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世异人图之风动神州》 第一卷《长安会》楔子 :虎狼 所守或匪亲, 化为狼与豺, 朝避猛虎, 夕避长蛇。 磨牙吮血, 杀人如麻。 ——唐.李白.《蜀道难》部分 —————————————————————————————— 冰凉的水从喷头中涌出,洒在男人强壮的身体上。水流沿着清晰的肌肉线条不停淌落地面,却浇不熄他心中邪火。 太阳刚刚落山不久,这头野兽已经急不可耐! ~~~ 挂着一身水珠,却不肯去擦拭,凶兽般的男人冲出洗澡间。客厅里还有个面孔阴郁的汉子正斜倚在沙发上抽烟。 “老四,师父说我们还要在这里待多久?” 抽烟的汉子弹了弹烟灰,答道:“待到实在待不下去呗。就这么灰头土脸去南边见“飞刀会”那帮家伙,师父面子上挂不住。” 刚冲了凉的男人运转气功,浑身上下顿时如滴血般变得一片殷红。水汽蒸腾,他的皮肤表面也在顷刻间干燥。 “看到没?我最近功夫修为涨进了不少,证道在即!再打几回羊子,没准就能赶上老二那个死鬼。” 老四恨恨地道:“三哥,师父说我们已经被盯上了。让咱们平日里都小心一点,这里管事的可不是个善茬子……” “废话!哪里管事的都不好惹!随便他是谁,难道还能比姓马的那个老东西更难缠?”老三面露狰狞,眼窝里燃烧起熊熊欲火。 “老马那个大闺女,可真够辣的!总有一天让她落在我手里……” 扔掉烟头,老四舔了舔嘴唇,干笑一声:“红娘子嘛……要真有那么一天,你还争得过小五?不过现在说什么都是瞎扯,我们一时半会回不去东北了。” 一想到那个红裙飘旋的身影,老三再也按耐不住心头邪火:“走!咱俩出去转转。” 老四迟疑道:“这才什么时辰?师父说了,最近要收敛着点……” “咱们今天往远处去。碰上不开眼撞见的,左右不过多打几条羊子,把手脚弄干净就是!” 说话间,老三已然穿戴整齐。随即取出一根二尺有余、黝黑暗沉的精钢棍棒,藏入袖间。 想起杀戮时血气贯体的快感,老四又舔了舔嘴唇,不再出声反驳。 ~~~ 夜幕低垂,星斗稀疏。从一栋只有寥寥几个窗户发出光亮的破旧公寓楼里,窜出了两条黑影。 天上的星光照映在他们身上,如同落入无底黑洞,再也反射不出任何光芒…… 第一章 夜走 十步杀一人, 千里不留行。 事了拂衣去, 紧藏身与名。 ——唐.李白.《侠客行》.部分 —————————————————————————————— 夜还不算太深,却黑的古怪。 芒种节气将近。正值初夏时分,昼长宵短。 今晚虽说天边挂月,可在这庞然巨兽般城市的东部边缘,处处显着格外幽暗。 一条糟糕的水泥路坑坑洼洼。两旁路灯忽明忽灭,仔细一看,不亮的倒比亮着的还要多些。 吴楼庄村民陶老三披着件十年前买来的破旧夹克衫,手中拎一袋方才未曾吃完、特意嘱咐小店老板娘给自己打包的几两猪头肉,晃晃悠悠地走在零星的路灯下。 还记得自他年轻时候起,这条路上的灯光就是如此惨淡。后来又经过几次修缮,倒给修得越发昏黯了。 方才的酒局比平日里结束的稍早一些。 昨天就张罗着请客的把兄弟刘老二看上去有些心事,很快便醉倒了。 散场时,同桌的一个小哥儿们拍着胸脯说要开车送陶三哥回家,他自然是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毕竟,酒后不能开车嘛。 京郊东环留到最后的这几个城边村本就相隔不远。而那拍胸脯的小兄弟,多半也只是表个姿态。主要目的还是想提醒一下大家——他刚刚买了辆新车。 三五里路程不值得叫出租,走几步路权当作消食了。 ~~~ 不知不觉间,老陶来到一大片树林旁边。有风吹过,他缩了缩脖子。 “东桃园”这块林子他并不陌生——毕竟土生土长于此,连通两个村庄之间的道路,自己走过的即便没有一千遍,也足够八百次。 拐过前面那弯,再穿过一座被本地人唤作“老道口”的废弃铁道桥洞,然后右转八九百米,就是老陶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吴楼庄”。 这些年,他亲眼目睹巨兽般的城市一步步逼近。而那封存了他所有过往和回忆的小小村落,也即将被它一口吞没…… 当然,这件事情并不可怕。甚至还有点儿值得期待——虽说往往伴随着纷争,但拆迁总是会带来财富。 尽管年逾五十、一无建树。老陶对目前的生活状态却从无抱怨。 五年前和老婆离婚。三年前他唯一的女儿从某所不太知名的大学毕业后,居然找了个让街坊四邻全都羡慕不已的工作。 祖上在村子里留下了七八间平房,打出隔断后分租给十多个“北漂”。靠着收房租,一年到头总可以混个衣食无忧。即便和几位老哥们儿日日买醉,还是能结余一些给他那个在市区租房单住,薪资不菲却常常入不敷出的女儿零花。 整村拆迁为期不远。到时候,女儿就能住上属于自己的楼房了……然后再等几年,自己岁数到了六十,每月还会有上千块的养老钱。哄着外孙子,安享个晚年大概不成问题。 心中无事酒自淡。老陶今天没有喝好,总觉着差那么点儿。瞄了瞄手里的猪头肉,到家后刚好可以再独酌几杯。昨天中午拧开的那瓶二锅头,至少有一半还在瓶子里存着呢。 ~~~ “站似一棵松,卧似一张弓,不动不摇坐如钟,走路一阵风……”又有风吹过,他忍不住哼起歌来。 这夜色实在太黑,黑得让人一阵阵心神不宁。 路上也格外清净。走了半天,连一个人影都没有见到。 老陶犯起嘀咕,从裤子口袋里摸出手机看了一眼——周一,下午十点零六分——心头不禁又有些释然。 “礼拜一、买卖稀”嘛。似乎每个星期一,即便在城市最繁华的街道上,也会比平日的行人少一些。 闭着眼睛都能跑到家,怕什么呢?今儿酒没喝到位,搞得人都有些神经质了。他暗暗笑话自己。 于是老陶不再哼歌,捏紧手中的塑料袋,加快了脚步。他现在只想早几分钟回到自己独居的那半边屋子里。就着手里的猪头肉,喝光昨天剩下的半瓶白酒,然后再好好睡上一觉。 ~~~ 可当老陶靠近那座他一个月至少要经过七八回、墙角边还留有上周四他醉酒后呕吐痕迹、被人称做“老道口”的桥洞时,事情开始变得不太正常了。 他听到一声呜咽——仿佛有只正要被宰掉的羊羔,拼命挤出一丝压抑已久的绝望悲鸣…… 是个年轻女孩的声音!老陶相信自己绝不会听错——因为他刚好有个差不多年纪的女儿。 这呜咽声太过凄惨,让他的酒意一下子消散不见!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刚才灌到自己胃里的酒液此刻全部化作冷汗,瞬间濡湿了后背。 鬼使神差般,老陶紧紧捏住掌心里的猪头肉,轻手轻脚地摸向那个自己曾无比熟悉,此刻却突然变得异常陌生——黑沉沉的桥洞。 桥下的照明灯早已坏掉。但在洞口另一侧,还有盏昏暗的路灯尚且完好。泛黄的灯光,影影绰绰地照亮着桥洞一角。 地上躺了个应该是位成年男子的“物体”。从他头部流出的血液,在泥辙和碎石间勾画出好大一片暗痕。 旁边还有三个人。其中那女人,正是刚才发出呜咽声的羔羊。 至于另外两位,乍看起来也并不像人类。昏黄的光映在他们身上,黑影重重,透着种说不出的凶狠和邪恶。 老陶完全看不清他们的面孔,却还是被他们脸上的恶意吓得魂飞魄散! 其中一个黑影一手揪着女人的头发,一手捂住她的嘴——他没料到这女人居然还能够发出声音——向老陶所在的方向拖了过来。 ~~~ “又来了个羊牯呢。”拖着女人的黑影说道。 “是啊。”另一个黑影回答。 ~~~ 恐惧攫住了躲藏在桥洞旁的老陶。他刚想要大声呼救着远远逃开,就被黑影们身上那股诡异的血腥味震慑得无法动弹!喉咙也好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再发不出任何声音。 就这么清醒着陷入噩梦之中,他连呼吸都开始变得困难。 ——自从前些年离婚后,老陶的闲暇时间一下子变得多了起来。无聊的时候,在一个小业务员的兜售下,买了个叫作“评书机”的玩意儿。前前后后听了好几部诸如《三侠剑》、《雍正剑侠图》、《洪武侠客图》、《白眉大侠》之类内容大同小异的长篇评书。 时运不济,终于在今天,他真真切切感受到了什么叫做书中所言——“一阵杀气袭来!” 这种杀人如麻、视人命为草芥的恶徒,难道不应该只在故事中才出现吗? 从未有过的荒谬感涌上心头——绝不止是因为太过惊骇,一定还有什么无形的力量,让他的身体在此时此刻完全无法听从大脑的驱使! 老陶预感,他要死在这儿了…… ~~~ “你们在干什么呢?”一道年轻的声音划破铅块般沉闷阴暗的氛围。 黑影们骤然回头! 濒临窒息的老陶,感觉自己又慢慢活了过来。 一位穿着件月白色长袖t恤的高瘦青年出现在铁道桥洞入口处。橙黄的光投射到他背后,勾勒出淡淡金边。 没有人回答。白t恤的年轻人右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就这么波澜不惊地,迤迤然走了过来。 见他居然还可以行动自如,拖着女人的黑影似乎有些惊讶。 只听一声低吼:“老四,赶紧去干了他!” 另一条黑影跨步上前,手中亮出根三尺长短、粗如儿臂的铁棍,朝着白衣青年头部发力横扫—— 这一进一击,动如行云流水,势若奔雷追电!转眼就可以把目标的脑浆打爆出来! 对方亦是向前斜斜跨出一步。仿佛两人不经意的擦肩而过,却刚好让这凶狠的一棍彻底落空。 身形交错时,他的右手自裤子口袋里轻巧地拔出。暗光一闪——持棍男人从后颈到咽喉已经被完全洞穿——动脉血向前激烈地喷出……… 年轻人迅速收回指掌,未染到一丝血迹。 铁棍坠地,碰撞出清脆的声音。没有机会惨呼,此人的生机霎时便被完全断绝。 ~~~ 抓着女人的黑影发出一声野兽般嘶吼,松开捂住女人嘴巴的右手。左手如同抛掉一小袋垃圾,轻松将她甩飞出丈许,撞在桥洞旁的水泥壁上。 可怜的女人一声不吭地倒在地上,让相隔不远的老陶揪心她是否还活着。 看到这一幕,白衣年轻人似乎被激怒了,口中咒骂一句,向着黑影走来。 黑影动若脱兔,右手一缩,一根稍稍短小些的铁棍便出现在他掌中。 还是跃步上前,一棍打头,却比刚才的同党更快了几分! 白衣青年依旧漫步而行…… 当铁棍撩动他发梢的那一刹,鬼魅般地出现在黑影的右后方—— 恍惚间,整个人就如同一朵柳絮,随着对手这猛烈一击带起的急风,悄然飘落无踪。 暗光又一闪——黑影陡然停住所有的动作!随即一头向地面栽去! ~~~ 同样没有任何惨叫声响起,躲在暗处的老陶却莫名地感到遍体轻松起来。好像有个透明罩子从他身上被人一下子拿走,又好似在“鬼压身”的梦魇中有人将他用力摇醒。 从地面上流淌着的血量可以判断,第二个歹人的喉咙被豁开得也很彻底。 ~~~ 年轻人蹲下身,在倒地凶徒的衣服上擦拭着手中的东西。 那应该是把匕首吧? 微弱的灯光下,老陶一直没办法瞧清楚这救星的面容。只觉得在黑暗中,有一对眼睛亮得出奇。 擦干净手中兵器,躲开地面上的血迹,年轻人快步走到一开始就遭了害的那成年男子身旁。蹲下身,伸出食中两指,用指背飞快地在他颈部一贴,无奈地摇摇头。 血流得到处都是………… 迈着舞蹈般轻盈灵活的步伐,白衣青年又走到颠扑于水泥壁间的女人身边,用同样手法触碰了一下她的脖颈。 直到这时候,老陶才注意到地上的女人穿着件淡红色裙子,露出的两条腿,即便在黑暗中也显得白白生生。 年轻人站起身,向这一侧走来。 老陶依然无法看清他的样貌,但是能察觉到此人身量很高,还有些瘦削…… 眼见对方靠近,老陶慌忙低下头,心脏不争气地狂跳起来。 有那么一瞬间,他感到自己就要被灭口了!乱糟糟的脑海里最后只剩下一个想法——脖子一下子被切断,总比脑袋让人打成个烂西瓜更好受点儿吧…… 这一切当然没有发生。 不徐不疾地从老陶身旁越过,年轻人开了口。 “先打急救电话再报警,那女人还活着。” 非常标准的普通话,听不出地方口音,也不带丝毫京腔。 老陶喉咙抽动了一下,慌忙扔掉那袋不知为何还攥在自己掌心的猪头肉,胡乱地在身上翻找起手机。 他终于掏出电话。抬起头的时候,才发现那白t恤、高个子的年轻人已经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之中。 如同摆脱掉一场过分真实的恶梦,老陶长长松了口气。随后心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居然是——再跟刘老二几个聚一块儿喝酒,今天这事儿够他吹俩仨月的啦! 夜更深了,星光却渐渐变得明亮。 第二章 藏剑 十年磨一剑, 霜刃未曾试。 今日把示君, 谁有不平事。 ——唐.贾岛.《剑客》 —————————————————————————————— 郭大悟走得很快。但是没有耽误他边走边查看自己的袖口、裤脚和鞋底。 刚刚他一直都在很小心地避开桥洞下那一片片血迹——可今晚,那里流出的血实在有点太多。 小心无大错,郭大悟不想惹上任何麻烦。他已经在暗暗后悔,今天早晨为何要穿这件乍眼的白衣? 幸好,迅捷轻灵的身法和手法起了作用。反复查看几遍,除了指间这把“剑”,身上别的地方滴血都未沾染。 尽管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情,但连诛两名恶贼,对于以普通人身份生活了二十五年的郭大悟来说,还是难免有些顾虑。 更何况,今天除掉的歹人跟以往遇见的完全不同。虽然仅用两个照面就击杀了他们,但那一瞬间的凶险,自己却十分清楚。 此二獠怪力惊人,出手快如闪电,必定已经习武多年。从他们身上发散出的怪异血腥味道,还有那种肆无忌惮的疯狂恶意,犹在郭大悟心头萦绕,让他颇有余悸。 ~~~ 一片开阔的树林出现在眼前,这是京城东郊面积最大的绿化带之一。 夜色此时越发黑沉。郭大悟站在林边,前后左右扫视了几遍,目力所及之处,不见半个人影。 纵身一跃,他跨过路旁那道宽达数米的旱渠,扭头钻入了林中。 穿过高高低低的各色杂木,向前走个一公里路程,右手边是个很大的桃林。因此,当地人喜欢把这整片林地都唤作“东桃园”。 两个多月前桃花盛开的时候,他曾去看过,还写了首打油诗: 才见桃花开,又见桃花落。 未及携酒尝,花枝已寂寞。 闲事在心头,总把流光错。 时时当驻足,好景在顷刻。 可惜,此刻的郭大悟却刚好是满腹“闲事”,无暇“驻足”……要白白“错”几日“流光”了,他有些懊恼。 如果继续向树林深处走,左拐穿过一条小路,那边还连接着一处平日里少有游人的公园。 之所以对这里如此熟悉,只因为他租住的那处小屋就离此不远。搬来这半年多,几乎每个夜晚他都会独自在这片树林中徘徊。 ~~~ 高大的杨树间杂着一排排低矮的幼龄松柏。遍地都是灌木丛和凌乱的杂草。在这片树林茂密处,终年也不会有一位客人造访。 郭大悟一路疾行。尽管没有刻意施展飞纵功夫,黑夜中他在树林中穿行的速度还是快得惊人。脚下乱石、草堆、沟壑之类的小障碍,都被那双闪闪发亮的眼睛看得清清楚楚。 只要想,他甚至现在就可以用掌中之“剑”,轻松刺穿数丈外、草丛里,那只正慌张躲避蟾蜍涎口的绿色蚱蜢。 这十一年来的苦练,他身体的每一个器官、每一丝血肉,仿佛都被由外到内地彻底改造了一遍。 ~~~ 不消片刻,郭大悟已经来到了自己最近几个月来一直练功修行的地方。 这里是整个“东桃园”中最隐蔽、树木最稠密的所在。 附近几棵粗壮的杨树上可以看到不少凌厉的划痕,每一道都刻在距离地面数米之处。 落叶比林中其他地方更多。如果仔细观察,很多叶子上都有着一个或者几个狭窄的穿孔。 瞅了一眼手中“剑”,郭大悟打算找个地方将它先藏起来。 还记得十年前,他曾想攒钱给自己买一把真正的好剑。 七年前,他曾想亲手给自己做一把真正的好剑。 五年前,终于开始动工…… 再后来,反反复复,报废了不少材料,扔掉过许多成品。到如今——这个长一尺五、宽一寸,不过简简单单磨出个尖头的锋钢薄片,却成了他时时随身的“剑”。 ~~~ 尽管这柄“剑”,在外人眼里只是块破铁片,但生性谨慎的郭大悟,这几日还是不想带着个物证在身上。 刚要把手中“剑”藏在脚下一处灌木丛中的时候,他又迟疑了起来。 从现在的位置,往南再走两公里,就是一条可以通往城区的主干道。 伸出手指捏起自己的“剑”,他继续向前走去。 几分钟后,已经可以隐约看到林外掠过的汽车灯光。毕竟是条大路,直到这个时候还不断有车辆通行。 挑了棵小树,环顾四周后,他蹲下身将剑尖插在树根旁。轻轻一拍,整个一尺五寸长的剑身便全部消失在干硬的土层之下。 ~~~ 越过沟壑,再紧走几步来到马路边。附近看不到步行和骑车的人,只有一辆轿车刚刚疾驰而过。 见无人注意自己的行踪,郭大悟不紧不慢地向着市区方向走去。 步行了大概一千米左右,他停在一处公交车站旁。 这是个小站。没有用来遮雨的亭子,只能看见一个孤零零的站牌杵在地上。 除了两条日间运营的公交线路,还会有一趟“2”字开头的夜班车打此经过。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发现这趟车已经到了开始运行的时段。 夜班公交的班次间隔总是较白天的更长些,郭大悟站在暗处左顾右盼。十多分钟后,车来了。 空荡荡的车厢里只有两个乘客。一个在玩手机,另一个垂首打着瞌睡。 见附近再无他人,郭大悟快步登上车,伸手往投币箱里扔了张钞票,然后走到靠近后门的位置落坐。 没有人说话,司机踩下油门开始行驶。 除了超人的眼力,郭大悟的耳力同样胜过常人。此刻他依稀听到,远远的地方似乎正有阵阵警笛声传来。 肚子很饿。 自从十一年前开始练习那本古怪的剑经之后,他就特别容易感到饥饿。不仅每餐都会吃得很多,还非得有肉食不可。这些年一路大吃大喝下来,手头固然总是拮据,身上却始终不见胖。 不过肉眼可见的是——他双手、双足上的筋脉和血管都渐渐变得粗壮,骨骼也坚硬密实起来。偶尔站到电子称上,显示出的数字总是远远超过一个看起来像他这么精瘦的人应该有的重量。 窗外灯影寥落,汽车一直在城郊间穿行。坐过大概六、七站后,郭大悟在一个无人的站台下了车。 ~~~ 一斤熟牛肉,三十根油乎乎、有点可疑的羊肉串用铁签子穿。外加一碟干豆腐丝,摆在简陋的条桌上。 郭大悟本想再来份猪头肉,却不料这家拉面馆虽小,居然还是个清真餐厅。 时近子夜,能在郊外找到一处尚未打烊的小店,已经足够令人满意。尤其是方才下车后,他又施展开飞纵术,无问西东地疾驰了二十多里路,使得此刻腹中饥火更盛。 羊肉串的味道吃起来有点像某种会游泳,亦会“呱呱”叫的动物,但牛肉煮得还不错。 风卷残云般,他就着两瓶啤酒扫光了面前的饭菜。 勉强填充了肚子,郭大悟开始寻找过夜的地方。为着谨慎起见,这两天他不打算再回自己的那处蜗居。 在什么地方睡觉? 这根本不是问题。有时候他甚至会觉得自己早已无需睡眠。 自从十五岁那年春天,为了“盗天机”,连续一个多月半夜溜出家门,露宿坟场之后。这些年来,他所有的眠寐仿佛都是在一种半睡半醒半修行的状态下渡过。即便偶尔进入梦中,也只会梦见漫天的鬼神轮流倒在他的兵器之下。 食住无忧,郭大悟唯一有点心烦的是——在这初夏天气,两三天不能换洗,会让人变得衣冠不整。 ~~~ 偏远的郊区总是很容易就能找到无人打扰的地方,尤其是在夜半时分。 这些年城市环境建设力度很大,环城绿化带和广场、公园比比皆是。 郭大悟悄无声息地越过一道围墙,跳进一处以梨树众多而得名的公园。 在这小公园最角落,树木丛生、腐叶遍地、蚊虫滋生。即使在最喧嚷热闹的周末,也鲜有游客会闲逛至此。 没入熟悉的黑暗之中,他慢慢活动筋骨,收敛心神……忽地,他连续做出几十个奇异的动作——仿佛在舞动着无形的巨兵,每一式都令人感到匪夷所思! 一遍遍地重复。腾跃的速度渐渐加快,快到整个人都化为了道道残影! 快至极致后,身形又放慢下来。 越来越慢……一直慢到使人根本看不出他的身体是否仍在运动…… 在这种极度舒缓的节奏下,他仿佛已经站立着陷入了沉睡。 如果此时碰巧有个视力绝佳之人在郭大悟身旁。他一定会惊奇地发现——所有靠近郭大悟的蚊虫蝇蚋,当要触及他身体的那一瞬间,便如同雷击火燎了一般,悄然坠地…… ~~~ 郭大悟,二十五岁,原名郭大武。出生在中原腹地一个普通小县城里的一户普通居民家中。唐朝时有高人说他家乡那一带刚好是天下的正中。 父母工薪阶层,祖辈本本分分。郭大悟也就这么平平安安、普普通通地长到十一岁,遇见了人生中的第一场大变故。 他的母亲在那年秋天因意外身亡。追悔当时未能及时救下妻子的父亲,精神受到刺激,几个月后选择了离家出走。留下封书信说要削发为僧。走之前,他还特意跑到户籍处,把儿子的名字改成了郭大悟。 从此以后,年少的郭大悟就一直跟随爷爷奶奶在小县城里继续过着平淡的生活。 父亲出走后不久,爷爷卖掉了他们原先位于县城中心的楼房。随后又在城东边的镇上买了一处院子。就是这个不经意的行为,最终改变了郭大悟的人生。 院子的故主是位八十多岁的老者,直到去世前一直独居在这里。郭大悟的爷爷和他也算旧识,在一起下过象棋。 老人去世后,闲置的院子被他的儿子以熟人价卖给了郭大悟一家。 收拾遗物时,老人的儿女们只是取走了一些值钱物件和电器。剩余的粗笨家什之类,统统留了下来。就在搬进新家的那天,郭大悟在院中的一个厢房里,发现了整整几大柜子的书籍。 ~~~ 父母先后离开。对一个刚刚十岁出头的孩子来说,这种打击不可避免地会使他变得有些孤僻和自卑。成绩不佳、身体瘦弱。在学校里被排挤、欺负更是常有的事情。 于是在那些孤独寂寞的日子里,书本就成了郭大悟唯一的慰籍。 老人留下的书不仅数量庞大,种类也是包罗万象。从武侠小说到科普读物,从国内外名着到兵器知识,从诸子百家到儿歌俚语。甚至还有给郭大悟进行了性启蒙教育的几本诸如《灯草和尚》、《如意君传》、《痴婆传》《炀帝艳史》之类的“小黄书”。 整整三年,只要一有时间,他便会躲在那间厢房里埋头苦读,即使在寒暑假也几乎足不出户。 开始只看《蜀山剑侠传》、《说岳全传》、《东周列国志》、《七剑十三侠》、《包公案》、《八仙得道东游记》之类的闲书。 后来,《聊斋》、《唐宋传奇》、《阅微草堂笔记》、《豆棚录》等等文言志怪亦能读得不亦乐乎。再后来,就连《史记》、《左传》、《资治通鉴》、《三国志》这些史家经典,他都敢于搬出来翻翻了。 初中三年,学校里唯一一个没有责骂过郭大悟的,就是他们的语文老师。 ~~~ 直到那天,郭大悟在其中一个柜子的最下面,费劲地扒拉出一本大部头——《十粒金丹》。正在吹上面灰尘的时候,书里夹着的一本小册子掉了出来,薄薄的,只有三十多页。 翻开一看,通篇皆是用毛笔手写而成。线条刚劲有力,清晰而洒脱。 尽管他不懂书画,但觉得满页墨迹如龙飞青天、鹤舞雪原,只要一打眼望去,便使人有种心胸舒畅、通透之感。 小册子所用的纸质亦极好,虽然陈旧泛黄却毫无朽坏。不过后来再回忆起的时候,他才醒悟到,那些并非纸张。 册子的封皮上写着五个字——《剑经.体外篇》。 在那个武侠小说层出不穷、大行其道的年代,哪个小朋友没有做过剑侠梦? 不曾被仇人逼下悬崖,就得到了一本真正的“武功秘笈”!这个半大孩子的欣喜之情可想而知! 册中内容既不晦涩亦不艰冗。每页都有一幅用笔寥寥却又栩栩如生的小图画。画中男子拿着根忽长忽短的棍子,几欲破页而出。 那一年,郭大悟十四岁。他所有的时间不再用来看书。而是对着这本小册子,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文中的每个字眼,一次又一次地练习着图中的每个动作。 十三个月后,他点燃一根火柴,烧掉了它。 ~~~ 到了高中,郭大悟孤僻依旧。虽说个头骤增,但体型还是很瘦。 不过已经没有人再想欺负他——尤其是某次班级组织去操场除草,他轻松折断了一根打来的铁锹把子之后。 从此,几乎所有同学都对他敬而远之。 十七岁那年,郭大悟第一次杀人。那也是一个夏天,在偏僻的河边,他用一把水果刀轻松结果了三个正打算轮奸一名女子的流氓。 那些年的灯很少,夜晚的郊野总是又黑又危险。他喜欢待在黑暗和寂静之中的习惯,即是养成于彼时。 再后来,就是高考。向来不以成绩见长的郭大悟难得超水平发挥一次,考上了一个没有多大名气的学校。 虽然那个时候,分数和大学对他本人而言已经毫无意义,却让含辛茹苦多年的爷爷奶奶喜出望外,骄傲了很久。 ~~~ 大学生活,总是美好而又值得向往。 也只有在那个时代,孩子们才会有大把的青春和精力,去做那些或许毕生都不会再做的事情。 但对于郭大悟而言,每天生活的重心仍然只有一个。就是在夜色最深的时候,躲在无人的角落里修练剑经。 同寝的室友习惯了他的孤僻,从来不去招惹他。四年下来,除了几个偶尔注意到他挺拔身姿和古怪行为的同窗,班里居然有一半人还记不得他叫什么名字。 大学最后一年,郭大悟的爷爷和奶奶因病相继离世。他也学会了喝酒。 几个远房亲戚帮助他料理完后事,郭大悟用两把结实的大锁,锁住了那处院落和那间堆满了旧书的厢房。从此再也没有回去过。 ~~~ 每个从小城小镇小村庄走出来的孩子,都会在某个年龄段萌生出要去繁华的大千世界看一看的念头。 怀着对偶遇同类的淡淡期待。毕业后,郭大悟独自来到了距离学校二百多公里的京城,在这里渡过了三年清贫岁月。 随着功夫和年龄增长,他越来越了解到自己超凡的能力。只要想去做,至少有一千种方法可以使自己过得富足安逸。但少年时读过的那满满一屋子书本,教会了他礼义廉耻,管住了他的心和手。 然而,书籍能带给一个人的启迪远远不止于此。尤其是近些年来郭大悟学会了用“书经”融合《剑经》之后。 他渐渐领悟到——当真正属于自己的精神力量、肉体力量,变得足够强大时,一切由金钱、权力或者枪炮坦克之类外物带来的虚幻满足、给予的虚假力量,最终全都不值一提。 而谨慎多疑的性格,使得郭大悟常常担忧自己会被一些贪得无厌的势力盯上。所以他固守着“黑夜自由”的原则,从不在光天化日下做任何惊世骇俗之事。 尽管多年来郭大悟一直未曾遇见过同类人物。但他始终坚信,这个世界上必定还有与自己相似的人群存在。 时光如白驹过隙。就在这漫无目标地漂泊中,似乎正有种力量指引着他,踏上那可以改变、却无从躲避的命运。 第三章 逢侠 了不知姓名, 偶遇长安市。 片语忽相投, 欢然结生死。 ——明.徐熥.《逢侠者》 —————————————————————————————— 【每个人都知道自己最想要的东西是什么——金钱、权势、名望、色欲,或者一些更高雅的嗜好、更高尚的情感。 明确的目标和需求,让人们乐观地认为——自己可以清楚地看见自己。 但在郭大悟看来,这些人所见并非自己——他们眼中的“自己”,不过是“自己”最想要的那些“外物”而已。 能在足够年轻的时候见到自己,他觉得自己很幸运。】 ~~~ 天刚亮。 晨练、散步、遛狗的人们,渐渐出现在林木与小径间。 郭大悟漫步到公园门口。在旁边报刊亭买了两瓶矿泉水用于洗漱,又随手拿起一份报纸。 草草地从头翻到尾,没有什么值得关注的消息。 前天晚上发生在“老道口”的那起命案,意料之中的没有见诸报端。 将报纸丢进果皮箱,口袋里的手机让郭大悟感到一阵阵别扭。 为替掉那件显眼的白t恤,他昨天在路边地摊上,新买了一套黑色衣裤。 两天两夜不曾洗澡,虽说更换了服装,此时他身上还是有些发黏。 信马由缰,不知不觉间晃荡出十多里路,周围人烟渐稠。寻着个早餐铺,一连吃掉三屉小笼包、五根油条、两碗炒肝,才勉强将肚子打发。 见时间不早,他往眼下供职的公司去了个电话。 郭大悟为人处世极为审慎,为防自己的行藏被窥破,从不肯与外人深交。这三年来,每过几个月,他便会不厌其烦地更换一次工作和居所。 最近半年,他干的是份跑销售、搞客服的活计。底薪微薄,收入几乎全靠业务提成。 不过,此岗却有个极大的优点,每天只需两通电话,其余日程安排随心所欲。 若非发生了前晚那档子事情,郭大悟本想继续留职一段时间。奈何计划赶不上变化。挂断电话后,他打算本周末便辞职搬家。 ~~~ 凌乱纷杂的城乡结合部,又迎来了市井如故的“新”一天。 街道两旁遍布垃圾桶和各色店铺。睡眼惺忪的村民在公厕前排队。 辗转于狭路,走走停停的公交车上,挤满了忙着赶往这城市更光鲜那一面的人们。 无意间经行此处,郭大悟发现了一家位于三层小楼上的网吧。楼下有个挂着“卤煮小肠”牌匾的小店,此时尚未营业。 不同于最初那两三年修炼剑经时的昼夜用功。因为担心被人无意中看到,又或者功力日渐深厚对他心性产生了某种未知的影响。近些年来,只有在夜深人静后,他才会开始修行煅炼。每当无事可做时,白天就显得十分难熬。 偶尔窝在网吧的电脑前销磨光阴,郭大悟大部分时间都是在看书和搜索奇人异事中度过。有时也会在论坛里跟人扯一扯水浒、三国的武评,以及刀剑盔甲、行军战阵之类的闲话。间或嘲讽一下关于《西游记》的种种阴谋论和《红楼梦》几个不着边际的索引派。 初夏天气,太阳迟迟不肯落山。好不容易等到晚上,他又精神抖擞起来。 见天边尚有光亮,郭大悟来到网吧楼下的卤煮小店。在靠门口的位置落座后,他点了两份菜底、一份麻豆腐、一份炸灌肠。 小扁瓶的二锅头和卤煮是绝配,但他并未多饮。慢悠悠地喝光第三个,看了眼时间,再瞅瞅外面已然完全暗沉下来的天色,郭大悟结账而去。 ~~~ 夜幕笼罩。兜兜转转后,他回了趟自己租住的那处独门小屋。沿途爬高窜低,“不走寻常路”。丈许墙梁,举步即可逾过。 村中大半都是平房,起起伏伏的屋顶连成一片。隐藏在某处屋脊角落的郭大悟目力所及之处,百丈内的动静尽收眼底。 观察良久,一切如常。 待到鸡宁犬静,他又来到前天事发的“老道口”。从一个无人能察觉的角度细细窥探,桥洞下早已被人冲洗得干干净净。只余几点干枯暗沉的血滴,还隐藏在不起眼的角落里。 前天晚上发生的那个血腥故事,仿佛连一丝痕迹都没有留下。 万事太平,郭大悟决定提前去取回自己的“剑”。 穿过几乎整个“东桃园”,他又来到了前天藏起那把“剑”的地方。 四周漆黑一片,但并不安静。这里离一条马路很近,路上的汽车喇叭声隐约可闻。 草丛中虫鸣蛙叫亦是此起彼伏。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传来,那里有只憨乎乎的小刺猬正在觅食。 蹲下身,郭大悟正要取出自己藏在小树树根处的“剑”。 ~~~ 滔天杀意,骤然间席卷而至——他周身三万六千毫毛一下子都立了起来! 血腥味直贯鼻腔!还有种似曾相识的凶恶气息笼罩了他的全身。 郭大悟呼吸为之一窒,甚至连手脚关节处都出现了麻木感。脑海里电光石火般闪过了前天晚上在“老道口”遭遇的恶徒。 今天来的这人,只怕比那两个加起来都更加危险! 一 条 黑 影 从 空 中 落 下 ! 郭大悟暗暗骂了自己一句:该死!刚才只顾得留意地面上的情形,居然忘了抬头看一眼! 大杨树上跳落的人影,如同一道黑色的霹雳,双手握着根三尺长短的铁棍,眼看就要将他头颅打得粉碎! 间不容发之际,半蹲的郭大悟两条腿猛然发力一顿,向右侧斜飞而去——脚下的硬泥地在这蹬踏之下,生生现出了数寸深的一对足印! 多亏他之前在一本书上看过:草原上的猎人和战士,不管在河边喝水亦或需要捡拾物品时,从来都只是下蹲而不会选择弯腰…… 刚才那个瞬间,如果他是弯下腰来取自己的“剑”,现在只怕脊椎骨都已经被打断了! 堪堪躲过这必杀一击,郭大悟的左肩还是被棍梢擦中,火辣辣地疼。而他这全力以赴的一跃,足足弹出三、四丈之遥。就地一滚,又移远数米。 距离被迅速拉开,偷袭者再想立即发动追击,已经力有不逮。 郭大悟站稳身形,死死盯住眼前这个差点就要了他性命的男人。 ~~~ 这是个壮汉。一米七五的身高,黑衣黑裤黑鞋,带着黑色口罩,整个人显得异常强悍精壮。最令人印象深刻的,还是他身上弥漫着的浓重血腥味和道道杀气。 郭大悟能清楚地看到:距离他们远些的蛇虫鼠兔之类小兽,此时都在往更远处疯狂逃窜。而离得最近的那只傻刺猬,已经昏死了过去。 这些人一定有种特殊的方法可以完全收敛隐藏自己的恐怖气息,然后在需要的时候释放出来。 郭大悟的身体强度和意志力早已远远超乎于常人,这种奇怪的血气居然还是可以干扰到他的行动力! 这世上果然不止自己一个“怪物”啊!心中感叹着,他顿觉斗志昂扬。那股血腥味亦显得不再刺鼻。 黑衣壮汉一击不中,变得十分谨慎。只见他单手持械在肩,步步为营,缓缓向前逼近。 “果然是你杀了小三和小四。”此人嗓音低沉暗哑,带着点关外腔。“这就是你杀他们的家伙事儿吧?”语气中似乎又有些得意。 他判断的非常准确——被这么郑重其事藏起来的东西,即便只是一条不值钱的铁片,也会吸引目标回来自投罗网。 郭大悟却心中一沉,眼睁睁地看着对方拿出了自己的“剑”。 刚才他就发现埋“剑”的那一小块地方较前日有些变化,本以为是什么刺猬、老鼠、野兔子之类小动物经过时造成的,万万没料到此物被他藏得如此严密,居然还能被人找出来。 趁着说话,悄悄移步至合适的攻击距离。黑衣壮汉把那柄“剑”在手指间转了一圈,猛然运功折断成数截,朝郭大悟当头掷来! 随着这一掷,他整个人也和身扑到,双手挥棍,斜劈其脑! 手无寸铁的郭大悟被残剑碎片逼得向左边侧身闪避,眼看就要躲不过这随之而来的一击! 低喝一声,不退反进!他顺势俯身、飞扑向前——似乎要直直撞进对手怀里一般! 寒光从指缝中闪过—— 黑衣壮汉扔下铁棍,回手抓住自己的喉咙,发出“格格”的声音。被死气瞬间笼罩的脸上,布满了无法置信的神情。 飞身掠过的郭大悟摊开右手,一块尖锐的碎玻璃片上沾满了血迹……有对方的,也有自己的。 刚才那一下子猛然发力,还是把他的掌心划出了两道浅浅的伤口。 ~~~ 这一战,比起前天何止凶险十倍!若不是刚才为了闪躲那从天而降的一击,就地一滚的同时捡到了这块细长尖利的碎玻璃,今晚只怕难以全身而退。 敌人轰然倒地,郭大悟却开始头痛起来。看来这次不单单又要搬家,没准还得换个城市重新开始生活。 他实在想不出,此人为何能够提前躲到这里伏击自己,居然还找到了他藏起来的“剑”! 有此一次,就难免还会有第二次。这件事情远远没有结束,他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 更让郭大悟头痛的事情随之而生—— 正当他烦心着善后事宜的时候,数十米外两棵大树间传来一个雄浑的声音:“这位小兄弟,好手段!” 心头一惊,食、中、拇三指捏紧了那片碎玻璃。郭大悟心中暗恨,自己今天为何如此大意了? 说话间,来人已经走到不远处站定,张开双手道:“小兄弟勿怪,我并无恶意。” 眼前这位不速之客,三四十岁模样,穿着件宽松的驼色外套,没有系扣子。 大约一米八的个头,身材胖瘦适中,五官生得端正平和。肩膀厚实,腰腿粗壮,那两只手掌更是格外宽大。整个人看起来如山岳一般沉静安稳。虽然本能地察觉到这是位可靠人物,但郭大悟仍然没有放松丝毫警惕。 “我叫金引,是这一带的监管……”“监管?”郭大悟疑惑道:“你是警察?”“咦?你居然不知道监管?”叫金引的汉子似乎比他更加疑惑。 “小兄弟你如此厉害的身手,想必尊师也是位高人,难道从未给你提过何为监管?”金引试探地问道。 沉吟了一下,郭大悟答道:“我没有师承,我是自学的。” 金引恍然道:“那就难怪了,不过你不用担心。我不是警察,更没有和小兄弟你为敌的意思。” 一边说,金引一边走到了倒毙壮汉的身旁。只见他从怀中取出了一个金属小瓶,小心翼翼地倒出些粉末撒在死者脖颈的伤口处。 郭大悟大惑不解,难道这是要给死人施药不成?随即他就惊讶地看到,那具尸首竟然从伤口处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化为血水!便是将它整个扔到王水中,也未必能销融得如此之快! 曾经看过的武侠小说中的情节一股脑地涌上心头——所谓“化尸粉”,居然真的存在! 金引见他满脸错愕,遂解释道:“这药粉着实有点儿吓人,我能弄到手也费了不少工夫。虽看上去厉害,却只能拿来处理尸首,对气机尚存的活物倒没什么用处。” 片刻之后,眼见得偌大个躯体只剩下了几件黑衣覆盖在血水之上。 将地上的衣物用足尖踢作一堆。金引挥手发出一道白光,火焰骤然腾起,顷刻间将其烧得干干净净。 自嘲地一笑,他显得有点无奈:“我们这些监管人,最常干的就是这种擦屁……善后的活计。所以时常都得备着些小玩意儿,让小兄弟你见笑了。” 看着郭大悟求知若渴的眼神,金引踩灭余烬,又将死者留下的铁棍朝脚下用力一掷。 “嗤”地一声轻响,三尺棍身尽数没入土中。 他随即招呼道:“走,咱们先离开这儿,我再慢慢给你解释。” ~~~ 树林中,两人徐徐而行。 金引做事老道、人情达练。知道郭大悟对自己难免还有戒心,便刻意与他保持了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并且主动走得稍稍靠前一些。 “这几个敲头党最近闹得实在太不像话。频频出手作恶,行踪却一直飘忽不定。我查了半个月,也未找到头绪。多亏你前天杀了那两个,我才能使人顺藤摸瓜,追踪到他们余党的藏身之处。” “本想将其一网打尽,但剩下的这三个皆是厉害角色。我的帮手刚好又都不在京,为免打草惊蛇,只得暂且忍耐。” “半个多时辰前,我得知这几名余党中的一位,在傍晚时分单独出动,便存心想各个击破。一路追踪到此,正巧看见他已经死在了你手上。小兄弟,你靠自学能有如此本事,真称得上天纵奇才了!”金引忍不住又赞叹了一句。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郭大悟顿时觉得对金引的好感又增加了半分。于是开口问起自己最关心的问题:“这个什么敲头党,居然能提前躲到此处偷袭于我……金兄,你又是如何找到这里来的呢?” 他虽然年轻,但也许是天蝎座的缘故,生性多疑而且一向做事谨慎。目力又极好,自信前天晚上桥洞事了之后,决不曾被人跟踪。 金引沉吟道:“这便是他们血气功这一脉的独门密术了,叫什么寻血术。听闻只要沾染上点滴他们下过标记的血液,未及时处理掉的话,哪怕躲到天涯海角都会无所遁形……至于我,事涉一位朋友的隐私,请恕暂时不能相告了。” 郭大悟恍然大悟。世界之大、无奇不有,自己之“剑”毁在他人手上,倒也毁得不冤——过度谨慎有时也会成为弱点,他又学到了一课。 ~~~ “这个敲头党究竟是何来路?”甩开失去兵器的那点烦恼,郭大悟问道。 金引忍不住呸了一口,回答道:“不过是修炼血气功这门邪法的余孽中,最不成器的一支罢了。其他人顶多只是残忍好杀,这几个家伙居然还要劫财劫色,简直是自甘沦落为匪类了。” “他们自从去年以来就在东北冰城一带胡作非为,又奸又杀,搞出几十条人命。结果惊动了东三省的监管人老马。他们知道老马神通广大、门生众多,便一路南下,流窜到此。这老马平日里杂务繁多,事涉阴阳,根本无暇离开东北,于是便通知了我来管这档子闲事。” 眼见得就要走出树林,金引停下脚步,将“敲头党”的来龙去脉对郭大悟娓娓道来。 “敲头党”源自修习江湖秘术“血气功”的一脉。这门功法传承已逾千年,练起来进境迅速,却有个极大的缺陷,便是——想要进步,必须杀生! 经师之后,刚开始只需宰杀禽畜就能入门。但若一旦练到大关窍处,却非得杀人祭功不可! 因此自古以来,“血气功”门徒就被斥为邪魔外道,人人得而诛之。修习者中虽然曾经出过一些正义人士,也都是杀伐果断,下手从不肯留情的偏激性格。 “血气功”修习有成之后,便可以施展多种异术和内外功法,让郭大悟着了道的“寻血术”便是其中之一。至于放出无形血气、使敌人难以行动的“血慑术”,他也已经领教过了。若换成普通人,一旦被这血气罩住,不但寸步难移,都有可能当场昏死过去。 前日郭大悟在“老道口”格毙“敲头党”两名歹徒之后,警方随后赶到现场勘察。领过来的那几条警犬,在嗅到他俩尸体的时候当场就吓尿了,一动都不敢动。也不知这两人生前究竟宰杀过多少条狗。 ~~~ 六十多年前,“血气功”门人活动频繁,造下了极大的杀孽。但因为他们向来浮萍浪迹、行踪不定,八大分会更是各有所长、互不统属,故而始终令人无从追查。 后来,有一位高人偶然间探知,“血气功”所有分会的骨干首领即将聚集在某地,举行八年一次,祭拜祖师爷“红头陀”的大典。于是在几位德高望重的江湖前辈的召集下,一百多名同道在那一天包围突袭了他们。 这场大战惊天动地,却不为世人所见、世俗所知。 那日,“血气功”同门四十多人当场战死,袭击者也伤亡颇重。最后还是被几个高手破围逃走。 其中一位便是如今“敲头党”的师祖“大棒”王二。王二本名王果全,此人精通“血气功”中最凶狠的一门外功棍术,遭他毒手之人往往都是头骨碎裂而死,所以才有了“大棒”的诨号。 他们这一支,原先叫做“杆子会”,后来被人称为“敲头党”。历来以勇猛彪悍着称,最擅近战肉搏。 那场大战之后,数十年来,“血气功”一脉几乎销声匿迹,直到最近才有复苏的迹象。而首当其冲的就是这个“敲头党”。 ~~~ “大棒王二多年前就因练功时走火入魔而死,但他留下了传人,即是现在敲头党的恶首王智昇。前天和今天被你除掉的三人都是王智昇的徒弟、王二的徒孙辈。方才这个,乃是他们之中的大师兄,此人功力高强,极为难缠。” “他们这代共有师兄弟五人,排第二的那个前些日子折在了东北,据说是老马大闺女红娘子出的手。算下来,现在只余他们的师父王智昇和最小的老五还躲在京城里。” 金引看了眼正犯嘀咕的郭大悟,带些歉意地解释道:“我之所以知道得这么清楚,都是一位朋友打探出来的。不过也多亏了你,若非你适逢其会,见义勇为除掉了他们中的老三和老四。我那个朋友也正如大海捞针,发愁找不到他们的踪迹呢。” 见金引不愿多提他那位神秘朋友的事情,郭大悟也不便追问。直到后来的某一天,他也结交了类似的朋友之后,才完全搞明白自己初识这个“世界”时,所经历这段故事的来龙去脉。 ~~~ 不经意地用手指间玻璃碎片叩着身旁大树,郭大悟斟酌道:“这么说来,金兄必然是知道余下那两人的下落了?”看到对方给出肯定的答复,他随即又问道:“我想去了结一下此事的后患,金兄可愿意为我指路?” 金引闻言大喜:“我正想邀小兄弟你一起出手,彻底除了这两个祸害,又深恐太过唐突……” 郭大悟恨恨地道:“我既然知道了他们有这个寻血之术,若不将其赶尽杀绝,只怕从今往后都无法再安枕而眠。”转念一想,自己本就已经多年未曾躺在枕头上睡过觉了,又不禁哑然失笑。 金引忍不住抚掌道:“好,择日不如撞日,咱们现在就出发,看看能不能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掏出手机看了一眼,郭大悟皱眉道:“可是,现在还有一个问题。” 金引连忙相询:“什么问题?” “我饿了。” 第四章 斗恶(上) 往往难平事,烦君几濯磨。 风尘频抖擞,岁月易蹉跎。 钟虡消兵器,铅刀当太阿。 不知三寸管,谁较杀人多? ——明.成鹫.《问剑》 —————————————————————————————— 为自己出色的胃口所累,郭大悟这些年几乎月月入不敷出。 幸好父、祖两辈都留了些积蓄给他。除了有点好酒,他亦无其他浪费钱财的恶习。因此在吃喝方面虽不能奢侈,也算得上油水充足。 至于金引,跟清贫度日的郭大悟比起来,实实在在是位“狗大户”。事实上,他可能比这个城市里大多数的“有钱人”都更有钱。 但金引并不在意自己的财富。 当然不是因为“我从来没有碰过钱,我对钱没有兴趣”,这种令人听了实在忍不住放声大笑的拙劣理由。而是因为钱在他的“世界”里,能买到的东西实在不多——即使能买到,通常也不会是最有价值的一批。 ~~~ 金引正在思忖请他去哪儿吃顿夜宵才能体现出诚意。郭大悟却神秘地一笑:“往东走一点,就有个好地方,那里煮的肉香极了。更好的是,现在肯定还没有打烊。” 为感谢金引刚才为自己擦屁……善后,他暗暗决定,待会自己一定要抢着买单。 金引对东郊这一带并不熟悉。 尽管他在京城断断续续生活了十多年,奈何这个城市实在大得可怕,很多地方他也从未去过。 郭大悟紧赶两步,主动走到前面带路。 途经一道水沟时,他扔掉了一直捏在指间的碎玻璃片。 右手掌心茧子很厚,刚才划破的伤口处只流了一点点血,现在早已止住。 摸出张纸巾包住右手。郭大悟没有太在意——刚刚扔掉的那片碎玻璃,比他平日里用的“剑”要短很多。 ~~~ 路上偶尔还会有行人和车辆经过,为免惊世骇俗,两人都未使出飞纵术。不过一旦甩开大步,还是走得极快。 两公里路程转瞬即到。此处已经临近京城东郊另一个叫做“黄家楼”的村庄。 路边一排简易板房的门口,彩色灯带编就的醒目“串”字还亮着。 屋外摆了几张塑料桌椅。大概客人刚走不久,店家还未来得及收拾,桌子上乱七八糟地扔着些用过的餐具和残羹冷炙。本想坐在露天处的郭大悟只好领着金引走进屋内。 布置简陋的小店里只余下一桌客人。五个中年男人红光满面,显然皆已半酣。白酒加啤酒的瓶子,足足占据了他们三分之一的桌面。 郭大悟一眼就认出了老陶——几秒钟后,对方也看见了他。 连着两日都被警察叫去做笔录,直到今天晚上,老陶才抽出时间找老哥儿几个一块儿出来“压压惊”。没成想牛皮尚未吹完,他又受到了“惊吓”…… 仿佛自己梦境的一角被人突然间拉进现实。老陶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挣扎,又有些困惑。 前天晚上,他始终处于惊恐之中,以至于完全没能看清楚见义勇为者的样貌,只记住了他那双发亮的眼睛和瘦高的身形。 郭大悟若无其事地和金引找了张桌子落坐。 不远处的老陶举起一大杯啤酒朝嘴里猛灌,似乎正在努力地平复着心情。 ~~~ 小店老板娘是个精明能干的西北妇女,看见郭大悟后,脸上堆起笑容。虽然郭大悟只来过这里寥寥几次,但如此高大冷峻又食量惊人的年轻人,很难不给她留下深刻的印象。 猪头肉、牛腱子,还有两支白煮羊小腿。片刻之后,老板娘又端上了大大一盘包括猪肝、肺片、心子、肥肠的卤下水拼盘。 郭大悟朋友很少,所以他也很少有机会请客。今天难得想要做次东,自然点的都是最“硬”的菜,还要了一打啤酒。 抄起一支羊小腿,他跟金引客气了一下,蘸上点韭菜花就大口咬了下去。 望着满桌香气四溢的肉食,金引却觉得有些难以下箸。随着年龄增长,他这些年吃得越来越清淡。 不过看郭大悟吃得正香,又不忍扫他的兴。拎起两瓶啤酒,也不用开瓶器,随手一掰就打开了瓶盖,举杯道:“来,小兄弟,我们干一杯。” “干!” 尽管对方绝口不提,金引还是看了出来,他自学的功夫一定是门极其刚猛迅捷的外功。所以才总是需要大量的肉食补充——尤其在和别人交手之后。 太刚则易折。金引练的功夫虽然看起来亦是十分威猛刚烈,但他真正的力量并非来自那双异于常人的大手,而是源于整个身体的内在。 以后或许应该点拨他一下,刚柔相济才是王道。但又有种无从下手之感。这个年轻人的筋骨和气息异于寻常武人,修炼的似乎是一样极为罕见的残缺法门,很可能根本就无法用别的功法进行补全。 按自己所学的绝顶内功“一花一世界”来理论,他的自我世界已经严重失衡——那里只有白天、没有黑夜。 此子平日里难免白昼多虑,夜晚失眠。金引如是推测。 ~~~ 郭大悟和金引进来不久,老陶和他的把兄弟们就结账离开了。虽然没办法确定这年轻人到底是不是自己前天晚上遇见的那位杀神,但自从他进门后,老陶就一直心神不宁、坐立不安。 ——今晚,是他此生第二次看到郭大悟。 眼见金引食欲不振,郭大悟有些不好意思地吃光了桌子上所有的东西。对方也陪着他喝了几瓶多年来都没有沾过唇的廉价工业啤酒。待到买单时,听老板娘说金引已经提前付过了账,于是他更加惭愧起来。 ~~~ “敲头党”的藏身处在京城东南边的一个远郊区县,距离此处尚有六十里之遥。出得小店门口,金引问起郭大悟,需不需要开车前往。估算一下自己的脚力,又存了点考较金引的心思,他答道:“半个多小时路程,还是莫要开车了。” 金引笑道:“好,那就步行过去。刚吃完夜宵,正好消化消化。” 迟疑片刻,郭大悟自我介绍道:“我叫郭大悟,今日之事多承金大哥相助了。” 见他主动报出姓名,金引知道是又放下了一层对自己的戒心。连忙正色道:“千万莫要客气!这件事本就是我的职责所在。前日多亏你见义勇为,我才能使人寻到这些恶徒的踪迹。今日郭老弟不仅先替我除了一名大敌,又肯仗义出手,解决此事首尾。愚兄正不知该如何感谢你呢。” 不料他竟如此客气,郭大悟连连摆手道:“不用,不用。” 说话间,金引前头带路,两道身影向东南方向疾驰而去。 第四章 斗恶(下) 一路经行,两人避开大道,专挑无人小径。亦或直接从田野、树林之间穿过。 郭大悟身法迅捷,跳纵之间如兔起鹘落、猱走猿飞。金引胜在气息绵长,奔行起来好似长河大川,浩浩扬扬中又带着一往无前之势。 眼见目标将近,金引停下步子道:“只有四五里路了。我们慢慢过去,也好先行计划一下。” 郭大悟随之收住身形,道:“金大哥想必对此类事情早已驾轻就熟,我听你安排就是。” 金引伸出双掌:“想必你也看出来了,我这门功夫和人交手,向来无需使用兵刃。不过,我方才看见,郭老弟你用了一块玻璃……” 郭大悟“唔”了一声,想起杀人之前还要先给自己找把“剑”来使用。 四周荒凉无人,他们此时正抄近道绕过一处名为“云起处”的在建小区。一抬头,看见了围墙上的铁艺护栏。根根铸铁焊就的栏杆,长枪一般林立在半米多高的矮墙上。 郭大悟长身而起,发力折断了一根。握在掌中,如同一把三尺多长的短矛。 随意舞动几下,手感尚可。 他修习剑经多年,早已做到举重若轻,亦能够举轻若重。这次知道对方是两个高手,便选择了“一寸长、一寸强”,不再执着于使用短刃。 至于那把被“敲头党”大师兄毁掉的“剑”,之所以只有一尺五寸长短,主要还是为了方便携带。 看郭大悟正在熟悉他的“新武器”,金引停下脚步,惊奇道:“我本以为郭老弟你练的是险中求胜的刺杀术,原来竟是剑术。” 郭大悟淡淡地答道:“我原本也以为是剑术,练到后来才发现,其实并非剑术。”金引本想再问几句,但见他似乎不愿多谈此事,只好作罢。 岔开话题,金引用手指着前方解释道:“前面有片违建的别墅区。因为手续不全,迟迟不能出售,如今早已空无一人。这几个恶徒原本一直在城里的几处公寓落脚。前日被你除掉两个之后,余者心生警觉,离开了城区,临时隐匿在此地。据我猜测,一旦发现势单力薄,复仇无望,他们很快就会离开京城。到时候再想追捕,只怕是难上加难了。” 郭大悟皱眉道:“难道我们就这么径直杀过去?这二人皆非等闲之辈,又已经是惊弓之鸟,想必会十分警觉……” 金引沉吟道:“待会我们找一个合适的地方,郭老弟你先埋伏起来。愚兄早年曾跟一位前辈侠盗学过一样隐匿行踪的法门。我先行潜入和他们动手,想办法将其引到你藏身之处。到时你突然出手,务必不使他们有一人漏网。” 郭大悟想起方才和“敲头党”大师兄交手之后,竟让金引不知不觉间走到了离自己不足三十米处。若非他主动招呼,自己还不能发现。念及于此,不禁生出了“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之叹。点头应道:“好,金大哥只管安排,我听你吩咐才动手。” 就在此时,一阵若有若无的微风忽地拂面而过。 金引稍稍有些失神。郭大悟疑惑地看向他,却发觉他俯首立耳,仿佛正在倾听着什么细微的声音。 转瞬间,金引恢复了正常。随即便见他嘴唇不停开合,口中喃喃自语,语速极快,也不知究竟说了些什么——郭大悟脸上的表情变得更加疑惑了。 ~~~ 白天万里无云,晚上星河灿烂。一整天都是大晴,此刻却忽然间开始起雾了。 金引和郭大悟步入雾中。 薄雾飘渺如纱,轻柔地包裹着他们——而后越来越浓,慢慢遮挡了星光。 当郭大悟发现雾气中开始出现淡淡腥味的时候,已经晚了…… 其间蕴藏的血毒悄无声息地击垮了他! 双手握住从栏杆上掰下来的“短矛”,他努力地想撑住自己的身体,结果还是跌倒在地。 金引大喝一声,反手脱下身上的外套,催动内力一抖,强烈的气旋,如龙卷风般吹开了眼前迷雾。 两道黑影出现在飞散的水云之后。一老一少,通体带着凶神恶鬼般的煞气。 年轻的那个长着一张冷酷的马脸,手里托着枚香炉摸样的东西。其中虽未生火,却片刻不停地喷涌出滚滚烟雾。 仔细看时,那雾却是从此人身上蒸腾而起。丝丝血气被引入炉中,顷刻间化为铺天盖地的苍白雾霭。 “红王鼎!怪不得老马那次没能拿下你们。”金引冷哼一声,“你师父舍不得用,给你用,你小子还真不怕折寿!” 年长的那位看起来大概有五、六十岁模样,生得凸眉深目,满面坑洼。刚过一米七的个头,上半身又宽又厚。更兼他双臂粗长,乍看上去,简直如同一头大猩猩一般。 在他身上,不仅正发散出浓重的血腥气息,还弥漫着阵阵刺鼻的铁锈味。 金引知道,此人便是“大棒”王二留下的唯一传人,“敲头党”这一代的大师父王智昇! ~~~ 这个看上去如此蛮横暴烈之人,此刻却露出了狡黠的微笑:“都到这会儿了,还想着挑拨离间?金监管何不省点口舌……不过说到挑拨离间,姓马的那老东西死了三个徒弟的事,想必是没好意思跟你提。否则这位小朋友也不会这么容易就躺下了。” 金引嘴上亦不饶人,冷笑道:“你自己折了四个徒弟。刚刚连顶门大弟子都没了,还有脸笑话老马?” 王智昇眼中闪烁着凶虐和怨毒,神色却丝毫不变:“金监管料事如神,是我失敬了!不过今日,拿老大的命换你们这两条命,倒也算不得太亏。” 见对方并不急于动手,金引将计就计,故意放慢语速:“想等着我也毒发躺下?你们还是莫要白费心机了……想知道我这身功夫为何不惧你们的血毒之术吗?” 一直默不作声的老五突然截道:“不要让他再拖延时间了,他想用内力给那个小子驱毒!”说话间已收起小香炉。“咔哒”一声,一根细细的棍子出现在了手中——他用的居然是根甩棍。 甩棍此物,虽然便携,杀伤力却十分有限。尤其是他手中的这根,格外小巧精致。跟他几位师兄使用的那种粗如儿臂的精钢大棒比起来,简直如同玩具。 金引看到后却心头凛然。此人既然敢用这种小玩意儿当凶器,功夫只怕比他们的大师兄还要高明。 “敲头党”师父也看了出来——金引方才一边说话,一边悄悄靠近倒在地上的郭大悟,此刻正想将右脚偷偷伸向他的气海穴。 冷笑一声,王智昇从背后抽出根长不盈二尺的青色棍棒。此棒一头粗一头细,乍看上去好似一根修剪笔直的树枝,也不知是何种材料制成。 ~~~ “敲头党”师徒心有灵犀,举动如飞,左右同时夹攻而至。金引见状,只得先舍了郭大悟,气贯双臂,张开两只大手,硬接了他们二人的这一次合击。 单论掌上功夫,金引几乎已经当世无匹!全力施为之下,他这一双手足以捏石成粉、握铁如泥。这一下虽然崩开了师徒俩的双棍,心中也暗暗吃惊。以一敌二,自己想全身而退或许不难,但若要以一己之力拿下此二人,定然是万万不能了。 “敲头党”师徒更是惊疑不定。对方果然如他自己所言,丝毫没有中了血毒的迹象。而他们这些年来无往不利的“血慑术”似乎对金引也毫无作用。 三人互寻破绽,僵持了片刻之后,突然暴起,闪转腾挪间又过了一招。 “敲头党”的老五不经意地移动到金引身后,和他的师父王智昇从左右夹击变成了前后夹击之势。 异变陡生!这个老五看似一棍戳向金引的后脑,却突然纵身一退!略一弯腰,反手就要击碎躺在地上的郭大悟的脑袋! 王智昇料定金引心性,必然要回身救护同伴。随即猱身而上,手中棍棒对着他头部去处挥出了必杀的一击! 好一招“攻敌必救”、“料敌于前”,这对师徒此次配合简直妙至巅峰! ~~~ 紧闭双眼的郭大悟依然紧闭双眼。 右手却恰到好处地伸出了他倒在地上时也一直紧握着的“短矛”———— 正微微弓腰,想要了结他性命的老五如同自己送上门一般,喉咙被瞬间洞穿——铸铁栏杆的尖头直直从他的后脑刺出! 郭大悟翻身跃起,躲开了喷涌而至的鲜血。 与此同时,“敲头党”师父也惊恐地发现,他那本已预判好路线、万无一失的一击完全抡空!金引硕大的右掌正迎面而来。 王智昇昂首下腰,堪堪躲开自己的面门,金引的右掌却陡然变招,翻腕一沉,结结实实印在他胸前! 粗壮的身躯被猛然拍到地上!巨力冲击之下,他大猩猩般的半边身子竟都陷入了土中。 两条如此强悍凶猛的生命顷刻间消失!一个咽喉洞开,一个五脏俱碎。 真正的高手对决,从来没有太多招来招往,一个念头之间的得失,就已经决定了他们的生死! ~~~ 金引和郭大悟并肩而立,注视着“敲头党”师徒的尸身渐渐化为血水。这两个凶名赫赫之辈,曾经无数次地让别的生命在他们手中断送消逝,今天终于轮到了他们自己。 郭大悟悠悠地叹了口气:“我常听人说,凡人皆有一死。其实,不凡的人也皆有一死。” 金引亦叹息道:“人皆有一死,但绝非今日!还好,今天死的不是我们……” 郭大悟蓦地发现,眼前这个总是像山一样又稳又重的汉子,此时此刻居然流露出了一丝丝软弱。 按耐不住心中巨大的问号,他开口询道:“金大哥,你方才事先提醒我对方身怀秘宝、咱们需要闭气防备时,用的可是传说中的传音入密?你又是如何得知,他们已经察觉到了我手掌中的端倪,提前埋伏在此处等着袭击我们?” 金引微笑答道:“所谓传音入密,小技巧而已。你若要想学,我随时可以教给你。至于为何能预知他们的举动,还是全靠我那位不可说的朋友出力……这两日实在是劳累他太过了……” 郭大悟平生首次参与这类江湖隐秘之事,难免疑惑重重。虽然此时此地并不适合长谈,金引还是尽量帮他解答了几个问题。 一夜之间,被人突袭两次!一次因为过于谨慎,另一次却是过于粗心。懊恼之余,郭大悟深刻地体会到:真正面对自己的同类时,他还需要学习的东西实在太多太多…… 至于今天这场遭遇战,教会了他一个什么最重要的道理?那就是——饭前一定要洗手! ~~~ 彻底处理掉“敲头党”师徒二人留下的痕迹,金引把他们遗下的小香炉、甩棍和青色“树枝”小心翼翼地捡起。边收拾还边唠叨:“都是些好东西啊……尤其是这个玩意儿,可万万丢不得。” 知道郭大悟心中还有十万个为什么等着要问。金引记下他的手机号码,又留了自己的电话和地址,反复叮嘱道:“这里不方便说话,郭老弟你明天抽空来我办公室一趟。我这两天都会在那边专候,随便你几时过来都行。” 郭大悟这一晚经历了连番生死搏斗,已有些身心俱疲,现在只想找个黑暗幽静的地方去修炼剑经。于是满口答应了金引的次日之约,两人就此别过。 第五章 论道(上) 天下风云出我辈, 一入江湖岁月催。 皇图霸业谈笑中, 不胜人间一场醉。 ——当代.黄沾.《侠.江湖》部分 —————————————————————————————— 京城最繁华的cbd区车水马龙、人头攒动。 这城市最气派的高楼大厦,足有大半集中在这里。相形之下,金引办公室所在的大东写字楼,就显得有点可怜兮兮。 高不过六层,阔不足百米。这座饱经岁月的小楼,毫无气馁地挤在它那些摩云参天的新邻居之间。 ~~~ 郭大悟很容易就找对了地方——大东写字楼虽然看起来陈旧矮小,所处位置却堪称黄金地段。他以前跑业务时,曾不止一次地经过这里。 一大早从三十多公里外的地方缓步行来,他在路上消磨掉了三个钟头。 此时早高峰已过,没人注意到衣冠不整的郭大悟悄悄走进大东写字楼的门口。 三天三夜未曾洗澡。更糟糕的是,昨晚还在地上躺了许久。此刻,他自己都觉得自己有点脏脏臭臭。 在卫生间的洗手池里抹了把脸。又将凌乱的头发用水打湿,他一边徒劳地做着将其捋平整的努力,一边朝金引位于顶层最角落的办公室走去。 门上钉着个小小的铜牌,上书——金生水生木商业咨询调查公司。 郭大悟忍不住笑了起来。 如果不是因为名称太长无法注册,金引的公司想必会叫做“金生水生木生火生土生”商业咨询调查公司吧。 ~~~ 没等他抬手敲击,金引已经一把拉开房门,露出了满面笑意。 从小养成的习惯让郭大悟刚一进屋便下意识地朝靠墙的书柜看去。见上面摆得满满当当,各类新旧书本不下千册,他不禁莫名生出几分满足感。 数十平米的办公室,装潢布置朴实无华。茶几、沙发、柜子、圈椅,虽看上去都有些陈旧过时,却被人擦得明光瓦亮。 放眼整个屋内,还算得上奢华体面的物件,只有金引面前那个厚重的实木班台。 至于和寻常办公场所不同的地方,亦有一处——屋子正面墙上挂着一幅足有数尺长宽的巨大八卦图。仔细观察还能发现,那正中的阴阳鱼乃是由许许多多微小的图案组成,摹画得极为精细。 八卦图下摆放着几案和香炉,此刻并未燃香。 热情地招呼郭大悟落座,金引笑道:“你也看见了,这里大部分时候就我一个光杆儿司令。还有个会计,一个月才来一回。” 郭大悟身上一直黏黏糊糊,现在陷到柔软的皮质沙发中,更是觉得十分难受。 注意到灰头土脸的他有些不自在,金引转身从办公桌下掏出个手提袋。 “拿着,这二十万是给你的辛苦费。” 见他面露讶色,金引又道:“可惜那个红王鼎没办法交易,只能让人拿去销毁掉。否则至少还能再给你加十倍。不过作为补偿,我帮你寻了件宝贝。” 郭大悟更加好奇,忍不住问道:“什么东西?” 金引岔开话头,提议道:“这事儿回头再说。你现在赶紧去买两身衣服,再找地方好好洗个澡。”说罢,从手提袋里抽出一整沓钞票塞进他手里。 “快去,快去,看你身上这难受劲儿。今天的时间还长着呢。想问什么,但凡我能说的,待会儿让你问个够。” 正要将他送出门口,金引又迟疑了一下,说道:“估计你对这附近不太熟悉。等我打个电话,找人带你去,省得待会儿走冤枉路。” 几分钟后,郭大悟走下楼的时候,发现有辆银色奔驰车正在等他。 ~~~ 见开车的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女人,郭大悟便绕到后排落座。 女孩名叫张月儿。衣着时尚,相貌漂亮出众,有点像一个他叫不出名字的韩国小明星。 “大个子,你叫啥名字啊?” “大个子,你是不是打架很厉害?为了等你,师父今儿一大早就来了。我见他在门口来来回回溜达了好几圈。” “你个子这么高,平时一定不太好买衣服吧?喜欢什么牌子?我带你去专卖店……” 车子刚开动,张月儿就兴致盎然地不停攀谈。 见她性格开朗外向,说起话嘻嘻哈哈,一副不把自己当外人的模样。于是,郭大悟趁机提了个“过分”要求——他把金引给的那沓钱塞到张月儿手上——让她去帮自己买几件应季的衣服。 “最大码,不要白色。多谢了……” 自少时就遗世独立的他,多年来最头疼的事情便是逛街购物。 张月儿撇着嘴接过钞票,找地方泊好车,离开了大概一个小时。 可是当衣服买回来之后,郭大悟忽然又觉得有点后悔。 眼前这几件看不出有何特别之处的单薄衣裤,只因多印了一辆小马车,居然就用掉了那整整一沓百元大钞。 张月儿却笑得很愉快:“你还欠我四千四百六十二块,回头记得给我。” 闻言,他更加郁闷了。 ~~~ 尽管直到方才为止,郭大悟这些年都过得十分清贫。但作为一个拥有真正力量的人,他向来对身外之物看得风轻云淡。 之所以会郁闷,不过是因为这几件东西上附加的高昂智商税,让他产生了被人愚弄的感觉。 还好,奢侈品牌们最大的优点就是——从来都不欺骗穷人。 拜托张月儿稍稍等他片刻,拎起刚买的裤子,郭大悟说要回商场里找人给它们做些剪裁,随即匆匆而去。 二十多分钟后,张月儿正等得不耐烦,就见他拿着那两条也看不出有什么改动的裤子跑了回来。 待两人行至附近一个豪华酒店的大门口时,张月儿又停了下来。为免遭人误会,她独自下车入内。 片刻后,一张房卡递到郭大悟手中。她回过头,看起来笑得更加愉快。 “好了,赶紧洗澡换衣服去吧。别忘了,你现在欠我六千四百六十二块……” “……” ~~~ 看着面前刚刚洗了个价值两千块的澡、新鲜出炉的郭大悟,金引也不禁感到浑身一阵轻松。 “郭老弟,你想知道什么,尽管问吧。”他说。 整理了一下思路,郭大悟一字一顿地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对方却露出玩味的笑容:“你应该问——我们是什么人?” “好吧,那我们是什么人?”郭大悟从善如流。 这个题目挺深奥。乍听上去,居然和着名的苏格拉底之问还有些相仿。 “几千年来,我们一直都在。”金引斟酌词句,打算尽量做到言简意赅,“从古至今,在这片土地上,以我们这种人为主所构筑的世界,被称为江湖。” 郭大悟笑了:“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金引也笑了:“是的,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一个企业、一个单位、甚至一个学生宿舍都可以是一个江湖。但我说的江湖指的不是这个。” “我们的江湖是另一个世界。国外现在比较流行的说法是——暗世界,或者里世界,还有人叫它真世界。” “不过,我还是喜欢江湖这两个字。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江湖啊,江湖,多么有诗意的两个字。” 看着他满脸陶醉的样子,郭大悟忍不住又笑了。 金引却严肃起来:“我们当然也不是黑社会。那些搞什么帮派、社团的家伙,大多只是些聚众为恶的普通人罢了。他们所谓的地下秩序,究其本质,也不过是依附在人类主流秩序背面的一条寄生虫。” “但江湖也好,暗世界也罢。虽然也存在因血缘、传承、利益而结成的各种组织,却和黑社会有着根本性的区别——决定这里运行规则的,是另一种完全不同的力量!” “毒品、军火、脱衣舞、赌牌(博彩业执照)、高利贷,等等这些东西,在我们的世界里并不重要。” 第五章 论道(中) “那我们究竟是什么人呢?”郭大悟继续追问。 “来,我给你看样东西。”金引却忽然话锋一转,招呼他来到自己的办公桌前。 “这就是我刚才所说,给你寻见的那个宝贝。” 他取出的“宝贝”,郭大悟一眼就认了出来——便是“敲头党”师父王智昇手里那根树枝模样的兵器。 二尺左右长短,暗青颜色。一边稍粗一边略细,细的那端在尾部收拢成个浑圆的锥状尖头。 昨晚在夜色下未曾仔细端详,现在才注意到,它上面还刻着些式样古朴的精致花纹。 接过金引递来的“树枝”,入手有些沉重。虽然不及铁石之类,也远远不是木制品所能达到的份量。 力贯指尖,他略一运劲,发现这棍棒的质地亦极为强韧刚硬。 金引笑道:“此棒坚逾精铁。我也伤它不得。” 掂量着“树枝”,习惯性地找到它最佳的平衡点。郭大悟问道:“金大哥可知道这是个什么东西?” 皱了皱眉头,金引答道:“此物材质古怪,见所未见,且被高人用密法炼制过。表面还微雕了法阵,称得上神兵利器。没准还是个古董呢。” 见郭大悟一副云里雾里的神情,他伸手拿过“树枝”,解释道:“我研究了一个早上,发现这东西在普通人眼中,只不过是根结实的棍子。可到了我们这种人手里,却能发挥出特殊的作用。你来看,只要稍微注入一点儿内力或者灵气……” 他握住“树枝”,略一运功,通体雕刻的花纹竟然微微亮了起来。 调转棒尖,在面前的大班台上轻轻一戳,足有两拳之厚的实木桌面“噗”的一声便被洞穿。 “看到了吧,这根棒子居然能增强内力的穿透力和粉碎性。” 金引又摊开自己的右手给郭大悟看,小臂和手掌正中各有一道淡淡的红色鞭痕。“昨晚我硬接了此物两击,一只手差点废掉。” “我知道郭老弟你几乎已经练到了天下万物皆可为剑的地步。但这世上修行法门千奇百怪,有些高人的手段施展出来简直令人匪夷所思,只用一块碎玻璃片可解决不了。” 他忽地一乐:“你别看愚兄我,好像万事只靠一双手,其实也颇有好几样小术法和小东西傍身呢。” 郭大悟却尴尬地笑了:“我没有内力。”听到这句话,金引也有些尴尬地笑了。 ~~~ 思索半晌,金引又把“树枝”递到他手中,说道:“来,你也用它在这儿戳一下。” 郭大悟反手握住“树枝”略粗的那端,凝神静气,陡然发力向下一刺。 棍体上的花纹在尖头触及到桌面的瞬间,飞快地一亮,如同扎豆腐般透了过去。 当然,他使用原先那把“剑”的话,也能将之一举击穿,不过哪能做到如此轻松写意、毫不费力? 金引抚掌赞叹:“果然如此!郭老弟你练的这门功夫堪称旷世绝学了。只可惜似乎尚有未尽之意……” 其实郭大悟早已无数次地想过,自己所学既然叫做《剑经.体外篇》,那就必定会有《剑经.体内篇》。 只可惜,他后来把那院子的角角落落都翻了个底朝天,还是一无所获。 情知这种奇遇之事皆为缘法,他也不再奢求此生还能得见这神秘剑经的其余部分。 收拢了思绪,听金引继续说道:“愚兄也算个见过些世面的人。但如贤弟这般,由外及内沟通天地,自行改变了身体经脉气息、骨骼筋肉的法门,还当真是平生仅见。” ~~~ 知道郭大悟的功夫虽然早已登堂入室,但对江湖修行的理论知识却一无所知。金引耐心为他解释道:“我们国内的修行法门,千年来不出道、佛、医、武这几途。” “练习时全都绕不开内修丹田、识海,外纳天地灵气。只要功法得了真传,习练的时日一久,自能身轻体健、力大如牛。除了一些折寿的阴损法子,大多还可以延年益寿。” “你不是一直在问,我们是什么人吗?这本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之事。但若要让我说出个所以然的话——我觉得当以一个人能否达到内外交感、天人合一为界。” “世人天赋有高有低,不同的道法功夫亦有强有弱。或者走的路子不对,或者实在被悟性所限,或者畏修炼之苦半途而废。太多修行者被卡在这门槛之外不能再有寸进。” “一旦破除种种魔障,或许某一天,你就会忽然感受到宇宙间日月星辰、山川河岳、风云雷电、湖海汪洋、冰雨雪霜、天陨地火,乃至花草树木、飞禽走兽等等万事万物中的灵气波动!” “这个时候就要尝试将其纳为已用。待到能以之和自身修练出的神识、罡气、内力、灵通交相融合,便是达到了内外交感、天人合一!” “从此以后,你所看到的天地与常人再也不同。” “当然,因为修行的道途各异,每个人开悟时的心境感受也会有极大差别。不过其中的关键道理皆是一样。” “郭老弟你其实早已突破了此关。只是没有师长指引,自己茫然不知罢了。” 郭大悟沉吟道:“我当年练这门功夫时,不到半年时间便感觉有异,浑身上下都强健敏锐起来。只是这么多年来一直也没有产生内力行气之感。” 金引忍不住又开口称赞:“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当初始创这门功夫的前辈真真是学究天人了!竟能使人仅以外练就引动天地灵气,易筋洗髓于无形之中。” 感叹一番后,他继续解释道:“一旦做到内外交感、天人合一,就算是正式踏入了修行之门。也就从“他们”变成了“我们”。至于以后能走到哪一步,则全凭个人的天赋、心性和自己所习炼的法门高低了。” “练不同的功法,就会有不同的外在体现。因此,有人能开山裂石,有人能一骑当千,有人能呼风唤雨、引雷御火。甚至还有人能飞天遁地、撒豆成兵、夺魂摄魄、起死回生。” “但究竟能够施展出多少威力,靠得还是自身功力之高低。以及与这天地宇宙间万物的灵气、灵力沟通情况——这便是修行之“本”。至于那些惊世骇俗,令人匪夷所思的神通本领,皆为“用”。” ~~~ 郭大悟问道:“既然这修行锻炼之道法门繁多,想必也并非我们中土所独有……” 金引答道:“说起我们周边东亚、东南亚一些国家乃至印度,也多是道、佛、医、武,及其衍生出的巫、卜、萨满、下蛊、炼丹、降头之术。和我国很多江湖流派渊源深厚,千百年以来纠缠交杂不清。” “至于欧美人的能耐,他们自成一派。我了解得实在不多。大抵是些魔法、圣祷、炼金、招灵之类的东西。不过想来也都是需要沟通天地灵气,达到内外交感后才能使用的法门。当然,他们也有施展枪剑之术的外功,甚至还能用特殊的方法将其威力倍增!” 说到“枪”字的时候,金引加重了语气。不过此时的郭大悟,还没有领悟到他说的这“枪”,其实还包括了能打出子弹的那种“枪”。 “在南美洲和澳洲、非洲,据说有些土着通灵者能和所谓的古神交流,然后借用祂们的力量行非凡之事。我反正是不相信如今还有什么通天藏在地球上。想来此类法术应该和我们这边的神打、出马仙之类有异曲同工之妙。” “不过国外的暗世界里还确有狼人、吸血鬼、蜥蜴人之类的异种。我估计是某些人不知道练了些什么有极大副作用的古怪功法,结果把自己搞到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好在欧洲那边早就存在一个魔法联盟,办事极具效率,首尾一向处理的干净。自前些年消灭过一个大魔头之后,近来倒不曾听说有什么纰漏出现。” “即使在咱们这儿,修练妖法禁术的人自古以来亦是层出不穷。譬如血气功一脉,就堪在此列。时日久了,你难免也会遇到,什么邪门鬼道、不可思议的都有。”言及此处,金引停了一小会儿,想起一个朋友,不禁有些出神。 第五章 论道(下) 看着正认真听课的郭大悟,金引道了声抱歉,继续说道:“咱们这种人里的大多数,功夫练得久了,能耐越来越大,慢慢就不再把自己当成人类看待了。平常人在他们眼里,直如虫豸一般。” “其实历朝历代,那些个帝王将相、巨富豪绅即便本身能力无异于常人,只要权力够大或者钱财够多,哪个不是把普通百姓当做虫豸看待?” “何况他们未经修行之苦,又没有修心之境。大部分都是自幼便深陷于灭绝伦常、勾心斗角的混沌漩涡之中。故而一旦得势,其所作所为,比起禽兽尚且不如!” “诸如秦之胡亥、后赵石虎、隋之杨广,还有五胡乱华时高家的那帮疯子。乃至一众号称明君的帝王,荼毒起黔首黎民之酷烈,只怕我们中最坏的人也拍马难及!” ~~~ “最近这一个多世纪以来,科技进步实在太过惊人。不但改变了这个世界,也改变了我们的世界。” “迎面吃上一发穿甲火箭弹,即使你我这样的人,照样会死。” “就算真有某人道术高强至极,神出鬼没、手眼通天,纵使十万大军也伤不了他分毫。那就一发核弹扔下来,任凭你法力无边也照样灰飞烟灭。” “昨天听你说过——凡人皆有一死,不凡之人也皆有一死。没错,生命的本质其实并无不同,谁又能比谁高贵多少?” “无论你是乞丐还是皇帝,甚至一只虫蚁。上天既然给了所有生命终极公平——死亡,又岂会在意这世上是否还有别的不公平?”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天地至仁,以万物为刍狗。除非真正能够打破虚空、飞升成仙,否则我们这些人又何尝不是刍狗?”言及此处,金引神情变得有些黯然。 ~~~ “话题扯远了……”自嘲地一笑,他继续说道:“自古以来,肆意妄为之事皆不可再三再四。即使很多自许高出人类一等的修行者,他们也深知这个道理。” “尤其是现在,时代变了,能伤害到我们的东西越来越多。自恃有些本领便胡作非为,必然会破坏整个明暗世界之间的平衡,使我们不得不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长此以往,所有人都难免会被殃及,最后失去容身之地。” “二战结束后,全世界的同道达成了共识——任何奇人异士皆不得在普通人的社会里挟技胡为、兴风作浪!各国各地的监管机构也因此应运而生。” “平常世界自有他们的法律,他们的执法者。但暗世界没有法律,最多只有一些乱七八糟的所谓“规矩”。异人监管机构既不是法院,也不是警局。最重要的任务只有一个——把我们的世界尽量隐藏起来,阻止某些疯子去打搅普通人的生活。” “你也知道了,我就是这一带主事的监管者。”金引苦笑了起来,“听起来是不是很威风?其实什么权力都没有,也管不住任何人。主要工作就是擦……善后洗地。有时候碰见实在解决不了的事,还得求爷爷告奶奶地找人帮忙。” 看见郭大悟面露窘色,金引忙解释道:“郭老弟别往心里去,我没有说你。” 思忖片刻,他继续说道:“其实还有一种极少的存在,终日奔波只为他人。靠一身本领惩奸除恶,专门替普通人打抱不平。这类人数量虽少,名气却大——便是小说中常常说到的“侠客”了。我有一位知交好友就极为热衷于此道。” “不过,自古侠以武犯禁。这类人要是太多,对整个暗世界来说,也是种潜在的威胁……” ~~~ 郭大悟又问道:“常听说有什么大内高手。古往今来,官府朝堂中想必也不乏江湖中人?” 金引答道:“自然是有,两三千年来一直都有。大多皆是成就天人无望的,去搏个眼前功名。即使偶尔有高人打着顺应天命的旗号行事,也早就淹没在半真半假的野史之中了。最后留下名字的,多半都是骗子……” “这条路啊,你走得越远,就越觉得什么荣华富贵都太可笑了。毕竟在我们的世界里,用金钱能买到的东西,实在寥寥无几。” “更何况,真正见识过洪荒天地的人,有几个还愿意再向凡夫俗子折腰?” “是啊。”郭大悟轻声念道,“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 “百代兴亡朝复暮,江风吹倒前朝树。我们这样的人,只要到了日子,最后全都只余下一个烟波微茫的目标。没人会在意什么王朝更迭,人世沧桑。有传言说吕祖在康熙年间还曾飞渡洞庭,游戏人间。如果真有此事,你猜猜他为什么不去管那些华夷之变,清兴明亡?” 说到这里,金引又沉默了一会,然后笑了起来。 “当然,愿意为此牺牲的傻子还是有一些的。比如我们金家,祖传的有点傻里傻气。只可惜除非如陈抟老祖、狗皮道人那般神通广大,我等寻常修行者也改变不了什么天下大势。” “今时今日,科学技术越发昌盛,修行之道却日益衰败。咱们这些人不要说兼济天下,只要能隐世独立,安安静静求自己的大道就已经是万幸了。” ~~~ 说说聊聊,郭大悟正值求知若渴之际。金引又刚好是个见多识广、交游遍天下之人。不知不觉间,红日西沉,天色暗了下来。 两人年龄差着近二十岁,平生经历也大相径庭,习气性格更是截然不同。 好在郭大悟少年老成,金引虽说为人做事有些圆滑世故,但心态年轻。更兼都是本性正直豪迈之人,半日交谈下来,竟结成了忘年交。 金引正说到自己。 “我这个人心软,眼窝子浅。又爱管点儿闲事,所以强出头来当这个劳什子监管。这些年连手里的功夫都荒废了。别说我的师兄师弟,有两个师侄都已经远胜于我。” “不瞒郭老弟你说,我妻女都是寻常人,她们甚至都搞不清楚我究竟在做什么。将心比心,就算是为了她们,我也总觉着自己应该多铲除几个不把普通人当人的人。” ~~~ 这时候,金引接到了一个电话。只见他刚开始还是一副不太情愿搭理的样子,交谈几句后又变得有些惊诧。 放下手机,他站起身,拎起门口衣架上挂着的外套,招呼道:“走,郭老弟,我带你去个地方长长见识。” 郭大悟也站了起来,问道:“最后一个问题——这个世上究竟有没有神仙?” 俯首沉思了好一会,金引神色凝重地答道:“也许有吧。” 第六章 把酒(上) 新丰美酒斗十千, 咸阳游侠多少年。 相逢意气为君饮, 系马高楼垂柳边。 ——唐.王维.《少年行》部分 —————————————————————————————— 正要出门之际,金引发现郭大悟转头看向他那被戳了两个小洞的班台。 装满钱的袋子和青色“树枝”并排摆在桌面上。 金引知道他必定不会留意那些钞票,走上前将钱袋随手扔到桌下,然后拈起“树枝”递给他。 “拿着,藏袖子里就行。今晚没准还用得上。” 接过这根长近二尺的“树枝”,郭大悟一把将其塞进右手边的裤兜里,只露出短短的一截棍稍。 金引好生奇怪,爱马仕的裤子什么时候具备这种功能了? 郭大悟解释道,此乃他多年来的习惯。 但凡买了新裤子,第一时间就会找到裁衣仟边的师傅,将右侧的口袋改造一番。 “相信我,除非将兵刃一直拿在手上。否则这里就是拔出来给对面一击穿腹、穿胸或者穿喉的最佳位置。”他满脸神秘地说道。 虽不太了解他的出手方式和搏杀技法,但金引对此言还是深以为然。 高手相争时,最重快慢和时机,差之毫厘即是生死两隔。 ~~~ 华灯初上,正值晚高峰。条条马路上都排起了长龙,挤得水泄不通。 金引掏出手机看了眼时间——腕表会影响练武人出手,所以他从来都不肯佩戴——提议道:“时间还早,我们先去吃口涮肉如何?” 郭大悟此刻早已饥火旺盛,闻言自是举双手赞成。 虽说道路拥堵,没办法开车,好在他俩都是竹杖芒鞋比马轻的人物,十里八里路程如同闲庭信步。 从大街行至小道。于路上,郭大悟反复强调,今天一定要让自己来做个东道。 金引知道他过惯了寻常日子,处事思维难免还会拘于俗礼,又不愿拂他面子,只好满口答应下来。 地处繁华,这附近自有不少名声在外的大牌火锅店,他们甚至还路过了其中两家的门楣。 否掉郭大悟想要进去消费的提议,金引领他来到一个人流稀少的街口,略带得意地评价道:“那些所谓名店,最爱整点儿花里胡哨的东西,大都华而不实,并无多少可取之处。要说涮肉,听我的。总归是越简单、越纯粹就越地道。” 说话间他们已经到达了目的地。 眼前这家店肆,位置虽然僻静些,但也并非郭大悟常去的那类苍蝇小馆。长长的绿色招牌上印着简简单单的几个白字——清真涮肉羊蝎子。 店内几十张方桌,大半都上了座,牛羊肉的淡淡膻味扑面而来。 小料、菜蔬自取,二十元一位。品种虽说不多,却有正经用卤水点就的老豆腐。肉类额外算钱,甭管价格贵贱,足六两一盘。 老式炭火铜锅,清水般的汤底,现炸辣椒油和刚调和好的麻酱,很快就摆上了桌子。 手切羊腿肉、羊上脑、牛上脑、眼肉、牛舌,郭大悟单枪匹马,连尽五盘。金引的胃口今天看上去也不错,在自助区来回夹了三次豆腐。 见郭大悟喝光四瓶啤酒后还想再要,金引拦住他:“别喝这种水啤了,待会儿我带你去喝点儿好的。” 郭大悟意犹未尽,虽然没有再饮,不过又吃掉了一碟精品肥牛。见时间已然差不多,金引也不再做无谓地客套,招呼他结了帐。 ~~~ 出得店门口,两人继续安步当车。 “全京城有执照的酒吧和无照的黑吧加起来,数以万计。但其中只有两家,是由我们这类人在经营。”金引低声给郭大悟科普,“我今天带你到其中有执照的那家光顾一下,将来或许还能派得上用场。” 郭大悟有些茫然。二十五年来,他从未经历过此类场合。只记得自己大学时,学校东门外似乎就开着几家酒吧,不管人多人少,霓虹灯总是会亮到深夜。 见他没有回应,金引知道郭大悟绝非夜店常客,忍不住解释道:“其实我平日里也极少踏足这些地方。只不过此间的老板娘亦是个江湖高人,我和她时常有些业务往来,故而还算熟稔。但今天倒不是为着去见她,实乃有位同道小友约了我在那里碰面。” “此处虽鱼龙混杂,但大多数还是些寻常酒客。待到我和那位小友碰面时,郭老弟你只管喝几瓶啤酒便是。” 听到“啤酒”二字,郭大悟稍稍提起了些许兴趣。 金引见状笑道:“那里的啤酒,估计大部分你都没有喝过。其中有几款口味还不错,你可以逐个试试。” 两人并肩而行,不徐不疾地走过一个个红绿灯路口,穿过一处处聚集的人群。 在路灯和霓虹招牌的双重照映下,白夜如昼。 衣着清凉的时尚男女们,正三五结伴地奔赴他们今晚那或悲、或乐、或放纵的目的地。窥见了商机,不少兜售鲜花和彩灯的少年人穿梭其间。 又经过两个路口后,他们来到一条遍布酒吧夜店的街道。这里人流量更大,慕名而来者几乎到了摩肩接踵的地步。 郭大悟轻巧地闪躲着蜂拥的路人,没有让任何一个人碰到他一寸衣角。 金引要去的地方并不在这条最喧闹的街道上。 继续向前五六百米,转个弯之后,“森林”酒吧绿色的霓虹灯就映入了眼帘。 到得这里,路上的行人开始变少,酒吧招牌也不再那么密集。附近大都是些“静吧”,沿途细听,驻场歌手们此起彼伏的歌声亦开始温婉悠扬起来。 ~~~ “森林”酒吧称得上吧如其名。看得出经营者当初很是花了些心思,在外面点缀了不少树木和自然风格的装饰。 爬山虎占领了大部分外墙,门两旁堆放着大量盆栽。植物的枝叶没有刻意去打理修剪,任其野蛮生长,每一棵都显得生机勃勃。 走进里面,依然是同样风格,真真假假的绿植几乎填充了每个角落。 墙上那十几幅大大小小、不同尺寸的野生动物油画,格外引人注目。其中一只雪豹画得尤为出色,看上去神采奕奕、动态十足,仿佛随时都要破壁扑出。 被植物和别的装饰物巧妙分隔开的大小桌位共有二三十个。门内长长的吧台旁也能坐些客人。 小小的舞台位于正中间靠墙位置。再往里面走,能看见一道回廊,那里除了布置着盥洗室之外,还有几个雅间。 整间酒吧设计最特别的地方就是屋顶部分——正当中是一块巨大的玻璃,旁边安装了电动遮阳板。 屋顶此刻正打开着,附近的人们抬头就能看到夜空。淡淡月光穿透玻璃顶子,照进了室内。 酒吧里的灯光自然不会太亮,尽管叠上了月色,依旧显得低沉黯淡。 大约一半位置已经上座。舞台上有个瘦瘦的姑娘正轻吟浅唱,清秀的脸庞架着黑色镜框,梳了个略显另类的发型。 没有人喧哗,姑娘唱的歌也是带着点伤感情绪的低调旋律。可毕竟有五十多人共处一室,即便都在私语,听起来还是有些闹闹哄哄。 ~~~ 虽说光线不好,人们亦是随意地分布在各个角落,但郭大悟第一眼就看到了这五十多个人中的两个,然后第二眼又看到两个。 ——吧台里站着个非常特别的女人。 金引微笑着对郭大悟说道:“老板娘今天恰巧也在,正好让我来介绍你们认识认识。” 这时,那极特别的女人也看见了门口的金引。 但见她身姿摇曳,自吧台间款款而来。那行走时优雅柔顺的步态,让郭大悟忍不住又瞧向墙上挂着的那幅雪豹图画。 饶是他如此厉害的眼神,居然一下子都未能辩出眼前这个女人的岁数。 只觉得初看去如同一位极年轻貌美的少女一般。再仔细端详,又会发觉她早已青春不再,成熟迷人的风韵自举手投足间弥漫开来。 老板娘身量颇高,足有一米七五上下,穿着套淡褐色的连衣裤裙。除了她那盘起的乌黑发髻上,斜斜插了根青玉发簪外,再看不到任何首饰。 郭大悟的眼光落在那双修长洁白的手上。 平常的漂亮女人往往会注重美甲,老板娘却将自己的纤纤十指修剪得格外干净整齐,连最简单的透明指甲油都不曾涂染。 金引故意压低声音对郭大悟说道:“你看得没错,这女人凶得紧。我宁可挨你一棒子,也不想吃她一记分筋错骨手。” 说话间,一阵浓淡适宜的香风已经飘到二人面前。 佳人未语先笑:“看来我真得好好学学怎么变温柔些了。看把金爷吓的,两个月都不敢进我这小店的门了。” 这话语声柔柔嗲嗲,却不带丝毫矫揉造作之态,让人不禁生起情愿听她一直开口说下去的念头。 金引哈哈一笑,道了声:“无事不登三宝殿。”随即便帮他们相互引见。 老板娘虽在金引身边首次看到郭大悟这号人物,但也瞧得出他绝非常人。又见他有些拘谨冷漠的模样,也并不假意客套。亲自将两人引至一处不显眼的位置落座,老板娘招呼旁边的侍应生过来候着。自己告了个“失陪”,便返回吧台和几个客人继续闲话。 第六章 把酒(下) 郭大悟猜得没有错。金引今晚要见的人,果然就是他刚走进“森林”酒吧时,第一眼就看到的两个人中的另一个。 ——这是个神采飞扬的年轻人,看上去岁数比郭大悟还要小些。衣着奢华,神情倜傥,长相也称得起俊俏非凡。 更难得的是,此人英气勃勃,全然不带一丝奶油小生的脂粉气,正是最能吸引全场女人瞩目的那种类型——如果他没有那个任何方法都掩饰不住的“特点”的话……… 年轻人生得十分矮小,大概只有一米五左右的身高,通体瘦削匀称。看起来就像一个童话中的王子,突然被某个邪恶的巫婆施展了缩小魔法。 然而,这位“王子”似乎看不到他人的异样眼光。甚至对自己身材高矮也全无概念。 三个面孔姣好,衣着妆容都精致用心的女人围坐在他身旁,正被他的连珠妙语逗的不时掩嘴娇笑。聊到兴高采烈时,都忍不住眼波流转、频频举杯。 在少年时代,郭大悟曾经有过短暂的自卑时光。不过随着自身文武两途的进境,他很快就忘掉了那段经历,笑傲王侯的心态早已深入骨髓。 他看得出,这小个子“花花公子”是位身怀绝技的顶尖高手。那举手投足间流露出的豪迈和自信,绝不是一个骨子里怀有自卑之情的人能够刻意模仿。 当然,正被他逗得花枝乱颤的三个女人,根本不可能看出这位“迷你帅哥”真正的厉害之处。 郭大悟猜测,使得她们如此高兴,他一定还动用了一点点“钞能力”。 ~~~ 金引并没有急着去和那年轻人碰面,反而先招呼起了微微有些走神的郭大悟。 “我知道你不喜欢喝什么洋酒、鸡尾酒。还好这里啤酒种类也很多,都是正经酿造,跟那些工业水啤大不相同。你多试几样,看看哪种更合口味。” 郭大悟抬头看向吧台旁几个巨大的冷藏柜,不禁有些赧然。 刚才金引在路上说,这里的啤酒可能大部分他都没有喝过。现在一看之下才知道,满柜子的洋标签,别说喝,自己竟连一款都未曾见过。 金引亦知道这里的啤酒名目繁多,即使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于是交代等在旁边的侍应生:“拣酒精度数高的拿十种过来,每样先来两瓶。” 花花绿绿的瓶子和水晶杯很快就摆满了桌面。 “得,咱们也别用杯子了,都是些小瓶酒,直接对瓶吹吧。”金引随手掰开两瓶修道院十二号的瓶盖,给郭大悟递了一瓶。 两人撞了下瓶子,各自喝了一大口。 金引开始给郭大悟介绍道:“老板娘你刚才见过了,她叫苏采薇。十多年前可是个狠角色,出了名的胭脂虎、美女蛇,逼人口供的本事首屈一指。” “她的小关节技、分筋错骨术,得过高人真传。本来这门功夫就很少有女人肯练,能练到她这般返璞归真、不着痕迹的更是绝无仅有。自从开了这个酒吧后,就很少再见她打打杀杀。现在是位消息灵通人士,当垆卖酒不过一个幌子,主要经营的还是江湖上的情报买卖,有时候我也免不了要她帮忙。” 金引的话题又转向那个小个子:“这位小兄弟名叫时小飞,我也是平生第一次见他。方才咱们闲聊时,你也听到了,他打来电话说有点儿事情需要帮忙,所以约我到这里见面。” 拿起瓶子喝了口酒润润喉咙,金引继续解释道:“他的义父兼师父就是那位教过我匿踪术的前辈,你说我今天怎么能不前来会会他?我观他的身材模样,和他义父简直如出一辙,可喜他们这一门也是后继有人了。” 郭大悟知道金引乃是抓紧一切机会给他这个江湖新人增长见识,不由得心生感激,连忙说道:“金大哥你莫要让他久等了,先不用管我……” 金引摆摆手,笑道:“无妨,他这会有佳人相伴,正乐在其中呢。等我先喝完这瓶酒再去煞他的风景。”随即又转向郭大悟,低声问道:“我来考考你的眼力,你看这屋子里还有没有藏着什么别的厉害人物?” ~~~ 这个问题自然难不住郭大悟,他刚才初进酒吧大门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老板娘苏采薇和时小飞。第二眼又看到了两个人——厉害人物?那定然便是他们了。 郭大悟遥指了一下吧台里正跟两位女客比拼骰子的调酒师,说道:“刚才进门时,我看到此人正在玩花式调酒。这种技巧其实近乎于杂耍。不但需要练到手法纯熟、形成肌肉记忆,表演时还得按照自己习惯的节奏套路来操作。一旦节奏被破坏,就难免当场失手。” “我方才见他耍起来时,不但又快又稳又准,力道控制更是远胜常人。更难得的是,他所有动作皆为从心所欲,毫无章法可循。所以我猜他定是一位收发暗器的好手。” 金引听罢,赞许道:“不错,这个调酒师小孙……孙兆堂乃是老板娘手下的头号大将。据说他以前在澳门一家赌场连开过十四把豹子,因此被人称作“豹子手”。我见过他摇骰子,凌空一下便能将十多个竖起成一排。这等巧妙手法,即便我使用内力控制也无法做到。我还曾见他用骰子打苍蝇,端的是百发百中。” 远远望去,不出所料,那两个正跟孙兆堂猜骰子赌酒的女客人早已经输的满面红光、摇摇欲坠了。 ~~~ 郭大悟又看向吧台旁的一处卡座。那里有个略带点油腻的中年男人正拼命向旁边的女孩献殷勤。 对方脸上已经露出不耐烦的神情,眼中却满是嘲弄之色。 女孩十分年轻。原本清纯秀美的长相故意化着非常华丽的浓妆。还染了黄头发,打扮成妖艳模样。 金引顺着郭大悟的目光看去,微微笑道:“小七七,酒吧的免费员工。最近没少替老板娘痛宰冤大头。” 郭大悟随口问道:“什么来路?” 金引答道:“这个我也不太清楚。听说她近来总是混在这里。天天喝酒到后半夜,没事就找老板娘吵吵架。因为会点儿小法术,迷住不少豪客,着实帮这店里赚了些钞票。” 郭大悟闻言,不禁又朝那边多瞅了几眼。 只见她对着身旁喋喋不休的那只“苍蝇”耳语片刻,然后在他眼前飞快划出几个手势。 男人目光一滞,随即露出欣喜的表情。 小七七摆了摆右手,露出中指上一个十分显眼的蓝宝石戒指。 男人跌跌撞撞地站起身,脸上带着呆滞的笑意往洗手间方向走去。 厌恶地瞥了一眼离去男人的背影,她起身来到吧台。 片刻之后,便见她对着吧台里的老板娘一阵唇枪舌剑。后者却神情淡然,一副顾左右而言他的模样。 ~~~ 发现时小飞开始频频往自己这边注视,金引将手中啤酒一饮而尽。跟郭大悟告了个假,便离座而去。 时小飞此时也支开了那三个看起来还有些恋恋不舍的女子。当她们站起身的时候,郭大悟发现,在高跟鞋的加持下,这几个女人都显得十分高挑。 看到时小飞和金引拱手相见后交谈甚欢,郭大悟随手掰开了一瓶啤酒自斟自饮起来。 一股烟熏麦芽的香气瞬间充满口腔,果然是从未喝过的好啤酒。三口两口下肚后,郭大悟又打开了一瓶。 ~~~ 当金引带着时小飞过来给郭大悟介绍的时候,发现他居然已经有了几分酒意。 自从修炼剑经有成以来,郭大悟的酒量也与日俱增。平日里喝啤酒如同喝水一般,但今天这几小瓶下肚,竟然有些微醺。 金引看了看桌上的空瓶,绿色标签上印着毒蛇的图案,不禁莞尔——苏格兰蛇毒,酒精度六十七点五。 时小飞朝坐在那里就跟自己差不多高的郭大悟拱手行了个武礼,自我介绍道:“我叫时小飞,鼓上蚤时迁的时,跟我这位祖上一样,本职工作是个小偷。” 看到时小飞如此直白,郭大悟站起身还了一礼,说道:“我叫郭大悟,是个……呃,业务员。” 金引招呼他们坐下,又打开几瓶酒,分别递给两人。 “你们二位都是江湖顶尖的少年英雄,今后一定要多亲近亲近。” 三人之中只有郭大悟不喜言辞。时小飞是个幽默风趣之人,金引在高兴时也颇为健谈。喝喝聊聊,越发熟络起来,皆有相见恨晚之意。 每人又喝过两瓶之后,金引看了看时间,望向时小飞:“时兄弟,天不早了,咱们现在出发如何?” 时小飞答道:“好,今夜之事就烦劳大兄了。” 金引笑道:“以你的本事,其实根本用不到我,又谈何烦劳?” 看着有些迷惑不解的郭大悟,金引神神秘秘地说道:“时兄弟待会要演场好戏,因为看得起愚兄,所以让我去做个观众。适逢其会,正好带你也一起去见识见识。” 第七章 鹰扬(上) 龙马花雪毛,金鞍五陵豪。 秋霜切玉剑,落日明珠袍。 弓摧南山虎,手接太行猱。 酒后竞风采,三杯弄宝刀。 杀人如剪草,剧孟同游遨。 归来使酒气,未肯拜萧曹。 ——唐.李白.《白马篇》部分 —————————————————————————————— 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却与人相随。 眼见月近天中,金引三人起身离开“森林”酒吧之际,老板娘也前来相送。 时小飞抽了个空,跑去和刚才那三位高挑女子告别。 双方海拔有差,拥别时没办法眉目传情,时小飞只能对着她们胸口聊表不舍之情。 临出门时,郭大悟一回头,刚巧看见方才缠着小七七的那个中年男人,此刻正神情恍惚地走出来。 金引知道郭大悟对形形色色的江湖法门知之甚少,于是低声解释道:“这个女孩子,练的是一门施幻催眠之术。不过她功力尚浅,只能蛊惑些寻常人等罢了。” 时小飞接过话头,比出一个表示十公分长短的手势,摇头笑道:“没错,我这两天晚上都见着了她。虽然长得还算不错,可惜个子太矮,才比我高这么一点点,根本不是我的菜。” 幸好他们三人此时已经走出了酒吧大门,不然被小七七听到,定然又是一场吵闹。 ~~~ 他们要去的地方远在京城之外,已经属于河北地界。 尽管三人都有日行千里的脚力,但若在此时此地施展飞纵术、轻身功,也未免太过惊世骇俗,因此只能驾车前往。 金引和郭大悟跟着时小飞来到停车场。发现他的座驾并不算浮夸,是一辆白色的宝马x5。不过看上去崭新发亮,车型配置也都选了最高的那种。 上车之前,时小飞忽然把食指和拇指放在唇边,冲着夜空中打了个极响亮的忽哨。 此举令金引和郭大悟茫然不解其意。附近几个路人也被这高亢的哨音吸引,纷纷看了过来。时小飞略带窘意地一笑,急忙钻进驾驶室。 三人上车后,金引和时小飞向郭大悟解释了此行目的。 ~~~ 时小飞这一门拜水泊梁山一百零八将中着名的地贼星“鼓上蚤”时迁为祖,故称地贼门。 虽然号称父子相传,其实很多代都是靠义父义子传承,只不过以“时”为姓的规矩几百年来一直雷打不动。 因为以“贼”为号、以“贼”为生,所以地贼门历代传人一向行事隐秘低调,很少参与江湖纷争。 至于门内密传,原本也只是以隐匿飞窜、穿门入户的小巧功夫见长。不料百多年前却出了一个惊才绝艳的天才,兼其又偶遇了一桩大机缘。自此以后,地贼门的功夫水涨船高,有了和天下群雄一较高下的资本。 时小飞的义父,也就是那位曾经教会金引匿踪术的前辈,于一年前留书一封后便不辞而别,从此再无音讯。 因为担心义父在外的安危,时小飞数月前也离开了两父子隐居的湖北神农架一带,开始追查其义父的行踪。 前些日子,时小飞遇上了活跃在豫陕边界一带的盗墓团伙“关中群鼠”。因为涉及一件国宝,所以出手劫了他们这一桩大买卖。甚至连他们勾连的国外买家也没有放过,洗劫得一干二净。 不想这帮老鼠咬人的本事虽然不行,堪舆寻人的本事倒是很大,一路缀着他到了京城附近。时小飞不胜其烦,前日便和他们约战于今夜的京东三河县灵山一带。 ~~~ 金引向郭大悟解释道:“这便是我等监管人的另一项职责了。凡有这种江湖人士双方约定的决斗发生在辖区之内,我们虽不便出手偏帮,但可以接受某一方委托,做些提供救助、转达遗愿或者遗物的事情。同时也算当个公证。若出现两败俱伤的局面,亦方便及时善后。” 看了看正开着车,满脸轻松的时小飞,金引笑道:“以时兄弟的本事,应付这班土夫子易如反掌,又何需我去观战?” 时小飞却十分慎重地道:“话虽如此,不过家父去年出走时,留下的这封信件十分重要。万一我今天失手,也决不能落入外人手中。我知道大兄你是出了名的正直可靠,又和家父故交,所以不得不辛苦您跑这一趟。” 郭大悟弄清楚了来龙去脉,不禁有些跃跃欲试。 “我既然和时兄弟相识一场,金大哥虽不方便出手,我倒想领教一下这些老鼠的本领。” 时小飞连忙阻止道:“郭兄的情意我心领了。不过此事因我而起,前日约他们的时候也讲得很清楚——不管今天他们来多少人,我都是一个人接着,事毕之后双方各安天命。如果烦劳了郭兄出手,日后难免还要纠缠不清,多生事端。” 三人又聊了聊“关中群鼠”的底细,车子已经开上了高速公路,向着正东方向疾驰而去。 ~~~ 待他们赶到灵山山脚之时,已经将近半夜。远处传来隐隐的鸡鸣犬吠,更显得此地山空人静、地阔林幽。 下弦月似一张弯弓,又如一柄玉刀般高悬在半空。群星稀疏、举目无云,百步内皆可见人。 时小飞将汽车随意停在山边乱草之间。三人下了车,向前穿过两片树林、几座山坡,来到一处遍布乱石和灌木丛的空地。 知道“关中群鼠”必然早已到达此处,清场工作更无需他来操心。 时小飞又把食指和拇指放在唇边,吹起了口哨。此次哨音不仅高亢响亮,居然还颇有些悠扬动听之意。 一群人变戏法似地,从面前这片荒地的各个角落钻出。郭大悟虽然刚才也看出了不少端倪,却也没有料到对方竟有如此之众。 第七章 鹰扬(中) 领头的五人除却一个极胖大的汉子外,余者都生得身材瘦小。只不过跟时小飞比起来,还是高出了几分。 后面跟着摩拳擦掌、舞枪弄棒的随从足有二十余人。虽然个个面目凶狠、虎视眈眈,但尽皆神情肃然、默不作声。看上去纪律严明,显得极有章法规矩。 见郭大悟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摸裤兜中“树枝”,金引忙拍了拍他的手臂,做出个噤声的手势。 时小飞高声叫道:“我旁边这二位,乃是京城监管人金爷和他的执行人郭爷。受本人委托,特来见证今日之事!诸位尽可放心,他们绝不会出手助我!如果我命丧在此,也自有他们收尸,不劳各位费心!至于那样东西,当然也会由金爷转交给你们!” 对面为首的是一位面皮生癣的黄脸瘦汉,只听他也用西北口音大声回应道:“铁手剧孟金爷大名,举世皆知!在下曾经有幸一睹风采,今日确是大驾亲至无疑。既然有言在先,想必金爷也定能做到两不相帮!” 金引站在高处,向下一拱手,淡淡道了句:“多承谬赞,各位尽可放心。” 随后转头向郭大悟传音入密道:“这个便是群鼠中的大鼠了,数年前适逢其会,我曾和他有过一面之缘。” “这些人虽然心术不正,做的也都是令人不齿之事。但毕竟不是杀人放火、拐卖贩毒、淫辱妇女这等大恶。” “江湖汉子讨生活各有手段。偷盗点死人本就用不上的东西,算不得多大罪过。他们行事又向来干净利落,从未引人注目,我们这些监管也就不便强出头了。” 忽地一笑,金引有些尴尬地说道:“有时候还多亏了他们这帮土夫子,才使得一些天材地宝不至于永埋荒丘。不怕你笑话,即便是愚兄我,也曾在暗里的拍卖会上交易过这类东西。” “其实干这门行当的人,也并非全是鸡鸣狗盗之徒。他们里面有一脉号称“搬山”的便宜道士,就曾经出过几个高手。只不过,此等人物于土坑墓洞之中,求的早已不再是财了。” ~~~ 看到“群鼠”纷纷围上来,时小飞喃喃自语道:“都说老鼠最能繁殖,想不到果真如此。” 听见他出言讥讽,大鼠也不生气,冷笑一声:“他们算什么老鼠?老鼠只有我们五个,他们只能算是些鼠毛。” 除了五鼠中的那个胖大巨汉拿着个大号十字镐之外,其他人都取出了几根半米长的钢管。将螺口旋在一起,便连接成了一杆杆接近两米,长枪似的兵器。 金引笑着对郭大悟科普道:“这就是他们吃饭的家伙了,洛阳铲。” 郭大悟虽是中原人氏,却首次见到这东西的实物。本以为类似一般的尖锹,不曾想却是平头管叉的模样。 时小飞回手在腰间一拽,一根丈许长的黑色软鞭如一条灵蛇般出现在他手中。鞭身异常纤细,看不出是什么材料做成,鞭稍处闪闪发亮,扣着个精钢打造的椎头。 五鼠中最年轻的那个首先按耐不住,越众而出,喊道:“让我来领教一下你的高招!”说罢一铲向时小飞刺来,用的竟是最正宗的中平大枪枪式。 时小飞手腕一抖,软鞭登时变得如大杆子般笔直。伴着一声厉喝,精钢椎头精准地横抡在攻来的这一鼠脸上,当即就将其打得扑地不起。 “中平枪,枪中王,当中一点最难防。可惜长以横破直,你这个枪,不够我的鞭子长!” ~~~ 郭大悟本以为时小飞定是要以小巧的腾挪功夫取胜,没料到他一出手就是如此狠厉的招式,不禁暗暗吃了一惊。 看到自己的兄弟被打得生死不知,大鼠悲愤交集,大喊一声:“把他捅成肉泥!”随即带着其余三鼠当先跃出,直扑时小飞。 后面的“鼠毛”也四散开来,夹攻而至。更有几人将手中的长铲当作标枪使用,朝目标奋力投去。 时小飞此刻方才展示了祖传的小巧功夫。只见他浑身上下如同长满了眼睛一般,总能在毫厘之间避开袭来的兵刃。尚有暇腾出手,接连抽翻数人。 五鼠中的巨汉急得怒吼连连,手中大镐越挥越急,一不小心竟把一个倒霉的同伙打飞出去数米之远。 看到对手身法极其灵敏,在乱石之间如鱼得水,一个飞纵就跳出了圈外。大鼠心知不秒,于是停下手中兵器,冲外围比了个手势。 几个党羽随即抛下了手中的洛阳铲,纷纷从怀中、腰间亮出黑色的家伙。 郭大悟一眼看到,这些人拔出的竟然是数支手枪,顿时心头大怒! 见他长身而起,便要跃入场中。金引连忙伸手拉住,疾声道:“无妨,郭老弟千万不要着急。” 随着几声枪响,关中群鼠只觉得眼前一花,已经失去了时小飞的踪迹。 金引这时才笑着对郭大悟说道:“只有几支手枪,还伤不了时兄弟这等好手。这群老鼠本领不济,也只能用些小伎俩罢了。” ~~~ 哨音从另一边传来,余下的几鼠和同伙们仓皇转身。拿着手枪的几人也慌忙举枪,四处找寻目标瞄准。 只听半空中突然传来连声清啸,伴着一阵疾风,两道巨大的黑影闪电般直扑而下! 慌乱中只有旁观的郭大悟和金引看得分明——扑下来的是两只极为神俊的大鹰! 双翼展开足有四五米长,羽毛黑金色,根根如铁。巨爪和坚喙泛着金属光泽。这对巨鹰,宛如从远古时代穿越而来的洪荒异种,恍惚间让郭大悟都产生了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大鹰飞掠而过,两个拿着手枪的喽啰还未回过神便被抛飞出去。顿时胸破颈折,死状凄惨。 这瞬间的巨变把关中群鼠等人惊得心胆俱裂,几乎完全丧失了斗志。 不知何时出现在人群中的时小飞一伸手,长鞭卷起,勒住了最胖大的那只“老鼠”的脖子。笑道:“早跟你们说过,我这只夜鹰专门抓耗子,为啥就是不信呢?” 大鼠见状,知道大势已去,再顽抗下去只怕全窝都要灭在此处。长叹一声,丢下手中的洛阳铲,大声求饶道:“我们认栽了,只求时爷饶过我三弟的性命。” 时小飞看到所有人都把武器扔在了地上,于是一声忽哨,止住又要飞掠而下扑击猎物的两只巨鹰。 第七章 鹰扬(下) 金引见场上大局已定,于是从高处跃下,对众人说道:“胜负已分。按你们双方之前的约定,今日生死各安天命,前情旧事一笔勾销,可有异议?” 大鼠垂头丧气地答道:“时爷手段高强,我等心服口服。从今往后,只要时爷当面,我们关中群鼠定然避退三舍。” 时小飞哈哈一笑:“我比你们也高明不了多少。只不过平日里你们偷死人东西、我偷活人东西罢了。更何况我的先祖“鼓上蚤”时迁也曾跟尔等做过几日同行,没必要非要闹到不共戴天的地步。只是这里的善后工作,还需要你们一力承担。” 大鼠只得应道:“那是自然。” 打了个手势,还能站着的那十多个手下立即开始分工行动——抬尸体的、救治伤者的、掩盖血迹的,各司其职。动作不但迅速而且极有效率。不愧是一夜之间就能彻底搬空一个王侯大墓的顶级盗墓团伙。 ~~~ 金引从怀中掏出了一个瓷瓶掷给大鼠,解释道:“这药是从南阳诸葛家求来,对外伤止血颇有奇效,你给伤者都用上一些。” 大鼠接过瓷瓶,连连拱手行了几个大礼,感激涕零地说道:“金爷不愧有剧孟之名,如此恩情何以为报?日后有用到我们兄弟的地方,甘愿效犬马之劳。” 金引正色道:“这点小事不足挂齿。只希望你们兄弟日后再做买卖的时候多加斟酌,不要什么东西都拿去往外边卖。” 大鼠连连点头称是,把药瓶交给二鼠,嘱咐他去给伤重的几人使用。 盗墓团伙的土方作业能力果然高明,片刻之间就彻底埋藏了方才厮杀的痕迹。余者抬起死伤的同伙。 胖大的三鼠天生神力,一人就扛走了数具尸首。 发现一开始被打倒的小鼠并未丧命,大鼠振奋起来。对着金引长揖到地,又打个手势,所有人顷刻间撤得一干二净。刚刚那惊心动魄的场面,仿佛就如一场春梦般了然无痕。 ~~~ 方才一战,虽然说来话长,其实过程极短,数分钟内便已告结束。加上善后收尾,也不过片刻而已。 此时明月依旧高挂,照得大地清朗,山石泛光。只是起了点微风,从北边送来几片淡淡的云彩。 一对巨鹰早已飞入远处林中不知所踪。好奇的郭大悟却一直心心念念,想再多看几眼这两只神俊的异禽。 三人施展飞纵功夫回到白色宝马车旁边,金引掏出个小锦囊掷还给时小飞,笑道:“物归原主。” 当他接过锦囊时,郭大悟看到一瞬间有道碧绿的光从缝隙中透出。 绿光和天空中照下来的月光交相辉映,煞是好看。 打开车锁,掀起后备箱,时小飞小心翼翼地搬出了一个硕大的保温箱。 神秘兮兮地打开箱子,里面塞满了褐色的啤酒瓶。旁边的冰块正在融化,瓶子上凝结着细小的水珠。 “比利时的布什十二度,有股我喜欢的奶糖味。”他开心地向旁边的两人介绍起来。 郭大悟却自言自语道:“奶糖?我最讨厌吃糖。” 尽管没得选择,但饮入口中之时,他也不得不承认,这款啤酒其实麦香十足,堪称佳酿。 时小飞斜倚在前挡风玻璃上,其余两人坐在车顶,各自拿了瓶酒享受这难得的悠闲时光。 ~~~ 郭大悟正想提及那两匹神鹰,一直仰头盯着天空的时小飞却忽然问道:“今晚的月亮让你们想起了什么?” 前者不假思索地答道:“李白。” 哈哈一笑,金引道:“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李太白一个人喝酒就能喝出三人之乐,咱们今夜刚好三人,更可谓不亦乐乎了。” 但闻郭大悟娓娓言道:“我自幼最喜欢读太白诗,总想效法他的豪迈洒脱。后来年岁渐长,才能看见他的失落愤懑。一个人终日标榜的,未必便是他真正想要的。而他真正想要的,却很可能毫无价值。” 见时小飞和金引一时语塞,他继续说道:“我曾写过一首驰念前贤的诗。此时用在此处,再合适不过了。” 金、时二人都竖起耳朵倾听,郭大悟沉声念道: “太白有仙名,绝吟烁千古。 持杯及商洛,带剑下荆楚。 才高旷当世,声卓达相府。 屈作清平调,堪笑霓裳舞。 辗转长安思,流离蜀道苦。 青云恨难行,白石知易煮。 五代乱衣冠,九州存风骨。 古月照今人,唐王皆尘土。” 金引赞叹道:“好一个古月照今人,唐王皆尘土!” “李太白也曾写道——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别管是古月照今人,还是今月照古人……反正千年前照过他的那轮明月,此刻还在照着我们。而玄宗皇帝的尸骨,只怕连尘土都找不见了吧?” “富贵与神仙,蹉跎成两失……” “若让我说,青莲之悲,无外乎两处——求官,不得其志;求仙,不得其道。偏偏还生了一副良善心肠,结果即悟不透自己,又救不了苍生!不信你看他的《古风.十九》,满满都是纠结。” 时小飞笑道:“爬得越高心越黑,心越黑才能爬得越高。若没有这副良善心肠,说不定太白兄早就飞黄腾达、位极人臣了呢。” “我看你们今天是合伙欺负我读书少!” “扪心自问,我一看到月亮,就只会想起嫦娥。莫笑我好色,我对嫦娥姐姐可没有动心思。我只是想知道,这天下是不是真有那能让人不老不死、白日飞升的仙丹妙法?” 金引正色道:“咱们习武参道之人,万般结果,皆是自己修来。这天地宇宙间,或许确实有长生法门。但若想凭着服几粒金丹、开个金手指就一步登天、直上青云,难免就是痴心妄想了。” 闲话扯开,三人聊起古往今来的奇闻轶事。 金引一向广闻博识自不必说。时小飞的义父早年更是个走遍天下,甚至远及海外之人。他终日耳濡目染之下,半真半假的故事也足有好几箩筐。郭大悟又是个极好的听众,三人一直谈到箱中酒尽,月已将落。 第八章 自成 独敲初夜磬, 闲倚一枝藤。 世界微尘里, 吾宁爱与憎。 ——唐.李商隐.《北青萝》部分 —————————————————————————————— 远处村落的鸡鸣声连陌越仟,此起彼伏。再有两三个小时,天就要亮了。 时小飞起身与金引、郭大悟二人依依不舍地道别:“今日之会,实在畅快至极。本想和两位兄长作十日之饮,可惜确有使命在身,只得先行告辞。好在如今通讯方便,相隔天涯也如在咫尺。若有需要小弟时,一个电话,纵使千里之外,一日内亦可赶到。” 看了眼旁边的白色宝马车,他又说道:“礼不可废,此物虽然不稀罕,好歹是个物件。我此去大多是经过荒村山野,也用不上它,就留给大兄当做今日烦劳的报酬,望大兄莫要嫌弃。” 金引疑惑道:“时老弟马上就要远行。虽然你轻功卓绝,但总归人力有尽,白天又不方便施展,怎么能离得了座驾?” 时小飞笑道:“大兄放心,先祖曾留了些机缘功法,赶起路来,远远胜过车马舟船。”说罢又打了几声忽哨,随着一阵翅膀的拍打声,那两只巨鹰从远处飞来,落在了三人身旁。 郭大悟得了机会仔细端详,但见它们傲然而立,竟颇有顾盼自雄之态。 时小飞伸出双手,抚了下站立起来几乎比他还高的两只巨鹰的背羽,再次抱拳揖别。 一声忽哨,双鹰腾空而起。时小飞抖腕甩出长鞭,缠在两只巨鹰的铁爪之上。足尖轻点,一人二鸟扶摇直上,几个呼吸间便化为了夜空中的一个小黑点。 ~~~ 看着惊叹不已的郭大悟,金引笑道:“我昨天曾跟你谈起,江湖之上,道法、武功、异术等等种类繁多,有飞天遁地本事的人又何止一二。平常人或许终生难得一见,但若是身入局内,再稀奇古怪的手段终究也会屡见不鲜。” 郭大悟想起一事,问道:“刚才他们两方决斗之前,时兄弟说起我是你的执行人,不知有何含义?” 金引只言片语就将这个疑惑解开。 “我们监管人常常会遇到分身乏术的时候,又或者单枪匹马无法解决的难题。这时便需要同道中人鼎力相助。譬如前日咱们俩制裁敲头党时,你的所为就是我的执行人之责。” 顺着口风,金引接着试探道:“其实这两日我一直想问问郭老弟你,是否愿意留在这个世界助我一臂之力,又恐怕太过冒昧。毕竟一入江湖深似海,再想回头去过平常人的日子可就难了。” 郭大悟慨然答道:“若要过平常日子,练这些功夫又有何用?时间长了,只怕还是祸患。” 金引情知又一甲子之期将至,江湖上近来已经暗流涌动,距离掀起惊涛骇浪的日子为时不远。 这两年来,自己常常感到心力交猝,身边人手紧缺,对郭大悟早有招揽之意。见他如此回答不禁心生喜悦,说道:“以贤弟本事,天下已经尽可去得,欠缺的无外乎一些江湖经验而已。其实说起来,这执行人、监管人也并非职员统属之类。一切来去自由,只是几位志同道合的同道们守望相助,各尽心力罢了。” 听见金引提到“职员”二字,郭大悟猛可地想起,按照计划,他今天应该往公司打个辞职报告。 这两日的所历所见惊险离奇,几乎让他忘记了自己还是个有工作在身的业务员。 ~~~ 眼见天将拂晓,郭大悟匆忙和金引告辞。因为他无论如何也要趁着夜色未明之际去修习剑经。毕竟这十一年来还从未曾间断过。 虽说他炼功时只求夜深人静,向来无须刻意挑选地方。但今日刚好身处山中,正是最适合的所在之一。金引想要把时小飞留下的车子转赠给他,被坚定地拒绝了。 “我从小就害怕闻到汽油味。如今既不会开车,又不打算去学,要来有何用?” “也罢……郭老弟,你还有一套衣服和一袋阿堵物在我那办公室里,别忘了今天过来取走。”金引对着转身欲去的郭大悟又叮嘱了一遍。 摆摆手,目送他纵跳如飞,三两下便跃过旁边山林,随后消失不见。金引心头旋即生起淡淡的惆怅之情。 世道艰辛,又逢多事之秋。此去,不知何日才能再找到今夜这般痛快淋漓的剧饮机会。 江湖中,天机将现,血雨腥风在所难免。 况且如今这个时代,与六十多年前消息闭塞、内外隔绝的情形已经截然不同。现在通讯发达,网络便利,牵一发即可动全身。风云际会之下,全球暗世界的格局都有可能就此发生改变。 夜色塞前路,往事不可追。 收拾好心情,金引发动车子,独自向京城方向驶去。 ~~~ 金引,四十四岁。京城籍贯,出生于东北龙江。 尽管祖辈名声不着,也算是个江湖世家。代代秘传一门“长筋功”。 此功虽非顶尖绝学,但若能将其练到炉火纯青的地步,亦有机会跨入“内外交感、天人合一”的门槛。 当年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后,金引的祖父舍下娇妻幼子,挺身奔赴国难。 那时的他,虽然尚未成就天人,但仗着一身本领和血勇,多次参加敢死队和日寇白刃相接,屡屡立下战功。从上海转战至南京又转战至武汉,数年后牺牲在湖南战场。 祖父离家之时,金引父亲年纪还小。家传“长筋功”只学会了些根基,高深之处未曾得到传授。其祖父牺牲后,此功就此失传大半。 虽然金引和他父亲这两代人都是练武奇才,又极肯下工夫,只因不得其法,始终未能登堂入室。 在金引十六岁那年,父亲无意中卷入了一桩他们根本没有资格参于的江湖纷争。 那日,他亲眼看见其父被仇敌杀死在面前。若非后来的恩师四海道人及时赶到,恐怕他也无法逃出生天。 尽管金引当时已经过了修炼“自成门”绝学“一花一世界”的合适年龄。但四海道人在得知他的身世之后,还是沉默良久,感慨了一声“世代忠烈啊!” 随即便将他收入门墙,悉心栽培。 ~~~ “一花一世界”乃是江湖上能够流传至今的少数几种顶尖内功之一。语出《华严经》,原本是禅宗功夫,后传入道门衍化至今。 此功同时兼修识海神念和丹田内力,有包罗阴阳万象于一体之能。修炼有成后,身体内自成一方世界。和人交手时,如同以举世之力对战个人,气息源源不绝、沛然莫御。除此之外,修炼者还能长时间闭气、辟谷。至于不畏毒蛊、寒暑莫侵的功效更不必说。 待练至“自成世界”的境地后,外人当然无法窥见修行者的体内乾坤,但自己只要略一存念,便能进入自身形成的天地之间。 至于这个世界究竟是何等风光风景,就全看修行者的人格心性如何了。 金引拜入“自成门”时早已年逾十四,错过了最好的修炼时机。但胜在他颇有百折不回的毅力,行走坐卧皆是“念兹在兹”,又确实天赋绝佳,终于在三十二岁时大成,步入“自成世界”之境。 因其心性沉稳、性格坚毅,又兼智奇谋险、胸有沟壑,所以他体内世界的风光以“山峦”见长。外在表现就是双手宽大,拳掌力道惊人,自肩以下双臂皆是钢筋铁骨一般,有劈金裂石之能。 他这代共有嫡传师兄弟三人,大师兄入门年久,早已随师出家为道自不必说。还有一位师弟堪称惊才绝艳,当年刚刚二十岁出头时就已经达到了“自成世界”之境。算下来,金引倒是他们这代最后一个成就功夫的嫡传弟子。 自从弟子们都功夫圆满之后,恩师四海道人已经年过百岁。自觉时日无多,于是挥别了三个徒弟,说要西去昆仑山隐居闭关。 三人苦苦哀求,想跟随尽孝都被斥退。诀别时留下法偈——数年之间,自己或者随意羽化或者另有造化。又严令他们,日后除非有大机缘来临,否则决不准前往昆仑寻他。 ~~~ 金引虽然并非生于京城,但是祖宅尚在。待到师父飘然而去之后,他听从母命,返京整顿旧业。 没过多久,母亲查出身患绝症,为了宽慰其心,金引只得匆匆忙忙地结婚成家。事虽草草,但婚后却夫妻相得,十分恩爱。女儿出生后不久,他的母亲也与世长辞。 适逢本地前任监管人年事已高,又刚巧和他的大师兄川中子相交莫逆。于是在川中子的极力引荐劝说之下,他便接手了京城一带的监管之位。 金引为人外圆内方、智勇兼备,又极其善于体察人心。这些年来,不但在行使监管职责时毫无纰漏,亦和多位奇人异士结成了生死之交。 ~~~ 夜间行车一路通畅。不知不觉间,前方灯火璀璨,市区已近。 在京城和周边的郊县之中,除去大东写字楼六层那个日常用来接人待物的办公室之外,金引还有七个可以供他落脚的地方——其中至少有两处具备了国际顶级“安全屋”的水准。 这一切并非是他过份谨慎。毕竟,无论从任何角度来看,监管者一职都堪称“高危职业”。这些年来,为了家人和自己的安全,他着实花费了不少心思。 虽说自己远远不止“狡兔三窟”,金引却心知肚明,在他们的世界里,唯有功夫道行才是真正的安全保障。 可惜这些年来,他的修行陷入了瓶颈,长时间停滞不前。 ~~~ 所谓修行——见自己、见天地、见众生之后,回头若再能看见自己,才称得上圆满。 唯有明悟体外的大千世界,才能完善体内的方寸世界。 因此“自成门”传人弟子修炼功夫时,一向最重游历。 金引当年学艺时,或跟随师父、或跟随师兄,十数年间几乎踏遍了神州大地。即使遥远如xj、xz等地也曾徒步前往。 可惜自从接手京城监管人之责后,俗务缠身、案牍劳形。鲜有时间再能进行每次往来至少数月之久的游历修行。 五年前,他进入了漫长的瓶颈期。除了一些外功类的拳棍刀剑练得日益精熟之外,核心功夫已经很久未能再有寸进。 或许正应了大诗人刘禹锡勇于自嘲的千古名句——“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今日听君歌一曲,暂凭杯酒长精神。” 这晚,他和两位风华正茂的少年高手彻夜把酒言欢,竟然隐隐约约觉得心头悸动,似乎有一层窗户纸要被捅破。 ~~~ 天色就要进入黎明前最黑暗的那段时间,街道上冷冷清清不见人影。 金引略加思索,把车开向自己位于南城老区的旧宅。 虽然已经很久没有回去过那里,但安排了保洁人员每周定期前往打扫和通风。屋子里的摆设布置,也一如母亲当年在世时的模样。 熟练地从大门边的墙缝中摸出钥匙,金引打开挂锁。穿过狭小的院子,一股熟悉的味道扑面而来。 正屋墙上最显眼的地方挂着个相框。里面夹着几张照片,既有黑白的也有彩色的,大都已经微微泛黄。 凝视了一会父母那时还年轻的面孔,淡淡的惆怅之情再次爬满他心间。 东方开始泛白,虽然身处室内,但金引还是能够感受到天地间的阴阳转换、气机牵引。于是静心入定,神念内视,顷刻间便飞翔遨游在自己的“方寸世界”之中。 第九章 风雨(上) 一上高城万里愁, 蒹葭杨柳似汀洲。 溪云初起日沉阁, 山雨欲来风满楼。 ——唐.许浑.《咸阳城东楼》部分 —————————————————————————————— 【金引是个活在三个天地中的人。 有时候他也会恍惚——对他来说,究竟哪一个才是最真实的世界? 幸好他大部分时候都很忙碌,所以很少有机会考虑这些小事。 但他总想把三个世界全都打理好,所以他大部分时候都很忙碌。】 ~~~ 两个时辰之后,天已大亮。 金引收摄神念,离开了自己的“方寸世界”。 初夏的阳光照进小院,然后照进窗子,看起来又是个大晴。 走出屋外,天空蔚蓝如碧。不过正有大朵棉花般的云彩朝着南方慢慢聚集。 锁好屋门和院门,金引发动起今晨被迫接受的酬劳——时小飞留下的那辆白色宝马x5。 今天将有一位来自监管者总部的客人造访,他需要抓紧时间赶回大东写字楼。 早高峰未过,街道上车流量很大。行驶到半路时,他接到了张月儿的电话——客人已经从南京连夜驱车赶到。 ~~~ 张月儿是金引的记名弟子,亦是他一位老友的掌珠。 这位老友并非暗世界中人,却是个颇具产业的富豪。 只因多年前金引在一次行使监管之责时,无意中挽救了他的身家性命。其间又被他略略窥到了江湖上的一些神通手段,顿时惊为天人!之后便一直感恩戴德,对金引处处着意讨好结交。 都说“小富在勤,大富在命,巨富在恶。” 金引观察此人,为人处世虽然小节有亏,但在大是大非面前还算得上公平持正。又刚好有些琐事需要他帮忙,于是一来二去渐渐熟络,交往也密切了起来。 张月儿年少时常常听见父亲讲起当年的故事,感觉十分好奇。每次见到金引就死缠着要学艺。金引拗不过,又见她根骨资质不俗,便将家传的半部“长筋功”授给了她。 此功虽然只余下些扎根基的方法,但只要勤于修炼,已经足够胜过寻常武师拳手。 知道她功夫低微,这些年来,金引从未让她涉险。因此对于江湖之事,张月儿只是一知半解。不过大东写字楼原本就是她自家的一份产业,所以常常帮师父承担些联络接待的工作。 ~~~ 金引赶到办公室的时候,总部来客徐远正在端坐饮茶。两人之前曾打过不少交道,于是没有多客套,简单寒暄了一下,便切入正题。 徐远是“华夏中医气功国术研究会”南京总会的直属会员。 没错,这个听起来非常业余的名字,就是国内异人监管者总部对外的正式名称。 也正是这个似有似无的松散机构,几十年来维持着江湖中有限的秩序,让暗世界的潮汐不至于过分波及和影响到平凡世界里人们的生活。 徐远刚刚三十岁出头,长得苍白消瘦,乍看上去如同一具行走的骷髅。其实却是个接人待物态度温和又一丝不苟的学究。 作为协会总部直属机构“博物藏品办公室”负责人辛览塔教授的得意弟子,和他那个被相识同道私底下称作“遢邋辛”的师父一样,徐远也是个不修边幅的人物。 师徒俩终日沉迷于法宝灵器、奇门兵刃、机关暗器之类的研究。尤其对法门古怪的异物禁品极感兴趣。 可这两师徒不同的地方亦是泾渭分明。 徐远生性沉稳内敛,做事条理清晰。辛教授却思维跳脱,外向多语;兴之所至时,还会有些疯疯癫癫。故而他虽然身为师长,这些年来,倒是徒弟照顾他的更多一些。 此次听说“血气功”一脉的至宝“红王鼎”被金引缴获,需要专人带回协会总部处理,徐远急忙自告奋勇前来接收。不管日后封存还是销毁,只想先拿到手里好生研究一番再说。 ~~~ 看着那求知若渴的眼神,金引从怀中掏出小小的“红王鼎”递给他。 徐远兴奋难抑地搓了搓手,接过后仔细端详:此物不过鹅蛋大小,通体暗红色。雕饰精美,花纹带有异域风格,看上去好似一个造型奇特的香炉。其质地非金非玉非木,一时间竟判断不出是用何种材料制成。 金引解释道:“我只知道这玩意儿能够大大增强血气功余孽们使用血毒术时的威力,是否还有别的功效就不清楚了。估计对于不练此功的人来说,应该是个无用之物。” 看徐远从口袋掏出了一把放大镜,他又叮咛道:“敲头党虽然已经覆灭,徐兄弟你也千万不可掉以轻心。此物号称是血气功一脉的镇派之宝,祖师爷亲传。既然凶名在外,难免还会有其他人觊觎。我前天本想直接将它毁去,又考虑到总得有个物证,这才保留到今日。” 徐远正色道:“这些东西即使再凶恶,终归是死物。用之正则正,用之邪则邪。毒如砒霜,用对了路子,也有医人功效。金兄放心,我虽然愚钝,但绝非不知轻重之人。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定然不会让此物落入歹人手中。” 知道他虽然看上去弱不禁风、呆板木讷,其实却是个机巧百出的用器高手。又见他说得如此斩钉截铁,于是金引也放下心来。 随口问起协会里几位故友的近况,徐远语句严谨,一一作答。认真的态度,甚至让他情不自禁地生起些许愧疚之情。 交接已经完成,徐远急着回去进行研究工作,于是坚拒了金引的招待,打算在车上略作休息就立即启程返回南京。 晓得他个性向来如此,金引也不再勉强。起身将其送到楼下,又目送他开着一辆破破烂烂的面包车匆匆离去。 ~~~ 到了将近中午的时候,金引接到了郭大悟的电话。 他清晨时分从灵山一带出发,以每小时十公里的匀速,步行了五个小时。现在还有十多公里就能到达大东写字楼。 放下电话,金引紧忙安排张月儿去外面买些“够硬的”吃食。自己则留在在办公室里一边运转“方寸世界”,一边等待郭大悟。 当风尘仆仆的郭大悟赶到“金生水生木商业咨询调查公司”门口,正要敲门而入的时候,张月儿刚巧也拎着几个大塑料盒走了上来。 听见他们的脚步声,金引走过去打开门,招呼两人进来。张月儿撇了撇嘴角,打趣道:“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闻着味来的吧?” 在办公桌铺上几张报纸,张月儿摆开食盒。里面是她特意驱车赶到白魁老号买来的几样熟食。 烧羊肉、肚包肉、门钉肉饼和大馅牛肉包子,刚刚好全都适合郭大悟的胃口。 金引问起郭大悟要不要喝酒,他迟疑一下,摇头拒绝了这个诱惑。 尽管名义上是三人一起用餐,但张月儿说自己要减肥,很少动筷。荤油太重,金引自然也吃得不多。只有郭大悟,觉得不应该辜负张月儿跑那么大老远去买吃食的一片苦心,于是努了努力,把所有东西都一扫而光。 收拾干净桌上的垃圾之后,金引支开了满脸不情不愿的张月儿。后者不敢对自己的挂名师父表达不满,只好在走出门口的时候送给了郭大悟两个大大的白眼。 第九章 风雨(下) 听到张月儿脚步声渐远,郭大悟告诉金引,今天早晨他已经往自己上班的公司打过了辞职电话。从以往后就算是跳槽到了“金生水生木商业咨询调查公司”,可以专职做他的“执行人”。 金引闻言大喜,又被郭大悟的赤子之心感动。于是搬过办公桌前的太师椅,将他按坐在上面,大笑道:“天下风云出我辈,一入江湖岁月催!愚兄今天斗胆代表所有同道欢迎郭贤弟正式踏足江湖。愿你今后承天应人、除魔卫道、脱凡入圣、早证长生!”说罢起身长揖一礼。 郭大悟也肃然起立还礼。 礼毕之后,双方只觉得又亲近了几分。 两人相遇不过数日。但刚刚结识便共同经历生死、携手铲除大敌。后来又言语契合、意气相投,正可谓“白首如新,倾盖如故”了。 虽然昨天已经谈了很久,金引也领着郭大悟见识过一鳞半爪。但江湖之事五花八门、浩如烟海,种种堂皇正法或者鬼蜮伎俩无奇不有。纵使他恨不得将平生见识,一日之内都尽数传授给对方,却也清楚这并非旦夕之功。 ~~~ “不算南京总部“民俗采风办公室”里那些直属的机动人手。全国各地按二十八星宿划定区域,共设有监管者一十四位。” “我们这些监管名义上虽互有守望之责,但平日里各自奔忙。很多人都是一门一派的首领,不但自己需要修行功夫,通常还负有教导弟子之责。因此长年也难得一晤。” 见郭大悟听得入神,金引继续说道:“除非有惊天动地的大事发生,或者任务确有关联,监管人之间才会伸出援手。通常情况下,不管遇到什么麻烦,也只能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依靠自己或者身边的执行人处置。” “各处监管者多为德高望重、开宗立派的人物,自有门人弟子担当执行之责。比如东北老马,身边挑大梁的几位,皆是他自己的儿女子侄。” “至于我,”金引自嘲地一笑,“你也看见了,孤家寡人一个。虽然有些同门兄弟和师侄,但他们要么各有重任在肩,要么功夫尚未练成。若非你们这群志同道合的朋友帮忙,只怕早就该引咎辞职了。” “除了贤弟你之外,愚兄还另有臂助。其中一个身份特殊,不能为你引荐。余下诸位你不久后都会认识。” 金引又苦笑道:“此次敲头党作乱,好巧不巧,大家全都事务缠身,远在异地。若非郭老弟你仗义出手,只怕那几个恶徒至今仍旧逍遥法外。” ~~~ 随后,他又给郭大悟详细介绍了“华夏中医气功国术研究会”的组织结构,以及江湖上一些需要格外留意的人物、门派和法术武功等等。 郭大悟抽空问道:“听金大哥所言,修行之道极为艰难。机缘、天赋、努力缺一不可。最终能成就天人合一、内外交感的人寥寥无几,为何我这两天却觉得江湖中人似乎历历可见,并不甚匮乏?” 金引颇有些得意地一笑,答道:“暗世界里,像我们两个这样真正达到了天人境界的自然不多。不过诸如关中五鼠那种,武功虽然未能登堂入室,却因为有一技之长而混迹江湖的人却不在少数。” “还有很多被资质所限,始终未能突破天人门槛的弟子通常也会继续为师门效力,以求将来的机缘。” “最下层的则是五鼠手下那些“鼠毛”之流的外围份子,数量庞杂。这些人几乎都是被利益驱使或者手段胁迫,对真正的江湖内情知之甚少。”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若非局内人,别说平日里见不到,即便有异人当面,他们也不会识得。不过你既然已经身在局中,日后不管遇到什么奇人异士也都是常事。” ~~~ 两人此次长谈,比昨日更深入几分,所聊大多是些具体事务。金引也没有忘记向南京协会总部致电,确定了郭大悟京城执行人的身份,安排“秘书办公室”记录在案。 监管者协会本就是个结构十分松散的组织。除了总部直属的几个“办公室”里的人员统辖比较清楚明确之外,各地的监管人均是自由行事。 至于选择、招揽执行人这种事情,更是完全由各位监管人自行决定。只不过为了日后交接方便,还需要向总部做一下备案。当然,即使有些身份隐秘的执行人不肯报备,亦无伤大雅。 ~~~ 相谈甚欢,时间在不知不觉中过去。郭大悟看到天色不早,起身告辞。他今天还得赶回自己的蜗居简单收拾一下,马上又要搬家。 金引提议,自己在京城里房产不少,可以借一处给他暂住。但郭大悟到考虑自己的作息习惯异于常人,还是在郊区独居更自由自在,便谢绝了他的好意。 金引没有勉强,从办公桌底下拿出那个装着十九万元钱的手提袋塞到他怀里。然后喊来张月儿,吩咐她开车去送郭大悟。 又见到自己的“债主”,郭大悟从袋中掏出一沓百元钞票,打算还给她。可惜对方不但没有收下,还接连请他吃了好几个白眼:“先欠着吧,等我心情好的时候再让你还债。” 一向嫌弃轿车低矮憋闷,又不愿麻烦他人,郭大悟坚持步行回去。临别时,约定这几日只要一有空闲,便赶来学习江湖经验、增长阅历见识。 ~~~ 郭大悟走后,金引看了一眼闷闷不乐的张月儿。 知道这个记名女弟子自幼养尊处优,虽然心思单纯,却还是有些任性。于是打开抽屉,拎出从“敲头党”老五手中取来的小甩棍扔给她。 “喏,这个给你拿去玩。” “咔哒”一声脆响,张月儿信手将其甩开。仔细一看,果然是精致非凡——通体乌钢打造,寒光闪烁,手柄用鲛皮细细包缠。棍体上没有任何品牌标识,只在尾盖处打着一个梅花篆字的铭文。 知道此物必是请高手匠人量身定制,又如此小巧玲珑,张月儿不禁爱不释手,转闷为喜。 金引于武学之道见识渊博,无论古时战阵所用的枪棒技法,还是菲律宾魔杖之类的现代短棍术都颇为通晓。随即便将——“流动、破坏、安全位置”——短棍格斗三原则教给了她。 张月儿这两年来“长筋功”小成,早已练出了体感,步伐移动皆能随心所欲。因此,金引教的这些短棍技巧一点就通。心中有所感悟,不由得喜孜孜地找地方练习去了。 打发了她去练棍术,金引这一整天难得清净。抓紧时间燃起九柱清香,在那幅奇特的太极八卦图下运转起“方寸世界”。 昨夜和郭大悟、时小飞三人聚会之后,他的丹田、识海之间同时隐隐震动,难道困扰自己数年的功夫瓶颈突破在即? ~~~ 太阳落下西山,白天那些大朵大朵厚重的云彩此刻已经完全堆积在了一起。乌云四合,中夜将雨。 金引一直用功到晚上十点多钟,依然感觉头绪纷乱,未能再有进展。只得暂且停止,披上外套准备回“家”。 虽然在京有数套房产,但他从未觉得这些地方是自己的家。自从母亲病逝以后,连那处祖宅也已经失去了家的意义。 大约十多年前接手本地监管之责后,为保护妻女安全,金引将她们送离了京城。 除了身边至亲至近的同门、兄弟和执行人,余者皆不知道他已有家室。 师门所在的“四海观”位于北方道教名山邢台小西天一带。考虑到可以彼此照应,他把家也安在了那附近。 虽然并不是特别清楚金引的所作所为,但他的妻子开明贤惠,知道丈夫是个做大事的人,即使每个月回不了几天家也很少有怨言。至于家中常常有道士往来,更是司空见惯。 他的女儿亦十分乖巧,父亲“工作很忙”的“人设”自幼便深入脑海,早已习惯常常见不到金引的日子。 有位作家曾说过——“如果一个人对你说他很忙,那么就说明你对他不重要。” 金引觉得这句话有道理,但并不准确。 大概很少有人敢跟总统说:“我正忙,回头再说吧。”但是我们却常常会跟自己最爱的孩子说:“我正忙,回头再说吧。” 所以,这句话准确的说法应该是——“一个不是为了你而忙碌的人,如果对你说他很忙,那么就说明你对他不重要。” ~~~ 金引有一处公寓离大东写字楼不远,也是他近些年最常去的居所。 没有驾车,信步而行。 天上的星月已经被乌云遮挡严实,地表空气中充满了潮湿的味道。 车马嘈杂声时远时近。静下心,还可以听到南边天外有隐隐的雷声传来。 当金引快要走回公寓楼的时候,起风了,零星的雨点开始滴落下来。 第十章 相会(上) 燕赵悲歌士, 相逢剧孟家。 寸心言不尽, 前路日将斜。 ——唐.钱起.《逢侠者》 —————————————————————————————— 和多年来一直站着“睡觉”、一直练着剑经“睡觉”的郭大悟不同。尽管也能够把入定当做休息,金引每天还是保持着充足的睡眠。 夜半时分,被电话铃声惊醒时,窗外还有雨声嘀嗒。 一睁开眼,他立刻清醒。拿起手机,看到是来自南京的号码,不详的预感霎时涌上心头。 果不其然,太早打来的电话永远不会报告喜讯——前来接收“红王鼎”的徐远,从京城赶回南京的途中,在接近豫皖两省交界处时失去了踪迹。 协会总部第一时间联系了中原一带的监管者憨和尚。却得知憨师和他的顶门大弟子兼首席执行人李超魁,数日前外出调查某件怪事,已经好几天没有音讯了。 其余弟子虽然有些疑惑,不过一来信赖这二人的高强武艺,料定他们不可能出什么差池。二来,憨大师为人洒脱,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一别经年都是常有的事情,故而早已见怪不怪了。 对于各个地方监管者的行事风格,协会总部自然是无权指手画脚。 考虑到“红王鼎”是金引委托处理的特殊物品,依照规矩也打来电话咨询他的意见——是由总会派员调查徐远和“红王鼎”的下落,还是交给金引自行解决——徐远的师父辛览塔教授已经放下手头工作,打算亲自出马。 听闻此言,金引吓了一跳,果断谢绝了总部插手此事的提议。放下手机,点点雨声入耳,他一时间竟有些失神。 ~~~ 河南河北唇齿相依,自己和憨和尚师徒素来交情深厚,过从甚密。自然知道这两人的近身技击本领堪称冠绝当世。 起码在结识郭大悟之前,金引还从未见过有人能将外功搏杀之术,练到如同他们师徒这般高超境地。 憨和尚师徒和徐远先后失去联络,两者之间定有干系。 直觉告诉他——此事非同小可,充满了阴谋和危险的味道。 辛教授道行虽高,却并不适合处理这种杂务。况且他个性疯癫,犹如老顽童一般,来了之后反而会帮倒忙。既然徐远失踪十有八九是因“红王鼎”而起,自己责无旁贷。 京城中的监管事务唯有暂时交给郭大悟代理。虽然他还只是个江湖新人,事到如今,说不得也要赶鸭子上架了。 听着雨声,盘算着心事,就这样熬到东方将白。金引匆匆洗漱完毕,准备赶往办公室联系郭大悟。抓紧时间再和他见上一面,面授机宜之后,自己就要动身前往河南。 走出楼门,雨已经要停了。空气中还飘荡的细细雨丝被风吹乱,如水雾般飞散。 金引竖起外套领子,打算照旧步行前往大东写字楼。 突然间,他似乎感应到了什么。 迟疑不到半秒钟,转身走向一辆停在旁边的黑色奥迪轿车。这是他留在此处的备用车辆,已经许久未曾开动过。 从怀中掏出钥匙,金引迅速打开车门,发动汽车向院外驶去。 此时,又有一阵风吹过。一张细小的黄色纸片不知从何处飞来,被风卷起,正巧黏在车子湿漉漉的后门上。 ~~~ 开上车后,金引并未朝大东写字楼的方向前进,反而调转车头疾速向城外驶去。 周末的凌晨,马路上车辆极少。他心中焦急,一路开得飞快,没过多久便来到了京城东侧的大运河畔。沿着河边小路继续向偏远的南边行驶,随处可见一派乡野风貌。 河道内蒹葭丛生,河岸边草木成荫,在蒙蒙雾雨之中混成一片化不开的浓绿。 眼见四野无人,金引在运河畔一处极茂盛的树林旁边停住。刚下车就看到了牢牢黏在后门边的黄色纸条。 冷笑一声,并未理会它。锁好车门,金引使出飞纵功夫,沿着密林边缘朝来路急返。 片刻之后,一辆深蓝色轿车疾驰而至。刚刚隐匿在路边的金引遽然腾跃而出,双掌齐发!这一下全力施为,将正在高速行驶的轿车直直打飞出路基,滚落河道,压倒了大片芦苇。 眼见轿车翻滚未停,一道身影自驾驶室破窗窜出。人还未落地,一把黄色纸片便从他手中撒出,铺头盖脸地朝金引飞去。 定睛一看,竟是几十个用黄纸剪成的小人!长短不过数寸,五官用朱砂勾画俱全,都裁剪成举刀持剑的模样,仿佛活生生的一般,正凌空杀来。 纸人所过之处,芦苇枝叶如同遭到利刃劈斩般四处横飞。更奇特的是,这些纸人似乎还懂得兵法战阵,向着两翼飘散,要对金引实施包围战术。 反手拔起旁边一棵拳头粗细的小柳树,金引对着飞在半空中的纸人一阵扑打。“咔咔嚓嚓”声不绝,转瞬间小树上的枝叶便被这些纸人削剪干净,只余下一根光秃秃的树干。 他挥动树干,将两个纸人打落在泥水之中。其余纸人见状纷纷躲开,扭动着薄薄的纸躯迂回而至,整个场面透着说不出的奇特和诡异。 ~~~ 放出纸人的是一个面孔黝黑到连五官都不太清晰的中年男子,身上斜挎个破旧的帆布包。因为刚从翻滚的轿车中仓皇窜出,一身皱巴巴的衣服更显得凌乱不堪。此刻他面露愠怒,双手连连结印操纵纸人行动,口中亦不停念咒。 金引眼见纸人围攻越来越急,往来不离他的脖颈咽喉之处。于是扔掉树干,催动掌风卷开几个正用纸刀刺向他面部的纸人,回手脱下外套,撒渔网般向纸人最密集的地方罩去。 这一下收获颇丰,竟将大半纸人一举捞住,漏网者寥寥无几。 见金引正要把擒获的纸人包裹严实,黑面男子口中念咒更急,纸人在外套里也如同落网之鱼一般跳跃不止。 本以为以自己修炼多年的“符杀术”锋芒之凌厉,纸人们瞬间就能破衣而出,将他的外套撕成碎片。却不料这一堆纸人在里面左冲右突,居然未能切开分毫。 金引运转“方寸世界”,奋力将还在外套中挣扎的纸人捏作一团。然后吐气开声,劲贯双手,用力一拍,顷刻间把这一团黄纸震成了齑粉。 黑面男如遭重击,一口老血喷了出来。余下的几个纸人无人操控,也轻轻飘落在地。 “天罗衣,天罗衣!”吐血后,他脸孔变得黑里透黄。虽然心中恨极,眼神却不停闪烁,缓缓向河边退去,右手伸向斜挎着的破旧帆布包。 虽然看起来胜券在握,但金引心知这些旁门左道之士向来花样百出,于是一直凝神戒备,不肯贸然而进。 眼见对手步步逼来,黑面男子从包里掏出一张画着鲜红符咒的黄纸,展开后居然是把三尺多长的丧门大剑。看情形似乎要和金引以命相搏了。 ~~~ 一开始就被打落在河道中的那辆蓝色轿车,车头部分已经大半陷入淤泥。但尾部高高翘起,并未沾染上泥水。 此时车旁忽然起了动静,似乎有条大鱼露出长长的湿滑脊背,悄无声息地朝河岸边游来。 黑面男也同时发难,抖起手中丧门剑横斩金引!虽然只是黄纸裁就,却发出了真刀真剑的啸叫破空声。 金引仿佛脑后有眼,左手挥动外衣挡开斩来的纸剑。右掌并指如刀,向后一劈,刚好击退一只正要偷袭他的“怪物”。 此物足有碗口粗细,体长过丈,竟是条身躯庞大惊人的蜿蜒巨蛇! 再略一注目,才发现这哪里是什么蛇?乃是一根上面布满了符咒,绘成巨蛇模样的粗大绳索。 虽然并非真蛇,但此物只怕比世上任何一种毒蛇巨蟒都更加危险。 一边是伸缩盘旋,伺机而动的“巨蛇”,一边是恼羞成怒,拿着黄纸丧门剑和自己不死不休的黑面男子。金引此刻却灵台清明,他知道战至此时,今天最危险的那个对手依然未曾现身。 大敌当前,他不再留手! 运起十成内力,把自己那件被称为“天罗衣”的驼色外套向外一卷,将正要缠上来的“巨蛇”远远甩开。右手自怀中一掏,随即朝对方打出两道白光。 黑面男连忙挥动纸剑挡住射来的白光,却发现此物居然吸附在了他的剑上,“腾”地一下爆燃起来。 大惊失色间,金引右掌已至! 方才符咒纸人被粉碎,黑面男遭受的反噬已然颇重。现在符剑又被焚毁,再也难以招架闪躲。 金引这一掌含怒而发,用上了全力,登时将他击飞出去十数米远,胸前骨头尽数震得粉碎。 第十章 相会(中) “孽障!该死!” 伴随着一声尖利的喝骂,一个高不过三尺的小人儿,从倒栽在淤泥河水间的轿车后备箱里蹦出。随即两个起落便跳上河岸,落在路边的一块大石之上。 麻衣高冠,作古人打扮,看起来非俗非道。这个刚才还如同一件行李般藏身于后备箱中的侏儒,此刻却显得气派极大。 他身长虽然只有一米左右,却并非是一般侏儒那种脑袋硕大、四肢粗短的样貌。 此人通体还算匀称,肤色如象牙般细白,颔下留着稀疏的长髯。一张令人无法判断他真实年龄的小小脸庞上遍布阴云,“既然杀了我的师侄,你速速和他一起结伴上路去吧!” 随手捏个法诀,地上的“巨蛇”弹起,箭一般向金引窜去。 擒贼擒王,金引不愿再和这些符咒之物纠缠,径直扑向麻衣侏儒,“天罗衣”当头罩下。 对方轻巧地躲过,从腰间抽出一柄百炼绕指钢打造的纤细短剑…只不过拿在他手中便成了一把“长剑”。 此人跳跃极快,小巧的身形如山精树魈般往来翻滚,飘忽不定。 金引束衣成棍,双方武器都是软中带硬,转眼间便相互交击数次。 麻衣侏儒单手使剑和金引激斗,另一只手还能捏诀控制着符蛇不停游走。 见他轻功、剑术、符咒都如此高明,金引想起恩师四海道人曾经提过的一位厉害对头,今日所遇必是此人无疑了。 而这侏儒眼见敌人本事厉害,虽然分心二用,亦能游刃有余。又知道“一花一世界”这门功夫内力摧发起来,最是雄浑不绝,缠斗下去只怕对自己不利。他将心一横,挥走“巨蛇”。扯出三张珍藏已久的金色符咒向空中一掷,顿时吸引住了金引的目光。 三张符咒在半空中剧烈自燃,火光里现出了三个一模一样的麻衣侏儒,同时拔剑刺向金引。加上真身,四条人影夹攻而至。 金引大吃一惊,急忙张开双掌招架。一个措手不及,肩头中剑,“天罗衣”也跌落在地。 见状不妙,他一跃十米,退入树林之中。刚要落地,猛然感到腰间一紧,竟被那条刚刚埋伏在此的符蛇牢牢缠住! 为避免两条腿都被缠绕控制,金引立刻变步成马。马步扎稳之后,尽力一扯,发现此物竟极富弹性,一时间根本无法挣断。 符蛇却如同一条真蛇般张开血盆大口朝他面门咬去!金引只得伸手掐住“蛇头”,双方顿时僵持不下。 眼见他落入陷阱,四个麻衣侏儒不约而同地露出狞笑,分散开占据了四个方位,合围过来。 ~~~ 只因自己今天低估了对手的实力,又自持身份不肯提前出手。结果一时救援不及,断送掉一位师侄性命。 麻衣侏儒虽然生性凉薄狠毒,但此事不但丢了面子,更重要的是正值用人之际,此时折损了这个擅长乱战的弟子,简直如断一指。 念及于此,他心中愈加恼怒,恨不得立即将金引碎尸万段。 身催剑走、剑领身至,四条小小的身影同时跃起,从前后左右四个方位直刺金引的左胸、后腰、脖颈、肋下这四大要害! 当此千钧一发、生死攸关之际,金引居然闭上了双目…… 右手松开符蛇,任由其他方位的利剑刺来。金引一个反手摆拳便打在自右侧扑至,刚刚剑及他肋下的那个麻衣侏儒胸前。 被击中的这一位面露惊恐,嘴角溢出鲜血,将胡须都染成了红色。他完全没有料到敌人不仅瞬间就勘破了他的真身,而且竟敢使出如此搏命弄险的招数! 强压下不停涌上喉头的血气,借此一拳之力,麻衣侏儒凌空翻了两个跟头。横跨数丈落入河中,刹那间就没了踪影。 真身水遁而去,其余三个符身顷刻间化为灰烬,消失不见。巨大的符蛇也瘫软在地,恢复了绳索模样。 ~~~ 金引今日此战,不仅仅只靠临场机变,其实一举一动都有谋算。只是这个侏儒本领实在了得,尽管最后火中取栗,弄险胜他一筹,也胜得惊心动魄至极。 除了肩头中剑,四处要害也都被刺伤皮肉。 其中左颈处的剑伤再深入半寸,就可能会有性命之忧。 而他最后那一记杀着,即便其人是块铁板,自己也能给它掏出个窟窿!可对方不仅没有当场毙命,甚至还有逃生之力,此事倒让金引感到十分意外。 从怀中取出南阳诸葛家的伤药给自己止血,然后捡起遗落在地上的符蛇和“天罗衣”,金引走到倒毙在河坡旁的黑面男子身边。 一通翻找之后,他果然从黑面男的腰间发现了一枚纯金铸造的花生形状挂坠。 盯着这颗“花生”,一丝恨意攀上心头…… ~~~ “化生道”,乃是千年以来生生不息、亦正亦邪的神秘组织“白莲教”的一个重要分支。 因为曾被人戏称为“花生道”,后来其门人弟子干脆便打造花生形状的物件,作为分辨同门身份的信物。 黑面男子的花生吊坠乃是用纯金所铸,显然此人在他们门内的地位已经极高。 白莲教历史悠久,虽然并非国内暗世界公认的邪魔外道,但一向派系林立、有教无类。几百年来鱼龙混杂,逞奸作恶者比比皆是。 早在百年之前,“自成门”便和白莲教的一些败类妖人结下了仇怨。 二十七年前,金引那当警察的父亲在调查一桩毒品案的时候,无意间触及到了“化生道”三老掌柜之一“插花师”的秘密,惨遭杀身之祸。多亏恩师四海道人和大师兄川中子及时赶到,不但救下金引,还当场格毙了“插花师”以及他的数名嫡系弟子。 遭受重创之后,“化生道”就此忍气吞声,多年来再没有和“自成门”主动为难。 当此山雨欲来之际,果不其然,各路牛鬼蛇神都开始蠢蠢欲动。 方才在他手下重伤逃走的侏儒,就是“化生道”三老掌柜中的另一位——“戏猫真人”。师父四海道人在归隐昆仑之前,曾特意跟他们提及过此等人物。 第十章 相会(下) 当年的杀父仇人虽然早已被四海道人了结,但终究恨意难平。为了应对白莲一脉的左道之术,金引这些年着实做了不少准备。 以织造裁缝之术闻名江湖的苏州妙手陈家,曾经欠过他一个大人情。因此不惜血本为他造了一件水火不侵、刀剑难伤的“天罗衣”和一个设计极为精巧、可以分隔容纳各种琐碎物件的“百宝囊”。 这两样东西虽然难得,还不能算是十分珍稀。毕竟妙手陈家代代以此为业,几百年来传世之作不在少数。 金引另有一件无意间得来的异宝,才真正称得上克敌利器。 此物是一枚小小的蝉雕,用料似玉非玉,上面刻着一行小字“金风未动蝉先觉”。故而被称为“牵机蝉”。 “牵机蝉”虽然不能拿来伤人,却有个神奇的妙用——它能感应到附近方圆百米内修行者体内的灵气、内力和敌意,并向持有者示警。敌方越强,反应就会越强烈。 金引今天凌晨时分刚走出住处,便收到了“牵机蝉”的提醒。 他担心在人烟集辏之处与对方交手太过惊世骇俗,故而一路狂飙,将“化生道”这两位引到了人迹罕至的运河河畔。 ~~~ 融化掉黑面男的尸首,随之将其遗物连同那条巨大的符蛇一起付之一炬。 捡起刚刚拔出来的小柳树,把跌落在河道里的蓝色轿车完全推没水中,又尽力掩盖了附近的打斗痕迹,金引方才返回自己车旁。 “化生道”前来寻仇一事,必须立即通知代理掌门之职的大师兄。 撕掉后车门黏着的那张黄纸片——左道之士常用的“定影符”——金引拿起扔在车里的手机,发现有两条未接来电的提示。 打开一看,居然是师门所在“四海观”的座机号码。急忙回拨过去,滴滴两声之后,听筒里便传来了师兄川中子的声音。 古人云“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当真诚不我欺。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自己今日被袭果然并非偶遇。“化生道”此次乃是联合了“三阳派”“八针教”等等几个白莲分支大举向“自成门”寻仇。 除了金引,这一日夜之间,他还有三位身处异地的师侄也遭人暗算。 据大师兄所言,已经有确实消息——数日之间,这些白莲中人就会倚仗着人多势众,前来登门寻仇。川中子已经急令所有在外游历、公干的“自成门”弟子尽快返回“四海观”。 河南之事虽然重要,师门安危更是首当其冲。金引感到头大如斗,无比想念起某个人来。 如果不能在短时间内查清徐远和“红王鼎”的下落,总部方面虽然不会有太大反应,徐远的师父辛览塔教授却一定会沉不住气。于公于私,他都不想看到这种情况发生。 多想无益,当务之急还是先和郭大悟会面。 与他简单通了下电话,两人约定一小时后在大东写字楼相见,金引驱车往回赶。 此时,天上的阴云开始消散,一丝丝阳光隐隐约约从东方的云缝中透出。 否极泰来,有生以来连最小的奖都未曾抽中过的金引,今天居然心想事成了一回——快要到达大东写字楼的时候,他接到了记名弟子张月儿的电话。 电话那头的张月儿颇为兴奋:“师父,关动、关大哥回来了!” ~~~ 当郭大悟走进“金生水生木商业咨询调查公司”的时候,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 屋子里除了端坐在办公桌前,面色有点苍白的金引和满脸兴奋之情的张月儿之外,沙发旁还斜倚着一个猛虎般的汉子。 “关动,郭大悟。”金引简单地给双方介绍了一下。 这个叫关动的汉子,穿着一身式样简单的深灰色运动衣,三十岁左右年纪。虽比郭大悟矮上一些,也足有一米八五的身量。生得肩宽臂长,相貌堂堂,两腮和唇边冒出青色的胡碴。宽松的衣裤也遮挡不住浑身上下隐隐约约跳动着爆炸般力量的肌肉。 “真是一条好汉!”《水浒传》中单夸武二郎的两句赞诗不由得映入郭大悟脑海——“如同天上降魔主,真是人间太岁神”! 看见人已到齐,金引干咳了几声,张月儿假装没有听见。他只得严肃地喊道:“张月儿……” 待到张月儿撅着嘴,极不情愿地离开后,金引切入正题,三人讨论起当前的状况。 分工很快确定了下来。金引赶回“四海观”应对师门危机;关动前往河南先会合憨大师的其余弟子,再一同追查徐远和他们师徒的下落;郭大悟留守京城代行监管之责。 关动的嗓音铿锵有力,说话间带着点关西口音:“我近来一直在山陕一带追查一伙在暗网买卖人口的恶徒,今天还要去趟唐山。不出意外的话,明日凌晨之前便能了结此事。届时我会直接从那边过去河南。” 金引颔首道:“好,有劳关兄弟,行事时多加小心吧。”转头又看向郭大悟,“这边就拜托郭老弟了。你武功智谋都胜过我,欠缺的无非是些处事经验。万一遇上不易决定的事情随时给我打电话。我短则一周,长则十日应该就能赶回来。” 郭大悟没有说话,只是点头答应。 ~~~ 但见眼前关、郭二人皆是身躯凛凛、英风锐气的豪杰之士,金引心中不由得也生起一阵豪情。 从柜子里取出一瓶存放已久的五十三度茅台,他不耐烦拧盖,平伸右掌当头一切,噙着玻璃珠的瓶口便齐整整地断裂飞出。 将酒水倾入三个茶盏中,金引举杯长吟道: “平添侠气非因酒, 一别长安念旧游。 知汝不畏阳关沙, 望君长记渭城柳。” 随即笑道:“今日有缘和两位兄弟在此相会,实乃毕生一大快事!只可惜马上又要分别,暂且还不能开怀畅饮。干了此杯,我们各奔前路,待到尘埃落定之后再痛快淋漓地喝他一回罢!” 言毕,仰首一饮而尽。关动和郭大悟也都端起茶盏,干掉了其中烈酒。 掷下杯子,关动向金、郭二人抱拳,道了声:“告辞。”转身推门,大踏步而去。 郭大悟发自内心地赞了句:“好汉子!仿佛是水浒传里走出来的人物!” 金引应道:“你还别说,他这些年果然闯出了一个天杀星的名号。” 郭大悟摆手道:“天杀星乃是黑旋风李逵。关兄看上去并非如此粗鲁之人。我只觉得他这模样,和书中的天伤星行者武松倒有七八分相似。” 金引微笑道:“确实,这位关动兄弟为人粗中有细,行事聪明机变。别看他生了一副金刚外貌,其实却是个菩萨心肠。” 接着又不绝口地称赞道:“但凡识得他的,有一半人都用八个字夸他——大仁大义,大智大勇!” “那另一半呢?”郭大悟不解地问道。 “另一半都死了。” 《异人录》第一卷《长安会》卷终 第二卷《中原行》 楔子:血影 月黑踰城夜, 风高放火天。 ——宋.黄庭坚《戏答宝胜甫长老颂》部分 —————————————————————————————— 天空中飘荡着毛毛细雨。黑暗里,一辆灰色小面包车正在燃烧。 为了将驾驶员从这辆古怪的车子里逼出来,已经浪费了三条人命。 现在轮到自己出手了。杨心猛伸手扶了扶鼻梁上的黑框眼镜。 相貌和名字刚好相反。火光下的杨心猛,是个矮小斯文的中年男人。 此时的他,看起来活像一位小县城里的高中数学老师,正踩着上课铃声准时踏进教室。 ~~~ 猎物受了伤,本就苍白如骷髅的面孔呈现出死灰色。 他已经无路可逃! 包围他的三个人却十分谨慎,迟疑着不肯动手。他们收到了务必留下活口的命令,这就大大增加了任务难度和危险系数。 看到杨心猛走来,三个人同时松了口气。 面色苍白的伤者握紧双手,准备做殊死一搏。 距离目标尚远,杨心猛却突然停下脚步。 白净的面皮涌动血光,恍惚间,一道腥红色的朦胧人影从他身上飞出,笔直地扑向猎物! 这一刻,在外人看来,他仿佛分离了自己的肉体和灵魂。 同一时间,伤者手中绽放出孔雀开屏般的绚丽光芒——却击落在空气之中。 没有实体的血影穿越不停闪烁的彩虹,扑到伤者脸上,瞬间窒住了他全部的呼吸和思想。 ~~~ 杨心猛用近乎深情的眼神,注视着手中暗红色的小香炉。一种局外人无法感受到的美,让他对此爱不释手…… 祖师爷留下来的镇派至宝,居然落在一帮蠢货手里这么多年!真是暴殄天物! 为了它,他甚至可以忤逆自己的师父! 可惜还有一个人的意志让他无法违抗。 想起这个人,杨心猛所有的小心思都烟消云散,化作了一声叹息…… ~~~ 还活着的三个师弟正在处理现场,死掉的三个就躺在他脚边。 从内线那里收到的消息很准确。 尽管对方未雨绸缪,走走停停,绕了好几条小路,他们最终还是成功截住了他。 不过未曾料到的是,这个搞技术活的小子居然如此厉害。 盯着此人苍白发灰的瘦脸,杨心猛很想在他细细的脖子上来一刀,看看究竟还能流出多少鲜血。 但这并不是为了给死者复仇。毕竟死亡随处可见,生命毫无价值。 ~~~ 变局将至。最近这些天,会里已经损失了不少人手。再多死掉两三个还未成大器的同门,在杨心猛看来,根本无关痛痒。 “是的,生命并不可贵,可贵的只是永生。”握紧手中“红王鼎”的时候,他如是想。 第十一章 观海(上) 去往知何处,空将一剑行。 杀人虽取次,为事爱公平。 戟立嗔髭鬓,星流忿眼睛。 晓来湘市说,拂曙别辽城。 ——唐.慕幽《剑客》 —————————————————————————————— 关动阔步走到大东写字楼门外。 此刻正值乌云四散,初夏上午明亮的阳光落在他肩头。 马路边的坑洼里还积着泥水,每当车辆经过时,就会溅得周围星星点点。 地表温度正在急速升高。 北方城市的夏日,像个痛快汉子。转眼间便会驱尽潮气,把一切晾晒得干干爽爽。 ~~~ 街道旁,人潮涌动。 鼎沸的车鸣马喧和无数更细微的动静充斥耳膜,让关动有些心烦。 找了处稍稍安静的角落,他掏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很快,“森林酒吧”老板娘苏采薇柔柔嗲嗲的声音就从听筒里传来。 虽然谈不上交情,但关动并不讨厌这个女人,甚至还有点喜欢听她说话时的腔调。 “这么大早就扰人清梦,关爷想必是远道而归了?不过现在可不是喝酒的时候呢。方便的话,我晚上再给你接风如何?” 听出了对方言语中的埋怨之情,关动却毫无愧意:“今天的酒已经喝过,好意洒家也心领了。只是我马上又要离开京城,再回来不知要等到何时。现在还有半日余暇,可否辛苦苏老板前来一晤?” 见他如此说法,老板娘也不好推辞。两人约定半小时后在“森林酒吧”碰面,便各自挂断了电话。 ~~~ 一路大步走来,行经这条入夜后就会喧嚣无比的街道,关动发现它此刻看起来居然有些清幽。 转过街角,目的地已在眼前。 窗户被爬山虎覆盖大半。紧闭着遮阳板、也未开灯的“森林酒吧”在大白天里显得黯淡昏黄。 没等踏进室内,关动就听见敲击桌面的“嘀嗒”声。 调酒师孙兆堂正在角落里的一张小桌旁,百无聊赖地掷着几粒骰子。 老板娘穿着件蓝绸裙子,坐在吧台那头。好似一朵开在暗处的莲花。 看到关动推门而入,她便欠身招呼他落座。 拒绝了对方要给他斟上一杯麦卡伦威士忌的好意,关动耐心解释道:“本想等到明天一早,事了之后,再来和苏老板见面。只可惜金引兄临时托付了件急事。我这一去,也不知还得多少天才能再回京城。日前西北之行,受了你偌大的人情,又怎能不抓紧时间前来当面致谢?” 老板娘微微一笑,露出几颗光润无暇的牙齿:“关爷实在太客气了,谁不知道您从来都是一言九鼎?今日这么匆匆一会,倒显着我小气了。” 关动也笑道:“最难消受美人恩。关某性直,心里存不住事情。还是早日还了这钩肠债的好。”说罢,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物,随手朝她抛去。 一直闷着头玩骰子的孙兆堂突然停下手中动作,指尖扣住几颗骰子,两只眼睛箭一般往这边看来。 说来也怪,关动扔出的这件东西仿佛被一只无形大手托住,缓缓地向对方飞去。 老板娘伸出右手,此物陡然下坠,正落在她那毫无修饰、细长洁白的手掌中。却是一枚银色的缠丝手镯。 “真是神乎其技,关爷好功夫!”一直未曾作声的孙兆堂忍不住开口赞叹。 “雕虫小技罢了,跟尊驾的闪电豹子手比起来何足挂齿?” 孙兆堂闻言,苦笑道:“我这点手艺算得了什么?千快不如一慢。就凭关爷这一慢,小弟我是毕生再也练不出来了。” ~~~ “叮”的一声脆响,余音绕梁,打断了两个男人之间的“商业互吹”。再看老板娘掌中的银色手镯,已经化作了一根细长笔直的银丝。 随手一挥,“嘶嘶”破空声传来,昏暗的室内划过道道细密的银光。 “好一把跳脱剑,如此巧夺天工,想必曾是哪个刺客世家的密藏。可惜我剑法粗疏平常,只怕配它不上。”她惋惜地说道。 “谁说配不上?宝剑赠高人,宝镯赠佳人。你苏采薇既是佳人亦是高人,跟这把剑正好相配。”关动难得拍一回她的马屁,登时把老板娘逗得心情大好。 “这么说起来,我倒是反过来欠关爷一个人情了。下次再有关爷想知道的消息,定要免费奉送一次。” ~~~ 因其个人身世经历,关动自从艺成出师之后,多年间一直偏执狂般地追杀着各路人口贩卖团伙。算下来,死在他手里的人贩子,如今已然车载斗量。 此次他能够追踪到一个手段神秘莫测、组织极为严密的拐卖集团,还多亏了“森林酒吧”老板娘苏采薇提供的关键消息。 当然,这类情报并非无偿,其价格亦是相当不菲——通常情况下,每一条都可能比她柜中珍藏的全部红酒加起来都更要昂贵。 银货两讫。看到卖家对自己给出的报酬十分满意,关动起身告辞。 知道他有重任在肩,老板娘也不再客套。送至门外,轻声叮咛他再返京时一定要让自己做个东道。 关动点头答应,说了声“勿再送”,随即拱手而去。 ~~~ 在大东写字楼旁边的停车场,关动找到自己那辆饱经沧桑的破旧吉普。 很久都不曾擦洗,整个车身遍布泥痕,一副远道而来、风尘仆仆的模样。 发动汽车,递给门口收费的老头一张五十元钞票。摆摆手拒绝找零后,关动踩下油门,加速驶出车场,汇入了穿行不息的车流之中。 虽已时近中午,毕竟身处“首堵”之地,沿途车水马龙,拥挤不堪。耐着性子,关动走走停停,慢悠悠挨到快要出城时,前方道路逐渐开阔,车速也提升了起来。 今日之行并不算太远,全程只有二三百公里。 见时间尚早,他放缓了心情,开始念诵口诀、活动浑身关节,轮番运转起大小周天。 关动的师门密传和他人不同,乃是两种内外结合又互为表里的奇术。其中一大妙用便是可以随时随处,于举手投足之间修炼丹田真气。 若说起这两样功夫,数百年前曾经一度威震江湖,使人闻风丧胆!可惜因为种种秘辛,其师门日渐式微。到如今,几乎只余下他一人尚在延续香火。 第十一章 观海(中) 沿着高速公路往东行驶一个半小时,转头向南,只需数十里,就能抵达风光秀丽的的渤海之滨。 车窗外的景色纷乱地后退,不知不觉,离海边已经很近了。 微风送来淡淡的咸腥味道。车子经过几条整洁的柏油马路,两旁密布着鱼类养殖场。 阵阵饥饿感袭来。尽管午餐时候已过,晚餐时辰未至,关动还是打算提前解决掉这个问题。 距离旅游旺季尚有月余,如今可供选择的地方并不多。 寻觅半晌,他找到了一个铺设精巧用心,挂着饭店招牌的渔家小院。进去后,看到院子里还布置着假山和鱼池。 正在竹编躺椅上打瞌睡的小院老板被脚步声吵醒。抬头见一个猛虎般的汉子走过来,不禁暗暗吃了一惊,顿时睡意全消。直到弄清楚对方是来用餐的客人后方才松了口气。 虽然得知只有关动这一位客人后,难免有点失望,不过东家依旧卖力地介绍起店里的几大特色来。 靠山吃山,靠海吃海。这一带原本皆是渔村,现在养殖业兴旺,海鲜种类琳琅满目自不必说,但最大的卖点却是河豚。 有感于店家的热情,对金钱一向没有概念的关动拣最贵的菜式连点了几道。慌得老板在一旁操着本地口音劝阻,“够了,够了,你一个人哪能吃得完这多乜……” ~~ 其实除了停在门口的那辆吉普车,关动并无其他财产。 他甚至连一张属于自己的银行卡都没有。多年来的财务收支都是金引找的会计在帮忙打理,而他对此从来不闻不问。 幸好那辆破车里总是会七零八落地扔着好多捆红红绿绿的钞票。 知道关动性格粗疏,这些钱大部分时候都是金引让张月儿提前替他备下的。可惜每次过不了多久,就会被他这个“散财童子”送给偶遇的各路“可怜人”。 有时候,关动也会搜罗被自己杀掉的人贩、毒贩尸身上的财物。若刚好撞见现场交易,往往还能收获颇丰。当然,像这等“不义之财”,他更是随手将其散尽。 ~~~ 近些年人工养殖的河豚早已没了多少毒性。不过做菜的大厨听说来了个单枪匹马的豪客,又刚好正是后厨清闲的时候,于是仪式感爆棚。他不但亲自来到前厅上菜,还当面试吃了豚肉。 薄如蚕翼的刺身看起来晶莹剔透。用整条豚鱼炖出来的汤汁鲜香浓白。 重头戏是所谓的镇店之宝——把肥美河豚切块后与鲍鱼、海参烹在一起的“海中三绝”。 配菜有清蒸大牡蛎、海胆蒸蛋以及两碟下酒小菜,酱爆螺片和凉拌河豚皮。 尽管及不上郭大悟的好胃口,关动也堪称一位“健啖客”。不同的是,只要可以维持生命、保证体力,他很少在意自己吃下去的是什么东西。 虽不肯沉湎于口腹之欲,但尝过了河豚味道后,关动也不得不承认“食过河豚,百鲜无味”这句话确实有些道理。 海鲜不易饱肚。喝了几两店家赠送的海马酒,眼前的几道菜也已经吃得七七八八。他从车里找出一沓钞票会了帐,而后继续前行。 ~~~ 沿滨海小道向着偏僻的海岸线行驶。快要到达此行终点的时候,关动在一处不显眼的地方停好车,拎起个小小的背袋朝大海走去。 岸边乱石遍布、沙砾堆积。虽然并非秋日,这里竟然也是一派萧瑟景象。 洪波涌起,浪涛永无休止地拍打着附近一段残破的拦海堤坝。 此处已经远离可供游客嬉戏玩耍的沙滩海岸。四下无人,只有单调的浪潮声周而复始。 极目望去,深绿色的海水和淡蓝色的天空在遥遥远方将整个世界分隔成两半。 ~~~ 日影开始西斜,但距离天黑尚早。 关动面朝大海,却没有春暖花开的心情。只觉得心生焦躁,有一股怒气始终在胸膛间来回缭绕。 感应着海天之间的灵力,耐着性子继续运转几个周天后,他又在乱石间打了两趟拳法活动筋骨。 生死间有大觉悟。关动所传承的内功“擒仙手”虽然行走坐卧时皆可修炼,但独门外功“斩神刀”却需要在一次次搏命厮杀中才能得到进境——而且形势逾危急时逾能激发出潜力。 他今天内功修行已经足够。海洋产生的灵气与他法门相性不合,再练下去也不会有多少进益。关动开始无聊地在海岸边捡石头玩。 虽说是捡石头,他却无需低头弯腰。 漫步在石滩上,每次随手一抓,便会有几颗小石子凌空飞入他的掌中。 捡了又扔,扔了又捡。直到黄昏也过去,天色即将完全暗下来,关动也没有找到一块花纹和颜色都能令他满意的石头。 最后只挑出七八个大小均匀、圆滑透明的卵石放在口袋里,留待充当暗器使用。 ~~~ 夜之女神姗姗来迟。 关动踏在海浪进退的边缘,穿过乱石构筑的荒野,向前不住奔行。 浪花掩盖了他的脚步声,又体贴地替他擦去经过时留下的足迹。 关动的目力及不上郭大悟,但同样可以做到视夜如昼。当他看见遥远的海面上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游艇码头时,知道自己已经找对了地方。 空荡无人的码头如同一根伸向大海的中指,向着水面直挺挺延展出数十米。几艘用来搭载游客冲浪的双人摩托艇被缆绳系在旁边,随波起伏。 谨慎地判断着距离,找到两块可以隐藏身形的大石。关动脱下衣裤,露出健硕肌肉和腰间那把二尺三寸长的师传宝刀——“渡”。 抽出两根牛筋和一块黑巾,将佩刀仔细地绑缚在自己身上。 把衣服和鞋子一股脑塞进防水袋中。 再掀翻几块石头,掩藏好袋子。 随后,他停止了所有动作,静静地盯住码头方向。好似一头山林中等待捕杀猎物的猛虎,又仿佛化作了一块守望在大海边的磐石…… ~~~ 黑暗中的时间,如同层流状态下的水柱,在凝固的假象中不停流淌。 关动纹丝不动。 直到浪花重复了上千遍它那单调的歌谣之后,一辆货车的影子隐隐约约从远处出现。 他无声无息地滑入海中。 六月的大海还没有来得及储存夏天的温度,海水如月色般冰凉。 但这点凉意根本撼动不了他强健的躯体,更熄不灭他胸中翻滚的怒火。 潜泳至小码头的跳板旁,关动藏身在两艘摩托艇之间,将脸孔微微露出水面。 术业有专攻,他此时忍不住有点羡慕起金引的内功法门——这位老哥若运转起自身“方寸世界”之力,甚至能够在水下渡过整夜。 当岸上那辆小货车即将在码头旁停靠时,一阵马达声由远及近。 海面上有一艘“大飞”正破浪驶来。 这是条在船尾并装了五个大马力发动机的快艇,水上走私团伙的最爱。当它全速行驶的时候,船身常常会腾空而起,如同在水面上飞行一般。因此,这种改装快艇常被人称作“大飞”。 时间掐得恰到好处,车和船几乎同时在小码头会合。从上面各跳下两个身穿深色工装的男子。他们压低声音,用粗鲁的玩笑话打着招呼。 自动过滤掉波浪的喧哗,这些人交谈时的话语一字不差地传入关动耳中。 他修炼的绝学“斩神刀”长于以寡击众,杀敌时全靠听声辨位。 十二岁那年,他已经能够蒙着双眼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密室中斩杀满屋毒蛇,耳力之强可想而知。 第十一章 观海(下) 码头上的几人开始了工作。 他们从货车厢里抬出一个个长长的麻袋,轻手轻脚地转移到“大飞”上面。 袋中“货物”份量不轻,甚至还会轻微地颤动和发出“唔唔”的呜咽声。不过干活的这四人都是极为强健的壮汉,百十斤的重量在他们手里摆弄起来轻轻松松。 “总共十五个,这次来的可都是顶级好货。”从货车副驾上下来的一个公鸭嗓男人舔着嘴唇说道。 “什么顶级好货?真正顶级的那俩早就被人挑走了。”货车司机言语间带着点遗憾。 “妈的,这次说什么我也得先掏一个出来乐呵乐呵!”快艇上,有人喘着粗气低声嚎叫。 “啪”的一声,低嚎的那家伙脑袋上吃了重重一记巴掌。浓厚的鼻音响起:“小山子你自己找死别带上我们!误了大哥大姐定下的时间,想搞个什么新鲜死法你自己看着挑。” 小山子似乎打了个哆嗦,嘴里咕哝着:“生这么大气干嘛?小爷我也不缺这一口。” 公鸭嗓又发出笑声:“这些可都是宝贝疙瘩,弄到那边就是十五棵摇钱树。啧啧,老外就是他妈的会玩。” “哪里的有钱人都一样会玩!”重鼻音的大汉把话题又转向刚刚挨了他一巴掌的小山子,“忍忍吧,小子。再好好干个两三年,咱们也都是有钱人了,到时候变着花样玩吧你就…” 所有人都不再言语,利索地干着活,只是手上力度莫名地加重了几分。小山子不甘心,使劲捏了好几把袋子中的“货物”,于是里面发出一阵阵更剧烈的响动。 将袋子全都平铺在舱底,四个人一起跳上“大飞”。小山子发动机器,快艇如离弦之箭般驶出码头,向着大海深处进发。 ~~~ 关动此时早已转移到了“大飞”下面,十根手指的指尖抠入船底板材,将他整个身体牢牢吸附。 急流扑面而来,他和快艇仿佛合为了一体,在海面上起起伏伏。 运转内功护住全身,这种会使普通人迅速窒息和死亡的冲击力,最多只能让他的皮肤泛起微红。 “大飞”并未行驶太久,二十多分钟后,速度渐渐慢了下来。 这里已经远远离开了海岸线,船舷左侧出现一道黑影。 借助微弱的星光可以看到,那里锚着一艘二三十米长的半旧游艇,船身上用白漆喷着几个繁体汉字——“官鸭号”。 双方用手电筒交换了几下讯号,小山子操纵“大飞”慢慢靠拢过去。 对面船上传来一阵叽里咕噜的外国话,听上去应该是在讲韩语。然后有人露出头,操着生硬的中文打起招呼。 沉重的鼻音响了一声,算是作为回应。 小山子站起身,熟练地把两条船系在一起。刚要回头,就听见尖锐的破空声!紧接着,几滴温暖的液体飞溅到了他脸上。 ~~~ 茫然地抹去两颊旁的液体,小山子觉得眼前的画面在这个瞬间仿佛静止了下来……又如同无法捉摸的狂风一般呼啸而过—— 根本来不及惊讶,他那三个同伙的身、首已经诡异地分离! 其中有个,孤零零的脑袋,在他眼中,正如慢镜头般,朝海水里,栽落。 一条赤着上半截身子的高大汉子突入他的瞳孔,冲自己扬起了左手…… 残存到最后的意识,停留在腰间的手枪上。小山子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 眨眼间解决掉小艇上的四人,关动跃上“官鸭号”。在半空中将手中短刀的柄尾反插入鞘,“咔哒”一声连接成四尺长刀,迎面劈死了刚才伸出头用中文打招呼的那人。 船舱外还有两个闻声赶来,只见眼前寒芒闪烁,措手不及间,被关动一刀一个剁为四段。 “斩神刀”外功内合,施展起来威力极为惊人。中刀者筋断骨折,皮肉反卷。刀口外观看上去并不像被普通锐器所伤时那样齐整,倒是如同遭钝器生生砸裂般凌乱不堪。即使侥幸不死,伤处也会烂作一团,根本无法缝合。 关动提刀扑入船舱,看见三个船员打扮的韩国人。中间一人拿着把手枪尚不及瞄准,另外两个正要起身从腰间拔出武器。 他左掌凌空一拍,持枪者感觉一股暗力涌来,手中枪根本握持不住,顷刻就被打飞到墙角间。大惊失色之下,扯着嗓子喊了一声:“杰迪姆桑!” 这四个字也是他此生所说的最后一句话。关动长刀挥舞,当中一刺贯穿他的前胸,随即左右劈砍,将这三人当场了帐。然后鹞子翻身,纵上了舱顶。 船头甲板下的底舱里还有五人,听见上面一阵喧哗,只道是遇见了黑吃黑,仓皇间纷纷拿起武器。 为首之人端着把司登冲锋枪,朝着楼梯口外扫了十几发子弹,然后大吼一声,蹦上了甲板。 两名持手枪的男人紧随其后。最后面还有两个没有枪支的歹徒,举着钢管和扳手畏畏缩缩地跟将上去。 看见人已到齐,关动从船舱顶上跳下,再次使出“擒仙手”。 抱着冲锋枪的暴徒正要冲他扣动扳机,猛地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偏转了枪口!收手不住,子弹泼水般打在正赶来帮忙的两名持枪同党身上。 来不及说抱歉,一把刀已经将他的脑袋劈开,让他和这个世界道了再见。 剩下的两人惊得呆住了,一秒钟之后才想起来要跳船逃走。刚转过身,每人后心上便各吃了一刀。 ~~~ 尸横遍船,天地间陡然安静了下来。只有亘古不变的波涛声在浑身浴血的关动耳边回响。 擦去手和脸上溅到的血滴,在“官鸭号”里上上下下搜索了两遍,没有看到应该有的钞票或者金条、钻石之类的东西。 他心中暗暗骂着这个狗娘养的网络时代——如今连黑帮份子们的线下交易都变得越来越少,犯罪现场很难再找到大笔现金。 ~~~ 平生首次在满天繁星下的大海之上痛斩恶徒。此刻听着风和浪交织的乐曲,关动感到胸中郁结,一时全消,忽然心血来潮想要作首诗。 可惜他没这方面的天份,搜肠刮肚了好一阵子也未能憋出一句打油诗。 猛可地想起一位许久未见的老友。 那个自称“文武双不全”的酸秀才,当年曾与他把臂游杭。痛饮了三日之后,分别时候送给自己一副对联,用在此时此处正是绝佳! 转身从尸首身上撕下一片衣襟,蘸着血,关动在船舱空白处写下两行大字: 铿锵钢铁铸锋锐, 浮沉沧海激浊流! 第十二章 魔刀(上) 故国山河梦里行, 不期今日果长征。 剑华休遣尘生涩, 万事人间总未平。 ——元.耶律铸《磨剑行》 —————————————————————————————— 一捧冰凉的海水浇在脸上,小山子猛然睁大双眼。又昏沉了好几秒钟,大脑才慢慢开始运行。 手脚并没有受到限制,但他不敢轻举妄动,缓缓转动着眼球扫瞄身旁的情形。 自己仍然活生生地待在这艘“大飞”里。“货物”们也照旧摆在舱底。甚至连那把上了膛的手枪,都好端端地插在腰间。 不过,三个靠在船舷旁的无头尸体提醒着他——昏迷前看到的画面并不是幻觉。 这当然不是幻觉。砍下他们脑袋的汉子此刻就坐在他对面,正用比那捧海水还冰凉的眼神盯着他。 ~~~ 刚刚在大海里冲洗了好几遍,关动才勉强弄干净身上的血迹。 但血腥味缭绕不去。 忍受着这小小的不快,他开始审问眼前的小山子。 其实像此类游走在江湖边缘的“小鱼虾”,即使交给老板娘苏采薇这样的逼供大行家来拷问,也榨不出多少有用的消息。关动之所以暂且留他一命,主要是还想让他把这艘“大飞”再开回码头。 “说吧,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好好谈一谈你们的大哥和大姐。”见小山子眼神飘忽不定,关动随手一抓,舱底一块鸡蛋大小的石头飞入掌中。发力一握,顿时碎裂成渣。 “讲真话。别逼我把你的骨头一根根捏碎。” 这种变魔术般的武力威慑,暂时压倒了小山子心中对“大哥大姐”的恐惧之情。竹筒倒豆子般交代了他在组织里的见闻。 ~~~ 如关动所料,这家伙不过是个负责驾驶快艇的外围小卒。 加入组织的两年来,他和几个同伙所有的任务都是听从电话遥控,在指定时间到达指定地点交接“货物”。 尽管每次事了之后,收到的报酬都很丰厚。但上下线的具体情况,根本不是他这种级别的成员能够知晓。 至于他口中的“大哥”和“大姐”,小山子也只是分别见过一面。 由于他们出场时始终带着墨镜,故而他两次都未能得窥全貌。但可以确定的是,此二人不但年纪不大,长相亦十分俊美。 关动沉吟道:“既然平日里连面都见不到,你们又为何如此害怕他们?” 小山子自心底打了个寒战。回想起那两次发生的故事,海风似乎也变得冷了。他忍不住颤抖起来。 “每次召集我们,都是为了公开执行家法。我见过两回…一回是大哥在,还有一回是大姐……” “为什么不提前逃走呢?”关动饶有兴致地问道。 “逃?我听邢老憨说……”小山子下意识指向船舷旁的一具尸体,没有看到那个熟悉的脑袋,他心脏更加“突突”乱跳,似乎快要堵住了嗓子眼。 “邢老憨说,以前也有逃走的,但大哥大姐他俩懂仙法。点几根香,喊喊他们的名字,这些家伙自己就会跑回来…到最后,死得更加蹊跷……” “大…大侠……我什么都交代了,你该不会告诉我们大哥和大姐吧?”想起往事,小山子也是吓得慌了,居然问出了如此愚蠢的问题。 关动咧开嘴角,露出个凶猛的笑容:“等我回头杀他们的时候,没准会跟他们说起这件事情。” ~~~ 从这家伙口中再问不出什么东西,而货舱下的袋子上都溅满了污血,里面的“货物”想必正在度日如年的苦痛中煎熬。 关动指着海岸方向说道:“把船开回去,我饶你性命。” 小山子哪敢怠慢,慌忙照做。解开绳索的时候,他看到“官鸭号”上已经空无一人,只余下满船的斑斑血迹,更是惊惧到张口结舌。 驶回海岸的路上,关动从三个死人身上搜出了两部卫星电话,又扯下一大块破布将其包住,随即便把这几具尸首也都抛下了船舷。 今晚,注定将是海中鲨鱼们的狂欢之夜。 ~~~ 黑压压的海岸线很快出现在视野中,小山子调整着方向,把“大飞”驶近出发时的码头。 货车孤零零地停在一旁,被黑暗笼罩的四周风平浪静。 在关动锐利目光的注视下,小山子开始把舱底的袋子一个个往码头上背。 这次无人配合,船身又不停摇晃,刚挪动两三个,他已经累得气喘吁吁。 关动不想再浪费时间,抓起长长的麻袋一手一个掷向码头跳板。去势又快又急,落地时却如垫了棉花包一样悄然无声。 待到所有“货物”都平安上了岸,他蒙上黑巾,比个手势,让小山子将地上的麻袋全部打开。 十多张披头散发的面孔露了出来。 这是一群衣衫褴褛的女人,身上还穿着被掳走时的衣服。长裤、短裤、长裙、短裙五花八门。一路辗转,皆已污秽破烂到不成样子。 浑身上下都被绳子捆得结结实实,嘴巴也被人用专业手法堵住。 重见天日之后,不知慌乱还是惊喜,几乎所有人都在流泪,将布满灰尘的脸颊冲刷出一道道沟痕。 “我现在把你们放开。记住,全都不许喊叫!”关动严厉地告诫她们。 这群女人中,时间最短的一个也足足被关了三四天。 在那些绝望的日子里,虽然无法想象最糟糕的情况会是怎样,但也大概知晓了何等命运正在等待着她们。现在忽然获救,全都激动地连连点头。 ~~~ 关动向小山子命令道:“扶她们站起来。” 色心邪念早已飞至九霄云外,手上忙个不停的小山子,此刻大脑也在飞快地转动——刚才审问他的时候,此人丝毫未加掩饰,现在却蒙上了脸。看来自己肯定是要被灭口了…… 任凭你再厉害,还能接得住子弹不成! 将心一横,借着一个长发女孩身体的遮掩,他将右手悄悄伸向腰间的手枪…… 这个小动作让他提前几分钟送了命。 一股巨大的力量隔空涌来,他像颗皮球般被抛投出去。身体飞出码头,脑袋撞在海滩乱石上,顿时脑浆迸裂。 本就发不出声音的女人们看见这一幕,更是个个噤若寒蝉。 关动从始至终就没有打算留下小山子的性命。趁他想掏枪反抗的当口,杀了他用来震慑一下这些女人,免得她们待会忍不住哭喊,正好一举两得。 ~~ 匹练般的刀光在码头上绕了一圈,绳子断裂满地,衣服和皮肉却丝毫未损。 十五个被绑的女人都获得了自由。她们纷纷掏出堵住自己嘴巴的东西,一边活动麻木的手脚,一边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关动。 虽然看不太明白,但关动犀利的刀技让她们觉得很厉害。甚至完全刷新了她们对于这个世界的认知。 有人相拥在一起低声抽泣,没有人说话。 长时间精神和肉体的双重折磨使得她们形销骨立,每张脸庞上都蒙着尘土和污秽。但还是能够看出来——这些都是天生丽质,身材和容貌俱佳的年轻女孩。 三十只眼睛直勾勾地盯住只穿了一条短裤的关动。饶是他久经沙场,黑巾下的老脸也不禁一红。 挨个询问了这些女孩被掳的经历,关动没有得到任何有用的信息。 每个人都是上一刻还在逛街或者夜跑,忽然就陷进了一个绝美的梦境,下一刻清醒时已经落入囹圄,然后便是暗无天日的舟车辗转。 他沉思起来——若是一个两个,碍于面子不肯交代实情还能说得过去。可人人都讲得如此神乎其神……这等诡异手段,岂是寻常歹人能够做到? 譬如,若想用催眠术控制别人的大脑,施术者不但要提前准备特殊道具,还需要一定的时间和情感投入。 即便是一直流传在江湖上的邪门外道“拍花子”,作案时也有特殊的药物来配合。 关动又问了问她们当时究竟做了些怎样的梦,更是毫无所得。 过去了这么多天,具体情形早已经忘得干干净净,只余下一点若有若无的奇妙感觉尚在她们脑海深处盘旋。 结合小山子那浮夸的说法,关动推测——这次的对手,至少是两个会某种极厉害幻术或者摄魂术的异人。 既然涉及到自己执行者的职责,看来此事不追查到底都不行了。 ~~~ 这时,有个咖啡色皮肤的长发女孩提起一个细节——不久前,她们曾被带到过一处充满青草、野花和水果香味的地方,在那里停留了短短的十几分钟。 之后,有一个同伴就不见了。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消失了一个。 “那儿还有泉水流动和鸟儿、虫子鸣叫的声音,就好像在山野里一样。”女孩努力地回忆着,“但肯定不是山里,甚至很可能都没有出屋子。我从小在山区生活过好几年。虽然当时蒙着眼,但能感觉出来,那儿少了一样东西……” “嗯?” “风,那里没有风。连一丝都没有。” 默默记下这些,关动拿出破布包裹中的两部卫星电话,托在掌心,让这女孩伸手来取。随后又交代道:“我离开十五分钟之后,再打电话报警。不准提前。” 看到他肌腱虬结的躯体上遍布伤疤,曾在山里长大的女孩心中竟莫名升起一阵怜惜之情。 她突然伸出手臂抱住关动,飞快地在他蒙着面巾的脸上亲了一口。 克制住立即闪躲和反击此次偷袭的冲动,关动挥了挥手里的破布,跃入海中,向着远方奋力游去。 见他消失在黑暗之中,码头上终于响起了一片压抑已久的哭声。 ~~~ 遁入暗处的关动其实并未走远。 在周围千米方圆火速搜索了两圈。一无所获后,他重新回到自己放置衣物的地方。收拾好行装,开始了又一轮的守望。 一来是不放心女孩们的安全;二来他总觉得像这样重要的交易,那团伙中应该还会有更核心的人物躲在暗处监控——他想等待这个人现身。 显然,对方比他设想的更加谨慎,又或者根本并不重视此次交易。 直到远处的警笛声响成一片,码头上除了依偎在一起相互安慰的十五个女孩,再没有其他人现身。 关动悄无声息地踏着浪花离去时,东方遥远的海天之线隐隐约约开始泛白。 回到自己破旧的吉普上,发动汽车,他马不停蹄地踏上了南下中原的征程。 第十二章 魔刀(下) 关动,三十一或者三十二岁。籍贯不详。 当年江湖名宿“大魔神”关玉城适逢其会,从南方边陲一处人贩子的窝点里发现他的时候,他还只是个患有心理性失语症的垂死小儿。 在那处魔窟里,他承受了非人的折磨,目睹过人间地狱般的景象。 惊惧使得这个当时大约只有六岁或者七岁的孩子,完全失去了对往昔父母和家庭的记忆,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丧失了说话能力。 直到今天,每当关动回想童年往事的时候,在凌乱的记忆深处,还是只能搜索到一片黑暗和血红。 人生就像一个底部破了口子的麻袋,每当装进一些东西的时候,便会有另一些东西悄无声息地漏掉。 但那段日子,那痛苦的每一分每一秒,仿佛都永远活在了他脑海里。即便今时今日,他个人武力、修为逐渐达到巅峰,还是能清楚地体会到当年弱小、无助和绝望的感觉。 承受痛苦,方知何为痛苦。经历忧患,才怜众生忧患。关玉城本想将这个重病的孩子留在当地救助站,却惊奇地发现他不但是个根骨极佳的习武修行苗子,而且天性气质和自己师门一脉相承的教义十分吻和。 关玉城收养了这个孩子,给他取名叫关动。 ~~~ “大魔神”关玉城,当代硕果仅存的两位炎教巨擘之一。生性孤僻,愤世嫉俗。虽然顶着个“魔”的名头,平生所为却多是道义之事。 数百年前,炎教曾经盛极一时。可惜树大招风,门内良莠不齐,在外又遭同道所忌,渐渐被有心人污名为“魔教”。名声一坏,争斗四起、举世皆敌。 说到他们当年的赫赫凶威,即使“血气功”一脉活动最为猖獗的时候,也不能与之相提并论。 但“魔教”中人并非如“血气功”传人那般个个嗜杀成性。门内密技也都是堂堂正正的道法武学,尤其是镇派法门“天地动”更乃旷世神功。 经历了那个年代江湖上最惨烈的几次围剿和厮杀之后,“魔教”日益凋零,从历史的长河中慢慢消失。 世事沧桑,岁月无情。所有恩怨情仇最终全部被时光带走。尚存的炎教传人大都隐姓埋名,遁入烟尘,不再对外人提及他们的渊源和教义。 就连修行法门也大多失传,只余下两样——“擒仙手”和“斩神刀”——存留了下来。 “擒仙手”乃是内功,内功外用。“斩神刀”乃是外功,外功内合。 这两样功夫是“天地动”之下,炎教最厉害的法门。并且二者相合,另有奇用。因此历来由教内左右使者传承——当然,很久以前它们并不叫这两个名字。 ~~~ 作为一个不太合格的师长和父亲,“大魔神”关玉城向来居无定所。 只有最初那几年,他和年幼的关动朝夕相处,手把手传授对方武学修行之道。待到义子学有所成之后,两人常常一别经年。每次父子重逢,关玉城也只是考较一下关动的功课,相处不几日便匆匆离去。 “生有何欢,死有何苦?动儿,像我们这样的人,只是从过往传来的一点回响。本教昔日的名号虽不再提,但悲悯世人的初心不能忘记。你天性仁慈,这一点不用我叮嘱。” “日后行走江湖,多加留意我教镇派神功“天地动”的下落,几百年来的谣传和线索我都告诉过你。待到三法合一,或许能让你成就无上大道!当然,这也只是为师的一点执念。喜乐哀愁,皆归尘土。即使没有这个机缘也无须自责。” 七年前,关玉城对他的弟子兼义子说完这番话之后,就此一别,再无音讯。 凭着一身本领、满腔热血,从十几岁就开始致力于铲除人口、毒品买卖以及黑恶势力的关动,早已习惯了独行于世。 直到数年前,在大肆杀伐一伙毒贩时,他偶遇了金引。 两人相互试探了几轮,其间交手数次。最终还是消除误会,结成莫逆之交。 后来,他慢慢被金引为人处世时展现的胸怀所吸引,自愿当了他的首席执行人。 从此以后,关动变得更加忙碌。多年来,他四处奔波,几乎从未停下过行侠的脚步——幸甚至哉!韶华已逝,血尚未冷! ~~~ 拐到南去的大道上,关动又驾车向前行驶了一段路程。 倦意袭来,他思想斗争了片刻,还是选择到附近的停车区略作休息。 没有下车,他放平座椅,很快便进入了睡眠。 破碎无序的风景从眼前不停闪过。 兜兜转转,关动焦急地穿过凌乱的灰色房间,然后一间连着一间。终于跑到尽头,他又看到了一个破烂衣裳的瘦小男孩,浑身伤痕累累……那是他自己。 不对,自己是个身高一米八五,九十多公斤重的壮汉……他看到的是他的儿子,有人在虐待伤害他的儿子……坏人就躲在暗处……关动伸手拔刀。 不对,刀已经被他掉进海里了……来不及细想刀是怎么丢掉的,他伸出右手,运功想把旁边玻璃柜里的消防斧吸到手中。斧头却纹丝不动…… ~~~ 怒气满腔地惊醒,关动用了一秒钟的时间想起自己连个女人都没有,更不要提儿子了。 车窗外十分明亮,他至少睡了两个小时。 梦境中残存的愤懑情绪还在影响他的大脑,关动摇摇头,让自己迅速清醒过来——几乎每次干完杀人、救人的活计之后,他都会做这类噩梦。 从车里翻出手机,上面只有寥寥几个号码。他给金引拨去了电话。 金引此时已经赶回“四海观”,正和他的师兄川中子商议应敌之策。听说关动这段时间一直忙活的事情暂时告一段落,不由得替他松了口气。 虽然对眼下的结果十分不满意。但一来线索已断,二来河南之行事在紧急,关动也只得暂且放下此事。心里却不停琢磨着,待回京之后,再去找找老板娘苏采薇,看她还能不能提供点有用的讯息。 ~~~ 电话里,金引忍不住提醒关动——“斩神刀”威力惊人,造成的伤口太过怪异醒目。已经有传言说他被某些局外人给盯上了。 “待到此间事了,我再想办法去多搞些化尸粉。你也不要总是怕麻烦,每次把首尾尽量料理干净。” “这世上该死的人太多了,未必不能给他们一个赎罪的机会或者别的什么惩罚。比如,震断他们的中枢神经,打成植物人或者终生瘫痪不就行了?关兄弟,你以后行事还是尽量只诛首恶吧。” 听金引不厌其烦地唠叨着情深意切的话语,他也只得含糊答应。 好不容易等金引挂断电话,关动将手机扔到旁边。一脚油门,吉普车开上了通往河南的高速公路。 第十三章 拳僧(上) 何用朝朝夜夜钟, 一拳打透彻虚空。 诗僧不见禅僧老, 月自西沉江自东。 ——宋.李曾伯.《题利州道上江月轩》 —————————————————————————————— 【浑身充满自信和力量。关动知道,如今的他早已是个强者——在合适的时间和地点,他甚至能够轻松摧毁一支小型现代化军队。 有人说,强者理应统治弱者。 但他却始终坚持自己的定义——所谓强者,不是因为他有操纵弱者的权力,而是因为他有保护弱者的勇气。】 ~~~ 关动驱车跨越黄河时,日影已移过天中。 汛期未至,宽广的河滩在六月斜阳的照耀下,如同一条暗金色的通天大道,直铺向视野尽头。 古老的黄河,重复着无尽岁月里的无数次旅程。 在这个季节,她从万里之遥途经此处,只余下窄窄的一道浊流,皱纹般爬过苍茫大地的脸颊。 尽管已经减慢了车速,但还是来不及细看。 长河落日,孤寂的黄河转眼间便被他抛在身后。 继续向前走不远,钢筋水泥构成的丛林扑面而来。 ~~~ 任何城市的扩张,大抵都逃不过同一个配方——人越聚越多,楼越盖越高,情越摊越薄,味越尝越淡。 近几年,眼前这个中原重镇发展得飞快。 即使土生土长的老乡,也常常会迷失在新兴起的街头。往昔的容颜,只有在最老旧的城区还能依稀得见。 关动已经很久没来过这里。 多年前,为了追踪一伙诱拐逼迫儿童乞讨和偷窃的恶徒,他曾在号称“三大乱”之首的郑州火车站埋伏了五天五夜。最终将其一网打尽。 依稀还记得,后来他把那些畜牲全都填进了一个化粪池中。现在忆起,竟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 真男人从不问路。凭着残存的印象,穿过一群群高楼大厦和立交桥,关动朝着金引给他的地址进发。 转了大概十八个弯,又耐着性子通过一个个堵满车辆的红绿灯口。他最终还是找到了正确的路线。 往东南方一直行驶,城市的繁华与喧闹渐渐消失。 楼宇和平房参差不齐。当地人自建的临道商铺大都紧闭着,门前招牌上尽是些“饲料”、“化肥”“种子”之类的字样。 马路上尘土飞扬,不时有重型卡车轰鸣着碾过。 城乡结合部的景象总是如此千篇一律。 又兜了两个圈子之后,关动在一栋不起眼的三层小楼前停下来。 透过楼门,可以看到里面还有森森的一片院落。门洞旁挂着块灰扑扑的木牌子——九龙健身搏击俱乐部。 他打开车门,走了进去。 ~~~ 院子里头堆着些破沙袋、旧垫子、断裂的木头架之类的废品。除此之外,大大小小的旧轮胎也占据了相当一部分空间。 没有人出来招呼关动。 面前是一间宽大的厂房,里面正有阵阵呼喝声传来。大门敞开着,他径直走了进去。 单看此处,和其他拳馆的布置并无多少差异。 开阔的厅堂大半铺上了胶垫。最显眼的地方摆着个足足占据了七十平米面积的八角笼。 长长短短的沙袋挂成两排,梨球、速度球一应俱全。靠墙的架子上竖着长长的白蜡杆和短藤棍。角落里堆满了拳套、分指拳套、手靶、脚靶和棍靶。 ~~~ 一个穿着背心短裤的矮个子年轻人正在教训几个成年学员。 他露出的手臂和小腿上的肌肉结实有力,整个人看起来精悍矫捷。 见关动走进拳馆,这位年轻的教练朝他点头示意,然后转向自己的学生们,继续把话训完。 “我最近看了一本书,觉得里面有段话写得很有道理,今天讲给你们听一听。” “人类有三种反应——谨慎、直觉和无意识。谨慎发生在你真正考虑自己的行为时。直觉是你面对外界变化直接作出的反应。而无意识源于习惯做的事情,因为你以前就这么干过。” “这话说的没错。人们之所以会竭力维持自己现有的生活,百分之九十九都是因为习惯,而不是喜欢。” “在当今物欲横流的世界,你们认识的许多人——包括你们的家人和朋友——自以为他们做到了谨慎小心,但实际上他们只是无意识的群体罢了。” “他们像一群机器人,每个早晨开车出门、上班。用汗水、痛苦和尊严换来钞票,然后再把车开回家。听电视和手机里的人讲那些做作的笑话,被诱入消费主义的陷阱,沉迷于无意义的娱乐,把相同的一天重复上一万遍。” “他们已经死了。或者,正在死亡。而他们自己却浑然不知。” “还有另一种群体——晚会男女。他们磕药,喝酒,搞点性活动。自以为他们干得这些勾当与直觉以及他们的天赋能量有关。可你们知道吗?这就是集体无意识。” “而且是更恶劣的无意识!” “但真正的斗士就不同了!斗士的谨慎源自他磨练过的脑力,直觉来自他战斗过的内心。斗士除了刷牙的时候,从没有无意识!” 年轻的教练做了个手势,用以增强语气:“都给我好好想一下!我说这些,不是让你们不去工作。毕竟生活还要继续。我只希望在这里,你们不仅仅学会怎样强大自己的肉体,更重要的是——懂得如何强大自己的灵魂!” “记住!一个人从酒桌、牌桌和电子游戏里,最终是得不到什么东西的,只能让你在起身的那一刻倍感空虚。” “好了!现在每人再去做一组基本体能,然后轮流配对打轻接触实战。把护具都给我带好喽!” ~~~ 看到学员们都听令行事,矮个年轻人朝关动走了过来。热情地和他握手寒暄,自我介绍道:“您就是关老师吧?我叫于亮,您喊我小于、小亮都行。请跟我来,虚谷师叔今天下午一直在后边演武堂等您。” “老师”这个称呼让关动稍稍一愣,随即回过神来,跟着于亮穿过大厅朝后院走去。 后院的地方更加宽敞。青石铺地,没有了乱七八糟的废品,靠墙处立着一排木头靶。旁边还有几口黑黝黝的厚实巨缸,也不知盛了些什么东西。 穿过一道月亮门,里面别有洞天。 一条青砖小道,路两旁种满了修竹,还有个窄窄石桥架在曲折的池塘上。池中荷花打着骨朵,犹未开放。 正忍不住暗中腹谤此间主人——明明是一帮赳赳武夫却偏要附庸风雅——关动已经被于亮领到了一处大厅的门前。 “关老师您自己进去就行,我还要去看着那帮小子。”于亮说罢,拱手转身而去。 第十三章 拳僧(中) 推门而入,关动立刻被里面的情景吸引住了目光。 果然是万法归一,各行其道啊! 此处厅堂比前院的拳馆更加高大,内部装饰和布置迥异于常。 沙袋虽然也有几个,不过都是由多层牛皮缝制,个头大得惊人。 其中一个角落里竖着十几根梅花桩,另一个角落里安排了陷坑和吊网。人形的拳靶和兵器靶四散分布。 两边墙壁上挂满甲盾兵刃。除了常见的各式刀剑弓矛、鞭锏锤斧之外,还有巨弩、连弩、狼牙棒、虎尾棍、钩镶、手戟、马槊、连枷、狼筅、流星锤之类的特化武器。简直就是一个小型的古代军事博物馆。 关动看得出——这些兵刃可绝非徒有其表!每一柄都是能拿到古时阵前冲杀的真家伙。其中的大部分,很可能本就已经征战过无数次沙场。 全场最醒目的物件是两座旋转式的巨型木人桩和一口尺寸更为夸张的万斤铜钟。 他从未见过如此庞然的木人桩,看起来比标准尺寸的桩子至少粗大五倍。仔细一瞧,居然通体皆是生铁铸就,桩身桩手桩脚都被磨得包浆发亮。 一个身着短衣的光头和尚正拳肘并发,将其中一个“铁人桩”打得如陀螺般旋转。看见关动进来,他连忙停下手中活计。 ~~~ 虚谷和尚年近四十,一米七左右的身高,布衣布鞋。整个人看起来强健扎实,一对眸子闪动间精光四射。 快步迎到关动面前,双手合什施了一礼,口中赞道:“早就听说关兄弟好名字。今日有幸见面,如此威武,天杀星当真名不虚传!” 关动也拱手还礼。两人又客套了一下,来到放置在演武堂角落的茶台处落座。 给他沏上茶,虚谷告了个罪:“关兄弟稍坐。我刚做完功课,尚需片刻善后。”说罢便走到茶台旁的一个火炉边。 炉子上架着只大铁桶,桶里正翻腾着热气,散发出阵阵药香。 虚谷扎好桩步,将双臂插入桶中直至没肘。虽然药液滚烫,但他足足浸了五分钟后才擦干净手,来到关动身旁坐定。 ~~~ 以虚谷为首的几位憨大师的内门弟子,已经自金引处得知了关动此行的原因。 只不过,金引之前并未在电话里提及“红王鼎”的详情。眼下交谈中听关动说起,虚谷不由得拍案而起。 “吾师果然推测得不错!这半年来,豫东南一带民间谣言四起,听闻有人在修炼妖法。据说用同一把刀捅九十九个人的屁股,之后这把刀就能自行飞动杀人。此事虽然听起来十分可笑,却让吾师联想到血气功其中一支的行事作风。” “后来找人一查,驿城市下属的两三个县里,近几个月来报告失踪的人口果然增加了不少。更为反常的是,近期失踪者多非妇孺,也不是智力有障碍的残疾人,倒净是些年轻男子。” 关动乃是和人贩子打交道的积年老手,听到这里也是心如明镜。接口道:“专挑青壮下手?这些人只怕凶多吉少了。” 掐指算了算日子,虚谷道:“没错,就是疑心有血气功余孽作乱。七天前,也就是上周日,吾师和师兄两人前往驿城市追查,之后就再没有和我们联系过了。” “他老人家十分讨厌手机之类的电子产品。经常说这种东西虽然一时方便,但皆是无形的镣铐,将来还难免会败坏人心。” “而且吾师每次外出云游或者处理事务,最不喜欢被人烦扰。许久不跟弟子们联络,乃是常有的事情。因此这几天我们都没有太在意。” “师尊和大师兄的功夫极为高强,远不是我等几个不成材的后进弟子能够相比。即使在千军万马中,他二人都有全身而退之能,料想也不会被什么邪魔所伤。” ~~~ 听到这里,关动谨慎地分析道:“传言之间定有真相。结合南京总部派来的使者不知所踪、红王鼎丢失这件事来看,罪魁祸首必是血气功余孽无疑了。据说他们有个什么寻血术,一旦被打上标记,简直就如同附骨之蛆!” “那个总部来的徐远,曾和我有过交往。此人虽然看上去文弱,但也得过真法、成就了天人合一。而且他术业有专攻,傍身的机关法器层出不穷,绝对是个极厉害的好手。他若是当真折在别人手里,只怕对方实力不容小觑。” 虚谷闻言,面色逐渐凝重,不由地站起身来,踱步沉吟。待走到演武堂中放置的万斤铜钟旁边时,伸手一击,大钟发出了低沉而又悠长的一声巨响。伴随着钟声,整个大厅都微微振动了起来。 ~~~ 钟声方落,两个大约三十五六岁的壮年男子走进了演武堂。 憨和尚这一脉,传承的功法以刚猛迅捷的外功搏击术为主,丹田内力为辅。故而真传弟子全都是个头不高,但血气旺盛、筋骨强横的模样。 虚谷向关动介绍道:“这是我的两位师弟——季逢秋、岳真。他们平日不常在馆里,因此来迟了一步。” 四人叙礼毕,讨论起眼前事务。 争论半晌,决定还是让虚谷暂时留在拳馆坐镇联络,关动和岳真先行前往驿城。 至于季逢秋,他是归德市人,在当地人脉极广。徐远正巧是在那一带失踪,因此便由他负责前去调查遗留的线索。 分配既定,四人又饮了盏茶,交流些修行心得和各自最近经历的江湖轶事。 岳真性急,站起身道:“关兄弟远道而来,而且连日奔波,几个昼夜都没有休息。今晚无论如何也得让他好好睡上一觉。反正到了驿城那边也要分头行事,我就先行一步了。” 不待关动有所表示,岳真继续说道:“此事疑点主要集中在三县之地,我先奔古城汝南调查。其余两县,关兄弟明天任选其一就行。” 转过头,岳真又对虚谷和季逢秋笑道:“招待关兄弟的重任就交给两位师兄了,待会一定要替我多敬几杯。” 朝三人拱手告辞之后,岳真匆匆而去。 第十三章 拳僧(下) 虚谷对关动苦笑道:“关兄弟莫怪,我这位师弟向来性子急躁,做事鲁莽。这么大岁数了也不见收敛。每次他在外面行走,总要让我们担心不已。” 言罢又低声叹息:“我们“铁臂禅”这一派虽称佛门,其实却源自兵家。当年祖师爷勘破天人、大彻大悟,最终遁入空门之前,曾是个纵横沙场的先登猛将。” “吾师天纵奇才,年轻时就改良了以兵甲合天地之法。而且他老人家思想开明,向来不存狭隘的门户之见。半生辛苦,天南地北教导了上百名弟子。” “可惜后辈们或愚钝懒散,或品行不端。最终成就了天地锻体的不过我等区区四人!而且我们三个后进,比起师兄李超魁已是远远不如,更遑论师尊了。” 关动闻言称赞道:“愿意大开法门,憨大师的心胸气度远非他人所及!奈何,敝帚自珍在我们这里早已形成惯例,千百年来也不知究竟失传了多少神妙功夫。” “听说在欧美等地的暗世界,早就有人开办了学校,成系统地传授魔法、炼金之类的秘术。尊师肯设馆教给世人真法,实乃开创江湖新风之举。” ~~~ 眼见天色近晚,季逢秋提议道:“时间差不多了,咱们今天早些吃饭,早些休息。明日还要早些启程。” 话锋一转,“不过,既然有幸和关兄弟相识,酒还是必须要喝上几杯!” 虚谷笑着对关动说道:“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坐。我这个野和尚,向来荤酒不禁,也是能陪你喝一点的。” 关动闻言也不推辞。三人正要起身离开演武堂,外面传来于亮的呼喊声。 刚打开门,就见于亮恭恭敬敬地冲他们行礼道:“两位师叔,前面馆里来了几个小朋友寻事。是我打发他们走,还是你们亲自去看看?” 关动有些不解,季逢秋却是一副司空见惯的模样,解释道:“开馆授徒,这种事情免不了,每个月总会来那么两次。都是些昏了头的小孩子,皮毛还没有摸到就四处逞强。” 虚谷笑道:“反正咱们也要出门,一起去看看热闹吧。” 于亮答应了一声,赶紧跑在前头引路。 ~~~ 几人还未踏进前厅,就听见一阵嘻嘻哈哈的声音传来。 走进去一看,几个打扮新潮的年轻男女,正围着个只穿了条运动短裤,来回蹦跳的高个小伙子说笑。关动数了一下,三男三女。 一个穿着牛仔裙和皮靴,露出整段大腿的女孩打趣道:“小洋洋,待会你要赢了,我们包你今天晚上所有的消费。吃喝唱洗吹一条龙……”止住发出坏笑的同伴,女孩继续说道:“你要是输了,请我们吃顿饭就行。不宰你,三千块一位的标准够了。” 叫小洋洋的年轻人秀了下胳膊上的肌肉和一个硬币大小的虎头纹身,哈哈笑道:“你见我输过吗?请我吃喝唱洗就好了,吹嘛……有你们几个呢,还用花那个冤枉钱?”听到这话,三个女人便一起伸出脚尖去踢他。 看见他们在此放肆打闹,于亮的几个学生都露出愤愤不平的神情。 ~~~ 于亮低声说道:“这几个小朋友开豪车来的,估计是些富二代。那小子说他在欧洲留学,从国外学的拳。他这几天扫了好几家场子,所以才这么得意洋洋。也不知听谁说起咱们馆里有真功夫,便找了过来。” 季逢秋点头示意,让于亮随便挑个学员进八角笼去教训他。 看见于亮手下的学员正在争抢这个机会。关动突然向季逢秋传音入密道:“季兄,这个小子可能得过点真传,他手臂上那个刺青我认得。让普通学员上台怕是不行。” 季逢秋闻言有些惊讶,和虚谷和尚低声商议了几句,伸手招呼于亮过来。 听说季师叔要亲自上台,于亮不禁十分诧异。连连摇头道:“您要是真不放心,我上去就好了。劳您大驾,也太给他们脸了。” 季逢秋笑道:“无妨,既然适逢其会,让你带的那几个学生待会都看清楚,听仔细。我活动一下筋骨,顺带也是点拨他们了。” 看见虚谷也无异议,于亮让学员们都凑近到八角笼旁边。然后打断那几个年轻男女的玩闹,招呼“小洋洋”过来。 ~~~ 简单交流几句后,两人都戴上分指拳套,走进了笼子。 礼不可废,季逢秋抱拳给对手行了个武礼。看见“小洋洋”懒懒散散地回礼,于亮恨得牙根直痒。 “叮”的铃声响起。欺负对手比自己低矮不少,“小洋洋”一个飞膝,就想直接上头。季逢秋将身体轻轻向左侧移动,好整以暇地躲过了这一击。 “近身肉搏,最重控制距离。即便敌疾我缓,只要能使得敌动丈而我只动尺,敌动尺而我只动寸,一样可以应对有余,后发先至。”季逢秋绕步拉开和对手的距离,开始给旁边的弟子和学生们上课。 “失之毫厘,谬以千里!这句话可不单单只有一个解释。你们看,就像这样,移开一点点就行。” 见季逢秋根本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小洋洋”心头火迸。使出阴阳步,撩踢加鞭,连续起高腿进攻。 还不等他力道发整,季逢秋就随手拨开,继续说道:“光看不行,还得练。光练不行,还得打。光打不行,还得思!” 又拍开对手的一记后手重拳,季逢秋语速不变,“打斗多自然胆气壮,胆气壮自然心脑明,心脑明自然见关窍……” 此时,“小洋洋”已经恼羞成怒。只见他高频率左摇右晃,下面步子盯得极紧,拳腿并用,膝肘合击,攻势如同落雹飞雨。 说话声继续响起——“若是见了关窍,就能一击得手!”“手”字语音刚落,季逢秋抽了个空子,向前踏出半步,右手小摆拳正打在对方的下巴上。 也不见他使力,“小洋洋”中了这一下,扑地便倒,瞬间失去了意识。 笼外顿时安静了下来,几个男女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看见于亮跑上前查看,季逢秋摆手道:“无妨,一分钟后他自己就会醒过来……非要跟我学,不肯戴护齿,他这几天吃饭得费点劲了。” ~~~ “小洋洋”清醒后,又靠着笼壁坐了好一会才缓过神。几个同伴损友也失去了开玩笑的兴致,围过去低声询问他的情况。 穿好衣服,“小洋洋”满脸羞愧地和于亮打了个招呼,低着头率众向外走去。于亮的几个学生刚要起哄,就被虚谷和尚用眼神制止住。 季逢秋脱下拳套扔到一旁,赧然对关动说道:“为一点小事大动干戈,让关兄弟你看笑话了。” 关动却十分郑重:“季兄所学和我截然不同。今天不仅令我大开眼界,刚才的话,也使我深有感触。” 虚谷打断道:“这么一耽搁,天都黑了。咱们还是赶紧找个地方喝酒去。” 说罢,又对于亮和他的学员们安排道:“你们几个,都跟我们一起去吃饭。不过不准宰我,只有三十块一位的标准。” 听到这话,拳馆里顿时传出一阵欢呼和哄笑声。 第十四章 遇真(上) 两人文武真奇才, 中原相遇神徘徊。 片言握手肝胆合, 白日莽苍青冥开。 ——明.胡应麟.《双剑篇》部分 —————————————————————————————— 关动醒来的时候,天还未明。 昨天被十一个人轮流敬了三圈酒,虽然尚不能使他头痛,却让他度过了一个无梦的夜晚。 “九龙搏击俱乐部”占地面积极大,有的是空余房间,主人也早早就铺设好了一切。多日来难得的安稳觉让他此刻头脑清楚,精力充沛。就连运起“擒仙手”隔空移物时都变得格外顺畅。 简单洗漱后,关动听到一阵阵异响。循声来到旁边的演武堂,看到虚谷和尚正在“转钟”。 只见他单手放在这个直径足有数米的大铜钟上,围着钟沿来回奔行。随着身体转动,铜钟不住发出“嗡嗡”的低鸣。速度渐渐加快,钟声也愈发清亮。 当大钟鸣响到极致之时,大厅墙壁上悬挂的兵刃一同振动起来。几把最锋利的刀剑似乎发出了啸叫,呼喊着,渴望回到曾经的战场…… ~~~ 见关动进来,虚谷停下脚步。询问中得知,他的师弟季逢秋刚刚已经出发赶回自己的老家归德市。 关动没什么要收拾的行李,只有那把名为“渡”的刀插在腰间。见他也急着要走,虚谷便一直送到大门外。 两人告别时,虚谷正色道:“现在看来,此次驿城之行难免有些凶险。关兄弟远道而来,为了我们师徒的事情奔波,只望你凡事多加小心,处处先以自身安危为重!” 关动颔首道:“这本就是咱们这些执行人的份内之责,师兄又何必客气?” 眼见他上车要走,虚谷冲他深施一礼,高声说道:“今日一别,相逢有时。唯愿关兄弟此去顺天应人、除魔卫道、脱凡入圣、早证长生!” 许久不曾听到这段“监管执行者祷词”,关动不由得有些想笑。于是用力挥了挥手,在将要褪去的夜色中绝尘而去。 ~~~ 三百公里的旅程,关动没有再休息。中途只给车子加油时停了一次。 从黄河到淮河,这一带是整个中原大地最平坦的地方。路过大片金黄耀眼的田野和人烟集辏的村庄,抵达驿城时,太阳刚升起不久。 虽然城市不大,但早高峰时还会有些拥堵。他躲开了城区,直接往东行驶。 既然岳真已经选择了先去古城汝南展开调查,关动便决定前往它的临县挚舆。 路过一个挂着破旧“北舞胡辣汤”招牌的小店时,他腹内饥火上升。停下车走进小店,发现此地虽然位置偏僻,客人却络绎不绝。 尽管自己的籍贯有可能在南方——毕竟已经记不起来了——但作为一个北方长大的汉子,无论西北的“糊辣汤”还是中原的“胡辣汤”,他都能愉快地接受。 连着喝了三碗飘着牛头肉粒的胡辣汤,吃了一斤炸发面头和二十个水煎包,满足感油然而生。 关动结账时发现,这里的水煎包个头虽小,但一块钱就能买到四个。 ~~~ 继续踏上东去的道路,两旁都是些粗大的杨树。路面状况不佳,布满坑洼,每当有大货车驰过时,便腾起半空烟尘。 七十多公里的路程,走了接近两个小时。若非是大白天,关动都打算直接施展轻功赶路了。 按耐住性子,他和他的破吉普车还是摇晃到了目的地。 小小的县城只有横七竖八的几条街道,看起来还算干净整洁。一眼望去,没什么特别高大的建筑。 关动此时还不知道,这里就是前日和他在京城匆匆一会的年轻人——郭大悟的故乡。 虽然只是萍水相逢,那个如同一把新铸利剑般敏锐的高瘦青年,还是给他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 他此时更加无法知晓的是——在今后的岁月里,命运将会安排他们并肩面对很多次风雨,乃至风暴…… ~~~ 自古以来,作为九州腹心的豫州都是人口最密集的所在。如今一县之治都有近百万人,市井中自然烟火气十足。 六月初,正值夏收,在外务工人员大量回流。每当这些日子,小城里通常都是一片仅次于春节时分的热闹情景。 但今天,大概不是个逢集日,马路上行人稀疏。 途经一座石桥的时候,关动见围栏上龙飞凤舞般涂鸦着四行字,经历风吹雨打后已经有些剥落: 渚似青鳌水似琼, 无愧当年月旦评。 至今犹忆许子将, 乱世冷眼看奸雄。 他转头向河道中间望去——那里有座小岛,分隔了河流,又被浅浅的河水所包围。 一千八百年前,在那个大乱将至的东汉末年,这里曾经名士云集,臧否天下人物。 ~~~ 关动在挚舆没有故旧。就连交游广阔的金引,也并未在这里给他安排联络人员。整个事情看起来如同大海捞针,毫无头绪。 开着车,城里城外游逛了一个上午。关动中途停下好几次,跟路边的一些闲人递烟、攀谈。 市井传言向来皆是小半真、大半假。 与金引口中所述的那些“敲头党”暴徒,向来都是肆无忌惮地当街行凶不同,这一带近期发生的异常之事,似乎全都笼罩在层层迷雾当中。 到了正午时分,推测“血气功”一脉的习性和他们功夫入门、破关时的需求,关动开始挨个调查起附近大大小小的屠宰场。 百里方圆,十多个乡镇,远远不是一两天时间就能够遍及。一直折腾到日影西落,千奇百怪的传言听了不少,也没能找到什么具体线索。 回到车里,关动和岳真联系了一下。得知他在汝南的调查亦无进展,不禁心中有些焦躁。 ~~~ 这时金引打来了电话。 电话那头气氛凝重,听说白莲教的几个支派此次着实聚集了不少党羽,摆出一副要将“自成门”一举歼灭的架势。双方调兵遣将,大战一触即发。 拒绝了关动赶过去助拳的提议。金引说话间,语气还算轻松:“兄弟你此行干系重大,就莫要顾虑我了。对方人数虽多,但大都是些宵小之辈。即使愚兄不才,不是还有几个厉害同门在场吗?他们想从自成门手底下讨便宜,只怕是失心疯了。” 言罢又替关动担忧起来:“你的相貌举止江湖气重,落在行家眼里一看便知。现在又是孤身在外,敌暗我明,只怕随时都会有人找上你。饮食坐卧,一定要慎之又慎!” 关动闻言哈哈大笑:“只怕他们不来找,平白浪费我好多时间。” 虽然知道他为人外粗内细,向来做事周全。金引还是忍不住反复叮嘱:注意自身安全,遇事千万莫要鲁莽。一直讲到关动好生不耐烦时,方才挂断电话。 第十四章 遇真(中) 眼见天色已晚,街道上更加冷清。 六月的夜已经很温暖。 收割麦子的时候,赶上连天大晴,这是个丰年。 夜风拂面而过,让关动心生惬意、思绪悠长。似曾相识的过往如雁声鸿影般掠过,刚刚转念去追逐,却又消失无踪。 只可惜,如此美妙难言的时刻,除他之外,再无旁人欣赏。 即使在本该非常热闹的地方,这时也只有寥寥的行人和单车匆忙经过。街道两旁的店铺大都提前封门打烊。 无风不起浪,流言的力量着实不容小觑。 关动找地方停好车,抓了把钞票塞到口袋里,开始漫无目标地在大街和小巷游荡。 手垂在腰间,随时都能拔刀而出。无需左顾右盼,周围最细微的动静都逃不过他的耳朵。 一直没有人突然冲出来拿刀刺他的屁股,关动有些失望。 ~~~ 看到前面有个地方灯火聚集,关动信步走去,还未靠近就嗅到了油烟的味道。 这里白天是个农贸市场。到了晚上,摊贩散去,中间的大片空地上,便会摆满各色桌椅。 挚舆县城里最大的一处夜市,在往年的这个时候,总是热闹非凡,呼枚猜拳声惊天动地。如今却生意惨淡,纵观全场,只能看到零星几桌客人,很多档口都空置着无人经营。 环顾一周,关动挑了个看起来最健谈的中年男人,来到他的摊位前落座。 最近这段时间,客人比较珍稀。摊主用厚重的河南腔热情地跟他打着招呼。 这是个主营本土改良版“炒拉条”的档口。简易橱窗里摆着熟食卤味,收拾干净的菜蔬也有一些,说明还可以做几样小炒。 生意差,店家准备的菜式种类比往常要少很多。关动几乎是闭着眼全都点了一遍。 摊主精神一振,不停手地忙碌起来。 醉翁之意不在酒,何况他还没有开始喝酒。 相隔不远处,一个卖鸡肉丸子毛鱼汤的摊子前坐着个怪人。 俗家打扮却梳着道家的牛鼻子髻。脚边放个红色塑料桶,里面装满了家当,正中间插着根秃了大半的拂尘。 此人背对自己,正专心对付一大碗丸子汤,桌边已经摞起两三个空碗。 关动早就注意到了他。 这是一位同道中人……或者,是个江湖骗子。 ~~~ 酱牛肉、烧鸡、卤猪尾巴、溜滑肉、小青菜炒豆筋、面煎辣椒等等,很快就摆满了桌子。 看到一盘油光发亮的炒拉条子也端上来之后,摊主手上再没有别的活计。关动便喊他过来一起坐坐。 尽管这个令人望而生畏的豪客此刻满脸都是笑容,摊主内心还是有点打突。迟疑了一下,还是拎着两瓶啤酒走近前来。 令他没想到的是,客人虽然外表粗犷,谈吐间却十分文雅亲切。 烟是和气草,酒乃开怀药。架不住关动频频举杯相劝,几杯酒下肚,两人仿佛已经结成了知交好友。 要说打探别人口风,关动绝对算得上一把好手,三言两语就让对方打开了话匣子。 只不过和他白天听到的传言大同小异。都是些天马行空、以讹传讹之辞——从取人血祭练飞刀,已经慢慢发展到了“夜盗紫河车”、“收生魂养小鬼”之类的版本。妖人也渐渐变成了“妖精”。 中原一带说到闹鬼作怪这种事情,多用“紧张”这两个字代替。 摊主一边左顾右盼,一边倒苦水:“今年是真难啊!现在这么紧张,谁还晚上出来喝酒哩?我这也是没办法才出摊。卖不上几个钱不说,天天收摊的时候,心里头怕得很。” “俺姑说她们隔壁村里丢了俩年轻孩,都一二十岁。听说有人看见是被啥东西抓到天上去了,还有人说是拖河里了。” 不远处喝汤的怪人停下手中筷子,似乎在侧耳倾听他们谈话。 关动长身而起,招呼道:“这位道长,可否赏个脸,移驾过来一起喝两杯?” 大概是位道士的怪人转过身,一张玩世不恭的脸上写满了——“你怎么等到这会才叫我啊”的表情。 ~~~ 此人比预料中还要年轻些。二十四、五岁年纪,相貌清秀,身材略矮。装着一本正经的神情,两只眼睛却流露出孩童般顽皮灵动的光芒。 一手端碗,一手提桶。转移到关动桌旁时,他还不忘冲着卖鸡肉丸子毛鱼汤的摊位大喊:“老板,再给我捏点荆芥过来!” 正陪着说话的摊主慌忙站起身,连声说道:“你坐这,你坐这。俺这也有荆芥,我去给你拿。” 放好碗和桶,小道人先往嘴里挑了一筷头子炒拉条。边嚼边施礼道:“贫道啸风子,多承仁兄款待了。” 看到他桶中插着的那根歪歪扭扭的旧拂尘,关动猛然想起一个人来。抱拳回礼道:“哪里的话?在下关动,还要感谢道长赏光呢。” 递来一小碗荆芥叶子之后,摊主识趣地离开,留下他们二人说话。 啸风子放下正伸向一条鸡腿的筷子,压低声音惊呼道:“关动?天杀星?我师父前几年总说关兄你是别人家的孩子……呸,总说你是我辈之楷模……” 关动干笑一声,缓解了尴尬:“尊师可是当年名动江湖的岁寒三……友之首的松下童……仙长?” “没错,我师父就是岁寒三矮的老大——松下童子。”啸风子给自己倒满啤酒,两人举杯碰了一下。 ~~~ 关动是个不拘小节的豁达汉,啸风子更是自来熟脾气。相互了解身份之后,他们俩言语间不再客套,边喝酒边谈起了正事。 “这些年关兄你快意江湖的时候,我每天还被师父逼着读书写字呢。然后又回过头来骂我不出息……”啸风子看起来还有点怨念,“最近师父不在,我才逮空溜出来耍……呸,出关来渡化世人。” “贫道云游至此,夜观天象,见此地血气冲天,定有妖人作祟!” 转头发现关动正用关爱智障的眼神盯着他,啸风子讪然一笑,拱手道:“空穴不来风,我也是刚好有些私事要来挚舆处理。到了之后,才听说这一带最近有点不太平……呵呵,不料竟有缘和关兄在此邂逅,实乃三生有幸。” 关动将自己目前掌握的情况跟啸风子交流了一下,他也不再说笑。 思索片刻,啸风子沉吟道:“六十多年前围剿血气功那次大战,我的师爷爷也有份参与。据说当时只逃走了三、四个人。” “这几人应该都是功夫已经练到深处的老怪物。若能活到今天,怕不是得一百好几十岁……没听说练血气功还有延寿之能啊?折寿还差不多……” 关动愤然答道:“这世上为了一己之私,不惜祸害天下苍生的人有的是!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他们干不出来?那几个逃出生天的余孽,在遍地人渣中寻几个徒弟还不是易如反掌?幸好,敲头党那支算是绝种了。” “关兄说得没错,世人多急功近利。修习血气功虽然凶险残忍,不过一旦让他们尝到获取力量、操控生杀的甜头,有的是人肯丧这个良心……”啸风子咬着筷子,有点出神,“都隐忍了六十年,现在忽然频繁地搞事情……莫不是跟当年一样?那个大日子又快到了,什么妖魔鬼怪都忍不住要跳出来作乱……” 关动面含忧色,心照不宣地颔首称是。 ~~~ 见啸风子对“血气功”的内情颇为了解,关动问道:“这帮人已经开始铤而走险。道长可有什么办法查出他们的老巢?咱们早一天下手,没准便能多救活几条人命。” 啸风子夹起一截最粗壮肥厚的卤猪尾巴,说道:“若是能搞到失踪者的尾巴……呸,毛发!或者指甲、牙齿之类的遗物。我开坛起个法,无论生死都能找到他们肉身所在的大概方位。只不过远远没有血气功一党的寻血术好使……啧啧,也不知道那些家伙这一手是怎么玩的……” 关动闻言,不禁喜上眉梢,拍马屁道:“道长有这等神通,实乃此地百姓之福。走,咱们这就去找几个受害者的父母家属。” 见关动急不可待,啸风子连忙阻止道:“先吃饭,先吃饭……你不看看这都啥时候了?”说罢又往嘴里扒拉了一口滑肉。 他一边嚼,一边分析道:“关兄你长得这个……威武雄壮。看见你,那些家属没准会害怕。”指了下自己腿边的红塑料桶,啸风子继续说道,“这里有全套家什。明天我换上工作服……呃,道袍,再提出免费施法寻人,必能让他们感恩戴德,全力配合。唉,免费,可惜了……” “敌暗我明。在这一带,对方定然有不少眼线。关兄你相貌惹人瞩目,又恶名……呸,威名赫赫。说不定血气功的党羽早已经盯上了你。咱们两个分头行动——你负责游街……呃,逛街。吸引住他们的注意力,我负责去找那些失踪者的家属。” 初次相会,关动对啸风子的靠谱程度难免有点怀疑。不过暂时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得随声附和。 第十四章 遇真(下) 商议即定,两人开始推杯换盏,闲聊些天涯旧事。啸风子说话风趣,不时逗的关动哈哈大笑。 喝了几杯啤酒后,啸风子嫌弃味淡。用筷尖敲响盘子,高声吟道:“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概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咱俩今天坐的地方,正是当年曹阿瞒挨了骂还要心生欢喜的地方。怎能不喝杜康?” 语罢,用力一拍桌子,“老板,拿瓶杜康过来!”菜肴弹起,他险些将面前的塑料桌子拍垮。 关动吓了一跳,笑骂道:“道长,你这是发的什么疯?”啸风子却忽然羞涩道:“居然被你看穿了,贫道原本的道号正是——小疯子……” 杜康酒产地就在河南,虽然并非家家都有,还是很容易就找到了一瓶。两人将啤酒换成白酒,各自猛灌了一大口。 眼见零星的客人都已经走光,各个档口纷纷开始收拾打烊。关动不想让摊主等得太晚,到时候难免担惊受怕,便站起身把两份帐都会了。 拒绝了找零,他和走到哪里都不忘提桶的啸风子勾肩搭背而去。 ~~~ 啸风子从来不肯用手机,据说是因为带着这类东西会扰乱他施展道法。两人分别时,关动留下了自己的电话号码。他也再三保证,一找到线索就会跟关动联络。 看看时间,尚且不过十点多钟,但全城几乎都黑了下来。 在县城最大的宾馆,关动给自己开了间房——那会儿本想给啸风子也开一间,但他说自己另有住处,提着桶一溜烟地跑掉了。 冲罢澡,关动并没有在房间里留宿。他悄悄回到自己车上,行驶到偏僻处,在车内运了一宿功夫。 ~~~ 日出东方,白昼降临,阳光驱散了阴霾和恐惧。 太阳不仅能给这个世界带来光明、温暖和生命,还能带给人类最基本的安全感。 今天逢集,街头行人增加了不少。道路两旁支起大大小小的摊位,面包车、三轮车、板车都客串起了临时货架。 关动走在挚舆县城街头。东看看、西瞧瞧,似乎连老乡笼子里的活鸡都能引发他不小的兴趣。 馓子、麻糖、咸鹅蛋,不到半个小时,他已经买了好几样没用的东西。在手里拎了会,又觉得麻烦,便一股脑地丢给路边一个流着青水鼻涕的半大小子。 ~~~ 沿着主街来来回回瞎逛了好久。即将第三次走过昨天途经的石桥时,关动心生警觉,随即发现自己被监视了。 他注意到一个人——因为这个人正在注意他,其程度远远超过了乡民们对一个高大外地人的好奇。 深蓝色的棉布衣裤,一双旧解放鞋溅满泥点。黝黑的脸孔密布皱纹,身形微微佝偻。手指上生着薄薄一层黄茧。 若在北方小城里见到这样一个农民,简直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关动却看出了不寻常——种田人绝不会有这么修长、灵巧的一双手。而被镰刀磨出的茧子,和被其他刀磨出的茧子,并不长在同一个地方。 ~~~ 据说目光带有能量,但只有最敏感的人才能察觉。 关动和这个老农无疑都是这样的人。 知道自己被识破,蓝衣老农面色不变,眼神中却凶光闪动,转头向街角走去。 关动弹出一颗从海滩拾取的石子,打在最近的路灯杆上,发出清脆响亮的碎裂声。 就在附近行人目光被吸引过去的那一刻,关动摇身纵过三丈距离。旁边有个背竹篮的大娘以为自己眼花,举起袖子擦了擦眼角。 眼见强敌逼近,蓝衣老农左手微抬,一道寒影从腕底飞出,直插关动的胸口! 关动伸右掌运起“擒仙手”,将激射来的凶器悬空阻住,然后一把捏在拇食两指之间。 这是把长不足五寸的无柄短刃。青色刃尖如刻刀般坚韧锋利,薄薄的刀身弯出一个奇特的弧度。 有那么一瞬间,这把刀似乎挣扎着想要逃离。 一击不中,蓝衣老农抖动衣袖,另一把尖刀出现在他手里。 两人此时已经近在咫尺! 目前这种环境下,关动当然无法抽出自己的佩刀“渡”来大砍大杀。老农亦有所顾忌,看起来同样不想惊动旁人。 ~~~ 闹市之中,两人皆用手指挟住了刀身。小臂交缠,手腕翻飞,一个呼吸间已经无声无息地相互刺击数次。招招都奔着对方要害之处! 周围百姓忙于买卖生计,没发现这杀机密布的一幕就发生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即使有人偶尔瞧过来,也只会当成两个老相识正在玩闹。 僵持不过数秒,局面便被打破。 挡开刺向他咽喉的一刀,老农黝黑的面皮陡然泛起红光,变成了乌紫颜色。一股有形无质的血气迸出,朝关动劈头盖脸罩去! 同时为了逼住对方的双手,他如同搏命般尖刀连刺。 可惜他不知道的是——关动的“擒仙手”并不是“手”…… 浑身勃发的罡气挡住了血影。对方急于进攻,动作间露出破绽。关动抓住转瞬即逝的机会,将刀刃刺进他的肋骨。 即使是用这种几乎杀人不见血的薄刃,“斩神刀”的力道还是震伤了蓝衣老农的肺部。如果不是关动想要留活口,他的半个肺叶都会被击碎! ~~~ 一声惨呼,重伤的老农绝望地窜向桥头,终于博得了附近人群的关注。 众目睽睽之下,不方便飞身追逐。关动凝聚内力,准备将其凌空打晕。 意外陡生!老农反手一刀刺入自己的心脏部位!关动有些惊讶,才略一迟疑,已然追之不及。眼睁睁看他靠着惯性跳进了河中。 有人当众自杀,街面上轰动起来,桥栏旁边很快挤满了看热闹的观众。 几百只眼睛盯着波澜未平的河面。有人惊呼,有人叹息,有人咒骂着这该死的世道…… 关动当然不会等着看捞尸。 他转身离开围观的人群。顺带弹出颗石子教训了一个想要浑水摸鱼的小偷,让他捂着手在那里原地跳脚。 ~~~ 继续在街头闲逛下去已经没有意义。无论修炼“血气功”入门时进境有多快,对方也不会舍得再拿这种早已达到天人合一、血气化影的高手来消耗。 此次试探已经让他们付出了昂贵的代价。 开着车继续调查屠宰场,一直转悠到下午,关动也没有收到啸风子的音讯。 日落西山时,身在归德市的季逢秋倒是递来消息。他找到了徐远那辆改装面包车的残骸,但用处不大。车身烧得很彻底,已经查不出什么东西。他此时正准备动身前往相邻三县中余下的蔡州。 没过多久,岳真也打来电话——他那里终于有了进展。搜索到大师兄李超魁留下的门内暗号,他此刻正在沿途追踪。 关动叮嘱岳真随时保持联络,切莫贸然行事。挂断电话后便匆匆赶去和他会合。 第十五章 蒙难(上) 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 江南瘴疠地,逐客无消息。 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 恐非平生魂,路远不可测。 ——唐.杜甫.《梦李白》部分 —————————————————————————————— 汝南城东,通向挚舆的大道南侧。一座观音禅院连廊接殿,气势恢宏。 禅院山门外,多闻天王石像上,岳真发现了一处同门留下的独特印记。 在不显眼的地方,有个用手指生生刻划出的图案。线条虽然粗糙,却包含了足够多的信息。 此类标记的绘制方法,最早流传于唐代安西军、北庭军中最精锐的斥候之间,图案上的每一个符号都意有所指。千年时光易过,如今只余下岳真的一些同门尚能领会其中寓意。 因为憨和尚的固执,尽管时代早已改变,他们内部还是常常使用这种古老而又传统的联络方式。 岳真打眼就看了出来,这出自师兄李超魁的手笔——他是个左撇子。 只不过这个标记并非为他所留,否则他也不至于白白浪费了两天时间——这是留给他们师尊的。 两人分头行动时,大师兄一定是发现了什么线索,才会在此地刻下标记,引导师尊前往会合。 ~~~ 理智告诉岳真,师父和师兄不会碰上什么连他们都无法解决的麻烦——更无可能遭遇不测。 但内心深处有一个小小的、荒唐的念头正在萌芽。岳真试图无视它,甚至抹除它……但它却顽固地躲在角落里,如同真菌般暗暗生长。 这让他心烦意乱。 控制住焦虑的情绪,他在附近找了个车场将自己的车泊好。 这辆褐色的七座商务车虽然外表普通,内容却十分丰富,放着他多年以来收集的珍藏。 如果说“九龙搏击俱乐部”里的“演武堂”是个小型古代军事博物馆,那这辆车就是个微型武备库。 各式各样的长短兵器被巧妙地固定在几个隐蔽位置,即使车辆颠簸时也不会弄出声响。 后排车座下甚至藏着把削铁如泥的汉制环首长刀——岳真最喜欢的兵器之一。 他曾用这刀一击就斩断了三把手枪和两杆步枪——外加好几条手臂。 也许他没办法比子弹更快,但还是比那些人的食指和眼睛要快的多。 但他今天不打算使用这把刀。离天黑尚早,单单是沿途追踪已经足够引人瞩目,他需要一件更隐蔽的武器。 从驾驶座旁取出副精巧的臂甲。将它搭扣在自己右小臂上,发出清脆的响声。臂甲没有被衣袖完全遮住的地方铭着个梅花篆字。 ~~~ 夕阳西下,人在天涯。 跟随大师兄那不知几日前留下的隐晦指示,岳真一路疾驰。 于是在这天傍晚,附近庄子里不少村民都惊奇地看到——有个比马还快的汉子,沿着古道纵情奔跑…… “娘耶,跑真快!这人咋不去参加奥运会哩?”一户人家门口坐着的老汉,紧着招呼正在剁鸡食的老伴抬头瞧稀罕。慌得把齿间的烟卷都掉在地上,又赶忙伸手去捡。待他再抬头时,眼前只余下了淡淡扬尘。 朝东北方向追踪,很快就出了汝南地界。在一座田间荒坟的墓碑后面,岳真发现了李超魁留下的第三个标记——大致的目标方位他已经可以判定。 抗拒着脑海里不断滋生的疑虑和不安。沉吟片刻,他心情矛盾地给三师兄季逢秋以及关动分别拨去了电话。 三师兄正在前往蔡州的路上,接到电话后便立即转道而来。 那个从京城来的执行人离得更近,随时都能赶到,但岳真并不打算等他。 ~~~ 田边地头,蓝色的破旧路牌上印着“小王庄”三个字。 庄子确实很小,大概只有二十几户人家。村口栽着七八棵大枣树,五六月间正是开花的季节。 生如夏花。点点小星星般的黄绿色花朵洒落满地,夏季的花总是这样花期短暂。 薄暮降临,周围一片安静。在村口废弃已久的磨盘上,岳真找到李超魁留下的第四个标记,已经清晰指出了最终的目标。 触动臂甲机关,一截百炼利刃弹出。紧挨着大师兄手指刻画的地方,他也用刀尖留下了相似的图案——这些年他专注于师承功夫中兵器之道的修炼,论指掌和内力,远远及不上几位师兄。 ~~~ 这是座四下无邻、独门独户的破败院落。 院墙苔藓斑驳。红漆快要掉光的木门上象征性地挂着根生锈的链子锁,告诉潜在的访客——家中无人。 也许是心理作用,如此平常的农家小院,尽管远远坐落在村子最不起眼的一个角落里,却显得怪异而突兀。 咕咕叫和拍打翅膀的声音不绝于耳。四顾无人后,岳真纵身跃上院墙。 几十只无精打采的土鸡,在宽敞的庭院中到处扑腾。鸡群的腥臭味涌来,他却没有捂鼻——这里掩藏着死亡气息——败血和腐尸的淡淡味道。 虽然看上去完全没有设防,但此处绝非善地! 一览无余的院子里搭着鸡舍和茅厕。墙角辟出了片菜园,却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种。三间老瓦房似乎在向外人宣告,它们的主人并不富裕。 见屋内没有动静,岳真跳下墙头。 双脚刚一落地,就发现周围气温莫名降低了几度。将五感提升至极致,他又弹开了臂甲中的刀刃。 除了那些东躲xz的鸡,附近没有别的活物——但斗士的本能告诉他,危险正在临近…… 当然,在暗世界里,能带来危险的东西并不一定需要拥有生命。 ~~~ 房屋没有上锁,岳真推门而入后发现——这里确实也没有上锁的必要。 屋内所有的家什都形同废品。除了几个灯泡,唯一的电器是台足有二、三十年历史的黑白电视机。唯一的装饰则是墙角挂着的一个旧相框。 硬土地面坑洼不平。大片发黄的报纸掩饰着千疮百孔的墙壁,有些已经脱落。 碎掉的窗玻璃没有更换,只是胡乱地钉了些塑料布。 低矮的方桌上扔着半碗大概是咸菜的东西,发出难闻的气味——很难想象这居然是一个现代人的居所。 即便偶尔有访客来此,也只会把不愿久留的原因归罪到这里破败的环境和刺鼻的味道上。 然而经历过天地锻体的岳真,看到的却是另一番景象——死亡气息翻滚缠绕,还有种诡异的血气充斥整个空间,让他的皮肤都有些微微发麻。 看来,此间主人对俗世生活毫无兴趣——他追求的是另一种东西。 同为修行者的岳真理解这种追求,却极度厌恶他们的手段。 ~~~ 浑身保持戒备,岳真用腕刃挑开一块黑乎乎的破布,走进右手边的“卧室”。 旧木床和脏乱的被褥映入眼帘。床单、被罩、枕巾之类应有的寝具通通没有,一大堆不该出现的东西却摆满了床头和窗台。 墙角堆积着雕刻余下的材料和木屑,成品占据了“卧室”里几乎每一个平台。这些木头雕像的雕工出人意料的精细——屋主居然还是个手艺人。 人物和动物构成了作品的主要内容,每个都不过数寸长短。仔细一看,岳真顿时心中别扭不已——这些动作、神态各异的雕像,即便是在开口大笑,也都流露出垂死挣扎的模样。 满屋不祥之气正是来自这些木雕。在它们里面,似乎拘禁着一个个绝望的灵魂…… 一阵轻微的异响,打断了岳真将之全部砸碎的冲动。 声音并非从外面的鸡群处传来。他屏吸靠近位于左侧的“厨房”。 黄昏最后一道光线,透过破碎的窗子照进来——等待已久的危险终于降临! 第十五章 蒙难(中) 迅速改变提前摆好的格斗架势,连续后撤加横挡,从“厨房”土灶旁边一口大水缸里激射出的寒光被岳真险险架开。 袭来的是把尺余长的奇形尖刀。和他的臂甲相碰撞后,宛如一只蝙蝠,打着旋又飞了回去。 ——飞刀落入随之从大缸里窜出来的某人手中…… 这是个中年人。五短身材,白净斯文的脸上架着副老气的黑框眼镜。如果把他手里的两把利刃换成课本和教尺,整个风格看起来也许会更加和谐。 见来者身上干燥得就像一块刚出炉的烤面饼,岳真猜测水缸下面一定藏有机关暗道。 “咦?你不是姓关的?怎么找到老二家里来了?”眼镜男的语声促狭尖细,神情看起来有些疑惑,“我晓得了,你是那个老秃驴的徒弟!” 岳真流露出急切的神情:“你见过我师父?”话音未落,臂甲上的刀刃已经弹出!带着一条细链横跨整个房间,直取对方心口。 他并不打算听这个人嘴里的答案——无论是不是谎言,对手的回答只会扰乱自己决斗时的心神。 来而不往非礼也。假装问话,他回敬了一次突袭。 这次突袭达到了效果。眼镜男虽然横移躲开了直射,但岳真在那个瞬间,轻轻摆动了一下连接刀刃和臂甲的索链——让对方的胸前出现了一条血痕。 狭窄的室内不适合使用软兵器。岳真转动机簧,“咔哒”一声,腕刃又缩回到手边。 ~~~ 并不是每个“血气功”的支派都如“敲头党”那般精于近战。岳真挥刃而进,打算发挥本门外功迅猛直接的优势。 眼镜男双刀前后飞出,逼退了他。 岳真翻身后撤,挥臂将飞刀分别磕向两旁。被改变了路线的刀仿佛拥有生命,歪斜着回到眼镜男手中。 战局陷入短暂的平静,屋内翻腾的死亡气息仿佛被凝固。两人隔空对峙,寻找着一击干掉对手的机会。 看得出,对方似乎不想和自己贴身肉搏。身处险地,凶吉莫测,岳真下定决心,拼着受点伤也要靠进去解决他! 眼镜男忽然露出个凄厉的微笑,反手一刀将自己胸口的伤痕扩得更大!顿时鲜血淋漓,沾满了刀身。 无暇考虑他的自残行为,岳真向右侧移动。两腿在墙梁间连环蹬踏,凌空变换了好几个方向,大鸟般盘旋着朝敌人扑去。 眼镜男故技重施,掷出双刀,如臂使指,追赶上他飘忽的步法!电光石火间,岳真左臂膀中了两刀,深可见骨,他也得以攻入中宫,腕刃朝着对方当头斩下! 再也顾不上收回飞刀,眼镜男拔地而起。整个人如同一只大蜘蛛,附在房梁上横爬数步,落在屋子的另一头。 失去控制的两把刀力道用尽,锵然落地。 ~~~ 无风不起浪,这些人的刀果然会“飞”!但岳真非常清楚,这只是一种操控武器的功法罢了。 他才不相信只要杀够了人,刀就会自己飞动的鬼话。 “真以为自己是剑仙呢?”他忍不住心中冷笑。 完全无视了左臂的伤势,岳真决定在下一刻就结束这场战斗。十步之内,即使对方现在转身而逃,那空门大开的后背,也绝对躲不过自己腕刃弹射的一击。 他会尽量留下活口,起码一小会儿…… 看起来落入下风的眼镜男并未逃跑,虽然他身上已经没有第三把刀可以拿出来抵挡——这一战,他也不再需要用到武器。 ~~~ 看到敌人的面孔瞬间变得煞白时,岳真几乎相信了这是源于惊恐。 对方却做出一个古怪的动作——他猛然张开双臂,露出血迹斑斑的胸膛,似乎想要冲过来拥抱他…… 拥抱他或他的死亡…… 诡异的抽引力袭来!突然间,岳真全身血液,就像一下子被拧开到最大的水龙头,从他左臂的伤口中猛然激射而出!在半空中飞散成雨! 来不及思考,岳真运转丹田真气,试图压制住疯狂沸腾的气血——没有用处!他的血液被做了手脚,掺杂了某种恶毒的东西! 巨大的虚无感笼罩了他。 岳真想要对着眼镜男那不停召唤他血液的心脏射出刀刃——太晚了,他全部气力顷刻在血雨中消散…… 眼前出现了两个他此时最想看到,又最不想看到的面容——正冲他露出初见那天的微笑。 而自己,又变回那个放学之后,刚刚被校痞痛打了一顿的瘦小男孩…… ~~~ 当关动赶到岳真所说的地点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刚收割过的麦田一望无际,远处散落着几个小村庄。 刚要四下寻找岳真的踪迹,一个熟悉又略显狼狈的身影,从旁边岔道上急吼吼地走了过来。 啸风子一手提着他那个寸步不离的红色塑料大桶,一手端着根蜡烛般粗壮的线香。破道袍搭在肩膀上,边走边盯着燃烧的香头。 抬头看见关动,他露出个略显浮夸的惊诧神情:“行啊,关兄!未卜先知啊!”似乎多少有点愧疚,他也不待关动回答,便连珠炮似的倒起了苦水。 “昨晚一夜没睡。今儿找了大半天,要么看我年轻怀疑我是骗子,要么连跟毛都没有留下。好不容易寻见个存着自家孩子小时候奶牙的农户,两口子又都有残疾,穷得叮当响,开坛作法买香火的钱都是我给倒搭的……” 啸风子不经意地发着牢骚,关动却感受到了背后隐藏的痛苦——这个贫困家庭,很可能已经永远失去了他们此生最爱的儿子、未来唯一的希望……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一个孩子的失踪,对于旁人来说,不过是茶余饭后的微末谈资。对于整个世界而言,更不过是减少了一粒尘埃,但落到这个家庭头上,将会是一场多么巨大的灾难! 他咬咬牙,压抑着渐渐升腾的怒火! ~~~ 努力用提桶的手打着手势,招呼关动赶紧跟上他的脚步,啸风子继续发牢骚:“一路上净是这种鸟不拉屎的野地,想找地方给你打个电话都找不到……咦?你怎么跑来这的……哎,哎,关兄你是不是带着手机呢?离我远点,你看烟都乱了……” 关动定睛看去,他手里点着的那根高香,燃出的青烟并未往上飘散,而是凝成一线,笔直地指向前方。即使在不停晃动中,也只是轻微地散乱开一丝烟气。 退后两步,拉开距离。关动刚想说起自己这一天的遭遇,啸风子又开始碎碎念:“大白天的,我也不敢敞开了用“甲马符”。好在一路上人少,要不然都得看我的西洋景……真他娘热死了……” ~~~ 两人健步如飞。关动刚逮到说话的机会,已经来到了前面的村口。啸风子手中烟气开始盘旋不定,犹如一条盲了眼的小蛇。 细细碎碎的花瓣卷入烟中。 关动抬起头,看见几棵繁茂的大枣树。此刻,满树的小星星已然将要落尽。 “就这附近了,等我开个慧眼,挨家查吧……”啸风子郁闷地摇晃着手里的香头,像极了一个在野外拿着手机到处找信号的人。 “手机?”刚才那几分钟光顾着看啸风子耍把戏和生闷气,忘记了与岳真联络。此时他大概也正在搜寻目标吧……关动掏出手机,边想边拨通了岳真的号码。 第十五章 蒙难(下) 杨心猛确认了眼前这个悍勇汉子的死亡——此人的师父和师兄前些天曾对他们造成过严重伤害。 若非本门弟子近期太过招摇激进,又怎会引来如此大的麻烦? 但六十年一次的大戏将近,像他们这种靠杀生证道的门派,也只能为此多冒些风险了。 刚刚死去的这个汉子就足够危险,但其后的收获同样巨大——吸收掉这种天人合一境界高手消亡时的血气,自己的功力很快就会再有精进! 然而,这只不过是个意外之喜罢了,他赶来这里本身另有所图。 ~~~ 来不及处理胸前的伤口,匆匆捡回两把配刀,杨心猛在垃圾堆一般的屋子里翻找起来。 能把自己的日子过成这个样子,二师弟的坚忍让他这个当师兄的都禁不住心生寒意! 而老二拥有的另一项天赋,更是令他满怀嫉妒。 “还好,他已然不再是个威胁……”杨心猛想道。 ~~~ “呼呼”的狂风卷沙声掠过,然后是急促的马蹄声。 杨心猛立即意识到这是死者的电话在响!他以最快速度找出岳真身上的手机,一把捏碎——刺目的“关”字,还是闯进了他的眼帘。 除了胸前刀口,方才全力使用“血引术”,他还受了点内伤。 虽然不愿在这个时候面对一位更厉害的敌手,但那样东西的诱惑力实在太大——好不容易得着一个退而求其次的机会,他心存侥幸,打算继续搜寻下去。 ~~~ 听筒内,铃声一响即断,关动心中瞬间充满不详的预感。 “斩神刀”可以听声辨位。远处和手中电话铃同步响起那一丝风声,没有逃过他警觉起来的耳朵。 关动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啸风子立即心领神会。 用指尖飞快地在路旁空地上画了个香炉口大小的圆圈,将手里的线香郑重其事地插入正中。他颔首低眉,又弯腰施了一礼。 青烟氤氲缭绕,开始在夜色里四处飘散。他默不作声地跟上不远处的关动。 ~~~ 刚靠近发出风声的那处农家小院,啸风子就知道他们找对了地方。 尸气、死气、杀气和血气此刻正笼罩着这片小小的破败天地。仿佛从众生结庐的人境中硬生生撕扯出了一方凶界! 万法归一,道途各不相同。 啸风子刚才给自己双目画了虚灵“慧眼符”,敏感程度远远胜过关动这些以武入道的修行者。 即便是关动,也已经闻到了各种异味掩盖下,新鲜血液的味道! ~~~ 院子里的鸡群来不及发出警报,杨心猛已经看到了在黑暗中如狂风一般卷来的关动。 随之出现在墙头上的那个提桶道人,彻底打消了他放手一搏的念头。 此间主人、他的二师弟已经替他们证实过,天杀星绝非浪得虚名!这道人也是个高手,以一敌二,此刻毫无胜算。 可恨他们来得太过迅速,完全搅乱了自己的计划!该死的关动,该死的小道士,该死的老二…… 关动手中的“渡”已经连接成四尺长刀,凛冽的刀气扑面而至! 杨心猛抛开杂念,也放弃了利用水缸下面密道撤离的打算——这只会耽误他行动的时间。 ~~~ 一把飞刀呼啸盘旋,不停变换着诡异的角度攻向关动。 顷刻间面孔涨红近紫,连续几道血雾状飞影从杨心猛胸前状况凄惨的伤口中腾起,想要同时罩住两个对手——刚一照面,他就摆足了拼命的架势! 趁着对方各自招架躲闪,他冲出房门,飞身来到院中。双脚几乎还未沾地,便要踰墙而走。 关动咬紧牙关,将“擒仙手”发挥到十成。罡风激荡,分别阻住飞刀和血影。长刀一挥,逼得杨心猛只能用他余下的那把尺许短刀勉强招架。 “当”地一响,短刀被震飞——却突然半道拐弯,返奔关动面门射去!关动暗骂一句“真狡猾”,忙不迭地回手挡开。 此时啸风子也闪脱了血影的纠缠,终于肯放下他那宝贝塑料桶,拿着没剩下几根毛的歪曲拂尘扑了过来。 院子里阵阵鸡飞狗跳。不到一柱香的时间里,杨心猛第二次手无寸铁、身陷窘境。 “关兄!留活口!”啸风子话音未落,一大蓬彩色光芒从杨心猛手中无声无息地爆开,直奔他们面门而至! 情知不妙,两人硬生生收住攻势,向后方急退。 堪堪躲过这片潮水般光华,就看见它们开始像烟花一样绽放四散,迅速弥漫了半个院子。鸡群炸开了锅,凡是避之不及的在接触到虹光那一刹就蹬了腿…… 美丽而危险的闪亮微尘在夜空中来回交织穿梭,一时间将关动和啸风子困在了一隅。 被阻挡的两人不甘心眼睁睁看着杨心猛逃掉,同时隔空出手! 啸风子急踩罡步,双手凌虚画符。关动也凝聚“擒仙手”之力遥击而至…… 啸风子一声断喝:“定!” 被关动暗劲劈空击中的杨心猛——旁边那只正无处可躲、仓皇乱窜的公鸡陡然停步,直挺挺地栽倒在地。完美演绎了一幕何为“呆若木鸡”。 “他妈的……又打偏了!到处都是电子信号!” 在啸风子的哀叹声中,杨心猛口中吐血,脚步却丝毫不停。眨眼间就飞出了院墙,逃之夭夭。 待到这件取自徐远之手的机关法宝——“七色尘网”被驱散之后,他早已溜得无影无踪。 ~~~ 关动不死心,沿着杨心猛留下的踪迹追了下去。可惜对方狡黠如狐,线索在黑暗中很快就消失不见。 当他无功而返的时候,啸风子已经披起道袍,点燃了三柱清香,嘴里正念叨着经文超度倒在血泊中的岳真。 关动和岳真只是匆匆一晤,虽然谈不上交情,毕竟是同仇敌忾的战友。见他遭此毒手,眼眶不由得微微泛红。 转念想到,还要通知前日尚在一起饮酒的虚谷和季逢秋如此噩耗,心头火迸,恨不得将那些不知姓名的敌人登时剁成碎片! “不生亦不灭,不垢亦不净……呃,错了……不迷亦不荒,无我亦无名……”啸风子的念经声传来。 “老兄啊,这些都不重要……你生前有勇,死后有灵,保佑我们早日替你手刃仇敌就好……无上太乙救苦天尊……” 江湖儿女江湖老。尽管内心纠结不已,关动还是拨通电话,单刀直入地告知了虚谷二人他们岳真师弟的死讯。 季逢秋已经在火速赶来的路上,虚谷接到电话后也立即就出发了。 ~~~ 听啸风子又念起一篇《太上救苦经》,关动环顾四周。目光被墙上唯一的装饰——一个旧相框吸引,他走近前去。 发黄的黑白照片被扩印至接近模糊的程度。图中有位长者端坐在木制太师椅上,一个年轻人侍立左侧。两人都露出若有若无的微笑。 关动认了出来,照片上的年轻人就是今天和他交过手的“老农”。 现在想来,这位“老农”其实并不算太老,也许只是岁至中年。只不过打扮得老气横秋,脸上又满是辛苦操劳的痕迹,才让人高估了他的年龄。 不肯专心念经的啸风子也凑将过来,关动这才得了机会,指着相框告诉他今天上午在集市上发生的暗斗。 啸风子手快,见照片有些模糊,索性一把将其拽了下来——相框背后的墙面上露出个浅浅的窟窿。 两人对视一眼,啸风子伸手从里面掏出个鹅蛋大小的东西。 “红王鼎……”关动意味深长地说道。 第十六章 凶宅(上) 君不见,青海头, 古来白骨无人收。 新鬼烦冤旧鬼哭, 天阴雨湿声啾啾! ——唐.杜甫《兵车行》部分 —————————————————————————————— “假的……”凑近黯淡的灯泡瞅了一眼,啸风子得出结论,“做出来还不到一星期。太业余了,也不找个粪坑沤上作作旧……我认识一个小子,就在你们京城地界混,专门倒腾假古董……” 对于这个结果,关动表示他并不意外。 翻来覆去又看了几遍,啸风子沉吟道:“复刻得也太精致了吧?翻模可弄不成这样……咦?这玩意还真带着点灵性!将来没准能变成个宝贝呢……”说罢便转手递给了关动。 关动没有他那么强的感应能力,接到掌中,观察半晌也只能看出来——“嗯,嗯,确实做得不错。” 两人都未曾见过红王鼎的实物,便打算将其带走,待到找回真品之后再做计较。 为着拔刀方便,关动从不肯在身上放乱七八糟的东西,于是又把假红王鼎抛了回去。 抄起旁边的旧相框,啸风子把它们一股脑地全都塞进塑料大桶之中。 ~~~ 一转念,想起自己还有超度工作未完成。 啸风子赶忙蹲下身,替岳真合上一直怒睁的双目。又从桶里找出一块黄绸布覆盖住他的遗体,而后再次呼唤起了“太乙救苦天尊”的圣号。 关动知道他主修的是道家玄门五术中最稀罕的“山”字门,求福打醮、超度亡人这些活计并不专业。况且岳真虽然俗家,但师门算是禅宗,想必他会更愿意奔赴西方极乐净土。于是打断了又要念经的啸风子,和他商谈起正事。 啸风子的师祖当年曾参与过围剿血气功的那场大战,师尊松下童子也是个江湖泰斗。他们教授徒弟的方法又不似关动的义父那般粗放。因此,他对血气功一脉的底细远比关动更加清楚。 “引血术——把自己的血混进别人血里,然后运功操控对方的气血。此术虽然也需要用到内力,其实已然近乎于邪法了……”指着满地如泼墨般散开的血迹,啸风子叹了口气,“这位老兄死得惨烈啊……” “还有血影术,大抵综合了“敲头党”的血毒术和血摄术。这个支派应该是那个什么“飞刀会”了……是啊,傻子都能看得出来……”敲打着手里捡来的两把奇形尖刀,他似乎在努力回忆着以前听过的故事。 关动拿过其中一把——跟他从蓝衣老农手中夺到的那柄薄刃相比,这刀要长出不少。样子亦很古怪,看起来好似蝙蝠伸展开来的半边翅膀。 能在短时间内任意操控兵器的飞行线路,这等手法,关动以前从未遇见过。 ~~~ “飞刀会……听说他们曾是血气功各个盟会里最强的一支。会首龙果真,外号叫作“大厨子”,当年可谓是穷凶极恶,名声在江湖上能治小儿夜啼……” 啸风子下意识地拿刀背轻叩自己的脑壳,好像要把里面的库存倒腾出来。 “所以那天他们被围攻的也格外狠。我记得师父提到过,龙果真的几个兄弟、徒弟全都没有跑掉……即使漏网一两个小鱼小虾,想来也翻不起多大浪花。”压低声音,他暗暗骂道,“该死,这一派居然当真没有失传……” “外号叫大厨子?”关动眼前一亮,似乎想起了点什么。 “逃走的那几个家伙到底都是谁,我倒没听师父说起……兴许他也提过,我没准那会睡着了……”啸风子打了个哈欠,继续说道,“那次歼灭血气功的行动,算是近百年来国内修行界排得上号的大战,师父给我讲过好几回……他老人家就这点不好,讲个故事跟上《中国近代江湖史》课似的,听得我老想犯困……” 关动瞄了瞄他,心中暗笑——看起来,这小道士的师门对血气功一脉还真是关注有加。而他自然也不会是因为“夜观天象,发现此地血气冲天”才跑到挚舆来的…… “反正当日逃出生天的全是他们中的顶尖人物。估计都得比方才的那个老小子要强不少……”说到这里,啸风子想起自己刚刚失手的经历,忍不住向门外看去。 那只吃了他一记“定魂符”的公鸡此刻正满院子溜达,时不时还有点趔趄。 虚灵符的效果远远不如事先准备好的符箓。即使当时困住了那人,以他的功力也很快就能够挣脱。 ~~~ 在一旁“卧室”里,关动和啸风子看到大堆的木雕人偶之后,才弄明白了“红王鼎”的赝品究竟由何而来。 “这可不是普通的木雕,这是一门传统民间艺术啊,呸,法术……”啸风子皱着眉头扔了几个到桶里。 “魇胜,扎小人知道不?奇怪,跟扎小人还不太一样……好像是故意反着来的,难道这家伙想把自己咒死吗?咒不咒也无所谓了,反正他今天已经死过了……” 虽然道途大相径庭,关动毕竟出身“魔教”,对这些旁门邪术亦有所耳闻。联想起金引老兄最近遭遇的麻烦,便随口问道:“难不成这个飞刀会还跟白莲教有勾结?” 啸风子对此却另有见解:“甭管灵不灵验,江湖上搞魇胜之术的人多不胜数。又何止白莲教一家?据我所知,白莲教门人虽然良莠不齐,和血气功却没什么瓜葛。当年围剿他们的时候,白莲教也有好几个高人曾参与其中……上午被你逼死的这家伙,指不定是从哪里学来的这一手。” “去,什么叫我逼死的?说得我好像跟黄世仁一样。” “那你还别说,就凭人家这间屋子,看起来比杨白劳都穷……” 说话间,两人在破屋中搜寻线索,很快就发现了位于“厨房”大缸内的机关暗道。 ~~~ 暗道打开着,露出黑乎乎的洞口。 啸风子点了根火柴扔进去,隐隐约约能看出内里空间不小。 关动抽出佩刀,打算跳下去一探究竟。啸风子见状伸手拉住了他。“关兄且慢,地道里怕是有埋伏……敌人狡猾狡猾嘀,待我先用个符。” “无妨,我耳朵好使,他们暗算不到我。”关动向来不畏惧走夜路。 “还是小心些好。万一里面有方才那种毒尘、毒雾,你拿耳朵可听不到。”啸风子边说边扒拉自己的塑料桶。 取出一张皱巴巴的符纸,他讪讪地解释道:“这个不常用,不常用……” 在手中晃了几晃,啸风子口中念咒。那符纸倏地冒出一丝淡绿色的火光,以极慢的速度燃烧起来。 将其抛入暗道,只见它先是悬浮数秒,随即摇晃着向前方飞去。 “走。”啸风子一马当先,跳进了洞口。 第十六章 凶宅(中) 关动紧忙跟上之后,发现这条地道挖得还算宽敞,几乎可容两人并行。只是高度不够,他需要低头弯腰才能通过。 四壁粗糙不平,每隔一段便设有简单的木制支架。 啸风子没有身高困扰。他一手拎桶、一手执拂尘,眼睛紧盯着前面引路的符纸,不停口地念念叨叨。 冷幽幽的绿光飘得挺快。可能是怕关动小觑了这符,啸风子解释道:“我这“引路符”可不只是个会走道的蜡烛。若是前面有危险,它火光就会变红。红灯停,绿灯行嘛……” 直直地走了大概千步之数,眼见到了密道尽头,符纸即将燃尽,焰头也并未变成红色。 没费什么工夫,他们就打开了地道出口处的暗门。 两人出现在一个位于田间的破窝棚中。棚门紧闭,但没有上锁。到处堆满废弃农具和杂物,散发出霉烂味道。 此类窝棚在乡下随处可见。每当地里的瓜果蔬菜快要成熟时,担心遭毛贼偷窃的农人们就会彻夜守在这里。 麦子割尽后的田野空空荡荡。两人里里外外查看了几圈,再没有发现什么特别之处。 ~~~ 封好窝棚内的暗道门,关动和啸风子从地面返回了那处破败的院子。 疑心“飞刀会”可能再次派人来袭,关动翻身上了屋顶,隐藏在暗处警戒。可惜直等到季逢秋和虚谷和尚匆匆赶至时,附近方圆千米始终还是一片宁静。 虚谷兄弟俩早已不是莽撞少年,大悲当前还是保持了克制——他们很清楚什么样的举止,才会更有利于日后复仇。 不想看见真正的男人流泪。或者知道真正的男人不想让别人看见他们流泪。四人碰面后,关动和啸风子只是简单地跟季逢秋、虚谷交代了几句,便选择了回避。 ~~~ 屋檐上,啸风子晃荡着腿,也没了说话的心情,无精打采地敲击着红塑料桶。而关动平生第一次希望自己的耳朵莫要这么灵敏。 尽管没有使用“听声辩位”的功夫,他还是能听到屋内季逢秋压抑的哭号声。而虚谷颤抖着念诵《地藏经》、《心经》、《金刚经》的声音更是在他耳边一直缭绕了许久…… 起风了,远处有电光一闪一闪地照亮着云层,然后是隐隐约约的雷声传来。 “要下雨了。还好,这边地里的麦子都收得差不多了……”啸风子喃喃地说道。 “是啊,还好。”关动说。 ~~~ 当第一滴雨落下的时候,虚谷和季逢夏走了出来,眼圈都泛着红色。 关动用力拥抱了他们。 待三人情绪平复后,啸风子将这一天发生的事情向虚谷两兄弟细细道来。 得知了具体情形,虚谷合掌道:“大恩不可言谢,关贤弟和风真人的情谊,我们兄弟铭感五内!如今本门遭此横祸……师尊和师兄也下落不明……”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哽咽起来。 “我们俩此际心乱如麻,唯有先将岳师弟的遗蜕连夜送回馆中,然后尚需做些准备……明天下午应该就能赶回来。这里的善后之事只得拜托给两位。不仅如此,追查仇敌下落还要烦劳你们费心,实在是……” 关动扶住了一揖到地的兄弟二人,啸风子也连忙稽首还礼。 季逢秋横抱着师弟的遗体,向来笔挺的身形显得有些佝偻。虚谷犹在不住口地诵经…… 目送他们步入雨幕之中,啸风子忍不住又念了几声“太乙救苦天尊”。 ~~~ 可能是因为连日里晴了太久,今夜雷声阵阵,雨点时大时小,下个不停。 动手铲掉屋内的血迹后,啸风子找出黄纸、毛笔和朱砂。 出门接了天雷之气,他凝神画出一张“净衣符”来。将符箓燃尽,这糟糕环境里的阴气和臭味顿时被冲淡大半。 关动将取自此间主人的那把利刃扔来扔去,试着用“擒仙手”进行远程操控。 他的内力可以做到吞吐外放、隔空伤人。平日里用石子打人也极有准头。如今练习起“御刀取人”来却不得要领,刀子飞得忽快忽慢,难以做出凌空转弯之类的动作。 啸风子不知从哪摸出本发黄的古书——《九霄补遗录》,一边翻看,一边伸手在空气中指指点点…… ~~~ 彻夜无眠。村子里的公鸡们叫了起来,有幸被啸风子用“定魂符”命中的那只,也忙不迭地扯开嗓子加入其中。 原本关动尚且抱着一丝能有敌人趁夜来袭、自投罗网的指望。结果不知不觉间,东方已近破晓。 天亮时分,雨渐渐停住。两人跳出院墙,分头去打听这院子主人、那个被“逼死”的蓝衣老农的底细。 ~~~ 农人向来起床早。 用掉几支香烟,在村头大枣树底下,关动从两个老人口中打听到了一些消息—— 此人原先叫做王勇,后来改名叫王心勇。是个土生土长的小王庄村民。虽然看上去形同老汉,其实才不过四十多岁。 “家里人?哪有家里人?这孩子命不好,十来岁的时候,他爹娘冬天搁屋里烧炭盆取暖,结果一家子中煤气全都死了,就剩他一个救活过来。后来听说他跑外面学做木匠活,过了二十多年才回庄子,还把名字给改了。”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对往事记得还挺清楚。 “按说他手艺学得也不孬。但回来这四、五年,从来也没见他出去给人家打家具(做家具)、盖房子。成天天净整些没用哩,就守着那几亩地吃饭。穷哩要命,日子过得不像个日子,哪会有女人愿意跟他哩?” “是啊,他也不会说话,也不跟外人打交道,整天大门都不出。我觉着小时候那次中煤气,他虽然没死成,但是把脑子熏坏了。”另一个岁数稍微小点的老头接过话茬,“对了,你问他干啥哩,是不是欠恁钱了?” “不是,不是。朋友,朋友……”关动随口打起哈哈。 “他能有啥朋友,我们这几年都没看见有谁上家里找过他……”两个老头对此表示怀疑。 “呵呵,昨晚上这场雨下得可真不小,您二老地里的活都干完了吧?”关动岔开话题,将剩下的半盒烟留给他们,摆着手溜走了。 第十六章 凶宅(下) 远远望见正提桶晃荡的啸风子,关动喊住了他。 听罢他打探来的消息,啸风子留意到一个细节,掐指算道:“改名叫王心勇?我想想……按照血气功的十六字辈份排行——奉道行法,悟因了果。智心开能,明本清源……这家伙心字辈,是龙果真那老鬼的徒孙没错了。啧啧,谁能想到,这么个老实巴交的农民竟然还是位邪道高人?” 关动皱起眉头道:“大隐于市,这就是“飞刀会”的难缠之处了。还有昨晚从咱俩手里逃走的那家伙,怎么看都像个教书匠!” 啸风子嗤之以鼻:“这等妖人算什么大隐?你也知道,我师父自号松下童子。当年贾岛寻隐者而不遇,只见着了童子,遂作诗以记之……贾岛他格局小了,焉知这童子不亦是一位隐者?” “关兄你号称天杀星,对《水浒传》应该熟悉。书中首回讲到,洪太尉进山拜请天师,结果路上遇见的小牧童就是真天师……像我师父这样——进可禳灾却魔,退能吟霜弄雪,才称得上大隐。” 关动见他忽生感慨,离题万里,只好解释道,刚才不过是打个比方而已,而且自己对《水浒传》也并不算熟悉。 ~~~ 趁着四下无人,他俩又回到王心勇家中。 昨晚受池鱼之殃,院子里的鸡死得只剩下几只,若不及时处理掉尸体,很快就会臭气冲天。 在整个事情水落石出、“飞刀会”群凶授首之前,他们不想引起任何人对这里的关注。 此外,在啸风子心头还有个疑惑未曾解开,他打算证实一下。 ~~~ “盐焗、白斩、椒麻、油淋、叫花、火锅、炖蘑菇……哎,真是浪费食粮……咱哥俩从昨天下午到现在,都还没吃没喝呢……” 找了两把破铁铲,啸风子絮絮叨叨地和关动在院中那片光秃秃的菜地上挖坑,打算把死掉的鸡全部填埋。 淋了半夜雨,地面上早已泥泞不堪,土层也变得松软。两人皆是内外兼修的高手,力气远胜常人,几铲子下去,就刨到了极深的地方。 继续挖掘片刻,一股中人欲呕的腐尸味道直冲脑门!正在幻想着用各种方法吃鸡的啸风子险些吐将出来,慌忙凌空画了两个“净衣符”将尸气冲散,才勉强能够立得住脚。 坑中尸骸狼藉,显然不止一具。 “别再挖了,回头不好收拾。万一落入凡夫俗子眼中,难免打草惊蛇、多生事端……我有别的办法。”拦住了还想再多掘几铲的关动,啸风子长叹一声,“昨日那户人家的儿子果然埋骨于此,可惜现在也没办法分辨……咱们把土填回去吧,待到此事尘埃落定之后再好生超度他们……” 听到这话,关动又忍不住心生恚怒——只可惜,此间凶手昨日就已经被他“逼死”了。 两人一起动手,很快便将死鸡和死人一并深埋。 ~~~ 从桶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张折叠整齐的符纸,啸风子露出无奈的神情。自言自语道:“这个“通幽符”就讨厌了,难搞得很,还要等地藏王菩萨生日那天才能画……可我们是道士啊!唉,原本还想留到明年春节的大拍卖会上,狠狠地去敲那些土夫子的竹杠呢。” “关兄,把你兜里的手机搁远点……” 见关动照做后,他口中念咒,点燃了符箓。待其燃尽,又抓住一丁点符灰撒到自己眼睛里。 红着眼珠子,踩着泥泞,仿佛是在堪舆风水,啸风子绕着院子仔细查探了两圈。 “二十三个……” “什么二十三个?”关动一时没听懂,但立即就省悟了过来。 “这里,还有这里,这里……一共埋着二十三条人命。关兄,昨天你让他死得太容易了。”啸风子阴沉着脸,指着院子的几个角落,失去了开玩笑的兴致。 关动想起刚才村口那两个老人对王心勇的评价——几乎从不跟别人打交道,也很少见他出门——这些遇难者想必都是他通过地道弄进来的。 和“敲头党”暴徒们简单粗横、到处流窜的风格不同,“飞刀会”门人这种诡诈隐秘的行事手段更让他感到头痛。 ~~~ “我现在有点弄明白了……”啸风子拿起一个王心勇雕刻的小人偶,斟酌道:“魇胜术本来就有正邪两种用法。若想以此害人,须得利用自身的法力或者怨念,再通过适合的镇物施咒到他人身上。” “此獠却反其道而行,将那些遭他毒手之人临死时的怨气、血气寄在为他们量身打造的镇物上,然后搁在床头咒自己……这家伙还真他娘的是个恶趣味宅男!” “我听说练血气功要靠杀生时吸取血气来获得进境。想必用这种方法,能让他修炼起来事半功倍……” “只不过,干这种倒行逆施的活计,又岂能没有报应……”啸风子看向关动,“我听关兄你方才说过,这个王心勇虽然正值壮年,却形容枯槁、貌似老叟。想必就是遭报应了……真可惜,他死得倒是挺痛快……” 关动虽然人杀得多,却向来光明磊落,对这种鬼蜮伎俩最多只是道听途说。如今见他分析得头头是道,不禁连连称是。 从桶里掏出假红王鼎,对着天光,又细细欣赏一番。“人才,还真是个死有余辜的人才啊……”啸风子忍不住夸奖道。 ~~~ 雨没有再下,天空却始终阴晦不明。 王心勇已经没有机会再回来。关动急着去寻找“飞刀会”的余党,啸风子也另有要事。他们绕过村口,静悄悄地离开了小王庄。 因岳真之死,两人不仅一夜未眠,亦有五六个时辰不曾饮食。见时间尚早,关动提议先一起去吃个早餐。 令他意外的是,这建议竟被啸风子拒绝了。 “关兄,咱俩还是一起吃中午饭吧。早餐多便宜啊……啊呸,呸,呸,贫道现在确实有点急事……咱们午后再会。” 约定了见面的时间和地点,关动目送啸风子再次提桶跑路。 他越来越觉得,这个会装傻的小道士,实在是有趣极了。 第十七章 符术 (上) 谩收符箓养丹火, 一旦四海生风尘。 ——宋.吕本中.《赠欧阳处士》部分 —————————————————————————————— 归去时,天空晦暗萧瑟,既不肯落雨,也不肯放晴。 小道上满是坑洼。前人经过的痕迹被后来者一次次加深,然后泥水聚拢过来,把路面浸润得更加松散。 没什么好抱怨的,乡间土径向来如此。关动加大油门,发动机轰鸣,泥浆甩得到处都是。他这辆本就满是泥点的破旧吉普车,此时几乎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 很少有乡人愿意在这个时候出门。空荡荡的田野让四周更显寂寥。 快要拐上大路的时候,关动看见前面有辆电动三轮车陷进了坑里。一个佝偻老人正将车把左摇右晃、拧了又拧,却怎么也推不出去。情急之下,他弓下腰,不住地咳嗽起来。 关动向来心眼好,远远就降下车窗,放慢车速。快要和老人擦肩而过时,他暗暗使出“擒仙手”凌空发力。 泥坑中的三轮车向前一跳,摆脱了束缚。推车老人有些发愣地环顾四周,最后还向天上看了一眼。 ~~~ 几十里路披尘带土。即将进入县城时,关动的手机响了。拿起一看,果不其然,又是金引来电。 晓得他历多识广、经验老道。关动将这两天的情况从头到尾讲了一遍,想听听他的意见。 惊闻岳真死讯,金引沉默良久。 憨和尚曾教过他几式外功杀招,皆为其门内秘传。两人有半师半友之谊,因此和岳真等人也存着香火情,一向私交甚笃。此刻忽然听说他的噩耗,不由得悲从中来。 强忍胸中的哀痛忧愤,金引分析道:“这个飞刀会韬光隐晦,蛰伏蓄力多年,已成坐大之势。事到如今,不止岳真罹难,憨大师和李超魁很可能也已经遭遇不测……” “但想要置他们两个于死地,任是谁也得被扒下几层皮!更何况还有一个厉害角色已经折在了你手上……” 沉吟片刻,金引继续推测道:“想达到天人合一哪有那么容易?这种藏头露尾的门派——比如敲头党,一代能成就三人都已经是邀天之幸。飞刀会虽然作恶手段更加隐蔽,依我看,也不见得有几个破得了天人境。如今还剩下得只会更少。” “你说的那个啸风子我未曾见过,但和他的师父松下童真人有些交情。大家虽同属玄门,道途却截然不同。他们那一脉,历史渊源流长,传言近乎于仙。靠的是符箓和神念沟通天地,术法灵妙、高深莫测。他既然敢一个人来淌这趟浑水,定然有所倚仗。” “至于虚谷和季逢秋二人,功夫虽不及师兄李超魁,其实也相差甚微。再加上有你这个顶尖高手坐镇,想胜过对方应该不难。” 关动闻言,发出貌似谦虚,又貌似自负的轻笑声。 金引继续说道:“飞刀会这些年行止低调,一直在市井中苦心经营。必定会有不少未能勘破天人的弟子门徒。这干人不同于凡夫俗子,都是长年习武修行、惯于杀戮之辈。猛虎也可能架不住狼群,况且至今仍是敌暗我明的局面,你们千万要警惕偷袭暗算!免得被各个击破!” “另外,那个王心勇既然是当年“大厨子”龙果真的徒孙,飞刀会中就很可能尚有“智”字辈的高手存在。这些老家伙都是成了精的人物,不可不防。”说到这里,金引显得十分担忧,“关兄弟你一定要多加小心!待我此间事情一了结,马上就赶过去与你们会合。” 说到这里,关动问起了他那边的情况。方知白莲教众连日来一直在装神弄鬼、故布疑阵,至今尚未正式发起挑战。 “居然想用这种小伎俩让我们自乱阵脚……”金引冷笑一声,“我们等待的时候,他们何尝不是也在苦捱?究竟谁的弦先崩断,还难说的很。” “不过这两天总要见端倪了。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道理,他们应该还懂得。” 手机听筒中此时忽有歌声传来。关动耳朵灵,隐约听金引那边,一个豪迈的男声正击节唱道: “江湖路风寒霜重, 最不堪形单影寂。 纵偶得知己对饮, 也不过, 醒时交欢醉后散! 长刀空自看, 琵琶落寞弹。 把多少愁郁, 尽付云烟……” “我那个宝贝师弟又在发癫。”见关动一时语塞,金引无奈地解释,“他这几天总待在观里,有些憋闷……不过我猜你们两个若是日后有缘相识,必定能结为好友。” ~~~ 灰色的月光惨淡地照在一片风格古老的建筑物上,于地面投下阴森黑影。周围树木的枝条在风中变幻出种种怪状。 草丛枯萎衰败,似乎有不详的东西扭曲着肢体于间滑过。像蛇,又似某种植物的根须…… 被灰色爬山虎遮盖的琉璃屋顶,斜指同样灰色的天空。屋檐下挂着个刺目的招牌——兰若酒家。 奇怪,兰若不是寺庙吗?关动心中诧异, 熟悉的故事从大脑深处纷沓而至。摸了摸腰间的“渡”,硬硬地还在,于是他便更加安心。 怀着斩妖除魔的决意,和一点点遇到香艳女鬼或者妖媚老板娘的期待,关动大步上前,推门而入…… 院中成群的蝙蝠惊起,刹那间遮住了月亮,露出刚才被它们黑色羽翼所覆盖的十多具腐坏棺木。 此时,所有棺木内同时传出雨点般的敲击声! 他蓦然拔刀而起…… 动作太大,关动醒了过来。方才和金引通话后,他有些犯困。车中小憩时,噩梦如期而至。 和大多凌乱破碎的梦中景色不同,这次的梦境格外清晰,让他有种意犹未尽的感觉——可惜了,未能砍到妖魔,也没有见到女鬼…… ~~~ 这天中午,过了饭点的时候,位于挚舆县城东关外的“牛家鸡汤馆”,来了两位有点古怪的客人。 相貌魁伟的那个,腮边冒出猬毛般短须。生得肩膀宽阔,四肢刚健,年纪看起来却并不大。一坐下就掏出把小刀开始修剪指甲。 矮个子客人更加年轻,发型奇特,提了一只又大又结实的红色塑料桶,里面倒插着好几根长长的草梗。 此间店主是一对父子,平日里常常被熟客们唤做老牛和小牛。 少有顾客在这个时间段上门,而且两个都是外乡人,父子俩不由得多留意了他们几眼。 农家馆子没什么菜单。价格钉在墙上,菜式就摆在橱柜中。 “贫道不吃牛肉,这个、这个、这个都要……鸡汤整快点,记得把鸡血给我炖里面。”看见矮个子年轻人露出饥渴难耐的神情,老牛慌忙去后院杀鸡。 小牛是个胖子,自幼不喜读书,初中没念完就跟着自家老爹学起了厨。如今文化水平虽然不高,却煎得一手好鱼。见状也努力收起肚子,弯腰去捞缸里最大的那两条鲫鱼。 ~~~ 只有这么一单客人,虽点的东西不少,但父子俩铲勺叮当,不多时就料理端正。 本店特色,一鸡三吃——半只公鸡合着鸡杂、鸡血还炖在锅里。另外那半只已经裹了薄芡、煎得喷香,摆到他们桌上去了。 老牛忙完手中活计,刚要擦把汗,便听见其中一位客人说道:“关兄,这半下午的,咱们喝点水算了……老板,先来一打啤酒!” 将酒送至,老牛正想转头找瓶起子,却瞥见两人已经分别用手指弹开了瓶盖。他不禁连连咂舌,手劲真大!那条猛汉也就罢了,这小个子竟然也挺厉害。 回到柜台里,老牛摸出瓶啤酒,偷偷用拇指弹了起来。 结果可想而知,几回合下来,瓶盖依旧纹丝不动,他指甲上已经布满划痕。 ~~~ 关动的指甲却修剪得干净整齐——它们总是如此——因为关动不想让任何东西影响到他拔刀的速度。 啸风子动筷前,伸出左手对着一杯啤酒指指画画,说是要施个“开谷符”,待会能让自己多吃些补补身子。 将麦芽八度、酒精三点五的“符水”一饮而尽,啸风子夹过条煎鱼,鼓励关动道:“放心吃,别怕鲫鱼刺多。万一卡住嗓子,我给你画个“鸬鹚符”,立马解决……唔,煎的还不错。” 关动问起他为何要在桶里放把草梗,啸风子用筷子敲了敲桶壁,答道:“关兄,后天可就过端午节了,我这桶里当然是艾草啊……嗯,一会你车上也得挂几根。” 待整盆鸡汤端上桌后,啸风子又大呼小叫地从厨房讨了一碗荆芥叶子。 荆芥之味,大概称得上是每一个漂泊在外的中原人独有的淡淡乡愁。对于这种异样的清新味道,关动虽无反感,亦谈不上喜欢。不知为何,说话间明显带着点南方口音的啸风子却格外稀罕此物。 “真应该把那只鸡逮过来炖这儿……”喝着飘满了荆芥的鸡汤,啸风子又想起王心勇家那只中了他“定魂符”的公鸡。 第十七章 符术 (中) 未隔墙,亦有耳。 此等傍乡小酒肆空间有限,牛家父子又时不时地关注着他们这唯一的一桌客人。关动只得使出传音入密,把金引对“飞刀会”的看法复述了一遍。 当关动说起飞刀会中应该还有“智”字辈人物尚存时,啸风子随口应道:“嗯,我师父师祖他们也估计那人还活着,呃……” 发现自己失言,啸风子连忙运起内功,改用传音入密说话,也顺便岔开了话题:“天性使然,凡是练血气功的门派,向来在什么地方都待不住太久。如今已经打草惊蛇,我担心他们很可能会举家逃跑……” 关动微微一笑,没有追问他说的“那人”究竟是谁。 也许是觉着有些惭愧,啸风子随即大包大揽道:“咱们行动得快些了。我这次豁出去几年老婆本,呸,道行……先开坛作法请天光镜,照出他们老巢的大致方位和情形。再把所有“慧眼符”都用上,给他来个地毯式搜索!” “关兄,你就负责两件事——路上开车,到地方砍人!不过,我提点小小的要求……”啸风子卖了个关子,“咱俩坐一辆车,我施法的时候你不能开手机。还有,我晕车,没准会吐你车里……” “噢?老板,给我拿多点塑料袋过来。” 接过小牛送来的袋子,关动摆摆手表示,自己并不要打包剩菜,但可以提前结账。 ~~~ 见他们已经买单,而且那个大个子连五十多块的找零都没有收。老牛父子俩松了口气,放下心去后厨收拾菜疏。 无需再费力使用传音入密,两人间的交谈变得更加自如。 隔行如隔山,关动一直对符咒之术颇为好奇。适逢其会,结识了啸风子这个真正的“业内人士”,便想趁机做些咨询。日后若遇见以此为恶的江湖败类,应付起来也能更加从容。 不料啸风子听见“符咒”二字,连连摇头,一脸嫌弃地说道:“本派玄门正宗,贫道受传乃五雷天心正法!我们这符箓之术岂是符咒那种旁门左道能够相提并论?” “没错,我见道长你画符、施符之时,全是一团浩然正气!”关动不着痕迹地狠狠拍了他一记马屁。 啸风子闻言大悦,下意识打起了广告:“本门符箓,上应天道、中感神灵、下秉人心,再往下还能通幽!不仅可以内服,亦可以外用。实乃居家旅行、杀人放火……呸,救人水火之必备良符!” 关动忍不住问道:“听道长的意思,这制好的符箓还能借给他人使用不成?” “是啊。小弟我经文念得不熟,总也接不到做法事的活计。全靠卖点驱虫、辟邪、止惊、安梦之类的符纸才能勉强维持生活……” ~~~ 听罢啸风子随后的解释,关动方才知晓——符箓,乃是有道之士沟通了天地宇宙、自然万物,以形影存神念,施术将不同灵力凝聚于纸、印、牌、令等等器物上所成。 其中的大部分,只要佩戴或使用时的方法正确,即使一个门外汉也能发挥出其中的功用。当然,效力比起制符者亲自施展还是差之远矣。 “包教包会,童叟无欺!”啸风子拍着胸脯保证,“不像那些左道之流的符咒,全靠他们自身的术法在旁维持,看上去灵验,其实谁买谁上当。” “符箓之道,源远流长;符箓之用,五花八门。几千年来不知始创了多少,又不知失传了多少。大到封山镇河、除魔斩蛟,小到驱蚊灭蝇、引送桃花……运,不一而足。” “当然,真正厉害的符箓极耗心血,唯有道行精深的高人才能制成。甚至所用的材料都非常珍贵。像这种东西,自然不会落入外人手中,更不可能卖给普通人使用。” 讲到此处,啸风子伸出筷子,凌空夹住一只在他俩杯盘之间烦扰了半天的苍蝇,神秘兮兮地说道:“比如小弟我,压仓底的就有一道“打符”……” “打符?” “是啊……”啸风子指着塑料桶里三尺来长,如松树枝干般虬曲的青钢拂尘,“谁不服,就拿这个打到他服……” ~~~ 酒足饭饱。临走时,来了兴致的啸风子送给店东老牛和小牛一张“驱虫符”,还耐心地指导他们张贴的时辰和方位。 关动从老牛父子敷衍的态度中,看出他并不重视这份礼物。不禁暗暗为之感到可惜——他们本来有机会在这个即将到来的盛夏,免除掉满屋子追打苍蝇和蟑螂的烦恼。 一整个下午,啸风子都没有再找借口跑掉,看起来始终兴高采烈。似乎上午的时候在他身上发生了“一跤跌倒,捡着个金元宝”之类的好事情。 在他的坚持下,关动那辆破吉普车里里外外都挂上了艾草。 拳不离手,曲不离口。驾车继续往东边乡野处行驶,寻了个僻静地方,两人修法炼气,各自做起功课。 虚谷兄弟比约定的时间来得迟了些。待到傍晚时分,关动不死心,又开始尝试“以气御刀”。百无聊赖的啸风子摸出一本经书,窝在车后座刚念诵几页,就发出了阵阵鼾声。 ~~~ 在县城东畔一处立着几十座荒坟的林地旁,四人相会时,已经入夜。 乌云仍旧遮蔽着天空。薄雾笼罩下,四周黑暗而寂静。附近几株粗壮的杨树枝干上疤痕累累。 季逢秋和虚谷开来了一辆棕色的商务车。 这一日夜之间,虚谷和尚看起来憔悴了很多。一双眼睛却在暗处闪闪发光,如同两块不停燃烧他灵魂的炭火。 “我们下午时分沿途寻找岳师弟的这辆车子,耽搁了些时间。让关贤弟和风真人久等了,实在抱歉。”虚谷双掌合什,深施一礼。 季逢秋解释道:“此车值不得什么,里面却存着岳师弟珍藏的一些兵刃。虽称不上神兵,也算是少见的利器,实在不容落入外人手中。” “我等虽然皆以兵武入道,但只有岳师弟格外沉迷于此。昔年一位高人曾经劝诫过他——常佩利刃不详,况且日日夜夜都不肯暂离?久后难免折寿……”虚谷言及此处,兄弟俩又是一阵唏嘘。 关动心中暗窘,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悄悄挪动了一下腰间的“渡”。 右掌三指向天,啸风子欠身道:“昔人已乘黄鹤而去。虚谷师兄、季兄,千万节哀……兵者,不详器也,天道恶之。不得已而用之,天道也!只要用心光明、行事正义,就算使妖法都无妨,何惧带利刃乎?” 关动接口道:“岳兄遇难,实乃敌人太过狡猾恶毒。对付这种嗜血狂魔,关某只恨刀不够利!” 闻听此言,虚谷肃然行礼道:“二位说的对,是我着相了!” 第十七章 符术 (下) 见虚谷和季逢秋话语间一直忧心忡忡、欲言又止。关、风二人体谅他俩的心情,在谈论如何铲除“飞刀会”时,始终绝口不提憨和尚及李超魁之事。 关动虽然有些混不吝的性格,但还是听从了金引的叮嘱,建议这几日大家尽量莫要落单。 商议片刻,四人决定在啸风子施法请“圆光镜”卜出大致方位后,兵分两路追查。无论哪一路有所发现,都必须齐聚之后再做行动。 啸风子从红塑料桶的最下面,摸出两个压仓底的宝贝,递递给了虚谷和尚一枚。 阔不过三寸,烧饼大小的两个罗盘一黑一白。背面刻着纹路繁复的符箓,通体包浆,光润如玉。 “将其贴身放置,需要时运功念咒,方圆百里之内都会互生感应。再按照罗盘指向就能径直寻到另一个的所在,误差不出三丈……这对“阴阳合气盘”可是本门至宝,传了好几百年。” 摩挲着手中晶莹闪透的白色罗盘,啸风子叹气道:“唉,自从有了手机和导航仪,这玩意儿也不香了。该死的高科技……” “往好处想想,毕竟让鱼刺给卡了,咱们不用非得去医院夹出来。”关动一本正经地安慰道。 “那倒也是。”啸风子恢复了点自信,继续从桶里掏出几张“慧眼符”送给虚谷,然后将使用“合气盘”的法咒也一并告知于他。 关动忽然问道:“风道长,我昨日听你说,飞刀会的前代会首龙果真外号叫做大厨子,不知是何含义?” “为啥称他为大厨子?这个确实没有听师父提起过。兴许是指他精于刀功,杀人如割鸡宰鱼般容易吧?”啸风子答道。 “只有取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诨号。或者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呢?”关动沉思道,“有人觉得我杀伐过重,叫我天杀星。不过若真以众生平等而论,哪个厨师不比我杀生更多?我这些天只留意了屠宰场,没准方向不对……风道长,辛苦你再给我们讲讲飞刀会惯用的功法手段吧。” ~~~ 不知为何,这啸风子对血气功各支会的种种法门武艺颇为了解。于是其余三人凝神屏气,听他娓娓道来。 只不过提到飞刀会的控刀之术时,啸风子有些茫然。搞不清楚此技究竟属于外功、内功,还是术法。 关动皱眉道:“所谓搓剑成丸,百丈之外取人首级的剑侠飞仙,皆是小说家言、无稽之谈。我虽然也能将内力外放,但想要做到凌空驱物时如臂使指一般灵巧,却怎么也不成。” 季逢秋闻言,转头打开岳真遗下的那辆车子,取出一把尺余长短剑。出鞘后,精芒四射、锐气逼人。挥手间,剑光飞出,在空中左右腾挪。而后绕了个大弯,“夺”地一声,钉在数丈外一棵杯口粗的小树上。 将手一招,短剑又飞回季逢秋手中。关动看得分明,此剑的柄尾拖着一根富有弹性的细索。方才短剑出手时,季逢秋的五指亦如弹琴一般不停律动。 “本门内功心法及不上关兄弟的高明,所以尚需借用绳索筋线来操控兵刃。我推测飞刀会恶贼们的伎俩,应当也是以外功手法为主,再用血气功的内力行气辅助,以达到曲回转折之效。” 季逢秋收剑入鞘,递到关动手中。郑重其事地道:“此剑名为“玄光”,今日我替岳真师弟赠于关兄弟。你的内功外用法极为厉害,运转不能如意,多半是因为其力易聚不易散。如蒙不弃,得了空闲,飞剑出手时的秘诀也一并相授。以贤弟大才,融会贯通后,再想如我等这般凌空驱剑,应该就用不到这恼人的绳子了。” 关动正想推辞,虚谷截住话头:“微薄外物,难以回报你们二位的恩情于万一,关兄弟就不要再客气了。” “至于风真人所学,实在令我们这些凡夫山僧莫测高深。不过馆中有一卷吾师偶然所获的道家经文。听他老人家讲,里面记载的玄理精妙异常,非高道不能参悟。只是不知为何,却从未见诸于史册,应该是个孤本。待到此间事毕,便取来赠给真人……”提起师父憨和尚,虚谷的心绪又低沉了下去。 啸风子本想说句客套话,但见对方神色哀痛忧愁,只好默然拱手,施礼称谢。 ~~~ 正当此时,长风忽起,吹动了天云地雾。上弦月一刀撕裂阴霭,自云隙间挥洒下清冷寒芒。 关动将玄光剑锵然出鞘,在月光下仔细端详——八个光洁的平面舒缓地收拢,在最狭处陡然凝聚成凌厉一点。秋水冬霜般的剑身上,似乎有几点隐隐泪痕,正不知是谁人的碧血…… ~~~ 一间小屋子,未开窗,也没有亮灯。 隔绝了外面初起的阵阵夏夜之风,这逼仄斗室显得昏沉闷热,浮动着烟熏火燎的味道。但若细嗅之后,淡淡血腥气又会慢慢缠死你的鼻腔。 有人轻声轻气地打破了寂静:“老二已经走了,我们是不是也该走了?”回答他的,是一阵揪人心肺的咳嗽声。 火光一闪即灭,黑暗中现出一个红点。青烟升起,咳嗽声渐渐平息下来。然后是长久的沉默。 “我们在这里开店,有五年了吧?”一个苍老的声音突然问道。 “从挂牌子那天算起,四年十一个月零七天。” “是该走了啊。可惜,本打算在这儿一直待到那一天到来呢。老了,不想再满处乱跑了……等我走后,你们想搞什么营生就搞什么营生去吧,将来若还有缘份,咱们到那边再见。咳,咳,咳……” “呵呵,弟子们怕是没有您老人家那么大的福分。”轻声细语者陪着笑脸说道。 “不过,凡事皆要善始善终。”话锋一转,苍老的声音里,透着股说不出的阴森诡秘,“既然客人来都来了,虽说全是大肚汉,也总得让他们吃饱不是?咱爷几个既然在这儿已经藏不住了,趁着过节,招呼完他们再走罢。” “可是最近人手折损太多,徒儿也有伤在身,只怕是应付不来……”细细的声音迟疑了。 “无妨,知道他们胃口好——尤其是那个姓关的魔星——咱家那桌大席备好后,还没有招待过客人,这次正好把它用上。” “老大,你明儿一早,把剩下的师弟们全都叫回老店里候着吧。算来这两天客人就该上门了,多几个人干活也好。” 苍老的声音略一停顿,接着说道:“他们若还是不到,我就费点功夫,亲自去请。毕竟进了咱自家店里,凡事都更好料理一些。再拖下去,真要等南京那头也跑来一堆人,这桌菜就没法做了……咳咳,咳咳,咳咳咳……” 火柴再次擦燃,两张样貌平凡的脸孔,被微微光亮映照成蜡黄色,好似各自戴了一张妖异的面具。 火苗熄灭,青烟升起,黑暗重新蔓延开来…… 第十八章 端阳 樱桃桑椹与菖蒲, 更买雄黄酒一壶。 门外高悬黄纸帖, 却疑账主怕灵符。 ——清.李静山《节令门.端阳》 —————————————————————————————— 农历五月初五,端午。 乾卦,九五数,至阳至盛。卦云:飞龙在天,利见大人。 ~~~ “忌结婚、搬家、安床、起灶;宜洒扫、祭祀、沐浴、破土、安葬……安葬?是啊,这么好的日子、这么好的天气,确实应该找几个人来埋一埋……”啸风子努力睁大已经有些发酸的双眼,对身旁的关动说道。 两人此刻身处闹市,周围人头攒动,迫得他们比肩而行。 前夜的大风,似乎逐尽了数百里内的积云。一连两天都是碧空如洗,艳阳高照。 自称足足耗费他三年修为道行,施了一个通天法术的啸风子,得意地把这两日的大晴也归功于已。 “何为天光镜?就是以心生光、以天为镜。既然是镜子,又岂容雾霾遮挡?”他沾沾自喜地道,“可惜,昨日我祭天时的情形你们没见到,那九柱高香的青烟几乎都升入了云霄之间,居然还没有散去,然后……” 关动打断了他:“道长,是你不许我们观看,说是会惊扰到法坛。” 啸风子面露窘色:“不瞒关兄说,此术并非师门所授。乃是我从一位法教同道那里骗来……呸,换来的。贫道也是首次施展,生怕不能灵验,徒惹你们笑话。” “如今虽然奏效,可惜我功力不够,只能查探出大概方向,具体位置还得咱们自己去寻……咦,前边怎么围了那么些人?走,瞧瞧去。” 不待关动回答,啸风子已经提着桶凑了过去。 ~~~ 虽然这段时日,传言说有点“紧张”。人们一到晚上就不太肯出门。但身处白昼和喧嚣之中时,莫名的安全感便会油然而生。 挚舆东北边的羊店镇今天大集,又恰逢端午节,除了本镇人,附近几个乡的村民也都蜂拥而至。镇子上那三两条宽窄街道,一时间热闹非凡。 躲过遍地开花的果蔬摊和鸡鸭笼,从自行车和三轮车的洪流中杀出条“血路”,关动跟随啸风子来到大群看客聚集的地方。 这块平日里用来晾晒粮食的路边场院,此时正被一对父子模样的壮汉占据。 “耍把式卖艺的,如今倒不多见了。”关动个子高,还未靠近就已经看得分明。啸风子没有这个优势,见面前人墙排列密集,他刚想往里挤,就遭了好几句埋怨。 放弃了硬挤进去的打算,光天化日之下又不能施展轻功。啸风子拍了拍脑门,将手中的宝贝大桶摆放妥当,足尖轻点,双脚稳稳地立在桶缘之上。 抬头望去,只见五、六米方圆的空地中,竖着好几根枪、戟、镗、叉之类的长兵。啸风子搭眼便知,都是些用铁片草草焊制的样子货。 旁边摆了个款式古朴的箱笼,看起来经历过不少风霜年月,大红漆面剥落近半。箱盖上还扔着两把单刀,倒是有些份量的真家伙。 刚展示了“躺钉板”这个传统“硬气功”节目的父子俩,正打算再给观众奉上一个更为古典的表演——“铁枪刺喉”。 主要道具双尖红缨枪被拿上场的时候,关动已经想要打哈欠了。不知为何,啸风子却看得津津有味,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 见卖艺的爷俩用天突穴将缨枪杆子弯曲到几乎折断,围观者的喝彩声响起。只可惜,当求打赏的铜锣端到他们面前时,前排观众却不约而同地向后退了半步。只有啸风子兴高采烈地丢过去几个钢镚。 原本内心毫无波动,甚至还有点想笑的关动,忽然间感觉到场面尴尬。摸了摸口袋,发现还余下几张钞票,便一股脑地扔到卖艺人的锣面上。 ~~~ 百元大钞顿时吸引住不少目光。旁边一位二十多岁、梳着马尾辫的高个子姑娘,忽闪着两只大眼睛瞄向关动,见他相貌不凡,忍不住又多看了几眼。 年长的卖艺人抱拳道:“多谢这位爷们儿的赏!不过咱也不能白拿,今儿就给大家伙儿献上点儿绝活!”说罢,“哗啦”一声,从腰间解下一条铁环叠就的长鞭。 “来!挡眼,亮青子!” 听见招呼,年轻那位连忙从怀中掏出一块黑布,叠作几层,将年长者的眼睛蒙得严严实实。 甩掉穿在外面的小褂,年轻卖艺人亮出两膀子健硕肌肉和腰间功夫带上插着的一排飞刀。 关动暗暗“咦”了一声——这几把飞刀寒芒闪烁、刀脊厚实,竟然是些真正的杀人利器!转头看向桶沿上站着的啸风子,发现他还是一副兴趣盎然,随时等着喝彩的模样。 “来,来,来,辛苦各位再让一让,让一让……”年轻人将圈子扩大之后,骤然转身,一把飞刀电光般朝年长的卖艺人射去。惊呼声中,对面的看客纷纷走避不迭。蒙着眼的年长者挥动长鞭,稍头一振,刹那间将刀光击落在尘埃中。 飞刀接二连三地掷出,那条铁鞭如横空怪蟒,左右飞舞,一口气打落了所有射来的利刃。叫好声轰然响起。关动微微点了点头,这哪里是什么杂耍把戏?分明就是正宗的武学功夫! 年轻人双手齐发,腰间最后两把飞刀同时射向年长的卖艺人——意外陡生!鞭子的旧力用尽,只将一把刀打落在地,另一把被磕开之后,歪斜着弹向旁边一个正在蹦跳鼓掌的小男孩! 关动刚想运功阻挡,却在电光石火间窥见了端倪。于是收住即将破空而发的“擒仙手”,眼睁睁瞅着那把刀正打在小男孩剃得光溜溜的脑袋瓜上。 ~~~ 众看客发出一片惊呼,场面顿时躁动起来。 脑顶门被划开一道口子,鲜血呼地涌了出来!这个只有八九岁大的男孩哇哇大哭,转头就要冲出人群去寻他的爹娘。 年长的卖艺人一把扯下蒙眼黑布,见状也慌了手脚,急忙喊道:“儿子!快,快去取伤药!”然后一挥手中长鞭,捂着脑袋正要跑掉的小男孩就被轻轻卷起,再随手一拽,便将他抱进怀中。 这时,那年轻人也从箱笼最底层取出了一个矿泉水瓶大小的细口瓷瓶,战战兢兢地倒出少许淡黄色粉末。 说来也怪,这药粉一撒到小男孩头上的伤口处,流血立时止住。他的哭声也渐渐平息下来,还好奇地用胖胖的小手去摸缠在他身上的铁鞭环扣。 免费看了场大热闹的观众们,接下来又亲眼目睹了不可思议的一幕——小男孩脑顶门的伤口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着! 四周响起阵阵惊叹声。方才偷瞄关动的那个长腿大眼、马尾辫的姑娘鼓足勇气站了出来,说话声音也是脆脆生生:“这位大叔,你能把这药卖给俺一点吗?” “去,去,去,不卖!我们父子俩行走江湖,难免遇见山高水低,这药还得留着救命。” 大姑娘“噗通”一声跪在结实的黄土地面上,哀求道:“大叔行行好吧!俺爹上个月脚底板让钉子给扎了,一直不好,都流脓了,医生说再不行就得整个锯掉……” 说话间,两行眼泪顺着她的脸颊向下滴落,让人忍不住心生怜悯,“只要能保住俺爹的腿,多少钱我都愿意掏……” 这节外生出的枝节,让旁观者看得更加入神。啸风子从桶沿上蹦下来,扯扯关动的衣角,附耳道:“走吧,这场戏快演完了,没啥可看的了……他们并非飞刀会的人,不过这点功夫还凑合。” ~~~ 摆脱涌动的人群。啸风子从桶中摸出一只酒葫芦,先给自己灌上两口,然后反手递给关动。 一边暗忖着他这大桶里究竟能存放多少乱七八糟的东西,一边接过葫芦。酒刚入口便觉得雄黄味刺鼻,细品之下,还有股怪怪的味道。 “这可是我特意施了箓的符水……呃,符酒。看,里面还有点纸灰……”啸风子边说边啐了一口带着点黑渣的吐沫。然后露出男人之间那种“懂的都懂”的微妙神情,“嘿嘿,关兄你还莫要嫌乎难喝。这其中妙处,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关动哈哈笑道:“那可惜了,我练的是童子功。” “看看,看看,你想到哪儿去了?我说的妙处,指的是跟敌人厮杀,不是跟女人厮杀……”啸风子小脸一红,信口开河道,“关兄,你方才可能没太注意,有个漂亮大姑娘看上你了……” 两人此时已经走到吉普车旁。几根倒挂在后视镜上的艾草正晃来晃去。 关动伸手去拉车门,打岔道:“这里又是一无所获。咱们耽搁太长时间了。若让飞刀会的人就此跑掉,那可真是流毒万里!” 啸风子却忽然变得深沉:“关兄,当你找不到路的时候,也许路就会来找你……” ~~~ 端午节这天,临近傍晚的时候,在挚舆通往邻省寝县的一条小公路上,从西往东开来了一辆半新不旧的白色十座小客车。 道路狭窄,行旅稀疏。 夏日风光正好,司机还很年轻。此时也不急着赶路,他便将车子挂在三档处慢慢摇荡。 车内座椅拆得只余下前面两排,腾出的地方摆着些粗制滥造的长短兵器。每逢颠簸,就会磕在一块钉板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噪音。 车上共有四人。除了正副驾驶座上的两名男子,后排还有位大姑娘正搂着一个打瞌睡的小男孩。 ~~~ “唉,时代变了。现在的人知道的事儿多,都学聪明了,越来越哄不住喽!”副驾上那个五十来岁的中年汉子叹着气,沧桑的脸上堆起皱褶。 开着车的年轻人接过话头:“二叔,不是人变聪明了,是咱们这种老法子过时了。现在讲究什么金融理财、网络赌博、电信诈骗,上当的还不是更多?而且效率高、收益大,全都是冲着让别人倾家荡产去的。据说倾家荡产都不止,还有卖肝卖肾的呢……” “这种遭天打雷劈的缺德事儿咱可绝对不能干!子子孙孙早晚都得挨报应!”中年汉子摇晃着手里的细口瓷瓶,愤愤地道,“祖师爷留下的这伤药不灵验吗?就算赶不上南阳诸葛家的,也不能说是假药吧?卖贵点怎么了?” “爹,咱又不缺钱,在家待着不好吗?您不是总念叨,想再搏一把天人入道吗?干嘛又突然跑出来玩这个?既耽搁您练功夫,还耽误了翰宝上学。”大姑娘清亮的声音从后座响起,透着点埋怨。 中年汉子下意识地前后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道:“你个傻丫头,这段时间咱八针教内门里面一直在发“金针令”召集人手,你没听说吗?” “是啊,据说是大师傅和小师傅共同下的令。让各路弟子都赶去河北助阵……二叔,咱们就这么假装不知道,好吗?”年轻人为着自己错过了一场大热闹,感到有些失落。 “我打你个不灵光的小子!”伸手在他侄子头上抽了一巴掌,中年汉子怒道,“就凭咱们这点儿微末道行,还想掺合这种大事?怕是当炮灰都不够资格!你爹娘怎么死的,你不晓得吗……”说到这里,他禁不住有些伤感。 “咱们卖艺卖药,这是祖师爷留下的正经行当。既然出了门儿,收不到教里的消息是不是很正常?“金针令”反正没有指名点姓发到我手上。再说咱也不配呀……外门弟子多的是,你以为到时候大师傅、小师傅他们就能想起你二叔我来?” 中年汉子往后一靠,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有些得意地道:“那自成门可不好惹,秘传内功深不可测!知道京城一带的监管者不?就是他们的人。听说这监管手下有个杀人狂,叫什么天杀……魔,关动。“九指帮”狠不狠?正副帮主都是入了道的高手,还是被他一口气儿就灭了满门!幸好,咱们算躲过去了,不用触这个霉头。” “不是天杀魔,是天杀星。”大姑娘开口纠正了自己的父亲。 ~~~ 胖乎乎的小男孩翰宝从后座醒了过来,大声吵闹着快要饿死了。 见姐姐从袋子里掏出粽子,翰宝叫的更加大声:“不吃,不吃!都吃一天粽子了,我!要!吃!肉!”“这里有肉粽子……”“你骗我!北方人根本不吃咸粽子,你上哪去买肉的?” 中年汉子老来得子,难免有些宠溺。听他不停聒噪,便安排自己的侄子道:“车开快点儿,看见路边有吃饭的地儿就停一下。” “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上哪找去……欸?”侄子的话音刚落,油门还未深踩,就看见前面弯道处,蓦地出现了一处独门独院的铺面。 颜色已经风化脱落的招牌有些花白刺目,但上面那大大小小的一行红字,还是能够看得清楚——“农家土菜馆活鸡活鱼现杀活羊”。 ~~~ 农历五月初五,端午。民间所传,天地交泰九毒日之首日。飞龙在天,大宜杀伐。 第十九章 诡店(上) 有生必有死,早终非命促。 昨暮同为人,今旦在鬼录。 千秋万岁后,谁知荣与辱。 但恨在世时,饮酒不得足。 ——晋.陶渊明.《挽歌诗三首其一》部分 —————————————————————————————— 小客车慢慢停了下来。 八针教第十二代外门弟子,诨号“鞭山倒”的赵旺一打开车门,就嗅到阵阵腥膻。 这乡下土菜馆门口那片碎石铺就的空地上,斑驳着一块块暗痕,大概都是宰杀禽畜后干涸的血渍。成堆剔净的羊骨扔在墙角,说明这里虽然地处十分偏僻,却还是有些生意。 遥对着细长公路的窗子紧闭,看上去迷迷蒙蒙。两张“招工、招学徒”的白纸贴得歪歪扭扭,已经卷曲发黄。几间门脸房灰黯陈旧,后面是一个被砖墙包围的院子。丈许高的墙头上插满玻璃碎片,在近晚明亮的斜阳下,反射出点点诡异的红光。 ~~~ 女儿赵青鲤随父亲下了车,正想好好伸展一下蜷缩半天的两条大长腿,眼前的景象就让她皱起了鼻子。 晓得自己家姑娘的脾气,“鞭山倒”赵旺无奈摇头道:“老话说——出门在外,难免吃癞碗,睡死人床。其实这两年,比起以前的食宿条件不知道好了多少倍。你小时候跟着我和你娘,还有你大爷大娘出来挑将汉(指带武艺卖药),可比现在辛苦得多了!那会你比翰宝还小,比他还机灵……” 人一上了岁数,难免变得多愁善感。想起往事和故人,赵旺眼圈红了起来。 赵青鲤见老父伤心,便打岔道:“小时候天天给我和子隆哥剃光头,丑都丑死了……” “我也不想天天剃光头,除非让我自己吃一条羊腿!”小男孩赵翰林宣称道。 “行,一整只羊都给你吃。”堂哥赵子隆搓了搓堂弟那为着方便戴假头套,刮得光溜溜的小脑袋瓜。 ~~~ 或许是还未到营业时间,四人推门而入后,并没有看到店员。 出乎赵青鲤所料,和破败的外部环境不同,除了光线略显昏暗,这家店内居然收拾得整洁利落。 两百多平米的水泥地板一尘不染。二十多张样式简朴的木纹方桌锃光发亮,分列左右。厅堂正中央明晃晃地空出好大一块地方。 难闻的腥膻气也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古怪的香气——混合了动物油脂和某种腻人的香精。味道浓厚,似乎在刻意掩盖着什么。 香气增加了室内的昏沉闷热。除了墙角处少许可疑的黑色斑点,一切看起来还算平常。但女人的第六感,让赵青鲤对此地的厌恶感不减反增。 大概是听到了动静,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晃动着水蛇腰从里面走出来。瘦瘦的身上裹着件不合身的厨师服,一张令人转头即忘的清水挂面脸,带着点惺忪。 “有包桌,今天不对外营业……诶?”此人话音未落,赵翰林已经吵嚷起来:“我快饿死了!我要吃肉!吃肉!” 赵旺正想说几句好话,让对方通融一下,不料这厨子已经改了态度。上一刻还迷糊着的神情变得有些玩味:“大过节的……既然孩子饿了,后厨有现成煮好的羊肋条和烧鸡,你们要不要?” 看见眼前这张呆板的脸孔上转瞬间堆满了笑容,赵青鲤莫名地浑身起栗。 仿佛有一条冰凉油腻的羊肠,正沿着后颈缓缓滑进自己的领口。你知道它并不是蛇,但那种难以形容的触感还是会让你竖起所有的汗毛…… 更何况,从这根肠子里,也许真的会爬出一窝毒蛇…… ~~~ 夕阳从身后照来,费力地穿透尘土覆盖近半的尾窗,投射在车中人的背上。 关动轻轻转动方向盘驶过一处弯道。从他波平浪静的脸上,看不见海底火山下翻腾的炽热熔岩。 他是个控制自己思想的高手。懂得将情绪像汉堡一样分作三层——极地永冻之土般冰冷、毫不动摇的武者意志;以及任何时候都保持着机警敏锐的斗士头脑,宛如两片面包,夹住他那随时可以令自身爆发出成倍力量的狂放之心。 多年以来,每当最危险、最愤怒的时候,也正是他灵台最为清净澄明的时刻。 ~~~ 后座上的啸风子在两侧车窗间左摇右晃,偶尔指点下车行方向,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怕他晕车,所有窗户都大开着。 见关动半晌不曾言语,知道他正忧心“飞刀会”之事。啸风子觉着无趣,便故意引他开口说话。 “家师一向见多识广。闲来无事时,最喜欢谈论品评江湖人物。堪称当今修行界的劭、靖二许。关兄,我前几年在山中闭关修道时,总是听师父提起你的英名,说你是新生一代中的天骄翘楚……” “唔?尊师谬赞了。” 发觉他对这记马屁反应不大,啸风子忽然间戏精附体、孟德上身,摇晃着酒葫芦问道:“关兄你纵横四海、久历八方,这些年定然结识了不少江湖上的年轻豪杰,可否为我介绍一二?” 关动笑了起来:“古有青梅煮酒论英雄,道长今天是想要跟我雄黄泡酒论豪杰吗?可惜关某向来性子粗疏,声名狼藉,除却道长你这样的豁达之士,江湖上很少有人愿意与我结交。因此,虽然在外奔波日久,很多人物我也只是道听途说,并没有机缘相识。” “贫道愿闻其详。”啸风子一本正经地说道。 ~~~ 拗他不过,关动曰:“金陵玉公子,聪明剔透,惊才绝艳,有过目不忘之能。传言无论何种道法武功,一闻即通、一习辄精。出身名门贵胄,艺兼百家之长,可为豪杰乎?” 啸风子笑曰:“此人养尊处优久矣。论天地有万言,逢生死无一措。不枉他金玉之名,可惜只在其外。” 关动曰:“香江茅山法教少掌教张机变,名如其人,道术千机百变。据说能驭鬼驱神,逆天改命。独创今为古用之技法,可为豪杰乎?” 啸风子笑曰:“此人智商极高,奈何情商有憾,应使之皓首穷经于馆阁。关兄,你可知道我这“天光镜”奇术是从何处骗……呸,换来的吗?” 关动曰:“有一人风华绝代,英姿飒爽。传敕令通幽明,飞红巾于尘寰。关东马家庄红娘子,可为豪杰乎?” 啸风子曰:“旁门搭配女子,只可谓难养,不可谓豪杰……” 关动曰:“有一人痛饮狂歌,飞扬跋扈。十步杀人,千军辟易。吾义兄金引之师弟——自成门公羊野,乃豪杰也。” 啸风子曰:“公羊野成名已久,年逾不惑,已可与吾师平辈论交。不谈他,不谈他……” 关动曰:“蜀中唐家堡唐翡,奇女子也。杀伐果决,凌锐绝伦,可为豪杰乎?” 啸风子曰:“唐翡毒则毒矣。然生性倨傲,睚眦必报,世上焉有如此胸怀之豪杰?” 关动曰:“大理太平客栈陈泰、韩苹伉俪,每每存恻隐之心,时时周济同道于危困中,可为豪杰?” 啸风子曰:“雌强雄弱,出了名的惧内。不算,不算……” 关动此时也来了兴致,回忆道:“我曾经在三湘之地遇见过一个荷兰人,年轻虽轻,却十分好本领。乃是位猎魔人,在欧洲暗世界颇有名气,号称“范海辛二世”,好像叫做亚伯拉罕……” 啸风子闻言作痛苦状:“打住,打住。贫道听见外国名字就头疼……关兄,咱们还是说说国内的江湖子弟吧。” 关动只得转言道:“日前我回京城时,倒是结识了一位少年英雄,名为郭大悟。为人刚正质朴,一身功夫不亚于我。修行法门更是举世罕见,竟予人深不可测之感。” “哦?若有如此人物,为何从未听我师父提起过他?”啸风子疑惑道。 “没错,这位郭兄弟的来历着实有些蹊跷。无师无门,就好似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孙大圣一般。不过,别看他如今籍籍无名,不久以后定能够威震江湖!可惜,我只是和他匆匆见了一面,还没有来得及深交。” 啸风子意犹未尽地道:“既然是将来之事,咱们暂且莫谈论他。关兄,你再提几个呗……” 见关动抚额思索,啸风子笑道:“关兄可知道冀州赵客?我师父常赞他——诗剑双绝、游侠天下。贫道听闻,不禁心向往之……” 不待他说完,关动哈哈大笑起来:“赵客这小子,乃我多年损友!贪杯好色,酸秀才一枚!偏这秀才好酒而无量,好色而无胆。只有喝醉之后,写的几句歪诗尚可一观。要说起打架,我倒和他打过三回。第一回他没赢,第二回我没输,第三回他想算平手,我没同意……” 啸风子亦大笑,不觉有些得意洋洋:“那如此说来,当今江湖,若论年轻豪杰,惟关兄与操……呃,与贫道耳!” 关动曰:“滚!” ~~~ 谈笑间,破吉普车拐到了一条羊肠般细小的公路上。 沿途村落稀疏,凉风从大开的车窗外扑面而来,他却觉不到丝毫惬意。一旦安静下来,关动心中又开始莫名地焦急烦乱。 似乎有什么极重要的东西在不停呼喊着他…… 可无论他竖起耳朵倾听,还是从脑海中翻找,全都一无所获。 正当此时,西边日头将落未落,天外已经有月影升起。 长风浩荡,残阳如血。 后座上的啸风子忽地仰面大笑:“关兄,快,快问我,丞相何故发笑!” 关动:“…………” 见他不肯继续陪自己演三国,啸风子只得悻悻地道:“姓啥不好,偏要姓关……关兄,看见远处的那片院子了吗?煞气冲天!正合我昨日于天光镜中隐约窥到的情景。操家伙准备砍人吧!” 第十九章 诡店(下) “贵客”随时可能登门拜访。为免节外生枝,“飞刀会”内门、“心”字辈弟子中排行第四的高心英,原本并不打算“接待”眼前这伙“普通客人”。 即便客人中有个漂亮大姑娘,高心英对此亦毫无兴趣。不同于“敲头党”那帮自甘堕落的匪徒,他是个修行者。 没料到的是,这几位来客居然都有些真功夫在身!那澎湃的气血让他如老饕见珍肴,忍不住食指大动。 高心英临时改变了主意。既然大师兄说“招待”完最后几位“贵客”,他们就要永远离开此地,自己何不提前来点“开胃小菜”? ~~~ 杀生?这二十年来,对高心英而言,杀生就像呼吸一样自然。 “死亡是必然的。如何死,则为偶然。世上有数以兆亿的生命,就会产生数以兆亿的偶然。假我们之手者,不过区区百数千数。死亡之必然,已将一切偶然化为虚无……入此门内,你首先要明白——杀生的并非吾等,乃是天地!我们的所做所为,只不过是与天地争那一线机窍的苦行罢了。” 那年,刚刚拜入师门的他从大师兄杨心猛那里初闻此理,顿觉醍醐灌顶。未久,远超常人的力量随之而来,更使得他欲罢不能。 直到有一日,在一派血光中,高心英领悟了所谓的“天道”。自此以后,他目无全牛,一睁眼便能够看透芸芸众生皮囊下、血管中涌动的鲜活灵气。 记得证道那天,师父似乎很开心,甚至破例喝了几杯酒。还称赞他的天分不亚于“杆子会(敲头党)”会首王智昇的得意门人“马五”王心闲。 如今“敲头党”已然全军覆没,虽属咎由自取,高心英也难免生起兔死狐悲之叹。 为了师门“大计”,这半月内,他失去了十一个师兄弟。其中有三位和他一样,已经道证天人! 三师兄、五师弟道行皆不如己。前些日子,两人不幸死于围攻那对监管者师徒的恶斗之中。 二师兄虽然习武修行的天赋有限,却懂得另辟蹊径。这些年他的功力已然不亚于己,但还是败给那个号称“天杀”的凶星。一想到很快就要直面此人,高心英紧张而又兴奋。 杀光眼前这几个练武人,或许自己还能再变强一些……他如是想。 ~~~ 老话说——“想吃饱饭,莫打厨子”。赵家四口自是没有打厨子,却不知那厨子为何突然间就翻了脸。 于是,八岁的赵翰林没能吃到他心心念念的羊腿,甚至连鸡腿都没吃到。还被迫拔出了自己腰间的小匕首。 匕首也是胖胖的。宽身厚脊,除了没有刀身涂层,外观看起来跟美国卡巴公司出品的“疣猪”战术生存刀几乎一模一样。这是赵翰林去年的生日礼物,出自一位名匠之手,比价格本就不菲的原版要珍贵的多。 哥哥姐姐们都亮出了随身兵刃。父亲虽然也手握鞭柄,不知为何,却在不停地点头哈腰。 ~~~ 真应该把自己这对招子(眼睛)挖出来!赵旺的心里,此时充满了悔恨。 没有注意到女儿赵青鲤越来越不自在的神情。直到落了座,等着要上菜的时候,赵旺才发现——要被摆到桌上的鸡羊,原来竟是他们一家四口! 眼前这个貌似瘦弱的厨子,道行深不可测。而阴沉的后院里,正隐约有群鼠噬骨般今人悚然的窃窃嬉笑、私语声传来……不知还有多少只眼睛正在暗处盯着他们。一想到这里,赵旺的五脏六腑都在颤抖。 “晚辈赵旺,无生老母座下叩首,弥勒佛祖跟前烧香。都是江湖同道,向来无仇无怨。萍水相逢,前辈何故要置我们一家于死地?”赵旺在绝境之下,姿态放的很低,“如果有无意中冒犯的地方,请前辈明示。我等便是倾家荡产也甘愿赔罪。” 高心英却没有老猫戏鼠的兴趣。对付几个尚未成就功夫的寻常江湖人,根本无需费心使用什么阴谋诡计。“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只会留给旗鼓相当的对手。 “我们这一门练得是血字头。有个旧号叫飞刀会。”高心英言简意赅地打断了对方的盘道(通过谈话,打探底细)。 闻听此言,赵旺长叹一声,本就满是褶子的脸孔几乎皱成了一个核桃。 赵子隆和赵青鲤骤然出手! ~~~ 出手就是杀手! 赵子隆一手双飞,掷出的四把刀比他街头卖艺时不知快了多少倍! 赵青鲤弹动长腿,作势扑向高心英,指间一对尺半长的银刺瞄准了他的要害——人尚在半空,双刺忽地分成四截,前端那五寸尖锋加速朝对方的前胸和咽喉飞射而去。 最快的还是赵旺!长鞭抖手间打出了音爆,鞭稍直刺高心英下腹丹田。 ~~~ 看到有人在他面前玩起飞刀,高心英露出了会心的微笑……两枚三寸大小的“圆镜”从他宽松的袖底盘旋而出。 肉眼看去,速度也不见如何快。这两面“圆镜”贴着他周身旋转飞舞,如生了翅膀一般,将疾射而来的几样兵器尽数弹开。 ~~~ 一击失手!赵旺心知肚明,如今已经到了存亡之际,豁出性命或许还能拼得半分生机。 瞥了眼女儿。“叮”,一声脆响——正飞舞的长鞭刹那间化作上百个钢环,冰雹般向着高心英砸去。他手中尚余的鞭柄露出原形,却是一把三棱短剑。 赵子隆此时也晓得自己的“飞刀绝技”,在人家“飞刀会”眼里无异于笑话。将两把刀当作匕首,左正右反握于手中,窜步上前和叔父并肩搏命! 江湖儿女,当此生死关头,又岂容惺惺作态?对老父的意思心领神会,赵青鲤银牙咬碎,回身一把拎起正跃跃欲试,拿着小刀打算捅人的赵翰林,便向门口掠去—— ~~~ 高新英伸足尖一挑,身畔木桌飞起,挡下了大半袭来的钢环。 同一时间,两道若有若无的血影破体而出,朝逼近身前的赵旺、赵子隆当头罩下! 血影夹杂着白光,一枚“圆镜”仿佛被人用绳子凌空吊起,追着赵青鲤跳动的身影盘旋而去——刚刚好,比她的动作快那么一点点…… ~~~ 赵子隆正朝高心英扑去,被“血影术”命中后,刹时倒地。 赵旺却意外地躲开了这一记“降维打击”。 为截住追击赵青鲤的“圆镜”,他瞬间激发出全部潜力,硬生生地改变身形,挺胸挡在女儿背后! “血影”落空,旋转的“圆镜”在赵旺的腹部卷起一片“血雾”…… 阵阵压抑着的沙哑低吼声响起,闻到人血味道,黑暗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兴奋了起来。 ~~~ 所有攻击都没能阻止他,哪怕短短数秒!水蛇腰一扭,纤瘦的厨子如鬼魅般移动,封住了通往大门的去路。 希望破灭了——他们和他之间,隔着一条天堑。 懵懂的赵翰林不知厄运将临,正要跑去照看受伤倒地的父亲,就被赵青鲤用右手死死攥住。他那把胖胖的匕首,也不知何时跑到了姐姐左手中——但并没有拿来对付那个该死的坏蛋——而是抵住了她自己的脖子。 丝丝缕缕的鲜血从天鹅般的柔颈滑落。 平静而决绝。一时间,她脸上那从未出现过的神情吓呆了他。似乎也惊住了那个恶人。赵翰林眼前的画面渐渐失真…… ~~~ 空洞飘渺的声音传来,似乎是他那个多年来如母的长姐在说话。 “贵派的神通手段,晚辈略有耳闻。小女子这条命值不得什么,但就这么自我了断,只怕会耽误前辈的些许修行。” “敝教有一种秘药,能够使人失去从前的记忆,今日情愿献给前辈。小弟赵翰林资质不俗,可以让他服下此药,拜入前辈门下。哪怕为奴为婢,只要留他一条性命,晚辈甘心引颈就戮!” “翰宝,跪下!给前辈磕头!” ~~~ 他听不清女儿究竟在说什么…… 五感渐失的赵旺看到的最后一幕景象如下: 女儿赵青鲤用力拍了一下小儿子赵翰林的后背——他给仇家跪了下去,好像还要磕头——露出藏在他身上的翻背八针简!八点金芒越过儿子的头顶,从他背后急电般飞射——女儿朝空无一物的地方掷出手中匕首——瘦厨子以快到不可思议的身法横移,他选错方向——避开了八针——正好撞上飞来的匕首——有血从他肩部流出,同样是红色的…… ~~~ ……前些天离乡的时候,门前池塘里的荷花正在起苞,也不知现在开得艳不艳……该回去了,路上一家人还可以有说有笑……赵旺想。 ~~~ 风。 蓦地,有风吹进了这燠热斗室! 不知谁的身影如巨鹰一样掠过。然后满屋都是缭绕的刀光。 “关动,关动来了!”有人说道。 赵旺失去了知觉…… 第二十章 旧敌 日出扶桑一丈高, 人间万事细如毛。 野夫怒见不平处, 磨损胸中万古刀。 ——唐.刘叉.《偶书》 —————————————————————————————— “南美洲雨林的一只蝴蝶扇动翅膀,美国德克萨斯中部草原两周后卷起了一场风暴。” 事实或者并非如此夸张,但也许更加不可思议。命运的丝线勾连盘绕、千头万绪,即便混沌之神也无法悉数掌握。 在这个端午节的傍晚,一个八岁男孩想吃肉的小小愿望,搅乱了关动和啸风子的计划。 ~~~ 昨日正午时分,啸风子施展过“天光镜”后,找出张地图画了个小圈,将需要搜查的区域划定。 整个范围不过方圆二十余里,他们此时与虚谷兄弟俩相距的定然不会太远。 原本约好待到四人聚齐后再做打算。奈何关动的听觉实在太过灵敏,秉性又最爱管闲事——他那双耳朵总也听不得有人受难。 一个孤高自矜的同道曾对此表示不屑:世人多愚弱。无论你费力帮他还是救他,他们都不知感激。只会畏你、避你、妒你、谤你。倒不如我自私些,提前先躲开,还能少沾惹些俗气。 关动当时就乐了:我才最自私!洒家做事,从来只顾自己心头舒爽,根本就没有在乎过别人的想法。若能救一命换来数日痛快,说不得我还要谢谢他们呢。 那日金引也在旁,记得他一口喝光了门前酒,还笑话他:此言当浮一大白。你这心啊,真是万人心…… ~~~ 听得屋内有人危在旦夕,来不及和啸风子商议,他已经凌空劈开了面前这家“土菜馆”的大门。 啸风子唉声叹气,拔出拂尘,拎了桶慌忙跟上。 长刀纵横,先声夺人。挡着他步子的桌椅自动朝两侧分开,关动一刀迫得高心英后退丈余。他已经站到赵青鲤姐弟身前。 “关动,关动来了!”略带兴奋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然后,有人关上了店门。 阴影与沉闷的气息潮水般卷回,重新占据住这斗室。与此同时,啸风子的调笑声不合时宜地响起—— “缘分啊,关兄!快看看这是谁……” “道长——”关动提高声音,打断了他。 ~~~ 救星降临!赵青鲤从陡然巨变的外在情形和内在情绪中迅速抽离。她甚至来不及考虑“关动”这个名字为何听起来如此耳熟。 趁着暴风雨开始前的片刻平静,赵青鲤将失了魂的赵翰林、晕倒在地的赵子隆都拖到赵旺身边。转眼间放倒两张桌子充作屏障,她掏出伤药开始给父亲止血。 关动赞许地看了她一眼,这是个有能力在即将到来的恶战中照顾自己的女人。 高心英退至一隅。 仿佛凭空出现般,及时闭紧了店门的矮小黑影踅上前来。老气的眼镜压住他那似乎有些不堪重负的鼻梁,脸上带着点讥诮。 “二位贵客,别来无恙啊。前日匆匆一晤,未能详聆指教,不想今日竟枉驾屈尊,光临小店。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杨心猛。” “看出来了,逃得很猛……”啸风子故意找茬,但只换来了一声嗤笑。 发觉没办法施展自己的幽默感,为了化解这小小尴尬,他低下头貌似专心地倒腾起手中大桶。 耳边响起关动的传音声:“这两个明面上的交给我,你留神他们暗里手段。咱们身处险地,还未露面的敌人不少,全靠道长随机应变了。” ~~~ 事到如今,双方互知跟脚,已然毫无盘道的必要。见杨心猛他们似乎并不着急动手厮杀,关、风二人也乐得拖延些时间。 若论起关动为人,不管面对何种困境,从来都是无虑生死、勇猛精进、信心十足。 但身旁多几个帮手总不会错,起码方便将敌人一网打尽。更何况,他们还有卖艺的那家人要保护周全。虚谷师兄弟想必已经收到警讯,应该很快就会在“阴阳合气盘”的指引下赶来。 不料对面却放低了姿态。但见杨心猛试探他道:“关大侠,我们飞刀会已然避世多年,再不欲理会江湖恩怨。和阁下更是无冤无仇。二师弟日前冲撞了阁下,遭遇不幸,算他咎由自取。还好刚才这几位客人并未伤害性命,也交给阁下带走。至于我等店中兄弟,待过了这端午节,自会离开此地……” 稍一停顿,他又斟词酌句道:“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你我皆问天地而不得,念在修行同道的份上,所有芥蒂一笔勾销,可好?” 关动冷笑一声:“同道?足下太客气了。关某真是愧不敢当。” 情知他所指何意,杨心猛也不生气。面色淡然,讽刺道:“阁下想必是嫌弃敝会昔日恶名。不过,关大侠您天杀星的威名又岂是浪得?说起杀戮之事,我们爷们儿几个这些年来对您可一直仰慕的紧。” 关动闻言,莫名高兴起来:“关某向来杀一恶人,便救一好人。账目方面,倒是和老天爷算得清清楚楚。” “天地不仁,万物皆为刍狗。哪有什么恶人好人?哪有什么该杀该救?阁下和我等,本就凭着“修行”二字,与天地争锋!若提什么善恶,便是等而下之了。关大侠,你着相了。”杨心猛语气转冷,“执迷不悟,败亡之道!” “说得好!可关某又不是天地,管祂们仁不仁作甚?如果今天非要打个禅机——那我这心便是天,刀便是地了!” 话音刚落,便有阵阵清风叩门穿户,席卷过来。细听,风声却是由啸风子而起,霎时激荡了一屋死水。 关动持刀,迎风而立。 ~~~ 寒光闪动,杀气如严霜割面——正忙着救助父兄、安抚幼弟的赵青鲤只觉得原本燠热憋闷的室内,气温骤降。 抬眼一看,五道,不,六道凌厉的长短刀芒擎雷惊电般在半空中交错撞击。三条人影往来兜转,渐渐快到难以分辨,却丝毫没有撞上满处的桌椅杂物。 神乎其技!赵青鲤不禁看得呆了。仿佛特洛伊城下的希腊联军士兵,亲眼目睹了一场英雄和半神之间的对决。 旁边观敌了阵的那个把风年轻人,真的是在“把风”。 只见他似俗似道,斜抱一柄怪模怪样的拂尘。指间拈着几张符纸,不停有旋风自他手中卷起,吹得衣袂飘飘。若不是左脚踩了个煞风景的红色塑料大桶,此人还颇有点出尘若仙之意。 ~~~ “你可是家中长女?不要回答,点头或者摇头。”赵青鲤忽然听到问讯声,似乎有人钻进了她耳朵眼里说话。环视四周,发觉数米外那“把风”道人嘴唇微微开合,顿时明白是他在传音。虽然不解其所问何意,料来也非闲话,连忙轻轻颔首。 啸风子见她给了肯定答复,面露喜色。继续传音道:“你这长女身份正合巽卦。我与你一张“神巽符”,此符能克制他们的飞刀。待会听我号令时再使用。”随即将指间符纸取出一张,捏作一小团,弹到赵青鲤手中,又传音教了她用法。赵青鲤聪明伶俐,只听一遍便将施展符箓的法咒牢牢记住。 转过头,关动和飞刀会的“二心”也已斗出了结果——蓦地一声响亮,杨心猛和高心英有些狼狈地退向大厅的两个角落。二者皆摆出防御的架势,遥遥守望相对。而关动不知何时,跃上了一张桌子,正睥睨四顾。 ~~~ 比起前几日失落在王心勇家中的那一对,杨心猛此刻所用的双刀,那尺余长蝠翅般刀身,两侧都开了锋,显得更加怪异而凶狠。 他握刀的手微微有些颤抖。内伤未愈,胸口外伤又被关动“斩神刀”的力道震得裂开,不停地渗血。 高心英左手扣住两枚貌似小圆镜的飞轮利刃,右手执定一把厚背阔锋的斩骨厨刀——此刀着实沉重宽大,将他那瘦瘦身形、细细腕子比衬得更加伶仃。 血从他肩头伤处冒出,沿着大臂、小臂、指尖,再滴落到水泥地板上。方才一时大意,竟被“羊牯”伤了左肩筋脉,使得自己动手时不能全力施为。高心英心中恨极! 站在高处的关动却很清楚,至少还有十多双眼睛正躲在暗处死死盯着他们。他甚至能从细微的动静中分辨出来,这些眼睛并非全部都属于人类。 刚刚只不过相互试探了一下武技,真正的大敌还未现身。术法手段更是不曾施展。今日之战,远远没到分生死的那一刻。他需要比敌人更加有耐心。 是啊,底牌不打光,谁会肯轻易束手、授首?关动当然也有底牌……可啸风子的底牌又是什么呢?他还真有点好奇。 ~~~ 一阵令闻者都不禁心揪气短的咳嗽声从后院传来。正主即将粉墨登场。 虽然只听过一回,但关动已经猜出了他马上就要看到的会是谁人…… 厅堂后门走进来一位牛衣布鞋、又矮又瘦的佝偻老叟。 关动忍不住笑了——没错,前天雨后的清晨,他还帮这老人推过车。 当日,对方很可能是想要在半路上暗算他,照面之后,却又失了把握。 可惜他并非能开“慧眼”的啸风子,又没有金引的“牵机蝉”。“血气功”本就擅于敛煞气而后用,故而他这“有眼不识泰山”的小小跟头,倒也栽得不冤…… ~~~ 无视了居中高立的关动,老人转头看向一旁“把风”的啸风子。“咳咳”声平息,如针般目光从他那看起来浑浊充血的眸中射出,仿佛要在后者身上划出些字句来。 “摇光真人近来可好?”一开口,语气却温和得出奇,仿佛提到了一位知交故友。 啸风子少见地端正说话:“贫道也许久不曾拜谒过师祖。不过上次和他老人家在一起时,看他酒也喝得,肉也吃得,想必三年五载间还不肯仙去。” “是啊,他大着我三十岁,活到现在,真真算是高寿了。上次见他时,我才不过弱冠之龄,不知不觉,居然过了一个甲子。”老者回忆往事,竟叙起了家常,“头些年,我还日日夜夜念着他!如今垂垂老矣,对前尘旧事尽都看得淡了……咳咳……咳咳……” 啸风子闻言也不禁感慨道:“呵呵,贫道的师祖年事虽高,却一直不曾忘却故人。他老人家的性子不是我这般惫懒,倒和这位关兄一样急公好义。师祖料定当年之事必有遗毒,常常后悔未能除恶务尽。因此也曾叮嘱过我,出门在外时,多加留意你龙智杲的下落。不料咱们今日于此相会,岂不是姻缘注定……呸,呸,呸……岂不是命中注定?” 啸风子只顾着说话,从他手中卷起的风渐渐停息下来。 没有人因为这冷笑话而发笑。待他口水落地,全场陷入一片沉寂—— ~~~ 被忽视的关动紧紧盯着成犄角之势的“二心”兄弟,只待他们中有谁略一懈怠便立即痛下杀手。 杨心猛、高心英尽管都带了伤,神采气势上却始终未曾露出破绽。同门多年,常常携手杀戮,两人虽说还称不上“心有灵犀一点通”,也算是极有默契。 被隔绝在外的夕阳,此时此刻应该已经掉到了地平线之下。否则,屋内又怎会如此昏暗? 气压开始变低。看不见的力量充塞着每一寸空间。 旁观的赵青鲤隐约觉得,整间屋子、整片院落、整个世界,都被这力量鼓胀成一个巨大的氢气球。它摇晃着想离开地面,而引线已经被无声地点燃…… ~~~ 仿佛终于听出了啸风子言语中笑点,看起来一直很愁苦的“老龙头”笑了:“既然这么有缘份,怎能不把酒言欢?我们师徒早已备下了些薄酒粗肴。眼下时辰不早,也别再等那小和尚了,咱们提前开席可好?他们怕是再也……咳咳……” ——赵青鲤眼中的“氢气球”陡然化为“火球”—— “……到不了……咳咳……这里了……”断断续续的说话声和咳嗽声,转瞬间淹没在风声、刀声……以及,可怕的沙哑吠叫声中! 第二十一章 盛宴 仗剑一长笑,出门游四方。 雄心吞宇宙,侠骨耐风霜。 豺虎须擒攫,狐狸敢颉颃。 大梁二壮士,千古姓名香。 ——宋.胡仲弓.《侠客》 —————————————————————————————— 关动一见破绽,立即出招! 不是对方的破绽,是他自己的破绽! ———————————————————— “虚谷和季逢秋为何还未赶到?”他原本并不打算考虑这个问题。 但思想远远比任何动作都快!当你决定不去想某件事情的时候,在那一瞬间它就已经全部复盘。 不自禁的担忧,让他心神起了波澜——虚谷兄弟俩虽然功夫高强、兵甲犀利。可毕竟乍逢师门惨变,父兄生死未卜,遇事难免会进退失据,予人可乘之机。 所谓关心则乱。 但关动不能乱。 所以他发动猛攻! 同时攻击所有强敌——隔空暗劲劈向龙智杲!凌空一刀急斩高心英!却半途变了架势,反砍杨心猛! ———————————————————— 就像陡然引爆了天雷地火,冲击力瞬霎波及全场——所有动作、变化几乎都在同一时间发生! 十数把长刀短刃从四面八方飞来,凌空扭曲成各种匪夷所思的弧线。有的弹跃、有的碰撞、有的陡然下落、有的竟似从地底钻出!最终目标却一分为三——关动、啸风子、赵青鲤。 “风!”啸风子“啸”道。 狂风随之骤起,打着旋从两个方向卷至! 这风,比起刚才那一阵子,不知增强了多少倍,刹时将屋内桌椅杂物吹得七零八落。更让空中飞舞的利刃全部失去准头,好似一群没了方向的老鸦。 ————————————————————— 掌中“神巽符”一下子化作飞灰。赵青鲤伸手按住擦身而过的一把飞刀,发现它尚如活物般不甘地颤动。 —————————————————————— 仿佛有恶魔挣扎着摆脱了禁锢它们的封印,压抑的嘶吼声变得清晰。 被风吹乱的刀尚未落地,数点火炭般红光闪动,四具粗短结实的兽躯,从后院狂暴地冲进纷乱的现场。 黄铜项圈布满尖刺,环绕着壮硕的脖颈;四肢和肩部肌肉异常发达;开裂到颊的巨口中涎水嘀嗒;因为被切除了声带,它们只能吠出疯狂、失控的暗哑噪音…… 更可怕的是那血色之目:根本不像动物的眼睛,倒好似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怪物。 啸风子立即就猜出这四条恶狗究竟是吃了什么东西长大,才会变得如此骇人! 一脚蹬翻当先那条,见它只是打个滚,随之更加狰狞地扑来! 啸风子心中暗惊,他脚下用了内劲。即使是头驴子,也会被他踢破五脏,此獠却浑然无事!虽说这是几头以没有痛觉而闻名于世的比特犬,但能够强悍至此,必定还经历过某种术法异化。 群敌环伺,自己岂能被牲畜缠住手脚? 滑撤半步加弹膝低蹴,又踹开一条后,他将指间剩余的两张法箓一股脑地丢入风中。电弧噼啪作响,符纸燃了起来。 —————————————————————— 趁着风,关动正全力施为——只见他身影纵横捭阖、长刀大开大合,一时间将龙、杨、高三位天人高手都罩在刀光之下。 —————————————————————— 符纸随风类转蓬。 这几只渴望着人类血肉的魔犬被法箓一触,如遭雷殛。浑身短毛倒竖,冒着烟气倒伏于地。 “毕竟只是动物,好应付……”啸风子忍不住有些得意。 然而,最可怕的“动物”永远是“人”。只有“人”,才懂得用刀杀“人”。 一、二、三,四! 五、六! 七。 七个高高低低、貌不出众的人,拎着七把长长短短、奇形诡状的刀,从暗处鱼贯而现。 他们看上去都已不再年轻,其中最长者已然行将迟暮。受限于天资,岁月没有给予他们最想要的奖赏,只积累下年轮般日益加深的恶意。 —————————————————————— 这七人刚刚最凌厉的一波飞刀攻击,被啸风子提前准备的“神巽符”轻松化解。而那凭空骤起的两道旋风,还刮得正紧。 ——这风好古怪,截断了我们离手刀的后劲…… 此人有呼风唤雨之能! 精于术法之人难免会疏于习武。 这小道士看起来就不像是太能打的样子。 他手中已经没有了符纸。 咱“飞刀会”也颇有些近身杀人的手段。 一起围上去做了他—— 顶着风,他们逼近过来。 —————————————————————— “看好我的家当!”传音声刚在赵青鲤耳朵眼里响起,那红色的塑料大桶就被踢到了她面前。 对方人多,此时若施展虚灵符之类的道法,已然应付不及。啸风子干脆先下手为强,拿出了“压仓底”的“打服之术”! 曲若松枝的精钢拂尘三尺长短,使得是棒、锏、锤、拐之类重型短兵的刚猛路子,抖手间发出大刀阔斧般破空声。 上面另有三尺麈尾,虽然毛发稀疏,却不知是用什么东西绞合而成,忽软忽硬。甩到人身上,比钢鞭还厉害。 别看长得个头不大,但他干起架来当真是勇不可挡!连抽带砸,直逼得对方全都仓皇招架,走避不迭。 “乒、乒、乓、乓”,撞到手边的物件他也一并打碎。倒和关动那刀光虽盛,却行云流水般的动作相映成趣。 —————————————————————— 【虽然说来话长。但从关动暴起出手,到飞刀四射、旋风骤起、恶狗来袭,再到啸风子摧动雷符、以一敌七……一切不过发生在几次弹指之间! 场面随即生变!】 —————————————————————— 被雷符所击的魔犬们抽搐一停,立刻翻身跃起,分头扑向关、风二人。四张血盆大口冲着他俩的裆部和脚后筋噬去! 比狗熊还强韧,如胡豺般凶狡,这还真是一群怪兽! —————————————————————— 沉声低喝,关动胸腹间闷雷滚滚。“擒仙手”、“斩神刀”两种内功外劲顷刻合而为一。 这师门压轴绝技“灭圣诀”,他已很久未曾用过。 真气入“渡”,手中刀光大涨,四尺长刀陡然化作七尺! 横空跃步、拧腰,若虚若实的精亮锋芒白虹般划过半个厅堂————两条正靠近他的魔犬转眼间被拦腰斩杀【只余下半截残躯,犹在狺狺欲狂】! 同一时间,以短敌长的杨心猛招架不住,虽然勉强逃过开膛破肚之劫,却又平添了一道长长的伤口。 高心英更惨,大块头皮飞起,他险些被这虚实不定的锐利刀气直接斩首。 奇怪的是,这两人伤势虽然加重,但新伤旧创竟然同时停止了流血——出血,但不流血——因为,只有液体才会流动…… —————————————————————— 见两个得意弟子身受重伤、落入下风,“老龙头”龙智旻不仅没有出手襄助,反而趁机撤出战局,远离了关动。 光华闪烁,几支钉状暗器出现在他手中。 也许是因为“神巽符”制造出的怪风一直盘旋不定,龙智旻始终没有施展他们赖以成名的飞刀之术。 但见此刻他掌心那些寸许小钉,仿佛是用红色玻璃细细打磨而成,又好似鲜血凝成的冰棱,晶莹瑰丽。 难不成这就是他的“飞刀”? —————————————————————— 啸风子却为方才的自鸣得意付出了代价。虽说躲过了要害处,措手不及间,还是被其中一只魔犬在他大腿外侧狠咬一口。 他发起狠,抬脚将咬人恶狗用力踢飞,径直撞到天花板上,骨断筋折! 催发内力,拂尘前端稀疏的麈尾如钢针般猬立,穿过另一只魔犬那血红的双眼,直刺入脑——随即觉得背后一痛,他捱了重重一刀【关动眼光如疾电般扫来】。 啸风子反手抽击,长毫如利刃,在几个“飞刀会”外门弟子的脸上、身上留下道道血痕。 —————————————————————— “老龙头”的暗器终于出手—— 打的却是自己人! 一挥手,他那七个正和啸风子纠缠不休的外门弟子,后脑上便各中了一记。 没有人死亡,没有人呼痛,甚至连伤口都没有。几枚血钉无声无息地融化在他们的皮肉中…… —————————————————————— 【这所有动作,几乎同时发生。场面再变,巨变!】 —————————————————————— 见啸风子虽然受伤,但并无大碍,关动放下心来。 被他“灭圣诀”一击重伤的杨、高二人,看起来亦无大碍。 他们伤处血液如水气般飞散,升腾变幻。刹那间便凝聚成浓重的人形雾影,迷迷蒙蒙地罩住全身。 高心英瘦、杨心猛又矮又瘦。 此时,他们与雾影合为一体,却显得高大起来。就连手中大小兵刃也都笼上了血气,泛出妖异的红色。 “渡”上的刀芒吞吐不定,几乎将关动通体映得发白。他再次出手—— 三人在渐渐弱下来的风中交锋、碰撞,宛如一场光与影的激战! —————————————————————— 另一边,着了“老龙头”钉子的七人,身形齐刷刷地一滞,双目顷刻间变得赤红——他们终于感受到了那穷极一生追求的力量!自我意识却在飞快地消散…… 杀!血!死!有声音在他们每一条动脉、静脉、毛细血管里怒吼! —————————————————————— 啸风子看着眼前这些正在陷入疯狂的“飞刀会”弟子,惊讶、鄙夷、憎恶、怜悯、愤怒尽数涌上心头,一时间五味杂陈。 他对这种秘术早有耳闻。但根据师祖摇光真人所言,此术在六十多年前那次大战之后便彻底失传。没成想,今日又重新得见。 龙智旻射出的那几支冰晶般暗器,唤作“血魂钉”。虽然不能用来伤敌,却可以令“血气功”的习练者于短短几刻钟之内功夫暴涨、力量倍增!同时也会破坏他们的神志,将其变成一个个只知杀戮的嗜血疯子。 可惜经脉、筋骨骗不了人,待到“血魂钉”的效力褪去,这些寄主十有八九将会全身崩裂而亡。即便侥幸不死,也难免就此疯癫入魔。 —————————————————————— 依靠残毒自身来激发潜力,江湖上类似的功法不在少数。但如“血魂钉”这般起效如神且反噬猛烈的,简直绝无仅有。 优胜劣汰。这些迟迟悟不通“天人合一”的外门弟子,终究逃不过成为师门牺牲品的下场! 长叹一声,啸风子伸手入怀,用力扯下贴身佩戴的一枚小小物件【龙智旻退至一旁念咒,眼睛却时时刻刻紧盯着他】。 —————————————————————— “命归青溟外,血落红王家…咳咳……” 听师父“老龙头”诵罢这两句似咒非咒的法诀,神情愈加可怖的“飞刀会”七个外门弟子同时开始了行动——两人夹击啸风子,其余的分散开来,疯魔般杀向关动和赵青鲤一家。 这些人被“血魂钉”激发出凶性和潜能,虽然神志不清、章法凌乱,但力量和速度已近天人之阶。靠赵青鲤抵挡他们,无异于螳臂当车。 关动怒吼一声,“灭圣诀”催发到极致,白芒又涨一尺!将攻来的那个发了狂的外门弟子一刀两断,他反身去救护赵家四口。 高心英、杨心猛窥见机会,双飞轮、单飞翅同时出手——刀刃急速旋转,破开关动的罡气,在他后背和手臂上留下了三道伤口【他们立即发动“引血术”!却发现其力如泥牛入海】。 —————————————————————— ——千钧一发之际,啸风子右手拂尘挡开两把利刃急攻,左手举起一枚青金镶白玉的汉制方形钮印。只见此物径不盈寸,古香古色,看上去隐隐有光华在其中不停流转。 ——龙智旻随之亦动。他挺直腰板,一扫颟顸老态。伸掌在背后的墙壁上用力一击,“格格”闷响打乱了连番的兵刃碰撞和嘶吼声,本就昏黑晦暝的室内又是一暗。 ——此时,关动已经单枪匹马接下了二真四假、共计六个“天人高手”的合击,压力陡增。为了维持四尺刀芒,他的内力外劲每秒钟都在飞快地消耗。 —————————————————————— 【决胜之机,倏忽而至!】 —————————————————————— 地面正中间突然裂开一个大洞!有东西自其中升起。 与此同时,惊雷乍响! “镇!” 听起来是啸风子在呼喝。但那洪钟大吕般的声音,又好似来自他手中汉印。 余音不绝,蕴藏着沛然莫御的力量。这一“镇”之威,直接撞进了在场所有人的心脏,轰击着他们的魂魄! ———————————————————————— ——关动精神一振,似乎有新力自百骸六藏升起。 ——赵青鲤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将啸风子委托给她的宝贝大桶抓得更紧。而后惊喜地发现,父兄二人都在悠悠转醒。就连一直失魂落魄、瘫坐在地上的小弟赵翰林也“哇”地大哭出声。 ——龙智旻又开始咳嗽,腰背仿佛遭到重压,重新佝偻起来。 ——杨心猛、高心英身上笼罩的血影,随着这声“镇”,忽地飘散开来。他俩面上同时露出痛苦的神情。 ——剩下那六名发了疯的外门弟子受挫更甚,九窍中皆流出血来。那血色,即使在极暗的光线下,亦显透出异样的艳红。 见他们心神、动作稍一迟疑,关动立即进步上挑,于露出的空隙间又斩杀了两人【四条一直在血泊里挣扎抽动的魔犬,此时也彻底不再动弹】! —————————————————————————— ……风声、刀声、咳嗽声、惨叫声、孩子哭喊声,混成了惊悚怪诞的乐章。而随后的“咔哒”一响依然听得分明。 地洞合拢,机括停止转动,一桌盛宴出现在厅堂正中——繁奢且丰盛。乍看起来,这筵席中西混杂,红得就像一场发生了旷世悲剧的婚礼。 “大端午节的,怎么不准备粽子呢……”挥动拂尘,将面前那两个受冲击最重、完全被“镇”住的外门弟子抽得像陀螺一样旋转,啸风子瞥了一眼桌面,喃喃自语地说道。 —————————————————————————— 闻言,“老龙头”笑了,苦笑。 虽然早有准备,但关动的战力还是远远超出了预计。并且他内力罡气能够隔空外放,以无形胜有形,刚好可以克制住“飞刀会”的控血术法。 而这个时时刻刻都在找机会插科打诨的小道士,居然武、法双精!单论内外功夫,已然比他师祖摇光真人当年高强许多。 后生可畏!若非自己提前布局,解决掉了虚谷兄弟俩,今日一战只怕要被他们掀桌翻盘。 “这小道士手中方印,灵力惊人!看起来是个不亚于“红王鼎”的神物……拿些没用的废物来换,这笔买卖不亏……” “飞刀会”当代会首龙智旻,如是想。 —————————————————————— 大红天鹅绒布平铺在直径接近三米的圆桌上。食皿精美,珍奇罗列。 龙虾、大蟹、甲鱼、牛蛙、山兔、竹鼠,甚或还有蛇蝎之类杂陈其间。 可这满席几十道菜肴,却大抵只有一种颜色:暗红、鲜红、绯红、殷红、酒红、桃红、淡红……几乎囊括了光谱中所有的红色。 闻不到香气浮动,只有奇怪而恼人的血腥味道。 整套整套的刀、叉、勺、筷闪烁着金属光泽。正中间一座珠光宝气的枝形灯台上插满红烛。 许是触到了外面的空气,所有蜡烛都“腾”一声自燃起来。 烛焰被寒芒刀气和犹在盘旋的巽风所激,虽然飘忽不定,却怎么也不肯熄灭。十多个火头来回摇晃,直映得满屋诡影重重。 —————————————————————— 没有椅子,龙智旻双手抚案,就这么悬空“坐”在了主人位置上。 “请……” 他对严阵以待的啸风子以及尚在恶斗中的关动说道。 第二十二章 席散 浮生着甚苦奔忙, 盛席华筵终散场。 悲喜千般同幻渺, 古今一梦尽荒唐。 ——清.曹雪芹.《七律》部分 —————————————————————————————— 虎豹吃人,豺狼吃人,鲨鱼吃人,老鼠也吃人。当然,还有最“会”“吃人”的——“人”。 可你见过吃人的宴席吗? “当然见过。几千年来,也不知道搞过多少回“鸿门宴”,哪一次不是为了吃人?”曾经的啸风子或许会如此作答。 当然,关于这个问题,还有一些更加黑暗、残酷和令人作呕的答案…… 但这次宴席不同,因为它是真的会“吃人”! ~~~ “讨厌,全都是肉!今天要是没有粽子,这顿饭,我、不、吃!”故意提高了声音,啸风子不合时宜地调侃揶揄着对方【即便是在这种场景之下,听罢这似曾相识的言语,赵青鲤还是莫名其妙地想发笑】。 龙智旻却流露出空寂落寞之情,怅然答道:“尘世路远,老朽已经时日无多……咳咳……咳咳……这最后一场筵席,能邀请到你们两位江湖顶尖的年轻英豪,也不枉我们师徒一番心血。招待不周之处,多担待吧。” “请……”他再次说道。 ~~~ “老龙头”话音刚落,这筵席便“活”了过来。 仿佛被隐形的手指抓住,刀叉等物在桌面上陡然立了起来。 虾蟹、蛇蝎、甲鱼开始在盘中蠕动。剥过皮的竹鼠、山兔、牛蛙,挂着汁水跳出餐具,直看得人一阵阵头皮发麻。 那豪华灯台上的烛火蓦地转成暗红颜色,居然离了烛芯,鬼火般在四周飘荡…… ~~~ 与此同时—— “神巽符”制造的两道旋风即将消散,有气无力地在墙角打着转。 人、狗的残尸七零八落。血流四窜,几乎快要浸没整个房屋。 赵青鲤捂住弟弟的嘴巴,让他停止了哭闹。赵旺和赵子隆爷俩努力地睁开眼睛,挣扎着想要坐起来。 躲在两张桌子、关动、“渡”、以及那道白亮刀光后面的他们,此刻就像四个无辜观众,被某种无法抗拒的力量硬生生拉进了一部恐怖电影的现场。 幸好,没有长镜、没有短镜、没有特写、没有背景音乐、更没有ng。这场电影,弹指间便会落幕。 ~~~ “飞刀会”师徒精心准备的“血宴”全面发动! ——刀和叉急射关动;筷与勺则飞向他背后的赵家四口【关动分心二用,为保护“观众”,一秒钟内又接连受了好几处皮肉伤】! ——“盘中餐”们喷溅着血一样的毒汁(或者是毒汁一样的血),离开桌面,争先恐后地朝各自的目标爬、弹、跃、奔、蠕动、滑行而去…… ——漂浮的烛火像一窝被激怒的红色马蜂,罩定了啸风子。 ——空置的盘子开始震荡。而那大红桌布拖曳到地的九尺圆桌,似乎要随时咧开一张大嘴,扑向场内的某人…… ~~~ “灭!” 没有声音发出。完全没有。 但每个人都听到了这个字眼。每个人都知道是啸风子喊出了这个“灭”字。 震耳欲聋的沉默、喧嚣噪杂的寂静——荒谬绝伦的感觉涌上赵青鲤心头。 她眼前这场“电影”,仿佛突然回到了默片时代。 ~~~ 啸风子手中古印上的光华一乍即灭,随之变得黯淡灰哑。 就在这一刹那,很多东西也都“灭”了。 ——最先“灭”掉的是那些鬼火般的流焰。惨红色光亮消失,屋内变得更加黑暗。地上流淌着的血,宛如墨汁。 ——各种扭曲爬动的蛇蝎鼠兔之物,暴露出它们作为非自然造物的弱点,齐刷刷停止了行动。 ——“嘣”地一响,连那摆放“筵席”的桌子都安静了下来。 ——最后两个尚在疯狂中的“飞刀会”外门弟子,全身关节处都传出可怕的“噼啪”声。那是筋脉血管寸断的声音【他们随即烂泥一样瘫倒在地】! ——趁着关动运功抵挡那些刀叉飞袭的时候,杨心猛和高心英仓惶跳出圈外【高心英靠近了内墙,杨心猛却跃向大门旁边】。 血影散尽后,他们露出的本体,看起来更加虚弱。伤口的血液也重新开始流淌…… ~~~ 眼见这场“血宴”刚要开始就被人直接掀翻桌子、草草结束,龙智旻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 “那方印章究竟是个什么东西?红王鼎,如果红王鼎还在就好了!”他心中狂吼。看似衰老昏聩的双目,只剩下决绝。 两支红水晶般的细小物件出现在他手中。 ~~~ 然而,令所有人都想不到的变故却来自杨心猛! 一丛彩色烟花从他手中无声地开放……射向的目标却是——“老龙头”龙智旻!他的师父! 这“七色尘网”一出手,他立即转身飞掠,打开门,头也不回地——逃!走!了! 临走,居然还没有忘记将店门重重地带上…… ~~~ 在这场“父慈子孝”的大型哑剧中: ——“七色尘网”爆开的同时,“血魂钉”出手,其中一枚击中近处的高心英。 ——杨心猛飞逃!另一枚落空。 ——“七色尘网”及体的瞬间,血影升腾,笼罩住了龙智旻全身。同一时间,他窜向厅堂的后门。 败局已定。但他不能死在这里! 是啊,一个新世界的大门即将向他敞开,他又怎能死在这里? “老大这孩子果然还是留了一手!老四功力已深,应该能阻住他们……”疾逃中的“老龙头”如是想——然后胸口一痛…… ~~~ 如同某位“国师”惯用的银幕手笔。大片大片的色彩\/彩色,如洪水泛滥般充斥了“现场观众”们的视界。 虹光交错,然后里面盛开出一朵巨大的“花”——血花! 高心英就是这朵血花。 仿佛迫出了自己体内所有的血液。厚重的雾影将他缠绕、包裹,已然完全看不清身形和面孔。他朝人最多的地方冲了过来,扬起的屠刀仿佛在喊叫——“啊,新鲜的人肉……” ~~~ 无形罡气弥漫,如盾、如墙般将彩色浮光拒之于方寸之外。莫名的压力,甚至让身在其内的赵青鲤耳膜生痛。 关动“渡”上的四尺刀芒此时已经消失。他一面凌空布罡,一面迎向那“血花”和屠刀—— 双刀交击如雷。“血魂钉”让并不以近战见长的高心英变得异常孔武凶悍。 关动变招,一刀砍中他的面门!本该应手而断其颅的“斩神刀”被血影所阻,入骨只得三分。 高心英如今的神志和痛觉皆已经失去,等若行尸走肉。这下断了鼻子,更是狰狞如鬼! 可他速度却快得惊人!回手一刀亦伤了对手肩膀。 若不是关动此时内力催发到了极致,“擒仙手”罡劲遍布全身,这一刀就能将他半个膀子卸下来! 半身浴血,拼出真火,关动也好似陷入了狂欢般的暴怒…… ~~~ 有样东西出现在龙智旻眼前,呈抛物线向地面坠落。 大脑里的潜意识提醒他,这件东西很重要。 “喔?”似乎是自己喉咙里发出的疑问声,他随即闪电般将它握在掌中。 居然是那小道士的方印!居然是那件神物!哈哈,终于落到了我手里! 奇怪,它从何而来? ~~~ 接下来的想法,如同镌刻在石板上的文字,清晰地出现在“老龙头”龙智旻脑海里。 这些字眼转瞬即逝,又仿佛被他雕琢了很久——大体内容如下: 它从胸前掉落。 它自背后而来。 难道它穿过了我? 可我此时运转了血气护体,子弹怕是都打不透。 啊!心好痛! …… 看来它真的穿了我的心脏! 刚才我们师徒三人若是齐心合力,放手一战,未必不能取胜! 老大这个逆徒! 仙缘已近,我居然要死了…… …… 想起来了,我本该在二十岁时就死掉…… 是他救了我…… 又给了我一个希望…… …… …… 人生如朝露,顷俄聚与散…… 只为一黄粱,偷生六十年…… …… …… 这成仙,终究还是荒唐的一场梦罢了…… …… …… …… 那方钮印从他手中滑落。 血气功八盟会之首——“飞刀会”,“智”字辈大师父“老龙头”龙智旻,就此死于这个端午节的晚上。 死因,钝器贯胸。 ~~~ 高心英死得更惨! 从被“血魂钉”钉住的那刻起,他其实已经是个死人。 现在正与关动激斗的,不过是具格外凶猛的“尸首”罢了。 “七色尘网”很快被驱散。啸风子匆忙捡回自己的宝贝方印,正打算去帮忙。 ——他刚要靠近,又忙不迭地躲开。 随着“嘭”的一声!高心英整个人消失不见…… 在关动全力斩击下,他那伤了又伤、并且着了“尘网”之毒的躯壳,终于支撑不住澎渤狂乱的气血,爆体而灭。 若非那漫天的血雨和残肢,啸风子还以为他直接破碎虚空、白日飞升而去了。 ~~~ 这“嘭”的一声,也彻底终结了今天这场“血之盛宴”。 啸风子按动墙壁上的电源开关。只有角落里的一个灯头还亮着,但已经足够看清楚满屋情形。 从地板到天花板、从他那宝贝塑料桶底部,到赵翰林又开始发呆的小胖脸……到处都沾染上了鲜血。 “这熊孩子,吓掉魂了,我得画个符给他招招……”他一边从桶里扒拉着金疮药,一边喃喃地说道。 渐渐回过神来的赵旺,拼了命地想要起身道谢。 从他被那一声“镇”所惊醒、“老龙头”祭出“血宴”、再到此刻席散人尽,前前后后只过去了区区数十秒钟。短时间内受到眼前恶斗和剧变的冲击,令他有种劫后重生、恍如隔世般的茫然。 ~~~ 如春雷滚动,洪亮急促的声音响起: “你照顾他们!我这会气力奔涌如潮,不能停止,得先去追逃走的那个家伙!” 关动语气听起来有些异样。 整个人看起来更是气势汹汹——就好似一张拉满的硬弓、一柄燃烧的利刃! “咦?不对!” “有人来了!来得好快!” 他话音未落,大门被猛地撞开,一道人影飞扑而至! 第二十三章 天火(上) 风吹巨焰作,河棹腾烟柱。 势俗焚昆仑,光弥焮洲渚。 腥至焦长蛇,声吼缠猛虎。 神物已高飞,不见石与土。 ——唐.杜甫.《火》部分 —————————————————————————————— 见有人飞来,关动挺刀欲战。 定睛一看后,他又停了手。 来者正是杨心猛! 不过却是个死掉的杨心猛…… ~~~ 尸身还未落地,两个面色亦如同死人的汉子,好似满挟冰雹雷雨的风暴一般,骤然闯入! 十六道眼神交错。念头丛生,几十种不同的情绪在这一瞬间发生碰撞,整个场面陷入奇特的安静中。 看出那两人神色有异,啸风子慌忙喊到:“不要动手!敌人已经死光了!” “呯!” 一声巨响,地动山摇,整个房屋都晃了几晃——关动和两名闯入者已然在半空中互拼一记! 一击之后,关动浑身上下那剑拔弩张的气势如潮水般退去。 对方似乎也清醒了一点,双双露出痛苦和懊悔的神情。 ~~~ 这两人当然就是虚谷和尚与季逢秋。 衣衫凌乱破烂,沾满尘土。人也受了伤。 至于他俩那满身血污,早已分不清楚究竟是自己抑或敌人所流。 但这些都不重要。 令人心寒的是那两对通红的眼睛——其间蕴含的情感,已经不能再用哀痛或者悲恸或者别的什么词语来形容…… 见这兄弟二人尚都健在,精神却不知受到了什么极大的刺激,刚想松一口气的关动忍不住又担忧起来。 方才突然向赵家几人全力出手,他俩明显神志已乱。 自己借着阻截的机会,散去催发如潮的真气。虽然免了其后那场内伤反噬之苦,此时却开始觉得神散力竭。 ~~~ “无上太乙寻声赴感救苦天尊!” 啸风子卯足真气喊出的这声道号,让失魂落魄的虚谷和季逢秋浑身一震,完全清醒了过来。 “关兄弟,风真人……”季逢秋艰难地开口。 虚谷在旁,嘶哑着嗓子念诵了一声“阿弥陀佛”。 不待他们发问,啸风子三言两语地便将此处发生的情形复述了一遍。 得知大敌已然尽数被诛,又见尸横满屋、血流遍地,两兄弟心里顿时没了支撑,一时间竟哽咽出声。 强忍着凄怆,虚谷和季逢秋也将他们兄弟俩的经历向关动和啸风子简短地道来。 ~~ 傍晚时分,虚谷兄弟在收到“阴阳合气盘”示警之前,已经距离这“土菜馆”不远。 但很快他们就发现了大师兄李超魁所用的一枚铁指环。顺着痕迹向前,又找到了另一枚。 就这么被人有意地引向偏僻荒凉之处,兄弟二人在一片坑洼地里看见了一座新坟。 坟前草草立着块木头牌子,上书——憨和尚、李超魁师徒之墓。坟头还罩了件憨大师的僧袍,上面满是干涸的血迹! 虽然明知有诈,此处十有八九是个陷阱,虚谷和季逢秋还是忍不住挖开了坟墓。 挖掘之时,又发现不少师父和师兄的随身信物,两人更加急怒攻心! 直到棺材出土,他俩迫不及待地砸开棺木,里面果然是父、兄的遗蜕! 尸身潮红,面目如生,丝毫不曾腐坏。 大惊大愤大悲大痛之下,他们刚一抱住父兄的遗体想要呼号,便被突然喷出的血雾所包围。闭气不及,两兄弟同时中毒! 敌人早已料定他二人的秉性,在憨大师和李超魁的尸体上提前动了手脚! ~~~ “血尸术……真是狡诈恶毒!”啸风子啐了一口,忍不住骂道。 “这血尸毒炼就后,威力胜过他们运功催发的血毒何止十倍!即使功力再深厚怕也逃不出生天……何况你们还没来得及喝我配制的雄黄酒……” “再说,就算喝了我这酒,也顶不住血尸之毒啊……”他语音转低,喃喃地道。 季逢秋惨然道:“我们兄弟之所以尚能苟存于世,还多亏了恩师的余泽……” ~~~ 当时,两人中招之后,立即逃离了毒雾扩散的范围。 可这尸毒极其猛烈!即便运起内力也无法压制,更祛除不掉分毫。 幸好他们前日送岳真遗体回“九龙搏击俱乐部”时,为应付即将到来的恶斗,取来了憨大师留着压仓底的三件宝贝。 其中一个便是传说中能克百毒的佛门至宝——“毗蓝丹”。 此物虽然名为药丸,实际上却是颗质坚皮润的美玉般珠子。只要携在身上,一切蛇蝎蜈蚣都会远远避开。若是中了平常的毒瘴沼气,也只消嗅嗅便好。这次为了救命,兄弟二人不得已将它分而食之,这才逃过一劫。 虽然他俩用掉了“毗蓝丹”,可体内余毒未清,只觉得头晕目眩、难以行动。随即,又遭到在一旁等着补刀、捡尸的飞刀会外门弟子的偷袭。 所幸那两人功夫不高,本事稀松平常。尽管虚谷和季逢秋身体都没有恢复,还是硬挺着受点刀伤,将他们格毙于当场。 ~~~ 待到余毒拔净,“阴阳合气盘”已经示警过好一阵子。 他们草草掩盖了师父和师兄的遗体,便急忙赶来杀敌。不想迎面正撞上亡命奔逃的杨心猛。 虽然并不识得他就是飞刀会“心”字辈的大师兄,但外貌长相正合关动前日所述。又见他浑身浴血,纵跳如飞,于是果断出手将其拦截下来。 人算不如天算。杨心猛眼见逃走无望,便存了拼个两败俱伤、鱼死网破的念头。最终自己虽然丧命,但他濒死一击,也将虚谷兄弟伤得不轻。 丧亲之恨,痛彻心扉!他俩冲进这“土菜馆”之时,已然杀红了眼睛。只道赵家几人皆是被关动和啸风子制服的敌人,因此才会暴起发难。 此时他们见到“飞刀会”已经全军覆没,“报仇”这个精神支柱瞬间崩塌,心中更是万念俱寂。直到从啸风子口中确认了自己方才击毙的杨心猛,便是杀害师弟岳真的凶手。虚谷和季逢秋那一直堵得密不透风的肺腑里,方才露出一丝光亮。 转念想起,曾经热热闹闹的“铁臂门”,举目之间只余下自己兄弟二人。洪水般的悲伤、绝望和迷茫席卷而来,令他俩一时间竟不知该何去何从。 长叹一声,虚谷哑声道:“所谓大恩不可言谢!父兄尚且抛骨荒野,我等必须马上赶去处理。客套话不再多说,两位的恩情,此生若是报不了,便来生再报……” 不待关动和啸风子阻拦,两兄弟忽然一起跪下地,冲他们结结实实磕了个头。然后纵身跃起,消失在门外。 见虚谷兄弟心如死灰、嗒然若丧,啸风子不由得忧心道:“关兄,这哥俩此次所受的打击不小,只怕是要做什么傻事。依我看,咱们这边善后工作一了,还真得抓紧时间追到他们家中讨债去……反正答应给我的那本道经得拿过来。呃,还有我的合气盘……” 关动自然明白他这话中意思,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 ~~~ “关兄,知道我这壶加料不加价的“雄黄酒”有何妙用了吧?独家秘方,专门预防他们“血气功”催发的血毒……嗯,这些家伙刀上倒没有涂毒,算他们还要点脸……” 腾出手,抓紧给关动和自己的刀伤处撒上点金疮药后,啸风子想起还要帮赵翰林小朋友喊魂。 他转过身,打算与赵家四口打声招呼。 赵旺和赵子隆此时都已坐了起来。 方才见关动他们几个在交谈,尚未恢复气力的叔侄俩一直唯唯诺诺,躲在角落里不敢出声。只有赵青鲤竖起耳朵,从头到尾听了个分明。 待到那两位差点要了他们命的后来者匆匆离去,赵旺才将心肝重新放回肚子里面。 不等啸风子开口,他扯了一下侄子和女儿,挣扎着想要下跪道谢。 关动最不喜欢看人跪拜。刚才不得已受了虚谷和季逢秋一礼,已经觉得有点尴尬难堪。此时见他们又想再来一遍,急忙举手阻止道:“别跪!你老兄已是一把年纪的人,不要行这样的大礼。” “说句实话,洒家若是和别人有仇,不怕他们来报仇。若是与别人有恩,却最怕他们报恩。像你们这样,谢我一回,我就得和你们客气一回,岂不是自找罪受?” ~~~ 赵旺已经从女儿口中得知,面前这高大的汉子即是他畏之如虎的那个“天杀……魔”。听关动如此说了,便不敢拂他意思。 虽不再下拜,但他还是拱手施礼道:“在下名叫赵旺,是八针教的外门弟子。这是侄子赵子隆和小女赵青鲤。今日蒙关大侠和小仙师救护全家性命,真是不知该如何报答才好……” 啸风子打断了他的话:“赵老哥,切莫再客套。我俩本就是冲着消灭这伙邪魔而来,救下你们只是适逢其会。” “既然咱们都是同道中人,那就十分方便说话了。大家一起动手将这里料理干净,免得再惊世骇俗,多生事端……来,兄弟,喝口这个好干活。” 掏出葫芦,将里面剩余的“加料”雄黄酒给赵子隆饮下几口。他顿时觉得精神一振,胸口间烦恶尽去。又想道谢时,被啸风子用眼神止住。 在赵青鲤的安抚下,她的小弟赵翰林也慢慢恢复精神,开始不停地抽泣。 这么一来,倒是免了啸风子画符喊魂的麻烦。 不过他看起来似乎有些失望…… ~~~ 见赵子隆想要收拢那些零落的尸首,啸风子阻拦道:“不用管他们,待会我一把火便能烧得干净。不过这些凶器倒是需要收拾起来带走。” 看着血泊中散落的各式长短刀具,他忍不住感慨道:“这些人所修习的功法路数全都一样,所用之刀却五花八门。血气功虽说近乎于邪法,但这门飞刀术真称得上是入幽见微了!” “凡事必深究其内,方能明见于外。这世上,每个人的性情、筋骨、力气、内功深浅、高矮胖瘦,乃至手掌大小、手指长短都有分别。” 随手捡起一把刀,啸风子继续说道:“他们之所以使用不同的刀形,想必就是为了适应各自的差异而量身打造。由此可见,其术之用心、用劲、用气何等精细巧妙……我去,看看这把刀,长得跟半块烧饼似的……” 赵子隆无意中闻听此言,浑身一震,显露出沉思的神情。 第二十三章 天火(下) 关动已经开始前前后后搜索这处“飞刀会”的老巢——虽然他对结果并不抱太大希望。 方才于生死关头,对方都未曾拿出“红王鼎”来使用。故而,他推测此物很可能并不在龙智旻等人手中。 啸风子也再次打开“慧眼”,和他一起细细勘察起来。 片刻之后,虽然没发现“红王鼎”的下落,却有了意外收获——在后院一间地下室里,他们找到了徐远。 密室内部狭小潮湿,气味难闻。徐远正可怜巴巴地缩在墙角的一张薄垫上,人事不省,明显是被“血影术”所制。。 他那骷髅一样的身形本就已经瘦无可瘦,此刻看起来更如冢中枯骨般干瘪。 原以为,人一旦落到“飞刀会”这种杀生证道的邪派手中,断是再无生理。实在未曾想到,他居然还能够侥幸生还。 见徐远浑身上下没有明显的外伤,关动伸出手掌,自他百会穴渡去一道真气。 啸风子掏出葫芦,也将“雄黄酒”往他嘴里灌了几口。 受这两股力量一激,徐远很快清醒了过来。 睁开眼看到关动,他刚想要挣扎起来施礼,又是一道柔和的真气输入经脉。 “徐兄,你先调息片刻,有话咱们待会再说。” ~~~ 渐渐恢复了一丝气力,徐远露出愧疚的神情:“关兄,想不到咱们此生还能相会。我这次的跟头,栽得着实不轻。不但将“红王鼎”这么重要的东西失去,愧对金引老兄。还连累了你们冒着奇险来营救我……” 关动打断他:“徐兄这话说的可就见外了。此事本就是我职责所在。更何况,咱们皆为协会中的同道兄弟,互相扶助乃是人之常情。” 向旁边一指,他介绍道:“这位是松下子仙长的高足啸风真人。此次能够铲除飞刀会,还多亏了他。否则以我一己之力,根本没办法救你脱困。” 啸风子摆手道:“都不要客套了。赶紧把该找的东西找到,换个地方,咱们再慢慢谈感情……我都饿了,想吃粽子……” 徐远闻言,叹气道:“不用费心去寻那红王鼎了。它已经被人取走,不在这里了!” 见眼前两人同时面露疑惑,他苦笑起来:“此事说来话长,也是在下还能活到现在的原因……” 这一笑,他苍白的脸孔更显吓人。 ~~~ 听见外面不住传来赵家四人的动静,关动道:“此地不宜久留。既然没有红王鼎,咱们尽快将现场处理干净。免得被外人发现,节外生枝。其他事情,离开这儿之后再做详谈!” 徐远以手抚额,数秒后拒绝了关动想要搀住他的好意。 “没关系,亏着关兄刚才以内力相助,我现在能够自己走动……嗯?这是什么?”他从口中吐出几点黑灰。 旁边的啸风子露出了尴尬笑容。 ~~~ 回到方才经历过恶斗的厅堂,赵子隆和赵青鲤已经将所有兵器、包括赵旺那把钢鞭上的环扣尽都一一收拾了起来。 看见跟进来一个相貌可怖的“骷髅人”,他们虽然心中惊疑不定,但也不敢多问。只有赵翰林努力地往长姐身后躲去。 满地污血,踩上去湿答滑腻。 关动提议道:“我方才见后院有水井、水泵和龙头,大家都去冲洗一下。虽然现在已经入夜,但时辰尚早。若是在路上被不相干的人看到咱们浑身血迹,难免又要多生事端。” 其他人闻言皆点头称是,赵青鲤却面上一红。 ~~~ “咦!”徐远蓦地惊呼出声。 只见他三步并做两步朝屋子正中那桌“血宴”奔去。 身体虚弱,头重脚轻,又是情急之下,他险些摔倒在血泊中。 关动和啸风子围了过来,有些担心地望着眼睛里几乎迸射出火花的徐远。 “鬼斧神工,天才之作啊……”死死盯住眼前一团狼藉的残席败筵,徐远不自禁地喃喃细语,“你们看,这咒法、符术、制毒、机关布置,居然浑成一体,真是神乎其技!” 如同被搔到了痒处,也不管两位听众是否会感兴趣,他自顾自地赞叹起来。 “阵无大小,必有其眼。让我来看看……就是这个了!” 小心翼翼避开满桌横流的血色毒水,徐远拿起桌子中间那盏华贵的金银烛台。 一看之下,不由失声道:“奇怪,居然是本门“驱神枢”!此物制作时需要刻阵聚灵、雕文行法,历来都是敝派不传之秘,怎么还会有其他人懂得?” “竟有这么巧的事情?”啸风子若有所思地看向他。 “是啊……可惜这“驱神枢”不知被什么东西生生震出了几处裂痕。难怪这些咒物全都失了作用。” 徐远指向地上散落的蛇蝎鼠兔,又感慨道:“这等精巧的“驱神枢”,只怕我也做不出来。” ~~~ 啸风子拎起塑料红桶,一通翻找,掏出了一件关动看着也挺眼熟的物什——正是前几日他们取自王心勇陋居的那个破旧相框。 “来,徐兄,看看这个人你认识不?”他凑近过去,指着画面里年纪尚轻的王心勇问道。 不料,徐远打眼一看,更显吃惊:“这张照片,风真人从何处得来?此人我有点眼熟,却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但这个坐着的,是我的师祖啊!” 关动闻言也走近前,看向啸风子手中的相框。 那照片中端坐在太师椅上的老人,相貌清瘦,颔下留着部山羊胡须。虽说画面模糊,也能看出他一派精神矍铄、神完气足的架势。 徐远凝视着相框,沉思道:“我听师父醉酒后提到过几次,他曾经有一位师弟,心灵手巧、天份极高。后来却不知为何叛出了门墙,其后便杳无音信。莫非就是此人?” “我师父虽然性格有些……洒脱不羁,对这件事情倒是一直耿耿于怀。每次提及,都会扼腕长叹。据说师祖他老人家,也是因为此事郁郁成疾,不久就仙去了。” 啸风子刚想要开口,继续探讨这个话题,就被关动打断了。 “道长,你不是饿了吗?咱们赶紧把眼前之事处理干净,离开此地后再作彻夜长谈罢。” ~~~ 他话音刚落,所有人都开始行动。 ——虽然已经开裂无用,但徐远还是将那灯台状的“驱神枢”抓在手中不肯放下。 ——啸风子让赵子隆把所有“飞刀会”的兵刃全都打包带走,拿回去之后再细细研究。 闻言,他不由得喜出望外。 ——头发和衣领、衣襟尽皆湿漉漉的赵青鲤,一手搀着老父、一手扯紧幼弟,走出“农家土菜馆”那破烂不堪的大门。 月光如水般倾泻下来。外面的空气虽然还是带着些腥膻,却让她感到清爽沁脾。 能够活着离开这噩梦一样的地方,再世为人的错觉油然而生。 ~~~ 啸风子将徐远和赵家四口远远支开。现场只余下他与关动两个。 看着眼前那些被自己干脆利落、一刀两断的尸首,后者不禁有些发愁。 “处理不清净,日后金引兄又该唠叨了……”他想。 仿佛猜出了关动的念头,啸风子得意地道:“放心吧,关兄,看我的。保证比拉到火葬场烧得都透彻!就算佛爷过了我的手,都让他留不下舍利子……” 走出门口,啸风子披散了头发,手挥拂尘,踏罡步斗。 附近的空气似乎一下子变得粘稠起来。关动忍不住摆动手臂,眼前仿佛荡起了道道波纹…… 停下脚步,一点火星从啸风子手中升起。 这缓缓燃烧的符箓,像盏孔明灯一样朝着南边飞去。直飘到隐隐约约还能看到它的地方,悬停了下来。 在半空中摇晃片刻,天上的火光由橙红渐渐转为蓝紫色,然后猛地调转头,加速坠落在“农家土菜馆”的院子里。 ~~~ 火势拔地而起,一发不可收拾!半分钟之内便蔓延到了整片房屋。 焰光窜起数丈高,顷刻间焮天烁地,焦石流金。 热浪迎面扑来,不时还能听到燃气罐的爆炸声。 将换掉的血衣悉数投入火中。关动看见——火苗化成的长蛇、骏马、飞鸟,以及无数人类的脸庞,正在烈焰中飞腾辗转。 “天地为炉,焚尽残骨。有善有恶,无荣无辱。生亦何欢,死亦何苦?喜乐哀愁,尽归尘土……”他双手合什,低声念诵着。 旁边啸风子已经簪好头发,拎起了红塑料桶,整装待发。 “走吧,关兄。我刚才下了禁制,这火烧不到别处去。待到将这里彻底炼为灰烬,自然也就熄灭了。” 第二十四章 红王(上) 可怜夜半虚前席, 不问苍生问鬼神。 ——唐.李商隐.《贾生》部分 —————————————————————————————— 火光慢慢消失在远处。 回过头时,还能隐约看到,墨蓝色的夜空下正有淡淡红晕伸缩跃动。 入夜之后,这条偏僻狭窄的公路上异常冷清。一连开出好几公里,除了后面跟着的那台白色小客车,再不曾遇见其他车辆。 徐远直挺挺地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运功行气。啸风子也难得地安静下来。 他方才受伤不轻。再加上连番恶斗、施符、行法,此时已然神亏力竭。 ~~~ 破吉普车又向前行驶了片刻。 啸风子忽然笑道:“送君千里,终有一别……” “是啊。”关动回答。 听得四下里悄无人息,他转动方向盘,将车驶出公路,泊在了一处田埂边上。 转头对身旁闭目运功的徐远说道:“徐兄,你就在此调息,莫要随我们下车了。” 对方那有些拘谨僵硬的坐姿不变,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见前车熄火,白色客车亦随之停住。 躺在座位上的赵旺知道分别在即,对方可能会有什么吩咐,急忙招呼子、女、侄一起下了车。 关、风二人走近前来。 发现赵翰林小朋友正在大口吃着早已凉透的粽子,啸风子伸出手道:“看看今天这端午节过的……还有没有?给我一个……” 待到赵青鲤将装粽子的塑料袋递到面前,他毫不客气地拈起两个,躲到一旁大嚼。 ~~~ 赵旺的腹部被高心英重伤,方才肠子都露了出来。 惊惧紧张时,激发出肾上腺素,他尚且感不到十分痛楚。现在白布缠腰、包扎齐整之后,反而愈加觉得疼痛难忍。 关动见他面色蜡黄,自然不肯让他行礼。 “赵老兄也是位江湖行家。如何料理手尾,就无需我多嘱咐了。“血气功”传人向来穷凶极恶。这一支余孽看似已经被铲除干净,其实内里另有隐情。为免日后再给你们带来危险,今天之事切莫让他人知晓。” 赵旺正想点头称谢,又听关动说道:“老兄,你是“八针教”出身。听闻贵教近日正在和我义兄金引的师门为难……” 心里“咯噔”一响,他刚要开口辩解,对方却笑了。 “无妨。只是想提醒一下老哥,洒家乃是——老虎不吃人,恶名在外。遇见我的这件事情,最好也不要再提。” “嗯嗯……”关动突然干咳了两声。 听见他咳嗽,不远处正和赵青鲤嘀咕着什么的啸风子转过身,尴尬地笑道:“赵老哥有重伤在身,急需处置。我俩这几天也是不得清闲……咱们就此分别吧。将来有缘,自会重逢。” 赵青鲤红着脸,拽起小弟钻进车内。 赵旺弯腰不便,又恐关动见怪,于是也不再多礼。道别时,留下了自己的住址和电话,诚心邀请他们日后光临指教。 只有一直默不作声的赵子隆,在上车前还是给关、风二人结结实实鞠了几个长躬。 ~~~ 白色的车身在夜色中远去。 不待关动有所表示,啸风子主动交代道:“大姑娘刚才来要我的联系方式。关兄你是知道的,我从不用手机……” “再说,贫道长于相面,看得出她醉翁之意不在酒。只好将你的号码告诉她了……喏,这是她留给你的电话号……” “我观她鼻端口正,天庭更是长得极好,乃聪敏智慧之相。况且,她身上的功夫已有根基。将来若遇明师传授,突破天人境也非难事……尤其是那脸型,圆中带方,一看就旺夫……” “走吧,道长!”从啸风子手中接过一枚用锐器划满数字的小卵石,关动打断了他的发言。 ~~~ 两人回到车前,见徐远已经睁开眼睛,神色也变得比方才自如了一些。 “关兄,可否借你手机一用?”他露出内疚的神情,“我得给师父打个电话报平安。也不知这些天他老人家担心成什么样子了?” 关动从车上找出自己那块伤痕累累的诺基亚。想起了曾用它当作暗器,打趴过敌人两次的经历。 听到徐远和辛览塔教授通话的声音,关动也随之想起——虽然没找到“红王鼎”,但此间的事务勉强算得上已经了结。具体情况,他还需要知会一下金引。 大多数情况下,只要发现有人在用手机,啸风子便会远远地躲开,说是怕沾染上“晦气”。 看到徐远打过电话之后,关动接过来继续打,他拎着塑料桶往更远处跑去。 ~~~ 铃声比平时多鸣响了几次。 一听见金引的声音,关动就知道他受了严重的内伤。 果不其然,在这个端午节的傍晚,距此五百四十八公里之外的地方,爆发了一场远远比歼灭“飞刀会”更加精彩、更加宏大的江湖暗战。 为了阻绝普通人闯入的可能,白莲教众人提前布起一个笼罩方圆数里的大阵。将自成门总坛“四海观”,以及附近几个山头都囊括其中(“鬼打墙”之类的法门,靠近就会迷路,只能原地打转)。 而后,决战开启…… ~~~ 说起围攻“四海观”的这几个白莲分支——“化生道”精通奇门遁甲、符咒驱灵,于一众教门中传承最久,实力最强。 “八针教”擅长兵刃暗器、软硬气功,自古以来便是在江湖上走动、串联的主力。 “三阳派”接近道家,对于风水堪舆、布阵行法方面颇有研究。 至于其余一些小派别,亦是机巧百出,各有各的绝活。 ~~~ “在外日久,愚兄也算见过不少世面的人,这次却还是大开眼界!”听筒里传来金引那有些虚弱的感慨声,“没想到,他们中居然还有人会使“神仙索”……” “啧啧……”关动咂了咂舌,因为没有看到这场大热闹而感到遗憾。 “花哨归花哨,毕竟旁门左道难成气候。老话说得好,一力降十会。多亏我师弟公羊野,上天下地、入水穿林。一口气将那几派带头的高手,杀三伤五擒二,才算打得他们服气。” “如今这世情,江湖凋敝。大师兄川中子不愿多伤害修行界的同道,警训了几个首恶之后,便放任余者四散离去。” 听他说到这儿,关动来了兴致,不觉神往道:“早就听说公羊兄为人慷慨豪放,临阵时神勇无匹,不知这次可有机会相见?” 金引苦笑道:“他向来野惯了,在观里憋闷多日,已经急不可耐。事情一完,还不等收拾好现场,就没了他的影子。” ~~~ 听罢“四海观”之战的经过,关动亦将自己这边的情形,简单地叙述了一遍。随后提出要赶去“四海观”探望对方。 “你莫要挂念愚兄。我这伤,只需调息个二、三十天,自己就会痊愈。”金引岔开话题,语气中流露出悲戚之情,“铁臂门此次遭遇大不幸,我现在却无法前往吊唁故人。还是得拜托你,替我去看顾一下虚谷僧和季逢秋两兄弟。你如今于他们师门有恩情,想来他俩会听你的劝导……” “徐远兄弟这次受了不少折磨,红王鼎丢失的事情,让他不要自责。待到从他口中搞清楚来龙去脉后,咱们再商量着处理吧。” 说了这么一会儿话,金引显得十分疲倦。 关动让他先去休息,他却不肯。继续叮嘱道:“我这次被“子午阴雷”所伤,不得已才在门内静养。监管之责尚需郭大悟老弟再费心一段时间。你若是能腾出手,回京后多与他帮衬帮衬。这位小兄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只是入世尚浅……江湖上骗人的法子又多……” “还有啸风子道长,切不可慢待了他。等我伤愈之后,再向他当面致谢……” 关动见他气息愈加散乱,口中连连称是,然后不由分说地挂断了电话。 啸风子早已等的不耐烦,见状凑近前来:“关兄,趁着端午节尚未过完,咱们赶紧找个地方喝喝酒,庆祝一下如何?” “道长,你身上伤势不轻,还能饮酒吗?” “无妨,贫道正需此物杀菌消炎……” 第二十四章 红王(中) 端午这天晚上,早已过了饭点。 挚舆县东关外的“牛家鸡汤馆”,为着过节的缘故,生意比平日里多出不少。打烊时间自然也就被大大推迟了。 忙活一整天的老牛和小牛,已经在进行最后一项收尾工作——往路旁大垃圾桶里倒泔水。 这时,来了三个有点古怪的客人。 其中两位是熟客,店东已经见怪不怪。 至于陌生的那个,乍看起来,可不仅仅只有一点古怪…… 被徐远骷髅般相貌吓了一大跳的父子俩,原本不打算再招待他们——奈何关动给的实在太多了…… 于是,在花花绿绿钞票面前败下阵来的牛家父子,兴奋地冲进厨房大显身手,试图扳回一局。 ~~~ 菜很快就摆满了桌子,酒喝的是杜康。 徐远受了好几天苦楚,身体虚弱。此时腹中虽空,胃口却实在提不起来。 啸风子坚持“礼不可废”,将店家留着自己吃的粽子讨来几个,放在菜肴正中。 两杯酒下肚,徐远苍白的脸孔上浮起一层淡红。他的酒量向来浅薄,为此还常常被师父辛教授所鄙视。 伸手盖住杯子,他略带歉意地道:“在下不能再喝了。再喝下去,只怕说不得正事了。” 关动好饮,亦能豪饮,但他从不强人所饮。 见徐远停杯投箸,他也不见怪。回手给自己和啸风子满上,两人碰杯后一饮而尽。 眼看要谈正事,关动将牛家父子打发到店门外守着。 ~~~ 本着一贯严肃认真的治学态度,徐远从自己拿到“红王鼎”和金引分别之后开始讲起—— 那天出京后不久,他找了个服务区歇息。一觉醒来,感觉似乎有人在盯稍他。 谨慎起见,他选择走小路绕行。 晚上到达芒砀山附近时,在一个僻静处,他被一台突然冲出的重卡撞停。然后就是飞刀和火攻…… 幸好他那部面包车虽然看起来破旧,却是辆添加了各种机关改造的“神车”。否则他即使能够保住性命,也难免会缺手断脚。 “碰见混世魔王樊瑞来截道了……”啸风子忍不住低声打趣。 当徐远提到他身上带了三支师门秘传的顶级机关暗器——“七色尘网”,只来得及用出一支便被敌人擒住时,关、风二人对视一眼,嘴角间露出苦笑。 ~~~ 待徐远醒来时,他面对的,却并不是身披镣铐、独对铁窗、遍布刑具等等这些可以预料的情景。 干净的房屋内,窗明几净。 铺着白色桌布的条形会议桌上,堆了些资料册和笔记本。 他坐在一张舒舒服服的软椅中,面前还摆放了茶水。 在桌子的正中,“红王鼎”就那么端端正正地搁着,围坐的每个人一伸手就能够拿到。 恍恍惚惚间,徐远好似被请进了一个“学术研讨会”的现场。 他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却发现浑身无力。 ~~~ “加上我,一共六个人。除了“飞刀会”师徒,还有一个披黑色斗篷的家伙,全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徐远皱起眉头,努力回忆着细节,“他说话声音很怪,不但听不出年纪大小,甚至连是男是女都无法分辨。” “当时那人就坐在离我不到两米的地方,却让我觉得距离他很远很远。怎么说呢?就像是个有形无质的鬼魂。若非后来他带走了“红王鼎”,我几乎以为坐在那里的是个全息投影。对,科幻片里的那种。” “我感觉得到,“飞刀会”的那些人都很尊重他。或者说,害怕他。” “有趣……”关动冷笑一声,放下手中酒杯,摸了摸腰间刀柄。 “这件事情不简单啊!”他在心里叹了口气。“飞刀会”已然覆灭,再想查出这个幕后黑手的身份,可谓困难重重。 啸风子扒拉着塑料桶,从里面取出得自王心勇家中的赝品“红王鼎”,伸手道:“徐兄,看看这个。” 徐远一把将它攥在掌中,刚要从怀中掏放大镜,却摸了个空。这才想起自己所有的随身之物早已不知去向。 对着灯光翻来覆去地打量,他点头道:“没错,本门的“镌灵刻”手艺……我想起来了,那张照片里与我师祖合影的人当时也在场。他相貌变化太大,我方才没有认清。现在看来,这家伙果然是我的便宜师叔。” ~~~ 在那场奇特的“研讨会”上,他们一开始并未搭理旁听的徐远。仿佛将他当成了空气一般,几人毫不避讳地谈论着“红王鼎”的来历和用法。 “我也想知道他们葫芦里到底在卖什么药,便跟着一道研究。后来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留着我的性命……” 听他说到这儿,关动忍不住微笑起来——看来,敌人还真是个把握人心的大高手。 “那天我们在一起探讨了很久。甚至还播放了他们事先准备好的ppt。是的,那间屋子里竟然有投影仪……” 回想起有些荒谬的“会议”场景,徐远也苦笑了一声。 本能告诉关动,这绝不是“飞刀会”的日常风格。那只幕后黑手在附近另有据点。 可惜,徐远在“研讨会”结束之后就重新陷入了昏迷,对此毫无线索可以提供。 ~~~ “关兄,你可能也听说过,在下对杂学有些偏好。前两年专门研究了一段时间吸血鬼的课题。太复杂的我就不提了,尽量拣简单的说吧……” 见他忽然间跑题,关动知道必有原因。啸风子也撂下筷子,认真听讲起来。 “生物的血液中蕴含着特殊的能量,尤其以人类的最为强大。所谓吸血鬼,就是一群修炼了专门利用这种能量的功法之人。或者说,“吸血鬼”本身就是一门功法。” “力气增大、动作变敏捷、会飞、有法力、越老越厉害、攻击罩门才能破防……关兄,你看是不是和我们这些习武修行之人很像?” “啊,对对对……”啸风子打岔道。 徐远瞪了他一眼,继续科普:“传说被吸血鬼咬一口就会变成吸血鬼,这纯粹是以讹传讹。世上哪会有如此容易成就的法门?” “只不过修习这种功夫,入门时需要和“长亲”——就是师父——互相交换血液倒是真的。他们管这个叫“初拥”。其间过程很复杂,和这次事情关系也不大,我就不再复述了。” “由于咱们国内没有此道中人,所以我特意去了一趟欧洲。在九个月的时间里走访了十三个国家,终于在波兰找到一个还算和气的家伙。用一件宝贝作为报酬,他才同意和我进行为期两天的学术交流。”说到这儿,徐远流露出心疼惋惜的神情。 “吸血鬼的力量,需要用其他生物血液中的灵力来维持和增强。像这种基本概念,自不必说。至于畏惧阳光,则是修炼这门功法后产生的副作用,亦为人尽皆知的事情。但有一点,大家都搞错了——吸血鬼并非永生不死!” 啸风子闻言,摆出一副“我早就知道如此”的模样,得意地道:“我等玄门正宗尚且难求长生,何况这种旁门外道……” 这一次,徐远懒得理他了,自顾自地说道:“人的生死,在rb有个说法叫现世和常世。这两个词总结得很好。毕竟生命非常短暂,死亡才是恒常不变。” “我们正常人,是这样的,从生到死。”他用手指蘸了点茶水,在桌子上画了短短的一道,代表“生”;又画了长长的一道,代表“死”。 “吸血鬼却不一样。他们通过吸取血液中的灵力,寿命能够大大长于普通人。但是,通常也不会超过两百年!在我印象中,最近几个世纪以来,除去那些传言中成了仙的人物,国内江湖上活过两百岁才死掉的,听说只有一个叫作三易生的神秘高人。” “羽化不能算死掉……羽化!修道人的事,能算死吗?”啸风子愤愤不平地接过话茬。 关动点头道:“我也曾听金引兄说过这个名字。不知为何,此等高人,居然没有多少事迹流传下来。” ~~~ 徐远又蘸了蘸杯中茶水,将话题拉回来:“为什么在传说中,吸血鬼不会自然死亡呢?这跟他们奇特的生死方式,以及故意营造的神秘感有关。” “波兰那个家伙不肯说实话,但还是被我推断出了真相。吸血鬼最为匪夷所思的本领就是——他们可以自由控制自己的生死!” “你们看……”他一边在桌上画着长短相间的杠杠,一边说道:“这是生、这是死,然后又是生、又是死,再生、再死……” 关动已经看明白了,问道:“徐兄的意思是,他们可以随时进入假死的状态,然后必要时再苏醒过来?就像……冬眠?” “不,我怀疑不止是假死或者冬眠。很可能无限接近于真正的死亡。或者说,有点类似科幻电影里的冷冻舱。” “传言吸血鬼的心脏不会跳动,但我给那家伙把过脉,他也有心跳,只是跳得很慢。只有当他们进入死亡状态的时候,才会停止心跳。” “一个老练的吸血鬼,会把他有限的生命分布到漫长的时间河流之中。也就是说,看似活了千年,实际可能还不足百岁。这就是为什么,故事中的吸血鬼总是会被人从僻静的地方唤醒。” “是啊,怪不得睡醒后都有那么大的下床气。被人叫起来浪费生命,能不气吗?”啸风子想起小说中的情节。 关动却从另一个角度看待了问题:“不知道他们躺在棺材里的时候,会不会做梦……” 第二十四章 红王(下) 被这两人的不着调搞得有些无语,徐远只得自问自答:“他们怎么才能被唤醒呢?万一永远都没有人唤醒他们怎么办?我下工夫研究了一下,发现他们每次“死亡”时,都可以提前给自己制定一个大概的复苏时间,误差一般不会超过六个月。” “此外,有活人过分靠近的时候,身上涌动的血气也可能会吸引他们活过来。当然,发生这种情况时,那些倒霉鬼十有八九会当场送命。” “再后来,我发现了一个有趣的事实。为什么只在白色和黑色人种里有吸血鬼的存在?咱们这儿,却从来没听说过有谁曾修炼这门功法。甚至连世居国外的华侨都没有。难道是种族歧视?” “我顺着这个思路往下探索,又调查了好几个月,得出的结论是——不是没有人练,而是根本练不成!连“初拥”那一关都过不去。这里面很可能涉及到生物学、基因工程之类的东西,就不是我们这些“神棍”能搞懂的了。” 啸风子哼起了歌:“给咱一身太阳色,能把那雪融化……也许是因为我们肤色的缘故呢。” 徐远:“…………” ~~~ 下定决心不再被干扰,他加快了语速:“在我研究人种问题的时候,无意中想到了血气功。深入了解之后,发现这是江湖上最接近于“吸血鬼”的法门。” “同样是吸收血液中的灵力,“吸血鬼”取其形,“血气功”取其意。虽然说不上孰强孰弱,但修炼“吸血鬼”功夫的人明显更加能够苟活。” “我查阅了一些资料,西方关于吸血鬼的文字记载最早出现在公元十世纪左右。当时华夏处于五代十国时期,天下大乱,人命如草芥。被称为“红王”的血气功祖师爷“红头陀”正是那个年代的人。” “直到我被擒住的那天,在投影仪上见到了“红头陀”的画像,居然是个胡僧模样!那些人也许是料定了我无法逃出生天,谈论起事情来毫无避讳。我才慢慢弄明白了他们的目的。” ~~~ 接下来的故事,啸风子和关动有了一起参与的机会,最终将来龙去脉梳理清楚。 “红王鼎”乃是“血气功”创派祖师“红头陀”亲传的镇派法宝。千百年来一直在他八个后人建立的“八盟会”手中来回流转。每隔八年,便会交接一次。 一甲子前,那次围剿“血气功”的大战爆发时,“大棒”王二(王果全)距离供奉在“红头陀”画像前的“红王鼎”最近。混乱中,他带着这件至宝杀出了重围。 经此一役,“八盟会”被消灭大半。侥幸逃生者亦都销声匿迹,下落不明。 其后的六十年里,“红王鼎”便一直藏在王果全师徒手中。 数月前,“敲头党”开始在东北兴风作浪。当地监管者马长青派出门生弟子出手干预。在一场恶斗中,“大棒”传人王智昇和他的徒弟们使用了此物。 “红王鼎”现世的消息,很快传到“飞刀会”会首龙智旻的耳中。 他用门内秘法联系上了王智昇这个“远房”师弟。打着同门相聚,共谋大事的旗号,想要将四处流窜的“敲头党”邀至自己的老巢。 奈何对方凶性不减,沿途为恶。结果在不久前,被适逢其会的郭大悟和金引,联手歼灭于京郊一带。 ~~~ 提及“红王鼎”下落,徐远除了感到有些羞愧外,还带着深深的遗憾之情。 “那个穿斗篷的家伙拿走了它。虽然此人对“血气功”十分精通,但我总觉得他并非“飞刀会”等人的同门。怎么说呢,在他话语间,缺少那种身份上的认同感……” 啸风子插言道:“没错,这“老龙头”应该早就是他们那些余孽中,辈分最长、地位最高的一个了。能让他尊重、害怕,甘心将“红王鼎”拱手相让,必定另有缘故。” 关动看向他,忍不住笑了。 徐远却没有察觉到笑点在哪里,继续分析道:“同样是以他人之血增强自身。“血气功”虽然在习炼之后,无需做出那等茹毛饮血的兽行,亦不会畏惧阳光。却不能像吸血鬼一般控制生死,增加寿命。反而因为在与人恶斗时,经常要消耗自身的气血,以致减寿。” “既然确定“吸血鬼”和“血气功”之间有着奇妙的关联,我们当时做了个大胆的推断……”徐远一时兴起,话语中竟忘记了敌友关系,“——红头陀就是一个最早自欧洲东渡而来的吸血鬼!后来得到道法高人的指点,结合中土的行气之术,创造出了“血气功”。” “还记得我前面说过的吗?黄种人根本没有办法修炼成吸血鬼。但这个红头陀和指点他的高人还是找到了替代的方法,其中的关键点便着落在这“红王鼎”上。” “此物虽然被“八盟会”当作至宝,其实到了外人手中,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无用之物!千年来,它一直被用于增强“血气功”各种术法的施展威力。因为会吸收、消耗持有者的元气和精血,不到关键时刻,谁都不肯轻易发动。殊不知,它还另有一个真正的用途……” ~~~ 啸风子也开始严肃起来,问道:“这等千年前发生的事情,连血气功一脉的传人大概都不曾听说,徐兄又是从何得知?” 徐远苦笑道:“还不是那个裹着斗篷的神秘人……他带来了一些照片和拓片,说是“红头陀”留下的石壁刻文。还当场向我展示了好几张——据他所言,这处遗迹,是他无意间从一处古墓洞穴中发现的,其中大半已经毁于地震。” “石壁上剩余文字,记述了部分“红头陀”早期的经历。他自称在年少时云游天下,四处求大道而无果。直到遇见一位名叫“落魂真人”的道士。在对方的提点下,创造出控制体内精血的功法。” “这两人交情日益深厚,渐渐不再以师徒相称,而是结为了兄弟。可惜“落魂真人”受限于天资,始终不能“凝血成丹”——我猜这里指的是,他无法转化成吸血鬼——以致神销形毁、天年不久。” “幸好,机缘巧合之下,他们捕获了一只异兽。取其内丹,炼制成一件法宝。这法宝便是“红王鼎”。” “记载说,有了此物之后,两人就再无后顾之忧,一直逍遥快活到宋仁宗年间云云……” “往后的字迹,已经被地震损坏的七零八落。关于“红王鼎”的用法介绍,尚且断断续续存留了一小部分。但“红头陀”和“落魂真人”的结局如何,已经完全无法辨识……当然,作者也可能根本就没有提及。” “结局?没准“红头陀”这老鬼,直到今天还在某个角落里躺着,等待别人叫他起床呢……”啸风子猛地插这一杠子,让其余两人一时间屏住了呼吸。 ~~~ 徐远稳稳心神,继续回忆道:“据“飞刀会”的人所言,“血气功”门内对他们祖师爷最后的记述是——“寿至一百八十八,无疾而终”。而他们也曾听老辈人说,“红王鼎”里包含着一个天大的秘密。因此才定下了八年一轮换的规矩。以图让每个盟会、每一代弟子,都有机会去尝试解开其中的奥妙。” “那天,我们虽然揭开了一部分往事。但“红王鼎”究竟怎样才能逆转功能,从吸取自己的精血,变成吸取别人的精血——这才是裹斗篷的那人,以及“飞刀会”师徒真正关心的问题。” “提到“血气功”的修行和用法,我当然是个不折不扣的门外汉。至于“飞刀会”师徒,虽有些不舍,但还是把“红王鼎”拱手相让,任由那裹着斗篷的神秘人将其带走研究。” “后来,我那个便宜师叔说,可以试一下,看看能不能复刻出效果逊色些的“红王鼎”。现在想来,尽管我当时不认识他,想必他却十分清楚我的来历。或许是知道在下还有些用处,这才容我一直活到今日……” 他看了看手边的赝品“红王鼎”,叹气道:“此人真是天生的巨匠!可惜误入歧途,丧了良知。能死在关兄手中,真是便宜了他!” 第二十五章 往事 弃我去者, 昨日之日不可留。 乱我心者, 今日之日多烦忧。 ——唐.李白.《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部分 —————————————————————————————— 中夜已过,漫长的故事终于告一段落。 关动给自己和啸风子各倒了杯酒。 ——裹斗篷的神秘人从何处得知徐远对吸血鬼有所研究? ——徐远去京城找金引取红王鼎的事情,又有多少人知晓? ——虽然书生气重,但这徐远平日里也是个谨慎仔细的厉害人物。 ——既然他沿途一直在随机性地改变行车路线,“飞刀会”对其的伏击为何能做到这般精准? ——看来,此事不但有内线通风报信,甚至还可能有“日游神”或者“夜游神”参与其中…… 山雨欲来风满楼啊……仰脖将杯中酒倒入喉中,关动如是想。 ~~~ 这时,他的手机响了。 拿起一看,陌生号码。 对于他这么一个大数据记录基本为零,平日里连个推销电话都接不到的人来说,倒是件稀罕事。 “找你的。”他将手机递给身旁的徐远。 啸风子慌忙让出一条通道,请他出去接电话。 片刻后,徐远回到桌前,竟主动给自己倒了杯酒。 “来接我回南京的,快到了。” 啸风子兴奋道:“甚好,待会请进来一块喝酒。” “不要让开车的人饮酒!”关动说起这句话时,居然毫不脸红,“我让店家再添几个菜。” 徐远似乎有些苦恼,劝阻道:“不用了,关兄。她不会进来这种地方的……” ~~~ 又一巡酒未罢,清脆的汽车喇叭声传来。 徐远皱起眉头,将杯中残酒饮尽。 见他起身出门,关动和啸风子也一同跟到门外相送。 一辆耀眼的白色跑车映入眼帘。 车头前的三叉戟在昏暗的饭店招牌下,闪闪烁烁。 一旁的老牛和小牛,有些失措地看着眼前的豪车和客人,拿不定主意是否要上前招呼。 白色风衣包裹着女人颀长的身体。漆黑长发如瀑布般垂落,用一根红绳简单地扎拢起来。脸孔秀丽清雅,被夜色映出白瓷一样的光亮。 此刻,她面上虽然波澜不惊,眉宇间却带着点无法掩饰的厌烦之情。 “我师父怎么没来?”徐远也不打招呼,直接开口问道。 清冷的声音响起:“知道你没事,他一高兴,找我二叔喝酒去了。” “关兄,啸风子真人。”徐远给双方介绍道,“这是白四娘。” 两人拱了拱手。对方仅以点头作为回应。 啸风子本想问问她从南京至此,接连开了三、四个小时的车,用不用歇歇脚再走。见她这么一副冷淡的模样,只好作罢。 至于关动,他根本就不会在意这些无聊的小事。 徐远转过身,语气诚恳地道:“关兄,这些天发生的情况,我会写一份书面材料,详细向金引兄汇报。后续的追查工作,也随时听从他的吩咐。至于两位的恩义,在下说多少感谢的话也不能回报万一。唯盼将来能够有机会效以绵薄之力……” 长身一揖,他提高了声音:“愿关兄、风真人——顺天应人、除魔卫道,脱凡入圣、早证长生!” 听徐远念诵监管执行人祷词,啸风子喃喃地道:“不要带上我,我可不想穿上黑衣……呃,我可不打算干这一行。” 眼见对方起身去开车门,他又急忙喊道:“拿着!” 一样小东西飞来,徐远接到手中一看,正是那个“红王鼎”的复制品。 ~~~ “金陵白家的人。” 目送跑车远去,啸风子转头对关动说道。 “叫白四娘?想必是那位“金玉公子”的某个堂姐了。三白眼、鼻如刀……长得很漂亮,身材也好,可惜是个克夫相……徐老哥有些不妙啊。” 这话题让关动稍嫌尴尬,他截口道:“咱们也该走了。找地方歇下脚,明早便去寻虚谷他哥俩讨债可好?” 瞅见一旁哈欠连天的老牛和小牛正眼巴巴地等着送客,啸风子忽然想起一事,问道:“我前天赠你们的那张“驱虫符”可有效果?” 早已将其抛到脑后的父子俩陷入窘境,支支吾吾地咕哝着“太忙了”“没顾上”之类的推脱之辞。 关动拉住还要刨根问底的啸风子上了吉普车。他犹在愤愤地道:“真是有眼不识泰山……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嗯?吕洞宾?” 想起吕祖亦曾有“三醉岳阳人不识,朗吟飞过洞庭湖”的经历,不由得又高兴起来。 况且就在几个小时前,自己也确确实实被狗咬了一口。念及于此,忍不住更加得意。 然而啸风子不知道的是——牛家父子见了那辆来接徐远的玛莎拉蒂之后,心灵颇受震撼。不禁察觉到他确是一位高人,于是又满柜台地去寻那张符纸…… ~~~ 郊野外,一处偏僻的小河坡上,绿草如茵。 否决掉关动想要找个宾馆酒店歇息的提议,啸风子很是费了点工夫,才挑中这块“宝地”。 在“四次元口袋”般的大红塑料桶里一通翻找,八支钢笔长短、拇指粗细的木杵出现在他手中。 此时上弦月已落。 星光下,这些木杵看起来温润细腻,上面雕刻着不同的爻纹,隐隐有金光闪动。 按八卦方位将其一一钉在地上,啸风子对关动解释道:“此乃“聚灵阵”。都说在这阵里运功修炼、调息疗伤,能够起到事半功倍之效……虽然我个人没感觉出有多大用处,好歹也能当做心理安慰不是?” 布好法阵之后,他又摸出一张“驱兽符”(“驱虫符”全面加强版)放在“离”位,无奈地道:“不在这儿点上把“火”,什么黄、柳、灰、白之物过一会都得聚拢过来。有些动物可比人类灵感的多,它们知道跑什么地方待着最舒服……” 关动渐渐习惯了他那“机器猫”一样的行事风格。径直走入阵中,面东兀立,开始运转起大小周天。 ~~~ 悉悉索索的声音一直在耳边缭绕。 没有睡眠,自然也没有梦境。 天快亮时,关动睁开双目,似乎有两道寒芒自他眼皮底下一闪而过。 此阵效力非凡! 短短两个多时辰,他昨日所耗元气已经恢复了大半。 依稀的晨光下,几十条蛇、上百只野鼠,密密麻麻地围着“聚灵阵”分布成一个圆圈。亦有不少刺猬、黄鼠狼之类的小兽杂列其中。 不知为何,这一夜,在它们之间始终未曾发生猎杀和争斗。 见啸风子也从五心向天的打坐状态下起身,群兽一哄而散。 “每次都是这样……遍地老鼠屎!”发着牢骚,他将布阵的宝贝逐一收入桶内。 两人回到车上时,关动连声夸赞这“聚灵阵”的好处。 啸风子却苦着脸道:“几百年的金丝楠木啊,大哥……用不上十次就毁了。况且我的手艺还不行,刻起来特别难……” “以后再有这种事,你可以找徐远啊。”关动冲他挤了挤眼。 “啊,对对对……”啸风子闻言,顿觉豁然开朗。 ~~~ 初升的太阳从右侧投来光线,照亮了他俩的半边脸颊。 怕啸风子晕车,四个车窗全都大开着。 但这次,他跑到了前排副驾的位置上。 将胸前佩戴的那方小印放置在阳光下不停抚摩。黯淡的青铜背钮和玉质印面,慢慢恢复了一丝流彩。 回想起昨晚的经历,关动惊叹道:“道长真乃深藏不露!我平生从未见过这等神物。此次事情,万幸有你仗义襄助,不然洒家怕是要栽个大跟头。” 面上一红,啸风子道:“跟关兄说句实话吧,我特意赶来挚舆,本就是为了这件东西。能于此地撞上“飞刀会”,也算是适逢其会、贫道命中注定的事情。” “至于有没有帮上忙……以关兄的本领,要来便来、要走便走,又岂是区区“飞刀会”能够留难得住?” 马屁拍过,啸风子终于讲出了一段往事。 ~~~ “本门和“飞刀会”的纠葛,还是自师祖而起……那时正值清末民初,风雨飘摇。龙智旻的父亲龙果真和我师祖摇光子皆为孤儿。他俩曾一起在沪上流浪,相依为命了数年。后来因为各有际遇,不得已离散于天涯。再相会时,已是二十年后。” “久别重逢,我师祖不以龙果真修炼邪功为忤,照样待他如同手足兄弟。可师祖天性仁慈,自然无法接受“血气功”的套路,便一心想将他引入正途。故而两人常常在一起交流功夫道法。” “后来,师祖无意中发现,对方怙恶不悛,早已了泯灭人性。接近自己也只是另有所图,于是双方反目成仇。临决裂时,龙果真干下了一件让我师祖极为痛恨的事情……别问我,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事……” 啸风子摊了摊手,以示清白。 “岁月如梭。他俩再见面时,已经是在围剿“血气功”的那场大战中了。我师祖当时是众同道的首领之一,知道龙果真身怀他所传授的本事,便专门带了一组人负责应付飞刀会。” “那一天,两边都杀急了眼。各种狠毒手段倾囊尽出,无所不用其极。听说有人连“红粉骷髅”都祭了出来!啧啧,他还真不怕就此“社死”啊……最后,“血气功”寡不敌众,败下阵来。” “龙果真在所有人里,算得上顶尖高手,但因他始终被我师祖死死盯住,故而未能突出重围,被人格毙于当场。只是不知为何,当时功力尚浅的龙智旻却奇迹般地逃出了生天。” “对于这件事情,师祖一直耿耿于怀。但每次提到时,又不肯明言。有时还会发很大的脾气。我师父私下告诉过我,不要问、不要说,日后只管遇上“飞刀会”的人就杀……” “那天除了龙智旻和“大棒”王果全,还有两个“果”字辈的家伙突围逃走。不过他们当时均年事已高,除非吃了王母娘娘的蟠桃,否则绝无可能活到现在。” 想起这些天,自己有意无意间屡次失言,关动都只是一笑而过,啸风子不免有些惭愧。 于是拱手道:“关兄莫怪。因为此事涉及到了贫道长辈的隐私,故而我一直没有明言。如今“飞刀会”已经彻底烟消云散,想必师祖他老人家也该释怀了……” ~~~ 时辰尚早。在县城正中,小清河边的一家店铺里,两人喝罢此行最后一碗胡辣汤,踏上了北去的旅程。 有风吹过,卷起昨日散落的艾草和粽叶。这个端午,终究是过去了…… 第二十六章 传说(上) 神仙可学无, 百岁名大约。 天地何苍茫, 人间半哀乐。 ——唐.张彪《神仙》部分 —————————————————————————————— 路面时有颠簸,故而车速迟缓。 风从大开的窗间吹入,不徐不疾,扑面正好。 温暖明亮的阳光照射在啸风子指端的“宝贝”上。 这枚汉代形制的钮印,仿佛正在贪婪地吸吮着太阳的能量。 乍一看,它周围的光线似乎都因此变得有些恍惚而扭曲。 金属和玉石相互嵌合,完美无缺;雕纹、铸线大巧不工、浑然天成。 更奇特的是,历经两千年岁月,此印外观上居然看不到一丝瘢痕和锈迹! 很难想象,在没有精密仪器和现代化工业材料的那个年代,如此鬼斧神工般的物件,究竟如何才能制成? “汉朝的,大开门,绝对到代!”看见关动目光中充满了怀疑,啸风子得意地夸耀。 “道长,你这印章面上刻的可是“镇、灭”二字?” “可以啊,关兄,居然识得篆文……不过,这可并非印章,这是符印。” 关动笑道:“你昨天喊得那样大声,洒家又不是聋子。” ~~~ 许是旅途漫漫,无心睡眠;又或者啸风子实在看关动顺眼。就着手中这方宝印,他开始讲述起一个更为久远和离奇的故事。 “关兄可曾听说过费长房这个名字?” 如果换成郭大悟在此,对这些奇闻轶事、民间传说自然是能够脱口而出。 可惜关动自幼习武虽多、读书却少,想了半天,也只得个似曾相识。 “费长房,东汉方士,汝南郡人。其故里便在现今挚舆县城的北面。”啸风子停顿了一下,努力模仿着本地人说话,“不瞒关兄说,俺俗家本姓费,豆(就)是他哩(的)后人……” 见关动被他逗得发噱,啸风子更加兴致盎然。 ~~ 据正史《后汉书.卷八十二下.方士传》记载:费长房者,汝南人也。曾为市掾。 市中有老翁卖药,悬一壶于肆头,及市罢,辄跳入壶中。市人莫之见,唯长房于楼上睹之,异焉,因往再拜奉酒脯。 翁知长房之意其神也,谓之曰:“子明日可更来。”长房旦日复诣翁,翁乃与俱入壶中。唯见玉堂严丽,旨酒甘肴,盈衍其中,共饮毕而出。 翁约不听与人言之。 后乃就楼上候长房曰:“我神仙之人,以过见责,今事毕当去,子宁能相随乎?楼下有少酒,与卿与别。”长房使人取之,不能胜,又令十人扛之,犹不举。翁闻,笑而下楼,以一指提之而上。视器如一升许,而二人饮之终日不尽。 长房遂欲求道,而顾家人为忧。翁乃断一青竹,度与长房身齐,使悬之舍后。家人见之,即长房形也,以为缢死,大小惊号,遂殡葬之。长房立其傍,而莫之见也。 于是遂随从入深山,践荆棘于群虎之中,留使独处,长房不恐。又卧于空室,以朽索悬万斤石于心上,众蛇竞来啮索且断,长房亦不移。 翁还,抚之曰:“子可教也。”复使食粪,粪中有三虫,臭秽特甚,长房意恶之。翁曰:“子几得道,恨于此不成,如何!” 长房辞归,翁与一竹杖,曰:“骑此任所之,则自至矣。既至,可以杖投葛陂中也。”又为作一符,曰:“以此主地上鬼神。” 长房乘杖,须臾来归,自谓去家适经旬日,而已十余年矣。”即以杖投陂,顾视则龙也。 家人谓其久死,不信之。长房曰:“往日所葬,但竹杖耳。”乃发冢剖棺,杖犹存焉。 遂能医疗众病,鞭笞百鬼,及驱使社公。或在它坐,独自恚怒,人问其故,曰:“吾责鬼魅之犯法者耳。” ………… ………… 后失其符,为众鬼所杀。 ~~~ 引经据典之后,啸风子向关动译文道:“大体的意思就是——我这先祖费长房曾经是个城管,在集市上遇见了一位卖药的老神仙“壶公”……对,“悬壶济世”说的就是他。” “费长房无意中见识了“壶公”的神妙功夫,死缠着要拜师。于是两人安排了一场假死蒙骗家属。之后,他便前往深山学艺。在此期间,老师给他设置了三重考验,因为最后一道关没能通过,结果学了十余年,功夫也没有学全。” “见费长房“得道成仙”无望,“壶公”便令他出师下山。临别时赐予两件宝物——青龙杖和镇鬼符,让他用以在江湖上降妖除魔。” “文章后面,还讲了几段他捉妖的经历,都是古人志异传奇中常见桥段,就无庸赘述了……” “这个故事,先是在东晋葛洪的《神仙传》中有一些记载……关兄你想想,“神仙”写的神仙书,必定是云山雾罩、天马行空。故而历来都被归于小说家言。只是不知为何,《后汉书》这种正史居然也跟着发癫,如此详细地记录了费长房的经历。” “所谓“子不语怪力乱神”、“敬鬼神而远之”。这篇有些荒诞不经,却言之凿凿地描述了鬼、怪、妖、仙的传记,纵观整套二十四史都很罕见。尤其最末一句——“后失其符,为众鬼所杀”,更是言简意赅,意味深长……” 啸风子举起手中钮印,努力想在语气里增加一些戏剧性——“喏,这便是我先祖费长房丢失掉的那个符……” ~~~ 拨开历史的迷雾,啸风子接下来的故事尽管同样有些奇幻,但已经开始慢慢贴近关动他们的生活……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错。 有人的时候就有江湖?对。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江湖,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传奇。 一千八百多年前的神州大地,汉室将倾,朝野之间乱象已呈。 那时的江湖,没有监管者、没有执行人、更没有“华夏中医气功国术研究会”。 一群被称为“鬼众”的修道者,不知从何时起,开始横行于世。 大概是成“仙”无望。被“求存”这个本能的欲念所驱使,他们选择了变成“鬼”。 作为最早的活体试验践行者,这些“鬼”在寻求用一种特殊的方法来获取“长生”。 为数众多的幼童和青年男女,被冠以“炉鼎”之名,牺牲于真正的炉鼎之中。侥幸不死者也患上了“离魂”怪症。 诡秘、可怕、非自然的瘟癀和灵异事件开始在民间蔓延…… ~~~ 天道恒常,无善无恶。但人性中“本我”和“超我”之间的斗争从不止息。 于是,以“壶公”为首的一批正派修士,秘密组织起一个叫“天师会”的联盟,开始对抗“鬼众”。 “悬壶济世这个成语,能流传到今日,并非没有道理。这“壶公”前辈,乃是位了不起的绝代高人……” 啸风子叹气道:“可惜我先祖天资有限,继承不了他的道统。自“壶公”羽化之后,“壶内乾坤”的秘技便连同他那件宝葫芦一起失传了。” “费长房没有他师父“壶公”那般神鬼莫测的高深本领。但凭着“青龙剑术”和这枚“天师镇魔符”,还是铲除掉不少“鬼众”。更幸运的是,他收了一个好徒弟……桓景,关兄可曾听过?” 见他再次面露茫然,啸风子只得换了个简单的问题:“重阳节知道吧?就跟桓景此人有关。传说他曾经为民除害,杀死了祸害一方的瘟魔。还留下九月九插茱萸叶、喝菊花酒、登高望远这些习俗……关兄,你来猜猜看,所谓的瘟魔,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真正可怕的,从来都不是什么妖魔鬼怪。而是人心。”关动正听得入神,见啸风子又向自己发问,便随口一答,将车开的更加慢了。 第二十六章 传说(下) 那一年,费长房奉命下山,从此再也没有见到过“壶公”…… 但他秉承恩师道旨,奔走江湖,济世安民。二十年间,不知除去了多少“恶鬼”,又保护了多少生灵。 直到某天,他从几个“疫鬼”手中救出一位名叫桓景的少年。自此,费长房便得了传人。 桓景天份极高,入门之后,修行进境一日千里。短短数年间,剑术、符法已近于其师。欣喜之下,费长房将“壶公”所遗的至宝“青龙杖”传给了他。 此物虽得名为“杖”,其实却是竹杖中藏着的一把青光射目、矫若惊龙的细长宝剑。 未几,桓景就将“疫鬼”首领、一个号称“瘟魔”的修士刺于剑下。 九月九日那天,躲在附近山上的百姓们亲眼目睹了这惊天一战,就此留下关于重阳节的传说。 ~~~ 古人婚配早。费长房跟随“壶公”上山之前,已经有了妻、子。其子多病,未及而立之年便已亡故。止留下一孙,却是个极佳的修行苗子。 在费长房五十五岁那年,祸患悄然而至。曾与他结下血海深仇的“鬼众”们,终于查到了他的乡梓所处。 趁着桓景远游在外的机会,“鬼众”内的四位首脑人物,率领一干爪牙前来寻仇。 以费长房的道法功夫,若想带着随从、亲属突围而去,原本也不算十分困难。 即便避而不战,只消躲在他营造多年的地宫之中,凭着符法隐匿行踪,也能令群鬼无从下手。 奈何对方凶残异常,行事不择手段。公然放出话来,如果他逃走,便要布下毒阵,将十里八乡尽皆化为死地。 以费长房的秉性,自然不肯连累他人。于是他将年龄尚幼的孙子,托付给两位忠仆,送往东都洛阳亲友处。随后遣散了随从、家人,孤身一个约战“鬼众”于邻近的葛水之畔。 ~~~ “费长房自忖众寡悬殊,早就抱定了玉石俱焚的决绝念头……千年以来,再无人晓得此战到底何等惨烈!只知过了数日,其弟子桓景赶到时,他已然兵解而去。《后汉书》里所言“后失其符,为众鬼所杀”,指的即是此事。” “乡亲们感念其恩德,于他殒身处修建了一座仙翁庙,世代祭祀。直至百年前尚有香火……这便是我这位先祖最终的结局了……”言及此处,啸风子难掩唏嘘之情。 关动忍不住疑问道:“可那失去的“符”,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为何它又会出现在道长你的手上?” 将掌心的“天师镇鬼符”搓了搓,啸风子也不再瞒他:“你看,这便是贫道来此地的缘故了……” ~~~ 那日,在与“鬼众”决战之前,费长房知道自己大限将至,便预先布置了后事。 师门所传的两件至宝,“青龙杖”已经交由桓景继承,自然无需考虑。 唯有“天师镇鬼符”,乃凝聚“壶公”毕生功力所制,威灵强大,能够震慑群丑。 但敌人这次乃是有备前来,几乎倾巢而出。相形之下,众寡极为悬殊。即使发动此符,也不过是多造些杀伤,最终还会使其落入敌手。 如交由孙儿带走,又难免有“稚子怀金于市,人皆欲谋夺”之忧。 于是,费长房决计在生命的最后一战中不再用它!而是以自身精血下了个极神效的禁制,将“镇鬼符”封印在地宫最深处。之后,又留下遗书,文中言明——只有费家血脉,才能施法破解他设置的禁制,使“天师镇鬼符”重见天日。 若论费长房本意,是要将此符留给自己的孙子,待其长大成人,练就道法之后再来取回。却不料,这一等,就是一千八百余年…… ~~~ “话说桓景遵从遗命,前往东都会合师父的幼孙。结果到地方才发现,不知途中出了什么岔子,他们根本就未曾来过洛阳!” “因为感念着师恩,之后的数十年里,桓景从未停止寻找其人的努力。渐渐地,竟弄成了一个执念……” 关动诧异道:“如道长所言,费长房、桓景师徒,已然近乎于神仙一流的人物了,连个小孩子都找不到吗?” 啸风子感慨道:“毕竟不是真神仙……群雄逐鹿、天下大乱的年月,想找一个人,谈何容易?说到找人,不管是左道之术“定影符”,还是我这一对“阴阳合气盘”,范围都超不出百里……这么一想,还是“血气功”那帮家伙的“寻血术”厉害,啧啧……” “手机更厉害。” 关动一手扶稳方向盘,一手向他展示着自己战痕累累的诺基亚。啸风子的小脸一下子垮了下来。 ~~~ “直到西晋年间,桓景早已年过百岁。自知羽化之期临近,便将寻找费家后人的任务,交待给两个真传弟子。” “这哥俩可没有他们师父那等惊才绝艳,每人只精通一门功夫。其中学到“青龙剑术”的那位,不知在什么年代断了传承,连带着镇派的“青龙杖”一起消失无踪。另一支学符箓的……”啸风子挺了挺胸,“就是我们了。” “本门拜着三位祖师爷——壶公老祖、长房天师、桓景真人。关兄,你现在也知道了,长房天师还是我的祖宗。” 听到这里,关动暗忖道:怪不得金引兄曾说他们门派“渊源流长”、“近乎于仙”。想不到果真如此。 “八岁那年,我在家乡赣州遇到了师父。也不知为何,他一见我就十分吃惊。得知我姓费之后,更是欣喜若狂……没错,我是个客家人。” “后来,我迷迷糊糊就跟着师父上了天台……山。这十多年间,只下山耍过三回!此次刚刚溜出来就撞见关兄,岂不是天大的缘分?” 关动:“…………” ~~~ 啸风子之后的故事,年代不再久远。最近的一幕,发生在数日之前—— “长房天师留下的那处地宫,就在挚舆县城的东北边,只有本门弟子才知道如何开启。贫道十八岁那年就进去过,可惜当时功力不够,解不开先祖设下的禁制。”他又晃了晃指间“镇鬼符”,“这次也是忙活好几个晚上,一直拖到大前天上午才把它取到手……差点给我整成贫血!” “怪不得师祖曾说过,我二十五岁左右会黄袍加身……呸,会有一番际遇。这个糟老……神仙算得还真准。” “那些“鬼”呢?” 关动忽然问道:“他们有没有死光?” 沉默片刻,啸风子答道:“听说“天师会”和“鬼众”们一直相互纠缠、争斗到唐代。后来,有一位天才中的天才横空出世,才算让这群“鬼”烟消云散。他的名字你肯定听说过——钟馗!” ~~~ 太阳越升越高,车厢中开始有些燥热。关动踩下油门,加快了行驶速度。 啸风子手中小小方印,在阳光下渐渐变得耀眼。 他垂下头,紧盯着它,喃喃地道:“如今你都见到了太阳。有些东西,也该见到月亮了吧……” 第二十七章 此去(上) 劳歌一曲解行舟, 红叶青山水急流。 日暮酒醒人已远, 满天风雨下西楼。 ——唐.许浑.《谢亭送别》 —————————————————————————————— 窗外景物的主色调从黄绿渐渐变成蓝灰。 他们到达郑州的时候,犹未当午。 本想提前给虚谷和季逢秋打个电话,可关动拿起手机,一时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心中一连转了好几个念头,最终还是觉得直接前去拜访更加合适。 ~~~ 端午假期恰与周末相连。轻松欢快的节日氛围犹在,街头挤满了面带笑容的大人和蹦蹦跳跳的孩子们。 但这欢乐没能感染关动。 他想起了义兄金引修炼的独门内功“一花一世界”。 是啊,花中都有世界,何况人乎? 我生则世界存,我亡则世界灭……也怨不得人与人之间的悲欢并不相通…… 啸风子将“天师镇鬼符”挂回胸前,开口打断了对方难得一次的哲学思考。 “关兄,你说我一个道士跑去给和尚做法事、唱经词,会不会被他们打出来?虚谷那哥俩手脚还挺重的……” 尽管知道啸风子是想逗他开心,关动依然表示:“…………” ~~~ 近乡情怯。这里虽不是家乡,毕竟也算故地。 带着点不愿就此结束旅程的淡淡愁绪,关动将又脏又破的吉普车停在了“九龙健身搏击俱乐部”门口。 短短几天时间,那块灰扑扑的木牌子似乎变得更加昏暗陈旧。 光秃秃的大铁门紧闭着。此间主人甚至没有心情去写一个“暂停营业”的告示。 手指节蕴了点内力,关动轻轻叩门。 敲打声穿过层层屋脊,一直飘荡到摆放巨钟的演武堂。 见院内无人应声,啸风子忧心道:“难道家里没人么……他们两个该不会干什么傻事吧?关兄,要不咱俩砸门进去?” “道长稍安勿急,有人正走过来。” ~~~ 话音刚落,一身黑衣的于亮双眼红肿、面带不豫之色地打开大门。 看见来者是关动,他连忙换上恭敬的神情。 将关、风二人请进院内,于亮沙哑着嗓子道:“关老师,我们虚谷师叔和季师叔昨晚赶回来之后,连夜上了太室山。知道两位前辈可能要来,特地嘱咐我留下来看家。” 他转身向啸风子打拱道:“这位就是风真人吧,方才失礼了。我听师叔说,您和关老师都有伤在身,至少需要调息一、两个对时方能恢复。弟子本以为二位明天才能到此,实在没想到你们会来得如此之快。” ~~~ 寒暄已毕,于亮领着两人径直去往后院。 池塘中的荷花已经悄悄开了近半。 此去相隔不足一周,满园风物依旧,关动却莫名生出了物是人非之叹。 推开“演武堂”大门,壁间兵刃和两个“铁人桩”在照进来的阳光下纤毫毕现。庞然巨钟矗立在厅心,反射了光线,隐隐透出一层七彩瑞气。 啸风子“啧啧”连声,如见着西洋景一般好奇。 于亮给他们泡好了茶水,告罪道:“师叔说两位老师是我们的大恩人,和本派等同一家,凡事皆可自便。弟子还得去前面守着门户,只好暂且失陪一会。若有什么吩咐,只须敲一下这口大钟,弟子马上就能赶过来。” 啸风子乐得他不在眼前,方便自己在此好好瞧个稀罕,闻言摆手道:“不用客气。你看,我们也不跟你客气……” 转身要走时,于亮又对关动施礼道:“弟子方才给季师叔发了信息,他们若知道您二位已经大驾光临,想必会尽快回返。” 关动也拱了拱手,道:“无妨。你再发信告诉他们,不用惦记我们两个,只管先把自己的事情办好。” 见于亮走远,啸风子放下本就不多的矜持,开始四处观望察看。 将铁人桩狠狠打了几下,他正要去敲那个巨钟。转念想起,这个举动可能会把于亮给叫唤回来,只得悻悻作罢。 ~~~ 从墙边立架上拔出一柄狭长宝剑,啸风子腾步翻腕,做出几个格挡和刺击的动作。 “唉……本门“青龙剑术”曾经何等厉害!可惜连同内炼心法一起失传。只言片语、一招一式都没能留下来。” 将手中剑当作棍子般使劲抡圆,他发牢骚道:“你看我现在所使的外功,源出佛门“疯魔杖法”。这等横练功夫,一动手便是胡乱打砸,实在与贫道的气度不相符合……” 关动站在一旁安慰他道:“洒家倒是觉得,“疯魔杖法”在道长手中用出来,别有一番出尘之意。” 这句话说得啸风子心生得意。放下长剑,他拎起一根五尺多长的夹刀大棍,在大堂空旷处撂了几个解数。结果不慎牵动背上刀口,疼得他连连咧嘴。 将夹刀棒放归原位,两人又耍了一会子短兵器,交量些手、眼、腰、步的不同用法。 待尽了兴,他俩刚刚回到茶桌旁落座,就见于亮送餐进来。 不知道啸风子是否持戒茹素,故而他特意多准备了几样斋饭。 跟着饭菜一块儿搬进来的,还有两箱啤酒、两瓶“张弓”。 关动和啸风子,虽一个豁达不羁,一个顽皮率性,但毕竟不是没有分寸的浑人。东道主居丧,他们自然不肯在此时此地饮酒。 ~~~ 到了下午,金引再次打来电话。 得知他俩早已抵达“九龙健身搏击俱乐部”,他才稍稍放下心来。 随后,关动便将徐远这些天的经历,一五一十转述给他。 金引听罢,沉吟道:“现在看来,这“红王鼎”背后,必定藏着个惊人的阴谋。此事既然涉及到协会内部,暗中调查的工作,需得由我来负责。” “关兄弟,你一向特立独行惯了,“天杀星”更是名声在外。“飞刀会”被你们两个所灭,那幕后之人想必早已心知肚明。为免打草惊蛇,此间事了之后,你先行返回京城。” “郭大悟那里,最近也遇到了点儿麻烦。听说有一伙东洋贼子在暗中作乱。郭兄弟正追查他们的底细,你可以前去助他一臂之力。” 想到自己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受伤,金引忍不住叹气道:“本就是多事之秋,如今又四处横生枝节。这江湖,怕是要再无宁日了……“红王鼎”的下落,待我伤愈之后另作计较,关兄弟你切莫轻举妄动……” 听对方说话时依旧中气虚弱,关动不愿让他多虑,满口应承着,将电话挂断了线。 ~~~ 天黑下来的时候,虚谷和尚与季逢秋一同归来。 在两人身旁,还跟着几个年轻人随行听命。 不待师长安排,这些弟子尽皆留在了前院。只有虚谷兄弟直奔“演武堂”而去。 距离上次大家相见,其实才不过一个昼夜。不知为何,转头再会时,四人心中皆升起五味杂陈之感。 此时的虚、季二兄弟,看起来仿佛是两块燃尽的木炭,余温尚在,却随时会化为一堆死灰。 说起“铁臂门”这几位——除却李超魁,其余三人皆是父母离散,自幼在亲属家、福利院长大的孤儿。自入门以后,早已视憨和尚为父,师兄弟们为手足。 多年来,憨师在他们心目中,更是如金刚罗汉一般凛然不败。 如今信念崩塌,手足半损。想要复仇也失去了现成的目标,怎能不让人心灰意冷、万念俱丧? 见两兄弟行了礼之后便凝噎难言,关动和啸风子知道平常方法也劝慰他们不得。对视一眼,还是啸风子硬着头皮先开了口。 “虚谷师父,季兄。节哀顺变的话我就不再多说了,咱们坐下来直接谈正题罢……” ~~~ 讨债一事,自然是无从提及。 啸风子斟词酌句、加加减减,将“飞刀会”背后另有黑手的事情,给两兄弟仔仔细细叙述了一遍。 如何才能令他俩心生斗志、又不至于贸然行动,通篇话说下来,简直绞尽了啸风子的脑汁。 效果如预期般发生。 虚谷和季逢秋神情渐渐变得专注,似乎有火花重新点燃了他们双眼中的炭火。 关动顺势接过话茬:“据徐远所言,这幕后指使者,乃是一个高深莫测的厉害人物。如今“飞刀会”覆灭,直接线索已经断掉,再调查起来绝非易事。况且,此事很可能涉及到了监管总会内部。人心难料,为免打草惊蛇,咱们万万不可鲁莽冲动。” “金引兄已经有了大体的计划。他眼线多、人脉广,向来心思缜密。我等多听听他的建议,然后再按部就班地行事,可好?” 既然提到金引,关动便将“自成门”和“白莲教”之间那场大战,讲给了在场的三人听闻。 得知他受伤颇重,虚、季兄弟更是忧心不已。 ~~~ 长叹一声,虚谷道:“两位的关爱之意,小僧岂能不知?按说我本是个出家人,早该六根清净、五蕴皆空。只是骤然遭逢如此巨变,情之所系,实在痛彻心扉!” “关兄弟和风真人尽管放宽怀,我们两个虽然天资鲁钝,但也不至于做出什么令亲者痛、仇者快的愚行。咱们既已休戚与共,客套话就不再多说。请转告金引兄——于这件事情上,我俩唯他马首是瞻。” 季逢秋在旁点头道:“虽说敝派这代人里,只余下我和二师兄幸存于世。不过仰仗着祖辈余烈,还是有些能够拿出手的东西。日后若将元凶挖出,一定要让我们兄弟先报这血海深仇!” 见关动满口应允,季逢秋想起一事,把住他手臂道:“关兄弟,那天我曾说过,要将本门飞剑小术赠于你。若不嫌弃的话,你和风真人在敝派多盘桓两日如何?” 此言正合啸风子之意,不待关动有所表示,他便抢先答应了下来。 ~~~ 其后的三天,四人形影不离。整日在“演武堂”中探讨功法武技。 密如风雨落雹般的兵刃撞击声、拳脚捶打声,昼夜响个不停。只有当弟子们送饭进去时,才会止息片刻。 在这短短三十多个时辰里,关动固然学会了将浑身力道、内外功劲,任意绞缠分合的诀窍,其余三人也都受益匪浅。功夫进境之大,堪称一日千里。 唯一蒙受损失的只有啸风子——他摆“聚灵阵”的那八支法器,终于不堪重负,碎了…… 第二十七章 此去(下) 五月初九。太室山。无人野峰。日暮时分。 此地已经远离了游览区,人迹罕至。 一年到头,最多只有几个异想天开的驴友会在无意间闯入这里。 脚下荒草丛生,灌木林立。 峰顶处,一块平坦的丈许大石上,有案有杌,有酒有肴。四个男人或立或坐,或歌或饮。 江湖儿女江湖老,只恨人间白发早。 他们刚刚祭拜过托体于此山阿之中的憨大师、李超魁、岳真。 虚谷和季逢秋不免又大哭一场。 此时,四人将酒敬罢了天地山岳、亡师手足。 见归鸟入眦,层云荡胸。一时间,豪情逐落霞,恨意满长空…… ~~~ 在座这四位,啸风子天性乐观,大智若愚。 关动胸怀众生,却能够做到落拓独行、心中毫无挂碍。 这些天受他们影响,不知不觉间,虚谷兄弟俩已经释然了很多。 今夜离别将近,际会有时。关、风二位要在临行前拜祭故人,因而设宴于此处峰巅,做一夕之长饮。 虽是在山野间成席,酒菜却荤素俱全,十分丰盛。 几案正中,摆了一口极适宜冬季的黄铜暖锅。宣威火腿、酥肉、排骨、鸡块、肘花、肥肠、炸豆腐、大白菜、青蒜苗汇聚一堂,正咕咕嘟嘟冒着热气。 为着岳真生前最嗜此菜,他们特地将木炭、铜锅、食材一并带到了山中。 这些繁复物件,在平常人看来,运上山顶自然是非常困难。但在虚谷等人手中,都好似鸿毛一样轻便。 ~~~ 酒过三巡,季逢秋忆起往事。 “关兄弟,风真人,你俩可知咱们脚下这块巨石为何如此齐整?” 他红着眼睛,自问自答道:“那年,我和岳真师弟,因一点意气之争,约战西疆“风刀沙剑”两兄弟于此山。见面之后,倒生了惺惺相惜之意,谁都不肯先使杀招。结果和他们斗至半夜也不能分出胜负。对方便提出要斗酒。酒又斗到一半,大家嫌弃这里坑坑洼洼,坐卧皆不畅快。于是拔刀而起,赌赛一般将这块巨石削成如今这样平整。” 关、风二人,早已发现这块设宴用的石头并非天生平坦,乃是经历过刀砍斧凿而成。没曾想,居然还有这么一段故事。 “那天,我们一共毁掉了三把宝刀、两口宝剑。待酒醒之后,岳真师弟发现他那柄心爱的“虎出”长刀秃如铁尺,脸上的表情别提多精彩了……哈哈……哈哈哈……”季逢秋大笑着,笑得泪水四溅…… ~~~ 心中有事则不耐酒。 如虚谷两兄弟这种成就了天人合一的高手(铁臂门唤做“天地煅体”),筋骨血脉早已改变,酒量也跟着水涨船高,远非普通人可比。 但今晚,他们早早就生了醉意。 虚谷从怀中摸出一本陈旧的小册子,郑重其事地交到啸风子手上。开口说话时,舌头仿佛大了一圈。 “这便是吾师留下的那卷无名道经。他老人家自得到此经之后,一连研究了好几个昼夜。总觉得其中玄理精妙,隐隐约约契合着修行武道。且于明悟生死方面,更是有独到见解。除此之外,我还听他说过,这经文中另有深意,里面似乎隐藏着什么别的奥秘。” “可惜吾师佛法精通,于道家典籍了解的却并不多。本想寻一个道德高明之士相赠,结果还没来得及,他老人家就……”说到这里,虚谷又开始哽咽。 “今日刚好替师父了结这个遗愿,这本经书就送给风真人了。希望真人能够好生参详……” ~~~ 此时月光明亮。啸风子接过经书,关动也好奇地伸头来瞧。 这道经虽已年深日久,却因为纸张厚实、装帧精细,故而品相十分完好。 绢设封面上空无一字。打开之后,用小楷细细写就的诗文映入眼帘。 “大道如山, 昔人在巅。 仰无可仰, 白云其间。 山路崎岖, 山径多艰。 一人独行, 雪地冰天。 泱泱世人, 不知有山。 我思多年, 只在山边……” “这位前辈,倒也谦虚得紧……”啸风子继续随手翻去。 “道有万道,悟有千悟。不道不悟,百年虚渡……问道何来?棋琴书画。问道何在?渔樵桑麻。问道何往?斧钺钩叉……玄羊生兆亿,兆亿思兆亿,随他弄机巧,尽往一处去……” 在酒桌上无暇细看,草草将它一掀到底,发现拢共也不足万字。最后一页还是几段偈语—— “至大痴哑聋,至微玄妙空。天瞽不知红,夏虫不知冬。若知不知事,无用方能用……向道求道,缘木索鱼。入府求道,千头万绪。诸般思量,不如一炬!” ~~~ 将无名经书放进红塑料桶,啸风子频频举杯,于是酒喝得更加快了。 待到月落时分,虚谷和季逢秋先已醉倒,躺在大石上沉沉睡去。 知道分别在即,关动又启开一瓶白酒,添满杯子,笑着问道:“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道长一向神龙见首不见尾,又不肯用电话。经此一别,何日再能有缘相见?” 啸风子神秘兮兮地道:“贫道今天早晨起过一卦,算出咱们俩姻缘未尽……呸呸呸!咱们俩缘分未尽,只怕过不了多久,又得联起手来砍人杀鬼……” 清空了杯中酒,他起身拎稳大桶,收起向来爱玩笑的神情,严肃道:“相识一场,我还有临别一言赠予关兄!那个八针教姓赵的女子,命格真的十分旺夫……切记,切记……” 见关动要用酒瓶子丢他,啸风子一跃而起,翻着跟头落到几丈开外、山顶之下的树丛里。随着枝叶拂动,他很快就没了踪影。 ~~~ “漏断人幽更鼓催, 此去醉乡少是非。 穿云踏影意不尽, 再与长风饮一杯。” 清越的歌声渐行渐远,慢慢地,再也听不到了…… ~~~ 异人图第二卷《中原行》卷终 ~~~ 后记: 不久以后,当地报纸的社会版块,在不起眼的地方先后刊登了两则新闻—— 其一:近日,警方破获一起连环杀人案,犯罪嫌疑人王某某畏罪自杀。 其二:某某县、某某乡一处饭店,因燃气使用不当,引发严重火灾,事故造成多名店内员工死亡,云云。 第三卷《京华梦》楔子: 幻梦 世故无涯方扰扰, 人生如梦竟昏昏。 ——元.杨载.《次韵黄子久狱中见赠》部分 —————————————————————————————— 南韩,首尔,梨泰院,入夜时分。 霓虹闪烁,灯影阑珊。 晃动了酒杯,摇曳着舞步。夜幕下的城市,总比白昼间更加魅惑。 在一所高档夜总会的地下层最深处,厚重华丽的大门隔绝了觥筹交错、莺歌燕舞之声,也隔绝了所有光明和欢乐。 原本开阔的房间里,满是紫檀、沉香、黄花梨制成的家具与雕饰品。 巨型水晶吊灯和镀金壁灯全都熄灭着。室内那些用名贵木料精工细作的物件,在黑暗中看起来,仿佛是一座座墓碑。 ~~~ “新星派”会长李泰汉沉郁的面孔隐藏在阴影之中。桌上台灯昏幽,一点惨淡白光,只照亮了他的双手和几页纸张。 尽管竭力维持着壮年时的精干模样,但他知道,自己早已垂垂老矣。 那些唾手可得的感官享乐,曾经让他为之着迷的荒唐花样,如今只能勾起他无尽的厌烦。 可他的儿子还很年轻,仍然热衷于各类奇奇怪怪的玩法。其中一些,甚至会让他这种天性冷酷残忍的人都不禁发出感慨——世界变化得真快! 李泰汉看向桌角处摆放的木制相框,里面是一张二十多岁男子的照片。披着件黑袍,手中精致的光剑模型泛起红色,脸上正露出故作邪恶的微笑。 真可惜,这个年青人,再也没有亲身体验暮年老者怠倦心情的机会了…… ~~~ 淡淡异香袭来。这味道截然不同于簇拥了他多年的种种庸脂俗粉,但也并非十分陌生。 “可恶!是他们来了。从不肯预约的无礼之人……” 李泰汉在心中抱怨着,努力收拢起散乱的思绪。 大门打开,屋子里熟悉而安静的场景开始变得光怪陆离。 他被猛地拉进一间电音轰鸣的酒吧。两个妖娆女子在大厅正中的舞台上扭动,四条长腿闪着油光,她们围着一根钢管,跳得披头散发。 粉红彩灯旋转,到处充满了暧昧的暗示。围观人群欢呼、尖叫,纷纷解开衣扣、裙摆和袜带。 李泰汉定睛看去,惊讶地发现除了他自己,在场的上百人里,竟再也没有一位男士。 女人们的吵闹声和喘息声让他感到阵阵恶心,此时只想喝上几口清水,压一压翻腾着的胃液……于是他转身走向吧台。 从横飞的胸、腿、臀、臂间穿过,红唇和黑发如魅影般忽隐忽现。 “李先生是位做夜店的大行家,你觉得我们这里气氛如何?”吧台里一个戴墨镜的女子在冲他微笑。 紫色旗袍包裹中的身段勾魂夺魄,李泰汉却死死盯住对方镜片下的双眼。 “说正事。”他用汉语回应道。 “我今天有点不太舒服。”可能是觉得自己刚才的语气有些生硬,他又补充了一句。 温和低沉的男中音响起:“好吧,好吧。我们换个地方再聊。” 李泰汉环顾四周,是一只趴在酒架上的黑猫在说话。 “非得这样嘛,真令人讨厌……”他暗暗发起牢骚。 ~~~ 身下的吧椅开始摇晃,李泰汉向窗外看去,那是一望无际的大海。 阵阵波涛涌动声传来。穿旗袍的女人起身将窗子闭紧,船舱里顿时安静了不少。 “有件事情要拜托李先生。我们这次专程来韩国,其实是想看f.k.l的演唱会。可惜还没有买到票……” 她一开口就让李泰汉啼笑皆非,却怎么也生气不得。 “只要大姐头喜欢,我让她们来这里给你们单独表演也可以。” “我才不稀罕。是他想看。”女人指向旁边的“黑猫”——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变成一个英俊的黑衣男子。 看着脚下干干净净的甲板,突然从缝隙里渗出片片血迹来,李泰汉只想马上离开这个鬼地方。 “票的事包在我身上。”他耐着性子说道,“我找的赏金猎人已经入境了。具体该如何行动,专候您二位的指示。” 紫衣女人露出促狭的笑容:“那个杀星厉害的紧。想干掉他,我估计你可能要用到很多人手……这次为了给贵公子报仇,李先生应该不会吝惜于钱财吧?” 压抑着满腹怒气,李泰汉解释道:“我拜托法国的朋友找到了“极地狐”佣兵团,他们在整个行当里都是最专业、最顶尖的一批……就像您二位在你们的世界里一样。” 黑衣男子微笑着接受了这句奉承,言辞之间更加温润有礼:“实在抱歉,这次的事情我们暂时不方便出手。为了能让那个家伙死得尽量……普通一些,不得已才会麻烦李先生您自己想办法。” “死去的是我的孩子!这本来就是我的事情!”对方的礼貌,反而让李泰汉难掩失态。 没有那场交易,就没有那场灾难! 他心中升起莫名的怨恨,全然忘记是谁最早打开了这个潘多拉魔盒。 “好吧,好吧。不过,请李先生转告那些雇佣兵——这次的对手,是个他们从来都没有见过的“superman”。行动的时候,最好离目标远一点、再远一点,越远越好。” 李泰汉闻言,丝丝冷笑爬上嘴角:“据说在他们的武器库里,有很多把美制m200狙击步枪——所以我想,到时候双方一定会离得足够远。” “还不够……毕竟我们比你们更加了解这个对手。听着,我们有一个计划……”黑衣男子站起身,说道。 ~~~ 潮声退去,游船也停止住摇晃。 仿佛做了一场无比真实的梦。醒来的瞬间,李泰汉又回到这间充满木头味道的屋子里。 但它并不是梦,那对男女确确实实已经来过——甚至他们刚刚说过的话、安排过的事情,在他脑海里都留下了比平日里还要清晰的痕迹。 奇怪的香气散尽,李泰汉站起身。 门外四个接到他“禁制任何人进入”这一命令的手下,正笔直地站立,依然坚守着各自的岗位。 然后,劈头盖脸的耳光将他们从梦呓中扇醒。 ~~~ 一台小巧的红色莲花跑车停在梨泰院的某处巷角。伴随着远处霓虹灯闪烁,车中女人那性感妩媚的面孔忽明忽暗。 “他们有机会成功吗?”女人低声问道,“那些什么狐狸。” “谁在乎?”一个更低沉的男声回答,“我是来看f.k.l的演唱会的……” 这时,三个在夜店里噇到大醉的家伙,摇晃着身子向暗处靠近。 一副帮会成员的装扮,他们打闹嬉笑,用最粗俗的脏话相互问候。 “看啊,这里有辆漂亮的车!老子决定了,今天就要在它上面撒尿!” “见鬼,车里有人!” “哦,好漂亮的女人……” “喂,不下来玩玩吗?真没有礼貌!” “我们可要砸车了。” 叽里咕噜的韩语响成一片。驾驶室里的女人放下车窗,促狭的笑容,习惯性地出现在她那被墨镜覆盖了三分之一的脸上…… “这么晚还不肯睡觉的小朋友,会被妖怪给抓走喔。”她用韩语说道。 ~~~ 当那辆红色跑车扬长而去的时候,巷口爆发起一场骚乱。 三个男人疯狂地互殴着。 他们手中的石块、一旁砖砌的墙角,很快就涂满了血液和脑浆。 第二十八章 猎杀 剑术已成君把去, 有蛟龙处斩蛟龙。 ——唐.吕洞宾.《绝句》部分 —————————————————————————————— 大地从他脚下掠过,关动正在翱翔。 低头俯瞰,灰蒙蒙的原野、山坡、河川飞速退去,却始终未见人迹。 一路向北。转眼间,高耸入云的连绵大山出现在面前,让他不得不调整了飞行高度。 失重感传来,关动凌空翻转,重新控制住身形。 尽管狂风激面,但护体罡气环绕,风驰电掣的感觉令他胸怀畅快。 也不知飞了多久,此行目标临近。 降落在一处山崖上,双脚踏稳地面后,他莫名地开始心生失落。 身旁乱石纵横堆积,绿油油遍生苔癣,鲜翠欲滴。 崖下是大片竹林,暗压压不透天光。 一座草亭建在半山腰平坦处,那里的竹枝看起来也最为稀疏。 纵身穿过竹箭参差,新笋丛生的阴森密林。关动来到亭边,却见其中立着座丈许高的神龛。 龛内彩塑着一位飞天神女,体态妖娆,眉眼栩栩如生。 龛前神位牌上字迹模糊,在香炉升腾起的氤氲青烟中更是无从分辨。 不知为何,乍看上去,这泥像总让他觉得似曾相识。 正要凑近前仔细端详,呼啸破空声从远处隐隐传来。 关动抬头望向天边,一点暗赤色的光华由远及近,流星般飞至。但又不似真正的流星那样迅速快捷、一闪即没。 此光阴邪不定,血气缭绕,定是有妖人御剑飞行。他正想腾空而起,截住那道剑光一探究竟,背后却突然传来金风与杀意! 来不及回首细察,飞剑已经出手!银瓶乍破般的兵器交鸣声响起,他向前一窜,再猛地在半空中拧身,总算是窥见敌人面目。 亭中神龛里的雕像竟然活了过来!苍白如霜的手臂上,两条彩带翩如彩凤、矫若游龙,伸缩间却不断发出利刃劈斩的啸叫,正和关动的“玄光剑”缠斗在一处。 使尽了浑身解数,他的剑光也不过和这尊“复活”的神像斗个旗鼓相当。 耳闻高处那剑遁声越来越近,他心中焦急,忙腾出一只手去腰间拔刀,却摸了个空…… ~~~ 这一惊非同小可,关动被生生逼醒之后,额头竟渗出一层冷汗。 刀在腰间。 未出鞘的“玄光剑”平铺于他膝盖上。 ——又是一个极明晰的梦境。 可梦中无论多么真实的事物和情感,一旦醒来后,便都会如潮水般匆匆退去。 关动努力回想着方才那尊“神像”的模样,熟悉感和距离感交织,他有些怅然若失。 看向车外,夏日傍晚的阳光,落在一只野花间寻常粉蝶的翅膀上。 人世风景,将他从庄生的迷题中拆解出来。 啸风子前天晚上逃席而去,关动又被虚谷和季逢秋强留了两日。 回京途中,本打算拐个弯去看望一下义兄金引。转念一想,他们之间无需这等繁文缛节,便干脆作罢。 没有选择走高速,他在小径上逶迤。途中觉得困倦,随意找了个僻静处停车休憩,不料这一觉醒来,已经是日影西斜。 估算一下时间,夜半时分必能赶到京城。关动暗忖道,是不是先去寻“森林酒吧”老板娘一叙。 苏采薇的音容随即浮现,他心中一动,方才梦中女子的形象似乎有了点着落…… 梦想颠倒,果然如此。自嘲地一笑,关动发动汽车,踩下油门。 ~~~ 太行山脉在左窗外起起伏伏,有时还会把长长的山脚伸到他面前。 这条公路上车辆稀疏,更兼山中灵力略微胜过其他地方,关动驾车时便一直运转着周天真气。 当山崖间开始呈现出嶂石岩地貌的特征时,太阳完全落到了西边,阴影渐渐笼罩大地。 有风吹过,让他莫名想起啸风子在一旁插科打诨的时光。 但不知为何,心中这时突然生起警觉,于是他将头探出窗外,向天上望去。 一群归巢的鸟儿正划过碧空。因为飞得足够高,夕阳最后的余晖照在它们翅膀和尾巴上,显得明亮而清晰。 夜幕降临。淡红色的山屏石壁若隐若现,原本青翠的草木在黑暗中浑成一团团墨绿。 四周静如鬼域。沿途再看不见其他行人和车辆往来。愈来愈强烈的危机感在关动胸中缭绕。 勇猛无畏并非莽撞。 停稳吉普车,他走下路基。 在附近一片草丛间,关动拔刀出鞘。算定方位后,将之端端正正插在自己面前的泥土中。 这种“剑卜问心”之术,介乎占星打卦和战士的本能之间。起源自隋唐,绝迹于五代。曾被几名遣唐使学去,倒是在东瀛盛极一时。 其义父“大魔神”关玉城也不知从何处得来此法,便当作游戏之技,一并传给了关动。 盘膝于地,刃对眉心。无数张生熟脸孔、一个个电影般的场景从他脑海里飞驰而过——最终,思绪停留在一艘船上。 没错,韩国人……关动微微点了点头。 这次前来暗算他的,并非“江湖”中人。但毫无疑问,一定有某种特殊的力量在引导着他们。 用衣袖将“渡”上的尘土拂去。 “叮”地一弹,如水刀身颤动。待静时,正映出他那清寒双目。 此刻,仿佛为了印证他的想法,远处传来九毫米半自动手枪的射击声。 “五公里之外。”迅速估算出距离,他跳上座驾,疾驰而去。 ~~~ “吱——”轮胎猛烈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响动。 不待车子停住,关动已经打开车门,鹰一般从驾驶室飞出。 诡雷!他看着距离自己车头已经不足两米的一根细丝,嘴角露出冷笑。 一端连着块大石,另一端则是被杂物遮掩住的爆炸物。高爆雷和碎片雷穿插布置,虽然只是草草铺设,手法却十分娴熟。 尽管关动不谙此道,提到枪械火器之类,更是打心眼里感到排斥厌烦。但他近年和国内外的犯罪集团打过不少交道,对于这种手段自然也有所了解。 管中窥豹,今晚前来伏击他的敌人明显更加专业。 那就斗上一斗罢!抬手切断诡雷的引发线,他如是想。 将车弃在原地,关动沿着道路两侧忽左忽右地呈蛇形飞纵,余下一公里多路程转瞬即到。 黑压压的山林仿佛迫在眉睫。离开路基不足五步处,已是荒草丛生。 一辆灰色小轿车横亘在中间,正好截断本就不宽的马路。 除了车内传来一阵阵急促、痛苦的细微喘息声之外,附近听不到其他动静。 敌人相距尚远。关动故意放慢脚步,走到那辆抛锚的轿车旁。 前窗被射出一个圆洞。司机腹部受伤,奄奄一息。 根据出血量估算,他中弹的时间大概在二十分钟以前。死亡的灰败浮现于脸上,此人已经没救了。 一个陷阱! ——凶手故意躲开受害者头部、胸部,而选择射击不会立即致命的腹部。然后布置好诡雷,再次开枪吸引自己前来。 ——他们甚至考虑到了他那非同寻常的听力。在江湖上,这早已不再是什么了不得的秘密。 ——没错,这些人知道他的听力很好。可他们永远都不会知道,究竟有多好…… 关动心念电转,瞬间想通了一切。 究竟有几支枪在远处指着他呢?他有些好奇。 轿车司机已经进入弥留之际。 眼见他遭遇飞来横祸,就这么无缘无故地在极度痛苦中结束掉性命,关动不禁心头火迸。转念又想到,这人也算因为自己才受此池鱼之殃,更是勃然大怒。 愤怒总会产生额外的力量。 但亦会使人丢掉理性——直至头脑发热、血液横冲、体感失衡、动作变形。 可关动从来都没有这方面的困扰。 愤怒于其而言,就如同驱动他这台人形杀戮机器的高能燃料。 ~~~ 蓦地,这机器猛然启动! 三声枪响,在三秒钟时间内,从三处不同的地方传来。 作为目标的关动,却突然在千米开外三个高倍夜视仪的镜头中消失…… 开枪的三人,在佣兵行当里已是顶尖高手。虽然他们私下里对雇主的小题大做和过分谨慎表达过不屑,但在行动中还是拿出了精益求精的专业精神。 完成狙击时,三人依次开枪,几乎封死了目标所有逃出生天的可能性。 只可惜,他们今天面对的,却是一个他们从未接触过的世界里的顶尖高手! 关动并不能比出膛的子弹更快,但远远快过任何射击者的反应神经! 将肌肉、筋骨、真气一同协调到完美状态,他黑豹般在山石草木间穿梭。 枪响的一刹那,他记住了所有发出声音的位置——猎人此时已经变成了猎物。 ~~~ “上帝啊,他的动作太快了!” “我没有办法瞄准!” “该死!我完全看不见他!” “步枪扫射!扫射!掩护我们……” “他到底在哪?” 一连串关动听不懂的英语对话,夹杂着枪声、对讲机里发出的“沙沙”声,震颤了他的耳膜,随即又被大脑转化成具体影像—— 五个敌人。 成倒梯形分散埋伏于高处。 两名突击手居前,三名狙击手在后。 左右相距百米,前后相距超过二百米。 来自奥地利的aug.a3突击步枪,疯狂而盲目地喷洒出成堆的五点五六毫米子弹。因为加装了消音器,原本响亮的枪声变得有些尖细。 早已在不知不觉中跃上树梢,关动从邻近的枝头间出手——尺许长一道寒光飞射出数丈远,无声无息地刺穿第一个牺牲品的胸腔。 当“玄光剑”凌空倒回他手中时,那光洁的剑身滴血也不曾沾染。 ~~~ 如果说,关动之前的内外力道就像是一把威猛无匹的铁锏——直来直去,横进横出;如今则变成了由许多根钢丝拧在一起的钢鞭——分合随意,圆转从心。 听到其中一支agu.a3停止了射击,而敌人却依然不见踪影,其余的枪手更加惊慌。但他们毕竟都是久经沙场的精锐士兵,慌而不乱。 “靠拢,向我靠拢!背靠背圆形站位!”中路的狙击手在对讲机中发出指令。 黑暗的山林中,奔跑和喘息声,在居于高处的关动看来,无异一盏盏大瓦数白炽灯。 沿着树枝和普通人无法落脚的山石腾跃,他转眼又追上了另一个正在奋力爬坡的突击手。 剑光从背部刺入,轻松贯穿目标整个身体之后,划出一个优美的血色弧线。 关动伸长手臂,将飞回来的“玄光剑”捏在指间。 “啊,差一点失手!还是不够熟练……”他有些懊恼。 ~~~ 余下三个狙击手,早已丢掉了长长的m200,正迅速向一起靠拢。 “上面,他在树上面!十一点钟方向!”不再保持无用的隐蔽,有人大喊。 九毫米手枪子弹雨点一样射去,打得枝叶横飞。 但关动在他们抬头的那个瞬间,已经转移到了另一侧。 估算出自己内力外放的极限距离,他将短剑飞掷——剑刃化作一片模糊的虚影,在空中变幻着方向。 半秒钟之后,三个身穿作战服的男人,纷纷扔下手中的格洛克17,捂住几乎完全断掉的脖子,先后栽倒在地。 “哎,哎,哎,哎呀!”关动着急地喊道。 力道使尽,飞剑在离他不足五尺的地方跌落于树下。 “还是要多加练习啊。” 轻轻跳落,他捡起“玄光剑”,在尸体上擦拭着并不存在的血迹。 已经耽搁太久了! 炒豆般的枪声将这一带的栖鸟尽皆赶往远处。 很快,就会有无数目光聚焦过来。 ——不知为何,往自己停车处奔跑中的关动,心里却一直惦念着那些鸟儿…… ~~~ 就像一匹老马。破旧、积炭、布满泥土的吉普车还在原地等他。 当他拉开车门,打算赶紧远离这片是非之地的时候,极细微的一声“咔哒”传来,强烈的警兆从他内心一个无法触及的角落里升起! “擒仙手”化为护体罡气,关动飞退三丈,再发力一蹬,又贴地窜出十米开外。 巨大的爆炸在他身后发生! 数不清的碎片密密麻麻地射来,却都被罡气拒之于外。 利用爆炸产生的冲击力,他朝几百米外一处乱石堆加速扑去。 跟方才那些枪手同样装扮的一个黑人,正躲在大石后面,脚下扔着遥控引爆器。 来不及瞄准,这家伙刚刚举起德制mp7冲锋枪忙乱地射出几颗子弹,就被愤怒的关动隔空拍翻。 尽管早已知晓今天这群佣兵里起码有一个爆破高手,可他还是没能猜到这陷阱背后的陷阱! 轻松制服黑人士兵,关动抬掌劈碎身旁鼓一样的大石。 绞尽脑汁,调动起自己所有零星的英语知识,再加上手势,关动和俘虏沟通道:“给你的上司报告这里实情,我饶你一命。你要没有带电话,就得死。” 被对方超凡表演完全惊呆住的黑人,顺从地摸出一部卫星手机,拨通号码后,叽哩哇啦的对话声响起。 关动听得不耐烦,一把抢过手机,转身就走。 来不及庆幸自己的好运,这黑人佣兵本能地弯腰去拣掉落在地上的mp7。 “噗”地一响,一柄短剑从他眼眶射入,剑尖直直露出了后脑。 ~~~ 方才那次爆炸,威力极大。 关动本想捡回点有可能暴露自己线索的东西,结果发现全都被粉碎的很彻底。 “啊?手机!” 他在废墟里找到了自己那部诺基亚。没曾想,它居然奇迹般地留存了下来。 虽然黝黑残破,已经无法再接打电话,但它大体还保持着板砖模样,看起来依旧能够用来砸人。 惋惜地看了这吉普车的残骸最后一眼——虽然是辆套牌黑车,但它毕竟陪伴了自己这么多年…… 步行通过方才的战斗现场,继续向北,果然发现有倒塌的山石和树木封住了公路。 看来对方人力和财力都很充足啊! 关动如此想着,加快了飞纵的速度。 大地从他脚下掠过。 ~~~ 同一时间,距离关动三百五十公里的地方,郭大悟正在活动着筋骨。 将身体沿中线分成左右两半,像拧干衣服一样拧干自己。用力、用力再用力,让力量一直透到双手无名指的指尖。 然后换个方向继续…… 老话说——拳不离手,曲不离口。 亦有老话说——天才是由百分之九十九的努力加百分之一的灵感构成。可是,起决定性作用的,还是那百分之一的灵感。 仅有天份成就不了高手,但只要足够勤奋便可以。 仅有勤奋成就不了绝世高手,但加上天份便可以。 郭大悟有天份,也够勤奋。 即使在追踪敌人的时候,他依旧逢夜必修武。 可眼前这件麻烦事,实实在在已经耽搁了他好几天“流光”。 此刻距离要监视的目标尚远,但出于谨慎考虑,他只能做些幅度轻微的动作。 “树枝”在裤子口袋里不停摇晃。 自从拿到这件神兵利器,他还一直没有得到机会使用。 “快了,很快了。” 郭大悟如是想着,随即又换了个方向发力。 第二十九章 酒吧(上) 五花马, 千金裘, 呼儿将出换美酒, 与尔同销万古愁。 ——唐.李白.《将进酒》部分 —————————————————————————————— 子得阳气,丑则鸡鸣,寅不通光。 夜已过半,正是十二个时辰中至黑至暗之刻。 京城里的酒吧一条街,却依旧灯火通明、丽影阑珊。 再过三四个小时,黎明就会到来。 为着种种原因,仍不肯睡去的人们,怀抱着失望、希望、欲望,欢乐或者哀愁,拖着困倦却不甘的残躯,强撑在灯红之前、酒绿之后。 有人醒而复醉,有人醉而复醒。 醉醉醒醒之间,说不尽的功名利禄、酒色财气、酸甜苦辣、悲欢离合…… 唯有宿醉后的头疼,众生如一。 而此时的关动,正无比清醒地踏进这条红尘长街。 衣服和头发都被疾风吹得凌乱,一身淡淡硝烟味和血腥气息。在纷纷扰扰的半酣酒客中,他显得落落寡合。 ~~~ 几个小时前,座驾被人炸毁,连带着里面所有东西也一同化为灰烬。 京城远在六百里之外,他身上还没了钞票。 虽然自己全力奔跑起来快逾鹰隼,但毕竟人力有限。若只靠两条腿,怕是得天亮前后才能赶到地方。 思前想后,关动决定去搭个便车。 他展开飞纵术,调头向东,一气狂奔了数十里。 来到铁道线旁,就近扒上一辆进京方向的特快列车,两个小时后就抵达了老南城。 正值夜半,他身上除去一刀一剑和一部缴获的卫星电话之外,再无长物。 想给义兄金引的记名女弟子张月儿打个电话,自己的诺基亚手机又已经坏掉。 踌躇半晌,关动决计先去“森林酒吧”混到天亮再说。若是侥幸遇见老板娘,刚好可以探探她的口风,看看能不能套点小道消息出来。 俗话说:男靠吃、女靠睡。 老板娘苏采薇是个非常爱惜容貌的女人,尽管经营着酒吧生意,却轻易不肯熬夜。自己小算盘虽打得响亮,但已然这么晚了,多半会扑个空。 ~~~ 沿途用眼神逼退几个想近前搭讪的皮条客,又远远躲开那些趴在大树根、路灯下呕吐的男女醉鬼。关动推开“森林酒吧”大门时,发现他今天的运气还不错。 驻场演出早已结束,店内尚有零星几桌客人。 醉翁之意自然不在酒——这些人的眼睛,几乎全都一刻不停地向吧台处瞄去。 三个女人一台戏。吧台边,此时刚好有一出非常养眼的好戏。 媚骨天成的老板娘苏采薇,穿着件淡色长裙,面上不肯多施粉黛,一副冰雪通透、白璧无瑕的打扮。 与之相反,长期混迹于此的“江湖太妹”小七七,本该清纯可人、素面朝天的年纪,却化着精致彩妆。一对粘了长长假睫毛的大眼睛顾盼流转,恨不得让在场所有人都见识到自己那非凡魅力。 至于第三个女人,关动未曾见过。 虽然她外表同样极为出色,但十有八九是个局外人——从她柔媚体态和纤细双手上,看不出修行锻炼过的痕迹。 简单的黑t恤搭配短裙,衬得她那暴露在空气中的一双长腿,格外白亮炫眼。波浪般头发呈现棕黄色,正好和这女人略微有些西化的漂亮脸庞相得益彰。 空瓶罗列台上,高脚杯尚在手边。看来她们都喝了不少酒。 于灯下观酒后美人,何止更添三分颜色? 场中正饱餐秀色的诸位男宾客,虽然前前后后都碰了些软硬钉子,却还是舍不得一走了之。 ~~~ 瞧见关动进门,老板娘和小七七两人一起露出笑容。 “来,这里坐。” 苏采薇摇晃着手臂,和他打招呼。本就柔美的嗓音,有了三两分酒意后,听起来更加软糯。 “矫情……” 被人抢了先的小七七,皱起精巧的鼻翼,用大大的眸子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十多道充满羡慕嫉妒恨的目光,聚焦在关动身上。随之被无形煞气所摄,这些酒客很快转移了视线,心中不由自主地开始慌乱。 ~~~ “关大哥,好久不见,我都老想你了……是不是有人惹您生气了?怎么一身的杀……” “嗯嗯……” 小七七一句话不曾问完,就被老板娘的几声干咳打断。但这次她只是撇了撇嘴,没有再出言反驳。 关动曾见过小七七两次。 因为在几个月前,自己无意中指点过她一式袖里藏刀的玩法,结果就被她硬生生地拜作了大哥。 “蓝兰花,我新结交的好闺蜜——这是关先生,老朋友了。” 听罢老板娘有些自相矛盾的介绍,关动更加确认,眼前这位大美女并非“江湖”中人。 “你好。”蓝兰花的嗓音微微有些沙哑,带着点说不出的异域风情。 见她大方地递出柔荑,关动也只好伸手在那白皙软嫩的指尖处匆匆一握。 ~~~ 既然有“外人”在场,很多话题便无从谈起。 苏采薇是何等玲珑剔透的角色,自然看得出关动刚经历了血战而归。料想头天的晚饭他也不曾吃,于是招呼侍应生道:“拿两包牛肉干过来,再让后厨切一碟帕尔玛火腿。嗯,佐餐要用起泡酒,先喝这个吧……” 她转身从恒温酒柜中取出一瓶香槟。 关动有些好奇地问道:“为何不见小孙兄弟?” 老板娘答道:“他前几天说有些私事要处理,告了一周假。” 待到酒肉端来,关动打哈哈道:“洒家浑身上下分文没有,今天怕是要吃一顿霸王餐了。” 小七七抢着说道:“大哥的单记在我身上。” 转头又狠狠剜了老板娘一眼,威胁道:“老苏,以后关大哥的钱你不许收。” 苏采薇假装没有听见,也不去理她,只笑着对关动道:“关爷上次付的账,就算在这里喝一年酒,尚且绰绰有余。再提钱可就生分了呢。” 一旁的蓝兰花并不做声,拿指头摩着水晶高脚杯,笑吟吟地看他们拌嘴。 见关动自行斟满酒,小七七连忙举起杯子凑热闹:“来,蓝蓝姐,咱们一起干一个。不带老苏……” “干。” 轻轻捏着杯脚,蓝兰花将其中红酒啜入红唇。一时竟使人分不清楚,哪边的颜色才更加鲜艳。 ~~~ 拈指间,牛肉干和生切火腿片被关动尽数下肚,然后又喊人拿来两打健力士。 老板娘苏采薇和小七七对此仿佛司空见惯。只有蓝兰花不住地用微诧目光,看向这样貌威武的不羁男子。 恶客在旁,其他人渐渐没了念想,不久后便纷纷散去。 酒吧里空荡下来,只有小七七摇铃击玉般的笑声愈加响亮。 不知不觉中,每人又干掉几瓶啤酒。 眼见再熬下去,东方就要泛白。老板娘喊来司机,让他先送蓝兰花和小七七回家。 小七七似乎有了些醉意,撒着娇不肯走。 关动只得答应这两天再来喝酒,顺便给她表演一下自己新学会的“魔术”,才总算将其哄到车上。 临别时,蓝兰花亦有些许流连,除却和苏采薇拥抱耳语之外,又伸出手和关动握了一握。 “森林酒吧”门口只余下关、苏二位。 老板娘拿出一沓钞票给关动应急,他也没客气,随手塞进口袋。 “我前次说过,要做个东道,给你洗尘。现在太迟了,咱俩今晚去诸葛晨星那里一聚如何?”苏采薇提议道。 关动捻了捻下巴上刺出的硬茬,点头答道:“洒家的手机昨天坏掉了,需等天亮之后再去换个新的。待到下午,我先给苏老板你致一电罢。” 两人相约即定,各自拱手而别。 ~~~ 数个小时候之后,十多公里外的望京。 张月儿在她的大平层里一觉睡到日上三竿。 为了躲开cbd区上班早高峰的尾声,一时心血来潮,她决定亲自下厨给自己做份理想中的精致早餐。 结果鸡蛋和培根都煎成漆黑,只好喊来保姆阿姨重新收拾。 这么一耽搁,当她驱车赶到大东写字楼的时候,关动已经在大门附近等了好一会儿。 张月儿又惊又喜,问道:“关大哥,你几时回来的?怎么不给我打电话?” 关动将黑黝黝的诺基亚在她面前晃了晃,使其情不自禁地想起早上煎锅里的食材。 ~~~ 上到六楼,张月儿打开办公室大门,两人一起走进“金生水生木商业咨询调查公司”。 刚进屋,关动就问起郭大悟的行踪。得知他好像正在追查一桩连环盗案,已经三四天不曾回来。 张月儿掏出手机想要和他联络,号码拨过去,却提示对方处于关机状态。 “给你师父打个电话,我来跟他说话。”关动安排道。 铃声刚响便被接起。听筒那头,金引的身体状况似乎有所好转,说话时底气足了一些。 不想让义兄养伤时还要费神劳心,关动将回京途中遇伏的事情,轻轻地一笔带过,只说自己被人毁掉了随身家当。 金引知道他喜欢四处游荡,经常以车为家。一旦失去座驾,难免诸事不便。于是提议道:“楼下有台宝马x5,跟你那吉普车的空间大小相仿。钥匙在月儿手里,你先拿去开几天。实在感觉不习惯,回头再让天津阿水给搞辆原样的吧。” “这台车是“一枝梅”时老前辈的弟子时小飞送给我的。他也是个江湖老手,车子肯定已经“洗”过,你尽管放心用。不过说起来,时小飞兄弟与你遇见的那位啸风子道长还颇有些渊源呢……没错,“一枝梅”前辈就是“岁寒三矮”中的老三……” 随后,两人提起郭大悟,金引笃定道:“我俩昨晚刚通过话。听说他正在追查的事情有了些眉目。郭老弟年纪虽小,心思却细密得紧。一身功夫足以横行天下,咱们不用替他担忧。等他再跟我联系时,我让他先找你罢。” 两人聊了几句后,关动将手机递给张月儿。 对于自己这位记名弟子,金引难免又是一通指点关心。直说得他有些胸闷气短,才言犹未尽地挂断电话。 ~~~ 若论辈分,张月儿本该叫关动一声师叔。除却上次中原之行前匆匆一晤,两人已经很久不曾在一起叙话。 趁着此刻闲暇,关动考较起她功夫进境。见张月儿喜孜孜地拿出一根异常精致的乌钢甩棍,知道她已经开始练习兵刃。 尽管自己和她挂名师父金引的路数不同,但终究万法归一,武学道理皆有相通之处。 就好似一座极高极大的山峰,刚上山时,山脚下的道路有千条万条。逾往高处险处,路与路之间便离得逾近。若能有幸爬到峰顶,便全都汇成了一个点,哪里还有道路分别? ~~ “这件东西,虽然带着轻便,威力却嫌不足。你功力尚浅,以此对敌的话——需多用圈点少用劈砸。但凡使短小兵器,动作幅度不宜过大,务必先求精准。” “练短棍时,脑子里要想着刀剑。练长棍时,脑子里要想着枪矛。兵刃相见时,不看手有多快,要看腿有多快!” 关动一边讲道理,一边亲自示范,教了张月儿几式占人便宜的杀招。 “练武不练功,到头一场空。这些招式变化,再怎么练也只是个机巧。你还是要多花心思在功法上。老话说,一力降十会,这个“力”,指的可不是搬砖的那把子笨力气。” “关大哥,我记住了。”她连连点头。 不知不觉中,时至正午。 两人一起前往附近的绿茶餐厅吃饭。 饭罢,关动拿钥匙去试那辆宝马车,张月儿找地方帮他买新手机。约定了两个小时后再到办公室会合,随即分头而去。 ~~~ 同款手机,张月儿一口气买来三部。说是多余那两个让关动带在车上备用。 备用?拿去砸人吗? 关动心中暗笑,但还是接受了这份好意——毕竟她这次买的不是诺基亚,真要当暗器使的话,恐怕只能用一次。 将电话卡换到新手机里,他拨通了老板娘苏采薇的号码。 对方听起来刚睡醒不久,柔腻的声音里带着些许慵懒。 关动心里头想笑,可毕竟有求于人,只得耐着性子听她发嗲…… “那就晚上八点在诸葛的地盘上碰面吧,不见不散。这两天他店里有好酒。咱们先讲清楚,我来请你……” “好,好,嗯?好的。”关动说道。 一放下手机,就发现张月儿正直勾勾地盯着他。 “听说那个什么诸葛就在我家附近,可你们谁都不肯带我去看看!”她不禁感到有些委屈。 关动板起脸,教训道:“这种鱼龙混杂,各怀鬼胎的地方,可不是玩耍的去处。等火候到了,你师父自然会让你去见识。别撅嘴了!来,我再教你一招“拦手棍”。” 第二十九章 酒吧(下) 仲夏时节,到了戌时尚有天光。 诸葛晨星所经营的地下酒吧所处位置稍远,但也算不得偏僻。 沿途依然有些拥堵,关动一边运功一边开车——他终于发现,自动挡的车似乎更适合自己这种行为。 很快,落成于上个世纪中叶的建筑群映入他眼帘。红砖旧瓦,充满着时代感。 曾经的大型工厂,如今俨然已成了一处奇观。 尘世烟火与文艺范儿交织,游荡在这片闲散之地,心境似乎也会变得宽松。此时过往路人颇多,大都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 没有高楼大厦,到处都是平房或者低矮的小楼和院墙。 穿过充斥着另类雕塑、壁画的核心地带,七拐八弯后,关动驱车来到一处不起眼的角落。 他刚停好车,就瞅见附近一辆天蓝色保时捷打开了门,苏采薇走近前来。 她今天穿着宽腿牛仔裤和短衫,挎了个小包。脚下是白色运动鞋,头发也紧紧扎成马尾。纤巧的手腕上带一枚银色宽镯,正是关动前些天拿给她的“跳脱剑”。 见她这身能打能跑的装扮,关动忍不住摸了摸自己衣服遮掩下的刀和剑。 两人打过招呼,一起向不远处一座掩着门的高墙大院走去。 ~~~ 他们刚到门口,“咿呀”一声,红漆铁门自动打开一条容人侧身而过的缝隙。 没有人出来招呼,里面一片安静。 放眼望去,这院子占地一亩有余。却只建了两间小小的正屋和一间耳房。 通向房屋的碎石小道四尺来阔,两旁几乎全都辟作了菜园。园里种满不知名的植物,有些正在开花,散发出阵阵香气。 待进到屋内,还是不见人影。 空荡的房间,靠墙摆着一排玻璃柜子。里面满满当当都是模型和手办。 可惜关动并非“胶圈胶佬”,否则必定会为柜中某些珍贵的限量款而发出惊叹。 醒目的地方贴着一张告示。 上书:不要在此打架,损坏十倍赔偿。后面还跟着一行小字——若要打架,请去楼下。 苏采薇对此地自是轻车熟路,关动亦非初次光临。他俩也不停步,穿过两间正屋,来到一侧的狭窄耳房。 墙角暗门无声无息地打开,一条通往地下的阶梯出现在他们面前。 ~~~ 下行二十九个台阶,然后向右一拐,顿觉豁然开朗。 场面宽阔,桌椅俨然。足有数百平米的厅堂用青砖简单铺就。四壁更是草草涂成白色,看上去坑坑洼洼。 诺大地方,只稀稀疏疏摆放着十多个卡座。 或许真是为了方便宾客打架,正中间还专门留出一片空地。 巨大的木制吧台后面有几组分格齐整的壁挂酒架。各式瓶瓶罐罐填满了大半地方。不知为何,这些东西组合在一起,总会让人情不自禁地想起中药店的柜台。 灯光稍显明亮,虽处于地下,但这里并不存在平常酒吧那种昏黄暧昧的氛围。 一个三十多岁的微胖男人,戴了眼镜,坐在吧台里正不知拼装些什么东西,看起来神情颇为专注。 听见关动两人的脚步声渐近,他仰面扶扶镜架,漫不经心地寒暄道:“苏老板,别来无恙啊。” 苏采薇迷人地一笑,故意做出惊讶的模样:“呦,今天是什么日子?耿老板居然也在?” 姓耿的男子不耐地道:“我就是个被迫上岗的打工仔!老板在那儿呢……诸葛锤子,有人找你。” 远远坐在墙边,正和两位女士说话的此间东主诸葛晨星冲苏采薇摆了摆手,应声道:“苏老板先请自便,我一会儿就过去招呼你。” ~~~ 在这家“地下酒吧”里,此时并没有多少客人。 除去和老板聊天的两名黑衣女人,还有四条长短汉子聚在一桌喝酒。仔细一看,他们脚下已经摆放了好几个茅台酒的空瓶子——跑酒吧来喝茅台?这事儿倒挺新鲜。 此外,在距离灯光最远的角落里,一个白发的瘦小身影正伏案而卧。他将脸孔埋在手肘间,让人看不清楚容貌。 关动和苏采薇也找了一张僻静的桌子落座。诸葛晨星起身而来。 这是个面孔英俊的男人,三十二、三岁年纪,身形比关动小一号,看起来匀称而又结实。配上略深的古铜色皮肤,仿佛一位从西幻读物里走出来的黑暗精灵。 他和苏采薇互相开着无伤大雅的玩笑,对关动却仅仅以点头示意。 “不要钱的酒,现在有没有?不许藏私哦……” 听她如此直接了当地发问,诸葛晨星迟疑了几秒钟。 “确实还有一样——“听雷化龙水”。您知道的,这虽然是好东西,却不适合女士……” 苏采薇指着关动道:“今天我来做东,就请关爷就喝这个不要钱的化龙水。至于我嘛,拿瓶轩尼诗李察对付一下算了。” 闻言,诸葛晨星似乎松了口气:“既然苏老板要请客,轩尼诗便送你了。” 苏采薇打开挎包,从里面取出一块鸡蛋大小的青绿色石头,放在桌上。 “这是“蛟盘石”里开出的玉芯,最适合做法器。你拿去给耿老板看看,他肯定会喜欢。” 将玉石握在手中打量一番,诸葛点点头,回到吧台准备取酒。 关动耳朵灵,只听见戴眼镜的耿姓男子冲着诸葛晨星抱怨道:“锤子,以后不要再让我给你弄模型蚀刻片了!麻烦得要死!你说你一个帅小伙,不好好练功夫也不好好恋爱,天天倒腾这些玩意儿干嘛?我早晚得把你上面那些东西全都砸掉!” 是啊,堂堂“火手神匠”耿红莲耿大师,居然窝在这里帮别人做军模,难怪他会有些生气。 “ok,ok。你先歇歇,看看苏老板给的这个宝贝。还有,我刚帮你接了桩好生意,她们姐妹愿意出这个数……”诸葛晨星靠近耿红莲,开始对他用传音说话。 ~~~ 青花圆瓶足有二升份量。 淡蓝色液体倾入瓷盏中,一股奇特的酒香味钻进关动鼻孔。 若是能饮罢此物之后,立即去接引一下天雷灵气,其开拓“下丹田”的效果还会增加。 可惜了,今夜没有雷雨,他有些遗憾。 和老板娘碰了下杯,两人都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取出昨晚从那黑人佣兵手中夺来的卫星电话,关动单刀直入道:“有一帮外国佬想杀我。据推测,是南韩人在背后指使。这个手机上应该还留着些线索,你看能不能找人帮我查查他们的底细。” 见苏采薇伸手接过电话放进挎包里,他又笑道:“若论这件事情,想必苏老板也不肯收钱。待水落石出以后,洒家自有其他心意。” 对方亦笑。将两个杯子分别满上酒水,她打趣道:“关爷的吩咐,小女子怎敢不从命?但说到心意,这次就不要再提了。您上回送的这个手镯,我十分喜爱……” 接下来的酒,双方喝的更加愉快。两人谈起金引时,关动才发现,对于自成门和白莲教那场大战,老板娘苏采薇所了解的细节似乎比自己更加清楚。 “这个世界上,没有真正的秘密。”她如是说。 那要看是怎样的秘密了。关动想。 ~~~ 数十米外的四个男人似乎有了酒意,说话声音渐渐变得吵闹。 “王老哥,您不是要请我们仨喝好酒吗?快端上来吧,这茅台喝得人不耐烦。”桌上最年轻的一个汉子最先沉不住气。 “实不相瞒,咱们几个酒量都不小,不先拿这些垫垫,光喝那好酒,老哥我怕是请不起……”东道主发出苦笑。 见关动循声望去,苏采薇低声道:“请客那厮是从天津来的“崩山拳”王威灵,余下三个我没见过,料来不过是几条鱼虾。若非姓王的领着,他们怕也没有路子来这里。” 果然,年轻些的汉子嚷嚷起来:“一百万一瓶的洋酒咱也只当凉水喝!王老哥您说说到底是什么酒吧,今天兄弟来买单!我倒要看看喝不喝得起。” “噤声!”对方有些生气,打断了他的话头。四人低声交谈几句后,年轻汉子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坐在那里,不敢再作声。 咬了咬牙,王威灵掏出一物拍在桌上,慨然道:“既然聂三弟都这么说了,当哥的今天就大方一回。诸葛老板,将我这块“定气符”也一起换成酒端上来!” “ok,您稍等。”诸葛晨星走过去,拿起那枚青铜符牌,仔细看上几眼,又掂了一掂。然后笑道:“王兄豪爽,我也凑凑趣,酒水就多奉送一些。” “多谢,多谢。”王威灵拱手道。 ~~~ 旁边这场戏刚落幕,便有脚步声响起。 关动将目光投向入口处,两个男人走了进来。 其中一个带着帽子、口罩、墨镜和手套,大夏天里将自己包裹得十分严实。 另一个身材中等、头顶童山濯濯。面孔上始终挂着笑容,一对眼珠子却滴滴溜溜直转。 见有客人上门,耿红莲和诸葛晨星只是抬头瞄了一眼,连招呼都懒待去打,便继续干起各自手头的活计。 新来的两人对此也毫不在意,径直走向角落里那位一直埋头大睡的神秘人物。 片刻之后,阵阵更加轻巧的脚步声传入关动耳中。 随即,一个高瘦身影出现在他眼前。 久违的郭大悟来了。 第三十章 缉盗(上) 挽弓当挽强, 用箭当用长。 射人先射马, 擒贼先擒王。 ——唐.杜甫《前出塞九首.其六》部分 —————————————————————————————— 郭大悟一走进地下大厅,便瞧见了关动。他使个眼色,对方立即心领神会,继续若无其事地与那位“森林酒吧”的老板娘闲聊。 这是他第二次到此。 上回进来时还颇费了一番周折,这回却是一路畅通——想必自己已经入了店内的客户名单。 今晚能于这里同时见着京城里一明一暗两个“着名酒吧”的老板,倒也凑巧。 郭大悟环顾四周,见除了关动和苏采薇,还有三拨客人。 此间东主诸葛晨星正陪着两个黑衣服女人喝酒说话。 曾听金引介绍过,这位老兄是南阳神医世家诸葛一族的嫡系。虽然天资聪颖,但生性离经叛道,自幼便不喜欢行医问诊。 诸葛家在江湖上人脉广博、地位显赫。故而他一有机会,便与来来往往的各路闲杂人等厮混打斗,渐渐练就了好几样厉害功夫。尤其擅使一柄在国内唤做“狼牙锤”、国外叫做“晨星”的凶险兵器——也算是名符其实了。 见诸葛晨星不肯走正途,本着“废物利用”的精神,早在七八年前,他就被家中长辈打发到京畿路这处“江湖驿馆”里主事。 ~~~ 至于坐了四条大汉那桌,看样子酒局已经进行过半,正开启吹牛环节。 “……若有谁能如王老哥这般,功夫道行练到了天人归真的境地,我聂老三便敬他、怕他。至于那些贪官污吏、豪强恶霸、为富不仁之徒,仗着有几分权势、几个臭钱就敢嚣张跋扈,只要让我撞见,一刀剁下脑袋当球踢!”一个精壮汉子拍着胸脯感慨道。 被他吹捧的“王老哥”闻言稍稍有些局促,举杯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百步之内,必有芳草;三人之行,必有我师。莫提这些,咱们还是再干一杯罢……” “干干!”“干。” 郭大悟将右手轻轻放在裤兜中的一根“树枝”上。他收回视线,锁定最后一桌客人。 角落里那三个——正是自己此行的目标。 先前在此假寐之人已经坐起身,露出一张灰白且遍布皱纹的愁苦老脸。 只见他神情有些呆滞,和对面两名前来寻他的男子用传音说着话,眼角余光却在一直留意刚进门的郭大悟。 发现这高个子青年径直向他们走来,那双看似混浊的眼睛如猫科动物般危险地眯起。 ~~~ 一周之前,郭大悟闲来无事,在“金生水生木商业咨询调查公司”办公室静坐看书时,接到了一个电话。 打电话过来的人叫胡不疑,外号“灰狐狸”。这家伙虽然本领低微,却是个颇有些人脉和手腕的掮客。与金引乃是旧识,也算他放在道上的半个线人。 听闻金引不在,“灰狐狸”本就紧张的语调变得更加慌乱。直到问出郭大悟以执行人的身份代理本地监管之责后,他才松了口气,开始讲述自己遇到的麻烦。 具体情形如下——胡不疑这“狐朋”有一位“狗友”,大名叫作苟喜亮,是个倒腾文玩古董的生意人。 前段时间,苟喜亮撞了大运,从川藏一带寻得几件宝贝。偷偷带回京城后,便想委托胡不疑帮他联系些高层次的买家。 虽说只练了点三脚猫的功夫在身,但这“灰狐狸”长年混迹江湖,见识颇多。一看到苟喜亮带来的东西,便感觉不是凡品。于是发动关系,组织了一场小型品鉴会。 那天到场的大多是些娱乐圈人士,其中还包括好几个当红的男女明星。 不出所料,只要提到某物、某法器曾被高人开过光,能够催运招财,立即就会变得十分抢手。没过多久,所有宝贝便都被人暗地里出天价买走。 从中大捞了一笔的胡不疑,还没来得及高兴几天,就接到苟喜亮的电话——他说自己联系到两个东瀛客户,有笔大买卖要和胡不疑合作。 但“灰狐狸”这个外号可不是白叫的,胡不疑从对方的语气中,嗅到了阴谋和危险的味道。 幸好他当时正在外面鬼混,随便扯个谎应付过去之后,连家都没敢回,就赶紧找地方躲藏了起来。 第二天,他就从另一个朋友那里得知,苟喜亮意外身亡——听说是被一块从天而降的玻璃,整整齐齐地切作了两半。 这究竟是个怎样的“意外”,胡不疑心知肚明。思来想去,必定是前不久卖掉的那批东西在作怪。 是啊,那些个挂坠、菩提子、天珠、金刚撅、银环,一看就应该是某个密宗大高手的随身法器和武器,自己真是猪油蒙了心,居然拿去卖给普通人! 凭胡不疑身上的这点儿微末道行,卷进这种是非当中,无异于自寻死路。为了保住性命,他只得向曾有过数面之缘的金引求助。 ~~~ 郭大悟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又询问过金引的意见后,决定蹚一蹚这趟浑水。 可等他赶到两人约定的见面地点时,却发现被人抢先一步,胡不疑已经遇害。 兴许是从被害人口中得知,当地监管者即将插手此事,凶手还没来得及处理尸体便逃之夭夭。 而这“灰狐狸”亦非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在被人制服前,他曾设下陷阱机关,进行了激烈的反抗。 通过勘察现场,郭大悟发现了一些东瀛忍者的惯用手法。又根据胡不疑在电话里提供的线索,他推测出对方下一步的行动目标。 其后几天时间里,他化身为“狗仔”,牢牢盯住了某位从胡不疑手中购买过法器的电影明星。 接下来的事态发展并未出乎他预料。 很快,金引布置在业内的线人就传来消息,连续有两位居住于京城的娱乐圈着名人士家中失窃。 另一个更倒霉——这家伙在夜场消遣时遇见小混混挑衅,尽管八对一,但还是遭到对方痛殴,所携财物也被抢走。 打人者化了妆,无法确定身份,至今尚未抓获。 ~~~ 天道酬勤,凡事有因必有果。 郭大悟这几日的努力没有白费。就在两个多小时前,终于轮到了他盯梢的目标遭殃——刚出门就遇到蒙面人碰瓷,然后挨打、所佩胸珠被抢,一气呵成。 前后不到二十秒钟,这位在银幕中经常大展神威的男明星,就和他的助理、保镖、司机等人一起躺倒在地。 要说江湖高人对付寻常人,自是如瓮中捉鳖,手到擒来。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一切都被躲在暗处的郭大悟看得分明。 来不及理会地上那些人的死活,他缀着得了手的蒙面人一路出城。发现他在郊区某僻静处与一个光头男子会合后,又开始绕着圈子往回兜。 郭大悟本就视力超凡,结识金引之后,做侦探的潜力更是得到彻底激发。尽管对方沿途躲避监控、故布疑阵,却依然未能摆脱他的追踪。 一来二去,兜兜转转,他们三个就这么前脚后脚地出现在了诸葛晨星的“酒吧”中。 ~~~ 见郭大悟靠近,那张桌上后来的两人同时起身,做出戒备姿态。 面上始终挂着微笑的光头男,笑容变得有些僵硬。 “这位小哥,可有什么事情吩咐……” “我是这个区的代理监管。你们自己交代,还是等我提问?”郭大悟不耐烦地打断了他。 话音未落,有人突然出手! 出手者既非揍人时动作极其老辣、精准的蒙面客,也不是离郭大悟最近的光头笑面男,而是那个一直端坐着纹丝不动的白发老者。 准确的说——不是出手,是出口! 干咳一声,一道黑光从他嘴巴里飞出,流星般射往郭大悟面门! 仿佛接到了指令,另外两人也齐齐发难。 蒙面客腾身而起,一把抓向郭大悟的肩膀。他那双厚实手套的指尖处,蓦地崩出寸许长尖刺,幽幽蓝蓝,明显是喂了剧毒。 笑面男子抬左肘做掩护,右手旋腕弹指,打出几枚铁蒺藜……如此近的距离,他闭着眼睛都不会失手。 ——可他还是失了手。 不止他自己。 所有攻击,全都在目标那鬼魅般的轻轻一闪之后,彻底落空。 ~~~ 毕竟数百年来都是“家奴”身份,东瀛忍者们出任务时,从来只看结果,不论手段。为了能够达到目的,无所不用其极。 郭大悟则考虑到,今日之事绝无善了的可能,必须拿下他们才好说话。但一个活口太少、三个又太多,留下两个正好方便相互印证。 打定了主意杀一擒二,于是他下手毫不容情——侧身躲闪的同时,青色“树枝”刺出——微光闪烁,棒尖从右到左,贯穿了蒙面客的脖子——不俟鲜血飞溅,反手一撩,始终微笑着的光头男人颈部也受到重重一击。虽然没有当场送命,但他终于不再发笑。 这一刺一拨,平平无奇的动作在郭大悟手里用出来,偏偏比任何人都要快出几分。 目睹此景,不远处的诸葛晨星发出哀叹,嘴里咕哝着“加钱,要加钱……”之类的牢骚话。 ~~~ 伴随着东家的叹气声、客人们受惊起身时推动桌椅声(不包括关动和苏采薇),一股浓浓的灰色烟雾在郭大悟身边陡然爆开。 雾气中,白发老者竟凭空化作了一只短嘴乌鸦!通体漆黑发亮,只有转动灵活的鸟头上生着几根白色羽毛。 郭大悟见状,心生错愕。一愣神的工夫,那鸟儿已经箭一样地飞往入口处! 来不及思考,他足尖发力,肌腱绷弹,一步掠过大半个厅堂,紧紧地追了上去。 虽说在场的其他人也都是身怀绝技、见多识广的江湖老手,但还是被眼前这离奇情景吸引住了目光。 ——然而,有一人却不在此列。 自郭大悟走进这间地下酒吧之后,便一直稳坐钓鱼台的关动,突然动了! 掌心一翻,他那柄得自“铁臂门”虚谷兄弟之手的“玄光剑”,如奔雷急电般飞越数丈距离,刺向墙角一个空荡无人之处。 剑光忽去忽回,血光迸现,隐匿于此的一道身影显现出来——正是那个仿佛化鸟而去的白发老者! 虽然他一时间欺骗住了郭大悟的眼睛,却没能逃过关动的耳朵。 百步飞剑? 目睹这一幕,厅内众人尽皆惊叹不已。尤其是修为最低的聂家兄弟,三只嘴巴张开后,好久都没能合上。 郭大悟感激地看了一眼关动,不再追逐飞走的乌鸦。 那老者腹部中剑,障眼法也被破掉。此刻面对着关、郭两大高手,自知决无幸理。 只见他双手结印,发出凄厉的尖笑,而后异变陡生—— 第三十章 缉盗(下) 刺耳、嘈杂的“吱吱”声响起,老者本就枯瘦的身体,肉眼可见地干瘪下去。 几千只蚕豆大小、形状可怖的怪异甲虫,从他衣服下面密密层层涌出!抖动着青色的翅膀和齿须,或飞或爬,劈头盖脸地扑向屋内所有人! 正走来的郭大悟离他最近,见状一把将身旁的铁桌抄在手里,竖起台面左右横扫,蜂拥而至的甲虫皆被他凌空打爆成渣滓。 “崩山拳”王威灵四人,距离“虫巢”亦不远。相比之下,他们人数最多,自然吸引来的虫子也最多。 王威灵大吼一声,掀翻了桌子,抽出桌布,两臂如电风扇般旋转,将飞来的甲虫纷纷弹开。 躲在他身后的聂家兄弟,顿时感觉手足无措。虽然各自兵刃出鞘,却不知该如何应付这些围拢来的细小对手。 幸好,“天杀星”关动及时赶到,“擒仙手”内劲外放,功力催发到极致,才算暂时护住了他们三个。 老板娘苏采薇是位女士,天生反感、畏惧这些东西。看见虫子来袭,不禁花容失色,急忙抽身而起,施展轻功逃向门口吧台处。而刚刚还在那里做“手工”的耿红莲,此时却突然不见了踪影。 东家诸葛晨星今晚还算“走运”——虫潮方兴,他面前的两个黑衣女子便先后出手。 左边那位自袖中撒出大片白色粉尘,那些虫子甫一靠近,就触电般地匆匆躲开。 右边的女子则打开身旁竹篓,轻轻哼唱起一首旁人听不懂的“山歌”。 伴随着“嗡嗡”声响,一大窝金光灿烂的巨蜂冲出竹篓,如同升空的战斗机群,迎着正慢慢往一处聚拢的青色甲虫飞去…… ~~~ 蚂蚁喜欢打仗,孩子们都喜欢看蚂蚁打仗。 人类也喜欢打仗,可能有别的生物也喜欢看人类打仗。 越聪明的生命,它们之间的斗争往往越残酷、越漫长。若是太聪明,则会勇于内斗。 但眼前这场大战,却结束的很快。 尚不到一分钟时间,双方已经决出了胜负——青色甲虫全军覆没,零零星星的幸存者很快被人踩死。金色巨蜂飞回竹篓时,看起来也损失过半,它们的主人露出有些心疼的神情。 郭大悟看向帮他解决了“虫潮危机”的两位女子。见她们都只有二十多岁,身材娇小玲珑,两张俊俏的脸庞生得几乎一模一样,显然是一对孪生姐妹。 顾不上理会站在她们身旁,面色有些苦恼的诸葛晨星,郭大悟和关动快步走向这场乱子的始作俑者,才发现他早已气绝身亡。 至于那个被他一棒打晕的笑面人,方才挨了不知多少次虫咬,此刻全身乌黑,亦是死得不能再死。 ~~~ “崩山拳”王威灵的后背上,刚刚被甲虫叮了一下,伤处开始渐渐变青。 他正要盘膝运功,尝试着驱毒,就听见一连串带着南方口音的溪流般软语:“这位大哥被厉害毒虫咬了,就算驱罢毒,也要生大疮。还是先用我们姐妹家里的药粉擦擦吧。” 王威灵闻言,起身从其中一个黑衣女孩手中接过一小包药粉,谢了又谢,然后让旁边的聂老三帮他敷药。 另一个女孩,不知从哪里拎出两条极漂亮的蜥蜴。 只见它们个头足有野猫大小,一蓝一红,光滑的鳞片像宝石一样闪烁,色彩鲜艳夺目。刚落到地板上,这对蜥蜴就狼吞虎咽地舔食起遍地虫尸。 “宝儿、贝儿,快去替诸葛哥哥解决烦恼……妈妈今天让你们吃个饱……” 诸葛晨星听她这等胡乱排辈后,嘴上嗫嚅着说不出话来,内心却表示“十分感谢”…… ~~~ 见郭大悟和关动验尸,除却正专心疗毒的王威灵,其余诸位全都好奇地围了上去。 就连刚才消失不见的耿红莲,也不知从哪里重新钻出来,小心翼翼地跟着大家凑到近前。 “苦命老人常别离。这可是位成名多年的江湖名宿……他怎么可能会使这种邪门的驱虫功夫?”诸葛晨星皱着眉怀疑道,引得身旁黑衣小姐妹一起狠狠剜了他两眼。 苏采薇和耿红莲也听说过此人,不由得点头附和。 郭大悟看出了破绽,伸手在尸体面上一抹,有东西脱落,白头老者那死灰色的脸顿时发生了惊人的变化! 一张模模糊糊,几乎看不出五官轮廓的妖异面孔,出现在众人眼前。 那对姐妹掩着口惊呼出声,似乎这张脸比一切巨型蜈蚣、大癞蛤蟆、致命毒蛇之类的东西还要可怕。 “无相易容法,需要自毁容貌……能这么豁得出去的人,现在不多了。”诸葛晨星言罢,咋了咋舌。 遭郭大悟一棒封喉的蒙面人也被卸下了伪装,但没人曾见过这个相貌平平的男子。 关动举起自他腰间搜到的一柄短倭刀,解释道:“你们看,刀柄上的目贯图案——四个方块——这些人是甲贺来的忍者。” 他旋即指着假扮“苦命老人”的无脸人说道:“此人的“虫操术”和“忍遁术”都十分高明,应该有上忍身份。” 耿红莲张开手指,捏了捏生前一直面带微笑的中年人那张肿胀不堪的脸,登时引来在场女士们的一阵侧目。 “没有易容……这家伙我认识,唐家堡的外姓弟子田寿英。爱笑,光头,所以大家都叫他田寿星。想不到居然这么短命……” 耿红莲在衣襟上擦了擦手,听他说话的语气,好像还着带点儿遗憾。 关动沉吟数秒,蓦地将手中短刀出鞘,闪电般划开田寿英的上衣,却没有伤到他一丝毫毛。 郭大悟眼尖,伸手从尸体胸前撕下一块皮肤,于是在场的女士们又是一阵侧目…… 在这块假皮下面,果然露出了圆圈之内、四个方框相组合的暗色纹身标记。 诸葛晨星忍不住轻叹道:“此人混迹川中一带,至少已有二十余年,在江湖上也算是有些名气。想不到居然是个东瀛来的卧底探子,唐家这次跟头栽得可不小。” “不过他能够如此隐忍,所谋必大……呵呵,像这种事情,还是交给金引老兄去操心吧。” 提起金引,他转头看向关动和郭大悟,露出半个似笑非笑的神情:“两位执行大人,今晚敝处的账单,是不是直接发给金兄?” 郭大悟正考虑该如何搭话,关动却举手道:“那就辛苦诸葛老板了。还有这三位客人的清扫费用,全都算到我账上罢。” 他又朝那对黑衣服的姐妹抱拳称谢道:“方才有劳贤姊妹了,今日之事,洒家定有酬谢。” 放出金色蜂子的女孩摆摆手,抿嘴笑道:“这位大哥不要客气。托你们的福,我的宝儿和贝儿也能饱餐一顿。你看,还在吃呢……” 见不远处的王威灵运功调息将毕,关动继续对诸葛晨星说道:“王兄那桌的账也算到我们这里,过两日便一总奉还。” 聂家三兄弟闻言,总算得了机会,一起向他躬身施礼道:“多谢大侠救护之恩,哪敢再让您破费……” 关动不愿受他人拜谢,草草应付道:“事情皆因我们而起,倒连累了你们跟着受惊。客气话都不要再讲,就按洒家说的办……” 好容易将聂家兄弟支开,见老板娘苏采薇正笑语盈盈地和那两个黑衣小姐妹在一旁攀谈。 关动朝郭大悟低语道:“郭弟你先莫要急着离开,咱俩待会儿一起走。” 晓得对方所炼功法极为独特,“听雷化龙水”增强丹田内力的效果对其毫无用处,关动高声招呼道:“最贵的啤酒搬一箱过来。咱家兄弟二人许久未见,今天得好好喝一回!” 郭大悟虽已知道这家地下酒吧究竟是个怎样的场所,但自己一下子把事情搞得这么瞩目,心中还是有些忐忑不安。 关动对此却毫无愧意,安慰他道:“嗯,此处现在的味道是有些难闻。放心吧,马上就好。” 拜托,我在意的并不是这个好不好……郭大悟如是想。 ~~~ 也许是出于东家诸葛晨星独特的幽默感,他给关动和郭大悟送来了一打日本原装进口的“太空大麦”啤酒…… 两人一瓶“太空”还未下肚,几名工装打扮的人便走了进来。 那两只名叫“宝、贝”的红蓝蜥蜴吃得肚子溜圆,被它们“妈妈”强行召回身边,不情愿地让出场地给来者。 仿佛对眼前景象早已见怪不怪,这些“清洁工”麻利地掏出各式工具开始干活。 十分钟后,所有不和谐的“脏东西”都被打包带走,地面和桌子如水洗过一般干净。他们离开时,也不知喷了些什么东西,空气也变得清新香甜起来。 老板娘苏采薇亦是个可人儿,知道关、郭二位有事情要谈,便一直没有来打搅他们的酒局。 听罢郭大悟所述,弄清楚今日之事的缘由后,关动传音道:“我看郭弟你方才好像搜到了几样重要的东西。此处说话不便,咱们俩只管喝酒,正事回到办公室后再作详谈罢。” 此言正合郭大悟之意,于是他也放松了心情,又轻轻掰开一瓶啤酒。 第三十一章 鉴宝 (上) 乾坤有精物, 至宝无文章。 雕琢为世器, 真性一朝伤。 ——唐.韦应物《咏玉》 —————————————————————————————— 夏日的晨阳斜照在厚重的大班台上。桌面正中,几个个圆圆的孔洞格外显眼。 曾制造了这些痕迹的“凶器”,此刻就好端端地摆在又高又瘦的郭大悟手边。 坐在对面的关动,虽然个头较他稍低一点,肩膀却要宽出几分。因为多日不曾剃须,两腮虬髯丛生。 虽说昨夜的酒喝到很晚,喝得也多。但他俩皆非常人,并未受到宿醉困扰。 四只炯炯有神的眼睛,正专注地盯着面前那两串小东西。 遗憾的是,他们虽然看起来格外专注认真,其实什么也没能发现…… “呃,挺精致的,对吧?”关动没话找话地问。 “嗯嗯,都包浆了。”郭大悟回答道。 ~~~ 尽管关、郭二人皆是早已跨过了“天人境”的大高手,可毕竟隔行如隔山,他们临兵斗阵能力虽强,于术法杂学方面却缺乏研究。 关动一身功夫内外兼修。每次运功锻炼时,都需要融合天地灵气来增强自身的丹田真气。因此,对这些附着了法力神念的东西,还能隐约有所察觉。 郭大悟的情况则极为特殊——他纯粹依靠打磨筋骨来提升修为,对于天地间的万事万物,从来就没有产生过灵气方面的感应。故而面对法器符咒之类物件时,更显得十分茫然。 但他自幼看的书多,知识储备还算丰富。 “天珠……”拿起那颗简简单单穿了一根黑皮绳和几粒骨质装饰物的项坠,郭大悟言道,“吹得倒挺玄乎,价格炒得也高。其实但凡打磨成这个模样的,无论玛瑙、化石还是料器,哪个不是天珠?若想论真假,就得看它究竟有没有法力。可法力这玩意,谁又能看得见?摸得着?说得清?” 关动有些尴尬地道:“呃,郭弟……别的先不提,起码这一颗,兴许还真有些法力。不过招福还是招灾,我可就说不准了。兴许在某些人身上招福,换个人佩戴就变成招灾了呢。” “也对,连甲贺的上忍都出手了,这些东西肯定非比寻常……”郭大悟拿起另一件物什——由九颗大小均匀的十九瓣金刚菩提子组成的手链,陷入了沉思。 ~~~ 苟喜亮这次自川藏得来的共有五样“宝贝”:一柄金刚撅、一枚降魔环、一个佛龛挂坠、一串菩提子、一颗天珠。 尽管胡不疑找了不少娱乐圈的关系才得以将它们高价脱手,但他也只晓得其中四个买家的真实身份。 还有一件乃是被人匿名买去。碍于行业规矩,他自然不能去刨根问底。 至于哪些“明星”买了哪样东西,胡不疑当时慌慌张张,在电话里也没有顾得上交待。 如今,方便随身携带的天珠和菩提子已经被郭大悟缴获在此。自买家住处窃走的那两件,定然就是体形较大的金刚橛和降魔环了。 那些东瀛忍者得手之后,也不知将其藏在了何处。现在活口已经死光,更加无从找寻。 如此算来,最后一件下落不明的物件,便是那个佛龛挂坠…… 虽然可以确定这些东西十分珍贵,但到底有何奥妙,能引得外人觊觎,甚至让甲贺一族出动了族中寥寥可数的上忍前来谋夺。此中内情,现在毫无头绪。 ~~~ 见实在看不出什么端倪,关动提议道:“还是找个懂行的来瞧瞧罢。” 啸风子那张嘻皮笑脸的面孔最先掠过脑海,但转念一想,自己根本没有他的联络方式。 至于远在南京的徐远,几天没见,也不知道他身体恢复的如何。 前思后想,倒真让他想起一位行家。于是,关动往楼下物业服务处打去了电话。 正待在那里生闷气的张月儿接到电话后,立刻开心起来,兴冲冲地跑到六楼办公室。 一看见她,关动便问道:“你是不是有曹老闲的手机号码?给他打个电话。方便的话,让他现在过来一趟。” 张月儿答道:“有倒是有。但我听师父说,这位大仙喜欢昼伏夜出,总是要睡到下午才肯起床……” “没关系,多打几遍。若是接通了,告诉他,我这里有两样好东西想让他过目。” 可令人没想到的是,手机刚响两三声,就被对方接了起来。听筒里传来一个中年男子亲切又带着点儿虚滑的腔调。 “大侄女,怎么这会儿想起和师伯联系啦?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吩咐啊?” 听说关动要找他,这曹老闲答应的更加痛快,满口说着马上就到,然后匆匆挂断了电话。 不到半个时辰,敲门声响起。 张月儿打开门,一个相貌堂堂、气宇非凡的男子拎着个鳄皮手包出现在门口。 进屋后,他热情地和每个人都招呼了一回。尤其对萍水相逢的郭大悟,更是显得格外客气。 方才等待此人的时候,郭大悟已经听关动和张月儿谈起了他的底细。此刻见到真容,果然是犹胜耳闻。 ~~~ 来者原名曹非贤,自称曹老贤,诨号曹老仙。年过五十的人,看起来却只有三十几岁模样,端得生了一副好皮囊。 他不但外表出众,口才更是十分了得。棋琴书画、诗词歌赋也样样精通。原本出身道家,因生性喜好声色犬马,耐不住修行的苦楚,尽管年少时也曾有缘得过真传,但岁月蹉跎,如今早已天人无望。 老话说——“万物有灵。”此乃大智慧语。 功夫修行若练到天人合一、内外交感的地步,自然而然便能感受到万物之灵(郭大悟功法极其特殊,是个例外)。 但江湖上有这么一等人物,虽然终生不能成就“天人合一”,却因天赋异禀、或者法门独特,对于天地万物的灵气、磁场、阴阳变化、气脉流动等等无形之力格外敏感。 只可惜,他们限于自身修行不足,即使感应到了灵力,也宛如入得宝山空手回——根本无法将之引为己用。 此等江湖人士,在放弃了修行之道后,通常会从事巫医、风水、算卜之类的“迷信”行当。 毕竟有真实本领在身,他们往往能够瞧得出天时地利、阴阳兴衰。因此很快便会声名鹊起,成为“上流社会”里人人口口相传、个个趋之若鹜的“大师”、“半仙”、“神相”之类的红尘高人。 眼前这位曹老贤,正是其中佼佼者。 因他长期“不务正业”,又喜欢附庸风雅。故而在古董、文玩、法器的收藏和鉴定方面具备了极深的造诣。 靠着自己识灵望气的特殊本领,他这些年混迹于古玩圈子,如鱼得水,现在早已成了富甲一方的大豪。 曹老贤原先的师门和“自成门”在祖上曾有过几分香火情。自从三年前认识了金引之后,知道他神通广大,人品也好,便有意套磁结交。两人时常以师兄弟相称呼。一来二去,渐渐与关动、张月儿等人也熟络起来。 ~~~ 张月儿不肯喊他师伯,打趣道:“今天出的是什么太阳?曹大师这么早就起来觅食了?” 曹老贤不以为忤,故作神秘地道:“有个大人物刚死了老爹,想让我帮着指点指点,在旁边山里寻一处阴宅。这些天他已经约过我三四回,今天早晨本打算去实地考察一番,但是听说关动兄弟见招,只好撇下他们,先行赶到这里来了……哈哈,让那人的老爹再多挺一天也无妨。反正他现在既不缺时间,也不缺耐心。夏日炎炎,正好冰柜里面还挺凉快……” 寒暄已毕,几人步入正题。 关动将那颗天珠和菩提手串推到曹老贤面前,他顿时严肃起来。 只见他先是在远处凝神观望。片刻之后,又取出一把高倍放大镜,凑近了细看。 怕惊扰到他,屋内其余三人都不再说话。屏息静气等待结果。 出神地瞅了半晌,曹老贤又微微闭上双目,将两件东西分别握在左右掌心…… 没料到,待他睁开眼,第一句话便是:“关兄弟、郭老弟,你们都是江湖上的绝顶高手,我若想耍什么心眼,纯属自讨无趣。实话实说吧,这俩物件都是宝贝。让一个给哥哥我,您尽管开价……去我那地下室里随便挑也行。” 关动笑了。 随后,言简意赅地跟他讲述了苟喜亮和胡不疑的遭遇。 圈子相近,曹老贤自然听闻过苟、胡二人的大名。说起来,他们之间虽然没有直接打过交道,但在一些人情往来的红白酒局上,还是曾偶遇过几回。 此刻知道了内情,曹老贤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虽然竭力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却也不再继续刚才的话题。 “这颗天珠,传世至少已有八九百年。前后大概被七代高僧加持过。我能察觉到他们留下来的印记。” “其所用材质更加特殊,应该是某种罕见的天外陨石,因此才会藏得住那么多人的灵力和念力。” “据我推测,此物只要佩在身上,凝聚天地灵气进行修炼时,自然而然就会产生催动道法和内功运转的效果。就好像一个微型的那个……聚灵阵。” 提到“聚灵阵”,关动忍不住又想起了啸风子,还有他那个无所不能的红色大塑料桶。 “至于这条持珠。”曹老贤又举起那串菩提子,爱不释手地抚摩着,“搭配成型尚不足十年……居然能找到九颗如此品形相似、气场吻合的十九瓣金刚,真乃千载难逢的奇事!” “你们看这三通顶上悬挂着的小法螺和雷击天铁降魔钺,还有旁边装饰用的赤珠、碧晶,全都是难得一见的法器和灵物。” 见他讲得投入,张月儿忍不住打岔道:“值不值京城一套房?” 知道她是故意捣乱,但身为长辈,曹老贤还是一本正经地答道:“这种宝物岂能用金钱来衡量?你关师叔若肯把它给我,我现在就把我南城那片儿四合院送他,待会儿去办过户手续都行。” 张月儿并不在意什么四合院,却很不满被人降了辈分,辩解道:“什么关师叔,是关大哥,大哥……” 转头看见郭大悟正听得入神,曹老贤继续讲解道:“传言说,金刚菩提子若能生长到十八瓣以上,就会具备神秘的法力。这话有些道理,但并不准确。” “你们想想,一粒树籽而已。即便它长到一百零八瓣,仍旧是颗树籽。虽然这种菩提子天生灵气充沛,不失为一种极好的法器材料。但对于普通人而言,最多也只能当成个装……饰、炫耀用的东西罢了。” “但这条持珠不同,它的原主,必是位高僧大德!通过与其它法器的搭配,他将这些菩提子的灵力完全激活。因此,就算一个普通人,也会被这种无形的力量所保护。但若想主动催发其中的破魔辟邪之功效,那便不能了。” “说得直白点儿,那颗天珠只是和“聚灵阵”的效果有些相仿。而此物,则是个真正的随身法阵——其法力对妖邪之术和一些脏东西具有镇压作用。” ~~~ 曹老贤将那菩提手串又细细看了一回,垂首陷入沉思。 其余三人本以为必有高论在后,纷纷屏气聆听。却不料他抬起头,忽然吟诗一首: “素蚌化玉无心意, 黑铁降魔有威灵。 腕底沟壑龙蛇舞, 掌缘峰峦虎豹行。 清昼捻此解愁郁, 寒夜持之渡孤穷。 流光多少指间过, 珠红石绿总关情。” 关动和张月儿听罢,四目相视,不明所以。只有郭大悟抚掌道:“好诗,还算应景。” 见觅到了知音,曹老贤不由得十分高兴。正要就此话题再与他谈论一二,猛地注意到对方右手旁放着的“树枝”,顿时激动起来。 只听他说话声音都带上了几分颤抖:“郭老弟,您手边儿那件兵器可否借愚兄一观?” 郭大悟心中清楚这根短棒乃一件非凡之物。但对其来历却始终毫无所知。此刻见曹老贤如此兴奋,自然猜出是遇见了识家。 将青色“树枝”递过去,他不由得暗暗升起期待之情。 比起鉴赏刚才那两件宝贝,曹老贤这会儿明显更加全神贯注,足足用掉一注香的时间才肯抬起头。 在场众人,除了郭大悟愈加兴致盎然,关动和张月儿都等得有些不耐烦,甚至打起了哈欠…… 第三十一章 鉴宝(下) “灭灵棒,必是灭灵棒无疑了……”曹老贤紧紧捏着“树枝”,口中喃喃自语道。 郭大悟涉“世”虽浅,书却读得多,知晓不少古今中外神兵利器的传说。但“灭灵棒”这个名字,还是首次听人提起。 “灭灵棒?究竟何解?”他打断了对方那飘飞万里的思绪。 曹老贤反问道:“郭老弟,这支棍子在你手中多少时日了?可有什么奇异之处?” 拿回“树枝”,“噗”地一响,郭大悟在极厚重的实木大班台上又轻轻刺出一个圆孔。 “看,无需太过发力……此物能够自动增强我手上的劲道。” “堂堂江湖九大仙兵之一,怕是不止这点儿用处。”曹老贤一边叹气,一边感慨,“可惜我无缘成就道果,完全催动不了上面的法阵……” “九大仙兵?”听到这个特殊名词,关动和张月儿同时来了兴趣。 曹老贤故意卖关子,摇头道:“先不提别的,单说咱们眼前这根“灭灵棒”。据明代《大荒物华集》记载,是南宋时期某位太乙散仙,使用曾与后羿大战于寿华之野、被其所射杀的上古异兽“凿齿”遗留下来的一截长牙所制!” 张月儿对此表示怀疑:“神仙?也太虚无缥缈了吧?还有凿齿、混沌、饕餮、九婴、烛龙这些,不尽是《山海经》里编出来哄后人玩的桥段?” “非也,非也。玄机永远都在虚虚实实之间。我们完全不可理喻的事情,未必就是假的。可能只需转换一个角度,便能见着真相。你猜古人若是看到了如今的火车、飞机、坦克、大炮,会作何记述?又会取个什么名字?” 曹老贤继续放飞自我:“当代有些科学家通过研究,推断出在地球中心,存在着一个巨大的空洞。没准这些神话传说中的洪荒巨兽就源自于那里……我自己也查阅过不少这方面的民间古籍。谈不上猜想,权且幻想、空想一下吧——” “千百年来,无论国内国外,几乎所有民族都流传着种种上古时期人们和巨型怪兽殊死搏斗,以及灭世大洪水的传说。洪水之后,世界范围内的不同人类部族,全都开始步入新的文明时代。而各种怪兽却渐渐销声匿迹。在中国,就有大禹治理水患之后,消灭“相柳”、“无支祁”等等巨怪的记载。” “有趣的是,这个“相柳”的外貌,和希腊神话中被赫拉克勒斯杀死的九头蛇、以及东瀛神话中被须佐之男杀死的八岐大蛇,几乎如出一辙。” “所以我觉得有这种可能性——早在几千年前,地表和地心之间,存在着多处相互连接的通道。后来,由于某次地壳变动,这些出入口全部遭到摧毁。而那次世界性的大洪水,亦是因此而起。洪水过后,遗留在地表上的怪兽,或死于气候变化,或死于人类有计划的围猎。从此销声匿迹、再无余类……” ~~~ 曹老贤开口千言,离题万里。郭大悟听得津津有味,关动却开始不耐,干咳一声,打断道:“曹老哥,咱们还是讲讲什么仙兵的故事罢……” “对,对,对,九大仙兵。关老弟你可能不太清楚,愚兄出身泉州“多宝观”。本派归属道家正一一脉,历来长于炼丹炼器。这江湖九大仙兵之说,乃多年前一位门内前辈的游戏之言。听起来虽然唬人,却只在我们这些同行之间相互流传。” 他屈指计算道:“比如苏州妙手陈家、南阳诸葛一族、伏牛山墨门后裔、长白山神匠山庄,还有铁坟墓里出来的那些怪人……他们大概都知晓何谓九大仙兵。只不过九件兵器当中,好几样都近乎于神话传说。因此,谁也没把这个说辞当成真事。” 张月儿刚刚习练兵刃不久,对这些东西正感兴趣,忍不住追问道:“曹大师广见卓识、学究天人,给我们科普一下呗。” 曹老贤领受了一记彩虹马屁,显得有些得意,清了清嗓子道:“这支咱们有缘在此得见的“灭灵棒”暂且不提。九大仙兵其它几件分别是——水火阴阳锋、天师斩鬼剑、化血神刀、同心九环、金臂膀、霸王戟、青龙杖和梦幻空花。” 听到“青龙杖”三字,关动心中一动,旋即想起啸风子曾提到过此物。于是追问道:“曹老哥,你可听说过青龙杖的具体所在?” 曹老贤答道:“青龙杖与化血神刀、梦幻空花、霸王戟这四样,皆是早已失传千百年之物。只余下一个名字、几段故事罢了。时至今日,怎么可能还会有活人知晓它们的下落?” 闻言,关动不免有些失落。 接下来的时间里,四人相谈甚欢。曹老贤天马行空地讲起了关于九大仙兵的种种传说。 这话题一直持续到正午,为了答谢听众,他坚持要留下来请大家吃顿饭。 ~~~ 不舍地看着桌上的菩提子、天珠,曹老贤道:“关兄弟,郭老弟,您二位皆是刀头舐血的主儿。既然已经天人合道,还是将这两样东西时时带在身上吧,日后自有裨益。” 他叹了口气,流露出发自内心的羡慕之情:“可惜愚兄本领低微,实在配不上这等灵物……唉,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郭大悟已经知晓这天珠和菩提子是一对至宝,但苦于查不出原主,当事人也全都丧了性命。此时纵然了解到它们的用途,可对眼下的案情并无多少帮助。 好在作乱生事的凶手业已伏诛。于枉死的胡不疑和苟喜亮、以及自己的监管职责方面,也算有了交待。 他将两件宝贝一并推给关动。对方取过天珠佩在胸前,又把菩提子掷还。解释道:“这东西妨碍洒家使刀……我看郭弟你出招时只消一只右手,还是你拿去玩罢。” 关动转过头,又对张月儿说道:“别生气。你功夫还不成就,得了这些东西也无大用。况且老话说,怀璧即罪。有外人正觊觎此物,带它们在身上,只怕是祸非福。” 心中明白他是为自己着想,张月儿又怎会不满,兴高采烈地答道:“哪儿的话?关大哥你以为我还是从前那个小女孩呢?旁边新开了一家西餐厅,咱们先去狠狠宰曹老财一刀。酒足饭饱后,你若是肯再教我使一刀,我就不生气。” 听她说要去吃西餐——西餐?能吃饱吗?一旁的郭大悟如是想。 第三十二章 赌诫 贝者是人不是人, 只为今贝起祸根。 有朝一日分贝了, 到头成了贝戎人。 ——清.佚名.《戒赌诗》 —————————————————————————————— 事实证明,西餐同样能够填饱肚子。 ~~~ “先来十份。对,就是这个惠灵顿牛排……我俩一人一份,给关大哥三份,给他五份。” 张月儿随手翻着菜单,询问其他人:“鱼子酱、鹅肝、焗蜗牛吃不吃?这里有法餐,意大利的披萨、炖牛肉,嗯?居然还有西班牙火腿和饺子?” 不待别人回答,又自言自语道:“杂七杂八的,看起来就不太正宗……火腿拼盘、再加两套海鲜船,起码卖相好些……” 此言令旁边那位身穿燕尾服的男侍应略微有点尴尬,但面上笑容却显得更加恭敬。 一转眼,张月儿又开心起来,斜睨着曹老贤,笑道:“幸好有曹大师请客。所以我们今天的原则是——不求最好,但求最贵……” 曹老贤更加识趣,拍了拍脑门,问道:“有没有早上新运来的澳洲龙虾?” 得到肯定答复后,他继续问道:“五磅以上的呢?” “只有两只。” “我包了。一只生吃,一只焗出来。” 见他俩忙着点单,作为门外汉的关、郭二人,双双保持了沉默。 ——说起郭大悟的口味,就像这家餐厅里的菜单一样——什么风格的食物都可以有一点。八千块的澳洲龙虾固然美味,八块钱的街头炸串,只要摊主足够用心,同样可以甘之若饴。 ——至于关动,于衣食住行方面,他一向是随遇而安,很少花心思在这些无聊的事情上。别说是龙虾,即便把皮带煮熟,他也照样吃的下去。 ~~~ 装饰精细繁复的餐厅四周,除了桌布雪白,到处都是淡淡金色。 有人在一旁弹着钢琴。 主菜上得很慢。幸好伊比利亚火腿冷盘的口感还不错,而冰船上的海鲜更加清爽,正宜拿来佐酒。 四个人喝了三种酒。毕竟是午餐,连最好酒的郭大悟也不肯多饮。 待到买单的时候,大家才发现,口口声声要吃大户的张月儿早早就结了帐。 曹老贤没有做成东道,不由得有些惭愧。只见他略作沉吟,从手包里取出一块象牙色小石头递给张月儿。 “说好的我来请客,怎能让晚辈破费?既然大侄女已经替我付了帐,师伯也不亏你,这枚真龙香送你了。” 张月儿接过这块鸽子蛋大小、串着根红绳的奇怪石头,一股若有若无的幽香浮动到她鼻端。 见她露出惊喜神色,曹老贤故意装得十分肉痛,说道:“这可是我夙夜修行时用的法宝,效力胜过咖啡百倍。你若练功夫练得困倦了,只消嗅几下,立马精神焕发。别看只有这么一点点,即使拿去诸葛晨星那里,也能换些好酒喝。” 提到诸葛晨星经营的地下酒吧,张月儿顿时怨念丛生。直到郭大悟和关动答应了今晚陪她一起去“森林酒吧”喝酒,方才罢休。 曹老贤闻言哈哈一笑:“晚上就不奉陪了。我一见着苏老板便会连走七天霉运,还是离她远些的好。” ~~~ 三人送走了曹老贤,关动趁着闲暇,又指点了张月儿几下招式变化和发力技巧。 所谓“拳打卧牛之地”。功夫练到深处,以小见大就十分容易。 在“金生水生木商业咨询调查公司”那略显狭窄的屋子里,关动手执连鞘的“渡”,和郭大悟的“灭灵棒”斗作一团。 尽管两人都把动作放慢了数倍,步子也不腾跃,刀棒相击时,更是一触即分,但旁观的张月儿还是看得眼花缭乱。 每到她能够理解的地方,关动便会停下刀来详加指导。张月儿本就聪明,更兼有郭大悟配合着讲手,故而半天时间过去,收益匪浅。 及至天黑时分,关、郭二人又放手斗了一回。这下他俩都施展出三、四分本事,如两道旋风,在仅有几十平米的办公室内追逐变幻。刀光剑气纵横,直激得张月儿躲在墙角,眼睛都睁不开。 郭大悟是个武痴,有生以来从未遇见过关动这等强手,一场较量下来,不禁大呼过瘾。 待他们停住手,张月儿才发现,除却一些书本纸张被罡风激荡,飞散的到处都是,满屋其它家什纹丝未动。由此可见,两人身法步伐何等之精妙。 ~~~ 练罢了功夫,郭大悟他们来到“森林酒吧”时,时针刚指过九点钟。 前几天下了两场雷雨,那些罗列在户外墙边的绿植此刻更加繁盛。 入得门来,客人稀疏。台上有三个年轻人正弹着吉他唱歌。 听张月儿介绍说,这个乐队叫作“晨与尘”,在附近几条街上已经小有名气。 可惜郭大悟一向活得自我孤僻,关动的日常则充满了惊险刺激。音乐这种东西,离他们有些遥远。 无视了咿咿呀呀的歌声,郭大悟环顾四周,见一个年近而立、阔面短发的高个子男人斜倚在吧台,用不锈钢杯子反反复复地摇着十几粒骰子——正是此间调酒师孙兆堂。 老板娘今晚也在。她与一位女客面前摆了红酒和香槟,共同占据着吧内最佳的一处位置。 关动认得那客人,他们昨日凌晨时分还在一起喝过酒,她好像叫做……蓝兰花。 看到张月儿进门,老板娘显得十分开心。一边与关、郭二人点头示意,一边亲热地招呼道:“月儿,来这里坐!姐姐好久没见着你了。” 此地老板娘苏采薇,看起来虽娇媚柔弱,却是个江湖中顶尖的巾帼枭雄。张月儿向来以其为榜样,故而每次遇着她,都会情不自禁地变得乖巧起来。 眼见那三个女人又搭成了一台戏,关动不肯去凑她们热闹,便领着郭大悟来到吧台找孙兆堂讨酒喝。 ~~~ 虽然早已知道眼前这个调酒师亦是一位高手,但此时近距离看他摇骰子,郭大悟还是忍不住暗道一声“精彩”。 ——十多粒骰子仿佛兼具生命和纪律,随着杯子晃动,一颗颗自动对齐,变幻着花样排列成各种形状。 见他们走近前,孙兆堂停了手,问道:“关爷,郭少侠,想喝些什么,要不要我给你们整几杯烈性的?” 关动知道他调酒技术和手上功夫同样精妙,打趣道:“多烈?有没有“今夜不回家”那样烈?” 孙兆堂微微笑道:“不瞒您说,“今夜不回家”、“同温层堡垒”、“自由古巴”、“马提尼”、“曼哈顿”这些名目,如今都已经太过俗气。您二位乃是江湖高人,还是尝尝我自创的“暗世界杀手”和“此去天涯”吧!” 关动击掌道:“好名字!有劳孙兄弟,今天就喝这俩!” 十多种酒水罗列在吧台之上。一番同样令人眼花缭乱的操作过后,孙兆堂将几大杯色彩斑斓的鸡尾酒呈现在他们面前。 且不说味道,卖相已然不凡—— 其中三盏,黑色酒液正中悬凝着一丝鲜红,用了紫的车厘子和红樱桃做装饰。 另外三盏,上碧下蓝,加上杯中点缀的薄荷枝叶,看起来如同暴风雨过后的天空。 就着樽前美酒,他们开始闲聊。 关动提起自己昨日凌晨就已经光顾过“森林酒吧”之事。 孙兆堂回答说,他这几日确实不在京城,直到今天下午方才从老家赶回来。 烈酒下肚,雅兴上头。男人之间相处,无论城府多深,一旦遇见知音,通道就会变宽。酒过三巡后,孙兆堂忍不住发了点牢骚,讲起他前两天的经历。 恰好郭大悟最喜欢听故事…… ~~~ 人生各有际遇。 并不是每个特别的人都有一个特别的起点——但他们总是会做出一个特别的选择。 孙兆堂祖籍保定府,世代务农。乡梓就在京城往南不足百里的地方。 对于大多数人而言,这是个好运。却也可能是个灾难。 数日前,他接到了一个来自老家伯母的电话。听筒里,老太太哭得撕心裂肺。 原来,半年前他们村子里动迁,除去补偿的安置楼房,每家每户还收到了数目不菲的拆迁款。 孙兆堂伯父母家院子宽敞、房屋面积大,自然比别人拿的钱更多。 可高兴没多久,便传来晴天霹雳——他们家独子、孙兆堂的堂兄孙兆庭迷上了赌博。短短一个月,不但把几百万赔偿金全部输光,就连县城里的两套安置房也抵押了出去! 他媳妇闻讯,当场就喝了农药,在医院好不容易抢救过来,孙兆庭却又踪影全无。 第二天才知道,他贱卖了新买不到仨月的轿车,半个晚上就在牌桌上输得干干净净。如今正四处找亲朋借钱、搞小额贷款…… 眼见他已经半人半鬼、六亲不认,孙兆堂的伯父急怒攻心,卧床不起。伯母隐隐约约听说过自己大侄子是个极有本事的人,于是便打来电话求救。 “关爷,郭兄弟,你们俩都是世外高人,所以不太在意这些凡俗间的鬼域伎俩。” 孙兆堂抿了口酒,发问道:“近些年来,不管在南方还是北方,只要有哪个村子占地动迁,不出半年,这村里必有几户村民家破人亡!可知为何?” 见两名听众都颇感兴趣,他便讲解道:“鱼有鱼途,虾有虾径。如今有这么一群恶棍,成帮结伙,专门算计农村拆迁户。只要打听到哪儿即将要拆,提前多半年便会统计出拆迁范围内喜好耍牌的人员名单。然后派专人前往制造偶遇、拉拢关系。待熟识后,每天请吃请喝请唱歌,还常常会在牌桌上输点小钱给他们。” “等到目标的拆迁款下来,这些家伙便开始收网。在赌桌上相互串通配合,引诱猎物越赌越大,越陷越深,直到他们倾家荡产、债台高筑,再也借贷不到钱财方肯罢休。得手后,整个团伙就会立即转移阵地,继续寻找下一批猎物。” “这几年房地产业发展快。我粗略算了一下,全国各地专门靠吃拆迁户发财的,足有数百伙人。我那不争气的堂兄,就是被一个南方来的团伙设了局。” 孙兆堂见郭大悟几口就喝掉两大盏酒,一边动手帮他调制,一边继续说道:“待我回到老家时,那伙人见我堂兄油水已尽,正打算溜走。听说我肯借五十万给他翻本,于是贼心不死,又攒了一局麻将。” 所谓降维打击,不外如是—— 那天晚上,这些骗子照旧串在一起做鬼,但都是些低级千术,根本不值一哂。 见孙兆庭一直输,孙兆堂假意说替他打一圈转转手气。 上桌后,他刚坐庄便天胡字一色大四喜,直接番倍到了九霄云外——每个闲家需赔出两百五十六万。 这帮家伙刚想耍无赖作鸟兽散,孙兆堂轻轻露了一手飞牌贯门的功夫。登时将他们吓得屁滚尿流,再不敢离开座位半步。 知道遇见了高人,骗子们开始求饶。 逼出堂兄被坑骗的钱财后,孙兆堂略施薄惩,用暗劲废掉那几人右手上的一条筋脉,算是代替了赌界传统的断指之罚。 看了远处正和姊妹们嬉笑开怀的苏采薇一眼,孙兆堂故意压低声音,悄悄说道:“没错,这招还是跟苏老板学的。不过她出手时,可比我狠得多了。” ~~~ “那晚事了后,堂兄朝我跪了很久。只可惜,不是为着感激我救他于水火之中,而是求我传授他赌博技术!”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其实我早就知道,这种人根本无药可医!从前教过我赌术的一个师傅,双手只剩下了六根指头,还不是照样执迷不悟?” 讲到这里,孙兆堂忍不住冷笑,“你们别看我精于此道,其实平生最恨的就是赌博和赌徒!” 对面的关动倒也耿直,抚颔问道:“孙兄弟,我听说你当年在澳门闯出“闪电豹子手”的名头时,可谓轰动赌坛,一时间风光无二!却又是何缘故?” 孙兆堂闻言,面露愧色:“那个时候,我年轻气盛,思想单纯。只想着给那些开赌放债,该下十九层地狱的家伙们一点颜色看看!满脑子异想天开,打算凭着一己之力将所有赌场通通赢垮。结果却逾加带坏了风气!听说过我的故事后,更多人心存侥幸,加倍沉迷于赌博、赌术……所以我再也不干这种蠢事啦。” 郭大悟感慨道:“愚公移山,精卫填海。孙兄少年时曾有这等奇志,乃是壮举啊!” 孙兆堂心想,你怎么拐着弯损人呢?于是苦笑一声,总结道:“老话说十赌九骗。其实却是十赌十骗,百赌百骗,万赌万骗,无赌不骗!若有一场赌局开始,当你坐下来的那一刻,还不知道今天要杀的“猪”是谁,那么毫无疑问,你就是那头即将被杀的“猪”!” 关动接口道:“都说骗子太多,傻子快要不够用了。依我看来,并非如此。毕竟这个世上,蠢人永远都比聪明人多的多。” 郭大悟笑了:“还有一种人更多。” 关动问道:“哪一种?” 郭大悟答道:“当然是自以为比聪明人还要聪明的那种。” 孙兆堂点头道:“不错。所以他们也往往会比蠢人失去的更多。近些年所谓的金融理财、高息投资之类的旁氏骗局、杀猪盘,哪次宰的不是这些“聪明人”?” “总觉着自己会赢,却没曾想,你本金已经提前送到了对方手中,人家还怎么会输?千变万化不离其宗,左右都是拿了你的钱,再分期赏回给你一点儿。只要时辰一到,立马开到问斩,卷款跑路。” “最可恶的是,如今有一些骗子,直接就在公司的名字上挑明——尔等上当受骗者,尽是些猪、驴、牛、羊!更有甚者,卷了钱款跑路后,还要在互联网上公开宣称——智商低的人被智商高的人欺骗,纯属天经地义!” “骗子已然露骨如此,还不是照样有大把的后来者排队送死?正所谓——前车摔了千千辆,后车跌倒亦如是。驴球一吹终须爆,只争来早与来迟……” 眼见孙兆堂义愤填膺,话题超纲,郭大悟挠头道:“只能看见外物之人,怎么也逃不过一个“贪”字。欲随境迁,或大或小,但人性总不会改变。在这世上,搞懂了人性,也就搞懂了一切。搞懂了人性,便再也不会被外物所蒙蔽。” 关动打断了他:“错,人性当然会变。譬如郭弟你的人性,岂不就无法以常理来猜度?” “莫要说我。关兄的性情,更是如同孙兄手里的骰子一般,神鬼难测。” “哈哈哈哈……”三个男人一起大笑了起来。 这时,酒吧大门被人用力推开,小七七带着一丈香风猛地刮了进来。 第三十三章 同窗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唐.杜甫.《赠卫八处士》部分 —————————————————————————————— 小七七进门后,一眼就瞅见了吧台旁那三个看起来十分欢乐的男士,于是也跟着开心起来。 不知为何,她今天穿了整套配饰极其华丽的白色裙装;顶着满头造型、颜色都很独特的假发;双眼线勾勒得更加夸张。乍看上去,宛如一个从漫画里跑出来的小人儿。 孙兆堂见怪不怪,随口问了一句,才知道她果然是去参加了一场二次元爱好者的cosy聚会。离开现场后,还没来得及换衣裳,便直接赶到了这里。 觉得嘴巴里干渴,一口气喝掉整罐冰镇果酒后,小七七吵着要看关动表演魔术。被她歪缠得没有办法,关动伸手一抓,吧台上凭空飞起六粒骰子。 眼见这些小东西滴溜溜地在半空中晃动了几秒钟后,又齐刷刷落回桌面。停住时,正好按照一、二、三、四、五、六排成了一列。 孙兆堂见状,笑道:“关爷若肯下海,只怕赌神都要失业。” 小七七却对此十分不满:“这种把戏孙哥哥也会,都是骗小孩子的玩意儿。关大哥你得再露一手真功夫给我瞧瞧。” “小七你净瞎说,你孙哥我可没有这等内力外放、凌空掷骰的本事。”孙兆堂摇着头,连连念叨,“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关动暗忖,这个女孩虽然来历不明,但必定与老板娘苏采薇的关系匪浅。又见她面对自己时,总是一派天真烂漫之情,便不忍扫她兴致。将手一招,旁边木制工具架上一把用来雕凿冰块的小刀腾空而起,飞入自己掌中。 环顾四周,见并无不相干的人朝这里注目。他手腕轻轻一振,刀光起伏不定,疾电般绕着几人旋转了两圈,又乖乖地回到了木架之上。 众人定睛一看,一只不知何时溜进来的细小飞蛾,已经被刀锋斩去双翅,正掉在台面上挣扎。 小七七连忙拍手称赞。两旁的郭大悟和孙兆堂更加识货,齐齐地倒吸一口凉气。虽然他俩亦能凌空折断飞虫之翅,但这种御物如神的手段却还是平生首见。 说起来,关动倒不愧为天纵奇才!自习得了“铁臂门”控制细微力道的诀窍后,端得是进境迅速,一日千里。 ~~~ 他们几人饮酒取乐,探讨功夫,不知不觉间已到了“森林酒吧”上座的高峰时段。大门不停地被人推开,酒客渐渐多了起来。 几个侍应生从后厨走出来帮忙。 “晨与尘”乐队的三位年轻人也重新调试了电音,在台上更加卖力地演奏。 小七七见人多眼杂,知道关动这儿再没有“魔术”可看。他们几个大老爷们儿闲聊的话题,自己更加不感兴趣。于是各敬了一杯酒后,她便匆匆跑去老板娘身旁搅局。 那边的苏采薇和蓝兰花,不约而同地穿了打底衫和及膝裙,将半身曲线展示得恰到好处。乍一瞧,宛如一对姐妹。 张月儿整个下午都在习武,故而扎着高高的马尾,遍身运动装束,看起来别有一番风情。 这本就已经足够引人瞩目的“戏台”上,现在增添了一个奇装异服的小七七,顿时变得加倍热闹。 在窃窃私语、恣意调笑,以及电子音乐构成的嘈杂声中,星光穿过屋顶透明的玻璃板洒向人群。气氛渐渐暧昧。 郭大悟生性好静,长时间处在喧哗之中,让他感到莫名烦躁。便使人取了几瓶高度啤酒,开始自斟自饮。 关动则饶有兴致地看向全场焦点——四位美女会聚的地方——他嗅到了骚动的气息。 短短十分钟之内,已经有好几波“狂蜂浪蝶”前往搭讪,都在碰了钉子后悻悻离开。 直到一个二世祖模样的家伙,带着他满满的“自信”、钞票和几名马仔靠近那四位女士。关动知道,一场闹剧即将上演。 色字头上一把刀。这些年来,老板娘苏采薇究竟当了多少回“刀”,他忍不住有些好奇。 郭大悟也敏锐地察觉到了麻烦所在。 自从结识金引之后,张月儿与他相处的还算融洽——更何况,她至今还保持着自己那“六千四百六十二块”的债主身份…… 见有人想在张月儿那里生事,他本能地便要伸手。 “不用管,苏老板她们应付的来。”孙兆堂看出郭大悟面色不善,急忙阻止他,“像这种蠢人蠢事,几乎每个月都要经历那么两回。咱们毕竟是在热闹地方做生意,为免惊世骇俗,遇事就不能总是大打出手……唉,诸葛晨星老兄那里就清净得多,来来去去尽是些圈内人。” 想起诸葛晨星的地下酒吧究竟有多么“清净”,郭大悟不禁老脸一红。 ~~~ 不出孙兆堂所料,发生在几个女人身边的闹剧,前前后后还不到一分钟便宣告结束——那二世祖模样的年轻人被老板娘苏采薇驳了面子,恼羞成怒,满口污言秽语,伸手就想要给她来上一记耳光。 张月儿正考虑要不要站起身打他们个人仰马翻,苏老板已经闪电般出手。 只见她伸出细长的食中二指,拨开对方的巴掌,又顺势前倾,在那人肚脐下三寸的地方轻轻一按。 饶是张月儿的功夫已经有了根基,苏采薇这一连串的动作还是瞧得她眼花缭乱。 而此情此景落在那二世祖的几个随从眼里,却只能看见老板娘趔趄了一下,刚好躲过袭来的耳光。 小七七虽然喜欢和苏老板作对,但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她不愿为这些糟烂事儿坏了晚上的酒局。 起身拉住那兀自不肯罢休的“公子哥”,她将右手上戴着的一枚蓝宝石戒指在他眼前一晃。再与其耳语几句后,这家伙居然乖乖地掏出信用卡,跑去找侍应生买单,然后带着一众马仔扬长而去。 旁边的蓝兰花似乎受到了惊吓。但看见事情忽然间就这样轻轻揭过,又忍不住抚着胸口庆幸。 一切结束的太快。除了郭大悟、关动和孙兆堂,场内其余观众根本没有察觉到发生了什么。 ~~~ “废了,这货废了。”孙兆堂叹了口气,“我早就说过,老板娘出手,可比我狠得多了。” 郭大悟虽然将这场“戏”看得分明,但他毕竟刚入“暗世界”未久,对江湖手段知之不多。闻言,忍不住说道:“此人虽然可恶,今日之事却罪不至死。” 关动笑道:“怎么会死?最多也就落个不能人道。这样也好,免去了世上诸多烦恼。兴许他还因祸得福,将来能够多活几年。” 孙兆堂亦解释道:“百日之内,这小子若能做到绝情寡欲,或者还能保住他的命根子。但我看他此时邪火升腾、色欲攻心,只怕用不了三天就要引动暗劲,从此六根清净……” 郭大悟那冷冷的幽默感突然迸发,赞叹道:“无痛结扎,苏老板真乃医科圣手!” 说话间,大门又被推开,一男两女走了进来。 ~~~ 当郭大悟蓦地见到一张熟悉的面孔靠近,他迟疑了大约两次弹指的时间。 对方也认出了他,顿时显得又惊又喜。 这女孩子一笑起来,脸上便露出一对可爱的酒窝。满口清脆的京片子,如连珠步枪一样响起:“郭大悟?你怎么个子又长高了?还记得我这个老同学吗?哈哈,想不到你这种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也会跑来泡吧!” 熟稔的话语声,仿佛一根丝线,连接起了往昔与当下、梦想和现实……曾经那段无意义的时光泛起涟漪,本以为会永远沉睡下去的记忆突然苏醒过来。 陶敏——在郭大悟大学期间,有限的几个可以被他称之为“朋友”的人之一。 也是在那漫长而又短暂的四载华年中,唯一一个和他产生过友谊之上,但爱恋不足这种微妙情愫的异性。 可惜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 毕业之后,郭大悟孤身漂泊,长年醉心于武学修行之道,早已与所有远亲、同学都断了联络。不曾料到,今晚在这里还能重逢故人。 转念一想,陶敏本就是个来自京城的女孩,还曾因她那副大妞性格,在同学之中颇受欢迎。 三年来,他两人虽然音讯杳杳,但一直身处同城,能够于此地偶遇也在情理之中。 端详了陶敏几眼,发觉她还是如以前那般爽朗可爱。 高高的身苗上,搭配着简单的白t恤、牛仔裤、运动鞋。一如既往的及腮短发微微披散,只有鹅蛋脸稍稍清减了些许。 “你知道的,我酒量一直很好。”郭大悟说。 “可我还记得,你从来都是在没旁人的地方喝闷酒……” 转过了头,陶敏对身旁的两位同伴笑着说道:“你们找个位置先坐会儿,我要和老同学叙叙旧。” 她身旁那位女伴挤了挤眼,露出个促狭的微笑。男伴的神情却变得有些不自然起来。 关动和孙兆堂不约而同地往远处移了数尺。两人扯开闲篇,尽量装出和郭大悟不熟的模样。 ~~~ 灯影下所有画面、音乐与嘈杂声,在此时此刻忽然拉远,仿佛成为镜头那端的模糊背景。突如其来的局部安静持续了片刻。 郭大悟觉得自己这些年乏善可陈,一时不知该聊些什么。为了化解尴尬,他仰头喝掉手边的半瓶啤酒。 幸好孙兆堂善解人意,使个眼色,立刻便有侍应生给陶敏送去了杯子和酒水。 “我和同事们经常来这儿喝酒……这个酒吧的环境还不错。”陶敏给自己倒上一杯香槟,打破了沉默。 郭大悟随口解释道:“我是陪朋友来的。算上今天,第二次。” “什么朋友能把你郭大神仙拉到这种烟尘之地?女朋友?”陶敏提罢这个问题,可能自觉有些唐突,连忙端杯啜了一小口酒。 “道友。”郭大悟一本正经地回答。 这时,就在不远处,他的“女道友”们也留意到了这里的异常状况,充满好奇和八卦的目光纷纷投射过来。 陶敏笑了,打趣道:“其实我早就知道你是个神人。咱们大三那年冬天,有次下雪,一辆汽车打滑失控,差点撞到几个女孩。突然间又停了下来,其实是你从后面拽住的吧?” 郭大悟打哈哈道:“我自小割猪草、推石磨,劲大。”为了掩饰当前的窘意,他随手又掰开了两瓶啤酒。 “看,看,你开啤酒都不用瓶启子!还想骗我。” “你知道的太多了,我们可要灭口喽。”几步外的关动忍不住插言,打着哈哈将话题岔开去。 “关动,我的好朋友。”郭大悟顺势介绍道,“这是陶敏,我大学同学。” “洒家初中都没能混毕业。真羡慕你们这些上过大学的高材生。”关动狭了狭眼睛,露出个略显夸张的表情。 ~~~ 接下来的几分钟里,郭大悟和陶敏如同寻常老同学碰面一样,聊起了过去和现在——直到从他“女道友”那里爆出一阵更大的热闹。 “……生日,今天是我的生日。没看见我专门穿了公主裙吗?”小七七不悦地嚷嚷,“老苏你居然都不记得了!” 闻言,一旁的张月儿和蓝兰花正要端起杯子向她敬酒,就听小七七招呼侍应生道:“拼一张桌子,今晚本公主请客,把老苏这里的酒统统喝光!” “还有关大哥、郭小哥!相请不如偶遇,既然赶上了,你们俩也得一起过来,给我好好庆祝庆祝。” 关、郭二人听到“生日”两字,一阵恍惚感涌上心头。 郭大悟的生日在深秋时节,自从他祖父母过世,已经多年无人再提起。至于关动,天知道他生在何年何月何日。 怕他们不肯来,小七七走到郭大悟身旁,轻轻扯起陶敏的手,撒娇道:“这位姐姐真漂亮。我知道你是郭小哥的要好同学,便也算自己人了。和我们一起玩好不好?” 陶敏犹豫道:“我还有两个同事在这儿,就不打扰了……” 小七七的小白手一挥,慨然道:“反正都要喝酒,把他们也请过来,今晚都是妹妹我做东!” 陶敏那位男同事,虽然对她怀有好逑之思,但闻说要和苏采薇、蓝兰花这等风韵绝代的佳人在一起饮酒,当即欣然应允。 而陶敏那个女伴也是个喜欢热闹的顽皮心性,跟着大家,嘻嘻哈哈地走了过来。 于是,活在不同世界里的三男六女,在小七七的号召下,坐上了同一张酒桌(孙兆堂说自己要照顾生意,晚些再给她庆生)。 有别于某些孤寒厌世、离群索居的苦修同道。关动、郭大悟、苏采薇,再加上小七七和张月儿,虽然这几位都是大隐于市的奇人异士,但与普通人之间的日常交往还算融洽自如。 不过为了避免惊世骇俗,他们谈吐说话时都十分谨慎。 ~~~ 桌上女人的数量足够演两台戏,一时间莺莺燕燕,风光无限。 老板娘和蓝兰花的嗓音虽然风格有别,但都韵味十足,充满了魅惑。 小七七那明明带着些吴侬软语的口音,却总是冷不丁地蹦出几句东北话。 张月儿和陶敏皆为京籍,吐字发音喜欢儿化。不过相形之下,前者的官话更加标准,后者腔调里京味儿更浓。 关动只顾着喝酒。 郭大悟虽然平日话少,但好容易遇见了故人,席间与陶敏不停地交头接耳,直看得张月儿连连撇嘴…… 蓝兰花面带微笑,注视着他们。却不耽误她腾出半分心思,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付着陶敏那个男同事的拉扯攀谈。 说起郭大悟和陶敏的母校,只是一所名不见经传的普通院校。但陶敏形象出众、成绩优异,个人素质极高。大二时,她就已经是校内学生会主要干部,英语也早早过了八级。毕业后不久,便进入到一家着名外企工作。 跟着陶敏来泡吧的男同事叫汪锋,是他们国内总公司另一个部门的负责人,目前正想要追求她。 女同事名叫谢幼琳,算是陶敏闺蜜。原本今天还承担着挡箭牌的责任,但见这次小酌忽然间变成如此热闹的聚会,她不禁也松了口气。 ~~~ 五彩缤纷的空酒瓶很快就摆了满桌、满地。 虽说在座诸位都有些酒量,却架不住小七七高兴。频频举杯之后,人人皆带了几成醉意,从二三分到六七分各自不等。 眼见大家又碰了一杯,陶敏的同事汪锋摇头晃脑地感慨道:“诗人北岛写的好——那时我们有梦。关于文学,关于爱情,关于穿越世界的旅行。如今我们深夜饮酒,杯子碰到一起,都是梦破碎的声音!” 小七七摆着手道:“诗是好诗,可惜过了今晚,我才十九岁。还能继续做梦。” 她将两个杯子往一处用力一磕,掩口大笑道:“听,像不像老苏她梦破碎的声音?” “能被抛弃的梦想,说明它们对你并非真正重要。”郭大悟慨然道,“稼轩先生言——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 “陆放翁也曾有过“东风恶,欢情薄。山盟虽在,锦书难托”的遗憾。但到底还是“王师北定中原日”这个梦,才存留到了最后……” 张月儿忍不住撇嘴道:“大男子主义,又来了!” 陶敏笑道:“所以我们当年都不叫他郭大悟,而是叫他郭大侠。” 关动放下了酒瓶,打岔道:“在座的女士都是巾帼豪杰,若生逢乱世,未必便没有千秋家国之梦。” 一直最安静的谢幼琳咋舌道:“我可是宁做太平庸人,不当乱世英雄。就算易安居士这般古今无双的才女,依我猜,她也只愿此生能够日日“沉醉不知归路,尽兴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而不是去作什么人杰、鬼雄。” 蓝兰花平伸自己那看起来毫无缚鸡之力的如玉双手,低声沉吟道:“也许是因为她没得选呢……” 一旁有些扫兴的汪锋,被蓝兰花吸引住目光,渐渐看得痴了…… ~~~ 时针滑过十二点方位。这时有外卖小哥送来了三层的生日蛋糕。孙兆堂也前来给小七七敬酒祝贺。 场内灯光变得更加昏暗。转眼间,十九支蜡烛燃起。舞台上的“晨与尘”乐队反复演奏着《生日快乐歌》。 大家一起看小七七合掌许愿。 烛光灯影下,红颜未老、旧事难觅。 而有时候,非凡之人也会像平凡之人一样,心怀虔诚地向着虚空中未知的神明祈祷。 繁华热闹间,却没人在意,新的一天已然悄悄开启。 即使察觉到的人,此情此景下,也只会默默地再倒上一杯苦酒——敬昨日之永失、也敬今日之重临…… 第三十四章 骗局 天可度,地可量, 唯有人心不可防。 但见丹诚赤如血, 谁知伪言巧似簧。 海底鱼兮天上鸟, 高可射兮深可钓。 唯有人心相对时, 咫尺之间不能料。 ——唐.白居易.《天可度》部分 ———————————————————————————————— 这场酒直喝到深夜方止。有人尽了兴、有人尽了力。 临别时,郭大悟破例给陶敏留了联络方式,然后目送她和女同事谢幼琳一道打车离去。 关动向来萍踪无定。虽然他也有两个用于防备万一的“秘密据点”和“安全屋”,但所处位置皆十分偏僻隐蔽,并非日常居住之所。 和郭大悟约定了下次见面的时间,关动大步走入夜色之中,转眼间便失去踪影。 至于陶敏那个男同事汪锋,虽然已经有七八分醉意,却还不忘献殷勤,提出要送蓝兰花回家。可惜老板娘已经安排好了车辆和司机。最终,他连手机号码都没能讨到。 ~~~ 万事随缘往,千里如梦行。 不同世界的人们,即使偶尔有缘相聚在一起,局终梦醒之后,还是免不了重回各自的轨道。 无论遗不遗憾,甘不甘心,须臾间,大伙儿都散得干干净净。 ~~~ 都说“欢娱夜短,寂寞更长”,于郭大悟这里,却正相反。 好不容易摆脱了身旁的纷纷扰扰,今夜又已过半。夏日里,天光亮得早,留给他静心修炼的时间已然无多。 所谓竿头百尺,举步维艰。如今若能再进一寸,便胜过往昔一丈。 这些日子郭大悟俗务缠身,流连旁骛了太多其它心思。虽然于别处亦有所获,可功夫进境方面还是被耽搁了些许。 自觉时光虚渡,他不由得在心中暗暗警醒。 破晓将至,容不得他再往远处去。离开那片灯火依然通明的街区,郭大悟在偏僻处寻见了一栋高楼。 见四周灯影寥落,听起来还算安静。他施展身法,手足并用,灵猿一般从外墙攀上了封闭着的楼顶。 月已西沉,辰星被淡淡云雾遮挡。 郭大悟活动开了筋骨,开始练功。 此刻若恰好有观众在场,想来他们远远便能看见——两只闪亮的眼睛在黑暗中不停跃动,如同飞舞的电光。 ~~~ 数日后,未时。 正待在大东写字楼六层最角落、“金生水生木商业咨询调查公司”办公室里看书的郭大悟,接到了关动的电话。 这些天来,他俩大半时间都聚在一起切磋功法武艺。惺惺相惜之下,交情与日俱增。 电话里,关动告诉郭大悟,他有些私事要处理,急需去一趟国外。 “邻国而已,近在咫尺。最多七八天便能打个来回。等我回来后,咱们同去看望一下金引老兄。这城里待得烦闷,正好到山中散散心。” 满口答应着,郭大悟撂下电话继续看书。 当初为了充门面,金引曾搞来不少古今中外的各类书籍,几乎将屋子里那个大书柜填得满满当当。 郭大悟最近迷上了西幻读物,这是他少年时不常见的题材。 从《魔戒》开始看起,读罢了《纳尼亚传奇》、《地海传奇》、《龙枪编年史》等等,他这两天正在攻读“遗忘国度”系列里的《黑暗精灵三部曲》。 看到书中主角崔斯特.杜垩登与星界黑豹关海法之间的奇妙感情,他莫名地想起了时小飞和他那两只惊人的巨鹰。 ~~~ 剑与魔法,幻想世界的核心。 “魔法”这种东西,起码对于小说作者而言,可谓十分方便——因为它们总是会随着书中人物的需要而产生效果。 可究竟又有多少人知道,那所谓的“魔法”,其实真的存在!尽管同样有用,但并不会只为了“有用”而用。 至于操控刀剑的技术,则相对容易被人们所理解。 只是眼前这本书中,那位虚构出来的黑暗精灵游侠,虽然号称刀法高超,却很明显赶不上关动——更赶不上自己。 是啊,毕竟故事和小说才需要逻辑,而现实不用……郭大悟如是想。 ~~~ 合上最后一张书页,郭大悟打算从柜子里再找本闲书消遣,这时门外响起了敲击声。 来访者是一位脸孔憔悴的瘦弱中年人,镜片覆盖下的双眼里血丝密布。 看着他有些面熟,郭大悟两秒钟后才想起,此人应该是楼下一家小公司的老板。自己虽然和他在楼梯处偶遇过几次,却从来不曾打过招呼。 “您好,请问金总在不在?”中年人犹犹豫豫地开口问道。 又迟疑了一秒,郭大悟才搞明白,对方口中的“金总”指的是金引。 很明显,这是个局外人。 “金大哥去外地了。”他简单地回答道。 “那…那他什么时候能回来,我有件特别着急的事情想咨…咨询他。”面对这个比自己高出一头还多的冷峻青年,来客似乎有些惶恐。 见对方神色愈发紧张,郭大悟不免有些同情。于是尽量放缓了语气:“他最近这些天都回不来。有什么问题,方便的话,跟我讲就成。” 将心一横,中年人似乎暗暗做了个决定,问道:“这事说来话长,我…我能进去说吗?” 郭大悟“喔”了一声,把对方让进屋内。 ~~~ 来访者名叫闫鹤松,他所经营的那个小贸易公司,就位于大东写字楼五层。 同在一座楼上,难免低头不见抬头见。日子过得久了,他慢慢和金引熟识起来。但两人之前从未有过交集,最多也只能算个点头之谊。 至于闫鹤松这次来找金引帮忙,实属无奈之举。 原因无他——这也是个自以为比聪明人更加聪明的“聪明人”。 就在月前,正赶上股市里的庄家们例行八年一度的割韭菜活动。先扬后抑搞跳崖,转瞬间就把他们这一大批“猪”杀得痛不欲生。 眼看血本无归,公司运营无以为继。需要近期交付的资金款项,已经让他赔得精光。情急之下,闫鹤松拿出一件祖传的宝贝,打算变卖了救命。 “这是我祖爷爷留下的一面古代铜镜。”他指着几张相片给郭大悟看,“出自隋唐时期。大开门的东西。” 隔行如隔山。虽然看书多,但对于这方面的知识,郭大悟可谓一窍不通。 他只觉得照片中那枚古镜,虽然精致异常,看起来却溜光水滑、犹可鉴人,完全不似历经过千年岁月的物件。 闫鹤松解释道:“那个年代的铜镜,制作工艺达到了顶峰。铸造时铅和锡的含量比较高,所以硬度更大,也更不易生锈。精美程度不但和汉制有天渊之别,甚至远胜其后的宋元明清。因此,存世的隋唐古镜,价值也大大超过其它朝代的同类。” 见对方听得专注,闫鹤松也慢慢放下心来,开始详细讲述起自己的经历。 因为他急等着要将这面古镜换成现款来救命,若走正规拍卖手续,明显远水不解近渴。低价出让给旧货市场的古董贩子们吧,又实在不甘心。 正左右为难时,闫鹤松一位平日里极要好、极信任的朋友帮他牵了条线——说是有个搞文物收藏和流通的老板十分有实力,愿意以近年来同等物件的拍卖成交价为参考,收购他这件宝贝。 电话里沟通了好几天,待到昨日两边见面后,对方果然是个仪表非凡的“大人物”。于是在中间人的撮合下,很快便谈妥了价格。 这时买家提出,要找第三方的专业人士再来鉴定一下真假。闫鹤松自然满口答应了下来。却不曾料到,一个小时后,他便被人扫地出门。原因无他——他带来的这面镜子乃是件赝品! 捧着东西,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中,闫鹤松又将古镜仔仔细细看了一遍,顿时如五雷轰顶!短短时间里,这古镜居然被人掉了包! 他愤怒地跑回去讨个说法,结果不但遭到言语羞辱,还险些被一帮小混混痛揍一顿。 想要报警,可除了几张原物的照片之外,他根本拿不出别的证据。而仅仅通过照片,即使业内专家,也无法断定真品和赝品两者之间的区别。 至于他那位作为掮客的“好朋友”,更是翻脸无情,反过来指责他让自己在外人跟前丢了面子。 问过几名熟识的律师,也都说没法可想。走投无路之下,闫鹤松记起了同在一栋楼的“金生水生木商业咨询调查公司”。 也不知他何时听说,这种所谓的“调查公司”,主要业务就是替人讨债要账。 可他平日里自以为小心谨慎,从不肯与灰色地带的人物打交道。如今实在逼不得已要登门拜访,心中着实忐忑难安。转念又一想,“金总”那个人看起来还挺面善的,于是便鼓足了勇气前来求助。 ~~~ 知道闫鹤松来访的目的后,郭大悟忍不住面露微笑。 对方误会了他的意思,连忙说道:“规矩我懂。这镜子即使出给那些古董贩子,也值这个数……”他伸出了两根手指。 “只要能拿回来,我出百分之五……不,百分之十作为佣金。您看可以吗?” 见他虽然言语可笑,但表现得诚惶诚恐,神态间不似作伪。郭大悟被激活了侠义心肠,一时忘记了此事已经超出他们的“经营范围”。 盯着面前的照片和假铜镜,沉吟片刻,他拿起电话打给张月儿:“帮我问一下曹老仙大师在哪,我想现在去拜访他一下。” 等了二十几分钟,张月儿也没有回电。郭大悟正有些焦急,就见她推门走了进来。 相较金引,闫鹤松与自己房东家的这位千金更加熟识一些。只是没料到,她居然和这家“调查公司”还能扯上瓜葛。 既然有了这层关系,闫鹤松心里不禁感到一阵踏实——可张大小姐一开口,却顿时让他大失所望,加倍提心吊胆起来…… 简单听罢了闫鹤松的故事,张月儿斜睨他一眼,笑道:“我听说帮人讨债这个行当,劳务费都是百分之三十起步。像闫总这样没头没脑、证据不足的事情,起码要收到百分之五十。而且不管成与不成,你都得出车马费哦。” 郭大悟生性严肃,见闫鹤松脸色一下变得煞白,也不想和他兜圈子。直接了当道:“这件事如果是真的,我免费帮你解决。如果是骗我,那你可能就要倒霉啦。” 闻言,闫鹤松连忙指手划脚地赌咒发誓。张月儿却抛给郭大悟一个白眼,撇嘴道:“真没劲,我跟闫总开个玩笑而已……” ~~~ 曹老贤的公司就在旧货市场旁边的大厦里,与大东写字楼相距不远。凑巧他此时正在办公室里喝茶,听说郭大悟要来做客,自然十分欢迎。 知道接下来有热闹可看,张月儿也兴致勃勃地跟了去。 闫鹤松开上车,半个小时后便到达了目的地。三人上到曹老贤所在的十九楼,他已经在电梯口等着迎客。 见此人的公司足足占据了大半个楼层,闫鹤松不由得心生敬畏。郭大悟则注意到,这曹老贤地盘虽大,却只有寥寥几名相貌出众的女员工在职。且人人看起来都很闲适,完全没有寻常公司那种热闹忙碌的场景。 待到了他办公室里一瞧,尽是些红木家具。靠墙一排五、六个博古架上分别摆放着瓷器、玉器、青铜器、奇石等物。一对掐丝珐琅高瓶和自带石木造景的大鱼缸更是十分醒目。满屋富丽堂皇,雅致中带着俗气。 寒暄已毕,四人围坐在雕龙的楠木茶台前。郭大悟见闫鹤松有些紧张,便自己开口,趁着曹老贤泡茶的工夫,将来意说明。 往小盅里分好茶,曹老贤拿起他们带来的照片细细看了一回。又把那面假镜子翻来覆去地查验。见他认真,闫鹤松屏住呼吸,连大气都不敢出。 不知为何,虽然只是稍纵即逝,但郭大悟还是捕捉到,曹老贤在看见古镜照片的刹那,神色间产生了一丝微妙变化。 “没错,确是被掉了包。”他抬起头沉吟,“你提前几天便让这帮人拿到了高清照片、知道了镜子的尺寸厚度。所以他们才有机会做出个假的来坑骗你。” “你们看,这缝隙里的锈斑,乃是以纯手工一毫一毫地粘就。炮制包浆时,更是用到了三种特殊的油脂……仅凭几张图片,就能把赝品做成这般精细,干活师傅倒是个高手。” 见闫鹤松长长松了口气,曹老贤继续道:“你所说的那个左青左老板,我好像在哪里听过他的名字……眼下这场局,虽然布置得十分简单,却胜在当时没有露出破绽。依我看,他们打定主意要算计你,此事只怕难以善了……” 转眼瞅见张月儿轻轻撇了撇嘴,他又笑起来,提醒闫鹤松道:“没错。此事难以善了,那就不善了!既然郭老弟答应替你出头,还有什么可担心的?我这位兄弟虽是个热心肠,视钱财如粪土。但事成之后,你可不要亏待了他。” 见对方一迭声地答应,曹老贤忽然问道:“你前天和那个骗子左青谈的价格是多少?” “四百三十万。”闫鹤松老老实实地回答。 “东西拿回来之后,让给我。我也付你四百三十万。喏,这上面有我的电话。” 闫鹤松闻言喜形于色,双手接过曹老贤的名片,连说话都变得结结巴巴起来。郭大悟嘴角却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意。 谈罢正事,曹老贤又开始为大家添水点茶。郭大悟站起身,逐个欣赏屋内博古架上的物件。 见他正驻足观看几柄铜剑、戈首,此间主人慷慨道:“郭老弟喜欢什么,尽管拿去玩儿。” 一旁的张月儿故意捣乱:“别听曹大师糊弄,这儿摆得尽是些不值钱的玩意儿。咱们下次去他地下室里挑!” 闫鹤松对文玩古董之类还算有些研究,隐约能看出,那几个架上的一干东西大都价值不菲。听他们说得如此轻松,不禁暗暗咋舌。 又饮了几盅茶,郭大悟谢过曹老贤,推辞掉他共进晚餐的邀请,带着张月儿和不住点头哈腰的闫鹤松告别而去。 第三十五章 古镜(上) 明月何处来,朦胧在人境。 得非轩辕作,妙绝世莫并。 瑶匣开旭日,白电走孤影。 泓澄一尺天,彻底寒霜景。 冰辉凛毛发,使我肝胆冷。 忽惊行深幽,面落九秋井。 云天入掌握,爽朗神魂净。 不必负局仙,金沙发光炯。 阴沉蓄灵怪,可与天地永。 恐为悲龙吟,飞去在俄顷。 ——唐.李群玉.《古镜》 —————————————————————————————— 郭大悟三人走出曹老贤公司所在的那栋大厦时,彤红的晚霞正笼罩着半边天空。 太阳被远远近近、层层叠叠的楼宇遮挡,于缝隙中投出光亮。 留下闫鹤松的电话号码,告诉他明早等候自己安排。郭大悟也不上车,和张月儿打了个招呼,便自顾自地飘然而去。 张月儿晓得他这种性子,早已见怪不怪。向闫鹤松解释道:“这位郭……经理,性格虽然孤僻,能耐却大得很。” 想了一想,她又提醒道:“闷声发大财。闫总明天要是看见什么奇怪的事情,可不要在外面乱说。” 见对方拍着胸口保证,张月儿降低了语调:“即使你说了,它也没人信啊……” ~~~ 这是个难熬的晚上。 辗转反侧,闫鹤松直到后半夜时才睡着。零零碎碎做了几个梦,都与那古镜有关,一会儿得、一会儿失,倒弄得头脑里昏昏沉沉,更加不安稳。 凌晨四点钟的时候,电话铃响起。听见是郭大悟的声音,他立即振作起来。 “我考虑了一下,若直接去找那个叫左青的家伙,很可能会扑空。他未必就会待在你们前日见面的地方。”对方在听筒里替闫鹤松分析,“至于你那个当中人的朋友,和姓左的必是一党。听你说曾在此人家中做过客,咱们现在就出发,先去把他抓住。” “行,全听郭经理的!您在哪?我去接您。” 听到“经理”这个称呼,电话另一头的郭大悟愣了下神。从前跑业务时,也曾有人这么叫过他。 自遇见金引后,懵懵懂懂地被拖入另一方天地。短短不足一个月时间,再听到这两个字,竟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而此次贸然接下闫鹤松这档子闲事,更是有别于他一贯谨慎的处世风格。 郭大悟暗忖:都说随着环境的变化,人的想法亦会产生变化。自己果然也未能免俗…… ~~~ 半个小时后,两人在大东写字楼碰了面。本以为郭大悟会带几个帮手,闫鹤松特意开了辆面包车出来,见他依旧孤身一人,忍不住又有些犯嘀咕。 可看到对方面色严峻,便也不敢多问。 到了那位“朋友”居住的小区时,虽然天色已经透亮,但大部分人还身处梦乡之中。闫鹤松想去楼上叫门,被郭大悟伸手拦住。 “不要急。我们等他自己出来。” “看,这是他的车……”闫鹤松指向附近车位中一辆白色凌志。 “好。你就待在这个位置,不要胡乱走动。”郭大悟担心引起目标的警觉,帮闫鹤松找了个能够遮挡上方视线的死角。 这一等便是两三个时辰。 七八点钟时,小区里喧闹了一阵子,而后又慢慢归于平静。 郭大悟在四下里观察几圈,没有发现能照顾到这一带的监控设施。倒让他省去些手脚。 直到上午十点,一个矮矮胖胖的中年人从楼道里走出来。看见闫鹤松近前,顿时变了脸色。只听他“呸”的一声,也不理会这位曾经的“好友”,径直跑去开车门。 一个箭步,郭大悟出现在那台凌志车旁。见左右无人,他俯身抓住车尾,单臂较力,生生将接近两吨重的车子拽出车位,再猛地抬起到那矮胖男人的头顶高度。 不待对方惊呼出声,郭大悟左手一伸,卸掉他的下巴。随即捏住了脖子,将其提溜到掀开的车底之下。 “别动!再动就把你压在下面!”郭大悟低声威胁道。 在一旁亲眼目睹了这幕奇观的闫鹤松,虽然下巴完好,却同样无法合拢自己的嘴巴。 至于他那位“好友”,骤然遭此惊吓,哪里还会有反抗之意? 见对方不再挣扎,郭大悟轻轻撂下车尾,如提童稚般,把他扔进开来的面包车中。 闫鹤松只觉得,有一口恶气从他的胸肺间直升到嗓子眼里,然后突然消散不见…… 坐回到司机位置上,他难耐得意之情,说道:“陈胖子,这位是我的朋友,脾气可不太好,我劝你最好乖乖听话。” 郭大悟命令道:“带我们去找左青。见到了他,我就放过你。” 陈胖子流着涎水连连点头,费劲地摸出手机,示意要打个电话。 “别耍花样。若露出马脚,今天这事你就自己扛下吧。” “咔哒”一声,郭大悟给他下巴复了位。 电话里,姓陈的胖子很快便和左青约定了地方见面——毕竟对于出卖“朋友”之举,他早已驾轻就熟。 “还是上次的那个鱼塘……”闫鹤松苦着脸道。 ~~~ 目的地所处偏僻,他们驱车向北,足足走了半个多时辰。 离开大路,转到一条小道上,又行驶过数百米后,白色的院墙出现在手边。 铁栅栏门半开着,进去后便是十多亩的鱼塘。池边建了凉亭和假山,另有七八间青砖瓦房铺开一旁。搭配着十多棵垂柳,看起来还算雅致。 陈胖子轻轻指了一下正中那间房屋,郭大悟劈手夹起他的后颈,在一连串“哎呦”声中跳下车。 闫鹤松急忙揣起赝品古镜,紧紧跟上前去。 进屋后,见那左青正端坐在班台后的太师椅上。看上去岁数倒不太大,四十以里模样。蓝绸衫在他瘦削的肩膀上直晃荡。胸前挂着玉佛珠和沉香串,面色白里透青。 这种外表冠冕堂皇的豺狼小人,日常何等精明。一见眼前这般架势,岂能不知其中缘故?用力拍了两下桌上的传唤铃,冲着面前三人冷笑。 陈胖子哭丧了脸,眼角偷偷斜向押着他的郭大悟。 知道这些人不到黄河不死心。郭大悟也懒得与之多费口舌。盯紧左青的眼睛道:“东西还回来,我给你十五分钟时间。” 门外有人露了一下头,又急急忙忙地走开。 左青道:“现在滚出去,我给你们十五秒钟时……” 郭大悟笑了。双目中猛然炸开的光芒逼得对方一阵语塞。 放开陈胖子的后领,他随手拽过张椅子,大摇大摆地落座。又看看墙上挂钟,慢悠悠地说道:“一分钟。” 现场顿时陷入一片尴尬的沉默之中。 ~~~ 第七分钟的时候,阵阵呼喝叫骂声由远及近。 几个混混模样的大汉赶来,堵住了门口,有人还拿着球棒和镀锌水管。 闫鹤松紧张难抑,嘴唇颤抖起来。但看见郭大悟神情自若,又想起他那惊人的神力,心中不由得多了几分指望。 这班打手的头领是个又高又胖的男人。 相较之下,他远远比郭大悟更接近“讨债要账”的“专业形象”——黝黑的脸上泛起油光。脑后勺堆积着象征他“出众地位”的一层层肥肉褶子。紧身背心裹不住的地方,满满都是纹身。腋下夹着个书本大小的黑皮手包,里面只放了一块钢板。 “左哥,让兄弟削谁?是这俩小子不?”他用夸张的手势比划着。 “打残,我赔钱。”左青点了点头。 “还有七分四十秒……唉,说这一秒的时候,永远都是下一秒。” 郭大悟端坐不动,盯着对面挂钟的秒针叹了口气。 “干死你……”为首的胖汉抢到身前,右手扬起皮包,伸左手就要来揪他领口。 这等毫无章法的夯粗拳脚,落在郭大悟眼中,就如同以四分之一倍数播放的视频般迟缓。 见这些人纹龙画虎、挺胸叠肚,看上去皆非善类。本想下重手废掉他们几个。转念一想,若在这里将事情闹得太大,自己虽然不惧,只恐闫鹤松承受不起。 可《剑经.体外篇》里的功夫,除了具备易筋伐骨之效用外,动作变化的核心尽在以快击慢,都是些穿心封喉的凶险杀招!此时用在此处,显然不合时宜。 心念电转,他使出自学的拳击技法——却并不将拳头握实,只是微微屈起右手食中两指,一个原地摇闪,探手在来者的下巴处轻轻一叩。 力量透过三叉神经,使目标的小脑受到震荡。他那胖大身躯直挺挺地栽倒在地,登时便昏迷不醒。 其余人等不知发生了何事,只道他们的“大哥”失足跌倒,于是一股脑地叫骂着,纷纷向前涌来。 郭大悟这才肯站起身,摆个变了形的反架,将左手背在身后,右拳伸出,于三步之地辗转腾挪。 见双方动起手来,旁观的闫鹤松、陈胖子、左青正想走避,但觉得面前影影绰绰,刚眨巴了两三次眼皮,那九个气势汹汹的混混已经七零八落地躺倒成一片。 “今天居然这么热吗?怎么好端端的,全都中暑了?也是,一个个肥成这样,难怪会怕热。”郭大悟摇头看着陈胖子,莫名爆发了他那冷冷的幽默感。 “咦?还有两个瘦子…你说,太瘦了是不是也会怕热?”他发亮的眼睛暼向左青,逼问道。 对方失去了足足保持七分多钟的桀骜姿态。眼珠子左右转动,无措的双手想要去抓桌上的电话。 郭大悟动如雷霆,一把捏住他的手掌,轻轻一握。 仿佛被机械台钳死死夹住,钻心裂骨般的疼痛传来,左青眼前阵阵发黑,几乎当场晕倒。 “还有七分十九秒。”声音响起,他清醒了过来。 左青打算使用缓兵之计:“东西不在这里,我要回家去取。” 来自双手的痛苦感觉让黑幕再次降临,却偏偏恰到好处地停下。 左青没有等郭大悟重复第三次。 在离他指定时间尚有五分多钟的时候,那古镜真品便已经与赝品摆在了一起。 满地横七竖八的打手中,有人挣扎着想要醒来。 “再睡会儿。”郭大悟迈着灵巧的步伐走过去,重新敲打了他们的下巴。 “不会死吧?”闫鹤松忧心忡忡地问道。 “谁知道呢,睡得太久就会死。” 闻言,还清醒着的三人一起打了个寒战。 剩下的几分钟时间,尽皆在忙乱中度过—— 真假镜子全都拍了照。 左青和陈胖子苦着脸,分别写下设局坑骗闫鹤松的简单经过。然后签字、按手印。 “嗯,刚好十五分钟。多亏你这帮马仔来得及时,不然就耽搁了。左老板真是御下有方啊!”郭大悟忍不住开口夸赞左青。 “谢谢,谢谢,您过奖了……”对方点头哈腰,看起来十分谦虚。 有道是“不怕欠债的精穷,只怕讨债的英雄”。郭大悟这一番操作下来,直把闫鹤松佩服到五体投地,视若天人。 拿好了东西,两人登上面包车扬长而去。 留下陈胖子和左青,对着满屋子“沉睡”的男人,面面相觑。 ~~~ 刚离开那片鱼塘,闫鹤松便迫不及待地给曹老贤打去电话。 见他言语间对自己极尽溢美之辞,郭大悟听得有些肉麻,打断道:“说正事。” 闫、曹二人随即约定,还在昨天的老地方碰面。 了结掉这桩凭空飞来的无头公案,郭大悟本打算回大东写字楼看书,或者随意找个网吧打发时间。可又忽然想起,曹老贤似乎对这面古镜抱有异乎寻常的兴趣,于是便改了念头,决定跟过去问个究竟。 第三十五章 古镜(下) 抵达曹老贤公司楼下时,天已过午。 早饭也不曾吃,郭大悟强忍着腹中饥饿来到十九层,却不料有个小小的惊喜。 东道主将两人迎进他那间雅俗并举的办公室中。屋内比昨日又多了一张八仙桌。其上杯盘罗列——四凉四热四海碗,居然是一整桌面正席。 酒用了茅台,外加成箱的精酿。 曹老贤笑道:“知道你们没工夫吃饭,愚兄就提前预备下了。东兴楼的鲁菜,倒也吃得。” 见主人如此礼遇,不但闫鹤松感激涕零,就连郭大悟也禁不住对他多生出几分好感。 宾主入座后,进来了两个女员工,规规矩矩地侍立在旁,帮着端茶倒酒。 曹老贤准备的啤酒风格独特,带着种极清新的苦味。郭大悟本就食量大,喝罢这酒之后更有胃口,先将最顺口的烧海参和糟溜鱼片各吃了一海碗,又吃了只香酥鸭子。 压住闫鹤松两天的大石头被搬开。他此刻胸襟畅快,频频敬酒,不多时便红光满面。 怕他喝醉后谈不成正事,曹老贤提议在酒桌上先把交易做成。闫鹤松正高兴,自然举双手赞同。 曹老贤戴上手套,将他们取回的古镜只略略看了一眼,便让人去喊财务。 两盅酒未尽,一个风姿绰约的漂亮女人提着笔记本电脑和皮包摇晃了进来。 问清楚闫鹤松的公司账号,几分钟后他手机上便收到了进账三百八十七万的消息。 正有些不解,曹老贤将几名女手下全都打发到门外。拉开财务带来的皮包,露出一捆捆钞票。 “闫总,按说今天郭老弟为你办的这件事情,就算分给他二百万也不为过。可他执意要免费帮你。既然你之前提过百分之十,我便准备了四十三万的现金在这里。至于怎么分配,就是你们俩的事情了。” 闫鹤松虽是个终日逐利的市井小民,眼力劲儿却有。他拿起皮包,动容道:“郭经理……我冒昧叫您一声郭老弟。说句实话,老弟你这次真是救了我的身家性命!再不肯收下这点谢意,我可要行大礼,跪到你收啦!” 郭大悟虽然孤高,却不是个傲慢之人。听他这么说,只得接过那皮包,丢在自己脚边。举杯道:“闫总太客气了。要说左青这些骗子的手段,其实也算不得十分高明。真正厉害的骗术,都在赌局之中。” “我听一位朋友说过——你若上了赌桌还不知道要杀哪头猪,毫无疑问,你就是那头猪。股市再大,总归是个巨型赌场。只不过猪多、杀猪的人也多,大家把这滩泥水搅得足够浑罢了。” “有赌皆骗,万变不离其宗,玩来玩去都是庄家赢。平日里,闫总还是把心思多放在正经生意上吧。” 曹老贤见闫鹤松面色赧然,忍不住插言道:“郭老弟这是把你当真正朋友了,闫总可要懂得珍惜啊。” 话锋一转,又道:“他曾经习过武,自然会有些过人的本事在身。不管你今天看见了什么,都别在外面乱讲。” 闫鹤松连连点头道:“那是当然。可即使我说了,也没人相信啊!若非亲眼所见,谁能想到那小说书里的情节,居然会是真的!” “也对……来,再碰一杯。庆祝咱们合作成功!” “干,干。” ~~~ 酒足饭饱,送走了千恩万谢的闫鹤松。曹老贤使人把残席收拾干净。 郭大悟见屋内再无旁人,便开口问道:“我看曹大师似乎十分在意这面镜子,可是有什么来历?” 知道对方喜欢听故事,曹老贤在桌上垫了绒布,将那古镜放在上面,招呼他一同欣赏。 此物虽经郭大悟之手夺回,但一直无暇细看。现在得了近距离观察的机会,尽管他是个门外汉,却也装模作样地品鉴起来。 只见这古镜直径不足二十厘米,通体光洁如冰,只在一些角落里藏着少许铜锈。虽已历经千年岁月,镜面依然可以清晰地映出人影。 至于后背雕纹,更是精致繁复,巧夺天工。 镜鼻作蟠龙盘绕形状。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分列镜鼻四方。四神兽之外,环刻着八卦爻纹。再向外,十二生肖图案依序罗列。最外圈则是大小相间的花字铭文,细数共有一百零八个,字字不同。 曹老贤将铜镜立起,指端运足了内功,蓦地一弹!镜身顿时发出“叮”的一声脆响,余音绕梁,半晌不绝于耳。 “其实我也拿不太准,不过灵力如此充沛虬结,多半是了……” 听他突然冒出一句没头没尾的言语,郭大悟面露疑惑。 曹老贤解释道:“郭老弟乃当世高人,性情又如此正直侠义,我愿意与你结交,因此也不瞒你。单以此镜的文物价值而论,我花四百三十万买下它,将来赶上机会,拍卖出去,至少还有几十万赚头。但我昨天一看到照片,便觉得此镜可能另有神奇之处,绝不止一件古董这么简单。” 听他说得郑重,郭大悟将铜镜又反反复复多瞅了几眼,还是不明所以。 “郭老弟可知道隋末一位县令、王度所着的自传小说《古镜记》?” 他当然知道,便点了点头。 曹老贤从书橱中抽出一本大书,翻到位置后指给郭大悟看:“你来瞧这一段描述,是不是与此物有异曲同工之妙?” “隋汾阴侯生,天下奇士也。王度常以师礼事之。临终,赠度以古镜,曰:“持此则百邪远人。”度受而宝之。镜横径八寸,鼻作麒麟蹲伏之象,绕鼻列四方,龟龙凤虎,依方陈布。四方外又设八卦,卦外置十二辰位,而具畜焉。辰畜之外,又置二十四字,周绕轮廓,文体似隶,点画无缺,而非字书所有也。侯生云二十四气之象形。承日照之,则背上文画,墨入影内,纤毫无失。举而扣之,清音徐引,竟日方绝。嗟乎,此则非凡镜之所同也。宜其见赏高贤,自称灵物。侯生常云:“昔者吾闻黄帝铸十五镜,其第一横径一尺五寸,法满月之数也。以其相差各校一寸,此第八镜也。”虽岁祀攸远,图书寂寞,而高人所述,不可诬矣。” 默读之后,郭大悟点头称是。 见对方深以为然,曹老贤又道:“我曾听师门长辈说过,《古镜记》中所述的轩辕十五镜确有其事。但所谓黄帝所作,则是托名显贵的无稽之谈。依我猜,它们本就出自那位号称“天下奇士”的汾阴侯生之手!至于咱们眼前这面镜子,看尺寸大小,很可能便是十五镜中的第十镜了。” “只不过,《古镜记》一文中描绘的妖狐鬼怪等等事迹,实在太过荒诞不经。你也知道,古人嘛,行文时喜欢夸张。一门几百年前的红衣大炮,都能够发一炮而“糜烂数十里”,快赶上核弹了……” “可真相往往尽在虚实之间。我们从《古镜记》能够推断出,这王度曾经师承于侯生——且为关门弟子——自然也是位高人。他后来又教授了功夫道法给弟弟王绩,使其持镜周游天下。至于他们那位名叫薛侠的好友,亦非寻常人物。文中的剑、镜相试,不过是一次同道间的较技斗法罢了。” “江湖之事,自古以来曲折隐晦。很多时候不能直言,故假借仙怪之名更加方便。所以才有了这篇传世奇文。” 话题回到当下,曹老贤旧事重提,再次叹气道:“与郭老弟你那支灭灵棒相似,这镜上也镌刻了法阵。可惜我功力浅薄,没有成就道果,因此很难解出其中的神妙之处……不行,我得抽空回一趟泉州,让师兄弟们帮着参详参详。” 郭大悟听罢了故事,心满意足地告辞而去。曹老贤揣起古镜,将他一直送到楼下方止。 第三十六章 行僧 顶上巢新鹊, 衣中带旧珠。 谈禅未得去, 辍棹且踟蹰。 ——唐.岑参.《晚过盘石寺礼郑和尚》部分 —————————————————————————————— 辞了曹老贤,郭大悟步行回大东写字楼的路上,金引给他打来电话。 “郭老弟你在不在办公室?咱们有个重要的快递一会儿就上门,需得有人签收一下。月儿今天陪朋友去欧洲旅游了,让我顺便告诉你一声。” 郭大悟回答说正在前往。 金引嘱咐道:“江湖上护送此类货物的,唤做守秘人。今天来的这位,据说是个怪咖。东西交割后,你先问问他肯不肯收钱。愿意收钱的话,就从保险柜里取五万块给他。若是嫌少,那便再给他加五万。如果他不肯收钱,再给我打电话罢。” 挂断手机,郭大悟招手拦了辆出租车。 光天化日里,他当然不能拿出自己那八十公里以上的时速表演街头狂奔。相形之下,还是坐汽车更快捷些。 ~~~ 待郭大悟来到大东写字楼六层的时候,发现已经有人在门口等着他了。 来客是个三十左右岁的年轻和尚,或者说——大约是个和尚。 灰扑扑的僧袍,上面摞满补丁。一个破布兜子、一个花瓶大小的红漆长嘴酒葫芦,左右交叉地斜挎在他两肩。 头发毛毛呲呲,冒出足有二指多长。身材微胖略矮,圆圆的脸上总带着些许笑意。 见郭大悟径直走来,此人单掌当胸,施了一礼。操着山西口音说道:“在下张普化,见过郭施主。” 听他这声招呼打得不伦不类,郭大悟便心中有数,知道他并不曾剃度持戒。抱拳回礼道:“让张兄久等了。” 将客人请进屋内,分宾主落了座。只见他取下酒葫芦放在茶几上,发出“嘭”的一声闷响。此物十分沉重,显然是用金属所铸。 张普化又从肩头布兜里掏出一件密封严实的小包裹,双手递给郭大悟,郑重其事地道:“请郭施主仔细查验一下,看看可有破损之处。” 郭大悟亦双手接过包裹,见四边都使火漆蜡封。上面缝着块羊皮,用炭笔草草写了“王寂”二字,大概是寄件人的姓名。 他翻来覆去看了两遍,包装完好无损。 “既然没问题,就烦劳郭施主在这里画个押,在下也好拿回去给太平客栈的老板交差。” 听了张普化吩咐,郭大悟便在那块羊皮上写罢自己的名字,然后扯下来给他。 待两边交割完毕,问起他要不要收钱,张普化连忙点头道:“收收收,贫僧最近开销大,快要吃不上饭了。” 郭大悟本想与他开个玩笑,问一问——和尚花钱,所为何事?话到嘴边,却又忍住了。 懒得去摆弄金引的保险柜,郭大悟从曹老贤给他的皮包里掏出五沓钞票,码在张普化的酒葫芦旁。 对方面露难色,嗫嚅道:“贫僧这一趟,可是从云南大理,步行而来的啊……鞋子都跑坏了好几双。” 郭大悟虽然日常节俭,却向来把钱财看得极轻——何且自己方才刚进了一注横财。听他如此说法,立即又从皮包里抓出两把钞票堆在几案上,统共有十五万上下。 “够了,够了。多谢郭施主布施。” 张普化小心翼翼地将纸币一摞摞摆放整齐,装进破布口袋中。站起身后,犹犹豫豫地想要告辞。 瞧出了对方的意思,郭大悟笑道:“张兄远道而来,岂能就走?可否赏光让我做个东道?” 听他出言留客,张普化喜上眉梢,立掌施礼道:“郭施主既然这么说了,贫僧敢不从命?” “哎呀,张师兄既然是出家人,想来必定是要茹素的。让我想想,哪里有供应斋饭的地方……” 一听这话,张普化急忙解释道:“不不不,因为师兄说在下尘缘未了,便一直不曾剃度。在下向来荤素不禁,酒更是喝得,郭施主不必费心去寻素斋了,咱们就近安排即可。” ~~~ 午后刚从曹老贤那里吃罢酒席,现在方至酉时,郭大悟的胃口并不十分好——为了能少吃一些,他领着张普化前往附近商场里的一家自助餐厅…… 时间尚早,大堂里上座不过三四成。 每人一百八十八块的地方,菜式还算端正。生蚝、海螺、梭子蟹、北极虾、北极贝、小鲍鱼、八爪鱼、三文鱼之类的常见海味尽有。 侍应生来回穿梭,用长长的肉叉将明厨间里一个巨大烤炉中烤制的香肠、猪肘、鸡翅、叉烧、羊腿肉、腰子、牛舌、牛肋条等等,流水一般地送到客人面前。 “阿弥陀佛!多谢郭施主。在下平日里可舍不得来这么奢侈的地方。” 张普化挑花了眼,面前很快堆起十多个碟子。 郭大悟听他感慨,不禁又想起“和尚花钱,所为何事”的难题。开口问道:“张兄本领高强,终日走南闯北,想必收入不菲。为何还要如此苛待自己?” 听见这个问题,张普化眼神闪烁,吞吞吐吐道:“贫僧哪里有多少收入?即使偶尔赚点小钱,也都拿去贴补了家用。哈哈,在下自己多吃些石头少吃些肉,算不得什么。” 莫不是有小和尚要养?郭大悟心中暗笑。 ~~~ 吃肉时少不得饮酒。 郭大悟打了些扎啤,张普化却不肯喝。 “啤酒太占肠胃。”他举了举酒葫芦,“我先喝这个。” “那边柜子里倒也有几样白酒。” “在下晓得。” ——待到葫芦里的酒都被喝光,郭大悟才知道他究竟是何用意。 从酒柜中取了几瓶半斤装汾酒,张普化偷偷将自己的葫芦重新灌满。等酒灌得够了,他又拿起桌上调制海鲜蘸汁用的醋瓶子朝葫芦嘴里倒去。 郭大悟好生奇怪,虽然知道山西人无醋不欢,却也从未见过这样以醋兑酒的情形。 随之看他将底部的一处机关轻轻拨动,顿时明白,这葫芦是个转心壶。 “郭施主莫笑,在下苦日子过得惯了,能省一分是一分。” “张兄,这些酒太过粗劣。等一下我送几瓶好的给你。” “万万不可!若好酒喝滑了嘴,日后就饮不得劣酒了。” 这时,郭大悟的手机开始振动。本以为是金引来电,拿起来一看,居然是老同学陶敏。 听筒里传来清脆的笑声,对方约他晚上去酒吧一聚。 “老地方,不见不散!”她说道。 挂断电话,郭大悟问道:“张兄,要不要换个地方再去喝点儿?” “阿弥陀佛,贫僧向来见不得女施主。我吃饱喝足后,正好趁着天黑赶路。” 说话间,两人又尽力吃了一波。服务员已经从他俩的桌子上来来回回收了好几次餐具,推着小车路过时,忍不住侧目而视。 奇人多怪癖。虽然这张普化乍看上去悭吝可笑,郭大悟却莫名地对他极有好感。趁他去洗手间的工夫,悄悄到前台补了那些汾酒的费用。 吃到实在吃不下时,两人起身离开餐桌,张普化犹自恋恋不舍地回望了好几眼。 ~~~ 这家商场地处繁华,又值周五傍晚,此时正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郭大悟和张普化刚刚走出自助餐厅,便看见一对黑衣黑裙的孪生姐妹,随着扶梯出现在了楼口。 两女面容秀丽,个头虽然都生得不高,却胜在身材玲珑有致。衣裙上佩戴着样式繁复的闪亮饰品,显然是来自某个少数民族。 其中一女背着青竹篾篓。另一女挎着用金银丝线绣出团团花鸟的布包——若非有这两件东西区别,姐妹俩几乎一模一样,根本无法分辨。 张普化一看见她们,便想要躲到郭大悟身后。可惜已经晚了。 郭大悟也认出,来者正是前些天在诸葛晨星的地下酒吧里,帮大家消灭了那群毒虫的年轻姐妹。 本想问问张普化是不是亏欠过她们,因此才要躲着人家。却不料,两姐妹居然对这厮十分敬重,一起走近前,向闪避不及的张普化躬身施礼:“见过胖师父。” 施罢礼,背竹篓的女孩掩口轻笑,声音如流泉一样好听:“没想到万里之外还能遇着师父,真是难得的缘分。” “阿弥陀佛。不是咱们的缘分,是你们和这位郭施主之间的缘分。”张普化东拉西扯道。 相互身高差距太大,郭大悟弯下腰拱了供手,称谢道:“贤姊妹上次可是帮了我大忙。奈何仙踪无定,在下一直没能找到当面致谢的机会。” 带布包的女孩仰起脸,露出甜甜的笑容:“郭小哥太客气了。前几日,关动大哥刚还了我们一个大人情,我俩正想要谢谢他呢。” 见自己一语成箴,这三人果然相识,张普化暗暗松了口气。 可郭大悟却不肯放过他,“我还不知道这二位姑娘该如何称呼,请张兄为我介绍。” “她俩从云南七仙寨来。这个叫小刀,是姐姐。这个叫二刀,是妹妹。说实话,我也拿不太准……”张普化分别指着背竹篓和背布包的女孩帮他辨认,“郭施主,要不你们继续聊?贫僧先行一步可好?” 见他急着要走,二刀姑娘连忙问道:“胖师父难得来一次京城,可要盘桓几日?” “贫僧在此间的俗事已了,马上就要返回大理交差。” 小刀开心地拍手道:“正好,正好,我们姐妹昨日里也办完了事情,给家人们买些礼物后便打算回去。咱们一起走,路上也好做个伴。” 听罢这话,张普化双手合十,朝郭大悟深施一礼。趁着扶梯上此刻无人,纵身一跃,跳下二十多级台阶,飞一般地跑出商场大门。经过的几个顾客揉着眼,只道是刚刚出现了幻觉。 郭大悟被他此举弄得有些发愣。刀家姐妹却见怪不怪,齐齐叹了口气。 二刀埋怨姊姊道:“就你嘴快,看把胖师父吓得……” 转过头又向郭大悟解释道:“我们认识普化师父已经很久了。他脾气有些古怪,尤其不情愿和女孩子说话。其实人品十分好的。” 小刀接过话头:“这胖师父虽然还不曾剃度,却是个实实在在的万家生佛。这些年在我们西南一带,偷偷出钱出力,不知道救助了多少孤苦老幼。可不知为何,最怕别人谢他。若听见你夸他好处,便如同要了他的半条命一般难受。” 经她们一讲,郭大悟脑海里,竟然不自禁地浮现出关动那凶神恶煞的模样。 他这时才渐渐明白,为何自己一见着张普化,便感觉心中亲热的缘故。 三人又闲谈了几句。郭大悟与刀家小姐妹约定,日后若到云南旅游,一定会去七仙寨做客。然后目送她俩叽叽喳喳地说笑着走远。 ~~~ 看看时间还早,郭大悟独自返回了大东写字楼。在办公室里给金引打去电话,他将方才的情形简单叙述了一遍。 “如此看来,这位张普化小师父倒是个趣人,有机会可以多结交结交。”转念,金引又忆起往事,“说到大理城的太平客栈,我很久没有见过陈泰和韩苹那小两口了。上次去云南游历时,他俩还未成亲……” 郭大悟问起这两位是何方神圣。金引解释道,陈泰、韩苹夫妻二人乃是西南路“江湖驿馆”的主要负责人,诸葛晨星的同行。 只不过他们那里人多事杂,日常所承接的“业务”,要比诸葛老板的范围更加广泛些罢了。 闲话叙毕,步入正题。 金引在电话里安排郭大悟带上手套,将张普化送来的包裹轻轻拆开,露出一小袋灰白色粉末和两件金属器皿。 厚实的塑料袋上印着“滑石粉”三个字,重不过数两。 郭大悟已经猜出它究竟为何物——滑石粉,化尸粉是也。 “没错。我费了不少工夫和人情才弄到这点儿东西。可惜啦,若是能提早几天到货,关动兄弟还可以带上些傍身。他这次韩国之行,难免大开杀戒。事后不知又要扯出多少麻烦。” 金引牢骚了两句,旋即叮嘱道:“这一点你可莫要学他。干咱们这行,锄强扶弱固然义不容辞。但维持明暗两界之间的平衡,尽力做到不惊扰世俗,才是第一要务。” “看到一起送来的“四象瓶”没有?这是专门打造,用来携带此药的容器。郭老弟,你将这“滑石粉”带一瓶在身边,以备不时之需罢。” 郭大悟拿起“四象瓶”,见其只有半个烟盒大小,制作得十分精致考究,里外上下皆可自由分合。仔细研究片刻后,便搞懂了用法。 问过金引的伤情,见时间已经不早,他挂断电话。 又依言取了一瓶“滑石粉”藏在身上,将余下的收拾好。郭大悟锁上办公室,前去赴陶敏之约。 第三十七章 旅途 (上) 动步忧多事, 将行问四邻。 深山不畏虎, 当路却防人。 ——唐.裴说.《旅行闻寇》部分 —————————————————————————————— 周末的酒吧街较平日里更加热闹。 与一个月前相比,郭大悟已经开始渐渐习惯这尘世喧嚣。 说来也怪,他原本出身平凡,自幼生长于市井中,一朝开悟,却变得日益孤僻。除却衣食所托之外,总也不能再融入人群。 没曾想,如今超然物外后,反而和光同尘,又能够见着其中风景。 ~~~ 都道人生不过丈许,九尺九寸皆是忧患苦难,只得一寸喜悦安乐。 然而此时此刻此地,那一寸短暂的欢愉,似乎占据了统治地位。 霓虹灯闪亮。周围荡漾着荷尔蒙的气息。满眼过客,大多带着笑脸。 郭大悟安步当车,提前到达了目的地。 等人等得无聊,他站在“森林酒吧”门外大堆绿植盆栽之间,将“灭灵棒”在手指尖旋转得飞快。 十多分钟后,陶敏和她的女同事兼“僚机”谢幼琳翩然而至。 大约是刚加过班,两人都穿着职业装和高跟鞋。 老同学时隔数日再次见面,起初气氛还有些尴尬。幸好谢幼琳是个可爱姑娘,卖了几个萌,便化解掉双方困窘。 “森林酒吧”此时正清净,助唱是郭大悟第一次来此时见到的那姑娘,她脸上依旧架着个大镜框。 吧台旁只有调酒师孙兆堂在照应生意。看见他们进门,远远地打了个招呼。 郭大悟刚得一笔“横财”在手,虽被张普化分去一小半,却还是有些气粗,便招呼侍应生拿来了最贵的香槟和高度啤酒。 陶敏和谢幼琳加班后不曾吃晚饭。幸好后厨有西餐师傅,能够提供蔬菜沙拉、意面、牛肉卷、三明治之类的简食。 有些人吃一点就饱了,郭大悟与之相仿——饱了还能再吃一点。替女士们点过餐后,他看见菜单上有意大利生火腿,忍不住又要了两碟。 三人碰过几次杯后,陶敏聊起一件有趣的往事,郭大悟想了一小会儿方才记起。 —————————————————————————————— 回忆,就像一位印象派的油画大师。 即使在你最难忘的场景里,它也只勾勒、描绘最重要的部分。其余地方,皆以虚影代替。 —————————————————————————————— “那次是在学校东门对面的“快活林”,你难得出来跟同学们一起吃顿饭……” 听陶敏一说,郭大悟回想起了那家装修简陋、桌椅陈旧的小餐馆。 “当时你一个人喝彭哲宇他们五个。这些家伙故意灌你,结果弄巧成拙,统统趴了桌子。”陶敏情不自禁地微笑,露出颊边酒窝,“后来,我嫌弃包间里苍蝇太多,你就满屋子去抓。总共十四只,都被你拔掉翅膀放在桌上,一直不停打转,恶心死了!” 见一旁的谢幼琳好奇地看向自己,郭大悟信口开河道:“我自幼跟师父练过青蛙拳。驱蚊杀虫,我是专业的。” 这时,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小舞台上那个黑色镜框的姑娘弹着吉他,唱起了老歌《同桌的你》。 一曲未完,走进来个熟客。 ——蓝兰花今晚打扮得格外光彩照人。 带着流苏和珠片的黑色小礼服在灯影下闪闪烁烁。大红唇彩把她那有些西化的面孔衬托得异常艳丽。 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跟在她身后。 虽然此人看起来衣冠华贵、仪表非凡,“成功人士”四个字只差写在脸上。但面对自己的女伴时,却带着一副竭力讨好的模样。 和众人分别打过招呼,蓝兰花拣了个最宽敞的地方落座。 侍应生连忙给她送去存酒,看起来比郭大悟所点的还要昂贵许多。 两人刚刚坐下分钟,杯酒未尽,蓝兰花不知为何与那位男伴争吵了起来。随着一声轻叱,对方似乎有些恼羞成怒,站起身用力摔门而去。 陷入独处的蓝兰花很快便平复了心情,柔声喊陶敏和谢幼琳来自己身旁聊天。 陶、谢二女与蓝兰花虽只会过一次面,却对这位又会说话、又爱倾听的漂亮姐姐印象极好。见她发出邀请,便欣然前往。 “烂桃花……” “真是一场无妄之灾……” “谁让蓝姐姐你生得这么迷人……” 三个女人的调笑声断断续续传来。 郭大悟自斟自饮,余光看到蓝兰花与陶敏开始悄悄耳语,两人还时不时地望向自己。 不知说到哪里,陶敏笑了起来,面颊上的酒窝似乎都有些发红。 吧台旁的孙兆堂此时手边无事,见郭大悟正一个人独饮,于是走过去陪他喝酒。 两三杯刚下肚。大门一动,一个身着灰布衣裤、相貌沉稳精练的中年男人走进了“森林酒吧”。 孙兆堂皱了皱眉:“又来了……”转头换上笑脸,摆手道:“唐老哥请随便坐吧。苏老板今天有事,可能要晚些才到。” 那男子点点头,径直找个偏僻角落坐定。也不喝酒,只要了杯冰水在面前放着。 郭大悟察觉到,这人挑选的位置,刚好可以把控到整个屋子里所有方位。 “唐存孝,川中来的。”孙兆堂轻声道。 听罢这七个字,郭大悟立即明白过来,此人此行还能与自己扯上些关系——前几天在诸葛晨星地下酒吧里死掉的田寿英,身为唐家外姓弟子,却被他和关动查出来是东瀛甲贺忍族安插的卧底——出了这种事情,唐家自然会派人前来处理。 此间老板娘苏采薇本就是个情报商人,那天又刚巧在场。唐存孝若想搞清楚缘由,找她打听无疑最为合适。 郭大悟曾听金引说过,蜀中唐家近些年来人丁兴旺、天才辈出,在西南一带势力极大,与监管者协会则向来不睦。 自己日前也算替他们清理了门户,可唐家对此始终没有任何表示,现在又私下里展开调查,足以证明双方关系之冷淡。 既然对方尚未前来寻他交涉,倒正好落得个清净。只要不在此地杀人放火、欺男霸女,其余事情随他们折腾去罢。 不再关注那位唐家来客,郭大悟和孙兆堂碰碰杯子,又各饮了一大口酒。 时针指向十点。 陶敏跟蓝兰花打过招呼,回到郭大悟身旁,留下了谢幼琳在那里继续说笑。 有唐存孝这位敌友难辨的江湖人士在场内,郭大悟担心万一节外生枝,被老同学瞧出端倪。本想就此结束,可看见陶敏心情正好,实在不忍扫她兴,便说在“森林酒吧”待的烦了,大家不如转场再喝。 谁知这个提议竟颇受欢迎。不但谢幼琳,就连蓝兰花也跟着他们一起另寻它处,又狠狠喝了一回。直到午夜十二点钟方散。 ~~~ 送走三位女士后,郭大悟自去寻僻静处练剑经。 破晓时分,曹老贤打来电话,请他到公司里一叙,说是有事情需要帮忙。 考虑到最近已经麻烦过曹大师两次,郭大悟自然义不容辞。满口应允后,在心中估量了一下距离,不过十多公里路程,他便一路晨跑着赶去。 两人在曹老贤的办公室会面后,郭大悟发现对方满脸倦意,似乎彻夜未眠。 “都是它给闹的!”指着手边那不知为何,犹在泛着微光的古镜,曹老贤低声抱怨道。 “愚兄昨晚见猎心喜,一时技痒,想试试这镜子究竟有何奥妙之处。接连用上了好几种师传秘法,结果不慎引得它发作。顿时灵气缭绕,光透暗室,直到天亮时方才慢慢黯淡下来。” “此镜不知曾在哪个年代被行家施了禁制,若放在普通人手中,或许再过一千年也不会有什么异变。可经我这么一催动,搞得精光外露。但凡遇见懂得望气之人,远远地一看便知。”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灰狐狸”他们就是车前之鉴!若真如《古镜记》中所述,来个番僧之流的异人求宝,愚兄可没有那王度的本事打发他们走。我想了想,此物断然不能再留在这里了!夜长梦多,最好今天就把它送到“多宝观”我师兄那里去。” “从京城到泉州足有两千公里。如今虽说术门凋零,同道难逢,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老哥我功力浅薄,带着这种东西上路,心里头实在担忧。没办法,只得麻烦郭老弟帮忙护送一趟。” 听曹老贤讲了缘由,郭大悟慷慨道:“举手之劳的事情,谈不上麻烦。咱们什么时候出发?” “最好现在就走。” “那现在就走!” 几分钟后,两人下到车库,开始了这次说走便走的旅行。 见曹老贤坐进他那辆奔驰600的驾驶室,郭大悟担忧道:“曹大师你彻夜不眠,可还能熬的住?” 闻言,曹老贤微微一笑,从手包里取出块小石头,正是前些天送给张月儿的“真龙香”。 “幸好我还留了些……”他用力抠下绿豆大小的一粒,扔进口中,“内服效果更佳!” ~~~ 出城的道路有些拥堵,上了高速后便一路畅通。 旁边有高手坐镇,曹老贤不再慌张。郭大悟也得了机会,一路上收获不少关于法器灵物的学问。 沿途辗转,他们于日落时分跨过长江,进入了赣境。 “还有大约七百公里路程,咱们到前面的景德镇歇歇脚,明天早晨再走。呵呵,我曾经在那儿驻扎过半个多月,最是知道什么菜好吃……” 曹老贤头天晚上熬了一夜,又连开十二小时汽车,外加整个白天都不曾正经饮食,已经疲惫不堪。权衡再三,他放弃了连夜赶往“多宝观”的打算。 郭大悟在这一天当中,只啃了几块面包,此刻正饥肠辘辘。听说有当地美食可以品尝,自然十分赞同。 片刻后,前方出现了路牌和匝道,曹老贤转动方向盘,将车子驶下高速公路。 第三十七章 旅途 (下) 进入景德镇市区时,天色已晚。 灯火算不上辉煌斑斓,唯有陶瓷元素在这座略显陈旧的城市里无处不在。 无论路灯还是护栏,乃至道旁的垃圾桶,都时刻提醒着外来客人——这是片千年以来,与瓷共生的土地。 曹老贤看起来对景德镇的确熟稔,开着车在老城区来回转悠,最后停在一条不起眼的窄街旁。 走进一家名叫“山椒姐妹”的餐馆,丝丝油烟味合着辣子的香气从后厨飘来,呛得人直想咳嗽。虽说这里店面不大,食客却多。十多张桌子只余下一两处空闲。 曹老贤悄悄咽了咽口水:“还好咱们来得够晚,不然还得要排队。想当初,我可是在她们这儿一连吃了八天。” 说罢,他也不与郭大悟客气,包揽了点菜的任务。 黎蒿炒腊肉、麻辣鸡尖、火爆鸡胗、炒黄鳝、炒烟笋、粉蒸肉、炒腊鸭子,最后还端上了当地独有的小吃——饺子耙和碱水耙炒蛋。满桌一片红红绿绿。 都道川湘菜辣,不料这里才是真的辣。郭大悟吃得猛了,胃里很快如起火般热腾,一口气灌下两瓶啤酒方才缓过劲来。 曹老贤一面吃,一面自嘲道:“葱辣嘴,蒜辣心,萝卜专辣舌头根。只有辣椒辣得怪,辣完前门辣后门。我许久不曾吃这么辣,今天虽然开心,明天怕是要遭罪。” 郭大悟道:“如此说来,这辣椒大约是天下第一有佛性的蔬菜了。” “哦?何解?” “它懂因果。” 两人一起笑了起来。 ~~~ 冒着承担“果”的风险,郭大悟最后还是了结了所有盘中之“因”。 买单时,曹老贤和柜台上一位徐娘半老的女子调笑了几句。 待走出门外,他解释道:“这家店的老板倒真是两姐妹。刚才给咱们结账的就是其中一个。如今她俩不再亲自下厨,这味道就比之前的差了些。” 郭大悟道:“都是些正合适下酒的好菜。曹大师你没有喝酒,难免要少几分滋味。” 肠胃被辣椒一刺激,曹老贤但觉此刻又精神了起来。提议道:“这儿离卖瓷器和旧货的夜市不远。咱俩也去趁趁热闹,看看能不能淘点儿宝贝回来。” 郭大悟虽然无意于文玩古董之类的身外物,但对曹大师鉴宝识物的本领却颇感兴趣,自然不肯错过这种学习机会。 开车驶过几个路口,眼见前面行人愈来愈多,他们便停了车,朝着人流汇聚的地方步行而去。 虽然已经过了晚上十点,面前这条街道却灯火通明,人头攒动。似乎比同一时间的京城酒吧街还要喧闹些。 两旁店铺全都不曾打烊。街心遍布大小摊位,卖陶瓷的商家占据了百分之九十。 郭大悟大开眼界,想不到瓷器居然能玩出如此千奇百怪的花样。 他素来喜欢孙大圣,在一处卖创意彩陶的摊子上,看中了一套三打白骨精摆件。曹老贤出手帮他砍价,跟摆摊的两个小伙子磨了半天牙,从五百块一直砍到二百二才成交。 时至二十一世纪,早已“天下无漏”。他们的淘宝计划毫无意外地破产了。 秉承“贼不走空”的理念,在一个专卖旧货的地摊上,曹老贤花费三十元购得古瓷碎片一枚。上面碰巧有个完整的仙鹤图案。 他正凑在灯下看这只鹤,郭大悟轻轻扯了他一下。附耳低声道:“不要表现出来。有人在盯着咱们。” 曹老贤毕竟是个老江湖,心中虽然“咯噔”一响,面上却没有露出丝毫破绽,摇着头道:“明代青花的百鹤延年瓶。可惜,只得这么一小块儿。” 将瓷片收起,两人又若无其事地闲逛了七八分钟。郭大悟使个眼色,他们便朝街外走去。 如此一兜转,曹老贤也辨认出盯梢之人的模样。 出乎意料——对方居然是个坐着电动轮椅的长须老者。虽然看起来不良于行,却肩背笔挺。满面的傲气,那目光如冷电一般闪动。 离开夜市,郭大悟和曹老贤有意加快了脚步疾行。老者催动轮椅,紧紧跟来,上下台阶时如履平地——此人乘坐的这张轮椅,必定是一具为他量身特制的稀罕物件。 见他如此明目张胆,郭大悟不禁暗怒,情知今晚之事难以善了,低声道:“别开车,引他到偏僻处去。” 曹老贤已然猜出身后那穷追不舍的恶客,必定是冲着他怀中古镜而来。瞬间就想起了墨菲定律——如果有件事情你担心它发生,那它就一定会发生。 幸好,自己早有准备,请了郭大悟在身边。 虽然知道这位“保镖”功夫高强,可毕竟相识尚浅,曹老贤还从未见过他出手。眼看对方肆无忌惮地越追越急,不由得心中忐忑。 郭大悟担心在大庭广众下动手太过招摇,沿途便专拣暗处行去。三人一椅很快来到了一处废旧窑厂旁。 见四下里无人,郭大悟停住脚步。将手中“三打白骨精”找个地方端正放好,两眼紧盯住轮椅上的老者,也不言语。 曹老贤干笑一声:“前辈枉驾至此,究竟有何指教?” 对方答非所问,悠然道:“地火明夷,此处倒是个好地方。” “说人话!”郭大悟不耐烦地打断。 被他这么一噎,老者险些背过气去,面上皮肉纠结,露出个极为古怪诡异的神情。眼中同时闪过两道凶光:“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本打算留你们活命……” 曹老贤还想再努力修补一下双方的裂痕,高声道:“鄙人乃泉州“多宝观”门下“云”字辈云鹇,大家都是江湖同道……” “喝!呸!”老者啐了一口在地上,也不知他刚刚嚼了些什么,绿麻麻不似涎水。 “今天便是云鹤子小儿在此,也救不了你们!现在把身上的东西交出来,我只断你一手一脚!”他转向郭大悟,“不过,这个狂徒得死!” 曹老贤听他如此说法,登时变了脸色。对方口中的云鹤子,正是他们“多宝观”现任掌门师兄。 郭大悟那莫名奇妙的幽默感再次上头,戟指着面前老者骂道:“皓首匹夫,苍髯老贼!我从未见过如你这等厚颜无耻之人!” 此话一出,异变陡生! 奇特的生命力量在虚空中涌动。 郭大悟对此毫无察觉。曹老贤虽然能感受得到,但待他有所反应时,已经晚了。 大丛大丛墨绿色荆棘从空荡荡的地板上凭空钻出,蛇一样缠住他们双脚。又继续向上疯狂生长,眨眼间便没过了膝盖。 “白虎居右,威在肃杀!”见目标被控制住,轮椅上的长须老者面带冷笑,口中念念有词,撒出两把闪亮的金属碎片。 这些碎片只有半个指甲大小,边缘皆如剃刀一样锋利! 他虽是信手抛洒,金属片却在空中鱼鳞般列阵,随即四面八方地射向寸步难移的郭大悟和曹老贤。 “嘿!”地一声断喝,郭大悟瞬间挣碎了自己脚下束缚,同时把曹老贤一并拽出这荆棘陷阱!随即左肩发力,将他抛飞出数丈之远。 刀片打在他们背后空处,密密麻麻钉了满墙满地。 荆棘丛被折断后,迅速变黄、枯萎,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它们的创造者完全没有料到,居然有人能如此轻易地摆脱这种超自然力量! 来不及往下再想,杀机已在眉睫! 郭大悟左手将曹老贤扔出险境,一步掠过三丈距离,右手“灭灵棒”,直取敌人咽喉———— “黄龙居中……”,长须老者仓惶而起(原来他的双腿并非瘫痪)——顺势将一捧黄沙撒向身前…… 沙粒不落反升,凭空组成一道若有若无的沙墙阻在两人之间! 说来话长,其实不过一次弹指—— ——“噗”,“灭灵棒”穿过沙墙! 这本应贯喉的一式,因为目标腾身跃起,只刺中了他腹部。 “轰!”,长须老者尚在空中,通体却爆燃起来。 火势熊熊,只烧了一刹。熄灭时,连带着整个大活人都消失不见。 ——这老者精通勘灵望气之术,识人辨物洞若观火。本以为郭、曹两个都是没能成就功夫的江湖边缘人物。却不料,世上还有《剑经.体外篇》这等毫无灵力波动的古怪功夫。如今一脚踢到铁板,简直痛彻心肺! 郭大悟回过手,看着“灭灵棒”棒端血迹,喃喃自语道:“为何这般会逃……” 狠狠跌了一跤,刚从地上窜起来的曹老贤凑近前,心有余悸地感叹道:“好险……五行遁法,借元化形!想不到世上竟有如此厉害的五行术师!” “郭老弟,你真是这个!”他竖起大拇指。 “力气大些罢了。”郭大悟轻描淡写地谦虚道。 曹老贤转头将那老者留下的轮椅粗略看验一回。没有发现制作工匠的铭文标记,却找见个装着几样奇怪粉末碎屑的挂包。 别看曹大师功力不深,江湖经验却匪浅。 “偷鸡不成蚀把米。看来这老货把吃饭的家伙都撂下了……我猜他没准儿还有同党。此地不宜久留,咱们连夜回泉州!” 想了想,他又说道:“如今梁子已经结下,这些东西便全都要带走。到了观里,咱们还得好好查查对头的底细。如此高明人物,或许师兄他们会知其身份。” 两人回到车上后,郭大悟提出建议:对方既然已经晓得曹老贤是“多宝观”门人,便极有可能在他们去往泉州的路上设伏。他自己虽然不惧,但毕竟还要保护曹老贤周全。不如打个时间差——先绕道其它地方,找偏僻处在车里歇息一夜,明天再伺机抄小路返回“多宝观”。曹老贤深以为然,开车掉头向西,转去了鄱阳湖方向。 第三十八章 宝观(上) 满室天香仙子家, 一琴一剑一杯茶。 羽衣常带烟霞色, 不染人间桃李花。 ——宋.白玉蟾.《卧云》 —————————————————————————————— 晨光升起,照在远处的湖面上。一荡漾,便碎成满目金光。 郭大悟收拢架势,从半梦半醒中归来。 方圆数十丈内野草丰茂。虽被他踩得倒伏了一些,却只在寥寥几处脚印之间。 遍地小白花星星点点,挂满露珠。每一颗都装着整个朝阳。 五十米外停了辆黑色奔驰车,曹老贤正在酣睡。尽管郭大悟没有关动那等超凡耳力,还是听得到车中发出的阵阵响亮鼾声。 ~~~ “夜来徐汊伴鸥眠,西径晨炊小泊船。芦荻渐多人渐少,鄱阳湖尾水如天。” 无心赏玩风景。曹老贤刚一醒来,两人便匆匆上路。 离去时,郭大悟望着车窗外湖光山色,低吟了一首杨万里的《舟次西径》。 于路平安无事。因为绕了远,直至下午三、四点钟他们方才进入泉州境内。 提前避开市区,曹老贤驾车直奔东北方向的一座海边小镇。 此镇以云霞为名,虽只有三五万人口,民间却十分富庶。短短的几条街道,两旁建了许多高楼。 小镇所处位置更是得天独厚,枕山而对海。正应了那句传自八闽之地的着名切口——“地振高冈,一派青山千古秀。门朝大海,三河合水万年流。” 曹老贤的师门、江湖上有名的“土豪”门派——“多宝观”,就坐落在这半山半海之间。观址距山脚处有三五里,离海岸线亦有三五里。 赶在日落前,他们终于抵达了目的地。只是眼前的“多宝观”,却大大出乎郭大悟所料。 他心目中那古香古色、飞檐雕栋的道家风格建筑群完全不存在。映入眼帘的是一座三十多层的高耸大厦。夕阳正照在它半腰处的玻璃幕墙上,光亮耀眼。 曹老贤扶着方向盘讪笑道:“地方太小,只好往高里盖。此外,本门还有些世俗生意。建成这个样子,倒也免得引人瞩目。” 车未停稳,两个俗家打扮的年轻人便迎上前来。替他们开了车门,一起揖首道:“海铭\/海铎见过云鹇师叔。” 与郭大悟也叙过礼,海铭子道:“师父和其他几位师叔已经在顶上等着了,请云鹇师叔和郭少侠随我来。” 走进一层大厅,除去正面影壁刻了满墙的太极八卦图形、上悬一块“炼心为宝”的巨大牌匾之外,其余布置与平常商厦别无二致。 多宝一派世俗产业极多,经营着好几家文体、艺术品、奢侈品、对外贸易之类的公司,因此外门弟子不在少数。只是置于如此高大的楼宇中,就显得处处人影稀疏。 跟随海铭子乘坐直达电梯到了顶层,郭大悟才发现此处别有洞天——真正的“多宝观”,就藏于这楼顶之上。 数亩天台,建了几间青砖瓦舍。修竹掩映,草木成行。正中是一鉴清水池塘。池中有鱼有虾,亦有河蚌青蛙。旁边还养着几只仙鹤。 宛如缩小版本的巴比伦空中花园,人造景观合住了天光云色。放眼平望时,恍惚如同梦境一般荒诞离奇。 三人来到池边一处精舍。“多宝观”几位“云”字辈的内门道长,汇聚一堂,正坐在一张极大的黑檀茶台前等他们。 掌门云鹤子居中,穿一身青色旧道袍,满面尽是海风留下的痕迹。相貌平平无奇,仿佛一位五、六十岁的朴直渔夫。 左边的云鹰子作俗家装扮。身材高大,眼神犀利。据曹老贤介绍,他乃是“多宝观”功夫、法术第一的高手。 右侧云鸥子也穿了道装,一副仙风道骨模样。因他的扮相最能够唬住凡夫俗子,故而“多宝观”的产业和对外事务都是他在管理。 云雁子、云鸿子二人为女冠,年纪看起来都在四十岁上下。由于内功练到了境界,皮肤皆如瓷器般光洁。她俩在俗家时便是堂姐妹,面容有些相似。只是一个和气,另一个则有些清冷。 透过窗格,见海铭子领着郭大悟和曹老贤上来,五人离座相迎。 寒暄叙礼毕,曹老贤问道:“为何不见云鹏师弟?” 云鹤子答道:“对面岛上前些日子出了件怪事,大荒道人邀他到花莲县帮忙,上周便渡海过去了。” 郭大悟环顾四周,见屋内陈设简约,白墙壁间挂了几幅山水和数柄宝剑,旁边竹制摆架里只得三两件玉器。 九把黑色木椅围着个大茶台。台角翡翠香插上燃着香,味道沁人心脾。台面正中几色茶宠已包了浆,十分精致漂亮。 闽地最重喝工夫茶,云鸥子动手给大家冲泡铁观音。 只见他夹起满桌茶具来回翻腾,动作如行云流水般赏心悦目。众人皆面含期待,唯有不解此道风雅的郭大悟看得心焦。 ~~~ 尽管和几位同门在电话里已经有所沟通,曹老贤将那面惹出不少是非的古镜取出时,又把近两日发生的事情统统复述了一遍。 这时,那辆郭大悟“缴获”的轮椅和法器也被人送进来。云鹰子起身察看后,皱着眉陷入了沉思。 云鹤子戴上手套,把古镜举在眼前反复端详几回,又递给云雁姐妹。 两人一起验过,云雁子点头道:“没错,确是传言中的轩辕镜。果然巧夺天工!这等奇物若真有十五枚之多,那铸造者堪比神人了!” 其妹云鸿子道:“未必便是出自同一人之手。若有几位道行相仿的同门通力合作,或许能够成此壮举。” 云鹤道:“很有可能。只可惜,咱们没有第二个来印证。” 云鸥子点好茶,也将这古镜上手看了看,皱眉道:“四象、八卦、十二地支、北斗丛星……这些细小法阵连环相扣,有些古怪。” 云雁子笑道:“此物留待明日再慢慢研究吧。云鹇师兄虽是自己人,但郭少侠不远千里而来,又帮了大忙,咱们可不能怠慢了客人……” “欸”地一声响,将她话语打断。半天不曾开言的云鹰子似乎想到了什么,口中发出惊叹。 见屋内众人一起看向他,云鹰子拱了供手,指着一旁那具古怪的轮椅道:“我方才一直在想此物主人究竟是何方神圣。他既然不把我们“多宝观”放在眼里,又有惊人本领在身。若查不出他的底细,只怕日后会有些麻烦。” “如今时当末法,五行术早已式微。还在修炼这些法门的几个流派,多少年都没出过像样的人才了?莫说五行并举,能将其中一行凝聚化形的都少见!我方才思来想去,也猜不出到底谁人还拥有这般神通……” 郭大悟闻言,冷笑道:“那老贼极为心高气傲,在我手里吃了个大亏,必定不会善罢甘休。只消放出消息,让他尽情去京城找我,岂不就能省去许多手尾。” 云鹤子忙道:“哪里的话,怎能再劳驾郭少侠?此人明知云鹇师弟是本门弟子,还要故意为难。鄙派虽然向来与人为善,倒也不会一昧地纵容对头。” 云鹰子也笑道:“郭少侠莫急。我一开始思路只在活人里面打转,自然是没有头绪。后来想到了“死人”,反倒猜出个八九不离十。” 接下来进行的是郭大悟最喜欢的“讲故事”环节——云鹰子回忆起一段术门秘辛。 第三十八章 宝观(下) “近几百年来,江湖上最为精通五行术的门派,一个是鲁中“九鼎派”,一个是坝上“温寒谷”。这两班人马皆奉战国时的邹子为祖师。原本同脉连枝,关系非常亲近。可不知为何,在数十年前却突然划地绝交,从此势同水火。” 郭大悟问道:“邹子?是不是提出“五德终始说”的齐人邹衍?” 云鹤子替云鹰子作答:“正是他。传闻此公能使六月飞霜,冰谷回春……啧啧,以五行术法改变天时地理,你说厉害不厉害?” 见郭大悟爱听,云鹰子继续讲述道:“自“九鼎派”与“温寒谷”反目成仇后,双方发生过好几次大规模法斗。每一回都打得翻江倒海、惊天动地!幸亏当时世道纷扰,到处在搞运动,这才没有惹出大麻烦。” “两边死伤越多,仇恨便越深。最后竟到了不共戴天的地步!监管者协会的负责人怕他们闹出什么无法收拾的乱子,迫不得已,邀请了好几位当时德高望重的江湖同道出面调停。其中就包括我等的师尊天烛子真人。” “但他们之间结怨已深,再没有握手言和的可能。大家费尽口舌,也止不住干戈。于是在这些前辈的公证下,双方立下赌约,定好了日子,在华山落雁峰一对一较技。五局三胜,败者毁宗灭派,就此自断传承。” “那一天,落雁峰风云色变,火光熊熊。两派最顶尖的几位门人手段尽出,把峰顶两侧的树木都削得秃了,巨大山石也轰碎满地。四场斗罢,各胜两阵。败者固然身死道消,胜者也只余下半条性命。” “最后轮到双方首脑出场。当时,“九鼎派”的掌门名叫“虎师”厉山君,“温寒谷”的掌门则是韩二先生。两人皆为道上威名赫赫的大高手!从比法术到拼内力,足足大战了一个多时辰。终于,韩二先生抓到一个破绽,将厉山君制住。” “胜负已分后,韩二先生却并未对其痛下杀手……但想来也不是存着什么好意。诛心胜过杀人,让对头亲眼目睹本派的道统断绝,岂非更加痛快?” “可那厉山君性情本就狂傲,怎会受这等屈辱?趁众人不备,转身跳下了悬崖。华山之险,天下闻名。他当时已经神亏力竭,再加上经脉被封,从千百丈高处掉下去,必然有死无生。“九鼎派”亦随之星流云散,除名于江湖。” “取胜的“温寒谷”亦没有落得好下场。门内精英非死即残。韩二先生受伤过重,浑身功夫再也练不回巅峰。后来,听说他在一次与人决斗中败亡。“温寒谷”从此沦为一个三流门派。” 郭大悟听得明白,皱眉问道:“云鹰道长的意思是,我们昨晚遇到的那狂妄老贼,莫非就是大难不死的厉山君?” 云鹰子点头道:“据性格和外貌推测,非常有这种可能。毕竟他当年跳崖之后,大家并未亲眼见到尸骨。师尊常以此事教导我们,凡事以和为贵。尤其同门之间,务必要团结友爱,才不会被外人所趁。因此,我对这桩事情印象格外深刻。” “若当真是“虎师”厉山君,倒也说的通……看来劫后余生,也没改掉那他狂傲乖戾的性子。”云鹤子从台上端起一盏茶,沉吟道,“销声匿迹几十年,偏偏在这个节骨眼里跑出来,恁地凑巧。” 云雁子问道:“莫非这厉山君是想要重振旗鼓,再创“九鼎派”?有意拿我们“多宝观”立威?” 云鸿子道:“我看未必。他虽然坐了轮椅,双腿却尚有行动能力,五行术法也练得更加厉害,看来功力早已恢复。若真打算重出江湖,又何必隐姓埋名至今?修炼五行术之人,最擅观星望气。他这次贸然对云鹇师兄出手,多半是被轩辕古镜所吸引,临时起了歹意。” “不错,这面镜子大异于其它宝物。前日被云鹇师弟用“鲮鲤血”一激,破了禁制,现在看起来灵光四射,着实有些乍眼。需得先妥善收藏起来。”说罢,云鹤子喊来侍立在外的海铭子,低声交待了几句。 片刻后,海铭子取来一具乌沉沉的木匣。云鹤子将古镜收入其中,向郭大悟解释道:“这匣子乃是以万年阴陈木所制,也算个稀罕物件。却并无大用,只能拿来隔绝一下宝物的灵气。” 郭大悟因修习的功夫特殊,不能印证自己这些天所学知识。他感觉有些懊恼,牢骚道:“这天地乾坤间所谓的灵气究竟在哪里?为何我什么也看不见!” 曹老贤打趣道:“核辐射也看不见……” 云鸥子闻言,插话道:“不错。我曾听一位前辈说过,这核辐射啊,大约是世上与灵气最为相近的一种东西了。” 云雁子叹道:“虽然天地万物皆有灵气,能够察之、用之的人却极少。核辐射倒不常见,但一旦接近,人人都免不了被其所伤。阴阳对立,造化神奇,由此可见一斑。” 曹老贤点头道:“比比皆是之物,往往才最为珍贵——譬如空气、水分、土壤、阳光。” 郭大悟一本正经道:“您若是能发明出测量灵力强度的曹氏计数器,当可名垂千古。” 众人皆笑。 此时,从这高处眺望去,夕阳在远方最后闪动了一下宝石般的绿光,天海之间同时陷入苍茫薄暮。 见时间不早,“多宝观”五位道长邀请郭大悟前往位于大厦三层的宴会厅。 曹老贤挤了挤眼道:“整个泉州最好的几个厨子就在咱们这里。郭老弟放心,他们烧的是闽菜。你尽管吃,绝不会再沾上因果……嗯,我也好久没尝过正宗佛跳墙的滋味了。” 听他说起“因果”二字,郭大悟会心一笑。为着昨日口腹之欲,今天在路上时,自己确实受了些小小折磨。 ~~~ 泉州在宋元年间乃是天下第一大海港。“多宝观”祖居于此,自元朝时兴起,暗中把持了当地珠宝、玉器、牙角、皮草、香料、人参之类奢侈品的贸易。虽是江湖门派,却历来以豪富着称,即便早已时过境迁,如今依旧产业浩大。几百年富贵下来,难免沾染了些世家习气。 况且他们这一脉属于正一派,无须持戒茹素。除去云雁姐妹修身严谨,不动荤酒之外,其余几位道长的饮食习惯和平常的富家翁并无多少差异。今晚为了宴请客人,自然是加倍隆重。 秉着“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精神,这间足足占据了一整层的宴会厅铺设得十分豪奢。厨师手艺也确如曹老贤夸口的那般了得。 都道靠海吃海。此地处于东、南两海交汇之滨,鱼虾蟹贝之类自然是重头戏。 闽菜为八大菜系之一,向来以鲜醇清香见长。同样是烹调海味,与艺出同源的粤菜相比,口感更加厚重些。其间差别,正好可用“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这两句诗来形容。 七人围坐在一张足以容纳二十位客人的圆桌旁。为这顿饭,“多宝观”的“御用大厨”想必准备了很久。 荔枝肉、醉排骨、炒双脆、汆海蚌、姜母鸭、客家鱼生这些尽人皆知的名菜自不必说。仅是以红糟烹调出的鸡、鳗、肉、螺等物,就足有六七种之多。 “来,尝尝这个。”曹老贤指着一碟嵌满了“蚯蚓”的皮冻招呼道。 郭大悟虽然从未见过海沙虫,却向来勇于尝试。这一口土笋冻下去,觉着十分爽脆滑嫩。 ~~~ 席间,众人又讨论起那名疑似厉山君的五行法师。 云鹰子道:“隐忍既深,所谋必大。可如果不是意图东山再起,他又何必偷生至今?” 云鸿子冷笑道:“依我看,若非求名利,多半便是为着那些虚无缥缈之事了。轩辕古镜宝气冲天,他岂会不动心?” 云鸥子道:“听说此人十分骄傲狂妄。从昨晚的事情,也能够看出他本性未改。或许只是因为当年受创过深,他这几十年间一直在闭关修炼,直到近期恢复了功力,方才重新出来。” 云雁子笑道:“幸好郭少侠英雄了得,让这虎中之君刚下山就栽一个大跟头。” 经她一夸,郭大悟忽然在自己思想的汪洋中,抓住了一根浮木。顿时心中警醒—— 老虎?山君? 传说崇山峻岭中最厉害的虎王,会被人们称作山君。这些日子以来,自己如同一头初入丛林,急于在食物链中证明地位的猛兽。伴随着一次次胜利,渐渐失去了谦逊、谨慎和耐心……长此以往,只恐祸不久矣。 ——真正的斗士永远都要小心翼翼。他如是想。 这时,今晚的压轴菜“佛跳墙”抬上了桌子。 一口极大的红亮瓷坛用盖子结结实实封住。甫一开坛,再挑去两层荷叶,果然有股说不出的诱人荤香味道喷薄而出,瞬间便占满鼻端。 郭大悟也曾在北方吃过那些分装在小罐中的所谓“佛跳墙”,寡寡淡淡,哪里比得上这种滋味的万分之一。 ——鲍鱼、海参、瑶柱、花胶、鱼唇、蹄筋、墨鱼之类的精细食材,被肥鸡、老鸭、猪大骨、火腿、花菇、猪蹄鸡爪吊出的高汤浸住,佐以十年花雕煨足四五个时辰。大勺舀出,满钵块朵丰美、汤汁如玉。 郭大悟一气吃了两三碗。几位东道主见他喜欢,全都大感欣慰。 ~~~ 酒过三巡,众人开始谈天说地。聊了半晌,话题又回到当下。 云鹤子道:“如今世界,和数十年前又不一样。若仗着有些法力神通便胡作非为,只怕天下再大,也难寻容身之处!” 随即安排道:“不管那人究竟是不是厉山君,明日一早通知各路“江湖驿馆”的掌柜,多加留意此事——尤其是是江南西路、山东路和京师路——尽快查出他究竟有何目的。至于监管者协会那边,也需要通知一声。” 郭大悟道:“这件事情我会给金引兄打电话,看他作何安排。” 话题渐渐转至“江湖驿馆”上来。 郭大悟“涉世未深”,虽说去过两次诸葛晨星经营的地下酒吧,但对具体情况只是一知半解。今天却刚好问对了人——“多宝观”正是“江湖驿馆”这个“大型连锁企业”的幕后老板之一。 所谓“江湖驿馆”,乃是二十五年前,由南阳诸葛家牵头,长白神匠山庄、苏州妙手陈家、泉州多宝观、广东潘仙丹派、西凉枪马堂、苗疆千蛇峒等等几个精于制药炼器、打铁行医的世家、门派共同建立的商会式互助联盟。 随着影响力扩大、业务种类增加,“江湖驿馆”聚集拉拢的人才也越来越众。渐渐竟成了一个放之于整个暗世界都堪称举足轻重的庞大势力。 除了国内的十五路“驿馆”,在国外还设有七八处联络点。至于各路的负责人,泰半是参与初创驿站的几大家族、门派的嫡系骨干。 多年来,“江湖驿馆”的“总柜”与国内监管者协会也一直各取所需,保持着良好的关系。 云鹤子感慨叹息道:“师尊当年与几位前辈共襄此举,只是为着江湖同道守望相助,于落难时候能够有个去处。发展至今,虽然表面上热闹,不尽如人意的地方倒越来越多了……” 闻言,云鹰子等人也一起点头称是。 ~~~ 郭大悟食量酒量俱佳,且最爱听人讲古。 “多宝观”这边,除去云雁云鸿两位女冠斋戒,其余几个主人都十分爽快。一场豪饮下来,足足用去白酒七斤、黄酒十二斤、啤酒若干。 将近子时,宾主方尽欢而散。 客房早已备好,陈设布置皆为中式古典风格。论及精细奢华程度,比起五星级酒店的总统套房也不遑多让。 待到夜深人静,郭大悟洗漱罢,悄悄离开了房间。 东行至大海旁,沿着海岸线寻了个僻静处。活动过手脚,他开始进行自己一天之中最重要的事务…… 第三十九章 归程 回首向来萧瑟处, 也无风雨也无晴。 ——宋.苏轼.《定风波》部分 —————————————————————————————— 第二天清晨,海铭子邀请郭大悟去用早餐。幸喜他已经从海边赶回,便随其来到宴会厅。 主食是泉州有名的面线糊。用海鲜和猪骨熬过的汤煮了极细的面线,白胡椒粉的味道十分开胃。 为配这小小一碗,桌上摆了卤大肠、醋肉、鸭肫、牡蛎、鱿鱼圈等等十多样小菜。 虽说面线糊最宜与油条同食,厨师们还是额外备下了小笼汤包、碗糕、卤面、肉粽等等一干当地名吃。 郭大悟刚练过剑经,胃口正好。美食当面,他也不客气,狠狠吃了一回。 此间主人都是顶尖的江湖人物,知道奇人必有异处。见他饭量极大,自然不会去笑话,只是喊后厨不停添来。 饭罢,云鹤子等人鉴赏了一下郭大悟的随身兵器“灭灵棒”,纷纷赞叹不已。 见时候不早,几位道长各自要去做功课。只余曹老贤陪着他将多宝观上上下下参观了一遍。 ~~~ “真正值钱的宝贝都锁在地下保险库里,需得好几把钥匙才能打开。我也只是去过两三次。”曹老贤在摆满了各色藏品的收藏室里,神神秘秘地对郭大悟说道。 郭大悟笑道:“曹大师,您自己收罗的至宝,岂不是也全都藏在了地下室中?” 曹老贤道:“怎可同日而语?我那些玩意儿与本门几百年来的珍藏相比,简直如同小孩子过家家一样寒酸。” 转过头又叹气道:“其实归根结底,所有这些东西都只是微支末节。本派真正的精髓,尽在门口的“炼心为宝”四个大字上!愚兄就是舍本逐末,沉迷于小道,才荒废了自身修行。如今悔之晚矣!亏师父当年还说我体质通灵,天赋最高……” 见他几乎要垂下泪来,郭大悟连忙改变话题,询问道:“我听人说,江湖中的珍贵物品,相互交易时,几乎都是以物易物。不知其间可有什么标准?” 曹老贤答道:“哪里有什么标准?但凡勘破了天人之道的修行者们,大多淡泊钱财。若是寻常法器,偶尔还能以高价求购。再厉害些的东西,便非金钱所能企及的了。至于“轩辕镜”或者“灭灵棒”这等神物,没有同等份量的宝贝交换,谁肯给人多看一眼?” 郭大悟闻言,心中暗暗估量:此言非虚!即使现在有人开价百亿美金,自己也绝不会将“灭灵棒”售卖——除非,有谁能够拿出那本不知是否存于世间的《剑经.体内篇》…… 话题赶到这里,曹老贤想起一事,于是向郭大悟科普道:“说起来,有件好玩的事情你大概还不知道……” 对方忙竖起了耳朵倾听。 ~~~ 千百年来,江湖上流传的各种天材地宝、神兵利刃、法具法器、功法秘籍,林林总总,浩如烟海。 可再好的东西,若落不到合适的人手上,终归是无用。 而一些门派劳心费力炼制的丹、药、符、器等物,也总要有个去处。 为了方便江湖同道,自二十年前起,每年的新春正月初八日,“江湖驿馆”便会主持举办一场大型集会。 参与者公平交易,各取所需。私下里找不到合适买家的物件,还可以按照主人的意愿进行公开拍卖。 “噢?居然有这等热闹?”郭大悟来了兴致,“场地设在何处?我下次定要前去看看。” 曹老贤回忆道:“至于开在哪里,总也没个定数。每次都是大年三十晚上,方由各路驿馆掌柜通知给大家。我记得有一回,是在一处皇陵地宫里开的市。好几伙土夫子提前准备了七日。还有一回,开在天上……” “天上?” “是啊。妙手陈家的几名弟子领着人制作了四个巨型热气飞艇,都用大船拽住,将场子悬在了半空中。上面摇摇晃晃,下面海浪汹涌,若是胆小些的,根本不敢上去。” 郭大悟听他说的好玩,不禁更加向往。 ~~~ 待到午饭时分,东道主们免不了又是一番盛情款待。 后厨早早备下粥底火锅,各色涮菜铺满桌面,几乎将附近一带的新鲜海味上了个遍。 餐罢,郭大悟打算即刻返京,便和众人告辞。 曹老贤难得回一次“家”,即使没有古镜之事,他也要盘桓些日子。如今因这个由头,更须小住上一两个月。 郭大悟生性喜欢独处,拒绝了云鸥子派车送他回京的好意。也不肯收“多宝观”给的现金报酬。 与几位道长叙礼后,又转头对曹老贤笑道:“我这一路多有不便。那套“三打白骨精”,便辛苦曹大师返京时帮我带上吧。”言罢,便要起身离去。 云鹤子急忙叫住他:“郭少侠如此高义,我等若再客气,倒显得见外了。贫道这里有一物相赠……算是蔽观的微薄心意,少侠千万莫要再推辞了。”边说,边从破旧道袍的袖子中取出一枚青黄色玉坠。 听云鹤子语气恳切,郭大悟只好伸手接过。定睛一瞧——两寸大小的玉雕,猴首人身,双手平端一根短棒,端坐在云朵之上。竟是一枚齐天大圣孙悟空的神像。 此物用料看似普通岫玉,刻工也颇为粗糙简单。偏偏一瞧上去,便让人觉得生机勃勃、极富神韵。 福建自古就有拜大圣的习俗,各地大小神祠不下百处。 郭大悟幼年时曾读过《聊斋志异》中《齐天大圣》一篇,文中即活灵活现地描述了闽地闽人的大圣崇拜之风。因他喜欢《西游记》,连带着对此文也印象深刻。 云鹤子见他翻来覆去地看,说道:“莫谈小说家言,终归有心则灵。此物乃本门一位长辈于多年前无意间获得。其中灵力充盈,持之有凝神定意之功效。” 郭大悟遗憾道:“可惜了,我天生愚钝,感受不到万物灵动。这件宝贝在我手中,只怕没有用武之地。” 云鹤子却打起机锋:“不怕,不怕。正所谓——无用之用,方为大用。” 将大圣像郑重佩在胸前,郭大悟又称了谢。主人们也一起下楼,将他送出半里之外方才揖别。 ~~~ 辞了“多宝观”诸位道长,郭大悟也不往泉州城里去,一路直奔向北。 不拘大道还是小径,或者荒岭野坡,他施展开飞纵术,踏了棘丛草蔓,只管任意而行。直走到深夜时分,不知不觉,已进入江苏境内。 找僻静山林处练了半宿功夫。天蒙蒙亮时,郭大悟分别给关动和金引打去电话。 关动的手机名符其实,一直“关机”。 金引倒接得快,听郭大悟简单讲罢这趟泉州之行的经历,忍不住又开始唠叨。反复叮嘱道——五行法师施术时,向来花样百出、变幻莫测。其中更有些极为隐蔽的杀人手段,须得加倍提防。自己伤势已经恢复大半,不出十日就能痊愈。凡事最好等两人会面后再作打算。 挂断电话,趁着四下里无人,郭大悟迈开大步又疾驰了一阵子,离着衢州城渐渐近了。 此处乃三省通衢之处,故名衢州。 行经热闹市井,他见当地早点五花八门,品种繁多,便在街头大快朵颐。一连吃过四家店铺,方才觉着尽兴。 填饱了肚子,重又踏上旅程。 目的地尚在三千里之外,光天化日下又不便施展飞纵术,郭大悟只得老老实实坐了趟火车赶往金陵城,打算从那里再转车回京。 抵达南京后,时辰尚早。他有意前往“华夏中医气功国术研究会”总部看看,可思量再三,还是作罢。匆匆跑去售票处,买了张最快抵京的车票。 列车进入山东地界时,郭大悟接到陶敏的约饭电话。算算时间,晚餐还能勉强赶上,他便答应下来。 ~~~ 抵达京城时,天已入暮。 郭大悟辗转来到两人约定的地点,正有风吹过,蒸腾一整日的暑气渐渐消散。 盛夏之夜,最宜烧烤。 陶敏精心挑选的这处餐厅名叫“半亩草原”,经营、布置别具一格,犹如都市中的一片世外桃源。 虽名为“半亩”,方圆却不止半亩。 两排瓦舍半围着院子,内部被屏风分隔成一个个雅间。 木桌竹椅无序地散落在院中如茵绿草上,偌大地方,只设了十多个台位。因天气晴好,用来遮阳挡雨的大伞此刻全都收拢着。 脚边有水有鱼。弯曲的清水渠罩着铁网,几经盘绕,最后汇聚于满是水草的小池里。 陶敏已经在角落的位置上等候了一会儿。她今天没有带“僚机”谢幼琳,还破例穿了裙装,妆容看起来格外精致用心。 炭火在桌面正中一只小炉里烧得正旺,将她脸颊映成微红色。 各种荤素食材,穿着竹或铁的签子,大把大把地摆在一旁木架上。有些经过精心腌制,但更多都保持了原味。 ——眼前这幕场景让郭大悟有点心动……却不知是否为了那些散发着淡淡香味的肉串。 ~~~ 肉很新鲜,才一受热变白,郭大悟便胡乱地撒上盐和孜然。 油脂滴在通红的木炭上,窜起阵阵火苗。 “唉呀,焦了!”陶敏轻声惊呼。 “没事,焦点更香……” 一句话未说完,竹签子被烧断掉,几支肉串栽进炉火中——郭大悟下意识出手,闪电般将它们夹起。 “啊!烫到没?”陶敏关切地问,想伸手去握他的手指,半路又停了下来。 “不要吃,上面有炭灰!还是让我来吧。”她说道。 事实证明,陶敏的手艺远远胜过身为积年饕客的郭大悟。 羊肉不老不嫩,滋味正好。 郭大悟有些诧异:“同学这么久,不知道你居然还是位女易牙。” 陶敏微笑着回忆起往事:“我小学三年级就会做饭。那时候父母总不在家。爸爸去喝酒,妈妈去打牌……” “除非哪天一个没喝醉、一个没输钱,否则见面就要吵架……幸好,后来他俩终于离了婚,不用再相互折磨。” 郭大悟很少去想自己十四岁之前的事情。见气氛变得有些伤感,连忙往嘴里塞满肉筋,然后又灌下一整杯啤酒。 今晚的酒很普通——是号称“夺命”的大乌苏。 陶敏一口对郭大悟一杯,渐渐地,两人都有了些醉意。 ~~~ 夜风不停吹拂,从远处驱来云彩,将漫天星光慢慢遮挡住。 送陶敏回到她租住的小区门口时,空气开始微微泛潮。 互道了晚安,郭大悟自去寻地方练剑经。 这一夜无话。亦无雨。 第四十章 半闲 闲中未免和诗忙,忙里偷闲莫自妨。 一梦江山惊草草,半春风雨自常常。 桃花落去空流水,燕子归来非故乡。 世事多端付醇酎,我知公不愧平阳。 ——宋.赵蕃.《远斋用常字韵见贻次韵》 —————————————————————————————— “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仄仄平平仄仄平,平平仄仄仄平平……” 郭大悟右手持笔,在一张白纸上写写画画。左手三指挟着二尺长短的“碎灵棒”,跟了节拍,将已经遍布圆孔的大桌敲得呯呯作响。 “仄仄平平平仄仄……不对,不对,还不对……果然麻烦!” 押个韵脚算了。搞这些,真是自找麻烦!合不上平仄的,统统算作古风。他如是想。 “夏至方觉日月长, 景中自得笔墨香。 若有孤鹭逐云去, 画破高天一两行……唉,藏头露尾,总归是首打油诗,不通,不通!” 低声又念了一遍,郭大悟再不肯伤脑筋,一把拂开纸张,圆珠笔也掷于案上。 将手中“灭灵棒”、胸前大圣像、口袋里的十九瓣金刚,一股脑摆在面前。郭大悟闭上眼睛,静了心去感受其中灵气…… 窗外几声蝉鸣,更显得屋子里头安静。夏阳不时被阴云遮挡,光影忽明忽暗…… ~~~ 最终结果再度令人失望——两小时后,郭大悟以一个“草”字作为总结,草草结束了本次尝试。 他站起身,正打算出门觅食,手机响了起来。 是张月儿的电话。听筒里传来嘈杂的喧哗声,她还在旅途之中。 听语气,心情似乎很不错。 “我们刚到布达佩斯的飞机场,还要去伊斯坦布尔和安卡拉玩几天再回国。给你们都买了礼物哦……有没有搞定老闫那点儿事?嗯……我就知道是小意思。” “什么,你要去吃午饭?我可是连早饭都没有吃呢……哈哈,被你看穿了,这里刚凌晨五点多……关大哥的电话一直打不通……嗯嗯,我知道他不会有事……把公司看好,回头多奖励你两大串萨拉米香肠……” 一阵清亮的笑声过后,张月儿挂断了电话。 走出门外,郭大悟莫名地有些烦躁,胸前却隐约传来丝丝凉意。寻思了一回,决定去吃牛肉面。 当他开始吃第二碗面的时候,又意外接到了关动的电话。 听对方在那头笑得飞扬跋扈,显然没有受挫,更不曾受伤。郭大悟悄悄松了口气。 交谈中得知,因他一时杀得太狠,惊动了韩国当地的暗世界监管组织,于是便多耽搁了些时间。 “此次乃是汉城黑帮派遣雇佣兵暗杀我在前,我才赶来报复。事实俱在,这班人也无可奈何,只好帮忙擦屁股。哈哈哈……”关动又笑了起来。 “毕竟都是同行。再说我也不想协会总部的外联办公室难做,勉强配合他们一下吧……对,已经给金兄回过电话了……不用再联系了,咱们后天见!” 虽然一直也不曾担心,但得知关动安然无恙后,郭大悟还是颇感欣慰。 一高兴便觉着有胃口,于是让店家又切了两盘熟牛肉来吃。 ~~~ 离开面馆,郭大悟返回大东写字楼时,远远便看见有个似曾相识的灰色身影在大门处徘徊。 神念电转,他立刻认出此人正是几日前在“森林酒吧”偶遇的蜀中来客唐存孝。 心中暗生警惕,郭大悟将右手轻轻按在裤子口袋中的“灭灵棒”上。 又走近几步,对方也瞧着了他,遥施一礼,算是表达善意。 待两人碰面后,唐存孝低声问道:“郭少侠,可否打扰片刻?”听得出,他已经努力在讲普通话,可川音还是颇为浓厚。 郭大悟邀他去办公室详谈,唐存孝略一迟疑,开口拒绝道:“不麻烦了,在下说几句话便走。” 环顾四周,见远近行人尽皆忙忙碌碌。郭大悟没发现可疑处,于是点头应许。 对方抱拳道:“前几日多亏郭少侠出力,替本门揪出了一条害虫。我在此代表唐家上下,感谢少侠高义。” 郭大悟客气道:“分内之事,何足挂齿?” 唐存孝精瘦的脸上显出几分忧怒:“田寿英这个贼子,在唐家堡里潜伏已久,学去了不少东西。其实也并非我等敝帚自珍,只是有些隐秘的功法、密方十分凶险,一旦落入外族人手中,难免后患无穷。” 见郭大悟神色凝重,知他起了同仇敌忾之心。话锋一转,唐存孝问道:“听说那天还有两个甲贺高手折在郭少侠剑下。既然田寿英甘愿冒着暴露身份的风险与他们接头,想必是有什么重大图谋……” 心中明白对方此行所为何事,郭大悟直言道:“即使是外国人,只要不在此地胡作非为,我们便没有理由去干涉他自由。这次只因这些忍者无端伤了两条性命,其中之一还算得上半个自己人,我才不得已出手。” “至于图谋,他们大概是在寻找几样东西。本想留下活口审问,不料其中一人忍术十分厉害,搞得全部一命呜呼……所谓杀人偿命,如今线索已断,又没有理由再去甲贺谷兴师问罪。只好暂且等着,看他们还有没有进一步行动。” 听对方如此说法,唐存孝情知也打听不出更多消息,便慨然道:“有上忍殒命在此,那帮东瀛人必定不肯善罢甘休。他们处心积虑在唐家堡安插了内线,即是和本门为敌!与甲贺一族的这场恩怨,日后也不用金监管、郭少侠费心,我们姓唐的接下了。” 郭大悟闻言拱了拱手,唐存孝随即告辞而去。 ~~~ 回到办公室后,郭大悟无心读书。打开电脑,开始浏览起由某些“江湖人士”搭建的一个隐秘网站。 因他“涉世未久”,登录此网址的方法,还是前几天刚从张月儿那里获得。 当今时代,科技昌盛,日新月异。暗世界本就该与时俱进,可真正能达到天人境界的修行者们,大多藏锋养晦,心无旁骛,很少有谁愿意浪费心情于此等俗务之上。一来二去,这网站里便尽是些外围圈子的闲客们在自娱自乐。 ——“大品天仙诀”入门心法,点击奉送…… ——七重雷劫真实目击,多图慎入…… ——揭秘!峨眉、青城两大剑派的百年孽缘…… ——惊乎哉,雮尘珠居然真的存于人间…… ——三句话教你如何讨苗疆姑(蛊)娘们欢喜…… ——飞头奇术之前世今生…… ——第九次“斗兽大会”将于棋盘山举办,奖品丰厚,报名截止日期…… ——关于筋骨强度训练,听听绝世高手王威灵怎么说…… ——重金求宝剑!联系方式如下…… ——正宗少林大还丹,一粒能顶三年功!数量有限、售完为止…… ——我与猫妖同居的那些日子…… ——声明:本人定于下月初五决战湘西排教彭元奇,届时不死不休…… 在真真假假的“网络江湖”中挥来点去,忽然,一条不起眼的信息吸引住了郭大悟的注意力。 ——调汞合铅,论窒息感在阴阳双修中的作用…… 郭大悟曾在某本书中读到过,交合时若濒临窒息状态,可以带来奇妙而危险的感官体验。不想竟有人拿这个锻炼采补功夫。 点开链接,看着文章里一条条精确到秒的参考数据,以及十多张充满奇特欢愉和苦痛感的隐晦照片,他陷入了沉思。 这时,又有电话打来。 郭大悟手机里的联系人统共就那么寥寥几个。不出所料,是陶敏。 正值上班时间,或许因为感到劳累,她的声音听起来略嫌空洞。 “你今天忙不忙?我都快忙死了,脑仁儿疼,真想赶紧下班去喝酒……对了,我约了几个在京城的同学晚上一起聚聚,说好的你也来,千万不要放鸽子哦……” “我今天没什么事……嗯?好吧……” 郭大悟随口答应着,心中却有些奇怪,陶敏明知他性格孤僻,为何还要攒这个同学局?于是追问道:“都有谁?” “刘一名、舒韩盛、魏轩丽、曹紫曦还有吴芊芊、孙岸……” 几个名字从她口中念出,郭大悟脑海里闪过一张张似曾相识的面孔。 “……七点半,他们定的地方,有点儿远。早些出发哦……”陶敏的声音轻轻飘飘。交待清楚地址后,她便挂断了电话。 ~~~ “咦?果然有问题!” 郭大悟的视线转回电脑屏幕,滚动鼠标,将其中一张图片扩放到最大比例。 除去占据中间位置那个女人的面孔(虽然表情夸张且扭曲,但还是能看出她颜值颇高),照片背景角落里还有另一位女性仰卧的身影。 不对!后者脖子上隐约有几条细细的勒痕、全身肌肉筋骨正处于松弛失控状态——这是一具刚刚断气不足半个时辰、尚未出现尸僵反应的尸体! 玩真格的?郭大悟心中暗暗吃惊。 如果图中所有女人最终都遭遇了这种下场,那么这篇文章的作者还真是个不折不扣的恶魔! 能够接触到此网站的,皆为江湖人物。虽然大多只是些不成气候的外围“鱼虾”,但对平常人而言,他们已经是无法抵抗的存在。 想到这里,郭大悟“忽”地一下子站起身,打算做些什么。转眼间又恢复了冷静。 就像大多数普通年轻人一样,他平日里也喜欢打开电脑上会儿网。 但作为一个常年“不务正业”的文科生,他的电脑水平,同样和大多数普通年轻人一样——只够用来上会儿网。 虚拟世界里,谁也不知道键盘前坐着的究竟是人还是鬼。 如果想找出这个恶魔,他需要一个电脑网络高手。 等张月儿和关动回来之后再计议罢。他坐回到椅子上,重新开始一张张地研究起屏幕中的照片。 不知不觉,日影移到了窗户西边。 郭大悟想起,自己还有一个约会要赴。 第四十一章 大圣 内观不识因无相, 外合明知作有形。 历代人人皆属此, 称王称圣任纵横。 ——明.华阳洞天主人.《七言赞诗》部分 ———————————————————————————————— 晚高峰将至,随之而来的是漫天云彩。 许是怕下雨,路人行色更见匆忙。街道上喇叭声响成一片。 郭大悟紧紧脚步,径直向北走出十几里路。见沿途车流渐渐稀疏,便招手拦了一辆出租。 满城遍布红绿灯。上车后,走走停停,晃得人心焦。 传说早年间江湖上有一门缩地之法,赶起路来似缓实疾,若能将其学到手,倒也方便。或者练会了隐身术,自己岂不就能随时随地放开腿脚飞奔?又何必窝在这里吸尾气? ——郭大悟斜倚着后排座椅,如是胡思乱想。 沉默很快被打破。 前面司机师傅约有五十岁年纪,心宽体胖,是位极健谈的大叔。问来问去,得知乘客赶着去赴同学聚会,他忍不住絮叨起自己的求学生涯。 郭大悟虽然生性孤僻,但为人外宽内紧,不愿硬驳对方颜面,只好打着哈哈回应。 两人九唱一和,出了市区后,愈行愈远。 暮色中扑来重重山影,一条白痕描在起伏不定的山脊上,那是远处的长城。 看了眼计价器,司机师傅感慨道:“你们年轻人倒真有闲情雅兴,就为吃个饭,跑这么大老远……是aa制不?打车钱够饭费了吧?” 旋即又开始自嘲:“实话实说,这种聚会没多大意思。以前我们也常聚。有两个当年跟我关系倍儿铁的高中同学,早早都混成了大老板。一到饭桌上,三两马尿下肚,就拍着胸脯说要拉扯提携我。酒一醒,谁还记得谁?您看我现在,还不是在开出租车?” 郭大悟随口答道:“您说的是,我原本也不想去……” 对方大笑起来:“那我就知道了,今天肯定有你喜欢的女生。其实我也暗恋过一个,结果上回一见面,嚯,那腰,比我还粗半圈。” 郭大悟:“………” ~~~ 离约定地点还有三五里路程时,郭大悟提前下了车。 司机大叔热情地与他告别,临走时还不忘比个加油的手势。 此地距离燕山已近。环顾四周,到处散落着些荒屋野店,远远能看见前面有个镇子。 “确实有些偏僻。为何非要定在这里聚会?”郭大悟不由得心中奇怪。 凭着感觉,他一路缓缓行去。忽见前面有条小径,两旁都是些野花野草,黄黄绿绿铺成锦地,便知道找对了方向。 沿小径又走过百十米,鼻端猛地嗅见阵阵异香,一片灌木里漏出几丛花树来。在暮光下鲜红耀眼,也看不出是什么名目。 “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这些花倒红得好看。没曾想,盛夏时节竟还有如此风光。”郭大悟不禁暗暗称奇。 愈往深处去,香气便愈浓烈,花也开得愈艳。 路旁蓦地挑出一块小小木牌,上刻“一方花境”四字,下面还有个箭头指示着方向。 郭大悟暗忖,前日同陶敏一起烧烤的地方名叫“半亩草原”,此地则唤作“一方花境”,联起来倒也有趣。 继续向前,渐渐没了林木遮挡,一处风格半中半洋的精致院落出现在不远处。 其三面被绿松、红花、翠竹掩映,只有门前一片空地,此刻正停着几辆汽车。 “希望这里做出来的菜能如环境一般优美。”郭大悟一边走近前,一边暗中期待。 忽听天上有噼驳声传来,仰面看时,却是一群大鸟从他头顶飞过。似鸦非鸦,似鹊非鹊,五彩斑斓十分好看,乱纷纷地投南边去了。 大门敞开着,郭大悟径直进去。但见一带砖舍、满院绯花,果然不愧为“一方花境”。 仔细品味,这里的布局设置,居然和诸葛晨星那片院子有七八分相似。 他忍不住自言自语道:“奇怪,到底都是些什么花木?高矮模样虽然各异,香味却如出一辙。” 没有迎宾人员出来招呼。郭大悟踏着碎石小径穿过花田,走到正中那间房屋,伸手推开了教室门。 ~~~ 教室? 郭大悟有些恍惚,旋即笑话自己——这两个月翘课翘得实在太多,学生身份都已经被他抛置于脑后。若是再逃上几节,只怕就要挂科。 门一打开,坐在第二排的班长兼习委陶敏正瞪大了眼睛盯着他。 郭大悟刚想往教室最后一排钻,就听她拍着身旁的桌子叱道:“你不许跑,给我坐这儿来!” 第三排的孙岸和曹紫曦一起抱怨道:“还是让他到后面去吧。个子太高,挡得我们看不见黑板。” “这还不好?正方便你俩说说情话。有道是,比翼连枝今日愿,只羡鸳鸯不羡仙……” 旁边的刘一名露出“奸笑”,换来了几个白眼和一片哄堂。 “只羡鸳鸯不羡仙?可我还是想要成仙……”郭大悟的头脑此刻有些混乱,似乎有人在里面问话,而他也做出了回答。 “安静!”陶敏大声说道。转头又低声嘱咐:“晚上把我的笔记拿去抄一下,快考试了,你还想挂几科?” 她的嗓音忽远忽近,听起来有些飘渺。 上课铃声更加飘渺。一位年轻教授走向讲台,模模糊糊地看不清楚他容貌。 “振起之绝业,扶进之人伦;学中之真景,治理之完神。何则?此境已如混沌之不可追,此理已如呼吸之不可去。故性体之精未泄,方策之烬皆灵也。” 台上的教授继续念道:“总之,造化之元工,概不得望之中庸以下;而鬼神之默运,尝有以得之寸掬之微。” “今天讲的都是些什么东西?下笔有万言,空空无一物。好像在哪里见过此篇纱帽文章……我又何时选修了这门功课?”郭大悟昏昏欲眠。 正想趴在桌上睡一觉,半截粉笔从讲台方向疾射而来! “谁让你一上课就睡觉!” 同桌陶敏的表情也陡然变得凶狠诡异,指间钢笔,直刺他脖颈! 身旁刘一名、孙岸、曹紫曦同时暴起,抄起手头的书本文具便要掷向他! 这玩笑般的袭击,却让郭大悟本能地察觉到了危险!身形如电光,只一闪,便躲开来—— 其余学生也纷纷加入攻击者行列。 ——眼前的一幕如此荒唐,难道自己正在做梦? 一把抽出“灭灵棒”——幸好,它还在。 寻着了这个支点,郭大悟断定,此刻虽然状况不明,但他决非身处梦境之中。 “不对!我大学毕业已经好几年了,为什么还会在这里上课?” 画面开始抖动。十多个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孔再次朝向他,一张张扭曲且古怪。 人群里居然还有他小时候的同学!更遥远的过往霎时涌上心头…… 四周墙壁迅速变得陈旧,上面开始显现出点点墨水和顽童涂鸦。 ——这是他初中时的教室。 地面上,影子正在收缩。 那些老同学中,有人想刺他,有人想砸他,有人想抓他,甚至有人想咬他! “不!我已经练成了剑经!从今往后,再也无人可欺我!” 郭大悟怒吼一声,虬结的筋腱驱使身体高速运动,在旁观者的视网膜上只留下片片残影。 下手更是毫不留情,一根青色棍子飞腾,他转眼间便打倒了满室的昔日同窗——其中一半都是女生,甚至包括——陶敏!? 讲台上那看不清脸孔的“老师”仓皇地想逃出教室,被他从后面折断了脖子。 尸横遍地,血液到处流淌,红得格外刺眼…… ~~~ 几下鼓掌声响起。 “撕开情网悟空性,斩断尘丝见真如。想不到你无人指点,仅凭着本心,居然把功夫练到了这种地步。” 苍劲的声音由远及近,一位鹤发老者推门而入。他穿件粗布长袍,手持青竹杖,举动间道骨仙风、翩然出尘。 听他说出自己根脚,郭大悟暗吃一惊,疑惑道:“莫非老先生知道我练得是什么功夫?” 老者哈哈一笑:“《剑经》,微末小技耳。上下两卷,一篇见于外,一篇发于内。本就出自吾手,岂有不知之理?” 郭大悟闻言大喜过望,正要请教,老者抬手道:“莫要心急。你也算老夫半个门人,吾既然肯见你,自有一番造化相赠。有道是“且乐生前一杯酒,何须身后千载名”。今日不谈武事,且饮一杯。” 说罢,捻个法诀,又将手掌一挥,满屋顿时变幻了风景。 一应凌乱翻倒的桌椅、文具、书本全都消失不见,旧教室化作青竹舍。 ——帘外苔痕草色、舍间茶案琴几、壁上宝剑水墨、架中青玉白瓷。 见此情景,郭大悟心生熟悉,不免又是一阵恍惚。 定睛再看,几案上已是盘觥交错,珠玉杂陈。正中金盘烩着一条绝大的鲤鱼,两旁都是整鸡整鸭,肥羊蒸兔。 如此荤重,正于竹舍内淡雅素净的布置相悖。 老者道:“修行之人凡胎未脱时,总得大鱼大肉才有气力。若蜕去了凡胎,仅以日月之华便可为生。古时仙人,或日啖只牛,或终岁不食,即是此等道理。老夫平生荤素不禁,餐风饮露甚好,丰膏肥腴亦好。今日待客,自当顺应客情。小友请落座。” 郭大悟依言而行。转眼间,面前巨觥里筛满了醇酿,香气四溢。 “请。” “老先生请。” 举杯欲饮,郭大悟又轻轻放下杯子,问道:“此间可有管弦?” 老者将手一拍,一位唐装女子怀抱琵琶,挑帘而入。 此女画了黛眉桃花妆,相貌温婉秀丽,姿态风流暗藉。只可惜岁过三旬,颜色已故。 酒尚未饮,郭大悟似乎已有醉态,叫道:“速速弹来!” 玉手在琵琶弦上当心一划,声如裂麻。果然呕哑嘲哳,难以卒听! 郭大悟忽地冷笑道:“这满地尸首,如此妨碍酒兴,为何还不消去?” 话音未落,对面老者将手指在杯中一蘸一弹,一滴酒液飞向郭大悟眉间。 ——躲闪不及,右边太阳穴一热,被擦破了外皮。 情知危在旦夕,他左手掀翻几案,右手“灭灵棒”贯通桌面,将那老者一下刺个对穿! “嘣嘣嘣嘣”,琵琶断弦声一连串震响,郭大悟将自己八百五十七处肌肉筋骨逼迫到十二成,向远处腾空飞跃—— 臂上一麻,他捱了一招! 鲜血飞溅,胸口突然传来阵阵温凉。 郭大悟心念电转!莫非那枚齐天大圣神像起了效用? ——识海里一道金光射出,迷迷蒙蒙。 犹如醍醐灌顶般奇妙,那金光好似液体,自天灵处直冲而下,刹那间遍布四肢经脉。 虚空中,有什么东西亮了起来,划过他的精神世界,一闪即逝! 这感觉意味深长,甚至有些荒谬!仿佛再多持续几秒钟,他就能触及到一个天大的奥秘…… 筋腱里陡然平添了几分力量,郭大悟行动更加迅捷,棍头轻轻一荡,琵琶女也化为一堆红粉。 才停下手,就听见门外有滚雷般的声音从九霄之上传来—— “泼猴!高天上帝大发慈悲,欲引尔归入正道,特遣了玉史仙人点化,为何你便将他打杀了?当真是冥顽不灵!速速授首伏诛罢!” 郭大悟听得这话,怒从心起!紧一紧身上甲胄,按一按头顶冲天紫金冠,“腾”地跳出门外。 ~~~ 此刻外面早已变了光景。 烟雾四起,松、花、竹、鸟一时全都不见。空地上也没有汽车,只余几块卧虎石在那里兀立。 抬头看天,不青不蓝不黑,竟隐隐透出些灰紫色来。 郭大悟高声叫道:“方才是哪路毛神口出狂言?快来与我大战一百合!” 几道雷电劈来,他早有防备,轻轻纵身躲过,跃上一块卧虎石。 此时情形却与记忆中不同,半空中并无天兵天将,也没有铺架天罗地网。 难道我从前经历过这些事情?郭大悟又一阵恍惚。 霹雳声不停炸响,可哪里跟得上他的身影?循音索敌,动静乃是从大殿里传来。 大殿? 猛抬头,但见一座庙堂高耸! 金钉玉户、彩凤朱门,正中捧着一块银色牌匾,上书——“通明殿”三个大字。 郭大悟抢入殿中,正撞见一个赤面虬髯、金甲红袍的大汉,圆睁着三目(此人额头正中还有一只眼睛),一手持金鞭、一手执金印,脚踏风火独轮,将他迎头截住。 “泼猴莫要猖狂!”三眼汉怒吼。 正欲动手厮杀,又有四个奇形怪貌的人物,各拿了兵器和宝珠,一起围上来襄助对方。 王灵官?九龙岛四圣(即凌霄殿四元帅)? 那我究竟是谁?齐天大圣还是六耳猕猴?亦或白猿袁洪? 种种荒诞离奇的念头充斥脑海,郭大悟开始动摇。 不及细想,“灵官印”、“开天珠”、“辟地珠”、“混元珠”劈面打来!五样兵器随后左右夹击,直取他要害之处! ——可群敌眼前一花,目标已经闪身到他们背后。 郭大悟挥动手中“金箍棒”,一个横扫加前突,便将众神仙劈头夹颈地打翻在地。 “金箍棒?哪里来的金箍棒?”他心中暗生疑窦,“再者,这王灵官今日为何如此不中用了?” ~~~ 轻轻松松扫清眼前障碍,郭大悟正欲飞身打上凌霄宝殿,忽闻背后有人高呼:“往前一步便是凌霄,你意欲何为?” 转头看去,只见一座莲台,坐着位尊者。 郭大悟答道:“待我去打烂这天!” “打烂之后呢?你便去当这天?” “有何不可?” “四方上下曰宇,古往今来曰宙。宇宙无边无际,哪里有什么天?若当真有天,也不过在你方寸之间,莫非尔要自毁道心不成?” “不破不立!” “好好好!”尊者闻言喜不自胜,抚掌说偈曰—— “也无乱花境, 乃是心中动。 也无同学会, 乃是心中情。 也无受人欺, 乃是心中影。 也无仙人宴, 乃是心中景。 也无琵琶女, 乃是心中疑。 也无王灵官, 乃是心中勇。 也无闹天宫, 乃是心中性。 也无尊者偈, 只向心中逢。” 郭大悟听毕,厉声叫道:“敢问尊者高姓大名?” “我姓郭,名叫大悟!” 那尊者说罢,化作一道金光飞入他眼中! ~~~ 始终在鼻端缭绕的香味散去。四周陡然暗了下来。郭大悟睁开双目,世界呈现在面前。 ——此刻,他正身处一个数百平米大小的破败木艺厂房之中。几盏自明灯悬在梁上,发散出惨白色光芒。大堆原材料和尚未完成的飞禽走兽、佛雕神像东倒西翻,落满了灰尘。 十多具尸首散落在地板上。有人至死还紧握着一支双管猎铳。 匕首、管叉、砍刀、手枪之类凶器抛得到处都是。 郭大悟看向自己手中“灭灵棒”,正有鲜血不住滴落…… 第四十二章 际遇(上) 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 分散逐风转,此已非常身。 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 得欢当作乐,斗酒聚比邻。 盛年不重来,一日难再晨。 及时当勉励,岁月不待人。 ——晋.陶渊明.《杂诗其一》 —————————————————————————————— “好好好!一羽不能落,一指不能加,一触即有所发,连看都看不得。原来外功竟能练到这种地步,真是令人叹为观止!” 雌雄莫辨的话语声传来。那嗓音嘶嘶嗞嗞,好像一群毛虫在爬动。 “咿呀”声响,从厂房另一端的小门里走进来一个人——确切地说,是两个。 郭大悟杀心骤起,双眼寒光摄神,面上露出少见的危险表情。 ~~~ 大墨镜遮住了来者半张脸孔,剩下的半张脸白里透青。 束身黑色衣裤,水蛇腰。此人装扮中性、形体单薄,看年纪不过二十八九岁。观其外貌,七分俊美之外,别有两分妖气和一分阴柔。 只见他左手拎着个比自己还要高大些的女孩子,轻轻松松,如提童稚。右手一柄金色镌花小手枪,紧紧抵在人质后颈处。 正是对方手中人质,激起了郭大悟浓厚杀意——女孩是陶敏,此刻尚处于昏迷之中。 老话说“死沉,死沉”,人一旦失去意识,便会显得格外沉重。 陶敏身高接近一米七五,在女性当中,算得上格外出挑。虽然她体态苗条,却也并非麻杆身材。但此刻在那瘦弱的妖气男子手里,就好似稻草一般轻飘。 此人功夫不低!郭大悟心中暗生警惕,思绪却陡然发散开来,竟回忆起不久前夜走“老道口”的那个晚上…… 也不知当时那受伤的女人怎样了……他莫名其妙地想道。 ~~~ 许是敌人早有算计,陶敏在此刻悠悠转醒。 ——先是惊恐地睁大眼睛想要喊叫,发现自己没能发出声音,不禁又面露疑惑。随即用力咬了下舌尖,挣扎着想从梦境中醒来。直到看清楚十丈外郭大悟的脸庞,她才猛地冷静下来。 “把棍子放在地上,我数到三……”对面那妖里妖气的男人说道,“ok,轻轻地来,不要吓着我……” “啪。” 郭大悟没有等他开始数数,径直将“灭灵棒”掷于脚下尘埃中。 见他如此上道,对方露出笑容,那中性的嗓音更加令人浑身起栗:“慢慢走过来,一秒钟走一步。我替你打拍子,一、二、三、四……二、二、三、四……” 踢开挡路的碎木头,郭大悟像个提线木偶一样被操纵着前行。 “停!” 双方距离尚有五丈远近时,妖气男子止住他的脚步。 危险!有声音从遥远的虚空中呼喊…… 很明显,对方并不打算听他讲遗言——男人忽一抬手——枪响,子弹击中郭大悟的前胸! “啊!不!” 一股力量让陶敏冲破了禁制,她凄厉地呼喊一声,再次晕厥过去。 郭大悟仰面倒下!后背快要触及地面时,右手在胸前一抓一掷——“噗!” 正欲上前补枪的妖气男子眉间一凉!脑海中所有思维被一道光亮彻底搅乱。 随即,黑暗笼罩了他…… ~~~ 陶敏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几块长长短短的木板上,旁边有张怪脸正对着她咧嘴大笑。 刹那间惊出满身冷汗,她“忽”地一下坐起身。 那笑看她的,是尊未完工的弥勒。佛像开脸还算精细,只是雕琢到大肚皮处便戛然而止。 郭大悟还活着,正在不远处来来回回地忙乎。 梦境中的梦境?自己是不是还在做梦?陶敏陷入阵阵恍惚。 ~~~ 郭大悟当然还活着。 方才的枪手若是个普通人,他根本就不会让其有机会扣动扳机。 但那妖气男子明显不是普通人!为保证陶敏安全,郭大悟才不得已以身试枪,弄险一搏。 中弹前那一瞬,他调整了身体角度,意图用胸前大圣神像来阻挡对方射击。 此举颇见成效,子弹擦过玉雕,卸去一半力道。又因他肌肉、骨骼强度远远胜过常人,便卡在胸骨之上。 假装倒地时,他顺手扯下大圣像,全力一掷,没料到效果好得出奇——竟将对方额头登时击穿! 原本以为如此一番折腾,这雕像必然会被打碎。不料破颅取回、擦干净血污一看,居然毫发无损,方知它绝非凡玉。 ~~~ 郭大悟左臂膀和右侧鬓角处亦受了枪伤,幸好都只是擦破些皮肉。挤出胸前弹头,血流得并不多。给自己简单包扎一下后,他便开始收拾起现场。 陶敏悄悄走近,对方早已发现她醒来,回首露出一个尴尬的笑容。 “噤声!”他说道。 眼见面前堆满了尸体,其中一具正冒着阵阵白烟化为血水,陶敏急忙掩住口鼻,竭力阻止自己惊叫出声。 一定是还在做梦!她转过脸不敢再看,片刻后,又忍不住从指缝里偷瞄。 很快,十八具尸体尽数化为乌有。郭大悟随身所携“四象瓶”里的“滑石粉”也被用去大半。 捡起一柄长刀,他在破厂房后院角落处挖了个深坑,将那些歹人遗留的武器衣物全部填埋。 被眼前场景刺激到几近麻木,陶敏渐渐冷静下来。她强忍心头惊惧,想要凑过去帮忙,遭到了果断拒绝。 郭大悟本想一把火烧掉这里,又恐引发山林火灾,最后只好草草掩盖了血迹便罢。看时辰,已近深夜。 恰在此刻,悬在厂房高处的数盏自明灯耗尽电池,熄灭掉一个。这倒提醒了郭大悟,他从地上寻几块碎石,将剩余的全部打熄。 陶敏眼前顿时一片漆黑。忽地掌心一热,郭大悟轻轻牵住她的手,两人并肩走到门外。 远离了村镇人家,此处不过是个位于山脚下的荒废工厂。 来时所见的红艳花草皆无,杂色树木却枝叶横生,蔚然成林。 大门口倒确实停了几台车辆,可惜早已被拆成空壳,残存的车架也全都锈作废铁。 无花无酒、无友无故、无仙无乐、无神无怪。只有一个陶敏真真切切地站在旁边——可怜她无辜做了场“池鱼”,被郭大悟牵连到如此凶险的是非当中。 “究竟什么人想杀我?这些歹徒多为乌合之众,料来也不是甲贺一族。莫非是日前在景德镇所遇的五行师?可此次敌人用的分明是某种极厉害的幻术……” 郭大悟早已想通前因后果,心中犹有阵阵余悸。他今日初见花红时,就已经着了道。而最后被他杀死的那个妖异男子,十有八九也并非主谋。 眼前忽地一豁亮——他与陶敏重逢不过区区数日,为何就被人利用了这层关系布设陷阱? 瞅了一眼身旁陶敏,她明显惊魂未定。 “等到合适的时候再问罢。”郭大悟暗自打算。 ~~~ 出于谨慎,两人没有走大路。 郭大悟背起陶敏在山林间奔行如飞。 风声在耳边呼啸,黑压压的山石树影刚一迫近,又转眼被抛诸于身后。陶敏仿佛陷入了另一场梦境。 “我就知道你是个小神仙……”她喃喃地说道。 可郭大悟并不是神仙。 危机解除后,大圣神像失了效用。四肢百骸间那股奇特的力量早已如潮水般退去。 他从城区赶到北郊,本待吃一顿大餐,不料却经历了一场大战,此刻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脊,只想赶紧回家换件衣服,再寻个地方吃饭。 郭大悟如今手头宽裕,前些日子又在东郊一带租了个独院。 陶敏见他负着自己一路东行,周围环境渐渐变得熟悉,面上不禁露出几分诧异。 这时正值夜深人静,沿途十分偏僻。郭大悟放开胸怀,发足狂奔。不消一个时辰,他们便到达了目的地。 没有动用钥匙开门,两米高的院墙,郭大悟架着陶敏一跃而入。 院内杂草横生,生机勃勃。角落里还辟了块菜园,上一家住户种下的几棵十香菜(留兰香),如今已枝叶攀蔓,繁茂葳蕤。 正房门没有上锁。郭大悟瞄了眼门缝中夹着的一根细丝,见它仍在原来的位置,于是推门而入。 屋内除却一床、一桌、一柜、一椅之外,再无长物。风格如此简约,那水泥地板自然就显得十分干净。 见郭大悟匆匆忙忙从床头皮箱里扒拉衣服,陶敏背过身去。 “谢谢你救了我。”她轻声说道。 “不,是我害了你。”郭大悟摇头,“这些人设圈套只为杀我,才连累你遭绑架。” 陶敏声音变得几不可闻:“能被他们拿来要挟你,我其实很开心……” 郭大悟岔开话题,问道:“你有没有受伤?有没有感觉身体不舒服?” 陶敏脸上一红,低眸道:“我没事儿……今天中午我去公司楼下吃饭,好像在电梯里遇见了个特别帅气的男人……只看了他一眼,就迷迷糊糊地开始做梦。一直到见着你时,才觉着有些清醒。” 郭大悟已经换好衣服,轻声问道:“还记不记得你给我打电话,约我去跟老同学们聚会的事情?” 陶敏皱起眉,拼命回想,过了十几秒钟才答道:“我好像遇见了咱们大学时的几个同学……” “是不是刘一名、舒韩盛、魏轩丽、曹紫曦、吴芊芊、孙岸?” “你怎么知道?”陶敏有些诧异。 经对方这么一点破,她那似梦非梦、一团混沌般的记忆渐渐变得清晰起来。 “好厉害的幻术!不但能够蛊惑人心,简直近乎于摄神取念了!” 于心中再次感慨一番,郭大悟转言道:“走,咱们先找个地方吃东西去。民以食为天,这些小事情回头再说。” 小事情?难道那十多具尸体也是自己的幻觉不成?陶敏又是一阵阵恍惚,直到被人揽住了肩,从院墙上飞越时方才清醒过来。 第四十二章 际遇(下) 四季之中,唯有夏天最不可辜负。 只等白昼时的骄阳褪了炎威,余下一片清风、半轮明月,即使觅不到佳句,文人骚客也会平添无数诗兴。 而这夏夜,亦是市井小民的心头最爱。 酒徒食客喜欢——半箱啤酒、几样小菜、三五知交,尽欢至夜半犹不觉太晚。 生意人更喜欢,往往一不小心,就把买卖做到了天亮。只消推个单车,便是糖葫芦也能多卖上几串。 ~~~ 自傍晚时分开始聚集的云彩,终究没有酝酿出雨滴。踟蹰至深夜,被风一吹,竟都四散去了。 月亮也消失无踪。星光稀疏,一粒粒从尚在天心徘徊不定的几蓬云朵边,参参差差探出头来。 不出三五里路,村头陌口处就有几家烧烤夜市。在这个季节里,摊主们通常都要营业到凌晨。 虽说郭大悟最近陡然间变得“富裕”起来,可生活习惯并无多少改变,照旧是一些蝇头小馆的常客。此刻他饥火中烧,自然更不会挑剔。 见身旁陶敏还有些魂不守舍,郭大悟只得耐着性子同她一道漫步而行。远处灯光渐近,木炭和油烟的味道如丝飘来。 都道做买卖不怕扎堆。古时乡下酒肆卖酒需挑帚,现今大多挂个明晃晃的“串”字。 三五间小店聚拢在一起,都在室外摆了桌椅。虽然午夜将近,家家还都有些生意,吆五喝六声不绝于耳。 一个微微有些佝偻的熟悉身影出现在郭大悟视线中——两人倒也有缘,时隔将近一月,且换了地方,居然还能遇见。 见那熟人背对着自己,郭大悟正想远远找个犄角旮旯落座,对方桌上一个红光满面、带了六七分醉意的大叔猛地起身,把面前几个空酒瓶震得摇摇晃晃,冲他兴奋地摆手:“这不大侄女吗?什么风把您给吹过来了?” 郭大悟一愣,那桌上六七位中年男女一起转头朝他看来—— 原来是在看陶敏。 “啪嗒”一声,陶老三手中的玻璃杯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 陶敏走上前打招呼。郭大悟自顾自坐下,竖起耳朵听他们说话。 “缘”这一字,当真妙不可言。那日他夜走“老道口,”击杀“敲头党”两歹人时的唯一目击者,正是陶敏这个喜欢喝酒的老爹。 “关兄说的对,我应该把他们父女全都灭口……”郭大悟促狭地想,不由得笑了起来。 他当然不会这么做。只是心中有些犯愁,牵扯进江湖恩怨,对于普通人而言,是祸非福。 “大学同学?是敏敏你的男朋友吧?刚好,你们俩个子都高……”有个大婶一直在笑。 “哪里人?外地的可不行……”最初打招呼的半醉大叔故作严肃地小声说道。郭大悟听陶敏喊他刘二伯。 “你闭嘴,敏敏生气了……”另一个中年男人拍打着刘二的肩膀阻止他。 老陶没有作声。 那一晚发生的事情,对他三观冲击之大堪称天翻地覆。见女儿此刻脸色有些发红,心中不禁五味杂陈。却还抱了几分侥幸——也许只是身材相似而已…… 陶敏将桌上几名长辈全部问候到位,摆着手,正要离开,又低头对父亲说道:“我今儿回家里住。” 听见女儿这话,老陶那波涛汹涌的心情才稍稍平静了些。 ~~~ 店家刚端来凉拌牛心管和捞汁花甲,放在郭大悟面前时,陶敏她老爹那桌便散了场。 一直笑着的大婶临走前冲他们挤了挤眼睛。刘老二还想凑过来说点儿啥,被两个老兄弟连拉带拽地拖走了。 这时已经再没有其他客人点单,烧烤师傅架子上的炭火又正旺,于是上菜速度飞快。 经历过这半梦半醒的离奇一天,陶敏哪里会有多少胃口?郭大悟却早就饿得急了,一口气将满托盘滋滋冒油的肉串吃掉大半,才肯抬起头。 见他不再狼吞虎咽,陶敏正要开口说话,对方忽地笑道:“你爸不放心你,又偷偷绕了回来,正躲在那边盯梢我们呢。” 陶敏有些气恼,顺着他目光望去,只见远处一片黑漆麻乌,什么也瞧不见。 “没关系,他听不到的。”郭大悟抬手灌下一杯啤酒,“既然今天你也看见了一些东西,我便说实话罢,我以前就认识你父亲……” 听他讲起那天发生在“老道口”的故事,陶敏已经不再吃惊。毕竟十多个人说杀便杀了,何况两个。 “这些都是正当防卫,我们给你作证!没准啊,你还能得个见义勇为奖……”她反过来倒想安慰一下对方。 郭大悟笑了。 “在我们的世界里,游戏规则可能不太一样……”他将杯中又斟满酒,“想必你也看出来了,这个世界很危险。” “人世无常。既然咱俩再次遇见,你还不幸受了我牵连,此事了结之前,我总得要保护你周全。至于这些天所见所闻,过后你就把它当做一场真正的噩梦,睡醒了赶紧忘记就好。” 陶敏闻言,莫名地感到心中委屈,泪水瞬间涌到眼睑下打转。 她赌气般抓起郭大悟面前的酒杯,和着眼泪一饮而尽。 伸手指向西南方,陶敏用力压住声音说道:“往那边走三站地,有个小村子叫吴楼庄。以前外地人还没有涌过来租房的时候,庄里只有两百多号村民。我在那儿出生,在那儿长大。爸爸妈妈都是农民——没有田地的农民。” “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喝酒、打麻将、因为缺钱而吵架,几乎就是他们生活的全部……同学们都以为我是从大城市里来的女孩。其实,我上大学那年才第一次坐火车,是个地地道道的村姑。” 郭大悟道:“不,你是村花。” 陶敏“噗呲”一下笑出声,重新调整了情绪方能继续说话。 “顶着城里人的名声,过着农村人的生活。我早就发过誓,绝不能再重复父母祖辈的人生!直到现在,我还会常常梦见大冬天早晨,排着队去蹲旱厕,然后低头一看,那冻成宝塔一样的粪便……呕,算了,不说了……” “这才是真正的噩梦。”她总结道。 “还好,我们老家的冬天没这么冷。”郭大悟看着眼前食物,忽然间也感到有些难以下咽。 ~~~ “生命是一条不能回头的路。不管路上有多少个交叉口,你都只能承受一种命运、只能经历一种生活、只能看见一种风景。” 知道对方是个聪明女孩,郭大悟改变了话题。 “至少我们还有站在交叉口选择的机会。”陶敏回答。 郭大悟点点头。 “还能再喝吗?”他问道。 陶敏默默拿起一瓶啤酒,用细长的指头去撬。 郭大悟伸手接过,轻轻一弹,瓶盖飞了出去。 “少喝点,你爸还盯着咱们呢。” “难得见我一次,让他好好看会儿。” “对于普通人而言,家人应该比什么都重要吧?” “嗯,我以后会多管着点儿他,让他少喝几口酒。” “是啊,村子里的卫生间如今都改造得差不多了……” “哈哈哈”,两人一起笑了起来。 ~~~ 送陶敏回吴楼庄时,郭大悟故意放慢脚步,以便老陶能够提前赶到家中给女儿收拾屋子。 “我说了会保你周全,你就只管放心睡觉。我眼睛很好使,跑起来也很快。” 陶敏当然知道他跑得超级快,却一时没有弄明白这句话的逻辑关系。 推开大门,两侧矮房里都是租户。已经是下半夜,还有人亮着灯。 她一只脚迈进许久不曾踏足的院子,刚想跟郭大悟道晚安,回头便没见了他的踪影。 屋子里,老陶正眼巴巴地看着女儿。 “困死了。”陶敏打了个哈欠,一下将她老爹所有问题都噎回到肚子里。 这一夜,陶敏睡得很不安稳。 短短几个小时,她从凌乱破碎如大把大把彩色纸片的梦境中醒来好几回,又迷迷糊糊入眠好几回。 其中有一次,她坐起了身,朦胧中挑开窗帘角,向着后窗外望去——星光下,似乎有个黑影在高处一闪而过…… 第四十三章 星夜 似此星辰非昨夜, 为谁风露立中霄。 ——清.黄景仁《绮怀.十五》部分 —————————————————————————————— 蒸屉在桌上高高叠起,郭大悟坐在路边摊吃早餐。面前是他叫来的第六笼包子。 一旁陶敏只喝了半碗粥,然后眼巴巴看着他吃。 被瞅得有些不自在,腹中才六七成饱,郭大悟便停住了筷子。 “你爸怎么说?有没有确定那天晚上遇见的人就是我?” 陶敏一笑,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有些得意地道:“他生怕我知道的事情太多,又怕我什么都不知道,说话时一直吞吞吐吐……放心吧,我跟他讲了,你家在京城,自幼品学兼优,现在是一个上市公司的部门经理,每月能挣两三万块。我看啊,他大概已经信了。” “没错,人们通常会选择相信自己希望看到的事情,而不是他们真正看到的。” 郭大悟拍拍胸口表示庆幸,继续一本正经地胡诌道:“还好,还好,总算不用再灭他的口。” 陶敏狠狠白了对方一眼,说道:“昨天下午我不辞而别,连提包都没拿,电话也一直关机,不知道小谢这丫头得多担心?一会儿我得去公司请年假,这几天是没心思再上班了。” “会不会开除你?”郭大悟问。 陶敏被逗乐了,打趣道:“您老人家可说过要保护我周全的哦,失业这事儿您也得管!” 郭大悟:“…………” ~~~ 陶敏公司所在的大厦同样位于cbd区域,紧临着一条河,距离大东写字楼亦不算太远。 郭大悟本打算待她搞好请假手续,就回办公室里看书上网。结果等了大半天,也没见她出来。 无聊地在楼下打转,郭大悟曲着手指在门口大石狮子上敲打。一不小心使过了劲,登时崩碎个小角。他急忙看向四周,幸好无人注意。 这时,陶敏拎着个红色坤包走出楼门,旁边还跟着矮了她半尺多的谢幼琳。两人叽叽喳喳,说笑个不停。 郭大悟暗暗点了点头——自己这位老同学,倒也算得个心志坚强、神经粗壮的豁达女孩。 眼见日近天中,谢幼琳要请大家吃饭。郭大悟刚说他想吃卤煮火烧,就遭到一致反对。 毫不犹豫将其排除在决议圈之外,二位女士商量了一下,决定去附近一家小有名气的港式茶餐厅。 两处相距不过千米,三人步行了十分钟左右即到。进门后,郭大悟发现,这家饭店招牌虽然不大,里面倒十分宽敞明亮。 见其间顾客来来往往,他效法曾有两面之缘的唐家高手唐存孝,选了处易守难攻、能够总览全局的犄角位置落座。 既然是港式茶餐厅,自然以茶点见长。除此之外,烧腊卤味倒也齐全。 陶敏与谢幼琳只喜欢肠粉、春卷、萝卜糕、虾饺、菠萝包、西多士、蒸凤爪之类的小食,还没点几样,便都说够了。 看着明档里一个个小巧的笼屉碗碟,郭大悟好生犯愁,于是将烧鹅、脆皮鸡、琵琶鸭各要一只,又点了叉烧和卤水拼盘。 南方烧卤最重卖相。上桌时,尽都色泽油亮、肉香扑鼻。 入口时滋味也好,可惜总体有些偏甜,让他稍觉不惯。 见自己吃掉的东西占据十之八九,郭大悟哪好意思再让别人买单,提前便去结了账。 谢幼琳下午还要上班,待走餐厅出门口,她又悄悄调笑了陶敏几句,然后挥手与两人告别。 ~~~ 郭大悟平生最恨逛街! 可陶敏的手机在她昨日遇险后就不知所踪,他只得陪着去买。 挑挑拣拣足有半个时辰,陶敏方才看中了一款。然后又要贴膜、配手机壳、再到营业厅补号码…… “走,带你去看看我们的上市公司。我现在是代理总经理,董事会成员。” 见陶敏补好了手机卡,郭大悟生怕她心血来潮,又去买些什么别的东西,连忙信口开河地提议。 对方被他勾起好奇心,欣然前往。 虽然知道多半是个玩笑,可到了大东写字楼后,“金生水生木商业咨询调查公司”的简单质朴还是把陶敏微微震撼了一下。 被墙壁上那幅巨大的太极八卦图吸引住目光,于是她走近前细看。 “这画真古怪。”陶敏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些构成阴阳双鱼的天地万象,“河水会流淌,动物在奔跑,还有云雾……” 刚要伸手去摸,“啊,头好晕!”她险些跌倒。 郭大悟一把将她扶住,问道:“密集恐惧症犯了?我也有这种毛病。” 陶敏摇摇头,坐到沙发上,很快便缓解了过来,忍不住又去偷瞄那张太极图。 “它为啥会动?是幻觉吗?” 郭大悟闻言,已然心中有数。重又把她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一回,答道:“这是公司金老板的东西。等见着了他,我替你问问。” 随即将身旁“灭灵棒”取出,“来,再看看这个。” 对方虽不明所以,还是接到了眼前仔细端详。 “咦?里面有电池和灯管吗?”陶敏翻来覆去地找,“这些花纹好像会闪绿光……” 幽怨的男声响起。 “他娘的,我天天看,怎么就看不出来动静……” 一整个下午无话。 郭大悟再次登录江湖密网时,已经找不到昨日那个研究“窒息感与阴阳双修关系”的链接。幸好,他提前备份了文章和图片。 翻来翻去,再没有什么值得关注的讯息,只有一条关于宝岛省花莲县正在闹“鬼”的帖子,让他若有所思。 到了傍晚时分,陶敏提议去“鬼街”吃饭。 出门时,正撞见五楼闫鹤松也下班。他十分热情地跟郭大悟打着招呼,连带将陶敏也恭维了一番。 寒暄已毕,见他们走远,闫鹤松摇着头,自言自语道:“原来张大小姐不是他女朋友啊……” 夏日傍晚,正是“鬼街”最热闹的时刻。霓虹招牌林立,大小饭店连成了串,家家户户都有店员在门口招揽生意,吆喝声响作一片。 陶敏和郭大悟肩并肩,从街东头逛到街西头,倒有了几分情侣模样。 路过一处门前聚集着大群人排队等位的餐馆时,陶敏也想凑热闹,跑去找服务员要了个号。 郭大悟虽然不喜纷扰,但看见这里如此受食客欢迎,想必厨艺方面定有过人之处。于是也混迹在大众中,耐着心等待。 直到接近晚上八点钟时,才轮到他们入座。郭大悟拣店内招牌菜点了几个,结果上桌一尝,味道着实乏善可陈,不由得大失所望。 同样以辣为名,比之景德镇那家姐妹小馆,一个是辣得让人不忍停箸,一个则辣到令人难以下咽。可谓差之远矣。 他俩也没心思喝酒,每样菜只夹了几口,便匆匆起身离去。 重又回转到东街,郭大悟领着陶敏来到一个狭长局促的小店。他先要了整套八珍卤煮火锅,又额外让后厨多添一份炸豆腐、一份烧肉、一份小肠,方才觉得满足。 陶敏本就是京城人。之所以原先不肯吃卤煮,小半为着猪下水的名声,大半则是嫌弃它卖相不好。 因见这家店将食材在锅子里码得颇为整齐讲究,她便放胆尝了尝。不料那些心、肺、肝、肠之物,经过了提前煮制,此刻吃起来竟一丝腥味也无。几样混合在一起,味道更是十分鲜美。 大约是被唤醒了血脉,陶敏抛开自己足足坚持了七年的淑女范儿,放怀而啖,直至酒足饭饱方止。 ~~~ 离开灯火通明的鬼街之后,天空中星光开始变得清晰,如水银般洒落在他们头顶和肩上。 见满目霓虹渐行渐远,郭大悟莫名想起小时候听过的几句老歌,忍不住轻轻哼唱起来…… “多年以后一场大雨惊醒沉睡的我,突然之间,都市的霓虹都不再闪烁,天边有颗模糊的星光偷偷探出了头,是你的眼神依旧在远方为我在等候……” “星星点灯,照亮我的家门,让迷失的孩子找到来时的路。”陶敏的声音加入进来,纠正了他的曲调—— “星星点灯,照亮我的前程,用一点光,温暖孩子的心……” 就这样唱着,走着,她眼眶仿佛有些湿润了…… 这天晚上,他们走了很远很远的路。 从繁华处走到落寞处,再一直走到夜深人静。 护送陶敏回“家”时,她已经有些疲惫。 站在屋子门口,郭大悟嘱咐道:“我还要再给你当几天保镖,晚上尽管安心睡。记得把窗帘拉结实些。” 陶敏白了他一眼,轻声问:“你怎么办?” “我也回去睡觉。” “那还说给我当保镖?” “我是神仙,会瞬移。” “…………” 陶敏与谢幼琳合租的小“家”,位于一座塔楼的第十七层。此地曾是某个国企单位家属院,至今已经颇有年头,小区里尽是些半新不旧的楼房。 见陶敏进了屋子,郭大悟三步并做两步,转眼便来到最高一层。 通往楼顶的通道被紧紧锁住,他也不去破坏。推开楼梯间的窗子,探出身一纵一翻,整个人已飞上天台。 上倚高天、下临深渊,万家灯火尽收眼底。 正是他应该用功的时候,郭大悟在天台边沿辗转腾跃。 ~~~ 如此星辰如此夜。 在这星光下,或有人思乡,有人思亲。 或有人思爱不可得,有人思憎不可去。 这一刻,关动正做着什么? 金引呢? 相差六个时区的张月儿有没有在土耳其吃晚餐? 四千里之外的曹老贤是否还懊悔虚渡的光阴? 可有人陪苏采薇饮酒? 可有人与孙兆堂赌骰? 张普化大概依然行走于路上吧…… 那疑似厉山君的五行师,会不会对着漫天星光切齿诅咒? 陶老三一定在想自己的女儿。 闫鹤松今夜也许不会再失眠。 “老道口”幸存的女孩可曾伤愈? 左青大概又谋划出了骗人的主意。 而那位健谈的出租车司机,也不知他此刻有没有收班。 ………… 最后,几张早已模糊的熟悉面孔悄悄浮现…… 也许因为昨日破了幻心,也许因为今日有些分心。这一晚,郭大悟朦朦胧胧看到了许多故事。 他是故事中的主角。 但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无数生命一样在出生、成长、受伤、痊愈、老去、死亡…… 而这些生命,无论善良或邪恶、贫贱或富贵、强壮或羸弱、博学或无知、神只或虫蚁,又何尝不是自己故事里唯一的主角? 天光地影交错,郭大悟被勾起诗兴。他挥动“灭灵棒”,身法一瞬不停,粉末碎块飞溅,水泥壁上留下了几行大字—— 日逐生计不辞劳, 半场俗情尽一朝。 夜归但看星辰好, 何不舞剑至仲宵? ~~~ 不知不觉间,天就快要亮了。 第四十四章 断腕 丈夫非无泪,不洒离别间。 杖剑对尊酒,耻为游子颜。 蝮蛇一螫手,壮士即解腕。 所志在功名,离别何足叹。 ——唐.陆龟蒙.《别离》 —————————————————————————————— 整整一个上午,郭大悟都窝在办公室里等关动回来。 陶敏在旁,也看出他心不在焉。本想问一问,又怕惹人烦,于是便把注意力继续放到那幅巨大的太极图上。 这次她学了个聪明,将一把椅子摆在图画对面,坐定之后再去端详。觉着头晕时,就闭上眼睛歇息片刻。一来二去,竟慢慢习惯起来。 自从数日前和郭大悟偶遇,她的生活轨迹开始发生改变——原本清晰可预知的明天、后天、大后天、下一周、下个月……如今全都变得扑朔迷离。 这是个危险而神秘的未知世界,看到什么都不要太吃惊——她暗中告诫自己。 ~~~ 过了午时,关动的电话依然无人接听,郭大悟心中升起警兆。 见他今天对吃饭一事远远没有往常那般积极,陶敏拿起手机点了外卖。 胃口似乎也受到情绪影响,变差了一些。郭大悟连两个双层牛肉汉堡、一只炸鸡都未能吃完,便说自己已经饱了。 不详的预感随着时间推移变得愈加强烈,他开始重新审视自己前日遇袭之事。 这不是一个孤立的事件,敌人很可能蓄谋已久…… 可惜,当时情况紧急,千钧一发之际,实在没办法留下那个妖气男子的活口。 正打算跟金引联系,让他帮着参详参详,郭大悟的手机铃声响了起来。 两人倒是心有灵犀——金引率先给他打来电话。 听筒里,对方语气凝重,显然有什么东西在困扰着他。 “郭老弟这两日可还好?” 得到肯定回答后,金引微微松了口气:“我原本计划后天返回京城,可方才突然发生了点儿变故。事在紧急,愚兄必须立即赶去塞外一趟。山雨欲来,最近很不太平,你也需得时时警惕。” 郭大悟听得出他此刻正忧心忡忡,便不再提起自己前天晚上遇袭之事,转而问道:“用不用我去帮忙?” “愚兄还应付得了。大约三五日后便能回来。” 两人又言及关动,金引道:“我问过韩国那边的“隐世会”,他昨天凌晨已经离开了仁川,金圣又副会长亲自送他上的船。不知为何,今天却一直联络不上。” 郭大悟道:“我等了他一上午。” 金引哈哈笑起来:“关兄弟向来古道热肠,大概路上又撞见什么闲事,才耽搁了时间。他智勇双全,平生不曾折过半点便宜给别人。我们还是莫要替他担忧了。” 郭大悟听他笑得勉强,难免暗暗腹谤——说不担心,只怕你比谁都担心…… ~~~ 此时窗外夏阳正骄,晒得柏油路直发软。连蝉虫们都没了力气,不知躲在哪个树梢上有一搭无一搭地嘶鸣。 撂下电话,郭大悟此刻心境与室外风景正好相反,一片阴云密布。 仿佛有张看不见的大网正朝他们笼罩过来……而自己却毫无破网的头绪。 见陶敏还在研究那张太极八卦图,他感觉有些气闷,从裤子口袋里拔出“碎灵棒”,扯了张纸巾细细擦拭起来。 青色棒身细密光润,似玉非玉。 流云飞焰、铺辰布斗般的雕纹缠绕罗列,从头至尾隐隐分成三个部分。 既无兵器划痕,也无残余血污。如同一件工艺品,在这件“仙兵”上,没有丝毫战斗过的痕迹——当然,花纹也不会闪烁。 郭大悟忽然想起,前晚那场大战后,他还留下了一件“战利品”——那把射中他前胸的手枪,昨天被他随手扔在了抽屉里。 取出一看,紧凑的枪身金光灿灿,密密麻麻镌刻着叶状花纹。手柄为象牙包裹,已经微微有了几道“笑裂”。 虽然郭大悟厌恶火器,但这支手枪还是以其独特的外观,侥幸逃脱了在土坑中锈蚀腐烂的命运。 “咦?让我瞧瞧。”陶敏看画看得腻了,被郭大悟把玩枪支的业余动作吸引住目光,起身走过来。 “真危险,居然还上着膛……”接过金色手枪,她急忙压低枪口,卸下弹夹,拉动枪栓,退出子弹,又关上了保险。 见她这一串动作颇为熟练,郭大悟有些吃惊。 然而,陶敏接下来的话,更是让他半晌合不拢嘴巴。 “瓦尔特ppk半自动袖珍手枪,德国造。七点六五毫米口径,容弹七发。子弹初速不到三百,动能一百八十五。有效射程五十米,三十米外就没什么准头了。因为穿透力不强,打中无甲目标后弹头会翻滚,反而大大提高了杀伤力。” 郭大悟自言自语道:“幸好穿透力不强……我发誓,再也不会让人拿枪指着我的头!” 见对方被自己镇住,陶敏有些得意摇晃着小手枪:“ppk可是007电影里历代詹姆斯.邦德的标配。德意志第三帝国灭亡时,希特勒就是用这款手枪自杀的。咦,不会吧……” 她突然表现得比郭大悟还吃惊,把枪凑近了细看。 “这把枪可是大有来历啊……”陶敏抬起头,故意卖了个关子。 “讲讲,讲讲。”郭大悟最喜欢听故事。 “纳粹党二号人物赫尔曼.戈林知道吧?德国空军总司令,盖世太保首脑,希特勒曾指定过的接班人。” 两人高中时都是文科。郭大悟当年的历史成绩虽然比陶敏差不少,但对于此类常识性问题还是十分清楚。 不等他点头,陶敏继续说道:“戈林这家伙属乌鸦的,喜欢亮晶晶的东西。在他当权时,曾搜刮了大量珠宝和艺术品。为配合军人身份,这类镶金镀银的雕花枪支他大概拥有好几十把,尤其钟爱小巧玲珑的ppk。一九四五年五月六日,他在萨尔兹堡向美军中尉杰罗姆投降时,交出去的配枪就是一把镀金ppk。” “这支,也是戈林当年的藏品之一,比他投降时上缴的那把还要精美得多。几年前,此枪曾出现在英国一个拍卖会的拍品清单中,引起过很大关注。但公开拍卖纳粹元凶遗物,遭到一些业内人士的质疑和反对,最终只好选择了私下成交。” “这玩意儿至少值几十万美元。想不到居然会流落到这儿……你还真是个活神仙。”陶敏忍不住感慨起来。 它还瞄过你的脑袋呢……郭大悟“阴险”地一笑,问道:“会不会是赝品?” “怎么可能?我当初看过这把ppk的图片和视频,细节部分一模一样。再说,这是枪欸,又不是古董。量身定制的高精密度现代工业产品,没办法造假的。” “你怎么会懂得这些?”郭大悟斜睨了一眼陶敏。 没能听出对方语气中的深意,陶敏有些骄傲地说道:“我们公司是做网络媒体的。我实习期被发配到军武版块。半个月转正,五个月后就升到了部门副主编。在那个位置上,我一共干了二十一个月,您说我懂不懂?” 将价值百万的手枪在指间转动一下,她做出个瞄准的姿势。 “以前我每周都去靶场训练,光是买子弹就花费了好几万,本来还打算考个射击教练证呢……对了,那天晚上我好像看见你中了枪,到底有没有被打到?” 郭大悟收起疑心,笑道:“打中了。但我是个活神仙,用枪可射不死。能被这么名贵的手枪打一下,还真是它的荣幸。” 陶敏:“…………” “收好吧,留着将来在京城换套楼房。”将弹匣复位,她把镶金ppk放在桌面上,看起来有些恋恋不舍。 “送给你了。”郭大悟淡淡地道。 陶敏笑得两颊边酒窝都变深了:“我可不敢要。” “等啥时候想要了,你就啥时候拿走罢。”对方心不在焉地回答。 ——既然这把枪如此引人瞩目,即便是私人交易,也应该会留下记录。沿着这条线索倒可以追查一下……郭大悟如是想。 ~~~ 这一天格外漫长。 陶敏看起来却乐在其中,全然没有在意自己宝贵的年假又被白白浪费掉十多个小时。 郭大悟并不是一个特别有耐心的人,拈着“灭灵棒”敲来打去。无聊时,将那厚厚的大班台又戳出几个小洞。 若再等不到消息,就连夜去趟韩国!他暗暗做了决定。 金引曾给过郭大悟某个圈内“朋友”的联络方式,此人专门负责往东亚、东南亚“走线”。关动此次出国,十有八九也是通过他这条路子。 至于陶敏……如今京城里已经没有可以信任的人,只好带在身边。反正她也休了假,权当作去旅游。 “唉,聚散自有天数,因果不可轻染。”郭大悟暗中叹了口气。 这时,他的手机响了。 是关动! “去诸葛晨星那。”对方仿佛正憋着口气,匆匆迸出六个字,便将电话挂断。 郭大悟一把抄起陶敏,拦腰抱在自己腋下,还没等她惊叫出声,便冲到了大门口。幸好早已过了下班时间,楼道里一片安静,这才没人看见他发疯。 迎面撞上正要回公司取东西的闫鹤松,郭大悟暗道一声“侥幸”。放下陶敏,一把将他扯住:“走,闫总,开你的车送我一趟。” 闫鹤松稀里糊涂坐进驾驶室,被对方一迭声地催促,于路险些闯了两个红灯。 “张大小姐果然不是郭经理的女朋友……”他使劲踩下油门,脑子里再度想起这个话题。 冒着被扣光十二分的风险,闫鹤松将毕生驾驶本领全部施展出来,在川流不息的马路上左右穿插,只用去日常一半的时间便到达了目的地附近。 下了车,郭大悟嫌陶敏走路慢,见天色已暗,索性又将她背起,迈开步子抄小道直奔诸葛晨星的地盘而去。 知道对方必定有极紧急的事情要办,陶敏也不开口相询,只是默默抱紧了他的肩膀。 诸葛晨星地下酒吧的院墙很快便出现在眼前。郭大悟如今已经知晓,这里就是大型民间组织“江湖驿馆”的京师路分舵。 关动自旁边一条小巷的转角处突然现身。 他左手藏于袖中,虽然衣服上不见血迹,但明显受伤不轻。面色灰白如纸也就罢了,听他吐息间,竟有些力竭神衰之感。 郭大悟上前将关动魁梧的身躯轻轻支起。红色铁门自动打开,三人也不言语,径直走了进去。 ~~~ 再也顾不上欣赏诸葛晨星的模型展柜,踏在暗门背后的二十九级阶梯上,郭大悟手按“灭灵棒”,打起十二分精神,一马当先进入地下厅堂。 客人比上次更少。一桌两个,一桌三个。 江湖人士来这里,多半醉翁之意不在酒。为着方便密谈,全都喜欢拣边角位置落座。 见此刻还算清净,郭大悟微微松了口气。 今晚吧台处只有诸葛晨星在。他何等精明之人,见关、郭两个情况有异,不待招呼便走上前来。一看关动面相,连忙沉声问道:“伤在哪里?” 关动自袖中伸出左手,陶敏险些惊呼出声! 这只手苍白如冰雪,隐隐散发着丝丝寒气,已经将要变成半透明状。多看上几眼,仿佛夏夜的温度都下降了三分。 诸葛晨星箭步回到柜台,从壁橱最角落处取出一个瓷瓶。 木塞打开,刺鼻的气味喷薄而出。 “喝了它!” 关动伸右手接过,不假思索地一饮而尽。面上神情似乎变得轻松了些。 诸葛晨星边打电话,边抽出一根丝绦,将关动左手腕处紧紧勒住。 郭大悟示意陶敏坐在他身边莫要惊慌,自己则兀立一旁护法。 片刻后,一位阔额方面、剑眉星目的英气中年人匆匆走了进来,诸葛晨星迎上前道:“九叔……” 关动与这位九叔似乎也是旧识,双方来不及寒暄,仅以点头示意。 将他左手一看,九叔问道:“伤在虎口合谷穴,几个时辰前中的招?” 关动深吸一口气,嘶声道:“中午……” 从怀中取出金针,九叔将双袖一展,眨眼间密密麻麻插了十几根在他那冰雕般的左手上。 “得亏你内功盖世,将这“雪女冰魄”的毒性压制在一处。换旁人,早就变作一堆冰块了。可惜还是有些迟了,这手经脉已经异化,关兄弟只怕要壮士断腕……” 郭大悟闻言,从右边裤子口袋中抽出“灭灵棒”,置于案上,慨然道:“此乃九大仙兵中的“灭灵棒”,两位诸葛掌柜想必识得。保住他这只手,此物就归你们了。” 九叔摇头苦笑道:“并非本人不肯尽力。“雪女冰魄”不是寻常毒药,我也仅仅在书中读过而已,今日才首次得见实例。事到如今,即便是老头子在这里,恐怕也只能出此下策。” 此时,关动见手背上的金针全都结满白霜,便在腰间一拽,寒光出鞘,“嗤”地一响,已将自己左手齐腕砍了下来! 手一离腕,他吐息间立即顺畅许多。 陶敏这两日进步很大,没有被吓出声,只是转过头不忍看。 郭大悟握紧了“灭灵棒”,露出愤恨的神情。 九叔以金针为关动止血,安排诸葛晨星道:“取三阳开泰丸、金疮药和最烈的酒来!” 此处动静闹得不小,吧内其余几个江湖人士虽然不时朝这边望来,但看到郭大悟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都转过头忙自己的事情去了。 两瓶波兰产的伏特加摆上桌,关动忽地笑道:“再拿几件啤酒来,度数也要高些的。既然来都来了,便让我跟朝英兄和郭弟痛饮一回!” 诸葛朝英(九叔)沉吟一下,道:“好,我便陪关兄弟喝几杯。” 关动转头望向陶敏:“妹子喝什么?” 陶敏被他豪气感染,虽然有泪水在眼眶里不住打转,还是大声答道:“我也喝酒。” 郭大悟忽道:“饿了,诸葛掌柜这里可有饱肚的东西?” 诸葛晨星点点头,道:“稍等。” 十多分钟后,有两人自外面送来了吃食。掀开大托盘,除却七八样下酒菜,正中是只油光发亮的脆皮烤乳猪。 给自己斟满了酒,关动举杯道:“辛苦几位方才替我费心,我先干了这杯。” 转而目视郭大悟,说道:“正事明天再议,今晚只管喝酒。大梦初醒、劫后余生,倒也值得庆贺一番。” 郭大悟亦举杯道:“干!” ~~~ 二两“生命之水”冲服“三阳开泰丸”下肚,关动脸上泛起血色。问道:“朝英兄可知道这个什么雪女魂魄的来历?洒家丢了只手,需得涨些见识来补补。” 诸葛朝英抿一小口酒,猜测道:“对方定是知你内力深厚,即使中了寻常毒药,早晚也能将其逼出体外,所以才使用这种类似于邪法的奇毒。” 关动诧道:“邪法?” 诸葛朝英答道:“不错,所谓雪女,乃是日本民间尽人皆知的妖怪。常常居于大山深处,相貌美艳绝伦,擅长制造风雪严寒。传说她们会吸引误入迷途的男子,以亲吻将其冰冻,然后再带回山洞充作装饰品。” “据本门秘传的医书记载,“雪女冰魄”最早见于明朝万历年间。传言它是以雪女的鲜血以及唾液制成,中者一时三刻化为寒冰,无药可解。壬辰倭乱时,曾有朝鲜的术法高手死于此毒。虽然这种怪力乱神之事,实在令人难以采信,但其炼制时,必定是融入了左道之术!否则怎会产生这等奇异效果?” 此时,关动那只被砍下的手已经完全化为了一块寒冰,正冒出阵阵白雾。 “若是能够不融化,倒可以拿回去留个纪念。”跟诸葛朝英碰下杯子,关动喃喃地说道。 又跟日本人扯上了关系,莫非当真是甲贺一族在搞鬼?郭大悟暗想。 直到这时,他才有暇去仔细观察酒吧内别的客人——大厅空旷,他们都坐得很远。 两人那桌一老一少,手边各自摆着一个细长包裹,明显是刀剑兵刃之物。他们间似乎发生了点儿争吵,双方皆面色不豫。 年长者突然将桌子一拍,怒道:“我是你爹!听我的!” 少年人闻言,提了自己的包裹,径直向外走去。快到门口时,扭头对诸葛晨星说道:“诸葛掌柜,他是我爹,账找他结。” 年长者:“…………” 另一桌三人则都是壮年男子。 只见他们嘴唇开开合合,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显然是在以“传音入密”相互交谈。 两个穿着花衬衫的坐在一起,身形样貌略微相似,都是深目卷发,大概有些西洋血统。 对面那位蓝衣人年纪稍大些,阴沉着脸,从头到尾,表情从未产生过变化。 “再拿酒,三瓶,还是这种。”其中一个花衬衫招呼诸葛晨星。果然,他中文说得有些生硬。 没有看出什么疑点。郭大悟收回目光,落在关动的断腕处。 纱布里犹有血迹渗出,伤者却神情自若,饮食如故,完全不似在强颜欢笑。 他想起了一月前初见关动的那个上午。 那天他们饮过了一杯离别酒,他对金引说道——“天杀星乃是黑旋风李逵。关兄看上去并非如此粗鲁之人。我只觉得他这模样,和书中的天伤星行者武松倒有七八分相似。” 不料一语成畿。 第四十五章 偿债(上) 利欲驱人万火牛, 江湖浪迹一沙鸥。 日长似岁闲方觉, 事大如天醉亦休。 衣杵相望深巷月, 井桐摇落故园秋。 欲舒老眼无高处, 安得元龙百尺楼。 ——宋.陆游.《秋思》 —————————————————————————————— 这场酒又喝到很晚。 关动给身在大草原上的金引打电话报平安时,只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他途中遭人暗算,已将对方毙于刀下,绝口未提自己断手之事。 刚刚受此重创,本该早些去休息调养,可他似乎毫不在意,照常酒到杯干。 陶敏劝了两回,对方不为所动。反而夸赞她道:“陶家妹子,你未曾练过功夫,能有这等酒量,在女孩子中倒也少见。” 郭大悟忍不住插话:“遗传。” 诸葛朝英一锤定音:“关兄弟内力深厚无匹,身体强健过人。今晚即便多饮几杯也无大碍,正好把体内残留的寒毒彻底驱除干净。只是这种九十六度的伏特加就莫要再喝了,着实有些活受罪。” 说罢,他起身去酒柜取了一瓶百加得七十五点五,将关动面前空杯再次添满。 ~~~ 子时将尽,寥寥无几的客人全都散去,数百平米的大厅里只余下他们宾主五个。 见时候不早,诸葛朝英留了关动在自己身边,说是尚需观察他一晚。 郭大悟本想在旁保护,却遭到对方拒绝。 明知他今日引陶敏这局外人来此,其中必有缘故。关动虽然心存疑惑,却始终没有多问。 “照顾好你老同学,回头再联络。”他摆动着剩下的那只右手说道。 诸葛晨星也不再提“结账”之事,正色道:“郭兄弟只管放心。且不说关兄神勇如阿斯塔特修士,一只手便抵得上别人一百只。即便是我们诸葛家,也不会自砸招牌,让接了诊的病人再出意外!” 阿斯………什么?郭大悟闻言好生迷惑,向两人拱手称谢,带着陶敏告辞而去。 ~~~ 第二天,临近中午时分,郭大悟方才接到关动的电话。 街面上十分吵闹。陶敏正在一家租车行里办手续。他在门口等她。 关动一开口,竟是要请他们吃饭。几句话交待清楚地址,双方便挂断了电话。 坐上一百五十块一天租来的七成新本田,郭大悟才知道陶敏居然是个老司机。 “我最喜欢公路枪战片,呯呯……呯呯……”陶敏一手搭着方向盘,一手冲着窗外瞎比划。 郭大悟答道:“我可不行,我闻见汽油味就要晕车。” 陶敏打趣道:“你可比汽车跑得快多了,还比汽车节能,百公里油耗——二斤牛肉。” “起码三斤。虽然比加油略贵,但胜在环保。”他严肃地说道。把对方笑出了酒窝。 ~~~ 关动张罗请客的这家餐馆,藏在南城郊一条唤作“拐儿枣”的小胡同里头。 巷子偏僻狭长,店面更加简陋。 陶敏费了好一番工夫才找到地方。又费了好一番工夫,才把车子停妥。 这是间连名字都没有的小店。 门楣处挂着几串干蒜头和玉米棒子,大概就算是招牌了。有张白纸贴在玻璃门外,上书:今日休息。 四五张桌子,只有关动一人踞坐在最里面。 郭大悟看向他断腕处,那里竟然重新长出了一只手! 关动站起身,哈哈一笑,摘下手套,露出金属和胶木组合而成的假肢。 “今儿一早,耿红莲大师临时给我添加的饰品。”他轻轻动了动五根钢指,“等空闲时候,还要去趟“神匠山庄”,让他们给我量身定做一只漂亮些的——我可比不得你,洒家还没有女朋友,就这么早早残废了。” 关动一句话说的陶敏脸上发红,心里头却暗自得意。 郭大悟连忙打岔道:“同学,同学……” ~~~ 小餐馆的老板姓朱,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年纪大概五六十岁。 平凡的长相,平凡的手艺。店内厨子、杂工、服务员皆由他一人兼任。 一道耗油牛肉、一道火爆腰花、一道生炒公鸡做出来,虽然说不上多么美味,倒也份大量足,喷香扑鼻。 关动见郭大悟眼神暼向后厨,遂解释道:“朱老哥是自己人,凡事不用避他。” 说话间,小店老板正端了盆红烧鱼块出来,闻言笑道:“若没有金老弟和关老弟,我这废人早就跟这条草鱼一样,遭人大卸八块了。” 郭大悟不待关动问,瞄了眼陶敏,说道:“老同学被我连累,险些丢掉性命。如今该看不该看的事情她都看见了,我怕再出意外,这几天只好给她当保镖。” 陶敏嗔道:“哪有你这样的保镖?还得让老板开车。” 此时菜已上齐,到了说正事的时候。朱老板拎起厨刀和案板,坐在门口切咸菜丝。 郭大悟、陶敏各自讲了他们大前天的遇险经过。 关动也将近几日发生的事情一一道来。 ~~~ 一个多星期前,关动从“森林酒吧”老板娘苏采薇那里得到确切消息——派出佣兵暗算自己的,乃是盘踞在南韩首尔的着名黑帮“新星派”。 猜出此事与前段时间在船上除掉的那批人贩子有关,他便立即动身赶往韩国。 在外围追踪了几天,锁定住目标后,关动采用最为简单粗暴的方式,直闯“新星派”老巢。 眼看就要生擒其会长李泰汉,不料他居然在紧要关头吞枪自尽。 关动退而求其次,抓住另外两个“新星派”骨干头目审问逼供。可惜收获不大,只是印证了当初小山子交待的一些情况。 他那晚一口气杀掉三十多个黑帮分子,自然惊动了首尔警方。韩国暗世界监管组织“隐世会”亦大为光火。 可关动此举并非滥杀无辜,乃是正当复仇行动。于情于理,他们也无可奈何。通过多方斡旋,最终以帮派内讧草草结案。 ~~~ “我从山东日照一带下船,取了车准备回京……该死,以后只好开自动挡了!”突然岔开话题,关动第一次流露出对失去左手的懊恼。 “走到沧州附近,给车子加油时,洒家一不留神就中了招。”他眯起眼,停顿片刻。似乎在回味梦幻中的情景,“清醒后才发现,我已经在荒野里徘徊了好几个小时,足足跑出上百里路……” 郭大悟问道:“不知关哥在幻境中见着了些什么?” 关动顾左右而言他,讲解道:“据说梦里的时间流逝,比现实中要慢十二倍。每深入一层,又要慢十二倍。最厉害的催眠术,能够因势利导、见隙插针,专门寻找受害者心理薄弱处,让他们沉迷于施术者预先设置的情景而不能自拔。” “但若是遇上意志力足够坚强的人,施术者便无法完全控制他在幻境中的见闻。最多只能诱其窥见自己内心最念念不忘的东西罢了。” 发觉对方不肯正面回应,郭大悟笑了笑,没有继续追问。 关动又道:“你说陶家妹子此次受你拖累,险些遭遇不测。但归根结底,恐怕都是被洒家牵连了……” 说罢,他便将前些日子追查人贩团伙之事,以及幕后还有“大哥大姐”这两个幻术高手存在的讯息,统统复述了一遍。 听他讲到这里,门口正切咸菜的小店老板停住手上刀板,插言道:“人若不经修行,难免心志薄弱。操控人心的方法,自古以来就有很多。如今世道则更加方便。只消一盒麻烟、半两粉末,就能将好端端一个人变成毒鬼。还有什么传销洗脑、pua控制,屡见不鲜。但凭空造景、摄神取念这等幻术却十分罕见。听你们一说,我倒想起个人来……” “三十多年前,那时我还年轻。有个唤作“第六仙”的魔头自海外而归,据称是昔日着名邪派“采花教”硕果仅存的传人。听说他凭着一手“梦中梦”之术,不知坏了多少女子名节。作乱数年后,才被一位神秘的道门前辈所诛。关老弟所言这对男女,莫非就是此人留下来的余孽?” 郭大悟道:“第六仙?这名字好生奇怪。请朱老哥讲讲,讲讲……” 见他颇感兴趣,朱老板便使出春秋笔法,将当年关于“第六仙”的种种江湖传说,大略叙述了一遍。 “自古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倒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关动伸左手去揪下巴上的胡茬,结果揪了个寂寞,“此次遭遇敌人暗算,还真多亏郭老弟你功夫已经练到了骨子里。身陷幻境中,犹能感知到危险,堪称当世曹操了!” 郭大悟问道:“何解?” 关动曰:“汝梦中好杀人。” “关兄何尝不是?” 大家一起笑了起来。 郭大悟道:“我在幻境里杀掉十七个,尽是些寻常匪类。只有醒来后见着的那个男人算得上高手。” 关动老脸蓦地一红:“洒家却只杀了一个红衣服女子。半梦半醒之间,居然让她近到了身前。我当时感觉左手一寒,立即便清醒过来。她想逃走时,被我用飞刀斩杀。” 一直在旁静听的陶敏忽然开口道:“一男一女?难不成就是那对所谓的大哥大姐?” 郭大悟沉吟道:“只怕有没这么简单。懂得利用你来给我布置陷阱……我怀疑真正的“大姐”是……” 关动与他对视一眼,缓缓地道:“小七七?就凭她那点儿三脚猫的催眠功夫?” “正所谓欲盖弥彰,扮猪吃老虎。兵法有云,虚者实之实则虚。关兄可了解此女的过往来历?” 陶敏被吓了一跳,怀疑道:“怎么可能?这么小的女孩子,她才十九岁。” 关动答道:“我不清楚。” 郭大悟点点头:“这就对了。我记得金引老哥说过,他也不知道。” 关动:“何不直接去问问老板娘?” “你不觉得她同样很可疑吗?” “苏采薇?如果她是幕后真凶,为何还要提供情报给我们,拆自己的台?” “人心难测。或许只是为了借助咱们两个的手,清除掉一些不需要的废物。” 陶敏打了个寒战,插话道:“照这么说,蓝兰花姐姐也有嫌疑。” 关动笑了:“若非看出你们两个都没有功夫在身,你比她的嫌疑更大。” “有人来了。” 已经切了满满一盆芥菜丝的老朱突然停住手中刀。又忽地冷笑道:“原来是找我的,倒也恁地凑巧。” 第四十五章 偿债(下) 灰色的身影看起来十分熟悉。关动虽不曾见过,郭大悟却识得。 唐门第二代出色人物唐存孝正从巷口慢慢踅来——他竟仍未返回川中。 大门洞开。走近前,唐存孝一眼就看清楚了里面的情形。 也不去理会门口持刀戒备的朱老板,他向屋内拱手道:“郭少侠居然也在。这位想必就是大名鼎鼎的“天杀星”关执行了。在下唐存孝,幸会。” 关动早已戴上手套,也抱了拳回礼。 唐存孝将目光瞟向老朱,面色不见丝毫变化。 “唐某今日前来,乃是专程拜访朱大先生。他欠着本门一样东西,虽然不甚紧要,但我等毕竟也寻了他好几年。在下这次来到京城,才无意中得知朱大先生豹隐于此。些许私事,想必二位执行不会费心干涉吧?” 朱老板立刀于案板之上,一扫市井颟顸气,傲然道:“他俩不过是借我这里句说话而已。咱们既然有缘在此相会,阁下也不必客气,只管动手便是。” 关动干笑一声,插言道:“若要说起职责所在,洒家自然不该插手两位之间的恩怨。只是老朱与我交情不错。他如今身体有恙,欠唐兄的东西,由我来代还可好?” 一旁陶敏迷迷糊糊,不知他们在打些什么机锋。又听郭大悟说道:“关兄今天也不方便,还是我来代他们还罢。” 朱老板面露感激,正打算说些什么。唐存孝眼珠一转,冷冷地道:“虽然二位都是同道中顶尖厉害的人物,但空口白话,唐某总不能一走了之。只得请你们留下些手艺,也好让我日后回家有个交待。” 关动自觉理亏,歉然道:“于此事上,洒家确有失礼之处。所以该如何还这勾肠债,请唐兄先画个道出来。” “道有两条。二位执行手段高强,若能将唐某一刀了结于此地,今日自可平安无事。可前些天敝派刚欠了二位一个人情,因此就还有条别的法子……” “愿闻其详。” 唐存孝狡黠一笑:“您二位若能各接我三种暗器,不论结果如何,所有恩怨一笔勾销。” 郭大悟道:“我自己来,接你六种……” “成交!”“不可!”“不行!” 唐存孝、朱大先生、关动同时出声。 “别……” 陶敏终于醒过闷来,伸手捂住嘴巴。 “就这样说定了。”郭大悟双眼猛地射出夏阳般烈芒。 目光扫视在几人身上,屋内顿时安静下来。 知他心意已决,此事不可违拗,关动开口打破沉默:“唐兄既然画了道,地点就由我们来定,如何?” “二位请自便。” 郭大悟耳边响起关动的传音声——“找个茂密些的公园树林较量,起码能挡住他一小半手段。” “那里。” 郭大悟遥指远处一座裸着外墙的摩天大厦。 虽然停工日久,但这大厦早已架梁封顶。高峻楼体突兀于地平线上,在方圆数公里内,犹如鹤立鸡群。 “到最高处去!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无尘世之波澜,岂不痛快!” 唐存孝鼓掌道:“说得好!咱们这就走。” 郭大悟回手夹起一块鱼腹:“稍等……待我先吃了这碗烧鱼。” ~~~ 朱大先生慢悠悠地锁上小店的玻璃门,大家都在等他。 他转头看向郭大悟。 “咱们今天第一次见面。” “我知道。” “我已经是半个废人,此生只怕再也没有机会恢复元气……” “我知道。” “唐门里有些暗器极为厉害,中者无救。” “我知道。” “那又何必……” “既然关老兄想让你活着,我便不能让你死。” 朱大先生点点头:“多谢。” ~~~ 工地围墙内一片凄凉景象。 砂石砖料堆积,其间已长出茂盛青草。藤蔓悄悄攀上锈迹斑斑的钢架。 走进荒厦,半封闭着的楼梯间昏暗难行。为照顾陶敏,他们有意放慢脚步,四十多层楼足足爬了十几分钟。 一把黄铜大锁挡住通往天台的道路。 郭大悟走上前,轻轻一扭,手指粗细的锁梁被他生生拽开。 陶敏如今已经见怪不怪,只觉得心中又踏实些许。 推开铁门,眼前猛地一阵光亮。除却郭大悟,其它人都不禁眯起眼睛。 热浪扑面而来,阳光将空旷无物的楼顶晒得几乎冒烟。 围栏尚未修建,四周低矮的女儿墙刚刚及膝。 见这里地形开阔,毫无遮挡处,关动心中一沉。 “来罢!” 郭大悟抢出几步,向北而立。 唐存孝此刻却显得极有耐心,安排关动等人道:“请三位往远处站些,免得误伤。” 朱大先生哈哈笑道:“唐家人打暗器还会有误伤?真乃滑天下之大稽。” 唐存孝哂道:“谬赞了。” 没有革囊,没有鹿皮手套。右掌一伸,三块鸽卵大小的黝黑石子忽地出现在他四指之间。 但凡两人相搏时,若只防不攻,就要比平常较技困难十倍。陶敏不懂,但关动和朱大先生皆是行家,见唐存孝动作如此神速,不由得暗自捏了把冷汗。 “大道至简。这世上最早的暗器,便是地上的石头。或许就因为学会了扔石头,人类才能自兽群中脱颖而出。从弓箭、火枪、到大炮、导弹,总也不过是变着法子扔石头。” 唐存孝讲起了道理,似乎毫不心急。 “不过在我看来,那些东西尽属虚妄!能否用自己的手扔好石头,乃是区别我们这类人与凡夫俗子的一大标准。” 郭大悟、关动虽然没有专门学过暗器,但都是打石子、拍砖头小能手,听了他这番话,顿觉心有戚戚—— 人的功夫若练至一定程度,对距离、位置、时机的把握就会渐渐臻化入微。手、眼、心、意、气、力之间的配合亦随之完善。 一旦达到这种境界,不管再扔些什么,准头和劲道自然而然便全都有了。 ~~~ “留神!” 话未落音,唐存孝遽然出手! 他出手虽快,这块小石子却近乎顽童戏耍,飞得极慢…… 第二块随即掷出,猛地加速,如脱弦之箭,后发先至———— 郭大悟料敌在前,侧身躲过。 第三块石子更是快如枪弹出膛——追上了第一块! “呯!”地一响,两者相击,碎裂成无数细小颗粒,四溅飞射! 此乃是唐门暗器,即便一点渣滓,也可能带有剧毒! 郭大悟冲天而起,一跃数丈,落到对方身后。 兔起鹘落,旁观的陶敏来不及眨眼,第一回合已然结束。 唐存孝转过身,阳光顷刻把他后背烤得烘热。 他自怀中取出两把薄如蚕翼、几近透明的三寸飞刀。 “我听说江湖上曾经有个叫作“飞刀会”的门派,能够凌空驭刀、变化伤人,可惜在下一直无缘得见。今日就烦劳郭少侠指点一下我这闭门造车,自己摸索出来的驭刀术吧。” “请!” “咻……”破空声响起,唐存孝竟将双刀向天一掷! 陶敏和朱大先生抬头去看,只见着两点蛛丝般亮光。 关动似乎被太阳晃花了眸子,低下头闭住眼睛。 郭大悟抽出“灭灵棒”,高高的身躯陡然仰躺在发烫的地板上。 他向上轻轻挥动棒尖,仿佛是要阻挡阳光直射——“叮、叮”声响,两把倏地出现在他面前的飞刀耗尽最后一丝驱动力,掉落在身畔。 “钉!” 唐存孝右手刚刚放低,腰间左手同时一抖,几点黑色星光罩住犹未起身的郭大悟! 这时,陶敏眼中出现了一幕奇景——地板上那个人影骤然四分五裂!正巧将所有黑星漏过,忽又重新组合成一个站立着的郭大悟。 朱大先生远远比她看得更清楚——在那一瞬间,郭大悟将身体扭曲成奇怪的形状,躲过暗器的同时,弹地而起。 唐存孝停了手,摇头叹气道:“后生可畏,唐某虚长四十九,从未见过如此快的身法!” “过奖。”郭大悟道。 ~~~ 说话间,燥热的夏风从天台吹过,没有带来清凉,却刮来了几丝飘絮…… 奇怪,这是什么季节?这是什么位置?怎么可能会有杨花柳絮? 当每个人都察觉到这一点时,白花花的“柳絮”已经越来越多。 它们从四面八方飘来,被无形的力量所操控,朝郭大悟所在的位置涌去…… 这已经近乎于某种术法,而不再是单纯的暗器功夫! 关动终于变了脸色——除非能像他那样将内力外放至全身上下,否则又该如何躲开这柳絮纠缠? 是啊,无论你跑多么快,可逃得过盛夏豪雨、深秋落叶、严冬飘雪、暮春飞絮?可逃得过光阴? 那些都是四季轮回的风景,虽然催人老去,却并非见血封喉。 但今天这里的“柳絮”,可万万沾染不得! ~~~ 郭大悟当然不能内力外放,他甚至完全没有内力。 仿佛被眼前景象迷住,他竟呆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连陶敏都看出了其中凶险,着急地嘶喊:“大悟!郭大悟!” 关动凝聚内力于右手,正打算扑上前相助——说不得要和唐门做个生死对头了!他如是想。 ~~~ 刹那间,郭大悟动了!大动特动! 斜执“灭灵棒”,他如陀螺般旋转!转眼就化为一片闪光!一道残影!一阵龙卷风! 疾风吹开“柳絮”,他顷刻便破围而出! 如同吊了威亚,郭大悟凌空旋飞数丈!足尖在地板上一点,继续转个不停,直落到几十米外,天台边凸起的女儿墙上,方才将那些缠人“柳絮”彻底甩开。 关动见状放了心,收敛内力于丹田。 他随即发觉,这半空“柳絮”乃是被唐存孝方才射出的黑星所牵引,才会自动聚拢到郭大悟身旁——层层设局、步步杀机,唐门高手,果然厉害! 可来不及再多想…… “嘭!” 漫天的花开了!开在这盛夏的阳光里,开在这盛夏阳光照耀下的绝壁之上…… 一看到这场灿烂辉煌的绽放,关动立刻省悟——那徐远所用的压轴密宝“七色尘网”究竟是在模仿什么—— 漫天花雨! 几百年来,唐门传说中的绝技。 退无可退!伴随着陶敏和朱大先生的惊呼,郭大悟翻身跳下一百五十米高的天台…… 第四十六章 旦夕 东门沽酒饮我曹, 心轻万事如鸿毛。 醉卧不知白日暮, 有时空望孤云高。 ——唐.李颀《送陈章甫》部分 —————————————————————————————— 惊呼声中,关动双臂一分,拦住正要冲向天台边缘的陶敏和朱大先生。 唐存孝似乎比他们更加心急,不待“花雨”落定,已经扑至郭大悟掉落之处——他的身法也很快! 一百五十米。这个高度几乎可以摔死世界上的任何人!郭大悟当然也不例外。 所以他并没有摔下去…… 至少,没有完全摔下去——自由落体接近二十米后,郭大悟将掌中“灭灵棒”猛地刺入墙壁,整个人登时悬挂在楼外! 唐存孝瘦瘦的脸孔出现在他头顶,似乎面露得色。 郭大悟心中暗骂,两人又无深仇大恨,何必这等高兴? 如今上有唐门暗器,下临百米高空,当真是天人绝境了…… 他双手紧紧握住“灭灵棒”这根救命稻草,尽力一蹬外墙,将身体向后飞荡—— 同一时间,唐存孝垂手打出今天的第六种暗器! ——“催魂丹”,每组四十粒、每粒四百毫克、正圆形、直径三点三毫米、尖刺九处、粉压工艺、洛氏硬度五十五、遇见液体会极速溶解,用毒为“杀”字第七号,内堡“乙”车间出品,现任总工唐典亲自监制…… “轰隆……”声音与预料中不同,他愣了一下神。 定睛再看,大厦外墙上出现了一个“凸”字形黑洞,目标已然不知所踪! “嘭嘭嘭!”砖石自高处坠落的闷响随之传来…… ——原来,在方才看似必死无疑的局面下,郭大悟提前便算定了双方动作的节奏与速率,而后大发神威,以力破壁,生生撞进了废楼内部! ~~~ “真是生猛得狠……”唐存孝操着川音低声感慨。 关动和朱大先生来到天台边,一眼见着外墙上那个窟窿,亦不禁暗自咋舌。 要说平地一击,打破这接近半米厚的墙壁,关动自信尚可做到。可如同郭大悟这般悬于半空之中,犹能一瞬间洞穿楼体,只怕他也力有未逮。 鼓足勇气靠近女儿墙,陶敏正想低头去看时,却发现郭大悟已经返回了楼顶。她走上前,轻轻给他拂去短发上的灰尘。 唐存孝神色早已恢复平静,称赞道:“郭少侠艺业惊人,日后当可独步天下。至于先前约定,在下说到做到,朱大先生从此与本门两不相欠。” 郭大悟冷笑道:“多谢。” “不必谢我,唐某已然竭尽全力。奈何英雄出少年,今日之事令我大开眼界,便是回到家里,跟上上下下也可以有个交待了。” 在四人注目之中,唐存孝好整以暇,将尚能回收利用的暗器一一收拾起来。 “恭喜朱大先生,竟然结交了这等好朋友。”他拱拱手,头也不回,径直下楼而去。 目送唐存孝走远,关动摆手打断正想开口称谢的朱大先生。 “咱们之间就莫要再讲客气话了,老朱你是知道的,洒家最厌烦这些俗套。” “我又不谢你,乃是谢郭老弟……” 郭大悟闻言答道:“朱老哥回店里做一盆水煮牛肉罢。少辣,就算谢过我了。” ~~~ 桌上当然不止一道水煮牛肉。 这顿午餐干脆连上了晚餐。朱老板收拾干净残席,重新下厨,又做了家常豆腐、葱爆羊肉、蒜苗腊肠和溜肝尖。 朱大先生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从前厉不厉害?为何与唐家结了仇?对方没有提,郭大悟便没有问。 曾经的英雄已经老去,往昔的故事也不能再度令人紧张。而他们,还有崭新的麻烦要面对…… 郭大悟问关动:“下一步怎么办?用不用我先去把小七七和老板娘一起制住?” 关动摇了摇假手:“莫须有的事情,贸然动武,只怕结下了梁子,将来不好见面。我曾经听一位小兄弟说过——当你找不到路的时候,路就会来找你。” “等?” “对。” 郭大悟拍拍肚子。 “既然要等,那就再烧个腐竹吃罢。” ~~~ 日暮时分,张月儿忽然打来电话说,她已经上了飞机,即将要回国。得知关动和郭大悟在一起喝酒,不由得十分高兴。 “等我,等我。给你们全都带了礼物……” 关动下意识伸出左手,刚想要接过手机,骂一声“晦气”,又换成右手。 “等你下飞机,至少要到后半夜。老老实实回家睡觉倒时差去,咱们另外约时间碰面。” “明天不去公司吗?” “不去。” “……” 关动摁下挂机键,对正去去后厨再整两个小凉菜的朱大先生说道:“朱老哥,你也该挪挪窝了,最好今晚便走。洒家总觉得哪里有点不太对劲……” “容我再多做几个菜,吃完这顿饭就关门大吉。” “啊,我已经撑着了……”许久不曾出声的陶敏说道。 太白诗云: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眼花耳热后,意气素霓生。 虽然中途有些惊险波折,但这半日长饮过后,郭大悟却感觉心头莫名畅快,堆积了两天的阴霾似乎被一扫而空。 猛可地忆起自己的一首旧诗—— 险恶波澜大江里, 宁静心意片舟中。 挑灯驰过千里雨, 仗剑笑对一夜风! 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罢!他如是想。 为着要开车,今天一直滴酒未沾的陶敏,已经开始靠在椅背上打瞌睡。眼见天色已晚,三个老爷们儿也停住杯子。 郭大悟本打算帮朱大先生收拾搬家,不料对方却表示这堆破烂家什全都不要了,他拍拍屁股就能走人。 陶敏有些乃父的职业病,问道:“用不用跟房东打声招呼?” 朱大先生笑道:“附近几条巷子的房东,其实都是我。” 晓得他大抵不会吹牛,陶敏暗暗咋舌——这种事情,岂不正是自己老爹的终极梦想? 与关动和朱大先生挥手告辞,上了车,郭大悟提出再去一趟大东写字楼。 于是两人摸黑回到“金生水生木商业咨询调查公司”办公室。 郭大悟取出那柄价值巨万的黄金ppk,塞进陶敏手中。 “拿着罢,只有你会用枪。咱们这几天不再来这里了……心态放平稳,你就会发现,无论打靶或是打人,其实都相差不多。” “瞎说……”陶敏在心里偷偷反驳他。 ~~~ 淡淡晨光被巨大的镂花绸帘挡在落地窗之外,一大早便满室昏黄。 空空荡荡的房间内别无长物。唯有正中一架水晶穿衣镜,在四处浮动的暗香里闪闪烁烁。 镜面映出一道丽影。有个女人正说话,听声音好似在撒娇。 “既然总也除不掉他们,何不等白帝他老人家亲自动手?听说他已经出关开杀戒,早晚都得与监管协会那帮人做个了断……我可不想再多冒风险了……” 一个温润的男声响起:“此事不同别事。被姓关的找到头上,乃是我们自己的家务。” “归根结底,还不都为着他?” “错,生意就是生意。若欠下人情债,今后这生意还怎么做?”对方忽然转了话题,“你还能活多久?” “当然是跟你活得一样久!”女人似乎有些生气,“你总说有计划,有计划,结果搞成现在这样一团糟。” 男人叹气道:“确是低估了这两位!新星派和我们手下那帮人渣固然死不足惜,可连带着小黑、小红都丧了命。此仇又怎能不报?” 闻言,女人语气中亦流露出一丝丝伤感:“报不报又如何?即便没有这些枝节,与他们三个也不过只剩下两年的主仆缘分罢了,倒也谈不上十分可惜……” 男音打断了她:“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事已至此,想必这些执行人已经开始怀疑起我们。既然早早晚晚也逃不过这一战,不如尽快决个胜负……” “好吧,好吧,听你的。若还是不行,我可当真不干了。”女人又开始撒起娇来。 窗外,半轮红日正渐渐摆脱城市里高楼大厦的束缚,然后猛地从天际线跃起,显露出耀眼全貌。 新的一天开始了。 第四十七章 晚宴 意气骄满路,鞍马光照尘。 借问何为者,人称是内臣。 朱绂皆大夫,紫绶或将军。 夸赴军中宴,走马去如云。 尊罍溢九酝,水陆罗八珍。 果擘洞庭橘,脍切天池鳞。 食饱心自若,酒酣气益振。 是岁江南旱,衢州人食人。 ——唐.白居易.《轻肥》 —————————————————————————————— 一连两日无话。 金引那里没有消息。关动也不知在忙些什么,始终没有露面。只是在电话里一个劲地劝郭大悟,让他趁着陶敏休年假,一同去周边景区好好逛逛。 于是二人开上租来的车,跑到京城北郊去爬山、吃虹鳟鱼。顺带把漂流、攀岩、蹦极、过山车都玩了个遍,最后又拐去射击场打靶。 来到熟悉的地方,陶敏兴致勃勃,一口气便消耗掉上百发子弹。郭大悟虽然不喜欢火器,还是被她逼着开了几枪。 “呯、呯、呯、呯!” 经过不着边际的数次试射,郭大悟渐渐搞明白了后坐力对他身体、手感的细微影响,调整好角度和力道,又了开一枪,结果还是脱靶。 他摇摇头,放下手枪,再不肯尝试。 没有人发现——这一枪,正好将二十多米外一只无意间闯入射击区、受到惊吓后正到处乱撞的苍蝇打成了齑粉…… ~~~ 自靶场向东,六十公里之外,漕河湿地公园附近,鸟语蝉鸣,绿树掩映。 大大小小的独栋别墅依着河水走向,如陈星列斗般错落分布。 呼喝轻叱声,从一户人家私人健身室虚掩的大门门缝中传出。 张月儿手中细剑再次抢先命中了目标。 对手停住动作,将网格头盔取下,露出被汗水打湿的头发和脸庞。 “张小姐真是个天才!”他竖起大拇指,“你的反应速度和动作频率都比正常人快很多,再练一段时间,可以去争奥运金牌了!” 张月儿也摘了面罩丢在木地板上,伸手将剑尖弯成一道弧,撇嘴道:“总是刺啊刺啊的,我觉着有些别扭。” “那下次咱们换成佩剑再试一试。不过,我已经没什么可以教你的了。以后全靠张小姐自己多加努力。” 说话之人是前国家击剑队一线队员黄瑞阳,主攻项目为重剑。 张月儿前些日子问关动,使用兵器时,怎样才能以短破长、以近制远? 关动告诉她,学几天击剑再来问。 于是张月儿动用了一点儿“钞能力”,请来个专业人士当她的陪练。 黄瑞阳去更衣室换掉击剑服,打了招呼,告辞而去。留下张月儿在那里反反复复地进退刺靶。 “咿呀”一声,隔音门被人推开,走进来一位雍容艳丽的华衣女子。看着满处刀棍护具、杠铃哑铃,以及横七竖八靠在四周墙边的一堆大型健身器械,她轻轻皱了皱眉。 张月儿视若无睹,继续跳来跳去。 “月儿,去换衣服好不好?今天晚上的酒会,你爸爸想让你陪我们一起去。”女人柔声劝道。 “我才不去。”张月儿撇撇嘴,手上加快了速度,一次后撤步间,连续三剑命中红心,将靶人刺得乱颤。 华衣女人不再说话,静静地站在一旁看她出剑、收剑、出剑、收剑…… “好吧,我去。”将手中练习用剑不耐烦地一扔,张月儿解下皮制护胸,准备去楼上洗澡,“来你们家用一下健身房,还要被安排任务,真麻烦!” 对方闻言,忍不住反驳她,温柔的语气中带了点嗔怪:“说什么呢月儿?这儿也是你的家。” ~~~ 往城区方向去的道路上红绿灯十分密集,沿途走走停停。 司机陆小妹今天开了辆路虎揽胜出门。车内空间虽然宽敞,副驾驶座位上的张月儿却愈加气闷,只觉得身上这件小礼服也别扭得要命。 后排那个叫江红羽的女人一直在讲电话,尽管她刻意压低了嗓音,那些琐碎的谈话内容还是不停地往张月儿耳朵眼儿里钻。 都是些生意场上无关紧要的事情——自己的老爹还真是找了个贤内助啊……她心中暗暗冷笑。 师父金引的电话打不通。关动和郭大悟两个不知在搞什么名堂,一直没有跟她碰面。 就连去“森林酒吧”消费时,也没见着老板娘、孙兆堂、小七七中的任何一个。登录了好几次“天机网”,里面还是老样子,只有一帮高不成低不就的家伙在装神弄鬼。 这次自国外归来,张月儿忽然有种被人遗弃在“平凡世界”之中的感觉。 接近傍晚时分,她们抵达了酒会举办地。 这是一场由国内某个着名基金会主办的慈善拍卖晚宴。对于它究竟打着什么名目,张月儿并不感兴趣,但却十分了解老爹想让自己多认识几个“上流社会青年才俊”的小心思。 各色名车穿梭如鲫,衣冠楚楚之辈云集。 承接本次活动的九洲大酒店,傲立于北环路那成片的广厦之间。其豪华程度,在京城里堪称数一数二。 此时,门厅内外已经悬挂起横幅、展架和巨幅海报,看来将会有几个名声响亮的艺人到场表演助兴。 陆小妹自去车场泊车。张月儿和“后妈”江红羽在酒店门口等她父亲前来会合。 两人都穿了礼服长裙,长相又出众,自然吸引到不少往来眼光。只是相形之下,她那位艳光四射的“后妈”更加受人瞩目一些。 三分钟后,一辆雷克萨斯载来了张月儿的父亲。 张胜远年过五旬,相貌堂堂,此时着了正装,乍看上去倒与曹老贤有三分相似。 来到妻子、女儿身前,温言几句后,张胜远挽起她们走入酒店前厅。 四壁富丽堂皇,地面光可鉴人。沿途遇见了旧识,大家貌似亲切地相互打着招呼,顺带说上几句自以为风趣的恭维话。 身着衬衫、马甲和红色领结的侍应生,将他们引至直通高层大宴会厅的电梯里。 张胜远夫妇不时与同行者点头微笑。张月儿无聊地盯着角落里的监控探头呆看。 酒店宴会厅早已被晚宴组织者整个儿包下。电梯出口处有两个穿黑西服的安保人员,正在请来宾们出示请柬。 门口设有数十平米大小的签名墙,一帮记者围拢在此,早早便架起了长枪短炮。 本次活动的东道主派了个副会长负责接待工作,看见张胜远一家,他急忙迎过来寒暄。 张月儿了解自己这位老爹,在圈子里虽然谈不上巨富,为人处世倒还不错。所以连金引这样真正的奇人异士都肯与他结交。 张胜远夫妻两个前去签名墙上留名,又惹来一阵相机闪动。张月儿自然是不肯干这种引人瞩目的事情。何况小腿上绑着的那件兵器似乎有些下滑,让她不得不暂时绷紧了肌肉。 电梯上上下下,此时到场宾客愈发多了。 伴随着阵阵骚动,大约正有某个娱乐圈的明星现身于聚光灯下。 ~~~ 张月儿一家走进那处极宽阔的圆形宴会厅,已是人头攒动。 一位音乐家正在中央舞台上弹钢琴,旁边有个金发白肤的外国女人用小提琴为他伴奏。 尽管此刻落地窗外犹有暮色,但天顶上十多盏华丽繁复的水晶吊灯已然全部大开,相互折射出金碧辉煌的亮光。 上百种摆盘精致考究的西点、刺身、水果、寿司、冷碟,连同酒水、杯盘、银制餐具一起,层层叠叠,堆满了排列在大厅四周的条案。 用来现场制作牛排和日式海鲜料理的长长铁板后面,站着七八个戴了高高白帽子的厨师。在来宾们看不见的后厨里,至少还有三倍于此的助手正帮忙处理鲜活食材。 侍者们以老练的手法稳住托盘,来来往往,穿行如梭,为需要的客人送去鸡尾酒或饮料。 到场人群自发形成一些或大或小的漩涡。而这些漩涡的中心点,往往都是某位掌握了某种利益的“大人物”。 对于这种社交活动,有人觉得新鲜,有人乐此不疲。还有人端起杯子,在“漩涡”与“漩涡”之间转来转去,灵巧得就像一个个经验丰富的水手。 但自年少时便见惯这种歌舞升平场面的张月儿,现在只能感受到厌倦。 她躲进角落里,紧一紧小腿上绑了乌钢甩棍的纱巾。然后举起一个最大的高脚杯挡住自己的脸,心中打定主意,填饱肚子后就找个借口溜走。 人群中有一张熟悉的面孔进入张月儿视线。 过了好几秒钟她才想起,这家伙就是前些天在“森林酒吧”里出言不逊、动手动脚,然后被老板娘苏采薇用暗劲废掉的那个浪荡纨绔子。 虽然依旧打扮得溜光水滑,但他面色此刻却显得苍白憔悴,两只密布血丝的眼珠子如做贼般躲躲闪闪,时不时朝那些浓妆艳抹、花枝招展的女人们射出嫉恨目光。 正感慨人世间际遇无常,张月儿又发现老爹张胜远带着一位似曾相识的年轻男人,好像在四处找她。 偷偷地向着门口处移动,她打算先行占据一个有利的撤退位置。这时,两个更加熟悉、但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走了进来。 ——苏采薇和小七七。 她俩今晚只穿戴了平常服饰,也并非什么知名人士(起码在这个“世界”中),不过仅凭着身材容貌,还是吸引了邻近一些宾客的目光。 “奇怪,怎会这般巧……” 张月儿在心中暗自盘算,正打算凑上前说话,张胜远已从人缝中寻见了她。 “来,月儿,我给你介绍一下……呃,应该用不到我介绍。还记得吗?这是你冯叔叔的孩子冯韶辉,你们小时候天天在一起玩。他刚刚从澳洲留学回来。” “哦……” 张月儿顿时觉得身上的礼服变得更加别扭起来。 ~~~ 接到关动的电话时,陶敏已经把车开进了城里。 郭大悟此刻正与她商议晚上去吃点儿什么,听关动说某处有免费大餐可供享用,他毫不犹豫便答应下来。 赶到约定的九洲大酒店附近,关动自一道黑影中现身。瞧见郭大悟后上了车。 这家酒店里似乎在搞什么活动,车场里停满了豪车,宛如一场展览。 他们租来那辆半旧本田,就这么大摇大摆地混于其间,在灯光下显得有些另类。 “准备好兵器,多留意点旁人。”关动低声嘱咐。 郭大悟问:“什么情况?” 对方苦笑道:“其实我也说不太好……” 一旁的陶敏先自紧张起来,犹犹豫豫地道:“我这儿也有把手枪,要不要带上……就是不知道里面会不会安检?” 关动摆了摆他那只并不存在的左手:“管它有用没用,带上呗。放心吧,没人能够安检咱们。” ~~~ 应邀而至的宾客大多早已抵达,偶尔还有零星几个迟来者也都匆匆登上电梯。 等到左右无人,关动一马当先,领着郭大悟和陶敏走进了楼梯间。 “咱们可没有收到请帖,待会儿上去后见机行事。实在不行的话,等我挨个制住那些保安、保镖之流的穴道,你就带陶家妹子进去。” 听见关动如此安排,郭大悟点了点头。 陶敏闻言,不由得心脏呯呯乱跳,却又有些激动和兴奋。 两人一左一右架起陶敏,她只觉得如腾云驾雾般,转眼便越过上千个台阶,到达了宴会厅所在的楼层。 还未走出楼梯口,关动假手一伸,内力外放,将屋顶角落的一个监控探头轻轻偏转。 见郭大悟用看西洋景的眼光看他,关动笑道:“洒家断了手,又不是断了气。” 三人无声无息转过一道铺满厚厚地毯的回廊,郭大悟抢先瞄见,足足有七八个黑衣安保,直挺挺地立在两侧墙壁边。 见他们站位如此集中,关动暗道一声“麻烦”——只好先统统打昏再说! 正想邀郭大悟一起出手,却忽然发现已经无需多此一举。 “呵呵,看来今天不请自到的恶客还挺多……” 靠近这群呆若木鸡的安保员,关动在他们眼前招了招手,又于其中一人脸上狠掐一把。 “咦?并非幻术或者催眠,倒像是中了定魂咒。难不成那小子也来了吗?” “不用管他们?”陶敏紧张地问道。 关动道:“这些人过一阵子便能苏醒。也好,倒省了洒家手脚。” 又转过个大弯,见那宴会厅门口果然再无人把守,于是三人施施然走上前去。 还未进门,就听见一个饱含激情的男高音响起——“各位来宾!尊敬的女士们先生们,咱们今晚的慈善拍卖会即将正式开始!在此之前,东道主特地邀来了国际着名影星、歌星周盈莹小姐为大家献上她天籁般的歌声——有请!” 第四十八章 种桃 非神亦非仙,非术亦非幻。 天地有终穷,桑田几迁变。 身固非我有,财亦何足恋。 何不从吾游?骑鲸腾汗漫。 ——唐.吕洞宾.《口占》 —————————————————————————————— 走进宴会大厅,郭大悟第一眼看到的是食物。 镶金镀银的器皿上摆满了来自世界各地的珍肴,层层堆叠一起,琳琅满目,煞是美观。 ——然后他才开始看人。 人也同样美观—— 正中舞台上,那位近几年名声大噪的女星周盈莹正要拿起面前话筒。 她唇红齿白,今晚穿了件淡紫色拖地长裙,肩膀和手臂尽露在外面,细细的脖子上挂着一枚乌黑暗沉的长方形吊坠,将肌肤映衬得如羊脂玉般光洁耀眼。 但郭大悟并没有看她。 他忙着看故人、熟人、或者潜在的敌人…… 从数百名尽皆衣冠楚楚、珠光宝气的男女中无端寻找目标,于旁人而言绝非易事,却难不住郭大悟。 ——距离他右手二十米左右的张月儿今天穿得很漂亮,此刻正被一个年轻男士缠住说话,她脸上已经开始显现出不耐烦的神情。 ——左侧十丈开外,“森林酒吧”老板娘苏采薇端了一杯红酒,假装对台上的周盈莹很感兴趣。旁边至少有三个男人在偷偷瞄她。 ——摆放甜点的餐桌旁,两个花花公子模样的家伙正向小七七献殷勤,郭大悟预感到,他们今夜可能要倒点血霉。 ——关动断腕那天晚上,在诸葛晨星酒吧里发生争执的那对父子,居然也出现在了此地。两人分别占据不同角落,各自提了个摄影用三脚架——很明显,是能够从中抽出一把剑的那种…… ——多日前,在“森林酒吧”被苏采薇施以“无痛结扎手术”的二世祖,郭大悟也一眼便认了出来。此刻他正靠近舞台,用有些古怪的目光,死死盯住台上周盈莹裸露着的那一部分皮肤。 ——除此之外,不远处还有个男子让郭大悟觉得有些似曾相识。 记忆的图片飞速划过脑海,他想了起来——此人亦在“森林酒吧”里出现过,似乎是那位大美女蓝兰花的追求者之一。当时还曾被对方毫不留情地轰出门外。 郭大悟扫视全场,并未发现蓝兰花的倩影。 一刻不停,他径直走向摆放海鲜类自助餐的区域。 ~~~ 但见满堂红男绿女,陶敏忽然觉着有些手足无措。 她清晨出门时精心挑选搭配的户外装束,在这里似乎显得极为蹩脚。腰间那把价值巨万的手枪,此刻更是变得十分沉重。 幸好,台上的周盈莹已经开始向来宾致辞,根本没人注意到她。 关动轻轻一笑,低声打趣道:“我记得有位名人曾提过一个问题——为什么一帮最下流的人,聚集在一起,就变成了上流社会呢?” 郭大悟已经拈起一个足有他手掌大小的贝类,正准备入口:“大概因为这个世界的上流和下流,从来不以道德标准作评判罢。” 关动点点头:“如此看来,我们这些人惯于以强为尊。说到底,岂不也同凡夫俗子一样?” 郭大悟含糊道:“嗯……都是动物,虎豹之类的东西,看起来总是比山羊野兔华丽些。” 陶敏道:“孔雀和雉鸡更加漂亮。” “再漂亮也在猛禽的食谱里……”郭大悟匆匆回她一句,开始吃起生金枪鱼肉。 陶敏渐渐放松下来,笑道:“所以要做就得做海东青。” 歌声响起,打断了他们之间的闲话。 也许是未经后期制作,也许是在这种场合下不方便假唱,周盈莹的歌声听起来并不怎样出色。郭大悟和关动忙着填饱肚子,没心思欣赏音乐。陶敏却发现她唱到副歌部分时,还有一处破音。 另一边,张月儿终于甩脱了曾与她“青梅竹马”的冯韶辉,正打算找点什么来润润喉咙。扭头瞧见躲在众人背后大吃大喝的关郭二位,不禁喜笑颜开。 关动连忙使个眼色,她登时会了意,转而跑去和落单的苏采薇打招呼。 郭大悟压低声音问道:“到底是什么热闹?” 关动见有人朝这边走来,遂运起内力传音道:“听说有件宝物可能会在今晚现身。既然老板娘这等“地里鬼”都到场了,想必并非空穴来风。” 郭大悟不屑道:“有钱人搞这种拍卖晚宴,说到底,也不过是为着邀名射利,各取所需罢了。那些古董字画,珠宝文玩之类的东西,只能使人玩物丧志,拿来何用?” 关动笑道:“要说古董文玩,你身上是不是也带着两三件?” “非也,非也,我这可是武玩。” 郭大悟拍拍裤袋中的“灭灵棒”,喝口啤酒,正要去取旁边餐桌上最后一只弗罗里达石蟹的巨钳,不料有人抢先一步,将蟹钳夹入自己盘中,而后挑衅般地瞟了他两眼。 这斜刺里杀出来的“程咬金”是位女士。 只见她满面坑洼,虽涂了几层厚厚粉脂,也无法将之全部填平。再配上青灰色眼影和鲜艳口红,一张脸简直令人难以卒视。 因为个头偏矮,她身上那件墨绿长裙更显得格外拖拉。可万万没有想到,此女抢起东西来倒十分敏捷。 郭大悟笑笑。碰上这种女人,他只能笑笑。 对方却不肯轻易放过他。 “个子一大,看起来便傻里傻气的……”女人喃喃自语,声音却刚巧可以让他们听得清楚。 陶敏正欲反唇相讥,见身旁两人全都装聋做哑,她话到嘴边又生生忍了下来。 “来,吃这个。”关动顾左右而言他,取来一整盘尾部已经去过壳的北极甜虾递给郭大悟。 “这么能吃,力气又大,何不去工地打灰搬砖?”麻面女士摇着头走远了,留下关、郭二人四目相对,哑然失笑。 “提防点这个女人……”关动随即传音道。 ~~~ 此时乐声已止,经常出现于电视中的一对男女主持人并肩上台。 男主持:“感谢周盈莹小姐用歌声为我们带来的美好祝愿。而今天第一件拍品,也正是由周盈莹小姐慷慨捐赠!再次用掌声感谢她!” “噼啪”声响起。周盈莹鞠躬致谢,走下舞台。一名礼仪小姐捧着个盒子来到主持人背后。 今晚毕竟是场慈善义拍,除去郭大悟、关动这些不速之客,接到请帖的宾客尽皆名流豪富,因此便省去了许多正式公开拍卖会上所需的繁琐手续。 两位主持人充当起拍卖师。而竞拍者也可以随时上台,提前跟自己中意的拍品来个“亲密接触”。 女主持提高了嗓门:“好,现在让我们来看看周盈莹小姐为我们带来了怎样的稀世珍宝……” 男主持打开木盒,露出一串暗黄色项链,在灯光下散发出塑料般光泽。 “哇!这是一串来自神秘藏地高原的老蜜蜡,传世至今已经超过两百年,并且受过高僧加持,可以为它的拥有者带来平安和好运。更重要的是……”男主持人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周盈莹小姐非常喜欢这条项链,曾经配戴它参加过法国戛纳电影节!” 女主持:“那真是为了慈善事业,忍痛割爱了……” 男主持:“这条蜜蜡项链的底价为二十万元!再次提醒大家,每次加价,不得少于五千元!” 女主持:“好,对这条项链感兴趣的来宾,现在可以上台来近距离欣赏。” 她话音刚落,便有人陆续走上舞台。 竞拍开始后,几位有意讨美人垂青的富商争相加价,最终以九十五万的价格,落入一个矮个子中年人手中。 “……其实我本打算再抬抬价,这样下次请周小姐为敝公司新楼盘代言的时候,她兴许会打点儿折……”被女主持拉住发表感言时,此人自以为幽默地说道。换来了台边周盈莹的举杯遥祝。 接下来的拍品花样繁多,红酒、瓷器、奇石、陨铁、木雕、核桃、字画,邮票、鎏金佛像,不一而足。 但卖出最高价的却是一块表盘上印着个米老鼠的卡通玩具手表。足有十多位竞拍者你来我往,互不相让,从五十万一路飙升到四百多万的天价。 见旁观者郭大悟表示不可理喻,陶敏笑道:“这只小老鼠连美利坚的法律都能改变,卖得贵点又算得了什么?” 郭大悟刚吃下一块香肠披萨,正想再多问两句,却突然发现场内气氛变得有些古怪——绝大部分来宾喧闹、嬉笑如常,唯独一干不速之客全都开始警觉、专注起来! 台上的女主持人正说到:“这件由匿名慈善人士捐赠的宝物,经过专家组评估,是一枚汉代玉制舞人佩。虽然同种类文物如今尚有一些存世,但雕工如此精致、玉质如此优良的玉佩堪称绝无仅有……” 男主持:“底价十万元!请大家上台来欣赏。” 关动忽地轻声问道:“陶家妹子,我听郭老弟说,你见着咱办公室里那幅太极八卦图,还有他手里的兵器时,能察觉出它们会动弹,可有此事?” 见对方连连点头,他吩咐道:“你上台帮我们瞅瞅那块玉佩去,看看有没有点儿啥不一样的感觉。” 陶敏定了定神,依言而行。这时台上传来男主持人的调侃声:“看来我们这几位记者朋友对收藏也颇有兴趣……好,请大家仔细观赏。” 郭大悟不待关动安排,早已将手放在“灭灵棒”上,双眼盯向舞台。 那对在诸葛晨星酒吧里见过的父子,此刻都握紧了手中三脚架,正排队等候“欣赏”这件拍品。 老板娘苏采薇也在队中,一直轻轻抚摸着自己腕子上那枚银色手镯。 小七七和张月儿凑到一起,不知说起了什么,两人都笑得合不拢嘴。关动似乎在悄悄地朝她们靠近。 而这时站在舞台中心,全神贯注“欣赏”玉佩之人,却正是那位抢走了最后一个巨型石蟹钳的麻面女士。 最好不要在这里闹得太大,否则金引老兄知道后,该会多么、多么地头疼……郭大悟如是想。 观赏者们鱼贯走下舞台。 没有任何不愉快的事情发生。 在郭大悟的感官里——这间富丽堂皇的圆形宴会厅,本是一个即将吹爆的巨大气球。如今却忽然被人撒开了气嘴,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瘪塌下去…… 等陶敏回来时,还未等她开口,关动便已经下定了结论:“假货,虚惊一场。” 他看起来松了口气,似乎又有些失望…… ~~~ 所谓花花轿子人抬人。既然是匿名捐献,那就说明无人可抬。 最终,那枚方才看起来还颇受关注的汉代舞人玉佩,仅以十六万元的价格被一位业内颇有名气的古董收藏家买去。 由于本次拍卖会最后的几件压轴拍品尚未现身,场内气氛正变得愈发热烈。 那些不速之客们,却已经意兴阑珊,开始撤场。 老板娘和小七七仿佛终于看见了关、郭这两个大块头,直到这时才近前来打招呼。 郭大悟虽然对她们俩的真实身份起了疑心,面上却丝毫未曾显露。 “晚上若是无事,一起喝两杯吧……”苏采薇刻意没有看关动的左手,寒暄几句后,告辞而去。 提着三脚架的父子、麻面女士,以及那位蓝兰花的追求者也很快便消失在现场。 张月儿又被她老爹拽去说话。 关动打了个哈欠,眼神却十分清醒:“郭弟你是不是还没有吃饱?咱们可不急着走……” 郭大悟正要答话时,台上男主持那高亢的嗓音陡然间变得更加响亮:“在今晚压轴的三件至宝出场之前,让我们先欣赏一场惊人的魔术表演!表演者是近年来名震欧美各国,却从来无人知晓其真实身份的——x先生!” 女主持人打趣道:“即使你是这位先生最狂热的粉丝,也不要上台来靠近他、拥抱他。因为这种企图非常危险!您可能会被随机传送到世界上的任何一个角落。我看大家今天穿得都很单薄……一睁眼,哇,正抱着只企鹅……” 台下传来阵阵欢快的笑声。 男主持人再次提高分贝:“有请大魔术师——x,man!” 掌声四起,灯光忽然暗了下来。郭大悟被勾起好奇心,跟着看向前方。 一阵白茫茫的烟雾自舞台正中心升腾起来,却并不向四下里飘散。 随着“咚、咚、咚、咚”心跳般的音乐渐渐奏响,全场一亮,烟雾猛地向内曲卷收缩,幻化成一个白衣人。 从礼帽到皮鞋,从手套到袜子,此人通体皆是一片纯白。脸上戴着个白色面具,上面用水晶颗粒镶嵌出左右交叉的“x”图案,一晃动,便闪闪烁烁。 “舞台里有机关。”关动向啧啧称奇的陶敏解释道。 温和有礼的男中音自面具下传出,只是听起来有些生硬拗口——“主持人,我要纠正你,一个小小的错误。” 男主持:“噢?” 面具人:“我不是大魔术师。我是一个小小,小小的……魔法师。” 女主持:“噢,那就是比大魔术师还要厉害一些喽?” 面具人:“一万仅仅比一大一万倍,但一比零,要大无限倍。” 男主持没有弄明白对方这句话的意思,于是岔开话题:“x先生,我注意到,您一直在说汉语……” 面具人:“是的,为这次表演,我特意练了三个月的中文。” 女主持:“哇!中文可是世界上最难学习的文字,才三个月就能说得这么流利,您真是一位语言天才!” 面具人:“神奇的国度,产生神奇的文字,也产生神奇的法术。我不但在这里学会文字,还学会了一个法术……” 他做出送客的手势。 “让我们把舞台留给x先生。”主持人们在又一阵掌声中匆匆下场。 灯光再次变得黯淡。 “前几天,我到京城东边的盘山里游玩,遇见一位可敬的老道士……”面具人开始说起故事,“用汉语成语来讲,我们俩,倾盖如故。后来,他教给我一个真正的道法……” “这位漂亮的女士,请把您手中的酒杯借给我,好吗?”他弯下腰,伸手从台下一个艳丽女人手中要过尚存半盏鸡尾酒的高脚杯。 取出杯口装饰用的红樱桃,面具人蹲身置之于舞台正中,又从上衣口袋里取出一块白色手帕将其覆盖。 几乎所有在场者都被其吸引。 大庭广众之下,他将杯中酒缓缓倒在手帕上,神奇的事情发生了—— 不过数秒钟时间,一株嫩苗破帕而出。俄顷,越长越大,很快便高达丈许,粗过人臂,眼看就要抵到天花板上。 “种梨……”郭大悟轻声说道。 关动闻言问道:“梨?这不是在种樱桃吗?” 陶敏帮忙解释:“《聊斋志异》里,有一则关于这个把戏的小故事,就叫做《种梨》。” 在数百看客的阵阵惊叹尖叫声中,那棵樱桃越发繁茂,枝叶向着四周铺开…… 倏尔开起满树淡粉色花朵,一室皆香。 香味? 郭大悟瞬间心生警兆! 第四十九章 华梦 霓为衣兮风为马, 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 虎鼓瑟兮鸾回车, 仙之人兮列如麻。 ——唐.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部分 —————————————————————————————— 舞台上的樱桃树犹在疯长。 一身雪白的x先生,手中不知何时多了根拐杖,正如乐队指挥一般轻盈挥舞,仿佛在控制这树的生长方向。 因它无法再往高处去,故而枝条贴着天花板朝周围扩散,转眼已是亭亭如盖。 樱桃花的香味凭空引来成群蜜蜂,“嗡嗡”声响彻全场。 有些个子高的人踮起脚尖,想去摸摸头顶上的枝杈树叶,却发现还差之甚远。 这时,花瓣开始飘落。几位女宾客拾起一瞧,竟都指端留香、赫然在握,方觉眼前此幕并非海市蜃楼。 花未落尽,果实又挂遍树梢。 起初还只是豆粒大小绿珠,伴着此起彼伏的赞叹称奇声,一颗颗樱桃毫不止息地变大、变红…… 观众们情不自禁地向树下涌去,很多“淑女绅士”都丢了风范。 见近处的陶敏、远处的张月儿都看得入迷,郭大悟与关动对视一眼,各自打起十二分精神防备。 ~~~ 很快,满树樱桃完全成熟。粒粒鲜红欲滴,坠弯了枝头。 x先生执定手中拐杖,用力敲击树干,果实顿时如雨坠落,众人纷纷伸出手,争相去接。 “哇,真的能吃,还很甜耶!”有人大着胆子尝了几颗,发出惊呼。于是大家纷纷效仿。一时间,吞咽声、赞叹声不绝于耳。 关动也抄了两个樱桃在手中,扎实的触感告诉他,这确实是两个樱桃。 他向郭大悟传音道:“知其幻而见其幻。如同一个做美梦之人,明知是梦,兀自不肯醒来。此人的法术当真厉害极了。等这里散了场,咱们去后台把他拿下,瞧一瞧面具后面究竟是谁。” 郭大悟点点头。 此时台上的x先生,清了清嗓子,用他那有些夹生的汉语大声说道:“现在让我们来看看,除了结果子,这棵树还有没有什么别的用途?” 说罢,他手中拐杖突然化作了一把利斧,在一片惋惜声中,三下两下便将碗口粗细的樱桃树伐倒在台上! “多么美丽的树啊,就好像是一只………凤凰!” x先生话音刚落,倒伏的樱桃树开始剧烈地抖动枝条,冒出烟雾、火焰和更加浓烈的香薰味道——在众目睽睽之下,居然当真变成了一只巨大的、活生生的翠绿色凤凰! 箫声传来,嘹亮高亢、清越空灵,是凤凰在鸣叫。 “这位漂亮的女士,可否与我同骑共乘,遨游太空?” x先生向方才递给他酒杯,用以“种桃”的艳丽女人发出邀请。 眼见她在一片起哄叫好声中想要登台,有人拦住了她—— “江红羽,你等等,让我来!”张月儿挽起裙摆,跳上了舞台! 郭大悟正要有所行动,耳边又响起关动的传音声:“此处不宜动手,先让他好好表演。” x先生微微俯首鞠躬:“感谢你,勇敢又迷人的小姐。” 张月儿用目光找到关动和郭大悟,与前者交换了一下眼神。 掌声雷动。伴随着锵锵凤鸣,这只巨鸟驮着张月儿和x先生绕场低飞一周。翅膀和长长的尾羽掠过时,人们都下意识地伏低身体。 “呯”地一声轻响,两扇紧闭的大玻璃窗自动敞开出一条去路,绿凤凰冲天而起! 见场内众人脸上皆是迷醉的神情,知道他们已完全陷入了梦幻之中。关动箭步来到窗前,夜风扑面吹来,他翻身跳出楼外! “带你老同学上天台!这里有落脚点,我能攀上去!” 郭大悟听闻关动传音吩咐,一把揽住正发呆的陶敏,推门出了大厅,直奔楼梯间而去。 外围几名安保人员,不知何时都已经恢复了神志。也许因为那“定魂咒”兼具“时停”效果,他们看起来面色如常,完全没有意识到刚刚被人偷走了一小段时光。 两人既是从宴会厅出来,自然不会受到阻拦。郭大悟虽然心中焦急,却不想节外生枝,只好放慢了行动速度,一路装成和陶敏亲密耳语的样子。 ~~~ 通往楼顶的铁门并未上锁,把手上落着薄薄一层灰尘,显然已经有些日子不曾开启。 郭大悟近来与天台颇具缘分。为防外人打扰,待陶敏也走出楼梯间,他回手便将铁门紧紧栓死。 ——漫天星光照映着一棵参天大树。 还是那棵樱桃。 没了屋顶限制,它此刻仿佛已膨胀成一只怪兽。树干粗愈人腰,树冠部分几乎覆压半个楼顶,却不知根须插在何处。 枝杈上吊着两个女人——张月儿和一直未曾现身的蓝兰花。 大树旁,一黑一白,相隔数十米,正在对峙。 黑色是关动,白色是“x先生”。 郭大悟走向前,组成一个三角。 “放了她们。洒家保证今天不杀你!”关动心平气和地说道。 对方以一下响指作为回应。 樱桃树那茂密繁杂的枝条陡然开始弯曲、盘绕,如蛇一般扭动,勒向它那两颗特殊“果实”的脖颈。 “动手!” 关动低叱一声。 郭大悟心领神会,拔出兵器在手,一招虚晃,将“x先生”逼得向树下退却。 “嗡嗡”声如闷雷滚动,上百只鸡蛋大小的六翅金色怪蜂猛然从枝叶丛中涌出,冰雹般扑向关动、郭大悟以及陶敏…… 关动“双手”齐发,右边祭出佩刀“渡”;左边一把短剑穿透手套,凌空飞起——他竟将“玄光剑”藏在了假手之中。 但这一刀一剑并非要斩杀对手,亦非为了阻挡那些可怕的巨蜂,反而疾速射向树上的张月儿和蓝兰花! 【所有变化在下个瞬间,几乎同时发生】 ——关动以气御刃,玄光剑和“渡”,皆锋利无匹,绕着紧缚张、蓝二女的一条条蛇状树枝转了几转,将之齐刷刷斩断。她俩一起从树上掉落下来。 ——郭大悟放弃了进击,回身护住陶敏。二尺长“灭灵棒”劈、点、撩、刺、圈、崩、弹、抹,舞作片片碧影,一举一动例不虚发,近他半丈内的巨蜂纷纷坠地。 ——眼见自己已被数十只金色怪蜂团团围住,关动转攻为守,弃了刀剑不顾,将“擒仙手”内力回敛,化为护体罡气,罩住全身上下。 ——“x先生”得到喘息之机,急忙躲在树干旁,将他一直拿在手中的拐杖,用力插向地板…… 此刻,在郭大悟眼中,仿佛忽然有人将手伸进了时间的溪流中,一切变得缓慢起来…… ~~~ 拐杖入地,天台开裂。起初只是条微隙,眨眼间已扩张到三尺——露出的却并非钢筋水泥,更不是下面一楼层里的情景! 这缝隙似乎直接连接到了地狱,火光闪烁,隐隐有刺耳的号角声从深处传来。 “装神弄鬼!” 关动将身旁毒虫统统震毙,纵身前跃,隔空一掌击向“x先生”。对方举手相抗,被他生生拍个踉跄。 “关兄内功果然高强!”郭大悟也清理掉了余下的巨蜂,不禁在心中暗暗感慨。 爪子和羊角从裂隙中升起,几只燃烧着的怪物爬了出来。 一、二、……七、八,个头皆比成年男子大上一圈。 经历过多次考验,已经觉得自己再不会为什么怪事而惊慌失措的陶敏,还是未能忍住一声尖叫。 郭大悟倒觉着十分有趣,忆起了前些天读过的那一堆西方奇幻文学作品。 “召唤恶魔?这才符合作为一个老外的人设嘛……” 可不管是真是幻,恶魔们此刻带来的高温却实实在在。捱上它们一爪子,只怕也不会好受。 电光石火间,郭大悟与关动交换了一下眼神,耳边收到对方急促的传音声:“擒贼擒王!我挡住这几条僵尸,你径直去干掉他!” “僵尸?”心中微微一愣,却并未影响郭大悟的行动。 身形交错,两人同时飞起—— 关动挺身护住陶敏。 郭大悟则一跃数丈,从来袭“恶魔”的头顶上如鹰隼般划过,“灭灵棒”直刺“x先生”! 对方绕株而走。 满树枝条张牙舞爪,仿佛一窝被激怒的毒蛇,拼命伸长了牙齿和信子想要围攻猎物。 “噗!” “x先生”白色礼服的衣襟上突然“长”出半截暗绿色“树枝”,上面正流转着点点碧光。 剧痛!一秒钟后,他才意识到,自己被人穿透了心脏。 郭大悟轻轻拔出右手,然后是“灭灵棒”——这一击,他贯通了那棵貌似比水桶还要粗大的樱桃树,将目标刺杀于其后! ~~~ 伴随着“x先生”的死亡,树枝们停止了扭曲抽搐。 那道好似通往异界的裂隙亦开始合拢。 正与关动缠斗的“恶魔”们发出叹息一样的怪哞,在猛然加剧的燃烧中化为灰烬…… 郭大悟一把撕开倒毙在地的“x先生”那张白色水晶面具,真容露出,果然有些熟悉——正是他在“森林酒吧”曾经见过一回的那个“成功人士”、蓝兰花的“追求者”。 关动也走近前辨认,却并不识得此人。他运起“擒仙手”,不远处的刀、剑同时飞回到掌中。 见危险已经渡过,陶敏急忙去看摔落于“树”下的张月儿和蓝兰花。 两人肩并肩靠在一起,正悠悠转醒。 “树上面是什么东西?好香啊……” 蓝兰花努力睁开眼睛,呆呆地看向头顶的“大树”,说出了清醒后的第一句话。 所有人都顺着她的目光望去—— 只见满树叶儿都变作了芭蕉模样,绿压压不透天光。枝干则比先前更加粗壮高大,疙疙瘩瘩生出成堆树瘤。 碧叶掩映之下,数十颗椰子大小的异果正散发出诱人的香甜味道。定睛细看,粉粉嘟嘟,四肢五官依稀可辨,竟好似一个个光着屁股的小婴孩。 郭大悟暗暗吃惊,忙环顾四周,发觉自己身处奇石花木之间。面前这棵巨型果树,正踞立于偌大园林的中心。 两旁翠竹苍松掩映了假山亭台,下临青草荷塘。 一只竹篓搁置在水边,一根鱼竿浮浮沉沉,唯独不见钓叟,想必是逃禅而去。 近处有春桃秋菊、夏蔷冬梅,四季花朵一时齐放。就连最倔强的牡丹,虽悖逆了则天女皇,也不敢违拗此间主人,绽开得格外卖力。 远处林木间可见鹳形鹿影,龙吟熊咆,青鸟衔芝,白猿献果…… 隐隐听到长天鹤唳,又闻丝竹管弦声随风而至。郭大悟极目远眺,似有祥光彩雾缭绕下降,云中仙人飘飘荡荡,倏忽往来…… 他分明身在光秃秃的大厦天台,为何眼前竟是这般景致?即便传说中失落的巴比伦空中花园,只怕也及不上此时此地、如此风光之万一! 抬头再看天色,无晴无雨,半清半暝。两只蝴蝶追逐嬉戏着飞近郭大悟身畔。 庄生迷蝶,望帝化鹃。太过真实的梦境,究竟还是不是梦? ——郭大悟如是想…… 第五十章 惊梦(上) 忽魂悸以魄动, 恍惊起而长嗟, 惟觉时之枕席, 失向来之烟霞, ——唐.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部分 —————————————————————————————— “好美啊……” 陶敏面色茫然地望向四周。 张月儿也挺直了身体,跪坐在如丝如茵的绿草地上。 “对啊,对啊,真漂亮……这里难道是天堂吗?”她连声附和道。 香甜的气息越来越浓郁,树上的果实想必早已成熟。 郭大悟仿佛也呆住了,见云端高处有神仙之辈,骑鹤驾鸾、飞行往来,他不禁垂首低吟道:“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可惜了,关某乃是个大老粗,不喜欢这些花花草草。”关动一开口,便大煞风景,“平时里杀人又太多,此生怕是无望上天堂了!” 他话锋一转,冷笑道:“能让我们四个一起见着同样仙境,蓝小姐当真了不起。” 话音未落,一道黑影从巨树上骤然扑落! 关动和貌似已沉醉于良辰美景之中的郭大悟早有准备,一个拽住陶敏、一个扯定了张月儿,刹那间滑开数丈,将面容呆滞的两女拖出险境。 黑影落地。 ——来者双目眯起,通体乌亮,竟是只狼犬大小的黑猫! 蓝兰花背靠一方奇石,斜倚于花草丛中,原本迷惑不定的神情,此刻变得异常清醒。 阵阵香风吹过,黑猫随风化作一位极俊美的黑衣男子——仪容修洁整齐,服饰考究得体,身材更是修长挺拔、无懈可击。 不似郭大悟那样高得有些突兀生硬;不似关动那样壮得有些凶相毕露。此人若与方才的“x先生”相比,更将其比衬得如市侩小民般俗气。 细看,他五官容貌竟与蓝兰花如出一辙,显然两人是一对孪生兄妹。 关动向郭大悟传音道:“正主来了。” 温润的男声响起:“终于见面了,关大侠……自我介绍一下,在下蓝华。二位对我们安排的地方还算满意吗?” 郭大悟抢先答道:“此间风景虽美,可惜当不得饭吃!方才的自助餐倒着实不错,但并非你等花钱请客。所以今天这个情,我可不领。” 对方一笑:“凡夫俗子口中那些烟熏火燎之物,算得上什么美味?知道二位都是修行多年的高士,我们早已备下了仙珍飨客……” 说罢,他手中露出一柄纯金如意,将身旁果树“梆梆”敲动。 不知何时,这棵树已经长得越发巨大了——高过百米,阔逾十围,恰如支撑这片混沌天地的一条灵根! 可它随着黑衣男子蓝华手中如意轻击,所有枝干都剧烈地震颤起来。数十枚熟透的婴儿状果实,如落雹般砸向地面。 只是这些“人参果”掉落之后,并未“遇土而入”,反倒一个个手脚乱蹬,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 甜润的果香味达到了顶峰,“果实”们见风即长,很快便有了五六岁孩子的大小,蹒跚着朝关动他们走来。 自从身份被揭破,黑猫出现,蓝兰花始终沉默不语。 唯听蓝华又笑道:“请,请用。” 见对方花样把戏层出不穷,郭大悟心生厌烦,正打算让关动护住陶敏与张月儿,自己故技重施,再来一次擒贼擒王,却突然看他神情大变! —————————————————— 这些“果实”的模样,落在关动眼中,另是一番情景——数十名缺手断脚的孩童挣扎着爬向他,有些还被炭火或沸水毁掉了容貌。痛苦令他们的嘴巴张大到极限,却早已失去哭喊的力气。 旁边还躺着几个年长些的少年,面色死灰,瞳孔扩散,胸腔和腹部被人刨开,里面空空如也…… 霉烂坑洼的墙壁、地板和铁栏杆从四面升起。两张肮脏的手术台上血迹斑斑。到处散落着生锈的刀片、剪刀、镊子、止血钳…… 关动惊惧已极,正要拔刀出剑,将这里夷为平地,却发觉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丢掉了左手。绝望地举起右臂,只见它纤细瘦小,如同麻杆一般…… 随后,血色淹没了他——关动掉入梦境中的梦境…… —————————————————— “这看上去并不美味。” 原本粉嫩可爱的“人参果”娃娃,此刻已经全部变作乌目尖齿的魔童! 郭大悟腹谤着,一脚将靠近的“人参果”踹出两丈远,直直撞在附近的“假山”上。它原地打个滚,反倒加快了速度,再度爬向前扑咬。 眼见关动他们三个全都凭空做起了“白日梦”,郭大悟只得先行出手,将野狗群般围拢过来的魔童打发掉。 棒打脚踢,“人参果”们被他轰得四处乱飞,奈何这些小怪物如同打不破的皮球一样此起彼伏。一时间,局面陷入了僵持。 一棍把两个“人参果娃娃”崩向远端伺机而动的蓝华和蓝兰花,郭大悟心中已有对策。他打算利用速度之长,将对方一同卷进贴身搏斗中。 ——背后突然传来凌厉杀气! 虽然极力躲闪,他还是捱了一刀—— 只不过被轻轻擦中,伤口处却如遭雷殛,但觉入骨般麻木,左肩上衣服皮肉同时反卷开来! 同个刹那,郭大悟胸前的齐天大圣神像发散出一阵清凉,有光亮在方寸灵台间闪过。一股力量流过四肢百骸、九窍六藏,他忍不住发出怒吼! —————————————————— 一刀出手时,关动已有警醒——自己似乎犯了个什么大错! 他明明只是捡起墙角废弃的手术刀,拼命划向正在伤害小伙伴们的恶人,为何心中会如此难过? 略一迟疑,手上便卸去三分力道。 对方的血飞溅起来,星星点点地落在他脸上,没有温热感,反倒似雨滴般冰凉…… —————————————————— 世上许多事情,尽管说来话长,亲身经历时,却总是砉然而过。 郭大悟虽然受伤,可无意中又激活了胸前那枚“多宝观”云鹤子真人所赠的大圣像。 他已经有过一次经验,知道这种神奇的力量很快便会消散殆尽。本想趁此时机,一口气将敌人消灭,不料眼前的关动却变成了最大的敌人! 对方虽被幻术迷住心智,但身法丝毫不乱,一刀狠似一刀,步步逼赶而来。 郭大悟分心二用,一边尽力护住陶敏和张月儿,一边见招拆招。 身形起起落落,两人风卷电驰,混成了同一团黑影。 忽地,他觉着关动刀法动作有些似曾相识,顿时想起那日在“金生水生木商务调查公司”里与对方比武较技的情形。 “啊”一声惊呼,身处梦境中无法自拔的张月儿终于被两个“人参果娃娃”抓住,正危在旦夕! 郭大悟急忙翻身去救,旁边关动一刀拦颈斩落—— 这把名叫“渡”的狭身短刀,灿若寒星冷月,碧如秋水长天。经高手匠人二次开刃,刀口坚韧锋利,最宜剁骨分筋!再配合密技“斩神刀”,休说是人类脖颈,即便虎背熊腰也逃不过一刀两断。 眼见郭大悟就要身首分离,“渡”自关动指间脱手飞出——绕个大弯,电光般射向满面期待之情的蓝华! 目标举起手中金如意格挡,却又落空,刀光再次改变方向,锵然划过自始自终都在袖手旁观的蓝兰花——身后的一块七窍玲珑灵璧石—— 郭大悟四周的仙境顷刻间消散! 世界暗了下来,有星光洒落在天台上。 ~~~ 树旁的蓝兰花今晚也很美。 大红旗袍手工精致,剪裁合体,上面绣了凤凰,开叉刚过膝盖。 可再华丽的盛装,也只能沦为她本人微不足道的陪衬——这是个行走在街头,即便正赶上有人跳楼自杀,也能吸引到足够多目光的漂亮女人。 郭大悟四处张望,寻找那只黑猫所化男子的踪影,忽听关动传音道:“别找了。蓝兰花就是蓝华,蓝华就是蓝兰花。这娘儿们大概有精神分裂症。” 郭大悟:“嗯?” 关动指指自己耳朵,继续传音道:“她鼻中隔弯曲。说话时,嗓音腔调虽然是两个人,但发出的呼吸声完全一样……” 旁边陶敏和张月儿此时方才大梦初醒,她俩一起看向蓝兰花,见有血正从她旗袍的裙摆处滴落。 关动手中的“渡”,刚刚伤到了她的腹部。 一时搞不清楚状况,陶敏想要上前,被郭大悟拦住。 “洒家应该叫你大姐……还是大哥?”关动一本正经地问道。 蓝兰花淡然一笑:“照旧叫我蓝小姐就好。” 郭大悟最喜欢听故事,想起前日朱大先生所言,尽管此时此地有些不合时宜,但他还是忍不住问道:“蓝小姐可是当年采花教高手“第六仙人”的弟子?” 蓝兰花伤处的血已经止住,她伸展一下曼妙身姿,悠悠地道:“我就是第六仙,今年六十九岁了。” 陶敏和张月儿同时倒吸一口冷气,四只看向蓝兰花的眼睛里充满了羡慕和憧憬。 “老而不死为贼,老而不老为怪。” 郭大悟直性,自言自语罢,又不解地问道:“蓝小姐也是个女人,拿什么采花?” 对方“咯咯”笑了起来:“谁说采花教的人就一定要采花?” 关动诧道:“不为采花,莫非为了钱财?” 蓝兰花哂道:“笑话!如果我想要钱,天底下哪个亿万富豪不得乖乖地将他们身家性命双手奉上?” 似乎还在等待什么,关动又问:“既然也不为钱财,蓝小姐为何要自甘下流,做出贩卖人口这等伤天害理之事?” 蓝华的声音突兀间出现:“万事难逃我们高兴!在下看见这些年轻漂亮的女孩子,就只想把她们全都踩进泥土里……” 陶敏和张月儿再次倒吸一口冷气,只感到遍体恶寒。 郭大悟闻言叹道:“病入膏肓,无药可医!大家好歹相识一场,就请蓝小姐,或者蓝先生……自尽罢。” 他话音未落,“嘭!”地一响,那棵刚才并未随着仙境消失的大树猛然如瓷器般碎裂! 一条人影破树而出,双手连发,十几种大大小小的暗器,掺杂在成千上万块碎片中,犹如一场风雨,顷刻间笼罩了整个天台! 第五十章 惊梦(下) 接下来的情景,恍恍惚惚落在只能旁观的陶敏、张月儿眼中,好似近在咫尺,又好似远在天涯,好似瞬息而逝,又好似在逐帧播放…… ——蓝兰花俏立在“风雨”的核心位置,面露冷笑。 ——关动和郭大悟似乎已有准备,并肩护在她俩身前,各展神通,格挡开疾射而来的“雨滴”。 ——天台外飞来一点晶莹绿光,看上去并不十分迅捷,却刚好截住“树中人”闪动的身影。他被射中,身体失去平衡,重重摔在地上。 ~~~ 尘埃刹那间落定。 一位绿衣女子脚踏虚冥,自夜空中走来。 “神仙?”“鬼?”陶敏和张月儿异口同声地问道。 女子纤巧的双足落在平地上。 尽管穿了半透明高跟凉鞋,来者还是显得小巧玲珑。 一瞬间,郭大悟既发现了她脚下踩着的丝线,又认出了她究竟是谁。 “唐翡见过两位……“大”侠。”低沉而冷淡的声音里带着几分讥诮。 陶敏也醒悟过来——这不就是方才在宴会厅里抢走蟹钳,又出言挑衅的“麻面女士”嘛? 她此刻脸上已经没有了麻子。 连一粒都没有。 光洁如玉的皮肤配上如画般精致五官,让陶敏有些自惭形秽……心道:“还好,我起码比她高一点儿。” 想必唐翡也很在意自己这个缺点,不但穿了高跟鞋,乌黑浓密的头发亦是高高盘起。 她走向被绿光击倒的“树中人”——唐家内门二代弟子,排行第三的——唐存孝。 “我这个不争气的三叔唐存孝,想必你们都已经见过了。可惜,他不仅不孝,还不忠不义!为着一点美色,甘愿跟下九流的匪类勾结。”唐翡叹了口气,“家门不幸,希望二位不要因此对我们唐家人有所偏见。” 关动此刻也变得格外通情达理:“其实也怪不得唐三兄。蓝小姐的幻术,端得厉害无比。” 伸出看似十分柔弱的纤臂,将生死不知的唐存孝轻轻拎起,唐翡又道:“阁下尽可放心。不管怎样,他毕竟还是唐家人。朱大先生之事,照样作数。” “至于这位蓝小姐,背景可没那么简单。恕唐翡不便多事……告辞了。” 说罢,她取出一个黑黝黝的“魔方”。地上一众星星点点的细碎物件,如宿鸟投巢,自动飞入其手中。 郭大悟猜出她是在回收本门暗器,不禁暗暗称奇。 信步一迈,唐翡跨上四尺围栏。碧影摇晃,她和她手中生死不知的唐存孝,很快便消失在数十丈之外、对面的大楼上。 ~~~ 天台上一片狼藉,遍地都是些道具残骸。 蓝兰花神游物外,方才发生的那一幕,似乎与其毫无关系。 唯恐她又耍什么新把戏,郭大悟眯起眼睛,死死盯住她。 “早说过莫要再招惹他们,结果搞成这个样子……”蓝兰花突然嗔道。 男人温润的声音响起。蓝华道:“总归不过同生共死,于我们而言,倒也算是得偿所愿。” “我才不要死!你说过,我们总有一天,可以去真正的仙界……”她竟撒起了娇。 这独角戏般一唱一和,令旁边张月儿和陶敏不禁毛骨悚然。 关动听得够了,假手中的“玄光剑”蓦地腾空刺出,直取对方心脏—— 蓝兰花(蓝华)不躲不闪,竟一把将其抓在自己白皙纤长的五指间。 那剑刃何等锋利,血从她手指缝中成串流淌……红得就像玫瑰花瓣…… 见郭大悟也持“灭灵棒”近前,她惨然一笑,劈面掷出染满鲜血的短剑,转头从楼顶跃下! 关动拔“渡”出鞘,一刀追斩蓝兰花后背!却只砍中好大一捧花,红色花瓣满天飞舞…… 亦如刚刚斩断了一场梦——关动惊醒,鼻端留下丝丝香气。 他终究又中了术。 反手看刀,上面满是血迹。 “我得跟下去瞧瞧。郭老弟你收拾收拾现场,带着她俩马上撤。” 关动算计好楼体外的落脚处,翻出天台,腾身而下。 郭大悟匆匆用“化尸粉”销去那位“x先生”的尸首,也顾不上满地七零八碎,招呼两位女士赶紧离开。 张月儿把裙摆系在腰间,牵了陶敏的手,随着郭大悟走步梯来到楼下。才出大门,便听见四处哄闹起来…… ~~~ 昨日半夜时分变了天,雷阵雨断断续续,一直持续到次日上午。 正值入伏,难得有这般凉爽天气。 “本报快讯……某某基金会主办的“仲夏夜之梦”慈善拍卖会,昨晚因燃气泄露被迫中断……表演嘉宾、美国着名魔术师x先生意外受伤,目前尚在治疗中……本次活动虽未能圆满结束,仍募集善款超过两千万……” 郭大悟将刊登该条新闻的报纸扔在桌子上。不慎扯动肩头伤口,他轻轻皱了下眉头。 关动坐在对面,正反复练习用一只手修理指甲。好消息是——他从今往后都只需要剪五个。 陶敏又在研究“自成门”那幅“万象太极图”,但看上去始终心不在蔫。 张月儿似乎有些气闷,将手中一柄湘妃竹折扇开开合合,时不时拿它敲打面前的茶几。 昨日晚宴,着实闹出了不小的乱子。几百位社会名流,大庭广众下同时做起白日梦,直到出现多名人员昏厥晕倒的状况,才一个个逐渐清醒。 还有重金请来的魔术师x先生,被人从地下室的杂物间里发现时,只穿了内衣,已经精疲力尽、口吐白沫,仿佛刚刚跑了两场马拉松。 不幸中的万幸,当晚并未搞出人命,财物也没有丢失。主办方竭力大事化小,扯个燃气泄露当做借口,草草将其了结。 ~~~ “即使未能找到尸体,她也活不成。”关动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就算我砍得再轻些,也足够震断她心脉。虽省了咱们收尸的麻烦,但说明她余党尚在,倒还是一个隐患。” 郭大悟笑道:“关大哥刀有多重,兄弟我深有体会……” 关动歉然道:“洒家被拖进“梦中梦”是真,砍你那一刀也是真。若非郭弟你身手高强,已经铸成大错了!幸好,我醒来还算及时,便干脆将错就错……也多亏你领会了洒家的意思,咱们才能一击得手。” 他看向对方左肩,心中又是一阵愧疚:“被本门这路刀法砍中,伤处极难愈合,郭老弟这些天莫要再跟人动手了。” 郭大悟道:“无妨,我最大的长处便是皮糙肉厚。自幼伤口从不发炎,好起来飞快。” 陶敏转过头,赞叹道:“是啊,用枪都打不透……” 张月儿撇嘴道:“看来这些天,我也不知道错过了多少场好戏……关大哥,你左手还疼不疼?” “好戏?昨晚之事,你可知何等凶险?若不是唐翡突然出现,蓝兰花、唐存孝两人合力一搏,咱们没准就得吃上几颗毒药暗器!”关动摆摆假手,露出满不在乎的神情,“谁能料到,你们一家三口居然也在拍卖会现场。” 张月儿打趣道:“我们仨可都有请柬。不仅捐了几十万,吃得还不算太多……” 听她提起昨晚的免费大餐,郭大悟回味道:“伙食确实不错!比亿达广场一百八十八的自助还要上档次。可惜了,我从未吃过那么大的螃蟹钳子……” 眼瞅他们离题万里,关动打断道:“我都不曾见过你父母,那人却偏偏挑了令堂上台,倒也真凑巧。” 张月儿辩解道:“江红羽才不是我妈。师父没跟您提过吗?我母亲过世已经十年了……” “一切巧合,皆为命运的刻意安排。”郭大悟故作严肃地说道。 关动道:“若要说巧合,前日唐存孝找朱大先生寻仇,洒家本以为咱们只是适逢其会,现在看来,应该早有预谋。” 郭大悟点点头:“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他显然是打算借着这个由头,至少除掉我俩其中之一。” “前些日子我们在“森林酒吧”里喝酒,”他指了指陶敏,“刚好撞见蓝兰花和那个冒牌的x先生也在。后来,又遇着了唐存孝……可惜那天晚上,我并未发现他们之间有什么交集。” 听郭大悟提起“森林酒吧”,关动顺着其话题说道:“虽然郭弟你觉得老板娘苏采薇和小七七都有嫌疑,但我一直疑心的却只有两个人……” 他看向陶敏:“就是你和蓝兰花。” “好在你家世简单、出身清白,嫌疑自然也就不算太大。所以我才私下里让郭老弟盯住你,以便我分出身去追查她。” 陶敏有些奇怪,问道:“您不是说过,能看出我俩都没有功夫在身吗?” 关动干笑一声:“洒家前天故意说给你听的……更何况,这几日的经历告诉我们——不仅耳听为虚,眼见的东西,同样可以不实。” 郭大悟感慨道:“难怪金引老哥夸赞关兄你粗中有细、大智大勇。果然所言非虚。” 经他一吹捧,关动十分惭愧,自嘲道:“勇还略微说的过去,哪里有什么智?洒家初中都没毕业。从头到尾,只读过一本《三国演义》。” 又道:“我已经和老板娘谈过,她得知蓝兰花真实身份后,也十分震惊。洒家思来想去,她实在没有勾结“第六仙”与我等为敌的理由,所以应该并非做伪……” 这时,张月儿亦开口问道:“那苏采薇姐姐和小七七昨晚为何也混进了拍卖会?” 关动答道:“何止是她们?我从老朱那里得到的消息,据说有人临时放出风声,称这场拍卖会上将有一件重要宝物现身,这才吸引了附近的江湖人士前来围观。事实证明,虚惊一场罢了。” 郭大悟回想起当时那一刻的紧张气氛,自言自语道:“还好只是谣传。不然“燃气泄露”恐怕就要变成“燃气爆炸”了……” ~~~ 近午时,乌云四散,窗外雷收雨住。 话题又回到最初——到底是谁带走了蓝兰花(蓝华)? “我从天台上翻下去时,中途有些地方难以落脚。又担心被人看见,所以耽搁了大约一分钟。”关动将钢针般胡茬捻来捻去,“洒家落地后,除去几点血迹,丝毫线索都没能找到。手脚如此干净利落,来者不善啊……” 郭大悟道:“抢我蟹钳的那个唐翡,踩钢丝离开的时候,也曾说过蓝兰花背景非凡。想必意有所指。” 关动疑道:“可我们在幻境中大战时,为何又不见此人出手相助对方?莫非其中另有隐情?” 想起蓝兰花昨晚自称“第六仙人”,张月儿满面憧憬地道:“如果她当真已经六十九岁,岂不就是个不老不死的活神仙?” 陶敏在旁,也流露出羡慕之情。 关动道:“驻颜术自古便有。不老或许可能,不死就是痴心妄想了。听说这等法门,不但修炼起来极难,往往还需要透支生命,反倒会造成减寿。并且一旦散了功,立刻就会变得老态龙钟。若非极其在意自己的容貌,一般没人愿意去练这种费力不讨好的功夫。” 郭大悟道:“我看过几本关于心理学方面的闲书。这个蓝兰花,或许就是因为过度自恋,才会分裂出一个喜欢残害女性的恶毒男性人格。” 关动突然忆起,当初在他船上救下的一个女子曾说过,在她们这批受害者里,有几名难友半路上便被人挑走,下落成谜。不由得陷入了沉思。 “来,看看这个。”郭大悟也想到一件貌似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招呼三人来到电脑旁,打开自己前几日收藏备份起来的那篇帖子——“调汞合铅,论窒息感在阴阳双修中的作用”。 眼见屏幕上出现了少儿不宜的画面,两位女士脸上微微有些发烧。 只听关动冷冷地道:“真该杀!这哪里是什么采阴补阳?!看架势,就是为了利用对方窒息频死来获取快感而已!”(此处不易过审,略略带过) 陶敏和张月儿闻言不寒而栗,浑身汗毛全都倒竖了起来。 郭大悟问道:“都是些年轻女孩子。此事会不会跟蓝兰花有关系?” 关动道:“未必没有这种可能。但全球每年失踪人口多达两百万之众,其中女性占比百分之八十。采花教幻术再高明,也不过区区几名党羽而已。” 他莫名玩起了深沉:“对付女人,最有效的幻术,永远是虚荣……” ~~~ “叮铃铃铃……”桌上电话鸣响起来。 关动有意尝试用僵硬的假手去接。 听出了是他,对面才传来金引沙哑的声音——“李空寒老兄兵解了。一时查不出凶手,我打算将他的遗蜕先带回来。” 关动霍然而起,把陶敏和张月儿吓了一大跳。 郭大悟能够听见话筒里的声音。他虽然不知这位李空寒是何许人,但也不禁心中一沉。 “……你们不用来接应,我已经在路上了。明日见面之后再细说……多保重……就这样。” 金引难得一次不肯啰嗦,率先挂断了电话。 “怎么回事?”郭大悟低声问道。 知道他已经听清楚了通话内容,关动竭力平复心情,痛惜道:“李道长是金引兄多年旧友,也是咱们这里资格最老的执行人……” “他虽年事已高,所学亦非玄门正宗,但一身道法功夫炉火纯青,洒家都未必是其对手。想不到今日竟会为奸人所害!” ~~~ 陆放翁诗曰:壮心未与年俱老,死去犹能作鬼雄! 可无论何等神通广大、算无遗策的高人,都会有自感无能为力的时候——譬如生死、聚散、等待、老去、月缺月圆、花开花落,抑或上方谷的那场雨…… 温度升高,屋外积水蒸腾。一时间,他俩觉着格外憋闷。 从柜子中翻出金引的藏酒,香气四溢,关动往地板上倾了三两三钱,以之遥飨故旧,余下的刚好装满两个茶杯。 一饮而尽后,找不到下酒菜。只好再打开一瓶。 第二盏也吞下肚,郭大悟居然有些思绪迷离。 他见对面那位姓关的酒友目露悲懑,似乎愈加愤愤不平。便以“灭灵棒”击案,歌道: “流光漫蹉跎, 遗恨空自说。 当此凄凉日, 意兴两萧索。 相逢必纵酒, 酒醉方成歌, 歌尽人散去, 去留可奈何……” 异人图第三卷《京华梦》卷终 第四卷《塞上歌》楔子:苍原 天苍苍, 野茫茫。 风吹草低见牛羊。 ——南北朝.北朝民歌.《敕勒川》部分 —————————————————————————————— 科尔沁草原上的蒙古族牧民额日勒钦刚刚年过四十。但他知道,自己至死都不会忘记发生在数日前的一桩离奇怪事。 可若非手中这件遗物,他肯定会把当时所看到的情景,统统当做醉酒后的一场荒唐野梦。 ~~~ ——那天晚上,他从邻居阿木尔家做客归来时,已经过了十点。 虽说是“邻居”,但两家的蒙古包相距大概八、九里路。 些许距离,在茫茫草原上微不足道。若驾上骏马,不消十几分钟就能跑一个来回。 当时同桌共饮的还有另外三个“邻居”。阿尔木夫妇格外热情,煮羊肉、羊杂、血肠和奶酒都备下很多,还特意炸了馅饼。 酒喝到八点多钟,大家正在兴致头上,额日勒钦系在帐外的母马扎娜开始不安,发出“咴咴”的叫声。 老马识途。想起它还要给刚生下几个月的马驹子喂奶,额日勒钦便干脆解开缰绳,放任它自己跑回家去。 几人又痛痛快快喝了一个时辰,酒足饭饱后,拒绝了主人牵马送他回家的好意。额日勒钦打算趁着七月温暖的夜晚,在星光下的草场上好好行走一回。 成群的野狼已经很久没有在附近出现过。 他是当地有名的摔跤手以及猎人,随身还带了刀子和弓箭。 邻人的马蹄声四散而去。 沿着山坡刚走出三五里路,被风一吹,酒劲渐渐涌上来,额日勒钦脚步有些蹒跚。 没膝的牧草,在夜色中呈现一片无边墨绿,有些地方则深可及腰。 远远地,可以瞧见点点光亮在摇晃,那是一处处小小的水洼。 生于斯、长于斯,这草原早已如身体血脉一般熟悉。 可他还是会时常陶醉在自己家乡苍茫的景色之中…… ~~~ 他后来真的醉倒。 直到被阵阵狼嗥惊醒过来,额日勒钦一时间搞不清楚自己方才究竟睡了多久。 没有急于站立起来,他翻身伏在草丛中,一只手握住腰间短刀刀柄。 今晚月亮很大,明晃晃正挂在天中。 额日勒钦扒开草叶,向不停传来动静的方向悄悄张望。 他身在高处,又是远近闻名的鹰眼神箭,趁着月色,自然可以看到很远的地方。 但就在百米开外,山坡下的场景,让他魂飞魄散,顿时屏住了呼吸。 上百只野狼密密麻麻聚集在一起,个个夹紧了尾巴,俯首低耳,仿佛如临大敌。 自从额日勒钦太爷爷那一辈起,就从未听说过草原上再有如此庞大的狼群出现。如今亲眼目睹,怎能不心惊胆战? 更令他迷惑不解的是,狼群之中,竟有一白一黄、一大一小两条人影,相隔十丈,遥遥对峙。 ——白衣者极其高大,那超过两米的魁伟身躯在月光照耀下,散发出某种奇特的危险气息。 ——黄衣人穿袍戴帽,五短身材,腰背微微有些佝偻,显然是位老人家。 夜风送来白衣巨汉断断续续的话语声。出乎意料,他嗓音居然颇为尖锐。 “小杂毛,难为你能逃这么久……我先进些血食,容你慢慢准备……免得死到临头时,再抱怨老祖欺负后辈……” 接下来的一幕,让额日勒钦差点惊叫出来—— 只见白衣人身形晃动,眨眼间将不远处一只强壮的头狼捉在手中! 狼群产生骚动,凄厉的狼嚎此起彼伏,却既不反抗,又不走避。 一指洞穿掌中野狼的头颅,白衣巨汉凑上去吸了脑髓,又掏出狼心放在口中大嚼。 草原上的牧民们都知道,野狼号称“铜头铁腿豆腐腰”。它们的脑袋,即使用刀斧劈砍都难以重伤。这汉子竟能轻易将之贯通,而后生食其脑!这哪里还是人类?难不成是妖魔现世? 弃狼尸于地,白衣恶魔信手又抓起一只。 鲜血淋漓,见其如是者连杀三狼,黄衣老人叹道:“尊驾的厉害,贫道早已经见识了,又何必再多造杀孽……” 话音未落,自他身上升起十多点颜色、深浅各异的亮光,一起飞向白衣巨汉! 顷刻间金红色光芒大盛! 朦朦胧胧,火光化为了猴兔鸡犬、牛羊猪马。转眼,又见龙蛇乱舞,猛虎扑击,成群火鼠争先恐后向对方蜂涌而去…… 那白色“妖魔”咯咯大笑。伴随着笑声,他开始扭曲、膨胀,最后分裂成几道虚影,在“十二生肖”的包围中左冲右突,仿佛一团团白雾…… 狼群趁机散去。 火星四射,接下来的场景愈发光怪陆离。额日勒钦偷偷掐了自己一把——不是在做梦。 “嘭!”一个小黑点猝然朝他匍匐的地方飞来,他不敢、也来不及闪避…… 好似被巨大的力量直接击中了灵魂,他晕死过去…… 再醒来时,月落星沉,四周万籁俱寂。 额日勒钦这才发现自己在迷迷糊糊中,早已远远偏离了正确的路线。 未走几步,他低头看见一样奇怪的东西,心慌意乱地蹲下身拾起,一路小跑着回到家中,时间早已过了后半夜。 ~~~ 当晚之事,并非仅仅是自己一场大梦的直接证据,此刻正好端端摆在额日勒钦眼前。 他凑近去看,再一次莫名被其吸引。 五寸长的明黄色三角小旗,旗杆不知是用什么动物的骨头制成,光润润早已玉化。 旗面摸上去冰冰凉凉,使红线绣着个“子”字,四周虽有几处焦黑的燃痕,可额日勒钦已经试过,这支小旗子既撕扯不烂,亦无惧火烧。 毫无疑问,它是个宝贝。但额日勒钦不敢拿去给别人看。 甚至那天晚上的事情,也只跟自家婆娘偷偷讲起。却招来对方好一顿埋怨,怪他喝多了马尿睡在野地里发癫梦,搅到半夜三更才得回家。幸好没有遭野狼拖走。若是在冬天,即使遇不见狼,也会被活活冻死。 后来,他忍不住又跑去现场进行勘察。 残留的狼血,以及踩踏、燃烧的痕迹表明,此处确确实实曾发生过一场“”大战。 猎人的直觉告诉额日勒钦,自己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而这件事情,还远远没有完结。 叹一口气,将小旗子揣进怀中、贴身藏好,额日勒钦走到帐外去喂马…… 第五十一章 生灭 世人何事可吁嗟, 苦乐交煎勿底涯。 生死往来多少劫, 东西南北是谁家。 ——唐.寒山.《诗三百三首之一》部分 —————————————————————————————— 挂断打到“金生水生木商业咨询调查公司”办公室里的电话,金引心中稍稍踏实了些。 关动和郭大悟既然在一起,放眼江湖,他暂时想不出有谁能伤得了这两人。 还有其余二位本区的执行兄弟,也都已经联络过。 其中一个正在新西兰游山玩水,探访“中土世界”;另一个,则照旧躺在城市中某个无人打扰的角落里做着白日梦,对被他无缘无故吵醒表达了抱怨之情。 金引的视线,转回到在副驾位置端正摆着的一具木匣上——里面装着他多年好友李空寒道长的骨殖。 数日前,和金引最后一次通话时,对方说他正被某个极厉害的怪人追杀。与其甫一交手,自己便吃了大亏,虽以旗门遁之术暂且逃走,但用尽浑身解数,也未能将其彻底甩脱。 事在紧急,金引当然要赶去助拳,于是他们匆匆约好了会面地点。之后,李道长的手机便再也没有打通过。 自河北驱车,金引一路超速狂奔,只用去短短四个多时辰,便抵达了科尔沁草原。 待赶到双方约定的位置时,不出所料,扑了个空。 虽然心中火急火燎般焦躁,但金引还是说服自己冷静下来,开始在附近仔细搜寻线索。 茫茫草原,不啻大海。当他花费了三天时间,在几十里外一处隐蔽所在发现李空寒的时候,对方早已仙去。 夏日里难以保存遗体,金引痛哭一场,将所有证据收集齐全后,便火化了老友的尸身。 见一时半会儿无法查出凶手,他决定先回京城与关动、郭大悟二人汇合之后再作计较。 ~~~ 坐在车内,手握方向盘,有那么一瞬间,金引出离了悲伤、愤怒以及担忧。只感到莫名的空洞和茫然…… 关于生死,金引自有其见解——毕竟他这半辈子光阴,比大多数人的十次轮回都要活得更加“精彩”,生生死死早已司空见惯。 ——但世上无数的生死离别,总有一部分会永远改变一个人的命运与思想。 自五岁那个夜晚,第一次听说祖父血战日寇、壮烈牺牲的故事,到十六岁那年亲眼目睹生性正直的父亲被人杀害,再到三十三岁时母亲拥着她初降的孙女溘然长逝…… 他们仿佛在用“死”,教会后辈“生”的态度。 此时,金引又忆起了阔别十二年的恩师四海道人,不知他老人家是否依然健在? 若非师命严厉,想必自己那位豪迈奔放、落拓不羁的小师弟公羊野早就将昆仑山翻个底朝天了吧? “宇宙太大,地球太小。历史太长,人命太短。但在这天地间,总归还有一些事情值得我去做!” 想起公羊师弟这番豪言壮语,金引举目四顾——朗朗乾坤,何等浩荡? 拍一拍老友李空寒“藏身其间”的小小木头盒子,他重重踩下油门,肆意疾驰在高天之下、绿野之上…… ~~~ 同样的荒凉辽阔、空旷苍莽,草原却不似戈壁那般风景单调。 车窗外,远处山峦起伏不定,在成片的蔚蓝中变幻着深碧色曲线。 枫树和黄榆随处可见,稀稀疏疏,被大草原永不停息的风,磨练出了别样根骨。 河沟、水洼,时不时出现在小路两侧。汽车轰鸣着经过,一只只种类各异的水鸟被惊得凭空掠起,飞不出十来丈,重又隐没在浓密的水草间。 数百里长风吹过,金引心头郁结消散大半。 日影西斜,从左前方投射来温暖的金芒。他将车速降至二十五迈,以便欣赏这夏日草原十二个时辰中最美的一刻光景。 未几,连绵不绝的绵羊群铺地而来,簇拥在车前。 它们慢悠悠地踏着碎步,挤挤挨挨而行,偶尔还会低下头,啃几口肥美多汁的草叶。 金引不愿在此时按响喇叭,坏了野趣。索性停住车,静待这片特殊的“云朵”渐渐飘去。 一阵悠扬的笛奏伴随着马蹄声由远及近。 胸前“牵机蝉”突然发出警示! ——莫非是杀害李空寒道长的凶手现身? 金引推开车门,兀立在草地上,羊群走来,如同撞见了礁石的河流,提前向两侧分开。 百米开外,一位牧女斜跨于马背上,吹着笛子缓缓行来。夕照映红了她脸颊和发际的串珠流苏,好似一丛萨日朗在开放。 五只凶猛大狗正俯首贴耳地跟在那匹枣色骏马尾巴后面,仿佛也为它们主人的笛声所陶醉。 金引有些失望。李道长曾在电话里提到,追杀他之人,乃一名高大巨汉。可眼前来者,却是个货真价实的美貌女子。 尽管排除了她的凶疑,但金引仍然无法掉以轻心——怀中“牵机蝉”反应剧烈,说明这位牧羊女不仅身怀绝技,而且心藏杀机! 马蹄和笛声戛然而止。 羊群也一起停住脚步,原地徘徊着吃草。 知道对方来意不善,金引一改往日接人待物时谦冲温和的态度,也不肯先开口寒暄,只是冷眼旁视,静观其变。 牧女跃下马背,遥遥福了一福。 她那如沙百灵般悦耳的声音传来,普通话居然比金引这个半吊子京城人讲得还好。 “江湖朋友自远道而来,本该温酒煮羊以待……无奈何,小女子曾经欠过别人好大一个人情。如今身不由己,代其捉刀,接下来难免要冒犯贵客,只能在这里先行赔个礼啦。” 此地已经邻近河北,按古时天文星图计算,勉强算得上金引的监管区域。可他思来想去,怎么也猜不出对方来历,只得暗道一声惭愧。 见对面牧羊女子懂得先礼后兵,自己亦不便恶语相向,金引拱拱手道:“你我二人虽无怨无仇,但既然能够在此相遇,想来姑娘打算拿金某还人情之事,必定经过深思熟虑。只是在下既不会束手就擒,又颇有些功夫在身,还请姑娘小心提防!” 牧女横竹笛在手,笑吟吟地道:“客人再往前走几步,就要离开蒙古大草原了,且听我为你吹一曲《送别》吧……”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熟悉的韵律响起,笛声穿云裂石,清越飞扬。 又忽而转低,如泣如诉、哽咽欲绝,渐渐就只有金引一人能听得到了…… 他猛然一惊,发觉浑身血脉、气机、心跳竟被对方音律牵引,变得生涩迟缓。登时省悟,自己已经着了一招。 转念间,金引收敛心神于体内世界。摆脱掉五感六觉外物之扰,山岳般雄浑奇峻的气势顷刻见于其表。 知道“断魂曲”这等伎俩奈何不了对方,牧羊女轻叱道:“得罪啦!” 几条牧羊犬吠叫起来。她穿了小牛皮靴子的足尖轻轻踏在一只只绵羊背上,若凌波仙子般飞来,一管长笛透出森森剑意,直取金引上上下下七八处要害!身法及出手之快,令人匪夷所思! 可这快,与郭大悟又不相同—— 郭大悟之快,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敌人往往视线尚不能及时,便已被他突然击倒。 而这女子却快得炫目好看。旋舞飘摇,漫处都是她的身姿,仿佛千手千腿自四面八方同时攻来,令人虚实难辨、无从抵挡。 ——她强由她强,狂风过山岗。她快任她快,急雨落大江…… 只见金引巍然峙立,两只巨掌好似扑赶流蝇,前后左右随手拍去,劲气弥漫纵横,迫得对手在群羊脊背上穿花蝴蝶般来回腾跃。 两人皆是全力施为,短短几十秒内,已经变幻相搏了数百招。 “自成门”镇派功夫“一花一世界”最耐久战。且金引察觉到另有强敌潜伏在侧,故而有意稳扎稳打,一丝空隙也不留给对方。 ~~~ 夕阳浸入远山,原野的风,席卷而来。 除却眼前剑意,另有一股凌厉杀气含锋未露、迫在眉睫,似乎就隐匿于咫尺之间! 金引看似见招拆招,内心却一净如洗。 一切喜怒哀乐、迷茫空洞,此刻全都消逝不见。青冥碧落,“方寸世界”中唯余一座孤峰兀然挺立,撑住了天地…… 日前与白莲教一战,他遭受重伤,险些丧命。于病榻之上痛定思痛,竟从“身在山巅我即巅”中悟出了“身在山外我亦山”的道理。 禅关一旦砉然而破,其功力自然水涨船高。今日又得以和高手过招,正如干将新铸,遇着了砥石,于是发硎作芒,愈加精进。 持笛女子虽不知金引有意拿她试招,但自己这种倏忽来去的打法本身就极耗功力。见对手如此厉害,久攻不下,心中难免微微焦躁。 她那匹在旁踢踢踏踏的枣红色骏马也开始不安,五条健壮的牧羊犬更加按耐不住,围着二人左蹦右跳,狺狺欲扑。 草原上的獒犬力可敌狼,寻常健壮男子都未必是它们对手。但在金引这等高人眼中,无异于几只吉娃娃发威。 ——蓦地,牧女翩然后退。 红马冲过羊群,向前一纵,她脚尖在马首上一点,两相配合,借力腾在高处,翻身下击! 残阳最后的余晖照在她衣裙上,灿若天女凌空—— 与此同时,五条獒犬也一起扑向金引下盘——血口爪牙之中,却悄悄伸出一柄纤细锋利的无镡短剑,毒蛇般刺向对方裆部—— 金引双腿柱立,仿佛被钉在了草原上,眼看就要逃不过这一次天地合击! 他猛俯身,以左掌挡剑—— “嗤”!平日里坚不可摧的巨掌竟被人轻松贯穿到底!五指一合,他抓住了那只握剑的小手! ——从天而降的长笛,接连点在金引空门大开的后背上,虽然未能穿透他身上的“天罗衣”,却令他喉头一甜,几欲喀血…… ——三尺长一个细小的身躯,顷刻间从某只獒犬的皮囊中被拖出,金引沙包大的右拳迎面而来! “噗”! 偷袭者被打破头颅、折断脖颈,当场一命呜呼。 顺势拔出左掌心短剑,蕴功一掷,金引再次逼退那得了“半手”的牧羊女子! 其余几只恶狗,也都慌忙夹着尾巴四散逃开。 今日来袭之敌的身份,在见识到那牧女剑法之后,金引已经隐隐猜出了一二。 因此在狗群来袭之际,他故意舍身弄险,果然一击得手,彻底除掉了暗藏的大敌——“化生道”三老掌柜之一“戏猫真人”! 月前,金引曾在京城东南郊的运河畔重伤了此人,致使他未能参加“白莲教”各支派围攻“自成门”的那场端午大战。 恶战过后,当日在场的白莲徒众被迫签订“城下之盟”,答应不再与“自成门”为敌。但俗话说——“矬子肚里三把刀”,“戏猫真人”向来心胸狭窄,对金引可谓恨之入骨。 都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可江湖人士大多并非“君子”,若有仇怨,恨不得当场就报了。 “戏猫真人”天生侏儒,最擅长伪装成犬科动物进行偷袭暗杀。可他祭练多年的“蟒灵咒”已经被毁,用来压仓底的“分神化影符”也白白耗去。如今仅靠自身力量报复金引这等强敌,无疑难上加难。于是,他便找到教外高手前来助拳,方有了今日这一战。 ~~~ 此时“戏猫真人”虽已身亡,另一名大敌却毫发无伤。金引急忙运内力逼住了掌心剑伤,使之不再流血。又压制住丹田中散乱真气,严阵以待对方的下一波手段—— 却不料,眼见“戏猫真人”已死,那牧羊女竟跃出三丈开外,踏在两只大羊背上,摆手道:“小女子刚才冒犯啦,客人现在请自便吧。” 金引奇道:“这就不打了吗?姑娘难道不想为朋友报仇?” 牧羊女笑道:“报什么仇嘞?因为我学了这猫猫矮子一套剑法,所以欠下人情债,今日才不得已来还。有道是,人死帐销。他既然身陨,我与客人之间又无仇无怨,正好各自走路。” 见对方尚在犹疑,她又道:“耽误了客人行程,小女子赔几只羊给您,可好?” 金引闻言,有些哭笑不得。见她当真在脚下的绵羊中挑挑拣拣,忙开口谢绝了这份“心意”。 见“客人”不肯收自己的羊,牧羊女显得十分感激,又福了一礼,跨上马背、领了余下四只真獒犬,驱赶着羊群远去。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送别》那略带哀伤的悠扬旋律遥遥传来。夜幕完全降临在大草原之上…… ~~~ 金引旧伤尚未痊愈,莫名又添了新创。 若非前几日刚刚突破内功瓶颈,整个上半身尽能够化气进入“岩磐之境”,光是后背中的那几下“剑”击,即使有“天罗衣”保护,也会令他再度重伤。 摸不清这牧羊女的底细,他又不欲节外生枝,于是将其轻轻放过,留待以后再作计较。 只费掉平时所需的一半份量,金引用“化尸粉”将“戏猫真人”的尸首销去。 “咦?欧洲那边来的秘银甲?”他从残留衣物中拈起一件银色背心,“难怪上回全力一击,也只打得他吐血……还好,这次打的是头!” 将对方遗下的宝剑、宝甲,以及表明他身份的玉制“花生”一股脑收起,金引掩饰好血迹,刚回到车上给伤处敷药,便听见铃声响起。拿起手机一看,居然是自己的夫人,不禁有些奇怪。 两人相处日久,妻子知道他身份神秘,工作中时常会遇到风险,因此很少主动打来电话。 急忙接起一听,对方话语间有些吞吞吐吐:“你这次在家时间长,我好像又……怀孕了……” 久违的奇异感觉从金引心底直冲上天灵,思绪一下子被拉回到女儿降生那天…… 这十多年来,他的双眼直视过太多死亡,如今终于能够见着些别样风光。 “……你今年三十七岁,算是高龄……以后什么家务活儿都别干了,让素秋侄女帮你找两个懂得照顾孕妇的保姆……好的,我会多回家陪陪孩子……” ~~~ 金引放下手机,车窗外已是一片昏昏然。 他拖着微倦的伤躯,行驶在原野之上。 透过无边灰黯,每一个看见或看不见的角落里—— 青草在长、蒲公英飘扬、野花在悄悄盛开、虫儿鸣叫、黄牛在反刍、幼驹在舐乳、有羊羔挣扎着离开母体、有黄鼠敏捷地逃离了蛇吻、白天战败的老狼,也得到机会舔它自己的伤口…… 于这代表寂灭的垂暮中,即使发生再多死亡,同样也会有无限生机在不停涌动…… 第五十二章 山君 南山北山树冥冥, 猛虎白日绕林行。 向晚一身当道食, 山中麋鹿尽无声。 ——唐.张籍《猛虎行》部分 —————————————————————————————— 夜幕完全降临。 星空如此深邃。 当你直视它、思量它,能够察觉到其中无限伟力之时,再麻木的心灵也会被震撼,再坚定的意志也会被动摇。 金引在星光下的原野上驱车又赶了一程。 因他刚刚遭受新伤,需得运功调息。见前面闪出一片白桦林,便把黑色奥迪停下,在林木中寻了一高处,盘膝入定、五心向天,顷刻间翱翔于自身“方寸世界”之中。 内外乾坤,时间流逝的速率不同。又正当盛夏,日长夜短,才觉着几回浮沉,已是东方将白。 收摄神识,金引携老友李空寒继续前行。 ~~~ 草原的余韵,在进入河北境内后,犹青青未了。而坝上风光,别有一番滋味。 比起它北面、东面的无垠旷野,此处草叶尽皆低矮些。间或露出沙土地貌,遥遥望去,黄黄绿绿混成一片,不似来路那样苍翠。 自口外,一年四季不停刮来万里长风。 远处高高低低、起伏不定的山坡丘峦间,无数风力发电机如一群群白色巨人般林立,挥动着长达数十米的三条手臂,足以令“堂吉诃德”这般痴愚勇猛的汉子也望而止步。 塞上一带,田地瘠薄。夏日风景虽好,却每每不过农历九月,便会降霜飞雪。 昔日靠着地广人稀,即使亩产低微,还能勉强维持半耕半牧的习俗。如今时代变迁,人们纷纷向着县城里迁徙,零落的农田渐渐就和原野一般模样了。 此处距离近年才开发的那几条旅游路线尚远。羊肠小道上,许久也不见有人车往来,两旁的蒿草直生到半人多高。 沿途村庄大多荒废。但见一家家都用砖头砌住了门窗,野草和藤蔓渐渐侵略至屋檐之下。 ~~~ 距离京城尚有五六百里路程,此时天色已渐渐透亮。金引心中盘算,正午之前,他便能跟关动、郭大悟两人碰面。 不料,怀中那枚与其心神相契的“牵机蝉”突然再次发出预警信号——并且这回格外古怪! 好几种截然不同的灵力反应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其间充满了恶意与争斗,又似乎纠缠交融于一体…… 旁边有座荒村。房屋院墙参差崩塌,野草重重,那股怪异的气息正是出于其中。 唯恐打草惊蛇,金引径直驶过,在远处悄悄停住车子,随即又施展出“匿踪术”折返回来。 隐隐约约,他那原本雄壮的身形无声无息地融汇于周围环境之中。即使在光天化日之下,若非刻意观察,旁人也会自动忽略掉他的存在。 这座村子早年曾有七八十户农家居住,如今则完全没了人烟,彻底沦为蛇鼠虫雀之类小生灵的乐园。 有些院落因主人离去未久,保存尚且完好。有些则已经破败成了砖石土堆。 “牵机蝉”只有百米左右的侦测范围,金引寻不见那道奇怪灵气,正担心目标可能已经远去,前面一座二层小楼的屋脊背后,陡然传来异动! “五行听敕,黄龙居中,威在深秘,山摇穴动……”有人长吟,附近的地面开始轻轻颤抖起来。 金引趁机腾跃,朝发出声音的地方潜去。眼见震波由远及近,他不禁暗自心惊——此人竟能以术法造就一场微型地震,当真是神通广大! 攀上旁边屋顶,左侧一块废弃菜园中,一位长须老者的身影进入金引视野。 凡通晓五行术之士,对四周灵力气机变化最为敏感,堪称人形“牵机蝉”。幸好,老者正忙着施法,自己又以“匿踪术”紧紧闭藏住了气息,因此才能不被对方发现。 只见那老儿,一手柱着根拐杖,一手掐法诀,脚下数丈内的泥土正如沸水般翻腾。 厉山君? 金引猛然想起,前些天郭大悟和曹老贤在景德镇与一位五行师遭遇之事。 昔年燕北“温寒谷”、鲁中“九鼎派”两家的恩怨仇杀,在江湖上可谓轰动一时,他亦耳熟能详。如今“温寒谷”虽已式微,但祖宗基业仍在。厉山君现身于坝上,其目的可谓昭然若揭。 念方及此,一道人影从不远处的野草丛中蓦地破土而出! 以土制土,见破了对方的土遁术,逼得他现身,长须老者喝道:“撮尔鼠辈,还不赶紧束手就擒?” 那人也不答话,立足犹未稳,已经扬手挥出一片飞沙走石。滚滚烟尘中,夹杂着点点凌厉寒光。 “浮土生金?雕虫小技,也敢卖弄?” 老者抬袖间,凭空出现满地烟火,朝着风沙反卷过去。 措手不及,后来者虽然极力相抗,还是被燎了个灰头土脸。眼见两人功力差距甚远,对方又拄着拐杖,料想是不良于行,他展开步法,转身欲逃。 “咄!哪里走!” 遍墙遍地的野草、藤蔓、苔癣仿佛都活了过来,一瞬间也不知增长膨胀多少倍,满眼绿色,铺天盖地,从四面八方将目标牢牢网住,再挣挫不开。 一旁暗中观战的金引业已确认,这长须老者正是那日被郭大悟伤了腹部的“厉山君”。 不知为何,此人除去气机和灵力离奇古怪之外,他的行为举止、言语谈吐也都令人感到十分别扭。 怕对方察觉自己,金引不敢长时间将目光放在“厉山君”身上,便转头去看那个被其制住的五行法师。 穿一套深蓝色中山装,这名老干部模样的中年人白面无须、鼻端口正,虽然满身满脸都是灰土烟尘,金引却还能隐约识得——“温寒谷”现任谷主温无病。 毕竟世代隐于坝上,“温寒谷”所在,离京城着实不远。金引虽然与其并无太多交集,总归是打过几回交道。 怕温无病震断心脉自尽,“厉山君”急忙伸出拐杖截住他的气血。 待尘埃落定、收罢法诀,“厉山君”脸上忽然显露出纠结困惑的表情,似乎在努力控制自己心境,又似乎在尽力思索着某件往事…… 漫处绿植退潮般消失。诡异的安静状态持续了足足一分多钟。 金引屏息以待。只见“厉山君”神情渐渐恢复如常,悠悠地开口道:“你虽然本领低微,亦是术门中人。五行之内有五刑,不消我说,你自清楚其中滋味。痛痛快快交出那半章乐谱,我应许你少活两日!” 听闻这话,温无病眼中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又变得决绝。 “金木水火土……先用那一行呢?” “厉山君”捋髯沉吟,看起来颇有老猫戏鼠的心思。 “对了,老夫年前曾偶得一粒水莽草种子,非厚土不能生发。我观你这小辈,土行法也算练得略有根基,那便辛苦一下,替我养了这株花儿吧!” 见他自怀中取出一颗紫青相间的“蚕豆”,温无病顿时面如死灰。 金引亦听闻过此物。传说它专门寄生于人体之中——待其长成,根入丹田、枝连五脏、花实则直通天灵。 从生根发芽到开花结果,时间可长达数月,却偏偏不会将宿主杀死。其中痛苦,可想而知! 待到最后,宿主灵智为水莽草所控,彻底沦为一具只懂得散播种子的行尸走肉。 由于这种怪草寄生条件十分苛刻,不仅培养起来不易,能当作它宿主之人更是万中无一,故而渐渐便绝迹于江湖了。 “厉山君”走近温无病,冷笑道:“什么时候想得通了,我便给你个痛快。顽抗到底也未尝不可,毕竟你体质颇佳,没准一月之内这棵草就能长大入脑。到时候,也就觉不出难受了……” 温无病拼了命想要挣扎,却丝毫动弹不得。 眼见“厉山君”要行此恶法,暗中窥探的金引又岂能坐视不管? 一扬手,几十点白光直直射向左前方,遍布了数丈范围。 他师出道门,公司名字即唤作“金生水生木”,虽然调侃成份居多,五行生克毕竟也懂得不少。 此地植被丰茂,极利于对手使用“木行”术法。故而金引将好不容易得来的“磷火神焰弹”一口气全部用出,以“金”“火”交加克木,先断绝掉附近的生机。 “厉山君”精通借元化形,骤然遭到火弹袭击,立即喷水施法,化出阵阵冷雾护住自身。 才回头,见一雄伟汉子正从屋顶上跃下,两只大手劈面而来!! 他外功本也十分高强,连忙举拐杖招架。 一瞬间,火光熊熊,连潮湿的青苔都引燃起来。 “厉山君”掐诀一引,周围火势升腾若龙飞凤舞,白色焰头拉伸成好几条长长的炙热火舌,一起扑向来者。 外有“天罗衣”保护,内有“方寸世界”之功,金引浑然不惧,穿过烟火,双掌抢到对方身前,逼得他连退数步,自己已经挡在温无病身前。 见火攻无用,“厉山君”指端光芒闪烁,无数蛛丝般金线突然飞射出现,横七竖八、上上下下,将丈许空间尽皆笼罩。 若此刻旁边有人仔细观察,定会惊奇地发现——几只仓惶失措的飞虫,甫一触及这些丝线,立即就被切成了碎片! 金引凛然无惧,迎其而上,一对巨掌仿佛变作几十只,望空中任意抓去,将这一根根无形利刃牢牢缠在他两臂膀间,略一运功,尽数崩断。 “厉山君”借机退向远处,眼神阴毒,面上又显露出纠结古怪的神情, 他久蛰之后,此次出山,本想自己可以无往不利。未曾料到,十数日内居然接连受挫,心中已是痛恨至极! 金引好整以暇,运足内力,伸出脚尖在倒地不起的温无病“气海穴”上一点——“一花一世界”内力浑厚无匹,登时便贯通了后者被阻断的血脉。 见温无病也起身严阵以待,“厉山君”翻了翻白眼,突地“呵呵呵呵”惨笑起来。 不知为何,在金引的直觉和“牵机蝉”传来的警讯之中,眼前这长须老者好似突然变幻了模样,成为一个他从未见过的“新人”! ~~~ “无知匹夫,虫蚁之辈,何不速死!” 随着一声带有秦地口音的低啸,四周忽然黑雾弥漫,顷刻间暗无天日,形同午夜。 影影绰绰,到处皆是若有若无的幽魂野鬼,带着冰凉死气飘来荡去,把好好一个夏天,弄得如深秋般寒冷。 “这不是五行术!亦非幻术!我从未见过这等邪法……” 金引念头闪过,手脚却一瞬未停,双掌蕴内力拍向几只飘近身旁的“鬼魂”,却好似击中了一团团冰冷的棉花球。那阵阵刺骨凉意,令他这常年寒暑不侵之人都不禁打了个冷战。 “鬼魂”虽被他打散驱走,但很快便重新凝聚成形…… 淡黄色光芒浮动,旁边温无病也使出“御土术”抵挡鬼影,只是看起来十分吃力。 金引打算擒贼擒王,可“厉山君”的身形、气息此刻却在这片鬼域中变得飘忽不定,他几次全力出手都扑了个空。 左冲右突,仿佛陷入了迷阵,他们既走不出黑雾,又无法彻底消灭任何一只雾中鬼影。 温无病功夫不济,眼看就要力竭。金引虽说内息绵长,但因连番出招,左手剑伤破裂,又开始流血。若再破不掉这门邪法,他俩只怕很快便会被困毙在此处! 当此生死关头,金引却突然放弃抵抗——双足不丁不八,平摊了双掌,任由鬼影们争先恐后钻入他体内! 仿佛有冰水流进血管,僵硬麻痹的感觉从四肢末端向关节处扩散,再涌向五脏六腑,最终将会使他的心脏停止跳动…… 金引离开了这个世界。 然后,他在“方寸世界”里苏醒。 够了!他想。 回手蕴八、九成内力猛一拍自己小腹丹田,没有痛感传来,只觉得天地间骤然一暗—— 正苦苦支撑的温无病,发现身旁金引七窍中蓦地一起流出鲜血! “罢了……”他想。 正要拔出匕首自尽,只听一声凄厉的嚎叫响起,随风蹿向远处,又很快被吹散。 ~~~ 金引睁开双眼。“厉山君”早已消失不见。 “侥幸……” 他一口咽下再次涌上喉头的鲜血,运功暂时压制住内伤。 黑雾散尽,蓝天白云显现出来。断壁残垣间草木青翠,遥遥远处,高大的风车在静悄悄地转动。 若非四周燃烧、打斗的痕迹尚在,方才那场激战,直如噩梦一般恍惚。 温无病抖去身上尘土,向金引肃然行礼拜谢。 金引还罢礼,两人攀谈起来。 提起刚刚受伤逃去的“厉山君”,温无病有些吞吞吐吐。 知道他们两家纠葛已久,其中自有隐情,金引也不打算刨根问底,只提醒道:“他这一次虽然伤得不轻,再想出来生事,起码需得数月光景。但你们双方早已势如水火,他时隔几十年又突然重出江湖,必定是铁了心报复,温兄千万要早作准备。” 转而又道:“此人性情乖张古怪,功法又这等诡异,一日不除,总归是个大患。不瞒温兄说,他前些天和我一位好友亦结了仇怨,早晚也要不死不休。故而于此事上,今日虽只是适逢其会,之后还需得共同进退。” 温无病叹道:“这是当然。自师伯韩二先生仙去之后,我们这些晚辈尽皆愚钝无能。方才若非金兄救助,在下生不如死尚且是小事,只怕满门几十口日后都会遭他毒手。” 讲到这里,他又长揖到地,说道:“再造之恩,敝派永世不忘……待这老贼伤愈,肯定还要与我们为难,如何除此大患,在下唯金兄马首是瞻!” 金引眼前之事已然纷乱如麻,再多添一个大敌,也只当他“虱多不痒,帐多不愁”。 两人收拾罢现场痕迹,边走边谈,在一座大风车那巍如天柱的塔架之下,初步拟定了应对计策。 金引想起一事,问道:“贵派世居冀北,近些年来,温兄可曾见过这一带有什么了不起的奇人异士出没?” 温无病知他所问必有缘故,抚额思索片刻,答道:“塞上乃苦寒之地,灵气散而难聚。除去敝谷为两千年前祖师爷亲手所择的风水宝地之外,很少再有高人肯来此处修行……如今世界,物欲横流,法道零落,江湖上多少门派都断了传承。附近这一带,哪里再能见到真正有修为的同道中人?” 他旋即苦笑:“便有一个,还是前来寻仇的煞星。” 金引正有些失望,又听温无病道:“不过,在下近年倒听闻到一些民间传言,说塞外出了个神仙,能够腾云驾雾,呼风唤雨,点石成金。还有一座仙宫,就藏在他随身的葫芦当中,其间琼楼玉宇、繁花似锦、仙子如云……等等这些荒诞不经之事。” “本以为是个过路的同道,谁知目击者竟不在少数,一个个说得有鼻子有眼。我派弟子查探过几次,毫无头绪。料想凡夫俗子少见多怪,大都是以讹传讹。况且即便真有“神仙”,他也从不曾与敝派为难,只好就此作罢。” 金引做了十多年监管者,江湖事情算得上驾轻就熟,知之甚详。 但前有身份不明的牧羊女子应“戏猫真人”之约暗算自己;后有“厉山君”死而复生,并且使出了极古怪的法门。更何况,还有能够击杀李空寒这等顶尖高手的神秘人物存在…… 如今听温无病说起神仙之事,不禁心中有些懊悔,昨日真该多费些手脚将那牧女擒下,看看她背后到底是什么来路。 转念又想,此女既然放牧着极大一群绵羊,再查找起来想必也不会太难。如今当务之急,还是与关动和郭大悟见面,将诸多头绪整理清楚,然后分头行事。 金引和谢了又谢的温无病约定好联络方法,匆匆各奔前程而去。 第五十三章 聚首 海内存知己, 天涯若比邻。 无为在歧路, 儿女共沾巾。 ——唐.王勃.《送杜少府之任蜀州》部分 —————————————————————————————— 伤。 伤上加伤。 许是犯了太岁,金引近十几年所受的伤,加起来还及不上这个夏天多。 他从来不是好勇斗狠之辈。行使监管职责时,除非遇见“敲头党”这等穷凶极恶、不可理喻的对手,多半时候都讲究以和为贵,凡事预留五分情面。 今日之战,虽属弄险一搏,也算谋而后动。关键时刻他看破了对方法门中的漏洞,遂采用以灵制灵、以虚破虚的招数,一举将其重创。 此外,他还利用了“厉山君”前不久被郭大悟刺中腹部的旧伤,这才能够做到事半功倍。 可惜自己的身体也已经难堪重负,因此未能直接震毙对手于当场。 五脏六腑间阵阵发闷,丹田处郁结难消,这次内伤受得不轻。 强打着精神开车,金引到达京城时比预期晚了一些,沿途也没有再出什么岔子。 ——郭大悟和关动当然不会知道,短短二十四小时内,他又遇上了这样多的惊险波折。而他也尚且不知,关动前两天刚失去了一只左手。 ~~~ 大东写字楼位于京城最繁华的cbd区。 被附近鳞次栉比的大厦所包围,这是一座有些寒酸的低矮旧楼。 在它顶层最角落里,是“金生水生木商务调查有限公司”。 “公司”里此刻氛围正微妙。 自上月金引、关动、郭大悟三人初次聚首,随即各奔东西之后,至今不过区区数十日。 其间纷纷扰扰,每个人都经历了连番血战,尽皆弄得伤痕累累。如今再度重逢,恍恍然物是人非,几只大眼瞪着小眼,一时竟相对无言。 金引打破了短暂的沉默:“历尽波劫兄弟在,相逢不作儿女态……” 他将李空寒道长“藏身”之匣端正放在对面座位上,叹道:“无论生死,幸喜都在……” 寒暄毕,张月儿走来给她这寄名师父重新见礼。 郭大悟也向金引介绍了陶敏认识。见他此刻面色青白,盘膝坐在那幅“万象太极图”下运功调息,便没有急着提起自己老同学能够觉察出此图画会活动之事。 这天中午,大家都没有出去用餐的心情。张月儿叫人送来吃食。 金引打开储藏柜,发现他那箱产自八十年代的茅台只余下一瓶,于是又从旁边箱子里拎出两瓶标签已经泛黄的剑南春。 众人一起动手,铺好酒菜。 关动给杯子里都倒满酒,见金引一直盯着他左边那只假手看,似乎颇为痛惜。遂满不在乎地说道:“耿红莲大师应许,日后给我配一只比原装货都要好用十倍的无情铁手。没准洒家就此因祸得福,这左手还能赶得上金兄你的铁掌那般厉害。” 因李空寒意外殒身,席上气氛凝重。几人也为他摆放了碗筷,倒好了酒水。 张月儿和李道长颇为熟识,毕竟又是个女孩子,见状忍不住抽泣起来。 金引安慰她道:“李老哥平日里豁达通透,从不肯执迷于修道成仙。反倒屡屡说起对死后的常世风光十分好奇。如今他业已年过古稀,于此时兵解,也算不上短命……” 郭大悟想起那天和金引并肩作战,行险格毙“敲头党”王智昇师徒时的情形,说道:“我曾在书上读过,人这一生,最担忧恐惧的无非就是一死。只有见到的死亡越多,自己死起来才越容易。” 关动哂道:“那是怕死吗?大家怕得只是“不知道”这三个字罢了。若能够有确实证明,死后便可以进入快乐无边的天堂,这世界上九成九的人立即就会当场自尽!” “若真有天堂的话,自然也得有地狱。”陶敏在外企工作,和外国人打交道多,忍不住插了一句。 “可惜了,洒家死后,大概既上不了天堂,又下不去地狱。” 郭大悟闻言故意逗他:“天堂地狱,皆与关兄无关。你将来或许提刀按剑,遁入一片混沌世界。那里尽皆恶人,你只管出手使他们害怕受苦。这才方为修行圆满,自创一个宇宙!” 关动性直,不擅机锋,听得高兴便仰头喝了一大杯酒。 此刻话题虽然偏离轨道,可经他们这样一打岔,气氛顿时松快不少。 金引亦饮一杯。 他性格端厚而不呆板—— 一个人功夫若练至化境深处,心智便会跟着增长,于生死关头也比常人见识更加透彻。 乍逢老友遇害,虽说他急于复仇,却也不至于乱了方寸。再看眼前的关动和郭大悟,都是高明人物,但碍于情分关系,还是须得自己来拿出具体方略。 近日之事,因陶敏和张月儿多多少少都有参与其中,金引破例没有支她们俩出去。 “李空寒道长曾算出自己命犯天煞孤星,因此踽踽独行于世间数十载,没有亲属后辈,亦无门人弟子。一应身后之事自然得由我们来处理……唉,他这“地支十二神法”恐怕也就此失传了!” 闻听金引所言,郭大悟感怀自己身世来路,不禁忽生“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之叹。 关动近年则是多方查找,却始终寻不见其义父“大魔神”关玉城下落,再想起本门“炎教”的兴衰历程,更难免有些唏嘘。 接下来的时间里,几人分别叙述了近日所发生之事。张月儿和陶敏都是口齿伶俐的女孩子,一起帮着将前情叙述得清楚分明。 ~~~ “来,你们看看这个。” 金引小心翼翼取出一张薄纸,上面弯弯曲曲画着些墨痕,细看才知写的是汉字。 “这些是李道长临终遗言,以血所书,我从现场一点点拓来……还有照片。” 众人凑上前观看。 想来李空寒当时已经油尽灯枯,又急欲留下些线索,故而字迹极为凌乱潦草。 “杀我者貌白、能变化、高大似妖。水火刀剑不伤,慎之。其巢在塞上山中,暗中作恶,为我所察,故有此劫。子旗未毁,留待有缘……” 他们逐个辨认其字,每确定一个,陶敏就在旁用纸笔记录下来。最后得到的这几句话,意思明确、一目了然。 “验尸什么结果?”关动沉声问道。 “中了隔山打牛之类的功夫,外表看不出,内里五脏俱裂。”金引一想到此情景,眼中泛起泪光,“他搏命逃走后,还能留下这些字迹警示我等,李老哥当真是意志如铁。” 郭大悟问道:“如今会这种功夫的人还多不多?” 金引道:“隔山打牛并非多么了不起的门道,据我所知,就有不下数十人练过此术。但要说他们能够伤到李老哥这等顶尖高手,简直天方夜谭。” 郭大悟又问道:“且不论貌白、高大这些特征,也无论正邪,放眼江湖,有能力杀害李道长的人物,金大哥可心中有数?” 思索半晌,金引答道:“虽说不多,还是略有一些。但我思来想去,他们要么绝无伤害李兄的动机可能,要么功法截然不同。当然,未必就没有荒野余贤、藏龙卧虎的可能性。不过当今世界,总归是越来越小,真正的高人隐士也越来越少。” 关动道:“洒家也想不出。” 郭大悟幽幽地道:“活人里若没有,死人里呢?” 念及死而复生的“厉山君”,以及传言中早已被高人所诛的“第六仙”蓝兰花,金引顿时觉得豁然开朗——未能亲眼见着这位不老“仙人”,他还颇有几分遗憾。 ~~~ 虽说不停在谈论正事,却也没有耽误大家喝酒。郭大悟不喜白酒,便又打电话使人送来两箱啤酒。 此时,同在京城里的朱大先生竟也赶到,还带了牛羊街上老年记的酱牛肉和烧羊头。 大家相互见了礼,关动想起一人,遗憾道:“可惜曹大师今天不在……” 金引道:“他功夫低微。那个“厉山君”一日不除,还是待在师门里安全些。毕竟多宝观势力庞大,云鹏、云鹰、云鹤这三位道长身手都很高强。” 郭大悟随口提及,那天他曾听云鹤子说过,云鹏子应邀去了对面宝岛处理一桩怪事。 金引皱起眉头:“不错,前几日我也听师兄聊起,花莲县在闹凶煞收魂,弄得沸沸扬扬、人心惶惶。只不过事不关己,又相距实在太远,我便没有怎么在意。” 朱大先生抚案长叹:“山雨欲来,暗潮汹涌啊……” 关动生性好事,时刻斗志昂扬,拍一拍腰间利刃:“等咱们报了李道长的仇,有机会,洒家也赶去看看热闹。” 金引一向持重,分析道:“无妨,东南那一带的监管乃是大荒真人,他本领十分了得,几名弟子又争气。再加上云鹏子襄助的话,料想什么妖魔鬼怪也难不住他们。” “可眼下“红王鼎”失落在神秘敌人之手,倒真是个大问题……待此间事了,我须得先去“铁臂门”拜访一下虚谷他们兄弟俩,然后再去趟南京。” 话题又回到当下,郭大悟江湖经验虽不及在座的金引、关动和朱大先生,却胜在多疑善虑。 他想了又想,猜测道:“万物有因必有果。不知为何,我总觉着近来发生的诸多事情,其中隐隐约约都有些关联……看似千头万绪,没准自不起眼的地方反而能扯出真相。此外,唐门那个抢我蟹钳的唐翡好像知道点什么内情……” 金引苦笑一声:“唐家人本就难缠,唐翡更是难缠中的难缠。她若不打算帮忙,只怕谁也奈何不了这丫头。” 郭大悟让陶敏取出那把黄金瓦尔特ppk给金引过目,重又讲述了一遍这支奢华手枪的来历。 金引看向朱大先生,说道:“调查此物当年买主的身份下落,还需麻烦您这位隐形大富翁出马。” 朱大先生点头道:“谈不上麻烦。” 郭大悟趁机提起陶敏对法器灵物极为敏感之事。金、朱二位都是行家,当场一测,不禁大为惊异。 金引称奇道:“陶家妹子天赋异禀,天生对器灵的感应,只怕比曹老贤师兄还要强上几分。若修炼一些适合的法门,当能事半功倍。” 陶敏回忆道:“我小时候偶尔会见着某样东西莫名地活动。还以为是低血糖引起的头晕眼花。” 张月儿撇着嘴打趣:“这不就是网络小说里的“黄金眼”吗?不去古玩市场上赌石淘宝,太可惜了。” 朱大先生道:“哪有那么容易,翡翠和古董本身并无特别之处。只有用法阵或者秘术锻炼加持过的东西,才能够凝聚灵力,成为法宝。若无机缘,寻常人一辈子能见着几回?即便偶尔得到手里,搞不懂其中奥妙,也是白费。” 郭大悟想起胡不疑和苟喜亮的下场,以及闫鹤松被欺骗的经过,心生感慨:“何止白费?若不幸再遇上无耻恶人,或许只因为匹夫怀壁,便已经有了取死之道。” 金引忽然发问:“听说泉州“多宝观”云鸿、云雁姐妹俩一直想要寻个有缘法的徒弟。他们那里也收俗家弟子,陶家妹子考不考虑去试试?” 陶敏一惊,眼中随即露出坚定神色:“不用考虑了,我去。只是还要拜托金大哥美言推荐几句,小妹感激不尽。” “份内之事,何须客套?其实你身具这等天赋,即使我不开口,他们若见了,也会十分欣喜。” 郭大悟问道:“跟你父亲那边怎么说?” “就告诉他,我被调去华东区当分公司负责人,工资又涨了一万。”陶敏一乐,面上露出两个酒窝。 朱大先生笑道:“多宝观里有的是钱,没准工资还不止涨一万。你现在才开始修行,虽然已经有些晚了,但胜在体质通灵,非常适合他们那一派的法门。只要肯用功,相信很快便会有所成就。” 关动也鼓励她:“待到练好了功夫,酒量跟着就会大增……” 眼见一旁张月儿的小脸彻底垮了下来,金引肃然道:“月儿,你近些年习武练功还算勤谨,虽然离天人合一尚远,毕竟筋骨、内力都有了些根基。为师主修的这门道家功夫,不适合女性练习,因此只收你做个寄名弟子。” “但我之前就和你朱伯父商议过,他愿意将毕生所学“乾坤阴阳指”传授给你。今日适逢其会,你便正式拜师吧。” 张月儿骤然闻听此讯,一时间呆呆迷迷,手足无措起来。 关动只好开口提醒她:“恭喜,恭喜!还不赶紧行礼?金引兄并非要逐你出门墙。今后你就称呼朱老哥为大师父,他为二师父。至于我嘛,咱们各论各的,你照旧喊我关大哥就好。” 张月儿省悟过来,连忙给金引和朱大先生分别磕头行礼,又递了酒,简单的拜师仪式就算完成。 朱大先生赠了一枚黑白两色的玉扳指给她,说道:“此物不但是本门信物,待功夫练成后,还能当做武器防身。可惜为师如今丹田破碎,已是半个废人,有些门道只能言传而不能再身教,所以更需要你时时用心,加倍努力!” 张月儿谢过师父,躬身聆训。 拜师收徒,在江湖上乃是件大喜事,众人借着残席庆贺了一回。 不过张月儿和朱大先生都是极具“钞能力”之人,随即又订下一桌极品海鲜大宴,让酒店晚上送来。 听他们特意点名要了数磅最大号的弗罗里达石蟹钳,郭大悟不禁感到心满意足。 第五十四章 酒客 得即高歌失即休, 多愁多恨亦悠悠。 今朝有酒今朝醉, 明日愁来明日愁。 ——唐.罗隐.《自遣》 —————————————————————————————— 晚宴时气氛轻松了不少。 提起唐翡妆扮成麻子抢走最后一个焗蟹钳的故事,大家都笑起来。 金引道:“女孩子爱美。她被迫扮一回丑,想必很不开心,糗你们两句都是轻的。” 朱大先生感激道:“归根结底,还是因我而起。唐存孝虽然暗中勾结“第六仙人”,但毕竟姓唐。郭老弟让唐家的人吃了瘪,她自然心中不忿。” 关动想起那日与啸风子“符酒论英雄”之事,说道:“听闻松下童子仙长曾点评此女——生性傲慢、睚眦必报。想来也是有原因的。” 陶敏轻笑:“她长得有点像小谢,还都是小孩子脾气,倒也挺可爱。” 郭大悟喃喃道:“这个小孩子,未免也过太危险了……” “唐家人亦正亦邪,把门户私计看得高于一切。这些年来世道变迁,多少修行同道都在走下坡路,他们反而显出中兴之相,出了很多人才。”金引言及于此,面露忧色。 “尤其是近日,听闻唐家堡和酆都城那帮子游魂彻底撕破了脸,双方小冲突不断,我看早晚都要大战一场——也真难为齐奇棋了,这么年轻便兼着峨眉、青城两大剑派的掌门,下面本就不服者众,现在又闹出来这档子事情。” “奇奇奇?”郭大悟不解。 金引用一根斑鱼骨在桌上写写画画:“是这三个字……四川那边的监管。他人如其名,称得上一个奇才。” “剑派?能够御剑飞行吗?”郭大悟来了兴趣,“我只见过关哥使飞剑。” 关动惭愧道:“洒家只是用隔空内力取巧,算什么飞剑?” “哈哈哈,没那么玄幻啦。”朱大先生在旁笑起来,“都是以真气驱动外功罢了。把戏人人会耍,花巧各有不同而已。” “我却无真气可用……”郭大悟自从见识过“暗世界”之后,始终对此事耿耿于怀。 朱大先生沉思道:“你体内真气大概尽皆练入了筋骨皮肉,所以才能这般强横无匹。换句话说,你的功法,或许更接近于——科学……” “科学?” “没错,就像科幻电影里演的,对人体进行了生化改造。” 张月儿一听这话,忙伸出手拍拍郭大悟的肩膀:“来,让我们瞧瞧你是不是机器人。” 对方捋起袖子,略一用力,看着并不如何粗壮的小臂仿佛被注入了生命,其上筋腱虬曲扭动、如走龙蛇! 两位女士吓了一大跳。 金引赞道:“短短一个多月,郭老弟看起来比咱们初识时又精进不少。按说如你这般需要日积月累的功夫,进步不该如此之快。想必是这些日子在心境上有所提升,才会出现这种内外交感的情况。” 郭大悟笑笑,自己先喝了一杯:“确实,我最近饭量似乎又大了些。” 六个人吃十八道菜,接近一半的任务由他独立完成。虽然海鲜类多壳,这食量也堪称惊人了。 宴席将终时,他们正事亦商量妥当,只待明日一早便分头行动。 ——金引和关动前往坝上,会合“温寒谷”门人。一来追查杀害李空寒的凶手,二来是为了寻找“厉山君”下落。 因金引伤势较重,大家都劝他修养两日再出发,但他坚持自己在途中调息调息即可。 ——郭大悟负责护送陶敏南下泉州“求学”。他已与“多宝观”那几位道长十分熟悉,凡事皆好沟通。待其返回后,再尽快赶去坝上帮忙。 ——张月儿则跟随朱大先生,调查关于那把手枪和暗网上的线索,且正好学习“乾坤阴阳指”的入门功夫。 计议已定,拍一拍身旁李空寒的骨灰匣,金引又有些动情,叹息道:“李兄啊李兄!待我等替你完成遗志后,再去了结你的心愿。到时候,咱们往天涯海角边,尽情走上一遭吧……” ~~~ 郭大悟即将吃掉最后一片金枪鱼刺身。 张月儿给送席面的酒店打去电话。他们派来专人,收拾好餐具,又帮忙打扫了屋子。 见时间尚早,金引道:“我约了诸葛朝英今晚替我行针疗伤。顺带去结算一下最近的“酒帐”。月儿,你既然正式拜入朱老哥门墙,这次便带你去诸葛晨星那里见识见识吧。” 张月儿闻言喜不自胜。 关动见她十分兴奋,提醒道:“万一里面有人打起来,记得要赶紧躲到我背后。” 离开大东写字楼,陶敏、张月儿、关动各开了一辆车上路。 柒捌玖艺术街区的灯光明明暗暗,游人已经稀疏。不多时,他们便到了诸葛晨星那爿小院旁。 红色院门自动闪出一条缝隙。园中花草如今更加茂盛,叶梢直伸到石头小径上,在众人腿边拂来拂去。 虽说都是普通景物,张月儿却看什么都觉着新鲜。在屋子里的模型柜旁绕了两圈,她轻声念道:“不要在此打架,损坏十倍赔偿。若要打架,请去楼下……” 耳房里的暗门无声无息打开,他们转过楼梯,进入地下大厅。发现今晚不仅诸葛晨星、耿红莲、诸葛朝英都在,客人居然也比平日里多了些。稀稀落落十多个卡座,已被占据大半。 场内这些江湖豪客,多数认得金引。看见他进来,纷纷起身抱拳。 金引也一一还礼,最后才向诸葛朝英拱手道:“今晚又要烦劳九哥。诊金连带前些天欠下的“酒帐”,正好一并奉还。” 诸葛朝英淡淡一笑,颔首道:“无妨。” 随后两人一起进入柜台下的机关密室内治伤。 郭大悟此刻才知道这家地下酒吧里别有洞天——那晚他们大战甲贺上忍,对方情急之下施展“虫操术”拼命。当时,“火神匠”耿红莲便是一头扎进了这间密室中躲避。 东主诸葛晨星向来喜欢跟美女聊天,和陶敏、张月儿都不是第一次会面,算得上半个熟人。于是帮她们找好座位,拿了香槟,三人攀谈起来。 张月儿虽然曾在别处见过诸葛晨星,但毕竟是首次拜访此地,一直叽叽喳喳问个不停。 关动和朱大先生、郭大悟坐在吧台旁喝酒,顺便与耿红莲探讨起关于他左手的问题。 “腕里藏剑这个主意当然不错。但若想完美无缺,还能够照常抓握东西,关兄只怕要亲自去一趟“神匠山庄”。我需得跟陆老鬼、洪老怪、风老仙共同参详参详,才好量身定做。” 听他说得郑重,关动哈哈笑了起来:“若因我这一只手,就惊动你们“火神”、“土鬼”、“水怪”、“气仙”四大名匠,洒家怕是付不起工钱……” 耿火神下定决心要抓住这个大客户。 “价钱方面好说,只是有些材料难以觅得,还需碰碰运气。不过我已经使人去找了,尤其在“多宝观”和妙手陈家,稀奇古怪的存货不少。” 朱大先生道:“只管用最好的东西,收钱还是易物,我这里尽有。” “前两日新到了“冰火酿”,所以今天客人就多些。来,送你们一坛。”耿红莲见生意做得成,便从柜中取出一个二、三升容量的红花纹白瓷坛子。打开后传来阵阵刺鼻酒味,细嗅之下,还有丝丝腥气。 朱大先生颇感遗憾:“此酒有助于平衡体内阴阳气息。只可惜,我现在喝得再多,用处也不大。”说罢,还是给自己倒了一杯。 关动亦道:“自从丢了左手,洒家这几日总觉得阴盛阳衰,真气不畅。想来是因为四肢不全之后,内外交感,影响了周天运行。” 耿红莲闻言,一拍脑门,说道:“不错,这一点也需得考虑进去!看来铸造时还要多加两种材料……” 郭大悟体内压根没有真气存在,当然插不上话。听他们谈得高兴,只好呷着啤酒左顾右盼。 因客人多,吧里增加了一个跑堂的半大小子。十三四岁年纪,剃着西瓜皮头,看起来傻里傻气,满处端茶送酒、擦桌抹地,忙得不亦乐乎。 ~~~ ——不算他们六个,今晚场内另有七桌宾客,共计二十五人。 其中四桌尽是男子。他们要么腰间微微隆起,要么身边放着包裹手袋,想必人人都带了法器或者兵刃。 还有一桌人数最多,男男女女,觥筹交错,气氛颇为热烈。 另外两处,各坐着三人。一边二男一女,另一边则是一男二女。 双方遥遥相对,剑拔弩张。好巧不巧,皆为一名岁逾不惑的中年人带着一对青年男女。 “难道要打架……”郭大悟如是想。 此时,二男一女那边领头的壮年汉子忽道:“今日既然约你们在诸葛掌柜这里会面,在下本就不欲过分伤了和气。何况大家都看见了,此地监管人刚好也在,那便更加没有必要把事情闹得太大。” 对面则以一位半老徐娘的妇人为首,她话语间咄咄逼人:“顾大法师说得倒轻巧,你们上次抢先取走“巫彭青玉简”,我也就不说什么了。如今竟把镇祖祠的“射灵桃符箭”也偷偷拿去,真当我等孤儿寡母好欺负吗?今晚若不给个交代,只怕大家未必全都能出得了这个门!” 壮年汉子叹口气,说道:“既然如此,请贺家娘子画个道出来吧……毕竟也曾师出同源,总不能让外人平白看了笑话。” 两边这一争吵,室内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去。 见郭大悟看得津津有味,关动在旁低声给他讲解:“听口音,这帮人大概来自三湘之地。多半修练的是“祝由科”……嗯,最多两三代前,他们还同属一门。” “为何又撕破了脸?”郭大悟问。 朱大先生接道:“很正常。这世间从古至今,争财夺利最凶狠厉害的,几乎都是兄弟姐妹或者骨肉至亲。” “难道修行之人也不能免俗?” “不同层次的生命,只会争夺不同层次的利益。深海中的怪物不会浮到水皮下面和鱼虾争夺蜉蝣。” “本质是不是一样?” “是的。蚂蚁打仗通常比人类更残酷,几乎每次都要有一窝彻底灭亡。” “那我们能不能跳出来?” “你将来或许可以做到不与人争,但你要与天争……” “…………” ~~~ 只听那边贺娘子冷笑道:“要么现在将“桃符箭”交出来!要么就请您老大发神威,把咱娘儿仨一起灭在此地吧!” 眼见顾法师面色阴晴不定,诸葛晨星急忙跟张月儿、陶敏道一声:“失陪。” 赶到两帮人对峙的中心,此间东主摊手道:“二位稍安勿躁,听我一言。虽然在下这里并非不能比武较技,只是你们一旦施术拼命,波及实在太大,小店恐怕经不住这种折腾。” “老话说,来者是客,客随主便。本地监管人“铁手剧孟”金引兄今天恰巧也在敝馆。六位客人总不能当着他这个主人的面,在京城里弄得惊天动地,无法收场吧?况且诸位还都是亲戚,何必非要闹到你死我活的地步?等金引兄出来后,大家再耐心商量一下可好?” 诸葛晨星故意压低声音:“他有两个执行人今晚也跟了过来,其中一个“天杀星”十分有名气……” 关动耳朵好使,闻言不禁苦笑。 顾法师和贺娘子虽然面露不豫,倒也听劝,全都不再作声。 片刻后,金引和诸葛朝英一起从密室中出来。 经过针灸调理丹田经脉,他的伤势得到缓解,脸色明显较之前好了很多。 诸葛晨星将眼前情形给他简单一叙,金引走上前,作个罗圈揖,朗声道:“金某并非什么了不起的人物,承蒙大家赏脸不弃,这才时常出面,替左邻右舍的同道们做个仲裁……” 附近座位上,几个与其熟识的江湖人物亦起身回礼。 金引又道:“顾师父与贺家大娘,金某虽是初识,但也知晓他们皆为世外高人。双方恩怨纠葛,原本没有我一个外人置喙的余地。可今日之事在下既然撞见,总希望能够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一来,免得刀兵相见、两败俱伤。二来,免得惊世骇俗、节外生枝。在座各位只管安心饮酒,有金某在此,想必也不会殃及池鱼。” 说罢,他将顾法师、贺娘子凑到一起,嘀嘀咕咕,不知讲了些什么。 关动面带微笑,向郭大悟传音道:“等着吧,马上便会有场好戏可看。照应点儿你的老同学,她不会功夫,别让“流弹”给伤着。” 郭大悟瞅见别人要“打架”,下意识将手伸向“灭灵棒”,心中隐隐生起期待之情。 第五十五章 前路 莫愁前路无知己, 天下谁人不识君。 ——唐.高适.《别董大》部分 —————————————————————————————— “两位可曾听闻过昔年“九鼎派”和“温寒谷”的故事?” 金引声音很低,却语气严肃。 “不瞒你们说,我今天一早,刚刚从宵小之辈手中救下了“温寒谷”现任当家人——昔年威名赫赫的修行大派,如今沦落至此,又是何故?” 见旁边顾法师与贺娘子一起露出愧色。金引趁热打铁:“您二位都是高人,究竟该如何决断,想必心中有数。只是君子隐人之恶,“温寒谷”谷主遇袭一事,金某不得已才说给你们知道,希望二位能够守口如瓶。” 他俩异口同声道:“这是自然。金兄只管放心!” 双方相互传音,很快商议已定。 顾法师率先开口道:“承蒙金监管提点,我等若再不识好歹,便是昏聩愚蠢之辈了。” 贺娘子兀自愤愤不平:“两件老祖宗传下来的遗物,虽然大体平分秋色,总归“射灵桃符箭”用处更多些。择日不如撞日,我们今晚就约在这里赌斗一场,胜者取走桃符箭……故而,还是得烦劳金监管帮忙公证一下。” 金引见他们执意如此,颔首道:“这倒好说。不过二位切记,点到为止。” 贺娘子使个眼色,她身旁那名年轻女子快步走到了大厅正中的空地上。 郭大悟见这女子身材瘦削、面容清秀,遍体穿着黑布衣裳,头插一朵小白花,便猜出她还在服丧。 只见她先取出四根尖尖细细、加长毛衣针模样的竹棒,分别插在四个方位的砖缝里。然后将数十枚铜钱穿在一根红线上,再用红线系住四根竹棒,围出五米见方的一块场地。 旁观者看得分明——这乃是在准备比武斗法时用的擂台。 顾法师那边的少女年岁更小些,两颊看起来还有几分婴儿肥,穿着打扮亦如高中女生一般。她见对方布置好红线和铜钱,也走上前检查。 与黑裳女子四目相对时,这少女飞快地吐了下舌头,一瞬间煞是可爱。 “今日看在金监管和诸位江湖同道的面子上,我们文斗。”贺娘子朝四周拱拱手,“扰了诸位雅兴,还请多多包涵。” 她自随身背袋中取出薄薄的一样物件,随手一招,此物膨胀开来,竟是盏面盆大小的白纸灯笼。 无需点火,这灯笼“腾”地亮起,露出灯壁外几幅精细的图案花纹,只是看不出上面到底画的是些什么东西。 无风自动,白灯笼晃晃荡荡地飘至由红线和铜钱布下的“擂台”正中。 地下酒吧里顿时响起一阵轻叹和议论声。 关动此时也生起兴趣,将掌中杯子撂在吧台上,低声对郭大悟说道:“洒家从未见过这类术法,今晚倒真是没有白来一趟。” 不远处卡座里的张月儿和陶敏更加兴奋好奇,忍不住站起了身欣赏这场“大戏”。 对面顾法师亦取出一盏黄色灯笼,却是个圆筒形状,径约一尺,半米多高。上面也绘满了图画。 见两个灯笼都飞到“擂台”上,金引高声宣布规则:“先灭灯者负,灯先破者负,先出红线者负,先撞响铜钱三次者负。” “弹玻璃珠?”郭大悟想起了小时候的游戏。 朱大先生微笑道:“这二位今晚拼的是内力、念力、法力。技巧可能也要有一些。” 说话间,顾法师、贺娘子两人已经凝气掐诀,开始较量。 ——当然不会像玻璃球一样碰来碰去。 一白一黄二只灯笼,离地各有五尺,沿着红线边缘左右盘旋。好似两名拳手,在上台后的第一个回合中相互试探。 节奏如同心跳,两盏灯笼忽明忽暗,上面的图画隐隐约约,仿佛全都活了过来! 也许是因为盯着看得太过认真,围观的张月儿和陶敏感到阵阵头晕目眩…… 白灯笼正陀螺般转动,黄灯笼却睁开了数百只眼睛……灯笼怎么会有眼睛?她们俩心中发毛之余,亦觉得奇怪——难道又是幻术? 光芒陡然大盛!逼得旁观者们侧目以避。光与影中,有什么东西飞出了灯壁,相互交击、交锋,混战在一起。 两位隔空斗法者口中念诵不止,愈来愈急。在这地下室内,中央空调的冷气还算强劲,他们俩额头上却汗水直流。 陶敏眯起眼睛去看,只见那光亮中好像尽是刀枪剑戟,翻翻滚滚……令她无端想起早年元宵节时见着的走马灯。 阵阵杀气似乎逼到了眉睫—— “嘭!” 黄白灯笼一起炸裂! 气浪翻滚,红线上的钱币全部叮当作响,好似四面无形的栅栏,将爆炸的力道束缚在了二十多平方米的范围内。 蓦地,有一侧红线承受不住压力,断成两截!上面穿着的那十几枚铜钱雨点般飞射…… 波及范围内的几位江湖人士刚要闪避,旁边蹿出一条身影,两个巨大的托盘一兜一转,眨眼间将四溅的铜钱全都收拢其中——竟是那个留着西瓜皮头,傻乎乎的跑堂小子。 “谢客官赏!”他高高兴兴吆喝道。 “好身法,好手法!”郭大悟看得清楚,忍不住赞了一句。 关动道:“放在这个年纪,属实难得。” 朱大先生亦点头道:“藏龙卧虎。江湖驿馆近些年来好生兴旺……” 另一边,顾法师和贺娘子方才全力施为,同时涨破了灯笼,内功反震之下,脚步都有些踉跄。他俩分别带来的年轻男女一起上前,将两人扶住。 十二道目光交错,气氛微妙。 “平手!”金引宣布。随即又笑问:“二位术法高明,令在场的朋友们大开眼界。用不用再加赛一场?” 顾法师看看自己一双儿女,正跟对方那两姐弟遮遮掩掩、相互交换眼神,道一声:“罢了,桃符箭在这里,贺家嫂嫂拿去吧。” 贺娘子接过一个长长的玉盒,也有些赧然:“还是供奉在祖祠中,需要时都可以取用……” 见一场干戈化作玉帛,金引道:“两位冰释前嫌,可喜可贺。就由金某请在座诸位喝上一杯吧!诸葛掌柜,尽管把美酒搬来。” 他话音刚落,四周响起一片叫好称谢声。 关动暗笑:“今晚全场金大爷买单。” 郭大悟举手招呼:“啤酒再来半打……” 诸葛晨星训斥正忙不迭的跑堂小子:“阿六,快把金法钱还给人家!” 带白花的黑裳女子赶紧摆手:“无妨,送给小兄弟留个纪念,多承他帮忙了。” 阿六上前鞠躬:“谢谢姐姐,阿六要拿它们回家,给村里的小娟和小芳换糖丸吃。” “祝由科”那四个青年男女一起笑出声来。 ~~~ 此间三位主人——诸葛朝英替金引疗过伤后有些劳累,眼见已经太平无事,便提前告退。耿红莲不好饮酒。只有诸葛晨星亲自下场,敬了满座高朋几杯。 这一天悲喜掺半。且相聚即是离别,机会更加值得珍惜。 金、朱、关、郭四个,林林总总喝了很多。因都有功夫在身,能够把控自己的酒量,最终也算得上尽兴而不尽醉。 即将曲终人散,郭大悟注意到,金引给诸葛晨星结账时所拿出的东西有些奇怪——乃是几块黑沉沉的蚀刻铁片。 他悄悄去问关动。 “归元通宝。”对方回答,“几乎都是监管协会的内部成员在用。不过总得倒来倒去,洒家就不太喜欢使它。” “嗯?”郭大悟更加疑惑。 关动解释道:“华夏中医气功国术研究会总部里,有个博物藏品办公室,这东西就是他们弄出来的。勉强算得上一种货币。” “货币?我听说江湖交易多为以物易物,金银钞票之类价值不大。可它既然号称货币,又拿什么来当做信用背书?” “这还不简单?博物藏品办公室的巨型保险库里,五花八门,什么法器宝物没有?除去一些实在不能现世的违禁品,大多明码标价,能够使用归元通宝购买。每逢春分、秋分、夏至、冬至,博物仓库各对外开放一次,所以也不愁这“钱”花不出去。咱们圈内人若得到有价值的东西,自己用不上,又一时无法出手,也可以拿到博物藏品办公室先行兑换成归元通宝。那里自有“专家”提供服务。” “不怕有人造假?” “此物以玄铁所铸,岂能造假? “玄铁?” “所谓玄铁,与欧洲的秘银、美洲的曜金、非洲的火铜,并称暗世界四大珍贵金属。据说都是从天外飞来,地球上并无矿脉可寻。炼制刀剑时,只消掌握时机、用对方法,往里面掺入些许玄铁,便能够将一件凡品化为罕见的聚灵利器。所以其本身价值就已不菲。” 见对方连连点头,关动继续道:“时间一长,“江湖驿馆”中人如今也十分乐意收归元通宝。虽说其购买能力和兑换率难以详细评估,但只要有个大差不差,买卖双方都不会过于计较。” 郭大悟今晚又涨了几分见识。想起那日灭掉“敲头党”之后,金引处理“战利品”的方式,不禁心生敬佩。 夜已深,酒客们渐渐散去,大家相互揖手施礼而别,场面看起来一派和谐。 顾法师、贺娘子走之前,格外谢过金引,顺带与郭大悟、关动寒暄一番,攀了攀交情。 ~~~ 六人离开地下酒吧时,下弦月犹未升起。 金引心思缜密,巨细无遗。临分手,特意安排道:“咱们几个就此一别,明早分头行动,就不必再碰面了。若有事情,只管电话联络。陶家妹子的车是租来的,月儿,你和她换换。免得到了泉州,没个代步工具也不方便。” 张月儿欣然答允。陶敏却看着对方那辆银色豪车有些迟疑。 郭大悟知道她短时间内跳不出惯性思维,只得替她应承:“都是自己人。你先开着罢,等将来用不到的时候,再还回来就好。” 朱大先生亦笑道:“陶姑娘只管放心拿去开,即便损坏了也无妨。此去他乡,我们本该送辆新车给你,可惜时间赶不及。” 陶敏道了谢,心里头还有些揣揣不安。 眼见夜色愈浓,大家纷纷上车,互道珍重。车灯摇晃,轮子碾过无边黑暗,几人各奔前尘而去。 陶敏即将远行,难免情绪伤感。想起漫漫前路,从此再也无可预测,于期待中不禁另有三分忐忑害怕。 猜出了她的心思,郭大悟安慰道:“江湖之事,虽然偶尔凶险,总归是你暂时没有功夫在身,才会觉着担忧。“多宝观”几位道长正直和善,术法精深,能够被他们列入门墙,可谓十分幸运。你天赋极高,将来只管尽力修行就好。” “什么是修行?我们为什么要修行?”陶敏脚踩油门,茫茫然发问。 郭大悟一愣。 何为修行?又为何修行? 强大自己?改变世界?或是追求天人合一,成仙得道,长生不死? 他陷入了沉思。 半晌才说道:“我修为见识尚浅,心境不够圆转。想法也许与关动兄、金引兄他们不同……我曾看过一幅漫画。大概是讲——有一颗小行星即将撞上地球,人类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等待着毁灭。此时,有人跟亲属朋友们紧紧拥抱在一起,有人向神明祈祷奇迹出现,有人陷入疯癫的狂欢。更多人暴乱、滥交、吸毒、酗酒,丑态百出……但有一个小女孩爬上了附近最高的山顶……” 郭大悟微笑起来:“她带着一根棒球棍……” “棒球棍?她打算……噢,我知道了。”陶敏也笑了起来。 “尽管宇宙伟力无限,生命渺小脆弱,但这份超脱坦然,或许就是修行的意义。” 银色汽车飞驰在高架桥上,风自车窗外吹入,夏夜清凉如水。 第五十六章 拜师 学道初从此处修, 断除贪爱别娇柔。 长守静,处深幽, 服气餐霞饱即休。 ——唐.吕岩.《渔父词一十八首.自无忧》 —————————————————————————————— 既然下定了决心,陶敏连夜回去收拾行装。 事发突然,与谢幼琳分别时,浪费掉不少时间。对方又哭又笑,安慰了许久才逗得她开心。 “房间帮我留着,我往你卡里先转一年房租。”陶敏眨了眨眼,“趁我不在家这段时间,想办法哄个男朋友回来哦……” 谢幼琳擦擦眼泪,捏起拳头去捶她。 一切从简,草草装满两箱生活必需品。 临行前,郭大悟问道:“用不用回村里看看你父亲?” 陶敏咬咬嘴唇:“不去了,又不是生离死别,等到路上再给他打电话说一声吧。我们平日里见面也不太多……京城这么大,从西到东、从南到北,都是几百里路。要赶上堵车,动不动就要走五、六个小时。足够从福建飞回来一趟了。” “这段日子先让他好好喝点儿酒。毕竟才五十多岁,以后有的是时间帮他戒!”陶敏“狞笑”起来。 随即又忍不住叹息:“可怜他多半辈子就这么一个爱好,身边也就那么几位朋友。要是连酒也戒掉,真想不出他活得还有什么乐趣……” 郭大悟思路开阔,提出一个建议:“道家基础吐纳功夫都有调养内外、强身健体之功效。等你练熟后,可以指点他几招。若能使其更好、更长远地喝上几十年酒,你也算尽了孝心。” 陶敏:“…………” 此刻京城马路上车辆稀少,两人趁夜出发。 因为只有陶敏会开车,加之郭大悟每当夜半,就要找僻静地方练剑经,两千多公里路程走走停停,途中休息了七八次。抵达“多宝观”总部大厦时,已是第二天下午。 金引提前打过电话,曹老贤知道是郭大悟陪同着陶敏前来,便带了几个“海”字辈门人在楼下迎接。 故土养人。十多天没见,曹大师足足胖了一圈。寒暄过后,他拍着肚子发牢骚,说回京后必定要尽力减肥。话语间时不时蹦出几句方言,弄得郭大悟一阵阵摸不着头脑。 也许是得到了什么风声,以海铭子为首的二代弟子们都在偷瞄陶敏,用闽南话感慨着北方女孩个头就是高。 因时间关系,这次没有去顶层道观,曹老贤将郭大悟他俩直接领到了宴会厅。 除却云鹏子尚未归来,其余五位内门道长都在,双方见过礼。为着上次云鹤子所赠的齐天大圣玉像之灵效,郭大悟又重新向他道了谢。 陶敏从未经历过这等场面,且情知那两位秀雅女冠就是自己未来的师父,不免十分拘谨。所幸大家对她都很亲切,心中才慢慢踏实起来。 这一晚筵开数席,陶敏跟着郭大悟坐了首席。旁边几桌尽皆满满当当,内外门弟子加起来足有四、五十口。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不仅大半作俗家装扮,很多人还是一派商贾模样。 曹老贤悄悄对郭大悟说道:“本门跟商业集团有些类似,生意遍布五湖四海——包括我在京城的那个艺术品公司,也算是观产,师门占了接近五成股份……” 郭大悟原本印象里的江湖门派,要么隐于名山大川之间,要么藏于地洞密穴之中,行事高深莫测,往来人迹罕见。不料,如今被“多宝观”刷新了认知。 虽然上次来时,他已经大概有所了解。但还是想不到,一个如此高明的修行门派,竟然可以这般世俗化。 “不不不,也并非都像我们。毕竟道有万法,各行其是。比如金引师弟出身的“自成门”,只在不得已时才和普通人往来,几乎已经算得上远离凡俗了。还有一些与世隔绝的修行者,更是东躲西藏,从来不肯踏足红尘。” 说到这里,曹老贤苦笑:“可惜时代变了,地球上能藏得住秘密的地方越来越少。倒不如提前做好准备,与时俱进。” 郭大悟点点头:“不错,心远地自偏。小隐于野,大隐于市。” “我们“多宝观”其实也算不得大隐。虽然对外做些买卖,总归需要遮遮掩掩,生怕一时不慎,便惊骇了四邻八舍,让大家难做。” “哦?难道还有更加与世同尘的门派不成?” “南阳诸葛庐、蜀中唐家堡、关东马王庄,这三家皆是江湖豪客往来集散之地。门下弟子、仆从不下数百。可落在不知情的外人眼中,也就是几个寻常村子而已。诸葛家还开了一所正规骨科医院,常年对外营业。” 这时已开始上菜,曹老贤也换了话题,转而给郭大悟介绍起他上次未曾品尝过的佳肴。 “佛跳墙还在准备中,明天午宴时才吃的到。这条野生大黄鱼倒挺稀罕——别看比那几桌的只长出两寸,价格可要翻几倍。” 一如往常,今日席面上多是海味。郭大悟固然大快朵颐,陶敏却不敢恣意,小口小口地喝着鱼丸汤。 直到宴会临近结束,谁也没有提起拜师收徒之事。 众人纷纷来给郭大悟敬酒,得亏他量大,虽然酒到杯干,却始终不曾喝醉。 客房早已安排好。云鹤子宣布散会之后,大家各自离开。 或休息、或读经、或吐纳练功、还有人跑去健身房撸铁,很快便分布在大厦的各个角落。 郭大悟和几位道长私下里讨论起金引前日偶遇“厉山君”之事。陶敏此刻满腹衷肠,却始终找不到机会跟他倾诉,只好横下一条心,静待其变。 是夜无话。 ~~~ 第二天,天还没亮,郭大悟自海边练罢剑经,回来洗漱,正撞见曹老贤找他。 “走,呷崩……吃早餐去。吃完饭开条小艇,咱们出海吹吹风,打打鱼,再去旁边野岛上逛逛。不耽搁中午回来食佛跳墙。” “怨不得大师你发福。若待得日久,只怕我也要长出肥肉。”他话锋一转,“我老同学怎么办?” “无须多虑。今天上午,愚兄那两位内门师姊自会考量她的天赋心性。看在郭老弟你和金引师弟的面子上,陶小妹是一定要收入门下的。至于何等待遇,等见着了中午时的情况便知。” 郭大悟闻言也不再多问。 他正吃第四碗面线糊时,陶敏跟着两个年轻女弟子走进了餐厅。一见她面上挂着淡淡的黑眼圈,就知道昨夜必定是辗转难眠。 趁着吃饭的工夫,郭大悟悄悄鼓励她道:“我记得你很擅长面试。听说毕业那年,好几个公司给你发过offer。我就厉害了,实习都没找到地方……” 陶敏:“…………” ~~~ 目送老同学上了直达“多宝观”大厦顶层的电梯,郭大悟跟随曹老贤前往旁边一处简易码头。那里已经有条小渔船在等。 盛夏的早晨,太阳才一冒头,便展露出赫赫炎威。极目远望,绿色的海面似乎高出地平线很多,此刻正被朝晖所照映,煌煌烁烁,满目流彩。 他俩跃上船舷,六十多岁的船老大立即招呼候在一旁的两个儿子发动机器,迎着浪花起航。 郭大悟站在船头,任凭海风劈面吹来。本想趁兴作首诗,一时却怎么也寻不到其中意境。试了几个韵,都是语塞,只得草草作罢。 那边曹老贤倒来了灵感,长吟道: “羁縻尘园误生平, 此渡沧海作孤鸿。 诗情万里浮流去, 漂向蓬莱第一峰。” 虽觉着曹大师这篇只能算是平庸之作,毕竟看他有些急智,郭大悟还是喝了几声彩凑趣。 可船家眼中,酸腐诗文当不得生计。船老大也不去理会他俩,只管吩咐儿子们放下小拖网打渔。捞了两回,多为水草砂石,虽有些鱼虾贝蟹,尽皆看起来瘦瘦小小、不成气候,干脆又统统丢进海里。 半小时后,渔船抵达了一座小岛。马达声惊起附近的水鸟,一群群振翅向远端飞去。 据曹老贤所言,这船老大一家主要靠着“多宝观”吃饭,算得上半个自己人。于是不待小船找好泊处,两人就施展功夫,跳上了岸边礁石。 “夭寿,真的要减肥啦……” 曹大师再度哀叹——刚刚若非同伴帮了一手,他险些栽进水里。 岛上荒草丛生、林木繁茂,到处都是鸟粪。 郭大悟还存着少年人顽皮心性,想起基督山伯爵的故事,看见兀立的石头就要踹上几脚。他力气大得惊人,轰轰隆隆,一路破坏掉不少地貌。 日上三竿,气温急剧升高。跟随这个精力旺盛的同伴爬高蹿低,累得曹老贤不住抹汗,十分懊悔带对方跑来此处受罪。 “曹大师,来看看这是什么?藏宝图吗?”郭大悟站在一块被他踢倒的大方石旁,正仔细端详。 曹老贤凑近来看——满是苔癣的石头上,深深刻着一幅由寥寥十数笔构成的凌乱图案。横七竖八、圈圈点点,完全不知所谓。 他研究片刻,分析道:“都说无巧不成书,可世上哪有那么多凑巧之事?依我看,这些痕迹不知是谁故意顽皮,为逗后人闷子所刻。就算当真是个藏宝图,想必除去作者自己,天下也没人能懂……” 郭大悟不死心,把附近的石头都狠狠踢过一遍,再无所获。 这么一耽搁,已经将近午时。想起还有正事,两人赶紧回到船上。船老大开足马力,翻波冲浪,很快便停靠在岸边码头。 ~~~ 刚到“多宝大厦”楼下,迎头遇上海铭子。一见着他俩,忙道:“原来师叔和郭少侠在这里。电话打不通,我正想出去寻你们呢。” 曹老贤问道:“要行拜师礼吗?” “是啊,祖师像都请出来了。” “竟然如此郑重?郭老弟,咱们赶紧过去。” 乘电梯直达楼顶“多宝观”,郭大悟这次顾不上欣赏半空风景,跟随海铭子直奔香堂。 云鹤子、云鹰子、云鸥子、云雁子、云鸿子今日皆着道装,端坐在上首两侧交椅上。右边空了一个位置出来,想必是外出未归的云鹏子之座。 数十位内外门弟子聚集在下首观礼。 大堂正中挂着一幅泛黄的木轴古画,上面两位道人一胖一瘦,各自倒提宝剑,把臂大笑。笔法线条简洁有力,神态描绘栩栩如生。 画像下方几案上供着三清,蜡烛香火燃得正旺。 时辰已到,陶敏自人群中走出,她仍然作俗家装扮,此时却也不再局促拘谨。依着云鸥子导引,先行跪拜三清,又向“多宝观”一派的二位祖师爷叩首。 然后是拜师礼。陶敏恭恭敬敬,给云雁、云鸿每人磕下三个响头。 云鸿子性格更加严厉些,由她先行宣告门规。林林总总,足有数十条。 待她诵读毕,一旁云雁子温言道:“你虽是俗家弟子,但入了本派门墙,便要排辈。云中飞羽、海底生金。你是我们两人的徒弟,当领“海”字。珠玉相联,赐名为“钏”,你以后的道号就叫做海钏子。” 陶敏(海钏子)又拜谢了。旁边海铎子送来拜师帖子和两盏盖碗茶,她接过后分别递上二位师父。 云鸿子取出一柄狭长的连鞘宝剑,递给海钏子(陶敏),对方双手捧过。 “此剑名为“青霄”,曾是你故师祖天爧子所佩,今日赠与你。希望你将来能够尽心修行,刻苦用功,不坠她老人家的威名。” 海钏子再次叩谢。 最后拜师叔师伯。云鹤子勉励她,要时时刻刻牢记“炼心为宝”这四字真言,随之宣布礼成,邀众人一起下楼赴宴。 曹老贤对郭大悟耳语道:“连赐剑都是“青霄”,看来不光你和金引师弟面子大,陶小妹必是极得我那两个师姊欢心了。” 郭大悟清楚自己这位老同学所求所想,不禁替她感到欣慰。 心情一好,胃口便好。更兼午宴比昨晚的筵席还要丰盛些——准备了两天两夜的佛跳墙终于上桌。这次是好几坛,故而仅此一项花销,就超过了十万。 知道“多宝观”素来豪富,他也抛开负罪感,毫不客气地又大吃一回。 海钏子今日算是半个主角,需得来来回回敬酒。云雁姐妹虽然自身持戒茹素,但这个新弟子尚在俗家,因此并不要求她也跟着斋戒。 另一边,当师伯的云鹰子和云鸥子发现这个女师侄居然酒量颇豪,不禁十分欣慰。 轮到海钏子向郭大悟敬酒时,他想起当日金引所言,提杯相祝:“恭喜“道友”得遇明师。愿你今后承天应人、除魔卫道、脱凡入圣、早证长生!” 席上众人笑了起来。云鸥子道:“她刚刚拜师,于修行之道一无所知,还当不起这四句监管执行者们专用的祝祷词。” 郭大悟讪然一笑,方知自己闹了乌龙。 这时,他手机铃声叮叮当当响起。接通一听,是张月儿。 对方语气颇为振奋:“那把漂亮小金枪的线索查到了。前前后后又倒过三次手。最后这个买家的身份倒挺有意思,你可能会感兴趣。” “好,等我吃饱了饭,马上就赶回去。” 第五十七章 惩奸(上) 欲出鸿都门, 阴云蔽城阙。 宝剑黯如水, 微红湿馀血。 ——唐.温庭筠.《侠客行》部分 —————————————————————————————— 当天下午就有一趟飞往京城的班机。两千多公里路程,只需一个多时辰即可到达。 虽然心急,但郭大悟考虑再三,还是放弃了乘坐飞机的念头——孤悬于万米高空,一旦遭遇意外,半仙之体也难逃一死。 如何在空难中求生?他曾在江湖暗网上就此问题跟某些闲人展开过讨论。 有一派坚持认为毫无机会。但郭大悟并不完全赞同——与其有过一面之缘的时小飞就很有可能完成此项壮举。只是他那一对巨鹰虽然神骏非凡,想来也赶不上客机的速度。 另一派则信誓旦旦,恨不得以身试法,当场给大家表演一把无伞空降。郭大悟知道他们都是在胡吹大屁。 只有两名“网友”相对中肯,提出的理论或许存在几分可行性—— 其一说,掌握空气类术法的修行者可以通过改变气流运动,使自己在短时间内从自由落体变成横向滑翔,从而达到平稳着陆的目的。 第二位则认为,提前预备好许多具有浮空法力的道家灵符,数量达到一定程度时,应该就能抵消掉身体下坠时的加速度。 但郭大悟有所不知的是,这第二种方法若让关动常常提及的那位“高人”啸风子听到,必定会大呼荒谬——即便当真搞来成百上千张可以自行飘浮、且不要钱的符箓,又有何人能于刹那间将其全部施出? ——在找到不使用降落伞、亦可保证自己存活的方法之前,他会尽量远离飞机这种交通工具。 收回发散的思绪,郭大悟顾不上再细品菜肴滋味,匆匆填饱肚子后,连忙提出告辞。 诸位东道主们如今都已知晓了他独来独往的性子,便省去一大番客套。 因宴席尚未结束,相互施礼后,曹老贤和海钏子代表众人送他到楼下。 “我这颗灯泡是不是有些太亮了?”曹大师故意打趣。 海钏子面上一红。 郭大悟笑道:“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何况如今之江湖,小得就像个池塘。兜兜转转,还来不及相忘,便又撞在了一起。” 知他此行难免经历明枪暗箭、争斗厮杀,海钏子眼神里显露出几分坚定:“你可一定要保重……待我练会了功夫就去帮你!” 此时,风正从海的方向吹来。 在场三人曾经都是“文艺青年”。郭大悟灵感迸发,终于拼凑出一首杂诗来勉励老同学—— “江山了了本无情, 人间万事皆修行。 风来霜往苍云变, 存心静气待丹成。” 摆摆手,他径直北去。 ~~~ 于路上,郭大悟给金引打去电话,得知他们那儿尚无进展。不过好消息是——“温寒谷”里有一口忽冷忽热的奇特温泉,对身体恢复颇有裨益。他泡过几次,伤势已经好了七七八八。 既然朱大先生和张月儿有所发现,在电话中与金引略作商议,郭大悟决定先行回京。 沿途舟车辗转,半夜还要练功,抵达京城时,又是第二天傍晚。 城里刚下过雨,路面有些潮湿。 郭大悟乘坐出租车穿街过巷,最后停在距离朱大先生那间无名小饭馆大约十里开外的一片四合院旁。根据对方给他的地址,正中那家黑漆木门的便是。 正要叩动门环,“吱呀呀”一声,张月儿已经将院门打开,请他进来。 院子里十分宽敞,正中是张大石桌,上面亮着好几排儿臂粗的白蜡烛,照得四下里明明晃晃。 两旁长短兵器、针灸铜人、立靶、沙袋、铁锅、石球之类的东西横七竖八。还有几个木架子上挂满了拳头大小的铁胆。 “乾坤阴阳指”需得内外兼修,张月儿正练入门外功。 见这处四合院两侧并无厢房,墙壁也不高,郭大悟素来谨慎,担忧道:“不怕邻居看到吗?” 朱大先生此时也迎了出来,闻言一笑。张月儿抢先回答:“前后左右这几个院子根本没住人。因为啊,都是师父的房产。” 郭大悟虽然对财富、金钱缺乏概念,也隐隐知道京城地价,不禁咋了咋舌。 朱大先生自嘲道:“钱财这种东西,于我们这些人用处并不大——可世事偏偏就这么奇怪,总是用处不大的东西才更容易得到。” 郭大悟问道:“可我听闻修行有“财、侣、法、地”之说,财排第一……” 朱大先生嗤之以鼻:“神棍们骗钱骗色的说辞罢了。郭老弟你本领练到如此境界,又花费了多少钱财?今天便是没有这片院子,难道我还教不成徒弟了?论起来,四字里面,唯“法”这一字尚有道理。习武修行,若想有所成就,总归要先得其法,而后念兹在兹、勤练不辍,方为正理。” 郭大悟连连点头,心中却暗道:“法”字固然关键,但“财”字亦不可全无。譬如自己,这些年吃掉的肉食就要比旁人多出几倍,细细算起来,倒真没少开销……即便院子里的这些大蜡烛,还不是需得花钱去买? 朱大先生拍拍脑门:“哈哈,光顾着闲聊,竟忘了请郭老弟进屋。” 入得室内,见正堂面积极大,其间家具物件尽皆古香古色。只是名目繁杂,凌乱不堪,仅落地镜一项便有七、八面之多。摆放布局更是十分随意,粗略一看,屋子里头好似设了个迷宫。 见客人疑惑,主人笑道:“不错,愚兄在这里摆的是一座简化版颠倒生克五行阵。随时随地都能练练身法。” 三人绕来绕去,绕到阵眼八仙桌处落座。张月儿帮忙冲泡了一大茶壶毛尖。 朱大先生问起郭大悟泉州之行的经过,得知陶敏极受重视,遂点头道:“多宝观的功夫法门,长于炼器、识器、用器。剑术也非常了得。最特别的一点是——能够使用某些宝物上凝聚的灵气,帮助自身突破“合道天地”之境。因此,他们极为看重个人资质。陶姑娘体质通灵,且记忆力非凡,将来只需留神莫要堕入魔障,进境当可一日千里。” 呷一口茶,朱大先生止住闲话,示意由张月儿来讲述正事。郭大悟见她仅仅两三天的时间,精神已较从前更加焕发,想来是因为修炼了玄奥内功的缘故。 金引原先传给她的家学“长筋功”虽然只有半部,却非常利于武者巩固根基、拓宽经脉。 其真气、力道,端正平和,与大多数内功不仅不会产生冲突,反而另有几分增益。如今她修炼起朱大先生所授的“乾坤阴阳功”,但觉进步十分迅速。 张月儿取出四、五张照片,上面主角为同一年轻男子。 “这家伙名叫沙小墨,二十七岁,京城里顶尖的纨绔子弟,家财万贯。族中有几个至亲长辈在政商两界身居高位,极具名望。” “性格方面,很多下属认为他凉薄寡恩,喜怒无常。平日里社交圈子有限,只和三、四个身份、地位、年龄与之相仿的朋友往来密切。” “据说他常常会一连数日足不出户,所以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爱好。通过调查专门给他配送料理的三家酒店,发现在饮食方面,他嗜好日料、韩餐,但不吃牛肉。” 郭大悟接过照片一看,见此人身长面白,容貌十分俊俏,颇有些男生女相。不仅衣着考究,还带了戒指、项链。一枚精致的奇特耳钉遮住他整个左耳垂,看上去十分显眼。其风格模样,正是眼下最时兴的“花样美男”。 这些照片虽然拍摄角度不同,但每一张上面的沙小墨,都带着满脸讥诮和倨傲。 张月儿继续讲解道:“那把名贵的黄金瓦尔特ppk,最后一位购买者就是由他实际控股的一家境外贸易公司。至于如何落入“第六仙人”蓝兰花的党羽手中,则不得而知。想必双方早已有所勾结。” “此外,我们还委托了一个国际顶尖的黑客小组,通过反复解密和追踪……”她略作停顿,“你的直觉非常准确,那篇发布在江湖暗网上的“调汞合铅,论窒息感在阴阳双修中的作用”一文,作者的ip地址大约就在这个沙小墨经常出没的一处别墅区。” 郭大悟闻言跃跃欲试。又听朱大先生说道:“我昨晚前去暗中查探了一下,刚好撞见他进出。我发觉此子举动异于常人,明显身怀武功。旁边还有两个保镖护卫……” 他苦笑一声:“愚兄前些年丹田受损,功力几乎尽失。如今虽然恢复了少许,但实在没有把握将他们一起制服。为免打草惊蛇,只好等你回来后再行计较。” 郭大悟遂问道:“什么时候去?” 朱大先生看看外面天色:“才刚刚擦黑,待到半夜再说。郭老弟你是不是还没有吃晚饭?” 见对方摸着肚子点头不止,他起身道:“我去下厨,咱们先喝上几杯。” 七拐八弯,朱大先生消失在厨房门口。未几,端了两个大托盘出来。 温拌牛肉、浇汁凉粉、小炒黄豆芽、蒸咸肉、烧腐竹、摊鸡蛋、青蒜苗炒羊头羊肚、豆瓣鲫鱼,都是些家常小菜。 张月儿草草扒了半碗饭,留她师父陪客人小酌,自己又去院子里练指力。 老派人喜欢黄酒和米酒,朱大先生取出五斤装的旧藏各一坛。郭大悟只当它们是啤酒,倒在茶杯里大口干着喝。 要说这两样酒,存得越久,质地越纯。入口时虽然清淡甘甜,后劲却能醉死个人。幸好郭大悟体质非同寻常,直饮罢五六斤还未曾有酣意。 ~~~ 夏天的夜,尽管比其他季节喧嚣的更久一些,此刻也渐渐安静下来。 目的地远在百里之外。郭大悟本想奔行而去,考虑到朱大先生已经无力再长时间使用轻功,只得让张月儿开上车跑一趟。 她那辆常用的银色奔驰送给了陶敏(海钏子),如今座驾换成一辆外观方方正正的越野车,对高个子乘客而言,更加舒适友好。 黄昏前后落过一场雨,直到现在还阴沉着天。少了星光照射,四周便格外黑暗。 穿过城区时,路灯下影影绰绰,犹有许多午夜归客。 朱大先生忍不住调侃道:“古云:人定于亥。一过亥时,街上无人,仅余三鬼。” 郭大悟在后座请教:“哪三鬼?” “赌鬼、酒鬼、色鬼。” 听他一说,车上其余二人都笑。 郭大悟正暗忖自己也是半个酒鬼,又闻朱大先生道:“如郭老弟、关老弟这般好饮善饮,却不醉、不乱、不犯错之人,便算不得酒鬼——可称酒豪。若还能写诗,更堪为酒仙了。” 想起自己曾读过的杂书,郭大悟亦凑趣道:“我曾看过一卷《百鬼夜行图》。上面说水鬼怕火、小鬼怕光、哭鬼怕红灯笼、疟鬼怕鞭炮、疫鬼怕抽打它右腿、魍魉怕鼓声、煞鬼怕渔网,等等等等。倒不知这赌、酒、色三鬼怕什么?” “怕大耳刮子扇来。” “我看是怕囊中空空。” “一旦沦为此三鬼,又怎能不囊中空空?” “有道是:吃不穷、喝不穷,划算不到一世穷。所以说,酒鬼还好,酒鬼还好!” “哈哈哈哈……” 说说笑笑,一路向东北方向行驶,不多时已临近目的地。 这一带山水相间,位置虽然偏僻,风景却好。若继续往北,则可直入塞上。 湖光山色中,坐落着成片成片的别墅,以备富人们在炎炎盛夏里无需奔波太远,即可找到避暑之所。 张月儿在十多里外就停住了车。朱大先生让她留在原地等待接应,自己则领着郭大悟绕小路奔目标而去。 ~~~ 眼前的“湖风别院”小区,依水而建。占地面积虽大,其内洋房别墅拢共不过二三十座。 只因这里的产业并非仅仅有钱就能购置,所以尽管居者寥寥,安保却异常紧密。高墙上拉满钩网铁丝,进出大门的管理十分严格,夜间巡逻人员轮番上阵,片刻不停。 可这一切落在郭、朱两人眼里,不过形同虚设。 他俩此时都穿了深色衣服,用黑巾蒙住面部,施展开飞纵术,翻墙越户如履平地。 朱大先生潜行经验丰富自不必说。郭大悟则动如疾风——即便有人无意中瞥到他,都只会觉着是自己眼花。 避开监控探头,在沙小墨落脚的三号别墅旁埋伏了半晌,郭大悟轻轻耳语道:“扑空了,今晚这里没人。咱们用不用进去找找线索?” “莫要打草惊蛇。只要人抓得到手,什么线索没有?” 此时已近凌晨两点。虽然对方趁夜而归的可能性不大,但这二位皆是极有耐心的猎手,一直等到黎明将至,见猎物还不出现,只得暂且退去。 朱大先生年轻时候虽然厉害,如今却只是个功力半废的花甲老人。他连熬两夜,难免有些困倦,方一回到车上,便放平座椅开始睡觉。 另一边,郭大悟则精神头正旺盛。见方圆左右尽是些山林河坡,他赶忙找个僻静地方练起剑经来。 数小时后,天色大亮。三人重聚在一起,商议下一步行动计划。 也不知那个沙小墨今日会不会在此出现,郭大悟坚持自己一个人留下来守候。朱大先生和张月儿拗不过他,又怕被其当成累赘,只得答应先行回家休息。 临行前,朱大先生几度欲言又止。见对方取出一枚装满“滑石粉”的“四象瓶”在指尖上晃了几晃,不禁叹道:“郭老弟你天纵奇才,功夫早已出神入化。与人争胜,当可无往不利。但凡事总归要做到惩奸务明,除恶务尽。动手时若感觉不太顺利,便容他再多活几日也无妨。尽量莫要大开杀戒,免得伤及到物业保安之类无关人员的性命……” “我理会得。” 摆摆手,目送张月儿那辆“方车”驶远,郭大悟自去偏僻地方游山玩水,以待夜幕降临…… 第五十七章 惩奸(下) 黑暗之中,有两只眼睛在闪动。 郭大悟藏身在一个旁人看起来匪夷所思的地方,观察着目标社区的内外动静。 近日,他发觉自己遍体筋脉、血管、以及肌肉又产生了新的妙用——力量增强还在其次——整个身躯竟渐渐变得可以任意伸缩扭曲! 每当他自行控制四肢长短时,变化幅度可达三寸以上。此外,他还能够旋转关节,把原本高大的身躯缩入极狭小的空间之内。 只可惜骨骼的长度、形状无法改变,才限制了他进一步施展“神通”。 远处“湖风别院”的大门旁,偶有车辆出入。郭大悟虽然对这类东西知之甚少,但还是能看得出,来来往往,尽是些名贵豪车。 子时将尽,四下里只余虫鸣蛙叫。 郭大悟自藏身处出来,活动活动手脚,寻了一个监控死角,腾空掠入五米高墙之内。 尚未靠近三号墅,他便看见第一层透出的灯光,不由得心头一喜。 楼下庭院中,花园、草坪、露台、游泳池俱全。数间车库连成一排,门口歪歪斜斜停放着一台灰色大轿车。 半个多时辰前,郭大悟曾看见这辆车驶入了“湖风别院”。其品牌名称好像叫作什么什么“鹤”…… “云中鹤?不对,不对。八只鹤?”他胡思乱想着,“早点进来就好了,白白浪费掉一个小时……” 避开院子前后两个摄像探头,他发现三楼侧面有个窗户半开半关,足尖一点墙壁,左手食中二指已攀住窗台。 轻轻抬起纱窗,无声无息地潜入室内。落脚处昏黑如墨染,但郭大悟双目视夜如昼。 他此刻正处于一间极宽阔豪华的浴室内部。周围布满白玉浮雕,当中有个巨型澡盆,圆中带方,几乎快要赶上一张拳台大小。 楼下有人在闲聊,只是听不清楚谈话内容——郭大悟耳力还算强劲,但远远比不上关动。 推开浴室门,整个三楼的七、八间房屋全都熄着灯。 脚步踩在厚厚的驼绒地毯上毫无声息。他悄悄靠近楼梯,见第二层同样毫无动静。 两个男人轻浮的声音从楼下传来。 “……都说男靠吃、女靠睡。整天混在夜场里的女人,皮肤早就熬坏了。一旦擦掉粉,能把人吓死!起码今晚这个还年轻些,暂时没有变成乌眼婆娘。” “以墨哥儿的身材相貌,什么样的找不到?随便开辆布加迪、法拉利、迈巴赫,街边一站,大把女人往上面扑。” “都什么年代了,招摇过市,怕本地监管者盯不上你吗?” “那就再去大学里认识几个呗,要不就高中……” “快省省吧!跟学生们“谈恋爱”,难免拉扯不清,留下诸多手尾。前年不小心搞出的那档乱子,费了多大劲儿才摆平?你最好别提这种事情,让墨哥儿听见,只怕又得生气。” “听你这么一说,倒确实有些麻烦……想来想去,还是黑蛇老兄神通广大——我真不敢相信,他前些日子居然栽了……” “少见多怪!你没事儿的时候,也用电脑登录“天机网”和“搜仙网”瞧瞧去,这天下间、江湖中,高手多的是。据说有人会使飞剑,还有人敢睡猫妖……” “猫妖算什么?若敢睡猪妖,我才服他!” ——“哦,那辆车原来叫作迈八鹤……” 郭大悟已经没有耐心再听下去,自二楼廊道径直跃下—— 楼梯左侧会客厅的西式壁炉旁,两个二十多岁的男子,衣着一灰一白,见有人从天而降,慌忙从扶手椅上起身,同时把手伸向胁间。 但他们没机会掏出枪! 右掌中“灭灵棒”刺穿那灰衣保镖的咽喉——郭大悟借收势横移,反摆左拳,将另一人劈面击晕。 他今天戴了双厚厚的手套,又存心留活口,这才没把对方当场打死。 闪电般在楼下搜寻了两遍,未能发现沙小墨,郭大悟心头一沉…… 正想俯身去把昏迷中的白衣人弄醒问话——“咔哒”,灯光突然熄灭,四周陷入一片漆黑,急风乍起! ——有人想利用光感的明暗变化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却未曾料到,郭大悟双目十分特别,根本不会受到外界干扰。 ——而他的动作比眼睛更快!纵身斜飞,刚好躲过一波来袭的暗器。 牛毛状细针,密密麻麻插在精美的织纹墙布,以及奶油色的阿拉伯风格桌椅上,发出“嘶嘶”微鸣,转眼间消融不见,只留下被蚀出的点点黑色孔洞。 被郭大悟打晕的那个白衣服保镖,虽只是一动不动地躺着,却也“无辜”捱了几针——昏厥中,他微微抽动两下,随即一命呜呼…… 来者出现在楼梯另一侧饭厅的门口。戴了个异常精致的微型夜视仪,左边嘴角上挑,正是照片上的沙小墨。 见他手段狠毒,郭大悟心生怒气。本想将其一棒封喉,转念一想,还需得留个活口,便又暂时停住了动作。 黑暗中,对方双手握持一把雪亮的武士刀,拟刀正眼,摆出个剑道的中段式,滑步向前。 难道此人师出东瀛? 郭大悟有意试他套路,任其斜劈横扫、上撩下斩,一连抢攻数刀,自己只是闪躲。 锋芒流转,这几下子虽只是普通招式,耍起来倒也虎虎生风,难寻破绽。如此一个官宦家庭出身的纨绔,居然肯下苦功习武,让他有些意外。 可惜,动作实在太慢了! 侧步一跃,郭大悟出现在沙小墨背后,直立掌缘,轻轻砍上他后颈——竟击了个空! “咦?” “叮!” 一招失手,立即就有刀光从斜刺里砍出,迫得郭大悟用“灭灵棒”抵挡。 “这是什么身法?瞬间移动吗?”他不禁暗暗吃惊,开始凝神应付——翻腕在对手的刀脊上用力一击,将其虎口震裂,登时掷刀于地! 这一下子,也让沙小墨刹那间清醒——自己这点儿微末功夫,比起人家可谓天差地远! 此时不逃,更待何时?他抬手又射出一蓬毒针,身影在一阵雾气中消失,然后蓦地出现在大门旁。 郭大悟向后跳跃,接连变换两个动作,躲过了暗器。眼中已经看得分明,对方这种“身法”,近乎于“遁术”和“移形换影”之类的秘技,而并非单只是武学轻功。 沙小墨背后另有高人啊!他如是想——然后顺手掷出“灭灵棒”…… “咔。” 前厅的水晶灯亮了。 正要破门逃走的沙小墨眼前一亮——大亮——亮到目盲——亮得他一下子失去了五感…… ~~~ 几乎从未使用过的厨房里,各种专业级设备光洁如新。 巨大的六开冰箱背后,是一间暗室——方才沙小超墨急于除掉闯入他地盘的不速之客,还没来得及将其关闭。 真相就在眼前。郭大悟却挨个拽起了冰箱门。不出他所料,其中一个冷藏室里,满满都是昂贵的进口啤酒。 他一口气连尽三瓶,才觉着爽利。拦腰拎起被打昏的沙小墨走下台阶、进入暗室,眼前景象似曾相识——正是那篇“小作文”《调汞合铅,论窒息感在阴阳双修中的作用》里出现的“实验场地”! 暗室面积超过了一百平方米,带有独立卫生间和浴室。另有一条出口通向地面的车库。 卧室木榻上有个女人。业已身亡。厚厚铅粉,遮不住她临死前拼命挣扎的痛苦表情。 郭大悟十分懊恼,若提早半个小时行动,他或许还能挽救这条生命…… ——根本无需刻意搜寻,密室中到处都是沙小墨辛勤研究“阴阳双修”的证据。 一块正在发亮的电子屏幕挂在墙上,分别显示着三号别墅的内外场景。 郭大悟暗道一声“侥幸”。如果沙小墨方才发现他潜入后,不去尝试杀他,而是直接从另一个出口逃走的话,只怕自己又要多费几番手脚。 打开一瓶凉啤酒将沙小墨劈面浇醒,他开门见山,向对方提议道:“不用再自我介绍了。也别打算恐吓或者收买我。我想要的东西,除了你的命,别的你都给不了。” “咱们今天玩个快问快答的游戏,我问你答。只要答案真实有效、能够令我满意,你就可以继续活下去。” 无视了沙小墨怨毒的眼神,郭大悟边说话,边用“灭灵棒”略细的一端不断敲打着他的脑门——好像那里有一个木鱼,敲了之后,可以为自己集攒些功德。 沙小墨也算得上半个江湖人物。他非常清楚,面前这名极其危险的对手正打算激怒他,然后杀了他! 死亡面前人人平等。 他和他的家族,在世俗里拥有的一切权势、地位、财富,在这一刻已经全然无用!它们诱惑不了对方,更不能使其害怕。自己唯一的希望在于——这位不速之客,直到现在还蒙着面…… 沙小墨当然打算活下去,故而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有问必答、知无不言。 评估了他供词的真实性,郭大悟感到九分满意。 “最后一个问题,这些女人是不是你杀的?” 本就无从抵赖的事情,沙小墨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郭大悟笑了:“很好,一个诚实的答案……只可惜,却不是一个能让我满意的答案!” 话音未落,沙小墨左手无名指、右手食指上的两枚戒指中,突然各射出一根金色细针! 双方近在咫尺,这下子已是万无一失! ——但他再次失手——然后双肩几乎同时一凉…… 凄厉的呼痛声响起,却丝毫无法穿透密室中完美的隔音设施。为她人准备的地狱,如今成为了自己的坟墓。 两侧的琵琶骨都被刺穿,沙小墨白皙俊俏如妇人的脸上沾染了血迹,扭曲似恶鬼一般。 知道今日再也无法幸免,心中巨大的恐惧压倒了一切情感,他发疯地咒骂起来,但换来的只有沉默。 郭大悟那安静如夜星的眼神,让沙小墨突然意识到,他再怎么诅咒谩骂,尽皆徒劳——除了抹去他的存在之外,对方大概毫不在意他所有、所有的“存在”——如同自己从没在意过芸芸众生的存在…… “这不公平!” 绝望中,他居然想起了“公平”!? 或者只是想拉几个狐朋狗友当作陪葬品。 “林冲冲、小李子、还有那个王十蛋!看起来人五人六,衣冠楚楚,哪个不搞女人?该死的王十蛋连男人都搞!你也去杀他们啊!去杀啊!小李子就住旁边九号别墅,我现在带你去杀他都行!” 郭大悟沉吟道:“你问我为什么不杀他们?” 以右手的“灭灵棒”轻轻戳了戳左手掌心,他开始反思自我:“主要因为,他们没有一个懂得“阴阳双修”的高明师父……或者是因为,我的档次暂时还不够……” “狗屁档次!他们的档次还不如我——” 嚎叫声戛然而止! 青色的棒尖从沙小墨口中刺入、后脑刺出—— 在他大脑停止工作之前,接收到的最后一句话是——“我说的,可不是这个档次。” ~~~ 将沙小墨和他两个保镖的尸首扔在三楼浴室的大浴盆中,用“化尸粉”销去后,再放水冲掉残余的人渣。 有几处血迹难以收拾,只好放任不管。 郭大悟找来一只口袋,耐着心把他们遗留下来的衣物、枪支、沙小墨发射暗器用的几样机关、随身饰品、监控储存设备、甚至几个空酒瓶,统统打包带走。 冰箱里的啤酒口感极好,顺了两瓶留着走路上喝。那把武士刀不似凡品,便也将它系在背后。 惨死于此处的夜店女子,郭大悟并未化去她的遗体——自己已经替她报过了血仇,其余内情真相,就留待后来人另行发掘罢…… 短短二十四小时之内,郭大悟已经在“湖风别院”来回过三次。再离开时,可谓轻车熟路。 尽管背了一大袋子杂物,却丝毫影响不到他的行动力。躲过沿途摄像头和巡逻的保安,两分钟后,他已经轻快地走在湖边小路上。 转眼间,又上了山。 两旁岩石嶙峋,树木稀稀疏疏。一低头,只觉得满处光影,忽明忽暗。 抬头看时,却见下弦月初升未久,那细细一弧刀光在云海里铰进铰出,总也不肯被完全遮没。 此情此景之下,郭大悟诗兴大发,低声吟哦道: “黯云压月月难明,膺中豪气共月升。 但有凌空三尺芒,偏向人间照不平。” 第五十八章 谈天 此情可待成追忆, 只是当时已惘然。 ——唐.李商隐.《锦瑟》部分 —————————————————————————————— 天才蒙蒙亮,张月儿已经在院中“用功”了将近一个时辰。 她每日“早课”皆为站桩行气。为接引晨曦时分的“太阳真火”,需得一直练到辰末方止。 “乾坤阴阳指”乃天下绝学,传于两宋年间的大理国,极擅打穴制穴。练到精深处,有截生定死、夺天地造化之能。 其师朱大先生捧个紫砂茶壶进进出出,偶尔见张月儿动作变形,便开言指点几句。 “桩功虽然重神、重念、重意不重形,但还是需得细处见功夫。多少人学了个架势,便跟着呆站,结果越站越呆。就是因为不懂细微处的关窍。” 他呡两口茶,又道:“大架子一看就会,个个能摆。可谁知人家多久呼吸一次?浑身哪处筋骨受力?眼神瞧向何方?灵气自哪里入体?你既然已习得这些秘传,又是刚刚入门,更需要端正姿态,时时存念。” 张月儿一听师父话多,心中暗笑。知道他此刻必定有些心事,应该是正忧心郭大悟那边的状况。 “郭大“个”喜欢走路,半夜里还得练功夫。我看啊,不到中午饭点,他跑不回来的。”张月儿怕挨教训,故意含糊其辞,让师父听不清楚她说的是“郭大哥”还是“郭大个”。 朱大先生斥道:“莫要说话,专心!” 说罢转身进屋。张月儿知道他十有八九又是去厨房里收拾菜蔬。 自前些年丹田被毁,功力尽失之后,朱大先生便喜欢上了烹调做菜。为此,还专门开了个苍蝇小馆玩票。如今饭店关张,技痒难耐,好不容易遇见郭大悟这等食量的“极品”客人,自然十分高兴。 过了上午九点,天空还是半阴半晴。老话说“哑巴太阳晒死人”。张月儿收罢桩功时,红红的脸颊上已挂满汗珠。 给郭大悟打去电话,他很快便接起。 一开口,听对方语调轻快,显然心情也很愉悦。张月儿不提正事,只道:“师父让我问问你,中午想吃点儿啥?” “牛肉!”他答道。 ~~~ 四个凉菜已摆在八仙桌上,两荤两素,荤的是拌牛蹄筋和酱牛腱子。 朱大先生望眼欲穿。郭大悟终于赶在十二点之前敲响了院门。 将七零八碎的一包东西扔在凳子上,他又取出一柄长刀。 “带着这个家伙,一路上总怕被人注意,结果耽搁了时间。”他抱怨道。 朱大先生拔刀出鞘,一道寒光闪过。 他看向刀身处铭文,念道:“金刚之狮子……此乃镰仓时代名匠长光所作,听说早就失传了,想不到居然在这里。拿去日本,够得上国家级文物。” “哦?咱们难不成捡了个宝贝?” “哈哈,肯定很值钱就对了——可惜值的是日元,一枚归元通宝也换不到。” 见郭大悟迷惑,朱大先生解释道:“说起倭刀,自古以来倒不乏精品,但几乎都在历代的“天狗”和忍族手中。此刀虽然有名,且十分坚韧锋利,却并非什么灵物。先前主人也不是真正的高手。大概与东京国立博物馆里那些所谓的天下名刀相仿,只能算是凡兵中的利器。” “天狗?妖怪吗?我记得日本民间传说中,曾有几个天狗授艺的故事。” “在南京“华夏中医气功国术研究会”总部,直属的执行人机构叫作“民俗采风办公室”,专门应付恶性突发事件。于其中挂名的成员,都是圈内顶尖高手。”朱大先生忽然转了话题。 郭大悟忙竖起耳朵听。 “日本的暗世界监管组织是“天照盟”。他们也有一个执行机构,就叫作“天狗组”……来,先把酒倒满,慢慢聊。”朱大先生拍开一坛黄酒,“月儿,去把灶上蒸笼里的热菜端来。” 热菜也有四道。 分别是——扒牛肉条、微辣水煮牛肉片、焖牛尾、牛肉丸子汤。 虽然研究做菜已有数年之久,但朱大先生在烹饪方面的资质远远及不上其武学天赋。练来练去,到如今也只能算是一个及格的厨子。 不过新鲜牛肉本身就是极好的食材,略一加工,吃起来便十分过瘾。郭大悟垫了垫肚子,继续扯起刚才的话题。 “如此说来,日本神话怪谈里的“天狗”,其实都是些隐世修道的异人了?” “不错。又何止日本?我们这里关于高人捉妖、神罚恶徒之类的民间传说岂不是更多?在西方国家,也有大把关于驱魔、猎巫、屠龙、杀狼人或者吸血鬼的记载。所以啊,古今中外,许许多多离奇故事的背后,很可能都有一个真实的事件曾经发生过。” 郭大悟来了兴趣,搁下筷子,说道:“我听金引、关动两位老兄提起过,在欧美等地,真的有吸血鬼存在!他们那个叫徐远的朋友就亲眼见到过一只……” 朱大先生打趣道:“郭老弟,你莫要种族歧视。吸血鬼大约也是人类,怎么能用“只”来称呼呢?可惜,我年轻时虽然在英国、爱尔兰、法国等地断断续续待过一年半载,认识些那边的巫师和圣职人员,却从来没有跟吸血鬼打过交道。” 张月儿前不久刚在欧洲游玩了几天,别说巫师、牧师、吸血鬼,连小偷都未撞见一个。听师父说起过往的经历,便也吵着要他细讲。 “为师当年的欧洲之行,充其量不过是浮光掠影,走马观花罢了。既然你们好奇,我就大略说一下。”朱大先生喝了杯酒润润喉咙,“近代之前的事情今日暂且不提……哈哈,因为我也不晓得。” “自文艺复兴以来,在欧洲,除去沙俄这个庞然大物之外,剩余的地盘虽然有限,却始终列强林立,分分和和,更迭不休……” 郭大悟深有感触,点头道:“是啊,《欧洲现代史》都要比别的课本更厚些。” 朱大先生又道:“按说这些兴衰和争斗,与暗世界并无太大关系。但西人思想,跟咱们东方人的处世哲学颇具差异。再加上宗教影响力在那边更大,所以欧洲的“异能者”们,常常会卷入到各种世俗事务中去。许多历史性事件,背后都有着他们的影子。” “直到二战结束,新时代来临,咱们这些人所受到的威胁越来越大、活动的空间越来越小。各国的同道们才被迫达成共识,以“隐世、缄默、平衡、隔绝”作为“暗世界”生存的首要原则。为此,每个地方都成立了专门的监管执行机构——郭老弟你身在其中,国内情况自不必我多讲。” 郭大悟再次点头表示赞同。 “但欧洲的局面却十分复杂。涉及到国家民族、宗教信仰、血统传承、王权神权等等,故而利益纠葛远远超过了咱们江湖中人。”朱大先生一哂,“为平衡各方势力,光是像国内“华夏中医气功国术研究会”这样的正式监管者组织,他们那里就有三个……” 郭大悟插话道:“我曾听金引大哥说起,叫什么“魔法联盟”……” 朱大先生遂解释道:“此为三者之一。另外还有两个——守秘教廷和黑暗议会。” “其中“魔法联盟”势力最大。主要成员为一众修炼巫术、星相术、炼金术的法师。他们不仅人数较多、拥有数量可观的私人领地,甚至还专门开办了几所魔法学校。” “守秘教廷则与世俗教廷关系密切,由经过特殊训练的战斗人员构成,功法代代相传,算是一支半官方的武装力量。据说,还有些刺客家族在暗中为他们提供服务。” “至于黑暗议会,又被称作“万圣节议会”。里面到底充斥着什么样的牛鬼蛇神,听名字你就可想而知了。” 这时,朱大先生陷入了回忆,停顿了片刻才说道:“魔法联盟和守秘教廷的人,我都曾经结交过……二十多年前,教廷下属有个圣什么团的受封骑士,在黔西滇北一带执行任务时,遇到了点儿麻烦。适逢其会,我出手帮了“他”一把。后来,“他”便邀请我前往英国去做客。也就是在那段时间里,我认识了几个教廷和联盟的朋友——只是从未遇上过黑暗议会中人。” 张月儿敏锐的察觉到了什么,追问道:“师父,那个什么骑士,是不是一位女士?” 朱大先生倒也坦荡,答道:“不错。这些外国人所修习的法门,虽然与咱们的路数大相径庭,倒也有不少可取之处……” 张月儿的八卦之心,此刻却开始熊熊燃烧:“师父,你再说说女骑士呗?” 凌空一指,朱大先生隔着桌子弹了张月儿一个脑嘣儿。 郭大悟不解风情,抗议道:“还是讲吸血鬼。” 朱大先生与他碰碰杯,将其中黄酒一饮而尽。 “魔法联盟、守秘教廷和黑暗议会这三者之间,虽然龉龃不断,时常发生些小摩擦,但大局当前,还是拎得清孰重孰轻。他们在前些年刚刚联手消灭了一个极厉害的魔头,声势之浩荡,连咱们这里都传得沸沸扬扬,议论了好几个月。” “别的国家呢?大体有些什么机构在干监管的活计?” “北美、澳大利亚,与欧洲诸国一脉相承。基本上还是那三个组织的分部在管理。至于南美洲、非洲,以及澳洲的土着聚集点,各有当地的大巫、灵媒、萨满、祭司负责。那些地方大多经济落后,交通欠发达,有的部落甚至常年与世隔绝。所以其中具体情况,愚兄也知之不详。” 伴随着一坛黄酒见底,此话题亦暂且告一段落。 张月儿还想问女骑士,结果被罚去院子里扫地——然后再用尺半长金针,刺铜人一个时辰。因她有些击剑功底,练起来倒也轻松。 ~~~ 朱大先生又拿来酒,郭大悟则从包裹里取出沙小墨发射毒针的机关暗器给他看——分别是两枚戒指和两个打火机模样的金属盒。 二人开始讨论起正事。 “根据沙小墨口供,可以断定他与“第六仙”蓝兰花的党羽确有勾结。近两年来,经他“双修”所残害的女子,大部分是由一个叫作“黑蛇”的男人所提供。” 郭大悟夹起一块牛蹄筋,并没有忙着往嘴里送。 “而这个“黑蛇”,就是十多天前绑架我老同学、给我设圈套、然后被我杀死的那个家伙——他使用的黄金ppk手枪,也的确是沙小墨所赠。” “此人和伤了关动兄左手的红衣女子,以及假冒的x先生,应该都是“第六仙”的门人。但沙小墨却说自己从未见过蓝兰花。我看他的功夫确实跟“采花教”截然不同,师承必定另有旁人。” “经我反复逼问,发现他只是一个寄名弟子,并不了解自己师父的真实身份——甚至都没有见到过对方长相!据其所言,他这师父乃是七、八年前经由一个舅舅介绍认识。每次传授他功夫时,浑身上下皆包裹得严严实实,出现的时间也从不固定。来无影、去无踪,教完便走。” 朱大先生皱眉道:“匿名授艺之事,自古以来并不新鲜。可既然搞得如此神秘,只好先去查查他那个“舅舅”……对了,他武功刀法究竟如何?” 听对方问起,郭大悟便将自己与沙小墨交手的过程,仔仔细细叙述了一遍。 “好似瞬间移动?普通剑道招式?这位师父不甚合格啊。应该是只教了他一些心法和身法,搭配使用的外功却没有传授。” 朱大先生一边将机关戒指拿到眼前细看,一边说道:“移形换影之类的功夫,我也只是在多年前听人说起过一次而已,从未真正得见……咦?这些东西竟然是“铁坟墓”出品?看来从中是查探不到什么线索了。” “铁坟墓?” “神匠山庄的对头,国内最为神秘的铸造门派。常常会在私下里卖一些凶险狠毒的暗器、机关、禁术物品给江湖中各色人等。只要付得起价钱,他们才不管客户是谁、要拿这些东西做什么。铁坟墓向来行事隐秘,总部藏在何处,至今都无人知晓。若想从他们那里打听买主的消息,根本毫无可能。” 放下戒指,朱大先生继续说道:“论起制作这种细微物件的手艺,铁坟墓犹胜唐家堡和神匠山庄。或许只有南京总部“博物藏品办公室”辛大师那一脉的师徒几个能够媲美……可惜啦,都是用过即毁的一次性机关,不然还能拿到诸葛晨星那里换些酒喝。” 说起酒,老少两个又举杯相撞,各尽一盏。 许是方才被勾动了心事,朱大先生情绪渐渐低落。酒愈喝,愈觉黯然。 而郭大悟并非真的“不解风情”,见状便找了个借口告辞而去。出门时,他莫名想起白乐天的诗句——别来老大苦修道,炼得离心成死灰。平生忆念消磨尽,昨夜因何入梦来…… 第五十九章 宵战 欲出鸿都门, 阴云蔽城阙。 宝剑黯如水, 微红湿馀血。 ——唐.温庭筠.《侠客行》部分 —————————————————————————————— 一路踽踽。 兴许是将那柄长刀以及杂物全都扔在了朱大先生家中的缘故,郭大悟走起路来,但觉浑身轻快。 既然京城之事已毕,他打算即刻启程,前往塞上会合金引与关动。便给他们拨去了电话。 听罢郭大悟讲述除掉沙小墨的详细经过,金引叹道:“一介衣冠禽兽,行此泯灭人性、丧心病狂之事,落到这般下场,也算恶贯满盈、当有此报!只是同在京城里,这几年居然让他暗中残害了那么多女子,实乃愚兄失察之过!想来真是令人痛心疾首!” 郭大悟宽慰对方道:“诗里说的好——日出扶桑一丈高,人间万事细如毛。野夫怒见不平处,磨损胸中万古刀。几千万人聚集成一处的庞然巨物,休说你我,就算活神仙在此,也不可能面面俱到,事事兼顾!” “这只畜牲所作所为虽然令人发指,也练过些许功夫,但还算不上真正的江湖中人。世间不平之事何止多如牛毛,咱们最多只能凭着本心,但凡遇着了便管就好——譬如此事,一来没有苦主求告,二来并未惊世骇俗。金大哥你既然没有千手千眼,又何须太过自责?只是此獠似乎颇有些背景,日后会不会引出什么麻烦?” 金引闻言,沉默片刻后,分析道:“依我看,这恶少家中财势虽大,可一来找不到尸首,二来密室里尽是他那些禽兽行径的证据。为防外人知晓,想必他的父母长辈在明知他已经凶多吉少的情况下,对其失踪一事也不会过份张扬……郭老弟,你昨夜处置得十分妥当。” 听郭大悟说起要去给他们帮忙,金引稍一思索,又道:“这边人手还算充足,你最好先留在京城里应变。总共一个多时辰车程,待我们找到了确切线索,再赶来也不迟。” 采纳了对方的建议,郭大悟决定回趟许久未归的“家”——略微休整一下,明天再去找朱大先生蹭饭。 到了晚上,吃罢一大盆用十香菜(留兰香)叶子煮的方便面,他正想出门炼功,却接到张月儿用陌生号码传来的消息——给沙小墨介绍师父的“舅舅”、一位财力惊人的企业集团老总,下午五点钟左右时,被人发现淹死在自家豪宅内的游泳池里。据说,是因为四肢受凉抽筋而引发的意外…… 类似这种“意外”,郭大悟最近耳闻目睹了不少。他心中升起警兆,连忙提醒朱大先生和张月儿,一定要多加防备。得知他俩又换了个藏身之所后,才暂且放下心来。 尽管自己在京城里置办不起房产,看来也得多租几处地方,以备不时之需。挂断电话后,郭大悟如是想。 ~~~ 《剑经.体外篇》里,总共不过二十八个动作,首尾呼应、周而复始、环环相扣。 在熟悉的树林里,郭大悟将这一晚的功法,练到即将由“动”而入“定”之时,手机响了起来。知道夜半来电,必有缘故,他急忙收了架势去接。 听筒里张月儿的声音十分紧张:“有强敌来袭,师父正使用阵法与他周旋。我们在………” 不待电话挂断,郭大悟已经开始发足狂奔。 ——若使出全力,他如今能够以超过百公里的时速,持续奔行三个小时以上。而飞跃冲刺的那一瞬,甚至比游隼还要快! 金引曾经就此发表过评论——“也许有一天,你能真正的躲开子弹,而不是射手……” ~~~ 夜深人静,郭大悟越陌度阡,直奔西南方而去。 幸好,朱大先生今晚栖身的这处“产业”是个鱼塘,亦在城郊乡下,距离他不过区区五十几里路程。 郭大悟心急,只草草用一块黑布蒙了面,赶路时也顾不上再遮掩行迹。 ——于是这晚,好几个半夜三更犹在四处游荡的“酒、色、赌”之鬼,看到某条黑影从大街小巷、田间地头倏忽飞过之后,真得以为自己见着了“鬼”…… 他奔跑速度极快,且一路抄近道、翻墙头、飞梁越瓦,郭大悟这两条腿比汽车还要方便得多,仅仅十多分钟就已抵达张月儿方才电话里所言的“刘各庄”附近。 面前是个三岔路口,道旁干涸的大坑里布满杂草、藤蔓和落叶。另一边,成片直挺挺的高大树木整齐排列,于黑暗中望去,令人感到莫名压抑。 郭大悟眼神好,透过枝干缝隙,看见了远处一爿村庄。他来不及走大路,径直穿林而过。 此刻正值丑寅相交,乃一天中最为安静之时。 本以为朱大先生与来犯者以武功、阵法相斗,难免会石破天惊,轰动四邻。不料行至村口,周围依旧黑沉寂静,不见丝毫异动,郭大悟忧心忡忡——难道他们师徒二人已经遭了敌人毒手? 入得村内,尽是些高墙大院。家家户户都闭着灯,偶尔有鸡犬鸣叫、小儿夜啼声隐约传来,更显得四下里静谧幽暗。 莫非又是个陷阱?郭大悟起了疑心,想到前些天“同学会”之事,他稍稍放慢脚步,暗中加倍警惕。 ~~~ 此刻身处的这座“刘各庄”,以及附近几个村子,自二百多年前开始,便以养殖金鱼、锦鲤为业,故而大小鱼塘比比皆是。 朱大先生的那一方池子,就位于庄子西南角。占地十余亩,四周院墙足有丈把高。 因心中生疑,郭大悟到了地方后,并未贸然闯入。 他轻轻扒住砖墙,露头一看——这院子正中是个五亩见方的池塘,水面上露出数座假山,相互以索桥连接。 围绕着塘岸,横七竖八地修了不少房屋、楼台和廊道。院中所栽树木极多,可不但杂乱无章,还有几棵已经倒伏于地。整个环境看上去颠三倒四,仿佛建造者童心未泯,故意顽皮捣蛋。 郭大悟知道这片鱼塘和庭院如此布局,定是朱大先生设下的五行阵法。转念又想起前些日子帮同楼邻居闫鹤松夺回轩辕古镜的故事,不禁感慨道——总是与池塘、天台、山林之类的地方有缘,自己大概是个木命…… 收回开岔跑偏的思绪,他将目光投向院中最大、最显眼的一处钢结构厂房式建筑,见里面亦是漆黑一片。 忽地,几下急促的利器破空声自大房中响起,随后却听不到兵刃交击,转眼间,又陷入了死寂。 郭大悟正要翻身上墙,前去探个究竟,心中陡然一寒,无尽杀机自背后汹涌而至! ——罡风撕裂了夏夜,来者是个他平生仅见的危险对手!郭大悟顾不上回头去看,双手发力一按墙沿,利箭般弹入院中! 刚落地,听见“叮当”声响,他瞬息不停,向右边一棵柳树斜蹿,左手拍中树干——水桶粗的大树好似风摆芦苇,来回摇晃,人已借力飞向半空,拧腰转胯,“灭灵棒”抽在了指间。 一连变化这三个动作,郭大悟才得以转过身躯,直面来人。 两道月牙状的暗金色光芒一闪即没,回到袭击者手中。 夜色下,墙缘上站了个年近四十的落拓汉子。 他身高六尺不到,缠着个小小的腰包,衣着简朴随性。满头乱发蓬蓬松松,挡住了额头和眉毛。清瘦的下巴上,胡茬唏嘘。 来而不往非礼也!“嗖”地一响,郭大悟直刺对方心脏—— 尚不及惊讶他步法、出手之快,落拓汉子于飘然后退之中接连射出四道金光————郭大悟这才看得清楚,对方的兵刃是几个弧月状金色圆环,比常人手镯略大一圈,正好可以套在臂膀上。 纵身躲过金环,他棒尖目标不变,照旧直取对方前胸! “当!”那汉子左右手各执一环,锁住了他这必杀的一击。 “叮叮当当……”飞出去的几个金环相互碰撞,竟又转头弹射回来!郭大悟只好舍了对手,先行跃开。 将手一招,所有金环全都回到他双腕间,落拓汉眼神闪烁,似乎有话要说。 这时,自厂房中又传来几声锐响,只是比起刚才弱了三分。 郭大悟心中一动,顾不上再与那耍圆环的汉子纠缠,腾身掠起,直扑发出声响之处。 对方似乎不肯放过他,各握两只飞环在手,施展轻功紧紧追来。 ~~~ 大门敞开着,郭大悟却选择破窗而入。甫一进屋,顿觉眼前恍惚——不是因为黑暗,他从不曾为黑暗所扰。 ——可这黑暗中,层层叠叠的竹叶和粉白色花朵影影绰绰,满目皆是。一时间令人分辨不出身在何处。 那个落拓汉子跟着自己进入了屋内。郭大悟听得分明,回身防备时,却只见无数花叶掩映,两人虽然近在咫尺,竟也看不见对方。 知道是朱大先生发动的第二层五行法阵尚在作怪,他一直悬着的心反倒落回到了肚子里。 破空声再次响起,这次听得清楚,乃是有人在隔空斗法!但身陷阵中,一切感官似乎都发生了错乱,无法准确判断出这些声音自何处而起。 他今晚需得以一敌二、还要保护朱大先生和张月儿两人周全。郭大悟暗自发狠,只待阵法一破,拼着受伤,也得抢先除掉一个对手! 一念未已,天顶上的白炽灯突然全部打开,满屋亮如白昼,眼前顷刻变幻了景象。 在这长宽皆有十数丈的巨大房间内,黄土覆地,栽着一丛丛修竹和夹竹桃花。假山、铜镜、水缸、假人、红漆木桩之类的杂物四散排列。 朱大先生和张月儿身处阵眼,两根镂刻着繁复花纹的齐胸石柱,黑白分明,竖立在他俩旁边。 阵法刚一收,转瞬间: ——左侧的竹丛中飞出一个浑身上下包裹极为严实的怪人。大三伏天里,他居然寸肤不露,不仅戴了手套和幞头,连脖颈间都缠着绷带般的围巾。满面花花绿绿,好似京剧脸谱中某一位古人,也不知是带了面具还是涂了油彩。 ——见那怪客直取朱大先生,郭大悟亦同时跃起,却并不出招拦截对方,而是全力加速,猛扑向阵眼处!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黄雀之后的猎人则张弓拔矢——距离最远的落拓汉双手齐发,八只飞环兵分两路,急射身前二者! ——朱大先生并非寒蝉。他五指空弹,发出急促的“嘶嘶”声,攻向花面怪人!口中急道:“自己人!” 下一瞬: ——落拓汉子左臂一抬,射向郭大悟的四只飞环“叮叮当当”作响,仿佛被磁力所牵引,骤然倒退—— 其余四只,眼看就要击中那怪人,灰雾升腾,对方在刹那间消失无踪…… ——郭大悟后发而先至,刚落到朱大先生身前,便伸出左拳猛击他面门!这一下又急又狠,任谁也料想不到! “呯!” 郭大悟和突然现身的花面怪人互拼一记,各自退了几步。 ——八只金环在空中撞击,发出悦耳的“叮铃”声,有些回向旋转、有些则加速朝已经和郭大悟交上手的那怪人飞去! ——朱大先生见郭大悟替他截住了敌人,另一强援也加入战团,心中大定。忙扯住尚有些手足无措的张月儿退向一旁。 下一瞬: 花面人轻喝一声,嗓音尖利! 随着这一喝,似有无形的力量振动、扭曲了周围的空气,他浑身衣袂猛地飘起——右掌震开郭大悟;左臂一揽,将近身的三枚金环统统击飞,两只嵌入了附近的木桩和花树之中,另有一个打破房顶,消失得无影无踪。 眼见对方内功如此强劲,郭大悟暗自心惊。因他此刻已经知道了使金环的落拓汉子是友非敌,便也不再着急,借力横移两步,挡在朱大先生和张月儿身前,蓄势以待。 那落拓汉则立在三丈开外一根红色木桩上,面容平静,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缕缕乱发遮挡下的深黑色眼睛里,透着几分令人捉摸不定的从容和淡然。 他左腕晃动,露出上面尚余的最后一只金环,其余诸环顿时如归鸟还巢,凌空退回到他手中。“哗啦”一响,屋外那只也撞碎窗玻璃,飞了进来。 眼前这幕情景,让郭大悟觉得似曾相识,记起了那一晚高楼天台上的唐翡……难道此人也姓唐? 一转念,他不禁又暗笑自己,真是想法荒“唐”——既然朱大先生与唐门曾有仇怨,今夜又怎么会是唐家人赶来助拳? ~~~ 高手过招,说来话长,其实不过一两次呼吸的工夫,场上已然局势分明—— 朱大先生如今丹田里存不住真气,方才不得已连续施展阴阳指力拒敌,造成了经脉枯竭受损。此刻一得到喘息之机,连忙服下几颗丹药,运气调养。 郭大悟和木桩上的落拓汉子成犄角之势,逼住花面怪客。 对方双臂一分,掌中多了两把尺许长短、锋如尖针的乌黯手叉。 三人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第六十章 夜话 昼游四看西日暮, 夜话三及东方明。 暂停杯觞辍吟咏, 我有狂言君试听。 ——唐.白居易.《醉中狂歌》部分 —————————————————————————————— 疾风撩动,花枝竹叶纷飞如雨…… “风雨”之中,郭大悟与那花面怪人眨眼间便互换了位置——双方擦肩而过时,兵刃飞舞,险象环生,却没有发出一丝碰撞声。 难得有人能跟自己过上几招,郭大悟此刻斗志昂扬,但觉十分畅快淋漓! 可另有强敌在侧,对方又怎会和他缠斗? 一缕灰雾升起,郭大悟早有准备,返身去保护朱大先生和张月儿。不料,那怪人却突然出现在木桩上的落拓汉子身前—— “当!” 双肘一抬,黑色短叉正戳中他左腕间金环! 悦耳的震颤声响起,不待敌人再刺,那落拓汉子右臂四枚金环自动联成一串,如灵蛇吐信,反攻其面部! 花面怪客身在半空,仓促间难以变化,饶是他内功高绝,竭力退避之下,犹被伤到了额角。 郭大悟这时倒看了出来——此人的“移形换影”之术,虽然在距离上比沙小墨要远得多,但同样有所限制,不能够连续施展。 他腾身而起,劈手去抓那怪人后颈! 只因要留活口,郭大悟并未使用“灭灵棒”痛下杀手。可他右指尖刚一触及对方,顿觉不妙——对方裹满全身的布条下面隐藏了一件连身软甲,上面遍布尖刺,也不知有没有涂毒! 幸好他反应极快,手指一缩——花面人已顺势将叉子刺来—— 郭大悟左手更加迅捷,“灭灵棒”迎击—— 以长破短,登时穿透对方甲胄,伤了他右胸。 两人过招,只在眨眼之间!那怪人额角伤处此刻才来得及流血,诡异的脸谱上增添了几抹红色,更显得无比狰狞! 另一侧的落拓汉子也从木桩上跃下,几只月牙状金环在他双手间滴溜溜不停旋转,封住了敌人退路。 见自己接连受创,落入险境,花脸怪客又是一声怒叱,周身真气鼓荡,无数根寸许长的钉刺从他遍体上下那密不透风的外衣里猛然射出——如同万箭齐发,瞬间笼罩了半个屋子! 他则趁势扑向全场最弱的一环——张月儿。 郭大悟动作何等神速?抢先一步拽起她和朱大先生向远处一掷,登时把二人送出险境。再挥洒“灭灵棒”格挡,稍慢一线,手臂上已中了暗器。 金光闪烁,旁边落拓汉子面前,八枚飞环围着他左腕那只旋成一片,将疾射而来的短钉尽数弹开。 雾气飘散,原来花面人只是声东击西,方一眨眼,他已经消失于洞开的窗户外…… “叮铃”声响,一枚金环好似一道月光,紧随着他身影映射而去—— 闷哼声传来…… 郭大悟正打算追杀出去,朱大先生急道:“穷寇莫追!暗器有毒!郭老弟你暂且不要发力!” 一听这话,已掠往门前的落拓汉也停下了脚步。屋外那弯飞环原路退回,他返身来看郭大悟。 ~~~ 解下半边衣袖,郭大悟左臂上整整齐齐嵌着四根青色尖刺。 说来也怪,伤处并不流血,每根尖刺旁,都是铜钱大小一块紫黑。仿佛被什么无形的力量束缚住,这些黑斑并未向外扩散。 郭大悟将肌肉绷紧,略一用力,四枚暗器同时被挤出皮肉外,创口中渗出丝丝黑色污血。 见他面色如常,心情看起来也很轻松,张月儿忍不住打趣:“您老真是越来越像个生化机器人了……” 而对方的幽默感向来莫名其妙,接口道:“是啊。你看,我受伤后还会淌机油。” 知道他俩十分熟稔,平日里开惯了玩笑,郭大悟必然不会以此为忤。朱大先生还是凌空弹了徒弟一个脑瓜崩儿。 一旁那落拓汉子称奇道:“小兄弟你内功真是高明,竟能将这么厉害的毒药轻易地逼在一处……” 他说话时,音调颇有些生硬。大概是不经常讲普通话的缘故,听起来好似咬文嚼字。 朱大先生却心中有数,知道他从未见过郭大悟这种只有外功、毫无内力的情况,遂解释道:“郭老弟体质和功法异于常人。虽然不易被蛊毒所伤害,恢复起来却慢。还请辛老弟出手替他拔毒。” 落拓汉闻言,便也不再多问,双手分握郭大悟左臂两端,运真气一催—— 但觉阵阵热流从对方掌心涌入,毒血自郭大悟手肘伤口处泉水般迸出,那几块黑斑渐渐淡了下来。 待流出的血液颜色转红,这汉子又从腰包里取出一小瓶药粉,撒了些在上面,说道:“毒性没有发散,不消一周就能痊愈了。” 朱大先生此时才给双方介绍道:“这位小兄弟姓郭、名叫大悟,文武双全,为人极有义气。” “过奖。” “辛归路,愚兄二十多年的老朋友了。他最近方从国外回来,我也只见着一回,还没来得及给你们引荐。” 郭大悟拱手道:“多谢辛兄替我疗毒。” “都是自己人,不要客气啦。我刚刚不分青红皂白就动手打你,实在很惭愧。” 听他们说起相互交手的经历,朱大先生顿足道:“愚兄之过也!我见那恶客功夫极高,只顾着求援,竟忘了知会你们一声……着实想不到,你俩竟都来得如此之快。” “无妨。老话说,不打不相识。辛兄的飞环之术,神乎其神,令我大开眼界。” “雕虫小技而已啦。郭兄弟身手才真是罕世无匹!” 三人客套罢,朱大先生喊张月儿来给辛归路行礼,道:“月儿,你以后叫他师叔便是。” “辛师叔好。” 辛归路受了她一礼,从腰包里摸索两下,掏出一枚手指长短的青黑色楔形玉石,递给张月儿,微笑道:“这件“雷公楔”,是我无意间得来。根据古人的迷信说法,特别大的雷雨过后,天上雷公偶尔会将这种东西遗落在地面。佩带它可以驱凶辟邪,也算不上什么宝物,权且当个见面礼,送给师侄吧。” 一旁郭大悟听着耳熟,想起《聊斋志异》中好像有此类记载。 张月儿抬眼去瞧师父,见其点了点头,方才双手接过,又深鞠一躬。 交情虽厚,礼不可废。朱大先生也替徒弟谢过辛归路后,环顾四周,提议道:“二位老弟,这里一片狼藉,不太方便说话,咱们换个地方再细聊吧。” 郭、辛两个,闻言皆表示赞成。 ~~~ 此时已近午夜三点,四人也不走大门,各自逾墙而过。一直出了村口,才看见张月儿那辆四四方方的越野车停在个墙角边。 辛归路说他自己另有交通工具,让大家稍等片刻。不多时,骑了一辆旧摩托过来。 知道郭大悟与人动过手之后容易腹饥,他驱车们向北来到城边一处商圈,找了家二十四小时都在营业的火锅店说话。 深更半夜,此间食客居然尚有不少。 寻个角落里的“火车座”坐下,要了鸳鸯锅。郭大悟想起旧话,笑问:“既然人定于亥,大家都去睡觉,聚这里的却不知是些什么鬼?” 张月儿嘴快:“饿鬼!” 朱大先生道:“非也,非也。说到底,此间客人,大多还是由“赌、色、酒”那三鬼演化。” 辛归路不知他们在谈论何事,茫茫然道:“听说国内有个叫作“天师会”的地下组织,专门负责驱魔捉鬼,莫非朱老兄这些年也入了会?但我看这里都是些凡夫俗子,并没有什么“鬼”在内。” 朱大先生笑道:“哈哈,我们三个游戏之言而已……不过十多年前,愚兄倒的确和“天师会”打过两回交道。那些人一向神神秘秘,行事高深莫测。从来只有他们寻你,你却总也寻不到他们。” 郭大悟好奇,连声道:“讲讲,讲讲。” 这时,两名服务生端来锅子、蘸料、小菜,啤酒也送至桌前。他们暂时停止了谈论。 辛归路从来滴酒不沾,用白开水跟郭大悟碰了杯,两人算是正式结下交情。 见服务生走远,朱大先生继续讲道:“听闻这“天师会”传承自汉代,成员多为道士和游医。千百年来,一直在幕后与某种邪恶势力缠斗不休。但此会却不同于当今的监管机构,会中人也并非关动兄弟那样急公好义的侠客。据说,只有江湖大势到了十分关键的节点上,这些人方肯现身出手。可不知为何,他们又偏偏喜欢跑去做一些莫名其妙的小事。” “譬如说呢?”郭大悟更加来了兴趣。 “比如,他们有时会修复被盗的古墓,有时却跑去盗墓。有时会给某个普通农妇送去包生儿子的“神药”,有时会给素不相识的孤寡老人操办后事。甚至还会前往青楼聚集的地方,帮娼妓们治疗脏病。” “要说再大点儿的事情,他们曾多次在一夜之间将好几座土匪山寨夷为平地。常常在闹饥荒和瘟疫的时候施粥舍药。还有过不少使用术法,令一些当朝权贵和地方豪强神志错乱、或者不明不白暴毙身亡的案例。当然,这几乎都是几百年前的旧事。如今时过境迁,已经很少再能遇着“天师会”的人活动。” “如此看来,这个组织还真有些古灵精怪!” 听郭大悟感叹,朱大先生瞥了一眼辛归路,笑道:“天下之大,神奇隐秘的组织又何止一二……” ~~~ 服务员们来来去去,直到菜上齐后才得清净。 四人烫了几盘牛羊肉和毛肚、鱿鱼、虾滑、黄喉、鸭肠之类的荤菜(大部分由郭大悟包办),开始谈论起正事。 郭大悟率先开口道:“今夜这位不速之客,十有八九便是沙小墨的匿名师父了。他那个当介绍人的舅舅,必定是知道此人一些底细,所以才遭了毒手……下午杀人灭口,晚上就找上门来,动作可真快。” 旋即他又疑惑道:“奇怪,我都不晓得你们搬去了什么地方藏身,这家伙怎么就能了如指掌?难不成我干掉沙小墨之后被他跟踪了?” 朱大先生答道:“这个问题愚兄已经考虑过——并非有人盯梢,纰漏出在你带回来的那些东西上。” 张月儿替她师父解释道:“昨天下午我们离开南城去东边的鱼塘时,师父让我带上了沙小墨留下的倭刀、暗器、首饰等物。” “我本想在没事的时候研究一下……”朱大先生边说,边取出一颗亮晶晶的小东西递给郭大悟。 他认了出来,是沙小墨左耳上的耳钉。外形好似某种动物,上面镶满细小的五色宝石。 “嗯?” 见对方不解,朱大先生一笑:“微型gps,灵力驱动版本。我猜这个小玩意儿,大概还是他的门派信物——可等我想通这一点的时候,那个花脸人已经攻破了鱼塘院子里的外层法阵。幸好你俩来得快,不然里面的阴阳迷神阵也撑不住多久……此人内力太强,以我现在的功夫,根本不堪他一击。” 见老友有些失意伤感,辛归路岔开话题,问道:“朱老兄见多识广,可曾听说过修炼这种“瞬间移动”功夫的门派?” “哪里是什么瞬间移动?不信你把他们关进笼子里,看看还能不能再“移动”出来?改变时间和空间的法则,大概是神仙才能办到的事情……”朱大先生笑了起来。 “沙小墨和他这位“师父”,哪里看起来像神仙?以我之见,这门功夫虽然玄妙,大概也只是结合了灵力、内力所使用的某种障眼法,再配合特殊的轻功身法一起施展出来而已。江湖中许多门派所修炼的五行遁术,几乎尽皆如此。” 郭大悟想起自己在景德镇那个废弃瓷窑里击退“厉山君”时的情形,点头道:“不错,他们移动速度未必便有我快,只是看起来神出鬼没,令人摸不着头脑罢了。我昨天和沙小墨交手时,已经有所察觉。” 朱大先生感慨道:“可惜愚兄搜肠刮肚,也想不出江湖中哪一门哪一派会使用这种奇术——都说如今这个时代,早已经没有什么真正的秘密可言,依我看啊,还差的远呢……” 郭大悟提议道:“从老板娘苏采薇那里打听打听如何?” “苏采薇这个女人,身份莫测、敌友难辨。今次的事情,最好还是不要让她掺合进来。”朱大先生似乎对其有所怨念,“我在京城里隐姓埋名数载,结果前些天被唐存孝那小子找到,还不都是托了她的福?” 郭大悟心中暗笑——谁让你产业搞得这么大、这么多?嘴上却说道:“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本来就是想要关动兄和我的性命!” 旁边辛归路叹口气,道:“要说朱老兄与唐家人结仇,还是因我而起……” 朱大先生举杯阻拦:“不提这些老掉牙的旧事,喝酒,喝酒。” 郭大悟从善如流,满饮一杯后,转变话题:“方才打架,那怪人虽然铩羽而归,但想来他必定不肯轻易善罢甘休,还是需得加倍提防。” “没错,此人来历蹊跷,多半另有同党。” 朱大先生捏起沙小墨的那颗耳钉,沉吟道:“既然敌暗我明,不如将计就计……咱们今天便赶往塞上,会合金兄弟和关老弟。若能引得他们再次现身出手,正好把所有事情做一堆儿了结!” 郭大悟点头赞同,筷子却不停,把锅底里余下的肉,统统都捞到自己碗里。 此时,天地间阳气生发,已是黎明将至…… 第六十一章 街市 少年学剑术,凌轹白猿公。 珠袍曳锦带,匕首插吴鸿。 由来万夫勇,挟此生雄风。 托交从剧孟,买醉入新丰。 笑尽一杯酒,杀人都市中。 ——唐.李白.《结客少年场行》部分 —————————————————————————————— 功夫要想成就,修行需得雷打不动。 虽说这一夜惊险已极,但张月儿尚有早课必定要做。郭大悟也想补练几式剑经,听说朱大先生在附近村子里另有一处果园,正好护送着他俩同去。 辛归路最近几天手头无事,主动提出要跟他们一起到塞上走走,瞧瞧草原风光。能得如此强援臂助,想必金引也会十分高兴,于是郭、朱两个满口答应下来。 因他还要先回自己住处收拾一下行装,几人便约好了过午之后,再去京东冀州境内的行宫镇上接他。 目送辛归路骑着摩托消失在黎明前的黑暗之中,朱大先生叹气道:“辛老弟身世凄凉,命运多舛。希望他这次回国,能够得偿所愿吧……” 回头一看,见身旁郭大悟正目光炯炯。 虽然知道对方爱听故事,朱大先生却只能双手一摊,苦笑道:“具体情形,其实愚兄也一无所知。只晓得他出身于某个极为神秘的华侨组织。二十年前,我在法国遇见他时,他还只是个青涩少年。之后每次回到国内,他都会跑来找我叙旧谈天。说起来,我们还在一起干过好几件糗事……可惜啊,辛老弟从来都不喝酒,现在却也弄成个沧桑大叔了……” 听他说起“糗事”二字,郭大悟便不再多问。张月儿开上车,三人奔东南郊而去。 和朱大先生别处的产业相仿,这片果园平日里亦无人看管,只雇了一对老实巴交的农村夫妇,每个月定期来打理几次。 园子中栽的是梨树和苹果。在这个季节,一棵又一棵,枝杈上稀稀落落地挂着些青绿色果实。 菜地亦有几块,蓬蓬野草杂于其间,看起来比菜苗还要旺盛。 据说是因为驱动法阵的阵眼灵器不太好弄到,朱大先生并未在此处大兴土木。园中那一排青砖旧舍,乃是由原先的主人所建造。 客厅、卧室、卫生间,一切从简。唯独厨房中锅碗瓢盆、油盐酱醋俱全。除去燃气炉,贴着墙根还有个烧柴禾的土灶。 因张月儿这一晚几乎彻夜未眠,辰时刚过,师父就让她收了桩功去休息。 至于郭大悟,只要天色一发亮,就会自动停止锻炼。他此刻正闲得无聊,翻翻找找,居然从这果园内的一间老屋子里扒出来两本泛黄的《故事会》——实在无书可读时,别说这些十多年前的旧杂志,他连电器说明书都能看得进去。 朱大先生则闲不住,去菜园里摘辣椒、黄瓜、秋葵,又掐了些小葱和香菜。 十点来钟时,有人敲响了院门。 打开门一看,是那对帮忙侍弄园子的老夫妻。他们接到东家电话,送来了一只杀好的公鸡和两尾活鲤鱼。 点起柴火,朱大先生将鸡煮在锅里,又从房梁上解下一只火腿,使大刀削去外表氧化层,露出红艳艳的肉质,香味扑鼻而来。 将近中午,张月儿睡醒一觉,来到厨房门口,见树下那张旧木桌上,正摆着几道菜肴。郭大悟已经提前搬了个小板凳等开饭。 朱大先生是位精细人儿,到处都存着酒。将最后一道乡间柴火鱼起锅后,他又从地窖里搬出一坛女儿红。 拍黄瓜、秋葵蘸酱、虎皮辣椒的原材料均产自旁边菜地,虽然个头生得小些,胜在原滋原味。 那火腿已经晾过两年半,除了用来炖鸡,还切了一大盘生吃下酒——朱大先生虽然功力失去七八成,刀法却没有丢下,每片都切得薄如蚕翼。 此时天气正热,因有穿堂风时时吹过,树荫下还算清爽。 五斤女儿红很快见了底,两人也不再多饮。郭大悟向来懂得尊重厨师的辛勤劳动,于是努了努力,将鸡、鱼都吃得干净。 三人一起动手,收拾罢餐具,锁好园子。张月儿没有喝酒,开上车去接辛归路。 ~~~ 往东不过二三十里路,过了白河,就是冀州界。 行宫镇,昔日毫不起眼的一处穷乡小寨。只因旁边那个庞然巨物吹尿(sui)泡般地膨胀扩张,也沾到几分骚气。在京城里买不起房的北漂们蜂涌而至,高楼大厦平地拔起,近年来俨然已成了一座大城。 镇上到处都在铺路埋管,一下高速,便堵得厉害。 走走停停,张月儿即将驱车到达与辛归路约定的地点时,郭大悟远远便瞧见了他——照旧斜扎着小腰包、手提一个破旧旅行袋,站在路边阴凉处等候。 旁边是片极大的社区,蜂巢模样的巨型公寓楼簇簇拥拥,足有数十栋之多。道路上,行人车辆鱼龙混杂,熙来攘往。两侧商铺成行,大都是些饭店餐馆。更有一众地摊、小吃车见缝插针,吆喝叫卖声不绝于耳。 高大且四方的越野车在车流中向前挪动。这是台豪车,吸引住不少往来目光。副驾上朱大先生忍不住唠叨:“月儿,下次再出门,记得开上你那辆桑塔纳。” “师父,那车叫辉腾……” 电子音乐透过紧闭的窗子传来,附近一家奶茶店正在搞开业宣传。门口几个穿了厚重动漫皮套的店员四下里分发传单;染着粉色头发的年轻女主持,手握麦克风卖力嘶吼,将喧嚣的街市变得更加热闹。 人群中,两张似曾相识的脸孔无意间进入郭大悟的视线——究竟是在哪里见过面呢?他挠了挠自己的短发。 这时,辛归路也已经看到他们的车,快步迎上前来。 ——想起来了!关动于地下酒吧里自断左手的那晚,这两个貌似混血的男子就在现场——郭大悟一拍脑门,倒把刚拉开车门的辛归路弄得一愣。 “遇着了两个混江湖的外国人……”前者解释道,“以前在诸葛晨星那里见过。” 后者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惊鸿一瞥,却瞬间变了脸色! 再看时,那两人已躲进芸芸众生之中,没了踪影…… 郭大悟转过头,车门旁辛归路的神情又复作一片波澜不惊。 “真不好意思啦,我突然想起来,还有一点点小事情要办。朱老兄、郭兄弟,只得让你们先走,我明后天再过去找你们。” 此话一出口,连张月儿都瞧出了其中必有隐情。郭大悟心肠热,当即提出,不管辛归路遇到了什么麻烦,他都可以帮忙。 对方只是微笑着摇摇头。被乱发挡住了半边的双眸,看起来异常平静。 朱大先生心知肚明,自己这位好友性格十分执拗,若认准的事情,再说多少都无用。更何况,他身份本就隐秘,两人交情虽然深厚,也不便打探对方隐私。只得叹气道:“也好,多加小心吧……” “白白辛苦张师侄开车跑一趟,等我过去草原上,请你吃烤全羊。”辛归路给张月儿道了歉,又朝郭大悟拱手施礼,“郭兄弟的好意,我心领啦——哈哈,今天还得谢谢你神目如电。” 他最后转向朱大先生,宽慰他道:“你看,我闲的太久,五感六识都要退化啦……尽管放心吧,咱们马上又能见着面。” 目送越野车远去,辛归路将手中旅行袋随随便便扔在路旁一辆自行车的车筐中,沿着大路向南边走去。 ~~~ 因大气层高处有卷积云,天空便显得格外斑驳苍茫。盛夏的日光,炙热而冰冷。辛归路穿越人流,独自向前。 一路上,他的脚步轻快平稳,仿佛踩住了天地运转的节拍。 楼宇、商铺、行人、喧嚣,然后是云朵、太阳、天空——渐渐从他的感官中消失,只余下长长、长长、长长的街……他,和他的心跳。 两个“东西”闯进了他真空一样清澈澄净的世界——如同炭火掉在十里雪地中、石头砸进如镜湖面里…… 他没有回头,却仿佛看得见、听得到、嗅得出,甚至想得明白…… 闯入的“异物”们迅速拉近了与他的距离。 “是枪……”辛归路想——意外,但并不值得惊讶。 国内的江湖异人很少使用热兵器,绝大多数修行者都会对此类东西嗤之以鼻。 但在遥远的西方“暗世界”,枪支一直都是常规武器。甚至还产生了专门训练射击术的流派,他们把自己称作——“枪侠”。 来者当然不是“枪侠”。 辛归路认得他们,这两人是他的“远房兄弟”。看来在国外待得太久,不但改变了他们的血脉,也改变了他们的思维方式。 ——没人能比子弹更快,却可以比射手更快。这是一句曾流传于江湖的名言。 ——假如射手同样很快呢? ~~~ “噗、噗。” “惊雷”般的枪声,从额外加装了消音器的微声手枪枪口响起!却只有辛归路一个人听得到…… 他提前便已经躲闪。但对方久经训练、功夫不凡,眼睛和手指全都追上了他的动作! 两颗子弹射中左臂!金光从他右手发出——“叮铃”声响,一分为二,掠过“空无一人”的长街,“缓缓”飞向两个深目卷发的男子==== 也许是感觉到了危机,在欧洲“暗世界”享有盛誉、被称为“下课铃”的神秘人辛归路,有生以来投掷飞环的速度从未如此之“慢”——比他的思想还“慢”! 对方用衣襟作为掩饰,继续开枪——金光分别命中目标——子弹偏离路线,射向简约画面的空白处…… 一人倒下,另一人用可笑的卡帧般动作冲上前,扶住了他。 辛归路害怕麻烦,更不打算收尸。金光飞回,他选择了手下留情。 ——没人能比子弹更快,却可以比射手更快。假如射手同样很快呢? ——火药产生力量,核裂变的力量则更加不可思议。普通人可以依靠这种力量,科技能够提供虚伪的强大。 但修行者不同,对这类东西的过分依赖,只会使他们舍本逐末,渐渐偏离毕生所求的道途,在不知不觉中变得痴愚盲目。 这两个“远房兄弟”没把握战胜他,才选择了用枪。虽然也曾有过修行者被枪击而死的先例,但虚假的力量总会使自身变得软弱。 软弱带来恐惧,恐惧招致失败——辛归路如是想。 ~~~ 喧闹的街市依旧喧闹。这世界的表象,突然恢复了正常—— 辛归路寸步不停,来到一处十字路口。 周围拥挤着车辆和行人,他们正在等待红灯变绿。 左手边不太远的地方,大堆纯白色蒸汽,从两座小山一样的火电冷却塔中升起,飘向无尽高处,几乎就要和漫天散落着的云朵连作一片…… 他那两个“远房兄弟”早已消失在街头。没有任何人注意到这场三秒钟之内就宣告结束的流血冲突。 绿灯亮起,辛归路随着人流通过路口,然后悄悄停住了脚步。 ——不知不觉,距他再次回到这熟悉而又陌生的“小镇”,已有二十六天零四个时辰…… 既然国外的“亲戚”们打算找他的麻烦,再逃避下去也毫无意义。 如果需要做一个了结,他希望由自己来决定“邂逅”的时间和地点。 第六十二章 荒庙 守郡卧秋阁, 四面尽荒山。 此时听夜雨, 孤灯照窗间。 ——唐.韦应物.《简郡中诸生》部分 —————————————————————————————— 绿灯又一次变亮,辛归路调头回返。 街市虽然喧闹,但十分太平。那个旧旅行袋还在被他遗弃的地方静静地等待。 辛归路刚才中了枪,但没有受伤。关键时刻,他手臂上的金环挡住了子弹。 “同心九环”——叔公临终前,留给他的唯一一件遗物。据说,曾是江湖上着名的神兵利器。那两个“远房兄弟”,如此着急地赶到国内来追杀他,多半亦是为了这件东西。 ~~~ “回去吧,做你想做的事情,过你想过的日子。”叔公在弥留之际时曾如此说。 “我离开太久啦,可能已经找不到回去的路啦……”他轻声回答。 “你叫辛归路,又怎么会找不到归去的路?”对方疲惫地笑了,“路就在你手腕上和脚底下呢。” 那晚,那个夏季很少下雨的异国城市里下了一场雨。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听着雨声,叔公蜡黄的脸上泛起一抹胭脂红。 “暮年最是爱听雨,悲欢多少湿白头。随他点滴,归处无情仇……” ~~~ 辛归路大抵是个孤独的中年男子——却不妨碍他喜欢待在人多的地方。 蜂巢般大楼挤挤挨挨。每当夜幕降临、万家灯火点亮时,此处便会显现出几分“赛博朋克”风格。他的临时寓所,正位于这个行宫镇上面积最大、住户最多的小区之中。 在十二号“蜂巢”一单元第十三层、二十四号“蜂巢”七单元第九层、三十八号“蜂巢”五单元第一层,辛归路都租有房屋。 相隔四条街的另一个小区里,他也租了两间。虽然不知道自己能住多久,但还是统统交毕了整年的租金。 此时,位于二十四号楼九层的那套两居室里,辛归路正用鹿皮和绒布擦拭着九枚如月金环——四只新月,四只残月,一只满月。 周围的墙壁隔音能力很差。阵阵稚嫩的童声英语传来,让他感觉到一丝丝恍惚…… i''m ese ! i''m from a . i love my try .i love my people . our try has a history of 5000 years . i''m proud of it . our mothend is going through great ges now . i''m proud of it . i want to speak good english…… 旁边那户人家里,有个三年级的小女孩。因她上周刚刚参加过“疯狂英语”夏令营的缘故。最近每天都会把这篇《我是中国人》背诵得十分响亮。 斜阳照入窗子。辛归路将注意力重新放在面前的“同心九环”上—— 没人知道它最初的制作者加了些什么元素在里面,这九件(或者是一件)闪耀着淡淡月色般光泽的金属造物,看上去有种夺人心魄的美。 “新月环”略宽,“残月环”稍窄,“满月环”最宽,径二指有余。 所有环身都布满了相似的精致镌花。只有仔细观察后,才能发现相互之间那些独特而又和谐的微小差异。 灵气充盈丰满,弥漫、缭绕在金环的每一处刻纹上。 辛归路能够清楚地察觉,某种力量在其中涌动流转、生生不息——这件兵器传到他手中已有数月,可每次端详它的时候,还是会为原铸者的鬼斧神工所震撼。 ~~~ 夜幕即将降临,正当炊烟欲上之时。 可如今的城市,早已看不见炊烟。遍布街头巷尾的大小饭店纷纷点亮了霓虹灯。 辛归路开始整理行装—— 将丝薄柔韧的夜行衣贴身穿好。四枚“残月环”套在右臂、“满月环”和“新月环”套在左臂,外笼深灰色长袖夏装。 脚下的定制胶鞋结实、轻便、防滑、防水。头上那顶棒球帽里则藏着黑色面罩,只需轻轻一拉,就能将头颈部位完全覆盖。 总是随身携带的腰包换成了更方便的锦囊,紧紧缚在胁下。 天色无声无息地暗下来。辛归路感觉到了饥饿,却不肯去吃饭——饱食,会让人变得迟钝。 此次趟旅程算不上远,但二百里路途也说不得太近。他从锦囊内取出一粒黑黝黝的“糖果”。剥去外皮,放入口中,饥饿感迅速消失。这种特殊食物中所蕴藏的能量,足以支撑他完成今晚的“任务”。 走出楼门,他那辆不起眼的坐骑,就藏在旁边车棚中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 跨上心爱的小摩托,一路向东。车没有牌照,人也没有驾照。出了城,辛归路辗转于乡野小路,沿途疾驰,自由的就像一阵夜风。 ~~~ 蓟州,盘山。 此山隶属燕山支脉,雄踞京东,占地达数百里。景区内重峦叠嶂,风景秀美,寺庙林立,于唐代便有“东五台”之誉。至明清两朝,香火盛极一时,俨然已是一方佛教圣地。 近些年,因左右邻着三座巢都般大城,每逢周末假日,城里人就会一窝蜂般涌来“放风”。于是山民们家家户户都摇身成了商贾,将旅游业搞得十分兴旺。 可今天并非假日。辛归路转入山道而行时,又变了天气。半空中积云欲雨,挡住了星月。周围幽暗僻静,漆黑的路上,半晌也不见一辆汽车经过。 无须打开车头灯,辛归路便可以将四下里看得清清楚楚——虽然很少有谁的眼神能像郭大悟那般锐利,但夜视本就是习武修道之人的基本功,他自然也不例外。 临道山崖立如刀削。为防止岩石风化后坠落伤人,二三丈高的防护网牢牢罩住了山脚。再往上,树木、杂草郁郁葱葱,如乱麻般丛生。 路旁随处可见指示着通往各处景点的标牌。辛归路驾车如飞而过——这山间禅院虽多,他要去的却是一处道观。 山路渐渐陡峭、狭窄。柏油变成石板,石板又变成石子。很快,连摩托也无法通行了。 辛归路停住车子,腾身入山,如同一只狸猫,眨眼就消失在密林之中。 ~~~ ——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没有老和尚,也没有小和尚,只有一个老道士。 庙名“求仙观”,藏在一座大山背后。观的另一面,还是一座大山。 此处既然人迹罕至、自然香火全无。即便偶有善男信女突发奇想,欲来进香祈福,最后也只能感叹一句:求仙无路。 辛归路翻山越岭而来。并非他不肯走“路”,而是这里确实没有路。 一间主殿,四所厢房。周围遍生杂草,藤蔓早已攀满了院墙。 二十年前,守观的老道士外出云游,从此一去不回。直到两三年前,又来了个老道士,这里才重新传出诵经声。 辛归路当然认得后来的老道士——不过那个时候,此人还不是一个道士。 脱掉沾满荆刺苍耳的外套,他无声无息地靠近“求仙观”、无声无息地爬上围墙。 此时天空中悄悄落下如毛细雨,院子里黑沉寂静。荒草自每一条砖隙冒出,石制的旧香炉遍布青苔。唯有一间厢房点亮着微弱的灯火。 “外头风露重,贤侄既然来了,便请进吧……” 苍老的声音响起,令辛归路颇觉意外。 形藏被人看破,倒也算不得奇怪,毕竟对方在他们圈子里曾有着“狼头鹰”的凶名——只是那声音,自己不久前还当面听过。仅仅旬日不见,竟变得如此衰朽,实在让他摸不着头脑。 莫非其中有诈? 他方一犹豫,又听屋中老人道:“贤侄尽管放心,这里暂且没有埋伏。” 话已至此,辛归路也不再迟疑,腾身跳入院中,推门而入。 小小的厢房内有两个人,一坐一卧。 坐者皓发苍颜,身穿一件蓝布旧道袍,业已垂垂老矣。卧者埋在布衾之中,虽看不清面容,但露出的头发干枯花白,显然亦是个老人。 满屋不过一床、一椅、一桌、一柜而已。所有物件皆以木制,虽然看上去古香古色,却几乎掉光了油漆。 荒山野岭中,自然不会通电。一盏在这个年代已经极少见到的油灯,燃着朵豆粒般火苗,映得屋内黑影幢幢。简直活生生一幅晚景凄凉的图画。 灯下有本《度人经》,已被翻得软塌破旧。旁边则放着两部卫星电话,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 辛归路目视那位蓝袍老道士,露出诧异的神情,有些话一时说不上来,只道了句:“四叔……” 对方笑了起来,满面皱纹如菊绽开:“难得你还肯叫我一声四叔……老八和老九下午打来电话,说你没有对他们下杀手。” 见辛归路撩了撩头发,正想要开口说话,那“四叔”又道:“不错,的确是我告诉了他们该去哪里找你。咱们爷儿俩虽然交情深厚,但你前些日子公开破门而出,已经是个外人。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当一天道士念一天经,毕竟我职责所在……” 辛归路摆手打断他:“我不杀老八、老九,并非手下留情,不过是怕当街收尸太过麻烦而已——只是四叔您怎么弄成了这个样子啦?莫非被人施了蛊毒?” 老道士面露苦笑,一语双关:“咎由自取罢了……他们舍本逐末,跑去学使枪械,早晚都要栽跟头。今日败在你手中,好歹还能留下两条性命。” 他话锋一转:“你叔公既已过世,“家里人”都知道你肯定要走。“老老头子”倒还看得开,从来没打算与你为难。只可惜,匹夫无罪,怀壁其罪。你叔公留下的这件“法宝”,自然有人觉得也应该拿去“充公”。” 辛归路冷笑一声:“我叔公他老人家,一生何等通透豁达!除去这九只环留给了我,其余遗产全部平白送出,某些人难道还不知足吗?” “四叔”闻言叹息道:“贪得无厌,人之常情。假公济私,人之常形。整天把“唯不争,天下莫能于争”这种话挂在嘴边者,只是不屑于去争夺那些价值还不够大的东西罢了!” 说话间,老道士看向旁边木榻—— 衾中人一直呼吸微弱,气若游丝。辛归路虽然暗里有所提防,但他并非好事之徒,并不打算过问他人隐私,故而始终对此视若无睹。 ——而此时,那人轻轻咳嗽起来…… 第六十三章 旧情 人生到处知何似, 应似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 鸿飞那复计东西。 老僧已死成新塔, 坏壁无由见旧题。 往日崎岖还记否, 路长人困蹇驴嘶。 ——宋.苏轼.《和子由渑池怀旧》 —————————————————————————————— 荒山,废观,细雨,孤灯。风烛残年的老道士。 借着油灯微弱的光,老道士看向旧木床上的另一位老人。辛归路则看向他——发现自己这位“四叔”此刻神色唏嘘,双眼中满是百感交集之情。 咳嗽声很快平息下来,熟睡的老人继续熟睡。 “那九只环你有没有带在身边?”老道士突然发问。见对方点点头,他叹一口气,苍老的脸上,皱纹仿佛又多出几条。 “子时未至,咱们尚有余暇一战……贤侄,请移步观外吧,趁着雨下得还不算太大。” 辛归路轻轻颔首。 两人走出院门,天地间正如墨染。 黑暗里视距短,那雨丝,就好似自虚空中落下,较方才更紧了些。 虽然盛夏时节,但身处荒山野岭、凄风苦雨之中,难免会使人顾影自怜,心生惆怅…… 思绪被无形的手所牵引,雪泥鸿爪般旧忆泛起——辛归路情不自禁想起幼年时的血海深仇、骨肉分离,少年时的聠手胝足、遍体鳞伤,壮年时的杀机四伏、步步惊心……想起了唯一的亲人“叔公”在异国他乡离世时,只有自己陪在他身旁…… 时间仿佛过去了很久,亦可能只是刹那。他心头一震,猛然惊醒过来。 恢复清朗明净的双目望向对面的“四叔”,见这蓝袍老道人也正看着他,眼神里竟有些赞许之意。 “这么快就破了我的“失魂引”,贤侄灵台如镜,看来心思早已通达无碍。” 辛归路闻言自嘲道:“禅宗六祖有云,“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我若灵台如镜,修行想必就还差得远啦。” “给道士说佛偈,有趣。”老道人展颜一笑,转眼又成苦笑,“倒也无妨。毕竟我如今只算得个假道士。” “动手吧!轮到你了。”他伸手抹去眉眼间水滴。 此时雨势渐急,辛归路犹在迟疑…… ~~~ 原本漆黑的天空突地一亮,四下皆白—— 老道士已等得不耐烦,趁着电光出手—— 而他这一动,亦快如闪电! 当滚滚雷声自远处轰然而至时,两人已面对面过了十几招! 辛归路左右手各执一枚金环,于方寸咫尺间来回拨划格挡。 随着四条臂膀翻腾、招式飞速变换,老道士手中亦有东西在微微发亮。细看,原来是块九宫八卦玄铁牌。起起落落间,上面浮雕的爻文正不停闪动。 这种贴身短打,极为考验临阵双方的心理素质与格斗技巧!且他们二人皆是早已勘破“天人之境”的大高手,论及反应能力、动作频率,远非寻常武者能够比拟。如此近距离持械缠斗,凶险程度何止千钧一发?! 雨水在他们周围飞溅四射。 又一次闪电亮起时,辛归路眼角余光掠过,一瞬间便被“四叔”手中铁牌所吸引——那些发亮的花纹开始转动…… 恍恍惚惚,他眼前的对手亦变换了面孔…… ——是南美洲大毒枭卡洛斯雇佣的那位部族武士绘满战纹的黥颊? ——是傀儡师卡佩夫人身旁那只披甲人偶戴了头盔的铁面? ——是阿伯丁峭崖石洞里最强壮的那匹狼人泛黄的利齿? ——是西伯利亚荒原猎人小伊万训养的那头嗜血棕熊毛茸茸的巨嘴? ——那张面孔变得再也看不清楚,却激起了他心中滔天的恨意! 一击!他就能打断对方的脖颈!下一击,他就能打穿敌人的胸膛! 果然,他连续命中目标! 却在一瞬间含住了内劲,亦收住了外力…… 闪电再次亮起—— “隆隆”雷鸣声中,辛归路脱掉帽子,拂了拂自己湿漉漉的乱发。乱发下,一对眸子如两汪潭水,深不见底…… “你赢了。” 老道人退至七步开外。他嘴角流出一丝鲜血,很快又被扑面的雨水冲淡。 “我虽用了机巧,却还是敌不过你。贤侄于“收放心”之道,远远胜过我这活了一辈子的老糊涂……” 他转身走回“求仙观”,险些踉跄。 “来,我给你讲个故事。” ~~~ 简陋的厢房里,那花白头发的老人仍在熟睡——甚至没有翻身。 灯油将尽,如豆的火苗愈加微弱。 衣角的雨水淋漓在砖地上。老道士想将椅子让给辛归路,但浑身潮湿,他不肯坐。 “我此次回国的第二天,咱们就已经见过面。这才刚刚过去一个半月……究竟发生了什么?”辛归路皱起眉头。 “四叔”再次苦笑道:“我现在看起来是不是比你叔公还老些?他好像大我三十三岁。” “不错。您六十岁生日那天,咱俩正巧在一起“出公差”——您今年应该六十有六啦。” “哈哈,我记得那次是去德克萨斯草原上对付一大帮发了疯的邪教徒……当时你说过,我杀起人来,比你还显得年轻精壮。” 辛归路也笑笑:“我从小就是个老气少年,到了现在,更加是个老气中年。” “还有不到半个时辰。”对方突然说道,“刚好来得及把故事讲完……” 山里的雨,倏来倏去。天外雷声渐渐向远处隐没。 辛归路换了个更加舒服的站姿,屏息静听。 “三十九年前,有个叫作“第六仙”的“采花教”传人自欧洲波西米亚地区回国。据江湖传言,他在短短两年时间里,糟蹋了上百个年轻姑娘。但因其术法高明、行踪飘忽诡秘,当时有好几位监管者费尽了工夫,也未能将他擒获。” “后来,隐姓埋名多年的“真武派”仙长天哑真人适逢其会,无意中撞见此人正作恶,便出手将其重伤制服——却没曾料到,揭开真容一看,这“第六仙”居然是名女子!” “嗯?”听到此处,辛归路也结结实实吃了一惊。 “想不到吧?”见对方诧异,老道士面露苦笑,“且她亦非阴阳同体,乃是个货真价实的女人。” “念及“第六仙”并不能真个“采花”,天哑真人又生性敦厚,所以留了她的性命,打算以道法点化她悔过向善。不想这一念之慈,竟引起了祸患……” 讲述者沉默了几秒钟。 “天哑真人有一个自幼带在身边栽培的弟子,也是他尚在俗家时的妻侄——不错,真人是在发妻过世之后方才遁入道门——这徒弟那时正值二十多岁,血气方刚。许是前世孽缘,此人一见着“第六仙”,立即心生爱慕。相识不过两日,便已神魂颠倒、难以自拔。” “而“第六仙”虽然身为女子,生性却十分扭曲。天哑真人见她难以度化,便打算废掉她的经脉内功,以绝后患。可万万没想到,他一手带大的徒弟在背后突然出手暗算!天哑真人玉枕穴中招,登时生死不知……” “以杀招击倒自己的师父后,此人带着“第六仙”仓皇逃走,一直跑回到这女人出身的波西米亚才惊魂稍定……此后的三十多年时间里,他浪迹欧美,再也没脸踏上故土一步。直到两年前……” 故事讲到这里,辛归路又岂会不晓得那个“徒弟”是谁? 他看向衾中老人,问道:“四叔,你两年前甘愿放弃当“老头子”,自荐回到国内做联络人,莫非也是为了她?” “她练过“驻颜术”,折损了阳寿,命不久矣!所以才想最后搏一把,带着几个弟子回来寻找“升仙符”。打算等到过两年天门开启时,好去往“昆仑仙界”……” 一听这话,辛归路忍不住低声道:“这等虚无缥缈之事,相信的人倒还挺多……” 老道士今晚已不知是第几次苦笑。 “我们近来虽然都在国内,却很少见面。据说她结识了某个邪道高人,为交换一枚“升仙符”,重操旧业,到处帮此獠物色具备“纯阴之体”的女子。” “前些天,她与国内监管协会的两个执行人放对,也叫了我去帮忙。可我实在不愿再助纣为虐,本想最后救她一命就走,结果还是晚到一步……” 辛归路知道自己这位“四叔”有些“家族”中人的通病,日常并不怎么在意普通人的生死命运。但闻言之后,却心中一动,似乎抓到了什么东西。 “因果轮回,报应不爽。这些坏事,说到底还不都是我干的?忘恩负义、悖逆弑师,居然还能偷生三十多年……”老道士心神激荡之下,又有血从嘴角渗出。 辛归路正想开口劝慰一二,对方摆摆手,转言问道:“家里头几十口人,咱们爷儿俩算得上交情最厚……我这些天的所作所为?贤侄你可想得明白?” 见辛归路点头,他又道:“如我这等愚浊难堪之辈,自然也谈不上羽化成仙。待此间事了之后,还需得烦劳贤侄将我俩炼化。余下的粉末,就洒在这“求仙观”左近,任凭风吹雨淋便是!我身边兵器物件,你也尽管拣喜欢的取走。日后自用或者送人,随你安排。” 听对方开始交代后事,辛归路心中一沉。 “时辰要到了……” 话音刚落,木床上那位一直在睡眠中的老人口鼻间发出“嘶嘶”声响。 ——他们俩都很熟悉这种声音——濒临死亡的声音。 老道士面如止水,上前扶那人坐起。 白发蓬乱,老态龙钟。这是个行将就木的媪妪。 “四叔”用一手抵住她的后背,另一只手则放在她头顶之上——然后奇迹出现了! 那老太婆脸上的皱纹以触目可及的速度消失,头发渐渐变得富有光泽,腰板也挺直了起来…… 短短几分钟,原本鹤发鸡皮的老妪竟化为了一个美艳妇人! 老道士浑身冒起白雾,好像有烈火在烤炙着他湿漉漉的蓝色道袍——也是在这短短的几分钟之内,他一下子又老了好几岁…… 知道自己“四叔”正在“燃烧”着什么,辛归路想要伸手帮忙,被对方以严厉的眼神阻止。 略微有些沙哑,却带着万种风情的话语声响起——“你们有没有看到我的哥哥?他叫蓝华。” “他刚刚……来看过你……”老道士竭尽了全力才能发出声音,鲜血随着嘴唇开合一股股涌出。 “那我要去找他。” “你生病了……病好了就可以去……他说了,明天还会来探望你……” 辛归路转过头,不忍再看。 旧木桌上的灯影摇摇晃晃,满屋更加昏暗。 “我病了?生病就会变丑……镜子呢?给我镜子。” 见“四叔”目视自己,辛归路从桌角拿起一面小圆镜,递到那“老妪”手中。 看到自己的面容依旧娇艳欲滴,“老妪”满意地叹了口气。 “你为什么要把手放在我头上?”她娇嗔道。 镜面偏转,里面映出老道士的身影。她仿佛又想起了什么,厉声问道:“白帝!白帝!你答应给我的升仙符呢?” 可惜,老道士已经没有办法再开口回答对方——他掌心真气尽力一催,浑身上下本就悬若游丝的经脉根根寸断…… 那“老妪”的话语声亦戛然而止—— 她死了。 但美艳的容貌还是遗留在了脸上。 ~~~ 辛归路一个箭步,扶住摇摇欲坠的“四叔”。两股柔和的真气渡入他的膻中穴和百会穴。 “不要白费力气……我早已没救了……记住我说的话……记住……我对不起你……” 他渐渐失去意识。 猛地,老道士又睁开了双眼,一只手紧紧抓住辛归路的手臂。 “小十一,小十一就要来了……” 他嘴巴里嘟囔着,五根指头渐渐无力地松脱开来…… 桌上的旧油灯此时终于耗尽了灯油,猛地一亮,然后四周陷入彻底的黑暗…… 第六十四章 故人 别来沧海事, 语罢暮天钟。 明日巴陵道, 秋山又几重。 ——唐.李益.《喜见外弟又言别》部分 —————————————————————————————— 雷收雨罢。 雨后山林那异常清爽的空气,随微风涌入窗格之间的缝隙。 “四叔”和“第六仙”并肩躺在木床上。二人相识已近四十年,大概还是第一次同床共枕。 “第六仙”此刻艳如娇花,身旁“四叔”则枯如槁木。唯一的共同点是——他们都已经是一具尸体。 辛归路静静地伫立在黑暗之中,好似在用心感受死亡的气息…… 他的衣服,就快要干了。 ~~~ 有别于东瀛忍族那等级森严,行事无所不用其极的风格。在辛归路出身的刺客家族内部,“家庭氛围”还算宽松。 许是在国外待得久了,多少受了些西式教育的影响。族里的“当家人”,一向讲究外松内紧——只要懂得恪守规矩、尊重长辈,他们便不会过分干涉“后生”们的思维方式和私人生活。 可本事一旦大了,年轻人难免就会变得“个性”张扬。 辛归路早已不再年轻,却也颇有些“个性”。而“四叔”口中的“小十一”,无疑是他们这代人中最有“个性”的一位。 杀手也是目标,目标也是杀手。两个很有“个性”的杀手即将相遇。 ——这当然不是他们第一次相遇,却一定会是最危险的一次。 俗话说的好:“性格决定命运。” 根据“蝴蝶效应”理论,一个人的性格,很有可能会决定许多人的命运。 但杀手的性格,除了决定命运,往往还会决定生死! ~~~ 柳十一郎是个无法捉摸的人。 辛归路为他设想了一百种出现的方式,唯独没有想到会是今晚这种—— “在那些苍翠的路上,历遍了多少创伤。在那张苍老的面上,亦记载了风霜。秋风秋雨的度日,是青春少年时。迫不得已的话别,没说再见……” 远处隐约传来歌声和电音伴奏,这是一首他们年轻时在夜总会k歌的必唱曲目。 可这荒山野岭间,哪里来的音乐? “眼前,不是我熟悉的双眼,陌生的感觉一点点,但是他的故事,我怀念……” 歌声渐近,不知怎的,又换成了国语。 黑暗里的辛归路闭目倾听。在他澄明的思想之中,周围一片空旷雪白。 阵阵涟漪泛起~~~来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 伴着歌声,“求仙观”大门洞开。五名工服大汉手持长短物件,鱼贯而入。 一进院子,他们就开始动手干活(真正的“干活”。不是辛归路和柳十一郎常干的那种“活”)。 短短十分钟之内,满院苔癣和积垢被铲除、落叶与积水被清理、砖缝中的杂草被迅速拔光,统统丢出了院墙。 然而只有整洁的地面还远远不够——厚实的塑料篷布转眼铺了满地,然后是一层鲜红色毛毡。 将三把椅子和一张八仙桌于现场拼装完毕,穿工服的汉子们纷纷退出院门。 四个身着彩衣的女子,手提食盒、竹篮、收纳箱,走向前来。 转眼间,桌面上铺了金色绸缎。鲜花和菜肴杂陈罗列。三只精致的水晶酒杯倒满白兰地。尚未开启的红酒、香槟、威士忌摆成一排。 “多少年,向往的日子,总感到古老神秘。多少篇,光荣的历史,我已经记不清……”歌曲在循环播放。 这小子,武侠小说真是看的太多啦!辛归路忍不住笑起来。 乐声转低,若有若无。女“服务员”们也悄然退去。原本破败的荒庙,此刻看起来仿佛是个没有新人的乡村婚礼现场。 ~~~ ——柳十一郎走进“求仙观”的时候,便好似醉过了一回。 和辛归路一样,他早已不再是个少年。 宽松柔软的黑色夜行衣裤,轻便防滑的鞋子,来者浑身穿着打扮亦与辛归路相仿。只是没有戴帽子,长长的头发梳在脑后。 除了身型高挑匀称,柳十一郎还有张非常英俊的面孔,以至于常常会让人忘记他的真实年龄。 人方至桌前落座,他左手已端起水晶杯,一饮而尽。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他操着略嫌别扭的普通话长声吟哦。 既然对方如此坦荡,怎好避而不见?辛归路自厢房中缓步走出,称赞道:“十一最近读书不少,都懂得以诗抒怀啦?” 柳十一郎洋洋得意:“当然。咱可不像老七、老八、老九那几个香蕉人,国语都说不利索。废物!” 辛归路笑道:“但现在是夏天,恐怕再等几个晚上也不会下雪。” 对方闻言,帅气的脸不禁有些微微发红。 “嗯……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这几句总算用对了吧?” “还好,应景。” “既然应……应景,四哥你就赶紧坐下喝一杯!” 辛归路摇摇头:“我从来都不喝酒,你知道的。” “瞎说。那年七夕节,你第一次杀人。完事之后,非要拉着我这个十二岁的小朋友陪你喝酒!后来还吐到了我鞋子上,忘了?” “那天的日子特殊。” “今天也很特殊。” “………” 辛归路闭了嘴巴,打定主意不再跟他讨论这个话题。 柳十一郎只好叹气:“我猜你今天晚上一定还没有吃饭!既然不肯喝酒,尝几口菜总行吧?为了赶到这荒山野岭里宴请四哥,我可是在京城的“江湖驿馆”里足足花掉了一整个归元通宝,才能换来这等排场!” 辛归路闻言,也落了座,却依旧未动桌上的杯盘碗筷。 对方突然问道:“我就知道四叔敌不过你。什么情况?你把他杀了?” 见其沉默不语,柳十一郎自顾自又饮了两杯。然后抄起一款库克黑钻香槟,屈食指一弹,瓶口断裂,远远飞向院墙角落。 泡沫涌出。他将桌上三盏空杯全部倒满,提议道:“家里头长辈们都说,在所有后辈当中,你和我功夫最强。不如咱俩赌上一把——兵刃、暗器、轻功,三局两胜……” 柳十一郎停顿了一下。 “就赌你身上那九只环,如何?” “不赌!”辛归路干脆利落地拒绝。 他忽然露出微笑:“我十三岁那年春节,你才刚刚九岁,就是这么平白地赢走了我攒了好几年的压岁钱。后来我终于想明白啦,本就是我自己的东西,干嘛要拿出来和你赌?” 柳十一郎面有愧色,讪笑道:“我向来花钱快,没了赌本,只好耍赖……” 辛归路此刻几乎要笑得合不拢嘴。 “九岁!别人还在买鞭炮和棒棒糖的年龄,你已经懂得溜去夜总会里打赏脱衣舞娘,钱自然花得快。” “人不风流枉少年……四哥你平生不吃不喝、不赌不嫖、不玩不乐,实在是无趣至极!” “我没有十一你这般聪明,只好多用些心思在功夫上面啦。咱们虽然以杀人为业,但毕竟修行才是本份。” “听说江湖上有个叫作“血气功”的法门,杀人即为修行。一举两得,倒也真是方便。”柳十一郎说罢,低下头喃喃自语,“杀杀杀,修、修、修,这个仙道,就非得成不可吗?” “一杯敬四叔,一杯敬四哥……你们都不喝,我替你们喝!” 柳十一郎又把杯子斟满,左手碰右手,撞得“叮当”直响。 桌上的菜此时早已冷掉。酒瓶却空了大半。 “吃饱喝足,该走了。”他说道。 辛归路点点头:“好走,我就不送你啦。” 柳十一郎看起来尚且有些肉疼,摇头道:“虽然四哥你今晚没吃没喝,但小弟也算是已经请过您了……唉,整整一个归元通宝啊!” 擦擦手,他起身走出院门。音乐又响了起来。 “回头,有一群朴素的少年,轻轻松松地走远,不知道哪一天,再相见……”歌声渐渐远去了。 空山新雨后,人尽草木幽。 待柳十一郎和江湖驿馆的一众“外勤服务人员”走远,辛归路仍呆呆坐在原地,仿佛出了神。 一直坐到四周再也听不见丝毫动静、零落的星辰悄然从散去的云雾中探出头,他才缓缓起身,在“求仙观”的大殿背后点了个火堆。 无需堆积太多柴草。辛归路锦囊中的“三昧离火丹”,比唐门暗器“磷火神焰弹”还要厉害些。一旦燃起来,如同附骨之疽,必将目标彻底烧成灰烬后才能熄灭。 ——前情往事,付之一炬。红颜白发,顷刻间都化为飞尘两捧、青烟数缕。 抛洒骨灰后,正值黎明前最黑暗的一刻。 辛归路沿着来时踩出的痕迹下了山。 这一夜的情形虽然曲折离奇、如梦似幻,但真正出乎他意料的,却只有一件事情…… 不,不会就这么结束——他如是想。 ~~~ 山路起起伏伏,两侧石壁倒退如飞。辛归路的这辆旧摩托,远非外表看起来那样普通。 他常常想:如果没有做杀手,自己也许会去当个赛车手吧…… 柳十一郎呢?他会去干什么?商贾?运动员?律师?医生?或者做官?毕竟,十一是个那么聪明的人。 将这些杂念,像车轮碾过的道路一样抛于脑后。眼前天地万象,逐渐消失在辛归路的思想之中,却又好似与他的思想紧紧融为一体。 一切尽在掌握!他于必胜的道路上疾驰。 此等心境,来自无数次的生死搏斗——可对方,比他亦不遑多让! 向前再走几公里,就是一条更加宽敞的大道。 天空中传来了“忽忽”的风声。这风声穿山过岭,迅速逼近。 辛归路露出微笑,将摩托车的油门拧到底。 他没有抬头、更没有回头,却“看见”了一切。 风声已迫近他的头顶! “四哥!看剑!” 几道雷光从天而降! 辛归路双手早已丢开了车把,任凭胯下摩托车如脱缰野马一般飞奔—— 他扬手向半空中打出一片月光……“雷光”落在了“月光”之中。 ——从来没有人会觉着月光“很快”,但也从来没有人能躲得开月光—— “啊!你赢了!”高处再次传来呼喊声。 几片雪亮的剑刃向上倒回。一个翼装者顷刻又加了速,风一样从半空掠过崖间的山路,向着远处深谷中飞去! 八只金环回到辛归路手中。他减速,然后慢慢停住车子。 “好个柳十一郎!”他望着那个消逝于残夜之中的“翼装飞行运动员”,不禁发出由衷的赞叹。 东方遥远的云层微微泛红,这漫长的一晚就要过去了…… 第六十五章 刺客 托身白刃里, 杀人红尘中。 ——唐.李白.《赠从兄襄阳少府皓》部分 —————————————————————————————— 人生看似充满不确定性,实则并非如此。 如果将视线聚焦于某位普通人,你就会发现,一切皆有规律可循。 在长达数十年的时间里,此人所有的动态行为以及成长变化,几乎全都局限于一个可预测的范围之内——甚至他周末要去哪家饭店吃饭,这种看似本该随心所欲的事情,同样能够轻易判断。 或许有人认为,增加财富可以改变此类状况。而实际上,有钱人的规律曲线,比起穷人来说,更趋近于平稳可控。 除非有极低概率的变数参与其中,才会改变或终止这种规律——比如,在上班路上突然被掉落的陨石砸中……等等之类。 但一切未能致命的变数,往往只会创造大同小异的生活节奏,最终还是要回到规律之中。 ——规律并非总是坏事—— 辛归路自八岁起便开始接受最残酷、最高效的武技、功法训练。在其后三十多年时间里,这种锻炼雷打不动,极具规律。 规律(或者“规矩”)——让他于一次次的生死搏斗中幸存至今。 但对一个刺客来说,被人把握住“规律”,无疑是一件极其危险的事情。 ——柳十一郎算准辛归路要骑摩托车撤离,才会自空中对他发动雷霆一击! ——辛归路则算准了柳十一郎必定要履行职责,才能提前做好决斗准备,进入“空明之境”(据说,很多从事“正当行业”的人,磨练自身技艺接近极致后,同样有可能于某个特殊时段,被动地进入“空明之境”。辛归路为此曾前往现场观看过一些关键场次的体育比赛,从而证实了某个篮球明星所言非虚)。 凌晨一战,柳十一郎虽然受伤失利,短时间内不会再度出手。但来自昔日“亲戚”们的追击难免还要继续。 自己出身于一个多么危险的“家庭”,辛归路心知肚明——他曾经是猎物,后来变成了猎人。如今,他即是猎人,亦是猎物。 有位前辈说过——不可预料,才是生存的唯一秘诀。猎人猎物,皆需如此。 ~~~ 距离行宫镇还有近半距离时,辛归路寻了个僻静无人处,将他胯下这辆不远万里、专程从英国运来的古兹摩托,沉入田埂旁一条小河沟内。 此时天色刚蒙蒙亮,他打算绕个远道,步行回“家”。 从锦囊里摸出一枚光滑明亮的硬币,把它高高掷向空中——人头往北,数字往南。 ——其实无论抛多高,辛归路都可以任意操控硬币掉落后的正反。但这次,他选择了听天由命。 硬币落回掌心——数字。 ~~~ 离开大路,向南再向西,是一片穆斯林的聚居地。邻近几个庄子里的村民,大多以养殖、贩卖、屠宰牛羊为业。 腥膻味弥漫数里。旁者倒也罢了,如辛归路这般感官异常敏锐之人,一旦经过此地,就免不了被熏得直皱眉头。 可腥膻同样会化作美味。 行走在乡间小道上,隔不多远,就会见着一家卖羊汤、烧饼的陈年老店。 羊肉和羊杂,乃是当地人早餐时的主力军。提前煮熟后,每样切少许在大碗中,使羊骨头吊出来的白汤一冲,再撒上些青绿色葱花、芫荽、蒜苗,正宜搭配麻酱烧饼。 已有接近二十个小时未曾进食。“还谷丹”的效力渐渐消失,更为强烈的饥饿感向辛归路袭来。 再次抛硬币决定了是否停下来吃早饭——他此刻正坐在附近十里八村最“光鲜”的一家羊肉馆的最角落里。面朝店门,小口小口地呷着汤。 顾客虽然稀稀疏疏,却始终络绎不绝。 店家摆了明档,能够瞧见玻璃橱窗背后的情形。 一个厨子正忙着把羊的心、肝、肚、肺、肠统统切碎。 另一个则用长柄大勺将汤锅敲得叮当作响。 餐桌上掉漆的地方浸满了油脂,椅子坐起来也不太舒服。 仿佛在等待咽到胃里的食物就地转化成能量。不急着去“干活”的时候,辛归路吃东西的速度就会变得很慢——却并非为了享受食物。吃饭这等琐事在其看来,更像是一种负担。 他甚至常常会想:传言古时的修行者,或日啖只牛,或终岁不食。吃一顿顶一年,真是方便快捷,令人羡慕——然而这种心情,只有真正挨过饿的人才能懂得。 ~~~ 早餐用去小半个时辰。辛归路走出饭馆后,又来来回回兜了好几个圈子。 直到中午时分,确定了无人跟踪,他才悄悄抵达自己提前准备好的藏身之所。 行宫镇北边不远处的高阁乡里,有爿辛归路十多年前化名买下的厂房和大院子。因他每次回国都要在在此盘桓些日子,渐渐便将其布置成了一个“安全屋”。 这块“产业”近来增值不少。传言说后年就要动迁,因此价格更是坐地加番。 与其他业主逢拆则喜不同,辛归路对此事颇为头疼。他已经打算把院子白送给擅长倒腾房产的好友朱大先生处理,只是不知对方看不看得上这穷乡僻壤。 丈许高的砖墙上,围着带倒钩的铁丝网。一面紧临田地,一面是条干枯的河沟。 厚重铁门紧闭。厂房高处的玻璃,被村中顽童使弹弓打得七零八落。 辛归路绕到院子背后,趁着四下里无人,打开一扇小门,侧身而入。 房中房。高大的厂房内部建着一排靠墙的小屋,虽然每间都在外装了防盗门,实则相互通连。 仓库里堆满易储食物和饮用水。 厨房、洗手间分开设置在两端。 一间制作武器、暗器、机关陷阱的工作室,工具和材料全都整齐地摆放在工作台旁两个大货架上。 医疗室里除了常用药品,专业的设备足够让他给自己做一台小型外科手术。 武装室同时也是卧室,备用的几部卫星电话和全球卡就放在床头。而他那张单人床下埋藏着的某样东西,可以在需要的时候,瞬间把百米内的一切化为灰烬。 辛归路端坐在工作台前。 今天凌晨,将“第六仙”、“四叔”以及他们无用的遗物全都焚烧殆尽之前,他取走了三样东西——此刻全都摆在台上。 玄铁九宫八卦牌,“四叔”的随身兵刃和法器。铸纹精美、边缘厚重,鼻钮上系着条蛟筋。是件难得的宝物。 一枚径约二寸的和田玉佩,其质温润细腻,宛若一盏春水。上面粗疏地刻着个奇怪的花纹。虽说古意盎然,却明显是个近现代作品。因它用料十分名贵罕见,辛归路特意将其存留了下来。 最后一个竹简模样的物件,看上去年深日久,饱经风霜。可既瞧不出它是个什么东西,亦猜不出有何用途——似乎由某种动物的甲壳制成——奇特而强大的灵力,在这块半个巴掌大小的淡黄色“无字简”里缭绕。 少年受训时,辛归路曾与别的“兄弟姐妹”们跟随一位族中长辈学习过识灵辩物之术,成绩斐然。 可他将这“无字简”翻来覆去研究了半个多时辰,又拿来笔记本电脑,使用卫星电话联上网络搜寻查找,还是一无所获。 正要将三件遗物收起,电脑屏幕的右下角突然闪动,他的加密账号收到了一条消息。 ——发件人是柳十一郎。 点开后,一个巨大的笑脸映入眼帘。下面有条简短的讯息: “四叔已经提前向“老老头子”说明了情况。家里针对你的行动全部停止。从今往后,你的身份转为家族顾问。不再接受具体指令,仅负责对东亚地区的“业务”提供指导和建议。 所有待遇照旧。 ——希望四哥晚一点看到这条信息。这样你就能够多失眠几个晚上了。” 手指离开鼠标,辛归路陷入沉思。 从叔公到他自己,在家族中可谓功勋卓着!而早在十几年前,叔公甚至放弃过染指“老老头子”之位的机会。今天能得到这种结果,其实并不意外。 ——当然,也有极小的可能,是聪明的柳十一郎在给他设置圈套…… 将玉佩和“无字简”随身带好,那面九宫八卦铁牌则妥善收在隐秘之处,他悄无声息地从另一道暗门离开了自己的“安全屋”…… 回到租住的某一处落脚点换好衣服,收拾了行装,已是日暮时分。 辛归路向来心事重,既已尘埃落定,他决定连夜去赴坝上草原之约。 正打算去骑自己另一台从国外运回来的哈雷,掷过硬币之后,他又改变了主意。 走出小区大门口,辛归路拦下一辆过路的出租车,满口答应下司机那明显虚高的报价,直奔西北方向而去。 出租车司机是个五十来岁的东北人,见自己刚接上晚班就揽了个大活,心里头一高兴,便打开话匣子想跟乘客多聊几句。结果还不到两三分钟时间,后排便传来阵阵鼾声,对方似乎已经沉沉睡去…… ~~~ 辛归路,三十九岁。祖籍河北,后旅居欧洲。 关于童年,他最深的印象就是颠沛流离。八岁前,他们每年至少要搬两次家。 隐隐约约残存于心底的一丝丝温暖和甜蜜,偶尔还会在梦境中卷起涟漪。这些感觉,大概源于母亲还在世的那几年。 后来,母亲死了。没有留下照片。 所以在梦里的时候,辛归路无论怎样追赶、呼喊,最终还是看不清楚她的样貌。 而父亲的面孔亦早已模糊。 只有他一手提着行囊、一手抱着自己那年幼的妹妹,在夕阳下行走的背影,永远留在了辛归路的脑海之中。 后来,父亲也死了。 被仇家追上之前的那个晚上,父亲把他和妹妹分别藏在了两个地方。 等到从未见过面的“叔公”从国外辗转赶来,将其从一个狭小的地洞中带走时,刚刚七岁半的辛归路已经孤零零地在那里待了四天四夜——以至于他至今都忘不掉生甲虫的味道…… 失去了父母,妹妹也不知所踪。跟随叔公来到英国之后,他重新又有了一个“家”。 庞大的庄园富丽奢华,这个“家”房间很多、长辈很多、兄弟姐妹也很多。但所处位置却十分偏僻。数百米外,惊涛骇浪日夜不停地拍击着犬牙交错的狰狞崖壁。 就是在这里,辛归路接受了长达二十年的残酷训练。 一起受训的同辈们,至少有四个没能活到他们的“成人礼”。之后还有几个,因为始终悟不破“天道”,转行去做了杂务。 ~~~ ——除去搬家,“洗澡”,是辛归路另一件能够清晰记起的儿时回忆。 大约从他出生那天起,父亲每个晚上都会用一种味道浓烈的药液给他刷洗身体。哪怕一家人在野外露宿时,也会想办法完成这项“仪式”。 七年来的“药浴”起了效果。辛归路的体质远远比同龄人更加优秀。修练起内外功夫时,进境十分迅速。 而叔公告诉他,杀害他父母的仇家非常厉害!为了将来有能力报仇,他需要比别人付出更多的血汗。 很快,辛归路的武学进境便让所有“长辈”都交口称赞——就连一向最为严厉的“四叔”也不例外。 十六岁那年,他第一次被派去杀人。 对方是个研究“不死药”的疯狂术士。那天,辛归路足足砍了他六十七刀,才把他送进地狱。 从此以后,作为一名“成年人”,家族的神秘面纱,开始在他面前缓缓打开。 ~~~ 一个半世纪之前,古老而封闭的东方,迎来了“两千年未有之大变局”。 被迫睁开眼睛直面“新世界”的,不只是当权者和普通人。那些超然物外的“修行者”们,也同样被隆隆炮声所惊醒。 在他们当中,后来还出了几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高人,大开速成法门,以图“扶清灭洋”。 直到这些人发现——功夫并不能速成,腐朽至极的王朝更是无可救药。而时代的车轮,任何力量都无法阻挡…… 书归正传——当年,为了寻回一件被英法联军无意中掠走的“仙家至宝”,有三个年轻人奉师命来到了当时对于国人来说,还如同“异界”的欧洲。 一个姓苏、一个姓柳、一个姓辛——这三人便是辛归路出身的“汉三姓”家族的三位祖先。 他们刚抵达英国的时候,这里几乎没有其他华人存在。身无长物、举目无亲、语言不通,生活下来的难度可想而知。幸好三兄弟武功极高,且精明强干,很快就在欧洲“暗世界”里站稳了脚跟。 出于朴素的民族情感,他们对于杀“洋人”这种事情毫无心理负担,若能有利可图,则更加轻松愉快。于是,受雇杀人便成为了三兄弟的主要业务。 百年时光易逝。那件被“强盗”掠走的“仙家至宝”宛如石沉大海,彻底消失在了人世间…… 虽说祖上最初的使命至今仍未完成,但“汉三姓”却世代相传,在完全陌生的国度里扎下根来。 到如今,他们已跻身于西方暗世界四大刺客家族之列。也是其中唯一一个全部由华人组成的家族。 与其他家族另一不同点是——由于宗教信仰大相径庭,“汉三姓”并非欧洲主要监管组织“守秘教廷”的支持者。反而与另外一个叫作“魔法联盟”的强大势力关系融洽,日常携手互助。 通过不断整合、吸收流落在海外的“江湖人士”,“汉三姓”现在早已不止三姓。“家传”的术法、武功更是五花八门。不过叙谱排辈的传统仍然保留了下来,家族中人皆为“手足兄弟、挚爱亲朋”。 作为一个守旧的封建家族,“汉三姓”始终秉承着“长幼有序”的古老道德观念。当家人被称作“老老头子”,拥有最高话语权。其下是三位“老头子”,负责具体事务。 ——此次遭到族内几个“兄弟”的袭击,无需明言,辛归路十分清楚谁在觊觎他手中的“同心九环”。 ~~~ “汉三姓”的领地位于英国西南部,是一处临近爱尔兰海的巨大庄园。除了轮流外出执行任务的部分“成年人”,大约还有五十多名“家庭成员”长期居住在这里。 此外,在欧洲其他国家以及北美和澳大利亚,也生活着数十位“亲戚”。 近些年来,“汉三姓”的“长辈”们越来越重视他们阔别已久的“故乡”,不断派出族中精英分子长期入驻。 曾经传授给辛归路“空明法诀”的“四叔”,就是在放弃掉家族权力之后,回到国内做了一名联络员。 同辈之中,辛归路也刚巧排名第四。冥冥中的缘分纠葛,使他与上一代“老四”格外亲厚。几十年相处下来,除了叔公之外,“四叔”算得上他在家族里第二个真正的亲人。 如今两人相继离世,他在异国他乡已无牵挂。追查自己的身世之谜,便成了首要任务。 而在辛归路内心里,还隐藏着一份最深的期待和渴望——他那个不知所踪的妹妹,很可能还活在这个世界上…… 第六十六章 入谷 当时只记入山深, 青溪几度到云林。 春来遍是桃花水, 不辨仙源何处寻。 ——唐.王维.《桃源行》部分 —————————————————————————————— 【那天晚上,辛归路刚杀过人,又救了人。 拖着伤口,他走过一条又一条长街。在霓虹灯下,他看见醉鬼、毒鬼、妓女、男妓、穷人、富人、不自知的奴隶、不自认的奴隶主…… 他突然想到——神佛都救不了的众生,又怎么可能会丢给地球上某个人类拯救? 那所谓的见众生——并不是指怜悯、拯救、拔告众生——而是不让自己沦为众生罢了!】 ~~~ 从半梦半醒中惊醒,辛归路看向窗外。 天已经黑了。他们行驶在一条城郊公路上。出租车亮起大灯,光线发散在空气中,将正前方映成一片黯黄。 迎面扑来的小飞虫与前挡玻璃发生碰撞,瞬间化为星星点点极细微的污垢。没人注意到,这些虫子其实也是有生命的活物。 仪表盘发出微光。收音机里播放着一首烂大街的网络歌曲。司机似乎犯了咽炎,时不时就要干咳几声。 没有发出任何响动,甚至未曾移动一根手指。在黑暗的车厢里,辛归路陷入了零星破碎的回忆之中—— 他出生于一个江湖世家。据长辈所言,他们这一脉乃是南宋着名诗人、将领、作词家、文学家、武术家辛弃疾的后裔。 “汉三姓”中那位辛姓创始人,论辈分是他的旁系天祖。而扶养辛归路长大成人的叔公,两人血缘关系则更加亲近——他是辛归路祖父的嫡亲弟弟。兄弟俩相差八岁,因双亲早丧,他实际上是由其兄拉扯长大。 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大批华工团成员归国,带来了许许多多关于欧洲的“奇闻异事”。彼时正值军阀混战,天下大乱。年仅十几岁的叔公生性活泼好动,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向往。听人讲起欧洲的故事后,想到他们还有一位“太爷”居住在英国,于是辞别兄长,远赴海外投亲,很快便加入了正蓬勃兴起的“汉三姓”。 四十多年前,辛归路的祖父因练功行气走岔,暴毙身亡,叔公还曾回国奔丧。 后来,辛归路的父亲在被迫与仇家决战之前,更是将一双儿女托付给了自己这位华侨叔叔。 可惜在那个年代,国内外交通极不便利。等到叔公自英国辗转赶来时,只找见了辛归路。 之后,他们又花费了两个月的时间多方搜寻,但被其父藏在另一个地方的妹妹还是就此不知所踪…… 关于仇人的具体情况,叔公知道的并不比辛归路更多。唯有一点可以确定——对方是一股神秘而强大的势力,所以才会逼得辛归路那早已经悟通了“天道”境界的父母东躲西藏。他甚至怀疑,自己祖父之死,也不仅仅是一场意外。 其后的日子里,叔公曾下大力气追查过仇家的线索。为此还专门带助手返回国内,活动了整整一年。可自从辛归路的父亲死后,对方仿佛也完成了某种使命,就此彻底销声匿迹。 辛归路幼年时的最后一个“家”,就安在行宫镇上。也同样是在这里,他的父亲遇难、妹妹失踪。因此每次回国,他都会怀抱着微薄的希望,徘徊在附近一带,栈恋不去…… ~~~ 有人鸣着笛从右侧超车,打断了辛归路的思绪。 快要到达预设地点的时候,周围渐渐出现楼房和街市。他让司机改变方向,拐上另一条限速四十公里的乡道。 继续向前行驶二十分钟后,他掏出现金付了账。在约定的车费外,额外又给了一张当做小费。 司机道过几遍谢,开车离去。 辛归路环顾四周,村庄零落,两旁黑压压都是田地。只有一个私人经营的加油站在远处亮着灯。 传说四千七百多年前,黄帝曾与蚩尤大战于此,至今犹有遗迹存留。 自行囊中取出一部新手机,屏幕角落的时钟显示,此刻已接近二十二点。辛归路给通讯录上唯一的联系人朱大先生拨去电话,听筒里传来“暂时无法接通”的提示音。又拨了一遍,依然如故。 顺手抛出硬币,随机得到的结果提示他,应该马上离开此地。于是他踮足提气,展开陆地飞腾之术向着正北方向驰去。 半小时后,一口气奔行了数十里的辛归路渐渐放慢速度。正要调整内息,手机震动起来,朱大先生给他回了电话。 “我刚刚在温寒谷的阴阳二气泉中泡澡,那里灵气颇为浓郁,手机收不到信号……”老友的话语声传来,听起来心情不错,“哦?你已经在路上了?明天一早碰面?好,我去县城里接你……” 尽管辛归路轻功也很高明,却并不喜欢依靠双腿赶路。挂断电话,他估算了一下距离,尚有三百余里路程。 说来也巧,正犯愁时,在附近一座名为“铁炮炉”的小庄子旁边,他撞见了一个外出赴宴,半酣而归的当地村民——五十多岁年纪,骑一辆叫做本田鹰仔100的旧摩托,晃晃悠悠地打着酒嗝。 辛归路伸手拦住了他。 ——听说对方打算出八千块买自己这辆连牌照都没有的破车,老哥本以为辛归路是在和他开玩笑。直到人家从背包里掏出了一大摞纸币,才慌忙抬腿下车。 在昏暗的路灯下检验过这些全部都是真钞后,这老哥又开始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从钞票中抽出了几张,嗫嚅着想要递回去。辛归路摆摆手,告诉他不用客气。 “老,老弟,你在这儿等咱几分钟,我院子里还有半桶汽油,这就给你拿过来!” 可惜等他一路小跑,拎着个塑料桶重又回到村口的时候,早已不见了辛归路的身影…… ~~~ 乡间小路颠簸起伏,为骑行者带来奇妙的快感。辛归路看了一眼指针,显示油箱里只余下四分之一左右的汽油。 这辆摩托虽旧,车况却出奇的好。虽说沿途尽是些上坡,途中加油又耽搁了几分钟。他还是在一个时辰之内就赶到了目的地。 七月末,正值坝上草原一整年中旅游业最为兴旺的日子。辛归路进入古原县城时,夜已过半。但仍有几处街市十分热闹。 游客们多为呼朋伴友而来。又因换了个新环境,难免兴致高昂,彻夜不眠。如此一来,当地人也只好奉陪到底,将生意直做到天亮。 这个光景,该去吃饭还是睡觉?辛归路再次抛出硬币——人头。他把摩托车停在僻静处,然后找了个地方吃饭。 ——深夜的烤羊腿滋味一般,牛肉则过咸。凉菜里的黄瓜也因为泡得太久而发了蔫。 这间名叫“大漠明月”的烧烤店在门口足足摆了二十多张桌子。此时仅余下两拨食客,正吆五喝六、划拳喝酒。 紧邻的那家“功夫小串”,生意看起来要更加好些。时不时有人摇晃着起身,跑到街对面停泊的汽车间隙中呕吐或者小便。 辛归路坐在角落里,耐心地撕下烤羊腿关节处的筋膜。他强迫自己咽下更多的蛋白质和少量碳水化合物——这是碳基生物无法避免的弱点。 不远处两个店员断断续续的低声闲聊,勾起了他一点点兴趣。 大概都是烧烤店老板自亲戚朋友那里临时拉来的帮手,其中那个五十多岁的黝黑汉子被另一个年轻小伙称呼为表舅。 “……鬼?真嘛?” “你舅妈乡里头都传遍嘞……张老头子回来,当天夜里就死了——就是算起来你还得喊姥爷的那个……” “噢,我以前好像见过他……” “胆一吓破,人就活不成了……” “啥样子鬼?听说长啥样没?” “走路脚不沾地,眼珠子漆黑,身上穿了红衣裳……一大群几十个,还抬着顶轿子……” 一阵凉风吹过,周围气温似乎降低了两三度。来过坝上的人都知道,即使在盛夏季节,睡觉时也需得盖好被子。 “真冷,回去吧……”有女士发起牢骚。 很快,那桌客人便起身离开了。正闲聊着“鬼话”的一老一少停住话头,赶忙前往收拾残局。 长夜将尽,众位食客渐渐散去,店员们看到了回家睡觉的“曙光”,手头活计干得格外利索。辛归路不愿惹人厌烦,更不想引人关注,亦随之结账而去。 ~~~ 凌晨五点钟,辛归路正以冥想和入定代替睡眠时,朱大先生打来了电话。于是两人约定在城东的湖滨公园门口碰面。 ——莫道人行早,更有早行人。晓风微寒,晨起锻炼或者遛狗的居民们,已经零零星星地散布在路边。 辛归路骑车先到,大概等了半支烟的时间,一辆挂本地牌照的红色轿车驰来,朱大先生从副驾窗口露出脸。 司机是个二十七八岁的年轻男子,面庞和身材看上去全都圆圆滚滚,一副人畜无害的温和模样。 点头打过招呼,辛归路做了个手势,朱大先生心领神会。 没有停歇,红色轿车调头加速,继续行驶。辛归路发动摩托引擎,不远不近地跟了上去。 一路向东,公路两旁尽是平整开阔的草滩。更远处,起伏的山坡在朝霞之下伸展开舒缓的墨绿色曲线。 十分钟后,他们跨过了一条小河。 波光闪动,这道狭窄的水流,清晰而深隽,将绿茫茫的大地分割成两半。蜿蜿蜒蜒,一直漫延到人类视野的极限之外。 如果此时跟随鸟儿冲上天空,一俯首,就会在无边无际的翠毯中看到两块用巨大蓝宝石切割而成的明镜…… 风掠过远处的湖水和近处的草叶,又吹在脸上。有那么一瞬间,辛归路感觉他的灵魂如甩脱了肉体般自由。 ——传说江湖上有一类被称作“日游神”或者“夜游神”的异人,他们真得可以让“元神”暂时飞离躯壳,从而完成许多不可思议的事情。 辛归路从未亲眼见过“游神”。这些家伙是整个暗世界里最为隐秘的存在。除去与之签订了某种生死契约的代理者,再没有任何人知晓他们的真实身份。 跟据种种谣言推测,每当元神出窍时,“游神”的肉身就会进入假死状态。处于这种完全不设防的情况下,即使一个小孩子也能够轻易地伤害到他。 再加上“游神”们大都掌握着非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一旦身份暴露,很可能立即就会招来灭顶之灾…… ——红色的车影在远处若隐若现。见双方距离被拉远,辛归路抛开杂念,将油门拧到了底。 继续向前,座座山峰迫面而来。 太行、燕山、阴山这三大雄脉之余,恰在附近一带合龙。故而此处山势虽然不甚高峻,却胜在连绵不绝。 从大道拐入山间小路,树木成荫,人迹渐渐稀少。半个多小时后,红色轿车驶入一爿山脚下的农家小院。辛归路亦随之而至。 宽敞整洁的院子里建着横竖两行青砖瓦房。一角挖了池塘,一角种着桃树。还有一角,停着四台大大小小的汽车,张月儿开来的那辆也在其中。 朱大先生和司机都下了车在等他。 那温和的年轻司机果然姓“温”。他抱拳点头,自我介绍道:“小弟温无害。见过辛兄。” “幸会啦,在下辛归路。” 朱大先生拍拍辛归路肩膀,将他上下打量了一遭。 “怎么不见郭兄弟和师侄女?” “月儿需得站晨桩。郭老弟半夜去了山中修炼功夫,也不知现在有没有回来。” “哦?”辛归路有些奇怪。 “他所学的法门十分罕见,至刚至强,阳气太盛,需得在深夜里练习,才能平衡一二……” 这时,自厢房里走出一对夫妻模样的中年男女。他们亦是“温寒谷”中人,一个叫韩无忌、一个叫温无意,负责在这里看守门户。 寒暄行礼罢,那名叫温无意的女子笑道:“我们俩这里十分寒酸,无以待客。八弟你赶紧带着客人进山,还能赶上早食。” 她说话声音爽朗清脆,笑起来风韵犹存。年轻时想必是个大美女。 韩无忌则是一位不善言谈的朴讷汉子。辛归路见他身材雄壮威猛,两边太阳穴高高鼓出了肌肉,双手虎口处满是厚茧,便知此人精于内外功夫和兵刃。 跟随朱大先生他们走入正堂,内里布置陈设一如寻常山民。 温无意递给温无害一根鸡蛋粗细、烧焦了一头的四尺木杖,又道:“就不请你们坐了,快去谷里吧。路上若遇见“二叫花子”,也不要喂它。这惫懒货昨天刚刚偷了我池子里两条大鱼。” 原来,这排横向的瓦房背后有一道暗门,可以直通“温寒谷”所在的山岭。温无害“呵呵”笑着,接过木杖,走在前面开路。 朱大先生和辛归路也拱手辞别了韩无忌夫妇,跟着往山上行去。 未及山腰处,稀稀疏疏种了些靠天收的果树。更高的地方,青苔覆盖的岩石镶嵌在以五十度角倾斜的山体泥土和乱草中。藤蔓爬满了长不大的各色杂木。 攀登这种野山,通常会消耗掉普通游客大量的体力和时间。若不幸遇到恶劣天气,还可能会送命。 但温无害他们并非普通游客。三人飞纵跳跃,如履平地。 几分钟后,辛归路察觉到有什么东西跟上了他们。手臂间“同心九环”发出轻微的“叮当”声,他猛回头,瞧见一条黑色带黄斑的身影一闪而没——竟是只个头接近狼犬大小的野猫。 温无害喊了一声:“二叫花子。”那猫自草丛间露出头来。从它那对圆溜溜的眼睛里,辛归路居然看出了一丝期待…… 温无害摆摆木杖,摊开双手,以示清白。 “我刚才去接客人,身上没有带吃的。再说,你昨晚已经偷过了两条鱼,难道今天还嘴馋吗?” “二叫花子”不满地“呜呜”几声,调头钻到一块大石背后,不见了踪影。 温无害笑道:“这猫是附近几座山上的小霸王。山鸡、野兔、田鼠、长虫什么的,它全都吃腻了。最喜欢缠着我们讨要些食物来改换口味,简直成了精。” 朱大先生点点头,叹道:“万物有灵啊!可惜它生不逢时,若是早出生几十年,没准还真能赶上成精。” 告别那只大猫,他们向前攀过一段更为陡峭的石滩。成堆重重叠叠的大石头,看起来危若积卵。仿佛一旦被拔去了某块,就会如瀑布般倾泻而下。 然后是成片布满灌木的低坡。草根下时不时能看到灰色和褐色的蘑菇。 几分钟后,地势再次转而向上,植物伸出的杂乱根须以及腐烂的树桩,仿佛就悬挂在来客们头顶。 过了这道险处,山脊逐渐变成平缓的高地。继续穿过一片密林,视野变得开阔,一道山泉自暗黄色石头构成的崖壁间流出。 温无害停住脚步,倒持手中木杖,在清可见底的泉水中蘸了几蘸。 朱大先生已经见怪不怪,却还是饶有兴致地注视着对方的动作。 握住木杖被沾湿的那端,他单手掐诀,口中念咒——“嘭”地一声低响,带有火燎痕迹的另一端凭空燃烧起来。 火光熊熊,但这根杖子也不知是由何种木材所制,几乎看不出有什么损耗。 温无害走向前,将手中“火把”在流出泉水的岩壁上烘烤起来。片刻之后,一扇石门隐隐约约现出了轮廓。 熄灭火焰,他以杖叩门。方至七响,那道厚重无比的石门无声无息地打开了……光线涌入,映照着长长的阶梯。 门后暗道还算宽阔,可容两名壮汉并行。 辛归路紧跟朱大先生和温无害,迈入这处秘境。方才踏出几步,石门在他们背后悄然关闭。随着三人经过,两旁墙壁依次亮起微微莹光,因此里面并非十分黑暗。 曲曲折折、上上下下,走过四百四十一步之遥,辛归路看见不远处又有天光透入。 继续前行五十九步,他眼前一亮,豁然开朗。 第六十七章 温寒(上) 莫笑农家腊酒浑, 丰年留客足鸡豚。 山重水复疑无路, 柳暗花明又一村。 箫鼓追随春社近, 衣冠简朴古风存。 从今若许闲乘月, 拄杖无时夜叩门。 ——宋.陆游.《游山西村》 —————————————————————————————— “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从口入。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 虽说自幼习武修行远远多于念书写字,但五柳先生陶渊明这篇只有三百二十个字的旷世名作《桃花源记》,辛归路还是能够烂熟于心。毕竟八岁才去欧洲,比起家族里那些出生于异国他乡的“兄弟姐妹”们,他对母语要亲切熟悉得多。 眼前“温寒谷”风景,正应了辛归路对世外桃源的七八分想像。《桃花源记》中的句子,自然如流水般涌上心头。 ~~~ 这是座长宽皆不过里许的平坦谷地,四周峰峦合围,正好将之环抱于低处。 辛归路虽然精通武学内功、修心炼体、兵刃暗器,但“三家姓”内部人才济济,跟着几位外姓长辈,他也学过些粗浅道术。 见旁边那些山峰并不如何高耸险峻,辛归路心中有数——为防外界打扰,“温寒谷”的弟子们必是在附近一带设下了重重法阵。若无此间主人接引,想闯进来可谓难如登天。 又见谷中阴阳分明,五行、八卦之相俱全,灵气更是极为充沛,即便一个寻常人身处其中,也会莫名感觉到身心愉悦——有高明之士曾说过,灵气与核辐射最为相似,只是一正一邪、一善一恶,果然有些道理。 沿着两旁满是花树松竹的小径向下走去,百米开外,一块巨大如屋宇的青石横在路上,正中凿了道简陋的台阶。 攀上石顶,辛归路向下望去——整个谷地浑圆若饼,一半被林木覆盖,另一半则是平坦的麦田与菜地。在这个季节里,春小麦和莜麦高已没膝,绿油油长势喜人。 田里阡陌纵横,连通着十几处竹篱茅院。一片禽舍畜栏占地颇广,其中圈了些鸡、鸭、鹅、猪、羊、牛自不必说,还养着几匹高头大马。靠中间位置有座木制阁楼,大约就是“温寒谷”众门人的集会议事之所了。 所有建筑均为古香古色,显然已经年深日久。 田地靠近山边的地方,有一方池塘。地下水自塘中流出,形成一弯小小的溪流,将农田和林地正好分开成两半。 虽然被树木阻挡了视线,但辛归路可以断定,另一边的树林里必定还有一处泉眼——不知人为或者天成,这块谷地分明就是一幅巨大的太极图! 如此洞天福地,居然藏于坝上边塞,苦寒之处,辛归路不禁暗暗感慨造化神奇——“温寒谷”一派的先祖,想必是个了不起的高人! 脚下不停,沿着田埂,几分钟后,他们已经来到阁楼附近。 一群人提前迎了出来。男女老少,共有九位。正当中的温无病穿着麻布衣服,笑容满面。 郭大悟亦在其中,看起来容光焕发、神采奕奕。因他个子高,更显得十分引人瞩目。任谁也想不到——此人常年熬夜,几乎从不入睡。 朱大先生为双方引荐认识,“幸会、久仰”之声不绝于耳。 辛归路见他们不是姓温、就是姓韩,外姓只有一人。便知“温寒谷”这个门派,与自己出身的“汉三家”相仿,也是一个靠血缘、姻亲关系连接起来的“传统大家庭”。 与郭大悟打招呼时,问起他手臂的伤势如何,对方捋开袖子给辛归路看——短短两天时间,创口已然愈合了七七八八,只留下四个暗色瘢痕。 辛归路点头赞叹道:“居然能好得这么快,郭兄弟真是天赋异禀!” 郭大悟活动着腕子,道:“多亏辛兄前日替我驱毒驱得干净。又承蒙温谷主相待,泡过一个晚上灵泉水后,我这伤处便觉着轻松了许多。” 温无病笑道:“郭小友乃半仙之体,外物之力微乎其微。” 他伸手往阁楼处一指,邀客道:“我等备了些粗茶淡饭,咱们上去边吃边聊。” 走到阁楼门口,辛归路才发觉此建筑非比寻常—— 虽然上下只有三层,且饱经风霜后,朱漆金粉已然褪色,却依旧飞檐翘角、气势非凡。 内里布置阴阳浑然、三才得当、五行生克俱全。桌椅柜架、花盆鱼缸、雕像挂画,每件摆设看起来都另有深意。屋顶正中镶嵌着五块碗口大的奇石,色分赤、黄、青、白、苍,尽皆温润如玉。 此刻在辛归路的知觉中,这阁楼何止是座法阵?简直如同一头洪荒神兽,已经隐隐有了生息。 窥一斑而见全豹。仰仗祖上留下的雄厚基业,“温寒谷”如今虽然人才零落,旧时气相仍在。 上到二楼,一张长过五丈,宽逾六尺的大桌台映入眼中。再一看,居然是由整棵巨木切成,依纹理走向,四周浮雕着几条青龙。 这桌子实在太大,上面虽摆放了数十个杯盘碗碟,也只占去一角。 落座时又互相客套一番,大家才分宾主坐下。 尽管是早餐,主人也备了酒。除去四荤四素八样蒸碗,还有手把肉和炒羊杂。主食为莜面窝窝,打成卷放在笼屉里蒸熟,沾着牛羊肉汤吃。 辛归路从不饮酒,温无病、温无害等人便也不劝。郭大悟到哪里都不会客气,只顾放开肚量吃喝。 温无病的夫人韩无双是前任掌门韩二先生的女儿,亦是个十分精明能干的女人。见郭大悟喜欢蒸丸子和蒸豆腐泡,便喊表嫂、婶子、大娘等等在后厨忙碌的妇女们再多端一些过来。 辛归路正奇怪,朱老兄曾屡屡提起的金引和关动那两大高手,为何没有在此时此地出现,便听见众人议论,方知他们俩又去了科尔沁大草原,在李空寒道长殒身一带重新搜寻线索。 “温寒谷”地处边关塞上,民风彪悍豪迈,无论男女,大多有些酒量。只是早晨饮酒,实在不易下咽。在座九位东主(七男二女,都是门派核心人物)陪着朱大先生和郭大悟两位客人,浅酌了几杯自酿的村醴后,便停住杯子,开始闲谈起传闻轶事。 辛归路久居国外,对江湖事知之不多,平日里又是个谨言慎行的性子,如今正好做个听众。 将“温寒谷”众人全都仔细观察一遍,他发现座中唯有温无病、韩无双、温无害这三位看起来神气合一、精光内敛,大概已经悟通了“天道”。 再加上山脚下遇见的韩无忌,诺大一个名门古派,仅存四人堪堪能称之为高手,可谓十分衰败了。 话题说到郭大悟身无内力、亦无法察觉到灵气之事——这如今已经不再是个秘密。随着功夫变强,见识增长,他也正在积极寻求破解自身修为内外隔绝的方法。 温无病见识过郭大悟手臂上的筋骨,出言替他分析道:“论起修行正途,大抵都是引阴阳二气入体为先。然后练术法的偏重于五行生克,习武功的则讲究三才配合。郭兄弟以武入境,虽然于天、地两道茫然不解,却把“人”这一道练至了登峰造极之处。日后若能悟通其余二者,必成陆地神仙!” 另一位看起来已有耄耋之年的老翁亦开口道:“郭小友钢筋铁骨,力大无穷,却身量颇瘦,这等奇异天赋,民间自古都有传说,名气最大的当属隋末唐初的李元霸。可这些都是小说家言,读来往往使人发噱。” 此老名为温景辰,与前代掌门韩二先生同辈。虽然他受限于经脉不全,终生未能成就“天人合一”,但胜在博闻强记、见识不凡,故而在“温寒谷”门内极具威望。 郭大悟小时候杂书看得多,自然对这位李元霸的“光辉事迹”耳熟能详——还有他那个相隔了二百五十多年的“孪生兄弟”李存孝,据说也是个骨瘦如柴的绝世猛汉。 “可要说极大的力气,据我所知,倒还真有过实例!”老翁温景辰正色道。 郭大悟连忙竖起耳朵倾听。 “在我小时候,曾听一位长辈说过……”他转向温无病,“就是你的二姑爷爷……” “他少年时受过某个高人指点,那人便有掷象之力!他曾亲眼目睹,为救几个杠夫的性命,此人单手就托住了一座七千多斤的石像。更为出奇的是,他自称生于明朝末年,曾在西南一带帮助晋王李定国打仗。后来见天倾难挽,便专心修道去了。” 只听温景辰继续说道:“这位前辈的名声在江湖上虽然不甚响亮,却还是有些人听说过——据说他法号叫做“三易生”,至于其生平事迹是真是假,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三易生……三易…生……”郭大悟低声默念。 朱大先生搜肠刮肚,回忆道:“不错,我有一次也听金引老弟提起过这个名字……好像他的师父四海道人年幼时曾经与其有过一面之缘。若这位前辈当真是明末生人,一直活到民国年间,怕不是得有三百岁?” 众人闻言又感叹了一回。温无病向郭大悟提议道:“敝派有一部《养神卷》,算是个中正平和的粗浅内功法诀。郭兄弟若不嫌弃,可以于闲暇时练习练习,试一试能否在经脉里凝出真气。” 郭大悟起身谢过对方。宾主几人一起喝了杯“结束酒”。 第六十七章 温寒(下) 早餐后,温无害自告奋勇,带着三位客人在谷中游览。虽说郭大悟和朱大先生昨日已经走马观花,略略看过了一遍,此刻还是颇有兴致。 阳光照在麦苗上,泛着亮光。泥土的气息令人心神安逸。辛归路嗅到“温寒谷”正中间那条小溪的味道——从地底涌出的泉水总是富含矿物质。 很快,四人来到了小溪源头,一个径不过数丈的青草池塘。 池水十分清澈,却深不见底。边缘处遍生水草,偶尔能看到几只乌龟在浮动,甲壳若隐若现。 地下水不停溢向小溪,灌溉了农田和菜园。 “温寒谷”门众虽然遗世而立,但也并非刀耕火种的原始人,日常生活亦与山外人家相仿。大功率燃油发电机供应了整个山谷的用电,自来水入户,电视、空调、冰箱、洗衣机一应俱全,冬季则靠烧锅炉取暖。只是电子信号在这里很难被接收到,为此他们专门建了个电脑室,利用卫星电话上网。 “走,去对面看看。”温无害指着被林木覆盖的另一边说道。 沿途遇见的男男女女都与他们亲热地打着招呼。路过一片用竹篱笆围起来的院场时,里面正有一名年轻人带着几个六、七岁的孩子练习基础功夫。 “八叔……”那小师父摆手喊了一声,孩子们也跟着又跳又叫又笑。 辛归路的思绪“嗖”地一下,回到自己幼年时的那片乱石海滩——他们从来没有这样笑过。 “好好练!”温无害故意瞪大眼睛。 转过头,他指着不远处一间小砖房,笑道:“那边就是寒舍。小弟目前还在单身,里面脏乱差,就不请你们去做客了。” 被“训斥”的孩子们憋住了笑,一个个假装用起功来…… 年轻人走近前与他们见礼,温无害介绍道:“温华良,我三哥家的小二。”几位客人便知晓他是现任谷主温无病之子。 辛归路看他虽只十七八岁年纪,但神气内敛、举动自如,显然功夫已经颇有根基。 四人告别了温华良,离开“居民区”,向着另一边的树林里走去。 光线穿过枝叶稀疏的地方,斑斑驳驳。因为谷中人世代都会砍伐、栽种树木,周而复始,这片林中倒也没有格外高大的古木。 野生蘑菇随处可见,郭大悟昨日已经品尝过——此物切碎后拿来做汤,再泡入莜面窝窝,味道异常鲜美。 四周“叽叽喳喳”声不绝于耳。鸟雀被闯入林中的不速之客惊飞后,只是就近处换个枝头,继续哨叫。 不远处两棵大树间架了一具绳桥,离地丈许,晃晃悠悠,上面端正立着个大活人。 辛归路抬眼一看,是张月儿在站桩。虽然瞧见几人靠近,她依旧面朝东方,一动不动。 “收了功吧,后厨给你留了吃的。” 听朱大先生开口,张月儿继续调息运气九转,方才弹膝而下。落地前在空中连打两个旋,身手显得俊了不少。 给几人依次行过礼后,她喃喃自语道:“早餐居然没有被郭大“个”吃光,真是侥幸……”说罢,不待师父呵斥,便蹦蹦跳跳地远去了。 送走张月儿,继续前行百米,泉水“咕咚”声清晰入耳,一汪隐蔽的池塘果然出现在众人面前。 随在郭大悟、温无害、朱大先生背后,辛归路走近那爿不断有泉水自地底石缝中冒出的小潭。另一篇国人必读的启蒙课文自脑中浮现出来。 “……隔篁竹,闻水声,如鸣佩环……下见小潭,水尤清冽。全石以为底,近岸,卷石底以出,为坻,为屿,为嵁,为岩。青树翠蔓,蒙络摇缀,参差披拂。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佁然不动,俶尔远逝,往来翕忽,似与游者相乐……” 他蹲下身,将指尖轻轻插入水面。几条近处的银鳞小鱼儿受到惊吓,倏地游到了长满苔癣的青石之间。 潭水微温,不似柳宗元在《小石潭记》里描述的那一汪——“凄神寒骨,悄怆幽邃。以其境过清,不可久居……” 说到河东先生,辛归路忍不住想起“表弟”柳十一郎。此人自诩为柳宗元、柳永一脉后人,常常喜欢拽文字、掉书袋,其实并不肯用心研究汉学。倒是他自己,身在异国他乡,为了不忘出身,闲暇时读过许多诗词文章。 正迷醉于眼前风景,辛归路却发现了一个细节——这汪石潭和田园间那片草塘,都是由地下水不断涌出而成。草塘连着一条小溪,用以灌溉满谷庄稼以及蔬菜,石潭的水却没有见到去处。 阴中有阳,阳中有阴。阳中再有阴,阴中再有阳……“温寒谷”里想必还有一条暗河。 “山中日月闲, 来观不老泉。 鸟惊人踪后, 蛩鸣蛇径前。 煮粱易更岁, 烂柯难记年。 池鱼虽自由, 安知潭外渊?” 一阵吟哦声打断了辛归路的思绪,原来是郭大悟在做诗。朱老兄曾说他“文武双全”,果然有几分意思。 只是作者大概没有注意到,他这首诗颇有些讽喻此间主人之意。 辛归路生性敏感,眼光瞥向一旁的温无害,见其神色如常。且通过短时间接触,他也看得出,郭大悟并非轻佻傲慢之人。不禁暗笑自己又犯了某些“索隐派”遇事过度解读的毛病。 离开“小石潭”,温无害引着三位客人绕山谷边缘走了一圈。 总共不过四五里的路程,居然换了好几种风貌。林地、沙地、草滩、石滩、泥泽,一应俱全。 沿途不起眼处,隐藏着不少雕有符文篆字的碑牌法器。而在某些乍眼的地方,则布置了大量花草树木、石堆土俑之物。虚实相间,令人无从捉摸。 所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朱大先生乃个中高手,他知道这些东西组成了好几个庞大的法阵,将“温寒谷”自内而外,彻底封锁了起来,一路上难免啧啧称奇。 辛归路则略懂一点点奇门遁甲,便也看得津津有味。 唯有郭大悟对此一窍不通。但他眼睛好使,发现了多处疑似“机关陷阱”的地方。 温无害遂为其解释道:“敝派的确也有几个打铁的匠人,只是手艺稀松平常。让他们铸造些锋利结实的刀剑尚可,精细暗器可就搞不出来了。至于那些露在外面的铜铁物件,多半是为了补足“金”形,而并非齿轮机簧之类的东西。” 四人说说笑笑,走到一块镌刻了大面积浮雕的平坦崖壁之下时,恰巧温无病也带着两个弟子巡查谷中法阵至此,相互又拱手行礼。 辛归路抬头去看岩壁上的字画,刻着一位古朴老人正吹奏一件乐器,四周百花盛开、鸟雀齐鸣。旁边是四个大字——律召调阳。 这处石雕显然出自巨匠之手,人物花鸟线条灵动、栩栩如生。 辛归路心道,难不成这里就是战国时阴阳大师邹子吹律,使冰谷回春的地方?转念一想,邹衍本就是五行学说的始创者,“温寒谷”一脉既以五行术见长,自然要拜他为祖师。 温无病还要继续往下巡查,临别时吩咐温无害道:“我算过了天时,今日申初前往二气洞最为适宜……咱们中午吃涮羊肉,去安排你五姐夫宰两头肥大的。对了,《养神卷》在图书室“玄”字架上,复印一份送给郭小友,入门方法由你口授即可。” 温无害点头答应。 郭大悟闻言忙道了谢。 ~~~ 将近正午时分,天气正热。几人又来到“温寒谷”的中枢阁楼。二层大桌台上已经摆好了火锅。麻酱、韭菜花、腐乳、辣椒油、香菜末和葱花,满满当当盛在在几个搪瓷饭缸之中。 郭大悟裤子口袋里,此刻除了摇晃的“灭灵棒”之外,还装着一本约有五六十页的小册子。温无害方才教给他的吐纳行气方法十分简单,早已经烂熟于心,暗中尝试了两次,暂时看不出效果。 镶嵌五色玻璃的木格窗户大敞着。五丈长的桌面上共有十八口点了炭火的铜锅,分列在左右两旁。 尚未开宴,厅中只有温无害和老翁温景辰陪着朱大先生他们三个说话。 这温老爷子不仅学识渊博,言语也风趣。郭大悟喜欢听故事,便一直缠着他讲。 闲谈时,聊起了六十多年前围剿“血气功”的那场惊天大战——当日,温景辰的胞兄温景时和两位“随”字辈叔伯亦在其中。 “那天共计一百一十三位同道参与此事。不仅有多支禅宗、玄门的顶尖高手,各大江湖世家也是精英尽出。甚至公认的几个旁门左道都自愿派出了人手襄助。领头的诸位前辈为取天罡地煞之数,留下了五人望风,真正动手的是一百零八人。” 温景辰拈着胡须,娓娓道来。 “而“血气功”八盟会中有资格参加祭拜祖师红头陀大典的成员,皆为内门精英。据说共有五十一个。虽然人数差着两倍,但他们拼死抵抗,致使参与围剿的同道伤亡惨重。” “事后统计人数,居然折损了三十五名道友!都是踏上了天人之途的高手啊……幸好我兄长和那两位叔伯只受了些外伤,算是平安归来……” 话说到这里,温老爷子眼中忽然显露出极为哀痛的神情,一时间竟语塞起来。 若非郭大悟在“多宝观”里听云鹰子讲过“温寒谷”与“九鼎派”相互仇杀的旧事,一定会以为温景辰是在痛惜当日牺牲于围剿“血气功”一战中的众位同道。 但现在他心知肚明——这老人口中的三位亲人,起码有两个后来死伤在了落雁峰的那场“华山论剑”之中。 “血气功”覆灭时,朱大先生还只是个婴孩。这等江湖旧事,虽然有所耳闻,却也第一次听人讲得如此详细。 至于辛归路,他久居国外,更是不会了解其中内情。不过这个故事,倒让他回忆起了数年前发生在欧洲暗世界的那场声势浩大的“灭魔”之战。“汉三姓”家族和欧美监管组织之一的“魔法联盟”关系十分良好,当时也曾全力支持过对方的行动。 ——自己干掉了两个还是三个“黑巫妖”来着?有一个应该算是和柳十一郎一人一半……辛归路如是想。 沉默了十几秒钟,温景辰继续讲道:“那日,五十一个“血气功”门徒中,只有四人逃出了生天。其中有个叫作“大棒王二”的,乃八盟会中“杆子会”的首领。田果明、田果烈,是“枪头会”正副头目,为一对孪生兄弟。此外还有个名声不显的晚辈,不知怎地,竟也突围而走。当日虽然除恶未尽,但经此一役,近几十年来,很少再听说有“血气功”的余孽在江湖上露面……” 后续发生的事情,就近在月前。说起来,朱大先生倒比温景辰老人清楚得多了。为替郭大悟和关动扬名,他将这二人近日分别铲除掉“敲头党(杆子会)”和“飞刀会”的事迹一一道了出来。 在温景辰和温无害的连声赞叹中,郭大悟惭愧地摆了摆手,谦虚道:“我那时昏昏噩噩,满头雾水,多亏遇见了金引大哥,才渐渐明白过来。而诛杀“敲头党”首恶,也是由金大哥亲自出手……” 温无害击掌道:“血气功徒众,向来视人命为虫蚁草芥!此等丧心病狂之辈,人人得而诛之。郭兄弟义举,当浮好几大白!早晨喝酒没能尽兴,待会儿定要痛饮一场!” 说话间,阁楼里热闹了起来,十八口铜火锅前渐渐都坐了人。男女老少们用亲戚间的称呼寒暄着。 郭大悟看见张月儿跟着两个同龄的女孩子走进餐厅,三人正兴高采烈地讨论哪种防晒霜可以有效应对高海拔地区的日光照射。 如同一场普通的亲朋聚会,人们唠着家长里短等上菜。温无病夫妇到场时,亦未引起太多关注。他俩与四位客人打了招呼后,厨房里流水般送出涮菜。 ——同样是食火锅,坝上“温寒谷”的风格比起泉州“多宝观”,可谓大相径庭。 郭大悟在“多宝观”里尝过广式粥底火锅,那当真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说是粥底,其实却看不见米粒。将香米提前碾碎,拌以油盐,在大瓦煲里直煮到水米交融,自滚开的水花中心一点点舀出来的“粥清”,才好拿来做汤底。 因他们靠海吃海,粥底火锅的涮菜亦多为海鲜。去过壳的新鲜贝肉整齐码在瓷碟中,足有七八种之多。斑鱼片晶莹剔透,大对虾和虾蛄比手掌还长。 煮过海味后,随之放入鸡肉和牛肉,都是稍烫即熟,格外滑嫩。 那天唯一让郭大悟感觉有些别扭的是,一位顺德大厨不停在他们身边搅动锅底、帮忙夹菜。那满口粤语,总是令他“担心”周围的福建籍道长们会不会被其“吃掉”…… 而如今“温寒谷”里的火锅则是另一番气象——铜锅中滚着白水,只扔了姜葱段和几枚洗净晾干的野山菇。刚宰剥的羊肉还带着温度,上脑、里外脊、大小三岔,分别用利刃切成薄片,每人面前都是几大铁盘。 其余配菜更加简单。大白菜、娃娃菜皆从自家园子里现摘,洗净后用小竹筐装上桌来。 土豆是坝上地区主要农作物之一,在“温寒谷”里种出来的格外优质。土豆好,土豆粉自然就好——爽滑鲜亮且极富弹性,郭大悟足足清空了一小盆。 自酿的村醪略显混浊,度数却不低。听说当地人讲究中午喝酒要连上晚饭,然后再一直喝到深夜。郭大悟虽然海量,也悄悄降低了举杯的频率。 第六十八章 溶洞 吾观龙变化,乃知至阳精。 石林何冥密,幽洞无留行。 古之得仙道,信与元化并。 玄感非象识,谁能测沉冥。 世人拘目见,酣酒笑丹经。 昆仑有瑶树,安得采其英。 ——唐.陈子昂.《感遇诗三十八首.其六》 —————————————————————————————— 宴会并没有持续到晚上。 座中诸位,除去几个年轻女子和辛归路之外,余者都有些酒量。觥筹交错,至未时末,宾主尽皆醺然。 温无病取出怀表看了看,提议道:“再过两刻钟,二气洞内将会阴阳交替,正宜前往一观。咱们不如暂且停杯,留待下次再饮如何?” 朱大先生和郭大悟昨晚已经游览过那洞,知道其中景观奇妙,一日夜间就能变化好几种环境。 辛归路虽然吃东西慢,此时也有了八九成饱。且他滴酒不沾,本就熬席难耐,听说“二气洞”这等有趣,更增添几分好奇。 席散后众人下了阁楼。温无害照旧充当导游。张月儿需要练习外功招法,被其师父打发去了演武场,便没有同行。 三位客人跟随温无害一路朝着入谷时的玄关行去。直走到那块庞大如小山的青石旁边,辛归路才知这里另有蹊跷。 温无害绕至巨石侧面,自怀中取出一个火柴盒大小的金属瓶。打开之后,里面亮亮晶晶,装着些水银状液体。 只见他以右手食指为笔,沾了沾瓶中的银色“墨水”,在凸凹不平的石头表面上作起“画”来。三下两下,便绘出了一扇半圆形的月亮门,“门”两边对称排列着几个符咒般的花纹。 在辛归路充满诧异的目光中,温无害用力一推,这扇刚刚画出来的门居然被打开了,露出黑沉沉一个洞口! 明知“温寒谷”是个非同寻常的地方,自清晨入山,一路行来,辛归路早已见怪不怪。但他还是被东道主这“神笔马良”般的操作唬了一跳。 朱、郭二人已经被“惊诧”过一回,此刻见辛归路也瞪大了眼珠来回打量这石洞,都微笑起来。 “这些禁制之法,大多是历代祖师爷们留下来的。我等不成器的后人,只好依葫芦画瓢……”温无害苦笑着自嘲。 一股气流自洞口打着旋涌出,吹在几人脸上,但觉热热烘烘。 夏日午后,骄阳耀目,即使在这高海拔的山区,气温也已超过了三十度。辛归路本以为深洞之中必然要阴寒些,没想到里面跑出来的热气竟比室外温度还要高不少! 温无害抬手看看腕表,又道:“再等五分钟,正好进去。” 辛归路围着洞口转了两圈,未能看出其中的机关奥妙。 五分钟后,洞中空气果然不再炎热。温无害一马当先,三位客人随之鱼贯而入。那扇画出来的“门”,则在他们身后凭空消失不见。 向下的楼梯足有二百九十九阶。如同进入“温寒谷”的那条暗道,只要有人经过,左右两旁就会亮起微光——但这并非什么五行术法,只是些布置极为巧妙的感应灯而已。 到达底部后,朝右手边一拐,一处天然溶洞出现在辛归路眼前—— ~~~ 幽光映出了奇景,恍恍惚惚,他们仿佛置身于某个光年之外的异世界。 自然之手在无法计量的岁月里,精心构建出了眼前这个辉煌的展厅。从天顶垂下或者自地底生出的一件件“雕塑作品”,用数亿年的沉默来嘲讽——嘲讽人类最伟大的艺术家也不过是些拙劣的学徒。 更加具有天赋的人则能够察觉到自然赋予这片奇观的真正礼物——灵气涌动,“温寒谷”的神魂就隐藏在这里…… 一条小溪发出“淙淙”水声,轻柔地自四人脚下穿流而过。 无数石笋、石柱、石芽、石幔、石花,参差错落、琳琅满目,姿态无奇不有、形状包罗万象,层层叠叠地展示在高阔皆有数丈的曲折空间之内。 异于其他溶洞的是——这里没有使用不同颜色的彩灯来刻意营造梦幻般场景,在黯淡的光照下,洞内所有“石雕作品”都是黑白分明。黑者如染墨,白者如盖雪。 还有些半黑半白的巨大石幕,两种颜色穿插分布,组成了一幅幅水墨丹青似的“壁画作品”,仿佛在描绘着人类初诞之时的洪荒故事。 尽管不易被察觉,“温寒谷”的历代弟子还是在这片秘境里留下了他们活动的证据。 一条人工开凿出的小路歪歪扭扭、盘盘绕绕。或明或暗的地方,能够看到不少镌刻、镶嵌的痕迹。辛归路毫不怀疑——只要用正确的方法驱动,这里随时会变成一个绞杀入侵者的罗网。 在溶洞小径上逶迤千米后,“哗啦啦”水声传来,他们进入一片更加开阔平坦的空间。地下河在这里汇聚,流入正中一个直径丈余、深不过三尺的圆形小池。 光滑的钟乳石围绕成池壁,底部岩石亦分作黑白两色。一道茶杯口粗细的清澈水柱自四丈高天顶上流下,落在小池里,水花飞溅,如碎琼玉。 辛归路推算,他们方才走过的路程虽远,直线距离却不足五百米。所以他们现在所处的位置,十有八九就在整个“温寒谷”的中心之下。 见郭大悟将受过伤的左臂浸在池中,辛归路也伸手入水,但觉不寒不热,嗅上去有股极淡的药味。 温无害在旁讲解道:“一日之中,只有一两个时辰适合进来这里。余下的时候,不是太冷就是太热,若想入内,必须运功抵御。至于这洞中的寒暑变化,看似混沌无序,其实也有规律,只是每一年、每一月、每一天都不同,需要预先计算……” 说话间,天顶石隙中落下的水柱开始增大,起初乱溅了一阵子,之后竟渐渐鼓荡着池中水全都旋转起来,隐隐成了个太极之势。 朱大先生目睹此景,忍不住赞叹:“天地造化之神奇,一至如斯!” 只听温无害继续讲解道:“据族谱记载,这二气洞乃本门第五代先祖集韵大师于唐末黄巢起事那年所发现。当时洞口盘踞着一黑一白两条大蛇,已修行至能讲人言的地步。它们自称生于先秦,苦炼千年,从不为恶。如今走蛟在即,正需外力一助,便可成功。于是集韵大师摆下了一个通天法阵,引来雷雨洪水入洞。顷刻间,它们就生出角爪,踏浪而去!临走时嘱咐说,此洞府颇为神奇,留给恩人做个道场——时至今日,又过去了一千多年,也不知它们有没有渡劫化龙……” 郭大悟听得津津有味,感慨道:“这世上难道当真有成了精、会说话的动物?我若能遇见一回,也算不虚此生了!” 辛归路却有些怀疑,抬湿手撩了撩乱发,说道:“蛇类的身体结构与人类大相径庭,并没有能够发出鸣叫声的器官……” 朱大先生接过话头:“自古以来,禽兽能言的故事多不胜数——鹦鹉学舌当然不算——这些传言有真有假,却并非空穴来风。” “十多年前,我曾跟一个长白山上的老参客同桌共饮。他年轻时就遇见过黄皮子讨封。我详细询问了当时的情形,最后得出一个非常有趣的结论……” 他卖了个关子,在场其余三人一起洗耳恭听。 “所谓修炼“成精”的动物能够口吐人言,大概确有其事——但它们并不是通过身体器官来发声,而是利用某种类似心灵感应的方法,将自己想表达的意思,直接投射给所要沟通交流的对象。渐渐以讹传讹,就产生了动物成精后会说人话的传言。” 温无害闻言,连连点头道:“有道理!” 辛归路笑道:“欧美那边倒很少听见蛇狐仙怪的故事,莫非因为修炼的方法不同?” 郭大悟想起读过的西幻小说,打趣道:“书上写了,恶龙就会说人话。还有什么小妖精、小仙子,没准都是异类成精——辛兄久居国外,依您所见,这世界上究竟有没有龙?” “dragon,不是咱们这里的龙。”他又补充了一句。 辛归路低头想了想,说道:“我是不太相信这些东西啦。但有个熟识的小兄弟曾信誓旦旦地说,他就见过一条巨龙的骨架,还有一只刚出壳的幼龙……” 柳十一郎的惫懒模样浮现于脑海,辛归路又道:“不过这人一向流里流气,讲话没谱。再加上现在科技手段高明,没准那天他酒喝多啦,看见的是好莱坞搞出来的道具。” 四人都笑起来。 郭大悟将“泡好”的手臂从池水中缩回。趁着“阴阳二气洞”里灵力正浓郁,他打算再试试《养神卷》里的行气方法。 朱大先生、温无害、辛归路也各自端起不同的架势,陪他练内功。 约莫过了大半个时辰,洞内温度开始降低。温无害打断众人修炼,说道:“再有一刻钟,洞中就要结冰了,咱们不如早些出去吧。” 郭大悟匆忙睁开眼睛。朱大先生一看他表情,就知道又是一无所获…… 离洞时并非走原路,而是越过池水继续向前。在微光中转转折折,边看边行,景象与来时略有不同——方才那半边溶洞气势恢宏,变化万千,好似个艺术品的殿堂;而这半边分布的石柱、石笋则更加密集齐整,仿佛一片硅化森林。 气温正急剧下降,他们呼出的气息变成了白雾,钟乳石上的水滴凝结为霜花。 相比进来时,出洞门则要容易的多。温无害没有再施展“神笔”之术。只轻轻在道路尽头的石壁上一推,光线射入——除去郭大悟,别人都微微眯起了眼睛。 夕阳斜照在那幅“律召调阳”的巨大浮雕上。“阴阳二气洞”的出口就在这雕像之下。辛归路谢过“导游”,温寒谷一日游宣告圆满结束。 郭大悟自前天晚上到达温寒谷后便一直没有外出,于是他提议去草原上逛逛,晚餐就不再叨扰东主了。 辛归路笑道:“那就去吃烤全羊好啦,我说过的要请客。” 温无害善解人意,想到他们或许有什么事情要私下讨论,便也不多客套,在演武场找到张月儿,趁着天光送几人下山。 出谷时,他特意带了些甜食。果然,半路上那只名为“二叫花子”的大猫又跟了过来。 温无害掷出几块萨琪玛和蛋黄派给它。这家伙点点头,用前爪把“礼物”扒拉到嘴里叼稳,心满意足地溜走了。 “您倒是说个谢谢啊……”郭大悟失望地看着“二叫花子”远去,喃喃自语道。 而一旁的张月儿更是没有找到机会“撸猫”,不免也有些遗憾。 到达山脚院子时,韩无忌、温无意夫妻俩都在。温无害说起郭大悟等人打算去吃烤全羊。 因这道大菜弄起来麻烦,通常需要提前预备,温无意便替他们联系了古原县城边上的一个农家乐。 与“温寒谷”三人拱手告别后,张月儿开车、辛归路骑上那辆旧摩托,向着山外进发。几十分钟后,他们已然奔行于草原天路之上。 ~~~ 日暮时分,原野格外苍茫。 郭大悟挺直瘦长的身躯,将肩膀和脑袋探出天窗,疾风扑面而来,他努力睁大眼睛——追逐即将没入地平线的夕阳,会让人由然而生一种奔向无尽终末的荒凉情感。 “看到什么了?天和地吗?” 副驾驶上的朱大先生突然问道。 “我见万里一空。日头和月亮升了又落,落了又升……” 郭大悟在车顶上回答。 “你怎么想?”朱大先生又问。 “我想真正懂得欣赏这些的,多半是个好人。” “说得没错!明了天地大道而不弃世情人心,才算得上修行。” 张月儿闻言,心中一动。 旧摩托紧追着越野车,继续向太阳消失处飞驰。直到黑暗完全降临了好一阵子,他们才调转方向,前往远处那闪动着点点灯火的小城。 按照温无意给的地址,找到那家名为“兄弟聚”的农家乐,老板亲自迎了出来。 这位五十来岁的车轴汉子叫崔连城,身材并不算高大,但肩膀和手臂格外结实。黝黑的脸上一半皱纹、一半笑容——据说他也是个练家子,会“铁砂掌”之类的硬功夫。 郭大悟看向崔连城双手,见其拳峰和掌心都是粗糙发白的老茧,宽厚程度与金引颇有一比。 只是金引的手掌除了较常人大些,乍看起来,外观上并无奇特之处。唯有仔细端详,才能察觉到那种岩磐山石一样的内在光泽。 寒暄过后,宾主们一起走进“兄弟聚”大院。里面是铁栅栏围起来的数亩草场,可惜被人踩踏得多了,已经严重沙化。 二十多座蒙古包样式的建筑物集中在近角,郭大悟知道,那是一间间待客用的包房。旁边空地被辟成一处简易靶场,此刻正有三、四个孩子用一到二力的小弓箭玩耍。另一角的棚子里拴着五、六匹马,随时可供心血来潮的客人们跑上两圈。 整个院子被挑在高杆上的投光灯照得十分明亮,但只有寥寥几个“蒙古包”里传出人声。看来,今晚的生意并不理想。 崔连城将郭大悟四人领进陈设最为精致的一间“蒙古包”。脚下铺着厚厚的羊毛毯,圆桌上已经摆好了八道用来下酒的小菜。墙壁正中挂着一幅牌匾,上书——我们只招待朋友,我们不服务“上帝”。 按长幼顺序落座后,一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单手端了个极大的木盘进来,盘上是只刚出炉的金黄色烤羊——崔老板介绍说,这年轻人是他的小儿子,然后又安排他待会儿过来敬酒。 “全羊必须趁热吃才美,只要一凉,味道就减一半。” 崔连城边说,边带上一次性手套,将羊脊背上酥脆的外皮连带着其下鲜嫩的肉条撕成大块,递到众人面前。 热气升腾,郭大悟心中暗道:练“铁砂掌”果然有些好处,起码不怕烫手…… 酒是马奶酒。东主豪爽过人,一开场便给每位贵客敬了三杯。辛归路不喝酒,以刚煮好的奶茶代替。 虽说烹饪方法不同,但毕竟中午刚吃过羊肉,除去郭大悟将这只烤羊啃了脊骨啃肋骨、啃了肋骨啃羊腿,其余三人都是浅尝辄止。 这时成串的蘑菇、洋葱、土豆也流水般送了上来,还有小牛肉和羊肝、羊鞭、羊内外腰。朱大先生技痒,向后厨讨来十几支各色生串,亲自下手烤了一回。 酒过数巡,崔连城的小儿子也赶来凑趣。聊起来才知道,他还有两个哥哥,都在外面学艺,正忙着替师门效力。 “我这点粗浅功夫上不得台面。年轻时还曾有过几分雄心,打算去江湖上厮混。现在只想守着老儿子苟且渡日。让诸位高人见笑了……” 崔老板自嘲罢,又干了一杯。 辛归路叹道:“东篱采菊、西山牧马,此乃人生至乐之境!更何况家中有酒有肉,无忧草盛豆稀。崔兄,您才是真正的高人!” 他普通话讲得不太好,这么一拽文,把大家都逗笑了。 几人又谈论了一会儿枪棒功夫,话题回到当下。 朱大先生随口问起崔老板近来生意如何,对方答道:“本该最热闹的两个月。可这几天不知从哪里流传出来,说附近闹鬼,搞得沸沸扬扬,客人足足少了一大半……不过我整这个场子,本意就是为着招待兄弟朋友,生意差一些,倒正好清闲。” “鬼?” 郭大悟放下手中羊骨头,登时来了兴趣。 第六十九章 百鬼(上) 郎潜暇日多冥搜,夜深独上千尺楼。 天回海立月正湿,风起云涌山疑浮。 萦青缭白互变灭,浮岚飞雾寒飕飕。 潜虬栖鹘声磔磔,山鬼木客鸣呦呦。 ——宋.周密.《提高房山夜山图》部分 —————————————————————————————— 恐惧来源于无知。 死亡之境是人类最大的无知,所以带来最深刻的恐惧。 没人会畏惧一个自己完全了解,或者能够轻易战胜的事物——但唯独死亡,既没有任何答案,也无法被打败。 人们害怕鬼魂、害怕僵尸、害怕妖魔、害怕异形、害怕邪神。归根结底,还是在害怕由这些东西所带来的死亡可能而已。 郭大悟最近遇到过不少江湖高手。 在直面“死亡”这个话题时,他们几乎全都陷入了沉默\\沉思\\沉吟…… 只有金引曾给出过一次较为正式的回答:生与死,是自然、是天道。但自从我而立之年悟通“天人合一”那日起,就一直拿不定主意,究竟应该顺应自然,还是应该逆天而行? 郭大悟记得他当时笑了笑,又继续说:我认识几个百岁老人,都是些市井小民。他们对于生命意义的认知,并没有什么远见卓识,但面对随时可能降临的死亡却表现得十分坦然。有个九十九岁的老太太,亲手缝制了九件内外衣裳,好等到自己出殡那天穿。她做衣服时,神情平静而又专注,我坐在旁边看了很久……这大概便是一种顺应自然。只可惜,我还远远没有走到那一步,所以无法体会他们的心境。 郭大悟质疑道——咱们干得算是高危行业。跟别人拼命时,一个失手,可能直接就没了…… 金引如此答道:人们总是习惯性地认为,生命是一口不会枯竭的泉水,明天肯定会随着地球转动、太阳升起而到来。即使每个人都心知肚明,死亡无法避免、致命的意外随时可能发生,但从古到今,也只有死囚犯才会时时刻刻考虑自己必然会死的结局。绝大部分人都在有生之年里沉迷于各种身外之物,贪权恋色、争名夺利、蝇营狗苟,还来不及幡然醒悟,就已经一命呜呼。 海明威说过:人生最大的遗憾,是一个人无法同时拥有青春和对青春的感受。同理,人们也很难在死到临头之前真正了解生命的意义。有时候,就连我都会忘掉这把达摩克利斯之剑正悬挂在头顶,产生了可以一直活下去的错觉……但如果你今天非得让我谈一谈对待死亡的看法,一句话——留下思想,带走功夫,而已。 ~~~ “是啊,鬼。听说不少人都撞见了。”崔连城说道。 “我怎么就没碰上呢?”他的小儿子咂了咂嘴,两眼直放光。 虽说黄泉路上无老幼,但在年轻人的潜意识中,他们距离死亡总是要更加遥远一些,所以胆子通常都会比老人们更大。 这个叫崔盛的少年手头很硬——为了吸食骨髓,他方才掰断羊骨时如同折断牙签——因此胆子亦是格外大。 辛归路想起昨晚在那家名叫“大漠明月”的烧烤店里听来的闹鬼故事,也不禁心生几分好奇。 “讲讲,详细讲讲……”郭大悟同样年轻,而且手头更硬、胆子更大。 “哈哈哈哈……”崔连城笑了起来,“我也只是道听途说罢了。像这种以讹传讹的民间诡事,每每经过几人之口后,就已经变得面目全非。” 夜风此时撩起门口纱帘,悄悄挤进这间圆形的屋子里……盘中羊脂凝结,呈现出淡白色。 “想象力是个很奇妙的东西。许多怪事,都是在听闻某人言之凿凿后,其他人再把略微有些相似的情形归为同类,渐渐就会活灵活现起来。譬如,有只大猫招摇过市,三个人即可将它变成老虎——只不过,这次却有点不太一样……” 崔连城举杯,大家共饮了一盏。郭大悟发觉,此间主人粗砺的外表之下,竟颇有几分斯文内秀。 “这次见了鬼的人……哈哈,真是见了鬼……”崔连城被自己的双关语逗乐了。 “……这段时间自称撞见鬼的人有好几个。因为其中俩老头儿回家后第二天就死了,所以才会搞得人心惶惶。更奇怪的是,这些人在描述他们所遭遇的“鬼”时,所言几乎大相径庭——但这反倒增加了几分可信度。” “我闲来无事统计了一下——隔壁乡有个菜贩子说他半夜出门拉货时,看见一只上半身是美女、下半身是巨鳖甲壳的怪物,从田边池塘里爬出来望月,几分钟后又缩了回去。等到天亮,他带着邻里们去看,发现那块田地边根本没有池塘。但不知为何,多出了一大片烂泥地。” “同一天晚上,两个村民先后见着了所谓的“鬼嫁女”。足足几十号“人”的送亲队伍,看上去阵势浩荡,敲锣打鼓,但走起路来全都脚不落地,静悄悄听不见半点声音——这俩人中岁数大的那个,没等到天亮就过世了。” “遇到无头将军的有一个。据他所言,那“鬼”骑着匹黑马、带着盾牌和大刀,马鞍子边上系了好几颗人头……” 听到这儿,郭大悟皱眉问道:“最近这里发生过连环杀人案吗?” 崔连城笑道:“闹鬼这种事情,多半都是捕风捉影、子虚乌有,哪能如此玄乎?” 一旁辛归路挠了挠头发,疑惑道:“莫非是幻术?” 朱大先生答道:“无缘无故,大半夜对着不相干的路人施幻,谁会这么无聊呢……” 张月儿是个女孩子,虽然听得心中有些害怕,却还是想听,忍不住问道:“没了吗?” “有,有。”崔连城继续往下讲,“说起来,这人还跟我们沾点儿亲戚呢。” 他指了指小儿子崔盛,解释道:“就是你母亲表弟的女婿的亲哥哥……嗯,我想想……你也应该喊声哥。他说他撞见的是一群饿鬼——身高不满三尺,骨瘦如柴,形若骷髅。当时大约有十多只,聚在一个垃圾堆里找东西吃,全都拼了命把垃圾往嘴巴里面塞。可惜,它们那张嘴巴还没有鼻孔大,又怎么可能塞得进去?你这位哥哥虽然会几手功夫,当时也吓得翻墙逃跑了。” 崔盛深深叹了口气,大概在遗憾当事人为何不是自己。 “还有一位七十多岁的老爷子,也是在见鬼后的第二天就死了。据他临终前所述,那天晚上,他去亲戚家喝罢酒回家,半路上闹肚子,跑到道边林子里出恭,结果看见好几个七、八岁的小孩子站在一棵大树底下——走近了才发觉,这些“小孩子”虽然长着人头人脸,脖子下面竟都是猫头鹰的身体!被惊动后,它们哭喊几声,便乱纷纷地飞走了。那老头儿胆子倒大,捡了根羽毛回家,拿给别人看时,忽地自燃起来,烧了他满脸,这一吓唬,没撑过半日便丧了命……” 崔连城讲完故事,又举起杯子敬酒。 朱大先生一饮而尽,感慨道:“有趣!” 他望向身旁辛归路,想要听听对方的看法。 从小到大,辛归路见识过不少狼人、巫师、驱魔人、吸血鬼之类的“超自然”存在。深知他们也只是些利用了天地造化的特殊修行者而已。究其本质,与国内习炼武、道、阵、咒、请神、出马等等法门的江湖人士并无二致。但今晚的鬼魂精怪之说,则要比其曾经的所见所闻更加荒诞,令他一时难以置信。 见朱大先生打量自己,辛归路遂开口说道:“听起来很像《聊斋志异》和《阅微草堂笔记》中的故事。可惜啦,这两本书我都没有读完。” 朱大先生转过头又问:“郭老弟,你怎么看?” 郭大悟答道:“事有反常必为妖……书上说的好——搞鬼、搞鬼,这世上本来没有鬼,搞得人多了,于是便有了鬼。” 正随口胡诌时,他忽然心中一动,转言道:“这些个“鬼”啊,没准是冲着“温寒谷”来的……” 张月儿实在忍不住笑,哂道:“哪本书上说的?郭大悟语录吗?” 朱大先生干咳一声,打断道:“不错。金引兄弟走的时候,特意交代了,让咱们帮忙守好“温寒谷”。那位叫做厉山君的前辈,行事高深莫测,且神通十分广大,与“温寒谷”一派又有着不死不休的血仇。如今这些怪事,十有八九还真是他在背后搞鬼——不行,咱们需得连夜上山去。” 郭大悟伸手扯下长长一条冷掉的羊肉,边吃边说道:“厉山君?我见过他。这个老家伙,脾气比本事还要大得多……” 朱大先生此刻心事重重,给“温寒谷”拨去了电话。今晚恰逢温无害值班,得知他们要连夜回谷,便约好还在山下相候。 崔连城一家久居古原,虽与“温寒谷”交情匪浅,但他为人颇有自知自明,清楚自己那点儿微末功夫难上台面,听客人们提起江湖恩怨,便也不再插话。 ——临别时,辛归路掏出钞票想要会帐,崔连城坚决不肯收。几人来回推让一番,最终还是强留了一只羊钱。 崔连城父子俩将四位客人送至大门口,约好待到诸事尘埃落定之后,再来吃个烤全牛。 辛归路正想去骑车,临时又改变了主意,将那辆旧摩托扔在这里,和朱大先生他们一起坐车离去。 ~~~ 入山的道路黑暗空寂。 方才鬼故事听多了的缘故,张月儿一边驾车,一边把眼睛往路两旁乜斜。时不时还会打开远光灯——却只照见近处飞舞的小虫、百米外被映黄的雾气和片片碎石杂草。 朱大先生瞧出了自己这名女弟子的小心思,笑道:“鬼蜮鬼蜮,一念之距!外鬼其实不足挂齿,内鬼才称得上可畏可怖。还记得我跟你们讲过的赌、色、酒三鬼吗?便皆为内鬼攻心,画皮而成。现如今这世道,早已人鬼混杂,遍地魅影,究其名目,何止三鬼?只怕三十种、三百种也不止。譬如某人衣食艰难,生活十分潦倒,也至多就是个穷人,犹不能算作“穷鬼”。可一旦起了自轻自贱、服低做小之心,跑去行卑鄙龌蹉之事,给有钱人吮痈舐痔,那顷刻间就沦为万劫不复的“穷鬼”了。不过,这内鬼虽然来势汹汹,消灭起来亦在转念之间——正所谓,斩尽百鬼驱六贼,即是修行之道……” 张月儿听他又开始说教,便语气诚恳地问道:“那师父您以前究竟有没有见过那些“不足挂齿”的外鬼呢?” 朱大先生道:“僵尸若也能算作鬼的话,为师倒曾杀过两只。” 郭大悟正想说“讲讲,讲讲”,却听辛归路凑趣道:“应该算不上吧?五年前,我接了个任务去巴西,那里有一伙毒贩在研究改良版的僵尸药,把满村村民都变成僵尸啦,我们三个人足足忙活了一整天才杀得干净……” “辛师叔,你真的是个杀手吗?”张月儿手扶方向盘,努力半转过头,满眼都是好奇。 “是的啦。”辛归路回答道。 “可杀手不都是很冷、很酷、很无情的那种造型吗……您怎么看起来就像个失业大叔呢?” 辛归路被她逗乐了:“哈哈,世上三百六十行,行行都得有人去做。我只是个杀手而已,又不是心理变态。你把我当成个清除垃圾的环卫工人,是不是就很好理解啦?” 张月儿连连点头,继续问道:“僵尸长什么样子?跟电影里的像不像?” “好好看路。” 副驾座位上的朱大先生用手指敲了敲汽车档把,然后给大家科普道:“被药物或者其他手段控制住神经和大脑的那些家伙不能叫“僵尸”,准确说法应该是“丧尸”——zombie,行尸走肉,还可以勉强算作活物。僵尸则源自咱们国内独有的殡葬风水术,纯粹由尸首所化,其形成多半是有高人故意而为。相比之下,僵尸的力量要强大的多,更加接近于西方炼金术中所谓的“魔像”,只不过在它们体内,往往还会残存着一些基本的自主意识。” 张月儿恍然道:“我明白了!香港电影里那些蹦啊蹦的是僵尸。外国电影里那些咬啊咬的是丧尸。” “不错,如此分类,倒也浅显易懂。不过真正的僵尸走起路来,非但不蹦蹦跳跳,而且快得要命……” 这一句话未曾说完,朱大先生闭上了嘴巴,半眯起双眼,仿佛陷入回忆之中。 郭大悟则在后排座椅上嘀嘀咕咕,询问着身旁的辛归路,有没有什么国外的新鲜事可以讲给他听听。 ~~~ 车行转入小径。夜幕笼罩下的大山,如同一众被封印在现实中的远古神灵,阴沉而又深秘。郭大悟突然指向窗外某处,问道:“咦?你们看,那是些什么东西在发亮?” 张月儿一个激灵,踩下了刹车。 朱大先生和辛归路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数百米之外一处山坡上,隐隐约约亮着几点幽蓝色的火光。 “鬼火吗?”张月儿有些紧张地问道。 朱大先生笑道:“鬼火哪能摆这么齐整?老话说的好,疑心生暗鬼。凡事想要不起疑心,需得亲眼去瞧瞧。” 四个人一起下了车,郭大悟抽出“灭灵棒”,一马当先,走在最前面。 他目力极强,远远便看见一棵水桶般粗细的枯木,其下环绕着九盏油灯,皆已奄奄欲熄。此外,树根旁还有个打碎的旧罐子。 又将周围环境仔细观察了一遍——方圆数百米内,青灰的岩石、黑乎乎的灌木丛,墨绿色杂草和小树横生,再看不出其他特别之处。 郭大悟走到那棵老树左近时,九盏灯中的大半都经不住风影摇晃,熄灭了下来。只余三点烛火,萎缩成豆粒大一点,还在散发着微微光芒。 黯淡的蓝光起不到什么照明效果,倒弄得枯树下面一派鬼气森森。 其余三人随之而来。 朱大先生上前,先看了看那些油灯,只是几个粗陶浅碗,横置着一条棉绳灯芯而已。 他捡起一根小树枝,躬身沾点儿残余的灯油,举到鼻端一嗅,顿时皱起眉头。用足尖又踢踢树根处那个破瓷罐的残片,些许灰烬洒了出来。 “多半是“鬼降术”了!” 朱大先生看起来更加忧心忡忡,掏出手机,再次给温无害拨去电话。听筒里传来阵阵谈笑声,对方此刻正陪着其姐夫韩无忌喝酒。 两人东拉西扯几句后,他才略微放下心来,按下挂机键,转头问道:“你们谁身上带了手帕?” 辛归路点点头,从腰包里扯出一块黑巾。朱大先生用它将一盏油灯和一块瓷罐碎片小心翼翼地包起,说道:“走,咱们抓紧时间上山去。” 回到车上,张月儿发动引擎。轮胎“咯咯吱吱”碾过满地碎石,车厢颠簸起伏不定。她加快了行驶速度。 见朱大先生一直若有所思,郭大悟实在忍不住,问道:“朱老哥,什么是“鬼降术”?难道很厉害吗?” “这种邪法已经有百几十年不曾在江湖上出现,方才听崔老板讲闹鬼,我就有些疑心,想不到竟真的是了……” 朱大先生长叹一口气,暗暗发愁——虽然身旁郭大悟和辛归路都是独步天下的高手,但他们二人,一个年轻气盛、一个常年生活在国外,肯定不懂得该如何应付这种真正的“鬼蜮伎俩”。即便他自己,也只是偶然间学过几样克制鬼怪的招数,因为始终没有遇到实践的机会,尚且无法确定灵不灵验。 “这鬼降邪法不仅异常凶厉,祭炼起来更是十分繁琐。首先要找到特殊的物品为引子,再利用风水术定位,在恰当的地点布置起精细法阵,然后在合适的时辰、天气下凝聚灵气和阴气,方有可能成功。但咱们刚刚见着的那个法阵却简陋无比,说明了什么?” “嗯?说明了啥?”郭大悟、辛归路、张月儿异口同声发问。 朱大先生无奈地摇摇头,解释道:“说明布阵者的本领极为高明,对“鬼降术”的操控运用已臻返璞归真之境!轻轻松松就能够借元聚形,招来“外鬼”害人!” 郭大悟似乎有点儿明白了,追问道:“那这些“鬼”,实际上都是假鬼喽?” 朱大先生笑笑,道:“鬼神之事本就虚无缥缈、半真半假。你看,这地球上足足有四五十亿人都在信仰着各种五花八门的god,总不能说他们全都上当受骗了吧?江湖上还有一派神打之术,据说能够请神上身。施法后,瞬间功力暴涨、刀枪不入,神情动作亦是活灵活现,真个如神仙下凡一般!我曾亲眼目睹过他们的厉害,因此也说不准这些东西到底是真是假……” 请神上身? 郭大悟挂在脖颈上的那块坚硬玉石,此刻正散发着微微凉意。 ——无尽的时空之中,会不会有一双金色的眼睛,偶尔被某样东西所吸引,从而屈尊枉驾,看向渺小地球的某个角落——他放飞了思绪,如是想。 快要到达目的地时,郭大悟抚着胸前大圣神像,提议道:“朱老哥、辛兄,你们先行入谷。我反正也得找个僻静地方练武,正好在附近山里巡视几圈,看看能不能再寻到些线索。” 朱大先生虽然心中担忧,却拗不过对方。且此事涉及他人修行功法之类的隐私,自已更加不方便多问。只得反复叮嘱道:一旦发现了可疑之物,千万不要伸手触摸;遇到什么鬼物,更不可贸然追赶。待到天一亮,他们就去山下接他。 郭大悟满口答应下来。不待张月儿停车,已一跃而起,自天窗飞出,两个起落,便没入了无边夜色之中。 第六十九章 百鬼(下) 亥时将尽,原本明亮的一弯新月早已落罢,树影林荫之下,四周一片漆黑。 荒山野岭间,郭大悟走走停停。 只见他移动时快如鹰隼投林,时不时猛然一立,又仿佛木鸡出笼。唯有嘴巴里一直咕咕哝哝,好似在哼歌。 虽然没有任何确凿的线索可以提供证明,但在他内心中早已认定——此次“闹鬼”的幕后黑手,非厉山君那个老家伙莫属。 郭大悟平生最厌烦遭人“惦记”,于是暗暗下定了决心,一旦再度相遇,绝不会再放对方逃脱! “手持钢刀九十九,杀尽恶鬼才罢手……享不尽的富贵过不完的年……嗯?词差了……尔等这些砍不光的恶鬼,死不绝的狗……老鬼啊老鬼,我找你找得好忧愁……” 七零八落的句子,再配上郭大悟那南腔北调的声音,他这一路有意嘈杂鼓噪,惊得满山林的鸟兽昆虫都不敢作声。 折腾了半个时辰,他来来回回跑了几十里山路,还是毫无所获,不禁有些泄气。脚下那双花二十五块钱买来的网眼运动鞋,前端已经开胶。这是他入夏以来走坏的第三双。 眼见天色不早,长夜近半,郭大悟找到一片满是树木的平坦山坳,拉开架势,开始习炼剑经。 ——动作由慢及快。先是风声乍起,而后疾影四绕—— “噗…”地一声闷响,他旁边那棵碗口粗的大叶女贞木被从上到下穿透了三个透明窟窿,整整齐齐排成一竖列。 接连又“祸害”好几棵野树,郭大悟的动作渐渐由快转慢……大约一柱香时间过去,他已经近乎于入定状态…… ~~~~ 有人在窥视他! 有什么东西在窥视他。 有什么鬼东西在高处窥视他… 郭大悟猛然睁开眼睛——“旱地拔葱”,平地跃起两丈——落在一根手臂粗的树木横枝上,借力一蹬,再升两丈——残叶飞溅,他怒龙般冲破树冠的遮蔽,“灭灵棒”命中了某只正飞翔的东西…… 如同刺入一坨冰冷的非牛顿流体,强悍如郭大悟,在半空中亦“激灵灵”打了个寒战。 翻身下落间,他与一只晚餐时崔连城提到的“人脸猫头鹰”正好看个对眼——对方那张死气沉沉的孩童般面孔上,挂着一副诡异的笑容! “呱呱呱呱”地连声怪叫,几根羽毛飘落,“人面枭”又转身向高处飞去…… 郭大悟落回到地面。树下堆积的落叶被震动,散发出霉烂的味道。 “终于来了……让我来看看,这些鬼到底是真是假!”他暗暗兴奋起来。 树林周围忽然有点点萤光亮起,闪闪烁烁,流动如织…… ——小小的竹灯笼,提在一只只纤枯的爪子中。从四面八方出现了成群结队的小鬼。 大概都是些草精木怪,它们在外观上呈现出不健康、非自然的锈绿色——类似那种专门滋生蝇蚊的污水,油腻、黯淡、带有浓重的腐朽气息。 四尺左右的身型扭曲而破败,面目五官如顽童涂鸦般随意。肢体或多或少,都长着极为尖利的肮脏指爪。整体看上去,仿佛是某种对人类的拙劣模仿。 晃动着“鬼火”灯笼,七十只以上的这种东西包围了郭大悟。有一些则爬到附近树上,弄得到处影影绰绰…… 见“小鬼”们纷纷伸出爪子和挑着灯笼的竹棍发动攻击,郭大悟抢先出手,尝试用“灭灵棒”去戳它们——兵器尖端给予的反馈,让他感觉自己真的是命中了一泡泡污水。 目标无法被杀死! 这一发现令郭大悟有些郁闷,但尚不能使其惊讶。这群“小鬼”虽然行动还算迅速,但在他眼中却慢得可笑。只需杀掉控制他们的法师,一切即可迎刃而解。 即便“鬼”不会死,但“搞鬼”的人一定会死——郭大悟如是想。 他轻松甩开包围,正打算往远处搜寻敌踪,结果还未走几步,面前又出现了一大堆绿色小鬼。 “不对!”郭大悟心中一动,腾身跃上旁边一棵粗壮的桦树。再跃,便已到顶。 站在树梢向四周看去——原本近在咫尺的崇山峻岭全都神奇地消失不见。连绵不绝的树林如海洋般深邃幽暗,苍茫地呈现在他眼前…… 鬼打墙! 郭大悟脑子里刚蹦出这个名词,下方的小鬼们已然纷纷朝他立足的大树聚拢,排着队往上爬来。油绿的微光映照着它们似人非人的身躯和脸孔,显得格外可憎、可怖! 不同于幻术,他今晚遭遇的很可能是某种真实存在的妖邪之物。 郭大悟冷笑——想要杀死他,仅靠这些花招、伎俩、把戏,只怕还远远不够。 转念一想,如果对方只是打算困住他呢? ——“温寒谷”里必有麻烦!他开始着急起来…… ~~~ 一次又一次摆脱小鬼们的纠缠。 自己困在这里究竟多久了?半小时?一小时?还是一整夜?什么时候才会天亮?或者这里的天根本就不会再亮?陷入鬼蜮的郭大悟渐渐失去了时间概念…… 肚子感觉不到饿,大概还未曾太久。 只是对“温寒谷”中众人的担忧占据了头脑,使得他难以专心思考解决眼前困境的方法。 这些小鬼的攻击并不会造成外伤,但能够带来严重的麻痹和血脉凝滞效果——郭大悟故意让它们击中自己的右手小拇指后,得出了以上结论。 而主动触碰它们同样有害,仿佛每次都会被带走一丝丝精力…… 抬腿躲开几只小绿鬼的抓挠楼抱,郭大悟单手举起一块栲栳大小的巨石掷向其中两个,被压扁的小鬼如一滩液体般从石头下面呲溜出来,很快便恢复了原状。 这种超自然的坚韧令郭大悟愈发烦躁,他双腿运足力道,一连踢倒了十多棵碗口粗的树木,却还是找不到出路。 剧烈运动中,身上的衣服和鞋袜都变成了一种束缚——左边裤兜里有样什么东西在拼命硌他…… 郭大悟粗暴地把这个“破玩意儿”从裤子口袋中扯出来,正想朝远处狠狠砸去……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喂,这件东西或许有用!”内心深处的斗士在说话,狂热和激情从他头脑中潮水般退去…… 躲闪之间,他抽空看向手中那件硌人的物品——金刚菩提子的纹路在浓烈的黑暗中清晰可见,一枚食指长短的尖头铁器正微微漫射出光芒。 “……此物是个随身法阵,可以镇压妖邪之术……就算一个普通人,也会被它无形的力量所保护……” 曹老贤大师早前曾说过的话浮现了出来。 郭大悟将菩提子串珠握持在左手中,伸向正蜂涌而来的几只小鬼——它们果然暂时停住了步子,似乎对此有些畏惧。 转而用食、中、拇三指挟定菩提串上那支尖尖的雷击天铁降魔杵配饰,他用力刺向最近的一个——“嗤嗤啦啦”声中,被击中的小鬼不停地伸缩、抽动着,然后迅速萎缩成一团暗绿色的凝胶状物质。 心头一喜,郭大悟正欲大开杀戒,没成想那团“脏东西”又吹气球般地恢复成原样! “不对!它们一定会有弱点!” 郭大悟抑制住焦急的情绪,一边与怎么也打不死的小怪物们周旋,一边静下心来观察。 果不其然,他终于了收获:当这些绿色小鬼活动的时候,总会有个颜色略深一丁点儿的阴影在它们胸前来回盘绕。 因为只有樱桃大小,若非郭大悟视力超凡,换个人也无法在不断闪烁的“鬼火灯笼”下发现这一情况。 右手“灭灵棒”接连刺出——眨眼间,已有六只不断运动的“樱桃”被命中……可对方依旧毫发无伤! 再试试这个!郭大悟左手如同绣花,强忍着触碰淤泥般的恶心感觉,细小的降魔杵一击突破了小鬼体内的阴影—— 这次总算成功!那令人生厌的灯笼熄灭了,目标在顷刻之间便“融化”得干干净净,原地只留下一颗坚果模样的奇怪种子。 凭依灵? 一个名词出现在脑海。郭大悟想不起曾在那本书里看到过,或者是某册漫画? 两只、三只、四只…… 准确、稳定、快速,是他的特长。但伴随一面倒的“屠杀”,郭大悟那几乎从不知疲倦为何物的身体,竟然渐渐变得沉重起来——而更为沉重的,则是两个眼皮…… 四周的阴暗景象仿佛是一张正在被编辑着对比度和光感的黑白照片,悄悄发生了难以言喻的变化——最后一个小鬼被处理干净后,“鬼打墙”消失了。 一种十年来从未有过的感觉席卷而至!郭大悟此刻困得眼睛都快要睁不开了,他想要睡觉……就这么躺在落满枯枝败叶、柔软的林地中,痛痛快快睡上一觉。 “不是现在,不是现在……”揉揉自己的眼睛,他强打精神,正要寻路赶往“温寒谷”设在山下的联络点,突然遍体生凉! ~~~ 气温下降得太快,如同撞上了冰山。一个高大且诡异的阴影仿佛自古代墓穴里闯出,伴随阵阵骇人的气息,挡住了郭大悟的去路! 来者战甲漆黑如染,坐骑亦是一匹黑色战马,同样披了重甲。上下具装带有明显的辽宋时期风格。 铁鹞子还是铁浮图?郭大悟此刻犹未完全从困意中摆脱出来,大脑中的一部分开始散乱地思考起这种无关急要的问题——若非那具被甲片重重叠叠覆满的身躯上缺少个头颅,他一定会惊叹于面前这套铠甲近乎完美的复刻! 武器和盾牌同样逼真。金属光泽在夜色中呈现出异样的美感。 合计起来应该超过七百公斤的“重装骑士”无声无息地靠近。 马蹄起落。对方没有脑袋,却让郭大悟莫名产生了被凝视的感觉。定睛一看,原来是这骑士马鞍子下面悬挂的两串新鲜首级正直勾勾地盯着他瞧…… 厚脊阔刃的四尺长刀居高临下,迎面劈至! 刀势极快,却同样来得毫无声息——郭大悟撩“灭灵棒”一挡——对方刀刃穿过阻碍,如入无物之境! 这把看起来如此真实的大刀,难道只是个虚影? 一撮碎发从郭大悟头顶上飘落……这刀原来并非虚影! 他反手回刺,刀棒相撞,锵然而响。再下砸马腿,却又一扫即过。 铁骑横刀反击,郭大悟翻身后退。 薛定谔的鬼?他有些糊涂了。 长刀追斩个不停,其招式似乎经历过千锤百炼,简单、刁钻且凶狠。但失去声音的配合后,这位无头将军就像在表演一场滑稽而又恐怖的哑剧。 有了刚才对付绿色小鬼的经验,郭大悟开始绕着圈子寻找对方的命门。 心脏、马腹、马眼,包括那些悬挂着的人头……他用左手天铁降魔杵尝试攻击了几次,结果全都无功而返。 此刻,积赞了十年的困意仿佛一股脑地爆发出来,开始疯狂噬咬他的神经。 担心自己下一分钟或者下一秒钟就要陷入睡眠,郭大悟转身而逃。 随便去哪里都行,先找地方睡会儿觉……他如是想。 无头将军纵马穿林追了上来。连人带马,径直穿过一棵棵树木。 ——欧洲神话里有一种叫做梦魇兽的马形怪物,中世纪的人们坚信它会带来噩梦。 传说中,梦魇兽通体乌黑,双眼燃烧着地狱的火焰,跑得比世上一切生灵都要快。 这匹战马就像梦魇一样迅速!只是它空洞的眼眶里盘旋着的是阵阵灰色迷雾,而非传说中的地狱之火。 呼吸间,无头将军已追至郭大悟身后。他跃马扬刀,如同再次收割曾经那个战场上的逃卒! 一点寒芒在刀锋上闪动——郭大悟遽然转身—— “叮!” 一声轻响,他左手中两寸小杵牢牢挡住了无头将军的四尺长刀——而降魔杵尖端,正巧架在对方刀刃那一点寒芒之上! “至强之处至弱。”郭大悟疲倦地说道。 话音未落,无头将军已经化作漫天黄沙,席卷了树林和他全身,又顷刻间消失不见…… 郭大悟再也坚持不住,直挺挺栽倒在地,立刻便发出阵阵鼾声…… 第七十章 长夜 空山无人夜色寒,鬼群乱啸西风酸。 绿袍进士倚长剑,席帽鹥影乌靴宽。 灯笼无光照斜水,怒裂鬼头燃鬼髓。 大鬼跳踉小鬼嚎,满地鸊鹈飞不起。 如今城市鬼出游,青天白日声啾啾。 安得此公起复作,杀鬼千万吾亦乐。 ——明.刘溥.《钟馗杀鬼图》 —————————————————————————————— “你愿意为我们而战吗?”一个声音问他。 郭大悟此刻没有睡醒,不肯睁开眼睛。他翻了个身,随口反问道:“为你们而战?你们是什么人?” “你总归要选一个的……”对方嘻嘻笑了起来,“难得你离我们最近,而且有资格。” “资格?”郭大悟渐渐清醒过来,但还是不太想睁眼。 “你的灵魂强度在三千浮世的凡人里名列前茅——以科技为方向的浮世中很少出现这种情况,所以我们都非常期待你的加入啊。” “那你们究竟是谁呢?”这句话一问出口,某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涌上郭大悟心头。 “我们是保护界域的战士。你知道的,虚空总是想吞噬一切。” “界域?战士?”郭大悟努力把眼睛撑出一条缝,有道金光照了进来,“虚空,我没有听说过虚空……” “别管这些了,反正你要跟我们一起去打仗。听说隔壁家的世界之树找不到补充兵源,已经快要被毁灭了。隔壁的隔壁的隔壁、永生冥界也很可能会在下一纪元之前沦陷。虚空魔直抵芦苇原……嗯,想想就刺激……” “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郭大悟有些恼火,猛一下子坐起身,气呼呼地盯着吵醒他的那人。 一个穿戴金色盔甲的身影显现出来,好像是明光铠。 “咱们人数也很少。”对方开始套瓷儿,把称呼从“我们”改成了“咱们”,“不过你尽管放心,大圣他老人家神通广大、所向披靡,咱们平日里只需要帮着敲敲边鼓,收拾一下残局就行。” 此时,郭大悟终于看清楚了这个不断聒噪的家伙,结果被吓了一跳——一只大猴子正拼命地朝他眨巴眼睛!再瞧,才发觉对方只是戴着个呲牙咧嘴的猴子面具。 “大圣?” “当然,齐天大圣啊。你不是从小到大最喜欢祂嘛?” “他在哪?” “跟我去花果山,你就能见到祂了。咱们家的那块界域,虽然地盘小一点,但胜在风景优美啊……而且瓜果桃李管够!” 戴猴子面具的家伙唯恐郭大悟不动心,又赶忙吓唬他:“你若不跟我走,等到了阴曹地府莫要后悔。那里可是又黑又脏又乱,老员工当牛(头)做马(面),新员工贱如蝼蚁。不但中层领导多,界主地藏王还不怎么肯发福利……” “你的意思是,我死了?”这一惊非同小可,郭大悟把左手食指伸到自己嘴里,用力一咬——真疼! ~~~ 郭大悟猛然睁开眼睛,有个黑黄相间的东西正在啃他的指头! 刚要一棒子钉过去,看那东西眼熟,又及时收住了手。 大野猫“二叫花子”松开牙齿,喉咙里发出“呜呜呜呜”的声音,似乎在表达强烈的不满。 郭大悟急忙一跃而起,环顾四周,除了脚边的“二叫花子”,别处尽都暗沉沉地毫无动静。眼看暂时没有危险,他便抓紧机会,狠狠撸了一把猫。 “二叫花子”尖叫着逃开。 方才梦中的情形依旧在困扰着郭大悟。昨晚出谷时未曾带手机,他拿不准自己刚刚睡了多久。望向东方,远处的山脊上还看不出要透亮的迹象,大概尚在丑末寅初。 “温寒谷”有没有遇袭?他猛地一个激灵,彻底清醒过来。 正要找条路下山,“二叫花子”突然跳到他面前,不停地摇头晃脑,喵喵呜呜。 郭大悟问道:“什么意思?让我跟你走?” 这猫果真是成了精,把毛茸茸的圆脑袋点得如同捣蒜一般。 “头前带路!”郭大悟挥挥手,刚想离开此处,地面上一块条状物体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就是它了……”他撕下左边衣袖当作垫子,小心翼翼地将其拈起。 这片长不过四寸、宽不及两寸的残铁,此刻犹在散发着寒气。虽然它整体看上去黝黑斑驳、坑坑洼洼,边缘处却打磨得锋锐无比,只是刀刃正中被崩出了一个豆粒大的豁口——方才生死关头,郭大悟以金刚菩提手串上配带的天铁降魔杵击破此物,才险险灭掉了“无头将军”。 经历过这两场“人鬼之战”,他渐渐摸到了一点门道——这些由“鬼降术”招来的“鬼”,多半就是传说中的“凭依灵”,需得由某些独特的“凭依物”构成灵体核心,方可成形害人。根据种类不同,伤人的方法亦是各不相同。 若要将其彻底消灭,大概只有使用具备辟邪功能的法器,直接攻击这些“凭依物”才能奏效。 郭大悟不禁暗中庆幸,得亏自己不嫌麻烦,把这串十九瓣金刚菩提子一直都带在身边,否则今晚难免凶多吉少! 待其将锋利的残铁片收好,“二叫花子”早已窜至数丈之外,扭着头“呜呜”直叫,似乎等得极不耐烦了。 他存心逗猫玩,放开两条长腿在山林中疾走。“二叫花子”虽然异常灵巧,跳纵如飞,却哪里有他迅速?因为还需要努力赶在前面带路,没过多久便累得直吐舌头。 郭大悟劈颈拎起大猫,笑道:“你这家伙太慢啦,还是我带着你跑罢。需要左拐你就叫一声,需要右拐你就叫两声,好不好?” “二叫花子”圆睁眼睛,点点头。 一人一猫重新上路,速度果然快了不少。郭大悟趁机撸猫,这次对方无处可逃,只得默默忍耐下来。 随着山势一路向前,向上。沟壑、林地、岩石、陡坡、崖涧,重重相连,看上去尽皆大同小异。不过“二叫花子”老猫识途,大约半柱香工夫,他们来到了一处奇特的地方。 四周东一丛、西一束,生着许多两米多高的灌木。山岩突兀,看上去有些是人为堆叠,有些则形似天然墓碑。雾气如丝般缠绕在树枝和乱石之间,用手一挥,甚至能察觉到它们在流动。 受黑暗和迷雾的双重影响,郭大悟目力虽强,此刻竟也看不出三丈远近。地面上散布着一些颜色暗沉的粗砂状颗粒,好像是被碾碎的煤块——即便没有感受天地灵气的能力,他也自内心深处生出了对这种东西的厌恶之情。 “二叫花子”扭动身体,不停地“喵喵”叫。郭大悟会了意,松手将它扔在地上。小心翼翼躲开那些黑砂,大野猫转头呼叫对方跟随自己的步伐。 郭大悟一手执“灭灵棒”,一手握紧了金刚菩提,浑身戒备,走入雾中…… 雾中并无妖魔鬼怪。 或者说,妖魔鬼怪并不在雾中。 跟随“二叫花子”转来转去,两三分钟后,一幅古怪的情景出现在郭大悟眼前—— 好似一扇联通两个世界的传送门,已经浓重如帷幕的雾气在高处裂开了丈许宽缝隙。微光透入,寥落无几的辰星依旧在墨蓝色天空中闪动——这个夜晚如此漫长! 他们沿着斜坡向前,穿过裂缝,将那道已经近乎于实体化的雾墙抛诸脑后。郭大悟立刻发觉,自己正身处某个山顶之上。 回头再看,哪里还有什么雾气?只见陡峭的山坡上覆满了大量绿色植被和嶙峋乱石。一小撮、一小撮不祥的黑砂,零零星星铺洒在枯萎的草皮上。 而他面前就是“温寒谷”。 为高山所环绕,从南到北、从东到西,整个近乎于圆形的谷地直径不过里许。接近五十万平方米的土地上,半是农田,半是树林。 千百年来,一代代“温寒谷”弟子始终坚守着他们的秘密,用玄奥且工程量浩大的五行法阵将这片“世外桃源”妥善地隐藏了起来——但在今晚,他们的阵法第一次被外力所破坏。 ~~~ 坝上地区的夏夜总是很冰凉,但从未像今夜这般冰凉…… 郭大悟赶来得正是时候——曾经安宁祥和的“温寒谷”,此刻正笼罩在重重鬼影之中! 除去那座用于聚餐、议事的三层木制阁楼还亮着些许微光之外,谷内其他建筑物里尽皆漆黑一片。 数百具扭曲、古怪的形体包围了阁楼。它们在蔬菜和麦苗间无声地爬动、失魂落魄地徘徊、充满怨恨地等待…… 郭大悟眯起眼睛观察,自其中发现了花车、乐队、伶人和丑角。 狂欢游行?假面舞会? 可此时既没有盛夏暖阳,也没有欢庆的歌声与音乐。这暗夜里异乎寻常的寂静和冰冷,让“温寒谷”内正发生的一切,变成了一场来自深渊魔域的马戏团表演,怪诞而疯狂! 远远看去,大部分“鬼物”尚且保留着人类的基本外观。还有一些则奇形怪状,仿佛出自孩童们的噩梦深处。 ——七八只郭大悟遭遇过的“人面枭”正绕着阁楼盘旋。它们会叫,但没有叫。 ——“饿鬼”数目极多。它们趴在尚未成熟的庄稼和菜苗上,用鼻孔大小的嘴巴不断啄食,却什么也没能吃到。据说唯有将活人开膛破肚,吸取他们肠胃里的食物渣滓,才能稍微缓解一下“饿鬼”们永久的饥渴。 ——“迎亲队伍”占据了一个显眼的位置。锣鼓手、唢呐手、轿夫、媒婆,全都穿着大红衣裳,在黯淡夜色中呈现出干涸血迹的颜色。他们在静默中手舞足蹈,吹吹打打。作为队伍主角之一的新郎倌骑着马,看不清楚面目。正中间那顶花轿低垂的绣帘背后,也不知有没有坐着新娘。 ——另一个醒目的组合正在演出戏剧。阁楼旁边一间储藏室的屋顶上,粉面青衣的旦角和两名白鼻子小丑在乐队无声地伴奏下,重复着几个单调的动作,给旁观者带来了毛骨悚然的视觉体验。 ——所有“鬼”中,最安稳的当属一对情侣模样的青年男女。看穿着打扮,好似出自民国时期的大户人家。郭大悟毕竟离得远,看不清它们嘴巴里吐出的长长舌头。 至于崔连城所言的那个半人半鳖的美貌女子,则混在另一群更加畸形的鬼物当中。 在这个集体里,一头八尺多高的牛首巨人格外引人瞩目。它粗壮的双臂缠绕着铁链,全身满是黑毛。 五六个胖和尚身穿袈裟,聚作一堆念经。微光照在它们秃头顶上,一仰脖,就显露出癞蛤蟆的面孔。 最令人作呕的是数十只腹部肿胀、毛皮破败的巨鼠,它们背靠着背,长长的尾巴纠缠成无法分开的一团,每一只都有狼狗般大小。 其余鬼怪亦不遑多让。 郭大悟身在高处——他还看到了漂浮的纸扎人、浑身水草的腐尸、一伙打着雨伞的瘦鬼、长着两颗人头的大蛇……还有几座会活动的木胎泥像,被打扮成判官、龙王、送子娘娘之类的模样。 眼前这幅活生生的“百鬼夜行图”并未使郭大悟感到害怕,唯有兴奋和厌恶充斥了他的内心。 ——恐惧来源于无知。 最大的恐惧来源于最大的无知——不仅仅是对不明事物的无知,更是对自身的无知。 尽管郭大悟既不了解死亡,也不了解“鬼”。但他却清楚地了解自己,了解自己的存在、力量、思维、理想,以及一切的一切…… 只有懦夫才会畏惧对手,哪怕是无法理喻的对手——他如是想。 突然,低空中的“人面枭”发出一声婴儿啼哭似的嚎叫。那批外貌最为怪异的鬼物们,率先开始了攻击! ~~~ 从郭大悟此刻的立足之地到被包围的阁楼,直线距离不过数百米。 二十五秒。最多二十五秒,他就可以加入到这场诡异的战斗之中! 审时度势,他打算选择一个更为恰当的时机再动手——毕竟自己手中能够彻底消灭这种“鬼”的武器只有一根绣花针的长度。他练的又是《剑经》,而非《葵花宝典》。 “灭灵棒啊,灭灵棒,你居然灭不了这些邪灵!真是愧对了名号!”郭大悟故作嫌弃地看着右手中那把“仙兵”。 “或许是我自身的原因呢?”一个念头悄悄爬进他的脑海,“我连内力都没有……” 来不及细想,“温寒谷”内的情况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如同一群黑色的蜘蛛和蛆虫扑向面包,上百只大大小小的怪物瞬间爬满了阁楼的屋顶和门窗,向着内部发起侵袭。 在接下来的短短三五秒钟里,楼内看不见、也听不到任何动静。郭大悟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莫非自己来晚了? 此念未已,仿佛有人引燃了一颗威力巨大的超级礼花弹,正遭受围攻的阁楼由内而外爆发出一阵耀眼的五色光华!震动山谷的“隆隆”声随即传来,似乎巨兽发出了咆哮—— 光华照耀之下,大量已经靠近阁楼的妖魔鬼怪顷刻间灰飞烟灭,只有很少一部分于其后再次幻化成型。 天象似乎也有所感应,突然起风了!星光消失不见,乌云四合,预示着暴雨即将来临…… 经历这番重创,“鬼”群陷入短暂的混乱。但它们很快就改变了战术,一队体型最小的饿鬼试探性地靠近阁楼,扭动身体,尝试着从各个缝隙钻入。 这次进攻没有再受阻挠,饿鬼达到了目的。屋内随之光影闪动,大约一分钟后又恢复了平静。 远处观战的郭大悟稍稍放下心来。防守一方里,至少有好几位高手已达天人之境,外加朱大先生这样见多识广的老将坐镇,即使面对此类难以理喻的敌人,也必有应对之法。 郭大悟开始悄悄地移动,脚边跟着同样无声无息的“二叫花子”。与他刚才所遭遇的情况不同,这等规模宏大的“百鬼夜行”,肯定会有人躲在一旁操控,自己必须尽快将其找出来! 那个看起来脾气比本领更大的厉山君竟然如此厉害吗?或者根本就不是他……郭大悟回忆起前不久发生在景德镇的事情,只觉得满头雾水。 ~~~ 雨点开始打下,虽然稀稀疏疏,但每一滴都格外具有份量。 “噼啪”声中,更多饿鬼投入了进攻。然后是尾巴缠绕在一起难分难舍的大老鼠们。这种聚合物被称为“鼠王”,在古代,据说是大规模瘟疫来临的前兆。 被五彩光华消灭过一次的牛头巨人重新凝聚成型,它绕到阁楼正面,开始破坏门窗。 一个人影自楼里冲了出来,是辛归路!几道淡淡金光盘旋在他身畔,靠近的饿鬼瞬间便被切成碎片,然后又挣扎扭曲着聚拢、重组。 躲过飞舞的铁链,他用某样东西刺入牛头人的前额,一声闷雷之后,这个庞然大物四分五裂,彻底消失不见。 也许是因为看到了活人,阴气森森的“鬼戏班子”飘忽着涌上前,蛤蟆僧人们发出“咕咕”怪叫——真正的恶战开始了! 二十多名“温寒谷”的男女弟子在韩无忌、温无害两人的率领下,手执各种长短兵刃奋力杀出。 这些武器大概都经过了特殊处理,被击中的“鬼”们抽搐着,化为形态各异的浓烟、泥污或者流体,虽然还是能够重新凝聚,恢复速度却明显减慢了不少。 辛归路手中再度有雷声响起,他飞身跳上了阁楼顶部,以“掌心雷”一连消灭掉数只哭叫着围拢而来的“人面枭”。 暴雨滂沱而落。郭大悟此刻已经距离战场很近,但视界还是受到了雨水的影响。 他抹去额上的水珠,看见已有几个“温寒谷”门人在鬼怪的围攻下扑地不起。还有些黑影渗入了楼内,里面随即传来呼喝打斗声。 四周到处都找不到控制“百鬼”者的踪影。此人十有八九就混在这些千奇百怪的鬼物之中! 他的目光再次扫视战场,发现那支最为显眼的“迎亲队伍”始终按兵不动——他们抬着的大花轿里,究竟藏了个什么东西? 郭大悟越来越觉得疑心。按常理来说,对方不该如此张扬,但兵法有云:虚者实之,实者虚…… ——他没有时间再继续观察下去,场上情况愈发危急起来! “温寒谷”近些年来不仅人才凋零,他们所擅长的五行术对于眼前之敌亦是无能无力,只好靠着武功和武器硬拼。而不断“重生”的鬼灵则严重挫伤了防守者们的士气。 四周黑影周而复始。已经有超过一半的人倒下。朱大先生左右手各执一杆五尺长短的红缨枪出现在阁楼门口,大吼道:“坚持住!天一亮,这些鬼东西全部都会消失!” 雨水打在他身上,蒸腾阵阵白雾,这个相貌普通、残年将近的“厨子”此刻看起来威风凛凛! 郭大悟知道朱大先生曾受过暗伤,丹田里聚不住真气,一旦强行运功,便随时有可能经脉断裂、一命呜呼。他若出了意外,自己将来再去哪里蹭饭?心急之下,说不得也要提前试试了! ~~~ 看见郭大悟自暗处突然现身,温无害忍不住欢呼一声,手中两把雁翎刀接连砍下身旁“鼠王”的几只脑袋,这些东西如灰尘一样洒落。 单枪匹马护住整个阁楼楼顶的辛归路,手中最后一响闷雷,将爬上来的一只双头大蛇彻底消灭。“同心九环”同时向四面射出,把成片的鬼灵打作飞灰。 韩无忌的五行术法虽然不精,但他是“温寒谷”中武功最高强的一位,力气也极大,能使三十斤铁鞭。平日里和妻子温无意负责看守山门,这次倒成了中流砥柱。 郭大悟虽已知道该对付这些灵体,但对方数量如此之多,且种类五花八门,自己根本无暇逐一查找、破坏它们的要害核心。只得用那根绣花针般短小的降魔杵挨个去戳。 “郭老弟,使枪!”朱大先生将一杆红缨枪扔来,郭大悟抬手接住,单腕较力,抖两个枪花,面前整整一队“打伞小鬼”全部暂时性地消失了。他又横劈直扫,瞬间清理出大片空场。 原本陷入苦战的“温寒谷”众人压力骤然减轻,几名中年妇女抽出身,开始救助重伤倒地的同门和亲戚们。 这干鬼物类别不同,所造成的伤情也各不相同,有些杀人不见血,有些则会将受害者剥皮抽筋! 伤员和死者被拖进并不安全的阁楼里。大雨没有变小的迹象,落在人身上如冰水般寒冷。 郭大悟察觉到他们手中武器的效力正在减弱,被驱散的鬼灵复原速度愈来愈快! 辛归路也十分了解这一情况。 不谋而合,他俩同时舍弃掉近处敌人,扑向百米外的同一个目标——花轿! 眼见他们两个迅速靠近,“迎亲队伍”的成员们仍然在无声无息中吹吹打打、手舞足蹈……没有任何人,或者说,没有任何“鬼”上前来阻拦。 郭大悟猛然醒悟——这群家伙跟其他那些能够伤人、害人的“凭依灵”不同,根本就只是一堆海市蜃楼般的虚影而已! 他动作虽快,辛归路手中的金环还是抢先一步贯穿了轿帘——轿中人露出真容——血红色薄纱下,霞帔凤冠、珠翠满身,一张苍白如雪的面孔艳丽无双。 这种绝代佳人总是命薄如纸…… 莫名其妙的伤感之情涌上郭大悟和辛归路的心头…… 在他们身后,越来越多的“鬼”如同影子一样溜进阁楼中,呼战声不绝于耳。留守于内的温无病夫妇不知道还顶不顶得住? 郭大悟的肚子开始饿了。这一夜,漫长得就像一年…… 第七十一章 破晓 散云作雾恰昏昏, 收雾依前复作云。 一面红金大圆镜, 尽销云雾照乾坤。 ——宋.杨万里.《日出》 ——————————————————————————————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在微光之下,得见轿中“人”真容后,辛归路心中莫名一痛。 ——昭君三嫁,葬身青冢时不过三十有五。贵妃独宠,照样逃不脱马嵬坡一段白绫。虞姬自刎于垓下、褒姒失落于西戎,甄宓覆面、绿珠坠楼…… 辛归路一时间念头丛生,只顾着怜香惜玉、伤秋悲月,浑然忘记了身在何处。伴随着冷雨落下,心也渐渐变得如同死灰…… 郭大悟本也心中一痛,可他在男女情感方面一向极为淡泊,再加上凶猛的饥饿感袭来,此刻满脑子里只余下一个强烈的念头——该死!什么时候才能打完这场架去吃饭! 见两人忽地怔住,轿子中的“新娘”悄悄向他们伸出纤细冰凉的双手,尖尖的指甲上涂着凤仙花汁—— 骑着“马”的“新郎”也转过身来,但那顶乌纱喜帽下面空空洞洞,并没有看到人脸存在。 “世事如潮卿如花,花随潮去莫再夸。” 郭大悟长吟一句,突然出招,在“新娘”那春葱寒玉般的左手上一点——寸许降魔杵正中“她”无名指所佩带的一枚祖母绿戒指! “叮!” 仿佛无形火焰点燃了长长的画卷,红、黄、黑、白的灰烬飘起,乐手、轿夫、新郎、花轿、嫁妆、所有所有一切,都在两三秒内烟消云散。 “新娘”晃动了一下,伴着若有若无的哀叹声,“她”那副绝世容颜,片片破碎如蝶,随即飘散于风雨之中…… 辛归路感激地看了一眼郭大悟。他自幼身经百战,见识过无数奇人怪事,但今晚的诡异情形,实乃平生首遇。日常修炼出的“空明之境”,在面对这些东西时也未能及时发挥作用,方才差点就折了个跟头! 驱散整支“迎亲队伍”后,他们俩内心更加沉重——虽说雨水开始渐渐变小,天空中却看不到丝毫想要透亮的迹象,再破不掉这场百鬼夜行,只怕整个“温寒谷”就要毁于一旦了! ——阁楼外,此时只余朱大先生和韩无忌、温无害以及四、五位体质最为强健的弟子尚在坚持与鬼群搏斗,亦已是强弩之末。 辛归路用力甩掉发梢上的雨珠,打眼一扫战局,向郭大悟提议道:“我这些飞环马上就要没用啦,咱们全都退回到屋子里面去!那里应该还有几件嵌了“九阳沙”的武器能使。” 只听对方急道:“你护着朱老哥先撤下去,他快撑不住了!我刚刚发现一点机窍,需要再试试!” 话未说完,郭大悟腾身扑向最为凶厉的那群鬼怪…… ~~~ 水滴!他在黑暗中竭力辨认着水滴的坠落轨迹。雨水虽然会穿过这些处于灵体状态的“鬼”,却似乎可以淋湿它们赖以维持存在的“凭依物”。 郭大悟能够一击破掉“鬼新娘”,就是发觉了“她”手指间那枚绿宝石戒指上居然有水滴在滑落! “鬼戏班子”与“迎亲队”相仿,除了一个真正的鬼灵之外,其余皆为虚影。不过令他感到意外的是,该“组合”的核心“人物”并非占据着主要位置的青衣花旦,而是一位琴师。 驱动它们的究竟是执念,还是法术?抑或两者兼有? 来不及细想,电光石火之间,郭大悟再次以身犯险,用天铁降魔杵毁掉了那“琴师”的“凭依物”——一把用来拉京胡的弓弦子。左腕却被鬼手拂中,出现大片紫黑色印记,冰冷麻痹,差点拿不住菩提珠串。 右手中红缨枪已经失去法力,他掷之于地。转头看见朱大先生等人尽皆撤入楼中,唯有辛归路收起飞环、换了一柄极长的八面汉剑,犹在大砍大杀! 尚存的“百鬼”较起初时大约少去一半,但规模依旧惊人,许多都吸附在阁楼外墙上,黑魆魆如群魔乱舞。 见辛归路手中这把汉剑尚能有效控制鬼灵复生,郭大悟心中一动。他顾不上解释,喊道:“辛兄,把剑给我,你进屋里守着去罢!” 对方毫不迟疑,将长剑劈手掷来,穿透两只蛤蟆僧人,直挺挺地落在郭大悟身前。 白光闪动,郭大悟拔剑而起,锋刃划破层层雨幕,在空中留下一连串模糊不定的痕迹———— 如疾风一样左右撩刺,扫荡了包围过来的种种牛鬼蛇神,他直奔那对始终在菜地旁飘来荡去、至今还没有加入战斗的“情侣”而去! 这对鬼灵手牵着手,一个穿着衫袄和百褶裙、一个穿着西式学生装,面容清秀俊美。若不是舌头伸得老长,倒也称得上“郎才女貌”。 雨已渐停,郭大悟一时间找不到它们的“凭依物”在哪里,只好随手刺去——被长剑挑中后,它俩立即化作两团灰雾,在豆棚瓜架间盘旋。 见其并无什么特殊威胁,亦非鬼群的操控者,郭大悟便不再理会这对“吊死鬼”,转身又杀回了阁楼旁。温无害和韩无忌一起出来掩护助阵,把他迎入楼里。 ~~~ 喊杀声不断。“温寒谷”所有成员都集中到了第一层,尚有战力的人围作大圈,将几十名老幼伤者护在中间,竭力阻挡着自各个角落不断渗透进来的“鬼”群。 整个阁楼内部已经被彻底破坏,到处都是木器和瓷器的残片。屋顶上五块颜色各异的玉石发出微弱的彩光,映照着在绝境中被迫战斗的人们。 朱大先生方才险些杀到油尽灯枯,这时正紧闭着双目在圈内调息。他的徒弟张月儿倒是一手执着西洋刺剑、一手拿根小甩棍,犹在奋战不休。 辛归路又换了把双手握持的斩马刀,单人独骑堵住楼梯口处那乌压压的一片黑影。 温无病、韩无双夫妇长于五行法术,武功却也不弱,两人都使阴阳双刺,身形来回交织穿梭,配合得天衣无缝,令旁观者颇有赏心悦目之感。 猛汉韩无忌的妻子温无意刚刚受了伤,此刻生死不知。他憋着口气,一边用铁鞭扑打有形无体的敌人,一边怒吼连连。 郭大悟进屋后随手挥剑,“灭”掉十数只靠近来的饿鬼,抽了个空隙,着急地问道:“你们谁带了吃的?” 圈内众人当中,有一位少年慌忙应声,费力地自怀里取出个塑料袋抛来。郭大悟认出这少年乃是谷主温无病的二儿子温华良。也不知被哪种鬼灵所伤,他正浑身打着哆嗦,脸上没有丝毫血色。 袋子里是着两块晾至半干的咸肉。郭大悟将其扔进嘴里,匆匆一嚼,居然味道绝佳!可惜顾不上细细品尝,把肉脯强咽入腹后,立即又投入了厮杀。 他身法快如闪电,即便只有一只右手能活动自如,也不过绕个圈子的工夫,就帮众人暂时减轻了近半的压力。 温无害趁机退后休息,双刀拄地,大口大口喘气。 虽不如金引的内功“一花一世界”那样生生不息,但郭大悟的身体素质在《剑经.体外篇》的潜移默化之下,早已超过了常人数倍。只要肚子不饿,即便与人打斗上三天三夜也不会力竭。 可惜,今夜的敌人并不是“人”! ——他虽然能够坚持不懈,可手中这把汉剑仅是一柄凡铁铸就的利器,经过特殊方法加工后,才临时具备了克制灵体的能力。随着高频率使用,其“驱灵”效果正在急剧减退。 因事发突然,且材料有限,“温寒谷”里并未赶制出多少“九阳沙”。激战到现在,镶有“九阳沙”的武器马上就要耗尽,一旦失去这些倚仗,他们立即就会被无穷无尽的鬼灵所淹没,甚至连死法都将是千奇百怪! 自己倒可以杀出重围,但岂能眼睁睁看着“温寒谷”的老老少少以及朱大先生、张月儿他们遇害?这个鬼老天,到底什么时候才肯亮!一念及此,郭大悟心如火烧。 此时,温无病突然将背后一把尺半长的短刀拔出,掷给郭大悟,高声叫道:“郭老弟、辛老弟,你们俩保护朱先生师徒快走!本派当有此劫!我等到了九泉下也定会感念你们今日的奋战之恩!” 圈内有人在低声啜泣。郭大悟无暇他顾,抛了长剑,接刀在手,正要说些什么,忽地听到一阵猫叫…… ~~~ 猫叫声自楼上传来,凄厉急促! 是二叫花子!自投入人“鬼”大战后,郭大悟便没有再注意过它。不知什么时候,它竟也溜进了阁楼。 这猫古灵精怪,极通人性,莫不是遇到了危险,正在求救?可此刻自己连人都顾不上,又何况一只猫? 不对!郭大悟心中一动。顾不上多作解释,疾呼道:“辛兄,温谷主,你们再坚持一下!” 他旋风般冲向楼梯处,成群拦路的鬼灵在他刀下破碎,转眼间,他已身处二层。 这里的装饰布局并未遭到太多破坏,巨大的雕龙木桌横亘在大厅正中。见有人上楼,一伙打着油伞的瘦鬼围了过来,后面跟着个浑身生满水草的溺鬼。 那溺鬼苍白肿胀,呈现出巨人观。看上去虽然湿湿答答,不停滴水,四周却始终没有水迹。 郭大悟刚要寻找“二叫花子”的踪影,一眼便看到这家伙正围着木头桌子来回盘旋,鸣叫声愈来愈急。 “二叫花子!”他喊道。 大野猫转头看了看他,尾巴直立,浑身毛片都横乍起来,显得极为不安。 瘦鬼们用油纸伞乱纷纷地戳来,从三楼上又飞来一些奇形怪状的鬼灵,样子好似长着鸟类头颅的昆虫,除了两对膜翅,还生有六条肢体。 顾不上领会“二叫花子”的用意,郭大悟挥刀驱散这些近前的“凭依灵”,突然颈上一凉,似乎被什么东西勒住了脖子——自从他练通剑经以来,这种受制于人的感觉就从未再有过! 身形下沉,短刀反手一挥,郭大悟立即便挣脱了无形的束缚。虽说他皮糙肉厚、筋骨强健,颈部还是莫名留下了一道紫红色的勒痕! 身周灰雾盘旋,来不及思索是何种鬼灵这样厉害,那只肿胀的溺鬼已步履蹒跚地走上前来。 好像被人一下子推入了冰凉的河中,郭大悟动作变得沉重迟缓,口鼻间有鱼腥气涌入…… 刺—— 他一刀破开事实上并不存在的水波,正中溺鬼那膨膨欲裂的腹部! 对方如装满水的气球般爆开,溅成一滩打不湿地面的秽液。 “二叫花子”躲开几只“鸟头虫”的袭击,冒险跳上木桌,又慌忙跳了下来,然后拼命嘶吼。 看不出这野猫究竟想干什么,郭大悟心中焦躁,猛扑过去,大砍大杀,一连驱散掉十多只“凭依灵”。 两条冰冷单薄的鬼影悄悄出现在他身后——正是那对看起来人畜无害的情侣“吊死鬼”。他这回已经有了防备,知道自己之所以会被勒住脖子,就是它们俩在搞鬼,于是腾身躲开。不料对方竟如影随形,始终“粘”在他的后背两侧。 用短刀将其又一次化为灰雾,他发现,这把武器的驱灵效果也正在消退…… 兴许是折腾累了,“二叫花子”不再乱叫乱跳,在郭大悟力战庇护之下,它静静地盯着空无一物的大木桌子呆看。 那两个“吊死鬼”只用去很短的时间便再次恢复原形。郭大悟终于有所发现——这对“小情侣”的手并不只是相握,还被一根灰色丝线紧紧绑在了一起! 待到脖子又被某种无形的索套死死勒住,他瞪大了双眼,一道冰凉的金光自思维深处迸发! “来罢!决定胜负的时候到了!”有个声音说道…… 郭大悟突然间“悟”了! 胸前大圣像引发而来的力量顷刻贯通全身,他那一直处于麻木状态的左小臂恢复了行动能力。在不到四分之一秒钟内,他完成了以下动作: ——左手反挥,小小降魔杵划中系在“情侣鬼”腕间的丝线。虽然此物没有锋刃,但仅凭着速度,生生将这根坚韧的细绳折断。 ——右手短刀掷出。他发力巧妙,刀光在半空中旋转着画了个优美的圆弧。 ——短刀一离手,郭大悟立即飞身跃起,顺势拔出“灭灵棒”,做了一件他在“金生水生木商业调查公司”办公室里常做的事情——棒尖朝下,他一下子将五丈长、六尺宽的雕龙大木桌捅出个深孔! 据说,猫的反应速度是普通人类的四到七倍。“二叫花子”则比其他猫更快。所以接下来的画面,在它圆溜溜、黑乎乎的眼睛中应该会有短暂的慢放效果: ——无声无息,那双“情侣鬼”的形体变得模糊黯淡,在彻底消失之前,他们缩回了舌头,两张年轻的面孔似乎露出俏皮的微笑…… ——短刀落地,它所过之处的鬼灵被纷纷驱散。 ——有血从郭大悟刺出的孔洞里涌出! 呼痛声中,一条人影从木桌上“剥离”出来——只见此人生得阔口苍髯、横眉立目,面相虽然老迈,却难掩凶戾之气——正是昔年“九鼎派”的末代掌门、“虎师”厉山君! 也不知他什么时候潜入了阁楼内,使用木遁法术附身在这面以千年古树雕制而成的巨桌上,暗中操纵着整场“百鬼夜行”。 此刻他胸口受到致命一击,已然奄奄欲毙! “噗!”就像捅破一个鸡蛋。 郭大悟怕厉山君死不透,“灭灵棒”从他前额刺入,直至后脑! 对方尸首呯然倒地,四周仿佛有一阵阴森诡秘且杂乱无章的话语声响起。细听,又恍恍如幻…… 怎会如此容易得手?郭大悟一时间有些难以置信,急忙验明正身,死者的的确确是厉山君无疑,如释重负的感觉这才潮水般涌上心头。 ~~~ 操控者死亡后,鬼群立即陷入了混乱。 楼下正在绝望中苦战的众人惊讶地发现,不同种类的鬼灵不再以他们作为唯一目标,而是开始胡乱地攻击起来。 蛤蟆僧人们张开血盆大口吞下一只只“鸟头虫”。 那堆令人作呕、不断长出新脑袋的“鼠王”则疯狂撕咬着不慎靠近它们的“饿鬼”,对方也伸出肮脏的爪子给予还击。 几个漆黑如墨的“炭烧灵”抓住一群纸扎人模样的鬼物,对方仿佛被点燃了一般,化作阵阵飞灰…… 由于这些东西相互间能够造成有效的伤害,随着自相残杀,它们的数量开始迅速减少。还有一部分留在阁楼外的“凭依灵”,失去了召唤者的控制后,漫无目标地四处飘散开来…… “嘭”一声,郭大悟将厉山君的尸首自楼梯上抛落。尚有行动能力的“温寒谷”门人欢呼起来,其中白发苍苍的温景辰忍不住老泪纵横。 “看啊!”有人指着被打碎的窗子大声叫嚷,从那里望去,东方的山脊背后,隐隐约约露出了一丝光亮! 第七十二章 谈玄 五客围一炉,夜语穷幻怪。 或夸雷可斫,或笑鬼可卖。 或陈混沌初,或及世界坏。 或言修罗战,百万起睚眦。 ——宋.陆游.《致斋监中夜与同官纵谈鬼神效宛陵先生体》部分 —————————————————————————————— 红日初升。整个“温寒谷”都笼罩在悲伤中。 此战共有十三位族员弟子殒命。全谷才不过七十余人,一下子便折去近两成,且多为正当壮年的门内骨干。 重伤者亦不下十余人,其中有些仍在昏迷不醒中。算起来,这次打击对“温寒谷”一派而言,可谓惨痛至极! 来不及哀悼,除过襁褓中的婴儿,几乎所有还能走动的人都投入到了善后工作中去。 温无病、韩无双带了四、五名弟子去恢复外围遭到“惊煞石”(郭大悟跟随“二叫花子”上山时所看到的黑色砂石)干扰破坏的那处法阵。 韩无忌是个鲁直汉子,夫妻俩情深意重,此刻只守着昏迷不醒的温无意不肯离去。于是现场的指挥之责便落在了温无害身上。 救助伤者首当其冲。不同鬼灵对人体造成的损害截然不同,若是外伤还好处理,可有些古怪伤情已经脱离了物理、病理的范畴,简直令人感到匪夷所思。 朱大先生见多识广,此时虽疲惫至极,也强打起了精神,和谷中几位“赤脚医生”一起研究治疗方案。 除了被破坏的建筑物和家具需要修理,担心“百鬼”再度卷土重来,谷里的工匠们到处搜罗材料,加紧赶制“九阳沙”和武器。 遇难者的遗体被收拢在阁楼角落的一大块白布上,两个老妇人前来为他们整理遗容。 “虎师”厉山君的尸首仍旧留在被郭大悟抛落的地方,过往的人们全都有意无意地绕着他走路。 “温寒谷”和“九鼎派”代代同气连枝,直到数十年前方才反目成仇。厉山君年轻时也曾多次入谷做客,每回皆为座上贵宾。不料今日命丧于此,正所谓造化弄人,可悲可叹! 不光大人们忙忙碌碌,小孩子也被委以重任——带上厚厚的手套,楼里楼外、楼上楼下,到处捡拾这场“百鬼夜行”之后留下的“凭依物”。 少年不识愁,童蒙不知忧。孩子们感受不到生离死别间的悲恸悱恻,即使偶有所觉,也不过转头即忘。他们把收集“凭依物”当作了游戏,每每发现一枚与众不同的物件,便会憋不住地呼喊起来。 辛归路需要找地方运功调息。张月儿则被师父遣去晨练——“即便要给我收尸,你也得把早上的桩功站过了再来!”朱大先生曾如此告诫她。 满谷里,只有郭大悟无所事事。他打算去逗逗猫,高高的个子晃来晃去,看起来十分乍眼。每个遇见的人都朝他躬身行礼、开口称谢。 见经此一遭飞来劫祸,“温寒谷”中人依旧淡定自若。郭大悟不禁暗中感慨:毕竟江湖门派不同于寻常村子,就连最平凡的一些族人弟子也颇具“向死而生”的从容态度。 而谷里出生、长大的孩子们,胆气更是远远胜过外边的儿童。如此惊魂一夜,似乎并未给他们留下任何阴影,此刻只顾着相互攀比自己的“收获”。 郭大悟四下里找不到“二叫花子”,闲得实在发慌,便跑去瞧小朋友捡东西。见他们每每寻到一件罕见的“凭依物”就要大惊小怪、得意洋洋半天,也忍不住掏出自己从“无头将军”那里弄来的残铁刀片给孩子们看,顿时惹得大家惊叹不已。 临近中午,温无病算出“二气洞”内的阴阳气机马上就要达到平衡。于是肩背手扶,将所有轻重伤员全部送进洞中治疗。 辛归路也赶了过来,跟在朱大先生和郭大悟身后一起走下台阶。这次他们无心再欣赏周遭风景,到达泉水阴阳交汇处时,冷暖正好,于是各自泡入池中运功疗伤。 大约两个小时后,洞中阳气生发,温度开始迅速升高。因“凭依灵”乃是阴毒之物,所造成的伤害亦属阴性,在朱大先生的建议下,众人在高温中又坚持了一刻钟,方才撤至洞外。 经历这番折腾,果然大多数伤者都有所好转。就连邪气入体最深的温无意也渐渐苏醒过来。见妻子脱离了危险,韩无忌这铁一样的汉子居然流下泪来,惹得对方害臊,红着脸责备他没大没小。 此时只余下谷主温无病夫妇的二儿子温华良仍然昏迷不醒。 郭大悟记得他初受伤时,意识尚且清醒,还送了两块肉脯给自己吃。本打算尘埃落定后去问问他究竟是什么东西这等美味,不料温华良的伤情居然莫名其妙地加重,至今也没能醒来。 ~~~ “死者长已矣,生者常戚戚。” 一夜之间便战死了十三位门人,实乃数百年未有之惨事。 依照“温寒谷”的传统,逝者需要先火化,而后再根据他们的五行命格,将骨灰埋葬或抛洒于谷内不同的地方。 到了傍晚时分,在临时清理出的一块空地上,木材堆积如山。青绿的枝条、野花野草、各种香料,以及逝者们的生前爱物掺杂其间。 大家聚集在一起,点燃十三个火堆。 “魂兮归来,异方不可亲。蝮蛇九首,雄虺戴鳞。炎穴一光,骨烂魂伤,玄狐曳尾,赤象为梁,至日归来,无往异方……” 温无病带头念起悼亡的诗辞。随着火焰渐渐吞噬掉牺牲者的脸庞,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响起。 一旁观礼的朱大先生和辛归路虽然看惯了生死离别,当此情景也不禁黯然魂伤。 张月儿二十多年来养尊处优,寄名师父金引从未让她涉过险,这次总算见识到“暗世界”中最为残酷、恐怖的一面,心神恍惚难安,又被此刻悲伤的气氛所感染,便也默默地跟着流下了眼泪。 郭大悟孑然一身,自忖百年之后未必会有人为他哀悼,不由得下定了决心,将来要想办法死在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 待大火熄灭,用罐子收拢了残存的骨殖,温无病安排弟子们,分别拿去各处安葬——有人在河边、有人在树下、有人在山顶、有人在田地中,甚至还有一个需要埋在铁匠铺的墙角里…… 厉山君的尸身留到了最后处理。 大家都是江湖子弟,虽有不共戴天之仇,却也不屑于做出折辱、损毁对方遗体的下作勾当。草草将其焚烧装坛,派人远远送出了谷外掩埋。 料理完丧葬事宜,又已是月上枝头。 昨晚的“百鬼夜行”令人心有余悸。除去韩无忌带着双倍人手在谷地外围巡逻,郭大悟也亲自跑了几圈,到处查看还有没有残余的鬼灵出没。 幸好噩梦已经就此终结,“温寒谷”重新恢复了世外桃源般的宁静。可失去亲朋好友的痛楚,注定要蔓延到很久很久以后…… ~~~ 生者终将要死去,死者终将被遗忘。 故先贤有云:“朝闻道,夕死可矣。” 所以最可怕的事情并非死亡,亦非遗忘。而是在活着的时候不知该如何活着、死去的时候也不知该为何而死——郭大悟如此想。 ~~~ 在温无病自家简朴的客厅里,一张旧八仙桌上摆着几样酒菜。 四周刚好坐了八个人——温无病、温无害、韩无双、温景辰、朱大先生、辛归路、郭大悟、张月儿。 大家先将酒水洒在地上敬过亡者,温无病又起身给每个客人都斟满了杯子,肃容道:“大恩不可言谢!如今在下只有一句话想说——既然诸君昨夜已与敝派同生共死过一遭,日后无论何时何地何事,敝派也必将与诸君同生共死!” 朱大先生慨然答道:“本就是理所应当之事,何须言谢?能和“温寒谷”各位并肩作战,也是我们的荣幸!”说罢,先干了一杯。 辛归路从来不喝酒,便以茶相代。见主人家言语间对他们感恩戴德,于是推脱道:“昨晚一战,我从始至终昏昏噩噩、不明所以。若非郭老弟神目如电,辛某差点就要做个糊涂鬼啦!” 郭大悟以一己之力杀掉了“百鬼夜行”的幕后黑手厉山君,自然成为了被感激的焦点。 他白天已经收获无数夸奖,此刻听见旧话重提,不免有些惭愧,辩解道:“我只是运气好,侥幸得手而已。还多亏了“二叫花子”够聪明——这家伙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一整天都没见着它……” “只有真正的高手才能在绝境中发现胜机。所以运气这种东西,并不是谁都可以拥有的。” 辛归路边称赞对方,边看向旁边一个堆满了乱七八糟小物件的塑料盒。 被收拾起来的“凭依物”装满了大半个盒子。牙齿、玉石、旧皮革、羽毛、人和动物的骨骼、木制小雕像,以及残鳞败甲、锈铁青铜,甚至还有一团编织在一起的干枯老鼠尾巴,林林总总,足有四百多件。 其间有一枚祖母绿戒指正闪着宝石的光泽,格外显眼。 郭大悟也在打量它们。想起自己先前除掉的绿色小鬼,同样会掉落种子模样的“凭依物”,于是不解地问道:“这些破烂东西看上去普普通通,怎么会招来恶鬼横行?莫非是一种特殊的幻术?” 朱大先生答道:“当然不是幻术!幻术以灵力为引,只需借助些简单的道具和药物,随时随地都能施展。虽然顷刻间便可使人入幻,却也会顷刻间为人所破幻。当今世上,幻术练到“第六仙”那种地步的,已然是登峰造极了。” 辛归路听到这里,心中一动,欲言又止。 朱大先生继续说道:“而这“鬼降术”,虽然施展起来极为麻烦,却比幻术厉害得多。光是寻找聚灵之物就得花费大量时间和精力,且多半还要靠机缘巧合才能得到。其后的炼制、附魂过程,更是繁琐无比。所以江湖风传,此术早已绝迹于人间。不过说起来,这“鬼降术”与日本神道教的召唤“式神”倒有几分相似。” 温无病点头道:“我曾与东瀛来的阴阳师打过交道。因他们中有一部分人也拜本门祖师爷邹子为尊,所以私下里交流过几回。阴阳五行之道,自唐代传入日本,受其本土神道教和禁咒道影响,如今早已与我们国内的五行术大相径庭。所谓“式神”之法,就是由他们独创。本派所传古籍之中,从未发现有关此类的记载。” 韩无双回忆起往事,说道:“七年前,咱们在京城招待过一位自称芦屋道满传人的阴阳师,我看他随身使唤的那两只“式神”,虽然有形无体,却能够沏茶倒水,确实和昨晚的鬼物有些相仿。” 温无害道:“听说如安倍晴明这样高明的古代大法师,也只有十二式神。厉山君老贼竟能同时操控四百只鬼灵,岂不是太过骇人听闻了?” 郭大悟道:“何止四百只……” 他讲起自己遇到“二叫花子”引路之前,已经“杀掉”了一大批绿色小鬼以及“无头将军”之事。 朱大先生皱眉道:“这些鬼灵形态各异,害人手段更是五花八门,想不到居然还有制造“鬼打墙”的能力!幸好它们并非真正的“式神”,且只能在夜间活动,否则一旦失控,就要酿成一场惊世浩劫了!” 韩无双犹有些后怕,感慨道:“搞出昨晚这等规模的“百鬼夜行”,真不知那个厉山君究竟准备了多久!他隐姓埋名数几十载,难不成就是为了在私下里收集这些能够招来鬼灵的东西?” 朱大先生分析道:“如此数量庞大、名目繁多的凭依物,只怕花费两三百年的时间都炼制不成。更何况他以前学的是五行术,根本不懂得“鬼降术”之类的法门。依我看,他这些年中必定另有际遇,十有八九是继承了某个前辈邪修的衣钵……” 郭大悟闻听此言,忍不住调侃:“武侠小说真不骗人啊,掉下悬崖之后,果然会有奇遇!” 始终在旁规规矩矩当个听众的张月儿“噗呲”一下笑出了声,连忙又捂住嘴巴。 是啊,每个人都是《某某某生命传》这本小说、这部电影的唯一主角。厉山君幸运地拿到了一个跌宕起伏的精彩剧本,只不过结束得有些潦草……郭大悟喝了杯酒,如是想。 这时,只听温景辰老人喟然长叹道:“老朽虚活了许多年岁,也自觉见过些世面,可事到临头,居然束手无策!多亏朱先生懂得配制“九阳沙”来克制鬼灵,不然我等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朱大先生摆摆手,解释道:“这“九阳沙”炼法,我也是偶然间自一位江湖前辈那里得到。究竟有没有效果,从来都不曾实验过。本以为是个屠龙之技,没曾想这次还起了点儿作用。只可惜治标不治本,并不能根除那些鬼灵。” 温无病忧虑道:““鬼降术”这等邪法既然已经重现江湖,咱们日后须得多多搜集些驱邪之物来傍身了。” 温无害心存侥幸,推测道:“或许厉山君老贼这一死,此等邪术就此失传了也未可知……” “谁知道他有没有留下门人弟子?凡事还是要做最坏的打算……” 温无病沉吟一下,又道:“再过两个月,今年秋分之前,咱们得去趟南京。” 郭大悟想起关动曾说过,每年的春分、秋分、夏至、冬至,“华夏中医气功国术研究会”总部的博物藏品办公室就会对外开放一次买卖。想必温无病是想要亡羊补牢,赶去“采购”一番罢。 温景辰提醒温无病道:“一百多年前,你们太师祖延绝大师高瞻远瞩,在翻建“二气三才五色楼”时,专门埋伏下一个灭灵法阵,昨晚算是起了大作用。修理五色楼,这个法阵也得恢复。作为阵眼的“雷公斧”,长度需得超过半尺。到时候,你先找找研究会的仓库里有没有这种东西……” 郭大悟忆起那道一举消灭了上百只“凭依灵”的五彩雷光,问道:“雷公斧?是不是传说中大雷雨之后,雷公不小心掉落在地上的斧头?” 辛归路应道:“没错啦,跟我那天送给月儿师侄的雷公楔是同样东西。所谓雷公遗留,不过无稽之谈。我估计它们应该是某种天外陨石,碰巧含有能够破坏灵体的能量元素。” 他摊开手掌,指端犹存焦黄的痕迹。 “这东西一碰见那些鬼怪就会引发爆炸,用起来倒十分方便,只可惜消耗得太快,才灭掉几个,就整根都不见啦。” 辛归路看向张月儿,歉然道:“本来是送你的见面礼,现在没啦,师叔回头再物色一件好东西给你。” 对方闻言连忙辞谢不已。 ~~~ 温无病、韩无双两口子,因为二儿子温华良尚在昏迷之中,故而一直心神不宁。 朱大先生看了几次,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只得将其嘴巴撬开,灌些稀粥奶粉下肚。 “温寒谷”里有人会西医,说如果明天早晨再不能苏醒,就要给他静脉注射营养液。 此时夜已渐深,大家辞别了谷主夫妇。温无害领着几位客人前往客房就寝。郭大悟则自寻地方练功去了。 没想到,第二天一早,金引和关动也回到了坝上——还额外带了些“人马”过来。 温无病亲自下山,将金引一行迎入谷中。他们在回来的路上已经听说“温寒谷”刚刚遭受了惨痛打击,再见面时,难免唏嘘不已。 而跟随金引和关动来到“温寒谷”的四人,却并非什么江湖高手,乃是一家祖祖辈辈都生活在科尔沁草原上的普通牧民。他们还带了一大一小两匹纯种马。 第七十三章 出塞(上) 蝉鸣空桑林,八月萧关道。 出塞复入塞,处处黄芦草。 从来幽并客,皆向沙场老。 莫学游侠儿,矜夸紫骝好。 ——唐.王昌龄《塞下曲.其一》 —————————————————————————————— 牵马走在清晨的山路上。 最近两天,来自科尔沁草原的四十岁蒙古汉子额日勒钦仿佛一直生活在梦中。值得庆幸的是,妻子和一双儿女尚且好端端地跟在自己身边,只是表现得比他还要迷茫。 马蹄声滴滴答答。前面几个疑似“仙人”的男子在不停地轻声交谈。而只有摸着自家母马扎娜那油黑光滑的皮毛,他们才能找回些许真实感。 ——狼群、老道士、动物形状的火光、生吃狼脑子还会变化的白色恶魔…… 前几天过祭祖节时,额日勒钦终于忍不住在酒桌上吐露了自己的“小秘密”,也就是两周前他醉酒迷路后所遇到的那件咄咄怪事。 他当时喝了很多酒,嘴巴里面讲出来的话,同样已经半酣的亲朋好友们当然不会相信。 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额日勒钦只好取出他那晚捡到的东西给大家看——一支奇怪的三角小旗。旗杆如玉,明黄旗面也不知由何种材料所制,正当中绣着个红色“子”字。摸上去冰凉柔软,用切羊肉的小刀都割不坏。 听说这面旗子还不怕火烧,有个喜欢调皮捣蛋的年轻人将它一下子扔进了一堆快要熄灭的篝火中!瞬间光芒大作,火焰飞腾成奇怪的形状。 额日勒钦慌忙把旗子夹出来。大家一看,果然毫发无损,不禁啧啧称奇。 可即使有了物证,在场的人们仍然对他的故事将信将疑。不过在吓唬乱跑的孩子时,总会多加上一句——这么晚不许再往远处去了,小心外面有吃脑子的妖怪! ~~~ 后来发生的事情,让额日勒钦每当想起这次节日聚会,就恨不得抽自己几个大嘴巴子。 ——自从那天晚上起,他拾到神仙宝物的传言不胫而走。碰到的每一个熟人,都想看看他到底捡了个什么东西。 三天后的傍晚,额日勒钦一直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两个“白色恶魔”的手下来到他们的蒙古包,瞬间便将其制住,然后逼问他那天晚上究竟看到了什么。担心家人安全,他分毫不敢隐瞒,竹筒倒豆子般全部交待了出去。 尽管如此,对方还是要杀人灭口!幸好暗中保护他们一家的两位“仙人”突然现身。 双方随即像旋风一样展开激战,蒙古包顷刻被掀翻。额日勒钦虽然号称“鹰眼”,却完全看不清他们打斗时的动作。 “仙人”和“妖怪”带着他们一家四口,从草原上打到九天之巅,又一起落入幽冥鬼域。最后,有位“仙人”用飞剑赶走了两个“妖怪”,总算是救下他们的性命。 但这个家是不能再待了。听从“仙人”们安排,额日勒钦和妻子收拾好简单的行李,将羊群托付给邻居照顾,然后带着刚刚成年的女儿、十岁的儿子以及两匹马,满怀惆怅地跟着“仙人”离开了故土…… 一路相处下来,额日勒钦一家渐渐发现,这两个救命恩人并非他们所想象的那种“仙人”,而是更接近于武侠小说和电影中的“大侠”。 只不过,进入“温寒谷”的时候,他们的想法又发生了动摇。妻子用蒙古语低声询问额日勒钦,这些人真的不是神仙吗? 直到入谷后,温无病吩咐了几名妇女给他们一家人安排、打扫住所,又帮忙牵马去牲口棚喂料,额日勒钦才再次确认了这个事实——对方真的不是神仙。 只是前天晚上,那二位救命恩人与来杀自己的恶徒两两相斗,直打得风起云涌、上天入地,又是怎么一回事呢?额日勒钦越想,越觉得摸不着头脑。 ~~~ 作为“温寒谷”中枢之地的“二气三才五色楼”,已从前夜的破坏中恢复了大半。 二层那具雕龙巨桌正中,被“灭灵棒”刺出的孔洞格外显眼。 郭大悟虽然靠着灵光一现,破掉了厉山君的木遁之术,但至今仍搞不清楚对方当时究竟是躲在桌内还是桌外。 而他一想到“二叫花子”能够发现的事情,自己却总也发现不了(还要靠这只野猫反复提示才能醒悟),不禁又对自己的视觉产生了怀疑。 厉山君何时藏身于此?人又怎能与木头融为一体?郭大悟满怀疑惑地摸着滑溜溜的桌面。 ——这些事情,他早已私下里问过温无害。可惜当时形势太过危急,根本没人发现厉山君究竟如何潜了进来。 至于“木遁术”,温无害虽是行家,无奈郭大悟一窍不通。他只得解释说,这也算一种障眼法,不过“虎师”乃前辈高人,法力道行远胜他们所有人,所施展的五行术很可能另有玄妙,云云…… 郭大悟看了看一旁的金引,见对方似乎有些忧心忡忡,但望向他的眼神中满是欣赏赞许之意。 另一边的关动大概很多天不曾刮过胡子,虬髯横生。自从失去左手之后,他变得愈发落拓不羁。连金引都说,他与自己的师弟公羊野越来越相似,只是一个喜欢眼睛向上,一个喜欢眼睛向下——关动听不懂这话何意,问对方,也只是笑而不答。 朱大先生、辛归路以及“温寒谷”的几位核心人物全都在座。面前铁壶大碗,装满了晾好的浓茶。 大家已经打过招呼,朱大先生也介绍了辛归路给金引和关动认识。 老话说:文人相轻,武人相重,高手之间更是相互尊敬。从言谈举止中,双方都能察觉到对方乃是难得一遇的英雄豪杰,于是顿生惺惺相惜之情。 寒暄过后,温无病率先开口,详细讲述了一遍前天晚上“人鬼之战”的过程。言语间不但对郭大悟颇多溢美之词,也没有忘记夸赞朱大先生和辛归路的功劳。 得知自己的寄名弟子张月儿第一次参与这种惊险恐怖的大事件,就能够坚持奋战到最后,金引不由得“老怀大慰”。 只是听说厉山君的尸首已经被烧掉后,他心中一怔……不知为何,只要想起这个曾“死而复生”的江湖前辈,金引就隐隐觉着有些不安。 关动听得津津有味,还时不时叹一口气,显然是为了自己没能赶上这场大热闹而深觉遗憾。 “那些鬼灵虽然阴毒莫测,总归有破绽可寻,也算不得太难对付。可惜我们没有趁手兵器可用,才会死伤如此惨重……”郭大悟摇晃着左手上的金刚菩提给关动看,“多亏你当日将它给了我,前天倒还真起了大作用!只是光靠这个小东西杀鬼,一不留神就要中招。” 金引道:“我曾听师父说过,想要彻底消灭阴灵虚体,最好的方法就是引天雷殛之。可惜,自从一百多年前“真武派”的玄洪子道长仙去之后,便再也没有人能够完整施展出“九天应雷诀”了。” 真武派?辛归路似乎在哪里听说过这个名字。想了一会儿,猛然想起,据“四叔”临终前自述,他就是出身于这个门派。 这时又听朱大先生说道:“若是容易破解,“鬼降术”也称不上绝世邪法了。雷公斧、雷公楔之类的东西虽然好用,但一来稀有难得,二来损耗太快。这次恰巧有一大块在楼中当阵眼,还有一小块带在身边,也算运气……传说,唯有“天师会”中所藏的一把斩鬼之剑,才是这些鬼物的真正克星。” 郭大悟最近常常听见他讲起“天师会”的名号,心中难免更加好奇。 关动则一下想起了整日神秘兮兮的啸风子,不由得面露微笑——这小子曾说过还要来找自己共事,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兑现。 朱大先生继续道:“一叶落而知天下秋。“鬼降术”既已重现江湖,没准还会有别的什么妖魔鬼怪出来捣乱……” 金引沉吟道:“我上次遇见厉山君,与其交手时,发现他的行为举止有些疯癫古怪,虽然不像是另有同党的样子,却也不可不防。” 关动笑道:“修炼邪法难免伤害身心健康,他岁数又大,多半是神智方面出了问题。” 温无病道:“我已经派人出谷去搜罗朱砂、黑曜石和鸡冠血、桃木炭等物。幸好这些东西还算易得。多多炼制些“九阳砂”在身边,总归心里踏实。” 金引颔首道:“不错,咱们今后外出行走时,随身还是要带上点儿辟邪之物才好。” 众人纷纷表示赞同。 关动暗忖,若再遇到啸风子,一定要向他多讨几张驱鬼的灵符。 虽然金引始终觉得哪里有些不太妥当,可随着厉山君殒命,此事已经告一段落。“温寒谷”一派尽管损失惨痛,但总算解决掉了这个本领深不可测、且有血海深仇的死对头,也彻底放下心来。 ~~~ 话题转移。金引自腰间百宝囊中取出一物,黄红相间,正是他老友李空寒的重要遗物——“十二神煞旗”中最为关键的“子”旗。 几天前,他和关动赶往最初发现李道长遗蜕的地方重新展开调查。很快就听见有人谣传,某个牧民捡到了姜子牙留下来的“杏黄旗”。 他们两个马不停蹄地寻到额日勒钦一家的所在。正打算与其交涉时,金引突发奇想,既然他俩能够循迹而来,没准杀害李空寒道长的凶手也会在此现身。于是他决定在附近守株待兔,看看有没有敌人前来自投罗网。 果不其然,第二天傍晚时分,一对神秘的男女找上门来! 其中一人蒙了面,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另一人身穿紫衣,虽然也带着口罩,却还是能看得出,这是个十分年轻美貌的女子。 担心他们将额日勒钦一家灭口,金引和关动便出手与之大战。 想不到,这对男女的武功法术居然异常高明——蒙面怪客手持双叉,内力强横无匹;紫衣女则是个幻术高手,使一把铁折扇,转瞬间花样百出,令人目不暇接。 金引憾道:“他们两个实在难缠,我俩最后也只夺回了这面旗子,未能将其擒获。” “幻术?莫非又是“第六仙”的余孽?”郭大悟皱着眉头问道。 “很有可能!”关动点点头,“这女子施幻的手法,跟咱们前几天遇到的那些人如出一辙,而且比假冒的“x先生”都要厉害得多。依我看,也就只逊“第六仙”半筹。” 提起旧事,关动忍不住发起牢骚:“洒家当时砍中蓝兰花那一刀,莫说她是“第六仙”,即便是活神仙,恐怕也要五脏俱裂!可她至今下落不明,难不成还活着?” 辛归路干咳一声,斟酌道:“这件事情我倒略知一二。只是涉及一位前辈的隐私,恕在下不能太过明言啦。” 大家难掩心中疑惑,一起看向他。 辛归路隐去“四叔”名讳,将“第六仙”的最后结局简单叙述了一遍。在座诸位听罢,亦唏嘘感慨不已。 最后一颗扣子终于被扣上。 事关重大,金引等人更是精明厉害。将所有相关事件仔细分析之后,一道清晰的脉络慢慢浮出水面…… ——以“第六仙”为首的犯罪团伙,近年来一直在使用幻术拐骗年轻女性向国内外贩卖。 关动无意间破坏了“第六仙”团伙的生意,并将他们在韩国的合作伙伴“新星会”彻底铲除。 于是“第六仙”化身为蓝兰花,纠集党羽,伺机报复。最终被关动和郭大悟联手击败。 而这些人真正的幕后指使者,却是一个叫做“白帝”的神秘高手。那个被郭大悟杀死的不吃牛肉的恶少沙小墨,与此人亦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李空寒道长兵解于距京城千里之外的科尔沁草原上。本以为两件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却因为辛归路的讲述和额日勒钦一家的遭遇串连在了一起。 前晚被金引和关动击退的那一对男女,其中蒙面者,十有八九就是沙小墨那位匿名师父,亦是夜袭朱大先生的“花面人”。紫衣女子则更与“第六仙”蓝兰花脱不开干系。 如此一来,最为重要的一条结论已经呼之欲出——白帝,就是杀害李空寒道长的那个白色巨汉! “杀我者貌白、能变化、高大似妖。水火刀剑不伤,慎之。其巢在塞上山中,暗中作恶,为我所察,故有此劫。子旗未毁,留待有缘……” 真相渐渐明了。李道长最后的遗言就摆在桌面上,在座众人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额日勒钦早已被大家反复询问过。可他当时离得太远,又只是肉眼凡胎,中途还被震晕了过去。故而怎么也不能够准确地描述“白色恶魔”和李道长当夜那惊天动地的一战。 “此等人物,即使想要隐姓埋名都很难。”大部分时间都在当听众的温无病打破了沉默。 温景辰是在场众人中年纪最长的一位,见识自然也广博,白胡须都捻断了几根,也只摇头道:“生食狼脑、狼心,高大且会变化……我从未听说过哪个江湖人物是这等模样……” 郭大悟一本正经道:“莫非当真是个妖魔……” 想到这里,他猛一拍桌子,急道:“会不会是“凭依灵”,或者什么“式神”之类的玩意儿?” 朱大先生摆摆手,科普道:“那些东西虽然千奇百怪,但并无真正的灵智、更加不能开口说话……” 郭大悟方知自己又闹了个乌龙。 金引道:“借物传音的可能性并非没有,但李空寒老兄出身不凡,平日里对左道之术极有研究,肯定能够看得出与他交战的是真人还是灵体。“会变化”这三个字究竟指的哪种功夫,令人一时难以猜度。但“高大近妖”、“水火刀剑不伤”这两句总不会错。无论死活,近百年来,江湖上可曾出现过这种身材异常的横炼高手?” 关动也推测道:“还有一点。他既然和“第六仙”相互勾结,买卖年轻女子,再看那个什么沙小墨的行径路数,这妖人练的大概是阴阳采补、吸精取膏之类的魔功邪法……” 众人搜肠刮肚地去想,就连辛归路也竭力回忆着国外暗世界里的一些厉害人物。 其后,大家零零星星提了几个名字,都因差之甚远而被否决了。 “或者他隐藏得足够深,的的确确从未现身过江湖呢?毕竟高手在民间的传说自古都有。”郭大悟见识虽不多,思路却广。 关动哈哈笑了起来:“这话说得不错!你看看,我们这些高手,岂不是都在民间?” “何为民?何为官?飞升去天宫里面做神仙,算不算当官?”温景辰也顺着话题,开起了玩笑。 第七十三章 出塞(下) 既然实在想不出个结果,大家暂时放弃了猜谜,转而研究这个“白帝”的“巢穴”究竟在何处。 “巢在塞上山中?哪个塞上?”郭大悟脑子里一连串涌出好几首古诗。 从古至今,随着朝代更迭,边疆之地亦几度变迁。长城绵延万里,几乎每一处关隘都记载了无数次农耕文化与游牧民族的惨烈交锋。 自唐代起,边塞诗作名篇频出,首首脍炙人口,其中所描绘的风光风景却是天南海北。西起天山、东至山海关,数千里河山,皆可称之为塞上、塞外、塞下…… 李空寒道长于临终弥留之际,匆匆留下了这几句遗言,自然不可能详细标注位置, 使人找来一张地图,金引计算了比例尺,口中念念有词,一寸寸地测量距离。忽地用手指画了个圈,说道:“根据李道长的脚程和他出事的时间、地点,我推算过很多次,最终还是觉得这里最有可能……” 大家一起围上来看,见他手指正点在曾经满清的皇家猎场一带。 温景辰捋须道:“不错,这里乃是塞罕坝所在。“塞上”一词虽属泛指,但说起标志性的地理环境,大约还要以此处为准。” 朱大先生亦道:“此地森林草原交错,河流湖泊密布,且山势连绵不绝,倒也适合隐居。” 温无病却道:“塞罕坝距离咱们“温寒谷”不过三四百里,我曾去过几回。如今他们那里旅游业非常兴盛,到处都在搞资源开发,于一个地方筑巢作恶多年,而外界始终一无所知,只怕不太容易。” 温无害沉吟道:“莫非跟我们一样,设了阵法阻拦外人?” 关动猛然想起一事,说道:“洒家上次救出的那些女孩,很可能就去过这个怪物的老巢……我听她们说起,那里有青草、花香、鸟叫和泉水流动的声音,却没有风,连一丝风都没有。” “地宫?”郭大悟和温景辰这一老一少,异口同声地说道。 金引看向温无病,幽然道:“无病兄,你上次提到,有民间传言说塞外出了个神仙,随身带着一座葫芦仙宫,多半就是这话了。”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此人倒懂得用兵法。白帝……白帝……”朱大先生又忍不住绞尽脑地去想。 郭大悟随口诌道:“白帝乃五方上帝之一、轩辕黄帝长子,名少昊。相传其子化蛇,为刘邦所斩,遂立汉朝……” 金引勉强一笑:“神仙之事固然渺如云烟。可眼下这个“白帝”,不但一个人就能伤得了李空寒老兄的性命,还有极厉害的党羽相助,只怕是个我们前所未遇的劲敌!” 关动性子刚猛,直言道:“他若当真本领了得,又何须这样藏头露尾?依我看,多半还是在虚张声势。咱们现在就去塞罕坝,将这个家伙从地底下揪出来。” 郭大悟插话道:“既然你们俩救了那牧民一家,这位“白帝”也必定知道自己早晚都会曝光。或许他此刻正拭目以待,等着将我们一网打尽呢。” 关动又忆起了啸风子,笑道:“不错,洒家有位朋友曾说过——当你找不到路的时候,没准路就会来找你。” 郭大悟乃是第二次听他讲起这句话,顺势也想到了一件事,问道:“我从沙小墨身上拿回来的那个耳钉,似乎就有定位功能。咱们最近一直待在“温寒谷”内,四周阵法能够隔绝灵力。若是将其带出谷外,只怕“路”很快就要来找我们了。” 朱大先生闻言,遂取出那颗宝石耳钉给大家看。 辛归路早已见过此物,此刻却忽然“咦”了一声,又接在手里细瞧。然后自腰包中摸出一枚玉佩,正是他处理“四叔”身后事时所取走的三件东西之一。 两相对比,耳钉的外观竟与玉佩上所刻的花纹如出一辙。于是他立即省悟到,此物并非“四叔”的遗物,而是由“第六仙”蓝兰花所留——至于这个图形,十有八九便是“白帝”门内的独特标识了。 在座诸君大半都是行家,再三研究对比后,发觉玉佩中虽然也蕴含着丝丝灵气,但性质与沙小墨的耳钉并不相同。至于作何用途,就不得而知了。 待到众人将所有线索逐一分析捋顺,天色早已过午。后厨端来吃食,都是些手把肉、蘑菇炖鸡、莜面窝窝、山药鱼儿、煮羊杂之类的本地特色。自酿的村醴度数低,整坛整坛地搬上了桌子。 金引问起额日勒钦一家,得知给他们也送去了好酒好肉,这才放下心来。 席间又谈起正事,大家争论了几句,最终决定由郭大悟、金引、关动三人先行前往塞罕坝查找线索。 金引虽一向谨慎,此刻说起话来也不禁信心十足:“你们不用担忧。敌人虽然高深莫测,只要不是大罗金仙,我们三个联手,即便胜他们不过,自保总归不成问题。” 朱大先生忽然问道:“姚太保出国好几个月了,还没打算回来吗?” 金引掐指道:“上次给他打电话时,听说正在新西兰。他走的时候交待说至少要出去半年,现在还差着两个多月。” 郭大悟从未听过这个名字,关动却十分清楚,笑道:“不用姚大聪明帮忙,咱们这回也翻不了船。更何况,如今还有辛兄这等高人相助……” 辛归路连忙拱了拱手,以示谦虚。 座中几乎从不主动开口说话的韩无忌突然闷声道:“韩某虽然本事低微,需要时,还是有条命可以拼的!” “温寒谷”其余几位亦纷纷附和。 金引起身敬酒,于是宾主举杯共饮。 一坛酒将尽,大家转而闲聊起近日的江湖传言。 金引道:“最近西南一带也不太平,唐门和酆都城的两伙三代弟子刚刚在成都街头火拼了一场。年轻人冒冒失失,险些搞上报纸头条。本来还要再约斗,多亏当地监管、峨眉和青城两派的掌门人齐奇棋赶来,露了一手三尺长剑、三尺剑芒、三尺剑气的绝活,才算把他们压服。” 温无病叹气道:“如今这个时代,人心浮躁。江湖上的年轻子弟们都喜欢上网,结果尽学了些攀比炫耀、打打杀杀的风气,还有几个肯静下心来修养性命?” 一旁的资深网民郭大悟闻言后,脸上悄悄一红。今天是他第二次听见齐奇棋这个怪名字,不禁对此人又多了几分兴趣。 关动则想起那天与啸风子“符酒论英雄”的一幕,暗忖道:这位素未谋面的齐奇棋虽然身兼两大剑派首领,且是西南一带的监管者,可据说他还十分年轻。当时自己若提起这个名字,也不知啸风子会作何评价…… 才一愣神的工夫,就见张月儿面色疲惫地走上楼来吃饭,说是刚从练武场回来。金引见她如此努力,又着意勉励了几句。 趁着酒,温无害也聊起一桩稀罕事:“听说了吗?土夫子(盗墓者)当代祖师爷、搬山一派的首领尸龙道人上个月在山西运城挖了个古怪东西出来……” “嗯?”郭大悟最为好奇,忙竖起了耳朵。 “据说是个石头小人儿,能走能跳。大半夜将尸龙道人两个徒子徒孙的血吸干,然后跑掉了。”温无害讲到这里,心头微微起栗。 “那天正值满月,尸龙道人在旁边房间里打坐。等他发觉隔壁有异,过去一看,那小人儿正蹲在窗台上,回头冲他冷笑,半边脸都是血迹。两个弟子死在床上。这时其余门人也都赶来,顿时暗器、枪弹齐发,石头小人形如鬼魅,跳下窗子,转眼间便无影无踪了。饶是尸龙老道功夫高强,竟也追之不及!” 温无害讲得活灵活现,仿佛亲眼所见一般。郭大悟听得更是津津有味。 “傀儡娃娃?”辛归路曾经杀过一个叫作卡佩夫人的法国傀儡师,知晓这种手段——乍看起来与“式神”、“凭依灵”之类的法门相仿,实则截然不同——此术原属西方炼金术一脉,制作出来的“傀儡”虽说也灌注了法力,且种类五花八门,但它们无一例外,全都具备实体。 朱大先生对其亦略懂一二,皱眉道:“若是傀儡娃娃,必有傀儡师在旁操控。可这石头人刚刚从古墓中发掘,又哪儿来的傀儡师呢?” 温无病道:“江湖传言,不可尽信。不过近来确实异象频生……” 一句话还未讲完,又黯然叹息:“譬如敝谷前日遭受百鬼围攻,伤亡惨痛。落在他人耳中,岂不更是一桩咄咄怪事……” 金引举杯,宽慰道:“然而诸位能够绝地奋战、逆境求存,将来又何尝不是一段岁月传奇?” 听他这话说得铿锵豪迈,众人皆浮一大白。 及席散后,金引、关动、郭大悟借着三分酒意,与大家挥手告别。温无病等人坚持要送他们到山下。 下山时,这两天始终躲着不见踪影的“二叫花子”悄悄跟了上来。投喂它羊肉和鸡腿,竟也不肯吃。一直目送郭大悟上了汽车,它才调头返回山林中。 ~~~ 自西向东而行,连绵起伏的山岭逶迤两旁。 时当盛夏之末,满目郁郁葱葱,沿途尽是鸟啼蝉鸣相伴。山路中不断有清风袭来,使人倍感心旷神怡,而无半点暑气逼面。 至日暮时分,一节节断壁残垣陆陆续续出现在遥远的山顶之上。 金引停车休息。 郭大悟下了车,踏着路边野草,眺望那远处古旧的长城,此刻正映射了夕照,隐隐约约,仿佛一抹历史的影子…… 他一时感慨万千,拔出“灭灵棒”,在道旁山石上刻划了一首小诗—— 百战荒凉地, 千载寂寥城。 残铁存锋锐, 旧鼓有余声。 来路伴流云, 归途随疾风。 呜咽惊鸿泣, 吁嘘老马鸣。 故岁烟尘黯, 今夕草木菁。 欲言兴废事, 斜阳照孤影…… 第七十四章 兄弟 塞上风雨思, 城中兄弟情。 北随鹓立位, 南送雁来声。 ——唐.元稹.《遣行十首》部分 —————————————————————————————— 抵达塞罕坝附近时,西边还余下一丝光亮。 此次出行,他们开的是张月儿那辆越野车。金引知道郭大悟肚子容易饿,径直驶上小路旁的一处高坡,停下车,准备野餐。 三人一起动手,在草地间铺开折叠小桌椅,摆好自“温寒谷”带来的吃食。 谷主夫人韩无双特地给他们煮了些自制的羊肉肠和羊血肠。混合着香料味道的肉肠肥瘦适宜,血肠则软糯细腻。虽然已经凉透,却也没什么腥膻气,正适适宜下酒。 牛肉为酱卤的肋排部分,连筋带骨,每一块都足有三两多重,厚实的肌腱纤维中相间着淡黄色肥膘。 除过一坛村酿,车载冰箱里还塞满了啤酒。 因为忘记带杯子,金引举罐道:“咱们三个初次在京城里相会时,愚兄便说过,待到尘埃落定之后,再来痛饮一回!不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始终也不得畅快。如今虽然前程未卜,强敌在侧,但咱们兄弟既已齐聚,天下间、江湖上,又有何事不可为?又有何处不可去?先满饮此酒,以壮行色!” 郭大悟亦凑趣道:“愿我等承天应人、除魔卫道、脱凡入圣、早证长生!” 三人一边哈哈大笑,一边把酒都饮尽了。 郭大悟正要将空铝罐随手捏作一团,关动忙阻拦道:“等等。” 说罢,他忽然拔刀出鞘,削去啤酒罐的上半截,得意洋洋道:“当做杯子,正好装白酒。” 郭大悟道:“白酒实在喝烦了,我今天只用啤酒相陪罢。” “那我俩喝这一坛,把啤酒全留给你……倒上,倒上,再干一杯!” 此刻,最后的晚霞也已消失于天边。一时间,四野八荒,远远近近的草场和树林,都被这夜晚降临之前的刹那薄暮染成了淡灰色。 他们身在高处,苍茫的景色迎入眼中——原野仿佛浑浑地成了一片静止的海洋,而山脉起伏则是恒定的波涛。 鸟兽已经归巢,这天地间唯一还在运动着的事物,是三臂巨人般耸立的风车群——转动,无休止的转动,正是这个宇宙最基本的轨迹。 郭大悟张开了双手,说他感觉不到什么风意,为何大风车还能旋转? 金引告诉他,这种风力发电机拥有超过四十米长的叶片,最大甚至可达百米。 “面对同一事物,人和人之间的看法与感受都会有巨大的差异。何况你是人类,而它们是风车呢?”金引说,“它们之所以存在,就是为了吹风。” “而我存在,就是为了喝酒、吃肉、练武……以及,杀人……”郭大悟夹了块羊肉肠入口,故意装傻充愣。 关动一本正经地逗他:“你还得杀鬼!” 金引凝视着远处的风力发电机,说道:“你们看这风车,仿佛只是慢悠悠旋转,其实叶片末梢处快得惊人。正所谓,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大巧不工、大动若静……” 郭大悟拔出“灭灵棒”,斜指天空,打趣道:“这根棍子若能长到三十万公里,我这边轻轻一挥,那头就超越光速了。” 金引“嗤”一下笑出声来,思路都被他搅乱了。 郭大悟如今的见识较之前增长了不少,想起自己刚才念过的监管执行人祷词,疑惑道:“所谓顺天成人,逆天成仙。我听说修行一事本就是逆天而为。既然想要脱凡入圣、早证长生,为何还得承天应人?” 金引正色道:“吕祖的原意是“顺则成人、逆则成仙”,不知为何竟被曲解成了这样。何为天?乾坤宇宙是也。何为人?万物众生是也。我们需要从宇宙万物中汲取智慧和能量,才能使自身成就天人合一。若是着意逆天,不如就别吃饭、别喝水、别呼吸好了。如此一来,成不成仙难说,反正立即就要变鬼。” “顺天逆天这种话,都是些一知半解的狂徒在妄语罢了。我们要逆的,并不是天,而是与生俱来的天性——那些被本能所支配的低级欲望、那些由纷杂外物所组合的魔障。也就是西方人所说的“本我”——譬如你自己,虽有奇遇,但年少时并无师长督促,若不能克服惰性、持之以恒,又何来今日这一身功夫?” 郭大悟继续问道:“可我好喝酒,还喜欢吃肉,算不算天性?” 金引:“能控制的叫需求,无法控制的才是欲望。打个比方——当我们迫不得已时,也会动手铲除一些坏人。可要是从中寻出了乐趣,以至于杀生成瘾,那便沦为恶鬼了(“敲头党”众人表示:你直接报我们的名字好了)。” “当今世上,很多人之所以循规蹈矩,并不是因为他们战胜了兽性,而是社会规则压制了他们的兽性。即便这样,酗酒、烂赌、吸毒、淫乱、虐杀小动物之类的事情仍然比比皆是。” “至于那些自许可以任意践踏规则,为所欲为的富豪权贵们,更是痴愚狂妄、盲目无知,如同禽兽一般(沙小墨表示:你直接报我的名字好了)!做人做事,唯有无视规则,而又高于规则时,方可到达自由无忌的境界。” 关动也开口说道:“没错。随时随地能做让自己舒服的事情不叫自由,随时随地能做让自己不舒服的事情才是真正的自由。” 郭大悟道:“那还不简单?” 金引却笑了:“当然不简单。以你的身手,本可以天天吃松露、和牛、鱼子酱。可咱俩第一次见面时,为什么还要去吃猪头肉和猪杂碎?” “也很香啊,我记得还有羊小腿……”郭大悟思索起来。 “来,喝酒!”金引举起由半个啤酒罐所制成的“杯子”。 三人各浮一大白。 放下“杯子”后,关动问道:“说点正经事,咱们先从哪里开始查?” “当然是从人最多的地方……”金引意味深长地回答。 ~~~ 塞罕坝地处阴山之东、燕山之北、大兴安岭之南。 三条巨大的龙脉在这里碰撞,迸发出了异样的景观——山间有野、野间有林、林间有河、河聚成泊。自古以来便是牧草丰美、森林茂密、水文繁复、诸多飞禽走兽繁衍生息的天然猎场。 千百年以来,此地虽屡遭山火摧残、开垦破坏,一度退化为荒丘土岭,但经过几十年的大规模人工造林之后,重又恢复了旧时风光。 时至今日,塞罕坝及其周围一带,早已成为蜚声中外的旅游胜地。每到春夏之际,远近游客就会蜂拥而至,只为看看这山、水、林、野,交融相映的绿色奇观。 无奈此刻天色已晚,三人的眼睛虽然皆能夜视,终不如白天那样可以尽情领略风景。 县城距离尚远,无需特意前往。附近分布着好几个专门为游客服务的餐饮住宿区,金引选了最大的一处落脚。 他们到达目的地“点兵台镇”时,才不过八点多钟。 附近全都是些宾馆、商店、饭馆、民宿、农家院之类的经营场所。自驾而来的游人三五为伴,穿梭在霓虹招牌和招揽客户的吆喝声中。参团的游客们则在下了大巴后,跟随着导游,羊群般地朝着预订地点赶去。 虽然并不打算真住,金引还是找了一家位置偏僻的酒店泊车。定好房间后,三人肩并肩出门闲逛。 他们三个全都身材高大、气宇不凡。尤其郭大悟正当年少,近日来又杀的人多,难免锋芒毕露。沿途遇着的男男女女,一见他们,总会自觉不自觉地远远绕开走路。 金引轻声道:“郭老弟你身量太高,容易引人瞩目,回头我给你请个师傅,学学易容的法子吧。” 郭大悟闻言一笑,四顾无人之后,快步走到一处黑暗的墙角。须臾间,他再出来时,个头竟足足矮了三寸,肩膀也变窄几分。虽然还有一米八多,却已不似方才那般乍眼。 金引一见,举手庆祝道:“没想到,郭老弟的功夫居然精进到了这种地步,实在可喜可贺!将来若能再学会易容术,足以千变万化了!” 郭大悟道:“我最近只觉得,浑身力道已经通达至每一寸筋骨肌肉。缩放运转,均可随心所欲。唯有五脏六腑处尚且混沌一片,虽然呼吸心跳日益强健,却总没有“内视”之感。温谷主给的《养神卷》,也完全练不出头绪。” 金引初见郭大悟时,就隐隐觉着他所修的功法是个残篇,如今则更加笃定,沉吟道:“都说一啄一饮,皆有定数。愚兄却不肯尽信因果。这世间万事,水到渠成是路、另辟蹊径是路、柳暗花明也是路。正所谓“海到无边天作岸,山登绝顶我为峰”,踏破绝境,未必就不能再走出一条路!” 郭大悟一时没有领会对方的意思,问道:“那我这《养神卷》究竟还练不练?” 金引道:“养神不如养心,贤弟你目前只管努力精进一途就好。” 一旁的关动原本也想说几句话凑凑趣,却好似想到了什么,转而低头思索起来。 郭大悟蹲下身卷起裤脚,三人重又混入往来的游客之中。 空中弥漫着烟熏火燎的味道,几乎家家户户都摆开了桌椅和烤炉在路边或者自家院子里。 升腾的烟气被四周旷野上那时断时续的夜风吹散,烤肉的香味在很远的地方都能嗅到。 “再喝一点?”关动提议道。 金引正想找几个当地人聊聊天,于是欣然应允。 ~~~ 这座小镇子横三竖四,只有七条街道。别看如今热闹非凡,一旦过了旅游季节,就会变得冷冷清清,终日也见不着几个人影。 许多商家今晚都接待了旅游团,因此格外喧闹。每当有烤全羊被抬上桌子的时候,总会引来一阵阵惊叹,还有人围上去用手机拍照。 挑来捡去,金引终于找到了一家生意最为惨淡的饭店。门口照例挂着烤全羊和包住宿的牌子,摆在院子里的座位空空荡荡。 老板兼炒锅厨师是个五十多岁的胖子,看起来还算开朗。他见客人只有三位,点菜却极多,于是表现出了加倍的热情。 “明天有两个旅游团订好了要过来,到时候就不得清闲了……”胖老板似乎在替自己辩解着什么。 金引则一向善解人意,才谈罢三五句话,就令对方视他如知己了,满口答应炒罢菜后就过来陪几人坐坐。 凉菜上桌,关动将啤酒启开半打,全都倒了满杯。 他如今已经渐渐习惯没有左手的生活。那只临时安装的假手虽然僵硬,但由于他的“擒仙手”功夫能够内力外放,活动时配合真气运行,若非刻意观察,外人根本看不出异样。只是在大夏天里戴一只手套,多少有些碍眼。 郭大悟跟两位兄长碰杯后,便说要出去溜达一圈。十几分钟后,才微微喘着气回来。 金引和关动本以为他去了洗手间,结果对方指着自己已染成绿色的鞋底,悄悄说道:“我刚才出去消食,来回跑了五十里路,顺道还捉住两只野猪和一只麂子,没法往回拿,只好放生。现在总算是有点饿了……” 关动哈哈大笑。金引忙道:“抓了野猪?快去洗洗手,你看菜都端上来了。” 草原美食,向来以肉为主。 铁板羊肉、黄花菜炒肉、白蘑菇烧肉、炖鹿肉……虽说此间老板手艺了得,金引对这等重荤也只是浅尝辄止。郭大悟既已重整旗鼓,自然又狼吞虎咽了一回。 店主忙完了手中的活计,拎起半皮囊白酒,主动前来相敬。金引三人与他虽分属两个世界,但几杯酒下肚后,男人之间总是能够找到共同的话题。不消片刻,大家已经称兄道弟,打成了一片。 听客人们问起这一带最近有没有发生什么新鲜事,老板挠挠头,说刚刚有一个副市长因为贪腐被调查,还连带着抓了几个处级官员…… 金引打断话题,表示他们并不关心这种事情。 于是胖老板又想了想,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道:“有传言说,西边的古原县,最近闹鬼闹得可凶嘞……” 关动笑道:“我们刚从那边开车过来,前两天也听人说古原闹鬼,不过我看处处歌舞升平,这事多半是个谣传。” “那就没啥稀罕事了。”对方摊了摊手,心中有点儿失望。 金引问道:“不是有人说塞外出了个神仙吗,还随身带着座仙宫?” 老板摇头道:“这可真不太清楚……” 一旁的烧烤师傅正好用铁钩子勾着一扇吊炉羊排送到桌前,听他们议论,便插言道:“都是好久之前的老谣言了,说到底也没人真正见过。到现在,大家都懒得再提了。” 关动递一支烟给他,又问了几句,见这烧烤师傅所知实在不多,只好作罢。 店家陪着三人又喝了两杯,有个小工走出来说,大锅里的牛板筋已经煮到了火候。 此物在穿成串前,需得切成个头均匀、份量适合的小块。由于这项工作只有老板本人才能胜任,他便道一声“失陪”,转身到后厨忙活去了。 金引取出手机,看了看时间,笑道:“刚才路上听人说,今晚镇子里有篝火晚会。等到开始了,咱们也去凑凑热闹。” 郭大悟和关动知道他从不无的放矢,一起点头答应。 没过多久,胖老板端着一大盆白花花的碎片片从厨房出来。烧烤师傅和小工都围上前用铁签子穿串。他们边串边闲聊,话语声不停钻进旁边三位客人耳中。 “羊肉今天又涨了八毛,整只的涨了一块多!”老板发着牢骚。 小工:“别人家也涨了吗?还是吕老二不想干了?” 烧烤师傅:“都一样,哪年这个时候不得涨点儿?” 老板:“连着涨三回了。说是有个大小姐,把这两天送到周边几个屠宰场的活羊全都高价买走了……” 小工:“买来做什么?放生吗?有钱人做事,还真是令人难以捉摸啊!” 烧烤师傅:“缺德事干多了,总要寻个心理安慰吧。” 老板:“一个小姑娘,能干啥缺德事?” 烧烤师傅:“替家里人赎罪呗……” 小工:“王哥你以前杀过那么多羊,也得赎罪。” 烧烤师傅:“滚!” 老板:“再这么涨下去,咱们也买毛羊自己杀得了……”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金引只觉得心中一动,又招呼老板来说话。但他们对这件事也只是道听途说,并未见过那位买羊放生的富家小姐。 得知此女曾带着几条凶猛的恶犬招摇过市,金引忍不住道了声:“有趣……” 关动和郭大悟交换一下眼神,两人轻描淡写,从胖老板口中打听出了附近几个屠宰场的地址。 “刚穿好的新鲜板筋,整点不?”烧烤师傅在旁询问。 关动道:“整五十串。” 这本就是煮熟的东西,略一过炭火,就摆上了桌。板筋软硬恰到好处,弹牙而不塞牙,中间加了两小块羊尾油,咬来满口留香。 郭大悟正嚼得开心,外面传来了阵阵欢呼声——晚会的篝火已经被点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