《满朝文武被我卷的睡不着》 第1章 做官可以不行,考试必须得卷 苏州水土养人,飞阁流丹,阆苑琼楼,骚客文人,举子书生。 可若要提起那清流名门,便不得不说说平江顾家。 一门三进士,百年一探花。 讲的便是武宗元启年间,顾氏三兄弟一榜同中进士,其中嫡次子顾鸿霖年仅十八便高中探花,成为南楚自开国以来最年少的鼎甲。而后便是一路高升,又娶了那正远侯嫡女谭氏,不满而立便位列九卿。 人人皆道顾家玉树兰芝,往后自然前程似锦,步步高升。 可偏武宗晚年宠幸妖妃,暴虐寡德,一言不合便大肆屠杀朝中官员,顾氏兄弟上书谏言,无一不被抄家灭门,唯顾鸿霖明哲保身方才逃过一劫,却也难逃贬谪,不得不安于一隅,而后不久便郁郁而终,自此顾氏没落,再无人提及。 如今顾家家主乃是顾鸿霖长子,苏州同知顾怀宇,崇德年间进士出身。 顾怀宇为承其父遗志,赴京赶考三次方才得中二甲,在其母撮合下娶了那永信伯府的嫡女萧如墨。 可在京都没待几年,便因两党党争之事被迁往苏州为官,自此除过朝贺年岁,未曾踏入京都半步。 顾怀宇自知仕途无望,便将阖家的希冀都寄托在自家侄儿顾望城身上,只盼这位苏州城内有名的少年天才能够再登三甲,重振顾氏荣光。 顾望之听着父亲又开始捋着胡须讲述当年种种,困得直点头,手中的笔墨一个不慎便糊了一脸。 “父亲,七弟弟又犯困了。”一旁碧色衣衫,模样清秀的少年窃笑道。 顾怀远瞥了眼面前不过十一二岁,稚气未脱的少年团子,戒尺重重地往他脑袋上敲了一下,沉声道,“你若不愿听,便滚回云茗轩睡觉去。莫要再此处白白浪费光阴。” 他本就不喜云茗轩那三姐弟,很是不愿他们来族学同众人一起念书的,若不是应了老太太的话,顾望之是如何也进不来这书堂。 顾望之痛的一惊,瞬间便回过神来,只觉得自己脑袋上定是肿了个大包。 “若是脑子笨就该多用些功,开春便是乡试了,我瞧你这模样也不用参加了。”顾怀宇看着他这般软弱无能的模样脸色又沉了半分。 想起昨日先生同他夸赞顾望城少年聪慧,三月后的乡试或可进得三甲,可一提起顾望之却说这孩子勤奋有余,聪慧不足,若硬要参考,能得个末名也是大幸了。 虽说顾望之如今年岁尚小,按照常理来说应是不急的,可顾家向来少年英才,从顾鸿霖一辈到顾怀宇,皆是十六中举子,弱冠得进士。 顾家宗旨:做官可以不行,考试必须得卷。 “你莫管你七弟弟,他是烂泥扶不上墙的,你同他比什么?”顾怀宇转身喝了窃笑的碧衫少年一声,沉声道,“你是做大哥哥的,年中便满十九了,我容你到今年才考乡试已然是最后的底线,若是今年考不上你也滚回去别念了。” 顾望远是他同爱妾周氏之子,也是顾怀宇第一个孩子,虽说平日里顽劣些,但他心中总是格外偏爱的。 顾望远挺了挺胸膛,有些得意道,“父亲放心,先生说了我这两年长进许多,今年定是能中的。” 顾怀宇闻言,这才缓和了脸色,微微颔首道,“你自个儿有分寸便好。” 说罢只言还有公务要处理,留下三人叫他们好生温书。 顾望之瞧了眼外面的天色,只觉得又昏暗了几分。 微微叹了口气正欲提了书箧离开,正巧便瞧见顾望城伏案写着一篇策论,忍不住垂眸看了两眼。 文采倒是极佳,但欠了些章法。顾望之暗自想道,到底是年岁不大,想法也难免浅薄了些,虽扣题而论,却未能触及要义,叫人读来颇有繁缛铺陈之感,作为一篇策略,显得有些不合时宜。 顾望城见身旁来人,不动声色地用袖口捂住案牍上的纸张,冷淡道:“不过是一些拙见罢了,七弟弟有时间看我这些浅薄之言,倒不如好好翻阅古籍,多借鉴前人佳作才是。” 顾望之眨了眨眼,似是无意般抬眼看向面前的书柜,随即有些诧异地取下一本古籍道,“是《王临川集》,先生竟带了这书来?我今日定要带回去好好读读。” 也不等对方插话,顾望之便自顾自地翻阅道道:“半山先生行文最是高明,当真是哀梨并剪,不赞一词之作。” 顾望城微皱了皱眉,心中奇怪,他这七弟弟何时竟研究起王安石了? “说的倒是唬人,你读得懂吗?”顾望远嗤笑一声,环胸不屑地说道。 顾望之眨了眨眼,仰着脸一副天真无害的模样,“读不懂便不能读了吗?” “你倒是会顶嘴了?”顾望远脸色一沉,伸手便要去夺,“回去读你的小人书去,把它给我。” 他这七弟弟说来倒是奇怪,那么高的阁楼上摔下来,足足昏迷了两三个月,来了许多医师都说是不行了,可谁料突然有一天人便醒了。 如今能跑能跳的倒也罢了,便是连娘胎里带出来的痴症好了,以前光是瞧见他便要吓得连滚带爬,涎水直流,现下倒是学会同回嘴了。 顾望之见状连忙将那书塞进顾望城的书箧中,躲在少年身后小声道,“这书是五哥哥先要的,大哥哥待五哥哥读完后再来拿罢。” “我什么时候……”顾望城皱着眉刚想反驳,便又对上顾望之可怜巴巴的眼神,顿时将拒绝的话咽了下去,抬头瞧着顾望城淡淡道,“这书原是我托先生从外头带来的,大哥哥若是想读不妨再托先生带上一本,想来也不难。” 估摸着是顾望之自个儿想看,又怕抢不过顾望远,这才托了他做借口。 既然对方都开了这个口,顾望远也不好再说什么。 倒不是他怕了顾望城,对方不过是个二房庶子,其母原本也只是老太太身边一个贴身的丫鬟,被二叔叔瞧上强行纳了通房,诞下顾望城不久后便撒手人寰,故而这小子自幼便是养在老太太身边,被其当做心尖儿上的肉一般疼着养着,便是父亲也从不会轻易打骂管教。 顾望远自然也不愿意同他起什么争执。 只是……顾望远冷笑一声,这顾望之胆子倒是愈发大了,如今刚拿五弟弟做盾,若是不给他点颜色瞧瞧,怕是哪天真要骑在他头上耍嫡子的威风。 “时辰不早了,想来阿姊定早已备好晚膳等着望之归去,那望之便先告辞了。”顾望之隐约嗅到一丝危险的气味,连忙提起书箧匆匆离去。 顾望城淡淡瞧了眼对方离去的背影,很快便垂眸拿起书本准备收起来,却又顿了顿,不由得翻阅了几页。 果真是简洁峻切,长篇则横铺而不力单,短篇则纡折而不味薄。 他再审阅了一番自己刚才所写的策论,霎时明了不足所在何处,连忙提笔欲加修改。 等等,顾望城停了笔尖,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目光有些复杂,他那七弟弟不会是……故意的吧…… 不可能,顾望城摇了摇头,对自己的想法颇有些感到好笑,连学究都说了七弟弟寒腹短识,哪里又会懂得这些?兴许只是凑巧罢了。 第2章 她不是顾望之 顾云蕙开了窗扇,瞧了瞧庭院中的积雪,仍是厚厚一层,只是通往院门处被扫出了一条小小的道路。 今个早上天还未亮,她便和身边两个丫头,还有自幼照顾他们姐弟长大的杨嬷嬷一同将其清扫出来,只为了让望哥儿上族学之时路好走些。 “你身子不好,又跑来这风头作什么?快些回屋里去。”顾云蕙瞧着一旁坐着的雪玉团子似的女娃娃捂着自个儿的手心不住地哈着气,连忙上前将灌好的汤婆子塞进她手心。 顾云蔓摇了摇头。 她虽不过十六七岁左右的年纪,眉眼却已有微微张开的迹象,小脸精致白皙,却因身子不大好的缘故,唇瓣少了几分血色,两肩消瘦,可一双平静温和的黑眸溢出无波无澜的淡然,柔风若骨处又见几分清冷。 “不打紧,”顾云蔓将手指往衣袖里缩了缩,不由看向门口,蹙着眉心喃喃道,“这个点了,合该回来了才是……” 也不知为何,从今早起来便心悸的厉害。 “想来是今个儿下午落了雪,阿弟又忘带伞了,这会许是在亭里等着罢。”顾云蕙向往望了望,唤春心给自己拿了披风,道:“我去接他,你在屋里坐着便是,莫要害病了。” 顾云蕙撑了伞正要出了院门去寻,便见一个小小的身影一瘸一拐地向她走来。 “这是怎么了?”顾云蕙连忙上前,扶住顾望之摇摇晃晃的身子,抬眼一看,便见她眼角下好几块的淤青,心尖一揪,眼眶便又红了半分“可是他们,他们又……” “这回是他们欺人太甚,”锦瑟不忿道“哥儿不过是下学是想要本书,那大少爷见不得便要来夺,哥儿情急之下便塞进了五少爷的书箧了。这便惹了他们记恨,路上便堵着哥儿打了一遭。” “阿望!”顾云蕙开口喝道:“我先前同你说过什么?他们要什么你给了便是,为何要去逞这些口舌?” 顾望之听了话,也不回答,只是低着头,抿着唇一言不发。 顾云蕙见状,心顿时软了半分,知道自家弟弟受了委屈,心中定不甘。自己身为她的长姐,不仅不能为她出头,反倒斥责于她,于情于理,都是不该。 顾云蕙心里酸楚得紧,一把将顾望之抱进怀里,抚着她的背柔声道:“阿望,我们同他们不一样,他们有父亲庇护,母亲宠爱,可我们只有自己。若要想在顾府安安稳稳地过下去,便是再大的委屈也要学着往肚里咽,你明白吗?” 顾望之抬起小小的手掌,替顾云蕙抹了摸眼泪,声音还带了几分稚气:”望之知道了,望之以后都听阿姐的,阿姐你莫要生气,好不好?“ 顾云蕙见自家弟弟这般懂事体贴,心中却愈发悲恸,紧紧抱着她哽咽道:”阿望,我的好阿望,是我们对不起你。” 她们的亲生母亲萧如墨,贵为永信伯爵嫡女,当年嫁给身无功名的父亲本就属于下嫁。若不是祖母亲自说媒,加上两家乃是世交,这桩婚事未必能成。 奈何父亲早就心有所属,寄情于那周家庶女,虽迫于无奈与母亲完婚,之后却又将那周氏养在外面做了外室,甚至还诞有一子,待外祖父一逝世,母亲无了依靠,父亲便将那周氏接入府中,抬为贵妾,只说是周氏为顾家生下长子,理应受此待遇。 父亲日夜受那周氏挑拨,愈发冷落母亲,便是母亲生四妹妹顾云蔓时难产,性命危在旦夕,父亲也只是来看过一眼,便又被那周氏不知使了什么法子勾了去。 母亲何曾受过这等委屈,心中悲愤交加,身子愈发病弱。 直至母亲意外得知,自己腹中又怀有一子,大喜过望,若此次能为顾家诞下嫡子,那今后自己和两个女儿便是有了依靠,再也不用看人脸色过日子,如若不能,那顾家家业便要尽数落入那周氏和她所诞的庶子之手。 她自知不寿,受些欺辱便也罢了,可她的两个女儿呢,若将来没有嫡亲弟弟庇护,她们又该怎么办? 母亲抱了决心,这孩子是男孩便也罢了,便不是,她也要叫她是。 虽得一招瞒天过海骗过了所有人。可萧如墨是病弱诞子,不过半年便撒手人寰。 自此周氏掌家,她们姐弟无人庇佑,自然人尽可欺。 顾望之抚了抚顾云蕙的背脊,安慰道:”阿姊何出此言,若非两位阿姊这十一年来的悉心照料,望之又怎能安然无恙地活到今日。两位姐姐为望之操劳至此,要说对不起,也该是望之对不起你们才是。” “望哥儿是最懂事的,我是修了福气才能有你这么个弟弟。”顾云蕙心下更是感动,抹了抹眼角的泪,牵着自家弟弟雪玉似的小手往屋里走“好了,外头凉,当心冻着,我们进去说。“ 顾云蕙向来是个温婉大方的,遇事能退则退,能忍则忍,心中也从不计较这些许多。 可顾云蔓却并非如此,她虽能隐忍,却也并非是真的大度,若要触及底线,便是半分也不肯饶人,心中自有算计拿捏,足不出户便知晓院中每个人各怀什么心思,虽身子病弱,却颇有几分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谋略。 她们能保全至今,大半也是亏得顾云蔓出谋划策,故而顾云蕙在大事上也从来都是先要问过她这个四妹妹意见的。 “平日里小打小闹也就罢了,他们今日可欺人太甚了。”顾云蔓瞧着春心给顾望之上药时,望之膝盖上一片触目惊心得淤青,冷笑了一声,心中怒极。 她们是不得待见,平日里缺衣少食,冷言冷语便也罢了,总不至于沦落到叫人动辄打骂的程度,便是府中的奴才也没有这样的道理。更何况望之还是顾家唯一的嫡子。 平时她便是做错了事,两个当嫡亲姐姐的连重话都舍不得说一句,如今却叫旁人欺辱至此,若还要打碎了牙和血往肚里咽,岂不可笑? “菩提寺六百八十阶,阿姊是忘了我们当初是如何一步一叩首拜上去了。”顾云蔓眸色淡淡,指尖轻拂过自己的膝盖。 顾望之闻言,周身顿时一怔。 前世的记忆顿时如山海般涌来。 是了,她不是顾望之,她是顾清柠,是千年之后而来的顾清柠。 这段时日的温情叫她太过沉溺,险些都忘却了顾氏姐妹一步一叩首向神佛求来的阿弟,从来都不是她。 “阿望,别怕,阿姊在。”顾云蔓伸手握住顾望之颤抖的手心,神色柔和了下来,“阿姊不会让任何人再欺负你了。” 顾望之嘴唇微微一动,眼眶顿时红了半分,她反手握住顾云蔓的手,低低应道,“阿姊在,我不怕。” 顾云蔓拍了拍她的手背,坐端了几分,目光深邃道:”没人是活该忍一辈子的,总该有到头的时候。” *** 屋内暖炉中隐约可见木炭燃烧的点点火星,虽使得房中带了几分暖意,但终归还是冷得叫人发颤。 锦瑟递了一杯滚热的茶水给顾望之:”哥儿吃了这杯热茶趁着腹中还有几丝暖意快快睡下吧,待夜深更冷了,便只会冻得愈发难以入睡。” 顾望之停下手中的笔,接过茶盏轻吹了口气,慢慢灌入腹中,“阿姊今日腿疾又犯了,可是周小娘叫她们去站规矩了?” 锦瑟周身一颤,咬着唇低声道,“何止是站规矩……下着大雪的院里,便这么生生跪着,跪足了一个时辰才放的人。” 顾望之手中茶盏一顿,眼眸顿时冷了下来,无了半分白日里的怯弱之色,“可同父亲说了?” 锦瑟摇了摇头,“主君向来是不爱管内宅之事的,这事儿说一次两次便也罢了,若是次数多了,反倒惹人厌烦。何况主君本就不喜云茗轩,若周小娘再吹吹枕边风,我们哪里开罪得起。” 虽早就知道是个爹不疼娘不爱的开局,却不曾想一个院子里头竟人人都过得这般憋屈。 顾望之眨了眨眼,先不说这身子原来的主人受了两位阿姐多少庇护,便是自从她来到这里这一年里,凡衣食住行无一不尽心操持,便是在外头受了天大的委屈也决计不叫她知晓半分。 这样的恩情顾望之既受了,便总该要报的。 她开了窗牖,伸手接住一片霜花,冰凉自指尖缓缓蔓延:“趁着这雪还未停,便让它下得更大些吧。” 第3章 寻靠山 入了内堂,只见一莲青衣袍的男子坐于上位,紫檀平角桌上雕刻的是细竹图样,精致别巧,两侧立有桃木四扇围屏。 众人皆端坐堂内,却无人敢先发一言。 “你这些儿儿女女是长大了,横竖是由不得我这个祖母了,”顾老太太先行开了口,道“你自己的家事,自己管吧。” 她是年纪大了的,二房那里又糟心事不断,膝下护着顾望城一人已是不易,故而对大房之事甚少插手,原本瞧着鬓角处那点子淤青,以为不过是平日里几个孩子的小打小闹,怄几句嘴磕绊了一下也是有的。 可如今这伤势,早已不是推搡了几下这般简单了,同胞的兄弟,竟下得了这般狠手,她若是再如往常一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这顾家怕是要翻了天了! “母亲这说的是哪里话,岂非折煞儿子了?”顾怀宇连忙起了身作揖“我是您的儿子,这些也都是您的亲孙子孙女。他们若是哪里做的不对,您尽管惩处便是了。” “我惩处?”顾老太太好笑地摆了摆手“我可没这个本事,你的这两个儿子女儿,都能把自己的嫡出弟弟迫害至此,我这一把岁数了,可斗不过他们,还想再多活上几年啊。” 闻言,周氏小娘惊得是扑通一下跪倒在地,梨花带雨地哭道:”母亲何来此话?远哥儿和薇姐儿素来是个孝顺的,便是哥儿性子有些莽撞了,可却也从未存过什么坏心啊!若是他们真的哪里冲撞冒犯了母亲,惹了母亲不快,您尽管惩处便是了,今个便是将这些不孝子打死在这堂上,妾也是绝无二话的。只求您能消消气,莫要伤了身子才是啊!” 老太太猛然将茶盏重重一放,道:“你瞧瞧,这大可又拐着弯说我要残害自己的孙儿。是欺负我老婆子年龄大了,说不过你们这群口齿伶俐的了?” 一旁坐着的王熙华抬起帕子掩了掩嘴角,到底是姜还是老的辣。早在她尚未嫁入顾家给顾怀宇做继室之前便已听说过老太太这正远侯嫡女的威名。 只是这几年老太太一直是吃斋念佛的,一派和蔼慈睦的模样,她还以为外头那些都是不靠谱的传言罢了。 没想到这老太太真的怼起人来,那才真叫一个辩口利齿,舌灿莲花。 这么多年她可是半点好处都没在周氏那个狐媚子那里占过,哪次不是落于下风?如今老太太三两句便叫那周氏无言以对,果真是宝刀未老啊。 周若彤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又唯恐出言再顶撞了去,只得泪眼婆娑地望着顾怀宇,开口便是哭调:“主君,妾身没有这个意思……” “好了,”顾怀宇倏尔开口打断道:“这一切归根到底都是你教子无方只之过。” “还有你,”他转而对顾望远训斥道:“兄弟手足,有什么过不去的非要拳脚相加?你说你一个做大哥哥的,对年岁比自己小这么多的弟弟下这么重的手,说出去也不怕丢人,你究竟还要不要脸了?” 顾怀宇对着老太太做了一揖,陪笑道:“母亲,总归都是孩子们的打闹。儿子下来后定当狠狠教训这一番。他若是说了什么混账话,您念在他还不懂事的份上,莫要同他计较才是。” “孩子们的打闹?”顾老太太起了身,揽过一旁侍立的顾望之,撩起了他的裤脚,露出了满是淤青的腿,诘问道:“你管这叫打闹?” 紧接着又撩起了顾望之右臂的衣袖,那触目惊心的伤痕叫在场之人无不一怔。 她连连逼问道:“你管这,也叫孩子们的打闹?” 顾怀宇身子一晃,紧绷着脸,面色由白转青,对着那周氏勃然大怒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不是同我说只是一时不慎,留下了些淤青,并无大碍吗?” 昨日他友人宴饮,不过一日未归,谁料早上一回来便被周若彤哭哭啼啼地唤了去,说是望远同小七发生了些口角,推搡之间误伤了小七,原也没有什么大碍,却只因祖母疼惜小七,竟将望远和薇姐儿扣了下来,至今未归。 不过一会母亲便又唤了人来请他,他进门时瞧着望之脸上确实有点伤痕,却也不是多严重,便也以为只是普通的打打闹闹,可谁知,谁知竟到了这般地步…… 顾云蔓坐在那儿也是足足愣了半晌方才反应过来,随即立马起身一把抱住顾望之,红了眼框,泣不成声道:“父亲,我们姐弟素来深居简出,自问从未招惹过旁人。如今却被人欺辱至此,险些要废了七弟弟的右臂,这其中究竟意欲何为,还需女儿再细细说明吗?” “父亲我没有!”顾望远慌得一下子跪在了地上,拽着顾怀宇的衣衫急色道:“我…我是错手伤了七弟,可当时……当时那伤势我是知道的,真的不过是伤了几处皮肉,断然是没有现下这般严重的。您要相信我啊父亲!” 顾云薇见状,也连忙跟着跪了下来,急切道:“父亲,大哥是什么样的人您还不清楚吗?他虽平时做事荒唐胡闹了些,可却也绝不会存这般歹毒的心思,当真想要加害幼弟。更何况,那七弟手臂上的伤若真的是大哥故意为之,又何必在这大庭广众之下白的叫人瞧了去,留下这些话柄?这定是有人故意陷害啊!” 顾怀宇听了此话,神色有些犹豫,一时竟不知该信了谁的。 顾云蔓知晓她这个父亲向来是个偏心眼的,今日若是不将话说得彻底些,怕是过不去了。 想及此,便抱着顾望之哭得越发厉害,面容之上满布清泪,凄楚道:”三姐姐这话说起来岂是不可笑?一年前我阿弟便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差点丢了性命,大哥却说他是自个儿贪玩这才摔下阁楼。如今可是要故技重施,说这回也是望哥儿自己伤成这样的?” 顾怀宇闻言,似是猛然清醒了一般,当年之事确实是闹得有些大了,若不是他费尽精力压下来,此事怕是会传得整个苏州城沸沸扬扬,那他们顾家的脸面可就丢尽了。 想及此,他抬腿朝着顾望远便是狠狠一脚,骂道:“好你个孽畜,干了这档子残害手足之事,不知悔改也就罢了,竟还攀诬旁人。来人,将大少爷拉下去,重打三十板子,禁足一月!” 第4章 手足相残 顾望远立马吓得变了脸色,他哪里受过这样重的罚,三十板子,足以叫他半个月下不来床。 这才急忙哭喊着认错,恳求顾怀宇原谅。 周小娘瞧了心疼得紧,跪在顾怀宇脚边苦苦哀求,眸中含泪,原本就纤细娇弱的身子此时更似弱柳扶风一般惹人怜惜。 顾怀宇瞧了终究是不忍,刚想伸手将她扶起,便被一阵剧烈的咳声惊了去。 “这是怎么了?”顾怀宇转而伸手扶住顾望之的身子,道“怎么咳得这样厉害?” 还不等顾望之开口,一旁侍候的锦瑟便先行急切道:“回主君,这都是因为……” “锦瑟!顾望之出声打断道,一张小脸苍白得几乎没有血色“多谢父亲关心,只是一点风寒罢了,不打紧的。” 顾怀宇摆了摆手,示意顾望之闭嘴,伸手指着锦瑟,道:“你说下去,都是因为什么?” 锦瑟半抿了抿唇,吞吞吐吐道:”回主君的话,是…是那管事的李嬷嬷,将我们院里过冬的炭火可克扣去了大半,望哥儿怕余下的炭火不够过冬,夜里也不敢点了碳炉,这才……“ “胡闹!”顾怀宇厉声喝道,转身瞧着周氏的眼中满是失望和恼怒“我顾府堂堂嫡长子,竟还要为区区过冬的炭火为难,你就是这样管家的?” 他虽不喜顾望之,可到底是要面子的,若叫外头知道自家嫡子过的连个下人都不如,顾家的脸面何在? 何况像他们这种高门大户,本万没有叫妾室管家的道理。 只一方面是因那继室王氏出身商贾,到底还是上不了台面的,且又不懂得如何打理这府中上上下下的事物,出了不少岔子。另一方面是他私心里疼惜周小娘,那周氏性情柔弱,大娘子又是个泼辣不好惹的主儿。她带着两个孩子,手中若是没点实权,不知要吃多少苦头。 况周小娘原也是出身清流人家,知书达理又心思细腻,他这才放心将管家之权交与周若彤手中。 可如今,却惹出这些祸事来,实在叫他失望。 “锦瑟姑娘,您可别张着一口白牙就平白冤枉好人,”周若彤身边的贴身丫头栩儿发了声“这炭火斤数多少,可都是按了手印记录在册的,每个院都按分量给足了数,怎会单少了你们院里?主君若是不信,大可差人拿了账目来,我们比对一番,届时自有分晓。” 锦瑟不由地冷笑了一声,道:”这账目上的手印如何得来你们能不清楚?你们若当真不做贼心虚,何须拿账本子那套作假的东西来糊弄主君,直接派人清查一番府库里的煤炭数量,岂不来的更直接明了?” 各院领取过冬的煤炭也不过就是几天前的事情,今日突然说要清查,想必周小娘手下的那帮婆子丫鬟也还未来得及处理多出来的炭火,如此,这罪名便是想跑也跑不掉了。 “主君,您莫要听那丫头胡说……” 栩儿急忙开口,话还未说完便被顾怀宇一句淡淡的“不必多说”打断了去,随即吩咐了手下两个小厮去库房盘查。 “病得这样厉害,瞧过大夫了没有?”顾怀宇走至顾望之面前,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一片滚烫。 “回父亲,已让祖母身边的念珠姐姐瞧过了。”顾望之起了身,虚弱道。 “念珠?”顾怀宇摇了摇头。不赞成道“她虽是医女出身,但到底不是正经大夫,你又病得这样厉害,还是派人去外面请了医师来方才妥当些。”说着便叫了小厮要去寻。 “父亲,且慢。”顾望之连忙唤住顾怀宇,抿了抿唇,有些犹豫道:“眼下望之身上有伤,若是冒然请了大夫来瞧,怕是会传些闲言碎语出去,影响了父亲和顾家的名声。左右也并无大碍,又何必多惹事端?” 顾怀宇闻言,眼眶一热,心下不由有些感动,这些年他这般冷落他们姐弟,可望之不但不计较,反而还事事顾全他的颜面名声,此番种种,真是让他这个当父亲的羞愧不已! 转而看了眼身边跪倒在地、唯唯诺诺的顾望远,不禁想道,自己这些年在他身上付出了多少心血,哪次不是要什么便给什么,何曾缺了他一点半点,可他呢?却是如今这般不成器的模样。 顾怀宇实在是怒极攻心,破口大骂道:“你这个混账东西,学术学术不行,人品人品不端,惹出了祸事竟还需你弟弟为你遮掩,我若是你倒不如一头撞死了省事,免得在此处丢人现眼!” 他越想越痛心疾首,抬脚便又要向顾望远踹去。 周氏见状连忙起身护在自己儿子面前,红着眼眶,楚楚道:“主君,远哥儿他还小,他知道错了,您就饶过他这次吧。” 顾怀宇怒其不争,喝道:“你竟还有脸在这里求情?这一切归根到底都是你教子无方之过!当初你还想讨了望之过去养着,亏得是没去成,不然好好的孩子都尽让你糟蹋了。” “主君,妾身知道错了,都是妾身的不好。”那周氏也是个懂眼色的,知道顾怀宇正在气头上,也不敢多说些什么,直得哭得我见犹怜,柔声认错。 顾怀宇见爱妾如此,也不免得有些心软,摆了摆手,不耐道:“你先起来吧,跪倒在地上像什么样子,也不怕人笑话。” 王熙华见惯了这般场面,暗自里翻了个白眼,不屑地,小声嘟囔着“又来了,来来回回就这么几个假把式,真真是天生的狐媚妖精。” 到底是顾怀宇身边得力之人,来回不到一个时辰,便将府库内的煤炭数量尽数清查了清楚。 俩小厮只道在府库的角落里确实发现多了几筐煤炭,与账目上的数量对不上。 顾怀宇失望地看着周若彤,已然不想再多说些什么,只是长叹一声,背过身去,道:“把大少爷拖下去,重打三十大板,禁足一月。三小姐明知兄长所为不妥,却不加以制止,反而袖手旁观,罚抄家训五十遍,禁足一月。周姨娘管家失职,教子无方,禁足三月闭门思过,期间便暂由大娘子掌家罢。” 王熙华立马欠了欠身,喜道:“是,官人,我定当尽心竭力,打理好全家上下,绝不再让您为内宅之事劳力操心。” 顾怀宇闭了闭眼,只是淡淡留下“一句都散了吧”,便挥袖转身离去,全然不顾周小娘跪在身后苦苦哀求。 “你们这些奴才都不长眼了吗?还不快将周小娘拖下去?”王熙华甩了甩帕子,指唤道,眉宇间藏不住的得意之色。 没想到这顾望之平日里看着软弱无能、怕风怯雨的,关键时候竟还能派上些用场,这样就叫那周小娘跌了这么大一个跟头,看来要彻底扳倒周氏,往后还少不了云茗轩出力。 横竖她与那周氏不同,膝下无子,只有一个女儿,也不必同望哥儿争抢些什么,倒不如帮衬他一把,日后也能有个照应。 王熙华这样想着,对顾望之等人的态度也不免缓和了些,笑吟吟道:“望哥儿身子弱,这些天请安便免了罢,待会我再遣人送些补品药材去,好好养着才是要紧的。” 顾望之拱手道:“多谢母亲垂怜。” 两人又是一番客套,便各自回了房去。 今日之事她决计不会就这么算了,周若彤怨恨地注视着顾望之离去的背影,今后的路,还长着呢,究竟是谁笑到最后,皆未可知! 第5章 嫡子的尊容 已然渐入深夜,屋里更是一片寂静,只剩几盏烛灯的火光来回摇曳。 “是你说,还是我替你说?”顾云蔓揽了揽衣襟,凝视着跪在地上的顾望之,神色冷冽道。 顾望之低着头,片语不发。 顾云蔓冷笑了声,道:“你既不愿说,那我便替你说,你也无需争辩,只回答是或不是。” 见顾望之仍不说话,顾云蔓也全当她是默认了,站了身,缓缓道:“你手臂上的伤,昨晚春心给你上药时我也瞧见过,根本就没有今日这般严重,是你自己下的手,对吗?” 她身上的伤虽看着有几处青紫,却并未伤到筋骨,涂了药膏不过十日左右便可大好,她们也顶多借着这个由头告到祖母那里去,博得些祖母的支持同情。况那周氏也是个识得眼色的,届时道番歉,送点药膏补品来,怎么也是闹不到父亲面前的。 望之她是瞅准了,故意重伤自己的右臂,好叫事情闹大,给大哥扣一顶残害手足的帽子,父亲是最重面子的,届时众目睽睽瞧着,他便是想偏心也偏不成了。 “是。”顾望之低头看着自己的衣袍,应道。 顾云蔓冷笑了一声,接着说道:“我若是没猜错,今日这风寒,也是你有意为之,对吗?” “是!”顾望之咬了咬牙,承认道。 顾云蔓深吸了口气,狠狠闭了闭眼眸,冷然道:“为什么这么做?” 顾望之抬了头,直直对上顾云蔓的双眼:“望之知道四姐心中自有算计,您想循序渐进,先得祖母支持庇佑,可望之想要的却不止于此。我只一计,便叫父亲对我们心怀愧疚、另眼相待,让那周氏母子暂且失势,岂非一箭双雕之举?如此,这伤便是受了,也是物有所值。” “啪!”顾云蕙听了此话,倏尔抬手便是一巴掌扇在了顾望之的脸上。 “二姐姐!”顾云蔓惊呼道。 顾云蕙向来是个温婉的性子,别说打人,便是连大声呵斥都是鲜有的。况她心中简直是将望之当作自己命根子一般的疼爱,便是再恼再气,也是从未动过手的。 顾云蕙猛地蹲了下来,手掌捂住面容无助地哭泣,眼泪从指缝了落下,一下下地砸在地板上,清晰可闻,她哽咽着:”望之,姐姐们便是过得再苦再难,便是拼了命也会护你周全,可我们也绝不希望你拿自己的安危去跟人斗、同人搏。我们今生惟愿你平安康乐,其余便什么都不求了,你究竟明不明白,明不明白?” 众人皆说长姐如母,母亲逝世的早,望之是她们亲手带大的,早已如同心肝般护着疼着。同大哥哥争是为她,与周小娘斗也是为他,前头若有再大风雨也该是她们两个阿姊担着扛着,总也轮不到望之去受。 顾望之心头一酸,眼泪也跟着不由自主地往下掉,“可我不想这般了,只准许阿姊为我豁出性命,便不许我为了阿姊做些什么吗?阿姊,望之不是雏鸟,也不要一辈子依附在阿姊的庇佑之中,望之也想保护自己珍视之人。” 顾云蕙一怔,瞧着顾望之仍旧有些苍白的小脸,不知何时,印象里那个团子一般的娃娃,竟也生出了少年坚毅的轮廓。 她眼眶红了半分,伸手摸了摸顾望之有些红肿的脸颊,“可还疼吗?” 顾望之乖巧将脸靠在顾云蕙手心,轻闭上眼道,“不疼了。” 顾云蔓见此情景,也再狠不下心来责怪顾望之,只是摸了摸她的发顶,“阿望,只要我们三人在一起,便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明白吗?” 顾望之点了点头,低声道,“望之明白。” ***** 顾怀宇抿了抿放在面前的茶,入口即是微苦,而后愈发在口腔中回荡,久久不散。 顾老太太随手捡了块茶饼,慢慢炙烤,半晌了才缓缓开口道:“我老了,身子也越发不中用,你二弟弟宅子里不安宁,照看小五便耗去了我大半精力,旁的事甚少再去操弄。” 顾怀宇知晓母亲话中的意思,连忙接道:今日之事是周氏之错,远哥儿和薇姐儿没叫她教养好,我回去会好生管教。云茗轩的事我日后也定当多留心些,这些年他们姊弟三人吃了些苦,我也都是瞧在眼里,往后便不会了。” “宇儿,我只希望你记住,望哥儿是我们顾家的嫡子,也是唯一的嫡子,这个家往后的气运如何,是靠着他,而不是旁的。从前小五痴傻,你嫌他丢了顾氏的脸面,将他们姊弟三人扔在了云茗轩,我不曾管过,是我的过失。可如今结果如何?嫡庶不辨,尊卑不分,哪个世家大族竟有这样的道理!”顾老太太说到气处,忍不住拍了两下桌子,顾怀宇见老人家发了怒,连忙上去顺了她的气,一遍遍地赔着不是。 “母亲莫急,皆是儿子的错,是儿子不孝,家宅里这些儿孙之事竟让母亲操心至此。” 顾老太太摆了摆手:“青黛楼那边如何我管不着,你既有意偏心我这老东西又能如何。我只要你应着,从今往后府上别处皆有的,云茗轩一样都不能少了,他是嫡子,便该有嫡子的尊荣。” 顾怀宇俯身应到:“母亲教训的是是,儿子都记下了。” 老太太将碾好的茶饼捡入罗盒之中,使了念珠递与顾怀宇:“这安远苦茶你且带回去好好品品,自然能品出个中滋味。” “诺。” 第6章 显山露水 眼瞧着时至三月,已是早春。只觉得窗外前些天里还覆盖着些许霜花的木兰花树,此刻竟已然抽出嫩芽,不免的叫人惊讶,时间流逝不过俯仰之间。 顾云蕙持了茶盏,泡了些南路银针端了放在桌案上,看着伏案苦读的顾望之。眉眼间已初具模样,狭长的凤眼,直挺的鼻梁,淡薄如水的唇瓣,面容疏淡清朗若月。容貌似女儿般精致,却亦带着少年的坚毅挺拔,尤其是周身那华贵清冷的气质,便是端坐在那里便独成一道风采,一时间竟叫人挪不开眼睛。 “阿望,且休息一下吧。”顾云蕙劝道“用功固然是好事,但终归还是身子要紧。如今也不过刚刚回暖,这冷热一早一晚变化得快,切不能大意了,昨晚我备在你床头的裌衣可穿着没有?” 顾望之接过茶盏半抿了口,唇齿顿时间芳香四溢,只匆匆道了句已经穿上了,笔下动作却未停半分。 “还有不足半年便要乡试,心里可还有底?”顾云蔓解了外袍,走至桌前,看了眼顾望之写的文章,字迹倒是端方雅正。 自周氏失势后,内宅之中便是大娘子掌权,她自然乐得讨云茗轩一个好处,衣食住行无一短缺,又是得了些新鲜玩意也会送些过来。 最叫她们觉得可喜之事便是顾望之突然发了奋,如今是日日苦读,文章比起之前简直是天壤之别。 顾望之放了笔,捏了捏有些发酸的胳膊,道:“明经且好说只是最后一场策论,却不知要如何出题,所要写的议论见解又可有什么限制。” 她上一世古典文学攻读直博士学位,自然对这些都颇有涉猎,不过是之前才转生而来,又因原主本就是个痴傻的,她若冒然显露出什么反倒叫人觉得奇怪,这才藏了学识想着先慢慢来。 眼下乡试将近,周氏这个麻烦又不会轻易来碍事,正是她专心苦读,显山露水之时。 不说旁人,起码得叫自家阿姊知道她并非是个蠢笨的,不然只怕乡试冒然中了会惊着她们。 顾云蔓点了点头,似是了然,道:”你只需写得中规中矩,说些老生常谈的话倒也不怕,重要的是将字写得好些,文辞再稍作修饰,多些铺陈排比,便足以让那考官眼前一亮。” 顾望之猛然被点醒一般,起身拱手,半开玩笑道:”果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四姐姐闺阁之才,若不去考取功名,倒也可惜了。” 顾云蔓捂着帕子轻笑了一声:“你是惯会取笑我的,这话屋子里说说也便罢了,若传了出去岂不惹人笑话?” 就在姐弟三人嬉笑作一团,一派融融景象之时,春心便进了屋子禀道:”二姑娘,四姑娘,七少爷。老太太房中来了客人,派人叫您几个都过去见见客呢。” “可说了是谁?”顾云蕙问道。 “说是老太太几十年的旧友,勇毅侯夫人,方老太太。听闻原是在京都住着的,此番是带着嫡亲孙女回乡省亲,返程途径苏州,这才说在我们府中小住几日,也好同咱们家老太太叙叙旧。”春心答道。 这个方老太太她们原是知晓的,和勇毅侯那是王公贵胄中难得的一夫一妻,可谓情比金坚,也曾是人人交口称赞的一段佳话。 勇毅侯夫妇虽只得一子,却也十分争气,人品学识样样出挑,一股子的傲气,不愿日后封荫袭爵,偏要学方家先祖那般自个上战场建功立业。不料却战死沙场,为国捐躯,方夫人听闻自己丈夫战死的噩耗,更是一病不起,不久后便撒手人寰,只留下一个孤女在世,自幼便被勇毅侯夫妇放在心尖上疼爱。 顾云蕙一路上向顾望之说着这些个陈年旧事,转眼便到了慈安堂。 “孙儿(女)见过祖母,见过方老太太,祖母慈安,老太太慈安。”众人入堂行礼道。 “乖,来,都过来坐吧。”顾老太太笑呵呵道。 顾望之入了座,这才看清了那方老太太的模样,额间带着藏青色抹额,上面还绣着精巧的祥云图案,身着墨绿色的雷丝对襟褂,右手腕上是一只碧玺镯子,周身气度华贵,眉眼却极是温和可亲。 再看她身旁侍立着的姑娘,瞧着不过十四五岁左右,一身湖蓝色衣裙,杏眼清澈,唇边依稀可见梨涡清浅,眉眼间隐约有一股书卷的清气,当真是神如秋水,颜若朝华,一派温婉得体的大家闺秀模样。 “你倒是个有福气的,瞧瞧这儿孙满堂,承欢膝下,这日子每天该是多热闹啊!”方老太太拍了拍顾家祖母的手背,不由地心生羡慕。 顾老太太摆了摆手,笑道:”都是些小泼皮,惯是让人操心的主,哪里像你,得了个这么乖巧懂事的孙女,天天生前孝敬伺候着,心里才是偷着乐罢。” “是啊老太太,”顾云薇连忙接话,笑道“我瞧着方妹妹生得漂亮,人又温良和善,可都是您教养的好呢!” 方老太太笑了笑,并未顺着她的话说下去,只是又问道:“却不知哪个是蕙丫头?“ 顾云蕙起了身,行礼道:”老太太安好。“ 方老太太见了顾云蕙,连忙招她到身侧来,握着她的手,仔细打量了一番,眼眶一热道:“果真是蕙姐儿,都长这么大了。想当年我同你祖母、外祖母,我们三个在当姑娘是便是闺中密友,交情是最好的。你母亲便是我看着长大的,还有你出生之时,我还去喝过你的满月酒呢!你瞧瞧这眉眼,真真是像极了你外祖母年轻的时候,恍惚间,我还以为又见着她了呢。” 话至此处,方老太太不由地拿起手帕抹了抹泪,心中忆起故人,往昔种种顿时纷至沓来,心中甚是难过。 顾老太太扶了扶方氏后背,宽慰道:“我们今日好不容易重聚,再提这些伤心事做什么。” 说着招来顾云蔓、顾望之姐弟,道:“还未曾给你介绍过,这是如墨的次女顾云蔓,蔓姐儿,这是如墨的小儿子,顾望之,望哥儿。” 方氏亲络地拉过二人,喜笑颜开,连声道好。 “看看这些孩子,模样一个赛一个的好,”方老太太笑道“瞧这望哥儿,神仙似的,倒不像是个男娃娃,竟比姑娘还好看上三分。” 第7章 容色逼人 此话一出,姐弟三人笑容更皆是一僵,她们怕就怕在此处。 随着望之愈来愈大,模样也是一日赛一日的好看,若不是轮廓张开后尚有一些英气,加之举手投足间没有丝毫女儿之态,单论这容色,她们还真怕过不了许久便会被拆穿了去。 方老太太说着拉起顾云蔓的手,凑近瞧了瞧,笑道:“我说望哥儿怎么生得这样好看,原是有个同样容色逼人的阿姐。” 顾云蔓和顾望之眉眼间确实极为相似。顾云蔓身子病弱,素来足不出户,雪玉般的肤色中隐隐透着些许娇弱的病态,神色冷若霜花,顾盼之际却自有股清雅高华的气质,如雪中傲梅,让人不敢亵渎。 而顾望之不同,她唇边虽噙着清浅笑意,浅褐色的眼珠似是琉璃一般,轻轻一转便是万千光华流转,可目光却是沉静又冷冽。不动不响便自有一股清冷的气质,就像是一弘月华,风姿秀雅,清辉出尘。 虽同是冷淡,却一个外露,一个内敛。 “瞧你光顾着说我家姑娘了,倒忘了自个儿的孙女不成。”顾老太太说着便也牵起一旁方云瑶,道:“这是方老太太嫡亲孙女云瑶,同蔓姐儿一般大,这几日一同玩耍便是了。” 顾云蕙瞧着方云瑶心中亲近,不由地上前半步,笑道:”瞧着云瑶妹妹气质不俗,想来定是饱读诗书,有扫眉之才。” “姐姐过奖了,”方云瑶欠了欠身,莞尔道“妹妹是女红针线样样不通,平日里也就读些闲书打发时间罢了。” “不知云瑶妹妹都喜欢读哪些书啊?”顾云薇见话题转到诗书,连忙接话道。 方云瑶淡淡笑道:“前些日子刚读完了李延寿的《南、北史》,颇有所感。” 顾云薇闻言笑容一僵,神色有些窘迫,不知该如何接下话去。 俗话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一般女子便是连大字都不识得几个的,她也是生在官宦世家之中,平日里有人教管着,才会读些《女戒》、《内训》,以及诸如李杜诗篇等脍炙人口之作。但若要说起旁的,难免是赐墙及肩、孤陋寡闻了些。 顾云蔓见时下话题骤止,气氛不免的有些尴尬,方才放了茶盏,微微笑道:“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鉴史而明,是以辨今。” 其实她偏爱读些诗文词赋,对史料并不熟悉,只是前几日在望之的书房中偶然瞧见了李白药的《北齐书》,她也不过随手翻阅了几下。 方云瑶一听,眼眸顿时亮了几分,喜悦道:“云蔓姐姐也通晓史文?” “云瑶,”方老夫人低声微微呵斥了一句,转而又对着顾老太太笑道“我这孙女不懂礼数,都是被我这个老太婆惯的,还望你不要见怪才是。” 顾老太太轻拍了一下方夫人的手背,笑着嗔怪道:“看你说的,这怎么能叫不懂礼数呢?两个孩子志趣相投本是好事啊。便叫她们一块玩耍去罢,也正好独留我们两个老的,叙叙旧。” 方老夫人点了点头,道了句也好。 顾云蔓余光瞟了眼顾望之,见她神色淡然地抿了口茶,并无不悦反对之意,心中了然,便对欠了身道:“如此,孙女们便先告退了。” 众人皆行了礼,方才退下。 姐弟三人携着方云瑶一同去了云茗轩。 “寒舍简陋,还望云瑶妹妹勿要介意才是。”顾云蕙端了杯南路银针递给方云瑶,微微笑道。 其实这一路上来方云瑶自个也瞧得清楚,虽说这顾府也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人家,家中却自有祖上积蓄,房子亦是老宅,府中不论是楼阁台榭还是草木园子,皆有章法,瞧之精美、望之不俗。 可偏偏是这嫡出子女的住处,居得如此偏僻冷清,房中陈设虽非低廉之物,却已然老旧。 内院家宅中那点事,她便是不想也知,无非是家中父亲宠妾灭妻,冷待嫡子,以至府中妾室当道,逼得她们不得不在夹缝中讨生存。 方云瑶接过茶盏,淡淡笑道:“虽是陋室,惟吾德馨。比起那些高坐在贝阙珠宫中的蝇营狗苟之辈,我倒觉得姐姐这里说是人间仙境也不为过了。” “妹妹过奖了。”顾云蕙被方云瑶如此盛赞,反倒有些不好意思,红了红脸,柔声道:“阿望她们去更衣了,你先在这书房中随便看看,我去瞧瞧她们,即刻便回。” 待顾云蕙离开书房后,方云瑶这才放松了下来,在屋内上下打量了一番。 这书房虽不大,然零零散散的书架便占了屋中一大半的面积,其中藏书颇丰,便是一些极为小众的书卷都在其中。不过大多都是手写翻抄,并非本籍,如此想来,主人定是费了不少心思,倒也一个爱书之人。 方云瑶再抬眼,便瞧见书架最显目处赫然放着几本李白药的《北齐书》。 她惊喜之余正欲拿起书本翻阅一番,却又想道如此乱动旁人之物实在不合规仪,只得悻悻作罢,转而又看向桌案。 些许稿纸凌乱地摆放其上,纸上字迹如高山雪松,冷傲清瘦。 是赵佶的瘦金体!方云瑶心中不由地大吃一惊,便是祖母自幼苦练,至今也不过得了七分神韵。究竟是何人,竟能得了其中精髓? 这般笔法,非苦练十年不可得。但此房中之人左右不过同她一般大,怎么可能写出这样的字来? 那笔墨实在漂亮,她忍不住再往下看去,方知这字迹的主人写得竟是一篇策论。 其中论的是“裴度奏宰相宜招延四方贤才与参谋请于私第见客论”一题, 行文张本继末,层次明了,语言炳炳烺烺,沈博绝丽,读来一气呵成。其思路之清晰,论断之准确,说理之凿凿,叫人不得不心生敬佩. “不过是些区闻陬见,惹方姐姐取笑了。”正当方云瑶沉心赞叹之时,清冷如月的声音便在一旁响起。 她抬头便见方才还是一身白衫的少年此刻已然换作一套月光蓝的长衫,微微欠了欠身道:“望之弟弟哪里的话,是我不请自看,冒犯了才对。” 话音刚落,这才突然反应过来,惊讶道:“这……这书房是你的?” 顾望之微微颔首。 “那……那柜上这些书,桌上这些文章,也……也都是你的?”方云瑶震惊道。 顾望之再次点头。 方云瑶顿时瞠目结舌,一时间竟说不出半句话来,她自诩扫眉之才,六岁识《春秋》,七岁读《汉书》,九岁晓《史记》,如今早已通阅二十四史,她原以为她的才华学识在这个年龄已算佼佼,便是比起男子也不输须臾。 可面前这个少年他,他才多少岁啊?左右不过十二三,便……便已有如此造诣? 那他岂非……惊世之才? “方姐姐若是看上我这里什么书卷,拿去便是了。就当是我以书会友,喜逢知音了。”顾望伸手请道。 顾望之知晓在这个年代,女子能读书已是不易,而像方云瑶这样博学多才的女子更是凤毛麟角,心中惜她扫眉之才,也是诚心相交。 “原来真正博古通今之人是你?”方云瑶恍然大悟道“那方才在堂上你怎么不说?” 顾望之微微一笑,不语。 “韬光韫玉,”方云瑶顿时了然,转而又神色黯然,轻声自语了句:“与我倒也同病相怜。” 她有史才,可撰天下人物与笔尖,一篇记叙谢道韫的《柳絮传》行云流水,得盛京纸贵,可碍于女子之身也不得不化名流出。 “既如此,我若是再推辞,岂不显得矫情?”方云瑶笑了笑,便捡了两本半山先生的文集拿了去“待我细细拜读完,定当完璧归赵。” 两人又促膝长谈了一番,惊觉彼此对诸多事物的所思所想竟都不谋而合,待二人反应过来,已是黄昏。 “天色也不早了,”方云瑶便望了望窗外,浅笑道“我若再不回去,祖母该担心了。” 说罢拜别了众人,转身离开。 第8章 为女子也争一方天地 天色已然亮得通彻,算算时辰也该过了巳时。 顾云蕙看着眼前缩成一团的被窝,实在忍不住伸手推了推面前之人:“阿望,起床了。” 只见那人微微攒动了一下,很快便又没了反应。 “你若再不起,我便叫玉烟端了凉水来。”顾云蔓清冷的声音响起,不留丝毫情面。 顾望之猛然掀起被子,慌忙道:“起了起了,这便起了。” “都叫你昨晚不要玩闹得这样晚了,你偏是不听。”顾云蕙一面替她束着发冠,一面说道。 原是祖母一片好心,念着方家姑娘来府中也有两日了,却还未曾在城中逛逛,又恰巧昨个晚上有灯会,便叫他们几个小的陪着好生看看,也热闹热闹。 谁知这两人是个疯的,一出府门便如那脱了缰的野马,拉也拉不住,昨晚人又多,不过一个时辰两人便不见了踪影。叫她们一圈好找,最后还是在那酒楼顶上寻着的。 她们到时,便见两人一边看着夜景,一边竟还把酒言欢了起来,喝得是烂醉如泥,嘴里更是不知胡胡囔囔说了些什么痴话,闹到近三更方才回府。 “亏得祖母宽宏,不仅不怪罪你们,还念你们昨日闹得太晚,便免了今早的请安。”顾云蕙替她整理好衣襟,使劲点了点她的额头:“若换作是父亲,非得打断你的腿不可。” 顾望之长叹了口气,这才拾了摸了摸滚圆的肚皮,抬了脚往外走。 顾望城话少,她也是个不爱交际的,便只安静的听着顾云蕙同其寒暄,大多时候也是祖母在说,他们几个孙辈听着,而后又留着用了晚膳,方才请辞。 拜别祖母后再出寿安堂便是日渐黄昏,顾望之在房中多吃了些搅团,便丢下两位阿姊独自出来消食,不知不觉竟走到偏院的古树下。 顾望之翘着树枝下散落的余光,忽而便来了兴致,徒手爬上树去。 她坐在粗大的树杈间从高处远远眺望着一片的青瓦黛墙,深深吸了一口气,清凉的空气隐约带着些许米香。 “阿望,你在这里做什么?”树下的声音蓦然打断了顾望之的神游,着急道:”太危险了,你快下来,当心摔着!” “有什么危险的?”顾望之低头看着方云瑶急得有些发红的小脸,笑道:“你要不要也上试试?在这里,能看见小半个苏州城的风景,可半点不比我们昨日在酒楼上看见的差。” 方云瑶急急摇了摇头,道:”我胆子可没你那般大,你快下来罢。” 顾望之笑了笑,并不回应她,而是继续仰头看着远处微红的霞光。 方云瑶知道自己劝不下顾望之,只好靠着树干坐了下来,也同他般向前看去。 可除了面前一堵泛黄的围墙,她什么也看不见。 过了良久,方云瑶轻轻开口道:“你看见什么了?” “看见什么了?”顾望之歪着头轻声自语了一句,随后抬头看着面前的碧瓦朱檐,默然半晌,俶而笑道,“阿瑶,你可要上来瞧瞧?” 方云瑶闻言先是一怔,抬首看着少年白皙精致的面容被树叶的阴影打下些许斑驳,重重地点了点头:”好。” 方云瑶抬手摸了摸脸上的灰土,当袖摆缓缓落下的之时,被神秘的橘红色的柔辉层层包裹着的苏州城一点点呈现在她面前,鳞次栉比的屋檐上浸染着烁烁红晕,青石铺就的长巷,宁静恬淡的街道,踽踽独行的行人。 她伸手抓住顾望之的手臂,深深吸了一口气,清甜甘冽,不由喃喃道,“原来,身处高处是这样的感觉。” “登高而望远,这棵古树高壮,你居于其上自然能看见别样的风景。”顾望之悠哉地晃荡着双腿,笑道。 “我说的并非是登上这棵树而已。”方云瑶默然盯着地看着面前的景象,过了许久方才缓缓摇了摇头,喃喃道,“我只是觉得,自己的眼前似乎只有深宅内院,却从未见外面又是怎样一番风景。” 顾望之一怔,张了张嘴,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男儿可以行书万卷,登科及第;可以驰骋疆场,铁甲寒光。可世间女娘便要守着一本女诫在内宅之中感恩戴德,宫墙内帏是天下最大的囚笼,我们逃不出去,也没有机会逃出去。”方云瑶眼眶微微泛红,只觉得一腔皆是愤懑,满心无不泣血。 顾望之似是猛然惊醒一般。 同为女子,她甚至拥有超越同时代女性上千年的思想,可她在做什么? 扮作男儿,享受着这个时代带着男子的福利,没有被囿于内宅,没有被三从四德归束,没有被性别差异带来的不公轻贱。 可这些竟也叫她忘记自己也是方云瑶口中千千万被困于牢笼女娘之一了。 顾望之狠狠闭了闭眼睛,再次睁开时忽然便逐渐清明了起来,“阿瑶,我之前想入仕,是为了让自己有足够的能力可以更好地保护阿姐,保护自己所珍视之人。可如今我发现,若是这个世间便是如此,那我所能做到的也不过是叫她们在内帏之中不受欺辱,踏出内帏之外呢,我又该如何护佑。” “望之……”方云瑶心中一动,抽了抽鼻子。 “阿瑶,我想要天下千千万万的女娘,都可以踏上这高墙,看到不同的风景。”顾望之扭过头,对上方云瑶的眼眸,“若有朝一日,蛟龙得水,庙堂之上,黉舍之中,便为女子亦争一方天地。” 方云瑶怔怔地看着顾望之,好一会才道:“你……此话,可当真?” 顾望之笑了笑,道:“自是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方云瑶霎时红了眼圈,她只道顾望之懂她,视其为知己,却未曾想过他竟能字字句句,皆入她心。 “若你有一天,能教天下女子都读了诗书,定要开了学堂,唤我做先生,”方云瑶吸了吸鼻子,笑道“届时,我便是普天之下第一位女学究,是要留青史的。” “何止是女学究,”顾望之直了身,扬起衣袖喊道:“我顾望之立誓,终有一日,我要让天下女子,可入霄宸廊庙,可作春咏夏弦,就像世间男儿一般,拥有自己的光辉,而非埋没在男尊女卑之下!” 方云瑶定定地瞧着顾望之,忽而便流着泪笑道:“好,阿瑶等着那一天。” 等着你为天下女儿,争得自由的一天。 第9章 乡试开考 莫约又过了几日,瞧着天气已然暖了大半,路上也好走了些,方氏又不放心老爷子独自在京,无个体己之人照料,再三推辞了顾老太太的挽留,收拾了番行头便要回京。 一众人出了顾府大门,光是行箱便装了两个马车之多,到底是侯府,同他们这般中层官宦还是有差距的。 顾老太太泪眼拉着方氏的手,不舍道:“我们两个老姐妹到底是十几年未见了,好容易来一趟却也不多待些日子。到我老太婆这把岁数了,那日子都是掰着手指头数着过的,今个儿一别往后再见却又不知是何时了。” 方家老太太听了这话,心中也是难过,泪光微闪道:“我心中又何尝不想多留几日。这样吧,待得一切安定下来,你何时念着我,写了书信来,我便即刻唤人来接你,岂不也是好的?” 到底是年岁大了,内心自是比旁人多了几分伤感,老人家用帕子拭了拭泪,连连点头,可心下却清楚,经此一别,自是相聚无时。 两人覆着对方的手背又是一番感怀,直至一旁的女使出声提醒方才意识到时辰已然不早。 正当方氏准备挥别了顾老太太准备转身上了马车,方云瑶却倏然转身,冲着顾怀宇福了福身,道:“此番在伯父府中叨扰多日,当真是给伯父添麻烦了。” 顾怀宇笑着摆了摆手,道:“瑶姐儿哪里的话,方老太太同我母亲自幼便是闺中密友,情分那比起亲姊妹却也是不输的,如此方老太太岂不也算得我半个姨母,哪里有什么叨扰不叨扰的话?” “是了,自是亲如一家,”方云瑶弯了弯眉眼笑道,一双清澈的眼眸望着顾怀宇,神色诚恳道:“既是一家,伯父府中若是有什么困难,方家也定当会竭力相助,我们侯府虽不说是什么大富大贵的人家,但如同金银细软这等子身外之外倒也是不缺的,只要伯父需要,我们也绝不会多说一个不字。” 顾怀宇怔了半晌,一时间没懂面前这小姑娘在说些什么,有些尴尬地笑了笑:“这……我们顾府中倒也不缺些什么,不知瑶姐儿何出此言啊?” “如此……那是云瑶误会了?”方云瑶睁大了眼睛,手绢轻掩住樱唇,“只因先前去了云茗轩,见那里清冷得紧,陈设瞧着也有些老旧,云瑶心中便想,那望哥儿和蕙姐姐怎么说也是顾府嫡子嫡女,所居之处又怎会这般简朴,故而擅以为或是顾家钱财有些周转不开,这般才……” 方云瑶越说越小声,时不时抬眸瞧了瞧顾怀宇的脸色,难看得紧,她怯怯道:“是云瑶失礼了,还望伯父不要怪罪才是。” 此一番话更是叫顾怀宇如同猪肝一般难看,心中又是羞赧又是窘迫,最终只得讪讪笑道:”瑶姐误会了,只因望哥儿前几年病着,请了诸多大夫却也不见着好,幸得一看风水的大师说是原居处阳气太盛冲撞了,这才换了处清冷的园子养着。这些年望之身子也大好了,到底是顾府嫡子,我心下也总想着给他另换住处,却屡被诸事繁琐耽搁了,此番瑶姐儿倒是给我提了个醒。“ 顾云蔓心中不由得冷笑了一声,这般不要脸面的话她这父亲也说的出口,什么劳什子风水大师,分明是嫌望哥儿痴傻,丢了顾家的人,便刻意冷落她们,将她们随手丢了去才是。 方云瑶恍然点头道:”原是如此,看来当真是云瑶误会了。不过伯父放心,云瑶之前那番话也是做数的,若顾家当真有了什么困难之处,我们侯府也绝不会袖手旁观。“ 顾怀宇笑道:”那便多谢瑶姐儿了。” 方云瑶微微颔首,笑道:“不止是我们,还有永信伯爵府萧家,那才是整儿八百和伯父沾了亲的,又怎会瞧着自己的嫡亲外甥、外甥女过得半分不好,定然也是会出手相助的,伯父您说是吗?” 顾怀宇闻言,脸色由白转青,这下是完全明白方云瑶的言外之意了,心中虽恼,却又不由得有些胆颤,生怕她同萧伯爵处说了去,只得连连陪笑道:“这是自然,这是自然……” 方老太太瞧了眼自家孙女,又怎会不知她打的什么鬼主意,只得笑着摇了摇头,也未曾多说些什么。 到底是萧老夫人的嫡亲外孙,她又怎会不心存怜爱,可有些话若是让她这个做长辈的说了难免成了训诫,旁人瞧着有失公允,倒不如由得孩童当作戏言说了去,反而不会有人计较些什么。 方家众人该说的也尽数道完,这才上了马车,一众人浩浩荡荡地远去。 **** 这天也渐渐凉了下去,转眼便是秋闱。 刚才过了卯时顾家众人便驾着马车朝贡院去了。 顾云蕙见着今个儿起来便下了些蒙蒙细雨,天气也比起前几日凉了些许,故而一早便叮咛着顾望之加了件裌衣、灌了杯热油茶入腹,生怕她再着了凉去。 马车中坐了她们三人,难免有些拥挤,加上许多年未曾经历过这般大考,让顾望之不由地回忆起前世自己参加高考时的场景,不免有些紧张,反倒热了起来。 顾云蔓握了握自家弟弟的手,发现顾望之手心竟有微微薄汗,知晓她定是心中焦虑,轻声开口宽慰道:“你有这个实力,只需放平心态,好生应考便是,其余旁的皆不用多想。” 顾望之点了点头,缓缓吐了口气,定了定心神。 说话间便已到了贡院。天虽还未亮得完全,可贡院门口却已被照得明堂,熙熙攘攘的白衣书生堆在此处,手中提着考篮,相互攀谈,竟是一片热闹。 “你们也不必太过紧张,像平日里应答学究策论那般即可。”顾怀宇对顾望远和顾望城两人叮嘱道,“以你们的才学中个举人想来也并非难事,只要记住切勿乱了心神,便是拿个前二十甲也不在话下。” 顾望远胸有成竹地扬了扬下巴,道:“父亲放心,儿子一定努力,届时取个前三甲,光耀我们顾家门楣。” 顾怀宇对他的这番话倒是很受用,点了点头道,“你有这个信心是好的。” 说罢又转头对顾望城道:”你的文章写得极好,便是在苏州城内都颇具才名,这次也要好好努力才是。” 他那二弟弟虽极不争气,却是生了个才识过人的儿子,虽说此次来应试之者也是人才济济,但以顾望城的学问,便是取不得前三甲,拿个前十却也是不成问题的。 顾望城拱了拱手,应了声“是”。 一切都交代完毕,顾怀宇这厢才注意到还有个人在一旁伫立。 “你……”他看了顾望之半晌,一时竟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本来也从未在她身上有过什么期望,毕竟顾望之也不过刚满了十三岁,要是真的中了个什么回来,反倒奇怪。 顾怀宇轻拍了拍自己嫡子的肩膀,良久方才憋出一句“顺其自然”。 顾望之抽了抽嘴角,也作了一揖,应了一声,便随着两位哥哥一同入了考场。 入了号舍,她才放定考篮,细细打量起周围陈设,虽不说多差,却也绝算不上好,号房内十分狭窄,只有上下两块木板,上面的木板当作写答卷的桌子,下面的当椅子,晚上睡觉将两块板一拼当作床便也就睡了。 好在阿姊那边早有预备,提前叫杨嬷嬷为她做了件薄褥,既可垫于座上,晚上凉了也可用作被毯。 又过了些时辰,卷子和草纸便尽数发下,顾望之看了眼题目,倒还是颇有信心,第一场考的是四书和五言八韵诗,她早先便已了熟于心,提了笔便犹如神助一般,一蹴而就。 而后连考了两日,第二场以五经一道,并试诏、诰,这倒也并非难事,她思虑了一番便行云流水一般写了下来。 第三场是时事策论,原先她也并不擅长,后来多读了些名家大作,加之每日一篇的策论练着,总归是熟能生巧,再看这些便也手到擒来了。 加之此次到底是乡试,论题无论是难度抑或深度都不算太高,她便按循原来的方法,论点论据都用得是中规中矩,又在其中添了些文采修饰。 这两日说慢也慢,说快也快,顾望之只觉得自己还尚未从乡试之中反应过来,人便已坐入家中了。 第10章 一门三举子 “发什么愣呢?”顾云蕙笑着夹了菜放入顾望之碗中“莫不是考傻了不成?” 顾望之眨了眨眼,看着面前满桌的菜肴,这才端了碗急匆匆地扒了口饭。 “这几日真是辛苦阿望了,”顾云蕙看着消瘦不少的顾望之,不由得心疼起来“想来那贡院里定是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你瞧你,瘦了这么许多。” 顾望之本就生得纤细,如今这一折腾,更是柔若无骨一般,清冷的面容上平白地添了几分娇态。 顾望之吞咽着饭菜,口中有些含糊道:“住也到罢了,尚且还能应付过去,只是那膳食是实在不怎么样。” 她本也不是什么千宠万爱长大娇惯之人,饮食上也不怎么挑嘴,可连这整整三日的馒头腌菜,却也实在是吃得她最后如同啮檗吞针一般。 顾云蔓放了筷子,淡淡开口问道:“这次秋闱,你心中可有底?” 顾望之闻言,思虑了片刻,方才答道:“若是不出意外,应在五名以内。” 五甲以内?顾云蔓有些惊讶,她虽知晓望之天资聪颖,可再怎么说她尚不及舞勺之年,这要真的一举夺个前五,别说是轰动整个苏州城,怕是连京师都会有所耳闻吧。 这般是不是有些……锋芒太露了。 顾望之知晓自家姐姐心中顾虑,接着说道“阿姊放心,父亲虽心中对他们青黛楼那边有所偏爱,但还不至于让这点子偏爱冲昏了头脑,不论怎么说也会先以顾家的体面荣光为先。我此番若是真的中了,那做的便是让父亲和顾家光前禄后之事,父亲也定然不会为了青黛楼那边几句谗言讥讽亏待于我们的。” 她心中自有思量,不该退让之处,她也绝不会退让半分。 顾云蔓颔首,道:“便是他们可以针对,我们也是不怕的。你只需安心读书,考取功名,这些内宅后院之事,我和你大姐姐自然会替你处理妥当。” 顾望之心中一暖,垂眸清浅一笑,轻声道:”有阿姊们在,望之自是什么也无需担心。” **** 时维九月,序属三秋。正是桂花时节,苏州城内也是一番热闹,街道之上举袖为云、踵趾相接,自是不必细说。 顾怀宇携了顾家一众人等早早便守在了门外,只等着前去打听消息的小厮前来通信。 顾望之昨晚本就睡得有些晚,今个儿一大早又被硬生生唤了起来,眼睛都有些睁不开,只得微微靠着一旁顾云蕙的身子才勉强站住身来。 周姨娘这边也是紧张,那帕子握在手中是绞了又绞,直至一方好好的蚕丝帕被拧得瞧不出模样,不禁有些着急地开口轻声喃道:“都这个时辰了,怎地还不见人来?” 一旁的顾怀宇轻拍了拍周若彤的手背,道:”莫慌,再等等,再等等……“ 说着眼神直勾勾地向前望去,手掌满是薄汗,反倒是比周姨娘还焦灼。 不足半刻钟,便听见不远处街上的衙役敲着铜锣的报喜之声。 只听那一阵锣响,五六个衙役便下了马喜着眉眼恭顺着身子到了顾府门口,那腰脊几乎是要弯到了地上:”恭喜通判大人,贺喜通判大人,家中出了个最年轻的解元郎,将来定是鹏宵万里,前程似锦啊!“ 顾怀宇猛然一怔,一时间竟没反应过来那人说了些什么,嗫嚅着嘴唇,足足半晌方才回过神来。 他虽知道顾望城才识过人,却也未曾料到他竟能一举夺魁。虽不是自己亲生儿子,却也是为顾家光耀门楣。 顾怀宇不由得有些红了眼眶,颤声道:”大人所言当……当真是我们顾家……“ 那衙役笑道:”小的虽念书不多,这几个字却也绝不会认错,这次大人家里,可是连出了三名举人,便是放眼整个苏州城,谁也没有大人您家这样的荣光,果然是一家的玉树兰芝……“ 那衙役话还未说完,直听得周小娘不可置信地打断道:”你说什么?三个举人,哪里来的三个举人?” 此言一出,顾家众人皆是一愣,对啊,哪里来的三个举人?莫不是…… 众人的眼光皆缓缓向顾望之移去,这小子也中了?不会吧,他可只有十三岁啊,这……这十三岁的举人? “可不是三位?”那衙役笑道“顾家大少爷顾望远,中了三十五甲,五少爷顾望城,那更是不得了,可是中了第五名经魁!” “经魁?”顾望城皱了皱眉,心中骤然失落“你方才不是说,中的是解元吗?” 其实他本也没想着自己能中前三,保守估计也就是个十名以内,可刚才经那传话的衙役一说,他也有些大喜过望,还真的以为自己能…… “顾家自然是出了位解元没错,不过却并非是五少爷您。” 那衙役拿了桂榜,毕恭毕敬地递入一旁迷迷糊糊的顾望之手中,笑道:”恭喜望之少爷,高中解元!” 顾望之话还未听清,便被面前又是一阵敲锣打鼓的响声猛然惊醒了过来,这才怔怔地接过报帖,定眼一看,不由得也有些吃惊,她……她中了解元?! 顾望之虽本也觉得此番乡试对她而言并非难事,取个前五也应是不在话下,可却也未曾想过能一举夺魁。 只因她最后一场策论,写得实在中规中矩了些,除了文笔略佳,实在没有什么极为出彩之处,那魁首之位,怎么也不该轮到她啊? 顾望之这边是讶异,而顾怀宇一众人已经惊得是半个字也吐不出来,只觉得是做梦一般,脑中一片混沌,云里雾里的,叫人不敢相信眼前发生了些什么。 那衙役见顾家众人竟无一个面露喜色,皆是一副目瞪口呆的模样,赶忙打趣道:“怎么?通判大人家中一位解元,一位经魁和一位举人,却连喜钱也不给小的们打赏一些了?” 到底是一家之主,顾怀宇很快反应过来,先是深深地看了顾望之一眼,很快便对着几位衙役笑道:“这是哪里的话,各位大人快请进,快请进……” 这一番放榜,又是皆相道贺,又是宴请相邻,足足从卯时弄到了几近二更方才结束,随着天色将晚,各家灯火也逐渐暗去。 第11章 她作弊了? 顾怀宇坐在主位之上,将手边的茶盏抬了又放,反反复复诸次最终还是作了罢。 “你要喝便喝,要说便说,扭捏这么半天,哪里有半分家主的模样?”一旁端坐的老太太不耐地说道。 “我……这……”顾怀宇神色复杂,“儿子是实在不知要说些什么。” “说什么?”顾老太太冷笑了声,道“自家嫡子中了解元,你这个做父亲的却连该说什么都不知道,怎么?难不成还觉得考中的是别家的儿子不成?” “儿子哪里有这个意思,”顾怀宇一时间觉得脑中一片混乱,说话也语无伦次起来“只是望哥他,他还小……他只有,只有十三岁,他怎么会……” “十三岁怎么了?”老太太重重将藤椅的扶手一拍,冷声道:”难道那律法还规定了不准有十三岁的解元的不成?望之争气,那是光宗耀祖之事,你这个做父亲的不但不为儿子高兴,反而是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这又是那般说法?” 顾怀宇连连摆手道,急色道:”母亲误会了,儿子怎么会不为望之高兴,只是,只是……“ 话至此处,顾怀宇再未敢往下说去。 只见那周姨娘此番柔柔地起了声,抬眼与顾怀宇对视了一番,半抿了抿唇,轻声胆怯道:”母亲误会主君了,那望哥儿中了解元,主君又怎会不心生欢喜,可只因望哥儿年岁还小,平日里实在是默默无闻了些,实在是不像能夺得魁首的样子,故而主君这才担心会不会是望哥一时不甚,被那些个功名利禄迷了心,做些……做些不妥当之事。主君他这也是为了我们一家的安危着想……“ “你给我闭嘴,父亲和祖母说话,什么时候竟也轮到你一个妾室多舍置喙?”周姨娘话还未说完,便被顾云蔓厉声打断道。 顾云蔓只觉得平时从未像此刻一般怒火中烧。她家弟弟为了考这个科举,付出了多少努力,夜夜点灯熬油,有时甚至天还未亮便起了温书,如今好不容易算是马到功成了,却还要被这般毁谤,她又怎能不气? “你怎可如此同你的长辈说话?你眼里可还有长幼尊卑之礼!”顾怀宇怒不可遏地看着顾云蔓。 “她这般信口雌黄,污蔑望之,莫说是斥责,便是掌了嘴也是该得的。”顾云蔓眸中戾气横生,那压迫而来的狠意让周姨娘不由得一颤“若待她日后在外头乱嚼这样的舌根,白地毁了望之清誉,弄不好再搭上顾府上下一百多号人的性命,倒不如现在就割了她的舌头丢出去喂狗来得稳妥。” “你……你竟然敢说出这样的话来!”顾怀宇先是被顾云蔓的话惊得一怔,似乎从未想过自己这个平日里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女儿会说出这样狠厉之来,随后勃然大怒,抬起手掌便是一巴掌要扇下来。 顾望之见状,急急上前推开顾云蔓,自个儿硬生生接下了这巴掌,顿时脸上一阵火辣辣的疼痛,紧接着她便尝到了口中淡淡的腥甜。 “你……”顾怀宇也未曾想到顾望之会兀自顶了上来,看着自家儿子渐渐红肿的脸颊,眼神有些复杂。 顾望之一想到这巴掌原本是要挨在身子本就病弱的顾云蔓身上,火气顿时便涌了上来,那劳什子的温顺恭逊便是连装都懒得再装了,开口字字句句皆如利剑一般,直直扎向顾怀宇的心口:“父亲莫不是忘了,她周氏不过是个左右不过是个姨娘,既是姨娘,那便为妾,妾即是婢,换做旁的人家,就是叫当家主母随意发卖了去也不为过,我阿姊乃是顾家嫡女,便是说了她两句又如何?” 顾怀宇瞪圆了眼睛,似乎不曾想到往里里唯唯怯怯的幼子竟敢如此顶撞与他,还不等他作出反应,顾望之又接着道:“区区一个妾室,便能先是在祖母同父亲讲话时冒然插嘴,而后又空长着一口白牙便能污蔑嫡子科举舞弊。父亲宠妾至此,将祖宗规仪法度皆数抛之脑后,又可有半点家主做派?” “你这个不孝子弟,竟还这般顶撞起我这个做父亲的来了,好啊,我今天便打死你,全当没生过你这个儿子了!”顾怀宇气急败坏道,抬手便又是一巴掌想要向顾望之扇去。 “父亲若是想打便打吧,”顾望之冷笑了声,梗着脖子道“明日便是鹿鸣宴,届时新科举人是要谒见主考、临监的,父亲若是不嫌丢了顾家的脸面,那区区一巴掌,望之也挨得起。” 顾怀宇手掌硬是悬在了半空,气得指尖发颤:”好,好,好,如今你做了解元郎,我这当父亲的是管不了你了!” 一时间大堂内充斥着满满的火药味,只再需一丁点火星子,便能将整个屋子引爆。 顾老太太见父子二人闹得不可开交,心中虽气,但到底是多吃了几十年的饭,行事作风比起二人也沉稳许多,知道此刻她再发怒只会是火上浇油,故而只冷眼旁观完一切,淡淡说道:“你们既说完了,那我老婆子是不是可以说上几句?” 那周姨娘见老太太脸色不好,连忙上盈盈一拜,柔声:“母亲若有教诲,我们这些做小辈又哪里会不遵从的道理。” 老太太本就看那周姨娘不对眼,经此一闹更是连个好脸色也不可能与她,只冷声一笑道:“你倒也不必如此殷勤,说来这第一错,便是错在你。” “我…“周姨娘一怔,万般委屈道“老太太这话却是从何说起,妾身委实不知自己这又是错在了何处啊?” 顾老太太睨了她一眼,淡淡开口道:”身为妾室,却在主君主母都未允许的情况下擅自插话,此为一错;科场舞弊之事,便是放在外人没有确凿根据也是不敢随便攀诬,而你身为内宅中人,如此乱嚼舌根子。这一屋子大大小小的人,若是被那些个长舌之人从自家门中传了出去,我们顾家别说是脸面,便是连身家性命都得尽数搭了进去,此为二错;你此一番连犯两错,却自言不知错在何处,此为三错!” 此番话一出,便叫那周氏是百口莫辩,一时间竟半个字也说不出,只得泪眼婆娑地望着顾怀宇。 顾老太太又看了顾望之一眼,接着道:”还有望哥儿,这事虽本是你受了委屈,可你却也不该贸然出言不逊,顶撞于你父亲,你是既是嫡子,便要有嫡子的风范和气度,什么事情不能细细说清,非要出口伤人不可?你此般行径,失了嫡子气度不说,更是叫你父亲寒心!” 第12章 父子相争 顾望之是个聪明的,心中知晓祖母这番话表面是在训斥她,其实是在给她个台阶下。 她做事一向是进退有度的,便是周姨娘污蔑她科考舞弊之时她都尚未恼火,若不是刚才牵及了阿姊,她也万是不会这般冲动行事。 她半抿了抿唇,垂眸拱手道:”此事皆是望之莽撞了,还望父亲念及望之年幼无知,莫要同望之计较。” 顾怀宇心中余怒未消,又怎么能是顾望之轻描淡写的一句道歉可以抹平。 况且那老太太话中明显带着偏袒望哥儿之意,他又怎会听不出来? 思及此,顾怀宇更是挥袖冷哼了一声,全然将顾望之的告罪置若罔闻。 顾老太太见状,挑了挑眉,冷笑道:“你也先别觉得自己就没事了,这其中最大的错,可都出在你这个家主身上。” 还不得顾怀宇开口辩驳,老太太便先行道:“你便是对望哥儿科考一事心有疑虑,却也万不该将放在台面上说,无论如何,望之都是顾家出来的人,所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要是连他这个当父亲的都怀疑起他,还因为此事弄得父子失和,这档子事真传了出去,岂不是坐实了望哥儿的罪名?你这般作为,伤了哥儿姐儿的心不说,还白得叫人捡了闲话去,弄不好就是一家人的罪过。你自个儿想想,该是不该?” 顾怀宇细细琢磨了顾老太太一番话,顿也觉得大有道理,心中不由得暗暗懊悔,只觉得自己此番行径确实不妥,拱了拱手道:“母亲教训的是,是儿子思虑不周,没的冤枉了望哥儿。” 父子二人又是一番告罪,这事便也在顾老太太的主持之下不了了之,。 韶安苑这边是安宁下来了,青黛楼那处却不见得。 “主君向来多谋善断,又怎会听不出老太太今日话中的偏袒之意?”周姨娘依在顾怀宇怀中,柔柔开口道:”母亲一开口便先将那错处都推脱给了主君,连叫主君和妾身辩解一句都不肯。说到望哥儿时却避重就轻,半点也不提及科考一事,岂不古怪?” 顾怀宇直了身子,瞧着周姨娘的眼神有些不悦:“你竟还敢提这事?今日宴请四邻之时,若不是你同我说望哥儿夺魁一事有诸多蹊跷,非得叫我查问清楚,又怎会多了今日这些事端,惹得一家人都不欢而散?” 那周姨娘一听,捏了捏帕子,委屈道:”老爷这说的是哪里话,妾身也是一片好心,担心其中万一出了什么差错,会连累了我们顾府一家子人啊。再说了,那望哥儿学识如何,先生早已有了定论,只说他努力有余,天赋不足,此番便是能中个举人已是了不得,又怎能一举夺魁,拿了个解元回来?老爷您仔细想想……” “好了,”顾怀宇出声打断,气道:”你当天下只有你一个是明白的?十三岁的解元,这榜岂能是随随便便放出来的?主管科考的这么多官员不会细细排查?怕是不止地方,这事想必也向京都上报过了,那望之的考卷,定是经过层层检阅,确认无误之后才敢批示下来,又哪里轮得到我们再去怀疑些什么?“ 他当时也是被惊得混了头脑,没想到这么一层,才会被周姨娘那三言两语的妇人之见唬了去,险些将此事闹大。 周姨娘也是一愣,不甘心地咬了咬唇:“便是那望哥儿当真有惊世之才,为何又行如病虎这么多年,连主君您都瞒着,这阖府上下,还会有人害了他不成?他这分明是不将您放在眼中,他……” “你可说够了?”顾怀宇冷冷一笑,一把将周姨娘推了出去,冷睨眼瞧着她“这顾府中何人想害他,你这做姨娘的不是应该最清楚不过的吗?亏得你还能不要脸皮地说出这些话来,到底是上次之事没将你罚清醒了,还敢在这里搬弄是非?我瞧着这薇姐儿和远哥儿你也是不想教管了,好好的孩子,莫要在被你糟践了去。” 周姨娘闻言,伏在地上哭得更是凄婉,泪眼婆娑地望着顾怀宇,拽着他的衣摆,泣道:”主君何来此言,妾身向来是以主君为重,如若不然当初也不会抛了姑娘家的颜面,硬要嫁于主君做妾不可。主君今日这番诛心之话,句句利剑一般地往妾心尖上扎,可是不再怜惜妾身,要要了妾身的命?” 她便是说着,哭得更是哀戚,纤弱的身子抽搭着,捂着自己的心口似要晕倒过去。 顾怀宇一见这般情景,瞬间心就软了下来,连忙抱住周姨娘,柔声哄道:“我待你如何你又怎会不知晓,你虽为妾,可待遇体面便是比起当家主母也差不得半分,难道还不够疼惜了你?你且答应了我,往后安分守己些,莫要再惹出那些个是非,我是定然不会亏待你的。” 周姨娘柔柔地靠在顾怀宇怀中,柔声泣道:“主君待妾好,妾都记在心里,妾以后一定安安分分的,帮主君处理好内宅之事,替主君分忧,万不会再做些多余之事了。” 顾怀宇瞧着她娇软的模样,心中一动,拉去了帷幔,只剩一番红烛摇动…… 第13章 祖母的教导 “望哥儿你这是做什么?” 老太太这一早方才梳洗起来,一进厅内便见一袭青衫的少年跪在堂中,身影笔直,不由惊讶道。 “孙儿有错,特来请求祖母宽恕。”顾望之答道。 老太太顿时心中了然,知道他所为何事,在念珠的搀扶下缓缓入了坐,默了片刻,道:“你说你有错,那你且说说,错在何处?” 顾望之抿了抿唇,道:”祖母真心疼惜望之,待望之恩深爱重,可望之却欺瞒于祖母,愧对于祖母恩情。” 老太太笑了笑:“只有这个?” 顾望之皱了皱眉,有些不解:“还请祖母明示。” 老太太抬了茶盏,缓缓抿了口,道:“你能毕恭毕敬地向我老婆子来请罪,怎的对待你父亲却这般强硬,不肯退让半分?” 顾望之明白祖母话中所指,是在责备她昨晚顶撞顾怀宇一事。 对于这个父亲,顾望之不能否认自己心中是有怨恨的,他对母亲逝世的淡漠,对阿姊们的冷落,对他们姐弟人尽可欺的漠视,一点点的怨尤成年累月得积累下来,让她实在是无法对这个父亲心存感念。 然而她素来喜怒不行于色惯了,从来不肯在旁人面前表露出自己真实的情绪半分,故对于顾怀宇便是再有不满,面子上还是一排恭敬祥和,从未如同昨日这般出言不逊过。 老太太轻叹了口气,起身扶起顾望之的身子,劝道:”望哥儿,我老婆子到底是上了年岁之人,还能有几天日子全靠老天爷的意思,许是五年十年,许是明天后天,又有谁能说个准数?我能给你撑一时的腰,又能给你撑一辈子的腰吗?你将来如何,一是靠你自个儿,二是要依靠你身后的家人。你的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自己的身上掉下来的肉自己又怎么会不清楚? 他脑子里是个明白的,从也不曾糊涂过,便是再怎么宠爱青黛楼那个,也绝不会将她看得比我们阖府上下的体面更加重要。望哥儿,你是男儿,外面自有大好天地,可你的两个阿姊不同,她们是要在内宅之中过一辈子的,你总也该为她们想想。“ 顾望之将老太太的话细细思索了一番,却是如此,女儿家往后如何,靠的全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便是再有本事,又怎么可能越过父母替姐姐的将来做主?便是为了阿姊,她也万不能如此。 “望之受教了。”顾望之拱了拱手,俯身道。 老太太点了点头,只道自己有些乏了,便唤一旁的顾望城送了顾望之退安。 经此一番,而后诸事便也顺当许多。 前些日子鹿鸣宴也办了,诸位主考、临监,经魁、举人的也都算是尽数见了,宴中顾望之一番答辩,其学识谈吐令得众人无不叹服,再也不敢妄议这位少年经魁半句。苏州城内也是一时间风头无两,只道她不仅是才识过人,还生得一副好皮囊,惹人艳羡得紧。 顾望之这才知晓原来自己能一举夺魁并不是因为她文章写得有多么精彩绝伦。 听那主考暗中与她说,她前两场的经义与诰文写得极好,在这一众考生中得个榜首也并不为过,但最后一场策论就有些循规蹈矩,缺了点新意,综合起来论个前三甲应是不成问题,但要说夺魁倒还差点意思。 只因她那一手瘦金体笔墨太好,那主考批阅时心中也是一惊,只道此人非苦练二十年功力不可得,便是十岁练起,如今也该三十有余,且看此人行文虽中规中矩了些,却也可见其持重老练,往后定然便是入了官场也是个不可多得之人,思夺再三,这才将其定了魁首。 可结果出来审核那日他方知自己竟钦点了一个不过十三岁的少年为首,一时大惊,反复查对无误后又呈递了京都核阅,这才最终敲定,放了榜出来。 顾望之这时候倒是无比感谢自己的一手好字,当年她为了高考苦练书法,未曾想当时没用得上,如今却发挥了大作用,卷面分这个东西,果真是不管放在哪个时候都好使。 这宅子外面的事情处理妥当了,宅子里头倒也宁静了不少。 许是那周氏因为这一年惹了诸多麻烦,生怕再惹得顾怀宇厌弃,行事收敛了不少,近日也鲜有再招惹她们姐弟,无非就是三言两语地暗讽,她本就不甚在意这些个口舌之争,权当作耳旁风由它过去了。 只是那原本在他们家塾中教书的先生因上了年岁辞了去,众人又听说顾家出了个少年解元和一个经魁,一时间竟再无夫子敢来授课,父亲便叫他们先自行学着,过些时候再另寻西席。 其实顾望之觉得原来的先生讲得也不差,就是迂腐古板了些,不过也正是在其的耳濡目染之下,她方能于秋闱之中写出那篇循途守辙的策论,倒也算一番收获了,起码她以后再胡乱掰扯一些老生常谈之言也不怕搜索枯肠了不是? 而后又过了几月,方才开春,京中便有官差传了旨意,说是升了父亲的官,召去京都做翰林院侍读,虽论官品不过晋了一级,却是从地方调任到中央,这对顾家来说意义自然是非同小可。 自祖父一代从京都卸任之后,他们便举家迁往苏州老家,此后除过每年按例朝贺,再未曾踏足过京都半步,眼看着顾家日益衰落,顾怀宇这边却又实在是无计可施,只得依盼着哥几个争气,将来金榜题名,光耀顾家门楣。 谁料得那国子监祭酒乞身养老,叫翰林院的升了上去,此一番正好空缺出一个侍读的职位,算起来本也是轮不到他的,只因背后得了祖母娘家正远侯府和永信伯爵府萧家的支持,这才捡了个好差事,入京为官。 思及此,顾怀宇更是对顾望之姐弟多了几分感念,一时间得了什么新奇玩意儿也都捡着好的往韶安苑送,惹得青黛楼那边又是一番哭怨,却又不敢多说些什么,只得憋在肚子里暗自生气。 搬迁前日,阖府上下皆是一派喜气,苏州城内同僚也竞相拜贺送别,顾怀宇瞧着这住了小半辈子的老宅,心中难免有些不舍,继而又想到将来去了帝都种种繁华,又振奋了精神,红光满面地接受众人祝贺。 而后又是一路的水道颠簸,足足半月有余方才落定京都,待得一切打理完毕,顾怀宇新官上任又是小半月之后了 第14章 有本事休妻 顾怀宇本也是经历过科考出来了的,当年也是前五十甲的进士出身,故而翰林院一职对其来说也是再适合不过的,此一番下来上手倒也并无什么太大的难处,加之其为人一向是小心谨慎,平日里又是一派温顺和煦的模样,自然很快便与一众同僚打成一片。 老太太见着自己儿子仕途顺当,内宅又安宁了不少,心情也是舒畅,午宴便也不由得多吃了几口。 “母亲今日胃口倒是好的,”王氏笑吟吟道“前几日听着念珠说母亲食欲不振,每日用膳也只浅浅尝几口便作了罢,故儿媳今日特地多做了些开胃的小菜,可还合了母亲的口味?” 老太太拈着帕子拭了拭嘴,点头道:”这道茭白鸡米倒是做的不错,想来烹制也费了不少心思,果真是有心了。” 顾怀宇见着母亲夸赞,看向王氏不由得多了几分赞许,倒是周姨娘那边暗暗绞起了帕子,神色有些不郁。 “我们来了京都也有些时日了,伯爵府那边可都拜会过了?”顾怀宇问道 顾望之闻言,停了筷子,应道:”回父亲的话,前几日已然带了东西拜候过了。却是去的不太凑巧,那日舅父公事缠身,未能见着,独见了舅母和大表哥。” 说起她那舅父萧如风,原是和她母亲一母同胞出来亲兄妹,幼时关系也算亲厚,后来母亲嫁了顾家,又举家南迁之后,两家便也渐渐少了来往,便是逢年过节有封书信道贺几句,便再无他话。 听二位姐姐说,便是连母亲逝世之时,他们也只是遣了萧家大哥哥萧崇清前来吊唁,不过三两日地便又回了京去。 顾望之心中自也明了,想来是舅父瞧不上他们顾家日益没落,后来母亲去了,便更是不想多做招惹。 如今肯帮衬父亲一把,让父亲从地方调回,无非是看着此次秋闱她和五哥哥取了个好功名,使得顾家名声大噪,这才觉得他这个妹夫家尚有回起之势,将来能够加以利用罢了。 那萧如风人品如何她尚且不做评论,不过她那萧家大哥哥萧崇清瞧着却是一派温文儒雅,谦谦君子的作风,既无那些富家子弟的纨绔之气,又没高门大户的凌人盛气,很是个值得相交之人。 “哦,”顾怀宇也放了筷子,迟疑了片刻,方才问道:“我听说,这萧家似是邀了你同你五哥哥去他家书塾一同念书,可是真的?” 顾望之顿了顿,回话道:“确有此事,只因萧家大哥哥昨日才差人送了书信,故而还未来得及禀明父亲,原也是今个儿就准备请了父亲的恩准的。” 顾怀宇笑道:”这原是好事,我又怎会有不同意的道理?听闻萧家新请的那位学究便是朝中刚才退下来的国子监祭酒,那可是老师宿儒,最是博古通今的。我当年科考,他便是主监,也曾有幸得了先生指点过文章,那一席话真真是叫我茅塞顿开。他原也就是京都人,虽说是告老也就是在京都中的老宅子住着,只因和你外祖父是老一辈的交情,便应了萧家的托,来其家书塾中教养萧氏子弟。“ “不仅如此,”顾怀宇接着道“这些个京中豪门贵胄的子弟,听了魏老先生要来萧家族学教书,个个都是抢破了头往着你二叔叔处塞礼。那尚书家的公子,将军家的儿郎自是不必细说,最是宁国公府的小公爷沈景轩,父亲是宁国公,母亲是一品的诰命夫人,姨母更是当今皇后娘娘,单单一人便能抵得上满京的富贵。” “那小公爷家世显赫至此,脾气自然也就古怪了些,京都众人谁不也得让他三分?你和你五哥哥年岁尚小,且一个木讷寡言,一个又不近人情,在那偌大的萧府,鱼龙混杂的,难免少个照应。” 顾云蔓听着他说了这么一大段子话,心中已然有了几分明了,想来是那周氏瞧着五弟弟和望哥儿都受了萧家的邀,未曾提及过大哥哥半句,这才着了急,连夜向着父亲哭诉了一番,使了父亲来当这今日的说客。 她也不曾多说,只淡淡笑道:”父亲倒是耳通八方,昨个下午与诸位叔叔们一同吃酒,天都大黑了方才回来。未曾想今个一早便将事情知晓得这般清楚,还这般挂念着望哥儿和五弟弟的前程。“ 顾怀宇听了,只讪讪一笑,知晓众人都明白他话中之意,便也不藏着掖着了:”都是一大家子人,该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兄弟之间自也当互相帮衬一把。这一来,若是你们都去了那萧府求学,单单落下你大哥哥,难免会遭人非议,到时候难堪的不仅是你大哥哥一人,也扫了我们顾家的颜面。这二来,萧家书塾中人口繁杂,我们又并非什么高门大户,难免受人诘难,你携了你大哥哥也算是有个照应。再说了,你大哥哥也是中了个举人、有点子功名傍身的,便是去了也断不会丢了脸面。” 这边顾望之还未答话,那王氏便按捺不住,冷冷一笑,讥讽道:”那望哥儿是顾家嫡子、伯爵大人的亲外甥,既是族学便自然是除了萧家的公子哥外,头一个去得的。城哥儿自幼养在母亲身边,萧家念着自家老太太同着母亲的交情,这也才捎上去了,可都是有由头的。方才主君既也说了,萧家书塾学去的都是达门显贵,这要叫他们知道顾家区区一个妾室生的庶子,未曾受邀竟也敢赖着脸皮去这等地方同这些个贵胄公子一同听学,也不怕叫外头人笑掉了肚皮,岂不更坏了我们顾家的名声?” 顾怀宇一听,脸色立马阴沉了下来,却又碍于众人都在不好发作,只得低声呵斥道:”你这是什么话?做当家主母的,张口闭口就是嫡嫡庶庶,也不嫌难听。” 王氏张嘴正欲辩驳几句,那周姨娘便先提了帕子、带着凄婉哭腔道:”大娘子这话说得便是句句往妾身心尖上扎刀子,妾是个低贱的,任大娘子责难两句也是使得的,可远哥儿怎么说也是主君的亲生长子,大娘子又怎可这般作践了去?况大娘子生的莜姐儿是最乖巧懂事的,大小事务自也好操弄,比不得男儿家,那是要操管一辈子的,若是年岁尚小时不好生教养,长大了祸害的便是顾家的颜面。妾也是为了哥儿和顾家的将来,望得大娘子体谅妾这做娘亲的一片苦心。“ 王氏虽是个直来直去、没什么城府算计的性子,却也能听出周姨娘话中暗讽她无子之意,倏尔站起了身子,指尖直直指着周氏的鼻子气得胸口上下起伏:”你这小贱蹄子说些什么,端的是我平日里好欺负,竟也由得你拐弯抹角地骂上头来。我今日,我今日非得撕了你的嘴不可!“ 说着便离了座要来收拾周氏,却被顾怀宇一把挡了回去,怒喝道:”你这是什么样子?当我这一家之主死了不成?半点没有主母的气度做派,便是寻常人家里做妾的在丈夫面前比你懂得恭顺温良!” 王氏听着顾怀宇这一番话,脾气更是上了头来,说话也有些口无遮拦:“好啊,我一个明媒正娶的正牌大娘子,在你眼中还不如一个妾了是吗?我知道你向来鄙弃我是个学识浅短的,可你却也别忘了,当初顾家正是困苦,若不是靠着我爹爹的接济,就凭你那点子的俸禄能养活这么一大家子人?如今你对我倒是厌了,若真有本事你就一纸休书将我休了去,大不了闹大了上了衙门。届时莫说是你在官场如何,便是这几个儿子也要一辈子在人前抬不起头来!” “你这是说得什么话!你可别忘了你也是顾家的媳妇!是顾家的一份子!”这些个陈年旧事一下子当着众人的面被翻了出来,顾怀宇一时间又是气忿又是难堪,却又碍于当年之事本就是他理亏在先,一大家子人面前不好再同王氏争辩,只道:“这原也是望哥儿的事,他都没说什么,你便是再激动也轮不到你做这个主!” 第15章 心怀愧疚 顾云蔓见着情势胶着,不由得向一旁的顾望之瞥了一眼,却见她一副木讷的模样,只是垂头盯着面前的碗筷,不发一言。不由得轻摇了摇头,这才开口劝道:”父亲先莫要动怒,这原也不是什么大事,明日唤了望之同伯爵府那处再备些礼去,只说家中还有个大哥哥,也是举人出身,早问魏老先生声名,但欲从师肆业于其下,萧家豁达,定会答允的。” 顾怀宇听了此话,火气不免消了大半,缓缓入了座,颇为满意地看了顾云蔓一眼,道:”终究是蔓丫头识得大体。” 这边王氏怒火却是未消,瞧着顾云蔓话语间偏向顾怀宇那处,更是冷笑了一声,正欲再开口讥讽上几句,却被顾云蔓先行开口了:”说到底还是母亲思虑得周全,天下自也没有不请自来的道理,凡事总还需个规矩章法的。只不过母亲性子急,表述起来难免欠了些妥当,却也是一番好心,怕失了我们顾家的颜面,也望父亲莫要怪罪才是。” 顾云蔓既开口给了他们一个台阶,又焉有不下之理? 顾怀宇摆了摆手道:“方才你母亲多吃了两盏酒,说几句糊涂话也是有的,我自是不会往心中去的。” 王氏冷哼了一声,撂了衣袍坐下身来,虽不曾再闹,却也未将话接下去。 顾云蔓笑了笑,柔声道:”算起来过了端午小妹便该足了七岁,可有识过那些字,读过什么书不曾?” 不说此事便也罢了,一说起此事王氏心中就更是怨怼。 王氏本就是出身商贾,就是因为不曾识得几个字,便将这掌家之权尽数落到一个妾室手中,她心中不忿,自然也不能叫自个的女儿将来再在这种事上栽了跟头,故而从前年便求着主君请了先生来教。 但顾怀宇一直对此事都是模棱两可地对她糊弄过去,只说府中余的几个丫头都未曾单独请过先生,单是给莜丫头请了,难免有失公允,便将此事一拖再拖,直直拖到了如今。 可他也不曾想想,那二丫头、三丫头和四丫头的生母都是识得诗书之人,自有母亲教导,一个个不说是满腹经纶,却也是通文达礼的,偏是她家莜儿…… 顾云莜见得四姐姐问起自个儿,这才抬了头,半仰着脖子脆生生道:”莜儿没读过书,也不识得字。” “那莜儿想不想念书、识字呢?”顾云蔓摸了摸自家小妹脑袋上圆鼓鼓的丸子,笑道。 小丫头抿着嘴,黑溜溜的眼睛咕噜一转,挥了挥肉乎乎的小拳头,坚定道:“莜儿想学。” 顾云蔓点了点头,转而对王氏道:”虽前人尽言女子无才便是德,可莜儿到底出身官宦,自然是比不得那些乡野村妇,多识得几个字也没有坏处,若是母亲不嫌弃,便唤了莜儿来我们院里,我和二姐姐一同教她。况阿望也在我们屋里,若是平日里闲着,也总是能指点些许的。” 王氏眼眸一亮,面容顿时生了几分喜色,连连摆手道:”不嫌弃不嫌弃,你和蕙丫头都是才名远播的,望哥儿又是新科解元,若是能得了你们指导莜儿,那自然比外头的先生强上百倍。” 顾云蔓浅浅应了一声,这事便也算是就此了结,各自相安。 顾怀宇却是对自家的四丫头另眼相看了,原只以为她是个清冷寡言的,却不曾想竟也这样兰情蕙性、识得大体。 一番话说下来既解决了顾望远之事,又给了双方台阶,将王氏那边也安排妥当,叫人说不出半个不是,生不了一点怨念,两相欢喜地散了去。 顾怀宇不免心中亏欠愧疚,今后还需多照顾韶安院那边才是。 **** 老太太接过念珠递过的白玉六方杯轻呷了一口,盯着面前的顾望城道:“日后进了伯爵里头习书,可就远不同家里这般松快自在,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是在旁人眼皮子底下的,你也需谨言慎行才是。” 顾望城到底是她一手带大的孙儿,虽是庶子出身,平日里也沉默寡言了些,也不会说些花言巧语的面子话,可心地却最是良善,也最得她的疼爱。 平日里府中那些个争七抢八的糟心事也都有她这个当祖母的替自家孙儿挡着,全然不曾叫他接触过,但也因着被她护得太好,反倒不知人心险恶。 顾望城点了点头,应道:“孙儿明白。” “哥儿你且过来,到祖母身边来。”老太太拉过顾望城的手,苍老温暖的手掌轻轻覆在顾望城手背上,语重心长道:“祖母到了如今这个岁数,接下来还有几天日子那都是老天爷说了算的,我这一辈子活得也算是不曾留过什么大的缺憾,却独独放心不下你。” 顾望城看着老太太满布皱纹的面容和老迈佝偻的身子,只觉得心口一酸,握紧了祖母的手道:“祖母放心,望城今后定会努力考取功名,绝不让祖母丢人。” “好孩子,功名固然重要,”老太太伸手摸了摸顾望城的头,谆谆道:“可你若取了功名就一定能在官场上位极人臣、游刃有余吗?却也不见得。你个性倔强,凡事在你眼中非黑即白,可有些本就分不清对错的,你又当如何?功名是你自己的事,你可以靠自己,但官场却不同,官官相依,你总不可能单打独斗的。” 老太太见顾望城神色有些疑惑,笑了笑接着说道:“你若得了闲,便该多往韶安院走动走动,一家子姐弟,自该多亲近亲近。” “祖母的意思是……”顾望城微微一顿,道:“可云茗轩尚且连大伯父的宠爱都不得,又何以见得能够在这帝都中站稳脚跟。” 老太太闻言,摇了摇头道:“你这便是错了。你那二姐姐蕙丫头是顾家嫡长女,素来是个温婉贤淑的,又同伯爵府那边沾着亲,别说是苏州,便是在帝都也颇有些声名。而你那四姐姐蔓丫头,别看着她平日里一副清清冷冷的模样,实则最是七窍心肝、百般玲珑之人,智虑思谋亦非常人所及。\" \"还有你那七弟弟才真真是不可小觑的人物,祖母活了这把岁数,虽不说是阅人无数,可这点子看人的眼力劲儿却还是有的,别看他平日里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实则每走一步都是谋划算计,有些事情兴许你还未曾反应过来,可人家都在脑中早有了百种退路。如今他是年岁还小,若要再大些,怕是能成为搅动天下风云的人物也说不定。” 老太太见顾望城未曾搭话,知晓他向来是心气极高之人,又哪里听得进去这般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之话。 老太太轻叹了口气,道:“罢了,将来你便会明白的。如今我老婆子在一天,自然就会为你筹谋一天,你到底还小,也不用现在就考虑得这般长远,只要你自个儿过得快活,便是祖母最大的心愿。” 她平日中帮衬着蕙丫头他们,一方面是心存怜惜,哀怜他们姐弟孤苦无依;一方面又何尝不是存了私心,只求若有一天她撒手人寰,他们能念着她这个祖母的好,多多照拂一些城哥儿。 想及此,老太太不由得有些红了眼眶,他们姐弟至少还有彼此,可顾望城就只有她这个年事已高的祖母了,若她不在了,那他便是真的孤立无援,无依无靠了。 她总得趁着她还有些日子,为着自个儿的孙儿把将来的路先铺得平整些才是啊。 第16章 纨绔子弟 顾云蕙瞧着家宴回来后嘴就未曾停过的顾望之,半嗔着伸出嫩如葱根般的手指轻戳了戳她的脑袋,道:“你倒是光顾着吃了,方才饭桌上半句也不说。” 顾云蔓笑着摇了摇头:“二姐姐你还瞧不出她那点子心思,是有意留着那些聪明话等着我去说呢。” 顾望之这才停了筷子,眨了眨眼,故作一本正经道:“我这可都是为了阿姊你好。过了端午阿姊便要行及笄之礼,父亲母亲自然也要替着阿姊物色人家。阿姊若是在这紧要关头讨了父亲的欢心,岂不更好觅得个如意郎君?” 古代女子似是向来羞于提起儿女情事,饶是清冷自持如顾云蔓也被顾望之说得红了红脸,佯怒道:“你倒是有这个闲心来关心我,二姐姐还尚未出阁,便是论及婚事也该先替着二姐姐谋划了才是。” 顾望之笑得越发暧昧:“二姐姐哪里还用的着我们操这份心?那云舒哥哥就等着金榜题名后立马抬了二姐姐回去做贺家媳妇呢!” 说起来贺家那门亲事还是母亲在世时亲自替二姐姐订下的。那贺家原是母亲娘家的远房表亲,祖上也是官至三品大员的,虽这几代有些没落了,却也是一门清流,家风严谨雅正。 且那与二姐姐订了娃娃亲的贺家长子贺云舒,她也是见过了的,模样生得很是俊秀,一身温文尔雅的书生气息,人也是安分老实、稍微夸他两句还动不动就红了脸,有趣的紧。 重要的是他对二姐姐也是极好,每次来了顾府,总会想着带些外头的新奇玩意儿哄得二姐姐开心。 还有一事最是叫她记忆犹深,莫约是四五年前的事了,那会儿二姐姐刚学刺绣,便绣了方手帕练练手,上面连是鸭子是鸟都看不清图案,本是要扔了的,却叫贺家哥哥软磨硬泡地求了去,直到现在还当作宝贝似的揣在怀里,便是叫旁人碰一下也不愿。 原是一门极好的婚事,早该敲定了的,之所以拖到现在,是因父亲见着贺家家道日益中落,和顾家差了些门第,便隐隐有了想要和贺家解姻的意思。 可贺云舒待二姐姐情深,便在父亲面前立过誓,此次科举必当金榜题名,待得殿试考中进士,自然八抬大轿前来提亲,父亲这才允诺。 自此之后贺云舒果然埋头苦读,这次乡试在丹州老家也是一举夺魁,中了个经元。 顾云蕙素来是个脸皮薄的,听了这话立马红了脸,嗔怒道:“你们惯是喜欢拿了别人打趣的,端的欺负我嘴笨,说不过你们。” 二人见顾云蕙羞恼,两人一左一右挽着她的胳膊,连声道了几句好姐姐,我们可知错了,三人又是一番嬉闹,这才作了罢,各自回了房歇息下来。 ***** 虽也不是第一次来伯爵府,但顾望之还是不可避免地被其中的宏大怔了神,他们自从进府以来,少说被这小厮领着过了四五个长廊,方才抵了书塾所在。她原以为顾家在苏州的老宅已是不小,可若比起伯爵来,那真真是九牛一毛了。 顾望之瞧着这院中一众人等,却没有一个是熟识的面孔,也不由得有些微微紧张起来。正欲打眼去寻萧家大哥哥萧崇清的身影,不料对方已先注意到她,连忙朝着顾望之的方向走了过来。 “望之弟弟来了,”萧崇清笑着问道,温润近人。 “崇清哥哥”顾望之也回了一礼,微微笑道,转身道:“还没来得及介绍,这是我大哥哥顾望远和五哥哥顾望城。 三人互相点头示意了一番,也算是相识了。 “我说你们好歹也是堂堂一个伯爵府,怎么修葺得这么寒碜?”一阵霸道蛮横的声音响起,众人抬眼望去,只见一身着墨绛红、神色趾高气昂的少年走来,身后还跟着四五个随从,瞧着架势不小。 “嘉彦兄,”萧崇清拱了拱手,声音低柔悦耳,不卑不亢道:“让嘉彦兄见笑了,只是因圣上如今力行节俭之风,宫中上下都在裁剪用度,我等身为陛下的臣民,更当尽一份心力才是,又怎么好太过奢华张扬?” 萧崇清顿了顿,继而又道:“且我们萧家是祖上几代的老宅子,不免显得陈旧了些,自然不比李府今朝如日中天,想来府中也定是富丽荣贵。” 蔺嘉彦素来是个没什么脑子的,自然听不出萧崇清话中暗讽之意,还只当他是在奉承自己,不由得意洋洋道:“这是自然,我父亲官至户部尚书,母亲又是县主娘娘,帝都中人谁也不得敬我们蔺家三分?” 萧崇清闻言,也只是微微一笑,并未搭话。 蔺嘉彦见周围之人面容之上皆似有笑意,皱眉一想,顿觉不对,立马红了脸,指着萧崇清怒道:“好你个萧崇清,居然敢戏弄我?这达官显贵中谁不知道你们萧家早已落寞,就你还真当自个儿是个人物了?若不是看在魏老先生的面子上,今天我们这一众子人谁还会踏入你们这个破落府邸半步?莫要叫人家笑掉了大牙才是!” 萧崇清闻言,脸色也是大为不悦,他们萧家是没落了,可祖上也是开国老臣,世代功勋。蔺家算什么,毫无家族根基,靠着谄媚摄政王鸡犬升天的宵小之辈,也配在这里诟谇他们? “我说你们都在这里吵吵什么?”慵懒不悦的声线在众人耳畔响起,只见一身绀蓝色衣衫的男子朝着人群的方向走来。 顾望之这才抬了抬眼,见他肤色白皙,五官俊美分明,带着少年特有的英气,眸如星辰,眼角微微上调,倨傲而张扬,如同水墨画中最浓墨重调的一笔,是叫人一眼便忘不掉的长相。 少年在他们之中站定后,瞧了瞧一旁的蔺嘉彦,半勾了勾唇,神色调而轻蔑:“我还当是何人这般不知礼数,在这习书的清净之地也这般畅叫扬疾的,不料竟真是你小子。果真是市井小民出身的,这点子涵养都没有。” 话说这里有身份地位的人说话都这么硬气的吗? 顾望之挑了挑眉,她还以为古人说话便是再怎么气恼或者不屑,也会面子上客套一下的。 “沈景轩,你且莫要嚣张过了头,你还真当你们还是当年那个叱咤风云、翻手为云的沈家了。你也不看看如今的朝堂哪里还由得你们多说半句?”蔺嘉彦双手环胸,鄙薄道。 沈景轩勾了勾唇,虽还是半笑着,眸色却比先前冷了半分:“能不能叱咤风云我是不知道,但收拾你一个小狗崽还是没问题的。” “沈景轩,我可警告你,你若再敢对我动手,我便,我便……”蔺嘉彦虽然音量高了不少,可步数倒是往后退了许多。 “再”?顾望之抓住了这个关键字眼,不由得挑了挑眉,这话瞧着像是被打惯了的。 “你便如何?”他说着向上挽了挽袖口,活脱脱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霸王。 “我便叫我爹告诉王爷,到时候定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这话你上回就说过了,也没见好使。”沈景轩咧嘴一笑,抬起拳头便要抡上去。 蔺嘉彦一见这情势不对,在一旁几个小厮的护佑下,连跑带跳地向着内堂冲去。 沈景轩冷笑着搓了搓鼻尖,眼眸一瞥便看见了站在萧崇清旁边,身材纤弱的顾望之,皱了皱眉问道:“喂,我说你是哪家的小孩,足了年岁没有,竟也能来此处听学?” 顾望之闻言,心中暗暗翻了个白眼,她当这沈景轩是个什么人物,不过同那蔺嘉彦一路货色,无非是谁家势力强点弱点罢了,都是些仗着家境优越便目中无人的纨绔子弟。 第17章 别再被人欺负了 她正欲开口,便听内堂一阵唏嘘,只见一墨青色衣衫的老者缓缓入内,众人见着魏老先生莅临,也都纷纷入了席位,不好再做吵杂。 魏老先生虽是鸿儒硕学,却不曾像顾望之想得那般迂腐古板,一上来并未扯些长篇大论的大道理,而是直切主题,拿出了朱熹先生的《四书集注》,辅以历代考题讲学,时不时还插几句幽默风趣的玩笑话,他讲得忘我,众人亦听的乐在其中。 “既考过乡试,想来经义一关对尔等也并非难事。我这里却又一题,想叫大家论上一论,”魏老先生捋了捋胡须,笑道:“刘安《淮南子》曾有言逐鹿者不顾兔,可有人知道是什么意思,又有何看法见底?” “季阳,不如你先来说说?” 见先生点到自己,沈景轩理了理衣袍,起身应答道:“回学究的话,此句之意应是指狩猎者在追逐大猎物时,往往顾不上猎捕那些较小的猎物,顾此失彼。据学生看来,这种做法缺乏统盘考虑,因而往往会导致收效也不甚理想。” 顾望之点了点头,倒不失为一个标准答案,看来沈景轩也并非她所想的那般只知骄矜,不通文墨。 魏老先生欣慰一笑道:“到底是京都乡试考入了前十甲的,能有这些想法已是不错。” 前十甲?顾望之微微有些惊讶地看了沈景轩一眼。京都不比地方,自是钟灵毓秀、十步芳草,能在此处拿个乡试前十甲,便是比起地方的解元也不见得会差上些许。 更何况,这个沈景轩不是武将出身吗?按理说将来便是要谋官入仕,也该走的是武职,没想到竟还能有这般学识? “你,”魏老先生指了指坐在角落处的顾望之,温声道:“可有什么想法,不妨也说说看。” 见先生点到自己,顾望之这才迫不得已地起了身,微微思索了片刻,答道:“回学究,学生德薄才疏,也只敢管窥蠡测发表一些愚见。学生认为此句之意应是讲舍小而取大,既然认定自己所求,便该之死糜他,为其所忠。若只是停滞于眼前的利益诱惑而圈地自娱,又如何能成以大事?” “这个说法倒是新鲜,却也极有道理,”魏老先生听了顾望之的言论后颇为赞同地点了点头,不禁抬首问道:“你是哪家的子弟,小小年纪竟能有如此见底?” 顾望之拱了拱手道:“回学究,学生出身苏州顾家,名唤顾望之。” 她话音刚落,席中便有一片唏嘘之声。 “顾望之?”魏老先生微微有些诧异:“可是那个十三岁便一举夺魁的少年解元,顾望之?” 顾望之也有些惊讶,她以为自己只是在苏州城内有些名气罢了,没想到声名竟已传入帝都之内了吗?早知如此她当初便该在经论中少答几道,万不该取了这解元的名头才是。 “少年解元却不敢当,不过是歪打正着罢了。”顾望之说完,又顿了顿,轻声补充道“且如今快满十四了。” “你也不必过于谦虚,”魏老先生哈哈一笑道“我曾读过你乡试的文章,那一手的瘦金体笔墨很是漂亮,若在练个四五年的功夫,怕是连老朽我也要甘拜下风了。” 顾望之闻言,礼数愈发恭敬:“学生惶恐,哪里敢同学究相提并论。不过是宵衣旰食、勤能补拙方才得了一点皮毛而已。” 魏老先生听了,心中对顾望之愈发满意。没想到此人虽年纪轻轻便有如此成绩,且身上无半点骄矜桀骜之气,反倒谦逊有礼、温恭直谅,是个难得的好苗子。 他微微颔首,示意顾望之入座:“今天的课便先上到此处,我方才所提的论题,你们下去也都好生琢磨,若有其余不同的见解,明日可再同我细论。”说罢整了书匣便离开堂内。 顾望之理了理书本,起身正欲离去,却还不等身子站稳便在脚底被人狠狠绊了一跤,手肘重重磕在桌角处,撞得她生疼,眼眶顿时红了半圈。 “我说你是没长眼睛吗?偏要挡在路中间碍眼?”蔺嘉彦居高临下地睨着满身狼狈的顾望之,鄙弃道。 顾望之深吸了口气,面无表情地抬了头,半抿着唇冷冷地看着蔺嘉彦。 “你还敢瞪我?”蔺嘉彦冷笑了一声,抬脚就往顾望之的手腕上碾去,啐道“小门小户里出来的杂碎,不过是撞了运才得来个解元,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我今个便来告诉你,这帝都可不比你们穷乡僻壤,不是人人都可以耍的了威风的。” “你莫要欺人太甚!”顾望城上前,忍不住气愤道。 蔺嘉彦不屑一笑,嘲讽道:“这里也有你一个区区庶子说话的份?也不瞧瞧自己什么身份竟还敢出来逞英雄,你也配?” 蔺嘉彦话音刚落,便闻一声惨叫,整个人狠狠地向前方跌来,脸硬生生地跌在了桌板之上,匍匐在地,好不滑稽。 “哎呀,真是不好意思,”沈景轩缓缓收回自己的右脚,挠了挠鼻尖,唇边还挂着玩世不恭的笑意,语气极为欠扁道:“我也是真的没看见前面有人,还以为是哪只野狗在这里乱吠呢。” “沈景轩你……”蔺嘉彦怒不可遏地去起身,上前拽住沈景轩的领口作势便是一拳。 “我说嘉彦兄,我是真没看见你在前面,不过是摔了一跤而已,又何必这般斤斤计较呢,岂不显得你太过小肚鸡肠了?”沈景轩捏住对方的手腕,暗中逐渐加重力道,弯了弯眼眸,笑道。 蔺嘉彦神色痛楚起来,却又碍于面子不好发作,只得提高了音量,狠厉道:“好你个沈景轩,你且给我等着,我们之间谁输谁赢还未可知!” 说罢狠狠甩开了沈景轩的手,携着一众小厮有些狼狈地从府中离开。 第一日就弄得如此惊师动众,往后的日子怕是更不好过了,顾望之微微叹了口气,吃痛得揉了揉自己的手肘,想来怕是得有两日握不成笔了,当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我说,”沈景轩伸手拦住了顾望之意欲离开的步伐,扬了扬下巴,道:“刚才怎么说也是小爷替你解了围,你却连句感谢地话都没有就想一走了之。你们顾家就是这样教导子弟的,难怪落寞成如今这般模样?” 顾望城听了,胸中顿时一阵怒火涌了上来,反击道:“我们又不曾求着你来帮忙,是你自己自作……” “五哥哥!”顾望之开口低声打断了顾望城,转而对沈景轩微微笑了笑,嗓音似是清浅流淌的溪水般温润好听:“此次多谢季阳兄了。” “算你识相,”沈景轩挑了挑眉,转而对着顾望城道:“亏得你还是个做哥哥的,连这点眼色都没有,也就只配在你那七弟弟后面做个跟从罢了。” 说完看了顾望之一看,也大步转身离开。 “刚刚那小子是叫顾望之吧?”沈景轩对着身旁的小厮问道。 “回少爷,是唤作顾望之没错。” 沈景轩轻搓了搓鼻尖,小声嘀咕道:“一个大男人,笑起来还怪好看的。” **** “你走这么快做什么……”顾望之大步追赶着自家五哥哥的步伐,气喘吁吁道。 她到底是个女儿身,便是比寻常姑娘高挑些,却仍旧差了顾望城大半个头,自然不比他身高腿长,健步如飞。 顾望城猛然停住了步伐,转身对着顾望之气道:“怎么,如今便是让我走快些都不允了,难道还真要叫我随时都跟在你身后,做你的侍从不成吗?” 顾望之抬头望着顾望城,眨了眨眼道:“你生气了?” “我生气?我生什么气啊?”顾望城冷冷一笑道“被绊倒的又不是我,被羞辱的也不是我。我方才还说人家沈大少爷自作多情,我瞧着自作多情的人反倒是我才对。还想着帮别人出头,孰不知人家是何等聪明绝顶,最是会为人处世的,哪里还需要我这个愣头青去说些什么。” “你就是生气了。”顾望之拽了拽自己哥哥的袖口,笑眯眯道。 “我没有。” “你有。” “我都说了我没有!” “好你没有,我带了二姐姐新做了栗子糕你要尝尝吗?” “顾望之,你少给我转移话题!”顾望城恼道“我若早知道你是这般阿顺取容、承颜候色之人,便不该再同你多说半句!人家巴掌都伸到脸上来了,你还要凑着脸皮过去接着不成?” “五哥哥是顺当日子过惯了才能理所应当地说出这些话来,”顾望之低垂着眉眼,唇瓣依旧轻轻笑着“当年大哥哥欺负我的时候,哪次不必这个狠厉,我也只能打碎了牙王往肚子里咽,除了顺着,又有谁能替我做这个主?” 顾望城哽了哽,想起顾望之过往的经历,心中似有不忍,道:“当初你若是同祖母说,祖母自然不会坐视不理。” “五哥哥可曾想过,你是二叔家唯一的男丁,二婶婶又生性善妒,怎会不想着如何处心积虑地对付你?祖母年岁大了,护你一个便已是艰难,又如何能再庇护我们姐弟三人?”顾望之抬头道:“我从未想过要去依靠谁,我能靠的只有我自己。再还没有真正拥有足以保护自己的能力之前,韬光养晦、厚积薄发才是最好的选择,不是吗?” 顾望城哑然,半晌方才背过身子低声扔下句:“往后,莫要在被人欺负了。” 第18章 吃人的老虎窝 “怎么这个点才回来?”顾云蕙见着自家弟弟过了日中方才回了院中,神色不安地问道。 顾望之入了座,先是饮了半口茶水方才笑道:“先生多讲了会儿,这才耽误了时间。” 顾云蕙闻言,长舒了口气道:“你第一日入学,里面坐的又都是达官显贵家的公子。我还忧心你是受了什么欺辱,被扣了下来呢。” 顾望之笑道:“阿姊多虑了不是,这才第一日讲学,谁都还不曾认识谁呢,哪里又来的欺凌一说?” 顾云蕙也未多想,只觉得相安无事便好,他们若克己守礼,自然也不会有旁人寻衅挑事。 “今日学究布置的功课多,午膳我便不用了,阿姊们先吃着就是了。”顾望之起身道。 顾云蕙:“学业便是再重要也总不能不顾着自个儿的身子,你早上便没吃多少,午膳若是再不用,哪里受得住?” 顾望之连忙解释道:“我在回来的路上吃了些栗子糕垫了肚子,本也就不饿。阿姊放心,我自己的身子自己心中有数,若是待会饿了自然会叫锦瑟再帮我弄些吃的,总归不会亏待着自己的。” 顾云蕙见拗不过她,便也未曾多劝。 “站住,”顾云蔓冷冷开口,待得顾望之转身方才说道:“把你的右臂给我看看。” 顾望之笑容一僵:“这好端端的,四姐姐看我的手臂做什么?” “做什么?”顾云蔓冷声一笑“阿望是真当我这做姐姐的好欺哄了不成?你若右臂无事,适才斟茶之时为何要用左手,我倒不知我这十几年来看着长大的弟弟竟是个左撇子?” 顾望之抿了抿唇,踌躇了半晌,见着顾云蔓神色愈发冷厉,自知也瞒不下去了,便撩了衣袖,露出一片青紫的手肘。 “这是怎么一回事?”顾云蕙惊呼道:“才入学不过一日,你如何就又将自己弄得一身伤痕?” 顾望之挠了挠脑袋,解释道:“原也没什么,就是下学路上摔了一跤罢了,回去叫锦瑟帮我上些药膏,过几天便好了。” 顾云蔓垂了眼睫,不咸不淡道:“你若不说实话,我自可以去问了你大哥哥和五哥哥,总有一个肯说清真相。” “我说,说还不行吗”顾望之见状,连忙拽了顾云蔓的衣袖,委屈道:“是蔺尚书和县主娘娘之子,蔺嘉彦。他在下学时绊了我一跤,这才摔成这样的。” 她原还想着这几天借着课业繁重先躲着她们几日,待伤好了便可将此事糊弄过去,也免得两个姐姐再为她操心。却忘了她那三姐姐是何等冰雪聪明之人,只从她一个小动作便看穿了一切,当真是什么都逃不过她的火眼金睛。 顾云蔓听了,默然半晌,却不知该如何开口,说些什么。 顾望之轻叹了口气道:“既然伤都受了,总不能将他拉来再打回去,说与不说又有什么区别呢,还要惹得你们再伤心一场,又是何必?” 顾云蕙心下难过,泣声道:“我原就是不想叫你去那是非之地掺和,什么魏老先生,我们阿望便是自己在家中用功也不一定就比他教的差。那处便是个吃人的老虎窝,哪个不是如狼似豹的。我们便是不招惹旁人,也还得任得他人搓扁揉捏。我还以为你中了个解元便能在家中少受些苦头,却不想再外头还得遭这些欺辱。” 顾望之最是见不得女孩家掉泪珠子,尤其是自家的哭包阿姊,连忙笑着哄到:“阿姊何不这样想,我当了解元大哥哥便欺负不了我;那我今后再中了状元,蔺嘉彦便也欺负不了我。以此类推,若他日我一朝鸿翔鸾起,起做了宰相,普天之下能欺负我的不就只有天子了?” 顾云蔓不由得破涕为笑道:“就属你会耍嘴皮子,真要有本事便先在春闱中拿个会员给我看看。” “拿便拿,我若中了,便要阿姊给我连着做一个月的栗子糕。” “何止一个月,便是一辈子我也做得。” **** 这几日阴雨连绵,魏老先生又上了年岁,身子骨不比从前硬朗,昨个来讲学之时便是拄着拐强撑着来的,今日怕是腿脚疼得厉害,这才不得不告了假。 这事本该早些告知众人的免得叫他们再白跑这一趟,却也不知是因为路上湿滑耽搁了,亦或是什么别的缘由,待得那小厮传话来,学堂之内人也尽数都到齐全了。 顾望之听了消息,心中不由得有些挂念起魏老先生,虽说她听学尚不足半月,却十足十地感受到了这位老师宿儒的学问有何等高深,字字句句皆值得考究,偏偏用的还是最通俗易懂的表达。 不仅如此,魏老先生待人接物也是极好,半点没有架子,对她也是留心照顾,知道她不喜出风头,讲学之时也只是同她眼神会意颇多,余下的都与其放置课后探讨,实在叫她受益匪浅。 还有就是自从上次一事后,那沈景轩像是缠上她了一般,有事没事总往她跟前凑,颇有想收了她做自己小弟的意思。 既然有家底雄厚的大佬罩着自己,凡事不用自己出头便可轻松解决,她自然也乐得自在。别说,自此之后蔺嘉彦也几乎不怎么找麻烦了,顶多路过的时候狠狠剜她两眼。 顾望之对此倒是很欣慰,终于能定下神来一心搞学习了。 只是沈景轩其人,顾望之严重怀疑这个小孩是不是没交过朋友,烦人指数过高,也过于幼稚,今天约她去聚德楼下馆,明天寻她去碧波湖泛舟,动不动还以扔她笔记为由要挟她。 说实在的,要不是这笔记中有一部分是前些日子她手肘被蔺嘉彦弄伤,顾望城熬了个通宵替她抄完的,她压根就不会理会沈景轩半句。 且因为这些日子同沈景轩走得近了些,不知怎的惹了顾望城不快活,整日拉着个脸色,又是说她曲意奉承,又是骂她阿顺取容的,不过该给她抄笔记领书匣的事倒是一件也没落下。 便是生气了,她腆着脸说两句好话也是好哄得很。 虽说年岁上尚且大了她几岁,但到底还是个孩子,心性也浅,单纯得可爱。 “沈小公爷和五弟弟都是这般,虽不善言辞却最是古道心肠,能有他们二人照应着你,我和你四姐姐便放心许多了。”顾云蕙听着自家弟弟讲述着这段时日之事,欣慰地点了点头道。 顾望之称了声是。 “明个便是端午,我和你四姐姐要去祖母那处帮忙,你若无事同我们一起去。”顾云蕙道 顾望之唰地便起了身,僵硬道,“我……我下午约了阿瑶去晒书会,如今瞧着时辰也快到了,我便先走了。” 说罢便逃也似地离开了屋子。 “这阿望,每次叫她干个活跑得比谁都快,真是叫我们养懒了。””顾云蕙无奈地摇了摇头。 顾云蔓轻叹了口气,嗔怪道,“还不是阿姊你惯的。罢了,到底年岁小,正是爱玩闹的时候,随着她去吧。” 第19章 晒书会上是非多 东街的晒书会办的兴隆。是京都中排的上名号的几个书肆联合举办的,古籍文稿、名家典作自是浩如烟海,更不消说当朝的文人诗作,书法画卷。 “这本《太平御览》我寻了许久,不想竟在这瞧见了,这趟书会当真是没来错。”方云瑶拿起手边的书卷欣喜道。 见顾望之不说话,方云瑶有些奇怪地面前掀起幂篱的一角,“你怎么了,出来的时候便瞧着你脸色不大好,可是身子不舒服?” 顾望之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摇了摇头道,“无碍,就是从早上起便隐隐有些腹痛,想来是昨晚睡前甜食吃多了些。” “你若实在不舒服便先回去好生休息,我这有听雪陪着,不要紧的。”方云瑶有些担心地瞧着她。 顾望之连忙振奋了精神,笑着安慰道,“真的没什么,总归是一阵一阵的,方才疼,现在又没什么感觉了。” 见对方仍是一副放心不下的模样,顾望之又无奈地拉过她的手腕笑道,“好了,你之前不是说想买幅字画回去给老太太吗,前面便是书画展,我们一同去瞧瞧可好?” 方云瑶清咳了一声,不动声色地抽出了自己的手腕。 “唔……抱歉。”顾望之突然反应过来两人已然并非孩童,自己方才的举动似乎略显轻薄,连忙松了手低声致歉。 “你素来率真,只是外头人多眼杂,还是小心为上。”方云瑶微微一笑,倒也未有愠色。 顾望之正欲开口,便听见不远处似乎有嘈杂之声。 “这字用笔畅快淋漓,天骨遒美,逸趣蔼然。非十年功力不可得,让我看来,当得魁首。” “非也,你且看铭卿兄这副行书,疏密得体,浓淡相容,方才当得起这右军在世的美名。” “叫我看倒是各有各的妙处,只是不知旁边这副字究竟是何人所写,竟能同许大公子相较。” 许大公子?许铭卿? 说起许铭卿其人,顾望之虽未曾谋面,对他的事迹却也知晓些的。许家文官清流,许文哲官拜左散骑常侍,以孤傲不驯、不畏权贵得名,养出的儿子也自有一股子潇洒恣意的文人风骨,最是旷迈不群、不修名誉。 最是他那一手行书,风神洒落,姿态备具,素来是极为文人墨客所推崇的。 究竟是何人的字,竟能同他比上一比? 顾望之有些好奇,不由凑上前去想要看看热闹。 不瞧便也罢了,一瞧顾望之顿时噎了一噎。 只因那被众人盛赞非十年功力不可得的《怪石诗帖》并非旁人之作,恰恰是她自个儿的笔墨。 方云瑶也走上前去,看见那副熟悉的笔墨后不由扑哧一笑,一面拍着顾望之的后背,一面低声道,“好字,当真是好字。” 顾望之有些无语的咬着指甲,这副字是她随手的练笔之作,当时只五两银子便卖给了路边的书肆,若是挂在此处,少说也得翻上一番不止。 亏了,当真是亏了。 “这位姑娘,不知何故发笑?”一旁传来温润如玉的声音。 此话一出,众人的视线顿时向两人的方向投来。 方云瑶吓得一怔,连忙又将幂篱往下扯了扯,侧过身子躲在顾望之身后拉着她的衣角道,“救急救急。” 顾望之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刚一抬眸便对上男子清俊的容颜。 他着了一身白衣,眼眸澄澈,似潺潺春水中盛了一抹尚未融化的暖雪,唇角微弯,笑意淡然,只身站在哪里便有一股若即若离的仙人之姿,偏又带着亲和无害的笑意,叫人挑不出一点错处。 顾望之眨了眨眼眸,拱手道,“抱歉,实乃这副字迹是熟识之人随手所作,不曾想竟被挂至此处得众人赏识。若是惊扰了各位,在下先陪不是了。” “原是如此,”对方弯了弯眼眸,瞧了顾望之片刻,方才道,“在下苏既白。” 顾望之连忙回礼,“苏州顾氏,顾望之。” “苏州顾氏?可是那个十二岁中魁的少年解元?” “我当是个奶娃娃,不曾想竟是个容色胜娇娘的。” “他身后那个姑娘是谁?瞧着倒是眼生。” 四周顿时响起窃窃私语之声。 见身后人拽着自己的衣角的手又紧了几分,顾望之又垂眸道,“这位是我家中阿姊。” 苏既白看向顾望之身后之人,轻笑了一声,似是无意道,“那倒果真是姐弟情深了。” 顾望之见四周人似乎又多了起来,侧头低声对着方云瑶道,“此处人多,咱们赶紧挑了给祖母的字画便去阁楼的雅间上坐着罢。” 方云瑶颔首,抬眸瞧了瞧面前的字画,只觉得看来看去还是顾望之的《怪石诗帖》和许铭卿的《闲居赋》最好。 “便要那幅《闲居赋》和《仿寒食帖》罢。”方云瑶道。 顾望之应声,同那卖主说定了价钱后正要唤了书童去取,便见一男子率先将字取了下来。 “这《闲居赋》我要了。” 顾望之眯了眯眼,看着面前熟悉的面容,不由冷笑了一声,“蔺公子,这幅字原是我们先看上了,银钱都已然付过了。” 不错,来的不是旁人,正是前些日子害顾望之伤了手臂的蔺嘉彦。 第20章 九锡之臣 “那又如何?你出多少,我出三倍便是了。”蔺嘉彦挑了挑下巴,倨傲地看着面前之人。 其实他对这些古玩字画兴趣缺缺,只不过恰巧看见顾望之,又回想起自己因着他被沈景轩胖揍了一顿之事,心下顿时来了气。 今日正好沈景轩不在,他倒要看看谁还能来替顾望之出头。 那卖主闻言,一时也犯了难,拱手道,“这位公子,实在是不好意思,这幅字已经被定下了,我这里还有许多名家字画,您不妨再看看?” 蔺嘉彦身边的小厮闻言,顿时指着卖主高声道,“你这老儿好不知趣,我家郎君乃是户部尚书家的嫡子,而他不过是一个五品修撰的儿子,你可想清楚了字究竟要卖给谁?” “这……这……”那卖主顿时也慌了神色,转头看向顾望之,似乎是笃定了对方也不敢轻易开罪蔺嘉彦,开口道,“这位郎君,您看这字不如就……” 顾望之不由暗暗翻了个白眼,市井买卖之事也要比个家世高低,当真是官僚做派,谁权力大谁就有理。 方云瑶见凑过来看热闹的人又多了些,连忙拉着顾望之的袖口道,“算了罢,便只要那幅《仿寒食帖》。” 她站在顾望之身后,微微垂眸,看见对方衣衫下方隐约透出些红色的血迹,位置还正是……某些尴尬的地方。 方云瑶顿时蹙了蹙眉,觉得有些不对劲,又伸手拉了拉顾望之的袖口正想要开口说些什么,便被面前之人打断了去。 “不巧,这幅《仿寒食帖》我也看上了。”蔺嘉彦双手环胸,挑着眉得意洋洋地看向顾望之。 顾望之倒也不恼,只随手指着面前的字,“那我便要这几幅。” “这些我也要了。” “那便这些。” “我也要了。” “那这个。” “这一排我全要了。” 顾望之轻笑了一声,拊掌道,“蔺少爷当真是财大气粗,既然您都要了,我便不要了,在下先行告辞。” 蔺嘉彦皱着眉思索了片刻,顿时回过神来,恼羞成怒地看向顾望之道,“你敢耍我!” 顾望之一脸无辜道,“我哪里有这个胆量,蔺少爷是个爱好字画之人,想必定会好好爱惜。” 周围顿时响起低低的窃笑之声。 蔺嘉彦顿时火气上涌,冲上前去便伸手狠狠推了顾望之一把,啐道,“顾望之你当真是不想活了!” 他是用了十分的力气,顾望之又没料到他会直接动手,身体几乎是不受控制地便向后倒去,后腰直直撞上了身后的桌檐。 “嘶……”顾望之顿时痛呼出声,只觉得定然是青紫了一片,疼的厉害。 “流……流血了!” 人群中不知谁指着顾望之的衣衫喊了一句。 顾望之心中一惊,顿时扭头向身后看去,果真是一片血迹。 随之而来的便是腹部的一阵剧痛。 方云瑶指尖微微发颤,像是突然明白过来什么,连忙伸手扶过顾望之,高声道,“不过是幅字画,蔺公子何必动手伤人至此!阿望,你这伤口还没好,这一撞定是又裂开了。阿秭这便去找大夫,你再忍忍。” 说完便匆匆揽过顾望之的身子,逃也似地离开了现场。 将人扶到马车上坐好后,方云瑶一颗悬着的心方才放了下来。 她垂着眼眸将搓热了手心轻放在顾望之腹部,不断按揉着,“还疼吗?可好些了?” 顾望之心中一跳,连忙钳住方云瑶的手腕尬笑道,“阿瑶,我……我这伤的是后腰,你按错地方了。” 方云瑶闻言一怔,缓缓收回了手心,低着声音道,“这些天莫要贪凉,若觉得腹痛便叫锦瑟给你灌了汤婆子暖暖,” 话都说道这里了,顾望之便是个傻子也该知晓方云瑶话中的意思。 回想起她方才替自己掩瞒的模样,顾望之深深叹了口气,心口似是被一块重石压着,难受的厉害,“阿瑶,对不起。” 扮了十几年男儿,她险些忘记了自己还会来月事,也着实不曾料到初潮竟是在这种情况下来临。 体验委实太差了些。 方云瑶摇了摇头,不知怎得鼻尖酸的厉害,“苏州之时,你便同我说过,若有朝一日得白布挂衣,便在簧舍之中、庙堂之上,为女子亦争一番天地。我那时甚为动容感动,经此一言视你做知交。” 顾望之闻言,眼眶也是一酸,“阿瑶,我……” 她张了张嘴,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方云瑶抬眸反握住顾望之的手心,轻声道,“你是当真会做到的,对吗?” 顾望之伸手握住方云瑶的手心,抬眼坚定地看向她,“阿瑶,我会。” 方云瑶眼眶一红,顿时伸手重重将顾望之抱紧,她再也忍不住哭道,“阿望,我羡慕你,我羡慕你可以走一条不同于寻常女子之路,我羡慕你不用守着归束在内宅之中活一辈子。” “可我也害怕,我害怕你要走的是条回不了头的绝路,我怕前面万千险阻,我怕礼教束缚,我怕你孤身一人,无人可依。”方云瑶将头埋在顾望之的颈窝,滚烫的泪水灼灼而下。 顾望之喉中一梗,顿时也红了眼圈,她用力地还抱住方云瑶,几乎要将她融进骨血里,“阿瑶……” 方云瑶抽噎了片刻,随即从顾望之怀中起来,她抹去眼泪,定定地对上少年的眼眸,“阿望,走下去,替我,替天下千千万女儿。以女子之身居临天下,做九锡之臣,得尽男儿功绩,你做得到吗?” 顾望之红了眼眶,深深拱手道:“望之,死生不悔。” 第21章 端午游街 今日是端午,顾云蔓一大早就起来替着顾望之整理好衣衫,将前些日子绣好的香囊佩在她腰间道:“虽已快至暮春,可我早上起来瞧着天还是有些凉,且你今日又约了沈家公子他们游玩,届时免不了沾了一身的水。我已叫随行的春心备好了手巾,若当真冷着了早些回来便是。” 顾望之见着阿姊对自己还是百般疼惜的,凑过脸去嬉笑道:“还是阿姊对我好。” “你少要同我卖乖,你二姐姐吃这一套,我可不吃。”顾云蔓推开顾望之的脸,又替她整了整发冠:”待会入了正堂多加规矩些,莫要叫那周氏捡了闲话去。“ 顾望之规规矩矩地诺了一身,便随着二位姐姐往寿安堂的方向去了。 端午之日正宴在家中年长的老者那里过是顾家的传统,故而平日里不常见到的人都能在此刻打个照面。所谓一人多,是非便跟着多起来,这话绝非毫无道理的,例如此刻。 “这不是望哥儿吗?不过几个月不见,倒是长高了不少啊?”一个藏青色衣衫、满脸笑容的女子拉起顾望之上下打量道,末了还道了句:“这模样也是一日比一日好看了,到底是我们顾家的嫡子,气质风度便与旁人大不相同。” 所谓祸从口出就是这个道理,只听得这话一出,顾望之心里便暗暗道这长舌妇人又给自己树敌不少。 “二婶婶这便是折煞侄子了,”顾望之作了一揖,笑道:“一家子的兄弟姊妹,那都是母亲、祖母看着教养长大的,自然都是随了母亲的直内方外和祖母的典则温厚,哪里又有什么高下之分呢?” 杨氏听着顾望之这一番话说得圆滑,一时竟找不出茬来,只得讪讪笑道:”瞧瞧,不愧是我们的少年解元,说起话来头头是道的,真真让我这个做长辈的自愧不如。“ 顾云蕙瞧着情势不对,正欲来帮衬几句,这边老太太便出了内屋,见众人在堂中已等候许久,连忙唤了入席,这才不了了之。 虽说是一大家子人,平日里却也不常走动,有时候个把月见不到也是有的,故而虽都聚在了一处,聊的也不过都是些面子话,更有些冤家对头,三两句便要话里有话的膈应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越是表面上笑得亲昵,私心里越是厌弃。 尤其是那些个姨啊婶啊的,有事没事话题总要往她身上转,叫得她边用着膳还得边寻思着如何滴水不漏地将这些明刀暗枪挡回去,这顿饭吃得实在难受。 顾云蔓淡淡瞥了眼顾望之,拾了手帕拭了拭嘴角,轻飘飘道:“阿望今日不是还与萧家表哥和沈小公爷有约,不知是什么时辰?” 顾望之顿时心领神会,放了筷子道:”回阿姊,约的是未正时。” “沈小公爷?”顾怀宇一听,眼眸顿时一亮“可是国公府家的那位沈小公爷?” 顾望之点了点头道:“是了。” “难得小公爷赏识,竟约了你一同游玩。”顾怀宇乐道,随即连忙又起身催促道:”你这怎么也不早点同为父说,眼下都已近未时一刻了,你瞧这……你还不快些回房收拾收拾,总不好叫人家小公爷等着你吧!“ “父亲说的是,儿子这就去收拾。”她起身作了一揖,便匆忙携着春心回了内院。 ******* 顾望之虽来京都已然大半年时间,可却从未见过今日这般万人空巷的景象,坐在阁楼之上俯视着街道之上摩肩接踵的人群,让她心生震撼的同时,也不由得产生了一种今夕何年的恍惚之感。 “怎么来得这么早?不是说好申时吗?”沈景轩刚刚落座,便看见似乎已经在此处等了许久的顾望之,开口询问道。 顾望之扭头看了眼面前一身竹叶青衣衫的少年,衣摆处还绣着些许青翠的初竹,少年明媚如同冬日骄阳一般的面容刺得顾望之不禁半眯了眯眼,淡淡转移话题道:”嗯,早到些看看风景也好……你今日的衣服倒是挺好看的。“ 沈景轩食指轻搓了搓鼻尖,颇有些自豪道:”那是当然,小爷今日这身行头可是我母亲亲自为我准备的。“ 母亲吗?顾望之眼神有些飘忽地看向远处…… “我说你这么早就跑了出来,肯定还没吃粽子吧?”沈景轩连忙招了招手,示意一旁的小厮替过提盒,将其中的食物一一摆放在众人面前,”这可是我母亲做的,快点尝尝。“ 顾望之刚想拒绝,见着少年一脸期待的表情,又着实有些不忍心,这才接过筷子。 “既是国公夫人亲自下厨,那萧某今日可是有口福了。”萧崇清温和一笑,撩起袖摆,便要欲夹起其中一个。 还不等萧崇清下筷,便被沈景轩一把摁住手腕,扭头咧嘴笑道:“萧兄,不如你吃旁边那个吧,那个味道甚佳,你一定会喜欢的。” 说罢一脸期待地看着顾望之,其中之意不言而喻。 顾望之有些无奈地扶了扶额头,伸筷夹起了方才萧崇清未能得食的粽子,沈景轩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萧崇清这边很是尴尬,只得抵拳清咳了两声,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正巧瞥见了顾望之腰间佩戴的香囊,精工巧绣,纹样雅致,不由赞叹道:”七弟弟这个香袋倒是别致的很,可是请了京都里的绣娘专门绣成的?” 顾望之低头看了看自己腰间,笑着解释道:”表哥谬赞了,哪里是什么绣娘,这是我家四姐姐闲来无事为我随手绣了个而已。” “顾家四妹妹?”萧崇清微微回想了片刻,道:“可是顾云蔓,蔓姐儿?” “是了,我阿姊……”顾望之回道,刚欲再说下去,便觉口中像是咬到了什么东西,拾了方帕吐出一瞧,竟是一颗猫眼宝石,拇指大小,玲珑精美得很。 “恭喜你阿望!”沈景轩立刻一拍手笑道:“我娘亲说了,若是在粽子中吃到东西,来年都是要走好运的。” 顾望之面容平淡,也看不出高兴与否,只淡淡问了句:“这是你娘亲放的?” 沈景轩先是一愣,随后耳根有些微微泛红,摸了摸鼻尖,支吾道:“倒也不是……是我自个儿放的。” 这可是南面进贡给皇帝的,满共就只两盒,全给赏给了皇后姨母。又因上个月母亲去宫中拜谒,便赐了母亲一盒。 他本这些女儿家的珠宝首饰一点兴趣也没有,却不知为何,就是瞧着那珠子和顾望之般配的很,便趁着母亲不注意顺了一颗最大的走。 顾望之笑容愈发温和:“那不知国公夫人有没有告诉过沈兄,这么大颗宝石放在粽子里,万一要是误食了下去,是会死人的。” 沈景轩猛然一怔,对啊,他怎么忘了这茬了?顿时急红了脸,连忙抓着顾望之的手腕:“那那,阿望你没事吧?可有哪里不舒服?要不去我府上,我唤了太医给你瞧瞧?” 顾望之不着痕迹地抽出自己的手,微笑道:“只要沈兄莫在望之身上费这些心,望之身子自会安然无虞。” 沈景轩瘪了瘪嘴,轻轻哦了一声,垂着脑袋,再不做声。 顾望之瞧着这颗宝石应是价格不菲,本想归还了去,可又想着到底是刚从自个口中吐出来的,便是清洗干净也实在太过失礼,只得微微叹了口气道:“景轩兄一番好意,望之便却之不恭了。” 沈景轩弯了弯眼眸,心情又明快起来,道:“你喜欢便好。” 三人又闲话了几句,共饮了两杯朱砂酒,兴致正高,便听的下面原本吵杂热闹的街道突然静了下来,人群向两边散去,在街道正中央留了一条大道。 “摄政王赫连玦。”沈景轩缓缓答道。 怪不得,顾望之心中顿时了然,她虽未在京都长大,但对当今朝堂局势何如还是做了一番了解的。 当今朝中权势大致分为两派,一是以皇帝和太子为首的皇权派;一是以摄政王赫连玦为首的王权派。两党各执一方,其中势力错综复杂。 那摄政王赫连玦原是先帝幼子,当今圣上的幼弟。其母是先帝生前最为宠爱的妃子,慕贵妃。说起这位贵妃娘娘,倒是野心不小,单一人便架空了整个后宫权势,可以说是冠压六宫也不为过。 不仅如此,她还趁着老皇帝身子不好,在朝堂之上培养自己的势力,搅动朝局,蛊惑得老皇帝对当时还是皇太子的赫连衍三立三废,若不是被那些个前朝老臣拼死力荐劝阻了下来,如今这龙椅之上究竟坐的是谁还真不一定。 第22章 落水 只可惜贵妃娘娘命薄,在先皇驾崩没过多久也因病跟着去了,但她在朝堂中留下的势力却不容小觑。 且如今的摄政王赫连玦,比起他母亲那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施谋用计狠绝果断,为人处世更是暴戾恣睢,一人便握了大楚大半个朝堂的势力。 最重要的是,他兵权在握,便是皇帝见了他,也得退居三分。 沈家隶属于皇权一派,这几年来处处被赫连玦打压,看见他定然心中不快,倒也情有可原。 顾望之见气氛有些凝重,连忙开口缓和道:“景轩兄之前不是同我说酉时未央湖中有龙舟比赛?我来京都不过半年,还未曾见过这帝都的赛龙舟究竟是何等盛况,竟能惹得万人空巷。我看这时辰也快到了,不若我们下去瞧瞧?” “七弟弟说得对,难得我们三人出游一趟,总该乘兴而来兴尽而归才是。”萧崇清劝道。 沈景轩这才缓和了脸色,瞧着街道上又是一派繁荣景象,方提了兴致,道:“也对,何必为了些不值当的人坏了兴致。” 说着三人便一同下了楼。她本也对京都的风俗不甚了解,一路由萧崇清的解说倒也知晓了不少,只觉得同她原来生活的时代大有不同,新鲜有趣得很。 “这便是在浸龙舟水了,”萧崇清指着岸边戏水嬉闹的孩提道:“每至端午,平民人家的妇人都会携着自家孩童到未央湖边浸龙舟水,以求平安康健、诸事顺遂。” 顾望之有些好奇,不禁往前走了几步,想要看得更清楚些。 “你既感兴趣,不如我们也下去瞧瞧,沾染些福气也是好的。”沈景轩笑道,拉着她的手腕便要往湖岸处去。 “这都是孩童们顽耍闹腾,我们去凑哪门子的热闹?”顾望之推拒着,她本就不喜人多吵杂,又想着天气还有些微寒,更不愿去摸那冷冰冰的湖水。 “我还未及弱冠,你亦不过舞勺之年,硬要算起来也是孩子。再说了,谁也不曾规定这沾龙舟水还有年岁界限的。” 说罢还不等顾望之开口拒绝,便生生将她拉下了湖畔。 她身子懒,本不愿动的,却又见着身边孩童嬉笑打闹、皆是天真烂漫的模样,不由得也感染了几分,不过片刻,便随着他们顽闹作一团,眉眼间褪去清冷,亦多了几分人间烟火的气息。 说是沾沾龙舟水的福气,也不过就是在岸边浅浅踩了几脚。顾望之素来体弱,不便多碰凉,便提了衣摆,正欲上岸歇息一番。 猛然间,只觉得被人从背后狠狠一撞,整个人便失去平衡直直向湖中跌去。 “救命!我不通水性!咳咳……救我……”她不停的在水中挣扎,双臂慌乱的拍打着身边的水。在不断呼救之时,湖水猛然灌进她的鼻腔之中,使得她发声愈加困难。 顾望之只觉得自己的身子不断下沉,大脑中的意识瞬间被汹涌而来的水淹没,只剩下一片空白,几近溺亡的无力感让她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可以脆弱到这种地步,面对死亡除了等待,竟什么也做不了。 “有人落水了!” “快来人,救人呐!” “谁通熟水性,快下去救人!” 顾望之的意识逐渐开始模糊,只觉得自己甚至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耳边众人的吵杂声也渐渐远去。 “沈景轩……”她喃喃地念着隐约间不断向她靠近的少年,只记得在最后失去意识之前听到有人唤了她的名字,此后便再无意识。 ****** “不行,我还是得去看看阿望!”沈景轩猛然起身道。 自从上次顾望之落水之后,便已经接连着七八日向学究告假,他总觉得心中空落落的,像是被人挖走了一块似的,做什么的都提不起兴致,便是上课也时常发愣走神。 “我先前已经派小厮去顾府问候过了,只说是因落水染了温病,并无大碍的。”萧崇清在一旁劝慰道。 “若只是温病,怎么会修养了这么许久还不见好?”沈景轩皱了皱眉头,忧心道:“兴许是顾府缺补品给阿望补身子,才会致使他迟迟不见痊愈。” 萧崇清道:“这你无需担心,我先前便已派人送了。” “不行,你送的那点哪里够,”沈景轩摇了摇头,对着身边的随从吩咐道:“你拿了我的牌子,速去府库里挑选一些上好的鹿茸、燕窝、人参,替我送来。” 萧崇清有些无奈地扶了扶额头:“我说沈大少爷,七弟弟他不过是染了个风寒,你这些大补之物送过去,便是没病也要吃出病了。” “你懂什么,这些东西又不是让他一下吃完的。阿望身子弱,多送些叫他日后慢慢滋养才是正理,”说罢,又冲那随从道:“对了,别忘了将那南海进贡的鱼胶一同捎上。” 说起来这好像还是他第一次拜访顾府,不知怎的突然还有些紧张起来。 沈景轩虽对顾家了解不多,却也知顾氏一门清流。又想着阿望为人素来清贵雅正,想来其父也定是襟怀坦白、秉公任直之人,故而他心中对顾怀宇的印象是很高的。 直至他进了顾府大门,见着顾怀宇,心中却不免有些失望。 那顾怀宇本也是一派端正顺良的长相,眉梢之间还带着股文人风流。 与他交谈时虽已尽力避免,却还是带着几分掩盖不住的谄媚讨好的味道。比起那些整日环绕在他身边的溜须拍马之辈,也不过就是神色委婉了些,语言含蓄了些罢了。 不过寥寥几句,沈景轩便已然有些不耐,不由得开口询问顾望之的情况。 顾怀宇这才停了那些奴颜媚骨之词,连忙引了沈景轩进入内院。 “这才几日不见,你怎又消瘦了这么许多?”沈景轩一入门,便瞧见卧在病榻之上的顾望之,赶忙上前问道。 她本就生得纤瘦,这接连病着,更是柔若无骨一般,面色略显苍白,唇瓣淡薄如水,柔顺的长发如同水墨画一般浅浅散开,纤细的羽睫微微颤动,像只受了伤的蝴蝶似的,让原本清冷的容颜多了几分女儿的娇弱之气,没得让人心头一紧。 沈景轩瞧着,喉咙一紧,不知为何心跳竟快了几分。 “我无碍的,在修养两日便能痊愈,还劳烦你再来探望这一趟。”顾望之浅浅勾唇。 顾望之也是醒来后听在场的春心说的,她落水之后是沈景轩第一个跳入湖中救了她,脑子又依稀想起他当时焦急的模样,心下不免有些感动,对沈景轩的态度也多了几分真心。 “望哥儿,该喝药了。”春心叩了叩门,待得允许之后方才端了药案入内,准备侍候顾望之喝药。 沈景轩见她支起身子颇为困难,连忙伸手将顾望之缓缓扶起,又在她身后垫了帛枕,确保她坐得能舒服些。 “我说,”沈景轩摸了摸有些发红耳根,别扭道:“你身子怎么这么软,像个姑娘家似的。” 他方才扶着顾望之时只觉得他的身子又软又轻,心中顿时如同羽毛扫过一般,没由得心悸起来。 其实不只是刚才,早在顾望之落水之日,他便发觉顾望之的身量是比一般男子轻上不少,但也只当是他年岁小又体弱些罢了,未曾多想。 “咳咳……”顾望之这边正喝着药,突然被沈景轩来了这么一句,顿时呛得面容通红,连连咳嗽。 “你说谁像姑娘!”顾望之来了气,冷着眉眼,语气已然不善。 “本来就是……”沈景轩小声嘀咕道“不仅软,还怪香的……” 倒也不是那种女孩子家的脂粉香,就是那种清新淡雅,有带着丝丝甜意的味道,还有点好闻…… “你究竟是来探病的,还是来找茬的?”顾望之越是被他这么说着,心中越是不安,生怕再被他瞧出端倪,连忙佯怒道。 “好了好了,我不说这个就是了,”沈景轩见她当真恼了,连忙转移话题道:“你这病迟迟也不见好,总归还是身子基地弱,我今儿特从府中挑了些补品,你每隔个三五天便使唤下人替你熬着,归根固原才是要紧的。” 顾望之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你那东西想来都是些名贵的,我这几日吃惯了汤汤药药,若再吃些大补之物,反倒犯冲,你的心意我领了,东西还是拿回去罢。” “不妨事的,都是些滋补之物,你若不想吃,给你那些阿姊也是好的。再说了送出去的东西又哪有再拿回去的道理。”沈景轩托着下巴瞧着顾望之,乐呵呵道。 “只不过,”沈景轩神色突然严肃了几分 ,“我只恐你落水一事是有人故意为之,你可看清了是谁推的你?” 顾望之捏了捏眉心,神色有也烦躁道,“落水之时我虽不曾看得真切,却在隐约是见着蔺嘉彦身边跟着的小厮了。想来是前些日子的晒书会我同他起了些口角争执,他心有怨怼。” “呵,他倒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沈景轩冷笑了一声。 顾望之心中一跳,连忙道,“你可莫要干些出格之事。” “你放心,我有分寸,”沈景轩嘿嘿一笑,顿时便有了坏主意。 顾望之见状只挑了挑眉,几乎是一眼便看穿了沈景轩的心思:想来某人是少不了被堵在暗巷里一顿胖揍了。 罢了,总归是他活该。 第23章 早朝上死人了? 转眼便入了冬,京都地处北方,自然比不得苏州晴天暖阳的。顾云蕙天还不亮便早早起来给弟弟妹妹们灌好了汤婆子,好叫他们捂在怀里也能暖和些。 顾云蔓替自家弟弟整好了衣装,瞧着她一副困顿的眉眼,责怪道:“我瞧你是同那沈家的小公爷玩野了,昨晚看个花灯罢了,也敢耗到近亥时过了三刻方才回来,现在倒是知道困了?我且告诉你,我可是唤了春心盯着你呢,若是叫我知道你今日在学究的课上打了盹,今后便再别想出去鬼混了。” 顾望之听得迷糊,一倒头靠在了顾云蔓怀中,黏黏糊糊道:“阿姊,我困得紧~” “好了好了,都多大个人了,还在这里撒娇。”顾云蔓一瞧见她这个模样,心中的气不由得消了大半,半笑着推着她的身子替她搓了搓脸颊:“快清醒些,我瞧着你早饭也是来不及吃了,便做了些栗子糕,你在马车上垫垫肚子。” “怎么还在这里磨蹭?”顾云蕙掀了帘子进来,看见自家弟弟这般模样,连忙道:“再不快些可就真要迟了。” “昨个儿睡晚了,在这里耍赖呢。”顾云蔓又是气又是无奈,道:“阿姊你去唤了春心和锦瑟,先将她扔到马车上去,到了地方自然便能清醒些了。” 顾云蕙伸手摇了摇顾望之,见当真是睡昏了过去,只得依了顾云蔓的法子,临行前更是千叮万嘱让锦瑟在到萧府之前务必将她弄清醒了才是。 她虽困顿,到了学堂自然周围再一吵闹自然也就醒了些,这才理了理书箱等着先生入席。 魏老先生捋了捋白须,缓缓道:“上次讲学让你们背《六国论》,可都记得熟识了?” 沈景轩暗暗回头瞧了顾望之一眼,见她闷着头,知晓她定是不想出这个风头,便也随着她埋头缄默不语。 老先生环顾了下座,见众人都低了头不发一言,方摇了摇头叹道:“这便足以见得你们当真是没将我的话放在心上了。我也知晓在座的各位家中大多累世官宦,自可以等着封荫袭爵,定然也不会想走科考这条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路子。可若你们来此处只是为了将来不至于做个睁眼瞎子,外头自有大把的先生夫子,又何必来凑我老头子这个热闹?我虽不敢说句句皆是金玉良言,可到底比你们多吃了几十年的饭,多走了几十年的官路,既是来了,多听写总归是没错,你们觉得呢?” 众人听了,心中不免羞愧,皆道:“先生说的是,学生自当谨记先生教诲。” 魏老先生点了点头,这才继续讲授余下课程。 待得下学,便已是近申正时了。 她收拾了书,正想起身同沈景轩说话,便见一小厮匆忙进了学堂,俯身在他耳边不知说了些什么,沈景轩立马脸色一变,连书匣都顾不得收拾便匆匆离了伯爵府。 顾望之心中虽觉得有些奇怪,却也没多想。待得她回了府中,才发觉事情已然不妙。 只见得众人皆坐在大堂之中,神色焦虑。那王氏一见顾望之入了门,便哭着拉过她的手道:“望哥儿,你……你父亲他……他出事了!” 顾望之心中一惊,连忙道:“母亲您先莫要着急,先同我说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待得众人解释了来龙去脉,她方才听明白,是父亲自从早上入朝以来,直至现在都还未归,原本在宫外等候的小厮见着父亲迟迟不出,方才急忙回来报信,只说怕是宫里出了什么岔子,连城门都被锁的严严实实,里头静得听不见半点声响。 ”你说,不会是官人他惹恼了圣颜,被官家扣下来了吧?“王氏哭道。 “父亲为人处事想来是谨小慎微的,从不曾出过半点差错,又怎会突然惹恼了龙颜被扣入宫中?再退万步来说,父亲左右也不过是个五品官员,便是上了朝廷也不过是个陪跑的,说不上话的,又哪里来得机会触怒龙须?”顾望之摇了摇头,安抚道。 “若不是惹恼了官家,却又是为何?”王氏着急地追问道。 顾望之抿了抿唇,不语。 “我就知道这京都事多,当初便很不愿来的,”王氏见她不说话,提了手帕哭得更是伤心。 突然,她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急忙拉了顾望之道:“我前些日子便听说那摄政王巡盐回京了,他素来是同官家不和的,你说不会是他要……” “母亲休要乱说,”顾望之急忙打断了王氏的话,使了个眼神唤锦瑟管好门窗,这才道:“母亲这话要是不慎传了出去,那父亲便是没事也会惹上大事的。” “那,那这该如何是好,我们总也不能就在这坐以待毙吧?”王氏来回踱步,急得活像热锅上的蚂蚁,只得去哭求着老太太道:“母亲,您自幼便是在京都长大的,自然比我们见多识广,求您想想办法,救救官人罢!” 到底是自己的儿子,心尖上掉下来的肉,老太太心中的焦急又何尝少于王氏半分,只是年岁大了,遇事也自然沉稳些。 “我们在这帝都人微言轻,就算是宫中当真出了事,又哪里是我们能知晓的?”老太太开了口,对着顾望之道:“望哥儿你同沈家小公爷素来交好,他们家是皇亲国戚,在朝中位高权重,若是有什么消息知道的自然也快。不若你拉下脸,去公府替你父亲走着一趟,叫我们安安心也好。” “祖母说得是,”顾望城亦是焦急,接道:“七弟弟你便去走这一趟罢,小公爷同你私交甚好,有了什么定然会同你透露些的。” “祖母和母亲莫担心,望之这就去。”顾望之应道,连忙起身唤了下人备好马车便匆匆向公府赶去。 待她到时却见公府大门紧闭,便是连个守门的司阍都未曾见着。她只得自个人下去叩了铺首,许久却也不见人响应。 顾望之只觉此事必定非同小可,怕是和公府有所牵连,这才会闭门谢客。 她思量了片刻,忙上了马车掉头向萧家伯爵府赶去。 待得见了萧崇清,见得萧家也是一团焦虑,只听他说便是连萧家舅舅也被扣于宫中迟迟未见归来,后也是买通了宫里头的小太监方才打听到,似是下朝之时莫名暴毙了一位大人,朝中上下顿时乱了套,百官亦纷纷被官家扣在宫中审问,尚不知是什么结果。 顾望之听了,连忙谢过萧崇清,只道家中还等着消息,不便多留,便匆忙离了伯爵府,待得归于家中,方才将这些情况细细说与众人听。 王氏闻言,双脚顿时一软,险些站不住:“你说有人忽然殒了?不会……不会是……” “母亲这是何话?父亲身子素来康健,您可莫要咒了他去!”顾云薇连忙开口怪道。 “母亲放心,这事情闹得大,既能让官家亲自审查,那殒没的必然是朝中大官,”顾望之道:“这其中错综复杂得很,怕是涉及到党派之争。父亲才刚刚入京,且在朝中一直都是中立态度,素来不参与这些纷争,想来也不会牵连到他头上的。” 老太太微微颔首:“望哥儿说得有理,我们切勿先乱了阵脚,还是在家中耐心等等再说罢。” 众人听了,便是心中不安,也都不得不坐了下来,只得在家中等着消息。 眼看着快到亥时,天色早已黑了大半,却还不人来,就是老太太也再坐不住了。 “我只怕是当真出了事,”老太太焦虑道:“不若望哥儿你再去伯爵府走一遭,万一有宫中有什么新的消息呢?” 还不等顾望之回话,只见那传话的小厮便急急跑了进来,只听得他喊道:“主君回来了!” 第24章 可安万万人的天下 一大屋子人顿时都拥了上去,见那顾怀宇也是一脸疲惫,神色很是不好,王氏立马搀了上去,急焦急问道:“官人这是怎么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竟闹到这般地步?” 顾怀宇摆了摆手:“先用膳,用完膳我自会同你们细说。” 他自从早上入朝直至现在,心惊胆战了一整日不说,便是连热乎的饭菜都不曾吃上一口,如今实在饿得头晕眼花,若要再多半个时辰,怕是真要饿倒了过去也未可说。 老太太听了,连忙招呼了下人将备好的饭菜重新热了再端上来。又怕他身子冷,便亲自下厨煲了乌鸡姜丝汤去去寒气,待得饭后,众人方才听顾怀宇将事情的来因去果细细道来。 如萧家表哥所言,今个儿下朝之时确有一朝中大员在离宫途中突然暴毙,人就倒在离朝天门不远处。 而这官员不是旁人,正是那国公府沈家沈东华的妹夫,兵部尚书秦启。 “难怪我今日去侯府询问消息之时,见国公府门都是紧闭着的,连个守门的司阍都不曾看见。”顾望之垂了眼眸,兀自低语道。 亲人骤然离世,想必沈景轩此时定然心中悲痛。 “你们是不知,那秦大人原是同我先后离开太和殿的,看瞧着便要离开宫城了,人却忽然便倒了下去,就在离我不足三丈处,可是将我吓得不轻。”顾怀宇回忆起当时的场景,似还心有余悸,连忙又喝了盏茶压惊。 “那官家可查出了秦大人究竟因何而故?”顾望远连忙接问道。 顾怀宇摆了摆手:“当时官家也是吓坏了,立刻下令封锁宫门,唤了太医验了半天,方才说是喘症发作而亡。到了我们如今这个年岁,身子骨自然比不得年轻时候,劳累不得的。” 喘症?那不就是心脏病?顾望之皱了皱眉,想来那秦大人也比父亲年长不了几岁,顶多便是个不惑之年,怎么会染上这样的不治之症? “父亲既离得近,可有瞧见秦大人当时面状如何?”顾望之问道。 顾怀宇回想道:“我记得……应是面色青黑,口唇紫绀。” 是了,这的确是心脏病发作时的症状。可这个年纪就算是染上喘症也就是个心脏病早期,怎么也不该发作得这样快、这样急啊? “那父亲可记得秦大人身上有没有什么异常之处?”顾望之追问道。 “当时情况紧急,我又哪里会记得这么多,”顾怀宇摇了摇头道:“圣上和宫中御医都亲自盘查过了,恰恰是因为找不出疑点,无论怎么查验那秦大人都是死于喘证,这才拖到如今才放人。” “看来如今这朝局,又要变天了。”顾怀宇长叹了一口气,拨弄了两下碗中的饭菜,又想起今日之事,顿觉无味,心中愈发忧患起来。 “叔伯是认为,秦大人的死与朝中利害关系牵连甚大?”顾望城不禁开口问道。 “那岂止是大?”顾怀宇提了提身子,正色道:“你们日后都是要考科举、走仕途的,朝堂上这些风云诡谲,我早些同你们讲讲,也总是没坏处的。” 如今这朝堂上,大致分为两派。表面上看来,是两派平分秋水、互相牵制,实则却不然。 “叔父此话怎讲?”顾望城有些疑惑,开口询问道。 顾怀宇接着道:“摄政王母家原是武将出身,在军中素有威望,身边有英国公、祁国公、武安侯相佐。只一人便握了帝国一半有余的军权,又有京都巡防营傍身。如此,才能叫他在朝堂上这般翻云覆雨、一手遮天,处处都压了官家一头。” “那这样一来,陛下手中岂不是只得政权,却无兵权。就任凭摄政王骑在头上了不成?”顾望城脸色沉了下去,他为人素来刻板严谨,将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等级观念看得极重,着实不能忍受这般玩弄权术,狼子野心之人。 “倒也不全是,”顾怀宇否定道。 “还有沈家。”顾望之凝了凝眸色,缓缓道。 众人了然,对了,还有沈家。沈景轩的父亲沈东华沈公爷,是在先帝时便立下赫赫战功之人,祖上更是代代忠烈,皆是为南楚沥肝堕胆、竭诚毕虑的骨鲠之臣。在军在民,声望都极高,一直以来深为王权一派所忌惮。 顾怀宇看了眼顾望之,眸中多了几分深意,又继续道:“除去武将,朝中文官势力大都隶属六部之下。其中刑、户、礼部附庸摄政王一党,而吏、工、兵部为官家所持。今日殒没的,正是沈公爷的亲妹夫,兵部尚书秦启。太子若无了兵部,那对于摄政王在军事上的制衡,便又少了一枚重棋。” 顾望城心中一惊,迟疑道:“叔父的意思是,秦大人之死是……” “望城,切莫妄言!”顾怀宇连忙呵斥道,警惕着神色瞧了瞧四周,压着嗓音道:“人是官家的人,若当真是证据确凿,便是沈家能咽下这口气,那官家能愿意?无论秦大人的死对摄政王多有利,可他卒于喘证到底是坐实了的,没有凭据的事,说得再多也不过是空口揣测罢了。” “可这事情无论怎么看都是他一手而为,”顾望城不忿地起身道“堂堂大殿之上,就这般任得旁人挟持弄权、祸乱朝纲,那皇权威信何在?纲常礼教又何在?我看他莫不是要学先皇,弑兄夺位,枉顾人伦……” “胡闹!”顾怀宇连忙喝道,他是又惊又怒,生怕隔墙有耳听了去落得个乱上的罪名:“皇家之事,岂容得你在此乱言!” 顾望城抿唇不语,心中也知晓自己叔父为官向来是唯诺,但求自保便好,至于旁的便是一点也不愿沾惹,两人心中准则便是不同,他也更不愿与其多说,起身作了一揖道:“侄儿身体不适,先告辞了。” 说罢便转身离去。 “你……你这简直就是个榆木脑袋,”顾怀宇气得不轻,颤着食指连连指着顾望城背影,转而又对着顾望之道:“你呢,你是怎么想的?” 夺门之乱,最忌妄议,他只忧心二人说了不该说的叫旁人捡了错去,当年阿爹便是这般…… 顾望之抿了抿唇,埋着头低声喏喏道:“先帝功绩几何,自有后世评判,儿子非官非吏,不敢多言。” “你能这样想便是好的,”顾怀宇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又似想起什么一般,幽幽叹了口气道:“当年你祖父位列九卿,尚且因一时出言不慎贬官逐京,落得个郁郁而终的下场,我们万不可步此后尘才是。” “儿子明白。” 顾望之瞧着自己父亲失落远去的背影,不由微微叹了口气:赫连玦终究是先动了手,让官家失了秦启,率先打破了两党之间持续了这么些年的权力平衡。 看来,京都这是要变天了。 ****** 第25章 以笔墨为喉舌 自从秦大人亡故之后,京都之中人人自危,生怕再多说一句,多走一步便又在自个儿都不知晓的情况下惹来杀身之祸。 帝都甚至连空气里都弥漫着压抑,直到临近过年,才被这普天同庆的喜气冲淡了几分。 顾望之有些失落地瞧着前面空荡荡的位置,沈景轩已经近一个月未曾来过学堂了。 她也不是没有去寻过沈景轩,可那公府的大门自从秦大人亡故后便一直挂着白,大门也是紧锁着的,她好几次都是无功而返,渐渐便也不去了。 可她心里却始终放心不下沈景轩,便是先生平日里的笔记也原模原样地替他腾了一份出来。 “望之,你且过来。”魏老先生冲着她招了招手,温声道。 顾望之瞧了瞧四周,发现周围人都已尽数离去,方才小步跑上前,在魏老先生对面规规矩矩地坐好:“请先生赐教。” 魏老先生笑了笑,问道:“今日我所讲的,你可都听懂了?” 顾望之略略思虑了一番,恭敬道:“先生今日讲为官之道。一需清,无杂念、无私利;二需善,无恶意、无用心。” “那你可懂了?”魏老先生捋了捋胡须,依旧笑得温和。 “学生听懂了,”顾望之微微颔首。 魏蔺摇了摇头,道:“我问你,是听了,还是懂了?” 顾望之一愣,转而便明白了魏蔺话中之意,默然了片刻道:“学生听了,也懂了,却并不认为先生今日所言,便是真正的为官之要。” 魏蔺听了,也不恼,只盘了腿问道:“何故?” “学生浅薄,在回答先生的的问题前,先有一问,不知先生可否为学生作答?”顾望之微微屈身,不卑不亢道。 “你且问。” “明熹宗年间,有东林六君子,主张廉洁奉公、振兴吏治,确同先生所言,清正高洁,一生同奸佞之臣斗争,却因锋芒太露,还不等有所作为便被惨遭馋邪毒手;而明万历年间,首辅张居正,以新帝年幼,便代拆代行,掩袖工馋,诛锄异己,却偏偏又能大兴变法,使得太仓粟可支十年,周寺积金,至四百馀万。敢问先生,其二人,为官何如?” 魏蔺闻言先是一愣,忽而大笑道:“顾望之啊顾望之,你这哪里是在请教我,分明是在质问。你既心中已有想法,不妨道是说说,什么?” 顾望之默了默,定定地对上魏老先生的眼眸,正着身子答道:“学生向往一个光明的天下,一个非帝王一人所居,而是可安万万人的天下。于望之心中,江山社稷、百姓福祉,比君王重要,更比一人一身重要。学生向往于谦两袖清风,救朝野于危难,匡社稷于飘摇,可学生不愿做于谦,夙愿未成而身死朝堂,我便是亡也该亡在大计已成之日,至于世人所说的谋权算计也好,党同伐异也罢,皆非望之所在意的。” “于而今的南楚,洗刷权谋的只能是更深的权谋,望之甘愿为天下人心中挟持弄权、掩袖工馋的谋臣,为南楚的朝堂开一条路,开一条可以让纯臣的襟怀坦白、清风任直之路。” 魏蔺愣了神色,心中却被顾望之一言大为触动。 他这一辈子做的便是教书育人,哪怕是入了官场也是对那些个明争暗斗充耳不闻,做到正二品大员却不隶属于任何一个党派,一碗水端得平,叫人挑不出半点差错来。 他自诩识人无数、育人无数,却在生平所见中独独瞧上了顾望之,肯倾囊相授。 只因她不同,与这世界芸芸众生都不同,她敢想旁人不敢想,敢为众人之不能为,却偏偏又不锋芒毕露,懂得伺时而动、伺机而变。 魏蔺心中太明白,顾望之需要时间,她需要更多时间打磨,总有一天,她将会成为南楚青史之上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望之,你果真永远都不会叫我失望,”魏蔺摇了摇头,欣慰道:“你同我认识的一人仿佛很像,可却又仿佛截然不同。” “是谁?”顾望之不禁好奇道。 “在你之前,他曾是我教出过最天赋秉异、最优秀的学生,也恰恰是因为太过聪明……”魏蔺微微一笑,眼神中却有些落寞:“不提也罢,不提也罢……” 老先生摆了摆手,起身缓缓离去。 空荡荡的学堂内只留下句。 “你终不会成为他的。” ***** 不会成为谁? 为什么不会? 顾望之有些发愣,怔怔地看着窗外,任由笔尖上的墨水滴在淡黄色的宣纸之上,逐渐晕出墨圈。 “阿望,阿望!”方云瑶伸手使劲在顾望之面前晃了晃这才叫她缓过神来:“想什么想得这么入神?” “没想什么,”顾望之摇了摇头,看向方云瑶手中的笔墨,拿过来瞧了瞧,不由惊讶道:“你在着史?” “不过刚写了个开篇,”方云瑶放了笔,淡淡道“这世间史官,向来高谈阔步、惜墨如金,他们写帝王将相,写文人骚客,写世家大族,写男儿千万功绩,却唯独要将女子束缚在他们所划定的规矩之内。我却偏不,我要写武曌登临九鼎,写平阳披甲寒光,写易安横扫唐宋诗坛,写西泠桥边苏小小,莫愁湖畔莫愁女。我要写一本史书,让天下人知晓,女子未必要守着内帷感恩戴德,男子能做的,我们也能做。” 顾望之心中一动,握了握她的手道:“今后,我们二人,一人以权势为利剑,一人以笔墨为喉舌,相持相伴,可好?” 方云瑶反握住顾望之的手,动容之处刚想回应,便又似想起什么般,面容一红,不曾吱声。 顾望之瞧见她神色不对,眯了眯眼眸,突然意味深长地“哦”的一声,道“我想起来了,前两日许家去拜访过勇毅伯爵府吧?” 说起来方云瑶也就比五哥哥小上几个月罢了,虽还未到出阁的年纪,却因着身份显贵,又最是蕙心纨质,上门求亲者也绝不在少数。 这不,连那向来眼高于顶、清高自傲的左散骑常侍许文哲许家都由主母许林氏亲自携了手信登门拜访,说是探望伯爵府的方老太太,实则那是在为自家独子许铭卿相看婚事呢! 听闻此人很是厌恶缛礼烦仪、官场诡谲,曾立有“三不”:立身不在乎礼教,交友不在乎显贵,娶妻不在乎门楣。一身的傲骨,不合其心意者,便是丞相亲访,也自闭门不见。 不曾这样的大才子竟也拜倒在了阿瑶的裙下。 “还有你这帕子,”顾望之趁着方云瑶不备,一把夺走了她手中的蚕丝方帕,上面赫然绣着一串明红色的相思豆,右下角是以飞扬洒脱的行草绣做的一句诗,“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还给我,阿望你快还给我。”方云瑶顿时急急伸了手要夺,一张小脸红到了耳根,衬得愈发明媚动人。 “要我还给你也行,”顾望之做坏,一扭身将帕子藏到了身后,笑道,“你得先同我说说这帕子上的诗是怎么回事?” 那字迹流畅洒脱,可不像是个女儿家写得出来的。 方云瑶捏着衣袖,羞赧道:“就是……就是先前我曾与许公子一同游湖,临别之前,他以行草写了首温飞卿的《新添声杨柳枝词》给我。我……我瞧着他字好,便摹着绣在了帕子上。” “哦~”顾望之眨了眨眼睛,戏谑道,“我确实知晓许公子写得一手好行书,笔墨最是漂亮,素有右军再世的美名。可你却自幼习瘦金体,竟也能说到一出去?” 方云瑶脸皮薄,听了这话立马羞红了脸:“你总是这般说浑话,那……那许伯母分明就只是来探望祖母的,怎的到你口中便是来相看不相看的了……,若叫旁人听了去,还以为我是那恨嫁的,生怕寻不到郎君一般!” 说罢伸了手便作势要打她,两人嬉闹了一番,这才被顾云蕙的低咳声打断。 “好了,莫要再闹腾了,”顾云蕙笑道:“今日做了你们爱吃的,松鼠桂花鱼,再晚些便要凉了。” 二人一听,连忙收拾好了东西便要用膳。 “阿望是真的很喜欢吃栗子啊,”方云瑶瞧了这一桌又是菜又是糕点的,皆有板栗作配,不由得问道。 顾望之咬了口栗子酥,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 “她素来是个贪吃的,但凡是个吃的都爱,”顾云蕙好笑道,说罢又夹了些炝藕放在顾望之碗里:“那点心甜腻,吃多了不好。” “说起来,二姐姐可有收到公府春宴的邀帖?”方云瑶抬首问道。 京都内有传统,每年除夕过后,待得开春天气回暖之时,便会由门第显赫的侯爵之家的主母主持召开一场春宴,遍邀帝都中名门显贵的家眷共同游赏。 算起来,今年原该轮到沈景轩的母亲荣国夫人操办的,但他们家才经历了祸事,想来还未曾从丧亲的悲痛中缓过神来。众人皆以为此次春宴该是办不了的。 可那公府到底是公府,胸襟气度绝非等闲之辈可比,很快便调节好了情绪,全然无事般将上上下下的事物打理得妥妥当当,挑不出丝毫差错。 顾云蕙颔首笑道:“今个儿一早儿便收到了。” 方云瑶点了点头道:“时候也不早了,若再不回去祖父祖母该忧心了,蕙姐姐,蔓姐姐,我们便春宴上再见。” 第26章 心中的悸动 暮春三月,杂花生树。 宴会进行得正是热闹,席间觥筹交错,丝竹之声不绝于耳,女眷们三两攀谈着,一片绿云扰扰、明媚荣娟的景象。 顾云蕙着了一身木兰色的长裙,裙摆处绣了点点碎莲,配上她一身典雅恬静、温润贤良的气质,让低阁处坐着的那些个妇人不由得低声议论了起来,却不知是哪家养出的女儿,倒有一股雍容闲雅的风范。 顾云蔓素来喜静,最是厌烦这种相互应酬恭维的场合,若非被顾云蕙和顾望之两人生拉硬扯,是决计不会来的。 人静,穿得便也素净,只着了一身雪兰色的对襟长褂,面容略施粉黛,容色晶莹如玉,一双清冷的凤眼同顾望之有七分相似,如同花树堆雪一般,自有一番清雅高华的气质,叫人不可亵渎,却又忍不住想要靠近。 “七弟弟,”萧崇清远远瞧见顾望之,连忙唤了一声,迎了上来。 一转眼便瞧见了在她身旁容色逼人的顾云蔓,不由得微微失神,随即立马回过神来作揖道:“二妹妹,四妹妹。” 顾云蔓和顾云蕙皆拜过萧崇清,相互寒暄了两句。 “四妹妹许久未见,出落得愈发亭亭。上次苏州别时,云蔓妹妹不过刚及我腰间,如今却已娉娉袅袅,竟是碧玉年华了。”萧崇清瞧着她清冷的容颜,心中一动,笑道。 一旁的顾云蕙捂着嘴低头轻笑道:“崇清哥哥果真是读过书的,夸起人来也诗一般好听。” 萧崇清有些不好意思地红了红耳根,道:“二妹妹说笑了。” 顾云蔓抬眼瞧了萧崇清一眼,只淡淡一句“崇清哥哥谬赞了”,便再无他话。 她不喜与不熟识的人多话,故同旁人一直是这幅冷清的模样。 四人站了一会,她便觉得有些手冷,不由得将手笼抱得紧了些。 萧崇清见状,立马道:“我听闻四妹妹身子素来不好,如今虽已开春,可薄霜未散,到底还是冷的。” 说着便扭头吩咐小厮取了热热的汤婆子来替顾云蔓捂手。 顾云蔓推辞不下,方才接了过来,低声道了句谢。 “阿姊们先同崇清哥哥聊着,我去去便回。”顾望之自从进了沈国公府便一直在等沈景轩,可见着众人皆已尽数到齐,便连荣国夫人都已早早入了座,却迟迟不见沈景轩其人,心中不免担心,就想着先去寻寻。 “春宴就要开始了,你这时候乱跑做什么,不许去。”顾云蕙皱眉低声道。 “我就去一刻钟,马上便回来。”说罢还不等顾云蔓喝止便先一溜烟跑了出去。 沈国公府虽大,她也是来过两次的,大体也知晓沈景轩的屋子在何处。 果然,绕了几个长廊便寻着了他。 少年一袭绛紫色长袍,只身坐在回廊的长椅之上,倚着身后的柱子,衣摆斜斜落下,只需稍稍一动便能浸入右侧的湖水之中。 顾望之瞧了眼他身边零零散散的酒罐,微微叹了口气,缓缓走近他身边。 沈景轩闭着眼,长长的羽睫微微颤动,剑眉斜飞,双颊微醺,虽说已然过了舞象之年,却仍未曾褪去少年的青涩稚嫩。 顾望之伸手替他拾了拾衣角,低声唤了句他的名讳。 沈景轩迷糊中缓缓睁了眼,便看见面前清冷熟悉的容颜。 “阿望……”少年喃喃叫了她一声,确定眼前之人后,眼眶一酸,压抑了这几个月的情绪瞬间决堤,一把抱过顾望之便埋首在她颈项之中。 顾望之只觉得肩口一片濡湿,心中说不上的难受,伸手一下一下地抚摸着少年的背脊安慰道:“我在,我在。” “我原是不想哭的……是不想哭的……”沈景轩抽噎道,手指紧紧攥着顾望之腰间的衣衫:“姑丈他是这个世上再好不过的人了,我自幼便是他瞧着长大的。他疼我,无论什么好吃好玩的都先想着我,有些话我同父亲也不敢说,却都是同他说过的……” 顾望之心尖一疼,她从未见过这个如同骄阳一般明媚的少年露出这样脆弱的神情,却又知道此时无论她说什么,也只是一个旁观者,做不到感同身受地去体会他的痛苦和无助,只能顺抚着他,静静听着他说完。 “还有姑母,她是我见过最温柔贤良的女子了,可自从姑丈去后,她便将自己独自一人关在房中,短短几月,像是苍老了十年一般,”沈景轩说道这里,又将顾望之抱紧了几分,眼泪决了堤般往下掉,连牙床都在微微打颤“明明……明明早上上朝之时,姑母还刚同姑丈说了那样的好消息,明明都答应过等晚上回来便来侯府,我们一同想想孩子该唤什么名字好的……” 秦夫人怀了孩子?顾望之顿时如同五雷轰顶一般,被震惊得说不出半句话来。 顾望之沉了沉面色,眸中一片漆黑,为了权利争斗,就当真可以罔顾人性到这般地步吗? “景轩,你若信得过我,我定会为你找出证据,还秦大人一个公道。”顾望之抬首对上他的眼眸,定定道。 “没用的阿望,”沈景轩摇头道:“若真的是他,我们沈国公府便是拼了这满身的富贵不要,也定然会为姑丈讨回公道。” 他哽咽着道:“可不是他,我们的人已经去验过尸首了,是卒于喘证,确凿无疑。” “这不可能,”顾望之皱眉喃喃道:“秦大人刚才知道自己喜得麟子,怎么可能当天被死于宫中?这个世上哪里来得这么多巧合。” 她扶正了沈景轩的身子,坚定道:“阿轩,秦大人尚且年轻,便真是喘症发作也决计不会这样快、这样急,毫无预兆地便病发要了他的性命,定然……定然是有什么东西刺激了病症的发作。” “对!刺激!”顾望之似是想起什么,眼眸一亮,立马问道:“你可知道秦大人他那日早上,都吃过什么,用过什么?” 沈景轩摇了摇头道:“太医都已经验过了,无毒无害,更没有能够刺激到姑丈喘症的食物。他在饮食上素来小心,所食之物都是膳房精心搭配好的,绝不会有错。” 顾望之咬了咬唇,不可能,一定是他。 不知为何,她心中总是有股强烈的预感告诉自己秦大人的死一定是赫连玦所为。 那些证据越是证明不是他,她便越觉得,是他无疑。 “阿望,我很感谢今天你能来寻我,能对我说这番话,”沈景轩抽了抽鼻子,眼眶红红地望着顾望之“我知晓你是在安慰我,可这些就够了。阿望,我很珍惜你,更不想你因为我搅入这无端的是非之中。” 顾望之看着沈景轩,张了张嘴,她想解释,她想说她并非是为了抚慰他才说这些的,她是当真想要帮他,当真想要为他讨回公道的,可顾望之最终还是没说,因为她没有这个立场,更没有这个权力。 一个不过十五岁的少年,还是个小小五品官员家中不受宠的嫡子,有什么资格说自己可以判定权倾朝野的摄政王蓄谋杀人? 顾望之握了握拳,只觉得自己无能又无用。 “阿望,我母亲同我说,旁人越是要看我们国公府的笑话,我们便越是要镇定下来,牙碎了和着血也要吞下去,绝不能让人瞧轻了去,这不仅仅是沈家的颜面,更是皇后娘娘的颜面,是官家的颜面,”沈景轩哑着嗓子,紧紧掐着自己的手心。 顾望之心疼他,摸了摸他的发顶,:“阿轩想哭便哭,我在这里,我在这里的。” 沈景轩一愣,闻着她怀中淡淡的玉兰花香,只觉得心口跳得厉害,似乎要飞出嗓子眼一般,不由自主地便伸出手将她狠狠箍入胸口,垂下头,眸色灼灼贴近,着了魔一般喃喃唤道:“阿望,阿望……” 第27章 马球赛 “少爷,”远远处女使正到处寻着沈景轩的身影。 荣国夫人见宴席开始已久,就迟迟不见沈景轩,这才差了人来找。 沈景轩猛然清醒过来,一把放开顾望之,连忙对着远处的女使喊到:“碧螺,我在这里。” 碧螺见着沈景轩,连忙小跑过来,行礼道:“少爷,主母正唤您过去呢。” 沈景轩慌忙点了点头:“我知道了,你同母亲说我换了衣服便去。” 女使接了命,便转身离开回去答禀。 “我离席已久,想必阿姊们也担心坏了,便先走一步了,”顾望之道,却又见他面色绯红,不由伸了手要去探他额间:“你脸怎么这么红,可是吃了冷酒又吹了风,着凉了不成?” 沈景轩心口倏然一动,只觉得口干舌燥得厉害,连忙后退了半步道:“没……没事,兴许是酒劲上了脸,你先去吧,不用管我的。” 顾望之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只道了句小心身子便匆匆离去。 见顾望之走远了,他才猛然向后一倒,捂住自己狂跳不已的心口,喃喃道:“我这是怎么了,我怎么会这般,难不成我对阿望……” “不会的,”沈景轩使劲摇了摇头,似乎要把这个可怕的念头摇出脑海:“一定是我喝醉了,是我喝醉了……” 顾望之这边刚回了席面,便见着场上一众人绑了襻膊驾马击球,一杆过去,很是干净利落便直击球门。 漂亮!顾望之心中暗叹道,等等,那个身影是不是有些熟悉?她再抬头瞧去,其中一个木兰色衣衫的驰骋在众人之中,长发飘散在空中,飒然挥杆,便又是一球进洞,场上立马响起雷鸣般的喝彩声。 那不正是她的二姐姐顾云蕙吗?! 顾望之心中一惊,有些不可置信。她那姐姐,旁人不知,她还能不知吗?最是个温软淑慎的性子,平日连大声说句话也是不曾的,又怎么会在春宴众目睽睽中出这样的风头? 顾望之四下望去,片刻便瞧见了顾云蔓的身影,立刻挨着她坐了下来,急急开口问道:“阿姊,二姐姐这是个什么情况?怎么好端端地便跑到马球场上去了?” 顾云蔓抬手为顾望之斟了杯茶,淡淡道:“方才有官眷来敬酒,二姐姐推辞不过,便喝了两盏。而后酒劲上了头,正看着比赛呢,非嚷着说人英国公家的女儿打得不好,冲上去便抢了人家的球杆上了场,这不,便成如今这副局面了。” “阿姊你怎么也不拦着点?”顾望之只觉得此刻头疼得紧,二姐姐是喝不了酒的,只消几口便能叫她醉了去,发起疯来更是非得要尽兴了才肯罢休的。 顾云蔓冷笑了一声道:“我倒是也得拦得住,二姐姐那酒疯你又不是不知道,九头牛也拽不回来的。既都发生了,总也不可能喊停了比赛,再将她从那马背上扯下来吧?左右也就是一场马球赛,随她玩一场便是了。” 顾望之皱着眉担忧地看着球场道:“我倒不是担心这个,我是怕二姐姐不甚伤了自己。” “放心,她马球可比你想得好得多,”顾云蔓解释道:“母亲在世时曾教过阿姊的。” “母亲?”顾望之有些惊奇“母亲还会打马球?” 顾云蔓笑容多了几分暖意:“萧家子女皆是武将出身,个个能骑善马,哪有不会打马球的?说起来母亲还做姑娘时,这马球赛便是年年夺魁的,那时京都谁人不知萧家二姑娘的风姿。不过是你年岁小,故而这些事都不清楚罢了。” 顾望之瞧着顾云蔓唇边的的笑意,心中微动,低头勾唇道:“阿姊说得是。” 顾望之虽不懂马球,但这大致赛况还是看得来的,只见自家阿姊是一个接着一个球的进,打得对方是措手不及,马场上尽是她木兰色的飒爽英姿,接连赢得阵阵喝彩之声,不过两炷香的功夫便结束了比赛。 顾望之起了身,刚想上前去扶顾云蕙,便见与她同队的一宝蓝色衣衫的男子先行将她馋下了马,低头同她不知说了些什么,惹得顾云蕙连连发笑。 “二姐姐,”顾望之唤了她一声,顾云蕙转了身,面色微醺,眉眼微弯,一把搂过顾望之道:“阿望方才可都瞧见了?阿姊厉不厉害?” 顾望之动了动鼻翼,果然,一股酒气。 “顾二小姐自然厉害,在球场上的风姿,比起男儿来尚且不输,实在叫在下钦佩。”那男子声音低柔,看向顾云蕙的眸色温软。 顾望之敛衽一礼道:“恕望之冒犯了,不知公子是……” 男子欠了欠身,微笑道:“在下向家向遥深。” 向家?顾望之微微皱了皱眉,不动声色道:“望之浅薄,不知刑部尚书向海洲向大人是……” “正是家父。” 果然,顾望之了然,向家祖上原是商贾起家,到了向海洲父辈才开始步入仕途,他自个儿也是当年的探花及第,娶了前太保的嫡女张氏为妻,而后又投靠于赫连玦,这才坐到如今刑部尚书的位置 顾望之礼节性地笑了笑:“我阿姊今日有些醉了,想必给向公子添了不少麻烦,我便先带她回座,日后定再向公子道谢。” 向遥深微笑道:“不妨事的,顾小姐洒脱率真,我倾慕尚且来不及,又怎会嫌她麻烦。” 顾望之听见他如此直接,心中略有些不快,却也不曾表现出来,垂了垂眼睫,只道了句“向公子谬赞了”便匆匆离开。 顾云蔓见她们回来,连忙伸手接过半醉半醒的顾云蕙,替她灌了口清茶醒醒酒,而后问道:“方才同阿姊在一起的是何人?” 她瞧着阿姊与那人说笑了几句,本也无伤大雅,就怕此处人多口杂,被有心之人多说些什么就不好了。 “向家嫡长子向遥深。”顾望之理了理顾云蕙的衣摆,答道:“刚才同我交谈了两句,我听着那语气是对阿姊颇有好感,他们家位高权重我们不好招惹,还是辞了国公夫人早些回府的好。” “也好,”顾云蔓有些疲惫揉了揉太阳穴,心中有些暗暗懊悔起初没有拽住了顾云蕙,方才惹出这些麻烦事来。 二人正欲扶起顾云蕙回府,便被面前的声音打断道。 “顾二小姐果真是打得一手好马球,”一位粉衫女子挡住了她们的去路,少女容颜娇俏,瞧之不过十六七,眉宇间却透露出一股华贵傲气。 顾云蔓识得她,正是方才被自家阿姐嘲讽球技差、还被生生抢了球仗的英国公家的嫡女杨悦榕。千宠万爱长大的,哪里受过这样的气,来寻麻烦,她倒也不是不能理解。 “杨小姐过誉了,实在是我阿姊方才多喝了两盏,酒劲上了头,若是有冒犯之处,我代阿姊先向杨小姐赔个不是。”顾云蔓微微一礼,谦恭道。 “顾四小姐这话说的,倒像是我嫌你家姐姐抢了我的风头,如今特地跑来这里寻你们两个弱女子的麻烦,我却是那撒泼无赖之人了?”杨悦榕冷哼了一声,显然不准备轻易放过他们。 倒还不是她无理取闹,方才在场的人可都看得真真儿的。她本就输了上半场一肚子的气,刚下了马准备中场休息一番,却不知被哪里来的泼皮一把抢过了球仗,硬要替了她上场。 她气不过,本想抢过球仗狠狠教训她一番,谁知这女子醉酒后力气大的惊人,一把就将她推倒在地,自己倒上了马玩得尽兴。 杨悦榕被她推倒后沾染了一身的泥土,匆匆更了衣回来,却见那顾云蕙已然拔得头筹,全场赞喝。 饶是她脾气再好,遇到如此蹬鼻子上脸之人,也绝不会就这么算了。 更何况,她性子还真不算好。 第28章 打架,往死里打 顾云蔓知晓她们理亏,自然服软认错,从顾云蕙手上褪了那方才赢了球赛得的碧玺镯子,便要递入杨悦榕手中:“杨小姐哪里的话,这事原就都是我阿姊的错,若是换做旁人早就使唤人一脚将她踹下马去了,哪里还能容忍她在场上泼皮?杨小姐出身大户,自然最是豁达大度,断然不会同我们这些小门户中出来的计较这些。” “谁稀罕你这一个破镯子。”杨悦榕一把将她的手拍开,镯子应声而落。 顾望之低头将那镯子从地上拾起,微微有些裂缝,好在没碎。 她伸手握住杨悦榕的手腕,还不等她挣脱便将那镯子套了进去,语气虽是温和,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力量:“既本就是属于杨姑娘的东西,待姑娘回了自个府中,想怎么处置都行。” 杨悦榕本被顾望之强硬的态度弄得有些恼,抬头正欲责难,却猛然对上顾望之清冷的面容。 少年柔润的眉眼浅淡如画,看向她目光沉静又淡漠,不动不响,就像一弘月华,清辉出尘。 杨悦榕被面前之人这么定定地瞧着,纤细的手腕还被少年略略有些微凉粗粝的手掌握住。她长了这般年岁,还从未被哪家儿郎如此唐突轻慢过,急急抽出自己的玉手,红了面容呵斥道:“大……大胆,你……你们顾家男儿都是这般轻浮的吗?” 顾望之拱了拱手,淡淡道:“望之失礼了。” 她赔了礼,抬脚便携着两位姐姐离了马球场,全然不顾身后之人不满地叫喊之声。 顾望之眼下只想赶紧将自家阿姊送回去,不想再同杨悦榕多做纠缠, “望之少爷,求您快去帮帮我们家小姐吧。”还不等顾望之扶了顾云蕙离场,便见着方云瑶身边的女使听雪神色焦急地来寻她,小丫头一副快要急哭了的模样,拽着顾望之的袖子哭啼了半天方才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清楚。 “我们姐儿是不愿凑这个热闹的,是谭家小姐硬拉着她打垂丸,不知怎得就招惹来了那蔺公子和莫公子,”听雪哭道:“他们都是些下流胚子,欺负我们小姐只身一人,非叫她输了球便自罚三杯,眼下已经喝了不少了。” 顾望之沉了沉眸色,蔺嘉彦与她同在萧家书塾念书,平日里是霸道跋扈惯了的,再加上那左尚书丞莫文博家的嫡子莫泽锐,她听说前两日莫家有意向方家提亲还被婉拒了回去,这两人一起,还不得将方云瑶生吞活剥了不可。 不行,她得去看看,免得叫阿瑶在众人面前吃了亏去,影响了阿瑶的名声便是事大了。 “阿姊你先送二姐姐回去,我去瞧瞧阿瑶,她一个人怕是应付不来。”顾望之对顾云蔓说道。 顾云蔓点了点头,她们于方云瑶素来交好,方云瑶既有难,她们于情于理都该帮衬的。 故而只叮嘱了她几句切勿生事,便携着顾云蕙匆匆离开。 “我说方小姐,刚才明明都说好的事,怎么输了球便不认了?”那少年一袭雾灰色华衫,眉眼虽是俊朗,却没得透露出一股子流气:“我听说勇毅侯是个骁勇善战的,刀枪剑雨都不曾惧过,怎的到了方小姐这便是这般畏畏缩缩,哪里还有半点伯爵府的模样?” 他一手紧紧拽着方云瑶的手腕,将她向着自己拉近了几步,一副轻佻跋扈的模样。周围虽是不少人瞧着,却因忌惮他的身份显贵,竟无一人上前相助。 “莫公子这般强迫一个弱女子,又哪里有半分莫家家风?”顾望之冷笑了一声,上前拉过方云瑶,将她带到自己身后。 “阿望。”方云瑶咬着唇在她身后轻唤了一声。 “莫怕,我在这里。”顾望之侧头轻轻安抚了她一句。 “你又是从哪来的乳臭未干的小子?”莫泽锐瞧着顾望之,好笑道:“怎么?是在这里学人家英雄救美?” 蔺嘉彦在他身边附耳说了几句,莫泽锐笑了一声,看向顾望之的眼神更加轻蔑:“我当是谁呢,原来是方小姐苏州的那个小竹马,一个小小五品官员的儿子,也敢在我面前逞英雄?” 这话顾望之都听人说得腻了,左右拿来贬低她的也不过就是用出身说事,她也不恼,只淡淡道:“莫公子哪里的话,只是阿瑶她不甚酒力,若是再多饮几杯,醉熏熏地回了府去,叫勇毅侯夫妇瞧了免不了要责罚她。” 到底是家里官做得大,虽同是纨绔子弟,但莫泽锐反应却要比蔺嘉彦强上不少,即刻便明白了顾望之话中之意。 他母亲前些日子有意去方家询问婚配之事,谁料却被那对老不死的夫妇扫了面子不说,没过几天又传出说定了左散骑常侍徐文哲家的嫡子。 徐文哲之前参过他父亲一本,他们本就与徐家不对付。如今方家这事办得,更是惹得莫家不快。 想及此,莫泽锐心中便是一股怒气没处撒,说起话来更是字字刻薄,一点好话都不留:“你也不用拿勇毅侯夫妇来压我,他们用勇毅侯府如今是什么境况在座的各位哪个不是心知肚明。不过就是吃着上辈的老本苟存到现在罢了,连后继都无人。说得难听些,待得勇毅侯夫妇驾鹤去了,那便真真是个落魄户,也难怪方小姐前些日子到处寻亲问嫁的,生怕是嫁不出去了。好在我们莫府家大业大,方小姐若是没地方去了,我瞧着你可怜收你做了妾室也未尝不可。” 莫泽锐说完,便引得一场哄笑。 古代女子有多注重名节声誉她是最清楚不过的,莫泽锐这一番话岂止是羞辱了方家,更是叫方云瑶成了没人要破鞋,人尽可欺。 顾望之感觉到身后的人死死拽住衣角。方云瑶是气急了的,她虽外边瞧着柔弱,可骨子里却最是倔强傲气,可自幼的诗书涵养叫她没法儿在众目睽睽之下同莫泽瑞吵嚷理论,温热的泪水一滴一滴地打在顾望之的手背上,灼得她心口发疼。 “向阿瑶道歉。”顾望之上前狠狠拽住莫泽锐的衣领,声音冷厉如寒冬腊月里呼啸而过的风,一字一顿道。 “你说什么?”莫泽瑞咧嘴冷笑了一声,掰开顾望之的手眯着眼眸道:“我看,你是找死吧。” 话音刚落便一把推开顾望之的身子,还不等她反应过来,对方的拳头便已重重落在她脸上。顾望之猝不及防地倒在地上,一时间只觉得头晕目眩,鼻腔之处流出温热的液体。 她踉踉跄跄地支起身子,摸了摸脸,低头看着自己满手的血迹,不知为何,她心中的怒火就如同一堆堆积已久的干柴,上面沾落了零星的火苗,之后便是止不住的熊熊烈火。 十五年来的忍辱负重、小心翼翼、十五年来的委屈、不甘、恼怒都在这一刻被瞬间爆发。 顾望之淡淡地看了莫泽锐一眼,瞧见他得意洋洋的笑容,突然就像疯了一般冲上前去,周围是一片尖叫,哭喊,顾望之都听不见,她觉得自己疯了,拳头像是重石一般一下下地落在莫泽锐猝不及防的脸上。 待沈景轩匆匆赶来的时候被眼前的场面弄得有些发懵,他记忆里的顾望之从来都是喜怒不形于色、将自己所有的情绪包裹得近乎完美,可如今的顾望之,如同野兽一般,她冷着眼,没有一丝表情,可手下的动作却是要人命般的狠厉。 他瞬间觉得,莫泽锐不是被顾望之打趴下的。而是被现在森冷决绝的她,吓得没有半点还手之力。 沈景轩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原来顾望之发起怒来,这么可怕。 一旁的蔺嘉彦也是愣了许久才缓过神来,连忙冲上前帮忙。 沈景轩见情况不对,立马将蔺嘉彦拦了下来,先是狠狠挥了一拳,紧接着便是四人扭打做一团。 在场的都是名门贵胄的小姐哥儿,哪里见过这般场景,现场顿时哄杂做一片,偏偏没有一个人敢上前劝阻。 国公府的下人们见着拦不住,连忙去回禀了国公夫人,待到几位当家的主母都来了,才匆匆结束了这场闹剧。 第29章 韬光养晦 “嘶……”顾望之青紫着眼角,有些吃痛地躲了躲给自己上药的丫头。 “现在知道疼了?”沈景轩冷笑了一声:“刚才不是打得挺起劲的,拉都拉不住吗?” 顾望之淡淡瞥了沈景轩一眼,一说话嘴角便被拉扯得生疼,实在不想再同他多做口舌之争。 “碧螺你倒是轻着点,上个药下手这么重做什么,”沈景轩看着顾望之痛苦的神色,终究还是心疼了,忍不住开口责怪道。 “算了算了,你下去吧,我自己来。”沈景轩抢了碧螺手里的药膏,撩了撩袖子,亲自给顾望之上药。 “你若是敢弄疼了我,我便把你头拧下来。”顾望之睁了眼,冷冷地对上近在咫尺的沈景轩。 沈景轩被她忽然睁开的眼眸弄得一愣,少年面容清冷,黑色微垂的睫毛下,是系了一盏月华的琉璃眼,微微一动便是光华流转。 他完全忘了顾望之方才的威胁,喃喃道:“阿望你的眼睛生得真好看,像是琉璃珠子一般。” 阿望的鼻子也好看,带着少年的坚挺,弧度却柔和饱满,琼石雕刻一般的精致。 还有阿望的唇,柔软娇嫩,倒像是个女儿家。沈景轩魔怔一般地又凑近了几分,只觉得面前的顾望之好看极了,每一处都长成了他喜欢的模样。 顾望之瞧着少年骄阳一般的面容,猛然连忙将头扭了过去,皱着眉有些不自在道:“你上药便上药,凑这么近做什么。” 沈景轩猛然反应过来,连忙起了身,此刻心如同一团乱麻一般,烦躁得厉害。 他近日这是着了魔吗?怎么老是对阿望起这种……非分之想。 沈景轩此刻只想狠狠往自己脸上抽一巴掌将自己抽清醒了,顾望之是男的,是他的好兄弟,他便再怎么不是人也绝不能将主意打到顾望之身上来! “哥儿,主母传话来,说是晚膳备好了,等着您和顾七少爷前去用膳呢。”国公夫人身边的碧溪叩了叩门道。 沈景轩连忙应了一声,只说他们这便去了。 顾望之起了身:“我今日已然闹出这些是非,怎么好再麻烦伯母,且家中阿姊若是见我久久未归,定然是要担心的,我还是先辞了伯母回去的好。” 顾望之话音刚落便听得门外的碧溪道:“顾七少爷不必担心,我们主母已经派人去顾府走了一遭,只说是留您在国公府用个便饭,不碍事的。” 顾望之抿了抿唇,应道:“那望之便叨扰了。” 一来是饭菜已然备好,沈家伯母盛情难却,二来是想必父亲已经知道今日她在春宴之上干得那些荒唐事了,此刻定然是在气头上,现在回去岂不是往枪口上撞?倒不如留下来用个饭,待得他们气消些,也好说话。 想及此,顾望之便还是随了沈景轩入堂。 “望哥儿来了,”盛淑清见着顾望之来了,笑着牵过她便往自己身边落了座:“我常听轩儿提起你,他最是同你交好的,夸赞说是这满京都的公子哥儿加起来都不敌你一个才华横溢。我也是瞧过你的文章,那手瘦金体笔墨写得实在漂亮,却不料人也生得这般明眸皓齿的,难怪我们家那心比天高的小霸王能对你这般赞不绝口呢。” 虽说沈家是武将世家,可盛淑清却出身书香门第,尤其喜好书法,家中藏了不少古人真迹。原先沈景轩同她说起顾望之时,她只心中奇怪,这小子向来是个眼高于顶的,放眼帝都能入他眼的都没几个,怎的就能对一个不足舞象之年的少年如此青眼有加。 她是一半好奇一半担忧,只因她们家身份实在特殊,就怕自家那心思单纯的儿子被别有用心之人哄了去尚且不自知,便暗中派了人去调查。 这不了解也罢,一了解还真真是吓了她一跳,原来这少年便是两年前苏州乡试夺魁的解元郎,实在是因为她当时年岁太小,这事便是京都也是传开了的。 而后她又用了些手段拿到了顾望之当年乡试时的考卷,心中顿时大为惊叹,其行文之老练,说理之明晰,全然不像是一个只有十三岁的少年所作。最最是那一手的瘦金体,非十年功力不可为之,倒也难怪这份考卷被移交至京都审阅了。 可说来也是奇怪,这么一位才华超众的少年到了京都如同销声匿迹了一般,竟再也听不到半点有关她文采的风声,众人只道她是江郎才尽,也不再理会。 她知晓,这样聪明过人,却又出身一般的孩子,在京都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又怎么会卖弄自己招摇过市?不过是韬光养晦罢了。 故而对于顾望之,她也只是觉得这孩子颖悟绝伦、心智成熟。 可今天盛淑清倒是大开了眼界。这个少年冷淡却不冷漠,看似为人处世小心周全,实则却又不失良善和坚韧,在方家姑娘被人欺辱,众人皆是冷眼旁观之时,独独她肯挺身而出,在明知对方身份显贵的情况下仍能坚守底线,半步也不曾退让。 表面比谁都温良恭顺,实则一身的傲骨。 明明是个文人墨客,却又有一股子侯门武将的热血和狠劲。 这样的孩子,实在很难不讨得她的喜欢。 顾望之微微欠了欠身子,便随着盛淑清落了坐,谦逊道:“伯母过誉了。入京以来,确是我受景轩照拂颇多,哪里又能担得起如此谬赞。” 盛淑清瞧着顾望之精致清秀的眉眼,心中越发欢喜,道:“好孩子,快多吃些,这道糖醋桂花鱼是我亲手做的,你且尝尝。” 顾望之连忙端碗接了过来,低头咬了一口,顿时眼眸一亮,只觉唇齿留香,口舌之间尽是恰到好处的酸甜,鱼肉做得极嫩,入口即化, “可还合了你的胃口?”盛淑清问道。 顾望之连连点头,忍不住又夹了一块,又觉得有些失了礼数,这才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了盛淑清一眼:“我只是觉得太好吃了……” “瞧你这孩子,”盛淑清明显对顾望之这副表情很是受用,惹不住笑道:“你喜欢便好,来,再多吃些。” 一旁坐着的绿衫女子也不禁提了帕子掩了掩嘴角,笑意温婉:“到底还是个孩子,想来望哥儿年岁应该要比景轩小上一些罢。” 顾望之抬首,有些疑惑地眨了眨眼:这位夫人,她倒还未曾见过…… “阿望,这位便是我姑母。”沈景轩见状,连忙介绍道。 顾望之恍然,她倒是听沈景轩说过,秦大人故后,沈家怕秦沈氏孤身一人,没有亲眷在身边照料,便将她接来国公府养胎,只道多些体己之人陪着说说话也是好的。 “回秦夫人的话,望之今年便十五了,”顾望之回道。 秦沈氏点了点头,那确实还是个孩子,身量也足足矮了景轩一个脑袋,想来是还未长开,却也不着急,男孩子总归是长得慢些,只需再过上几年便又是另一番模样了。 众人说笑着,天色便也渐渐昏暗了下去。 晚膳过后,顾望之谢别了沈家众人,便要起身离开,盛淑清和秦沈氏心中对这个少年皆是欢喜,只说要再送她几步,顾望之见推辞不过,便也应了下来。 秦沈氏身子重,刚过了门槛便觉得头重一昏,险些绊倒。好在顾望之眼疾手快,连忙伸手馋了她一把,顿时便有一股熟悉的味道传入鼻翼,顾望之皱了皱眉,这是…… “妹妹你尚有身孕,还是快些叫了碧螺扶你回房为好,外面更深露重,莫要再着了凉去。”盛淑清见秦沈氏方才那一滑,也是吓得心惊肉跳,连忙上前扶住她道。 秦沈氏心有余悸地抚了抚胸口,应道:“嫂嫂说得是,那我便不远送了,望之若是得了空,可要多来国公府转转,我虽比不得嫂嫂做得一手好菜,但做些糕点什么的,却还是拿得出手的。” 顾望之愣愣地点了点头,几乎是完全没有听清秦沈氏方才说了什么,只一直在想刚刚自己闻到的那股熟悉的味道究竟是什么。 夜来香!顾望之猛然惊醒过来,她刚刚在秦沈氏身上闻到的香味是夜来香! 第30章 他的死并非意外 “秦夫人留步,”顾望之唤了秦沈氏一身,连忙赶上前道:“恕望之冒昧,可否借了秦夫人身上的香囊一用?” 秦沈氏也是一愣,有些疑惑地看了眼顾望之。这香囊本是贴身佩戴之物,本不该轻易给了旁人,可顾望之这孩子也并非如此无礼之人,想来有缘由。秦沈氏抿了抿唇,便将身上的香囊卸了下来,交放在顾望之手中。 她凑近嗅了嗅,顿时只觉得身上隐隐开始有些不适。 对了,正是夜来香。 “秦夫人,您如今正有身孕,若是长期佩戴夜来香,怕是对胎儿不利。”顾望之拱了拱手,劝劝诫道。 “什么夜来香?”秦沈氏也有些发懵:“我从未佩戴过夜来香。想来是顾七少爷弄错了,我这香囊里装的,分明是茉莉花才对啊。” 秦夫人自己竟也不知这香囊之中有夜来香的香料?顾望之心中有些奇怪。 她原是没有多想的,心中也只以为是秦沈氏喜好摆弄花草,制作些香囊佩戴在身上也是南楚女子的习俗,她家的阿姊们身上也是配着的。至于这夜来香,兴许只是秦夫人不知其害处而添入的一些配香,只要是不长期佩戴,对身体原也无害。 可若是秦沈氏本身并不知此事,那极可能便是有人有意为之。这性质,便不同了…… 沈景轩见状,也拿过香囊细细嗅了嗅,道:“我也闻着是茉莉香无疑,我姑母是最喜爱茉莉花的,屋中院子里也都爱种些,兴许这又是姑母得的什么新的品种,闻道与平常的有些不同罢了。” “不,”顾望之摇了摇头,坚定地看着秦沈氏:“望之虽对品花并不了解,却因对夜来香过敏的缘故,独独对它的味道最熟悉不过,望之敢肯定,您的香囊里必有夜来香无疑。” 说罢,顾望之撩起袖口,身上果真出现了零星的红疹,只因接触不多,故而也并无十分不适的症状。 盛淑清也顿时明白了其中厉害,这夜来香事小,若是家中出了心有不轨的内贼,还能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行此等偷天换日之事,那便是事大了。 她眸色暗了暗,向着身边的碧螺使了个眼色。碧螺顿时心领神会,连忙退了下去,神色匆匆,似是要去请什么人。 “此事非同小可,只怕还需耽误望之一点时间,与我们一同将事情弄清楚了。”盛淑清道。 顾望之微微颔首,沈景轩待她极好,沈家出了事,她也定然不会坐视不理。 “回禀夫人,这香囊中确实有夜来香无疑。只是那夜来香是被人碾磨成粉末之后混合在茉莉花的香料之中,所含剂量也并不算太多,且这两种花味道相似,并不易察觉出来。”一素衫夫人细细验过香囊中的香料之后,俯身回禀道。 “嘭!”盛淑清大怒,脸色低沉得吓人,冷冷出声道:“查,给我将国公府上上下下都查干净了,我倒是不知,竟还敢有贼人作乱作到我眼皮子底下了!” “不用查了,不是你府中之人做的,”秦沈氏缓缓开口,垂下眼睫,神色凄然:“这香囊,是我当初亲手做给秦启的,他当时甚是欢喜,时刻佩戴,从不离身。秦启故去后,我便将这香囊留于身边,只盼能做个念想。” 秦沈氏亲手所作?顾望之有些惊讶,旋而道:“秦夫人莫急,望之觉得定是在尚书府中出了内贼,刻意在您的香料中动了手脚,否则又岂会将这成分计算得如此精密?” 可这夜来香若是佩戴久了,顶多也只有使人头晕目眩、郁结不适之症,于身体本身并无太大害处。那人既能近得了秦沈氏身边,偷换了她的香料,可见已然打入尚书府内部。 若是当真存了害人之心,何不下些更加厉害致命之物,反而要做这等隔靴搔痒的事? 难道,这夜来香还有别的用处? 顾望之紧皱着眉头,思索了良久,倏尔,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缓缓睁大了双眸,有些不敢置信地张了张嘴,却如同被什么东西狠狠哽住了咽喉,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阿望,你可是想到什么了?”沈景轩见顾望之神色不对,连忙问道:“你若是知晓些什么,便赶快说出来,吞吞吐吐可不是你的风格。” 顾望之咬着唇,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只低着头声若细蚊般道:“若是,若是我没记错,长期接触夜来香,可使……可使喘症患者,猝死。” 难怪,难怪当初宫中御医将秦大人的衣食住行都验了一遍也验不出个究竟来。原是那歹人存了这般毒心思,在茉莉中混入少量的夜来香,除非是对香料及其精通之人,不然是怎么也瞧不出任何端倪的。 秦沈氏闻言,身子顿时一软,险些连坐都坐不稳:“可这香囊是我……是我亲手做的……” 她一张面容惨白如纸,嗫嚅着嘴唇想要开口,却发现自己的嗓音颤抖得不成模样,便是连一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原来竟是我……是我……亲手害死了他。” “明珠,”盛淑清上前一把抱住秦沈氏的身子,不由得红了眼眶,咬着牙强忍住泪水道:“明珠你听我说,这不是你的错,这一切都与你无关的,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你也是被人害了的。” 盛淑清咬着唇,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扬声叫道:“是赫连玦!他素来视我们沈家为眼中钉肉中刺,肯定是他暗中差人动了手脚加害与秦大人!对,是他,肯定是他!” 盛淑清捧着秦沈氏的面容,泣声道:“明珠你看着我,这一切都与你无关,你今日什么也不曾听见过。我们睡一觉,睡一觉起来都忘了,都忘了好不好?” 秦沈氏此刻根本听不进去旁人任何的话,只是涣散着瞳孔,如同一个木偶般死气沉沉地靠着盛淑清的怀中,口里一直喃喃道:是我,是我亲手害死了他,是我做的香囊,都是我。 “咳咳……”秦沈氏郁结攻心,顿时便一口鲜血呕了出来。 “明珠,明珠你怎么了!” “太医,快请太医!” ………… “阿轩,我今日,是不是做错了。”顾望之红着眼眶,一种内疚的心情混杂着莫名的痛楚充塞在她的胸腔中,驱之不散。 若是她装作不知道,或者她私下在同沈景轩将此事道明,是不是就不会发生今日之事,秦伯母也就不会遭此祸事。 沈景轩看着顾望之,伸手摸了摸她的发顶,苦笑道:“傻阿望,他既决了心要对付我们,那这一局,我们国公府无论如何走,都是错的。” 他再次开口,声音微微带着哽咽:“这香囊中的问题,我们若是发不现,那姑丈便是喘症病发而亡,任谁也说不得什么。就算我们发现了,如果拿不出是他派人调换了香料的证据,那便是告到御前去,也是我姑母亲手害死了自己的夫君。归根到底,一切的后果,也只得我们沈家和着血往肚里咽,与他赫连玦,又有何干系?” 顾望之动了动嘴唇,有些发冷,冷得她明明害怕,明明想哭,可眼泪却像是被冻住了一般,半滴也掉不出来。 她低着头,手指紧紧拽着沈景轩的领口,颤着声道:“阿轩,我会帮你的,我一定会帮你的。现在不行便五年,五年不行便十年,我会变得更好、更强,我,我一定会……” 还不等顾望之将话说完,便被沈景轩一把嵌入怀中,力道之大,似是要将她融入骨血中一般,连指尖都泛起微微的苍白。 他埋着头,低低在她耳畔说道:“阿望,谢谢你。” 你只需要在我身边,就好。 第31章 顾家脸面or顾望之性命? “啪!”还不等顾望之回过神来,那一巴掌便狠狠甩在了她的脸上。 “你这个逆子,还有脸回来!”盛怀宇大怒,食指颤颤地指着顾望之,“顶着顾家的名声,当众寻衅斗殴,打得还是那尚书左丞莫家的嫡子。怎么?在家中装得一副乖巧模样,到了外头却生怕风头出的不够,我竟还不知你有这般胆子!” 顾望之蹭了蹭嘴角的血迹,只觉得脸上火烧一般的疼痛,险些叫她说不出话来。 顾怀宇这一巴掌却是用了十足十的劲,她今个下午的旧伤还在隐隐作痛,如今又添一层,这脸没个十天半个月怕是见不了人了。 “父亲这是做什么!”顾云蕙见顾怀宇是下了狠手的,连忙起身护住自家弟弟,瞧着她那本就青青紫紫的小脸又多增了一片红肿,顿时心疼得紧,看向顾怀宇的眼神也多了几分怨恨:“父亲是做官的人,如今却连因果都不问,便先定了阿望的罪,又是什么道理?” 顾云薇提了提帕子,表面装作无意道:“瞧二姐姐这话说得,本就是七弟弟闯下了祸事,害得顾家丢了脸面。爹爹便是训斥两句,怎的到了姐姐口中便尽是爹爹不分是非黑白,冤枉了七弟弟不成?” 末了,还小声补了句:“再说了,二姐姐今日在马球场上也做了不少丢顾家颜面之事,倒不如先担心担心自己为妙。” “三姐姐消息倒是快,”顾云蔓冷笑一声道:“父亲不过也是才听了下人回禀,怎的三姐姐前后脚便知晓了?不知道还以为是三姐姐在爹爹身边放了眼线,这才听了消息便快快传回了青黛楼。” “你说什么,你可莫要乱攀污人!”顾云薇闻言,心中一跳,连忙恼怒道。 “你若是没有,心虚什么……” “够了!都这个时候了你这个做阿姊的不好好管训着弟弟也就算了,还想着拉了旁人下水!”顾怀宇出声呵斥道,冷眼瞧着他们姐弟二人道:“你要什么因果?你是什么身份,顾府又是什么身份?方家女儿受了欺辱,那自有勇毅侯府的人替她出头,在场勋贵人家那个不比我们有权有势,旁人尚且不敢与那莫家公子招惹,怎得就偏是你胆识过人,不畏强权?” 顾望之起了身,定定地瞧着顾怀宇“父亲既知晓缘由,便定然知道,那莫泽锐是怎么先羞辱的方家姐姐,也定知道他是怎么先出的手。我若是不还手,难道就要这么站在众人面前任他打骂?那失的便不仅是顾家的脸面,更是顾家的气节!是要叫人满京都笑话我们一家子的软骨头!” “你懂的什么叫气节!”顾怀宇气得横眉倒竖,喝道:“莫家是什么人?朝中二品大员,摄政王手下的心腹,他们只需动动手指便能叫我们一家子都遭殃。我且告诉你顾望之,在滔天的权势面前,你的一身气节连个屁都不是!莫要说是莫家先动的手,便是他当场把你打残了,你也得给我挨着受着!因为这是整个顾家的前途性命!” “父亲,当真是这样想的?为了顾家的脸面荣光,便是对我的性命也可以置若罔闻?”顾望之看着站在他面前的顾怀宇,只觉得面前的人很陌生得叫人心寒。 她原先只以为,顾怀宇只是谨小慎微些,虽算不是什么高节迈俗之人,但在大是大非面前,他心中还是明晰的,还是有底线操守的。 她原也以为,顾怀宇只是更偏爱大哥哥和三姐姐,但是对她还是有父子之情的,若真出了事,是教训她也好,打骂她也罢,终归心里还是向着她的。 顾怀宇一挥袖,不耐道:“你休要同我掰扯这些,明日一早,你便与我一同去莫家请罪!” 请罪?顾望之冷笑了一声,扭过头道:“我没错,我不去。” “你再说一遍!”顾怀宇怒极,“你当真还要忤逆父亲,要害了我们顾府全家不成?我瞧着,你是将那些父慈子孝、礼仪规矩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同你那生身母亲一般,跋扈猖獗,不知所谓!” 顾云蔓猛然被戳中了痛楚,冷着眼看着顾怀宇:“父亲何故提起阿娘,我阿娘她为顾家延绵子嗣,替父亲打理好顾府上下事物,无一不是尽心竭力。可父亲呢?父亲当年便狠心负了她,如今就连她都故去了,都不忘还要再羞辱她一次吗?” “好好好,你们姐弟到底是长大了,翅膀也硬了,由不得我这个做父亲的管教了,”顾怀宇气急败坏地开口道:“你不是不愿去莫府赔礼道歉吗?那我今日便将你打折了扔出去,倒也能落个家风严谨的名声!” 顾怀宇说罢便抄起了一旁手腕粗细的棍子,抬手便狠狠落在了顾望之身上。 顾望之身上本就有伤,这一棍子下去,本就惨白的小脸顿时又煞白了几分,她不肯低头,死死咬着唇瓣道:“父亲要打便打,打死了拖到莫府门口,兴许还能借此求着尚书左丞大人给父亲允了高官厚禄,到也还免了父亲如今这般,任凭朝廷上如何奴颜悦色,也终究只能做个五品官员来得好!” 顾怀宇一下便被顾望之句句如同利刃般的话戳中了痛处,便是连骂都骂不出来了,只是冷冷地瞧着顾望之,铁了心要惩治她:“来人,给我打,今日不把这个无法无天的逆子给我打折了,谁也别想活着走出顾府的大门!” 身边那两个小厮跟了顾怀宇多年,知晓他这次是当真动了怒,也不敢忤逆,连忙各持了约七尺高的板子,按住了顾望之便轮番打在她身上。 几棍子落下去,顾望之只觉得自己五脏六腑都被撕碎了一般的疼,她额间布满冷汗,后背全然被汗水濡湿,却硬死咬住嘴唇,拼了命不叫出声来。 “别打了,”顾云蕙哭得双眼红肿,疯了般挣脱了拦住她的女婢便要往顾望之身上扑:“父亲女儿求求您别打了,阿望她知道错了,她真的知道错了。”顾云蕙一下一下地跪在顾怀宇面前,将原本光洁的额头磕得青紫。 “我没错!” “给我继续打!” 顾望之咬着牙,只觉得而后这几板子打得愈发狠厉,一阵又一阵巨大的疼痛如同江潮一般向她涌来,痛得她几乎昏厥。 顾云蔓见着顾望之衣衫上渐渐渗出血迹,顿时吓得站不稳身子。 第一次,顾云蔓跪在顾怀宇身侧,强忍着的泪水顿时滑落,一字一顿道:“父亲,阿望她错了,求您,求您原谅她这一次吧。“ “四姐姐!”顾望之干涸着嗓音,不可置信地唤了她一声。 顾望之是最了解她这个四姐姐的。在顾云蔓心中,没人任何的一个人可以比的上她们的阿娘萧如墨半分,她爱极了阿娘,故而也恨极了害得阿娘郁郁而终的顾怀宇。 从小到大,顾云蔓便是受了再大的委屈责罚,也绝不在顾怀宇面前低下半分头颅,顾望之明白,这是她最后的底线和尊严。 “阿望,”顾云蔓侧头低低呵了她一声,红了眼眶,一滴泪要落不落得挂在眼睫之上:“说你错了,说!你错了!” 顾望之整个人顿时如同垮下来一般,眼眸失去了神采,嗫嚅着嘴唇喃道:“我错了,爹爹,望之错了。” 王氏瞧着这姐弟三人这副模样,着实是心有不忍,虽说不是她亲生的,但到底同莜姐儿也是血脉至亲,故而也不禁开口劝道:“主君,望哥儿他到底年岁还小,如今也知道错了,您便饶过他这一次罢。” 顾怀宇见状,皱着眉摆了摆手道:“罢了,这次我便饶了你,过两日,你便随我一同去莫府赔礼道歉,若是没能求莫家原谅,你也就不用回来了!” 第32章 要她下跪磕头才算完 顾云蕙一面给顾望之上着药,一面瞧着她身上青青紫紫的伤痕,心疼得紧,只恨不得这些伤都受在自己身上才好,顿时眼眶一酸,泪水便是止不住地往下掉。 顾望之见着自家哭包阿姊又在那里兀自掉着金豆子,忍不住叹了口气道:“二姐姐快别哭了,你那眼泪是咸的,落在我身上跟撒了盐水一般,这顶好的药膏都要盖不住了。” 顾云蕙听了,吓了赶紧抹干了面容上的眼泪,一面吹着顾望之晾出来的伤口,一面凶道:“你还知道疼,疼死你算了,看你来去不去惹这档子祸事!” 顾望之默了默,倏尔淡淡开口问道:“今日之事,阿姊真认为是望之做错了吗?” 顾云蕙噎了噎,一时不知该如何答她。方云瑶于她们有诸多恩惠,她出了事,阿望也理应出手相助,这本是没错的。 可说句不好听的话,她并非圣人,也是有私心的,又怎么舍得顾望之为了旁人受这么些苦楚。 “那你觉得呢?你觉得自己做错了吗?”顾云蔓轻呷了口茶,问道。 “我没做错,”顾望之抬了头,定定地瞧着顾云蔓:“再给我十次、百次选择,我也照样会帮阿瑶,照样会教训莫泽锐。” 顾云蔓起了身,拿了软枕垫在她顾望之腰下,好叫她趴得舒服些:“阿望,有些时候错与对并不在于嘴上怎么说,而在于心中如何想,手上怎么做,你若觉得你没错,那便是没错。” 顾望之一下子红了眼眶,埋头在顾云蔓怀着,所有的委屈都如同洪水一般涌来,她抽搭着鼻子:“阿姊不怪望之?不觉得望之无用?” “我为什么要怪你?又为什么要觉得你无用?”顾云蔓有些好笑地摸了摸她的头:“你做了你认为正确的,并且承担了所要做出的牺牲,这便是有用。阿望,这世上没有任何事是一蹴而就的,你现在的力量也许不足以支撑你去应对更大的磨难,但当你经历过无数细小的挫折,一点一点地将自己打磨地无坚不摧之后,便没有什么可以挡得住你了,你懂吗?” 顾望之听了,鼻子一酸,哭得更厉害:“阿望知道了。” “好了好了,多大的人了还这般撒娇,也不怕锦瑟她们瞧见了笑话……” ****** 顾望之挪了挪今个早上二姐姐为她铺好的软垫,只觉得这马车颠簸磕得她屁股生疼。顾怀宇倒是个守时的,说两天便是两天,多得一刻钟也不等,生怕那莫家先行寻了麻烦来,今个一早便拉扯她起来去尚书左丞府上认错赔罪。 她虽心中不情愿,却因着两位姐姐出门前一再叮嘱过,故而一路上也是规规矩矩,至于顾怀宇说些什么,她也只是口头上应了去,避免与他再做争执罢了。 待得到了莫府,由那看门的司阍通传了去,他们这才进了正厅。 “顾大人见谅,我们大人公务繁忙,这会子抽不开身,只说是请您在这思贤堂内稍坐片刻,他不时便来了。”莫文博身边的小厮拱了拱手,传话道。 顾望之心中冷笑了一声,他们到这正厅已然许久,可却连个端茶送水的丫头婆子都不见得来,难不成这莫府上上下下都百余号人,竟都忙得挪不出一人来待客? 这哪里是公务繁忙,这分明就是有意要先给他们一个下马威。 顾望之虽还未曾见到那位莫大人,心中对其的印象便已形成得七七八八了,到底是一个姓出来的,果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莫约又在这堂中候了近一个时辰,顾望之才见了那莫家父子前来。 莫文博身着着一身绛红色绣祥云、飞鹰的长袍,腰间一条黑色绣金腰封,身材高大挺拔,眉眼间虽是一派温和模样,却因久居上位从骨子里便透露出一股逼人的气势,虽已年近四十,瞧之却不过三十出头的模样。 他身后的莫泽锐倒是得了他爹爹的一副好皮囊,眉眼俊秀,五官挺立,若是不犯浑,单论模样本也算个翩翩公子,可却因眼下、嘴角皆有青紫,此刻又捂着面容跟在莫文博身后,不免显得有些滑稽可笑。 “父亲,就是他!”莫泽锐一见到顾望之,立马凶狠的表情,跳出来嚷嚷道:“就是他那日打的儿子!” 就这点出息,顾望之暗暗翻了个白眼,好歹也是年近弱冠之人了,出了事只会回家哭着找爹爹。 “住口!”莫文博低声呵斥了一句,转而对着顾怀宇微微笑道:“让顾大人见笑了,犬子都是平日里被我宠坏了,才会这般不知分寸。” 顾怀宇听了,连忙俯着身子赔礼道:“尚书大人这是哪里的话,原都是我家那孽障不知分寸才惹出了祸事,我前些日子都已狠狠惩戒过了,只望尚书大人念及他少不更事,不要同他计较才是。” 莫文博呷了口茶,淡淡向顾望之处瞥了一眼。他方才便瞧见顾望之似是行动不便,可见也是伤的不轻。 倒也难为这顾怀宇对自己亲生儿子竟下得了这般狠手,想来也是个在家中不得宠的幼子,拿捏起来倒也方便。 不过,莫文博眸色沉了沉,一个区区五品官员家不得宠的幼子,也敢将他唯一的嫡子骑在身上打,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 倒是他平日里瞧着太宽容仁和了,任得谁都能往他们头上踩? 莫文博笑了笑,放了茶盏道:“顾大人说笑了,不过都是孩子间的打打闹闹罢了,我这个做大人的哪里受得起顾公子的赔礼。” 一个顾家倒也不值得他亲自出手惩治些什么,不过既然自家儿子气急不过,他便顺水推舟,全权交由他出够了气为止。 不然今个儿翰林院侍读家的幼子挥一拳,明个儿给事中家的庶子再抡一棒,他们尚书府还当真人尽可欺了不成? 顾怀宇也不是个蠢笨的,瞬间便明白了莫文博话中之意,连忙拉扯过顾望之道:“孽障,还不向莫公子好好赔个不是,求得莫公子原谅!” 顾望之咬了咬唇,瞧着面前莫泽锐居高临下的面容,冷冷瞧了他一眼,上前拱手道:“前些日子是望之冒犯了莫公子,还望莫公子海涵。” 莫泽锐挑了挑眉,皮笑肉不笑道:“怎么,这就是你道歉的态度?你将小爷在众目昭彰之下打成这般模样,弯个腰,赔个不是就算完了?” 顾望之握了握拳头,极力忍住自己的怒气,抬了头对着莫泽锐生生扯出一个笑容:“那不知莫公子想要望之如何?” “如何?”莫泽锐咬牙切齿地看着她,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道:“我要你给我,下,跪,磕,头。什么时候磕到我满意了,什么时候起来!” 他到是敢说,顾望之冷笑了一声,狭长的眼角微挑,摄着难见的阴鸷狠厉,不动不响地盯着莫泽锐,瞧得他心底发毛,忍不住后退了半步。 不是莫泽锐犯怂,实在是顾望之方才的眼神叫他不由得想起了那日春宴之上自己被她摁在地上打得毫无还手之力时的情景。 那时的顾望之简直就像一只欲与敌人同归于尽的猎鹰,一张面容冷冽如冰、半句话也不说,却偏偏是发了狠的,那股子不要命的决绝,他怕是这辈子都忘不了了。 顾怀宇的神色有些为难,他低头暗暗瞧了一眼莫文博,只见他仍旧兀自调着手中的香炉,连头也不曾抬起半分,顿时明了。 这莫文博今日是铁了心要替他儿子出气,故而无论这莫泽锐提出多么过分的要求,只要不闹出人命来,莫文博都不会插手的。 “我要是不跪呢?”顾望之抬了头,面冷如霜。 不跪?莫泽锐测侧了头瞧了自家爹得一眼,见他并未发话,心中顿时有了底气,喝道:“那我便打到你跪为止,来人,” 第33章 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我倒要看看谁敢!”还不等那两个小厮上前摁了顾望之下去,便听得一声洪钟一般明亮的声音响起。 众人抬了头瞧去,只见一白发长须的老者,着了一身紫袍长衫,瞧着虽已年过六旬,却仍是一副精神矍铄、凌然生威的模样,一双鹰眼淡淡扫过众人,携之而来的便是久经沙场的压迫感。 老者身后紧跟着一名瞧之不过破瓜之年的清丽少女,雅致脱俗,仪静体娴,一派温润柔美的模样。 “勇毅侯,”莫文博一见来者,这才笑吟吟地起了身,拱了拱手道:“许久未见,侯爷却是风采依旧……” “莫大人也无需同我做这些面子功夫,”方骁抬了抬手,不耐地打断道:“老夫素来是个不喜拐弯抹角的,今日前来,不为旁的,就是来替我家瑶丫头讨个公道。” 莫文博笑意僵了僵,见着方骁并不领自己的情面,也不再客套,只转了转手中的羊玉扳指,挑眉道:“侯爷这话,莫某就听不懂了。” 方骁见他是故意揣着明白装糊涂,似是有意不认当日之事,不由得怒道:“莫大人这是何意?那日春宴之上,令郎是如何欺辱我方家女儿,众人皆是瞧得清楚。若非是顾家七郎挺身而出,令郎怕是还不知会干出何等卑劣之事,如今你们竟还厚着脸皮要顾家七郎向你们赔不是。怎么?是老夫闭门不出太久,竟不知官家改了律法,要叫那些个为非作歹的恶人逍遥法外,忠厚仗义之辈却平白受辱!” 莫文博淡淡瞥了眼一旁的顾望之,转而对方骁微微一笑道:“侯爷原是为此事而来,那日确是犬子年幼无知,不过几句戏言罢了,侯爷怎么还当了真去?” 好个厚颜无耻之徒,顾望之心中不由冷笑道,倒是个会现学现用的,这话方才她父亲对着他说了一遍,不见好使,他倒有脸拿着这话来搪塞方家爷爷。 怎得,她打了莫泽锐就是以下犯上,莫泽锐欺辱了阿瑶便是年幼无知?莫文博也不知掰着指头算算,他家那狗彘不若的小畜生已然是年近弱冠之人了。 年幼无知?也亏得这不要脸的腌臜之人说得出口。 方骁见莫文博是要同他扯着脸皮赖下去了,面色一冷道:“如此,莫大人是不准备给我方家一个交代了?” 莫文博见对方是真动了怒,这才又笑道:“侯爷何必动怒,不过区区孩子们的顽笑话罢了,何故因此伤了我两家的和气。这便叫了犬子给方姑娘赔了不是,还望侯爷海涵才是。” 倒不是他真的怕了方骁,那方家自方骁致仕后便早已落魄,也就是靠着官家的恩宠和尚有些人脉方能在朝中说得上几句话罢了。 不过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道理他还是懂的,倒也不必为了这点小事把事情闹得太不好看。 且此事于方家而言,本就是锐儿出言不逊惹出的祸端,若是他同方骁太过争执,传出去也有损莫家的声名。 “令郎当众羞辱我方家、我瑶儿,仅是赔个礼就能算了?”方骁既是亲自登门来了,显然不准备就这么简简单单来寻个歉便可了事。 莫文博瞬间沉了脸色:“那侯爷想要如何?” 方骁冷笑了一声,亦是一字一顿道:“自是要给我家瑶儿,下、跪、磕、头,什么时候磕到我瑶儿满意了,什么时候起来!” 呦,这话听着倒是耳熟,顾望之咬着唇憋了憋笑,只觉得这几天的憋屈的烟消云散了去。 “方骁你个老不死的东西,别敬酒不吃吃罚酒!”莫泽锐显然没有他身后面色冷冽的爹爹沉得住气,这便跳了起来,指着方骁的鼻子便破口大骂道。 “我若是不让他跪呢?”莫文博冷冷地瞧着方骁,也是动了怒气。 呦,这话听着也耳熟,顾望之挑了挑眉,她刚刚说了也不见好使。 “唰!”众人只听得利剑出鞘之声,还未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方骁腰间的佩剑便已架在了莫文博脖颈之上。 “祖父!”一旁的方云瑶惊恐得看着自家祖父,还不等她劝阻,便被方骁护在了身后,只听得他年迈沉稳的声音道:“瑶丫头,你别管,一切有祖父在。” “方骁,你是疯了不成?”莫文博冷着眼看着方骁:“你敢对朝廷命官动手?” “你且试试,老夫敢是不敢。”方骁手腕微微一转,那利剑便立刻在莫文博的脖颈上划出浅浅的血痕。 “方骁!你敢这么做,你是不想要你的爵位、不想要你的命了吗!”莫文博虽身居高位,可到底是个文官,哪里见过这真刀真枪上过战场的武将席卷而来的肃杀之气,连着声音都颤抖了几分,半点再无方才从容不迫的架势。 方骁忽然便仰天大笑了几声,转而冷着面容对莫文博道:“莫大人,你太不了解老夫了。今日,你便是骑在老夫的头上凌辱老夫,我尚不会同你计较至此,你可偏偏,触了我任何人都碰不得的逆鳞!早在瑶丫头双亲逝世的那天,老夫便立过毒誓,只要我尚在一日,哪怕是抛了这高官厚禄、甚至是名声性命不要,也绝不会叫她受了一点委屈!” “祖父……”方云瑶见状,顿时便红了眼圈,泪水不住地往下掉落。 顾望之瞧着此般情景,也不由得眼眶一酸,别过头去。 “你只告诉我,跪是不跪!”方骁陡然提高了音量,手掌一动,伤口便又深了几分。 “疯子,你这个疯子……”莫文博狠狠闭了眼喃了几句,转而对着莫泽锐一字一顿道:“锐儿,跪着,给方小姐道歉!” “父亲……”莫泽锐瞪大眼睛,他还从未受过这般侮辱,又怎么能甘心。 “跪!”莫文博吼道。 莫泽锐狠狠咬了咬牙,撩了衣袍,生生跪在方云瑶面前,磕一遍头,道一遍歉,足足反复了近三十遍,方骁才喊了停,携着他们一同离开了莫府。 莫文博死死盯着他们离去的背影,阴沉道:“方骁,此事,我们没完!” ******* 顾云蕙听着顾望之将今日的事都细细讲述,面色是一会子恼怒,一会子惊讶的,末了,只喃喃地道了句:“廉颇老矣,尚能饭否?侯爷如今的风采便是比起当年驰骋沙场的时候,也不输半分。” 顾云蔓搅动着茶筅,冷笑了一声道:“人家倒是有爹爹祖父护庇护着,可怜我阿望,旁边只站了个奴颜婢膝、无能又无用的父亲,自家儿子受了欺辱,竟只能眼巴巴干瞧着。别说学方家爷爷那般举刀相护了,他怕是吓得连个屁都放不出来。” “呸呸呸,你一个女儿家,怎得张口闭口就是这般浑话,当心叫旁人听了去。”顾云蕙伸手戳了戳自家妹子的额头。 “听去便听去,他若自个没干丢人事,还怕旁人说不成!” “你,你总是这般强词夺理,他到底是我们生身父亲,你便是再恼,也很不该这样说的。” “我呸,凭他也配!” 顾望之默默地望了望屋顶,这种时候,她还是不说话的好。 “阿望,你说我俩谁说得在理!”两道带有怒气声音不约而同地响起。 “我还是想去莫家跪着了。” “你敢!”“你敢!” 第34章 开小灶 明明也不过是方才入夏,可顾望之却着实觉得屋内燥热得紧,才不过辰时便已难以入睡,刚想起来,又顿觉头痛难忍,连忙唤了锦瑟几声。 “今日好容易不用上学究的课,怎么不多睡些?”顾云蕙沏了杯温热的茶水送到顾望之手前,解解燥气。 “二姐姐还不晓得她?”顾云蔓淡淡瞥了顾望之一眼,替她熨好了要穿的衣裳:“还不是昨日同那沈家公子和萧家二表弟吃酒吃多了,今个儿一早便头痛难忍,这才爬了起来。” 顾云蕙一听萧崇锦的名字,立马变了脸色,抬手便狠狠拍在顾望之头上:“我可告诉你,那锦哥儿可不是个安生的,你且少同他厮混。” 顾望之揉了揉脑袋,这话自从萧崇锦回京后她便听两位姐姐说了不下八百回了。 说起那萧崇锦,其母是萧家大娘子一母同胞的嫡亲姊妹,似是因着身子病弱生下他没多久便撒手人寰了。虽说是庶出的次子,可自幼养在大娘子身边悉心照料着,便跟那嫡出的也没什么两样。若论起年龄也就长她不过一岁。此人可是京都中有名的破皮腌臜户,吃喝嫖赌、厮混玩乐,只要是与正经学业无关,就没有他不做的事儿。 只因这萧崇明行事太过放荡不羁了、不拘礼法,伯爵府上上下下竟出不来两个管束得住他的。萧家舅舅一怒之下,将他发回了豫州老家由他娘家外祖母亲自教养。听闻是这两年乖巧了不少,这才在去年年底将他又接了回来。 说起来自顾望之进了京都后,身边也只与萧崇清和沈景轩相交甚好,三人若是得了空便常常一同出去游玩赏乐,至于旁人,也不过是点头之交罢了。 可偏得她和萧崇清都是拘束谨慎的性子,而沈景轩又是个好玩好动的,他虽不说,可顾望之心中也知晓,他每每与他们出去都不得尽兴。 去年年底萧家大表哥行了成人之礼,家中大小事务也需操持起来了,更少了时间同他们厮混。沈景轩正是无聊,恰得此时萧崇锦那混世魔王回了来,与沈景轩那是一拍即合,两人疯起来便是夜不归宿也是有的。 萧崇锦这人倒是生了一副聪明脑袋,却偏偏不用在学业正道上,整日里琢磨这法子将她骗出府去与他们一同玩闹,她已然着过好几次道了,昨日若非是她机警,早被萧崇锦那厮欺哄到那秦楼楚馆之地,这要是让阿姊知晓了,非得打折了她的腿不可。 “咦,这衣服怎么又小了些?”顾云蕙替顾望之理好衣衫,猛然却发现衣袖和衣摆处皆短了一截。 “果真是,”顾云蔓向下扯了扯顾望之的衣摆道:“去年年底裁的衣服,不过半年便又穿不上了。” 这两年确实长得快了些,去年年初的时候还不足她眉眼高,如今高去了她小半个头。 顾望之拿起一旁的栗子糕便往嘴里塞,含糊不清道:“是阿姊做菜太香,我吃得多了,自然便长得快些。” “我瞧着不是,”顾云蕙捂嘴笑道:“定是去年春宴之事,父亲那顿板子果真是将你打折了的,如今骨头重新长了一遭,自然蹿得快些。不若我也拿了板子替你敲打敲打,兴许明年又是一番个头。” 顾望之眯着眼笑道:“好啊,阿姊若是舍得只管打便是了,我只怕届时阿姊倒是比我这个挨板子的人先哭啼起来。” 这两年她着实是长高了不少,加上她又在鞋底垫了三四双鞋垫,怎么说也有个一米七有余。 古代女子生皆身量不高,便是一米六五的顾云蔓,也算的身形高挑。又因着顾望之年岁尚小,故而便是比沈景轩他们足足矮上大半个头,也顶多算是个发育不良。 “好啊,你竟敢取笑我,”顾云蕙捏了捏自己弟弟面团似的小脸,故作凶狠道:“明日便不给你做栗子糕了。” 顾望之见状,连忙摇晃着她的手臂撒娇道:“好阿姊,栗子糕还是要做的,明日我可有用呢。” ***** “先生慢些,这还有,不急的。”顾望之见魏蔺吃得呛了,连忙递过茶水去,替老先生顺了顺气。 她同老先生皆是个嘴馋的,对那些玩乐之事兴致平平,唯独是见了美食便走不动路。这京都城内的食肆饭铺,便没有二人未曾尝过的,今个儿你去瞧瞧,明个儿我去看看,若是得了好吃的吃食,私下里便差人相护送了去, “我家二姐姐做的栗子糕,虽不说比不上那同春楼的玉盘珍馐,但也别有一番风味。京都里的糕点铺子我也去过不少,却无一家能同我家二姐姐的手艺相提并论。”顾望之说着,便又替魏老先生添了杯茶水。 “确实外酥里绵、甜而不腻。”魏蔺细细咀嚼了一番,忍不住感叹道:“你家那丫头倒是个手巧的。” “要说手巧,”顾望之忍不住回忆道:“我去年曾在侯府尝过沈家伯母亲手做的糖醋桂花鱼,那般滋味便是叫我现在想起也是唇齿留香,着实难忘。” “对了对了,淑清丫头我记得,她那一手的好厨艺,岂止是桂花鱼,你怕是未曾尝过她做的续八仙,我十几年前有幸尝过一次,那真真叫个至今难忘啊。”魏老先生捋了捋胡须,眯着眼睛回味道。 顾望之听了,顿时是心痒难耐,只恨不得立马飞到那国公府的餐桌上,大快朵颐一番才好。 “且莫说吃,”魏蔺收敛起了脸色,从身后书箧里拿了一卷书小心翼翼地递给顾望之:“这是我前些日子费了好大功夫方才得了一卷宋徽宗《大观圣作碑》的真迹,你先拿回去好好观摩学习一番。切记须小心些,莫要给我蹭花了去,不然我非打折了你小子的手不可。” 顾望之顿时眼眸一亮,之前阿瑶也送了她一本徽宗的《夏日诗帖》,不过却是缺字少篇,整算下来只有寥寥数页,她尚不能参透其中精髓。可如今得了这么完整的一卷,对她来说可是大有裨益。 “好啊,今日算是被我逮了个正着不是?”师徒二人只听得一声戏谑明亮的声音响起,转头一瞧,不是沈景轩泼皮还是那个? 只见得他阔步走来,撂了衣袍便坐在顾望之身边,一双瑞凤眼瞧着他们笑道:“我是说如何同在一个书塾念书,同是一个先生授课,怎得这两年偏是阿望精进颇多,远胜过众人不知几筹,原始私下里先生给开着小灶,私相授受来的?” “胡说!”魏蔺连忙将嘴里的栗子糕咽了下去,板着脸道:“这不过都是相互品鉴些美食,品鉴罢了!” “是吗?”沈景轩挑眉笑了笑,一把抽过顾望之手中的书卷,摇晃着道:“那这怎么说?我方才可都瞧清楚了,这可是先生亲手塞进阿望手中的,容不得抵赖。” 魏老先生他那心肝宝贝被沈景轩那泼皮抢了去,连忙起了身要夺:“你这猢狲,快快将这书还了来,当心弄花了!” 沈景轩跳起了身子,偏是不给,随手翻了翻道:“我倒要看看你们开的究竟是什么小灶,弄得这般神秘。” 不看倒也罢了,看了沈景轩反倒觉着无趣,便将那书随手扔进了顾望之怀中,撅着嘴嘟囔道:“我当是什么黄石奇书,原不过就是本书贴罢了。” 不过就是本书贴?魏蔺顿时被沈景轩这番话气得不轻,伸手狠狠拍向他的脑袋:“你这猢狲懂什么,这可是徽宗《大观圣作碑》的真迹!没见识的东西,我便是想给你开小灶,你也没那脑子!我瞧着你便是这些日子同萧崇锦那泼皮厮混惯了,心思也不往学业正途上放,积年累月下来,才同望之差了这么许多!竟还胡乱猜忌起我们来了?” 要说沈景轩也素来是个脑子聪慧的,比起顾望之来说也不差上许多,偏这一年来荒废了些,不过离着春闱还有一年有余,他若是肯好好努力用功,中个进士倒也不是不可能。 沈景轩见魏老先生气了,连忙嬉皮笑脸道:“先生莫恼,我同阿望什么关系?我巴不得您天天给他开小灶,好叫他金榜题名中了状元去,又怎么会妒忌他?不过同你们说笑罢了。” 魏蔺摆了摆手,懒得再同他多说,使唤身旁的小厮收拾好书箧便离了书塾,末了还不忘叮嘱顾望之翻阅书贴时定要仔细小心,若是弄脏了绝不饶她。 第35章 我与城北顾郎孰字美? “我说,你整日钻研这些书本上的死东西,倒不如走出去长长见识。”沈景轩支着头,笑眯眯地瞧着她清秀的面容。 顾望之兀自起了身,面色冷淡,也不想理会他:“上个月你与二表哥哄我去郊野骑马时也用的这套说辞。见识我是没长,跟头却是跌了好大一个,到现在了屁股还疼着。” 沈景轩连忙伸手拦住了她的去路,急急道:“这次可大有不同。那左散骑常侍许文哲之子许铭卿你可知晓,就是同你方家姐姐定了亲的那个。” “知晓又如何?”顾望之绕过沈景轩,冷淡道,脚下步伐不停半分。 “过两日,铭卿兄要在城郊的紫竹林中办一场引水流觞的雅会,届时定然文人骚客云集,诸君拈毫弄管、饮酒赋诗,岂不美哉?”沈景轩诱惑道。 顾望之脚步微微一慢,似有心动,转而又淡了面色道:“你知道我素来不喜参与这种出头露面之事的,到时再同去年春宴一般惹了一身麻烦,便是谁也护不了我了。你若想去,便寻了二表哥一同去罢。” “别别,”沈景轩连忙拽了她的衣袖道:“崇锦那人你还不知,吃喝玩乐也就罢了,这种舞文弄墨的事他是半眼也不会瞧的。何况这次雅会是立了规矩的,叫众人皆戴着帏帽将脸遮了去,谁也瞧不见谁,无了身份地位,人人平等,各抒己见,也是别有趣味。” 人人平等,各抒己见,这倒有点意思。不可否认,顾望之有些心动了。 “算了,我家两位阿姊今日里抓我功课抓得紧,可不许我再同你们厮混玩闹了,你还是自己去吧。”顾望之瘪了瘪嘴,拒绝道。 她可不想再听顾云蕙絮叨上好几日。 “站住!”沈景轩急急喝了一声,追在她面前道:“你就是拿你家两位姐姐做推托。我瞧你分明就是怕了铭卿兄,这才不敢前去的。” “胡说,”顾望之冷着眸瞧了他一眼:“好端端的我怕他做什么?” 沈景轩挑眉道:“铭卿兄是出了名的笔墨精妙,一手行草素有右军再世的美名,笔法功力或在你之上。你平日里说着自个儿的瘦金体多么天骨遒美、意度天成,真到了跟前,却也不敢比上一比,不是怕了他,是什么?” 顾望之冷笑了一声:“后日巳时,你来顾府后门接我,若晚了半刻你便自己一人去吧!” “遵命!”沈景轩喜出望外道。 这可不上套了? ******** 庭院修竹,日月清辉照斜,深翠幽篁,萧萧俊骨。 倒是个饮酒纵歌,肆意清谈的好去处。 顾望之瞧着紫竹林四周的景色,心中也不免赞叹,想不到繁华喧闹如京都,竟也有个让人如此心旷神怡、乐不思蜀的地方。 她再抬眼望去,只见林中一流水亭傍水而建,亭内设有石渠,有水道引水入亭中,盘旋回转之后,方才排入湖去。 亭内之人,或焚琴煮鹤、或博棋对弈、或执笔蘸墨狂书,或信手勾染山水,想来当年七子纵情于竹林之景,也莫过于此了罢。 “如何?我没说错吧,这里可还是个好去处?”沈景轩携着顾望之捡了个位置入座后,笑着问道。 顾望之愣愣地点了点头,倒是没白害她出门前被阿姊训诫了小半个时辰。 “待会你切莫离我太远,众人皆带着帏帽,仔细我认不清你。”沈景轩往她耳边凑了凑,小声道。 “无碍,”顾望之回道:“我帏帽下摆绣了片睡莲,你记得便是。” 还不等沈景轩回她,便见众人皆停了手中之事,向亭口看去。只见一身姿清瘦挺拔的青衫男子徐徐走来,虽被绣着翠竹的帏帽遮掩了容貌,却挡不住他清冷卓绝的气质,举手投足之间自是傲骨嶙峋,如雪中冷梅,叫人只可远观。 “铭卿兄。” “铭卿兄来了。” 只见众人一一拱手行礼道。 许铭卿也皆躬身回礼,温润如玉间又在骨子里带着些文人傲气, 沈景轩见状,附身对顾望之道:“这便是铭卿兄,他主持雅会,素来是着一身青衫翠竹,故而诸君才会识得他。铭卿兄为人虽清高,却不倨傲,对于意志相投之人定是竭诚相待,若是趋炎附势、附庸风雅之辈,便是身份再高,他也绝不会多瞧一眼。” 顾望之点了点头,对此人更是多了几分兴趣,不由得打趣道:“倒有几分阮籍阮步兵的做派,就是不知他是否也善作青白之眼?” 沈景轩一乐:“待你方家姐姐嫁了他去,你还怕没有机会知道?” 顾望之瘪了瘪嘴,不再同他多说。 “诸君今日肯受邀到此,乃我之幸,只愿诸君今日皆能醉中山水弄清辉、乘兴闲来兴尽归。”许铭卿说完,便先自饮一杯,敬了众人。 “早闻铭卿兄才望高雅,素有右军再世之美名,不知在这开宴之前,可否请铭卿兄附字一篇,一来是为这集会增添些雅趣,二来也叫我等开开眼界。”一白衣男子起身祝酒道。 许铭卿微微一笑,也并未拒绝,只吩咐身边的小厮取了笔墨来。一张宣纸铺展于檀桌之上,他手腕微动,运笔流畅洒脱,转折无滞,笔墨如清风,徐徐而成。 饶是顾望之这等不爱凑热闹之人,也不禁在人群中挤了又挤,方才站在了许铭卿的身后,再定眼一瞧那字,不禁大为赞叹:果真是自由飘逸、神韵天然。 若说她的一手瘦金体是若高山雪松、清绝冷瘦,如寒塘青莲,纤尘不染,富有傲骨之气;那许铭卿的行草便同荣曜秋菊,华茂春松,如飞云万转,若流水千行,不似笔墨,反类画卷。 “一怀情绪,满纸烟云。意到笔随,无物却胜有声。”顾望之心中顿时产生惺惺相惜之感,不由自主地喃喃道。 许铭卿闻之一愣,只觉此人之话句句皆入他心,虽言不多,却将这一纸字点的清楚明白。 “铭卿兄这一手行草果真是冠绝天下。”众人皆是赞叹,奉承赞美之声一时不绝于耳。 只听得一男子道:“我曾听闻,前两年苏州有一顾姓少年解元,那瘦金体最是绝妙,听说还是入过圣眼的,如今拜在魏老先生门下,便是老先生也交口称赞,自叹不如,不知比起铭卿兄又当如何?” 顾望之一听,吓得顿时一愣,这人家写书写得好端端的,提起她的名字作甚?再言,她可什么时候入了圣眼、还叫魏学究自叹不如了?这些人以耳传耳的,将她说得神乎其神,她日后可还怎么再敢提笔写字啊? 许铭卿顿了顿,也不做回答,只扭头对着顾望之问道:“不知这位兄台,以为如何?”这人将他点评的如此精准,他倒是想听听此人的看法。 顾望之这眨了眨眼,显然有些不知所措。一面是她自个儿的字,一面是许铭卿的字,可叫她如何评价? 见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她的身上,饶是顾望之脸皮再厚也不容得她装疯卖傻,只得硬着头皮答道:“汉代的锦帛朱墨,唐楷的法度,宋人尚意,后亦有碑帖之争,不同的笔墨自有不同的文化气度,于我这等凡庸之辈而言,自然皆是神来之笔。” 言下之意,不是一种字体风格,比那做什么,都好,都好。 许铭卿深深看了她一眼,瞧着话说得滴水不漏,倒是个聪明谨慎的,以往却不曾见过此人?想来是今日新来的。 第36章 徒有羡鱼情 众人见此话作罢,不由得又开口问道:“铭卿兄,却不知今日论题为何?” 许铭卿淡淡一笑道:“规矩便同往日一般,曲水流觞,酒杯停在何处,便由何人作答,若是答不出,便要自罚三杯。至于论题……”许铭卿略略沉思,便道“上次我们以摩诘作题,今日便少些规矩束缚,只谈孟襄阳之作,如何?” 原来是王孟诗派的推崇者,顾望之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山水田园派无论到哪朝哪代都最为隐者推崇,倒也符合他们的脾性。 只闻琴声渐起,一小厮将羽觞放入石渠之中,随水流而动,不过片刻,便在方才问话的那蓝衣男子面前停了下来。 只见他微微思忖片刻,便起身踱步吟道:“山水寻吴越,风尘厌洛京。扁舟泛湖海,长揖谢公卿。且乐杯中物,谁论世上名。” “吾甚爱此诗,当以作表,寻意于山水,寄情于八荒,不侍权贵,不论功名。” 孟浩然的《自洛之越》,顾望之摇了摇头,诗是好诗,可此人的理解却浅薄了些。 只见那羽觞又被放入渠中,缓缓而下便停在一白衣男子身侧。 “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侍君主。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男子显然有些微醺,摇晃着起身道道:“吾辈之才又岂拘于朝堂之上。” “甚是,甚是!”一旁之人似是对此言颇为欣赏,也顾不得羽觞是否流至自个儿面前,便举着酒杯慷慨道:“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我等亦不改其乐。豪门巨室如何?名公钜卿又如何?任得朝野渊鱼丛雀,我一不做曳裾王门之徒,二不为附膻逐腥之事,自当乘清风而来,驾白鹤而去。” 此人一言既出,顿时全场赞和,一时不绝于耳。 闻言,顾望之着实忍不住轻笑出声。这紫竹林外面布置得何等清秀高雅,她还当里面坐的真是些如王羲之兰亭之会,白乐天香山雅集之类的人物呢,没想到却是些愤青在此侃侃而谈罢了。 许铭卿唇瓣微勾,淡淡开口道:“许某愚钝,不知这位兄台何故发笑?” 这他都听得见?顾望之心中一跳,这许铭卿莫不是盯上她了,怎么处处寻她麻烦? 见众人目光皆汇集在自己身上,顾望之只得缓缓起了身,讪讪道:“在下只是觉得诸君所言甚是在理,欣于所遇,故而发笑。” 不愿说实话?方才可就蒙混过他一次了,他今日非要听听此人究竟是如何想的。 许铭卿温润着嗓音道:“今日我办此集会令诸君皆蒙面而来,便是希望大家能够不畏身份,畅所欲言,兄台若什么感想,直说便是,无需顾虑。” 一旁的沈景轩扯了扯顾望之的衣摆,小声道:“你且说便是了,旁人不知你身份的,一切有我。” 其实他也是想听听顾望之想法的,阿望虽看似拘谨自守,实则脑中的想法见识却很是与众不同,倒不是说有多么稀奇古怪,但她着实比常人想得更加深远,其眼界之宽阔、胸怀之广大,倒不像是个十六岁少年的高谈阔论。 顾望之这才拱了拱手,起身道:“在下方才发笑,是笑自个儿见识短浅。虽同为王孟诗派爱好者,却未曾听过几位兄台所吟之句。同诸君一比,倒果真是如井底之蛙,尺泽之鲵了。” “哎!兄台此言差矣!”那蓝衫男子摆了摆手道,“今日各抒己见而已,不论高低。襄阳之诗也非句句皆是脍炙人口,兄台且捡自己喜欢的说便是。” “既如此,在下也不敢欺瞒,唯有两句,倒是十分熟悉,”顾望之微微笑道。 “且说来。” “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 此句一出,满座默然。 《望洞庭湖赠张丞相》,乃是讲述孟浩然一心求仕,拜谒张九龄之作,字字句句间皆是于策名酒列,白布挂衣的渴望之情。 顾望之又道:“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永怀愁不寐,松月夜窗虚。” 再言一出,满座哗然。 “相传此乃孟浩然答于玄宗殿前所作,不知可有兄台知晓玄宗答何?”顾望之饮了一盏,问道。 在场无一人言,唯许铭卿顿了片刻,嗓音清冷道:“玄宗言‘卿不求仕,而朕未尝弃卿,奈何诬我’。” 此言罢,顾望之话中讥讽之意尽在言表。 “啪!”只见那蓝衫男子恼羞成怒,摔了酒杯恶道,“兄台此番戏弄于我等,意欲何为?” “在下并无戏弄之意,”顾望之拱手道,“兄台方才说甚爱《自洛之越》一诗,以此诗寄托自己寻意山水,不问功名之志。却不知此乃襄阳先生长安数年,求仕无门后心灰意冷,伤心决绝之作。” “黄口小儿,黄口小儿” “你既不懂我等心中所求,也不懂襄阳诗作的真义,便快快滚下席面去,莫要在此胡言乱语!” 席间恼羞成怒者,有沉吟思忖者,,一时间嘈杂之论不绝于耳。 “那诸君所求究竟为何?管弦之乐,山水之趣?”顾望之反问道。 “不入朝堂、不侍君主,似乎只要人人唾骂几句庙堂不公,人心不古便得了真义奉为圭臬,这又于方才那位兄台只见一句‘且乐杯中物,谁论世上名’便言襄阳先生一心求隐,不侍功名何异?”顾望之摇了摇头,叹道:“在下只是想提醒诸君,读诗若流于表面,便不得以明其真义;正如为人,若拨不开眼前的叠嶂,自然瞧不清心中所求究竟为何。往后种种亦不过是雾里看花,水中捞月而已。” 许铭卿闻言一怔,只觉得脑海中模模糊糊有什么东西,眼瞧着便要看见了,却又被什么遮挡一般始终只能瞧见一个轮廓。他有些迫切,似乎这个答案就藏在面前之人处,不由加快语气急切道:“那以君之见,我等该当如何。” 顾望之思忖半刻,方道:“在下浅薄,不敢指点诸君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不过于在下而言,心之所向,绝非在一山一水,一人一身。” “在何?”他问。 “在天下。”她道。 “在为天地立心,生民立命,在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太平,在为天下更多人的自由而舍弃一己之自由。” 四座默然,竟无一人发一言。 只此一刻,众人似乎听懂了顾望之前所言种种,压抑多年的不甘、愤懑也如同被撤掉了最后一处遮掩,毫无保留地暴露出来。他们用尽全力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只能怔怔地看着面前之人。 重重帷幔之下,那双眼眸透着万重光芒迎来。 “天下失意之人何其多。王子安逐府被贬,尚知有怀投笔,慕宗悫之长风,舍簪笏于百龄,可诸君十年窗下,却连仕途都不敢闯上一闯,连自己的命运都不敢博上一博,究竟是当真沉醉于竹林雅致,还是以山水之乐为由麻痹自己的内心?” “是徒有羡鱼情’还是‘平生愿开济’,皆是诸君自己的路,合该由诸君自己选择。”顾望之淡淡将最后一句话道完,便在众人皆还未反应过来之时起身离去。 沈景轩听完此番话,也是怔了许久方才回过神来,连忙起身追了上去。 他瞧着顾望之清冷的面容,不禁开口道。“你今日那番话倒是点醒了不少有志之士,若他们真肯入朝为官,为君为民,也是你的功德。” “哪里来的功德,”顾望之苦笑了一声,道,“以天下之大义,让他们放弃逍遥快活的日子,来趟朝堂这趟子浑水,我该是罪人才是。” “只不过,”顾望之一顿,垂了垂眼眸,又轻声道:“今日众人各抒己见,我能看得出,他们之中有些人是心怀凌云壮志的,却因受限于朝局不得实现,只得借在此放言高论来抒发苦闷。所赖君子见机,达人知命,我若是当真能做这个引之上路之人,倒也不枉费这般口舌。” “他们虽不缺智谋和才干,可若依这般性情,怕是即便入了朝堂,上位之路也将走的无比艰难。”沈景轩出身勋贵,政局上的争斗自然也比旁人更加明晰。 并非人人都如顾望之这般,既有治世之才,又能心思缜密、委曲求全。 “所以他们需要有人为他们这些不愿党附之人扭转如今的局面,给他们一个做纯臣、施抱负的机会,”顾望之捏了捏手中的帏帽:“而这,便是我想要去做的。” 沈景轩看着顾望之良久,只觉得她是她,却又不是她。 顾望之伸手揉了揉他的脸,笑眯眯道:“看着我干什么,我可警告你,今日之事你切勿同旁人说了去,不然我便再不理会你了。” 沈景轩见她一笑,眸中波光流转,心中顿时一动,不由自主地握住顾望之纤细的手腕,定定道:“你知道我不会的。” 顾望之笑了笑,抽出了自己的手。 其实她何尝没有私心。她之所以想紫袍金带、位极人臣,是因为她想要为她、为她所珍惜之人创造一个更好的环境,能叫她们都活出自己所希望的模样。 可这并非是仅仅靠物质可以满足的,所以她需要改变这个大环境,需要更多的权力,更需要在朝堂之上有更多敢于同封建不公势力负隅顽抗之人为她铺路,换而言之,她要营造一个适合变革的朝野。 而今日这些人,无疑是她最好的选择。 他们大多数人经历过等级制度下的摧残,比任何人都来得更加痛恨权力带来的不公,他们清高而傲气,一旦入了朝堂,只要有人给他们指一条他们心中所认为的光明大道,那他们便是先锋,是九死而犹不悔的亡命徒。 顾望之从不自诩好人,毕竟谁做一件事最开始的初衷,不是为了一己之利呢? 善与恶,从来就没有那么好分辨。 第37章 太子要见她? “母亲怎可擅作主张?”沈景轩不满道:“我可不愿去。母亲叫碧螺陪着便是了。” 他今日下学,还邀了阿望和崇锦去同春楼吃他家新出的菜品。顾望之这几日埋头苦读,他可好不容易才将她哄了出来,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胡闹!”盛淑清瞪了他一眼,附在沈景轩耳畔轻声道:“这是你太子哥哥的意思,似是有事要与你商榷,你可得给我把握住了机会。” 当今朝廷,与其说是皇权派与王权派两党相争,倒不如说是太子与摄政王分庭抗礼。 官家自五年前大病一场后身子有些不堪用了,甚少再过问朝堂诸事,说句不恭顺的,许多决策做与不做,还都得问询过太子殿下的意思。 可偏偏她这外甥,表面看上去一副温润可亲的模样,实则最是铁面无私,若是不入得他的眼,便是他老子发了话也不顶用。此番他借皇后之口邀景轩进宫,保不齐就是要给他的这个表弟一个提拔的机会。 可沈景轩是个不懂人情世故的,自然也想不到那方面去。 他也只觉得心中有些奇怪:若论他们幼时,只因官家膝下唯有太子哥哥一人,身边素来没什么兄弟姊妹,皇后姨母怕太子哥哥孤单,这才唤了他入宫住了一两年,与太子哥哥作伴读,关系也的确算得上亲昵。 可如今二人长大些后,太子哥哥监国理政,诸事繁忙,关系便也渐渐大不如前,算起来,他们也有近半年不曾见过了…… “小公爷?沈小公爷?”那小太监唤了他几声,道:“太子殿下就在里面,小公爷请。” 沈景轩这才回过神来,连忙点了点头,抬脚便入了大殿之内。 “来了?”低柔悦耳的声音缓缓响起,如同一幅古老又冗长的画卷舒展开来,沁染着余韵深长的醇厚气息。 沈景轩低着头颅行礼道:“太子殿下。” “季阳不必多礼,许久不见,家中可还安好?”赫连璟唇瓣微勾,抬手半饮了口茶,淡淡问道。 “回太子殿下的话,一切安好。”沈景轩回道。 赫连璟缓缓起了身,良久方才轻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景轩,你我自幼一同长大,本宫也不愿同你说那套子官腔,今日唤你前来,不为旁的,只想你能替本宫引见一个人。” 沈景轩皱了皱眉,不禁开口问道:“不知太子殿下要微臣引见何人?” 赫连璟见他吓得冷汗涔涔,轻轻一笑,转而背手缓缓吟道:“为天地立心,生民立命,在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太平。这样的少年才俊,本宫却见不得了?” “兄长你那日……?”沈景轩睁大了眼眸,不可置信地看着赫连璟。 赫连璟音色温和道:“本宫早就听闻京都城郊紫竹林外,聚集着一些当世才度,最是才高八斗、博古通今,曾遣了人奉口谕亲自去请他们出山入仕,却屡屡碰壁,这才不由想要亲自去瞧一瞧哪里究竟有何等惊才风逸之人,却不料还真就叫本宫遇上了。” 回想起那日少年用清冷的音色说着如此慷慨之词,字字珠玑,叫得一众比他年长上许多之人皆是哑口无言。 赫连玦挑了挑眉道:“苏州顾氏,顾望之?果真是怀珠抱玉,八斗之才。” 沈景轩一惊,有些不可思议道:“可那日诸君皆戴着帏帽,太子殿下是如何识得阿望的?”。 赫连璟笑了笑:“识得他不易,可识得你却容易。” 起初他也只是悄悄跟了上去,便见那人上了马车后,又有一稍高的男子同上了一辆马车,瞧着身形竟与沈景轩有几分相似。后来姨母入宫他明里暗里探问了一番,才知那日沈景轩果然是跑了出去,时间也同紫竹雅会对得上。 其实他最初也并不确定那人便是顾望之,心中也只是隐隐猜测,毕竟她伪装了身形又变化了音色,实在难以辨得。故而他此次邀沈景轩前来,也不过是诈他一诈,不曾想竟果真是。 沈景轩倒不曾发觉端倪,也当真信了,恍然道:“原是如此,倒是我不擅乔装了。” “我既欣赏他,便是想以友人的身份与他相交,而并非君臣。”赫连璟又道。 沈景轩立刻领会了他话中之意,连忙道:“殿下放心,我引见殿下时只说您是我父家的堂兄,来京都参加会试,旁的定不会多言半字。” 他虽不愿欺瞒与阿望,可阿望是个小心拘束的性子,若是知晓了殿下的身份,定然会为了韬光晦迹,不肯将自己想法据实相告。 殿下难得赏识一个人,若是阿望能同殿下交好,以后的仕途有其照应,也能走得顺风顺水些。 赫连璟勾了勾唇,颔首道:“那一切便拜托你了。” ******* 顾望之支着头,冷眼瞧着阁楼下人来人往的街道,不发一言。 “阿望,我今日特地点了你爱吃的荷包里脊和红梅珠香,你快尝尝。”沈景轩说着便拿起筷子夹了一块放入顾望之碗中,见她不曾理会,便厚着脸皮贴在她跟前道:“还生气呢?我不是已经同你赔过不是了吗?” 萧崇锦挑了挑一双勾人的桃花眼,煽风点火道:“那日约好戌时同春楼见,我同阿望硬生生等你等到亥时也不见你来,还害得阿望回去晚了,白白遭得他那两位阿姊一顿好骂,如今赏脸出来同你吃顿饭便是不错的了。” 沈景轩狠狠剜了萧崇锦一眼,立马殷勤地捏了捏顾望之的肩膀,嬉皮笑脸道:“好阿望,我今日原是要同你介绍一个人的,你届时可莫在恼我,好歹在人前给我些面子罢,事后你怎样都是使得的。” 他倒不是真的担心丢脸,只是顾望之如何对他耍性子他乐得由着她,可若是耍到了太子哥哥面前去,那可就不是好玩的事了。 既沈景轩话说到这个份上了,顾望之也不好太拂了他的面子,这才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顾学究,这几日怎得不见你去紫竹林授课了?你上次说的那个什么,天下为公,人人大同?我怎么听得云里雾里的,你再同我开个小灶,仔细说说呗。”萧崇锦好奇道。 自从前个月顾望之紫竹林一言后,竟将那些自诩厌恶功名利禄、世俗礼教的清高才子个个训得是如梦初醒一般,纷纷要出山入仕。许铭卿携着其中颇有名气的几人,更是四处打探顾望之的消息。 顾望之无奈,只得暗中又去了几次,却并未同那日般在这么多人面前侃侃而谈,只与许铭卿、袁继鹏、蔡京等几个颇有见地的开了小座,共谈己见。她自始至终皆戴了帏帽,又变化了声音,旁人应是认不出来。 起初也只是从大同社会谈起,而后便开始涉及土地制度,盐税工商,律法人文……几人听着刹时有茅塞顿开之感,一时间竟被奉为圭臬。 萧崇锦也死皮赖脸地跟着去听了几节,竟也拿出来打趣她了。 “我不过随口一提,并未多言,便被你记得清楚。”顾望之翻了个白眼,轻声嘟囔道“封建残余还没解决干净,便想往社会主义走了,还差个几百年呢。” “什么残余?”萧崇锦又往他身边凑了凑,竖起耳朵听道。 “什么也没有。”顾望之扯着萧崇锦的脸颊,咬牙道,“还有,我去过紫竹林一事仅我们三人知晓也便罢了,若你敢声张了出去,我便将你的嘴巴拿银针缝起来,叫你后半辈子都张不开嘴。” 她擅长声音变化之技,若是他们不说,想来旁人是猜不到她的身份的。 “我不说我不说……”萧崇锦疼的呲牙咧嘴,捂着红了一片的右脸眼泪汪汪道,“我好歹也是你表哥,你且下手轻着点。” 他虽表面上吊儿郎当,却也知道轻重。顾望之人微言轻,若是在紫竹林一事被知晓,难免给她带来许多不必要的麻烦。锋芒暴露在这人人自危的帝都之中,终归不是好事。 顾望之瞧了一旁的沈景轩,正欲再说些什么,便听得门口一小厮通传道:“小公爷,慕公子到了。” 顾望之不禁抬头向前看去,只见面前之人容貌实在生得好,他唇瓣微勾,凤眸漾着浅浅笑意,仿若淬了一层流光婉转,清冷色泽尽数倾泻在身后,如同那不可亵渎的画中人顿时鲜活得走出画卷,落入了这纷杂的尘世一般。 顾望之虽自诩见过容色逼人者不在少数,却还是忍不住被慕子珺惊艳了一番。 “阿望,阿望!”沈景轩伸手在她面前使劲晃了晃,心中忍不住发酸,瘪着嘴不满地嘟囔道:“有这么好看吗……” “啊?你方才说什么?”顾望之这才缓过神来,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问道。 “没什么,”沈景轩撇了撇嘴,便起身道:“我同你们介绍一下,这位我在陵川老家的远房表兄慕子珺。眼见着不足两年便要举行会试了,父亲便请了他来京都先住着,也好熟悉熟悉环境。” 顾望之点了点头,道:“早问陵川风水养人,今日得见子卿便知所言非虚。” 慕子珺闻言,不禁轻笑出声,眸中如同盛满了一弯星月:“望之兄谬赞了,陵川风景秀丽,望之兄若是有兴趣,待得此次科举之后,可与阿轩和我同游一番。” 顾望之抿了抿唇,笑道:“好啊,那届时子卿兄可要多带我领略一番陵川的美景美食才是。” 她虽素来为人清冷,可面前之人实在是太过温润可亲,说话字字圆润,偏偏又不会透露出刻意,叫人不过相谈了几句,便不得不心生好感。 四人年龄相仿,慕子珺又将这话题引得圆满,自然一派其乐融融的模样,旁人见了也只叹他们是相谈甚欢,直至日近黄昏,顾望之以家中阿姊挂念为由退了去。 萧崇锦喝得半醉,被身旁的小厮也馋了回府。 偌大的阁间,一时只剩他们二人。 “此人有经世之才,难怪得你如此青睐。”赫连璟垂眸轻笑了笑。 沈景轩挠了挠头,笑道:“臣弟欣赏阿望,最初也是被其才华吸引,可是真正令臣弟将其视为此生至交的,是他的善良、坚毅、勇敢,是他只要认定了一条路便是千夫所指也定会走下去的信念,这是臣弟在其他贵族子弟身上看不见的。” 赫连璟瞧着沈景轩发亮的眼眸,淡淡笑道:“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本宫希望有朝一日,能够真的亲眼看见他实现如此宏图。” 第38章 七夕佳节 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因是七夕佳节的缘故,十里长街叫那灯盏映得如同白昼,女儿们亦纷纷入了街道游玩赏趣,一路的绿云绕绕、渭流涨腻,惹得红袖之香在暗中飘散开来,一番的热闹景象。 顾望之瞧着身边盛装打扮过的两位姐姐,不由感叹道:“阿姊今日真好看,旁人若是不知,还当是天上那位仙女姐姐下了凡呢。” 顾云蕙是个脸皮薄的,抬袖掩了掩面容,羞道:“你什么时候也学得这般油腔滑调了,街道之上人来人往的,却没个正行。” 顾云蔓倒是不怕羞,反倒轻轻瞥了顾望之一眼,微微勾唇道:“你且说说,是像天上哪位仙子?” “云雾作罗衣,花枝盖面归。四妹妹袅娜娉婷、冰清玉洁,若要相比,自然只有那月上姮娥方可比得。”只听得温润可亲的声音在众人耳畔响起。 顾云蔓抬头瞧去,便见男子一身青衫,眉目秀雅,青丝如画,气韵高洁,周围已然有不少女子红了面容,窃窃私议。 “大哥哥如何来了?”顾望之见萧崇清来了,连忙上前相迎,往他周围望了望,又问道:“崇锦和阿轩怎么没同你一起来?” 萧崇清笑了笑道:“他们两个在沁心湖订了艘画舫,又唤了宫徽阁的姑娘,如今正是清歌妙舞,流连忘返呢,这才使唤我叫你一同去赏玩。” 顾望之悄悄看了眼一旁的两位姐姐,有些为难道:“这怕是不太好吧……” 顾云蔓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道:“你若想去便去吧,反正待会我也要同你二姐姐去斗巧儿拜魁星的,你在一旁瞧着也是无趣,切记得早些回来便是了。” 顾望之见状,连忙喜出望外地拱了拱手道:“多谢阿姊。” “那个,阿望你便先去吧,我有些晕船,便同你们去玩闹了,”萧崇清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结巴道:“况…况且今日人多,你两个姐姐身边没个人照看总归不太安全,方正我也无事,护送一段也能放心些。” “望之明白,明白,”顾望之顿时神色暧昧地挑了挑眉,转即附耳对萧崇清小声道:“我家四姐姐是个面冷心热的,大哥哥还要多多加油才是。” 萧崇清闻言,顿时面容红了大半,连忙摆手道:“我并非是这个意思,我……” 顾云蕙像是猛然想起来什么一般,开口打断道:“咳咳,那个,我突然想起来,我做的巧果放在府里忘了带来了,四妹妹你先逛着,我去去便回。”说罢连忙扯着一旁的春心匆匆离开。 “你们……”顾云蔓瞧着四周只剩了他们二人,顿时气结。 便是要制造机会,咱们能不这么刻意吗? “四妹妹,那个,前面有搭香桥的,要不我们也去…也去看看?”萧崇清瞧着她,小心翼翼地问道。 顾云蔓也不理会,抬脚便往前走。 “四妹妹……” “不是要搭香桥吗?再不去便没位置了。”清冷的声音淡淡道。 萧崇清眼眸一亮,连忙跟了上去。 “四妹妹要选哪根红线?” “咱们搭在桥头还是桥心?” “不如我们……”男子喋喋不休的声音不断在耳畔响起。 “吵死了。”少女不耐烦道。 “对不起,我只是太高兴了。”男子低下头,抱歉道。 “我知道。”少女悄悄红了耳根,小声低喃了一句,“都知道的。” 玉香桥上花好月圆,沁心湖畔凤箫声动。 顾望之瞧着湖面千灯映月,顿觉入了烟花扬州一般,叫人流连惊叹。 “阿望!你什么时候来的?”沈景轩一见顾望之上了船,连忙推开了身边美人的纤纤玉手,活像一个做错事被抓包的孩子,解释道:“这些,这些人都是崇锦那小子非要带上来,我原先是不知道的。” 顾望之眨了眨眼,道:“你这么紧张做什么?我又不会吃了这些姑娘。” 她只当沈景轩以为她不喜女色,擅自招了这些女子上船会惹得她不高兴,这才又宽慰了几句:“算算年岁,再过上一两年你也该及冠了,就算是有了心仪的女子,以后成家立业了,也绝不会影响我们之间的情谊。你且放心,不论发生何事,你都是我最好的朋友。” 沈景轩闻言,顿时脸色一沉,将头扭向一边。 也对,是他先对阿望怀了那般龌龊的心思,阿望只拿他当朋友,又怎么会在意他身边有几个女人,倒是他自作多情了。 明明知道如此,可沈景轩还是心中堵得慌,就像一块巨石压在胸口,叫他喘不过气来。 顾望之有些莫名其妙地看了沈景轩一眼,不懂他又在闹什么脾气。 这可都是她真真切切的肺腑之言,除了阿姊,她还从未跟谁这般掏心窝子说过话呢。 两人仿若置气一般,也不说话,沈景轩更是一杯接着一杯得灌酒入肚,也不去瞧顾望之半眼。 萧崇锦见状,忙向一旁的明艳动人的轻衫女子使了个眼色,那女子立刻明了,起了身缓缓便要往顾望之怀里靠,领口微低,酥胸半露,声音娇软道:“公子,柳柳给您斟杯酒。” 顾望之吓得连忙向边上挪了挪,直直拱了拱手道:“多谢姑娘好意,望之自己来便是了。” 萧崇锦一手搂着怀中的美艳女子,一边取笑道:“顾望之你瞧瞧你这般没出息的模样,果真是读书读傻了的,活像一只不曾见过女人的呆头鹅。” 你倒是个纵情风月的,顾望之冷冷看了萧崇锦一眼,本欲开口讥讽,可又怕张嘴间不甚伤了这些女子的自尊,只得干笑道:“二表哥说笑了,只是这位姑娘太过热情,我一时有些不习惯罢了。” 萧崇锦了然道:“对了对了,你家的两位阿姊都是端庄持重的性格,你从小被她们教养长大,自然不喜欢太过开放妩媚的女子。来人,去请沅芷姑娘来。” “阿望,这沅芷姑娘可是宫徵阁的头牌,那一手琴扶得真真叫一个余音袅袅、绕梁三日啊。便是连摄政王那般抉瑕掩瑜、披毛索靥之人,都对她的音律赞许有加,还时常唤她入府演奏呢!我今日可是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她请来,你定会喜欢的。”萧崇锦兴致高昂道。 连摄政王都喜欢的女子?顾望之挑了挑眉,听闻那赫连玦是出了名的不近女色,府中少有侍女不说,便是有也都在外院伺候,连内院都不入得。 连那种冷血无情、杀伐决绝的人都能对之动心的女子,她倒是有些好奇了。 第39章 用拳头说话 顾望之抬眼望去,只见那白衫女子独坐于长椅之上,素手轻轻拨弄了几下琴弦,虽蒙着面纱,却依旧抵不住她若新月生晕、花树堆雪一般的神姿韵态,双眸如同一泓清水,虽出身风尘,偏偏不染半点世俗之气,自有一番清雅华贵的气质,让人为之所摄,不敢亵渎。 她再定耳听那琴音,时而飘逸似明月清风,时而清月如玉泉倾斜,饶是她这般不懂音律之人也不由听得如梦一般。 “如何,你可还满意?”萧崇锦笑道。 “姑娘琴声旷远深长,飘渺多情,望之一届俗人能听得已是荣幸,又怎么敢说满意不满意的呢?”顾望之钦佩道。 “公子谬赞了。”只听得沅芷温软轻柔,如同细细绵雨一般的声音道。 “不过一个卖艺的歌女罢了,”沈景轩醉醺醺地起身,连站都有些站不稳,显然已经神志不清,道:“听个曲子,哪里说得什么敢或不敢。” 顾望之眸里顿时蕴起阴霾,盯着沈景轩冷冷道:“歌女怎么了,歌女亦是靠自己的本事养活自己,不见得就比那些个被男人养在府中金尊玉贵的妇人们低上一等。” “女子不就该在内帏之中?”沈景轩东倒西歪地站在顾望之面前,醉醺醺道:“难道还要允了她们出来博功名、上朝堂不成?” “阿轩你喝醉便喝醉,怎的还开始说胡话了?”萧崇锦笑嘻嘻地上前扶住他的身子:“哪有女子登朝入仕的说法,那要我们男人做什么?” “女子怎么了?”顾望之被触及了逆鳞,不由怒极,嘴下如利剑一般,一丝情面也不留:“你家母亲不是女子?皇后娘娘不是女子?便是将你一小喂大的奶妈子也得是个女的吧?崇锦如今这话竟也瞧不上女子了?这听来才是真正的笑话。” “我又何时说我瞧不上女子了?”饶是萧崇锦脾气再好,被这么莫名其妙地指着鼻子一通骂,也是沉了脸色:“你与阿轩置气,可别牵连到我身上来。” “他哪里,哪里是在同你置气,他那是拐着弯在骂我呢!”沈景轩扯开了萧崇锦,摇摇晃晃地对着他道。 顾望之也来了脾气,冷笑了一声不屑道,“你自个儿嘴上不积德,还怕我说?” 他是吃多了酒的,一点也激不得。低头看向顾望之鄙夷不屑的眸子,顿时便来了火气,舌尖抵着后槽牙磨了磨,冷笑道,“怎么?凭你长得跟个娘们儿似的,当真以为我便要处处让着你?” 顾望之从嗤了一声,定定看了沈景轩倨傲的神色半晌,突然便抬手重重朝着对方脸上就是一拳,“那你今天就等着被我这个‘娘们儿’揍趴下。” “顾望之你干什么?”萧崇锦明显没有预料到眼前的情况,一脸震惊地扯过顾望之的胳膊。 沈景轩擦了擦嘴角,眸中隐隐带着些火光,怒极反笑道,“行,顾望之,你有种。是男人今天就用拳头说话。” 萧崇锦吓得一激灵,连忙又过去拉住沈景轩,连连道,“季阳你别犯混,你要一拳头下去阿望半条命都得废了。” 顾望之那细胳膊细腿的,便是打了沈景轩一拳又能多疼。可沈景轩武将出身,要动了真格的,顾望之怕是十天半个月都下不了床。 “用拳头就用拳头,真当我怕了你不成?”顾望之也是牛脾气 上来了,梗着脖子硬气道。 萧崇锦见着气氛不对,两人似乎是真要打起来了,趁着沈景轩不备,连忙就是一记手刀将对方砍晕了过去。 他将瘫倒在地的沈景轩架了起来,冲着顾望之深叹了口气道,“我先送他回去。阿望,今日的事你且好好想想吧,莫要当真坏了哥儿几个这么多年的交情。” 顾望之眼眶一红撇过头去,抿着唇不说话。 萧崇锦摇了摇头,最终还是将人带走了。 “不是约好在此处相聚,我不过有事耽搁来晚了些,怎么就只剩望之兄你一人了?”温润如玉的声音款款响起。 来者眉目如画,双眸澹澹,夹携了一股纯净自然的风采,叫人不由得心生亲近。 “子珺兄,”顾望之见来人,这才勉强地扯出了一抹笑容道:“你来了。” 慕子珺看了眼顾望之有些泛红了眼眶,垂了垂眼眸,旋而打趣道:“眼睛红得似兔子一般,可是有人欺负你了?” 顾望之连忙道:“没有,就是这船上风大,迷了眼睛罢了。” 慕子珺见她似有难言之隐,也不多问,只笑道:“怎么不见其他们,单留你一人在此处?” 顾望之犹豫了片刻,开口解释道,“方才都在的,不过阿轩多喝了几盏,醉倒了过去,崇锦便先将他送回府中,才走不久子珺兄你便来了,可是不赶巧。” 慕子珺点了点头,刚欲再说些什么便觉船身狠狠一晃。 “小心。”慕子珺轻道了一声,立马侧过身子,抬了衣袖挡在顾望之面前,湖中泛起的水浪顿时将他的衣衫沾湿了半截。 “我当是谁呢,原来又是你小子?”嚣张霸道的声音从对面撞向他们的画舫内响起,只见莫泽瑞撩了帘子站在船板之上,眼神轻蔑道:“这个位置爷我看上了,你若是识相,便唤人开着你的画舫到别处去。” 顾望之淡淡瞥了眼莫泽瑞,冷言道:“想来莫公子是打挨够了,歉也道够了,这么快就又跑出来寻麻烦了。” 她今日心情糟糕得很,根本懒得同莫泽瑞再做那套虚与委蛇的说辞。 慕子珺倒有些惊讶了,顾望之说话做事向来小心谨慎,像今日这般如此咄咄逼人他还是第一次见,活像只发了怒的小野猫,连毛都根根竖起,有趣的紧。 “顾望之,你可别给脸不要脸。”莫泽瑞沉了脸色,微微动了动手指,那船上掌舵之人收了眼色,又是向着顾望之的画舫狠狠一撞。 船身顿时一阵颠簸,顾望之猛然间是被吓到了,连忙扑入慕子珺怀中,紧紧拽住他的衣袍。 她之前是落过水的,莫泽瑞这一撞顿时叫她又想起了那些可怖的回忆,自然吓得不轻。 慕子珺似也被怀中之人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一愣,随即扶了扶她的背脊,轻声安慰道:“莫怕,我在。” 顾望之立马反应过来,低头轻道了句“失礼了”,便匆匆从慕子珺的怀中离开。 “莫泽瑞,我劝你做什么事之前先想清楚了,别等挨了打,又哭着回家找爹爹才是。”顾望之忍不住开口讥讽道。 她实在是忍这厮忍到了头,三番五次地在她心情最差的时候来挑衅。 “顾望之你怕是活腻了,你……” 还不等莫泽瑞开口,便被慕子珺温声打断道:“不过一个船位罢了,莫公子若喜欢,我们让了便是,又何必为此伤了彼此的和气?” 顾望之扭头不解地看着慕子珺,不懂他为何要这般示软。 却只见慕子珺暗中偷偷冲她眨了眨眼睛,顿时知晓他定有计划,也不再多说。 “看看,还是这位兄台识时务,”莫泽瑞得意洋洋道。 不过他总觉得面前这个白衣男子有些眼熟,似是在哪里见过…… 不等莫泽瑞细细回忆,便见对面顾望之的画舫船身狠狠一摆,猛然向他们的船腰处撞去。 顿时整个船便开始剧烈晃动起来,还不等莫泽瑞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便已然连带着身边的几个随从尽数掉入水中。 第40章 生了招桃花的妖精 “快走。”慕子珺低低笑了一声,船一靠了岸,便拉起顾望之的手腕便要跑路。 “追!给本少爷追到他们,将腿打折了拖来!”身后传来莫泽瑞怒不可遏地吼叫。 顾望之一听,反手拉过慕子珺溜得更快了些,连着跑了好几条街巷才将莫泽瑞的人甩开。 她抬头瞧了瞧本该琼枝玉树、昆仑美玉一般高雅华贵的男子此刻衣衫湿了小半,方才还因为跑得太急连着玉冠中束好的发丝都散下几分,不由得轻笑出声,方才不快和委屈的情绪也冲淡了许多。 慕子珺见状,也不恼,只勾唇道:“现在可高兴些了?” 顾望之闻言微微一怔,看着面前人清俊的面容只觉得似乎亲近了不少。 “原先我只觉得你华贵自持,却不曾想你竟也会这般孩子心性,倒让我觉得真实了几分。”顾望之笑了笑,歪着头瞧着他 之前只因慕子珺说话做事太过圆满又无丝毫纰漏,反而让她觉得同此人交往,如同一团迷雾一般,他看得清你,你却只能瞧见他的一个轮廓,叫人心中没底,不敢与其亲近。 如今倒是能这团迷雾虽不说完全散开来,起码淡了几分,能叫她得清楚些了。 “哦?”慕子珺眉眼轻弯,低头直直看入她的眼底,浅棕色的眸子里泛出星星点点的光波:“那你现在,又是如何看我的?” 顾望之被他瞧得一愣,旋即立马套出手帕,转移话题道:“你身上湿了,虽说是盛夏,可晚上到底还是有些凉,还是先擦一擦吧。” 慕子珺淡淡一笑,借过手帕随手擦了擦身上的水渍,轻声道:“那便多谢阿望了,待我回去洗干净便差人给你送来。” 他垂眸看了眼,绣着瓣精巧的睡莲,像是女儿家的物品。 顾望之连忙摆了摆手道:“不用,一条帕子而已,回头我再叫阿姊给我做一条便是了。” “原来如此,早听闻你家阿姊蕙质兰心,看着帕子便知所言非虚。”慕子珺笑了笑,不动声色地将手帕放入袖口。 “阿望。” 顾望之听见不远处有人唤她,连忙抬头看去,正是她两位姐姐。 “我们还说要去寻你,正巧却遇见了,”顾云蕙笑吟吟上前道:“天色也不早了,我听萧家大哥哥说,小公爷和二弟弟都回府了,你也同我们一起回去吧。” 顾望之点了点头,辞过慕子珺,便也随着顾云蕙去了。 “殿下今日似乎与平常有些不同。”一位男子见众人走远,方才从暗处缓缓走出。 “是吗?”赫连璟轻笑了笑:“同他相处,于本宫而言倒是一番新的体会。” 若非君臣,他是想同顾望之做知交的。 ——— 那日画舫之事过后,沈景轩同顾望之闹了别扭,无论是游湖赏灯、踏青寻花,但凡是有顾望之出席的场合,他都一律以各种理由推脱不去。 “你们到底要置气到什么时候?”萧崇锦被他们搞得心烦,两面劝说不得还碰了一鼻子灰,这才在下了族学后硬堵了二人去。 过了这些时日,顾望之其实对当日之事已经不恼了,可每次犹豫着要不要同对方搭话时,一对上沈景轩刻意回避的眼神,顿时也就来了气不肯低头。 其实沈景轩也不气了,只是他回去细细琢磨了一番,发现自己似乎对顾望之起了些龌龊的旖旎心思,心中羞愧,这才刻意躲着不见。 萧崇锦见两人已经各自别过头去不说话,顿时也来了气,“好好好,我也懒得做那和事佬,你们就这样一辈子也别打交道,往日里的交情就此作罢也好。” 沈景轩闻言,急得喉咙一梗,“我哪里有这个意思,我是……我是……” 他闭了闭眼,又羞又愧道,“总之,那日是我不对,我不该同你那般说话。” 顾望之脸色也缓和了大半,这才垂着眼睫道,“我也是……我很不该冲你动手的。” “这才对嘛!”萧崇锦笑眯眯地拉过两人的手心放在一起,“好兄弟之间哪有什么过夜仇,说开了便好了。” 顾望之点了点头,搭着沈景轩的手背准备再说些什么,只见对方不知怎得耳廓一红,仿佛烫伤一般迅速将手抽了回来, 搞什么?顾望之奇怪地皱了皱眉。 祁竹见已经下学许久仍不见自家主子的身影,这才进了院里去寻,正走了没几步便叫他撞见了。 “哥儿,”祁竹连忙上前接过书箱,附在她耳边低声道,“那位又来了,您快随我回去吧。”、 真是阴魂不散,顾望之兀自冷笑了一声,辞过两人便匆匆向府里赶去。 “他来这里几次了?”顾望之冷冷瞧着自家阿姊,语气生硬。 顾云蕙见她动了怒,不由得缩了缩脖子,讪笑道:“不多,也就……也就是两三次。” 闻言,顾望之怒气便又添了几分。 向遥深是什么人,刑部尚书家的嫡子,人家便是吃撑了遛弯也遛不到他们顾府来。三番两次的,假借着探望昔日正远侯府老太太的名义,嘴里却不动声色地称赞着二姐姐是如何温婉蕙质,分明就是司马昭之心。 “阿望你先莫生气,我同你四姐姐商量过的,原也不是什么大事。他来了那几次,我也仅同他见了一面,余下的皆称病不曾去的。我是想着待寻个合适的时机,同他将话说清楚,况且我本也有婚约在身,想来他也不会再多做纠缠。”顾云蕙搅了搅手帕,解释道。 “不会多做纠缠?”顾望之顿时被气笑了:“他若真是什么正人君子,便不会明知你有婚约在身,还屡次来府中骚扰。更何况他是什么身份,那一举一动都是京都中人的谈闻。非亲非故的,他这么几次三番来一个小小五品官员府中拜访,能不惹人猜疑?这各种原因若是再叫哪个多嘴的传了出去,阿姊你的名声还要是不要?” 顾云蔓瞧了眼一旁被训得眼泪汪汪的顾云蕙,也不禁开口劝道:“你说的这些我又何尝不曾考虑过?可父亲是什么模样你也是知道的。一听说向公子相中了我们家的姑娘,那是只恨不得将我们这些姊妹都捧去他跟前叫他一一挑选才好,又怎么会因为思及阿姐的名声而谢客避嫌?” 顾望之捏了捏眉心,向遥深是个笑面狐狸,表面一副温雅可亲的模样,实则最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她之前听萧崇锦谈起过,听闻此人还未成婚,便在已同府中好几个丫鬟歌姬纠缠不清,若是他当真瞧上了阿姊,往后不还不知该有多少麻烦事。 “还有一事,比起向公子,也许还要难办些。”顾云蕙抬着眼小心翼翼地瞧了眼顾望之:“前两日,忠信伯爵府的王大娘子来过。” 此人顾望之倒是知道些,说是京都世家望族中出名了爱做媒的,也算牵了几对好姻缘。 “又看上谁了?”顾望之淡淡开口。 “是英国公杨大人家的嫡女杨悦榕,”顾云蕙抿了抿唇,“看样子像是,对你有几分意思。” “咳咳咳……”顾望之瞪大了眼眸。 最近是怎么了?顾府里招了生桃花的妖精了? 第41章 命案起,你们破案让她用美人计? 近日里帝都不太平,京兆府自然也是忙得不可开交。 归根到底还是得从前两个月发生的两起命案说起。死者是两名不过二十出头的少女,两人皆是从郴州来的,前后时间不过相差不足半月,且都是还未踏入都城便被人惨杀在京郊。 天子脚下,发生如此命案,一时间闹得人心惶惶,官家更是为此大怒,下令叫京兆府一月之内查出真相。 京兆府尹陈数倒是个厉害的,不足半月便找齐了人证物证,认定了此案是追仇凶杀,而后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事揪出了两个凶手,便匆匆结了案上交给了刑部。事情到了刑部,发展得就更顺利了,那人犯审了还不足两天,便在狱中畏罪自尽,就连状书都写得清楚明白。 刑部尚书向海洲是摄政王的人,他既将案子敲定了,大理寺的人也不好再多说些什么,此事便算是了结了。 其实这事,顾望之虽觉得有些蹊跷,却也着实没去深想,可偏偏这春节刚过,京兆府还没消停两日,便又出了一起命案,人也是从郴州来的,而这次,却死在京都之内。 此女名唤谭素心,原是郴州城内一商户家中的独女,听闻是被当地的知州林褚瞧上了去,硬要纳其为妾。谁知这谭家爹爹是一个硬骨头,拼死不愿女儿嫁个跟自己年岁一般大的,期间好像是闹了许多不快,那林褚的儿子一个失手便将谭家爹爹打死了。 当真是地方一把手的大员,杀了人这样的事也能被他瞒得严严实实,京都中竟半点风声也不曾传入。林褚也着实不是个东西,还不顾守孝之期便生生将人家姑娘抢来行了婚事,就安置在府中别院里。 而后又过了两年,众人皆以为此事被渐渐压了下去,便也再无人提起。 可谁想到两个月前,谭素心竟寻了机会从府中偷偷跑了,还连带着林褚这些年贪赃纳贿的账目明细都顺了出来,铁了心要上京告御状。 千里迢迢而来,这鸣冤鼓刚刚敲完,事情也才立案准备集证开审,当天夜里谭素心便在京兆府的层层保护下被杀害在聚欢客栈之中。 这事再联系到之前的两个案子,顾望之便不得不多想了。 “林褚原是先皇时期,慕贵妃母家中的家臣,永和三十年被派遣郴州担任知府一职。谭素心的竟然能在官兵的护卫下被人杀害,这事若说同摄政王没有半点关系,我可不信。”萧崇锦摇了摇扇子,笑容有些轻蔑。 “何止是官兵,太子殿下的人也去了,”沈景轩淡淡开口,对上两人疑惑的目光,这才解释道:“郴州和京都相隔千里,若是一路上无人庇佑保护,你们以为谭素心一个娇弱女子当真能跑得过来?” 顾望之顿时了然:“照你这么说,那之前从郴州来的那两人也是……” 沈景轩点了点头:“那不过是太子殿下使得一些障眼法罢了。郴州是军事要地,知府更是手握当地的军政大权,赫连玦又怎么放心让旁人接管?可偏偏林褚年岁大了反倒不堪用了,竟也犯下这样的罪事,还叫人抓了把柄溜了出去。此事若是当真上达天听,那林褚便是怎么也保不住了的。赫连玦定然不会眼看着林褚出事,这才派了暗卫暗中刺杀谭素心,好叫她在进京之前便能再也张不开嘴。” “太子殿下在郴州的线人将事情原原本本呈了上来,他担心来京途中赫连玦的人会对谭素心不利,便事先做了两手准备。一面假意放出消息,派了那两名同谭素心身形相似的少女先后入京混淆视听,一面又暗中保护她走水路前往京都。” 顾望之皱了皱眉:“这么说来,郊野两名少女被杀一案,京兆府之所以能如此迅速地审判结案,想来也少不了摄政王的插手干预了?” 难怪这本一点苗头都寻不见的案子,却能在不足半个月内将案情梳理得如此严丝合缝,只可怜了那两个女子,白白丢了性命。 这赫连玦的手腕,果真是厉害啊。 沈景轩颔首道:“可惜太子殿下大费周折,最终还是叫赫连玦得了手。” 萧崇锦有些不明白:“便是人证没了,可还有物证啊。谭素心报案之时,手里不是握着记录林褚贪赃枉法的账目吗?难不成她没上交京兆府,揣在自个儿身上,又被摄政王派去刺杀之人夺了去?” “不会,”沈景轩摇了摇头,否定道:“若当真如此,这案子人证物证具失,早该结案上交大理寺收卷了,哪里会拖到现在还不曾解决,足足成了一桩悬案?那账目,定然还在陈数手里。” 顾望之冷笑了一声,道:“想来陈数是个胆小如鼠的,手中虽握着证据,却也不敢轻举妄动,生怕一个判不对,摄政王和太子殿下两边不得好。这才硬说是缺了人证物证,迟迟不肯开庭审理,还等着再拖一段时间,看看上头对着案子的风向是如何变化。若此事能不了了之自然最好,他自可以将这账目处理干净,卖赫连玦一个人情,若是上面咬得紧,他再找个由头说搜出了物证,将那账目一齐上交给大理寺便是,后面这案情如何发展自然也不干他的事,左右都是两不得罪。” 所谓欺上瞒下、官官相护,大抵如此。 “无妨,”沈景轩勾了勾唇角,笑意轻佻:“既然陈数跟我们打太极,不说清楚账目究竟在不在京兆府中,那我们便亲自去探探,届时一切不就都知道了。” “说得倒是轻巧,”顾望之很是不屑的瞥了他一眼:“京兆府中的卷宗都牢牢锁在府库之中,除非你有钥匙,不然便是长了翅膀也飞不进去。” “我们是没钥匙,可陈数有啊。”萧崇锦笑眯眯地瞧着顾望之,“而且还是贴身携带。” “不是,”顾望之眨了眨眼,好笑道,“人家贴身携带,你还能将手伸进人家胸口里摸出来不成?” “我这双手糙如树皮,自然摸不进林大人的衣领里,”萧崇锦似笑非笑陈:“可若换双纤纤柔夷,那可就不一定了。” 萧崇锦说罢,指尖若有若无地轻抚过顾望之光滑的手背,笑容暧昧。 顾望之顿时眼皮一跳,有种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萧崇锦面容之上笑意越来越大:“要说这陈大人,还真没什么别的爱好,就是偶尔喜欢去个秦楼楚馆,摸摸姑娘的小手,搂搂姑娘的小腰。若是有个蛾眉皓齿的美人儿肯屈身卖点色相,事情还不好弄?” 顾望之顿时明白了他话中之意,猛然起了身指着萧崇锦的鼻尖,气得指尖发颤道:“萧崇锦,你个混账痞子不要脸得紧,想叫我扮做了姑娘去勾引陈数骗得府库钥匙?我且告诉你,门都没有!” “阿望,你先莫要生气嘛,”萧崇锦笑嘻嘻地握住顾望之的手指,道:“我们这也是实在没有办法才想出的下下之策。要是不这么做,那可就要眼睁睁看着那本账目上交刑部。届时林褚逍遥法外,谭姑娘白白搭上了性命不说,郴州的百姓今后怕是也要过得水深火热了。” 顾望之闻言,深吸了口气缓缓坐了下来,平复了半晌,方才看着沈景轩,淡淡道:“你呢?你也想要回那本账目吗?” 沈景轩低头含糊道:“其实,其实我私心里也是为了太子殿下,他为了此事已然大半个月不曾睡个安稳觉了。此番若是能将林褚定了罪把郴州掌控大权夺回来,也好叫官家在赫连玦那里扳回一局,免得在地方决策时还得处处看着赫连玦的脸色才能决断。” 沈景轩说罢抬头小心翼翼地瞧了眼顾望之面色,连忙道:“此事本就是我同阿锦两个人的主意,不过也就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若是成了当然是好的,若是不成便也罢,并非是强求于你的。” 顾望之咬着唇思虑了良久,缓缓道:“实在没有别的法子了吗?或者,或者你们可以换个姑娘去,岂不比我这个……强行扮做女装的强些?” “说的轻巧,我们如今上哪再去寻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来?”萧崇锦嗔怪道:“再说了,你忍心叫一个还未出阁的姑娘家自损清誉去做这档子事吗?岂不是罪过?” 他们也是深思熟虑过了的。且不说那风月场所的女子,便是同她们再亲昵,到底不是身边可信之人,哪里肯放心叫她们去做。再者,那女子到底是女子,力道身量都比男儿差上许多,若但真出了什么意外,便是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 可顾望之就不同了,他虽生得瘦弱些,可怎么说也是个男儿身,且生了一副比女儿家还要好看上几分的面容,又是个足智多谋的,便是被识破了,能全身而退的几率都要大些。 何况,他一个大男人,便是吃亏,也吃亏不到哪里去。 “阿望,你仔细想想,如今正是用你这幅大好的皮囊为朝廷做贡献的时候,”萧崇锦一把搂住顾望之的肩头:“你说你顶着这样好的皮相,再不用它干点事实,与摆在那里任人赏玩的花瓶,有什么区别?” 顾望之实在忍不住了,一把掐住萧崇锦的后颈,按住他的脑袋便往桌板上砸,咬牙道:“那你说,你顶着这颗硕大的脑袋,却半点好主意都想不出来。不如把它卸下来,捐给有需要的人,也算报答社会了,好不好?” 萧崇锦半边脸贴着桌子,半边嬉笑着道:“好阿望,你便去吧,我们早已想好完全之策,保管你毫发无伤地回来。” 顾望之实在气不过又将他的脸按在桌上狠狠磕了两下,这才收手,面色难看道:“你们的计划最好是可行,不然我非拧断了你俩的头晚上当夜壶不可。” “保证可行,”萧崇锦伸手立誓道:“不过有一件事,得需你提前学会,万一出现了意想不到的危机时刻,可做备选方案逃命用。” “还有危机时刻?”顾望之咬牙切齿道,“你们这是叫我去使美人计,还是去玩命?” 沈景轩连忙补充:“阿望你放心,这只是万中之一的情况,不到最后关头是不会用到的。” “所以到底要学什么?”顾望之这下连眼皮都懒得抬了,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 “游泳。” 这不还是得玩命? 第42章 惊险!重着女装差点被发现? 月上西头,许是因为佳节刚过,闹市依旧一片繁华景象,灯火通明,恍如白昼。 柳巷之中娇媚动人的女子巧笑嫣然,门口停着王孙贵胄奢华的车马,一派醉生梦死的景象。 阁楼之中,玲珑剔透的水晶帘后香气缭绕,隐约可见少女曼妙的身躯,见她墨色长发倾斜而下,松松挽起青丝,斜叉珠联璧合,垂银星弦月以衬之。 因罩着一层薄纱的缘故不见其面容,却仍遮不住她的仪容韶秀,眉眼间清冷卓绝,如同一泓倾斜而下的月华,清辉出尘。明明没有丝毫媚态,但恰是那分淡淡的疏离冷漠,愈发勾人心魄。 所谓表面越是淡定,内心越是慌张。 顾望之此刻简直是如坐针毡一般,手心满是薄汗,无比悔恨自己当初为什么会答应萧崇锦这个巨蠢无比的法子。 他们倒是松快,今个中午便将那陈数的老相好心月姑娘迷晕了抗走,叫她来个偷天换日。鬼知道她在此处坐了一下午,硬是连半句话都不敢说,来了人也只敢借着自个身子不适的由头嗯嗯啊啊几声打发了出去,生怕露馅。 但不得不说,沈景轩的轻功当真是好,抱着她悄无声息地便从屋顶遛了进来,竟没一个人发现。 顾望之一面想着,一面东扯扯衣摆、西摸摸头发。她长这些年岁,还从未做过女儿装扮,只觉得这衣衫又繁琐又厚重的,弄得她浑身不自在。 “心月,陈大人来了。”外面的妈妈叩了叩门,提醒道。 顾望之闻言,赶紧理好衣摆坐端正了,刚欲在簪好发髻,便见一中年男子推门而入,瞧之应是年近不惑,五官平淡,却带着些书卷气息。 “大人许久不曾来看奴家,今日倒是想起来了?”顾望之放柔了嗓音,学着萧崇锦教她的那套说辞,娇软道。 她擅声音变化之术,学起心月姑娘来不说十分,起码也能有个九分相像。 “心儿有所不知,最近京兆府中公事繁多,我也是实在抽不开身啊。”陈数伸手捏了捏她纤细的玉手,感叹道,“好在还有你这个解语花相伴,这才令我宽慰不少。怎么今日竟蒙着面纱,可是不愿同我相见?” 顾望之垂眸一笑,柔柔道:“大人哪儿的话,不过是奴家刚刚演出完,还来不及摘下罢了。不过这样也别有一番情趣,大人不觉得吗?” 心月虽是个乐妓,但除了偶尔接待些达官显胄,多数时候还是卖艺不卖身的。故而若只是一般的客人要唤她听个曲儿,一般都是会蒙着面纱,不露容颜的。 顾望之光是一双美眸便勾得他发昏,陈数顿时觉得这样以纱覆面也别有情趣,连连摸着她细嫩的小手道:“我听妈妈说你新学了首曲子,不如弹给我品鉴一番可好?” “大人既来了,就只为听奴家一首曲子,不想再做些别的什么?”顾望之转了转眼眸,娇媚地勾了陈数一眼,抬起柔荑为陈数斟了杯酒,缓缓道:“大人近日心烦,不若奴家陪着大人,一醉方休,可好?” 只消那一眼,差点就没将陈数的魂也给连带着勾走了。 他急急连声应下,一面摸着顾望之的小手,小腰,一面接连着喝下她递来的酒水。 不过小半个时辰的功夫,便已然醉倒在饭桌之上。 这么容易就得手了?萧崇锦给的迷魂药当真是好用。顾望之挑了挑眉,忍不住感慨道:果真是温柔刀,刀刀割人性命啊。 她也不浪费时间,伸手往陈数的怀中一探,果不其然便摸到了一小串钥匙。 顾望之勾了勾唇,刚转身离开,便被身后一双粗粝的手掌紧紧握住了手腕。 “美人这么着急就要走,不多留下来坐会?”陈数缓缓抬了头,勾唇笑得诡异。 顾望之顿时心中大惊,他怎么,怎么…… 陈数一眼便瞧出她的讶异,笑道:“若是连日夜相伴之人都识不出了,那我这个京兆府尹岂不是白当了?何况我们家心儿身姿绰约,可没姑娘这般寡淡。不过姑娘也不差,自有股勾魂摄魄的娇态,本官也是喜欢得紧。” 陈数一面说着,一面伸手摸了摸她柔软的腰肢。 其实他刚进门不久便发现了端倪,之所以不曾拆穿只不过是为了试探此人究竟意欲何为。 但不可否认,他而后也着实有些心猿意马了,只怪这女子实在勾人,虽然那故作媚态的模样青涩得紧,可偏偏又生了一副清冷的眉眼,两种相背离的气韵糅合在她身上,却如同要牵人魂魄的仙子,叫人死在她手里也甘愿。 顾望之咬着下唇,低了头颅,瘦弱的肩头微微颤动,活像个被人欺辱的少女,娇花一般惹人怜惜得紧。 陈数见她怕了,心中不由窃喜,连忙上前将她搂入怀中,哄道:“姑娘莫怕,只要姑娘肯陪我一晚……” 陈数话还未说完,便只觉下身一阵剧痛,紧接着便一拳被人打倒在地,还不等他喊叫,便又被一张帕子狠狠堵住了嘴。 顾望之骑在他身上,一拳挥得比一拳狠厉,一面冷笑着一面说道:“身材寡淡?你再说我寡淡?胸小怎么了?老子挨着你了?老子吃你家饭,喝你家水了?是不是瞧不起胸小?是不是?” 陈数疯狂摇着头,本就有些体态宽胖行动不太便利,此刻更是被打得没有半点还手之力,只是不曾想这女人手上力道大得惊人,几拳下去便叫他不省人事。 顾望之见他昏了过去,想起方才被占得那些便宜,心中一阵恶心,忍不住又狠狠在他身上踏了几脚方才作罢。 “你家大人喝醉了,我去替他取杯醒酒茶来,诸位官爷不必担心。”顾望之一踏出门便被两个壮汉拦了去路,这才柔柔解释道。 那两人疑心向里望去,果见自己老爷醉倒在茶桌上,便才允了顾望之出门。 谁知她不过刚走两步下了阁楼,便闻那陈数青紫着面容大声喊叫道:“偷东西了!那个疯婆子偷了我的东西,快给我抓住她!” 好你个陈数,老奸巨猾的东西又给我装晕。顾望之狠狠跺了跺脚,见身后几名大汉健步追来,拔了腿便往内院中跑。 足足绕了好几个长廊,方才在一隐蔽的巷中瞧见了萧崇锦的身影,慌忙将钥匙塞入他怀中道:“东西拿到手了,我去替你将人引来,你驾车去京兆府将账目偷出来,记住,我顶多能撑一个时辰的功夫,你一定得快。” 萧崇锦连忙点了点头:“你放心,我都安排好了。你若实在摆脱不开,便找个靠西的屋子……” “我知道了,你快走吧!”顾望之听着追赶之声似乎有些靠近了,还不等萧崇锦说完便连忙将他推开,提了裙摆匆匆向阁楼之内的方向跑去。 “她在那儿!给我追!” 身后传来陈数的怒吼,紧接着四五个壮汉便连着向她追来,一时间醉红颜中一片混乱,此起彼伏的叫喊声不绝于耳。 第43章 谁家好人一见面就要挖人眼珠子? 到底是秦楼楚馆里的常客,萧崇锦上午给她的那张宫徽阁的图纸可算是派上用处了。 顾望之同他们绕了许久,这才一个闪身躲进了内阁的长廊深处。 咦?这里竟还有间屋子?顾望之看着面前的门扇,心中有些奇怪。按理说萧崇锦这张地图给得很是全面,别说那里有房间哪里没房间,便是连这醉红颜有几扇门,几个隔板都标得一清二楚,却独独不曾显示这里有间屋子。 “搜,给我里里外外搜干净了!” 顾望之听见那几个汉子的声音逐渐靠近,吓得一个激灵,想也不想便推门闯了进去,紧扒着门缝瞧着他们走远了,这才长吁了口气。 还不等顾望之完全放下心来,便觉身后一阵阴冷的寒意,她缓缓扭头看去,只见屋内灯火摇曳,檀木青花矮桌之旁,一黑衫男子半眯着美眸,似笑非笑地瞧着她。 顾望之呼吸一窒,只觉得平生从未见过这般好看的人。 那男子姿容潋滟,青丝如墨,丝绸一般的长发极为慵懒地垂下,如同聚集着远山青色春秋之花的所有精华织染。 他眼眸狭长而微挑,虽是笑着,眼底却又摄了隐隐的冷厉,身上如同炼狱一般逼压人心的气势扑面而来,险些叫顾望之站不住脚。 “怎么才来,嗯?”男子声音低沉,最后一个尾音却又噙着一抹不可压抑的上调,诡秘又渗人。 他伸出纤长晶莹的手指,向顾望之轻勾了勾,淡淡道:“过来。” 莫非这人是将她当作了前来侍候的姑娘?顾望之手心紧张的满是薄汗,扯出一个牵强的笑容,刚想着该如何解释才能叫他信服些,便被面前男子蓦然阴鸷的眼眸吓得一怔,脚下不停使唤一般地一步步向男子靠近。 “公子,其实奴……”顾望之才刚刚走至男子面前,便被他猛然扯下身子,还不等她反应过来,人便已落入男子怀中。 顾望之一米七的个子,虽放在男儿中显得有些瘦弱,可怎么也不算矮。如今却被那男子如同小猫一般圈在怀中,整个人都陷在他的臂弯里动弹不得,身后传来淡淡的雪松香气,煞时便叫顾望之坐立难安。 不知是不是因为男子衣衫面料太过华贵的缘故,她隔着衣服都能感觉到身后的顺滑,还带着点点微凉,如同毒蛇的腹部一般,叫她不由得微微一颤。 顾望之目光一侧,再向下看去,只见一条烫金色的蛟龙跃然出现在眼前。 她心中一跳,这蛟龙,不会是…… “王爷既然有美人相伴,那下官便不打扰了。”一旁的中年男子恭敬地开口道。 顾望之这才注意到男子的身旁竟还有个人,只是此人瞧着怎么这般眼熟? 她皱了皱眉,猛然想起来,是刑部尚书向海州!她曾远远见过一眼,故也是识得的。 等等!向海洲刚刚唤她身后的男子什么?王……王爷? 顾望之一惊,顿时怔在当场,脑中一片混乱。 莫非她身后的这个人,就是处尊居显、权倾天下的摄政王,赫连玦? 她收紧了拳头,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愤懑,身子抖得愈发厉害。 就是他,使了那样阴狠的手段,将秦大人迫害至死、使得秦家伯母险些一尸两命、更是将沈国公府逼入进退两难的境地! 还有谭素心和京郊城外两名惨死的少女,都是花朵一般的年纪,就因为他赫连玦而白白丢了性命,至死还不能得个公道! 顾望之低着头,紧紧咬着牙关,心里压抑得厉害。 向海洲见赫连玦不做反应,心中知晓他所求之事多半是不行了。只得轻叹了口气,本就要踏出屋子了,想了半晌,才又收回脚步弓着身子作揖道:“王爷,此事下官也实在是没有办法了,王爷若不……” “等了这么久,可还饿了?”还不等向海洲将话说完,赫连玦便先行开口对着顾望之笑道,抬手勾上她耳边的发丝,撩到耳后,拇指有意无意摩挲过她的脸颊,眼眸中尽是宠溺。 向海洲见状,顿时明晓赫连玦的意思,整个人像是垮下来一般,失魂落魄地退了出去。 那门户刚刚关上,赫连玦指尖便一收,狠狠钳住了她纤细的脖颈,美眸微微眯起,折射出一道极为凌厉的寒芒,凉凉开口道:“给你个机会,交代清楚,兴许叫你能死得干净些。” 这件内室是他的专有,别说是外人,就连宫徽阁中也仅有沅芷和他为数不多的几个眼线知晓,而眼前这个女人,显然不是其中之一。 顾望之被他掐得狠了,只觉得空气从自己鼻腔之中一点一滴的流失,面色顿时苍白得吓人,两年前在湖畔几近溺亡的回忆顿时如潮水般涌了上来。 她虽平日里老练沉稳,可到底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少年,哪里当真未经历过这般生死一线的情景,心中早已吓得魂飞魄散,甚至连身子都抖得厉害,险些忍不住便要哭出声来。 可顾望之更明白,如果自己此刻控制不好自己的情绪,也许霎那间便会丢了性命。 她不得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勉强伸手入怀中掏出一张羊皮的图纸,牙缝里生生挤出几字:“这……这个……” 赫连玦轻皱了皱眉,手掌一松,接过她手中的地图略略扫了一眼:“哪来的?” 顾望之捂着自己的喉咙大口喘着气,眼角生生被逼出了几滴眼水,解释道:“我,我同那京兆府尹陈数有仇,三年前我父亲被他错判含冤下狱而亡,我心中怨恨,蓄谋杀他已久,便计划在今日扮作他的相好心月姐姐,来夺他性命。可谁知他是个警觉的,我还未得手便被他发现了,方才更是派人一路追赶,我也是万般无奈才躲至此处,却不想误闯了王爷的地方。” 这摄政王是何等心机深沉之人,她若不将这话半真半假的说出来,只怕下一秒便被他扭断了脖子。 赫连玦微微挑了挑眉,他方才也确实听到了外面似有追赶打斗之声,这才派了门口的两个守卫出去看看。如若不然,这女子也不会这么轻易便闯了进来。 “刺杀朝廷命官,可是死罪。”赫连玦淡淡开口,语气中听不出任何情绪。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王爷若要将我交出去,我便是拼了这条命也会再同他搏上一搏。”顾望之跪下将额头死死抵住地板,语气坚定道。 过了良久,赫连玦突然抬手扣起顾望之的下颚掰向自己,一点点俯身贴近那张蒙了层面纱的小脸,眉目摄魄牵魂,暗哑着嗓音道:“有点意思,你叫什么名字?” “清柠,我叫清柠。”顾望之是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道。 清柠?倒是个好名字。 赫连玦轻笑了笑,这女人,明明怕得要死,连牙床都在微微打颤,可偏偏这双浅褐色的眼珠,直直地看向他时却那么坚定,似是琉璃一般,轻轻一转便是万千光华流转。 好久没有人,敢这样直视他了。 赫连玦伸手缓缓拂过她的眼眸,唇瓣微勾,酿开耐人寻味的弧度:“你这双眼睛倒是很合本王的心意。” 顾望之被他盖住了眼睛,颤抖得厉害,只觉得面前一片黑暗,她甚至能感受到赫连玦微凉的指尖和指腹之上浅浅的薄茧。 “不如这样,”赫连玦低低笑出了声,微动了动头,便贴在她耳畔,轻声吐语:“你把你的眼睛给本王,本王便替你摘了陈数那老东西的脑袋,可好?” 疯子!顾望之脸色顿时由白转青,吓得不敢动弹半分,死死咬着下唇:疯子,他就是个疯子。 还不等赫连玦再开口,便觉得手心一片濡湿。 哭了?赫连玦眸色一动,手掌刚刚挪开,便看见少女那双琉璃眼中一泓流转的晶莹,像是清泉一样,波光粼澹。 “呵,”赫连玦微微低叹了一声:“哭起来倒是更好看了,叫人愈发想挖出来,盛在罐子里。” 赫连玦一向是个行动派,内心要是有了想法,便立刻着手要去实现。 他话音刚落,便从腰间取下一把精致小巧的匕首,低柔着嗓音轻声安慰道:“别怕,本王下手很快,你只需乖乖的,便不疼了。” 他是来真的!顾望之吓得睁大了眼眸,嗫嚅着嘴唇颤颤道:“不要……” 兴许是想要活下去的欲望太过强烈,顾望之也不知自己哪里来的力气,一把便狠狠推开了赫连玦的身子,一个劲儿地往角落里窜。 赫连玦微微一怔,似是还未反应过来。 “没想到,你力气倒是挺大?”他微笑着掸了掸衣角的灰尘,一步步向她逼近,带着层层压迫,几乎要叫顾望之喘不过气气来。 顾望之泪眼朦胧地盯着赫连玦,眼眸中尽是惊恐。 她微微回头望了望身后,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顿时眸色一亮,这屋子是靠西? 顾望之一把推开窗牖,下面果不其然有一条河流,她咬了咬唇,想也不想便纵身跃了下去。 跑了?赫连玦眸色一沉,瞳底陡然卷起翻卷的浪潮,他抿了抿唇瓣,旋即冷笑出声。 这还是他第一次眼睁睁看着自己想要的东西从眼皮子底下溜走了。 “王爷,打探清楚了。说是一个不明来历的女子扮做了心月姑娘的模样,趁着陈大人不备,从他身上顺走了京兆府库的钥匙。”一黑衫男子回禀道。 “呵,”赫连玦勾了勾唇,目光阴鸷如隼,声音暗哑低沉道:“小骗子。” 他微微眯了眯眸子,突然开口道:“流鹰,叫陈数那个老东西赶紧滚回去,你派几个轻功好的,速速去京兆府,看到可疑之人,格杀勿论。” 那黑衣男子沉声应道:“是” “还有,给本王查清楚这个女人的来历,”赫连玦转了转拇指上扣着的翡翠板纸,浓睫微微垂下,嗓音清冷微凉:“能抓便抓,抓不回来,就杀了吧。” ******* 第44章 这下真瞒不住了 顾望之顺着护城河游了足足半个时辰,着实没有力气再动弹半分了,刚想张口呼救,便看见了不远处沈景轩的身影。 他驾了一艘木筏,连忙伸手将湿漉漉的顾望之抱上了船,替她擦了擦面容上的水渍,担忧道:“没事吧?” 他们原本是定了好计划,待到东西一到手便由萧崇锦带着顾望之从内院的后门溜走,谁知情况有变,那陈数是个机警的,顾望之迫不得已,为了争取时间只能只身去引开陈数的人。 好在他们事先仔细调查过周围的地形,又预备了一套紧急方案。 宫徽阁傍着西面傍着护城河一个细小的分支而建,但凡是朝着西面的屋舍,打开窗牖底下便是一片湖光水色,因位处上游,水流较为湍急,通识水性之人跳下去不过一刻钟便能消失得无影无踪。 顺着水流往下游,半个时辰的功夫便能出城,到达离京都不过十几公里外的西郊来。 若她当真遇到了危险,也可以多条逃命的路子。 顾望之游得精疲力竭,方才又吓得不轻,此刻直直瘫软在沈景轩怀里,大口喘着气道:“我差点命都没了,你说有没有事?” 沈景轩见她没了实在没了力气,一把便抱起她上了岸:“前面有处破庙,我在里面替你备好了干净衣服,你先将就着换上,究竟发生了何事我们之后再细说。” 他早就命人在庙中生好了火,将顾望之轻放在草垛中,捏了捏她的手道:“阿望,我去外面看看有没有人追来,你若换好了叫我便是。” 顾望之点了点头,见沈景轩出了破庙才放下心来褪下身上湿淋淋的衣物。 如今正是三月天,那湖里的水冰冷刺骨,她到最后冻得险些失去知觉,生生咬着牙才坚持游到城外来。 顾望之抽了抽鼻子,只觉得心里害怕委屈得很,刚刚当着沈景轩的面,又不好意思掉眼泪,这才趁着他走了又红了眼眶。 “阿望,我方才忘了同你说……” 沈景轩话还未说完便被眼前的景象弄得猛然一怔。 只见少女晶莹如玉般的肌肤赫然暴露在空气中。 唇若点樱,眉如墨画,神若秋水。 宛若天鹅一样优美的脖颈,纤细瘦弱的肩头,精致小巧的锁骨,柔软细腻的腰肢都无一例外得被他尽收眼底。 在火光的映衬下,美目之中流光溢彩,沈景轩被这样一双眼眸看得,几乎三魂七魄都要被她勾走了。 还不等沈景轩开口,少女便惊慌失措地上前一把捂住了他的口鼻,“阿……阿轩你,你听我说,事情不是你想得那般……” 顾望之此刻只觉得脑中一片混乱,一时间连言语都不知该如何组织。 “我,我这些都是有苦衷的,我定会细细说给你听,你答应我不要说出去,好不好?”顾望之几乎是用哀求地语气对着沈景轩,有些不知所措地说道。 沈景轩此刻被惊得几乎连呼吸都忘了,哪能反应过来顾望之说了些什么,只跟个木头似的,杵在那里一动不动。 顾望之见沈景轩不说话,顿时急得眼眶一红,狠狠掐住他的脖子,语气凶狠:“沈景轩,你若是不答应,横竖我都是死路一条,还不如就在此处和你同归于尽的好!” 顾望之是当真用了力气的,他被掐得一窒,连忙捏住顾望之纤细的手腕,急急开口解释道:“阿……阿望你误会了,我,我并非是那个意思,我只是……只是太惊讶了,我……” 何止是惊讶,他那简直就是狂喜!他原先都以为没希望了,他本来都想将自己对顾望之的感情都埋葬在心底,从今往后同她只停留在君子之交了。 可谁知老天竟和他开了这么大一个玩笑,送了他这么大一个惊喜。 他的阿望,他放在心尖上念着、护着的人,居然是个女子! 若不是怕吓着顾望之,他此刻恨不得将她抱起来转上几个圈才好。 “你向我立誓,立毒誓,你绝不说出去。”顾望之语气有些着急,钳住对方脖颈的手慌措间又用了几分力道。 她还有仕途要走,还有阿姊要护着,绝不能在此刻栽了去。 沈景轩伸出手指,信誓旦旦道:“我发誓,今日之事我若说出去半个字,便叫我断子绝孙、家破人亡。” 顾望之长舒了一口气,抬眸看向沈景轩,犹豫了片刻方才道,“我今日为你冒此险境,你替我保守秘密,咱们两两相抵,互不亏欠,如何?” 她信得过沈景轩的为人,既他立了誓,便绝不会外露。 “明明是生死与共,患难相交,怎得到你口中就成了如此凉薄之言。”沈景轩瘪了瘪嘴,有些不高兴道。 顾望之微微蹙眉,“我 “阿望……,”沈景轩瞧着她娇软的身姿,忍不住动了动喉结,低下头向着她缓缓靠近。 顾望之吓得猛然一惊,连忙伸手一把摁住他的脸,瞪大眼眸恼道:“沈景轩你做什么?” 沈景轩捏住顾望之的手腕,低头便又想要亲她,语气间愈发急切了起来:“阿望,我是真的喜欢你。你同我在一起好不好,我保证会待你很好的。” “沈景轩你别犯混!”顾望之忽然就有些绷不住了,抬手便重重扇了他一巴掌。 “我冒着生命危险帮你去从陈数那个王八羔子那里取钥匙,跳进了湖里才保住一命,我差点都以为自己快死了。这个时候你还尽想着如何占我便宜,沈景轩你还是人吗!”顾望之说着,眼眶就有些忍不住地红了半分。 今日一系列的糟心事本就叫顾望之憋屈,方才还险些被赫连玦那个变态抠了眼珠子,吓得她腿都软了。说实话要不是顾望之心理素质过硬,怕是憋不到现在,早就交代在醉红颜里了。 可最叫顾望之伤心难过的是,沈景轩竟对她起了这般旖旎心思,眼下还不管不顾地想要轻薄于她。 沈景轩心口一怔,连忙柔声哄道:“好阿望,是我错了,我该感激你才是的,我下次再也不会了。你同我说,是不是陈数那个老东西欺负你了,我定拔了他子孙根替你报仇。” 顾望之扭过头,只觉得自己素来自强,此刻受了些委屈就兀自落泪实在丢人,便抬手胡乱摸过泪水,哽着喉咙道,”同你无关。” “怎么无关?我看了你的身子如何都该对你负责才是。”沈景轩虽然仍是一副嬉笑模样。可眼眸里却多了几分认真。 顾望之冷笑了一声,“我自幼扮作男儿长大,你若将我当做闺阁里被外男瞧一眼便要死要活的女子便错了。我只一言,你若还愿同我以诚相待,我们便同从前一般,可你若生僭越之心,我顾望之也不是扔你错边揉捏的。” “好好好,不僭越,不僭越,”沈景轩连忙哄道,一脸的真诚。他同顾望之相识多年,不论是站在爱慕者的角度,还是同窗情谊,他总不至于卑劣到拿顾望之的性别去要挟于她的。 只是来日方长,她如今不喜欢自己,可往后的事,谁又能说得准呢。 沈景轩如此想道。 第45章 被掰弯了? 入夜,整个府宅被一片寂静笼罩,寒风连人心尖上那一点点温热都要吹散一般,刺骨的冰冷。 “属下无能,坏了主人的大事,还请主人责罚。”流鹰单膝跪地,埋首道。 那日他奉命匆匆赶去京兆府,的确看到了一人影鬼鬼祟祟地从府库中潜逃,他一路追去,期间也同那男子交了两招。 男子虽武功不济,但脚下轻功却好得惊人,又似是对京都地形极为熟悉,就连那些边角的巷子都摸得一清二楚,他追了一个多时辰,还是被那人甩掉了。 “今日太子既能在御殿之上将那账目呈上来,显然是铁了心要同本王过不去,”赫连玦口气淡淡,眸里却蕴起阴霾:“林褚,怕是保不住了。” 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赫连玦蓦然开口道:“那名女子,可有消息了?” 流鹰闻言,顿时额上冷汗涔涔:“属下无能,翻遍了整个京都,甚至连暗卫都调动了,仍未能打探到那女子的半点消息。” “连暗卫都调动了啊,”赫连玦美眸淡淡一睁,随即又再度合上,勾了勾唇道:“能去偷这本账目,此人要么就是同谭素心有关,要么,就是太子的人。你说,她会是哪种?” 流鹰微微思索了片刻,回禀道:“她若是太子的人,只要是在京都之内,暗卫不可能半点消息都探寻不到。我们的人将各个秦楼楚馆,乐坊客栈都女子都查了个遍,甚至连平民人家也都暗访过,皆没有线索。” “她不懂武功,身子又柔嫩,像娇养是出来的,”赫连玦转了转手中的板纸,微微回忆着少女的温软细腻的触感,缓缓道:“也许,你们该去世家贵族瞧瞧。” “是。” ******* “阿望,你吃这个胭脂鹅脯。是同春楼大厨的拿手好菜,你定喜欢的。”萧崇锦青紫着眼眶,一脸讨好地给顾望之夹菜。 顾望之淡淡道:“太油腻了,没胃口。” 萧崇锦看了眼她面前零零碎碎的鸡骨头,抽了抽嘴角,又端了碗蟹黄豆腐羹,笑脸盈盈道:“那阿望,你喝口汤羹,解解腻也是好的。” 顾望之凉薄道:“太清淡了,喝不下。” “顾望之!”萧崇锦实在忍不住咬牙道,刚欲发话便瞧见一旁的沈景轩挥了挥拳头,顿时蔫了下来,泪汪汪地看着顾望之道:“好阿望,我知晓你受了委屈,可你也该体谅体谅我才是。那日我被流鹰追了足足大半个京都,跑得我腿都快断了,这才侥幸逃了出来,若非我脚下功夫好,你便是想给我收尸怕连骨头都找不见。” 他们萧家也是将门出身,萧崇锦虽武艺不精,可许是因为自小被打惯了的缘故,轻功倒是极好,京都中犄角旮旯的胡同巷子就没有几个是他不曾躲过的。 如若不然,也绝对不可能从摄政王身边第一高手流鹰的眼下逃走。 萧崇锦见顾望之没再说话神情间似有动容,连忙再接再厉道:“更何况,咱们这次大获全胜,彻底解决掉了林褚那个老贼不说,还将郴州要地换上了太子殿下的人,使得官家在朝堂上扳回一局。阿望你居功至首,当好好庆祝一番才是,就别在生气了,好不好?” 顾望之冷笑了一声:“我哪里是帮了太子殿下?那郴州新任知州邱路,我若没记错,以前似乎是旧日沈国公府里的家臣吧。” 沈景轩连忙替顾望之斟了杯茶水,嬉皮笑脸道:“阿望说的什么话,沈国公府的人,自然就是太子殿下的人。” 萧崇锦瞧着沈景轩看向顾望之的眼神,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以前沈景轩便处处护着顾望之,他也不是不知道。可自从上次陈数一事之后,沈景轩便像张狗皮膏药似的,只恨不得将眼睛时时刻刻黏在顾望之身上才好。 “哥儿,天色不早了,姑娘派人来催您快些回去呢。”锦瑟在一旁轻声道。 顾望之点了点头:“知道了,这便回。” 上次之事,她折腾到半夜才回,两位姐姐担心得要死,好在她回府前灌了几杯酒水,对其只说是一时顽闹,正是兴头上便忘了时辰,这才蒙混过关。 阿姊虽不曾多加责怪,却也给她定了宵禁,不准她晚于亥时回府,外出游玩也是处处受限,实在憋屈得很。 “季阳,你是不是……喜欢阿望啊?”萧崇锦看着顾望之离开的背影,有些犹豫着开口问道。 沈景轩抿了抿唇,并未答话。 萧崇锦见状,连忙摸了摸鼻尖,打着哈哈道:“我,我开玩笑的,哈哈……大家都是好兄弟嘛,阿望人又这么好,谁不喜欢她呢?就连我……” “是。”沈景轩猛然开口打断道,“我喜欢她。” 萧崇锦陡然一愣,眨了眨眼睛,不可置信道:“季阳,我……我说的,是那种喜欢,你……” “我说的也是那种喜欢,”沈景轩挑了挑眉,萧崇锦是个聪明的,既然他看出来了自己的阿望的感情,那他也不想再瞒着,“我就是喜欢她,就是稀罕她,普天之下,除了她,我谁也不要。” 萧崇锦一脸震惊地看着沈景轩:“季阳,你,你莫不是疯了吧?顾望之他可是个男的!虽然我思想比较开放,也不是不能接受龙阳之好,可,可你这到底是世俗容不得你们的。你总该想想你阿爹阿娘,你们沈国公可就你这么一个宝贝独苗。” 国公府家的盛娘子可是个有手腕的,若是叫她知道自己唯一的儿子被生生掰弯了,那还不得废了顾家一门不可? “那又如何?”沈景轩满不在乎道。 萧崇锦一时哑然,深吸了好几口气,又皱着眉思索了半晌,方才有些犹豫着张口道,“可我怎么瞧着阿望对你似乎没那个意思……” 他是个在风月场所流连惯了的,这点感知度总还是有的。 沈景轩手中茶盏一顿,猛然一把抓住萧崇锦的手腕,神色认真道,“崇锦,你教教我。” “什么?”萧崇锦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你教教我怎么讨她欢心,”沈景轩恳求道,“你不是最擅长了吗?” 你搞错了吧!萧崇锦神色十分复杂, 僵了好半天才道,“虽然我是浪荡了些,但我素来是,不好男色的。” “而且阿望他虽长得阴柔漂亮了些,可终归是个男儿郎,”萧崇锦用力抽出自己的手腕,尬笑了一声道,“我觉得,他应该不会喜欢男人吧……” 萧崇锦认定了沈景轩是喜欢顾望之那张比女人还漂亮的脸蛋,潜意识里怕是把他当做女娘一般爱慕了,所以想要开口劝说几分,看能否点醒对方。 也对,沈景轩突然反应过来,顾望之从小就被扮作男儿身长大, 只怕她的脑中早就下意识把自己当做男人了,怪不得对他的表白无动于衷。 “你觉得,我扮作女装能好看吗?”沈景轩突然扭头,看向萧崇锦的神情带了几分认真。 萧崇锦背脊一僵,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沈景轩。 哥!!!咋不至于!! 第46章 时下最盛兴姐弟恋了 “你这是在做什么?”顾云蕙持了茶盏,方才入门,便见这桌下一地的木屑,雪花似的,不由好奇地看了眼拿着坯刀不知在捣鼓些什么的顾望之问道。 顾望之抬了抬头,连忙将手中还未成型的木偶藏在身后,一脸惊慌道:“啊,没……没做什么啊,二姐姐你怎么来了?” “拿来。”顾云蕙伸了伸手。 顾望之瘪嘴,这才将身后的东西拿了出来,委屈巴巴地解释道:“过两个月,阿瑶不是便要成婚了吗?她是侯府的女儿,金银珠宝自然是见多了的,我便想着若何才能做些有新意的,这才雕了这个娃娃。” “左右就是个娃娃,瞧着不过精致些,有什么新奇的?”顾云蕙伸手把玩了一番,话虽这么说,但也确实可见用了心的,瞧这娃娃的模样活像个缩小版的方云瑶。 “这个可不是个一般的娃娃,”顾望之连忙解释道:“不信阿姊你将它打开瞧瞧。” 这娃娃还能打开?顾云蕙有些好奇了,轻轻一扭竟果然打开了?她定眼一瞧,里面竟还有一个稍小一些的娃娃。 “这叫套娃,”顾望之说着便同顾云蕙演示了起来,大套中,中套小,一层又是一层,每个娃娃或笑或嗔,神色又是各不相同。 “果真是精巧,”顾云蕙不禁赞叹道,“你是怎么想出这个的?” 顾望之挠了挠头,只得随口胡诌道:“不知从哪本书上瞧见的,觉得稀奇,便试着做做。” “这人偶虽是别出心裁,可到底人家新婚大礼,送这个也未免有些小家子气了。”顾云蕙摇了摇头,不赞同道。 “阿姊都没打开完,怎么就知道它小家子气了?”顾望之笑眯眯道。 看你还能耍出什么花样。顾云蕙伸手一一将木偶扭开,扭至最后,不见娃娃,却见一个翠绿色的戒指赫然出现在眼前,色泽清澈明亮,一瞧便是上品。 “这戒指应该不便宜吧,你哪来这么多钱?”自父亲重命周小娘掌家以来,她唯恐再生事端又叫父亲夺了权去,心中对她们姐弟三人气不过,只得从小处克扣,故而虽说吃穿不愁,却也绝多不出这些闲钱来买这个看便起来价值不菲的戒指。 “阿姊放心,这是卖了些字画得来的。”顾望之连忙解释道,“你可千万别告诉四姐姐,不然她又该教训我不务正业了。” 如今是还有小半年便要科考了,顾云蔓抓她抓得尤其紧,旁的闲事一准都不许她做的。 “你四姐姐可没功夫搭理你,”顾云蕙提了帕子捂嘴笑道,“今日,萧家舅母和崇清哥哥来拜望祖母,你四姐姐在堂前陪着说话呢。” 顾望之眨巴眨巴眼睛,反应了半晌,才猛然起身震惊道:“萧家来了?” “可不是,”顾云蕙伸手点了点自家弟弟的额头:“说着是来看望祖母,实则却是来相看你四姐姐的。” 顾望之愣了愣,怎么也缓不过神来。 虽在那日七夕宴后,四姐姐和大表哥算是通了心意,这段日子大表哥也时常往顾府跑,送些新奇物件、珠宝首饰的。 她知晓四姐姐虽面上不说,可心底也是喜欢萧家表哥的。且崇清哥哥人品持重,满腹学识,又生得一副温文尔雅的好相貌,京都中不少名门贵胄的小姐都上赶着求亲,他却连瞧都不瞧一眼,满心只有四姐姐一人。这样好的姐夫,怕是全天下都找不出第二个了。 可不知为何,她心中就是难受得紧,明明常日里是最欢喜崇清哥哥来的,可此时却巴不得将他赶了出去才好。 “如今,阿瑶也要成婚了,阿姊又早早同贺家哥哥定了亲,只得着明年春闱后便要给贺家做新妇,连四姐姐也眼见着要与大表哥共结丝萝。往后这偌大的顾府,便当真只剩我一人了。”顾望之咬着唇,闷闷道。 以后,本只属于她的阿姊便要成为旁人的娘子、甚至是母亲,她再也没有阿姐护着了,她以后受了委屈,想哭了,也不能躲着阿姐怀里撒娇任性;没有人会给她做她最爱吃的栗子糕,也没有人会再深夜秉着烛灯等她回家,更没有人会在她耳边絮叨叫她多穿件裌衣。 顾望之紧紧攥着衣角,只觉得心中像是被什么狠狠压住了,叫她喘不过气来,叫她忍不住红了眼眶。 “阿姊,我不想叫你们成亲,我想你们一辈子都在我身边,”顾望之抬眼,泪汪汪地看着顾云蕙,很快便又抹了把眼泪,内疚道,“是我太自私了,只考虑到自个儿,对不起阿姊。” 顾云蕙心口一滞,内疚的情绪顿时溢满她整个胸膛。 “是阿姊的错,”她一把将顾望之抱在怀着,红着眼眶道,“这一切都是阿姊的错,是阿姊没有顾虑到你的情绪,自私的阿姊才对。” 她和顾云蔓自然可以同心悦之人琴瑟和鸣、两相欢喜。可阿望呢,她该怎么办?她不能娶,更不能嫁,她注定要孑然一身,与孤独相佐。 “好阿望,”顾云蕙摸了摸顾望之的面颊,“阿姊也想一辈子在你身边,你放心,在阿姊出嫁前,定会先为你寻好出路。” 她总得替顾望之寻个法子,来堵住日后的悠悠众口。 ******* “哥儿,外头有个姑娘候了小半个时辰了,说是找你。”身边的小厮附耳说道。 “可说了是哪家的姑娘?”顾望之皱了皱眉。这会子先生刚下学,人多眼杂的,若并不熟识,不免叫旁的捡了口舌是非去。 小厮摇了摇头,只说那姑娘模样瞧着娇俏,一身富贵装扮,身后跟着两三个侍婢,不似常人。 顾望之心中顿时了然,不由得抽了抽嘴角,她竟追到这来了,果真是死缠烂打。 “你去聚欢楼定个隔间。同她说此处不便,将她带过去,我自会同她细说。”顾望之吩咐道。 那小厮领了命,低诺着退了下去。 顾望之收拾了书箧,便连身后沈景轩的叫喊也不曾理会,便匆匆离开。 “顾望之,我若不亲自来书塾寻你,你还准备躲我多久?”小姑娘一双杏眼瞪得圆鼓鼓,质问道。 她都放下颜面去拜访顾府几次了,每次他都是一副客气又疏离的态度,可她却偏偏似着了魔,就是欢喜他这般模样。 “杨姑娘,望之今日既应邀来了,便是准备同姑娘将话说得清楚些,”顾望之拱了拱手道,“望之并非出身显门,身上又无功无名,左右不过是个穷酸秀才罢了,又怎么能配得上英国公家的千金。” 小姑娘对她的心思她不是不知道,可每每谈及此事,她却总是有意无意地将话题转移开来,从不曾将话说得直白过。 一来是怕伤了小姑娘的心,二来是这杨悦榕家世雄厚,又是个娇生惯养的独女,若是冒然开口惹恼了她,怕是会牵连到不相干的人。 可如今她这般纠缠,若是再不将话说得清楚些,只怕小姑娘越陷越深,届时反而麻烦。 “谁说我现在要嫁给你了,”杨悦榕脸上顿时有些醺红,抿着唇羞涩道,“以你如今的身份自然是配不上我的,可来年开春便是会试,我爹爹说了,若你能中个进士回来,他自然有法子在朝中提拔你,届时你做了官,稳定些了,再将我……将我许配给你。” 杨悦榕说完,两腮红红的,低头望着自己的脚尖,不敢再去抬头看面前清冷卓绝的少年半眼。 顾望之扶了扶额,想来这小姑娘是被宠惯了,甜言蜜语里泡大的,别人同她婉拒,她只当是客气呢。 “望之学识浅薄,出身低微,又是个愚钝不堪的,便是将来入了仕,怕也只是几品小官,就不劳杨大人仔费心了。”顾望之苦口婆心道,这次说的应该够明白了吧? 但她显然是高估了杨悦榕的理解能力,见小姑娘连连摆手,生怕自己误会一般,慌忙着解释道:“我爹爹从来就不是个看重门第之人,决计不会嫌弃你。再说了,爹爹就我这么一个女儿,最是疼我的,只要是我认定了的人,他定然不会棒打鸳鸯的。” 看来小姑娘脑子里缺根弦,顾望之深吸了口气,定定得看着面前之人,道:“杨姑娘,我的意思是我如今压根没有成婚的打算,更不可能同你成亲,你明白了吗?” 杨悦榕闻言,愣了半晌,顿时身子一晃,眼眶一红,像是受了什么极大的屈辱一般,泪眼唰唰地往下落:“顾望之,你……你嫌弃我?” 顾望之长叹了口气,掏出帕子递给小姑娘:“姑娘活泼率真,我又怎么会嫌弃你,只是……” “活泼率真?”杨悦榕瞪大眼睛,张了张嘴道:“你嫌我吵?” “我并非是这个意思,”顾望之皱了皱眉,思索了一下措辞,道:“我是说,姑娘单纯善良……” “你嫌我没脑子?”杨悦榕泪汪汪地看着顾望之,哭得更厉害了。 “我的意思是,我如今尚未及弱冠,至于娶妻之事……” “你嫌我老!”杨悦榕哇地一声大哭出来,她不就比顾望之长了三岁吗,之前侍郎家的姑娘还同她说,时下最盛兴姐弟恋了的。 “闭嘴!”顾望之被她哭得心烦,伸手狠狠嵌住杨悦榕的下巴咬牙道。 小姑娘被吓得一怔,眨巴着眼睛不敢说话。 “看见了吧,”顾望之扣住她的下颚掰向自己,眸色阴鸷道,“我脾气向来不好的,什么温文尔雅、谦逊有礼不过都是我在人前装出来的罢了。” 她伸手在杨悦榕细腰上捏了捏,勾唇笑得放荡:“其实我啊,最爱去烟花巷柳之地。醉红颜的杨柳姑娘,宫徵阁的沅芷姑娘,都是我的相好。你若是想后独守空房,大可嫁给我便是。” 顾望之说完,陡然将杨悦榕一放,只冷冷扔下一句:“听明白了就赶紧走,别再来烦我。” 挥袖便转身离开。 杨悦榕怔了许久方才反应过来。 艹,小姑娘伸手捂住面容,心里忍不住道,近看更帅了。 第47章 论婚嫁,周小娘再吹枕边风 周小娘换上了一件半新木兰色织锦如意烟裙,乌油的鬓间斜簪着绿雪含芳钗,款款走至顾怀宇身边,葱根一般的玉手替他轻轻按揉着肩膀,听得她声音娇软道:“这么晚了,主君还不歇息?” 顾怀宇拍了拍她的柔荑,叹了口气道:“还有些公事尚未看完,你若乏了便先睡下吧。” 周小娘咬了咬唇,踌躇了半晌,才在顾怀宇身边坐下,神色有些委屈道:“主君事物繁忙,本不该用这些琐事叨扰的。只是如今二姑娘和四姑娘的婚事都有了着落,眼瞧着薇姐儿明个开春便要年近十九了,却还不曾有半点消息,妾也是心中着急,方才向主君提起这事的。” “你说的这些我何尝不明白?”顾怀宇放了手中的书卷,伸手握住爱妾的手心,语重心长道:“薇儿是你十月怀胎生下的,我众多儿女中就数她最是温婉端重、聪慧乖巧。说句偏私的话,我心中最疼爱的便是薇儿了,自然是想替她寻一门最好的亲事。可薇儿的身份,说到底是个庶女,若是找个门户低于我们的,又恐委屈了她;若是找个高门大户,又怕人家瞧不上,届时顶多只能做个妾室。我也是百般思虑,这才迟迟未能定夺下来。” 周小娘闻言,柳眉一颦,泪珠便滚了下来,哭得惹人怜惜:“都怪妾,妾身份低微,又是个软弱无能的,出了事还都得靠着主君怜惜庇佑,却一点忙也帮不上。这些儿女家的亲事本都是该寻过主母的意思、由主母主持操办的,可大娘子她素来不喜欢我,又怎么会将薇儿的婚事放在心上?妾也是没了主意,才会给主君添了这么许多烦心事。” 顾怀宇见爱妾哭得可怜,心中又觉得她跟着自己这些年受了不少委屈,顿时软下声音劝慰道:“你放心,这个月我便放下些手中的事情,专心为咱们的女儿物色一门最好的亲事,定不会叫她受半点委屈。” 周小娘依偎在顾怀宇怀中,娇软软地开口道:“只要是主君瞧上的,自然都是好的。就像那伯爵府的萧家大郎,人品最是持重稳当,又生了一副神采英拔的好相貌,想来家中也是一门的玉树兰芝,难怪能得主君觅为乘龙快婿。” “一门的玉树兰芝?”顾怀宇低低沉吟了一下,随即像是想道什么似的,低头瞧了眼周小娘道:“说起来,萧家好像还有个二郎,名唤做萧崇锦的,这两年才回京都,与望哥儿私交甚是不错。” 周小娘讶异地眨了眨眼,起身道:“竟还有此事?” “这萧家二郎,我原是瞧过两眼的,模样是生得不错,也很是谦逊有礼,只是……”顾怀宇微微有些犹豫道,“听闻他学识不佳,又生性风流,常常流连于勾栏瓦舍之地。京都之中,高门显户的女子,怕是都对他避之不及。” 周小娘转了转眸子,思索了片刻,立马笑道:“主君这话,不像是在评价萧家二郎,倒像是在挑女婿呢!” 顾怀宇微微偏了偏头思量道:“其实按理说我们家同萧家还是差了门第的,那萧家大郎能哄得伯爵夫人亲自上门求娶蔓姐儿,想来也少不了在我那大舅子面前说项,又因着身上有亲,这才成了这桩婚事。薇儿虽是个庶女,可那二郎也非嫡子,若是有心要成,倒也并非完全不可能。” 周小娘闻言,顿时心中一喜,表面却又不动声色道:“那主君的意思是……” 顾怀宇摆了摆手,道:“此事还需从长计议,待我寻个机会向望哥儿探探口风。问清楚那萧二郎究竟人品如何,又是否有心仪之人再做决定吧。” 周小娘倒是乖巧,也未曾多说些什么,只道:“妾全凭主君安排。” 顾怀宇见着手中还有些卷宗未曾处理完,又恐折腾得晚了会扰着周小娘,便命小厮收拾了东西就离身去了书房。 顾云薇见父亲走远了,这才从暗处出来,一张如玉般的小脸责怨道:“阿娘这是做什么,好端端地,为何要提起那萧崇锦?他可是秦楼楚馆里的常客,最是风流成性,我若是跟了他,那还能有好日过吗,母亲岂不是在将我往火坑里推?” 周小娘摁过她的肩膀坐下,笑道:“我的傻姐儿,那伯爵府家里的,便是个庶子,原也是我们够不着的地儿。现如今是因着你四妹妹同他们定了亲,我们这才又能攀扯上一层关系,若你爹爹再去亲自游说,那此事便大有机会可成。萧二郎虽说不着边际了些,但好歹也是伯爵府的公子,你这般漂亮又有手腕,待嫁给了他,还怕套不住他的心?” “谁要捡她顾云蔓的面子!”顾云薇顿时冷了脸色,原本娇艳动人的面容顿时有些狰狞起来:“论才貌,论手腕,我哪点比她顾云蔓差?不就因为她占了个嫡女的便宜,才能在身份上踩我一头?凭什么她嫁嫡子,我就要嫁庶子,凭什么她的夫君能承袭爵位,我就得守着一个无功无名的浪荡儿?” 周小娘抿了抿唇,虽心中亦是不甘,可这么多年低眉顺眼的妾室做惯了,身上许多锐气也被消磨了大半。她不像当初的萧如墨那般有家世背景,也不似而今的王大娘子有万贯钱财。到底是没有足以给自个儿撑腰的底气,能有今日的体面也全靠着顾怀宇的宠爱罢了。 她也只能轻叹了口气道:“是阿娘无用,可怜你生在了我的肚子里,否则又怎么受这许多的憋屈。” “阿娘,”顾云蔓握住周小娘的手,神色坚定道:“有些事情我们若不去博上一博,又怎么知道谁才会是最后的赢家?” “你的意思是……”周小娘有些疑惑地看着她。 “崇清哥哥和顾云蔓,不是还没成婚吗?”顾云蔓冷冷一笑,“这伯爵府日后的当家主母是谁,还不一定呢。” 第48章 行拜谒 今个是大年初二,顾云蕙一早便替顾望之挑了件杏黄色的云纹锦绣袍,衬得整个人都明亮了些,少年又生得肤白,更显得模样清俊。 “你去同魏老先生拜年,至多过了晌午便要快些赶回来才是,”顾云蕙为她理了理衣衫,叮嘱道,“今个儿下午方家老太太要来拜访祖母,届时阿瑶和许公子都会来,你可不准迟到,没得慢待了人家。” 顾望之点了点头:“放心吧阿姊,我有分寸的。对了,那栗子糕你可替我备好了,老先生最爱吃的,念叨了好几次叫我得了空给他送些过去的。” 顾云蕙无奈地笑了笑:“早就备好了命人放在你马车上了,今个一早起来现做的,想来还热乎着。” “多谢阿姊,阿姊最疼我了。”顾望之弯了弯眉眼,伸手抱了抱顾云蕙便赶忙上了车。 顾府离魏府要说远也不远,只因中间隔着个护城河的分支,这才须绕些路,但左右也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便到了。 顾望之自正门而入,由着一个年长的老伯引入府中,到了院里的长亭中,方才见老先生独坐于此,看着方棋盘锁眉深思。 “正是新春,这外头雪还没化,比冬日里还要冷上三分。先生身子不好,怎么还在这透风的湖边坐着,也不怕着了凉?”顾望之有些担忧道,连忙将手中的袖炉递过去替魏老先生驱驱寒气。 他们关系熟识,魏蔺待顾望之也早同自个儿的嫡亲孙儿一般,故而也不曾推脱,接过袖炉叹了一声道:“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我虽不能泛舟寒湖之上,然在这边上坐坐,也效仿着前人,做些个照猫画虎的举动,附庸一回风雅罢了。” 顾望之笑着入了座,却瞧见桌面上是两盏青花茶盏和一局未完的棋盘。 她收手用指尖探了探温度,竟是温热。想来是人刚走,她便来了。 “与先生下棋之人,想来是个高手,”顾望之瞧了瞧这半副残局,笑道,“若他晚走一步,先生可就输了。” “胡说,”魏蔺拧着眉头,眼睛一瞪道,“你素日里还自诩棋艺精湛,如今却是看走了眼,这棋,分明是还差三子我便赢了。” 顾望之抿唇笑了笑,伸手将一颗晶莹如玉的黑子微微一动,顿时整个棋局便似活过来一般,原本被包围的黑子如同破竹之笋,竟是一发不可抵挡的模样。 “柳暗花明又一村,”顾望之半笑着道,“想来同先生下这棋局的人是想诓骗先生,故意在先生面前呈现出一副大势已去的模样,实则是在等先生放松警惕,好一举攻破呢!”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顾望之说得是棋,可魏蔺听得却不是棋。 他不由想起那人方才同自己下棋时的模样,以往行棋如帝王一般张扬霸道之人,今日却步步出错,面容上似是云淡风轻,可眸底却始终低垂着。 旁人不懂,可魏蔺一手将他教养成如今的模样,又怎会看不出他有心事。 如今来看,自己的恻隐之心倒是被他拿捏的精准。 “他步步为营,是我老糊涂了,老糊涂了啊。”魏蔺长叹了一声,盘起腿兀自坐在一旁,眉眼间似是一下又苍老了几分。 顾望之聪明,有些话魏蔺不愿说,她也不想多问。 “说起来,我听李伯说先生近日牙齿又松动了些,想来是咬不动那些硬的了,”顾望之接过身旁锦瑟替过的捧盒,笑眯眯道:“我今日带了些阿姊亲手做的栗子糕,先生这儿正好有些茶水,可愿同望之一同品尝?” 一说起吃食,魏蔺便振作了精神,连忙道:“我这茶是才泡的君山银针,你也算是来对了时候。” 一老一少志趣相投,聊到兴头上自然忘了时间,转眼便是午时。 “再有两月便是会试了,你平日里功夫下得足,例如经义杂文的我倒不担心,想来你十三岁乡试那年便将这些背得滚瓜烂熟了,”魏蔺捋了捋胡须道。 当年苏州乡试出了个少年解元,地方的审核官员见他年岁实在太小,不敢贸然定了位次,故呈至中央审核,而当年审核顾望之试卷之人,恰恰就是他。 这孩子虽策论写得中规中矩,明经却实在是好,字字句句,分毫不差。 “先生是同我有指教?”顾望之拱了拱手问道。 “如今朝堂,素来是摄政王和官家各执半壁江山。而这科举,也不外乎如此,”魏蔺眯了眯眼,解释道,“历年都是都摄政王把持会试,官家亲选殿试。一般的考生倒也罢了,自有摄政王手下之人定夺优劣,可你若是心中有把握挤入前十甲,那这试卷便是要由他亲自过目审批的,就该用些心思了。” 顾望之抿了抿唇,等着魏蔺的下文。 只见他微微叹了一声道:“赫连玦学的是制衡八方、拿捏人心,能申管晏之谈,可谋帝王之术。旁人看他独权善专,以一人之言而定天下之事。孰不知若细细想来,便可发现他行事虽狠厉诡谲,却每每都能击中要害。” “想他人之不敢想,为他人之不敢为,比寻常之人都看得更深,思得更远,这正是你们之间最大的相似点,”魏蔺顿了顿,接着说道:“所以此次会试,你只需要做一件事,那就是提笔成为你自己。” 顾望之一怔,重重地点了点头,眼眶微润:“望之明白。” 待得顾望之回府,已过未时。 她刚下了马车,便见春心前来相催,只说是方家祖母携着阿瑶夫妇早就到了,如今在内堂同老太太说话。萧家兄弟二人先她一脚也到了,还是随着沈小公爷一起来的。 主君主母一下子照料不过来,正要派了小厮去催她,赶巧她便回来了。 自他们入京以来,府中还从未同今日这般热闹过,顾望之勾了勾唇角,忍不住加快了脚步。 “望哥儿来了?”老太太见着顾望之,连忙笑着冲她招了招手,“来,到祖母身边来。” 顾望之行过礼,便顺从地走了过去,落座在老太太身边上。 “望哥儿果真是长大了,”方老夫人打量了顾望之一番,笑道,“苏州初见的时候,不过还是个奶娃娃,如今却是个俊俏的少年郎了。” “对了,还不曾介绍过,”方老夫人拉过一旁的许铭卿,笑容又多了几分亲昵,“这是瑶丫头的夫君,许家许铭卿。” “许公子,”顾望之抬头,见面前一袭月牙白衫,气韵高洁的少年,起身作了一揖,淡淡一笑道,“大婚那日我也曾远远瞧见过一眼,铭卿兄容仪俊逸,气度华贵。同阿瑶更是如神仙眷侣一般,羡煞旁人。” 阿瑶?许铭卿不动声色地微微皱了皱眉,心中冷笑,叫得倒是亲昵。 之前便听京都里说过一些二人的风言风语,若说全无芥蒂自然不可能,但他心悦方云瑶,知晓她人品秉性,她说不是,那便不是。 他淡淡瞧了眼面前面容清秀卓绝的少年,勾了勾唇道:“容色不容色的许某倒不在乎,古语言:腹有诗书气自华。七尺男儿,又非以色侍人,长那么好看做什么。” 顾望之抽了抽嘴角,并非是她自恋,只是她怎么觉得,这许铭卿话语间似乎是在暗讽她呢? 老太太是个聪明的,见着氛围不对,连忙开口转移话题道:“说起来,再有两月便是春闱了,我老婆子岁数大了,也帮不上什么忙。前几日便特去庙里求了几个福袋,也好庇佑你们蟾宫折桂、金榜题名!” “铭卿兄也是今年也同我们一起参加会试?”顾望之有些惊讶地问道。 许铭卿之前一向是鄙弃仕途官场,故而从未曾参与过科考,如今倒是改了主意? 方老太太放了手中的青玉双螭盏,解释道:“想来望哥儿还不曾知晓,去年铭卿刚考过乡试,中了第二名的亚元。我本说着叫他不必如此匆忙,晚两年再考这春闱也是成的,他是个扭脾气,硬要今年便考。” 方老太太虽嘴上嗔怪,可神色中却是掩不住的自豪。 许铭卿起身,拱手道,神色定然道:“之前是晚辈自诩清高桀骜,办事糊涂了些。然偶在竹林雅会之上得一高人指点,听了他几次授课后,才恍然醒悟,知晓男儿立学,不应在个人之得失,而在于天下的旦夕祸福,方为大学问。” “咳咳……”顾望之闻言,猛然一呛,险些连手中的茶盏都没端稳。 她那日虽是有意说那番话,却也只想着能挖走几个是几个,好为自个儿将来铺路。可天地良心,她还真的没打许铭卿这尊大佛的主意。顾望之啊顾望之,你说说你这该死的魅力可如何是好啊! 许铭卿面容一沉,音色冷冽道:“顾公子可是对在下方才所言有什么异议?” 顾望之连连摆手,尴尬地扯了扯嘴角道:“怎么会,我只是有些惊讶,不知是谁人能有如此本事竟然能让说动铭卿兄出山。” 许铭卿这才缓和了几分脸色,淡淡道:“那位高人淡泊名利,心中自有鸿鹄之志。点醒了我等浅俗之辈后,便隐匿了声迹,不愿出来相见。” “噗……”沈景轩自刚才听见许铭卿一口一个高人的叫着,就死死咬着牙隐忍了半天,如今实在是忍不住了,不由得笑出声来。 这个蠢货,顾望之狠狠地剜了他一眼,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神色。 这下许铭卿是当真恼了,自己心中所尊崇之人一而再再而三地被这些粗鄙之人不敬,饶是当着众位长辈的面,他也忍不住微愠道:“沈公子何故发笑?是瞧不起在下,还是瞧不起在下所敬仰之人?” “我怎么会瞧不上那位高人,”沈景轩见向来是一副名士风骨的许铭卿发怒,实在忍不住逗弄道,“我喜欢她可还来不及呢。” 沈景轩一面说着,一面向顾望之挤弄眉眼。旁人瞧来,却是一副两人合起伙来戏弄许铭卿的模样。 “沈景轩,你……” “好了好了,小公爷素来是个顽闹的性子,不过说了两句戏言罢了。铭卿你长他两岁,又何必这般计较?”方老太太连忙打着圆场道。 众人劝说了两句,王氏又赶紧命人端了些果子上来,这事才当作是个饭前笑话过去了。 第49章 与天下礼制为敌 顾云蔓趁着众人不注意,连忙拉过顾望之至堂内一角,一面故作替她整理衣角,一面低声道:“说,你和小公爷是怎么回事?好好的,戏弄人家许公子做什么?” 顾望之动了动眼珠,想着这事若是同顾云蔓细细说了,免不了又是一番奚落训斥。这才垮下脸色,瞅着自家阿姊,委屈道:“我何时戏弄他了?原是许公子口中那人,我和季阳都识得,就是沈景轩的表哥慕子珺,那日七夕节同我在一起的,阿姊你应也远远瞧过一眼,是知道的。” “即使如此,你好好同人家说清楚便罢了,大堂之上又嬉笑什么?”顾云蔓板着脸色道。 顾望之想起方才之事,忍不住低头笑了笑道:“阿姊你不知,是慕公子不叫我们说的。铭卿兄向来同那慕子珺不对付,很是不喜欢他。可如今却恰恰是被自己所鄙弃之人点醒,又一口一个高人叫着。阿姊你说,可不是命运弄人?” 顾云蔓闻言,也不禁勾了勾唇瓣,转而又似想起什么,立马正色道:“我且同你说清楚了。往日里你与瑶丫头亲昵也便罢了,可如今也该注意些分寸了。” “我这又做错什么了?”顾望之皱了皱鼻子,耷拉下肩膀道。 “你方才不曾看见,你那一声‘阿瑶’唤出口,许铭卿脸色顿时不大好了?”顾云蔓轻拧了拧顾望之腰间的软肉,凶道,“之前春宴你替阿瑶出头一事,京都中闹得沸沸扬扬,流言四起。亏得是许家明事理,知晓瑶丫头也是受害者,不曾多说些什么。可如今人家是成了婚的,你总该避避嫌才是,没得还要跑去招惹做什么?” 顾望之瞪圆了眼睛,只觉得自己憋屈得紧:“这可冤枉我了不是。我就是有那心思,也没那作案工具啊?” 顾云蔓皱了皱眉,也没听懂顾望之话里的荤段子,全当她又在哪里说些稀奇古怪的话,反复叮嘱了她一番方才回了坐席。 顾望之一扭头,便又瞧见了眼神三番五次往自己身上瞟的沈景轩和同一旁顾云薇眉来眼去的萧崇锦。 忍不住伸手抚了抚额头:今天这帮子人,哪里是来拜年的,分明是来搅和男痴女怨的啊! 不能招惹,她还不能躲吗? 顾望之实在心累,只说要去更衣,便辞了众人想回房中喘口气。 谁知她刚踏进自个儿屋子里,还没来得及坐下,便被一把扯了过去,落入一个坚挺温暖的胸膛之中。 顾望之刚想惊呼,便对上少年明亮的眼眸,顿时沉下脸色,咬牙道:“沈景轩,你搞什么名堂。” “阿望,我想你了,”少年耷拉下眼角,委屈巴巴地瞧着她。 顾望之要准备科考,这几个月将自己关在府中人影也见不着半个,还特地叮嘱了他不准来打扰。 沈景轩最听顾望之的话,硬是忍了这么许久不来烦她。若有时想她想得狠了,便半夜偷偷翻到她的院中,隔着窗户看个烛光下的剪影。 “马上就是会试了,你书都温习好了?竟还有时间来想我?”顾望之伸手使劲推了推他,发现怎么也推不开,这才蔫蔫得作罢。 “谁告诉你我要温书的?”沈景轩挑了挑眉,笑嘻嘻地看着顾望之,“我又不参加会试。” 顾望之眨了眨眼,一时没反应过来:“你脑子进水了?你乡试可是进了前十甲的,不参加会试干什么?” 沈景轩瞧着顾望之因为过年而吃得圆润了些的面容,只觉得软乎乎的,忍不住伸手捏了捏,笑道:“小爷我以后可是要当大将军,参加的自然是武举喽!” “武举?”顾望之惊讶道,“可你之前考得不是文举的乡试吗?” 沈景轩捏了捏她的脸,笑道:“我是两个都考了,不过文举那个是考来玩玩罢了,谁想到还真中了。” 好家伙,顾望之有些傻眼了,这人随便考考就能进京都的前十甲。怪不得魏老先生之前说他荒废学业他也不在意,原来人家根本志不在此啊! 她是后天努力加上开挂,可沈景轩纯粹就是脑子好使,这她嫉妒都嫉妒不来。 “阿望,”沈景轩笑嘻嘻地拉过她的手心放在自己胸口,“我真的想你了,想得我心都疼了,不信你摸摸。” 顾望之猛然抽出自己的手,只觉得他又是可笑又是可气:“沈景轩,我以为有些话我已经说的够清楚了,你也不必同我揣着明白装糊涂。” “阿望,我……”沈景轩张了张嘴,刚想解释什么便被顾望之打断。 “我之前未曾同你讲话说绝,是因为会试将近你又太过感情用事,我怕影响了你的仕途。可如今,若是我不说得清楚些,你怕永远也不会明白。” “别说了,”沈景轩顿时红了眼眶,伸手一把抱住顾望之,指尖微微颤动着捏住她的衣角,闷着嗓音说道:“不要说了好不好?算我求你,不要说了。” “我不喜欢你。”她清冷凉薄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语气那么坚定,一字一句如同重石般狠狠砸向沈景轩的心尖,砸得他发麻。 “从前不喜欢,如今不喜欢,以后也不会喜欢,”顾望之伸手缓缓推开整个人如同垮掉一般的沈景轩,对上他黯淡下来的眼眸,淡然道。 “为什么?”沈景轩死死嵌住她的肩膀,不甘心地问道,“阿望,你究竟想要什么,我便是豁出这条命不要都会为你夺来的。” “你到底是不懂我,”顾望之摇了摇头,嗤笑一声道,“我考科举,入仕途,顶着杀头大罪也偏要在那宦海之中搏上一搏,你便该知晓我要的同那些高门千金不同。我的生命中不是只有爱情,它甚至构不成我顾望之人生的十分之一。 沈景轩忽然放了手,神色复杂地看着她:“阿望,你终究是个女子,你可想过一旦你步入官场,就是在同天下礼制为敌。权势与你而言,就这么有吸引力?比你的命还重要?” 顾望之抬了眼眸,定定地看向对方,眼眸中隐隐跳动着焰光,“沈景轩,你错了。我踏入官场,不是要同礼制为敌,而是要摧毁这腐朽旧制,让全新的制度在凋零中重生!” “所以,沈景轩。”顾望之缓缓道,“男女情爱于我的仕途抱负而言,一文不值。” 沈景轩看着顾望之,被她这段话震得有些发蒙,他突然觉得,这也许才是顾望之,真真切切的顾望之。 第50章 会试进行时1 三月立春,气候也开始渐渐回暖,虽说还有些凉意,但总归是要好些的。 二月初的时候先生便不讲学了,只叮嘱了几句要紧的,便叫他们各自回家去温书。 顾望之记忆力素来是好,前世二十四岁就攻读古代文学的博士学位,所以对于古文四书背得倒是熟练。至于策论,她乡试之时是有些生疏,可这么四五年的练,加上魏老先生时常指点着,也算是得心应手了些。 只是这大半个月来都闷在屋子里苦读,饶是顾望之这般好耐心之人,也实在是有些憋不住了,这才借着出门采购的由头出去遛遛。 “阿望,你可别说我对你不好,”萧崇锦接过一旁小厮递过的书袋,从中掏出一青花笔床和一方砚台,笑着递给她道:“这可是我从豫州外祖母那里讨来的沉香木圆雕紫豪笔还有这方蟹壳青澄泥砚,皆是求之难得的名品,就连我大哥当初同我要我都没给。过两日你便要参加会试了,兄弟今日便借花献佛,预祝你开科取士,及第成名。” 顾望之笑了笑:“难怪你每次犯了错,都能哄得萧家舅父和舅母责罚不起来你,今日倒是领会了。” 阿锦虽说是妾室生的庶子,可他生身母亲同大娘子是一母同胞的亲姊妹。只可惜过世的早,故而一直都是养在主母萧刘氏的膝下,萧刘氏自幼疼爱这个妹妹,待阿锦自然也如同自己亲生儿子一般无二。这小子虽是庶子出生,在家中却也是位同嫡子,可若是换作旁人不晓内情的,还真当他是萧刘氏所出呢。 “你是不知,我虽不参加这会试,可处境却你们这些举子还要艰难,”萧崇锦长叹了口气,拖着下巴无奈道,“这两日,我是在家里被长辈们训斥,出了门被友人们劝诫,个个都叫我去考那劳什子的科举,好像这天下男儿除了科考入仕便没有别的出路似的。” “你若不喜欢便不去,”顾望之把玩着手中的紫豪笔淡淡道,“活得潇洒自在些才是你的风格,又何必去趟官场这趟浑水。” 萧崇锦弯了弯眉眼,叹道:“还是只有你最懂我,不枉我有了好东西就第一个想到你,果真是没白疼你小子一场。” “玩笑归玩笑,不过有件事我可得与你说清楚了,”顾望之正了正神色道,“初二你随崇清哥哥来我家贺岁之时,同我家那三姐姐眉来眼去我可都瞧见了。别怪我没提醒你,我三姐姐可不是个善茬,小心别赔了夫人又折兵才是。” 萧崇锦挑了挑眉,笑容暧昧道:“你又不是不晓得我,但凡是个姿色可人的,我都忍不住想挑逗一番。只可惜你那三姐姐虽表面上同我说笑,却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啊!” 顾望之皱了皱眉:“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萧崇锦摇了摇扇子,笑道:“她可瞧不上我这个妾生的庶子,是眼巴巴望着我们伯爵府主母的位置呢!你且叫你四姐姐多盯着她些吧。” 像他这种从小在女人世俗堆里厮混惯了的,别的本事没有,洞察人心的功夫倒是比旁人通透些。 便是那顾云蔓藏得再严实,只消她不经意间看萧崇清一眼,他便能发现端倪。 顾望之闻言,陡然冷下了脸色,眸子阴沉道:“她倒是有那个胆子,除非是活得不耐烦了。” 平日里仗着父亲的宠爱欺压着他们也就算了,可如若顾云薇敢坏了阿姊的婚事,她便叫她红盖头嫁出去,白布子抬回来。 萧崇锦连忙打着哈哈:“其实我不过就是瞧出她对我家大哥哥有意,一个庶女而已,谅她也不敢真做出什么出格之事吧。” 萧崇锦素来是个消息灵通的,又向她介绍了几句明日监考的主考官,只说是个一板一眼的老师宿儒,虽喜欢讲些大道理却最是公正。 顾望之听了几句,只说记下了,便各自散了去。 次日天色还不过蒙蒙亮,顾望之便被两位阿姊拽了起来,她迷迷糊糊地半睁着眼,由着顾云蕙替自己整好衣衫后又被喂了大半碗汤圆,肚子撑得鼓鼓,还有些难受。 其实昨日她同萧崇清几个去回春楼便小聚了一顿,吃得本就有些顶了,回来后喝了碗山楂水晚上还是有些胀,今个早上本就不想吃了,可顾云蕙却生怕她吃不饱,说贡院里的膳食都是些腌菜馒头,食之若啮檗吞针,早上若不吃得饱些,不免要饿上一天。 其实本朝科举管制倒没那么严苛,虽说膳食寡淡了些,可却准许考生们自带些酥饼软糕类可以久放的食物,毕竟是要考三天,每天馒头咸菜的,总是会吃不消。故而每个考生都可以带两个考篮,一个专门装笔墨等必备用品,一个用来装食物。 可那考篮容量小,装不下许多东西,便是自个儿带了食物进去,在头一天也基本是不会吃,一般都是放在后两天实在熬不住了的时候吃上两口充饥。 虽说这贡院在光宗皇帝时期重新修缮过,将贡院分了号巷,号巷中又分了号舍。且在每个号巷中又设有茅厕,但是却要等到一天考完后才可以出号舍使用,所以考生一般都是在开考后尽量少食少饮,要撑一天着实不易。 “且仔细想想还有什么东西没带,之前杨嬷嬷给你做的漳绒护膝可都穿好了?号舍里没有暖炉,可冷得紧。还有栗子糕,我方才叫锦瑟给你备在马车上了,那东西甜腻,多吃了不好,尤其是晚上,忧心着牙疼。”顾云蕙实在不放心,昨晚便翻来覆去得睡不好觉,起来更是叮嘱个没完。 “阿姊,望之已经十八岁了,再有两年便要行弱冠之礼,不是小孩子了,我会照顾好自己的。”顾望之忍不住开口再三保证道。 顾云蕙这才点了点头,一面捏着帕子一面送顾望之上了马车。 第51章 会试进行时2 今日会试各省的举子从四面八方而来,少说三四千人,路上自然拥挤,他们怕耽误了时辰,故而天还未亮便出了门。 顾望之瞌睡多,又起得早,坐在马车里不一会便昏昏欲睡,便叮嘱了一旁的锦瑟到了贡院叫她,小丫头信誓旦旦地点了点头,便开始一块块地数着糕点哄她入睡。 莫约过了不足半个时辰,马车一停她便醒了。下了车正四处张望着要寻自家爹爹,却瞧见了似是已然等候许久的沈景轩。 “阿轩,你怎么来了?”顾望之有些诧异,自从她明确拒绝沈景轩之后,他们便再不曾见过。就连昨日同春楼相聚沈景轩都没来,她还以为他要一直躲着她呢。 “我……”沈景轩有些吞吐,抿了抿唇道,“我来送送你。” 顾望之见他神色不对,不由开口道:“你可是有话要同我说?” 沈景轩嗫嚅着嘴唇,犹豫半晌方才开口道:“阿望,我们之间,是当真不可能了吗……” 她皱了皱眉,有些不耐地开口道:“我以为我那日说得够清楚了,你若再……” “哥儿,您在这儿呢,叫奴才好找,”祁竹见着顾望之,连忙上前道,“方才主君和大公子他们的马车在路上堵了一会,这才晚到了些。现下正在寻您,说是有话要同三位哥儿叮嘱。” 顾望之点了点头,便随着祁竹一同去了。 “我当年虽中了进士,却也是走了运压着底中的。虽没什么大的心得道理传授给你们,也算有些经验。”顾怀宇嘱咐道,“要紧的是沉住气,三日的考试,便是你进去的时候再意气风发,出来后也是形同枯槁,多少人都是熬不住了才败下阵来。我只要求你们便是答不下去,也得在里面坐住了,切不可临阵脱逃。” 顾家自祖父逝世后逐渐没落,时至今日早已没几个人再记得起他们苏州顾家的名号。顾怀宇自知无才,就算是勤勤恳恳一辈子,逝世后能追封个三品便已然了不得,所以自然将所有希望都压在了几个小辈身上。 “父亲放心,上个月我写了篇策论给先生看,他还赞我长进许多,此次定然会中个进士回来,光耀我顾家门楣。”顾望远胸有成竹道。 这话你乡试的时候也说过,顾望之心中默默吐槽道。 顾怀宇点了点头,又对顾望城说道:“你素来聪颖,只要平稳发挥,想来是不成问题。” 顾望城作了一揖,恭敬地应下了。 “至于你……”顾怀宇看了看顾望之,神色依旧复杂。 虽说顾望之乡试中个个解元,按理说应该是颖悟绝伦、前途无量,他根本无需担心什么。可偏偏这顾望之入京之后却显得十分平庸无奇,在魏老先生的学堂里也跟个透明人似的。 京都中前两年还在传他是江郎才尽,饶是顾怀宇也实在摸不透她究竟有没有把握。 他伸手轻拍了拍自己嫡子的肩膀,良久方才憋出一句“顺其自然” 顾望之扯了扯嘴角,从乡试到会试了,她这父亲就只会对她说这一句话吗? “阿望,”一旁站着已久的沈景轩突然开口,接过身旁小厮的食篮,递给顾望之道,“你一考便是三日,贡院里的饭菜我怕你吃不惯,特地命人准备了些酥点,你一同带进去罢。” 顾望之笑了笑,推拒道:“难得你这般心细,不过这些东西我阿姊早就替我备好了,一个考生可就只能提一个食篮进去,你这些怕是要浪费了。” 沈景轩缓缓收回了手,久久盯着她的面容,神色有些复杂道:“你进去后,多喝热水。” 顾望之好笑地点了点头:“你同我阿姊似的,怎么愈发啰嗦起来了?” 她拍了拍沈景轩的肩膀,轻声道了句“放心吧”,便由锦瑟陪着一同去贡院门口等着入场了。 “你这是怎么了?”顾望之瞧着锦瑟下裙上的尘土,问道。 “奴婢没事,就是方才不小心摔了一跤,幸亏是沈公子身边的小厮馋了一把,倒也没伤着厉害。”锦瑟伸手拍了拍衣衫上的灰尘,笑道。 顾望之微叹了口气,从锦瑟手中接过食篮道:“你快些回去上叫春心给你上点膏药,我这眼瞧着也快入场,你无需跟着了。”她一面说着,一面便推着锦瑟离开。 锦瑟知道拗不过她,便又多叮嘱了几句,这才转身离去。 顾望之的号巷排在后面,自然进得也就旁人慢些,待看到几个相熟识之人都进了贡院后,心中也不免开始有些紧张起来。 她是经历过高考的,不可谓不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按理说心态应该比旁人平稳些。可这会试不比乡试,不论是题量还是难度都要大上许多,又是连考三日,就算是她也难免有些没把握。 等顾望之入场的时候已然最后几批,她抬头望着贡院的大门五间,中间三门上有横匾,中门题着“天开文运”,东门上是“明经取士”,西门有“为国求贤”。 三道门走过去,又绕了好几条胡同,终于到了他们所在的号舍。 前朝修缮过一次,倒是显得没那麽陈旧,里面的桌椅显然也是头天就派人清扫过的,半点落灰也没有。 顾望之上下打量了一番,正对着东面,阳光也好,就是到了下午可能会暗些,点了灯想来也不打紧。 她缓缓入了座,这头一天考的明经是她最擅长的一门,故而她也不担心,将用品一一摆放整齐后便开始耐心等待发卷。 不过半炷香的时间考卷便传了过来,顾望之定下心神细细将试卷翻阅了一遍,都是一些她熟识的内容,她在心中把答案都默了个大致后,便蘸了蘸墨水,提笔开始行云流水一般地写题。 四书五经她早就滚烂于心,这考的内容虽多,但于顾望之而言不过是多费些笔墨功夫,却也不难,毕竟她乡试的时候明经一课可是近乎满分。 到了晌午有人来给各个考生送了饭菜,伙食不算太好,两个馒头一碟咸菜和一碗热汤。她早上吃得顶,故而只匆匆咽了一个馒头,又灌了一碗热汤入腹暖和些身子便不再吃了,提起笔又赶紧开始答题。 顾望之答完已然快近黄昏,她甩了甩酸麻的胳膊,又仔细检查了一番,待到考官收卷方才长舒了口气下来。 第52章 会试进行时3 考完试后号巷之内是可以自由走动的,顾望之见有几个考生已然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在那里相对答案,而另有几个则是一脸失落的神色,垂头丧气地回了自己的号舍。 这个时候对答案,不论答得好与不好,都会影响后面的考试,实非明智之举。她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刚想趴下歇息一会,便被隔壁的声音吵醒。 “兄台,俺考试勒时候不小心把笔弄断了,你能不能借俺一支?”一旁操着浓重口音的男声传来。 顾望之默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对方是在叫他,连忙掏出备用的兔毫蚕竹笔,走到隔壁号舍门口给他递了过去。 “这位兄弟力气倒是大,竟能将笔也弄断了?”顾望之半开玩笑道。 她低头一看,只见那人桌上赫然断裂的几节笔柱,顿时蒙了神色。 这是什么情况?这人是大力金刚吗? 那男子注意到顾望之震惊的目光,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挠了挠后脑勺:“兄台有所不知,俺是个粗人,家里种地的,力气是比普通人大些,平常练字勒时候就经常弄坏笔。” 顾望之抽了抽嘴角:“原……原来如此。听你的口音,是豫州来的吧?” 这人看着憨厚老实,又是一副浓重的豫州乡下口音,模样长得却并不粗犷,着了一身文人的长衫,还有几分儒雅,又浓眉大眼的,五官间很是英气。 “对对,俺是豫州来勒,”那人眼眸一亮,连忙道,“俺叫刘瑾禾,握瑜怀瑾的瑾,风禾尽起的禾。” 虽是个庄稼人,名字起的倒是好,顾望之笑道:“在下名唤顾望之。” 两人又是交谈了两句,顾望之才发现这个刘瑾禾是真的心实又敦厚,虽说学识差了些,想要中举怕是有些难度,可若再埋头苦读上两年,倒也不是完全没可能。 顾望之回了自己的号舍,眨眼天便已半黑,她理了理桌板,正欲收拾一番就寝,便又听见隔壁传来一阵阵的咕噜声。 顾望之眨了眨眼,有些无奈地轻声开口道:“瑾禾兄,你可是肚子饿了? 刘瑾禾红了红脸,也轻声回道:“俺平日干农活,所以吃得多了些。今个中午发的那两个馒头实在不够俺吃,俺又饿得招不住,就把带的几个烧饼都吃了,往后两天还不知吃啥呢。” 顾望之抿了抿唇,她平日里没啥娇生惯养的毛病,就是唯独在吃食上挑了些,顾云蕙怕贡院的饭菜不合她胃口,便特地给她备了些栗子糕,她本想着留到明天再吃的。 “瑾禾兄,我这有些糕点,你若不嫌弃,便拿去吃吧。”顾望之从自个儿的篮筐里捡了一半的栗子糕,踩着凳子递给了刘瑾禾。 刘瑾禾刚开始还有些不好意思推拒,后来抵不住顾望之盛情,便收下来,只说日后定会好好报答她的恩情。 顾望之轻笑了笑,果真是个老实的,她忍不住打趣道:“瑾禾兄,你爱吃菠菜吗?” “啊?俺挺爱吃勒,但如果有点肉就更好了。” “我认识一个人,同你一样都是力气大的,就很爱吃菠菜。” “真的?那你以后可要给俺介绍介绍。” “好,我以后一定给你介绍。” 顾望之捂嘴偷笑,翻了个身便阖上眼皮沉沉睡去。 待到大醒,已是第二日辰时。 “听说了吗,昨晚咱们号巷那个叫刘瑾禾的被送出去了。” “啊?可是发生什么事了?” “你昨晚睡得沉,想来不知晓。可怜我就的号舍就挨着那茅厕,听说是闹肚子,一晚上来来去去好几趟,人都虚脱了。” “不会吧?可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这每个考生的食物都是一样的啊,为何我们都没事,偏是他出了事?” “听说那小子是庄稼里出来的,家里穷酸得紧,买不起吃食便从家带了几个烧饼,都发霉了还在吃呢,难怪他闹肚子。” “十几年的寒窗就这么毁了,可怜,可怜呐~” 众人说着,便渐渐散去了。 顾望之心中一沉,脸色逐渐苍白了起来,定定地看着自己食篮中的栗子糕,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旁人不知,可她却最是清楚,那刘瑾禾的烧饼是刚过了黄昏便被他急急吃完果腹,期间这么久都没事,偏是晚上吃完她给的栗子糕后出了事。 有人在她的食篮里动了手脚,想要毁了她的仕途。可那人却没想到到,这栗子糕她还未吃,便先被旁人食了去,活活做了她的替罪羔羊。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顾望之心顿时便寒了半分,一半是为刘瑾禾,一半是为自己。 虽然明知以刘瑾禾的水平此次科考七八成是中不了的,可顾望之还是不由自主地升起了一股愧疚之情,压得她胸口发闷,喘不过气来。 “你若迟迟不动笔,可就要算作放弃了。”一位有些年迈的考官巡视中看见时间都过去了近一炷香,而顾望之还是神色愣愣,手中拿着笔没有半分要写的意思,忍不住开口提醒道。 顾望之这才缓过神色来,匆匆沾了墨正要动笔,便听见那老先生又在号舍中朗声道:“诸君手中握的是自个的命运,若是自个不珍惜,谁也替你们珍惜不了。” 顾望之猛然醒神,她就是因为太过弱小才会被人欺压成如今这副模样,若是她此刻再不定下心神,怕是就真的再无翻身的机会了。 她这般想着,连忙深吸了口气,认认真真地开始审视了一番试卷,顷刻便开始下笔,势如破竹一般将整个人都投入进去。 待她反应过来,已然到了收卷的时候。 此门考的是诗赋,做格律诗和杂文各一篇,她本觉得不难,只是前面耽误的时间太久,此次都是压着收卷才答完的,那篇赋写得虽还算流畅,却少了许多时间琢磨修辞文笔,想来是还欠了些,不过就是一片中规中矩之作,没有什么亮点。 不过顾望之一向心态好,虽有片刻气馁,但很快又提起精神准备投入第三日的考试。 第53章 会试进行时4 最后一场策论也是最难的,共两道题目,一是史论,一是国策。 这场耗时最久,几乎六成的考生都是栽在了这一门上。一来是最后一天了,考生们皆是精疲力竭,二来是这策论篇幅极长,又要写两篇,很多人是答不完的。 顾望之动了动脖颈,心中有些忐忑地看了眼题目。只见这第一道史论,论的是“周唐外重内轻,秦魏外轻内重,各有得论。”一题。 她想了想,这类题材的史论她原先是写过的,要紧的是在开头先点明观点主张,而后辅以相关史例加以说理总结。 顾望之思索了片刻,挑了个相对新颖的角度,便提笔写道:“天下之患无常处也、惟善谋国者、规天下大势之所趋、揆时度务、有以制其偏倚之端、则不至于变起而不可救……夫天子建国、居中驭外、大抵据形胜以临天下、而操纵进退自相维系、是以四方顺轨而下无觊觎……” 洋洋洒洒写完,已然过了未时。 顾望之伸了伸胳膊,又抬眼审了一番下面的国策一题,正是“诸葛亮无申商之心而用其术,王安石用申商之实而讳其名论”。 她心中一惊,继而大喜,这篇策论论的竟是变法改革? 岂不正是她最擅长,也是最想写的议题? 顾望之深吸了口气,压抑住自己内心的狂喜,开始细细琢磨该从何处下手。 之前魏老先生同他说过,此次主审人是摄政王赫连玦,他行事向来狠厉诡谲偏偏又能击中要害,定然是不喜欢那套虚的,故而她的这篇策论并不需要多少辞藻修饰,只需处处点到实处,拿出具体的措施方法来即可。 可角度问题却让顾望之犯了愁,她所提倡的,既不能冲撞了赫连玦的利益,又要合了他的胃口,若是从官制政策写定然是不行的。 有了!顾望之突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她第一次见赫连玦正是在回春楼的阁顶上,那时正逢他巡盐归来。既然如此,她便从工商角度来写,岂不甚好? 既有了思路,顾望之再写便也不难了,提笔便如有神助一般挥洒自如地写去。 待她写完,手已然酸痛得抬不起来了,顾望之长舒一口气,只觉得三天的重负被猛然卸下,自己走出考场的脚步都是虚浮无力的。 她晃晃悠悠上了马车,倒头便沉沉睡下,直至到了府邸还不见醒,还是锦瑟带着几个丫头将她馋回房中的。 顾家上下吓得不轻,生怕是出了什么岔子,人昏死过去了,连忙叫了大夫请脉,只说是劳累过度,睡得沉了些罢了,众人这才放下心来。 待顾望之起来,已是第二日晌午。 自从发现那栗子糕有问题后,她便放在那里不曾动过半口,这两日都是靠着几口馒头和热汤撑过去,有足足睡了小半天,醒来后饿得头昏眼花,急急便要寻吃的。 顾云蕙知晓她醒来后定是要饿的,早早替她备好了一桌子的饭菜,一面看着顾望之狼吞虎咽,一面替她添着茶水道:“慢些吃,没人同你抢。” 顾云蔓见她吃得差不多了,这才替过一碗山楂水替她消食,开口嗔怪道:“你一回来便倒头大睡,我和你二姐姐担心得要死,如今父亲和祖母都等着你醒来去回话呢,你吃完休整一下便去寿安堂请祖母的安去。” 顾望之摸了摸滚圆的肚皮,长舒了口气道:“阿姊放心,我无碍的,就是有些累着了。” “此次考试,你可有把握?”顾云蔓不由开口问道。 顾望之想了想,如实回道:“明经和策论还行,就是第二日的诗赋,我时间不够,险些没写完。至于位次如何我着实说不来,毕竟此次会试人才济济,旁人实力如何我也不曾知晓。不过中举,应该问题不大。” 明经还好说,这诗赋和策论答案都是活的,如何判大体都是依着阅卷人喜好,饶是她也实在不敢多保证些什么,免得期望越大,失望越大。 顾云蔓心态宽,听了也没说什么了,只是劝慰道:“能中便是好的了,待往后入了官场总是有机会的。” 顾望之抿了抿唇,又开口将这栗子糕的事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顾云蔓一听,立刻沉下了脸色,表情是她从未见过的冷冽:“往来一路你们从未接触过旁人,这事便是要做,也定然我们自个儿家里人做的。” 她笃定了是周小娘,除了周小娘,谁还会存这般歹毒的心思要害了阿望的仕途? 顾云蕙摇了摇头道:“却不见得。食篮是由我在阿望上马车之时亲手递给锦瑟的,在此之前一直都在我身边放着,周小娘便是有个这心思,怕是也没这个机会下手。况且,此时并非是产栗子的节气,我们有的这些还是去年小心屯下的,她便是有心要买,怕也绝非是三两日可为。” 她说着,伸手又拾起一块栗子糕,仔细瞧了瞧,又捏碎了轻嗅了一番,道:“这栗子糕酥软甜腻,所用的皆是上等食材,周小娘可弄不来这些。” 顾云蕙对吃食兴许不行,可做栗子糕却是一把好手,对于食材做法,最是熟识不过。 顾望之刚欲开口,便瞧见一旁的锦瑟脸色有些难看,不由担心道:“可是那日跌着的伤还没好?” 锦瑟摇了摇头道:“谢望哥儿的关心,奴婢无碍的。” 春心连忙上前馋了她一把,嗔怪道:“瞧瞧你,我竟不知你是怎么摔的,竟能将这膝盖一圈都摔肿了,连那腘窝都红了一片。” 腘窝都肿了?顾望之皱了皱眉,人若是摔倒了怎么都该是膝盖着地,便是再怎么摔也绝不可能摔到腘窝处,除非……是有人在后面故意伤了她! 顾望之猛然一惊,连忙撩起锦瑟的衣衫,细细检查了一番她的膝盖,果真是一片红肿,前面倒是正常的擦伤,可后面却是异样的红肿,像是被什么敲打了一般。 她定眼看去,只见红肿的腘窝有一处指甲大小的淤青。若她没猜错,这应该是被人从后面用石子击中的。 顾望之紧紧抿着唇瓣,在脑中思索了半晌,方才深深吐了口气,冷笑道:“也许,我知道是谁了。” 第54章 得不到就毁掉 “伯母的手艺可是这天底下的一绝,我一直都惦念着呢。这不,会试刚完便厚着脸皮向您蹭饭来了,伯母您不会嫌阿望不知礼数吧?”顾望之笑眯眯地笑着盛明珠,口中的溢美之词用不完似的往她身上夸,直笑得沈明珠合不拢嘴来。 盛明珠素来喜欢她,心中早就将她当作自家一家人一般看待,提了帕子笑道:“就数你会说话。你能来我就欢喜得紧,又如何会嫌弃你?” 顾望之笑了笑,扭头看向从她进门起就一言不发的沈景轩,歪着头问道:“对了阿轩,我听说武举也考完几门了,还不知你考得如何呢?” 沈景轩怔了半晌,才猛然反应过来,连忙答道:“哦,对对,是考完了几门,都……都发挥的还行吧。” “你今个怎么心不在焉的?以往阿望来,你可是比谁都欢腾,现在可半句话都不说了?”盛明珠嗔怪了一句,又扭头笑着对顾望之道,“他武试都是考完了的,除了马枪一门稍差了些,落了个第三,余下的骑射步射都得了魁首,如今只剩个文试了。这两日他爹爹也正教着他兵法呢。” 顾望之拍了拍他的肩膀,笑得愈发灿烂:“哦?阿轩竟发挥了这般好。那可多亏了伯母做的这样一手好菜,养的阿轩身体健壮。不像我,就喜欢吃些甜品点心的,最容易闹坏肚子了。” 沈景轩闻言,身体猛然一僵,竟半分也动弹不得。 “对了伯母,”顾望之笑道,“我会试那日您给我做的栗子糕甚是好吃,我都吃完了呢。” “你喜欢就好,阿轩说你最爱吃这个,非缠着让我给你做些科考时带着吃。”盛明珠笑道。 “那就多谢伯母了。”顾望之眸光一亮,随即又悄然暗沉下来,一双漂亮的瞳底陡然卷起翻卷的浪潮。 “时辰也不早了,我若再不回去,阿姊们该担心我了。”顾望之起身告辞了盛明珠等人,又对沈景轩笑道:“阿轩,你能送送我吗?” 他缓缓起身,垂下眸子不敢多看她一眼,只怔怔地应了句好,便跟着她出了门,绕过长长的回廊,顾望之却突然停住了脚步,淡淡道:“糕点中的药,是你下的,对吗?” 沈景轩背脊一僵,缓缓张了张嘴,却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顾望之接着道:“你知道我喜食,定然也料到了我会带它进会试考场,便早早备好了下了药的栗子糕。那日,你趁着我不备,暗中命身边的阿鑫用石子击中了锦瑟的膝盖,害得她跌倒,借着扶她偷偷换下了她手中的食篮,而后又假意说给我备了糕点充饥,实则就是为你偷天换日打好掩护,对吗?” 顾望之的目光沉静又淡漠,她看着他,仿佛在看一个毫无干系的陌生人,那样的眼神,看得他心底发颤。 “不是这样的阿望,不是这样的,”他一把握住顾望之的手腕,声音中几乎是要带了颤腔,“我那天问过你的,我问过你我们之间还可不可能……” 顾望之看着他,淡淡道:“我拒绝了你,所以,你就要毁了我?” “我没想毁掉你!”沈景轩瞪大眼睛,慌乱道:“我只是……我只是不想叫你入仕,我以为只要你放弃了做官,就可以……就可以……” “就可以同你在一起?”顾望之突然笑了,笑得疏离而讽刺“就因为你的一厢情愿,便要叫我放弃我的人生,陪你走你想要走的路?沈景轩,你告诉我,凭什么?” 顾望之陡然提高了音量,锐声道:“十年,我苦读十年,韬光养晦、谨小慎微,生怕做错了一步便落得各满盘皆输的下场。你们以为我天资过人、颖悟绝伦,孰不知我夜夜点灯熬油,背后付出的努力不比旁人少一分一毫!” “阿望,我……”沈景轩怔怔地看着她,动了动唇瓣。 顾望之冷冷一笑,只觉得心尖被浇淋得冰凉,似乎怎么也捂不热了,她语气平静地问道:“你知道我为什么冒着欺君罔上、悖逆朝纲的风险,拼了命都要去博那功名吗?” “因为我要靠自己的双手去得到我应该得到的!因为我告诉全天下人,我顾望之想要的东西从来都不需要别人给!” 她伸出食指,一下一下地点着沈景轩的胸膛,眼神冰冷得叫他害怕:“可你呢沈景轩,你做了什么?差一点点,就差这么一点点,便叫我十年的努力付诸东流,功亏一篑。” “你凭什么这么做?凭你说你爱我,就可以轻易毁掉我的人生?操控我的命运?如果这就是你的爱,那它可笑的一文不值。” 她看着他,一字一顿:“沈景轩,你真叫我恶心。” 顾望之说完,转身离开,狠厉而决绝。 沈景轩缓缓蹲下身子,蜷缩着自己的膝盖,他知道,他们再也回不去了。 ———— 钗头杏子今如许,翦烛裁诗莫问他。 贡院门口的杏子开得正好,就连附近的茶馆也被挤得人满为患。只因今个儿是会试放榜之日,故而京都之中的人也都尽数聚来凑凑这份难得的热闹。 顾云蔓知晓自从上次沈景轩一事后,顾望之便一直闷闷不乐,待在房中半步也不肯踏出去。她担心自家弟弟这么压抑着把自个儿憋坏了,好说歹说才劝得她昨日出去逛了两圈,可谁知回来后心情似是又差了几分,今个儿连早饭也不曾吃。 其实顾望之昨日出去闲逛,看着街上一派繁盛的景象,心情原都大好了许多。又见同春楼处很是热闹,便忍不住凑过去瞧了瞧,只见大概百十个人围成一片似乎是在下注。 她这一打听才知,原来京都中惯有习俗,在会试放榜的前一日赌上一赌,有压头魁的,有压前三甲的,很是有趣。 她提了些兴致,也准备压上一注碰碰运气,放眼一看,桌上压的名讳多是许铭卿、萧崇清和苏既白三人占了大头,贺家哥哥那块也有不少人下注,便是连顾望城的名讳都出现了,却唯独瞧不见她自个儿的名字。 这个苏既白她原是知晓的,之前一篇两都赋惹得京都之内文人才子竞相膜拜,似是与许铭卿私交甚好,也是骨气奇高之人。若论其学识人品,也的确称得上是当世才度。 顾望之微微叹了口气,手中的银子往袖口缩了缩,顿觉自己是当真无人问津了,正欲抬脚离开,便听得一小厮装扮的男子喊道:“一百两,压苏州顾氏,顾望之。” 顾望之眨了眨眼,竟然还有人压自己?让我康康是哪个小宝贝,果真是慧眼如炬,眼光真真是好。 她抬眼一瞧,那不正是萧崇锦身边的侍从包子吗? 搞了半天,还是熟人作案。她瘪了瘪嘴,脸色顿时垮了下来 只听众人议论纷纷道。 “顾望之,哪个顾望之?我怎么没听过这号人物?” “顾望之,就是那个少年解元,我识得他。不是说他这两年早就江郎才尽了吗?怎的还有人压他,不怕将老本都赔光了?” “哈哈哈,兄台所言甚是。我有一友人与那顾望之同在魏老先生的书塾里念书,说他很是资质平庸,又生得胆小怕事,左右不过是皮相生得好些罢了,没什么过人之处。想来他当年那个解元,怕不也是作弊做出来的罢!” 顾望之闻言,直直气得牙疼,脑袋一昏便叫唤了小厮在状元那一注给自己压了二十两银子。 说实话,刚压完顾望之便后悔了。她又比不得萧家家大业大,输了这点银子也算不了什么,这可是她的全部身家了,若是都赔了去,怕今后大半年都没有零花钱了。 第55章 一门两贡士 她想起那二十两银子,心中便更是抑郁,今早死活赖着不肯起床,直至顾云蔓拿了大棍子来催,方才不情不愿地爬了起来。 待顾望之梳洗完毕,却见顾家众人似乎早已候了她许久,顾怀宇见她来迟,不由皱眉低声呵斥道:“没个规矩,还叫长辈等着你一人不成?” 她刚欲开口认错,便听一旁的周小娘柔声开口道:“主君莫气,望哥儿这两日心情不好,一时出了些差错也是情有可原的。” “心情不好?”顾望远嗤笑了一声,阴阳怪气道:“自个儿没考好,倒同我们甩起脸子了。” 那日会试结束,他和顾望城都强撑着身子同父亲回禀完这才回去歇下,可顾望之倒是特立独行,一回来谁也不见便沉沉睡了过去,直至第二天日上三竿才醒来。这几天见谁还都一副郁郁的模样,顾府上下都猜测他是会试失利,多半是中不了了,也不与他多做理会。 顾怀宇闻言,顿时沉了脸色,看向顾望之的眼神也多了几分厌弃。 顾云蕙气不过,本想出言维护两句,可又见着顾望之仍是一副不咸不淡的模样,心中对她考得如何实在是没底,便也不再多说。 众人又在门口候了莫约一个多时辰,却仍不见报录官的身影,不由慌了神色,王氏沉不住气,先焦急地开口道:“这都报到二十多名了,怎么还不见哥儿的名字,不会……不会是没中吧?” “莫说这些不吉利的!”顾怀宇扭头斥道,面容上虽故作镇定,可心中却早已慌乱成一团。他家这几个,旁人不清楚,他还能不清楚吗?念到二十多位还不见顾望远和顾望之的名字,多半就是没戏了,眼下就看顾望城还能不能博上一博,可这会试人才济济,他也实在没有把握。 顾望城捏了捏手心,心中不免也有些不安起来。此次会试他除了策论最后一题有些不尽如人意之外,答得还都算顺畅,预料便是最差也该能进个前二十甲,难不成是出了什么岔子? 他这便正分神了一刹,便见一身红袍的报录官驾马而来,展开了手中明黄色的卷榜,通报道:“会试捷报,恭贺苏州顾府顾望城老爷会试恩科高中第十三名。” “中…中了!”顾怀宇先是一怔,而后猛然反应过来,顿时濡湿了眼角,一把搂住身旁发愣的顾望城,喜极而泣道,“好孩子,中了,你中了。” 顾望城虽并非他亲生儿子,可他自小养在老太太膝下,同他也算是在一个屋檐下朝夕相处。他心中也视顾望城为己出,此次顾望城高中第十三名,光耀的便是他们顾家的门楣,他也是真心替他欢喜的。 顾怀宇连忙递过一个十两的红包给那报录官员,对着周围一众人的祝贺拜了又拜,这才搀着同样是热泪盈眶的老太太道:“母亲,城哥儿他中了,我们这便回去,替他大摆宴席,好好庆祝一番。” 老太太一面颤颤地拍着顾怀宇的手,一面连连道好。 “捷报还未通传完,父亲这便急着要走了?”就在众人一片欢喜之时,顾云蔓突然冷冷开口道。 顾望远闻言,不由扭头嘲笑道:“三妹妹是还没睡醒呢?这都通报到前十甲了,七弟弟怕是早就没戏了吧,多在这站着也不过是浪费时间罢了。” “怎么?大哥哥中不了,就觉得天下人都同你一般才识,也都中不了了?”顾云蔓微微一笑,柔声道。 顾望城怒极,正要开口争辩,却被一旁的周小娘赫然打断道:“阿城,怎么没点规矩。你七弟弟是少年解元,最是颖悟绝伦,我们便再等等,说不定还真的能有呢?” 周小娘口中虽是这么说着,可面容之上却是掩不住嗤笑不屑。她家儿子是没中,可你顾望之不是一向自诩聪颖吗,到头来还不是没中,既然他们要自取其辱,那她岂有不看之理? “我们便再等等吧,也不妨事的,”老太太摆了摆手,打着圆场道,“再说了,崇清和云舒的名次不也还没下来,我们也当看个热闹了。” 顾怀宇见状,也不好逆了老太太的意思,只得应下。 莫约又过了大半个时辰,才有小厮陆续传话道,说是萧家大公子萧崇清中了第八名,贺家公子更是了不得,高中会试第五名。 顾怀宇一听,心中顿时大喜,连道了三个好字,便是连嘴都笑得合不拢了。如此一来,他家一个子弟,两个准女婿,都得高中。 “祖宗保佑,都是祖宗保佑啊!”老太太提着帕子拭了拭眼角,激动得险些站不稳腿脚道,“这么些年了,我们顾家终是熬到了扬眉吐气的一日。” 王氏见状连忙上前馋了老太太一把,又是高兴又是担忧道:“外头风大,母亲也要注意身体才是。既都听完了,便快些回去,免得再着了凉去。” 众人应是,也都陆续准备回府。 “父亲!我们再等等,再等等好不好?”顾云蕙咬着唇,几乎是带着哭腔恳求道。贺家哥哥高中,她心中又何尝不替他开心,可是阿望呢,阿望怎么办?她寒窗苦读了这么多年,怎么可能没中,怎么可能…… “我方才还说四妹妹没睡醒,看来二妹妹是还做着黄粱梦呢?这都念到前五甲了,外头风这么大都吹不醒你们?”顾望远几乎是被逗乐了,双手环着胸嗤笑道。 “阿姊,”顾云蔓冷冷开口,寒风微微吹起她颈间的碎发,可背脊却坚硬得一动不动,“让他们走,我们自己等。” 顾怀宇见着劝不回他们,便狠狠一挥袖道:“你们执意若要等,那便自个儿在此处丢人现眼吧!”说完便转身搀着老太太要离开。 “会试捷报!恭贺苏州顾府顾望之老爷会试恩科高中第一名,会元及第!”阳光之下,只见那红袍报录官缰绳一提,高声恭贺道。 闻言,众人无不怔慑当场,一时间竟无一人反应过来。 顾望之眨了眨眼,最先缓过神来,上前伸手接过捷报。其实她预料自己最好也就是个三四名封顶,着实没有想过自己能得这个榜首,不然昨日也不必为那二十两银子郁闷那么许久了不是? 老太太是第二个反应过来的,连忙催着顾怀宇包了个二十两的大封银递给那报录官。 报录官笑着接过,贺喜道:“恭喜顾大人了,果真是一家子的玉树兰芝,竟一门得中两个贡士。” 顾怀宇连忙笑着还礼,请了周围一众人都入府喝茶。 其实他到现在心中还在发颤,只觉得自己像是做梦一般。 顾怀宇抬眼深深看了眼人群中从容淡然的顾望之,十八岁连中两元得了头魁,接下来的殿试只要不出岔子他是万不会掉出前三甲的,届时若再能得个榜首回来,那他便将成为南楚开国史上最少年的状元。 顾怀宇不敢想,这些年顾府那个孤僻的别院中,究竟养出来一个怎样的怪物来。 感觉到有一股视线一直在注视着自己,顾望之缓缓抬首,正对上自家父亲复杂的目光,她微微一笑,淡漠而疏离。 顾怀宇突然觉得,也许自己,从未真正进过顾望之的眼底。 第56章 霸王餐,同春楼里遇旧识 萧崇锦看着这一桌子满汉全席,惹不住抽了抽嘴角:“就我们两个人,你要这么多菜,吃得完吗?再说了,这中了会元的是你,凭什么要叫我请客啊?” 顾望之搓搓小手,拿起筷子便毫不客气地夹了一块松鼠鳜鱼,一面往嘴里送,一面含糊不清道:“你前几日拿我下赌赢了少说七八百两银子,请我吃顿饭难道不该?” 萧崇锦嘿嘿一笑,摇了摇手中折扇:“这说明我对你有信心。不过阿望,你可真是厉害。我本都以为我要赔的血本无归了呢,谁知道来了这出逆风大翻转,最后竟让我成了最大的赢家。” 其实他当日也就纯属是去凑个热闹,一百两银子全当打了水漂积攒福气了,可没想到顾望之这小子竟是个深藏不露的,一下子摘了个杏榜魁首回来。 “可惜季阳那小子被摁在家里苦习兵法,未能与我们出来一同庆祝,不然我们还可以像以往一般,把酒言欢,一醉方休才好。”萧崇锦微微叹了口气,可惜道。 顾望之手中的酒盏一顿,并未接话。 “阿望,你同季阳之间究竟是怎么了?初二那日,我们不是还都好好的去你家里拜年贺岁吗?”萧崇锦终于忍不住开口道,两面都是他最要好的兄弟,如今却似仇人一般,恨不得时时避着对方,永不相见才好,留他一人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他见顾望之不说话,放了筷子,深深叹了口气道:“可是季阳同你表露心意,而你拒绝了他?” “你……都知道了?是他告诉你的?”顾望之微微瞪大眼睛,诧异地看着萧崇锦。之前沈景轩明明立过誓会替她保守秘密的,如今却连萧崇锦都知晓了,果真是个靠不住的。 萧崇锦无奈道:“何须他告诉我,其实我早就看出来了。” 早就看出来了??顾望之震惊地看着他,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她藏了十几年的秘密,竟然被他这么轻易就瞧出来了? “我知道,你一直以来都把季阳当作兄弟,而他……却对你存了那样的心思,着实是不该。你接受不了龙阳之好我也都明白,可情至深处难以自禁,这也并非全是季阳的过错。你们便是不能更进一步,何不各退一步,能在做回朋友也是好的。”萧崇锦苦口婆心地劝道。 他是实在不希望看见自己的两个挚友,从此形同陌路, 原来他说的看出来是指这个,顾望之抚了抚胸口,长舒了口气,她方才还真以为萧崇锦瞧出来她的女儿身,险些说漏了嘴。 “阿锦,我同沈景轩之间的事有些复杂,如今还做不到同你解释清楚,”顾望之伸手握住萧崇锦的手腕,神色认真道,“但无论我同他如何,都不会影响我们之间的情谊,你只要相信这点便足够了。” 萧崇锦动了动嘴唇,刚欲再说些什么,便被楼下一阵喧哗嘈杂之声打断了去。 “没钱?没钱你还敢来我们同春楼吃霸王餐?我看你小子是活得不耐烦了!” “这位兄弟,俺不是故意勒,俺咋知道你们这的菜这么贵。要不然这样,俺给你做杂工,抵消饭钱你看中不?” “我呸!就你这副穷酸模样便是连给我们同春楼洗盘子都不配!来人,给我打,打到他拿的出钱为止!” 这同春楼既作为京都第一大酒楼,集聚各类珍馐美味,自然是有它贵的道理,便是随便一碗汤羹,少说也得近一两银子,抵得上寻常人家小半个月的饭钱。故而每年都会有许多不知内情的外地人,来这里一趟便花光了所有的盘缠。 萧崇锦见楼下吵闹之声愈发大了,不由有些不悦道:“便是人家一时拿不出钱来,却也说了可以做工抵债,他们还这般口出恶言,未免就有些过了吧。” 顾望之皱了皱眉,总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似是在哪里听过。 刘瑾禾!这不是刘瑾禾的声音吗?顾望之突然反应过来,急急下楼一瞧,只见眉眼朗俊的青衫男子抱着脑袋被一群小厮围着殴打,连忙喝止道:“住手!” “这不是顾七少爷和萧二公子吗?”那当家的王掌柜一见他们二人下来,连忙凑上前来谄媚地笑道,“可是饭菜不合胃口?这样,小的这就命人再做两道拿手的好菜,权当是孝敬给您了。” 顾望之和萧崇锦这里的常客,故而王掌柜也是识得他们的。更何况两人一个是伯爵府家的二公子,一个是名满京都的春闱会元,都是这京都中头等显贵之人,可不得小心恭维伺候着? “这原是同春楼自个儿的事,我们本不好插手的。只是这位公子是在下的朋友,不知王掌柜可否看在我的一点薄面上,不再同他为难。至于他欠下的银子,我自会替他一并还清了。”顾望之拱了拱手,温雅道。 那王掌柜立马堆上了笑脸:“您说这可闹了个误会不是?实在是小的有眼无珠,竟不知这位公子是顾七少爷的朋友,这才冒犯了。左右也就是十两银子的事,这就当是小的给公子赔不是了。” 顾望之微微一笑道:“王掌柜是生意人,又怎好叫你破费。更何况原也是我这位朋友有错在先,回头一并记在我们账上便是了。” 萧崇锦眨了眨眼睛:我们账上?这话说得可真好听,人情倒是你的,最后还不是我来付钱。 事情既已解决妥当,顾望之便拉着他一同入了包厢。 刘瑾禾吃了盏茶,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一详说了一番:原来他从贡院出来后便自行在京都内寻了大夫瞧病,本想先开几副方子吃着缓缓病症,谁知这一下便花掉了大半的盘缠。无奈之下只好另换了个便宜些的客栈住着,只等会试放完榜后瞧上一眼再回豫州老家。 他虽心中明了自己断然是中不了,可寒窗十年,哪怕是亲眼看看留个念想也好。 “既榜也瞧了,钱也花干净了,你不赶紧着回豫州老家,又来这同春楼做什么?”萧崇锦有些不屑地瞧了刘瑾禾一眼,他心中认定了刘瑾禾是腆着脸来吃这霸王餐的,故而刚对他升起的一点怜悯之前也泯灭了大半。 “没有没有,俺没花干净,这不还剩三两银子。”刘瑾禾连忙摆手,从怀中揣出几块碎钱,解释道:“俺是寻思来这京都一趟也不能白来,就想吃点当地有名勒菜再走,谁知道这块的菜那么贵,俺就点了三盘菜就要十两银子。搁在俺老家,这钱都能够俺吃半年了。” 顾望之闻言,心中愈发愧疚,说到底,若不是她,他也不至于落魄到如今这般地步。 “那不知瑾禾兄今后有何打算?”顾望之微微有些可惜道:“其实瑾禾兄在习武方面天赋异禀,何不尝试投身军伍保家卫国,而非要走这科举仕途呢?” 说到此处,刘瑾禾眼眸顿时黯淡了几分,挠着头苦笑道:“望之兄你有所不知。俺娘死的早,俺从小就是跟着俺爹长大的。俺爹原来也是个举人,后来迫于生计才弃文从农。前两年他患了肺痨也故去了,临终前最大的愿望就是能见俺高中进士,光耀门楣。其实俺根本就不是读书的那块料,俺也想通了,回去先再念上几年,若是还不成,那便算了,就在田里过活一辈子得了。” 顾望之垂了垂眼睫,淡淡道:“瑾禾兄不过刚逾弱冠,正是大好的年华,又何必为了自己不喜欢的事再白白浪费时间?好男儿志在四方,要光耀门楣也并非科举这一条路可走,难道瑾禾兄就当真甘心从今往后在这田地之中做个碌碌无为的山野村夫,终了一生?” 刘瑾禾被她说的一愣,有些低落地垂下了头,低声道:“俺自然是不甘心。其实,俺也不喜欢那些文邹邹的东西,俺想着要是能从戎入军,便是马革裹尸,也不枉男儿壮志。” 顾望之闻言,纤长的指节抵着下颚思索了片刻,旋儿抬首笑道:“你若当真有这般远志,或许我可以帮帮你。至于成与不成,还得靠你自个儿。” 刘瑾禾闻言,顿时面色一喜,而后又有些失落地低着头道:“望之兄一番好意俺感激不尽,实在是俺已经受了你不少恩情了,怎的能再厚着脸皮麻烦你?俺虽是个庄稼人出身,却也知道礼仪廉耻的。” “总归是我先亏欠你的,”顾望之小声嘀咕了一句,旋尔又打趣般地笑道:“方才也说了,我不过就是个牵线之人罢了,说到底还得看你自个儿的本事。至于什么恩情不恩情的,待你出人头地了,再还给我就是了,我可不做亏本的买卖。” 她这般一说,萧崇锦被勾的愈发心痒,忍不住凑过去问道:“说了半天,你究竟想到了什么好法子,倒是叫我也听听啊?” 顾望之微微一笑,淡淡道:“勇毅侯,方骁。” 第57章 拜恩师,力拔山兮气盖世 勇毅侯府是几十年的老宅了,外面虽瞧着古朴了些,却又不失端庄大气,叫人只觉得是岁月沉淀下的厚重,正红色的朱漆大门顶端悬着黑色金丝楠木匾额,上面是南楚的开国皇帝赫连霄亲题的笔墨,旁人只远远瞧上一眼,都得生出三分的敬畏来。 方老太爷的祖父是跟随着太祖爷从马背上打下江山的开国功臣,方家历代也都是抛头颅洒热血的英雄将士,便是如今因着方家爷爷乞身依旧,又后继无人的缘故落寞了,可朝中但凡是牵扯的重大军事决策的,还免不了得要听方家爷爷说上几句。 “你这小子,如今高中了会元,是个大忙人了,竟也许久都不曾来瞧我这个老头子了。”方骁见顾望之来了,虽嘴里嗔怪着,可面容上却是遮掩不住的欢喜,便是连平日里舍不得喝的太平猴魁也拿出来亲泡了给他尝鲜。 顾望之也不客气,端了茶盏半抿了口,顿时只觉得兰香扑鼻、鲜爽味醇,眯了眯眼笑道:“方爷爷可冤枉我了不是,哪里是我不愿意来,只是因着阿瑶如今成了婚,我若再频繁来访,外头那些个风言风语怕是更甚了。” 方骁冷笑了一声,嗤之以鼻道:“京都里那些个管会嚼舌根子的理会他做甚么,不过都是没本事的腌臜货色,若真要事事往心里去,那可就没好日子过了。” 顾望之刚来京都那两年,外头有传言他们方家有意和顾家结亲。他当时瞧着顾家小子模样清秀,人品学识又是拔尖的好,虽说门第是差了些,可两家也算是知根知底,若是阿瑶当真嫁了过去定然不会受什么委屈。 最重要的是,这顾家小子同他家阿瑶相交甚欢,他私心里便认为阿瑶是喜欢顾望之的,即是喜欢,那早晚都是要结亲的,这般想着,他也就懒得理会那些流言蜚语了。 可谁知待得瑶丫头及了婚嫁的年岁,他张了嘴将事情放在明面上一问,才知晓两人之间只是心心相惜的挚交,并未生出什么旖旎的心思来,他也是确认再三,这才悻悻作罢,另谋了许家这门亲事。 而后又发生了马球赛之事,望哥儿更是为了阿瑶不惜和尚书家的公子大打出手。 这也难免惹得外头猜忌,毕竟他这个做嫡亲爷爷的当初都误会了不是? “其实望之今日来,实则是有一个人想要引荐给方爷爷的。”顾望之也不愿同方骁拐弯抹角,便先行开口将话引入了正题。 顾望之这么一说,倒惹得方骁有些好奇了,这小子是何等眼光,能叫他看上还亲自引荐之人,想来也并非寻常之辈。 顾望之微微侧了侧身,便见她身后一高大挺拔,容貌周正的男子上前拱手道:“在下豫州刘瑾禾,拜见侯爷。” 方骁颔了颔首,捋着白须将面前的青年上下打量了一番,男子生的高挺伟岸,眉宇间很是有习武之人的英气,可却着了一身高冠博带,俨然是一副儒生装束。 顾望之起身作了一揖道:“不敢欺瞒方爷爷,实在是望之这位朋友心中怀有大志,又一身的好本领,只是苦于无处施展这才埋没至今。望之今日带他来,就是希望方爷爷能收了他,若是得了方爷爷点拨教导,望之敢保证,他今后必能成大器。” 方骁闻言,摆了摆手道:“小七啊,说来这也是你第一次开口有求于我,按我同你之间的交情,我原是不该拒绝与你,可你也知晓,我老头子年岁大了,又乞身已久,朝政之事早就没有我这个老头子说话的份了。他便是跟了我,我也帮不上他什么忙的,别再白的耽误了他前程才是啊。” 上次被那莫文博状告到了御前,若非是官家看在他年事已高,又曾为南楚江山立下过汗马功劳,怎的也不可能仅罚他半年俸禄就将此事翻过篇去,他自当感怀圣恩,安安分分养老便是了,若此时收了个关门弟子,往后便难免同朝局之事再扯瓜葛。 他早就厌恶了这官场上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实在不想搅和进这是是非非之中了。 顾望之抿了抿唇,开口劝道:“望之知晓方爷爷是不想因此再参与进朝堂这趟浑水中去,所以望之只求方爷爷能教导与他,至于将来的路怎么走,望之绝不求方爷爷再帮他半点,全然凭他自个儿的造化就是了。” “这……”方骁有些动摇了,毕竟他也是年过七旬之人,却空有一身的武艺才干而后继无人,若是这小子当真有些悟性,只是收了传授些本事也不是不可以。 顾望之见状,连忙加紧劝道:“方爷爷若是还不放心,便对外说是见他初来帝都无依无靠这才收留于他,亦或者说他是豫州来的远亲,只要方爷爷肯收了他,怎么着都是成的。” 方骁见他们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也实在没有再推拒的道理,方松了口道:“我老头子可不是什么人都收的,你总得叫我看看这小子筋骨如何,究竟是不是走武将的这块料子。” 方骁说罢,伸手去捏了捏刘瑾禾的筋骨,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道:“倒是精壮,个头也好,来来,同我过上两招,叫我看看你功夫如何。” 刘瑾禾闻言,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道:“回禀侯爷,俺……俺不会武功。” “不会武功?”方骁脸色立马沉了下来,颇有不悦道,“小七,你这可别叫我教个愣头青,啥也不会可不成啊!” 顾望之连忙解释道:“方爷爷,你有所不知,瑾禾兄是文人出身,练的是笔墨文章,至于这功夫,自然是差了些,可他却另有大本事呢!” 顾望之使了个眼色给他,刘瑾禾立马会意,大步走向院中,沉腰默了片刻,随即双手紧紧握住青铜鼎的两足,只听得他喝了一声,那大鼎被应声而起,竟生生被他举过了头顶! 这下饶是方骁也看傻了眼,他活了这么些岁数,半生都在军营中过活了,什么大力奇士没见过?可眼前这个人,竟然徒手能举起近三百斤重大大鼎,这等气力怕是全天下也找不出第二个来? “怎么样方爷爷?我替你寻来的,可还够格?”顾望之笑眯眯地问道。 方骁叹了口气,负着手来来回回踱步了好几圈,仍旧有些拿不定主意:“这人虽是好的,可他……他到底是个文人出身,半点功夫都不通的,便是这筋骨气力再好,但若要重头教起,怕是不易啊。” 顾望之瘪了瘪嘴道:“方爷爷您这可就是大错特错了,这行军打仗上的事我虽不懂,可也知晓,功夫如何固然重要,但这战略谋划上却也是丝毫马虎不得的,我真要替您寻来个目不识丁的莽汉来,若要他当个冲锋陷阵的前将便也罢了,可若叫他带兵,那怕是尽打些糊涂仗了。然瑾禾兄不同,他通晓文理,又谙熟兵法,岂不是天生的这块料子?” 方骁被她这么一说,想来却也是这番道理,这才勉强允道:“如此,那我便先收下他,可我丑话也先说在前头,若是日后叫我发现他担不起你这份赞誉,届时便是你的情面那也不管用了。” 顾望之闻言,面容一喜,连忙扯着一旁目若呆鸡的刘瑾禾唤他赶紧就此拜过师傅。 刘瑾禾这厢才反应过来,在众人的见证下行了三叩九拜的大礼,这才算是正式拜了师。 顾望之见事情既成了,天色又已昏暗,只说怕家中阿姊忧心,便辞了老侯爷和侯爵夫人的盛情款留,起身离去。 “望之兄,这次多亏了你俺才能拜入方老侯爷门下,俺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才是,唯有一拜,表此恩情。”刘瑾禾一直送顾望之出了侯府的大门,拱手深深拜道。 顾望之连忙将他扶了起来,抿唇笑道:“瑾禾兄若真要感谢我,便先改了这一口方言,学学这京都的官话,莫不然有时候你说话我还真是听不太懂呢。” 刘瑾禾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脖子,应道:“望之兄说的是,俺……我一定改,一定改。” 两人又是一番辞别,这才各自离开。 第58章 害伤寒,诱敌先自伤 顾望之前脚从侯府里迈出,后脚就被自家府中的小厮火急火燎地叫了回去,一入门便瞧见顾云蕙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焦急地来回踱步。 “阿姊,你莫要再走来走去了,晃得我头晕。”顾望之抿了口茶水,支着下巴懒洋洋地开口道。 “你倒是不急,”顾云蕙急的哭腔都快出来了,一把将那烫金色的请柬扔在了顾望之面前,“那摄政王可是个心狠手辣,阴晴不定的主儿!这殿试在即,你若是不赴邀,那便开罪他,可若是赴邀,那边是开罪官家,你这……你这如何怎么抉择,左右都是个错!” 顾望之拾了请柬,抿了抿唇。 之前老先生也同她说过,这科举,向来是由摄政王把会试,官家亲测殿试。这会试能进前十甲,那试卷都得是他赫连玦能进的了眼的。若真要说起来她这个会元的名位还是那赫连玦钦点的,他要见自己,本也就是迟早之事。 据以往的经验来看,会试榜单出来之后,排过那些党派早已明晰的世家子弟之外,赫连玦一般都会在殿试之前先行召见那些尚无明显立场的贡士,好早早的就收为己用。 可顾望之这身份实在尴尬,虽说顾家素来是中立一派,可这京都谁人不知她同沈家小公爷是形影不离的至交,心中怕是早已暗暗将她划入了太子一党中,赫连玦这个时候召见她,究竟是打的什么主意? 顾望之闭了闭眼,捏着袖口摩挲了半晌方才道:“春心,你去王府回过。只说我害了寒症,王爷千金之躯,若是因我过了病气那便是大罪过,不若等过几日我身子好些了,再亲自登门谢罪。” 顾云蕙皱了皱眉,忧心道:“你若这般推脱,只怕会得罪于他,那往后朝堂的日子……” 她何尝不知晓拒绝了当今权倾朝野的赫连玦会有怎样的后果。可远有秦启家破人亡在前,近有谭素心惨遭灭口于后,这样杀伐狠厉、专制独断之人,便是真的地跟了他,高官厚禄又如何?终究不也同他手中一颗毫无自我的棋子一般任其摆布。 更且,距离宫徽阁之事不过一年,那日她虽蒙着面纱,可万一那赫连玦偏是个记性好的呢?她这番若是应了岂非自个赶着往枪口上撞。 顾云蔓淡淡开口道:“阿姊,我们到底是闺阁中人,外面形势如何看得也不比他们真切,能帮上她的也就是将内院事物安排若当,让她没有后顾之忧罢了。况且阿望也已过了之年,马上又是要入朝为官之人了,这些事便叫她自个决断吧。” 顾云蕙闻言,微微叹了口气,心中只觉得自己这个做长姐的很是无用,当真出了事还得让自家幼弟担在前头。 顾望之捏了捏自家阿姊的手心,垂眸道:“阿姊放心,望之心中有数。” 既是要做戏,总该是要做全套才显得有诚意。 为了让赫连玦派来的人信服,顾望之特地在凉水里泡了近两个时辰,果真把自己弄成一副要死不活的模样,这才将他们都打发了去。 赫连玦信没信她不知道,但家里两个阿姊对于她这种自残式的避害法气得火冒三丈,先是大骂了她一通而后便足足三四天不曾同她说话,每每冷着一张脸喂完药后就转身走人,就是她怎么卖乖讨好也不好使了。也就是这么相安无事了近大半个月,眼见着顾望之着病也好了大半,赫连玦的人也再不曾来过。 对于此事,顾怀宇那边原是只晓得个大概,又因他在朝堂之上素来小心谨慎,两面不沾,此番也怕入了党争这趟浑水,故而对于顾望之装病谢客一事也皆充耳不闻,只对来使赔笑着颇为客气恭敬,余下旁的倒是一个字也不多说。 顾望之抿了抿唇,说起来自己也足不出户许久了,若是再这么耗下去怕是会引来旁人起疑,反倒像是显得过于刻意了些。何况赫连玦是个什么人物,每日家国大事缠身,手下更是人才济济,自然不缺她一个小门小户出身的,头遭遣人来个两次已然是给足了她脸面,兴许这会子早就忘了她这号人物了罢。 思及此,她便整理好发冠叫小厮去伯爵府同萧崇锦传话,只约他在同春喽相见。 萧崇锦本就是个爱玩的,这几日为了应对那殿试,自己长兄是蒙在屋中闭门不出,沈景轩那厮自从会试过后也跟中了邪似得,平日里根本见不着踪影,就连顾望之也没了声息,实在快把他憋闷坏了。 这不,还不等顾望之唤了小厮来叫,自个儿就跑到顾府来守着了。 “你说说你们几个,为了这个会试把兄弟我凉了多久了?就算是不出来,好歹也给我传个信儿,这可好直接把我派去的小厮都拒之门外了。”萧崇锦实在忍不住抱怨道。 顾望之皱了皱眉,想来应是前段时日赫连玦的人在外面盯得紧,阿姊为了防止不必要的事端一律将来者替她统统回拒了吧。 “之前是家中有事,不便见客,并非故意躲着你不见。”顾望之想了想,还是不将实情告诉他的好,免得再将萧崇锦拉进这无端的是非中来。 “得了,想来是你殿试将近,顾家两位姐姐不愿你这时再同我厮混。你打小就是个唯姐是从的,不来就不来吧,但你说沈景轩那小子是怎么回事,竟也躲着我不见。”萧崇锦有些微恼,很快又狐疑道,“不会是你俩又发生了什么事,有意瞒着我吧?” 顾望之有些无奈,这个萧崇锦平日里脑子不灵光,这种时候倒是敏锐的可怕:“我们之间能有什么事,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你竟捡这些没意思的说。今日我请客,不如去宫徽阁听沅芷姑娘奏曲儿可好?” 一听宫徽阁萧崇锦立马来了精神,挤眉弄眼的打趣道:“难得听你这个铁公鸡肯做一回东,还是去宫徽阁。怎么,别不是看上人家沅芷姑娘了吧?” 顾望之闻言不由得翻了个白眼:“你若不去我自己去就是了。” 说完便起身要走,萧崇锦连忙也起了身要跟上。 第59章 天黑莫走小路 两人刚入了座便听得那嬷嬷上前陪笑道:“二位来的不巧,方才那位大人府上来了人将沅芷姑娘请了去。两位哥儿不若坐下小酌两杯,且也见见我们这的妙音姑娘,那一手琵琶弹得也算京都里头一个的呢。” 顾望之抿了抿唇,她虽不懂音律,可自上次随着萧崇锦他们在画舫上听了沅芷姑娘一曲后再听旁人抚弦,便是再精妙,却也总觉少了些意思。 萧崇锦听了那嬷嬷的话,冷笑了一声道:“那位大人,怎的?他若是当真中意沅芷姑娘,何不收入府中,这般挥之即来呼之即去,没得污了沅芷姑娘的名声。” “锦哥儿慎言,”那嬷嬷见四下无人,这才附于他耳边低声道:“实在是那位大人头疾复发,这才连忙唤人请了姑娘去的。” 萧崇锦素来欣赏沅芷的音律,时常来这里听曲,也曾帮着宫徽阁挡去了不少寻事之人,硬说起来也算是沅芷半个知交,故而嬷嬷说此些话时便也不避讳他了。 “既来了,总得坐下听听曲儿再走,否则岂不是白来这一遭了。”顾望之瞅着萧崇锦沉了脸色,连忙开口劝道。 萧崇锦心下也想着好容易同顾望之出来一趟,不好扫了兴致,便也不再多说。 两人虽都坐在那,可心思却半分也不在此处,故而这曲也未能听得尽兴便早早离了场。 顾望之瞧着天色渐暗,便回绝了萧崇锦再去吃点宵夜的想法,只说再晚了怕家里两个姐姐忧心,辞过萧崇锦离了宫徽阁。 所以说天黑莫走夜路就是这个道理,顾望之走的快,谁料身后之人跟得更快,她离开宫徽阁还不足一刻钟时间,便在一个平日里常过的宽巷中被人敲晕直接扛走,整个过程不足顷刻。 一旁的春心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家哥儿被贼人撸去的背影,懵了半晌才跌跌撞撞地哭喊着往回去寻萧崇锦。 如今本就是三月天,虽说是回暖了些,可到底还是有些寒意的,尤其是被这冰凉刺骨的冷水迎面一波,顾望之顿时一个激灵从漆黑一片的昏迷中醒了过来。 她睁了睁眼睛,只见屋内装潢甚是华贵,右侧轻纱遮掩处又有一身姿曼丽的女子垂手拨弦,便闻清澈明净的琴声入耳,这般的奢华鼎丽,怕是天上来的神仙也是住得的。 顾望之此刻有些发蒙,抬手拭了拭面容上的水渍,这才瞧见珠帘背后男子一袭的缎面黑衫,半支着头颅侧倚在龙纹透雕的贵妃榻上,发丝微微散落入衣摆,狭长的双眸微阖,虽未瞧清容貌,但是面前这幅景象便如同一幅浓郁的水墨画一般叫人移不开视线。 “王爷,人醒了。” 赫连玦闻声指尖微顿,缓缓睁开了眼,凝着一双墨眸瞧了底下之人一阵,便只听他淡淡开口道:“先有玄德三顾茅庐而得孔明,如今想来,我请了顾七少爷也算有三次了,这般诚意可还算足?” 你管这叫请?顾望之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一棍子撬晕直接大麻袋扛了装回府中,便是宰头牲畜好得也需支棱一声吧? “王爷厚爱,望之愧不敢当。” 赫连玦勾了勾唇,凉凉开口道:“你会试那篇文章,是本王钦点的头名,写得很是漂亮。” 既没有那些繁缛堆砌直言,又落笔精准简要,处处直戳要害,的确是篇难得的集文采与实干于一身的好文章。 他原以为这样好的笔墨,应是个精干犀利之人方能写出,可如今亲见其人,却不料竟是个容色比起女儿家更胜三分的文弱少年,也着实叫他有些讶异。 顾望之闻言,垂首应道:“不过是一些拙见罢了,承蒙王爷看得起。” “嗯,”赫连玦轻抬了抬眼皮,瞧着她问道,“本王听说,你师从魏老先生门下?” 顾望之抿了抿唇,低头回道:“师从实在不敢当,只怕说出去污了老先生的名声。不过有幸在先生书塾上听过两年的课,学了先生一点皮毛罢了。” “你很怕本王?”赫连玦凉凉开口道,似是无意,语气间却携着淡淡的压迫感。 “怎……怎么会。”顾望之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实在生硬的笑容。真不是她发怂,实在是一年前差点被他挖了眼珠一事留给她的印象太深,如今又在大街上被人直接打晕了扛入府中,以赫连玦嚣张跋扈的程度,弄不好她今天小命都得交代在这。 “是吗?”赫连玦嗤笑了一声,旋而声音冷冽道:“把头抬起来。” 顾望之闻言顿时一颤,有些迟疑地咬了咬唇,这才缓缓抬首,直至直视了对方如潭水一般幽冷的眸底,这才吓得赶紧又缩了缩低下头去。 “你这眼睛,倒是生得别致。”赫连玦眯了眯眸子,缓缓起了身,微凉了指尖轻扣上她的下颚,迫使她抬头对上自己,“似乎,在哪里见过。” 闻言,顾望之顿时心中一惊,差点双脚一抖拔了腿就想跑。 这……这人莫不是认出她来了吧! 不,不可能。她那日一身女儿装,又蒙了面纱,便是敏锐如赫连玦,也绝不可能将一个章台之地的烟花女子和少年会员联系在一起的。 顾望之顿时大脑飞速转动,只想着该说些什么才能把话圆过去,刹时瞥见了他腰间的饰物,连忙扯了扯唇角笑道:“王爷腰间的琉璃石瞧着精美,想必定是价值连城之物吧。” 闻言,赫连玦不自觉地用手轻轻摩挲了那琉璃配饰一番,而后突然像是想到什么,捏着顾望之的下巴迫使她不得不直视自己。 顾望之盯着他漆黑如墨一般的眸子,只觉得他那眼神太过阴鸷,似乎要将她看穿,又似乎在透过她看其他什么。 “倒是有几分像。”他冷笑着低低自语了一句便猛然松开了手将顾望之甩在地上。 许久不曾忆起过往那些糟心之事,如今竟猝不及防地再次勾起,赫连玦此刻的心情绝算不上好,就连刚刚压下的头疾此刻也有隐隐发作的趋势。 那垂帘之后抚琴的女子似是注意到赫连玦的不适,琴声顿然减缓,悠扬绵长,就连顾望之听了,心中的惶恐不安之感都仿若散去了几分。 第60章 察见渊鱼 “顾七公子是个明白人,便应该知道我们王爷此番请公子来所为何事,要怎么做,想来公子心中该有数了罢。”方才泼了她一瓢冷水的蓝衣男子笑道。 顾望之冷冷地瞧了那男子一眼,她识得他,是赫连玦身边得力之人,好似名唤青宇的。 “王爷厚爱,只是望之出身低微,不过是个家中不受宠的幼子,便是入了王爷麾下,于王爷来说也不过徒增累赘罢了,实在是无可用之处”顾望之俯身拜道。 赫连玦抬了抬眼:“如此,你便是要拒绝本王了?” 顾望之抿了抿唇,她深知既想要踏足于权利的中心便无人能够将自己干干净净地摘出来,只是这抉择来的太快,着实打了她个措手不及。 以赫连玦的性子,若今日硬着骨头回绝了他,只怕是出不了王府大门了。可她先前多次装病回拒,此刻就这般轻易应下,也必然会引得他怀疑,总得有套得体的说辞才是。 “王爷既然想将望之收为己用,便应当了解过望之。我素来是个小心谨慎的,若是此番便因应了王爷而开罪了太子,弄得个殿试落榜,那望之这十几年的寒窗苦读岂不是都白费了。还未得了甜头,便先叫我赔出本钱,这般不等价的交易,望之想了想实在是不划算。” 赫连玦指尖轻扣了扣桌面,青宇立马会意,抬脚便向顾望之的左手狠狠碾去。 “啊!”霎时间剧烈的疼痛让顾望之忍不住惨叫出声,她只觉得自己骨头像是要碎了一般,用力想要将手抽回,却又被身后几个侍卫死死按住了身子,动弹不得。 “入了王府,便只有从或不从,从未有人敢跟主子谈交易。”青宇口气淡淡,脚下却越发用力起来。 顾望之疼的眼眶通红,死死咬住牙关,忍着剧痛道:“今日王爷便是废了我,这个条件,也非谈不可。” 若是此刻低了头,往后便当真是一颗任人摆弄的棋子,今日便是折了左手,也绝不能冒然应下。 青宇瞧了顾望之一眼,“不日便是殿试,看来顾七公子是连这右手,也不想要了。” 说罢便蹲下身握住顾望之的手腕,稍一用力,便叫她疼的冷汗涔涔。 “王爷若只是想要只听话的狗,朝堂之中自然不胜枚举,又何必独选了我,”她强忍着痛咬牙道。 “收了你无用的心思,”赫连玦口气淡淡,“你若不从,杀了便是,你当真觉得自个儿配本王会冒险用一个把控不住的棋子?” 顾望之垂眼道:“若王爷真想除了望之,早就动手了,何必又再费这些口舌。况王爷身边人才济济,朝堂之上更是不缺心腹,与其收了望之摆在明面上好看,不若冒个险,使了我做一步暗棋。” 闻言,赫连玦眼眸忽深,旋尔笑道:“朝堂之上,宫墙之内,本王最不缺的就是细作。” “可王爷缺一个家底干净,能打入官家内部之人。”顾望之盯紧了赫连玦每一分表情,注意到他一瞬的迟疑后缓缓道。 “你想怎么做?”眸里却蕴起阴霾 顾望之转了转眸子,略略思考一番后道:“过两日,王爷可否再去顾家邀望之一遭,声势越大越好,最好是让满京都知晓。” “嗯?”赫连玦扬了扬眉,突然便明白了顾望之的用意,“你想让皇帝知晓本王有意笼络于你,而后再假意回绝于本王,以此博得皇帝信任,好叫他相信你是站在皇党一派?” 赫连玦墨眸一扫,直直盯了顾望之半晌,方才缓缓捏住她的脖颈,附于她耳边轻笑道:“本王若给了顾七公子想要的,还望顾七公子也能让本王满意才是。” “望之明白。”顾望之扯了扯嘴角,深知自己已然入了龙潭虎穴,往后再想从中抽身,怕是难了。 既已得了允诺,赫连玦也不曾多做为难,便遣人送了顾望之从王府侧门离去。 青宇跟在赫连玦身边多年,察人观色这点本事总是有的。他只觉得亲眼见着才知,这新晋的少年会员却与传闻中的大相径庭,看似小心翼翼贪慕富贵,实则是个心思缜密有脑子的主儿,怕是日后不好为主子所拿捏。 “王爷便这么放他走了,难不成是当真信了他说的?” “信?”赫连玦忽而轻笑,却并未将青宇的话接下去,只是摩挲这腰间的玉佩,自顾自道:“本王如今倒是有些明白,老先生为何独独会看上他了。” 察见渊鱼,八面莹澈,果真是个聪明人。 第61章 大势与大统 顾望之被眼前这一堆子人转的委实头疼,终是忍住不开道:“父亲便是再绕个百十圈的,这话望之也说了,人望之也得罪了,总归是覆水难收的,又何苦再此处为难自个儿。” “你,你……”顾怀宇梗着脖子指尖颤颤地指了顾望之半晌,是骂也不是,训也不是,最后只得气急败坏得拂袖道,“你便是不愿蹚党争这些个浑水,总也该学着说些面子话应过去,哪里还敢同王爷顶撞,活活被人打了板子抬出府来。这下好了,人人皆知你用摄政王结了怨,往后朝堂哪里还有我们顾家的好日子过?” 顾望之眼下腿还不甚便利,只得拱了手应道:“父亲不知当时那般情形,王爷字字相逼,我是连插科打诨的余地也没有,无奈之下才硬着头皮回绝了,那话说的也是委婉极了。可王爷何等脾性众人皆知,我这棍子还是挨得轻了。” 打这棍的人心中有数,看着淤青一片,实则未伤其筋骨,若是不真做些样子出来,怎的能让旁人瞧出来她同赫连玦不合。 顾怀宇是个谨小慎微的,素来两面不沾,如今见着自家嫡子开罪的摄政王,心中必然后怕,却也担心若是顾望之真的应下会惹恼官家一派,脑中是乱成一团拿不定主意,只得急急开口问道:“那你心中可是有打算了?” 顾望之瞧了眼自家爹爹,别瞧着他素来是个优柔寡断难决大策的,却能在来京这几年党派相争如此纷杂的情形下身处中立,左右不开罪。 虽说顾怀宇这人没什么大本事,可对这朝局动向却看的清楚敏锐,于他而言此刻的难处只是怎样能尽快从中抽身,对于站党立派一说定然是半分也不会搅和其中的,故而她心中这些算计便是叫他知晓了也无用。 “父亲放心,如今殿试将近,王府那边便是再恼,也不会对我,对顾家如何的。父亲只需在朝堂上继续缄默寡言,不加参与便是了,只叫外面觉得你还愿做个纯臣,切记不要乱了阵脚。如此一来,众人也只觉得我是个这个做儿子失了分寸,毕竟您才是顾家家主,外头欲知顾家态度如何,到底还是要看您的意向。”顾望之跛着脚上前两步,如实说道。 还不等顾怀宇发话,顾望远便先行开口挑拨道:“总归是你一人惹下的祸事,白得叫这一家子人都担惊受怕。叫我说,你当初很该应了王爷的。太子那边自秦家之事后,早就落了大势,如今这朝堂,怎么瞧都是王爷一边独大。” 顾望城闻言,也是冷笑着开口道:“大哥哥倒是识得大势,却不知何为大统。”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你想让我们一家子都因着七弟弟开罪了王爷而遭殃不成?”顾望远倏然起身,怒气冲冲道。 “君臣有别,尊卑有份。自古嫡为尊,庶为卑,太子与官家皆是正宫嫡出,是正统所在,王爷便是再金尊玉贵,那到底也是庶,是臣。不过这道理,于大哥哥而言,想不明白倒也是情有可原。”顾望城冷眼说道,看似在指王爷与官家,实则话中有话,一语双关。 顾望之忍不住低头抿了抿嘴角,这顾望城,暗戳戳挤兑人的功夫可是愈发炉火纯青了。 顾望远便是再蠢笨,此刻也总该明白了顾望城话语中暗讽之意,气急败坏道:“顾望城,你是什么意思,你……” “够了!”顾怀宇本就赫连玦一事闹得心慌,此刻更是懒得再听他们无畏的争执,出声喝止道:“如今正是多事之秋,你们不知替家中分忧,还在这里吵吵嚷嚷,难不成正要弄得兄弟阋墙,同室操戈才肯罢休?都给我回去面壁思过,没我的准许谁都不准出来。” 这本事家中男人们商讨正事,周小娘也不是个没有颜色的,连忙俯身谢了罪便拉扯着顾望远回了自个儿房中。老太太见状也知晓难办,又宽慰了顾怀宇几句便说乏了,携着顾望城一同回了寿安堂。 顾怀宇看着眼前的顾望之,只觉得心中烦闷。他不是个心中没数的,此事怪不了顾望之,新科会元,而后更是有可能金榜题名的,自是前途无量,必然会得两面拉拢。可眼下既已开罪了摄政王,便是变相入党争,若是不依附于太子一方,往后出了事只会受到两面夹击,左右难堪。 顾怀宇深叹了口气,抚额道:“你先下去吧,此事还需我再想想,再想想……” ———————————— “果真如此?”男子长睫微垂,将手中的琉璃茶盏缓缓放下,叫人看不清眸中神色。 沈景轩应道:“阿望他思虑忠纯,又自小同我关系亲厚,便是那赫连玦相挟,他也定不会屈身与他的。想来定是推拒间惹恼了王爷,这才被小惩大诫了一番,跛着脚出了王府。” 赫连璟笑了笑,嗓音温润道:“若当真是惹恼了,依着我那叔父的脾性,可绝不会小惩大诫,仅仅让他跛了脚这么简单吧。” 沈景轩听着赫连玦是怀疑阿望之事另有蹊跷,连连开口辩解道:“到底是他赫连玦设邀在前,这大街上多少双眼睛瞧着阿望进了王府,便是其中有了三言两语的不快,可到底是新科的会元,总也不好真的将人弄个半死不活地认出来。臣弟私心里猜着,这不过就是赫连玦想借此给众人提个醒,叫旁人都知晓阿望开罪的王府,不想叫他今后的日子好过罢了。” “倒也是这个理,”赫连璟思忖了片刻,应了下来,微微笑道道:“你看来很是信他。” “臣弟自然是信他的,”沈景轩道,“我们少时便相交,他为人如何臣弟再清楚不过。且不论他当初为臣弟弄清了秦家姑父身亡的真相,就说之前醉红颜一事,若非他舍身相助,我们又怎能除掉林储,将郴州要塞换上我们的人。” “他素来是个颖悟绝伦的,郴州一案,他为了帮你,确实煞费苦心,只是……”赫连璟又顿了顿道,“他愿意相助是念及同你的情谊,却不知是否是愿意相助于本宫。” “他自然是愿意的!”沈景轩急道,“阿望是个清贵雅正、襟怀坦白的性子。他曾多次对臣说过,为君当仁,若是赫连玦这等暴虐恣睢之人掌权,天下必是大乱。如此之人,又岂会同赫连玦为伍而弃殿下。” 赫连璟眉心微动,“他当真这么想?” “自然是真的,”沈景轩伸出手指起誓道,“臣弟愿以性命担保。” 赫连璟轻拂下沈景轩的手,笑意温和道:“何必立誓,他既能在紫竹林有此一言,本宫自然信他骨鲠公直之辈。” 这样的人,即便是不追随于他,也定然不会跟了他那位专权独横的王叔。 沈景轩听此言,心下动容“那臣弟代望之谢过太子哥哥。” 可回想起顾望之开罪了赫连玦之事,沈景轩又不免有些忧虑:“阿望他到底是开罪了王府那边,赫连玦手段狠绝,臣只怕阿望他……” 赫连璟了然,伸手拍了拍沈景轩的肩头宽慰道:“你先不必忧心,顾七公子既是你的挚交,又愿意追随于本宫,本宫必然会设法护他周全。” 沈景轩听了此话,才放下心来,连忙拱手谢过,又将这外面的形势交代了几句,便出了宫去。 “殿下觉得这顾望之,是否为可信之人?”赫连璟身边随侍的铭心问道。 赫连璟垂了眼睫,缓缓道:“那日竹林雅会,他一番慷慨之词,本宫入了耳,更进了心。本宫知他有治世安国之才,亦信他有忠诚兴邦之心。本宫……到底是愿意信他的。” 第62章 入宫,殿试 阳春既至,暮月和硕。 自从出了王府一事之后,顾家便小心谨慎起来,只叫顾望之在房中一心备考便是,旁的事物皆不叫他过问,就连韶安苑中也多添了些人手照顾着,阖府上下是生怕哪处做不周全,几乎是一门心思都用在顾望之明日的殿试上了。 雕花燎炉中的银炭烧得星星点点,屋中尽是洋洋热气,顾望之拨了拨炭火,琉璃色的眸中也映淬了一片火光。 “如今都是三月了,屋子里暖和,你还烧这些作甚么?”顾云蕙刚进门便瞧见屋中燎炉燃着,有些奇怪地问道。 顾云蔓伸手替自家弟弟理了理碎发,开口道:“你若是冷了,我便叫玉烟沏一壶热热的茶水来暖暖身子。这燎炉燃久了烧心,忧心害了热病去。” 顾望之垂着眼眸,埋头又拨弄了两下银炭:“阿姊可还记得当初我们在云茗轩时,炭火总是被克扣许多,就紧巴巴赶着那一点过完整个冬天,那时阿姊不论再冷,总要等到我下了族学才肯点些炭火取暖。若是赶不上好时候,甚至只能捡些别的院子里用剩下的黑炭,点久了便是一屋子的浓烟。我们几乎是在夹缝中讨生存,活得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多说了些什么,多做了些什么,便再被父亲扔到哪个更加偏僻的角落里,不见天日。” “那时活得艰难,”顾云蕙听着听着便红了眼眶,摸了摸顾望之的发顶,宽慰道:“如今也算是熬出了头,这不,眼下家中好吃的好用的,哪样不是先往我们韶安苑这处塞。” “那是因为今日我连中两元,光耀了顾家门楣。”顾望之扯着嘴角冷笑了一声,“如若不然,父亲又怎会多瞧我一眼,家中族人又怎会高看我一筹?” 在她中了解元之前,遇着何事不得忍气吞声,受了天大的委屈也得咬碎了牙往肚子里咽,又有谁肯可怜她们? 不过皆是隔岸红尘忙似火,当轩青嶂冷如冰罢了。 顾云蔓默了默,轻描淡写道:“人性便是如此,你居九天之上,众生于你脚下;你处低谷之中,万物皆是凉薄。” “过往的事不提也罢,今后我们姐弟三人过好自个儿的日子便是了,”顾云蕙宽慰道,又伸手想讲那炉中的火灭了些,“明儿便是殿试,你便是冷也别燃这炉子了,别当真害了热病去。” “不必,”顾望之抬手挡了挡自家阿姊的动作,只是自顾自地垂着眼,沉静又淡漠:“这炉碳火烧起来不易,我总得叫它燃得更旺些才是。” 顾云蕙不懂她的心思,却也不多说些什么,只起了身替她收拾打点明日需用之物。反倒是顾云蔓留了下来,与她相说了半宿。 次日便是入宫的日子。两位阿姊忧心她睡过,一早就唤了顾望之起来去永安堂那处听过祖母和父亲的训话,顾怀宇是殿试出来的,简单地同他们介绍了几句大致流程,只说叫他们沉下心应考便是,旁的莫要想那么许多,以他们如今的位次来看便是殿试发挥得差些,也不会落出二甲外。 顾望之和顾望城两人一一应下,又坐下吃了盏定心茶后,便由宫中派人接了去。 她是不曾入过宫的,到底是头次见着这些个神霄绛阙,琼楼玉宇的,自然是免不了多瞧多看了些,这离文德殿的路程虽不算近,可她东瞧西看的,不知不觉竟也到了殿前。 只见身着朱衣的鸿胪寺官员早已等候他们多时,又将规矩礼法细细讲过后,便只说叫诸位先在殿前候着,听皇帝宣召便是。 顾望之是中了头榜,自然是居中而战,身旁两侧便是榜眼的苏既白与探花的许铭卿。 她方才打眼瞧了下苏既白,此人模样倒是生的好,面容清俊柔雅,双眸澹澹,夹携了一股纯净自然的风采,果真像是书画中走出来般,真真担得上一句公子颜如玉。 顾望之心下是有些奇怪的,此人素来同许铭卿交好,却不似其般清高倨傲,愤世嫉俗。虽是尚书右丞之子,可却也对于庙堂之事从不过问半分,终日不见首尾,坊间只说他怀珠抱玉,八斗之才,一篇文赋得满京传颂,可真正瞧过他的却少之又少。 这样的人竟突然来参加科举之试,倒是叫她惊异。 难不成,是为着许铭卿来的? 顾望之忍不住瞟了眼旁边的许铭卿,他今日着了一身水蓝色长衫,倒是显得矜贵雅致了不少,却始终是沉着面色,似乎是有些紧张。 注意到顾望之的目光,许铭卿有些不悦,斜着长眸淡淡瞥了她一眼,似有警告的意味。 顾望之瘪了瘪嘴,也再不去瞧他,只在心中大致想了想一会殿试可能要出的题目,让脑子活转起来,不至于上了场一时短路。 不过半刻钟,便来了礼部的官员将他们带入大殿。 众人皆跪好后,方才见皇帝穿着明黄色衮服,簇拥着一众官员入了座,先是三叩九拜的大礼,紧接着便是一一点了名讳,赞拜唱礼后,方才叫他们落了席。 顾望之也不着急拆了考题,反倒是将笔墨归置于自己顺手的方位,又深深吸了几口气,平复下心态后才开始展开试卷,讲策论题目细细读来。 题目大致是说,江州水患一事,只道由于常年暴雨水患导致倒塌和水土大量流失,致使耕田和树木被大量破坏,粮食产量大大缩减,一时间难民数量迅猛增加,该如何处置。 顾望之读完题目后心下一愣,这虽是根据往年的殿试来看,所出之题大多都是范围较宽广的政论之题,虽说有些题目出的偏怪些,可所谈所论也离不开圣贤大道,几乎是有点子八股取士的意思了,可如今这题目考得却是实打实的实论,若是再按照以前的法子写,那便完全行不通了。 她不敢断然下笔,只用余光扫了扫四周,却发现众人皆一时停了笔墨,便连许铭卿也是眉头紧锁,似乎不知从何写起。 霎时间殿内静得可怕,连滴漏响起的声音都叫人听得一清二楚。 顾望之忽而放了笔墨,端坐于蒲席之上,闭了闭眼细细思索,江州处于南方地区的中心地带,一旦江州出事必定会辐射到整个南方地区,且江州是南北航运的必经之地,虽说比不上沧州商业繁华盛大,但人员往来却十分复杂繁多。 加之地方的世家大族盘踞一方,使得朝廷便是有心管理也无从下手,此乃是官家的一大心病。 若想解决江州的问题,绝不仅仅需要处理水患一事那么简单, 第63章 以民治民 而最好的法子,便是以民治民。 江州人民本就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四处暴动,这时朝廷大可向农民宣传大量伐木造纸对农耕造成的影响,让他们形成舆论压力,声讨反对的商贾世家。朝廷既给出了护着他们的法子,那江州的人民又岂会再将矛头指向当地的官员. 必然群起而动,支持新法。届时那些商贾豪绅便是再有怨言,也断然不得不实行。 顾望之勾了勾唇,重新展开卷面,定了目光,笔下动作如有神助一般,半刻也不曾停过,待她反应过来时已经日上竿头,侍官给没人发了膳食,顾望之也顾不得多吃两口,生怕断了如今的思路,只匆匆喝了口汤水垫着些肚子,便提笔又写了下去。 皇帝早就去后殿歇了,只留下礼部和翰林院的些许官员在殿内监考。顾望之完成了草稿,忍不住动了动僵直的身子,微微展了展胳膊,瞧了眼外头的天色,便又定下心开始对细微处进行修改,紧接着便开始以工整的瘦金体撰于试卷之上。 赫连璟也不知是何时来的,怕惊扰了考生未曾叫众人通报,只端坐于高处,静静地瞧着诸位笔下挥毫。 他目光一一扫去,最终落在了居中而坐的清冷少年,只见他背脊始终挺的笔直,身子虽然单薄,却透着股坚毅不摧的气质,少年的眉眼被依稀照进来的浅浅余晖渡上了一层暖金,这个角度瞧上去竟分外好看。 滴漏声声,转眼便是日暮。顾望之缓缓停了笔,仔细将卷面检查了一番,又瞧着时间差不多了,便交了试卷,等待众人皆出来,便由专人带了出宫去。 一路上诸生皆是无言,顾望之心中也不免有些紧张,事后回想起只觉得自己那篇策论角度是否太过标新立异,官家素来是个极重规矩礼法之人,所推行的政令皆是中规中矩,虽不说多立竿见影,却也叫人捡不出半点差错。 她着实有些稳不住,刚想开口询问,便见身后的贺云舒快走了两步上前来,拱了拱手道:“顾家弟弟。” 顾望之看见贺云舒上前,心中便安定了两分,回过礼后便问道:“不知云舒哥哥此番答得如何?” 贺云舒默了片刻,便老实答道:“说不上好却也谈不上坏,这次题目出的古怪,我之前备的几乎都不曾用上,不过我丹州老家与江州相邻,故而实况还是知晓些许的。便是临场提笔,也总不至于无话可写。” 顾望之颔了颔首,贺云舒素来是个务实之人,也从不死读圣贤之书,想来便是实论也难不倒他,若是不出意外,也该在十名以内的。 “崇清哥哥呢?”顾望之侧了侧身子,对着一旁的萧崇清问道,“觉得如何?” 萧崇清抿了抿唇,神色也有些复杂,只摇了摇头道:“不好说。”若是放在原先,他实论确实是不行,毕竟是生活在京都的贵胄子弟,对外界之事也是只闻不见。虽说在魏老先生这几年的教导之下,也对实论颇多精进,但实在没有十足的把握 顾望之闻言神色暗了暗,心中默叹了一口气,眼下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她同顾望城一回去便是一桌子的佳肴,什么燕窝鸭丝,鸡丝翅子,小炒鲤鱼几乎是上了个遍,老太太也不着急问他们答得如何,只忧心着他们几乎一日未食,先替他们二人盛了碗热腾腾的鸡汤暖暖胃。 顾望城提了筷子,刚吃了口饭便被顾怀宇急急问道今日考得如何。 他摇了摇头,将今日的殿试题目同顾怀宇说了一遍,只说考前确实没准备过实论类的题目,也只是常在魏老先生授业时,与诸君讨论过些地方政策,实在心中没底。 顾望之也同他应和了两句,只说题目出的蹊跷,不是太有把握。 顾怀宇闻言,心中不由凉了半截:“便是再往上数十届,在殿试之中也几乎不曾考过实论,更何况是有关地方水患。不过你也无需太过担忧,想来旁人也不曾料到今年是这般选题,若是众人皆答得一般,我们便还是有机会的。” 更何况他们二人会试位次皆高,殿试只要不是太糟,应该也坏不到哪里去。 只可惜,他原想着顾望之连中两员,若是殿试能再得桂冠,那便是南楚史上最年轻的少年状元。只可惜如今瞧来似是无望了,也罢也罢,如今只要是能得中进士便是好的,其余的他也不敢肖想了。 顾云蕙同顾云蔓两人素来对她在学业上不曾强求,既听了顾望之心中没有把握,也半句也不多说,只觉得她近日辛苦,替着她把内宅之事打理妥当,便安抚着她入睡了。 第64章 入仕的入仕,嫁人的嫁人 次日还不过辰时,顾望之就被一阵稚嫩清脆的念书声扰醒了,梳洗完毕才到书房一瞧,原是顾云蔓在教着莜姐儿念论语。 说起来,这一年多来顾云莜一直在韶安苑里头由两个阿姊教着读书识字,前段时日是因为顾望之要准备殿试方才不曾来过,既是过了殿试,王熙华便又遣着莜姐儿来多学着些。 “这字也是莜姐儿写的?”顾望之瞧着书桌上有些初具雏形的瘦金体,讶异道。 顾云蕙替了盏南路银针与她,笑道:“可不吗,我们习得都是簪花小楷,哪里会写什么瘦金体,这些都是莜姐儿平日里捡着你练废了的字卷,照着模子自个儿练出来的。” 顾望之有些惊喜,摸了摸自家幼妹的发顶:“我们家莜儿这般厉害,以后定有扫眉之才。” 顾云莜素来崇拜自家七哥哥,只觉得他是世界上顶好看,顶聪明之人,听着他的称赞,心中欢喜,一把扑在顾望之怀中,小小的脸仰望着他道:“那七哥哥以后可以教莜儿写字吗,莜儿也想像七哥哥那样,做这世上最有学问之人。” 顾望之看着不过刚刚到自个儿腰际的幼妹,微微笑道:“自然可以,今后只要七哥哥得了空便来教莜儿习书写字,可好?” 顾云莜自然是欢喜,小雀一般地绕在自家嫡兄身边打转,顾望之心中疼惜这个幼妹,也同着她顽闹了一会,转眼间便到了午时,顾云蕙遣人去惊蛰居那处通禀过便留了莜姐儿一同用膳。 顾云蔓拣了一块松鼠鳜鱼入了顾望之的碗,开口问道:“贺家那边遣人来说,待皇榜放了,便携了丹州老母亲一同登门请期,阿姊也该同着父亲母亲早些看好日子才是。” 闻言,顾望之入食的动作一滞,这才想起来前个月贺家哥哥便来欲行纳征之礼,只是因着那段时日赫连玦相逼在前,殿试在后,顾家上下实在忙得焦头烂额,这才将此事拖了又拖,若非如此,贺家哥哥同阿姊的婚事早该尘埃落定了才是。 想到自幼伴着自己的长姐不日便要嫁作他人新妇,顾望之不由得鼻头一酸,心中竟半分也高兴不起来,只觉得不舍极了,她们姊弟三人相依为命十余载,早已谁也离不开谁了,她眼眶霎时红了一圈,却又生怕阿姊瞧见,只将头埋得更低些,专心吃着碗中半块鱼肉。 顾云蕙也垂了头,神色有些黯然,她是心悦于贺云舒的,只是一想到若是真入了贺家,那望之今后便当真是一个人了。官场险恶,她若是受了什么委屈,遭了什么罪,回了家中身边连个说些体己话的也没有,故而她这些日子一直避开婚事不谈,便是生怕再惹了望之伤心难过。 顾云蔓素来是聪颖,她知晓二人心思,心中又何尝不伤感万分,可阿姊如今有了好归宿,她们又岂有阻拦之理。很应该欢欢喜喜地送她出了嫁,这样阿姊心中也才能少些担忧,安稳地同贺家哥哥自此鸿案相庄。 “这些都不着急,”顾云蕙又加了些菜放入顾望之碗中,“眼下最要紧的是先等阿望的殿试结果出来,我总得亲眼瞧着她仕途稳定些了方能安心。” 顾望之咬了咬唇,又扒拉了几口饭菜,便带着顾云莜离了席面。只说今个儿天气好故带着八妹妹出去逛逛,也去寺庙里求个签,保佑科考顺利。 顾云蔓见着众人皆散了,才将自家阿姊带入屋中说些闺房话。 “贺家哥哥最是温良可亲,这我们原都是知道的,可他那丹州的老母亲可绝不算好相与。上次来行纳征之礼时便闹了一出,我们总归也是见着了那林氏的厉害,我只担心阿姊你性子良善,若真嫁过去了难免受气。”顾云蔓握着自家二姐姐的手心,有些忧心道。 顾云蕙垂首笑了笑,拍了拍她的手背道:“贺家伯伯走得早,只留下些祖上的家产供着这一家上下。贺伯母一人含辛茹苦将云舒哥哥拉扯长大实属不易,我既是晚辈,若是日后嫁过去了,也总该让这些的。” 顾云蔓素来是个傲气的,听见顾云蕙这话,只觉得气不打一处来,有些微嗔道:“让让让,阿姊只知道让,若有一天真到了家贺家哥哥在你同林氏之间选一个出来,你还要让不成?” “瞧你这话说的愈发离谱了,我这还没过门,怎的到你口中就同未来的婆母这般水火不容了?”顾云蕙点了点她的额头,笑道,“好了,你莫要担心,我心中的自然有分寸,总不至于叫自己吃了亏去。” 顾云蔓瘪了瘪嘴,难得撒了一回娇,倒在自家阿姊肩头皱巴着一张小脸:“可阿姊,我舍不得你。” 到底是长姐如母,她自幼照顾弟妹,心中对待他们便如同自己的孩子一般,顾云蕙摸了摸顾云蔓的发顶,笑道:“你一向稳重,怎么如今也与阿望一般耍起赖来?” “阿姊怎么这样偏心,便知叫望之撒泼打滚,换做我却是不行了?”顾云蔓撅了噘嘴,只将姊姊搂得更紧了些。 顾云蕙掩唇笑了笑,两人又说了会子话,便到祖母的寿安堂那处去了。 第65章 一举夺魁 文德殿内烛火通明,翰林院之人皆聚于一堂,赫连璟将与众人挑选出的试卷一同呈了上去,只待皇帝亲自定了名次,方好明日放榜。 赫连珩结接过旁老宦官替的卷轴,打眼瞧了一遍,先是皱了皱眉眉头,而后又在忽而一顿,只将其中一份卷子抽了出来,仔仔细细地读了一遍,方才开口道:“这顾望之,可是苏州顾家那位,连中两员的少年郎?” 只见那翰林掌院郭文均站出来拱手回道:“禀陛下,正是此人。” 他任翰林学士十余载,也自诩是阅卷无数,可却从未见过有谁像这顾望之一般,将一篇实论文写的如此详细而周密,凌厉而贯注,具一种有刚柔并济、不容置辩的力量,其所言所思之犀利绝不像出自一个仅仅十八岁的少年之手。 “横铺而不力单,纡折而不味薄。”赫连珩忍不住点头称赞道,“此次殿试题目出的偏奇,难得他还能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写出此等文章,果真惊才风逸。” 只可惜出身平平,若非此时涉及两党之争,单论这文章点个头等也当是名副其实。 他说着转手翻阅到了下一篇卷子,眸子一定,只觉得此文亦是大妙,语言平易晓畅,晶莹秀润,深沉的感慨和精当的议论都出之以委婉含蓄的语气,娓娓而谈,纡徐有致,自有一股逸致而温润如玉的才子风度,若是单论文字功力,甚至在顾望之那篇策论之上。 赫连珩再向卷轴看去,才发现这篇文论竟出自尚书右丞之子苏既白之手,不由赞叹道:“苏家果真是一门玉树兰芝,早闻这苏既白有才冠京华之称,今日一见倒也担得起这名号。” “父皇说的是,”赫连璟拱手应道,“苏既白乃当世才度,当进三甲。” 三甲?赫连珩挑了挑眉,心中大致明白了赫连璟的意思。 苏既白之父苏晟乃是他皇党中人,尽心辅佐他父子二人十余载,只有点他家嫡子做了状元,才是当下最有利的选择。 他这皇长子心中自有非常人可比的心思谋略,许是早已有了自己的思量。故而赫连珩默了片刻,方才说道:“依众卿之见,这头名该落于谁合适?” 郭文均上前半步,拱手道:“微臣愚见,私以为这头名该点于苏州顾氏,顾望之。” “顾望之?”赫连珩有些惊讶,虽光瞧这策论而言,这孩子无疑写得最为新颖出色,可其父在朝中不过五品,又是两面不沾之人,倒底是没有家族背景和根基的。此番定科考之名有关两党之争,万不可草率行事。 他瞧了眼赫连璟的神色,并无任何反对之意,心中便明了这该是他们一早就商议好了的,只微微叹了口气道:“朕有些乏了,位次之事便交由你们定夺吧。” 众人拱手应是,待旁人皆散下后,赫连珩方才招手道:“璟儿,你过来。” 赫连璟顿了顿,抬脚走至赫连珩身边,俯身道:“父皇。” “朕年岁大了,身子又向来不好,这朝堂上的诸事早该交与你管理了,”赫连珩说拍了拍他太子的手背道,“朕知晓你心中有主意,可朕还是该警醒你一句,宁可退而守,不可险而攻。” 赫连璟敛了眼睫,轻声应道:“儿臣明白。” 皇帝缓缓起了身,由一旁的宦官搀扶着刚要回了寝宫去,便见他又忍不住转头叮嘱道:“你是朕的嫡长子,于朕而言没有什么比你的安虞更重要,你,可明白?” 赫连璟一愣,只觉得不知何时烛光下皇帝的身躯竟已佝偻成了如今这般,无休止的朝堂争斗、尔虞我诈让他面容之上布满了沧桑与疲倦,再无了儿时记忆中意气风发的模样 他微微红了眼眶,可转眼又是一副温润沉稳的模样,只见他俯身拱手道:“儿臣,恭送父皇。” —————— 今日是殿试放榜之日,众人一早便着了朝服在太和殿外候着,只等着里头的人传召。 因还是春日里,天气虽有回暖却仍有些凉意,顾望之紧捏绯色朝服的衣袖,指尖忍不住发颤,她心中实在拿不准圣意究竟如何,昨晚忧心了一宿,直至后半夜才勉强昏昏睡去,导致今日精神也有些不佳。 她忍不住扭头瞧了眼两旁之人,苏既白垂着眼眸瞧不出神色,但却如往常一般自有股悠然自得的气度,似乎对位次全然不在意。瞧见了顾望之的目光,他也只是致以浅浅笑意,再无他话。 倒是许铭卿,手指不住地摩挲着袖口,脸色也是紧绷着,能瞧出心中有些紧张。 她心中想着此人到底是阿瑶的夫婿,刚想开口宽慰两句,便听礼部的上前念到:“宣许铭卿,苏既白,顾望之……贺云舒,萧崇清十人觐见!” 顾望之闻言,心中猛然一跳,知晓自己是进了前十甲了,连忙整理了神色便随着那礼部侍郎进了大殿。 皇帝似乎是身体有些抱恙,只隐于帘后,主要是旁坐的太子殿下来与他们问话。其余众人不敢抬头,只得等叫到自个时才能抬首回话。 那太子先同许铭卿相问了几句,只说他文中颇有阮籍遗风,洒脱自如,文采甚佳,话语之中似有欣赏之意,顾望之便心中觉得他应是得了殿下的赏识,最坏也出不过五名之外。 接着又问了贺云舒的会试位次,只说他文章严谨,处处落实,叫人找不出差错。 顾望之心中一喜,看来贺家哥哥也应该是中上之位,不至于太差。 “顾望之,可是先前连中两元的顾家郎?”顾望之只听得那沁染着余韵深长的低柔嗓音唤了自己的名讳,便立刻应了下来。 她刚刚抬首,便对上了赫连璟清朗疏俊的面容,他说话时眉眼轻弯,眸中泛出星星点点的光波,如同涟漪般涤荡散开,叫人看不清内里乾坤的情绪。 是他!他不是沈景轩陵川老家的远房表兄吗?顾望之一时心中大惊,很快又镇定下情绪,子珺,珺,王君……原来如此!竟是她蠢笨了! 顾望之心中又不由得狠狠咒骂了沈景轩那厮一番,都怨他这个不靠谱的骗子,专是来坑她的。 “回太子殿下,正是。”顾望之行了礼,沉声应道。 赫连璟瞧着她讶异的神色,唇瓣不禁微微一勾,温声道:“你文章写得颇有临川先生的风韵,可也是喜爱先生的文集。” 顾望之抿了抿唇应道:“回殿下,臣自幼便钦慕于先生文采,故而读得多了些。” 赫连璟微微颔首:“甚好,本宫对临川先生也很是仰慕。” 他话音刚落,众人目光便不由得落在顾望之身上,只觉得她得了殿下喜好,势必是稳入三甲了。 顾望之也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又回想起先前同太子殿下一同出游之事,应是举止得体没有什么开罪他的地方,也实在记不得哪处讨了他的欢心。 正当她脑中一片混乱之时,便听得鸿胪寺官员宣道:“宣进士三人,苏州顾氏顾望之赐状元,常州苏氏苏既白赐榜眼,京兆许氏许铭卿赐探花!” 顾望之猛然错愕,她,她中状元了?! 第66章 簪花游街 大殿之内也一时有些哗然,几乎所有的目光都聚于她一身,甚至都忘了一旁榜眼和探花的存在,一个尚且未足弱冠的少年竟连中三元得了头等,这是古往今来从未有过之事。这苏州顾家,究竟是养出了一个怎样颖悟绝伦的小怪物啊! 顾望之猛然深吸了好几口气,方才缓过神来,同着众人一齐谢过皇恩后,便从殿内退了出来,由这鸿胪寺的官员开始主持传胪大典。 三科进士们穿着朝服,戴三枝九叶顶冠,按名次排立在文武各官东西班次之后,礼部尚书便到乾清宫奏请皇帝具礼服出宫,近侍导引入文德店升座。 这时中和韶乐奏隆平之章,一卫士执鞭到屋檐下。连舞三鞭之后丹陛大乐奏庆平之章。经三跪九叩礼之后,鸿胪寺官便开始宣制:“策试天下贡士,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二甲赐进士出身,第三甲赐同进士出身。” 顾望之被引了于御道左跪,传唱三次,苏既白引为御道右跪,同唱三次,接着又经二甲与三甲传唱后,诸进士行三跪九叩礼,便由礼部堂官用云盘承榜,黄伞前导,诸生才浩浩荡荡出太和门午门。 带他们至京都右街,只见皇榜已然挂与东门,城中百姓将这整条街道围堵得水泄不通,皆是来瞧这新科进士的。 “中了!中了!七少爷中了!”祁竹跌跌撞撞冲进了府中,大声呼喊道。 堂中坐着的顾氏一家子人瞬间站了起来,顾怀宇急急冲了出去,一把拽住祁竹问道:“中了什么?望之他中了什么!” “状,状元!”祁竹高呼道,“七少爷他中了状元!是状元郎!” 顾怀宇霎时摄怔当场,脚步随之一晃,如同在梦中一般,痴痴呓语道:“中了,中了,中状元了。” 顾老太太也先是一怔,随后含泪大喜,又问了顾望城的名次,只听他是殿试第十七名,也赐了进士出身,贺家长子贺云舒是第六名及第,萧家嫡子萧崇清也得了第九名的好成绩,顿时嘴中念了好几遍阿弥陀佛,多亏了顾家列祖列宗保佑,得以一门玉树兰芝,皆可高中。 顾云蕙和顾云蔓早已大喜过望,两姊妹紧紧抱在一起,泪水不住地往下流淌,只觉得自家弟弟这十几年来的努力皆不曾白费,如今总算是熬出了头。 一众人便相拥着出了门去要瞧进士游街。 顾望之由专人带着换了行头,身穿红袍、帽插宫花,手捧钦点圣诏,脚跨金鞍红鬃马,便由禁军护着在皇城御街上走过。 四周皆是人群的喧哗和热闹的锣鼓之声,顾望之刹时脑中也有些恍惚,不敢相信自己竟真的已经中了状元。 “状元郎!是状元郎来了!” 街道之上万人空巷,皆来围观这三年一遇的场面,男女老少纷纷出来围看,便是阁楼之上也有小姐妇人悄悄打量着这些新科进士。 “快瞧这状元郎,他长得可真好看!” 一时间众人的目光几乎都聚集在了顾望之身上,她本身就生的一副好皮囊,如今在一席红袍的衬托下愈发唇红齿白,面容疏淡清朗若月,不动不响便自有一股清冷的气质,风姿秀雅,清辉出尘。也难怪那些女儿家看得出了神。 还不等顾望之反应过来,怀中便被一众姑娘扔了一怀的手绢簪花,甚至还有一方帕子竟甩到了她眼前,顾望之有些哭笑不得地拾下了手绢,一时间竟不知所措起来。 “望之兄不必担心,这只是众人的一些心意罢了,”一旁的苏既白手中也捧着许多簪花,冲他浅浅笑道。 顾望之微微颔首,苏既白生得好看,又未曾婚配,如今中了榜眼,想来心仪他的姑娘定然不在少数。 “我叫你早点来给我占个好些的位置的!你瞧瞧这个方位我怎么同他扔花呀!”杨悦榕冲着一旁的小厮恼道。 只闻那小厮回禀道:“奴才一早便来守着了,谁知那对面的阁楼一早便已被人重金包了下来。” “我都说了今日不同,不论对面方出多少钱,我们只管出双倍就是!”杨悦榕鼓了腮帮子道。 还不等那小厮回话,便见顾望之等人已然往这边走了过来。杨悦榕见状,连忙唤了身旁的婢女拉住自己,几乎将半个身子伸了出去,吃了力气狠狠一抛,只见那海棠花旋旋而下,正巧便落在了顾望之的肩头。 顾望之伸手一摸,取下了肩上花朵,只觉得娇嫩可爱,不似凡品,又细细端详了一番,方才发现竟是一朵四株海棠。 此花名贵,非常人可得,顾望之不由抬首瞧去,正见阁楼之上杨悦榕几乎是涨红了小脸,使劲冲她挥了挥手。 她低头笑了笑,这小姑娘执着得竟有几分可爱。 杨悦榕见那少年垂眸浅笑,只觉得好看极了,刚鼓起勇气开口想唤他的名字,便见对面阁楼绛色浣花锦的少女款款走出,只瞧她一双狐狸眼生得娇媚灵动,容色艳丽,带有种逼人的傲气。 那女子随手摘下鬓间的绒簪,玉手一扔便向着顾望之掷去。 是长乐郡主苏柠玥。杨悦榕瞬间沉了脸色,很是不豫地瞧了对方一眼,她就说呢,放眼整个京都敢同她杨悦榕抢位置之人不多,原来竟是她。 此人的母亲是官家的胞妹,安阳长公主赫连瑛,父亲是庆国公,身份显赫无双,算是京都之中一等一的贵女。 那簪花正巧砸在了顾望之的额间,只因做工轻巧又没什么棱角,故而也只是有微微痛感,她只同先前收到的簪花一齐捏入了手中,却唯独只将那海棠花别在了领口处。 杨悦榕见状,神色立马喜悦了起来,挑衅式地朝苏柠玥那处瞧了一眼。苏柠玥也不恼,只是抬眼淡淡瞧了她一眼,便勾了勾唇转身回了屋内。 第67章 状元贺宴 顾望之有些着急得往四周望去,眼见着游街便该结束了却总也不见自家阿姊,又走了两步方才见着前方熙熙攘攘一片子,原是顾家、萧家的都站往了一处,便是连方云瑶也搀着方老太太一同来了。 游街是大事,他们下了马也还有规矩要嘱咐,而后才由鸿胪寺那边派遣的马车送了回去。 苏州顾氏出了个状元,自然是光耀门楣的事。顾望之与顾望城一回到家中,便见外边挂了大红灯笼,又点燃了炮仗,街坊四邻都来瞧瞧这状元郎的模样,顾怀宇叫着顾望之分散了些自个儿纸笔去,只说让族里的子弟都沾沾福气,往后便是一门的玉树兰芝。 她私心里捡了许多自己珍藏的手抄本,悄悄同顾云莜塞了去。小丫头先是欢喜,而后又皱起一张小脸道:“七哥哥的这些笔墨赠与旁人是叫他们日后考时沾沾气运科举的,莜儿考不了科举,大哥哥说书读的再多也是无用。” 顾望之听了皱了皱眉,捏过自家妹妹的小手,附在她耳边道:“那是大哥哥自个儿考不上才这么说的,我们莜儿那么聪明,以后定是个女状元呢。” 还不得顾云莜回话,顾望之便又被自家爹爹叫着去招呼往来恭贺之人。她愣愣地看着自家七哥哥的身影,只觉得若自己也是个男儿身便好了,那样她就可以同望之哥哥一般成为九天翱翔的鹰,而不是仅仅居于如今这方寸一隅。 “恭贺顾七弟弟高中榜首。”顾望之一抬首便见萧崇清笑吟吟从正门而入,拱手贺喜道。 “崇锦哥哥同喜,”顾望之回了礼,便见萧崇锦身边站着一对气度华贵的中年夫妇,连忙拱手道,“舅父、舅母安好。” 萧如风微微颔首,素来正颜厉色的面容上竟也多了几分笑意出来,伸手拍了顾望之的肩膀又说了几句恭贺的话,便由顾怀宇请着去了内堂的主席落座。 萧崇清瞧了瞧四周,将顾望之拉去一旁问道:“你家四姐姐可在?” 顾望之有些狐疑道:“阿姊此刻在内堂中与母亲一同操办着宴请之事,你问这个作甚?” 萧崇清干笑了两声,并未答话。顾望之瞧了瞧他通红的耳根子,又往里面看了眼萧如风夫妇,瞬间了然道:“我说呢!原来同我贺宴是假,带着舅父舅母来相看我四姐姐是真!崇清哥哥莫非是想将这金榜题名同洞房花烛一齐操办了?” 萧崇清闻言,顿时涨红了脸色,连连摆手道:“七弟弟同我打趣不要紧,可别叫旁人听去害了你家姐姐的名声。再言,我对云蔓妹妹并无非分之想,我只是,只是……” “他只是想娶了顾家四妹妹罢!”萧崇锦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摇着手中折扇不怀好意地笑道。 “崇锦!你休得胡言!”萧崇清伸手一把拽过萧崇锦,恼道。 萧崇锦依旧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本来就是,今日若非你央求着父亲母亲来换名贴……” “好了好了,”顾望之瞧着若再说下去,萧崇清便当真是要恼了,连忙出言打断道,“这来往许多人,你俩在此处争闹也不嫌丢了伯爵府的人,快去里面入座罢。”说着便带了二人一同往堂入了主席。 待到众人皆到齐了,顾怀宇又起身举杯说了两句答谢之语,便算是正式开席了。 顾望之往四周瞧了瞧,竟不见贺家的身影,心中有些奇怪,便低头向顾云蕙问道:“阿姊,今日怎么不见贺家哥哥来?”会试结束后贺云舒一家都来家中的答谢宴,如今她中了状元,贺云舒倒是没来。 顾云蕙放了筷子,低声回道:“刚刚贺家遣了小厮回话,说伯母突然病了,似是游街的时候害了点风寒,便不来了。” 顾望之点了点头,刚想再问两句,便听席上萧家舅母发了话,弯了眼眸笑吟吟道:“这席上的可是蔓丫头,瞧瞧这眉眼果真是像极了你母亲的。” “是了,”顾怀宇连忙答道,“他们姊弟三人便属蔓丫头长得同她母亲最像,又生得一副玲珑心,最是聪慧过人的。” 萧氏点了点头,又接着问道:“我听闻蔓丫头是午月生人,想来再过两月便该二十有一了罢。不知,可说了亲事没有?” 顾怀宇一听这话,便立刻知晓了萧家的意思,无非是想趁着如今两个孩子都得以高中来个亲上加亲罢了。若是这门亲事能成,那蔓姐儿便算是高嫁,将来是要当伯爵府夫人的,顾怀宇心中大喜,连连答道:“先前是光顾着操办蕙姐儿的亲事了,想着总得家中长姐婚事落定后再为其他姑娘寻亲,故而蔓丫头还尚未谈及婚嫁之事。” 萧氏又抬眼瞧了瞧顾云蔓,只觉得这个丫头生得好看极了,容色晶莹如玉,一双凤眸淡淡垂着,不动不响便自有一番清雅高华的气质。她心中对顾云蔓很是满意,便在暗处用手肘轻碰了碰萧如风,示意他说两句话表表意见。 萧如风低咳了两声,这才缓缓道:“蔓丫头是如晦的亲生女儿,身子里流淌着我萧家一半的血液,自然不比一般女子,” 顾望之偷偷抬眼瞧了瞧自家阿姊,只见她落了碗筷,举手投足款款大方,并无一丝一般女儿被提及婚事的羞赧之态,唇角微微莞尔道:“崇清哥哥惊才风逸又人品贵重,便是王宫贵女也是配得的。” 顾云蔓此话一出萧崇清当下便急了,甚至顾不得一旁父亲的脸色,直直开口道:“四妹妹这话便是折煞我了,崇清心中唯有……” “咳咳!”萧如风见状连忙握拳咳了几声打断道,生怕自家儿子竟当众丢了人去,“今日望哥儿高中了状元,崇清也得以金榜题名,算是个大喜的日子,不若我们今日便喜上加喜、亲上加亲,将崇清与四丫头的婚事敲定了去,不知内弟意下如何啊?” 其实这顾云蔓便是再聪慧能干,也远攀不上他们永信伯府的嫡长子。不过是只因两家本就有亲,又加上萧崇清曾在他夫妻二人面前立过誓,若此番科举得以高中必要娶顾家四姑娘为妻,他们耐不住自家儿子的苦苦哀求,又瞧着顾家此次一门出了两个进士,顾望之更是连中三元成了南楚史上最年轻的少年状元,日后前途自是不可限量。这才应了萧崇清,今日来相看相看这顾家四姑娘。 顾怀宇听了自然是喜出望外,永信伯府的嫡子,那时京都中多少贵女都攀不上的好亲事,如今上赶着入了他顾家的门,他哪有里推拒的道理,“能同萧家结姻,那是我家蔓姐儿的福分,我这、我这自然是欢喜的。” 萧如风闻言,便只当此事是定下了,又商量着过几日挑选个好日子,带了媒人上府纳彩问命。顾怀宇大喜,连声应好。 萧崇清始通红着耳根,时不时抬头瞧瞧对面的顾云蔓,只见她始终一副清冷的模样,心中不禁有些担忧她是不是不愿嫁与自己,可又不禁意间瞧着顾四姑娘如玛瑙般殷红的耳垂,顿时抿唇低笑,方才一切的担忧全然一扫而光。 而后顾怀宇又携着顾望之一桌桌地谢酒,直至晚间宴席才算大完。 第68章 攀高枝 按着历朝惯例,科考之后的士子位次靠前的基本都是进了翰林院,而位次较低之人基本便会被派往地方担任官吏。顾望之是状元出身,一来便被授予了从六品的翰林院修撰,而中了榜眼和探花的苏既白与许铭卿二人亦被封了正七品的翰林院编修,至于其他人也都以庶吉士的身份入了翰林院。 翰林院是历代宰辅的温床,也可以说是皇帝的秘书机构,负责起草皇帝诏书,管理史册文瀚和考议制度等要事。然而时至我朝,在皇党和王党两派相争之下,朝中势力泾渭分明,而翰林院中又大多都是通过科举而入仕之人,各自背后的势力错综复杂。 更何况比起三省六部而言,翰林院也实在不是什么不可或缺的权势重心,故而无论是赫连璟还是赫连玦谁也不愿再去花那份心思再去搅和翰林这趟子浑水,久而久之翰林院的权力也就理所当然地被架空了。他们这些个翰林士子平日里的工作也不过是处理一些被中书省撂下来的无关紧要的奏章文件,亦或者是修撰文书史册,权当是被扔进来磨练个一两年的心性。 顾怀宇当年便是翰林出身,其中关系自然早就同顾望之和顾望城二人细说了个明白。顾望之虽早有心理准备,知晓这一年是干不了什么实事的,可知晓归知晓,当真面对这一摊子史册文书时又不免心中失落起来。 她随手翻了翻今日中书省送来的奏章,不是苏州今个有人劫了财,便是凉州明个有人漏了税。顾望之实在想不通,这各省的长官都是吃干饭的吗,这点子事怎么也要上报朝廷批准。 苏既白瞧着顾望之抑郁不已的神色,又瞥了眼她手中的奏章,放了手中的朱批,微微笑道:“望之兄有所不知,每月各省需要上报多少批奏折都是有定额的,只可多不可少。故而便免不了有的官员为了应付差事,写了些无关紧要之事来滥竽充数。” 顾望之瘪了瘪嘴,小声嘀咕道:“明知是滥竽充数了,又留着这规矩作甚。” “你懂什么?”一旁的许铭卿耳尖,听了此话立刻皱了皱眉道,“这些个敷衍了事的奏折,若是偶尔送来几次倒是情有可原,可若是多了,那官家自然一眼便知哪些个知州都督是在踏实做事,又有哪些个是在浑水摸鱼。就因着这奏折是定额的,地方的官员便是再混每月也总该交上几个像样的绩效来。” 顾望之了然地颔首道“受教了。”心中又不免对许铭卿多了几分敬佩,原以为他是个遗世独立不问朝堂的,却不曾想他心如明镜,看事倒是格外明了。 “说起来,我们来翰林院也有几日了,怎得除了第一日任官,再未曾见过云舒兄了?”一旁的萧崇清理了理今早修撰完的典籍,有些担忧地问道,“阿望,你可见着他了?” 顾望之摇了摇头:“未曾见,只是昨日听阿姊说似是丹州老母亲初来京都,气候不适应害了病去,贺家哥哥忧心母亲病情便告了假在家侍候着,想来不严重,过几天应该就好了。” 苏既白闻言,垂了垂眼睫,继而又弯着眉眼道:“今早我去中书省取奏章时曾无意间见了份迁云舒兄为门下省录事的诏令,还想着能先一步恭贺他升官之喜呢。” 此话一出,众人皆是一片默然。 便是这科考的头名状元,也是得先从翰林院做起,少说也得历练个一年半载才会重新授予正职。而贺云舒,一个庶吉士越过翰林院直接升了六品的门下省官员,这样的事几乎是先前从未有过的。 这事来的蹊跷,旁人都能察觉的到,更何况顾望之。 她低了低眸子,继而勾唇笑道:“竟有这等事,那我回去可得向云舒哥哥讨喜去才是。” 众人也一同应和了几句便很快把话题扯开了去。 贺云舒,贺家。 顾望之闭了闭眼眸,心中总有股挥之不去的郁躁不安。 但愿,不要出什么事才好。 ********** “这是他的意思吗?”顾云蕙缓缓问道,面色平静地无一丝波澜,可攥着信纸的指尖苍白的可怕。 “这是贺家的意思,自然也是我家二哥儿的意思。”那女子眼神飘忽道。 “混账!”顾怀宇怒喝道,一掌生生拍在桌案之上,震得那檀木桌都晃了几晃,他自诩温润书生为人又小心谨慎,在外人面前从未如此暴怒过,若非当真是气急了,断不会失态至此。 “好你个贺家,当真是书香门第,清流得很啊!”顾怀宇冷笑道,“你们怕是忘了当初你家二哥儿是如何求着我将蕙姐儿许给他的。如今你们是攀了严家的高枝儿了,便要一脚踹了我家蕙姐儿,你们将我顾家的女儿当做什么?挥之即来呼之即去的玩意儿吗!” “大哥哥,您请也消消气,”贺家来的那女子不是旁人,正是贺家母亲的嫡亲妹妹申氏,她自知理亏,只得好言陪劝道,“此事确是我们贺家失信在先,可我家二哥儿又是被那门下侍中严子衿之女钦点了要做夫婿的,您也知道,我们贺家实在位卑言轻不敢开罪啊。况且如今到底是男未婚女未嫁,便连纳征之礼也尚未行过,说白了不过是彼此相看一场,咋们两家是沾着亲的,且莫因着孩子们的婚事误了彼此的和气才是。” 第69章 岁岁莫相见 那申氏使了眼色,便见两个小厮抬了红木做的雕花箱子来,打开一瞧,皆是价值不菲的古玩珠宝,这些个东西,甚至比当初贺家开出的纳征礼单还要贵重上几分。 王熙华瞧见这些个东西,顿时气得直发颤,猛然起了身指着申氏便骂道:“这满京都的达官贵人,谁人不知我们顾贺两家是结了姻的。如今你们这般说退婚便要退婚,平白扫了我家姑娘的清誉不说,竟还要用这些个阿堵物来脏了蕙姐儿的眼,你们还真把你们贺家当个人物了,我呸!丹州出来的乡巴佬凭你们也配?” 顾云蔓在一旁虽未发一言,脸色却早已气得铁青。这亲事没了是小,此番看清了这渣滓的面目便是不要了也好,免得当真嫁了过去才发现所托非人。 可阿姊丢了声誉却是大事,从古至今,若非是女子婚前犯了什么忤逆淫秽等大罪,还从未有过订了婚又被人退婚的道理。 既是被人退了婚,那便是人家不要了的,此后自然免不了京都众人闲言碎语了去,处处皆要被低看一等不说,往后若是要再寻门好亲事便是比登天还难了的。 他们二人自幼青梅竹马,他贺云舒当真是狠得下心为了那高官厚禄舍了阿姊不管,任着她被满京都耻笑,阿姊以后又该如何自处? 王氏这话戳中了贺家的痛楚,那申氏便再没了好脸色,冷笑一声道:“大娘子说话也莫要这么难听,原是我家二哥儿有福分才被那严家大小姐瞧上。你们顾家倒是出身好,可比起严家却还不是只有被人踩在脚底的份儿?自个儿家里没落了,便莫要怪他人另觅良枝。” 王熙华怒急,刚想着上前怒骂一番,便见门前少年背脊僵直,似是已然伫立良久。 “这升迁门下省录事的诏书想来还未送至贺家,你们退亲的倒是耐不住先了一步。”顾望之眸子冷得可怕,如同腊月寒冬,叫人不寒而栗。 “门下省录事?”顾云蔓连着冷笑了几声,“他贺云舒倒是个条给了骨头摇着尾巴往上凑的,一个庶吉士也能越了翰林院往门下省里钻,倒是生怕天下人不知道他吃了谁的软饭?” 此话一出,申氏顿时黑了脸色,瞧着顾云蔓讥讽道:“好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贵家小姐,竟也说出这般没爹娘教养的话来,幸得我家二哥儿不曾讨了你家阿姊做媳妇,否则将来还指不定将家中闹得如何鸡飞狗跳呢。” “凭你也配说这话,你……” “申大娘子,”还不等顾云蔓还嘴,在一旁默了许久的顾云蕙便先发了声,她瞧着申氏笑道温婉,话语间尽是云淡风轻,仿若被退婚的不是自个儿,“贺公子得了一门好亲事,我这个做表妹的很该为他高兴才是,” 她衽衽一礼,垂眸道,“我便祝贺公子从此鸿案相庄,琴瑟和鸣。” 申氏先是一愣,似乎没想到顾云蕙会这般豁达,便是被人退婚羞辱一举一动依然紧守大家闺秀的端庄得体。她瞧了顾云蕙半晌,方才伏了伏身子,语气中多了几分真心,“如此,我便替我家哥儿多谢二姐儿了。” 瞧着申氏出了府邸,顾云蕙便再也撑不住生生咳出一口鲜血来,紧接着便倒地晕死过去。 阖府上下顿时乱作一团,连忙遣人请了郎中来看,才说是情绪过于波动而伤了心脉,定要好生养着,切勿再要过度思虑留下病根怕就难医了。 那日雨里,贺云舒在顾府偏门站了半夜,只求他幼时做梦都想娶回家中的姑娘再出来看他一眼。新科的进士,皇帝钦点的门下省录事抛了尊荣不要只攥着手中一阙方帕求着小丫鬟能通报一声。 春心怨他退婚,将娇花似的二姑娘伤的缠绵病榻,可又实在瞧他一片真心,开口劝道,“姑娘但当真不去瞧他一眼,若是贺公子铁了心不肯娶那严家嫡女,此事或有转机也未可知。” 顾云蕙摇了摇头,申氏以性命相逼,一头撞在柱子上磕的头破血流,闹得满京皆知。她知贺云舒心中情谊深重,只要她应了,便是顶着这不孝之名也定三书六礼将她聘回贺府。 可顾云蕙舍不得,她舍不得一身清誉的少年郎背上不孝之名世人唾骂,她舍不得他十年寒窗,在眼瞧着便要功成名就之时前功尽弃,她更舍不得他本该鸿鸾翔起的仕途因同她的一门婚事自此举步维艰。 所以顾云蕙宁可此前种种过往,皆是情深缘浅,梦短夜长。 “春心,你将此物予他,他会明白的。” 贺云舒捏着手中的一纸簪花小楷,几乎是一瞬间就红了眼眶。男儿膝下有黄金,他此刻却跪在潮冷的青石板上,伸手作揖,高声扬道:“今日我负姑娘,往后但见青灯伴古佛,晨钟与暮鼓,必为姑娘祈福。一求姑娘康健,二盼清辉不减,三愿书红笺,岁岁琴瑟谐。” 说罢,一页薄纸落于身后,水渍迅速晕了字迹,隐约可见。 郎君千岁,妾身轻贱,不与梁上燕,岁岁莫相见。 第70章 狐假虎威 “前日宁州江水决堤,房屋农田被淹大半。太子向陛下献策,可令户部主管此事,从国库拨出银两抢修河工,同时从邻近省份调粮以解燃眉之急。”户部尚书蔺磊禀道,“此事本不想叨扰王爷,也实在是因着……” 蔺磊说罢一顿,看向一旁垂首侍立的顾望之,欲言又止。 赫连玦见状方才抬眼,摆了摆手示意无碍,让他继续说。 “因着前几年调用过度,如今一时间怕是拿不出银子了。” 顾望之闻言,低着头静默不语,户部是赫连玦钱袋子,想来前两年巡盐他使了不少银子在地方笼络人心,将户部掏了个大半,一时还未来得及填补上。如今倒是让太子逮到了机会,趁着宁州水患叫户部拨款,这钱拿不出来,其中的账目便不得不摆在台面上说道说道了。 赫连玦“嗯”了一声,语气间听不出喜怒:“户部的银子丢了,你自个儿不想法子,反倒来问本王,何故?” 蔺磊闻言,顿时明白了赫连玦想要弃车保帅之意,顿时吓得冷汗涔涔,偏又敢怒不敢言道:“王爷此时怎可弃臣与不顾,王爷莫要忘了那银子可都是,都是……” 赫连玦冷笑了一声,随手捡起手边的账本扔在了蔺磊脚边:“你且瞧清楚了,这每年国库进了多少银子,又支了多少,哪一笔记了本王的名字?倒是你,做了这些假账,若要查起来,你倒是觉得你脖子上的脑袋能保得住?” 他是让蔺磊划了户部的银子,可蔺磊又从中谋取了多少?原先蔺磊放在这有用处,赫连玦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如今出了事,若是蔺磊自个儿没脑子解决,等着他来擦屁股,可就没这般容易了。 人,户部多得是。这个倒了,再扶下一个便是了。 蔺磊闻言,见赫连玦是当真要弃了自己,本当真想争个鱼死网破,可回头想起自己的妻儿,又咬了咬牙,跪着磕求道:“去王爷再给下官一次机会,只要解了如今难题,下官日后定为王爷肝脑涂地。” 赫连玦眯了眯眸子道:“明日朝堂之上,你若能想出法子将赈灾一事拖上一拖,半月之内这千两白银本王倒是也能替你凑来,若想不出法子,便自个儿以身顶罪罢。” 年纪大了到底做事畏首畏尾,若此刻祸到临头再没些脑子,此人倒也不必要了。 蔺磊诺了一声,暂将此事应下,便魂不守舍地退了出去。 顾望之在一旁侍立许久,倒是听完了整个过程,想来是赫连玦此番叫自己来是欲借着蔺磊一事警醒自个儿,王党不养无用之人,她心理正筹措着后面的路该怎么走,便听得赫连玦淡淡道:“本王听闻,你阿姊前些日子叫贺家退了婚。” 顾望之闻言心中猛然一跳,手脚顿时有些微微发汗,垂首回道:“贺家哥哥另得新妇,阿姊伤心欲绝,眼下缠绵病榻,还在家中养着。” “门下省侍中的新婿倒也不是谁都当得的,贺云舒能捡了高枝儿,你家阿姊自然也能,”赫连玦勾了勾唇,凉凉道:“本王听闻向遥深自春日宴后对你家阿姊念念不忘,一心求娶。刑部尚书家的嫡长子,配你阿姊一个翰林院侍读之女,想来也是配得的。” 顾望之大惊,顿时跪了下来恳求道:“王爷厚爱,顾家身份低微,我阿姊又自小在别院长大,若要嫁与向遥深做妻,只怕无法为其打理好家室,委实做不了日后向家主母这个位置。” 向遥深是什么货色,那尚书府又岂是容易待的地方,她阿姊若真进了去,只怕这辈子的幸福都栽在向家了。 “你似乎总是摆不对自己的位置,”他嗤笑了一声,冷冷瞧着顾望之,“不论是之前,还是现在,本王对你说的一字一言,从来都不在征求你的意见,而是告知。” 见着顾望之低头不语,紧握的指尖几乎要嵌进肉里,赫连玦眯了眯眸子,眸中折射出一种极为凌厉的光芒,“你该知晓本王的手段,本王若真想做,自然有千百种法子。至于你家阿姊风风光光嫁进向家,亦或者是什么别的,本王便保证不了了。” 他的手段自然是多,秦家、谭氏,哪一项不是他赫连玦的手笔。顾望之紧紧握拳,指尖几乎要嵌入肉里,她红着眼眶,接连着磕了好几个响头,再抬首鬓间便是一片青紫:“望之求王爷,只要王爷肯放过我家阿姊,不论让望之做什么都行。” 赫连玦指尖扣了扣桌案,瞧着那双琉璃般的眼珠蒙上一片雾气,不知为何心中竟滋生出丝丝快意,他勾了勾唇:“吏部安静了这些年,该有些动作了。” 吏部掌管百官调度,乃六部之首,赫连玦自然不会放任吏部一直握在太子手中。 “望之入仕两月,如今不过一个小小翰林修撰,若要让望之动吏部,无疑蚍蜉撼树。” “那就要看你自个儿的本事了,”赫连玦起了身,缓缓走至顾望之面前,伸手将她拽起,凝着眸子瞧她道:“到底是魁星点斗的状元郎,莫要动不动就下跪。” 顾望之垂首,低声软语道了声“诺”便退了下去。 “他这般软弱轻贱,怕是不堪大用。”青泽忍不住皱了皱眉。 赫连玦瞧着她离去的背影,只觉得有趣的紧,偏了偏头对身边的青泽道:“你瞧着她下跪,脊柱却挺得笔直,不过是个想扮猪吃老虎的狐狸,偏偏如今年岁小,道行不够。若要再长几年,怕是另一番模样。” “王爷不怕他噬主?” “狐假虎威,”他嗤笑了一声,“再聪明的狐狸,背后也得有老虎撑着。” 顾望之低沉着眼眸,前脚刚出了王府,后脚便从小道偏门入了蔺家。 蔺磊瞧着手中一份官职名单,有些不解地问道:“这是……” “户部官职空缺名单,蔺大人瞧着不该眼生才是,”顾望之笑了笑道。 “我如今自身系性命难保,早已入了死局,又怎有闲情关心下面的官职缺少几何?”蔺磊摆了摆手,面容皆是愁苦。 “望之此次前来,便是为了给大人指一条活路,”顾望之道:“宁州水患一事着实是个烫手山芋,既太子想扔给户部,我们再扔回去便是了。” 扔回去?蔺磊有些不明地看向顾望之。 “明日,蔺磊大人可将此名单上一道折子发往六部,只道宁州水患一事本该户部主管,无奈户部人员空缺,着实有心无力,吏部合理官吏之事,自该协助户部增调补缺。赈灾缺人,这灾便赈不了,如此一来这个烫手的山芋我们便可借着吏部扔还给太子。”顾望之道。 蔺磊眼眸一亮,连忙道:“先帝晚年暴虐,或杀或罢了不少朝中官员,六部人员悬空,户部首当其中,若要细细将每个职位都补上,恐缺半数之多。这些个人员,吏部先莫要说能不能补上,便是真调的来人,算算时日也足够拖他个十天半月了。” 第71章 纯臣的天下 他心中大喜,只觉得此前小瞧了眼前这个少年状元,玲珑心思,果真是玲珑心思。 “王爷是蔺大人的心腹,若真要扔了大人做颗废棋,又何必答应大人半月时日筹银两,”顾望之细细分析道,“想来只是为了给大人下个难题,瞧瞧大人是否能破了如今的困局。故这法子虽是望之出的,大人只可往自个儿身上揽便是,好叫王爷知晓大人是可堪大用的。” 蔺磊自然是求之不得,虽说天下没有白掉馅饼的事,可如今顾望之的法子能解燃眉之急,他自然也顾不得那么许多,只连声道:“此番便多谢顾大人了,此后若是有需要蔺某帮忙之处,定当义不容辞。” 顾望之拱了拱手:“蔺大人言重了,下官人微言轻,不过一点管窥蠡测,想卖大人一个人情,往后官场之上便求大人多多照拂了。” “这是自然,自然。”顾望之这般心思,又是魁首出身,自然前途无量。 喂到嘴边的饭吃起来自然容易,顾望之给了法子蔺磊便是再蠢笨亦步亦趋总该是会的。赫连璟不曾想到户部反将一军把赈灾一事砸到了吏部头上,眼下正为调动人手之事发愁。 许铭卿翻了翻手中的经史,正同苏既白聊起此事,不由冷哼一声,“他倒是个会用脑子的,轻飘飘一本折子,便叫六部都乱了套。先前未曾瞧出蔺大人竟有这般筹谋。” 苏既白笑了笑道,话中似有深意“此番行事,倒不似蔺大人的风格。” 顾望之笔尖一滞,并未多言。 “不是他意思,便是那位的意思,”许铭卿眸中厌恶之色更甚,“我素来瞧不上玩弄权术,精于算计之人,有这般头脑不念着如何为天下苍生着想,倒在这搅弄朝堂诡谲。” 翰林院好几人都是原先紫竹林外许铭卿的追随者,皆是自诩文官清流、旷迈不群,如今见百姓尚在水深火热之中,朝堂却被有心之人闹得乌烟瘴气,更是义愤填膺,纷纷迎合。 “诸位,如今尚在翰林,还需小心行事,谨言慎行的好,莫要叫人落了口实。”顾望之好言相劝道,她心中是偏向这些纯臣包袱,心系天下之人的,可如今的形势万万容不得他们在同紫竹林那般肆意妄言了。 闻言,几人皆讪讪地闭了嘴,不再多言。 翰林院没有实权,故而修撰这个差事也算清闲,下午散了班顾望之便约了萧崇锦出去吃酒。大哥哥萧崇清月初便被萧家使了些手腕调到吏部去做司封主事,近日为了朝中官员调度之事忙得不可开交,故而萧崇锦虽不在朝中也对此事有所耳闻。 人员缺口之事倒也不难,顾望之喝了几盏后有些微醺,只随口道翰林院这批进士尚未定职,白白在翰林院中闲散养着,虽此时定了职不合规制,可现下情况特殊,若真能解了燃眉之急,想来也不碍事。 萧崇锦一拍脑袋,这倒是个法子。回去便同萧崇清讲了个明白,萧崇清是本就同太子党亲近,自然把此事讲与沈景轩听,如此一来自然而然传到了赫连璟耳中。 翰林院中人员纷杂,许多人党派尚不明确,赫连璟原是不愿用的,可如今情况紧急,一时间没有比这更好的法子了,他思来想去便也只有如此。 户部是赫连玦的地盘,此番若是将自己的人明目张胆地送进去非但做不成内应,反倒容易被打压成一枚弃子,可若是将赫连玦的人送进去岂不是白白助长户部势头。 赫连璟思索了许久,想起当日紫竹林外那些个文人墨客似乎也是因着许铭卿科考入仕了,他们其中不乏家底干净、两面不沾的,又一股子心高气傲,想来到了户部办事也皆凭本心,不会涉于党争。 最终还是拟了份折子交了吏部去办理。 顾望之时间掐的准,待到吏部将一切安置妥当,赫连玦那块银子也筹措得差不多了,翰林院的几个人进了户部也不过是走个流程掩人耳目的事,蔺磊查了几人的底细发现并非太子之人,自然也就不多怀疑,心安理得地收了下来。 “这几人在翰林院时都曾同望之共事,故下官也是识得的,他们虽性子有些孤傲,但皆有真才实学,又家底干净,大人是可堪用的。”下朝路上,顾望之低声同蔺磊说道。 经此一事,蔺磊自然是信顾望之的,连连点头道:“你放心,我自会多加留意。” 顾望之勾唇笑了笑,便又不动声色地拉开了些距离。 王磊、蔡京、袁继鹏,这几人都是心有宏图的忠虑之人,将他们放进户部,便该叫户部换换血了。 这朝堂之上,该是纯臣的天下,诡谲善谋的阴谋家,她来做便是。 第72章 设计见她 赈灾一事从翰林院调走了不少新科进士,各部见此机会纷纷找了吏部索要空缺,将翰林院搬了个大半。萧崇清本就借着太子的关系入了吏部,想来对公事已然得心应手,许铭卿被御史台讨了去,他性子刚正不阿,这差事于他来说倒是利弊两分。至于沈景轩,武举的头魁,如今已破格提了骁骑都,在官家眼皮子下当差,算得上朝中新贵,前途自是不可限量。 如今算来,尚未踏入中枢机关的,也就她与苏既白两人了。 苏既白自然不急,他爹爹苏望是尚书右丞,放眼六部便没有去不成的地方。顾望之也不急,赫连玦有意动吏部,自然会想法子将她安插进去,她只需静静等着升迁的诏令下来便是。 可顾怀宇急,顾家合家荣光皆在嫡子一身,可如今偏是半点动静都没有,就连顾望城都被工部讨了去,偏是顾望之,三科的魁首,还在翰林院守着。他心中以为是顾望之会试开罪了赫连玦,如今朝野上下人人自危,不敢轻易要了顾望之,找了许多熟人说项都不得果,眼下急的左右不是。 “你父亲为了官吏调动一事来寻了你几次,我瞧着你倒是不徐不缓,可是已有定数了?”顾老太太放了手中的茶盏,询问道。 顾望之起身拱了拱手回道:“回祖母的话,此事还尚未有定数,孙儿想着在翰林院中多待些时日,磨练一下心性也不见得是件坏事。” 萧崇清连忙道:“祖母莫要担心,七弟弟的事崇清时刻都是留意着的,自当为望之寻个配得上他的好去处。” 这几日萧崇清来的勤,时不时便送些新奇玩意儿到府上,可偏偏克己守礼的紧,只敢借着探望祖母来瞧上顾云蔓一眼,祖母虽有时有意留两人说说话,却也碍着顾云蔓的名声不曾让萧崇清多待。 顾望之挑了挑眉,忍不住调笑道:“崇清哥哥同我家阿姊还未曾成婚,这声祖母不知是随着谁叫的?” “我,这……”萧崇清闻言,瞬间红了耳根,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只悄悄敢抬头瞧着顾云蔓,心中暗骂自个儿说话不曾过了脑子。 饶是清冷自持如顾云蔓,此刻也不禁红了脸,刚想嗔责顾望之几句,便见顾老太太哈哈笑道:“你萧哥哥不经逗,你切莫要再拿他寻开心了。想来你们的婚期也不过两月了,这是祖母便是提前叫了也无碍。” 萧崇清赶忙起身应道:“老太太大度,是崇清失礼了。” 顾老太太点了点头,便听念珠附在耳边说了几句,顿时笑道:“景轩来了?快叫他进来。” 沈景轩?顾望之不由皱了皱眉,他来做什么。 “老太太安好,愿老太太椿萱并茂,棠棣同馨。”沈景轩模样长得英气,笑起来如同朝阳一般绚烂夺目,最是讨长辈欢喜。 “好好好,”顾老太太见着他,便笑得合不拢嘴,若非顾望之是个男儿身,怕是只恨不得招了沈景轩做孙婿,“你此番来怕不是来瞧我这个老婆子的,可是寻我家小七?” “怎会,景轩此次来自然是来瞧老太太的,”沈景轩从小厮那处拿过锦盒递与念珠,道“前些日子景轩得了块寿山石,成色甚佳,便想着京都之中想来唯有昔日的正远侯嫡女顾老太太方才配的,故特地命人打了副镯子送来。” 顾老太太接过玉镯一瞧,色泽剔透,镯面隐有飘彩浮动,寓意和成色都是极好的,笑道:“你最是有心。” “老太太喜欢便成,”沈景轩话题一转,又道,“听闻京都云松阁内今日有诗会,阿望可愿与我一同去瞧瞧?” 果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兜兜转转原来在这等他呢。如今多事之秋,若要被赫连玦的人瞧见她同沈景轩一起出行,免不得又犯了疑心,顾望之正想拒绝,便听顾老太太道,“望哥儿,景轩既亲自来请了,你便同他去一趟吧。” 顾老太太虽不知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却也知道沈景轩此番是为了顾望之前来,送了这对镯子不过是想她替这两人说项,想来是年轻人之间闹了什么矛盾,总归不碍事的,她自然愿意当这个和事佬。 顾望之见老太太发话了,总不好忤逆,又同祖母说两句话,便随着沈景轩去了。 顾云蔓见着祖母有些倦色,便也同萧崇清退了下去。 “我家阿望性子冷,此前开罪了王爷那边,后面的仕途怕是不那么好走了,”顾云蔓有些忧心道。 萧崇清如今刚进吏部,尚未站稳脚跟,不便直接替顾望之说项,只道回去自然会求过爹爹,为七弟弟寻个庇佑,左右先躲过这遭,有个职位便是。 顾云蔓点了点头,替望之谢过。 “你我之间,不必如此客气的,”萧崇清停了脚步,有些沮丧地瞧着顾云蔓。 她实在清冷,皎若悬月一般叫人可望不可得,萧崇清到底摸不透顾云蔓对他究竟有几分喜欢。是到了年纪该寻个合适的儿郎嫁了,亦或是什么别的…… 顾云蔓瞧出他所想,微微叹了口气,将袖中的帕子递与他:“这个,你收着。” “这……”萧崇清有些不明。 顾云蔓忍不住红了红脸,将帕子丢在他怀里:“你是个呆鹅吗?这都看不懂。” 女儿家的贴身帕子都给他了,现在顾云蔓女儿家的名声便都捏在萧崇清手中,若非当真心悦于他,又怎么会如此。 萧崇清愣了半晌方才反应过来,一把抓住顾云蔓娇软的葇荑:“阿蔓,我,我日后娶了你,定会全心全意待你,绝不辜负……“ 顾云蔓瞧着少年亮晶晶的眼眸,恨不得要把世间最美好之物都捧到她面前来的模样,便知,她不曾选错人。 “萧崇锦这个眼线你倒是养的好,有了消息他怕是八百里加急也要同你报上一报,”顾望之不用想也知道,此番沈景轩前来,定是萧崇锦得知自家大哥哥今日要拜访祖母,届时她自然得出来迎客,故而特地与沈景轩通了气,叫他此时前来,借着祖母的由头逼她应约。 “你不肯见我,便只有崇锦这一条路子可走了,”沈景轩倒是不在意顾望之的冷言冷语,又凑过身去离她近了几分,“你当真是冷心的?便是连我见上一面也不肯?” 见顾望之不语,一路上又冷着面容半点好脸色也不肯给他,沈景轩也有些恼了,掰过她的脑袋定眼瞧着自己,气道,“你究竟要恼多久,先前科考一事是我不对,可我真心实意同你道歉了。你便是连一次机会也不肯给我了?” 他武将出身,力道大的惊人,顾望之扭了扭他想挣脱他,却发现半分也挣不开,反倒是让自个儿的面颊红了一片,她忍不住道:“放手,疼。” 沈景轩微微见她侧脸的红痕,心疼得紧,连忙松了力道,捧着她的脸道:“阿望,我们自小一同长大的,我不信你对我半分情谊都没有。我想过了,我不要名分,咋们就这样相处着,往后的事便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好不好?” 顾望之几乎是要被他气笑了,意气风发的小将军同她说不要名分,“沈景轩,天下好姑娘这般多,你非要吊死在我身上做甚?” “我偏要你。”沈景轩开始耍无赖,伸手便将顾望之环在怀中,少年炽热的体温灼得她一滞,连忙挣扎起来,“沈景轩你要不要脸。” “怕什么,马车内就你我二人,便是真瞧见了我也不怕,”沈景轩凑过去便要往顾望之唇角亲,却被她皱着眉头飞快侧过脸去。 “你废了这般心思叫我出来就是为了表演你是如何发情的?”顾望之也不挣扎了,眸子冷得如同三尺寒冰,定定地瞧着沈景轩,“便是醉红颜里的姑娘也没有让你这般随意轻薄的道理,想来我在你心中低贱,想佻薄便佻薄了。” 第73章 两条路,选吧 沈景轩一怔,嗫嚅着唇瓣道:“阿望,我并非此意,我只是太喜欢你了,忍不住想同你亲近,我…” “你懂什么叫喜欢?这话从你嘴里说出倒当真是糟践,”顾望之冷笑一声,“萧家哥哥喜欢我阿姊,心中便是再念着她,为顾及阿姊名声也是处处克己守礼,便是平日里来见她都是借着祖母做全了礼数,不叫阿姊落旁人半分口舌。喜欢是克制,是尊重,沈景轩,你有吗?你只想强取豪夺,自个儿的感情得到了满足便是了,你问过我的意愿吗?” 沈景轩是何许人?官家的亲外甥,沈国公府的独苗苗,满京的富贵荣宠皆在一身。从小凡是他沈小公爷想要的,自有人巴巴儿地送到眼跟前来,他骄矜桀骜惯了,也是跟着顾望之这几年在她时不时的规劝下收敛了些许,可骨子里到底是霸道的。 顾望之又是他情窦初开头一个喜欢上的姑娘,他只觉得喜欢一个人就该时时刻刻将她拴在身边,宠着爱着便是了,从未考虑过对方究竟愿不愿意。 如今才猛然意识到,原来他的喜欢,全是错的,全是让她厌恶的。 年少长大的情谊,京都中多少风云诡谲皆是两人一同经历过来的,在她心中对沈景轩的情谊早已超过儿女私情,是除了阿姊之外顶重要的人。 可如今他偏抛了这份情谊不要,非要同她掰扯什么情爱之事。如今朝堂步步惊心,她每走一步都要有千般算计,哪里有心思同他谈情说爱。 这些日子躲着不肯见他,一方面是实在没心思再面对他炽烈的爱意,一方面是如今赫连玦动不动便私下召她去王府侍侧,盯她盯得甚紧。不好再冒然将沈景轩扯入其中,可这呆瓜偏不懂这些。 顾望之眉头皱了又皱,最终还是叹了口气,对着在一旁红了眼眶不知所措的沈景轩道,“我只一言,你若还愿同我为挚友,那我自然也将真心待你,可你若非要以情爱处之,那也莫怪我舍了这情分不要。两条路,你且自个儿选吧。” 沈景轩抽了抽鼻子,湿漉漉的眼眸可怜巴巴地盯着顾望之,“阿望,有没有第三条路……” 顾望之闻言又是一声冷笑,掀了帘子便要下马车,“你既想不通,那我们便不必再见,也不必多聊浪费口舌。” 五年的情谊,患难的交情,她到底还是愿意给沈景轩一个机会,可若是他执意要再扯什么男痴女怨,顾望之也确实没心思再管他了。 “别,”沈景轩连忙拉住顾望之,着急道,“我答应你,我答应你还不行吗?” “还有一事,”沈景轩抬眼瞧了瞧顾望之,小心翼翼道“你如今还在翰林院尚未定职,可需我禀了太子殿下,替你寻个去处……” “不必,”顾望之心中一跳,连忙道,“我经验尚且不足,多在翰林院磨上几月也是好的,你切莫自作主张。” 她如今身处翰林迟迟未动,想来是赫连玦对将她放在哪里另有谋算,若此时太子为她寻了去处,只怕会对赫连玦计划有碍,叫他觉得自己生了异心。 官职嘛,总会有的,还是别冒这个险为好。 沈景轩只当她是真要静心磨砺,故也不曾多劝。只又想起一事,道,“我前些日子在醉红颜瞧见许铭卿了。” 许铭卿?顾望之有些诧异,他是最洁身自好之人,对烟花巷柳之地向来避之不及,怎也会…… 他是已有家室之人,此番若被人瞧见,要阿瑶如何自处? “我也觉得奇怪,故而寻人去打听了,”沈景轩接着道,“听闻月初许铭卿携方云瑶去了云松阁的雅集赏字,瞧见了一副黄庭坚的真迹,方云瑶三顾三求方才将那帖子寻了回来……” 话说到此处,顾望之倒也明白了个大概了,因为那幅黄庭坚的《砥柱铭卷》,此刻正在她书房内挂着。从前阿瑶便是这般,凡是得了好的字画都紧着往她府中送,徽宗瘦金体袭了鲁直天骨遒美之意,见着鲁直的真迹,方云瑶自然第一个想起顾望之。 想来因为此举,许铭卿误会了阿瑶同她之间的关系。阿瑶虽表面温良恬静,可骨子里却最是傲气执拗,又不善言辞,故而惹了两方都恼怒,许铭卿才一气之下出来喝花酒想气气阿瑶。 “我知晓你同方云瑶关系好,几年前的春宴你就曾为了她同莫泽瑞拳脚相加,那时你二人的事迹便已被传得满城风雨,人人都以为你们情投意合,”沈景轩顿了顿,“我虽知道内情,可如今方云瑶已然嫁为人妇,总归还是避下闲的好。” 顾望之点了点头,如今许铭卿怕是还在气头上,她若去解释怕是火上浇油,待日后再寻机会说个清楚吧。两人是难得的才子佳人,切莫因着她坏了阿瑶的好姻缘才是。 “对了,有一事我想求你帮忙,”顾望之道,“上月定了个宣节校尉,名唤刘瑾禾的,你可识得此人?“ 沈景轩细细回忆道:“好似有点印象,可是勇毅侯方老太爷的徒弟?” “是了,”顾望之应道,“此人武艺超群,可堪大用。你瞧着可否将他往你们禁军里调一调,且叫他有个在官家面前露脸的机会。” “这倒不难办,若是真有才干,我自然会多加留意,”沈景轩回道,又似忽然想起什么般道,音量顿时提高了几分“你为何这般提拔他?不会是对他有意思吧?” 傻缺,顾望之狠狠翻了个白眼,不愿同他多说。 “还有苏家的那个小白脸,我瞧着这些日子你们走的颇近,”沈景轩接着喋喋不休道,“你莫不是喜欢那一挂的吧?他瞧着弱不禁风的,爷一根手指头就能将他掰折了,除了比爷白点再无其他比得过爷了。” “沈景轩,你若脑子有病宫里御医多得是,合该看看了。”顾望之不愿同他多争辩,起了身就要下车。 “那就是向家那小子,他之前总往你家跑。我可告诉你那小子蔫坏,在人面兽心的,他武举也不过是个探花,不比小爷这般前途无量的。” “……” “总不该是萧崇锦吧?你瞧他那一双色眯眯的桃花眼,根本不是什么好货色,醉红颜里哪个姑娘不曾与他温存,他……” “闭嘴啊!” “……哦。” 第74章 以色事人 顾望之猜想的没错,吏部升迁的调令不足半月便送到了翰林院内。想来是赫连玦在吏部的线人向太子举荐了顾望之的名字,赫连璟有心用她,却因一事不知将顾望之放在何处好,方才耽至今,既吏部来讨人,又是自己极为看重的地盘,他自然也乐得放。 皇帝身子不大好,朝中事物多交由太子处理,顾望之也多半都是在赫连璟身边做做抄录起草工作,同在翰林院中大差不差,不过是换了个地点罢了。 顾望之偏了偏头,瞧着面前面如冠玉、清雅高华的太子殿下,不禁有些发怔。他是有才干的,性子又温润如玉,待人接物进退有度,分寸拿捏丝毫不差,只是自小活在赫连玦的阴霾之下,做事思虑过甚,优柔寡断了些,可将来未必成不了个好皇帝,若是自己跟了他…… 赫连璟指节分明的手轻轻握住顾望之的手腕,双眸澹澹,微微笑道:“你若再要咬,本宫这里多少支好笔怕是都要被你啃坏了。” 他原先只觉得这位少年状元清冷卓绝,容色逼人比女儿家更胜三分,却不料骨架竟也这样小,手腕纤细得仿佛轻轻一折便能断了一般。 顾望之这才反应过来,看着已经被自个儿咬得满布齿印的笔端,讪讪地将笔藏到身后。 “你殿试上提出江州一事的治理方案,如今都已落实到位了,效果甚佳。那些世家虽有波动,却也很快被压了下来,”赫连璟缓缓道,“望之有治世大才,日后定然前途无量。” 顾望之动了动眼珠,“殿下过誉,这都是望之为官的本分。” 赫连璟有意栽培顾望之,近些时日来去哪都时常带在身侧,本想叫众人都以为顾望之已然入了太子一党,可不曾想事情竟逐渐往奇怪的方向发展。 眼瞧着顾望之过了十九岁生辰后模样定了型,五官是生得坚毅带着少年英气,可偏偏一双凤眸无端带着些媚态,琉璃般的眼珠始终盛着一泓流转的晶莹,似是湾清泉一般波光澹澹,配上眼尾始终带着的一抹嫣红,配得周生清冷若高悬之月的气质,不知为何,竟莫名的勾人。 朝中权贵大多糜乱,多得是养着面首外宠之人,他们心思不端,自然瞧着旁人也不干不净。故而不知何时关于顾望之与太子殿下的风言风语竟也多了起来,再瞧两人的眼神便也暧昧了几分,只道这位少年状元常伴君侧,以色侍人。 “啪!”赫连玦手中折子狠狠砸在顾望之脑袋上,很快少年原本光洁的额头便迅速青肿一片,只听得语气阴鸷,“以色侍人?顾望之,本王倒不知你有这等本事。” 顾望之跪在地上,背脊却挺得笔直,紧紧抿着薄唇不发一言。 赫连玦有心寻她错处,哪管那些流言蜚语几分真几分假,不过是给了他借题发挥的由头,既如此她辩不辩驳又有何区别。 “不说话?”赫连玦起了身,抬手扣住她的下颚掰向自己,凉凉开口,语带轻蔑,“本王费了心思送你进中书,是叫你去做暗棋的,可不是叫你做娈宠。怎么?真本事没有,床上勾人的功夫倒了得?” 顾望之微微睁大眼睛,似是不曾想到赫连玦说话会这般露骨难听。 自从顾望之入了翰林之后,赫连玦便时常私下召顾望之来府中,他皱皱眉,顾望之便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使个眼色,顾望之便知什么话该听什么话不该听。 聪明,又有分寸。 这样的人,用着实顺手,难免使他多生了几分想将她留在身边的念头。 赫连玦皱了皱眉,只觉得头疾隐隐又有些发作的趋势。青泽瞧出自家主子神色不对,立刻遣人去请宫徽阁的沅芷姑娘来。 不足半柱香一身青衣的女子便携着古琴前来,沅芷纤长微微拨弄,悠扬的琴声便在房中响起,好似山涧清泉一般清澈干净,逐渐抚平了前面之人烦躁不堪的情绪。 赫连玦睁了睁眼,瞧着在一旁跪立的顾望之,少年周身淡雅清贵,额间还残留一抹鲜艳的红,从始至终连半句辩解也没有。 乖巧得合他心意。 “叮,”琴声一滞,顿时打破了原本宁静的局面。 沅芷心中一惊,立马起身下跪道:“王爷恕罪。” 赫连玦揉了揉太阳穴,淡淡道:“二十鞭,自个儿下去领。” 二十鞭?沅芷这样一个娇滴滴的姑娘怎么受得住二十鞭?顾望之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赫连玦,不过断了根琴弦,又不是犯了什么大错,他便这样罚她? “王……” “你若要开口求情,不如这罚你替她受了。”还不等顾望之开口,赫连玦便先行打断道。 见顾望之立刻闭了嘴,赫连玦不由嗤笑一声,收收那点子可怜的圣母心,别人的命哪有自己的命来的金贵。他闭了眼挥挥手,示意将沅芷带下去。 “此事怕是有人欲加害于王爷!”顾望之咬了咬牙,连忙出声道。 顾望之说完小心翼翼地抬了瞧了赫连玦一眼,见着他神色淡淡,并无阻止之意,便拱了拱手接着道:“沅芷姑娘琴艺卓绝,又常伴王爷多年,素来小心谨慎并未出过大错,如今琴弦突断只怕是有人做了手脚。” 赫连玦抬了抬眼,青泽立刻会意前去查看,果然有事先断裂的痕迹, 顾望之见状,心中长舒一口气,接着道:“此人既知沅芷姑娘要为王爷抚琴还蓄意破坏,可见心思不纯,怕对王爷存了异心。今日是个小小的琴弦,明日便又不知是什么了。” “查。”赫连玦皱了皱眉,冷冷道,“虽是如此,也怪你自个儿不谨慎方才让人钻了空子,去领五鞭。” 沅芷诺了声,感激地瞧了顾望之一眼,便随后退下了。 赫连玦招了招手,示意顾望之过来。 顾望之这才咬着牙缓缓起身,足足跪了一个多时辰,她感觉下身麻木不堪,脑袋方才又被狠狠砸了下,只觉得突然一阵晕眩,直直向前倒去。 鼻息间充斥着淡淡的雪松香气,身下人衣襟冰凉的触感吓得顾望之顿时清醒了过来。完了,顾望之心中此刻只有一个念头,她今日决计不可能活着走出王府了。 赫连玦敛了敛眼睫,低头看向怀中的人,默了半刻,突然伸手扣起顾望之的下巴迫使她抬头对上自己,凤眸微微眯起,折射出一种极为凌厉的寒芒,语气却慵懒又邪肆,“你就是用这般手段勾引太子的?” 离他越近,压迫感就越重。顾望之此刻别说抬眼看赫连玦,便是连呼吸都有些被压得困难,她听见自己用艰难的嗓音回答道,“下官不敢。” 赫连玦嗤笑了一声,忽而抬手抚上她额间的伤口,一寸寸,缓慢地替她拭去血迹。 他是用了力气了,顾望之只觉得伤口被压得钻骨似的疼,眼泪不受控制般几乎一瞬就溢在了眼前。 “好了,”赫连玦话音刚落,便抬脚将她踹到一旁,接过一旁小厮递来的帕子,缓缓擦去手上的血污,“滚吧,这几日在太子身边,盯紧了他。” “是,”顾望之跪着应道,抬眼间恍惚瞧见面前人白皙修长的手指被翠青的扳指一印,仿佛透明的琉璃一般,又像光幕里盛开的莲朵。 她背过身缓缓退下,眸中划过一丝狠厉。赫连玦,今日之辱,来日必叫你加倍偿还。 来往王府一事本就私密,她连阿姊都不曾告诉,故而都是走小路从偏门进出。 正要临近顾家之时,顾望之便瞧见一抹青色的身影,似已等候许久。 “沅芷姑娘有事找我?”顾望之快步上前,询问道。 “顾公子两次替我解围,沅芷理应谢过。”沅芷盈盈一拜,脸色还有些许苍白。 “两次?”顾望之有些不解。 沅芷微微一笑,“七夕画舫一事,想来顾七公子忘了,可沅芷却时刻铭记公子所言。顾公子说便是歌女,凭自个儿的本事养活自个儿,从不比王门贵胄的小姐低上一等。” 顾望之猛然回忆起来,好像确有此事,“那日景轩多吃了些酒醉糊涂了,皆是些混账话,姑娘切勿往心里去。” 沅芷摇了摇头,嘴角莞尔,却又带了些许苦涩:“不怪沈小公爷。京都里的哥儿们捧奴,唤奴作南楚第一音,可又有几人从心底瞧得起奴。琴技再好,也不过是个歌妓罢了。” “姑娘切勿妄自菲薄,”顾望之连忙道,“乐乃雅事,从不以身份论高低贵贱,姑娘切莫自个儿瞧轻了自个儿才是。” 沅芷心下动容,抿了抿唇,又问道:“奴心中有一惑。不知顾七公子既不通音律,又是如何瞧出这琴被人动了手脚?” 顾望之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道:“望之愚笨,在你抚琴时瞧不出古怪,可却相信以沅芷姑娘的琴技,绝不会犯此错误。加之当时情况紧急,这才胡乱诹道,没想到当真应了。” 沅芷闻言,心下动容,红了眼眶道:“顾七公子虽不懂音律,确是奴高山流水所遇之知音,” “能得姑娘青眼,是望之之幸。”顾望之笑道,旋尔又叮嘱,“只是姑娘日后还需多多提防,你得王爷青眼,心存妒忌之人必然不在少数,即便是身边之人也该多留个心才是。” 沅芷在赫连玦身边多年几乎从未出过岔子,想来定是个纤悉不苟之人,若非是身边贴近之人。定不会轻易动了手脚却叫沅芷毫无防备。 沅芷微微叹了口气,道:“是奴大意了,终究信错了人,而后必当更小心些。今日之事谢过顾七公子,将来有需沅芷帮忙之处,定当义不容辞。” “姑娘言重了。” 第75章 秋日围猎 皇帝身子不好,前段时间在行宫养着,如今眼瞧着好了大半,便突然来了兴致要围猎,唤了朝中贵胄一同前往。顾望之的身份本是去不成的,只因今日皆在太子身边跟着,方才得了机会。 顾望之抬首瞧了眼端坐在高位的赫连衍,脸色倒是比前些日子好了些许,可眉宇间仍带着些疲态,虽已年过四十,却能隐约能瞧出当年风姿。 “众卿今日不必拘束,尽情狩猎便是。”赫连衍话音落下,群臣拜过便有几个少年将军领命而去。他转眸又看向赫连璟,笑道:“太子也一同前去罢,不必顾念朕,玩得尽兴些。” 这段时日他病着,朝中大事皆压于太子一身,想来许久也不曾休息放松过了。 赫连璟闻言,起身道:“儿臣遵旨。“ 众人正要散去,便见一鲜衣少年扬马而来,一身明红色的装束称得少年愈发明朗,黑亮的发丝飞扬在风中,斜飞的英挺剑眉,一双眸子灿若星辰,透着张扬的英姿。 沈景轩侧身下了马,躬身行礼道:“臣来迟了,还望陛下不要怪罪才是。” 赫连衍最是疼爱这个外甥,自然不会责怪于他,只是笑骂道:“你自小是个贪玩的,如今已过了弱冠之年,竟还是这般少年意气。” 沈景轩笑道:“陛下知臣的性子,野马似得随意惯了,自小阿父阿母都管束不住我,头疼的紧。便也只有在陛下面前才能收敛一些罢了。” 赫连衍闻言,哈哈大笑起来,道:“你倒是会哄朕开心。朕能管束你到几时,到底还得身边有个贴心之人才是。” 沈景轩闻言一惊,慌忙道:“臣年岁还小,尚不曾建功立业,哪里说得上婚嫁之事。” 说罢眼神便不由自主地飘向顾望之那处。 赫连衍心下明了,想来是这小子心中有了属意之人,依他的性子,此事一时半会怕是也强求不来。故而也不曾多说,只道:“有个功名在身也是好的,届时再好的女儿也是寻得的。” 沈景轩这才松了口气,又对皇帝谢了一番。 赫连衍知道自己在此处怕是众人有所拘束,便道自己有些乏了,叫众人自行围猎。 “望之可会骑马?”赫连璟侧身问道。 顾望之摇了摇头,她最是四肢不勤,对骑射之事一窍不懂,除了力道比寻常女子大些,倒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无碍,”赫连璟笑了笑,清俊柔雅的面容带着春日里樱花初绽的柔美,唇角弧度淡淡,“本宫今日也无心狩猎,让牧屿替你牵马,我们在这猎场中转转便是了。” 顾望之想了想也好,便应了。 两人一言一语的相聊了一路。这段时日的相处,顾望之也对这位太子殿下多了解了几分,他表面上君子如玉,最是谦和温润,可心中的野心报复不比他叔父赫连玦少半分,虽比不上赫连玦那般铁血手腕和远瞻大略,可胜在仁和,又对人心的揣度拿捏却分毫不差,倒是个帝王之才。 只是有时难免心思过多,步步谨慎,做起决策来又有些恪守旧规,优柔过甚。 “本宫听闻前些日子你家中阿姊刚刚完婚,可是同永信伯爵府家的嫡长子,萧崇清?“赫连璟扯了扯缰绳,随意问道。 “正是萧家哥哥。”顾望之回道。月初办的婚事,想来今日也该是四姐姐回门的日子。 “萧家大郎人品贵重,又有踔绝之能,倒是个可以托付终身的,”赫连璟笑了笑,转而又道,“你家中可是还有位长姐…” “太子哥哥怎的在这处?”还不得赫连璟将话说完,便听得一娇俏的女声道。 顾望之打眼看去,便见一锦衣女子扬马而来,她一双狐狸眼生得娇媚灵动,朱唇不点而红,容色艳丽,隐隐带着一种逼人的傲气。 “柠玥妹妹来了。”赫连璟笑道,“今日有景轩在,想来旁人也夺不了魁首,本宫便不凑那个热闹,带着望之来此处赏赏景也便罢了。” 原是太子殿下的堂妹,庆国公家的嫡女,长乐郡主苏柠玥,顾望之忍不住又抬眼瞧了瞧眼前美艳的女子。 “太子哥哥这番话可是涨了他人志气,去年围猎我也不过少了他三只猎物,今天的头筹可未必就还是沈景轩。”苏柠玥扬了扬下巴,骄矜道。 庆国公苏骁原也是神策大将军,最是以能骑善马驰骋疆场,其箭术更是十里之外所发必中,苏柠玥得了自家爹爹真传,便是比起沈景轩也不遑多让。 苏柠玥转头瞧了瞧顾望之,看着他在马上颇为不稳的身形,笑道:“你不会骑马?” 顾望之微微颔首,回道:“让郡主见笑了,骑射之事实非在下所长。” “那有什么要紧,”苏柠玥勾了勾唇,“书生少年,怀珠抱玉,以才治天下,领兵打仗自有武将去做。” 苏柠玥说罢,又定眼看了看顾望之,只觉得面前的少年实在好看的过分,她自诩京都美人儿中的翘楚,可比起顾望之竟也逊色了几分,想她母亲萧如墨也是当年排的上名号的美人,难怪他也生得这般姿色。 第76章 婚配之事 苏柠玥又想起前几日从雀儿和几个宫婢那里无意间看到的话本,好像似以太子哥哥和顾七郎为原型,内容……苏柠玥顿时小脸一红:不可言说,不可言说…… 不由目光反复流离在赫连璟与顾望之之间,欲言又止。 “阿望,你瞧我给你打了什么。”沈景轩在猎场中寻了半天方才寻到顾望之的身影,手里提溜了一只白狐,正欢欢喜喜地要过来,便看见她身旁的赫连璟与苏柠玥二人。 沈景轩向太子行了礼便似没有看见苏柠玥一般,提着那狐狸的脖颈邀功一般递到顾望之面前:“阿望你瞧,这个狐狸毛色极好,最适合做围脖了,我特地替你打来的。” 苏柠玥斜斜睨了沈景轩一眼,不屑道:“这种东西你也好拿来送人,我府中比这好的狐狸皮多得是,顾七公子若是想要,我改日差人送几条过去便是。” “苏柠玥,你……” 眼瞧着两人便要争执起来,太子连忙咳嗽了声止住了二人:“好了,如今时辰也不早了,我们也该回去了。” 沈景轩撇撇嘴不再多说,苏柠玥则冷冷瞧着他,不屑地翻了个白眼。 今日众人兴致高,狩猎的山珍野味颇多,皇帝一高兴便邀了诸臣一同办宴。期间许是多喝了两盏,又想起前几日安阳长公主入宫,言语间提及新科状元顾望之,颇有赞赏之意。 赫连衍来了兴致想做媒,便唤顾望之上前问道:“顾员外郎如今年岁几何了?” 顾望之闻声抬头,上前拱了拱手,答道:“回陛下的话,微臣今年便该满十九了。“ “嗯,“赫连衍点点头,笑道,“瞧着便该弱冠之年了,家中可曾许了婚配?“ 顾望之略有迟疑,心中顿时明白了皇帝话中之意,摇了摇头道:“微臣年岁尚小,家中又还有三位姐姐待字闺中,故未曾婚配。” 如今随着她年岁增长,顾怀宇自然也在到处相看,想早些替她寻一门好亲事,可三番两次的都被阿姊们推拒了回去。只道望之少年状元,往后前途自然不可限量,不若等再过两年得了高官厚禄,再做打算也不迟。 顾怀宇听了觉得也有道理,便不再多提。 赫连衍闻言,又接着问道:“那可曾有心仪之人?” 顾望之抿唇,满京的名门贵女能得皇帝亲自说项的扳着手指也能数的出来,加上前些日子安阳长公主入过皇宫。她很难不把两件联想起来。 “回陛下,臣心中已有爱慕之人。”顾望之左思右想,只能先借此推脱。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 这位少年状元近日来的流言蜚语决不算少,众人皆在暗暗猜测,那几位绯闻主角,究竟谁才是他的心中人。 “哦?”赫连衍来了兴致,笑道:“是哪家的女儿能得了我们名满京都的大才子倾心?” 顾望之拱了拱手,不卑不亢道:“回陛下,望之如今官阶低微,尚不配求娶,冒然说了名讳只怕误了姑娘清白。等望之有朝一日红袍换紫,定亲自求陛下赐婚。” 顾望之此话一出,众人便立刻恍然。 京都便是这么大点地方,顾望之先前同方云瑶那点子事又闹得是人尽皆知,甚至还被不少京中贵女当做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广为流传,一时间羡煞旁人。 我那出身寒门的青梅竹马摇身一变成为少年状元对我爱而不得。啧啧啧,想想就激动人心。 许铭卿感受到众人或多或少投来的异样眼光,一时间脸色铁青,几乎下一刻就要愤然离席。 赫连衍明了顾望之的意思,瞧了眼自家太子,倒是没什么反应,故而也不多做强求,只哈哈大笑道:“如此,朕便许了你这个请求。带上你的金鱼袋来朕这里讨一门亲事。” “谢陛下恩典。”顾望之叩首谢恩道。 皇帝酒力不胜,没过多久便退了场,只叫众人自行玩乐便是,不必拘束。 来往了许多官员应酬了一番,顾望之便觉有些厌了,辞了太子便要先行告退。 “顾望之,你今日的话是什么意思?”许铭卿在宫门口追上顾望之,一把拉住她,咬牙问道。 顾望之有些不解,自己今日又作何得罪了他?前几日字画之事不是已经同他解释清楚了吗? 许铭卿冷笑一声,“春宴你为救阿瑶开罪莫家,帝都之中谣言四起,阿瑶说你二人是为知己,并非男女之情,我信了。可如今种种你们又该如何解释?那副字画,还有你今日在陛下面前所言。原来自始至终,我都像个傻子一般被你们蒙在鼓里,看着你们这对奸夫淫妇……” “啪!”顾望之这一巴掌是用足了力气的,一双漂亮的眼眸下陡然翻卷起浪潮,声音冷厉如同寒冬腊月里呼啸而过的风,“许铭卿,你不信我便罢了。可阿瑶对你如何,你且摸着良心问问自个儿,自同你成婚之后,我们见过几次?她又可曾做过半分对不起你之事?为了外头这些流言蜚语,你这般言辞羞辱于她,你可顾念过她的感受?” 顾望之是气急了的,他在她面前都对阿瑶这般言辞,那在家宅之中又该是如何。 许铭卿顶着半边红肿的面容,愈发冷笑出声,“顾望之,你们之间有没有私情,你们二人心里最清楚。你不是心悦于她吗?我便偏不如你所愿,你且记住,能与她生同衾死同穴的,唯有我许铭卿一人。” 不可理喻,顾望之瞧着眼前原本清雅如玉的贵公子如今疯魔一般,她一把扯过许铭卿的衣领,一字一句道:“许铭卿,我再告诉你一遍,我对阿瑶并无男女之情。” “呵,”许铭卿不屑地笑了一声,想起了外头难以入耳的流言蜚语,家中永无休止的争吵。 她不是不爱他吗?那他偏要和她彼此折磨,谁也别放过谁。 顾望之瞧着他神色不对,心中害怕他会对阿瑶不利,刚欲开口再说些什么,便见远处锦瑟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望哥儿,不好了,家里不好了!” “出了什么事?”顾望之心下一沉。 锦瑟正要说,便瞧见顾望之身边还有外人,连忙小声附在她耳边道:“四姑爷……四姑爷他轻薄了三姐儿,眼下府里正闹得不可开交。” “你说什么?”顾望之震惊道。萧崇清对顾云蔓的情谊旁人不知,她还能不知吗?旁的女子便是瞧也不会瞧上半眼,又怎会轻薄于顾云薇? “奴婢一时也说不清,您快回去看看吧。”锦瑟急道。 顾望之眼下顾不得许铭卿,只匆匆扔下一句“我日后自然会同你解释清楚。”便随着锦瑟上了马车。 第77章 一晚上,两巴掌 事情的原委,这一路上磕磕绊绊也听了个大概。 依着锦瑟所说,今日是顾云蔓回门的日子,按理是要在顾府小住上两日的。顾怀宇高兴,便单独留了四姑爷多喝了两盏,可后来不知怎的这四姑爷回房的时候却误去了青黛楼那处,还闯了三姐儿的闺房。顾云薇见萧崇清迟迟未归,担忧是出了什么事,派人去寻又许久不见踪影。此事便惊动了父亲和母亲,而后便见三姐儿的丫鬟栩儿哭哭啼啼地来报,说四姑爷强闯三姑娘闺房,遇行不轨之事。 众人去急急去看时,两人皆是衣衫不整…… 顾望之气得脸色铁青,她坚信萧崇清人品贵重,绝不会行此无耻之事,定是青黛楼使了什么下作手段。转了眸子思索片刻,便立马道:“锦瑟,你现在就带几个得力的人去城门口守着,若遇见神色不轨之人立马带回来。” 锦瑟闻言,虽不知顾望之作何打算,却信他自有道理,连忙半路叫停了马车匆匆下去。 顾望之刚踏入内堂,便见一屋子的人都站在此处。老太太端坐在上位,脸色铁青,茶盏碎了一地;顾怀宇来回踱步了半天,面容之上也是一片怒色。两位阿姊自是不必说,顾云蕙脸色惨白,便是当事人顾云蔓此刻也说不出话来,犹见眼眶红肿着。 顾望之进了门,不由分说地扯起地上跪着的顾云薇,一巴掌便扇了上去。 顾望之甩了甩手,今日是她扇的第二个巴掌了,且都是用了十足的力气,想来晚上手也该肿了。 “你这是做什么!”顾怀宇震怒地看向顾望之,“此事是你三姐姐受了委屈,你不分青红皂白上来就对阿姊无理,你便这般公允的?” 顾望之冷冷瞧了顾怀宇一眼:“萧家哥哥什么品行,她顾云薇又是什么品行,我猜父亲心中比我了然。此事究竟如何,到底是谁中了谁的算计,一查便知。” “顾望之你莫要欺人太甚!”顾望远怒不可遏地上前吼道,“四妹夫自个儿鬼迷心窍,凭白污了我妹妹清白。要我说就是萧崇清他就是个披着人皮的畜生,怕是早就对我妹妹动了心思也未可知!” 顾望之目光顿时阴鸷了下来,声音冷冽道:“一个无功无名的庶子,这里倒有你说话的份了。” “顾望之!”顾怀宇低呵一声,“你便是要偏袒你四姐夫也该适可而止些!此事不论如何都是你三姐姐受了委屈,哪里有女儿家拿自己的清白做戏?” “这种戏码父亲最不该陌生才是,”顾望之看向他的眸子里渗着诡奇的冰寒,“当初周小娘是如何上位的?不照样是未出嫁的女儿家勾了父亲在外头诞下野种?如今不过是女随母性的勾栏做样罢了。” “你!!”顾怀宇被这话气得险些背过气去,指着顾望之半天说不出话来。 “父亲年岁大了,此事便交由儿子审理,自然会查个水落石出。”顾望之淡淡道。 自从科考入仕之后,顾望之使了些手腕,让家中的大小事务也逐渐开始向自个儿这里偏移,如今这个家中早已不再是顾怀宇一人说了算的。 “把送四姑爷回房的小厮拿来。”顾望之坐下身子,淡淡道。 底下的人自然不敢不从,连忙满府寻人,可却不见一点踪迹。 顾望之冷笑一声,又瞧了眼周氏同顾云薇安然自若的模样,心中暗道:果真如此。 可惜朝堂诡谲见多了,内宅这点子把戏在他面前不过是跳梁小丑。 不过两刻钟,便见锦瑟携了人扔进了大堂之内。 顾望之淡淡瞥了眼周氏不可置信的惨白脸色,便知晓人是抓对了,便也不绕弯子,单刀直入地问道,“是谁让你送四姑爷到青黛楼处的?” 那小厮神色慌乱,却一口咬定是四姑爷自个儿要往青黛楼里面闯,嘴里还口口声声念叨着三小姐的名讳,他提醒了多次,可四姑爷不听劝,借着酒劲儿执意要入,还使了银子威胁他不可同外人说起,叫他拿了银子就滚出顾府,再也不要回来。他一个小厮自然拧不过伯府的小侯爷,又见钱眼开,便悄悄溜了出去。 “你胡说!”饶是在一旁低了半晌的萧崇清也忍不住上前怒骂道,他气红了眼眶,“我那时是醉糊涂了,可是却是你同我说那处正是夫人的住所,还是你亲自搀我进屋的,怎的变成我自个儿闯进去了?” 他几乎是要跪在顾云蔓面前,八尺的男儿忍不住落了眼泪,语气最是卑微的恳求道:“阿蔓你信我,我绝非是这般孟浪无耻之徒,崇清心中自始至终都唯有你一人。” 顾云蔓也是哭红了眼眶,咬着唇撇过头去。她并非是不信他,心中也知晓定然是顾云薇使了下作手段,可是如今木已成舟,他到底是污了旁人清白,她实在做不到毫无芥蒂。 顾望之瞧了小厮一眼,冷笑道:“打,打三十大板,若还是不招,便打到招了为止。” 第78章 屈打成招 “你这是滥用私刑!屈打成招!”周若彤急红了眼,连忙上前喊道,转而又扑通一声跪在顾怀宇面前,娇滴滴地拽着他的衣角哭道,“主君,主君您要替薇姐儿做主啊,此番是薇姐儿被人污了清白,她也是您的女儿,您不能眼睁睁瞧着她仍人糟践啊!” “父亲先莫急着替三姐姐辩护,不若先看完后面这出戏在做打算,”朝堂之上的阴谋算计见多了,宅子里这点心眼,顾望之并未放在眼里,只冷然道:“去搜青黛楼,还有四姑爷用过的酒杯,一并拿上来。” 一个烂醉之人,有几分行动力。所谓酒后乱性不过是个烂俗的借口,真正酩酊大醉后倒在一处便能昏睡过去,哪来的精力搞这些翻云覆雨之事。更何况她瞧着萧崇清的神色,很是燥热,多半是被人下了药。 锦瑟得了命令,不多久便将青黛楼上下翻了个遍,果不其然呈上些不堪入眼的催情之物。想来是事情匆忙,周小娘不知顾望之竟是这般雷厉手段,还来不及销毁证据便被逮了个正着。 只可惜那酒盏已被洗了个干净,再瞧不出什么。 “祖母,可否请念珠姑娘为四姑爷诊上一诊,瞧瞧他是否脉象有异?”顾望之既要捶死她们,便一点翻身的机会都不会给周氏和顾云薇留。 顾老太太扶着额,挥了挥手。念珠会意上前一号,便觉不对,回道:“七少爷,依着四姑爷的脉细,确实中了催情之物。” “你还要再说些什么!”顾怀宇怒极了,一脚踹向周小娘的胸口,瞪着眼睛大骂道:“你个贱妇!竟敢教唆着女儿行这般龌龊之事!你,你……我今日便将你们母女二人打死了拖出去,以正我顾家门风!” 顾怀宇说着便抄起一旁的茶盏狠狠砸在周氏头上,顿时便是一片的头破血流。 “此事不关我小娘的事!”顾云薇直起了身子,见着事情败露,便也索性破拐子破摔,冷笑道,“是我自个儿的主意。凭什么都是顾家的女儿,她顾云蔓就能嫁入伯爵府,做当家主母。我便要随便找个穷酸书生嫁了?既然父亲替我寻不来高门贵胄的亲事,那女儿凭自个儿本事寻到,便谁也怪不得我!” “啪!”顾怀宇不敢置信地瞧着这二十几年来自己最为疼爱、最是乖巧可人的三女儿如今竟是这般恶毒模样,瞬间红了眼眶,怒气不争道,“你懂什么!你懂什么!那王朝阳虽出身差了些,可也是一甲的进士,将来自然前途无量。你,你放着人家家里的正室不做,要跑去做侧室!” “做侧室怎么了!”顾云薇尖着嗓子喊道,“做侧室也是伯府家的侧室!总好过一个穷酸书生。” “你想嫁,可问过四姑爷是否想娶?”顾老太太冷笑道,“失了身子又如何,我们顾家养的起一个失心疯了的小姐,你此后终身锁在青黛楼,做一辈子的姑娘。” 顾云薇既能想出这个不要脸面的法子,自然是给自己想好了退路,她嘴角勾起一抹诡异的笑容,“萧家不想娶我?好啊,那明日满京都的人便都会知道堂堂萧小伯爷竟在回门之日污了小姨子的清白,届时,我便要永信侯府和顾家都在京都之内受万人口舌!你顾望之,还有你萧崇清,你们一个都跑不掉,往后仕途朝堂之上你们一辈子都得背着这个污名!” “你疯了,”顾云蕙不可置信地摇了摇头,看向顾云蔓的眼神里满是震惊,“为了拖我们下水,你连自个儿的名声都不要了?” “还有你顾云蕙,”顾云薇笑得疯魔,“一个被退了婚的破鞋,若是再背上有我这个妹妹的不正之名,你也等着守在闺中,当一辈子的姑娘吧!” “三姐姐倒是低估我了,”顾望之冷笑道,眸中一片漆黑,似是要吞噬山岚一般,“若有人欺了我阿姊,这仕途名声对我顾望之而言又有什么重要。我大可今晚便将你一根白绫勒死,明日传出去,也算大公至正。” 顾云薇看了顾望之的神色,知晓他是当真动了杀心的,脸色霎时由白转青,嗫嚅着嘴唇道:“你,你敢……你不要你的仕途名声了,你……” “取了白绫来。” “他纳!”顾云蔓动了动嘴唇,整个身子如同坠入冰窖一般,簌簌地抖着,强忍着的泪水终究忍不住落了下来,“七日之后,我同崇清一起纳三姐姐入门。” “蔓儿!”萧崇清上前握住顾云蔓的手,流着泪道“阿蔓我不愿,我不愿。我答应过你的,我心中唯有你一人,今生绝不纳妾。” “崇清哥哥,”顾云蔓红着眼眶,泣道,“你同我阿弟仕途才有起色,我不能因为同你的儿女私情,便抛了两家名声不顾。还有我阿姊,我阿姊她还未嫁人,她受不住外面的流言议论的。” “妹妹,我……”顾云蕙开口欲言。 “算是我求你,”顾云蔓跪下身子,拽着萧崇清的衣角,哭的满脸泪水,哑着嗓音道“算是阿蔓求你,好不好。” 萧崇清怔怔地站了半晌,嗫嚅着嘴唇,痛苦得闭了眼眸,缓缓吐出一字,“好。” 第79章 文韬武略 赫连玦瞥了一眼上报的折子,冷笑了一声,便将其扔到严子衿脚下,“倒是难为蔺磊了,能想出如此蠢笨的法子,皇帝看了竟还能从中书批下来。驳回去,叫他重写拟了折子,不用报中书,直接拿来给本王看。” “诺,”严子衿应道。 “等等,”赫连玦忽然叫住了严子衿,又揉了揉眉心,颇有些烦躁道,“算了,南部漕运发达,商贸频繁,豪商大贾各据一方,盘根交错势力复杂,他想不出好法子倒也正常。” 南楚多河道,南北有邢河自北漠横穿至南海,东西有泾河自西燕穿大渝、南楚、东陵而过至东海,故漕运、海贸极为发达,南部多商贾、豪绅,久患成疾。 赫连玦四思忖了片刻,方才道:“本王口谕,你拟折子。湖州乃邢、泾两河交接之处,东西、南北漕运皆以此为枢纽,设市贸总司,江州、渝州、徽州等要扣设分司,总握两江六河一应财赋收入。所纳钱财,一律用于收购囤粮及滞销货物,若有商贾逢灾溢价或垄断贸易者,可使市司播粮一率按原价涨五点出售,限制商贾操纵市场。” 严子衿闻言一喜,连忙道:“殿下长筭远略,果非我等所能及。” “殿下,北境少人,这边防一事……”兵部尚书胡新培上前半步,有些迟疑道。 赫连玦十指交叠,应了一声道:“先说说你的看法。“ 胡新培拱了拱手,接着道:“依下官之见,应加修城防,加强对侧翼、纵深和外围间隙地带的防御,或可抵御北漠起兵。” 赫连玦闭着眼眸淡淡道:“先不论北境荒凉,多草原荒漠,连座山头土包都没有,又常年风沙,对城墙侵蚀损耗厉害。便说这边境延绵百余里,又人力物力匮乏,等你这城墙修好了,漠北的铁骑早就踏平郴州一带了。” “这……”胡新培有些哑然道。 “城墙也得修,”赫连玦支起身子摩挲着腰间的琉璃石,“只修易攻难守之地既可。眼下征兵为上,抽每户壮丁,与农闲之时集中操练,以备抵御外敌。再由户部拨款,于北面征马养马,凡民间养马供朝廷所用者,免除赋税。还有,西境不是挖出了个硝石矿吗?送些过去,总会用的上的。” 文韬武略。顾望之在屏风后听了半晌,忍不住总结出此四字。实在是文韬武略。 这个赫连玦,果真不是单靠手段狠厉便可揽众多英才于麾下的。 顾望之在太子身侧也有段时日了,可论起治国方略来说,他远不及赫连玦。 赫连玦实在是同他那暴虐恣睢的父亲太像,既有可治天下的雄才伟略,又有可覆天下的横行奡桀。 “臣遵旨,谢殿下赐教。”胡新培拱手道。 “以上诸令,若有阻碍者,朝廷官员也好,地主豪绅也罢,杀。”赫连玦睥睨着台下众人,淡淡道,“通知大理寺卿常盛,刑部尚书向遥深,凡有碍本王决策者,一个也不用活着出来。” “是。”众人应道,缓缓退了下去。 赫连玦侧着眼瞧了眼身后的屏风,冷声道:“出来吧。” 顾望之连忙走了出来,俯身道:“殿下。” “市贸那法子,你想得很好。到底是连中三元的状元郎,果真同那帮只会出蠢点子的废柴不一样。”赫连玦颇有些满意道。 顾望之连忙拱了拱手道:“下官不敢居功,不过是想了个框架,具体如何实行,乃是殿下的主意。” 确实如此,她才做官不多久,对南楚诸多河道漕运并不搞得十分明白,只提了个在各要道设立市贸管辖漕运的说法,至于后面的什么赋税、均输,那都是赫连玦的主意。 赫连玦轻笑了一声,看向顾望之道:“你脑子倒是转的快。近日太子那边有什么动作?” 顾望之沉思了片刻,方才答道:“太子似乎有意查收盐税一事。” “盐税?”赫连玦挑了挑眉,“他近日野心倒是大了几分,竟也想通本王来分这杯羹了?” 他前两年方才巡盐归来,掌控了盐税大权,如今他那好侄儿便对此动了心思,当他是死了不成。 “想法子打消他的心思,”赫连玦淡淡道,“继续洞察工部的动向。” “是。” ****** 白雪缺嫌春色晚,故穿庭树作飞花。 又是一夜大雪,生生染就了满京都的风华。唯有窗前几只红梅在发了枝芽,在满地清白中独放高洁。 顾望之瞧着一旁少女纤弱的身子,手中剪着春花,眉宇的惆怅之色却并未被这迎春的喜气冲淡半分,不由忧心道:“阿瑶,可是许铭卿他待你不好了?” 瞧着年关将近,方家老太太每年都会携了方云瑶来拜访旧友,两人正在寿安堂内说话,便叫几个女儿家去后堂自个儿寻乐子。 顾云灵吵着要同顾云蕙学做七宝羹,便去了小厨房。顾云蔓回府省亲,也入了内堂,留下萧家舅父同崇清哥哥在外头拜会父亲。家中男儿都在正堂中,顾望之本也该去的,只是听闻方云瑶来了,实在忧心,便推脱着身子不适,陪着喝了两盏酒便到祖母这处躲闲。 却不料一进来,便见她原本娇弱的身子又清瘦了几分,瞧着让人心疼。 “并未,”方云瑶扯了扯嘴角,她们许久未曾相见,她不想一上来就说这些不开心的惹顾望之为她担忧,只佯装打了个哈欠道,“许是昨晚同祖母说话,睡的晚了些,如今有些困顿了。” 顾望之自然不信,却还是揽过方云瑶的脑袋,借了自己的肩膀让她靠着,自顾自地说道“前些日子京都中流言蜚语甚多,许铭卿误会了你我二人的关系。我向他解释了一次,他未听进去,又说了不好听的话,我实在没忍住,便打了他一巴掌。” 方云瑶轻轻应了一声,她知晓此事。那日许铭卿从皇宫回来之后,到她房中大闹了一场,指着鼻子唤她们做奸夫淫妇。难听的话听多了,解释了一遍又一遍可换来的只是更深的猜疑,方云瑶骨子硬,生生撇过头去,索性不再多说。 许铭卿当她是默认了,又酒气上头,扯过她的身子便强行要了她一遍又一遍。他是发了狠了,便是方云瑶哭得再厉害也全当做听不见,掐着她的腰质问她到底爱谁。 事后那一滴滚烫的泪水灼在她胸前时,方云瑶泣不成声,等第二日许她想坐下来同许铭卿冷静地谈谈时,他早已抽身离去。而后每每来时,都是在外面喝的酩酊大醉,强硬粗蛮地同她一番情事之后便冷脸离去。 第80章 各有各的烦心事 方云瑶一身傲气,是提笔能撰天下人物于笔端的扫眉才女,如今被当做禁脔一般终日被锁在屋中、任人索求,时至此刻也早已心灰意冷。 顾望之握住方云瑶的手,定定地看着她道,“阿瑶,你知道的,我不愿看你受委屈。若有一日,你在许家当真受了欺辱不愿再待了,你便来寻我,我定想法子将你从中扯出来。” 方云瑶眼眶一酸,又生生将眼泪憋了回去,换了副口吻,玩笑似地打趣道,“瞧瞧这当了官的说话便是不同,得了官家青眼,倒真当自己是救苦救难的菩萨了?你放心,我一切安好,你专心自个儿的仕途便是了。” 她也是才听祖母说,顾望之进了吏部后便一直在太子身边做事,几个月也颇有了些功绩,太子很是重视。 “快莫要打趣她了,”顾云蔓放了一旁写好的联子,笑道,“你方才没听阿姊说,阿望这段时间忙得不可开交,前些日子上早朝鞋子都穿反了一只,若为锦瑟提醒着,怕就这般入宫面圣了。” “阿姊,这些事你便莫要再提了。”顾望之面色尴尬,连忙打断道。那是因为太子找她共议徐州知府贪污一案,种种罪证有真有假,众人梳理到寅时才散,第二天自然迷糊。 众人不由笑作一团。 “你们在说什么,这般高兴?”顾云蕙端了七宝羹来,指尖被碗烫的有些发红,忍不住捏了捏耳垂,“来,尝尝我们灵姐儿做的七宝羹,暖暖身子。” 顾云蕙说着,伸手提了提顾望之的耳朵,笑骂道:“你呀你,家里的男儿都随父亲在外堂迎客,偏你跑进这女儿堆里来偷懒躲闲。” “好阿姊便饶过我吧,外头吃酒吃得厉害,你阿弟可比不过,届时被灌晕了扔回来,岂不是更丢脸。”顾望之捂着耳朵连连求饶道。 顾云灵捂着帕子笑得开心,“不若让我吃去替你喝,保准把他们几个都喝趴下。” 顾家众女儿中,数二房屋里的灵姐儿酒量最好,比起男子也不在话下。 “我寻了哥儿一遭,竟同姑娘们在此处玩闹。”锦瑟气鼓鼓地进了门,抬手挥了挥手肩上的雪花,道“主君那边已经散了,沈小公爷和萧二哥儿在韶安苑中等您,说是还有话说。” 顾望之点了点头,辞过诸位姐姐便同锦瑟去了。 满地大雪,虽韶安苑同寿安堂路程不过半盏,却也叫顾望之湿了些头发。 沈景轩见她来了,连忙掏出怀里的帕子,替她擦拭道:“怎么也不叫人撑把伞?再着了凉去。” “不用,刚刚吃了七宝羹回来,身子还是暖和的。”顾望之甩了甩脑袋,推开沈景轩。 “我说阿轩,阿望又不是几岁的孩子了,你若是这般不放心,不如打仗的时候将她拴在裤腰带上一同去得了。”萧崇锦在一旁打趣道。 打仗?打什么仗?顾望之疑惑地瞧了沈景轩一眼。 沈景轩摸了摸鼻尖:“昨日边关来报,南境蛮人入境,夺了我陈州一带。官家同太子商议,定了父亲为统兵大都督主帅三军,我为副帅云麾将军,待春节过后便即刻启程平叛。” 顾望之心中一悸,她虽盼着沈景轩能建功立业、驰骋疆场,可如今真听见他领兵上阵,却不免担忧起来。 “你,”顾望之张口,又顿了顿道“你切记万事小心,战场上刀剑无眼,莫要冲动行事。”顾望之也不知怎的,说着说着眼眶便有些泛红,她怕人瞧见,又迅速别过头去,猛地眨了好几下眼睛,才将那点泪意憋了回去。 “哎呦我说,阿望你别是担心的哭了吧,你何时竟像个女儿家一般,如此多愁善感了。”萧崇锦眼睛多快的人,顾望之那点小动作可瞒不过他,立刻便像逮住了顾望之的小辫子一般打趣道。 哭了?她听闻他要上战场担心得哭了?沈景轩一愣,旋即瞧着顾望之的面色,不由大喜过望,若非萧崇锦在场,非得抱着顾望之狠狠亲上几口才算。 “萧崇锦你哪只眼睛见着我哭了?”顾望之恶狠狠道,“不过是外头风雪大我一时眯了眼睛。” 他家阿望口是心非的模样也这般可爱,沈景轩心里乐得发颤,连连应道:“好好好,是外头风沙眯了眼睛。” 舔狗的奥义算是被你小子琢磨明白了,萧崇锦心里暗暗吐槽道。 “你之前同我提起过的刘瑾禾,我这次行军准备带着他一同去。”沈景轩正了正神色,说起正事来。 他先前应了顾望之的请求,将刘瑾禾放在禁军之中,才发现此人不愧得了阿望和方家爷爷青眼,单手可举鼎过首,一人之力足抵十人有余,便是霸王在世也不过如此。偏还谙熟兵法,实在是生来的武将之才。 顾望之点了点头,又不免忧心道:“他是文士出身,为人又最是憨厚老实,不曾见过战场凶险,还需你多照拂些。” 沈景轩应了,刘瑾禾是一员杀将,这优柔寡断的性子在战场上怕是会误事,他自然会替他掰了过来。 “我带了上好的兰生酒!今日我们便当做为阿轩饯行,不醉不归!”萧崇锦来了兴致,举起酒盏道。 顾望之想起以前,他们三人也是这般,偷偷跑出去喝酒、玩闹、如今到底也是各赴前程,走了不同的路。那时的光景放在如今,便如同今日之酒一般,热的人心头发烫。 顾望之端了酒盏就豪饮下肚,三人煮酒听雪,仿若回到少年时,一夜大雪,满地清白。 第81章 心想事成庙 去年元月时,花开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上元节的京都最是热闹,街上一片凤箫声动,玉壶光转自是不必细说。 这是刘瑾禾来京城过的第一个年,本该同师傅师娘一同来赏灯,可两位年岁大了,不爱凑热闹,便叫他自个儿出来转转,也瞧一瞧帝都一年之中最繁盛的景象。 本也是漫无目的地到处转着,遇见了什么新奇便过去看看,眼下正瞧着街边一小铺虎头花灯做的极好,神态、花纹皆是惟妙惟肖。 刘瑾禾来了兴致,提起花灯瞧了瞧,便听那小摊主人笑道:“这花灯做起来不易,原是要十五文的,瞧着客官喜欢,便算作十文钱好了。” 刘瑾禾点了点头,正想从腰间掏了荷包付钱,谁知却摸了半天也不见,恍然想起方才街上人来人往,莫约是不知何时叫人偷了去。 果然是京都,便是连扒手都比外头高明三分,竟让他半点也不曾发觉。刘瑾禾垂下眼,嘴角瞬间耷拉下来,里头那可是他小半个月的俸禄。 “我这里没有铜文了,便替我再拿两盏罢。”温婉轻柔的女声在一旁响起,她纤细白皙的手掌摊出一块碎银。 摊主立马咧开了嘴,连声道好,替那姑娘取了两盏最精致的莲花灯来。 见她青螺眉黛长,星眸揽群辉,见她发染浓春烟,身似月下仙。 雪树堆花,高雅清华,刘瑾禾心中一怔,只觉得世间最美好的词汇于她皆是配得。 “你怎是个呆瓜,我家姑娘钱都替你付了,你还傻愣做什么?”一旁扎了双髻绿衫丫鬟掩唇笑道,这小子,莫不是瞧她家二姑娘的容貌瞧呆了罢。 “春心,不得无礼。”顾云蕙低声训斥,转而又同刘瑾禾抿了抿唇,“公子莫怪,这丫头被我宠坏了。” “是在下失礼在先。”刘瑾禾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拱手道,“不知姑娘名讳,等我回府去了银钱便……” “阿姊,你叫我好找!”还不得刘瑾禾问完,便见着远处一蓝衣少年匆匆赶来。 “望之兄?” “瑾禾?” 顾云蕙左右瞧了瞧两人,有些惊讶道:“你们认识?” 顾望之眨了眨眼,这才将同刘瑾禾认识的原委大致与顾云蕙解释了一番,顾云蕙含笑点了点头,道:“如此算来,竟也是旧相识。不如今日便同我们一起赏灯,叫阿望替你做个向导。” 刘瑾禾自然愿意,刚想点头,便又瞧了一眼顾望之的神色,有些犹豫。 顾望之瞧着刘瑾禾连耳尖都泛起绯红,顿时明白了他似乎是对自家阿姊有几分意思,微微笑道:“护城河畔放河灯是帝都元宵习俗,瑾禾若是不嫌弃,便一起去罢。” 护城河离闹市不过几里路,湖面一片灯火,碧波荡漾间映出人间百态,掎裳连袂,渭流涨腻。围着湖边的闺阁淑女手持花灯放于湖面,只愿得一心人,白首莫相离。 杨悦榕手中这盏河灯是一个月前专门请师傅精心打磨出来的,满湖的花灯也抵不上她一人的精美。她拨了拨湖面上微凉的水,蹙着眉道:“兰芝,你说这河灯当真灵吗?” 一旁绿衫女子立马道:“榕姐儿放心,奴婢前些日子特地去般若寺请慧明大师开过光的,定然灵。” 杨悦榕这才放心地点了点头,昨日裙幄宴苏柠玥那个死丫头可恶得紧,身上着了件顶好的狐绒小袄,京都贵女将她围作一团,纷纷恭维夸赞。她本无意理会的,谁知那人不要脸的紧,声称这袄子是前几月宫中围猎自个儿亲手猎得的,还说什么顾家七郎瞧着也觉得好看,便送了他一条一样的。 众人顿时明了,神色暧昧不清起来。 苏柠玥见状愈发得意,只道顾望之虽出身差些,可若是当真对她有意,她倒也可以抛去门第不看。毕竟这满京贵女之中,除了她苏柠玥,想来顾家七郎也瞧不上别人了。说着还颇为轻蔑地瞥了杨悦榕一眼。 杨悦榕的祖上,是开国七辅臣之首的杨家,太祖母更是太宗皇帝的长姐,这样显贵的出身脾性自然也大,便是承认顾望之不喜欢自个儿,也决计不能叫苏柠玥这个小狐妖子得了便宜,顿时冷笑道:“顾家七郎心中早有所属,二人青梅竹马一同长大,相知相许,便是方云瑶已嫁作人妇依然痴心不悔,我看有些人还是莫要做梦了好。” 苏柠玥闻言脸色顿时铁青,冲了上来便是一番争执,武将家的女儿向来动手不动口,眼瞧着便打了起来,还是沈夫人及时赶来方才劝住。 回忆起昨日种种,杨悦榕此刻心中决算不上畅快,她对顾望之虽算不上多死心塌地的喜欢,不过是图他少年状元才华出众,又实在长得好看极了,她敢打赌京中贵女但凡瞧过顾望之的,很难不对其产生好感,毕竟哪个女子不喜欢一个模样又好,人品亦是端持的郎君?谁要是嫁了他保准得在贵女圈里扬着脑袋走。 不争馒头也得争口气!杨悦榕双手合十,务必虔诚地对着河灯许愿:嫁给顾望之,嫁给顾望之,求求让她嫁给顾望之啊啊!! “杨姑娘许的什么愿望,这般心诚。”清润的嗓音缓缓在耳旁响起。 杨悦榕猛然睁眼,少年清秀的面容就在眼前,浓睫长眸,此刻染上点点星辉,连身后的月色都极为眷顾他,清冷的色泽流泻在身后,风姿秀雅,春华映月。 她一怔,猛然没稳住身形便向湖面倒去。 顾望之见状连忙伸手拽住她纤弱的手腕,将人往怀中一带,虚揽一把,瞧着眼前人心有余悸的面容,不由低声道:“冒犯了。” 杨悦榕抚了抚胸口,摆手道:“是我不当心,多谢顾七公子。” 顾望之微微颔首,唇瓣微勾道:“无碍。” 杨悦榕抬眼瞧着顾望之身侧拨弄这河灯的秀丽女子,只觉得眼熟极了,歪着头想半晌,方才恍然大悟道:“你是之前春宴抢了我球毡的姑娘?” 她记得似乎是顾望之同母的阿姊。 次一番话不由叫顾云蕙回忆起几年前自己醉酒的窘迫事迹,顿时红了面容,致歉道:“那日之事是云蕙失礼了,还望杨姑娘莫要怪罪才是。” “事情过去这些年了,我也并非这般小气之人,顾二姑娘无需放在心上。”杨悦榕大度道,哪有人会计较未来阿姊的过错。 顾望之含笑道:“武将家的女儿自然豁达大度,明月入怀。” 杨悦榕红了红脸,旋即又像是想起什么似得,忿忿道:“也不是每个武将家的女儿都如此。那个苏柠玥,近日到处在帝都中撒布你心悦于她的谣言,你虽是男子,可到底还未成婚,也需顾忌自己的名声才是。” 顾望之挑了挑眉,想来是因着白狐皮一事,她倒也有所耳闻。还听说杨悦榕同苏柠玥为了她在昨日的裙幄宴中打了起来,如今京都盛传她的祸水之名,竟引让两位贵女相争不下、 “望之知晓了,多谢姑娘提点,”顾望之颔首,又瞧了瞧顾云蕙缩在袖口的指尖,道,“天色不早了,在下便同阿姊先回了。河边风大,姑娘也早些回去罢。” 杨悦榕点了点头,怔怔地瞧着少年远去的背影,“兰芝,明日去般若寺还愿,多带些香钱。” 她愿称之为,心想事成庙。 第82章 相像 赫连玦瞧着面前黑白交错的棋局,修长的手尖扣了扣手中漆黑的棋子,勾了勾唇:“我前个儿留下的局,先生今日便解了出来。” 魏蔺近几年嗜棋如痴,他便寻了些难解的棋局给魏蔺解闷,往日怎么也得十天半月的才能解出来,如今不过三日就破解了,也难怪他疑心。 魏蔺见瞒不住赫连玦,便捋了捋胡须,讪讪道:“你说这个啊,昨日顾七来同我拜岁,便顺手解了。” 顾望之?赫连玦沉了眼眸,倒是有几日不曾见到他了。 他垂眸瞧着面前的局,表面以退为进,实则步步算计,倒是像极了那人的作风。 不知怎么的面前竟浮现出少年清冷的面容,甚至是那日他不慎扑在他怀中温热的触感,赫连玦有些烦躁地皱了皱眉。 “你若是想用他,该以心换心,若是再同往日般使了强硬的法子,怕会适得其反。”魏蔺用茶盖拨了拨盏中的绿叶,缓缓道。 赫连玦随手捡了块桌上的糕点,慢慢咀嚼,道:“我身边从不缺人,一个未及弱冠的少年而已,我兴起了便用,没了兴致便扔,哪里值得我费这般心思。” 魏蔺闻言,不由强硬起来:“他可是我的得意门生,若要硬要说也算你半个师弟。朝堂上你如何谋划弄权我不管,可你须答应我,若非逼不得已决不可伤他害他。” 魏蔺自幼看着赫连玦长大,他所识得的一字一墨皆为自己亲手教授。这孩子儿时吃得苦多,性子自小便阴鸷执拗,长大后更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自己年事已高,又膝下无子,说句大逆不道的,心中早已将赫连玦视如己出,而后听闻他所作种种,也曾屡次劝诫,可最终仍是无果。故而两人见了面也闭口不提朝堂之事。 “您倒是难得如此重视一人,”赫连玦淡淡瞧了魏蔺一眼,拿了帕子擦了擦手道,“此事我自有分寸。还有,这糕点太甜了些,您还是少吃点好。” 说罢便起身离开,连带着那盘糕点也一同扔了出去。 “唉,你!”魏蔺瞧着远去的赫连玦,心中嘀咕道,“还是这般怪脾气。” ******* 少年声音低柔悦耳,若绵雨滴落的袅袅,眼眸中落下余晖,剔透得如同玉壶光转。 他瞧着面前不卑不亢的少年,勾了勾手指示意她上前。 顾望之皱了皱眉,虽不知为何却还是小心翼翼地挪了挪脚步。 赫连玦伸手捏过她的下巴,叫她不由得一个踉跄跪倒在他面前,膝盖顿时被磕的生疼。 “你这双眼睛当真叫人瞧着厌烦。”赫连玦低沉冷冽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冰凉的指尖随即覆上她的双眼。 又是这种感觉,顾望之心底有些发颤,当年在醉红颜,她便是这般险些遭他挖去了眼睛。 他如玉般光洁的手指一遍遍描摹着顾望之的双眼,突然用力在她眼眶中一摁。 疯子!他当真是个疯子!顾望之忍不住痛呼一声,眼泪一下便夺眶而出,抓着赫连玦的手便要挣脱开来。 赫连玦一把捏住她的后脖颈叫她动弹不得,仔细地瞧着蒙上一层水雾的眼珠,琉璃一般波光流转,仿若盛满了细碎的星河。 这双与儿时记忆里几乎如出一辙的双眼,原本该是冰冷,轻蔑,不含一丝感情的,仿佛世间一切在她眼中不过一个可有可无的物件。而此刻却漫布着泪水与恐惧,他只觉得畅快极了,心中甚至滋生出来的丝丝酥麻的痒意。 赫连玦几乎是被这种快意冲昏了头脑,愈发用力地捏着她的下巴:“你这般高傲的人竟也会露出如今的表情吗?你向来不屑与看我半眼,可如今还不是跪倒在我面前如蝼蚁一般?” 他在说什么?顾望之看着面前近乎疯魔的赫连玦,只觉得自己的骨头都要被捏断了一般疼痛。 “王爷,她不是!”青泽见状,连忙上前喊道。 赫连玦猛然怔醒,一把捂住顾望之的眼睛,深吸了好几口气方才慢慢缓过来,抬脚踢开顾望之,神色有些晦暗不明。 顾望之被踹的肋骨生疼,忍不住抬眼冷冷瞧着赫连玦。他当她是什么,呼之即来招之即去的物件,便是他府上下等的奴才也没有这般毫无缘由地打骂。 赫连玦闭了眸子养神,好半会方才揉了揉眉心,冷然道:“听说你近日在协同太子处理徐州知府贪污一案,可有了结果?” 顾望之答道:“张庆芝这些年来树敌颇多,出事之后弹劾他的折子不少,种种证据真假混杂,如今正在梳理,但想这知府一位,多半是保不住了。” 旁的不说,每年徐州向朝廷上税张庆芝多少都揣了点进自己的口袋,虽说他行事谨慎,每次不过百两,可殊不知下面的人也这么层层克扣下去,便是一个大数目了。如此一查,怕是整个徐州的官僚集团都要掀个大半,其中利益纠葛错综复杂,一个不慎便易动了根基。 此事极为棘手,她和太子商讨了几日,最终才决定先除去张庆芝这个顶头一把手和几个副官,杀一儆百,再换上可堪用的清廉之人坐镇徐州,一点点整顿。 “本王要的可不仅仅是他脑袋上这顶乌纱帽,”赫连玦抬手扔了本折子在顾望之脚下,缓缓道:“本王要的,是他项上人头。” 贪污虽罪名不小,可张庆芝涉案金额不算大,怎么也不至于丢了脑袋,顾望之有些疑惑地捡起地上的折子,大致扫了一眼,不由大惊:走私贩盐?张庆芝好大的胆子,这可是要株连九族的重罪! 她不由定下心细细看了一番,一桩桩一件件,皆是物证确凿,赖无可赖。 赫连玦勾了勾唇,捏着手腕上的琉璃玉,“徐州知府一职,本王要你想法子,让李泉顶上去。” 顾望之心中冷冷一笑,难怪他如此好心,原来是为了扶持自个儿的人上位。 徐州临海,产盐最盛。李泉又是掌管当地粮税、盐税的同知,他想要抓住张庆芝这点把柄,虽说颇费些功夫,但也不是完全做不到。张庆芝是贪的不少,可他李泉又哪里是什么干净的,若真将他放了上去,只怕徐州官僚这块毒瘤,是清不干净了。 “你以为这吏部的位置,本王是白叫你上去的?”赫连玦瞧她默然,沉了沉眼眸,威胁道,“顾望之,别叫本王小瞧了你口中的忠心。” 顾望之垂着眼睫,低声应道:“必不负王爷所托。” 待顾望之走后,青泽才上前道:“王爷,张庆芝一案李泉未必能够将自个儿摘除干净,此时扶他上位,若是被人连根彻查了出来,怕将成为一枚废棋。” “本王就是要他被查出来,”赫连玦眯了眯眸子,冷笑道,“他这颗棋子,本身便不是为徐州这盘局而下的。弃子,亦有弃子的用处。” 第83章 颐和轩的小殿下 “啪!”赫连璟重重地将手中奏折拍在桌案之上,饶是温润如他此时也不由眸色冷然,“张庆芝倒是好胆量,本宫从前是小瞧了他。” “想来张庆芝在徐州作威作福已久,便是连身边之人都瞧不过去,又唯恐遭了迫害,这才密折上报。”顾望之神色淡然。 赫连璟沉着眸子,将顾望之的话细细琢磨了一番,抬首道:“你的意思,这折子是徐州同知李泉报上来的?” 走私贩盐此等大罪,若非身边亲信又有几人能知晓得如此详尽。更何况奏折中一笔一账,皆是铁证,辩无可辩,李泉分管徐州盐税,想来除了他,旁人也弄不来这些。 顾望之拱了拱手,“望之不敢妄言。” 赫连璟又拾起桌上的折子,瞧了半晌,方才开口道:“若张庆芝倒台,你觉得徐州知府一职,李泉可担得?” 随着这段时日同顾望之共事,他愈发发现,此人既能见微知着、旁观必审,性子又谦卑雅正,政见之上也同他不谋而合,始终兢兢业业,从挑不出什么错处,用着实在得心应手,故而对其的信任也与日俱增,许多政事也会问过顾望之的意见。 顾望之抿了抿唇,“臣查过李泉此人,庆隆十二年任徐州同知以来,虽无佳绩,却也不曾出过什么大错,且此次贪污案涉及人员众多,他并未参与其中,想来底子算是干净。若张庆芝获罪,朝堂之内一时也寻不到更好的人接替知州一职,殿下用他,也可作权宜之计。” 赫连璟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似有些被说服。 顾望之见状,又道:“如今朝堂之上,能担得起这一州首脑的,多是些早已身居要位的老人,要遣他们去徐州偏远之地怕是不能。可殿下又心虑李泉,不若选个忠耿清廉的朝中新贵,任同知一职,分管盐、粮两税,可从中分权制衡,一旦李泉有了不轨之事,扶其上位便也顺理成章。” 闻言,赫连璟这才松了眉头,只觉得顾望之思虑周全,竟能一语解他心中疑虑,实在是难得的左膀右臂,勾了勾唇笑道:“如此甚好,此事便交由你去办吧。” “是。”顾望之拱手道。 事既办得妥当,顾望之自然也从东宫退了出去。 李泉哪里真是什么好货色,徐州官僚蛇鼠一窝,能在张庆芝身边那么多年,贩卖私盐一事想来他在其中也获利不少,不过是账目做的隐蔽,又暗地里身靠赫连玦这棵大树,这才能把自己择了个干净。若真叫他掌控了徐州,那第一个遭殃的只怕是徐州成千上万的黎民百姓。 顾望之垂下眼睫,眸底翻涌着暗云,她只答应赫连玦让李泉坐上知州一位,可却没说过,让他坐多久。 “你从东宫出来,可是顾员外郎?”有些奶气的声音在顾望之耳边响起。 顾望之垂眼一瞧,便见一莫约五六岁的孩童扯了扯自己的袖口。他身子骨有些瘦弱,眉目却生得清秀,皮肤白皙,一双圆眼有些怯懦地瞧着她。 顾望之眨了眨眼,仔细回忆了一番,这才想起来面前的孩童应该就是皇幼子赫连璃。 官家膝下仅有两子,除了皇后所诞的嫡长子赫连璟外,就是良妃所生的皇幼子。听闻良妃生赫连璃那年,恰逢官家大病,皇室之内有所忌讳,只言幼子不祥,冲撞了龙体,才致官家自此缠绵病榻。皇帝龙体贵重,众人也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索性便将赫连璃扔在皇宫中最偏远的颐和轩内,若是不刻意提起,甚至都无人能想起这个皇幼子的存在。 如此想来,倒与她儿时同病相怜。 顾望之这般想着,对着赫连璃也难免心软了几分,应道:“回小殿下,臣正是。” 赫连璃弯着眉眼,语气有些欢愉起来,眸中颇有崇拜之意:“我听闻说过好多你的故事,她们说你长得很好看,又连中三元得了殿试魁首,是文曲星下凡。” 顾望之闻言,不禁摸了摸小皇子的脸,笑道:“小殿下谬赞了。” 赫连璃连忙摆了摆手:“你别谦虚,我身边的姊姊们都爱提起你,她们说你是天下女儿做梦都想求得的郎君。”姊姊们?顾望之有些疑惑,她倒不记得官家膝下有女。 赫连玦见状,连忙慌乱地捂住嘴巴,好似说错什么话了,旋即又垂下眼眸泫然欲泣道:“是阿璃身边的宫女,她们说在人前不可以唤她们做姊姊,是要掉脑袋的,阿璃说错话了。顾员外郎你不要告诉旁人好不好,她们是这天底下对阿璃最好的人了。” 原来如此,想来小殿下自幼被冷落惯了,生母难产早逝,官家又对他视若敝履。在这皇宫之中,能给予他一丝温暖的,想来也只有身边的嬷嬷和宫女了。 “臣也是被身边的阿姊照顾大的,”顾望之俯下身子,凑在赫连璃耳边低声说道,“臣私下里,也会偷偷叫身边的丫鬟做阿姊,这是臣同小殿下之间的秘密,臣谁也不会说的。” “春夏姐姐说的没错,顾员外郎是个好人,”赫连璃顿时露出欢喜的笑容,进而又小心翼翼地问道,“顾员外,她们都说你是这天底下最聪明的人了,你能不能教阿璃读书呀,阿璃学东西很快的,不会耽误顾员外很长时间的。” 顾望之皱了皱眉,她知晓赫连璃在宫中受了不小的冷落,却不料竟六岁的却还不曾读书习字,想来官家是彻底将这个儿子忘之脑后了,她开口问道:“小殿下不曾读过书?” 赫连璃有些惶恐地搓了搓指尖,低着头道:“不曾有师傅来教过我。宫里的秋冬姐姐虽识字却不会做文章,她最是喜欢你,时常拖采办的小太监去宫外买你的字帖来描摹,我也跟着她大致认了些。” 顾望之心中一动,柔声道:“臣很愿意教授小殿下,可如今臣不过是个从六品的吏部员外郎,委实担不起皇子之师。这样可好,待臣去请示太子殿下,若殿下答允,臣便每月中旬来颐和轩教殿下做文章。” “此话当真?”赫连璃欣喜道。 “自然。”顾望之点了点头。 “小殿下,您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若被人发现了可不好。”一粉色宫装的女子见着赫连璃,连忙上前急色道。 她一扭头便不见了赫连璃的身影,颐和轩众人找遍了大半个皇宫,真真是快要急死了。 “秋冬姐姐对不起,是阿璃听说顾员外郎今日进宫,想来求顾员外教阿璃念书,阿璃不是故意要乱跑害姐姐忧心的。”赫连璃低着脑袋认错道。 秋冬这才抬眼瞧见面前这个容貌绝色的少年,不由一怔,很快又红着脸道:“顾……顾大人莫要怪罪,小殿下年纪小不懂事,奴婢回去一定好好照顾。” “无妨,”顾望之微微笑道,“你们将小殿下照顾得很好,确是费心了。” 她瞧了瞧天色,算着也该到了宫门下钥的时辰,“时候不早了,我也得回府了。” 春秋抿了抿唇,俯身道:“恭送大人。” “听闻姑娘喜欢在下的文章,”顾望之回首,凤眸里笑意浅浅漾开,“下次可不必求采办公公再花银钱去买,去顾府寻我阿姊取了便是。” 瞻彼淇澳,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古人之句,衬不欺我。秋冬瞧着少年一席绿衫,怔怔道。 第84章 朝闻道,夕死可矣 蔡京没想到,自己在回府的路上,也能被人拦了下来。眼前的黑衫男子口口声声说自家公子有请,却又不肯透露名讳,只说邀他同春楼内厢房一聚。蔡京自然不傻,他之前在户部协理治洪赈灾一案,因着刚正不阿的性子,开罪了不少权贵,如今又怎知是不是有心之人欲加害于他。 只听那男子说道:“我家公子知晓您的顾虑,只说您瞧了这便明白了。”说罢便递过一角白纱,似是从哪里扯下来的,只绣着片露着粉尖的睡莲。 是他!蔡京猛然一怔,连忙下了马车,唤自家小厮先行回府,切莫同他人提起今日之事,家中人问起只说友人相聚便是。 蔡京随着男子入了同春楼,一路上皆是步履匆匆,可偏偏到了房门口,却不由踌躇紧张起来。 他是寒门出身,也曾想过科考入仕,自诩一手策论写的精妙绝伦,若要得个二甲也非难事,可谁知乡试之时,他的文章却遭当地考官来了个偷天换日,给通判家的儿子调了去。蔡京愤懑难当,一纸状书告上了衙门,却非但没得个公正,还凭白被打了顿板子扔了出来。 地方不行,他便想着上京告御状,可谁知官官相护,皆是附膻逐腥之辈,又怎会在意他一个穷苦书生是否得了公正。文人清流,襟怀坦白,他不愿见朝野渊鱼丛雀,更不愿曳裾王门自此营苟一生,便索性放浪形骸,终日游于山水。 可偏是紫竹林外,那人的一番话彻底点醒了他,而后也曾共同坐而论道,更让他下定决心重返仕途。忆起昔日煮酒共论天下事的情景,仿若一切皆历历在目,蔡京不由感到眼眶有些酸涩,深吸了好几口气,方才推门而入。 蔡京刚踏进门,便瞧见面前清冷卓绝的少年,猛然一惊,面容上皆是不可置信之色,他嗫嚅着嘴唇,一时间几乎说不出半句话来:“怎么会是你……” “蔺大人待你可还好,并未为难你吧。”顾望之微微一笑。 “你……”蔡京琢磨了一番他话中的含义,瞪圆了双眼,“是你让蔺尚书……” 原来自己在户部肃查贪腐,只要不触及底线,蔺磊皆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全权任由着他去了,甚至还对他多有提拔,短短一年便叫他升到了户部郎中一职,其中缘故竟都是因着顾望之在暗中打点。 “你成了赫连玦的人?”蔡京顿时沉了脸色,眸中尽是失望。除此之外,他想不通顾望之一个深受太子器重的中书舍人,如何能叫隶属于王党的蔺磊替他做事。 “并非,不过是当初蔺大人为了赈灾一事发愁,我给他出了个主意,让他上一道折子从户部要人,如若不然,又怎么能将你们从翰林院调出来。”顾望之淡淡道,“身处权力中心,又有几人能当真做到两面不沾。” “可你如今倒是为东宫办事,”蔡京红眼眶有些微红,摇着头道,“世人皆道太子仁德,可党争持续了这么些年致使南楚国力日渐势微,难道就全然是赫连玦之错吗?太子当真便能将自己撇个干净?他的仁德,不过是相对摄政王的暴虐。你是有大才之人,便是有朝一日你当真能扶持太子扳倒王党,难道就能真正得到一个你当初所言的,海清何晏的天下吗?为君者仁懦,那倒了一个赫连玦,便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赫连玦,你又要斗多久,南楚朝堂又要浑浊多久?” 他原以为……原以为顾望之是懂的…… “可若我能给大人指出第三条路呢?”顾望之上前一步,定定地看着蔡京道,“我若能给大人一条既不依附于太子,也不屈从于摄政王的路呢?大人可愿意走?” 蔡京自嘲似地笑道:“如今两分天下,早就不是无党无派之人能够出头的时候了,又哪里来的第三条路可以选。” “于两党之间暗中斡旋制衡,设计谋划叫其鹬蚌相争各失臂膀,借机举纯臣上位。这,便是我想选的第三条路。”顾望之眸光一沉,冷声道,“给我五年,三省六部,我要换掉一半。” “你……”蔡京一怔,“你当真能……” 此计艰难无比,非有超乎常人之心智,超乎常人之谋算不可得。 顾望之轻笑道:“蔡大人是如何从翰林院无人问津,到一步步走至如今的位置的?我的谋略,蔡大人应当比旁人更加清楚才是。” 蔡京一窒,想起自己每走一步竟都是在此人算计之中,顿时又有些犹豫不决。 “我知晓你们不喜我这等步步为营,满心皆是谋划之辈。可如今的朝堂,容不下那么多耿直忠虑之人,我不愿让你们陷于尔虞我诈的党派之争中丢了初心。”她看着蔡京,一字一句皆发于肺腑,“庙堂簧舍之上,该是纯臣的天下,诡谲善谋的阴谋家,我来做便是。” 蔡京看着面前坚毅的少年,仿佛又回到了那年紫竹林中,他摔了手中的羽殇,笑他们十年窗下、自诩名仕风骨,却连仕途都不敢闯上一闯,斥他们尺泽之鲵,不愿做与朱门贵胄为伍,却连自己的命运都不敢博上一博。 “肃庙堂,正根基。蔡京,我需要更多的权力,”顾望之上前了半步,“我需要朝堂之上有更多敢于同封建不公势力负隅顽抗之人为我铺路,与我共同缔造一个适合变革的朝野。” “天下是天下万万百姓的天下,而非一人之天下,太子不能阻我,赫连玦也不能。” 蔡京霎时间红了眼眶,顾望之所言,正是他心中所愿,是他为官从政的初心。南楚如今表面繁盛,实则早已被历朝党派之争和腐朽的官僚集团侵蚀得积贫积弱,若不从根基拔起只怕很难整治。 可他深知,这般的局面并非是他能用一腔愤慨和激勇便能够改变的,他需要站的更高,才能有更多的话语权, “我深知我一人之力微弱草芥,可若是顾大人愿替我们这些敢于顽抗之人指一条向明的康庄大道,那生亦何忧,死,亦何惧?”蔡京有些哽咽,举了酒盏颤着手连敬了顾望之三杯。 “可若是我要给蔡大人的路,前方皆是未知的荆棘,甚至一朝不慎便是粉身碎骨,蔡大人也愿走下去吗?”顾望之盯着他的眼睛,试图从中找出一丝动摇。 蔡京哈哈大笑,摇着头道“望之啊望之,你既能单单选中了我,便该知道我蔡京是个怎样的脾性,又何必再问呢?” 这个世界哪里没有黑暗,可之所以仍存在一丝希望,是因为总有人在未知的混沌里替我们探寻着走向光明的道路。而蔡京,是她为徐州万万百姓选出的,九死不悔的先锋者。 “好,”顾望之心下动容,举着酒盏也敬了蔡京一杯,便直入主题道“大人可知徐州知府张庆芝一案?” “自然,”蔡京点了点头,徐州临海,产盐之量约占南楚的一半有余,其中官商勾结,牟取暴利,整个官僚集团早已腐败不堪,朝廷屡屡想出手整治皆怕大动根基,如今为首的张庆芝被拉下马,倒是可以借此换一拨血,清理清理徐州这块烂骨头。 顾望之暗了暗眸色道:“我协助太子彻查此案,张庆芝贩卖私盐罪无可恕,然徐州形势复杂不好贸然派遣中央官员前往任职,思虑再三只得叫李泉先行填了空子。李泉此人虽表面与贪污一案无关,可他到底分管盐税,出此大案他却能全身而退,我只忧心他才是徐州贪污案背后真正扮猪吃老虎的黑手。现下,我需要一个忠正清廉之人前往徐州,找出李泉不轨实据,整顿当地吏政,思来想去,唯有你方才是不二人选。” “你托蔡某如此大任,便是信任蔡某的人品和能力,既如此,我蔡京又如何能辜负望之所托。”蔡京正色道,“三年,我请你给蔡某三年,届时,我必还天下百姓一个全新的徐州。” “蔡大人有鸿鹄之志,望之必全力以助”顾望之回敬了蔡京一杯,又道,“还有一事,我想拜托蔡大人,今日你我相见之事,切勿再叫旁人知晓。” 蔡京有些讶异,“如今朝堂新贵,不少人是因你当日一言而入仕。这些年来你虽再未曾露面,可他们却也从未放弃过对你的追寻,你若让他们知晓你便是当初之人,往后不是行事岂非更容易些?” 顾望之摇了摇头,“若我真如此行事,又与党同伐异之辈有何区别?朝堂之上,需要第三股势力,而这第三股势力,不需要领袖。” 他们将以自己的意志前行,为她、为他们、为天下万万百姓。 “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蔡京喃喃低语,旋即苦笑了一声,道,“原来我们当日还在竹林之外以高歌自由麻痹己身时,你早已真正做到了大隐于朝。” 蔡京说罢起身,拎了桌上还未饮尽的一坛清酒,摇摇晃晃地便要离开。 “蔡京,”顾望之唤了声他的名字,动了动嘴唇,有些迟疑道,“徐州之地,偏远险恶,官僚势力错综复杂,你当真愿意?” 蔡京没有回头,只是扬了扬酒坛,高声道。 “朝闻道,夕死可矣。” 第85章 说亲事 赫连玦指尖一下一下地扣着桌面,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向海洲汇报刑部事宜,半晌又抬首瞧了眼一旁侍立的向遥深,淡淡开口道:“你儿子如今也不小了。” 向海洲一愣,很快便应道,“回王爷,已过了二十五岁生辰。” “娶妻了吗?”赫连玦摸了摸茶盏,垂着眼问道。 “未曾。”向海洲瞬时便明白了赫连玦的意思,老老实实地答道。 赫连玦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瞧着向遥深道,“可有属意的女子?” 向遥深脑海顿时中浮现出心中所念之人清丽曼妙的身姿,但转而又想到顾望之如今已然归属太子一党,如今他若是提出求娶顾云蔓只怕不妥,故而最终还是压了下来,拱手道:“回王爷,还不曾遇到中意之人。” “哦?”赫连玦勾了勾唇,似笑非笑道,“本王听说,你前些日子去顾府倒是去的勤快,想来总不会也是去瞧顾老太太的吧。” 向遥深闻言,心中一惊,立马跪了下来,冷汗涔涔道:“下官……下官不敢欺瞒王爷,之前是对顾家二姑娘有倾慕之意,可如今……如今……” 他哑言,一时竟再说不出话来。 赫连玦嗤笑一声,十指相叠缓缓道“若是本王给你这个机会呢?” 见着向遥深一脸呆滞地望着他,赫连玦轻啧了一声,果真是个蠢笨的东西,若是顾望之,便是他一个眼神,就该知道后面的事该怎么办了。 赫连玦勾了勾手指,向遥深立马伏着身子凑到赫连玦身边,听他淡淡交代了几句。向遥深立马恍然,可又有几分迟疑,“若是她不肯呢?” “顾家长女,应是识得大体的,懂得究竟一人之荣辱同阖家之安危之间该作何选择,”赫连玦十指相叠,瞥了眼向遥深道,“你不多时便可去顾府,将这议亲之事提上一题,若是他们不愿倒也无须勉强,尚书府家的嫡公子,架子总该放高些,莫要在一个顾家面前轻贱了去,她终会来跪着求你娶她的。” 向海洲明了赫连玦话中之意,只说定不会让王爷失望,又交代了两句刑部事宜,便携着向遥深退了下去。 青泽看着向家父子离去的背影,有些犹豫地开口道,“王爷这番会不会将顾望之逼得太紧了些,属下见那顾家七郎性子凉薄,却唯独对家中两个阿姊视若拱璧,若是动了他家长姐,只怕兔子急了,也会反咬主人一口。” “什么兔子,他分明是只诡计多端的狐狸崽子,”赫连玦阖了双眼,嗤笑一声,“这种噬主的奴才,若是不将他的软肋紧紧握在手里,本王岂敢放心用他?” 青泽低头不语,顾望之颖悟绝伦,心思谋略早已胜过常人万千,这样的人若是再成长几年,怕是日后会对王爷造成大患。 “你无需担心,本王自有分寸。”赫连玦瞧了青泽一眼,淡淡道,“莫要自作聪明,有些事,不该你做便不要去做。” “是。” ********** 绿暗初迎夏,红残不及春。魏花非老伴,卢橘是乡人。 楼外落花,楼中思人,倒也十分应景。 “自从沈景轩走后,总觉得你神色恹恹,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顾望城冷着脸道,“你若真这么担心,当初干脆随着去了,免得如今日这般。” 顾望之闻言,有些无奈地抽了抽嘴角,她兴致不高确是有沈景轩出征这一部分缘由在,可却并非全是因着他。 沈景轩走了两月有余,刘瑾禾也提了归德郎将随军去了。蔡京前些日子抵达徐州,给她寄来书信,只道一切安好。至于萧崇锦,他说如今大家都各自为官,平日里忙碌甚少相聚,偶尔闲谈之间也不免带了几分官气,他又素来不喜帝都风气,便回了老家说要游玩些日子。 如今物是人非,再不同年少时肆意妄为,少年意气终抵不过官场消磨,顾望之微微叹了口气,竟也无端地惆怅起来。 “前些日子,父亲替六妹妹说了门亲事,”顾望城拨了个橘子放在顾望之手边,垂眼淡淡道,“是鸿胪寺少卿家肖大人家的次子,听说科举也是二甲入了仕的。” 顾望之“嗯”了一声,瞧了眼顾望城神色一如往常。顾云灵是叔父家的嫡女,她母亲最是泼辣跋扈,又因着膝下无子对妾室生的顾望城多有厌恶,若非自幼养在老太太膝下,顾望城还不知要遭多少苦楚。 六姊姊是个开朗洒脱的性子,虽说因着母亲的缘故也对顾望城颇多不喜,却高低不过冷嘲热讽两句,倒也不曾存什么害人之心。 “如今家中除了二姐姐,便是你我两人还未议亲,”顾望城忍不住提到,“这几日父亲对此事多有催促,叔父便不曾对你说过什么?” “唔……”顾望之咬着橘子,想了想道,“去年年底的时候,好似提过几句,被我驳回去了,我如今年岁还小,不着急。” “顾望之,你还有半年便要行弱冠之礼了,还小什么?”顾望城咬牙道,旋即又似想起什么,皱着眉有些迟疑,“你莫不是,还对方云瑶念念不忘罢……” “咳咳……”顾望之猛然被桔汁呛了,喉咙也有发酸,连忙灌了口茶皱着脸道,“你在胡乱说什么,我同阿瑶的关系,旁人误会也就罢了,你怎的也这般说。” 顾望城有些鄙夷地提过手帕,“外面风言风语甚多,许家似乎也因着此事对方云瑶多有不满,我只怕她如今在许家的日子不好过,你若是当真对她无意,最好的法子就是赶紧娶妻,断了这些流言,还方云瑶个清白。” 顾望之擦拭着嘴唇,脑海中也思考着此事究竟该如何处置方才合适,她其实已经澄清过多次,非但没有效果,反倒有些欲盖弥彰的意味,如今怕是除了顾望城所言,没有更好的法子解决此事了。 “我会想办法处理好的,”顾望之抿了抿唇,转头道,“你突然提起此事,可是有了中意的姑娘?” 顾望城闻言,瞬间面色有些发红,“你……你在胡说什么,我是在担心你,你莫要扯到我身上来。” 顾望之见他一谈起儿女情事便如此害羞的模样,忍不住逗他一逗,笑眯眯地打趣道:“咱们自家人续话,你便说说嘛,究竟有没有中意的?” “没有什么姑娘,你别乱猜了。”顾望城伸手推着顾望之,脸色又红了几分。 顾望之大笑出声,愈发忍不住逗他,将相识的姑娘一一数了个遍,一面吃酒一面拿他打趣。 两人闹到了半夜方才被各自领了回屋,顾云蕙见自家阿弟一副醉鬼模样,气得给她连喂了两碗醒酒汤,又替她褪了衣袜才回去休息。 第86章 构害,入狱 第二日起来,顾望之只觉得自己头疼的紧,她虽酒量不佳,可也甚少像如今这般宿醉,就连洗漱穿衣都是由着锦瑟摆弄,自个儿迷迷糊糊地便被送上了马车。 直至进了宫,鸿蒙时微冷的晨风才将她吹得清醒了几分,佩了牙牌,又听鸿胪寺唱入班,几番流程下来,顾望之的困意也彻底消散了去。 从六品的起居舍人,在满朝的达官显贵面前自然也不算什么,不过是沾着太子的福,方能在站个中间的位置。 本是在议今年税收一事,一部分官员要求减税,缓和民生,一部分官员又持反对意见,说今年国库空虚,若再缩减税收只怕不妥,两派相持不下,官家不好决策,便说以容后再议来托委。 “众卿可还有本启奏?”赫连珽现下身子不大好,早起又受了点寒风,如今愈发有些头疼了。 “臣有本启奏,”大理寺卿常盛上前道,“臣弹劾吏部员外郎顾望之,掩袖工馋、代拆代行,利用吏部之位,贪污受贿、以图祸乱朝纲!” 顾望之被这突然起来的一番诬告弄得有些发蒙,她行事素来小心谨慎,别说是贪污受贿,就是与朝中诸位大臣都甚少有所往来,又怎的被扣上了这么大一顶帽子。 “常大人,说话可要讲究证据,”赫连璟沉了眼眸,冷冷道,“诬告朝中官员,也是要定罪的。” 常盛身居要位多年,又怎会轻易怕了赫连璟话中的威胁之意,只拱手上前道,“顾望之在协办徐州知府贪污一案时,利用职务之便,受贿于当时尚任同知的李泉,将地方上报其倒卖官盐、克扣粮税一事的证据销毁,在张庆芝获罪后,立即以贤能堪用之名扶李泉上位,意图将徐州操控于他一人之手。臣手中,有李泉贪赃枉法的罪证,及两人的书信往来,请陛下亲阅!” 一旁的太监授意,连忙将常盛手中的奏章呈了上来,他审阅良久,忽而唤了顾望之上前,将奏章扔在她面前,震怒道,“你自己看看!” 若非赫连璟力排众议极力推举,他本是不想重用顾望之的,一个毫无根基的少年,便是有些才华又如何,连心思都定不明白,如何能堪以大用。 顾望之心中一惊,指尖有些微微发颤地拾起地上的奏章,其中记载的李泉种种罪证皆是证据确凿,辩无可辩。可她根本不曾同李泉有任何往来,这书信上又确实是她的字迹,加上先前朝堂之上,自己受赫连玦所逼,又确实举荐了李泉任徐州知州,种种下来,几乎是坐实了她徇私舞弊之名。 对,赫连玦!顾望之猛然惊醒过来,难怪她先前查不到关于李泉的任何罪证,她原以为赫连玦是为了扶李泉上位将其暗地里所做的苟且之事都摸了去,原来他一直将其握在手中只等着此时来给她重重一击。 至于书信,赫连玦手下奇才辈出,想来能寻出一个能模仿她字迹的也不算什么天大的难事。 原来,他的目标,一直以来,都是自己。顾望之闭眼深吸了一口气,冷汗几乎浸湿了朝服,是她自作聪明,以为一招瞒天过海能够扶了蔡京上位,殊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她的把戏怕是在赫连玦眼中不过是跳梁小丑,可笑至极。 顾望之瞬间红了眼眶,她不甘心,自己步步为营,明明只差一步就可以扭转徐州局势,可一子之错便满盘皆输。 “臣并未做过任何贪污受贿之事,陛下可彻查臣名下所有资产和徐州一案卷宗,”顾望之挺直了脊梁,定定地瞧着端坐在帝位之上的赫连珽,“这书信,乃是有人刻意模仿的臣的笔记,蓄图陷害。臣恳请陛下明察。” 顾望之一下一下地在大殿之上叩首,寒窗苦读数十载,她决不能在此刻认输。 朝野上下,百官伫立,作壁上观者,唏嘘喟叹者,冷眼嘲弄者,便静静地瞧着这位风光无限的少年状元如何跌落神坛。 “徐州一案儿臣是同顾员外一同处理,若他真有不轨之心,儿臣又怎会毫不知情,”赫连璟上前拱手道,“儿臣恳请父皇给儿臣一个机会,让儿臣彻查此事。” “臣相信以顾大人的秉性,绝不会作出此等有害超纲之事,”苏既白上前,叩首道,“臣恳请陛下彻查。” “满朝皆知,顾望之是太子殿下的人,此事若是交由太子殿下查,怕是结果难以令人信服。”常盛上前,冷冷瞧着两人道。 “是啊,此事交由太子处理怕是不妥。” “对,顾望之一个吏部员外郎,哪来的胆子干这些事,怕不是背后有更大的靠山。” “够了!”赫连珽见众人七嘴八舌,几乎是要将祸水引到太子身上了,连忙高声喝止,他伸手揉了揉太阳穴,半晌方才淡淡道,“此事既有关太子,又由大理寺状告,交由两方皆不妥当,便移交刑部审讯彻查,如此,众卿可还有异议?” 刑部?赫连璟心中一惊,刑部是赫连玦的领地,若真将顾望之交给了刑部,又有几条命活着出来。 赫连璟刚想开口,便被赫连珽一个眼神制止了回去,只听他道,“此事已定,众卿无需多言,朕身子不适,退朝吧。” 百官散去,顾望之也被褪了官服押入刑部大牢。 她瞧着自己一身刑服,不由嗤笑,她以为自己在那个先进的时代生活了二十余年,脑海中的思想比古人先进百倍,便试图以自身微薄之力改变整个封建王朝的根基,一路以来,谨小慎微,步步为营,若不是胸腔之中还有保留着几分初心,她怕是早已被整这个王朝的洪流所淹没殆尽。 顾望之伸手摸了摸阴暗破损的墙壁,不知怎的泪水便止不住地落了下来,她到底为什么会来这里。时至今日,她早已分不清自己身体里灵魂,到底古代的顾望之,还是现代的顾清柠。 “如今倒是知道怕了,”监牢之外传来低沉凉薄的声音,顾望之一抬首便见那人矜贵的衣衫上绣着烫金色的蛟龙,一如在宫徽阁时第一次见他一样。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顾望之,高大的身形几乎将她整个人包裹在他的阴影之下。赫连玦伸手扣住顾望之的下巴,瞧见她眼角还泛红的泪痕,忽而不屑地嗤笑了一声,“哭什么,没出息。” 顾望之扭开下巴,冷冷地瞧着他,“你若当初不信我,早些动手处理掉便是了,又何必折了两人的性命,如此大费周章地拉我入狱。” 赫连玦见她如此态度,倒也不恼,敛下眼睫,声音如同溪流磨砺的沙石,“我虽不信你,却到底是想用你的,可你自以为是的小动作着实有些多了,若再不叫你吃些苦头,还当真以为本王是好糊弄的不成?” 她当真以为,她借张庆芝案扶持蔡京上位之事他瞧不出来?区区一个徐州同知之位,若顾望之有心像他举荐,他或许便允了,可偏偏她要使些自作聪明的心眼儿,难免叫人觉得其心可异。 “你想如何?”顾望之瞧着他,眼角勾出几分强硬和阴鸷。 赫连玦轻啧了一声,似乎很不喜欢看见她这副神情,冷声道:“既进了刑部,便不可能毫发无损地走出去。” 他只一个眼神,下面的人便立刻会意,左右二人便将她绑上了刑台,蘸了盐水的鞭子猛地便重重抽在了顾望之身上。 只消一刹,顾望之便痛的几乎要落了眼泪,她甚至能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的身前的皮肉几乎是裂了开来,伤口火辣辣的疼痛,久久不能散去。 第二鞭再次落下之时,她痛的脚趾蜷缩在一起,拼命地挣扎着被束缚的身体,泪水不受控制地往下掉。 赫连玦坐在一旁,摩挲着腰间的玉,不知为何瞧着面前之人泪眼婆娑的模样,他心中竟升起了些异样的滋味。 顾望之身上白色的囚服已然被丝丝血迹浸染,面容也痛的几乎扭曲,可看向赫连玦的眼神却满是冷冽和恨意。 这与平时的她不同,赫连玦有些烦躁地皱了皱眉,顾望之素来甚少在他面前显露出情绪,永远都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 他觉得这样的顾望之,不够鲜活,所以他想要看见她冷淡的伪装下真实的皮囊,可如今顾望之将恨意这般赤裸裸地展现在他面前后,他又如此郁躁,总觉得似乎不该是这样。 他想要的,不只是这样。 赫连玦狠狠闭了闭眼,头疾又有隐隐发作的趋势,便懒得再去想自己情绪变化究竟是为何,只淡淡留下一句,“每日十鞭,别将她弄死了,剩下你们自个儿看着办。” 第87章 受难,失身 一时间,顾望之受贿入狱的消息闹得满城皆知,众人唯恐殃及池鱼,纷纷对顾家避之不及,连带着顾望城和顾怀宇在朝中都受了不少冷眼。 顾云蔓得知此事,也连忙回了顾府,这两日都陪在顾云蕙身边,与顾家上下一同商量对策。 顾怀宇那块自然是没有好话,只冷嘲热讽道,“我便知道那顾望之平日里乖巧的模样都是装出来的,如今犯了这样的大事,还不知要怎么连累我们顾家上下。” “闭嘴,”顾怀宇狠狠踹了顾怀宇一脚,呵道,“你阿弟受了冤枉,你不一同想法子救他出来,还在这里多嘴多舌,你便是这么做长兄的?” 这些年顾怀宇倒是清醒了不少,尤其加上顾云薇的事情,他对周氏一房早就失了望,虽还是胆小怕事的性子,可却知晓如今顾家的荣光皆靠顾望之一人撑着,若是他倒了那顾家上下自然也不会好过。 “萧家在朝中也算说的上话,可有法子救七弟弟出来,”顾望城扭头看向顾云蔓,问道。 顾云蔓红肿着眼眶,似乎是哭了一宿,摇头道:“我早就问了崇清,又求着公爹在官家面前为阿弟说些好话。可崇清说此事难办,如今阿弟贪污一事证据确凿,还有书信为证,实在难以寻得突破之法。” “便没有别的法子了吗。”顾老太太焦急道,“那刑部大牢不是人待得地方,但凡是进去的人,便是活着出来,也得脱层皮。若是再这般拖下去,我只担心小七会有不测。” 刑部……刑部,顾云蕙突然想起什么一般,急急开口道,“向遥深!对,我去求向遥深,他爹爹是主管此案的刑部尚书,定然有法子的。” 顾云蕙说着便匆匆要起身,却被顾云蔓一把摁了下来,厉声道,“阿姊!那向遥深之前来顾府提亲才被你回拒,如今你去求他,他定然会借着望之一事威胁与你,届时你又该如何?” “我嫁,”顾云蕙几乎是急的哭了出来,她捏着顾云蔓的胳膊,急色道,“我嫁的,只要他能保得阿望平安,无论叫我做什么我都是愿意的。” “阿姊,”顾云蔓泣道,“向遥深他不是什么好东西,你若真嫁与他无非是将自己往火坑里推!” “我没关系的阿蔓,”顾云蕙连忙擦掉自己脸上的泪水,“我没关系的,我早就是被退了婚的,我知晓外面是如何说我,京都之中也不会再有好儿郎愿意娶我为妻,我若真嫁给了向遥深,也总好过一拖再拖,在闺中当一辈子没人要的老姑娘。” 顾云蔓嗫嚅着嘴唇,“阿姊……” 她知晓,这是目前唯一能救阿望的法子,可她却没办法当真让阿姊赔了自己的一生进去。 “我求父亲,”顾云蕙转身叩首,“我求父亲答允女儿。” 顾怀宇伸手捂着面容,暗暗拭去泪水,终究是他这个做父亲的无用,家中女儿各个不得良人,如今连他最乖巧懂事的嫡长女,也要为了沦为朝堂纷争的牺牲品。 良久,顾怀宇方才摆了摆手,“终究,终究是父亲对不住你。” “女儿,叩拜。” 向遥深知晓她会来,早已在府中恭候多时,顾云蕙进内堂之时,手中的茶还是温热,他递了一杯给顾云蕙,勾唇道,“太平猴魁,顾二姑娘可要饮一盏。” “你知晓我是为何而来又何必惺惺作态,”顾云蕙默了良久方才接过茶盏一饮而尽,“可有法子救他。” 向遥深笑了笑,道“法子自然是有的,他并非是当真贪污受贿,若有心要救他,自然能查出端倪。” 并非当真贪污受贿?顾云蕙皱了皱眉,琢磨了一番他话中之意,顿时愤恨地怒视着面前之人,“是你陷害于他?这都是你为了娶我下的圈套?” 向遥深不置可否,他是想娶她,可却没那么大本事折了两位知州只为让顾望之入狱,可既然顾云蕙这么认为,倒也正便于他拿捏于她。 “啪。”顾云蕙抬手狠狠扇了向遥深一巴掌,她素来温婉蕙质,平日里一举一动皆是闺阁典范,不曾有半分逾越,如今此举已然是她怒极。 向遥深有些恼了,抓住顾云蕙纤细的手腕一把将其拽入怀中,揽住她的腰身,冷色道,“顾云蕙,这就是你求人的态度?想来,你是不想要你阿弟的性命了。” 顾云蕙红了眼眶,一滴清泪顿时从眼角滑落,如同娇花照水一般莫名惹人怜惜。 向遥深忍不住垂首吻了吻她的眸子,将她揉进怀中,低声道:“你该是知晓我对你的心意的。若是我们当真成了一家人,那你阿弟便是我的阿弟,我又哪里会眼睁睁瞧着他在狱中受苦。” 顾云蕙垂首兀自落泪,哽咽了良久方才艰难开口道,“只要……只要你肯救他。” 向遥深一喜,捏住顾云蕙的下巴便要吻去,却又被她伸手推开,恼道“,你这是做什么。” “我怎知你是真心还是假意,”向遥深勾着她纤细的腰肢细细摩挲,调笑道,“若是我救了顾望之出来,你又反悔不肯嫁我了,那我岂不白费了这般力气?” “那你想如何?”顾云蕙脊骨一凉,挣扎了一番却又被他强硬地摁了回去。 “你今日便留在向府,不出十日,我便救你阿弟出狱,如何?”向遥深低头在她脖颈上轻吻道。 “你做梦!”顾云蕙几乎是用了全身的力气推开他,似乎是没想到他会如此下流无耻,红着脸几乎是要哭了出来。 向遥深冷笑一声,勾了勾手,一旁的小厮便呈上一件满是鲜血的囚服,他抬手扔在顾云蔓面前,淡淡道,“我有的是耐心等,我只怕你在狱中的阿弟没这个命等你点头。沾了盐水的铁鞭,只用一鞭下去,便是皮开肉绽,他可已经在里面待了五日了。” 顾云蔓颤着手,跪下身子捏着囚服的一角,死死揉进怀中,眼泪一滴一滴地往下落去,她甚至能想到她柔弱的阿望在牢中被一鞭鞭抽打得体无完肤的模样。 她的阿望也是女儿,从小是她们几人捧在手心里的姑娘,怎么能,怎么能遭如此酷刑。 她一定很痛,她的阿望最怕痛了。 顾云蕙抽噎着身子,几乎要哭的喘不过气来,她伸着手,拽住向遥深的衣袂,“我愿意,你说什么我都愿意,我只求你救救我的阿望,我求求你。” 向遥深将她从地上抱了起来,伸手扶了扶她的发丝,道:“只要你乖乖听话,我自然保他相安无事。” 第88章 娶为妻,奔为妾 顾云蕙一夜未归,第二日回来之时,只身拖着摇摇欲坠的身躯和惨白如纸的面容,身子也不住得簌簌发抖,却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旁人看见她的模样,心中才猜测出了七八分,皆红着眼眶不愿再问怕又惹了她伤心。 “冷,”顾云蕙嗓音干瘪乏力,便是连哭也再哭不出来了,她紧紧环住自己的身子,不住地发颤“阿蔓,我好冷,” 顾云蔓红着眼眶,鼻头哭得通红,“外头天冷,阿姊一定冻坏了,我替阿姊烧水,好不好。” 当她将浴桶中温热的水浇淋在顾云蕙肩头时,看见她身上一片青紫的痕迹,强忍了许久的泪水终于滑落,她泣不成声道,“阿姊,我错了阿姊,我不该让你去的,我们可以另想法子救阿望的,我,我……” 她抽噎着说不出话来,只颤颤地还住顾云蕙的脖子,滚烫的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她的肩头,“阿姊,我昨晚等了一夜你都没有回来,我边哭边自私地想,我不要救阿望了,我只要你平平安安地回来。从小到大不论发生什么,你总是挡在我们面前,你吃了太多苦,也遭了太多罪。这一次,阿蔓自私,阿蔓想要阿姊快乐地活着。” “我是你们的长姐,阿母逝世后,我若不护着你们,便再无人护你们了,”顾云蕙缓缓抬手抚住顾云蔓的面容,替她拭去眼角的泪水,低柔道,“阿姊没有你想的那般勇敢,阿姊是怕的,可是此事皆因阿姊而起,阿望入狱是向遥深为了逼我而下得圈套,我又如何能坐视不理。” 顾云蕙垂着眼睫,颤抖着唇瓣道,“你可知,他昨日将满是鲜血的囚服扔在我面前时,我有多害怕、多绝望,我甚至能想象到阿望在牢狱之中奄奄一息的模样。我没办法了阿蔓,我不能眼睁睁看着阿望去送死。她不是男儿,她也是女子之身,她遭受不起如此酷刑的。” 顾云蔓闻言,顿时脸色煞白,内心如同滴血一般,几乎站不稳身子,她知晓刑部大牢里面恶劣,却不知他们当真会对阿望用如此酷刑,这与屈打成招又有什么区别。 “姑娘,姑娘不好了,”春心匆匆冲了进来,面容之上满是泪水,她急色道,“向家,向家遣了嬷嬷来提亲。” 顾云蕙早就知晓,只不过没想到他会这般快,只缓缓穿上了衣物,淡淡道,“知晓了,我梳洗过后便去正堂见他。” “他是……他是,”春心咬着唇,半晌说不出话来。 “你支支吾吾作甚,有什么一次说出来就是。”顾云蔓替阿姊挽着发髻,皱眉道。 “他是要纳二姑娘做妾!”春心顿时哭了出来,抹着眼泪着急道,“他说您不过是五品翰林学士之女,如今又失了身子,做不得向家主母之位。” “啪!”顾云蔓闻言,气得浑身发颤,将一旁的茶盏狠狠摔在地上,“好个背信弃义的无耻之徒,我倒要出去问个清楚,他这般做法是个什么道理!” 顾云蔓说完便冲了出去,她是气急了的,不管不顾地便闯入了正堂之内,抬眼便瞧见端坐在主位的向遥深和一旁脸色铁青的顾怀宇和顾老太太。 “你叫我阿姊做妾?”顾云蔓嘴角勾出一抹冷笑,眸中如寒冰般散发出阴冷的光芒,“向遥深,你真当我们顾家是任人搓扁揉捏的软柿子,谁都能来踩上一脚。” 向遥深抿了口手边的茶水,淡淡瞧着顾云蔓道,“萧夫人,我同你家嫡长女议亲,你一个嫁了人的妇人,怕是没资格在这里评头论足吧。” “是,我是没资格,”顾云蔓冷着眸子缓缓走进向遥深,冷笑道“可你向家又是个什么东西?三代商贾出身,没根没底的货色凭着几两碎银趋炎附势到而今之位,也配叫我阿姊做妾?” 向家祖上是靠着灾荒之时倒卖粮食发家,又几辈从商,发家史实在不算光彩,所以最忌旁人提及。顾云蔓一言字字珠玑,直戳向家痛处,向遥深顿时发了怒,钳住她的手腕便将她狠狠摔在地上,“顾云蔓,我瞧你是活腻了。” 顾云蕙怕闹出什么事,匆匆赶来正堂,正巧看见自家妹妹被扔在地上,连忙上前扶起她,看着向遥深的眸中满是恨意,“向遥深,你到底想干什么?你这般折辱于我,当真觉得有意思吗!” 向遥深瞧着面前之人苍白的面容,心中划过一丝不舍。纳她为妾从来都不是他的本意,他心中是当真爱慕顾云蕙的,否则先前又怎会几次三番地在她身上耗费心思。 娶为妻,奔为妾,赫连玦此话一出,便是定死了顾云蕙的身份。他们向家如今的权势皆是赫连玦给的,他根本没有办法违抗赫连玦的命令。 “我只问你,愿意,还是不愿意。”向遥深压住内心的不忍,冷着脸问道。 “我们不愿!”顾老太太颤颤地起身道,“你这鼠辈出尔反尔,几次三番羞辱我家蕙姐儿,如今骗她失了身子后又强迫她委身给你做妾!我顾家虽不是什么高门大户,却到底是有些骨气的,如何能这般任你搓扁揉捏!” 向遥深嗤笑了一声,也不做多言,只拿出一个被血迹染红的帕子扔在地上。 众人低头一看,里面正包着一片血淋淋的指甲,是生生连着血肉被拔下来的,几乎还能看见上面模糊的肉色。 几个胆小的丫头在一旁几乎是被吓得晕了过去,顾老太太也瞪大了眼眸退了好几步,重重地跌坐在椅子上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迟一日答应,我便拔他一片指甲,我倒要看看,你家阿弟能等的起几日。”向遥深缓缓落座,慢悠悠地说道。 “你们!你们如此行事!我要状告圣上,我要入宫状告圣上!”顾怀宇要怄得怒目圆睁,说着便要冲出大门。 “我做妾!”顾云蕙几乎是匍匐在地上一把抓住满是血迹的手帕,死死得攥进回怀里,哭得连发髻都散乱开来,她一下一下地跪在向遥深面前叩首,“我求你了,我做妾,我做妾,我求你,求求你,你放了我阿弟。” “明日,”她顶着青紫的额头,喉间哽得呼吸都有几分困难,又连忙摆手道,“不,今日,我今日就进向府,我给你做妾,真的,我什么都愿意,你放了我阿弟。” “三日之后,我来迎亲,”向遥深缓缓扶起顾云蕙,伸手将她散乱的发丝捋至耳后,“顾望之的事,我自然不会食言。” 第89章 妥协,正娶 顾望之一案在朝野之中掀起了不小的风波,永信伯爵府萧家父子几次上书求情,后苏既白和太子二人又相继说项,皇帝到底是心软了,由着太子协理此事。 赫连璟翻遍了张庆芝一案的卷宗并着令吏部清查顾望之名下家产,确实没有证据直指顾望之受贿,如今两面各执一词,想要彻底翻案还得靠李泉手中那份有着顾望之笔迹的书信。 此事说难也难,说简单倒也简单,只要赫连玦肯松口,罪不罪证的不过一句话的事。 如今顾云蕙既已嫁了向遥深,赫连玦也不过想让顾望之多吃两天苦头,便暗中差人将仿冒笔记的那教书先生向京兆府尹送了去,只言自己是被李泉所逼欲加害于顾望之,此案不攻自破。 李泉授了赫连玦之意,见书信一事败露,便故作不堪刑罚的模样,将事实和盘托出,只道自己心中记恨顾望之扶蔡京入徐州监视他的一举一动,意欲将他取而代之,这才在被揭发罪证之后试图拉顾望之下水。 经此一番,顾望之也算是沉冤昭雪,官家体恤此案有冤,白得叫忠良之臣遭牢狱之灾,又见得他浑身伤痕实在于心不忍,故而加封了顾望之朝散大夫一职,并着半月内无需处理政事,安心在家中养伤便是。 顾望之惨白着脸色,几乎是一到顾府就昏了过去,身上的血迹干涸成了暗红色,新生的皮肉和衣物粘黏在了一起,指尖已经溃烂成一片,身上几乎是没有一处好的,又哪里还有半分意气风发的少年模样。 随行而来的御医替顾望之诊了脉象,只说她身子虚弱,又遭此酷刑流血过多,虽于性命无碍,可却伤及根本,日后怕是会落下些病根。 顾云蔓摸着少年滚烫的额头,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甚至想替她褪去身上的衣物时都无从下手,只得小心翼翼地用温水一边擦拭,一边将衣服从皮肉伤上轻扯下。 每褪一点,她身上便疼得多些冷汗,待看清她身上几十遍鞭子的伤痕后,顾云蔓再也忍不住,捏着被角放声大哭起来。 “都是阿姊没用,阿姊护不住你,也护不住二姐姐。”顾云蔓哽咽道。 如今顾云蕙被扣在向家大宅内,她虽差人送了顾望之的消息去,可却没有半点回响。 顾望之皱了皱眉心,只觉得身上疼的厉害,喉咙里干的似乎要烧出来一般,哼了几声后感到唇边似乎递来了温热的清水,迷迷糊糊间灌了几口下去,这才缓缓睁了眼。 顾云蔓见顾望之喝下水后清醒了几分,连忙喊玉烟唤了大夫来。顾家上下围着顾望之也几乎一宿未曾合眼,如今听闻她醒了便乌泱泱的都来了。 顾望之虽还虚弱着,却也强撑着一一答过长辈的话,只道身体已无大碍,休养几日便是了,众人这才放下心来。 顾望之左右瞧了瞧,似乎不见顾云蕙的身影,便开口问道:“怎的不见二姐姐?” 以往她病着的时候,一睁眼总能看见阿姊守在床边,可如今她醒来已经大半晌了,却连顾云蕙的影子也不曾见到。 众人闻言,顿时缄默,一时间嗫嚅着不知该如何解释。 顾望之见周遭无一人说话,心下一沉,一种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可是我不在这些日子,家中出了什么事?” 她扫了一圈众人,老太太捏着帕子转过身躯去抽动着肩膀,阿爹苍白着脸色说不出话来,顾云蔓更是抿着唇眼泪止不住地往下落。 “你们若是不说,我便自己去找。”顾望之心下一急,只觉得阿姊必然是出了什么事,掀了被子便要下床,可刚一动身便觉得浑身都在抽疼,若不是一旁顾望城眼疾手快扶了一把,只怕要生生跌了下去。 顾云莜到底是年纪小,没见过家中遭遇这般的大变故,哇地一声便大哭了起来,“二姐姐她被坏人抢去做妾了!” 顾望之闻言,两眼一黑,几乎是一把扯过顾云莜的手腕,将她拽到自己面前来,嵌着她的肩膀问道:“你说什么?什么做妾?” 王熙华怕顾望之发疯伤了莜姐儿,连忙抢过她护在自己怀中,安抚了几句这才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合盘说出,“望哥儿你入狱后,那向遥深便以你作要挟逼迫着蕙姐儿嫁于她,而后又借着她失了身子的缘故,便说入了向家也只能为妾,不可作妻,好大的一番折辱。我们原是不愿的,可他百般要挟,扔了你满是血迹的狱服来,将我们吓得不轻,蕙姐儿怕你当真在狱中丢了性命,只得委身答了。如今……如今还在向家不曾回来。” 顾望之闻言,只觉得胸口喘不上气来,喉间一阵腥甜,生生呕出一口血来,便在众人的惊呼之中晕了过去。 待顾望之再次醒来已然是七日后,她几乎是一言不发,只静静了坐了一个时辰,便起身唤锦瑟替自己备了马车,只身一人便往王府去了。 赫连玦垂着眼睫瞧了眼俯首叩跪着的顾望之,只轻笑了一声道:“顾大人,如今是朝散大夫了,怎得见人动辄便下跪的习性还不曾改掉?” 顾望之抬首,正正地对上赫连玦的目光“王爷要我怎么做?” 赫连玦侧了侧脑袋,指尖轻叩着桌面,“顾大人这话,本王就有些听不明了了。” 顾望之不想同他再兜圈子,她不是傻子,自己锒铛入狱后阿姊紧接着就被胁迫着嫁于向遥深,她醒来后细细分析一遭便知来龙去脉,她原以为赫连玦是想借张庆芝一案除掉她,可不曾想赫连玦饶了这么大一个圈子,竟是想利用顾云蕙来将她绑死在身边。 “王爷费了这般心思,定然是不肯放过我阿姊了,望之此刻不论说什么也不过是白费口舌,可王爷既然还肯见我,便还是有商还的余地,”顾望之直起身子道,“望之还是那句话,不论何事,只要王爷开口。可我阿姊,绝不能为妾,便是进向家的门,我也要向遥深允她三书六礼,做当家的主母。” 赫连玦颇为赏识的瞧了顾望之一眼,果然,这个顾望之真真是越瞧越对他胃口,有些话他不消多说,她也自能明白,比起外头那些个蠢货不知强出百倍。 他这番折腾,倒不算白费。 赫连玦起了身,缓缓走至顾望之面前,敛下眼睫瞧着她道,“顾望之,本王希望你能明白,这是你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机会。若再自作聪明地本王眼皮子底下耍手段,下次本王便不会只是要一个顾云蕙那么简单了。” 顾望之闻言,逐渐捏紧了衣角的一隅,应声道:“望之明白。” 他垂眼,不经意间瞧见了顾望之包扎好的手指又溢出丝丝血迹,不由皱了皱眉。 刑部还真是条听话的狗,他只是吩咐下去给顾望之这个硬骨头一点苦头吃,将她的倔性子磨一磨,他们倒是生生拔了人的指甲。 赫连玦看着面前人,轻啧了一声,没来由的有些烦躁,莫名的便起了火气,抬脚便踹了顾望之一脚,“瞧你那弱不禁风的模样,滚下去养好了再来见本王。” 他拿了分寸,那一脚踹的不重,换做平时也是不痛不痒的程度,可如今顾望之身上带着伤,又久跪着,只觉得一阵眩晕,倒在地上便昏了过去。 赫连玦诧异了半晌,一时竟没反应过来,抬脚踢了踢面前的人皱眉道:“顾望之?” 当真是晕了? “青宇,”把他扔回顾府。”赫连玦烦躁地抬手,又顿了顿道,“从后门扔。” “等等,”赫连玦盯着顾望之的脸瞧了半晌,方才缓缓抬手将她的衣衫往下勾了勾,隐隐瞧见错落斑驳的鞭痕满布的白皙娇嫩的肌肤上,收回手皱了皱眉,“将府里的药膏一同取了去。” “是,”青宇应了声,又问道,“如今徐州知州一职悬空不下,皇帝已然下了折子命蔡京官复原职,并代为主持徐州事宜,您看是否要……” 赫连玦思忖的片刻,瞧了眼一旁的顾望之,蔡京自诩清高,因不愿党附多年不曾入仕,顾望之想要扶他上位,绝不会是为太子铺路,既不是为了皇党,又不曾对他有害…… 罢了,不过一个徐州,便是由着他折腾一番又有何妨。 “便依皇帝的意思吧。” 第90章 出嫁,凯旋 应了顾望之的要求,顾云蕙的婚事办得风光体面,太子虽未亲自出面,却也遣人送了厚礼。京都之中又久逢喜事,便是布衣百姓来都竞相出街沾些喜气,一时间都城之内人头攒动,锣鼓喜鸣。 向遥深着了一身大红喜服,满面红光,左边是尚书左丞莫家嫡长子莫泽瑞,右侧是户部尚书蔺家嫡子蔺嘉彦。 顾望之倚着门栏撇了撇嘴,当真是物以类聚,可算是把她讨厌的人皆看了一遭。 被胁迫的婚事,顾家阖府上下自然摆不出好脸色,可今日来的全是满朝显贵,自家里的龌龊事如何也不能闹到外头去,面子上还是得风风光光、热热闹闹地把这场婚事办完。 照着婚俗该在门口堵一堵门,多少将新郎官为难一番,顾望之瞧见他那副嘴脸就气得牙痒痒,哪里来的什么堵门的兴致,便由着远房的亲戚们顽闹,自个儿躲去了顾云蕙的闺阁内。 “哎呦我的哥儿,这出阁之日男子是进不得的,你怎的便跑来了?”做喜事的嬷嬷连忙挥着手帕,推搡着顾望之想将他赶出去。 “嬷嬷不急,我同阿弟有些话说,您先出去瞧瞧吧。”顾云蕙轻柔的声音传来,春心得了眼色,连忙塞了几两碎银予她,笑道:“好嬷嬷,姑爷在外面散着红包呢,您且出去堵着,莫叫他轻易便进了门才是。” 那嬷嬷收了银钱,便喜笑颜开地出了门去。 顾望之缓缓走到阿姊身旁,捡了桌上的珠钗斜斜插入她乌黑的鬓间,瘪着嘴也不说话,可心中越想着越酸楚,滚烫的眼泪止不住的往下落。 感到肩头一湿,顾云蕙轻叹了口气,拉过顾望之的手,拿了帕子替她擦净,“过了年便是弱冠了,怎得还动辄便掉眼泪,合该学着稳重些,不要叫外头的小瞧了去。” 瞧着她不说话,顾云蕙替她理了理衣袖,又接着叮嘱道,“这几年阿爹年岁大了,不似以往那般专断独行,你同他说话且哄着些,他都是肯依着你的。周小娘那边经着三妹妹一遭,是彻底伤了阿爹的心,也再掀不起什么风浪了。可大哥哥那边你还是要小心着些,他行事莽撞,若是做出什么蠢笨的祸事来,难免不会殃及顾家。还有城哥儿,大婶婶对他多有为难,你若是能帮扶,便也帮扶着些,祖母年纪大了,有时候难免照看不来……” 顾望之听着,便愈发忍不住扑进顾云蕙怀中大哭起来,抽噎着道,“阿姊……阿姊……” 自从顾云蔓出嫁之后,她回到家中总觉得空落落的,如今连顾云蕙也走了,便当真就独留她一人了。 顾云蕙见她这般模样,也不由得红了眼眶哽咽起来。顾望之自出生起便一直都是她亲自照料着,几乎不曾离开过她半步,如今骤然分别,如何叫她不心碎神伤。 “娘子且快些吧,新郎官已经到门口了。”外头的嬷嬷催促道。 顾云蕙背过身去轻拭去眼泪,这才由盖了盖头由春心搀着出了去。 堂上顾怀宇着了一身石刻青的织锦,腰间烫金的带子,端坐在主位之上,一旁的王氏也难得穿了身宝蓝色暗纹褙,簪了点翠的八宝坠子,瞧着倒有几分华贵妇人的模样了。 向遥深嘴边噙着笑,叩首后便递上了敬茶,顾怀宇心中有气,却又不得不扯着嘴角接过。又转头瞧了眼一旁的顾云蕙,心中一酸,眼眶便红了半分,叩首拜别之际更是连着声音都哽咽了几分,覆着顾云蕙的手嗫嚅了半晌,道“好好的……莫要……莫要委屈了自个儿。” 说完便忍不住扭过头去兀自掩面。 顾云蕙顿时也忍不住泪水,她虽自小同顾怀宇不算亲近,可到底是血脉连心,如今见他心中当真是惦念着自己的,只觉得二十余年的父女之情此刻也算有个结果。 她拭了泪水,又向高堂拜道。 “孙女不孝,拜别祖母。尔后诸日,南山之寿,松柏之茂,福禄欢喜,长生无极。” 顾云蕙幼时也是在老太太身边养了几年的,膝下孙辈之中,除了顾望城便是同顾云蕙最亲近些,便是在她的嫁妆中也私心多添置了些,如今却不能欢欢喜喜得瞧着她得嫁良人,心中酸楚难当。 她这个嫡孙女儿,顾家的长女,端庄持重、蕙质兰心,是名满京都的闺秀,可偏偏命途多舛,所遇皆非良人。 老太太想来愈发伤心,红了眼眶道:“去吧。” 迎贺唱罢,锣鼓之鸣渐不可闻…… ********* “南蛮与楚接与柳、祁、禹三州,其地势崎岖复杂,我军所入如笼中困兽不得施展,楚曾派兵三战而两败,割祁、禹以求和。” “故南蛮一役凶险异常,两次交锋亦接连败北,群攻不利,速攻不可,然我军已驻三月有余,战事尚处败局,可谓弹尽粮绝!” “值此危急存亡之际,只见一人算得夜有东南风,身着金银甲,一杆长枪,一批亲卫,只身潜入敌营,乘风而行一把大火将那敌寇粮草烧了个干净!” 见那说书人愈发激昂,讲至关键处惊堂木一拍,台下中心皆屏了呼吸等待下文。 “神兵天降!众人定睛一看,那人鲜衣怒马不是宁国公府的小公爷又是哪个?还不等那南蛮贼人反应过来,只见寒光掠过,龙吟枪所及之处攻无不克,神佛难挡!那剑锋一指,敌寇将领首级应声落地,三日之内逼得蛮人连连败退!” “好!” “当真大快人心!” “小公爷威武!” 台下连声叫好,街坊里巷,楼榭庭阁,无不传唱着神策大将军的威名。 “楚国的战神,勇冠三军的沈小公爷,怎的倒要向我一个人微言轻的小文官讨茶喝了?”顾望之轻啜了一口茶水,淡淡道。 这几日光是沈小公爷在战场上大杀四方的曲目,她都快听了不下五个版本了,旁的不说,倒是愈发神乎其神了。 “旁人说便也罢了,你也拿我取笑,”沈景轩夺过顾望之的茶盏一饮而尽,“讨你杯茶而已,瞧你那小气的模样,明日你去我府上,看上什么直接拿走便是。” “你……慢点喝……”顾望之皱了皱眉,上好的武夷红袍,被顾怀宇在阁楼里珍藏了多年都舍不得拿出来,她费尽心机才讨来半盒,便被这粗人囫囵吞枣般地牛饮了去。 “这几月在军营中待管了,粮草不够的那几日连树根都刨过,自然顾不得那些个繁文缛节,你且习惯习惯吧。”沈景轩伸手胡乱摸了摸嘴角,转而又笑道,“对了,你不是瞧着那些个说书先生说的天花乱,如今我本人便在你面前坐着,可要听听一手的消息,我保证不添油加醋。” 顾望之闻言,轻叹了口气,旁人只瞧见少年将军雄姿英发,只身便敢直闯敌营,却不知战场刀光剑影瞬息万变,若非被逼上绝路,弹尽粮绝之下三军不发,他又怎会用这种最冒险的法子? 想来他去时,便是抱着必死之心的。 顾望之从怀中掏了帕子,替他擦去茶渍,端详了片刻,方才道:“你黑了些,南面阴雨天气多,那些个刀伤剑伤,你平日里不仔细养着,而后留下了病根子,最是疼痛。“ 沈景轩一怔,不知怎得眼眶便有些酸涩,只得干笑两声,”知晓了知晓了,阿望你怎的如今也啰嗦起来了。” 顾望之瞧了他一眼,留下帕子道:“吏部那边还有公事须处理,今日便不陪你了,过两日我得了空便去公国府寻你。” “沈景轩,”顾望之顿住脚步,“无论什么时候都要记得一件事,活着回来见我。” 沈景轩瞧着她离开的背影,攥了那方帕子放在怀中,心中不由笑道:顾望之,没有娶到你,我怎么会甘心死啊。 “倒是你,”沈景轩伸手支起脑袋,调笑着看了眼一旁一言不发的刘瑾禾,“从开始起就欲言又止的,怀里的东西掏了几次便又收了几次,若是想说什么便说,支支吾吾的哪有半点你在战场上的模样。” 刘瑾禾虽是文人出身,可这几年在勇毅侯的调教下武艺愈发精湛,又有天生神力加持,战场之上以一当十,虽还是个初出茅庐的新人,却隐隐携着霸王的风范,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见他长叹口气,最终还是将怀中那枚翠绿色的镯子掏了出来,叹道:“到底是晚了一步,多说多错,徒增烦恼罢了。” 沈景轩闻言,眼眸不由暗了几分。当日他夜袭敌营,为掩人耳目只带了数十人前去,他自知有去无回便将其中利害讲了个清楚,刘瑾禾是第一个站出来愿做先锋之人,而后为掩护他顺利火烧敌营暴露自身吸引火力,待沈景轩战后寻到他时,刘瑾禾已然奄奄一息。 他说自己父母双亡,身边除了方老侯爷之外再无亲人,却又一事心愿未了,说罢便将怀中玉镯交予沈景轩道,他有位心悦已久的姑娘,先前只觉门第有别不敢冒犯,如今既是临死之人想来倒也不怕了,只求那姑娘能记得他便好。 本是伤了根本的,来了许多医师都言回天乏术,偏这小子不知是天生神力庇护还是怎得,竟遇上一僧医,一路上养着如今竟也好了七八分。 沈景轩自然是大喜,他知晓刘瑾禾口中的姑娘便是顾家的嫡女顾云蕙,入朝册封时向皇帝讲述了刘瑾禾的种种功绩,皇帝大悦当即封了他四品的怀化中郎将,又赏赐了宅邸良田。 本想着待挑个吉日便向顾家上门游说,将顾家那蕙姐儿嫁于瑾禾,可谁知宫门还没迈出去,便听闻了顾家遭此变故,顾望之更是险些在牢狱中丢了性命。他一时间气愤难当,几乎立刻就要提了长剑杀到王府中去,众人再三阻拦方才将他拦了下来。 他在战场之上搏命厮杀,可他心爱之人却被奸人所害受尽屈辱,沈景轩自然咽不下这口气。 赫连玦,新仇旧账,他们总得好好算个清楚。 第91章 既为魏家妇,何作皇家妃 仲秋望日,桂子飘香。祁祁甘雨,膏泽流盈。 亭外是微微细雨,魏蔺煮了一盏温酒,递到顾望之面前,“今日月夕,你不与崇清他们一同游船赏月,怎得想起来看我这个老头子了?” 顾望之双手接过酒盏,只抿了口,便又笑道:“原是要去游湖的,只因今日下了些雨,虽说不大,可我先前在狱中害了些毛病,单逢阴雨天气身子便酸痛,不太爽利,同他们一起去了反倒惹得大家不得尽兴,想来还是算了。” 闻言,魏蔺手中一顿。顾望之被污入狱一事他是知晓的,想来是赫连玦的手笔,他也从中求过情,赫连玦只同他说自有分寸,断不会叫顾望之丢了性命,不过小惩大戒一番。 阿玦性情乖戾,若一处不慎惹了他不快也是有的,他思忖着也当不是什么大事,狱中关几日便气消了人便放出来了,可不曾想竟闹得顾望之几乎丢了半条性命。 他心中有愧,听了方才之言愈发坐立难安,嗫嚅的半晌,方才重重叹了口气道:“唉,阿玦……阿玦他性子不好,我替他向你赔不是了。” 顾望之闻言,连忙伸手去扶,有些一头雾水道:“先生此言何故?” 魏蔺愁苦着面容,思忖了半晌,才徐徐开口道:“阿玦他……其实是我的第一个学生。” 魏蔺任国子监祭酒十余年,若用一句桃李满天下来说却也丝毫不夸大,只是其他门生不过授课之交,当真肯令他倾囊相授的,唯赫连玦、顾望之二人而已。 “此事,当从先皇讲起。”魏蔺回忆道。 先皇赫连玧,实在是大楚皇帝中最为浓墨重彩的一笔。 赫连玧本是光宗皇帝六子,其生母不过光宗皇帝一时兴起宠幸的一个小宫女,出身低微,既不受皇帝重视,也无母家支持,幼时在宫中便过的极为艰难,几乎是人尽可欺。 正武年间,北有蒙骑来犯,光宗命令英国公杨辅为统领大将军,赫连玧那时不过弱冠,却因着骑射之术超群而被任命为副将,虽说是副将,可说到底光宗本也不指望这个不起眼的庶子能当真干出什么实绩,不过是放个皇子在军中鼓舞士气外加监军罢了。 可偏偏赫连玧本人是个用兵的奇才。杨甫在沙湾突袭一役首战告捷,斩杀蒙骑军队逾半,便欲乘胜追击,将蒙骑一举歼灭。他集结全军向月牙泉一带进发,只留下不足一万人马随赫连玧镇守本营。 殊不知此乃蒙骑诱敌深入的第一步。月牙泉地形难辨,又多风沙,杨甫的军队在此地驻足不过半日便迷失了方向,而蒙骑则凭借着对大漠地形的熟知,对在风沙中迷失道路的楚军来了一场出其不意的偷袭,一时间楚军几乎全军覆没,而主将杨甫也险些被俘。 便是此时,本该在大本营的赫连玧带着一小队人马从敌后方突袭,顿时打了个蒙骑一个措手不及使得战局瞬时扭转,楚军大捷。 北征蒙骑,南讨蛮夷,赫连玧凭借着出色的军事才能大放异彩,加之他不骄不躁,始终谦卑笃慎,在军中又时常与士兵同吃同行,深得武将推崇。 军功越大,野心就越大。仁和一年,仁帝继位,仁和五年,夺门之变。 赫连瑁也许做梦都没有想到自己那个笃实谦厚的庶弟会在一夜之间夺了他的皇位,那日整个皇宫几乎都被血洗成了一片红海。 弑帝,杀兄,杀武将,废功臣……赫连玧的皇位是抢来的,他最怕的事莫过于有人效仿他来夺他的皇位,所以,姓赫连的都得死,手握兵权的也得死。 在位十五年,杀臣子逾万名,多疑,好战,好杀戮,在位后期宠信妖妃,任由其祸乱朝纲。可偏是这样一个几乎占据了暴君所有先决条件之人,又能平天下,扶战乱,改革变法,使得大楚国力得到巅峰,万国来朝。 这样看来,赫连玦的性子倒是同宣帝十分相像,顾望之忍不住想到。 “你定然会以为阿玦的性子是随了先皇,”魏蔺似乎看穿了顾望之的神情,微微一笑,旋而又叹道:“其实阿玦他……年幼时吃了许多了苦。” “呵,”顾望之不由冷笑了一声,似是不信,“先皇宠爱慕贵妃,对赫连玦自然爱屋及乌,否则又怎会将当时还在潜龙之时的官家三立三废,恕望之说句大逆不道之言。当初若非百官死谏,如今这大殿之上坐着何人,怕是还说不准。” 此等荣宠,又吃的哪门子苦。 慕悦出身将门,其父为怀化大将军慕远道,曾祖父慕俱更是曾随着太祖皇帝打天下的人物,位列开国七柱国之一。她自幼便同中书令魏明的长子魏巍定有婚约,两人青梅竹马一同长大,是京都中一段人人称道佳话。 “既为魏家妇,何作皇家妃。”她问。 “皇权之下,合家性命皆于一身,从来由不得你说愿与不愿。”他道。 恍惚间,魏蔺似乎又想起那人决绝的身影,又想起她那一行血泪,还有那场,似乎要燃尽一切的大火。 生杀予夺的帝王,既能将那场不堪人说的夺门之变洗得干净,要除掉一个自己罔顾人伦的污点,又有何难。 魏巍被派遣去了一场战役,死在了寸草不生的北荒,尸骨无存。 夫君战死沙场,自己却在仇人的宫殿之中予欢身下,慕悦悲愤欲绝,几欲自尽而不得。 他威胁她,用她合家的性命,以及,魏家满门。 “后来她疯了,被逼疯了,”魏蔺红了眼眶,颤声答道,“她的精神出现了严重的问题,严重时一天之中只有一半的时间是清醒的。发作之时,便头痛欲裂,认不得人,殿中拿起利器便往自个儿身上刺,宣帝去瞧她,时常都是昏倒血泊之中,寻遍名医皆是无果。” 顾望之一愣,心中不知为何有些发堵,又问道:“她……她既疯了,又如何成为祸国妖妃的。” 魏蔺顿了顿,整理了一番情绪,才又缓缓道:“莫约是魏巍死后的第二年,她怀有了身孕,是宣帝的孩子。宣帝爱她入骨,便是荒废朝政也要时刻伴她左右,直至孩子平安出生。” “赫连玦这名字,是慕悦取得,”魏蔺痛楚道,“她说,这孩子不配出生在世上,他是残缺的,不堪的,是为‘玦’。” 一个孩子,是在母亲的恨意下出生的,连名字也被给予最深的憎恶。顾望之喉咙干涩,有些说不出话来。 “天下没有母亲不爱孩子,除了那位慕贵妃,”魏蔺不由捏紧的酒盏,他想起大启十五年,冬夜寒风,被冻得蜷缩僵硬的赫连玦,那年,他五岁;他想起大启十八年,长明宫前,被生身母亲抽打到满身伤痕的赫连玦,那年,他八岁;他想起大启二十五年,南宫榻上,被下毒至几乎丢了性命的赫连玦,那年,他十五岁…… “她靠踩着自己孩子的苦难上位,扳倒皇后,除去四妃,一步步走到后宫之顶,”魏蔺道,“可她似乎不满足于此。” 这是他欠我的,是他欠我们,他合该拿他最重要的东西来还。面对魏蔺不解的眼神和愤懑的质问,她淡淡答道。 “宣帝晚期昏庸,任由奸佞频出,后为求不老药误信岐黄之术,终日昏沉病榻,慕贵妃便代拆代行,拥党自立。”魏蔺深深叹了口气,“后来便有了世人说的,后宫摄政,祸乱朝纲……” 顾望之皱了皱眉,似有不解:“慕贵妃后期几乎势大,彼时官家虽为太子,却无法与之分庭抗礼。既如此宣帝驾崩后她大可拥赫连玦为帝,她为太后照样可以把持朝政,又为何……” 为何于先帝去后便自烬于长明宫…… 魏蔺摇了摇头,唇边笑意苦涩:“世人皆以为她是吕后、武帝之流,欲持南楚于一人之下。其实,她只是一个被仇恨逼疯了的可怜人罢了。她要的只是报复,其余种种,皆不在她眼中。” 阿蔺,宣帝死了,凭他一生戎马,开太平,创盛世,到头来还不是被我一介妇人将他苦心经营的帝国搅了个暗无天日,他到死也只能落得个暴虐荒淫的昏君之名。她一身红衣,疯了一般的大笑着,这南楚,我要来无用,我要去陪阿巍了,地下阴冷,我带着火光去,为他照亮前面的路,你说好不好? 她说罢,纵身火海,香消玉殒。 顾望之不言,她心中只觉得晦涩沉郁,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之深远。而对于他的苦难,那位高高在上的帝王,那位祸国殃民的贵妃,看似至亲至爱者,实则是伤他害他者,是冷眼旁观者。 旁人眼中的恩宠,于他而言,不过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他虽可怜,却也可恨。” “无人爱他,他便不懂爱。可这并不代表他可以轻易剥夺别人活下去的权利。我没有资格替沈家原谅他,更没资格替秦夫人尚未出世便胎死腹中的孩子原谅他,”顾望之缓缓起身,垂眼道,“至于我自己,那是我选择的路,而为此加诸于我身上的苦难,是我自己的事。没有他,也会有别人。” 她是心软之人,任何人的苦难似乎都能叫她起恻隐之心,可世上有很多值得怜悯之人,为此而遭受苦难的百姓和苍生,远比一人一身更值得怜悯。 顾望之斟了一盏热茶,递至魏蔺面前:“酒是伤身之物,便是温过也不挡烈性。先生年岁大了,饮茶为好,望之拜退。” 魏蔺怔怔地接过茶盏,因着此一番话陷入深思。 本已行至亭外,顾望之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迟疑了半晌,还是转身问道:“还有一事,请教先生。” “且说。” “魏巍是……” “他是,我的长兄。” 历阳魏家,至此无后。 第92章 寓国防于绿化 “近几年间,北漠频繁涉足与两国边境,虽无侵略之举,却也叫边境百姓不堪其扰,”杨卓远禀道,“事关两国兵戎,凉州知州不敢善作决断,故上奏天听,以求陛下圣裁。” 赫连衍端坐上位,默了半晌,方才问道:“四弟,依你之见,应当如何?” 如今赫连玦手握兵权,兵戎戈战之事,便是连赫连衍这个官家,也得先问过自个儿幼弟的意见。 赫连玦抬了抬眼皮,漫不经心道:“两国交界地势开阔,且多为荒漠,北漠擅骑兵,两军交锋我方必处劣势。” 赫连衍点了点头,他本就主和不主战,且北漠之举多为挑衅之意,不过想从中捞点便宜,并未想当真开战,派遣朝中得力将士前往驻守便是,倒不必真弄成兵戈相交的局面。 “如此,那便……” 赫连衍话还未说完,便被赫连玦打断道:“虽是如此,却足见北漠狼子野心,蛮夷之地,又怎可犯我中原国威。故而依臣弟之见,应当主战。杨将军善骑兵,以其为将,可直攻漠北。” 杨卓远乃开国驻公之后,杨家将善骑兵,又曾有与漠北交锋的经验,遣他前去,确实为上策。 此战虽有地形之劣,然南楚国力胜于北漠,杨卓远又是名将,此战当是赢多输少,可年前沈景轩才出兵征讨南蛮,如今又要交战于北漠,实在劳民伤财。 赫连衍如今身子不大好,又素来仁弱,厌烦兵戈之事,可如今赫连玦咄咄相逼,他没了办法,只得左右相看,却发现满座竟无一人敢言。 他叹了口气,似乎是要妥协一般,又见一旁侍立的顾望之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连忙开口道:“顾舍人可有话说?” 闻言,只见右座莫文博嗤笑一声道:“陛下,如今是朝中要臣共商国之大事,顾望之不过一个随仕记录的起居舍人,似乎是僭越了。” 赫连衍摆了摆手道:“无妨,今日并非朝堂,太和殿内议政罢了,不必在意上朝那些规矩。” 顾望之抬眼瞧了瞧赫连玦,见他垂着眼睫不发一言,心下有些摸不准此时该不该说,却又难免想到一旦打仗,必然使得百姓流离失所,民生苦难,便忍不住道:“臣愚见,着实不懂兵家之事。只曾读一言,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其下攻城,”赫连玦终于抬眸瞧了眼顾望之,唇边笑意不明,“你且说说,既攻城为下,你可有伐谋为上的好法子。” 顾望之对赫连玦是有些畏怯的,不由别开视线。这厮一肚子坏水,若是自己哪句不慎惹恼了他,还不知又是怎样的苦果等着她,她需好好斟酌一番,该怎么用词…… 赫连玦淡淡瞥了顾望之一眼,倒还知道怕他,十指交迭慢悠悠道:“顾舍人,但说无妨。” 顾望之抿了抿唇,道:“漠北自五年前同西晋一役大败后国力衰竭,养了这些年也并未能恢复如初,此次侵扰想来并无攻伐之意,无非是想借地形之利强行开阜通商,挤压边境贸易罢了。” “北漠交界地势开阔,多荒漠、风沙,四周无所遮蔽,旁人攻来易,守城难。”杨卓远道,“若真等个五年十年,待北漠恢复如初,我北境边防,怕会是一大隐患。” 顾望之拱了拱手,回道:“骑兵是北漠的优势,可若地形稍加变换,便也是他们致命的劣势。” “稍加变化?”沈东华来了兴趣,自古用兵谋战皆是因地制宜,变化地势一说倒是新鲜,“顾舍人可否详细说说,这地势又该如何变化?” 莫文博淡淡瞥了眼顾望之,只觉得是黄口小儿班门弄斧,“若是修城筑墙之余顾舍人便不必说了,先不论其耗人力物力劳民伤财,但是北境的风沙,便叫那城墙撑不过二十年之久。” “并非,”顾望之微微一笑,“人为的建筑不得持久,那便依靠自然的屏障。” “何为自然屏障?”沈东华问道。 “种树。” 种树?赫连玦皱了皱眉,旋而很快便又低头轻笑,他倒是个有脑子的,这法子怕也只有他顾望之能想的出来。 见众人不解,顾望之又解释道:“北境气候干旱,地势开阔,最擅以骑兵作战,可若我们将边防种满榆树、胡杨,五步一棵,十步一树,自然可形成一道天然屏障,便是北漠铁骑如何能骑善马也断然无法长驱直入,只要下了马,他们便无可惧怕了。” “这叫‘寓国防于绿化’。” “好好好,好个‘寓国防于绿化’。”赫连衍拊掌大笑道,“顾舍人此举果真是伐谋为上,既解决了边防难题,又得以造福子孙,使得北境百姓免于风沙之扰,一举两得,一举两得啊!” 沈东华点了点头,没想到顾望之不过弱冠,便能有如此精准长远的目光,实在是难得的人才。 “六弟,你意下如何?”赫连衍转头问道。如今有个了一石二鸟的好法子,他若再有兴兵之言,怕也是不妥了。 赫连玦睨着眼瞧了顾望之,神色也不见喜怒,“既如此,便依顾舍人之言,只是协办此事的人选,还需斟酌。” 顾望之见状,连忙上前又道:“杨大人对北漠地形最为熟悉,不如此事便交托于杨大人,若北漠那边有什么风吹草动,相信以杨大人的能力也定能妥善解决。” 年前南蛮一战沈家势力大增,顾望之何尝看不出来赫连玦此番是想叫杨卓远去立北漠的战功,叫自己的人在兵权上能对沈家有所牵制。 她此计虽叫杨卓远不得上战戎马,但也能够在边防上有所建树。只是修林是个长久之事,杨卓远此去必然使得赫连玦在朝中失去一个说的上话的武将,可长远来看,也能叫他进一步掌控北方边境。 两方权衡之下,他也算不上亏。故而顾望之猜测,赫连玦应当不会拒绝这个提议。 赫连玦神色这才有所缓和,悠悠道:“陛下意下如何?” 赫连玦既给了台阶,赫连衍又岂有不下之理,连忙道:“那便依顾舍人所言,交由杨将军罢。” “诺。” 第93章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商榷得当,众官便退了下去,独留顾望之一人于殿内。 赫连衍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道,他向顾望之招了招手道:“好孩子,到朕身边来。” 顾望之叩了叩首,缓缓走至赫连衍身侧。 “你先前在吏部,跟在太子身边,做事最是妥帖得当,朕知道,太子很是喜欢你,在你身上寄予厚望,可朕却将你要了过来,只作一个记录小小的起居舍人,你可有怨?”赫连衍问道。 顾望之摇了摇头:“微臣惶恐,知晓陛下之虑,怎敢有怨。” 赫连衍又道:“李泉一案,你遭奸人陷害,朕并非坐视不理。只是那日朝堂之上他们言之凿凿,朕恐牵连太子,又怕偏私有失公允,才将你交由刑部处置,害得你险些丢了性命。朕心中,有愧。” 顾望之望着面前苍老病弱的皇帝,心中有些酸楚。他不像他的父王,一生戎马天下,战功显赫,在位期间皆是休养生息,伐战止戈,几乎是没有一样拿得出手的功绩,唯一得世人称道的便是仁爱。 可这样的人作为帝王,却又注定软弱怯懦,不堪大任。 “微臣既为太子近臣,在朝在野却又尚无根基,最是容易被人拿捏话柄从而牵连殿下,”顾望之垂首答道,“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之深远。殿下让微臣从太子身边暂离,于此时而言,对微臣和殿下都是一件好事。” 赫连衍微微颔首:“你是个聪惠的孩子,对政事又不乏鞭辟入里的见解。无论是殿试对于江州水患独到的决策,还是今日巧妙化解兵戈之乱,都足以见得你的胸怀大局,居于一隅只是暂时之计,朕相信以你之才,日后必能辅佐太子成就大业。” “陛下厚望,臣定当不负所托。”顾望之叩首道。 赫连衍点头,正欲伸手扶起面前之人,便闻殿外侍候的宦官道:“陛下,奴才有事禀报。” “进来。” 那内侍入殿后瞧见顾望之也在此处,一时也不知当讲不当讲。赫连衍见状,便道:“无妨,你且说便是。” 听得那内侍弓着身子道:“颐和轩的侍奉宫女长跪殿前,说是小殿下害了病,高烧不退接连两三日了。” 顾望之顿时想起当日重华殿前那个瘦弱的身影,心中一揪,小殿下素来为陛下避讳,这宫人既能求到殿前,想来定是病的十分厉害。只怕是已然去太医院求过无人理会,这才冒险跪至殿前了。 赫连衍闻言,神色十分复杂。自从赫连璃诞生那年起,他便大病一场,而后身子也是愈发虚弱,钦天监的筮官占卜过,曾言赫连璃出生时天厄星起,招病灾,不宜同圣体共处一宫,故将他独自扔在了最为偏僻的颐和轩内,再未曾见过。 顾望之也知晓赫连衍对这个小儿子多有避讳,定然是不愿亲自前去探望的,可那孩子不过五六岁的年纪,若是放任不管,怕是当真要出事,便连忙道:“陛下以仁爱治天下,闻爱子病重心中自然是心痛难耐。只是如今陛下身子尚未痊愈,贸然前去只怕有伤圣体。不若陛下亲传口谕,令太子殿下前去探视,以彰陛下仁德之心。” 若非官家口谕,太子亲临,想来合宫上下不会重视小殿下的病情,他的日子只会愈发难过。 赫连衍迟疑了半晌,方才点了点头:“也好,你传朕口谕,同太子共往罢。” “诺。” 赫连璟伸手探了探孩童额间,见烧已然退了大半,便放下心来。 他这个幼弟素来被扔在颐和轩旧了,身子素来是比一般的孩童羸弱些,可像这遭病的如此厉害却是没有过的,他唤了太医院最好的医师,试了许多方子这才将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虽是于性命无碍了,却又须好生照料,莫要留下什么病根才是。”赫连璟嘱咐道。 有了太子殿下的金口玉言,宫中上下自然不敢怠慢。 “殿下仁德。”顾望之拱手道。 “你这话,本宫倒不知是当真在在夸本宫,还是讥讽本宫了,”赫连璟笑着扶起顾望之,“本宫若当真仁德,又怎会将放仍自己的幼弟在此不管,险些叫他丢了性命。” 顾望之抿了抿唇:“殿下,也有殿下的苦衷。” 朝堂上的风云诡谲,一步错便是满盘皆输,少年的身上背负的重担叫他光是应对便分身乏术,而对于这个为官家避讳的小殿下,疏于照看倒也怪不得他。 赫连璟摇了摇头,似乎有些无奈,转而又看向顾望之道:“倒是你,你在父皇身边时,素来是谨言慎行,那日谏言开罪了皇叔便罢了,怎得又在父皇面前为阿璃说话。” 赫连衍对阿璃之事素来讳莫如深,便是连他不敢轻易提及,怕惹了父皇不快。 顾望之看了眼病榻之上的赫连璃,笑意中有几分苦涩:“臣也不知当时怎的就这般鬼使神差。莫约是看见小殿下……便想起了儿时的自己吧。” 见赫连璟不解,顾望之也没想过瞒着,便道:“臣儿时痴傻,一朝春宴成了满苏州城的笑话,父亲怕惹了家族蒙羞,便将臣丢至别院,也似小殿下这般。” 顾望之说着,见赫连璃呜咽着翻了个身,连忙伸手替他捏好被脚,又道:“若是当年大病之时,臣的父亲和兄长,也肯如今日的殿下一般帮臣一把,或许儿时,便不会过的那般苦了吧。” 人尽可欺的日子她也曾过过,如今便见不得赫连璃再重蹈她的覆辙,帮他,又何尝不是在帮幼时的自己。 赫连璟瞧着少年这般模样,也不由动了恻隐之心,忍不住伸手覆上她的肩头:“阿璃是本宫幼弟。今后本宫自然会多加留心照看,不会再叫他过的这般艰苦。” 顾望之颔首,又道:“还有一事,望之想恳求殿下。” “你我之间,但说无妨。”赫连璟道。 “臣想教小殿下读书。”顾望之看向赫连璟,道。 赫连璟默了半晌,神色有些不明:“怎么突然提起此事。” 顾望之连忙将几月前重华殿外初遇赫连璃之事说与他听,赫连璟这才了然道:“原是如此,望之才名远扬,深宫女眷尚且读过你的文章,果真是饮水之处,皆有顾文。” “殿下谬哉,望之实在羞愧。” “只不过,”赫连璟思虑了半刻,有些为难道:“此事本宫委实做不了主,还当有父皇口谕。可是父皇对阿璃的态度你也知晓,本宫若是贸然提及,只怕凭白惹父皇烦虑。” 顾望之见状,连忙道:“望之那日在殿前,见陛下神色之间似乎略有踌躇,心中定然也是隐隐有愧于二皇子,若殿下肯从中说项,此事或许能成。” 说罢,见赫连璟神色仍有犹豫,便又道:“殿下仁德,定然不忍见幼弟目不识丁。况望之身份低微,便是教授于小殿下,想来也不会惹人注目。” 赫连璟似是被说服了,终是叹了口气道:“此事本宫可以应下,却也只能在父皇面前提及,至于父皇应或不应,本宫无法向你保证。” 顾望之大喜,拱手:“臣替小殿下叩谢。” 第94章 逼她娶妻? 赫连玦扣了扣桌面,语气间有些不耐:“站那么远做什么?过来。” 顾望之垂手上前两步。先前殿上与他的计划有碍,她委实不想再受些皮肉之苦,故而如今只得伏低作小,不敢言语。 “想法子从你如今的官职里跳出来,本王要你盯着太子,你如今终日在皇帝面前端汤送药的,真当自己是内侍了?”赫连玦颇有不悦。 赫连衍的身子越发病弱了,朝堂之事更是全权交由太子,非重大事宜几乎过问甚少。将顾望之放在他身边,简直就是浪费。 “做官倒是越做越倒回去了,殿试在你之下的苏既白如今已是吏部侍郎了,偏你还在起居舍人个从六品的职位干些抄抄写写无用活。”赫连玦讥讽道。 “既白兄才能不在望之之下,又得其父苏大人庇佑,自然平步青云。”顾望之答道。 “哦?”赫连玦嗤笑一声,凉凉道:“你是在怨本王扯了你的后腿?” “下官不敢。” “你有何不敢?”赫连玦起身抚了抚衣衫,“征讨北漠一事你便公然驳了本王,又将杨卓远从本王身边抽走,还说自个儿不敢?” “杨大人虽不在朝堂,却可助王爷掌控北境边防,从大局来看,此计乃是王爷占据上风。”顾望之不卑不亢道。 赫连玦指尖轻叩着桌扉,似乎并未在意她话中说了什么,只是定定地瞧着顾望之,见得少年面容清绝,肤色晶莹如玉,隐隐泛着光泽,五官坚挺偏又带着几分女子的柔和,眼角一抹绯红莫名叫人生得怜惜之意。 忽而伸手扯过顾望之的衣领将她拽至自己身前,又细细再打量了番少年的面容:“倒是生的一张好皮囊。” “只不过……”赫连玦微微蹙眉,若有所思道:“本王倒不知京都女眷中如何盛行起阴柔之风,我以为她们当更喜好沈小公爷那般英气阳刚的儿郎。” 杨卓远曾多次隐讳提起过家中小女对似乎对顾舍人颇为中意。加之前几月盛传英国公府的小娘子同长乐郡主,两位帝都中顶有身份的贵女,竟在裙幄宴中为一个容色姿好的少年郎大打出手,一时间顾望之可谓在名门贵妇圈出了名。 顾望之抽了抽嘴角,心中也知晓赫连玦话中隐射裙幄宴一事,不由暗自叫苦,她这张脸倒是凭白给她惹了许多祸端。人怕出名猪怕壮,她尽力韬光养晦,谁知却因为脸蛋又当了一回出头鸟。 “你明年也该弱冠,倒是时候娶妻了。”赫连玦松开顾望之的身子,懒懒道:“既是你设计将杨卓远调至北境边防,便该对他的小女儿负责。本王瞧着明年的仲夏是个好时节,适宜婚嫁。” 前不久才设计套住了顾云蕙,故而对于顾望之的婚事赫连玦本是不急的,可谁知他的好姐姐赫连瑛倒是先急了,几次三番地在皇帝面前称赞顾望之,其中意欲何为自是不必明说。 与其让苏柠玥同顾望之结亲,不如他先行下手,将顾望之套牢在自己身边。 顾望之闻言,顿感一惊,只觉得心几乎便要跳到嗓子眼了,连忙下叩首道:“王爷厚爱,顾氏小姓,望之又实在官职低微,怎敢肖想英国公之女。” “你若娶了杨悦榕,本王自然许你平步青云,青衣换绯。还是说……“赫连玦放了茶盏,唇边笑意顿时冷冽:“你想娶的,是柠玥郡主?” “望之不敢。”顾望之又重重磕了几下,几乎是要乱了分寸,话语中也尽是慌乱“望之……望之低微……未曾敢想婚娶之事。” “哦?”赫连玦挑了挑眉,似是想起什么般,转而又言道:“本王想起来了,京都中有言传,你同勇毅侯府的小娘子青梅竹马,最是情深。自她嫁作人妇后便立誓不娶,是也不是?” 顾望之抿唇,一时未曾想到该作何答,只得沉默。 赫连玦见状便权当她默认了,似是自顾自道:“左散骑常侍许文哲,不过一届言官,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你若是娶了杨卓远之女,本王也自有法子叫许家落败,届时你可纳方氏为妾,如何?”赫连玦淡淡道。 他对顾望之,当真是有些殊宠过甚了,赫连玦不由想道,他虽对手下其他重臣在高官厚禄上的嘉许也从不吝啬,可能叫他费这般心思的,却单顾望之一人而已。 “不可!不关阿瑶的事!”顾望之惊道,她慌忙抬首想要澄清同方云瑶之事,却实在不知还有理由能推拒眼前的婚事,只得又硬着头皮道:“下官只愿她过的好便是了,不求……不求能常伴身侧。” 赫连玦歪了歪头,有些不解:“为何?你若喜欢又怎会不想将她圈在身侧,岂能得任旁人染指。” 顾望之闻言,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又想起赫连玦幼时遭遇,知晓他在情感上有所缺失,对一般情感难有体会也属正常。便耐心道:“喜欢一人并非是要将她占为己有。而是愿意互相成就,只要能见心悦之人过的好,她在不在自己身侧又有何妨。” 赫连玦颇为不耐,不悦听这些情情爱爱之事,便道:“对于名门贵胄而言,婚娶之事不过是利益相交,男女情爱在其中,微不足道。” 闻言,顾望之不语。 “本王可以给你时间考虑,只是,莫要叫本王等得太久。” 第95章 庙会,争执 平阶微雪,温酒煮茶,亭外两人,抚琴者琴音渐起,舞剑者徐徐而动,而后弦陡然转急,挥剑而起,骤如闪电,习习生风; 亭内三子,两人饮酒而观,一人作画。 而后三刻,琴落,舞剑者停,画毕。 “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萧崇锦拊掌起身,接过沈景轩手中的剑道:“季阳你的剑法又精进了,剑中有肃杀之气,再配上大哥弹奏的《入阵曲》,似乎叫我当真瞧见了你上阵杀敌的模样。” “在战场上大开大合惯了,如今舞剑反倒不趁手。”沈景轩随手拭去鬓边的薄汗,又探头看向顾望城的画卷道:“倒是顾五,这丹青画的颇妙,细致传神,颇有几分吴道子的风范了。” 顾望城默了片刻,皱眉道:“却总觉得这画缺些什么。” 顾望之闻言,连忙凑去瞧了眼,勾唇笑了笑,便夺过顾望城手中的笔,大笔一挥便提了“高筵列绮馔,宾客如流云。舞剑万人却,谈兵四座闻。”一句 “如此佳作,自然是缺了我的题字。”顾望之满意的点了点头,“甚好。” 顾望城淡淡瞥了她一眼,“你倒是不谦虚。” “小七素来如此,”萧崇清笑道,“我们五人倒是难得聚的齐,我从家中带了好酒,今日定要来个不醉不归才是。” 自入朝为官后,几人忙于政事,朝堂之内又是风波不断,同今日这般相聚之景,似乎是许久未曾有过的了。 “阿望如今可是常伴君侧。我这无官无职的平头百姓若是想见他一眼,可是难喽。”萧崇锦饮了口酒,冲着顾望之挤眉弄眼地打趣道。 “说起这事,我倒是想起来,”萧崇清又不禁赞道,“听闻前些日子官家召集朝中重臣共议北漠边防一事,赫连玦有意出兵提拔杨公爷,却被阿望一句话堵了回去。此一计平息了战事不说,还行的是福泽后世之事,当真妙极。” 沈景轩颇为无奈地耸了耸肩道:“我阿爹当时也在场,回来后对阿望简直是赞不绝口,顺带还数落了我一顿,直说我是个光会领兵打仗的莽夫,便是给我十个脑子也想不出这般好的点子。” “打住打住!”顾望脸顿时红到了耳根,羞恼道“我这点小伎俩尽被你们取笑打趣了。” 沈景轩歪着头,眉眼含笑,想到她在旁人面前清冷自持的模样,如今却这副羞怯模样,顿时觉得可爱极了。 “我说季阳,你的表情好恶心啊。”萧崇锦颇为嫌弃地看着沈景轩。 “怎么?”沈景轩一把揽过顾望之的肩头:“我欣赏我们家阿望还不行吗?” 他们二人素来关系亲密,众人知晓故而也不曾多想。只是顾望之不知怎么却觉得有些不自在,只觉得耳尖比方才又烫了几分,连忙清咳了两声道:“我听闻今日大相国寺有庙会,我来京都许久还未曾逛过,我们一同去可好?” 萧崇锦素来是个喜欢凑热闹的,自然乐得高兴,顾望城只说晚间约了工部几位同僚,便不去了。 众人入得山门看时,见古门高耸,梵宇清幽。当头敕额分明,两下金刚势猛。龙鳞瓦砌碧成型行,钟楼森立,经阁巍境。 “大相国寺乃是国寺,庙会最是盛大,”萧崇锦领着众人入了寺,介绍道:“寺内有三大门,各有玄机。” 顾望之捂着手炉入了首门,便瞧见其内奇珍异兽,无所不有。一旁菩提树下有一通体雪白,眼眸翠绿的幼猫,极为可爱乖巧,顾望之忍不住伸手摸了摸。 “这位郎君好眼力,这猫儿是外邦来的品种,京都平日里是见不着的,”那小贩见状连忙上前推销道,“买回去送给家中夫人,定会欢喜的。” 顾望之有些尴尬地挠了挠脸颊道:“我还未曾婚配。” “郎君生得如此俊俏,觅得良人定是迟早之事,”商贩素来滑舌,拐了个弯又道,“送给家中的姊妹也是极好的,京都女娘养些猫儿狗儿的最是时兴。” 顾望之想了想,悠姐儿年岁小,正是精力旺盛的时候,买个猫儿回去给她逗趣也好。正想掏了银两,便见一旁一穿着华贵的女子娇声道:“老板,这猫儿多少银子,我要了。” “这……”那商贩有些为难道,“这猫儿原是这位郎君先看上了,您看这……”只见那女子轻瞥了眼顾望之,染了朱红豆蔻的葱白玉指随手从发鬓间取了下翠色的步摇,“这够吗?” 那商贩看了眼顾望之,有些犹豫道:“这……” 女子见状,又使了个眼色给一旁的女使,那女使便立刻又拿出了几锭银子,又道:“这回总够了罢。” 顾望之抿了抿唇,看这女子梳了高髻,又裹着雪白的狐貂皮子,身着华贵,想来应是那位大人家的宠妻。她人微言轻不好得罪,何况一只猫儿,买来逗趣的罢了,回头再去别处替悠姐儿看看便是了。 “先来后到这么简单的道理,这位夫人都不懂吗?”沈景轩本在一旁看中了一只娇好的海东青,正欲叫顾望之一同来看看,不料却撞见了这一幕,立刻上前冷声道。 “哪里来的莽夫?”那女子不曾理会沈景轩,只冲着商贩问道:“你卖是不卖?” “她出多少,我出双倍,这只猫儿我还非要不可了。”沈景轩最是讨厌豪门贵女骄横模样,一见她便十分不爽,偏是要死磕到底了。 “你……”女子气顿,忍不住大声嚷道,“你们几个大男人欺负我一个弱女子,又哪里是君子所为?” 周围人见状,纷纷侧目,顾望之扶额,只觉得本来不是什么大事,只拽了拽沈景轩的袖子低声道:“一只猫儿罢了,本身也就是买给我家悠姐儿逗趣的,不要便不要了罢,何必去同她争抢。” 沈景轩正要开口,便听闻身后一熟悉的男声道:“是谁欺辱我家娘子?” 那蓝衫男子上前,亲昵地搂过女子肩头,软声哄到:“阿姝莫恼,一只猫儿罢了,倒也值得你动气,回头我替你寻更好的来就是了。” 顾望之定眼一看,面前之人不是向遥深又是哪个?顿时想起前些日子有谣传说向遥深迎了武安侯娄焕英的庶长女娄姝为妾,甚为宠爱,如今想来,此女应是了。 她霎时气顿,冷声嗤笑道:“管一个妾室叫娘子,向郎君好教养。” 向遥深这才注意到一旁的顾望之,笑道:“原是阿望,我便说方才远远瞧着身影十分熟悉。既你喜欢,让与你便是了,都是一家人,我这个作兄长的又如何能同你抢。” “郎君!”姜姝恼道。 向遥深见爱妾如此,又开口宽慰道:“这位顾郎乃是我妻弟,他好容易瞧上个玩意儿,回头我定送你个更好的,如何?” “哦~原是大娘子的弟弟,”娄姝意味深长地看了顾望之一眼,又提了帕子掩嘴轻笑,眸中尽是挑衅之意,“可若是我偏要抢呢?郎君你可依我?” 倒是嚣张。顾望之冷笑一声,在外人面前尚且如此跋扈,且不知她在家中又是怎样欺辱阿姊的。 顾望之思及此,眸中神色冷冽道:“不用了,不过一个逗趣的下贱玩意,上不得台面的。” 娄姝也不是傻子,自然听出来顾望之话中含沙射影,顿时恼道:“你说什么?怎么你阿姊是个不争气的,抢不过旁人,便叫你来耍些嘴皮子的功夫。” “抢?”顾望之嗤笑了一声,“我们顾家不要的,你且拣去沾沾自喜就是了,又恼得着谁?” 闻言,向遥深脸色一变,沉声道:“顾七,你这话说的未免过分了些。” 他当初娶顾云蕙虽使了些见不得人的手段,可却是真心心悦于她,奈何顾云蕙却是个不识趣的,婚后便是他百般依顺讨好,却始终换不来她一个笑脸。 起初也觉得新鲜,可日子长了难免失了耐心,加之向遥深自来是风流惯了,身边莺燕不在少数,从来都是旁人陪笑讨他欢心,他也又何曾受过这般冷落,故而另纳新欢也是常事。 今日出游撞见顾望之他是有些心虚的,话语间也都是敬着,可如今既是顾望之不识抬举,也怪不得他翻脸。 “家门不正方才有妾室横行,姜姨娘合该牢记,为奴为婢者谨遵本分要紧。”顾望之冷冷瞥了向遥深一眼,拱手道:“说到底此乃向家家事,恕顾某多言了,告辞。” 说罢便也不顾身后的两人铁青的脸色,便兀自拉着沈景轩离开。 沈景轩瞧着顾望之泛红的眼角,不由道:“其实你刚才那番话惹恼了他们,回去后你阿姊的日子可能会更难过些。” 顾望之抬首,红着眼眶道:“我知晓,可我就是气不过。我阿姊素来为人和善,最是不争不抢之人,那姜姝定然是骑在阿姊头上作威作福。可若不是为了救我,阿姊又怎么嫁给向遥深哪个腌臜货色,我是气自己,我气自己无用。” 沈景轩看着她的模样,实在心疼,伸手抚了扶她的面容,“此事非你所愿,你不必将过错都揽在自个儿身上。” “若是朝堂诡谲,我尚可斗上一斗,可深宅内院,我甚至想不出一点法子能叫我阿姊过的更好些。”顾望之垂首,眼睫之上是一片濡湿。 “阿轩,你曾问过我究竟要什么,”顾望之抬首看着沈景轩,眼眶还是红的,偏一双倔强的眸子亮的出奇,“如果我现在说,我想要权力,想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呢?你会帮我吗?” 自怨自艾从来都无用,她要权力,她要更多的权力,要足以保护她想要保护之人,她要这盘棋越下越大,要天下皆入她局。 沈景轩定定地看着顾望之,眸色灼灼,“你知道的,只要你开口,我从来都拒绝不了你。” 第96章 献计,相认 袁继鹏才迈入雅阁之内,便见一蓝衫少年端坐于此,不由变了脸色,话语间意味不明道:“这便是萧家大郎同我说的好酒相邀?” 他素来不爱同朝中官员结交,唯有当日竹林雅趣的几人还算说得上话。至于萧崇清,实在是欣赏他的琴音,方才时而相约共饮。 原本是萧崇清的酒局,来者却是顾望之,袁继鹏也明白了几分其中意思,便又道:“顾七郎费了心思邀我出来,想来不是为了喝酒的罢。” 顾望之笑了笑,率先替袁继鹏斟了杯酒,“早闻袁大人最擅品酒,且尝尝,这酒好是不好?” 袁继鹏挑了挑眉,拿起酒盏凑在鼻尖闻了闻,顿觉香味醇厚,又看色泽清透,定是上好的太清红云,不禁饮了一杯,称赞道:“果真是好酒!” “到底是御赐之物,像袁某这般微末小官自是无缘品尝,袁某今日倒是托了顾舍人的福了。”袁继鹏忍不住又斟了一盏道。 “袁大人怀珠抱玉,自有治世之才,又何必妄自菲薄。”顾望之笑道,“前些日子,徽州纸币泛滥一事,我便听闻大人多有谏言。” 南楚商贸较之他国一向繁荣,水运尤其亨通,加之盐、酒、纸等行业几乎是为南楚所垄断,故而徽州也是几国贸易的输送纽带,巨商大贾多聚于此,钱财流通量又大,纸币自然应运而生。 “啪!”袁继鹏闻言,不由重重放下酒盏,语气间尽是气恼,“我先前便曾提醒过蔺大人,徽州上报的财政中纸币发行之事或有蹊跷,他却充耳不闻。如今出了岔子,纸币发行量过大,若按实际折算不过其面值数的十之七八。此事伊始只是徽州一带,可百姓发现购买力大不如前后,便将纸币移至周边州郡使用,如今已有扩散之势头。” 顾望之点了点头,徽州知州李均早年倒是个人物,如今不知是岁数大了还是怎得,这几年随着徽州商贸发展愈好,竟伙同几个大贾起了敛财之心,暗地自加大纸币流通数量,私吞准备金,得到甜头之后更是愈发不知收敛,前后竟谋取钱财近千万贯。 徽州一事败露倒也是迟早之事。官家虽在病榻,知晓此事之后仍是大怒,责令户部给出解决的法子,蔺磊的脑子自然想不出什么完全的应对之策,也曾私下向她求助,可顾望之却以对财政之事并不通晓为由并未出手相助。 蔺磊尸位素餐已久,户部乃财政命脉,也是时候该换换血了。 “我看过蔺大人上奏的折子,似是提议废除纸币,全权回收于朝廷。”顾望之缓缓言道,“可后续该如何处理,蔺大人却未曾提及。不知袁大人可有法子?” 袁继鹏默然了片刻道:“倒是有些想法,却并不十分完善。纸币是要废除的,可若凭白从百姓手中拿走这么大一笔钱,只怕会引起民心动荡,合该有补偿之法。可先按原有面值的十之八进行回收,余下不足则有财政拨款赔付。” 顾望之点了点头,可却又道:“财政拨款虽能补偿于民,却并非是一笔小数目,只怕难办。 袁继鹏叹了口气,不由拿了酒盏又灌一杯下肚,愁苦道:“这便是我如今的难题所在了,我不过一个户部七品小官,若想劝动朝廷拨出此等巨款,怕是不易。” “倒也不是全无办法,”顾望之挑了挑眉:“拨款的这笔钱并不一定全要从国库出。” “哦?”袁继鹏来了兴趣,他素来知晓顾望之对朝堂事务颇有见地,倒是十分想听听他的意见,立马拱手道:“请顾大人不吝赐教。” 顾望之清了清嗓子:“其一,上书抄家,李均既贪了这么多钱财,合该拿他来填补自己捅出的篓子;其二,既然此事徽州大贾皆参与其中,且现下货币交易越是频繁,纸币流通贬值越快,那我们便提高商税,暂且抑制商贸发展,又可从中获取税收填补亏空。其三,减轻徭役赋税,尤其以田税为主,以此补偿百姓钱财的损失。又可以农业稳住根基,叫那些小商小贩弃商从农。” 袁继鹏细细听来,心中顿生敬佩之情,不由练练拊掌道:“妙!妙!实在是妙!顾大人考虑之周详、所见之细微绝非常人所能及。此一言便解了在下多日之困,实在是令我茅塞顿开!” 袁继鹏说着便愈发激动,起身来回踱步,却又有些不解道:“顾大人既有如此妙计,为何不上书官家,好解徽州之难?” 顾望之含笑摇了摇头:“这法子要上书,却不该是我。” 袁继鹏思忖了片刻,又想起今日顾望之有意相邀,便立刻了然道:“顾大人是想加上袁某的名字,平分这功劳?” “非也,”顾望之摇了摇头,定定地瞧着袁继鹏道,“我是想要这奏折上,唯有你一人的名字。” “不可!”袁继鹏大惊,连忙回绝道:“我袁某虽官阶低微,却绝不做此等贪功之事,此乃你顾七郎之计,怎可唯我一人独吞,万万不可。” “袁大人,你且听我说。”顾望之神色肃然,开口道,“户部乃一国财政命脉所在,可如今的户部你合该瞧见了,决疣溃痈、贪墨成风,我想以袁大人的性子,定是日夜痛心却又恨自己人微言轻无法作为。可是?” 袁继鹏闻言,顿时只觉心中悲怆,他当年在紫竹林外便是厌恶官场污浊,不愿同流合污,虽说当时被那位先生一言点醒后便立志入朝为官改变现状,可真正身陷其中才知,终究是纸上谈兵容易,躬行实践是难。 他既不愿攀附权贵,那高升之路于他而言,便是举步维艰。 “袁大人既想要达成抱负,唯有向上走这一条路,只有更高的位置,方才能真正拥有说话的权利。”顾望之看了眼袁继鹏似有动摇的神色,便又道:“这救灾的折子递上去,若是我同袁大人两人的法子,那袁大人能得到的至多不过官升一品,白银数量。尚书无用,若此事皆袁大人一人之功,便是不足以叫蔺磊下了台去,也可叫大人在户部有了实权,皆是大人若想一展抱负,便不再是处处受限。” 袁继鹏沉默了片刻,方才道:“众人皆知,你是隶属太子一党,我袁某人也从不信这世上有无缘无故的好,若你给我这份功,是想让我为太子所用,请恕袁某拒绝。” 顾望之闻言,心中顿感欣慰,到底是她瞧中的人,无论面对什么都能坚持心中底线,果然,她想要扶持袁继鹏这个主意没错。 “这世上是没有无缘无故的好,却合该有想为天地立心,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之人。”顾望之微微笑道,旋儿拿出那顶绣了瓣睡莲的帏帽戴在头上,又换了当日的音色道:“子瑜兄,许久未见。” “是你……”袁继鹏喃喃道,顿时眼眶一片绯红,“是你,竟是你……” 袁继鹏冲上前去狠狠抱住顾望之,忍不住掩面而泣道:“昔日雪炉,曾煮酒清谈之景我仍历历在目,而后你不辞而别,我找了你许久,你为何……为何在不曾来过?” 明明他们几人时常坐而论道,可偏偏科举之后便再未见过,他同蔡京、王磊等人四处寻他,皆未果,如今却告诉他,那人竟就在身边,怎能不叫他又惊又喜。 “我那时欲韬光养晦,若再去几次只怕叫人瞧出端倪,又会让外人以为我们结党营私。再者你们皆已定了心,我又何必再去。”顾望之笑着拍了拍他后背,安抚道。 袁继鹏这才放开了顾望之,又悔又恼道:“我早该知的,你当初同我们讲盐税工商,律法人文,句句鞭辟入里,其中许多是我等闻所未闻的。又想到你如今在朝堂上的政见,其实若是有心联想合该是能想到的,都怨我蠢笨。” “我有心瞒你们,若还叫你们发现了端倪,岂不是我的蠢笨?”顾望之打趣道,“我以为你会问我为何要入太子一党。” 袁继鹏神色旦旦,“我既信你为人,便知你有自己的考量,何须多问。” 顾望之点了点头,笑道:“你知我身份,便该知晓我为何推你上位,合该接受的我的提议了罢。” 袁继鹏立马肃然,起身拱手道:“子瑜,定当竭尽全力,至死不渝。” 第97章 拉拢,春宴 袁继鹏的法子解了徽州之困,蔺磊又犯了缺漏无为之罪,赫连璟本是想趁此机会将蔺磊从尚书之位上撤下来,可赫连玦出面力保,赫连璟相争不过,便暂且将蔺磊留在了户部尚书的位置上,又提拔了袁继鹏至侍郎之位,分走了一半实权。 饶是赫连玦此刻也有些头疼,眼瞧着蔺磊是个不中用的,可户部又不能叫太子一党占了去,他才不得不保下蔺磊。 倒是袁继鹏此人,竟能见微知着,倒是个有深谋远见的,细想来此人似乎出身寒门,背后并无势力支持,也难怪一直一个小小员外郎,难以晋升。 “你觉得袁继鹏此人,如何?”赫连玦思忖片刻,偏头看向身侧的顾望之,问道。 顾望之心中一惊,察觉的赫连玦的心思,脑筋飞动,这才道:“下官对此人知之甚少,只因萧家大哥哥的缘故见过一面。只知性子执拗的很,口中亦多有对庙堂不公的抱怨之言。” “性子执拗不打紧,本王自然有法子改了他的毛病,”赫连玦似笑非笑地看了顾望之一眼,“你当初性子拗,如今不也好了?” 顾望之闻言,不由紧了紧拳头。 “他既能解了徽州之困,便知是个可用之才,正好蔺磊那老东西年纪大了,本王瞧着这几年很是不中用。本王想应该很少有人能拒绝户部尚书这个位置罢?” “那法子并非是袁继鹏的主意,”顾望之见状连忙出声道。赫连玦话中对其多有赞赏之意,似乎是想将他收为己用,可袁继鹏的性子她是知晓的,倔驴脾气,若要他委身于赫连玦,他怕是抹了脖子也不肯的。 “嗯?”赫连玦挑了挑眉,示意顾望之说下去。 顾望之抿了抿唇,这才抬首瞧了赫连玦一眼,小声道:“实则是那日宴饮,谈起此事,望之又多喝了些,竟一股脑地将破解之法全然说了出来,这才被袁继鹏得知,上奏了去。” 赫连玦蹙眉,神色颇有厌弃:“既是你的法子,他却半点也不提及,全当作是自个儿想出的,一人独占首功,竟是个宵小之辈。你倒也不恼?” 他先前也有些奇怪,这法子对处理财政纸币一事实在过于老练周详,若说这般细致入微的谋划皆为他一人的主意,细细想来倒也有几分不同寻常。 可不知道为何,赫连玦看了眼一旁的顾望之,明明眼前这个少年也不足弱冠,可若他说是他的主意,赫连玦倒是觉得合情合理。 毕竟她的脑子里,总能有些出人意料的法子。 顾望之撇了撇嘴,无所谓道:“既能解决当前的难题便是了,至于是谁想出的主意,又什么紧要的。” 这法子是她为袁继鹏想的晋升之道,只要能成,袁继鹏便能凭此登得侍郎之位,她自然不愿去分那一杯羹。 赫连玦支着头,语气间有几分无可奈何的意味:“顾望之,本王有时当真怀疑你是出了家的和尚,既不求功名也不求钱财,你究竟想要什么?” 每个人都有欲望和软肋,只要稍加拿捏,便能使其为之肝脑涂地,这是赫连玦操纵人心最擅长的手段,他看不清顾望之究竟想要什么。 权,钱,名。人生所求无非此三种,可顾望之偏偏对每一样似乎都无所偏执,除了顾云蕙,他不知道还能靠什么去将顾望之牢牢捆在身边。 “求什么?”顾望之喃喃重复了一遍,忽而粲然道:“求国泰安康,天下顺遂,算吗?” “呵,”赫连玦冷笑一声,似乎并未把顾望之的话当真,淡淡道:“你这嘴里,何时才能对本王说几句真话。” “我对殿下所言,自然句句都是真话。”顾望之躬身俯首道。 只可惜,你不信。 ********************* 每年开春京都贵眷总要遍邀名门开了春宴。近日难得安阳长公主来了兴致,便亲自操办在东郊属地办了场马球会,凡是京都中有名有姓的几乎是都下了帖子,只说人来的多便热闹些。 顾望之到时只见人已经到了大半,虽是马球会可玩乐却是多样,一旁捶丸木射投壶自是不必细说,兴趣来了的武将甚至在西侧空地处比起了角力,便是顾望之也忍不住挤去人堆里想瞧个清楚,谁知一打眼便瞧见了赛场上的身影颇为熟悉,正是她的萧二哥哥。 萧崇锦那小子只是脚上功夫好,饶是他轻功再了得在方寸之地的徒手相搏中也毫无用武之地,果然不足一刻钟便败下阵来。 瞧见顾望之在一旁观战,萧崇锦这才向自己好兄弟走了过去,嘿嘿笑道:“方才都是失误,失误。” 顾望之瞥了他一眼,刚想说话便听得众人嚷嚷道:“沈小公爷来了!” 只见沈景轩在众人的欢呼起哄中挽起了袖衫,露出精壮的手臂,少年长眉如剑,双眸如星,面容俊朗而热烈,如同夏日骄阳,几乎叫人无法将视线从他身上移开。 顾望之还未反应过来,便见沈景轩已经接连胜了好几场。 “啧啧啧,我们家季阳真是,”萧崇锦摸了摸下巴感叹道,“太有魅力了,我要是个女子,死缠烂打也要嫁给他不可。” 魅力?顾望之闻言,不禁抬眼看向沈景轩。 少年似乎注意到他的视线,连忙向他挥了挥手,露出灿烂的笑容,眼眸亮晶晶的,神色张扬又稚嫩。 像一只大狗狗,顾望之不由扑哧一下笑出了声。 “诶诶,今天的重头戏来了,”萧崇锦用胳膊肘碰了碰顾望之道,“咱们大力神将,刘瑾禾要上场了。” 顾望之连忙踮脚望去,“他要同阿轩比吗?” “冠军之争,就在此刻。早知该在这支个摊子,叫众人押注,起步更热闹些。”萧崇锦感叹道。 “在长公主的地方公然下注赌博,我瞧你是又想被舅父打断腿了。”顾望之无奈地翻了个白眼,论起吃喝玩乐来,倒是无人能出其右。 萧崇锦闻言,立马在嘴上做了个拉拉链的手势,那段惨痛的经历他着实没兴趣在重演一遍。 此刻众人的注意力皆集中在赛场上的二人,一个是所向披靡的小将军,一个是力大无穷的后起之秀,倒是让这场角逐显得更外精彩。 沈景轩自知力量不足,自然不打算直接硬碰硬,应是想以灵活取胜,便先用右脚来迷惑对手,又借机空出左脚来钩倒刘瑾禾。 这招若是放在几年前刘瑾禾还未曾拜入方家学武之前或许还行得通,如今他已然能充分地将自己的一身蛮劲同武艺相结合,自然不会这般轻易受沈景轩制约,见他一个闪身便躲过攻击。 两人来往了几个回合,沈景轩虽武力高超,却居于角力的方寸之地中,又在绝对力量面前失去了优势,很快便被刘瑾禾以双剁腕的方式牵制住了手臂,只见刘瑾禾一个掂手便将沈景轩摔倒在地,胜负立分。 沈景轩倒是输的心服口服,熟练地起身握手道:“瑾禾如今长进神速,待我们下次再来过。” 刘瑾禾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若真要拿刀拿枪的实战我不是你的对手,不过是借着力气罢了。” “瑾禾天生大力便是神兵利器,又何必谦虚。”顾望之上前笑道。 “那我呢,那我呢?”沈景轩闻言连忙凑到顾望之身边,期待地望着她道,“我怎么样阿望?” 顾望之伸手推开沈景轩的脸,敷衍道:“嗯嗯,你也棒棒的。” 几人又闲聊了几句,便听得下人传唤安阳长公主来了,便也纷纷入席。 赫连瑛居于高位,身侧坐着的便是一身明红色窄袖袍的苏柠玥,到底是武将家出身的女儿,五官虽然随了安阳长公主的精致妩媚,却在眉眼间更多了几分英气,如同炫丽的明珠一般,叫人挪不开眼睛。 “今日没有那么多规矩,还请诸位玩的尽兴才是。” 赫连瑛从不是个拘束礼教之人,此场马球用的是男女混打,每队四人,先入球者为胜。 只可惜顾望之不懂马术,也只能坐在台下望洋兴叹。 “长姐最擅马球,若是她在,诸多女眷想来都不是她的对手,“顾望之瞧着赛场翩然的身影,不由感慨道,旋儿又向一旁的顾云灵问道“怎地今日不见阿姊来?” 长公主连顾家都下了帖子,定然也给向家下了,可怎的只见向遥深,却不见阿姊的身影。 顾云灵抿了抿唇,小心翼翼地抬眼瞧了瞧顾望之,半晌才道:“小七,其实昨日向府传来消息,说是……长姊她……怀了身孕。” 顾望之闻言,猛然一怔,一时间竟不知该作何言语。 常人以为的喜事,换做谁都该道贺才是,可偏偏她却怎么也笑不出来,只觉得心中苦涩至极。 她的阿姊,从小伴她长大的阿姊,现在就要为人母了,顾望之缓了许久,才艰难地开口道:“母亲……母亲她去瞧过了吗?” 阿姊既嫁为人妇,她便是外男,入不得内宅,加之向顾两家关系绝不算好,顾望之便是想要瞧顾云蕙一眼,都难若登天。 “叔母今日一早便去了,带了莜姐一起。同向家那边说好了,且小住上两日,打点好事宜后再回来。”顾云灵说道。 昨日顾望之并不在家中,故而未曾及时同她说。 顾望之点了点头,声音晦涩道:“我这里有些官家御赐的补药,回去找大夫瞧过,若是对安胎有利,便尽数送去罢。我是外男,不便出入,还得辛苦六姐姐跑一趟。” 顾云灵伸手抚了扶顾望之的手臂:“都是一家人,便不必多言了。” 第98章 马球,吃醋 “顾郎君!”不远处听得一女子娇俏的身影,抬眼看去,便见杨悦榕一袭翠色衣衫小跑而来,高竖起的马尾在身后一晃一晃的,颇为可爱。 “下场便是我上场了,我原来的男伴有点事来不了了,你可愿同我一起。”杨悦榕手指绞着衣角,有些羞涩地开口道。 顾望之起身拱了拱手,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不敢欺瞒姑娘,并非望之不愿,实在是在下并不擅长马术,只怕会拖了姑娘的后腿。” 杨悦榕连忙摆了摆手道:“不要紧的,只是参与一下,我也不求得了名次,只是现下实在是情况紧急,我这才厚着脸皮来寻郎君帮忙。” 顾望之闻言,有些发愁,若是她不上场只怕杨悦榕一时也寻不到旁人,只是她的马术实在是烂的出奇,虽得沈景轩教授,却也只说是能御马而行,若是打马球,只怕是连球都碰不到。 “顾郎君,拜托了。”杨悦榕双手合十,眨巴着眼睛瞧着顾望之。 “我也只能凑个数,其余便交给姑娘了。”顾望之叹了口气,终究是妥协了。 只得下去换了身便利的窄袖衣衫,再上场时便瞧见苏柠玥诧异得瞧着自己道:“顾七郎……你这是……” 顾望之理了理衣衫,瞧着眼苏柠玥已然整装待发,便知她似乎正是自己的敌队,苦笑道:“实在是受人之托,还请郡主手下留情才是。” 苏柠玥冷了脸色,恶狠狠地瞪了杨悦榕一眼,嗤笑道:“杨姑娘倒是好手段,竟能将顾郎君哄骗了来。” 她本想借着马球一展风姿,引得顾望之的注意,不曾想杨悦榕这个小贱人竟抢先了一步,邀的顾望之同她一队,自己反倒成了敌对方。 “郡主这话我可听不懂了,”杨悦榕眨巴着眼睛,扯过顾望之的衣角躲在她身后,娇弱道,“若是悦榕哪里惹了郡主不快,便在此向郡主道歉了,还望郡主不要同我计较才是。” “你……”苏柠玥被她气得一窒,又碍于一旁的顾望之不好发作,只狠狠得道,“都是武将家的女儿,何必多做这些无谓的口舌之争,咱们赛场上自然见真招。” 说罢便仰马而去。 嗯……顾望之隐隐觉得自己似乎参与到了什么不得了的硝烟中去,现在抽身还来得及吗…… “顾郎君,你不必紧张,届时若来了球,你只管传给我就是了。”杨悦榕一个侧身上了马背,对着顾望之嘱咐道。 顾望之极为勉强地点了点头道:“多谢杨姑娘宽慰,我……我会尽力的。” 不得不说,顾望之的骑术烂,马球更烂,苏柠玥瞧着她挥个球伏都十分吃力的样子,实在是放水都不知如何放起。 她干净利落地从顾望之手下抢过球,不足半个时辰便接连进了三颗球。 “我说顾七郎,你倒是认真点啊。”同队的男子颇有不悦道。 顾望之抿了抿唇,憋了半晌只道了句“抱歉。” “自个儿都打不明白,反倒指责起旁人来了,”苏柠玥一个挥杆便从那男子手中夺下球,讥讽道,“便不是顾七,换个人来你们也得输。” 说罢便侧身单脚踩于奔腾的马蹬之上,手臂一挥便再次入球,顿时引得场外欢呼连连。 顾望之抬瞧了杨悦榕一眼,见她已然鬓边发丝尽数被汗水打湿。他们这队实力本就不济,加上她还是个拖后腿的,压力几乎全在杨悦榕一人身上,叫她几乎是以一敌四。 无论如何,至少不能成为她的拖累。顾望之思及此,便扬手挥了挥马鞭,俯身急速向敌队的男子冲去。 那男子见状连忙将球传给苏柠玥。顾望之见状忽而勒马,调头便奋力向苏柠玥追去。 顾望之咬牙,将身子伏得更低,又侧着身子将重心偏移至右臂,远远看上几乎便要掉下马去。 “顾七,你作甚么?”苏柠玥一惊,看着身旁急策而来的顾望之,两人的马匹几乎便要碰撞在一起,急声道,“你不擅御马,快起身,否则你便要摔下去了。” 顾望之咬牙不语,只是又侧了些身子,去够那马球。 差一点点,只差一点点…… “啪!”顾望之猛然挥动球伏,竟一记漂亮的一球入网。 场上顿时嘈杂起来,拊掌之声不绝于耳。 随着哨声结束,赛事戛然而止,虽还是输了,顾望之却觉得有种许久未曾有过的酣畅淋漓之感,似乎将近日积攒的压力都释放出来了。 “阿望!你没事吧?”沈景轩在看台上几乎是吓得心都要从嗓子眼飞了出来,天知道谁给她的胆子明明不会打马球还要用这种不要命的打法,“你又不擅打马球,这般拼命做什么?” “无妨,”顾望之抬首拭去额间的汗,灿而笑道:“不过阿轩,我似乎有些明白马球的乐趣在何处了。” “再知道乐趣也不是你这般打法。”一清冷的女声中带几分不可遏制的怒气。 顾云蔓眉眼间神色是又担心又气恼,反复检查了顾望之一番,见她确实不曾伤着何处,这才道:“你当真是要吓死阿姊,竞只道干些逞能的蠢笨事。下个月要行弱冠之礼了,行事还是这般不知轻重。” 一旁的杨悦榕怯怯道:“蔓姐姐,不关顾郎君的事,是我硬要拉着他上场,这才……这才……” 顾云蔓打量了面前的少女一番,这才想起来,原是英国公家的幼女,似是对阿望颇有好感,想来相邀也是想要同阿望多加亲近。 “萧娘子也来了,”还不等顾云蔓说话,便见苏柠玥上前道,“我早前便听闻萧家大郎最擅马,怎得今儿个不见他同大娘子一起?” 顾云蔓听及萧崇清,脸色微变,却又很快反应过来,整理好神色道:“回郡主的话,官人今日身子不大爽利,便不曾一同赴邀。” “原是如此,你们姐弟二人许久未见,我便不打扰你们叙旧了,”苏柠玥微微一笑,又转头对杨悦榕冷笑道,“杨姑娘,不如我们去别处谈谈,可好?” 见旁人都走开了,顾望之这才寻了个偏僻处,对顾云蔓问道:“方才提及大哥哥阿秭神色有变,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顾云蔓默了良久,极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却仍忍不住红了眼眶道:“前些日子,母亲替我寻了大夫问诊。大夫说,我身子寒气太重,又素来病弱,恐怕日后……不能生育。” 顾云蔓打小便身子虚弱,平日里总是手脚冰凉,今日夜里醒来又常觉腹部疼痛,这才请了医师来瞧,谁知竟真有了这般毛病。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萧家是要袭爵的,万容不得一个无法生育的主母。 “怎……怎么会如此……”顾望之一怔,只觉得喉咙干涩,有些说不出话来,“兴许是那大夫误诊了也未可知,我们再多寻几个大夫看看,实在不行便去寻母亲,母亲她定有法子的。” “京都中的名医我几乎是瞧遍了的,”顾云蔓哭着摇了摇头,“萧顾两家是沾着亲缘的,若因此事休妻怕坏了两家的和睦。父亲同母亲思来想去,便只得了一个法子。叫顾云薇诞下子嗣后再过继给我,便当作嫡子养在身边,这样算来也算是萧顾两家的血脉,倒也对得起顾家。” “对得起顾家,对得起顾家……”顾望之喃喃了两遍,忽而有些遏制不住情绪,激动道:“可这样做便对得起你吗?” “阿望,我没办法了,阿望……”顾云蔓掩面泣道,“是我不能生育,我怪不得旁人,我只能怪我自个儿没用。如今,如今这已然是最好的法子了……” “阿姊,”顾望之只觉得眼眶酸涩,胀的厉害,“女子本不是生育的工具,你不必因此自责啊。” 她的两位阿姊,都是这世上第一等好的女子。顾云蕙娴雅高华,晓礼仪,懂马术,打起马球来便是全京都的男子也不遑多让;顾云蔓清绝娉婷,擅诗书,通乐理,便是参加科举也定能取得三甲进士。 可偏偏这样本该意气风发的少女,如今却被拘囿于高墙深宅之中,一个嫁给了自己不爱的人,却被迫怀有身孕终日郁郁;一个虽嫁给了自己所爱之人,可却因不能生育而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丈夫卧于她人之塌。 难道女子的一生就合该如此吗,便只能为方寸之地所困,只能是相夫教子,了了一生? “我虽于朝堂之上,终日战战兢兢,看风云诡谲,可我尚能为我无法窥视的未来博上一博。阿姊囿于内院,便只能看见一眼到头的人生,想要挣脱其中,远比望之艰难百倍。”顾望之哽咽道,可女子的命运本不该如此的,她不甘心。 “阿姊命该如此,我只盼你能走的更高,更远,改变自己的命运。”顾云蔓缓缓伸手抱住顾望之,她在内宅中磨尽意气,可看向顾望之的眼眸中似乎还有曾经的火光,她说:“阿望,走下去,让阿姊看到希望,看到身为女子,你究竟能代替我,代替我们,走的多高。” 第99章 教书,育人 顾望之俯身展了展宣纸,提手研好墨递给一旁的赫连璃,开口询问道:“《史记》读到何处了?” 赫连璃停下手中的笔,老老实实地抬头答道:“回先生,前日刚将十二本纪读完,如今在读六国表。” 顾望之点了点头,又问道:“我同你说的,每读完一篇后便要在一旁写下自个儿的见解,你可也写了。” “写了,”赫连璃乖巧地点了点头,将书卷递给顾望之,“请先生过目。” 顾望之接过书卷,笔迹虽十分稚嫩,却能很好地将自己的所感所想尽是表达出来,对于一个六七岁的孩童来说,已是不易。 “先生,学生有一事不明,想要请教先生。”赫连璃眨巴着眼睛看向顾望之。 “小殿下请讲。”顾望之道。 赫连璃犹豫了片刻,方才道:“我见旁人皆是从四书五经学起,可先生为何先教我读史记。” 顾望之微微一笑,坐下身面对着赫连璃道:“四书五经是圣贤之书,自然也是要读的,可如今你年纪尚小,读这些一来是略显枯燥,二来它并不助你形成自己独立思考的能力。我叫你读史,是让你先学会用自己的思想来辨是非,明对错。善恶之见既形成后,往后再读旁的,便不易被着书之人的观念囿于其中,从而影响自己的判断。” 见赫连璃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顾望之又耐心地解释道:“例如你读项羽本纪,霸王自刎于乌江,你可觉得惋惜。” 赫连璃连忙道:“自然是惋惜的,可怜他一代英雄,却落得个如此下场。” “你惋惜他,是否是觉得他未能成就霸业,得登高位?”顾望之又问道。 赫连璃思索了片刻,摇了摇头道:“我虽喜欢他的性情,却并不认为他乃帝王之才,他虽有胆识却多了些分莽撞,少了许计策,不足以谋划天下。” “嗯,”顾望之点了点头“这便是你自个儿对事物的思考,往后你再读了旁的书,书中便是将那项羽夸赞得如同天神下凡,你也未必会信,只会综合种种全面考量后再得出自己的判断。如此,你可明白了?” 赫连璃豁然开朗,连忙拱手道:“先生高明。” 古往今来,因材施教为上,若是用千篇一律的法子教授赫连璃,那他便同外头埋头只读圣贤之书的呆子没有任何区别。 顾望之瞧着一旁的踟蹰着不敢上前的宫女,侧过身微微笑道:“上次给秋冬姑娘留的字帖,姑娘可是练习完了。” 秋冬闻言,连忙红着脸上前道:“回大人的话,奴婢练完了,还请大人过目。”说罢便将宣纸递了过去。 顾望之瞧了瞧,她仿照自己的笔迹习瘦金体,虽不过两月,却已初见模样,颇具清绝冷瘦之妙。 “姑娘天资聪颖,假以时日,许能超过在下也未可知。”顾望之称赞道。 “先生谬赞了,秋冬……秋冬一届宫婢,怎敢同先生相提并论。”秋冬涨红了双颊,只觉得面前的少年温柔和善、怀珠抱玉,单单是坐在那里便同新月生晕、雪花堆树,难能叫人不心生钦慕。 “才华从不以身份论高低,秋冬姑娘不必妄自菲薄。”顾望之说着便提笔挥动手腕,“我再写一副《大观圣作碑》于姑娘,姑娘照着练习便是了。” 顾望之如今的瘦金体已然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不足顷刻便得一副,秋冬连忙感激地收下,如获至宝般抱在怀中。 “顾大人,奴婢……奴婢……”一旁的夏春见状,也想要上前讨一副真迹,可自己不同秋冬,实在是目不识丁,少年一手好字京都重金难求,自己便是要了来也是明珠夜投,便又低头沮丧地说不出话来。 顾望之抿了抿唇,又接着道:“姑娘若是不嫌弃,在下同小殿下讲席时,也可在一旁旁听。” 夏春大喜,还不等她应下,便听的众宫女太监们纷纷道:“大人可是偏心,单单教授夏春同秋冬二人。” “我也想听大人授课。” “我也想听。” 才满京都的顾舍人,南楚首个连中三元的少年状元,哪个不想听授课解惑。 “这……”顾望之有些为难地挠了挠脸颊。 “先生,”赫连璃伸手扯了扯顾望之的衣角道,灿然笑道“我听闻宫外学堂,都是许多人在一处习课授业,阿璃也想同颐和轩的阿哥阿姊们一同上学,可好?” 见顾望之不语,赫连璃又连忙道:“阿璃定会更加勤奋,断不会耽误课业的。” 顾望之微微叹了口气,并非是她不愿,只是宫人们与皇子同席而学,只怕会遭人非议。 她望向众人期待恳求的目光,终究是忍不住心软了,便道:“如此,便将东侧厢房打扫出来,作学堂所用罢。” 到底颐和轩偏远,素来为人冷落,宫中诸人最忌提及,他们做的隐蔽些,想来也不会为人所知。 更何况,顾望之看向众人,身处宫墙之内的低微者尚且求知若渴,她又怎么能拒绝。 “顾大人,”赫连璟身边的内侍前来道,“太子殿下有请。” 顾望之颔首,看了眼天色,应是已过申时,便起身随内侍一同去了重华殿。 赫连璟见顾望之来了,便放下手中的折子,示意她坐在一旁。 “水患治理一事你献策有功,本宫已奏明父皇升你为中书舍人,往后便在重华殿内,父皇那处且不必去了。”赫连璟同顾望之说道。 “水患治理一事是中书诸位大人共商之策,望之不敢邀功。”顾望之拱手道。 “此事不过是个由头,你这官位早就该升一升了,”赫连璟解释道,“当初李泉一案你受牵入狱,虽得以沉冤昭雪,可你彼时在朝中风头正盛,父皇为避免你再叫奸人设计从而牵连本宫,这才不得将你降了位份放在文德殿内常伴君侧。如今南蛮一战中沈家崛起,朝中许多兴秀皆归依本宫,徽州一事也叫赫连玦失了户部大半的掌控权。本宫在朝中势力虽不足以同赫连玦平分秋色,却也不至于再事事受限于人。你既是本宫身侧之人,也合该有个名头了。” 顾望之抿了抿唇,这才起身作揖道:“望之,谢殿下赏识,定当为殿下殚精竭虑、隳肝沥胆。” 赫连璟起身上前,虚扶了顾望之一把道:“你我之间,虽为君臣,更是挚友,不必如此。” 顾望之抬眼看了赫连璟一眼,不由开始思忖起来:虽觉得他虽行事迂腐软弱了些,可爱民之心却为真,是不是只要替他铲除了赫连玦,面前之人也当真能成为励精图治的明君。 赫连璟见少年一双琉璃似的眼眸盯着自己,不知何为,心中竟微微一动,旋而又笑道:“何故这般瞧着这本宫,可是本宫脸上有什么东西?” 顾望之这才回过神来,不由红了耳根,连忙低头道:“殿下恕罪,望之失礼了。” 赫连璟笑了笑,似是想起什么般,又道:“之前姑母办了马球宴,本宫听闻你也上了场,竟还能从阿玥手中夺下一球。” 提及此,顾望之颇有些不好意思道:“那日是望之莽撞了,闹了不少笑话,不想竟也传到殿下耳朵里了,实在羞愧。” “你刚及弱冠,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虽在朝堂之上谨小慎微,私下玩乐也该有些少年人的模样,只不过……”赫连璟顿了顿,眼眸含笑道,“本宫听闻,你原是为了英国公府的女娘上场的?” 顾望之正饮茶,听闻此话猛然一噎,连忙顺了几口气道:“殿下莫要取笑望之了。我同杨姑娘不过数面之缘,便是话也不曾多说过几句。” “本宫还没说什么,你这般着急解释又是为何?”赫连璟眸中笑意愈深,“先前阿玥同杨娘子在裙幄宴上为了顾舍人险些大打出手之事本宫便有所耳闻,如今马球宴上又引得两人针锋相对。世人只道红颜祸水,却不知这好看的男子,亦引得名门贵女间的腥风血雨。” 京都中对顾望之心存钦慕的贵胄之女自然是不在少数,可有了杨悦榕和苏柠玥两位贵女中的贵女,旁人便是有心,倒也不敢再掺和其中。 毕竟……赫连璟看向面前的少年,见得他面容疏淡清朗,鼻峰坚毅挺拔,偏的眼尾那抹微微上挑的红意勾人心扉,眸若琉璃,转动间便是万千光华,单是坐在那里便是风姿秀雅,清辉出尘。便是同为男子的他,有时也不免因着顾望之的容色起了恻隐之心。 “殿下莫要取笑望之了,”顾望之深叹了口道,“两位女娘是京都显贵,望之出身低微,又岂敢肖想。且如今功名未成,尚不敢言娶妻之事。” 赫连璟见状,便知晓顾望之是当真对两人并无想法,颇有些惋惜道:“阿玥是本宫的堂妹,若依着本宫的私心,自然是希望你们二人能成就段好姻缘的,只是她性子倨傲,是被我们惯坏了的,想来能令你心动的女子绝非是她这般。也罢,婚姻之事虽讲究媒妁之言,却要也两情相悦为好,你既不愿,本宫便不再提了。” 顾望之闻言,这才松了口气。如今随着她年岁渐长,婚娶之事便似乎成了头等大事一般,家中来说亲之人自是不在少数,便是连赫连璟和赫连玦两人都对此多有提及,如今还能所有推脱,只怕后面年岁再长些,便是避无可避了。 她总的想个两全之策才是。 第100章 说亲,抉择 顾望之虽不嗜酒,却尤爱饮五月新酿的清酿梅子,闲来无事总是要来喝上两盏,今日沈景轩和萧崇锦两个都有事,便单是顾家两兄弟来了。 “上从未同我们逛庙会,倒是赴了工部几个大人的酒局,想来是处得甚好。”顾望之眯着眼十分沉醉地饮了口酒,只觉顿时唇齿生香。 “你前些日子方才吃了冷酒伤着脾胃,大夫下了叮嘱近日切不可多饮,不过两日你便忘了个干净,”顾望城皱着伸手拿过顾望之倒好的酒盏,只自顾自地拿其放进了温酒樽中,这才回了顾望之的话道:“不过是为了四司工匠定额的裁剪一事。你知晓的,工部惯例,公事总得拿到饭桌上谈。” 这倒是,顾望之颇为赞同地点了点头,工部尚书江敏最喜在家中设宴邀请同僚,故而又被众人在私下戏称为“膳食司令”。 听闻江敏家中搜罗了擅各地美食的庖厨,许多前去赴宴的同僚皆是赞不绝口,只怕是比起官家的御膳房也不遑多让。 “只可惜我没这个口福去尝尝。”顾望之撑着头,颇为可惜道。 顾望城神色有些不郁,冷声道:“没什么去头,便是百味珍馐,钟鼓馔玉,一分一毫又哪样不是从黎民百姓中生生剥来的。” 顾望之听了这话,便也知晓了点什么。工部虽属六部末尾,可掌管水利屯田,营造工程,总是有许多油水的。 更何况工部尚书江大人原是官家幼时的伴读,在先皇欲废太子之时更是以死相谏,官家是个最念旧情之人,故而江敏便是有些小贪小贿,官家也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过去了。 可顾望城是个耿直的,最是瞧不得这般做派,虽是入了工部,却也不过是个员外郎,并不得重用。 隔墙有耳,这话他们兄弟两私下说说便也罢了,总不好叫外人听见,顾望之连忙转了个话题道:“我听闻前些日子叔父同叔母去了太常寺少卿李大人府中,似是为你相看他家的女娘。此事可成了?” 顾望城又是一声冷笑,道:“若说成了便是成了,若说没成倒也没成。” 顾望之有些没听懂:“这话怎么说?” “父亲看中的是李家嫡长女,可李大人嫌我是二房庶出,不愿将女儿下嫁,只说是府中还有一庶女,倒是良配。”顾望城倒不是嫌弃嫡庶之分,毕竟自己也确实是个庶子,求娶李家女娘本也是高攀,可实在是李斐倨傲的态度惹人生烦。 顾望之抿了抿唇,只觉得今日的话题几乎全踩在了顾望城的雷点上,果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婚娶之事,我自然是听从父母之名,可却也希望未来的新妇是个端庄稳妥之人,虽并不指望她的家世能对我有多大裨益,可总该是个好相与的罢。如今李大人这般态度,此事便是成了,想来往后回门,总该是少不了的冷言冷语。”顾望城鲜少亲近女色,几乎不曾往来过几个女娘,眼瞧着到了适宜婚娶的年岁,却连个心仪的对象也没有,也免不了作父母的多奔跑操心些。 顾望之点了点头:“倒也有理。” “只说着我,你这才行了冠礼,说亲之人便几乎是要踏破了顾府的门槛,先不说寻常官宦家,便是侯门王府的女儿也是有的,叔父是挑花了眼,总要挑个最好的出来与你相配不可。”顾望城虽是这般说着,可语气中却无半分嫉妒之意,反而是关心道,“如今长乐郡主和英国公的嫡女都十分有意,可两家隶属党派不同,你须得想清楚了再作决定。” 说亲之人中,最为显贵者无出其右,顾望城便也自然而然认为顾望之会在二人之中抉择。 “我谁也不选,”顾望之又被问到这个话题愈发烦躁起来,如今人人都在催促她的婚事,好容易出来偷闲吃点酒又兜兜转转绕回了这个话题,她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瘫坐在椅子上道,“便叫我孤老一生罢。” 顾望城见她这般模样,似是想起什么般,抿了抿唇又道:“若是你心中实在放不下方云瑶,其实劝说她合离也未尝不可,我看她嫁于许铭卿也不过是貌合神离,那日我还瞧见许铭卿在醉红颜中同里面的姑娘……” “你说什么?”顾望之猛然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你说许铭卿同醉红颜里的姑娘如何?” 顾望城见状,心中更是坚信顾望之心中对方云瑶苦苦痴恋,如今见心爱之人被负这才如此激动。 “昨日我同崇清哥哥在茶馆中吃茶,厢房窗口正好能瞧见醉红颜,便见得许铭卿竟花了百两替里头的弄影姑娘赎了身,至于后面是否带回了府中,我就不得而知了。”弄影姑娘虽是雅妓,可在京都却也颇有名声,这事想来再过几日便该满城皆知了。 顾望之听着几乎是要将一口牙咬碎了去,好个许铭卿,倒是装得一副旷迈不群、清贵雅正的模样,骨子里原同那向遥深是一路货色,世间男子多薄幸,最擅负人心。 “我同阿瑶是要好,却并无你们所言的儿女私情,此事往后不可再提,莫要损了她的名誉去,”顾望之冷着脸色道,“至于许铭卿,若真将那女子接了回去,只怕以许文哲的性子,会先打断他儿子的腿。” 眼瞧着天色便昏暗了下来,顾望之这酒也吃的差不多了,两人便要动身离开。 顾望之方才起身,正从窗外眺望,只觉得下安平桥似乎晃动了一下,不由又上前探身细看,却发现并无端倪。 想来是自己多心了,那安平桥勾连京都东西两坊,桥下便是护城河,单靠脚力便要在其上走上半个时辰,虽是从太祖皇帝修建起沿用至今,最是牢固,加之工部每年都会进行定期修缮,应是不会又什么问题才是。 “轰隆!” 骤然一声巨响几乎是要响彻整个京都。 第101章 坍塌,真相 安平桥塌了! 顾望之两人几乎是亲眼瞧见安平桥塌陷在自个儿眼前。从桥中开始塌陷,桥上的人根本来不及反应,便随着巨石一同重重砸入河中,一时间,尖叫声、哭喊声不绝于耳。 有直直落入河底不见踪影的,有桥边上来不及逃走便被余落下的重石狠狠压于其下的…… 心中猛然一颤,顾望之的身体几乎是不由大脑控制一般,顿时飞奔出同春楼,直直向着桥边冲去。 她伸出手一把拉过想要冲进河底的青年男子,怒吼道:“你不要命了吗!” 那布衫男子几乎是痛哭着喊道:“我娘子!我娘子还在下面,她掉下去了,我要去救她!我要去救她!” 顾望之一怔,看着面前哭得撕心裂肺的男子,哑涩着嗓子开口道:“你如今下去,非但救不了人,还会叫自己丢了性命。我这就遣人去联系巡防营,很快朝廷便会派人来搜救的。” “来不及了,来不及了,”那男子瘫坐在地上,掩面痛哭道:“她怀有身孕,还有不足一月便要临盆了!” 他紧紧握着手中用油纸包着的蜜饯,一只手不断扇着自己巴掌,七尺的男儿如今哭得涕泗横流“阿笯想吃煎梅球儿,我该带着她一同去买才是,我怎能叫她独自站在桥边等我,怎能放着她和孩子不管,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大夫说,阿笯嗜甜,这胎定是个女娃娃,模样也该随她,眼睛圆溜溜的,最是俏丽可人。 顾望之一窒,顿时只觉得眼眶酸胀的厉害,一时间所有的宽慰在他的面前都显得无力而苍白,她咬着牙,按捺下心中悲楚,扯下自个儿的腰牌递到小厮手中:“去巡防营,便说是中书舍人顾望之奏禀,安平桥坍塌,请巡防营遣人救援。” 此事应该率先由京兆府遣人营救,可坍塌事故伤亡惨重,京兆府只怕人手不足,还得须巡防营出手才是。 “阿望!快来!搭把手!”不远处顾望城焦急地喊道。 他用尽全力想要抬起面前的巨石,又恐伤了压在下面的妇人,只得唤了顾望之一同帮忙。 “不可,阿城你莫动,”顾望之看了眼这断裂的石柱,死死压在妇人腰椎之上,若是贸然搬起,只怕会导致重心后移,届时双腿怕也保不住了, 再者,以他二人的力气,绝不足以挪动这块巨石。 “两位郎君,莫要……莫要管我……”那女子气若游丝,惨白着面色,强撑着最后几分力气道,“救救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顾望城低头向石柱断裂的缝隙间看去,这才瞧见女子怀中,竟牢牢护住一个不过四五岁的孩童。 她被生生砸断了腰椎,按理说应是使不上半分力气,可却能在层层石块下用尽全力强支着身子,护住身下的孩童。 饶是顾望城这般不形于色之人,也忍不住红了眼眶,他扭过头去飞速拭了泪水,很快便拉住那孩童的手:“来,将手给我,我拉你出来。” 那孩童颤颤巍巍地伸出手,却因被压得太死,竟无法挪动身子分毫。 “阿娘,阿娘我怕……”孩童不由泣道,他不断地抽噎,鼻腔中吸满了尘烟,狭小逼仄的空寂叫他呼吸愈发困难。 “别怕,阿娘在,阿娘会护着你的。”妇人强撑着身子,极力向一旁挪动了半分,只为了替孩童多留点空间。 “小心!”顾望城疾呼。 “啪!”随着妇人的挪动,右侧顶端摇晃的石块重重落下,还不等顾望城反应过来,便砸在妇人后脑,霎时绯红的鲜血飞溅,将地面染成一片砖红。 顾望城猛然怔住,他伸出手,颤颤地抚上脸上温热的血渍,半晌,方才不可抑制地泣然成声。 那位母亲,甚至在死去时,仍旧支撑着手臂,为她的孩子作最后的庇护。 他第一次感受到在骤然离去的生命前面,原来人会那么的无力,那么的渺小。 余石仍在晃动,为避免周遭人员伤亡,赶来的京兆府和巡防营迅速疏散了人群,顾望之和顾望城也被强行遣回了府中。 顾望城自幼被祖母庇佑,未曾经历过这般惨烈的情景,又生生见那妇人被砸死在自己面前,心中只觉得无法承受,回府后便闭门不出,除了祖母谁也不见。 顾望之心中虽然悲怆,却很快便冷静了下来,细细将坍塌之事思索了一番,越想便越觉得此事蹊跷。 安平桥虽建成已久,可年年皆会修缮加固。几月前逢京都大雨,护城河水涨,桥下河床不稳,对桥脚也有所损伤,官家知晓此事后十分重视,毕竟安定桥沟通京都东西两市,日夜往来人数不绝,便立马派遣工部加紧抢修,用的修补材料皆是顶好的,为此批了不少银子下去。 修缮完毕后,护城河水位便一直平稳,并未曾有过涨水涨潮之景,好端端的,这桥怎会又塌陷了? 她思来想去,只觉得其中定是工部吃了回扣,做了豆腐渣工程,可自个儿对工程营造之事全然不通,只得又去扣了顾望城的门。 顾望城在房中躲了几日,原是不愿见人的,却听她说觉得坍塌一事事有蹊跷,便又开了门放她进来。 待听得顾望之一番分析后,顾望城细细思索了一番,似是猛然想起什么一般,拉着顾望之便要出门去安定桥处一看究竟。 巡防营的人本不许旁人在周遭盘旋,一事看了顾望之的腰牌,二是听顾望城乃工部之人,此番查看乃是例寻公事,便也放了二人进去。 伤亡人员虽已被尽数带走撤离,可桥下遍布的血迹仍叫人瞧着便触目惊心,顾望城脱了鞋袜,便要亲自潜下河底去。 “你作甚么,”顾望之见状连忙伸手拦他,“蒲月水凉,你这样下去弄不好便上不来了。” 顾望城拍了拍顾望之的手,安慰道,“你放心,我自幼水行便好,在苏州河里凛冬腊月也游过,不妨事的。” 顾望之皱了皱眉,仍有些迟疑,刚要张嘴便见顾望城已纵身跃了下去。 他果真是水性极好的,不足一刻钟便浮了上来,手中抓了把沙土提到顾望之眼前,冷笑道:“果然,掺虚造假,鱼目混珠。” 顾望之有些看不懂,问道:“可是这沙子有问题?” 顾望城点了点头,解释道:“桥基建造时要修整河床,若以鹅卵石和石英砂铺之,则会叫整个桥体砌筑其上十分坚实稳固,便是雨季侵扰也影响不大,可方才我潜下去瞧,表面上虽看不出什么,可若时伸手挖上一挖,便可见其下几层的石英砂中竟混了大量的硅砂,硅砂虽表面看上去同石英砂无异,可硬度却远不如石英砂。” 顾望之心中一惊,“果真如此?那便当真是工部为吃公款回扣,以次充好?” “也是你提醒我安平桥一事另有蹊跷,我方才想到,几月前江敏曾购入了许多硅砂,可工部所管辖的敕造甚多,每日进购的材料所用繁杂,对硅砂一事倒无人在意,只以为是冶金所用,并无多想。”顾望城道。 说罢,他又前往坍塌的桥墩旁,伸手搬开周遭的碎石,拉起其中的铁链,向顾望之招了招手,示意她来看:“安定桥建造采用的是纵联式实腹砌筑法,拱券石块之间都用铁件联结加固,桥墩内部也都用铁活上下拉联,桥脚以铁柱穿石,可使之千载永固。” 南楚河川众多,桥梁修建功法最是精湛,安定桥又处在天子脚下,修建之时几乎是召集了全国各地的能工巧匠。 “我虽不能十分断定,却瞧着这铁联成色质地似乎不太对,可能是掺杂了过量的铜。”顾望之皱眉道,“至于是否当真如此,还需拿回工部,再加判断。” 南楚矿产资源并不富裕,故而铁价较之铜价相对高昂,若用铜掺之,确可省下许多钱。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想来工部每年修缮,都采用此法,从中贪污,长年累月,这才导致原本坚固无比的安平桥骤然坍塌。 第102章 无关党争,只为黎民 顾望之抬手,竟发现自己手背上似乎因为方才搬动碎石沾染上了些许血迹,她俯下身去,在河水里淌了淌,可那水早已是一片污浊,便是洗去了血迹,也仍旧会留一手污泥。 她缓缓将双手都静静地放置在河水中,良久,抬首看向顾望城,问道:“阿城,若有一趟浑水,我要拉你下去,你怕吗?” 顾望城闻言,先是微微一愣,很快便明白了顾望之话中的含义,他垂眼看向顾望之,眼眸坚定道:“亦余心之所向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好,”顾望之起身,扭头看向顾望城:“我需要你做三件事。” “你讲。”顾望城道。 “其一,我要你将安定桥坍塌原由汇整成册,我要这桩桩件件,都成为江敏杀人的证据,叫他辩无可辩。其二,我要你将这份证据分别交由京兆府、御史台、大理寺主事;至于其三……“顾望之一顿,缓缓道:”我要你作一幅画。” “画什么?” “画你所见,”顾望之握住顾望城的手腕,眸色灼灼,“画骤然断裂的桥难,画砸入河底的裂柱,画眼睁睁瞧着自己身怀六甲的妻子不不幸遇难却无计可施的丈夫,画在将亡之时,仍旧支撑着手肘,为她的孩子作最后的庇护的母亲。” 顾望城心中一震,当日种种仿佛就在眼前,他晦涩着嗓音道:“你是要将这些交给摄政王的人,借他们之手为状告江敏?” “不,”顾望之摇了摇头,“我如今在太子一党,若是当真在暗地里做了把对太子不利的证据交由敌方手中之事,那即便我当真是为了那些无辜枉死的黎民百姓,只怕也会叫旁人觉得我身在曹营心在汉,如此饶是我长了一百张嘴,也无可辩驳。况且若赫连玦的人先行状告,只怕他们会祸水东引,借机将这把脏水泼到太子身上。” “那你是要……”顾望城有些不解道。 顾望之定定地看着面前之人,眼眸中是从未有过的坚定,“我要亲自上奏天听,状告江敏。” 唯有她亲自状告,方才无关党争,只为黎民。 顾望城闻言,眼眶几乎刹那便红了半圈。他比任何人都知晓,这对顾望之而言意味着什么,她可能会失去她如今辛苦所得到的一切,失去她历经诸多苦难才爬到的位置。 可她明明可以不管的,她甚至可以不去追查,如若不然他便发现不了其中的蹊跷,那江敏大可将坍塌一事推脱于雨季水患冲刷,顶多便是个监管不当之过,太子也可以继续持掌工部。 如今她却愿意为了那些无辜受难的百姓去对抗她几乎无法抗衡的力量,甚至要面临未卜的风险。 顾望之,原来至始至终,我都小瞧你了,顾望城喟叹。 她从不是个谨小慎微,承颜侯色之人。相反,她的灵魂,果敢,坚毅,在聩暗的黄昏中,熠熠生辉。 ****** 赫连璟铁青着脸色看完了这本奏章,猛然将其重重拍在桌案上:“好个江敏,竟仗着父皇恩宠嚣张至此!” 安平桥坍塌一事非同小可,事关民生百态,父皇尤为重视,可工部递上来的折子,字字句句却都将原由推至护城河雨季水患之祸,对修缮时的偷工减料,倒吃回扣绝口不提。 “江大人连皇城根眼皮子底下的工程尚敢如此,只怕以公款吃回扣之事,绝不在少数。”顾望之拱了拱手道,“还请殿下下令,彻查工部账目。” 赫连璟抿了抿唇,江敏以权谋私,贪赃公款之事他不是不知晓,可总是心软念及旧情,有些事替他遮掩着便也过去了,可谁知他是个不长记性的,行事愈发无所畏惧,如今竟动了安定桥修缮公款的脑筋。 他前几年才因秦启失了兵部,如今若再因此事失了工部,那他手中能与赫连玦抗衡的底牌,便又少了一张。 “此事本宫定会细查,江敏受贿贪污,也理当受罚。”赫连璟不动声色地将那份奏折收了起来,淡淡道。 顾望之默然半晌,方才又开口问道:“殿下认为,江敏该受何罚?” 赫连璟微微一怔,似乎没想到顾望之会反问于他。只是此事实在难办,罚的太重,便丢了工部,罚的太轻,又堵不住悠悠众口,叫他进退两难。又闭目思忖了片刻,缓缓说道:“安定桥一事死伤众多,本宫定然是要给那些无辜受难的百姓一个交代的。可江敏乃是老臣,虽有贪污受贿,对父皇确是忠心耿耿,绝无二心。本宫会禀明天听,责令江敏免去工部尚书一职,降为侍郎,罚其半数家产充公,停俸三年。” 免去尚书将为侍郎,顾望之心中冷笑,若无新尚书上任,江敏仍可借侍郎之名代掌工部,过不了两年待风头过去,自然又是官复原职。那那些枉死的百姓,他们的命,便一文不值吗? 顾望之又递上一本六律道:“依先祖律例,若有作奸犯科、贪赃坏法达百万贯者,则免冠罢职,流于岭南,赃吏子孙,不得入仕;坐赃千万,而祸及黎民性命者,立斩,弃于市。” “啪!”赫连璟猛然将那本六律弃扣在桌案上,他起身,缓缓踱步在顾望之周遭绕了半圈,深吸了一口气道:“顾望之,你应该知晓江敏于现在的本宫而言意味着什么。本宫已经丢了兵部,不可再失工部,牵一发而动全身的道理本宫不信你不懂。” “安定桥一案死伤无数,天子脚下若仍由得尸位素餐、贪如饕餮者横行法外,朝堂中便人人皆可效之仿之,届时簠簋之风、文恬武嬉,便是有朝一日殿下得登大宝,欲一展雄图伟略,却发现朝堂之内早已是一浊污於,君不是君,臣不是臣,便可知此乃今日姑息放纵之罪也,”顾望之叩首,语气却坚定地不容一丝动摇,“故江敏大罪,不死,不足以息民愤;不死,不足以正朝野。” 赫连璟一楞,似是微微有所触动,只觉得一时心乱如麻,他闭眼,像是在问顾望之,又像是再问自己:“那本宫呢,让本宫自折亲信,本宫又能得到什么。” “殿下舍一人,得天下人。”顾望之直起身子,看向赫连璟道:“会叫天下人皆知,殿下公正律直,仁德爱民,” “呵,”赫连璟轻笑一声,颇带了几分嘲弄的意味,又低声喃喃道,,“仁德,父皇以仁治天下,本宫便似乎一辈子都要被圈囿于这二字中不得脱身。” “本宫为民,又有何人为本宫?”赫连璟俯下身子,垂眼一眨不眨地凝视跪在他面前的顾望之,“江敏是贪,可他能为尚在潜龙之时的父皇以死相谏,亦能成为本宫手中制衡赫连玦的兵刃,哪怕此刻有只利箭朝本宫直直刺来,他也能挡在本宫身前甘愿赴死,顾望之,你能说他不忠吗?” 他伸出手,猛然扣住顾望之的下巴,逼着她直视自己,声音中带着丝丝寒意:“那你呢,顾望之,你又当真是忠于本宫吗?” 顾望之对上赫连璟漆黑的眼眸,目光沉静,又坚定有力:“百姓是殿下的子民,天下是殿下的天下,望之忠于苍生黎民,自然也忠于殿下。” 赫连璟忽而埋首嗤笑出声,随即又恢复了以往温润和煦的模样,仿佛方才的阴霾沉郁不过一刹的假象,他伸手扶起顾望之,唇边噙笑道:“江敏之事,本宫定会给你个叫你满意的决断,但绝非是现在,你,懂吗?” 顾望之抬眼看向赫连璟,便知于他心中,权势利益,党争角逐,早已胜过苍生大义,那么他的仁德,又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她深闭了闭眼,垂手叩拜道:“诺。” 顾望之啊顾望之,她忍不住自嘲,你非要来试探人心,可人心总是会叫你失望的。 第103章 登朝,状告 文德殿内。 “安平桥坍塌一案,乃累月水患,河床倾陷桥柱受损之故,却也因工部监管不利,方才导致此难。便责其削金紫光禄大夫一职,罚俸三年,以儆效尤。众卿须以此为戒,不可再犯。” 顾望之在殿下,听着端坐于上位的帝王,只一个轻描淡写的“监管不力”便将一个杀人凶手的罪责摸得一干二净,只觉得心中悲怆愤懑至极,她所信仰之物顷刻间尽数崩塌,周身血液仿佛尽数倒流,指尖若淬了寒冰,不住地发颤。 从未有过的无力感席卷全身后,莫名地让她迸发出想要撕咬开一切的勇气,她看着自己的脚步不受控制地上前,看着自己叩拜在殿上,听着自己的声音回荡在耳边:“臣中书舍人顾望之,状告工部尚书江敏贪污受贿,草菅人命。” 此言一出,满朝哗然。 江敏闻言,:“你……你,朝堂之上,你胆敢信口雌黄,污蔑命官。” 顾望之并不理会一旁狗急跳脚的江敏,只开口质疑道:“安定桥桥基修缮时须整顿河床,从先祖皇帝建成时便时以鹅卵石和石英砂铺之,桥体砌筑其上十分坚实稳固,便是历经先帝在位时的洪灾冲刷也未曾出事,怎得便因几日的连绵细雨便叫河床倾陷?除非是有人为中饱私囊,以次充好,在石英砂中混杂大量与其外观相似的硅砂!硅砂硬度不足,长年累月,自然会导致河床不稳。” “简直一派胡言!”江敏骤然被戳中丑事,心中大惊不已,方才跪着的身子立马跳了起来,指着顾望之不住骂道:“你黄口小儿,你懂什么水利营造,谁教你来此污蔑于我?” “江大人还要下官说的更明白些吗?”顾望之见他死不承认,冷笑一声,又言道:“安定桥桥脚桥墩及拱券石块之间都用铁件联结加固,以铁柱穿石,千载永固,又岂会轻易断裂。可若是铸铁中掺杂了铜,其坚固程度,便须另说了。” “血口喷人!你血口喷人!”江敏几乎是急红了双眼,猛然便要向顾望之扑去,却被一旁的大理寺卿常盛一把钳住了胳膊,冷笑道:“江大人急什么?既是顾大人信口污蔑,你叫他拿出证据便是,何必如此殿前失仪。” “江大人要证据,正巧下官手里还当真有,”顾望之掏出奏折同账目一起呈了上去,“此中桩桩件件,连同江大人购买砂石的用量及铸造工匠的供词,若是江大人还想抵赖,大可现在便遣人去安定桥底挖上一挖,便知下官所言,是真是假。” 赫连衍默了半晌,方才抬了抬手,示意侍侧的宦官将奏折呈上来。 “混账!”赫连衍细细阅完,猛然将那折子狠狠扔至江敏眼前,怒喝道:“你自个儿看看,你都干了哪些好事!” 辩无可辩!辩无可辩!赫连衍此刻只觉得痛心疾首至极,他顾念两人情谊,多次对他所犯之事有所包庇,私下也曾好言劝戒,可谁知他竟屡教不改,如今甚至在他眼皮子地下动起了手脚,此一案贪污数量之多,死伤百姓之众,便是杀他一百次脑袋也不够的。 江敏颤颤巍巍地捡起奏折,里面确将他的罪证一一列举,且证据确凿,他意识到自己无从辩驳,只得立刻痛哭流涕,不断叩首认错道:“陛下,微臣知错了,是微臣一时间利欲熏心,蒙了良心,微臣再也不敢了。恳求陛下念在微臣年事已高,又忠心侍奉多年的份上,饶了微臣这一回罢!” 赫连衍见状,心中也是不忍。他自幼与江敏一同长大,而后又相互扶持几十载,他甚至在先帝时为了自己以死相谏,两人既有总角之情,又有患难之宜, 赫连璟知晓赫连衍不忍于江敏处置过重,可又苦于眼下无一人发声自己没个台阶下,便拱手上前言道:“江大人所犯罪责深重,可悔过之心诚然,儿臣恳请父皇看在江大人精心辅佐数十载的份上,从轻处罚。” 还未等赫连衍开口,顾望城便又上前禀奏道:“臣工部员外郎顾望城,状告工部尚书江敏,私自挪用铸币用铜,致使新一批铜钱铸造,量不足数。” 赫连璟闻言,顿时冷眼扫过顾望之等人,好个顾望之,竟还留了一手。 “哦?”在一旁冷眼旁观的赫连玦顿时来了兴趣,终于开口道:“顾员外也有证据?” 顾望城随即也递上一本账目,里面详尽记录着工部进购铜钱用量的明细,又拿出两枚铜币道:“铜币铸造重量皆有定额,过重则钱贱铜贵,过轻则钱贵铜贱。这两枚货币一个是三年前所铸造,另一个则是今年新铸,只需一量,便知下官所言,是真是假。” 说罢便命人取了权衡来,两相一较,果真是倾向旧币。 “本王听闻今年铸币近四百万贯,若按其缺少的斤两来看,也有近百万之多,那这缺漏之铜,又在何处?”赫连玦唇瓣微勾,酝出耐人寻味的弧度。 私藏铸铜,可是诛九族的大罪。赫连玦兀自轻笑,自个儿倒是小瞧了顾望之,一环紧接着一环,几乎是不给江敏任何喘息的机会,这是铁了心要置他于死地。 赫连璟眸色顿时晦暗下来,工部,只怕是保不住了。 “江敏,”赫连衍如同卸了力般,只抬眼淡淡看着面前这位共处了几十年的老战友,“你可还有话说。” 江敏自知罪证确凿,再要多言,不过强词夺理,惹人厌烦,便垂下身子,两眼垂泪叩首道:“臣,知罪。” “责,工部尚书江敏,削尚书一职,贬为平民,举家流放岭南,终生不得入京。” “私藏铸铜,贪污公款,滥造工程,草菅人命,每一件都是杀头大罪,怎的到了皇兄口中,便成了一句削官贬职了?”赫连玦声音低沉,眼眸中透着些许威压。既然顾望之想要要这狗官的命,他自然也乐得再添上一把火。 赫连衍微怔怔,很快便支撑不住身子,喘着大气缓了半晌方才淡淡道:“那依摄政王之见,应当如何?” 赫连玦懒懒开口道:“本王听闻顾舍人熟读律法,不如顾舍人说说,因南楚律例,江大人该当何罪?” 顾望之淡淡瞥了赫连玦一眼,只身上前拱手道:“工部尚书江敏,代拆代行,贪赃纳贿,坐赃千万,又以安定桥修缮一案致使百姓伤亡六十余数,按律当斩。李兴、曹进、胡文彬、蒋志忠等人从中受贿,尸位素餐,依律当免冠罢职,流于岭南,子孙三代内,不得入仕。” “咳咳咳………”垂帘之后的赫连衍猛然剧烈咳嗽起来,显然是怒极攻心。 朝中皇党见状,立马有人站出来反驳道:“江大人虽有错,可总该念他往日劳苦,削官罢爵便也罢了,岭南之地又十分苦热,该他所受罪责的,总不至于以命相抵。” 第104章 为民,请命 顾望之闻言,眸子瞬间冷了下去,几乎是强忍着心中怒气郁结,厉声道:“江敏的命是命,百姓的命便不是命了吗!你可知安定桥一案死了多少无辜百姓?四十七人!那四十七人的命又该谁来抵偿?” “可他们不过是平头百姓……”群臣之中,不知有谁喃喃了一句。 “你们……”顾望之顿时一窒,只觉得心中悲愤交加,怒道“好一个不过平头百姓。” 她手指群臣,“你们位居人臣,你们高坐庙堂,你们不曾亲眼见过苦难,不曾见失去妻子的丈夫跪在桥边泪肝肠断,不曾见被巨石生生砸断腰脊的母亲强撑着最后一口气护着身下的孩童。” “你们不曾见护城河里的污水,不曾见冰冷的桥柱上温热的血,所以你们的口中可以轻描淡写地对着始作俑者说,罪不至此。” “可我见了,那日桥难我亲眼瞧着他们丧命于此,我做不到替那些枉死的冤魂说原谅,”她大步从顾望城手中接过画卷,直直铺在众人眼前。 画面冲击下,一切为再其辩脱的言语,霎时间都显得那么苍白而无力。 工笔的写实将那场苦难细致地描绘的出来,骤然跌落的老叟,奔跑逃窜少年,无力痛哭的丈夫,重伤之下的孩童……一笔一墨似乎都淬了血,叫人单是看着,便心生怆然悲悯。 满朝文武,几乎都被带着陷入了这场苦难中,一时间竟无一人言。 顾望城看着面前自己泣血之作,那日的回忆登时如潮水一般纷至沓来,石块落下时血液粘腻的触感似乎还在停留在面容之上,叫他实在做不到不置一言。 他上前半步,眼眶微红,几乎是强忍着悲怆说道:“诸位同僚,这桥上,有正值壮年的男子,他可能是家中唯一的支柱,垂垂老矣的双亲和嗷嗷待哺的孩童在家中盼着他归来,他有错吗?还有那身怀六甲的产妇,她受了十月怀胎之苦,眼瞧着便要临盆,便遭次无妄之灾,她和腹中尚未见过人世的胎儿,有错吗?不过总角的女童,废墟重压之下几乎是尸骨无存,巡捕营去时,只找到一根染了血的糖葫芦,她呢?她也有错吗?” “他们都没错,”他摇了摇头,骤然扭头看向江敏,眸中戾气横生。 “错的是掩袖工谗,错的是虎饱鸱咽、错的是贪墨成风!错的是你,江大人!在你眼中微不足道的平头百姓,也是旁人的父母,子女。故你所犯之过错,非死不足以平民愤!” 顾望城一言激昂,叫的众人不由生得恻隐之心,一时间朝中哗然,纷纷切语。 “你们如今,是要逼朕,杀了江敏吗?”赫连衍见状,重重地拍着龙椅,瞪着眼质问道,“若朕执意不杀呢,你们便要当众抗旨吗?” 今日之事必然会在京都盛传,他既堵不住悠悠众口,便也保不住江敏,可他总想叫他活着。 便是活在自个儿看不见的地方也好,便是于流放岭南之地病死他乡也好,他总不愿是自己亲自下旨,抹杀了昔日的情谊。 可顾望之要的是公正,她要为天下百姓求个公正,那江敏的死,便必须要死在重重罪责之下。 赫连衍希望顾望之能松口,成全他的情谊也好,向他表明忠心也好,一个帝王,需要的是忠于他的臣,而不是忠于天下的臣。 可她是顾望之,顾望之会为了自己屈膝,却无法为了道义让步。 她言道:“水利屯田,工程营造,一器一物,一砖一瓦,皆关乎黎民苍生,若从中贪污受贿罔顾人命者尚能逍遥法外,便会叫陛下失信于百姓,叫朝堂失信于天下!” “大胆!”赫连衍大怒,骤然便抄起一旁的折子狠狠砸在顾望之的额间,顿时便生得一片青紫,“顾望之!你当真以为朕不敢杀你吗?” 顾望城见状,连忙上前叩首道:“陛下圣明,断不会叫青山埋忠骨,白铁铸佞臣。” “好,好,好”赫连衍脸色铁青着起身,来回踱了几步,气急败坏道“你们顾家,果真是一门的玉树兰芝,一门的玉树兰芝!顾怀宇,这便是你教养的好儿子!好侄子!” 顾怀宇本就是个胆小怕事之辈,在朝堂上素来只当个凑数的,从来是连话都不曾多说半句的,如今骤然被点上名讳,弯着腰几乎是要匍匐着跪倒殿前:“陛下恕罪,是……是犬子无知,冲撞了陛下,微臣回去后定当严加管教,还请陛下念小儿无知,宽宥于他!” 顾望之并不理会自家父亲卑怯的言语,兀自摘下自家头上的乌纱帽,跪至殿前,叩首道:“中书舍人顾望之请奏陛下,赐死江敏,以平民愤。” “顾望之!你不要命了吗!”顾怀宇见状不由大惊,一把扯住顾望之的衣角,用仅两人能听见的声音低声怒斥道,“快退下!” “工部员外郎顾望城,请奏陛下,赐死江敏,以平民愤。”顾望城脱帽,叩首。 “你……”顾怀宇一时噎住,顿时万念俱灰,便只觉得顾家的荣光,直至此刻走到了尽头。 萧崇清见状,心中大为所动,正要上前,便被一旁的萧如风抓住了胳膊,“顾家不要命了,你也不要自个儿的仕途了?” 萧崇清用力挣脱开自家父亲的桎梏,眸色定然道:“父亲,于我心中,远有比仕途更须坚守之物。” “吏部郎中萧崇清,请奏陛下,赐死江敏,以平民愤。”萧崇清脱帽,叩首。 “吏部侍郎苏既白,请奏陛下,赐死江敏,以平民愤。”苏既白脱帽,叩首。 “户部侍郎袁继鹏,请奏陛下,赐死江敏,以平民愤。” “怀化中郎将刘瑾禾……” “大理寺丞许铭卿……” “门下省给事中贺云舒……” “监察御史王凌越……” “鸿胪寺……” 不足顷刻,朝堂之中便跪倒一片。 此刻,无关政党,无关利益,无关恩怨,只为心中道义。 “你们……你们这是要造反吗!“赫连衍见状,一把拉开垂帘,怒目圆睁地指着台下众人道,“你们是要造朕的反?!” 如今大势所趋,非但是江敏,便是工部中所牵连的皇党之人,一个都跑不了,皇帝再怎么挣扎,也不过是徒劳。 皇党亲信中,必须要有一人出声讨伐,才能保全皇党最后一丝颜面。 思及此,沈景轩默了半晌,缓缓上前,叩首道:“微臣沈景轩,请奏陛下,赐死江敏,以平民愤。” “你……连你也……”赫连衍看见沈景轩的面容,顿时如同被最后一根稻草压垮的骆驼一般,连着后退了几步,才脱力般地垂坐在龙椅之上。 “向大人,瞧不见陛下已经下令赐死罪臣江敏了吗,你不带人将其连同工部犯事众人一同收押大牢,还愣着做甚?”赫连玦墨色的黑眸一扫,语气中带着不容置喙的威压。 “是。”向海洲得了命,不论是谁的命,总之此刻,江敏之死,已是必然。 “朕累了,累了。”赫连衍苍白着面色摆了摆手道,“你们说如何,便是如何罢。” “退朝。” 第105章 扶持,作戏 自江敏一案后已三月有余,眼瞧着便是深秋,京都中竟也凭白多了几分萧瑟之景。 顾望之掂了掂瓶中所剩无几的酒,百无聊赖地将其仍在一旁,发呆地瞧着同春楼下筑桥的工匠。 “往日里喝的都是御赐之物,今日怎得竟来此处喝起了清酿梅子?”袁继鹏眉眼含笑,令一旁的小厮替过食篮,端了几盘下酒的好菜道,“同春楼的菜品虽好,可我的手艺也不差,尝尝。” “御赐我本就喝不惯,上次请你的那瓶秋露白我也是第一次喝”,顾望之轻笑了笑,摇晃着酒盏道,“我素来爱吃清酿梅子,从来也不曾变过,是你不知罢了。” “我不知你的事还少?”袁继鹏也替自己斟了杯与顾望之相同的酒,一饮而尽道,“怎得不见崇清和沈小公爷,你们几人不最是形影不离吗?如今却留你独自喝闷酒?” “他们啊~”顾望之拉长了尾音,懒洋洋道,“先前在朝中替我说话,被家中勒令少同我出来鬼混。” 袁继鹏闻言一噎,实在不知说些什么,只得宽慰道:“诸事有失有得,你不必挂怀。” “哦?”顾望之似是饮的有些多了,面容微微泛红,支撑脑袋问道,“你且说说,我失了什么,又得了什么。” 袁继鹏抿了抿唇,自他殿前状告后,原本皇党炙手可热的新贵,如今却被其弃之如敝履。 虽还挂着中书舍人的名头,却几乎不叫他在接触政事机要,朝中甚至有人戏称他作“中书散官” “宦海沉浮,以你之大才,便是一时落寞,也终能东山再起,”袁继鹏指着窗外正在重新的安定桥道。 “你可看见周遭的放置的果子?百姓得知你自脱乌纱为民请命,自发于此感念你的恩德。新筑的安定桥上,便要雕刻当初顾望城在殿上所作之图,警醒百官勿贪勿妄,也以此纪念无辜逝去的黎民。” 顾望之点了点头,看着楼下亲自监工的顾望城:“阿城他对工程营造,水利屯田之事了如指掌,如今升了工部侍郎,暂代工部事宜,定能将这安定桥重修的更好。” “你竭力扶持我们上位,却叫自个儿落了下来,”袁继鹏心中感怀,不由又多吃了两盏。 “当日朝堂之中,你曾言高居庙堂者不见黎民之苦难,我深有所感,若非这户部侍郎之位是你费心替我得来的,我倒真想自请下放州郡,同蔡京兄一般做个地方官,深入百姓之中,方能感人之所感,想人之想,未尝不是一种历练。” 下放地方啊……顾望之有些微微出神,旋儿又不由暗自苦笑,以她如今的情形,怕是想自请下放都颇有难度罢。 “罢了,此一番倒也不是全无好处,”顾望之伸了伸懒腰,在袁继鹏疑惑的目光中笑着解释道:“至少如今没有看不完的折子,也没有快要踏破门槛的说亲之人了。” 趋利避害这个道理自然是谁都明白的,她如今失了势,又开罪了皇党,苏柠玥便是再心悦于她,可婚娶之事终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碍于家中也不得不做出妥协。 长乐郡主这般的名门贵女尚且如此,那些个家世稍好的女娘,自然也只能对她有所规避了。 “你倒是会宽宥自个儿的,”袁继鹏不由笑出声来,旋儿又放低了声音,神秘兮兮道,“我听闻外界谣传,说你不好女色,好男色,可果真如此?” “噗……”顾望之闻言,顿时惊得一口茶水喷了出来,又羞又恼道,“你这是听何人说的,哪里来的这样离谱的谣言?” “嗯……具体从何传起我也不知,只知道这个传闻由来已久,”袁继鹏挠了挠头,又忍不住多看了顾望之一眼,道:“莫约……是你实在长得太好看了些罢。” 顾望之翻了个白眼,怎得自古以来人凡是长得平头整脸些花边新闻便要传的满天飞吗? 先前是说她同有妇之夫纠缠不清,如今又言她有断袖之癖,她这感情生活上的名声,算是被败尽了。 “总之并非同他们所言,我如今既无心悦之人,也没有龙阳之好。”顾望之不咸不淡道,“朝堂之事便已然叫我七个心眼子都用不过来了,哪里还有心思想这些情情爱爱之事。” 顾望之这边话音刚落,便听得同春楼的伙计上前通传道:“顾大人,下面有位姑娘找您。” 袁继鹏闻言,神色顿时暧昧了起来,“没心思想情情爱爱之事?” “我……这……”还不等顾望之顿时哑口无言,正想出言辩解辩解,袁继鹏立刻摆了摆手,摆出一副‘都是男人,我懂你’的神色道:“望之兄不必多言,我都懂,都懂。既你同佳人有约,那在下便先行告辞了。” 说罢便冲着顾望之挤弄了番眉眼,匆匆离了去。 顾望之见状,深叹了口气,无奈道:“且请那姑娘进来罢。” 沅芷进了内室,盈盈拜道:“奴家见过顾大人。” “原是沅芷姑娘,”顾望之见来人,连忙起身扶道,“姑娘怎得亲自来同春楼寻我了?可有要事?” 沅芷抿了抿唇,这才开口道:“王爷有请,还请顾大人同奴走一趟罢。” 顾望之心中顿时明了赫连玦的用意。 之前赫连玦召她,都是派了暗卫从偏门而入,两人会面之事极为隐蔽,故而不为旁人所知。 可沅芷何等名气,如今赫连玦遣她亲自相邀,明摆着便是要叫众人瞧见她顾望之入了王府的门。 顾望之隐约瞧见她腕间伤痕,不由叹了口气,果真是被他拿捏住了:“走罢。” 赫连玦躺在榻上闭目养神,听人通传顾望之到了,这才睁了眼,一双狭长的眸子睨着顾望之,瞧了半晌,才缓缓道,“是这些日子政务太少,倒叫得你圆润了些许?” 顾望之摸了摸自己的脸,今日来确实除了吃睡便再无事可忙,也许真是胖了。 “安平桥一案,将太子的人从工部尽根拔起,你虽不是为了本王,却间接替本王除去了心腹之患,说吧,想要何奖赏?”赫连玦凉凉开口,忽而又支起身子,唇瓣微勾道。 “左右你如今在本王那好外甥面前失了宠信,中书舍人之位不过空职。本王想想,便许你礼部侍郎一职,如何?” 见顾望之不语,赫连玦挑了挑眉,以为她觉得官职太低,便又开口道:“你若觉得礼部侍郎一职与你现在品阶无异,本王也有法子迁你入门下省,任门下侍郎一职。” 顾望之心中暗暗思忖,她便是对太子有所失望,也断不会当真投入赫连玦门下。与虎谋皮,焉有其利? 可眼下赫连玦既有心叫众人都瞧着她光明正大的进了王府的大门,不若将计就计,却未必不是一个洗脱的机会。 想至此处,便又开口道,“太子是失了个工部,手上却还多得是可用之人。王爷养了望之这么些年,利刃不过才露锋芒,便要将其收入鞘中,岂不可惜?” 赫连玦眸色淡淡,垂眼思索了片刻,指尖缓缓摩挲着腰间玉佩道:“如今太子对你失信,再将你放到他身边也不过是一颗废子,岂不是白白浪费。” “安定桥一案我虽除太子亲信,可其中原由乃是一心为民天下皆知,他既并未怀疑过我是王党之人又何来失信一说?”顾望之反驳道,“方才王爷不是问望之,要讨何奖赏吗?望之如今想好了。” “哦?”赫连玦来了兴致,从榻上起身抚了抚袖间褶皱道,“且说说看。” “一如三年前那场戏一般,”顾望之眸色微沉道,“我要王爷再同我做场戏。” “一顿板子,换我重返中书。” 第106章 利益,猜忌 苏既白看着上奏来的折子,忍不住发笑出声,随即摇了摇头,将其放置一旁。 “既白何故发笑?”赫连璟放下笔墨,抬眼向身侧之人问道。 “倒不是什么事,”苏既白解释道,“原是北境栽树一事,年初的树种如今长起来了些,漠北人来越境来时发现马匹有所阻碍,通行艰难,许是恼了便病急乱投医,遣使臣上了折子,竟喊叫着让我们将那些树砍了去。” “不得不说这法子确实妙计,”苏既白垂首笑道,“这都大半年了,才叫他们发现,如今便是再恼,也没招了。” 赫连璟闻言,不由想起了少年清绝的面容,有些出神,兀自低声喃喃道:“他的法子,总是能奏奇效的。” 自江敏问斩后,他便鲜少再见顾望之,心中既有了芥蒂,又如何能再全然信任于他,见了也不若不见。 “他今日,怎得未来上朝。”既想起了顾望之,赫连璟便莫名觉得心绪有些发乱,忍不住开口问道。 “殿下可是在问顾舍人?”苏既白看向赫连璟,抵着下颌思考的片刻,答道,“若是问他,好似是前几日受了伤,如今正在家中告病休养。” “受伤了?”赫连璟皱了皱眉,颇有些惊讶“伤的可严重?” 苏既白抿了抿唇,说道:“好似不轻,我听崇清说是前些日子被王府请了去,而后不知是冲撞了王爷还是怎得,又挨了顿打叫人扔了出来。” “算起来,这倒是他因开罪王爷遭的第三次罪了,”苏既白掰指算道,“第一次是会试之后,回绝了王爷的拉拢之意,挨了顿板子,好几日都下不来床,第二次便是徐州一案被污受贿,在刑部大牢里险些丢了性命,如今竟又被罚了出来,也不知是为何。想来许是这两人的性子,生来便不对付罢。” 赫连璟紧绷着脸,神色顿时冷若冰霜:“定是赫连玦瞧着望之在本宫这失宠,便以为本宫欲弃了他,想说服他追随自己,” 苏既白闻言,顿感讶异道:“果真如此?可摄政王手段狠毒,若当真要威逼胁迫,只怕便是顾舍人也……” “他是个认死理的性子,又怎会屈从于赫连玦!”赫连璟猛然起身,当日顾望之若肯屈膝点头,又怎会因江敏一案将他们之间的关系闹到如此地步。 “他宁愿自毁仕途也要为百姓求个公道,这样的人又怎会因对方几顿鞭笞酷刑便以其马首是瞻!” 赫连璟说完这话,自己都怔了半晌。 苏既白见状,微微一笑。 殿下心如明镜,他知顾望之秉性,斩杀江敏一事其为公为民皆无过错,可忤逆旨意是真,失了工部也是真,偏殿下自个儿迈不过去心里这道坎。 其实于用人而言,只要此人有治国之才,忠良之心,又何必计较是否是损了一时之利益。 既要得登大宝,总要将目光看得更长远才是。 赫连璟思索了良久,方才道:“过几日,你与本宫一同去趟顾府罢。” 苏既白拱手应道:“诺。” 他方走出重华宫门,便见一团子模样的孩童小心翼翼地左右张望着,似是在寻什么人。 苏既白瞧着他的穿着打扮,又能在太子住所徘徊而无一人阻拦,想来应是颐和轩那位小殿下了。 苏既白上前,蹲下身子问道:“小殿下来此,可是寻太子殿下?” 赫连璃摇了摇头,一双圆溜溜的葡萄眼几乎顷刻便要哭了出来,“我……我是来找顾舍人的,他许久未曾来看过我了。” 苏既白微微颔首,他也是听太子无意提过,顾望之先前似是每逢旬休都会来颐和轩教授小殿下读书。 可自安定桥一案后她便连皇宫也鲜少踏入了,教授小殿下一事,想来也是搁置许久。 “大人您认识顾舍人吗?”赫连璃眨巴着眼睛,“若是您能见着他,可否替我带句话。” “小殿下要带何话?”苏既白微笑道。 赫连璃连忙道:“先生教我读史记,我如今已经读完了,笔记阿璃也都归纳成册,”说着便将怀中的书册提给苏既白,“这些书册,还请大人替我交由先生。” 苏既白垂首看了看面前的册子,并未接过,反而推还给他,“过些时日顾舍人自然会回来,届时小殿下再亲自交给他罢。” 他直起身子,看了看宫墙外辽阔的天空。 顾望之,便叫我帮你,走的更高罢。 ******* 方云瑶自听闻顾望之出事后,便在家中急得坐立难安,前些日本想借着回府省亲的借口,在勇毅侯府同她见上一面,可着小厮去问时方才得知她因惹恼摄政王受了鞭笞,眼下将养着不便行动。 她虽十分忧心,可又不能亲自探望再惹些闲言碎语来。 顾望之原是在刑部大牢里险些丢了半条命的,身子本就落下了病根,如今又凭白受了刑罚,也不知要不要紧。 思来想去终究是放心不下,便又手写了封信,托身边女使小心些送去,奈何都过了几日,也不见回信。 “你这般焦急,可是在等这个?”许铭卿从袖口掏出一张信纸,冷笑着扔到方云瑶面前。 方云瑶心中一惊,很快便扯过信纸,又气又恼道:“你可知,不问自取,是为偷!” 许铭卿眸色瞬间冷了下去,刻薄讥讽的话语几乎是不受控制地便脱口而出:“我偷信,总比你偷人强罢。” “许铭卿,如今京都中谁人不知你许大才子在外面养了个醉红颜的姑娘做外室,你倒有脸说我偷人?”方云瑶冷眸一转,眼神清冽地直视眼前人。 同顾望之之事,无论是她还是阿望都解释过无数次了,可面前这个人至始至终都听不下去半分,这三年来有的只是彼此锋芒针对,冷嘲热讽。 如今她早已被伤的心灰意冷,便是连辩解也懒得再多言半句了。 “是,我不过就是个风流烂人,自然同你的情郎比不得,”许铭卿越是看见她那副不在意的模样,越是觉得心中怒火中烧,他伸手用力掰过她的下巴,逼她直视自己。 “他顾望之是连中三元的少年状元,计谋无双,能治水患,平边防,亦能朝堂死谏为民请命,他是百姓心中的大圣人,是京都女娘人人都想嫁于的梦中情郎,可那又如何!” 许铭卿狠狠甩过方云瑶的身子,迫使她满身狼狈的摔倒在地,仿佛越是看见她这般受窘,心中越是莫名的畅快,“如今你便是再念着他,可却到底还是嫁于了我?被困在这方寸之内不得相见?” “许铭卿,你当真是个疯子,”方云瑶强忍着手腕的剧痛,半红着眼眶冷冷看着许铭卿道,“你连阿望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 她几乎是忍不住用他最痛处去戳他。 他不是咬定了她同阿望有私情吗,好啊,那便叫他这么觉得罢,既然解释皆是徒劳,那便将彼此都伤的鲜血淋漓才好。 “我是比不上他,”许铭卿一把拉过方云瑶的手臂,狠狠将她扔在床榻之上,欺身便压了上去,“那你便同我合离啊,看看你的那位干干净净的少年郎,会不会弃了国公独女、高门郡主不要,来娶你这个下堂妇?” “我便是比不上他,你如今又承欢在谁的身下?” “许铭卿你禽兽,”多年来名门贵女的教养叫她对这些羞辱之言几欲崩溃,她奋力挣扎不过,只得任得男人予给予求。 顿时间只觉得如同身子冰窖,心凉似冰,身体忍不住簌簌发抖,却再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别用你碰过那妓子的手来碰我,”她缓缓从眼角滑落一滴清泪,侧过头去几乎是用平淡的不能再平淡地语气说道:“我嫌你脏。” 许铭卿猛然一窒,似是当真被方云瑶这话伤到了,他颤颤得支起身子,嗫嚅着嘴唇半晌,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其实他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方云瑶之事。相反,他爱她,爱之入骨,所以当他看见顾望之时,听见外面的流言蜚语之时,便忍不住会嫉妒,去比较。 他怕听见他们说那位少年状元才情品行样样远甚于他,更怕听见他们说顾望之是为了方云瑶而至今未娶,而他最怕的是方云瑶会后悔,后悔选择了自己。 少年爱意笨拙,他想叫她在意她,而不是何时都时一副波澜不惊的大家闺秀模样,所以是能用了最蠢笨的法子。 他虽去风月之地,却只饮酒消遣,便是为那弄影姑娘赎身,也不过是因为她为权贵所迫,欲强纳作妾,他这才心软帮忙替其赎身,并将她送出京都好生安置,并未有外室一说。 可如今,两人间的信任早已被消磨殆尽,正如他不信她同顾望之之间并无情谊一般,此刻无论他再说什么,方云瑶也未必会信。 少年时的两心相许,终究也抵不过谣言猜忌 第107章 朝拜,调动 年关将近,京都虽气候虽愈发凉了起来,可东坊西市却是极为热闹的。 往来百姓络绎不绝,街头巷里皆是一片叫卖声,毕竟置办年货是年初的头等大事,便是市井人家也马虎不得。 顾望之揣着手袖,靴子踩在厚厚的积雪上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按着京都的气候往年便是下雪也不过薄薄一层,不知足怎得今年却下得尤其大,虽冷了些,可却叫人觉得多了几分年味。 “锦瑟,家中过年的货物可都置办好了?我们还须再买些什么?”顾望之扭头问道。 锦瑟连忙快步上前,跟上顾望之道:“大娘子都安排好了,郎君放心。” 顾望之点了点头,不由看着街上往来的人群,不由感慨道:“往年都是我们一同守岁,却不知从何时起,单剩你我二人了。” “昨日二姑娘亲手做了郎君最爱吃的桂花糕,遣春心送来的,”锦瑟顿了顿,道“二姑娘她,时刻都牵挂着郎君。” “阿姊她临盆在际,怎可如此劳累?”顾望之脚步一顿,扭过头去,“过些日子我去宫里请了太医,叫好好瞧瞧,你也陪着一同去,莫要出了什么差错。” “是,”锦瑟点了点头,又道,“今年三姑娘同四姑娘也要回府中过年,已经跟主君和大娘子那块回禀过了。” 顾望之默了默,想来是因着萧家舅父同舅母回了儋州老家,单留下崇清崇锦二人,也好,都来更热闹些。 “望之兄,许久未见了。”身后传来一阵熟悉的声音。 顾望之猛然回头,又惊又喜道:“蔡京!你怎得回京都了?如何也不告诉我一声,好叫我去接你?” 蔡京见到顾望之,也是欢喜非常,大笑着一把抱住她道:“这不是想给你个惊喜吗?我方才去顾府寻你,听得回禀的小厮说你出来了,便想着来街上碰碰运气,如此见来,上天果真是眷顾我的。” 顾望之拉起蔡京的手,笑道:“走走走,快同我去吃酒,我们许久未见,我还憋着一肚子的话没同你讲呢。”说罢便唤了身边的祁竹道,“祁竹,快去府中取了我的藏酒来。” “难怪你半个月来不同我书信了,原是早已瞒着我在回京的路上了。”顾望之替其斟了盏酒。佯怒道。 蔡京摆了摆手:“可别提了,今年尤其的冷,我日夜兼程,脸都要冻伤了去。” 说罢连忙接过滚烫的热酒捂了捂手又道:“你的事迹我可都听说了,安定桥一案可是叫你名声大噪,我虽远在徐州,却也听的布衣百姓竞口相传。” “你莫要取笑我了,”顾望之无奈地摇了摇头笑道,“你若见了当日大殿上的情形便知,我离人头落地便是一刹之隔。是官家仁德不同我计较,如若不然,我几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哎~切莫自谦,”蔡京伸手喊停,“那还须得能揪出江敏之过,叫证据确凿,又环环相扣,辩无可辩。此等谋略策划,非你之才智不可得。你说可是,侍郎大人?” 自顾望之重返中书后,便继续侍于太子身侧,而后又从原本的中书舍人,提至了正四品的中书侍郎,朝中新贵难出其右。照此下去,前途自然是不可限量。 “好了好了,恭维的话这些日子我单是听着耳朵便要生茧子了,”顾望之连忙打断道,“你此时回京,想来是为朝拜述职,今年我瞧着许多地方大官都来了,官家似乎极为重视。” “是了,”蔡京点了点头,附到顾望之耳边低声道:“因去年江敏一案,官家下令彻查了各地的工程敕造,此次说是朝拜述职,可依我猜测应是想借机也对各州府的官吏有所整顿,那些终日里浑水摸鱼,尸位素餐的,此遭怕是要麻烦了。” 原来如此,难怪好些个大人面色都是惴惴不安,叫人瞧不出半点年关将至的喜庆,顾望之调笑道:“我们蔡大人虽在徐州,可勤政爱民声名在外,不仅将李泉等人留下的烂摊子收拾了个干净,还将徐州上下打理的井井有条,想来便是官家如何询问,也挑不出半点差错了,否则有哪来的闲心同我在此处饮酒作乐。” 蔡京一噎,指着顾望之摇头道:“你瞧瞧你,果真是个记仇的,先前不过逗趣了你一句,如今也反过来嘲笑我了。” “诶,诶,诶,”顾望之睁圆了眼眸,一眼就瞧见两人蔡京抬手间无意露出的帕子,一把从他袖口抽了出来,拿着端详了半晌,皱着眉奇怪道:“这鸭子长得好生奇怪,歪头歪脸的。” 蔡京连忙夺过帕子,恼道:“什么鸭子,那是鸳鸯,你个莽夫。” “鸳鸯?”顾望之瞪圆了眼睛,唰地站起身子,绕着蔡京左右转了半晌,这才指着他颤巍巍道,“怎么?怎么连你这个万年老光棍都讨着媳妇了?” “你这叫什么话,”蔡京嘟囔着嘴,挺直了腰板,正色道,“还有,请不要加上‘老’这个字,我明年也才而立而已,算不上老。” “我去年才刚及弱冠。”顾望之淡淡道。 “好了不要再说了,再说就伤感情了。”蔡京连忙叫停,旋而又眯着眼道,“我说望之,你是否还未婚配?其实我家中有一个妹妹……” “打住!”顾望之一把捂住蔡京的嘴,笑眯眯道,“单是从去年年末开始上我家中说亲的人便能从没有一百也有五十了,您呀,先请排队罢。” 蔡京闻言,忍不住猛翻了个白眼,“我怀疑你在同我炫耀。不过……”说话间顿了顿,又盯着顾望之的脸仔细端详了一番,“你这模样长得,实在是有些……忒好了些。” 莫说是男子,便是女子,他也鲜少见过容色能胜过顾望之的。 以往年岁小的时候只觉得是个好看的少年,这两年逐渐长开后,竟愈发的容色逼人起来,旁人周身清冷只叫人觉得不可接近,可这小子身上那股清冷劲却莫名带骨子勾人的意味。若是硬要说那处不足,也就是个子稍矮了些,倒也不碍事,毕竟有了这张脸,便可谓是脸在江山在。 而且……蔡京忍不住想到,先前无意中翻到自家妹妹在屋中偷看的话本,似乎是以顾望之和沈景轩为原型的,内容……相当劲爆。 顾望之看见蔡京千变万化了脸色,忍不住抽了抽嘴角,这小子心里怕是没想什么好事罢…… “说起来,”蔡京收起方才嬉皮笑脸的模样,正色道,“前些时日,有吏部相熟的同僚暗中于我说,太子似是有意将我从徐州调返京都。” “竟有此事?”顾望之有些讶异,她倒是没有得到什么消息。 顾望之虽是表面看着是重返中书,又升了官职,可光是赫连玦的一顿板子又怎么可能叫太子对先前之事全无芥蒂,在政务之事处置上仍旧重用于她,可人事调动、亲信往来之事却仍旧对她有所避讳。 蔡京点了点头,又将声音放低了些道:“其实太子也私下同我有所暗示,似是有意放我入兵部任侍郎一职。你也知晓自前些年秦大人殁了后,兵部尚书一位便被王党的胡新培占了去,可秦大人在兵部根基深厚,直至如今兵部中秦启旧党仍不在少数,然却未有身居高位者,想来太子此意是叫我有所制衡。” 原来如此,顾望之了然,官家他身体尚康健些的时候或许还能为赫连璟撑撑腰,可随着这几年愈发病重,如今朝堂之上便剩赫连璟一人独撑,倒是愈发长进了。 “你不是不愿掺和进党争这趟浑水吗?怎得听你的口气倒不像是要回绝的意思?”顾望之有些疑惑道。 “我虽不喜党争之事,可却更不愿见你在朝堂之中孤军奋战。”他神色有些黯然,“江敏一案中,我知你艰辛,却只恨自己远在徐州不能替你分忧,” 顾望之眼眶一热,连忙低下头生生将眼泪憋了回去,生怕他瞧见。 迅速整理好神色后又立马笑嘻嘻地打趣道:“你辛苦打理了徐州这些年,才叫它有了如今的起色,你也舍得?” 蔡京默了片刻,又开口道:“现任的同知李延是我一手提拔上来的,是个清正廉明、德才兼备之人,又跟了着我一同打理徐州上下事务许久,如今已然可以独当一面,届时我自会上奏推举他为新任知州。” 原来他早有回京助我之意,竟连身后之事也打点妥当了。顾望之抿了抿唇,心下有些感动。 “蔡京,我有一事须得问你,”顾望之忽而正色道,盯着蔡京,“虽你当初同我说过,太子有太子之缺,摄政王有摄政王之弊,可这两者,若是真的到了不得不选其一的地步,你选谁?” 蔡京闻言一愣,举了酒盏猛然一口灌下,思忖了片刻又道:“我依旧是那句话,谁也不选。帝王仁而懦者,易使朝政积弱积弊,虽有雄才而暴虐者,必好大喜功而受难于民,他们二者皆非良策。” “顾望之,若是从前,我等两面不沾、欲为纯臣者便只能屈于一隅,不得出头。“他眸光灼灼地看向顾望之道,“可如今,是你给了我们第三条路。” “我知你心中谋划,如今两党相争,若一家独大,那这天下便成了一言堂。你虽明面上依附太子,实则暗中斡旋制衡,使得两党相互掣肘制衡,再借机推举纯臣上位。” “无论是我、袁继鹏、顾望城还是更多人,是你浑浊聩暗中在为我们摸寻了一条新的出路,这一点,我蔡京从不敢忘。” “知我者蔡京也,”顾望之眼眶一热,低头笑道,只觉得这些年不敢为人说的谋划筹略,如今也有了懂她之人,心中宽慰的同时,却也不免有些焦虑, “只是如今,我倒有几分动摇起来了。官家眼下愈发病弱,我只担忧皇党和王党之间终有一日必要逼得我们做个决断出来。可我却始终看不明白,于天下百姓而言,高坐庙堂的帝王,究竟是该以‘仁’为先,还是以‘才’为先。故而有方才一问。” “赫连玦在朝在野根基深厚,滋要是他不发兵起乱,便是太子有朝一日得登大宝,他也照坐得摄政王之位,党争便依旧在,你的法子就依旧管用。待得终有一日朝中皆是忠虑骨鲠,上下清廉,届时太子的仁懦便未尝打紧了。”蔡京缓缓言道。 “我只怕……”顾望之抬眼望了望愈加纷飞的大雪,深深叹了口气道:“赫连玦当真有夺位之心,届时,便都乱了套了。” 第108章 新年,齐聚 巧裁幡胜试新罗,画彩描金作闹蛾。 从此剪刀闲一月,闺中针线岁前多。 今儿过年顾府中是极热闹的,几个姑娘在小厨房帮忙做吃食,绣些针线活儿,哥儿们便在外头换门神,钉桃符,届时一副热热闹闹的过年模样。 “今年人来的最齐,”老太太看着忙活的孙辈们,笑得合不拢嘴。上了年纪的老人了,就喜欢热闹,看着儿孙满堂的景象,只觉得人间烟火莫过于此了。 “是了,除了尚在养胎的二姑娘未曾回来,如今三姑娘四姑娘都回来了,还带了姑爷和萧二公子一同,外头热闹极了。”念珠见老太太高兴,心中自然也跟着高兴。 顾老太太点了点头,道:“蕙姐儿下月便要临盆,不宜走动。前两日小七也请太医去瞧过,听闻是长期郁结,胎气不稳,要好生将养着,你是懂医术的,待算着产期将近,便去向府中照料着,莫要出了什么差错。” “是。”念珠回道。 “我说你这一手狗爬的字,果真是同我家小七相差甚远,”顾云灵抢过萧崇锦的对联,颇为嫌弃地连连摇头道,“我若是你,知道七哥儿要写,便不写了,省的现眼。” “你懂什么,”萧崇锦白了顾云灵一眼,他虽流连花丛,最擅长讨女子欢心,可奈何着顾云灵实在刁蛮任性的很,两人往往话不过三便要拌起嘴来,“我这叫草书,你知道草书是什么吗?” 顾云灵掩嘴狡黠一笑:“草书?我看你是个草包还差不多。” “诶,你……” “好了好了,别吵了,”萧崇锦见两人又要吵起来,连忙上前将他们分了开,“崇锦你都多大的人了,过了年便要纳采定亲了,合该学着稳重些,还同小姑娘家拌嘴,说出去也不怕惹人笑话。” 萧崇锦冷哼一声,气鼓鼓地扭过头去。 “你要定亲了?”顾云灵神色一变,霎时间一股难以言喻的失落便堆满了胸腔,很快便又整理好了神色,一副嫌弃的模样道,“哪家好姑娘,竟也能瞎了眼看上你。” “你说什么呢?”萧崇锦气得呲牙咧嘴,上下打量了顾云灵一番道,不屑道:“总之,是比你这个泼妇温柔十倍,漂亮十倍的女娘。” “阿锦,莫要无礼!”萧崇清低声呵斥,又对顾云灵笑道,“回六妹妹,是鸿胪寺卿陆子恒陆家的嫡次女,上月两家才定下的婚事,今年六月便要结亲了。” 原是贵门的嫡女,顾云灵心中顿感有些酸涩,也是,他伯爵府出身,原也配的。自己不过是顾家二房之女,爹爹无官无爵的,也不过是沾了大房的荣光,出门方能叫人称一声顾六姑娘,又究竟在心里暗自期待些什么。 “六妹妹,快些来,替我瞧瞧这七宝粥。”小厨房中顾云蔓探出头唤道,怎得煮了半天,就是不对味。 顾云灵听见声音,连忙收拾好神色,逃也似的便向小厨房跑去。 “我的哥儿姐儿,快莫要再瞎忙活了,”杨嬷嬷甩了甩帕子,朝着院内众人喊道,“大娘子已经布好席面,现下主君和老太太都在里屋等着了,快些来吃了饭罢,晚点了还要守岁呢。” 众人见状,这才纷纷入了席。 “律回春渐,新元肇启,辞暮尔尔,烟火年年。儿子愿父亲母亲清泰绥和、福体安康,为祝为颂,岁岁年年。”顾望之起身,作揖道。 家中嫡子作祝词,乃是顾家历年春岁的旧习。 “好好好,”顾怀宇满是笑意,摆手示意他坐道,“望哥儿,到底是长大了,快坐快坐。” “都是些家常菜,今儿都是自家人,不必拘着,快些动筷罢。”顾怀宇伸手夹了块鱼肉放在一旁的萧崇清碗中,“崇清,这鲈鱼是你姑母亲手做的,最是她的拿手好菜,尝尝。” 萧崇清连忙接过谢道:“是,多谢岳丈岳母了。” “姑父可是偏心大哥哥,”萧崇锦瘪着嘴,委屈巴巴道:“怎的光给大哥哥夹菜,不给我夹菜了。” 顾怀宇一愣,连忙大笑道:“你个小猢狲,竟也说起闲话,好好,这道肘子便先给你了,可好?” “爹爹,我也要。”顾云莜伸着手,声音还未脱稚气。 “瞧你,”王熙华连忙抓回顾云莜的胳膊,轻声呵斥道“过了年便要满十三了,还这般一团孩子气。” 顾望远摸了摸自家幼妹的头,眸色倒是柔和了下来,“如今七弟弟也及了弱冠,家中还未成年的便只剩莜姐儿一个了,孩子气些也有兄长姊妹们纵着,有什么打紧的。” 顾怀宇点了点头,顾望远是家中几个孩子里年岁最长的,却因被生母惯纵坏了,终日跋扈浪荡,这几年成了亲,有了子嗣,倒愈发稳重起来。 他瞧着面前一桌子的儿儿女女,初来京都时也不过是些不足量的娃娃,如今一个个嫁人的嫁人,做官的做官。他这辈子,也算将这几个孩子培养出来了。想到这里,又不知是因着过节合家团圆的气氛还是怎得,不由有些感怀,竟也微微红了眼眶。 “没什么比咱们一家都平安和气更重要了,”顾怀宇拍了拍王熙华的手,对着众人说道,“如今五哥儿的婚事也定了,眼下便只剩小六同小七了,待得你们都成家立业,我也就放心了。” 他这辈子也就是个五品官了,至多是身死之后加封个三品便已是了不得了,至于顾家的前程荣光,合该交由这些孩子们争上一争。 尤其是顾望之,连中三元的少年状元,如今又是以弱冠之年便得至四品,以后便是能登阁入相也说不准,他的婚事顾怀宇是万万马虎不得的,这才左挑右选的,耽搁到了如今。 虽说英国公家的独女同安阳长公主府上,皆遣了媒人来说项,两家都是泼天的地富贵,可一个隶属王党,一个又是皇党,他两面不敢开罪,又怕因着婚娶之事会误了顾望之的仕途,只能左右打哈哈。 顾云蔓闻言,心中一跳,连忙道:“望哥儿还小,如今朝中根基不稳,还不急。不急。” “不小了,去年都加了冠的早该考虑起来了,我同你母亲再商量商量,今年年底前能定下是最好不过的,”顾怀宇又加了口菜,说道,“在此之前,还是得先以莜姐儿的婚事为主。” “嗯,年末的时候,也相与过几个人家,”老太太接过顾望城提来的羹汤,轻啜了一口,抬帕子拭了拭嘴角道,“我亲自看过,光禄寺少卿赵家的嫡长子便很不错,模样长得端正,听说还是二甲出身的进士。” 第109章 有孕,婚约 “我不嫁!”顾云灵猛然起身,恼道。 “放肆,”顾怀奇拍了拍桌子,呵斥道,“我便是这样教养你顶长辈话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容的你自个儿说的算!” 顾望之也是被吓得一怔,连忙打圆场道:“二叔叔莫动怒,这事是有些突然,也总得给六姐姐一个缓和的时间才是。这大过年的,阖家喜宴,莫要因此恼了不快。” “还不快坐下。”顾二婶婶扯了扯自家闺女的衣角,低声道。 此刻萧崇清几个也在,顾云灵不愿将事闹得太难看,叫众人都下不来台面,只得抹了把眼泪悻悻坐了下来,却只低头埋饭,一句话也不再说了。 “好了好了,今日是除夕,合家团圆的日子,总该高高兴兴的才是,”王熙华端了酒盏,笑盈盈道,“来来,吃酒,吃酒。” 众人见状,正要端起酒盏,便又听的顾云薇声色柔柔道:“今日母亲高兴,本该一同兄长姊妹们一同敬酒的,实则是如今身上有孕,不便于饮酒,还望母亲见谅。” 此话一出,顾云蔓骤然便僵了神色,身子几乎也是凉了半截,正端起酒盏的手此刻便悬置在半空,直至萧崇清伸手握住她微凉的手腕,才猛然回过神来。 自得知顾云蔓不能生育后,萧如风同大娘子便逼着萧崇清与顾云薇同房,萧崇清自然不肯,却拧不过父母之命,虽去了顾云薇房中,却并未行周公之礼。 头几次顾云薇也并未说什么,都是规规矩矩地便另打了铺子,另睡在旁榻上。而后萧崇清便放松了警惕,却不想这个毒妇竟故技重施,趁他不备在茶水中下了药物,这才有了夫妻之实。 萧崇清醒来后自然是大怒,再也不曾踏入过她房中半步,可却不知顾云薇竟能一次便中了,怀了身孕。 到底是自己的亲生骨肉,萧崇清便是再不愿,也只能作罢,可自此后每每见到她便心生厌烦。只盼着她快生下孩子,便过继给顾云蔓身下,将这妇人令赶去别庄。 顾望之也是一怔,萧崇清日后是要袭爵的,他的孩子自然也要承袭爵位,若叫其生母尚在的庶子袭爵,那顾云蔓必然会成为满京都的笑话,她的日子又该是何等难堪。 顾氏夫妇对顾云蔓无法生育一事自然是一概不知,听得顾云蔓有孕只当是个庶子,只颇为嗔怪地看了萧崇清一眼,也并未多言。 “既三妹妹有孕,我便敬诸位一杯罢。”顾望远听得自家亲妹妹有了身孕,自然欢喜,连忙举杯先行饮了。 王熙华也跟着应了几句,便将话题扯了过去。 天色欲晚,众人这席面也吃的差不多了,老太太上了年岁,便先行回去歇下了,萧家兄弟既吃了年夜饭,也不好多留,便也辞了去。 顾望之独坐在院里,只觉得欢闹过后愈发凄凉。 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她当时很早便明白这个道理了才是,女子嫁作人妻相夫教子,男儿成家立业入仕朝堂。 人总不可能一直同儿时一般,想吃酒了便呼朋唤友的吃酒,想回家了阿姊们便端上热乎乎的汤羹来。 “哥儿,愈发冷了,回屋去罢。”锦瑟拿了披风来替顾望之披上,又将灌好的汤婆子放到她手里。 “你的手怎么这样冷?”顾望之握住锦瑟的手心,将她的手放到自个儿的手袖里,“都说了洒扫的事你莫要再亲自做了,吩咐下去便是了。” 锦瑟笑了笑,“我是闲不住的,从前在苏州院里的时候,比这苦累多了,我也都干的,如今哪里就又娇气起来了。” “我如今这般努力,便是为了叫你们不要再吃从前的那些苦头,”顾望之拉着锦瑟坐了下来,亲自搓暖捂住她的手,眉宇间愁色却是怎么也化解不开。 “现下,我是得了高升了,可二姐姐和四姐姐呢,深宅大院里,勾心算计,只怕过得还不如苏州苦顿之时。偏宅内院里的,我便是有十分的力气,也帮不上三分的忙,如今你尚在身侧,我若都不能叫你过得更好些,那我这般又有何用。” “哥儿莫说这样的话,”锦瑟闻言,想起往事今朝,忍不住哽咽起来,“二姑娘和四姑娘在内宅虽过的艰难,可哥儿于朝堂也是步履维艰,好几次都险些丢了性命,两位姑娘知晓你不易的,定不会怪你的。” 顾望之闻言,深深叹了口气,便起身道:“你早些去歇下吧,我想独自出去走走。” 锦瑟闻言,连忙道:“哥儿,如今大家都在家中守岁,街上无人,你独自去怕是……” 顾望之摆了摆手,示意锦瑟不必跟着,便独自提了壶酒出门去。 除夕夜里果真是清冷,她缩了缩身子,倒也并未走远,就在偏门巷子里徘徊了片刻,抬头便见明月高悬,顾望之索性便一屁股坐在门檐边上,一面吃酒,一面赏月。 “守岁消夜的果儿,可要吃些?”清快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顾望之抬头一看,便见少年俊朗的容颜,此刻染上月光星辉,竟也给他坚毅的五官添了几分柔和。 “栗子糕?”顾望之接过食篮,颇为高兴地拿出咬了一口,“你不在国公府里同大娘子和国公爷守岁,跑来我这里作甚?” “我阿爹今儿年夜饭喝多了,母亲服侍他歇息去了。我料想着这会你应是还未睡,便来瞧瞧。” 沈景轩见顾望之吃得高兴,心中也十分欢喜,托着下巴直勾勾地瞧着她。 顾望之眯了眯眼,“你来寻我,不走正门,跑到偏门这里,分明是不安好心。” “这也叫你猜着了?”沈景轩伸手捏着她的脸颊,笑嘻嘻道,“我这是想翻墙进来,私会佳人。” 说罢便拉过顾望之的身子,扣了下巴便亲在她柔软的唇瓣上,“阿望,我很想你。” “你!”顾望之猛然瞪大了眼睛,急忙环顾四周一圈,确定没人后方才又惊又气道,“沈景轩你吃多了酒了?冲我耍什么流氓!” 全然不顾她的气恼,沈景轩一把将她搂在怀中,伸手一下一下的扶着她的背脊,喃喃道:“阿望,父亲逼我成婚了,相中的是尚书右丞苏望的嫡女,苏既白的胞妹。” 顾望之原本挣扎的身子顿时安静了下来,心下情绪复杂的很,却又说不上来究竟是什么滋味,她皱紧了眉头,只觉得心跳得很快,很紧,像是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不论怎么压也压不下去。 “阿望,你知晓的,我喜欢你,”沈景轩松开了她的身子,目光里明媚的爱意几乎是要将顾望之灼伤,他紧了紧嗓子,几乎是用恳求的语气,将自己放到了尘埃里。 “只要你说,你心里也有我,哪怕只占半分,我便愿意一辈子守着你。什么王府侯爵,高门贵女,我通通不要,我只要你。” 顾望之顿时只觉得眼眶涨得厉害,连忙垂下眼,嗫嚅着唇喃道,“阿轩,我……我不值得的,你知晓我心中愿景,儿女私情与我而言……我……” “我知道的,”沈景轩语气急切,“我知道你不愿做攀附他人的丝萝,你要白布挂衣,你要位极人臣,阿望我可以帮你,无论你要想做什么,我都可以帮你。我想在你身边,哪怕你想让我成为你手中的一把兵刃,我也愿意的。” “阿轩,”顾望之咬着牙,强忍的泪水挂在眼睫上,月光里是一片晶莹之色,“我并不值得你如此,更不愿就此耽误你一生。你是国公府的小公爷,是名满天下的冠军大将军,你有你的前路,自该是光辉灿烂,而我要走的路荆棘泥泞,我不愿你沾染半分。” 他是国公府的独子,是太子殿下的近亲,身上背着满门的荣光和皇党的重任,她不能这般自私,不能为了自己一时的动心,便叫沈景轩赔了这辈子进去。 “我只要你说一句,心中究竟是否有我,”沈景轩一把嵌住顾望之的肩膀,红着眼眶定定地瞧着她道,“我只要你这一个答案,余下的诸事皆不重要。” “没有,”顾望之强忍着泪,扭过头去,几乎是用尽全力让自己的声音冷淡些,再冷淡些,“三年前我的答案是如此,今日是如此,往后也是如此。自始至终,我都只拿你当挚友,除此之外,并无私情。” 沈景轩猛然垂下手,整个人像是瞬间垮了下来,只觉的心似是掉进了冰窖里一般,冷的他止不住地发颤,他想要开口,却发现自己的嗓音干瘪乏力,极其生涩。 顾望之见他身形摇晃,想伸手搀他一把,却最终还是收回了手,由着他失了魂魄一般地转身离去。 终究,是我对不住你。 第110章 种树,看门 庆国公府修缮宅邸,今日开府之宴,遍京都名门,连顾家也下了帖子。 顾怀宇翰林院那处还有公事繁忙,便辞了未曾同去,只王熙华带着灵姐儿、莜姐儿两个姑娘去了。 顾望之原是推拖着不想去的,可公国府的帖子除了送到主君那外,还又着人单另再给她替了一份来,如此若是再要推脱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了。 内院里是安阳长公主同各位女眷设的席面,她不好入内,只得在外院入席。 “我刚尝了口那水晶肘子,甚好,你也尝尝。”刘瑾禾坐在顾望之身旁,低声道。苏幕也同勇毅侯方家也是下了帖的,只是方老侯爷夫妇如今年事已高,只说不便再来凑热闹了,便遣了徒弟刘瑾禾来。 刘瑾禾如今虽立了战功,有官职傍身,却谢辞了官家另赐宅院的封赏,只言侯爷夫妇膝下无子,自己又父母早亡,心中早已将其奉为双亲,如今二老年事已高恐无人照料,只愿常伴身侧,以表孝尤。 皇帝感念他慈乌反哺之心,便也准了。 “我现下可不敢吃,指不定什么时候便点到我了。”顾望之扯着嘴角拉开笑容,一面皮笑肉不笑地回他,一面不停地同往来招呼的同僚点头示意。 “早听闻顾侍郎大名,不知今日可来了?”发话的男子着了身绛色锦袍,瞧着莫约不惑之年,虽瞧着身形高大,周身似有驰骋沙场多年的威压,可眉眼却长得细长俊秀。 人都坐在最末席了到底还是躲不掉,顾望之无奈地叹了口气,起身上前道:“回大人,下官在此。” 苏幕也见状,从主位起了身引荐道:“这位便是中书侍郎顾望之。望之,这位是祁国公慕绍慕大人,方才从西北巡营归来,想来你还未曾见过。” 原来他就是祁国公慕绍,顾望之心中一惊,连忙拱手作揖道:“下官,见过慕大人。” 慕家乃是赫连玦母家,同先祖皇帝打江山的开国辅臣,如今的祁国公慕绍是赫连玦的表兄,统管西北军营,平西境数十年无乱,是其手中一把出鞘见血的利刃。 “倒是仪表堂堂,”慕绍微微颔首,“我在西北便曾听过你的大名,北境一计,不战而屈人之兵,倒是有为将的天赋。” 顾望之拱了拱手,愈发恭谨道:“国公爷谬赞了,下官一点拙见,上不得台面的,在平定西北、驰骋沙场数十年的国公爷面前,不过是班门弄斧罢了。” “不必自谦,”慕绍大笑道,伸手拍了拍顾望之的肩头,转而吃了盏酒,又道,“不过西北战事,皆是提马上阵,真刀真枪的凭本事拼出个功名来,自然比不得皇宫大内,好当差。” 苏幕也闻言,顿时也变了脸色,他便是再蠢钝也听得出慕绍话里话外对他这个禁军统领的嘲讽之意。 顾望之也不由在心中暗自思忖:如今太子手中得力的武将,便只有一个掌控南境的宁国公沈东华,和执掌禁军的庆国公苏幕也。反观赫连玦,西有祁国公慕绍,北有英国公杨卓远,东有武安侯娄焕英,又掌控京都巡防营,生杀予夺,尽在其手,也难怪慕绍当面嘲讽,苏幕也尚只能忍气吞声地受着。 一场好好的筵席,外院诸君尚且说起话来尚且夹枪带棒,内院妇人更是不必说。 京都谁人不知长乐郡主是同英国公家那位不对付的,这席面请了自个儿瞧着不痛快,不请又恐人家说公主府小心眼儿,左右思忖,到底还是下了帖子。 既是自家的地盘,她还能怕了杨悦榕不成。 苏柠玥这般想着,便愈发趾高气昂地进了内院,却不料正听见杨悦榕鬼鬼祟祟地拉过一女使入了偏廊,只觉得这死丫头肯定没打什么好主意,便忍不住偷偷跑去跟着。 “你去外院瞧瞧,若寻着顾郎君,便说……”杨悦榕想了想,“便说是灵姐儿寻他有要紧的事,叫他来外院的后廊来。” 说罢左右看了一番,便推了女使快快去寻。 “好啊你,在我府里还想私会顾郎君,”苏柠玥立马怒气冲冲地上前去,一把扯住杨悦榕的手腕,“你倒是懂闺誉的,竟学了这般下贱的勾栏式样。” 杨悦榕被她吓得猛然一惊,连忙挣脱来苏柠玥的手,又气又恼道:“你说什么?什么勾栏式样?我不过……不过是同顾郎君有事相说,哪里就像你说的那般不堪!” 前些日子阿爹从北境寄来家书,只问她是否愿意嫁于顾望之,她心中惊喜,自然是百般愿意的,可她却不知顾望之心意究竟如何。阿爹信里又说叫她不必担忧,只要她愿意,王爷自会寻法子,叫她入了顾家的门。 杨悦榕左思右想,如今父母不在,自己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是断不可亲自上门的,彼时又正巧收了公主府的帖子,便想着寻机会当面问他也是好的,可谁料却被苏柠玥抓个正着。 “你倒是说说,你有何要紧事,要借着顾六娘的名义诓骗郎君至此?”苏柠玥双手环胸,自是要问个分明出来。 杨悦榕见她这般趾高气昂的模样,自然也极为不悦,冷笑一声道:“自然是问我同顾郎君的婚事。” 苏柠玥脸色陡然一变,上下打量了杨悦榕一番,不屑道,“凭你?你当这天下是你杨家的一言堂了不成?你说同顾郎有婚便是有婚?那上顾家说亲的媒人多了,连我……”苏柠玥一顿,咳了一声又道,“难不成凡是来的,顾家都得应下?” 杨悦榕也不闹,只伸手扶了扶发髻间的珠钗,慢条斯理道:“我爹爹是驻守北境的大将军,前些日子刚平定了蛮人叛乱,手握大军,同你家这般凭个公主府的名头,便得了在皇宫里看家护院差事的可不一样。” “我呸!”苏柠玥脸色又红转青,指着杨悦榕的鼻子,气恼地开口道,“你一个北境破种树的,还好意思说!” “你说谁是破种树的!”杨悦榕简直对面前的人恨得牙痒痒,一把冲上前扯过她的珠钗道。 “说你,你就是破种树的,”苏柠玥也冲上前去,抓着她的脑袋,扭打在一起。 “你个破看门的,我总比你强,”杨悦榕大声嚷道。 “破种树的!” “破看门的!” “不好了不好了姑娘!”正是两人扭打之际,那原本被遣去寻顾望之的女使急忙忙道,“向府那遣人来寻顾郎君,说是顾二姑娘难产,如今怕是不行了!” “什么?!” 第111章 难产,殒殁 顾望之见是春心亲自来了,便知晓事情不对,一路上将来龙去脉也听了个清楚。 今日是向大娘子寿诞,却因逢着公国府开府之筵,便并未宴请京都名门,只做了家宴唤了亲族相聚,只说是待过几日再另行开宴席补过便是。 顾云蕙本就不爱出院子,怀了身孕后诸事更是能推则推,已然惹得公婆多有不悦,如今大娘子寿宴族亲皆在,若在借口便是目无尊亲,不孝尊长了,只得大着肚子去陪席。 本也是相安无事的,谁知回院的路上被一只猫儿扑了上来,顾云蕙猛然间受了惊吓摔倒在地,便成了如今这般的状况。京都中有名的稳婆都来了,便是连太医院都惊动了,人人都说只怕是保不住。 “猫儿?府中哪里来的野猫?”刘瑾禾听闻顾云蕙出了事,心中急切,便硬跟着来了,可左右听着觉得不对,名门贵院里,怎么会溜进野猫。 “不是野猫,”春心哭得双眼红肿,“是庙会里主君给娄姨娘买来逗趣的猫儿,娄姨娘平日里爱惜的很,常用帕子裹了肉给那猫儿吃,它那吃食便是比我们这些下人都好。” 顾望之心中一惊,一个念头不由在脑海中浮了出来,她极力压抑住自己的语气,问道:“娄姨娘的帕子是什么颜色” “青色啊,”春心有些不解地看向顾望之,不懂她此刻问这些无关紧要的作甚。 顾望之垂下眼眸,声音冷冽的厉害:“今日阿姊,穿的什么颜色的衣服。” “青色啊,哥儿你知晓的,姑娘她最爱着青衫了,自然是……”春心说道此处,也猛然反应了过来,嗫嚅着嘴唇,不可置信道,“哥儿……你……你是说……” 顾望之狠狠闭了闭眼眸,转身下了马车便冲入内院。 “郎君,这是内院您进不得啊郎君……”几个嬷嬷连着女使见顾望之来了,连忙上前去拦道。 “唰!”顾望之一把抽出一旁刘瑾禾的佩剑,猩红着双眼盯着众人喝道,“谁敢拦我?!” “顾望之你疯了!敢在朝廷命官家中动刀剑!”向遥深见状,健步上前呵斥道,抬手唤了几个府兵便要将其拿下。 刘瑾禾在一旁自然不是吃素的,他撸起衣袖,不过了了几招便将那几个小兵都制服在地。 “阿望,这里有我,你先去看二姑娘。”刘瑾禾着急道。 向遥深正要上前阻拦,便被刘瑾禾拿了剑架在脖颈上,听得他声音如同淬了寒冰般道“向郎君,刀剑无眼,你可切莫要乱动。” 顾望之颔首,揪住向遥深的衣衫,冷色道:“向遥深,你记住,若我阿姊出了事,我顾望之便是豁了身家性命不要,也要你向家满门陪葬。” 说罢便转身向顾云蕙院中冲去。 她未曾亲眼见过女子生产的场景,却单是听着房中撕心裂肺的哭喊之声便几乎要站不稳身子,来来回回的女使,一盆接着一盆血水端出,叫她看着触目惊心,只觉得连指尖都在簌簌发抖。 “阿姊!阿姊望之来了!”顾望之顾不得稳婆和侍女的阻拦便冲上门去,几乎是哭喊着抓着门扉,“阿姊,阿姊望之来了,望之就在这。” “郎君不可,”那稳婆拉住顾望之的手,“娘子正在生产,屋中秽乱,郎君切不可入内。” “不,”顾望之哭得几乎喘不上气来,“叫我进去,我只瞧她一眼,一眼便好,我求你了嬷嬷。” “郎君,”女使拉着顾望之的身子,红着眼眶道,“求郎君心疼娘子,你若真踏了进去,那娘子往后的名声便都没了。” 顾望之闻言,顿觉得万念俱灰一般,眼眸失了神色,只得愣愣地任由那婆子女使掰开自己扣着门扉的手指。 “阿望,”顾云蔓红肿着双眼匆匆赶来,见顾望之如此连忙将瘫坐在地上的她扶了起来。 “四姐姐!”顾望之见来人,如同抓住了救星一般,不断抽噎着嗓子,跪着抓着她的衣角,呜咽出声“你去,你去看……阿姊……” “我知晓,我知晓,”顾云蔓拍了拍她的手背,强忍着泪水,坚强道,“你放心,阿姊去看着,阿姊不会叫二姐姐有事的,你相信阿姊,好吗?” 顾云蔓说罢,叫玉烟好生看着郎君,便开门进了内屋。 “阿姊!”她方才进来,屋里冲天的血腥味便叫她心惊,瞧着那一床的血污,还顺着掩在她身上的棉被不断流下,顾云蔓顿时吓得几乎是要散了魂魄去,她一把上前握住顾云蕙手,哭道,“阿姊我来了,你坚持住。” “阿蔓,”顾云蕙脸色早已苍白如同死灰,她散乱着头发,堪堪握住顾云蔓的手,声音气若游丝道,“我怕是……我怕是不成了……” “不会的阿姊,”顾云蔓摇着头,泪水止不住地往下落,掉在手背,滚烫得几乎要将人灼伤去,“稳婆,快去叫稳婆,怎么会流这么多的血,怎么会……” “回姑娘,娘子失血过多,没了力气,孩子头出不来,只怕是……只怕是……”那稳婆嗫嚅着嘴唇,便是连头也不敢抬起来。 “不会的!”她疯了似般的喊道,“你去叫太医,把太医叫进来!他定能救得了我阿姊,去!快去啊!” “没用了阿蔓,没用的,”顾云蕙用尽力气,拉住顾云蔓的衣袖,嗓音干瘪乏力,“我自个儿的身子,我自个儿知道。如今,我……我有话要交代你,你……你将屋里人都遣了去,叫……叫阿望进来。” “不,不阿姊,还有法子的,你再坚持一下……”顾云蔓摇着头,掏出帕子不断替顾云蕙擦着身上的血迹,可越擦,流的便越多,她匍匐下身子,不断喃喃道,“怎么擦不掉,怎么擦不掉……” “姑娘,孩子出不来,怕是在腹中,咽气了……” 顾云蔓手中动作猛然一停,终是忍不住放声大哭道:“阿姊!是我没用,是我护不住阿姊……” 顾云蕙似乎认命了一般,只觉得自己的力气在一点点流逝,她强撑着身子,对着春心道:“叫……叫阿望进来。” 顾望之听了里面的状况,几乎是疯了一般冲到内屋,看着满地的血迹和几乎只剩了一口气的顾云蕙,顿时怔在了当场,脚中仿佛灌了铅,竟一步也不敢走去。 “阿姊……”她喃喃着,脚下一软便跪倒在地,几乎着手脚并用地趴到了顾云蕙床边,眼泪不受控制地砸了下来“你不要丢下阿望,好不好?阿望一个人不行的,阿望害怕,阿姊,阿望害怕……” “阿望,我的好妹妹,”她颤巍巍地伸出手,摸了摸顾望之的发顶,哑着嗓子道,“这是阿姊第一次唤你做妹妹,你可怪阿姊?” 顾望之摇着头,泣不成声道:“阿望不怪你,阿望怎么会怪你。是你该怪阿望才对,是阿望对不起你。” 顾云蕙闻言,欣慰地笑了笑:“阿姊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你吃过太多苦头,却几乎是连一天好日子也不曾过过,”她嗓音一窒,只觉得刹那间,周身的力气仿若被抽干了一般,顾云蕙强撑着身子,“阿姊一生,只愿你平安喜乐,如今你既选了这条路,便注定不得喜怒由己,那阿姊只求你……求你安康,你可能答应阿姊?” “阿姊你不会有事的,”顾望之哭着拉着她的手心贴上自己的面容,“阿望去请太医来,他定能治好你的。” “你答应阿姊,不论何时,都以你自己的性命为先,”顾云蕙用尽最后的力气,一把捉住顾望之的手,定定地盯着她,似乎非要得了她亲口承诺才肯罢休,“我要你答应阿姊。” “好,好……我答应你,我答应你……”顾望之大哭道。 “那阿姊便……放心……了”顾云蕙说完最后一句话,手便同断了线的风筝一般,重重地向下落去。 外头的向遥深正与刘瑾禾僵持不下,听见里屋传来顾云蕙殒了的消息,两人均是一愣,便疯了似的冲进去。 第112章 合离,陪葬 顾云蔓同顾望之二人,已在院中站定,见向遥深来了,便拭干了泪水,冷冷说道:“我顾家要同你和离,阿姊的尸首,我要带回顾家,入顾家祖坟。” 向遥深闻言,顿时冷下脸色,咬牙看着顾望之道:“如今顾氏既已嫁了我向家,便是死也是我向家妇,岂有入你顾家祖坟之理。” “你听不懂吗,我顾家要同你和离!”顾望之掩不住滔天怒意,直直冲上前去,重重给了向遥深一拳,“你们向府狗碎东西,不配葬我阿姊,只会脏了她轮回的路!” “顾郎君你疯了不成,”那娄姝见状,连忙上前扶起向遥深,眸色怨恨道,“那女人家生孩子,本就是鬼门关里走一趟,大娘子自个儿福薄,又怨得了谁?” “啪!”顾望之抬首便又是一巴掌将娄姝狠狠扇倒在地,随即又冲上去死死掐住她的脖子,眸中是冲天的杀气,“是你这个贱妇害死了我阿姊,我今日便要杀了你替她偿命。” “阿望,住手!”顾云蔓连忙上前去拉。 “顾望之你疯了,你敢在刑部府邸当众行凶!”向遥深一把推开顾望之,恶狠狠道。 “是你!”顾望之踉跄地直起身子,指着娄姝指尖发颤,那双阴鸷的眸子淬了血一般,戾气横生,带着天生的决绝和桀虐,“明知我阿姊爱着青衣,便时常以青色帕子裹肉令猫儿扑食,引诱那猫往我阿姊身上扑,这才还得她受惊,难产而亡。” 方才顾望之掐着脖颈的窒息感还未散去,娄姝便又被顾望之看着浑身一抖,她的脸色过于吓人,眼中的狠意仿若只恨不得立刻上来吃她的肉,喝她的血一般。 “你可莫要血口喷人,”娄姝躲在向遥深身后,哭道,“这府中上下谁瞧见猫儿扑人了,不过是你平白张口便说了,况且这猫儿是什么性情,妾哪里使唤的了它去扑谁不扑谁,郎君莫不是因为妾身当日在庙会中同你夺了这猫儿,便记恨在心,迁怒于妾身罢。” “你平日里是否用青帕子裹肉令猫儿扑食,我阿姊今日又穿的何色衣衫,那猫儿又是否扑了我阿姊,这么多双眼睛盯着,若不得你抵赖。”顾云蔓冷声道。 娄姝擦着眼泪,故作可怜道:“我拿青帕子,是因我也爱着青衣,那猫儿扑人,除了你阿姊房中的女使,又有谁瞧见了?你们没有实证便张口诬陷于妾身,那便是对铺公堂妾身也是不怕的。” 她既咬死了不承认,阿姊住在偏院,回屋的路是小路,并无旁人瞧见,那猫儿狗儿的成不了供状,便当真入了公堂,便是相争之下,她也顶多就是看管的过失,总不至于偿命的。 况且,她是出身侯府,乃是贵妾,有她爹爹武安侯在,谁敢拿她如何。思及此,娄姝不由心中冷笑道,顾云蕙啊顾云蕙,谁叫你投不了个好胎,五品的小门户出身,拿什么跟她斗。 “够了,儿媳难产而亡,乃是我向家家事,还轮不到外人插手。”向海洲听得通报,便匆匆赶来,谁知才进院里,却见顾家的在此处喊打喊杀,闹个没完。 他阴沉着脸色,看着院里乌泱泱一堆人,愈发恼怒起来,“天底下没有将叫嫁出去的姑娘入娘家宗祠的道理,你们顾家不要脸面,我们向家还要脸面!两家之事合该你家尊长出面,岂轮得到你个黄口小儿说三道四。” “若是家中尊长首肯了呢,向大人又该如何?”身后威严苍老的女声响起。 众人望去,不是顾家老太太又是哪个? “原是正远侯嫡女,顾老太太,”向海洲拱了拱手道。 老太太瞧着里屋盖着白布的顾云蕙,顿时泪眼婆娑,由王大娘子搀扶着颤巍巍地上前握住她的手,哭道:“蕙姐儿……我的好孙女,如何……如何便成这样了啊……” 王大娘子见状,也是心有不忍,一面哭,一面安慰道:“婆母,您年岁大了,莫要伤心过度伤了身子才是。” “顾老太太便是来了,这该说的话晚辈还是须得说,古往今来,从来没有给亡人和离的道理,顾家清流世家,老太太莫要罔顾了祖宗立法才是。”向海洲拱手道,若真叫此事传了出去,他向家便是满京都的笑话。 “祖宗礼法,什么是祖宗礼法?向大人纵子宠妾灭妻,杀人行凶,便是祖宗礼法了吗?”顾云蔓怒极攻心,用尽全身力气控制着自己才能不冲上前。 “我竟不知如今的顾家轮到一个出了阁的女眷当家作主了?你父亲还不曾说话,你一个妇人又在这里嚷嚷什么?”向遥深冷笑一声,看向顾怀宇道:“顾大人,此事有关两家声誉,还请顾大人想好再做决策。” “我……我……”顾怀宇虽是伤心,可一时间竟也不知该如何作答,蕙姐儿到底是嫁出去了的姑娘,如今殒身后和离,又要入顾家的祠堂,这……这是从来也没有的说法。 他嗫嚅着嘴唇,半晌了方才落泪道:“这……这人都已经去了,再折腾这些,都是糟蹋了亡者,我觉得不如……” “住口!你个混账东西!”顾老太太猛然呵斥,转头一拐杖狠狠打向顾怀宇,一面哭着一面气道:“蕙姐儿她也是你的女儿!你这个做父亲的,怎么有脸说出这样的话!” “母亲!”顾怀宇跪下身来,也忍不住掩面哭道,“我这……我这也是为了蕙姐儿的名声啊!” “呵,”顾云蔓冷笑一声,此刻心中早已对顾怀宇这个做父亲的失望透顶,冷眼瞧着他道,“父亲会为了阿姊?我看你是为着自己的名声!为了你的仕途!像你这般自私自利,薄情寡义之人,你根本不配为人父!” “顾云蔓!”顾怀宇猛然呵道,“你不要以为你如今嫁了人,我便奈何不了你了!” “够了,如今蕙姐儿尸骨未寒,你们在这里相争不下,弄得父子失和像什么样子!”老太太怒道,转而又扭头闻向顾望之道,“小七,你说,怎么办。” 顾望之摸了一把眼泪,冷笑一声,“你们既不签和离书让我们带走阿姊,好,那击鼓,告到御史台,再不济我明日便掺了奏折,越过中书门下,直接递到官家面前,届时我们谁也别好过。” 向海洲一愣,此事本就是向家不占理,害的顾家死了姑娘。如今两党相争正是水深火热的时候,若他家的事被捅上了御前,叫太子捏住了把柄,加上御史台那些个言官的煽风点火,只怕不会善了。 顾望之盯着向海洲,脸色阴沉的可怕,狠意袭来时便是摄人心魄的压迫感,叫人不寒而栗,“正好前些日子刑部大牢里似乎突然暴毙了一个正在押审的犯人,也一同报上去,查个清楚。我们顾家是小门户,可你们向家出了命案,也别想坐稳刑部这个位置!” “你!”向海洲气急,指着顾望之顿了半晌,终是妥协了,“好好好,你们顾家是有本事的,左右我是做不了这个主了,你们爱如何便如何吧!” “父亲!”向遥深见状,连忙唤道。顾云蕙是他费了心思,八抬大轿娶回来的正妻,如何能身后和离,叫顾家接了去。 “闭嘴!”向海洲怒斥道,又扭头狠狠瞪了眼一旁的娄姝,“管不好你的内宅,便别来见我。”说罢便转身离去。 向遥深正要在同顾家辩驳两句,一抬头便不经意撞上顾望之的眼睛。只是一瞬,就被其中遍布的杀气骇到,那么强烈的情绪,几乎是连瞳仁里也染上的赤红,蠢蠢欲动的仇恨叫嚣着,几乎就要破茧而出。 “向遥深,”他听得她侧身在他耳畔,声音冷的可怕,叫人不寒而栗:“终有一日,我要用你向家满门的性命,为我阿姊陪葬。” “我说满门,便是满门,连条狗,都别想活着走出去。” 第113章 下药,中计 自顾云蕙在顾家宗祠下了葬,顾家同向家交恶一事便弄得满京皆知。 如今人人皆传是向家家教不严,竟令做妾的爬到了主母的头上,还害的顾氏一尸两命。奈何那娄姨娘是侯府出身,外人既是道听途说,也没个证据,自然不敢随便攀污蔑。 旁人怕权势,可自然会有权势更大者压着。苏柠玥同杨悦榕两人,一人是皇党贵女之首,一人是王党贵女翘楚,两人若是都想排挤谁,那谁自然便在名门贵胄的圈子里混不下去。 如今莫说是娄姨娘和向家大娘子,便是连带着向家、娄家女眷,也皆被京都贵妇人的圈子排除在外。谁若有了筵席敢给这两家的女眷下帖子,自然便是同苏柠玥和杨悦榕过不去。 赫连玦看着面前同自家求情的向海洲,只觉得烦躁得紧,默了良久才抬头看向他,冷声道:“说完了?” “回王爷,说……说完了,”向海洲小心翼翼地抬眼看了看赫连玦的神色。 “妇宅内院里谁排挤谁的事,也叫本王来管,你真当本王是你管家的老婆子不成?”赫连玦嗤笑一声,眉眼淡淡扫过,却没得叫人打了个冷颤。 向海洲跪在地上嗫嚅了半晌,方才道,“下官……下官也实在是被家中几个妇人闹得没了办法……” 他便知道那武安侯娄焕英没安好心,明明是他家庶女闯出的祸事,这才坏了两家女眷的名声,遭了排挤,如今自个儿却不肯亲自出门,反倒撺掇着他来求王爷。 向海洲家里那个大娘子可不是吃素的,平日里在贵妇圈中吆五喝六惯了,如今受了冷眼,终日哭哭啼啼个没完,他也是实在没了法子。 “没了办法?”赫连玦眸子微微眯起,折射出极为凌厉的寒芒,忽而便抬手将手中盘着的珠串狠狠砸在向海洲的脑袋上,“那便叫你那个蠢钝如猪的儿子寻办法去!本王费了心思叫顾云蕙嫁入你家,是为着能借其对顾望之有所掣肘,如今你把人给我弄死了,你叫本王用什么去拿捏住顾望之!” 赫连玦说着,只觉得头疾似乎又发作起来,顿时额间青筋暴起,不由猛地重重拍在桌案上,咬牙道:“滚!下次再带着这种蠢念头来,你的脑袋便别要了!” 向海洲被吓得一颤,连忙叩了首便匆匆退下。 “主子,可要属下去寻沅芷姑娘来。”青宇上前问道。 “不必,”赫连玦强忍下头痛,伸出手指揉了揉太阳穴,闭眼道:“叫顾望之来见我。” “等等,”赫连玦忽然又叫住了青宇,又垂着眼睫思索了片刻道,“先把英国公府的那位叫来,本王……有些事情须吩咐她。” ********* 顾望之正着了麻衣素缟,独自守在顾云蕙灵前,眼瞧着天色晚了,拗不过顾云蔓的劝说,正要回房中去用了膳食,便见青宇似是已等候多时了。 顾望之嗤笑了一声,只觉得自己还未去寻他,他倒是先来了。 她从不是个扭捏之人,如今顾云蕙既已故去,她也总该去替阿姊寻个公道,说到底,害死阿姊,也有他赫连玦的一份功劳不是? 凉亭之内,赫连玦点了炉子,温了热酒,也正等着顾望之落座。 她来时发梢上沾了雪,束起的冠发落了几缕垂在耳畔,脸上没有笑,只是一片淡然静默,眼角的红意因着这些日哭坏了眼睛的缘故,愈发明显,月光笼罩下如同周身如同撒了一泓月华,清冷极了。 赫连玦没来由地心中一动,旋而又笑道:“怎么,许久不曾来过路也不熟了?一刻钟的路程叫你走了这么久。” “王爷唤我前来,定不是吃酒赏月这么简单吧。”顾望之抬眼,不动不响地瞧着面前之人。 赫连玦狭长的眼眸微微挑起,伸手替两人斟了杯酒道:“本王不去寻你,你也会来寻本王,不是吗?” 他先行饮下酒水,又抬了抬手,示意顾望之饮下,淡淡道:“说吧,你想要什么。” 顾望之沉默了片刻,随即拿起酒盏猛然灌下肚,冷声道:“我要向家的命,王爷也给吗?” 赫连玦斟酒的手微微一顿,娇薄的唇瓣微勾,抬眼瞧着她,颇为好笑道:“若是本王说不呢?” “王爷不给,我便自己拿,”顾望之又抬手饮了盏酒,这回却远没上次那般急了,而是慢慢道,“王爷知晓的,于我心中绝没有什么比我阿姊更重要,否则王爷又岂能因捏着她便叫我唯命是从了这么些年?” 赫连玦一顿,声音混沌低压,溢出一丝几乎不可闻的怒气,“顾望之,你莫要将自己看得太重,你就不怕本王杀了你?” 顾望之大笑了两声,将以往那些个恭顺谨小都抛掷脑后,她抬眼对上赫连玦的眸子,“王爷莫不是忘了,我如今入阁中书,早不似从前那个无功无名的卑微小官了,王爷便是要捏死我,也须得师出有名才是。” 她此刻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便是给顾云蕙讨个公道,如今人既已没了,那副恭谨温良的模样,顾望之便是连装也懒得装了。 赫连玦看着这样的顾望之,竟莫名觉得有几分快意。他自始至终都知晓顾望之是个披着羊皮的狐狸,可这小羊羔装的实在太恭顺,太滴水不漏,叫他甚至有些期待看见她表皮之下是何等的凶狠模样。 如今见着了,倒觉得她有几分人气,像是个活物了。 猫儿狗儿的,也总要逗恼了抓一下,方才觉得有趣。 赫连玦不由伸手,按住顾望之的脑袋,勾唇笑道:“你若早这样,便有意思多了。只可惜本王那个侄子不中用,手段计谋皆远不如本王,非得要你顾望之这般的,斗起来方才有趣。” 顾望之冷眼盯着赫连玦,刚要动身子挣脱,便突然觉得身上一软,竟莫名地躁动起来。 赫连玦瞧着她原本苍白的面容,如今红得一团火似的,便又轻笑一声,理了理身上的衣袍,声音邪肆又慵懒道:“今日天色已晚,顾大人便留宿府中罢,厢房本王皆替顾大人备好了。只望顾大人今晚,尽兴便好。” 身子上那股燥热感愈发强烈,顾望之听着他话中之意,饶是傻子也该明白了几分。 不,不行,若是真中了他的计一切就完了。顾望之强撑着理智,跌跌撞撞地上前抓住赫连玦的衣袍,几乎是用祈求地语气道,“王爷,求王爷开恩,送我回府,我日后,日后定然为王爷马首是瞻。” 赫连玦转身,垂眸瞧了眼身侧的顾望之,见她面容红的厉害,一滴泪要落不落的挂在眼睫之上,竟凭白叫人心生怜惜。 赫连玦嗤笑了一声,捏起顾望之的下巴,俯身在她耳侧道:“顾望之,你可知你如今求我的模样,像极了青楼瓦舍里的小馆儿。只可惜,本王不好男色,你这番模样,留着待会房中用在姑娘身上罢。” 顾望之此刻本就燥热难耐,偏偏赫连玦话语间温热的气息附在她耳边,竟叫她不由得颤了颤身子。 “你……”赫连玦见她神色不对,有些疑惑,他这是…… “王爷,”顾望之死死抓住赫连玦的衣衫,泫然道,“求你了,放我回去吧,我日后定尽心为王爷所用,绝不另生二心。” “本王从不信口头上的话,”赫连玦冷下眸子看了顾望之一眼,“青宇,把她带走。” “是。” 第114章 识破,拿捏 顾望之知晓赫连玦给她下了套,可却不知套里竟是杨悦榕。 她看见杨悦榕的面容后有些震惊,只觉得她平日里虽骄横了些,可很不会伙同赫连玦使出这般下三滥的手段算计于她的。 “顾郎君……”杨悦榕见她痛苦地蜷缩在一团,心中十分不忍,正想迈步上前便听顾望之大声喝道,“你别过来!” 杨悦榕被吓得一颤,连忙坐在床上不敢动弹半分,“顾七郎我……我不是有意要这般……” 她虽心悦于顾望之,可到底世家大族的名门贵女出身,便是再怎么喜欢于她,也断然不会用这样自毁清誉的法子逼她。如今她阿爹尚在北境,是赫连玦设计将她哄骗至此,又封锁了屋门不叫她出去。 “我知晓你的性子,”顾望之难受得汗水不住从额间落下,她强忍着体内翻腾的热意,哑着嗓子开口道,“你定是……定是受了他的胁迫。” 杨悦榕见到了此刻,顾望之仍旧愿意信她,忍不住放声大哭道:“谢谢你顾郎,谢谢你。” 顾望之匍匐着身子,想要去开门,却发现怎么也拉不动。 “没用了,窗户和门都被王爷派人封死了,外面也有暗卫把守,咱们逃不出去的。”杨悦榕擦了擦眼泪,哭道。 顾望之紧闭着眼睛,只觉得周身如在烈火中焚烧一般,几乎要将她烧碎了去,唇角缓缓溢出一丝血迹。 “顾郎,”杨悦榕见状,连忙上前扶住顾望之的身子,拿了帕子替她擦着唇边的鲜血,哭道,“要不,要不……你便要了我吧。” “不,”顾望之颤巍巍地推开杨悦榕的身子,身上的燥热叫她忍不住撤了腰带,强撑起身子便用尽全力向门撞去。 “哐!哐!哐!” “顾郎你别,你会伤着自个儿的……”杨悦榕不断抽噎道。 赫连玦听见了动静,越想越觉得不对。 顾望之明知他下药,是为了借婚娶姻亲将其绑在他身边,为他所用。可又怎么会急得先答应自己,又是说要马首是瞻,又是说肯写保书的,却如论如何也不愿 况且这样烈的药,他顾望之便再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又怎会忍到此时连杨悦榕碰也不碰。 他不由想起方才自己俯在顾望之耳畔时她的神色,猛然间,似是明白了什么一般,顿时只觉心口跳的厉害。 赫连玦连忙搭过披风冲出到偏院之中,正巧便听见了顾望之撞门的声音。 “开门!给本王把门打开!”赫连玦冷声喝道。 那侍卫莫敢不从,连忙打开了门来,便由得正在撞门的顾望之猝不及防地扑进了赫连玦怀中。 他瞧着面前之人凌乱的发丝和衣衫,还有那双琉璃的眼眸,此刻正红着眼眶望着他,不由猛然一怔,迅速将她拉至一旁护在了怀中。 赫连玦抬手用斗篷护住她的身子,冰冷的指尖有些发颤地勾住了她的领口,眼眸向下一瞥,果然…… 赫连玦深吸了一口气,迅速将斗篷遮在顾望之身上,一把抱起她的身子,冷声吩咐道:“送杨娘子回府,今晚屋子里凡是见过顾望之的,全杀干净。” “是。”青宇虽有些摸不着头脑,却也领了命。 “我热,我好热,我是不是要死了。”顾望之此刻早已迷糊地不省人事,只蜷缩在赫连玦怀中喃喃道。 赫连玦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滚烫的厉害,他动了动喉结,只觉得自己此生都不曾用这般温柔的语调说过话,“很快便不热了。” 顾望之哭得厉害,迷迷糊糊便往赫连玦怀里钻,忍耐不住又是一口血呕在了他的衣衫上。 赫连玦脸色一沉,大步便将顾望之放在床上,扯下自己被弄污的外衫后,拿起一杯水喂到顾望之嘴边,灌着她喝了下去。 “我好热,好热,”顾望之喝了水,只觉得身上的燥热非但没褪下,反而因尝了那口清凉后便愈发难耐起来。 她挣扎着扑在赫连玦怀中,手指也愈发不安分起来。 “顾望之,”赫连玦一把握住她的指尖,声音像是变了一个人一般,低沉中噙着一抹不可压抑的上调,诡秘又勾人。“这可是你自个儿愿意的,明日醒来,便怨不得本王了。” 顾望之眼下根本听不清面前之人说了些什么,只是不断啜泣着,指尖胡乱扒拉着自己的衣衫,露出一片晶莹洁白的肌肤。 “哭什么,没出息。”赫连玦看着她这副样子,又娇又软,同白日里清冷华贵的模样截然不同,顿时只觉得自己身上也莫名沾染了几分燥热,他俯身捏住她的下巴,低头缓缓亲了亲,声音低沉而迷离“这样,可好些了?” 顾望之迷迷糊糊的,只觉得什么东西软软地贴向了自己,身上便好受了许多。 “看来是不够了,”赫连玦低笑出声,欺身便将顾望之压在了身下,温凉的唇不断落在她滚烫的身子上。 “阿姊,望之好难受,阿姊,”顾望之脑中烧得糊涂,紧紧拽着自己的领口,哭得满脸都是泪水,口中不断喃喃喊着顾云蕙的名字。 赫连玦动作忽而一滞,半撑起身子看向顾望之,垂眸神色有些晦暗不明,“哭的这样丑,嘴里还念叨着死人的名讳。顾望之,你倒是会扫兴致。” 他皱了皱眉,默默看了床榻之上蜷缩成一团的顾望之,忽而便有些烦躁,从袖口中掏出药丸强行塞入她口中。 “扭得跟条蛆一样难看。”赫连玦垂眼颇为嫌弃的看了顾望之一眼,方才被勾起的欲火此刻也消了大半。 伸手强行将她拽了起来,灌了一杯冷茶将药丸送了进去,半晌人才终于安静下来,沉沉睡去。 ******** 她侧头看着身边正垂眼睡着的赫连玦,脑海中不断浮现出昨晚那些荒唐之事。 完了,顾望之几乎连心跳都要骤停了一般,全都完了。 她二十年的努力,算计,谋划。顾家一族满门的荣光,性命。 如今全完了。 顾望之深深闭了闭眼,只觉得此刻不论做什么都无半分用处。与其等着赫连玦告发,不如自己先行自戕,以死谢罪或还可保全族性命。 “你若想着自戕谢罪,便是低估了我朝律法了,”赫连玦不知何时睁了眼,撑起身子,指尖缠绕着顾望之落下来的发丝,懒懒道,“欺君罔上的罪过,诛九族便是唯一的下场。” “你想怎么样。”顾望之强压着声音逼迫自己冷静下来,可不断颤抖的指尖却早就出卖了她的心思。 “你昨晚在本王面前求欢之时,可不是这般姿态神色。”赫连玦瞧着她这般模样,只觉得许久未曾遇到过这般有趣的事了,当真是叫他开心极了。 顾望之神色陡然一变,只觉得心如同坠入冰窖一般,“你要杀要刮都请便,何必这般羞辱于我。” 赫连玦坐起了身子,看着顾望之这般模样,只觉得十分快意,他伸手捏过顾望之的下巴,强硬地吻上她的唇瓣,“可本王倒是有些食髓知味了。” 顾望之不可置信地看着赫连玦,只觉得自己平生从未受过这般大的折辱,她猛然起身将他压在身下,双手死死掐住他的脖颈,眸中含着泪愤然道:“赫连玦我杀了你,既然你不肯放过我,我们便同归于尽,总好过在这受你这般羞辱!” 赫连玦倒也不怕,他伸手缓缓握住顾望之的手腕,只是稍一用力,便叫她觉得手腕一阵剧痛,几乎是不受控制的便松开了手。 “你或许忘了,本王母家是武将出身,”赫连玦伸手握住顾望之的腰,眯着眼眸冷冷道,“我也是上过战场的。” 顾望之这点女儿家的力气,在他眼中,不过蚍蜉撼树。 顾望之鼻头一酸,眼泪几乎是控制不住地便要往下掉。 她不愿在赫连玦面前露出这般软弱的姿态,便扭头背过身去,只觉得自己这些年的委屈,隐忍,尽数在此刻爆发了去,“论才华,论谋略,我哪一点比外头那些男儿差,单只因我是女子,便要这般受你威胁折辱?” “你……哭什么……”赫连玦皱了皱眉,只觉得心莫名被揪了一下,语气不由自主地便缓和了几分。 他最烦女子哭…… 顾望之伸手抹去眼泪,倔强地对上赫连玦的眸子,强硬道:“你瞧不起我、欺辱我,可以因为我的家世、地位,官职,不论什么都好,可却独独不该是为着我的性别,不该因为我是女子。” 他默了片刻,只觉得现下心绪如同一团乱麻,起身披了外袍,淡淡道:“你若忠心于本王,不论你是何缘由扮作男儿,本王都叫你在这朝堂之中,安安稳稳地走下去。” 他原本只想借着顾望之的身份拿捏于她,让她一心为自己效力。 可如今不知怎么,竟似乎有些变了味了…… 第115章 同穿?大佬? 顾望之被捏了把柄在赫连玦处,自然不敢轻举妄动,这段时日来安分守己得紧,朝堂之上也越发缄默起来。 若非是袁继鹏等人相邀,便是连今日的春闱开榜也不来。 从樊楼下向望去,便能瞧见熙熙攘攘的人群,皆挤在一处,瞧瞧今年又是何人拔得头筹。 袁继鹏气喘吁吁地推开了厢房的门,蔡京见着他来了,连忙将桌上的茶水递到他跟前,“可看清了?今年的解元是哪家的儿郎?” 顾望之见他大喘着粗气,连忙伸手替他抚了抚后背颇为好笑道“若要看榜叫小厮去了便是,你非得要亲自去挤那一遭做什么。”。 “你不懂,非得亲自挤一挤才有那氛围,”袁继鹏这才缓了气,“这榜首不知是从哪里杀出的黑马,竟将郭宜平超了去,叫他落了个第二。” 郭宜平竟未得榜首?顾望之暗吃了一惊。说起这郭宜平来路可不小,郭家历代书香门第,太宗皇帝时期,号称“一门九进士,三子皆拜相”,因先皇暴政,郭家子弟为避政难,不再入仕。可随着如今的官家得登大宝便又逐渐回归政坛,虽家族渐微,根基大不如前,可到底声名久远,还是颇有威望的。 郭宜平之父郭文均便是建元三年的探花郎,如今在翰林院任掌院学士一职,是最博古通今的宿儒,郭宜平在其父影响下学识自然也是一等一的好,只是因着前几年身子患了痨疾,不曾参加科考,如今听闻是大好了,这才在京都中显山露水。 “你快说说,究竟是何方圣神,竟能将我们最有望得魁的郭大才子压了一头。”蔡京好奇极了,连忙追问道。 袁继鹏挠了挠脑袋:“好像是个叫冉仲景的岷州人,父亲曾做过个地方的七品小官,旁的便再不知了。” “岷州?”蔡京吃了一惊,“岷州湿热,最是偏远,又十分穷苦,不想竟能出这般人才?” “我听了他是岷州来的后也吓了一跳,”袁继鹏来了兴致,又道,“听闻他乡试时便是魁首,如今又中了解元,若是殿试再高中,那便是我们南楚史上第二个连中三元的了。” “他如今年岁几何,可有了婚配?”蔡京兴冲冲地凑上前,这样好的儿郎,若是能将其拐来作妹夫岂不是极好? “好像是二十有六了,至于婚配,我倒还真不知晓。”袁继鹏似乎看穿了蔡京的心思,摆了摆手道,“他相貌平平,你家妹妹最是喜欢模样好的,怕是瞧不上。” 这倒也是个问题,蔡京垮下脸,他那个阿妹最爱俊美的郎君,这才导致拖到了如今还嫁不出去。 “郭宜平学贯古今,有八斗之才,若是单论学识我未必在他之上,这个冉仲景能胜过他,想来绝非等闲。”顾望之饮了盏茶,淡淡分析道。 殿试只考策问,郭宜平不如她,可会试诗赋、经义、制论庞杂,她却未必能胜郭宜平。 “且不说他俩,这次会试还有个人物,有趣的很,”袁继鹏说起这个,倒是十分激动,“我有一熟识之人如今在礼部当差,听他说今年审阅会试试卷之时发现一人,那经义和策论答得是一塌糊涂,却在诗赋上写了一首足以流传千古的名句,在礼部之中颇有轰动。那诗,我现在读来都心有澎湃。” 蔡京闻言,不禁有些好奇道:“何诗竟能叫我们最擅诗赋的袁大人都赞口不绝?” 袁继鹏回想着那诗,只觉得非得饮了酒壮情,读出来才能得几分韵味。 “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 “浩荡离愁白日斜,吟鞭东指即天涯。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噌!”顾望之听了此两首诗猛地一下便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甚至连手中的茶盏都未能拿得稳,直直便落在了地上。 “他叫什么名字?”顾望之喃喃道。 “什么?”袁继鹏怔怔地看着顾望之,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写这首诗的人,”顾望之几乎是红了双眼,一把抓住袁继鹏的手腕,激动地大喊道,“他叫什么名字!” “应……应袆” ********** 顾望之打听道应袆消息的时候,他正在客栈收拾行囊准备离开,当被面前这个容色姣好的少年泪眼朦胧地一把抱住时,应袆脑海中顿时只有一个想法:京都的人……原来好这口吗…… “所以……你来这里多少年了。”应袆听完顾望之表明身份后,虽颇有些吃惊,可面色上却仍十分冷静地询问道。 “算来也有十六年了,”顾望之答道,“是在原身五岁那年来的。” “原来如此,”应袆点了点头,垂眼思忖的了片刻,又接连问道:“你原本叫什么名字,家住在哪里,年岁几何,是做什么的?” 顾望之见他如同查户口般扔出一连串问题,不由抽了抽嘴角,一时不知从何答起。 应袆看出顾望之神色微怔,这才抿了抿唇,撇过头去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道:“不好意思,职业病犯了。” 顾望之眨了眨眼,有些惊讶:“你是警察?” 应袆神色有些复杂:“算是吧,我原本是特种部队的,休假时遭遇了空难,莫名其妙便来了此处。” 特种部队!顾望之不由放亮了双眼,那不就是小说里常写的狂拽帅霸的小说男主人设吗? 应袆抽了抽嘴角,一把将顾望之的脑袋扭了过去,叹了口气道:“你别这样看着我,我来这里的时候是连带着本来的身体一起来的,差点没被人当作怪人乱棍打死,被逼在山林里躲了一个多月,才出去到了一户地主家寻得一份差事,那家人以为我是流民,又好心疏通关系帮我办了户贴,这才得以存活下来。” 身穿啊,顾望之若有所思地看着应袆的脸,见他的墨色长发高束,身子挺拔过人,眉眼间俊秀带着些凛冽之气,又始终一副波澜不惊的淡然神色。 嗯……这脸还挺好看的……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应袆双手环胸,有些不自在地躲过顾望之的视线。这家伙,眼神怪叫人发毛的…… “哦哦,”顾望之这才反应过来,意识到自己方才神色有些炽热,这才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颊道,“我名唤顾清柠,来时刚满二十六,没什么职业,还在读书。” “顾清柠?听着像个女孩的名字,”应袆皱了皱眉,旋即又上下看了顾望之一眼,淡淡道,“长得也像个女孩。” 他素来不喜欢过于清秀阴柔的男子长相,所以对着顾望之,哪怕不得不承认他容色过人,却也心中有些抵触。 顾望之心中一跳,连忙又打着哈哈扯过话题道:“你都是军队出身了,怎么不想着从军,反而到来参加科举了?” 还抄了文天祥的诗,配了一手烂的不能再烂的策论和经义。顾望之心中默默吐槽。 “这里参加武举需要得了举荐信,”应袆对此颇有不悦道,“我在此人生地不熟,根本不认识什么官宦人家,拿不到举荐信,便只能参加文试。而且这个科举实在是难得很,我文化课也算不错,可考个乡试都是温习了许久,方才踩着最后几名过了,会试我自知答得一塌糊涂,早就不抱希望了。” “倒是你,”应袆有些好奇地看着顾望之,问道,“我听闻你十八岁便连中三元得了魁首,这应当也是极难的罢。” “嗯……”顾望之有些尴尬地抿了抿唇,“我上一世是古代文学和行政管理的双博士学位。”她没什么别的特长,就是脑袋好使,十五岁就特招进了a大本硕连读,而后升博也是一帆风顺…… 遇……遇上高手了,应袆猛然噎住。 “不过你若是当真想要参军入伍,我倒是可以为你写举荐信。”武举没有乡试一说,参考者直接赴京都会考便是,如今离武举开办还有一月,蔡京又在兵部,她疏通疏通,塞个人进去考试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应袆有些激动地站起身子:“当真?” 顾望之见四周人纷纷侧目,连忙拽了拽应袆的衣袖,示意他坐下来,“当真当真,我如今好歹也是中书侍郎,为你写个举荐信的本事还是有的,不过这古代的武举不比你们部队选拔,除过马射、步射、马枪等武艺外,还要考军法策论,你也得有个准备才是。对了,你会骑马射箭吗?” 应袆喝了盏茶,淡淡道:“我是内蒙人。” 好了,没事了,稳妥了。 “其实还有一事,我想请你帮个忙,”应袆顿了顿,有些尴尬道,“我来这里时,被人偷了背包,这几年虽陆陆续续找回一些东西,可还是不曾全部找到,我怕万一被有心之人利用了,会对这时代造成不好的影响。” 顾望之闻言,又联想到他的身份,心中顿时一跳:“不会是……子弹枪支之类的吧。” “那倒不是,我来时在同我妹妹度假的路上,装的都是些日常用品。”应袆连连摆手,回忆道,“如今好像还剩个手电筒,一些药品,还有手机之类的东西不曾寻见了。手电筒和手机我倒是无所谓,这都四五年过去了,肯定都没电用不成了,只是我觉得还是寻回来比较好。” 还有一本书,应涟爱看的什么耽美小说……说是装不下,也一起装他包里了。 这个就……还是先不说了罢,万一真找回来,还不知道顾望之该怎么看他呢…… “倒也是,”顾望之点点头道:“你放心,我会留心帮你去寻的,不过眼下,你还得和我去个地方。” “嗯?”应袆疑惑道,“什么地方。” 顾望之嘿嘿一笑道“你去了便知晓了。” 第116章 听曲,计中计 应袆的武艺几科都是极好的,顾望之自然也不担心,可文化课总也不能落下,她只得又厚着脸皮去寻方家爷爷替这厮好生补补。 虽说只剩着不足一月了,但想来以应袆的才智应当也不成问题。 方老侯爷许久未见着顾望之,心中也是欢喜,两人多了喝两盏,又要叫她用过晚膳再走。顾望之晚间同萧崇锦有约,便婉言拒绝了,只言过两日再同瑾禾一起来看望老侯爷。 “你倒是难得叫我来听曲。”萧崇锦接过顾望之递来的酒盏,笑眯眯道。 顾望之抿了抿唇,“今日沅芷姑娘要登场,你不是最爱听姑娘的《广陵散》吗?” “是了是了,”萧崇锦拊掌道,“沅芷姑娘的琴音,若说第二,天下便无人敢说第一,当真是极妙的,难得你这个音痴也懂得欣赏。” 萧崇锦说着瞧了眼顾望之,见他神色淡淡,便又同他指着台上的舞姬道:“这是红袖、春衫两位姑娘,最善作水袖舞,你可得好好看看。” 顾望之应了一声,又替萧崇锦斟了盏酒道,“上好的桂花酿,尝尝。” 萧崇锦饮了酒,又说了许多时兴的逗趣话,顾望之虽回应着,神色却始终恹恹。 自顾家二姐姐逝世后,顾望之便一心全扑在政事上,旁的一概不理,仿佛想要借此麻痹自己一般,终日都是这般厌淡的神色,行尸走肉一般,他单是瞧着,便心中难受。 萧崇锦神色不同往日的嬉笑,有些黯淡地放下酒盏道:“阿望,你这一路走得艰难,我们无不看在眼里。可我却总希望,你能活得再快乐些,起码不要自个儿囿住了自个儿。” 顾望之动了动眼眸,她还未从顾云蕙的离去中缓过神来,又出了同赫连玦之事,现在是觉得自己的生活如同一团乱麻,怎么也理不清,看不清,只能借助不停歇地公务来麻痹自己,让自己短暂地忘却此前混乱不堪的种种。 “自从大家都入了朝堂之后,各自有了各自的立场,我们之间的关系,也会从挚友,变成同僚、同党,甚至有朝一日的政敌,可我总希望那天能来得再慢些,我总希望我们之间能够再同儿时一样,相交只遵本心喜好,而不为其间交杂的利益。” 萧崇锦闭了闭眼,抬手灌入一杯浊酒。却不知是他心中郁结,还是这酒烈,竟叫他胸口发涩。 “长兄他,如今又被父亲母亲塞了填房,苦于内宅之中同嫂嫂相顾无言;阿轩为拒同苏家的婚事,以死相逼,如今在家中受了刑罚,卧床不起;你呢,朝堂囫囵本就叫你分身乏术,如今又骤然失了至亲,你又何尝好受?” 萧崇锦苦笑着,一盏又一盏的酒下肚,“便只剩我这个闲人了,只剩我这个闲人……” “你醉了,”顾望之抬手扶了他一把,垂下眼睫又兀自喃喃道,“又或者,是我们都醉了。” “醉了?或许吧,”萧崇锦轻笑一声,迷迷糊糊地靠在顾望之肩头,又饮了一盏酒,自嘲道,“同陆家的婚事,不过是父亲逼我入仕的手段罢了,娶了鸿胪寺少卿的女儿,我又怎能浑浑噩噩地度此余生。” 顾望之心中酸涩,刚要扭头再同萧崇锦说些什么,便见他已然醉倒靠在自己身上,不由伸手拂去他垂落下的一屡发丝,轻声道:“崇锦,从我们做了选择的那一刻起便已然身不由己,可我希望起码你的未来是自由的。所以,过你想过的生活,剩下的便交给我,好不好?” 萧崇锦此刻已然醉得迷糊,自然听不清顾望之说了些什么,只咿咿呀呀地胡乱应下。 顾望之微微叹了口气,正想扶着萧崇锦离开,便听见不远处一阵喧闹嘈杂之声。 “那边发生了何事?”顾望之低声问道。 祁竹俯身回禀,“好似是武安侯家的小侯爷,一时吃多了酒,竟同沅芷姑娘拉扯了起来。” 娄宁?顾望之低垂的眼眸微微一动,方才将萧崇锦交由祁竹,吩咐道:“送二公子回去,我有些事须处理,待会再来寻我便是。” 祁竹点了点头,并未多问。 “你……你不过是一个青楼妓子,怎么?爷还碰不得了?”娄宁显然是喝醉了,一身的酒气便要伸手去抓沅芷的手腕。 “公子,算了吧,沅芷是那位大人的人,咱们……咋们开罪不起。”一旁的小厮颤颤巍巍地规劝道。 帝都之中谁人不知宫徽阁的沅芷姑娘是赫连玦的人,便是公侯王爵来了也须得给几分薄面,当众便敢出言轻佻的,这娄宁怕也是第一人了。 “怕什么!”娄宁显然是酒气上了头,又众目睽睽下几十双眼睛盯着,便是硬充面子也要把话说下去,“不过是一个卖笑的歌姬,我们武安侯府什么身份,那……那是王爷的左膀右臂,立了赫赫战功的,一个妓子而已,还怕王爷不会赏了我?” 娄家三代单传,娄宁虽是庶子,却是娄焕英老来得子诞下的唯一的男丁,家中千宠万宠着长大的,外头明知其非嫡子,也却都尊称一声小侯爷。 若说那娄姝能如此嚣张的缘由,也不过是仗着自己这个一母同胞的弟弟。 “娄三公子说话倒有些难听了,”顾望之一把钳住娄宁的手腕,将沅芷从他怀中带了出来,淡淡笑道,“沅芷姑娘只奏雅乐,未曾拘于风月之事,又如何用妓子称她?” 娄宁上下打量了顾望之一下,这才冷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你小子。便是你害的我阿姊受了刑罚,还叫母亲同家中女眷在京都之中处处吃瘪,这笔账我还不曾上门找你去算,你倒自个儿跑到我跟前了。” “你阿姊?”顾望之沉了眼眸,瞳底陡然卷起翻涌的浪潮,“一个庶出的贱妾,到底是没学过规矩的,以下犯上,不曾处死便是极为宽恕了。” “你说什么!”娄宁闻言,顿时来了脾气,指着顾望之便骂道,“你又算什么东西?敢同我这般说话?” 他看了眼被顾望之护在身后的沅芷,又破口大骂道,“倒是难怪你护着她,就她这般陪笑卖艺的低贱之人,倒是同你家世相配。” “啪!”顾望之抬手便扇了娄宁一巴掌,面色凌冽道,“她并非低贱之人,同她道歉。” 沅芷眼眶顿时红了眼眶,颤颤地拽住顾望之的衣角,低声道,“顾七公子,奴没事的。” “这世上的高低贵贱,从来只有人格品行之分,并无身份之别。”顾望之伸手握住沅芷的手心,定定地看着娄宁道,“所以,同她道歉。” “顾望之,你是活腻了。”娄宁的表情从不可置信到气急败坏,他猛然便冲上去同顾望之厮打成一团。 宫徽阁中顿时一片混乱,沅芷刚要上前便被娄宁身边那几个小厮摔在了地上动弹不得。 娄宁武将出身,顾望之自然不敌,两人扭打间也不知怎得,娄宁便失手将顾望之从楼梯上推了下去。 “杀……杀人了……”只听一女子颤声尖叫道。 “娄小侯爷杀人了!” “快……快救人……” …… 第117章 一个都别想活着 顾望之迷迷糊糊间,只觉得脑袋疼极了,方才睁开眼睛,便瞧见顾云蔓伏在自己床边,眼下一片淡淡的乌青。 “水……”顾望之声音有些沙哑,涩然开口道。 顾云蔓见顾望之醒了,连忙从一旁的桌案上拿了水,小心翼翼地送到顾望之嘴边,一面红着眼眶,一面嘱咐玉烟道:“快,快去唤郎中来,说人醒了,叫他再来瞧瞧。” 玉烟见顾望之醒了,顿时红了眼眶,连忙便把在堂外候着的郎中连拖带请地拉了进来。 那郎中诊了脉,又将顾望之的伤口检查了一番,这才道,“顾公子已无大碍了,虽伤到了脑袋却因着摔下有手肘支撑缓冲,故而这伤并不十分严重,将养几日便好了。只是胳膊的扭伤严重些,要好生照料才是。” 顾云蔓听了,刚要松下一口气,便又听得顾望之淡淡开口道,“郎中似乎没有瞧仔细,我这伤,应是十分严重才是,尤其这脑袋,是见了血的,怕是会留下什么遗留之症也说不定,先生说,是吗?” 一旁的锦瑟得了眼色,连忙将一袋银子塞进了那郎中的怀里,那郎中顿时心领神会,连忙道:“是了,郎君这一摔,气闭昏阙,神智受损,又着实伤了筋骨,是极严重的,日后若有什么遗留之症,也未可知。” “若是外头问起来……”锦瑟顿了顿道。 “郎君这病确凿无疑,外头问起来,也是如此,”那郎中垂首道,伤是却是都伤着了,至于究竟几分厉害,那便是个人有个人的说法了。 顾望之微微颔首,这才开口道,“锦瑟,送送郎中。” 顾云蔓一开始未曾反应过来,而后听着几人的对话心下也明白几分,皱着眉看向顾望之,“你这是……” “我朝律例,殴打伤害五品以上官员者,杖六十,流两千里,重伤者,绞。”顾望之抬眼看着顾云蔓,淡淡道,“阿姊,郎中说了,我这伤得,极重。” 顾云蔓猛然惊醒,顿时明白一切都是顾望之的谋划算计,为的就是要娄宁的命,她又惊又怒直直抬起手来可这一巴掌却怎么也扇不下去。 顾云蔓只觉得心如刀绞,不由泣道,“你……你忘了二姐姐临终前嘱咐过你什么吗?你忘了你答应……” “就是因为我记得!”顾望之猛然提高了声音,紧紧咬着牙关道,“就是因为我记得她受了何等的苦楚,就是因为我记得伤她害她者仍逍遥法外不能以命偿命。所以我才要讨回来,他们欠她的公道,我都要一一讨回来。” “武安侯娄家,刑部向家,一个都别想活着走出京都。” “顾望之!”顾云蔓顿时起了身,厉声喝道,“我说过了,阿姊的仇我们要报,可绝不是以伤害你自己为筹码,你究竟懂不懂!” “我有我的分寸,”顾望之侧过身子,淡淡道,“我算计好了的,断不会当真摔伤了自个儿。” “你不懂,我便是讲一万遍,你也不懂。”顾云蔓闭了闭眼,泪水顺着眼角逐渐滑落,她只觉得此刻如同万蚁噬心,哑声落泪道:“若是阿姊在,她看到你现在的模样,又当如何?” “在你当真想明白之前,不要来见我。”顾云蔓抹去了眼泪,淡淡留下一句,便转身离开。 锦瑟刚要出言相劝,留住顾云蔓,便又被顾望之一个眼神制止了回来。 “姑娘是担心哥儿。”锦瑟红了眼眶。 “我知晓,”顾望之垂了垂眼睫,“所以后面的事,我不想叫她参与进来,她不来见我,也好。” 锦瑟伸手替顾望之掩好被角,又喂她喝了药,这才有些担忧地开口道:“武安侯同向遥深私交甚密,两人又有着姻亲,只怕此案刑部判决会有所偏私包庇,娄宁未必就能依着律法判决,届时哥儿您这身伤不是白受了。” “我只怕刑部不偏私,”顾望之冷笑了一声道,“他偏私,我便有机会拉向遥深一同下水,既是一家子,便该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才是。” “偏私这一次不打紧,”顾望之放了药盏,淡淡道,“可若是桩桩件件加起来,向家,还逃得掉吗?” “郎君,沅芷姑娘来了。”祁竹在外室回禀,顿了顿,又补充道,“从偏门来的,并无人瞧见。” 顾望之点了点头,示意将人请进来。 沅芷一看到顾望之脸色苍白,便立刻疾步上前,满眼关切道:“郎君身子可还有恙?外头传的厉害,奴忧心……” “只是瞧着厉害,并无大碍,”顾望之勾了勾唇,宽慰道,“多亏你在阁楼的下换了软毯,我又是有意跌下,提前做了准备,不会当真叫自己伤着根本的。” 那血流了一地,看着可怖,实则也不过是她在发间塞几个鸡血做的小血囊,并非是她自个儿的血。 沅芷听后这才放下心来。她当日设计让侍候在娄宁身边的姑娘给他灌酒,又趁其醉意上头教唆他在众目睽睽下对自己挑逗冒犯,从而引出其后种种。 可当真看见顾望之从楼梯上重重摔下之时,明知是作戏,却也叫她也不由惊慌失措了起来。 “此事多亏你方才能成,”顾望之笑了笑,“我却不知该如何谢你才是。” “郎君言重了,若当真能除去娄宁,是奴要感谢顾郎君才是,”沅芷垂下眼睫,只觉心中伤悲,“前些年宫徽阁中两位妹妹被娄宁强卖作妾,不过两年便香消玉殒。奴等卑贱之身,刑部又怎会当真为了两个风尘女子开罪于侯府,只可怜两位妹妹至死也得不到个公道。” 沅芷拭了拭泪水,又道:“两位妹妹被迫害的罪证沅芷皆已备好,侯府同向家姬妾之中,也有宫徽阁的人作照应,余下的,便看顾郎君的了。” 顾望之点了点头,不免忧心道:“你为我做这些,若是摄政王知晓了,只怕……” “郎君放心,宫徽阁虽是慕贵妃亲手创立,便于以内帷控制朝臣的暗阁,可王爷同先贵妃的关系并不……”沅芷顿了顿,转而又道,“总而言之,自慕贵妃去后,王爷便甚少过问宫徽阁之事,唤沅芷也只是单纯以琴音疗缓头疾痛楚,故而对宫徽阁的眼线势力,虽知晓一些,却也并不完全掌握。” 也是,顾望之点了点头,以赫连玦脾性,想来不会把那些女婢姬妾放在眼里。 “可你如此帮我,我只觉心中惶恐,无以为报。”顾望之捏了捏衣袖,道。 “顾郎君帮了奴三次,奴次次皆铭记于心,如今能对郎君有所助益,是奴的福气。”沅芷忆起往事种种,不由红了眼眶,“那日虽是作戏,可郎君说‘这世上的高低贵贱,从来只有人格品行之分,并无身份之别’,奴便知,郎君是值得追随之人。” 顾望之连忙摆手道:“我说这些并非是要让你追随于我。你该遵从的,仅本心而已,做你想做的,便是了。” “那郎君想做的是什么?”沅芷上前半步,定定地看着顾望之道。 “我……我曾对一人立过誓,”顾望之回忆起十年前的苏州,那棵古树上,余晖里,她垂首,嘴角淡淡笑道,“我对她说,终有一日,我要让天下女子,可入霄宸廊庙,可作春咏夏弦,就像世间男儿一般,拥有自己的光辉,而非埋没在男尊女卑之下。 “或许,这便是我想做的罢。” 沅芷闻言,猛然一怔,顿时便忍不住泣泪成声,她抬起头,坚定道:“奴想看见郎君所言实现的那日。” “我想,成为你的助力。” 第118章 我要娄宁的命 顾望之白日里困极了,眼下入了夜,正迷迷糊糊地睡着,却总觉得有什么动了下自己伤着了的胳膊,竟被扯得生疼,叫她不由惊醒了过来。 “弄疼你了?”那人低敛着嗓子轻声问道,手中动作也不由放慢了几分。 顾望之睁开眼,正对上赫连玦墨色的凤眸,清冷的月色逆在他身后,连低垂的眼睫都散落了月辉,他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指,将微凉的药膏缓缓涂抹再顾望之的手肘处,淡淡道:“忍一下,这药需推匀了才有效用。” 他手中稍一用力,顾望之便疼的厉害,眼眶瞬间便红了,只咬着牙关侧过头去。 赫连玦见状,低笑一声,“这样怕疼?” “怕,怎么不怕,”顾望之眼下红的厉害,轻颤着眼睫看着赫连玦,“我现在脑袋还疼着,摔下去那时候只怕自己再也醒不来了。” 赫连玦未曾见过这般的她,往日里清冷孤傲,说话更是句句带刺般,丝毫不肯饶人,哪里会像今日这样,呜咽可怜的像只小兔子。 赫连玦忽而便来了几分兴致,伸手将顾望之揽在怀中,指尖缠绕着她散落下的发丝,垂眸问道,“你想如何处置娄家那个蠢货?” “郎中说,我这手虽于提笔无碍,却怕日后不能习武练剑了。”顾望之并未直接回答赫连玦的问题,只是低着眼睫轻声道。 赫连玦应了一声,不咸不淡道,“你是文臣,武当弄枪的事本就用不着你做。” “我脑袋疼,”顾望之环住赫连玦的脖子,埋首在他颈边,闷闷出声道。 赫连玦挑了挑眉,伸手抚上顾望之的后脑,轻摸了摸,“这里?” “到处都疼,”顾望之抽了抽鼻子,“郎中说气闭昏阙,神智受损,以后用不了脑子了,没法替王爷出谋划策了。” “那你想如何?”赫连玦好笑地看着顾望之,倒是第一次见她这般撒泼无赖的模样,不由想多瞧一会。 “自然不是我想如何便能如何的,”顾望之乖巧地坐在赫连玦怀中,“律法自有定数。” 赫连玦眼眸沉了沉,“你想要娄宁的命?” 顾望之身子一顿,缓缓起了身,盯着赫连玦的眸子瞧了半晌,方才开口道:“王爷不给?” 赫连玦抬手轻捏住顾望之纤细的脖颈,猛然收紧将她带到自己不足半寸的位置,温热的呼吸散在她的面容上,“顾望之,美人计好用吗?” 她从不肯如此乖巧温顺的。 顾望之闻言,恢复了以往冷淡的神色,只是漠然地看着赫连玦,淡淡道:“王爷不是很受用吗?” 赫连玦一顿,深邃的墨色眸子里淌出吞噬般的森寒之气,一把掐住顾望之便再度吻了上去,只是这次更多的是暴虐般的冷厉,叫顾望之几乎喘不上气来。 他伸出手一把按住顾望之受了伤的手臂,顾望之顿时疼的眼泪直流,呜咽着想要挣扎却动弹不得半分,只得用力地咬向赫连玦的唇瓣。 “唔……”赫连玦猛然起身,抬手拭去唇边的血迹,冷着眸看着顾望之道,“你不想活了?” “我不想活了王爷第一天知道?”顾望之冷笑着看着他,“从我阿姊死的那一刻,从你用拿捏住我女儿身的把柄之时,我便早就不想活了。” “你自然可以死,只是……”赫连玦嗤笑了一声,“得带着你顾氏全族一起。” 顾望之一怔,冷冷得勾起嘴角:“你除了用这个威胁我,便再无别的法子了吗?” 赫连玦懒懒得靠在床边,抬起顾望之的发丝,“无论什么法子,管用便行了,不是吗?” “那你也该知道,我顾望之向来是个睚眦必报之人,”顾望之缓缓凑近赫连玦,附在他耳边轻声道,“娄宁的命,我也要定了。” 赫连玦突然伸手,一把将顾望之摁在自己怀中,侧脸吻了吻她的耳珠,声音低哑道:“本王未曾说过,不给你。” 顾望之一愣,皱了皱眉头,有些不可置信道:“你说什么?” 赫连玦应了?若他真的不叫刑部插手此事,那她如何借势将向遥深拉下水? “难得你连美人计都用上了,本王岂能不买你的账?”赫连玦抬手扣住她的下颚,伸手拂过她散落的发丝,勾唇似笑非笑道,“手好生养着,本王用得着你的地方,还多着呢。” 说罢便拿了披风起身离开。 “青宇,去同向遥深交代,若他还想要脑袋上这顶乌纱帽,武安侯一案,便不要插手。”赫连玦淡淡吩咐道。 青宇拱了拱手,又实在没忍住,问道:“王爷为了顾望之,当真要舍了武安侯?” 他只是觉得,王爷对顾望之似乎有些,过于放纵了些…… “为了顾望之?”赫连玦瞥了青宇一眼,嗤笑道,“你当娄宁那蠢材只干过这一件混事吗?娄家手里沾了多少脏事,随便拿一条出来都足以叫他全家丧命。顾望之若是没捏到点其他证据,又岂会因着宫徽阁一事便认定自己能咬死了娄宁?” 青宇心中一惊,连忙道:“那私运火药一事是否也……” 赫连玦一记眼神过去,青宇便自知不妥,立刻慌乱地跪下身来:“属下该死。” “她顶多便是查出了娄氏父子手中几条人命,至于旁的,只怕她没那通天的本事。更何况……”赫连玦顿了顿,睥睨着看了青宇一眼,“那是武安侯背地里见不得人的营生,同本王又有什么关系。” “是,”青宇垂首道,“属下会处理干净。” “娄焕英同向遥深素来交好,本王只怕他惹出的那些祸事私下少不了刑部给他兜底。眼下向遥深的麻烦事已经够多了,不能再出岔子了,”赫连玦眯了眯眸子,凉凉道:“武安侯丢了一个儿子事小,可若是叫本王丢了刑部,便得不偿失了。” “可顾望之到底有把柄在王爷手中,您若借此拿捏,以顾氏全族的身家性命叫她息事宁人,也未尝不可。”青宇又道。 “呵,你真当她是个任人欺辱的软骨头不成?”赫连玦垂了眸子轻笑出声,“在她眼中,整个顾家算得了什么,重要的唯有她两个阿秭。如今折了一个在向家,她便是抛了性命不要也非得寻个公道。” “你想要她息事宁人,非得以命偿命不可。到底害死她阿秭的是娄家的人,本王给不了她向遥深的命,还赔不了她一个娄宁和娄姝的命吗?” “往些年娄焕英还有些用处,本王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过去了,可如今……”赫连玦眼眸一沉,“娄焕英老了,东境的兵权,合该有新人顶上去了。” 青宇了然:“王爷算无遗漏,是属下浅薄了。” 第119章 借刀杀人,引蛇出洞 将养了两月,如今顾望之的身子已然是大好了,她饮了盏汤药,继续垂眼看着手中的折子。 “郎君,五哥儿来了。”祁竹回禀道。 顾望之点了点头,又略略梳洗换了身衣装便随祁竹去了正厅。 顾望城见顾望之来了,连忙上前扶了她一把,皱眉道:“可大好了?还有哪里不适?” 顾望之抬起手笑着转了个身子,好叫他看个仔细,“本就没什么,早就痊愈了,只是为着掩人耳目,这才虚掩着拖到如今。” 顾望城这才松了口一气,坐下身子抿了口茶道:“娄宁如今已被打入刑部大牢,武安侯本欲辩驳为其缓刑,我按照你的说法,同几个御史共参了奏本,将其残害宫徽阁两名姬妾的罪证一同呈了上去,将案子坐成了铁案,他已无可翻身,不日便会以绞刑处死。” “刑部那边可有什么动作?”顾望之垂首摩挲着衣袖问道。 顾望城思忖了片刻:“向遥深倒是老老实实地奉旨行事,并无偏私。” 顾望之狠狠闭了闭眼,咬牙道:“我到底还是算漏了他一步,这样兴师动众的伤一番,竟也只能动了个娄宁而已。” 顾望城皱了皱眉,片刻后便了然道:“你……原来你的目标是刑部?你想借娄宁作饵,引蛇出洞,吊出向遥深这条大鱼?” 武安侯娄家惹出的那些祸事,哪项少不了刑部偏私包庇,若此次向遥深仍动了手,顾望之便可顺水推舟将向家拉入这趟混水,届时向遥深便是想跑,也跑不掉了。 “是我心急了,露了马脚,”顾望之缓缓叹了口气,“经此一事他们必然会愈发谨慎,今后若再想捉住刑部的马脚,怕是难了。” “那你下一步,作何打算?”顾望城问道。 顾望之摸了摸桌角,并未急着回答顾望城的问题,反而问道:“我令你打探的几人,如何了?” “你叫我留意的应袆,他果真是个奇才,武艺各科几乎门门夺魁,只是军法策略差了些,总体也得了个榜眼,我瞧着摄政王那边似乎有意拉拢,兵部尚书胡新培也曾多次遣人送了好些东西,” 顾望城说着有些口渴,又饮了半盏茶道,“郭宜平虽在会试中只得了个亚元,可殿试却一举夺魁,不日便要调往御史台任职,至于冉仲景,如今还在翰林院待着,新科进士中便仅剩他还未定官阶了。” 顾望之点了点头,倒是同她预料所差无几,冉仲景出身穷苦,朝中党派分明势力繁杂,若想有个好差事身后总得有人撑着才是,像他这般的,总是要吃些苦头。 “你岳丈乃是太常寺少卿,弄个冉仲景进去,想来不难吧。”顾望之淡淡道。 顾望城眨了眨眼:“自然是有法子的,你想叫他进太常寺?”他年初方才完婚,兜兜转转到底还是是娶了李斐的嫡长女李逸云。 “不,太常寺只是权宜之计,”顾望之摇了摇头,双眸含笑道,“我真正想要他入的,是礼部.” “礼部?”顾望城皱了皱眉,有些为难道,“礼部那群老头最是迂腐,尤其重礼法教化,三句话不离门第出身,冉仲景出身穷苦困顿,若想要他进礼部,只怕比登天还难。” “簪缨世胄,重珪叠组,向来眼高于顶。可世间礼法尊卑,从不该由贵族一人说了算,”顾望之看着窗外的落花缓缓飘散在地,轻声道。 “春天已经过去了,树上,也该结新叶了。” ******* 宁国公府设了家宴,光是帖子便同顾望之递了三次,又请了顾望城同顾怀宇亲自当说客,她若是再不去,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了。 到底是累世功勋,饶是这宅邸顾望之已来了不下数次,仍旧摸不清路, “阿望,”沈景轩趁着人多,伸手将顾望之拉进一处厢房之内,待她站定,方才着急地扶着她的胳膊道,“伤可好些了。” 顾望之有些无奈地拂开他的手:“便是好了,此刻也要被你弄得复发了。” 沈景轩闻言连忙松了手,垂下脑袋可怜兮兮地瞧着顾望之道:“我听闻娄宁那混蛋将你弄伤了,心中焦急,几次去顾府想要探望,却都被你的人拦了下去,我实在没办法,这才想借着家宴的名头看看你。” 顾望之抿了抿唇,淡淡道:“我伤的有些重,医师说了需要静养,这才谢绝见客。” “我在你心中,也同旁人一样,也是客吗?”沈景轩委屈巴巴地抱住顾望之,埋首在她颈项中用力蹭了蹭,“我还以为自己是特别的。” 顾望之深深叹了口气道:“阿轩,你该长大了,你明知道我同你之间不可能,为何还要以死相拒苏家的婚事,你可知这样会……” “我不想听你说这些,”沈景轩兀然打断顾望之,抱起她的身子便将她抵在门上,湿漉着眼眸看着她,低声喃道,“我只想听你说,有没有想我。” 顾望之对上少年干净澄澈的眼眸,只觉得心中猛然一抽,那日在赫连玦府中被下药的种种情景不自觉地浮现于眼前,她惊恐害怕极了,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便推开了沈景轩,任由自己重重摔倒在地,匍匐着蜷缩在角落中。 沈景轩见状连忙伸手想要拉住顾望之,语气里尽是急切:“阿望,你怎么了?摔疼了没有?” 顾望之红着眼眶,紧紧抱住自己的双膝,肩膀不住颤抖着。 沈景轩看着她这般模样,心疼极了,连忙伸手将她护在怀中,低声安抚道,“别怕,别怕阿望,有我在,我会保护你的。” 见她逐渐平复了情绪,沈景轩才轻声开口问道:“可是那日从阁楼摔下来疼了?觉得心中委屈。” 顾望之抽着鼻子摇了摇头。 “那便是在朝中谁惹了你不快?” 顾望之继续摇了摇头,低声道:“没有。” 沈景轩抿了抿唇,伸手抚着顾望之的后背,“是……蕙姐姐之事,你觉得未能替她讨个公道?” 顾望之闻言一顿,伸手死死抓住沈景轩的手臂,一双灼了炽热恨意的眼眸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可语气极为平静,平静得可怕:“阿轩,我要赫连玦的命,终有一日,我定要亲手杀他。” 沈景轩微微一怔,很快便反握住顾望之的手心,坚定道:“好,只要是你想做的,我都会帮你。” 顾望之眸中闪过一丝暗光,轻颤了颤眼睫,柔声道,“你当真愿意帮我?” 沈景轩几乎是没有丝毫犹豫便道:“自然,只要你想要的,我都会替你办到。阿望,我说过,我想成为你手中的兵刃,凡你敌者,皆是我剑之所指。” 顾望之心中一动,俯身在沈景轩耳边交代了几句。 这……”沈景轩皱了皱眉,“当真要如此?” 顾望之见他有所犹豫,低垂下眼睫道:“你若不愿,我绝不勉强你。” “不不,”沈景轩连忙摆手道,“我素来说话算话,自然是愿意的。” 顾望之闻言一喜,弯了弯眉眼道:“那便多谢你了。” 第120章 鹊桥引路 两人说话间,又听见门外沈景轩的随侍小厮元宝叩了扣门扉道,“郎君可在里面,大娘子正四处寻您呢。” 沈景轩见状,连忙高声答道:“我在此处更衣,你去通禀母亲,说我随后便到。” “臭元宝,竟坏我好事,”沈景轩懊恼地低声嘟囔道,随后理了理衣衫对顾望之道,“阿望我去去便回。” 顾望之见沈景轩去了,怕人起疑心,又等了莫约一刻钟方才也出了房门,刚走到庭院之中,便瞧见独自一人坐在凉亭之中的应袆,不由挑了挑眉,他近日倒是名声大噪,除了兵部相邀外,竟也得了宁国公府的帖子。 应袆见来人,伸手斟了盏酒递给顾望之道:“我听闻你前些日子受了伤,如今想来是大好了。” “嗯,明日便可上朝了,”剑南春,倒是好酒,顾望之暗自叹道,“倒是你,两党相争,你又意欲何为?” 他两面的邀请都不拒绝,却也不明确表示接受,倒是令人好奇。 应袆手中动作一滞,神色不变道:“你这话是为太子问的?” 顾望之轻笑了一声,答道:“是顾清柠问的。” “到底是多来了几年,话术也愈发高明了,”应袆理了理衣袍,扭头看向顾望之道,“我对党争没兴趣,毕竟我们生活过的地方与这里不同,没有那么多流离失所的百姓,也没有那么多烽火硝烟的战乱。” “可这里不是我们熟悉的那个地方,”顾望之淡淡道,“你选择从军,便该知道自己踏入这旋涡之中,有些事情,躲是躲不掉的。” “若是最初,我可能会同你一般,选择太子,”应袆指尖摩挲着茶盏缓缓道,“可如今,我倒有些迷茫了。” “哦?”顾望之挑了挑眉。 应袆抻了抻腰身,漫不经心道:“朝堂中的事,我倒也听说了一二,近些年随着官家身子愈发病弱,太子似乎有些坐不住了,行事逐渐急功近利了起来。虽表面上待人处事仍旧宽厚仁德,可暗地里的诡谲手段却也使了不少。” “单安定桥一案,他为保工部尚书江敏便可弃受难百姓于不顾,这样的人,真的是值得追随信奉的明君吗?” 往日里有皇帝支撑,赫连璟尚可与赫连玦一搏,可一旦官家没了,他的处境会愈发艰难。 他太着急想要握住手中的权势,丰满自身的羽翼,至于底下平头百姓的生死利益,自然也顾不得了。 “赫连玦本就是狠厉暴虐之人,故而他做出什么事都不会叫人觉得奇怪,可赫连璟不同,”应袆盯着顾望之,缓缓道,“仁德的人设立住了自然是好的,可一旦有一日出现了裂缝,便会叫人期望越大,失望越大。” 顾望之垂下眼睫:“你既知我是太子之人,又同我说这些,不怕我出卖你吗?” “可你当真是太子的人吗?”应袆轻笑了一声,“他们没见过真正的盛世之景,自然理所应当地认为这世间本该如此,非黑即白,非此即彼,好像总得选出个什么。” 应袆拍了拍顾望之的肩膀,眼眸不由向更远处眺望道,“可我们不同,我们既见过那样的时代,便知这世上所有的路,都本就是人一步一个脚印走出来的,不是吗?” 顾望之只觉眼眶顿时一酸,连忙垂下头不愿让旁人瞧出自己的神色,她伸手握住应袆的手腕,有些哽咽道:“有时候,在这里待得太久了,我真怕自己会忘了初心,忘了来时的路,我怕自己会被时代的洪流冲淡,会当真就此随波逐流。” “应袆,我知道这个请求很自私,但我想请求你陪在我身边,至少让我知道,我不是一个人。”顾望之抬头看着应袆,扯着嘴角笑道,“提醒我,我不止是顾望之,我还是顾清柠。” 应袆沉默了片刻,反握住顾望之的手,“我虽愿为你助力,可如今这朝中局势分明,军中事务党派林立,我无党无派,根本无从插手。” “你若想在军务中站稳脚跟,非赫连玦相助不可,”顾望之眸光一沉,分析道,“如今之景,太子在军中唯有宁国公可以依仗,南境的军功他们自己的人尚且才得了几分甜头,又怎会从中分羹于旁人。 “可赫连玦不同,他西有祁国公慕绍,北有英国公杨卓远,东有武安侯娄焕英,现下英国公同祁国公正值壮年,且军功稳固无可撼动。 “但武安侯却他到底是上了年岁,宫徽阁一事又痛失爱子,如今身子已经大不如前,故我猜东境的军权,赫连玦似是有意另扶新贵。这正是你的好时机。” 应袆虽对党派纷争不甚熟知,可却也对赫连玦的性子多少有些耳闻,不由担心道:“可此人诡谲多计,虽有意派兵部尚书胡新培对我有所拉拢,却不见得当真会扶持我一个毫无根基的平民替代了娄焕英的位置。” “你如今不过刚得了武举的榜眼,离执掌东境自然还差十万八千里,”顾望之伸出两根手指,“所以你要做的事有两件,第一件,要让赫连玦看到你的价值,第二件,要让他抓住你的把柄。” 应袆皱了皱眉,“这第一件我明白,第二件我却有些听不懂了。” 顾望之微微叹了口气道:“赫连玦用人,必得先牢牢捏住对方的死穴,叫他无可背叛。你投诚于他若只是为了名利地位,那有朝一日也终将会因为这些背弃于他。所以,你要把自己的把柄也一同叫他捏在手里,方才能叫他扶持你站的更高。” “可我孑然一身,在此无亲无故,能有什么把柄可以给他的。”应袆有些不解道。 “没有把柄,可以创造把柄,”顾望之垂了眼睫,淡淡道,“你应当,还未娶妻吧……” “你的意思是?” 顾望之半饮了盏茶水,垂着眼睫轻声道,“十五灯会,凤箫声动,最动凡心。不知应兄可遇着了佳人?” 应袆想起不日一夜鱼龙灯火中的一抹倩影,眉心一动,看向顾望之的眸色立马暗了半分,“你跟踪我?” “跟踪这话倒是将顾某说的低俗了些,”顾望之抬眼对上应袆,眸色清浅,“姻缘之事不可强求,鹊桥引路却未尝不可。” 应袆心中一惊,“你故意设计引我?” 顾望之微微侧了侧头,“你二人见面虽是人为,可顾某便是再有本事,若应兄无意我又哪里强求的来?” 应袆默了片刻,回起游船共度二人相谈甚欢之景,终是开口道,“祁国公慕绍的嫡长女,哪里是我能够高攀的。更何况我既心悦于她,便更不能叫她搅入这趟混水之中,凭白耽误她一辈子。这对她不公平。” “这世上有什么是对女子公平的?”顾望之看向他反问道。 她伸手指向远处一独坐在长凳之上的青衫女子,不是旁人,正是慕雅琪。 “你可知她为何会独坐于此,无人问津?” 应袆抿了抿唇,“为何?” 顾望之眸色沉沉道:“她先前是有过婚约的,定的先太师闫豫家的嫡子闫殊,两人青梅竹马一同长大本是京都中人人称赞的好姻缘,可谁知闫殊变心另有新欢,便是在新婚前日,竟带着一青楼艺伎当众私奔,叫她无端成了弃妇天下耻笑,至此颜面尽失、无人敢娶。 “被负之人是她,背上骂名被世人嗤笑的也是她,这样的结局,对她又公平吗?” “府中继母若豺狼,府外流言若虎豹,她早已进退两难。”顾望之淡淡道,“我想让你娶她并非只为谋划算计,以你的秉性而言,至少你可以护着她不再受旁人冷眼嘲讽。” 阿姊入殡那日,慕家姑娘是京都一众名门贵女中头个来的,她曾同阿姊有过私交。 让应袆娶她,便是有朝一日慕家倒了,慕雅琦也能全身而退。 应袆再抬眼看向那抹浅绿色的身影,垂着眼眸道,“你说的,我应下了。” 第121章 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 重华殿内。 这几日临近秋收,各地上报的奏折繁多,赫连璟一人忙不过来,便唤了顾望之和苏既白两人前来一同处理,几人熬了两个通宵,方才将这些个折子批复了大半,只余下些无关紧要的,慢慢处理便是了。 顾望之瞧着身侧堆积如山的奏章,忍不住动了动僵硬的手腕,今年收成不大好,江南一地闹蝗灾,虽用了她的法子以声光驱虫,又购入大量飞鸟捕食,不至于让损失如此惨重,可却也是失了近百亩的谷稻,只怕到了冬日里会小规模地闹灾荒,须得提前筹划才是。 可是……顾望之忍不住又拿起江州呈上来的奏折看了看,总觉得有哪里对不上。 “先前秋分祭月,本宫记得有一个叫冉仲景的,文赋写的很好,如今在何处当差?”赫连玦忽然抬首问道。 苏既白放下奏折,拱了拱手道:“回殿下,此人原是太常寺的,因祭祀一事协办得好,被礼部侍郎令大人要了去,如今任礼部主事。” “礼部?”赫连璟微微有些诧异,他听闻冉仲景是岷州平民出身,礼部最重门第,竟也会破例,随即又释然道,“礼部这几年,文章写的好的不多了,去年年终尾祭时呈上来的祭词还被父皇批了一通,冉仲景的大赋写的工整精妙,要了他去倒也不奇怪。” “前几日兖州内乱,似有人装神弄鬼地成立了个什么耀灵教,借着年谷不登妖言惑众,引导民众竟隐隐掀起暴动之风,可镇压住了?”赫连璟淡淡问道。 他手中兵权稀薄,发生了此等事想来也是先报到赫连玦那里,由他遣人处理。 苏既白答道:“镇压住了。也不知王爷是从何处得了这等奇才,不仅不伤一兵一卒地便端了耀灵教的老巢,还安抚了被惑入教的流民百姓,如今得了兖州一片赞誉。” “哦?”赫连璟放下书卷,有些好奇道:“此人叫什么名字?” “应袆。”苏既白将兖州奏上来的折子递给赫连璟。 “可是那个武举得了榜眼的应袆?”赫连璟看了看奏折上的内容,果真是将一众事宜处理得干净漂亮,“本宫听闻沈国舅有意拉拢他,怎得反倒叫皇叔招揽了去?” 他如今正缺得力的武将,少了应袆这等将才,不可谓不是一大损失。 苏既白默了片刻,方才道:“听闻不久前,此人刚同祁国公家的嫡长女慕雅琦定了婚约。” “慕雅琦?这道奇怪了,”赫连璟不由皱了皱眉,“便是那应袆出身困顿,可皇叔既要拉拢于人,总该寻个体面些女娘,怎得嫁了个弃妇……” “殿下,”顾望之蓦然打断道,“臣听闻,是应袆在宁国公府的家宴上,对慕姑娘一见钟情,亲自登门求娶的。” 一见钟情?赫连璟挑了挑眉,回忆起那女娘的模样,似乎确实容貌清丽,听闻诗书雅乐也都懂一些,应袆平民出身,能一见钟情倒也不奇怪。 “妇人间的闲话罢了,”赫连璟理了理袖口,依旧笑意温和道,“两位卿这几日也累了,且回去好生休息便是。” 两人起身,拱了拱手正要退下,顾望之像是想起什么般,刚要开口,便被苏既白扯住了衣角。 “方才殿内,苏大人拽我作甚么?”顾望之有些不悦地皱了皱眉。 苏既白微微笑道:“若顾大人是要问赈灾银钱数目一事,便无需问了。” “哦?”顾望之顿了脚步,似笑非笑地看着苏既白道,“看来苏大人是知道些什么了?” 苏既白歪了歪头,“有些钱流往了何处,在江敏一案中,顾大人便早已看清了,不是吗?” 是,她其实早就看清了,正如户部是赫连玦的钱袋子一样,工部的油水又怎么可能叫区区一个江敏占光了。 江敏被抄家清剿时她便暗中查过江家的账,按照江敏这个贪法,遗留下的财产应该远不止于此,那么剩下的钱流去哪了?几乎是一目了然。 赫连璟,顾望之闭了闭眼睛,她始终是对他抱有一丝侥幸的,若硬要在赫连玦同他之间抉择,她是对他有所偏心的。 究竟为何会造成如今这个局面?到底是他变了初心,还是从头到尾,都是他伪装的太好。 “顾大人,人都会变,”苏既白淡淡道,“你以为党争不需要用钱吗,人情打点,上下买通,笼络人心,哪项不需要用银子?赫连玦能许万贯钱财,旁人又为何要跟着殿下两袖清风。凭本心吗?可这世上又有多少人能始终保持赤诚之心?” 她从不愿意听这些诡辩,顾望之冷眼看着苏既白,“若人人皆这样想,那这天下所有的错,都可以用被逼无奈来推脱,这世间又有什么是公道。” 贪了就是贪了,更何况,他贪得是人命钱。 苏既白轻笑了一声,“我果真不曾看错你。” 他伸手轻拂了拂衣衫,淡淡叹了口气道:“其实,殿下最初也不过是从无关紧要的拨款中抽出一两成来,可随着官家身子愈发病弱,他急需稳固手中势力,要使银子的地方,便也越来越多,渐渐的,便从抽两成,变成了抽三成、四成……如今,就连敕造营建,赈灾救款,也开始从中分利了。” “你说这些是想劝我?”顾望之突然开口道,“你大可以直接告诉殿下,我有了背弃之心,看他信是不信,又何必在我面前多费口舌。” 眼下赫连璟正是用人之际,苏既白揪不出她的错处,口空便说她心思不纯,便是太子有所疑心,也不会当真因为几句没有证据的话弃了她。 “苏某并非是想劝你归顺殿下,相反,”苏既白退了半步,拱手行大礼道,“苏某,是想追随顾大人。” 顾望之摄怔当场,顿时只觉得脑中一片混乱,“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孑然一身,不过一个四品侍郎,何来追随一说?” 苏既白抬眼,定定地看向顾望之道:“蔡京,袁继鹏,刘瑾禾,顾望城,冉仲景……顾大人还需要苏某再多说吗?” 顾望之表情骤然僵住了,紧张的心跳声,均匀的呼吸声,在此刻静得出奇的情形下,异常清晰。 他知道!他全都知道!他知道我暗中扶持他们,他想干什么?威胁我?不,不是,顾望之脑中飞速运转,只觉得周身有一种被人看穿的恐慌,手心满是薄汗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她听见自己晦涩地开口,艰难询问道:“你究竟……想干什么。” 第122章 时代的终点 我说了,我想追随大人,”苏既白坚定地看着顾望之,拱手道,“我想同他们一样,共创大人所言的愿景。” “你……你也是……”顾望之紧皱着眉头,只觉得似乎明白了什么,“紫竹林外,你也……” “是,”苏既白点了点头,目光灼灼道,“他们能做的,苏某也能做,我甚至可以帮你走的更高,站得更远。” “不,”顾望之摇了摇头,苏既白同他们不一样,他们经历过等级制度下的摧残,比任何人都来得更加痛恨权力带来的不公,所以他们渴求变革,渴求一个清肃的朝野. 可苏既白不一样,他生来就站在顶端,他是封建贵族制度下的既得利益者,她的要朝堂,对他而言毫无利处。 “你有位同副相的爹爹,有三代为相的家世,没有我,你也可以在朝堂中如鱼得水,你没有理由帮我。” 苏既白一把握住顾望之的手腕,“那你可知我明明可以在仕途中一帆风顺,却为何始终不肯入仕,独在紫竹林一事后方才参加科考?” 顾望之一顿。 “因为我在等一个人,”苏既白的眼眸此刻亮的可怕,仿佛在昏暗之中看到一丝希冀。 “我在等一个,真正可以端本正源、顿纲振纪之人出现,他心中有理想抱负,可以推行新政,除奸革弊,叫天下大治,海清何晏!不再叫我们这些文臣武将守着混沌不堪、八方风雨的朝堂战战兢兢得过一辈子!” “你……”顾望之心中一动,嗫嚅着嘴唇侧过头去,“你洞若观火、独出手眼,是个极聪慧之人,又何必跟我去打这一场几乎看不到胜算的仗。” 苏既白摇了摇头:“我虽能旁观必审,却不过是比旁人多了几分洞察人心,见微知着的本事,可若论起政见国事,我远不如你。若真要革除南楚积贫积弱已久的弊政,必是非你不可。” 顾望之动了动唇,看向苏既白道:“我知晓了,可我还需要一些时间,证实你所言非虚。” 苏既白句句真切,她其实早已信了七分,只是如今形势举步维艰,她不能不再万分小心。 “这是自然,”苏既白闻言,这才放松下身子,欣慰一笑道:“不知为何,每每见你,我总有一种,你似乎不属于这里的感觉。” 顾望之心中猛然一跳,“既白何出此言?” “其实我也不知,莫约是你对政事的见解,总是超出我们这些常人的思维百倍,”苏既白笑了笑,思忖了片刻又道,“我总觉得你的眼眸中有一种清澈的透亮,你有时看着我们,就像是站在时代的终点,回看洪流中的历史一般。” “你……”顾望之只觉得喉中似乎哽了一颗极苦的黄莲,那苦涩的滋味叫她张不开口。 “怎么这副表情,”苏既白见状,笑着拍了拍顾望之的肩膀,“我这人素来如此,总爱说些奇奇怪怪的话,你莫要多想。” 顾望之淡淡‘嗯’了一声,只觉得心中堵塞难耐,便先辞了苏既白走了出去。 她几乎是神色恍惚地走在街上,脑海中挥之不去的皆是苏既白方才的一番话,不知怎得,摇摇晃晃间竟不知不觉到了书肆。 “郎君要买书?可要祁竹再去取些银钱来?”祁竹问道。以往顾望之每次来书肆,总要买一大堆书才是,上次还因着银钱不够闹了笑话。 顾望之点了点头道:“嗯,你去罢” 说罢正往书肆中走着,却被来人撞了个满怀。 “抱歉,是我晃神了。”顾望之连忙蹲下身子替来人捡拾着散落在地下的书籍。 《芥微》?顾望之拿着手中的书一愣,随即翻看了一番其中的内容,讲述的皆是微小人物的史传。 “这是在下的书,公子如感兴趣,里面还有。” 顾望之闻声抬头,便见面前之人虽容貌平平,衣衫也极为朴素,却自带着一股书卷气,“可是……礼部主事冉仲景冉大人?” 冉仲景闻言也是一愣,待看清顾望之的容貌后便立即拱手道:“下官见过顾大人。” 上早朝时,他曾远远见过少年一眼,风姿俊秀,倒是很难叫人不记住。 顾望之伸手扶了他一把,笑道:“这里不是朝堂,冉大人不必多礼。今日相见便是有缘,我刚才宫中出来,得了一饼好茶,冉大人可愿同我共赏?” “既是大人相邀,仲景岂有拒绝之理。”冉仲景拱了拱手道。 顾望之对喝茶兴趣缺缺,故而煮茶的手法也并非老道,结果到头来还是要冉仲景煮了递给她。 她放在鼻尖嗅了嗅,只觉清香扑鼻,到底是贡茶,滋味是不一样。 “顾渚紫笋,”冉仲景轻抿了一口,“多亏了顾大人,令在下能有幸品此名茶。” “冉大人识得此茶?”顾望之有些惊讶,这茶是赫连璟感她同苏既白这几日辛苦,方才赏了二人一人一饼,此前她便是连听也不曾听过的,不曾想冉仲景竟知晓。 冉仲景抿了抿唇,淡淡道:“我也是从书中看到的,顾渚紫笋白毫显露,茶芽大小长短均匀,形如银针,汤色色泽鲜亮;香气高爽,汤色橙黄。” 他说着拈了几缕茶叶,放在顾望之手心。 这人竟能将书中内容记得分毫不差,且光凭寥寥几语便可得识实物,顾望之心中有些讶异,如此想来,他能在会试赢过郭宜平夺魁,倒也不稀奇了。 “你方才在看《芥微》?”顾望之问道。 冉仲景颔首,谈及此神色飞扬,语气间皆是欣赏之意:“此书近日来在京中颇有些名声,有同僚推荐我一阅,我读后果真觉得写得极好。” “其不比史家大学,着三皇五帝,王侯将相,所写的不过妇孺儿童、贩夫走卒,倒让人觉得十分新颖,又可隐隐从中折射民生疾苦、世态炎凉之意,是难得的笔酣墨饱、哀梨并剪之佳作。” 顾望之有些高兴,“你也这么觉得?” “自然,”冉仲景重重地点了点头,“便是连修撰国史的胡大人也觉得此书极好,只可惜写书之人却不肯显露面目,否则胡大人定是要请奏陛下,特准他也入宫修撰的。” 顾望之闻言,顿时面露喜色,不自觉地喃喃道:“她有大才,我便知她是有大才的……” 阿瑶,你可也看见了,便是不能得着正史,你的字句,也当是这世间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顾大人这话,是同这着书之人相识吗?”冉仲景听见她的喃喃自语,有些激动地问道。 “倒是有些交情”顾望之垂首笑道,“但她素来淡泊名利,不喜见人,怕是不能为你引荐了。不过若是你感兴趣,她近日在着新作,我倒是可以为你求来几页手抄版。” “果真如此?”冉仲景闻言,连忙拱了拱手道,“那便谢过顾大人了。” 两人又相谈了一番,见天色有些暗了,冉仲景才辞去。 “哥儿……你真的要买这么多书吗?”祁竹有些发怔地看着面前两摞书卷,“还是同一本?” 顾望之拍了拍这两摞书籍,高兴道:“她的书,我总是要支持一下的。” “倒也……不用支持那么多罢,”祁竹忍不住吐槽道,也不知道银子带的够不够。 “嗯……”顾望之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道,“应该到处分一分,让大家都看看。” “你遣人去永信伯爵府、宁国公府、勇毅侯府都送些,哦对了,还有袁大人、蔡大人、王大人……” “啊?” “还不快去!” 第123章 进官,授书 先前因着秋收蝗灾一事顾望之提前预测到了恐有灾荒之乱,上书请奏皇帝从北方沿邢河调粮应对,又令市舶司储粮以备,故而及时处理了此次灾情,民心一片向好。 赫连衍大为满意,且念着她教授小殿下有功,特又加封了从三品的银青光禄大夫,虽是个文散官,却叫她能够红包换紫,配金鱼袋。 顾望之叩首谢了皇恩,第二日便来宫中见了赫连璃。 “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时中;小人之中庸也,小人而无忌惮也。”顾望之持着书简,抬眼看着众人,笑着问道:“可有人知晓此话含义?” 台下众人面面相觑,唯有赫连璃眨巴着眼睛小心翼翼地举了举手。 “小殿下,请说。”顾望之抬了抬手道。 “这句话说的是,有道德修养的君子,他们的言论和行为都能符合中庸的准则;而没有道德修养的小人,他们的言论和行动偏要违背中庸的准则。” “君子的言行之所以能符合中庸之道,是因为他们随时能按照所处的环境而保持适得事理之宜的最佳状况,无过无不及;小人的言行之所以会违背中庸之道,是因为他们没有什么顾忌心和畏惧心,总要恣意妄为。”赫连璃对答如流道。 顾望之点了点头,欣慰道:“小殿下近日长进颇多,想来是用心读书了。” 赫连璃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袋,“先生的教诲,阿璃不敢忘,更不敢懈怠。” 他现下已经将二十四史读完,如今四书五经也只剩《周易》和《礼记》未读过了。 “是呀顾大人,殿下最勤奋了,有时天不亮便起来温书,如今已经能作赋了。”春秋在一旁欢快道。 顾望之眨了眨眼,伸手摸着赫连璃的脑袋,“这么小的年纪便能作赋,可见小殿下是极聪慧的。那待你将四书五经读完,我便教你六艺,可好?” “好!”赫连璃仰着脑袋兴奋道,“先生可要说话算话才是!” “这是自然,”顾望之笑道。 礼、乐、射、御、书、术。顾望之仔细想了想,她能教的算来也不过就是礼、书、数三艺,至于旁的,还需再想想法子才行。 “夏春姑娘如今在读什么书?”顾望之问道。初来时夏春还目不识丁,可上次再来时却见她在摘录苏子的词句,想来也应该是进益颇大。 夏春见顾望之提到自己,自然十分喜悦,连忙上前答道:“回顾大人的话,奴婢如今在读《女诫》。” 《女诫》?顾望之闻言,神色顿时有些不明,她抿了抿唇,问道:“为何……要读此书。” “这……”夏春眨了眨眼睛,有些不明白顾望之为何会这么问,“女子读《女诫》,不是……应当的吗?” “应当?”顾望之沉了沉眸色,轻笑道,“这世上没什么是女子应当读的,也没什么是女子不当读的。往后,殿下读什么,你也可以跟着读什么。” 夏春闻言,立马吓得跪下身子,颤着声音道:“奴婢不敢,奴婢卑贱之躯,岂敢读圣贤之书。” 自古皆是女子无才便是德,唯有出身官宦世家的女子,方才有读书识字的机会,像她这般卑贱的女使,能够识字已是恩赐,平日里读读诗词歌赋便也罢了,又怎敢习四书五经。 “书不分贵贱,读书之人更不应该分贵贱,”赫连璃跳下椅子,将夏春扶了起来,奶声道,“圣人写书,便是叫天下人都读的,谢道韫可作女学究,夏春姐姐又怎么不能成为女学生呢?” “要我说,《女诫》这书不好,”赫连璃摇头晃脑道,“里面说‘卑弱第一,要女子谦让恭敬,先人后己,有善莫名,有恶莫辞,忍辱含垢’,这分明便是错的,这是在教化女子,要她们逆来顺受,卑躬屈膝,要叫她们没有尊严的活着。” “殿下!”夏春有些惊慌失措,显然不曾料到赫连璃会当着顾望之的面说此话,“殿下不可妄言先人所着之书,且此乃妇人读物,殿下竟何时也读了。” 赫连璃自幼不受宠爱,是她们几个宫女太监一手照料着长大的,私下相处起来也难免尊卑不分了些。 可到底殿下大了,如今又在人前,若是往后还这样只怕会惹出祸端。 赫连璃做了个鬼脸,皱着鼻子道:“方才先生都说了,这世上没什么是女子应当读的,也没什么是女子不当读的。那自然也没什么是男子该读或不该读的,这书写的不好,我便不能读,也不能说了?” 顾望之虽面容上不声不响地默默看着,可内心却极为动容,她蹲下身子,眸色灼灼地直视着赫连璃,问道:“你……当真是这样想的?” “自然是真的,”赫连璃看着顾望之,目光澄澈坦然,随即又看了看四周内侍女使们胆战心惊的脸色,顿时耷拉下脑袋,几乎快要哭了出来,“先生……我……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不,”顾望之摇了摇头,坚定地看着赫连璃道,“你没有说错话,你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我心中所想。” “真……真的?”赫连璃泪眼婆娑的看着顾望之,“我总是说错话,我怕我又连累了阿兄阿姊们。” 他说完,又立马捂住嘴,左右转着眼眸小心翼翼道:“我是不是也不该唤他们作阿兄阿姊……” 顾望之轻笑了笑,伸手握住赫连璃的小手,宽慰道,“他们待你除了有应尽之责外,还有真挚之情。” “在外,有身份限制,你虽不能直接如此唤他们,可在内,这声阿兄阿姊,却合情合理。阿璃,你记住,情谊不在嘴上。” 她点了点自己的胸口:“而是在这里。” 赫连璃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阿璃记住了。” “好孩子,”顾望之伸手将他揽进自己怀中,喃喃道,“我只希望,你能一直保持这样安安康康的,外头的纷争,始终是外头的事。” 第124章 用我的命,换她的命 赫连玦闭着眼眸,指尖一下一下地轻点着桌案。 屋内琴音渐起,曲调却是柔和之至,宛如一人轻轻叹息,又似是朝露暗润花瓣,晓风低拂柳梢,一抹一挑之际,鸟啼花落,一注一绰之间,月满空山。 顾望之虽不懂音律,可在一旁也不由听得有些入迷了。 “你这曲艺倒是愈发精进了。”赫连玦睁了眼眸,似笑非笑地瞧着沅芷道。 沅芷上前,俯了俯身道:“王爷谬赞。” “精进的倒不止是曲艺,”赫连玦撑起了身子,睥睨着眸子看着沅芷道,懒懒道,“安插眼线、操纵内帷的手法倒也愈发高明了。” 沅芷闻言,呼吸骤然停止,连忙俯身叩首道:“王爷何处此言,沅芷岂敢在王爷眼皮子地下 “你原先是不敢的,”赫连玦垂着眼睫,缓缓摸索着腰间的琉璃石,又淡淡瞥了顾望之一眼道,“可如今,却不知是什么,竟让你生了这般的胆量,敢违逆本王。” 沅芷心中猛然一跳,将额头死死抵住地面,“沅芷虽承先师遗命掌管宫徽阁多年,可王爷素来不屑于用内帷弄权,当年之人也叛的叛,散的散,沅芷便是有心再暗中扶持宫徽阁,怕是也无这个能力。” 赫连玦轻呵一声,长眸浓睫中隐隐流动着戾气:“本王有一百种法子能叫你说实话,你最好是想清楚了再说。” 沅芷身子一晃,忍不住簌簌发抖起来,却始终咬着牙关,一句话也不说。 “看来你是不准备说了,”赫连玦拂了拂衣角,淡淡开口道,“青宇,带她去水牢。” 顾望之闻言内心大惊,她跟了赫连玦许久,最知道水牢是什么地方。 当年赫连玦为了恐吓她,曾带她去过一遭,那里面,有生生被剥下一层皮肉,看不出模样的血人,有用胫骨做成的骨扇,还有沸水里滚烫的油锅,人间炼狱,也不过如此。 凡是去了那里的,能死了还算是好的,最怕是受尽折磨却被硬生生吊着口气死不掉的。 “是我!”顾望之猛然冲上前,跪在赫连玦脚下,磕头叩首道,“是我逼沅芷姑娘的,一切都是我的错,同她无关。” “哦?”赫连玦挑了挑眉,似笑非笑道,“本王倒想听听,你逼她做什么了?” 顾望之猛然抬头:“你明知道……” “本王要你亲口说。”赫连玦声音顿时冷了下来,墨色的眼眸溢出森寒冷之气。 顾望之深吸了口气,叩首缓缓道:“娄宁杀害宫徽阁两名姬妾的证据,是我逼沅芷姑娘给我的。” 赫连玦冷冷垂眸看着她,“继续说。” “向遥深在刑部替娄家处理烂摊子的种种,也是我逼沅芷姑娘利用在向家的眼线提供给我的。” “你倒是懂得避重就轻,”赫连玦冷笑一声,凉凉道,“看来你自个儿是不会说实话了。青宇,把沅芷带下去。” “等等!”顾望之猛然拉住赫连玦的衣角,仓惶道,“我说……我说……” 赫连玦抬手示意青宇退下,凝视着顾望之等待她的下文。 “还有,”顾望之咬了咬牙,红着眼眶道,“娄宁宫徽阁一事,是我有意设计他推我下去的,但此事沅芷姑娘并不知情,皆是我一人的法子!” 赫连玦闻言,顿时眸中戾气横生,带着天生的决绝呵桀骛,狠意袭来之时更是摄人心魄的压迫感,让人不寒而栗,“好,好得很。” 他抬手掐住顾望之的脖子,将他拎到自己跟前,眯着眸子厉声道,“你倒是会谋划算计,竟也算计到本王眼前来了。” 他虽事后察觉到事情不对,起初也只是疑心是沅芷在那两名姬妾的罪证上动了手脚,却不曾想令人细查后方才发现,种种迹象皆指明顾望之坠楼一事绝非巧合,乃是二人精心谋划而后所为。 顾望之被扼住了脖颈,只觉得自己呼吸愈发困难,不由伸手紧紧抓住赫连玦的手腕,可仅是这点力量在他眼中也不过蚍蜉撼树。 “殿下,此事皆是沅芷一人所为,是沅芷对娄宁杀害两位妹妹之事心怀怨恨,才出此下策,万请殿下放过顾大人。”沅芷拖着身子上前哭道,额头一下下地磕在地上,直至一片青肿,“沅芷愿以死谢罪,求殿下放过顾大人。” 赫连玦沅芷这般模样,不由轻“啧”一声,只觉得目前这个局面倒有几分有趣了,他嗤笑道,“怎么?你这般护着她?可是心悦于她?” “沅芷不敢!” 她对顾望之唯有感激和知遇之情,绝未有一丝一毫的旖旎情谊。 “可本王看着你们如今的模样,倒像极了生死相护的有情人,只可惜……”赫连玦缓缓松了手,一把拽住即将滑落在地上的顾望之,带进了自己怀中。 赫连玦指尖轻勾,便将顾望之束起的长发尽数散落,他缓缓勾起一缕发丝,垂首吻了吻,双眸含笑地看着沅芷道,“只可惜你心系之人是女儿身,倒成全不了你这番深情了。” “怎……怎么会……”沅芷不由睁大眼眸,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之人。 顾望之顿觉万念俱灰,早已不敢再抬首看沅芷半分,眼眶一红便咬着牙扭过头去。 “躲什么?”赫连玦愈发觉得有趣,伸手捏住顾望之的下巴迫使她看向自己,指腹在她柔软的唇瓣上缓缓摩挲着,“这样好的容貌,迷住了京都多少世家贵女,如今倒觉得见不得人了?” 顾望之强忍着屈辱和怒气,低声在赫连玦面前咬牙道,“你若气我使计,直接杀了我便是,何必在此羞辱我。” “这哪里叫羞辱。”赫连玦俯身在她耳边低喃道,“接下来才算。” 说罢,他抬眸轻笑着看了沅芷一眼,将顾望之摁在怀中欺身吻了上去。他有意羞辱,唇齿纠缠间故意弄出声响,指尖也顺着领口往里缓缓滑去。 沅芷在一旁又羞又惊,只得将头死死扣在地上,又岂敢抬眼看二人半分。 “你究竟想怎么样,”顾望之侧过头红着眼眶,冷冷问道。 “怎么?”赫连玦垂眼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们二人合起伙来欺瞒本王,难道事先不曾想过后果吗?” 见顾望之抿着唇不语,赫连玦轻笑了一声,眼眸顿时阴鸷了下来,“顾望之,许是本王这些时日对你太过宽厚了,倒叫你忘了本王原本的性子了。” 赫连玦忽然便放开顾望之,收敛起的面容上若有似无的笑意,目光沉静又淡漠,睥睨着面前卑贱的蝼蚁,仿佛又回到了众人眼中阴鹜冷戾的摄政王。 “砍了她的手。”他的声音平淡的没有一丝波动。 顾望之顿时吓得心胆俱寒,整个人都颤了一颤,连忙恳求道:“不,这都是我的错,不关沅芷姑娘的事,求王爷开恩,放了沅芷姑娘。” 沅芷是抚琴者,若没了双手,只怕比杀了她更叫她痛苦百倍。 更何况,沅芷是受她牵连的,她又岂能坐视不理。 赫连玦伸手缓缓摸了摸自己的骨节,垂着眸子瞧了眼顾望之道:“十指连心,你在刑部大牢里待过,最该知晓是什么滋味。” 霎时间,十指指甲被人生生一片片连着血肉拔去的记忆顿时浮现在顾望之脑海中,叫她几乎是浑身发冷,嗫嚅着嘴唇再说不出半句话来。 “单是砍了她的手,似乎是太轻了些,”赫连玦拿了块帕子,皆着帕子拖起沅芷纤细的手腕,细细观摩了一番,又道,“一根一根地砍,用顿一点的刀,慢慢得磨,这样方才有意思。” “这……”青宇迟疑了片刻,“若是砍了她的手,主人您的头疾……” “头疾?”赫连玦冷笑一声,“这世上没有能掣肘本王之事,本王自己也不可以。” 青宇拱了拱手道:“是,属下这就带她去水牢。” 顾望之瞳孔猛然震了震,猛然就冲上前去护住沅芷,只恨不得将身子低到尘埃之中,她颤着声音道:“王爷,求您了,求您放过沅芷,您让我做什么都可以,我什么都愿意做。” 赫连玦动了动眼皮,淡漠道:“顾望之,本王给过你机会,可你似乎总以为,本王的耐心容得下你一次次地挑衅。” “不会了,”顾望之惊恐地抬头,用力摇着脑袋道,“再也不会了,望之以后定当唯王爷马首是瞻,只求王爷给沅芷一条生路。” “是吗?”赫连玦勾唇笑了笑,旋即又迅速冷了神色道:“只可惜你的话,本王现在一句也不信。” 若顾望之只是设计构害娄宁,他倒不会动这些怒,可她错就错在勾结到他身边的人来了,若他再不出手,只怕顾望之当真是要往他脖子上骑了。 凡是他赫连玦手里的东西,便是自个儿捏碎了,也绝不允许旁人染指半分。 “青宇,拿块布塞住她的嘴,”赫连玦淡淡道,“就在这里,一根一根地砍。” 赫连玦是动了真格的,顾望之只觉得周身如同跌入冰窖,忍不住簌簌发抖。 她自认为心计无双,一路扶持忠良,铲奸除佞,耗费了多少心血才走到如今的地位,可到头来,到头来她除了跪地求饶,竟什么也做不了。 “王爷,”顾望之几乎是万念俱灰地闭着眼眸,“你既要一人为此付出代价,那便杀了我罢,用我的命,换她的命。” 赫连玦似乎觉得有些好笑,“死?死是这世上最容易的事,难的是活着,带着数不尽的痛苦活着。” 赫连玦动了动指尖,便立刻上前两名暗卫将沅芷死死按住,几乎是刹那间,温热的鲜血便溅了出来。 沅芷疼的浑身发颤,剧烈地扭动着身子,却又被迅速压了下去,剧痛下的叫喊声被淹没在口中的白布中,只能用咽喉用力发出濒死的呜咽。 血液溅在她的衣袍上,顾望之被吓得大脑一蒙,顿时只觉得周身血液被凝固住一般,她张着嘴嗫嚅半天,方才猛然警醒,冲喊着便要扑在沅芷身上,却又被青宇狠狠扯了回来,摁在赫连玦脚边动弹不得。 “动作这么快作甚么?”赫连玦见惯了这般场景,撑着脑袋神色淡然道,“本王说了,要钝刀,慢慢磨。” “不要,我求求你了,不要,”顾望之用颤抖的指尖抓住赫连玦的衣角,已然哭得双眼红肿,她匍匐在他脚下,用最卑贱的的姿态,颤声恳求道:“求您了,放过她罢,我再也不敢了。真的再也不敢了。” 赫连玦动了动眼睫,却最终并未理会顾望之的话。 起初,她尖叫着,哭喊着,想要扑上去用身躯护着,却被一次次狠狠拉回。 后来,她卑微着,低贱着,将额头贴在赫连玦的鞋背,求他,求他高抬贵手,求他开恩留情。 再后来,血流的越来越多,满地的断指,散乱的发鬓,刀具摩擦骨节发出的咯吱声,她害怕,她恐惧,她闭上双眼无力再看。 他捏住她的下巴,逼她看,他说,她越是闭眼,刀便磨得越慢,她受的痛便越多。 她惊恐,眼中噙满泪水,被冲天的血气和残虐的景象吓得失了神智,苍白着脸色不断干呕,眩晕,几乎像条狗一般爬行。 最终,她看着少女在酷刑下噎了气,她垂着眼睛,像一只被折断双翼的蝴蝶,狠狠落了下去…… 落了下去…… “杀人算什么,可怕的,从来都是诛心。” 第125章 失踪,痴傻 顾望之失踪了。 朝廷新贵,中书门下四品侍郎,从三品的银青光禄大夫,在皇城根下失踪了。 神不知鬼不觉,甚至连半点痕迹也查不到。 可越是这样,人们心中也越是知道,她究竟在谁手里。 想想这位少年近日里开罪了谁,又是谁有这等实力能在天子脚下把人掳走不露丝毫痕迹,答案呼之欲出。 顾家急,太子更急,可那位权势滔天,手握重兵,没有证据便想闯进王府抓人,难如登天。 外头为着她闹翻了天,可顾望之是被吓病了的,昏迷了好几日才迷迷糊糊从高烧中醒了过来,她不说话,也不闹,只是时常会出神,怔怔地看着前方,不知在想些什么。 “娘子这是受了惊吓,”大夫替她诊了诊脉道,“如今神智有些受损,身子倒不打紧,按方子继续吃几副药便是了。” 赫连玦点了点头,刚要伸手替顾望知捋过耳边的碎发,不料她却在其抬手的瞬间,像是受到巨大的惊吓一般,猛然便缩着身子爬到床角去。 “主人,她这……”青宇皱了皱眉,有些惊讶地开口,这不会……真给这位才智无双的中书郎吓傻了罢。 赫连玦也有些烦躁地揉了揉眉心,他也不曾想顾望之这样柔弱怯懦,不过是剁了几根手指,便叫她吓成这副样子,别当真是损了心智罢。 “外头……闹得有些紧,”青宇附在赫连玦耳边轻声道,“有线人来报,为了能有由头来搜查王府,朝中许多要臣已经在商榷着要上表进行全城搜捕了。” “她倒是好大的面子,”赫连玦瞧着顾望之轻笑了一声,“这素来混乱纷争的朝堂难得能上下一心一回,竟是为了你顾望之。” “按您的吩咐,王党中人,已叫一半应和,一半反对。”青宇回禀道。 赫连玦点了点头,若此时王党都是反对之声,只怕会更加坐实了他私藏顾望之的罪名,不过……赫连玦淡淡道,“本王虎符在手,百万重兵,若想闯王府,本王只怕他们有这个命来,没这个命回。” 说罢,又伸手将顾望之从角落里抓了回来,拽着她的手腕不悦道:“躲什么?” 顾望之颤着眼睫,缩着肩膀,不敢说话。 “乖一点,不要试图在本王眼皮子地下动心思了,懂吗?”赫连玦将她揽在怀中,一下下地顺着她散落的长发,低声呢喃道。 见顾望之不说话,赫连玦轻“啧”了一声,捏着她的下巴道:“教训没长够?说话。” “懂……懂了。”顾望之颤着声音答道。 他低低嗯了一声,垂着眼睫缓缓用指腹一寸寸摩挲着她的面容,忽而便低头在她唇上亲了亲,若有所思道:“去,将府中那套百槢鎏金裙拿来,给她梳洗换上。” “啊?”青宇睁圆了眼睛,有些不敢相信道,“那套衣服不是……” “难道这府中还有别的女子的衣物了吗?”赫连玦冷眼扫去,“还是你要叫她穿奴婢的衣服?” “不……不敢……”青宇连忙拱了拱手,立马便了两个女使来,替顾望之梳洗作妆,换上了衣裙。 顾望之着了二十一年的男装,却不知女儿家的梳洗竟这般麻烦,濯发、洒身、束衣、绾发、敷粉、施朱、点唇、面靥……样样过去起码有一两个时辰。 “王爷,娘子梳妆好了。”那女使回禀道。 赫连玦点了点头,微微抬手,侍奉的几个女婢便悄无声息地被暗卫抹了脖子带下去,从始至终不过一瞬,几乎快得叫人来不及反应。 他抬头,就这样猝不及防对上她错愕的眸子,不由猛然一怔。 那百褶鎏金是极华贵的裙子,软烟罗缎,金丝作缕,长曳及地时步步皆生浮跃流光,若非是极明艳瑰丽的容貌,都会在此裙衫下黯然失色。 可顾望之压住了。 她五官本就生得精致挺拔,娇白软嫩的肌肤上略施粉黛,便在华服结鬟下若明珠溢辉,她眸色一动,盛了一池零碎的星波,叫人之对上一眼,便涟漪荡漾,华姿色泽流泻身后,春华映月,青莲灿辉。 偏偏是又受了惊吓,微微上挑的眼尾带了一抹动人的嫣红,莫名勾人。 青宇不由张大了嘴巴,他知晓顾望之生得好看,可却未曾想过竟如此好看! 这套衣装是贵妃娘娘及笄时穿的,慕贵妃何等容姿,满南楚所有女眷加起来也比不得贵妃娘娘一半风华,可这顾望之,竟能同着其衣却并不逊色。 难怪啊难怪,青宇不由摇了摇头,心中暗自叹息道,这样的美貌,换做那个男人能忍住不动心。 “过来,”赫连玦伸手,骨节分明,在窗缝一缕阳光映射下仿若透明的琉璃一般。 “她们……”顾望之张了张嘴,显然还没有从方才被杀的那两个女婢中缓过神来。 “过来。”赫连玦又重复了一遍,带着几分不耐。 顾望之一颤,缓步走上前,小心翼翼地将手放入赫连玦手中。 他握住顾望之,伸手便将她抱在腿上,凑近她的面容垂着眼细细瞧了一番,语气也不由放柔了几分:“害怕了?” 顾望之连忙摇了摇头,对上赫连玦的眼眸,迟疑了半分,又缓缓点了点头,低着脑袋轻“嗯”了一声。 “本王今后,尽量不在你面前杀人,”赫连玦抬手勾上她耳边的发丝,撩到耳后,拇指有意无意地摩挲过她的脸颊,声音低哑道,“但你要听话,之前的事,本王不希望再发生第二次,知道吗?” “知道了。”顾望之怯怯地点了点头。 赫连玦心中一动,亲吻着她的眼眸,滑动了一下喉结低笑出声:“本王突然觉得,把你关起来,就这样藏在府中养着也不错,未必便要去搅朝堂那趟子浑水。” “毕竟你这副模样,”他抱着顾望之的手收的紧了紧,埋首在她颈项边哑着声音开口,“倒是难得叫我中意。” 顾望之闻言,顿时背脊一僵,刚要张嘴说些什么,便听得下人回禀道:“王爷,琴取来了。” 赫连玦应了一声,松手放开顾望之,淡淡道,“去,试一试。” 顾望之看见那琴,当日沅芷被割断十指的景象顿时便浮现在眼前,她顿时浑身一颤,旋即便觉得脑中眩晕,双腿如同卸了力,直直摔倒在地上。 赫连玦垂眼看着她这般模样,若换做平时,便冷言威胁了,可今日不知是怎得,也许是她这样的打扮太合他心意了,他竟弯下身子亲自抱起顾望之,将她放在琴边的矮凳上,缓声道,“弹。” “我……我不会……”顾望之将手指紧紧蜷缩在袖口里,害怕道。 赫连玦捏了捏顾望之的手腕,淡淡开口道:“怎么?你害本王丢了一个能缓解本王头疾的奏曲人,不该有所补偿吗?” 顾望之想起沅芷,心中又是一痛,低着嗓音喃道:“我真的不会弹琴。” 赫连玦顿了顿,伸手将顾望之缩在袖口中的手拿了出来放在琴弦之上,握住她的指尖吻了吻道,“本王只教你这半日,什么时候学好了,什么时候放你出去。” 他是极善音律的,可奈何顾望之是个音痴,再好的师傅碰上个蠢徒弟总是没办法。 故而当顾望之第三十一次弹错音调时,赫连玦明显已经阴沉了脸色,他明显再无半分耐心。 他忍不住捏住顾望之的后颈,将她贴向自己,覆在她耳边咬牙道:“顾望之,你在搞什么?” 他就是教头猪也该教会了。 顾望之被吓得缩了缩身子,转过头眼眶半红地望着赫连玦,泫然欲泣道:“对不起,我……我学不会……” 赫连玦垂眼,看着她长长的眼睫上半挂着一滴泪,濡湿的眼眸如同一只可怜的幼兽,眼尾红意愈发明显,勾的心中一痒。 “无碍,今天先不学琴了,学别的,”赫连玦吻了吻顾望之的耳垂,随即便伸手将琴从桌案上拂了下去,抱着她放在上面。 温热的吻落在她的唇瓣上,细细舔吮,指尖也将她的衣带勾散了去。 “我……我还是想学琴。”顾望之趁着空隙喘息着推着赫连玦的胳膊道。 他轻笑了一声,低低道:“先学这个,旁的明日再说。” 话音刚落,屋内顿时一阵婉转承欢之声。 白日宣淫,白日宣淫啊。青宇守在屋外轻叹了一声,但这个顾侍郎,声音可真好听…… 第126章 动根基,兴变法 应袆几乎是憋了一肚子的问题,她这些时日到底去哪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又是怎么毫发无伤地回来了? 他急匆匆地推门进来,可当看见顾望之苍白憔悴的几乎透明的脸色后,顿时一怔,最终只哑着嗓子问了道:“你……你还好吗?” “沅芷死了。”顾望之静的如一摊死水,毫无波澜地看向应袆道。 “你……你说什么。”应袆一愣。他由顾望之引荐认识沅芷,二人之间的许多消息往来也皆是由沅芷代为传替,他知晓这个女子,有才情,有义气,有胆识,可怎么,怎么会…… “我亲眼看着她死在我面前,”顾望之极力掐住自己,可声音还是控制不住地颤抖,“用最顿的刀,慢慢地,慢慢地砍磨掉她每一根手指,她行刑的时候,被堵住了嘴,连叫都叫不出声,我就这样看着血流啊流,留了一地……” “望之,”应袆握住顾望之的肩头,强忍着心中的悲痛道,“别说了……” “他想要诛我的心,”顾望之反握住应袆的手背,咬着牙道,“他要我看着她受尽酷刑而死,要让我把那画面刻进骨子里,从今往后,便只能怕他,敬他,服从于他,但凡生了一点旁的心思,那日的沅芷,便是后日的我。” 应袆哽了哽,不知该说些什么,他见过死人,也见过血腥,更见过鲜血淋漓的战场,可饶是这样,也未必就能见得沅芷惨死时遭受的酷刑,更何况是顾望之。 “可他低估了我的决心,”顾望之缓缓抬头,“在我费尽心机爬上来,决定了要走一条艰难重重的路时,我就早做好了直面鲜血的准备。他想让我怕,我可以怕,他想让我跪,我也可以跪,我可以匍匐,可以不要尊严卑贱地爬着往前走,可我不能输。” “这是我同他的斗争,更是我们同这个时代的斗争。应袆,你明白吗?” “我明白。”饶是他这般男儿,也顿时忍不住红了眼眶,应袆紧紧握住顾望之的手,“只要你需要,我随时都会在。” 顾望之眼眶红的厉害,她极力压住战栗的指尖,深吸了口气道,“我如今要愈发谨小慎微了,往后我们二人的见面,也须更加谨慎些,若非紧急的情况,便能免则免罢。” 应袆点了点头:“前段时日兖州剿匪一事进展顺利,加上我同慕姑娘的婚事已定,如今赫连玦对我颇为看重,待明年可能便会让我随着娄焕英逐渐接触东境事务了。” 虽然已经成婚,可应袆一时间也不好意思改口,在顾望之面前,只得还用慕姑娘的称呼喊着。 “如此便好,”顾望之这才松了口气,她是过慧易夭,赫连玦对她的戒心始终是要重些的,应袆武人出身,无根无基,到底好掌控,“慕姑娘近日还好吧。” “她……近日很好”应袆莫名有些红了脸色,“喜欢在府中看看书,下下棋的,十分娴静。” 顾望之颔首道:“她是个好女娘,因遇人不淑性子有些卑怯,你要多鼓励她才是。” “我知晓,”应袆点头,“你放心。” “郎君,沈公子来了。”锦瑟在外回禀道。 顾望之点了点头,嘱咐应袆从偏门出去,切莫叫旁人察觉。 沈景轩来得心急,匆匆忙忙便往里屋闯去,一见着顾望之便忧心地抓住她的胳膊上下检查了一番,见她除了脸色差些身子到并未大碍,这才放下心来,问道:“你这些日子去哪了?你可知我快担心死了,我同太子殿下刚上奏要进行全城搜捕,便又有消息说你平安回来了。” 见着顾望之不说话,沈景轩顿时了然了几分,连忙屏退左右,压低了声音问道:“可是赫连玦掳的你?” “无凭无据的,我怎敢指认皇亲贵胄,”顾望之坐下身子,淡淡道,“明日上朝我自然会奏表官家,是我自己去北郊山林狩猎,被野兽追赶,一时不慎从摔入了洞穴之中,这才造成了许多麻烦。” 沈景轩连忙道:“不行!若真是他做的,怎么能就这样算了,我非替你讨回这个公道不可。” “你当然有法子替我讨回公道,”顾望之拉下沈景轩坐在自己身旁,“还记得家宴那日我同你说过什么吗?” “记得是记得,可你当真要如此吗?”沈景轩挠了挠脑袋,“我知晓肃清吏治,推行变革一直是你心中所愿,可如今,是不是太快了些?” 土地改革可是大事,要想清丈土地,再将土地划分优劣阶梯,分批收税,先不说要受到多少世家贵族、地主豪绅的阻拦,光是人力物力便不可估量。 “这事,我成有成的好,不成也有不成的用处,”顾望之道,“本应该是我亲自上书奏表的,可如今我被赫连玦盯得紧,又在诸多政事上多有提议,不好再冒进。” “所以我托了如今代同协理户部的户部侍郎袁继鹏上奏。你放心,这是我与他共同商议出的变革之法,他定会全力相助的。” 沈景轩有些着急地叹了口气,“我倒不是担心他,袁继鹏乃治世良臣,此前他在户部推行的诸多政策便颇有良益,我对他自然是信得过的。可是这清丈土地的国政一出,首当其冲的就是贵族宗亲,地主豪绅,便是太子和赫连玦那边,你怕也挡不住。” 顾望之见状,解释道:“你不必担心,我朝皇室子嗣稀薄,宗亲不过寥寥,对他们大体是影响不大的。况且太子现在代为监国,一心想要做出些功绩来提升威望,现下又逢国库空虚,清丈土地之策一出,定然可以发掘出那些大量隐瞒土地,补足国库收入,我若在多加游说,不怕太子不应。 “只是赫连玦那块,多有麻烦,可若我们执意推行,他也只能暗中阻挠,大不了便是计划推行到一半不成了。” “推行到一半不成了?你既知道有一半概率不成,还执意要冒险推行?”沈景轩愈发摸不着头脑,究竟是搞不懂顾望之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方才不是同你说了吗,成有成的好,不成也有不成的用处,”顾望之只觉得跟武夫将国政实在是累,非得掰碎了讲给他听方才听懂, “这事若是能成,便是正好应了我的心愿,能够推行新政。若是不成,便是给我个开头的机会,我也有把握将礼部拉下水。” “礼部?”沈景轩茫然道,“怎么又和礼部扯上关系了?这不是户部的事吗?” 顾望之只觉得讲得有些口渴了,抿了口茶又说道,“我问你,土地的问题大多出在谁身上?” “呃……”沈景轩想了想,“世家贵族?地主豪绅?” “好,就先说说世家贵族,”顾望之又问道,“如今三省六部中,哪里是世家聚集之处。” “礼部!”沈景轩顿悟道,“是礼部!” 先皇晚期暴政,将朝中大员杀的杀,贬的贬,故而导致当今陛下登基之时,三省六部竟出现无人可用的局面,可礼部官员因大多不曾卷入当年那场政难当中去,反倒富余。 一是礼部任职的官员,多看门第,以世家贵族居多,二是礼部虽地位高,可到底所管辖的无非是宗庙祭祀、礼仪规制,没有多大的实权在手,故而能得以幸免。 沈景轩啧啧道:“礼部那些个人,大多不是这个郡主的孙子,便是那个太师的后嗣,皆是累世官宦出身的,他们那些土地私产,代代相积,手里瞒的地,暗地偷的税,怕是只多不少。” “你若平常想查他们一查,没个由头那可是难上加难,可若借着推行国政查他们,师出有名,那就方便多了。” “高啊,”沈景轩不由竖起拇指,由衷佩服道,“实在是高。” 顾望之见终于是说明白了,便又接着道:“刚开始查那些还未动摇大多数地主的利益,他们虽恐慌,却也不会当真大规模阻挠反抗。 “所以我要趁着这个机会先从礼部大员的受赏土地查起,要真是推行到后面便是阻挠之声过大导致变革终止,礼部我也总该处理完了。” 沈景轩点了点头,可又问道:“那我在个中起的作用是……” 顾望之拍了拍沈景轩的肩膀,定定地看着他道:“此次变革推行若单单是一纸诏书一个政令,只怕地方官员会同地主豪绅相互勾结,欺上瞒下。” “所以我同袁大人商定,由他巡回各地,亲自督办,而其中定会有重重危险,我希望你能请旨,随行陪护。” “原是如此,”沈景轩颔首道,“你放心,我定会护袁大人周全。” “其实,我比任何人都希望,能够成功。”顾望之垂眸叹了口气道,“土地是国本,若长期混乱,必会动摇根基,使国家积贫积弱。” 她现在力量尚且弱小,哪怕此次不成,待她能够站在首辅之位时,她也定当会重启变革。 第127章 未命名草稿 推行国政,清丈土地,对各州县耕地进行清查丈量,核定各户占有土地的数量,然后按照地势、土质等条件分成六等,编制地籍及各项簿册,并确定各等地的每亩税额。 纠正无租之地,使良田税重,瘠田税轻;对无生产的田地,包括陂塘、道路、沟河、坟墓、荒地等都不征税。 这是顾望之、袁继鹏与几个户部同僚一同上商量出的改革之法,此举既可以整顿土地治理混乱的问题,也可以增加国税收入,缓解耕民负担,实在是于国于民都有利的法子。 袁继鹏的奏章递上去,条条例例写的俱理详备,为表决心更是请荐亲巡,太子急于立功自然是没意见,皇党之人也纷纷应和。 加上顾望城、蔡京、沈景轩、贺云舒、苏既白等朝中大臣的鼎力支持,赫连玦虽脸色多少有些不好看,最终却也应了。 眼下临冬,又因着秋收不利南面闹了饥荒,袁继鹏要亲巡,中途发生点什么意外,自然是流民之祸。 届时莫说是推行土改,便是户部尚书的位置,也得悬空了出来,赫连玦自然是乐见其成。 虽然沈景轩也奏表跟了去倒是赫连玦没想到的,可毕竟袁继鹏在明,他的人在暗,总是有机会动手的。 顾望之知晓赫连玦手段,也料到途中定会对袁继鹏不利,故而除了让沈景轩随行外,她也向太子要了人暗中保护,且袁继鹏大小事宜都携了信得过的专人负责。 她和应袆也会在赫连玦身边探查一二,若有了风吹草动也好及时应对。 “你怎的来寻师傅喝酒还闷闷不乐的?”刘瑾禾温了一盏酒递给顾望之道。 方骁倒是不在意,摆了摆手道:“哎,不妨事,小七如今人在中书,又担任要职,年关将至事宜诸多,他有些心烦也是应当的。” “实在是忧心袁大人同阿轩,他们才走不过一月,便听说遇刺了两次了,”顾望之拱了拱手道,“坏了方爷爷吃酒的雅兴,是小七的错。” “早知我也该去的,”刘瑾禾拍了拍腿,有些懊恼道,“如今南境平稳,我待在京城也无非就是练练兵,巡巡营房,没什么很要紧的差事,实在应该跟着一同去。” 方骁吃了盏酒,说道:“你放心,景轩那小子的功夫好得很,一般的刺客伤不着他,且我听说他这次去特地挑了军中最出色的一队随行,想来问题不大。” “阿望?瑾禾哥哥?你们怎么来了?”方云瑶一入内室,便瞧见三人围炉煮酒,好不风雅。 她将披风替给听雪后,拂了拂身上遗留的雪花,便也毫不客气地坐了过来,替自己斟了一杯酒,抿了半口道,“怎得又是清酿梅子,这酒可不适合拿来煮,得吃凉的才好。” “没规矩,”方骁见方云瑶来眉眼都笑开了,却又见她有旁人在还同往日般随意,佯装斥了两句,“真是拿起来就喝了,也不先问安。” 刘瑾禾连忙劝道:“不妨事,这里也没外人,回了家便让阿瑶妹妹自在些罢。” “我也说要吃冷的,可你瑾禾哥哥不愿意,非说我肠胃不好,煮得我的清酿梅子都变了味。”顾望之撅了撅嘴,伸手对着刘瑾禾道,“你可得赔我一瓶。” “赔你赔你,”刘瑾禾无奈道,“对了,今日阿瑶妹妹怎么回门了?” 方云瑶语气淡淡道:“哦,许铭卿被前去南郊办差事了,说是要个三五日,没人像个死囚犯似的看着我,我便出来了。” 方云瑶同许铭卿这些年的貌合神离他们也是知晓的,方云瑶是冷了心了,如今也慢慢看淡了些,可许铭卿却还是那番样子。 养外室一事当初在京都中闹得沸沸扬扬,方云瑶的脸面也早就被丢了个干净,如今便是连宴请也甚少去了,只埋着头在家中着书。 方骁沉了脸色,重重地拍了拍桌子道:“我们方家也不是非要攀他们许家,要我说,实在不行便和离,你祖父祖母还有一口气在,方家便还养活的起你。” “和离一事我也确有此意,可许铭卿死活不答应,眼下便先等到过完年再说罢。”方云瑶怕他们担心,重新振作了神色,笑吟吟地看着众人道,“对了,你们可读了我的新书?” “你是说《芥微》吗?”顾望之道,“那书在京都中十分火爆,我听闻连修筑国史的胡大人读了都说是极好。” 方云瑶笑着摇了摇头:“不是《芥微》,是我近日新写的《红袖传》,我改日带来你读读?” “好啊,”顾望之高兴道,“我先去书肆瞧瞧,若是有卖的先买上几本,支持一下你的新作。” “老夫人给娘子灌了手炉,娘子快捂上罢。”听雪将手炉递给方云瑶后,又道,“饭菜都在外堂备好了,请移步。” “有没有东坡肘子?”刘瑾禾低声问道,“师娘做那个最好吃。” “有,”方云瑶低声道,“我来之前路过小厨房闻到了。” “你们俩嘀嘀咕咕说什么了?”顾望之见两人在身后窃窃私语,也故意压低了嗓子问道。 “也有你爱吃的松鼠桂花鱼。”方云瑶继续压低声音道。 “也有我爱吃的云月糕。”方骁也压低声音道。 “祖父!”方云瑶嗔道,“您吓了我一跳。” 方骁顿时大声笑道:“好了,吃菜,吃菜!” 方云瑶见中众人这般欢笑玩闹,心中不由一暖,仿佛又回到了儿时,有阿望,有祖父祖母温馨快乐的日子。 这席面正吃着,方云瑶却突然觉得一阵恶心,捏着帕子甚至连请辞的话都来不及说,便回了内屋连连呕吐。 方老侯爷连同几人吓坏了,连忙唤了大夫来瞧。 那大夫隔着帕子诊脉,忽而便面露喜色,起身拱手道:“恭喜娘子,娘子这是有身孕了!” 有,有身孕了?顾望之闻言,一时竟不知该高兴还是难过。 阿瑶怀了身孕本是好事,可一想到她同许铭卿之间的关系,却又觉得这孩子便是生出来了,怕也不会生长在一个和睦安稳的家庭中。 方老侯爷和老太太自然是高兴的,他们连忙谢过大夫,又说要给赏钱,方云瑶却自始至终一言不发,只静静地轻抚着自己的小腹,既不欢喜,也不难过。 “只不过……”那大夫迟疑了片刻又道,“娘子似乎长期服用避子汤药,伤了根基,胎象并不太稳,还需悉心照料、多加注意才是。” “避子汤药?”方老太太闻言顿时大惊,“瑶儿你糊涂啊,便是……便是你同他不合,却又何苦这般糟践自己的身子?你可知那避子药若是长期服用,往后便不能……” 方云瑶红着眼眶,这才将实情说了出来:“我同他的夫妻情分早就到头了,可他却屡屡强迫于我,我在他眼中怕只不过是个泄愤的工具。这般情形下,您叫我如何再为他延绵后嗣,我们之间的孩子,又哪里会幸福安康。” “啪!”方老侯爷猛然拍了一下桌子,显然是气急,便是外头青楼柳巷里的姑娘,也万没有强迫的道理。 他许铭卿在外自诩风流雅士,在内却欺辱到自家娘子身上了,简直可恶! “我这就去南郊揍他一顿!为阿瑶妹妹出气!”刘瑾禾气不过,急吼吼地便要冲出门去。 “回来!”方骁低呵了一声,“像什么样子?莫要外头觉得我们武将都是些只会舞刀弄枪的莽夫!” “那这个孩子,瑶儿你要……”方老太太顿了顿,心中有些着急,她私心自然是十分欢喜这个孩子的,可瑶儿遭了这些罪,若她不想留,谁也不能强迫她。 方云瑶迟疑了半晌,又伸手摸了摸小腹,红着眼眶道:“这是我同他之间的孽债,与这个孩子无关。既然她已经是个生命,我也不能当真狠心将她剥夺。” “我要将她生下来,”方云瑶定定地看着众人,“她是我的孩子。” “好,”方老侯爷红着眼点了点头,“你放心,万事都有祖父在,祖父会为你撑腰。” 方云瑶身子弱,又有了身孕十分嗜睡,众人见状便也散去了,叫她好好休息。 第128章 何以致契阔,绕腕双跳脱 顾望之见刘瑾禾从堂中出来后便满面愁色,不由开口问道:“你这般郁色又是何故?” 刘瑾禾张了张嘴,却又怕会凭白惹了顾望之伤心,最终还是没说。 “可是想起我阿姊了?”顾望之见刘瑾禾的神色,心中也是了然,淡淡开口道。 刘瑾禾一愣,想起故人的音容笑貌,不由悲伤地点了点头道:“嗯,只是觉得世事无常,我慢了一步,便步步都慢了。” 若是他当年能够早些回来,以军功求娶,顾云蕙便不会遭这般屈辱,也不会就此香消玉殒。 “我瞧见了你房内那盏河灯,”顾望之抿了抿唇,“这么些年你一直留着,我便知你是当真心悦于她。可如今斯人已逝,你也到了年岁,总该考虑娶妻之事了。方家爷爷替你物色了许多,你也……莫要叫他操心才是。” 刘瑾禾轻笑着摇了摇头,道:“我虽是困顿出身,可我阿爹阿娘自我记事起便是情比金坚,两人持手共度从未生出二心。母亲自幼便对我说,若遇到了心仪的姑娘,须得一心一意地待她。师傅想来是要白辛苦一场了。” 他从怀中掏出一玉镯,伸手缓缓摩挲着:“你可记得,那日顾二姑娘入殓,我给了你一只同样的镯子,希望你能将它放入棺椁中一同下葬。” 顾望之颔首:“自然是记得的。” “其实这对玉镯,是我母亲的遗物,她曾对我说若有一日遇见了心爱的姑娘,便拿着它求娶,”刘瑾禾目光逐渐柔和了下来,满眼爱意,“那日南蛮一战,我险些丧命,生死一线之时求景轩替我带回这对镯子交给二姑娘。可后来又遇到了一僧医将我从鬼门关拉了回来,我那时欢喜极了,我以为是上天给了我这个机会,让我能活着回来求娶她。” “瑾禾……”顾望之顿时只觉得眼眶一阵酸楚,握住他的手腕落了一滴清泪。 “可我到底还是来晚了一步,”刘瑾禾垂下眼睫,痛楚道,“她若是已婚之身,我是万不敢讲将此物放进她的棺椁,只怕污了她奈何桥上的名声。可既已合离,我想着……我想着便放一只进去,陪着她,另一只在我手中,若她过得不好,便可……便可借此托梦于我,哪怕是在梦里见见,我也是愿意的。” 顾望之闻言,猛然一怔,她竟不知,他用情至深。 “何以致契阔,绕腕双跳脱。” ******* “郎君……郎君?”锦瑟见顾望之回来后便一直发呆,忍不住伸手在她面前挥了挥。 “嗯?”顾望之猛然回过神来,眨了眨眼看向锦瑟道,“什么事?” 锦瑟无奈道:“该更衣了。” 顾望之点了点头,又嘱咐道:“近日天冷,你往屋子里多添些炭火,别冻着了自个儿。哦对了,我今日回府路过东市的五芳斋,买了你和春心最爱吃的糖蒸酥酪。” “知晓啦,”锦瑟低笑道,伸手接过顾望之换下的外衣掸了掸收了起来。 “春心的嫁妆你可都备好了?”顾望之又扭头问道,“我不懂这些,你操办便是,备的丰厚些,若有不够的从我的府库里拿便是。” 自顾云蕙去后,陪嫁的春心也一同回了顾府,春心年岁要大些,因一直侍奉在她们身边,早就过了婚嫁的年纪,她在刘瑾禾帐下寻了个年轻有为的士兵,虽是庄稼人出身,可为人十分老实忠厚,想来定是能好好待她的。 “郎君放心,都安排妥当了,”锦瑟答道。她,春心,玉烟,祁竹,都是自幼服侍哥儿姐儿长大的,早就亲如一家,春心的婚事,她自然是要尽心尽力地办。 “那你呢?”顾望之眨了眨眼,看着锦瑟道,“你同祁竹的事,准备什么时候办?” 他们两个青梅竹马一同长大,年岁又相差无几,顾望之虽对情感之事颇为愚钝,却也看出了两人间的郎情妾意。 “郎君……郎君再说什么!”锦瑟脸上不禁一红,又羞又急道,“我听不懂!” “好好,你听不懂,”顾望之有意拿她打趣,竟真装作认真思考起来,“今日我去方爷爷家,瞧着祁竹同阿瑶身边的听雪竟是有说有笑,若是将他二人凑上一对,想来也是个好姻缘。” “他敢!”锦瑟闻言,顿时恼得柳眉倒竖,“我便是借他十个胆子,他也断不敢看别的姑娘一眼的!” 锦瑟说完,对上顾望之调笑的眼眸,顿时便羞恼地轻捶了一下顾望之的后背,“郎君你拿我打趣。” 顾望之笑着同锦瑟玩闹了一番,方才捉住她的手腕,收了嬉笑的神色颇有几分认真道:“好了好,同你说正经的,你总归是要嫁人的,过了年底便该二十四了,好歹考虑考虑,再不考虑,祁竹也该等急了。” 锦瑟唰得红了脸,小声道:“祁竹他才不急,他说了会等我一辈子的。” “况且,”锦瑟神色有些着急道,“我还要照顾郎君呢,郎君府中没个大娘子主持事务,韶安院上下都是我在打理着,我若成了婚,那谁来时时照料郎君?” 顾望之眨了眨眼:“你同祁竹都是我院里的,左右也不是外嫁,还同往日一样便是了。我在京都中寻个好点的地段,为你们置办个新房,再多备些银钱和几个铺子,届时婚礼也风风光光地为你们办了,多好。” “郎君……”锦瑟眼眶一热,顿时跪下身来,叩首道,“郎君待我们如此,我同祁竹实在无以为报。” “你瞧你,怎么又跪了?”顾望之连忙将锦瑟扶了起来,无奈道,“我都同你说了几遍了,不用自称奴婢,也不用下跪叩首,你是前脚听了,后脚便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锦瑟抬手擦了擦眼角,“郎君是主,我为奴,郎君这样待我,实在叫我不知怎么办才好。” “我待你,是以真心换真心,无关身外之物,”顾望之伸手抚了抚锦瑟的脑袋,“你同祁竹自幼伴我长大,在我身上劳心劳力,悉心照料,合该是我感激你才是。” “郎君……”锦瑟又眼眶一热,哽咽道。 “好了好了,”顾望之连忙打断道,“可莫要再哭了,出去院里人瞧见了,还当我欺负你呢。” 锦瑟点了点头,上前替顾望之铺好床铺,又塞了个汤婆子在里面,犹豫了半晌方才道,“临着年关了,上门说媒之人又多了起来,我前些日里同惊蛰居送东西,听着大娘子同主君在商议,说明年无论如何也要讲郎君的婚事说定了,眼下已经有几家中意的了。” 顾望之微微颔首,算起来明年过了年中,也该二十二了,眼瞧着家中几个哥哥姐姐的都娶的娶,嫁的嫁,除了还未成年的莜姐儿,便还剩她的婚事没着落了。 今年既将顾望城和顾云灵的婚事办妥了,算着明年也该轮到她了。 顾望之生无可恋地仰头栽在床上,长叹道:“啊……这闺宅之事,可叫我如何是好啊~” “你先同我说说,”顾望之猛然起了身,盘腿看向锦瑟道,“父亲母亲都看中了哪几家的女儿?” 锦瑟掰着手指回忆道:“嗯……英国公杨家、庆国公苏家、翰林院郭家、国子监胡家……” “打住打住,”顾望之皱着鼻子无奈地扶额道,“父亲倒真会捡着高枝儿选,我先不说后面的,单是英国公家的独女杨悦榕和庆国公家的长乐郡主苏柠玥,这等高门大户家的贵女,那都是千娇万爱长大的,平日里怕是一句不顺意的话都没听过。 “顾家?顾家合院加起来怕是还没有人家家里一个后花园大,也敢去挑选人家。” 锦瑟顿了顿,“虽是这个理,但到底是人家遣了人来说媒,也不是主君和大娘子非要凑上去攀附。” 顾望之深叹了口气:“总归不是正经明面上来提的,不过私下遣媒人来分说了几句,婉言推脱了便是。” 顾望之勾了勾手指,附在锦瑟耳边低声道:“你去想法子,同母亲暗示些,叫她且想想,若真将那宗室贵女迎进了门,怕是人家打个喷嚏,阖府都得震上一震,家中又哪里有她这个做大娘子的说话的分,只怕是父亲都得笑脸迎着。” 锦瑟恍然,可却又不免担心道:“可主君是下了决心要在明年替你完婚的,便不是那两位,也会是别的女娘,郎君也许想想法子才是。” “这个嘛,”顾望之摇头晃脑道:“山人自有妙计。” 第129章 马屁精转世 昨夜里同应袆、蔡京几人多吃了些酒,一时闹得晚了些,早上起来也是迷迷糊糊的,睁不开眼睛。 锦瑟忙活着上前从床上将她拽起来,一面替她穿戴好朝服,一面忍不住嗔怪道:“郎君也真是,今儿是十五元宵,要早早入宫同进行朝贺的,昨晚还吃酒胡闹。” 她伸手接过翠碧替来的元宵,给顾望之嘴里喂了几个,见她还是一副迷糊样子,连忙对着祁竹道:“待会坐轿的时候,你将窗帘掀开,叫冷风灌进去吹一吹醒醒神,莫叫郎君入了宫还这般迷迷瞪瞪的。” 祁竹点了点头,同几个小厮扶着顾望之便出了大门。 冬日里的风最冷,偏又下着小雪,寅时末里天还是暗的,轿子一颠一颠,顾望之左右晃着的脑袋在停轿时狠狠往檐上一磕,便也猛然清醒了。 她捂住脑袋下轿,从祁竹手中接过朝笏,便站在宫门前同众大臣一起等待传唤。 “顾大人今日来得早。”苏既白笑着瞧了顾望之一眼,低声道:“领子歪了,快理好,莫叫御史台的瞧了去。” 顾望之一颤,连忙伸手理了理衣衫,御史台那些可不是好惹的,吃饭睡觉这等小事都能抓着参你一本,她可惹不起。 “说起来,”苏既白顿了顿,低声道,“初三我家也递了小妹的八字拜帖去,不知顾兄可看了?” “咳咳咳……”顾望之猛然一呛,睁圆了双眼瞧着苏既白,“你……你来凑什么热闹?” 苏家不是有意同沈家结亲吗?怎么又盯上她了? “怎么?”苏既白颇无辜地眨了眨眼睛,“我家虽比不上柠玥郡主,可到底也算是世家大族,家妹也生得花容月貌,顾兄竟看不上?” 说起来,苏既白同苏柠玥也算是亲戚,他们的先祖在太祖皇帝时期原是一母同胞的兄弟,虽说到了两人这辈,早已过了三代,却多少还算有些姻亲。 顾望之无奈道:“你少给我添些麻烦吧,我眼下事已经够多了,英国公那里……” 顾望之话还没说完,便听的无门第三通鼓响了,鸿胪唱班后,文武大臣各分两列,齐头并进步入御道进入大殿,行一拜三叩之礼。 今日是朝拜,皇帝气色也稍好些了,待例行说了些拜岁的话后,便又亲笔提了“福”字赠予诸臣。 “顾卿,许卿何在?”赫连衍笑着看向台下诸人。 顾望之同许铭卿对视了一眼,便上前叩首道:“回陛下,微臣在此。” 赫连衍点了点头,笑道:“朕听闻许卿的行草和顾卿的瘦金体乃是南楚双绝,不如今日趁着节气,便各题一幅字,叫朕与诸卿也开开眼,可好?” 顾望之闻言连忙拱手道:“陛下金口,是万不该推脱的,微臣们雕虫小技,岂敢妄称双绝,还望陛下同诸位大人不要笑话才是。” 赫连衍颔首,令内侍取了笔墨来,两人各立一桌,群臣也纷纷凑上前去想要一观究竟。 许铭卿沉思片刻,见得手腕微动,运笔流畅洒脱,转折无滞,笔墨如清风,徐徐而成。 “月色灯光满帝都,香车宝辇隘通衢。 身闲不睹中兴盛,羞逐乡人赛紫姑。” “跌扑纵跃,苍劲多姿,线条长细短粗,轻重适宜,好字果然是好字啊!”众人感叹道。 竟写了这诗?苏既白挑了挑眉,岂不暗有自己羞于身居闲职,想要报效家国之意。这是在求皇帝给他个好差事呢。 内侍取了许铭卿的字递到御前,赫连衍微沉了沉眸子,瞧出了许铭卿词中之意,却又笑着打趣道:“''月色灯光满帝都,身闲不睹中兴盛'',许卿这是想看灯会了不是?” 看来皇帝并不想买他这个账。苏既白双眸含笑着看了许铭卿一眼,啧啧,脸色有些难看了。 许铭卿拱了拱手,整理了神色答道:“元宵灯宴最是热闹,微臣自然也想一观。” “这有何难,”赫连衍大笑道,“宣德楼正对闹街,立于其上可俯瞰满京都的风华,晚间灯会时,朕定当邀众卿同赏。” “谢陛下。”许铭卿叩首道。 “顾卿可也写好了?”赫连衍问道。 顾望之连忙请内侍将笔墨递了上去。 “淡月疏星绕建章,仙风吹下御炉香。 侍臣鹄立通明殿,一朵红云捧玉皇。” “好,好句,好字啊!”赫连衍明显十分受用,竟连道了三个‘好’,“来,众卿也瞧瞧,这等好字,当共赏才是。” 那内侍接过宣纸,在众臣间走了一遭。 “果真天骨遒美,逸趣蔼然。” “用笔畅快淋漓,锋芒毕露,如同断金割玉一般,真是好字啊!” 诸臣纷纷感慨。 呵,许铭卿心中不由冷笑了一声,写出这样的词句,这人怕不是马屁精转世吧,当真是折辱了瘦金体清绝冷瘦的傲骨风气。 呼,顾望之心中暗送了一口气,这样的佳节,皇帝身子又刚好些,自然愿意听些歌功颂德的好话,她才不像许铭卿这个愣头脑袋似的,没眼色。 “顾侍郎的这幅字儿臣十分喜欢,不知父皇可否将其赏给儿臣?”赫连璟拱了拱手,上前问道。 赫连衍闻言笑道:“这是顾卿的笔墨,朕哪里做得了主,你该问顾卿才是。” 顾望之见又点到自己,连忙上前道:“一点拙作,承蒙太子殿下看得上,望之不敢推却。” 赫连璟颔首,瞧着顾望之双眸含笑,正要接过字画,便被一不合时宜的声音凉凉打断道:“顾大人这字,本王也甚是喜欢,不知殿下可否割爱?” 此话一出,朝堂之上本一派祥和的气氛顿时冷却了下来。 顾望之背脊一愣,笑容也逐渐僵在脸上,心中不由升起一个大大的问号,他,在搞,什么?! 赫连璟抿唇,此时几乎处在了一个上下两难的地步,若是不让,既是对皇叔不尊,又显得自己小气,若是让了,便会叫旁人觉得自己怕了赫连玦,事事都要被他压上一头。 顾望之见状,连忙上前笑道:“王爷若是喜欢,望之可再写一幅,亲自送到王爷府上。” 顾望之若有似无地咬重了“亲自”两字,盯着赫连玦的眸色中几乎透着恳求之意。 赫连玦轻笑了一声,过了良久,才缓缓道:“如此,便恭候顾大人了。” 顾望之顿时松了口气,退回朝列之中,看着赫连璟投来担忧的目光,默默用口型说了一句“无碍”,示意他放心。 元宵行乐之风自太祖皇帝起便由来已久,晚间赐宴朝官更是惯例,今年眼瞧着皇帝病了一年,年末了才恢复了些,便趁着新春开年之际宴邀百官。 皇宫里的御厨手艺就是好,顾望之赏舞吃酒好不快乐,她虽是近臣,可官阶不过四品,坐的离皇帝远些,不用边吃着还要陪着讲话,除了偶有同僚来敬酒需要应付几句外,倒也自在。 她看着面前的空空的碟子,冲着一旁的蔡京问道:“蔡大人,这盘糕点叫什么?我吃着好吃,回头让府里的小厨房也给我做。” 蔡京眨了眨眼,回忆了一下刚才咽下肚的糕点:“好像是……松子百合酥。” 松子百合酥?她怎么听都没听过。顾望之看着蔡京面前还剩着一块的糕点,趁着蔡京同旁人敬酒,眼疾手快地抓了放进自己的口中。 不远处地顾望城无意间瞥见,顿时皱着脸,表情中带着几分惊讶,更多的却是嫌弃,他……他在干嘛?!没吃过东西吗? “顾大人,”赫连璟身边的内侍端了一盘酥点放在顾望之面前,“这是太子殿下赏您的。殿下说……” 那内侍压低了声音,语气间极力忍着笑意,“莫要再偷拿蔡大人盘中的了。” “噗……”蔡京就坐在顾望之身侧,想不听见都难。 “哎呀你……你别笑了……别笑,”顾望之涨红了脸慌忙低声捶了蔡京两下。 又埋着头几乎不敢看那内侍,只羞愤道:“殿下好意,替……替我谢过殿下了。” 顾望之看着面前的糕点,又摸了摸自己的肚皮,眼下吃饱了,可这松子百合酥难得好吃,放在这浪费,要不拿帕子包了带回去罢。 “大人,”那内侍又开口道,“殿下说这糕点他宫中还有许多,您若喜欢便遣人送些到府上。放在您面前的这些还是吃完的好,若裹着帕子带回去,颠簸几下便碎了,可不好吃了。” ????顾望之闭着眼睛羞愤欲死,连忙把刚露出个尖尖的帕子又迅速从袖口藏了回去,声音低若蚊蝇,小声辩解道:“我……我没有……” 那内侍笑着点了点头,这才退了下去。 蔡京憋笑快憋伤了,刚想开口便被顾望之捏了块糕点塞进嘴里,见她磨着牙低声恐吓道:“吃,吃不完我塞到你鼻子里。” 夜宴既到了尾声,诸臣百官也都辞谢了皇帝散去。赫连衍留了五品以上的官员和一些近臣,共赴宣德楼赏灯。 第130章 吃醋? 宣德楼是太祖皇帝亲建,正对着京都城的主干道,八街六巷之景尽收眼底,今日既是元宵灯节,自然也是万分热闹,街上摩肩接踵,熙来攘往自是不必细说,最是那花灯高挂,照的帝都内竟是一片灯火通明的景象。 “市井繁华,百姓安居,天下清河,此乃陛下之功,社稷之幸也。”苏望连忙出来恭维道。 赫连衍明显十分受用,抚着胡须笑道:“哪里是朕一个人的功劳,离不开诸卿的辅佐才是。” “底下那可也是花灯?朕竟从未见过?”赫连衍瞧见十字街口,竟有一晶莹剔透的巨型莲花伫立,内芯有灯火,转动间竟是一片琉璃之色。 祁国公慕绍上前拱了拱手道:“回陛下,这是微臣专门命人从西境燕山峡谷内带来的巨冰,将其雕琢成花灯的模样,再放以烛火,令人转动,便可以成波光琉璃之色。” “哦?”赫连衍点了点头,笑道,“如此难得,祁国公竟愿放于民间与民共赏,有心了。” “谢陛下称赞。” 顾望之不由低声喃喃道,“好漂亮,” 赫连玦在不远处侧头看向顾望之,勾唇轻笑了笑,不由动了脚步想要走近她几分,便听得空中“砰”得一声,顿时便升起了朵朵烟花。 明亮的火花升到空中,盛开成璀璨的花火,在暗夜中流光溢彩,又渐渐变成一道星光瀑布慢慢地坠落下来,变为星星点点的明珠。 花火声连绵不绝,顾望之怔怔地望着,心中也有什么跟着升腾起来,似乎被这种欢喜幸福的氛围包裹住了,让她胸腔之中溢满的不可明说的情绪。 赫连璟站在顾望之身侧,正要低头同她说些什么,便看见她疏朗浅淡的面容在灯火映照下更多了几分柔润,浅棕色的琉璃眸中映出烟火星星点点的光波,如同涟漪般浅浅荡漾开来,灼灼,透着生命的流动。 他心口一顿,紧接着不受控制一般剧烈地跳动起来,明明花火声、喧嚣声那么吵闹,可他却觉得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竟越过了一切,清晰可闻。 赫连璟缓缓伸出手心,迟疑了片刻,最终还是轻轻住了顾望之的手。 霎那,内心的躁动不安瞬间都平复了下来,从未有一瞬像此刻这般令人心安过,竟让他生出了想要永远停留在此刻的念头。 顾望之有些茫然地抬头看向赫连璟,“殿下……” 突……突然握她的手做什么? 赫连璟笑了笑,温润的眸子映着她的身影,声音如同春日里清浅流淌的溪水,“阿望,你会一直在我身边的,对吗?” 顾望之一怔,还以为是赫连璟发现了什么,难道是她私下同赫连玦有联系的事被看见了?还是他忧心自己被赫连玦拐走失踪的那段时间有所反叛? 正在她飞速思忖着该怎么回答时,赫连璟又握紧了几分手心,轻声道:“对吗?” 顾望之勾起一个明媚的笑容,看向赫连璟道:“当然了,殿下。” 赫连璟心中一软,垂眸笑了笑,低喃道:“那便好。” 顾望之正摸不着头脑呢,便觉一阵冷冽的几乎要杀人的视线向自己投来,她僵着脖子缓缓抬头,正对上赫连玦暴虐的眸子。 完了,顾望之动了动嘴唇,虽然她不知道为啥,但估计是完了。 ******** “啪!” 茶盏重重地摔在顾望之脚下,她吓得连忙跪下身子。 不是,她到底做错了什么啊?顾望之将头抵在地上,心中疑惑极了。杀人也得给个理由吧?难道是没把那幅字给他,他便生气了? “吃吃吃,顾望之你是猪吗?你一天到晚吃不饱吗?”赫连玦气得伸手便将手中的串子扔在顾望之脑袋上,“人家给你两块点心你就跟个哈巴狗一样追着跑?” 又是狗又是猪的,她不过是贪嘴吃了块糕点,至于骂的这么难听吗?顾望之咬着牙,心中愤愤道。 赫连玦想起方才赫连璟那样子,顿时气得又是一窒,对着顾望之又是一声冷笑:“看个烟花就你在哪傻乐,乐什么?什么好乐的?你也说出来让本王也乐一乐?” ???顾望之有些不可思议地抬头看了赫连玦一眼,不是,她看见烟花笑一下也不行了?这人管天管地,管人吃糕点还管人看烟花? “还有,你们看烟花便看烟花,需要把手牵到一块去吗?”赫连玦越想越气,忍不住冷笑道,“怎么要来个元宵夜会,灯下定情?” 什么夜会,什么定情?顾望之皱着眉愈发听不懂了。 哦!顾望之恍然大悟,他是怕她当真投靠太子,背叛于他!原来如此,怪不得那么生气,不行,她得赶紧表明忠心,不然这人又要找把柄捏她了。 “下官最大的把柄都握在殿下手中,又岂敢背叛殿下,”顾望之叩首道,“方才宣德楼上,我见太子或是对我起了疑心,方才有所安抚,并非有反叛之心。” 说实话,赫连玦其实也没搞明白自己究竟为何生那么大的气,听顾望之这样一说,心中也认为是自己觉得她要投靠太子生了叛心,这才动怒至此,他坐下身子缓了缓,方才冷冷道:“最好如此,若叫本王发现你生了投靠太子的反心,本王亲手杀你。” 不是,青宇都给听懵了,这两人是怎么做到明明说的不是一件事,却最终还能达到共识的? 这不是吃不吃醋的事吗?怎么扯到反不反叛上了? “过来,”赫连玦顺了气,向顾望之伸手道, 顾望之瞥了眼赫连玦,见他脸色好些了,这才小心翼翼地上前,握住他的手。 赫连玦又突然缩回手指,将她抱在怀中,拿出帕子使劲擦着她的手心,“以后不许牵太子的手。” 顾望之只觉得手心被磨得生疼,又只能咬着牙忍耐,低头应道:“不,不会了。” 赫连玦应了一声,看着顾望之,低下头亲了亲,“别人也不行。” 别人?她除了太子还能投靠谁啊?顾望之有些茫然,却还是点头应下:“知道了。” 赫连玦看着她缩在自己怀中,心口软了软,垂首吮着她的脖颈,低低道:“今晚,不许回去了。” ??? 第131章 合帖,议亲 顾望之看着一桌的八字合帖,扶着额只觉得头疼得紧。 她抬眼看了看正襟危坐的顾怀宇和王熙华,又瞧了眼正在喝茶的老太太,便知晓今天怕是很难脱身。 “我觉着长乐郡主便很好,父亲是庆国公,母亲是安阳长公主,这般显赫的家世,能瞧上我家那都是我顾家祖坟里冒青烟了。”顾怀宇见着苏柠玥的帖子便双眼放光,说实话,他是最中意这个了。 王熙华冷笑了一声道:“若真娶回来,先不等你祖坟冒不冒青烟,咱家里就得先满是硝烟了。你也不看看郡主的身份,若来了我们家,你有一百个胆子敢叫郡主早晚请安?怕是见着她腰都直不起来,以后这顾家你都的弯着腰走。” “你这是什么话,既都嫁入我家了,当是顾家妇,孝敬公婆都是应尽的本分。”顾怀宇虽面容上不悦,可经过王熙华这么一说,也确实有些发怵,以后要面对的亲家那可是安阳长公主,他还真有些…… “要我说,还是应该英国公家的杨姑娘最好,”王熙华道,“祖上又是开国辅公之首,又是昌平大长公主的后嗣,世代功勋,既沾着皇亲国戚,又不至于太高。” 顾怀宇板着脸道:“杨家是正儿八经的武将出身,那杨悦榕又爱舞刀弄枪的,我们这小宅小院里可经不起折腾。” “你这话说的,就像庆国公家不是武将出身的一般,”王熙华反驳道,“柠玥郡主能骑善马,随手拉个大弓就能将你脑袋射个窟窿。” “你这叫什么话?有你这样的你夫君说话的吗?”顾怀宇一下子便不乐意了,唰地起身恼怒道。 两人眼看着便要吵起来,顾老太太把茶盏重重一放,沉声道:“吵完了没?吵完了能不能听我这个老婆子说两句?” 两人气焰顿时消了下去,不敢出声。 顾怀宇连忙陪笑道:“母亲莫要动怒,您请说便是。” 老太太叹了口一气,这才慢慢道:“这娶妻,门第固然重要。若能对小七有所助益,自然是极好的,可却也莫要眼界太高,差距过大,必生怨怼,那这一家子,还怎么合合乐乐的处?须知家和才能万事兴。” “是,母亲教训的是。”王熙华应声,又抬头问道,“那母亲可有中意的?” 顾老太太沉思了片刻,方才又道:“尚书丞苏家,大理寺常家,翰林院郭家。这几个虽胜我顾家些许,却也是能配得上的,不至于相差过大,你们好好考虑罢。” “常家姑娘很不错,”顾怀宇称赞道,“我曾见过一面,谈吐非凡模样也好。” 王熙华瘪了瘪嘴,“主君别不是忘了,当初是何人首告,将望哥儿告进了刑部大牢里。” “唉,那都是些陈年旧事了,再说了后面不是也查明那常盛也并不知情。当初小七状告江敏一案中,人家也是出来帮小七说话了的。你……你就是妇人之心,小肚鸡肠,见识短浅。”顾怀宇摆了摆手,有些不耐烦道。 王熙华刚要出声反驳却又看了眼老太太,最终还是将讥讽的话咽了下去,只轻哼了一声道:“要我说,还是翰林院郭家好,书香门第、时代清流,那郭二姑娘我也是在家宴上瞧过一回,娴雅恬静,知书达理,是极好的。” “好了好了,”老太太无奈地出声打断道,“你们在这争了半天,也须得问问小七的意见吧?” 顾老太太看向顾望之,问道:“小七,你的意思呢?” 顾望之撑着脑袋,还是那句话:“我如今年岁还小,再过两年罢。” “小小小,还小什么小,”顾怀宇气得吹胡子瞪眼,“七月便要满二十二了,还觉得自己小,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你大哥都快出生了。” “那苏既白,沈景轩,还有太子殿下,不都大我许多,人家不还都没成亲呢吗?”顾望之辩驳道。 顾怀宇气道:“哦,那全天下不成亲的多了,你也跟着,你也不成亲?一天都是些什么歪理?” “不成亲便不成亲嘛,”顾望之被念得有些烦了,不耐道,“咱家有爵位要继承啊,非得成亲生个儿子出来?” “你,你……你这是什么话?!”顾怀宇怒道,“你还想一辈子不成亲了?” 顾望之不想同他起冲突,这样吵下去最后也是没完没了,只得深深叹了口气,好言分析道:“父亲您看,我现在还只是一个的四品侍郎,虽加封了从三品的银青光禄大夫,可到底是个散职,离当真入主中书还差着一口气呢。您看中的,又都是些名门贵女,若是依着我如今的身份求娶,那都是委屈了人家,叫人家下嫁于我。你不若再等两年,等我再爬上一阶,倒是您说娶谁,我绝无二话。” “你等的起,那姑娘们等得起吗?”顾怀宇一副‘你少拿这个唬我’的模样,摆手道,“再等下去,适龄的姑娘都许了人,还有你什么事?你今天非得给我选出来一个不可。” 完了完了,这是要赶鸭子上架啊,顾望之飞快转动脑子,正想着该用何借口逃脱,便听祁竹来禀道:“哥儿,沈大人和袁大人亲巡回来了,现下正在书房等您,说是由要事相商。” 救星来了!顾望之连忙拱手道:“祖母,父亲母亲,两位大人匆匆赶来想必是有要事,望之先告退了。” 说罢便马不停蹄地冲了出去,丝毫不理会身后的叫喊声,飞奔到了书房。 “阿轩!继鹏!我的救命恩人,你们可算来了!”顾望之见着两人,便哭丧着脸扑到他们怀中。 沈景轩眼疾手快地先行揽住顾望之,关切道:“怎么了阿望?谁欺负你了?” 袁继鹏讪讪地收回悬在半空的手,也应和道:“就是,说出来,让季阳替你出气。” “我刚从逼婚现场逃了出来,”顾望之气若游丝地倒在沈景轩怀里,“三司会审,我快喘不上气了。” 沈景轩好笑地揽着她的腰,垂眼道:“哦?都有那些大人家中递了帖子?” “英国公杨家、庆国公苏家、翰林院郭家、大理寺常家……”顾望之掰着手指有气无力地数到,说罢停了停,又哭着脸道,“可恶的是苏既白那小子,竟也递了帖子来,你不娶他家二妹妹,他便盯上我了。” “这么可恶?”沈景轩哄着她,捏了捏拳头道,“待我明日见着他非揍他一顿替你出气不可。” “呜呜……阿轩,还得是你。”顾望之将头埋在他怀里感动道,唔……好大的胸…… “唉唉唉,我说你俩,”袁继鹏气了一身鸡皮疙瘩,实在有些看不下去了,伸手拉开顾望之道,“你俩别是断袖之癖罢?我可看不得这个。” 沈景轩看着怀中的温香软玉就这般被拉走了,撅了撅嘴,忍不住一记眼刀向袁继鹏甩了过去。 顾望之喝了口茶,重新振作了精神道:“快说说,这次清丈土地,结果如何?” 第132章 六部,我要;军权,我也要 袁继鹏也正了面色,严肃道:“按照我们之前商榷的,我先行去了江州、徐州、兖州这几处礼部大员受封土地聚集的州县进行清查,果如我们所料,查出了大量的私瞒土地,偷漏田税的情况,个别竟还有巧取豪夺,抢地侵地之举。作假的账本、当地农民的口供还有土地的核算一干证据我都已经搜据全了,我担保,礼部尚书何文境,侍郎邹文寓、柴静让一干人等,都逃不掉。” “好,”顾望之一拊掌,“先来个杀鸡儆猴,我倒要看看今后那些个世家大族谁还敢在动歪心思。” “你也先别急着高兴,”袁继鹏喝了一盏茶,又道,“此次清查困难重重,这小半年来,先不说那些个地主豪绅百般刁难,便是赫连玦便遣人来刺杀了十余次,若非由季阳和太子的暗卫在,我怕早就命丧黄泉了。” 沈景轩动了动胳膊,冷笑道:“赫连玦养的人到底有几分本事,江州船上竟派了人在水底伏击,夜袭我们的船只,死伤了不少人。” “你们可有受伤?”顾望之有些着急地问道。 袁继鹏摆了摆手道:“我倒还好,不过掉进河里呛了几口水,倒是季阳,如今胸口还有一道手掌长的刀疤。” 顾望之闻言顿时红了眼眶,握住沈景轩的手道:“是我不好,明知是险境还将你往里推。” 沈景轩抬手摸了摸顾望之的头,咧嘴笑道:“我在战场上更重的伤也受过,这不算什么的。” “只不过,”沈景轩顿了顿,“前期清查时我们雷厉风行,打了个对方一个措手不及,尚能查出一些眉目,可越到后面,他们摸清了我们的手段,清查也变得愈发困难了。” 袁继鹏点了点头,“虽是如此,我同季阳也出了许多应对之法,总的来说此次清丈算是完成了。我大致对各地户籍占有土地的核定数量,优劣分等做了汇总,待各地再将详细的编制地籍及各项簿册呈报上来,一切也都有定数,剩下的便是如何推行新政了。” 清丈做完,那前期的准备工作便是打好了,难得分派定税和如何顺利推行,眼下各地已经有地主豪绅在闹动了。 顾望之思忖了半刻,又道:“土地乃国本,须循序渐进,若操之过急只怕不得长久,还易引起暴动。这样,待今年秋收过后,先选几个土地问题没那么严重的州县试行,看看情况,也给他们一些适应的时间。” 袁继鹏颔首道:“好,就依你所言。” 既已商榷得当,袁继鹏回去便拟好了折子,待次日上朝报了上去。 礼部的几个老臣和仗着恩荫为非作歹的世家都遭了殃,罢免官职的罢免官职,褫夺封号的褫夺封号,虽肃清了朝纲,却也将户部同袁继鹏一时间推到了风口浪尖上。 胡新培等人被罢免了去,赫连玦自然要找人将礼部尚书这个位置顶上,可清丈土地一事礼部重臣几乎都被拉下了马,他一时间也找不到好的人选,只得将太常寺卿施世清又提了上去。 这施世清年近古稀,不过三年便要致仕乞老,就连在太常寺也甚少操持事物了,不曾想临到头了还要被抓上去充数,任了礼部尚书一职。 经清丈土地一事,礼部如今人手紧缺,逼得施世清一把年纪了还要忙的不可开交,心中真是烦忧之际,又听闻冉仲景也在礼部任职,早在太常寺时他便对这个少年多有欣赏,便顺手提了礼部侍郎,跟在自己身侧。 蔡京将煮好的茶放在顾望之手侧,看着面前三省六部的图纸,挑了挑眉道:“如今的形势,吏部有苏既白,户部有继鹏,礼部有冉仲景,工部有望城,兵部有我。不过四年,六部之中,我们的人已占了五部,望之果真玲珑心思。” 顾望城摇了摇头道:“现下我们之中,除了继鹏兄已至尚书一职,我们众人不过侍郎,其上还有主位,不算是独揽一部大权,方才所言为之尚早。” “虽是这么说,可既白兄的爹爹乃尚书右丞,那吏部尚书池大人也素来对他礼重有加,听说吏部诸事都要问过他的意见。且礼部的施大人又年岁已高,仲景若再做些功绩,上位也是迟早的事。”蔡京说着又用手肘碰了碰顾望城的胳膊,笑眯眯道,“更何况工部并无尚书,乃是你代为统管事宜,又于尚书何异?” “既白不可不信,却也不能全信,”顾望之提了笔墨在宣纸之上写了几笔,淡淡道:“至于仲景,我们只作君子之交,所谋之事无需叫他知晓,暗中扶持便是。” 她心中到底还是对苏既白有所芥蒂的,便是连沈景轩,顾望之尚且无十足把握认为他会为了自己抛弃家族立场,毫无保留的站在她这边,更何况苏既白。 “自然,”袁继鹏点了点头道,“我等定会留心。” “北境,西境,东境,南境,禁军。”蔡京凑过去看着顾望之手下的宣纸,指着东境问道,“你将东境圈出来画了个叉是何意?难道其中也有我们的人?” 顾望之点了点头笑道:“便当作个惊喜,往后再说与你们听罢。” “若我们还要出手,现下便只剩门下省和刑部了,”袁继鹏指着图纸说道,“你准备从何处开始?” 顾望之看向刑部两字时,眸色一暗,冷声道:“若就我私心而言,自然想第一个便端掉刑部。可先前宫徽阁一事,我一发不中,如今赫连玦对我多有警觉,我若此时在动向海洲,只怕不妥。” 顾望城垂着眼睫,指尖抚了抚茶盏,分析道:“门下省严家根基深厚,素来谨慎,若想挑出错处,很难。” 岂止是难,到底是一省长官,若非是极大的罪,单是些小打小闹,根本奈何不了他们。 顾望之指尖轻点了点桌面,沉思了片刻方才道:“或者,可以先从军权上动手。” 第133章 夺权,西南边境 她伸手在图纸上轻轻一圈。 “西境?”袁继鹏有些惊讶,“你要动慕绍?” 慕家历代执掌北境,在军声望极高,绝不亚于沈家,况且这慕绍乃是赫连玦的表兄,要动他只怕比严家还要难上百倍。 “他还用我动吗?”顾望之歪着脑袋看向袁继鹏道,“慕绍驻扎北境多年,你以为是何为突然回了京?” “为何?”袁继鹏问道。 顾望之双眸含笑道:“自然是因为,眼下他控制不住西面的形势了呗。” 她也是无意间听到慕绍和赫连玦之间的谈话,这才知晓其中缘由。 “啊?”袁继鹏惊讶道,“慕家执掌西境多年,不应当啊。” “你是文臣,对这些自然不懂,”顾望之伸手对蔡京笑道,“来来来,有请我们武将世家的兵部侍郎蔡大人为诸君解惑。” 蔡京闻言,无奈地摇头笑道:“什么武将世家,不过祖上任过几个五品督卫,拿出来取笑罢了。” 虽是这般说着,却也将五国的地图铺在桌上,解释道:“如今漠北,南楚,东陵,西燕,大渝五国鼎立。而南楚国土大体呈纵势,东西有泾河自西燕穿大渝、南楚、东陵而过至东海,南北有邢江自漠北而下穿我国至南海,四周北临北漠,东接东陵,西靠大渝。其中以西境国线最长,南北绵延近两千里。” “五国地势图嘛,这个我知晓。”袁继鹏抢着说道。 蔡京看了他一眼,又道:“五国以南楚和大渝国力最盛,北境自古以来虽战事不断,也大多数输赢相当,不曾出过什么大的岔子。” “可宣皇执政后期,暴虐无道、滥杀朝臣,而后又是党争不断,连逢大灾,自陛下登基以来南楚便早已呈江河日下之势。” “大渝自然不肯放过这个机会,这十年来对北境愈发侵扰,慕绍明里暗里也吃过一些败仗了。他掌管偌大一个西境,如今也是西南西北照看不暇,此次回京是向赫连玦求援来了。” “原来如此,”袁继鹏恍然大悟道,“不过眼下武安侯愈发年迈,执掌东境也逐渐力不从心了,幸亏是那东陵地小安分,不然也又是事端。这王爷眼下还愁没人接替武安侯呢,哪里拿得出人去分管西境,难不成他要王爷亲自领兵啊。” 袁继鹏这话虽是打趣,却也让蔡京挑了挑眉道:“你别说,你还真别说。也亏得是我年长你们几岁,听过一些事迹。你可知大渝这几年明知我南楚国立渐衰,却仍不敢举大军出击,只敢小打小闹,却是为何?” “因为赫连玦。”顾望城暗了暗眼眸,低声道。虽然他十分不愿意承认,可赫连玦早年,的确是战功赫赫。 “正是!正是因为赫连玦!”蔡京一拍手,神色间还略有几分钦佩。 “啊?”袁继鹏愈发摸不着头脑了,“因为摄政王?” 蔡京虽对赫连玦为人处世颇为厌恶摒弃,可在行军打仗方面却不得不承认,他和他父皇宣帝一样,乃是千古一见的用兵奇才。 “莫约是十四年前,正逢西境之乱,大渝主帅领百万雄兵沿泾河而下,大破慕家军,一路过关斩将,直取澶州。”蔡京提起当年的场景,仍忍不住有些激动,“那时,王爷刚及弱冠,便临危受命,只率五十万兵力便一举歼灭敌军近八十万,打得他们仓皇逃窜。” “按理说,这敌人打跑了,便该班师回朝,领功受赏才是,”蔡京越讲,却越发激动起来,“可赫连玦,到底是个人物。他竟乘此一鼓作气,带着四十万残兵,一路追击,反攻大渝。你猜猜,他打到哪了?” 顾望之也是第一次听闻这些事迹,心中猛然一跳,只觉得此人竟同印象中的完全不一样了,不由开口问道:“哪里?” “越州。”蔡京激动之余,忍不住用力拍了一下桌案,“离大渝都城不过五百里的越州!那可是大渝中原地区最重要的关防!被赫连玦的残兵打过去了哈哈哈哈!” “哎,他们要打我们,结果自己被打得险些丢了都城哈哈哈哈哈!那大渝,后来只要一听到赫连玦的名字,就吓得再无将领敢带兵出征哈哈哈哈。” “蔡京,”袁继鹏神色有些复杂,“你也别……太激动罢,到底是我们的对家,你能别双眼放光地讲述他的光辉事迹吗,听着让人想高兴也高兴不起来。” “哦哦,不好意思,”蔡京立马正了神色,奋力挥了挥拳头道,“总之,我们要分权西境,一举打到赫连玦。” 袁继鹏一扶脑袋,顿时感觉先前的士气都泄了一半:“听你讲完他那些赫赫战功,我现在竟莫名有种我们这群奸佞妄臣在密谋构害民族英雄的错觉。” 蔡京也忍不住叹息,“这赫连玦是得做了多少坏事啊,才能让人忘记他原先也是个赫赫战功的大英雄,只记得他是暴虐恣睢,杀人如麻的野心家了。” “总之,”顾望之猛然起身道,甩了甩头重新振奋精神道,“慕绍管不过来便合该分出一半,西南边境,我们要定了。” “你有人选了?” 顾望之挑了挑眉,笑道:“我家沈小公爷,如何?” “妙。”三人竖拇指。 第134章 利用,真心 “事情大致就是这样了,”顾望之说道,“西境之地慕绍自顾不暇,我们自然要借此机会从中分权。” “唔……”沈景轩咬着指甲盖,似乎有些为难道,“你要我行军打仗,我自然没有二话,可是要叫我谋略这些事,我就……” “哎呀你这个笨蛋,”顾望之恨铁不成钢地捏了着沈景轩的脸颊咬牙道,“你能不能不要光长个子不长心眼啊!” 个子一米九,心眼还没十公分。 “呜……”沈景轩委屈巴巴地揉着脸蛋,“那你要我怎么办嘛,我便是有心出兵也得师出有名吧,那大渝不发兵,我还能无凭无据地打过去不成。” “谁说大渝不出兵?”顾望之又捏了捏沈景轩的脸颊,“虽未大举行兵来犯,可也小打小闹也明里暗里有过好几回了。” 沈景轩仔细想了想,好像是有过些风声,不过都被慕绍压了下来,他也不甚清楚,顾望之又是怎么知晓的。 沈景轩挠了挠头,又道:“大渝多是侵袭我西北边境,借泾河优势顺流而下攻之,可慕绍的军队大部分也都驻扎在西北边境,便是大渝出兵小打小闹,他也就自行解决了,有我什么事啊?” 有赫连玦在,想大渝也不会再大肆行军攻打,虽如今慕绍输多赢少,可到底不影响大局,哪里轮得到他去掺和一脚。 “慕绍在西北有兵,可若大渝去打西南呢?”顾望之眨了眨眼睛,问道。 “西南?”沈景轩神色复杂道,“西北有泾河优势,地形平坦,他们的军队既可走水路顺流而下,又可走陆路行军。反而是西南地区多山岭叠嶂,湿热蜿蜒,大渝傻才会去打西南吧?” 这也是慕绍鲜少在西南驻兵的原因。 顾望之思忖了片刻,又道:“你是不是收买了一些大渝安插在南楚的探子。” 沈景轩点头:“是有一些。” “可让他们放消息回去,如今南楚兵力衰微,慕绍在西北战事吃紧,无暇自顾,西南可攻。”顾望之说道。“届时你从南境带兵围剿大渝,可借机掌控西南。” 沈景轩闻言,看着顾望之笑道:“你倒是信我,万一我打不过大渝呢?” 顾望之眨了眨眼:“你在南境作战颇有经验,西南地势与南境相仿,你怎会不敌?” 如今南楚可叫得出名头的将领也没几个了,若沈景轩都不行,那别打了,南楚也该亡了。 “这倒是,”沈景轩显然对自己也颇有自信,可随即又道:“但西南到底地势不利,大渝未必会全信,当真于西南起兵。” 顾望之眨了眨眼,托着脑袋望着沈景轩道:“这就要看你沈小公爷的本事啦。找一条易攻难守的路放消息给他们也好,激将法也罢,阿轩,你总会有办法的吧?” 好可爱,沈景轩捧住顾望之的脸便狠狠吧唧了一口,呲着明晃晃的大白牙笑道,“行吧,你说我有办法,我便有办法。你指的路,刀山火海我也敢走一遭,区区一个大渝算什么。” 顾望之摸了摸自己的脸蛋,抬眼对上少年眼底清澈的爱意,不由喃喃道:“阿轩,你……你不要这样信我。万一,我是在利用你呢……” 沈景轩咧着嘴笑道:“你怎么会利用我呢?我的阿望,是在替我谋划前程,好叫我得了功名能长长久久地陪伴在她身边。” 不是的,顾望之心中一窒,愧疚的情绪几乎要将她淹没,若当真爱意彻骨,又怎会舍得让他去战场上厮杀搏命?她就是利用他啊,就是利用他夺权,利用他对付赫连玦,她明明……明明就是在利用他…… “若你真要利用我,我也愿意,”沈景轩眨了眨眼,亮亮的眼眸直勾勾地看着面前心仪之人,“只要你开心,做什么我都心甘情愿。” “你……”顾望之被他看得一怔,一下便红了眼眶,连忙伸手捂住他的眼睛,只觉得自己满心谋算,到头来只会污了少年澄澈的爱意,“你知道的,我同你说过的,我给不了你你要的……你为何还……” 她明明说过那么多次狠绝的话,她明明说了那么多次不爱他,可即便被一次次地推开,为什么他还能每次都怀揣着最干净执着的爱意,不断将心捧到她面前来。 “因为阿望是最好的,”沈景轩道,“她值得这全天下最好的爱。” 顾望之忍不住落下一滴滚烫的泪珠,灼烧着砸在自己的手背上,“沈景轩,你怎么那么笨啊……” “郎君,郎君不好了。”锦瑟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见着沈景轩在,连忙停了下来,一时有些踌躇,不知该说不该说。 顾望之连忙松开沈景轩,拂去眼角的泪水问道:“发生了何事?这般着急?” 锦瑟红着眼眶急忙道:“瑶姑娘,她……她难产了。” “什么?”顾望之心中猛然一跳。 “瑶姑娘同许郎君拌了口角,便回门在娘家多住了几日。今日许郎君来接瑶姑娘回府,两人在侯府门口又拉扯起来,许郎君失手间推了瑶姑娘一把,现下……现下……”锦瑟哽咽着,不敢将话说下去。 顾望之闻言,呼吸都窒了窒,顷刻便要往出冲,却又被沈景轩一把拉住了身子,“阿望你先莫急。你同阿瑶之间的事本就在外头传的不甚好听,是临她产子,你若再急冲冲地跑去了,旁人该如何想?她往后还要不要名声了?” 顾望之顿时停了脚步,她紧紧抓着沈景轩的胳膊急得快要哭了出来,“可……可我总不能在这坐以待毙吧,阿轩你知道的,我阿姊便是……便是这么没的,我不能再眼睁睁看着阿瑶她……” “郎君莫急,四姑娘听了消息,一早便赶去了,”锦瑟见状忙道。 “可是在侯府?瑾禾是否也在?”顾望之着急道。 “在侯府,刘郎君自然也是在的。”锦瑟答道。 “既如此,我便是看瑾禾的,”顾望之挣脱开沈景轩的手,“我同他叙事,碰巧撞见方家姑娘产子,又于她名声何干?” 顾望之说罢,便叫祁竹套了马车,急匆匆地向侯府赶去。沈景轩怕她关心则乱,失了什么分寸,也连忙追了上去。 第135章 难产,合离 待她到时,院里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便已叫她站不住脚,再一进去,便见那些丫鬟婆子,一盆盆的血水不住往外端着。 顾望之只觉得浑身虚浮,脚下一软便直直跌落下去。 “阿望!”沈景轩眼疾手快地扶住她的身子。 刘瑾禾见着她来了,红着眼眶上前扶住她哽咽道:“望之……” 顾望之嗫嚅着嘴唇,声音止不住地发颤:“怎……怎么样了,阿瑶……阿瑶她怎么样了?” 刘瑾禾无力地摇了摇头:“稳婆说她身子本就虚浮,脉象不稳,又被迫早产,怕是……” “不,不会……”顾望之闻言整个人顿时激动起来,一把拂开二人,直直便要冲上前去。 许铭卿见顾望之来了,原本跪在地上的身子立马站了起来,他猩红着双眼,一把扯住顾望之的领子,吼道:“顾望之,你还敢来!你还有脸来!若不是因为你……若不是因为你!我和阿瑶何至于此!” “砰!”顾望之猛然挥拳将许铭卿打倒在地,怒极攻心道,“许铭卿!你欺辱她至此、害的她命悬一线,你如今还有脸怪我。敢做不敢当,你到底还是不是个男人!” “我不是男人?”许铭卿长也是怒极,胡乱摸了一把嘴角的血迹便也一拳向顾望之打去,咆哮道:“你有胆子做,没胆子认,你便是个男人了吗?” 顾望之是怒极了的,只觉得比当日春日宴见阿瑶受辱更气上百倍,她立马从地上爬起来与许铭卿扭打成一团,“我顾望之自始至终问心无愧,你自个儿鼠肚鸡肠害了阿瑶你还敢怪我!许铭卿你个孬种!” “住手!”方骁猛然呵斥道,“瑶丫头如今在里面生死一线,你们二人还在外面打得不成样子,你们是想气死我老头子吗!” 两人被刘瑾禾生生拉开,各立一边。 顾望之收了脾气,抽了抽鼻子,垂泪着看向屋子,“是望之错了,我只想阿瑶好好的,剩下的便都不重要了。” 许铭卿冷笑一声,看着顾望之愈想愈气,一时间讥讽之意又冲昏了头脑,几乎是不经脑子便脱口而出道:“阿瑶生产你急着成这个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孩子是你同…” “啪!”许铭卿话还不曾落地,方骁便一巴掌狠狠扇了上来。 他是怒极了的,这一巴掌用了十成的力,顿时便打得许铭卿倒在地上,鼻子和口齿间皆是一股冲天的血腥味。 “你若再多说一句便给我滚出侯府!”方骁几乎是用全身力气控制着自己说完这番话,脸上肌肉几近扭曲,厉声怒吼道:“你以为我孙女是因为谁成了如今这般样子!你以为我阿瑶求着嫁给你?你以为我勇毅侯府无人了,竟任由你欺辱至此?!” “我……”许铭卿喃喃张了张嘴,他其实在开口的瞬间便后悔了,阿瑶在里头危在旦夕,他怎可说这样杀人诛心的腌臜话羞辱于她。 “侯爷!”那杨嬷嬷红着眼睛跌跌撞撞地冲了出来,“孩子……孩子没保住,咽气了!” 生得时间太久了,孩子又是脚先出来的,脑袋卡在里面,生出来便已经是个死胎了。 方老侯爷闻言,猛然后退了几步,若不是一旁刘瑾禾搀着,只怕此时早已跌倒在地。 “那阿瑶呢!那阿瑶可还好?”顾望之顾不得孩子,她只一把上前抓住杨嬷嬷的手臂,着急问着方云瑶的情况。 杨嬷嬷红着眼哭道:“姑娘的命算是保住了,可失血太多,又伤了根基,以后怕是……怕是不能再生育了。” 方老侯爷大悲,终于忍不住痛哭道:“上天不公!上天不公啊!我究竟做错了什么,竟让我失了爱子爱媳后,又要绝我孙女的后路!” “祖父……”许铭卿颤颤巍巍地上前,早已哭得涕泗横流,“我,我不介意……” 他不介意阿瑶无法生子,他也不介意阿瑶同顾望之之间的种种了,他只要阿瑶好好活着,往后他定好好待她,绝不再让她受一丝委屈。 “你滚!”方骁猛然挥手,指着门外道:“你给我滚出方家,从今往后,我们两家再无任何瓜葛!” “祖父!您这话是何意?您……您要阿瑶同我和离?”许铭卿不可置信地看着方骁道。 “三日之后,和离书我自会遣人送到许家。”方骁拂手,背过身去不再看他半眼。 “不!我不和离!”许铭卿摇头疯了似地冲上前跪在方骁脚下,哭着磕头道,“祖父求您了,我发誓,我发誓我今后一定会好好待阿瑶的,我绝不会再让她受一丝委屈,您再信我一回,求求您了,您再信我一回罢。” 方骁痛心疾首,咬牙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你害瑶丫头至此,早已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许铭卿见方骁是下定了决心的,猩红着双眼咬牙道:“不,我不会签的,我绝不会签和离书。” “你不签?”方骁抬脚便往许铭卿胸口踹去,厉声:“你不签老夫便亲自参本状告陛下,闹得文德殿上去!侯府门口,众目睽睽之下,多少双眼睛亲眼看着你推了瑶儿,我且告诉你,你若不签非但保不住这纸婚约,便是连你脑袋上这顶乌纱帽,你也保它不住!” 许铭卿捂住胸口,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趁着众人不备,猛然便要向里屋冲去。 “阿瑶!你见见我!求你见见我!”许铭卿几声叫的荡气回肠,隔着幕帘还未见着方云瑶人,便被众人摁了下来。 “是我错了,是我对不起你,”许铭卿奋力挣扎着,七尺的男儿,此刻跪在地上,泣不成声道:“我以性命起誓,从今往后绝不负你。求你,求你跟我回家,我们回家好不好,阿瑶?” 方云瑶眼角缓缓落下一滴泪,她早就万念俱灰,如今心中,便是连恨他怨他的力气都没了,罢了,罢了,就算作他们二人之间没有缘分罢。 “你走吧,”方云瑶哑着嗓子,仿佛全身力气都被抽干了一般,“这些年,彼此折磨得够多了,铭卿,我累了,你放过我罢。” “是我错了,”许铭卿泣声道,“我求求你,别不要我,好不好?” 时至今日,什么顾望之,什么私情,他都不在乎了,他只要他的阿瑶回到他身边,他们二人,还同从前一样,还同从前一样…… 方云瑶别过身去,垂下一滴泪道:“我同你,死生不复相见。” “死生不复相见……”许铭卿一怔,整个人像是瞬间垮了下来,眸中失去色彩,只空洞着,嗫嚅着嘴唇喃喃重复道。 他的阿瑶,终究是不爱他了。 一切都晚了,都晚了…… 许铭卿颤着手,小心翼翼地从怀中掏出一方帕子,托着摇摇欲坠的身躯和惨败如纸的面容,再开口,却发现自己的嗓音变得干瘪发乏力,极其生涩:“阿瑶,那日春波湖上,我以行草为你写了首《杨柳枝词》,你绣于帕上。玲珑骰子,相思红豆,我那时以为,我们能执手相伴一生。” “我爱你是真,便是到了今日也未曾变过。”许铭卿低声泣道,语气中带着希冀与恳求,“你,你可信我……” 方云瑶有些默了半晌,方才哑声道:“你走罢。” “阿瑶,你可信我!”许铭卿爬着身子向前,紧紧拽着幕帘,哭道。 “祖父!让他走!”方云瑶用了最后一丝力气喊道。 “时至今日,你再说这些又有何用!”方骁怒道,一把抓住许铭卿便往外拖去。 “阿瑶!你可信我……”呼喊之声渐不可闻。 方云瑶猛地剧烈咳嗽着,顾望之闻声心中一慌,便抬脚想要进去瞧她,可终究是怕误了她的名声,又停住踌躇了半晌,不敢上前。 “阿望……”方云瑶颤声道,“你进来罢。” 方骁一惊,连忙道:“瑶儿,小七是外男,他不便……” “祖父,”方云瑶又咳了几声,强撑着力气说道,“屋里都收拾干净了,叫她进来吧。” 顾望之抬眼看了方老侯爷一眼,见他侧过身子并未多言,便快步走了进去。 瞧见方云瑶苍白如纸的面色,顿时便忍不住眼泪直直砸了下来,伸手握住她的手哭道:“阿瑶……” 方云瑶看见她脸上青紫的伤痕,颤着手摸了摸,苦笑道:“是我连累你了,凭白卷入这场无端的祸事。” “不,是我……是我的过错,”顾望之紧握住方云瑶的手,将她的手心贴在自己面容上,哭道,“是我连累了你的名声,你怪我罢。” 她自责,悔恨,更多的却是无力,只能埋首痛哭道:“那日,我眼睁睁地瞧见二姐姐殒在我面前,却什么都不做了,我好害怕,我好害怕你也……” “阿望……”方云瑶落泪道,“我从未怪过你,到底是我同他之间没有缘分罢了。” 顾望之几乎是哭得喘不上气来,她抽着鼻子,哽咽道:“不,我不要再这般了,我不要护不住二姐姐、护不住四姐姐,如今连你也护不住。如此,我要这功名作什么,我这些谋划又究竟是为了什么!” 她卑微、匍匐、承颜侯色,任人错边揉捏,她受尽屈辱甚至被迫承欢他人身下,可做了那么多,到头来一个想保护的人都没保护住!那她做这些又到底是为了什么! “至少,至少有一个人过得好些罢,”顾望之抽噎着低喃,“至少我们之中,总该有一人能过得好些吧……” 方云瑶胸口一窒,只觉得大悲。 是啊,到头来,她们之间,竟连一个过得好些的都没有…… “阿瑶,”顾望之抬头看着方云瑶,神色几乎从未有像如今这般坚定,她直直地凝视着面前之人,仿佛要将她刻入眼底,“你嫁给我吧。” 方云瑶猛然一怔,嗫嚅着嘴唇道:“阿望,你……” “从今以后,我每往高处走一步,便要你尊贵一分,我要居临天下,做九锡之臣,为你请封诰命,为你开立学堂,为你着书论史,我要让你所愿所想皆为真,所求所念都得尝。我要你,做全天下最自由的女娘。” 第136章 分权南境 方云瑶同许铭卿终究还是和离了。 此事是许铭卿有错在先,许家清流世家最好面子,许文哲不愿将事情闹大便逼着许铭卿签了和离书,又将方云瑶的嫁妆呈双倍尽数推还,只道是他们教子无方,坏了这段好姻缘,万望老侯爷见谅。 虽是和离了,可方云瑶也未应下顾望之的求亲。顾望之知晓她还需要时间缓缓,也不曾多言,只说若是想好了在同她说便是,她等得起。 期间顾怀宇同王熙华也曾多次来同她说婚娶之事,她实在不堪其扰直言自己已有中意之人,便是方家云瑶,此生非她不娶。 顾怀宇气得一口老血差点呕了出来,自己挑挑选选,为了他的婚事上下操劳,到头来他顾家嫡子竟放着那些名门贵女不要,却要娶个下堂妇过门。 顾望之是铁了心了,任得谁说也不听,同顾怀宇大吵了一场,便摔门而去,气得顾怀宇在床上卧了三日,还是顾云蔓来宽慰了一番,只道再多给七弟弟一些时日,待两人都冷静下来了再议不迟。 顾怀宇虽应了,却也放下狠话,若顾望之非要娶她,那便当没他这个父亲,从此也不再是顾家子弟。 “呵,不再是顾家子弟,”顾望之听了顾望城的转述,不由冷笑一声,“他能舍得下我,还能舍得下我带给顾家的荣光不成?” 这些年他能在朝堂上顺风顺水,哪一项不是因着背后有她这个做中书侍郎的儿子? “只是……”顾望城踌躇了片刻,方才道,“你是当真要娶方云瑶吗?” 顾望之见他神色,不由皱眉道:“连你也这么说?你也觉得阿瑶她是合离过的,便不配作的我正妻?” “并非!顾望城急忙道,“我只是觉得,你居中书侍郎之位已久,仕途之上有所阻滞,我以为你会娶一个对你在朝堂上更有助益的。” “阿城,你可有珍视之人?”顾望之替他斟了一盏茶,垂眼问道。 顾望城点了点头:“自然有,祖母同你,都是我最珍视之人。” 顾望之覆上他的手背道:“那若是我也是女子呢?我若也同阿瑶一般,所许并非良人,又痛失爱子,或者更糟糕,甚至是被一纸休书休回了家,你当如何?你可会嫌弃我?” “我怎会嫌弃你!所遇不淑同你有何干系?”顾望城激动道,“若真如此,我定是拼了性命也要为你寻个公道。” “是了,那便请你以这份心,同看待天下所有遭遇不公的女子。”顾望之颔首道。 “我等身是男儿,虽对于女子被囿于内宅中的不幸做不到真正的感同身受,可若是就此冷眼旁观,待有朝一日你所珍视之人也遭遇了相同之事,这个时代又会给予她们同样的公平吗?” 她伸手点了点顾望城的心口:“你要改变的,是这里。” “不论是你,蔡京还是子瑜,我希望能同我携手并进之人,不仅仅只是政见相投,”顾望之抬眸看向顾望城,轻声道,“为众生皆求个公道,不论男女,不分贵贱。阿城,你能做到吗?” “阿望……”顾望城眼眶微红,原来她的胸怀和眼界,早就超出了他许多,“从前我想追随太子,心中认为他才是大统正道,可自安定桥一案后,我却发现这世间种种皆不像表面所见那般简单。” 顾望城最开始入仕,一心想要匡扶正统,清除奸佞,可工部一事,他同顾望之顺藤摸瓜查出许多江敏旧账,竟发现桩桩件件都同赫连璟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欺上瞒下,官官勾连,朝堂本象如此, “大道从不在人,而在心。“ —————— “朝中有些事耽误了时间,故而来得有些晚了。”袁继鹏拂了拂身上的露气,坐下身子接过顾望之递来的热茶,捂在手心,“要入秋了,天气竟比前几日又冷了几分。” “蔡京怎得没来?”顾望之向外头望了望,不见他身影,方才问道。 袁继鹏喝下茶水,摆手道:“如今西南要起战事了,兵部现下忙得不可开交,他抽不出空来。” “果真如此?”顾望之眨了眨眼。 袁继鹏将身子凑近了几分,低声道:“一切皆依你谋划,大渝得知慕绍回京西境无主帅坐镇,虽碍于赫连玦的威名和西北驻守的百万雄兵不敢冒进,可却另从西南找了个易攻难守的路子,如今已经大渝的军队已在西南边境驻扎,多有侵犯之举。西南虽有慕绍的嫡次子慕安守着,可到底是欠些火候,一时乱了分寸,连打了两场败仗。沈小公爷这两月本就在南境巡营,得闻此讯立马带兵赶去了,不出三日便能与之交战。” 顾望之点了点头,“若此战顺利,西南可收。” 路她铺好了,剩下的便看阿轩的了。 “你土改新政的法子呢?推行的如何了?”顾望城问道。 袁继鹏面露喜色,“依着我们先前的计划,先在泾河以北的几个州县施行了,如今颇有成效。虽偶生怨怼,有过地主豪绅闹事,但很所幸不多,很快便被镇压了下去。这几个州县比起南面来土地问题并不十分严重,我令手下官员行事强硬些也好杀鸡儆猴,南面得了风声,想来会忌惮几分。” “嗯,若想变革之法持续下去,首先要得民心。百姓见着此举于他们有利,自然会鼎力支持,你要多加造势宣传才是。”顾望之顿了顿又道,“到了南面地主豪绅势力重大,若强行镇压反生暴动,你须刚柔并济,拉拢一半打压一半,怀柔为上。” “是了,我也正有此意。”袁继鹏颔首道,“届时我想再亲巡一趟。” “也好,此前你须多在户部培养些得力之人,代理事宜,”顾望之点说罢,又转头看向顾望城道。“土地制度若是解决了,接下来便是生产问题了,” 南楚南北有泾河,东西有邢河,河道众多,水患水利一向是个大问题。 顾望之见状,连忙上前道:“这几月我与工部同僚曾将南楚的河道图全部梳理了一遍,对水利营造、河道疏通和水患处理皆做了详尽的分析处理,如今已拟成《十表书》上奏天听,待批示一下,门下盖了章子便可下发全国实施整顿。” “你对水利、敕造之事甚为精通,我自然是放心的,”顾望之道,“只是湖州地处两河交接,水患频发,你须多关注些,必要的话,也可亲巡督办。” 顾望城点了点头道:“你放心,我定会将此事办的妥当。” 顾望之问完了方才靠在椅子上长舒一口气,如释重负道:“这才只是开始,便叫我们一个个都忙的不可开交,往后还不知要如何呢。” 袁继鹏笑着拍了拍顾望之的肩头道:“我这人天生劳碌命,闲不下来,我还等着你日后给我多寻些事做呢,你可别先累瘫了。” “子瑜啊子瑜,快把你那使不完的牛劲分我点吧,”顾望之瘫在桌子上无力道,“待会我可还有一场硬仗要打呢。” “哦?”袁继鹏有些好奇道,“什么硬仗?” 顾望之生无可恋地扭头看了袁继鹏一眼,无奈道:“你觉得西境被分了权,最恼的是谁?” “赫连玦。” “他若恼了,第一个找谁当出气筒?” “嗯……”袁继鹏抿了抿,颇为怜悯地摸了摸顾望之的脑袋,“记得活着回来见我们。” 第137章 是顾清柠,还是顾望之 “叫你那个没用的蠢儿子立刻从西南滚回来!”赫连玦冷笑着将茶盏狠狠砸在了慕绍的额间,滚烫的茶水霎时间便淋了他一身。 顾望之在屏风后面忍不住狠狠打了个冷颤,这人动不动就爱拿东西砸人的毛病是逮谁面前都这样啊。 这慕绍好歹是他的表兄,按年岁来说更是大了他近十岁,竟也是这般动辄打骂。 慕绍虽在外恣睢豪横,可如今在赫连玦面前却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连忙叩首道:“是小儿蠢钝,王爷莫动怒。” 其实他早年也是横的,但下场太可怕,他至今想起来都心有余悸,故而看见赫连玦便怕的紧。 “这仗若是叫沈景轩打赢了,西南的兵权,你便再别想要回来了。”赫连玦沉着眸色,冷声道。 朝中折了几个大员于他而言并不要紧,要紧的唯有兵权。 西南便是再小,可总归有二十万兵力。 慕绍脑子一动,一计顿时涌上心头,他连忙上前几步,低声道:“那若是咱们叫沈小公爷打不赢这仗……” 顾望之闻言顿时心中一跳,不由咬紧了牙关,这老东西,不会要为了西南的兵权要干此等通敌叛国之行吧。 “我当你儿子为何如此蠢笨,原是有你这个蠢猪一样的父亲。”赫连玦睥睨着下方的慕绍,语气间尽是不屑和轻蔑。 “若是脑子不成了便用长矛戳了自挂于边关城头,莫要顶着在此处自作聪明脏了本王的眼。” 好……好犀利的言辞。顾望之紧紧咬着下唇,才克制自己不要笑出声来。 “你且记住,本王便是要杀沈景轩,不论多阴毒的法子,也合该在朝堂之上,”赫连玦十指交迭,淡淡瞥了慕绍一眼,“而不是在战场上背刺主帅。” 赫连玦是武将出身,曾以一己之力救南楚于水火,便是听着他的名字,都足以叫大渝闻之二十年不敢对南楚再生大举侵犯之心。 便是他在朝堂之上如何玩弄手段,阴狠暴虐,都绝不会在行军打仗此等家国大事上将矛头对向自己人。 顾望之一怔,心中不由一动,这人怎么…… “是是,”慕绍连忙陪笑,转而又迟疑道,“那西南一事……” 赫连玦揉了揉眉心,不耐道:“此事本王自会另想法子,现下你赶紧给本王滚回西境去,莫要再让西北出了岔子。” 慕绍那个嫡长子慕华跟慕安是一母同胞的蠢猪,独在西北他实在放心不下。 慕绍连诺了两声,便赶忙退了出去,不敢再多留半刻。 “滚出来,”赫连玦心情不好,对顾望之自然也没好话。 顾望之连忙从屏风后低着身子跪到赫连玦面前,怯怯道:“殿下恕罪,臣……臣实在不懂行军之事,只怕……” 总之先认错,先撇关系。 “本王没叫你出主意,”赫连玦皱了皱眉头,颇为嫌弃地看着顾望之道,“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能懂什么兵家之事,撑破脑袋也就能想个种种树的法子了。” 倒也不是他瞧不上顾望之那个叫什么‘寓国防于绿化’的策略,只是在绝对的势力和军事谋划面前,这些也不过是下策。 “殿下教训的是,”顾望之垂着脑袋。 赫连玦其实也没说错,她对行军打仗之事却是一窍不通,故而在西南一事上她也只能动动心眼子谋划一下。 至于要怎么诱敌深入,如何行军取胜,那都是沈景轩的事了。 赫连玦倚着贵妃椅,长睫微垂道:“如今朝堂渐起变法之风,你怎么看?” 顾望之一顿,抬眼悄悄看了看赫连玦的脸色,见他始终一副淡然的神色,心下拿不住他的喜恶,一时间也不敢多言,便思忖得久了些。 “本王问你话呢,”赫连玦不耐道,“哑巴了?” 顾望之见状连忙道:“回……回王爷的话,工部那些法子事关水利敕造,都是利于民生百态的,臣,臣觉得,并无不可。” “工部?本王没问工部,”赫连玦皱眉,工部之事他素来不放在心上,修了便修了,不修便不修,于他何干,“本王问的是户部。” “户部……”顾望之有些为难,“户部整顿土地一事害殿下失了礼部一众心腹,属实可恶。可,而后又见他们对太子的人也同样肃清整顿,并未有徇私放过之举,便知并非是为着党争有意针对于殿下,或许当真只是想做出些功绩来造福百姓,也未可知。” 赫连玦垂了垂眸子,“话虽如此,可这几年来,细数六部,本王同太子虽然都失羽翼,却凭白多出些两面不沾之人上位,倒是有些奇怪。” !顾望之猛然一惊,赫连玦到底是赫连玦,竟警觉得如此之快。 “自先皇后期大肆杀戮朝臣以来,三省六部官职本就空缺许多,又经您同太子相争,折了些人下去,新贵涌现自然也是常事。殿下花些心思,从这届的进士中才捡些可用之人再培养便是了。”顾望之俯首谆谆道。 “嗯……”赫连玦摩挲着腰间的琉璃石,略略思忖着。 “殿下腰间琉璃石的倒是十分别致,”顾望之连忙转移话题道。 赫连玦一顿,盯着顾望之,淡淡开口道:“这似乎是你第二次夸这颗石头好看了。” “是……是吗?”顾望之扯着嘴角笑道。 “上一次是殿试将际之时,本王令流鹰将你从巷子里掳了回来。”赫连玦道,“那时你便曾说过这颗琉璃石甚是好看。” “这么说来,你的眼睛似乎跟这块石头有几分相似,本王好像在哪里见过。”赫连玦轻皱着眉头,盯顾望之细细看了片刻。 ”赫连玦越看越觉得不对劲,脑中似乎又个什么身影,却又不十分清晰。 “你过来。” 不……不要吧,顾望之跪在地上,将头死死埋下,动也不敢动半分。 “是你自己过来,还是本王动手请你过来?”赫连玦耐心当真不算好,能让他把话重复第二遍还完好无损站在这的,怕是也只有顾望之一个人了。 顾望之起了身子,颤颤巍巍地走到赫连玦身边。 赫连玦将人一把拉进自己怀中,一把捂住她的口鼻,叫她动弹不得。 顾望之瞪大了眼睛,只觉得呼吸越发困难,抓着赫连玦的手奋力想要挣扎。 “呵,本王倒说瞧着在哪见过,”赫连玦看着直露出一双琉璃眼眸的顾望之,顿时了然似地轻笑一声。 随即解了她的冠发,三千青丝倾泻而下,他眼眸带着些许漫不经心的阴薄,缓缓俯身在她耳侧道,“原来,你叫清柠啊。” 顾望之一窒,几乎是连挣扎都忘了,全身血液仿佛开始逐渐倒流,他……他想起来了,他都想起来了。 赫连玦骤然松开顾望之的口鼻,环着她的腰将她往上提了提,似笑非笑地瞧着她道:“宫徽阁骗本王,可还好玩?” “我……我不是,”顾望之刚想开口辩解,可当日险些被挖了双眸之景顿时浮现在眼前,喉间一窒,竟说不出话来。 赫连玦瞧着她,莫名心中一紧,不由自主地动了动喉结,指尖抚了抚她的面容,淡淡开口道:“这般紧张做什么,本王说了要将你怎么样吗?” 顾望之抿唇,低垂着脑袋不发一言。 此刻多说多错,不若不言。 赫连玦垂眼瞧着她,低低笑了一声,只当她果真是被沅芷一事吓坏了的,抚着她的长发道:“你害本王丢了个郴州,总得拿些什么来还吧?” 顾望之抬眼着向赫连玦道:“什么……” 赫连玦俯身,在她唇上细细吻了一番,捏着她腰间的软肉道:“给本王绣一个帕子。” 绣帕子?顾望之一愣,她哪里会什么女工? “怎么?”赫连玦眯了眯眸子,有些不悦道,“你不愿意?” “不是不愿意,”顾望之有些不自在地动了动身子,“殿下忘了……我是作男儿养大的,并不会女工。” “学便是了,”赫连玦只觉得莫名有些燥热,抱着顾望之便往内室走去,“给你一个月时间,届时将东西给本王带来。” 顾望之被他放在软榻之上,虽表面再装的柔顺乖巧,可身体的厌恶却先她脑子一步,不住往后退缩着。 赫连玦一把握住她的纤细的脚踝,捏着她的腿将人拖到自己身下,刚要俯身压上去,突然便又顿了顿道:“你当日在宫徽阁,可同陈数……” 能从陈数怀中将钥匙顺了出来,必然是使了些手段的。 赫连玦眼眸一沉,若是陈数碰了她,他定要把那老东西的子孙根剁下来喂狗。 “并未!”顾望之一惊,扭过头故作羞怯道,“我同他酒里下了药,还揍了他一顿,并未被他轻薄。” “嗯,”赫连玦亲着她的脖颈应了一声,又继而捏了她的下巴,盯着顾望之道,“你那日着了女装,沈景轩他们是否瞧出了些什么?” “不曾,”顾望之连忙摇了摇头道,“他们知我长得阴柔些,加上那日蒙了面纱,未见我全脸,并无多想。” 赫连玦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伸手向顾望之腰间拂去,故意轻喘着低声唤道,“清柠……” 顾望之顿时一颤,浑身抖得厉害。 “你似乎对这个名字很在意,”赫连玦吻着她的背脊,在她耳后低笑了一声。 他抱着顾望之起了身,将她放在自己怀中,“就像现在,你的反应,很好……” “我很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