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负花朝》 223命相 223命相 “皇上年轻气盛,从前也不是没有受过刀剑之伤,照样好得利落。娘娘莫要过于担心,皇上龙体自有天佑,吉人自有天相。” “这次不比往时,北地气候恶劣,连伤药也不齐全,就连医官都说回天乏术,况且……整整一夜,皇上连眼都没有睁开过一下。” “娘娘不必过分挂怀,臣已连夜派人快马回都请宫中最好的御医,这随军医官品级不高,不比宫中近侍皇上的御医,或许等御医一来便有希望了也说不定。” “温将军不必说宽心的话……皇上的情况,我已心中有数。将军派人回都,可遣信说了皇上被刺一事?” “我们便是不说,宫中该知道的人,也不会少知道了半分。” 玉岫闻言知其话里意思,垂眸沉思片刻道,“将军说得有理,与其直接告诉他们皇上出事了,不若他们从自己的信听口中得知更为妥贴,再加上我们故意隐瞒,依太后的城府,定是既不敢轻信,也不敢松懈,她越是充满疑忌,对我们越有利。” 语毕,思忖片刻道:“皇上即位不过一年,现在宫中还未有嫔妃育有子嗣,太后那边更是以中宫腹中的孩子在做威胁,皇上倘是有个万一……” “娘娘的意思臣明白,宫里那边,臣自会安排妥当。” “嗯,军中……现在可还平静?” “那一夜看到皇上受伤情形的人不少,都是平复襄师军有功的将士,总不能将他们都灭口,至于军医,我已召集他们交代过不可将皇上伤势传扬出去,现在军中表面上尚算平静。” 玉岫微露犹豫之色,看着榻上之人,须臾道:“皇上的伤不可在营地久拖下去,至多等三日,我们便启程回宫,还望温将军拿主意。届时无论皇上情况如何,我们都不能让皇上在这里……” “臣明白。” 温洵顿了顿,抬头道:“只是娘娘,您当初离宫时是因为了混入赵则的军中与皇上里应外合,此事宫中妃嫔和其余大人们并不知悉,况且自从襄师军揭反旗以来,娘娘您的身份不再是秘密。万一皇上……臣怕娘娘在宫中腹背受敌,朝中各方势力居心叵测,定会拿娘娘身份大做文章,当时温书伯大人和臣,在廷上为娘娘作证之事只怕也会被揪出来,只怕温氏都保不了娘娘,以及娘娘腹中的孩子……” 玉岫默然,过片刻忽有笑意自霜雪眸中逸出,“以利相聚,必定会为夺利而散,此事我心中自有思量,朝中凡有谁敢要动我腹中孩子,将军也当知道我无法轻谅。只是玉岫的身份一事,怕是会连累将军一家了……” 温洵留意玉岫表情,听她这话,竟是将唇角微微向上牵动,“娘娘于臣,又哪来连累一说。” 夜已长深,炉上的一炷香已经燃到了底,只剩得青烟袅袅,医官躬身看着守在榻边的玉岫,一动也不敢动。 “整整一天了,皇上还没有醒,你老实告诉我,皇上还有可能醒过来吗?” “回娘娘,臣……臣不敢保证。皇上伤口太深,臣虽已包扎,尽力用药防止伤口溃烂发裂,但还是感染得厉害,今日已高热了整整一天,再这样下去……只怕……” “好了。”那医官话还未说话,便被玉岫抬手噤声,“我知道了。” “恕臣多嘴,娘娘您有孕在身,莫要过度忧伤伤了腹中胎儿。” 玉岫垂眸,疲惫地抬手道:“下去吧,记得温将军交代你们的事,再是不安,有什么事都给我好好捂在心里,别尽摆在脸上。” “臣明白。”医官擦了一把额角的冷汗,躬身应道。 “还有,今夜不必派医官来守夜了,皇上这里我来照顾。” “喏。” 瞥一眼更漏,玉岫看着榻上的公子恪,恍然想起五岁时那场瓢泼大雨中所见的他,裾衣萧索,分明九岁年纪,却透着一股近身不得的煞气,而此刻的他,薄唇紧闭,往日轮廓锋芒的唇如今泛着异样的白,脸颊因持续高热而起了酡红,蹙起的眉无论如何也抚不平直。 玉岫看着他,思绪辗转千百,道:“公子恪,我现在想起那时多么渴望摆脱你,做梦都想着有一天能脱去暗桩的身份,洗去手中所造杀孽,却从来没有想过,有一日,你竟当真愿将命数完全地交放在我手中。(.mianhuatang.info无弹窗广告)若放在那时,我看到你眼前的模样,会毫不留情地转身离去吧。” 玉岫的目光如锥,眼底波澜时深时浅地涌动,伸手从衣袂中取出一粒弹丸大小的赭石药物,送入他唇舌中,眸中渐渐恢复一片幽静。 转眸凝向他胸腹前的包扎,想起那时佯装伺候汤浴的丫鬟为他清伤,“有的伤口只有烂到了一定程度,才好动刀剜除。烂得越深,你才看得清那溃烂所在,剜得越干净,伤口如此,有些人亦如此。” 元安都城,数日阴云密布,大雨终于瓢泼似的倾泻而下,深重乌云笼得整个帝都更加沉抑,叫人在这天气里平白无故觉得心中发堵。 喧嚣不歇的余生中,整个宫城里徒有高悬的宫灯在廊檐下摇摇晃晃地发着微光,时近傍晚,天却已黑透,有内监手提着风灯也未撑伞的急步在甬道内走着,那方向像是往慈安宫去的…… 无奈步速太急,手中那风灯在风飘雨摇之中几番明灭,最终还是熄了下去,来不及掸尽身上和鞋履上的水,就急急忙忙进了此慈安宫。 “混账东西!这样的话也能信口胡诌!” 坐于镜前正卸着妆容的太后听了这内监来报的话,抄手就将一盒胭脂朝他头上砸去,好在力使得偏,并未伤及,却把他吓得不轻,哆嗦着身子跪在地上一再道:“奴才该死!就是借奴才一百个胆子奴才也不敢胡诌这样的事啊!是皇上营中的人传来的信,说是他亲眼所见的,现在北疆整个军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温洵温大将军不日前去了北疆大营,未成想遇到行刺这等事,正派了人快马回来接宫中的人过去医治。” 王妍双唇抿起,侧眸看了一眼跪伏在地上诚惶诚恐的人,面色闪过一丝几位刻薄的冷笑:“哀家就当你说的是真话,你又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你方才说是皇上亲征大营中的人传出来的,那人为何要传给你,你又为何要告诉哀家?” 语及此,转过头拔下指上护甲,在烛火下绽开一个渗人的笑,蓦地开口:“说,是什么人派你来给哀家传这样的假信?意欲何为?” “奴奴奴奴才不敢!奴才不敢欺瞒太后娘娘,奴才要是说了半个字的假话,天打雷劈!”说着门外风雨更甚,不时溟空一白,天际就炸响一道春雷,吓得他直哆嗦,壮着胆子道:“奴才和传信之人,都曾经是太尉王狄大人的人,如今大人身陷囹圄,奴才们对王家的忠心却不敢有贰。” 太后听到他说起太尉王狄,方才心思有几分变故,眼中由满是厌恶变作几分疑忌,看向他道:“你说你是太尉的人?” “是,奴才不敢对太后有半点欺瞒,奴才入宫以前,曾是王大人府上家奴,伺候过王大人的千金。” 太后身边侍候的茯苓闻言,不由拧了眉道:“太后娘娘,即便他身份不虚,这话也不可轻易乱信啊……毕竟这么大的事……” “哀家心中自有分寸!” 语毕别眸问他:“你叫什么名儿?” “回太后,奴才名叫董顺儿。” “你方才说,皇上在营房被刺的情形,不下几百兵士都瞧见了?” “回太后,是。” 太后王妍冷笑着,眉宇间忽而一片犀利睿智:“你们都把今上想得太简单了,哀家的好皇儿,莫说眼前才带着区区数万人马荡平襄师军,他从年少起孤立无援到坐上皇位,避过虞王宫中多少险恶剿杀,若是连一介刺客都应付不了,早已不知尸骨何存了。” “回太后,话说得没错,可就因为他们太过相信皇上,知道皇上从无失算,才出了此事。太后娘娘您有所不知,皇上此次会被行刺成功,是为了袒护一个人。” “谁?” “回太后,是被襄师军奉为前朝公主的,当时宫中的玉嫔娘娘。” 王妍闻言,也没了半点要休息的意思,脚踩在榻上起身,微捏了拳,凝视着腕间那玉镯咬了银牙道:“又是她,那丫头到底是个什么来路!” “太后娘娘,据奴才所知,那刺客是因为拿了玉嫔娘娘的性命作要挟,逼皇上摈退所有人,不动兵戈,三人单独关在皇上的营房内,才出的事……” “那刺客呢?” “回太后,皇上受伤之后,营房外的士兵破门而入,当场将他刺死了。” “可曾探听清楚了那刺客是什么底细?” “这……娘娘,那边传来的信,据说是皇上伤后一度昏迷,随行的医官都说药石无医,整个营中现在所有人都只关注着皇上的生死……根本无人顾及去查啊刺客的身份。” “哬!”太后闻言不禁笑出声来,正欲开口,只听门外脚步匆匆,有人在门外禀:“奴才是太医院司药房的丁盛,有要事求见太后。” 丁盛……王妍垂眸细想,这是早年为后时就安排在太医院的老人儿了,怎么这么晚也有急事。 “茯苓,去请进来。” “喏。” 丁盛进门一件里头情形,先是极熟练地打了个千,眼睛捎及太后时,十分顾及地看了一眼旁边的董顺儿,犹豫不决地没开口。 王妍瞥及那人,知道今夜之事必有些蹊跷,清咳了声道:“茯苓,你先带董顺儿去偏殿呆着,等晚些时候哀家再要宣他问些话。” 眼瞧着两人转了出去,丁盛忙不迭地朝里走了一步,压低声儿道:“太后娘娘,出大事了。半个时辰以前,有三四个从疆北皇上亲征大营快马赶来的人,径直带着温大将军的令牌来太医院请太医,说是……说是皇上在疆北感染了风寒,需请太医,再带些金贵药材随他们返北疆去。” “感染风寒?”王妍眸色一厉,诘问道:“他们都是这么说的?” “是,说皇上亲征时遇上恶劣风雪,染了风寒,如今已大胜,却因病耽搁了行程。但奴才看他们所选御医全是精于外伤,所挑药材全是滋补血气,甚至续命所用大药,奴才心底觉得有些蹊跷,这才过来禀告太后。” 222刺杀 222刺杀 黑夜浓郁,整个营地都陷入漆黑的寂静中,细碎地落雪声中,却还有人没有睡,坐在营地兵器架上发着呆。 “娘娘,您在想什么?” 玉岫闻声回头,看见站在黑暗中的温洵,指了指那兵器架积灰的角落:“看蜘蛛结网。” “这么暗,娘娘如何看得见?” 玉岫闻言笑道:“这么些年惯于呆在暗处,越是这黑暗里,一双眼反而看得越发清明。” 温洵看着宽大狐裘下女子身影,知她话中别意,在朝中玉岫一直以廷尉方恒之女的身份示人,廷尉方恒是何许人,又如何生得出这样的女儿,温洵心中是知道的。 只是方恒在先帝驾崩前突然丢了性命,这之后对于玉岫的身份再无对证,他想起那日廷议时温芷容前来对质,遑论自己,连温书伯大人都一口咬定她才是温氏娇娇,这件事背后,是谁在撑帆推桨,已是显而易见的了。 虽不知她究竟经过多少艰难磨难,但必定吃了很多很多的苦。 “夜里风大,娘娘有孕在身,不宜在此久坐。” 玉岫勾唇,笑开了道:“几更天了?” “娘娘,四更了。” “嗯。”玉岫应声站起,一缕黑发落下,宛如月色下山涧深处的幽然光华。 “温将军,我这次可会做错?” “依娘娘的判断与手腕,怎会出错。” “我总是怕自己太替他急功近利,生怕行差踏错半步。将军也知道,皇上能走到今日这一步是何等艰难,若因为我……” “请娘娘相信臣,臣说过会守护好娘娘的‘心’,即便娘娘身在局中怕迷了心智,总还有臣是清醒的。不管什么时候,臣会在您身边,若娘娘看不清路了,臣会带娘娘您走出去。” 他的声音在夜色中温润清凉,根本不似一个沙场上的将军,然而那最后几次落音极重,斩钉截铁,一如他佩剑染血时手起刀落地果决。 亲征大营中,温洵蓦地拉着她的手,攥得极紧而坚决,“娘娘走吧,臣陪您走这条路。” 玉岫任由他拉着手,素来沉静过人的女子却竟有些细微地发抖,双眸怔怔地有些失神,一再问:“将军,那人确实可信吗?” 温洵缓缓笑着,“娘娘,臣能保证。”语毕放开她的手,“去吧。” 关下大营,萧条寂静。 数月连胜,一举讨伐襄师军成功的大军在回都在即时,也是人人放松了警惕,就连守夜护营的兵士都持着刀戟只顾打盹。 银月映空,数里长的大营里不知何时现出了一鬼魅身影,阴阴的如幽魂一般穿过怠于防备的守卫们,径直往公子恪所住的营房轻声飞快地窜去。 “你是什么人?”不知被何处眼尖的守卫忽然看见,那人身形骤然一顿,循声回头望过去,只见那人正要开口,忽然被来人扑身上前,一阵极细的烟子在空气里窜开,那守卫像是熏坏了嗓子,哑着声音喊不出话来,被来人刀柄一击,便彻底晕了过去。 生怕起了动静惊到其他人,来人翻身一跃,从几座营房后穿过去,直接闯向皇帝营房。 公子恪营房守卫不必其他,暗夜之中一丝半点响动便将他们常年训练出的警惕神经激活起来,从夜色中捕捉到那人身形,举刀阻拦也只是眨眼之事。 来人自背后抽出一把弯刀,眼瞳森冷,杀气逼人,过招之间抬手还未见血对手便已然倒地,营房守卫知出了事,张口便喊:“有刺客!捉刺客!捉刺客!” 刀刃寒光熠熠,落几片雪,还未坠地便似被削铁如泥的刀刃分成薄片。 被喊声唤来的兵士先是十,再是百,纷纷被那人眼底杀气所击退,只是只身一人闯入军营,即便是如有神助,也逃不过虎口之险。 翻身踩在几人肩头凭空跃过,弯刀现寒,来者必弑,一个倒肘撞开营房的门,却怦然与营房后头突然蹿出来的一人撞了满怀。 那人手中所端的瓷碗应声落地,白瓷片片碎裂,一碗药汁溢出,气辛味烈,再看清人时,竟是孙章氏,她起夜在屋中不见玉岫,生怕失了照顾,又害怕是因妊娠反应身体不适玉岫才难以入睡,专门热了安胎的药端去,未成想竟会撞见这般情景,正眼一看那人眼底漆黑的杀气,彷如见了罗刹一般,手脚哆嗦地后退,脚踩在碎瓷上双腿一软,站都站不起来。 只是瞬间功夫,只听唰唰几道寒刃破空,数道利刃已从那人身后直指脖颈,他反手一挑,一柄弯刀竟绞了数把寒刃脱腕落地! 跌坐在地上的孙章氏扯起喉咙道:“杀人了!杀人了!”吓得几欲尿了裤子,口还未来得及合拢,那人刀已逼上她喉咙,声音沉沙,“闭嘴。” 吓得她蓦地住声。 “放开她。” 那人手腕一顿,抬头,森寒目光落在渐进的身影上。 来者是名女子,身上裹了白色的狐裘,容色如玉,一双瞳眸却清凉得渗人。 被那刺客抵着喉咙的孙姑姑见她,眼角带泪,双手在地上直抓:“玉岫姑娘!不!娘娘!娘娘救命啊!” “孙姑姑!”玉岫上前一步,面色关切,凛眸看向那人道:“你是什么人,她不过是一个做苦差事的妇人,你怎可胡乱要她性命!” 那刺客闻言,不但未松手,反是面上笑开来,盯着玉岫道:“她是做苦差的妇人,你又是什么人!这里没星点灯火,我可看不清。” 语毕反身一步,速度快得惊人地将玉岫摁在地上,反手勒住她脖颈,朝地上还瑟瑟发抖的妇人道:“你可以滚了。” 一米开外见此情形的守卫兵士大惊失色,纷纷喊道:“娘娘!” 玉岫被那人摁在一臂之中动惮不得,只有一手尚可活动,抬手便是一巴掌,“放开我!” 那刺客恼羞成怒,反手便回击过去,玉岫捂着嘴,只觉唇角擦破,猩红血丝沁了出来,口中一片腥涩。 那人见玉岫挣扎,开口道:“今上活不过今夜,虞庆新朝气数已尽,你们学聪明点,不如趁早给自己谋条后路!” 营中兵士将他围拢成圈,刀戟相对,只听那人道:“都别过来,我手中刀剑无眼,若是失手将你们这金贵的娘娘误伤了,休要怪我!” 仿佛在应和他的声音,营房的门突然被人吱呀推开,漆黑一片的营房之中星火未燃,但听脚步也可判断只有皇帝一人,只听他咬牙一声冷笑,激越道:“都别动!” “喏。” “你是冲着朕来的?” 那刺客闻言冷笑连连。 “既是冲朕而来,你放开她,随朕进来。”公子恪声音沉静赫然,平易之声却如九天雷电,将这窒息僵持的气氛霹破。 “皇上!” “皇上不可!” 重重声音霎时响起,公子恪不喜不怒,只是斩钉截铁地执意要那刺客先行放人。 “我若放了她,身后成百上千把刀瞬间就能把我身上刺透无数个窟窿,在皇帝心里我竟有这般天真?” 玉岫眸中冰雪神色愈发凛冽,周身漾出寒意来,开口道:“皇上莫要管我,此人杀意如虹,不可小觑。” 公子恪音色低沉,语气减缓:“你要如何?” “等我进得你营房,你从屋里落锁,保证人从外面进不来,适时,我会依言放了她。” 营中守卫纷纷愕然,抬手就要将他强硬制法,公子恪摆手道:“住手!” 微微侧头:“朕答应你。” 落锁的声音响起,营帐外就是一阵簇拥围起的步履声,营帐里头半点星火不着,从外头更是看不清楚里头分毫情形,只借着微微稀薄的月色,营帐内三人瞳眸相对,黑白分明,万千了然只在一瞬,片刻,便微微颔首,乍听一声响亮的兵刃破空之声。 “皇上!”应和那刀刃出鞘,玉岫失声大喊,连喉咙里都带了三分哑意。 帐外的人听到动静更是紧张,骤然又是几重呼天抢地的喊声。 “别动手!”公子恪抬声又道,沉沉黑夜里,那鹰隼双目中闪耀的光芒叫人可怕,灼粲却锐利,声音里更似听不出半点慌张,帐外之人心道今上从不是心中无盘算之人,纷纷噤若寒蝉。 “我答应你会放了她,现在我说话算数。”语毕松开钳制住玉岫的手,以臂力将她斜刺里推开,抽刀便是铮吟一声直接刺去。 万籁俱静,生死之间。 玉岫宛如石雕一般,立于帐内。 帐外之人听到那刀刃入肉之声方感不对,纷纷破门而入,燃灯举火,突如其来的光亮一照,无数人眯眼看去,只见那帐中一身明衣的天子倒在地上,那刺客手中弯刀已刺入其腹胸三寸之长,纷纷瞠目结舌不敢相信。 那刺客见已得手,蓦然将那弯刀再一抽出,血色四溅,星星点点斑驳满帐。 众人哑然之际,无数刀锋相向,将那人刺死于血泊之中。 “皇上!皇上!” “快叫医官!叫医官来诊治!” 无数纷至沓来的声音,急匆匆的脚步,发着颤的声音,如同大军过境一般在玉岫脑子里碾来压去。 天方鱼肚,断雁霜风。 营帐内外跪了数十名侍从,跪在最前头的是随行的最高医官,见到脚步匆匆的温洵将军朝他问询的声音,双眸湛亮仿似抓了救命稻草,颤抖着双唇做着口型道:“皇上在里面。” 温洵撩帘进去,浓重刺鼻的药味扑面而来,一眼望见枯坐在榻沿的玉岫,朝外头跪着的一干人道:“你们也先别跪了,都出去候着吧。” “喏。” 温洵上前一步,见公子恪一身衣物已经换掉,皇帝营房也从昨夜染血那间迁至此处,低眸看着榻上阖眼仰躺之人,面上几乎没有一丝血色,胸腹前缠了数层素白的布,依稀还渗出大片的血影。 “皇上怎么样?” “医官说,那刀刃没进去最少三尺,这边地气候条件恶劣,药物匮乏,只怕是回天乏术。” 220险招 220险招 这时,玉岫才反应过来,那一日公子恪愁结眉心,非是为了钱银之事,而是虞王宫中太后那边不消停的手笔,叫他无暇他顾罢了。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 只是半月之久,公子恪都没有立下一个决断,如此拖沓地只是令人在要冲把守,并不像是他的作风,难道是因为顾及自己…… 玉岫低眸想到腹中的孩子,不觉苦笑。 好巧不巧……王馥之竟也在这个时候有了孩子,公子恪于她苦心相瞒此事,大概是怕自己心存芥蒂吧。王妍以虎贲联手起兵为要挟,无非是要公子恪立中宫之子为储君,虽然自己从未想过要他们两人的孩子将来如同他一样,在这天下最险恶的院子里跟人比谁的手腕更硬,但这太子之位,却不能如此轻易地拱手相送给琅琊王氏。 皇权之争,非是今朝今夕的喝令风雨,而是此生此世至死方休地争夺。 从来在上位者,拘泥于感情都是于大局不利的,只有最强的人,才能够坐稳皇位。 她想起那一日梦中,太后王妍揪住自己的头发将自己按于冰冷的宫湖中,神色狠谲地逼问自己要命还是要为公子恪守住王位,那样窒息没顶的痛苦之下,她的回答依旧是,守住王位才是性命的保障。 太后王妍一生,与先帝携手开国,在后宫争斗数十年,阅历无数。谋算之深远,手笔之阴狠,其实非自己所能预见。当初公子恪将自己安插在后宫中就是为了牵制太后势力,然而太后按兵不动,收敛锋芒,竟是连出击的契由都没有。 试想王馥之与太后王妍的那一层关系,虽为姑侄,但在天家就连亲生母子都可反目,其实对王妍而言,王绂的女儿不过也是她手下一颗棋子罢了。 王馥之刁蛮任性,半点藏不住心性,太后那时尚未发现自己跟脚倒向何处时,甚至有心与自己亲厚拉拢,或许当时太后已懊悔自己走错这颗棋,甚至苦于那层姑侄关系,寻不到机会将她撤走,连收回这步棋都难得。 王馥之被她弃之如敝履是迟早的事,可偏偏王馥之这突然的身孕向太后昭示着自己还有用途……想到此处时心中的烦忧已然变得清晰,满盘乱局布于眼前,一局棋在心中盘算时尚有退子的余地,但唯有下到棋路尽出时,才没有悔子一说,即便是对方步步都走了自己失算的路,原先落下的子已无悔改余地。 王妍既已决定,心中必然为之后落下了盘算,她那一纸密函,无非断定公子恪会有两个选择,一是顺她所意立中宫之子为太子,而是起兵与她对抗,可倘若公子恪不走这任何一条路,又会如何呢? 今日温洵来此面圣,恰是给了自己一个机会,不妨就顺水推舟,将这层窗纸捅破! “温将军。”玉岫抬头之时,方才眼底的徘徊难决已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汪轻泓雪亮的眸光,“我与你同去面圣。” “姑……不……娘娘!万万不可啊!您还怀着……”孙姑姑一听玉岫要亲自去山户关面圣,吓得连忙迭口阻拦。 话至此被玉岫一道目光制止,孙姑姑只是平凡百姓,自照顾玉岫以来也见她和悦的样子惯了,从不知晓这个女子到底是何样身份和背景,这一道锋利异常的目光竟叫她噤声哑住,半晌不敢说话。 温洵听她说同去面圣时脸上还起了温柔笑意,听到孙章氏未完的话时,那笑意还未绽放就已彻底收敛下去,隔着几尺距离盯着她,只见那女子莞尔道:“温将军,随我去帐中取马吧。” 一路疾驰,山户关下乌压压一片兵戎,战鼓精妙,士气拔地。兵列之中一男子箭衣窄袖,明黄细甲,眸光如隼地静静环视兵阵。[.mianhuatang.info超多好看小说] 玉岫微微咪眸,自那重重兵列中看见他,手拽缰绳轻叩马腹地径自驾马入了兵阵。 公子恪越过乌泱泱的阵列,一眼就看到当先的玉岫,面色由冷凛肃然变至和缓,看清那身后一骑时,却又面色一滞,神情莫辨。 玉岫引缰转马,穿越兵列在他身前下马,这几日玉嫔怀孕之事已经由那一夜在军中传开,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此刻她娴熟的落马姿势叫当前的士兵们一惊,眼色中纷纷露出赞许。 “皇上,温洵将军有急事面圣。” 晶莹的飞雪衬得那眸中越发澄明,公子恪凝眸,目光从她脸上移至身后的温洵,见他微微颔首点头,心中已有数。 下了马,避开旁人,公子恪一瞬不瞬地凝着她,蓦地拉住她的手攥得极紧,“玉岫,朕……” “你什么都不必解释,我明白。”玉岫笑着看他,山户关下北风急劲,将她风帽吹落,公子恪伸手去替她拢上,只觉那双清冽无垢的眸子被昭雪映照灼然生残。 “玉岫,王馥之虽有了孩子,朕却没有半点欣喜。只有你与朕的孩子,才叫朕真正的喜乐……” “我不是说过么,若是皇上为贼,我便是望风的,若是皇上为行骗的术士,我便是哨托,可皇上您是皇上,身在皇位,充盈后宫绵延子嗣本是常理,我既那时信皇上之话,便不会轻易悔改心意,此后也信皇上对我之心。” “玉岫,朕身为帝,有很多不得已,但不论上苍能否允朕放纵,朕这一生,只宠你一人。” 玉岫任由他拉着手,听闻词句时,一颗心已是发酸发烫。 抬眼望别处,牵唇道:“这宫中要唯你我二人随心所欲,还有太多荆棘,眼下最刺眼的一株,皇上不能再碍于其他的而任其疯长了。” “这么说,你与温洵似已有了应对的良策?” “虽未有良策,却终须有一策。来时路上,我已与温将军商讨过,虽是兵行险招,温将军也觉得要绝后患,这一计也未尝不可。” 温洵看向皇帝,眸中湛然吟道:“修条佛层汉,密叶障天浔。” 公子恪闻言眉心一紧,听两人娓娓道来,巨细扉遗,三双眸子黑白相映,缄默良久,只见公子恪薄唇微勾,哂眉道:“金蝉脱壳,此计甚好。” 已经入了三月,虞国北地玉屑似的雪片仍纷纷扬扬,不停不歇。 夜阑人静,帐外静雪无声,帐内对影成双。 烛火翩跹,映着女子俏丽侧颜,看不够似的,欲将其刻进骨子里。 “公子恪,你这般看着我干什么?”玉岫被盯得脸颊发烫,别眸夹声道。 “我总觉得亏欠你太多。” 玉岫看向他眸中所勾起的往昔,知道他言意所指,垂眸道,“于你而言是亏欠,于我而言却是保护。若不是你……哪有今日的玉岫?何况,现在不是都好了么,我们有了孩子,将来所念所想,都会有的。” 玉岫只觉得腰间一热,被公子恪揽入怀中,暖热宽大的掌覆住她的小腹:“平凡人家的丈夫,在妻子怀有身孕的时候,是不是该端茶送水嘘寒问暖地照顾?” 玉岫闻言涩笑,只觉他的下巴抵在她头上,声音极低近乎低喃:“朕本该陪着你,又何尝不想与你厮守着眼前安逸,只是身为帝王……朕必须为你们母子谋一个稳固恒久的将来。” 玉岫垂眸,腹上覆盖的双手暖热而舒服,身后胸膛里沉然有序的心跳也令她心中愈发平和安宁,勾唇浅笑道:“要是能看见孩子出生,那才是最好。” 公子恪十指穿插过她的指缝,薄唇自她耳根落下,吻遍脖颈,缓慢而轻柔,将鼻息埋于她颈窝,轻声道:“朕答应你。” 光影如玉,帐外一个来回晃动的黑影已徘徊不知多少遍,窸窸窣窣地踩雪之声也是落入二人之耳,公子恪朗声道:“温洵,朕若一直不宣,你打算在外头呆多久?” 那帐外的黑影闻声蓦地一僵,只见帐帘撩起,外头的人肩上头上已落了薄薄一层雪,见帐内情形忙垂头道:“臣参见皇上,参见娘娘。” 公子恪抬手请扶,看向他道:“部署得如何?” 温洵躬身奏答:“臣已安排妥当,此事除却那最关键的一人,除臣与皇上和娘娘以外,再无第三人知晓。知内情的人越少,这场戏便越真,太后心思繁复顾虑深远,定然不会轻信此事,届时即便太后详查也查不出任何端倪来。” 公子恪闻言点头,又道:“那人是什么人?” “臣麾下一死士,当年曾是背着军命含冤的死囚,株连之罪。臣对他有再生之恩,此次允他家小毕生无忧,已报了必死的决心。” 公子恪面色微变,“有家小,就免不了顺藤摸瓜,以太后手腕,不至察不到端倪。” “皇上放心,当年为保妥当,他的家小以为他早已殒身谢罪,这些年……他不过是个‘已死’的人。”温洵语毕看了一眼玉岫,眸中之意三人皆明了,这与玉岫如今李代桃僵的身份如出一辙。 “军营守卫如你所见,他一人如何闯进来?” 温洵眸光未从玉岫身上移开,继续道:“娘娘如今在皇上身边的金贵身份军中无人不知,挟持娘娘,必定制约他们不敢轻举妄动。这也正好说明,若是绿林之辈不会有此眼界谋略,更加将这一事扣在虎贲军身上。” 语毕赞赏地道:“这是娘娘的设计。” 注释:修长的枝条拂开了云层(汉:银河的意思)茂密的树叶遮住了天空 219承诺 219 虞庆元年三月二十,山户关外冰雪垫道,金幌蔽天,明黄色的帷绸将军队两侧密密裹挟,劲风抖擞帷绸,发出隆隆如战歌般的声音。三万大军齐整仪容,朝着当前之人三呼万岁。 年轻的帝王与众将士一样,骑在马上,一身窄袖箭衣,身披明黄细甲,英气勃发。 公子恪仰着头,自山户关一侧眺望南面的天空。 那一片片连绵起伏的山袤何川,叫他想起当年在虞王宫中步步登上龙殿的曲折艰辛,从来没有过坦途,因此前面有东西挡住去路时,才会毫不犹豫地连根斩除。直到让那些险恶权臣、狷介之士一一臣服,直到将师国乱党扫平能在此跃马扬鞭,才能真正畅快地舒出一口气来。 与此同时,位于山户关下的营地里,一匹凤血乌骓马不停蹄地直冲营地,溅起飞雪有如浮沫,守营将士才欲阻拦,只见马上之人手持殿前御令,半刻都没有缓马的意思。 大帐里点着火盆暖炭,袭人的热气闷得热心头有些发堵,有了身孕的日子渐长,妊娠时期的不适反应也越来越强烈,军营里常吃的腊肉粗米是下不了咽的,就是远远闻着都止不住干呕,每日要另开小灶,实在是觉得给军营里添麻烦。 公子恪从平城弄来伺候自己的妇人是孙章氏,除了在家做女儿时的闺名并无大名,因此玉岫唤她孙姑姑。孙章氏自打见了皇帝,深信自己福大是上天恩泽,将玉岫和她腹中的孩子当作神仙一样供着,每日里熏火煨茶,但凡是自个儿在跟前,绝不容许玉岫轻易下榻,更莫要说出帐了。 玉岫养在帐子里一日胜一日闷,总算是憋不住,“孙姑姑,听说今日皇上在山户关外整兵,帐后就有座山坡,整日呆在这帐子里实在是闷得难受,不如让我去山坡上走走,那儿地势高,或许能瞧见皇上整兵。” “那怎么成!皇上亲口,交代奴才要好好伺候姑娘,千万不敢有了半点闪失,你看这外头风雪大得,那山坡上都是及膝深的雪,姑娘摔着了怎么办,肚子里的孩子怎么办?” 玉岫闻言又是一阵失望,想起那个久到已经像梦里一样的时代,开口道:“孙姑姑,在我的家乡,那里的孕妇是不需要这样卧榻修养的,若是身怀六甲还差不多,像我这样肚子都未大起来的,是需要多多活动筋骨的。” 孙章氏听得直皱眉,手里添炭的活儿也不放下,皱眉道:“奴才不知道姑娘的家乡是哪里?奴才到了这个年纪,还是头一回听姑娘这个说法,正是腹中的孩子不成形,这前面几月最是紧要,姑娘你可万万大意不得,奴才可是过来人……” 玉岫心念一动,忽然捂着嘴就是一阵干呕,孙章氏赶紧过来替她顺气。 “孙姑姑,我胸口闷得厉害,你若是不放心,就陪我出去走走吧。即便是有了闪失,我会在皇上面前替姑姑说清楚,是我执意要出去的。” “姑娘你……哎,罢了!”孙章氏自榻上拿起保暖的狐裘和风帽,将玉岫穿戴严实,又很是不放心地道:“听说这几日风大雪急,姑娘走路千万小心些。” 一路走到山坡脚下,路确实崎岖雪深,但站在坡脚下,远远甚至依稀可以听见山户关那边震天的呼声,恍惚间想起那时初进宫去,和子芜一起在宫门外看重重宫阙里头皇帝阅兵,也是在那撼地动瓦的三声万岁中失了声色…… 正想登上坡再看一次那阅兵风采,足下一动,只听身后有急促的马蹄声朝她而来。 玉岫回神一看,朔风飞雪之中,玉岫望着马上之人几乎是目瞪口呆:“温洵将军……” 马上男人勒马骤停,四目相交的刹那亦是愣住,显是没料到会在这里碰见她。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凤血乌骓之上,温洵一身萧萧白衫,还是当年初见时的风仪,湛湛瞳眸落在玉岫身上。 茫茫白雪之中,她一袭朱红狐裘,绰约身影仿若寒梅绽放,温水般目光扫过她清瘦脸颊,终是停伫在讶异的眼眸上。 那双眼睛还如当时在温府所见一般,眸中毫无娇软造作,澄澈一如深海寒湖。 男人望着她,眉心微蹙,张口想说久违的话,册后那一夜与她之间的画面却点点浮上心头,万千词汇在胸中掠过,也找不出一字诉起心声。 良久,平静地收回目光,翻身下马在她身前行礼如仪,举声沉稳道:“臣参见娘娘。” 玉岫亦是从那一夜之事中回过神来,伸手去扶,连礼数都顾不得,径直问道:“温将军为何会身在此处?” 温洵起身,离得近了,终是忍不住先问上一句:“娘娘以身涉险之事臣都听说了,娘娘您……身体可好?未曾受伤吧?” “娘娘?!”一旁的孙章氏闻言口长得老大地望着二人,半晌说不出话来。 “没事,多谢将军关心。”玉岫勾唇,很是平静地回道:“将军来得这么急,可是有要紧的军务?” 温洵见她没有大碍,眼里闪过一抹暖意,片刻便正色道:“皇上现在哪里?” 玉岫别眸朝山户关的方向看了一眼,“现在正在山户关整军,将军不妨回营里坐坐,等皇上整军完毕再去面圣?” 温洵闻言蹙眉,神色里有一分焦灼,沉声道:“等不了了。” 语毕便欲告辞上马,却被玉岫上前一步拦住追问道:“什么事情这么急,温将军可否告知?” 温洵目光放远,摇头叹道:“还能有何事,现在南方各路王兵蠢蠢欲动,虎贲更是厉兵秣马,太后表面虽按兵不动,却还在等着皇上的旨意,皇上若是一旦不应,就怕到时候虎贲与景穆的反军互为策应,再加上长期偏安一隅的南方宗室,襄师军才讨伐毕,就怕皇上意气用事,无暇顾它而乱了大局。” 这一番话玉岫听得是稀里糊涂,皱着眉道:“太后厉兵秣马?南方宗室蠢蠢欲动?皇上意气用事?温将军的话我怎么一句也听不明白,难道现在元安动荡?” 她问毕又想起那一日公子恪派人守南方水路一事,草灰蛇线下察觉出不对,忽然盯着温洵道:“元安出什么事了?” 温洵见她如此,神色里也有一丝古怪,想了片刻道:“娘娘可知道,皇上打算如何批复太后的密函?” 玉岫摇摇头,双拳不觉捏紧,心中更加慌乱,越发觉得公子恪有什么事隐瞒于她,“什么密函?” 温洵见她神色似察觉到什么,改口道:“想必是皇上心中早已有了对策,容臣先去面圣。” “温洵。” 他的步子陡然一滞,因她撇去生疏客套的君臣之礼,脱口而出叫了自己的名字。 “娘娘……”他的声音低沉和缓,这一声,几乎是从喉中发出,隔着厚重心跳一并传出。 玉岫拢了拢风帽,深吸了口气,压下心中纷乱的思绪,看向温洵缓声道:“将军那一夜说的话,可还算数?” 娘娘的心,由臣来守护。 臣断不会让娘娘的“心”有半点闪失,请娘娘放心。 一字一句,他怎么敢忘! 温洵垂眸,不觉轻哂,笑意像是在笑自己一般。皇上既未对她开口说一个字,那么定是有意隐瞒此事,于君臣间,他不得背弃君臣礼信,可是于私心,他却守不住一个承诺。 “非臣不愿,而是不能……” “将军……”玉岫说着,伸手从发髻间取出一柄细簪,“此物是将军承诺时给我的,那日临战,我原想等将军凯旋而归亲手将此物还给您。可今日,玉岫只求将军能以此物兑现当时将军允我的一个承诺。” 温洵垂眸看她手中物事,伸手接过在手中,看了片刻唇角微微凝滞,顺指合拢,像是背了巨大的负担一般道:“宫里生变了。” “怎么回事?” “皇后娘娘……有了身孕,太后书密函给皇上,要皇上下令立中宫之子为太子,早日定下储君之位,并以虎贲策反为要挟,逼皇上决断。如今皇上身在边地,元安尽在太后手中掌握,且景穆策反,南方宗室又尊太后为上,他们若是佣兵而起,只怕此后再难有机会将太后一党彻底翦除。” 温洵说罢深深看了眼玉岫,道:“太后不过是想先定下储君之位,再策应皇上一起在这动荡时局中平定诸乱,稳定江山,到时候以琅琊王氏之势拥中宫之子上位,再以他年幼之名,重新独揽大权,蹈先帝之复辙。” 玉岫的脸色有一丝苍白,低头喃喃道:“我竟半点不知……” “那将军可知,皇上如何决断?” “臣就是不知。太后的密函已来了半月之久,皇上却视若无睹,既未批复,又按兵不动……只是派了几拨人马驻守各个要冲,以免生乱。太后那里得不到回复,定然疑心,臣所守之地已有宗室私兵开始暗中被宫中之人调遣部署,此事不能再拖,臣先后派了六七人来边地向皇上问信,竟无一音讯,只怕是间客。臣只怕身边已无人用得,无人敢用,只好亲自跑一趟,料想太后心思聪诡,未达到最称心的目的,不会轻举妄动。” 218迷局 218迷局 林花着雨,水荇牵风。(.mianhuatang.info好看的小说) 依稀是慈安宫附近梅林芳境的景致,明宸湖中镂云开月,碧波清池左石临流,太后手搭在盈香手背,身后跟着的宫婢逶逶迤迤站了一长队,然而其中的宫嫔,却只见玉岫一个人,没有子芜、没有姚素柔…… “玉贵人?” “臣妾在。”玉岫闻声在太后王妍面前施礼,听头顶抛下来的声音淡淡道:“你陪哀家单独走一会儿,哀家有话要问你。” “喏。” 春日薄光下,那凌霄花儿映在王妍脸上,透过粼粼地波光静伏在水面下,竟似浸染了鲜血一般地红,叫人看着不由一阵寒栗。 玉岫惊觉地回头,之间方才还逶迤一队的宫人凭空之间全都不见了,偌大的宸湖畔,竟只剩了她与王妍两个人。 王妍垂了略带凌厉的凤眸,扫量在玉岫腹部,忽然站到她身前,伸手就去抚摩她的肚子,玉岫脚跟一僵,却不敢退。 听她轻声道:“你知道哀家为什么这么厌恶你么?” 玉岫摇头,王妍突然望着她道:“因为你贪心。” 玉岫轻轻笑了,“臣妾要的从来不多。” “你错了,这宫中妃嫔人人只求皇帝垂帘宠幸,唯独你,妄想跟皇帝站在一条船上,你若跟宫中其他妃嫔一样,哀家绝不会将你视为眼中钉,可你要的,却是哀家手里决不能放过的东西。” 王妍说着话时,分明是春日薄阳的节气,竟有团团温热的白气从口角呵出,衬得她的脸异样的诡谲和模糊,忽然间,那指腹竟顺着腹部滑下突然紧紧扼住她的手腕,恶狠狠道:“哀家不能留你,更不能留你肚子里这个孽种!” 玉岫吓得倒退一步,拼命挣开王妍的手,然而却竟使不出分毫气力,身上似被人抽干了劲力一般,莫说那些手起刀落地利落手法,一时间居然连一个柔弱的普通宫嫔都不如,手无缚鸡之力,渐渐被王妍愈握愈紧,白皙的手臂上被掐勒出几条青紫的痕迹。 玉岫惊异又恐惧,眼泪夺眶而出潸潸而下,拼命地挣扎道:“你放开我,放了我的孩子!他在我腹中不过月余,你竟要将一个尚未出世的孩子置于死地!” “放了他?”王妍笑起来,她的脸孔因愤怒而扭曲得令人生怖,“那你说,你是要命,还是要守住公子恪的王位?” 命……还是王位……?! 犹豫的刹那间,王妍一把将她推至湖中,虽是春日,湖水已然冰冷,没顶地窒息感一波波袭来,玉岫惊惧刻骨地在水中挣扎,却见那戴着镂金套甲的手揪住她的头发狠狠按入水中…… 一次……两次…… 隔着映出王妍面容的湖水,挣扎间听她继续问:“看你这模样,是不要命?” 窒息般的痛苦压着心脏袭来,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护住腹部,脑中留一丝清明地想起要保护孩子,可命与王位,这二者之间又如何抉择,任何人都不会蠢到连命都不要……可那王位,是一个六岁的孩童自幼装疯卖傻韬光养晦才争到的唯一一样东西…… 王妍揪住玉岫的头发自水中拖出来,一只皓腕忽然如剧毒蛇蝎般缠上她脖颈,王妍惊得往下一跌,瞪大了眼睛道:“你……”却痛苦地去撤那只掐住她脖颈的手,再说不出一句话。 冰冷的湖水中,一双清冽寒眸熠亮,比那湖水还要冷还要深,怔然地看着太后,开口道“谁不想要命,但在宫里,王位才是性命的保障。” “松……手……” 王妍身子剧烈地颤抖,忽而闭眸往水中一跳,整个人报复一般拖住玉岫的身子往下沉去…… “救……救命……” “姑娘!姑娘?你醒醒!” 自巨大的痛苦中挣脱出来,玉岫猛地睁眼一坐,惊惧地看着眼前的妇人,吓得往后一缩:“你是谁?” “姑娘你这是被梦魇吓住了,醒来就好!别怕,奴才本是平城里的妇人,夫家走得早,这战乱一来,连个避难的处所都没有,好在老天待妇人我不薄,命大到居然让奴才我遇见了虞国的皇帝,把我安排到这军营里来伺候姑娘。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 说着原地就跪下,砰砰地磕了几个响头,道:“这军营里全都是军爷,一个丫头也没有,姑娘你带着身子多不方便。奴才能这样命大,也全都是因为托了姑娘您的福,若不是您,奴才哪里有这样好的命数,叫妇人我这辈子连圣上都见过了。” 玉岫呆坐在榻上,半晌才回过神来,下意识地低头抚向腹部,那悬然欲坠的心才稍稍缓和了些,回想方才的梦魇,整张脸上,贴身的衣物上皆是涔涔冷汗和泪水,心像是空了一般,半天不能动弹。 坐了好一会儿,别眸看向空空如也的榻边,知道公子恪又熬夜处理军务去了,回神朝那妇人道:“你先出去吧,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哎,行,姑娘您歇着,奴才出去烧壶水来给您擦擦汗,这隆冬里怀着身子,出一身冷汗可经不起风吹。” 夜深露重,二更鼓寒。 玉岫呆坐在床榻上,什么也不能想,什么也不能动。那被公子恪派来服侍的妇人端了热水来伺候擦洗,又重新给她换上了一件干净衣衫。 挥了手着那妇人下去,一个人抱膝靠着榻沿坐着。 窗外起了大风,可窗户关得紧实,又拿不透风的步裹了仔细,虽是被风吹得扑扑作响,在里头也觉不出丝毫凉意。 动向……南下…… 捕风捉影的字里行间,隐约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襄师军与虞国的战局她很清楚,时至今日,抵死顽抗的襄师军已不足为虑,按照公子恪的性子,国库钱银不应是使他如此寝食难安的原由,那么还有什么……是自己没有想到,而公子恪甚至连她都要苦心隐瞒的?是什么人,会有可能从水路生变?南下……南方…… 玉岫蹙眉苦思,忽然想起不日前在赛罕家时悄然离开的大钰,心中如陡然如弦断。从那时在葭萌关察觉到大钰知晓公子恪御驾亲征的事情开始,她便觉得有所不对,后来问起大钰时,他也只是潦草地用一句‘与公子恪之间的约定’这样的话来搪塞,如今讨伐襄师军已成大局,难道自己日夜担忧的事终于来了?除此之外,她再想不到别的事,能叫公子恪在她面前都难以开口,他知道自己不愿大钰与他站成峥嵘相对的局面。 无论如何,景穆的策反是令她百思不得其解的,景穆侯年轻时立下累累战功,虽曾水涨船高士气夺人,却耿介不私地辞爵向先帝表明了忠心……只是景穆侯一生忠诚,却在临了时起了帝王之心,遑论他是想为大钰谋一条路,还是另有其他原由,自那一反,景穆郡无疑重新变成了帝王眼中必须拔出的刺。 若真如大钰所得的信报所言,景穆侯离世,那么所有曾经或隐藏或依附景穆侯的势力无不起乱,从虞王宫这权力中心开始,将会有无数的眼睛觎视着景穆郡的动静,若是大钰稍有动作,必然给了公子恪一个绝好的理由将剑锋指向他,不论现下是公子恪在未雨绸缪而结网衔丝,还是大钰那边蠢蠢欲动,这场峥嵘看起来都是无可避免的。 成王败寇,无论哪一人为寇,都是自己所不愿看到的,她却丝毫不能起上半点作用,更不得而知大钰为何要以身犯险…… 一夜噩梦不止,冷汗频频,惊醒了数次,夜中时分,隐约觉察有人在边上小心翼翼地褪去履袜,身后一暖,不觉将身子朝那怀抱里嵌了嵌,熟悉的气息笼罩下,也终于阖眼安下心神。 虞庆元年二月,虞军大败赵则所领的五万主力军于山户关,同年三月十九,襄师军主心李莘携三万兵马向虞国请降,望虞国宽赦请降的兵马将士,公子恪亲自接降书,并下御令善待降兵,甚至于对李莘以客待之。 然而除此之外,还有一桩事,在虞国军中传了开来,据说兵将尽损的襄师主帅赵则被关押在囚房中时,虞帝公子恪命了曾与他并肩协作的李莘前去探望,赵则对其向虞国表降一事恨得双目通红,反面成仇,然而曾在汉北南唐苦心经营数年只为匡扶师国复立的李莘,却以短短数句话逼得赵则哑口无言。 “李莘,我曾经承认过赵则我论谋略,输你甚远,你曾信誓旦旦与我说借虎贲出兵来挑拨公主和公子恪,我将襄师军的冀望都交到你李莘大人手里,信你所说,做你所令,如今……赵某只希望你解释一下请降一事。” “赵将军,乱世可以成就帝王,也可以覆灭野心,却成全不了一个人复仇的私欲,大人愿以成王败寇为赌注来成全您自己一人复仇的私欲,那么谁又来成全乱世里饱受战火、徒遭凌虐的苍生?谁又来成全为了将军一人仇恨而浴血奋战的亲族兄弟们?将军您从未当真将亲族兄弟当做过故国的亲人,您的降或败,自始至终都是您一个人的事,李莘说得可对?” 那天,赛罕从屋外进来,神色间已不见当时的稚拙,见着玉岫开口说道:“玉姐姐,仗打完了对不对?” 玉岫瞧着她蹙眉道:“又是打哪儿听来的话?” “我可听外头的军哥哥们都在说,领头跟我们打仗的那个人,已经被皇帝哥哥下命腰斩,大家都说很快就可以回帝都去了,玉姐姐……他们说的是真的吗?你快要走了吗?” 腰斩?赵则被下命腰斩? 玉岫失神地仲愣了片刻,赛罕叫了她好几声才回过神来,面色有些苍白地朝外跑去,随手就抓住一人,那士兵见是玉岫,吓得连忙低头不敢直视,迭声道:“玉嫔娘娘……小的无礼!” “我问你,赵则被下命腰斩,此事是真是假?” “回……回娘娘,是真的,等敌犯押解回元安,便执行腰斩。” “这么说,你们全都知道了?” 那士兵察觉玉岫神色奇怪,也不好欺瞒,只好点头道:“是,皇上亲自下的谕旨。” “……我知道了。” 玉岫松开拽住他的手,回身时,又抬头道:“别跟皇上说我问起过你此事,明白吗?” “是,小的知道。” 女频好书强力推荐 为朋友们们荐几本好书! 书名:机灵宝宝ii爹地别抢我女人 作者:優雅、窒息 书链接地址:/book/ 一夜酒醉,她失身于一个不能惹的男人。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再见面,他居然强取豪夺要她嫁给他!他温柔,他优雅,使劲浑身解数让她爱上他。覆水难收,一脚踏入他的温柔后,她才明白他的目的只是想要一个儿子!六年后重逢,她的身边有个小财迷,他的身边有个小冰山。怎么有两个娃?小女人当初敢逃走,居然还窝藏他的种子!狼要扑食,但他前面却挡了两个小门神。小财迷眼露$$道:“总裁爹地,妈咪是我的咩,想亲她先付钱!如果没钱,妈咪就归瑾叔叔了咩!”“什么瑾叔叔,臭小子你是我的种!”“什么种不种咩,我只认钱咩! 书名:君诱欢 作者:胭脂雪 书链接地址:mm./book/ 他不爱她,她也不爱他,他们彼此利用,吸引,海誓山盟的背后是:千方百计的勾引,只为让你爱上我,然后万劫不复. 书名:《江山入画》 作者:千年寄月 书链接地址:mm./book/ “我给你一支笔,你来画出整个江山。你,没有拒绝的可能。”江湖恩怨,宫廷争斗,奇幻色彩的旅程!唯美的背后是爱还是恨?一路有你,不会冰冻冬日的寒冷。江山之内,一切皆入画!神来之笔,一握在手,天下谁与争锋! 书名:念薇满世尽妖娆 作者:毒蘑菇迷心 书连接地址/book/ 穿越化身秘密大侦探,破案却是为活命!离奇案件围着她转,帅哥也象蜜蜂一般叮上了她!尽请观赏秋念薇的色彩人生,那是相当的花花绿绿了,嘻嘻嘻。。。。。。你懂的! 书名:《缭乱君心》 作者:醉月吟风 书链接地址:mm./book/ 前世情窦未开,今生桃花扑面。 有人以江山为聘,许她千古承诺。 有人舍荣华清誉,为她平安无忧。 有人举天下尊贵,博她倾城一顾。 有人倾一世柔情,换她寸寸芳心。 …… 云烟散尽处,荆棘漫布;华袂翩跹中,缭乱君心! 书名:《无爱不欢:霸宠冷情娇妻》 作者:纵横驰骋的猪 书链接地址:mm./book/ 他对她的第一印象:这是个女流氓! 她拿着碎酒瓶抵着他顾客的脖子要挟:“再乱动就要了你的命!” 他对她的第二印象:这是个神经病! 她神秘秘的介绍自己叫小爱怡情,还把他当成同性恋,有病! 他对她的第三印象:这女人有妄想症! 竟然把自己的大老板当成妄图对公司不利的神秘商人,无语! 误惹极品总裁,她,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他是豪门少爷,她是落魄平民,他要对她霸占豪夺,她要他血债血偿, 一个邪魅奸诈,一个冷静睿智,冤家路窄,针锋相对,究竟,是谁痴心妄想? 书名:总裁请接客 作者:九尾猫 链接:/book/ 重生后的林虞宣女扮男装,成为男公关店的老板,与一群冷漠无情的亲人周旋。他一个堂堂总裁怎么能沦落为男公关呢?冷漠而无情的亲人,优雅而温柔的男公关们,英俊挺拔的总裁,她的重生究竟拉开了什么样的序幕?所有的事情都是在这个叫做lose的男公关店展开的。“欢迎光临,主人……” 书名:转世巫女 作者:玲珑雨音 书链接地址:mm./book/ 她本是普通的大二女生,却被一个奇怪的朱雀印记唤醒了沉睡经年的记忆。从此便只能在刀尖上游走,在乱世中浮沉。这是一出出镜花水月般的局中局,这是一个个匪夷所思的迷中迷!无数种族的恩怨纠葛,无数儿女的爱恨情仇,谋划经年的惊世阴谋--共同交织成一卷波澜壮阔、惊心动魄的虚冥界史诗!且看罂漓漓,这朵绽放于乱世的罂粟之花如何面对那未知的命运,在危机四伏的异界九死一生! 书名:我的王妃是金刚 作者:神迹撒 链接:mm./book/ 她不但有倾国倾城的美貌,更有无所不知的头脑, 她不但有正直善良的心灵,更有坚不可摧的身体。 世界上怎么会有如此完美的人? 当然不会,因为她是——机器人,也就是俗称的,人形电脑。 喜欢她的人很多,有人贪恋着她的美貌,有人算计着她的智慧,有人利用着她的善良,也有人觊觎她的力量…… 而她的正直,她的凛然,她的犀利,她的固执,她的善良,一点点融到心底去,到了后来,恨不得她的笑她的哭她的快乐她的烦恼全部为着自己一个人。 {10 书名:寻情记之狐假妃威 作者:蓝雅 链接:mm./book/ 穿越?变狐?搞什么东东? 她不过是听信了一个怪老头的话,想要寻找到已经过世的老公,却没有想到竟然会变成一只狐狸。 画皮?搞什么鬼?她竟然见到了一个和自己前生长的一模一样的女人?而且,她竟然还差点成了她身上的一件狐皮大衣。 她是谁?自己又是谁?为什么那个女人要嫁的辰王竟然会和她的老公长的一模一样呢? 辰王?和她老公长的一模一样,会是她要寻找的老公吗? 001 蝼蚁一样的身份 虞安十一年,冬。(.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 玉岫用力搓着手,冻僵了的手指总算是恢复些知觉。她身上仅着了一件单薄的纱夹袄,隆冬寒气透过薄薄的纱棉,钻进心底,冷得她指尖冰凉。 她悄悄掏出藏在袂中通体清透的那枚玉镯仔细端详,叹气道:“真是活受罪……” “这不是方氏前日子送来的那个狐媚子吗?怎么,她也想跟着我们一并进宫选妃?” 玉岫闻声抬起头,迅速把手中之物重新拢入袖中。看见三个衣着锦缎,珠翠遍额的娇娇女子正朝她走过来。 站在中间的那一个,拿起手中绢帕掩唇细声笑道:“那方氏也真是稚笨,廷尉方恒一月前才死于非命,不知这满朝上下都议论他是罪报么?人人得而唾弃,方府都散得差不多了,那方氏竟还将他女儿送到我们府上来指望能将她送进宫,简直是笑话!” “但瞧她姿色却是不错,真是一身的媚骨头!那方氏八成想凭这丫头的姿色爬入后宫重振方府吧。” “姿色再好又有什么用?明日就要出发了,她以为能和我们一起上路麽?从府中往东行不出四十里,就有一家窑子!这么好的姿色,倒能换几个香粉钱。” 几人说着在玉岫面前站定,看见玉岫闻言却一点也不怵的眼神,不由得皆是一怔。 “我说,把这几桶子衣服给我们掏净了,要单独一件一件撇开洗,这可是宫里的姚公公亲自给我们送来的,要是洗坏了,可唯你是问!” 玉岫抬了抬眼皮子,伸了个懒腰直起身来,只字不言地就欲转身离去。 “喂!我在和你说话呢!听见没有!”方才出言刁难的那位娇娇已是沉不住气,柳眉倒竖起来。 玉岫蹙了蹙眉,轻佻道:“真是扰人清静!” “你说什么?!” 玉岫的肩被人扳住,眄眸看见举得高高的一掌就要掴在自己脸上,方欲抬起制止的手却生生按在裙裾一侧,这次的任务,切不可暴露自己……玉岫深吸一口气,任由那响亮的巴掌狠狠甩在自己右颊,蓦地睁开眼睛,感受到脸颊滚烫如火灼,面颊生笑却字字如冰地道:“各位娇娇甚易动怒,却莫要忘了,我寄住于你们府上的身份。” “芷容,这丫头好生刁蛮!” “又在这儿生事了?”一道稍年长低沉的声音传来,几人纷纷回头,那几个娇娇先出声喊道:“母亲!”“姑母!” “柳师傅布置的绣活儿都做完了?”那贵妇生得很是端庄,笑靥如花地看着几位娇娇,此刻那个唤她母亲的娇娇不情愿地嘟了嘟嘴,便开始往她怀里钻。 “母亲不知,我和几位姐姐做累了绣活儿,便想出来走走。谁知遇上那方家的丫头,嘴牙上欺负我们。红口白牙的好生会辨道!” 玉岫冷言看着那偎在贵妇怀里的娇娇,自然也留意到了她拼命用镯子在手腕上撸出的红印。 “怎么回事?”那贵妇扶起怀中女娇娇,方才还气焰嚣张地她此刻小脸上却挂了一串亮晶晶的泪珠, 另外几个娇娇们补充道:“我们不过是叫她把姚公公送来的那些裙裳给洗了,结果那方家丫头竟是不从,还气势汹汹地与我们辩嘴,芷容妹妹最是娇贵,哪里受得这个气!作势便要打她,心想不过是吓唬吓唬她,哪知那妮子力气竟大得吓人!把芷容妹妹的手都拧红了!” “芷容妹妹下月就要进宫选妃,若是手上留了印子,可怎么是好!” 贵妇将那叫芷容的手腕抬到自己掌中看了一眼,叮嘱另外几位娇娇道:“你们先回去休息吧,这儿的事我会处理。(.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那腕上叫丫头们拿薄荷油按摩按摩。” “不必了吧?”玉岫听到这里漫不经心地挑眉道:“不过是担心腕上会留下印记?我倒是有个法子能祛瘀。”语毕也不理会众人,将那叫芷容的娇娇拉过来,就着摆在院中盛满凉水的几个大桶,不由分说地将那手腕摁了下去。 此时正是隆冬时节,连下了三日的飞扬大雪好歹在今日止住,但化雪的日子却是冷极。此时一桶置于院中的凉水上层已然结了薄冰,饶是玉岫按着芷容手腕的那只手也能感到一阵刺骨地冰寒,更莫要说那娇生惯养的娇娇了,此刻眼中已是起了泪意,呜咽出声来!想来那刺骨的冰寒定是冻得她发疼吧? 玉岫看了一眼纷纷惊愕,一时无人制止的场面,索性道:“娇娇莫要急,凉水祛瘀需得一些时间。” 话音刚落,背部却被人闷地一击,钝痛使得玉岫松开手去,回眸看见一张生怒的脸,那人一身玄底墨裾长袍,衣袂上绣着隐纹,腰间佩剑,远远看去萧疏轩举,湛然清俊。 只是此刻那双望向玉岫的眼睛里是极为不屑的神情,仿佛多看一眼都污了他的眸子,他冷睨了玉岫一眼,从冰水中拉起芷容冻得发麻了的小手,用衣袂擦干,拢在自己袖中煨暖。 此刻的娇娇哪里见过玉岫这样待她的女子,吓得早已没了主见,一把抱住那男子哇地一声哭了起来。边哭边啜泣道:“表哥哥……她……” 男子拍着她的背,温柔地安慰道:“我知道,我知道……没事了!” “呜……你怎么不早些来……” “好了好了,都回去吧!”之前的贵妇拉着剩下的二位娇娇回了屋,走时还不忘嘱那男子道:“莫要忘了让她把那两桶裙裳洗净,那可是下月选妃时要穿的!” 玉岫闻言冷笑出声,转身就欲离开,男子突然开口道:“你听不见姑母所说的话么?” “这位公子,你们温府……究竟以何身份来喝令我做事?” “你就是那方氏托付给温府一同赴元安选妃的女子?” “原来公子也知道,我是托付给你们温府的。非是你们温府拿来使唤的下人!我母亲原以为温府家大业大,宅心仁厚,定能容我助我臂力。但今日看来,若温府并非母亲与我所想的那般阔绰,连个下人都请不起,我也可以自己清洗我的裙裳。不知道温府庖丁可够?需不需要我自炊饭食?” 那男子闻言一时噎住,半晌没有接上话来。 玉岫看着那埋在男子怀里抽抽搭搭的芷容娇娇,冷笑一声拂身离开。 “下次若再看到你欺负温府女眷,别怪我下手不客气!” “温家公子请便。”玉岫步子一滞,伸手往那一桶子凉水里捞了块薄冰,捂在右颊,迈开步子朝自己那间屋子走去。 夜色深重,玉岫取了块帕子浸在凉水里,反反复复敷着红肿起来的右颊,怔怔望着屋外摇晃的风灯,轻轻叹了口气。 温氏一族,在虞国属几大名门望族之一,历代鸿儒志士层出不穷,是真正的门阀世家。但今日一见,这名门望族中的宅邸女子,却也品行道貌不过如此,仗着温氏的身份地位,颐指气使,张扬跋扈。 虞国自立朝以来,皇室世代好与名门望族缔结姻缡,温氏与郑氏、崔氏、谢氏、王氏等几大望族而出的女眷可谓称鼎虞国后宫,每年一度的选妃大典不断从这些望族中挑选女眷充盈后宫。正因如此,士族外戚在朝野的权势更是不断扩张,堪比皇室贵胄。 下月大典如期而至,此时正是各大士族蠢蠢欲动,生于名望的娇娇们绡金馔玉前往元安之时,而依玉岫的身份,不过是希图借温氏的风光,均沾恩露罢了。 此时此刻,对着铜镜察看自己右颊的玉岫,被屋外“哐当!”一声巨响惊立而起,撑起轩窗看向庭院中的景象,不由捏紧了拳头,提起裙裾步向屋外。 “你一个贱婢人,也像那方氏之女一样敢和我作对?这些衣物便是卖了你一家也赔不起!下作东西,竟把那肮脏之物弄到衣物上,你也不掂量掂量自己有几斤几两重,给我捡起来重新洗了!” 玉岫站在隐蔽的廊檐下,看到白日里那叫芷容的娇娇正怒气冲天地喝骂着踞跪在地上的侍婢,那一桶冰凉的水,也被她踢翻在地,淘好的衣物倾出桶外,再次染满了泥灰。 压制住想要上前出手制止的冲动,玉岫指甲紧了紧拳心,唇边是忍不住溢出的冷笑。 明日就要上路了,姚公公送来的衣物早被她们视若珍宝地纳进衣妆奁里,那几桶裙裳,分明就是她们平素所穿的普通衣裙,故意拿来刁难自己。 白日里刁难自己不成,却是因自己受了不少气,没想到这会子……竟拿一个不敢言语的侍婢出气。就凭这样的心气,也想入宫成妃……只怕入了那深宫之中,连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等到那温氏娇娇走远了,伏在地上的侍婢还在颤抖着啜泣道:“奴有罪!奴有罪!……” 玉岫走上前去,轻轻抬起那侍婢的脸,柔声道:“莫哭,走远了!” 那侍婢错愕地抬起头来,对上玉岫的眼睛,惧怕地往后一退道:“你、你是?” “我是廷尉方恒之女,母亲将我托付给温府,同温氏的几位娇娇一起进宫。”玉岫微笑着告诉她,却没想到那侍婢闻言又是一惊,向后跪退了几步远。 002 温氏公子 竟是这般害怕我么?玉岫低头一忖,也难怪,方才那温氏娇娇喝骂她时口口声声怒斥自己,这小侍婢定是担忧她的主子记恨于自己,迁怒到她头上,怎会敢与自己亲近呢? 也罢!玉岫低叹口气,将那散落在地上的衣物一件件拾起来放回桶中,柔声慰道:“明日还要启程,那几位娇娇今晚肯定不会来了,你放心吧。” 那侍婢怯怯地看了她一眼,开始用心地洗起桶中衣物,一点大力都不敢用,生怕把那或细纱或软缎的衣物给搓揉坏了,她跪坐在那里,中夜的风凉的沁骨,手上因泡在冰凉的水中已起了冻疮,甚至有些地方干裂开来,沁出了血丝。 方才就是因那血丝染在衣物上,才被温氏娇娇喝骂吧! 玉岫摇了摇头,蹲下身子来道:“这些衣物根本就不是入宫选妃所备,这样的天气洗了裳裙隔日怎么会干呢?她们明日就走了,真正的选妃所用衣物早已备好,这些不过是她故意刁难你的罢了,你还洗它做甚。” 小侍婢咬着唇看了她一眼,又沉默地低下头去仔细洗那些衣物。 玉岫觉得心中岔岔,一股无名火窜上心头,语气急了几分:“这些衣物还有好几桶呢,照你这般洗何时才能洗完?就算今夜洗完了,明日一早几位娇娇就上路启程,根本无人来理会你做没做这些活儿!” 此刻的侍婢眼中已憋出泪花来,哽咽道:“奴不过是温府一个下人,主子吩咐的活儿,奴就该做完它。只有做好了活儿才有饭吃,才有月钱领。姑娘说的那些事儿奴不懂,奴只知道,洗完它们主子就不会生气,不会驱奴走。” 玉岫听到这里,攥紧的双拳微松了松,忍不住自嘲一笑,说得是啊!这么简单的道理她却不明白,在这样的世家里,一个出身贫贱的末民,在这些名门世族的人眼中是多么卑贱飘零,他们随随便便一句话,就能左右这些人的生死,他们随随便便一顿饭所花的银子,就足够养活这些末民一年。(.mianhuatang.info好看的小说) 今日她为了这个侍婢出头,教她骨气教她不从,安知不是害了她一辈子? 玉岫蹲下身来,把一双白皙如暖玉的手伸入刺骨的凉水中,帮这个小侍婢一同洗起衣物来,她总是不忍这么小的侍婢,独自干完这么多活儿的。 夜过亥时,温府中已是一片阒静。 玉岫和那个小侍婢就这么蹲在地上洗着堆成山的衣物,风灯静静在远处摇摆,偶尔将光亮抖落在玉岫玉骨冰肌,美若桃夭的脸上,垂眸敛睫之间,惊起一片慑人风华。 小侍婢洗着衣物,忍不住拿眼去瞟一旁的玉岫,终是忍不住道:“姑娘明日也要启程,为何不去早早歇息?这些活儿奴一人做就可以了。” 玉岫闻言嗤声笑了,想了会儿答道:“我与你其实同是寄人篱下,再说若不是因为我,你也不会惹怒温氏娇娇,要做这么多活儿。我帮你一起洗,就算作是赔罪了好不好?” 小侍婢一本正经地放下手中衣物道:“奴怎与姑娘比得?姑娘是要同主子们一起到虞国的王室去当妃子的……”她说到这里,目光里已经流露出无比羡慕和憧憬的神色。 玉岫看着她的神色一怔,笑道:“你觉得……去宫中当妃子是件很幸福的事情吗?” 小侍婢羞怯地低下头,声如蚊蝇:“奴,奴刚才是胡说的!奴不敢想!” “没关系……这里又没有其他人,你说便是!”玉岫鼓励着她道。 “嗯……”侍婢犹豫了片刻,道:“能进宫当妃子,便不再愁吃穿,不必提心吊胆每日惹主子生气,不会被父母卖给大户人家换银子……姑娘,在宫里当妃子,是不用做这么多活儿的吧?” 玉岫闻言便沉吟了,一时之间看着那侍婢稚嫩的小脸,竟不知要如何作答。是啊……她们期盼的,仅仅是满足温饱,就够了吧! 玉岫凝着那侍婢的脸,想了很久道:“宫中,是世上人心最为险恶的地方。你可知道,那些出身卑微,没有家族支撑的女子,在宫中是如何卑贱飘零,人命尚且不如蝼蚁!行差踏错半步,便死得无声无息。” 小侍婢的唇张了张,随即僵道:“奴……奴听人说,温府是贵邸,从温府出去的主子们都是人中龙凤,他们在宫中……一定不会那样的!” “名门望族?”玉岫喃喃念叨,几不可闻地道:“一旦失势落败,任你再煊赫的世家,落魄起来只怕还不如市井小民……” 话音方毕,风灯突然一暗。小侍婢唬了一跳,向身后望去,满面惊恐地结巴道:“温、温公子!” 玉岫闻言转过眸子,望见那远处提着风灯的男子,正是白日里着玄底墨裾长袍,护着那温氏娇娇之人。此刻他站在微黯的光线之中,隐约可见身上落了霜,已不知在这庭院中站了多久。 车驾微微摇晃,深繁重绣的垂帘隔绝了外面折射在冰雪上的刺目阳光。 从辰时起,玉岫僵直地坐在那软榻上,跟着浩浩荡荡的温府一行,开始向虞国都城元安行驶。昨夜一宿未眠,今日却不觉得分毫困倦,车厢里燃了银炭,又放置了捧手的暖炉,玉岫却动也未动。熄了那炉子,任由缝隙中袭来的阵阵寒风往车厢内钻,才觉得格外清醒。 经过昨夜,温府之人突然对她变得无比客气起来,玉岫不知自己那一番话落入男子耳中对自己有何影响,但从那侍婢口中知晓了男子身份后,再次面对那男子时,眼神中只是多了几分嘲弄。 那温氏男子名唤温洵,是宫中位列九嫔的温淑仪之弟。因骁勇善战,年轻有为,多次击退旁国来犯,成为虞国令人闻风丧胆的战神,皇上亲赐侯爵之位,并指府邸,封左神武大将军,授二十万大军的军权予他,位列上卿。其姊也因温洵的军功,得以在后宫步步擢升为九嫔之列。 可以说温氏一族近年的显赫,有大半功劳是因温洵而起。可这位年轻骁勇的将军却生性潇洒不羁,不愿居于御赐的府邸,反是眷恋温府宅邸,独宠今岁刚过及笄之年的温氏芷容,也就是那位张扬跋扈不知轻重的温氏娇娇。 只可惜这温氏娇娇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一心只想如她在宫中位列九嫔的姨母一样,嫁入宫闱,飞上枝头当凤凰! 玉岫忽而想到昨日那温氏娇娇扑入温洵怀中时,还口口声声亲昵地唤着表哥哥,看来这舅舅与侄女儿二人的关系实在不一般,眼睁睁地看着那温氏娇娇坐上车架入宫选妃,温将军的心里一定不是滋味儿吧。 她实在想不通的便是,骁勇如他这般的战神将军,怎会眷恋一个喜于生事,颐指气使的女子?今晨踏上车辇之时,她正对上温洵那双迷惑的眼,挑唇嘲弄地起笑,移开目光凝着前方道:“温公子看着侄女儿入宫选妃,心里很不是滋味儿吧……” 余光落在他那额角跳起的青筋上,玉岫撩起车帘,稳步踏上车辇,把那一注硬生生的目光甩在脑后。 温氏一族的几位娇娇同赴宫中入妃,车马侍婢排了浩浩荡荡一长列,为首的是温府几个侍卫,接下来是十几个侍从,而后才是几位娇娇华贵的车辇,而玉岫的车辇,自是居于最末,与身后的十几个侍婢混在了一列。而最末尾的,则是温洵以及他派来护送的一行人,跟着前面的车架一路护送,也不知到哪里才会撤走。 玉岫一路头颈挺直而坐,行了大致三十里的样子,忽而有侍婢在垂帘外唤道:“方姑娘?方姑娘?” 玉岫闻声撩起帘子问道何事,那侍婢却支吾了半天,问道:“奴家主子问姑娘说……说车辇如何?会否过于颠簸令姑娘不适?” “甚好。”玉岫放下帘子,淡淡应出一句。 垂帘外传来几人窸窸窣窣地低语之声,也不知在议论什么。又过了半个时辰,帘外再次响起侍婢的唤声,玉岫撩起帘子,这次却是另外一个侍婢,看着疑问地探向她的玉岫,惊愕了半天道:“那……那个……主子吩咐说,前面不远就是山路,颠簸易累,吩咐奴来为姑娘点一方安息香,让姑娘多多休养精力。” 语毕摆手叫车夫暂停,见那侍婢上来掀开香炉撒了一些粉末进去,车厢中登时弥漫出一股清香之气。此时那侍婢突然奇道:“姑娘车辇中的银炭怎熄了?都是奴照顾不周……”于是又重将银炭燃旺,下了车去。 玉岫蹙眉,用衣袂挡住口鼻,揭开那做工精细的镂雕香炉,用指甲舀出一些粉末察看,眼中流露过一丝了然的神色,唇角生起一抹玩味的笑意。 从衣袂中掏出一个小瓷瓶,倒了一粒细小药丸咽入喉中,故意将小桌案上茶盏打落,偏头伏向软榻旁。 未几,垂帘外再次传来试探的声音,而这一次,帘子外的侍婢唤了玉岫十几声,依旧无人应答。十几声之后,有人钻入车辇来查看,将昏睡过去的玉岫推推搡搡,依旧没有分毫动弹。 003 害人终害己 车队就在此时渐渐刹住了步子,依旧躺在软榻上的玉岫,听到车厢外一阵吵嚷,原是温府的几位娇娇嫌累了,想下来歇息一阵。 此时的车厢外十分热闹,想来是进了哪座城中,依稀可听得远远的吆喝与叫卖之声。玉岫埋于侧脸下的手微微动了动,此刻她的车帘被人撩了起来,有人踏了上来。 试探着推搡了一下玉岫,又掐了掐她的手臂,见她毫无反应,准备出口唤人。 偏头的那一刹那,玉岫一掌劈在双唇微张的温氏娇娇颈后,眼看着温氏娇娇的身子软在了自己身上,她端起香炉在温氏娇娇鼻前放了好一会儿,从她的衣袂中找到了头套。两人换了衣服,玉岫又仔仔细细地将头套套在温氏娇娇头上,轻咳了一声道:“来人!” 垂帘外响起了应声,玉岫将温氏娇娇的下半身放下了马车,提了提嗓子道:“按原计划办。记住,千万别拆了头套儿,这迷香吸入的时间不长,若是你们摘了头套让她半路醒来,就唯你们是问!一会儿若是表哥哥看见了,就说是染了风寒的婢女,听见没有?” “诺。”垂帘外响起几个压低的应答声。 半晌,一个侍婢战战兢兢问道:“主子不下来吗?” “愚笨!我若不替代那方家的狐媚子坐在这车辇里,被表哥哥发现了,你们来担么?!” “奴……奴多嘴!” 垂帘外的侍婢立马住了嘴,玉岫怕她生疑,又道:“进来替我把这翻倒的茶盏给换了。” “诺。” 侍婢进来沏茶的时候,玉岫侧面朝里地斜斜睡着,直到那侍婢整理停当也未发觉分毫异常。身为下人,和主子同处时目光几乎是垂视着脚尖,几人敢盯着主子的脸看,更何况玉岫还换了衣服,因是那进来的小侍婢根本就没有半分怀疑。 待她下了车辇,玉岫吩咐道:“去我的车辇旁守着,千万莫让人知道我不在里面的事情。两位姐姐来找,就说我因路途颠簸,有些恶心不适,叫她们莫来打扰。过去一会儿,就启程吧!” 彼时的温氏娇娇,昏迷不醒地被人扔在了平城的一家妓院里,头套被人拉开,一盆凉水倾头而下,温氏娇娇冻得一个哆嗦醒了过来,隆冬的天凉水湿哒哒地沾在身上,冷得她双唇上上下下不停打颤。 动了动手想环住自己,却猛然发现双手被捆得严严实实动惮不得。 她心中如巨石一沉,倏地抬起头来,却对上几个粗汉恶狠狠、色咪咪的眼睛。 “你、你们是谁!敢碰我温芷容,你们有几条命赔的?” 那几人闻言相视对望了几眼,而后哈哈大笑,笑得温氏娇娇一身毛骨悚然。 几个粗汉慢慢踱步过来,手中握着的都是两指粗的皮鞭,一脸恶笑道:“小蹄子,算了吧!温府的人把你送来,可还领走了眉娘五两银子呢!啧啧……你这小姿色,可真值钱啊!” 说罢一双手已经捏住了温氏娇娇的下巴,整个人如饿狼般扑了上去乐颠颠地道:“先让爷爷我尝尝鲜!” 温氏娇娇拼命挣扎,一脚踢到了那粗汉痛处,就是几鞭子甩下来,那凝脂般的细皮嫩肉经不得两下打就已破绽开来。 她的泪水滚滚而下,根本不知自己怎么会落到这个境地,她是温氏娇娇,是要进宫入妃的望族女眷,怎么会在这种地方?!该来这里的人分明是那方家来的狐媚丫头! 可她整个人都在颤抖,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恐惧,或是气得在发抖。总之此刻的她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怒瞪着那几个粗汉。 “小蹄子还挺倔!”粗汉狞笑着,又是一鞭子下来。 “初来这花红楼的小蹄子哪个不是你这般倔,都不过三天就服软了。我说……你还是趁早从了吧,也少吃些苦头,我是为你好才跟你说这些!” “猴头儿,别跟她废话!你看她这样哪是会从的样子!” 温芷容盯着两人,目光里都要喷出火来,颤抖的双唇中咬牙切齿地滚出一句话来:“我……我是被人害的,我真的是温氏娇娇!放了我……莫说五两,五十两,不!五百两我都给你!放了我!求求你们!放了我!” “咄!你当我们三岁小孩呢?放了你让你回去取银子?这花红楼,进来了就再没有出得去的规矩!”那粗汉狠狠骂道,转首跟那个叫猴头儿地道:“把她吊起来!” 温芷容惊恐地不行,泪与汗不停地滚落下来,已顾不得身上又冷又痛,拼命喊道:“我要见你们这儿管事的!我要见鸨母!让我见鸨母!” 一个披香带艳的女人推开门来,气急败坏地喝道:“老娘白花花的银子买了你来,你推三阻四,吵吵嚷嚷什么!哼,一个个跟老娘装大小姐,装贞洁烈女,你们以为老娘买了你来当观世音菩萨,在院子里供着好看么?打,给我狠狠的打!” “我……我是温……”温芷容还欲继续辩解,那鸨母厉声喝道:“把嘴给我堵了!先抽上十几鞭子,尝尝这花红楼里的规矩!” 口里被堵上一团破布,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那火辣辣的鞭子从眼前甩下来,甩在自己身上,温氏娇娇再也忍不住了。她紧紧地闭上眼睛,滚烫地泪从眼角不断落下,哭得死去活来。 她害怕了!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害怕过!那方氏女子将自己卖进了窑子,定会顶着她温氏娇娇的名号去宫中选妃。听这几个粗汉所言,自己是亲手被温府的人送来的!看来温府的下人根本不知她二人身份已换的事实! 她下意识地低头去看自己的衣物,果然!全都被换掉了!所有的玉珏、首饰,甚至是温府的丝帕……所有能够证明身份的东西,全部被那方氏贱人拿走了! 也就是说,有可能这样一路到了元安都城,甚至到了宫中,都不会发现真正的温氏娇娇不见了!那个方氏贱人会顶替着她,在宫中荣华富贵一世尊荣。而她温芷容,说不定要在这鬼地方呆一辈子! 她一想到此就汗毛倒竖,全然忘了自己现在会沦落至此,是因自己先去算计他人。 那鞭子狠狠地甩在自己身上,从小到大都没挨过这样多的苦。她哭,她痛!可是再没有一个人会围着她温氏娇娇的一喜一怒而团团转了。 她忽然想起温洵来!对了,还有表哥哥,那个从来宠着自己,任由自己任性妄为的温洵!他一路护送,定会发现自己不见了的……一定会的! 温芷容好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全身激动得克制不住地抖起来,她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温洵一定会找到她的!一定会的!从来只有她温氏娇娇对温洵爱理不理,可温洵,是绝对不会不要她的! 可她做梦也不会想到,此刻的温洵正在做着什么,想着什么…… 温氏一行穿过这座城池行到城郊的时候,派去把温芷容送到窑子里的人已经折了回来,悄声在玉岫的车帘外通风报信,玉岫听后只是淡淡地应了声,便吩咐车队加速行驶,离平城越远越好。 此时的垂帘微微摇动,玉岫在车辇内闭目养神,能清楚地听到有马匹伴着自己车辇而行的声音。 这样行了一炷香的时间,玉岫终是忍不住,开口道:“温公子有什么话,想说便说罢。” 照旧沉默了半晌,垂帘外终是响起了他低哑的声音:“温洵是来给方氏姑娘,赔不是的。” “温公子真会说笑,您有什么不是之处?”玉岫眼皮都没抬一下,抿了一口茶盏里的茶。 “昨日因爱护心切,误会了方氏姑娘,还对姑娘冒犯出手,请姑娘勿怪。” 他这话……听得出是思忖很久之后才挣扎出口的,这位将军,该是很少向人低头认错吧。 玉岫不以为然地挑了挑眉,道:“昨日温公子还警告我,若再敢欺负温府女眷,定不会轻饶,为何今日又出此言?” “昨夜误见姑娘与温府侍婢说的那番话,温洵觉得,姑娘为人并不似温洵一开始所想。” 沉默了几秒,玉岫淡淡道:“哦?是么……能得温公子此言,玉岫也算是有幸了。” 言下之意便是……我已知你心意,请回吧。 可过了良久,玉岫也没如愿听到马蹄声远去的声音,反是温洵又出言道:“温洵送到这里,就要止步了,此去两路分岔,温洵要往西面凉山犒军。” 玉岫闻言心头一喜,却故作没什么反应,讶然道:“这么快?想来……温公子一定很不舍温氏娇娇吧?” 垂帘那头没有回答。 玉岫又道:“既不舍,温公子不如认真去和温氏娇娇道个别吧。这一如宫门,将军您就是外臣了,再见恐怕都是不易。” 想了想,玉岫又补充道:“其实有些话本不该说,可玉岫觉得温公子一片坦诚,不妨与公子之言。温氏娇娇一心想的是枝头金凤,无心耽于小情小意。若是娇娇不想见,温公子又何必总是自讨没趣呢?人与人之间倘使多留一些距离,反是能生几分好感与念想。” 她吸了口气,道:“有句话不是这样说的么?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垂帘外突然响起几声闷笑,玉岫蹙眉,怎么……难道竟猜错了心事?就在玉岫心里开始擂鼓的时候,温洵突然道:“方氏姑娘说得句句有理,温洵铭记于心。那么,就此别过了……” 方才吞吞吐吐尽是磨蹭,这会子却仿佛突然豁然开朗,玉岫听着一行人得得远去的马蹄声,实在是有些不解!可她无心想这些……温家几位担事的,现下算是全走远了。 她从袖中摸出那枚古玉镯,心下思忖……这么多年了,做完这最后一笔,我终于可以离开了麽? 004 十一年前生一场 景安十五年的冬天甚是邪异,往年此时早已是冬雪散尽,白雪纷纷铺满大地,可这个润冬却迟迟未见皑皑冬雪的丝毫踪迹,反是连着半月都是暖融的天。 昭然宫中,男人欣长的身段隐于黄衣华服之下,挑眉看向手中那捧青丝,内监尖细阴柔的声音响起“流夫人已遵了命,服附子自尽,这遗物……君看?” “烧了。” 毫无温度的声音,在宽绰的殿堂里更显得冰凉,好象那不是在说当初与他红楼殿宇结伴而行的伊人。 一捧青丝飘然而下,落至地砖的一刹那,寂静无声,就如同眼前这个男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笑可饮血。 “啪嗒!”一滴汗骤然落在了刻满古烟纹的地砖上,瞬间便浸染开去。天压得很低,殿门被风撞得一开一关吱呀作响,豆大的汗珠却顺着帽檐滑进内监的眼睛里,刺得生疼,他却一动也不敢动。 “刘陵呢?办否?” “一切遵从殿下的意思,办了。” “那个贱婢私通出来,还养在宫中近五载的孽种呢!?” “回殿下,无一逃脱。” 内监感觉自己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身体募地一颤,声音却无一丝起伏。 长夜过半,连着多日灯火通明,暖意徜徉的宫中竟忽然飘起了今冬的第一场皑雪,扬扬洒洒不多时就铺天盖地将师国的都城裹成素白一片。 小女孩提起裙裾猫着身子蹲在昭然宫外,双手双脚冻得通红,一颗心扑通扑通跳得剧烈,就连太阳穴也随之一下一下发胀。 她今日方满五岁,母妃还说要她去吃自己亲手做的莲酥膏。白日里还是云淡风轻的天,傍晚却突然起了大风,可这一点都不影响她的兴致,暮色初降的时候,她兴致勃勃跑到寰赪宫中,却看到那唇角洇着血没了气息的母妃,正被宫内的大太监用粗缟布蒙了面往外抬去。 她吓得傻在当场。慈安姑姑眼尖,甫一见她,忙奔过来捂住她的嘴一把揽到门后,直到那行人浩浩荡荡抬着架子走了,慈安姑姑才深锁着眉道:“念儿,你好好呆在这里,姑姑还有些事情。千万哪里都不要去,知不知道?” 她点点头,看着慈安姑姑匆匆离去的背影,不觉攥紧了手中绢子。 她是母妃的女儿,自幼聪慧晓事。母妃告诉过她关于她出生不好的事情,所以她自幼便懂得明哲保身,谨言慎语的道理。母妃说要她在慈安姑姑身边当个不需太说话的小侍婢,她便连一句母妃都未在人前叫过,更别提问过自己的生父究竟是谁。 可今日是她满五岁的日子,母妃亲口说自己可以来寰赪宫中吃茶,还给自己准备了莲酥膏,却怎知晓会是这样的结果…… 她知道宫里有个太子哥哥对她很好,每隔一段时日都会给自己和慈安姑姑带很多新奇的玩意儿,宫中除却母妃和慈安姑姑,她最喜欢的就是太子哥哥了。 她这样想着,门扉忽然被风撼动,吱呀一声被掀了开来,她骇了一大跳,只好踮着脚尖往侧厢和配殿中走去,脚下一绊不知掼到了什么,猛然看见一簇白色的东西从眼前晃去,随之发出一声嚅软的“喵……”声。 她的心儿都提到嗓子眼,定睛一看发觉那是母妃最爱的猫儿——团子,这才拍了拍胸脯,悄悄地抱起了团子,才发觉自己双腿已经发软。 她一颗心实在忐忑不安,想着慈安姑姑叫自己在这里等着,那么最好的办法便是哪里也不去。 她缩在角落里把团子抱得紧紧的,一遍一遍告诉自己不要害怕,却克制不住地想母妃方才的样子,母妃是不是死了,是不是再也见不到她了……她瑟瑟发抖,眼眶酸胀得溢满了泪,却仰头眨巴眼睛一次次又给逼退回去,母亲告诉她,在宫里活下去的第一件事情……便是不能够有眼泪。 此刻殿外传来蹬蹬奔跑的脚步声,她不知是谁,吓得藏在了柜子后面,却骤然听到刀剑出鞘的声音。 “你是哪个主子手下的?没规没矩!跑这么急,来寰赪宫做什么?” “奴……奴是景妃娘娘手下的,景妃娘娘吩咐奴来寰赪宫取些缝袖边用的香缎……” 是慈安姑姑的声音!她将身子挪出来一点点,侧耳听着。 “景妃娘娘?你这幌子编的好!景妃娘娘上庙祠祈福已有三天了!说,你是来做什么的?” “……奴说实话,奴生前受过流夫人饭食之恩,今次知道娘娘遇了难,特来为流夫人敛些旧物。” “简直是愚不可及!”那人才语毕,便闻破空之声,和慈安姑姑的一声痛呼。她猛地闭上眼屏住呼吸,不可置信地将头埋得深深的,怎么能相信,方才还唤着自己“念儿”的慈安姑姑,如今却…… 她咬着唇,知道慈安姑姑是为了保护自己而死的,更是抖得厉害。在矮柜后呆了不知多长时间,直到确定外边再没了动静,她悄悄钻出身子来,向外殿跑去。 她心中再无别的想法,知道宫中除了太子哥哥,再无他人可以救自己。 可她怎会知道……她的太子哥哥,早已给赐了死! 甫一踏下殿前的台阶,便觉脖颈一凉,原是檐上一块碎雪滑落下来,冰寒渗入骨髓,凉飕飕的。她打了个寒噤,抱着团子,一步也不敢耽搁地向前跑去,雪水很快洇透了她的鞋,双脚都冻麻了可她却一步都没有停下来,避开路往的宫人们,她想着……还有几次见太子哥哥,是在昭然宫中见到的,今日才满五岁的她,却是一步不停地往记忆中的方向跑去。 而此刻,她终于成功踞在昭然宫外,却听见看见那个从未见过的阴森男人此番对话。她踟蹰不前,有种不好的预感。 昭然宫中,最后一丝银炭的暖息已逐渐消散去,殿中黄衣华服的男人忽而一声巨大的哂笑:“我师国亡矣算得了什么!竟叫天下贩夫走卒皆因一个贱女人耻笑孤百千年?笑话!笑话啊!” 乍起的一阵疾风吹熄的殿中烛火,瞬间趋于黑寂。小女孩手中的团子忽而“喵呜……”一声尖利地叫。 殿中男子倏然转背道:“谁?!掌灯!” 她吓慌了神,看着身后三百多层台阶和空空寂寂的宫道根本无处可遁,只好在侧门处紧紧贴着,不让里头的人发现。 火折子一晃,一室亮堂起来之时,小女孩已看到了身前居高临下面露狰狞之色的男人,那男人手中提着脱鞘的剑,回眸睨向内监:“这是谁?” 眨眼的功夫,便见殿中柱子上溅开一滩赤红色的鲜血,和血泊之中轰然倒地的人。 男人回过头来,唇齿间十分用力挤出及个字来:“你-这-孽-种!” 她忽而没有那么害怕了,松开怀中的团子,看它一溜烟似的跑了,反是挺了挺脊梁,站得笔直地看着眼前男人。 “是你杀了我母妃,你连太子哥哥都不放过……我知道,你定是母妃口中那个王,对不对?” 男人握着剑柄的手已经开始发抖,便是怒极,强忍着这一口气道:“你母妃如何看待我?” 女孩明眸皓齿一笑,脚在雪地里冻得发痛,背脊却挺得笔直。方才五岁的年纪,声调却没有了波澜,仿若那燃尽了的银炭一般…… “母妃说你困了她一辈子。我料想母妃今日得以自由,该是她最开心的日子!” 最后一个字音还没收尾,但见那冰寒利刃又稳又快地刺入她胸口,女孩那么单薄瘦弱的身子,一用力便被那利剑穿破,男人又不解气,奋力一挑,将女孩挑在剑上举过眉上摔下,再拔剑入鞘。 那血肉模糊的一团坠在地上,融在女孩胸口一堆,死状极惨。 男人唇边浮过一丝奇异的笑。 那日风雨大作,昭然宫从未如此深沉过。 彼时洪钟如丧,城门破开,身着甲胄的大军长驱直入,将丧钟声鸣至了长甬尽头巍巍宫阙。 人说“岁在辛未,大祸齯行。”说得果真不错。 十一年前。 织璟廊的一场相遇,姹紫嫣红了他的心。那时他是意气风发的年轻帝王,而她是风韵无边的邻国公主。那时他说,“你这妇人,迟早是孤的人。” 她只微微抿唇,花枝乱颤,国色天香。 寰赪宫内,绡金卷羽,华贵艳丽。 红罗斗帐里,他嗅她的幽兰,轻噬她凝脂般的玉肤,如同任何一个男人一样惊艳于她的美色。可后来宫人们发现储君的宠妃只独独望着一处时才展顺容颜——太子刘陵的白玉宫。 储君果真是宠她的,“翾儿,你为何不早说?陵儿的母后走得太早,一直惯于独处,若你真这般怜喜他,怎么不早和孤王说?只要你说,孤便满足你。” 于是那个凉薄清冷的少年终于站在寰赪宫前,阳光掠过他的衣袂倾射在金殿上,绽开成一片温情。 盈盈一笑间,染透相思。 那年他十七,她二十。他唤她作母后。 那些日子,鸟跃雀鸣,春暖花开。她抓着少年的衣襟,翩跹起舞。 寰赪宫中的翩跹阁果真是为她所造。 后来,宫中流言四起。都说,王的宠妃流翾爱上了师国的太子。听说,师国的帝王竟然管不住自己的女人。 流翾之美,天下之最。翌朝凋谢,阒然零落。 那时他气宇轩昂,她举步倾城。 谁也不知晓这场突然之间的变故究竟由何而起,那时民间盛极一时的歌儿尤然在耳“迤俪风鸾春恩车,自此流翾常在侧。珠环玎玲不绝耳,春宵一夜情难舍……” 谁又真正知晓,这后宫绵延无尽的甬道和殿宇间,有多少尽态极妍为博君王一笑的女人凝神倾听,顾影自怜,晓得门前冷落,逛尽世间牢笼。 这一年。 宠妃流夫人,祸乱宫闱,大行春事,媚惑师国太子刘陵。二人行遍荒诞悖德之事,更是诞下子息,已有五载之龄。师国储君诛杀废太子一家,妻小奴仆,无一幸免。赐流夫人附子,并手刃那传言中的孽种。 这一年恰巧旁国来袭,中军如溃。盛极一时的师国就在一场祸乱与唏嘘中气数解尽。 谁人知那兵临师国,镶旗易主的旁国大军破至昭然宫时,师国帝王已酌酒自尽。三百级玉阶之上,一片浮萍似的女孩似薄纸一般伏在地上,凉风撩起翻飞衣袂,虞国九岁的琅王解下一身厚实衣物盖在女孩身上,命人医之。 “琅王,这女娃已然死了。” 琅王眄眸一望,那躬身答话的老者一个步子不稳往后倒退了一步,鼓起勇气结巴道:“确、确是死了。” 琅王九岁的身量却高出那老者一个头来,此刻俯下身子,撩开那件落满雪粉的厚袍,睨了一眼衣袍下的女娃,片刻回身道:“死了?” “然、然然……”老者壮着胆子应道。 “给我医好她!” 琅王起身盯着老者,薄唇里抛出那么一句话,旋即转身上马,绝尘而去。 新书求收藏、求票票。请读者上帝们贡献一下手中的票票,你们的支持是我码字的动力~ 005 我赐你饭食 半个月前,虞国都城元安,子时之夜,万籁寂静,乌云蔽月。 女子放开手中信鸽,掂着手中那只通体清透的玉镯,蓦地开口道:“鬼斩,这次的雇金似乎颇为丰厚了点吧。” “雇主出手向来大方,这么多年了,你是唯一一个从不失手的女子,雇金丰厚一点也不为过。” 女子唇畔浮开一丝丝淡淡的笑意,将那古玉镯拢进自己的腕上,左右端详,衬上那雪色肌肤,端地是冰肌玉骨。 但见那叫鬼斩的男子如黑影一般消失在影影绰绰的街道尽头,女子从那碧泠泠的护城河水中瞅着自己的样子,伸手拨去故意抹在脸颊上的尘土,心下只觉得这一副皮囊生得太过美,做这种营生实在是可惜了。 闭上眼锁眉,脑海里出现那些刻骨铭心的画面,她这一生,一切只源于一场惊变。 但知悉多年前那一场惊变的故人在这近十一载的辗转中已差不多灰飞烟灭不知所踪,便连她自己也不知为何来到这个世界,寄宿在这具身体之中。这时光足够朝代更迭,国土易主。 那一段旧事早成了人们遥想当中的传奇,无人说得清因道得明果,便是传奇也成了人们茶余饭后聊以消遣的谈资。 但回头想想那十多年前,她因一句“给我医好她”的话,从一具已是死尸的躯壳上醒过来,二十几岁的自己瞥见镜中仍是幼童的模样,吓得跌坐在地上半天站不起来。整整一月时间,她等着要求救活自己的人来给她一个解释,却连半个人影都等不到。 她索性逃了,纵然带着二十几岁的智慧,可拖着这五岁的身躯却是无人愿要她,无人敢用她!胡乱混口饭齿已是不错了,只能懵懂的飘荡世间,却遇到那个叫公子恪的男子。 说是男子,其实是个大了她不过四五岁的少年,十来岁的年纪,却如同参透世间事一般,那双鹰隼一般的眸子里蕴着远远不像是十岁少年的戾气与强势。 她就见过他那么一次,当时狂风遍袭,一场没有预兆的雨从天而降,她被困在元安城的街道廊檐下,潮湿的尘土味和草腥味充斥满鼻,湿透的一身粘腻在身上,街道上人去屋闭,空空如也,独独一辆马车在道中溅起尺来高的水花,溅了她满脸。 马车中的人似是无意撩帘,手靠在雕花窗棱边,支手撑着弧线优美的下颌,眯眼看了看她所在的地方,突然扬声道:“停车!” 那马车倏地一下在她面前停下。少年下马有人为他撑伞,他接过那把玄墨色的大伞,声音冷淡如突如其来的冰雨:“你们驾车先回去。” 驾车的老叟看了一眼这不知何时会停的雨,还是忍不住喊了一声:“琅王……” 男子不容他言的摆了摆手,老叟知趣地驾车离开。 少年一步步走进,彼时的她心里竟没有惧怕,睁着双大眼直愣愣地打量着眼前男子,穿越到这个世界,她知晓的远远不止往生记忆,她记得往生如何死,今生如何来。记得这个身体五岁以前晓事以来的每一件事情,她甚至清清楚楚地知道眼前这个少年,就是当日虞国军队的头阵,站在那三百级玉阶之上,解下一身厚裳盖在自己身上,且命人医好她的人。 可她心思玲珑,一句话也没有说,就这么等着那少年开口。 那一把玄墨色的伞从他手中倾下,却遮到她更多一点,“你叫什么名字?” 他的声音低沉惑人,叫人心头一悸。或许是彼时的这具身体尚且不知道什么叫做心悸,竟有那那微微慌乱的感觉让她心头轻跳血液沸腾。 她淡定地弯唇浅浅笑,那神情和身体的反应明显不符:“我叫师念儿……”彼时犹是稚嫩的童音。 他上下扫了她几眼,似觉这女孩儿莫可名状的熟悉,他手头还有大事,步子却迈不过自己的心,看着女孩儿一身湿透,于是踱近廊檐底下,解开那身紫绸敛玉色的衣袍,女孩以为他又要故戏重演,想也没想就伸出手来接那身衣袍,眉梢眼角皆是喜色。 少年明显愣住,看着女孩儿无辜的脸,半晌道:“这不是给你的。” 女孩悻悻地缩了手回去,少年却脱下里层那件细夹袄,罩在女孩儿身上,复又重新穿上那件紫绸敛玉袍,呆了一会儿道:“女娃,似是没有家人?” 女孩儿点点头,打量面前之人,不过十岁的年纪竟开口就唤自己女娃,真是人小鬼大!但看他的神色与举止,真不能当个十岁的小孩儿来看待。转念一想,他才十岁就是虞国的琅王,定然衣食无忧前途似锦,一心以为他会把自己带回去,那也不需要过这居无定所四处飘荡的日子了。 “女娃,我赐你饭食,你为我做事,如何?” 女孩拼命点头。 然而此时的她却不知,自己这一生的宿命,正因着这一瞬的点头而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少年唇角扬起一丝邪气的笑,转过背去,声音依旧蛊惑人,“我要你的做的事,可不是那么简单!” 女孩穿着那身明显大了许多的棉袄,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步步紧跟着少年,口上道:“我虽然不会,但我会学!”心里却思忖着,我倒要看看,什么事情我不会?我就不信,带着现代社会的优越,我的能力在这个时代会低于人下? 少年不语,只是步子沉稳地在雨中踏着,女孩儿有些跟不上他的步子,衣服又过大,踉踉跄跄笨拙地跟在他身后,身上又被淋湿。 少年斜眼睨了那女孩一眼,脸上无甚表情,却伸手将女孩儿一把揽到自己的玄墨雨伞下,对女孩来说有些宽大的掌是粗糙的触感,捧着自己的头儿紧紧贴在男子紫绸衣袍旁,她这小身体又起反应了! 脸颊蹭地一下就烧了起来,一颗心普通普通直跳,一开始很僵硬地跟着那少年步子走,久了竟习惯那舒服又光滑的感觉,还透着男子的体温,叫人一贴上去就再也不想离开。 这样走了一路,女孩暗自记下所有的街道,弯弯绕绕跟着少年,终在一间宽绰的居院面前停下来。少年松开手收起伞,女孩站在廊檐下看着顺檐隙滴滴答答而下的雨水,冰凉一滴沁入后颈,没来由打了个冷颤,甫一离了那体温暖盛的身体,她这才觉得此时节的天气已十分清寒。 “女娃,你方才说,你叫什么来着?”少年一边叩门,一边问。 “师念儿。” 他似反应过来一般,蘧然回头道:“师国的师?” 女孩心里一惊,突然想到面前之人是虞国的王室,而自己却算得上是师国所留下的余嗣,难免对此过多避讳。在这个时代,自己的身份就相当于杂缝中偷生的芒草一般苟且。若不懂得隐藏,怎么能够自保。 她在少年慑人的眼神中低下头,嗫嚅半晌道:“呃,就……就叫念儿。” 少年歩下一层阶,食指与拇指微微相扣,轻轻抬起女孩的下颌,那鹰隼一般的眼里,透出摄人心魄的光亮,“你以后,不得这么低头与人说话。替我做事的人,不需要在人前受气卑微,如果不想被人踩在脚底下,就要永远朝着出头的地方爬,知道么?” 她认真点头。 少年盯了她一瞬,片刻道:“你以后,便唤作玉岫吧。” 她彼时还不知道,就在她念出自己名姓的那一刻,这个十岁的琅王,已经得知她便是那日救起的师国小女娃儿。 看着居院大门吱呀一声打开,开门的人见来人,稳稳福了个身,瞥了眼身后的女孩,只字不言地躬身让二人进去,又重掩好门。 局院内构造复杂,若不是跟着前面二人,女孩根本不知如何走。 穿过圆洞形的拱门,又绕过天井,眼前却是一片豁然开朗。那是一个大的斗场,旁边摆满了刀剑兵刃各种武器,斗场上有经久抹不去的斑驳血迹,叫人心头压抑。 又跟着走到一间密闭的房前,方才开门的人摸出一把大匙下了锁,点头让女孩进去,那屋子里尚且是空的,却七零八落摆满了碗具和草席,显是有很多人同居此屋。 女孩抓住门缘,出声却是切切道:“你还没告诉我,要为你做什么事。” 少年望着女孩晶亮双眸,心中忍过一丝莫名地疼惜,冷声道:“留在这里,你自然就会知晓。” “那……你的名字……” “你若能活着从这里出来,我便是你今生的雇主。记着,你为我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在这里,活下去。” 房门被那人重重掩上,女孩趴在门上,支起耳朵听门外响动,依稀听到那少年道:“有没有拿得出手的?” “回雇主,三月前送来的一个,叫鬼斩,鄙人以为可以。” “善,下一桩,让他去办。” 事隔多年,一切如雨打的河面,在记忆的倒映中慢慢模糊。她以为自己已经忘记那些稚嫩的时日,但只消一个闭眼的瞬间,那些早已沉入心底的情绪就被统统缴上岸来,遍袭着身体每一个角落,鲜活而锐利。就如同开春还暖的毒蛇,再怎么僵硬,凭直觉就能找到咬噬的对象。 那时关进去的居院里,如同饲养最烈的蛊,将所有的人养在一起,训练他们兵刃、暗杀、搏斗,每一招一式,都是拿人性命的着数。再放他们彼此搏斗,唯有胜者才可以活下来,要么赢,要么死。 006 我是你今生的雇主 玉岫是所有女子中唯一一个活下来的,她也曾遍体鳞伤,轻则血肉模糊,重则断骨折肢,最惨的一次,断了七根骨头,从头到脚无一处不是伤痛,可她带着对生活的执着,咬牙撑了过来……上天既然让她在这个世界重新开始她的生活,她怎么能这么轻易地就死去?即便是有痛觉却无论如何也不会死去。她曾想过逃出去,可每一次都会想到少年带她进去时说的那些话,他让自己在这个地方活下去,便算是为他做的第一件事。 他作为一个帝国的王室,曾为一个国灭的孽子盖上一袭暖裳,甚至救了她的命;他打着一纸玄墨伞,无意一般揽过自己的头靠在他温软衣缎旁,避开所有风雨。 每每想到这些,她便不忍走。好不容易下定决心,不愿再受这非人的折磨,却发觉仅凭自己之力根本不可能逃出那所居院。 她渐渐明白,想要从那个地方走出去,首先就要在这些人中脱颖而出,只有成为他琅王有用的人,才有可能活着出去。十几年来,她为了他的一句话,成为居院中最好的杀手。 从七岁杀掉第一个人开始,十多年来,以手中薄刃所造杀孽不计其数。 她在遍体鳞伤中一次次醒来,如同熄炭中杳然复苏的火花,终究磨练成最毒的蛊,活着走出那居院,也接到了手中第一笔营生,得知自己的雇主,是公子恪。 此后一次次,每每收到信鸽腿上所绑的缣帛,她都会见到一次鬼斩,得到一笔非同凡响的雇金,三年了,从来没有一次失手过。 然而她却是那么的讨厌杀人,闭上眼睛,第一次握住剑刃狠狠刺进去时,溅了自己满面还是温热的血,那样的触觉那样的情形历历在目。她由一个吃穿不愁的现代人,突然穿越到这个莫名的时代,从一开始的不可置信到如今的渐渐适应,从一开始的无法接受到现在能握起剑轻松了却一个人的性命,甚至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这样的转变是如何过来的。 近乎十几年的时间,她的脑子里只有一个信念,那就是不惜代价的活下去! 所有的记忆都在此戛然而止,每每往下想去,就有一阵排山倒海的痛苦如洪水一样急撞而来,似抵在她心头的一把挥不去的利刃,再用力一些都会穿破胸膛。 她这些年来,替琅王除去的心头之患大抵为达官贵人,心中深知琅王想要的是什么,他从那么小的年纪,就开始暗中培植自己的势力,对于有威胁者除之而后快,又私下不断笼络有助自己的臣心。却在朝堂上面对于一切政要与明面上的争夺时形同痴儿,让所有不熟知琅王心性的人都以为那不过是个暴利嗜血,只知刀枪之战而不懂朝政的愚儿。 一步步走到现在,那埋伏得极深的心机谋算,一点一点震慑着玉岫。这样深的城府,怎该是一个那十岁小儿所能有的?!但无论如何,玉岫打算助他一臂之力,也算作是当年救命之恩的回报。这次的雇金足够之多,却并非要自己杀人,而是以廷尉方恒之女的身份混入那批选妃之列。 说到那方恒,还是一月前死于自己手下。如今却借势勒令方氏把自己托于奉常温书伯的府上,与几位温府娇娇一同进宫选妃,她思忖着,这前后镶接一环扣一环的手笔,真是好生会算计。 玉岫心想,雇主的要求只到此而止,已经将势力布置到后宫了么……看来他离那个位子不远了!彼时的玉岫也与自己许下一约,待这最后一笔交易完后,她会主动向雇主请辞,放下手中染血的杀戮,开始真正属于自己的生活。 温氏的车队行了整整一天,不论是马匹还是下人都已累得不行,另外的两位温氏娇娇更是叫苦连天,差人找了“温芷容”数次,都被以各种理由回绝。(.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 温洵一走,整个车队里,便只剩下温芷容最有说话的分量,因此走走停停,都需过问她的意见。此时天色沉黯,冬日里天原本就黑得快,到了晚上更是冷风袭人。这个时代有着宵禁的规矩,不论商队还是家族都不能肆意违反,因此到了太阳落山之际便得找地方留宿,以免错过宿头。 玉岫这才出言问道:“到了何地?” “回姑娘,已到了信阳郡。” “今天就在这里休息吧。你们先去打探哪家客栈可供我们住宿……” “诺。” 玉岫打发了人去问询客栈,自己则在车辇内盘桓起来。此刻却听到一阵喧闹,她蹙了蹙眉,实在是不耐。 垂帘外响起了另外两位温氏娇娇聒噪的声音,帘子被拉得响动,听到她们说:“芷容,那方家丫头真被你撵走了?” “嘻嘻……芷容真有能耐!那丫头现在在窑子里肯定生不如死吧?早知道会像现在这样,看她那时还敢不敢与芷容你作对!” 玉岫冷哼了一声,虽是不耐,还是道:“她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敢与我们温氏作对,还指望有什么好下场么!” “就是……”垂帘外的两个娇娇附和着道。 此时派去打探的人已回来了,在帘子外禀道:“今日信阳郡来得人颇多,我们到得已算晚的。城中只剩下两家客栈还有剩房,一家剩下两间天字房,还有一家……” “还有一家怎么了?” “还有一家虽有多间剩房,可整个客栈都被清河崔氏包下,外人不得进。” “原是这样……”玉岫假意低眉想着,心里却再高兴不过,抬头道:“两位姐姐,你们领些侍婢仆从跟着他去那两间天字房住下。芷容心里自有打算,明儿一早我来接你们便是。” “这怎么行呢!出来的时候姑母便嘱托我们千万不要走散……我们俩住在一起,芷容你怎么办?” “这样吧,我找到客栈住下后让小厮去你们客栈报个信,这样可好?” 她二人一时也没有别的法子,便点头应下。 两位温氏娇娇走后,侍婢与仆从也少了不少……玉岫轻咳了一声,吩咐刚才去探路的仆从道:“往清河崔氏所包下的那家客栈去吧。” 行了不远车辇便泊在客栈门前,玉岫清越的声音微抬了抬,道:“崔氏一族也是人丁兴旺,位高权重的名门望族。此经信阳郡定同我们一样是入宫选妃的,里里外外都得罪不得,你们不要胡乱说话,花几个银子且去后院添些草料喂饱马儿,我自有办法。” 玉岫言毕有人撩开帘子,她一路佯作呛到地捂着嘴低首咳嗽,就这样进了客栈里,身后的侍婢还欲跟上,却被她一摆手止住了步子。 温府里的人知道温氏娇娇的性格,因此从来不敢得罪。温氏娇娇如何吩咐,她们便照样去做。 玉岫进了客栈里,迎门而出的却是掌柜。一脸赔笑道:“实在不好意思,小店今日已被崔府包了下来,外姓之人……还请移贵步。” 玉岫闻言挑眉一笑,问道:“不知掌柜口中的崔府,指的可是清远崔氏?” “正是!正是!” “既是如此,还有劳掌柜的传句话,便说是温府之人特来晤见。” 掌柜的正不知如何是好,突然从里头传来了蹬蹬地踏下楼梯之声。 玉岫循声抬眼一望,那是个极其高挑匀称的女子,隆冬时节里,高挑均秀的身上笼着一件莲青色云霏细如意缎开氅,衬出了里面紫烟暗纹的花绫披帛,绾着高高的节晕髻,以七枚通透亮节的秀玉珠缀起齐眉发缕,别成连为一体的环状,髻边独独只挽了一只檀木箜篌簪,露出光洁如美玉的额来。 因着整个人的高挑之姿,明明年纪不大,却显得比旁人多几分雍容沉静,风致初显的美韵。 玉岫这一眼,便看入了神。直到佳人踱步下了扶梯,一路款款到了她面前,玉岫才回过神来,抬眸一笑。 玉岫寄居于温府这段日子,一直疏于打理,妆容上得也不尽用心,此刻一路风尘仆仆而来,望见面前佳人,虽同是赶了一天的路,却无半点狼狈之态,玉岫不由得发自心底地赞道:“这位定是御史中丞崔大人之女吧?” 那女子闻言,明眸皓齿微微一笑,面上却无寻常女子的羞赧之态,反是落落大方,道:“正是……不知你是?” 玉岫见这女子谈吐,不禁心生好感,没了半天不耐之意,便应答道:“我叫玉岫,是温氏小女。家父忝为当朝奉常温书伯。” 在这个时代,女子的闺名除却近戚,旁人是无从知晓的,人人看中的都是姓氏以及那姓氏背后的权势。因此玉岫报出自己的名字来,也无甚紧要。 那女子闻言先是一惊,而后了然一般地笑道:“原是温府的娇娇,我说怎么今日撞上如此才致清雅,冰肌玉骨的绝代佳人,怪不得呢!”而后想起来什么一般道:“对了,我叫子芜,我是庚子年的……不知姐姐是?” 007 清河崔氏 如此聊过一番后,玉岫才知崔氏子芜也正是前往元安选妃的,她比玉岫还稍长一岁,因是唤她妹妹,听得玉岫因晚到信阳郡而无处落脚的事由,立马让掌柜的誊出店内空余的上房来分给温氏,还很是惭愧道:“都是姐姐我想得不周到,倒叫妹妹为难了。” “这是哪里话,玉岫也是听得姐姐才貌在外,才敢前来叨扰,倒是给姐姐添了不少麻烦。” 子芜闻言假嗔玉岫道:“这有什么麻烦的,妹妹说这话却是见外了。温府与崔府虽同为虞国名门望族,却一疏于来往,家父清流之辈,家中又独我一女,自小便骄纵得很,本不喜让我进入后宫那是非之地,没想到此番大选,却是躲不过……不过今次能遇见妹妹,也是我两家的缘分,日后一同进宫,彼此也能相互照应。” 玉岫闻言悄悄地打量着崔氏子芜的言谈,虽是说自己打小骄纵惯了,却知礼知仪,进退自如。虽同是名门望族之女,却与那自恃了不得的温氏娇娇简直判若两人,不由又平添了几分好感。 想到如此佳人就要流落到后宫那是非之地,的确有些惋惜,却还是出言安慰道:“姐姐如此才貌资质,定能在宫中扶摇直上的,切莫要妄自菲薄了。是非之地这样的话,姐姐今日与我说说也就罢了,日后切莫再在人前胡乱说起。” 子芜闻言了然的点了点头,遂笑道:“多谢妹妹提醒。”又低叹道:“临出门时,家父再三交待让我万事小心,对人都多留心三分,因是才将整个客栈包了下来,本不欲过多与外人结识。今日遇了妹妹,若教家父结识,定会赞妹妹才智,知道妹妹与我一并进宫,家父也会欢喜的。” 玉岫笑了笑,被夸得面上稍稍有些飞红,但听子芜又道:“妹妹赶一天的路,可曾用了晚膳?” “还不曾。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 “看我真是……光顾着聊天,竟让妹妹一直饿着。本来一路风尘无甚食欲,现在见着妹妹倒有心想坐下食会儿饭了。”于是转头吩咐人去准备晚膳,要与玉岫同桌而食。 玉岫想起应承那两位温氏娇娇的话,趁着这会子与崔氏子芜的结识,正好解了自己要正面面对温府仆从的难题。于是叫来客栈内的小二道:“你去后院找一个温氏的仆从,让他传信给我那两位姐姐,便说我同清河崔氏居于一起,相处甚好。” 小二闻言应声便去了,子芜却道:“为何不把两位妹妹一同请来,反正这客栈的空房还有剩,如此来回岂不是麻烦?” 玉岫笑道:“我那两位姐姐生性喜闹,有她俩在一路聒噪,从府上来此一路我已是被闹得晕头转向,现在好不容易得会子清净,姐姐就莫要为难我了。” 子芜闻了此言,一时撑不住笑了起来,嗔道:“你家二位姐姐若是知道你在背后这般诋毁她们,定当十分懊恼。” 玉岫挑眉,狡黠一笑。 食过晚饭之后已是戌时末了,玉岫和崔氏子芜所居的都是二楼的天字房,而温氏与崔氏的仆从们则是几人合住一间在一楼。 这一整天,玉岫以各种巧妙的办法避开了与所有认识温氏娇娇的人有正面接触,平安无事地到了夜间,因为隔天还要继续赶路,因此这个客栈里的人都休息得格外的早。崔氏子芜虽与玉岫聊得十分投缘,却也熬不住身体的疲乏,回房歇息去了。 玉岫掩上门一人回了房中,隔着门听子芜唤了两个贴身的婢女上来,让她们不必下去,就守在她的屋中将就一宿。玉岫心中暗暗称赞这崔氏子芜虽看似极其沉静委婉,实则心思也十分缜密。绝不把过多的心思流于表象,在亲切之余,也不忘时刻的提防与自保,如此才貌以及家世,再加上这沉稳的性子,应该能在众人中脱颖而出得皇上青睐的。 身为虞国几大望族的女子,却也有着这么多的无奈。她们引以为傲的身份、才貌,却注定她们要背起家族的责任,若背后没了这样的家族支撑,那所有的荣耀都将成泡影,宫闱寂寂,不允许有身和心的自由,便将这样好的年华抛诸在一个将近迟暮之年的帝皇身上。 玉岫思忖了一阵,听到亥时的更声响起,已是宵禁之时。踱到窗边撑起窗户,从衣袂中取出一个细小的管状鸣哨,那是身为琅王的暗桩与雇主或上级沟通时所用的器具,管哨吹响,片刻,见一道黑影从对面的檐上飞过。 她的轻功并不甚好,那人堪堪在她窗前掠了一下,将她整个人揽起,无声无息踏上附近房檐,轻轻一个旋身跃过墙垣数段,在朱门静立的石板巷道中飘忽如疾,终究在一间阴暗廊道停下步子。 往里走去,黑暗憧憧,仰目望见那破败的匾额,高悬着阴森的“义庄”二字,匾额中蛛网残结,灰尘铺地,一处堂厅是多年不经修缮,破败不堪,停着新旧不一十几具棺材,棺木上落满了浮灰。 那黑影人松开玉岫,划开火折子,燃起一枚烛火,擦然照亮那浮沉满积的棺椁。 玉岫接过他手中的烛火,沉声道:“鬼斩,我想见雇主。” 那黑影人拉下蒙住的面,声音喑哑低沉:“雇主怎是你想见就能见的?” 玉岫从宽大的衣袂中拿住一张存票来,道:“这些年为雇主做事所得的雇金与赏物,我除却温饱所需全数存在这家钱庄,现下愿用它换一个自由之身。鬼斩,你替我交给雇主吧。” “玉岫,你跟了雇主三年了吧……”鬼斩的语气第一次有了一丝落寞的情绪,自此以前,从来都如同冰冷的器械一般,叫人浑然无感。 “三年零四十七日。”玉岫轻轻吐出这几个字,说完之后,不知为何竟忽然觉得轻松了许多。 “雇主待你不薄,为何还想要走呢?” 玉岫微微一笑,道:“我跟你们不一样。当初那所居院内,收容的都是改朝换代后在战乱中沦落成孤儿,或失去亲人,或被遗弃,或没有办法生存下去的孩子。譬如你鬼斩,你们在进到那所居院之前就知道从进去的那一天起,为了生存为了饭食,就要为琅王效力。你们乐意在互相砍杀互相搏斗竞争中让自己出位,争取得到琅王重用,那是你们唯一的出路。对于你们而言,能进到居院或许是琅王给你们的恩惠,可我不同。” 玉岫讲到这里,声音忽而变得有些低哑,“十一年前,我走进那间居院时,根本就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什么。可琅王对我同样有恩,我花了八年时间学会怎样在那种生活中活下去,用了三年的时间来偿还,朝朝暮暮,无不期盼着能摆脱那种这种生活的那一天。” 鬼斩闻言,顿了顿,道:“我若告诉你,你今日所言,雇主早已猜到呢?” 玉岫明显愣了一下,不知鬼斩所意。 “来之前,雇主跟我说,若你今次请辞,便带你来这里见一个人。” 鬼斩语毕,在义庄中仔细转了几圈,在一具普普通通的棺椁面前停住步子,取起袂中薄刃用力撬开,却只能勉强开了一丝细缝,扬起无数浮尘。 玉岫用手挡了挡灰,心中因着义庄中的阴森之气有些惧怕,不禁问道:“这是谁?” “十一年前,因祸乱宫闱,魅惑师国太子而获罪赐死的流夫人。” 玉岫闻言指尖一颤,流夫人……那该是这具身体的生母吧!她深吸了口气,强自道:“既是宫中赐死的妃嫔,为何会十一年之久仍停留在义庄无人问津?” “因为害她的人,心知有愧,不敢让她入土为安。” “害她的人?”玉岫不解,难道流夫人当年不是因此事而获罪的? 鬼斩淡淡道:“当年师国储君刘韦琮在位之时,朝廷沉疴已久,兵权外落,民间流乱四起,外又有虞国雄起之势,朝廷根本就成了个空架子。师国王室已是自顾不暇,为何会有闲暇抖出祸乱宫闱这样的乱子来?” 玉岫心想的确有些可疑,遂偏头听鬼斩继续说下去:“琅王曾经在西宫发现过一沓缣帛,清楚记录了流夫人所冤。景安十年,师国宫闱发生了一件大事,那便是宠妃流夫人的小产,自小产后流夫人一直身体抱恙,未近圣露。可无人知道那一年,流夫人为前朝圣上诞下了一个帝姬。流产之说……乃是假的。” “假的?!”玉岫难免惊疑出声,奇道:“明明诞下了帝姬,为何要犯这欺君大罪?” “缘由只因流夫人虽嫁入宫闱,却心有其他所想。她心念太子是真,但与其行悖德之事,诞下孽子是假。景安十年之时,或许是太子已知流夫人的心意,又或许二人早已情投意合,因是流夫人一直想避宠。碍于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借流产后的身体抱恙来推脱,并且她根本就不欲诞下皇嗣。因此那个帝姬在宫中秘密长至五岁,终究逃不过宫闱的算计。” ps:红票和收藏可以给给力咩~~我还期望能爬爬新书榜什么的,让我上去呆一会儿吧~~ 008 我让你走了吗 玉岫听完这些话,身子一时冰凉,一时火热。[.mianhuatang.info超多好看小说]她盯着鬼斩的脸,盯了很久很久,才道:“然后呢?雇主还说了什么?” “王氏、温氏、谢氏、郑氏以及崔氏,都是历朝历代几大望族,其家族女眷嫁入皇室为妃为后并不是从虞国开朝以来才有的罕事,前朝的那位喜昭仪,就是琅琊王氏之人。国之将亡之际,身为后宫妃嫔不知为君王解忧,反倒是工于心计。当年四妃入宫已久,圣眷不浓,喜昭仪之上独流夫人一人占尽风头,若除了她,喜昭仪便能青云直上……雇主在西宫所见那沓记下这宫闱秘事的缣帛,就是在喜昭仪宫中所得。” 鬼斩说到这里,眸子捎带了一眼玉岫,目光有些闪烁道:“雇主说今岁大选,琅琊王氏之女必将计较中宫之位。” 玉岫听完这番话,已是忍不住全身轻颤,几乎是一字一顿道:“西宫为前朝废弃的宫室,早在虞安元年时就废了……我说得没错吧?” 鬼斩错愕地迎上玉岫的双眼,那双眸子波光流动中忽然就带上了锋锐的味道,仿佛刀刃的锋线。他沉声道:“没错。” 玉岫深吸了一口气,指甲已经扣入了掌心的肉中,气得浑身发颤。 也就是说,虞安元年宫室被封以前,你就进到过西宫,在那个时候,你就知道流夫人冤屈一事。公子恪……你算计我!我当真是低估了你的心计! 十一年前,你便得知了此事的真相,你瞒着我,假意施恩于我,实则在带我入那居院之时就谋划好了有这么一天吧!在我总算要摆脱你的这一日,你竟拿身仇之事来逼我,从很早的时候开始,你便知道我想离开了吧? 让我手刃廷尉方恒,再逼方氏将我交托给温氏一族,最后李代桃僵地顶着温氏娇娇的身份进宫大选,表面上以我之恨意对付琅琊王氏,实则那其中定与你有着千丝万缕的利弊关系,你利用我,无非是为了制衡它们吧……公子恪,真不愧是你琅王的手笔。十岁的年纪,你就能将人事捏在手中来去自如,运筹帷幄了! 只可惜,你千算万算也不会想到,当你下令医活那死于非命的帝姬时,从她身上苏醒过来的,已是另有其人了吧? 我虽带着这具身体之前的记忆,但却不会在知晓了事实之后生恨,就如我现在,看着这具落满浮沉的棺椁,知道里面躺的是这身体的亲生母亲,可我的血液是冰的,我对她们……没有爱恨与不舍。 玉岫攥紧了拳,唇边溢出逐渐放大的冷笑。看着鬼斩道:“告诉雇主,便说我知道了。这存票,还是托你交给他吧。” 鬼斩看着一脸漠然的玉岫就这般转身离去,手中捏着那存票,一时竟不知道如何是好。 一直以来,他都在雇主与暗桩之间相互传达,每一个人的反应与神色,雇主都能够一丝不差地料到。唯独这一次,雇主竟然算错了? 暗夜如盲。 夜鸟自头上飞过,足爪上沾带着腐物闪烁的磷光。 玉岫手中的古玉镯在清瘦腕间滑来滑去,这镯子她极是喜爱,就连辞去之时也不舍交换。方才与鬼斩言谈一方,心中大是岔岔,不知为何竟有这般生气。索性泼出性命一路千里,只想逃离那是是非非,这般冬日,便连身下马儿都累出淋漓汗水。 然而她并不知晓,此时此刻的琅王正在做什么。 *** “她果真只说了一句知道了?” “然。”鬼斩沉稳应道,依着多年敏锐感觉,他依稀察觉到今日的气氛有些不一样。 “出去吧。”琅王坐在车辇中,他不经意地将手中那一张薄薄存票纳入袖中,鬼斩鬼魅般的身影一瞬便隐没了踪迹。 空空荡荡的车架内,却只燃了一根将倒的细烛,星若灯火闪闪烁烁,将他的眼睛匿在阴影里,看不清是什么神色,只是握住茶盏的手蓦然紧了一紧,声音低得仅他自己能听见:“居然……失算了么?那女子,心中竟没有仇恨?” 此刻的烛火忽然放大了一瞬,将他额上渗出的细细冷汗照得清晰无比。他是如此缜密细致之人,却又那么敏感。他所酝酿的计谋,一环扣一环,容不得半点行差踏错。 “别忘了,我是你今生的雇主。”公子恪的声音仍然低沉,身子微微前倾,将茶盏放回那桌案上。有几滴茶水溅了出来,落在公子恪苍白的手腕上。 燃尽的烛火亮堂了最后一瞬,毕剥一声后只余下车辇内沉闷的黑暗。 不可以,她不可以就这么走了!她这一走,谁来替温氏娇娇的身份,谁来与琅琊王氏制衡?她这一走,使得他从暗杀廷尉方恒那一刻起,就输定了! 夜色如墨,去信阳郡的官道上有人驾马疾驰,逆着星辉点点般的灯火,衣袂飞扬,长影轻晃。他这一路,原本是要往凉山同左神武大将军温洵一道犒军,但听了鬼斩所言后,一路掉转马头直往信阳郡而行。 官道上被疾驰的人马带起猎猎风声,震得官道两旁树木俱晃。此时的官道另一头,是同样一刻也不敢放慢脚程的玉岫,她从来没有哪一刻,这么想摆脱关于一个人的一切,然而行至一半,远远看见那城门关卡上燃着的灯火时,才知自己在这个时代是多么的举步维艰。 守城的哨官果然举着火把向她探来:“何人竟敢犯夜?拿去笞责四十!” 是了,此时才亥时过半,城门卯时三刻才开,此时的玉岫看着团团将她与身下马匹围住的众人,一时竟不止如何是好。 “又一个犯夜的!拿下”正在玉岫不知如何是好时,城门那边传来嘚嘚地马蹄疾驰声,她心中却突然一惊,似生了什么不好的预感。 围着她的人有半数从侧门而出去拿那头的犯夜之人,玉岫心想此乃天时,她可不想平白无故挨那四十下竹板子的打。趁人不备刚要调转马头之际,却见方才去城门那边的几个官兵忽而点头哈腰,竟是立刻开了门给来人放行,玉岫这一刻不由看愣了。 借着周遭火把的光亮,但见马上男子白衣广袖,着了一身泼墨流水云纹白色绉纱袍,尚在冬日,这素白之色衬得端坐于马上之人越发凛冽,仔细看去虽面若冠玉,气质高华,但一眼凝上那双鹰隼般的眸子,玉岫便认定了眼前之人。 终究……还是躲不过么。玉岫心里不由咯噔了一下,但眼神却无法从眼前的男子身上移开,她不由自主的开始比较起来。 这副霸气强势的样子,还如十一年前那个才堪堪十岁的少年一样。可他高挑了,清俊了。十一年前已风致初显的他如今早有了王者之气,风雅犹绝,站在那里,便是掩之不去的慑人光华。那双眼里,暗藏锋芒,是比当年更甚的冷凛。 一个不知趣的官兵点头道:“禀琅王,这女子不知规矩,宵禁之时犯夜,其罪当笞责四十。” 玉岫没有出声。 公子恪也没有出声。 四下的几个官兵暗自揣度着,忍不住又唤了一声:“琅王?” “宵禁之令,违者当罚,何须再向我请示。” 公子恪的薄唇中吐出这句话来,那哨官恁地松了一口气,心中暗忖,方才看那情形还以为这女子与琅王相识,是自己说错了话呢!登时应道:“诺。” 几人拉扯着将玉岫从马上撵下来,一左一右两人反手擒住玉岫的手,便要将她押倒,此刻的玉岫根本没想到公子恪会摆这么一道,死死凝住他的眼神里,是说不出的恼怒。 可公子恪端坐于马上,一动不动地迎上玉岫刀刃似的眼神,那双冷凛的眸子闪过强势的光泽,嘴角一扬,笑意竟带了七分嘲讽,仿佛在对玉岫说:“求我。” 玉岫咬紧唇,对上公子恪的眉眼,竟也是牵唇一笑,没有丝毫惧意。在居院中那般残酷的生活都挺了过来,四十竹板对她而言根本算不上什么,玉岫心想,想要我妥协?没门儿!真倒要好好感谢你当时的栽培。 公子恪触到那笑意时一怔,竟是又一次失算。 玉岫理所当然地随着那几个官兵走向远处,无比自觉地伏下身子来,那一笞笞响亮的声音抽打在身上,玉岫咬着牙一声不吭。 这笞责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听得公子恪心里竟没有来由地揪了起来,方才笞打了五下,但见公子恪抬手一扬道:“够了。” 哨官们动作一止,瞥见琅王的神色立马远远退了下去。见玉岫丝毫无损一般地站了起来,抖了抖发皱的裙裾,昂首看向那马上眸色清冷之人:“怎的出尔反尔?” 第一次,公子恪有了种力不从心的挫败感,一直以来,他都站在主导的位置,将每一个暗桩每一颗棋子运用得恰到好处,他对待他们就像对待猎物一般志在必得,从来没有过这种掌握不住的感觉。 可眼前这个女子,又或者是十一年前那场雨中的小女娃,总是那么不经意地在他心波中划开波澜,搅翻了一切静好的平静。而这种感觉,竟是越来越浓烈了…… 公子恪被玉岫这一句挑衅般的话噎住,半晌才从袖中掏出那张折得整整齐齐的存票,居高临下地道:“莫要忘了送你去居院时所说的话,我今生便是你的雇主。” 他盯着玉岫若有所思地看了半晌,将那张捏着存票的手僵举起来,慢悠悠地道:“我让你走了吗?” 009 公子恪说,我需要你 子时过了大半,信阳郡的漆黑巷道上,徒有两匹马,两个人。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 “没错,我公子恪嚣张跋扈,锋芒太甚,心狠手辣。我本就是这样的人。你看得很清楚。”公子恪的眉目间隐隐有些犀利,竟刺得玉岫心中突地一跳。 他却突然笑了起来,那双冷凛的眸转向玉岫,忽而带了几分暖融:“你是知道我的愿望的。” 的确,她是知道这个男人的。从他十岁起她就知道,这个男人具备这样的资质,他的愿望是这天下。 望着那双笔直凝视她的漆黑眼眸,玉岫几乎想要轻轻叹息。 “值得么?寻常孩子还在玩乐的年纪,你就开始培植暗桩,训练杀手,不惜利用一个才堪堪五岁的小女孩,那么多年前你就知道会有今天,从她进入你的棋局开始,到替你杀了谁,以谁的身份入宫,再告诉她身仇,按照你的计划把她一生锁在深宫中。这么攥紧别人的一生,就为了助你上位,值得么?” 冰冷的夜风拢上玉岫乌黑的发,发若流泉一般恍人神思。 公子恪没有出声。 玉岫又道:“下州司马,侍御史,徽州刺史,大理司直,当朝廷尉……这些还只是我手下的。公子恪,人命在你眼里,轻贱得真不如那一个高高在上的位置么?” 他有片刻的沉默,而后道:“听我说。” 那声音里没有往日的强势与盛气,平静异常,却令人不能拒绝。 “先朝之时,虞国只是师国邻近的一个小国。父皇登基后,喜征战,素以武治国,当时鲜衣怒马的贵族子弟只想着驰马沙场,建立不世的功业。我也一样,四岁时踏上马背,执弓使弩。七岁便跟着父皇上了疆场,九岁时便跟随父亲灭了师国。虞国的强盛,只是一瞬的事情。” 说到这里,公子恪似有似无地一笑。只一瞬,那若有若无若悲若讽的笑意便化在了浓稠夜色里,不落痕迹。 “父皇灭了师国登基之初,北方与南境邻国时时滋扰,父皇雄心壮志,一度想统统吞并。于是连年征战,民间农耕荒废,田庄荒芜,百姓流离失所,更遭逢经年不遇的大旱。数年战乱,死于饥荒和战乱的黎民数以万计。而那几大世家,却在战乱时因军功累升,迅速扩张势力,其以琅琊王氏首当其冲,掌握了庞大的兵权。才致现在虞国几大门第都站到了权力的顶峰。父皇已近迟暮之年,然而他这一生驰骋,至今最记得的,却是那几年国库空虚,疫病横行,穷极生恶,民不聊生。” 玉岫听得入神。她从来不知自己在居院生不如死的那些年岁,竟是这样的兵荒马乱。 公子恪继续道:“三年以前,父皇便得知我心中所欲。父皇膝下子息有七,大哥夭折,二哥在早年征战中身亡,三哥骄奢yinyi,懒惰成性,七弟今年才九岁,年纪尚幼。于是只剩下早年被立为太子的四哥,以及五哥还有我。只可惜五哥虽骇世智慧,却生性不喜与人相争。我要面对的,是太子,以及太子身后的整个琅琊王氏。父皇曾允我,若我能争得到,那么那个位子便是我的。” 玉岫的眼底忽然一片涩然,不知为何听完这种种之后只觉心头一酸,却扬眸道:“所以你不惜利用暗桩,打断太子身后左膀右臂,好为你上位铺平道路?” 公子恪怔怔地看着她,眸光复杂,忽而嗤地一声笑出声来,那笑声在空无一人的巷道上格外沁凉孤寂。 “你觉得很残忍,”他望着玉岫的眼睛,慢慢吐出两个字:“是么?” “可你知道世间至毒至狠之事,又是什么?” “我母妃并非出身名门世家,能得父皇圣眷只因出色资质和当年的惊才艳艳,十六虽入宫,身后无门第权势,从末品采女三年晋嫔,五年便位列四妃之一。(.mianhuatang.info好看的小说)成为王氏皇后的眼中钉,肉中刺,恨不能除之而后快。我三岁时,皇后在我母妃宫中所作膳食里藏下雷公藤,那日皇父临幸,晚膳之时毒被试出,时年母妃以弑君之罪赐死,人人都说父皇待母妃恩宠有加,不料竟不知感愧反心生怨怼,无德无仁,若见鹰鸇。母妃离世前因善指舞,指尖灵活若神,遭王氏皇后妒忌,削去十指,双掌尽废。皇父深知母妃之冤,却碍于王氏皇后身后的拳拳势力,不得动弹她半分。” 玉岫听到这里,嫣红的唇上都失了血色,王氏皇后,竟也是他的仇人。那么小的年纪便要面对这一切,仇恨的种子埋在心底,逐渐令得他成为现在的样子,强势、冷凛……全然是有原因的。她的血液从足底开始上涌,拼命地告诉自己要理智,过了好半晌,才道:“你明知我的身份,何苦再让我进入宫中,成为你父皇妃嫔,一样居于那王氏皇后之下?” “不会的!因为父皇三日后就要驾崩了。” “你说什么?”玉岫抬头盯上公子恪那双神色莫辨的双眸,疑异地道。 公子恪忽而叹了口气,走近她,对上玉岫那双一瞬不瞬的眸子,“其实,一十三天前,父王就已经过世了。” 玉岫闻言朝后退了一大步,满脸的不可置信,惊愕出声道:“怎……怎么可能?十三天前就驾崩了,为何不举丧?” “因为三天之后,是我母妃的忌日。十八年了,父皇一直心中有愧,长逝前曾嘱我待到元月廿六再举丧,算作是对母妃的一点偿还。” “那宫中之人怎会尽不知晓?还筹备着今年开春的大选?莫说王氏皇后及后宫妃嫔不知,就连先帝身边的近侍也不知么?” “父皇早立下遗诏。两月以前身患恶疾,已知自己命数将近,曾唤我至寝殿彻夜相谈。父皇驾崩后,内侍宫婢一律或灭口或谴回家乡,唯独身边的总管内监,是父皇安插在王氏皇后身边的一根针,暗中假意让他投靠皇后势力,实则是父皇的暗线。王氏皇后此时此刻,应该还被他骗得不明就里吧。” 公子恪说到此不由暗哂,“父皇一生都想将皇后势力连根拔起,证明这是帝王江山。只可惜也难能遂愿,遗诏予我后,嘱我定不能再让琅琊王氏后宫独大,母妃之仇,我定会报。” 语毕转头看向出神的玉岫,靠紧着走了几步,他苍白的指尖突然握住玉岫攥着衣边的指尖,两只冰冷的手乍一触在一起,二人心中竟都是微微一颤。 “玉岫,我需要你。”这般低哑妥协的声音仿若不是那锋芒外露的琅王所发出,叫玉岫听了只觉得心中一凛,身周都随着公子恪的靠近而伴上他的凄森寒气。 他叫得这般亲昵。 不知为何玉岫竟莫名的觉得眼眶发胀。 她下意识地把手抽离,别过脸去,吁出一口气来,故作轻佻地吐出二字:“是么?” “然。我将会是虞国帝王,我需要你,念儿。” 念儿……他竟叫她念儿!从十一年前他给了她玉岫这个名字起,她几乎快忘了这样的乳名,就是因为这身体的乳名和自己前世的一样,她才渐渐安慰自己这命定的天数。原以为一辈子都不会听到有人叫她念儿了,没想到,他居然还记得! 这一声唤得玉岫心中一软,她掐了掐掌心,告诉自己这个男子心机深沉,难免不是知道自己会因此妥协才说这些话,不能就这么轻易被唬了过去,她昂头对上他的视线,字字淡然地道:“为什么是我?” “遗诏颁布,琅琊王氏必定忿忿不平,难保不会撺掇太子逼宫。我早已谋划好,王氏皇后若身居太后之位,必定急于保琅琊王氏之女入主中宫,她容不得大选因举过哀孝而推迟,只要王氏皇后想办的事,没人会出言阻止。我想你借这段时日,以温氏娇娇身份攀结其余几大门第女眷,让几大望族力保我登基。能齐力与琅琊王氏抗衡,我想几大望族不会有人不愿。” “仅此而已么?”玉岫闻言轻哂:“琅王殿下手中棋子众多,何须非得是玉岫这种人呢?” 他有片刻沉默。 是啊……为何会是她?只是当初计较需有人入宫为妃,伴他左右同时对抗琅琊王氏时,他想也没想就让鬼斩将这桩营生交给玉岫去做。 此刻想来,竟没有缘由。他公子恪做事,从来每一颗子落定地位置,动向,他都要尽在掌握,用人的利弊,得失,从来权衡得清清楚楚。他竟然不知不觉,没有原因地就独独盯住她玉岫不放了。 公子恪此刻扫量上玉岫,仿佛是第一次看见一般深深地凝视着她,是因这女子时而聪明绝顶时而心狠手辣? 他靠得愈近,手竟不自觉地拢上她的发。发丝在冬季的中夜久了,竟染上冰凉的寒霜,他一一拂去,指尖似乎带了些温柔之意,他怔怔地想:“师念儿,我方才想,我大可以另命一女子顶你之位,替你完成接下来的任务,却花了大半夜的时间从远地追来信阳郡。我为何会把这诸多深藏心底的往事倾然对你吐出,为何竟连父皇之事都不想瞒你。原因只在,我想找到你,不希望你就这么逃离了我公子恪的控制。我想让你做我之妻,只有你配。” 他本是在想的,却不知为何那手指沾上她的发,心若着魔一般就这么怔怔地说了出来。 更夫的声音愈来愈近了,可这二人因了方才公子恪的一番话,竟痴痴地就立在那里,公子恪拂在她发上的手还未收回,玉岫却是仰眸怔然地对上公子恪那双湛黑的眼睛。 010 不拂公子意 隔日晓光初现,玉岫推开窗,但见外面一片素裹银装,从寅时到卯时,雪竟下了这样大么……她不自觉地向昨日二人所站的地方看去,一片雪色,竟是如迷梦一场。(.mianhuatang.info好看的小说) 便连她自己都不知晓,昨夜如何鬼使神差就断了再要逃走的念头,此刻想到昨夜之事,却是付诸一笑。 玉岫,你真不如三岁小儿。那样一番话你就这么轻易信了?当真是比小儿还好骗。如今便要把自己这一生赔入那后宫之中么? 她轻叹一声,闭上双眼脑子里却浑浑噩噩,也罢也罢!这个时代人命有高低贵贱之分,贱民之命如蝼蚁,贵胄之命抵千金。她没有身份家底,甚至连朋友亲人都没有一个,仅凭着自己的双手与头脑孤立无援,暂且先这样吧。 崔氏子芜清晨起了便着人来邀玉岫两家结伴同行,因是崔温两氏用过早膳备了车马后便先去接另外二位温氏娇娇,哪知着人去问时才知今晨温府来人将二位娇娇接走了,也未说什么事由,只是来的时候还有一位身穿流云白袍的公子,看似贵人。 玉岫闻言不由一叹,公子恪,真是狡如狐也。 他此刻定在温府之中为自己运筹帷幄了吧。 玉岫这样想着,那崔氏子芜却是奇道:“怎的温府来人也不知会你一声?大选在即,那二位娇娇怎么突然离去了?” 玉岫强笑道:“我那两位姐姐是姨母的女儿,姨父并非朝中臣子,因此不在选妃之列。此次前来本欲与我宫中作伴的,大抵是姨父心中又有变卦,担心她二人莽撞不懂世事,这才给接了回去。” 子芜闻言笑道:“原是如此……我当遇到了什么事呢……” 因昨夜一宿未眠,和崔氏子芜坐在同一车辇内,燃了很旺的银炭,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醒来的时候却是傍晚了。子芜只笑道:“妹妹这一觉好眠啊。” 玉岫脸上微红,笑道:“还不是姐姐车辇内温暖,倒叫人平添懒意!” “妹妹懒怠便是懒怠,这会子却来怨我车架,真正是好生冤屈!”子芜佯装委屈的撅起了嘴,二人又是一阵笑闹。 这样平安无事地行了三天,元月廿六的一早,玉岫所居的房门被人突突敲得直响。玉岫揉了揉眼将门打开,却见是子芜的侍婢,急急忙忙道:“温姑娘,我家小姐有急事找您,请您往房中一叙。” 玉岫闻言点了点头,稍做穿戴洗漱便去了子芜屋中。 “你也知了!先帝驾崩,我们赶的真是好时候!今岁选妃只怕是要待到三月举国哀孝之后了。”子芜蹙着眉,清丽的脸上有一丝丝焦灼。 “姐姐可听传言并非太子即位?” “自然,昨日父亲写了书信予我,先帝颁布了遗诏,传位给六皇子,琅王。” 玉岫心中一定,道:“也未尝不是好事……” “这话却是怎么说?” “姐姐想想,太子生母乃是琅琊王氏,王皇后这些年一直后宫独大。她身后的琅琊王氏更是占尽了军权。若是太子即位,那么天下便尽归琅琊王氏了,哪还容得下我们这几家望族?” “你说得有道理,王氏能够显赫至今,靠的决不仅仅是与皇室的姻亲。王氏前有太尉独挡朝中,后有王皇后后宫独大,这些年已早早不把我们这些望族放在眼里。六皇子取代太子登基,对我们而言真是一桩好事。” “可六皇子即便有了遗诏,也只怕难以登基呵……”玉岫故作失落地低叹道。[.mianhuatang.info超多好看小说] 崔氏子芜也不是池中之物,不由凝眉道,“琅琊王氏不会就此罢休的。太尉大人军权尽掌,多年朝中定是积累了一批跟随琅琊王氏的政党,再加上宫中有王皇后坐镇,太子又并不愚钝,智谋心机可以一述,难保不会逼宫阿……” 玉岫火上添油道:“姐姐可知今岁选妃,琅琊王氏可有女眷?” 崔子芜的家父官拜御史中丞,比温氏对朝中诸事的了解更为透彻,不由道:“自是有,此次入宫的琅琊王氏之女王馥之,乃中宫王皇后胞弟之女。日后近了宫中,却是要叫一声姑母的,若是琅琊王氏逼宫让太子即位,那王馥之顺理成章地便会被王皇后捧为日后中宫,外戚专权,后宫独大,我们这几家望族……必定被打压得没有去处。” “若几大望族能联手助六皇子琅王上位,琅琊王氏权势再盛,怕也难了吧……”玉岫状似漫不经心地如此一说,却引得子芜眸中精光一现。 “你方才说……几大望族联手?” “我舅舅温洵为左神武大将军,多少也掌得二十万军权,父亲不大不小也是九卿之一。加上姐姐之父官拜御史中丞,若能再与郑氏、谢氏等几大名门望族联手,必定能阻其逼宫。” “说得有理,只可惜这些年来,各大望族常常利弊相抵,虽看似相安无事,实则有很多明争暗斗,更有世家侵占田产农租,恨不能在其他门第倾颓之上兴旺自家。再加上后宫之争向来残酷,日后同在一宫之中免不了争斗,要想让虞国这几大名门望族站在一条船上,只怕很难。” 玉岫早就猜到了子芜心中忧虑,只道:“可倘若不这么做,日后面对琅琊王氏的独大,只怕各大望族门第倾颓只是朝夕间的事。现下正是抱团之时,说不定其余几家也由此想法和同样的隐虑呢?只要我崔温二家先联手,静观其变,说不定其他望族会迅速靠拢。” “你言之有理,不若我们各自归家商议,静观其变?” “姐姐莫要着急,宫中现下必定局势紧张,琅琊王氏若要逼宫,定会趁此之际急于将王馥之推上后位,大选之日不一定就会推迟。不如先写家书与府上联络,再作详谈?” 崔氏子芜听了亦觉有理,这一日,崔氏与温氏的车队都未再前行,反是耽搁了整整一日。玉岫坐在屋中看着墨汁在熟宣上瞬间染开的踪迹,低叹道:“公子恪,此番,你该如何谢我。” 崔氏与温氏府上很快便收到了她二人书信,然而此刻几大望族府上之人更是纷纷焦灼如热锅上的蚂蚁。虽说太子即位本是既定事实,他们原本也奈何不得,但现下先帝竟唱了这么一出……倒叫这几大望族纷纷想要占此先机…… “姐姐,府上可有回信了?尊父可愿意?” 玉岫将都城温氏府邸捎来的书信揣在手上,片刻不敢耽误地便来找崔氏子芜。 “这事自是成了!我家父亲刚收到我书信上所提之事,便立马着人来回了我。其实昨日父亲得知先帝遗诏六皇子继承皇位时,父亲心中早有计较。此刻正往谢、郑两家中商议,大抵是约了谢大人和郑大人一块儿入宫去了!” 玉岫闻之心头一喜,笑道:“当真?!” “我唬你做什么?对了,妹妹那边消息如何了?” “家父也是心中有此想法,收了家书后立马遣信给了正在凉山犒军的舅舅,舅舅素来明事理,看来是不成问题!” 子芜听后一时激动,竟握住了玉岫的双手,此刻一声暗哨响起,落在旁人耳中尚不知觉,可玉岫却是眉色一凛,笑着对子芜道:“既如此,姐姐也莫要过分担忧了,我先回屋中去小睡一会儿,昨夜神思忧虑,都没合得上眼。” “快去吧!”子芜应声将玉岫送出了房。 小心翼翼地掩上了门,果见那窗棂之上搁浅着一张薄薄的纸,展开一看,竟是一行熟悉的笔记:“受得圣诏,昨夜已由王府迁至宫中寐。竟不料夜半有刺客闯入,幸而无事。今晨太后懿旨,恐各大家世子女已然在选妃路上,谅先帝亦能尊重几大望族,选妃之事如期。” 将信笺在烛火上烫成烟烬,玉岫不敢耽搁,这个时候……她应和崔氏子芜一同赶往都城才是。再过不久大选如期的消息便能传遍了,岂能都让那琅琊王氏占尽了先机?于是折回子芜屋中,二人片刻不敢耽搁,收拾好行装便上了车辇。 帝丧之事,举国同哀。 本是年节过后,原先街道上张灯结彩,红灯油纸做的灯笼一夜之间悉数撤尽。便连人烟也少了许多,整个街道上空空荡荡,便是坐在车辇内也能清晰地听到马蹄和车辇声回荡在街头巷尾。 玉岫坐在车辇中闭目凝神,温氏送来的伯字字句句都十分尊重这个温氏娇娇的意见,二话不说便谴人去凉山找左神武大将军商议,想来这温氏娇娇虽在温府养尊处优,可却事事顽横。 温书伯就算再骄纵她,也知道此事非同小可,不能将温室一族命运交予一个不谙世事的娇娇手里,可以见得公子恪早为自己埋好了伏笔。 这一日行得匆忙,到了晚间时由于车途颠簸,崔氏子芜禁不住竟吐了起来,看她这一路绝无半分抱怨之言,玉岫心想,这崔子芜是真有些气性和担当的。日后入了宫中,倒真不失为一挚友。 011 逼宫(壹) 玉岫一行车马行至洛城时,天色已有些泛昏。刚刚在客栈坐定,玉岫的门便被子芜叩开,“琅琊王氏反了!” “如何得知?”玉岫猛地站起来,膝盖撞到桌脚一阵生疼,却是眉角一跳,半点也顾不得! “今日殿议之上太尉大人便出言不逊,父亲已预料到了!只怕此时……” “此去离元安还有多少里路?” “大致还有三百里,洛城是个平静安逸之地,即便宫中有何乱子,也不会影响到此处的。”子芜见玉岫此刻的神情有些不对头,还心想她是担忧自身安危,忙安慰道。 可此刻的玉岫却一派气定神闲地道:“姐姐说笑了,玉岫自诩还有几分聪明之处。怎会连这点胆识都没有?舅舅与玉岫之事想来姐姐身在崔氏望族也不是没有耳闻过吧,这一番,看来玉岫得比姐姐先走一步了!” 崔氏闻言清丽的眉宇间闪过几分犹豫,还是道:“有几句话想对妹妹说,既是免不了进宫这一桩,该放下的就放下吧。眼前我们最应该担心的,是那琅琊王氏的动作。” 她静静的闭了眼,再睁开时,已是波澜平静,只是婉约微笑道:“正是因此,玉岫才会涉这趟险。姐姐明白么?” 她竟是要以往日情分让那温大将军为这几大望族联手而抗衡王氏吗?子芜微蹙了眉,瞧她这派胸有成竹的模样,却实在找不出什么其他的原由。 如此紧要当口,她不顾自身安危竟愿意涉险到那都城中去,日后若是事成,几大望族免不了对这温氏娇娇多几分厚待,六皇子若是顺利登基,也定会记得温氏的恩德,且说她二人如今这般熟识,日后若是到了宫中,难保温氏娇娇不会变卦,这样的事情,自己怎能袖手旁观? 子芜想了一番,开口道:“妹妹如何忘了我呢?同去吧!” “姐姐……?”玉岫闻言,对子芜此言竟是七分讶异,但转念一想,若是有了崔氏同行,她这温氏娇娇的身份应是更加光明正大了,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姐姐可会骑马?” “虽不十分熟练,可也勉强尚可。” “那姐姐与我同乘一骑吧,今夜只怕要劳累些,我们连夜赶至元安。” *** 元安今夜看不见星辰,只那一弯孤月,淡淡照着黑石城墙,城楼上悍卒围绕,分两班警戒歇息。 他们手中的兵器剑戟,皆是上品精制,在月色中闪着凛冽寒光,可他们脸上,却大都显得迷茫,甚至畏惧。军中数年,凡是呆过之人谁人不知琅王的狠勇,甚至从未想过如今他们面对的会是琅王,不!会是当今天子! 今日白日里,身为虞国太尉的王狄,已在朝堂之上拔弓开弩,却没想今夜便会演变为逼宫的局势。这些年来,琅琊王氏的势力一向独大,凡投军升了头衔之人,无一不想往琅琊王氏势力所掌的御营军下投靠,也好日后得琅琊王氏庇佑,可谁也没有想到,先帝遗诏一颁,他们所有人的成败一举,竟成了太子的庇佑。 王狄在微弱的光线中暗叹一声,和衣而起,将抹了油脂的利刃没入腰上的剑鞘里,起身往高台上走去。 夜中颇有些凉意,有士兵抱着长枪,已经迷迷糊糊的睡着了。此际从这个角度向元安城中放眼看去,却是一派安逸之像。可谁又能看到,这片安逸之下所掩藏的剑拔弩张。 十多年前,琅琊王氏是如何骁勇,跟随先帝麾下长驱直入,将丧钟声鸣至了长甬尽头的巍巍宫阙。 可一过十数年,那时就狠勇无边的琅王此刻竟得了先帝遗诏,而本族引以为傲的太子虽文墨瑰丽,却是个三招就会败下的文弱公子。 王狄带着讽刺地笑起来,笑声在夜空中响起,逐渐放大,竟有沉郁凄凉之感。 “这些人,安逸时就如此不堪。可知十多年前,琅琊王氏之辈是如何挺拔屹立的。琅琊王氏的荣辱成败,还能指望他们吗?那坐在后宫中享尽荣华的王氏太后,她只知算尽机关,可算过我们琅琊王氏的气数还剩多少!” 王狄指点着不远处醒着巡守的兵士,黯然道:“你看看他们那些迷茫之色,看看他们的畏惧和怯懦!他们不想横死于此,若是我逼得急了,难免不会生出哗变。” 众亲信听着太尉王狄这一番言语,都生生吓出一身冷汗,各人都心知肚明,今夜的逼宫,纵使王氏执掌着大片军权,却根本没有任何胜算。 今日朝堂之上,那得了遗诏而即位的琅王,像模像样端坐于龙座之上,低目凝着那跪于殿下的文武之臣,竟是没有人有半点异议。 他不禁气急道:“先帝既急病于先月,为何独琅王所知?众大臣都知先帝素来恩宠太子,与中宫更是琴瑟在御,可先帝染病一事就连太子与太后都不知,琅王的遗诏,莫不是买通先帝近侍内监所得?” 琅王眸光一闪,语气阴郁道:“太尉大人,遗诏既颁,你却口口声声以琅王相称,你是想抗旨不成?” “若是问心无愧,琅王何必言辞躲闪?琅王一贯狠勇非比常人,怎知不会做出枭獍之事来?” “太尉大人此言差矣!太子虽贤能,可却过于文弱,想我虞国初以武力建朝,先帝许是对琅王有重托啊!” “先帝素来英明决策,此番未曾事先告知于太子知悉,恐担忧太子过于忧虑,也未尝不是防止心机叵测之人有所动作啊!”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倏然回头,御史中丞崔谨言,奉常温书伯,鸿胪卿郑如恭,吏部尚书谢安……这几大名门望族,竟是如出一辙地站在一条线上争先恐后拜表新帝,站在群臣之中冷汗垂额的王狄,只得暗叹一声被这位新帝蒙骗得好苦! 只知他自幼便狠勇,四岁上马背,七岁踏疆场。竟不知这么多年来他是如何韬光养晦,暗自备下这一步步好棋,竟和先帝一起摆了他们王氏一道! 殿议中吵嚷成一团,龙座上之人蓦地开口道:“今日刚过拂晓,太后便传懿旨言选妃大典如期举行,竟是不等三月孝期了,现下太尉大人也口口声声替太子不平,莫非有逼宫之想?太尉大人手中尽掌军权,乃是我虞国脊背,想来不会作此大逆不道之举吧?”他唇边起笑,冷笑渐渐变成了辛辣的讥讽。 前日先帝驾崩,不出半刻钟的时间,那长伴于先帝左右的内监便宣读遗诏,遗诏一出,谅是王皇后也无力回天了!除非他们造反……可稀奇的却是,这半月以来,莫说中宫,其余妃嫔更是见都未见过皇帝一面。连续半日以来所翻的牌子,竟都是虚造。奈何太后纵然得知,也没有半点法子。此际听完自己在朝堂上的遭遇,只能气恨一声:“竟然合谋算计我王氏!你等着瞧,瞧瞧你心头所爱的六皇子,会如何滚下那銮殿!” 一阵寒风吹得火把扬扬洒洒起一串火木星子,王狄回过神来:“你们听着……” 他冷笑了一声,在城头微微提高了声音。 众亲信和兵卒洗耳恭听之下,只见他眸闪幽光,毅然决然道:“怕死是人之常情,可如今却已是背水一战。你们誓从琅琊王氏,跟着太子一起在今夜逼宫。怕是个死,不怕,也许还能挣出个局面来!戌时一到,我们脚下站着的这块地方,我们身后那片宫阙,便通通由不得琅王兵卒半分!若是败了,你们的家眷子息,统统以谋反论罪……万劫不复。” 越近都城,那满城缟素便越是清寒,玉岫抹了抹被风割得生疼的脸,扬声道:“姐姐可还撑得住?” “还可。” “今日若不是姐姐拿出崔氏的信令来,只怕早被困在那管察宵禁的人手下了!”玉岫回眸朝崔氏子芜报以一笑,手中使劲,又加快了脚程。 此时夜色已深,夜风逐渐大了起来。摇得未掩实的殿门咯吱咯吱作响,依稀能沾到那殿外的肃杀之气。公子恪站在窗边,看着那星星点点火光遥遥相峙,任由衣衫被风拂卷。 慈安宫中一如往常一般寂静祥和。 刚刚坐上太后之位的王氏,盛装端坐在那正殿之中镂雕着凤舞的软榻上,满殿里馥郁的熏香登时熄了,仿佛繁华落尽,只剩余一依稀的况味。 “戌时快要到了,母后就这么沉得住气么?” 王氏盯着镜中的自己,仍是皎美华贵,只那眼角细纹,却隐隐显露了出来。她凝瞳,不由得嗤地一声笑出声来,那青烟黛色的眉在眉峰出陡然一挑,带出一抹凌厉之色了,与那镜中雪白的面庞相称,染成几分诡谲。 “六皇子……你母妃若在底下得知你如今的样子,该很是欣慰吧。” 窗边的公子恪闻言,十指要在手心中剜下肉来。强忍住全身的悸动,他眼中全是三岁那一年见到母妃满手绕满浸透鲜血的白绷时的样子,自那以后,他真正明白什么是痛心疾首的恨。 012 逼宫(贰) 那个多年来午夜梦回,暗生惊悚的名字,在心头涌动着,刻骨铭心,由灰烬中重生涅磐,化为那一支利刃,疾刺而来。[.mianhuatang.info超多好看小说]他此刻只消一转头,就能看到那张恨煞了的女人的脸,他恨不能用那在心火上烧灼过的利刃在她身上刺下千百个窟窿。 可他不能,此时此刻,他只能淡笑地转过身来,目光灼灼,仿若那一字一句在他耳里都只是稀松平常的言语:“母后还是多担心担心太子才对,这样的阵仗,太子殿下也是第一次见吧?” 王氏太后端坐在菱花镜前,挑了根白发,伸手拔去,沉吟着,忽而笑道:“六皇子此刻胸有成竹,一刻钟之后,可知那宫中御营军皆是只等太尉言语一声,便会举着兵器剑戟冲进殿中来?太子见没见过这样的阵仗并不打紧,太尉大人见过也就够了。更何况,六皇子你活不过今夜。” 公子恪冷笑一声,奇道:“母后指的,可是那桌案沿上洒的毒?” 菱花镜前的女人全身一震,眸色里是不可置信的惊恐:“你早有察觉?” “母后擅用毒,此事孤三岁时就领教过了。母后向来谨慎多智,怎会这么明显就显露马脚呢?下毒不过是个幌子,此时此刻,王都统该侯在自凉山入都城的道上吧?怎可惜孤的左神武大将军,现下应该领着七万悍卒,在宫门之外蓄势待发。” 王氏忍不住冷笑一声,保养上好水葱般的手指拨动着腕上那一枚玉镯,心中不由嘲讽地想,好一个狡诈如狐的六皇子,你当本宫是三岁稚童一般好骗?那王都统是什么人,安排他拦在元安之郊,即便是左神武大将军亲自杀来,也由不得半分!你竟拿此事来诓我! 此刻戌时更声刚好敲响,广袖长裳的公子恪垂衽敛目,踱步至殿门前,双手将殿门撑开,将那一方混乱境地一五一十呈现在软榻上的女人面前,殿外一阵喧闹,那兵戈相抵地声音刺啦啦地划响在耳边。 公子恪双手怀胸,举步便要踏出慈安宫们,身后却是那个女人的一声厉喝:“公子恪。你若一脚迈出这殿门,我便以手中之簪划破喉咙。明日帝嗜杀戮,逼宫之夜以太后之命相胁迫的言语,你这龙座还如何坐下去?” 公子恪的步子稍稍滞住,唇角弯翘,似赞似讽道:“都说母后心思谨敏,手笔不凡。如此势头,母后为何还想与那造反逼宫的乱臣贼子扯上干系呢?” 王氏太后站起身来,那一身端丽的衣物如缎子般垂在地上。 慈安宫地势本就高拔,她怔然地望着几百级玉阶之下,那一片血迹汪洋。 有些已凝固腥臭,地上一堆堆扔着旌旗和残破的兵刃,横七竖八地躺着的是死去和重伤的将士。而那远远的灯火盛处,依稀可辨出黄底赤字的旌旗,那分明是左神武大将军温洵手下的精悍之卒! 都说温洵温将军不为官家,不为帝皇,从来只为子民而征。再说有王都统阻道,怎么会!王氏太后见了那旌旗如见了鬼魅一般全身僵住,不可置信地缓缓扭过脖子,看着那气定神闲微微含笑的公子恪,此刻在冲天火光之中映得他那冰雕般的五官如若透玉一般,她张了张唇,却吐不出一个字来。 他公子恪……是如何做到的! 原本就悍勇的琅王之卒,加上温洵所带来的两万兵马,更是如虎添翼。王氏太后看着那如蝗虫一般飞奔而入的兵卒,低低道:“大势已去……” 本以为琅王除却会些戎马之事,这朝中政斗是搏不过琅琊王氏分毫的,怎料她行差踏错了这半步。接着又低估琅王的心机,以为逼宫之事定会造成朝中大局紊乱,可谁知几大望族纷纷向着琅王,整个朝野除了琅琊王氏像个跳梁小丑一般上蹿下跳,闹得沸沸扬扬却无济于事之外,她竟是半点胜算也无了。 这一夜之间,大局逆转。 原本门第生辉的琅琊王氏,在这照得灯火通明的宫阙中,竟成了瓮中之鳖! 她转过眸,忽而眼中带上以往的傲人神色,端然道:“公子恪,我若听你所言,怎知你他日不会变卦?” “母后以为要如何?” “立字为据,此番逼宫事宜,实乃外戚纰漏败笔,与我无任何干系。允我太后之位,今后不得因此有分毫动弹。” 公子恪假意低头思忖了会儿,踱步到边案旁,反起流云广袖,举手而书。 王氏站在他后侧,一双媚傲的眼中闪过片刻凌厉,一直暗藏于袖中的手猛地抽出,刹那之间但见一抹利刃划开的光直逼向公子恪的后颈! 罗袖如幔,只听得铮的一声,一枝金簪钉入碗口大小的茶水中,戳露半截,随即,水中漫起一片腥红。 太后屏息而立,背脊僵直地靠在身后之人身上,连呼吸都不敢过于松弛。生怕那架在自己脖颈前的一片薄刃就这么没入咽喉。她微微所觉,身后之人身上有着女子身上才有的香粉味,可这一瞬的念头只在心尖稍稍带过。 公子恪缓缓的回过眸来,眸光落定在王氏身后之人身上时,有一丝丝难以掩藏的灼热和安定,暧昧迷离中,隐隐有着暗潮奔涌。 只是一瞬的功夫,公子恪茶碗一击,只见一阵寒光,带着凛冽的杀气,从大开的殿门中直逼而入,王氏愕然抬头,只见身周全是清一色的兵卒,手中利刃笔直地指向自己,那份凌厉跋扈的杀气,根本就非宫中兵卒所有! 目光再探到院中,墙上,屋檐,到处都是累累的刀剑和铁箭! 靠在太后咽喉上的薄刃微微一使力,在那光滑白皙的玉肤上霎时就沁开一道血口子,王氏的发篦细齿之间已有一丝丝冷汗溢出,可却佯装镇定地微微苦笑起来,“我中计了?” “母后,孤都允你所求了,怎地还把自己往绝路上逼呢?”公子恪笑着问道,他的声音清朗醇厚,好似只是一场棋局之戏。 王氏闭了闭眼,听得殿外一阵骚动,再抬眼时,那眼前之人分明是太子! 一身银甲的温洵单手扣住太子的双手,勒令他跪在众人之间,单膝点地道:“大皇子忤逆遗诏,拒不遵旨,心存怨怼。煽动琅琊王氏一族亲信阻兵安忍,上至当朝太尉,下至附庸王氏一门的兵卒,逼宫造反,其罪当诛!臣幸不辱命,将枭獍之徒手擒,愿听皇上发落。” 公子恪俯身将温洵请起,低眸瞟了一眼那满身血污的太子,正对上太子那唯唯诺诺向上顾盼的一眼,一见公子恪眼底的森然,吓得手中的令箭都叮然一声落在地上,克制不住地浑身打抖起来。 温洵眄眸瞧了一眼四下,看见被人所胁迫住的太后时仍是露了一抹诧异之色,可惜那人的面容被蒙面布挡去了大半,又在太后身后遮掩半分,根本就看不清晰,只得暗叹一声这六皇子利落的手段,知趣地先退了出去。 一室的人个个缄默不言,静的几乎是落针可闻。可越是这样的气氛,太子越是惊恐得无以复加,最终是撑不住,一下子瘫软在地上,哭丧着跌跌撞撞抱住王氏的腿,结结巴巴道:“母后,母后救我啊母后!我不想死啊!母后你救救我!那个位置我要不要都没关系,为什么你们一定要……” “住口!”太后心焦得一声呵斥,嫣红的唇上都失了血色,她全身都在轻颤,一身盛装的环佩之声叮砰作响,她竭力撑住摇摇欲坠的身躯,疾怒道:“你这个逆子!先帝待你与母亲我从来恩宠有加,更是自你幼时起便极其看重。奈何你今日却要执意行此荒谬悖德之事,忤逆圣旨,阻兵安忍。你有得如今这般下场,全是你自己咎由自取!” “不!不!母亲您救救我,您跟六弟说说我不跟他争!母亲!”太子已吓得面色煞白,十指似抓住最后的浮木一般死死扣住太后的衣襟下摆。 王氏深吸了一口凉气,想那温洵何等稳妥之人,都已自动摒弃那太子之位只称大皇子了,不用想也知道结果如何。这步田地……她琅琊王氏若是还想留半条后路,都只有一条路了――弃军保帅! 她低眸看着那死死虬住自己衣襟的太子,咬牙冷笑着,皎美高华的容颜也随之蒙上一层黯青,唇畔的肌肉,随之微微扭曲着,她几不可闻地低语了一句“松开吧。” 伸手将靠在自己脖颈前的薄刃微微挡开,王氏疾言厉色道:“你这个逆子!害了我王氏一族名旺不说,倒在我这里求什么好活路!我王氏出了你这么个不肖子孙,还有何颜面,今日我便替我琅琊王氏除了你这个不肖的祸根!” 尖利的指甲刺入掌中,磨得鲜血淋漓,也丝毫不觉。王氏抢过身后之人手中的薄刃,狠狠地咬唇,眸光一盛,使劲了浑身气力将那薄刃没入膝下的太子胸腔之中。 再睁开眼时,她怔然地看着太子微张的唇里发出喉咙中溢出的“啊阿……”之声,粘稠的血顺着下唇一波波淌下来,氤了一身的衣袍。太子的眼中仍是惊愕之色,一瞬不瞬地盯着王氏,双手还没离开她的衣摆,只在原地大喘着抽噎了两下,便没了气息。 公子恪凝着眼前的女人,半晌一个字都没有说出来。 多么心狠手辣的女人,竟是为了保全自己,亲手弑了自己的儿子。 王氏微微敛目,“皇上,我琅琊王氏,一向乃虞国名门望族,怎能容得下这样一个不肖逆子。今日本宫也算是替琅琊王氏除害了。” 她的声音宛如玉碎落地,冰裂破堤。 013 大选(壹) 这一场惊天动地的逼宫之事,在半个月后在虞国上下传得人尽皆知。甚至连街头巷尾的落魄乞儿都能把这逼宫之事哼成脱口而出的打油词儿。 数年来门阀世家中声望最隆的琅琊王氏,也在新帝登基之初因这样的事而变得隐没许多。身居太尉之位的王狄,因举兵逼宫谋逆的罪名本当初死刑,念在琅琊王氏一族曾为虞国开国大将,门第之兴旺也有着举足轻重的影响,因而只是废其官爵,打入大牢,禁其一生。 这场动乱中最为关键却也无辜之人,死在了王氏太后的剑刃之下。无疑的是,他的死,也成了始作俑者王氏太后为自己开脱的最好证明。 逼宫过后的一朝上下极为宁静。而身为左神武大将军的温洵也因平乱之功而晋得一爵。中央禁卫军皆在其辖之内。 那一日,一声低沉肃远的号角响起,九扇宫门缓缓开启。仿佛整个都城,都在一刹那肃穆下来,宫中大典宣读御诏,住在宫中近畔客栈的玉岫与子芜,因想一睹这宏大场面,早早就守在人群的最前头。 抬眸往那宫门里的层层玉阶上望去,玉岫只觉得初升耀眼的阳光刺痛了自己的双目。礼乐方毕,遥遥望去,那一身明黄,飞线走龙的阔袖广袍之人慢慢步下玉阶。 光芒折射在那身黄得发亮的衣物之上,刺目得叫人睁不开眼睛。 他一步步走下来,站在高台之上,就那么屹立在众人面前,登临高台,俯视众生,凛然如天神。身边有内侍监宣读御诏。 崔氏子芜拨了拨玉岫的衣袂,神情莫测地叹道:“那个人,就是我们终其一身将要侍奉的夫君,那高台之后,片片宫阙,就是我们要终此一生的地方麽……” 御诏宣完,但见那高台之下是一面大大的黄底衮金边赤字帅旗跃然高擎,猎猎飘扬于风中。帅旗之后, 黑盔铁甲的铁骑悍卒,分作九列,肃立严整。其首一人银甲佩剑,盔上一簇白缨,身形笔挺如剑。他转过身来,身后九列铁骑依序列队,礼示三方,步伐划一,每一下靴声都响彻宫门内外。 子芜看着身侧神情凝住的玉岫,不由叹了口气。声音低得只得让玉岫一人闻见:“妹妹别怪姐姐多嘴,如今大局已定,宫中可容不下什么表哥表妹之情。” 可显然此刻这话根本没有落入玉岫之耳。她微微昂起头,端然所见那九列之首的人一袭银白铁甲,雪色盔翎在濯濯的阳光下,熠熠生辉,闪耀寒芒。他解下佩剑,递与礼官,一步步缓缓登上高台。在那明黄龙摆三步之远处停步,微微低首,屈膝侧跪下去,行三跪九叩大礼。 ――吾皇万岁! 刹那之间,潮水般的两万黑甲铁骑,齐齐发出震天浑厚的三呼万岁之声,撼地动瓦,响彻元安内外。宫阙里外,所有人都被湮没在这雄浑的呼喊声中,连赫赫的皇家仪仗,也黯然失色。 玉岫不禁在这撼地动瓦的三声万岁之中失了神色。 那一日初见这个年轻将军时,他亦是萧疏轩举,湛然清俊,然而眼底展露无遗的尽是鄙夷与不屑。再见他时,他是谦和有礼,低头认错的世家公子。再后来,在那一夜的慈安宫中,见他佩剑染血,面氤肃杀,一身血汗。 可此刻,这个声音如此威严遒劲,那个人离得如此之远,远得看不清面目,仅仅遥遥望去,竟已让自己生出压迫窒息之感。 可到底,这样的男子心慕的不过一个跋扈刁钻的温氏娇娇罢了。她此后,顶着这样的名号需得一世躲着他而活,若他得知自己将那温氏娇娇送得什么境地,定会恨煞了自己吧?她想到这里,无可奈何地笑出了声。 在那人山人海之中,玉岫微微扯了扯唇角,无论如何,她今日,却是真正记住了温洵这个名字。 三月初七,黄道吉日。这一日,正是月前就定下的大选之日。原本只为充实掖庭,在几家名门望族中挑选年轻妃嫔的大选,因为新帝的登基,而变得与众不同。充实掖庭之策,也成了广纳妃嫔之机。 新帝登基的第一次大选,甚是隆重与谨慎。由于广纳妃嫔之需。上至当朝一品,下至星微小吏,每家每户都有女子前来。因前事到得尚早的玉岫和崔氏子芜,在都城半月之内,便见了无数女子齐聚都城。 鱼跃龙门,向来是古代女子的梦想,所有的黛眉浅脂,宝髻千变,都不过是为了那高高在上的九五至尊,为了那九天之上闲暇时的惊鸿一瞥,偶然惊艳。甚至只是,一时青睐。 但那三千佳丽之中,又有几人真正是心悦君者,无非只为家门宅邸,或富贵此生罢了。 这一日,玉岫着好宫中所制的清一色浅粉衣裙,只是稍施了粉黛,同心髻梳得齐整且不露锋芒,发髻上独独别了一支日永琴书簪,又挑了一副白玉耳坠作为点饰。温府所备的那一大箱子宝饰根本没能被她选用上,这样的打扮平凡又不失态,秀女如云中,那一两样点饰稍显贵气,不至于流俗。又不会在几大望族中过分出挑,总是寻不到任何错处的。 毓合门外接送秀女的马车排了长长一列,都到此处由引路公公安排至一处单独的宫苑。玉岫和子芜自省算是来得较早的,尚离了百步之地就脂粉香气扑鼻,却不知到了这里才发觉人已到了多数。 此处地方甚为宽阔,容得下绿肥红瘦的各地秀女。玉岫和子芜寻了个稍稍僻静的地方安稳站着,目光细细打量这宫苑中的各家粉嫩娇娥们。 此间秀女颇有宅邸名姓的,大抵三五个聚在一起互相赞道,而那些叫不出名姓的小家小户,大抵是没有言语,只自顾照看着自己衣物穿戴是否周全,也有不少地暗自向那些鎏金厚脂,珠玉围绕的贵氏娇娇投去羡慕的眼光。 子芜今日细心梳了个惊鹄髻,一丝不乱的发髻上稳稳簪着和阗青玉如意形发簪,又在髻尾别了支活灵活现的白玉嵌珠翠玉蝴蝶步摇,脂粉即便施得清淡也是面如凝脂洁玉,柳眉淡扫,精致的脸庞两侧缀着金镶东珠耳坠,原本就匀称高挑地她在众人之中犹显得气质高华,端然沉静,风致翩然。 玉岫不禁咋舌道:“姐姐原本就气质出尘,今日再这么一打扮,倒叫其余的妹妹们往何处站去?本是广纳妃嫔的大选,这下可好,皇上若见了姐姐,眼睛里定是再容不得第二个女娇娇了!” 子芜不禁气结,抬起手就朝玉岫的脸上假意捏去,岔岔道:“你这妮子现如今学会了贫嘴儿,看过会儿引教姑姑如何拾掇你!自个儿打扮得这般素净可人,分明是来笑我脂俗玉重!” “姐姐这话分明是排揎我!你瞧瞧四下里有多少双眼睛暗暗瞄了你去?”玉岫冲着子芜狡黠一笑,暗暗使了使眼色,子芜果真察觉到,她二人说话之时,明里暗里不知多少双眼睛偷偷扫量着她二人。 自知该谨言慎行,只好收敛几分,静静在那里等待内监知会。 二人这番有一搭没一搭地话着这一路家常,却突然听到一个尖刻锐利的女子之声:“哪个混帐东西冲了我,没长眼吗?” 宫苑之中刷刷刷地几十双眼睛纷纷向那个方向望去,玉岫和子芜却因着站得偏,视线阻隔着看不清楚情形。 二人相视一眼,都没挪动半分脚步,只听那边隐隐有人惊呼;“呀,这位娇娇摔着了没?” 顷刻间,一声清脆利落的耳光响声落入玉岫等人耳朵里,但听这方才那女声又盛怒道:“你又是什么货色!敢在这里放肆!” 这一声耳光声惊得本还有窃窃私语的宫苑里一下子寂静下来。几十甚至上百的秀女们纷纷噤了声,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地朝那声音的源头望去。 “嗳哟姑娘们,这都是在闹什么!都是想飞上枝头当凤凰的,日后入了宫中还落得个姐姐妹妹的亲近,何必这么生了嫌隙。是哪位娇娇伤着了,奴才来瞧瞧……” 因着有内监的前去,不少围观的秀女们都散了开来,远远听得那公公赔笑道:“只是蹭了道红印儿,奴才让人去取块冰帕子来捂一捂就好了,您稍忍忍。” 那女声冷哼道:“也不知哪里冒出来的下作女子,不长眼睛么!啧啧,那玉都是陈年的,小门小户果是不知礼数!” 那公公应和着道:“是是,姑娘训得极是。”又斥道:“还不快向这位姑娘赔罪?” “我,我不曾留意冲撞了姐姐,给姐姐赔罪了。还望姐姐能够原谅,莫往心里去。” 送冰帕子的宫婢很快来了,显然那骄纵傲气的女子没把这道歉方才眼里,径自从人群中往玉岫她们这边走了过来。 周遭的人散开去,玉岫才得见这是个容光焕发,满头珠翠的女子。生得天生娇俏,更是装扮得金玉生辉,发簪之上别着七八支各色珐琅珠玉簪子,又有步摇两顾,两鬓与额心更是贴了上好的花钿。 她款步走来,香风阵阵,走得近了发髻上那一支累丝金凤的金簪才更外夺目。玉岫不禁心头一惊,看向了同样心知肚明的子芜,二人微微握了握指尖才稍沉下心来,耳中已捕捉了不少窃语。 如此锋芒毕露,张扬盛气的女子,除了琅琊王氏今岁的女娇娇王馥之,别无其二了。 那王馥之款步香风地掠过玉岫和子芜身边时,一双眼有意无意在子芜的身上停了一瞬,随之是一声轻哼,仿佛极为不屑。那粉色在她眼尾扫开一抹艳丽,将眼角吊得高高的,更显出一抹傲色。 【冲榜的某帛,求点!求收!求红票!】 014 大选(贰) 待得她走远了,玉岫才和子芜稍近了两步,见方才那字字句句附和着王馥之的内监提声道:“你是哪家的秀女?” 一个细若蚊蝇的声音柔柔道:“家父是……是……是下牧监姚守正。” “原来不过是个‘上等马夫’!” 那女子低着头虽看不见容颜,但也可见她听得那‘上等马夫’四字后脸上的一阵红一阵白,一张不敢抬起地小脸上霎时便失了颜色。 那内监瞥眼睨了睨她,鼻子里吭出一声气来:“本就小门小户还不晓事,刚进门就撞了个大的!也算你命数低,罢了!你叫什么名姓?” “我……我叫姚素柔……” 那问话的公公回头朝另一个内监道:“也不必安排她面圣了,算在今岁的采女之列吧。” 二人扫了一方宫苑内便转身离去。低眸望去,那地上赫然可见两朵浸染开的水印。 那叫姚素柔的女子用衣袖胡乱擦了擦脸,埋头向没有人的地方走去。 崔氏子芜看得眉头蹙起,正欲上前找那内监说通说通,却被玉岫伸手拦下。 “妹妹为何阻我?” 玉岫微微蹙着眉摇了摇头,压低声音道:“姐姐也见了,这宫中仗势欺人、拜高踩低的角色儿。姐姐若是一时气性,要为那姚氏女子出头,难道这宫中多少被人欺凌的弱主儿姐姐都能管待周全?若日后见着一个被人欺负的,你就要护住一个?” 子芜闻言如醍醐灌顶,也点了点头道:“多谢妹妹点醒。妹妹果真心思缜密,思量周全。日后入了宫中,还得妹妹多为看顾才是。” 玉岫摇了摇头,低叹道:“今日别说那人是王馥之了,就是旁人,姐姐也莫要轻易强出头。尚且不论那姚氏女子不知根不知底,你我都是初来选秀之人,宫中无依无靠。万一得罪了新晋妃嫔。进去之后哪里还有清净日子?” 子芜动容地点了点头,玉岫又道:“以姐姐这般姿色才貌,必能得圣上眷顾。再加上尊父官拜御史中丞,指不定进去就能封个有头有脸的分位。玉岫知姐姐心思向来缜密,只是宫中实在不比别处,姐姐四处都要多留双眼睛,总之万事小心就是了。” 崔氏子芜不禁皱了皱眉,“妹妹说得处处是理,只是这话中之意,竟像是日后要与我殊途一般?” 玉岫的神色有几分遮掩,却在转瞬间将那份盘桓掩入微笑之下,道:“毕竟是新帝登基之初的大选,多少往日里不得见的佳丽待选,我不过是担心日后不能与姐姐同进退罢了。” 子芜听了倒是拿起帕子掩住笑,还是嗤声道:“我倒不知这佳丽多得轮到妹妹要妄自菲薄的时候了?” 玉岫闻言,只是心中暗暗叹息。 妄自菲薄么?可姐姐又怎知,我入得宫中来为妃为嫔,原本就是不自量力地要做那以卵击石之事。 她想到这里,眼前却又是那一日慈安宫中王氏太后手刃自己亲生儿子的那一幕。 不禁十指微掐。如此厉害狠心的女人,怪不得连先帝也奈何不得。 子芜见玉岫的神容有变,也是怔然地望向远处空濛天空,轻轻叹了口气:“妹妹你也并非不知晓,我本是不欲这宫中争斗的。” 不知是何缘由,今岁选秀似乎是有意将那几大望族之女都押在了最后。待到大半秀女都已回去之后,仍余下二十来人在略显得空荡的宫苑中等候,而其中多半都是家世丰厚之人。 内监见剩下的人已不多,统将安排到了暖阁稍作歇息。折腾了整整一日,直到这时才能喝上一盏热茶,玉岫捧着暖腾腾的杯子,不禁叹道:“真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一日之间,自早上起面熟了的那些脸孔,到了晚间时候却是哭的哭,喜的喜。更有甚者方出那面圣的殿中便一口气提不上来晕阙了过去,唯独这几家望族之女特意押留到了最后。 玉岫不由暗忖道,这几家子的女娇娇,大抵都是要被选入的。那狡诈如狐的公子恪,定是借此考量这几个女子的心性吧!她这般想着,指甲却若有若无在那杯盏边缘划着圈儿,唇角竟绽开一丝丝探究的笑意。 子芜愣愣地看着兀自出神的玉岫,不由奇道:“妹妹在想什么喜事儿?” 玉岫回过神来,不自觉抚上自己微翘的唇角。心中却是一凛,气恨着想,好好地,怎会想起那人竟生了笑意! 此时间,但听那暖阁的另一头响起司礼太监尖细的唱名声:“大鸿胪卿郑如恭之女——郑若凝,年十七。”“泸州刺史喻荣之女——喻思言,年十五。”“御史中丞崔谨言之女——崔子芜,年十七。”“宗庙礼乐奉常温书伯之女——温玉岫,年十六。” …… 司礼太监一一唱完,便立马见有引导公公站在门口指点一番,让我们列成一排进殿内面圣。虽说外头天色已暗,可殿内却是灯火通明。自御座至大殿两旁齐齐摆满了尺来高的灯烛,烛台内盛有宫中所用的沉水香屑,气味浓郁弥漫满殿,灯烛萤煌。 玉岫与同行的七位少女款步移近,香软的绢丝鞋在青砖上踏不出丝毫声响。行至殿中时跪拜如仪,衣料摩擦与珠翠相撞发出窸窣之声,七名女子纷纷低着头。玉岫也一般无二,细细凝着刻满古烟纹的地砖,在萤煌烛光中光洁如镜,几乎要倒映出自己的神情来。 余光悄悄瞥到那皇帝御座右侧的王氏太后,珠冠凤裳,甚是宝相庄严。与逼宫那一夜的凌厉傲气之色大相径庭。虽只是余光所及,却也觉得那气势丝毫不减。 众人纷纷垂着头,但听一声轻咳,王氏太后语气和善地开口道:“三月里的天气阴晴不定,春寒未散。再加上先帝之事,总是精神大不如以前了,熏了这沉水香提提神,气味是重了些,各位娇娇们忍耐些。” 司礼官在一侧吩咐一一抬头上前行礼,因玉岫和子芜的名字在最末,因是二人只是低着头僵跪在殿中不敢有其他动作。玉岫微微地瞥眼看向身畔,那七个少女一一上前报出自己家世名姓,眼中闪烁着熠熠生辉的亮光。彼时的玉岫知道她们心中都有梦,梦想着鱼跃龙门,甚至有朝一日凤袍加身贵为皇后,统摄六宫、母仪天下。 可她心知肚明,这大选不过是个幌子,她借着温氏娇娇的显赫家世今日跪在这里,不过是为替那御座上的人与当今琅琊王氏后宫中的势力一争高下。可是玉岫,你真的想清楚了,自此以后该以何种姿态在这弱肉强食的皇宫中生活下去么? 她想到这里,不禁自嘲一笑,然她却不知,这一笑却被那龙座之上的人尽数收入眼底。 眼看着七人一一施礼完毕,很快便轮到子芜。 “御史中丞崔谨言之女崔子芜,年十七。”子芜闻言盈盈而起,款步向前移了三分,匀称高挑的身姿宛然在殿中央轻轻一福,犹如一朵稍染了红晕的浮云冉冉飘来。 两排烛蜡的灯火下勾勒出她精致的脸廓,散发着淡淡的柔光,她向着那座之上浅浅一笑,却叫殿中之人顿时只觉玉面芙蓉,明眸生辉。 “臣女崔氏子芜参见皇上,太后。愿皇上万岁万福,太后千岁金安。” 空阔的殿堂之上,子芜温婉的声音如咽入咽喉的清凉,叫人浑身舒服惬意。 玉岫心有喜色,其实崔氏子芜和她一起来到元安,逼宫之夜以崔氏的名门身份作保,泼出性命去拖延那王都统,好让温洵领军潜入元安之事,她已然悉数告知公子恪。今日的大选不过是走个过场,崔氏,早已成为公子恪手中一枚新纳入的棋子。 大殿之上传来一道和煦之声,跟那城府颇深,狠勇果决的琅王简直判若两人。 “不愧是崔谨言的女儿,款步如莲,顾盼神飞,宛然如生。” 王氏太后不禁和颜悦色笑道:“看皇儿这已是欢喜得移不开目了……”子芜不禁脸上飞红,太后又道,“转过身去让哀家瞧瞧。” 凝目扫视了一圈后,太后赞道:“这崔家的妹子大方得体,端然沉静,颇有几分风致!怪不得皇儿喜欢。”于是笑着斜眸道:“快记下留用。” 司礼内监点头之时,子芜已翩然退下,经过玉岫身边之时,投来了一个安定的目光。奉常温书伯之女温玉岫的名字已然唱响,玉岫稳了稳心思,站起身来走到殿前,稳稳施下一礼:“臣女温玉岫参见皇上,太后。愿皇上万岁万福,太后千岁金安。” “抬起头来让哀家瞧瞧……”太后出言道。 玉岫依言眄眸向上,掩去这多年来在杀孽的鲜血里所浸出的一切戾气,轻轻漾开唇角,目光有些羞涩地迎上殿上之人。 十二旒白玉珠翠遮挡住那龙座上之人的视线,白玉珠轻撞出清脆之声,隐约在那珠帘之间,玉岫与他二人的视线乍然撞在一起,竟没了平素的冷凛,却是一派温雅。从她的角度看去正好看到他侧面那完美的轮廓,在烛光下更是犹如画手精心描绘出来一般细致美丽。 玉岫心思陡转,公子恪果真是公子恪,这隐忍虚伪的神情作得比谁都像。如此不觉宛生出一抹笑意,可这大殿之上,除却那龙座之上的人,再无第二个人能明白这笑容里的含义。 太后上下打量了玉岫一番,却见皇帝没有说话。此刻玉岫将那一双明眸眄向右侧的太后,一双明透清亮的眼细细对上太后揣摩的锐利眸子,稍稍滞了滞,投去一个善意讨好的颜色。 这一切虽只在一瞬,可心中有数的玉岫,立刻将目光收回,眉眼微微下垂。却刚好来得及将王氏太后脸上的一丝明了之色收入眼底。 太后轻咳一声,缓声道:“打扮得这般清丽,却天生丽质,难掩致雅高贵。如此冰肌玉骨的娇娇,一眼看去竟让哀家觉得神清气爽,倒是与宫中那脂粉厚重的女子们不同。皇儿以为呢?” 公子恪垂了垂睫,故意顺言道:“好一个澄明空碧的玲珑女子,不仅生得宛然如莲,举止也是知礼知仪。” 玉岫闻言又是盈盈一拜道:“皇上谬赞了。” 太后闻言喜道,“你瞧这顾盼之间,也是妩媚却不姌袅。亭亭玉立的,很有一番清梅之气。”偏首道:“快快留用!” 玉岫躬身谢过。 待到出了殿门之时,玉岫和子芜二人双手紧紧交握,有宫人上前引路道:“恭喜两位小主。” 她二人却无多话,大选之时未带银两,忙取了身上的精致饰物打赏那嘴甜的宫人。直到出了毓合门,二人才长长吁出一口气来。 等候的马车已只有零星几辆,马车前悬挂的风灯在夜风里一摇一晃,明明灭灭。玉岫和子芜踏上车辇,从那微开一线的缝隙中看见那宫门里的寂寂甬道。夜幕之下的宫阙,再不见正午清晨的磅礴大气,却是在琉璃四合的暮色之中有股难以言喻的寂寥。 “这便算是进去了……”子芜低低叹了一声。却叫玉岫心头没来由一震,蓦然之间,她觉得荒唐可笑。来到这个时空已有十一年时光了,过往十一载年华,长年与兵刃为伍,所有温软心肠在生死门前磨得半点不剩,偶尔对镜,只觉一颦一笑都透出刀锋似的冷意。 这陌生时空里的岁月,除却学会活下去,没有金堂玉马,没有锦绣生涯。直到今日这一刻,确信自己或许就要在这深宫中度完一生,竟没有什么心愿可挂碍。 前一世的亲人,朋友,早在这十一年的磨砺中渐渐远去了。就连偶尔想起那些人事的音容笑貌,都已觉得恍若隔世。 【吼一吼、亲们都收藏了咩?】 015 入宫 大选毕后,按照规矩,玉岫与子芜都得回各自父兄在都城的府邸等候宫中通知。崔氏子芜倒是在出了宫门后便与玉岫道别,径自上马车回了她父亲崔谨言在元安的府邸。 玉岫看着子芜远去的背影,低叹了一声。 “姑娘,送您回温大人府上?” 驾车的小厮探头问道,玉岫闻言微微愣了愣,身为当朝奉常之女,再在客栈中住下去可不像样子,随即道:“家父甚忙,先回客栈取了行李,去左神武大将军府上吧。” 夜里戌时末的时候,一辆马车泊在做神武大将军府门前。这座府邸虽气派阔绰,却是时常门前冷落。左神武大将军温洵常年在外带兵,即便是闲暇之时也多半将时间耽误在那温府封宅的温氏娇娇身上。 这座大宅邸常年空置,虽器物完好,漆木上乘,却是连下人都请的很少。 这时节,温洵因逼宫之事返回元安,鲜少地一次回了这元安城中的宅邸。 玉岫站在石阶前,却见连一个守门都没有。于是弯起掌敲着将军府的大门。直过了半柱香的时间,才有个小厮前来开门,见门口站得是个年轻女娇娇,半天不知如何应对。 玉岫笑了笑,道:“烦请知会大将军一声,便说是廷尉方恒之女方氏玉岫求见。” 小厮纳闷着一路小跑进了去,玉岫才站了一会儿,却见大门被拉开,“竟是你?” 温洵开门之时,那张清俊的脸上却是一丝诧异的流光,全然无了那日封诏之时的肃杀之气。上下扫量了提着包袱的玉岫几眼,奇道:“芷容没与你一道么?” “来到元安后便已走散,想来芷容娇娇定是大选结束便前往温大人府邸了。玉岫大选之后也不敢再在客栈客居,放眼都城却是没有亲友,曾经父亲门下一些好友见到玉岫也是巴不得退而远之。才想到来温将军府中叨扰一日。” 这番话虽说得知礼得体,又道出一番自己的为难,可玉岫却是头也不低,仿若这一切本是理所当然的。但相较于之前玉岫对这温大将军的态度,已是好了太多。 温洵闻言立马谴了侍婢收拾出一间干净的屋子来,因为白日里的疲累,这一夜玉岫睡得及深。 淡月如银,浅浅地拢在将军府的上空,那些窗牖在月夜下如明镜般反射了月亮的光辉,奕奕闪光。温洵站在那间屋子外徘徊了数次,终是没有进去,转首向小厮吩咐一番,便大步离开了。 次日一早,便有宫里的内监来将军府宣旨,“奉旨:宗庙礼乐奉常温书伯之女――温玉岫,著封为正五品贵人,赐号‘玉’,于二月十五日进内。钦此。” 静静地领旨谢恩之后,玉岫从包袱中摸出几锭现银来放入宣旨太监手中,那宫中的内监立马不露痕迹地塞入袖中,喜气地说了几句贺词恭祝之类的话。送走了宣旨的内监,玉岫着了两个小厮到面前来,听他们说昨日温洵将军连夜离府前往军营之事,仿佛是预料之内一般,淡然地点了点头。 着了一个小厮去御史中丞崔谨言府上打听子芜的情况,玉岫坐在椅塌上端着下巴细想,公子恪的动作真是快,前脚刚踏入这将军府,他后脚就调遣了温洵,好让这番宣旨不会穿帮。 在将军府中坐了个上午,派去打探的小厮才折回来。子芜封了从二品的修媛,赐号“端”,虽是九嫔之末,可位份远远在玉岫之上。而此次大选晋了九嫔之列的,除了因玉岫提前与公子恪商量好的子芜之外,还有一个人,便是吏部尚书谢安之女,谢盂蕊。 此刻的玉岫口中斟酌着这个名字,不觉弯唇想,公子恪,你又在打什么主意了。 隔日便会有宫中的车马来接,因是到了晚间,玉岫并不敢耽搁。自玉岫和崔氏子芜在那夜连夜赶到元安之后,嘱咐她们的侍从与家仆在半月之内赶到,因此那些温府中所带来的首饰珠宝并不曾遗落,玉岫在那箱子中挑拣出轻便却又值钱的,一样样估摸其价值,放入了预备带入宫中的包袱。(.mianhuatang.info好看的小说) 一进那宫门,绝不会缺少需要使钱的地方,三年来因替琅王做那些营生,虽敛了不少的钱物,可却不愿拿出来再替他做事。 终有一日,或许是公子恪根除了琅琊王氏之时,或许是他二人所约已近末时,她会从那宫中走出来的。在这分高低贵贱的时代,她本身并无显赫身世,若再无那殷实的家财支撑,怎么能够好好的生存下去? 玉岫如此坚定地想着,耳畔却突然想起那一夜公子恪所说的话。 他的指尖缠上她碧绸一般的发,语气如着了魔道一般:“原因只在,我想找到你,不希望你就这么逃离了我公子恪的控制。我想让你做我之妻,只有你配。”“玉岫,我需要你。” 这字字句句突然出现在耳畔的时候,玉岫只觉得自己心若春雷擂动,就连太阳穴也突突直跳。她咬了咬下唇,却不觉在对面的铜镜中看到自己绯红的脸颊,仿若一抬眸就会撞入那双湛黑的眼里。 玉岫锁紧包袱,稳了稳心思。拍了拍自己的脸颊道:“玉岫,清醒些!他这般狡诈若狐的话你也能信?十一年前你是如何被他骗入那居院之内的?同一个水坑,可千万不要掉下去两次。” 这一夜。原本就鲜少有人的将军府中更是出奇的安静。偌大一个将军府上,并无将军在府中,却是只有玉岫这半个主子。 仿佛连月来都不曾有这样的闲适,玉岫躺在一旁燃了银炭的暖塌之上,将那袋装满钱财的包袱放在枕畔,舒服地翻了个身。 然而她不知,就在这一圈高强之外的寂静巷道上,负手而立的公子恪淡笑着凝望向将军府的大门,唇边扯起一贯来轻嘲的笑容,低哂道:“你说她领旨之后,几乎一整日,都足不出户地在屋中敛财?” 站在男子身边的鬼斩低低应道:“然。” 公子恪闻言旋了个身,若有所思地看向那大门中,神情怔了怔,转瞬,他的嘴角一挑,又笑了。 将军府门前的风灯之下,公子恪的侧面明暗不定,几分疏离的光线之下,他的肌肤泛着玉质的光芒。不去看那一双鹰隼一般晶璨夺目的眼,光是那一点点光芒,便觉得贵气逼人而来。 鬼斩随了公子恪如此之久,第一次在公子恪的脸上捕捉到这样的笑意。 是啊,最近的雇主太过反常了。从未有过什么时候,雇主会让他花整整一日的时光来偷偷窥视一个自己手下的棋子,也从未有过什么时候,听闻了鬼斩的答复后,他只是那么风淡云轻状若无事般的笑一笑,却无任何举动。 那个每一举每一动都会有城府心思的公子恪,此刻在跟他接触最近的鬼斩眼里,已经开始一点一点变得不同了。只可惜公子恪自己,丝毫没有察觉这些细微的变化。 二月二十五日,辰时。宫中分三批接送此次大选晋得小主之位者入宫。 鸾车已经渐渐驶近宫门,车驾微微摇晃,上等绸缎料子的垂帘隔绝了外面的阳光,可却隔绝不断外面的喧哗。 整个元安城的百姓在经历了帝丧后,一直没有什么好事能冲冲喜,此刻新晋宫嫔入宫,宫中有大队人马以及执礼大臣,内监宫女浩浩荡荡执着仪仗在宫门前迎接宫嫔入宫,可明知道仪仗森严,隔得再近也不可能看见这些妃嫔半根手指,人们却依然争先恐后,冒着被长鞭抽打头脸的风险,也要争睹上一眼这望族娇娇们的风华,哪怕只看一眼鸾车的影子,闻到一缕薰香的味道,也令他们雀跃不已。 玉岫手中握着昨日清理好的包袱,端直坐于软榻上,头颈挺直,手足僵冷,始终保持着这幅紧惕倔傲的姿态,被一众内监侍婢簇拥着踏出将军府,步上鸾车,穿过宫门…… 她的指尖没入包袱的布帛中,情形地想着,他们看的并非是我,而是温氏娇娇这个名门千金。如果我不姓温,如果我不是出生在这个家族,此时此刻,我也不会坐在高高的鸾车之中,接受众人仰慕…… 这个时代就是这样,高低贵贱分得一清二楚。若带着曾经那样的身份生存下去,即便她再如何富有,她也只会像那个卖花少女一样,被挤在路边垫脚张望,任由尘土沾衣。 玉岫晃了晃头,深吸一口气想,也许跟着公子恪,倒真不算一件太坏的事。 直至此刻,她撩起帘子,刺目的光反射在远处的物事上,狠狠刺痛了玉岫的眼。她紧绷的全身却仿佛再不受控制,有一股强大的力量,贯穿了自己,支撑着她全副意志,不致松懈软弱。 “等等!” 车辇依言停下,她撂开帘子,伸手在额前挡住刺目的光,遥遥一看去,仍旧便被金黄的琉璃瓦晃痛了双眼,执拗地逼着冬日里的日光望去,远处大小殿宇错落,连绵不绝。最近的一处,重檐飞翘,檐下上层是单翘双昂七踩斗,下层是单翘单昂五踩斗,金龙和玺彩画一时令人错目,再上是沉沉的庑殿顶。 置身于此处远望,仿然是凝视一只匍匐地猛鹰蹲踞于此,凌空展翅,不觉被这样的肃穆所震撼。 “贵人可有不适?离玉笙宫还有半炷香的脚程。” 玉岫脑中一片空白,神思昏沉,那姑姑方才的话,却还在耳边清晰萦绕。她交握双手,指甲用力掐进自己掌心,连这尖锐的痛,也惊不去心头的惶乱。 玉岫强笑道:“走吧。”她回眸对那姑姑笑道:“不知怎地,忽然觉得心头有些慌闷。” 016 玉笙宫 玉笙宫在西宫中算是别具一格的一座宫殿,处于西宫一片静谧竹林之后,名唤竹筠榭。从附近宫阙往玉笙宫中,若不愿走竹筠榭穿过,便要绕上数条甬道。 今日玉岫进宫,走的并非是毓合门。按照惯例,后宫妃嫔入宫,一律走瑞祥门而入。宫女内监另有銮仪卫引导,车辇经过瑞祥门后,宫门之外那喧哗之声渐渐隐去,行了不过半盏茶时间,车辇渐渐停下,有引教姑姑挑起绸帘恭顺道:“前边是泰合殿,凡祭祀先祖或赐宴外藩王宫之事都在此殿举行,后宫妃嫔依矩不得乘车辇而过,请贵人移乘软轿。” 玉岫搭着引教姑姑的手下了车辇,微笑道:“劳烦姑姑陪我行一段吧。” 沿着宫道缓步而行,两边的朱色赤壁上绘有鎏金彩画,雕梁画栋十分气派。由于先帝驾崩,宫中尚拢在一片肃穆安静之中,即便是后妃入宫也只是尽其礼却不哗。因是一路走来都十分安静。 引教的姑姑名叫锦若,被分拨在玉笙宫中暂时引教新来的几位小主,待到半月后宫廷礼仪教习结束便是玉笙宫中的掌事宫女。 她三十出头的年纪,着一身水绿色的印花锦缎宫衣,头上简单的挽了个宫婢的发髻,十分的干净体贴,寻不到过分的艳色也找不出失礼的错处,乍一看便觉是个谨慎妥帖的人。 玉岫与她行了一路,经过昭然宫朝堂主殿等十几座宫殿,走在幽静清雅的竹筠榭中,举目望去,虽已是二月末,可腊月的积雪却在竹林中染尽苍翠,竹木清雅之香未曾被积雪掩去半分,倒是路径之处更因着冰雪的通透而有一股清淡怡人的况味。林中密密麻麻布满千百来株立竹,错落之间全被染了银装。 外界腊月霜雪早已消融,唯独这竹筠榭中残存积雪,真是一艳冠天下的奇观。玉岫啧声叹道,在一座亭台之上远远瞥见西宫众座错落殿宇之后,还有一片远濛濛的地方,有意将一声低叹掩去,故意偏头奇道,“锦若姑姑,不知那西宫之后的,是什么地方?” “回贵人,那是前朝废弃的宫室。(.mianhuatang.info好看的小说)” “看上去完整大气,为何竟会废了?”玉岫绞着手中绢帕,故作惋惜地疑道。 一个顾盼左右的眼神落入玉岫眼底,以几不可见的速度在玉岫耳畔低语道:“到了玉笙宫中奴婢再相告知。” 玉岫点了点头,又走了不出一会儿,但见一座宫殿在竹筠榭宛然展现出样子,金匾飞额,上书着“玉笙宫”几个大字,下处以蝇头小楷纂着“景安七年敕造。” 玉笙宫是后宫妃嫔所居西宫的一座小小宫室,在西宫的北角,虽较为偏远僻静,却十分精致。 迎着正堂而入后面便是正殿漱玉堂,配有两间暖阁,堂前的青鹤瓷九转顶炉种染着香炭,袅袅如烟娉婷贵雅。 玉笙宫中暂分拨有三位妃嫔,而主殿则是分给玉岫所居。另外两位妃嫔的分位都在玉岫之下,因是居于漱玉堂后的东西两个配殿,东边是蔷薇苑,住的是新晋的喜美人,西边是清研阁,住的是苕宝林,两位都已在玉岫之前入了配殿,吩咐侍婢们打点好上下。 两座配殿虽无主殿宽绰气派,却也是别致舒适。主殿与配殿前廊相接,沿着回廊绕到殿宇之后是一处雅致的院落,名为仰雪轩。 虽不是浮花浪蕊的春令时节,可轩中却仍是清香怡人。绕着漱玉堂之后是数盆绯玉秋,却怕因这这鲜艳的色泽而冲撞了先帝之忌,因是玉笙宫中的宫婢皆拿素缟裹了上去遮掩。绯玉秋两旁是成株的玉堂秋,此时不在花季,却也在这春寒料峭的时节盼见几片绽露的芽叶,十分讨喜可人。 仰雪轩中除却诸多花品,整个院落中却是植满了云山白兰,亭亭华盖之上,但见阔瓣含笑,花白如玉。每片叶腋下都有花簇,如万千雪鸽停立枝头,振翅欲飞。 远远便觉馥郁芬芳,在宫室之内掩窗也能觉芳香诱人。据锦若姑姑所言,再过一月便是云山白兰的盛华之期,可这白兰最美之时却是傲霜斗雪之时,就连皑雪也难掩其秀致光华。 玉岫不禁叹道:“玉笙宫其名冰心魄洁,这院落中的植物也是如此傲霜斗雪,玉骨冰肌。” 一个嘴快的侍婢甜声道:“皇上恩赐小主居于此间,正是为了遥相呼应小主名中那个‘玉’字。” “晶清!你又不记得规矩!上回挨地罚还不够么?”锦若姑姑眉头微蹙,稍抬了话音堵住那侍婢的嘴。 玉岫闻言不由笑道:“都是最爱玩耍淘气的年纪,苦了她们到宫中来,姑姑就饶了她这回吧!” 锦若拿眼睨了睨那名唤晶清的侍婢,嗔道:“还不快谢谢小主为你求情。” 那侍婢甚是机灵,稍一提点便矮下身子来道:“多谢小主今日之恩。日后晶清定当尽心尽力服侍小主,对小主忠心不二。” “你能记得今日所言就好。锦若姑姑平时的教导决不会害你半分,多往心里记记。” 玉岫笑着答过,却闻锦若姑姑低声道:“玉笙宫虽景致怡人,却是西宫偏冷之处。先帝时的敬嫔娘娘便是独居于此处。因常年旧疾,皇上甚少踏足于此。” 玉岫闻言不禁一阵疑虑,若说公子恪刻意将她安置在这僻静之处以免招人耳目还可以理解,为何竟安排了另外两名宫嫔住满这先前无人踏足的玉笙宫? “姑姑,今岁新晋宫嫔为数很是多么?” 锦若低眸一想便明白了玉岫所思,笑道:“虽是入了春,可天气尤寒,小主先回屋中歇息吧。” 漱玉堂正间两侧摆了两盆玉簪,迎面便是一方纹饰古朴的香几和小榻,正间设了蟠龙座椅与镂空的瓷顶炉,这是皇上临幸玉笙宫时妃嫔正式接驾的地方。 绕过金刻丝线缕蟹爪菊的刺绣屏风前,便是漱玉堂的后堂。玉岫挑眸略略扫了一线屋里,在垫了绣褥的藤椅上坐下来。立即有两名小宫女献了茶过来,将手中茶盅举过头顶道:“请小主用茶。” 玉岫微笑着接过,揭开碗盖吹了吹茶沫子,便见锦若及另一个内监领着玉笙宫中共十人正式跪下来参见。锦若姑姑首先叩头道:“奴婢锦若参见玉贵人,愿玉贵人吉祥如意。奴婢原末品采女,今被拨至玉贵人处任玉笙宫掌事宫女,原为小主尽心服侍,忠心不二。” 锦若语毕,内监又接话道:“奴才玉笙宫首领太监海时宁参见玉贵人,愿玉贵人吉祥如意。” 两位掌事参见完后,跟着的三名太监五名宫女齐齐磕头请安道:“奴才奴婢参见玉贵人,玉贵人吉祥。” 玉岫抿了口茶,也未笑着应答什么,眼神只落在对面那昙花小榻上,底下的一众人连大气都不敢出,纷纷揣测这位新来的主子是怎样脾性。 过了好半晌,玉岫又抿了口茶,听得“砰”地一声茶盖从指间滑落下去,玉岫故作大惊失色地叫了起来,跪在下首的十人皆是面色惊愕不知所从,唯独跪在最前边的首领太监海时宁一个蹭步飞身,不偏不倚地恰巧接住玉岫手中滑落的碗盖,低眉顺眼道:“奴才失职,小主可有被烫着?” 下首的宫婢再不敢跪在原地不动,锦若连忙起来查看玉岫的手如何,又有另外几名宫女在漱玉堂中翻着药箱,玉岫的手指微微蜷了蜷,低眸掩去一丝神色,方才之举不过是小小探视,她故意将碗盖滑落,又失手翻了茶碗,可这几个举动皆在她指掌之间,怎么可能会伤了自己。不过这一试,却真就试出了些名堂! 她移眸探向那一旁的海时宁,稍显暗的肤色,一双细长眼微微有些斜挑,乍看上去便觉精明老道。方才只是略微一试,他在瞬间反应过来擦地落至自己面前,并稳稳当当接住了那掉落的茶盖,显然是会一些身手的。 在这宫中内监原本就是卑贱职位,但凡有些心机与身手的,全部为人所用。海时宁年纪不过才逾三十,已做至首领太监,他背后之人该也不是池中之物吧。 玉岫笑了笑,从几个宫女端着的手中抽回自己的手,道:“没什么大碍,我一个不小心,倒给大家添了不少乱。” 一众宫婢忙低头直道“不敢。” 玉岫看了看众人神色,道:“从今往后,你们几位与我便是一家人了。在我玉笙宫中,可以不必过分拘束,也不必过于讲究身份之别。你们在我手下当差,便是我玉岫当为亲友的人,家中或是平素若有什么困难之处,大可以告知于我。大家能诚心相待,我自不会亏待,只是一点,我玉笙宫中若是出现心不忠、意不诚之人,莫怪我今日丑话先说在前头!” 众宫婢皆是一凛,纷纷相觑一眼,忙齐声道:“能为小主当差是奴才奴婢们的福分,定当忠心耿耿服侍。” 玉岫满意地点了点头,回眸道:“锦若,去将我随身带来的包裹中那红布裹拿来。” 包袱之中除却那红布裹中的银两以外,其余皆是玉岫从温府带来的贵重细软中所挑拣出来的,她故意叫锦若打开包袱去取,为的就是一试锦若的虚实。 不出半会儿锦若便取了包裹来,掀开红尺布将那些银两赏给玉笙宫中的奴才宫婢们,一屋子人都唯唯诺诺地谢恩。 玉岫看了一瞬,突然开口道:“海公公嫌这些赏赐太少了么?” 海时宁闻言登时脸色一僵,强自道:“奴才不敢!” “那你为何面露不豫之色?” “小主赏赐,奴才谢恩还来不及,怎会不豫!小主说笑了!” 玉岫闻言手撑着扶手步到海时宁身边,和颜悦色道:“我方才说了,在我玉笙宫中有什么便说什么。方才我险些被烫伤,多亏了海公公敏捷的身手,锦若,给海公公再加一番赏赐。” 又是两锭银子填入海时宁袖中,但见他脸色一时黑一时白。玉岫不由心中暗哂,人人都说温柔是把刀,这宫中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我便以笑来挡。 017 静候 众宫人散去之后,锦若拾步近前,“小主方才在仰雪轩中的疑问,奴现在可以作答了。[.mianhuatang.info超多好看小说]” 玉岫微微一笑,心中暗忖锦若实为伶俐,深知自己心思,听锦若续续道:“当今皇上登基后,原先的明絮宫便空了出来,奴婢听昭然宫的内侍太监说,皇上有意在三月过后请工匠兴动土木筑为祠堂,设列圣后龙凤神宝座、笾豆案,香帛案、祝案、尊案,用以供奉牌位。” 这没头没尾的话叫玉岫起了疑虑,但看着锦若,她绝不会无端端地跟玉岫说起这明絮宫的动态,遂问起:“明絮宫是西宫中一座宫室,为何突然用来筑造祠堂?” “小主不知,明絮宫中,原来住的是纯妃娘娘,早年因在先帝临幸时在饭食中下了雷公藤,以弑君之罪赐死。那一年很多宫婢无故的没了踪影,明絮宫中还传言纯妃被赐死前,曾遭受过断指的虐待,所以从那以后,除了一直住在明絮宫侧殿的庆嫔,晋升的妃嫔都不敢再住到明絮宫中。” 锦若说到这里,低叹了一声继续道:“皇上登基大选后,虽然进选的小主封的位份都不高,却也是绿肥红瘦得挑了多半,明絮宫空出后,少了一座大殿室,便将这玉笙宫安排满了。” 纯妃……那应该是公子恪的生母吧。玉岫的手搭上昙花小榻,蹙眉思忖着,公子恪难道真是因为那一晚在官道上说的,只是为了为生母雪恨吗?她想到这里,脑中又浮现逼宫之夜太后亲手杀了太子的狠辣,对琅琊王氏的狠毒又痛恨一分。 锦若观察着玉岫变化不定的神色,揣度了一会儿,还是道:“奴婢十五岁起就呆在宫中了,纯妃娘娘当年也是惊才艳艳,怎会无故去在饭食中加雷公藤毒害圣上呢!” “锦若姑姑,你在宫中已呆了很久,又比我年长,我心里很是敬重你。这宫中的事情日后还要麻烦你多教教我。只是姑姑,明絮宫纯妃的事,日后再不要在人前提起了。[.mianhuatang.info超多好看小说]” 锦若闻言面色一变,忙跪下来道:“奴婢知错了。奴婢平素看管着手下那些个小侍婢不要在宫中多嘴嚼舌,今日自己也犯此大忌,请小主责罚。” 玉岫伸手扶锦若起来,和颜悦色道:“锦若姑姑不必自责,我知你是个谨慎小心之人,若非我问起,你是断不会多这些嘴的。” 她的面色微微发红,玉岫抿了抿唇和声道:“今天忙活了大半天我也有些乏了,想去小憩一会儿。明日便正式开始学习宫中礼仪吧,还要劳烦锦若姑姑多多费心。” 锦若讷讷地应声,扶着玉岫往内堂走去。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开口道:“小主,有一事,奴婢想再多一句嘴。” “何事?” “方才奴婢去小主随身带的包袱中取打赏下人的碎银,看见了小主包袱中之物。宫中侍婢奴才鱼龙混杂,知人知面不知心,还请小主要将贴身的重要物事藏放好。” 玉岫弯唇一笑,从耳垂上撤下一对通透精致的玉络子放在锦若手心里,笑道:“方才故意让你去包袱中取,实是我有心试你一试。入宫之前我家府上千叮咛万嘱咐千万留心,因是才这番防备。现下看来,真是猜忌了锦若姑姑一颗诚心。” “小主说的哪里话!宫中原本就需多小心,能侍候小主是奴婢福气,自当尽心尽力,哪里敢造次?”她目光微及了手中那对玉络子,却是将心头之喜掩下,恭顺道:“谢小主赏赐。” 内堂之中绕过苏幕遮的刺绣屏风,斜斜依靠在紫檀木美人榻上,枕着攒金丝弹花软枕,虽闭目嗅着满室清淡易入眠的熏香,想起方才锦若所言的那番话,她心中却是微微冷笑,今岁进选的小主封的位份都不高,却也是绿肥红瘦得挑了多半!呵,公子恪,你那点心思我能不明白吗?你有多渴望能有一人的份位与家世可以拿来抗衡琅琊王氏,打消王氏太后要立自家娇娇为后的心思? 不用想都知道公子恪早已在后宫布下重重棋子,就算那些棋子并不知晓自己在公子恪股掌之间的玩弄,他也一样能用得自如。(.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 让自己在大选之上博取王氏太后好感,再把自己这颗子只封个五品的贵人,却让他自己看上的崔氏子芜先行封嫔。表面上看……是明着与王氏太后作对,用这等又打又拉的手段,却也能迷惑不少嫔妃的眼睛。 不过,天底下,总有聪明人的,不是吗? 玉岫想到这里,眉角一跳,忍不住睁开一丝星缝的眼睛,悄悄凝注那屏风外的锦若。 仅仅是问起她今岁妃嫔的多少,何须与自己说那么多!一个谨慎小心的宫人,在对自己的主子不熟悉以前,最为忌讳多嘴多舌。她却明里暗里告诉自己明絮宫中的往事,还不忘提点一二纯妃娘娘当年与先帝的爱慕。 虽字字句句十分谦卑恭顺,可却是在明目张胆地试探自己是否是她能够依靠的主儿!比起那精明外露的海时宁来,锦若的心机城府,也可谓是高明多了!初入这玉笙宫,首领的公公与宫婢便让她放不下心来,真可谓是步步藏针。 新晋妃嫔入宫,都需得在引教姑姑处学习半月宫中礼仪,这半月之内,还没有掀牌子一说,也暂不用觐见太后太妃,权且先借着这些时日静静观察再做打算。 倚在美人榻上才微微入眠的玉岫,忽而被一阵喧吵声惊醒,忙唤了贴身的侍婢来问:“外面何事?” “回小主,是东西配殿的喜美人和苕宝林来参见玉笙宫主位小主您。” “为何不唤我起来?” 那侍婢愣了愣,怯怯道:“是晶清说小主刚入眠,怕打搅了小主清梦,请喜美人和苕宝林晚些再来也是一样。那喜美人的近侍小婢和小主手下的珺儿原本交情要好,这会子只替她自家小主说话,说是多少交情怪珺儿都不愿通融一下。” 玉岫撑起身子弯唇哂笑道:“这晶清倒也是个直心肠的!” 身后的侍婢迅速打理好玉岫有些乱了的裳裙,却见玉岫笑道:“你叫什么名字?” “回小主,奴婢叫葭儿。” 玉岫胡乱点点头,宫中加上两位掌事的,一共十人,现在连这些人的名字都对不上号!现下也不是问的时候,玉岫对着铜镜稍稍睨了睨,便回身道:“葭儿,快请喜美人和苕宝林进来。” “小主不用先补补妆容么?” “不用,日后也是一样,若非觐见出门之类,便这样素净着吧。” 葭儿张了张嘴,却因玉岫不容反口的语气,什么话也没有说出来。 内堂之中,喜美人和苕宝林才一落座,珺儿便从香案上取了粉彩嵌淡黄琉璃茶盏去沏茶,却被锦若只手按住,取了一套素面映百花的普通茶盏来,压着声音在珺儿耳畔道:“用这种。” 沏了茶来,又摆上合意糕、枣泥糕、蜜饯瓜条、翠玉豆糕,芝麻南糖这一些点心小食摆上来与两位小主一起坐着吃。当然,盛这些点心的盘碟,皆是用的最素的。 方才落了座,喜美人便红了脸急急道:“妹妹管束下人不当,搅扰了姐姐好眠,还请姐姐别往心里去!” 玉岫笑着扶起她道:“妹妹这是说哪里话!我不过午后有些犯困,便在里屋榻上眯了会儿,不知道妹妹如此早来,不然早该备了酒食相侯的。”说着又和气地笑了笑道:“我也正打算请两位妹妹一同进食晚膳呢。” 喜美人听了玉岫这番话,才重新回到座位上来。玉岫细细打量着,喜美人生得很是艳丽,眉眼之间都晕染出撩人的俏丽姿色,虽身量娇柔,自她娉娉婷婷走进来,那极低的衣襟下一抹高挺的酥胸却是时不时落入玉岫眼中。 她端了茶碗以茶盖掩住面上神色,心中想,这喜美人姿色虽浓艳俏丽,却是过于流俗。与崔氏子芜的风致比起来,难怪只配做个美人了。 她眄眸又探向一边的苕宝林,她着了一身浅色粉霞锦绶裳裙,面容晶莹秀丽,一双手不停地在桌案上的点心中挑拣着送入口中,一笑间生出小儿女的娇憨真挚,看起来分明还是十四五的孩童。 玉岫搁下茶碗不禁喜道:“苕宝林如此天真可人,真叫人讨喜!珺儿,多去取些我宫中的点心小食来给苕宝林包起来。” 珺儿应声去了,苕宝林却是狡黠一笑贴着玉岫道:“姐姐,多装些翠玉豆糕!” 玉岫连连答应,道:“还有好些杏仁佛手、奶白枣宝的,不知妹妹来的如此急,也没准备!日后妹妹一定多来这儿走动,漱玉堂的点心时时为你备着!” 苕宝林闻言,瞬时便喜笑颜开,一边转首对着喜美人道:“姐姐你也尝尝,这糕点可甜了!” 玉岫瞧着她端起茶碗轻抿,样子已是熟捻至极,一脸笑意地伸手接过苕宝林递来的糕点,却是只搁在旁边的碗碟上,笑着退却道早膳用得有些过,实在是吃不下了。 玉岫不觉森然一笑,只是这笑意尚在心间,未曾露出一分一毫来。但瞧着她见底的茶碗,实在是吃不下了?却看你茶水一碗接连一碗的下肚,不由回身道:“喜美人似乎口渴得紧,珺儿,再舔些茶水来!” 喜美人自知玉岫的察觉,执碗的手一僵,仍是腆着笑脸将那碗茶水喝了下去。 不沾分毫外头的东西——倒真是宫中女子的做派!玉岫暗暗想,口中却应酬着:“两位妹妹都在我玉笙宫中,往后便是一家人了。日后在宫中有什么不顺意的委屈事,理应互相多照看些!” 喜美人与苕宝林都颔首答应,又是一番“体己话”聊过,她二人预备请辞了。 玉岫忙客气地嘱珺儿把包好的糕点让苕宝林阁中的侍婢拿好带回去,又着了两个侍婢去送。口中应着:“两位妹妹怎么也不用过晚膳才走,莫要回去说玉岫怠慢了两位妹妹就是!”一面飞速地递了个眼色给锦若,锦若知趣地跟了那两个侍婢去送。 018 觐见 看着二人出了漱玉堂的门,玉岫耐心在昙花小榻上坐了会儿,不多时锦若便进来掩好门,低低地晗了颔首。(.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 玉岫抬眸道:“那喜美人说了什么?” “回小主,喜美人出了漱玉堂的门便开始教唆苕宝林不该胡乱吃小主这儿的东西。说宫中的东西不干不净,莫说晚膳了,光是那些点心都不知胡乱吃出什么岔子!便强夺过给苕宝林带去的糕点着人去扔了。” 玉岫滑动着腕间的镯子,低低地应了声,继续道:“还有呢?” “喜美人还说,莫看小主是什么名门望族的贵女娇娇,也不过只封了个贵人。以为如何了不得,看小主宫中器具,尽是些素花色,并没几样贵重赏赐,不过尔尔罢了!” 玉岫不过是平静一笑,锦若敲了敲玉岫的神色,顺手将那琉璃碗具与拿出来的素色茶具换了,试探着问道:“小主待如何?” “不过是些艳花俗草之辈,暂且不用理会。”玉岫的手指哒哒敲在香案上,十分轻松地抛出这么一句话。 锦若闻言,应道:“然。”随即又道:“喜美人虽那般说,可却引得苕宝林十分不高兴。她二人算不上是一辈人物!” “姑姑想说,这宫中能不树敌的,便尽力引为同好,玉岫猜的没错吧?” “然,小主聪慧。奴婢真是多此一举了。” 锦若说这话时一双眸子里闪现过晶璨的颜色,不过是半日的接触,这一刻她便忽然觉得,眼前的女子绝费泛泛之辈,为曾经主子报仇的心愿,终于有可能成为现实了! 半月的礼仪训练很快结束,这段时日宫里异常清净,各方都没有什么大动作。就连子芜都没有捎来一丝半点音讯,自从入宫之后,除却派玉笙宫的小太监去打探过一次,知晓子芜封在蘅芜宫中,同玉岫一样也是一宫主位之外,再没了别的音讯。 此时此刻,倒也怪想念的。 宫中不必别处,每日习完一些千篇一律的礼仪规矩后,便再无别事可做。宫中妃嫔大抵以研究刺绣针法花样,绫罗绸缎的新样式来打发时日。与玉岫从前几年刀光剑影的生活实在相差太远,自半月礼仪学习过后,便开始耐不住时日。 这一日春日盛好,仰雪轩中的云山白兰尽数盛开,远远经离玉笙宫门前,都能嗅到淡雅之香。玉岫倚在紫檀木软榻上,懒懒地吩咐了葭儿去蘅芜宫中请端嫔来坐坐。 葭儿应了声前脚才踏出漱玉堂的门槛,便听一声惊讶之声道:“奴婢参见端嫔娘娘,端嫔吉祥!” “快起来!”子芜眉目生光地从袖中取了些碎银打赏葭儿,也无须人领,便径直往后堂走去。待瞧见懒懒倚靠在檀木软榻上闭目养神的玉岫时,忍不住笑嗔道:“你这妮子,好生会享清闲!玉笙宫的云山白兰开得如此好,也不请姐姐我来观赏。关起门来算个什么意思!” 玉岫抬眼见着高髻如云,光华神秀的子芜,眨巴了一下清凉如悠的眸子,俏皮道:“我这宫里的白兰有什么好看!姐姐不是美人么,每日对着铜镜便足够消磨时日了吧!” “好啊!半个月不见,这双嘴越来越讨巧了!” 说着话,珺儿已将茶水奉了上来,子芜接过轻轻酌了一小口,朝珺儿笑道:“你们小主平日都是这么没正形儿么?” 珺儿闻言捂着嘴嗤嗤地笑了起来,撤走盘子时,悄声在子芜耳边低应了一句“然。” 这话却恰巧落得玉岫的耳里,滕然撑起身子来,气急败坏道:“姐姐来我宫中便联合着这些奴婢们一起来打趣我!” 子芜躲过玉岫的一阵眼白,笑道:“我却是说真的,你这玉笙宫可比我那蘅芜宫幽静雅致多了。走到门口便能嗅到那园子里白兰的香气,哪像我宫中,晚香玉和杜鹃闻得鼻子都发酸了!” “我也是看这云山白兰开得好,怎敢忘了姐姐!刚便是着了葭儿去蘅芜宫中请姐姐过来,怎料晚了姐姐一步!在宫中实在慌闷,今天姐姐来了正好一块儿去仰雪轩走走。末了也尝尝我宫里的晚膳合不合你口味。” 子芜笑道:“我也正烦闷着没法子消遣,这样正好!” 二人衣鬓相擦地出了漱玉堂,玉岫回身跟锦若以及两个侍婢道:“不用随身侍候了!我与端嫔先前便已熟识,只在这仰雪轩中转转,说几句体己话。你们便在这候着吧,备好晚膳,我要同端嫔一起用晚膳。” 二人转身入了仰雪轩,踱步踏在细碎散落花瓣之上,将绢丝的鞋边都氤染了淡雅香气。 “这半月的礼仪学习一毕,各宫室之间都开始热闹了起来。妹妹可知道昨夜皇上翻得谁家的牌子?”子芜深嗅了一鼻子这淡雅好闻的香气,静静地开口道。 “我成日闷在这玉笙宫中,又疲于去打探这些个究竟。倒真是不知道……” 子芜睨眼啐玉岫道:“便是关乎你自个儿前途的事,你也如此不上心!”瞧见玉岫并不以为然的神色,她犹自说道:“是吏部尚书谢安家的女儿,谢盂蕊。” “这名字倒是听说过,今岁晋得封为小主的人为数并不少,得以晋得九嫔之中的,除却那王馥之,我听说只有姐姐和她两个人。姐姐可知晓那谢盂蕊姿容如何?” 崔氏子芜能晋得九嫔之位,早在玉岫的意料之中。可惟独谢盂蕊的出现,她丝毫都不知情。自入宫之后,公子恪尚未主动联络过她一次,就连鬼斩都未曾出现过。看来琅琊王氏在宫中势力依旧见缝插针,为了演好这出戏,连公子恪都未敢轻举妄动。 虽心中早知那谢盂蕊封嫔,可今日听子芜说起掀牌子的事,她心中却没来由地一阵不顺畅。 踮脚伸手去拨弄那低枝头的花儿,却无奈裙裳的广袖却被羁绊在那枝桠上,子芜原本高挑,随意解了那挂在枝桠上的袖子,颇有几分无奈地答道:“我与你一样,自入宫到现在,今天才算是第一次出了蘅芜宫的门。星碎之事靠下人们告知,还未曾自己见识过。” “姐姐何须过多担忧。依你的姿色家世,承恩是早晚的事,这才第一日,不必过多忧心才好。” 子芜听了这话,低低叹了一口气:“我倒不是担心这个……” 她转过头来凝着玉岫道:“以妹妹的姿色才貌,晋嫔根本不是难事。再说这事儿之前,妹妹为帮……”她说到这里,猛地刹住嘴,左右顾盼了两眼才压低声音道:“妹妹为帮他上位明里暗里拉拢几大望族为其成事,又连夜担着性命之危去请温将军帮忙,这些他不记挂就罢了。那一日大选,我瞧见那王氏太后明明是对你极其满意的,怎料到只封一个贵人。” “这些事还是顺其自然为好。凭我们一己之力哪能胡乱揣测那帝王心思?姐姐今日这般说,我倒思量起来,若是皇上的慈壸1对我有拉拢之意,皇上定当是避而远之了。” 子芜听后又是一声叹息:“若真是因为这样的缘由,那以妹妹的资质,真正是明珠暗投了。这宫中琅琊王氏势力殊大,我本想着妹妹与我若能在宫中占有一席之地,她人若欲欺我俩也是十分困难的,如今却是不得不隐忧啊……” “听姐姐这话,似乎遇到了不顺意的事情?” “不知道妹妹宫中另外的姐妹品性如何?”子芜没有立马答话,却是反问了一句。 玉岫想起喜美人与苕宝林,只是笑了笑道:“有一位才刚刚及笄,十分娇憨天真,是个可人的妹妹。另一位……虽有些伶俐过头,却也并非碍手之辈,不值得记挂在心上。” 子芜的笑意淡下来:“妹妹却是不知道,我宫中有一位十分泼辣的。几日相处下来,十分困难。” 玉岫奇道:“姐姐分位已在九嫔之列,理所当然是蘅芜宫主位,既是不知规矩,姐姐便拿出修媛的品级来便是,才入宫中,有哪家女子会这般懵懂行事不知份位?” “那是王馥之自幼相耍长大的发小冯明月,虽不是什么能堪比崔温的名门望族,家底却是十分殷实了得。又仗着与王馥之的亲密,嚣张跋扈得忘乎所以。只是才人份位,却不把我这主位放在眼里,对手中宫婢也是随心所欲打骂体罚。” 玉岫听到这里,忍不住气想,琅琊王氏太过仗势欺人,自己想独大后宫也就罢了,竟然庇护这些不知礼仪规矩的女子任性妄为!真当这西宫中是她琅琊王氏的天下?! 可她对琅琊王氏即便怨恨,也不能体现过多端倪,只好暂忍下这气。 阔瓣地含笑结在叶腋之下,一朵一朵宛然如雪。颇有些清寒的春风渡过,几弯雪瓣落下来,恰巧被玉岫接住:“再好看的花儿都得庇佑在花叶之下,这花叶若是萎了,花儿还能娇艳到几时呢?” 子芜正欲答话,锦若突然在她二人身前矮下身来:“太后有懿旨传来,慈安宫的侯公公正在候着,小主快去正堂接旨。” 因着跑得过急,说着话时锦若胸膛上下起伏得厉害,甚至踩塌了一些仰雪轩中的草木,此刻玉岫的一双眼若见锋刃一般凝住锦若脚下那株花草,盯了很久很久…… 锦若被这眼神唬了一跳,忙低头瞥向自己的鞋,犹疑地抬眸道:“小、小主?有什么不对么?” 锦若与子芜面面相觑,根本不知玉岫怎会如此,忍不住又低低唤了声:“妹妹?” 玉岫这才回过神来,淡然道:“姐姐稍待,我先去内堂接旨。” 子芜拉住她的衣袂道:“我猜定是太后懿旨,宣新晋妃嫔觐见之时。这会子先到了你玉笙宫,恐怕也快要到蘅芜宫了,看来今日和你一起的晚膳是吃不成了,我得先回去候着!” 玉岫点点头,道:“那姐姐小心回去。万事勿忧。” 注解1:慈壸(kun)、慈闱:对帝王母亲或皇后的敬称。宋范成大《丙午东宫寿》诗:“晨昏两慈壶,诗礼一贤王。” 019 琅琊王氏的手脚 子芜猜的没错,果真是太后懿旨,宣宫中新晋妃嫔明日辰时往慈安宫觐见太后太妃。侯公公的懿旨颁完,又重新在玉岫面前施礼,挥手招了身后几个内监将手中的几大盒子东西搬进漱玉堂中,极其客气地道:“临出慈安宫前,太后特命了奴才将这些薄礼赏赐给小主。” 玉岫闻言面上极其欢喜的跪谢太后恩典,又命锦若拿了些珠翠元宝塞入侯公公手中,又邀着在玉笙宫中小憩喝些茶水。 侯公公满面喜庆地将手中物事不动声色纳入衣袖,十分客气地道:“奴才手中还有些太后的旨意没传到,传晚了奴才可担待不起!日后奴才还要蒙小主多为看顾,改日必来小主宫中讨茶水喝!” 命珺儿送了侯公公出门,玉岫吩咐侍婢们拆开那几大礼盒,除却一些精致的绫罗绸缎,多半是珠宝玉器,玉岫笑道:“你们几个若看中哪一样,自行挑了去。” 几个宫婢面面相觑,虽眼睛滴溜溜地顾盼着那礼盒中的物事,却没有一个人敢真正动手。 玉岫笑了笑,道:“这半月来,原本你们的名字都记不全,现下也已全数记住了!海公公、锦若姑姑、含熏、含叶、珺儿、葭儿、碧桃、小合子、小宣子、小路子……我可有记错?” 一屋的宫人闻言纷纷叩下身子来,齐声道:“小主待奴婢奴才们恩遇非常,奴婢奴才们不敢忘记小主恩德。” 玉岫瞅着这些紧张兮兮的宫人们,嗤地一声笑了出来,和声道:“这是我来宫中所得第一笔赏赐。你们已在宫中许久,按理说比我更知宫中冷暖,明白这宫中受人恩赐便得成人之事的规矩。今天,我将所得恩赐分予你们随便挑拣,是希望你们明白,做我手下之人,决不会在钱财上亏待你们半分。若有人背着我因钱财之利为其他妃嫔主子做事,或探听玉笙宫中大小诸事,我同样会让他知道毁于贪图钱财之上是什么后果!” 玉岫语毕,虽是和颜悦色而说,底下一众宫人却是大气都不敢出。静静地扫量了一遍各人神色,微微在海时宁脊背上顿了一顿,继续朗声道:“今日为表你们忠心诚意,除却宫嫔之仪才可穿戴之物,每人需挑走一样你们的心爱之物。” 底下又是沉默了一瞬,锦若首先站起身来,在那堆礼盒中挑拣了一枚青玉镯子,及两颗灿然生辉的明珠。继她之后,玉岫手下十名宫人陆陆续续地取走了一二物事,玉岫满意地看着他们,道:“剩下来地,烦劳锦若姑姑替我收捡起来,记入小库房中。” 这一日,又陆陆续续来了几位太妃吩咐下的赏赐,虽无太后所给的贵重,却也大多是稀罕物事。玉岫稍稍挑了几样看上去颇为惹人眼的物事,亲自送去给了喜美人与苕宝林,二人面上皆是欢笑着收下,又相约好明日一早在玉笙宫门前一同相去慈安宫。 晚膳毕后,玉岫一人再次去了仰雪轩,在白日里锦若踏过的地方徘徊了几遍,唇边勾出不易察觉的弧度。再回内堂的东暖阁时,玉岫将锦若独自叫了进去,细心嘱咐道:“这些日子,玉笙宫中确无旁人来过么?” 锦若闻言大是诧异,笃定道绝无他人来过。玉岫笑了笑,低声道:“这几日,你替我细细盯住喜美人与苕宝林的进出。对了,明日去慈安宫中觐见完毕,替我请打理仰雪轩中草木的花丁请来。我想移株一些温府上看惯的花品。” 玉岫本就睡得浅,再加上这是第一次觐见太后及众太妃,一宫上下的人都格外紧张,第二日才四更天就唤了玉岫起塌沐浴更衣。 取了花瓣在水中濯洗凝脂一般的肌肤,理应是由宫婢侍候的,可玉岫却道不论是今日还是日后,凡沐浴之事都不需旁人侍候。 头春时四更天里天色还很暗,因是点了灯烛在一旁,借着摇摇曳曳的烛火,玉岫借着铜镜返过身去,去触摸那脊背上深深浅浅的伤疤。 那都是在居院时所留下的,居院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便是伤人不外露。所有的伤痕都藏在着衣之后看不见的地方,公子恪是个很谨慎的人。他所培植的暗桩,应是可以冠冕堂皇安插在任意地方的,怎能让这些伤疤显露出来呢? 沐浴过后,含熏仔细将玉岫一头乌黑如绸的青丝梳直,含叶又手脚麻利地替玉岫上好胭脂水粉,左瞧右瞧忍不住自责道:“今日是小主第一次觐见太后太妃,理应艳压群芳的,可只怪奴婢手艺笨……” 玉岫瞅了瞅镜中的自己,拿软缎拭去了两腮边的水粉,含叶见状,扑通一下跪在地上:“都是奴婢手笨!请小主责罚。” “不碍你的事,我只是不愿过分张扬罢了。”玉岫示意含叶起来,淡淡地道。 玉岫的肤色原本就如玉色般通透白皙,此刻将过多的嫣红擦掉之后,只拿粉彩淡淡在颧骨上微微扫了一扫,灵致清秀中宛生出一抹俏皮之色。 待一头青丝干了,含熏开始替玉岫挽发髻,含熏的手脚很是利落,三两下就将一头青丝分为几股,试探地问:“小主想挽个什么发髻?” 玉岫虽来到这个时代依旧,却依旧对这些发髻的名字并不熟悉,之前几年,都任由一头青丝散落垂背,或是随意扎挽起来,此刻竟也叫不上一个名字。身为名门望族的闺女娇娇,怎可能连个发髻的名字都叫不上来,那实在是显露了端倪。 玉岫于是笑道:“只梳宫中最寻常普通的发髻便好了。” 含熏有些犹疑,想了想道:“今日这么重要的日子,小主理应盛装打扮的,为何只做最寻常打扮?” “含熏,依小主之言便是。”锦若此刻端了首饰上来,只是淡淡地吩咐了一句。 在这一众宫人之中,锦若的话无疑是有些分量的。但凡锦若所应和的事情,一定不会有错处!玉岫从铜镜中微微瞥了一眼正低眸挑拣首饰的锦若,眸中闪过星微有些锐利的神色。 锦若端了首饰上来,玉岫端详一阵,只挑了一支卿云拥福簪,斜斜插在鬟上,又挑了几支镶有雕了古烟云纹的细白玉珠笄缀在髻下,又添了两枚精致却并不打眼的耳坠。换上一身浅红色曳地飞鸟描画宫衣,衬得原本神清骨秀的脸上如桃花带露,既不至于显小气,又不过分出挑。 玉岫淡淡抬眸,含笑地看着镜中的自己,眉目沉静,笑意嫣然。 软骄已侯在门口,按照规矩玉岫只带了锦若一人随身侍候,到玉笙宫门口时,苕宝林已打扮好了再等着她,玉岫不禁奇道:“喜美人还没出来么?” 苕宝林闻言脸上突然一阵窘色,讷讷道:“喜姐姐说她早已梳洗打扮好,没得在这等着玉姐姐你浪费时日,还不如早早去慈安宫中和各位姐妹混个脸熟。” 玉岫闻言并未有多少不愉快的神色,只是点点头表示知晓了,便和苕宝林一起上了宫轿。 走了大概有半柱香的时间,宫轿突然停了下来,抬宫轿的内监朗声道:“慈安宫到了,请玉贵人、苕宝林下轿。” 锦若忙来挑起了帘子,玉岫轻轻踮脚从软轿上下来,也不需锦若扶住,微微整理了一下宫裙上的褶子和发鬟,便欲抬步进去。 “玉姐姐,我有些害怕……”苕宝林瞅见慈安宫不比别的宫室,远远看上去便觉得肃穆,叫她一时竟有些瑟缩。 玉岫拉了拉苕宝林的手,和声安慰道:“没事儿,一会儿进去了就跟着其他姐妹们一样叩头行礼便是。行礼之后找着自己的份位坐下来,若不是特别点到你,便不要多嘴搭话,给自己惹祸添乱,知道吗?” 苕宝林依言点点头,小手搭在随侍的宫婢手中,跟着玉岫往慈安宫中行去。 还差几步的时候,玉岫忽而刹住步子,疑道:“昨日懿旨说的可是辰时来觐见?” 锦若点头应是,玉岫蹙了蹙眉,看着慈安宫颇有些冷清的门不禁问道:“现在几时了?” “估摸着到辰时还差半刻钟。” 玉岫想了会子,回身对苕宝林道:“时候尚早,我们先去旁边候着,莫要阻了这正门的宫道。” 苕宝林颇觉奇怪:“喜姐姐恨不能越早越好,为何玉姐姐却要掐着时间进去?” 玉岫微微一笑,道:“一会儿你便知道。” 站在侧旁等了会儿,忽闻一个如玉泉润过般的声音道:“妹妹来得好早!” 玉岫回过头去,看到子芜正下了宫轿朝她走来。她今日着了一身莲青色夹金线绣百子榴花的云绸宫衣,梳了个十分映衬气质的云髻,依旧用了那初次见面所簪的贪慕箜篌簪,远远看上去便觉风致翩然,雍容大气。 待走得近了,玉岫笑道:“头次觐见,多少都有些紧张,因是来得早了些!哪及姐姐赶的好时候!” 020 避祸 二人笑着,忽然看见远处悠然来了几顶深绣繁缛的软轿,知晓是各宫太妃来了,躲在侧畔的几人赶紧往后避了避,隐约瞧着几位太妃进去,才松落了口气。 玉玺回身正欲说话,目光落及子芜衣裙背后下片一处时,忽而一怔,顾盼了一下四周,低声道:“姐姐这身宫衣是哪里来的?” “昨日太后传懿旨时一并赏下的,那慈安宫的侯公公还特意嘱咐了我一句,说大选之日太后对我资质颇为留意,特意瞅了这件宫衣送来,让我今日便可穿上。” 子芜一边说,一边看着玉岫转黯的脸色,心中竟是越发忐忑:“可哪知打开礼箱,这新制的宫衣竟然走了线,我想起侯公公的话不敢大意!可那线色我宫中却是没有,连缝补都不行。住在我宫中西殿的冯才人正好遣了侍婢来我那取东西,只说手上功夫十分行得,不需另加丝线便能替我改补好,我一时别无他法,就答应了!” “你是说……冯才人宫中的侍婢替你改好的?”玉岫盯着那宫衣,十分诡谲地问道。 “有什么问题么?” 玉岫回过头来,正对上锦若倒吸一口凉气的神情,也未再多言,只闻到:“锦若姑姑可有什么法子?” 锦若的一双眼死死抠住子芜的宫衣,像挣扎半天下了决心一般道:“要找个僻静地方。” “现下各宫太妃都到得差不多了,半刻钟的时间都不到了,哪里还能到什么别的地方想办法?” “慈安宫后有一小处梅林,平素甚少有人过去,两位小主快跟奴婢来!” 玉岫点了点头,叫苕宝林不要慌乱,等各位太妃到得差不多了,便自行跟着其他姐妹们进去。然后拉着子芜便一路小奔过去。 子芜犹自不明故里,看着锦若从头上取下一根簪子来,用簪子的细微之处挑开自己宫衣上的金线,不禁奇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好一幅夹金线绣百子榴花图!你宫衣走线之处,正是百子中的一角,那冯才人的侍婢将那一处的丝线恰好挑出,卸去了这宫衣上的一子,借这些丝线在宫衣背后一子身上加了龙犄、飞爪,却独独把那孩子的眼睛给挑除了。因这丝线本就是青色,与莲青的底色很是相似,再加上又是添在背后,不仔细看根本瞧不出来!” 子芜听闻这番话后,脸色刷地一下惨白,手都克制不住地颤抖起来:“都说皇宫乃天下最为险恶的院子,我今日才算真正领教!” 百子图上绣了生有龙犄龙眼的子嗣,却惟独将双眼挑去,若被人发现,这分明就是亵渎龙威,不敬君主,讽刺帝王的大罪!若她今日穿着这身衣物去觐见太后太妃,被明眼之人看见,那便是一只脚踏入了万劫不复的地狱! 子芜不禁闭上眼长长吁出一口气,清醒了一瞬而后道:“我也真是大意!若不是妹妹,今日初次觐见,便只怕是永别之日了。” “这事儿怪不得姐姐。那冯才人的侍婢很是伶俐,将宫衣前襟的一子拆线后,又拆了些背后的金线鎏绣成榴花,根本就不易于发现!” “太后的赏赐的宫衣分明是新制,却莫名地有瑕疵,还嘱托姐姐今日穿上。冯才人便如此作为……对了!姐姐上次可是说,冯才人是王馥之的发小?这样算来她也是琅琊王氏一族之辈!” 子芜从玉岫的话中听出了端倪,二人相视一眼,玉岫不由抚眉叹道:“琅琊王氏的动作太快了!我们不得不防。” 随着咯嘣一声断线之声,锦若终是将那龙犄龙爪挑去,重新绣上了双眼,不仔细看难辨出瑕疵。她手依旧抖着将簪子重新别入发髻。 此刻春风吹动残梅落地,发出窸窸簌簌之声,三人皆是后背起了薄汗,半晌无言。 压下心中惊怕之后,才发觉锦若的手脚倒还算快,半刻钟的时间都不到。 玉岫和子芜定了定心神,踏入慈安宫的坤仪殿,却恰巧赶在一位太妃身后,忙恭顺地行了礼,听得一个傲慢无边的声音闲闲道:“端嫔和玉贵人这时间掐得正准!莫不是也和敦太妃一样思念先帝心切,感染风寒了?” 子芜正欲开口,却被玉岫先行抢过,十分谦顺道:“玉岫所居的玉笙宫,处在西宫极其僻静之处。宫轿不好穿过竹筠苑,只得绕了数条甬道才到慈安宫,请昭媛娘娘勿怪。” “我问话,怎轮到玉妹妹抢先答了?我可记得玉妹妹是五品的贵人,难道玉妹妹不知,端嫔的份位比你高麽?” 玉岫一凛,张了张唇,苕宝林却突然移步至这边来施了个礼,十分恭敬地道:“昭媛姐姐,我并非是抢话,姐姐可允我说完?” 玉岫闻声抬头看到过来合规合距施礼的苕宝林,心中更是一惊,但苕宝林原本年幼,身量又小,此刻不知因为紧张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一张晶莹秀丽的小脸上红扑扑的,却十分娇憨真挚地朝着王昭媛一笑,这一笑,竟让王昭媛再不好发作,只好道:“妹妹请讲。” “我和玉姐姐一样,同是住在玉笙宫中的,昨日里接得太后懿旨,玉姐姐便和我还有喜姐姐约好早上一同前来。可今日早上出了门,玉姐姐却不见喜姐姐身影,我道是喜姐姐先来了,玉姐姐却笃定不会,说喜姐姐十分知礼守信,怎会无端端地一人先来,定是出了什么事!又看在我年小来晚了怕被太后太妃怪罪,便一人去寻喜姐姐,因是才来晚了!” 苕宝林说完这一席话,一双亮晶晶的眸子忽闪忽闪,又流露出愧疚之意,显得十分真切。也不敢看四周,只顿了顿继续道:“我住在玉笙宫西殿,这半月来玉姐姐都对我们很是照顾,知晓玉姐姐与端嫔娘娘是旧识,玉姐姐寻不到喜姐姐,心中没有法子,定是找端嫔娘娘去了。” 王昭媛闻言,冷冷哼出一声道:“我却不知,玉笙宫里服侍喜美人的公公和侍婢们全都聋了哑了?不会告诉玉贵人一声么?” “馥之,今日才初见姐妹们,何必事事都咄咄相逼?先让你的诸位妹妹们都起来吧!” 这个声音刚入耳,玉岫脑中便闪现过那一夜的场景,她定了定心神,缓缓站起身来,果见从暖阁歩出缓缓坐上雕凤座的主位,一身贵紫鎏金的衣服,华贵卓然,宝相庄严,高翻髻上十二支金钗步摇相撞出清脆之声,戴着镂金菱花嵌翡翠护甲的春葱指搁在飞凤桩上,抬头扫视了一眼座下的众妃嫔们,目光落在穿着十分露骨的喜美人身上,微微瞑了暝眼,道:“方才你们的话我在后头都听见了……喜美人,你来得好早!” 这话前半句还带着慵懒闲意,话锋过半,只若是稍用心听的人都能听出这话里的讽刺之意。 那喜美人见觐见第一日,太后就点名道姓地夸了她这么一句,大抵是心中喜不自胜,娉娉婷婷就站了出来施礼,道:“太后谬赞。臣妾小有自知之明,知晓觐见之日定当要早到以示尊敬。给玉贵人和端嫔添了扰,真是心中万分愧疚。” “嗯……真是个知礼知仪的。太妃们都还没有到,你便在我这坤仪殿坐着了!喜美人是等着各位姐妹们来给你见安么?” “臣妾不敢!臣妾不敢!”喜美人闻得此言,惊骇得无以复加,忙跪下来一边磕头一边哭泣道:“臣妾不过是害怕到得晚了是对太后和各位太妃的不敬!不敢自以为是!请太后您开恩啊!” 坐在宝座上的太后轻轻抿了一口侍婢端来的茶,刚开口话还没出声,喜美人便猛地转过头厉喝道:“是玉贵人!昨夜她与我说,今日觐见甚为重要,让我早到为宜!便与我相约好一同前来,我到时却不见她身影,只好独自一人先行过来!原是这样设计我一番!还看着苕宝林年幼不知事,教唆她与端嫔娘娘合谋陷害我!太后,您要替我做主啊!” 玉岫看见喜美人反咬自己一口,也不急不恼,微微垂下睫遮去自己眸中光泽,端嫔此刻更是没有出声,似乎如看了一场好戏一般凝着喜美人的自乱阵脚。此刻坤仪殿中的数十位妃嫔,无一人开口说辞,都是屏息地悄悄瞧着局势变化,其实众人心里都十分清楚,喜美人原本就在觐见之主前进的殿内擅自坐下,逾了宫中规矩,后又搬弄是非,诬赖端嫔与玉贵人,只看太后会如何办她。 太后看也不看她,温柔地笑道:“哦?听喜美人这么说,倒是哀家错怪你了,来人啊!快把喜美人给扶起来吧……” 太后静静地摆看着镂金菱花的护甲,淡淡瞟了一眼涕泪交加地喜美人道:“喜美人的脚程既然比各位姐姐妹妹们都快,哀家便先送你一样赏赐,也让你知晓知晓这宫中走得快慢的规矩!” “太后!太后!我是被人陷害的!太后开恩啊!”喜美人闻言半晌不知所指,睨眼看了看身边或低头或避开她眼神的各宫妃嫔,这才解过味来,刚被侍婢扶起的她双腿不稳,砰地一声跪倒在地上。 “侯公公,赏她足底烧!”太后回过眸子来,看到还不知收敛的她,眼中明显闪过一丝不耐。 021 饶了喜美人 那喜美人闻言,浑身抖得有如筛糠,只凭几个侍婢拉扯,站都再站不起来!两个内监合力再将浑身瘫软的喜美人拖起,临至玉岫和端嫔身边时,双眼睁得直翻出眼白来,那乌色瞳仁里简直烧出怨恨的火来,叫人看了都心中一凛。 她一瞬不瞬地盯着玉岫冷笑道:“玉贵人真是会邀买人心,苕宝林不过见你一次便心倒向你,怪不得选秀之日连太后和皇上都称赞!哈哈哈哈哈!” 那尖刺癫狂的笑声引得在座众妃嫔的白眼相对,听在玉岫耳中,却是深深的怨毒。 她不由低声问道身边的子芜:“那‘足底烧’是什么由头?” “用竹板抽打脚底板,轻至血染绣袜,双脚落地疼痛如火灼烧。重者脚筋断裂,双足尽废。宫中以此刑惩戒不知约束,胡乱行走的妃嫔宫婢。” 听太后如此言语……喜美人那双脚,便是要废了! 喜美人从惹出事端到现在,这座下数十名嫔妃没有一人出头替她说话,八成个个心中都恨不得喜美人生事被罚,自此减少一位对手。 可那太后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以她玉岫的事来开罪于喜美人,分明是做给众人看她琅琊王氏在拉拢自己,只要喜美人一事成定局,无论自己心中到底靠向哪边,这在座数十位妃嫔都会理所当然地把她视作琅琊王氏那边的人,之前便是有拉拢和亲近她的想法此刻也定当全无。 明里是巴结奉承,暗里……琅琊王氏是众望族之敌,那么她玉岫便也会成为众矢之的! 王氏……你这一招,算得可真精哪!玉岫心中万千念头闪过,可却是只在一瞬,听到喜美人的哭嚎声渐渐远去,她猛地跪下道:“请太后开恩,从轻处置喜美人。” 玉岫的声音如清脆珠帘被扯断之声,字字句句如粒粒颗颗砸在地面惊人回眸。 不只是数十位妃嫔,就连太后和众太妃,也是一瞬不瞬地盯着座下这个女子。 “你小小一个贵人,太后为你澄冤洗罪的,端地是疼你!为何竟这般不知收敛,一而再再而三的出尔反尔!”王馥之听得玉岫这句话,竟是柳眉斜举,盛气凌人! 太后见这般情形,只微微抬了抬手,示意王昭媛闭嘴,并不急于叱责,依旧是心平气和地问向玉岫:“方才喜美人出言不逊,字字句句构陷你和端嫔使计害她,哀家不过给她一点小小教训,你却让哀家从轻处置,却是为何?” “喜美人虽言语构陷臣妾,可臣妾觉得喜美人罪不至此。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太后也知喜美人和我们在座一众宫嫔一样,都是方从选秀中走出来的,难免在规矩和礼仪上有些生疏,何况喜美人也是因敬畏太后,尊敬各位太妃,才会一大早就在坤仪殿等候,哪里知道冲撞了太后和太妃们的礼数!因为心中恐慌而急于开脱,信口雌黄也在情理之中,太后在宫中已久,自然觉得这点责罚算不着什么……” 她说到这里,顿了顿,顾盼了两边的妃嫔一眼,继续道:“可喜美人被送进宫来之前,和各位姐姐妹妹们一样哪个不是府中金枝玉叶,才来宫中便犯下这样过错,那‘足底烧’一过去,双脚便算是废了,喜美人再有姣好容色,也只是个废人。若是喜美人府上得知自己府中视若珍宝的闺女入宫便如此,定会痛心疾首啊!试想一下,若是各位姐妹刚进宫就出此事,各位高堂又会如何呢?” 十几名宫嫔都是刚进宫来的,还未经得宫中真正的狡诈险恶,心中多半还是纯良。此时入宫半月多有不适应,甚至十分怀念曾在自己家中的日子,此刻照着玉岫的话一想,难免对那喜美人都有些恻隐之心。 玉岫话音落半,便有几位大胆宫嫔站出身来,附和着玉岫道:“玉贵人说得不错,念在喜美人方入宫不知事的缘由上,还请太后开恩啊!” 王氏太后看见如此情形,护甲都快要抠进那宝座的扶手之中,却仍是字字隐忍地和悦道:“都起来吧!” 几位妃嫔见得太后并未发怒,脸颊上都流露出喜色,太后低低叹了一声,嗤笑道:“我这皇媳们,个个都是菩萨心肠!也罢!” 她转过头去对侯公公道:“你去吩咐慎刑司的,暂且留她一双脚走路!” 侯公公应声离去,太后在宝座上轻咳了一声,众位妃嫔才开始正式拜见,从王馥之为首的昭媛开始往下依次一一拜过太后以及众位太妃。 此次大选之后,西宫中以王馥之的昭媛为最上位,其次便是仅此其位的蕊淑仪,吏部尚书谢安之女谢盂蕊,再下来便是崔氏子芜。这三人纷纷晋得九嫔之列,婕妤之位尚空缺着,接下来便是鸿胪卿郑如恭之女郑芳仪,此后便是玉岫,再往后每位凡数人不等。 总而言之,现在的西宫不仅中宫未立,四妃空缺,就连品级高一些的也数不出几人来。反是美人、才人、宝林等人多得分辨不清。 一番参见,玉岫虽时时注意自己言行,却将更多的心思放在了认识与观察这些人身上,虽说都是环肥燕瘦,粉翠佳娥,可姿容不过都无特别之处,唯独她频频注意的那谢盂蕊,却独与她人不同。 一身宽袍广袖,金罗蹙鸾的华服,以接近玄青色的深紫为底,高傲而明艳的茜素红为广带,缀有大气的蜀纹,发髻也是梳的飞天髻,只以一支紫檀木嵌殷红的古木扁方作饰,虽如此大气着装,却颇有一番风骨。曲颈白皙高昂,步履生风带出高雅之姿,出言却是字字恭敬儒雅,寻不着丝毫瑕疵。 紫色乃高位者才可穿,而茜素红则是中宫专利,今日太后尚且都未着紫色,初次觐见,为何这谢盂蕊如此不知收敛?但观她容貌举止,却是高雅。 不知为何,前次听子芜说起皇上头回掀牌子是蕊嫔的莫名烦躁之意,竟又一次无端端生了出来。 她垂敛言容,极力避开那一丝丝情绪。 跪拜完毕后,众人皆按礼次落座,这个时代以左为上,太后居上位,所有太妃居左,妃嫔居右。聊的无非是一些希望从今以后后宫和睦,不生事端。尽心服侍,早日为皇室开枝散叶绵延子嗣的话题。 玉岫根本就无心听,一双眸子只在几位妃嫔身上偷偷扫量,目光所及那冯才人时,却正见着她那双眼恶狠狠地瞅着与她隔了一人的子芜之处,面色比方才却是变得刷白,一抬眸恰巧对上玉岫清冽的眸子,手中茶盏一个不稳落在地上,清脆的碎瓷声惹得正在说话的袁太妃猛地刹住,玉岫赶紧收回眸子,理了理情绪,学着其他宫嫔一样惊讶地望向冯才人。 冯才人见自己又惹了祸,急忙站起身来,张了张嫣红的小嘴,却不知怎样收场。 “冯才人是不是身体不适?”子芜见状立马与玉岫相视一眼,立即有了自己的心思。 “阿……没!没有!” 子芜蹙了蹙眉,双手轻提着莲青色夹金线绣百子榴花的云绸裙裾,站起身来款步姗姗地走向冯才人,一脸的关心道:“瞧妹妹脸色这样惨白,可是昨夜没休息好?” 走得如此之近,那云绸宫衣上一针一线的改动都被冯才人清清楚楚落入眼底,再将眼睛攀回一脸关切的子芜脸上,吓得她往后倒退一步,后腰直接撞在了椅座的扶手上,若不是她身边两位宫嫔及时扶住,只怕此刻已一屁股坐到地上。 子芜见状颇有些愧疚地跪下身来道:“冯才人居于蘅芜宫侧殿,我身为蘅芜宫主位素日照顾不周,才致冯才人抱恙,还望太后宽恕,允冯才人先回去休息。” 方才被突然打断的袁太妃看着眼前情形,也道:“各位新晋的宫嫔们都初来乍到,又经了方才喜美人一事,可能有些紧张。看样子都有些乏了,妍姐姐便让她们跪安吧。” 王妍乃是王氏太后之名,素以后宫独大的太后竟能让人如此亲昵唤她妍姐姐,看来这袁太妃也不是一般人物。 太后听了袁太妃一番话,点了点头道:“也好。今日觐见,各宫各室的妃嫔小主哀家都好生认识了一遍,你们的心意我都知晓了。只要以后尽心服侍圣上,哀家定不会亏待哪一个!今日诸位也都累了,那便跪安吧!” 太后语毕,各位妃嫔都起身矮了矮身子低头行礼,太后身边的大宫女扶着她向内室走去了。子芜松了一口气,回过身来凝着冷汗遍额的冯才人道:“看样子冯才人身体很是欠安好啊,这可如何是好……对了!妹妹身边那个叫白萝的侍婢很是聪明伶俐。”子芜回过头与一个宫婢说道:“快去外头请冯才人身边唤作白萝的侍婢过来服侍,耽误了拿你问罪!” “不!不!我再也不敢了!莫要叫她!”冯才人听到此刻子芜提起白萝的名字,吓得倒退数步连话都说不清楚,整张脸又一次全无血色。 子芜不禁奇疑道:“妹妹说什么?不敢什么?为何我却听不懂呢?” 此刻除却太后,那王馥之定当是知晓这场算计的,心中清楚子芜就算知了实情,碍于冯才人是依仗琅琊王氏之人,身后还有太后,也不敢肆意轻举妄动。只气恨这蠢货如此惊不得吓,不由呵斥道:“快来人!冯才人受了惊吓在这里胡言乱语,叨扰太后休息,快来人把她送回宫去!” 几个侍婢七手八脚把冯才人担出了坤仪殿,玉岫与子芜相视一眼,便与一众宫嫔一道转身离去。这个时候,苕宝林也很是聪慧地跟在了她们身后面。对她来说,她既没有惊艳众宫的姣好容貌,家世宅邸也更是平凡。自在玉笙宫与玉岫接触一番,又听得喜美人颠倒是非地搬弄之后,即便还是小儿心性,也很是清楚自己该靠向哪一边。 可她这般平凡之辈,玉贵人虽不会明里拒绝,可温氏和崔氏那样的望族娇娇怎会去主动结交她这样的人,今天殿上为她二人说话之事,也不过是为了争取一份机会。如果真能靠在端嫔和玉贵人身后,她在这宫中也不是无依无靠了。 022 异香 三人出了慈安宫,都是各怀心思,久久无言。正欲上软轿,突然又一名小婢拦去玉岫轿乘,行了个礼道:“玉贵人,太后请您叙话。” “只请了我一人吗?” “回贵人,这奴婢就不知了。奴婢只知太后差奴婢来请贵人您。” 玉岫闻言与身边的子芜与苕宝林相视一眼,清清楚楚地明白子芜眼底的担忧之意,她微微摇了摇头示意无碍。太后暂且将自己算为她的筹码,一时半会能奈她何? 跟着那小婢再次进得慈安宫中,却不是在正殿,绕过日月升恒万寿屏风,但见暖阁中正燃着安定心神的香,太后稳稳端坐在那妆台前的软榻上,细细凝神着镜中的自己。 “臣妾参见太后,愿太后千岁金安。”玉岫见着眼前情形,稳稳地半蹲了下去施礼。 太后轻轻“恩”了一声,却也并不叫“起来。”只盯着铜镜中的自己仔细看了会儿道:“如今真是见老,没了这脂粉,就瞧不出半分颜色来!” “太后您雍容华贵,庄重大气宛然,没有脂粉也是一样的美。” “你这丫头说话越来越会讨喜了。” 太后身前的大宫女笑着应答着,似乎全然也没有顾玉岫的所在,仿佛是把她叫来,便是要把她故意晾在那里。 玉岫微微抬眸瞅了瞅眼前的王妍,明明是半老徐娘的年纪了,厚脂重粉的糊了满脸,真不敢想卸去这些粉彩会是个什么样子。 玉岫在居院过过那般日子,半蹲着这么一会儿自然是不在话下,可她现在是温氏娇娇的身份,想来若是温氏娇娇被这样冷落无视,定会心中委屈万分,腿也跟着发软了。 玉岫如此想着,便装着忍不住地道:“太后令臣妾到这里,说是叙话,不知是何事?” 太后闻言,端详着指尖的鲜红丹寇,对身边的侍婢道:“你们都先下去吧。(.mianhuatang.info好看的小说)” 暖阁之中,太后抬手道:“起来罢。” 玉岫依言起来,装作十分酸痛地遮掩着揉了揉膝盖,太后一双凤眸淡淡一扫,指了指旁边的窄塌:“坐。” “然。” “差人送去的那些珠宝绫罗,你可喜欢?” “太后送的哪有不好之理?谢太后赏赐。”玉岫嘴上答得飞快,心中却想,那些物事我宫中婢仆实在喜欢得紧,你以后大可以多送些来,也省的我拿出月钱和私房来做打赏收买之事。当然这话她只是在心里想想,面上笑得有如芙蓉绽放。 “你这话便是说笑了,温氏也是望族名流,那些个普普通通的绸缎首饰你一定见得多,这般不流于胭脂俗粉的气质,在大选之上便一相而中。前日子的逼宫之事,你也知晓。就算是太子犯了差错,我琅琊王氏依旧是虞国难能撼动的族辈。” 太后说道这里,低首抿了口茶水,眄眸探向玉岫。 这看似毫不相干的两句话,却是在点明玉岫作为太后点拨上来的人应站的立场,且明里暗里透露出琅琊王氏依旧不可小觑的势力,玉岫笑了笑,道:“琅琊王氏自先帝创下本朝基业起,便建下不世的功业,上至当朝王太尉,下至文武百吏,皆愿在琅琊王氏门下为为党为客。虞国几大望族,也以琅琊王氏为最盛者,非是我温氏或其他几大门第可比的,我进宫前,爹爹也曾相嘱于我,能得太后看中,是玉岫的福分。” 王妍太后听了这话,转首抬眸细细凝着玉岫的眼睛,这一凝,只觉那眸中多带上几分审度的锐利,玉岫迎着这目光望去,清冽沉静的眸子里毫无半分躲闪逃避,只把那锐利化得一点点没了棱角,王妍笑叹一声:“既如此,方才那喜美人口口声声加害于你,哀家原本欲在众宫嫔面前为你立声势,给大家一个警惕,为何你还要阻拦求情?” “太后不知,我在宫中这半月,也甚是想念府上。(.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料想其他宫嫔也定当无二,且都不习惯宫中生活。初次觐见就要经历这样的事情,难免受惊吓,太后您以仁慈为善,怎能让各宫妃嫔都惧怕您此等严苛手段?玉岫是怕宫嫔们胡思乱想,又怕喜美人记恨这罚惹出是非,才开口替她求情的……” “人人都说‘毒蜂入怀,解衣驱之’,这后宫中的人心叵测岂是你们这些刚入宫入室的闺秀娇娇们所能料,要做我琅琊王氏有用之人,光是这点仁慈可管不着用……”太后缓缓地喝着六安茶,看着那花梨木九转鼎炉中冒出的袅袅细烟,慢慢沉吟道。 “太后训晦的是,臣妾记下了。” “嗯……记下便好,只是……”王妍宛然抬眸,端然瞧着玉岫的眉目道:“既入了宫,便要断了从前有的没的一切念想。你舅舅是朝中高官厚禄的将军,是我虞国顶天立地的英雄男儿,你二人的身份,可要记清楚了。你是后宫妃嫔。而他,只是外臣。” 玉岫低下头,十分舒坦地笑出声来道:“玉岫一直仰慕的,是那龙座之上濯然生辉,威风凛然的一国君主。有些流水有意之事,并非就一定要落花相随。” “你是个明白人,不需哀家多言。” 王妍太后微微笑了,眼中的锐芒清冷,被笑意暖成一泓温泉,但玉岫看得清晰,那笑意随即,便归为冰冷。她站起身来,一身贵气天成的宫衣曳地,从妆奁中挑出一支玲珑珍珠的八宝簪来,递到玉岫手中。 “谢太后赏赐。” “你看这八宝簪可好?” “回太后,珍珠玲珑饱满,璀璨生辉,自然是好。” “那就是了!这宫中所赏赐之物,尤其是从哀家这慈安宫中送出去的,都是经过精挑细选了的,决不会是末物,你可要好生看管。” 果不其然,王妍叫她单独问话,第一就是试探她为喜美人开脱的用心,训诫她作为太后手中弹丸,应有的自知与规矩。琅琊王氏算计崔氏子芜一事露败,跟着的打击报复也是如期而至,若让王妍知晓是她处处帮着子芜,那太后对付她的手段可是一筐一箩。 玉岫想到这里,索性横一横心地厚着脸谄媚笑道:“太后的赏赐玉岫怎会不好好看管?玉岫初在这宫中半月,手下的一些宫婢奴才都很是看财的主儿,就连子芜姐姐,哦,就是端嫔娘娘,昨日里收了太后赏赐的宫衣,转眼就被人偷了去!” 说到这里,玉岫猛地住了嘴,如同做错了事一般垂下头来,一张脸憋得通红道:“还请太后不要怪罪端嫔,昨日不见了宫衣,阖宫上下的宫婢奴才都被端嫔训斥了一顿,晚间时竟又莫名地放在了端嫔娘娘寝阁中。这才松了口气!” “你说哀家昨日赏赐给端嫔的宫衣,被人偷窃后又还回来了?” “然。” “那宫衣还回来后,可有什么破损的地方?”王妍眉头微蹙,忍不住拉住玉岫的手问道。 “回太后,玉岫也是今天早上来时才听端嫔说起,具体情由玉岫也不清楚……” 这么说来……她是真的不知道?王妍盯着玉岫想到,看方才端嫔对冯才人的举止,明显便是有所察觉了!莫非端嫔根本未告诉过她,反是编个瞎话连她一块儿骗了? 王妍皱着眉头想着个中细节,端嫔自大选起便得皇帝青睐,又仗着家中权势封了嫔,份位不在馥之以下多远,比起同为名门望族却只封了个贵人的玉岫,她实在风头太健!也未可知不是皇帝手下的棋子。自然不能事事告知身在自己这边的玉岫。 她琅琊王氏王妍,心机深重,工于算计,却从没想过会栽在那年纪轻轻的皇帝小儿手里,自逼宫失败,逼得自己亲手杀死那从小视若珍萃的儿子之后,她时时刻刻担忧的,都是那皇帝的阴谋。 此时此刻,她掩下心中情绪,微微泛起一个笑意,道:“宫中人多言杂,各有居心。既是自宫奴婢出现这等胆大妄为的,也别忘了提醒端嫔要好好惩戒……” 玉岫应过,此时刻二人离得极静,九顶香炉中的青烟余香弥漫了满室,可王妍忽觉脑中一顿,似遭了什么大击一般! 这气味……她闭上眼睛默默一吸,只觉得万分熟悉。逼宫那一夜,自己便要破釜沉舟之时,手中金簪被铮地一声钉入碗口大小的茶水中,她屏息而立,冷汗垂睫,被一片薄刃勒住咽喉……那身后蒙面之人身上的气息,为何竟会与这气味如此的如出一辙! 王妍额角下的血管突突一跳,便连贵气容颜也顷刻凝重僵硬起来,只片刻怒道:“盈香!今岁的香怎得如此俗心腻脾!快灭了!” 门外的盈香应声进入,忙不迭地将那熏香灭去,她本是高阶宫女,甚少会被太后如此呼来喝去地指使下事,还暗道这熏香已用了月余,明明是安神定气之用,怎地今日太后会嫌它俗心腻脾?可到底是太后身边有头有脸之人,宫中之事大抵还能揣度个七八分,只依言灭了香便退身下去。 王妍笑道:“许是春寒有些沁体,闻了这香气倒觉得心中腻闷,玉贵人陪哀家去外头走走可好?” “然。” 023 可恶的公子恪 宫中胜景良多,尤其是太后所居的慈安宫附近,光是梅林芳境,园林碧泊,就有好些处。(.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玉岫在宫中虽还未曾去过,可经了锦若的半月教习,也是心中清楚的。 然而太后却并不想往那芬芳馥郁的地方去,反是折了道要去西宫东角的明宸湖,香盈扶着太后浅步慢盈地向湖畔走去,因为慈安宫也在西宫靠东面的位置,这样走去,倒也不是太远。 明宸湖畔由慈安宫走来,是黑瓦白墙的水榭长廊,与宫中富丽金煌的一派精致殊有不同,每走十步都有石雕雅刻,湖中的嶙峋怪石更是风雅之物,与满湖澄澈明净相映成趣,石料都是从江南一点一滴的运来,由能工巧匠精心布置。碧波清池之上,更是有镂云开月,坐石临流,一碧万顷等景致。 远远宫阙在明媚之日里,能全数倒映在澄澈的明宸湖中,煞是美极。 太后轻轻放下搭在香盈手中的手肘,回身跟玉岫道:“去湖畔看看。” 湖畔清风摇曳,缕缕吹拂入心中。倒真是没了方才那屋中的熏气,王妍抬出手来竟给玉岫理了理肩胛上起褶的宫衣,二人离得极近,近得玉岫近乎可以感受到王妍身上的深重之意,她忙退一步,垂首道:“臣妾失仪了!怎敢劳太后之手!” 果然……这气味,分明是那一夜身后女子身上的香粉之味!这香粉原本就十分奇异,她在宫中数十年,清楚知晓这绝非宫中所制香料,即便是外邦所贡,也不可能是她王妍所闻所未闻的。她那一夜就断定,那女子绝非来自宫中,便连那围住她慈安宫内外的弓箭士也绝非宫中兵卒。 她微微端详着,沉吟地想,你是公子恪之人,故意来诱我的饵么?只可惜,这细枝末节会落入我的视听,你是一万个猜不到吧? 想到这里,她笑了笑,抬手扶起半蹲在那里的玉岫,道:“日后不必如此拘泥。”那笑意流露出了十分,直延伸到了眼角,可眼中光寒却刺入玉岫心里,让她没来由一凛。 自己露了什么端倪么?她想了一路,除了在觐见时冒犯王妍为喜美人求饶之外,她样样谨慎、处处小心,实在不曾有分毫败露。 为何王妍还要处处相逼,想到这里,玉岫不禁低低叹出一口气来,人可是琅琊王氏一张强盾,娘家不是一般的硬,自己初来乍到,身为贵人,一没身份二没地位,即便明明知道对方把你当枪使,可又有什么办法呢?你能说我不要做你的枪么? 何况她从一开始鬼使神差地答应帮那人时,便注定要忍受这些。哪里晓得那公子恪将她“坑蒙拐骗”进了宫,半个多月来连影子都没有显露过,就不怕她收拾包袱,掠走赏赐,从此一走了之吗? 玉岫如此气恨地想着,全不知王妍转过身去吩咐香盈为她披上披风之时,低声言语给香盈的一番交待。 和太后逛完明宸湖时,时辰已迫近中午,王妍面上功夫做足地请她同进午膳,玉岫笑言着不敢耽搁之类的话告辞回宫。 从西宫最东面的明宸湖到玉笙宫,比慈安宫到玉笙宫更远。玉岫乘了软轿往回宫中的方向走,行了大致一刻钟的样子,轿乘猛地被放停下来,玉岫心中奇怪,打起帘子问道:“什么事?” 竟是无一人回答。 心中生疑的玉岫不禁下了轿,一前一后抬轿的两个内监竟是全没了踪影。跟着玉岫随身侍候的锦若,也因方才与太后去游湖让她先回宫等待。可眼下,她望着明宸湖的斑驳湖水,全然不知自己身在哪里。 又在原地等了两刻钟,左右都不见内监前来。这么一大处空阔的地方,竟是半个路过的宫人也无。 虽说已是春日,且还有些薄薄的阳光,可到底春寒料峭,在轿中看不到过往来人,在外头呆站着却冷得十指冰凉。 已近午膳时间,今日为了早上的觐见,便连早膳都未用,现在腹中叽叽咕咕的叫了起来。玉岫心中恼意生起,大着胆子凭直觉朝着一个方向走去。 走了不觉两百步来远,却见一个小宫婢神色匆匆地从眼前晃过,玉岫只觉找到了希望,一把拦住她问:“请问从这里往玉笙宫去,该走哪条路?” 那宫婢奇怪地看了她一眼,瞥见玉岫身上妃嫔着装,忙矮下身子道:“回小主,这里是西宫东面,小主要到玉笙宫去,自是乘软轿。” 玉岫无奈地笑了一声,叹道:“没有软轿走哪条路最为捷径?” 那小宫婢犹疑地想了想,指着明宸湖畔道:“回小主,从这里下去摆船,伴着明宸湖的一边行,是从这里到玉笙宫最快的捷径。” “摆船?”她回头疑惑地看了看那宫婢所指的地方,道:“带我去看看可好?” 宫婢应了,二人一起走到湖畔,下了十几层台阶,水波轻轻曳荡洇透了绢丝的鞋边儿,重重柳绦之下,果真见得搁浅了一只小船,玉岫心中一喜,又一次问道:“果真伴着这岸边过去,就能到玉笙宫?” 一句话还未落音,她便感觉到身后有人抬手引起一阵风的搅动,这动静甚是微小,却也逃不过在生死门中跌撞过的玉岫之耳,抬轿的内监忽而没了踪影,又有一个不知名姓的宫婢引自己走这样蹊跷的捷径,再加上方才王妍太后莫名的神情变幻,这一念之间,玉岫便觉当中有诈! 以武来试探,是开始怀疑自己身份了么?玉岫眉头微蹙,本可以一个回身便将那宫婢摔翻在瞬间,可她什么都没做,反是佯装丝毫不知情地生生挨下那脖子上一击,毫不意外地掉落到湖水之中。 宫中妃嫔大抵是原先养在深闺的,若是会水难免引人稀奇。玉岫狠狠吞了几口湖水,拼命地呛咳起来,双手扑腾,正因为近恰巧够着了一旁小船的船沿,又是一个故意,她将双手从船沿边滑下,再次呛了几口水,咳得满面通红,好不容易拽住床沿翻了上去,痛心疾首地看着岸上的宫婢道:“你是哪个宫里的!敢谋害我性命!我是皇上封赐的玉贵人,我父亲是当朝奉常,我是温氏之女!你竟敢……咳咳……竟敢谋害我性命!” 若这是王妍太后所为,大概只是用这宫婢来试探一番自己的身手,若是试探出来了自是败露,若是她自己判断出了差错,此刻也是不敢置玉岫于死的,因是那宫婢看见玉岫上了船之后,才呆愣了几瞬快步逃走。 玉岫松了口气,又怕有人在近旁监视,再加上方才那几口水呛得实在厉害,趴在船沿上咳嗽了好一会儿,才撑起来拿桨。身后是绵密柳绦,她刚去够那桨支,腰间突然被人一揽,整个人毫无预兆地向后仰去,反应过来时,也只是咬咬牙,不敢有任何反抗,被那人反手勒住腰身,但见他一只手起桨,将小船踱近柳绦后面,她这才发现身后这片柳绵之下居然别有洞天! 渡了不过几米,眼前景象陡转成一池清荷,虽未到荷花盛放之际,但亭亭荷叶如盖布满了整片清透水面之上,桨支划水而出的声音轻吟好听,这一刻竟觉十分入耳。 不知道什么时候,腰上那力道竟不知不觉放开了。玉岫反应过来,一个回身,看见眼前之人时,嘴唇张了张半天,忍不住疾怒道:“公子恪!” 他一身水澹云纹绣飞龙的云绸衣袍,腰间更是扣着和田青玉腰带,一手放开玉岫后换做双手撑桨,清风渡过,扬起那广袖宽袍,但见那俊美无双的脸庞像最上等的暖玉一般莹润有光,非是曾经所见的凌厉霸气,那鹰隼的眸子此刻泛着清凉波光,只觉深邃。秀美的薄唇泛着淡淡的笑意,衬着那一身高华衣袍,全身散发出令人无法忽视的华采。 玉岫看着如此神容地公子恪,心中更是气恨,因着方才的呛水,又莫名其妙的被人从身后胁迫,她本就受了非常惊吓,此刻心中还是啾啾然。 可眼前的公子恪一派气定神闲,似乎她本就该在这,在他公子恪的小船上,仿佛二人只是趁着这上好光景出来赏景谈情一般。 她忍不住再次怒视着他道:“公子恪!这落水之事,那莫名其妙不见了的内监和那宫婢,都是你安排的?” 公子恪回眸颇为古怪地看了她一眼,轻笑出声来道:“依你对我的了解,莫非觉得我有这等闲心?” “若不是你做的!方才你藏在那柳绵之后,明明知道有人要害我性命,亲眼看我在水中扑腾,你非但不救,还狠下心肠来不闻不问!” “你素日做下那一桩桩任务时,朕也未曾插手过半分。何况朕身为虞国皇帝,怎能让人知道平白无故藏匿于那柳绵之后?” 朕。是啊!他都自称朕了,自你入宫,他便再不是那个九、十岁年纪的琅王,再不是你雇主,而是公子恪,他是虞国的帝王了!玉岫想到这里,心中竟是莫名一阵酸涩。 这般望着他,突然之间,玉岫因为方才被人算计而引至的紧张不安,都消失了,浮现在她的心头的,只有一丝苦涩,一丝恨意,以及,一丝隐隐的,思念。 024 公子恪落水了 她有些捉摸不清自己的心绪,半晌只觉理亏,遂转移话题喃喃道:“公子恪。子芜对你也算有恩,今日却差点被你那母后所害,你怎么能不闻不问?” “朕是虞国皇帝了,岂能由你这般直呼名姓?”公子恪没有转眸,眼神仍是定定地看向前方,只是语气有些冷。 这话说得甚是冷漠诛心,只让玉岫心中本就不多的那一点点温软与思念变得半分都无,她恶狠狠地盯着公子恪,分明是他有求于自己,这会倒真把她当做宫中仰人鼻息的妃嫔了么? 玉岫没好气地道:“那日时节匆忙,我虽答应助你,却未说明我的条件。我虽愿为你所用,替你在这西宫中站稳根基,可也不是白干的!人前,我可尊你敬你,扮好这妃嫔的角色。可人后,我没有义务再叫你皇上。我二人只是雇主和被雇的关系,你仍需付我酬金。这些生意不同寻常往日,就按月来吧,每月十金,你看怎样?” 公子恪闻言,手中的桨支轻轻摆荡,面上浮出一个轻哂的笑意。看着公子恪如此神色,玉岫心中不觉乐开了花,我就知道身为帝皇给我一月十金根本就不是什么难事,给他塞牙缝都不够呢!既如此,何不趁胜再打劫一番? 玉岫只一想到那上好的珠翠都要平白无故装作大方地送给宫婢下人们,只觉得心中骤痛。遑论在宫中身为妃嫔,得宠的倒也罢了。不得宠的,尤其是像她这种被拿来当枪使,一个不小心就要当炮灰的,若是手头不够富足,别说想趁着在宫中的时日存些私房,恐怕就是手下的宫婢都比自己要宽裕得多! 这样想着,玉岫腆着一张脸道:“我虽是借着温氏娇娇的身份,但从小如何,雇主你应是知道的。虽然十金对于你公子恪来说并未曾放在眼里,可于我而言,却是救命的大钱!想到从前为雇主做事,每一桩了却必有重金酬谢,且还能得自由之身,可如今禁锢在宫中,哪里都去不得……雇主该不会小气吧?每做成一件事情,你再赏我五金做为提成,你看如何?” 玉岫笑得脸上肌肉都僵硬起来,十分期待地双眼畔向公子恪,却见公子恪闲适地放下桨支,抚开衣袍矮身坐下来,坐得笔直笔直的。他听了玉岫的话后唇角泛起微微笑意,真挚得不能再真挚地从怀中掏出叮呤哐啷一些东西,放在自己面前。 在玉袖僵着时,公子恪回眸看着愣在船尾的玉岫,深邃如鹰隼的眸子里流露出难得一见的温柔,他招手道:“过来!” 玉岫很想说不要,可不行!此刻她是雇,他是主!为了那十五金,讨好老板是必须的! 她咬咬牙步上前去,离公子恪一步之远的地方站住了脚,公子恪的左手,温柔地按上她的腰。 他的大掌,温暖、坚定。透着一股强而有力,男人天性中带来的掠夺气息。玉岫心中猛地一跳,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适应、适应。 他的手揽住玉岫的腰坐下,二人虽隔着裳服,但春日已是薄装。春风一度便能感觉彼此气息。公子恪将面前那堆从他怀中掏出的叮呤哐啷之物,推到玉岫面前,他俊雅的脸上,慢慢地露出一抹嘲弄地笑容来。 他抚着下巴,喃喃说道:“宫中位列九嫔的宫嫔,年例所得银两也不过每年二百两细银。每月十金,不知朕的梓童有没有此殊待?” 盯着面前那堆散落的铢币,玉岫竟是哑住了,半晌才开口道:“十五铢币?” “你只得贵人份位,进宫半月都是宫人教习,未交银两以作酬劳已是宽厚,除却那各宫太妃以及太后给的赏赐,这十五铢币,便算作是朕额外的赏赐吧!若嫌不够,身为宫嫔莫忘了本分,还得取悦于朕,承欢于朕,份位上升,例银才能多。” 玉岫嗖地一声回过头去,她睁大眼,直直地瞪着公子恪。见公子恪依然是那派风淡云轻,悠然自得的贵公子派头。突然间,玉岫很是恼火了:他,居然轻薄于她!愚弄于她! 一个闪身将公子恪的一只手扭在身后,还来不及听见他的闷哼声,便又是一拐肘击在公子恪的右肩上!此处水道原本狭窄,且全是绵绵密密的荷叶,小船本就难渡,玉岫此刻整个人都与公子恪同在一侧,愤怒之时竟不觉小船已经侧翻,碧绿的湖水眼看就要漫入小船的船沿,几乎是眨眼间的时间,两人一个重心不稳,同时翻进了碧叶遮掩下的湖水中。 连飞鸟都惊起数只! 宽大的宫衣一落入水中,便变得沉甸甸起来,玉岫方从水里出来没一会儿,身上方才稍稍暖和一点,竟又一次这么掉了进去。而且这一次,可是踮起脚也落不到地!她不停地摆动双手,挡开阻了自己动作的荷叶,双手撑着用力爬上船,却半天未见公子恪的影子。 他落入水中后,只扑腾了几下,水面就平静下来,似乎从来没有有人掉下去过一样!玉岫看着平静无波的湖面,心中没来由一惊,他不会水? 这一个念头刚闪过脑海,玉岫心中就慌了! 可因着二人身份,她也不敢高声呼救,只好压着嗓子叫道:“公子恪!公子恪!你在哪里?” 四下俱是无人应答,玉岫心中一沉,再次跳入水中,果见那水澹云纹的一角衣袍。她心中一骇,深吸了一口气,闷头没入水中,伸手将公子恪抱起来慢慢往上浮。 水中本就行动不开,再加上公子恪的重量,即便玉岫力气再大,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公子恪扔回了小船上。自己扶着船沿喘了好一会儿气,再重新爬上去。 此时刻,玉岫和公子恪俩人浑身湿哒哒地趴在船沿上,玉岫是跪坐着,而公子恪,干脆整个昏厥了过去。那一身水澹云纹的云绸衣袍,被丝丝扣扣缠绵不清的的水渍缠绵在衣袂的细致纹路上,紧紧地贴合在公子恪身上,衣料紧紧粘在他宽阔的胸膛和蜿蜒的锁骨上一起一伏,未绾的发变成一丝一缕搭在他的脖颈上,微微一动,还可以看见喉结清晰的颔动。 不知不觉,玉岫竟然看呆了!原本想要推醒他的手,就这么讷讷地搁在了那尖俏的下颌旁,不知不觉,竟会想探向那起伏的喉结。 那粘在发鬓的水,顺着公子恪的鼻梁滑落,再沁进两边薄唇之间,顺着那弧度滴嗒滴嗒地打落在玉岫手背,这种骚动,就如一只虫子一样,在她的心脏中,时不时地刺一下,跳一下。 “想趁朕昏迷之机,堂而皇之地开溜么?” 她的下方,传来一个低沉温和,淡然轻扬的声音。 玉岫吓了一跳,迅速低下头来。 四目相对时,他的眼神,依然平静无波,深深盯了她一眼后,唇角含笑:“你心思缜密,诡计多端,朕以为,你会趁机开溜。” 玉岫的小脸变成了苍白,呆了半天没有启齿。嗖地一下把自己僵在半空中的手缩到了背后,结结巴巴道:“我,我若要溜,怎还费劲去舍身救你?” 玉岫的结巴,自然不是因为要开溜却被公子恪发现。而是她那只不知不觉脱离控制的手,和心底虫子啃噬般的痒意,让她心虚了! 公子恪慢腾腾地撑起身子来,他的胸膛几乎差一毫厘就要靠上了玉岫的,他盯着她,微笑的,静静地看着脸白如纸的玉岫,看着她额头上涔涔而下的汗水。 直看了半晌,直到她的唇瓣在颤抖,他才慢吞吞地抬起头来,一如既往地扯起他惯用的戏谑般的笑意,懒洋洋地回答她:“朕之姬妾妃嫔,自然舍不下朕。念你护驾之功,再赏你五铢铜币。” 他!他又耍她! 玉岫闻言背脊一松,整个人软坐到了地上,看着公子恪闲闲地又拣了几个铜币凑到那一堆中,指甲已经咯吱咯吱嵌进了手心中。 他分明会水!居然使诈来算计自己……公子恪!你……玉岫咬咬牙,奈何说不出只字半句,人家可是老板,自己怎么能得罪呢?她走到这一步,分明已经是上了贼船,见了贼头子!还敢指着贼头子的鼻子骂他是个贼吗? 想到这里,玉岫只得愤恨哀怨地叹了一口气,公子恪瞅见玉岫的神色,有一时的怔忪,转眼,嘴角一挑,又笑了:“闻卿落水,朕理应前往玉笙宫嘘寒问暖,聊以慰藉。怎么?你打算让朕这样一身湿透地回寝宫去?” 低着头,玉岫一言不发地拿过桨支撑船,可惜另一只桨支却被公子恪夺过。 二人经了方才的事,都变得沉默寡言,加之身上冰冷湖水渗透的衣物,紧紧贴在身体上,风一吹过满身冷瑟瑟,凉飕飕的,可二人都是极要面子,咬着牙关动都不动一下,将手中桨支握得紧紧,一摇一摆全然不协调,丝毫没默契地划着小船,船只勉强移动,好歹也总算靠了边岸。 025玉岫的妒忌? 此处位于西宫北面,便是在宫中呆了许久时日的宫人,都有多数人不知西宫东面的明宸湖还有这么一条小流能在碧绿柳绦和芙渠菡萏的掩映下直通向玉笙宫的方向。 一身湿漉漉的玉岫硬着头皮跟在公子恪身后上了岸,加上宫嫔的鞋子乃是绢丝所制,沾水后容易变形,原本就难走,留下一个个明晰的水印。 因着身边之人的身份,玉岫心里不乏紧张,可瞥眼看那公子恪,即便是一身湿透,可却仍然高华一身,仿若根本影响不了他一般,玉岫心中一横,道:“你这般昂首阔步,就不怕宫中下人见了误会?” “我公子恪乃虞国君主,若不昂首阔步,难道还能似小人一般低头藏尾如鼠窜?何况此处地方,宫中甚少有人踏足。” 公子恪说到这里,面上的表情有一瞬凝滞,而后很快就化为释然地道:“这里原本是先帝为我生母纯妃,所造的菡萏水芸轩。 当年先帝宠我生母纯妃之事,在宫中盛极一时,就连她都望尘莫及。传言我生母生辰之时,先帝开水芸轩,挖得一泓暖泉,其泉液日夜不息,直汇入西宫东面明宸湖中。遂以碎玉铺地,寒娟为花,借暖泉地热,生就一池清丽,春菡萏,夏芙蕖,秋玉环,冬日有暖泉之气,天地霜雪,氤氲成云雾飞腾。” “为何如此景致,却甚少宫人知晓?”玉岫听得公子恪所言,再看此番景象,不禁喟叹道。 “自从生母出事之后,她下令严封菡萏水芸轩,视此为不祥瑞之地,长年不再有人来往,宫嫔也从不踏足,没有想到……这里的一番景致丝毫不曾改变,还如当年所形容的一般。” 玉岫自然知道公子恪口中的“她”是指的何人,她乍闻言,心中确有一些怜悯和同情,看着眼前满身高华凛然的男子,她知道他是如何成长得现在这样。 身在帝王之家,从来都是亲不由人,那些儿时便有的心机狡猾,阴谋算计,那些不符年龄的狠厉决绝,让他变成现在的样子。 可那样的怜悯,也只是很快的一瞬。她来到这个时代,最明晰而漫长的记忆便是在居院所过的那些日子,那都是拜他所赐!没错……公子恪确实是她的救命恩人,可也害她变得像今天这样满手沾染了鲜血。 她甚至一丝半点都弄不明白,自己对公子恪,究竟是恨还是感激?入宫之后,她偶尔想起他来,甚至会有一丝丝的想念和依赖,此时此刻,还会有一种对孩子般的疼惜和怜悯? 玉岫的失神被一丝不漏地映入公子恪眼底,藏在宽大衣袂中的双拳微紧了紧,心底的烦躁与焦恼如有一泓清凉淌过,逐渐的变得平静。 这个女子,生得如此沉静的一双眸子。明明是那样高贵的身世,自己却亲手把她培养成一个冰冷的杀手。可此时此刻,他却在她的眸中找不到任何锋利尖锐的神色。 她明明知晓自己的亲生母亲是被琅琊王氏所害,她明明知晓若不是因那挑拨构陷之人,她便不会有那般不堪启齿的身份,可为何在她的眼里找不到一丝半点恨意? 他公子恪,在三岁那一年,就将琅琊王氏这几个字深深刻入骨血,一息一叹间都不曾忘记过半分。从目不忍睹地见了母亲那双惨状的手,知了这宫中阴谋起,他的生命中只有恨,他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有朝一日能看到琅琊王氏在自己手中碎成粉末。 他是那么处心积虑地一次次提点,一次次勾起痛苦回忆,为的只是加深这女子的恨意,他让她站在与王妍最近却相对的位置,让她抵触,可她的眼神里,分明只有明眸沉静,淡然睹物的清冽。 公子恪深吸一口气,二人回过身来,发觉各自的心神,却只是各自躲避地偏开头去。 “真没想到,如此景致,居然在玉笙宫附近。”看见眼前豁然开朗的一片竹林,玉岫惊喜道。 从菡萏水芸轩出来,没走多远,便是竹筠苑。 到得玉笙宫门前时,玉岫却刹住了步子。 “你我一同进去,叫下人们看见算什么样子?今日太后本就是试探我,我宫中的几个仆婢还没摸清底细,万一若有太后的人,便交待不清了!何况喜美人今日才因我获罪,圣驾将至却不去探视她,怕引她怨妒。你还是别给我添祸了!” 话音刚落,转头看见一个熟悉身影有些奇怪地往这边探看,玉岫心中有了计策,道:“你在这边等等!” 走得近了,果见那探看之人是含熏,她虽只是个侍候玉岫的普通宫婢,为人却十分坦诚爽落,不似有心机之人,又极为护主,很得玉岫之心。 此刻玉岫吩咐她回宫去让海时宁和锦若一起带些伤药布匹去蔷薇苑探看喜美人,聊表自己的一点心意。而其他宫婢内监,则都去内堂打扫,说是晚间有事情吩咐。 这样一番安排后,玉岫又蹑手蹑脚回到方才的地方,煞有其事地道:“我已经引开我宫中人手,直接由前堂进去只怕招人耳目,不如随我走后堂吧?” 这时,她觉得头顶有隐隐的气息脉动。 咦?玉紫诧异地抬起头来。 这一抬头,她对上了公子恪那张阴沉俊挺的脸。 “朕探视自己宫嫔,你竟让朕走后门而入?如贼目一般?” “那个……若非你母后,我也不想如此行事!”玉岫理直气壮地回过一句,转背嗫嚅道:“女眷闺房,还得捣腾出来让你暂入,便宜你了!” “你声如蚊蝇嘀嘀咕咕什么?” “啊!我是说……就暂时委屈您一下……” 二人弯腰弓背,偷偷摸摸进了玉笙宫的门,便从旁侧绕道到后堂去,公子恪一身骨头硬的跟柱子似的,玉岫只能拽着他的广袖往下拖拽,无奈两人都浑身湿透,留下了一路他人看来甚是诡异的水痕。 “诶,脱了它!”玉岫朝着公子恪袍摆下的鞋履怒了努嘴,道。 “漱玉堂的内堂乃是我安寝的地方,我不怪你浑身湿漉漉的进去也就罢了,东西暖阁内皆是梨木所制的地板,你穿着湿透的鞋履进去,不摔都难。” 公子恪真的不明白,为何这个女子对他毫无半点畏惧和敬怕之意。就算,那几年居院中的磨练已使得她心智坚硬异于常人,可她难道不知这宫中行事如履刀刃,伴君王之侧,若惹得自己有半点不快,是可以将她随意处置的吗? 今天的公子恪忽然对这个女子深有体会了,如拨弄棋子般将她运用自如数年,真正见面,却不知自己已一丝一毫都变得对她毫无办法起来。这决不是他公子恪以往的行事之风,他终于开始意识到,自己这究竟是在做什么? 今日得知太后要单独找她叙话,他便不安起来。藏伏于隐秘之处只想知道她究竟是不是一颗好棋,究竟做得何用,却鬼使神差地就把她抱上了船,一而再再而三地纵容她的放肆,仿若一切再自然不过。 他蓦然想起那一天这个女子将要离去之时,那连自己都惊诧的不安,和脱口而出的一句话。 让她做我的妻?只有她配? 公子恪如是想着,怔怔地看见眼前女子,已将湿淋淋的繁复宫衣脱去,只着一身玉白色单亵衣,身姿挺立,散了一头发髻,墨法披垂,如诗如画,正眨巴着那双清亮的眸子望向他。 公子恪无奈地捏了捏额心,伸出两指来脱去自己的鞋履,第一次这般进了自己妃子的房间。 漱玉堂内堂的东暖阁中,还袅袅燃着一室依兰的香气,想来该是玉岫偏爱的气味。因这并不是正式接见圣驾的地方,因此暖阁中只有一扇绘风点采的碧绸屏风,以及嵌螺钿紫檀玫瑰妆台,再往后看,则是紫檀木美人榻,那是玉岫每日安寝的地方。 两人进来之后玉岫仔细掩上门,这里若没有她的允可,即便是漱玉堂的宫人也不敢随意进来。 “喏。”玉岫递了一方巾帛到公子恪手里,看着那顺着发鬓还在滑落的水珠,想起方才的事脸上有些微微泛红。 忍不住偏过头去,将发上的簪子玉珠一股脑儿全卸下来放在妆台上,像如释重负一般直吁出口气道:“总算能摘了!”于是斜着脑袋,取了白玉花卉纹的梳子,将那绸缎一般的青丝从发根处顺下来。 她背对着公子恪,一边理着直泻到腰间的青丝,一边道:“端嫔的宫衣乃是太后所赐,特命了她今日穿去。你可知那身金线绣百子榴花的云绸宫衣上,做了什么手脚?” 未等公子恪回答,她淡淡道:“绣的是生了龙犄龙爪的婴孩,只可惜,没有绣眼睛。”她说到这里,握着梳子的手稍稍顿了顿,声音中带过一抹淡淡的嘲讽:“是蘅芜宫冯才人手下一个叫白萝的侍婢做的手脚。听闻那冯才人也是她那边的人,这手脚,也未免太快了些!今日若不是及时发现,你该如何对崔谨言大人交待?自那事后,几大望族都是观望行事,才刚助你上位,你便是这般报答?” 026多余的解释 公子恪闻言,背过手蹙眉道:“此事并非太后的手笔。琅琊王氏虽气数未尽,留的根基深存,可也是元气大伤。太后不会愚到这个时候来与朕直接作对,她不会自讨苦吃。” “依你所说,这事又出自冯才人手中,莫非……是王昭媛?” 公子恪唇角勾起一抹冷笑,“太后一贯宠她的。” “听你这么说,倒好像是与她早已相熟?”玉岫搁下梳子,回过头来,一双明澈如水的眸子看向公子恪。 “相熟?算是吧!朕自幼时便认得王氏这位娇娇,当时朕年少便随先帝驰骋疆场杀敌,那王氏的娇娇次次见了朕,都说朕是只会逞拳脚功夫的愚钝莽儿,甚至还央着她的太子哥哥来一起唾骂,没想到今时今日,竟是处心积虑要上中宫之位。当时的她,大概从没想过有这么一天吧。” 玉岫听了这话,冷声道:“都说三人成虎,但看这番行事,那王昭媛倒是个狠厉有余,谨慎不足的角色。都说后宫争斗最是残忍,这样的阴损招数,今日真叫我和端嫔出了一身冷汗。” 公子恪却是不置可否的笑笑,仿若并不担心眼前之人的安危:“能在水深火热之中与我攀谈议价的人,还知道什么是害怕么?” 玉岫深吸了一口气,悠悠道:“公子恪,你自是不会明白。这宫中佳丽三千,你都能玩转于执掌之间。她们于你而言,也许只是一颗可有可无的棋子,命若蝼蚁,可你对她们而言,却是剩下的生命中唯一的依靠。其实像喜美人,端嫔一样,都是芙蓉年华的女子,可步入这宫中,一着不慎就可能万劫不复。我真庆幸只是你手中一颗子,只是你公子恪的一个暗桩。” 她说到这里,几乎是自言自语道:“这世间最爱不得之人,便是皇帝。” 却不料这清浅一句却落入公子恪耳中,挑眉问道:“为何这样说?” “你若不明白,再过得一段时日,可问问蕊嫔。” “这又干她何事?” “蕊嫔娘娘深蒙您眷顾,就连太后都不敢随意问候。”这看似毫不相干的一句言语,却莫名地扎进了公子恪心里。 玉岫瞧得公子恪有些变黑的神色,忍不住轻轻笑出声来:“我不过想告诉皇上,莫要冷落了您一手提起的端嫔才好。端嫔虽风头健胜,可没有皇上的宠爱,就算敌得过冯才人这些末卒,可又如何能免去招致来太后和王昭媛的祸害?皇上您一门心思放在蕊嫔身上,却让端嫔替你挡了这刀光剑影的,我眼中实在看不过去。” “温玉岫。”公子恪几乎是一字一顿地念出这名字,玉岫微微合唇地转头正对上公子恪那漆黑深邃的眸中,若是以往,这样冷凛的眼神好歹那令她心头一震。可今日不知为何,她却只觉得痛快!对,在说完这番话后,她全身,莫名其妙的有种酣畅淋漓的感觉。 她笑着迎上公子恪的眼神,没有丝毫躲闪,仿若方才的话,也是在和他攀谈议价一般轻松。 “你要记得你的本分,我公子恪做事,何时需要你来多嘴指点了?不要以为那一夜在信阳郡我曾说过那些话,你便……” “我自然明白!” 这一声来得实在突然,就这么赤裸裸地打断了公子恪的话,玉岫微垂着睫,略有些自嘲地笑道:“皇上是什么人?我又是什么人……我怎会愚笨得把那些戏言当真呢?” 那一眼攀上公子恪的眉眼,尽是清冽通透,似乎是早已想明白一般道:“您自我五岁起便将我控制得了如指掌,却还是低看了我。那些许作妻的话,皇上真是说笑了,这世间霸主心中所想的,不过是将这金瓯九顶,尽数攥在手中。” “我当日若是走了,此生无论逃到哪里,这普天之下也莫非王土。若当一颗被人时时摁住不能动弹的废子,倒不如站到最显眼的位置,让雇主看清楚我这颗棋的作用。我又怎会……恬不知耻地将那些话都信以为真呢?” 她就这么平平静静地说完,末了眄眸朝着公子恪一笑。 那是怎样的一眼,那女子清冽沉静,如冰雪般晶莹的黑眸,倒映在公子恪鹰隼一般骤然缩紧地瞳仁里,锁成一抹忽而看不明白的眸光。 她还不忘狡黠一笑,上下打量了一眼满身隐绣飞龙的公子恪,嗤声道:“更何况我才不愿,与三千女人共同分享一个人。” 语音方毕,但听得门外有清浅脚步声,公子恪忙躲到帷帐后面。(.mianhuatang.info好看的小说)听到含熏试探着问道:“小主?” “进来吧。” “呀!小主您怎么还未换了裳服?春寒料峭,担心受了寒气,奴婢去给您拿一套衣物来。” “等等,我不忙着换衣。找我何事?” “锦若姑姑和海公公已按小主吩咐从库房挑了物事去看喜美人……”含熏话说到一半,有些顾盼地看上玉岫的脸。 “还有呢?” “还有一事,锦若姑姑探得皇上头日掀绿头牌,点的蕊嫔娘娘侍寝。” “此事我已知晓,你先下去吧。”玉岫闻言微微颔首,却见含熏终是忍不住道:“蕊嫔娘娘来宫中后,带了家中珍稀物事上下打点,各宫拜访,各宫室的小主们都说蕊嫔娘娘极为懂礼。如今承了恩,太后太妃还有昭媛娘娘都连着回礼和赏赐一并送去,其他宫室小主更是备了许多礼前去庆贺巴结……” 玉岫闻言笑道:“蕊嫔娘娘初承恩露,真是喜事一件。对了,我记得玉笙宫也收过蕊嫔送来的东西,去挑几件合适的,我明日亲自送去。” 含熏终于装不下去,道:“看小主今日这样,分明是受了委屈!小主明明这样好的资质,依奴婢看半分都不输给蕊嫔娘娘,为何小主一点也不恼。” “住嘴!往后这样的话,你若再看说,我决不轻饶!”玉岫厉声斥了含熏一句,又道:“若到时候太后太妃赏,皇上也赏,各宫室妃嫔们都争相巴结,独独我没有动静,让人心里怎么想?” 含熏终究也是个懂事的,听得玉岫的这一番话,再不多说什么,只稳稳地福了个身子赌气道:“奴婢这就去挑!挑那顶好的物事,全部送到蕊嫔娘娘那里去!” 含熏走远后,公子恪从帷帐后渐渐移步出来,此刻玉岫站在那一烛灯火旁,灯离她太近,火光把她的脸映得通红,琥珀般透明的嫣红色雕琢成她的脸颊。她的耳垂薄薄地,在火的近旁,红玛瑙一样,看得见底下血脉的流动。 只是这一眼之间,瞧得她那身湿透的衣服下隐隐瑟缩发抖的身子,公子恪心中却是低低叹出一口气,这个女子……真是好生强硬! “吏部尚书谢安一族,还未入仕途之前,曾是名动天下的商贾。其家氏底下的产业,遍布各地。历朝历代都轻视商贾,可谢氏,却凭着手中商道列入名门。先帝仰其名望,举荐谢氏族人入朝为官。虞国几大名望之族,大抵在朝中藤蔓复杂,唯独谢氏门第生辉,却靠的不是盘根错节的权势,不会倾倒于任何一方。” 他极轻极浅地叹了口气:“三月孝期很快就会过去,到时朝中各派都会逼着朕立下中宫,以免后位空缺,无人指掌凤印。这些人若说还好搪塞,那太后是首当其冲会胁朕立王馥之为后的,朕又该如何推辞?暂且不知她如何打算,但到时,必定会以相当的手段来逼,这可是王氏志在必得的一道胜券。” 公子恪定定地看着玉岫的背影,说出这一番话。 他其实大可以不解释,身为皇帝,宠幸哪个妃嫔姬妾,从来不许征得另一个的同意。可只要一触及到那双清冽的眸子,他心中便如钝器在慢慢撕磨一样,虽不至疼痛,却也留下一道道清清楚楚碾压过的辙痕。 他从床尾帷帐后拿起一件披风,一步一步地踱到玉岫身后来。那步子带起的阵阵风直灌进玉岫的骨子里,挟来淡淡仰雪轩后逸入房中的清新味道,与淡淡的草木芬芳。 玉岫缩了缩肩,虽觉得冷,却仍贪婪地吸了一口气,“抑制外戚,自然不会考虑在朝廷藤蔓复杂的高阶家世,却也不能没有地位。对皇上而言,谢盂蕊,的确是个好选择。” 她低低地说了这么一句话,便不再过多评论什么。仿佛公子恪的解释在他心中真是可有可无。 可肩上忽觉一暖,却见公子恪将那件披风拢在她身上,将自己紧紧裹住。 玉岫一时间僵住,原本冻得发颤的身子在被那披风罩上后,几乎整个人快陷入他臂弯,那样陌生的,却又独特而强烈的,男子的气息。 这个时代无论男子或者女子,只要略有身份之人,行止之间,总有一缕隐隐香气。元安城中权贵之家,都存有司香制坊所制的香料。宫中更有年轻美貌,蕙质兰心的婢女承祖上手艺历代专司调香。 可唯独公子恪没有,就连那龙殿之中,随处燃熏的龙蜒香,都染不上他丝毫。 在这个人身上,即便是洞悉了无数,一眼就能看穿时人懦弱苟且的玉岫,也看不到一丝一毫的绵软。从她初见了九岁的琅王第一眼时,那时他的一切就是这样强悍、锋锐而内敛的。 这样一个男人,怎会有令人心安的莫名温柔。玉岫想到这里,更是不可思议地弯唇一笑,自我安慰一般地想,这样急于解释,是为了让自己安心罢。 “我不冷。”她低低道,顺手扯过那披风绞在手里,似乎这样就能从他抬手的臂弯中挣脱,挣脱这一刻的慌乱心跳。 那方才还停在披风上的纤长手指被玉岫的动作带得往下一滑,公子恪悻悻地缩回了手去。 想来他还是第一次,如此主动地表现温柔,却被一个不领风情的女子拒绝吧。 玉岫心中冷冷一哂,吸了口气,“其实皇上您用不着跟我解释,是玉岫自己多嘴多舌了。玉岫明白自己的身份,我与皇上……不过一个是雇,一个是主,再无其他。买卖生意讲究诚心和利益,我只当做好一个雇手该做的事,这样雇主您,也不会亏待我吧?” 她一双冰眸湛然地看进公子恪的眼里,脸上的表情叫人觉得真诚得不能再真诚。 公子恪低头看她,目光深不见底“今日我知晓太后单独召你叙话之事,又立马有了这些动作,恐怕她已有了猜测,你要小心为上。端嫔那里,我自会留意。”公子恪这么淡淡地抛出一句话,从东暖阁侧厢迈步出去。 玉岫并不着急担忧,依公子恪的谨慎与心思,决不会留下一丝半点不该有的痕迹让她为难。 她站在原地没有动,眸光中仍是公子恪的背影,那手中不自觉绞着的披风上,还残存着公子恪的指温。她笑了笑,打起屏风吩咐下人烧了热水来,将那一身湿透粘腻的宫衣褪去,整个人浸泡在热气腾腾的浴桶里,一室蒸腾出白兰的香气。 三月孝期……玉岫掰着三根手指头牵唇一笑,闲适日子已过去了将近一半,如今她休养好了身心,这件事上,也该有所作为了! 027花田里的贼 用过晚膳之后,玉岫靠在茉莉小榻上学着打络子,但见锦若捧了一盅清胃口的茶来,在玉岫耳旁道:“小主吩咐要请来的花丁,已经在外边候着了。(.mianhuatang.info无弹窗广告)” “嗯,让她进来吧。”玉岫放下手中花络子,漫不经心地答道。 进来的是个五六十岁的老伯,一身最过普通的宫奴装束,看样子是在宫里呆了大半辈子的,可惜也未晋得半个职分。一双撑地的手布满了密密麻麻的褶子,那头也是垂得极低,声音颤颤巍巍的,禀道:“奴才参见玉贵人。” 玉岫上下打量了眼前的人一番,微笑道:“不必拘礼,起来吧。” 那老伯站起身子来,仍是不敢在玉岫面前抬起头,脖子深深埋在肩窝里,瘦的骨头嶙峋可见。但一眼瞧去,就知道是个不知费脑子巴结的人,难怪如此窘迫之样。看起来,实在不像是有那番心机举动之人。 她站起身来,端了一盅茶慢慢走到老伯面前,十分亲近地问道:“老伯怎么称呼?” “回娘娘,奴才家中世代为奴,没有全名,官家管奴才叫花奴才。” 老伯说得十分顺溜,仿佛早已习以为常,并不觉得这名字是什么伤了自尊,丢人现眼的称呼,极其恭敬地向玉岫说道。 玉岫听得眉头微皱,将手中茶水递到他面前,很是客气地道:“宫中的人拜高踩低都是如此,阿翁莫要放在心上。不知阿翁除了仰雪轩,还管有哪些花田?” 那一碗茶水摆在面前,直叫那花丁受宠若惊,不敢不接,也不敢伸手接过,犹豫了半天才双手端着又磕了个头,直道谢谢贵人赏赐。才说:“奴才以前管着西宫北片包括玉笙宫在内的三座宫室,还有玉笙宫外的竹筠苑。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只是现如今公公们嫌奴才年纪大了,眼睛又犯花,许多花草都辨不清楚,才只让奴才管了仰雪轩的草木打理。” “阿翁的眼睛不好么?” “奴才年纪大了,自两年前开始就目稀犯花,看不清物事。只能将花卉草木看个大概的色泽,凭着气味和多年的经验来做事。” 原来如此……玉岫在心中低吟了一句,开口道:“其实叫阿翁来并无别事,我入宫以前,在府上喜爱养各种花草,想把原先府上的草木也在仰雪轩内植上,日夜有个盼头。花苗都无需阿翁去买,我这儿有上好的。既然阿翁眼睛不好,我也只有一事拜托阿翁,帮我将仰雪轩中的杂草摘除,将泥土重新翻润过一遍,把这包细碎了的梅花瓣儿洒在土里,有滋养清香之用。” “奴才马上便去。” “阿翁不必着急。”玉岫笑着从奁子里掏出一个玉玲珑来放入花丁老伯手中,低声道:“玉笙宫中还住着另外两位姐妹,白天里恐扰她们休息,还望阿翁能趁夜将新土翻了,这玉玲珑,就赏给阿翁做些家用,出了宫或收养个一子半嗣的传宗接代,总不好世世为奴吧?” 那枚玉玲珑乃是曾经为公子恪做事才得的雇金,若论起价来,足够这老翁在这个时代生活三辈子了!那老翁仔细摸着看着手中物事,眼中竟老泪都要溢出来,跪在地上叨念了好几遍“娘娘大恩”,这才满脸欢喜的出去。 因着今日一整日的闹腾,满身都疲乏得厉害。花丁走后还未过亥时玉岫便睡了。 梦中玉岫只觉身上有些发冷,中间隐约听得外面闹腾了一阵,身子再疲乏也醒了三分,见是锦若姑姑吩咐珺儿和葭儿拿了一套厚些的被褥来添上,玉岫迷迷糊糊中问道:“有什么事么?” “回小主,是小合子来禀说,今晚上皇上掀的是王昭媛的牌子,可到了王昭媛的宫门口,忽然下起了大雨。这雨来得急本无防备,皇上身边又只带了郝公公一人,独自等郝公公取伞的当口儿,撞见王昭媛宫中一个末等采女,那采女用自己的衣裳为皇上遮了雨,之后立马就被皇上带回了圣宫寝,听说八成明早儿就有赏赐。王昭媛知了圣驾在她宫门口打转这事,为了那采女气得宫中瓷碗砸去大半,搅得不得安宁。” “知道了。”玉岫淡淡应过,像是倦极一般翻了个身,继续睡去。 珺儿葭儿面面相觑,偏头看向锦若,却见锦若摇了摇头道:“出去吧。” 风凉凉的吹了一晚,春雷总是比较骇人的,但见窗外明光一闪,风灯被吹得四处摇摆,巨大的声响便劈盖下来,玉岫睡在软榻上,头枕着拈丝香枕,都能听得暖阁外满殿银器嗡鸣。 一阵急雨落下来,铺天盖地沙沙的声音湮没了周遭一切。 还好让花丁赶在亥时后去翻松了土,仰雪轩本就不大,做完那些活儿应该不要多久。这雨倒是来得真好,恰将那梅花瓣的碎末沾腻得更加深了。 玉岫翻了个身庆幸地叹道,听了方才锦若的答话后再无半分睡意,满怀心事地在软塌上翻来覆去,到天快要亮时终究睡去,未眠多久,便被守夜宫女撞倒东西的声音惊醒。 “听含熏说小主昨日浑身湿透,这是奴婢特地吩咐人做的姜汤红露。请小主用一盏吧。”锦若捧着一盏羹露道。 “锦若姑姑真是费心了。”玉岫接过那盏姜汤露,一勺一勺地饮起来。 “昨日小主吩咐奴婢去库房挑拣物事,说是今日给蕊嫔送去,不知小主打算何时去?”身后的含熏轻手轻脚锤着肩,问道。 玉岫抿了一口姜露,眸子探向锦若,好整以暇地问道:“锦若姑姑说呢?” 锦若微低了头,虽露出七分羞怯与恭敬的样子,可那语气中分明是十分的果断:“此刻去蕊嫔娘娘那儿送礼,岂不让别个宫室的人说小主落井下石么?含熏,以后问话前可得过过脑子。” “听到了罢?”玉岫淡淡笑道,将手中吃了半盏的姜露递到含熏手中,道:“锦若姑姑是宫中的前辈了,做事谨慎细心着呢,你们可要多学学……” 含熏不好意思地点了头。 “行了,你先下去,我有些事儿要与锦若姑姑说。” 递了帕子来擦干唇边,锦若垂首道:“小主是要问奴婢前日子交待的事吧?” “锦若姑姑真不愧是宫中老人了,如今我不说话,心思都被猜个八九十了。昨日喜美人受了责罚你也知晓,就算是想有什么动作,怕也难了吧?” “小主有所不知。”锦若顾盼了两眼,十分认真地压低了声音道:“小主交待奴婢那日当晚,奴婢便留心了喜美人和苕宝林的动向。苕宝林倒是没什么,只是那一夜……更声敲过了三旬后,喜美人竟然偷偷摸摸半夜独自一人到了仰雪轩中,低头不知摸索什么。奴婢当时心中惊怕,也不敢跟上去。只是没想到隔日,喜美人就出了那样的事……” 锦若的语气中犹自感叹,却突然十分疑惑地道:“小主,奴婢心中实在好奇,您说喜美人,大半夜的一个人到仰雪轩中去做什么?” “这件事……我也十分好奇呢。大半夜的,她去仰雪轩中能做什么呢?不过……就连锦若姑姑,都猜不到喜美人是去做什么吗?”玉岫这一句反问转得极快,本是平平常常一句话,却让锦若心头一凛,紧张得指甲嵌入皮肉半分,只好道:“奴婢愚钝,怎会知晓。” “害怕喜美人和苕宝林不懂宫中是非,惹出什么嫌隙来,才麻烦锦若姑姑帮忙盯着的。没想到居然还查出这等子奇怪之事?”玉岫挑了挑眉,语气多为不以为然一般猜测道:“想来那喜美人说不定是心中烦闷,夜半无眠,独自一人去仰雪轩走走罢了?” 害怕惹出嫌隙来?听了这话,锦若心中又是一颤。可那一日小主盯着自己脚下的眼神,分明是看出了什么!怎会……莫非是自己错了?她圆不过来这话,只好顺着道:“想来也是,毕竟再找不到什么其他理由来说明这事儿了。” “唉!只可惜啊,喜美人心疼那仰雪轩中的花花草草,我却心急着,让花丁老伯连夜将轩中土壤翻润,哪知连连不巧的一场夜雨,只恐怕轩中草木得糟蹋不少了!”玉岫叹了口气,摇着头故作可惜道。 “小主昨日让花丁连夜翻了土?!” “是啊!” 锦若只觉的心中如巨石一沉,半天没有解过味儿来。连夜翻土!再加上一场大雨……两年来自己日日夜夜偷偷灌注的心血,难道就要这般白白没有了!付诸于一场夜雨了吗?! “锦若姑姑怎么好似心神不宁?”玉岫端着茶盅微微抿了一口,极其平常地问道。 “奴婢想起,奴婢屋中的一盆海棠还摆在窗沿下,昨夜奴婢守夜还未回过屋中,连风钩都未挂好,恐糟蹋了那一株海棠,想回去瞧瞧……” 听了锦若的这番话,玉岫连忙道:“何必守一整夜,锦若姑姑也太过上心了!哎呀……都是我不好,竟差点毁了姑姑心头所爱,我这也无什么打紧的事,姑姑快回去看看吧!” 028聪明人才能做主子 都说春雨越下越暖,昨夜一夜春雨实在恰到好处。推开窗子,水汽浸润进来,粘在脸上十分舒适。 漱玉堂的内堂有东西两座暖阁,东暖阁是玉岫平日里休息睡觉的地方。西暖阁则配了两个厢房,是给玉岫手下的宫婢们居住的。 五品以上到二品以下的宫嫔,手下宫婢一律都是六个人。在漱玉堂中,锦若姑姑和含熏、含叶同住一间,三人打理这宫室上下,而珺儿、葭儿和碧桃同住一间,她们则是照料玉岫的生活起居,乃是近侍,活儿也自然少些。 这时刻,玉岫静静地坐在西暖阁一间厢房里,看着从锦若床下和枕芯里掏出的那些东西,静静抿了一口茶。面上是说不出的冷凛神色。 含熏和含叶两人战战兢兢地守在一边,道:“锦若姑姑平日很爱收集这些花草的,说是有宁神静气的作用,所以才缝在枕芯里。” “你们跟在锦若身边多久了?” 含熏含叶两个相视一眼,嗫嚅道:“奴婢们都是重新分到各个宫室的,小主来玉笙宫以后,奴婢们才认识锦若姑姑。” “那也就是说……还不到两月?” “然……” 玉岫轻声笑了,搁了茶碗道:“这株海棠开得真好,花团锦簇的,被雨打作了一团,竟也不减明艳。锦若姑姑的担心真是多余了,如今看来这海棠花不用人理会,自能明艳诱人。” 含熏和含叶都不知方才锦若推脱来照看海棠花的借口,纷纷笑着答应道:“这花开得好兆头,极为喜庆。小主定能锦绣美好。” “锦绣美好……”玉岫口中宛转着念过这几个字眼,嗤声道:“我倒也希望如此。” 估量时日差不多了,道:“去回廊跟前候着吧!锦若姑姑,一会儿会从仰雪轩中经那儿回来,请她回房中来坐一会儿。就说是我的意思,叫她独自一人来就好了。” 窗下海棠开得正好,映着摇曳的烛火,那点粉红无比诱人。玉岫没有转身,也听见锦若进来的清浅脚步声,手里拿着剪子在烛火下来回攒动,卡擦一手,伸手剪了一支海棠,抖落去雨水,回身走了几步,簪在锦若的发尾上。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 玉岫左右瞧着,笑了笑道:“这么好的花儿,离了枝头就活不过几天。既然有心养着她,锦若姑姑怎么无心赏观呢?不如折了来插在髻上,也能平添几分好颜色。总好过摆在这儿任凭风吹雨打的,锦若姑姑,你说是不是?” “奴婢方才在回廊遇见苕宝林那里的小丫头,说了一会子话,就把这事给忘在脑后了。” “是么?”玉岫点了点头,也不多加追问,淡淡道:“有什么话儿,非得到仰雪轩中去说呢?” “小主您的话,奴婢听不明白。奴婢方才,只是在回廊里说了会儿话,怎么会到仰雪轩中去呢。” 玉岫悠然一笑:“我都夸过锦若姑姑您心思缜密了,知道仰雪轩昨夜动了土,又连着下了一场雨,自然不会忘记把鞋上的湿泥蹭干净……” 她说着矮下身子,竟也不顾身份地在锦若面前蹲了下去,从锦若的鞋面上揩下一点点星碎的梅花瓣来,呓声道:“这都三四月里了,哪来的梅花瓣儿啊?” 余光瞥见锦若立马白了三分的面色,玉岫又拍了拍手道:“对了!前月里我惦着梅花的香气,搜集了一大包碎梅花瓣,本是想用来缝香囊的,结果昨日让花丁给撒在润过的土里,我怎么把这事儿忘了呢?” 玉岫偏过头来,“姑姑可能是比我更上心喜美人半夜一个人去逛园子的事情,太过好奇了,忍不住又跑到园子里去看喜美人感兴趣地那些花花草草,这可怎么办呢?都不见了,连着根儿都不见了,对不对?这宫中么,从来不缺聪明伶俐的人,从我第一眼见姑姑起就知道,只可惜姑姑给我的暗示太多了……” 她说到这里又瞥了一眼锦若,见她虽面色发白,鬓角有细小冷汗渗出,却纹丝不动。(.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暗赞锦若的心理素质真是够好的,换做常人,此刻听了这话也该浑身抖得筛糠一般了。 “我刚进宫的时候,姑姑就告诉我要小心谨慎,姑姑的金玉良言,玉岫真是受益匪浅。不过……玉岫还想转告姑姑一声,太聪明的人习惯先发制人,可奴才终归是奴才,若那主子愚钝无知倒是福气,可若有心眼的奴才遇到个聪明的主子,这故事可新鲜了!” 后一句说的极低,也听不出什么语气。她手捧着一些干花草儿走到锦若面前,一一细数着,道:“最近我在仰雪轩中发现了一些花草,居然在锦若姑姑你的枕芯里和床底下发现了一样的。可惜玉岫识得的不多,能不能劳烦姑姑替我瞧瞧,这都是些什么呢?” “奴婢从两年前开始种植这些花草,每换一个宫室,都是小心翼翼地移植、栽培,从未被人留意过。奴婢一心一意在宫中循规蹈矩,只盼有朝一日能遇见一个对的主子。早知道小主心思缜密,今日奴婢能被小主识破,是奴婢这辈子修来的福分。” 听到玉岫的摊牌后,锦若却似松了一口气,面色也不再那么白得吓人,稳稳地跪下身子来,就在那还散落着梅花碎瓣的地上狠狠磕了一个头,似想把这一生的苦全部嗑下去。 玉岫猜得没错,这个皇宫之中的聪明人,从来不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在这宫中行事,从不缺乏险恶的手段,可把眼前这几样东西明目张胆地种在园中,若是常人大抵不会发觉,多半是为了遇到一个行家。 她想到这里,轻轻呼出口气,道:“虞美人、南天竹、丹露、龙爪葵……这几样草木,混在其他名贵花草中,不仅色泽、就连枝干形态也十分相似,常人大抵发觉不了,更何况眼睛犯花的花丁老翁?这几种草木倘若混入茶水食物,或者加在熏炉中调制成香,轻者至人抽搐、神思混淆,重则毒入心腹,或者一朝毙命。” “娘娘不愧是行家。”锦若一个字都没有否认地淡淡答道。 “我知晓锦若姑姑做事十分小心,所以并不担忧你易出什么乱子。只是把这样的毒物种在我玉笙宫中,只怕我是脱不了的嫌隙,若有一日哪宫哪室的妃嫔出了事,诬赖在我头上可怎么办呢? “娘娘您是谁?”锦若几乎根本没有搭理玉岫的问题,忽然抬起头来,双眸直视入玉岫的眼睛,似乎能洞穿玉岫的身份。 这一眼,直看得玉岫心神一晃。可到底从前是在生死门前来回打转的人,她稳住脚跟,回眸对上锦若的眼睛,似乎十分好笑地道:“姑姑在问我什么?” “娘娘您,若是当朝奉常温书仪的女儿,若身为名门望族的贵女娇娇,应是自小养在深闺,怎会识得这些诛心害人的草木?难道娘娘您曾在望族府邸时,也爱研究这个么?”这一句话,只指到玉岫心里,她就是再如何解释,此刻都显得十分苍白。即便是能证明自己身份,她认识这些草木,也是能令宫中之人听了发指的话题了。 “锦若姑姑这是在威胁我么?”她没有逃避,微微笑道。 “奴婢怎敢威胁小主呢?不过是为求自保罢了。想要在这宫中长久的生存下去,靠的从来不是身份,而是心眼。若奴婢连这个心眼都没有,此刻岂不是要落得任由人摆布的地步了?奴婢可不愿像小主一样,第一次觐见,就让太后摆了个十足的下马威!” 这是极其激人怒气的话,此刻的锦若并不忙着为自己澄清或向主子求饶。反是丝毫没有畏惧地仍在一句句暗示着,实在是令玉岫心中生了佩服之意,她也不恼,只笑着道:“锦若姑姑啊,你这花草,莫非是为了太后种的吗?太后年纪大了,难免有心情不顺的时候,底下的人就该劝着、拦着,多少顺从忍让一些。哪有反而借机生事的道理?” “可奴婢没觉着小主是甘于忍让的人,昨夜华穆宫昭媛娘娘那里的采女,还不足够证明么?小主,既是志同道合,你我身份又实在互相填补,为何不联手呢?慈安宫中的那一位,奴婢心中……实在恨了许久了。” “你……”这隐晦含糊的话语,叫玉岫回过眸子,凝心看向她。 是啊……太久了。 多少日子了,那时她还是明絮宫中庆嫔娘娘身边十分喜爱的一个小宫婢,知道明絮宫主位的纯妃娘娘是个极为和善,待人真诚的主子,连并不蒙圣宠眷的庆嫔,她都极为袒护。 可那时,她和主子眼睁睁地看着纯妃娘娘受人诬害,她拿着主子积蓄的金银,不要命地去求外头公公能派人诊治纯妃,可所有的人,只要一听到那个名字,都是讽刺和避之不及的神情。 她到现在还清楚记得,那公公一脸晦气地看着被踹到地上的自己道:“什么纯妃,那明絮宫中的人的连指头都没有了,迟早是要处决的!多早晚的事!” 过了不久,纯妃果真以弑君之罪处死。庆嫔主子吓得再不敢出门半步,才过了三个月,便疯言疯语,举止失常,一夜坠入西门里头的废井之中。一众宫婢都被遣散,分到不同宫室。 可她又怎能忘了,她从庆嫔主子宫中的熏炉中,舀掏出的那黑色硬壳儿物事,分明异于平常熏香烧过后的灰烬。那是中宫王皇后赏赐的进贡香料,正是三个月前纯妃出事,她前来安慰才送来的。 将那烧成焦黑的物事扔入养金鱼的小池子里,不出两个时辰后,全都见了白肚!她怎会不心悸。 从明絮宫出来。她踏着这宫中幽深一直蜿蜒,只觉心中一片荒芜。四处蒿草渐渐没膝,脚下的路,在月光下依稀可辩。 她从那时起咬牙要为主子报仇。可那人是凤冠霞披的中宫,她只是个默默无闻的婢女。一道高墙,隔断了去路,偶尔路过明絮宫时,看向那栅栏铁门,已经是班驳生锈。 如今时日过去许多,她终究已磨砺成心志坚硬之人。一如那红艳的虞美人,娉娉婷婷开在一众名贵花丛中,安知不是一计厉害毒物。她等这一天等了太久……终有一日,遇到眼前这个同样心思深藏不露的女子,眼中一抹重怒! 迟早一日,我来给你报应! 029立个贤名 华穆宫。高轩广屋,遍檐鎏金。虽没有公子恪寝宫的殿宇高伟,气势疏朗。可华穆宫周围遍植上高大的梧桐,现在正是着花的时候,串串淡紫色的梧桐花盛放在宫中一圈天墙下,那气派与其他宫室迥异,难怪王氏昭媛被封在这座宫室。 只是此刻那白色与紫色的素净颜色,看上去几乎淡到冷清,莫消说这里风景独好,只怕宫中各地因了华穆宫中小小采女攀得福泽的事情,不知对宫里这位投去了多少啧啧之声。 “你们倒是说啊!说啊!一个个红口白牙的,给我说清楚说明白了,那丫头是如何攀的高枝儿!”王馥之身着着绛红色滚金边的宫装,原本艳丽的一张脸此刻却柳眉倒竖。 一众宫婢跪在她脚下,大气都不敢喘,只好口口声声地答道,“回娘娘,圣上本来都走到宫门口了,是那场雨不凑巧。素柔那丫头正好在门前洒扫,也没来得及躲避,与圣上撞了个正着,就聊了几句家常……” 她说完,战战巍巍地抬起头来,嗫嚅着补充道:“那丫头用自己的宫衣为圣上遮雨,听说圣上回宫后,连衣角都未沾湿一星半点儿。” “话家常?”王馥之手中紧紧撕扯着绢帕,细咬银牙地冷笑道:“他能随手拉个洒扫宫女来话家常,却惟独对我不假辞色!宠幸那谢家的也就算了,竟为了一个末等采女,把我空晾在这里一晚,是存心叫这西宫上上下下看我笑话么!” 贴身的侍婢忙奉上茶水过去道:“娘娘消消气,想来皇上是另有情由,娘娘是王氏的娇娇,又是太后的侄女儿,皇上怎敢冷落您呢。” 那婢女正是懵懂,不知这三言两语几句话正戳进王馥之心里头去。但见她一甩袖抚过那茶盏,室内乍然响起砰落的声音,那婢女还来不及弯腰捡拾,就看到王馥之一掌掴去,却也不敢避让,生生受了这一掌,脸上指痕宛然,跪地求饶道:“娘娘饶恕……” “饶恕?把这奴才拖下去,打死算完!”她心中一阵怒气升起,转首就将香案上熏炉茶盏等一些物事全部抚开到地上去,陶瓷白的碎片散了一地,却还犹不解气。 “连你们这些下作宫女都拿这话来调笑我!人人都说我出身太好,傲气太盛!我不知宫中冷暖?难道就该像那贱婢一般巴巴的送过去邀宠献媚不成!”她话到末尾,竟委屈出了几点泪意,红了眼眶,坐在雕花椅子上,就这那碗口碎裂的茶盏,一口吞下茶水,连娇嫩如芳的唇都被割破,血珠子立马渗了出来。 “嗳哟小主啊!您怎么这么不爱惜自个儿……一会儿皇上来了,叫他看见如何是好?”徐富贵是王昭媛身边的首领太监,为人很是圆滑,在宫中数年没少捞油水,单看那发福的身子便可知其人为事。 “他若能看见,那倒好了!” “小主可不能这么自暴自弃的,这些个奴才新来的,不懂事儿,可小主您还有奴才呀!这事啊……奴才给您出个主意!”徐富贵舔着脸拱着腰在王馥之耳边鼓吹耳语一阵,脸上露出奸猾的笑容。 “你是说放了那丫头?”王昭媛端详着指尖光泽湛亮的蔻丹,不悦道:“本宫最恨这等邀宠献媚的奴才!” “娘娘明鉴,出了这样的事情,这节骨眼上,各宫各室都等着看小主您的作为。任何不慎都可能成为把柄,小主您贵为昭媛,又有太后撑腰,按说随便寻个名分将她做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可落到有心人眼里,可就是‘不恤人命’的罪名了。为了这等不足入眼的丫头,不值得坏了我们名声。” “徐公公说得没错。立后只是迟早晚的事儿,他若此刻喜欢那丫头,我便成全他,区区一个洒扫丫头还能成了什么气候不成?先立好这贤名,迟早都要走到那一步的,我且看看他有没有福气消受得起!去把那姚素柔给本宫找来!” “然。奴才立刻就去。” 祈瑞殿中,公子恪正埋头,偶尔端起茶盏轻抿一口,突然看到几案上那一枚小小的铢钱,在跳动的灯火下一时明,一时暗。 不由抬起头来唤道:“郝公公?玉笙宫那边……如何了?” “回皇上,海时宁回话说,玉贵人听了那消息并无甚惊异,只是像模像样地从库房取了几样东西出来,一等封赏就准备给那姚采女送去。今儿个原本要去见蕊嫔娘娘,也没有去了。整整一日,都在屋中向玉笙宫的掌事姑姑讨教如何种花。” “种花?” “然。” 公子恪闻言一怔,一只手搁下笔来不自觉地捏了捏额心,心中揣度……那丫头又想玩什么花样? 低低叹了口气,道:“她可发现了海时宁的身份?” “回皇上,海公公说,玉贵人对他十分紧惕隔阂,多半是猜忌他是太后那边儿的。” “嗯,朕知道了,下去吧。” “怎么?还有事?”公子恪抬首望见犹豫着没有迈动步子的郝公公,问道。 “皇上,王昭媛那头,方才派了人来请姚采女过去。” “让她去吧。朕倒要看看,这王家的女儿有几分能耐!” 公子恪摆手摈退了一众侍婢和内监,身子倚着龙座微微向后仰去,手中不自觉地把玩着那小小铢钱。微微闭眼,却想起方才郝公公所言的,她并无甚惊异。还能闲得和没事人一般种种花草。 她可真是大方呵!朕冷落她,她竟没有半分失望?公子恪睁开眼来,瞟了一眼手中铢钱,忽而想起昨日在小船上她的小手搁在自己脖颈边,被他吓得缩回手去六神无主时的样子,又想起她为了一个月付多少金而一本正经地议价时的样子……心中竟有一丝丝别样的情绪。 忽而又想到在她房中时,她急着与自己撇得一干二净的那些话,想起她狡黠一笑地道:“更何况我才不愿,与三千女人共同分享一个人。” 公子恪硬不由生生地拉下嘴角一不小心流露出的笑容。 不知道为何,听到郝公公回报她无甚反应时,他心中,竟有一丝小小的失望。 华穆宫中,一夜飞上枝头的姚采女此刻正跪在正殿,接收着一宫上下十数双眼睛从不同方向而来的打量。 王昭媛坐在主位上,端端地看着在眼前稳稳行礼的姚素柔,吹了吹茶盏中的浮沫道:“昨日宫中频传皇上看中了我宫里一个洒扫的采女,我道是谁呢,想不到竟和妹妹这么有缘分。” 姚素柔低着头没有说话,她知道,这个时候说话,肯定是怎么说怎么错。于是十分乖巧地跪伏在地上。 王馥之见找不着她的错处,拢了拢额前鬓发道:“听说你家父,是下牧监?” “回娘娘,然。” 见她如此不卑不亢,也不因一时地得宠而跟自己辩解,王馥之觉得自己倒不好嘲笑她是个马夫家的女儿了,只是另择了话道:“你可知道,这里是华穆宫。宫中稍微聪明些的,谁人不知封后是早晚的事儿?到时候我这华穆宫的下人侍婢,都比其他宫室的宫婢们要高了三分去!偏生有些个不知好歹的人,想走那飞高枝儿的路子。远不看太后是本宫的姑母,往近了想,她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日后即便是成了主子,又怎么能够相提并论!” 姚素柔原本就是小门小户,自然知道这其中的厉害。可那一日选秀之事,却因为眼前这个傲气太盛的女子辱没了自己的前程,居然连圣上的颜面都未得见,便被草草分配在华穆宫中做洒扫的下婢采女。那公公好生精明,偏生把她安在王昭媛的眼皮子底下,这段时日,她几乎是拣着没有人的道儿走,生怕再被这王氏的娇娇瞧见,依她现在的身份,胡乱一个罪名,自己便没有活路了。 幸好让她遇见玉笙宫中那一位,明知自己身份悬殊,可即便是搏一搏,也好过在这华穆宫中一辈子躲躲藏藏做个洒扫丫头。况且昨日里,皇上对她的态度,倒叫自己有了几分把握。 想到这里,她唇边微微一抹笑意,只是头埋得极低,人人看见的都只是那谦卑之态,无人晓得那低垂的眉眼下,敛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 王馥之见她只是一味的不做声,心中高傲之气更盛,慢慢地踱步走过来,道:“你可知道,即便是承了圣宠,没有份位你依旧只是个微末采女,按说打死个把宫女,也只是我们华穆宫自己的事,谁人敢为此而追究本宫的不是呢?” 她说着,逐渐矮下身来,慢慢地凑近低着头的姚素柔,端起她的下巴来细细端详了一阵,嗤声笑道:“可惜本宫不想那么做。既然皇上与你情投意合,你又是个乖巧懂事的,几次都与本宫撞上,算得上是个有福泽的。” 那染了蔻丹的指甲盖慢慢从姚素柔的右眼角滑下来,缓缓地,恰到好处的,一直滑到下颌处止住。那鲜红的蔻丹将姚素柔一张白净小脸衬得更加素净,王馥之心中知道,只要自己再轻轻用力一点点,她这张小脸就算毁了。可她不会那么做,她偏生,就喜欢看眼前这个无权无势,出身低贱的女子,现在这种害怕得和鹌鹑似的样子。 她收回手去,扬了扬那画得高挑的眉,妩媚之极地笑道:“不单如此,本宫还想为你求一个名分。日后你我同侍一君了,妹妹还得小心啊!这宫里可是吃人的地方,做个洒扫的丫头倒是无忧无虑,可当了主子,那就是风口浪尖的事儿。妹妹只要不怪本宫今日没有提醒你便是了。好了,本宫也乏了,拿着那些赏赐,回去吧。不出一日,皇上的封赏便能到了。” 030隔岸观虎斗 四月是一年中最好的天气。 可惜再好的春天也很快就过去了,仰雪轩里开得一片盛华的白兰,终于逐渐开始稀落。 玉岫在宫里过得很好。安静,缓慢,花团锦簇。 这段时日,宫中平静地如无波的一池碧水。在王昭媛像模像样地请求下,一夜承恩的姚采女,封了个小媛,因是继蕊嫔之后第二个承宠的,封位虽不高,可小小的宫室也被巴结之人门槛踏破。 王馥之应是心满意足地在西宫中赚得了个贤名,封位和身份本就最高,虽然迟迟没有蒙圣宠,可仍是有一堆人争相巴结。 只可惜皇帝并没有看在王馥之如此体谅君心的份上给她一丝半点恩露,整整一个春天,都只是静静忙着朝政上的事情。绿头牌照例只掀蕊嫔和姚小媛的,于是西宫中也就属这二人风头最盛。 子芜因为一直未能承宠心头多少有些失落,只是他的家府是朝中难得的清流名士,从小便教得她品容无双,进退得体。本来就不喜欢这宫中争斗,是个心性高洁的,对这宫中情谊自然谈不上。想来那些失落也只是为自己与玉岫协力相助于圣上,却在这宫闱之中明珠蒙尘了,倒是觉得清心寡欲暂且自在。 王氏太后也并非视而不见,多少皇帝身边的人进言要雨露均沾,可公子恪总以先帝之事,推辞不宜过多放纵。这样光明正大的理由实在教人再说不出话来。 可玉岫心中清楚得很,用先帝的理由来退却只不过是权宜之计,三月孝期一过,这宫中暗藏依旧的涌流终会掀起大波的。子芜地份位并不落于王馥之多少,又不像是蕊嫔那样没有藤蔓的,若是真的恩宠于她,便也是到了不得不以此来挟制王馥之的时候了。 此刻的玉岫吩咐人搬了屋中那张茉莉小榻来放在仰雪轩中的白兰树下,独自斜斜躺在软榻上,只手支着下巴歪着,人本就懒懒的,原本思量着宫中局势,叫五月初的暖风微微一抚,倦得连眼皮也抬不上来。 祈瑞殿中,公子恪批完一沓折子,轻轻舒了口气。窗外正是绿荫浓密,五月的斜阳从缝隙中洒落下来,舒舒密密耀在重檐上,又透过窗子斑驳在狐毫软笔的杆子上,跳跃一般,突然令他想起玉笙宫中那个女子。动起来,便如脱兔一般活跃。 他今日着了一身银绣团龙的衣袍,大有古风,宽衣广袖,腰间以一枚玉带约束,宛然生出濯然的贵气。鹰隼眉目稍一张扬,但含了唇边一缕笑意。 守在殿门前的郝公公已是人精儿,只看一看眉目便知今日皇帝心情极好。忙叫人奉了茶水过来,自己端上去道:“今日日头真好,正巧折子不多,皇上要不要出去走走?” 公子恪回眸探了一眼郝公公,心中便明白他的意图,面上却浑然不觉道:“郝公公以为去哪里走走?” “奴才听说,姚小媛得知皇上素来不喜欢浓郁熏香,特意日日照料了几株水仙。如今水仙花儿开了,惹得满室清雅之味,皇上不如去走走?” 姚小媛?公子恪略带诧异地瞥了郝公公一眼,倒是觉得出了自己意料。姚素柔家中无权无势的,官位也低下,虽然近日巴结之人不在少数,可也不至于这么急于花银两买通郝公公这样的红人,更何况……自己对她的宠眷已是有加。 公子恪想了一瞬,唇角微微上翘道:“去瞧瞧也好。” 从祈瑞殿到姚素柔所居的晶萃宫并不太远,虽说晶萃宫只是一座小小宫室,可姚小媛近日的风头渐盛,也不至于如此冷清,只有几个侍婢在宫门前守着。 看到圣驾降临,忙清一色地跪下来请安,瞧见这幅光景,郝公公嘴里急道:“你们几个,还愣在这里做什么!快去禀告你家小主说皇上来了!” “这……”几个侍婢颇有些为难,半天才支支吾吾道:“回皇上,小主现下不在宫里。” “不在宫里?” “然。小主去玉贵人的玉笙宫中了。”那侍婢小心地答道。 “你家小主,和玉贵人平素走得很近吗?” “回皇上,玉贵人偶尔会唤小婢来让小主去玉笙宫中坐坐。今日来,说是仰雪轩中白兰快要疏落了,趁着这几日,请小主一块儿过去瞧瞧。” “嗯,起来吧。”公子恪点了点头,心中却是一片疑惑。那日她明明口口声声说自己冷落端嫔,为何又与姚素柔疏落了起来,心中不由一阵气闷,他向来不喜欢这种种不在自己掌握之中的感觉,回身便道:“去玉笙宫。” 公子恪正在一片神思中,并未注意到郝公公在转身之际悄悄向那守门答话的宫婢递去一个赞许的眼色。 姚素柔得了玉岫的传信,心中也是十分纳闷。虽然那日玉贵人答应赏赐给她一个飞上枝头的机会,教她当夜守在华穆宫门口,引起皇上注意。可她明明记得清楚,玉贵人几次三番叮嘱她不可让她人晓得她二人熟络之事,否则会教她毁了前程。可她又怎会让自己去玉笙宫共赏白兰? 心中一思虑,步子便滞下来。可也别无他法,心中想着许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要吩咐自己,借了观白兰的理由而已,于是又嘱了身边的侍婢加快步子赶去。 此时的公子恪从晶萃宫出来,更是一刻不停地迈着步子,男子脚步方庄,没多久便看见了远处同样心急火燎往玉笙宫走的姚素柔,转首对郝公公道:“截下她。” “皇上……这……” “听不懂朕的吩咐吗?”公子恪的语气一旦生肃起来,便威严直压迫人心。 纵使是知道这样会坏了好事,可郝公公依旧不敢言他,忙不迭地跑去将姚小媛截住。姚素柔原本心中就纳闷着急,此刻知晓皇帝去了晶萃宫中望见一扇空门,顿时不知如何是好,忙回身给公子恪请安。 “听你宫中侍婢说,玉贵人邀你赏花?” “回皇上,然。” 公子恪静静打量着她,端看那张小脸上红扑扑的,五月初的天居然渗了薄薄的细汗。只是赏花而已,那般焦急做什么?那个女子……此刻有打着什么主意呢?如此想着,公子恪俯身扶起她道:“朕也许久未去瞧过玉贵人了,给她个小小惊喜如何,你走在前头,让玉笙宫的人别通报朕的名号,朕陪你们一起赏赏花。” 姚素柔只觉得心中微跳,可此刻,她却没有半点理由拒绝,只好道:“然。” 她的步子如走在针毡上,一颗心普通普通跳得厉害。奈何皇帝就在身边,她也不能做半点通风报信,只希望玉贵人真是叫自己去赏赏花的才好。 此刻的玉岫微微入了梦里,只觉得头顶的白兰经了风抚,扑扑簌簌地轻轻落在自己鼻尖眼角,那花瓣儿还带着暖阳的温度,粘在脸上再不觉得凉,正是惬意之时,舒服地侧了个身继续入眠。正半梦半醒的迟钝间,听见有小小的声音唤道:“小主,小主。” 不知又有怎样的细微末节,这宫中的人除却锦若,都是些并不淡定的。平日里一阵风都能让殿里宫婢们慌乱起来,这要真遇着什么事,哪里还能指望她们镇静应对!于是不论杂碎,宫婢们都习惯事事过问玉岫。这样好的光景,玉岫可不希望这惬意心情一扫而光,索性翻了个身,全当没听见。 那唤她的小婢见玉岫睡得深,心中又是一阵安定,急忙踮起脚速速离了去。 此刻公子恪和姚素柔前脚刚进了漱玉堂,叮嘱了门口侍婢内监不必通禀,两人刚欲步入堂内,却恰巧见到廊下两个正在咬舌根的宫婢。 “莫要瞧我家小主虽未承圣恩,可也半分不着急,我家小主,可是自有门道!” “温氏虽也是个望氏,可哪能跟我家小主比得!昭媛娘娘背后站的,可是太后……” “哎,什么望族家世,玉贵人根本没有放在眼里。你瞧着姚小主的得宠,里里外外虽做的周全,谁人不知昭媛娘娘只是为了周全圣上的颜面,心里委屈得很。可我家小主,还能闲来无事养花品茶。” “照你这么说……倒真是有些怪……” 那玉笙宫中的宫女顾盼了一下四周,却没看公子恪和姚素柔所站的位置,故意压低了声音,那声音却恰巧能让公子恪等人听见:“我心里藏不住话,有件事儿,你可别到处乱说!” “什么事?” “我家小主曾说过,自己有当皇后的命格。根本无需把王昭媛放在眼里,一切只待时日到了就好,现在且闲着,隔岸观虎斗吧!你说,小主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不是有十足的把握吗?” 两个小婢说了这些话之后匆匆离去,站在门前已久听得一清二楚的公子恪,听得双拳捏得紧紧。朕不过信她,望她能助自己成事,把那些深埋于心底的往事全然告诉她,她却胆敢觊觎后位么? 是啊,这个女子太不寻常了,若是寻常女子得了这样的机会,定会巴望着能趁机争些恩宠,可她却似什么都不在意。还说出那般撇清关系的话……原来,是心中早就打算好了! 031有人使绊 姚素柔听了这些话愣在当场,虽只是见过玉岫一面,可不知为何,她根本没法相信这样的话是玉贵人说出来的。那一夜的一面,她也深深觉得玉贵人是个心思极其缜密的女子,单凭她嘱咐自己的几点便可得知。 况且就算存了这样的心思,怎会大意到随便和宫人诉说?宫中是流言传递最快的地方,任何风吹草动都瞒不过后妃们各自安排下的眼线,这点常识连她都懂,玉贵人怎么会不知晓! 她看着那两个侍婢迅速离去的身影,越想越觉得奇怪……她忽而冒出一种奇怪地想法,那两个侍婢,仿佛是故意站在她跟皇上眼前,把这番话刻意说给他们听一样。 无论如何,这事过于蹊跷。自己能有今天全得助于玉贵人,此时此刻,她怎么能够将自己撇的一干二净置身事外? 她悄悄瞥向皇上,思忖了一会儿道:“宫中流言最是纷乱,这些宫婢胡口乱说的话皇上莫要放在心上,还是先去瞧瞧玉贵人再说吧。” 回廊之后,屏息靠着柱子悄然而立的玉岫把这一幕幕清清楚楚落入眼底,曾经几年的刀尖行走,使得她脚下步法奇异,站在寻常人近前,也能轻微得让人觉察不出丝毫动静来。 看着那两个说完话转瞬便迈开步子躲藏的侍婢,她微微笑了,眼中的空灵清冷,被笑意暖成一泓温泉,随即,归为冰冷。 当然,那两个小小侍婢的容颜,被她清清楚楚纳入眼底。 装作没事一般重新回到白兰下的茉莉小榻上去,斜了个身子,气息平稳得仿佛一场酣眠。 暖暖的风把鬓角的散碎发丝吹到脸上,一阵一阵的痒。她可以感觉到面前的二人轻轻站在她身旁。可那公子恪是怎样的人物,若是寻常人物装睡,自然被他一眼看穿。索性睁开眼来,十分诧异地看着眼前二人,张了半天唇道:“参见皇上。” 公子恪轻轻抬手免了礼,仿佛平日一般。那神色里瞧不出丝毫不对劲的端倪,若不是方才玉岫亲眼所见公子恪听了那侍婢的话后变得石头般臭的脸色,此刻怎么也猜不出公子恪的心思的。 她不紧心中叹道,真不愧是公子恪。演戏都不用带面具的。她眨眼看了看眼前的两人,别开脸,看都不看这两人,声音冷冷道:“怎么皇上今日得空来了?还是和姚小媛一道而来?” 只要是个会动脑子的人,此刻都该听得明白玉岫这话里的醋意。她清楚知道公子恪现在一定听不进去任何解释,但也并不着急,她太了解眼前这个人。从他九岁起的锋芒毕露她就知道,公子恪太善于控制自己。 他懂得在怎样的时机下该偶露峥嵘,更明白在平素维持宽和。如若他公子恪不亮出那把刀,或许任何人都会被他表面上的温厚性情所骗过去。就连王妍太后那般角色,不也就这么被他蒙骗过去了么! 只是这样的人,自幼就生长在不能信任任何人的环境中。玉岫清楚公子恪决不会因为旁人一句话就轻易猜忌,可就是这样一句话,他也决不会不放在心上。但至少此刻她想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装。因为她暂且还相信,公子恪敢把那些秘事一点一滴全部告诉自己,那么她与他之间,并不是任何人都挑拨得起的! 公子恪心中也明白眼前这个女子的厉害,她绝非池中之物。他对她的监视一刻也没有停止过,这些日子她研究着养花养鱼的闲事,看上去清心寡欲,可此刻站在面前,他都能感受得到这个女子的外松内紧。 而唯独没了主张的人,恐怕就是姚素柔了。 她的立场比较特殊。 她如今的风头,全是靠了玉岫的提点。然而明面上。还不能表现出她与玉岫的亲近来。可今日分明是玉贵人叫自己过来赏花,半路遇见皇上一路忐忑也就算了,居然刚进门就撞上这样的事儿。现在玉岫倒好,一开口就问自己怎么会过来,把这烫手山芋踢给自己,她难道能把一肚子苦水全给倒出来吗? 玉岫这儿不能得罪,可是皇上这边,她更不敢得罪啊! 想了半晌,她僵硬地笑了笑,作势指了指玉岫身上,提醒她拿掉粘在脸上的花瓣儿,勉强地答道:“素柔与玉姐姐同在宫中,却一直未能见上一面,今日玉姐姐着人来邀素柔赏花,于是妹妹满心欢喜地便来了。路上遇见皇上,说是正巧多日没来见姐姐,便与素柔一道来了!” “赏花?”她刻意强调出这两个字,面上的狐疑神情又假装压下去,瞥了一眼公子恪道:“阿、是!仰雪轩中的白兰开得正是盛期,眼看着就要疏落了,今日皇上能和妹妹一同来,真是太好。” 回身叫来珺儿葭儿去取两张塌椅,她笑着道:“宫中一直藏着集了春露做的糕点,我去取来。” 漫天扑簌簌的白兰之下,玉岫抬手将一盘子奶白杏仁酥露糕摆在香案上,就着一壶上等的银悫。看气氛透着十分的尴尬,姚素柔先捻了块酥露糕抿进嘴里,冰凉清甜的糕入口便化,看着剔透玲珑,却丝毫不黏齿。含在唇中便觉满口杏仁的清香甜润,这般味道,她还是第一次尝,不觉睁亮了眼道:“姐姐这儿的糕点真同别处不一般,素柔竟是第一次尝到这般清甜不腻的糕点,不仅好吃,还这般剔透好看,皇上也尝一块试试……” 玉岫心中自得地想,这是借着后世制作冰糕的办法做的,还特意取了春露,将杏仁磨成细粉,若不是在我玉笙宫中,你去哪里找这样的口福……可是这念头刚闪过,她便愣住,只见姚素柔轻轻夹了块酥露糕递到公子恪唇边,却被他一手抚落。 公子恪地眼神掠过那掉落地上散成块了酥露糕,悠悠地回到玉岫身上。那湛黑的眸子深不见底,片刻后,他双手一拊,撑在几案上,回身唤过郝公公道,“回吧。” “朕突然想起殿中还有些事务,既如此,难得天气清朗,素柔便和你玉姐姐好好聊聊。” 姚素柔知道皇帝为何不悦,那持着木署的手还未放下,就这么僵在那里,站起来福了个身道,“然。” “玉贵人,方才……”公子恪的身影一出自己眼神范围内,姚小媛迫不及待地就要开始倒苦水,被玉岫冷冷一个眼神给缩退回去,玉岫笑了笑,朗声道:“素柔妹妹既喜欢我宫中糕点,日后不妨多来坐坐。”于是递了一块过去。 姚素柔接过,淡笑着放入口中。林中风露轻轻摇过,玉岫回身唤过小婢道:“这茶凉了,去换一盏来。” “然。” 玉岫抬了抬眉,道:“是她,没错吧?” 姚小媛讶然地看着端着茶壶离去的婢女,惊诧道:“玉贵人您都知道?” “这宫中有了螳螂,就自然少不了黄雀。是何人告诉妹妹今日我邀你来赏花的,妹妹知道怎样做了吧。” 姚素柔目光一凛,片刻明白了玉岫的意思,轻轻晗了颔首。 玉岫目光微瞑,颇为满意自己果真没有看错人,于是“嗯”了一声,压低声音道:“远远盯着就是了,不要太着相了。查出根源来,不要打草惊蛇。” “皇上那边怎么办……” “我自有办法。放心,皇上今日不过因我之事在气头上,不会迁怒于你。在皇上跟前,也不必替我善言,我心中自有计较。” “玉贵人以为会是哪边的?” “此种事宜,一时半会若妄下结论,只怕让人拾去笑话。但显然,制造这风言风语的,必定不知你我二人的缘故。只是病急乱投医,能牵绊几个就牵绊几个,毁坏我的名誉,再让我误以为这事儿是姚小媛你所做,顺藤摸瓜地扳倒两个,那么这西宫之中,谁是最为受益之人呢?” “我明白了。”姚素柔点了头,立马理清这其中思路,西宫之中现在除了最为得宠的蕊嫔娘娘,便是自己。蕊嫔娘娘与自己家世千差万别,身姿高雅,且行事不露锋芒,根本不需与自己争这一二口气。 再看剩下的,崔氏端嫔,虽然晋了高位没有得宠,但她也知晓端嫔与玉贵人素来要好,不会做出这般事情。几大望族门第中,便剩下郑芳仪,往下是才人美人之辈,个个份位都在自己头上,却没有承宠。说起嫉恨,人人都不亚于谁,可她们不会这么冒失地便拿温氏的玉贵人先开刀。 如此排除……嫌疑最大,受益最大的,莫过于王昭媛了。 这一番思量过后,看见玉岫身边的宫婢已换了茶水回来,她深深探了那小婢一眼,道:“我宫中还有些事儿,就不打搅姐姐休息了。改日再来玉笙宫坐坐,我可舍不得这里的白兰如云。” 转身之后,听得玉岫笑意盎然地唤了声:“碧桃,去送送姚小媛。” 一株白兰之后,锦若悄悄地移出身子来,细白的贝齿在嫣红的唇上仔细一咬,圆睁了双眼道,“小主还要再一味忍让么?” “把她捆了扔进库房,用布塞住嘴,不许她自寻短见,找两个信得过的内监看着她,任何人……特别是华穆宫中的,今天一律都拒在门外。若有人问起原由,只说偷了我妆奁中的玉络子被当场捉了。” “然。” 032拒驾 032拒驾 夜幕四合之时,玉岫开了半扇窗子,淡淡问道:“含熏,去打听了今晚皇上掀的谁的牌子吗?” “回小主,含叶正去打听呢,此刻应该已在回来的路上了。[.mianhuatang.info超多好看小说]” 话还未落音,便见含叶兴冲冲地跑了进来,喜道:“恭喜小主承恩,皇上今日点的小主侍寝。” 玉岫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只是少有人注意到这笑容中的胸有成竹,纷纷道:“小主快去沐浴梳洗吧,奴婢们立马准备宫装花钿。” 一屋子奴仆都跪下身来齐道:“恭喜小主。” 玉岫稍稍点过头后,漱玉堂的宫女都纷纷端着盥洗用具排成排走进来。外间的人已经开始点烛、洒扫、熏香,准备迎驾。 泡在撒满了玫瑰花瓣的浴桶内,照例是不需人侍候。玉岫捏了捏额角,总算觉得身边好歹清净下来,心中只觉得郁闷,怎么平日里从不觉得她手下有这么多人似的! 漱玉堂内一时间鸡飞狗跳。 不得不说这帮人手脚都很麻利,短短半柱香功夫,一切就绪。。 还未来得及看看镜中的自己,却又隐约听到杂乱的脚步声和惊喜的通禀声:“龙辇来了,小主快准备接驾!皇上就在玉笙宫外头了!” 一屋子奴婢几乎都快喜疯了,毕竟这是皇上第一次正式点玉岫侍寝。主子的得宠也意味着她们的好日子就要不远了,况且这日,根本没出现过皇上走到玉笙宫门口看中个宫女就掉头走了的事儿。 玉岫穿着一身藤青曳罗靡子长裙,因为夜里露重,又披了件蜀锦素纱累丝霞纱,被焦头烂额地推立在漱玉堂门前迎驾。 妃嫔侍寝乃是大事,装扮需得雍容,且层次分明,因而往往宽袍广袖。白天里还暖意融融的天,此刻玉岫只觉四下往里灌风,里面薄薄一层素纱长裙根本抵不住寒冷。 漱玉堂门前宫女内监一共十人列成两排,手里提着琉璃八角宫灯,跪伏在台阶上,个个都无比虔诚。 从玉岫的角度望过去,颇为壮观。然而这比起圣驾前后那长龙一般的提灯宫女和侍卫依仗,以及身后放眼望去数不清人数的銮仪卫来说,也不过尔尔。 公子恪并未乘龙辇。从他的宫室到西宫北角的玉笙宫来,应该走了有好一会儿。公子恪这人向来行事目的性非常明确,他不乘龙辇,自然是为了自己行动更加自如方便,玉岫想到这里,心中的把握不觉又多了几分,于是抬眸望去。 她和公子恪两个人,就这样隔了一排排宫灯和一层层人,在漱玉堂的正门和玉笙宫的殿门这并不长的距离中,遥遥对望了一眼。 夜色昏暗,可灯火阑珊,一排排宫灯此刻将整个玉笙宫照了个灯火通明。如此大的阵仗,莫说同在玉笙宫侧殿的喜美人和苕宝林,怕是附近宫室的妃嫔们都早已晓得皇帝的行止了吧。 公子恪是个谨慎小心不爱着高调的人,今夜这般阵仗,决不会是为了给足玉岫面子故意做给大家看,这一点玉岫心里清楚明白得很。 所以虽隔了十几步远,但玉岫却仍清清楚楚地感觉到,公子恪对她冷笑了一下。 公子恪的笑不多,但这不多的笑意中十有八九是哂笑。 若搁到平日,玉岫看到这意味不明的哂笑难免心中要咯噔一下,可此刻却像是吃了一味定心丸。 她盯着公子恪的脚下看。看得无比细致。 身旁其他宫人所见,也无非觉得玉贵人体态实为虔诚。可他们并未见玉岫眼中的神色,就像是看着小菜下锅,等着小菜煮熟的那种兴奋神色。 一息,两息。动了!公子恪的脚动了!果然,是朝着背离漱玉堂的方向,差一点点就向一侧的清妍阁走去。 可就抢在这一步落下之前,玉岫清了清嗓子,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让从玉笙宫门口到漱玉堂之间这所有宫人包括公子恪听得一清二楚,她说:“请皇上恕罪!玉岫今日不能迎驾!” 感觉到自己的话一出后,整个玉笙宫都静下来了,连个出大气儿的人都没有。 她缓缓地抬起头,看着眼前所有人的表情,那些低下头的是猜测不出来的惊愕,而那些没有来得及低下头的,全部以一种无法理解的神情盯着自己。 玉岫忽而有一种冲动,想冲上前去替他们把下颌合拢,她清清楚楚地知道,如果不是自己抢先说出这一句话,那么此刻愣在当场不知所措的,就要是她和她宫中所有兴奋不已的侍婢内监了。 及至现在,她在慢慢地把眼神落到公子恪身上。 幸好灯火通明,她可以一点一点,清清楚楚地看见公子恪那还未来得及收敛地哂笑登时僵在嘴角,然后慢慢的,公子恪那棱角分明的薄唇,由一点点微微的上翘,到慢慢地拉下来,一张脸从那双眸子开始溢满了黑色。 他对上玉岫的眼睛,可能在玉岫的眼中看到了得胜后的喜悦,公子恪闭上了双眼,嘴角紧紧地抿成了一线。因抿得太紧,那唇色直是泛着青。 直到这个时候,郝公公才皱着一张皮松脂厚地脸道:“皇上亲自掀了牌子,也在敬事房核对过并非玉贵人您的葵水日,为何不能迎驾?” 玉岫听了这话,不禁整个人一愣。差点没嗤地一声笑出声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一个尚未承恩的妃嫔居然拒绝其他宫室小主盼都盼不到的恩宠,这事儿只怕是郝公公头一回遇到。 因而也顾及不了这许多,直接把这话儿说了出来。这个时代,当着如此多男子的面提及女儿家葵水之事,玉岫还没来得及脸红,郝公公的脸却已经红了。但好歹这里除了公子恪一个正儿八经的男人以外,其余的玉岫已能渐渐把他们同化。 公子恪恨铁不成钢地睨了一眼郝公公,殊不知此刻玉岫瞧着郝公公那张熟透了的虾子一般的脸,是在使劲憋着笑。 她轻咳了一声,是啊,在这宫里来葵水的日子都被人监视得一清二楚,想要拒绝侍寝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儿。她挑了挑眉,道:“臣妾身体除了些问题,怕传染给皇上。因而侍寝之事,想请皇上慎重考虑。” 公子恪闻言闭眼叹了口气,这口气叹得极轻,重新睁开眼来时,眼神中,又是那一派温和高华,风淡云轻。 他看着玉岫,挑唇道:“玉贵人的身体出了什么问题?为何不请太医来瞧瞧?” 她身上所着的藤青曳罗靡子长裙领子开得极低,此刻露出一段光滑白皙的脖颈来,忍不住摸了摸,一副无关紧要地语气道:“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可能是春末了,玉笙宫中有些蚊虫,因而臣妾脖子上起了许多小红疙瘩。” 这句话让玉岫手下几个亲近的侍婢听了都是一惊,明明今日白天时还好好的,怎么到了这么紧要的关头,莫名其妙被蚊虫叮了? 公子恪蹙了蹙眉:“玉笙宫中还住了喜美人和苕宝林,还有这么多宫婢内监,你们可也被叮了?” 一众人都只是纷纷摇头。 郝公公走过去打量了一下玉岫脖颈处,却又不敢走得太近,忙回过来跟公子恪禀道:“确实有不少。” “若是蚊蝇所叮,这玉笙宫这么多人,那蚊蝇只识得你一人不成?” “回皇上,臣妾也觉得奇怪呢。说是被蚊虫所叮,可也不过是猜测,何况臣妾并未在玉笙宫中看见半个蚊子……可身上这小红疙瘩却一天比一天多,还十分痒疼。恐怕今日是不能迎驾了……” 要说玉岫这话说得梨花带雨那还算轻的了,泪眼汪汪地瞅着公子恪,眼睛里是太想侍寝的渴望,是不愿失去任何一个服侍公子恪的机会却又害怕传染给他的内心矛盾,在场的任何一个人见了,都忍不住替她惋惜一把。 公子恪嘴角一扯,看着玉岫扭捏着身子在地下蹭动,极力憋出地那两滴眼泪,忍不住想陪她做完这场戏,他回身对着郝公公道:“带着人都先回去吧,朕今日留下来陪陪玉贵人。” “皇上,这可开不得玩笑!奴才看玉贵人身上那红疙瘩真是骇人,还不知会不会传染,万一有什么别的症候可怎么办?其他宫嫔小主也就算了,皇上您是万金之躯……”郝公公还想喋喋不休地说下去,被公子恪一个冷凛的眼神给逼了回去。 只好焉了吧唧地道:“然。” 这个时候,玉笙宫中只剩下了四名随身服侍皇帝的宫人,公子恪吩咐他们在宫外候着,自己随着玉岫进了殿内。 漱玉堂中的宫人们都以为皇帝被玉岫的委屈和矛盾所打动了,认为这是二人培养感情的最佳时候,纷纷躲在外堂不敢打扰。 “公子恪。”她静静出言,抬眸对上他的眼睛,缓缓地道。 “你想耍我。你今天听了一些风言风语的,回去越想越觉得懊恼。可你选择了信我,你知道那不过是一些可笑的挑拨。可是你气不过,所以你大张旗鼓地掀了我的牌子想借着这件事来气气那幕后的人,顺道也气气我。你想让全宫上下都知道我今夜要承恩露,率着那样一大批人走到玉笙宫中,你早就想好了,若不是我抢先脱口而出那句话,说不定你抬步就要往清妍阁走了。” 玉岫说到这里,学着公子恪一贯哂笑的表情,道:“然后把我晾在那里,给整个宫室的人看笑话!你本以为依着我的性子,虽然表面不说什么,可心中应该气急败坏暴跳如雷,然后你挥一下手让众人散去。偷偷来看我觉得委屈又纤弱的身影,对不对?” 公子恪的脸黑得不像话。他从来没有任何时候,像现在这样难堪。这个女子,真是半点面子都不给他留的,一点一点揭穿了他心中那点小九九。 说完这番话,玉岫不禁感叹道:“公子恪,没想到啊!你居然还有这等小孩子气的作为~本姑娘今日索性将计就计,怎么?要不要试试这花粉的厉害?真是痒得难受。” 她撩开一点点丝裙的领子,搽了一些类似薄荷脑儿膏之类的东西抹在上面,那红肿慢慢就消失了。然后挑眉向公子恪道:“再耐心等会儿,今晚上有出好戏看!” “请人看戏怎能没点诚意?你下午时摆出的那些糕点,再弄一份上来,别忘了茶水。”公子恪好整以暇地坐在屏风后头,无奈被人揭穿了,还得死咬牙撑着面子。 033谁栽赃谁 碧桃被人押了出来跪在内殿,殿中除了玉岫只剩下锦若和跪在地上的碧桃。 也许是因为不明就里,根本就不相信自己这么快就暴露了。碧桃整个人大气也不敢出地把头埋得极低极低,浑身虽极力克制,可整个人都在轻轻地颤抖。 玉岫走近她身侧,从几案台上抽出一根三寸来长的细银簪子,在跳动的灯火上来回蹿过,簪子尖头儿烫的有些发黑,玉岫执起那簪子,蹲下身来,轻轻地用那簪子最烫最尖细之处靠近她的脸颊,碧桃整个人抖得更加厉害了,玉岫轻轻笑了笑,将那簪子慢慢划过碧桃的脸蛋儿,在火上灼过的温度让碧桃整个人一僵,只觉得脸上刺痛,身体不由自主的轻颤了一下,可玉岫并未用力,只是想借着那温度吓唬吓唬他。 在碧桃的脸颊上留下了一条绯红的痕迹,玉岫轻轻地叹了口气道:“我记得刚来宫中时便说得明白,在我手下做事的,若在钱财方面有所需求,或是家中有什么急事,大可以直接跟我坦言。无论哪宫哪室送来的赏赐,我可有怠慢过你们?” “没、没有……”那簪子尾逼得越紧,碧桃的脸色越是惨白,整个人向后退得不能再退。 “既如此,为何还要冒着险偷盗我妆奁中的玉络子?宫婢犯了偷盗之罪,可是要废了这双手的,碧桃姑娘,你哪里来这么大的胆子?” 碧桃一听玉岫把自己捆起来,压根儿就不是为了皇后交待她的事,心中底气立刻足了三分,趴在地上大喊道:“小主奴婢冤枉啊!奴婢根本没做那该拿去砍手砍脚的事儿!小主明察啊!” “锦若,去把东西拿过来!” 玉岫话音毕了,就见着一个被划开的枕头扔到碧桃面前,锦若咬了咬唇道:“这可是你的枕头?” “确实是奴婢的!” “那你自己好好看看,里头又是什么?” 碧桃整个人哆哆嗦嗦地拾起那枕头,划开的位置露出了许多麸糠壳儿,那都是用来填枕芯用的,可将那麸糠抚开,端然看见一对玉络子塞在了里面,露出半个角儿来! 那玉络子她认得清楚,分明是入宫室后王昭媛那儿着人送来的礼盒里的,小主让她们挑拣自己喜欢物事时,她还留意过这对玉络子,明明记得这些都被一律收入库房了,此刻怎么会在她的枕芯里?! 她没了主意,即便是自己替王昭媛做事的端倪没有显露出来,单这一条罪,也足够废了她的双手。[.mianhuatang.info超多好看小说]她冷静下来想了想,自己在玉笙宫这几个宫女中,混得是最末的,也不好抢风头,根本没有树敌的可能,如果这种情形下她能被栽赃了,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主子叫她死! 可这月余来,她虽做着身在曹营心在汉的事儿,可清清楚楚地知道玉贵人对待下人的态度一贯宽和,甚至从不把她们当低一等的人来看,无缘无故地,自己一个小小宫婢碍不着她的事儿,哪有要她死的理由…… 可这样一想,王昭媛的可能性就大多了。她让自己办完事儿,生怕这消息败露侮了她的名声,所以急于灭口……于是使了这栽赃之计,利用玉贵人的手除之而后快! 想到这里,碧桃不禁悚然惊出一身冷汗,声音也发抖了:“小主明鉴,这玉络子为何会在奴婢枕芯里,奴婢实在是不知道啊!奴婢还记得当初小主给我们恩赐时,这玉络子也在里头,若是奴婢喜欢何必等到事后去偷窃呢,这是有人栽赃陷害奴婢!小主明察啊!奴婢是冤枉的!” “小主对我们宽厚善待,这都是玉笙宫中几个宫人全部看在眼里的!含熏含叶两个都是小主极为看中的,珺儿和葭儿又是近侍,唯独你平素与小主的接触并不多,你急于表现自己的忠心,装出一副不贪财物的样子出来看,也未可知!”锦若从枕芯中捻出那玉络子来,冷冷地睨着碧桃道。 玉岫盯着趴在地上发抖的碧桃,站起身来几分无奈地:“要在往日,你若喜欢拿去便也是了!只是这对玉络子,是皇上赏给王昭媛的。只有两对,昭媛娘娘大方,赠了一对给我,若我赏给看中的宫人,王姐姐一定不会怪罪。可若是被手脚不干不净的宫婢偷了去,我不好好惩治一番,怎么对得起昭媛娘娘一片心意呢!” 玉岫的话,听在碧桃耳朵里,全成了临死前的宣判一样!那玉络子,有两对,赠了玉小主一对……那这一对她枕芯里的,分明是王昭媛指使人栽赃给她的!果然,是王昭媛要她死!好一个心狠手辣不念情谊的主子,这一刻,她心中追悔莫及。(.mianhuatang.info好看的小说) 原以为自己跟着一个贵人,且还是个末婢,呆在这里永远也出不了头!看着同为洒扫采女的姚小媛,一夜之间在华穆宫门口偶遇了圣上,便承了恩宠,她心中实在嫉妒极了! 即便是她没有姚小媛那样的好运气,可跟着背后有太后支撑的昭媛娘娘,也远比在这里要好。一时糊涂,没想到竟跟错了主子,这么快……她就得到了她想要的“运气”! “我早就说过,在我宫中只要是忠心的宫人,我绝对不会亏待。可奈何你要做这吃里扒外的东西,我便正好用你以儆效尤!锦若,废了她这双手,叫她以后再碰不得任何东西。打入暴室!” 这话刚出口就吓得碧桃猛地一抖。她浑身战栗地匍匐在地上,听了这话吓得面如土色,她嚎啕大哭着上来抱住玉岫的腿,哭喊着“小主饶命!奴婢是被冤枉的!” “拖下去!”玉岫十分不耐地睨了她一眼,吩咐道。 手脚被进来的小合子小路子两个一齐架着,眼看就要出了这门,她大声哭吼道:“小主是被王昭媛娘娘栽赃的!” 这一声哭吼,让整个殿中的人都愣了下来,玉岫不禁嘴角微微一勾,等的便是这句话,你终于肯说出来了……她摆手让人松开碧桃,冷声问道:“怎么回事?” 碧桃匍匐在地上,整个人控制不住地在抖,似乎做了很长时间的斗争,终于启齿道:“小主若不信,可以去库房看看,那一对玉络子没有丢,奴婢枕芯里这一对,是昭媛娘娘宫中的,她是为了栽赃奴婢。” “锦若,去库房看看。” “然。” 这空出来的一段时间,玉岫端起茶盏轻轻抿着,似乎十分悠闲。然后跪在地上的碧桃,却是整个人在止不住的啜泣,那声音极其细微,似乎极力掩饰着,可却根本停不下来。 “回小主,那玉络子,确实在库房里。” 茶盏的盖儿铿地一声扣在碗口,这声音又吓得碧桃的身体不由自主的轻颤了一下。玉岫挑了挑眉,很是不解道:“这就怪了,王昭媛娘娘,何必这么大费周折地嫁祸你一个小小宫婢?你和王昭媛有什么瓜葛吗?” 夜里温红色的烛火映着窗纸回射在她身上,照得那匍匐的身子和尸体一样没有生气。玉岫无声无息地微笑着看她,一室之中都没有人说话,所有人的眼睛都注视着她,当然还有屏风后面,公子恪那双眼睛。 “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构陷宫嫔,可是罪加一等的大罪!看来碧桃姑娘没了这双手,连这条命也不想要了!小合子,还等什么!” “小主饶命!我招!我都说出来!请小主饶过我一命。奴婢是忠心的,请小主明鉴!” “你既说你是忠心的,我就给你这个表忠心的机会!你可要想好了,一字一句慢慢的说来,若有半句不实的,我决不饶你!” “是、是……奴婢在玉笙宫中,没有含熏含叶,和珺儿葭儿那么好的职儿当,又因了前头姚小媛承恩的事情,看在心里十分眼红,一直担心自己没有出路。那一日有个年纪比我大些的宫婢,问我想不想飞上枝头,还说有法子能助我,只要我办几件小事。后来……奴婢一时迷了心窍,就跟着那宫婢去了,是昭媛娘娘的宫室,她赏了奴婢不少金银,让奴婢为她当差,说事成之后,少不了奴婢的好处!奴婢一时糊涂……就,就……” 玉岫的声音陡然森冷,厉声道:“你都为她办了什么差事?” “她让奴婢去知会晶萃宫的姚小媛说是小主您请她赏花,说那时皇上也会去,等到皇上和姚小媛一起来小主宫里时,就当着他两个人说一番话。” “说什么话?” 碧桃趴在地上,声音发着抖道:“说小主您说自己有当皇后的命格,根本无需把王昭媛放在眼里。还说皇上现在一时半会儿没有恩宠于您,是时机未到,根本无需忧虑。她让奴婢把这话儿,说得让皇上听见。奴婢看小主当时正在午睡,就……大着胆子做了。昭媛娘娘还说,小主不会怀疑到我的,只让皇上听见,才叫小主您和姚小媛生了嫌隙就好。” “好一个忠心耿耿的奴才!快说,昭媛娘娘又是如何晓得皇上当日一定会去晶萃宫?姚小媛那头替你们接应的宫婢,又是哪个?” “奴婢不过是个拿着昭媛娘娘赏赐当差的,并不晓得那许多!” “不晓得?那你到了晶萃宫,是何人去告知姚小媛的?!小合子,拖出去打!打到她肯说为止,若她不肯说,打死了算完,也没人敢来过问半句!” 小合子应了一声,作势就要将碧桃架出去,她吓得面无血色,又不敢大哭,在内殿里满地打滚得去躲开小合子,连连嚷着“我说我说”。 “皇上身边,是给了郝公公一些好处,求他做个顺水人情,让他说服皇上去晶萃宫看看。姚小媛那里接应的,是一个叫做彩珠的宫婢!小主,奴婢真是一时糊涂,小主您收下留情绕了奴婢吧,奴婢日后定当忠心耿耿来将功赎罪!小主您高抬贵手啊!” 玉岫低眸无声无息地看了碧桃一眼,坐下身去抿了口茶水,出言道:“皇上,您都听到了罢?” 这一声毕,内殿所有的人都僵住了,抬首见公子恪背着手从屏风后走出来,全部都矮下身去请安。 公子恪轻轻抬手道:“都起来吧!漱玉堂今儿晚上这场戏,真是精彩。” 玉岫忽而平静地笑出声来:“碧桃姑娘,栽赃你的人,并不是昭媛娘娘,而是我。” 她手中把玩着那玉络子,徐徐笑道:“库房中并没有另一对玉络子了,今儿叫人将你捆了,便是空出时间来把那玉络子缝到你枕芯中去。若不是这样,你又怎么可能亲口说出这幕后的指使者呢?” 此时此刻的碧桃,听了这一句后,脸上再无半点人色。抬眸看了一眼公子恪衣袍的衣摆之后,更是吓得直接晕阙过去。 “小主,如何处置?” 玉岫瞧瞧瞥了一眼公子恪的神色,见他唇角微微满意的笑,道:“她既是个贪慕虚荣的,在我宫中还留着做什么!留着她全身,打发到暴室去任意发落吧。对了,那王昭媛送的玉络子,一并赏赐给她。叫她日后时时刻刻看到了,莫忘记这是她家主子的恩典!” “然。”锦若轻轻应道,使了个眼色,内殿之中的人,全跟着她退了下去。 034 领钱的日子 几案旁的香鼎还在缓缓吐着烟气。玉岫随手把搁在虬口中的火箸拿下来,掀起炉盖,拨了一拨灰,香气陡然浓郁,一室幽深。 公子恪微微以广袖掩了掩鼻,倒警醒了玉岫,扬了扬眉道:“忘记你不喜欢太重的味儿了。” 他扬了扬唇,道“也不是不喜欢。只是香气太重,容易在到过的地方留下痕迹。宫中四处熏香,反叫人闻不清楚自己身上的味道……” 这一句话,突然叫玉岫愣了一下。 她脑子里反反复复都是那句,只是香气太重,容易在到过的地方留下痕迹。这话像一根刺扎在了柔软的心脏皮肉上一般硌得难受,她想把它拔干净了,可根本就找不着到底哪里奇怪…… “玉岫?玉岫?” 公子恪唤了两声,她才回过神来,察觉到自己的出神,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转瞬道:“看看,连你身边的郝公公都站到了王氏那边,难道还真要一味忍让不成。” “只无奈先帝身边的瞿公公自帮朕登基后,就告老还乡,实在不愿在这宫中呆下去了。郝聪明是他的徒弟,朕念着他往日的恩情,暂且不好随便动他。”公子恪几分可惜地道。 “郝聪明?”玉岫听了这名字,忽而噗嗤一声笑出声来,直道:“亏他叫了这么个名字!只可惜这郝聪明,没有继承他师傅瞿公公的半点儿伶俐!” “改宫装,散布谣言,虽然这等伎俩其心可诛,可到底浅陋!朕的那位昭媛娘娘,果真是没什么灵巧的脑子!且等着吧,那一位……还没开始有动作呢,若为了这等子闲事我们就自乱了阵脚,岂不是让她捡了笑话去?” “话是这么说,可我总觉得,太后似乎并没有那么松惕!既是对我产生了怀疑,又不干涉王昭媛的动作,未免太沉得住气了些!她手中,是不是握着什么别的棋子?” 公子恪站在窗前,深深的呼吸着,稍稍冷静后,他有些忧郁的开口:“棋子?这宫中百态,迎承时笑容可掬,背过身就鄙夷唾骂,尤其是这后宫,姐姐妹妹叫得酣畅,安知不是互相当棋子使罢了!哪里知道都是些蛇蝎之妇。(.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王氏……前朝就依仗着裙带关系往上攀爬,本朝就更是猖狂……太后专横跋扈,俨然成了宫中至尊。原以为一场宫变多少能让它有些收敛,没想到不过养精蓄锐罢了。” 玉岫静静地听着这番话,看到窗外风灯的光线疏离在公子恪的脸上,那睫羽、高挺的鼻梁,在光线下生生拆分成或明或暗,如同他眸中多数时候辨识不清的情绪。 正当她想开口安慰的时候,公子恪忽而叹了口气,扯了扯嘴角,那笑容一贯地轻哂,不过这一次,多半像是针对自己:“什么佳丽三千,后宫无数女子,莫说遇到一心人,就是连碰都不敢轻易碰!” 她一直觉得,公子恪这个人心志太过强大,在本该抱着糖人儿的年纪就在战场上显露峥嵘,孩童的年纪里,没有过丝毫的快乐。目睹着自己生母的惨状,从小在仇恨和争夺中长大,她理所当然地以为这个男子,不管遇到什么事情都有办法。 甚至在那几年里,她那么深切地恨过眼前这个人。她无缘无故来到这个时代,原本把他当做恩人,他却赐她一手杀戮。 她一直都想过离开,可在决定离开的那一瞬间,在他求自己留下来助他的那一瞬间,忽然知道他已经把自己彻底的改变了。她完全不知道要如何把公子恪从自己的生命中剥离出去…… 自来到这个时代,他已经教会她一手凌厉,那些血迹杀戮深深晕染到她的骨子里去了,就算是离开了公子恪,她也变不回从前善良无暇的自己了。带着前朝孽女的身份,她又怎么能找到生存之法呢? 可是这一刻,他却突然读到了一些些他的为难,愤怒,寂寥,和内心最深处的软弱。 有那么一瞬间,玉岫很想出言安慰,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也不知为何,竟鬼使神差地上前,轻轻握了握公子恪的指尖,原来那指尖是冰凉的温度。并不像她想象中拿刀使枪的男子一般,温暖而宽阔。 玉岫忽而发觉自己的失措,立马松了开来。垂下头的一瞬间,正好撞入公子恪湛黑的眼眸中,此刻的她并不知晓,公子恪因为自己一双清冷眼眸,浇熄了满心汹涌。 抬头在那湛黑的瞳眸中寻到自己的影子,玉岫忽而觉得几分尴尬。晚风透过窗子,一丝一丝的拂松方才脸上绷紧的茸茸毛孔,天色一分分暗淡下来,出现蒙胧的光亮的星子。 她沉吟了一会儿,缓缓地出气道:“至少她现在按兵不动,倒给了我们不少机会。不是吗?” “你倒从来气定神闲。”公子恪点了点头,颇为赞同地神色,仿佛是一瞬间,方才的忧悒再没了踪影,瞅了瞅玉岫猛地缩回去的手,忽而有些戏谑地笑起来:“今夜这场戏,演的不错,我便赏你五金,如何?” 五金?!玉岫心中一喜! 他微微倾身,盯向玉岫。 看着那张小脸上满是期待,因兴奋而双颊红扑扑的她。公子恪一笑,道:“怎么?嫌少了还是嫌多了?” 玉岫吃惊地抬起头来,恰巧此时公子恪右手一伸,抬起玉岫的下巴,盯着她的眉眼,悠然一笑道“温玉岫,你很聪明。” 这一笑,再没有寻常时轻哂的意味,宛如春风一般温洵之极。 玉岫不由地勘愣了,她脑子里飞速旋转着,总觉得公子恪这个人狡诈若狐,不可能这么轻易奖赏自己,不由道:“这不过是……不过是分内之事。” 公子恪仿佛读懂玉岫心思,深深地凝视着她,清声道:“当真不要奖赏?” 那五金,放在公子恪修长的指尖微微掂着,离玉岫极近极近,凑在公子恪的眉眼间,就仿佛是考验一般。 “既是你自己拒绝的,就莫怪我吝惜奖赏了!”公子恪双手一拊,那五金转眼就要进入宽袖之中。 玉岫脸上的笑容一僵,立马拉住公子恪的袖子,她嘴唇向下一拉,苦涩地问道:“皇上当真……赏我?” “哈哈哈……”公子恪凝着玉岫想要又不敢拿的神情,笑出声来,转而将那五金放在自己手中。 玉岫大喜。她轻轻地伸了两根指头去,小心翼翼地一块一块挪到自己手心里来。 摸着那五块闪亮亮的金子,咧着小嘴傻笑了一会,才记得向他深深一礼,颤声道:“谢皇上赏赐。” 公子恪微微一笑,淡淡道:“那奶白杏仁酥露糕,是你亲手做的?” “然。” “味道不错。朕在其他宫室倒是从未尝过。” 玉岫抿唇笑了笑,忽然觉得心头几分雀跃。却见公子恪的脸转瞬变了颜色,“你在居院几年,之后又为我所雇。怎会学得做这些点心?” “女孩子天生会做这些玩意儿罢了。皇上若喜欢,可以叫祈瑞殿的人来学了去,臣妾可以算便宜点的!”玉岫一本正经地道。 “算便宜点儿?”公子恪静静地瞅着玉岫。 半晌后,他哧地一笑,道:“才得了奖赏,此刻又要与我讨价还价了?” “皇上此言差矣,向来绝技不能外传。今日我欲将这糕点的秘方教给你宫中的人,难道没有应有的报酬吗?皇上……我只收一金如何?”玉岫忝着脸拉了拉公子恪的衣袖,扭着身子问道。 公子恪头痛地捏了捏额心,哂道:“你身为朕的宫嫔,为何这般贪恋钱财?” 她微垂了眼睫,没有情绪的一双眼,眸色却带了一点黯然:“今日虽是,可往后呢?雇主也不能因王氏之事,绑住我一辈子。终有一天,会要离开的,雇主也不是不知我身份,若没有钱财,要如何生存。” 这话儿刚从玉岫的小口中说出来,公子恪忽而觉得心中有种空落落的感觉。这样的感觉,竟是比面对着王氏那一帮子人时,还要觉得无助。好像原本用棉絮填满的心房,被抽走了一簇,然后所有的情绪,都跟着耷拉了下来。 可偏偏那番话寻不到一丝半点错处,他用食指扣着拇指,轻轻端起玉岫的脸,在玉岫渴望的,紧张地期待中,公子出沉吟片刻后,忽而开口道:“不必了,朕若喜欢。随时到你宫中来便是,不必麻烦祈瑞殿的人。” 玉岫忽而看到公子恪陡变的神色,正又几分奇怪,却不料手上一凉,公子恪竟牵了自己的手,微微提气,踮脚破了窗户便从檐上飞走。 公子恪的轻功看来极好,三两下便出了玉笙宫。他携了玉岫的手默默往前走,浅草在绢丝鞋两边发出细微的嗦嗦声音,和着两人衣料摩擦时,细碎的声音。 他的手并不像是方才触及指尖时那般冰凉,手心有一点点暖意,顺着掌心纹路渐渐蔓延到自己手中。玉岫装作若无其事地想将那手从他手中抽走,却无奈竟是一紧,被握得更加不能动弹。 只能恨这身子太过轻娇,就连平素清透如玉的脸颊此刻烫得也快要烧了起来,玉岫只觉得,那温度是走耳根子开始灼烫的。 她不敢出声,只低头看着自己脚下绢丝软缎的鞋,浅色的烟霞银罗花绡鞋面,绞绣着金丝线的绢丝边儿,微有裂痕的青石板上,含着夜间滴润而下的露水,极细地润进鞋里,露出鹅黄色的鞋边。 抬起头时,才发觉自己被公子恪牵着在竹筠苑中穿穿绕绕,已不知到了何处。成片竹林之中,竟种了巨大的合欢。 打个滚儿求红票和收藏~十万字了,是时候把小玉的初牵给送出去哒!初牵都没了,初摸还会远吗? 035 谁与共乔木? 仰目望去,合欢树梢开出绒球似的花。夜色之中瞧得并不清楚,却端然看见那合欢树下一把七弦的古琴。琴再普通不过,并没有丝毫花哨,她想松开公子恪的手去摸一摸,却不料仍被紧紧一带。 “会弹琴?”公子恪扬了扬眉眼道。 “不会。”是啊,她该是不会的!自从来到这里,满手只剩下杀戮,哪里还剩得女子般抚琴的温软? 公子恪松了她的手,却巧妙地旋过身子来,右手覆在玉岫的手中,微微一触那崩得极紧的弦,发出铮然的声音。 “这把琴,还要多谢你。” 公子恪停了手中拨捻,忽而开口道。 “多谢我?” 他的手抚上琴弦,依稀疲惫模样,嗓音却漠然至极:“十一年了,在居院中时,还记得那会儿的规矩吗?” 玉岫猛然抬起头,似乎想到了什么,张了张唇道:“每年白露,断发为誓?” “好记性!你是居院中最为出挑的女子。鬼斩每年将居院暗桩的断发交由给我时,总有一捧如缎的青丝,恰巧七年,生辰时无人惦记,便请师傅做了这把琴,七股青丝绞成上好的弦,也算作是给自己的寿礼。” 现在的华贵集身,原来也不过是无人惦记的皇子罢了。万人仰仗,其实仰仗的不过是他的出身姓氏,若没了这身份,即便是上得沙场,一身本事,又与那绳索之下的奴人有何差别? 只不过有的人是为人所奴,有的人却是为了年幼时的仇恨所奴。 玉岫轻轻一叹,却见公子恪单手抱住那把琴,另一只手稳稳牵住自己,轻轻一掂地,跃上合欢树的枝头。 玉岫不料他会做出这样举动,心中起初还有些慌乱,二人在枝头坐稳,一把琴恰巧横在两人面前,公子恪抬起那一直没松开过的手,轻轻触在琴弦上。 惯持剑戟的指尖生有茧子,抵在那琴弦上也只是微微细痒之意,玉岫手一抖,却不知为何竟惊了头顶的合欢花儿,洋洋洒洒落在七根弦上。她只恐自己侮了好音色,忙将手挣脱出来,两个手交叠抱在膝上,显得十分局促,可那掌心,分明还留着因紧张而起的一层凉湿汗意。 公子恪不再强求,伸了纤长的指来捻拨琴弦,随着公子恪手指拨弄,那落在弦端的合欢,在月色下隐隐绽出光点来。 琴端流淌出的,是十分柔软悠长的调子,并非玉岫心中所想的金戈铁马,壮士舞戈。反而似皓月中庭下,坐观春荣秋谢,碧海潮生的寥廓心境。 她不知不觉静静凝着眼前抚琴的人,只觉得这般气质,分明应是皓月中庭下的那个华贵之人,轻执玉盏,低头转圜,谈笑间皆是贵气荣光。而不是那个自小就在沙场上摸爬滚打,躲过刀枪棍棒的狠勇男孩。 她的衣料极薄,偶尔不小心碰到,还能觉出公子恪身上的温度。 浮云掩月,落花缤纷。 淙淙琴音里,这样的温暖细流缓缓淌过心底,可那双奏琴的手忽而一变,她却觉得这调子越奏越柔,越拨越寥廓。转捻间就化作清冷悲绝。 玉岫纵然披着一件深衣,也不禁指尖都染了凉露。乍一听那琴声,只觉得隐忍多年的情绪全部倾泻在弦端,浩浩荡荡拨捻而出,每一铮一悸,都能挑拨人心坎里深深掩埋的记忆。 琼楼玉宇,跟这琴音一比,霎时间黯然失色,浩瀚苍穹间,似乎只惟有这一道琴音,清冷和无垠。 这一夜,西宫中的貌美娇娇们,自是听了这凄迷琴音,各晓阁中冷暖。却不知有那么两人,这样沉默无言地坐在高阔合欢顶端,任绒球花儿落了满发梢肩头,却也只是各怀心事,不觉天明。 疏离皎洁的月色下,公子恪偏头看向不受控制将头搁在自己肩上沉沉睡去的玉岫,轻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那摸弦的修长手指,不知不觉从弦端移上玉岫垂落下来的青丝之间。 那触觉,冰凉过指缝,柔滑如缎。还渐次能触到她头顶暖暖的温度。 那时,她还只是个五岁的小女娃,如浮萍一样躺在昭然宫的大殿前,浑身鲜血。 是他替她捡回了这条命。从此以后给了她不一样的生活。他一向自负,如今她就在自己身边,仿佛一道喝令都可以将她困住,这个女子,杀起人来冰冷决绝的手腕从不亚于自己半点,可此刻看她,却仍旧是那么纯洁无暇,仿若通透碧玉。 他忽而想,若当初这个小女娃没了前朝王氏喜昭仪的陷害,她会是个集万千宠爱娇惯于一身的师国公主。不至于沦落到自己手下卖着命过日子,她又会长成怎样一番模样? 可为何,她即便是一谋一划地在宫中站稳脚跟,为自己筹划,却从未在她那双眸子里看到过半点儿真切的恨意呢? 他面对着她时,仿佛所有的神情言语全都那么不真实,除了一点点积攒金银,想着将来时,她才会真正的露出一些放松时的神情。就如同此刻,即便是两人离得如此近,公子恪却觉得,这个女子,依旧离他很远很远。 虞国上下自他即位之后,虽是一场逼宫风波,却也有惊无险。三月孝期极近末尾,天下老百姓都过着天高皇帝远的日子,太平盛世,又临近端阳,自是歌舞升平、香风熏陶。然而连连几日温洵的奏折频传,千里外的疆北一族,却在过着水深火热的生活。 自前朝时起,中原还未改朝换代之时,师国北面疆域便有着若羌、纡弥、西夜一族,北疆人民一直过着逐水草而居的游牧生活,民风尚武,彪悍强兵。 北疆苦寒的环境限制了游牧民族的发展,自前朝景帝时期,才逐渐安定下来,在各自区域内划地称王。自己这一支脉,在北疆以南的这片土地上艰难生存着,地瘠民弱,时时忌惮师国的威慑。直到父皇的登基现世,大操兵戈,才使虞国子民真正在这片甜土上站稳了脚跟。 然而北疆的若羌一族势力却迅速扩张,彪悍民风使得若羌族人狠勇无边,仅仅三年之内便吞并了纡弥、西夜…… 如今若羌元帅已尽暮年,年轻的若羌王子万俟归是众望所归的继任人选,为人锋芒毕露,嚣张狂妄,近两年屡屡有犬戎叩关饶边。 这段时日,更是趁着虞国新帝承位之期,带着纡弥、西夜收服的悍民直扰边境,北疆的流民们艰难的围在一起,以抵御凌厉的寒风,没有城墙楼宇的保护,没有披甲带戎的兵士,边境的生活越发的让人无法忍受。 虽说北疆民风悍勇,可要直捣虞国都城,分明是以卵击石。要想出兵镇压,以虞国的兵力根本不在话下。只是此时,除了左神武将军温洵的二十万兵马,先前太尉王狄手中兵权虽层层瓦解,可王氏盘根错节多年,最后收入皇帝手中的,仍是少数。 若是破釜沉舟的让温洵去平壤边境,便是把元安陷于水深火热之中,没了温洵的二十万兵马,难保王氏不会趁机作乱,他又怎么可能走这一步险棋?万俟归正是看中这一点,才故意扰民。北疆所求的,不过是中原的地大物博。 无奈之下,他派去壤和之书,盛情邀请万俟归来元安赴宴,希望以此来暂时拖住万俟归的野心。然而这不过是权宜之策,若想真正控制住万俟归的动作,难免要安插自己的人。和亲……乃是最为自然的办法。 可放眼西宫中,自己能信任的人,真是屈指可数。他不知不觉……就想到了玉岫。 年轻的皇帝有些失神,他的右肩及至手臂,已然被靠得麻木得没了知觉,却一动都没有动,生怕吵醒了谁。 只是那轻描淡写地一瞥,却根本无法诠释公子恪此时内心的矛盾和纠结。 *** 宫中向来是流言传得最快的地方。关于那一夜皇帝掀了牌子,却被玉贵人以身体不适拒绝,然后皇帝陪着玉贵人在竹筠苑中弹了一整夜琴的故事被传得沸沸扬扬。 此时已是五月里,天气渐渐湿热起来。玉岫靠在竹藤椅背上舀了一勺冰糖早梨,正津津有味地听葭儿给她讲述那一夜的故事,当然了,她已经算不清这是宫室之间流传的不知道第几十个版本。 都说年轻皇帝性情淡漠,无心耽于后宫妃嫔,却给了玉岫这样的恩宠,这可是头一回!自然招来各宫各室眼红之人的嫉妒,就在人人都以为玉贵人要扶摇而上的时候,没想到皇帝却再未踏足过玉笙宫,反是从那日起宠幸了端嫔、郑芳仪、冯才人等等…… 除却依旧恩宠最盛的蕊嫔以外,可以称得上是雨露均沾,哪边都不得罪了…… 虽说各宫各室之间都对这位皇帝忽然之间的转性有些摸不着头脑,纷纷猜测是否跟那个弹了一夜琴的晚上有关,如此以来玉笙宫倒也没有落得巴结赏赐不断的境地,玉岫更是乐得宅在自个儿宫里养养花,喂喂鱼儿,顺便听听这些后宫之间源源不断的八卦绯闻! 很久之前的自己,都是在电视上网络上看着各种各样的口水八卦,她从来没有试过,第一次当八卦主角的滋味儿。 此时此刻,元安城外的官道上,一队浩浩荡荡的异族人马正向都城靠近。 036 若羌王子 在看新章之前,让某帛啰嗦一下,十一万多字了,也许是文有些慢热?就算在封推上,收藏和红票也几乎没有涨动。(.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某帛写着很心焦,各位读者朋友们,乃们多少收藏一个呗……打滚泪。 这上百人纷纷着了与中原颇为不一样的衣着服饰,浑身带着各种各样铮然作响的银器。就连女奴也纷纷驭马而行,驾起马来发出叮呤的声音,然而整个夜色中,除却这样的声音,这队人马沉默异常,再无人声,纷纷只注意脚下的踏踏之声,仿佛赶路是此刻最要紧的事情。 即便只是随便看一眼,也能觉得这个队伍被统治的十分严苛。 然而此刻,队伍中突然响起婴儿的啼哭声,从一个单独的声音,渐渐扩大,逐渐蔓延了整片队伍。 一声清厉的声音突然响起,黑色玉蹄骏马扬起雪白的马蹄,嘚嘚地冲破数人,蹄声铿锵,将十多名随从远远的甩在后面,在一个女奴面前,男子勒住马缰,吁了一声。 逊烈的雪蹄宝马蓦然人立而起,响亮长嘶,然后稳稳的停在原地。万俟归一身深紫华服,从双肩披下雪白匀沓,盯着那女奴手中哭啼不止的婴孩,双眼微眯起来。 他努力回忆,也不过想起,眼前这个女奴在自己一夜舒畅之后,为自己诞下过一个孩子。只是这样的事情,在北疆再为寻常不过,何况是身为王子的他。 整个北疆,女奴是十分卑贱的身份,莫说任人骑辱,就是身份尊贵美丽的女子,也无比期盼能得到若羌王子万俟归的青睐。知道一个女奴在得到他的宠幸后生了个把孩子,这几乎在万俟归一天的生活中根本算不上什么惊讶的消息。 因为若羌王氏的孩子太多,而在北疆氏族中,原本就很难生存下去。更何况,还是个不能继承基业的女娃儿,她的存在,便更加无足轻重了。 正如此刻,他打量着那女奴怀中的女婴,迅雷一般抽出马腹下的弯刀,那女奴吓得瑟瑟发抖,握缰绳的单手已经开始不由自主地颤动,可她怀中婴孩哪里晓事,依旧哭声震天。 “让她闭嘴!”万俟归的唇很薄,紧紧地抿在一起,仿若刀刃的锋线。 只是四个字,却让那马上的女奴吓得猛一个瑟缩。她伸出一只手来捂住怀中女婴的唇鼻,但这令那婴孩更加不适,哭得声音更大了。 万俟归面色阴沉,刀锥般的目光在漆黑夜色中森然一凛,带着寒铁头盔的一个士兵立马晓意,利落的翻身下马。 漆黑的天幕之下,只余下年轻女人悲声的痛哭声和女婴的嚎哭。那兵士抽出长刀,利落地朝着女奴刺去,只是眨眼的瞬间,那冰冷的刀尖吥地一声就没入了女奴的后脖颈,鲜血飞溅。 她怀中女婴在那一瞬间因为后背受力而飞了出去,万俟归脚下一蹬,一个旋身单手稳稳接住了那女婴,重新坐回马上。万俟归的手有一点点凉,却也不敢太用力。不知为何,当他端着手中这温软婴孩时,竟害怕稍一用力,就伤了她。 稀奇的是那女婴落入万俟归怀中,就仿佛被震慑住了一样。眼神明亮,黑葡萄似的眼珠骨碌碌地盯着眼前这个男子的脸,没有哭闹,没有挣扎,异常的乖巧。 万俟归看着孩子撅着嘴却不哭不闹的样子,不知为何,竟有一丝烦闷。 “来人,寻个立了功的兵士,拿去送了。” 五月初五端阳日,照例是皇室盛宴。自先帝长辞后宫中缟素一连数月,总算等到了个节日来冲冲喜。按照宫中祖制,每逢端阳,凡宫眷亲贵均邀于泰合殿共飨宴食。今岁太后又极有兴致,广邀宫中各妃嫔同赴盛筵。 然而除此之外,最为重要的是这次端阳之宴,还有远从北疆而来的若羌王子万俟归,于是此次端阳,便是新帝登基后第一次大宴,所有的活动都变得不一样起来,自然是无人敢轻视。 各宫妃嫔依旧早早穿衣梳妆,准备赴今日泰合殿中的晚宴。而此时刻,太后的慈安宫中,却有些颇为清净。 铜镜前,太后今日着了一身绀色结金丝闻蒂双绣的贵气裙裳,又罩了件八团喜相逢的纱通,佩了双绶,冠上更是镶了一颗不为多得的浑圆夜明珠,腕间珠翠碧玉通透,贵气宛然。 左右端详,开阖了抿出纹路来的唇道:“今日脂色还是要喜庆些好看……” “然。”一旁的香盈忙托了花粉调制的唇脂,粉彩上去添妆。 王妍手上护甲拨着梨花木缠枝白玉兰细密繁复的花瓣枝叶纹样,轻轻的“吧嗒吧嗒”磕一声了一声,半晌,徐徐道:“馥之这丫头太沉不住气了,不过是个宫中洒扫的丫头,就让她那么耐不住性子。那蹩脚的伎俩,也敢拿来在人前卖弄!” 太后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香盈在王妍还是皇后时便跟在她身边,知道太后的脾性,忙细声提醒“若羌的使节已经到了。” “他也到了?” “然。” 太后微微耷下眼皮,沉静地扯了扯唇角。 方才口中所言的“他”,是若羌元帅麾下的一名亲信,如今也算得上是个领将了。 数年前我琅琊王氏曾为师国与若羌一战,都说若羌民风悍勇,没想到也有那藏头缩尾的鼠蛇之辈。为了苟且偷生,不惜出卖军情来换得自己苟且余生,当年表哥放他一马,让他回去继续做他的麾下亲信,没想到竟为自己今日这步棋,打下一计伏笔。 王妍冷冷一笑,也未抬眸道:“此次若羌王子前来,少不得带几个女人回去!我那素来“温厚”的皇帝儿子,怎么会放过此等安插人手的良机?不过求他在万俟归面前进言几句,把谢氏那碍手碍脚的,给拣走吧!” “太后忘了,玉贵人身上那香气,分明是那一夜您……”香盈有几丝隐忧,忍不住道。 “单凭香气定夺,太过草率!这温氏的娇娇,好一副手腕!馥之的伎俩虽然浅陋,但这温家女子一番点度,便丝毫不露痕迹地叫她宫中下婢供出幕后来。这般的不打草惊蛇又迅速利落,实是好计谋,怎么能真让她借此机会成了皇帝的人?” “太后高明!” “再者说,皇帝亲自掀的牌子,她都敢随便找个理由给回了,证明那一日我寻她谈话并不是无成效,她对琅琊王氏颇有几分忌惮,若我们能收为己用,比送到北疆苦寒之地去要划算多了!皇上宠眷蕊嫔,虽表面上是因为谢家的藤蔓简单,可却颇有几分真心!但叫馥之站在什么位置?我们王家的女儿,可受不了这样的委屈。与温氏比起来,那蕊嫔,要除之而后快!” 王妍这般说着,护甲在梨花木椅上划出咯吱一声杂音,乍一听,只觉得尖锐刺耳。 “太后说得是,奴婢这就布置下去。”香盈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搁下手中妆奁道。 太后看着她匆匆而去,取过桌上黛笔,在眉峰上陡添了一笔,端庄高贵之中偶现一抹震慑人心的凌厉。她扯了扯唇角,几乎是自言自语道:“你们估摸得……都太简单了。” 这话仅仅是破出唇齿间便没了音迹,她缓缓转过脸来,仍是一脸悠然高华。 宴席还有半个时辰就要开始,有了上次喜美人的教训,再没有谁会巴巴地去出这风头,大抵是打扮好了坐在宫室中只等着时侯到来,除了玉岫之外,这西宫中大部分地妃嫔此刻定都有些紧张,而玉岫却颇为闲情逸致地挑出上次太后赠的那只八宝簪子斜斜簪在发髻上,以表自己诚心。 这个时代无论男女,衣物大抵盛行宽衣广袖,又实行束玉腰,跟汉宫服饰颇有些类似。而女子裳裙更盛,但衣领都堪堪遮挡到及锁骨,她今日特地挑了件镂花小罩,在脖颈处遮掩,也不至于让人瞧见。 毕竟自己以生了疹子这种理由拒了圣驾,又自那一夜后鲜少出过宫室,大多数妃嫔一定十分好奇,总不至于刚好就毫不避讳的敞露脖颈。 含熏十分不情愿地道:“小主分明就无事,奴才实在想不通为什么那一日要拒了圣驾,多少娘娘求都求不来的,好在皇上十分体恤,没有一走了之。” “含熏!小主这么做,自有小主的用意!我们这些做下人的,有什么资格多嘴。”锦若嗔怪地看了她一眼,现在的锦若,已经不知不觉把自己复仇的使命和玉岫绑在了一起,这一段时日的相处,她将玉岫的手腕看得十分清楚,知道她绝不会做出那么傻的事情来。 现在几大世族的女子凡入宫为妃为嫔了的,最大的敌人就是王昭媛。现在能捏住一次王昭媛的把柄,比初承恩露要划算多了! 何况她更是将那一夜竹筠苑中的琴声听得清清楚楚,她心中再相信不过,自己的主子,绝不会是个没有头脑,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含熏瘪了瘪嘴,道:“奴婢知错了!”说罢,给玉岫整理裳裙上的褶痕。 玉岫倒是没有丝毫不悦地笑道:“你倒是个极为护主的!” 含熏不好意思地低了低头,道:“对了,我看这司香坊制的香袋,小主就不用带上了!小主天生芬泽,走近就能闻到一阵清新香气,与小主身上这味道一比起来,司香坊制的反而落了俗。” 含熏说完,一旁的几个侍婢也是频频点头。 玉岫却不禁蹙了蹙眉,突然的一个摆手噤声,把几个侍婢吓了一跳。 “含熏,你刚才说什么?说我身上有什么?” “小主天生芬泽,身上自带一股清香啊!”含熏不解地睁着眸子道。 这一句看似平常的话,听在玉岫耳中,却是一瞬间如遭雷击。白皙的指节一瞬间扣在妆奁盒子上,那盒子是黄檀木所制的,质地极硬,乍一敲上去崩地一响,把几个侍婢都吓坏了,忙道不要伤了手。 可玉岫此刻瞬时阴沉下来的面色,却都让几个侍婢面面相觑。 ps:今天一更,有点晚了。快要开学,比较忙……可能更新时间没有之前稳定。 037 盈香之死 是了,香气! 人若长久地习惯了一种气味,便把它当作了身体的一部分,久而久之,根本不再对这种气味敏感。(.mianhuatang.info无弹窗广告)而正是这易于疏漏地方,让自己险些就被识穿! 那还是从居院出来后,替当时还是琅王的公子恪斩草除根之时,只要是每除掉一个人,便有一份丰厚雇金。鬼斩每次所带来的雇金,除了金子以外总有一些稀罕物事,譬如她手上这只通体清透的玉镯,而那一次,她拿到的却是一大盒西域所产的一种特殊香料。 并非像中原制的干花或是香粉,而是像现代的浴盐一般,不仅有芬芳体质的作用,还有一定的清洁功能。这个时代,别说肥皂沐浴香波之类,就是皂荚都是民间采集进宫宫廷的稀罕物事,对这样的浴盐她自是极为喜爱。没想到竟是这香味,让王妍留意了她。怪不得上次在慈安宫中,她前后态度竟会那么大变化! 她忽而想起那一日,公子恪说不喜爱香料,是因会在所到之处留下痕迹。 可为何就连自己身上的这股香气,他都察觉不了? 玉岫的面色只是阴沉了短短一瞬,很快,又被那冷静明亮的眼神所代替,她等不及了! “锦若,去取了库房牡丹映纹的那个大盒子来,准备宫轿,去祈瑞殿!” “祈瑞殿?小主,泰合殿的筵席马上就要开始了,听说这次还有若羌的使臣,若是去得迟了,可是大罪!” “去备宫轿!”玉岫提起裙裾,脸上明显有一丝不耐。 “小主……” “你们若这般记吃不记打,我说的话全然不放在耳里,怕是难再见得到我这个主子!” 这话说得极重,往日里玉岫虽对她们训诫得严,可和善起来却待她们如姐妹,哪里见过今天这般样子,都知道自己多了不该多的嘴,忙敛退衣裳按玉岫的吩咐去做。 在玉岫一行人匆匆忙忙的穿过竹筠苑,从弯弯绕绕的甬道往祈瑞殿赶时,太后身边的香盈正虎视眈眈地盯着眼前这个若羌的使臣,看得他心中发毛。 “不过是说些四两拨千斤的话,你若连这点都答应不了,别怪我家主子不讲半分情面!”香盈气岔岔地道,说罢,冷眉斜眼瞅了那使臣一下,讥讽道:“怎么,当年你干下那些见不得人的事,真以为过了这么些年,便能高枕无忧了?” 若羌的使臣显然不服一个丫头讲说,偏头嗤笑道:“我听说王狄将军都进了大牢,只怕这一生都要吃牢饭了,哪里还有昔日半点光彩!琅琊王氏当年如何叱咤风云,如今也不过是皇帝眼中迟早要除去的眼中钉,肉中刺罢了。你们揪着那点事,没有证据又能奈我何?” “是么?”香盈虽身量不足,整整矮了那使臣一个头高,气势却半点不输,冷笑道:“若我家主子把多年前你贡给王狄将军的关山图送呈给你们若羌的王子,不知道你们主子会如何?” 她笑了一阵,又低头来不以为然地看看自己的手指,漫不经心道:“我听说如今若羌的王子,狠勇非常,行事利落,从不会做那拖泥带水之事……” “都数年了,那图你们还留着?!”使臣听了这话,明显有一丝急躁。 “北疆之地,王狄将军本是志在必得的,那可是琅琊王氏的功勋!又怎么会这么轻易就丢了它?简直是笑话!” “你!” 香盈缓缓的转过头来,紧紧的看着使臣,眸子里闪过一星锐芒,一字一顿的说道:“筵席很快就要开始了。我家主子贵为太后,与若羌的王子说几句话是易如反掌的事,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要我做什么?”使臣的声音瞬时变得有些颓败。 香盈四瞥左右,在使臣手心一笔一划写下一个蕊字,一字一顿道,“要她走”。 “有人!”几乎是眨眼的时间,两人飞快的闪到一个回廊之后,屏息地看着玉岫乘坐的宫轿从眼前过去,往祈瑞殿的方向去了。 香盈不由眉头一忖,只有不到半个时辰了,她来祈瑞殿做什么? 回身看着那使臣道:“一会儿宴席上,就看你的表现了!莫要逼得我家主子将那数年前旧事也一并闹出来,快走吧!” 看着那使臣慌慌张张离开之后,香盈并未就此走开。(.mianhuatang.info好看的小说)她实在太好奇,玉贵人这个时候匆匆忙忙去祈瑞殿做什么?于是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 “皇上怎么说?”玉岫实在有些心焦,直接下了宫轿在祈瑞殿外踱来踱去。 郝聪明看着玉岫这样,心中实在矛盾极了! 依着他多年揣摩人心的圆滑,知道皇上对这位小主极为看中,实在不好得罪,又因了上次应承王昭媛的事被拆穿,更是对玉岫敬畏三分,只好尽量谦卑地道:“玉贵人您别着急,今日筵席登迎若羌王子实在重要,皇上现在分不开身!有什么事请玉贵人今日宴毕后再说。” “皇上现在在殿内吗?” “回玉贵人,皇上现在更衣。” “郝公公,劳烦您帮我把这个盒子交给皇上,记着,一定要亲手交给皇上。这可是皇上前几日吩咐我为若羌使臣准备的礼物,若耽误了唯你是问!” “然。” 郝聪明接过那盒子,只觉得里边空荡荡地,实在不像什么贵重礼物,但既然玉贵人都那样说了,好歹要拿去给皇上瞧一眼。 玉岫摸了摸广袖中藏的那一袋香料,心中七上八下。方才给郝聪明的盒子,不过是个腾空了的空盒,也不知道公子恪还能不能记得起来。 而藏在暗处的香盈,则是比郝聪明还要奇怪,何时皇上吩咐她准备送给若羌使臣的礼物了?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郝聪明始终不出来,玉岫沉了口气,回身道:“含熏含叶,这里有锦若姑姑就够了,你们两个先回去。” 支了锦若在此等郝聪明的消息,告诉她若宴席的时候一到,自己还没回到这里来找她,就着个人通报一声,说自己身体抱恙,宴席去不了了。 锦若十分沉稳,知道玉岫会这样一定事出有因,不敢耽搁地点头应下。 玉岫望了望四周,现下的人都很少,下人们在宫室中忙着侍候主子们更衣赴宴,更多的人则在泰合殿准备宴席。但玉岫这一瞥,并未瞥到身藏在廊柱之后的香盈,她也根本不会猜想到,王妍手下的人此刻会出现在这里。 祈瑞殿后的花丛之中,玉岫灵巧轻盈的身子好似一只娇小的狸猫,迅速的在曲折的小道上奔跑。虽没有练过像公子恪那样的轻功,可微微提气,却也脚步轻快地不令人察觉。 几乎只是短短几步,就绕到了祈瑞殿的侧殿。 香盈只来得及看清这大致方向,匆匆几眼已让她能够肯定玉岫的身份一定不简单!她不敢耽搁,立即向那个方向一路小跑了过去。 公子恪的宫殿,就连侧殿也有銮仪卫把守,自己掩藏在一个拐角,看着站得纹丝不动的銮仪卫,即便是走这里,也实在不好硬闯进去。 她脱下裙裳外的镂花小罩,勉强遮挡住颜面,捡起地上的几块碎石,手腕使力。 守在侧殿的銮仪卫只听一声锐响突然在耳边响起,还未来得及拿起手中兵器遮挡,那锐利的物事便直中颈后。 另外三个銮仪卫一愣,转过头去,只是那速度太快,快到他们回过头来也只刚好看到自己的同伴轰然摔落在地上,几个男人双目大睁,还未来得及思考,额头便被一颗石子洞穿,嘴犹自不可置信的大张着,好似想说什么,却最终什么也说不出来。 单这能凭小小石子就洞穿人颅骨的力道,也可知这扔石子的人不是寻常之人。 那每一招势,都在瞬间取人性命,丝毫没有片刻犹疑,打在之前那个男人后颈的石子,稳中致命的穴道,只是那力道尚未使全,留得一丝气息,却让他暂时昏阙过去。 杀人并非什么难事,难的是能将手中所有力道控制自如,就在取人性命的一瞬间,留那么一丝恰到好处的余力。 剩下的两个銮仪卫慌了手脚,一阵剧烈的危机感顿时袭上心头,却不知道这夺人性命的石子究竟从何处飞来。两人对视一眼,张口大叫道:“抓刺客!” 可是就在这时,其中一个突然哀鸣一声,两条腿膝后受到重击,嘭的一声就跪在地上,半天还没爬起身来,一柄锋利森冷的袖箭从一阵带有香风的衣袂中射出,就紧紧的顶在他的脖颈之上。 只要她稍稍那么一使力,这个男子便没了活路。 玉岫挑唇一笑,带着深深的讥讽和嘲弄,冰寒而粗糙如砂纸的声音幽幽传来:“想活命吗?” “想……想想!” 这个男人已经吓得六神无主,结结巴巴地应道。 玉岫不耐地眄了他一眼,继续用那粗噶冰冷的声音道:“我给你五息的时间,转过身去跑得越远越好,你若敢回头看我一眼……知道前面那两个是怎么死的!” “是是是!我……我绝对不回头……绝不回头……” “滚!” 看着那男人吓得瑟瑟发抖地跑远去,玉岫松开紧握的拳头,微微半曲着手,一双如流星般的黑眸里闪动着摄人的寒芒。 时间不多了!她抬步正欲往侧殿走去,一只手突然从后锁住自己的喉咙,虽然是死命地抓住,可从力道中夜知道根本不是会功夫的人,玉岫一个反手,香袂中的袖箭直接刺到身后之人胸口,锁住她喉咙的双手猛然间弹开,玉岫回过头,看到的,居然是香盈那张脸! 因为背着身子胡乱刺去,那袖箭并未正中要穴,香盈挣扎着爬起身来,厉声喊叫道:“玉贵人!玉贵人杀人了!” 玉岫本就阴沉的双目中闪过一现锐利星芒,但也清醒知道绝不可以用袖箭杀了她,伸手捡起那摊在一旁的銮仪卫手中兵刃,狠狠向香盈腹中刺去。 汩汩血流不断从香盈口中涌出,一双圆睁地怒目死死瞪着玉岫,都说被杀死的人目中会倒映出凶手的影像,玉岫迅速闪开身子,像扔一张废纸一样把香盈的身体扔在一旁,目中是渗人的冷凛与失望:“为虎作伥,命不该留。” 038 暗处的匕首 香盈就这么死了。 她娇小的身子砰然一声落在地上的那一刹那,脑子里还在急速的活动着。 腹部碗口大的伤口上还扎着一口刀,她看到通红的血液顺着那刀的刃一汩汩往外冒,疼痛地整个人都抽搐了起来。 有那么一瞬间,她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那么大的好奇心,要跟着玉岫到这里来。但这一切后悔都晚了,她张大了嘴,却发不出一个声音,只觉得手脚一点点开始发木,凉得自己都没了知觉。 然后眼睁睁地,看着玉岫迅速地脱下自己的裙裳和镂花小罩,在那腹部的位置刺了个洞,然后把自己身上的外衣一点点剥离下来,穿在了她的身上。最后把那裙裳和镂花小罩,换在了自己身上,那血液一刻不停地往外一汩汩涌着,刚好氤透了那衣物。 她心中太恨!可连挣扎的气力都再也没有,用尽最后一丝气力,也不过双手微微成曲,面唇渐渐地白了过去。 玉岫一直等到香盈咽下最后一口气,才走近,把她的双手放在那刀的柄把上,一根一根指头地握紧。然后左右望了一眼,一个闪身进了内殿。 方才这外边一阵打斗,加上香盈厉声喊叫的声音,估计只有这殿中的人听得一清二楚了。她之所以不担心更多的人追过来,是因为今天这特殊的日子,大量的銮仪卫一定驻守在几个宫门和泰合殿的周围了。 轻手轻脚走了进去,因为祈瑞殿内鎏金龙柱繁复,倒刚好有了藏身的地方,一番弯绕就到了主殿,就在这时,背后突然一阵风袭来,玉岫身手敏捷反应迅速,登时转身抬手,就要弹出袖箭射去,却对上一双鹰隼般的眸子,此刻看来,那双眸子里有深深的失望。 “皇上……我……” 玉岫正要说话,公子恪却猛地拉住玉岫的手,将她整个人拖到屏风后边,叮嘱道:“别出声。” “来人!抓刺客!”公子恪操起案上一个砚台就狠狠地砸了下去,吓得侯在殿外的郝聪明连滚带爬地滚到了殿中间来,四处张望,不安道:“皇……皇上……刺客、刺客在哪里?” “你们是怎么守殿的!今日若羌王子与皇室宗亲内眷共筵,好端端的怎么朕的祈瑞殿里都来了刺客?你们是故意惹了笑话好给若羌的使臣们看吗?虞国的脸面都给你们丢尽了!你们丢的起这个脸,朕可丢不起!” “匆匆赶来的十几个銮仪卫听着素来宽厚的皇帝动了怒气,连忙跪下道:“奴才们失职,奴才们马上搜!” “搜什么搜!若不是朕亲眼看见,那刺客都闯进殿里来了!偏殿外边,你们先去收拾干净!泰合殿那边还候着朕,滚出去吧!” “然!然然!”一屋子奴才走得一个不剩,屏风后面,玉岫不动声色地移出身子来。 公子恪捏了捏额心,一双峰眉微微皱了起来:“你可知今日,惹了多么大的祸事?” 玉岫抬起头来,冷冷牵起嘴角,淡淡一笑:“若你识得那个盒子,我又怎么会做这破釜沉舟的事情?如你所见,我猜到了王妍试探我的原因,若不是因为那盒香,她也不会那么快怀疑我。只是不巧竟被香盈发现,不得不杀人灭口,她也算罪有应得了。” 玉岫想了一瞬,不卑不亢地抬眸盯着公子恪道,“我真的很好奇,你明明知道香气会使人留下痕迹,为何还送我这些香料?明明知道我的疏忽,却不告诉我。” 公子恪面容阴沉,双眸中有隐隐掩压的怒气翻动:“你怎么就一口咬定这盒香料是我送你的?三年时间,你连见我一面的机会都没有,除了那些雇金,我不晓得还送过你这么些东西!” “不是你还能是谁?” “鬼斩做了这样粗心大意的错事,我又岂能饶过他!”公子恪悠悠转过身去,面容中是一派怒气。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可玉岫忽然之间却觉得,这事情颇有些蹊跷! 用来计时的沙漏翻了个边,公子恪吁出一口气,道:“赶紧去换身衣物,太后哪里,我会替你圆过去。” 玉岫现在穿着的,是香盈那件染透了鲜血被刺破大洞的衣服。她十分犹疑地道:“我已经让锦若替我称病,这筵席并非后宫妃嫔非去不可,你又何必坚持让我过去赴宴?” “朕自有朕的打算。”此时天色已然暗了下来,月光也渐渐出来了,洒在公子恪脸上,照得那面色越发冰冷。 今日的他,为了宴席穿着玄衣纁裳的帝王礼服,玄青色的绸缎上绣了日月星辰以及团龙映珠的十二章纹,朱色裳服下着了蔽膝,镶以三尺佩绶,着赤舄。整个人在这贵气华章的裳服下耀然生辉。 玉岫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知道自己的话在公子恪心中没有分毫分量,她扯唇淡淡笑了一下,转身就踏出了祈瑞殿。深草星蕊之中,脚步轻盈似箭,无人晓得她来过。 此时此刻,皇帝理应坐在首位了,可却迟迟不见人来。太后举了黄金酒盏,掩过额前,悄悄眄眸探向那空空如也的龙座,心中不由地一丝不安来,可面上却维持着端庄大气的笑意。 一个小内监从王妍身后悄悄上前,附耳一阵,这阵话,却让王妍手中酒盏里的金露轻颤出来一些,粘在她白皙光洁的手背上。 祈瑞殿来了刺客? 王妍自言自语一般吟了出来,不由站起身来,添上半盏金露起身道:“哀家刚闻皇儿殿中遭了刺客,幸而我宫中銮仪卫守卫森严,已将刺客zhengfa。可能要耽搁少许时间,哀家以美酒金露,敬远道而来的若羌使节,以及皇宗内眷一杯,端阳佳日,共飨盛宴。” 座下的人皆是举杯应承,却无一不暗中嘀咕。此时此刻,坐在若羌首位的万俟归,轻轻晃着酒盏中的玉液,嗤地一声轻笑出声音来,那声音中有这七八分嘲讽,“偌大一个虞国,使节来访时都挡不住刺客,可想往日如何。” 他放下杯子,砰然一声,酒水洒出来大半。 “都说虞王宫中美不胜收,既然皇帝尚未到,我先四处逛逛罢了。”他叮嘱一旁的随从,无需跟随,他随便走动一会儿就回席上。 此时刻,坐在右侧的王妍自是留意到了万俟归的离席,本来如意算盘已打得八分满,如今这局面却有些出乎自己的意料。 万俟归素来桀骜,皇帝未来他心中不满离席倒是可以理解。可就连自己的心腹香盈,此刻都是不见了踪影。她斜斜往后一探,十几位宫嫔纷纷在自己位上坐定,却惟独不见那温氏玉岫的身影,护甲微微吧嗒一声,恰如她此刻心中隐隐的不安。 *** 泰合殿与祈瑞殿前后依傍而建,泰合殿前是前朝时便修筑的望天台,设钦天监以观天象。 端阳日,泰合殿不论正殿还是两座偏殿,左右均悬挂了巨大灯球两枚,都是方圆丈许的大灯,内燃椽烛,火焰明亮,照彻通明。 而望天台上,更是以草藤结龙,上插数万盏楼阳灯烛,支支如手臂粗细,沿着望天台四周蜿蜒,远远看去如长龙盘踞游走。 而宫道之上,沿着祈瑞殿正门御沟水道而植的百株桃李的枝桠上挂满各色花灯,有如双鱼、宝塔……高挑在夜空中。 再加上天色愈暗,银白色的月光照着数阙宫殿片片琉璃金瓦,映射在宫道上,华灯宝炬,灯火辉映,加上朦胧月色融融,整个虞王宫中流金溅玉,一如白昼。 祈瑞殿离玉笙宫实在太远,再加上如此通明,途中又担心遇到宫婢奴才,自己这一身血迹,不把人吓死才怪。 此时泰合殿的筵席应当已经开始了,只要公子恪及时赶过去替自己应付,应该不会有太多人关心自己的下落。 玉岫一边沿着回廊躲躲藏藏地走着,一边暗下咒骂公子恪。 傍着一排箱门而行,直到拐角之处,突然一瞬间腰间骤痛。暗道一声不好,刚欲弹出手中袖箭,一把锋芒毕露的匕首已硬生生架在玉岫的脖子上。 玉岫下意识地侧脸回眸,那人已抵着自己的喉咙慢慢旋过身来,玉岫沉了口气,看着眼前这个男人正冷冷的与自己相望,他的一身打扮看上去也是极为华贵讲究,看上去并非这宫中卑贱人等,且那衣物即便华贵,纹饰也从未见过,玉岫冷静地吸了口气,出声道:“你是若羌的使臣?” 那男人并不开口说话,反是上下打量着玉岫的一身,瞥见那刺破的窟窿和满身氤透的血迹时,男人的眼神有一瞬凝滞。 一队銮仪卫正持着刀戟在远处五十步的地方整齐划步而来,玉岫知道不好,拼命想挣脱这个男子的挟制,那匕首已抵得喉上一阵尖锐刺痛。 男子眼中闪过一丝明显的怒意,松开抵在她喉间的匕首,紧握住着她的手腕悄悄打开一边的厢房,然后悄无声息躲了进去。 两人背靠着门屏住呼吸,静静的听外面的动静。銮仪卫整齐的脚步划响,二人都更紧加紧张的攥紧了拳头,只听得那脚步稍稍远了,才呼出一口气来,刚欲看看外面动静,玉岫脚下却不小心碰到靠门摆放的瓷砌的花盆,发出一声脆响! “那边有人!” “快!快去看看!” 039 你也不例外 很多脚步声朝厢房里涌来,点点火光隔着雪白的糊纸映了进来,照亮了玉岫和男子的侧脸。 这一刻,玉岫的脑子有那么一瞬间的空白,就是在这一瞬间,男人宽阔的胸膛猛地贴上自己胸前,玉岫脑中“轰”地一响,连外面就要闯进来的銮仪卫都忘了,整个人如木头一样杵在当场! 男人一瞬不瞬地看着她,一只手环上她纤细的腰,稍稍一转身体,就将玉岫后背靠在了厢房的柱子上,他的半个身子几乎都压在玉岫的身上,那眼神执着如亘古不灭的星辰,曜曳的光亮中倒影出玉岫惊愕的神情。 他的身上不同于公子恪的如水般清澈,反是有种淡淡的气味,那气味形容不上来,却带着独属于男人身上炽热的温度! 可就是这温度,却让玉岫烧得迷糊起来,他微开的唇中充斥着暖融的气体,距玉岫很近很近,近得两人的鼻尖几乎要碰到一起,玉岫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烫得厉害! 就在这时,砰地一声房门被踹开!与此同时男人的手指轻轻的滑过她的脸,“答应本王,跟本王回去好不好?” 他高出玉岫半个头,说话时呼出的热气就喷斥在玉岫的眼睛周围,这让她感觉自己就要窒息了,眼睛也迷迷蒙蒙起来。 这句话掌握地时间实在是太好,闯进门来的一众人听得纷纷傻了眼,他们闯开门后看到的就是眼前这样一幅景象,若羌的王子搂着一个女子说着如此露骨而暧昧的情话,那女子露出的一点点一角分明是宫中女婢的服饰,他整个身体已经肆无忌惮的贴了上去,就差…… 虽是十来个男人,但此时此刻都恨不得戳瞎了自己的双眼什么都没有看到过。纷纷结结巴巴张大了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们是什么人?本王出来散散心,需要这么一大帮奴才跟着么?虞王宫的侍从们就是这样不知进退礼数的?你们的皇帝口口声声相迎我若羌使节共飨盛宴,我若羌往日里进贡多少珍稀不在话下,你们虞国吝啬得连一个女人都要如此大费周章?中原人果真是阳奉阴违的行径,滚出去!” 若羌王子万俟归的狠勇他们早已有所耳闻,今晚先是失职在先,进了刺客惹怒皇上,又得罪了这位若羌的王子,十几个銮仪卫瞠目结舌,首领忙出来赔礼道:“王子殿下有所不知,宫宴之前由于奴才们失职,祈瑞殿中进了一名刺客,今夜筵席重要,皇上派我们四处巡查,维护宫中安全,不要再出了什么差池!奴才们多有得罪,王子殿下恕罪!” 万俟归慵懒地伸手把玩着玉岫一捋发丝,淡淡道:“你们啊,做事也要仔细些!如果今天晚上的事情本王抖到皇上那里,你们能逃得了责罚吗?快滚吧!” 十几个銮仪卫忙道:“是是!”逃也似地退出了厢房,都是十二分的感激涕零!对于他们来说,得罪了这若羌王子可不是什么善茬,没想到竟什么责罚也没有,不由得生出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忙躲得离这间厢房远远地! 虚惊一场之后,玉岫背后已是一片薄汗。(.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可即便是人走了,那男人的手还没有半分放松,一双大手原本握住玉岫的腰,此刻滚烫的掌心顺着玉岫腰间的弧度缓缓往下滑,挑衅一般滑向微微起伏的臀部,因为离得太近,呼吸不过来的玉岫感觉头晕得厉害,心跳也更加快了,接着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为了替她遮掩住身上的窟窿和血迹,男人贴得她紧紧的,就连衣料下扑腾扑腾的心跳,她都能感觉得一清二楚! 不知道是不是屋子太小缺氧的缘故,她现在感觉很热、非常的热,热得她不由自主地将这个男人一把推开! 玉岫的力气不小,这倒惹得万俟归挑唇饶有兴致地笑了起来,自顾自地道:“力气倒是不小!” 玉岫知道这个男子救了自己,这么做有些失礼,可知道了他的身份后更是想避之不及,借着这一身衣服的缘故道:“奴婢……奴婢谢谢王子搭救!奴婢身份卑贱,不配直视王子之躯,请容奴婢先行退下,恩情来日做牛做马回报!” “你们中原人,动不动就说什么做牛做马回报的话,却连个真实名姓都不愿透露,来日是哪一日,我又去哪里找谁报?”万俟归眸中闪过一丝不屑,哂笑道。 玉岫张了张唇,却犹疑着没有说话。 万俟归仰头一笑,抬手端住玉岫压低的下颌,微微抬起道,“做牛做马就算了,你抬起头来认真看看本王,便算做你的报答。” 玉岫心中知道得罪了他绝不是什么善茬,不如应了他的要求赶紧走人,这个时候,她多呆在这里一刻,就多一分危险! 她缓缓地抬起头来,一双清凉幽静的黑眸凝上万俟归的脸,方才情形有些混乱,她都来不及仔细看清。 此时此刻借着窗缝的微光看去,她的眸子,正落入一双同样漆黑深邃的眼眸,可惜那冷漠的眸子却无一丝温度。那是一个极年轻的男子,轮廓深邃,长眉斜飞,有着不同于中原人的深刻五官,对上玉岫的眼睛时漾开一丝丝不一样的笑意,眼睛却仍锐利逼人,隐含着熠熠锋芒。 有一瞬间,玉岫觉得这个男子眼中的锋芒与狠厉,甚至比当年的琅王更胜。如今的公子恪已为一国之君,树在人前的都是温厚之性,而眼前之人,却是从内到外都闪着毫无遮敛的锋芒。 若羌王子的大名她早有耳闻,却从未想过会是这么年轻盛气的样子,她看了许久,才别过头去,低声道:“奴婢已满足王子所求,可以放奴婢走了吗?” 万俟归看着在自己身前微微矮下的女子,虽表面上作出十分惧怕的样子,可那声音若仔细听,却连半点畏惧之意都听不出来。他松开端住女子下颌的手,背到了身后,转身道:“走吧。本王也要回席上去了。” 玉岫闻言如蒙大赦一般抬步拉开了房门,就在她移步的时候,她听到身后那个略有些低沉的声音缓缓说道:“这样贵重的玉珏,只有虞王宫中的妃嫔才能佩戴吧?” 她心口一跳,猛地转身看他。却见万俟归手中执着一块打了花穗的玉珏,那正是自己挂在腰间的,他居然趁刚才替自己掩护之际……取了下来! 玉岫脸色惨白,不知该如何是好。 却见万俟归微微眯了双眼,十分慵懒地道:“虞王宫中还有藏着袖箭的妃嫔,有趣!” 说罢径直走到玉岫面前,从她袂中拿住丝绢来,细细拭干净刚才搂住玉岫时粘在自己胸前衣物上的血迹,还故意将那染了血迹的丝绢在鼻前一嗅,挑唇笑道:“别着急,我们还会见面的。” 玉岫看着他抢在自己前边离开的身影,觉得自己浑身冰凉。 而此时快步离去的万俟归,却猛地刹住步子,借着通明灯烛看向自己方才揽住女子腰部的手,翻来覆去,脑中始终是女子抬头注视他的那一瞬间。 那样的清冽沉静…… 与他往日所见不论如何姿色上乘的绝色佳人都再不相同。那眸中分明是含蓄清冽,仿若无畏一切,可又似有着千般情绪,只在那双眸中锁住,平静得如同疆北雪域上终年不化的晶莹冰雪。 华灯宝炬下,万俟归并不知道,虞王宫中的这一眼的风华……会将他囚了此生此世。 *** 夜深。 玉岫回了漱玉堂,换上一身齐整衣裳,屏退了所有下人。 从侧箱寻来个炭炉,把香盈的那身衣服扔进炭盆里,拿火折子点了火。 光线投帘,流云蝙蝠的窗棂被通红的火光印在对面的墙上,她借着光影看清自己那双手,那通红的火光映在自己指缝间,像极了十指间沾满的血痕。 那带着血痕的裙裾在炭盆中逐渐缩成一团,她忽而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时候,她离这个叫虞国的地方还很远。 小的时候坐在长节藤下看姥姥替国兰除去旁边生的杂草,觉得很好奇。 姥姥当时笑着反问自己,失去什么样的东西最可惜? 当时的自己想也没想就回答,最贵重的东西。 姥姥说,杂草纵使生得顽强,也不如国兰贵重。而人也一样,一个人活得再长久,失去了良善,便变得一文不值。 而她此刻守着这逐渐散去的火苗,忽然觉得自己因为失去了天底下最贵重的东西而惊惶。 她盯着那炭盆看了许久,忍不住将手指靠近炭火,火苗舔上来,顷刻就要触到她的指尖,化为灰烬,窗子边却突然一暗,她下意识地回眸,居然是鬼斩。 “你在干什么?”鬼斩的踪迹一如既往的神秘。 可是此刻,玉岫的眼睛盯着他那齐手肘断掉的左臂,半晌没有说出一个字来。 “是因为那盒香料?” 鬼斩没有出声,半张脸藏在阴影中,不置可否。 玉岫手中半笼着拳,几乎是勉强从唇齿间挤出来:“对不起。” “你不必如此。雇主是我的恩人,没有他打从我小时赐我饭食,我根本活不到今天。一只手来报答,足够划算了!”鬼斩的语气很平淡,是多年来一贯机械般的冰冷,似乎砍了一只手,对他而言是无关痛痒的小事一桩。 “你为他做了那么多事……为何他连半点往日情义都不讲?” “若为情义所累,他还是你所熟知的雇主吗?”鬼斩冷冷道。 是啊,那居院中刻薄狠辣的训练手段,又怎会是一个讲情义的人所培育的,他训练的,只是一个个铁石心肠的杀手。何时见过有人对杀手讲情义的? 玉岫看着那只空荡荡地袖管,怔了怔。 “我知道你和我们不一样,雇主也对你从来不一样。我若告诉你,那盒香料是雇主亲手安排送给你的呢?” “你说什么?”她心口猛地一跳。 “一个杀手知道得太多,便是他有一天要付出代价的原因。雇主向来行事利落,决不会拖泥带水,每一个从居院中出来的人,或长或短也不过三年寿命。即便是从未失手,主子让死,也不得不死。而我能活到今天,是因从来不问杀人的原因,只要雇主说出的名姓,我便照着名姓去办事。” “你的意思……他早就想过我死?从送我香料的那一次开始,等着让我被这气味留下的痕迹所失手?”她双眼蓦然睁大,正对上鬼斩眸中难辨神色,似不能置信。 “那他那一日专门跑到信阳郡求我入宫为他成事?” “你太侥幸,一年来带着这气味也丝毫没被逮住分毫。雇主刚好需要一个温氏的身份,你是最好的人选。即便是你没能应他所求,你以为带着这么多秘密,你还能活着离开吗?他手下绝没有一个闲置的废棋,你也不例外。” 040 哀家也不是好惹的 “所以他早就知道王妍会对我出手,是么?”玉岫有些自嘲地笑出了声,明明是问句,却反而更像是对自己说的。 炭盆燃尽最后一丝火焰,只剩下一摊灰烬。再没有多余的光亮映清楚玉岫脸上此刻的神情。其实那神情也无非是平静至极,她扬了扬眉,道:“可是怎么办呢,已经被我发现了。就连把他奉为恩人的你,也如此轻易就出卖了他。” “温玉岫。我此刻告诉你,不过是希望你将来有一日猛然接受这些事时不会那么恨他。” 玉岫抬头看高高的花窗间隙,明亮的圆月光华如同水银,无声无息泄地。一切都是冰冷冰冷的,只有握着自己的手,才有那么一丝三月的温度。 此时此刻的玉岫终于明白。她站在这个宫中,要面对的敌人不仅仅是琅琊王氏,是这西宫上下所有宫室的妃嫔,更是虞国的皇帝。 她再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躲避祸头,她要制造矛盾。只有让自己的敌人与敌人相争,她才有那么一线希望,能够逃离公子恪的控制。 次日是个晴好的日子。 慈安宫中,太后王妍坐在凤仪椅上,姣好容颜自是姣美不可方物。 她含笑地看着地下几个銮仪卫道:“你们再仔细想想,这可是关乎人命的大事,若有半点差池,光拿你们的脑袋可都不抵用的!” 此时此刻太后再温柔如莺的言语,听在他们耳中都成了十足的威慑,昨天夜里出了那样的事,原本就吓得不轻。 “回太后,奴才记得清楚,昨天夜里那个刺客的颜面一直遮遮挡挡,行动又十分迅速,可奴才还是看清那是个女子才有的身段!” “然然,对了,那个刺客虽是个女子,可声音喑哑得厉害,比一般女子的声音都要低沉。” “你们可注意那女子身上,有什么特别的气味么?” 公子恪到得太后宫中,远远就听见王妍那华丽如莺的声音。 他进入慈安宫正殿,先给太后端正行了大礼,坐在自己的正椅上,颇为规矩地道:“母后操持后宫已颇为繁琐劳累,如今这宫中入了刺客的事情都要劳烦母后出手,孩儿心中实在有愧。” 王妍端过茶水轻轻抿了一口,看也未曾看公子恪一眼,唇角还带着片刻笑意,依旧双目定定地凝着前方,启唇道:“皇儿是怪哀家越俎代庖了么?” 皇帝不禁失笑:“是哪个奴才在太后面前嚼了舌根?”说罢一双龙眸威震四方地瞥了眼四下,佯怒道:“朕担忧母后过于操持,到了那煽风点火的家伙嘴里,倒成了朕编排母后的不是!实在是冤枉极了!” 王妍扑哧一声笑出声来,表面看着似乎只是天家母子寻常的玩笑话。心中却是冷凛异常,不由半分玩笑半分认真地道:“若不是哀家跟前素来最为信任的香盈丫头跟这事儿有了瓜葛,便任他几个刺客,哀家也不会干涉皇儿半分。等等罢,一会儿人就来了。” 半盏茶的时间,两个内监抬着一挺木架入了正殿。那木架上还盖着一层白缟,殿中的侍婢纷纷吓得捂住鼻子后退,而像王妍这样,能亲手弑儿的女子,不过只是微微别开了一瞬间,便吩咐人将那白缟掀开。 那白缟下遮挡的人正是香盈,此刻看去,除了那扎在腹中的一口刀已经被抽去以外,身上的服裳与蒙面丝毫未动,还保留着昨天的原样。 她的面色已不是渗白,反而还泛着些青。再加上太后宫中喜明亮,白日也燃了宝烛,映着那尸体更加诡异骇人。 太后与公子恪对视一眼,朗声道:“你们几个仔细认认,这是昨天那刺客吗?” 一个銮仪卫刚看了一眼那半蒙在面上的镂花小罩,就忍不住道:“对!对!就是她!我认得这蒙面,昨天看得清清楚楚!” “你认仔细一点……”太后原本温柔的声音忽而带了几分凌厉,叫人心底没来由一惊。 那个銮仪卫吓得往后一退,顶着太后皇帝一众人的目光,冷汗涔然而下,似乎下了好久的决心,才认真说道:“昨天我们四个在偏殿守门,我是第一个发现刺客的……不!也不是发现,是刺客第一个对我出手。(.mianhuatang.info好看的小说)当时只听一声锐响,我下意识地猛然回头,入眼的就是这件镂花小罩,刺客拿它遮挡着面容,我刚一偏头,还来不及拔刀,颈后就中了一击,然后就失去了知觉……直到后来处理尸体的兄弟们过来,我才清醒。” “伤你的是什么东西?” “回太后,不过是地上普通的碎石。” 这回答,叫殿中的人不禁面面相觑,王妍没有出声,忖了一会儿道:“你呢?你是唯一一个跟刺客有过直接接触的,你确定就是她吗?” “回太后,昨天那女刺客挟持了我,还和我有过几句交谈,声音十分刻意地喑哑,我认得那女刺客的衣袂,正是她身上所穿的一样。” 太后蹙了蹙眉,道:“你们下去吧。” “皇儿,你如何看?” 公子恪起身,为王妍换过茶水道:“孩儿倒觉得,母后疑虑过于重了。依朕看来,这宫中居心叵测地不在少数,不过是这一个恰巧出在母后宫中,有些难以释然罢了。母后又何必与自己过不去呢?香盈跟母后时日久了,也有感情,改日孩儿挑拣一个更好些的,保证将母后服侍得妥妥帖帖!” 太后听了这话不由面色一僵,冷哼一声,搁下茶盏道:“听皇儿这话,连替香盈辩白的机会都不给,倒似在疑哀家宫中有鬼了?” “昨日这刺客若不是被朕发现畏罪自裁,怕是如今还逍遥法外呢。母后连朕的话都要怀疑,不得不让朕觉得您有袒护之嫌了。他看了王妍一眼,径自道:“母妃对先太子倒不姑息,怎地要对一个小小侍婢一味偏袒呢?香盈犯的原本就是死罪,母后还是少劳心费力的好。” 太后听得这几句含沙射影的话,面色早已阴沉,冷声道:“端看这一身裳服就是宫嫔装束,香盈一个侍婢,哪里弄来这些?再者说,那几个銮仪卫也招说刺客声音喑哑,与香盈丝毫不符,安知不是有人恰巧借了香盈金蝉脱壳?” “母后这话说得实在稀奇,依母后之意,难道这刺客是朕的宫嫔不成?即便如此,母后方才也听到了,那刺客仅以地上碎石就能致人性命,又有哪个宫嫔如此深藏不露?大选之日可是母后替孩儿一手操办的。再者说,香盈姑娘是母后近侍,为何那个时候会出现在祈瑞殿旁?” 皇帝这一番话答得滴水不漏,王妍姣好面色霎时白了三分,不由声音也放狠了几分:“香盈是出在哀家宫中的。此事若真是香盈所为哀家也难辞其咎,但到底是哀家一味偏袒还是皇帝有意遮掩,可不是凭几个銮仪卫说了算的。此事哀家会彻查到底。” “既是母后有意追根究底,朕倒也愿以此事以儆效尤。真是香盈已死,母后打算如何追究?” “就从这宫中妃嫔查起,皇上既留了若羌王子共赴乾和园避暑,明日可以此由头再邀各宫妃嫔小聚,到时哀家自有定夺。” 皇帝笑了笑,并没有丝毫反驳,平和地道:“来人,先把她送到善人堂里头去。叫里头宫奴好生照看。” 旋即回身道:“因这事儿差点忘了,孩儿为母后带了一点小小心意。” 语毕递了个眼色给郝聪明。 见郝公公从身后内监手中端出一个花奁来,毕恭毕敬盛到太后面前。 有侍婢接过,依着吩咐揭开来摆在太后面前,仔细一嗅,那味道…… 王妍登时凝住眸子,只是一瞬的失控神情,瞬间便转为笑意,看向公子恪道:“倒是与往日香料颇为不同。这盒香料更为清新宜人,也不脾腻,皇儿有心了。” “母后该谢谢蕊嫔才对。这香料乃是温爱卿往年所交的一位西域马商所赠。产自西域,不仅芬芳体质更有皂荚之效,此次带来的有半数都被富商高价卖去,剩下的全部送给了温爱卿。温爱卿知宫中素来喜香料,便进宫给朕,日前朕送给了蕊嫔一些,蕊嫔进退知礼,直气闷朕没能先拿一些来给母后。” “瞧瞧!还不如蕊嫔懂事。只是皇儿素来雨露均沾,为何这香料都吝啬得只给蕊嫔一人,看来就连哀家也是夺了皇帝心头所爱。”太后说笑笑,捧了那香料爱不释手地来去摆闻,忽而蹙了蹙眉道:“这香气倒好生熟悉,像是在什么地方闻过……” “朕初拿到时也觉得十分熟悉,只可惜无论怎样都实在想不起来。” 皇帝居然笑了,那鹰隼眸子若笑起来,只让人觉得温和俊美,因这一笑,让人如沐春风,竟似一点刻意也没有。就连王妍也忍不住将信将疑。 太后又思忖了阵,忽而道:“倒是跟玉贵人身上的香料有些相似……” 皇帝闻言假意回想了半晌,如醍醐灌顶道:“母后果真厉害!朕思前想后也觉察不出来,那温爱卿说什么悉数贡奉,原来早就留给了爱女……哈哈哈!真是个刁钻老臣啊!” 郝聪明恰是时候的递了个眼色,皇帝收出笑意道:“朕还有些事,就先走了。母后自己不要过多操劳,一定要保重身体。” 王妍看着公子恪那华贵身姿步出殿中,轻轻吟问道:“温氏?我便从你下手。” 身边宫女茯苓从太后手中好好收起那盒花奁,试探着道:“太后,香盈姐的事……” 王妍就着公子恪为她倒的那盏茶喝了下去,一盏热茶此刻也是清凉入喉,面沉如水地一字一顿道:“你可知这世上固然有畏罪自裁,可也有以死明志。” 语毕,将那香案上的茶壶酒盏尽数抚落。 乒呤乓啷一地碎瓷之声。 慈安宫的左右噤若寒蝉,都不敢出声,王妍深深吸了一口气道:“茯苓,你接替香盈的位置。下面这件事,就是查查温氏的那个女儿,哀家倒要看看,她究竟是个什么来路!” 041 万俟归的心思 次日一早,太后就急召了各宫室妃嫔前往芙蓉渠。昨日一夜未能安眠的玉岫才刚阖上眼就匆匆起来,忙赶了过去,一看子芜、素柔与苕宝林早在那里。 芙蓉渠是西宫胜景,草木繁盛,花木浓荫。引祈瑞殿前御沟之水为渠,御沟两道植满粉白如云的芙蓉,风抚落瓣,自御沟经祈泉门而出。 此刻芙蓉渠苑早有热设好座椅,各宫妃嫔依着自己的份位一一落座,但心中大抵不知为何事这般突然召见。 玉岫知道太后必是有意要询问昨日刺客一事,不由有意无意抬眸向座首的王妍看去。 想必是因为香盈的死一夜气闷并未好睡,王妍眼圈微微泛青,任是涂了多少脂粉也遮不住,精神倒是依旧不错。气定神闲坐于椅上,照例问侯了妃嫔们几句。 忽听得五十步之外有内监唱道:“皇上驾到――” 太后也立了身,各妃嫔们忙地站了起来行礼。公子恪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位妃嫔,却是蕊嫔。 看来昨夜皇帝依旧宠幸了蕊嫔。玉岫稍稍抬眼一看,依旧是十分夺目的装束,绰约身姿在众宫嫔们中间一站,越发显得气质独特出挑。她微微福下身子对着各姐妹们淡淡一笑,却并未留意大家的反应。 王昭媛份位在宫嫔们中间最高,依礼就坐在太后下首,此刻见了蕊嫔这不卑不亢的态度,不由得鼻子里冷冷哼出一声,在其他姐妹们争相逢迎的嘴脸下,犹自显得不冷不热。 玉岫与子芜相视一眼,知道昨夜公子恪是在蕊嫔宫里就寝了。只是蕊嫔未免也过于不懂避嫌,竟然巴巴地跟着公子恪一起过来,这样一番,妃嫔们人人面色上都不太好看,唯有太后王妍依旧神色如常。 皇帝落座之后,各宫妃嫔们都还是站着的,公子恪竟携了蕊嫔让她在自己身边落座,而那个位置――正好是王昭媛的。 蕊嫔笑着应答一声不敢,作势要与子芜过来攀谈,顺势在子芜旁边的位置落座。姐们们这才歇了口气,谁知公子恪竟抬声道:“盂蕊,朕让你坐到这里来。(.mianhuatang.info好看的小说)” 此话一出,人人都忍不住抬头看向蕊嫔和王昭媛,只见王昭媛闻言后张了张唇,没做出一句声来。一张粉黛小脸此刻气的又红又白,嘴忍不住微微撅起,求助似的看向王妍。 蕊嫔又规矩地施了个礼道:“馥之姐姐的位置,盂蕊哪里敢随意落座。皇上说笑了。” 太后听到这里,嘴角溢出笑意道:“皇儿与蕊嫔这般琴瑟在御的模样,哀家瞧着心里高兴。只是皇儿眷恋蕊嫔,也要分时候。何况昨日若羌的王子似对蕊嫔颇为青睐,皇儿舍不得他日蕊嫔离去,也不要如此宠眷,坏了规矩以免叫外人瞧见。” 太后这话分明已在夺皇帝的面子,玉岫和子芜等人正欲暗中看这出好戏,却听得一声畅快利落的笑声。不由举额望去,这一看,叫玉岫心中一惊,忙别开头去,将自己的脸藏在他人身后。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昨天夜里在小厢房中救了玉岫一命的若羌王子,万俟归。 公子恪见若羌使臣也被太后请来,一丝丝的不悦从眸子底部划过,霎时没了踪影。起身笑迎,为万俟归布座。 “太后真会说笑,既然皇上如此不舍,本王怎好夺人所爱?” 公子恪道:“再过几日便要幸行宫避暑,朕特邀了万俟兄同赏行宫景色,到时歌舞升平,女眷娇颜,万俟兄哪里还记得朕的蕊嫔?” 这话看似说笑,语意却再明白不过。分明就是拒绝。 万俟归倒丝毫未显得面上无光,依旧大气地应着,反是这一次,王妍有些按捺不住了,轻咳一声道:“昨日宫中进了刺客的事,想必各位都知晓,但昨日一番查探,那刺客竟是哀家宫中贴身的婢女香盈。莫说香盈自哀家年轻时便一直相伴,十分贴心懂事,那刺客武艺分明极高,依哀家对香盈的了解,此事很有可能是嫁祸。” “据昨天那两个尚留着性命的銮仪卫指认,刺客是个女子,且香盈死时身上穿的这套衣物是宫嫔所着,哀家不敢武断,但稍微猜测觉得,很有可能香盈自己的衣物被真正的刺客调了包,今日请各位来,并不是说怀疑你们,但宫中女子大抵是西宫中人,哀家也是为了各位安全着想,还请大家多多配合哀家,一起揪出这个刺客!” 王妍这样一番话说得四座的妃嫔们毛骨悚然,均相对望。太后又添了一把火道:“试想一下,如果我们中间藏了这样一个身怀武艺,杀人不眨眼的刺客,你们寝食能安吗?哀家认为这样的事情,决不能姑息养奸!” 语毕招手,几个内监抬着从善人堂抬过来的香盈放在中间,掀开白缟,花团锦簇的十几个姐妹此时刻都是吓得花容失色,一个个面作惊愕地看着那素缟底下的人。 就连子芜也是倒吸了一口凉气,玉岫不由紧了紧子芜的手,示意她不要太害怕。 这个时候,任何人都看得清清楚楚,香盈身上所穿的那件衣物,是宫嫔所着。那裙裳所绘的双面绣纹,昭示着主人的身份,是才人以上品级,才可有的纹映。 此刻在玉岫身后侍候的锦若,一眼就认出香盈身上那裙裳,是玉岫昨日穿着出门的。不由得心中猛然一跳,可即便如此,她也没有半点神色慌张,毕竟,死的是她恨了多年的人的奴才。 有那么一瞬,她心底竟得到了莫大的满足。 太后淡淡开口道:“稍安勿躁。哀家专程一早就请各位来芙蓉渠赏景,自然也安排了其他的。这期间,西宫中在座的各位所居宫殿,哀家都会命人一一搜查。依宫中司衣局制,凡每月宫嫔衣裳样式件数,宫中内务都记得一清二楚,就连赏赐也一并记录在库房。若有哪宫哪室莫名地丢了衣裳,那尾脚也就自然露了出来。这个上午,就劳烦你们陪哀家一起看看歌舞。” 王妍点了点头,内监们依旧将香盈的尸体抬走,原本那摆放尸体的地方,十几个舞姬鱼贯而入,亭中有琴师操起琴来,击缶奏乐,五月天里,清清淡淡的阳光伴着芙蓉花香,美人腰肢如柳,肌肤如玉,全然不知这一派和乐下暗藏着诡异莫测的权谋。 王昭媛伸手剥了个荔枝递到公子恪唇瓣,那手指伸了良久,都坚持不住开始轻轻地摇晃颤抖了,若不是太后有意无意地唤了一句“皇儿”,只怕公子恪还要继续无视下去。 太后看着眼前这些千娇百媚的舞姬,忍不住点头称赞,复尔又想起了什么一般,也未转睛,十分自然地道:“皇儿,立后之事不可再延误了,后宫不可一日无主。哀家也操持不动那么多琐事了,你心里有什么想法,不妨与哀家说说。” 皇帝闻言只是片刻思忖,立后么……如若立的不是你们王家的女儿,你又怎会善罢甘休?即便是立后,你遮天盖地后宫独大的势力,又是说抽除就抽除得了的吗? 见公子恪没有做声,太后又使眼色,坐在最近的王馥之连忙捧了茶盏十分殷勤地递了过去,公子恪只觉得夹在两人如锐芒一般的眼神中有如刀割,只好道:“母后有什么想法?” “既然要哀家开口,哀家也就不打幌子了,馥之入宫三月有余,端着最高的份位,却连一丝半点恩宠都没有。皇儿宁可宠幸馥之宫中一个洒扫的婢女,也不愿看馥之一眼,是在打哀家的脸么?” 公子恪端起那茶盏一口饮尽,笑道:“母后这话真是严重了。朕一直雨露均沾,华穆宫也时常走动,只是并未凑到留宿的机缘。看来朕的昭媛有些沉不住气……怎么,母后也以为如此计较恩宠得失的女子,适合执掌我虞国凤印?” 这话说得直攻人心,谅是王妍也气得不轻,深吸了口气,根本无心耽于歌舞上头,沉声道“皇儿可一味宠眷蕊嫔,甚至连若羌王子的喜好都不放在心上,可哀家还在,容不得你这么做!择日册封馥之为后,或是将蕊嫔大方让出去,皇儿自己择度吧!” “母后究竟凭什么如此挟制朕。” “王家没了王狄太尉,皇儿以为底下千万兵卒都没了吗?皇儿可别忘了当初虞国开国之初,是我们王氏一族的兵马踏平了师国大半,那成千上万的兵卒,信奉的都是我们王氏骁勇善战的精神。皇儿不顾虑馥之丫头的感受,难道也任由你麾下千万兵士来去自如不成?”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公子恪双拳攥得出奇的紧,半晌,一个字都没有说出口。 娇声媚笑,玉臂丰乳的舞姬似乎懂得很揣摩上意,纷纷拿着自己柔软的体肤去贴近万俟归,几个舞姬扭动着腰肢围绕在万俟归身边,将削好的瓜果放入自己唇中,在喂向万俟归。 此刻的人,大致都以为若羌的王子沉醉于美色之中分不开身,安知皇帝与太后的那番谈话,一字不漏地落入了他耳中。不觉扯开唇角露出一丝讥讽笑意。 虞国?原以为是什么和乐之都,看来这歌舞升平之下,到处都是冷箭暗算,到处都是利欲熏心。就连母子都可以互相成为敌人,还谈什么王氏一族的骁勇,简直可笑! 他那样一双如狼的眼睛,虽时时应承着身边女子,却分毫未曾入眼。他的眸子如炽焰一般地穿过众人,直直盯着离他并不近,且有意闪躲的玉岫身上。 昨夜里那贴的几乎合二为一的肌肤之亲,此刻令他一遍一遍不断地想了起来,那女子如冰雪般的双眸,映在他眼中,片刻就能浇熄他的愤怒与炽焰。 不知不觉的,手中把玩着拿从女子腰间拽下的一枚玉珏,饶有兴致地想着,刺客么?脑子里却是昨夜她一身婢女服侍血迹满身的狼狈样子。 可这样望去,那女子除了害怕被自己看见的躲闪外,似乎并不焦急于太后的盘查。 玉岫仿佛察觉到有人的注视,眄眸一看,恰巧撞入那双炽焰般的眸子里。 昨夜里因贴的太近而产生的烧灼感,腾地一下就涌了上来。只觉得满面烫意,急忙撇过头去,视作不曾看见。可万俟归的眼神未有分毫变动,仍旧目光如炬的,深深打量着这个女子。 042 虚惊一场! 太后身边的人已经回来答话,在王妍耳边附耳说了一阵,然后被太后抬手屏退。 芙蓉渠中的舞姬也应声悉数下去。此时此刻,满座的人都屏息凝神,等待着王妍揪出这个刺客来,她们也很好奇,这个身边的刺客究竟是谁。 太后大致扫量了各位一眼,语气却明显平和了不少,目光转了一圈后,落到了犹自不解味的郑芳仪身上,启唇道:“郑芳仪,为何独独你屋中,少了一件裙裳?” “我?!”见众人的目光只因太后随口一句话就落到了自己身上,郑芳仪大惊失色。连忙求助似的看向身边的姐妹,此时此刻,不管之前姐姐妹妹叫得多么亲热,所有人对郑芳仪的眼神都避之不及了。 眼看这半点不像是玩笑,郑芳仪吓得腿一哆嗦,好歹也是名门贵族里出来的,不能显得太失仪,站起身子来稳稳地行礼道:“太后明鉴。臣妾绝没做过这等事情,至于为何宫中会有宫衣少了,臣妾也实为不知,望太后明察。” 王妍心中当然有数,就连她都不会相信这事是郑芳仪做的,可无奈那刺客太狡猾,居然又一次金蝉脱壳,她之前已把话说得明白,此时此刻不管怎样都需要一个顶罪地出来,谁让这郑芳仪倒霉呢? 太后“嗯”了一声,淡淡道:“那刺客闯入祈瑞殿的时间,你在做什么?” “回太后,臣妾可能……在自己宫中等待宴席开始。” “可能?!” “也有可能……臣妾已经在去泰合殿的路上了。” “你这般说不清道不明,叫哀家如何相信你?你再说说,有谁能够证明你?” “臣妾宫中的侍婢都可以证明。”郑芳仪显然慌了,已经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太后听了十分为难地摇头道:“郑芳仪莫要和哀家打太极了,宫中下婢向来唯主子之命是从,仅凭她们口中的话,就要哀家信你?” “太后,臣妾绝对不敢欺瞒啊!何况昨日宴上,臣妾明明就与这么多姐妹坐在一起,太后您也是看到了的。说不定臣妾的宫衣,是被人偷了呢?” 这句话倒是提醒起太后来,她晗了颔首,转头看向玉岫道:“昨日你身体忽然不适,整个西宫妃嫔中,独独你一人缺席,你在什么地方?” “回太后,臣妾昨日忽然胸闷难当,怕在宴席上失态,所以没有去赴宴。后来在宫中小坐一会儿,觉得没有那么不适了,便想前往泰合殿去。哪知途中突然再感胸闷,还是返了回来。”玉岫对答如流,这些话仿佛就是自己经历的一般,没有半点捏造出来的样子。 王妍蹙了蹙眉,问道:“何人能证明?” “臣妾和郑芳仪一样,除却宫婢,没有人能证明。”说出这一番话时,玉岫心中在擂着鼓,生怕万俟归一语就揭穿了自己,整个人也是战战兢兢。 可她没有想到,就在她说完之后,忽然听到太后身边不远的一个声音道:“本王能够证明。” 这一句话,把公子恪的目光都引了过去。 万俟归单手执着酒盏,一副漫不经心地样子道:“昨天本王得知宫中来了刺客,皇上要迟一些才来,于是离席在四处走走。恰好撞见了这位玉贵人,当时这位贵人似乎身体颇为不适,与本王施了个礼就匆匆折返了。” “哦。是这样吗?”太后眄眸看向玉岫,这话却不是实问,只是淡淡笑道:“怎么方才玉贵人没想到请若羌王子为自己证明呢?” “王子身份何其尊贵,臣妾不敢随便造次。”她说完这话,重重的吁出一口气来。 一番审度,最后郑芳仪还是逃不过这等冤枉罪名,但因为她抵死不认,太后又拿不出什么确凿的证据来,以不敬懿旨的罪名罚了禁闭,三月不许踏出自己宫室。 郑芳仪大抵是觉得自己冤枉,一直到太后和皇帝起身离去,她仍旧跪在地上为自己分辨,说到末句,语中已哽咽不能自制。 郑芳仪原本是个老实巴交的人,受了这等冤枉心中一定觉得极委屈。这一哭,那梨花低语的泪如一根根针一般刺进了玉岫的心里,可无奈这后宫,本就是一场红颜厮杀的乱局。 今天为求自保而不得不伤了这些人,以后,只怕伤的会更多。 在这珠翠围绕中,她是个连身份都不敢暴露的人。借着别人的名字,要学会怎么对付自己的敌人,更要学会怎么躲过利用自己的主人。若想好好活下去,唯独把自己一颗心,历练得无比坚硬,任何钢针都再也扎不进来。 玉岫逼着自己,咬咬牙看着郑芳仪被几个装腔作势的姐妹搀扶起来,一步步往自己宫中走去。可刚一转背,就听到不少妃嫔们纷纷议论这罪判得太轻,然而她们压根不知道,郑芳仪不过是这宫中勾斗下冤屈死的一个罢了。 就在她们兔死狐悲地同时,根本不会意识到,有可能下一个,就会是自己。 玉岫起身的时候,端嫔、素柔和苕宝林走到了一起,她们下意识地靠拢,毕竟在宫中,一个人的力量总是微薄的,而倘若能找到与自己志同道合的人,会要安稳许多。 几人站起身,齐着半边天的阳光忽而就被一阵阴沉压没了,滚滚的雷声伴着天边而来,玉岫等人忍不住看了看天色,加紧步子踏上轿辇。 早晨来时天色尚好,还有流霞当空流,不想才陪太后和诸妃坐了一上午,就已天色大变雷电交加,刚刚走出几步,那雨便瓢泼似的下来了。宫嫔近侍都有持伞地规矩,然后这突如其来的雨实在太急,连伞也遮挡不住。 出了芙蓉渠,端嫔和素柔因为宫室相近,正准备同上一步轿辇。 “站住!”在雨廊下立在王昭媛身旁的冯才人,忽而颐指气使地厉声呵斥,唤住了在面前经过,却对自己熟视无睹的姚小媛。 因为份位不高的缘故,姚小媛身边的奴婢也极其紧手,因此来赴太后召见,都是独自一人来的,只好与玉岫一块共着伞,此刻浑身湿透的姚小媛恍然回过神,怔怔的看着冯才人,可并没有吐露一个字。 冯明月素来嚣张泼辣,又与王昭媛是一气人物。此刻看着姚小媛的无动于衷,手中紧紧撕扯着绢帕,柳眉倒竖,“才过了多久啊,姚小媛连这宫里的礼数都忘得一干二净了,看来这调教采女的嬷嬷们都太宽容了!前头才因王昭媛得了恩宠,今日就飞得天上去了!” 姚素柔知道冯才人是存心挑衅,眼看此刻天色不好,大雨片刻就能湿透了衣裙,她不好连累端嫔玉贵人都为自己等着,忙急匆匆地的请了个安,转身欲离开。 冯才人冷笑着,“昭媛妹妹就是太温婉了,依照我说啊,就该将这些不守礼数,模式宫规的奴才们统统赶到那雨天下,顶着碗跪上三个时辰,看谁还敢逾越!” 姚素柔听了这话,却也没有什么忍不得的,转过头对玉岫道:“我们走吧。” 眼看着姚素柔低头不语,过了片刻转身就走,气的贝齿紧要,偏头道:“看看,一个奴才,生生不把昭媛娘娘您放在眼里!实在可气!” 于是一道脆亮的声音在玉岫等人身后响起:“不过是偷鸡摸狗地在主子宫室中出去承了次恩宠,你当真还以为自己是个把主子了?丝毫不晓得自己的斤两!” 知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素柔再次忍气吞声不做理会,谁知冯才人见自己得了势,更加气焰嚣张起来:“还没见过这样的奴才,竟敢爬到主子头上来,肆意撒野!一个马夫家出来得女儿,当真以为皇上喜欢闻你身上那牲畜味儿?咱把丑话说在前头,无论你将来封作几等份位,还是生得如何伶俐柔婉,总之别动皇上的心思!莫到了有一天,真惹怒昭媛娘娘,你后悔都来不及,听到了没有?” 这一番话极其诛心刻骨,素柔脸上一时变得煞白难堪,就连端嫔和玉岫都再听不下去。 不由出言打断道:“这就奇怪了……皇上宠爱哪个妃嫔,那是皇上自己的事。何时皇上的喜好,也轮得到冯才人您来过问了?” 玉岫假意偏头想了一会儿,思索道:“不知冯才人您……是依仗着自己面若芙蓉的姿色呢,还是依仗着比姚小媛高了不过一级的份位啊?” “你……” 宫中人都知晓冯才人天生皮肤比不得寻常女子的白皙,虽然体态丰腴,可也姿色平平。是凭着与王昭媛的关系才沾了个才人的份位,玉岫这话儿一出,把她堵得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一直沉默不语的王昭媛此刻笑道,“妹妹倒是懂规矩,难怪皇上这样宠你,尚未侍寝就惹得整个西宫中姐妹的眼红,明月姐姐当然是望尘莫及了。” 因为玉岫拒绝侍寝,却还得了皇帝一夜相陪的事情,王馥之心中很是不平衡。比起这个没什么尽量的姚素柔来,玉贵人这根刺,明显要扎手多了!这话一出,看着不知几多和气,有心人但凡一听都能明白这个中挖苦之意。 某帛感冒发烧了,又吐又喉咙发炎的,很难受,晚上赶着时间生死时速出来的。时间有些晚了,不好意思~!明天要去学校报道,估计更新也不会太早,亲们隔天看吧。 某帛这边变天得厉害,提醒亲们一句,别贪凉了,天气变化小心感冒~~ 043 皇宫不相信软弱 “是么?原来冯才人还晓得望尘莫及之事?我素来只知冯才人跟在昭媛娘娘的后面炫耀自己的与有荣焉。(.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左右昭媛娘娘还没来得及承恩,冯才人就先在皇上那儿替昭媛娘娘挣了回脸面,如此光彩的事情,冯才人怎么会望尘莫及呢?实在是说笑了……” 玉岫这话说起来一派轻松,仿若根本不需要酝酿一般,淡淡地出口而来,清淡眄眸看向银牙细咬的王馥之时,眼神中是一抹极淡极淡的讽笑。 王馥之虽然容易动气,可也并非没有脑子的胡搅蛮缠,此刻知道玉贵人有意离间她和冯明月,转了话锋道:“我知道你心高气傲,是个不可小窥的女子,但是即便如此,温氏于王氏而言也算不得什么上得堂面的对手,端认清楚你自己的份位就是。” “玉岫当然认得清楚。可您身边的冯才人,未免认得太清楚了……就连皇上择绿头牌时,也不会先看看哪宫哪室的门楣吧?如果皇上真是以门楣为重,昭媛娘娘何必如此恼苦呢?女儿家的皮肤最为要紧,昭媛娘娘自个儿要爱惜点,莫为这事熬出了倦色。” “我本不欲与你争锋相对的,不过一个小小的小媛,还是本宫为她求的,既然是从本宫宫中走出去的,本宫要她如何,也不过一句话的事!你既要来淌这趟浑水,也好!本宫就当着几位的面,告诉你们本宫如何训教自己的奴才!来人啊!” 即便从小生在名门世家的王昭媛,此时此刻也没了半点涵养,忍不住厉声喊人。 此刻风雨更胜,噼里啪啦地在地上溅开成一圈圈水华,然后跳跃到缎面的绢丝鞋上,一丝丝氤氲开去,衣裙下摆更是湿透。可几位宫嫔哪里顾得这些,只纷纷错愕地看着王昭媛。 “你们几个,押着那奴才跪到地上,撤了她的伞,在这雨天底下跪上三个时辰!若有半刻钟不满,都重新罚过!本宫命你们在这看着她,跪完了三个时辰,再来本宫这儿复命!” 端嫔听到王馥之真的动了怒气,心中也是惊诧不已。即便姚素柔曾经是她宫里的丫头,可现在也晋了小主的身份。就算没有这惩罚,今日王馥之这一番打压,叫姚素柔日后如何在下人们面前抬起头来,这宫中多的是拜高踩低的主儿,她的日子已不好过,王馥之居然还命她在雨中跪上三个时辰…… 她好歹是晋了嫔的身份,又与王馥之没有过什么宿怨,如今过去说两句好话,想来还是做得用的,哪知刚步上前去,王馥之就铁青着一张脸道:“端嫔如果要为这奴才求情,还是不要开口了。本宫今日定下决心处置她一番,别的事情端嫔开口我不敢不应,今日这事,妹妹不敢应!” 眼看着几个奴才听令七手八脚地将姚素柔拖到了雨天下,滂沱的大雨已将她的发髻冲得凌乱,片刻就钗横发乱,雨水透过裙裳向膝盖骨里沁进去,看得玉岫和子芜都心中不忍,年龄尚小的苕宝林,更是眼中泛起了泪意。 王馥之冷言看着,又在盛怒之中,此时此刻看着在雨中瑟瑟发抖的素柔,总算心中平衡了不少。她身边的冯才人更是连忙跟了上去,依旧神态嚣张地低眸看着脚底下的素柔,权作监督。 “明月姐姐,咱们走吧。”看着这受罚看得够了,风雨又大,王馥之没了在这里再待下去的兴趣,邀了冯才人娉娉婷婷地上了轿辇。几个小内监跟在她身后,姿态谦卑地替王昭媛提起曳地的裙裾,以免被雨水打湿。 看着那二人走远了,玉岫拿过伞替素柔撑起,主子已经走了,几个内监小喽啰们此时也不敢肆意阻拦,都是睁只眼闭只眼。 “素柔,今日事是我对不起你,择日定当讨回这口恶气。你放心,你在这跪一秒,我就陪你站一秒。看看明日西宫中会传出怎样的言语来!” 玉岫知道王馥之虽对素柔有气,可也气不至此。多半是气恼被自己言语所堵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这才将气悉数全洒在了素柔身上。[.mianhuatang.info超多好看小说] 她说罢回头对端嫔道:“子芜姐姐带苕宝林先回去吧,这里有我。” “玉贵人也回去吧。”冰冷的雨幕之中,姚素柔温婉却执拗的声音幽幽传来,引得几人侧目。 “哪里是玉贵人的错。”雨水顺着素柔的眼睫滑落至唇缝,无声无息沁了进去。 身体凉的吓人,她笑了笑,道:“端嫔姐姐,还有玉岫姐姐一直照顾我甚多,素柔自己是什么身份,自己心里再清楚不过。那王昭媛,不过仗着自己家世,便要欺人一等。可素柔从不为爹爹的身份自卑过半分。自下定决心进宫起,素柔心中就很明白,这宫中都是拜高踩低之人,只有自己争气,才不会被人踩在脚底下。两位姐姐今日护我,明日又要替我出气,素柔永远都学不到真正的教训。可这一次,素柔记住了。” 遍天遍地都是噼里啪啦的雨声,不知道这突如其来泄愤一般的雨要下到何时是尽头。就是这样的大雨里,玉岫盯着素柔,那唇边执拗的弧度,笔直的脊背,和狠狠咬着下唇时的隐忍。 初来这宫中的女子,哪一个不是温婉可人,可就如一纸浸湿的白宣,纵有一笔墨迹下去,落笔只是一点,也会染黑了满张宣纸。 她低低叹了口气,只是这气息,在雨幕中未免有些太无声无息。 所有人都走了。 姚素柔跪趴在冰凉的地上,雨水还在肆无忌惮地淋着她,发髻已经湿透,重的有些负荷不起。雨滴更是顺着脖颈接连不断地流进深衣里。 手背擦破了皮,雨水溅在上面火辣辣地疼。方才冯才人路过她跟前时,就那么堂而皇之的,狠狠地踩在她的手背上,裙裾盖过,就连玉贵人她们都没有留意到。 可她怔然地看着地面那凹凸不平的水坑,一双缠枝绣玉兰的鞋面,看似稳妥地站在一小片凹下去的水涡旁,再接着,下一脚就狠狠地踏上了她的手背,裙裾下摆微微扬动着,像极了她主人那仗势嚣张的笑意。 然后云淡风轻地抬脚,离开。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 她觉得手脚都渐渐僵硬了。五月天的天气,在一场暴雨中这般淋着,身体也冷得没了分毫温度。 只是勉力地移了移手脚,然后觉得下腹中一阵猛烈的收缩,接着是撕扯一般下坠的疼痛。这疼痛持续了片刻,已经冷汗涔然,伸手不自觉地捂向自己的小腹,刚一碰上裙裾,忽然觉得冻僵了的手也有了一阵温热,她低头一看,指缝间触目惊心的红色,让她心头一凛。 仿佛是一瞬间,脑子里全然嗡嗡作响,就连指尖也开始发麻。 下体随着阵痛而汩汩见红,顺着裙裾纹路蔓延到周遭的水洼里。她缓缓抬眸,那痛楚就算愈深,她也再不觉得有丝毫。 现在这个小媛的身份……的确,在她们眼里就算是半个主子,也依旧蝼蚁都不如。她有了孩子,并不能带给她安稳,反而是无尽的陷害。 在后宫中,孩子……素来是勾斗中最先的牺牲品。 而她拥有的资格还不够……只有等到那么一天,她也能站得高高地,像王昭媛和冯才人低眸冷言看着自己一样,看着匍匐在地上的她们。 也看看她们低眸顺言,忍气吞声的样子。 也让她们尝到,这种亲生的骨肉,一点一点因为对方的折磨而缓慢从自己身体中流失的滋味。 姚素柔单薄的身影在雨中看不真切,可她望着那低洼中雨水里刺目的红发呆,半晌,轻轻笑了起来。 那笑容如同晨间初曦,虽然颤颤巍巍,却别有一种冰凉,让人生出颤栗。 她微微眯起眼,雨水滑过一张光洁脸庞,清冽瞳仁中,是不容错目的憎恨,燃成炽焰一般,支撑着她此刻近乎虚脱的身子。 现在,还不是时候。 不过……总有那么一天的,很快,就会有了。 三个时辰的香燃尽,几个内监们此刻也未在雨中淋着,远远站在廊檐下熬过这几个钟头,然后忙着回去复命。 他们并不知晓,在跪了整整三个小时后,姚素柔支撑着自己的身子站了起来,裙裾底下红成一片。她连一滴眼泪都没有,咬着唇,忍着痛,一步一步地朝自己宫室走去。 那块她曾经跪过的地方,被一场暴雨淋透之后又有斜阳重新笼罩,无人知晓那一丝丝血色,在漫天冰冷的雨水中究竟是聚了还是散了…… 华穆宫中,王昭媛左右端详着一盆经过风雨洗礼的堇花兰,那花儿乃是疆北若羌的贡品,生在雪域高原,快马送到元安,刚由花房送来。 此刻经了一番风雨后,反而开得更是娇艳繁盛,王馥之看着那旺盛模样,心中又是一阵烦躁。 随手拿起一把剪子,咔嚓一声脆响,堇花兰的花茎顿时被锋利的剪刀剪断,淡白色的枝叶沁了一些许出来。 好几个侍婢眼中都流露出可惜的神色,王馥之只是不耐地随意一瞥,“去扔了它,换一盆上好的紫罗兰来。” “娘娘,五月天气晴雨不定,紫罗兰只怕容易折了……” “叫你去便去,哪里那么多废话!” 小婢被训斥后再无反口,轻手轻脚地麻利出去了。 王馥之坐在软榻上,品了一口热茶,只觉得浑身舒坦不少。可右眼角忽而一跳,惊得不小心将瓷匙摔碎。 忙有人前来拾掇,她却不自觉地攥紧了丝绢……一只手缓缓抚上莫名其妙起跳的右眼角。 ps:今天报完道了,学校很nc,又大,几个地方白跑n遍,然后又大扫除一番,人都要散了。这几天更新不稳定,点击都降得很多,但是实在没有办法……一更照旧很晚奉上!谢谢支持的亲们! 044 白绫下的刀锋 晶萃宫的侍婢和内监都不多,因为上次碧桃的事情,顺藤摸瓜地将晶萃宫中的彩珠也牵累出来,一起发落到暴室去了。这样一来,跟在素柔身边的人更加少得可怜,一个手都能数的完。能够信任的人,更加不多。 好在她面孔生,并不是宫中之人都熟识的那种,又过路的宫婢见了只会以为她来了葵水,连忙低头假装不见。这样这一路支撑到晶萃宫来,素柔的整张脸白的跟缟纸一样。 门口的侍婢柳枝见了吓得一跳,张口就要大惊!被素柔一个禁声的动作给逼了回去。 柳枝扶着她到榻上后,急忙嘱咐道:“别惊动人,快去请宫中最擅千金一科的太医过来,记住,你亲自去。” 侍婢依言请了太医过来,见到这般光景,那太医也是吓得面色发黄,低声道:“臣为小主把平安脉。”转头又吩咐柳枝,“快去打一盆热水来。” “然……”柳枝此刻吓得已经没了章法,只恨不得能有人快吩咐自己做些什么。 “什么平安脉……不必麻烦了!”榻上的姚素柔撑着气道,十分自嘲地看向太医道:“这位大人又何必做些徒劳的事,我腹中孩儿早已没了,对不对?” “这……小主、小主节哀……”太医额上已经起了细密汗珠,莫说宫中这一位该有多难过,算算看这应该是当今皇上的第一个孩子,竟然就这么地没了! 若让皇上知道,即便与自己无关,也是医治无能的罪责。他后悔极了!若不是以为宫中哪位有了身孕,自己可以趁此捞上一笔,怎么会急冲冲地就赶了过来,竟摊上这么一桩晦气的事! 他没有出声,打开药箱拿出一些上好的参片来让素柔含上。过了半晌,才见她回过来一口气,“柳枝,去把我晋了小媛之后所有的赏赐都拿过来。” “小主……” “快去!” “臣以为……小媛您小产之后失血体虚,又寒气入体,应当尽快清理……” 太医的言下之意素柔再清楚不过,如果第一次小产不甚,很可能再也没了身孕。她转过眸,冷冷地看着太医道:“大人贵姓?” “臣忝姓窦。” 素柔的声音显得十分虚弱,连吐出半个字音都十分困难,想来即便是含了参片也依旧疼得厉害,睫毛若振翅的蝶闪闪烁烁,显得十分惹人怜惜。 “窦太医,我不过是个刚晋封的小媛,好不容易怀上的龙孕有了闪失,如若这是皇上知晓了……只怕我日后……” 她的话没有说下去,窦太医已然明白了她的意思,这么多年宫中生活,早已将这是非领悟得清楚,谦卑地恭下身子道:“臣明白。” “皇上若是知晓了我是请窦太医问脉之后小产的,相信窦太医往后的日子,也不会好过吧?” 这话说得出其不意,饶是撑着气说的,旁人听来也觉得直指人心。 他一听就明白了其中意思,自然知晓后宫之中女人若心肠狠辣起来堪比蛇蝎,就算为了自己的前途,也决不能栽在这个女人手里。 “臣今后好不好过,自然要听姚小媛您的吩咐了。” “那就要请窦太医,好好替我保守这个秘密了。从今日起,小产一事除却这屋中的我们三人,若再有第二个人知晓……这后果可就严重了! 姚素柔唇角瞬时笑靥如花,很是灿烂,吩咐柳枝把那一整盒碎银首饰全部放到窦太医的药箱里去,也不容窦太医客套,径自让柳枝留在房中,在门口好好守着。 “王昭媛平素有个头疼脑热的,请的都是太医局中的哪位?” “回小媛,王昭媛从来只请尚大人问脉。不论风寒杂症,从不由他人过问。” “这样么……窦大人不必忧心,很快……您就能成为王昭媛的新宠了!”她缓缓闭上双眼,往日温婉秀气的脸,在这一瞬间,微微扭曲。 你们害我肚里的龙裔,且等着吧……我会让你们都付出代价的! *** 是夜,玉岫坐在庭中看了眼天上的明月,那胶结如银的圆盘,在天光的渲染下,竟呈现一种微微的赭红,宫中素有钦天监观天象之惯例,只是今日不蒙时候。可现下看去,那圆盘周遭,就如同,蒙上了一层鲜血。 玉岫感到一种不祥。 夜深人静,两偏殿的苕宝林和喜美人都已经安寝了。静悄悄的玉笙宫中,谁也没有留意到,一道轻巧灵活的身影,如幻影一般幽幽地出去了。 脚边浅草能触动窸窣细微声音,可在这寂静夜里无人留意。(.mianhuatang.info好看的小说)她踩着轻快步子沿着记忆往郑芳仪宫中走去。 郑芳仪的宫室如她的为人一般从不扎眼,连宫灯也燃得甚少。因此玉岫轻手轻脚摸了进去无人留意。只是偌大一个殿内,居然不见一个服侍的宫婢。 玉岫觉得心中突突起跳,隐约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忽然听到哐当一声响,从身后的暖阁中传来,她来不及思索,当下便砰地一声撞开门,房间里黑得至极,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清楚,她摸索着点燃了一支灯烛,陡然亮起来的光线让人格外不适应,可当玉岫努力睁大了眼之后,果见房梁之上悬着三尺白绫,那面容已开始逐渐扭曲的冯才人,双脚不停地在悬空的地方扑腾。 “值得么?”玉岫看着倒在地上掐着脖子不停喘气的郑芳仪,面容中露出的是一丝不屑。 恢复了很久,直到声音稍稍平复些,郑芳仪才幽幽地吐出一句话来:“那刺客不是我。” 是啊,那刺客当然不是你! 差点就冤死过去的郑芳仪,一定不知道眼前这个救了自己,又假装一片善心的女子,就是那个害她被众人误会的刺客。 玉岫听了这话,心中万千情绪收拣得很好,半丝也不着于表象。 “蒙受不了半点委屈,所以上吊自尽?郑芳仪,你有没有想过,即便是你上吊自杀,整个西宫都知道了你的冤屈,相信你的清白,可你人都已经不在了,清白又有一丝半点意义吗?” 郑芳仪听了这话,一双眸中是微微的惊愕和怔然。她素来接受的观念,都是以死来证明自己的清白。这个时代的人,尤是文人,把骨气和清白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生死或许在他们眼里根本算不得什么,能为一句话羞愧悲愤而自裁的文人墨客从来不在少数,她的父亲身为虞国的鸿胪卿,接触的大抵是文人,致使她从小都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如此家世的娇娇,清高自持,还没有受过谁的冤枉气,今日这么一遭,压制自己的人又是太后,她也只有以死证明了。 可此时此刻,眼前这个女子的说辞,却让她微微怔住。 仔细那么一想……似乎不无道理,即便是以死证明了自己的清白,又有什么意义?栽赃她的人依旧逍遥法外,而即便是还了清白,也不过惹得他人几目可惜与怜悯罢了! 玉岫清冷眼中更显幽寒:“郑芳仪,你我都是宫中妃嫔,应该心中清楚,这宫里是什么地方!你再仔细想想,为什么自己的裳裙平白无故会失踪,为什么明明还有很多疑点,可太后一口咬定之后再不给你争辩的机会?为什么那么着急定你的罪?” 玉岫的话让郑芳仪的脸上神情有了微妙的变化,她微微地攥紧了拳,一双眸子已经不自觉地紧紧盯着玉岫开启的唇,急切地期待她的下一句话。 “是太后心虚了!你想想,这宫中妃嫔尚有头脸的几个,无非是几大名门望族,怎会有刺客一说?杀人的刺客分明是太后身边的香盈。入宫之前的宫变一事你还记得吧?琅琊王氏的野心,太过昭彰了!身边的香盈露了馅,她自然急于拉一个垫背的顶罪,好撇开嫌隙,于是拿你开刀!郑芳仪,我们宫中姐妹虽看得清楚,却人人知晓安好自己本分,不去惹这事端,我今日告诉你这些,你还要一味忍让别人的欺辱吗?” 从梁上被玉岫救下,就一直浑浑噩噩的郑芳仪,听完这番话,终于清醒过来。 她的嘴唇虽还在不住地颤抖,眼神里却不再有之前的惊慌。她的指甲掐进肉里,面上是欲哭无泪的绝望表情,她低低地喃着,“爹爹……你为什么要送我到宫中这等吃人的地方来!为什么!” 语毕又惊恐地看向玉岫:“可她是太后啊!太后要我死,我能怎么办!我能怎么办!玉贵人,你主意多,明白得也多,你救救我啊!我才十七岁……我还不想死……” 玉岫的手稳稳地握住她的,几乎是一字一顿神情坚定地说:“太后为什么要你死?因为她要保王昭媛坐上后位,因为她眼里容不得我们这些旁的世家!宫中是什么地方?是泥潭血泊,吃人连骨头都不见的地方!我能救你这一次,可以后呢?郑芳仪,没有谁,没有任何人能保护得了你一辈子。” 她的眼神终于不再那么惊惶,如大梦初醒,脱胎换骨一般。 松开玉岫的手,然后,稳稳地攥紧了自己的衣料。 玉岫明白此刻的郑芳仪已经如醍醐灌顶,她抓住了一把救命的稻草,于是不管这把稻草说什么,她都不要命地记在心里。 依旧只是个心机尚浅的女子……只是,她如今,也知晓要为自己谋划了,不是么? 玉岫站起身来,看着依旧蹲于地上的娇小女子,轻声问:“你宫中侍婢们呢?” 郑芳仪抬头看了一眼那梁上的白绫,沉声道“都被我打发出去了。” 看着郑芳仪如今追悔莫及的样子,玉岫无声地叹了一口气,“身为主子,你连好好活下去的勇气都没有,难道要一屋子奴才为你陪葬?这宫中没有不势力的奴才,只有不争气的主子。记住自己的份位,也记住敌人的目的,别让你身边的人,都成了她人的心腹!” 郑芳仪闻言,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站起身来,脸上再不复方才的神情,而是只剩下坚定,她站起身将那白绫剪得粉碎,一字字冰冷的声音从唇中吐出来:“今天夜里,谢谢玉贵人教会了我一条生路。” 郑芳仪的宫外,玉岫一个人缓步走了出来,就那样,呆呆的,立于月下,就象天地间一抹幽魂一般。 皓月之下,一个温热的呼吸突然喷在耳畔,带着几丝戏谑的男声低沉声说道:“你这丫头,心肠怎么如此歹毒?” 玉岫下意识地回眸一望,那无声无息就站在自己身边的人,赫然是若羌王子万俟归。 不知道为什么,每次见到她,玉岫都会想起那天在小厢房里的事情,如同被人拽住了把柄,时时刻刻都会被人抖落出来一般,她别过脸去:“你怎么会在这里?” “杀人那么有意思么?”这话语气极其轻佻,可即便是如此,仍旧遮挡不住那与生俱来刀锋般的气息。 “什么都躲不过你的眼睛。若羌的……王子,您现在知道太多秘密了,随时随地,都能将我置于死地。” “哦?”万俟归挑了挑眉,饶有兴致地问:“那么你下一个……该要对我杀人灭口了?” ps:不要怪某帛痛下黑手 宫里原本就是吃人的地方 姚素柔和郑芳仪这两个人物 都是宫中女子悲剧的代表 之后她们的路会很苦 至于怎么个苦法, 亲们自己看吧~ 另外,这章末尾的话……各种遐想飘过。 045 赌局 万俟归的语气玩笑一般,趁着这话语间,手却在不自觉地移动着。 玉岫一个转身,就紧紧锁住了万俟归不规矩的手,一双波澜不惊地眸子慢慢对上他的脸,启唇道:“这一次,你又想偷走什么?” 万俟归的鼻梁挺立,眼神漆黑如墨,他看着被玉岫紧紧钳住的手,嘴角一勾,几乎是眨眼的时间,身手敏捷得叫人来不及反应,便由被玉岫钳制变成了紧紧握住玉岫的手腕。 “怎么?不忍心伤害本王,所以手软了?”万俟归调笑地望着她,看她挣扎却脱离不出自己控制的样子,不知为何,心中有一丝丝小小的得意。 这样的得意感在之前从未有过,他是若羌的王子,打杀一个人无非是不费唇舌的事情,更莫要说征服一个女人了……多少若羌的貌美女子不惜奉上数金只求得他一夜垂怜,可他居然,会对一个虞国的女子产生莫大的兴趣! 玉岫倔强地昂起头道:“你这种自以为是的番邦王子,以为征服得几个女人,就是英雄了么?别以为天底下的女人都会唯你是从,说到狠毒,我想若羌王子的名声也是如雷贯耳吧!” “好个口舌厉害的丫头!天底下的女人我还没有看全,可这虞王宫中的女人,我却是领教到了!今天在芙蓉渠,看你们虞国的皇帝根本不把你放在眼里,何苦在这勾心斗角的地方摸着黑过活?你一个丫头,究竟有什么苦衷?” “苦衷?!”玉岫轻笑:“真没想到若羌的王子如此天真……” “叫我万俟归。” 玉岫置之未理地道:“皇宫是什么地方?这里没有出淤泥而不染,没有永远良善美好的女人。只有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能有什么苦衷?在这适者生存的吃人地方,你没有资格谈论人心的险恶,因为胜者为王的定律已经成为天理。我唯一的苦衷……就是为了活下去。” 她仰着头,清晰的,缓慢的说道。 万俟归看着玉岫一尘不染的眸子,那样的声音从她娇小消瘦的体魄里传出来,每一字一句,斩钉截铁,毫无回旋的余地。(.mianhuatang.info好看的小说) 就连素来尝尽杀伐征战的他,也在这一刻感到后背一阵阵冰凉的凌厉。 他眸中忽而闪过一丝怒意:“若羌的女子,虽比不上虞王朝的锦衣玉食,可那里的女人,从来不用为活着这种事担心。有了险恶的时候,就像这种时候……” 他猛地攥紧玉岫的手腕,拧得她一阵生疼,万俟归明明看到玉岫眼中闪过一丝痛楚,却毫不留情,更加用力地狠狠下手,“这种时候……她们只用躲到我身后就可以了。你呢?你的夫君,又在哪里?” 玉岫的神色如常,微微皱眉地看着她:“别一副假仁假义的样子。” “痛不痛?”见玉岫似乎丝毫没将他手上的钳制放在眼里,万俟归眼中怒意更盛。 他将她困在一臂之间,几乎是贴了上来:“我问你痛不痛,回答。” 玉岫抬头狠狠瞪了他一眼,依旧只字未言。万俟归又怎会晓得,他眼前的这个女子,从小在杀戮中长大,如果喊一声痛,掉一滴泪,便不配再活下去。她从来没有尝过可以软弱的滋味,她只知道咬紧牙关,撑到不能再撑下去的那一刻,拿稳手中的刀,不是对方死,自己便要死。 其实以她所学,此刻足以将局势扭转了,只是她每招每式都夺人性命,她看着眼前这个男子,却莫名地有些虚弱。那种虚弱,就仿佛是看到了一座足以依靠的山一般,让自己有忍不住想懈怠和休息的疲惫。 万俟归似乎怒极了!那双漆黑的眸子里闪耀过晶亮的光芒,似乎再轻轻一折,玉岫的手腕就会如此断了去。 “痛就喊出来!你的家族,还是你的夫君教会你这样?痛极也强忍着,一滴眼泪都不掉?” 玉岫哼都没有哼一声,回想从前,身上的肋骨连着断了数根,她都没有倒下去的资格。此刻从容摇头道:“我不知道。” 万俟归眉梢一挑,整个人几乎倒在玉岫身上,鼻尖抵着玉岫的鼻尖,字字逼问:“你不知道?” “若羌王子……我是虞国皇帝的妃嫔。此刻若我出言喊叫,让人看见了,丢的可不是我的颜面!” “哈哈哈哈哈!”万俟归潇洒一笑,不羁地道:“被人看见又如何?我万俟归即便是要了你跟我回疆北,量你夫君也不会有半句阻拦!” “你要的人……不是我,是蕊嫔。”玉岫自信地挑起一抹笑意,仿佛是嘲笑万俟归想要蕊嫔却也被公子恪一口拒绝。 万俟归渐渐松了手中钳制,那两指在玉岫腕上赫然留下两道刺眼的淤痕。 他盯着玉岫的眼睛道:“蕊嫔?我若要换成你,对他而言就没那么重要了吧?” 玉岫不欲与他过多纠缠,转过身道:“请便。” 她的一举一动,被公子恪卡得死死地,就连自由都成了奢望。甚至一心要取她性命,公子恪又怎么会,这么轻易地将她的生死交到一个外人,甚至是对他有威胁的人手里?她唇间挑笑。 “我们打个赌,怎么样?” “若皇上肯放我走,我便答应你一个要求,不论任何。若你带不走我,把那块玉珏,还给我。” 这交易太过划算,她简直根本不担心自己会输,而那块落入万俟归手中的玉珏,反而对她的举动,时时刻刻都造成着威胁。 万俟归轻轻一笑:“好,我便和你打这个赌。到时候,不要忘了你说过的话。” 玉岫点了点头,迈开步子向玉笙宫的方向走去,走了几步,忽而觉得心头一堵,她滞下步子,淡淡地道:“他不是我夫君。你以后……不要这样称呼。” 负手而立的万俟归双眼眯起,看着玉岫的消瘦身影,轻轻一笑,说道:“有意思。” 夜已深,玉岫从郑芳仪宫中出来后,一个人独自行走着。 她看着四周,清幽冰冷的月色下,宫墙如千年万年般静静矗立。所有的灯火辉煌,珠翠围绕,抑或是凄清惨淡,冷宫独守,均被这几尺宫墙隔断,所有人的悲欢亦无人得知。 这些名门世族里的纤纤女子们,遑论曾经如何的风姿清雅,在这最大最险恶的染缸里,终有一日被渐渐浸润,染透……而后从心底里吐出猝命的毒液,去戕害他人,保护自己。 她忽而想起郑芳仪,想起跪在雨幕中信誓旦旦的姚素柔,想着想着忽然平静地笑出声来。 公子恪,你步步为营,执子围杀。使尽心机解数要我性命,可你又是否知道这后宫中,除却你恨之入骨的王妍,那些十几岁的妙龄少女,同样能在这金碧辉煌中,学会以美丽手指,轻易取人性命与希望。 你既要逼我,也莫怪我为了一条活路与自由,惹尽心机,算尽机关,以这牢笼为棋局,与你一较高下。 她忽而想起万俟归的话,莞尔笑道:“苦衷么?我说过了……我唯一的苦衷,便是活下去。” *** 到了五月中,元安的天气越发炎热,虞国以来历有祖制,每年六月前皇帝领宫眷亲贵幸行行宫避暑,直到过了三伏暑气,方回元安。 半月准备,公子恪循例率了后妃亲贵百官,又邀若羌王子及使臣数五六十人,浩浩荡荡地由仰泉门而出,绕过宫中水源宝地玉泉山,一路往北走。 行宫驻跸在元安以北的一处胜地,依山傍水,景致风雅。由最初的“乾和园”改建,陆陆续续增添上百亭台楼榭,一直到先帝时期,更是扩充规模,不仅保留园中景致,更是添建数座极具特色的殿宇,又设流觞曲水,更在乾和园外开辟林地,供以皇家狩猎游玩。 这次行宫随行的除了份位最高的王昭媛以外,只带了数位素来有过恩宠的嫔妃,以蕊嫔为首,端嫔、郑芳仪、姚小媛、冯才人等等,自然……玉岫也在其列。太后自然是要一同前往行宫避暑的,起居饮食带了一大堆宫婢服侍,她乘坐的车辇华盖亭亭,华贵程度甚至有些赶超皇帝的势头了。 但碍于琅琊王氏的身份,即便随性的大官显贵上百人,也无人敢过多咋舌。 王昭媛素来有失公子恪的好感,但份位依旧最高,只是这一路上,她只是亦步亦趋跟在太后身后。似乎对她而言,即便再骄纵,也不敢不听她这位姑母太后的话。知道依着自己跋扈急躁的性子,公子恪永远也不可能垂恩自己……在宫中,有时候手腕比什么都重要。 车马劳顿,姚素柔身子虚弱得厉害,但似乎是以此为借口,到达行宫之前起居饮食半步也不愿下车。因此一向有什么事都习惯抱成一团的玉岫,子芜,姚素柔和苕宝林,此刻也仅仅只剩下了玉岫和子芜两人。 在西宫中闷了整整三个多月,一向惯于自由的玉岫乍离了红墙黄瓦的百尺宫墙,挑起车帘来即可看到青山水绿,农事稼轩,这样近在咫尺的自由,却距离自己那么遥远。 “既是行宫避暑,便当做散心。往日闷在宫中勾心斗角,此刻难得透一口气,便开心些。”子芜见玉岫神色不虞,搭了一只手放在玉岫手背上,聊以安慰地道。 “我没事,只是乍离了宫中有些感慨罢了。”玉岫微微笑道。 “后宫还是后宫,不过挪了个地方,又有什么离不离的说法呢?”子芜无奈的道,眸子轻轻滑过前边太后身后王昭媛的车辇,道:“出宫前流言已是四起,都说立后一事不能再等,只看这行宫一趟,等到季末回宫,也该有个结果了。” 玉岫启齿一笑,“立后?” 她的指甲在车辇的绣褥上打着圈儿,漫不经心道:“打从王馥之进宫之日起,这后便已经立了!姐姐心中明白得很,就连我……也是等这一天等了很久了呢。” 046 桃花开无主 公子恪选了云宸殿作行宫中的寝殿,而太后喜欢清静,居住在乾和园中竹荫浓密的覆云阁。 这一日已是夜里,出了自己所居的寝殿外便是一大片水泽,上修了木栏蜿蜒桥曲,底下菡萏婷婷,香气宜人。凉风穿过竹桥的缝隙,如同细细的龙吟之声。这殿宇修得位置恰好,置了几个风轮在小池旁,池面凉风来时,鼓动风轮转动,凉风习习,满殿清凉。 玉岫用过晚膳,从殿中出来,漫步月下,出亭过池,一山一石,一花一木,在皎洁银月的映照下,都与日间所见不同。 “看来夜游行宫,确实别有一番风情。”就在这时,一个声音从玉岫前方传来,这声音异常熟悉,正是她避之不及的若羌王子。 她悄悄地转过身,抬起脚就想快步离开。 “今天的月亮虽然不圆,但却很明亮……明日会是一个好天气,对么?”万俟归淡淡地道。 石桥之上,方才看清楚只他一人,明明知道这是后妃的寝殿,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在夜色中与玉岫撞见。叫人怎么能相信仅仅只是巧合。 玉岫知道自己要做的事情是多么缜密的计划,这些事情,绝对不能够因为第二个人的出现而受到任何干扰,她宁可装作什么也没有听见,抬步继续往回走去。 “只要有那赌在,你逃得了这一时,却躲不了一世。别说是你,即便是虞王朝,若我想要,也非不可能。” “这么做可不值得……”玉岫微微笑出了声,可那笑中根本听不出丝毫情绪来。 “值不值得,那也要看是为了什么,我万俟归,从来不为自己不感兴趣的东西动手。”他从身后走到近前来,停下脚步看着玉岫,比玉岫高出一截的身子似乎披着更多的银霜,眸子里也仿佛有月华流动一般,今夜的月色,的确是很亮…… 万俟归微微一笑,似乎能猜透玉岫的心思,“月色难得,陪我走走如何?” 玉岫很想说不,可是就在她要张唇的一瞬间,万俟归一个稍纵即逝的眼神,让她心中一跳。 几乎是条件反射地顺着那目光回眸望去,自己的寝殿檐角,一个黑影一闪而过。隔着如此远,那黑影都能叫人看清楚,虽速度极快,可玉岫也知道有人闯入了自己殿内,虽然不知道这又是哪一位的手笔,可她知道万俟归是在有意提醒她,至少这样看来……他并无恶意。(.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 两人走上拱桥,宫灯下,只见水上落花随着水流,溶溶荡荡,曲折迂回。池边两行垂柳,夹杂着粉色桃杏,红绿相衬,分外妖娆。 原本就对行宫的地形不太熟悉,她不敢走太远,甚至更害怕有人瞧见她和万俟归两个人单独在一起,于是下意识地拣着僻静的地方走。绕过池边往后,有几块石桩直通池子中心的假山,她小心翼翼地踩着石块,一步一步地往假山走去。 谁料刚刚踩到第二块,万俟归似乎有意要玩笑她一般,整个人重重的落在她踩的石桩一边,习武之人脚下劲力十足,再加上玉岫丝毫没有这样的防备,随着石桩向一边倾斜,她整个人重心不稳,眨眼之间就顺着溅水之后光滑的石壁踩落入小池之中。 池子虽然不深,可一人站立也足以没膝,眼看着玉岫整个人就要横倒在水面上,万俟归擦掌就是一跃,单手揽起玉岫的腰,将她整个人重新带回石桩上,虽说有惊无险,可方才几乎是寸许的距离她就掉入了池中,这可不是什么好看的笑话! 玉岫站稳了身子,反手就是一掌劈在万俟归腕上,这是玉岫第一次真正地对万俟归动粗,没有料到玉岫这么臭石头般的脾气,万俟归毫无防备地中招,手指一下松落,疼得张开唇倒抽了一口气,素来冷面故作傲气的万俟归吃了个哑巴亏,第一次在玉岫面前露出几分狼狈的姿态,可那神情上依旧不流露出丝毫,眸子里依然星曜濯然。 玉岫的一头青丝在向后跌倒的过程中散了开来,末端浸入清凉的池水中,此刻湿哒哒地顺着头发淌下水来,用来簪发的簪子也丝毫不见了踪迹。玉岫找了一圈也没找见,心想许是刚才掉到水里去了,忍不住一阵痛心!宫里的簪子都价值不菲,等她出去了,说不定那只簪子足够她生活上一年呢。 “自作孽,不可活!”玉岫气岔地回头看了一眼万俟归。 “你这丫头心肠狠毒,还是应该担心自己才对。方才若不是我提醒你,与那不知来头的人撞个真着,那可就不遂你意了,对不对?” 玉岫没有出声。自己想静观其变,不愿打草惊蛇的心思被万俟归看了个一清二楚,不过万俟归似乎并不想让这丫头过分尴尬,叹了口气道:“麻烦这么快就找到你身上了,我还真是没有想到。不过你也不必太过着紧,我会解决的。” “你会解决?”玉岫不以为然地挑了挑眉,似乎真是不大明白万俟归的意思。 “你放心,我和虞国的皇帝不一样。我惹上的麻烦,不会让自己的女人来处理。” “谁是你女人?”玉岫口上硬着,心中却是一跳,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做和虞国的皇帝不一样,难道自己的底细,他已经知道的一清二楚了么? 万俟归若有所思地微微一笑,看向一旁的假山,道:“过去坐坐。” 玉岫心中因为他刚才的那句话很是忐忑,不敢再轻易说出什么,只想看看万俟归的动作,于是也没有拒绝。只是这一次,万俟归伸出一只手来,去牵玉岫的指尖。 因为石桩沾了水很滑,宫嫔的绢丝鞋更加踩不稳,玉岫假装没有看见,但左手一热,手腕处便被他拉住。上次因为万俟归的强硬,那淤痕还没有消去,正好戴着公子恪送的镯子加以遮掩,但不小心磕碰到,仍旧隐隐地疼。 “这是什么?”万俟归盯着那镯子看了一瞬,面色有一丝不豫。 “摘了它。” “总不至于把那淤痕露在外面给人欣赏。”玉岫冷冷道。 “我让你摘了它。有淤血的地方最忌讳再次磕碰,你一身功夫不弱,怎么连这都不知道……”万俟归不知哪里来的气,伸手就去撸玉岫的镯子,那镯子是玉岫心头之爱,戴地时间很长,现在被生生撸下反而很是困难。 “别碰它!”一支袖箭弹出,玉岫心中知道身手敏捷如万俟归,是绝对不会被伤到的,诚如她所想,那袖箭擦着万俟归的脸颊飞了出去,却正好在弹出的那一瞬间,震碎了腕间的玉镯,清透的玉镯随着那裂痕碎成两瓣,落入了脚下的池水中,快得连落水的声音都没有听见。 玉岫心中一空,有那么一瞬间觉得心跳漏了一拍,不知道为什么,就连鬼斩告诉自己公子恪想夺她的性命时,她都没有过如此空荡透彻的失落感。 一枚镯子而已。妆奁中还有很多,有什么打紧的? 她看着水面的涟漪怔然地呆了一瞬,然后摇了摇头,异常平静地道:“走吧。” 这样的神情叫万俟归心中有些难过。不知为何,他素来见惯了眼前这个女子跟自己争斗,从不服软,心狠手辣的样子,如此平静的样子……让他突然间想到那一夜厢房中她抬头凝注自己的一眼。平静得仿佛万事万物都惊扰不到她的心底。 “我去叫人来打捞,说不定还能找到……” “不必了!”玉岫生生打断他的话,“不过一只普通的镯子,碎都碎了,费力气捞上来还有什么用?快走吧。” 玉岫不再理他,径自踏过石桩走上了假山。 夜风徐徐吹来,倒是凉爽得很。玉岫的一颗心渐渐平复下来,不再因为刚才的事有那么深的不安。 因为绢丝鞋子完全踩到了水里,此刻坐在假山上头,脚下也氲开成湿漉漉地一滩,沾腻在一起很是不舒服,她缓缓叹了一口气,也不知为何,虽然今晚并不是那么平静,可能在这假山上头看看当空皓月,听听池畔水声,不会一抬头就望见百尺宫墙,心中真是舒畅了许多。 “脱了它把。”万俟归看着远方的围场,心思却似乎不在那里,不经意地道。 “你说什么?” “我说,脱了它。” 玉岫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见立在一旁的万俟归忽而矮下身来,端起玉岫的一只脚。 古代女子的脚是极为害羞的地方,甚至有习俗若一个男子看光了女子的脚,便要将她娶回家。在这个时代生活这么长时间,虽然许多观念未曾改变,可几乎第一反应,仍旧是想要缩回来。 万俟归的手极大,将玉岫的脚捧在掌心,似乎是把玩一只玉玲珑一般。只要轻轻握住,根本不理会玉岫的挣扎,“别乱动。” 万俟归的口气极认真,是很平静的陈述语气。 安静地夜里,两边只听得到风和水的声音。万俟归一身华贵衣袍,叮呤玉石,在弯腰的动作时发出细小吟响。就连呼吸与声音突然之间与这样的夜一般有了几分迷踪,让人迷迷糊糊就依着他的话去做。 玉岫不知不觉地不再用力,眼睁睁地看着万俟归轻轻脱下自己一只脚的绢丝鞋儿,小心翼翼放在一旁。然后一点点解开足衣,露出玉岫如白玉般光洁凝脂般的足背。 许是因为操戈弄武的,甚少触碰精致的东西。万俟归的动作有些笨拙,指节上长年练武而生起的茧子与微微有些粗糙的大手抚过玉岫足背时,让她一阵激灵。 万俟归见着玉岫的反应,有些好笑地探了她一眼,故意用指尖轻触过足背的皮肤,衣袂上的络穗子碰到玉岫的脚丫,一阵一阵窸窣的痒意,玉岫心中毫无预兆地一阵悸动,仿佛自己的每根神经都已经牢牢地与他指尖的摩挲牵绊在一起。 “你……你要做什么?”这样的情景下,万俟归的举动早已是冒犯,但仔细一想,玉岫和万俟归如此身份的俩人这个时间坐在一起看月亮,真不是什么三言两语能说得清楚的事情。她可不想大晚上的,公子恪从蕊嫔的床榻上下来,带着一大堆人和灯笼风风火火地到这黑灯瞎火的假山旁来围观。 于是此刻,她也只能微有赧色地轻声问了一句。 “是挺凉……”万俟归很自然地用大手将玉岫的足拢在他手中,因为浸泡在湿透了的鞋袜中不少时间,玉岫的脚又湿又冷,此刻被万俟归干燥温暖的大手包裹着,的确舒服不少。 “不……不用了……”玉岫的脸有些发烫,看着低头摆弄自己双足的万俟归,她的脸更加烫,仿佛从耳根子烧了起来,于是别开眼去看别的地方,轻声地这么说了一句,也不知道万俟归有没有听见。 涨收吧~!看了觉得喜欢的亲们,注册个号收藏下,支持某帛好不好? 这几天公子恪打酱油去了……写万俟归这个人物,其实挺难受。都说男二永远是被虐的,但万俟归还算不上是男二,真正的男二,也许还在某个角落等着吧。也许所有的东西到了最美最好的时候,也是最容易破碎和跌入谷底的时候,所以写万俟归和玉岫的这一段感情,他俩也许从一开始并不是相爱却不能在一起,更不是其他什么虐心的情节。万俟归从第一眼之后淡淡地爱上女主,反而所有的感情发展都很甜,至少是很平静温馨。但写这些温馨的时候总会想到有那么一天,这个人物在自己笔下的命运,有那么一些不舍,但很多东西,如同回忆,是不能够延续的。因为一旦改变了,再不是曾经那么美。 万俟归和玉岫的爱与痛,亲们慢慢看吧~ ——裂帛小记。 047 插在心里的刀 “我不冷。不麻烦你了……你、你松开吧,我正感觉热着呢。” 玉岫瞟了一眼万俟归,声音又恢复了一贯的冷漠。 万俟归并没有松手,只是捂热了一只脚后看了看依旧湿漉漉的绢丝鞋和足衣,伸手解下了腰间的束带,然后给玉岫裹上。 许是蹲得久了,他站起身来换一只脚,玉岫靠在膝盖上的手忽而就触碰到了他的额头,温热的触觉吓了她一跳,赶紧把手往后缩了缩。然后,下意识地瞟了一眼万俟归。 此刻的万俟归正细心的解下另一只脚的绢鞋,重复着之前同样的动作,抬头的一瞬,把玉岫的羞涩全部看在眼里,这样看过去,她湿成缎子一般的发服帖地倚在胸前,细小的水珠顺着发丝滴嗒一声落入衣襟里面,然后随着胸前的起伏慢慢氤氲开来。 因为万俟归的注视,玉岫的脸色有些绯红,心思与目光都无处可躲,就连手心里也捏出了汗,却还硬着头皮以别扭的姿势微微别开眼睛看着水面。 “没想到一别七年,乾和园依旧如此,只是如今景致,再也不是当年的模样了。”万俟归忽而收拾起调笑的心思,认真地说道。 “什么七年?” “七年以前,我正好满十二岁。我生辰的日子正是冬天,穿着中原不抵风不挡雨的深衣,看着若羌的兵士们从疆北的风雪里走来,我这一辈子记得最清楚的日子,就是我从这片土地上踏出去的那一天。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 万俟归缓缓地抬起头来,目光森冷,带着冷冽的仇恨与回望,冷冷地看向行宫以北的那片林场,目光中再无半点畏惧。 “那一年,是师国永历十二年正月初三,当时若羌一族远没有现在的强悍兵民,可却是草原上最勇猛的一支。疆北的草原上,还过着逐水而栖的游牧生活,纡弥、西夜这几个旁支曾经都是草原上的霸主,只是他们没有看到,就在他们身周不远的地方,有那么一支部落,正在一日日壮大起来。” 无数纷乱的念头从万俟归的脑海中呼啸奔腾而过,他仿佛听得见马蹄践踏与家人悲切的哭喊声。玉岫不知不觉地被万俟归口中的故事所吸引,她回过眸,看着自己身下那男子如狼的目光里,那炽焰一般的痛恨呼之欲出。 “当时若羌的长老,也就是我的叔伯,有着吞并整个疆北草原支部的野心。这样的锋芒引起了其他支部的嫉妒和恐慌,也让纡弥和西夜开始为自身的地位岌岌可危起来。我原以为,疆北草原上长大的人,连骨子里都是十足的硬气与真挚,却没有想到他们会为了一己之力而出卖自己的同胞。” 他顿了顿,继续道:“无论中原大地上多少次易主改国,疆北的赫赫支部对中原而言一直是莫大的威胁,对于他们而言,能消灭一支就是一支,纡弥和西夜的背叛,使得若羌陷入了最危险的境地。他们居然联合中原的皇帝,来合力将若羌陷入绝境。那一年我五岁,看着上千的若羌子民被围在一起作困兽之斗,我们疆北的血马,被那冰冷的箭镞射穿了眼睛;还有我的亲人,我的母亲,姐妹……被那些混乱的围攻兵士以乱刀砍,最后连一具完整的尸体都再也找不到了……我的父亲,更是在那场斗争中失去了一条臂膀。” 万俟归垂下头,似乎眼中的那些神情亦不足以盛下那些痛恨了,他的双手一道道疤痕已经不明显,不过光是那些深深浅浅的痕迹,也能叫人想象得到那些争斗。 玉岫的手攥在一起,虽然此刻依旧是这样的姿势,她却对眼前的男子多了一些了解。那时的他才五岁啊,那么多的不解和疑惑,在面对突如其来的屠杀面前全部溃败了下去。 就如同初到居院中的自己一样,连刀都拿不稳的自己,就要开始学会用面门顶着劈面而来冰冷的刀锋。 “从我五岁那年起,被扣在燕南为质子,整整七年,就连中原大地都不再是师国的天下了。我坐在燕南的囚宫中,仿佛能听到虞国的铁蹄冲破元安城门的声音,这七年,我时时刻刻惦记着回到疆北的那一天,让那次构陷中变得一无所有的若羌一支,重新站起来,看看什么是草原的霸主,要让中原那些文酸地官吏们,试试困兽之斗的滋味。” “知道燕南在什么地方么?”他轻扯嘴角笑了一下,指着远方林场以北的方向道:“那就是燕南。我在燕南的囚宫中,生活了整整七年,每年的夏天都能看到皇亲贵眷在乾和园飨宴的情景,我记得清清楚楚地,就连他们的喝酒声享乐声都放大了往我的耳朵里钻,从那个时候起,我就咬牙告诉自己,终有一日,他们会看见燕南囚宫里那个被人淡忘的质子,擦着血淋淋地刀刃站在他们面前。一刀一刀,一箭一箭,悉数还给他们!” 时间穿透过历史的裂缝,划破了流光的阻滞,给了他们两个相似,却又全然不一样的七年。 都是五岁的年纪,当那个幼童被燕南的一扇宫门囚禁了自由时,不会知晓在某个不大的院落中,十多个脏兮兮的少年拿着棍棒狠狠地打在一个五岁小女孩的发肤上。当他成长为少年,一遍又一遍嗜血地在心坎里刻上那些仇人面孔时,不会知道那个五岁的小女孩,已经在鲜血里浸过如花的年岁,眉目清冷如月,戾气入骨深髓,一颦一笑都透出刀子似的冷凛之意。 多少年后,在虞王宫中,一场错乱人心的相遇。在万俟归轻轻捧起玉岫双足的那一刻,若知晓这个女子是仇人的女儿,又将是怎样一番情态? 至少在玉岫听完万俟归的故事后,猛然一个瑟缩就将自己的双足从他怀中抽离,直接踩在了坚硬凹凸的假山石上,细小的碎石一角只一下就划伤了她的脚心,殷红的血丝浸了出来。 可她根本没有察觉,发现自己的失态后,她只是有些慌乱地低下头:“天色已晚,我该回寝殿了。王子您也早些回去休息吧。” 她站起身来,刚想大步离开,万俟归却忽然拦在她跟前。 “丫头,见了几次面,救了你几条命,总该告诉我你的名字吧?” “回王子,臣妾名字不足为奇,说出来有污了您耳。” “臣妾?”他嗤笑一声,说着话,把玉岫拉得更近了一些。 “我记得你说过,他不是你夫君。” ps:首章奉上!!亲们,中秋节快乐~~么有月饼的说,加更一章祝大家中秋快乐!亲们是不是也要回报下下,咳咳,某帛要求不多,收藏个或者留言给我吧^^ 二更稍后奉上! 048 后宫没有平静 048后宫没有平静 “他不是我夫君,可我……却已经是百尺宫墙里牢笼深锁的妃嫔了。” “听我说,我有办法带你走。什么百尺牢笼?七年的时间我都熬过来了,那个赌,我一定赢你。” 你一定赢么?玉岫垂下眼睫…… 不!你根本就不知道――不知道我跟这宫中三千佳丽所不同的身份,不知道我被锁的不仅仅是自由而是命运,若你能带走我,疆北的天高地阔我又何曾不向往? 可若你知道我的身份,知道我本是师国最后的公主,知道我的家族是你恨了那么多年的仇人,你可还愿意看我哪怕是一眼? 不可能的。 在这之前,公子恪……那个运筹帷幄,执子围杀,不放过任何一个差错的男子,在初见她的时候,就已经扼住了她这一生命运的咽喉,他对她了如指掌,无论自己走到哪里,遇见什么人,永远,也逃不掉公子恪的控制。 她忽而想起当时还天真想要逃跑的自己,被公子恪几句简单和善地话就骗到了宫中,想一想真是可笑。 她扯了扯唇角,道:“我叫念儿。那个赌,你若真能赢……” 她沉吟了一会儿,接下来地话也没有说下去,只是微微自嘲一笑:“怎么可能呢?” 万俟归的手指轻轻地滑过她的脸:“念儿,我会带你走的。等着我吧,我……真的很喜欢你。” 玉岫的脑中“轰”的一声响,她怔然地看着眼前万俟归的眼睛,好像整个夜幕中所有的星辰月光全部光华都倒映到了万俟归的眸中,铮亮铮亮地注视着她。 “王、王子说笑了。”因为太过受惊,她只能自我安慰一般这么说道。 “我不是说笑。”万俟归很认真地看着她,忽而俯身将玉岫抱了起来,双腿腾空地一刹那,玉岫整个人仰面惊愕地看着万俟归,“放我下来!” “这样的待遇,本王可是第一次给了你。”他偏过头懒懒地道,虽然抱着玉岫,可似乎没有任何负重一般,轻松自如地跨过了石桩,向曲桥上走去。 玉岫觉得就像在做梦一样,那一夜万俟归挨得太近而嗅到的那男子的气息又一次挨近了玉岫的脸,她的侧脸几乎贴在他的胸膛上,她掠了掠自己的裙摆,几次欲言又止。 “想谢恩的话,就别乱动。放心,在囚宫中生活了七年的我,难道比你还不会躲着人走么?” 玉岫这时也醒悟过来。万俟归这样胆大妄为的举动虽然确实惊着了自己,不过量他也不敢怎样,这可是虞王宫的地方,万俟归不会傻到做这样的事情大张旗鼓地给公子恪来欣赏。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 她放心了不少,可却还是不敢掉以轻心,一路上硬着脊背憋着一口气,万俟归见怀中的人儿不再沉默,轻笑道:“怎么?听了本王的故事有些怜悯?觉得本王不像是在中原当了七年质子的人?放心,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从今往后,我就是若羌的首领了。” 夜幕之中,万俟归的双眸如狼凝晶璨。 看得玉岫的心却一片冰凉。她不知道万俟归的话是不是可以相信,但她至少相信这个男子,比公子恪要可靠多了。至少从他的举动里,看到的都是北疆人豪放的真性情。 可如果是真的…… 玉岫犹豫地张了张唇,开口道:“万俟归,你恨极了师国的王室,如今师国已经不复存在了,若还有他们的后人,你也会赶尽杀绝吗?” “后人?他们在屠杀我的家族亲人,我的姐妹兄弟,我的母亲时,可有想过为我们留一丝半点后人而手下留情?他们若爱着自己的后人,难道不明白若羌一族的家人也是骨子里流着相同血液的亲人么?” 再一次,玉岫在那双眼睛里看见了仇恨的火种。在那一场屠杀中,万俟归五岁时的天就已经崩塌了,他怎么可能不恨? “若还有师国的后人,我会让他亲眼看着若羌一族是如何从支离破碎中壮大成现在的样子,我会把师国曾经的罪孽一点一点讲给他听,我会让他生活在中原的大陆上,如同丧家之犬一般,一生一世活在罪恶中。” 这话,说得玉岫从后脊梁骨开始层层凉意,她打了个寒颤,身上织锦的千枝千叶花纹在风灯下泛着冷冷地光芒,玉岫用手一点一点抓紧自己的衣角,万俟归温暖粗糙的大手搂过她的背,可她的背上像长满了刺痛奇痒的芒刺,一下一下扎的她挺直了腰身。 她紧张地想,她的脸孔一定害怕的变了形状,甚至可以感觉到贴身的小衣被冷汗濡,湿的粘腻。脸上强笑道:“王子今夜说的故事,真令人胆怯。可能臣妾今夜要睡不着了……改日,换些轻松点的吧。” 万俟归的手臂蓦地一僵。 冷凛如寒芒的目光直视着玉岫的眼睛:“故事?念儿,我的心意你不懂么?你认为这只是个故事?” “王子忘了,臣妾只是一个宫中的妃嫔。可虞王宫是什么地方?”她轻笑:“这宫里虚假的东西太多太多了,假的已经和真的一般无二,让人分辩不出来。王子今夜说了太多,对臣妾而言臣妾已是逾矩。更怕祸事惹上身,在这宫里,再稀罕的事情,也只能当做故事来听。左耳进去,右耳也就出去了,若知道了太多不该知道的,臣妾的麻烦只怕更大。” 她清越的话音刚落,乍然听见西边永徵宫中一阵尖锐的女子叫声响彻在行宫上空,然后站在阴暗中的他们,看着无数的宫婢内监提着风灯朝西边赶去。 玉岫看着那个方向,唇边提起一丝弧度,端嫔说得对,后宫还是后宫,不过挪了个地方,只要那三宫六院的女人还在,永远都没有平静的日子。 果然……王昭媛那里,又出事了。 万俟归轻轻放下玉岫,听见身边这个如冷月般幽然绝净的女子淡淡道:“你看,这就是后宫。再平静的日子,都有麻烦缠上你。” 那声音凉漠之际,没有一丝一毫温度。 ps:如约兑现,二更奉上~某帛今天回学校了,停电的说啊,热死人了~~从明天开始课表爆满。真的不想看我的课表……关于更新,某帛会抽时间努力码字的。不会无故断更,后面的情节还很曲折充分~~ 再一次,撒花祝大家中秋快乐!!!合家团圆~~!再一次,趁着中秋的借口打劫各位的收藏、票票和留言~~ 049 立后 已是夜深,行宫南角的一座殿堂里,清幽雅静。从殿外看去,放置了整整数十盆茉莉、玉簪、素馨、玉兰等南花,蕊白可爱,香气宜人。 乍走进来的人,鼻子都会被这十来盆幽静华泽的芬芳所吸引,不仔细嗅,根本察觉不出来这繁花复蕊下所掩盖的一股子浓烈中药气息。 屋内灯火茹豆,素柔欠着身子,拨拉着帷帐上的花穗子,不耐道:“柳枝,再去看看。” “小主,已经来了。”柳枝探了一眼软榻上素柔的神色,细声回复道。 窦太医终于来了,他的神色倒也还镇定,绾了两折袖子,一把搭在姚小媛的脉搏上,半晌也没有做声。 “柳枝,你先下去吧,有事我再吩咐。” “然。” 素柔吸了口气,挑眉道:“窦太医不愧久在宫中行事,出手得无声无息。那边的情况……如何了?” “一切都按小主的吩咐照办了。小主瞧着西边的动静,不过一时半会儿,尚大人就没了活路。” “很好。”素柔的神情显得有一丝难得的轻松,伸手将一枚金锭纳入窦太医的宽大衣袂中。露出一截纤弱白皙的手臂:“施针吧。” 窦太医应声打开药箱,第一层只是简单的急救药材,可打开第二层,一整排粗细长短不一的针支密密麻麻排布在药箱的针毡上。 他驾轻就熟地从中捻起其中一根,在烛火的焰心上攒了几下,银色的针芒发出锃亮光彩,窦太医低着头,将瓷罐中的药物猝入针尖,道一声:“得罪了,请小主忍着点痛”,便迅速将针扎入手臂上的穴位中去。 只觉得一阵酸麻。随着窦太医轻轻转动着银针,那针尖的药物慢慢渗入穴位,稍后是灼烧般的胀痛。 姚小媛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针法,不过片刻须臾,窦太医便拔出针来,那针孔中渗出掺杂着糜黄色的血液,他凝神道:“这药物已经用了有一阵子,小主真要继续自损体己?” “窦太医当初告诉我,此法除却伤动千金一事,对肝肾脾胃并无大害,既是如此,便请大人日后照时日常来即可。(.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 窦太医闻言低头应诺,将那颗方才使过的银针弃入一旁的盒子里,猝了药物的针头因为银质的极软质地而变得微微卷曲,泛着青色的寒芒。 他将那小盒子收好之后藏入药箱里,躬身告退。 姚素柔坐起身子来,看着铜镜中微微有些泛白的面色,扯起唇角笑了笑:“后宫争宠向来无所不用其极,当初你谋害我腹中龙裔,就不要怪我心太狠,宁愿自损躯体,也定要你死在梦中都不明所以!” *** 永徵宫中,王昭媛夜里的一声惨叫,将行宫中四面八方的宫嫔和下人都吸引了过去,此刻的王昭媛,一张煞白的脸上看不出丝毫血色,就连那指尖都在频频发颤。 所有的宫婢内监们从殿门前一直排到了永徵宫外,手中明灭的风灯有如一线长龙,没有一个人敢随意出声或者走动,纷纷屏息凝神看着眼前的这一切。 太后与皇帝坐在首位,此时的王妍面色都不太好看,颇有几分担忧地看向瑟缩在榻上的王馥之,极其失望地叹了一口气。她们王家的女儿,从小到大都没受过这样的委屈,此时看过去,王馥之的脸上已经惊恐得变了形状,整个人恍恍惚惚,不停地发抖。 “馥之、馥之?”太后试探着唤了两声,可王昭媛整个人瑟瑟发抖,连唇色也没了一点色泽。[.mianhuatang.info超多好看小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到底怎么回事?尚大人,你有什么话说?”王妍沉声问道。 她连头都没有转动一下,一双凤眸直眈眈地盯着跪在脚下面无人色的尚大人,屋子里静得落针可闻。 尚闵是宫中太医局的老臣了,为人和善,医者仁心。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情,他看着眼前的皇帝和太后,知道自己今日难逃一死了。 公子恪发白的面上有些细汗,显然是刚才没有用肩舆,自己亲自走过来的。他素来知晓尚大人的脾性,知道他不会说假话,沉了口气道:“尚闵,你实话实说吧。” 见到众人赤裸裸地目光,尚闵的神情有一丝片刻的古怪,当下心中一沉,强笑着,站起身来,然后再一次跪下去,向着公子恪的方向端端稳稳地施下三跪九叩大礼:“臣有罪。老臣愧对皇上信任。” “尚闵,朕是叫你实话实说!”公子恪见一心抱有死心的尚闵连辩解都没有一句,心下有几分着急,不由抬眸道。 “臣无话可说。王昭媛娘娘一直最为青睐老臣的医术,伤风疼痛不论大小病症,从不由经他人之手过问。是在老臣的手上,出了这险些让昭媛娘娘千金不保的差错,臣……罪该万死。” 那一盅辛黄的药水仍旧摆在案上,几个应旨而来的太医纷纷端起那盅药水细细嗅着,偶尔还用匙子沾出一些来添尝。 尚闵看着众人,忽而笑出声音来:“老臣以精岐黄之术上十数年的经验担保,这是我开的方子,都是些中寒之材,因为暑热王昭媛近日召老臣号脉,于是开了些去疖子火气的清润之方。只是有人在我的方子上加重了几味本来分量很轻的药,甚至添了大寒之物,乃石膏、芒硝、鹿茸,麝香这几味,这用药的人很是小心谨慎,加的量很少,所以即使臣日日请脉也不容易发现,但即便如此,按这个药量服下去,昭媛娘娘千金已损,只怕是难以续龙脉一事……” “尚闵,枉我一直信任你医术,怎料会……怎料会……”王馥之知道自己可能以后再没有子嗣,吓得魂飞魄散,且莫说皇帝原本就不喜她,如此以来,就算公子恪对她的宠爱再盛,对于琅琊王氏而言,她也成了一个没用的废物。 公子恪深吸一口气,转头看向那几位试过药的太医,他们纷纷点头,表示尚闵所说并无虚言。 “既如此……尚大人也是有心无力,朕又怎好多加怪罪?”公子恪显得并无瘟怒,也许王昭媛的身子毁了,正中他下怀。只是身为天子,又怎好将心中的幸灾乐祸表现得太过明显? “皇帝请三思!” 一直沉默无言的王妍听到这番说辞,一双凤目如冷电一般恻恻逼过来,一字一字清晰掷地,让在场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她的威慑! “这样颠倒黑白的话,哀家不知皇帝是如何说出口来的?宫中人心叵测,向来难知根底。哀家还记得香盈之事时,皇上口口声声跟哀家说,纵然是身边之人,也人心隔肚皮。可为何今日,皇上这样存心袒护?莫非那用心险刻之人在皇帝面前假惺惺一番,皇帝就要褒奖他的忠诚?” 王妍冷笑不已,虽是气急,宽袍广袖宝相庄严的装束仍是一丝不紊,她对着公子恪,从容不迫的一字一顿道:“今日之事,哀家忍无可忍。皇上若要一味与哀家作对,莫怪哀家没有顾上列祖列宗的颜面!” “老臣自知罪孽深重,愿以身自裁!” 整个永徵宫中,莫说是所有的宫婢内监,就连公子恪和王妍都没来得及反应,只听砰然一声,暗红色的血一阵阵从尚大人的额前喷溅而出,青砖地上泄了一地血垢。 公子恪口中的话还没来得及喊出口,已经看到桌脚被撞裂的痕迹。 整个永徵宫中沉寂了很长一段时间,才见有内监拖着尚闵的尸体一步步往外走,血水蔓了满地。 “肃清。”清脆而冰冷的两个字,乍然从公子恪口中蹦出来,显得有些莫名的利落。 大队的宫婢内侍提着风灯走了出去,更有贴身侍婢扶着受惊的王昭媛回去休息,整个宫里静得只剩下公子恪和太后,就连闻风而来的一众宫嫔,也被遣散了出去。 “在芙蓉渠时说过的话,皇上难道一个字也记不得了么?”王妍抿了一口茶,似乎颇有些感慨,“若羌的王子还没有走,皇帝就要过河拆桥了……啧啧,这可不像话啊!” “母后放心。”这四个字,简短而又清晰。 却不知道说出来的人究竟经过几番挣扎,才能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孩儿自然不会做那过河拆桥的蠢事,在母后眼里,孩儿像吗?” “前几天有钦天监观天象,见浓云隐现心宿,三星在天,颜色黄润,主嫁娶,是立妃后之兆。皇儿既然已经即位三月,孝期已过,后位不可长虚,西宫之中,也需得一位来操持宫里事务繁琐,皇儿也是时候指一位堪以母仪天下的妃子,立为东宫了。” “琅琊王氏馥之,在昭媛之位,中淑良德,品貌俱佳。朕不日,愿择其立为西宫之主。三妃也当择日而晋,不知母后有何主张?” “今日累了,哀家还得去看看馥之,此事择日再议吧。” 王妍转过身去,吩咐茯苓将一柄缣帛递至皇帝手中。 翻开缣帛,字字宛然,是琅琊王氏调动其下各兵部的手符。 050 风雨欲来 走出永徵宫,阵阵凉风习气,“皇上,是不是要准备送些凌缎布匹到王昭媛那里去了?” 公子恪回眸,看着阴暗之中突然现出身来的玉岫。 似乎……很长时间没有这么正面相对过了。 公子恪心底冰凉,看了看风灯下晕紫的天色,点头道:“是该送去了。” “行宫里也闷得难受,玉岫陪皇上去外边走走。” 也没有经得公子恪同意,玉岫浅浅一笑,径自信步向前走去。今日的她再面对公子恪时,仿佛已忘了那些两人之间的纠葛,那笑意宛然得有如从心底生出。 “好,朕和你一起去。” 走在玉岫背后的公子恪并没有留意到,这话音刚落,玉岫唇边浮起的一丝诡谲笑意。 走过曲池的时候,看到菡萏已经高高地抽挑出枝叶来,行宫的草木并没有元安的那般繁盛,只是如今就连这里也繁华复蕊了,在那水面上紧紧包裹着的萼片,偶有水鸟停落,也只是清越一声脆响,就不见了迷踪。 两人一路沉默,一直走到玉岫的殿前,她才渐渐停下步子来。粉色丹寇的指甲在风轮上划来划去,过了半晌,她才忽而莞尔一声笑出来:“皇上想要我的性命,过了今天,明日……我也逃不到别处去。所以玉岫只能够求自保了……臣妾知道一个秘密,不知道皇上您,有兴致听完么?” 她侧过身子来续续说着,缓缓地看着公子恪,淡淡微笑。 那语气仿若根本不是谈论她的性命一般无关痛痒,出口道:“若羌的王子似乎很青睐臣妾呢,口口声声要带臣妾走,臣妾也听说,疆北的风貌并不比虞王宫中差,听说他在燕南当质子的那七年,和臣妾当年一样,过得很不容易。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 女子仿佛从始至终就应该一直伫立在那里,本应该就是那景中一枚。散落的绸发,雪白的裳裙,漆黑的青丝,一双淡漠地没有情绪的眼,以及渗白到透明的指尖。 就连身后那渐暗的天空,融入夜色的凉亭飞檐,都似是画中浑然天成的景致。 平缓,从容的两人,在玉岫一句话后,瞬间变得沉默。 她甚至可以猜想到,公子恪心中此刻盘桓的念头,即便是攥着能够掌握自己生死的条件,全天下只他一人知道自己的身世,这个时候,他也绝对不会拿这个来牵绊万俟归,让自己死在他手中。 就算是要自己死,也除非是他亲手决断。她太了解了……在自己脱口将这三言两语轻轻道出之时,无疑拨乱了若羌与虞王朝蓄势待发的局势,公子恪那样的人,向来不会惧怕这些出其不意的事情,他手中的子儿,已储备得足够多了……也是时候派上用场。 万俟归,若羌……想要我的性命,只怕还得过了公子恪这一关,只是即便凶悍如他,也并不知公子恪掩藏在那温厚之下极深的谋略。虎口相交,自己说不准,还有能够脱身的机会! 玉岫静静地站在原地,看着公子恪越走越远,良久,就连憋了很长时间的一句叹息,也没有分毫表露。处境完全不给她任何自怨自艾和痛苦担忧的机会,如果不学会硬气心肠来,她可能连自己能活到哪一天都说不清楚。 黑夜之中,她伸出渗白到透明的指尖,在风轮上一笔一划地写起字来。 王妍、王馥之、郑芳仪、姚小媛、端嫔。 写到这里,她缓缓地蹙了蹙眉,默默思虑了很久,终于写下了最后两个名字:公子恪、万俟归。 她忽而漠然冷笑,觉得什么都无所谓了。 珠翠围绕间,她只是一个没有世族支撑的女子。她的身份挟制了她的活路,她的喉咙被人紧紧扼住,若不愿为任何人所摆布,她只有以天下望族为棋局,将这西宫之中各怀鬼胎的心机女子教程一过乱粥,惹尽争端,百般设计…… 只有那样,她才有可能趁着这纷乱,找到自己的一线生机。 凝眸看着最后那落笔的名字,她偏头细想,忽而觉得有些讽刺。乞求别人带自己走么?就连这样的念头如今也已是奢望了,所托非人,所以……也不要怪我心肠狠辣。 人生就像孤注一掷,得之吾幸,失之我命。 与其站在原地被人摆弄,若不想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也只有咬牙拼力一争了。 *** 元安还是五月如日中天的季节,遥远的关山背后北疆之地,却已有北风吹起了大雪,纷纷扬扬,遮住了惨白惨白的圆月,鹅毛一般密集,令人几乎睁不开眼。 刺骨的北风穿透若羌人的袄衣,如冰锥般刺到骨头缝里。烈风一刀刀砍在他们被冻得发紫的脸上,几乎睁不开眼,但马背上的他们依旧怒号扬鞭,分毫不理会这恶劣天气。 这一大批若羌的兵马迎着纷飞雪雾呼啸而行,那袄衣虽无甚特别,远没有中原的甲胄坚实,可他们耳坠上都镶了一块赤铜所镂刻的“羌”字,那赤色的马匹蹄子下均钉了上好的玄铁,踏在皑皑冰川上,如砰砰掷地的明珠扣在冰面上,迸出一丝丝星缝裂纹,在北疆大地上埋下最深沉的仇恨。 积雪上空的天幕漆黑,偶尔传来夜枭长鸣,凄厉之声伴着那如末世洪荒般的马蹄声滚滚而来,巨大的翅膀盘旋在天际之上,雪雨之间,仿若一击便可毁了满城。 从疆北一路直往燕南,踏破关锁时那些黑发紫肤的人面上终于露出逐渐放大的笑容。 “嗖”的一声鞭响突然响起,骑在马上的将领忽而厉声喊道:“我若羌男儿的刀戟何在?” “在中土人的心脏里!”三千志士气作一挥,声若震天,撼地动瓦。 “我若羌子民的血肉何在?” “在中土皇族的坟墓里!” 刹那间,如洪水般滚哮的三千铁骑,发出一阵震彻心魄的呼喊声,纷纷抽出那马跨下的鲜亮刀剑,高高举起在狂风之中,劈破了撕裂的狂风。 这是若羌的兵士,他们自幼吹遍疆北高原上冷凛的风,也踏着嫩青色的牧草长大,从来没有过城门的抵御,只因为若羌一族他们根本不需要城门,他们的胸膛,就是用来挡道避箭的屏障! 等了太久太久,日日夜夜没有忘记过那血染的亲人面孔,宁肯像狗一样活下去,也只为等到这一天,挥着杀敌的剑,带着复仇的心,从万里之外喋血而来,用仇人的鲜血洗亮自己一身疆北的夹袄。 远在行宫的帝后宫嫔,此刻大抵在深深的沉睡中,金丝帐内,绡金羽上。全然不知多少里外的虞国大地,被一支远道而来的民族震彻撼天。 ps:某帛最近课多到爆,刚刚挣扎回来…… 正题――感谢用心写评的轩辕 四千多字的评,光是看到那洋洋洒洒的一大版,就彻底感动了一把。 轩辕说是第一次评书,前面是一边看一边评的,可是某帛觉得这样的评却更加真实的反应了作为一个读者的感受。 因为很少读者留言关于对书的感受,所以某帛只能凭着自己的感觉写,缺乏对读者感受的认识,现在好了!自己文里的缺点和可以保持下去的东西都变得明了不少。 某帛的书确实有些地方张力不够,铺垫出来的最后在大情节上却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淋漓。 关于轩辕大大指出的毛病我以后会好好注意,总之再次谢谢这么细致认真的长评~对轩辕写评的态度真的很感动的说! 051 你要放弃了吗 *** 次日行宫设宴,款宫中随行家眷皇室,因为是宴邀外臣的大宴,玉岫并没有去。看着案头摆放成堆的那一尺尺绫罗布帛,珠翠绸缎,都是些珍贵抵钱的玩意儿。 没想到自己向公子恪提及送些东西去王馥之那儿的话,却在自己身上先兑了现。 想着晌午时郝聪明着人拿来这些物事,要她今夜里只等着封赏的话,便一颗心不由得七上八下。把玩着一颗稀世玉玲珑,她无奈地笑了笑,送上门的财,她岂有不收之礼?不管是为了什么……这些东西换了钱,出去以后大有用得着的地方。 遂叫锦若替自己好好收起来。 夜里记着白日郝公公的话,一直等到亥时末,也不见有任何动静,遣了人去探,才道宴席早已散了。 心想或许是宴席太忙,他是九五之尊,大概早已把自己这儿的事忘到九霄云外去了,亏得自己还一本正经地在这里等待。 玉岫习惯屋中只有自己一个人时才能入眠。夜里锦若替自己宽衣之后,便遣了她去厢房。 熄了灯烛,整个一室内的光线变得只有从窗缝洒落的星落光芒。侧着身子睡在薄褥上,殿外的风轮将小池边的清凉拨送过来,忽而觉得一阵响动,玉岫多年的警觉另自己半边身子僵了起来,屏息注意着殿中的动静。 若是其他宫室派来的,该不会如此明目张胆进入殿中,她想起上次万俟归提醒自己时,也有不明身份的人闯入自己宫室中,看那次那人的行迹,是个身手不错的,理应不会有这么大动静……莫非只是普通的贼? 她想想都觉得可笑,虞国行宫是什么地方,端看着那些持戟而守的侍卫,也应该望而生怯了吧。正在思虑之间,忽而觉得那人竟在往自己的床榻这边移动过来。 周围很静,很静。静到她的心跳声和呼吸声都无端端地放大了,她紧紧攥住袖角,忽而之间,闻到空气中一股浓烈的酒气。 几乎是下意识地一个转身,她猛然坐起来,却对上一双冷凛如鹰隼的眼睛,仅仅是公子恪这么如幽灵一般地出现在自己房中,原本没有什么太值得惊讶的。可此时此刻的公子恪,居然坐在自己的床塌之上,而且伸手掀起挑丝撒花青纱帐,一双眸子里,似浇不息的炭火。 因为是夏天,素来怕热的玉岫仅仅着了一件通体轻薄丝滑的软缎胸衣,大段的白皙肌肤裸露在外面,第一次,她和公子恪这样直勾勾地盯到了一起! 她脑子飞速地运转着,就在要出声喊出口的那么一刹那,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 这个时候的玉岫,十分窘迫地发现一件事情,公子恪是九五之尊的皇帝,而她是皇帝的妃嫔,就算她破口喊出声,看见公子恪这样坐在她床上,也只会觉得是一件再名正言顺不过的事情。 她忽然想起公子恪第一次宣自己侍寝时,那阖宫上下的欢喜,是啊,她是他的妃子……为什么从来她都没有这么担心过,这样的事情? 伸手抓起一边的被衾抱在胸前,虽然只能遮掩到一小部分,可依旧觉得好歹有了一面屏障。隐约的酒气扑面而来,玉岫蹭着床褥嗫嚅道:“公、公子恪……你是不是、喝醉了?” 她贴着身后的墙,只是这么试探地一问,却觉得周围的空气全都一点点凝滞起来。因为没有燃灯,房间里黑得根本看不清公子恪的神情,不知何时,那纱帘就被放落下来。 公子恪攸美高华的身影已然没入了帐子里,就在玉岫的床榻上,慢慢地后靠,然后躺了下来。 公子恪半躺半卧床上,穿着通绣九莽纹龙飞爪的丝罗长袍,高贵华然的深紫色,腰间系了五彩丝绦贯成的通透玉佩,冰洁玉色衬着贵紫,立马彰显出浑身濯然之姿。因为修长的身姿,把玉岫向来很宽敞的床榻占了一大半,似乎是有意为之,他流出了左边一个人形的位置,挑眸看向玉岫。(.mianhuatang.info无弹窗广告) 她几乎是僵硬着挪到不能再后退,一字一顿地挤出唇舌:“皇上-是不是需要人来侍候?” 要命的是,他的头发没有束起,也没有散开,就在脑后随意的扎了下,垂下几缕,从额头一直延伸到胸前,掩进衣领里。而他的衣领不知何时半敞开了,露出下面起伏强壮的胸肌和平滑晶莹的皮肤。那发丝的探入明明是静态的,却在观者心中活起来了似的,让人想探看头发伸展处看不到的肢体。 公子恪又是一笑。 这一笑,几乎是光华溢目。 不知道他究竟从哪里来,就连头发也没有如平日一贯那般束起,而是在脑后随意绾起,几率青丝顺着脖颈垂下,落入深紫华贵的衣襟里,那衣襟也没有理整,而是微微岔开,从玉岫这个角度,甚至沿着那发丝的游走,可以看到衣襟下面起伏的胸膛。 他慢慢侧过身子来,单手撑起下巴,直勾勾地凝着玉岫,然后伸出手,轻轻扶着玉岫的下巴,令她不得不看向自己,他粗糙的大拇指,轻轻地抚摸着她小巧的下巴,微微吐出气,还含着微醺的酒气,就那么暖暖地、温温地笼罩在玉岫的小脸上。 然后嗤声笑了:“寻人来服侍?你身为朕的妃子,难道不记得自己的本分么?” “皇上这是说的什么话,臣妾来宫中之前,皇上从未提过这等要求!”就算是刀抵在额前时,她也没有避讳过那锋芒,只是这一刻,却因为公子恪一番戏谑般的话,变得连他的名字也不敢再直呼,生怕激怒了他。 公子恪微微一哂,扳着她下巴的手忽而指尖用力,卡得下颌骨生疼,“回答我,就那么想离开么?” 她从他的墨眸中,可以看到自己的倒影,那双眸子里映出她微微惊慌的神情,心脏砰砰急跳中,玉岫强硬地低下头来,语气里有微微冷意:“没有皇上的应允,臣妾哪里可以离开?” “你害怕朕捏拿着你的把柄,连万俟归的话都信不过。费尽心机故意挑拨朕与若羌为敌,弄得朕无暇顾及于你,万俟归也分身不开,为的就是你要自保,对不对?” 这时的公子恪,缓缓抬头,朝她淡淡地一瞟。这一瞟,隐隐带着几分明了,几分不屑,几分冷意,几分嘲讽。自己的心思被看穿,玉岫一下子变得狼狈起来。 就在她咽中发干,全身僵硬时,公子恪声音低哑,目中温柔慵懒地说道:“身为妃嫔,如何消去朕的隐怒,你当真不知么?” 下颌被卡得发青,玉岫眸中闪过一丝痛色。公子恪手中轻软了些许,缓缓地收回手去,仰面躺在玉岫的床榻上,许是因为宿醉,声音有些嘶哑:“玉岫,可曾侍过寝?” “不曾。” 青纱帐内缓缓摇曳出两个人的侧影,一个仰面躺着,面色是一丝难得流露的疲惫,一个抱着衾被,背靠墙跪坐着。 不知何时风轮将未挂窗勾的窗子吹开一线,月光中,他便这般侧躺着,回过头,静静地看着玉岫。 那双冷漠嘲讽的琉璃眼,此时,有着迷离。 他忽而伸过手去,轻轻挽住玉岫的腰,纵然那腰没有想象当中细软,反而是如脊背般挺得笔直生硬,也依旧没有放手,只是自己旋身贴了上去。 满是酒气的公子恪,微微闭上双眸,好似贴着她,能更加酣眠。 玉岫知道自己没有办法挣扎,就这样待了许久,直到两人的呼吸都渐次平顺下来。她悄悄低眸看去,公子恪那张脸上,此刻看不到心机与杀戮,轻轻地闭着眼,眼睫的阴影洒落在鼻翼两侧,均匀地呼吸着,安静得如同一个孩子。 “既是那么想走,我便让万俟归遂了你的愿,如何?” 并没有睁眼的公子恪,仿佛能感受到玉岫的注视,不由嘴角微扬,声音清冷地说道:“那么想去看看疆北的天地,我就放开你。” 并没有用“朕”,而是我。 仿佛他们并非是皇帝与妃嫔,而是普普通通的两个平凡人。 “皇上要放弃我了么?再也没有利用的价值?”她嗤声一笑,“是为了蕊嫔吧?” 淡淡瞄了一眼案头那些香扇,是今日锦若收拾赏赐时余下的。王妍逼公子恪立后,拿出了王狄曾下的兵令威胁,可即便如此仍旧不够,他不可以让王馥之的份位独占后宫,更不能让自己这么一个蛊毒般的物事仅次于王馥之之下,那样的一切,不在他的掌握之内,所以连消带打,也一并将自己做顺水人情送了出去? ps:这两天的更新字数都不怎么给力,实在是很抱歉。某帛现阶段的课很多,回来就九点多了,还有大量的作业……章节在尽量更,有时候3k不到但会保证过2k的,关于这方面更新不如以前大感抱歉。 还有就是……高潮快来了,亲们想不想看玉岫侍寝呢?公子恪会就这样放她走么?这些悬念一一揭晓……不要因为更新的原因不给力噢~~! 章推:皇后重生攻略 前世,她守着对他的痴恋飞蛾扑火、香消玉殒。 重生,她誓死要做那燃尽飞蛾羽翼的油灯。 和亲公主?进宫为妃?孤伴青灯?绞缠的孽缘前她毅然解甲进宫,只因这个天下最大地牢笼里有她最恨的人。 难断的孽缘、错付的痴恋,如双生的水莽,缠住了她奔向光明的脚步。 共同的一个目的,她与皇上达成协议。她步步为营,他执子围杀。 后宫,不过是她另一个战场…… 052 赤裸裸的勾引 “你该知道,我做事,向来不会是为了哪一个人。” 这话说得毫无遮掩,诚如玉岫也不得不信,公子恪这个人的野心太大,若不是这样,这些时候又怎么能容忍得下王妍的颐指气使,仍旧忍气吞声地立王氏女儿为后,他要的东西还没有全部到手,所以……王馥之还是有价值的。 玉岫挑了挑眉问道:“那放我走,对你有什么好处?” “牵制住万俟归的心,等到若羌归附于虞国之后,你想去北疆还是南地,我再不拦你。天下之大,只要我不说,再没人能得知你的身份。” 公子恪依旧未睁开眼,酒气酣喃,若不是因为这条理清楚的话,玉岫简直要以为公子恪醉的不轻了。 她挑眉冷笑道:“公子恪,之前你千方百计将我送进宫,为的是助你牵制王妍的势力。如今若羌祸事在即,我就变得在这宫中可有可无了,万俟归对我有心,这便成了我的价值?我若信你,迟早一日会将自己断送在你手上。” “你不信也好,杀了他,我来给你想要的自由。”他弯弯唇,声音清淡不痛不痒,仿佛谈及并非人命。 “公子恪,在你眼里我是否从来就只是一把刀子?” 那环在腰上的手,还是滚烫的温度,两人脾息相触,这一刻,她忽而猛力反抗。 “别动!” “公子恪,放开我!” “你在我手中时,也从来不是我的……”他是真的喝多了,玉岫一个反掌,便伤中了公子恪的左腕,猛一抽气,蹙眉向一边扭去。那只环在玉岫腰上的手也随之松落,然后浅浅的,呓语一般,说出这么一句话来…… 长夜如殇,玉岫困倦极了,好几次都挺不起脊背,慢慢沿着墙面滑落下去,次日醒来的时候,惊觉青纱帐内只独有自己一个人,下意识地向一旁望去,若不是左侧微微凹陷下去的褥子,她几乎要以为,昨夜那些事,只是一场惊梦! 梳洗时觉得手腕有微微痛感,这才发现那次被万俟归所扼出的淤痕还未消散,因为没了镯子的遮挡,不知为何,对着光线看去竟有一圈清浅的指印。 那指印还泛着红色,显然是刚抽离去的,伸手往上一比对,那大小……她恍然惊觉,昨夜里公子恪就这样握着她的手腕整整一夜么? “小主,皇上着了黄公公送来这个。(.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含熏微微福了身子,有些不解地将手中物事递给玉岫。 “还说了什么吗?” “回小主,黄公公什么也没有说,只说皇上吩咐送来的。” “嗯,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拆开锦纹盒子,那里边是个小小的白瓷瓶,拔开盖子,一股浓郁的味道扑面而来。倒出一些许来,是如精油一般通透晶莹的东西,虽有着隐隐的药味,却不知加了什么东西,大抵被菡萏的清香所掩盖过去。而瓶子左边,却是一枚玉镯。 她仔细看那镯子,和之前那只实在是像极了,若不是自己已经戴了那么长时日,连纹路也熟悉得一清二楚,常人若把两只摆在一起,几乎会以为是一模一样的。 “小主昨日见过皇上了么?”锦若有些好奇地问。 “没有……” “这就奇了,小主丢了镯子不过是昨日的事,怎么这么快皇上就上了心……” “拿去搁着吧。” “小主……皇上一片心意,您……”锦若是个知事明理的人,向来知道遵守本分,对于玉岫的事鲜少会插嘴,可这一次,却也忍不住说了话。 在玉岫心里,锦若跟含熏含叶几个侍婢都不一样,她是在宫中摸爬滚打过来的,知的冷暖不会比自己少,他人说的话难免混淆视听,可锦若的话……她却不敢轻易遗漏。 “奴婢只是……替皇上觉得委屈。”半晌,锦若终于开口。 玉岫不由反驳,“他哪里委屈了?” 锦若垂了眼,半晌才又答道:“皇上对小主的心意,虽然算不上恩宠有加,可也足够珍惜了。他是九五之尊的皇上,天下在手,美人坐怀,有什么得不到的呢?可惟独对小主的眷顾,小主却看不见。” 她沉吟了半天,道:“那时小主拒宠一事,小主轻易骗得过别人,可骗不过奴才。可皇上居然不温不火,还在竹筠苑陪小主弹了一整夜琴,小主可知道那琴声惹多少宫室中的娘娘们眼红心嫉?临幸行宫,还有多少宫嫔望而不及,可皇上却没有丝毫犹疑地让小主随行,得知小主的镯子不见了,立马又遣人送了过来……奴才虽是多嘴,但也想知道小主心中到底如何作想,才要拒之千里。(.mianhuatang.info无弹窗广告)” 玉岫静默的望着她。她确实是个心细明白的。只是她又怎么能懂……自己只不过是公子恪随手说弃就弃的一颗子罢了。 锦若抬眼看了看玉岫,面上不觉就露出失望来,不知是否是自己操之过急,她总觉得如今的玉岫,似乎并不着急对付太后一党,反而很是安于这样四平八稳的生活,却连宠眷都不顾及,自己都忍不住有些心急了。 晌午过后,玉岫站在殿中的台阶上,遥遥看着对面的石桥上,一堆侍婢逶迤地走了过来。心中不禁暗自苦恼:莫非又有什么非去不可的宴席? 看着他们越走越近,玉岫连忙提裙下去,直到看清楚为首的人是郝聪明,才急忙刹住步子,听他轻咳一声提嗓道:“玉贵人接旨。” 她盈盈一福,清脆地回道:“臣妾在。” 郝聪明故意拖长了声音:“嗯~”了一声,跟身后的宫婢内监们使了个眼色,然后道:“皇上着令,今日着玉贵人侍寝。” 玉岫心中一缩,眉梢一挑。 还没来得及细想,就看到六个侍婢并两位内监,人人捧着托盘鱼贯而入,将那绫罗衣料,朱钗头饰一样样放在桌案上,然后收身退下,推至玉岫边上时,一列人不忘请福安道:“恭喜玉贵人。” 玉岫咽了咽发干的喉咙,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回过去,为首的侍婢福了福身子,笑得无比灿烂:“请贵人至浴殿好生清洗,晚间自有人来请。” 语毕微微一笑,身后四个宫婢站在殿外等候,而余下的人则跟着她缓步离开。 剩下玉岫站在阶前,身后跪着一行同样恭喜她的宫婢们。明明是五六月的日头,玉岫却突然觉得浑身凉飕飕的。 她想起昨夜里公子恪说的那些莫名其妙的话,难道……并不是因为宿醉才胡言乱语?一时要自己除了万俟归,一时也答应放自己走……她越来越捉摸不透了,公子恪究竟要做什么? 看着玉岫发怔,几个侍婢都不敢上前唤,好在锦若上前,悄声道:“小主请至浴殿清洗,皇上着的宫婢还在等着呢!” 回过神来的玉岫瞄了一眼那四个杵在原地的宫婢,已经到喉间的话被硬生生憋了回去。在那四个侍婢加上含熏含叶的簇拥下,玉岫苦着一张脸,向浴殿走去。 虞王朝的规矩很是奇怪,宫嫔侍寝当夜不能用晚膳,需从晌午过后两个时辰就开始仔细梳洗打扮,行宫远远比不上虞王宫的方便。这么一路走去,还是白天,浩浩荡荡一群人,已惹得四下皆知。 一路不知撞见多少宫婢,想来应该各宫各室的人都不少吧,玉岫心中发苦,不知道此刻自己侍寝的事情,是不是又一次人尽皆知了。爽了皇帝第一次,不可能再用差不多的招数爽第二次,公子恪不可能屡次让自己打他的脸,阖宫上下的妃嫔们也都不是傻子。 这么一路想着……一直走到浴殿,她也没想出任何法子来。只能祈祷公子恪是别有用心,不会对自己这么一小块田地也不放过…… 乱七八糟的议论声中,玉岫已经进到了浴殿之中。在虞王宫时每个宫嫔都有自己单独的宫室,因而梳洗一事都在宫室中完成。可行宫就不同了……只有受到皇帝传召的妃嫔,才有资格去浴殿洗浴。 绢丝鞋被身后的宫婢们轻手轻脚摘去,光脚踩在浴殿白玉光洁的台阶上,遥遥看见那正中偌大的浴池,浴池的池壁皆由上好的通透玉石铺成,底部是整块整块光滑如镜的冰瓷石,浴池有十米长八米宽,池中冒着汩汩蒸腾的热气,浴池上方有同样以整玉雕琢而成的龙柱,柱上盘桓着形态蛟游的龙纹,龙头雕琢得栩栩如生,从龙涎中喷洒而出如雾的水柱,像极了淋浴的花洒一般,这样看去,即便是浴殿一一派皇家富贵华然的景致。 玉岫滞了滞步子,有些踟蹰道:“是在这里……” “小主,这里是皇上沐浴之所,妃嫔的浴池,在这边……” 顺着宫婢所指,玉岫移步过去,宫婢们清脆的声音在她的身后整齐传来,“奴才等为玉贵人宽衣。” 不等玉岫反应过来,她们便一围而上。五六双修长的手落在她的身上,转眼间,她的外袍落地,青丝散落,就在她们的指尖触及到最后一件亵衣时,玉岫猛地退了一步,吓了她们一跳。 “你们出去吧。我沐浴时习惯一个人,有什么吩咐自会叫你们的。” “小主……这可不合规矩……” 含熏看到玉岫脸上为难的神色,不由护主地解释道:“小主在宫中时也是惯于一个人沐浴,从不愿叫我们服侍的。” “可是……” 玉岫看着几个宫婢为难的神色,颇有些尴尬。按理她也知这不合规矩,可自己后背上那凌凌落落的刀伤,若被她们看见,岂不会惊吓死。 “我来服侍,如何?” 这声音刚一落毕,六七双眼睛齐刷刷地望去,浴殿的白玉台阶上,玉岫看到了那个长身玉立,俊美挺拔的男子! 他仅仅着了一件月白隐绣龙纹的宽袍,衣襟开得极低,此时此刻,负手而立在清澈透亮的浴池边,静静地凝着她,双眸如星,却又好似带着轻佻挑衅的笑意。 “奴婢等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一排宫婢大约也是平素服侍妃嫔沐浴的,第一次见到皇帝如此样子,吓得慌了神。 玉岫反应过来,也微微一福,“臣妾参见皇上。” 可她却忘了,此时的她已经脱得只剩一件亵衣,微微福身的姿势现下做起来确实玉柳扶风一般,身体如轻漾的波澜令人心头微微痒意。 一想到此,玉岫的面色羞臊得和被炉火熏过一般。 公子恪哂然一笑,步上前来,微微一侧身就抱起玉岫,大步向天子浴池走去。公子恪原本就只着了轻薄的宽袍,此时此刻玉岫身上除了一件亵衣之外同样暴露无疑,两人贴到一起时,肌肤相触的一瞬有如电击一般,二人心中都是一跳。 几个侍婢亦步亦趋跟在公子恪身后,她们不敢抬头,却暗自相视。 她们服侍宫嫔沐浴已经多年,向来都是将沐浴净身后的妃嫔送往皇帝寝宫。更是听闻这位登基不久的皇帝对后宫雨露均沾,并不贪恋于女色。可是却第一次,看见她们的九五之尊做出如此惊人举动。 ps;一更奉上,今天下午身体突然不舒服,似乎急性胃肠炎了,一阵阵的胃痉挛。早点发完这章……下一章,乃们期待肉戏么?期待的、给我一点表示撒。闪人。 053 噩梦 玉岫僵硬地窝在公子恪的怀中,她贴着他的胸膛,听着他强而有力的心脏发出砰砰的撞击声,而两人的体肤温度紧紧相依,那温度使她心中微跳,跟着公子恪的节奏一起。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 砰砰砰地! 不受控制地响了起来。 她紧紧咬着下唇,勉力使自己在这种情况下保持绝对的清醒。虽说她此刻一百个不愿意躺在公子恪怀中,可除此之外,似乎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没走几步,就到了天子的浴池畔,此时此刻热气蒸腾的浴池中漾着澄澈的水,连池底冰瓷石的纹路都映透得一清二楚。四个身披薄纱的女子正跪伏在池畔撒着花瓣,玉岫看着那薄纱下若隐若现的女子身子,都忍不住脸红了起来。 抬眼眄眸看向公子恪,却一如平素的冰冷神色,看不出丝毫的神情。 那些人……应该是专门服侍天子沐浴的吧。依着公子恪的性子,对这些欲露还休的女子丝毫无半点反应并没有什么好稀奇的,稀奇的是这些女子每日要面对公子恪这样面无表情冷若冰山的脸,居然可以不动声色地继续下去。 四位美人似乎知道今日不同寻常,忍不住抬头望了一眼公子恪怀里的玉岫,玉岫脸上火红火红的,忍不住轻咳一声,公子恪此时已经踏入了池水中,声音冷道:“全都退下。” “然。” 沥沥娇语响过,四个美人和跟在公子恪身后的宫婢纷纷络绎退下,仔细掩好了浴殿的大门。 公子恪将玉岫的身子落入池中,不知是因为僵硬太久还是如何,双腿在温热的池水中竟然有些发麻,玉岫脚下一软便径自坐了下去,池水刚好漫过胸前,仅着的亵衣完全浸透,贴着身姿的伏线婉言出弧度来,她低头就是一惊,连忙转过身去,低怒道:“你究竟想怎样?” “不想怎样,是到了该晋封为嫔的时候了。我答应过放你自由,行宫幸毕,你就是万俟归的人了,记得我那天的话,我再不阻拦。” “晋封为嫔?” “虞朝有制,凡九嫔以上宫眷,有姿容之盛者,可予族荣,相赠为贵戚。” “公子恪,你当我是什么?仅仅因为你救了我一命,便当做这条命是你的么?我是人,不是东西!我不要被你们送来送去的!……你放手!” 几乎只是瞬间,玉岫身上唯一仅着的一件亵衣也不见了踪影,整个人被扒了个精光。 她回头怒视,她看着他,半晌,冷淡神色兀然浮出一丝笑,笑意渐至眼角,气雾蒸腾,如玉的冷肤,朱色染唇,这神情艳丽至极,却带着极高的不屑与讽刺,她淡淡瞥了一眼那被公子恪扒到远处的亵衣,伸手将脑后束发之物一并扯下,一捋青丝披泻而下。 她冷声道:“你若喜欢用强的,我也无可奈何。我五岁时认识的那个男孩子,没有想过会是今天的样子。原来当了皇帝,不过就是更加惯于算计,更加惯于把别人当枪使,公子恪,你和那些下毒舛害你母亲的人,又有什么分别。” 公子恪微微一怔,眼神不觉更加幽深了几分。 眼前的女子,白皙如玉,眼波如冷月,朱红的樱唇微启,吐出的芬兰之气铺天盖地撞入他的胸膛! 分明是害怕极了,却一个字也不愿意妥协,他该是恨透了自己吧……这样也好,就算是恨透了,他也会觉得莫名的舒坦。 望着她,公子恪感觉自己急促狂跳的心脏中,多了一缕微妙的疼惜和满足。[.mianhuatang.info超多好看小说] 他怔然了一瞬,猛然将玉岫拖入自己怀中,浴池中水花溅起数尺,润湿了池边的玉石地。公子恪挑唇一抹冷笑,有力地臂膀紧紧握住玉岫盈瘦的腰肢,控制得她不能动弹。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怀里的女子,恍然想起她方才的话。他和她,认识了整整十一年。 这十一年里,他从来没有忘记过那个五岁的小女娃,他暗自观察着,知晓她在居院中每一次受伤和每一次站起来用刀指着别人的额间的时刻,他费尽心思安排给她的任务,然后一步一步知道自己有些乱了心神,终于动了杀她的念头。可此时此刻,她分明就被自己禁锢得丝毫不能动弹,可自己却居然忍不下心来动怒伤害她。 公子恪!你究竟在害怕些什么! 他的眸中闪着通红的怒意,看着玉岫那双平淡无波的眸子,心中怒气更盛,眸中欲念一闪,俯身低头,双手钳住玉岫的下颌,舌头灵活撬开那抿紧的唇瓣,刷过她的贝齿,吮吸那一阵甘甜。 玉岫脑子里嗡地一声,下颌骨和手腕上传来深深的痛。曾经有无数次,自己也被人用刀逼着咽喉,用剑指着眉峰,也有人这样愤怒地捏住自己的手腕,也有人愤恨求生的眸子里容不得自己的存在。 可那些时候……她即便是骨头碎得站都站不起来,也会想到多少年前自己答应过那少年的一句话,他曾说,自己能为他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在那里好好的活下去……因着这一句话,多少痛苦与愧疚都熬过来,可从来没有哪个时候,有今天这般心如底灰,毫无挣扎的念头。 “为什么不戴着它?为什么扔了它?” 公子恪额角的青筋挑起,仿佛宣告着他的隐怒。就在这一刻,玉岫忽然意识到,她和他之间, 就如同手腕上的淤青,已经无法消除,已经如同一个乌青的手镯,紧紧的扣在她的手腕上。 眼泪无声的流下来,因为倾斜的姿势顺着鼻梁滚落到公子恪的唇缝里,她一言不发,却突然地让他尝到一丝苦涩。 公子恪怒极,一把将玉岫的身体扶正,另一只手紧紧捧着玉岫的后脑勺,再次狠狠地碾压在那两片毫无温度的唇上。他不敢抬头,在那一刹那,看到玉岫的泪时忽然错愕,那无声无息的眼泪沁入自己唇缝时,他的心底居然如此的痛…… “玉岫,说话。恨就说出来!” 说出来?玉岫抿唇一笑,只是那笑容中全是苦涩。自己能说什么呢?一个连自己的去留都不由己的人,说出来又有什么意义?她就算说他恨,这一切都能改变么?十一年前那一场错误地约定,如今又可以翻云覆雨么? “您是雇主。十一年前就一直是了,我说什么,又有意义么?” 公子恪凝住玉岫一双如冷月般的眸子,静透得连情绪都再没有。他鬼使神差的俯下身去,伸出舌尖,轻轻的、温柔的,吻掉那如线的眼泪。 “玉岫,你是不愿意离开的,对不对?只是因为万俟归能带给你自由,才那么想往北疆的天地,对不对”他哑着声音,吻上她的唇,脸颊、然后星星点点打落在下巴,脖颈……一路向下…… 温润的唇触到热腾腾的水,摩挲过诱人的锁骨,忽然之间,戛然而止。 似乎被点击了一般,公子恪凝着自己指尖触碰到的地方,他轻轻地移步到玉岫身后,看着那背后斑斓而细密的一道道疤痕,如同见证着自己多年的不齿与卑鄙。 此刻看来,玉岫的淡然仿佛嘲讽着他不过是个利用人心来上位的小人! “这些伤疤……当初很痛么?” 他轻轻摩挲过玉岫的背,神情有些怔忪。 “都过去了。雇主,想要什么都拿去。记得您答应过我的自由。” 公子恪一手拽过玉岫的手腕,寒声道:“玉岫,你的心究竟是什么东西做的?十一年的时光,你就能这样不动声色地离开?” 玉岫忍痛咬着牙,手腕上的力道已经大得吓人,可公子恪似乎根本没有丝毫留意,盛怒一般把她搂在怀里,似乎就连骨头都要一并揉碎。 “我的心是什么东西做的?”她笑了笑,“没什么,不打紧的东西罢了。” “代替蕊嫔被送到若羌也没有关系?利用你的身份去牵制绊害万俟归也没关系?” “没关系,雇主想如何,就如何。” 话刚落音,便觉唇瓣撕裂一般的痛,公子恪一口咬在玉岫的唇上,一丝一毫也不放松,直到细腻的血珠子一颗一颗沁了出来,蔓延到他的唇舌里,是腥甜的味道。如同上了瘾一般,他贪恋地舔着,撬开玉岫的唇齿,灵活的舌尖去抵触玉岫的,本该是微妙的触动,此时刻,却如同含了一颗如苦的莲子,别无他法,只能含着…… 她木然地望着公子恪,望着他紧闭的双眼,望着他疯了一般啃噬自己恨不能融进骨血里,只是那样平淡无望地站着,任由他的手在自己身上游移……她曾在孤独无望的日子里想象过千百种再一次靠近和接近那个少年的场景,却从来没有想到过,会是今天这样。 她怕,怕今后的无数个夜晚,再次想到公子恪这个名字时,会是一场无止无尽的噩梦。那样深刻的痛恨会刻进自己的骨血,把自己变得和他一样,成为没有真心没有感情,活在算计与占有当中的人! 054 宿命不过网中鱼 054 “我没有想到,你竟然如此卑鄙。[.mianhuatang.info超多好看小说]” “卑鄙?!更卑鄙的还在后头呢!”公子恪讥诮地扬起唇角,玉岫在那漆黑的瞳仁里,仿佛看到一丝残忍。可她又有什么办法。 “请便。” “温玉岫,你以为,我在跟你开玩笑吗?”他愤怒地大吼一声,伸手一把卡住玉岫的肩,粗暴的手开始愤怒的在玉岫胸前搓揉,仿佛想要撕碎一般。 身体突然一下变得冰凉,明明是那炙热的身体不由分说地压在了自己身上,可却觉得坠入了深封的冰窟。呼吸一窒,感觉全身的气力都被猝然抽空,心里一根崩得太紧地弦,终于在这一刻彻底断裂! 她感受到公子恪隐压不住的怒火,感受到那强行前的预兆。却只能一动不动,“不是玩笑么?那个时候我若当你的话只是玩笑该多好,即便是不能启齿的身份,在这个世间自己寻找生存的缝隙,也比那居院中三年人不人鬼不鬼的生活要好;在信阳郡我若当你的话只是玩笑该多好,我也不会轻信原来铁石心肠的琅王心底也会有柔软的地方,我真是好骗,对不对?原来多年来……我一直高看了自己。” 玉岫怔怔地喘气,胸口起伏不定,她并不知道素来以为早已性情凉薄的自己,此刻双目瞳孔骤缩,会惊恐得如同虾米一样往后退去,背部砰然一声撞到玉石砌成的浴池壁上,脊椎如同裂了一般疼痛。 公子恪凝神顿住,原本充满怒气与欲望的脸上忽然一白,“你……” 玉岫的脑子中嗡嗡作响,她的锁骨以下原本如玉般透彻的肌肤被公子恪揉拧出异样的红色来,看着公子恪的每一个神情,紧张得心脏都在抽搐。 “你就那么想摆脱我?” 摆脱!是啊!天知道她有多想摆脱眼前这个恶魔一般的男人。早知道会如今天这般,她怎么会因为他的一点点善举就傻瓜似的相信。她能够静下心来看淡一切,甚至不惜设计搅翻这宫中的人们地各自心思,可她再也冷静不下来了…… 就在现在这一刻,她觉得自己如同等待宰杀的羊羔。[.mianhuatang.info超多好看小说]那些先进了百年抑或千年的思想又有什么意义,她在权势与身份面前,贞操如同这个时代人的生命一样卑微若蝼蚁! “不喜欢的东西也要强占过去,有意思么?公子恪,你真可悲,你今日可以强要了我去,改日天下人无一人敢反驳你,可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悲的人!你根本不懂得……什么是真心!” 她鼻尖一酸,昂起头,一颗滚烫的泪还是滚落下来。 他目光一滞,眉心紧紧拧在一起,眼眸微微眯成一条细缝,那里边有着猜忌和哂谑:“真心?你也有真心么?你的真心又给了谁呢?万俟归么,给了若羌的王子么?不,你从五岁时起就在我手中捏得稳稳的,你的眸子里只认得血色刀光,你凭什么来教训我真心是什么东西!我没有的……你也不配拥有!” “呵!”玉岫别过头去,朱色的唇被公子恪的粗暴碾得有些微肿,轻轻扯开,然后极其轻佻地笑出了声,那笑声却再也收不住,在偌大的浴殿中一遍一遍回响,一声声撞入公子恪的耳膜。 “闭嘴!我叫你闭嘴!” 他的声音冷如千古不化的寒冰,从他的唇齿间阴森森地吐露而出,凌厉的目光下,玉岫只觉得一片片万念俱灰,眼泪再也无法控制得住,整个人倚着浴池的池壁慢慢滑落下去,脸渐渐沁入池水中,放声大哭起来。 一个宫婢不适时地闯进来,看到眼前情形骇得差点倒退出去。 “站住!” 一个厉声吓得她砰地一下跪在地上,低声嗫嚅道:“殿下吩咐送进来的药膏,不知殿下还要么?” “拿过来!” “然……” 玲珑剔透的瓶子,气味相当熟悉,正是今日公子恪送到玉岫宫殿中去的那种药物。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 “殿下……这是给玉贵人备下侍寝的裳服。” “放下出去吧。” “然。” 空阔的浴殿内,静得只剩下玉岫无休无止地哭声。 仿佛是怨恨自己十一年前莫名奇妙来到这个鬼地方,因为这见不得人的身份要偷偷苟活,为了饭食去替人当暗桩。在刀光剑影里学会拿刀,学会杀人。想着这些年来所有的委屈,想着自己多少次下定决心要以那些阴暗手段舛害别人时却狠不下来劲。想着公子恪的阴狠险刻,想着自己明明找到一个可以相助的若羌王子,却还要因这鬼身份害怕他的报复,不禁越想越伤心。 拼尽了所有气力,似乎要把这十一年来所有的委屈害怕和伤心一并发泄出来,连自己身在何处面对何人都再也记不得了。 公子恪看着眼前这个把头埋入池水中哭得一片狼狈的女子,连妆容都花了,泪眼婆娑间双眼肿得不成样子,却似乎根本就不在乎了,伸手胡乱将眼泪鼻涕一抹。 他忽而心中一软,一颗心收得紧紧的,紧得发酸发痛。看着眼前女子哭得像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忍不住心起怜惜。 这样也好。总好过像那样,不动声色的,安静地接受。 他突然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走过去,轻轻地为玉岫擦洗起来。他不小心揉拧红了的地方,不小心碾肿了的双唇,不小心花了十一年的时间,在她背上刻下的那一道道属于他公子恪的人的印记,悉数用香樨琼脂轻揉,腾腾的浴汤小心地淋在她身上,动作温柔小心得仿佛害怕打碎珍稀的瓷器。 “好了……我不碰你了行了吧,别哭。” 玉岫愕然地抬起头,抽噎着止住嚎啕,只是那泪水像拧开了的水龙头,怎么样都止不住,已经无声无息地落下来打在公子恪的手背上。 他轻轻用软帛擦拭干净玉岫手上的水珠,扒开那玲珑小瓶子,将清凉的膏药搽在她手腕的淤痕上,轻声嗤笑道:“我就知道我送过去的东西你不会用。” “公子恪,放开我吧。”你可知道我根本不喜欢杀人,不喜欢做一个男人权谋之间来去斡旋的礼物,不喜欢成为你牵制他人的工具,若你还有一丝怜惜和善意,能不能就用它放开我呢? 公子恪开阖的唇停留在半空中,他木然地看着仔细凝着自己一动不动的那双眸子,那个‘好’字近乎破口,到了唇边,却语意一冷:“玉岫,我从此不再把你随意赠了他人,你心底……哪怕只是一点点,有没有一刻……想过停留在我身边?” 即便再是凉薄之人,于男女情事,也不会是个痴傻愚人。她自然懂公子恪这话中含义,可她消受不起,莫论公子恪这番话里有几分真情几分假意,她光是想起信阳郡时他的字字句句,都觉得一切再不可信。 她看着那双此刻有一丝渴盼的黑眸,戾如鹰隼的眸子里也有过片刻温软。只是……惯于执子围杀的他,即是此刻不忍,在下一个关头,又是否会毫不留情地扔弃自己呢? “没有。”她缓缓闭上眼,轻轻吐气道。 紧紧攥着的拳,此刻微微松开,脸上的泪痕还未干,却微笑着舒气道:“公子恪,莫说停留,我从来没有哪一刻,有今日这般想逃离你身边。你若要我的身子,大可以拿去;若要我牵制万俟归,大可以送我走……我在你眼中,不过是个或有或无的身份。只是这样……我会一次一次,更加恨你。” 她闭上眼,缓缓地走近,然后双手环上公子恪的脖颈,麻木地贴紧公子恪的胸膛……这样予以欲求的姿势,字字句句丝毫再没有方才的胆怯和闪躲,她等着已经红肿的唇上再次落下公子恪的肆虐,苍凉地冷笑着,不知道和一个毫无感情可言的人亲热,是什么滋味?那样的占有,也很值得满足么? 良久……也没有丝毫动静。原本滚烫的胸膛此刻只剩下深深压抑的呼吸声,并没有想象之中肆虐的索吻。 玉岫有些诧异地睁开眸子,毫无意外地对上那双幽暗的眼眸,公子恪死死地盯着她,仿佛要把她身上的一丝一毫都洞穿一般,良久,他一步步走上浴池的台阶,抖开宽大的墨色袍裾穿在身上,从浴池边的浴榻上掀起她的衣物,狠狠地揪在手中,扔在玉岫手中。 浴殿的帷帐掀动,砰地一声,门被砸上。 “殿下、殿下……” “滚!” 无数惊惶失措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殿内再一次恢复沉静。 玉岫茫然地从浴池的台阶上一步一步走出来,玉色台阶,映着雪色的肤。散着湿发,缓缓行至镜前。 铜镜里的人雪肤,云鬓,秀眉如云,墨色丝缎一般的发从两肩垂下,依稀盖过那肆虐留下的创痕,眉目依旧是她的眉目。只是面色清冷,就连最后的一点艳丽,都逊色了几分。 她低头替自己拢上那手中衣物,茜素红的绣金长裳,宽衣广袖,是南疆羽雀翎所制,华贵濯然,果真是九嫔之制。 窗外天色渐暗,云翳混染成诡谲色泽,似有大雨将至。她站起身,突然想要立即逃离这个地方……抬眸的时候,在那清澈可见冰瓷石底纹的池水中,看见几枚玲珑白瓷宛然碎在池底。 几丝嫣红还染在上头,在澄澈池水中慢慢氤氲开来…… 是有多气多恨,生生在手掌里碾碎了那瓷瓶呢? 她逃得了这一次,可往后呢?看着那几抹飘浮远游的嫣红,她忽然害怕他再回来,下一次面对他时,她真的不能保证,还有方才豪言壮语不顾一切的勇气。 ps:一章奉上!好吧……某帛又吊了大家的胃口,伪肉戏了……举锅盖飘过。有人说万俟归是并列男主……不知道是不是情节太重,让大家有这样的误会,不过喜欢万俟归的朋友们,好歹有些心理准备。最开始塑造这个人物时,就想到了他的结局。玉岫现在不可能就把自己的身子交出去,毕竟真正的男二还么有出现,故事的网一点点抛出去了,接下来开始收网,要开始走情节了。放心,面包会有的、肉戏也会有的! 055 罪不能言! “晋嫔是件好事,小主为何面色不虞?” 锦若看着铜镜前沉默不言已是一天的玉岫,终是不忍地问道。 玉岫站起身来,她身着五重繁复的华服,宽大裙幅逶迤,最外一层,是刻丝泥金云袖玉如意的缎裳,云髻高挽,露出光洁前额来,以嫔之制,配以四蝴蝶云腾步摇以显尊贵,含熏含叶更是精心为玉岫梳洗剜面,簪有镶宝石蝶戏双花鎏金的雪银簪子,铜镜之中,珠翠围绕,相溅成辉。 可这番九嫔之列的装束实在沉重,即便身轻若燕,顶着这身行头站起来,也颇为需得小心慎重。她寥寥看向郝聪明递来的喻诏,那黄底赤字依稀分明,从此之后,她就是玉嫔了。 淑仪一位,如今仅次王昭媛与蕊嫔之下,虽看太后那边的意思,这次晋封主要是为了立后之事,自己这一头,不过是喻诏先行,一切还需回元安虞王宫中正式封典,无论如何,自己从贵人一级直接跃至九嫔之列,的确是令人非议的。 在这宫中气焰太盛,也意味着一件事情,那便是福祸招致。就如今日她闭门不见,可外殿中丝毫没有过片刻安静……谁又能真正明白,这淑仪位份,不过是皇帝用来去除异己、牵绊若羌的一颗伐子罢了! “锦若姑姑,我知你一心想为庆嫔娘娘复仇的心愿,倘若有一日,我根本不欲这宫中勾斗的繁琐之事,你依旧认为晋嫔是一件好事么?姑姑,跟着我……或许有的事并不能如愿以偿。” “奴婢只知道宫中的拜高踩低,若娘娘甘于冷宫寂守,为人所忘……日子又会好到哪里去呢?绫罗支钗是可以免了,娘娘可曾试过冬日里连普通黑炭也没有的日子?连褥单衣料都要筹划减着地日子?许多小主曾经也和小主一样,以为避敛风头便可避免祸乱,可这宫中是吃人地方,就连明里都能毒心使诈,暗里又怎会放过一块随时可能燃起来的暖炭?” 锦若言及此笑了笑,道:“奴婢知道娘娘心智坚毅异于常人,可即便如此,小主也舍得因为贪图自己的安逸,而将家族的荣辱于不顾么?” 姑姑垂眸一笑,笑意惨淡,“我少年时初入宫,也在一位姑姑手下调教。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那时同我入宫的一共有十三个女孩,都是如花似玉的年纪。虞王宫中祖制为宫婢者,在宫中服侍整整七年,至二十岁时若无过错,可放出嫁做人妇。仅仅一年半的时间,活下来的,只有四人。那些年纪相仿的女子,在这一年半里,细数下来过错也许根本提不上什么重大,可却是宫中之忌,有时候,揣摩主子的心意远比万事谨小慎微要重要得多,就如同那些像小主一般清心寡欲,一心等着熬到二十岁出宫的宫婢一样,她们再也没有活着踏出这宫门的机会。” 望着锦若姑姑迫人目光,玉岫怔忪无言,心中却阵阵抽紧。 “唯独活下来的那四人,自跟随她们的第一个主子起,想的便是一心一意服侍,那个忠字,比什么都重要!即便你有心仪之人,挂念之事……可唯独家族,是你永远无法抗衡的,虞王朝中莫论我们这些小门小户,即便是小主这样的望族,难道就没有处处擒肘之事?” 玉岫微微一笑:“你说的对。只是话虽如此,却并非人人都……算了!” 想到此时李代桃僵的身份,玉岫也是指尖发凉,脑中如一团乱麻,诚如知人善测的锦若姑姑,也无法明白……她锁在这囚笼中为人所控的无奈。 锦若轻声应道:“戌时已过,皇上这个时候还没落下旨意,恐怕也不会来了,要不小主先歇息吧。” 烛火微黯,玉岫拨下发髻上的雪银簪子在烛芯上微微一挑。(.mianhuatang.info无弹窗广告) 锦若以为封嫔之日皇帝未曾传召,令得玉岫心中不郁,不由道:“奴婢为小主端浴汤来。” “不必。我晚些歇息,你若乏了,不必等在这里。” “小主,皇上请小主于静庵等候。” 一个恭敬的声音传来,也许是因为天色已暗,月沐正浓,那宫婢于殿前的风轮影翳之中颇有些看不清面容,看起来显得有些阴森。 “静庵?!”玉岫诧异地挑眉问道。 “然。”那宫婢低垂着头,显得十分恭敬。 玉岫与锦若对视一眼,都觉得此事十分蹊跷,不由问道:“你是哪个宫里的?怎么未曾见过?” “奴婢是昭媛娘娘宫中的,皇上今日在永徵宫用膳,特吩咐奴婢来与玉嫔娘娘知会一声。” “是么?王昭媛可有说其他的?皇上只请了本宫一人?” “奴婢不知……奴婢只知道,皇上只让奴婢知会玉嫔娘娘一人。” “知道了……你下去吧。我稍后就到。” “皇上口谕,说玉嫔娘娘一个人去就够了。” 玉岫心不在焉应了一声,看着那宫婢离去身影,抬眉道:“姑姑怎么看?” “这事情……奴婢觉得有蹊跷。” 的确……可王昭媛再如何没有脑子,也不会愚钝到自报名姓,即便是算计她落入陷阱,竟敢如此理所当然的让自己明白是她所为? 戌时后天已是全黑,晚风阵阵,星斗满天。路过池畔时,茂盛的菰草、红蓼、芦荻与菖蒲娉娉婷婷,迎风飒飒。几只水鹭夜风徐徐吹过,有清淡的凉意。 静庵是行宫处一座僻静祠堂,虞王宫驻跸行宫时给清心礼佛的妃嫔所备,离玉岫所居的殿室并未很远,因此未曾多久就到了。 静庵中分三座子殿,收拾得十分干净整洁,并无过多杂物。却没有寝殿所在的那一片灯火通明,玉岫摸索着往里边走去,张望了一会儿,好不容易看到一片灯火,踏入那子殿轻声唤道:“皇上?” 并无人应答。 几乎是心中一跳,玉岫深感蹊跷,抬步欲离开那座子殿,却慕然听到一声“玉岫。” 并非是公子恪的声音。 “你是谁?” “进来。” “你是什么人?”连问了两声,殿门内并无回应,借着依稀月光透光的窗子看去,殿堂里很大,木塑神像高大巍峨,影影绰绰的影子投向外面,那高灯华炬映得人心中一阵不详,玉岫思量一瞬,抬步转身就走。 “别动!”腰部被人重重一扯,袖箭刚出就被躲及,那人身手似乎好极,翻身向前闪电一般制住了玉岫的双臂,因为玉岫的身手,竟用牙齿一把咬开她的衣襟,撕裂布帛的声音乍然一响,胸前的软物便被对方拿捏住,外裳扯落,雪色如玉的肌肤在月光下露出晶莹诱人的光泽。 “放手。”受到这莫大侮辱的玉岫心中一恨,忍不住低吼道:“不想死就松开。” 身后男子淫笑道:“死?今夜本王就叫你欲仙欲死!” 本王?他自称本王?!玉岫心中一顿。 他的双手制住玉岫拼命使力的腕,用牙在那双乳上狠狠一啮噬,顺着圆润弧度将最后的一层亵衣扯碎,这动作快得出奇!全然不像突然之下的反应,弹出的袖箭被来人扼住,深深地刺到她自己手心里,滚热的血止不住地溢满了整个掌心。 男人双膝用力,只稍一错位就让玉岫跪下身去,双脚被他从后死死压住,三下两下,剩下的衣物便如同碎帛一般残挂在自己身上。错目之间,一眄眸瞥见那男人衣摆下显眼的玉坠……分明是若羌一族之物! 贞洁之辱,如何忍得!来不及思考……顷刻之间,只见玉岫双眉一蹙,下唇被咬得发白,那本就刺入掌心的袖箭被一股突如其来的力量洞穿过去,打破血肉筋骨,钉入身后男子的下颌之中。 猝不及防的伤痛另得那人蓦然松开手,猛然向后逃去,两步并入殿内,根本没有顾忌掌心钉骨之痛,玉岫咬牙追进殿内,砰然撞到一个坚实的胸膛上,抬眸望去,木塑佛像两旁整列灯炬火焰明亮,将眼前之人映得一清二楚…… “是你!” 那一刻,忽然觉得心中如大厦忽倾一般觉得崩天塌地的痛,脑子里是一阵晕眩。她眸中如火,却又冷得没有一丝一毫温度,就那么冰凉地倒影出万俟归一双颇有些错愕的眸子,两个字,已经没有多余的话可言。 极大的愤怒似乎能使人没了心智,她丝毫想不起自己手中钉入他下颌的袖箭,更在混乱之中不知自己是否刺中,此时此刻,明亮火焰腾腾映照着全身残破不堪的玉岫,万俟归只字未言,一双阴戾的眸中骤然一缩,似乎也触到了玉岫心中疼痛一般,旋身摘下自己衣袍披在玉岫身上。 那袍子砰然一声被玉岫挥手抖落,落在神龛之下,就连龛中灰烬也沾染了满襟。 就在这时,“砰!”地一声沉响,殿门被数人撞开,一排风灯齐刷刷的照亮殿内两人刷白脸庞。 映着刺目光线望去,依稀在那白炽光芒中看到公子恪的脸。然后是王馥之的、蕊嫔的、甚至还有子芜的…… 所有的人,都被此时此刻这一幕惊呆了。 五月天的夜里,风本应是暖风,却在此刻变成蚀骨的寒,冷得衣不蔽体的玉岫,一阵猛然的瑟缩。 056 罪陷 “去拿件衣物来给玉嫔娘娘披上。”殿门前呆若木鸡的一众人终于被端嫔一句话唤过神来。 王馥之一个箭步冲到殿中,拽起玉岫身上原本就残破不堪的衣料道:“皇上和姑姑如此看重你,今日才下诏晋封你为九嫔之列,竟如此胆大妄为,在这神像下做下这等苟且不堪之事,你……你就不怕菩萨看着,拜你满门德丧。” “昭媛娘娘冷静些,此事或许是我们误会了也说不定。”端嫔眼睛瞥到玉岫手中那汩汩涌出的鲜血,一抹痛色闪过:“请皇上下旨传令太医,再迟些,玉嫔的手可能就……” 此时迎着白炽的光芒望去,公子恪素来漆黑深邃的眸中乍然是阴鸷之色,这冷峻面容连端嫔都噤了声,再不敢随意揣度圣意。 转眸看着眼前各形各色的一众人,玉岫温然微笑,锥子似的目光钉入王馥之眼里,“方才皇上可是在昭媛娘娘宫中进膳?可是昭媛娘娘派人知会我到静庵相侯?昭媛娘娘想说断无此事么?您宫中的侍婢可能让我一一辨认,那宫婢的模样,我记得一清二楚。” “你血口喷人什么!”王馥之本来寻到了玉岫的错处,巴不得此时借题发挥,好让她位列同嫔的旨意就此打消,却被玉岫反咬一口,气的贝齿开始哆嗦,原本就因尚太医之事深受刺激的王馥之,这段时日对任何事任何话都更加紧张三分。 “到底怎么回事?”公子恪沉声问道,目光如炬地凝在玉岫与万俟归身上,语音低沉道:“来人,拿件衣物来给玉嫔披上。” 转首探向此刻已从惊愕之色中恢复过来的万俟归,道:“王子可否为朕解释一番?” “回皇上,想来此事确是一场误会。本王也是得一宫婢相告,要本王在静庵中等候圣意。只是一路并无灯火,唯独这间子殿灯火通明,本王刚进来,就听到外边传来响动声,本无心理会,可听那动静实在太大,方一开门,就撞到了玉嫔娘娘,这番……本王也很想皇上能给臣一个解释。(.mianhuatang.info无弹窗广告)” “玉嫔,你怎么说?” “回皇上,臣妾和若羌王子一样,是听了一个宫婢的知会,要臣妾来此处等候皇上圣旨。刚来到这座子殿门口,却没曾想就被人从身后制住,奴婢无力反击……然后就……”玉岫说道此处,也掉下几滴泪来。 “你可曾看清那人面貌?” “臣妾只隐约看到……那人身上佩戴着若羌的玉器。还自称……‘本王’。” 悄悄抬眼望去,公子恪闻言却出眉头微凛,仍是神色端然,而其余诸人脸上已经隐隐露出惊异神色。 她没有看万俟归的神色,只是不看也能看到,背后那犹如芒刺一般的目光。 为玉岫披盖衣裳的宫婢很快将她扶起,然后有太医为她包扎双手。公子恪轻咳一声,再次问道:“那个传信的宫婢是什么模样,你还记得么?” “她自称是昭媛娘娘宫中的,说是皇上传召……”玉岫想了想,突然若有所得地道,“臣妾记得……那宫婢的发髻上,左端簪有四支细钿。” 在场的诸人一听,脸色全然变得诡异。 虞王宫中所有宫人,衣着饰物皆不能逾越,九嫔之上,妃子扈从以左侧发髻簪四支细钿为记,凡其他宫室者,皆不能擅自愉悦本分胡乱穿着。 公子恪目光一暗,冰冷的目光掠向王馥之身上,语气森冷道:“让你宫中所有宫婢速速赶到此地,朕要亲自看着玉嫔指认,一旦查出此事是你所为……你当真以为,能一辈子活在王氏的荫庇之下么?” “皇上?!” 王馥之愣在当场,见皇帝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当真不顾及任何情面,且莫说此事若是她所为,好歹身为太后的姑母可以为她顶过,可若是欲加之罪……即便是王氏对她宠爱再盛,皇帝也不会轻饶了她! 更何况因为尚太医一事,自己很有可能自己再无诞子之力,到那时,王氏怎么会费大工夫来保她一个毫无用处的女子? 想到这里,她跪在地上,失措地喊道:“皇上,您不要听信他人言语。臣妾对天发誓,绝没有做过这种事……” “你有没有做过,你宫里的人都脱不了嫌隙,不需要你来多嘴多舌。朕如何做事,需要你来教么?” 王馥之一听,登时觉得又怨又气,含了泪珠道“臣妾冤枉!定是她,是她这样颠倒黑白的谣言,是她居心叵测来陷害我!”她的双目如冷电,声音已有几分嘶哑。 “做没做过,昭媛又何惧与臣妾来对峙!” “你说的对……你说的对!我既没有做过,何妨一试,来人!把我宫中婢子全数招来!我倒要看看,你能指认得谁出来!” 说道这里,她仰头一笑,一瞬不瞬地盯着玉岫,声音嘶哑而缓慢地说道:“玉嫔?!你别得意,我知你向来聪慧,手段颇多,可即便如此……你以为这副样子,还能继续嚣张得意么?” 她说得没错……即便玉岫此时能一口咬定陷害她的人是王馥之,即便所有人都知道她是被迫的,可皇宫从来不缺少女人,她这样一副被人得逞光了的身子,虞王宫中,根本容不下…… 看着眼前站成一排的宫婢,整整七人,都吓得脸色惨白,面无人色,玉岫披着一身衣物,刀子似的眼神在每一个人身上剐过,忽而一把扯住其中一个道:“永徵宫中,就你们七人么?” “回娘娘,不……不……不是臣妾!” “本宫问你话呢!” “是、是……回小主,永徵宫中,素来服侍昭媛娘娘的,一共就这么些人。” 端嫔闻言,春漾柳眉蹙成一片,“这话不对!依虞王宫制,九嫔以上宫妃有八位宫婢服侍,为何你们永徵宫中,独独少了一位?” 王昭媛脸上本来好不容易有了些血色,听端嫔这一句质问,吓得霎时身子一软,就要跪坐到地上,好歹撑住身边服侍之人,定了定心神道:“还有谁没来?” “回、回娘娘……白粼没有来。”刚才的宫婢壮起胆子,嗫嗫嚅嚅道。 公子恪脸色生硬,冷冷吐出两字道:“去寻。”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子殿之内神像吓得供盘里,用来供神所制的冰纹芙蓉糕开始一点一点化开,冰块渐渐融化,就连那精致的如意云纹图案也渐渐融成一片模糊,没了凹凸,只剩下一片平滑的碎块,冰水融成的柱子一溜滑下去,叮呤一声砸在金盘里,紧接着、又是一滴。 整个静庵中弥漫着压抑气息,这等待的时间寂静无声,公子恪面色铁青,其余人更是一句话也不敢说,空气凝滞得似化不开一般。 “回皇上,奴才方才打听,永徵宫中的白粼,因偷了昭媛娘娘身边的衣物首饰,被娘娘罚至小厨房做苦活儿……” “王昭媛,朕方才问你时,为何不如实作答?” 王馥之面色如纸,惊恐万分,颤声向皇帝道:“臣妾冤枉!白粼根本没有偷过东西……臣妾更没有罚她到过什么小厨房呀!是她!皇上―是她!是她污蔑臣妾!” “那宫婢人现在何处?” “回皇上,正在外头等着宣。” “快宣!” “然、然……” 看着眼前女子,公子恪抬眸道:“是她么?” 那张脸……就算是化成灰她也认得,玉岫盯了半晌,极其肯定地点头:“臣妾记得一清二楚,正是她!” “你可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 “回皇上……奴婢、奴婢不该偷了娘娘的东西。” “手爪子这样不干净,拖下去!打到死为止!” 宫中侍婢犯错向来由西宫主子责罚,刑法已是极为严苛,可此时此刻下令的人是皇帝,这话一出,即可知这婢子的命已经没了! 王馥之知道公子恪是真的动了怒,赶忙附和道:“臣妾训教无能,竟在宫中养出了这样手脚不干净的贱婢,今天皇上杀一儆百,该为西宫众人立个榜样。” 白粼一听,差点没昏厥过去。看着来拖自己的人,忽然抱住王昭媛的腿叫道:“娘娘,奴婢替您通风传信,冒死做了那些说不得的事,没想到您此刻却狠下心肠弃奴婢于死地,奴婢又何必要忠心于你!” 王馥之闻言又惊又恐,失色道:“这个婢子胡言乱语,臣妾根本听不懂她在说什么……臣妾……” “闭嘴!”公子恪冷声一喝,整个殿中无人再敢胡乱言语。 只见白粼放开王昭媛的裙裾,扑在公子恪脚下,慎重地磕了一个头道:“事到如今,奴婢再不敢欺瞒皇上……其实奴婢根本未曾偷窃娘娘衣物首饰,是娘娘……是娘娘指使我去知会玉嫔娘娘和若羌的王子,让他二人在此地不期而遇,再设计使诈构陷他俩人奸情,是昭媛娘娘一心算计,此刻事情败露,却只让奴婢来顶罪!” 众人听完白粼的话俱是面面相觑,就连王馥之自己都是骇得说不出话来,她身子发抖,冷汗涔涔,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臣妾冤枉!臣妾冤枉!” 057 急于灭口 057急于灭口 皇帝额上青筋暴起,薄唇紧紧抿成一条线,寒声道:“你一直仗着太后庇佑,身为西宫高位,却做出这种不堪事情,欺骗朕与太后!朕实在失望极了!这九嫔之列昭媛用度,你究竟有什么资格继续佩戴下去!” 皇帝怒极,出手一挥就将王馥之头顶上的玉质扁方打落在地,这一下来势极快,王馥之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这突然的力撞到,根本来不及闪避,那扁方落地叮呤脆声,发髻散落,一绸乌发如同乱草一般散乱下来,衬得那张脸上雪白得骇人。(.mianhuatang.info无弹窗广告) “臣妾知道皇上一直不喜欢臣妾,甚至没有半点多余的恩宠,皇上要废了臣妾嫔位也罢,只是臣妾发誓,绝没有做过此事,这贱婢一口咬定臣妾唆使她做此事,可臣妾手下其余七名宫婢也可为臣妾证明,臣妾这几日可有半刻单独与这贱婢说过话?” 王馥之平静下来,歪坐在地上,虽然此刻已经委屈至极,眼神里却是一片清明,反而没有方才的那般激动。她抬头一瞬不瞬直视着公子恪的双眸,面无表情地道:“若皇上不闻不问就这样强加之罪,臣妾没有反抗的余地。” 看着王昭媛如此平正的心态,玉岫不禁低头心下暗忖:王昭媛再怎么愚笨,也不会愚笨到做了这种事情还和皇帝一起来看热闹,自己和万俟归这幅样子,即便是皇帝怒极,碍于两人身份也不会不闻不问就将自己治了罪。一旦盘查起来,自己绝不可能沉默不言,若招出王昭媛的过错来,这不等于将了她自己一军么?有谁会傻到做这种几乎是在自己宫中杀人的事情? 七名王昭媛身旁的宫婢相视一眼,刚欲开口,就见那叫白粼的婢子猛然哭喊起来,模样实在惹人怜意。 在素来骄矜的王昭媛身边服侍不是一件易事,平素稍有不慎出了什么差错都免不了一顿十足的惩罚,久而久之王昭媛身边的宫婢都养成了互相维护的习惯。 如今事情迫在眉睫,白粼一条性命的去留就在自己一句话之间取决,一名宫婢不由犹豫了几分,抬头时猛然看见公子恪的眼神,骇得一个瑟缩,连忙嗫嚅道:“奴婢……奴婢没有办法替昭媛娘娘证明……奴婢们服侍时,很多时候……很多时候昭媛娘娘会支开我们……” “是这样么?”公子恪淡淡一笑,那温厚平和的笑容下,一双眸子里深不可测,仿若无穷深渊要择人而噬……“看来昭媛娘娘找的证人,可能和主子并不一条心……” “你!你们……你们勾结起来陷害本宫!你们是什么身份,一个下作婢子,说出来的话也能胡乱听信?本宫好歹位列九嫔,岂能容你们这些下人随口诽谤,皇上……” “住口!如今铁证如山,你还能多言什么?朕没有直接废黜你进冷宫,已是看在你姑母的面子上,还不收敛!” 皇帝面无表情地看着伏在地上的王馥之,沉声压抑道:“今日起你在永徵宫中好好思过,无别事不许踏出宫门半步,即便是启程回都,没有朕的诏令,也不要擅自离开。” 这话……便意味着禁足了。 玉岫眉角一跳,抬眸望着似乎是怒不可遏的公子恪,总觉得整件事情,并没有眼前所见的这么简单…… 依着公子恪的个性,那么心思缜密之人,怎会这么草率就将王馥之禁了足?她分明记得不久前……太后那边可是挟制着他的,王馥之再过不久就一登后位了,这么紧要关头,本来是件可大可小的事,可她却觉得……公子恪似乎只等着逮到差错好将王馥之打入冷宫一般。 于她而言……现在再不是从前纯粹为了公子恪牵制琅琊王氏那么简单的目的了,她要做的,是将这一局本来井井有条的棋,搅乱成一盘乱局,而且,要越乱越好。 就眼下看来,王馥之被禁足……也意味着公子恪的赢局,这对她而言,一丝半点好处都没有…… 斜目看去,王馥之身子微微发抖,伏在地上不敢争辩,只好暂且忍气吞声,那发白的指节,却一点一滴都落入玉岫眼中。 “皇上——” 这一声,唤得殿中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屈膝跪下的玉岫,她抬眸望着公子恪,声音冷如冰雪:“请皇上三思,此事颇为蹊跷,臣妾觉得……昭媛娘娘有可能是被人陷害的。” 这一句话引得公子恪一声暴喝,怒目向她:“住口!今日之事不许再言!谁敢替王昭媛求情,一律视为同罪!” “皇上……”刚欲再言,玉岫的手突然被人紧紧拽住,偏眸看去,端嫔眸中一片冷涩,那神情极为迫切,宽大的裙幅下修长的指尖将玉岫的手背压得紧紧的,那指尖冰冷,却又免不了冷汗的滑腻,玉岫知道,端嫔此刻是在为她保命。 今日之事不管是不是王馥之所为,都已经发生了。不论皇上如何处置王馥之,玉岫经历了这一次,即便再大的委屈,都只有一条不能翻本的路。 可是皇上的目的很显然,那就是要王馥之被禁足,即便站得再远如她端嫔,也能够清楚明白皇上的用意,更何况玉岫呢?王馥之的委屈人人看在眼里,但她决不能够看着玉岫因为王馥之的委屈去送命。 她知道,也许这件事情从始至终玉岫都不过是个被连累的子儿,可若再说出这么一番话,那只怕连往后再救她的机会都没有了…… 玉岫的余光中濯然一笑,神情是十分的盎然,仿若眼前面临的,根本不是决定日后荣辱生存的事,她轻轻握了握端嫔的手,似乎在安慰她并无大碍。 稳稳地跪了一礼,道:“今天这件事情,最直接的受害者本是臣妾,所以臣妾有什么理由去替昭媛娘娘求情?若这事真是昭媛娘娘所作,臣妾只恨不能千刀万剐之。臣妾知道有了今日之事,再谈什么宠眷已然是笑话,性命又何曾可惜?只是替皇上觉得不值……” 她笑了笑,道:“皇上如何处置昭媛娘娘,对于臣妾来说都无关紧要。原本后宫中争宠斗醋之事就稀松平常,试问哪个妃子能置身事外,只怕今日昭媛娘娘落了难,暗自不知多少人心中暗笑吧。可对皇上而言,若任留下了那从中作梗的人继续肆无忌惮,难道皇上就不害怕下一个受害的人,是您身边的宠眷么?譬如说……蕊嫔娘娘?” 她曲眸一看,眼中光泽如隆冬皓月,冷凛光泽异常夺目。就连稀世耀眼的明珠,都比不上这一探眸中的光泽乍现。 端嫔闻言,一并跪下身来,稳稳俯身道:“臣妾亦觉得玉嫔言之有理,请皇上三思。” 原本在一旁幸灾乐祸的人,霎时间仿佛在这气氛中嗅到了什么微妙,就连玉岫口中提及的蕊嫔,也不能够再置身事外,跪下身来一并请求。 仿佛是一瞬间,那散乱的各处,都立刻互为奥援。齐刷刷地站到了王昭媛这边,仿佛晚一步,就会被琅琊王氏变成对付的人一般。 本来已经半句话都说不出的王馥之,看到这番模样,许是因为动容,一行眼泪不自觉地落了下来。 ——————————————————————————————我是yd的分割线————————————————————————————————公子恪目光落在玉岫的背脊上,凛冽目光在烛炬下兀自闪烁着刺目清冷的光芒,“玉嫔,朕看你一向稳重,今日胡听一个婢子言语也就罢了,这时刻,你还有放肆的余地么!” “皇上为何就这么急于开罪呢?有错的人……似乎该从那婢子身上寻起!”她也毫不吝惧,目光对上公子恪的,两人眸子猝然相撞,压得紧紧迫迫,仿佛谁若先松落这一秒,就会先败下阵去。 “一个婢子,非但不知分本好生侍候,还做下这些为虎作伥之事……”他的目光一凛,唇中迸出一字:“杀!” 公子恪的声音刚一落地,几乎是眨眼的瞬间,“刷!”地一声佩剑出鞘,寒光蓦然在神龛下挑起数尺香灰,还来不及让人看清,就“吥”地一声没入白粼腹中。 白粼的双目圆瞪,眼珠子直直移下,呆愕地看向刺入腹中的利刃,喉咙中沙哑逼出几个字音,眼珠极为缓慢地移向公子恪:“皇上……你,你答应。。。。。” 不等她字音落完,公子恪从腹中抽出那剑刃,血色飞迸,再一次狠狠扎入腹中,白粼的口还大张着,看过去还能看见她绷起的舌,却啊啊地发不出任何声音,砰然一声倒在地上。 她的双膝微曲,瞪大双眼,僵持了好一会儿,才渐渐虬散开去,如同落入水的棉絮一般,缓慢伸展开来,死不瞑目的眸子,依然凝视着皇帝所在的方向。 ps:看出端倪来了么?狠心的公子恪……某帛又痛下黑手了。 058 交颈之痛 ***今天特殊情况*** 端嫔闻言,一并跪下身来,稳稳俯身道:“臣妾亦觉得玉嫔言之有理,请皇上三思。” 原本在一旁幸灾乐祸的人,霎时间仿佛在这气氛中嗅到了什么微妙,就连玉岫口中提及的蕊嫔,也不能够再置身事外,跪下身来一并请求。 仿佛是一瞬间,那散乱的各处,都立刻互为奥援。齐刷刷地站到了王昭媛这边,仿佛晚一步,就会被琅琊王氏变成对付的人一般。 本来已经半句话都说不出的王馥之,看到这番模样,许是因为动容,一行眼泪不自觉地落了下来。 之间公子恪目光落在玉岫的背脊上,凛冽目光在烛炬下兀自闪烁着刺目清冷的光芒,“玉嫔,朕看你一向稳重,今日胡听一个婢子言语也就罢了,这时刻,你还有放肆的余地么!” “皇上为何就这么急于开罪呢?有错的人……似乎该从那婢子身上寻起!”她也毫不吝惧,目光对上公子恪的,两人眸子猝然相撞,压得紧紧迫迫,仿佛谁若先松落这一秒,就会先败下阵去。 “一个婢子,非但不知分本好生侍候,还做下这些为虎作伥之事……”他的目光一凛,唇中迸出一字:“杀!” 公子恪的声音刚一落地,几乎是眨眼的瞬间,“刷!”地一声佩剑出鞘,寒光蓦然在神龛下挑起数尺香灰,还来不及让人看清,就“吥”地一声没入白粼腹中。 白粼的双目圆瞪,眼珠子直直移下,呆愕地看向刺入腹中的利刃,喉咙中沙哑逼出几个字音,眼珠极为缓慢地移向公子恪:“皇上……你,你答应。。。。。” 不等她字音落完,公子恪从腹中抽出那剑刃,血色飞迸,再一次狠狠扎入腹中,白粼的口还大张着,看过去还能看见她绷起的舌,却啊啊地发不出任何声音,砰然一声倒在地上。 她的双膝微曲,瞪大双眼,僵持了好一会儿,才渐渐虬散开去,如同落入水的棉絮一般,缓慢伸展开来,死不瞑目的眸子,依然凝视着皇帝所在的方向。 058交颈之痛 “皇上此计甚为微妙,太后逼皇上策后在即,到时若依了太后的意思,只怕王氏独大比前朝更盛,这样一来,倒是恰好权衡了……只是可怜了玉嫔姐姐……” 透过烛影,瞥见正执着剪子撺弄烛火的素柔,她幽幽看着站在阴暗之中的皇上,忍不住出言安慰道。说到玉嫔时,忍不出低下头来佯装悲切。 “玉嫔的事情一出,你心里不是应该高兴才对么?”公子恪一身黑色滚玄色赤金边的长裘,风窗大开,裘裾摆动。发色黑亮,眼眸如海,渐渐的失去了温度,向远处遥遥望去。 这沉抑的声音,令得素柔心中一抖,不禁指尖发颤,那手里剪子也跟着一晃,烛芯喀嚓一声被剪短,殿内一片晦暗。 “皇上这话臣妾不明白……臣妾视玉嫔为姐姐,出了此事也是无可奈何,若不是万不得已,皇上又何必行这步棋。”黑暗之中,素柔“噔!”地一声跪在地上,声音凉如水。 “你为朕筹谋此事之时……打的只是把王馥之拉跨的幌子,让玉嫔离这虞王宫远远地,才是你心中所想吧?”公子恪唇角一勾,冷冷看着跪在地砖上的姚小媛,眸中戾气一盛,即便是苦心算计……你又怎会知道,一个浮萍般宿命的女子,不过是公子恪所利用的一枚子,今日有存在的价值,下一秒……便会成为毫无留恋可言的弃子。 想让玉岫走么? 公子恪冷笑,抬了抬下颌道:“一石二鸟之计,倒也合朕心意。起来罢。” 公子恪睨了一眼依旧跪在地上没有动弹的姚素柔,寒声道:“朕叫你起来。” “皇上答应臣妾的事……不会就此忘了吧?”素柔清淡如水的声音在暗夜中颤颤巍巍,叫人心生怜悯。 皇帝闻言看着她。忽而半蹲踞下来,一把扣住素柔的衣襟。听到素柔后背重重靠在桌腿上的一声闷响,公子恪眸中瞳色一缩,声音冷至没有温度:“白粼的下场你可知道?敢和朕提要求……你就不怕落得和她一般,到死都没有一句辩白的余地?” 漆黑夜色里,公子恪深深蹙在一起的双眉瞪向素柔,实为可怖,那指节紧紧卡在素柔的脖颈上,已令得她不得不抬起头来才不致难以呼吸。 只要稍一用力,或是轻轻那么一折,婉转温柔的这么一枚女子,就轻轻折损在了自己手里。 可这宫中……即便是如此外表,叫人觉得心生保护之意的柔弱女子,也掩藏着一颗与后宫众女子毫无差别的心。 素柔靠在桌脚上,已觉得呼吸窒难之极,忍不住伸手握住皇帝的手,喀地一声,自己衣襟上那红色绣沿,便被无情撕开,那是新制之衣,晚霞一般翎羽细密织成,却轻易就裂了数道口子,毁在了一瞬之间。 她心有余悸悄悄眄眸看向公子恪松落的手,方才那气力若用在自己身上,只怕连皮肉骨头都要被他撕碎…… 她垂眸凝着地面,过了好半晌才淡淡道:“皇上不知道么……这就是后宫女子的命运,进来了……便身不由己。即便明知道冒着多大风险,也比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要好。死在皇上手里,总比死在那些心机毒辣的勾斗当中要好,玉嫔要走,她若在,臣妾迟早一日没有活路。这宫中哪容得下什么姐妹之情?” 她说着说着忽而木然一笑,扯了扯唇角道:“离开这宫中反而更好,玉嫔娘娘……合该感谢我才是。” 进来了……便身不由己……这轻轻一句话,蘧然让公子恪心里觉得突然被人猛锤了一下,他忽而想起多年前那个明艳可爱的女孩子,如今眼里……只剩下刀刃锋线一般的冰冷。 不是看不出来……今日之事,她竟会为了王昭媛求情……她早已,不再与自己站在同一条船上了。是什么时候起,他开始在意起那个女子的一颦一笑,他开始因为她轻飘飘的随意一句话而觉得心中不舒,他开始因为那女子不再受自己掌控,而觉得心中有酸涩的慌乱。 甚至于……明明是自己早已设计好的圈套,看到她落入时,那狼狈不堪模样和残破的裙裳,心中会有悲哀汹猛扑过来。 那时的女子,真是因为自己一手……而变成了今日这般模样? 他忽而心中一紧,莫名地担心起来……那女子若知晓这卑劣算计是自己所布,该是如何反应?应该更恨了吧?应该更恨不得逃离他身边,躲得越远越好……就如她上次所言,从来没有哪一刻,有今天这般想逃离他身边。 想到这里,他只觉得心中钝痛汹涌,转眸看向眼前女子,手中再次用力,紧紧将她纳入怀中,分明是天子胸膛,却仿佛钉满荆棘裂刺的牢笼。 他的手锁的紧紧的,若再使劲一些只怕令人窒息……这怀中女子如此温顺,没有半点她身上的锋芒与戾气,何时何刻,她也能这般依偎在自己怀中? “不过想要个孩子?朕便满足你索求……记着,今日过后,这事情你若敢抖落一字半点,朕会让你彻尝失子之痛……” 素柔依偎在公子恪怀中,任由那大手在自己身上扯碎凌落衣物,肆虐一般地吻痕由上至下……虽然狠劲十足,却没有半点感情可言……分不清是啃咬还是吮吸,只觉得浑身大大小小点落一般的如刺疼痛。 在这沉沉夜色中,两人交颈依偎,素柔琼脂般的身体被公子恪一点一滴泄愤一般地霸占着,两人交落成因痛楚微微弓起却又暧昧不明的姿势。 她缓缓闭上眼……听见公子恪拼命索求之时,深深压抑住呼吸……抽气一般呓语道:“念儿……我不会放开你,绝对不会的!” “念儿……念儿……” 念儿……?素柔轻轻扯唇,居然诧异地微笑起来……一直以为这年轻帝王何其狠心戾气,竟也有如此牵肠挂肚之人么?能得他所爱,该是三生有幸了吧。 想到这里,似乎也不觉得身体有多痛楚,反是不觉微微扯了一下嘴角,挑眉迎合道:“臣妾在这里……不会离开皇上。” ————————————————————————————————我是yd的分割线—————————————————————————————— 没办法了,凑字数…… 推荐朋友一本书,皇后重生攻略 作品简介: 前世,她守着对他的痴恋飞蛾扑火、香消玉殒。 重生,她誓死要做那燃尽飞蛾羽翼的油灯。 和亲公主?进宫为妃?孤伴青灯?绞缠的孽缘前她毅然解甲进宫,只因这个天下最大地牢笼里有她最恨的人。 难断的孽缘、错付的痴恋,如双生的水莽,缠住了她奔向光明的脚步。 共同的一个目的,她与皇上达成协议。她步步为营,他执子围杀。 后宫,不过是她另一个战场…… 这个月全勤没了……好吧。。。。。每天十节课的人伤不起!!!! 059 变故 大雪纷飞的古道上,马踏飞蹄的四匹凤血乌骓马拉着一辆厚锦黄花梨木的马车正在雪道上疯狂的奔着,关塞大漠独有的凤血马不时在苍阔雪野里发出一声嘶鸣,那声音犹如凤凰啼血一般回荡人心,又如千军万马在心头擂过一般振奋,雪白的马蹄没入积雪中如风驰电掣,丝毫看不清那飞快的动作。 驱车的车夫穿着棉裘,眉眼上全是一颗颗直扑面门的霜雪,两颊冻的发紫,瞥见前方道路时,腾地一下拉起缰绳,辽远的马号声从鼻腔和口舌中发出,那是边塞远地独有的马哨声,但听接连几声长啸,马车彻底止住,车夫吁出一口气,在空气中凝结成白雾,转首打起马车厚帘道:“将军,前面的路又冻住了……今夜只怕难能过去。” 马车中的男子向外探了探头,急遽的冷风从帘子外扑进来,男子忍不住急咳几声,疏萧清俊的面庞上少见地带了几色潮红,就连眼神,似乎也被这要命的天气给糊住了一般,可即便如此,身为左神武大将军的温洵,并没有因此而减灭半点威风。 “还有多久?” “将军,这里到行宫只怕还要三日。” “三日……”温洵沉吟地低声念道,深邃黑眸微微半眯着,他张开薄唇,吐气道:“太久了……尧伯,冲过去。” “将军,风雪太大了,歇一夜吧。你在边塞染疾之事还未来得及启禀圣上,圣旨急召,又彻夜赶路,病情已反复严重,委实不能再勉强下去……将军的身体若垮了,对如今局势而言难免不利……” 温洵眉头深蹙,沉声道:“尧伯可知当今圣上是位什么样的角色?当年先帝在位时,还是六皇子的当今圣上韬光养晦,只好马上勇武,全然不知朝堂权谋。可先帝临崩前一张没人能辨真假的诏书,一夜之间却堵了满朝上下的嘴,接连着琅琊王氏逼宫,几大望族联手捧起上位,你以为这些……是在一夕之间就可以揣度分明的么?” 说到此处,心中不详的预感再次隐隐生出,“圣上当初,早就预料到了这些。即便是王狄的夺宫,或许都在他的棋局之内。帝王更替,权臣人人岌岌自危,身为新帝的他虽然风驰电掣般在几大望族门第间巧妙斡旋,可却懂得隐忍温厚,不显锋芒。为何他要在朝堂之上逼迫手掌大权的太尉王狄,为何他不惜为此开罪琅琊王氏显赫一脉?” “将军之意……莫非是指琅琊王氏的逼宫,是当今圣上有意逼其为之?”尧伯喃喃说道,颇为沧桑的面容此刻也不由沉静,凝眉思索了起来。 温洵清俊眉梢轻微一挑,音调冷静的说道:“没错。当时当日观先帝子息,能有天子命数的并不为多,当今圣上即位也并非不合情理,光明正大的手法不再少数,为何先帝偏要以隐瞒之策暗自助圣上上位?为的就是等待王氏不忍,而后生出乱隙。” 尧伯手中捏住缰绳,缓缓吐出一口气来:“原来先帝临死前……都筹谋着废太子,扳倒王氏一事……当今圣上果真聪忍隐晦。 “一山不容二虎,先帝一生也未能将后宫独大的王氏一脉如何,当今圣上雷霆手段,又怎会容忍王氏继续坐大?身为帝王,最重要的就是手握兵权,只有逼其造反,才能寻到差池握住把柄,将王狄扳倒。再则当今太后是哪般人物,为求自保,怎能舍下身段放下王氏尊严去为太子求情?这场逼宫之策,不单将王狄打入囚禁,也一并借太后的手除了太子,永绝后患……即便太后依旧坐大,没了太子,王氏气焰又能嚣张到何处?如今若羌兵逼在即,太后借此机释权,想助囚牢中的王狄太尉重新上位,若我不能及时赶到……恐怕要辜负了圣上的一手好局。[.mianhuatang.info超多好看小说]” 尧伯顿悟地点了点头,放下帘子急勒马缰,雪白马蹄在冻成冰面的地上蹭出几米长的印记……打滑的蹄面拉得整个梨木马车偏转下来,咫尺之间就要翻落在路边。 马车车舷擦着冰面急转而过,就在倾倒之间温洵翻身跃上马背,接过尧伯手中缰绳一跃而起,呼啸北风卷起遍地的积雪,在地上打着旋。 其余三匹凤血乌骓被趋于绊倒的那匹拖得偏离了原本的轨道,沿着那绊倒的痕迹在冰面上擦出数米急刹痕迹,车舷被锋利冰面就要割落成两截之时,温洵急急勒出马缰,屈指为哨,清脆嘹亮的马哨陡然响起,身下凤血骤然间人立而起,三匹凤血脖颈上马鬃纷纷挺直,如同雪原中几簇烈烈火苗,发出狮子一般嘶声长啸,竟奇迹般地拼劲三马之力,将原本就要横摔在冰面上的那一匹凤血腾空拖起! 风驰电掣之间,温洵眉目一凛然,从腰上利落抽出寒光薄刃,“吥!”地一声割断马背上所悬的齿绳,三匹凤血落地之时齐齐加速,刺破长空,带着无可比拟的王者霸气,在刀子般的风雪里直冲出数百米,才将马车车架卡在一处突兀树桩之上,骤然停下来。 温洵跳下马背,半眯着眼,从煞白的光线中看向百米之外那匹躺在冰天雪地之中的一点赤红,目光中流露出一丝憾色。 “将军马上功夫依旧了得!”尧伯刚刚从惊险中缓过一口气来,回忆起刚才局势,忍不住赞叹道。 “只可惜了一匹绝佳的马……”此时此刻,温洵方才在马车车厢内披着的裘袍才落下身来,面色经了方才之事更加不好,稍稍匀了几口气,又止不住急喘。 “尧伯”温洵沉声说道:“只剩下三匹马,今日只怕是赶不过去了。尧伯向来骑术精湛,我信得过。你带着凤血乌骓先行一步,务必要将我速速回宫一事传话给圣上,带着我手下兵马在行宫周围密布,若是若羌动作太大,一定要护住行宫安危,记住,若是事不可为,也不要硬拼,先潜伏下来,等待我到了,再了另做打算。” “我明白。“尧伯应了一声,从车架上签下一匹马,犹豫片刻道:“听说叔伯大人的娇娇,与若羌王子有染……被圣上一起禁在燕南囚宫了。” 尧伯是温洵心腹之人,知晓这些年身为舅舅的他却一直与奉常大人女儿别有情愫,如今那娇娇已然进了宫,可温洵……并未见得就真的说放就放了。这话里语义挑得十分明白,尧伯之前也思虑已久,如今说出口来反观温洵神色,却并未有自己想象中那般真切的担忧。 “我知道了。”温洵缓缓地叹了一口气。 “将军没有打算……”尧伯还欲开口再劝。 “尧伯,小心驶得万年船。”温洵依旧淡淡道。 “属下……明白。”尧伯沉吟着点了点头,转瞬之间背影就渐渐隐没在了风雪之中。 他未曾料到,即便是这么些年为天家挡去多少刀光剑影,可他的这位将军主子依旧如此隐忍脾性…… 温洵站在原地目光如炬,良久,那清俊眉目却在漫天白色里变得通红通红,他轻咳一声,随意解下赤绳,四匹凤血乌骓如今只剩下两匹,他轻轻一跃靠在车舷,屈膝单足踏在车架上,轻轻一个马哨催得马蹄声响。 他缓缓闭上眼睛,似乎在这雪野里,看与不看也无甚差异。是啊……这么久了……连身边的尧伯都开始为自己憋屈。 温氏娇娇……这幌子撑了太久太久,也终是有一天该破了。谁人又会知晓,年轻意气执掌兵权的左神武大将军,也因己身份,连婚姻情爱都半点由不得自己。 与若羌王子有染……他忽而哧声笑出声音来,那声音极为轻嘲。蓦地睁开眸子,眼内锋芒涌动, 只是一刹那之间,他似乎明白了什么,那素来萧疏的俊容间陡然间多了一抹高傲之气,倔强的拉过缰绳,嘚地一声贯起了马蹄。 时日甚久,也该是到了自己做主的时候了。 ****** 燕南囚宫。 月上中空,夜露凝重。 玉岫突然惊醒,才听到窗外一场突如其来的雨缠绵而下,象敲打在心上。 乍然醒在这样的暗夜里,她不自觉地缩了缩手脚。早已习惯了宫中软缎绫罗,如今骤然睡在这冷凄凄的屋子里,真有些不习惯。 “有何打算?” 低沉的声音从隔壁缓缓响起,在寂静的囚宫里格外出挑。 “王子的打算,应该比我要多吧?” “如今倒不自称臣妾了?”万俟归抹唇一笑,似乎带着几分戏谑。并未觉得这囚宫环境有多不适应,毕竟曾经,他在这燕南囚宫中,苦苦熬了七年,这里的一摆一设,应该已经刻骨熟悉。 他浅浅笑着,百无聊赖地在薄被上画出她的样子,似乎并没有多浓重的意识,可是也竟丝毫不差。自那一夜虞王宫中的相视,他已经无数次不自觉地描绘她的模样,那微扬的眉梢眼角,清冷如霜雪的眸子,波光荡漾,已在他心中熟悉无比。 060 宿命 玉岫并没有理会万俟归的话,看着疏离投射在星窗上的光线,笑道:“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王子的兵马已然安排在行宫百里以外了吧?” “怪不得虞国的皇帝宁可用这样卑劣的法子来陷害你,身为女子……太聪明了,难免招致祸事。”万俟归淡淡道,两人隔着一道灰墙,声音悠悠传来时都略显沉闷。 他顿了顿,忽而怔怔地偏首看着背后那堵墙道:“为何你那么断定那人不是我?” 玉岫低眸想了想,嗤笑道:“哪里是能断定那人不是王子……只要是女人,遇到那样的状况还应保持合理的理智么?”她忽而自觉嘲讽,公子恪又何时真正把她当女人看过,从一开始,她就只不过是个杀人的工具罢了。 不由叹了口气道:“不过是太清楚皇上的手腕罢了!再者……依我对王子的了解……应该做不出这样的事来。更何况……王子何苦把自己再次弄进这关了七年的燕南囚宫中来?王子前次与我说的话,听着像是成竹在胸,好像与我的那个赌约是赢定了一般,可王子现在瞧着,皇上大有宁可杀了我也不肯放开的趋势,您心中可还有半分胜算?” 玉岫的声音比平时略微低哑,语气带着一丝丝少有的失落与惘然,在沁凉夜里,实在让人心中一痛。 听到这里,万俟归俊美绝伦的深刻五官中突然骤显戾气,这话如一根刺直埋入了他心脏最柔软的地方,勾起他从前那些屈辱的回忆,万俟归的眸光有些闪烁,但只是片刻,他便恢复神色,笃定道:“我说过,我会带你走。即便是此时此刻,我也没有半分忘记过。” 玉岫轻轻吐了一口气,听到那边语毕的沉默,只是觉得心中涩然。 他和她,不过都是一枚可悲的棋子罢了。 即便是身为若羌的王子,却这么轻而易举就被自己利用,她配合公子恪演完这场戏,用这四两拨千斤的话去挑起他心中最大的痛,然后看着万俟归在他们精心布施的陷阱中一步一步栽倒…… 想到这里,她忽而想起方才庵堂内万俟归看到自己狼狈不堪的那一瞬目光,那分明是怜惜与痛色,只是那又如何,他若知道自己的身份……应该会恨得更痛苦吧。[.mianhuatang.info超多好看小说] 为今之计,她为求自保,只有在这样的权衡中选择对自己有利的一面,即便是不惜利用他的感情,那也值得。 两人都沉浸在各自心事中,听到铿地一声落锁,万俟归腾地一下站起身子来……从前的七年,他分分秒秒都在期待这样的声音,时至今日,仍旧逃不出那七年屈辱的阴影。 他站起身来,静静听着隔壁传来的声音。 “皇上……”玉岫见到来人,起身行礼,敛眉。 两人的视线在晦暗的夜色中猝然交织在一起,只是短短一瞬,玉岫避开那样的眸光,微微垂下了头。 处在这堵墙另一边的万俟归,凝神听着这边的动静,只是他并不会知道,玉岫与公子恪那眼神交织一瞬间的心领神会。 公子恪瞟了一眼玉岫的掌心,那是她自己咬牙用袖箭洞穿的伤痕,即便是血迹早已干涸了,那黯淡的色泽结了伽,也依旧觉得触目惊心。 这场戏,若没有玉岫这样的决绝手腕,又怎会演得像一场真的?他细细凝看,忽然想起那一日浴殿内,自己的手抚过玉岫全身零零落落上百伤口,尽数是拜他所赐。 利用姚素柔的计策,用玉岫来牵制万俟归,如此一石二鸟,即便是若羌的兵马已经兵临城下,他人在囚宫中也是无济于事。想起那一日自己册嫔的诏书颁到她手中时,已将这计策字字宛然纸上,当初的她只是轻微一笑,恬淡地道:“雇主只需应我一件事--我要若羌的王子死。” 可如今看她,却反而因此而留下眉眼间的落寞,不知为何看到那样的神色,公子恪忽而眸中一黑,左手一探,凌厉抓住她的手腕。 “你干什么!?”公子恪的动作快得出奇,玉岫眉角一跳,怔然地道。 “别乱说话……配合我。”借着侧身的一瞬间公子恪在玉岫耳边附耳道。 语毕握着她的手腕,厉声道:“没有我的允许,谁准你自己找死?” “你放开!” “告诉你,你是我虞王宫中的妃嫔,自你踏入宫中的第一步起,你的一颦一笑都再由不得你随心所欲。(.mianhuatang.info无弹窗广告)想死……没那么容易!” 他的手卡在玉岫脖子上,食指与拇指用力,仿若真的怒极,玉岫的背砰然一声撞在墙上,脸色发白,发出从喉咙眼里挤出的沙哑声音。 “虞国天子待自己妃嫔,就是如此鲁莽霸道么?” 因为万俟归的身份,燕南囚宫独辟的屋子里备有桌案酒樽,此时刻,万俟归凝神听着那边动静,举杯的动作一滞,仰头饮尽杯中酒,语气中颇有些戏谑之意。 “万俟归,你管的事情……是不是有些太多了?”公子恪闻言,鹰隼的眼睛骤缩,目光变得更为凌厉,玉岫在这样的目光下反而更加从容不迫,她微微蹙眉,知道鱼儿已经上钩,又是一阵疼痛的哼吟声。 “素来听说虞国是礼仪之邦,我在燕南七年时间也只见得虞王朝待人如何轻蔑,原以为只是一贯排外,未曾想到一国之主待自己妃嫔都是如此。若是虞国的皇帝连如何爱惜自己妃嫔都不懂得,万俟一氏可以代劳。” “哦?我虞王朝妃嫔数不胜数,并非全数能顾及到,并不像若羌边地,恐怕如玉女姬也十分难得,没想到虞王朝里看不入眼的,若羌王子竟喜爱至极?”公子恪双眸凝着玉岫,这污堪不入耳的语言一句句捅进玉岫心里,可这又有什么办法,诸多时候,她都只能够忍耐。 “本王只不过担心您自不量力,这女人……我万俟一族要定了。万俟归倒很想见识见识,七年之后的虞王朝,究竟有何铜墙铁壁能抵挡得了若羌的铁蹄。” 这话看似轻佻,却极其攻心。万俟归兀自斟了一杯酒,细长深刻的眸子里精光闪动,他的薄唇搁在杯沿一侧,忽而笑了笑道:“本王先敬你此杯。” 这话引得公子恪眸中怒气一声,狠心夺过玉岫发髻上细簪,不由分说地一个侧身,就看到门口伺候的宫婢扑腾一下跪倒在地,捂着脖子抽搐颤抖,嫣红的血水不断从伤口喷射而出,像活动的喷泉一般诡异之极,染红了那双白皙的手。 可因为只是一个细微的错隔,那伤口只令人痛苦地不欲生,却又求死不得,她痛苦地滚到地上,双手紧紧扼住喉咙,发出一阵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呻吟声。 这宫婢是燕南囚宫中一个普通的杂婢,素来只为囚宫中人端送茶水饭菜。可即便如此,她根本没有任何非死不可的理由。可公子恪……仅仅因为这一时怒气就痛下杀手,人命在他而言,果真轻贱得什么都不是! 公子恪垂眸低视着,抬眸看着隔壁的方向,那话虽是对玉岫说的,却似乎是故意说给万俟归听:“看见了么?就算你一心求死,就算你有了解脱的工具,也不见得就能遂愿。温玉岫,你是我一手扶持入宫的,就算要结束你的性命,也应该由我来结束,其他人……没有资格。” 他的眸子狠毒如锥,却又好似带着戏谑笑意。淡淡地瞥了玉岫一眼,取过那簪子,转身抚襟而去。 那宫婢依旧匍匐跪在地砖上,神情痛苦而扭曲地看向玉岫,似乎极想求助,可她什么都作不了。只能这般看着她痛不欲生的样子,像极了如今的自己。 她骇得说不出话来,那映入眸中的场景似乎比自己亲身经历还要痛苦,她的指尖发颤,骇得说不出话来,却死命地抠紧墙壁,指甲生生扣下了壁灰。 只有好好演完这场戏……她才能减少一个敌人。她即便是越来越恨公子恪,也不能够表现出丝毫。如今她对他而言稍有可以利用的价值,等到有一天什么价值都没有,她的下场……一定会比这个宫婢糟糕一万倍…… 在那之前,她只有继续忘记自己的喜怒,把所有的崩溃和痛苦伪装起来,如同石头做的心一般,去演完这场戏。 她忽而冷冷地抽笑起来,笑得说不出连续的话,那笑声却比哭还难听:“呵……你怕我死!公子恪……你怕我死!你不用怕……我不会死!我……” 她笑得眼角湿漉成一片,身躯即便靠着墙仍旧乱颤起来:“我才舍不得就这样死,会活得好好的……我要活着看到你遭到报应的那一天……我会等着看,你被人踩在脚下,生命连蝼蚁都不如的样子。” 静默的燕南囚宫中,玉岫声嘶力竭的笑吼声变得异样刺耳,公子恪闻毕,也不过浅浅勾唇,似乎并未放在心上。 “公子恪。我一直以为这黄金的牢笼里有你一层保护,可如今我却觉得,若羌王子给我的哪怕是一眼,都胜过这座囚笼无数。是,我承认在你心中毫无价值的东西在别人心中变成瑰宝,他能带我走……我关在这燕南的囚宫中看到的是疆北的呼喝寒风和马蹄嘶鸣。你害怕了吧?害怕我死?害怕若羌的铁蹄踏来,你再没了护身符?” 明明是拼尽心思来做戏的假话,此刻说起来,其实心中早已分不清真假。这番话如今坦然而出,仿佛一汪苦酒在心中酝酿已久,就等着有一日,能够平静坦然地倾倒而出,而她如今看着即将被自己骗入绝境的万俟归,竟觉得能和他一一道来。 心在流泪……一如那满室浓重腥涩的血腥一般令人觉得胆汁里都泛着苦涩。 她终于说出口……她连他的哪怕一丝半点心意都看不到,她对他,从头到尾只有恨。从十一年前到如今,他偶尔所想象出来的哪怕一丝眷恋,在这一刻彻底打破,哪怕这些话有可能仅仅只是一句激人的妄言,他仍旧觉得,心中如钝了的刀口,细细慢慢一寸寸地磨。 公子恪嘴角抽动,面色冷厉而阴鸷。 那染了血的发簪,他伸手递给靠墙而坐的万俟归手中,出言道:“想要的东西,就自己来争。被人踩成墙脚不堪入目的烂泥也没有关系,面对诡异莫测的权谋、马革裹尸的杀戮也没有关系,虞王宫中的皇帝……没有那么好当,你若不信,便来争一争。” ps:昨天和前天有事情回家,所以断更了,也没有提前请假,很抱歉,跟大家来道个歉。 一点感想:有人说最近的章节里看到太多阴暗的东西,一开始是男主的心狠,然后是一些配角人物让人意想不到的心机。最后是现在女主的自私。的确……女主确实是自私,尤其是喜欢万俟归的亲们,你们接下来要心痛一把了。可是换位思考一下,如果站在你面前真心待你,将你感动得无以复加的人,并不知道你的身份是他的仇人,狠下心来让两人一开始就站在对立的位置上,总比让他爱上你之后才发现那是本该恨的感情要好。 某帛个人觉得,如果那样才叫真的自私。当然这只是某帛个人观点……顶锅盖跑……哇咔咔 061 心乱(一) 061心乱(一) 夜已过半,万籁俱静,公子恪骑着一匹浑身毛色光泽乌黑的骏马奔驰在道上,随身服侍的郝聪明也只好驾马跟随,公子恪胯下的马脚程极快,素来爱揣摩圣意的郝公公也只得沉默下来咬紧牙关紧紧跟随,此时此刻除却一快一慢两匹马蹄踏尘的声音,只余下路旁的小虫轻鸣,更显幽静。[.mianhuatang.info超多好看小说] 自燕南囚宫向乾和园方向的行宫望去,万千宫阙琼台玉宇,只是浅浅湮没在一片黑暗里。只有那一盏盏宫灯,竭力散发着光芒,也不知究竟何时会油尽灯枯,光华散尽。 这万千宫阙,琼台玉宇,静静伫立着,一如千古,却是看尽了,这悲欢离合,沉浮荣辱。 “吁!”地一声,公子恪只觉得心中一乱,猛然刹住马步。 跟在后面的郝聪明心中一紧,吓得慌了手脚,勒住缰绳稳稳在地上蹭了数步,才堪堪停住,冷汗涔然地抬头疑道:“皇……皇上?” “陪朕去围场。” 公子恪眼眸烁烁凝着远处灯火,却颇有些失神地道。 “皇上忘了,您前日答应姚小媛的事……今夜是该去小媛那里的。(.mianhuatang.info好看的小说)”郝公公向来见风使舵,只是毕竟御前侍奉不仅需奉承之言,他连他师傅的半点处事之道都未曾学会,只知势力强大的王昭媛见了栽,刚晋封九嫔之列的玉岫又进了囚宫,如今皇上偏宠蕊嫔和姚小媛,他也得分一杯羹才好。 公子恪眉目一缩,想起姚素柔那纤瘦模样却神色平静说出的阴毒计策,想起她在自己面前故作伤心的惋惜玉岫,忍不住闪过一丝厌恶之色。 “郝公公既这么怜惜姚小媛,就替朕去看看她吧。”这声音冷漠无温度,轻轻抛出之后只是急转马头,撤蹄往围场的方向跑去,郝聪明心中一凛,连忙跟了上去,扬声道:“皇上,明日狩猎大典,此处已围有栅栏,夜色深重,当心有兽类突袭啊!” “皇上!皇上,您跟奴才回寝宫吧!”任由郝聪明如何声嘶力竭,也只能看到公子恪驾马疾驰留下地一道清浅背影。 围场广阔,五月末的草已经很深,马蹄踏入草中时,已经没入了近乎一半,心中不知为何如此气闷,一口气跑出太远,竟早已把郝聪明甩了个不见踪影。 这样也好。(.mianhuatang.info好看的小说) 公子恪扯了扯唇角,似笑非笑地想道。 看着眼前一片空旷之景,心里没来由地觉得落寞。 这感觉甚少出现,从小时候起,他一直在寂寂宫闱中长大,父亲是天下霸主,母亲早已陨落,因为颇为孤僻的性格甚至没有朋友。他早已习惯了一个人思考,一个人下棋,一个人策马疾驰……可如今他的心却越来越乱,从前原本能稳操胜券的东西,如今却反而没了丝毫把握,从囚宫出来后,他的脑子里挥之不去的都是玉岫的那番话…… 即便是拽着缰绳跑出如许远地,仍旧一停下来就想起玉岫那双冰雪般的眸子,那掌心被利刃洞穿而过的伤痕,仿佛在他心上划了一道利落的口子。他胸口起伏着,一颗心仍旧跳得飞快…… 黑夜中有飞鸟迅速滑过,利爪上是磷光的色泽。公子恪紧抿的薄唇毫无血色,一双眼睛却忽然锐利逼人,熠熠锋芒。 伸手飞快拔出马体侧的箭筒,搭弓上弦,猝然一声划破长空的声音,但见那箭矢穿破飞鸟的双翼,如同沉重的石子一样砰地一声坠落在地。 似乎是极为不满,公子恪眸间一闪烁,再次搭起弓来,追随着那侥幸逃脱的另一只飞鸟奔去。 蒿草极深,夜色又被月影笼罩得朦胧之际,转瞬间就不见了踪影,此刻环视过去,但见周围全是黑黢黢的一片,哪里再有什么人影。 虽说行宫已不是头回来,可身为一国之君,是第一次有这等资格半夜闯入围场,阒静的林中偶尔听得到陌生兽类的嚎叫声,他双手稳稳架住弓,忽然之间听得一阵响动,擦得深高的蒿草窸窣响动。 那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公子恪胯下的马像是受大了极大的惊吓,四只马蹄不停地在地上蹭动,脖颈上的鬃毛都已经寒栗起来,最后快速地倒退起来,人立而起发出一声刺耳嘶鸣,若不是极好的骑术,只怕早已被撂在了地上,公子恪稳住缰绳敛目看去,那眼前赫然是一头黑熊瞎子,漆黑毛色被夜风吹得来回摆动,一双炯炯的眼似乎已把公子恪和他胯下的马当作了敌物,一动不动地僵持在原地。 此时此刻,郝聪明跟丢了皇上,吓得更是魂飞魄散,比起把他一人三更半夜扔在这随处可见凶猛活物的围场,只怕跟丢了皇上这件事更让他胆战心惊。 憋着一口气跑了几十里,才逮住一小队銮仪卫,见是皇上近前郝公公,忙不迭地客气招呼,郝聪明脾气臊了起来,斥道:“好什么好!皇上独自一人去了围场,不见踪影!你们快去找!找不回来唯你们是问!” 那为首的一头雾水,见郝聪明恼怒至极,又不好多问,只好打发了手下一并去寻,郝聪明面色一赧,怒道:“回来!围场那么大……你们区区这队人马就想把圣上找回来?想立功也不用些脑子,先去叫人!” “然……然……” *** 围场之中,公子恪由于跑得太急,并不知晓此刻的他正陷在一片凹谷之中。围场为驻跸行宫的皇亲贵眷所设,所放猎物均为明日竞技所备,围场之中分了大大小小十几处山丘,每处都有带刺栅栏封锁,公子恪由御道驰入并未有丝毫阻滞,此时才发现进来容易,出去却是极难。 并不是正式行围的日子,因此那随身的箭筒里,除却刚才发出去的两支,此时只剩下最后一支箭矢。 他的手攥得紧紧的,双眸一瞬不瞬地盯住那黑熊瞎子,仿佛谁若轻而易举,便必定先败下来。公子恪心中清楚得很,他只有这最后一发箭,若是一发不重,便注定要遭这活物攻击。 方才远远避开郝聪明,这围场之中也甚少有人进入。多数的人都在筹备明日狩猎之事……一旦出事,只怕危险居多,侥幸居少! 062 心乱(二) 061即便是驯过的御马,在面对一头虎视眈眈地黑熊时也难免腿下打跪,公子恪知道此时十分危险,想跳下马背却又不敢轻举妄动,全神戒备地与那黑熊对视着,黑熊并不是好惹的野兽,甚至在它倍感威胁时更甚于凶猛老虎,围场中的野兽都是行宫驯笼之中关了许久的,只等狩猎之时一到便放出饥肠辘辘地它们四处奔走。(.mianhuatang.info无弹窗广告) 现在公子恪开始清楚为何这一路在围场,不仅没见到什么可以猎捕的活物,就连飞鸟都眨眼即逝。 因这一带都是这巨大黑熊的捕猎地盘,虞国开国之时,帝国猛将们都曾有搏虎之能,当年骁勇的琅琊王氏先辈甚至在战场上更有徒手戮杀白虎之咏,如今他身为虞国帝王,第一次面对如此庞然之兽,若没有十足把握降服,帝王颜面该搁置何处?身在牢禁中的王狄,该要喜不自胜了吧? 这些念头在公子恪眦裂的眸中一闪而过,双手捏紧弓弦,慢慢地使劲全力,对准了那黑熊的要害…… 似乎是被惊醒了一般,那黑熊感受到这锋芒利刃的危险,巨大的身躯朝公子恪的马上猛扑而上,蒲扇大的熊掌将尺高的蒿草压得一片狼藉。黑熊的速度不比其他猛兽慢多少,那巨大的体型和令人惊撼的力量下,似乎要将公子恪撕成碎片。 可公子恪没有躲避,若他因此躲了,只怕会失去这给它致命一击的机会,那充满野性的咆哮声伴着巨大的风声呼啸而来,公子恪双眼微眯,稳稳夹住马肚,在片刻之间松开已经满弩的手,最后一支箭矢脱弓后,嗖地一声没入那黑熊左眼之中,巨大的吼声中,落下弓的公子恪整个人被发怒的黑熊一个甩掌给掀飞了出去,后背重重撞上了几人粗的树干上。 只觉得喉间一涩,肺里是血腥之味,猛地吐出了胸口闷住的一口淤血,那黑熊被射瞎了左眼,正是盛怒之时,他撑着地面踉跄站起来,知道自己绝不会是一头成年黑熊的对手,抹了抹唇角血迹,拔出腰间佩剑转身钻入林中狭窄地方,树影摇翳,再加上左眼负伤,那黑熊应该灭了些势头。 胸腔中不断有粘腻的血味涌上唇舌来,他强忍着抬脚隐藏在一棵大树之后,看着那因疼痛而咆哮人立而起的黑熊,紧紧地握住了自己手中的剑刃。公子恪手中的薄剑可分金断玉,只要这一击足够正中,那么根本就不是问题…… 深红色鲜血从黑熊的左眼喷涌而出,那箭头仍残留在眼中,此刻在黑黢黢的林中看去就如同一个不断渗血的窟窿,公子恪站在阴影中,等着那最关键的一刹那,那低哮声越来越重,越来越沉……几乎就快逼到他的眉眼间。 公子恪的耳边是呜咽的啸声,他单手紧握住剑,借着树干的力向后一蹬,使劲全身气力向那黑熊刺去,利刃破入血肉的沉闷声音骤然响起,公子恪如同鹰隼一般腾空踏着那黑熊的背脊跃起,从空中再次向黑熊头部猛然刺去。 几乎是同一瞬间,黑熊愤怒地嚎叫了起来,右爪狠狠煽起了风声,猛地拍向了公子恪的后背,锋利而有力的爪嵌入了他的左肩,血色如同喷泉般从四处飞溅开来,整个人都罩在了一片血雾中。(.mianhuatang.info无弹窗广告) 纵然再如何庞大,那一剑也是正中了要害,再加上左眼的伤痛血流如注,黑熊已经跌跌撞撞难以再站起来,徒劳的哀嚎和咆哮声里,公子恪已抬眼看到远处明明灭灭散落的灯火,郝公公找不到自己,一定会兴师动众地派人来寻。 纵然此刻后肩的伤口如同皮肉被撕裂了一般疼痛,可公子恪也顾不得这许多,曾经年少时就在战场上磨砺出来的狠厉心智,如今歃血一般映在眸子里。那诸多的压抑与隐忍,仿佛均入了手中剑上一般,一剑又一剑,无比精准地在那庞大却失去灵活的身躯上制造伤口。 直到那黑熊哀鸣着轰然一声倒下的时候,公子恪才幽幽吐出一口气来,倚在身后的树干上,看着面前如同小山一般动也不再动弹的黑熊,一双鹰隼般的眸子这才缓过些许来。 那受了惊的马如今也不见踪迹,明日即是狩猎大典,若羌威胁原本在即,今日才得温洵传信尽快赶至行宫,这分秒必争的时刻,最是琅琊王氏着紧之际,自己此刻负伤的事情,无论如何不能被传出去。 斟酌几分,他蹙眉。忽而想起玉岫来……唯今之计,真要让自己的伤痛曝露在她面前么? 想到这里,公子恪不禁牵唇自嘲地笑了起来,曾经在自己手中随意玩弄的一颗闲子,没想到十一年前,就如同嗜血蛊毒一样埋在了自己心中,仅仅是一场交易,可却无形之中遁入了自己的心。 看着越来越逼近此处的灯火,公子恪垂眸一敛,纵然身上的伤痛已经无以复加,嫣红的血色从裘袍中氤出,可夜风一摆,那墨色袍裾漾在草叶上,风华依旧,似乎不论怎样的狼狈,只一遇上这眼神与情态,那能在草芥中甘辱十年,举手投足间便予人窒迫仰望之感的男子,足以能将那伤痛狼狈克之不却。 燕南囚宫之中,借着微弱窗缝光线,玉岫的目光依稀落到一双漆黑深邃眸子中。 那素来高傲的男子,此时此刻眸中竟有一丝丝她读不懂的别样情愫,却有那么一丝像是失落。 他抬手开了门,动作极轻极静,仿若生怕别人知晓了他的行踪。 火折子一划耀亮了一室,公子恪眉梢也不挑,声音低微,不辨喜怒地道:“过来。” 玉岫站起身来,随意理了理早起了褶子的裙裾,徐步走到那男子面前,走近了见到那被血色氤红的衣料时,忍不住一怔。甚至一时有些不能相信,这样一个人,也会有如此伤痛。 公子恪抬头,这一瞬,他的目光平和而没有丝毫收敛,似乎要穿透她的面孔。一点一滴不带过往不带杂念的,想要把眼前这个女子看进心里去。 “雇主受伤了?”玉岫避开这样的目光,似乎不经意地问道,见公子恪并无反应,又轻笑道:“怎么伤的?” 那语意及其轻佻,仿若公子恪的受伤,此刻于她而言只是一件消遣烦闷的笑话。但玉岫却没有注意到,在瞥及那鲜艳血色时,自己心中微微的钝痛,与忍不住仔细看看的心绪。 “猎熊。”公子恪的目光雪亮,隐有愠怒。但却说得轻描淡写。 “这伤势若叫外人知晓,只怕各种不备。你简单处理一下。” “皇上这是在求我么?”玉岫微微一笑,面色在烛火下剔透玲珑,微微的橘红色漾在脸颊一侧,叫人忍不住心中微动,可这话却及其讽刺,刻意的“皇上”二字,仿佛故意叫公子恪无地自容。 公子恪冷冷一笑,探起身子伸手捏住玉岫的下巴,沉声道:“你记得你的身份就好。” 因方才那宫婢之事,玉岫心中还带着怒气,她知晓万俟归就在隔壁,自己如何放肆公子恪也不能拿她如何,遂故意泰然与他相对,反手将他的腕牵制住,许是带动了肩后的伤口,公子恪的脸色本就苍白,这一瞬更是没了血色,眉角忍不住一蹙,一双灼灼目光却毫无收敛,依旧放肆地盯着玉岫,似乎在做最后的警告。 他的衣袍散了血迹,越氲越开,猩红血迹逐渐透了过来。却没有分毫松手之势,再这样下去,只怕伤会越来越重,玉岫气恨地将手一甩,徐步走到囚宫中的一张旧梨木椅上,含笑道:“曾经我为雇主做事,不过一个五岁孩童为求一口饭食,如今呢,我为雇主包扎伤口,又能得到什么?对你没用的东西,不是早该放弃了么?” 公子恪撑着塌边,从衣袂中掏出瓷瓶来,并没有回答玉岫的话,只是声音依旧清冷:“上药。” ps:最近更新不稳定,国庆前作业超多,抱歉! 063 情愫 063 那外袍被玉岫纤长手指轻轻剥去,只留下最后一层,她的指尖搁浅在那轻薄衣物上,还能触碰到线条流畅的肌肉,她二人如此相对已不是第一次,可从来没有什么时候,玉岫像今天这样觉得窘迫,连心跳也不自觉快了起来。 因为涌出的血液已凝了太久,紫红色的血咖凝结在一起,最后一层衣物有些剥离不下来,玉岫抬眸看了一眼公子恪,又避开那眸子,低头轻启了唇齿,仔细地咬开那黏住的丝线,温软地唇一个不慎触到公子恪的肩侧,如同触了电一般迅速躲开,再不敢这般仔细。 干脆定了定心神,狠下心来将那黏扯在一起的衣物分开,那翻起的血肉因为并未及时包扎而微微卷曲,有些地方甚至呈现出坏死的样子,纵然从小见惯了伤痛,如此凝望着也难掩心中的疼痛,一想到方才公子恪狠下杀手的那宫婢,玉岫忽而皱了皱眉,他心狠手辣,从来不会顾忌他人伤痛,那么自己呢……也感受不到任何疼痛么? 想到这里,手上忽而一抖,那灰白粉末顺着瓷瓶的瓶口撒了多半在伤口上,就连完好的肤色旁都泛起了红,那药似乎极厉害,她低眸,看见公子恪紧紧攥紧的拳,心中忽而一阵岔岔,撕下衣料布帛捆在那肩上,看见公子恪微微发白却纹丝不动的面色,忍不住道:“不疼?” “还好。” “看来皇上兴致极好,等不到明日狩猎大典,就迫不及待想找头活物试手了,怎么……我以为我对皇上还有利用的价值,没想到皇上却居然如此没有信心?若羌王子的疆北兵马,就这么令人心颤么?” 玉岫故意摆出一副轻佻姿态,说出这番挑衅言语,那声音并未曾压低,仿佛故意要让隔壁的万俟归听见。她拿捏住公子恪的把柄,若她做戏的事被拆穿,只怕公子恪苦心经营地一局棋就要被自己毁于一旦,这个时候,便最是易见他的软处。 “我就如此令你失望么?”公子恪方才冷凛的眸中此刻有如燃了一把炽焰,腾地一下烧燃了玉岫的眸子。他虽然受了极重的伤,面色也发白,可怒意上来后却觉察不出半点虚弱。 那眸子本就厉如鹰隼,此刻一双手以闪电之势的将玉岫的腰收拢过来,玉岫措手不及,紧紧贴在自己身上,那一瞬间错愕的眸子猝然对上自己的,就连鼻尖都微微摩擦相碰,微妙的热气轻轻吐露在脸颊两侧,就连耳垂后的肌肤都变得敏感起来。 她脸色微窘,伸手推阻想推开公子恪,可怎奈那双手如同镣铐一样紧紧钳制住自己,靠得极近的脸令她不得不抬起头来直视着公子恪,她错开目光,低声道:“还好,只是皮肉被撕裂,若是再正中一些,只怕骨头都要被拍碎了。已经包扎好,雇主可以放心了,明日之事,我不会忘。” 她字字句句,都是在请辞的语气,可公子恪却看着她,漆黑眸子里光华流转,似搅动着万千情绪波澜,然而化至口中,却还是那不变的低沉语气,却隐迫人心:“回答我,我就令你――如此失望么?” 橘红的灯光映着玉岫的半边脸庞,此刻听了公子恪的问题,却只是浅浅别过头去,不作回答。 腰上的力度越来越大,公子恪忽而不由分手地一把将玉岫顶在了墙上,抬手捧住玉岫的脑后,害怕自己不由控制的力道让她伤到,公子恪本就比她高出一个头来,此时俯身压在玉岫身上,薄唇狠狠地碾上了玉岫的,柔软而灵活的舌从紧抿的薄唇中探出,撬开玉岫的唇齿,可那贝齿咬的生紧,他的手借势刮过她的眉眼,从脸颊突致的弧线滑下,微微抬起她的下颌,使得自己的吻可以更放肆。 沉吟一声,那舌终于进入玉岫的唇齿中,碰到中间的柔软时,仿若上瘾一般贪恋的吮吸着,直到舌尖上猛地一疼,浓烈的血腥味在两人口中蔓延开来,他才睁开眸子看着玉岫的脸,那神情中的不可理喻,淡漠和冰冷,令他觉得身上的痛及不上心中丝毫。[.mianhuatang.info超多好看小说] 再次狠狠咬出她的下唇,血珠子沁了出来,他仿若品尝佳肴一般细细吮吸,二人血液纠缠至此,他丝毫不肯放手,一点一滴要以自己的强势将这女子俘虏干净,玉岫挣扎无用,好不容易喘过一口气,才恍惚听到耳边低沉的男声。 “说实话,这么多年来,若不是因为一开始的阴差阳错而逃不开我,你是不是一直怨恨我至深?” “是又如何?皇上会因为我的一句怨恨,而放我走么?” “不会。”他的面容冷寂,再看不出喜怒,此刻却也只是幽幽叹道:“身为一国帝皇,也有很多无奈之举。” “呵……原来帝皇的无奈,是面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宫婢时,眼中也容不得半丝怜悯,帝皇的无奈,就是漠视所有人的性命,帝皇的无奈,就是强占着一颗不属于你的心,为所欲为……在你心中,皇位真的那么重要么?” 玉岫惨白地笑了笑,忽而道:“皇上也许不知道,一个人会为另外一个人做事,是因为有钦佩与仰慕他的地方。如非这样,你以饭食之便,威胁不到任何一个人。鬼斩如此,我亦如此……这些年愿意做答应雇主您的事,是因为曾经的恩。也许这样的话说起来你会觉得好笑,可自古多少帝王,从来没有哪一个,是光靠着手下暗桩排处异己来上位的,即便是上位了,又怎能真正获得人心?公子恪,任何人活在这个世界上都是很艰难的,我明白你儿时的苦痛,可那并不能成为今日你视人如草菅的理由,很多人立身在这里,都不容易。你能不能不要一再为难。” 一番话脱口而出,直到语毕,才察觉到眼前男子微微的僵立。 两人如此相对,也未曾察觉到灯火已灭,直到抬起双眸时映入二人眼中的皆是一片陌生的黑暗,那晦暗中模糊不清的身影也令人难以捉摸。 公子恪微微瞑目,兴许是睁了太久,忽而觉得眼中酸涩难当,那胀痛逼得一股热流急冲冲地肿胀着一双眸子。 原来在她眼里,皇帝果真是世界上,最轻松如意之人。 素来冷漠如冰霜的男子,此刻眸中近乎寻不到半丝半点戾气,那忍了许久的眼泪,因为玉岫这样一句清浅而随意的话,终于在灯火燃尽后流了下来。 “一直以来,我的舍弃和卖力,你都看不到么?”公子恪的声音极低,沉吟地话几乎让人听不清字音,他牵了牵唇角,嗤地一声笑出声来,那笑声听在玉岫耳中虽有几分苦涩,却也不经由心。她又怎会知晓,这个素来冷冰冰的男人,会因为自己一句话,而暴露所有的软弱。 她柔软的耳垂上,忽而落下一抹温润触感,濡,湿气息充斥耳畔,是难以寻觅的温柔。 公子恪停顿了良久,喟然一笑,而后才低低一声叹息道,“念儿,我亦不是神,你以为九岁时的我,便该是你所见到的那个样子么?”他蓦然伸手挽住她,将她再次揽入怀中,只是这一次,再没有方才的霸道与强势,僵冷的身子一点点软了下来,连指尖都变得冰凉。 这一次,玉岫也不再挣脱,她一动不动地任由公子恪抱着,直到那具此刻无比依赖自己的身子有了些许回暖,她才默然开口道:“公子恪,想要得到一样东西,最好的办法不是把她锁在身边。而是给了她天高地阔,她却还惦念着回来。” 他闻言低低咳嗽,似乎牵动伤口,忍不住蹙眉,距离如此之近,玉岫的手背能触碰到他身体的颤动,他的语气唯感疲惫落寞,眉宇间却透出苍凉无奈:“我很累了。十一年都能忍耐过来……能不能够,再多陪我一时。” 玉岫闻言一震,抬眸怔怔看他,他的眸子清浅闭上,似乎此时刻很是安然,只是那睫毛微微颤动,像极了振翅欲飞的蝶。 她启唇笑,忽而颇为不能理解眼前男子,“不是你让我离开?” “念儿,我若说我从未想过要你离开我身边,你会信么?” “其实我还记得……在信阳郡时雇主曾说过的话。当时那些若能当真,今时今刻,我想我也会对雇主的话深信不疑。” 她一指一指掰开公子恪的手,将那接下的衣裘重新为他披好,淡淡道:“时辰不早,雇主也该回宫了。郝公公若再找不到殿下,只怕连燕南囚宫这样的地方都不会再清净了。” “对了,若羌王子为人坦荡,若非身世与我的相悖,我倒希望他有个好下场。他若羌的亲人,若还有余留,还请雇主记得我今夜所求,不要太为难于他们。” 她转过身去挑起灯花,室内重新一片明亮。突然的光线让两人都不太适应,玉岫微微闭上眼,并不知晓转过身的公子恪,迎着烛火刺痛眯眼看她。 “自幼时起我便随父兄征战,就像今日猎熊也并未有十足把握,或许有一天,我也会死会伤,那时候,若身在这囚宫中的人是我,你会不会也这般维护……” “会的。” 那笑容虽倦怠,却没有离开过唇畔,月华之下深凉彻骨。一如这女子坚如玉质一般的性情。轻轻落下囚宫中的锁,喀喇一声,他转过身来。 那两个字,虽字音极其浅,却暖至人心。 庭中月华如水如练,碧树玉阶都被拢上一层淡淡清晖。 如果能重新来过一次,他会怎么做呢?会把她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宁可看不见,也等着她自己惦念着回到身边。再不会因为太过珍惜,而用力捏碎在自己的手掌心里。 扎伤的,却只有自己。 064 风雨欲来 064风雨欲来 长夜就这样平静过去。然后这一夜,却平静得有些过头了。 虞国的天子失踪了近一个时辰,从郝聪明开始全数慌了手脚,直到众人看见迎风而驰,依旧风华无边的公子恪时,焦头烂额的侍卫们心中才有了些许着落。 狩猎前夜,虞国帝皇徒手戮熊的故事又成为人前口耳相传的快语。 行宫偏角,那摆满各种馨香植株的殿里,姚素柔只空洞地睁着一双大眼,探听消息的人刚一报信,她便立马坐了起来,手中执着的杯子轻颤,澄黄色的茶水溅了出来,她微微望向远处,声音近乎渺茫:“你说皇上徒手戮熊,却看着像从燕南囚宫的方向回来?” “回小主,奴才所见无虚。” 她将杯子凑至唇边,缓缓饮下满盏茶,蹙眉细想,原本以为借那事,太后定会对玉嫔恨之入骨,暗地里定会打杀,自己倒可坐收渔翁之利,没想到那一位竟这么耐得住性子……如今看来,这算盘打得有些早了……自己若再不动手,只怕一切未必能如自己意。 “柳枝。” “奴婢在。” “去取些上等的伤药,熬一盅补汤,陪我去皇上那里一趟。” “然。” *** “皇上,姚小媛听闻圣上今晚施展了拳脚,特意熬了羹汤过来。” “知道了。”公子恪眉眼未抬,始终凝着眼前的关山图,那疆北之地于虞国而言如同铁壁铜墙,这么些年两地互市求盟,时至今日,终于要翻破脸皮。纵然万俟归在中原七年为质,可他近日见那男子时,即便早已算尽机关,心中仍有一丝不妥。明日便是绝地之时,他心中,又怎能安稳。 “皇上,姚小媛已在殿外候了多时,只等着皇上召见。” “更深露重,让她回去吧。就说她的心意朕知道了,明日还有大宴,不要耽搁。”公子恪眉目中闪过一丝不耐,可出口却仍是温厚之言,叫人听不出半点哪里不对劲。 “皇上也知晓明日还有大宴,为何却不早早休息?” 公子恪随口应答着郝聪明的话,猛然听见这温柔女声在自己眼前响起,目光一盛,道:“郝聪明,出去候着。” “然。” “你胆子真是不小。朕的寝殿,未经传召莫说宫嫔,即便日后立了梓童也不得随意闯入,你是嫌这小媛之位太过腻味了么?” “臣妾不敢。只是皇上受了那么重的伤,如若还忧虑种种不得安睡,臣妾心中唯恐不安。” 这话揭穿得太过直白,公子恪研墨的手一顿,举眸凝注,那眸光已令常人胆寒,可素柔只是定定凝望:“既是下定了决心要以她制衡若羌,又何苦割舍不下?臣妾只知今上行事狠厉果决,却不料原来臣妾心比皇上更狠。” “朕如何割舍不下?”墨色稍不留神就氤氲了满宣纸,他心神不宁,只因轻而易举,就被眼前女子一句话戳穿。 “皇上受了伤宁可往西南囚宫小憩,是因臣妾不够资格,还是因皇上心中不够洒脱。玉嫔能做的事,臣妾不能做么?” 姚素柔跪在案台之下,她的身躯很小,宽大薄纱衣襟拢在身后地上,衣袂垂下来曳地,手中托盘搁在地砖上,匍匐而下。公子恪从上俯视过去,也有一番楚楚可怜情态。 她这话说得颇为动意,常人听了些许窝心,只是公子恪已然了解这女子是何种人,回过心神之后,淡淡道:“即便是王馥之,身后多少显赫也命由如此,你该知道你身后有些什么。(.mianhuatang.info无弹窗广告)朕答应过你的事情,保你家族一生安然,给你子嗣,可你也要想清楚,朕能给你这些,自然也能让你什么都没有,得寸进尺的事情,最好不要妄想。记住,朕的事情,永远由不着你来过问。” 天色微微透亮,虞国狩猎大典便准备开始,即便是燕南囚宫中,也能将远处鼓声马啸听得一清二楚。 一夜未阖眸的万俟归缓缓站起身来,一双充满煞气的眸子端然注视着围场远处那金丝羽濯的皇宫贵戚,曾经的七年时间里不知有多少日子他也曾这样握紧拳头狠狠发誓。 那时的他坚信,若羌一支的亲人们,一定站在高高的冰川苍穹之上,静静地睁着眼睛注视着他,等待着有一天他从这扇紫金朱漆盖成的囚笼中昂首阔步,等待着他领着的疆北铁蹄踏进中原,踏进中原王宫,踏破这关山另一边嗜血人心的重重山阕! “喀嚓”一声脆响,身穿青色铠甲的兵卫走了进来,一行二十余人,整齐划一地排列在囚宫门外。 那驻守囚宫的兵卒落了锁,点头哈腰地为这一列兵士让道,为首的兵士探进眸子,看了一眼正对窗而立的万俟归,稍一敛目让身后兵士刹住步子,一双器械般冷冽的面孔在看向万俟归时并没有半点恭维与尊重的神情,似乎极为不屑,从怀中掏出圣旨,照本宣科地念道:“皇上有令,着召若羌王子万俟归率使臣一众同往行宫围场一同与狩猎大典。” 万俟归缓缓凝向他们,眼里锋芒涌动,只是稍一凝滞,那些起先不屑于他的侍卫们情不自禁的后脊梁骨发凉。 为首兵士定了定神,似乎不愿输势,别开目光道:“王子,请吧。” 与此同时,隔壁的玉岫也被人依妃嫔之礼带了出来,踏出囚宫院落的一瞬,她与万俟归的目光斜斜相撞,两人凝视一阵,万俟归似乎从那双眸子里看到了哀婉与请求,回以一个让她宽心的神色,仍旧保持着脸上的高傲之气。 围场的天气相较于元安要冷许多,白色的鹿皮靴踏在深草里,每一步都将尘土轻飘飘地扬起,他的身上着了白底银边的暗线纹绣,银色的线在裘袍上绘出腾马之姿,在清晨阳光的照耀下,越发耀眼,即便是站在镶金馔玉的皇家贵嗣之中仍旧那般卓尔不群。 玉岫远远看着,疆北一脉,如此放,荡不羁的真性情,怎能这么轻易就拘于虞王宫中的那些酸士们一样?她如今只远远看着他,都会不住地想起他口中疆北的天高地阔,民风开放。来到这时空多年,她尝到的只有这个时代的桎梏与镣铐,却还没有机会好好看一看那些高远的天地,想来……也唯有疆北朔漠雪川的长空才能相衬得出这个男子的辽阔胸襟吧。 只可惜……就是这样的男子,也躲不过自己这样小人的算计。万俟归对自己一片赤诚,如若知道自己口口声声只是为求将他引入陷阱,保得一世平安,该作何想法呢? “玉嫔在想什么?” 早晨围场的风从高草上吹来,虽披了一件风衣,却依旧能感到清晨时刺骨的寒冷。玉岫想着自己的心思,看到将马驾到自己面前来的万俟归,马上的他挟裹着军容之势,颇为傲气地道:“鸿雁高飞,是个好日子。” “王子只知鸿雁高飞是好兆头,可知在中原,尚在六月天气就高飞的雁,最易成为出头之鸟。” 玉岫这一番话说得隐晦,万俟归听在耳里并未深想,只是笑道:“你以为本王是雁,可你可曾看到过北疆雪域上孤飞的寒雕?” “虽没有看过,但心向往之。这一座囚宫便是坐了一夜也觉萧索,哪里及疆北天高地阔,只怕是玉岫再向往,也没有本事逃的出这局。” 万俟归坐在马背上,背对着庞然而升的红日,卸去了身上的温和,用锐利的锋芒将自己一层一层的包裹武装了起来。他的睫羽映上朝阳的气势,洒然一笑道:“无妨。没遇到我之前或许只是向往,可疆北地大物博,若有我万俟归一席之地,岂能让你囚于这寂静宫闱?” 他说着爽然一笑,驾马朝人群聚集的地方踏去,马蹄踏破平原围场的宁静,卷起的驰风呼啸横扫着深草,这时刻,太阳已经完全出来,无数雷鸣般的蹄声在身后滚滚而来,伴着各色裘衣金带,从远处如同玉带一般滚滚而来,好似天边闷雷。 帝王跟前仪仗煊煊,公子恪被数十锦衣护卫围在当中,一骑雪蹄白马当先,紫辔雕鞍,丰神如玉。他的身后是华盖如亭,辇车四面垂下繁缛锦帘,虞王祖先自生好武用,女子也不让须眉,因而那车辇里,多半是当今太后的所在。 辇前锦帘被侍婢掀起,一只修长如皓洁白玉的手探出,轻轻抽离去那镶了宝石玛瑙的指甲套,扶在侍者臂上,帘后传来一阵细报声。 王妍自车辇内迈出,四十多岁身姿轻盈跃上檀紫马背,动作娴熟半点不输年轻儿女。 “哀家年纪已大,纵然再舍不得这马上风华,也是一把老骨头见不得人了。王家世代精练马术,今夜便让馥之一展风华如何?” ps:困得打字时头要栽倒键盘上去了……国庆也不能省心的日子,依然要晚上回来生死时速。 是不是更新不给力,所以收藏压根儿没动静。 也久不见读者留个言啥的了、原本忙乱的日子里,更加的缺乏动力啊。。。 065 所谓端倪 不得不先灌点水儿…… 辇前锦帘被侍婢掀起,一只修长如皓洁白玉的手探出,轻轻抽离去那镶了宝石玛瑙的指甲套,扶在侍者臂上,帘后传来一阵细报声。(.mianhuatang.info无弹窗广告) 王妍自车辇内迈出,四十多岁身姿轻盈跃上檀紫马背,动作娴熟半点不输年轻儿女。 “哀家年纪已大,纵然再舍不得这马上风华,也是一把老骨头见不得人了。王家世代精练马术,今夜便让馥之一展风华如何?” 065所谓端倪 是老了吗,惊讶发现昨天那一章的章节名之前已经用过了……捂脸。。。 ――――――――――――――――yd分割线卡――――――――――――――――― 太后话音才毕,一声清厉的声音突然响起,众人不觉回身望去,远远一匹黑色的骏马扬起马蹄,踏在百米以外的深草上,那马上之人身着绛红色绣金宫骑装,细腰以深红云带约束,更显出不盈一握,那驾马的姿态却是娴熟至极,笔挺腰肢背脊另得众人侧目,如此神奇之态,连面色也被映得面若芙蓉。 只见尘埃飞溅,蹄声铿锵,稍稍几步将十多名随从远远的甩在后面。 “馥之,你来得晚了!”太后这话看似责备,只是语气宠溺至极,连那眼中的得意笑意,也明晃的耀眼。 到得众人面前时,马上女子从容不迫地一勒马缰,那骏马儿听话地刹住步子,仿若知人心意一般,侧着身子跪下一点点让她方便下来,纵是这围场上武勇当先的虞国兵士们自幼不离马背,也没有见过这么懂人心意的马儿,一个个都咋舌称奇。 那女子轻巧一跃,就下了马背,笑意嫣然地回眸望过来,那一头青丝梳成华髻,坠有大大小小十余颗繁丽雍容的珠翠,贝齿大小的明珠,莹亮如雪,朝阳映照下,星星点点在发间闪烁,令人不敢正视。 玉岫一住眸,面色也是一怔。 她到现在还清清楚楚记得王馥之被冤枉时那说不出的委屈与苦楚,公子恪的一道禁足之令,当时她的眼神仿佛把这宫中丑恶都一一阅遍。可今日,再看她时,眉眼间没有丝毫怨艾与委屈,那马背上飒爽艳丽之意,如今叫人看不出半点颓丧与被打压后的落寞。 她原以为王馥之只是出身显贵,性情骄纵,即便依靠着王妍的势力在这宫中若是肆意妄为也成不了什么气候,如今再看这样的她时,玉岫却忍不住刮目。 是了,这是宫里,是不能见到泪水与委屈的地方。不管遇到怎样的事情,即便真是被冤枉、被委屈了,也容不下一滴泪水。 在这宫中,只能笑。痛了、要笑,累了、要笑,委屈了、要笑,伤心欲绝,也只能够笑。 王馥之是聪明的,即便是禁足,也能够借着狩猎大典这样的机会一展这样的风华。她如今还没有被废了品级,众人面前依旧高人一等,怎么能够让自己的委屈与作践都让她人瞧得干干净净?她现在飒爽英姿,鲜衣如霞,出来就让人惊艳,她是要让大家都明白,再如何,她生在琅琊王氏,天生就有取代不了的光华。 终有一日,那些曾经妄图拉她下位的那些跳梁小丑,会付出代价的。 公子恪见她这番姿容,面上谦和一笑,仿佛那日之事已成昨事。匆匆扫量了她一眼,并无任何不悦地别过眸子,道:“都说疆北草原辽阔,男子骁勇,这马上狩猎倒也不成难事,朕今日,倒要看看中原男子的野心,敌不敌得过若羌王子的一匹好马。” 万俟归引马上前,神情中没有半点畏惧,仿佛根本不把公子恪的挑衅看在眼里。二人心知肚明,这不过是一个开始,你死我活的拼杀,究竟谁是胜者,如今还不能分晓。 他轻轻一跃上马,侧身朝着公子恪微一点头,礼数都极为详当。这一连串动作引得周围众人唏嘘,毕竟在他们眼中,知道这位引为贵客而来的若羌王子被盛怒的今上囚入燕南囚宫,都以为是为了玉嫔。 身后的妃嫔虽未上马,可也为眼前局势一点点捏着汗,有懵懂的宫嫔轻轻走来,不解地问:“那一日的事情实在蹊跷,若说是昭媛娘娘害了玉嫔,可玉嫔到头来却替她辩护。若那事情是真的,若羌王子是罪大恶极了,玉嫔想来也没什么好下场,可若皇上心里知道下场,为何还责罚了昭媛娘娘禁足?本就是蹊跷的一桩事,还急于把最能审清详细的白粼杀掉。真不知道皇上心里怎么想的,伴君如伴虎啊……” 郑芳仪踱步上前,站定,轻轻地吐气道:“这有什么难以理解,王昭媛若是无罪,那么玉嫔娘娘不知廉耻淫乱后宫的说法自然成立,这对象还是若羌的王子……呵,皇上无疑成了世上绿帽戴的最高的男人,帝王尊严,更何况若羌一直是虞国志在必得之地,皇上又怎能忍下这口气。可皇上却偏巧定了王昭媛的罪,还把玉嫔和若羌王子一并关入燕南囚宫,你看不明白是为了什么,总能看到这件事情一毕,究竟谁是获利最多的人。” 那宫婢低头细忖,却什么都思想不出来,看着一袭天青纹龙袍的圣上,不由双眸一睁,不可置信地看向郑芳仪:“难道是……” “嘘……这宫中,凡事心里明白就好。今上不过借了这由头好将若羌拿下,又以王馥之的事情对琅琊王氏形成威胁,逼得他们交出兵权来。你以为这事若是真格,王馥之还有品级这样出来招摇?你且看着,立后是迟早的事,太后是何等手腕之人,早与圣上达成了一致,这场戏演得……就连她亲侄女儿如今也蒙在鼓里。” 那宫嫔惊得小嘴圆张:“这宫中人心真是叵测,好精的算计!” 郑芳仪闻言,不由唏嘘道:“精的可不单是那两位……皇上与太后是各取所需,王昭媛也不过暂时的委屈,可玉嫔……” 她的话没有说完,想到那一夜自己差点悬梁自尽,若不是那个看得明白的女子救了自己一命,也许就如她所说的,死了,有清白又有什么意义。这宫中泥潭血泊,众人各取所需,吃了人,自是不会把骨头吐出来。 就连那样明白的女子转瞬间就成了政权斗争下的牺牲品,她又会怎样为自己权衡呢? 看着身边被自己的话引得疑问的宫嫔,她叹了口气,幽幽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有人出此下策成全太后与皇上的所需,她也必定不会白白吃亏,玉嫔一走,那人只怕就要显露原形了。玉嫔是个聪慧女子,她若能在暗处与一方联手,或许还能保全自己。” 郑芳仪不禁心中有些怅茫,连聪慧如她的玉嫔娘娘也朝不保夕,这宫中,果真是不能有半丝松懈。 此刻的公子恪与万俟归都上好缰绳马鞍,众人簇拥之中,公子恪宽大的袍服广袖被风吹得高高扬起,修长身形越发显得消瘦,似难胜衣。 所有人一字排开,遥遥站成一行。 玉岫远远看着,心中却有一丝隐忧,昨日看公子恪的伤势极重,若羌王子也是实力不可小觑的,他怎能有稳赢的保障?若是一切未必像他所预料的,万俟归晓得了这一场算计,会把自己如何处置? 公子恪扬眸,说道:“那就开始了,每人三十只箭,狩得多者为胜。” 说罢,转过头去对着一名下属说道:“传朕召意,开笼。” “慢着!”万俟归沉声道,他偏过头盯住公子恪,一双眸子里戾气不掩,忽而朗声笑道:“虞国皇帝也是真性情之人,既与本王有误会,何不以一场切磋化解?先前皇上似有意赠妃嫔与本王,今日既是本王与玉嫔娘娘有这等缘分,不若你我比试一场。若我胜了,皇上将心头所爱赠给本王,如何?” “如此甚好。”公子恪笑道,握紧腰间明黄色的大弓,嘴角淡淡一牵,算是周全礼数,薄唇微启,轻哂道:“既是看中我虞王宫中女人,怎能这般轻易让你赢了去?我们换种玩法,蒙眼如何?” “却之不恭。”万俟归依旧盛气一笑,轻蔑看了两边的虞国兵士一眼,抬手接过那递来的黑布,蒙住双眼系于脑后,公子恪亦取黑带蒙好,重新召令,那下令的瞬间,公子恪回眸看向玉岫,虽隔着眼前的黑暗,但那眼神仿若示意她安心一般,玉岫定定望去,心中稍许安稳。 眼见掌控呼哨的内监即要发声,依制左右众人俯身见礼以作敬仰,玉岫亦僵直地俯身,抬眸间,却见万俟归亦回首凝住自己,那双眼虽被黑布蒙住,可仍旧觉得一道利芒穿透众人落在自己身上,她的心头忽而紧窒得无法呼吸。 方才因公子恪的眼神而稍许安定的心,在这一刻因为愧疚之意,眼底暖意尽失,心中的一丝失落攸忽而至,只好化为唇边一点无奈又疏淡的勉强笑意。 ps:看见说催更的和追文的,无比感动!!所以撑到两点把更新写完填了进来,把12点前用于凑字灌水的删掉。终于搞定,睡觉去~~我亲爱的床 066 风云暗涌 066风云暗涌 哨音响毕,开笼之声震天动地,无数被禁锢在笼中的兽类重获自由后奔窜在围场之内,卷起尘土数丈。 公子恪与万俟归身后的众兵士们得胜心切,方一开笼便驾马而驰,片刻没了踪影。围场之上一片混乱,无数的马蹄震得围场尘埃四溅。不知出处的箭羽四散开来,浓烈的血腥气冲天而起,凄厉的惨叫声和哀嚎声抨击天宇。 公子恪与万俟归二人蒙眼,稳稳握住缰绳,却出乎意料地都没有急于动手,两人驾马各自朝不同方向匀速步入上十步,将周围动静悉数落入耳中。 公子恪眉梢一挑,弯弓搭箭,修长指尖稳稳扣住弓弦,那明黄色大弓一看便是御用之物,在场上身为耀目。这一举动引得周围看众纷纷屏息,那箭镞一丝一毫不偏地对准了远处一头胡乱奔走的恶狼,虽不能视,可那箭支仿佛长了眼睛一般,比常人把握得更为精准。 缓缓地拉弓,眼看那箭镞猛然射出,就在众人以为这彩头要被今上所得时,万俟归冷冷地哼了一声,弯弓搭箭,位置取得极佳,嗖的一声就撞断了公子恪的箭矢,那恶狼受惊,骇得飞奔而起。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忍不住自顾惊叹起来这高超的骑射技艺。 所有人都将目光转向万俟归时,公子恪端坐马上,偏头牵唇一笑,语气看似褒奖地说道:“王子总能给人意想不到的惊喜。” 但明耳之人一听也能明白这话中不咸不淡的讥讽意味。万俟归并未在意,掉转马头忽而在围场中疾驰起来,伸手从箭壶里连抽三支翎羽箭,一次搭入弓上,抬手拉弓,他并未勒马,反是偏头继续疾驰,一声响亮的破空之声,三支箭镞分别射入三只活物身上,利箭射穿了那胸骨和胸腹,鲜血潺潺而出,若羌一支的使臣们发出阵阵庆贺的长调,那是疆北独有的长调,起起伏伏锋芒毕露,像是边地战歌,启唇后沉抑苍凉,持久地回荡在这个围场之上,令人心神震荡。 与此同时,不少地目光落到玉岫的身上,她若不是掌上被袖箭洞穿的伤,今日也可与他们一起狩猎比试,可如今,她只能够承受这远远近近数之不却的目光,在那些人眼里,她仿佛像极了一件若羌王子的战利品,只待那最后一尾箭发出,便是他人手中之物。 “玉嫔娘娘。” 玉岫转眸,见一宫婢从人堆中穿插而来,悄然在自己身边站定。 “何事?” “回娘娘,皇上有一件东西吩咐奴婢交给您。”那宫婢话不多,神色也很是收敛,不时注意身边的目光,见无人留意,迅速从衣袖中掏出一片方巾包裹之物,眄眸道:“皇上交待此物圣上自九岁时起就贴身携带,今日成败在此一举,惟愿有一人能替他暂未保管,奴婢告退。” 玉岫展开手中方巾,那素色丝毫无纹路络的方巾上,赫然是一枚清透莹泽的玉珏。 微微合掌,那冰凉之意渗入掌心,她举眸紧紧地凝注公子恪,看他依旧面色淡然,那一身深紫骑射的天家华服熨帖地贴在身上,背脊挺拔,越发显得身姿卓然,冷冽清俊。只是静静地凝神,搭弓上箭,那一箭发出洞穿两只活物的身体。围场周围再次发出一片欢腾之声。 依旧如她所了解的,公子恪是谨慎之人,蹙眉凝眸间皇家威仪不减锋芒,举手投足之间令人窒迫仰望之感,不像万俟归,初次见他便觉携裹着锐不可当的弓弦之势。这两个人,和那些名门望族中闲适清雅的世族子弟皆不一样,同是在年少时隐忍过百般的男子,起于微末,可一旦出鞘,便如浴血之剑,沾满铁血与杀戮。 朝阳此刻染透丹碧霞天,那阳光投在玉岫质地如冰雪的容颜上,宛如透明一般。 人人屏息之时,她却扯唇轻笑,狠下心来想,正是因为如此,即便抛开身世与她这些年所作的营生,想寻一个依傍的话,这两个人,都绝对不可以。 箭羽渐渐稀疏,远远看去,万俟归与公子恪箭壶中只剩下零星一两只箭羽,此刻围场上多数人已散去,经过一场血腥围杀过后,那笼中逃窜出的多数活物均被收入囊中,剩下的多半活动迅速矫捷,少数眷场之人也纷纷退下来,端看今上与若羌王子最后的争夺。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 围场上,一只嗷嗷乱窜的雪狐正被这最后两只箭镞齐齐对准,万俟归匍匐俯身贴于马背上,那捏弓握箭姿势娴熟至极,就连此刻的姿势,也是最为隐藏稳妥,他眼神锐利,双眉紧锁,手臂上青筋崩显,慢慢的拉满了弓—— “嗖”地一声,几乎是同时同刻,两枚箭镞齐齐飞射而出,就在此刻不知从何处飞奔出一匹惊了的怒马,笔直朝着公子恪弓弦上飞射而出的那枚箭镞撞去,周围贵卿们一片哗然,那马儿迎上公子恪急射而来的箭镞,翁然一声倒地,与此同时,万俟归的箭支不偏不落没入那雪狐背脊中,鲜血涌出在雪狐雪白皮毛上,如同一朵朵璀璨的红花,那白色的翎羽颤颤巍巍插在背脊之上。 两人缓缓落下眼前黑布,眯眼朝远处望去,同是一声轻哂,公子恪放下长弓,转过头来,淡淡说道:“王子如此想赢得彩头,这比试狩猎之事,又何必虚设。” “如此胜之不武,皇上以为万俟归是趁势小人?想得出这等低劣手腕来推阻赌约的人,只怕是连先祖如何拿箭都一并忘透了吧……” 如此剑拔弩张之势,其实二人都已克制压抑,太后见得情形和气笑道:“不过一场游戏比试,既是有不相干的东西坏了兴致,又何必真当回事儿。来来,今日燕南之地已设下宴席,王子陪哀家这把老骨头一同去喝杯酒水如何?” 众人闻言随即附和,齐齐上马朝宴席之地步去。人群之中,姚素柔缓缓地抬起头来,目光清冷,带着冷冽的妒忌与厌恶,她缓缓将指尖那一枚细针没入衣袂之中,垂眸深息:“就是这样,也赶不走你么……玉嫔娘娘。” *** 华宴新开。 但这场宴席究竟几人能静心品赏,只怕是屈指可数。且看太后身后那宫嫔一众,面上娇艳带笑,举杯嫣醉,可心中却盘算万千。世族一列,满杯斡旋,却只是静待这宴席上有头脸人物的字字句句,斟酌权衡。 玉岫坐在子芜身后,轻执了白玉杯,里头琼液缓缓摇曳,她闭目仰头,冰凉入喉。 子芜知她如今已成为王臣间相互赠送的玩物,知她心性定当失意至极,却奈何碍于身份不能替她说半句话,只得轻轻将手按在玉岫手背上,压低声音道:“我知你心中主意多,如今时刻,要记着自己身份。再多谋划,也别牵累自己家人。记着,不论此事过去后如何,一切以隐忍为上。” 玉岫启唇笑了笑,道:“姐姐不必忧心,玉岫明白。” 明白……呵,她又怎会明白呢。子芜说的句句在理,只是今时今刻,她们完全不是同样的身份处境,心境又怎会一样。 回握了握子芜的手,见席座上重新喧腾起来。 原是底下兵士们纷纷不满足方才那场狩猎之争,提议竞射。在席座远处悬挂七只玉盏,今上与若羌王子以圆矢射之,射中者得玉盏载酒满饮,先饮满四杯者,重许方才赌约。 圆矢没有箭镞的头,极难控制力度与准心,这一次二人依旧蒙面而试,更见考验箭术精湛。更加引得宴席上众人观望。 这一次,二人纵马引场,宴席上显贵们纷纷击箸叫好,比之先前气势大盛。 两人虽蒙面,可却并非各自持弓箭而射,预备好的雕弓放在御盘中心,得者先射。就在众人还未反应过来时,万俟归忽而纵马上前,越过公子恪身侧,抢先一步从御盘之中夺过雕弓,引弓搭箭,就在场上屏息静默之时公子恪忽而翻身仰腰,抬手夺过他手中雕弓,因这姿势难度奇大,根本来不及反应,几乎是眨眼时间,公子恪手中箭已出弦,疾矢破空,玉盏应声坠地。 那玉盏乃是西南贡玉,掷地有声而不碎裂。立马有礼官衔起玉盏斟满一杯,公子恪接过,仰头饮入。此刻左右才轰然叫好,呼声一片。 这第一杯的彩头,是今上所得。公子恪将手中雕弓重新置入御盘之中,抬首漫不经心地嘲声道:“王子似乎有些力不从心,这一番,便由王子先持弓吧。” 礼官捧起御盘上前走到万俟归面前,万俟归缓缓接过那雕弓,放在手中把玩片刻,似乎并没有要持弓而射之意,礼官刚欲开口相提,却见万俟归忽而掉转马头,砰然一声将那雕弓掷落在地。 周围之人皆是惊出一身冷汗,眼看着万俟归就要这样哗然而去,郝公公忽而结结巴巴喊道:“轻、轻慢御用礼器,乃是、乃是大不敬!你……” 万俟归应声回头,单手扯下那眼前黑带,戾气满眸地探向郝聪明道:“是么?那请公公自便。” “王子留步。”公子恪拉下眼前蒙目,不动声色地道。 万俟归手中缰绳微微一滞,只是片刻停驻,却依旧不回头。 公子恪冷冷侧首,并未去看万俟归的神色,只是沉声缓缓道:“王子若不想今日颜面上过于难看,还请将雕弓拾回。虞王朝礼器,容不得外人玷垢。” “本王……不喜欢俯身低头。” 众目睽睽之下,万俟归扬鞭而走,场下一片哗然之势,公子恪忽而驾马拾起地上雕弓,拔弓开弦,那紫金鎏龙大弓如满月大张,上的却不是方才圆矢,而是自箭壶中眨眼间抽出的杀人的翎羽铁镞,箭镞直指万俟归,一字一顿道:“朕更不喜欢,有人在困了七年的燕南囚宫中依旧嚣张跋扈。” 场上瞬时静默,万俟归缓缓回眸,自衣袂中取出一只篞,凑近唇边,音色低沉悲切,呜咽声色传遍整个燕南大地。 侧耳倾听,那齐整的马蹄之声从极远处轰隆隆地传来,仿若震天动地的春雷撼动。万俟归唇边篞声越重,那马蹄声越近、越紧迫……满座宴席的人都被这震撼人心的声音吓得忍不住站起身来,纷纷频头张望。 直到他们眼前出现一圈又一圈密密麻麻身着袄衣的兵士,一个个如万古不变的雕塑一般端然坐在马背上时,骇得脚下发软起来。 那是疆北的三千铁骑,一圈又一圈自极远之地奔腾而至,迅速地将这尺方之地围拢过来,那些兵士同样以黑色斗篷遮去面容,密密布布齐整地随着万俟归唇畔篞声紧迫而来,那人马排成的队列,如同铁壁铜墙一般坚挺,巍然如塔。 宴席上的世族子弟们,才见了如此架势便忍不出打跪,可还不曾见过那斗篷之下,身为若羌人所喷薄而出的仇恨与怒气。 067 换你性命!(一) 表示某帛的文还是早上看比较好,每天十二点前都码不完3000字的某帛天天灌水,然后等到写完了再把水删掉,把正文补进来。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为了看到最质量与数量最优的文,隔日白天是最佳选择。 067换你性命!(一) 万俟归冷厉的眸子渐渐凝止住,向那席桌上一张张震惊无比的脸眄眸望去,这就是灭了他若羌一支的中原名门望族么?这就是将他的父母兄妹狠心舛害的宿敌么? 他静静望去,素来冰冷的面色上寻不到一丝温度。却在心中哂笑,就是这些人,当年就是这些阴险刻毒之人,联手纡弥和西夜将若羌的子民们绞杀得一干二净,如今看去,这些泡在朱门酒肉臭中的达官显贵,世家子弟,一个个如鼠蛇辈、畏首畏尾……他竟是在这些人的囚宫中被困束了整整七年…… 他忽而放声大笑起来,那笑声让在座的人们纷纷不寒而栗,策马以惊人的速度拖拽过玉岫的手,可顿时却一僵,看到玉岫死死拽着桌脚不肯松手的姿态时,面色忽然间一怔。 片刻,他笑了笑,松开拽住玉岫的手,去理她鬓角散乱的一丝发丝,声音温柔而低沉:“时候到了。” 莫说是百米外那些巍然如塔的若羌三千铁骑,即便是身前近侍,大概也从来没有听过狠辣绝然的万俟归会用如此语音来说话,而且是对一个女人。他们眼中的万俟归,性情大抵孤僻沉默,从他们跟随他起,所见所得是在万俟归眼中,女人如同可有可无的玩物,即便为他诞下子嗣儿女,他也从来不会因为一个女人的存在而动摇他复仇的心神。 可此时此刻,真有一日他们持弓怀弦地与若羌一族的仇人如此咫尺相对,万俟归却没有号令,而是带着他们闻所未闻的温柔语气,对一个虞国的女子说话。(.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 玉岫闻言微微一滞,随即别过头去,目光看向百步之外正拿箭指着的公子恪,吸了口气,淡淡吐字道:“王子说什么,臣妾不明白。” 这语气轻佻而随意,仿若她当真毫不在意他方才的话。 万俟归顺着玉岫的目光缓缓回望过去,再次转过头来质问道:“你听不懂?”他轻哂,孤峭的侧脸霎时变得苍白如雪,手指冰凉,薄唇微颤。 “你-不-懂……”万俟归再次重复着这句话,开始忍不住的轻嘲起来,好不容易平息了胸口的起伏,他沉声道:“好,你不懂,那乾和园小池边的赌约……你可还记得?” 玉岫凝着公子恪的方向,百般不忍,隐隐泛起一丝疼痛,却勾唇一笑,启齿道:“臣妾想……王子许是记错人了。臣妾并不记得何时与王子单独相处过。” 那眼神坚定且执着,恒久仿佛一生一世。 万俟归忽而狠狠攥紧她的手,手指冰凉,没有一丝温度。玉岫一个瑟缩,猛地抽回,却被万俟归狠狠制住,他在马上居高临下俯瞰着她,逼得她不得不咬紧了唇,昂首与他仰视。 “王子在庵堂中亵渎臣妾也就罢了,今日在围场上轻慢礼器,又率这三千骑兵将宴席包围,当着大庭广众如此胡诌言语,竟是要构陷臣妾与不义么?” 玉岫的声音不再像之前那般隐忍冷淡,字句铿锵,刺在万俟归耳中,寒彻心底。 连那宴席上的宫嫔侍婢们也是忍不出低声咋叹,那日之事在她们心中一直是个谜,未想到今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玉嫔竟是毫不避讳地说了出来! 万俟归瞳孔骤缩,面色比方才更冷,眸中已不复方才的灼热,而是凉成一片冷灰,似已僵化为石。 “很好,不记得……你口口声声告诉我你叫念儿,如今你告诉我不记得。你可知道,什么是恨?”他目光幽冷,恻恻地逼视玉岫,复尔又转向公子恪,笑道:“你又可知道?” 公子恪缓缓放下手中弓弦,不再是威逼之势,却启唇道:“朕并不知道,书伯的女儿有“念儿”这乳名。身为若羌王子,你亵渎虞国妃嫔在先,轻慢礼器在后,如今口出不逊,实是不把虞国臣民放在眼里!” 稳坐在妃嫔之列的姚素柔,在听到那‘念儿’二字从万俟归唇中吐露而出时,身形不可遏制的摇晃了一下,头上的珠翠相撞在一起,发出叮呤一声脆响。 她蓦然想起那一夜,自己让皇上予以予求的那一夜,他唇中口口声声所呢喃的名字。那时的自己还在羡慕谁家女子有此殊荣,没想到……竟还是她么! 再观方才皇上反应,却是口口声声为她辩护,莫非这场局面,并非自己一人推波助澜,那稳操胜券地今上,才是真正布子之人,她以为献计献策可换荣宠子嗣,其实那尽数,不过都捏在这看似温厚的男子手中了。 “哈哈哈哈哈……”万俟归忽而放声大笑起来,玉岫离得极静,清清楚楚看到淡淡水雾从他漆黑的眸子里氤氲开来:“我所爱的一切,我的父母、兄妹、还有那些在疆北草原上一同追鹰骑马的同伴,那些喝着醇酒吹着篞音高唱祝酒歌的疆北姑娘,我曾经那么炽烈地爱着,曾以为如同疆北草原上复年又长的深草,曾以为如同疆北高山上终年不化的积雪,然而我错了。” 他双目通红,似乎那一日的场景重新在眼前回放一般,狰狞地道:“我所爱的这一切,在那一天里被阴险莫测的权谋狠狠践踏成烂泥,被一把贪念的火化为灰烬。我眼睁睁地,看着中原那些披甲铁靴的兵士们将我的族人们一个个诛杀,自此后没有族、没有家……整整七年,我被困在这枷锁锻成的囚宫里,开始明白什么叫做恨。七年时间,就连当年的师国如今也江山易主,可没有关系……一个被草原亲族所抛弃的野种,会杀光了当年践踏若羌亲民的那些权贵,重新站在纡弥和西夜族人的面前,让他们付出百倍的代价!” “万俟归,你不觉得,自己已深陷其中了么?”公子恪淡淡开口,深紫衣袂中取出一柄虎贲令,眨眼间,比方才更加震耳欲聋的声音侵袭着耳膜,无数的吼声和兵戟之声相撞在一起,那赭色的帅旗遥遥而上,直至能看清楚上面清晰的烈火飞虎纹,众人才惊觉这是曾太尉手下尽管的虎贲军,与今镇军大将军温洵手下亲信军在虞国并驾齐驱,只是虎贲军曾在前朝为琅琊王氏嚣张势力所制衡,列下一祖制,凡调动虎贲者,需得今上手谕军令与琅琊王氏世袭虎贲军令二者俱在。 身后的众人忍不住探眸望向那仍正襟而坐的王妍太后,即便王狄如今仍在囹圄之中,素来工于算计的太后竟然会启用王氏的虎贲令助今上一臂之力,当日若王氏能擅自操起这虎贲军,今日天下或许早就易姓为王了,琅琊王氏不会做费力不讨好之事……今日与天家联手,只怕早在个中为自己谋了私利。 远远望去,那赭色帅旗跃然穿透云层,朝阳如被劈开,气象雄浑,那一列列戎马重装列阵,铁靴声撼动天地,卷起数丈高的黄龙沙尘,逶迤百里,连风云都被这气势搅得翻涌。 纵然面对着疆北兵士们坚硬如铁的胸膛臂膀,和那巍然如钟塔般的肃杀怒气时,曾叱咤风云的虎贲军也一丝半点不亚,数千并将高举刀戈,威严沉厚的喊声传来:“抚定边陲,振国军威,虎贲将士,犒飨天恩!” 这字字句句令人心旌震荡,耳际嗡嗡作响。 公子恪端然立马,临危半分不乱,深紫袍裾在风中清冽卓然,看着脸色微变的万俟归,振臂一挥,四周一片杀声振天。 “别动。”电光火石之间,万俟归猛地反手扼住玉岫脖颈,冰凉的唇冷冷贴在她耳际,那炽焰般的眸光中似闪过一丝怜悯:“贱人,你满口花言巧语,从一开始,就只为骗得我坠入这险恶圈套么?中原人,除却这张人皮之下不过一个屠夫之心,如今看来,你与当年谋害我若羌一支的宿敌们,无差。” 那两个字,如一柄利剑刺入玉岫心中,她张了张唇,忽而觉得无可悲哀。今日是万俟归对她说出这番话,其实在公子恪心中,又有什么差异呢。 万俟归手上加紧,如铁钳一般狠狠扼住她的喉咙,顺势一带就将玉岫拖上了马背,他从后紧紧桎梏住玉岫的身子,朗声笑道:“那个赌局既不作数,我们便再赌一次……看看你处心积虑维护的男人,可会为了你舍得置自己于危险处境?” 话音方毕,他忽而猛拉马缰,胯下的马如同受惊一般风驰电掣地往那刀光剑影中奔去,万俟归单手操剑,迅疾如电地在眼前杀开一条血路。 ps:虐万俟归啊虐万俟归、下一章虐玉岫啊虐玉岫~~~好欢乐啊好欢乐~~~~~ 收藏不动、点击不动的某帛,只能抱着虐人的残念飘过。。。 068 换你性命!(二) 身后的众人忍不住探眸望向那仍正襟而坐的王妍太后,即便王狄如今仍在囹圄之中,素来工于算计的太后竟然会启用王氏的虎贲令助今上一臂之力,当日若王氏能擅自操起这虎贲军,今日天下或许早就易姓为王了,琅琊王氏不会做费力不讨好之事……今日与天家联手,只怕早在个中为自己谋了私利。 远远望去,那赭色帅旗跃然穿透云层,朝阳如被劈开,气象雄浑,那一列列戎马重装列阵,铁靴声撼动天地,卷起数丈高的黄龙沙尘,逶迤百里,连风云都被这气势搅得翻涌。 纵然面对着疆北兵士们坚硬如铁的胸膛臂膀,和那巍然如钟塔般的肃杀怒气时,曾叱咤风云的虎贲军也一丝半点不亚,数千并将高举刀戈,威严沉厚的喊声传来:“抚定边陲,振国军威,虎贲将士,犒飨天恩!” 这字字句句令人心旌震荡,耳际嗡嗡作响。 公子恪端然立马,临危半分不乱,深紫袍裾在风中清冽卓然,看着脸色微变的万俟归,振臂一挥,四周一片杀声振天。 “别动。”电光火石之间,万俟归猛地反手扼住玉岫脖颈,冰凉的唇冷冷贴在她耳际,那炽焰般的眸光中似闪过一丝怜悯:“贱人,你满口花言巧语,从一开始,就只为骗得我坠入这险恶圈套么?中原人,除却这张人皮之下不过一个屠夫之心,如今看来,你与当年谋害我若羌一支的宿敌们,无差。” 那两个字,如一柄利剑刺入玉岫心中,她张了张唇,忽而觉得无可悲哀。今日是万俟归对她说出这番话,其实在公子恪心中,又有什么差异呢。 万俟归手上加紧,如铁钳一般狠狠扼住她的喉咙,顺势一带就将玉岫拖上了马背,他从后紧紧桎梏住玉岫的身子,朗声笑道:“那个赌局既不作数,我们便再赌一次……看看你处心积虑维护的男人,可会为了你舍得置自己于危险处境?” 话音方毕,他忽而猛拉马缰,胯下的马如同受惊一般风驰电掣地往那刀光剑影中奔去,万俟归单手操剑,迅疾如电地在眼前杀开一条血路。 068换你性命!(二) 此刻他们站在两军混战的忠心,无数的刀剑在自己眼前明晃晃地闪过,玉岫已错目得看不清眼前局势。 这一世虽在自己手中结果性命无数,可唯独没有经历过疆场上的厮杀,此时此刻那盾影相交,刀光剑影杂乱相剪,寒光纵横卷起尘土漫天,无数的不知名姓的血液喷溅在自己身上,那血液还是温热的,带着别人的温度触在自己发肤上,令人不寒而栗。 万俟归已然不要命了,这三千疆北铁骑纵然再如何厉害也敌不过虞国早有的伏击虎贲,那三千之数在这虎贲军数不胜数的刀剑里已成星微,今时今刻,压抑了整整七年的仇恨却只被这满席权贵们看成一场笑话,他站在纷乱的中心,制住玉岫咽喉,看着她痛苦地闭上眼睛,不由远目朝着那远处依旧神色冷凛的公子恪看去,“睁大眼,好好看看,看看他究竟会不会在乎你的生死!” 快要窒息的痛苦中,玉岫的意识已经开始昏沉,眼前渐渐发黑,迷迷糊糊地抬手,却清楚记得公子恪的话:“记着,不要暴露你的身份。纵然再大的困难,也不需要你出刀。” 她剧烈喘息,每吸入一口气都像寒芒在刮着喉咙的皮肉,最后的一点神智支撑着她,公子恪――我已如你所约。(.mianhuatang.info好看的小说)可你……终究连为我涉险都不愿么?也对,你是如何稳妥之人,从十一年前我就知道了……你又怎会,为了一颗可有可无的棋子,置自己于不可预知的境地。 口中已尝到了一丝浓重的血腥味,不知是身周飞溅而来的,还是喉间呛出的血,却早已不觉疼痛。 蓦然之间她清晰看到万俟归一双幽黑冷厉的瞳眸,越来越近地逼向自己,他缓缓松开扼住玉岫咽喉的手,低眸,几乎悲哀地道:“看,你处心维护的男人,似乎为你动怒了呢……你说,看见自己珍惜的女子毁在敌人手中,他会是什么感觉?他心里也会痛么?那种痛失亲人,刻骨铭心的痛,他也尝得到么?” “万俟归……你是个疯子!”玉岫的唇开始哆嗦,被紧紧扼住的喉咙陡然一松开,发出的是不堪入耳的粗噶之音,腥甜的血腥之味顺着喉咙涌上来,她强忍着不露出来。 “我真想看看,他难过起来,会是什么样子的……”他逼近玉岫,越来越近,唇畔是逐渐放大的妖异笑容,此时此刻,那刀剑仿佛都已成了摆设,她看着万俟归一字一句地道:“曾经我爱着我的族人、我的疆北土地,可却被中原的屠夫毁了。如今我再次得到一件美好之物,她却为了害我家族的宿敌骗我、诱我入这险刻圈套……这三千铁骑,他们的父母兄妹也曾死在那一日杀戮中,可今日,却是被我所害……他们的性命,他们的仇恨……统统是在我手中化为泡影。玉岫,你害我成为如此不仁不义之人,我也想让他尝一尝,一样挚爱亲眼看着被毁去,究竟是什么滋味。” 万俟归话音刚毕,玉岫突然觉得胸口一凉,还未来得及反应,衣襟却被扯开一道大口子,月白色的亵衣裸露出来,万俟归虬住玉岫的手,笑了笑,道:“恨我么?你可知道这样的恨,七年时间我日日夜夜都在尝着……” 他一俯身,将玉岫按到在马背上,狠狠撕开那月白色亵衣,露出一大片白皙的肩胛背脊,玉岫拼命挣扎,却无济于事,万俟归低头,濡,湿而霸道的吻打落在玉岫的唇畔脸颊、脖颈上,顺着那脖颈的弧度一路而下,温,湿的唇摩擦过她的肩、背……搁浅在背后那密密布布的伤口之上。 他伸出拇指来渐次抚摸,那凹凸的、密密布布在背脊上的刀口与伤痕,玉岫努力拉扯衣袂与领口,想遮住这些不堪入目的伤痕,可却被万俟归握得更紧,他的面色铁青得吓人,仿佛震怒一般质问道:“这些伤痕都是他给你的?” 玉岫沉默无言。 万俟归忽而俯下身去,在呜咽高亢、刀戟相擦的战局中狠狠碾吻下那些伤痕。虽是痛心疾首的吻,落下时却极轻,这触觉让玉岫觉得胸腔中无比酸涩,狠狠咬下唇,却止不住地留下眼泪,她是人!不是东西!凭什么要白白忍受这些男人的桎梏与凌辱! 她狠心用后脑一撞,只觉得眼前发黑的疼,却顾不得那许多,抬手就去击万俟归的要害,几年的局院磨练,想要逃出这噬血的地方还是易如反掌的,只是这一瞬间,她看到万俟归愕然地神情,再不可置信地看向自己几乎软绵触碰到他脖颈的手掌时,脑中是一片惊愕。 “为什么……会这样……” 几乎是同时同刻,漆黑如墨的神驹在二人面前一声长嘶,扬蹄立定,寒光划过,公子恪抽剑出鞘,剑锋直指万俟归的眉心。 仿佛是幡然醒悟一般,万俟归尖刻地笑出声来:“念儿……你看看你处心积虑维护的男人,他早已打算放弃你的生死,你胸前那枚玉珏,可是他所赠你?” 那一瞬间,她连呼吸都暂时凝滞住,手脚冰凉,脑中浑浑噩噩,都是方才围猎之时,那宫婢跟她说的话:“皇上交待此物圣上自九岁时起就贴身携带,今日成败在此一举,惟愿有一人能替他暂未保管。” 当时平淡至甚至能让她心中骤然一暖的话,如今仿佛成为钝击心肺的魔音一般,字字句句要将她皮肉撕裂。 她缓缓抬眸,凝注公子恪,轻声问道:“是么?” 然而,回答她的只是公子恪那张一如往昔的冰寒面眸。 万俟归笑道:“那玉珏中含有令人晕阙的毒物,佩戴过一炷香的时间,便立时作效……你如今,可知道他究竟有多在乎你的生死?我不再拦你,我放你走……你滚回他身边去,去坐那座终年抑毙的囚牢。” 万俟归张开怀,恶毒的嘲讽夹枪带棒地鞭笞到玉岫身上,她想起方才眼前男子强施于她的欺辱折磨,却觉得连万分之一也不及现在这一刻的伤害那么大。 公子恪伸出手,作势要拉她入怀,那双平素看来修长的手,如今如同一张巨大的网向自己扑来。 不知哪里来的气力,似乎全身的激愤都在那一瞬倾泻而出,玉岫听见自己几乎沙哑的声音喊出:“滚!”字,喉间本就受了创伤,此刻用力腥甜之味再也涌不出,顺着唇色流了出来。 069 永忘(1) 回来了,今天的更新内容可能有点少……刚下了选修回来,奇困,明天还有一沓子作业。搞定了恢复正常…… 蓦然之间她清晰看到万俟归一双幽黑冷厉的瞳眸,越来越近地逼向自己,他缓缓松开扼住玉岫咽喉的手,低眸,几乎悲哀地道:“看,你处心维护的男人,似乎为你动怒了呢……你说,看见自己珍惜的女子毁在敌人手中,他会是什么感觉?他心里也会痛么?那种痛失亲人,刻骨铭心的痛,他也尝得到么?” “万俟归……你是个疯子!”玉岫的唇开始哆嗦,被紧紧扼住的喉咙陡然一松开,发出的是不堪入耳的粗噶之音,腥甜的血腥之味顺着喉咙涌上来,她强忍着不露出来。 “我真想看看,他难过起来,会是什么样子的……”他逼近玉岫,越来越近,唇畔是逐渐放大的妖异笑容,此时此刻,那刀剑仿佛都已成了摆设,她看着万俟归一字一句地道:“曾经我爱着我的族人、我的疆北土地,可却被中原的屠夫毁了。如今我再次得到一件美好之物,她却为了害我家族的宿敌骗我、诱我入这险刻圈套……这三千铁骑,他们的父母兄妹也曾死在那一日杀戮中,可今日,却是被我所害……他们的性命,他们的仇恨……统统是在我手中化为泡影。玉岫,你害我成为如此不仁不义之人,我也想让他尝一尝,一样挚爱亲眼看着被毁去,究竟是什么滋味。” 万俟归话音刚毕,玉岫突然觉得胸口一凉,还未来得及反应,衣襟却被扯开一道大口子,月白色的亵衣裸露出来,万俟归虬住玉岫的手,笑了笑,道:“恨我么?你可知道这样的恨,七年时间我日日夜夜都在尝着……” 他一俯身,将玉岫按到在马背上,狠狠撕开那月白色亵衣,露出一大片白皙的肩胛背脊,玉岫拼命挣扎,却无济于事,万俟归低头,濡,湿而霸道的吻打落在玉岫的唇畔脸颊、脖颈上,顺着那脖颈的弧度一路而下,温,湿的唇摩擦过她的肩、背……搁浅在背后那密密布布的伤口之上。 他伸出拇指来渐次抚摸,那凹凸的、密密布布在背脊上的刀口与伤痕,玉岫努力拉扯衣袂与领口,想遮住这些不堪入目的伤痕,可却被万俟归握得更紧,他的面色铁青得吓人,仿佛震怒一般质问道:“这些伤痕都是他给你的?” 玉岫沉默无言。 万俟归忽而俯下身去,在呜咽高亢、刀戟相擦的战局中狠狠碾吻下那些伤痕。虽是痛心疾首的吻,落下时却极轻,这触觉让玉岫觉得胸腔中无比酸涩,狠狠咬下唇,却止不住地留下眼泪,她是人!不是东西!凭什么要白白忍受这些男人的桎梏与凌辱! 她狠心用后脑一撞,只觉得眼前发黑的疼,却顾不得那许多,抬手就去击万俟归的要害,几年的局院磨练,想要逃出这噬血的地方还是易如反掌的,只是这一瞬间,她看到万俟归愕然地神情,再不可置信地看向自己几乎软绵触碰到他脖颈的手掌时,脑中是一片惊愕。 “为什么……会这样……” 几乎是同时同刻,漆黑如墨的神驹在二人面前一声长嘶,扬蹄立定,寒光划过,公子恪抽剑出鞘,剑锋直指万俟归的眉心。 仿佛是幡然醒悟一般,万俟归尖刻地笑出声来:“念儿……你看看你处心积虑维护的男人,他早已打算放弃你的生死,你胸前那枚玉珏,可是他所赠你?” 那一瞬间,她连呼吸都暂时凝滞住,手脚冰凉,脑中浑浑噩噩,都是方才围猎之时,那宫婢跟她说的话:“皇上交待此物圣上自九岁时起就贴身携带,今日成败在此一举,惟愿有一人能替他暂未保管。” 当时平淡至甚至能让她心中骤然一暖的话,如今仿佛成为钝击心肺的魔音一般,字字句句要将她皮肉撕裂。 她缓缓抬眸,凝注公子恪,轻声问道:“是么?” 然而,回答她的只是公子恪那张一如往昔的冰寒面眸。 万俟归笑道:“那玉珏中含有令人晕阙的毒物,佩戴过一炷香的时间,便立时作效……你如今,可知道他究竟有多在乎你的生死?我不再拦你,我放你走……你滚回他身边去,去坐那座终年抑毙的囚牢。” 万俟归张开怀,恶毒的嘲讽夹枪带棒地鞭笞到玉岫身上,她想起方才眼前男子强施于她的欺辱折磨,却觉得连万分之一也不及现在这一刻的伤害那么大。 公子恪伸出手,作势要拉她入怀,那双平素看来修长的手,如今如同一张巨大的网向自己扑来。 不知哪里来的气力,似乎全身的激愤都在那一瞬倾泻而出,玉岫听见自己几乎沙哑的声音喊出“滚!”字,喉间本就受了创伤,此刻用力腥甜之味再也涌不出,顺着唇色流了出来。 069永忘 而抬眸的瞬间,却看到明明用了狠力的自己,也未能撼动眼前之人分毫。伸手摘夺下胸前那枚玉珏,从白皙指缝间滑落坠地,在纷乱马蹄声中连破碎的声响都没有听见。 只是眨眼的功夫,周遭重盾甲胄的兵士如潮水般涌至而来,齐齐踏响,收紧阵形,将她二人逼迫向阵形中央。 疆北的骑兵们虽然悍勇,但仍旧制衡不了这丝毫不能势均力敌的虎贲军,为数不多的兵士们围拢成一个圈,将万俟归与玉岫围挡在中央,利刃与刀戟破身而入的声音吥吥在耳畔传来,但无论多少支利箭插在身上,他们分毫不动,仿若铜墙铁壁一般稳稳而牢靠的护住万俟归,她看着那些毅然不动如石雕般的人们,忽然想起万俟归曾说过,疆北的勇士们从不披甲戴胄,因为他们的胸膛,就是最坚强的盾。 可如今,数以千计的疆北勇士们因他一时失策而重蹈覆辙,她抬眼望见再无心制衡自己的万俟归,声嘶力竭地挥赶着将他死死护住的兵士们:“走!都走!都走啊!!!” 可无论他如何嘶吼,那些兵士脚下有如生了根一般,利刃捅进胸膛中,步子仍没有一丝松懈,虎贲军别无他法,只好纷纷上马,在一声沉钝闷吼声中勒马冲进重围来,已经溃不成军的疆北勇士们忽而扔弃手中兵械,紧紧地将双手攥在一起,“吼”地一声向对面的人马冲撞过去,那赤色马蹄下上好玄铁终究激荡出雄浑的声响,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倾斜一些心中的仇恨,无数镂刻着“羌”字的赤铜耳坠刹那间被四散而来的鲜血所染红…… 原本就退无可退的境地里,这三千疆北男子,却以永不倒地的姿态为万俟归争取着最后一点点尊严,那自北疆大地跋涉而来,头顶着夜枭长鸣,脚踏着积雪冰缝的一条条汉子,在纷乱的视野中终究成了乱影。 万俟归几度勒马,团团四转,却终究进退无路。 再次定神时,已是里里外外无数箭矢所指,虽已历练得一颗心强硬无感,可终究猝然闭眼不敢再看。 身后的万俟归忽而胸膛剧烈地颤动起来,到后来竟是压抑不住的长笑,那万箭所指之处,一身华贵服袄的万俟归即便已成为瓮中之鳖,却仍旧桀骜如初,他放声怒问道:“我若羌男儿的刀戟何在?” “我若羌子民的血肉何在?” 可彼时回应的他的,却再没有洪水般滚哮的三千铁骑,他终是孑然一人了。背着满身仇恨苦苦捱过七年,却仍旧将这三千忠勇之士毁在自己手里,那该是怎样的绝望与痛恨。 公子恪低眸冷眼看了一瞬,启唇淡淡道:“若羌已亡了,你又何须再垂死挣扎?” 虎贲军后,不知何时起又多了一层弓箭手,王妍驾着一匹枣红色良驹跟上前来,纵使年岁晕染,此时此刻一张威凉高华的面容上也看不出丝毫力不从心,修长的手指略微指带而过。 王妍轻轻勾唇道:“皇儿前日调虎贲军令,哀家还颇为担心,如今看来,哀家真是大为赞叹皇儿的雷厉风行,只是没曾料想哀家一贯看中的玉贵人,竟会勾结逆贼臣子做出此等肮脏龌龊之事来,实在是晦乱后宫、其罪当诛阿……” 这不冷不热几句话平平淡淡传来,虽分明是攻心陷害的话,从太后嘴里讲出倒听不出分毫的不对劲来,毕竟前有静庵令人咋舌的丑闻,后又有公子恪伸手来救玉岫却被她反手甩落,除却如此理由,再也想不到其他更好的解释。 玉岫冷冷回眸,一语不发。如今时日,他早已拿你不当一回事,你又何苦再为他遮掩周全? 只是自己知道他天大的秘密,一向缜密从不留差池的他,真能容忍她的离开么? 也许是出于心中的一丝愧疚,玉岫心中忽然一阵莫名悸动。她微张唇,轻声道:“万俟归,挟持我!逃出去……快……” 070 永忘(2) 万俟归闻言回过头来,他扣住玉岫地双手,面色如罩寒霜,“如今你要我如何再相信你?他连你的死活都并不在意,你我二人,早已成了他手中的弹丸。如今你倒满意了?” “即便不在意,却不得不救。我好歹出身温氏望族,又晋得为嫔,到底是他笼络权贵的棋子,再者碍于左神武大将军温洵的颜面,他暂且不能拿我如何。即便要寻个由头处置,也不会是现在。你若信我,便照我的话去做。” “不愧是虞王宫中的女人,大难当前仍不忘为自己谋划,你以为这么做我就会惦记着你的恩情吗?” “如你所见,我在他手中不过一枚游刃有余的棋子,事到如今你一定恨煞了我,只无奈自己也被搅了进来,还连累了三千勇士……” 玉岫心如刀割,伤痛难言,咬唇笑了笑道,似乎无比轻松地道:“我知道你不会信我,如今让我陪你同归于尽,不过是吹灰之力的事情,可即便他是皇帝,也得忌惮温氏的门阀,如若温家的女子能由他胡乱作践,几大望族又怎能安之若素。他若因此还舍不得杀我,你岂不是得不偿失。” “温氏……”他沉吟一瞬,带着恶毒笑意开口道:“我还以为师国最后的公主,会惦念不忘自己的身世。” 这话刚一落音,玉岫整个人彻底僵住,连呼吸也凝滞,愕然看向万俟归一双幽黑的瞳孔,在刀戟的银光中闪动着妖异的色泽,甫一抬眸,竟在那眼底看见深浓的悲哀。 “你说什么?”几乎要以为是幻听,玉岫忍不住再次开口问道。 “怎么,燕南囚宫呆了整整七年,我就不配知晓你师国的丑闻?被生父手刃的滋味如何?” 玉岫眸中骤然一阵涩痛,却见他带着恶毒笑意,狠狠扳起自己的脸,迫使自己抬头看向前方,那字字句句恶毒嘲讽,赤裸裸地捅在她心底,一丝一毫无可回避。 并不是因他揭穿了自己的伤疤底细,只是他倘若早就知晓,还千方百计地对自己好?他若早就知晓,她何苦处处提防他与自己之间的深仇大恨,他若早就知晓,为何自己宁可苦心孤诣去配合公子恪演好这场两败俱伤的戏,都不肯接受他白手送来的自由? 她惨然一笑,却忽然之间说不出半个字来。那低眸垂眼的瞬间,一只白翎羽嗖地一声穿破空气飞刺而来,竟恰到好处地擦着她的耳廓而走,她与万俟归之间分明才一拳的距离,这区区一拳的距离,却足以叫她下意识般清醒过来,急喊道:“小心!” 与此同时那飞刺而来的翎羽箭矢吥地一声没入万俟归身上,却因着玉岫方才的提醒,堪堪只插中了肩胛处,并未伤及要害。 电光火石的一箭过后,公子恪连人带马突破重重围堵,马鬃竖立,飞跃而过,风氅翻飞,赫然立于万俟归与玉岫二人之间,骤然停住。 讥诮挑唇,声音凉透,听来却仿佛失望之极,“你果真舍得为他不要命了。” 话音刚落,雪亮薄刃抵在万俟归下颌处,公子恪反手一扣,狠狠将玉岫拖向他的马背上,玉岫忽而一扭头,咬在公子恪虎口上,他负痛一松,却反手一掌掴来,公子恪素来是表面极其平易之人,如今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对一个女子动手,却已然是脱离了自己的掌控。 这响亮地一掌在空阔地界极其扎耳,就连众多兵士也没曾料想当今圣上会当着如此多人的面掌掴温氏的妃子,更没料到玉岫会胆大到去咬皇上的虎口,纷纷愣了一瞬。 而这一瞬,玉岫眼前发黑,口中涌出血腥味道,被那一掌掴得立足不稳旋即跌倒,虽然目眩晕沉,心中却是无比清明,他怒极了。虽然曾经二人之间也有过细微说不清道不明的细小心愫,可如今看来不过是她自己自欺欺人。 公子恪在乎的,从来都是能从她身上获得几分利益,记得在浴殿时的羞辱,她曾害怕自己会真正成为他的人,而他羞辱殆尽,却能放手就放手,没有丝毫留恋。他对于自己太过自信,把她紧紧拿捏在手中,可却从没有想过,有朝一日,那些不甘于当成棋子的人,会成为刺伤他的利刃。 眼前虽然依然发黑,可玉岫的手却悄悄握住了万俟归的,以闪电之势握着他的手放在自己脖颈前,这一瞬的默契仿若两人已磨合依旧,万俟归用力震断那钉入肩胛的翎羽箭,驾马疾驰,这突然之间的变故竟让所有人都没有上前阻拦,疆北的烈马扬蹄怒啸,将那些中原的战马骇得频频后退,万俟归不由纵声狂笑道:“堂堂虞国天子,连自己的女人都守不住,公子恪,你不过一介莽夫。” 马蹄奔址,往前直冲撞向面前的席位与紧挨于护卫身后的王妍太后,王妍饶是经历多少骇事也能镇定自若,可此刻也难免慌乱,指使身前护卫弓箭相向,原本碍于温氏颜面,公子恪暂且不会将玉岫如何,可此情此景,也由不得他了。 身后宴上朝臣亲眷成百上千,无一人能够伤害冲撞得起,此时此刻,最稳妥地莫过于群攻之。 虎贲军令即刻一下,无数冰冷箭镞蹭蹭堵去了玉岫与万俟归二人胯下烈马的去路,马儿受惊勒蹄人立而起,在地上舞起丈高尘埃,如虎嚎般的马啸声只怕那些兵士胯下马儿又吓退半分。 万俟归右肩受伤,却仍旧把玉岫紧紧箍在怀中,方才那些低嘲轻讽、凌辱激愤,仿若都是过眼云烟之事。 这是疆北的男子,他们的胸襟如那疆北的天地,装的下浩荡尘烟,更装的下雪峰碧野,若是自己心意之人为他做哪怕一点点,他便能掏肝沥胆地为你百般。 玉岫被裹在他的披风下,耳畔颈侧虽然习习烈风,却都被他的气息包围。 那冰冷箭镞哪怕只沾染到玉岫的一点点衣角,万俟归便力转马头,用身躯抵挡住那些冰冷:“害怕了,就抓紧我。”他突然在她耳畔低声说。 语声低沉,虽似不在意,却又像在肚肠中百般婉转过一般。 071 生死 071生死 玉岫听在耳中,却是一怔……如此光景,似曾相识。 多少年前她只是一个堪堪五岁被扔弃的女娃儿,而他却是高高在上的琅王,他们之间虽只相差几岁,但他勒马刹步回眸的惊鸿一瞥,却颠覆了她一生的命运。 当时的她懵懂跟随,五岁的小身体甚至无力跟上他的步子,踉踉跄跄笨拙地小跑,身上又被淋湿。那个身着紫绸敛玉色衣袍的少年,也曾随意伸手一揽,捧着自己的头儿紧紧贴靠在她身旁。 他们也曾在滂沱雨幕中并肩而行,而如今,却转眼间成了剑锋所指的敌对。 玉岫心中涩痛,鼻尖猛然酸楚发红。 公子恪的眉眼如同刀削斧刻一般烙印在他心中,而此时此刻,她却不敢再看。下意识地应了万俟归的话,双手环紧万俟归的腰部,感觉到那健硕身体微微一僵,却似被分了神一般,没有留意到擦空而来的利刃,竟让那镞头又准又狠地钉入了马腿中。 一声凄厉嘶啸,马的前蹄双双跪了下去,无数的灰沙尘埃瞬间充斥满口鼻,双手和肩不知被撞击了多少次,耳旁是嗡嗡作响的轰鸣声,连神智都差点逐渐模糊,整个人才渐渐停滞下来。(.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努力睁开眼,看见的是再也站不起来的那匹疆北马,由那中箭之地整整向前蹭了数十米远,而身下之人稳稳捧住自己的头,才让自己没有一丝要害之伤。 无数的刀戟插在身旁,若再用力毫厘,今日玉岫和万俟归必定死于虎贲军的刀戟之下避无可避。 嘚嘚地马蹄声传来,人群逐渐掩移开来,公子恪一张犹如冰霜般的脸显露出来,鹰隼的眸子一如初见时那般睥睨地看着玉岫,双手指节泛白,连剑刃都在风中微微颤栗。 第一次,彼时的少年低眸看着宛如浮萍柳絮一样的她,朗声命人医好她,她的命由他捡回来。 而后来,少年歩下一层阶,食指与拇指微微相扣,轻轻抬起她的下颌,那鹰隼一般的眼里,透出摄人心魄的光亮,“你以后,不得这么低头与人说话。替我做事的人,不需要在人前受气卑微,如果不想被人踩在脚底下,就要永远朝着出头的地方爬,知道么?” 他曾说:“你为我办的第一件事,便是好好活下去。” 而这一次,他仍旧高高在上,俯视着尘埃满身万箭所指的她,薄唇轻启,那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下令的几个字,却迟迟没能说出口。 玉岫眼神微微闪动,缓缓的抿起了嘴角,像是蚂蚁一般啄食着她的心神。 她在等。 等着公子恪唇齿一动,抑或是指腹用力。等着他一如这么多年她所了解的一样,心狠而果决,不会在这样的事上有丝毫犹疑。 然而他没有。玉岫心中嘲讽一笑,却丝毫不能延伸至脸颊唇角。 她并非不知晓今天这条命是眼前这个男子捡回来的,也并非不记得虞王宫中,还有合欢树顶,御沟的小船上那些点点滴滴,只是时至今日,她的刀锋血影全都由他造就而成,只等着这样一瞬,终于可以尽数交还给她。 他不该犹豫这样一瞬,以如此静的距离站在玉岫和万俟归二人面前。这一瞬的时间,足够手腕同样精狠的万俟归突袭,这一瞬的时间,也足够玉岫明白他逾越了自己的防线。从前的公子恪,从来不会将自己放在这样的危险境地中,也不会当着王妍,甚至千百卿家的面,连戏都懒得做。 黄沙堆积,大风吹来,满天飞散。 赫赫风沙有些迷眼,玉岫撑着地站起身来,浑身都是刺辣辣的疼痛,从马背上滚了这么远,刀剑相交,难免皮肉撕开,身上一道道密密麻麻的刮伤与血痕。只是这些痛于她而言,根本算不得什么。对于她背后那一道道令寻常女子所无法接受的触目惊心的伤痕,也根本算不得什么。 指尖一滞,她低眸看到万俟归颇为担忧的神色,那里面深晦如海水,蕴含了难以言喻的怜惜、自责和哀伤,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她也许不会相信那传言心狠毒辣的若羌王子,那第一次见面便不由分说霸道地占尽他便宜的男子,会是如今这个遍身尘埃,却处处维护自己的人。 玉岫清微扯唇,按住了万俟归拉着她的手,一步步靠近公子恪的马,千百人的所在,居然霎时间都阒静无声,玉岫声音平淡,似乎眼前局势关乎的并不是她自己的生死。 “臣妾有些话,想单独和皇上说。”玉岫微微挑眉,泛着不明光泽的瞳色淡淡扫向公子恪冰霜一般的脸,旋即补充道:“臣妾何其有幸,这一生临死前还能有幸目睹到虎贲军的虎虎英姿,却独独不见温洵大将军。臣妾记得,调动虎贲军,不仅需上喻,更需历代功勋所累琅琊王氏的虎贲令,多年边寇犬戎相扰,大动干戈之时才大力调令。皇上果真先见么?竟提前如此久就避过温洵将军,直接调御虎贲,不论怎么说,温将军也是臣妾至亲之人,皇上是害怕温将军有意袒护,还是另有原因,根本不敢让臣妾与臣妾的表哥相见?” 玉岫如纸白的面孔上不知何时溅上一道血渍,蜿蜒着像是一道触目惊心的伤疤,原本就玉骨冰清的面庞加上这一道血迹更显出一种冷冽。 透过这黄沙与铁莽冰戟,公子恪的身影与神情在眼中却渐渐模糊,不知为何,眼睛莫名地突然有一丝温热。 这个多年前颠倒了她一生的时空,像是一条巨大的河流,陡然拐进了另一个完全不同的方向。很多一开始触及的双手,很多以为能自此成为依傍的人,都在这一刻变得没有存在的理由。 从她第一步踏上这片土地,如同影子一般作为暗桩生活了那么多年岁,执刀的手,随性处决他人的生死,玉岫忽然觉得身心俱疲。 她敛去眼中涩痛的感受,平静地抬起头来。 黄沙赫赫,却丝毫没有折损公子恪身上与生俱来的贵气昭彰,他语调寒冷,缓缓道:“上马。” 072 惊鸿之变 大半个月来一直忙得没有着落,文也落下了,实在不好意思。(.mianhuatang.info无弹窗广告)多话也不说了,一更先奉上。 黄沙赫赫,却丝毫没有折损公子恪身上与生俱来的贵气昭彰,他语调寒冷,缓缓道:“上马。” 玉岫没有胆怯,站起身子蹭了蹭身上的灰土,拽过缰绳与马绛踏马而上,假装没有看见公子恪徐徐伸出在马腹一侧想拉她上来的双手,径自上了马。 她之所以不害怕,并不是因为自信到能够笃定公子恪不会在她手足尽软毫无抵抗之力的情况下伤害她,而是因为她此先说的这番话,如同一曲无音谱。看似无关重要,有心人一天便通晓其中含义。 即便犯下种种不贞的大错,她仍旧是虞王朝赫赫有名的温氏贵女娇娇,之所以会提到温洵,并不真是因为这场围剿疆北乱党的突围理应由温洵来完成,她不过是指桑骂槐,让所有人都记起来,这位温府娇娇入宫之前,曾与他的表哥有过一段说不明道不清的情愫。 温洵大将军对自己的表妹溺爱有加暧昧不明的匿事,虽然从来没有人拿在明面上说过,也从来没有谁会时时记放在心中,可哪一个世族大家里的高位者不是心知肚明?温氏娇娇入宫一事本就是温洵心之所痛,如今疆北的若羌反了,圣上避开理应首先擒贼的固疆将军温洵,反而兴师动众地动用了虎贲军,难道就是想躲过温洵的眼皮子处置温氏娇娇? 今日目睹这场变动的一尊尊大臣世家们都不是傻子,自己与万俟归私相之事到底能有几分可信相信他们心中自有分寸,若是皇帝真是早有心计地错开了温洵,那么他对温氏的打压也就太过明显了。 只要把这些利害不显山不露水地稍一提点,剩下的世家们难道就不会人人岌岌自危?玉岫心中恍然想起那一日自己站在宫门外,远远看着高台之上九列之首的那人一袭银白铁甲,雪色盔翎,濯濯阳光下熠熠生辉,闪耀寒芒,向着那龙摆之下三跪九叩,当初的自己为那湛然清俊的年轻将军所疑惑,始终不解这样的男子为何竟会喜欢上温芷容那样蛮横娇惯的丫头,现下却不由心底冷笑,没有想到今日,这段她曾经不以为然的故事,竟然会成为自己的救命符。(.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 脖子后裸露的肌肤能感觉到公子恪陡峭鼻尖的丝丝凉意,她低下头,缓了缓心神后沉声道:“雇主是希望我在这里说呢,还是另寻他处?” 她的声音压得极低,低到连就在近旁的几个军士也丝毫听不清楚。 公子恪听到‘雇主’二字时只顿了一瞬,语调寒冷,抬颔道:“都在此处候着,没有我的命令,谁都不许擅自过来。” “皇上!万俟家背后如此险刻,切勿落入他人圈套,依卑职看,皇上还是小心为上。”虎贲军的先驱首领赵则强出一步,毫无避讳地说道。 虞朝上下诸多世家贵戚,有譬如温谢郑崔氏这些历代名门望族,也有琅琊王氏这些虞王宫中独当一面的外戚政权,先莫论王氏这些年的光鲜在朝中如芒刺一样的存在,虞王宫几代帝王恨不能除之而后快,却又碍于王氏一支实在是虞王朝权力中心不可分割的一股势力,单说余下几大望族,有哪一个不是暗自势力藤蔓蜿蜒在虞朝上下各个州市? 她身为公子恪的暗桩这么多年,从如今的天子还是琅王起,就从她的手上抹去了多少阻碍他一步登天的荆棘?公子恪虽城府深险,可若不是同样有着头脑与胆识,几大望族怎么能从前朝延续至今!这天底下的暗线与内桩,有多少掌握在琅琊王氏手里,有多少掌握在崔温谢郑这虞国一线的望族手里,又还有多少不知名姓却隐存实力多年,只待有朝一日飞黄腾达的氏族? 温氏崔氏等等先不言,单看吏部尚书谢安一族,未入仕途前仅是一方商贾,在历朝历代轻视商贾的背景下,却能凭着手中产业与商道列入名门,被先帝仰以名望。 要说谢氏真的无所藤蔓,又怎能以入仕时间最短的一家身份而稳稳跻身于几大望族之中? 如今公子恪在几大望族所送入宫的闺秀内选择宠幸藤蔓稍不至于那么复杂的谢氏,避开那些盘根错节的权势,不过是两害相较取其轻的无奈手段。 帝王之术,犹是公子恪这样多疑与敏感的人,如若不暂且让这几家相互制衡形成一锅乱粥,怎好从中一一打散其左膀右臂? 当朝为官,成为一个王朝屈指可数的世家,无疑是多少金钱淌出来的路,谢氏选择中立于朝中,是因他们有着强大的产业根基,无需像其余世家一般用权势收买下人心。 而反观眼前这位躬身谦卑而出的虎贲军将领,年轻气盛,眉目英豪,虽举手抬足间礼貌彬彬,无一丝半点冲撞,但脱口而出的话,却听不出丝毫谦卑之意来,玉岫在“暗桩”这个职业中摸爬滚打多年,已培养出一种与生俱来的敏感,对任何人事都会多几分揣度。 就如同她所了解的这位虎贲军将领,她曾在多年前完成一桩任务时了解过此人,赵氏在虞王朝并非什么屈指可数的大家大世,唯一显赫的一支可能就是渭南赵桩一脉。 当她还在居院中跟在鬼斩身后理清一脉脉人事时,当时的渭南赵氏不过是渭河流域名不见经传的小小喽啰,做着一些为富庶官家倒买盐米押运的琐碎事。 仅仅两年时间,却突然在渭南一地崛起,无论武家或是盐商之道,不少富庶闻及赵桩名号时都要敬畏三分,一时间竟成为渭南地区的中流砥柱,当年那些曾被赵氏服务过的富庶官家们如今也难望其项背,没想到区区一个渭南地区的“地头蛇”之辈,竟能让后辈跻身于虞王朝与琅琊王氏一手栽培的虎贲军列,成为呼喝一方的将领。 如今想来,赵则此人,非是琅琊王氏太尉手下所培养出的犬马,也并不倚靠几大望族任何一支,依照品级而看他的官衔仅仅次于左神武大将军温洵,这绝不会是一场意外或是巧合! 虞国帝都,各支势力暗中较量,已形成自制一方的局势,在这块土地上维持了多年聊以平衡的状态,但也决不会容许有哪一方势力见缝插针地觊觎半分。 她曾对自己说做完那最后一笔任务时,就要从这些官宦世家、阴谋勾斗中彻底地脱身而出,然而鬼使神差地进宫,以温氏娇娇的名义入宫为妃后,自己却又卷入了后宫中那些女人的心机勾斗中。本要助公子恪扳倒王妍后就决意离开,可时至今日,她突然发现自己只消与这些权贵有过一丝半点牵扯,就如同陷入泥沼般脱不得身。 这些年并非她没有察觉,而是她固执地坚持着公子恪与这些暗桩们不成文的规定,只要知道名姓,背景,然后负责动手,决不会多问半句原因。多少次面对那些人事时,她知道了太多不该知道的东西,知道了公子恪算计他人的同时那些他处心积虑除去的羁绊同时又是如何计算着他,甚至知道了隐藏在这些官吏中见缝插针的暗线。 像赵则这样的人已不是个案,仔细想想,虞朝官职虽算不上冗余可也并不算甚为简约的,隐藏在这几万家族亲兵后面的,甚至是自州县而上至朝堂吏部官名手册中密密麻麻数不胜数的各姓官员,他们虽有着自己的姓氏,虽走着与其余望族毫不相干的路,却是被一支看不见的手多年来如蚂蚁一般安插潜伏在虞国的家族子弟。 玉岫不敢妄自估计,却也绝对能肯定,这只手的长度,恐怕现如今已经伸长到了虞国上上下下所有的地方,人马与暗线、操纵与捆绑,这一切的一切做得潜移默化,决不会让任何一只眼睛看到一丝半点风吹草动,更不会让那些掌控着虞国命脉的任何一家之一有分毫警惕。 可就算如此,她早就料到有朝一日这些人会成为雇主莫大的威胁,她仍然只字不提。 她非是不知,而是不愿承认,从她五岁时步入那血淋淋的局院起,她就成了公子恪的刀锋,她一直置身事外地以为直到有一天自己还完这些恩情,她就可以洒脱干净地离开。她一直以为,虽然早就习惯了这个年代的杀戮与等级压迫,可她仍旧可以干干净净地说自己从来不属于这里。 她就是这样,把相欠的算得十分清楚。却又太爱撇清彼此的关系。直到今日她看到那些曾经在她心间一闪而过的念头如今赤裸裸地摆在眼前时,她才恍然间明白,狭路相逢,杀人救护。从前并肩联袂的关系,如今却可以瞬间变成锋利而冰冷相互指着的刃。 当时的她没有将这些洞察一字一句地告诉身为雇主的公子恪,那么从今日起,就再也没有机会。 玉岫有种隐隐的预感,在这片由师国更迭到虞国,世族并雄,王族内讧,却维持着表面盛世和平的土地上,很快会崛起一支不一样的家族,而这个家族隐姓埋名多年,他们就快要慢慢的聚拢。 也许只是钦天司衙里一个无足轻重的钦天监,也许是吏部下从未惹人注意过的卑微下手,也许是哪个镖局里跟镖跟了无数趟却怎么也没有名声大振的镖师,也许是御沟北口街头对面那日复一日坐在当街替人誊写字画的书画先生,他们赵钱孙李各有姓氏,却从没有哪一个人真正了解知悉他们的身份底细,这些人,会在某一天以一种虞王朝任何一大家族都从不曾料想得到的方式,形成一股他们联合起来都无法对付的力量。 这章的世族分析也许有些沉闷,但都是必要的铺垫,第一卷快要结束,情节会加大展开。 073 自欺欺人 073自欺欺人 如今疆北的万俟归如同蛰伏了七年的狮子一般终于发出了震彻虞王朝的一声怒吼,带着疆北铁骑们奔腾而来。 可却因为自己的出现与存在,整个历史在以一种完全料想不到的方式慢慢地扭曲,原本江河湖海汇集而成的大流,突然之间因为一小处莫名的漩涡而改变,朝着意料之外的方向流去。 多少年后,玉岫再次回想起今日之事时,只觉得如若自己从未出现过,又或者自己一开始就不曾答应公子恪与他合谋做戏,那么统治这片疆域的,会否早已是那个面眸深刻,放,荡不羁,初见之时就不讲道理占他便宜的霸道男子。 然而世事就是这么凑巧得离谱,她如同一颗细碎的石子,被命运的手推搡到了这一汪恢弘的巨潭之中,在万事俱备的时候,毫无防备地卷入到这场历史巨变之中。 而这一刻,她所担忧的,却还仅仅只是自己的生死。 看着拦在公子恪马前的赵则,玉岫双眼微眯。她如今是被牢牢质控在公子恪手里,可公子恪又怎会晓得,眼前这年纪轻轻的将领,也会在突然之间变作一把锋利的刀,到时再不是拦在马前,而是…… “朕心里有数。” 公子恪突然地出声打断了玉岫的神思,她回过神来,并不知晓自己已经下意识地不敢再想下去如若那背后的大手开始攥紧一切,也如同今日的若羌一样彻底反了,那虞王朝,又或者说公子恪,将会面临怎样一场浩劫? 公子恪冷眼扫了一瞬被刀戟指着跪在地上不能动弹的万俟归,打马就转身离开。马头掉转的刹那,玉岫在赵则低垂的眼睑里,看到一丝转瞬即逝的锐芒。 “――恪儿。” 这一声平静而又急蘧,显然是出自王妍之口。 众所周知虞王朝的天子与太后不睦,那一场宫变如今仍是犹然历历在目,王妍今日当着如此多人的面喊出公子恪的名字,为的并不是彰显琅琊王氏重获圣恩。(.mianhuatang.info无弹窗广告)王家毕竟威慑数十上百年,出身王氏的女子也向来不会在意眼前的小盈小利。虎贲军能受公子恪调动,那么下一步王馥之的策后,王家的光兴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事情。 纵使从前有些许忍让,甚至并不把玉岫当做个真正的敌对,可眼前这等时候,她怎能允许玉岫继续在眼前猖狂半点?这一声,是要告诉在场的一众人,以及有王氏一半势力的虎贲军,琅琊王氏的脸面就连皇帝都不得不顾忌,同时也给公子恪提了个醒,如今这个时候,既然需要琅琊王氏相携,就要记得当初的承诺。 刹住步子,公子恪沉声吩咐道:“今日事出突然,校场血腥。母后虽出自武侯世家,但到底年岁已高。此处地敞风寒,还请母后先回行宫休息。今日之事朕自会妥当处理,母后毋需过于忧心操劳。” 这便是一针见血的回绝了。 王妍并不是随便得罪得起的,今日公子恪当着这么多人对她冷言相拒,难保后日这位手腕狠辣的太后不会处处针锋相对,以公子恪现在的处境,相比较得罪王妍,他大可以一刀赐死自己。 但是公子恪显然没有这个打算,他从方才起,放过了一个又一个可以随时处决她的机会,甚至让她的要挟得逞,甚至让她有命活着说出刚才那番话,或许,是怕当场杀了自己留下更多话柄被人拿捏吧? 玉岫这般自欺欺人地想着,明明有很多一层纸便戳破的东西,很多时候自己都不愿朝那儿去想,又或者,根本就逃避着那样的念头与可能…… 身子已经越发瘫软,不禁苦笑道:“你倒是有心对付我。能将迷昏之药浸入玉珏,费了不少手笔吧?当初我入宫之时,吝啬得连十五金都不肯赏赐,原来都用在了这上头……” 许是想到了那日小船上二人颇为亲密的相处,身后男子身形猛然一僵,连坐在他身前的玉岫,也不觉嘴角苦笑都一滞。 男子瞳眸深沉,面容冰冷,心中却忽然想到那一日小船上,女子腆着一张脸,可怜巴巴地跟自己诉苦,为了十五金,竟硬生生地咬牙坐到自己身边,还任由自己的手按上她的腰,一副委曲求全的模样,不由心中一软,余光所及身前的女子时,还着了那一日庵堂事发时的薄衣,因方才混战致了一身伤痕,裸露出来的肩胛与手背,白皙肌肤上皮肉破开,沁出一道道或是一片片细密血渍,衣襟处还能看见一些翻起的皮屑,心中竟然莫名地如针扎一般。 下意识地松了一只握缰的手,缓缓扶上玉岫的腰,女子原本就因那药物全身乏力,快要从快马上跌坠下身来,她一路都在勉力坐稳,突如其来扶上腰的一只手,却让她好似找到了承重之处一样,整个人不再那么疲累。 感觉到身前女子的放松,公子恪一双如鹰隼的眉目也不再那么锐利,脸上表情忽然有些柔和,伸手将玉岫的肩头轻轻揽过,靠在自己肩上。 这触觉……恍然如那时,第一次他的大掌触及她的腰,隔着轻薄衣物,温暖、坚定,带着男人天性之中的掠夺气息,他俊雅脸上浮起一抹嘲弄笑容,如同故意摆她一道般笑道:“宫中位列九嫔的宫嫔,年例所得银两也不过每年二百两细银,每月十金,不知朕的梓童有没有此殊待?若嫌不够,身为宫嫔莫忘了本分,还得取悦于朕,承欢于朕,份位上升,例银才能多。” 那个时候……应该是她认识公子恪以来,二人相处最为接近与愉悦的日子吧,她虽身为宫嫔,可却没有真心去与那些争风吃醋的女人相互妒忌,原以为能够就此顺利地帮他给王氏太后使绊,没有想到,一开始宿命的手将两人推波助澜地拼合在一起,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再将同样的两人,摆在注定要互相对立的位置。所以纠缠越紧,再次对立之时就会如血肉撕裂一般的痛。 还好,她只是因他一句刻意的命令捡回了这条命;还好,她只是在五岁那年的一场大雨里邂逅了身着紫绸敛玉色衣袍,眉目如鹰隼的他;还好,她只是因他一句话,在居院里摸爬滚打地无数次撑着最后一口气坚强活了过来;还好,她只是成为他的暗桩,为他除去多少忧患,还好、这敌对的日子来得尚早,她早有摆脱这赤金牢笼的愿望。 她微抬了抬眉,使力挣脱他一只单手的控制,却发觉那双手越钳越紧,竟将她紧紧按在他胸膛前,不能由她动弹。 原本就乏力发软的她,忽而嘲弄地笑出声来:“公子恪,你这是做什么?还打算这样带着我回去面见虞王宫的诸臣与百妃么?你就不怕他们笑话你,身为虞国天子,竟连自己的女人都守不住?” “住口!” 公子恪的脸色瞬间阴郁,原本就深刻的瞳眸中此刻骤缩,似乎按捺了太多怒气,终究沉声喟叹道:“你终究还是背叛了我。” “背叛?”玉岫忽而笑出声来,平静地道:“你说得没错,我起初欠你一条命,而后又欠你让我活下去的恩情。如若没有你,也许多少年前我就死在了昭然宫外三百级的台阶之上,无人知晓问津,说不准会被虞国长驱直入的马蹄碾得连尘土都不如。如若没有你,五岁的我不能说出自己的名姓,如同一条狗一样藏头缩尾,说不准早就饿死在街头,像那些战乱里死去的孩子们一般胡乱用草席裹住,被扔弃到狼嚎狗咬的地方去。” 她顿了顿,轻轻出气道:“这条命你若实在想收回去,我没有丝毫反抗的余地。可你知道你犯了什么错么?” 公子恪闻言眉梢一挑,冷冷笑道:“错?从我记着母亲的死,到如今登上皇位,没有半步行差踏错过,我何错之有?” “你错在自欺欺人。” 玉岫轻轻吐气,似乎有些话,憋了很久很久。 “当年你的一饭之恩,让我决意追随,公子恪,你大概不知道,我骨子里究竟有多讨厌杀戮与血腥,我曾以为自己没有办法在那样的环境中活下去,但依稀凭着你的一句话,便成了那时我唯一的信仰。我想着有朝一日,我要成长为真正有用的样子,才能去报答那些曾经有恩于我的人。所以无论后来予我多少任务,我从未失手过半分。我常常跟自己说,最后一次,这是最后一次,快到了真正决意离开的时候,我听你说起你儿时的事情,我想着一个堪堪几岁的孩子,在这座巨大的金笼子里看着自己的至亲被人构陷、残害……却什么都没办法做,咬紧了牙关,紧皱了眉头,将那拳头攥了不知多少年,只等着有朝一日,可以看到他们得到报应。” 玉岫语调低沉的说道,声音带着几分无力的悲伤,“那时的我忽而很想帮你一把。就像看着一个陷入泥沼的人奋力挣扎,就差那么一点点就能破出泥潭,却只差那么一个人拉他一把。即便是一个陌路人,你也无法忍心背转过身若无其事地看他陷进去。更何况,你救过我两次。” “没有你,你认为我就不能成功么?王氏如今不过只剩一架外人看着富丽堂皇的空架子,王妍如今独自撑着,看她那没有脑子的侄女儿,王氏的寿数也快要尽了。”公子恪冷哼一声,嘴角讥讽地道。 “是,没有我,你也会成功。可或许真是我自不量力,所以一旦认定的事情,我会豁了性命地去完成它。”玉岫自嘲地一笑,认真道:“我憎恨这个时代的冷漠与杀戮,更厌烦那些每天金缕玉织后的勾斗算计,我讨厌利用人,更讨厌被人利用,甚至无法容忍这些王族躬亲们竟无一人能一生真正为自己而活。” 她的眼神坚定如初,却又不知最后落在什么方向,只是定定地道:“公子恪,知道么?在我的记忆里,这里从来就没有过家,所以也没有方向。我只有把你的方向当做自己的方向,把你的愿望当做自己的愿望。王氏逼宫那一夜,我看到王妍手刃太子之时,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着倒流,我心想着不久以后,身为雇主的你终究要君临天下,而那些曾经给你伤害的人,从此要臣服于你。我是带着这样的信念,才能告诉自己,这个充满杀戮与权战的年代,如若不握紧手中的刀,那就只有任人宰割的份。” 难得的早上一更~~ 074 放手吧 玉岫的声音越来越平静,说道最后竟然缓缓而出,仿若此刻二人之间不是一场决定生死的谈判,而是故人回首,畅聊昨日一般。 她低眸看了看自己的双手,那双手此刻除了裸露的皮肉新伤,也仍旧算得上白皙如脂,不论多少刀伤钝锉的疤痕,那些凝痕露总能好好为自己遮掩。她挑眉,忽而转眸看向公子恪,很认真地问道:“公子恪,你还记得清手上有多少条人命么?” 这问题突如其来,公子恪凝住那冰雪一般的瞳眸,从来没有注意过的问题摆在眼前,瞬时间竟连只言片语都说不出来。 玉岫似乎也并不期待他的回答,自顾自地道:“你好歹出身帝王家,权势使然,即便有要除去的人,也不一定经过你的手。可我却不同,这些年,每从鬼斩那里知悉一个人名,便笃定这人要结果在自己手中。 好多次动手之时,恰恰看到那些亲人围坐,子女承膝的景象,但我没有办法,手起刀落,那滚烫的通红的液体喷溅在手腕之间时,我觉得烫入骨髓。一想到他们的家人与儿女,就觉得窒息得想吐。毕竟这个世间没有真正的坏人,即便他做了太多错事,为何让他们的家人平白承受这种伤痛。若不是因你曾经对我施以援手,我怎会用这样多的杀戮与血腥来选择偿还?” 她说着,眼眸微微低垂,似乎也有些不理解有朝一日自己会对公子恪说出这些话。 “公子恪,你大概不会明白我所想所说,这些年你活在母亲的仇恨里,早已经蒙蔽了双眼。你从幼年开始,就憎恨这座金笼子里的虚伪残忍,你口口声声要报复她们的狠毒,可从什么时候起,为了报仇,你也开始变得铁石心肠?你以为闭着眼睛就能看不到在你手中下令抹杀去的生命,你以为捂着耳朵就听不到那些被你利用来去然后弃之不顾的人的怨怼?苦心孤诣地想要变得强大,却同化成了和王妍一般无二的人,这些年,你亲手策划的谋害有多少,你亲眼目睹的暗杀又有多少?多少人一辈子就这样轻而易举毁在了你手中,只因为他们是你前行道路上一块或许根本不惹眼的绊脚石,你可曾想过,那些人家中,或许有着跟你当时年纪一样,就懵懂失去至亲的孩子,对他们而言,何尝不是背上了一辈子的仇恨?公子恪,这样又有什么意思呢?” “哈哈哈……”公子恪忽而放声笑起来,只是那笑声听来叫人觉得空空荡荡,不知究竟是不屑、冷然,抑或是自嘲,麻木。 “怜悯?同情?当年王氏皇后合谋在我父皇膳食中藏下雷公藤时,可有想过这些?她们嫉妒我母后身前独绝舞技,削去她十指,废了她双掌时,可又知道怜悯二字要怎么写?” “所以报复,就成了你视人命如草菅,随意利用摆布的借口么?公子恪,从前的我,可以为你做那些事,不惜把自己的手染成再也洗不干净的红色,是因为我把你的愿望当成自己的信仰。我一直都是这样,认准了一件事就不会松手,可那并不代表我愿意被你利用,愿意成为你白子黑棋中一枚可有可无甚至用以舛害他人的诱饵。我这一生,最憎恨的事情,就是为人所利用。放手吧,再绑住彼此,对你我都没有半分好处。” 玉岫的声音慢慢地坚定起来,纵然是无力,也撑着将自己的身体从公子恪的禁锢中抽离出来。不知那玉珏中猝的究竟是什么药,竟然这样厉害。她咬了咬下唇,却根本无力抗击公子恪一只单手。 “放你走?”公子恪嗤地一声笑出声来,“校场上见到今日之事的文武百卿,虎贲将士、就连后宫妃嫔们都一一等着我做下一个裁决,你怎么就那么能确定我不会伤害你?我若此刻放走你,岂不是自造了一场笑柄让人看?” “你不会杀我。我说过,我原本就欠你一条命,你若想要,早就可以拿去。方才混战之中,你有千百个机会让我连此刻同你说话的时间都不再有,你布置缜密,同时将我和万俟归死死困住都不在话下,要有杀我的念头,你早就动手了!又何必等到现在,被我一番话要挟着出来?” 他看着玉岫,笑了笑,将她一缕乱发拨开,手中力度越发加大,将她紧紧地贴在自己胸膛前,“你说得对,杀多少人我都不在乎,我早已经记不起在我手中葬送了多少条人命,可是,想到要杀了你……我很不快活。记得你五岁那年我曾说过的话么?我是你今生的雇主,一朝一日是,这一辈子,永远都是。你能逃到哪里去?万俟归如今已经失势了,疆北的铁骑们被他毁于一旦,他没有颜面再回去疆北,你要跟着他过那些颠沛流离东躲西藏的日子?就算不跟着他,只消将你师国后裔的身份昭告天下,你认为那些腐朽入骨的老臣们会放过你么?” 玉岫一震,抬眸怔怔看他,只觉得他笑容里有一种不容忽视的坚定与自信,刹那间都不忍伤害,却不得不说出口来:“公子恪,你有没有想过,有那么一个世界,任何人都是公平的。就算像我一样,性命被别人所救,也没有理由成为他人的从属。每一个人都是自由的,就算争吵与算计不可避免,也不会像现在的虞国一样,随意的残杀,虐待,把人当成狗一样!踩着别人的血肉骨骼上位去够那些权势和财富。” “我真是看错了你。”他忽而深深叹息,眼眸中难掩失望之色,也许对玉岫而言,她所说的这一切太过稀松平常,那些法治与自由的社会曾经是她骨血里的一部分,即便远离了这么久,仍旧渴求那种连风都是自由的日子。 然而公子恪是什么人,他从小就生活在这座金子打造的牢笼里,门阀世家的虚伪与造作,尔虞我诈的阴谋陷阱,就和吃饭睡觉一样稀松平常。利用和揣度,是每一个人生存下去所必须有的技能,玉岫的这番话,听在他耳里,就如同告知他这座巨大的虞王宫从来没有过勾斗与心机,母后尚在,能与琅琊王氏的皇后相处和乐一般荒谬! “不,你并没有错。是你从来就没有了解过我的全部。”玉岫沉声说道,话还未落音,巨大的喊杀声陡然响起,马背上的二人瞬时间如遭雷击般回头望去,箭矢排空,漫天嘶喊,玉岫眯着眼睛眺望,看见远方虎贲军的兵士们举着箭矢和瓦石,从校场的方向不顾一切地冲过来,而冲在最前面的,赫然是方才令玉岫神思沉钝的虎贲军一师将士赵则,他漆黑色的长袍在灰朦朦的巨风中下猎猎翻飞,双眼锭利如星芒利锐,死死地锁住玉岫所在的方向。 这个距离,还不足以让那边的人马看清楚他二人的动作,赵则的快马有如风火燃蹄般朝他二人的方向奔来,玉岫的冰雪般瞳眸陡然如层层冰霜破裂,死死盯住她身后的男子,虽然一言不发,却也足够让现在屏息相对的那个人明白,她想问什么,想说什么。 公子恪坐在马背上,一双鹰隼般的眸子微眯,墨刻般的眉斜飞入鬓,鼻梁孤挺,萧索而坚毅。只是此刻面色阴郁,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现在杀不杀我,也由不得你了,对不对?”玉岫看着男子背后那滚滚而来的箭矢,彪悍的虎贲军似乎此刻才展现出虞国震国军真正的实力来,好似一道不可阻挡的铁流缓缓滚动。如若她现在还不明白赵则心中的目的,那么就真是笨到家了。 围剿疆北若羌军时几次三番推挡,即便最后是将万俟归擒拿在下,却仍旧叫人不觉得就是这样一支军队能将屹立多年的师国瞬间颠覆践踏,而此刻,校场之上敢于对虎贲军始发号令的,怕只有王妍一人了!虎贲军本就受两面军符所制,是否遵王妍的命,完全可以取决于赵则一人,他此刻明显倾倒于王妍,只怕是想做给琅琊王氏看,他赵家,也需要找个靠山依傍。 以为自己还能呼风唤雨的王氏,只怕还不知晓,这些靠在王氏名下分一杯羹的无名之辈,早已如万千蚂蚁,在虞王朝各大望族甚至是皇室中挖巢筑穴,一点点将这些金玉其外的当代名流,啃啮成最后鼓一阵风就齐齐倒下的败絮。 脚步与嘶吼声越来越紧迫,公子恪蓦然抬头,凝视玉岫的双眼定定看他,风沙原本弥蒙,又逆了光影,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却听他镇定自若地道:“别忘了,虞国上下,现在是由朕做主。” 说罢拉起玉岫的手,呼喝一声就要驾马而驰,玉岫也不知哪里来的气力,一只手狠狠掰开公子恪的指掌,将那只被拉扯住的手从温热的手掌中挣脱出来,目不斜视地道:“你若带我回去,不害怕我在那上百公卿世家面前说清楚自己的身份?告诉他们我根本就不是温府的娇娇,告诉他们当年的下周司马、侍御史、大理司直……全都是你授意葬送在我手里?” 一更送到,晚上下课时间充裕的话可能还有一更。 075 诀别 075诀别 脚步与嘶吼声越来越紧迫,公子恪蓦然抬头,凝视玉岫的双眼定定看他,风沙原本弥蒙,又逆了光影,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却听他镇定自若地道:“别忘了,虞国上下,现在是由朕做主。” 说罢拉起玉岫的手,呼喝一声就要驾马而驰,玉岫也不知哪里来的气力,一只手狠狠掰开公子恪的指掌,将那只被拉扯住的手从温热的手掌中挣脱出来,目不斜视地道:“你若带我回去,不害怕我在那上百公卿世家面前说清楚自己的身份?告诉他们我根本就不是温府的娇娇,告诉他们当年的下周司马、侍御史、大理司直……全都是你授意葬送在我手里?” 她的目光从未有现在这样沉静与清醒过,与公子恪相对的这些日子,似乎只有此刻,才是真正的她。她的眼睛盯着前方,执着的凝注前面那绘着虎贲图腾的旌旗道:“十一年前的昭然宫石阶上,你得知我的身份时我二人就注定对立。你是虞王朝的皇子,而我却是师国最后一个不被承认的公主。纵然你救我一命,可我只是个隐姓埋名借着别人身份过活的杀手,而你迟早有一日像如今这样成为众人仰望的君王。当你君临天下不再被诸多势力牵制时,你会放一个知道了太多秘密的暗桩走么?即便不杀我,我也一辈子逃不出这座笼了吧。” 玉岫想到这里不禁苦笑:“十一年来,我做着自己本分的事情,从不过问半句多话。我虽是你手下暗桩,却一直告诫自己认清现实,离这些纷争勾斗越疏远越好。你的救命恩情我不得不呈,多年来的照顾与恩情我也铭记在心,只是公子恪,我累了。费了整整十数年的功夫去习惯这样的日子,却终究还是习惯不了。你说的对,不管我走到哪里,永远都摆脱不了师国后裔的身份,但总好过这样,能真正为自己活一次。[.mianhuatang.info超多好看小说]你我根本就不在同样的立场,太多的牵扯有弊无利,我不想用那些拆穿你底细的卑劣手段来保全自己脱离虞王宫,但也不喜欢这样不明不白拖泥带水。放我走,或是你我真正站在对立的两岸,都比现在这种情况好一万倍。我曾经因为想活下去的愿望不惜什么都做,但如今总算明白了,就算是死,也好过在这所牢笼里继续忤逆自己的心意过活。” 公子恪的神智一时间有些恍惚,他看着眼前神情坚定无比的女子,恍惚间,想起了初见时那个连脚步都跟不上他的小丫头。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是他亲手把她扔进了狼窟里,企图在她身上看到一个曾经稚嫩无比的孩子,是怎样如他自己一样默默舔舐伤口,逐渐长成锋利的爪牙。 他从来就不是个善良的人,年幼时王宫世族里的残忍勾斗让他过早地忘记了良善二字如何写,甚至小小年纪就阴沉狠厉,根本不像个孩子。说起恩情,其实不过是那时的自己起了玩心,想看看这丫头究竟能活多久。 于他而言,这样一个早该逝去了的生命,决不会被记挂在心上。在那些宏图霸业未曾实现之前,他没有多余的心可以分出来怜悯同情,去插手别人的闲事。 然而这之后的多少个夜里,午夜惊梦,却总会记起大门掩上时那小丫头晶亮的眼神,被命运戏弄调侃过后的孩子,眼里并没有惊恐与胆怯,即便不安,也凌厉不屈的坚定。 他没曾想到被自己随手扔进狼窟的小丫头,会在一次次断骨折肢、遍体鳞伤后成为最后一个站起来的。再见到她时,那时稚嫩的孩子已经有如一头愤怒的小豹子,眉目如画冰肌如玉的面容却被戾气晕染得日渐浓丽,连一颦一笑都透出刀锋般冷意,决绝而坚强。 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手中所驯养的最好杀手有朝一日会和自己同乘一骑,和自己说着自由与公平这样听起来荒唐可笑的话,甚至头头是道理所当然地逼自己放她离开。可他更没有想到的是,在面对这荒唐可笑的人儿时,他居然没有半点杀意。他明知道那是头会咬人的豹子,若放出去迟早有天会变成更为凶悍的小兽。可每次看着那双冰雪般的眸子,他的心竟会忽然温柔得连握紧刀刃的气力都没有了。 有些令他觉得羞耻和不可理喻的感情,不知不觉间早已种入了他的心。他甚至不明白是从何时开始,从前那般狠厉果决的自己,会越来越无法抗拒心中日复一日越来越灼热的念头,会因为这该死的丫头一两句玩笑话而动摇心神。 他厌恶此刻自己的懦弱,一瞬也不放过地凝视着她,却听她浑不在意道:“你放心。这十一年的血腥没有白染,即便是早先中了你的圈套手足无力,我也不会就此束手就擒,在自己的雇主面前死得那么狼狈。” 这丫头脑子里究竟都在想些什么?自己的性命放在别人的刀刃上,她不像常人一样担心自己的生死,反而在想着给自己留面子。公子恪的双眼微眯,探索的目光流转在玉岫眉目之间,刚想张唇,就见她挑眉,旋即又提醒似的补充道:“对了,你若不打算放我走,不妨放我下去,虎贲军么?我倒是很想试试,究竟有多厉……” 她的话还未说完,就惊诧得猝然抬头,神情惊愕不能自已!方才那电光火石的一瞬间,他猛然握住她毫无防备的手,抓紧那插在马鞍边的短刀,狠狠地刺入了他腹中。 玉岫猛地一震,怔怔看他,唇齿间只淌露出一个无法延续下去的“你……”字。 公子恪温和一笑,他鲜少会露出这样温柔的表情,眼神坚定地望着玉岫,缓缓道:“死得狼狈?亏你还没有忘记我是你的雇主。别忘了,你是我公子恪的人,没有我的命令,你没有死的资格。” 汩汩血流不断从男子腰腹上涌出来,那把短刀还半插在他腹中,从来强悍的男子此刻唇色也有些发白,那滚烫的鲜红的血直浸染到玉岫的薄衣上,她死死地盯着眼前男子,神色复杂得说不清是感动还是别的什么,只有颇带怒意地问出一句:“你怎么样?” “这点伤,还死不了!”巨大的疼痛和快速的失血让公子恪眼前骤然一黑,险些昏过去,他猛地拽进缰绳害怕自己直接坠下马去,稍稍缓过来一些便立刻翻身下马,伤口牵扯得极大,眉头紧锁,一声痛苦的闷哼就要脱口而出却被他生生掩盖下音量。 近在咫尺的喊杀声一时间都显得那般遥远,公子恪的面孔在一瞬间好似被蒙上一层雾霭,看着马背上欲言又止的女子,他忍不住怒斥道:“滚。” “公子恪……” 狠狠地一鞭子毫不留情抽在马臀上,马儿受惊地迈动蹄子,却忍着那痛分毫没有踏出半步。那是公子恪相随了多年的一匹好马,如此紧要关头即便是主人打骂它也不离不弃,公子恪有些恼羞成怒,狠狠地低吼了一句:“白鹫,快跑!” “多谢。”女子低沉又微带沙哑的声音突然传来。只是一瞬的停顿,白鹫好像真能懂公子恪的心意一般,一阵清脆而急促的马蹄声顿时在身前响起,甚至来不及道一句别,马上的女子微微凝眸,便毫不迟疑地调转马头,向着与校场相背的方向,急速的狂奔而去。 腹中插着短刀的剧烈疼痛令他甚至直不起身子,可公子恪却笔挺地站在原地,修长挺拔的身姿在这片平原之上挑拔地俊美,就像多年前,他身着一身紫绸敛玉衫闯入她的眼帘一般,整个人是无法遮掩的王族贵气。 此时此刻,看着那毫不留恋绝尘而去的背影,公子恪再次恍神,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做了什么。他就这么看着,看着她骑上他的白鹫绝尘而去。是无能为力么?不,他只是希望她能够活着。倘一想到这样的女子要在虎贲军的乱箭沙石里狼狈抵挡,他就于心不忍。如若之前的一切都是自己自欺欺人地一场玩笑,那么这一刻,他忽然明白他放不下的究竟是什么。 王妍不是他,决不会因为什么而错失将她置于死地的机会。他所作的这一切,不过是想她好好活着。只是如今的他仍旧不愿承认,自己怎会产生这样荒谬不堪,不知所起的感情。 如雕塑一般的男子静静站在原地,腹间淌出的血顺着衣袍沁入沙石地缝,而他因失血而灰白的脸颊上,却仍旧闪烁着璀璨的光芒,几乎是喃喃自语一般道:“没有残杀、虐待……每一个人都不会是别人的从属,真正为自己而活,念儿,这就是你所希望的世界么?只可惜……” 他喟然一笑,眉宇间透出神凉彻骨的苍凉:“只可惜,我亦不是神。” 不知道为什么,恢复更新之后居然掉收了啊~~~亲们、很不喜欢这样的发展么……(百分号)>_<(百分号) 076 甲字狱 *** 076释放 虎贲一师的将士赵则带着密密麻麻身披甲胄的兵士们驾马而来,赭色帅旗上绣着烈火飞虎纹,由当先的兵士高高举起,跃然穿透风沙,随着蹬蹬马蹄声,那旗帜的锋利似要把前方的空气都劈开。 赵则率先带马跃到公子恪身后,甫一看见帝王长身而立,腰腹之处血流如注,他也瞬时眉色一凛,抬手一扬,身后响起长啸阵阵的马蹄声。 赵则翻身下马,急急向一位传信兵命道:“快去传太医。” 而后躬身单膝点地,沉声道:“卑职护驾来迟,罪该万死。” 身后奔涌而至的兵士见他们的主将如此,纷纷矮下身来齐声道:“卑职罪该万死。” 谁也没有料到,如此紧要关头,虞国的帝王背着身子,闻言之后竟不以为然地挑了挑眉,而后徐徐出了口气,慢悠悠地道:“护驾?阿、对,你身为虎贲将领,竟连这点本分职责都尽不到?虎贲军的兵士们都是饭桶么?眼睁睁地看着人从眼皮子底下逃走,如此多人,兴师动众追杀一个女子都追不到,朕留你有何用?倒还有些自知之明,你的确该死,来人啊!将赵则押起来!” “皇上!” 此言一出,不仅赵则身后百千兵士齐齐脱口而出,就连赵则自己也是一脸惊愕。的确,谁也没有想到,堂堂的虞国帝王,会在此时跟他们开这种玩笑。谁能够相信,他们的一国之主竟连自己的妃嫔都制不住,甚至连亲随的马匹都一并丢了?这其中的袒护之意太过明显,叮嘱他们留在原地等候的人是他,放走玉岫的人也是他,如今却硬生生地反咬一口,他们竟哑口无言。能怎么办?能指着皇上的鼻子说自己没错么? “怎么?朕说的话,你们都听不懂?” 这些平日里直肠子来去的士兵们,脑子里几乎不会拐道儿,他们心中的皇上,一贯冷冽严肃,怎么可能用这样无赖犯浑的办法来为那个女子开脱?! 赵则最先清醒过来,这个时候的他,非常清楚自己已经赤裸裸地夹在了太后和皇上的旨意中间,如有差池,不管忤逆了哪一边,自己都不会好过。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琅琊王氏一直是赵氏的目标之一,王妍的看重,这个时候对他们来说无比重要,他原以为今日之事会铺垫好之后赵氏家族要走的路,没想到因为公子恪的这一举动,竟打乱了他所有事先设想好的局,把自己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那个女子,究竟是何方神圣……赵则眉头紧锁,低眸思忖着,心中把温氏的来龙去脉从头至尾梳理一遍,他印象中,温府的娇娇生性刁蛮娇惯,十足的大小姐脾气。这样的女子,绝非是今上所喜欢之类,可今日看那女子,神情从容,眸若冰雪,即便是生死关头仍旧没有半分慌乱失措,哪里是昔日里的温府大小姐? 即便宫闱勾斗足以将一个纯稚女子变成危险的毒蛇,但一个人的心性决不会轻易改变,那个女子的眼神,像是在生死关前走过了无数遭,像是漠视着一切尔虞我诈和阴谋权术,那样的从容淡然,绝非短时间内可以装出来的,赵则眸光一敛,在心中深深刻画下玉岫的那张脸孔,他毫不怀疑地坚信,这个女子,一定与今上有着千丝万缕关联,今日这一堑,他记得清清楚楚,他发誓,若再见到,他一定会亲手制服这个女子。 赵则眉目一顺,沉声道:“卑职以为,现下最要紧的是赶紧追拿。卑职罪该万死绝不敢请饶半分,只求皇上给卑职一个戴罪立功之机。” 公子恪微微闭目,深深吸了一口气,眼前浮现过一张清晰面目,不由微微弯唇,那丫头,好不容易重获自由,应该已乘着白鹫跑了很远吧,她会逃到哪里去呢? 拳心微微地攥紧,而后又缓缓舒张开来,他转身回眸看了一眼匆匆赶来的太医,神情倦淡,颇为不耐地扫了一眼仍旧跪在地上的赵则,沉声道:“赵将军明辨是非的能力,倒真是有些出乎朕的意料。虎贲军的将士,既然这么忘不了‘老掌柜’的恩情,不如再向太后求个恩典,去领个下牧监处的闲职儿,赵将军以为如何?” 公子恪这几句不咸不淡的话冷冷抛出,虽然字字句句都含戏谑嘲讽之意,却没有半点玩笑之言。一种兵士听了,脸上不由一红一绿。赵则闻言面上微微一愕,看着公子恪并未有多留之意,轻袍缓带踏步离去的身影,仍旧俯下身来,极其谦恭地叩头行礼。 今上的心思,他如今摸得六七分通透,今日过去,怕要开始干涉赵家依傍琅琊王氏的路子了吧,他只怕做梦都想不到,赵家这步欲擒故纵的棋,早在很久之前就谋划着为他而摆了。只是那温家的女子……赵则攥紧拳头,唇角勾起一抹冷冷笑意,今上当真以为,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将她放了?出了乾和园的校场,西哨北所的重重守卫正等着她呢,家族的一张弥天大网,已经不知不觉间慢慢收拢,那些潜藏在各地蛀空巢穴的亲人们,终于快要迎来一场久别之后的重逢。 云宸殿内,太医微微躬身整理药箱,恭敬道:“刀刃破肤的伤口颇有些蹊跷,老臣医术荒钝,觉得这伤人者的位置应与皇上所处是一致,好在刀刃虽划伤肌肉,却并未刺中脾脏,老臣每日来换药,好生休养月余也就并无大碍。” 公子恪斜身侧靠在软榻上,抬手屏退了几位合诊的太医,轻轻阖目道,“朕知道了,你们先下去吧。” “然。” 满室浓郁的药味熏得人脑仁微微发疼,连鼻子里都辛涩得发酸,有随侍的宫女在纹路繁复的高脚灯烛中点上混合着云茴、苏合、橘檀、松霍的香料,这几味香料都是太医几经挑选,有宁神镇痛安疲之效,幽幽青烟升腾而起,稍稍中和了一些室内的药辛味,然而公子恪是极不喜欢气味浓重之人,不由皱了皱眉,出声道:“不必点了,你们也下去吧。” 年轻的帝王腰腹之处缠着层层纱布,仍旧渗出一些嫣红来,许是刚经过清理与包扎,面色仍有些不同寻常的苍白,棱角分明的下颌上,投射出一点点烛火摇曳的光影。 此时此刻安静下来,他低低抿着杯盏中的茶,一线灯烛不足以照亮整个云宸殿,公子恪静静地坐在黑暗里,像是一尊恒久的雕塑,只有手臂来回地在茶壶与茶盏间动着,多年以来他的习惯,但凡有不能确定的事情,他便不停地饮茶。而现在……他却不知道自己究竟在不安些什么,只是脑子里混淆地有这些年关于玉岫的一些片段不断闪过,已使他根本无法沉淀下心神来仔细想想接下来,许多未完的局面要如何面对。 他满脑子,都是那双清冽的眸子,那个绝尘而去的背影,在那双眼里似能涤荡尽世上所有的不净。 那丫头一个人走,也不知会去向哪里……依她的性子,因自己而起的事,她不会就此撂手不管。即便疆北那位被俘虏的王子与他并无太多瓜葛,她也必定不会若无其事地离开…… 茶盏轻轻一晃,几滴澄黄液体溅在手背,落手之时已化为冰凉。公子恪心神一颤,也不知是想到什么,立即放下茶盏朗声唤道:“郝聪明――” “奴才在。” “替朕更衣,朕要去一趟甲字狱。” “皇上,这么晚了,您有伤在身,不如明日……”郝聪明试探着开口,触及到公子恪不容置疑地双眸时,蓦地一下住了嘴,立马取来衣袍为公子恪服侍穿戴。 乾和园的行宫中,有先帝下令修建的几等狱牢,而甲字狱乃是重刑堪察关押之地,守狱的狱卒们成日醉在酒肉里以打消时光,对于他们而言,行宫的牢狱数年难得有忙碌之时,更何况是甲字狱这样的重刑牢狱,今日进了这批俘虏已是难得一见的稀罕事,因此当公子恪一行人出现在狱牢门口时,几个狱卒正喝酒闲聊着今日校场围剿一事,公子恪的出现惹得他们颇为奇怪地扫量了眼前这一行人几眼,若不是经验丰富的老狱卒眼尖,只怕连脑袋掉了都不知缘由。 沉重的狱门被缓缓推开,青灰色的地砖上飞舞着细小的灰尘颗粒,无数飞虫在这一束光线射入后不安地在几十个带着枷锁的人发辫后飞舞萦绕。 那些深紫发肤,眉目至今仍旧凌厉,面色不屑之人,在今日晌午之前都是疆北的骁勇铁骑,他们等了太久太久,日日夜夜惦记着那些血染过的亲人面孔,像狗一样匍匐等待,终于等到这一天,满怀信心跟着他们的王主从万里之外的疆北而来,挥着杀敌的剑,带着复仇的心,只为手刃这些中原的仇人们。 然而这一刻,他们一个个脖颈与手腕上戴着厚重枷锁,面色依旧风尘仆仆,还未来得及换上囚衣,身上仍着了代表疆北的“羌”字袄衣,只是那上边都沾染满了不同程度的血污,也许他们在虎贲军奔腾而至的那一刻,抑或者现在,都没有明白过来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们确实骁勇,有着中原人无法匹敌的悍然气度,只是他们不明白,这个世界纵然是谁的刀子快谁就能活下去,也无法逃避一个不争的事实,那就是有这样一类人,他们黑子白棋间争锋相对,灯影薄笺上展露峥嵘,他们按捺住性子,慢慢地磨,心理战的高手,永远在那些武夫出刀之前,就想好了制伏他们的招式。 等了太久太久,日日夜夜没有忘记过那血染的亲人面孔,宁肯像狗一样活下去,也只为等到这一天,挥着杀敌的剑,带着复仇的心,从万里之外喋血而来,用仇人的鲜血洗亮自己一身疆北的夹袄。 077 迷津 077迷津 今天电脑出了问题,打不开任何网页,捯饬了大半天才弄好,更新晚了些、抱歉! 郝聪明站在前方引路,公子恪却摆摆手道,“都出去吧,朕有些话,想对他们说。” “皇上,这些疆北奴生性顽劣。您有伤在身,万一……” “多了你在这,朕难道就没有‘万一’了?” 这话噎得郝聪明面色一紫,半个字都说不出地退了出去。侍奉帝王本就是人精们做的事,更何况是侍奉公子恪这样心思缜密如针的帝王,他心里那点风吹两边倒的小九九,公子恪都看得一清二楚,既是琅琊王氏那边的人,他自然不会怎么待见,若不是碍于先帝身边瞿公公的面子,郝聪明这样的人,是无论如何都坐不到今日之位的。 不同于普通牢狱大抵用木栅制成围牢,甲字狱两边全是钢铁铸成的铁栅,那些来自疆北的若羌男人们,一个个面色黝黑,发肤上或结了深紫色的咖,或还淌着血,公子恪双手背在身后,缓缓地从牢狱这头走到幽暗的另一头,宽大的袍服广袖被从狱门中吹来的风高高扬起,夕阳余晖的光束透过铁栅栏折射成斑驳的光影投射在他质如冰雪的容颜上,许是因为身上的伤势,宛如透明一般。 然而无论如何,那微微勾起的唇角仿若何时何地都成竹在胸,即使无数双愤怒与仇恨的眼睛赤裸裸地射在他面孔上,依旧抹杀不去那傲岸睥睨的王者之气。 穿过一众人,公子恪站在最后一件单独的牢房前,看着面前藏在阴暗中的男子,久久没有言语。 今日晌午之前,这个男人,还穿着白底银边的裘袍,眸如刀线,锋刃噬骨,站在那些镶金馔玉的皇家贵嗣中间,论王者霸气一丝半点也不亚于自己。而此刻,他却着了虞王朝的囚衣,手腕间全是因反抗留下的淤痕,浑身上下大大小小有无数细密伤口,甚至还有不少鞭痕,显然是出自那些狱卒之手。 见到公子恪的到来,他的眼皮都未曾抬一下,原本就深刻的眉目此时更为阴鸷,半掩半藏在阴暗中,虽然手脚都被铜锁打的镣铐拷住,可还是让人觉得那是一头蛰伏的兽,稍一靠近,就会被扑咬得血肉模糊。 公子恪静静地打量了一番他,忽而唇角微微一勾,叫人辨不明意义,他撩开衣袍蹲下,从宽大衣袂中取出一瓶伤药,从铁栅之间递了进去,和颜悦色道:“上点药吧,这么着可不好看。” 牢中的人连看都没有看一眼,仿若他根本就不存在一般,面容冷厉得吓人。 “和七年前比,怎么样?从燕南囚宫换到行宫的甲字狱,从疆北的质子变成虞国的重犯,整整七年时间,你就学会了这些?看看这些带着镣铐枷锁的死士们,看看他们满心的仇恨与抱负如今被你的轻妄付诸一炙,值得么?” 万俟归一双刀子似的眼死死地盯住面前这个气质风华的男子,似要剜下一块肉来。 论武艺,自己不一定就输给他,论声望,民族的死士们可以把性命都交托在自己手里,而眼前这个男子,这个虞王朝的霸主,他是最清楚不过的。当年的他,在一众皇亲贵胄中是如何不起眼,甚至于卖宠求荣地事儿都干过,这个利欲熏心的虞王宫中,没有真正的信赖与支撑,任何情感都要依附于利益,可如今,站在外面的人是他,被锁在这甲字狱中带着镣铐的人,却是自己。 他又有什么资格去怨天尤人,成王败寇。他只是无法容忍,在一切成败已见分晓后,他要站在自己面前,一字一句血淋淋地告诉自己,疆北的亲族,最后的勇士们,是毁在了自己手里。 公子恪眉目一扬,轻轻吁了口气,将手中药瓶搁置在万俟归伸手可够的地方,道:“我也是在仇恨中长大的,那些虞王宫中所度过的儿时,跟你在燕南囚宫中并没什么两样,在这片令人窒息得呕吐的虞王宫里,要忍受着仇人对你施恩一般抚摸你的头,要忍受那些人的口腹蜜剑,只能把仇恨缩在心底最隐深的角落里,一天天汇成奔涌的长河。万俟归,你很厉害,若你我不是命运使然,说不定能成为朋友。” 牢中的男子嗤声一笑,不屑道:“像你们这样的人,也会有朋友?” 公子恪不置可否地笑笑,并不将他的嘲讽放在心上,继续道:“你知道么,成大事者,往往隐忍至深。你错在太自负了。就算是今天也一样,七年根本不算长,只有养好了伤,磨利了爪子,才有可能给对方防不胜防的致命一击。” 万俟归闻言微微愕然,半晌没有说出话来,反是低笑出声来,像是嘲讽自己,又像是已无奈之至。 “要不要磨利自己的爪子,是你自己的事。然而若羌的这些亲族们,你不能让他们白白替你牺牲。”公子恪张开手心,那掌上赫然躺着一支篞,木质的古朴之色,被马蹄践踏所致的微微裂痕,一丝一毫,都看得清清楚楚。 万俟归伸手接过,触及到那纹路时,心中骤然一阵疼痛,“为何要帮我?你当真以为,此时此刻没有落井下石,我就会呈你的情,顺你的意?中原人的肠子永远都要多几道弯,疆北已经见识过了,怎知你现在不是在筹谋新的算计?要杀也罢,如何处置也罢,不如直截了当一些,成王败寇,本就是天经地义之事。” “我若要杀你,何必自己动手。虞王宫里想争你这条命的人数不胜数,几大望族门第、九宫宗卿,想要取你性命邀功献宠的人,你以为会少么?” “你就不害怕,今时今日你对我所说的话,会成为你的催命符?” “万俟归,什么是复仇?你口口声声说着虞国人心如何如何卑鄙险刻,你心中只记得当年须弥、西夜两族背叛疆北,依附师国屠杀你们若羌亲族,杀尽你的亲人,可你又可曾记得你在燕南囚宫为质之日,虞王朝还只是一片打破师国城门的小小邦国。若不是虞国,身为师国世子的你究竟有何性命能活到今日?你大义凌然地驳斥着中原人的城府,可屠杀若羌的是师国,而非如今的虞王朝,你率着疆北的兵士们在虞王朝国土上践踏,此仇此恨又该如何换算?” 公子恪冷笑一声,接着道:“若羌被屠族了,为何不是须弥,不是西夜?甚至在虞国的刀戟没有砍进师国城门时,当时的师国为何没有将虞国斩草除根?是因你的亲族不懂收敛锋芒。多少年前,若羌的亲族毁在了你父亲手里,纵然越来越强大,却成为众人的威胁。而今日,他们……还有他们!”公子恪指着牢狱中的那些俘虏们道:“他们是因为你,此时此地,才会身在这里。” “你都不去想想,当年的师国是怎样的盛极一时,须弥与西夜只是疆北两个毫不起眼的民族,他们的挑拨怎会让庞大的师国同意出兵疆北?万俟归,你恨的并非是中原,更非是虞国,你只是气恨自己在燕南为质整整七年,在你的父母亲族被杀戮之时你无能为力,你只是恨自己当初的软弱,所以自欺欺人地活在这段仇恨里,恨着一些非关紧要的人。” 公子恪铿锵的话语回荡在牢狱里,一句句尖锐地刺痛着他,万俟归的眼神忽而不再那么锐利,他有些怔然,脑海中是疆北那片终年不化的雪域,是那片追鹰骑马朔漠风高的草原,是喝不完的醇酒和悠远长宁的篞音。这些景象无数次梦回它脑中,却在这一刻,忽然离他那么遥远。 他曾带着这样的寄往,隐忍下那些难捱的日子,他曾经固执地认为他的亲族,纵然被构陷被屠害,却永远不会低头屈服,就是这些念头,让他在燕南囚宫的七年好似在冰寒地冻的冬天看到了炭火的希望,他却不愿承认,那个屠害亲族的国家已经不复存在了,那些曾经在若羌人眼里视作跳梁小丑的须弥与西夜,趁着他们忙于复仇、忙于卧薪尝胆之时,在疆北那片丰沃之地,发出奸佞的笑来。 许久,公子恪拂下衣摆上的尘埃,背转过身去:“我不害怕今日所言,会成为来日的催命符。即便有一日你不在这牢狱里,而是像今日一样与我一争高下,我也不会让你拥有胜了我的能力。万俟归,你是个霸主,可惜,成不了帝王。” 公子恪的面孔上闪耀着凌厉逼人的英气,光束刺得他微微眯眼,原本如鹰隼般的眸子刹那间更显犀利,落步的刹那,万俟归开口道:“有样东西,我想请你交给玉嫔娘娘。” 他的手脚带着铜锁镣铐,连抬起来都颇费力,竟从那被鲜血染透的中衣里,掏出一方绢帕,那里面赫然是一只断成两截的玉镯,虽然经过修复,仍旧掩饰不住那道碍眼的裂纹。 078 逃亡(一) 078逃亡(一) 公子恪神情一滞,恍然间忆起当年,自己在漱阳街头驾马赶路时被那个稚嫩的小女孩横身拦住,一双渴求的大眼凝住自己,只求自己买她家传的一只镯子,换了钱好及时葬母。 手头上多少事情等着他去处理,怎能因为这样的事情而耽搁下,他随手扔下两个银子,那小女孩竟苦苦追了两里多的路只为把那家传的玉镯送给他,通透成色,玉质圆润饱满,只是这样的玉镯对虞王宫中贵胄出身的他而言,实在不是什么罕物,这小女孩执着的眼神,叫他忆起那时被自己亲手扔进狼窟里的小女娃,于是又随手让鬼斩带去送给那个女子,就像是不经意之间的恩惠,却不知道被她人如何珍惜。 “不过一只碎了的镯子,玉岫她素来爱收敛财物,只怕不会在意这点玩意儿的吧。”公子恪轻哂地笑出声来,他并不知道那一夜在玉岫的行宫外,她和万俟归究之间究竟发现了什么,更不知道眼前这个从不为女人羁绊脚步的男子,为了初见一面的她,竟在行宫夜晚冰冷的小湖泊中涉水找了整整一夜,又费劲周折寻人修补。 “不在意?”万俟归喃喃地吟出声来,恍然间想到那一夜,自己不由分说去牵她本就有淤痕的手,霸道地命令她把手上的镯子摘下来,微微含怒的脸,沾湿的发梢温婉调皮地贴在身上,玉玲珑一般的足背……蓦然开口道:“你不知道,她很在意。(.mianhuatang.info无弹窗广告)” 公子恪听了这话也不由微微一愕,转头看向牢中的人,有些无奈的情愫在万俟归面容上淡淡浮现,那双瞳眸中依稀可以倒映出一些惘然,他开口,声音中难得的透着一丝都捉摸不定的颤意:“论帝王权谋,我或许不及你,但有一点,不单是我,整个疆北大族,都比中原优秀。那就是自己的女人,永远会守护在身后,就算是一时兴起纳来的姬妾,也不会用来交换和利用。可您的玉嫔,曾和我说过这样一句话,她说,她虽是大虞王朝的嫔妃,你却不是她的夫君。” 他说完这句,挑眸凝向万俟归的脸,那张素来倨傲的脸上此刻也有一丝不容察觉的煞白,万俟归也不偏头,定定地看着他道:“我原以为师国最后的公主是我今生今世不惜一切代价都要费尽心思折磨报复的人,可这个女子,却让我恨不起来。(.mianhuatang.info无弹窗广告)你比我幸运,不论是天下还是女人。既然拥有了,就别让她轻易说出这样的话来。” 是啊……我比你幸运。有着一旦承受就再也放不下的责任,整个虞王朝,百卿世家、望族门第,早把勾斗与权谋当成了生活的必须。所以当我已对自己的心意开始了怀疑时,只能苦心孤诣地一遍遍欺骗自己,直到自己都恍惚逐渐相信了这些一味编织的谎言。 她说得对,我不是她的夫君,我若是她夫君,怎会舍得将她当作权力交锋的箭靶,把她摆在最显眼的位置,来制衡自己的敌对。我又怎会舍得宁可拿她当挡箭牌,亦不愿交出谢氏家族的蕊嫔。我怎会把她当做迷惑他人的诱饵,我怎会舍得把她当做一个替自己铺路的杀手,从不去看她的心。 是自己本来就不配!她如今走了,这样也好。一国的皇帝,从来不配拥有真情,他只消一想起当年亦被父皇宠爱有盛的母亲,是如何惨遭暗算地离开,便从未再想过在这虞王宫中要爱上任何一个女人。从那时起,决定要去争这凡人望尘莫及的荣耀,也就注定要背负属于帝王的孤独与责任。 公子恪站成笔直一道,开口道:“万俟归,我仰你是个真男人,怎么,如今这话,竟是要为了这点小事向我妥协?虞王宫中最不缺的就是女人,你若看不惯,自己亲手交还给她,看她究竟会不会为你感激涕零。” 语毕,转身疾步而出。 万俟归看着那果决而迅速的背影,久久都没有动弹。 他听得出这话中情意。行宫相处的这段时日,足以他看出一个男人对一个女子的在乎,他公子恪绝非像他自己口中所言的玩玩而已,如今这般退却地来激自己,莫非,他并未曾对她如何? 天色已然全黑,覆云阁中,王妍端坐在垫了貂毛软毡的梨木椅上,下首是数个身着黑衣身姿矫健的男子,纷纷以谦恭卑微的姿态在王妍下首稳稳行礼。 王妍挑了挑眸,嘬了口茶,出言道:“今日之事,想必不要哀家说,你们也能猜个七八分透了。你们都是我王氏往日里细心调教带养的,王氏的荣辱成败直接干系你们的前途,如今王氏的亲贵,也就是哀家的侄女儿馥之能否顺利封后,也就在乎你们今日成败一举。记住,那女子是我们王氏的威胁,也就是你们所有人的威胁。” “除了这样”,王妍在梨木椅的方形把手上微微比划出一个笔风凌厉的字来,瞳眸一缩,道:“我不希望你们再到此来禀报任何一个‘万一’,听明白了么。 “然。” 数个黑衣人从行宫偏角处悄无声息地出发,越过御营军岗哨之地后,换上通体全黑的马,以惊人地速度在这片土地上以刀刃一般的速度飞快搜寻。 而此时的虎贲营帐之外,两里地的小土夯上,赵则状若闲庭兴步地走走停停,偶尔还取出一管器物来摆弄,清越的声音在寂寥空荡的夜里尤为明晰,他瞳眸湛湛,知晓远方的亲族听了他的管声,已经心知肚明地着人上路了吧。 一个多时辰以后,玉岫已经驾着公子恪的那匹马跑了整整几个时辰,而这几个时辰里,不论是追兵抑或是其它的人,从未停止过对她的穷追猛打。若放在平时,这些暗客们就是几个人一起上也不是她的对手,然后今日却因为公子恪的算计吃了暗亏,如今不仅要防着紧随其后的追兵,更害怕悉如王妍背后的赶尽杀绝。 她一路不敢停下,虽然并不知道这个方向是趋向哪里,但除了一个劲的催着马拼命往前跑她没有半点别的办法。 079 逃亡 079逃亡 天色已然全黑,许是已经跑得麻木,竟都不知道自己究竟跑出了多远,直到勒马停下时,发觉很远之处都再听不到有人马的声音,她才渐渐趴在马背上微微喘了一会儿,然后翻下马背来牵着马从路边的小径慢慢地走。 也许是因为方才一路都太过紧张,丝毫没有注意到身上被划拉开的许多大口子,此刻血已止住,结了深色的咖,下马时因为幅度过大而再次裂开,忍不住微微抽了一口气。 马儿好似能感应到什么一般,向后倒退一步,侧过身子矮下两个前蹄,一身黑色垂顺的鬃毛极其服帖地向玉岫蹭来,示意她上去坐着,这般憨态的模样和方才在公子恪面前赶也赶不走的样子实在是千差万别,玉岫不禁嗤地一声笑出来,抬手去抚它柔顺的毛,笑道:“兄弟,你叫白鹫对不对?公子恪那个人真是奇怪……明明就是小黑,非要起什么名字叫做白鹫,文人酸!” 大概是对‘小黑’这名字颇为不满,白鹫别过头去打了个响鼻,逗得玉岫哈哈大笑,颇为亲昵地摸了摸它脖颈上的鬃毛,好言道:“好啦好啦……跟了我就叫小黑好不好,跟我混啊……一定比跟那个臭冰块脸的吝啬鬼过得好。” 玉岫拉着马儿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满是蒿草的小径里,渐渐有疏朗的星子在湛黑的天幕洒落下熹微光亮来,勉强能够看清一点路,她自然不敢取大道,亦更加没有想过从此以后能去向什么地方,也许远远离开虞国?她的身份迟早是纸包不住火的,已经过了这么多年阴影中的生活,也想着有朝一日,自己能够真正地站在太阳底下,不论去哪里,都不需要过问任何人。 而这一日终于到了,她却忽然有些不能适应,不知为何,脑子里忽然闪现过公子恪那张讨厌的冰块脸,他握紧她的手刺向自己腹中的那一个画面,一刻不停地在脑子里周而复始,她的心竟不自觉地有种涩痛,不由扯了扯唇,那张冰块脸……似乎也没那么难看吧。 是啊……自己也终于逃离这座枷锁一般的皇宫了,可惜他,大概一生都再也逃不出去了吧,玉岫忽然喃喃地问出声来:“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小黑轻轻扫了扫尾,似乎在回应玉岫一般,她不禁叹气道:“五岁那年我就认识了他,可如今,我却觉得自己从未真正了解过这个人。小黑,你说有时候人是不是自酿一场笑话,若当时的我没有遇到他,是会冻死在街头,还是在昭然宫外的地砖上,五岁的师念儿从来没有醒来过,我就从来不会来到这个时空?” 她说着,自顾自地笑笑,正欲踏步,忽而见前方草木窸窣,似有人的身影,瞬间牵着小黑闪入长而高的蒿草中,天色原本就黑,加上蒿草的遮挡,倒是颇能替她掩护。 待她在暗处看清楚了,走在前面的人大概三十多岁的年纪,穿一身松锦绿的绸袍,似是什么贵庶之家的手笔,面容虽看不清,却也辨得出脑满肥肠的样子,而他身后紧跟着几个拉推车的人,正亦步亦趋紧紧跟在他身后,走几步就不时地回头看一下,生怕有什么人跟着一样。 那推车上不知放了什么东西,虽然掩了厚厚一层稻草覆盖,可不知是过于敏锐的直觉还是什么,总觉得里面有什么东西发出细微的声音。 半夜三更跟她一样绕路走这荒僻小径的,不是和她一样躲着仇家的追杀,就是干些不正当的营生,而这几个人……很显然是后者。 玉岫心知此时自身都难保全,能少惹事就尽量少惹是生非,于是打算等这行人走远了再上路,哪知那打头的男子左右顾盼一会儿,竟摆手让身后的几个人停下来,几个人再次鬼鬼祟祟地在原地转了一圈,竟也没有发现掩藏得并不是很深的玉岫和小黑,于是搓了搓夜里冻得有些发红的手,道:“就在这里给他做了吧!荒郊野僻的鬼影都没一个,前边眼看着就要过西哨北所,咱可不能带着他玩命儿!” “说得是,拖了这大半天,老子手都酸了,钱没分到一个,别为了这恁地伤身!” 几个人对视一眼,那穿松锦绿袍的中年男子点了点头,几个人袖口里骤然落出一把明晃晃的刀子,二话不说地掀开覆在推车上的稻草,赫然露出一口柚木色的箱子来,那箱子落了沉甸甸的锁,三下两下被砍断后,箱盖掀开,被几个男人粗鲁地一脚踢翻,玉岫眼神紧紧跟随,因着夜色弥蒙,只看到有个手脚皆被绑在一起的人影从箱子里像皮球一样一骨碌滚了出来,连口,唇上都绑了布带,妖滟的水蓝色丝绒锦,透着朱砂般点染成细致纹样的薄纱,朦胧如雾,却也可看得清婉转分明的细致身段,那几个男人啧声叹道:“倒也是个尤物,要能带进城去,不知道能卖多少铢钱,可惜了!” 那男人也咋舌道:“反正野地无人的,哥几个不如先尝尝鲜如何?” 几人相视对望了一会儿,似乎觉得这话颇为可行,都赞同地点了点头,撩起袖子就欲去扯地上那美人的衣襟,玉岫呼吸一屏,连背脊都微微发僵,她握了握拳,虽不至于像先前那般无力发软了,可也仍旧使不上劲来。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 她实在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这样一个柔弱女子就这样被凌辱了,但又害怕暴露自己的行踪, 正在两难之时,那地上的美人好似看到救命稻草一般忽然发出急切地“唔唔……”声,用力地向这个方向靠近,几个男人似乎有所察觉,目光一凛,握紧手中的刀刃就往玉岫这边走来。 容不得丝毫犹疑,玉岫紧紧一拽马缰,小黑如同通了电一般向着那几个人飞也似的冲撞过去,几个人来不及躲闪被撞得横七竖八歪在地上,小黑有力的后踢狠狠一踹,就见两个刚欲爬起来的人被踢得面色青肿,几个人警钟一鸣,纷纷将手中的刀向小黑刺去,但他们哪里能够比得过公子恪多年驾驭的羲和骏马,转眼之间那风驰电掣的速度就使得他们望尘莫及。 回过头来的几个男子显然将刀锋对准了从蒿草中露出身影来的玉岫,银色的月光下玉岫一身素纱单衣,轻薄衣物上还染满了白日里校场混战中斑驳伤痕映染透的血迹,一块块衬得本就如玉色白皙的脸庞有些不寻常的寒意,她轻扯唇角,一步步向着这几个男子走过来,眉梢眼角虽都是明艳笑意,却直叫人觉得染了刀锋的煞气,几个男人不敢输势,犹是那个穿松锦绿袍的领头男子,低低咒骂了一句:“丑娘儿们!敢坏老子的好事,长得倒是不错,怎么?嫌爷爷们玩一个还不够尽兴?” 玉岫眼角微微一挑,怒从心底涌上来,只听那男子话音还未完全落尽,脚下就跟被千斤重的石头绊住了一样,整个人匍匐着以狗吃屎的姿势狠狠栽了下去,方才被马撞的疼痛还未消散半点,如今又是狠狠一跤,男人疼得龇牙咧嘴,还没来得及爬起来,一柄冰冷的刀锋就紧紧贴在了他耳朵一侧,带着女子声线却又微微有些沙哑的声音幽幽响起,带着一种浑不在意的调侃与戏谑:“怎么样?刺激么?” 男人显然还没反应过来他方才一瞬间是如何就毫无防备地栽倒的,更无一人看清了在他摔倒的这一瞬间眼前这女子是如何以他们想都想不到的速度窜到他身后,又是如何劈手夺下他手中匕首逼在他脸颊一侧的,一切都太快太快了! 只是这一刻,没有一个人会去想这些,甚至没有一个人会注意到男子脚下那细小的头饰珠花,只是经了女子中指食指的巧力一拨,便生了根一样将眼前这个脑满肥肠的男人轻易绊倒,而后以手肘猛击男人手腕的软处,借刀柄之力通下虎口穴位,旋转、握柄,而后出手。 男人只觉得自己的手腕与虎口如同被人分筋错骨了一般发酸发软再使不上半点力,冰寒的刀锋晃得他整个人止不住地轻颤,玉岫半踞在他身后,侧身时腰背的线条拉得纤长,长而细密的睫羽微微闪烁,光影投落在眼睑下,有着一种寻常人无法拥有的冷冽。 而此时的她,并不知晓在自己身后,有那样一双清浅魔魅的眼睛紧紧地凝着她,被这一刻她清丽眉目中所氤氲出的点点戾气所深深震撼。 她扬眉,十分自然地瞥了两眼剩下的男子,吐气道:“怎么样,是一个个来送死,还是一起来?” 几个男人面色均是一白,看着眼前单瘦凉薄的女子,头皮有些微微发麻,连握刀的手都微微有些发颤,但还是忍不出往前走了几步。 玉岫抿唇一笑,只是手腕轻轻一扭,鲜红的血液就从她手边男人的脖颈里喷涌而出,他们眼睁睁地看着方才还鲜活如一的头儿转眼就目瞠而终,而这个女子眨眼之间杀人的手腕,仿若只是轻轻吐了一口气那么简单,纷纷不寒而栗,都来不及相视一眼,扔了手中刀刃就往蒿草长深的地方跑去。 学校时而好时而坏,时而断时而卡的网络叫我情何以堪!!! 080 风华美人 080风华美人 女子一双冰雪般瞳眸微眯,看着那几个人仿若遇到罗刹厉鬼一般逃走的背影,忍不住微微皱眉。 她今日不过是铤而走险,强撑着自己仅有的一点气力做做骇人的幌子,以她目前的状态,虽不至于会困在这几个三脚猫功夫的人手里,但要拖着一个人逃跑,她并不能保证万全。如果她搞不定这几个人,自己是能脱身而逃,而这几个粗鲁的男人,铁定会把气都撒在那女子身上,她不能如此地不负责任。才用了这侥幸脱关的办法,可如今……她却不能只考虑这些。 王妍那边的人一定在想法设法追捕自己,而今日所发生的事经了一夜风雨,相信从明早开始,虞王朝里各大势力望族,温府,又或者是稍较亲临的崔氏,手下各线人马一定或以好或以坏的目的追查着她的下落,她并不希求任何一方能为自己保妥,更不愿落入王妍手里,她只是想要逃得离那座虞王宫远远地,远得曾经有过瓜葛的这些人再也找不着自己,可方才这几个男人若就这么逃了出去,进了城见了官榜,岂不是立刻暴露了自己的行藏? 作为一个在公子恪手下隐藏了这么多年的职业暗桩,她惯性地告诉自己,只有理智才能救自己。要不惜用任何代价,保存自己的实力。 女子手掌缓缓握紧,手中匕首发出森冷的寒芒,如同针一般细细密密扎疼着她的掌心,这一刻,所有归咎于怜悯或是不忍的情绪霎时间不翼而飞,食指与拇指紧紧扣拢,手腕一抖,那锋刃的匕首如同变戏法一样仿若飞刀地凭空飞出,轻薄小巧的刀刃光洁如明镜,吥地一声正中其中一人背脊,连声音都没来得及喊出,就匍匐着栽倒在地。 剩余的两人脚步一滞,显然不用回头也知晓背后发生了什么事,他们丝毫来不及为自己的朋友喟叹,一步都不停地继续奔跑,然而下一秒,他们猛地驻步,看着冷冷站在自己身前的少女,面色依旧冷静,姣好容颜渗透月色,此刻他们却没有丝毫欣赏美人的闲情逸致了,一步步胆颤地后退,后悔自己方才扔掉了防身的刀器,如此近的距离之下根本无从可躲。 玉岫眉头微蹙,双手迅速一分,带着风声鹤唳的雷霆之速,一把小巧薄刃顿时刷地一声贯穿了其中一人咽喉,鲜血飞溅如雨瀑。旁边的男人此刻已骇得管不得那么多,抡起拳爪就向玉岫的脖子掐去,还来不及等着那人断气,少女鬼魅般的手法就将薄刃利落抽出,男人的拳爪擦着她胸襟前的衣物摩挲而过,离她白皙脖颈只有毫厘之差,但只是短短一瞬,少女的身体就如同疾风一样转瞬袭上,紧紧擦过男人一边的臂膀,身体交错滑开,刀快如风! 缠腕钳制住男人双手,反手持匕扭身,出手斜切,动作迅捷得叫人眼花缭乱之际,男人腹部已被横处一刀,潺潺血流汩汩涌出,扑腾一声跪在地上,不过是轻微地抽搐挣扎了一阵,便面部扭曲地斜栽到地。 玉岫扔下手中的匕首,目光沉沉地望着眼前横七竖八歪倒在地的几个男人,一片黑寥寥的阴暗中,稀疏月光下只能看到女子修长得有些单瘦的身姿,薄纱质地的衣角飘飞,却染着不同程度的血污,长风吹来,那微眯之后略显狭长的眼,隐约微开的唇缝,甚至是眉梢不经意地一丝丝颤动,都隐隐有凌厉的锋芒。 她是个从狼窟里长大的女子,此生所学都是杀人的绝技,从不需要讲究花哨与繁复的姿势,方才这番打斗,她避开了所有的纠缠与用力,借了所有的巧劲与最直接的路径,毫无保留地夺走了这几人的性命。 她从小面对的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没有那些武学高深之人看似讲究的切磋,亦没有任何人口授相传的招数。她的每招每式,都是在一次次生死边缘的那一刻悟出来的,没有半点拖泥带水和矫揉虚弄,只有一次比一次更为果决的速度、勇气、与毫不犹豫的狠心。 她曾以为逃脱虞王宫,就能减少手上的杀戮与血腥,唯今看来,她也不过是为了一己之私而不计代价的人,她在公子恪面前大义凛然地说着她期望的不过是平等的社会,没有残杀、虐待,然而她如今看着满手染血的自己,不过是换回又一次地嘲笑,女子扯了扯唇角,忽而嗤地一声笑出声来。 她如今,甚至都越来越看不清前方的路了。 玉岫凝了那地上的娇弱美人一会儿,缓缓上前一步,脚步沉稳,单手就解开了她手脚上所缚住的绳索,却连她唇上的布带也不撕去,转过身去,声音低哑地道:“你也看到了,我不是什么善类,快走吧。” 美人没了手脚的束缚,似乎颇为惬意,蹙着眉慢条斯理地活动了一下手腕和脚踝,却半天都没有动静。 此地不宜久留,玉岫多少有些不耐,却又不愿背转过身去如此近距离地让对方记住她这张脸,于是又道:“我说的话你听不明白么?跟着我,不比你方才安全多少。” 忽然间,她的衣裙被人轻轻拉扯,像是故意的,轻重恰好地推了她一步,玉岫下意识地转过眸去,这一刹那,她猝然撞上那女子一双蛊惑人心的双眼,妖滟狭长,眼眸溘黑,却又光彩流转,如同萃了日升的橘火,月落的黄玉,纷纷倒映在那双光彩四溢的眸子里。 玉岫微微一愕,方这一眼便知晓眼前这女子绝非凡物,却见她如同撒娇一般朝自己的衣裙上蹭了蹭,又指一指口,唇上绑住的布袋,那双眸子里瞬间流过无辜至极的光泽,叫人无法拒绝。 也许是哪家大家闺秀吧,玉岫轻轻一叹,颇为无奈地伸手替她摘了唇上的布袋,美人接触束缚,无比惬意地轻轻舒了口气,媚眼如丝地挑眉看向玉岫,眨巴眨巴他那双魔魅慵懒的双眼,颇为奇怪地启唇道:“怎么?不拉我起来?” 就是这一声,让原本颇为不耐的玉岫一瞬间整个人都惊呆了!她几乎是瞠目结舌地再次盯着眼前的人细细打量,然后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来:“你、你是、你是个男的?!” 美人似乎见怪不怪,并不觉得这话有什么好搭理的,径直就拉住了玉岫垂在一侧的手,微微侧过脸颊,完美无瑕的面庞轮廓和纤长睫毛恰到好处地漏了出来,一缕黑发却又若隐若现掩去了那双溘黑魔魅的眸子,似乎在表现他的魅力无人可挡一般,理所当然地道:“喂,你听没听到我说话?地上凉,快拉我起来!” 此刻的玉岫还处在相当的惊愕中,仍处在方才那番血腥场景中的她,显然没有明白过来这是怎么一回事儿! 她硬着头皮救了一个原本不打算救的柔弱女子,原以为这位大家闺秀会被眼前这番杀戮吓得手足无措,没想到这柔弱女子不仅不对这横七竖八躺倒的尸体和血迹有半点惊恐之态,她居然……不是个女的!不是个女的也就罢了!可她愣愣地看着眼前这忝着脸拉着自己手的美人,脑子里登时嗡地一声炸响,都不明白自己这是救了个什么! 玉岫五指一翻,毫不留情地将那五根比她的手还白皙如玉的手指生生摔在一旁,眼角有意无意地移到别处去,沉声道:“你是没手还是没脚?” 其实她并非不想看眼前的人,而是那双眼实在太魔魅惑人,纵然神情慵懒得厉害,可玉岫觉得自己一坠入那双眼里就会失策。 美人碰了一鼻子灰,扫兴地擦了擦手,倒也不怨不恼,撑着地站起来,玉岫这才发觉这位一直被自己当成窈窕淑女的美人,站起身来足足比自己高了一个头还有余,身姿修长身形挺拔,一身蓝色丝锦绒衣外还罩着深紫的衣袍,只是胸前却突兀地缺了一块布料,那丝锦绒的衣带下用一根丝线系着一只镂纹的玉佩,通体冰透,纹掷初显。整个人看上去无比的邪魅慵懒,五官精致更盛女子,就连双唇也如点染潦泼了一抹朱红。 081 登徒浪子 081登徒浪子 大概他已经习惯了被这么盯着看,反倒不以为意,半晌之后,眨了眨他那双风光旖旎的眸子,饶有兴致地问:“看够了没?” “咳!”玉岫难得的脸红了红,没好气地道:“你以为我愿意看着你?你不放开我的手,我怎么走啊?” 美人脸上一副“是嘛?我怎么没在意……”的表情,垂眸去看自己拉着的手,忍不住咋舌道:“你好厉害呀!身上受了这么多伤,哼都不哼一声,三两下就把这几个臭男人解决掉了!” 他说着松了玉岫的手,从蒿草堆里捡起两块石头,一面朝那仰面躺着的其中一个人掷去,一面大义凛然地道:“不过你也别太伤心了,他们现在奈何不了你,我把这些伤都给你讨回来!” 他这话说得……敢情这些人都是你杀光的?!玉岫气得脸色一阵发白,无声无息地吹了个暗哨,小黑不知从什么地方滕腾腾地跑出来,很是乖巧地站在玉岫身边。 看着那人已被他砸得面目全非可他完全没有停下来的迹象,玉岫心有不值地道:“你方才到底哪只眼睛看到他们伤着我了?” “不是他们伤的麽?”美人无辜地看着玉岫,喟叹道:“害我白费了这么多力气!” “不过……你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诶,我说这话可不是赞美你!嗯……呃……虽然有些地方资质平平了点,倒也还算得上如花似玉,这样的姑娘,大晚上的干嘛到这荒郊野僻来?” “你惹了什么仇家嘛?” “那你的伤不是那几个臭男人弄伤的,是怎么弄的?我说……我看你最好还是换身衣服,都说虞王朝乃礼仪之邦,怎么有你这样不注意自己仪表的女子!” 美人一边心无旁骛地噼里啪啦说着,一边很是气愤地看着自己白皙手指上不甚被芒草割破的印子,刚准备懊恼地向玉岫把这些臭男人的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一遍,一抬头,恍然看见前方翻身上马身轻如燕的女子,嘟哝道:“嗳!有没有你这么没良心的人啊!荒郊野外的你就这么走了我一个人要怎么办啊?!” “早知道你是个男的,鬼才会救你。”玉岫冷哼一声,故意勒下马缰,快步跑了出去。 “什么什么?你救我?!是冰雪聪明的本公子先看到你,害怕那几个臭男人对你心起歹意才出声提醒你快跑的好不好,谁知你好赖不分地就直接放马出来踢人,有没有你这么不讲道理的人啊!” 美人气喘吁吁地跟在玉岫身后,可两条腿的哪里跑的过四条腿的,他无赖地喊道:“看你衣衫残破身无钱帛,本公子出五十金买下你这匹马,干不干?” 玉岫眉梢一挑,刚欲出口讽刺,突然觉得手臂后一阵痛麻感,全身一僵,连手指都有一瞬发直,脸色骤然沉下来。(.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 能够如此出其不意制住她穴道的,究竟是什么人?莫非围踪的人就在这周围?!她抬手取下一根细小物事,仔细凝看,却不免惊愕,那居然是一根细如芒刺的草尖? 这细得看不见的软绵绵的东西,居然不知经了什么人的手后,可以像钢针一样瞬间精准无比地刺入她的穴位?看来此人意图不在害她性命,若真要她的命,岂不是易如反掌的事? 来自多年生死一线的警觉,玉岫猛地回头扫射四周,一双带着寒刃般的眸子停在了身后的人身上,然而那一瞬间对上的,却是一双纯良无害的眼睛,闪啊闪地看向她,而后舞动着那身锦蓝深紫的衣袍,喘着气抱住马臀,道:“我就知道你会停下来等我的,喏,五十金,本公子向来心地善良,虽然买下你的马,但准你和本公子同乘一骑,怎么样?还不错吧?” 玉岫看着他从衣袂里随意一下就取出的金锭来,不由地心中一寒,这个人出现得实在是太过莫名,看他装束手笔,应该是虞国数得出名姓来的贵第之家,可为何会被几个功夫平平无甚经验的男人绑了票? 若说他是出身贵族门第,为何经了这样的事情后丝毫不惧不怕,说话神情都跟在玩儿似的? 玉岫没有推却那些银子,而是盯着眼前之人足足有十几秒的时间,开口道:“你是谁?” 美人大睁了一下眼,那双一直慵懒的眸子里此刻闪过一丝“你终于开窍”的欣喜,轻轻一跃跨上马背,腰上所系的镂纹玉佩碰撞到钉马鞍的铁烙,发出叮吟一声清脆之响,莫名地让人心弦震动。 他道:“怎么?总算想通啦?不错不错、还不算太晚!本公子家从商道,富贵清闲,从东融楼到西曲亭八厢十六院,都是这两年送入府中的姑娘,可惜本公子记性不太好,都忘了她们长什么样子,不过本公子觉得你还不错,虽然资质是平凡了些,……但也清脂玉濯的,不似她们脂粉厚重。” 他说着说着一双手居然由后方环住了玉岫的腰,本就充斥着体香的面庞就往玉岫脖颈里贴,那丝丝温热和顺着额前抚下的青丝要命地往玉岫的衣襟里钻,声音暧昧无双地道:“本公子还以为虞国的女人们要么都是千金滴弱的小姐,要么都是擅计心窄地毒妇,没想到也有这样的极品,吃惯了鱼肉偶尔换换口味尝尝酸白菜叶子也别有一番滋味,放心,本公子虽记性不好,可也决不会怠慢你的,你若愿意,咱们前头就去找家客栈行行礼节如何?” “砰!”的一声,美人摸了摸自己青肿的鼻梁,疼得一双眸子里有水快要溢出来,委屈之际地嗫嚅道:“酸白菜叶子都这么凶悍么?” “滚!” 玉岫猛地勒住马缰,座下的小黑仿佛能通人心似的,猛地撅起后踢狠狠侧身,可身后美人非但没有狼狈地跌下去,反而轻轻一跃离鞍而起,借着这时机在玉岫毫无防备的侧脸上轻风带雨地微啄了一下,纹丝不乱地坐回鞍上,轻叹道:“原来佳人喜欢这个调调的……” 082 今宵风月 082今宵风月 语毕,在玉岫耳廓上暧昧的一吮,刹那间,整个人都被这要命的触觉与气息笼罩得呆住了,又骇又怒,双拳攥得出奇的紧,可是转瞬间,玉岫仿佛想通了什么关节之处,面色一赧,怒极反笑,微微眯眼,佯装乖顺地轻声道:“敢问公子名姓?” “哈哈哈……”美人笑容满面,合着满身的香风一同临袭玉岫的体肤:“公仪钰。不知佳人对你未来夫婿的名姓可甚满意?” 玉岫冷冷地牵起嘴角,回眸探向美人那狐狸一般的眸子,就像是眼见猎物到手一般,五指一翻,没声没息地反扣住美人在自己腰上肆无忌惮的手,斜刺里一拉,他整个人重心不稳,直接跌倒在玉岫腿上,下巴先着落,玉岫双眼一眯,抡起拳头,毫不留情地狠揍在男人俊美无双的脸颊上,低眸瞟道:“公子可还满意?” 男人呲牙咧嘴的揉着青肿了一大块的脸颊,哀怨的瞅着目不斜视的玉岫,撇着嘴说道:“你这女人也太心狠手辣了!” “我早说过,你看着我像什么良善之辈么?不过是阴差阳错的捡了你一条命,对了,我有没有说过,五十金我可以收下,只是这匹马跟随我多年,若你带得走它,也算你运气。” 玉岫看似心无旁骛地冷冷答话,心里却实则忐忑,此人的名姓竟然叫公仪钰……虞国举国上下何人不知“公”乃虞王国姓,逢人避讳,就连曾经支脉浩大的远亲公氏庞大脉络都曾在虞国建国之时齐齐改姓,看他也不似刻意撒谎诓骗之人,为何竟如此大言不惭地道出国姓来?莫非公子恪并不完全放心自己走?若是公子恪手下之人为何会对自己的名姓没有一丝半点隐藏?他究竟是何人所委派来的? 诸多疑问在玉岫心头一一掠过,若事情果真是公子恪所作她倒也无需太过紧张,毕竟这么多年来公子恪的刀刀刃刃她都已摸得棱骨分明,可若是其他人所安排的,那么她现在是不是应该想方设法杀死眼前之人,将祸水干干净净地巧妙泼到公子恪身上,然后自己好坐享其成地等着鹬蚌相争,趁机逃走? 可她如今最苦恼的,就是太摸不清眼前之人的底细到底有多深。[.mianhuatang.info超多好看小说]这样一个国色天香的尤物,本不该为哪一方势力所制,世家门阀手下的暗桩内线,最忌讳的就是太过引人耳目,这样的人,却叫她无法狠下心来决策……唯今之计,不如先将计就计,顺水推舟地跟在他身边先观察再说…… 玉岫轻咳一声,十分不耐地道:“你考虑得如何?是想再混个鼻青脸肿,还是乖乖下马?” 美人委屈地眄眸,郁闷道:“我被那几个臭男人绑了票,在箱子里又渴又饿了几个时辰,如今浑身乏力,你若把我扔在这荒郊野外的,一旦出了什么事,本公子家中定不会放过你。” 玉岫眉梢一挑,顺着话道:“你方才口口声声说虞国的女子如何如何……听这语气,你不像是虞国人?” 男人闻言神色有那么一刹那的停滞,惯笑的脸上一片寂灭,那时那刻,就连冰色的皎月都比不上那般的寂灭寒冷,却终究在模糊月色下谁也看不清晰。但转瞬间,眉眼之间又是十足的慵懒与魅惑,转了转那双琉璃色的眸子,笑嘻嘻看向玉岫道:“你可知道景穆郡?” “景穆郡?”玉岫双眉微蹙,这三个颇为熟悉的字眼在脑海中闪现而过,多年来接触典籍人事想要将如今局势与四方大地摸透的她,也不是没有听说过这个地方。 据言景穆郡虽称之为郡,却是虞国大地上一片不可觊觎的乐土。当年作为先皇的兄长之一,曾在助公氏夺取师国大地时留下过汗马功劳。 虞国当时是中原大地时名贱微末的后起之秀,曾被浩大繁盛一时的师国看低,故请军师筹谋围剿,公氏携琅琊王氏虎贲军进攻师国,曾遭到过师王朝以庞大兵力的阻击,当时的先皇带伤于营根本卧床不能起,又害怕他姓将领无诏令之权,是先皇的兄长在这紧要关头顶名亲征,浴血奋战了一天一夜才击退师国军队……那时候因赫赫战功与极高的威望,被先皇钦封为景穆侯,建国之后又划分虞国大片国土特封为景穆侯疆域,修葺殿房庙宇,林园宫道,衣物用度曾一度与先皇同列,虽称其为郡,却有着虞国其他地域所半点不能比拟的富庶与自由。 当时人人相传景穆郡甚至比虞国都城元安更为恢弘繁华,那里民风开放,日夜笙歌舞乐,觥筹交错,美姬如云,街宽百尺,连沟渠里都是令人骨酥的胭脂花粉,人人掷金如米粒,鲜少有人为生计担忧,是个世人所憧憬向往的桃花源地,却碍于严苛制度踏不入半步,更有甚者言谣传若是拥景穆侯为王,虞国可强盛比今十倍有甚。只是这样一个呼声高涨的侯爷,却在最为鼎盛之时上书虞王说自己年垂已不复当时,享不起如此殊荣,求虞王赐宁和之便以养老,自此之后景穆郡从人人口耳中再没了那时的盛气。 像玉岫这样多年来忙于杀戮与勾斗的人,大抵没有闲暇空余去理会寻找虞王朝中的那一片静谧,然而景穆郡外百里桑田千里肥水之外,那些遥遥看着里边盛世繁华的人,却从来没有片刻忘记过这个当年响震一时的名字。 怪不得也是国姓为“公”,当年那样庞大的氏族因帝王忌讳而纷纷改姓之时,景穆侯大概也是享有殊荣可与帝王同姓的吧,先皇是“公子”辈,景穆侯为“公仪”辈,那么眼前之人……玉岫挑了挑眉,打量着这个男子的脸,安慰性地告诉自己,景穆郡那样安乐富庶桃花繁艳的地方,养出这样的世子来,倒也不足为奇吧! 谁知男人毫不知腆地开口道:“看你的样子一定对景穆郡仰慕已久吧,不瞒你说,本公子便是满腹经纶,气质无双,风华绝代的南廷第一美人,景穆侯的亲封琴师,赐本公子冠以公仪之姓,以示宠爱无边。” 他眉宇一样,那纤长睫毛好似要起舞的蝶一样,神气地看着玉岫。 纵使冷如霜月的女子此刻见着他的情态也不由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她张了张唇,质疑道:“琴师?” 男子心无旁骛地认真点了点头,神情严肃得半点不似玩笑,旋即补充道:“对,南廷殿宇里的翩跹舞姬,可都是经由本公子手下调教出来的。本公子在景穆侯面前奏乐司琴时,多少达官显贵求也求不得一曲,只可惜啊……”男人叹道:“景穆侯实在是太怜惜本公子了,嫌那弹琴配乐的活儿太累,便安排本公子司教,那些只晓得搔首弄姿的女人搅得我最近心情不畅,侯爷便赐了我一个恩典,让我出郡四处游历一番,哪晓得虞国的人如此鲁莽蛮横,见我风华绝代又带着数不清的金子,就起了歹心……” 他说得不亦乐乎,似乎想将连日来的不顺与哀怨全部吐露给玉岫,丝毫不曾留意到身前女子微微抬起的双手,一个眨眼的瞬间,女子刀锋似的手侧就要劈向他腕间,男人却没有一丝半点怀疑,玉岫微微眯眼,狠一狠心,两道诡异森寒的弧线陡然间射出,擦着他的鼻梁飞闪而过,准确无误地钉在身后十米处的树皮之上,男人吓得整个人跌落下马,摔得四仰八叉,几欲哭丧地看向玉岫,狐狸般的眸子里是突如其来地惊恐与委屈,郁闷地擦了一把脸上划破皮的星点血迹,气度怒极地吼道:“喂!你这个女人到底想要对我做什么!” 玉岫不以为然地挑了挑眉,努了努嘴道:“刚才眼睛一花,还以为你身后有人,对不起啦!”语毕伸手向马下的男人,朗声道:“上来吧!” 月上中天,四周高大草木的掩映下,一男一女坐在一匹通体黑色鬃毛的羲和骏马之上,悄无声息地向着虞国行宫最后一道关锁――西哨北所慢慢行去。 微微有些不和谐的是,骏马之上却是那个女子握疆端坐于前,纵使浑身数不尽的划伤与锉痕,眼睛依旧明亮犹如星子,嘴唇紧抿,鼻梁秀挺,带着寻常女子身上少有的英气与凛冽。而他身后的男人死死抱住女子的腰不肯放手,一身蓝色丝锦绒衣,胸前敞开之处令人垂涎,绝色姿容在月色下望去却不能忽视那五花八门的青紫红肿,只是男人似乎并不将此放在心上,那眉目依旧,腰间佩戴的冰体玉佩在夜色下泛出温软蓝光。 此刻的玉岫并不能完全相信身后之人,她看似安宁,但每一寸体肤都因之而保持着十足的戒备,刚才那一番试探并不是玩笑,若不是能将那暗器运用得行云流水尽在掌控,稍有一丝半点偏差他都没了命数,即便是隐藏极深之人,若非连性命都可以说不要就不要,是不会连一丝半点神情的动容都没有的。 身后的男子面如春风,这一刻那狐狸般的琉璃色眸子凝滞在女子背后,只是一刹那微微的愕然,而后又是那玩世不恭风光旖旎的笑意,他的手臂不由自主地缓缓收紧,多少次是这样以为只要自己紧紧握住,就真的不会丢失。 恍然想起那些此刻仍旧封存心底的身世与国仇家恨,那颗湖水般温暖如春的心也只是偶尔泛起了一丝褶皱。 那时的他们都太年轻,并不知晓命运的手是这样戏剧性地将两人推在了一起。何谓世事人性、何谓利益与无奈,通通一无所知。他们只是选择暂且去相信,纵使体肤戒备,拳头紧握,她仍旧忍不住想要慢慢去相信这个世上的良善。 然而那些隐藏在暗处的风雪,就在马蹄声逐渐踏破西哨北所的边界时,无声无息逐渐靠近。 ps:年底了,真的好忙,今天刚考完四级,尽力更新。还有两周结束就会不再这么多事。 083 大钰 083大钰 虞安十一年六月末,虎贲军左右元帅率各部大军迅速报捷,在行宫暴乱的疆北若羌一党被擒拿于囚,各部此后因得殊荣镇守四方。(.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 受俘的疆北一族,连同他们在疆北家乡安定的宗亲一同押解赴京,若羌王子万俟归是疆北亲贵的后嗣,虞王宫中诏出圣谕,即日起随囚车一路班师回朝,迅即元安。 此刻,玉岫带着身后的琴师美人,毫不遮掩地住进了离西哨北所最近的一家客栈。之所以毫不遮掩,是因为这座镇城实在太静了。 离行宫不足百里脚程,一夜之后校场变乱之事遑论说是众人闻而哗然,可此地人却并非愿将这等事放在心上。两人昨夜里连夜入了城后,偷偷摸摸在墙根底下兜转,玉岫却连半张文纸都不曾见,也许是公子恪有意放之吧,玉岫只好浅然一笑,对于公子恪而言,自己就算将他把柄尽捏,又哪里真正威胁得了他呢。 索性冠冕堂皇地在此地要了一间上房,云淡风轻地指了指身后的美人道:“找他付账!”于是舒舒服服地坐在椅子上喝了一杯茶。 “你我同行一夜,在本公子的保护下坏人分毫不敢寸近,美人打算什么时候把你的名字告诉本公子作为报答呢?” 吊儿郎当的声音又一次响起,公仪钰大摇大摆地走进玉岫的房间,只身一人,不知他何时打发人去买了一件崭新的衣物,虽不及之前身上的那一件用料名贵,可平凡的质地沾染上他的身姿,瞬间衬映出不一样的光华来。 见玉岫没有搭理他的打算,又屁颠屁颠地挨着她坐下,恬不知耻地犯愁道:“你我肌肤之亲都又过了,怎能连名字都不告诉我呢!你不告诉我,等回了景穆郡,我该怎么禀报爹爹……” 肌肤之亲?!玉岫不禁汗然……冷屑道:“亏你想得出来……”于是别过头去轻轻吹开茶沫子。(.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 “诶……本公子虽然耐心很好,可也不喜欢太过骄矜的,你……” “嘘……”玉岫双指比唇,一手按住公仪钰喋喋不休地嘴巴,一双晶亮的眸子透过窗霎时捕捉到楼下刚进门的那三人,沉声道:“你别乱跑,我下去看看。” “小二,上三壶好酒,把马喂饱,记着,要用精饲料,这可是虞王宫里出来的好马儿!” 虞王宫……玉岫微微吸了一口气,刹住了本欲迈下楼的步子。 那三人看似连夜奔波,模样十分疲累,停歇一会儿喝壶酒提提精神。现在正是早市,过往的很多镖局商户都在客栈停歇,楼堂中很是热闹,玉岫一个人站在台阶上,倒也不显得突兀。 “嗳、听说了么!疆北的那一位马上要押解入京了,这次虎贲军可是居功在上,御邸还在行宫,来不及回都城就就趁着今日一早囚枷过市,百姓争睹,围得水泄不透,也不知到了元安城,这位疆北的王爷何去何从啊!” “哼!”那三位官爷不屑地瞅了一眼方才说话的人,启唇道:“何去何从?你们当虞王宫是什么地方?任何人带着几千上万兵马践踏过后挥挥袖子就可以离得开的地方么?虞王从前是轻看了疆北的那一支,放任他们整整七年,如今疆北大地,也该归属于虞王名下了吧……” “若羌王子好歹是一族之首,莫非今上正打算严律处之?” 那人颇为不耐地瞥了问话之人一眼,续续为自己倒上一盏酒,仰头入喉,嗤笑道:“你若觉得囚枷过市太过招摇,大概不会相信他半月之后就要在元安市口的引高台上示众火刑吧?” “火刑?!”那人闻言明显面色一愕,显然不信,片刻之后或许才领悟到今上究竟是何等人也,只好喟叹一声:“昔日也算得上一族之首的王宫亲贵,没想到片刻就沦为阶下囚徒,牵累亲族。” 玉岫的双拳紧攥,蹙了蹙眉,强制住就要迈出去的步子,回到房门前,颇为走神地敲了两下门,屋中的美人腾地一下跳了起来,看见玉岫失魂落魄的样子,忙贴过来问道:“怎么了?是不是那几个打算卖了我的臭男人的同伙找上门来了?你别怕!我……我去找找……”说罢转过身就走向屋中想将那上好的梨木椅子摔下去砸了。 “你做什么?” “这椅子我刚刚试过了,硬着呢,我寻思还能用它来防防身。”公仪钰一脸认真地道。 玉岫不由无奈地捏了捏额心,轻咳道:“公仪钰……能不能请你帮我一个忙?” “帮忙?!好说好说!你也别叫我什么公仪钰了,就叫大钰吧!”他说着眨了眨眼睛,示意玉岫道:“说啊!” “你过来。”玉岫随手从门龛中抓了一把香灰,抬手就胡乱抹在了公仪钰丰神如玉的脸上,公仪钰吃惊地抹了一把被涂得乌七八糟的脸,苦着一张脸可怜巴巴地说道:“别人见到本公子这张脸怜惜都来不及,算本公子倒霉,居然能让你把香灰往我脸上抹,这要是在景穆郡,得有十来个人把你的手卸掉!” 玉岫看着公仪钰说得一派严肃的样子,实在不忍心伤害他,不由得佯装害怕地道:“十个人啊……” 说着,看着公仪钰那张抹满香灰的脸,疑感的瞪着他,表情略略有些松动地道:“真奇怪……景穆郡的人不是长五根手指头么?!” 公仪钰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当然是五根手指啦……” “那就对了……”要十个人才能卸掉一个人的手,玉岫不以为意地摇了摇头,又翻转地看了看自己纤细的手指,比出两根来放在公仪钰面前,笑道:“我用两根试试,你看可不可以?” “那个……啊……你刚刚说帮什么忙来着?我马上就去!就…就去!” “楼下厅堂里有三个看上去赶了很久路的男人,其中一个人腰上,有一块赭色的腰牌,待会儿你下去假装和他们攀谈,我会趁势偷走他的腰牌,之后不论有什么动静,你都径自回你屋中去,知道了么?” 公仪钰认真地点了点头,忽而道:“你我认识一天,如今也能呼喝我做这做那了,总该告诉我你的名字吧……” 他虽美得胜一个女子,可站起来却也足足高了玉岫头高,靠近时的鼻息淡淡地,有着分辨不清的惑人香味,不像公子恪的,身上干净得没有丝毫气味。 玉岫想了想,不禁地喃道:“名字……你不知道也好。” “没关系……”公仪钰洒脱一笑,笑眯眯地道:“就算是假的,也好歹告诉我一个名字。在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情都很无奈,那些事里那么多的无可奈何,当然我们不可能全都看破,如果每一件事情都去逃避,那样会很痛苦的。正如你逃避自己的名姓,像极了要逃匿那个名字所带给你的回忆,不如就顶着你想要刻意忘记的东西去过,那些索然无味的代号,或许会赋上新的意义。” 玉岫闻言怔然,半晌没有说出话来。过了良久才叫住公仪钰已经下楼的步子,沉声道:“公子来我身边也不会是闲来无事地转悠转悠吧?景穆侯这样的关系扯得未免太过遥远了,公子想要打听我的名姓,不妨来得直接点。” 公仪钰顿住步子,忽而哈哈大笑起来,“你猜对了,我不远千里从景穆郡来此,就是慕你之名,箱苑无聊,富贵闲散,呆在家里没什么意思,于是出来逛逛,顺便带几个美人回家。对了,你不愿告诉我你的名字不要紧,不过美人还是别公子公子的叫,日后你我相处频繁,还是叫我大钰比较好。” “大钰……”玉岫并没有抗拒,微微眯眼,双眼闪过一道光芒,缓缓说道:“西哨北口之处虎贲军大量囤积,往北的涿郡是虞国往疆北的要冲之地,此地通涿河,一旦度过涿河向东南出临潼关,便再无险阻,从临潼关沿涿河水路改道恨水,过滁州,便直指南唐咽喉。”她莞尔一笑,道:“对了,你跟在景穆侯身边多年,虽不谙兵马之道,出门之前总该知道涿河一带曾有虎贲军内抗叛军,外御突厥吧?景穆侯爷多么精明之人,怎会舍得让自己心爱的琴师远赴这种要冲之地呢?” 玉岫说完,锥子似的目光凝在那魅惑的身影之后久久停留,即便不看也知道男人微微启唇却没说出半个字来,不知为何心下竟不愿刻意为难,反是笑道:“啊……你该不会是私自从侯爷的爪牙中逃出来想看看疆北的景色吧?虽说过了临潼关一路都无险阻,可涿郡可是重守之地,每年不知多少想要私通边境的贩夫走卒被捆绑了扔进涿河里……” 公仪钰朗声一笑,声音却有几分低沉沙哑,“姑娘你就是这样妄自揣测别人的心么?你这样会让我觉得你曾经的日子过得真是不太好,这个世界里美好总是要多过阴暗的,欢乐也总要多过于苦难,有很多事情你还是要一如既往地相信,就如同你那么笃定我缠上你只为让你带我过滁州,却从未想过我或许并不会帮你这个忙,有很多时候,女人还是不该太过自作聪明。” 他低眸理了理自己的衣襟,那张被玉岫抹上了香灰的脸上显然并不很整洁,却一点都不妨碍那风华无边的面眸。 他掸了掸灰下楼,玉岫却忽而开口道:“玉岫。” 大钰的步子滞了半晌,忽而回头眄眸探向她,笑容邪魅且蛊感,眼神飘忽,两人却在这一刻相视而笑,大钰忽然道:“玉岫……阿玉,阿玉!”他像是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事情,“阿玉,等等吧,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084 公仪钰的心思 084公仪钰的心思 大钰的步子滞了半晌,忽而回头眄眸探向她,笑容邪魅且蛊感,眼神飘忽,两人却在这一刻相视而笑,大钰忽然道:“玉岫……阿玉,阿玉!”他像是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事情,“阿玉,等等吧,我不会让你失望的。(.mianhuatang.info好看的小说)” 即便换上了寻常百姓的布衣鞋履,斜身下楼时每一个偏转之姿仍旧是任何一个凡夫俗子都不能企及的卓然风华,大钰双手抱在怀中,颇为漫不经心地打量着玉岫所指的那三个男子,她方才的一番话却似骤然而起的风一般将他心里吹起一阵猝不及防的皱褶。 他站在楼梯拐角处,恰好的斜面挡住了那张惊为天人的面孔。微微闭目,遥想景穆郡那绿樽红烛,鹅黄酒暖的贤邸堂外,手拿风筝身后跟着一大群仆从侍婢的自己转身时忽然看见那个风姿绰约,却挡不住眉眼凌厉的女人。彼时的她,身着杏黄色鸾鸟凤纹织金裳,额前金色的凤坠摇曳,款款步下凤轿,含笑凝视着自己。 而贤邸堂下,他第一次看见向来沉默坚毅的父亲模样谦恭跪倒在一个女人裙下久久不起。 当然,那年七岁的他也是第一次真正相信虞国的皇后,虞王的梓童会是自己的亲生母亲。若非父亲年年岁岁地提起,他不会相信就是这个女人一手促就大虞国虎贲军的军威煊赫,更不会相信纵使已生老态却仍旧意气风发的父亲会为了这个女子在掷金如土的这片富庶之地从未正眼看过其他女子一眼。 除却七岁那年的一眼之后,他再未见过生母。也因如此,父亲对他终觉亏欠,越发宠溺无边。 从他出生至今,他一直是景穆郡人尽皆知娇惯难以伺候的世子,不论他做出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荒唐之举来父亲都没有为难过他任何巨细,他甚至不断地去干一些不可理喻的事情,试图在父亲容颜上看到一种不同寻常的怒意。 就如他曾带人将刚刚修葺一新的花神殿四角燃起火来,只为看殿角的小兽吐火的样子,结果将整座殿堂付之一炬,结果父亲只是狠狠责骂那些仆从,怒斥他们不守规矩带着世子玩火,若世子烧伤了一丝半点要拿他们问罪。 就如同九岁那年的冬天他故意把一颗棋子扔进云髻湖,然后派五十个仆从在冷冽寒风中脱光了衣服跳进湖中去捞,最后父亲竟命人将云髻湖中湖水抽干,最后找到那颗棋子时父亲心平气和抚摸着他的头问现在开不开心了? 那一刻,他明白从他出生之日起,并没有任何一个人真正在意他究竟想做什么,喜欢什么,憧憬何样的日子。 他走到任何地方永远只能看到成片的人屏息跪下,双掌交叠,他过惯了纵使低下头也只能看人后脑勺的日子。所有人都离他如此遥远,他不需要做任何事,要一个人往东他绝不敢往西,想要一个美女送入殿内的决不会少于一车,他没必要担心任何事,因为在他每一步迈动之前,早有人为他张开了庇护的双臂。二十年来唯独学会的就是徐步走过每一处,微微扬起这张天生惊人的面孔,孤独而骄傲,就牵引众人迷离的目光。 只到这次,父亲身染恶疾,却瞒着周遭亲贵甚至是今上。低头抑泣地只求自己满足生母的一个愿望,父亲仰躺在在冰冷的寝塌上,垂丝床褥繁复边织富丽得不像样子,他声音低哑而沉痛,一遍遍喃道:“我没用,最后也给不了她。是我没用……她走得对……钰儿,答应爹爹一件事……” 公仪钰想着想着,忽而眼中刺痛地一涩,突然就嗤地一声笑出声来,她说得对,他不远千里,就只为走涿河改道恨水,过滁州,直奔南唐咽喉。只是走到现在,他竟糊涂得不知道究竟是为圆满父亲夙愿,还是铸就一场新的错。 前些日子,遥遥想看那虞国的行宫一眼,凭着记忆去想七岁那年曾无意出现在自己生活中过的母亲,那个女人――终究还是放不下,斩不断,她一定很后悔自己生了一个这般无用的儿子吧!公仪钰想到这里反而没心没肺的笑了一笑,挑了挑眉,提裾下楼。 眼神扑朔在那个挂有腰牌的男人身上,公仪钰轻轻别开头,仿若女子含羞一般似有似无地轻咳了一声,顺手举袂为自己倒了一杯清茶,缓缓地抿了起来。 点潦般的朱红薄唇在微澄的茶色里轻轻开阖,厅堂里原本几个讲话的男人瞬时间都噤了声,一言不发地凝着公仪钰风采迷醉的姿态,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身旁人喉咙中不由控制地“咕咚”一声吞咽。 可片刻后,公仪钰忽而蹙紧了眉,伸手从衣袂里取过一沓方巾吐出方才入口的茶,怒道:“这是什么破茶,是给人喝的么?小二,快把这儿最好的茶给我拿来重新泡。” “是是是……” 片刻之后,小二递来一壶上好的阳澄绿,赔笑道:“这位公子,您慢喝!” 公仪钰揭盖狠狠吸了一口气,咋舌道:“刚才那是什么破茶,随便剪了几颗碎白菜叶子也拿来当茶泡,赶紧的,给在座的全部换上这种茶,手脚麻利些!” 小二听得眼都直了,那上好的阳澄绿可是二十铢钱一壶,他们这小地方何时能有一个这么手脚大方的主顾光临,简直喜庆,蹭蹭的就给每桌上都换了同样的茶水。 玉岫站在楼上看见这番情形,不由狠狠捏了一下眉心,怎么也想不通自己怎么会让这个家伙下楼去。 茶喝了一圈,公仪钰挑了挑眉,扑腾了一下那纤长魅惑的睫羽,起身伸了个懒腰,就转身往客栈外走去。 “诶……公子!” 小二立马拦在门前,却对上公仪钰一双无辜的大眼,“怎么了?” “那个……您是住在本客栈的对吧?” 公仪钰不置可否,狭长惑人的眸子里再次泛着无辜。 “那个……您现在是?” “闲着无聊,我出去逛会儿!” “您看是现在结账呢……还是逛完回来结账呢?” “结账?!感情你们这住店还不含茶水费的?” 小二眉眼一拧,这年头什么人都有,赖账混吃的还见的少了?立马对着里头吼了一声,出来三四个身强力壮的跑堂,公仪钰眨眨眼,笑眯眯地转过头去看向刚喝了自己请的茶,外加一直瞅着自己半眼不离的男人,委屈扒拉地指着那几个跑堂的脸向他告状:“他们……他们仗势欺人……” 男人看着那几个跑堂的,砰地一声将手中佩剑搁在了桌子上,顺手取过腰下赭色腰牌,沉声道:“看见了吗?虎贲参将绶卫列。吃你们几个茶还犯了法不成?!” 公仪钰见状忙小鸟依人状伏向男人身上,看见那几个跑堂的瞬间瘪了嘴,喜上眉梢地去摸男人手上那块腰牌,惊讶地道:“哇,这块牌子好厉害啊!你是虞王宫的卫列兵士?” 男人自豪地轻咳了一声,佯作不以为意地将手中腰牌放在公仪钰手中任他把玩,漫不经心地道:“没什么厉害的,不过是个小小头衔,这样你就惊讶得不行,要看见虎贲军列阵还不得下巴都掉了?” 公仪钰瞪着惑人的完美无缺的眼睛,柔声说:“我如果是个小姑娘,一定被你迷死。” 然而就在说这话的同时,他如同变戏法一般从衣袂里掏出一块扁扁的木雕,瞬间放在了男人手里,又将他的腰牌纳入自己袖中,接着一扭身坐到了男人的大腿上,身下的男人背脊一僵,凑在他耳畔旁气粗地道:“你是个男子也无妨啊!” 公仪钰听了这话,鸡皮疙瘩从耳根子到上半身起了一身,连嘴角的笑都僵了半晌,人人都说军队里的男人很……这传闻果真不虚啊!于是也陪笑道:“那么今夜子时……” 身下男人神情一滞道:“可我正忙着办一件大事啊……不如你和我一同走?” 公仪钰腆着脸,绞着衣袖道:“我才不愿意去坐那些颠得人五脏六腑都出来的破马,不如等你办完事回来……” 男人哈哈一声朗笑,不置可否。 公仪钰心中窃喜,踮着脚尖上了楼,却被依靠在墙柱旁闷声不做的玉岫给吓了一大跳,半晌后调整好心态,笑嘻嘻地道:“阿玉,我果真不负你所望噢!” 玉岫冷冷瞥了他一眼,头疼地转过身去。 “喂。喂!我说的是真的嘛,你看这是什么?”他从衣袂里取出那块赭色腰牌,得意地在玉岫面前晃了晃。 玉岫面色一愕,想嘲讽他的神情凝滞在嘴角,不由惊讶道:“你就这么偷过来了?” “嗯!”公仪钰得意地点了点头,正欲自夸,玉岫忽而蹙眉道:“不对……” 虎贲军士不可能蠢笨到这种程度,虽然公仪钰的确有惊为天人之姿,可受过特训的虞王朝固军岂会抵挡不了这小小的诱惑而误了大事? 她总有种不妙的感觉,就像是……就像是这块腰牌是他们故意送到她手上来的一样。 *** 迟到问候元旦快乐~6号以后结束一切考试。欢迎杀猪刀式催更 085 冤家路窄 085冤家路窄 正在她思忖完抬首的一瞬间,忽然看到公仪钰身后是那个刚被偷了腰牌的男人,正一脸阴霾地双眼死死抠住公仪钰的背影,就连公仪钰都因玉岫的神色而察觉到不对,难以置信地迅速回眸一瞥,“哇!”地一声猛然跳到玉岫身后,瞠目结舌道:“你你你你你怎么会上来?!” 男人阴鸷一笑,冷哼了一声,十分玩味地瞥了一眼公仪钰那半长敞半露的前胸,意犹未尽道:“不是害怕你等不及了么?”说着手中把玩起被公仪钰偷梁换柱的那块木雕,左右端详半天,当着玉岫和公仪钰的面,咯吱一声仅用单掌就捏碎到木屑扑簌而落。[.mianhuatang.info超多好看小说] 公仪钰看得上牙下牙直打架,紧紧攥着玉岫的袖子道:“阿玉,这回……这回我们死定了……” 少女面色平静,身姿挺拨,一身白色薄衣,越发显得超凡脱俗冰冷如雪,好似从头到尾都没有动过一样,她冷冷地望着合不上嘴的公仪钰,恨不能拎着他直接送到男人面前去正好解决心头大患,淡淡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跑!” 公仪钰听了仿若醍醐灌顶,拔腿就要跑,看着堵在门口门神般的男人不由怯退,玉岫暗暗哀鸣一声,拽着公仪钰就往窗口走,却见男人身后另外两个大汉蹭地一下挡在窗前。 “好大的胆子!”男人冷哼一声,沉声道:“你们是什么来头,虎贲军的腰牌也敢偷摸?难道不知道这是杀头的死罪?动手!” 话音刚落,就见身前两人拔出腰间刀匕,大抵是低估了玉岫,竟齐齐向着玉岫猛然刺来,只听“喀嚓!”一声脆响,毫无任何花哨招式,仅在一息之间扣手,拿腕,反拧!那两个男人就发出了杀猪般的惨叫声,刀匕铿锵一声跌落,竟是瞬间就折残了腕骨! 男人狠狠攥拳,眼中狠厉渐深,抬脚就将一方矮几直接踢得腾地而起地向玉岫二人飞来,电光火石之间,玉岫一把抓紧公仪钰还在打颤的手,飞身就跃向窗外,与此同时,少女的身后仿佛长了眼睛一般,踮脚的瞬间轻巧勾起方才坠地的刀匕,一个漂亮的腾空后踢,那刀刃竟不偏不倚恰好地将飞旋而来的矮几从中劈裂,碎裂的木块四散开来。[.mianhuatang.info超多好看小说] 在公仪钰的惨叫连连声中,两人扑腾一声落了地,原本身体轻盈地玉岫都被他拖累得在地上打了个滚,身后的追敌飞跃而下,原本进入客栈中饮酒的只有三人,没想到跟着小二侯在马厩的居然还有这么多人,公仪钰回头哇地一声如同打了鸡血一般弹起来,却看见少女已经只身跑在了前面,他吓得双腿哐当一抖,没命地往前面跑:“阿玉!阿玉!阿玉等等我!阿玉你这个混蛋姑娘不能不管我死活啊~~~~~!!!” 玉岫头疼地恨不能堵上耳朵,随手捡起一枚碎石,回身一掷,痛呼声还没传来,就见一人捂着下体倒在地上痛得不能自拔,公仪钰整个人都愣住,呆了几秒后欢呼着奔向玉岫,公仪钰虽然身姿挺拔,却让人不易察觉地单瘦,纤弱美奂的骨质撑起阔大的衣袂,奔跑起来衣物被风撑得鼓鼓的样子像极了一只振翅欲飞的大蝴蝶,只是在玉岫看来,这蝴蝶未免太过笨拙了点。 她已经得到了她所需要的东西,拿到虎贲的腰牌,好作乱偷摸进入虞王宫由行宫回都的列队里,救走万俟归,这样就够了。 一直以来,她行事都十分有原则,且自打当年跟从琅王为暗桩后更是事事目的性极为明确,鲜少会因为什么犹豫不决,然而这一次,纵使明知公仪钰这个人来路不明,身后隐藏着太多她还摸不清的底细,且跟着她下去只会成为自己的拖累,可看着他笨拙得可笑的样子竟屡屡无法放手扔下,此时此刻,她有太多理由说服自己一个人逃之夭夭了,这么几个蝇头小卒于她而言根本无需放在眼里,可拖着这么个大酱油瓶却是处处受制、处处耽搁,然而就在出神之间却猛然听见公仪钰那夸张的大喊声:“阿玉小心!” 她还没来得及回过神来看见公仪钰张开双臂就这么赤裸裸地铺天盖地压在了在了自己身上,然而下一秒巨大的木架从沿街二楼的牌坊上哐当一声坠落下来,好在两人撞了大运,那木架的重心倾倒向一边并未全数压在公仪钰身上,只是一根梁木偏巧狠狠地砸在了公仪钰的头上,顿时鲜血淋漓,从发际中顺着公仪钰那纤长的睫毛滴滴答答沿着狭长的眸子滑落下去,公仪钰忽而嘴角轻笑,表情很是温暖:“阿玉,我说过我很厉害吧?” 玉岫被他压在身下,那嫣红色的血珠子仿若调皮一般故意蹦跶到她的脸颊,还是温热温热的,这一瞬间,玉岫坚冰一般地心顿时化开了一个小小的缺口,有种温暖的感觉缓缓注入,她凝着公仪钰,不能不承认,他真的很美,那双原本就不谙人世只为惑心一般的眸子经了鲜血的浸染后更似氤氲了姿色,双眸相对的那双瞳仁中有一种她无法领悟的认真和真诚,和她所身处的虞王朝每一个世族公卿后宫妃嫔都不相同,她甚至理智地告诉自己,面前这个人不可信,千万不要被这小小的事情就轻易感动,可她僵直了半天,忽而一锤打下去,嗤声骂道:“公仪钰你这个白痴,就你这一身脆骨头来给我挡什么?脑袋被砸坏了我可不负责任!” 公仪钰自豪地笑笑,声音略微有几丝因为疼痛而不得已地断续,却破天荒地没有抱怨一丝疼痛,“那不行,我是男人,阿玉是姑娘,我保护阿玉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何况……”他想了想,忽而干脆趁势俯身,煞有其事地贴到玉岫耳边道:“何况我们俩都肌肤之亲了,相公保护娘子是不是理所当然的……” “谁是你娘子?!”玉岫的拳头都挥到他眼前,若是以往定会毫不犹豫地狠揍过去,可这一刻却生生压下来,双手推起“赖”在自己身上的人,二话没说地将公仪钰的手环到自己脖子上,沉声道:“想活命的话千万别松手,听到了吗?” 公仪钰也知道情况危急,点了点头不再胡闹。 因为木架的坠落恰巧堵了身后的路,玉岫他们换得一些时间正好脱身,等到身后的几个男人追了上来时,玉岫已经背着公仪钰跑出了很远的一段距离,可她没有停下来,在自己并不熟悉的环境中,像玉岫这样的人早已习惯了做最稳妥的打算,七绕八拐地从各个巷子里穿跑而过,却猛然被两个人挡去前方的去路。 她停下步子来,用力调整着方才因奔跑而不止地喘息,一双眸子里仍旧波澜不惊,死死盯着对方道:“你们是虎贲军的人?” “偷了位列腰牌还敢大言不惭?你这小丫头当真不知死活,趁早交出东西来我们也能留你条全……” 不待那人说完整句话,玉岫已经旋身一脚又狠又准地踢中那人胸口,力道十成,听到一声沉闷声响,那名虎贲兵口中狂喷一口血,踉跄着退后跪倒在地,而此时此刻玉岫仍旧平稳无波地站在原地,仿若刚才根本就没有过任何动弹,另外一个虎贲兵怒极,抽出腰间佩刀就挥出,玉岫背着公仪钰很不方便出手,只好两边躲闪,这样下去等到他们的人都来了他二人肯定插翅难逃,玉岫低喝一声:“抓紧!” 竟用单手手臂径直迎上了对方直接劈下来的刀刃,霎时间白色薄衣就浸成大片鲜红,公仪钰一阵懵然,他离得最近,清清楚楚地知道那一刀劈下来到底有多重,而这个女子……究竟是有着怎样的勇气竟会毫不犹豫地以肉身去抵那刀刃?! 此时此刻就连那劈刀而下的虎贲兵也是一瞬惊愕,就借着这一瞬的分神,玉岫丝毫都来不及感受什么叫疼痛,反手五指扣住那人手臂,狠狠往下一拖,那人登时骨头酥软如同被卸了筋骨,佩刀稳稳落入玉岫手中,她侧身而过,反握刀柄,手肘一推将他后背抵到墙上,那尖刃不偏不倚地对准喉头,二人之间不过屏息之距。 那虎贲兵双目瞠然,这几招几式快得他丝毫没有反应过来,就在玉岫以手臂去抵挡他刀刃的那一刻,他就完完全全的分了神,从军入伍如此长时间,还未见过任何男人能以废了一只手的代价去换一个赢的机会,更遑论说一个女子,而眼前的少女面容凌厉如冰雪,手臂上的伤口极深,汩汩血液丝毫不止,然而她却全不在意,仿若伤痛与性命这些东西,与她希望达到的目的想比,根本就不攸关。 这样强大的信念与气场,步步紧逼得那虎贲兵只觉得要窒息,他微微启唇却止不住颤抖:“我我我什么都没看见……你走吧……” 玉岫双眼微眯,此时此刻她已然动了杀机,决不能留着任何一个后患,然而一阵嘚嘚马蹄声传来,玉岫一阵紧惕,看见转入巷口奔至她面前的那匹马时却微微松了一口气,颇为惊喜地唤道:“小黑……” “虎贲兵么?”少女一手牵住马缰扫量一眼那虎贲兵,冷哼道:“我还有事,恕不奉陪,下次逢手时,你再没这样的运气。”说罢将身后的公仪钰放在马背上,自己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余下的虎贲兵追讨而至时,看到的却是玉岫冷冽的背影,刚欲追上去,那虎贲列位却摆手制止,偏头道:“你们可确定她抢走了腰牌?” “宁可以肉身博取机会,丝毫不像是演出来的。”那名虎贲兵垂头答道。 列位那张颇为男子意气的脸上浮现出有些不符身份的诡谲笑意,语意深沉恍若一张织好的大网:“赵阀猜得丝毫没错,我们只需稍微添油加醋,那蛾子就自然扑着火来了。” ps;放假了。更新恢复。懈怠了好久真的抱歉,看到好多亲们都不再留言了真的觉得对不起,让大家失望了。放假中的某帛顶锅盖更新。 086 天家对峙 086天家对峙 虞王朝的行宫因为这突然的变乱开始仓促地准备回程,上至宫嫔下至婢仆纷纷手忙脚乱地收拾着一切行装,这位新帝的雷厉风行手腕此刻才真正让虞王宫的每一个微末小卒都深感折服,两天后启程的御诏,让各方势力和每一个人都变得焦灼起来,谁也不知道此次回都后虞王宫会发生一番怎样的整彻,而又几乎是所有的人,都只能纷纷隐忍自己的不安与忐忑,在手头的忙碌中暂且掩饰一切。[.mianhuatang.info超多好看小说] 虎贲军营外的百米远处,星子光芒熹微,与行宫中的嘈杂与忙碌不同,此处僻静得只剩下漆黑天幕与蒿草摇摆,隐约可见两个攒动的身影,却是那位丢了腰牌的列位正俯身拜在背手而立的赵则身下,沉声道:“属下已经连夜办妥此事,她夺了腰牌,应该再过不久就会隐匿于回都的队伍之中准备劫囚。” 赵则眼睛微微眯起,一言未发,眼内光芒内敛。 “校场上便觉那温氏女子胆识过人,她轻易信服于你,当真深信不疑地夺了腰牌?” “属下一路跟随,她落停后一刻不停打探疆北王子的消息,俗话说关心则乱,怕是过于担忧疆北王子,根本无暇分辨了。宁以废手的代价也要搏一个先机,属下以为,这个女子不好对付。” 赵则闻言半晌,沉声道:“今上用的这个女人,似乎颇有意思,宁可付出那么大的代价也要劫囚么?有意思!不知道这个温氏的女子落到门阀手里时,会不会成为今上的擒肘之痛。” 素来刚毅的虎贲将军面容之上,此刻却有一种不符身份的狠劲,仿佛蛰伏在这个身份下很久很久,身上所积蓄的力量终于能够呼之欲出,不同于万俟归与公子恪那样天生的锋芒毕露或者王者之气,赵则此人,天生的平凡无奇,太适合门阀的需要,扔在人堆之中无人惊异,却巧妙地隐藏所有的心思与锐气。 列位闻言垂首道:“属下办此事时,还发现了一件事……看来事情似乎越来越凑巧了。” 赵则偏头,示意他往下说。 “属下引诱那温氏女子入瓮时,竟遇到了景穆侯爷的世子。” “哦?”赵则挑了挑眉,饶有兴致地听了下去。 “属下虽然不知景穆侯爷的世子因何缘故会与那温氏女子在一起,但他却对那姑娘很是上心,属下略微小试一番,紧要关头世子竟舍得为那姑娘豁出性命。(.mianhuatang.info好看的小说)”列位顿了顿,补充道:“景穆郡里花天酒地成日胡闹的世子,还难得对谁这么上心过。” “景穆郡的那位也沉不住气了么……呵,看来琅琊王氏果真寿数将尽,宫里的那位……都已经忍不住找她的老相好出来同仇敌忾了。景穆侯爷让他那宝贝儿子一路披星戴月远赴涿郡究竟是何目的,你着人时刻跟随着,不要有其他动作。”赵则深吸一口气,道:“她难道当真以为她那吊着半条性命的小世子,能与今上相互扼腕?” 虽是问句,但列位丝毫不答,只是淡淡应声道:“属下遵命。对了,宫中太后派出去取温氏女子性命的人,已经全数解决了。” “很好,门阀当了琅琊王氏这么多年傀儡,如今总算能松出一口气了,她想要那女子的性命,我赵则偏不准她杀。她还想着让那王馥之稳登后位,便让她遂愿。你猜猜,若我们再偷天换日地把那温氏女子再给她送进宫去,宫里的那位会不会气得脸色发青?” 列位轻轻皱眉,他已经开始有些糊涂了,“门阀费这么大周折究竟是想要那女子性命,还是另有他用?” 赵则没有出声,列位自知多嘴地俯身更低,却听到赵则不以为意地轻轻吐气道:“究竟何用……等她来了便知。若仅仅用她制衡王氏当真是可惜了,看着今上的态度吧,若今上当真在意这个女子,我们便稳操胜券了。” “最近的动作颇有些大,尤其宫中那位派出的人,尽数结果在我们刀下,不会不走漏丝毫风声的。毕竟您目前还是虎贲军的将军,虎贲大权王氏紧攥一半,属下害怕她们为难于您。” “为难?”赵则眼梢微跳,唇角牵起,冷冷一笑:“我还怕人为难吗?门阀等了这么多年只为今日王氏的沉不住气,等着王氏将那小世子的身世推出台面,只怕到时候今上的手腕狠厉得非我们所能想象,鹬蚌相争,可别让今上将我们当作王氏旧时藤蔓一并打压了,近些时候,也该让今上看清我们的立场……” 大风呼啸而过,卷起二人猎猎翻飞的披风。至此,今岁所有的燥热与暑气都在一场变乱当中涤荡而空,登基未满一年的新帝,等待着这大虞王朝各处不安分的势力蠢蠢欲动,空旷的校场之上腥风遍布,刚刚过去的那一场战乱,甚至残留在上的疆北忠骨与血迹斑斑,似乎只是这厚重历史上不轻不重的堪堪一笔,却昭示着虞国大地上即将到来一场前所未有的变故,由此地蜿蜒上至汉北下至南唐。 远远的行宫之中,尚在沉思之中的公子恪猛然抬起头来向菱花窗外望去,目光所及的位置空荡而又皓远,眼神深沉,久久一动不动。 谁也不会猜到,在这样一番轩然大波之后,素来聪忍隐晦,半颗棋都不会行差踏错的今上,此时此刻在面对王妍的责备与逼迫之时,仅仅是为了一个从他手中突然脱离出去的女子而深深不安。 王妍太后此刻端坐高椅之上,本不愿去看公子恪那副心神不宁的样子,有意咳出一声,轻声曼语道:“哀家知道出了这档子事前朝忙得天翻地覆,可也不得不提醒一句,此次回都后馥之的事情迫在眉睫,皇儿可别忘了,毕竟是册后,皇上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草率。” 皇帝收回目光,微微蹙眉,压抑下心中的不耐勉强抬笑道:“母后向来慧眼圣心,哪里还需要朕做什么主张……” 太后闻言细抿了一口茶,也丝毫不恼他的态度,曼然笑道:“前次皇儿执意要封温家的女儿为嫔,哀家也没有怎么劝阻,如今此事一出哀家身上多有责任,哀家年纪大了,六宫管代难免疏忽,后宫捅出这样的乱子来实在扰乱宫闱,温氏建功立业多年也不好责怠,哀家已立了懿旨,等那温氏女儿落瓮,定要以儆效尤。” “母后既然年事已高,还是多多休养身心,少操持这些为好。母后慧明贤能已管代六宫许久,如今也到了该安享之年,温氏的事情,朕自有主张。对了,王馥之毕竟年纪尚幼,王氏素来将她看得过重,后宫何等地方母后也该知晓,朕欲先让蕊嫔跟随母后操持后宫事务,等时日一长再作打算。” 公子恪坦然而言,并未因王妍而丝毫顾忌半分,坐于高位的王妍太后闻言一愣,声音陡然寒了七八分,却仍旧压下心中怨怼,竭力平静道:“皇儿前次晋升偏宠那温氏女子哀家也没说什么,只是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崔氏虽也位列几大望族之一,皇上心里该一清二楚与其余几大望族相比一介商贾名流行事作风能有何震慑,皇上可以晋升偏宠任何一位妃子,但若将六宫大权交由一个商贾名流中出身的女子,难免令朝野哗然!试想若将上百公卿的娇娇们置于蕊嫔的掌管之下,那些世族亲贵们如何咽下这口气,蕊嫔家世与手腕又如何服众?” “母后这话说得偏激了……”公子恪徐徐吐气,丝毫不温不恼:“若依母后所言管代六宫需得是手腕和家世,那么礼数宫规又还有什么用处?蕊嫔知书达理,大气若宛,况且也只是暂时替母后协理六宫,馥之性子直天生娇惯,也是宫中人尽皆知的事,让蕊嫔帮衬,并没有什么好稀奇的。” 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暂代后宫……公子恪,你果然心机厚重。竟是走到这步也不肯放松王氏一丝半毫么?册后之事应得如此爽快,原来是想架空馥之的后位,做一个傀儡摆设!好在是崔家蕊嫔,公子恪还是自知的,若换做他家,公子恪只怕是担忧又崛起另一个琅琊王氏吧! 崔氏……如若拿捏得当,未必不比馥之亲临其位好,许多事情如果不是自己动手,过程会要顺利很多。太后闻言不禁心中冷笑,面上却也不好与皇上撕破,如今王氏与皇帝正是吹弹可破的时候,她只能暗中较劲。 公子恪见太后久未答话,转身过去替王妍斟上一杯热茶,十分平易地笑道:“六宫素来由母后执掌,许多事也未曾亲为,朕说了并不算数,蕊嫔的事,还是要过母后,才能定夺。” 太后心中冷然,倒是会做客气活儿,自打逼宫一事后,对琅琊王氏压制如此,想当年自己在虞王宫中莫论后宫之事,就是前朝也能叱咤风云,如今却因为这年轻帝皇处处擒肘,他若执意,谁还能违拗不成?! 好在那王馥之也不过徒叫她一声姑姑,一切尽在筹备之中,她一生所仰仗的,不过是希望那远在景穆郡的故人能一生平顺安好,纵然早就知道自己的亲生骨肉有隐疾,且顽劣心性根本不能与眼前帝皇所抗衡,然而这世上每一个人都如此自私。口口声声唤她姑姑的王馥之,纵是琅琊王氏一族视若瑰宝的娇娇,纵是刁蛮,纵是任性,却根本不知就连她当做至亲的姑姑也不过借她来稳定眼前局势。 出身于世族门楣,便注定一生活于勾斗之中,算计他人与被他人算计形同家常便饭,又何来真正的攀亲结缔可言? 王妍微微垂眸端起茶杯,目不斜视,轻咳一声毫不推诿地说道:“皇儿如今万胜至尊,既是皇儿有此意,哀家自是尽力促成的,况且皇儿说得不错,馥之年纪尚小有些任性,宫闱之中还需皇上偏宠照顾。” 公子恪清浅一笑表示谢过,却又听王妍开口道:“如今各个结娣亲贵中,不是还有几位未结秦晋吗?你五哥公子允虽不喜朝堂之争,为人清高脱俗,却也早过了结褵之年,前都尉王狄的女儿如今出落得正为适龄,温柔婉约,蕙质兰心,断不会辱没了允儿。以哀家的意思,不如趁着此次册后大典,一同擢封?” 公子恪闻言也绽开笑容:“既是母后做主,朕自然乐见其成。父皇当年曾说过,五哥人才学识在皇族子孙中最为出类拔萃,只是心性喜静谦和,母后若真有此意,还要问问五哥自己的意愿,若真能结成良娣,定是佳偶。 太后没料到他居然如此爽快应下这门亲事,半点不因王狄的嫌隙而犹豫,不免诧异地微笑,如此以来岂不是正中下怀,于是笑道:“皇儿以为,若王狄的侄女指给允儿,该擢封什么品级好?” “朕以为不如就此擢封五哥为崇徵王,至于王狄的侄女,自然依制擢封为崇王妃如何?” 王妍搁下手中茶盏,款款而起,背对公子恪淡淡出声道:“皇儿可知依祖制,擢封为崇王妃这样的品级,家中必有一品以上官阶。今次平定疆北叛乱之事,虎贲军也立了大功,虽然王狄叛乱罪不可赦,但削官除爵已是很大教训,王狄的女儿入主崇徵王妃,若牢里有个终身囹圄的父亲,只怕日后亲贵相交难免被看低一层。” “母后说得在理,只是王狄叛乱已是死罪,朕看在他多年报国赦他一死,不迁怒于他女儿,已是莫大的恩典,难不成母后还希望朕能将他请出牢来?岂不是大缪天下!” “如今左神武大将军温洵常年戍边,此次疆北叛乱之事若非虎贲军只怕难能如此快平息,皇上难道仅守着温将军的那二十万兵马来叩击戎马,内安国治?” “母后。”公子恪赫然回眸,目光冰冷若霜雪,这样的神情王妍并非未见过,年轻帝王压抑着怒气冰冷吐出这二字,盯着王妍的面孔足足十秒之久,一字一顿道:“您,是要干政吗?” 【不喜欢权谋算计,爱感情戏什么的亲们,别着急~~就快了!……求收藏】 087 情意勘破(壹) 087情意勘破(壹) 太后的面色白了那么一瞬,半晌没有言语,用手捻着佛珠,看见公子恪半点没有收敛的寒眸,压下心头肝火道:“那么虎贲军多年来为虞国所作皇儿要视而不见么?!虎贲可是虞王朝开国以来御营军队,此番以后皇上就要将他们安置各处攘外,远离皇城从此戒备森严?御营军下全是官宦子弟,各大望族名门皆在其内,若长久下去群龙无首,迟早一日要成一盘散沙!” “谁说虎贲这样下去群龙无首?前朝之事朕自有决断,母后就不用操这份闲心了。(.mianhuatang.info好看的小说)时候不早,日后就要启程回都,母后早些休息罢。”公子恪并无意继续再纠缠下去,他与王妍之间隔阂的鸿沟如此之宽,若非极度隐忍,公子恪或许早已不将这个名义上的太后放在眼里,如今还能唤她一声“母后”,不过是还未到时候。 太后一听,面色立即阴沉下来,心中冷哼一声,看着那背身欲离去的身影道:“皇儿不要怪哀家多嘴,既是如此隔阂虎贲军,宁怕那些奸细作祟,何不让温将军前来制衡?难道真如那外界所传,皇儿害怕温将军与他那“表妹”相对?!堂堂一朝奉常之女,竟与自己的亲舅舅有染,倒能哥哥来妹妹去的唤得如此自然,身为虞朝的神武大将军,丝毫不知收敛。如今那女子又与疆北的逆党搅出这等乱子,安知是不是和温洵有什么嫌隙,所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我看皇儿该要提防的可不是虎贲军!” 她手中拿捏着温洵在极寒之地染病的消息,知他应了圣谕,却未能及时赶来,心想着此时正是保王狄出狱的大好时机。 琅琊王氏显赫多年,可到后来也只徒然靠着姻亲与外戚支撑,若非太尉王狄多年的威望,王氏一族怎能如此顺遂。唯今之计只能够寻一个掌管兵权的依傍,才好助她的亲生骨肉上位。她费尽心思把王狄的女儿送给五殿下公子允结缡,并非只是想借此救王狄出狱,而是有朝一日虞王朝覆灭,她至少能将王狄的女儿,当做她要挟军权为依傍的筹码! 即便景穆郡的故人再愿竭尽心力,他也终究不复当年那般了……那时的自己也曾有着最烈的性子,如同蛊惑人的罂粟,又像极了伪顺在檐下的烈马悄悄献身于先帝,怎料……怎料遇到他…… 王妍想到这里心中一阵骤痛,不由微微阖目掩饰心中情绪。这么多年了,她以为在这权力中心人心欺罔的地方自己一颗心早已硬得如同石头一般,没想到、没想到只要稍稍触及,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把持不了自己! 公子恪闻言,抬眼目光烁烁凝注王妍,忽而微微蹙眉道:“母后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王狄倒后御营军溃缺不堪,那些堂榭之家中走出来的富贵公子,当真拿得稳刀枪戍得了边防?不错……虎贲军曾也是一支从不避退的嗜血队伍,虞王朝有今天是得亏了他们,然而就凭着那些故去功业难道要将虞王朝的基业就此废在那些胆怯懦弱风吹即散的队伍里?有几位老将军,朕不忍他们再劳心劳力勉力维持,特指温洵麾下几个忠士替上空缺,温洵履立奇功,朕欲要提升他为御营太尉,从此虎贲一支,由他执掌。” “哈……哈哈哈哈哈……”王妍坐在昏暗之中,听了这话忽而癫狂地发笑,厉声喝问道:“虎贲自虞朝开基奠业以来便立下祖制,调动虎贲需得皇帝御令与琅琊王氏世袭的虎贲军令,你今日……这是要违背祖宗遗训,做下逆天之事?”因为气怒交加,说道后来王妍因双唇颤抖就连字音都模糊难辨。 “王妍!”公子恪断然喝道,就连矮几上茶盏都因这震彻的怒意发出吟吟铮声,他瞳中如藏万古寒霜,鹰隼眉目沾染上那辉煌灿烂的金线龙章,帝王之气仿佛如骨而生,微微一眯眼,只觉得面前万物要在那双冰凉彻骨的眸子里无地遁身。 “你最好莫要逼朕,虎贲军是朕的软肋,可你当真以为没了琅琊王氏,这军队就四散如沙?”他忽而牵唇冷笑,叫人浑身不自觉地打颤,“你把王馥之推上那个位置真是极好,王氏附凤结姻,那么皇后的东西便是朕的东西吧?那琅琊王氏的虎贲军令,迟早也该传给王馥之,只要……你死。” 最后两个字,如破空而出的檀音,让闻者心头震慑。王妍听完此句,顿时惊怒交加,煞白了一张曾经的丽颜,指间微颤,下意识地抠紧入皮肉,竟连那镂空翡翠玉石的甲套都砰然一声折断! “好好……好!皇帝对我防范之心如此,真是煞费苦心……”一句话还没说完,竟生生气吐出一口污血来,她也不擦去,心中冷然:如今拿帝皇威严来压,量你处处谨慎,一着不落,也猜不到哀家在这世上还有个骨肉至亲的儿子吧!你要夺虎贲军令,好……哀家便慢慢陪着你,陪你亲眼看着你自幼起苦心经营的一切变成废墟,变成灰烬,陪你亲眼看着你素来当作仇人的人,是如何再一次站在你面前睥睨,你等着……今日你加之于王氏的屈辱,哀家来日必将一一从你身上讨回! “――皇上,温洵将军亥时已抵行宫,如今正在门外等候圣谕召见。”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温洵他,不是远在戍边么,怎会这么快就……王妍心中又是一阵急火攻心,强压下去,指尖亦是抠得越深陷。 温洵,你终于来了! 公子恪心中不由快意,微微扬唇,也不理会那气得吐血的太后,朗声道:“宣!” 通报之人显然一阵错愕,微微瞟了眼仍居坐高位的太后,壮着胆子问了句:“皇上,在、在这里宣见?” “然。”干净利落的一个字,连一丝片刻的犹疑都没有,一切恰如其分地在该来的时候来。公子恪忽而抬眼深深向那高坐却笼罩于阴暗之中的女人望去,这一眼如同锐芒,没有丝毫溢于言表的情绪,而王妍只是微瞥一眼,竟被那眸中的威仪震住,一时噤若寒蝉。 殿门打开,一身白衣的清俊男子踱步而入,将门外有些清寒的风一并卷入殿内,若非知道那是佩剑染血征战无数的当朝神武大将军,只怕寻常人见其表象,都只会以为这是个面容萧疏清俊,湛然有礼的平凡书生。 可此刻他站在公子恪面前,一身笔挺如剑,灯火湛然将流光映于他风尘仆仆的衣袂和眉宇间,他解下佩剑,彬彬有礼置于身后内监,屈膝俯身,声音沉稳:“末将温洵参见皇上。” 是的,仅仅只是参见皇上,不是没有瞧见那高坐之上容颜微微有些扭曲却极力遏制的王妍,是分明看见了,却在眼中视若空物,俯身一跪恍似毫不在意一般,行动之间果决而洒脱,没有半点拖泥带水。 “温卿请起,一路辛苦了。” “末将分内之事。”他掀抚两袖,长身而立于殿中,依旧身形似剑般笔挺,那双星眸直视今上,没有丝毫避讳与掩藏,不同于那些谄媚之辈,也不似那些自恃清高的名流神情,只是平静而洒脱,没有故意威慑他人的锋芒,更没有低视自身的卑微神态。 只有浴血疆场,身经百战,坦然面对过生死的人,才有那样凌冽而沉敛的神情。 “温洵,你何日来的?”公子恪神情和悦,丝毫不着急,抬袖指了指两架檀木椅,示意他一同坐下谈,此刻全然将太后置于不顾,他们谈他们的,仿若根本没有王妍的存在。 “回皇上,今日亥时。” “那么你手下亲信军,也是今日到的?”公子恪说这话时,眼神似有似无射向太后,似是这话为她而问。 温洵微微一愕,旋即答道:“臣手下亲信军,早在五日前就抵达校场了。” “哦……五日前就到了,亲信军可不是个小数目……如若到了怎会没有丝毫动静呢,温洵,你说说看,亲信军抵达校场后都驻跸何处?” “臣接到皇上圣谕,知道疆北叛乱之事迫在眉睫,无奈途中冰雪甚阻,令尧伯先行回宫驾驭手下兵马密伏行宫四周,以卫万全,因手下兵马众多,怕引起疆北警觉所以并未声张,请皇上恕罪。” 公子恪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面色惨白的王妍,故意奇道:“看母后面色不好,是身体不适吗?如今天气转凉,母后还是要注意身体为好,不如先回寝殿休息?” “哀家无碍。”她冷冷坐着,答过后却是再没第二句多话。 公子恪转过头,又继续道:“真想不到……温卿手中亲信军已能如此出神入化,不过,将军耽搁整整五日,是为何事?” “皇上……”他眉目一敛,似有什么话不便开口。 公子恪见其神情也微觉有变,但温洵犹豫片刻,从衣袂中递出一封密函,神情颇为凝重交予公子恪手中。 王妍似乎察觉到二人之间神态的不对,匆匆朝公子恪手中一瞥,不由惊坐当场,连面部神色都失魂落魄。 ――黑金玄底的密函,那是虞王朝特赦景穆郡的一大殊荣,普天之下,见此黑金玄底隐纹,唯景穆侯爷密函天家所用。 公子恪见时也有微微惊讶,启封一瞥,顿时僵在当场。 “上面写的什么?”第一次,毫无自持地就冲破口问道,就连温洵也不由抬眸,当朝太后,为何会对景穆侯的密函如此关心。 公子恪神思仿佛有瞬间的恍惚,良久合上密函,递给温洵道:“麻烦温卿将它烧了,此事朕已知晓,温将军既从景穆郡来该也了解了,回都之前,断不能让第二个人知晓。” 字字句句沉稳内敛,仿佛方才的僵立只是不小心的失误,王妍眼睁睁地看着他将密函放入温洵手中,竟不管不顾直接从高座上奔走下来夺,却不甚绊倒桌脚重重跌落,失态的样子令公子恪狐疑不已,不由赶紧叫人搀扶其回宫。 “退下!都退下!”王妍坐在桌脚下,竟失声厉吼起来,宫中人虽知太后向来厉害却也从未见过如此情形,原本想上来搀扶的婢仆纷纷在皇上的命令和太后的怒吼中进退两难。 公子恪瞳孔骤缩,偏头对温洵道:“去云宸殿等朕。” 温洵颔首转身,王妍却突然起身扑过来拖住温洵衣袂,字字句句不容拒绝:“把密函给我!把密函给我!” “母后!您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公子恪见到这般情形不禁喝出声来,吩咐两边婢仆道:“你们听不懂朕的话么?扶太后回寝殿歇息,宣太医看看,有没有摔伤哪里。 温洵的手腕被太后抠得死死的,不由回眸,竟从那双素来狠厉无情的凤眸里,瞥见一丝从未见过的哀恸与悲怆,那样的神情,竟看得连他自己都心中发慌,忙别开眼去。 他转过身来,颔首道:“末将冒犯了。”便一指一指掰开王妍死死不放的手。 扭扭。。。好久没有看到评论了。。55555求评!!! 088 情思暗藏 088情思暗藏 此刻云宸殿灯火通明却门窗紧闭,守夜的内监们只知许久未见的温洵将军一身风尘仆仆径直往殿内走已觉奇怪,再转眼时却见圣上亦是疾步而来,入殿就吩咐郝聪明紧闭门窗,去殿外守候,任何人不得进入。(.mianhuatang.info无弹窗广告) 久在圣前侍奉的人们纷纷猜测是何事如此紧迫,竟连向来从容的圣上此刻也有几分显露在外的焦急,却又惧于天威丝毫不敢忤逆公子恪的吩咐,一时静候在外的下人们只能相对而视,半个字都不敢说出口。 “你如何看?”向来将一切尽数掌握棋局之中的公子恪此刻站在殿中,连龙椅都未作,背脊僵直却又孤罔,若说平日里询问亲臣意见不过是探询他们的倾向,可今时今日,他心中却是没有半分主张。 毕竟如今病入膏肓、卧床不起的人是景穆侯爷,开国功臣,万人景仰。但凡对早年之事有半点了解的人都不会忘记他当年的基业与威望,若不是景穆侯爷一生忠胆,自知君臣之别,以他的能力与众望所归,就算是顶替先帝坐了虞国的龙椅也没有人敢说半个不字! 可如今他之所求,却让自己陷入两难境地。 温洵一瞬不瞬地凝着前方,半晌却也是吐字道:“臣无能。” 公子恪闻言并未有过大惊讶,垂目片刻,缓缓道:“景穆侯爷一生无欲求,终了却不能不为自己的儿子求个一生平顺。若是诏阁臣朝议,只怕多半都会赞成此举。” “若只求平顺一生,封个闲散王爷也是逍遥快活,景穆世子的脾性大概不喜参与这朝堂之事,可皇上也知道,景穆侯爷密函内字字句句,都在为世子求一个权字。”温洵这话一出,正中公子恪心中所忧,他摇摇头,如今朝堂之上大概也只有温洵一人,能如此直言不讳地道出明里吧,这也正是为何他只与温洵一人谈及的缘故。 “若是其他权势也就罢了,可景穆侯开口,朕若如同糊弄三岁小孩般随便赏个恩典下去只怕这满朝会尘墟不已,他要的――是军权。再加上让景穆世子与南唐联姻,如何让朕不猜测万分。” “南唐如今国力雄厚,虞朝虽兴盛,却才仅持两朝,可南唐已经兴盛了整整六朝,从虞国还是小辈之国开始,南唐就巍然不动,不论朔漠一族或是外国进犯,丝毫不能动其分毫,再加上南唐素来与景穆侯交好,若二者真有反虞之意,我们怕是拦都拦不住……” 公子恪微微阖目深吸口气,那时自己还小,坐在高头大马上跟着一众将兵挥刀战场,冲在最前面那面对刀削斧砍依旧巍然立定的男人,在年少时的他心中恍若战无不胜的神一般,而如今……那样泰然的人,也不敌岁月快要长辞于世了么? 景安十一年,在师国大力讨伐当时还不成气候的虞朝一支时,景穆侯爷毅然顶替身负重伤的父皇亲征,师国军师设妙计绊住虞国大军,然而景穆侯爷竟率百名铁骑奇袭敌后,尽烧粮草辎重,阵前以一人之力单枪匹马杀敌过百,将当时还是浩然大国的师国溃退千里,一举率大军跃涿河稳占数百里肥沃之地。 景安十二年,一战身获无数威望的景穆侯深受先皇器重,却碍于先帝身前无充足大将,委往西关寒疾之地驻守两年,期间击退西夜、纡弥多次进犯,赫赫威名远震疆北朔漠,又数次以虞国亲望之身份斡旋南唐,南唐使臣对虞国这位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亲王将军敬仰十分。 景安十五年,师国在长久奢靡自闭与虞国的艰攻之下终于恪守不防,开始大面积的沦陷投降,此时的先帝礼待三分,迎景穆侯自西关来协以最后之力攻克师国。景穆侯奉旨亲征,一马当先前锋而战,以奇巧兵计克服万难,开险峻山鞘栈道,数次身陷险境,终率麾下兵马直夺师国腹地,收数万降军,遇招抚不遂夷平顽抗,最终会和先帝大军以仅次于先帝之下的镇军大将之位统摄百万兵马直捣师国都城。 时年,先帝钦封景穆侯,赐独赦封地自制,人人知其同义于可自命为王。自此以后上至宫廷,下至市井,无人不知景穆侯爷的赫赫威名,五年间景穆侯爷统率大军力挽狂澜,多次匡扶社稷于危难,是为家国柱石,却不知为何一再推却圣恩,隐名没姓一般远离朝堂。 若非此封密函,只怕自己都快要忘了这位当年战功彪炳的叔父,而如今回想起来,仍是那时他领着百万兵将臣服于先帝膝下,双手平举诏书,巍然高喝“吾皇万岁!”的那一幕。 可就是这样一位他敬仰万分的前辈,到最后一刻仍会要站在与自己相对的立场上抗争么?公子恪一只手微微捏眉心,他如今觉得疲惫万分,之前从未有哪一刻面对权势勾斗时,会有着这样的倦怠与失措,他忽而想起那双清冽沉静,如冰雪般晶莹的黑眸…… 曾几何时,一不小心坠入那双眸子里时,竟会觉得前所未有的轻松与畅快。仿佛凝住那双眸子时,朝臣异动、军权旁落,甚至是刻骨铭心的生母之仇都可以暂且忘却一旁,难怪她会那样讨厌这错综复杂的权势之争,难怪她愿为自己委曲求全地呆在虞王宫制衡太后,却受不了自己对她的利用与欺骗,就像今日,他得知曾经那么信赖与敬仰的长辈也终要如同那些垂涎权势,巴望谄媚自己的人一样开始和自己争锋相对时,他也会感到彻骨的失望和哀凉无措吧。 当初自己带着耍弄之心的救起她时,那个才一点点高的小女娃就是这样无所畏惧的眼神,他当时就不解为何那么小的女娃眼里,竟有经历多年世故人情后的淡然与丝毫不为所动的澄澈,不论是把她扔进嗜人的狼窟里,还是派她去做那些曾经连自己都觉得肮脏的行径,她从来没有过任何抱怨,现在想来,她应该是恨煞自己的吧?她所期待的,是一个没有残杀,勾斗,每一个人能为自己而活的世界,可他公子恪又何尝不期望! 既然恨自己,为何到最后那双眸子里虽有了戾气与冷意,却仍旧是消散不了的冰雪般晶莹的澄澈呢……腰腹的伤口忽然隐隐作痛,他伸手覆上,却又如触电般弹开,他公子恪是何等聪明冷静之人!从他理智失控地将刀刃刺下腰腹只为成全她自由时,从他霸道地告诉她,他是她的雇主,没有他的命令,她温玉岫今生没有死的资格时,他就知道自己一颗心已不再是没有波澜,这个女子,轻而易举地就能让他动怒与莫名的欢喜,他只是一直以来都不愿承认,一直以来都以笨拙的方式去利用她欺骗她来掩藏自己的心绪,可他为何会就这么放她走了呢…… 公子恪失神地低首看自己的双手,那时在浴殿之中,他就这么轻易地抱起她,轻薄亵衣仿若无物,她的身子轻得如同羽毛一般,然而相触之时却恍若一瞬的电击,他强硬地将她拖入自己怀中,将那盈瘦腰肢稳稳固于自己身前,他不管不顾地钳住她的下颌,霸道地侵入那绵软唇瓣,他看到她手腕上没了自己随手送出去的玉镯时连自己都惊讶万分的怒气,那冰凉泪滴沁入自己唇缝时,他的心却又跟着她如此剧烈的痛…… “皇上?” 温洵见他失神,试探性的一声却将公子恪从万千思绪中拉扯而出,温洵沉声道:“近日疆北的事皇上过于操劳,末将见皇上还有伤在身,请皇上保重龙体。景穆侯爷的事不论皇上答应与否,末将自当紧随皇上调令,时刻保护虞国安危,皇上毕竟是一国之君,勿要太拘泥于小事,做臣子的会为皇上分忧。” 公子恪点点头,是了……他毕竟是一国之君,从年幼时就咬着唇熬过来所赢得的身份,他要亲手看着害死自己母亲的人是如何由荣耀至高一步步跌坠下去,他要让那些幼时欺凌自己没有母后的势力亲贵臣服于脚下,怎能因为男女情意坏了方寸。后宫是什么地方,皇上又是什么身份!他从小所见的还不够么……他若要万人之上,便注定不能够爱上任何一个人。 公子恪紧紧攥拳,抬首道:“温卿一路也辛苦了,今日就早些回去休息吧。朕听闻你戍边回程路上染了恶寒,身体可好些了?” “末将自幼练功,身体自然强壮,皇上无需担心……” “嗯,那就好……”公子恪点点头,抬目看见久未告退的温洵,不禁问道:“温卿可还有事?” “然……末将多嘴,末将以为,太后方才对于景穆侯的事情,似乎关心得过于多了……” “太后……”公子恪眸中透出极为冷峻的光芒,道:“她如今自顾不暇,很多事都不如当年那般顺遂了!哼……”他冷笑一声,淡淡道:“许是察觉早年赫赫威名的景穆侯都开始与朝廷交集,猜想到景穆侯盛衰之事,杯弓蛇影地担心王氏也快了吧……” 温洵闻言微微一愕,察觉到皇上今天的心不在焉,许是根本无心思量这些了,忙屏身告退。 089 不治之症 089不治之症 温洵转身出了云宸殿,抬眸一望那些守在门口的婢仆,一个个都是满脸不解与猜想,但甫一撞到温洵的眼神时,都迅速地低下头去屏身立于一旁,温洵抬步走了许久,忍不住回身望一望这乾和园巨大的行宫,这一路回来远不止尧伯一人在他耳边咋舌过温氏娇娇与疆北王子有染的事情,温洵想起未入宫前对自己颐指气使的温芷容,那番模样分明还是心性未成熟的娇气孩子,怎么可能……思及此不禁微微蹙眉,这位将他当做心腹之臣的今上,到底还有多少事情是瞒着自己的…… “温将军。(.mianhuatang.info好看的小说)” 正出神,却见一个大宫女模样的侍婢在自己身前稳稳福身拦去前路,温洵摆手道:“起来吧。” 那宫女依言起身,却仍旧不肯移步。 “你是哪个宫里的,有什么事么?” “回温将军,奴婢是太后身前近侍掌事宫女,特奉太后之命来请温将军移步覆云阁一趟。” “太后之命?”温洵双拳微握,半晌将心中疑思隐去,和颜悦色地笑道:“太后今晚似乎身体微恙,皇上吩咐好生调养,臣不敢打扰,况今日时辰已晚,现下臣去太后寝宫多有不便。你回去回禀,就说太后若有事,明日卯时臣会在覆云阁外听候太后召见。” 那宫女闻言似乎并不惊讶,却扑通一声跪在温洵身前,声音是十足的坚决:“太后吩咐奴婢今夜无论如何也要请温洵将军走这一趟,还说温将军若不愿去,奴婢就一直跪在温将军身前不必回去了!” 温洵听了这话颇有几分讶然,知道当今太后是何等样人,她若要做的事要问的话,自己哪里有躲得过去的余地,于是唤起那宫女道:“也罢,我就随你走一趟吧。” 覆云阁周遭竹荫密布,阒静和有些压抑的氛围竟更甚于方才的云宸殿,宫女轻轻在寝殿外敲门,并推门让温洵进去,自己则躬身守在门外。 屋中的太后正侧卧于软榻上,单手撑着额,双眼阖闭却不知是否睡着,身上的绢丝绒毯也垂下来,神情却颇为凝重与倦怠。 他走近几步,见软榻上的人仍无反应,俯身沉声道:“臣参见太后。” “哦,温将军无须多礼,快起来吧。(.mianhuatang.info好看的小说)” 王妍见是温洵来了,忙坐直身子,掀开身上盖着的绒毯,站起身来,竟亲自端了上好的独山玉壶为他斟了一盏茶,略微指了指软榻旁的座椅,道:“温将军坐吧。” 王妍这样一反常态的态度倒让温洵微觉尴尬,忙起身接过茶盏道:“不知太后深夜找臣有何要事?” 偌大的殿阁中只有他们二人,太后闻言没有出声,只是轻轻嘬了一口茶,半晌低低一声叹息,“温将军,我王氏一族与你温氏一样,都是虞王朝门第生辉的世家望族,既是身份相仿,在同一片地上同一座朝堂里难免各自勾斗,为了很多事暗算、心计……甚至不惜打压别家只为自己家族的兴旺。但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她说着自嘲地笑了一声,道:“这话温将军也该听说过吧……今日请温将军来覆云阁,哀家心里挣扎了许久,哀家也不愿绕远话,今日哀家有一事想求温将军,哀家知道温氏与王氏之间的嫌隙,但若温将军愿不弃前嫌地帮哀家这个忙,日后有任何事,王氏欠温将军一个人情,必定……” “太后。”温洵听到这里忽而起身打断:“温氏一族都是虞王朝臣子之家,任何事都会先优于国家作想,若今日太后是为了家国之事委托于臣,臣就是肝脑涂地也在所不辞,请太后直言。” 王妍闻言一愣,好半晌眼神也只是放空着并无焦距,喃喃道:“若是为私事呢?” 温洵颔首敛目道:“太后一族显赫,富贵荣华,无论权势威望都在末将一家之上,若有何事让太后为难的,臣又怎能插得上手呢,太后兴许是高看了臣。” “你……”太后一时语塞,接着道:“温将军你是聪明之人,就别和哀家打太极了,哀家有何事相求将军应该心知肚明吧,哀家不过是想求将军告知,景穆侯的密函上,究竟写的什么。” 温洵闻言也神思一颤,不知王妍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向来工于心计决不因小事撕破面相和悦的她,今日竟当真为了这档事不惜颜面地脱口直言,分明是不给他拒绝之机。 “太后又何必为难臣,皇上的话太后也该听到了,皇上吩咐密函之事除臣以外任何人不得告知,即便是太后,臣又哪里来的胆子。” “温将军,哀家都说过了,哀家愿意放下颜面来求将军一次,将军沙场征敌之人,生死都不放在眼中,遑论如今小小一封密函之事?” “为家为国生死是小,但密函攸关皇上的思量,臣若违抗圣明随口就能告知出去,又怎配当虞王朝的臣子。” “温将军!” 温洵错愕地看着紧紧拽住自己衣袂的太后,那双眸子里全是恳切地哀求,再无平日掩藏于心的算计,一字一字恳求地道:“温将军告诉哀家,哀家可对天发誓,日后皇上责问,哀家决不会说出是温将军相告的,如若有违誓言,宁用琅琊王氏数代基业为代价甘受天谴责!” 温洵砰然一声跪下,忙道:“太后何必发如此毒誓,实宁温洵受之有愧,但密函一事,臣真的不能透露哪怕星微。太后既如此焦急许是因挂念景穆侯爷?若向皇上直说缘由,皇上也不是不能理解太后的心意,说不定会亲口告诉太后呢?” 好半晌都再无人应答。温洵硬生生抬起头来,太后依旧紧紧拽着他的衣袂就这么坐在了地上,仿佛是知道再怎样相求他都不会松口相告,不再开口吐露一字,不再像刚才那样步步紧逼地哀求,甚至也忘了跪在她面前的温洵,就只是怔怔地盯着没有边际的远方。 温洵看见这样的王妍,竟也不知为何觉得胸口微微泛酸,想抽身告退,那只握住他衣袂的手却冰凉得厉害,隔着两层衣物都似冰冷的井水一般要浸到温洵骨头里去。 “景穆侯他,是时日无多了么?” 直到过了很久,沉寂在一侧的太后忽而低低开口,睫羽和发髻上的步摇微颤,眸色里是灰暗成一片的哀恸,一眼望去仿佛瞬间苍老了不少。 温洵闻言背脊一僵,终究俯身叩头:“太后恕罪,臣,不知。” ***分割线扭啊扭*** 汩汩滚烫的粘稠血液从额间淌下,滴落在一双比女子还细嫩纤长的手上,公仪钰忽而一愣,慌忙用袖子胡乱擦去,生怕被身前的女子发觉……也是多年前的事了吧,在贤邸堂中听闻站成一排的术士与大夫纷纷摊手无奈,然后看见爹爹那瞬间深沉黯淡下去的眉眼。曾经那里面的烁烁威严自此之后掩藏得如同一块未曾打磨的朽石,纵然偶然间还能依稀看到当年风采,却多半只叫人觉得没有半分温度。 他的母亲把他生出来,却给了他这样的命脉,把他扔给父亲一个人带养,把他扔进馔玉镶金的花花世界里,让所有人臣服于他,就连跑多了路都会忽然间昏彻过去的他,巴不得把所有美丽的东西统统留在身边。 是,他爱极了容貌,怕下一秒就枯朽得不像样子,他爱热闹,怕突然有一天会变成那棺材里冰冰冷冷一具没有生气的东西,他爱笑,爱胡闹,爱整个世界都围着他转,纵然身边的人全都放弃了他,纵然他知道每一个对他俯身对他百依百顺对他好对他笑的人有多么的虚伪不从心,却也从来不计较,就像是腐土烂泥的残枝败叶中径然生出的挺拔枝干,知道短暂,所以把生命中每一分不屈都榨出来盛放得灼热而光彩。 额上的血液越渗越多,他连擦都来不及了,那双魅惑至极的双眸中逐渐弥蒙,只见得混混沌沌红色一片。 “阿玉,我们这是去哪?”身后的美男子无力地将脸贴在玉岫的后背上,有气无力地道。 “少说话!”玉岫有些莫名的烦闷,出言就打断公仪钰的话,从甩脱身后那些追兵到现在,他们驾着小黑跑了足足两个时辰,公仪钰受了伤,流血始终不止,别说是药铺,这么远连半个行医的郎中都没有瞧见。 公仪钰本就无赖,哪管玉岫的心情好不好,继续碎碎念道:“阿玉,我看你手上的伤口很深,袖子都被血染透了,要不要紧……” “你放心,死不了!倒是你啊,也不是多么大的伤,一个大男人怎么连血都止不住呢!”玉岫一手紧握着缰绳,另一只手中却紧紧攥着从刚才那男人身上偷来的腰牌。 公仪钰闻言一愣,只觉得神思都渐渐开始混沌,整个人被一股力量拖着下坠一般,快要被一片片侵袭而来的晕沉和黑暗吞没,明明知道玉岫就在身前,她的声音却像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他晃了晃脑袋,故意避开她的问题道:“本公子也知道你死不了!哼……”他翻了个白眼,也不知道在气什么,郁闷地道:“也不知道到底哪里像个女人,半点不知道爱惜自己的脸蛋儿和手,要是留了疤,看哪个要娶你!” “咦……不知道是谁先前说回去要禀告爹爹迎我入第多少厢房?” 公仪钰被她这句话堵上嘴,甩开脸皮道:“喂喂喂、你这女人讲不讲道理啊!没错,本公子是对你有兴趣,可是就算是酸白菜叶子也不会一点都不爱惜自己吧?今天少一片叶子明天少一颗茎的,等把你拎回去,本公子还剩什么可吃的了?” 他说完砸吧砸吧嘴,隐隐感觉到身前的女人气场不对头,却并不知晓,若非是为了他二人的生命安全着想,玉岫怎么都没松开手中缰绳,不然那不长眼的拳头一定先毁了他那张倾国倾城的脸。 见玉岫懒得搭理他,公仪钰百无聊赖地将脑袋耷拉到玉岫的肩上,偷偷瞄了一眼那块腰牌,伸手想去拿来玩玩,却被玉岫一把挡在怀中。 “切!不就是块破腰牌嘛!要是没有本公子,看你能不能像现在这样神气。不给看就不给看,本公子才不稀罕!” 玉岫不禁好笑,“这么说来你还是救星了?” 公仪钰完全不走脑子地将这句话当做极高的赞美,咧开嘴一脸灿烂地笑眯眯道:“那当然!本公子不但是你的救星,还是天上地下举世无双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玉树临风倾城倾国通今博古才貌双绝的绝世大好人!”说着又想了想,自我陶醉并且一本正经地补充道:“也不知道你前世修了多少福气才能遇到本公子这样的福星啊……” “福星!”玉岫无奈地喊道,“你能告诉我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鬼地方还有多远才能有个地方歇脚吗?”语毕翻了个白眼,再不跟他多说话。 “阿玉!” …… “玉玉!” …… “玉美人!!” “阿玉我错了我再不说你是酸白菜叶子啦!!!” …… “玉玉你陪我说话嘛人家都快无聊死了!” 阿玉……你不陪我说话我可能就快这么睡下去了……公仪钰的眼皮如顶了千斤重,虽然手紧紧捂着伤口,那鲜红的血仍旧没有丝毫停下来的迹象,一身衣物被红色染透,混混沌沌的黑色如同巨大的海浪向他一波一波侵袭而来,再也撑不开眼睛,嘴里仍旧没有停歇地碎碎念着,可脑子里已渐渐失去了直觉,胸口那种熟悉的窒息感压顶而来,他想抓紧玉岫的衣物,却最终松手放开,失去知觉地向后仰躺下去。 ps.我发现每天想章节名字真是件头疼的事啊~~话说今天看快乐大本营去了,李敏镐同学好帅哟,直接导致花痴的某帛更新晚了些。。 090 初兆 090初兆(章节名字真难起t.t) 公仪钰醒来的时候,已是夜深。房间里的布置很简单,应该是一家普通的客栈。他试着挪了挪动身子,四肢一如既往地稍一动弹就痉挛不止,胸口如没顶而来的浪潮,快要压迫得他窒息,连肋骨都被那闷涨感压得胀痛难忍,额上的血大概是止住了吧,与这种熟悉了二十年的感觉相比,他几乎感觉不到头上伤口的任何疼痛。 他眨巴眨巴眼睫毛,那双惑人的眸子搜寻了一圈也没有探到玉岫的任何踪迹,索性凝望着窗外的一弯如钩残月,月华照在屋檐的砖瓦上,泛出如玉霜一般的冷光。 他深深的呼吸着,试图调整着不适的感觉,良久之后,那张往日光彩灿烂的脸上,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寂然,但这神情仿佛是从骨子里弥漫出来,叫人觉得这一瞬的他才是真实的。他微微试着张动抿得略有些干涩的唇,试图叫一叫玉岫,却发觉越是使力越是胸闷难忍,这样的症状在他身上盘桓了整整二十年,他一点都不觉得惊讶,索性一句话也不说,面色出奇的平静,无喜无怒,仿佛早已经习惯。 玉岫推门而入,看到的就是他这样一幅要死不活的表情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公仪钰心里其实很忐忑,他不说话,等着她说,但其实他根本就没有考虑好要怎么向她交待自己的病。 然而让他意外的是玉岫居然什么也没有问,将手中的盘子搁在桌上,仿佛他根本不是因她受伤的一般道:“不想饿死就起来吃吧。” 公仪钰用力动了动手脚,休息了这么会那种窒息感好了些许,却仍旧难以支撑他站起来走过去进食,于是干脆撅了嘴转过身去故意不看玉岫。 “你不吃?” 玉岫好笑地看了一眼床上的人,见他不答话,大声道:“也好!我看你失血过多一时半会儿爬不起来,不如就好好躺着休息,我替你吃掉好了!”说着叹了口气:“哎……本姑娘熬了整整一个时辰的粥,你吃不到真是太可惜了!” 语毕端着粥碗故意走到床边,举着勺子问:“你真不吃啊?!” “你喂我!”一个缩在被窝里的声音闷哼哼地道。[.mianhuatang.info超多好看小说] 玉岫刚入口的一勺粥差点噗的一声吐出来,“你说什么?!” “要不是人家不顾生命之忧替你挡了那一下,人家现在至于躺在这儿动都不能动嘛!玉玉你这个人真是太没良心了,本公子为了你不惜牺牲这张倾国倾城英俊潇洒的脸,你可知道留了那么多血是会留疤痕的,不知道要用多少价值千金的凝痕露和上好药材才能恢复,说不定等回到景穆郡侯爷见了我这副样子就换新宠了……”公仪钰泫然欲泣:“要是就因为保护你我被侯爷置之不理,再加上景穆郡那些曾经仰慕我容貌仰慕得死去活来的人开始嘲笑我头上的疤痕,本公子一定悲愤不已地想要投河自尽,要是本公子为你死了,你心里过意得去嘛……” 玉岫不禁瞠目结舌,她来到这个时空如此久,夺人性命尚在毫厘之间,还从未有人能够眼泪汪汪并且一脸认真地对她说出这种话,啼笑皆非地道:“其实你就是跳海我也没意见……” 公仪钰明显地愣了一下,大概他长这么大也是第一次撒娇无赖却被对方拒绝得连眼皮儿都不带眨一下的,拉过被子就把头蒙住,哇地一声大喊起来……索性在被子里撒娇耍赖连带跺脚:“哇……阿玉没良心啊……阿玉是个没良心的混蛋姑娘啊……来人啊――阿玉要杀人啦,阿玉要谋杀亲……” 最后一个“夫”字被玉岫的一勺粥直接堵住嘴,她快要被这个家伙弄疯掉了,不禁气结道:“起来!” “嘿嘿,玉玉你答应喂我了?”他嘴里还含着粥就开始嘟哝道,一面笑吟吟地望着面前一脸阴郁的玉岫。 “听不懂话啊?你不起来我怎么喂你!” “人家现在是病患,你应该温柔地把我扶起来!”公仪钰赖在床上仰着一张精美绝伦的脸很认真地道。 玉岫眼睛一瞪,转瞬看见公仪钰开始瘪下去的嘴角似乎又要发作,立马撑起一个大大的僵硬地笑脸将他从床上拎起来靠着床沿。 公仪钰盯着玉岫的脸,半晌笑眯眯地道:“再温柔一点就好了……作为女孩子,不应该总是这么粗…鲁、唔……” 又是一口粥填满他的嘴巴,玉岫忽而有一瞬失神,想起那一日当着万千兵士放她走的公子恪,也是那么一刀刺入自己的腹中,那么用力,他伤的应该很重吧?不知道虞王宫里是不是也有人这样喂他喝粥喝药呢。想着忽而自嘲地笑了笑,不知道自己在担忧什么,他是皇帝,是一国之君,他若受伤整个虞王宫的人都会为了他一个人忙活,三宫六院那么多女人哪一个不巴巴地等着喂粥给他喝,自己瞎操心个什么劲。 随即张口问道:“怎么样?熬了一个时辰,还可以吧?” 公仪钰的笑容忽然一涩,那些香甜软糯的粥含在口里只是味同嚼蜡一般尝不出丝毫味道,但那神情仿若没有片刻停留便拭去,抬眸又是一脸嬉皮笑脸,察觉到玉岫方才的失神大喇喇地道:“其实看见我为你受了这么重的伤你很心痛对吧?对吧?对吧?” 回应他的是一个大大的白眼。 他不服气地道:“不然你才不会为了我花心思去熬这么久的粥……” 玉岫发觉他们即便对话也始终谈不到一个点子上去,面前的这个人始终有着能把张三扯到张飞那儿去的本事,索性不与他多嘴。 面无表情地一勺勺喂粥,公仪钰盯着她,过了好久似乎深思熟虑地说出一句话:“玉玉原来你也是这种死要面子的人。” …………… 丑时的时候玉岫听得窗外有更夫一慢三快的打更声作响,翻来覆去始终无法入眠,索性和衣而出。 这家客栈的天井处建得如同庭院一般,月华如练刚巧能从天井中一挥而落,玉岫看见坐在天井中仰着头脑袋上绑着绷带的身影,惊奇地道:“都快四更了,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在数星星。”公仪钰连头也没回,继续仰着头,笑意盎然的说,眼神温暖如三月春湖,没有一丝半分地勉强。 玉岫望着他的背影,停下脚步,良久幽幽呵了口气,抬头看浩淼如海的天幕,只有一汪残月练华满地,哪里来的什么星星,不禁失笑:“好端端地不躺在床上,大半夜跑出来胡闹,冻坏了又要骂我没良心吧?” “我很认真啊,哪里是胡闹。”公仪钰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回眸看了一眼站得远远地玉岫,偏头道:“你看我像是胡闹的样子吗?” 玉岫搓着手走到他身边,也坐下来,学他的样子仰头望着浩淼的天空,问道:“数出多少颗了?” 公仪钰仰目,一双澄澈的眸子此刻要被那月华洗出澄澈的水来,嘴边的笑容很好看,好看得连玉岫也微微失神,“一颗也没有。”他说,语气里却听不出丝毫失落。 玉岫忽而有几分感慨,仔细凝着他的脸,那无可挑剔的五官,永远热闹着的性格,让她一次次恨不得揍上去的没心没肺,在这一刻显得那么不真实,也不去看他,盯着无边无际的天幕道:“琴师,景穆侯爷让你出来游历,你热闹得连自己的爱琴都忘了带上吗?” 公仪钰被揭穿了也丝毫不急不恼,甚至连话都懒得回答。 玉岫缓缓地道:“你想利用我什么?” 公仪钰有些讶异地转过头来,看着眼前眸如霜雪晶莹的少女淡淡道:“为了救我连性命都不顾,故意被那掉下来的木架砸中,是为了博取我的信任吧?你明明知道……我根本就不会笨到连那么大的木架子都躲不过,你想利用我什么,要付出这么大的代价?” “那你明明可以扔下我一个人跑掉,为什么为了把我一起救出去不惜用自己的手去挡刀刃?” 玉岫被这话问得语塞,道:“为了把摸不清底细的东西放在身边,这样才能辨明敌我。” “累么?”公仪钰无害地笑了笑,毫无铺垫地问道。 “什么?” “总是这样自欺欺人地活着,为了适应别人不停地隐藏心底的善良,宁可相信心中的猜忌,也不愿去相信这世界上还有很多好的事情,这样活着你累吗?” 玉岫有些吃惊地看着他,这一瞬间公仪钰的眼睛里只有一片平静,平静得如同一池无褶无皱的春水,没有波澜没有起伏,让人觉得就算眼前天翻地覆也撼不动那双眼里的坚定,虽然此刻的她还不懂,眼前这个看似玩世不恭的男子,到底坚定的是什么。 “这个世上虽然有太多算计、背叛……让人不开心的事很多很多,但还是有一些傻子会去做一些蠢事,让这个世上变得没那么糟。” “大钰,谢谢你。” 不知为何玉岫忽而有些看不懂眼前的这个人,他说的没错,自己宁可同化成和那些人一样的世故、猜忌,也不再愿意去相信这个世界哪怕是一点点,她不知道自己在逃避什么,却竟然会被他一眼看穿,低下头来道。 “玉玉……”他忽而回头,声音邪魅,语调轻佻地看了看玉岫。 “你干嘛?” 他眨了眨眼道:“看在我大半夜冒着冻病身子的危险来开导你乐观向上的份儿上……”说着,就将一双手往玉岫的手里蹭,带着几分难言的沙哑和委屈:“我手冷。” 【好喜欢大钰和玉玉在一起的这段日子,一想到大钰的以后就不想往下写,再让他俩相处一章吧~~某帛是好亲妈!还有,今天有人说某帛的无限断更已经把人品用光了,难怪现在恢复更新就算一天4千都木有一个人留言啊,点击苦逼得不行啊……真是罪有应得,默念一百遍“某帛是个渣渣、某帛是个渣渣……”】 091 尔汝之交 091尔汝之交 夜里,玉岫正辗转反侧无法入眠,看着远天边上正一点点瓦解掉的晦暗颜色,只觉得心中如压了万千石头,就算是那时候遍体鳞伤地蜷缩在居院的墙脚里,就算是得知次日琅琊王氏逼宫的前夜,她也未曾如此忐忑过。 心中思虑万千的皆是在行宫时与万俟归的点点滴滴,初见面时霸道地轻薄,却不分缘由地帮自己瞒天过海。在小池时故意让自己溅湿一身,捧起自己双足时心中那难以言喻的敏感悸动,又或者是他出其不意地在自己离开郑芳仪宫中时鬼魅地随在自己身后嘲弄自己的心狠,或是告诉自己他在燕南囚宫整整七年的隐忍,信誓旦旦地承诺可以带自己离开,而她呢?却自私得害怕被他知道自己的身世宁肯用那么卑鄙的方式欺骗他的感情,到底是负了他,如今得知他将要押解回都处以火刑,又怎能不愧疚自责得无以复加。 公子恪放了自己,不过是自己压在他身上的最后一场豪赌,然而他又怎么可能轻饶得了万俟归,他是那样为达目的舍弃所有情念的人,自己必须去救他…… 紧紧攥着手中腰牌,还有一个时辰,她便要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这里紧随虞王回宫的队伍,思及此不由心事重重地叹出一口气来。 房外有人轻轻敲了敲门,玉岫警觉地弹起身来,却听门外的人道:“玉玉,快开门。” “怎么了?” “玉玉,我头疼,睡不着……”公仪钰站在门口睁着一双略微惺忪的眸子,声音是还未清醒的沙哑。 “你头上的伤没什么大碍,只是有些失血过多,房间的桌上放了几副药,是你昏睡时我让店小二去抓的药,等明日让这里的小二给你熬好送进房里,休息几日大概就好了。” “玉玉……”公仪钰忽而一把抓住玉岫的手贴到自己额头上,撒娇一般道:“人家在家里生病时都有好多人给我按摩,夜里还有人陪着人家一起睡,你也给我按好不好?” 玉岫颇为头疼地蹙眉闭眼,启唇道:“公仪钰,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叫做‘男女授受不亲?’,为了景穆侯不会把你当下堂妻一样弃之不顾,我劝你最好还是一个人呆在房里休息,睡着就不疼了,好吗?” 公仪钰一脸不高兴地撅嘴道:“是大钰!!” “好好好,大钰乖,回去睡吧……” “不要!玉玉,昨天之前我们可能只是要一同回家见爹娘的小鸳鸯,可是过了昨天就不一样了,你不要忘了本公子可是你的救命恩人,古话怎么说的来着,‘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本公子家里的假山池塘已经够多了,可以随时把一个湖抽干了捡弹珠儿玩,就不要你涌泉了!不过从今往后作为你救命恩人的本公子要你做什么你就要做什么,不得有意见,本公子叫你扫地洒水、陪我吃饭、陪我睡觉、你都不能拒绝,现在本公子让你给我按额头!” 语毕,一本正经地把那张完美无缺得让玉岫拳头变硬的脸凑过来,指了指道:“快点儿!” 玉岫深沉地盯了他一眼,道:“哪儿疼?” “喏!这里、这里、这里,这里……都好痛啊!玉玉你快给我按按?” “大钰。” “什么?” “我很后悔没有直接把你扔到药铺里去检查检查脑子。” ………… “人家不是跟你开玩笑的啦!你看,给你挡了那么一下,头上被砸了那么大的口子,当然痛得要命!又留了那么多血,全身上下哪里都痛。为了给你抢腰牌在马上颠了那么久,腿疼、腰疼、手也疼!刚刚为了开导你乐观向上,在院子里仰着头陪你数了那么久的星星,脖子也疼……”他悲痛欲绝地道:“总之你还不赶紧给我按,本公子就痛得快要死掉了!本公子要是死掉了,还怎么吩咐你洒水扫地,陪我吃饭陪我睡觉?” 玉岫对他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欲哭无泪地将手放到他额前轻轻揉动,郁闷道:“还有哪疼?” 公仪钰假装认真地想了一会儿,指了指自己如泼了朱砂点染的两片唇道:“这里也痛。” 玉岫终于忍无可忍,使了十足的力气将公仪钰的脑袋当皮球一样按,公仪钰委屈万分地喊道:“人家是真的痛!跟你费尽唇舌噼里啪啦地说了那么多话,不痛才怪啊!”他躺在床上“哎哎”地叫,不一会儿杀猪一般地声音顿时响彻小客栈上空“玉玉你一点都不会怜香惜玉!!!!!” 直到卯时的头更响起时,公仪钰才懒懒地打了个哈欠抬手指指右边道:“换这边!” “大钰。”玉岫忽而很认真地喊了他一声。 “嗯?” “我累了,你先回房吧。” …… “大钰?”她看着枕在自己腿上闭眼丝毫不给她反应的公仪钰,有几分恼意:“你再不起来我真生气了!” “你要那块腰牌做什么?”公仪钰忽然开口道,语气里没有之前的玩闹,只是平和得叫人听不出丝毫情绪。 “那是我的事。” “玉玉,他是谁?那么重要值得你去为他冒这样的风险?” 玉岫诧异地低头,看见他依旧未睁眼,那张风光旖旎的脸上平静得没有一点波澜,她惊诧于这个男子表面的玩闹嬉戏下掩藏得究竟是怎样一颗玲珑心智,却终究道:“一个朋友而已。” 公仪钰睁开眸子,头却舍不得离开玉岫的腿上,仰躺着凝住少女精致的下颌,和微微开阖却坚定的唇角,认真地问道:“玉玉,你也是虞王宫里出来的人?” “我……”玉岫犹豫了片刻,侧头想了想道:“不算是吧!” 公仪钰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忽而道:“玉玉,我们算是朋友吗?” 朋友?玉岫闻言心头不由一颤,在这个世上,朋友这个词已经离她太远太远了,从她再次醒来住在五岁的师念儿身体里不得不跟狗抢东西吃才能活下去的时候开始,她就已经不知道什么叫做朋友了。 她的生命里出现过恩赐她一条性命的人,那个人却把她再次丢到狼窟一样的地方看她怎么面对一群每天互相杀戮的人,最后等她走出来时,教会她怎么夺人性命,怎么事不关己,不论是暗桩,还是后来的虞王宫,不论是鬼斩,还是与她姐妹想称的子芜,他们之间始终有着一杆利益的秤,当两端不再平衡得了,就算是相对为敌也不稀奇。在这个世界上她怎么可能会有朋友?又或者……谁愿意当她这样一个人作自己的朋友? “我没有过朋友,就算有,也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久得连她自己都记不清那一世,这一世,到底哪个才是真实的自己。她的声音有些微哑,是自己都想象不到的深深失落。 公仪钰牵唇一笑,目光深远而清澈,却不知道在想什么,淡淡道:“我也没有过朋友。” 玉岫微微一愣,虽不知他的真实身份,却也不愿就此捅破这层,就如同公仪钰,从未探听过自己从哪里来,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想起他说是景穆郡的人,那样的良辰之地又怎会连一个朋友都没有,不禁问道:“那你小时候都是怎么过来的?没有朋友?连玩伴都没有吗?” “小的时候啊……”公仪钰眨了眨眼睛,索性兴致盎然地说起来:“小的时候抓蛐蛐啊,抓蜻蜓啊!用泥和沙子砌宫殿啊,穿着爹爹的衣服跑到青楼里骗吃骗喝去找漂亮姐姐扮家家啊,当然每次去漂亮姐姐都不和我玩怕我抢了她们的生意……”他越说越多,“到了大一点的时候就开始玩蹴鞠啊,虽然就算我坐在地上不用动到最后赢的也会是我,还有就是跑到街上去找小乞丐打架、爹爹为了怕我受伤竟然花钱把街上的小乞丐全买到府上来,后来我就和他们化妆成一群小乞丐跑到街上去抢包子,不过他们从来不让我去抢,我只用站在原地等着就会有一笼笼的热包子送到手里,到了后来卖包子的见到我们来了都会毕恭毕敬地把包子送到我们面前来,一点意思都没有……” 公仪钰想了想,“玩伴么……”随即想到在景穆侯府那些成日跟在他身后毕恭毕敬点头哈腰地一群人,道:“他们也应该算我的玩伴吧!” 他得意地说着,虽然脸上的笑意很好看,但玉岫却在那完美无缺的笑容里看不出一丝半点高兴来。她想了想道:“把整街的小乞丐都买回来陪你玩,穿着你爹的衣服出去骗吃骗喝……嗯,看来你爹还挺有钱的!”玉岫当然不知道,他小时候抓的蛐蛐和蜻蜓都是异趣坊中百金一只的极品,景穆侯爷为逗他儿子开心每月都派人去批发一箱回来,她也不会知道,他小的时候玩的泥巴和沙子,都是景穆侯府中垫湖底的价值连城的白玉沙,随即又补充道:“那你娘呢?看你枉长了这么一张脸,你娘应该是个风华绝代的大美人吧?” “大钰?”玉岫见无人应答,忙低头一看,猝不及防地对上公仪钰一双眸子里,不由怔住。 那是一双她之前从未见过的双眸,和往日嬉笑里的澄澈不同,那里面空旷又寂灭,仿佛刀刀剑剑已戳刺万千,却又半点感觉不到疼痛,溘黑双目中没有喜怒,荒芜得让人心中骤然一跌,但只是瞬间,公仪钰唇角一绽,那一刻他的表情已从那种寂然中恢复正常,仿若刚才什么都没有过,粲然一笑道:“我只见过我娘一次,之后就再没见过了。” 眼神温柔和暖一如往昔,只是见过一次那双眸中的空旷后,再看这样的温暖,竟心中微凉地察觉到这双眼睛里黯淡的色泽。玉岫闻言不再追究多问,却听公仪钰道:“玉玉,你是我的第一个朋友。” 【泪……求一切。努力积攒人品中……】 092 他不需要你的施舍 092他不需要你的施舍 他的双手枕着头,依旧舒服地靠在玉岫腿上,对上玉岫已经怔住的眸子,笑眯眯地道。 “所以,作为朋友,你不能这么忘恩负义地把我扔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拍拍屁股就走人了,不管你要去哪里,带上我一起去。” “你早就知道我要神不知鬼不觉地走掉,所以故意一整夜不睡觉跑到我房里来就是为了拖住我?” 公仪钰皱了皱眉,思考了一下,道:“你一定要这么理解的话也没错。” “大钰,你不是难得从景穆郡出来一次想到处看看虞国的大好河山吗?” “对啊!” “你知道我要去做什么吗?我可不是去逍遥快活的……” “不管你去做什么,你都不能丢下我。” 玉岫看着他一脸认真的样子,不禁气结:“你也看到了一路有多少人要追杀我,我不是去游山玩水的所以跟着我并不好玩。” “你忘了本公子是你的救命恩人?本公子不管要你做什么你都不能拒绝!” “不行,别的事都可以这个不行!” “玉玉……” “不行!” “我是你朋友……” “那也不行!” “我会乖乖跟在你身后保证不再坏你的事!” “大钰,你怕不怕死?” 公仪钰想了会儿,脑袋点得跟鸡啄米似的。 “跟着我很有可能缺胳膊少腿,这还是轻的,最惨的是脸上被白花花的刀剑划伤留下几十道蜈蚣一样的疤痕,疤痕长好之前还要流血流脓结痂,说不准连头发鼻子都被人割掉了,这样你还想去吗?” 没想到公仪钰听了不以为杵,反而道:“所以说你要保护本公子一路平安,本公子为你受了伤虚弱成这个样子浑身上下哪里都疼,难道你还忍心让那些不长眼的人毁了本公子一张绝世好脸?” “你……”玉岫无语,各种方法都劝不住这尊佛,只好耍无赖道:“人家好歹也是个女孩子哎,保护自己都尚且困难人家哪里有能力保护你平安无事……” 公仪钰哪里听过玉岫这种样子说话,眼神微眯语气轻佻地道:“玉玉原来你温柔起来这么迷人听得本公子骨头都酥了,好吧!”他大义凛然地道:“看在有姑娘在本公子面前撒娇还撒得这么销魂的份上这条命就是豁出去也值了!” 语毕一脸忧伤地叹气道:“我如果死了你记得每年来我坟上看我,本公子出来游历还有很多大好河山都还没有看过,以后你若去了什么好地方记得多带土特产回来给我,对了本公子记得临风阁的烧鸡很好吃,紫暮院的姑娘美艳动人天下第一!对了你若有机会去了景穆郡,记得跟七厢房的环儿说我没能给她买碧宝斋的钗子,还有告诉十二房的红衣本公子很想她本来答应下一次去她那儿看来也是没机会了……” “玉玉?” “玉玉!”公仪钰趴在窗边看着骑在小黑身上绝尘而去的玉岫不由得发作,一张倾城脸上扭曲得让人发笑,忙追出去却硬生生被掌柜地拦住。(.mianhuatang.info无弹窗广告) “干嘛!没看到本公子正急着出门啊!” “对不起对不起……方才那位姑娘说了,找您要房钱!” …… 不宽的道上,远远就看见一位身姿纤弱冰肌玉骨的姑娘骑在一匹黑马上奔驰而来,而身后远远地地方尚能看见一个花蝴蝶一般的身影,近了才发觉脑袋上还绑了绷带,他追了许久终究无力,全身的麻木感隐隐而来,扑腾一声坐在地上。 骑在马上的玉岫听到身后许久再无那惹人生厌的声音,心中竟然猛地一沉,立马勒马回身,看见坐在地上的人影忙策马往回跑。 “你怎么了?干嘛坐在地上?” “本公子身体这么虚弱,还要跟在马后面长途跋涉,玉玉你真是太狠心了,本公子要是路上一命呜呼了你一定知都不知道!” 玉岫一脸黑线地接受大钰劈天盖地而来的抱怨,只得无奈地把他拉上马背。 “大钰,你听好了,我不是去玩的,费尽心思弄到这块腰牌,我想你现在猜也能猜到我要去做什么,所以到了前边找家客栈先住下来,等养好了伤再买匹马,想去哪里自己去看,不管是临风阁的烧鸡还是紫暮院的姑娘,我都没有办法替你享受得了,知道吗?” “玉玉,你把我一个人扔在那我会想你的……” 玉岫沉默了半晌后道:“这样吧,你待在客栈等我,我事成之后就回来找你,陪你一起去到处逛,去吃烧鸡找漂亮姑娘,好不好?” 大钰笑眯眯地看着她,道:“玉玉,你是不是还想说,如果半个月之后等不到我,你就别再耽搁了,自己走吧?” 玉岫被他一句话赤裸裸地戳穿,半天都没有出声,却听大钰突然幽幽地叹了口气道:“玉玉,人的寿命有长有短,可有些人活了一辈子、却为着曾经犯过的错误后悔一辈子,耿怀一辈子;有些人虽只活了短短数十年,却懂得了什么叫永恒,什么叫值得,死得并不悲伤。” 玉岫闻言忽而反手勒住马缰,不知道他想要说什么。 “我不知道你为了谁又或者出于怎样的感情要去冒那样的危险,但从你见到那三个臭兵士时就开始心不在焉,你很挣扎……”他笑了一下,继续道:“我只是想说,人活在这个世上,不管是你出生下来就带着万千过错,还是在今天以前做了很多违心的事情,那都不要紧。重要的是,你还有剩下的日子去遵从你自己的心,做你自己想做的事。只有对自己能够坦然无憾,你才不会去害怕逃避。” 他想了想,唇边笑意好看得紧:“就像我现在有了第一个朋友,我想做的事情就是陪玉玉去解决她的大事,只有我坦然地去做了才会安心,不管结果如何,那都不要紧。” 我不想因为错过,而让原本就剩下不多的生命全都是空洞的遗憾。公仪钰心中默想,却始终没能开口说出来。 “大钰,你很懂人心,但大概很少有人能够看懂你吧?”玉岫侧身看着和她同乘一骑的男子,这样完美无缺的笑脸和容颜,可她现在只要一看到就想起那双眸子里荒芜得吓人的空旷,不知道为什么,她很怕看到那样的大钰,只有现在这样不断地看到他的笑,没心没肺地跟她贫嘴跟她胡闹,她才觉得大钰是有血有肉地存在着。 公仪钰的袖袍在风里飘拂,微笑的神情简直惊为天人:“怎么样,是不是很欣赏本公子才貌双绝?” 两人在马上别扭地较着劲,半天才又认真下来。 “你有没有听说过疆北王子万俟归的事?” “万俟归?”公仪钰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道:“就是要在元安的引高台上处火刑的那个?” “对,你认识他?” 公仪钰想了想,道:“我认识引高台。虞国里只有犯下罪不可赦的大罪才会被绑在引高台上活活放火烧死,还要击鼓鸣锣地让众人围看,扔柴以示鄙耻之心。”他说着摇了摇头颇有几分无奈地道:“真是不懂虞国为什么会有这么泯灭人性不通情理的残忍刑法。” “你觉得这很残忍?泯灭人性?” 公仪钰讶异地睨了玉岫一眼,嘟哝道:“你这个女人心肠到底是什么做的?居然会问出这种话来,你不觉得成天杀杀戮戮、血影刀光的很残忍吗?本公子最讨厌的就是杀戮了,这个世上难道就一定要一个拿刀架在另一个脖子上两人才能心平气和地谈话吗?” “听你的话,好像景穆郡不会有这样的刑法?” 公仪钰一边察看自己的指甲有没有修剪干净,一边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道:“景穆郡的人连鸡都不准在大街上杀,何况是活生生的人!” 玉岫闻言惊诧了半天,道:“为什么?” “因为景穆侯爷的世子天生就不喜欢杀戮,所以景穆侯就下了一道命令,景穆郡的人不准当门杀鸡……” 玉岫噗的一声笑出声来,“看来你和景穆侯爷的世子还挺投缘。对了……” 玉岫想起他在景穆侯爷跟前当琴师,应该见过景穆世子,却又突然想起琴师根本就不是他本来的身份,不由地当即住了口,大钰奇怪地看了她一眼,道:“你是为了疆北王子的事情抢腰牌?” 玉岫点了点头,“我想混进虞王启程回都的队伍中去……” “然后劫囚?” 玉岫看着帮她说出后半句话的人,点了点头。 “疆北王此次叛乱惹的麻烦可不小,就算是混进去了,你又怎么把他从层层枷锁中带出来?” “所以说有了虎贲列位的腰牌会方便许多。” 两人沉默一瞬,大钰忽而道:“虞王回都这是个多么庞大的队伍,想混进去其实一点也不难,有了虎贲列位的腰牌,把疆北王偷出来也不需要什么技术含量,关键就在两点。” “什么?” “第一,就算我们劫囚成功了,把疆北王给救了出来免他受火刑之苦,那朝廷的人会不会追查呢,肯定会,那你是会带着他跟我们一起跑呢还是分道扬镳?假使是分道扬镳,你想想当日叛乱他带着整个疆北那么多死士都斗不过虎贲,如今疆北一族被俘虏的被俘虏,被杀的被杀,还有谁会跟着他亡命天涯,就是有,能保证他不会被抓回去吗?这要再次抓回去,可就不是叛乱一条罪名了,虞王宫那些老臣们肯定恨不得烧完之后把灰拿出来再鞭一百次来褒奖他们的功劳。如果带着他一起逃,那风险就更大了,说不定救他没救成,倒赔了两个人进去。” 玉岫听得出神,双眼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第二,那个疆北王他是你朋友吗?他和你是什么关系?” “这个很重要吗?” “啪!”地一声,大钰拍了她一个响头:“你以为本公子有兴趣探听你的这些个情史来自己找醋吃?笨姑娘!如果他真心拿你当朋友,你觉得他会肯让你背负这种要杀头的劫囚大罪来换自己的侥幸逃脱吗?就算你走到他面前带他走,他自己不愿走你又能强求得了吗?” 玉岫闻言一怔,他说得没错,万俟归那么自负的一个人,在承受了自己的欺骗和利用后,纵使表面上可以无关紧要的不谴怪,又怎能够若无其事地再接受自己的相救。她想起他的霸道,想起他信誓旦旦承诺要带她离开,要让那七年的隐忍成为值得,如若是自己站在他面前冒着那样的危险去劫狱,他会不会觉得这是一种好笑的施舍?甚至嘲讽? 这一刻她忽然之间觉得自己罪大恶极,明明做错的是她,现在却连挽救的办法都没有,她喃喃道:“你说得没错,他不会跟我走。何况混进队伍根本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若是寻常的两个人也许易如反掌,但难就难在,虞王宫中有太多人,都认识我。” 【好不容易等来了留言,又开始掉收了。一掉还掉俩。。。捂脸!!!!】 093 密谋 093密谋 大钰听了这话却并不吃惊,似乎一早就猜到玉岫的身份并不平凡,所以点点头道:“所以我们要从长计议……” “眼看着迫在眉睫的事,还怎么从长计议?虞王回都简直是心急火燎,这一路必定不会耽搁,越是靠近元安都城,我们得手的可能就越小。” “所以本公子想出了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绝顶聪明的办法!我假扮成落魄的琴师身份混进队伍,而你嘛……反正玉玉你身手不错随便扮作个下人也是可以的,我们在队伍中混几日让你摸清楚情况,然后你把探听到的底细都告诉我,由我去救他。我与他素未谋面,他应该猜测不到背后的人会是你,不管怎样先把人救出来再说。” “你真会弹琴?” 大钰很受伤地皱眉道:“都告诉过你本公子才貌双绝了!” 虽然如此说玉岫还是很怀疑他的技术能不能入得了虞王宫的眼,别还没混进去就被当作混吃的赶出去了。但纵使这样还是点点头道:“这也是个法子,总比我去见他的好……只是,救出来之后,怎么办呢?” “一个字,逃。而且三个人要分开,朝三个不同的方向逃。” “你不是还有很多地方想去玩去逛,如果这样,把你也卷了进来……” “玉玉。”大钰非常男子气概的用手揽住玉岫的肩,凑在他耳旁很是感慨地道:“人活在这个世上呢有很多种选择,但并非最重要的那个选择就是你最想做的,也并非你最后选择的,就会是最令你快乐的。” 只有每个人在快要死的时候,才会去做他们觉得最为重要的,必须要完成的事情。 然而后面这句话却怎么也没有说出来,他笑笑,眼睛弯得像一枚月亮,快要沁出水来。 “大钰,有没有人说过你很会劝人?” 身后的人没有答话,总是这样,一贯玩闹的他突然静下来,玉岫都不免心中一跳,下意识地回头看去,显然,玉岫方才的问话,公仪钰竟出奇地没有听到。 那双眸子里是说不清的神色,虽然带着笑意,却又似乎寂寥得可怕。每次当他露出这样的神色,玉岫都会忍不出地在心底问,这是大钰吗?有的时候她真的很好奇,这个人身上到底有着怎样的故事。 玉岫和公仪钰现在走的并非官道,他们一路奔赶,虽启程之地与乾和园还相距百里,然而两人一马的轻便远远多过于虞王宫的延绵铺张,这点优势足以让他们的脚程赶上乘坐安稳车辇的皇室与那些娇生惯养许久的后宫妃嫔们,因此几个时辰后就几乎与皇家御辇相距并不甚遥远。 刻意避开了所有的官道,几乎以一条平行的小径在尾随着皇室的庞大队伍,而今拦在他们面前的是临水,由此岸过去并非没有陆路,只是那样一来必定会在官道上与皇室的队伍相撞,虞王王宫归都的队伍整整绵延数里,戒备十分严密,为了周密准备,他二人决定弃马登船。 临水渡口的环境一向较为复杂,是南北两界的要冲之地,由此地往南顺流而下,因此许多的商贾之辈都会选择比陆路更为快捷方便的水路,但似乎由于人人都知道这是虞国皇室归都的必经之路,今日反而显得格外冷清。 他们挑了一艘上下两层的商船,临登船之际,公仪钰称自己马上就来,让玉岫先上去,可船商怎么也不肯让她带着小黑一起登船,无奈之下两人争辩起来,引来了不少人围观,许多人劝玉岫干脆把那匹马就地卖掉,也好图个方便,语毕竟有数人出价,玉岫死死拽住小黑不肯让人靠近,正在焦灼之际却不知道公仪钰从哪里突然又冒出来,缓缓抚过小黑一身柔亮顺滑的毛发,笑道:“玉玉,这些人都围着我们小黑做什么?” 玉岫正待答话,抬眸就看见方才围堵着她的那些人一个个张大了嘴地看着公仪钰,下巴都快要掉下来,嘴里喃喃道:“绝世……绝世美人……” 她不屑地睨了一眼公仪钰,心中不由平添几分恼火。明明她是女人,他是男人。可这一路走来,几乎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公仪钰身上,眼见他轻轻地拉着马,但凡往前面走一步,那些围堵的人就退一步,就这么堂而皇之地牵着小黑上了船,从衣袂里掏出一块明晃晃的东西往船商手中一放,语气魅惑得不成样子:“本公子想带着心爱的小黑乘船看看临江沿岸的风光,不知道可不可以?” 船商捧着手里的物事放在口中咯嘣一咬,两眼都要放出光来,忙答应道:“可以可以,公子想要什么都可以!” 公仪钰很是满意地点点头,江边的风拂起他青丝飞舞,衣带下镂纹玉佩被风吹得旋转起来,通体冰透的纹理在衣裳衬映下更显灵韵,他眨了眨那双风光旖旎的眸子,瞬间带给人一种心弦震动的感觉,冰雕塑刻的鼻梁与眸印,微微抬首的尖俏下颌,若不是抚开的发丝刚巧露出那绑了绷带的额,真会让人误会是谪仙降临,也难怪这些人围看得移不开眼。 “给我们找个临窗的位置,再送一杆上好的鱼竿来,本公子想钓鱼解闷。”大概是早就习惯了这么多眼神的跟随,公仪钰没有丝毫地不自在,径直向船舱里走去,忽然想起来什么一般回身道:“对了,我家小黑刚刚跑了很远的路,身上出了好多汗,江上风大说不定就冻着了,你们这些泥手泥脚的人要好生伺候着,最好弄条毛毯给它盖上。” 语毕哼着小曲颇为轻快地走到窗边的位置去摆弄它的鱼竿,几分戏谑地看了一眼玉岫,笑道:“怎么样?带着本公子还是方便许多吧?”边说边得意地摆弄他的钓竿,兴致勃勃地道:“等着,一会儿请你喝水煮鲜鱼汤!” “嗯……”玉岫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很认真地道:“掉下去了别指望有人救你。” 大钰哈哈一笑,却意外地没有与玉岫斗嘴,看着她转身去找小黑玩,眸子迅速地穿过众人远远掠向甲板,那双眼里是鲜少见的警惕,琉璃玉石一样的瞳仁胶着在几个陌生男子的身影上,似乎只是几个并无联系的人影,却在此一刻仿佛感受到了公仪钰的目光,纷纷将视线凝注于他身上,眼神不似危险的气息,却仿佛桎梏的绳索,他走到哪儿,他们就跟到哪儿…… 他忽而牵唇无奈一笑,爹要是知道自己转道虞王宫,是不是原本就重病的身体会更加……他紧闭双眸,眉角难得地蹙在一起,不敢再想下去,索性横起钓竿,一拂袖子走去船尾,江风猎猎,鼓吹起他宽大的衣袂,虽高挑却纤瘦异常的身体恍然若现,仿佛再大一阵风,就会被卷入江流之中,他却巍然不动。那具原本单薄的身体,不知究竟能承担起多少东西。 玉岫站在另一头若有所思地远远看他,想起这一路的公仪钰,虽鲜少那样正经的和她说话,却隐隐能感受到那吊儿郎当的嬉笑下所隐藏得极深的心思,跟她献策时的那一刻,方才他远眺甲板上那几人时自以为没有落入玉岫眼中的警惕,那双眼睛里都再没有平日的嬉笑放,荡,多了几分认真的正经,她心中不禁微微一紧,公仪钰,你到底是什么人……难道非要用这样的方式来掩饰以自保吗? 可看他现在站在船尾面迎江风时的安然与唇角不变笑意,如此气势,口口声声说着不让自己留有遗憾的话,似乎对眼前的危机并不放在眼里,让人即便心中忐忑也能跟着精神一振。玉岫突然想到了什么,眸子里竟是一抹惋惜的黯色。 是夜后,两人顺利地到达了对岸,因为水路的顺流而下远远快过包绕路程的陆路,他们比虞王回宫的行队还快出许多,不得不在原地逗留一晚。 临江彼岸的郓城是个颇为繁华的地界,虽临近傍晚却依旧热闹,从渡口而入主街,郓城的繁华市集并不亚于其他地方,稀奇的是公仪钰竟没有拖着玉岫陪他上街去逛,反是说自己头有些疼,早早带着小黑入了一家客栈,并叮嘱玉岫上街为他买把像样的琴回来,以作完全的准备。 玉岫虽颇为狐疑却也没有多想,只叮嘱他不要到处乱跑与她走散就是了。 094 狠心成全 094狠心成全 此刻已是酉时末,方才一路观察,似乎买琴的地方并不多,玉岫此刻去一时半会是回不来的,大钰站在客房中透过窗子遥遥看着少女走远的身影,竟难得轻松地呼出一口气来。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 店铺的小二很是麻利,立马就将公仪钰所点的酒送了进来。一个不大的托盘上放着两碟小菜与一壶酒,虽是盖着盖子,浓郁的酒香仍不断钻出来充斥着整间屋子,汩汩倒出清澄又透澈,喝下一口,常人觉得辛辣非常的烈酒,在他渐渐弥散的味觉里只察觉出些微甘醇,身子却好歹暖了起来,嘴角一牵,只是扯出一个有些虚弱的笑容来。 他背负着父亲最后的寄托,希望他以世子身份与南唐联姻,借此次机会涉足南唐以彰诚意,南唐对景穆侯一向敬仰,以景穆侯的势力,只怕他一旦说出心中想法,南唐皇世联合诸多门第世家都会一呼百应,作为曾掌控虞国命脉的侯爷,即便是如今早已两袖空空,但凡吐露一二字都会引多少人竞相跟从,南唐泱泱大国如此多年来分毫不倒,却从未觊觎虞国半分国土,不是因为力不从心,而是没有十足的把握。 但若自己和南唐联姻,哪知眼睛能不紧盯着那政治婚姻后所绑缚的势力与联合,但凡景穆家振臂一呼,瞬间就能聚集极大的一股势力,假意携南唐夺取虞王之位,再卸磨杀驴地引领大批南唐亲信倒戈,他的“母亲”要做的,无非如此吧。 他冷冷一笑,不过是想亲手把他推上至高无上的权位,即便知道他的身体,即便知道这一切即便成功也不过皓然历史中的昙花一现,但她愿意以天下人的生死安稳为代价,只要那一刻的光鲜。 他仰头咽下一口酒,心中虽思绪万千,面上神情却始终安然,连一丝一毫挣扎都显露不出。想想爹曾经,也不是这个样子的,他是为了母亲那样的求着自己,他才会踏出那一步,可公仪钰知道,任何家族的基业,都有着百年的忍辱负重,有着不知多少人的牺牲与委曲求全,爹爹与先帝好歹是同根,他若不是为了母亲,怎会愿意去做这样的事情,何况如今新帝登基,所作所为心机手段绝不会比自己差半分,他比自己,一万个适合坐在那个位置上,难道就要因为母亲的一己之私让虞国百年基业在琅琊王氏的觊觎欺圄中灰飞烟灭? 他就那么一直坐着,连灯也未点,酉时的光线微微聚拢,浮起尘埃万千又逐渐在流离灯火中慢慢落下,他却只是慢慢地喝酒,纤长指尖来回在酒盏和酒壶间移动,坚挺鼻梁的侧影洒落在墙上,如同亘古的泥塑,最终直至窗外全黑下来,一室晦暗,连影子都不再找的见。[.mianhuatang.info超多好看小说] 他终于缓缓闭上眼睛,想起来自他出生以来的点点滴滴,有的事情就仿佛是注定无法躲过,他那么迫切地希望着身边的每一个人都能快活的活着,即便自己的存在对那些人而言无关痛痒,他也希望看到这个世上的一切都好好地,没有战乱,没有争执,不会有人在路边舛死,不会有人被亲人抛弃,可命运对他而言就是一场令他无法回应的戏弄。 他不喜欢国家大事,不喜欢忧国忧民,甚至连寻常书生七八岁就开始读的《礼教》、《治国》,他也直到十几岁时才被迫去读,他不爱做什么救世主,甚至连被人仰视都觉得不惯,他只是喜欢玩,喜欢闹,爱逛逛大街,爱多认识几个朋友,他只是喜欢嬉皮笑脸地享受生活,像个孩子一样过日子,根本就不愿懂得什么叫做伟大,世事却逼他不得已地去明白面对。 不想爹太难过,更不想以牺牲那么多的好人为代价来成全母亲的夙愿,他不懂什么叫恨,很多时候宁肯闭上眼睛逃避,却一次次告诉自己还是要冷静理智一些,房间的酒气很重,他赫然睁开眸子,虽然闭眼不闭眼都是满室黑暗,那双旖旎的双眼里此刻却是一层无喜无怒的决绝。 既然只能选择一样,他便不能再犹豫摇摆不定。爹爹要好好地活下去,而他,必须亲眼见一见今上,那个传言狠厉非常,眸如鹰隼的哥哥,不知会否尊重他的抉择……他想到时不禁弯唇一笑,想到“哥哥”这个字眼时心中仍不免温暖。 他的笑很淡很清远,搁下空空如也的酒盏自窗檐闪身而下,飞快地速度令人来不及看清,一抹衣带上的镂空美玉击打在窗台上发出叮吟一声别致声响,身形快得如同高空的鹰,跟那日笨拙地跑在玉岫身后之人判若两人。 窄巷之中,是几个衣着平凡的男子,正东倒西歪靠在矮墙上休息,这几日他们一路小心隐藏身份,甚至连客栈都不曾住过一间,形影不离地暗中观察公仪钰的起居动向,更或者说是暗中保护,此刻看到他们的世子毫不避讳站在眼前,却难免惊愕:“世子你……” 公仪钰笑得一双狭长双眸弯弯如月,笑吟吟地道:“你们跟着本公子这么多日子,难道就不累?” 几人面面相觑,但看眼前依旧嬉皮笑脸的公仪钰与在府上时的世子并无两样,也只是抱拳低首道:“属下职责所在。” 公仪钰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突然道:“哎呀,脚好痛,快看看我的脚怎么了!!”几个人下意识地低首看向公仪钰足下,只是片刻时间,公仪钰单手一挥,从衣袂中瞬间飞出几个金瓜子来,每一枚都稳中一人后颈,当时便不能动弹,有的还大张着口,只可惜反应依旧慢了一步,眼睛往下睨看见地上掉落的金瓜子,都在心中暗惊世子的武艺竟厉害至此,若是把那东西换做其他锋利暗器,夺人性命岂非是瞬息之间的易事? 公仪钰拍拍手,很是安逸地道:“上船前本公子就警告过你们不要跟不要跟,你们偏偏不听,现在本公子打算去私奔,不想到南唐去了,你们几个若是愿意回去禀报,本公子也很无奈,不过跟丢了本公子,你们也知道下场的,本公子哪天玩腻了回家抱怨你们一路上欺负我,试想下侯爷会怎么样?对了,我爹现在病的很重,你们这么巴巴地跑回去告诉他他的宝贝儿子丢了,我爹万一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你们负的起责吗?” 他说着假装一本正经地咳了咳嗓子,道:“我现在给你们两个选择,第一,本公子赏你们每人一些钱足够你们安身后半辈子了,再也别回景穆郡,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娶个老婆回家生孩子去。你们是选择第一个还是第二个?” 几人又是一脸错愕,纷纷道:“第二个选择是什么?” “至于第二……”公仪钰话未说完,便见其中一人冲开穴道迅速伸指向其他几人,公仪钰眼中闪过一抹惋惜之际的神色,似乎十分不忍,却在那人指尖还未来得及擦到另一人的衣料时,就见公仪钰胳膊一拴,反手捂住那人口舌,单手轻抬,轻缓之极的抹过咽喉之处,血珠子渗出,红痕翻卷,猝然倒地。 另外几人眼中皆是惶恐至极的惊愕,在他们多年印象中,景穆世子一向如同一个孩子般无赖,即便生气撒娇也只是跺跺脚耍耍嘴皮子快活,从未有何时像今天这样目光中是不带半点犹豫的果决,然而他们还没来得及思考清楚前因后果,喉间便由一道渗血的红痕裂开,红得渗人的鲜血急速涌了出来,越来越多,然后身体瘫软地倒下去,连瞳孔都放大扩散。 片刻之间,一条原本就寂静的窄巷只剩他一个人站着,风灌进巷子里来,逐渐闻得到血的腥味,是他最讨厌的那种味道,他忽而想起自己对玉岫说的话,景穆郡连鸡都不准当门杀,只是因为景穆侯爷的世子天生不喜杀戮。嘴边不禁浮起一丝嘲弄的笑,良久之后他觉得胸口堵闷难受,连呼吸都很是困难,为难地蹲下身来,却一把握住仰躺在地上之人的手,眼神悲恸,嘴角却强咬着笑,“六丁……”刚说出一个名字却是再也说不出半句话来,眼神一一掠过这些他亲手结果的性命。 六丁、高个儿、齐叔、大胖……他们这些人有的和他差不多年纪,有的已经四十多岁了,从他记事起就在景穆侯府中做事儿,他小的时候,六丁和大胖也不过跟他相仿的年纪,他锦衣玉食,他们却天天跟在他身后担惊受怕地挣饭食钱,而齐叔他们,曾牵着自己的手走过皑皑雪地,在府外的日子脱下自己一身衣物给他挡雨,他身上半点雨水没沾,齐叔却因此重病多日,他们虽然当他是高高在上的世子,把自己当做他们的责任,说不上是什么朋友,却是看着他长大的人,大概从没想过,会有一日死在自己的手里吧? 那握着的手指渐渐冰凉,任凭他使劲握住都再回暖不了半分,天已大暗,他勉强站起身来,从指尖开始一阵阵发麻,都胸口剧烈的疼痛,比前一次都来得更为急烈压迫,知道再不回去自己会有危险,撑着墙一步步向客栈走去。 回到房中的时候,玉岫已经到了,他转眸看见公仪钰踉跄地撑着扶手费力往上走,刚一站到房门口,便猛然一下跌坐下去,身子如同烂泥一般扶都扶不起来,面色煞白,却在颊畔因酒意有着不应景的两片酡红,玉岫讶然,道:“你是喝了多少酒?” 只觉得千斤的重量铺天盖地朝耳膜与胸口轰轰烈烈地碾过来,大钰已经快要喘不过气来,听到玉岫的话心中一清醒,佯装大醉地道:“没看过人喝醉酒啊!” 玉岫头疼地将他弄起来靠到床上,又听他呢呢喃喃道:“不知桑落酒,今岁谁与倾……”神色颇为惆怅,声音低哑如同陈年美酒。 干脆一把揽过身前少女,玉岫一个重心不稳跌在他身前,鼻梁靠上他冰凉的前额,心中微跳,迅速撑起来道:“喝那么多酒做什么,明天还要赶路,我去弄些醒酒汤来!” 见床上的人翻了个边不再做声,玉岫掩门离去。 月洒清辉,零落在地上的不知名花瓣在风中轻轻扬起,又如尘埃般坠落,馥郁芬芳在夜色中不断混合成生疏冰涩的气息,公仪钰一手握拳狠狠堵住胸口,将那种无法忍受的痛紧紧揪住,窒息一般的压迫让他想咳嗽,却拼命压抑,紧紧摁住自己的胸口,像是要把所有情绪都死死摁进去。 095 交易 095交易 整个皇室亲贵的营帐全都扎在最为避风的地方,沿道一路铺开上好的绸缎,在缎上再摆好长龙一般的榻几,榻几上各种食物酒肉飘香,皇室亲贵与后宫妃嫔们依次分别而坐,每榻上都有一二侍婢伺候用食,而皇帝的席前,则是满满当当摆了整整三个榻几。 公子恪腹部的伤还未好完全,由于脚程颇赶,车辇颠簸得伤口有些开裂,害怕各宫室的妃嫔七嘴八舌阻拦脚步,他宁忍着没请太医重新包扎,此刻踞坐在榻几前看着满桌丰盛食物,只觉得胃口全无。 “郝聪明。” “奴才在……” “囚辇那边配的是什么饭菜?” “这……”郝聪明揣度问话,竟从公子恪的语气中揣度不出偏好喜怒,犹豫半天不敢开口。 “支吾什么?”公子恪搁下银箸,眉角一跳,颇为不耐。 “回皇上,据奴才所知,囚辇并未配饭食。每日如此多酒肉,总有大部分是吃剩下的,总务府支应着说囚辇那边从榻几上拣些剩下的送过去也就行了。” “你去把朕榻几上的撤下一半来送过去。” “皇上?!”郝聪明迟迟未动,似乎丝毫没听懂公子恪的话,明明是圣上亲口谕旨的将死之人,到了这个关头难道还能起什么变故的怜悯之心?他在心中默默否认,这不是今上一贯以来的作风,遂收回讶异的目光,吩咐人撤走一半碗碟送去,又谦恭地走到近前道:“是不是再吩咐下去为皇上重新上膳?” “不必了,朕没有胃口。” “舟车劳顿,皇上多少吃一些,龙体为重。” 公子恪闻言点头,接过侍婢夹在碗中的菜肴默默咽下,只觉得这日日尝惯的海味山珍索然无味,突然想起在玉笙宫时,尝过那丫头制的一种糕点……叫什么来着…… 公子恪蹙眉神思,众人皆把他停箸发怵的样子看在眼里,却无一人敢惊扰,直到他眸中一湛,似想起什么来似的,朗声问道:“宫中有没有一道叫‘酥露糕’的点心?给朕传一道上来。(.mianhuatang.info无弹窗广告)” 众人四目相对皆是一脸错愕,好半天郝聪明才福身回道:“回皇上,奴才愚钝……似乎从未听说过宫中有酥露糕这道点心,不知皇上在何处尝过,奴才吩咐下去让他们做。” 公子恪这才回过神来,摆手道:“罢了。” 玉笙宫中那丫头的手艺,又怎是他人所做可以比拟的!他摇摇头,恍然想起自己头脑发热时传旨她侍寝然后从玉笙宫经过故意戏弄她,却反被她戏弄成功的尴尬,想起她让自己躲在内殿看一场好戏时那狡黠的小聪明劲,想起她躺在仰雪轩中的茉莉小榻上微微小憩,面色白皙俏丽得胜过枝上白兰,暖风将鬓角碎发吹拂到脸颊上,拂得他心中都有微微痒意。 不由唇角竟绽出一丝难得笑意,郝聪明看着一惊,慌忙摆手让其他侍婢先退下等候使唤。连他都这般惊讶,他们又何曾见过他们的皇上主子如此喜怒无常的样子。 随意吃过一些饭食后,公子恪极早地回了帐内休息。正凝看着景穆侯府呈送来的密函,帐外忽然响起郝聪明通报的声音:“皇上,姚小媛在帐外等候。” “什么事?”公子恪一手撑着额,头也未抬地道。 “臣妾得知皇上晚膳未曾食多少东西,特意做了些点心送来。”此时响起的是一道温婉秀气的声音。 “嗯,朕在批折子,你交给郝聪明吧。” 帘外半晌都没有动静,公子恪微微抬首,见并无异动,便继续低头神思。 直到半柱香的时间过去,姚素柔的声音再次在帘外响起,声音恳切而柔软“皇上,臣妾做的点心……是酥露糕。” 公子恪抬眉,将手中笔管搁下,微微捏了捏额心,朗声道:“呈进来吧。” 姚素柔端着一方食盒款步而入,稳稳地在案前福下身子请安,抬眸瞬间眼神盈盈如水,两颊脸畔许是被夜风吹了许久,有些异样的红,却平添几分楚楚动人。 公子恪敲了敲桌案道:“放过来吧。” “皇上,这是臣妾特意做的酥露糕,还有五品羹。郝公公说皇上晚膳进食不多,臣妾担忧车马劳顿,再加上皇上有伤在身,无论如何都要吃些东西的,害怕那些大鱼大肉的腻味,便擅自做主做了这些来。” 公子恪拣了一块酥露糕含,入口中,甜而不腻,质地酥软,只可惜,跟宫中那些点心并无多大差别,不由搁下来道:“嗯,你的心意朕知道了,退下吧。” 姚素柔闻言小脸一白,仰眸道:“皇上是觉得味道不好?若是皇上嫌弃味道不好,臣妾立马撤回去重做了送来。” “不必了。”公子恪刚欲摆手制止,看见姚素柔那微微有些发抖的身子,不由语气也稍微缓和了几分:“味道很好,只是最近太多琐事,朕有些没有胃口罢了。夜里寒气大,素柔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吧,明早还要回程上路。” 姚素柔还欲再说,看见公子恪眸中掩饰得太过明显的冷淡时,还是知趣地闭了嘴,依言屏身告退。 烛火跳跃,将一方厚实的毡帐映照得透亮,那烛火下一盘晶莹玉润的酥露糕动也未动,五品羹仍散着腾腾热气,公子恪心头颇为烦闷,瞥见那碟糕点时,不由想起了尚在囚车中的万俟归。 玉岫声调清凉,悠悠婉转的声音又在他耳畔响起:“对了,若羌王子为人坦荡,若非身世与我的相悖,我倒希望他有个好下场。他若羌的亲人,若还有余留,还请雇主记得我今夜所求,不要太为难于他们。” 他抚额,若是她知晓万俟归将被处以火刑的御令,该会如何作想呢? 会觉得自己小气得不像个男子?还是会更加恨自己的心狠手辣铁石心肠?想到这些不由深深蹙眉,他是想轻饶了万俟归的,然而身份使然,纵然他不怪罪,虞朝上下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他身为一国之君又怎能有这妇人之仁? 低低一叹,却听到郝聪明进来添茶的脚步声,醒了醒神接过茶盏,却看到郝聪明双手递呈上来的缣条。 “这是何物?” “回皇上,奴才不知。方才姚小媛出帐去时,将它交予奴才手中,说是皇上若神思苦恼,看了这个或许心情能好些。” 公子恪嘴角一扯,道:“你又收了多少银两?” 郝聪明闻言双腿一颤,忙道:“奴才不敢。” “好了,下去吧。” 公子恪展开缣条,上面以娟秀小楷赫然写着一行字:“皇上若为疆北王子之事忧恼,臣妾或可为皇上分担。” 伸手将那缣条置入烛芯中看着它焚成轻扬而起的灰,他双眸骤缩,再次想起那个看似柔弱玲珑的女子,也曾是以那样的交易,来换取自己对她的一点怜爱,与对她家族的提拔。这宫闱之中,不就是互相利用互相成全么!他冷然一笑,勾唇深思,不过是这女子,比其他人赌得更大一些。只有原本就一无所有的人,才敢这样掏出一切地去搏一搏吧。 于是朗声唤道:“郝聪明。” “皇上?” 郝聪明躬身立在一旁,看见皇上果然和颜悦色心情大好的样子,颇有几分摸不清头脑,那姚小媛使了什么机巧,竟让一贯冷拗的今上这样快就换了颜色,走神只余又听公子恪催道:“神游什么?快服侍朕更衣,今夜朕宿在姚小媛那儿。” “然。” 姚素柔的寝帐内,公子恪坐于首位,一脸审视地盯着眼前的素柔,虽是罗袖初单,五官也并未如何出众,却是有几分小巧的秀色。两片薄唇在一张梨花白的肤色下娇俏犹如一叶红莲,始终嗫嚅,却并未开口。 “朕不止一次,说过你胆子很大。”公子恪把玩着手中杯盏,意兴阑珊地道。 “说罢,这次又想和朕做什么交易?” “臣妾……臣妾没有奢求。” “呵。”公子恪冷笑一声,道:“朕倒是希望你如从前一般,有什么说什么。这宫中,明人不说暗话总比背后里阴损要来得痛快,朕记得你今天的话,也不希望欠着别人什么。他日你若有所求,想好了再来和朕说。” 语毕从衣袂中掏出一把密钥,悄悄搁置在素柔的衣袂中,道:“记住你该说的话,该办的事。事后不论谁如何敲问,你都咬定今夜朕翻了你的牌子,在你帐中就寝,其余朕来支应。” 姚素柔很是机谨地点了点头,支开帐中侍婢各自去忙,悄无声息地出了营帐,朝着看守囚辇的地方快步走去,玲珑身影很快就吞没在晦暗的夜色之中。 公子恪深深蹙眉,抿了一口茶,半晌呼出一口气。 一个女人而已,量她也不敢如何,唯今之计,这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ps:明天就是除夕了。某帛提早祝大家新年快乐、健健康康、幸福开心~~~还有就是,过新年也不要弃文不看哟。某帛过年期间不会停更!希望亲们多多留言给某帛不停码字的动力,哈哈。 096 走水了 096走水了 万俟归所在的囚辇距离皇族亲贵的营帐甚远,由十位兵将看守。此时节的夜里寒气颇重,那囚辇中几层大锁,就是拿刀都砍不断,别提谁能轻易救出人来了。十个兵将索性缩在不远处临时守夜的帐子里赌博消遣,来打发慢慢长夜的百无聊赖。 原本正博得面红耳赤的两个兵士不知为何起了几滴热汗,话音都微微发起颤来:“娘的!这都入秋了怎么还这么热?” “老子也出汗了!这年头真他娘的怪事多!” 帐子原本就小,十个兵士都挤在一起,斗嘴的斗嘴,赌博的赌博,丝毫没有觉出任何不妥。 直到下等营房里出来起夜的小丫鬟望着这边远远通天的火光觉得不对劲时,才拼了命地跑过来,慌慌张张鼓起勇气扒开了帘子,看着九、十个跨,坐在地上赌博的大男人时,更是吓得脑袋有些发蒙,结结巴巴连手头都捋不直:“烧,烧……烧了……” 其中一个兵士颇为不耐,将手中筛子一掷,抢先开口道:“哆哆嗦嗦什么!话都说不利落!烧什么了?什么东西烧了?” 小丫鬟深吸一口气,好不容易缓过神来,瞠目结舌地指着帐外道:“着火了!着火了!囚、囚辇那边烧起来了!” 一屋子的人竞相朝外张望,迎面的西南方向正是关押着疆北王子万俟归的囚辇,果然泛着盈盈火光,把一方夜空都映成诡异的暗红色,滚滚黑烟直往上冒,隐隐传来各种呼喊声、脚步声,嘈杂零散,杂乱无章。 屋中的十个大男人有那么一瞬都懵了,穿上鞋履就没命地往囚辇的方向跑,此时各种各样的人奔忙在他们之间,一盆一盆的水向着着火的地方倒去,却半点没有熄灭的势头,有几人吓得腿都发软,想冲进去看看囚辇中的万俟归怎么样了,却被身边的同伙一再地推开:“这会儿进去要不要命了?” “要是那疆北的犯人逃了,你觉得我们还活得了吗?”他脸上豆大的汗珠滚滚滑落,骇得不知如何是好。 相对冷静的同伴砰地一拳就打在他脸上,好歹等他安静了片刻,才沉声道:“那一位运到了都城里迟早也是要在引高台上处火刑的,今天这是阎王老子不留他,怨不着咱们,你想想……疆北的犯人要是就这么烧死了,那也是罪有应得,要是不见了,我们死罪难逃,刀口一落,也好过现在冲进这火场里找罪受,天家的颜面何其重要,即便是丢了,上头也决不会宣扬出去。” 那人听了仿佛是寻到一线生机,眼睛里闪出晶亮的光芒来。 而大约半盏茶时间之前,素柔独自一人到了囚辇中,并不宽敞的囚辇内用几重大锁押着一个男子,恭桶与膳食竟都摆在了这狭窄的空间里,连灯也未点,素柔吹开了火折子,隐隐放到男子面前,见到的是一双孤狼一般的眸子。 这张脸,素柔是见过的。 在虞王宫的廷宴上,他是疆北的王子,踞坐时一身英气,神色中是丝毫不掩藏的锋芒,在他身上偶能瞧见疆北的肃杀与壮阔,而此时眼前的男子,倚靠在囚辇的一角,一腿蜷曲一腿伸直,手中垂垂松松地握着一只酒壶,大约是今天晚膳时连同皇上撤下的那些膳食一同送来的,囚辇中弥漫着浓重的酒味,而男人的头发披散而蓬乱,身上好多伤痕都结了伽,一块一块裸露在外,在一小簇火光的照耀下男人看她的眼神有些发怔,仿佛是被困得许久了,失去同伴又身负重伤的孤狼,那么渴求生机,却又对一切靠近的生人都充满凶狠的警惕。 她垂下睫,用食指在唇上比出禁声的动作,手脚麻利地取出钥匙开了锁,那锁上得极其繁复,她心中跳得如春雷一般,紧张得太阳穴都突突直跳,却一脸平静地强迫自己镇定:“等会儿我会放一场大火,一旦囚辇走水,整个营帐的人都会赶来救火,你换上这套衣物混入人群里,佯作救火的人趁乱离开,记得,跑得越远越好,别回疆北,别再惦记着你曾经是谁,没有人会把你从阎王殿前拉回来两次。” “公子恪他救我是为了什么?” 素柔手中动作一滞,眄眸去看那依靠在墙脚似乎并不着急的男子,看了那么一瞬,却没有答他的话。 “换上衣物,快走吧。” 男子依言换了衣物,素柔紧惕地在一旁把风,手指紧紧揉捏着裙裾,已经汗湿了手心一片。直到看到万俟归出来,她才缓缓呼出一口气,道:“快。” “等等!” “怎么了?” 男子眉宇一深,蓦然回身又钻进囚辇里,一把夺过素柔手中的火折子翻捣起来。 “你找什么?”素柔蹙了柳眉,心中很是忐忑,一边观望着外边情形,一边焦急地看着万俟归。 “在这里!”万俟归欣喜地从墙脚捧出一方帕子,翻开来中间赫然躺着碎成两半的玉镯,玲珑通透,冰泊一般光洁,他小心翼翼地藏入怀中,这才退出身来,一身普通奴才的衣物,向着隐没之处慢慢藏匿。 素柔双眼发怔,眼前还是他方才捧入怀中之物,那枚玉镯何其眼熟,如同针扎一般刺入她眼中。她曾以为什么疆北王子与玉贵人有染的鬼话全都是讹传,她曾以为皇上为了疆北王之事日夜苦恼不过是另有所思,而她却终究揣度错了意思。 就连答应自己放走万俟归这样的事,也不过为了成全那个叫玉岫的女子。 此刻的囚辇这边,已经聚集了越来越多的人,嘈杂的声音伴随着通天火光隐隐传遍了一片营地,就连身在姚素柔营中的公子恪,也已耳闻到了那渐渐靠近的吵闹声,唇角的弧度不由微微缓和,再不似方才绷直地弦一般。 素柔避开一片嘈杂之地,绕着最远的路拼命跑向自己营帐中,她知道自己这一赌要付出多大的代价,一旦有何差错,公子恪那样的人定会将一切罪责推到自己身上来,她不能输,一定不能输。 跑到双腿发麻,她心底越来越嫉妒起那个叫玉岫的女子来,大选采女之时,她和端嫔一样,有着显赫的门第与身世,就连琅琊王氏也不能将她们如何,而她,只能被人居高临下的俯视,忍受着同为女子甩来的火辣耳光,忍受着“上等马夫”这样赤裸裸的嘲讽。她费尽心思只为换来今上的一点点眷顾,他抱着她在最为忘怀的云雨之时,竟将她当作发泄之物一般,口中喃喃喊着的,却是她的名字。就连那疆北的王子,赶着逃命之时心心念念都要揣好了她不要的东西,她究竟哪里比自己好,而自己,究竟又有什么地方做错了! 站在营帐前,她喘得快要背过气去,撩帘而入,果见公子恪站起身来道:“如何?” “臣妾、臣妾想问皇上一个问题。”她乍一停下来,喘得实在厉害,却仍旧双眸执着地盯着公子恪,没有惧怕,也没有恐慌。 “皇上会这么做,是为了玉贵人吗?” 公子恪眸中一寒,定定看向胸口起伏得厉害,却双眸笃定的素柔,目光微微变了。 姚素柔忽然自嘲地一笑,道:“皇上不是答应臣妾,等臣妾想好了要什么,再向皇上说吗?”她扯唇,面上浮起苍白的笑容“臣妾要皇上的一个回答。” 公子恪凝眸缄默,没有回答,双唇紧绷似一片锋利的薄刃。 帐外奔走的声音渐渐近了,素柔的指甲嵌入掌心,声音凉漠而没有温度:“臣妾知道了。” 此刻相距囚辇最远的营帐中,王妍被远处的吵闹声惊醒,自从景穆的密函来后,她一度失眠难寝,连饭食也很难下咽,此刻不由坐了起来,唤向身边侍婢道:“外边出了什么事?” “回太后,囚辇不知什么原因突然走水了,外边正在救火。” “什么?” 王妍双眸一厉,蓦然道:“什么时候的事?” “大概半柱香前。” “快,服侍我更衣。” “然。太后要去下等营那边吗?奴婢吩咐她们去准备风灯。” 王妍微微阖目,蓦地,道:“不了,去皇儿营中。” 王妍一行人紧赶慢赶到公子恪营帐前时,看到的却是焦头烂额的郝聪明,不由微微皱眉道:“你不进去伺候,在这站着做什么?皇儿呢?是不是到囚辇那边去了?” 郝聪明得知囚辇走水的消息,原本就慌了神,加上公子恪再三交待今夜在姚小媛帐中就寝,不要来打搅,他更是不知道该不该通禀,如今太后这尊大佛以来,他更是没了主张,忙答道:“回太后,皇上他……他今夜翻了姚小媛的牌子。” “翻了牌子?”王妍搭在侍婢手中的手猛然抽回,指着郝聪明的鼻尖问:“你说谁?翻了哪个的牌子?” “回太后,是、是姚小媛的牌子。”郝聪明低垂着头,声音微微有些发抖。 王妍深吸一口气,她太了解公子恪的为人了。 这一路脚程如此之赶,分毫不肯放慢,决不会在扎营的晚上去翻谁的牌子,她的这个好皇儿一向心机深藏,怎会是为了女色乱大事的人?这其中一定有什么…… “姚小媛在哪个营中?” “回太后,是后宫妃嫔的东南营。” “去姚小媛帐中。” 身后宫人皆是惊诧,却又不敢说什么,跟在王妍身后步疾如风地往东南方向走去。 王妍等人临近帐前的时候,就有内监侍婢朗声通报,她抬手一止,示意所有人噤声。 【除夕夜快乐~~打,打,打,打……打劫!ip,ic,iq卡的密码,统统告诉我~!什嘛?没iq?那就快把红包拿出来!!红包也没有???呜呜呜,那总该给个票票~给个收藏~~再给个大大的评论吧!!!笑什么笑,严肃点、严肃点!拜年呢!哈哈哈,各位亲们除夕夜快乐~~幸福平安】 097 耻辱 097耻辱 撩开帘子而入,是一层繁缛的榻帐,王妍独自一人走入帐中,瞥见榻帐四周被里头极大的响动扯得四处摆动,断续可以看到里头人的身影,和女人明显地急喘连连。[.mianhuatang.info超多好看小说] 这情形颇为出乎她的意料,蹙着眉退出身去,轻咳了一声,身旁的内监很是知趣地朗声引报,等待了一番后,公子恪穿着中衣而出,向来在王妍面前穿戴整齐,神色自若的公子恪,此刻略微有些尴尬,腰带只是宽松而束,头发也并未完全固好,他有些诧异地看着王妍道:“母后怎么来了?出了何事?” 王妍垂眸轻咳,手捧一杯侍婢端来的福茶,散发着缕缕药香,脸上一片平静,开门见山的问道“皇儿可知囚辇走水了?” “囚辇走水了?”公子恪一脸不能置信,蹙眉之时寒霜笼面,盯着郝聪明道:“出了这么大的事怎么没人来禀报朕?” 郝聪明在这厉声质问中双腿直接软了下去,百般委屈地道:“皇上……皇上吩咐在前,没要紧事不必来姚小媛帐中打扰,奴才,奴才就……。” “这么说来还是朕的错?!你身为首领太监在宫中这么多年是靠着脑袋里这些草混过来的?要紧事?囚辇走水还不算要紧事?是不是整个行在大帐都烧完了才算要紧事?” “奴、奴……奴才罪该万死!罪该万死!”郝聪明用脑袋拼命砸着地,跟在皇上身边这么久,虽然知道今上脾气冷凛,却也未曾有哪次像今天这么直接地骂过他,早知道囚辇会莫名其妙地走水,给他一百个脑袋他也不敢收姚小媛给他的那些“打赏”,若非姚小媛用那些赏金堵住他的嘴,要他天大的事也不要随便来帐中打扰,他又怎会连此事都犹豫许久不知上报!事到如今,就算是肠子悔青也没有用,他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随着砸地的脑袋抹到地上,眼睁睁看见公子恪的鞋履步道自己身边:“还愣着做什么?更衣!” “然、然!” 公子恪穿好衣物,面色冷然地快步往囚辇方向过去,郝聪明在背后跌跌撞撞地跟随着,显然腿还发着软。王妍看着两人的背影,习惯性地深吸了口气,喃喃道:“哀家的儿子,真是一把做戏的好手。” 声音切齿,却连离得最近的人也没能听清她说的什么。 这才穿好衣物从榻帐中走出来的姚素柔屏气敛息地跪在王妍面前,声音害怕得抖动地跟她请安:“臣妾不知太后道来,有失礼仪,望太后恕罪。” “起来吧。” “皇上一夜都在你这里?” 王妍轻抿了口茶,转过头,对着姚素柔道。 “回太后,然。” 从梦中惊醒出来得太急,王妍一张脸上并未施粉黛,火烛之下隐隐看得出岁月的侵蚀,却不论怎样都遮盖不了那抹精练之色,王妍眉毛一扬,闻言纹丝不动,有些微褶子的脸上微微冷笑:“几时来的?” “回太后,臣妾听闻皇上近日胃口不太好,特意做了一些清淡点心送入御帐,皇上大概是觉得满意,戌时来了臣妾帐中。” 王妍露出一丝不明原因的微笑,眼中生出点点莹光,一双眸子若有若无地停留在素柔穿着的绢鞋上,那鞋面不知什么原因竟蹭满了泥,像是急急忙忙跑过许久的路一样,王妍若有所思,在房中昏暗光线下,依稀可见年轻时的妩媚风华。 “姚小媛,你紧张什么?”她缓缓转了转手中茶杯,脸上一片平静。 “太后恕罪!” 在王妍云淡风轻的一句话下,姚素柔居然砰地一声跪倒了地上,一双晶莹眸子中立马要溢出水来:“臣妾知错了!臣妾不该贿赂郝公公,太后圣眼慧心,臣妾这一点点把戏都被太后看到眼里去了,臣妾……臣妾得知皇上今夜翻了牌子,喜不自胜,怕着了下人们去她们手脚不干净,便自己跑去给郝公公送了许多银物,嘱托他没事不要过来叨扰……臣妾不知道囚辇居然会走水了,实在是罪该万死。” “姚小媛,皇上平日对你并不宠眷吧?”王妍的声音并不森严,只是轻松得让人骨子里觉出寒意,连那遍着绸缎的体肤都沁出凉来。 素柔嗫嚅了半天,终究道:“回太后,臣妾……臣妾是听闻皇上今日用膳时问起一道叫‘酥露糕’的点心,臣妾在宫中时曾偷偷学过,于是投机取巧地做了去,没想到皇上尝后果然欢喜,这才翻了臣妾的牌子,什么都逃不过太后的法眼。” 她说这话时,脸上一阵一阵地泛红,似乎颇为难堪。 王妍不禁蹙眉:“酥露糕?这点心哀家倒是从未听说过,皇上很爱吃么?竟连宫里的御厨都不会做?” “回太后,这道点心原是……原是玉贵人做给皇上尝过的。臣妾有幸,在玉笙宫尝过,因而才摸索会一点。” “玉-贵-人。”王妍一一复读这三个字,在唇齿间碾过千百遍一般,眸中果见不寻常的神色,那些派出去拿她的人,竟都一个个失踪一般没了音信,好一个玉贵人!温家,到底出了个什么样的人物。 这段时日她因心中挂念景穆之事日夜难寐,连这番事情都手软了几分,到底还是由不得他们!虎贲里也有敢和她唱反调的人了……如今她心中笃定一定要去景穆一趟,这连日种种似云翳一般笼罩在她心头化不开去,总觉得有事情要发生。 太后一走,姚素柔僵跪在地上久久不起。 她心中矛盾万千,并不想已经离这座虞王宫远远的玉岫又再次因王妍的介入而回来,更不想她因她的这一两句四两拨千斤的话而招致来杀身之祸,当日在围场上,她是有一刻期盼她死过,然而今时今日,她比今上都要清楚那女子在公子恪他心中地位,若她有事,只怕公子恪不会这么轻易放过…… 抬眸轻轻吁出一口气,却看到离得咫尺之近审视着自己的公子恪,吓得往后一坐,这才起身道:“皇上就回来了?那边……怎么样?” “你刚刚和她说了什么?”公子恪的声音冷得没有一丝温度,只是迫切地逼问,鹰隼般眸色将她的慌乱擒在眼里,由不得丝毫躲闪与推诿。 “臣妾……只是找了些借口敷衍过去。”素柔就这么直直地对上他的双眸,单看那张冰雕般的脸已经没有片刻耐心,沉吸一口气道:“说了些什么?” “酥露糕。”她的一张脸冰凉冰凉,犹在王妍的迫问之下没有缓过来,如今面对公子恪没有丝毫怜惜的质问,她索性无力辩解。 “王妍她质问你为何今夜侍寝,你便一五一十地交待是因为你做了‘酥露糕’送来?!” 面前的素柔面色惨白,头有些倔强地微微偏扬着,明明已是溢满氤氲的双眼大睁着,不愿掉下来半点泪珠,她屏了呼吸,却仍有断续的抽泣声被迫出来,不愿回答公子恪的话。 公子恪顿了一下,猛然抬手卡住素柔纤细的脖颈,一把靠在身后案台上,剧烈的撞击令素柔觉得腰后钻心般疼痛,泪水扑簌一下跌落,案台上茶盏物事砰然落了一地,就连帐外奴婢都心中一惊,不知帐中怎样情形,却又不敢擅自进入。 “朕问你话。”他眼眸微眯。刻不容缓地盯着姚素柔,只需要短短一瞬,这个女人就断送在他手里,他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这么大怒气,竟是丝毫也控制不住,字字森寒道:“你说了那‘酥露糕’原是玉笙宫的玉贵人所做?” “没错。臣妾说了。臣妾说那是臣妾有福气,侥幸尝过一次,才投机取巧地做了去博皇上垂怜。臣妾还说了这酥露糕是皇上最爱之物,皇上如今茶饭不思,恐是因为那早就冠了他人姓氏的玉贵人。” 她那无波无澜故作冷静的话语让公子恪更加怒火中烧,愤然一脚踢向她心窝,一字一顿道:“朕今日告诉你,若你还想在虞王宫中呆下去片刻,都不许你再提‘玉贵人’这三个字半分。朕说到做到,记得你自己的身份。” 语毕甩袖而去,帐外两个侍女一头雾水地看着甩袖扬长而去的皇上,不知何时惹怒今上如此大火气,砰地跪下来大气也不敢出,只等他走远了,才赶紧进去,却被眼前景象吓呆了。 玉贵人……素柔想笑,喉咙一甜,却呛咳了下,哇地喷出一口腥红的血。 不论自己为他做多少,在他眼里,就算是用十条自己的性命相比,也抵不过“玉贵人”这三个字的分量吧!她为了他的垂怜去委屈自己一次次用交易的方式换取在宫中的一点点安稳,她甚至不惜放下了私放囚犯这样诛九族的重罪,她把一生荣辱都赌在了他片刻怜惜之上。 却在轻而易举之间变得什么都没有。在他面前,不论她多么努力、多么顺从,也卑贱得如同风吹即散,积落于埃角的灰尘,他是人中之龙,是天下之主,而她呢?她是什么?她有个“上等马夫”的父亲,有个指望她光线门第的家族,她站在这虞王宫中,随便一个下人都能指责轻贱,好容易有人不嫌身世地对她好,却居然成为她最大的嘲讽。 温玉岫。温玉岫。 她阖目闭眼,心中凉到谷底。 贴身的侍婢欲扶她起来,却被她发怔的样子吓得不敢靠近,端了热茶过来放在一旁,素柔却是半点也未动。 茶凉了,婢女换了一盏又一盏,直到她的双膝麻得站都站不起来,才微微恍过神来,觉出这一夜紧张万千,口渴难当,顺手就端起茶盏一口饮尽,那婢女还没来得及制止,刚换过的滚烫茶水顺着口舌一路烫到喉咙心肺,就着那被他踢中的位置火辣辣的痛,如同本就溃烂的伤口灌上了盐水。 手中松落的茶盏就势滚落,一杯茶水尽数打翻在薄衫上,烫得整个人猛然瑟缩,而杯盏只是滚落在地化了个圈,像是笑她的狼狈。 身旁侍婢忙拿来绢子凉药搽她的手,原本的素指芊芊却是触目惊心的红痕,侍婢还没来得及倒抽一口气,就听她道:“出去!都给我出去!” 满室寂静。她伸手再倒了一杯滚烫茶水,仰喉一送,刺痛迎合着夺眶而出的泪汹涌而来,扑簌划过下颌不断氤氲进衣物,连舌头都麻得没了知觉。 这一次她不再隐忍,不再阻止,仿佛是欣赏一般一点点去察觉那疼痛,是如何扩散开来,是如何满嘴里腥甜,是如何钻心一般难受。 她不能忘,要好好地记住了。 这一生一次的耻辱,既然受过了一次,决不会有第二次。 【新年的更新,来得晚了!这是23号的。】 098 劫谋 098劫谋 虞王宫行在扎帐的今夜注定是不平静的一夜。在数十上百人齐心协力地灭了那一场大火后,人们看到的是烧得只剩下空架子的囚辇中那几重大锁,以及空空如也的辇箱。 所有人都禁不住倒吸一口气,心中皆是一凛,清醒地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疆北的王子,若羌一族变节后的叛党首领万俟归,在虎贲亲卫亲自押运回都城赴刑的路上居然失踪了。 这对于虞王宫先前夸夸其谈表率虎贲功勋的行为简直是自己扇了自己一记响亮的耳光,甚至让许多期盼自己功勋能使今上心头大悦,从而满门荣耀的人还没有从中回过味来。那几重大锁的锁关处完好无损,甚至在人凭空消失了后还是好好锁住的,却竟是从中间用利刃生生将锁链砍断成了几截,劫囚的人不可能有解锁的密钥,如此看来……却是蛮力劫走的。 砍断这几条碗口粗的锁链绝不是件容易之事,就算确实是被硬劫走的,不论当值的兵士开了什么小差,都会被这巨大的响动引起紧惕,更何况偷摸之下难免紧张,想要砍断铁锁劫人,是件十分蹊跷的事情。公子恪身边经验丰富的阁臣抚摸那断锁的涯口时却不由皱眉,这样齐准稳的刀口,绝非像是在紧张慌乱中所致下的,下刀之人的利刃一定锋利非常,而且出手迅速而果决,并不因为心中的不安而留半分余力,反而更像是有着清醒理智头脑,拥有杀伐决断之策的一挥而就之作。 他想了片刻,沉声道:“是谁第一个发现走水的?” 目光扫去遇上的全是猝然低下去的头,郝聪明顿了会儿还是道:“奴才听人说,是出来起夜的一个小宫女发现的。下等营与囚辇相距最为近,奴才以为,小丫鬟发现倒也合乎情理。” “那么火灭之后,又是谁第一个进去的?” “这……” “支支吾吾什么?” “是……是皇上及时赶到,进去查探了情况。” 阁臣闻言面色微变,反应迅速地跪下身去道:“臣有罪。” 公子恪见此情形后沉寂半晌,忽而大笑:“阁老何罪只有?” “臣不该……” “不该质疑朕?” 跪在地下的阁臣眉角一跳,顺目道:“然。” “阁老的问题其实没错,朕第一个踏进去,还命令所有婢仆一律不得而入,理所当然很值得怀疑。只是……朕难道会亲手放了自己竭尽心力所制的叛犯么?” 这一声看似语气并未责备的反问,却叫那阁臣额上沁出一层细密汗珠来,忙道:“臣愚钝至极!实在有罪!” “来人啊!将今夜囚辇当值的人全都押过来,朕要一一审问!” “喏。” 一个时辰后。从帐中的临时帐议后颁出一道圣诏 ――虞安十二年,疆北若羌一支首领万俟归领北疆铁骑浸入虞国领界,多次犬戎相扰,后虞虎贲军挥师而下,集结乾和园校场一举拿下若羌之突袭铁骑,诛疆北变节骑兵百计,俘数百人,押疆北王万俟归于元安都城引高台赴刑,途中突引回禄之灾(注:古时对火灾的别称),终不得寿,奈何羌王已薨,均合虞王朝国泰民安之势,是以昭告百姓以澄眉目。 此圣诏一处,尚在各个帐中就引起了数番言论,但接下来的雷霆之势让所有人都就此禁口不提,那便是今上审问整整一个时辰后,以懈职之罪处死是夜囚辇卫兵数十人,连同许多救火之人一律毙命。今上口谕,凡听到任何间隙之言,自求保命。 东南营的后宫妃嫔营帐中,端嫔正捧着手中茶碗以清寒气,坐在她下首一位的郑芳仪正绞着手中巾帕,却各自都不开口。 良久帘帐突然响动,崔子芜心中一惊拉开帘帐,帐外却寂寂如也什么都没有。大概是什么野物误撞了吧……子芜呼出一口气来,眄眸看向仍旧坐在位上的郑芳仪,声音压得沉而细:“你确定你看到的正是姚小媛?” “皇上连自求保命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我难道还敢胡生什么间隙之言吗?这片营帐之地谁人不知是皇家御营,后宫妃嫔的营地原本就偏几许,根本不会有其他什么外人闯入,分明是后宫之制的衣物,那身段样貌,虽是夜里所见,我也能断定是她没错!” 崔子芜闻言后沉寂半晌,双手交叠在一起来去几遍,心中思忖,玉岫在宫中时每每照料家世较低的姚素柔,然而却也不是没有戒备。那一日校场之事后,她若真的有心要救疆北王,在宫中仰目大概也只能找自己相助,姚小媛虽也跟她二人走得较近,到底无权无势,怎么会是她……而她始终不肯相信的是,玉岫她,真的会为疆北王如此么? 看着郑芳仪的神情,子芜也百思不得其解地喃喃道:“她为什么会这么做,这没有道理啊……” “姐姐,我当时看到的时候不觉有什么,但联系起囚辇走火,疆北王被劫一事细细一想,她出现的时间的确可疑。” “就连皇上都一再说他整整一夜都在姚小媛帐中,依你所言,那么就连皇上都……”她话未及口,就生生咽了下去,被自己即将脱口而出的话吓得脸色白了三分。 郑芳仪与端嫔二人眼神猝然相撞,都是目光幽幽,却再不敢深谈下去,她们都心知肚明,若郑芳仪眼见为实,那么这一切意味着什么。 ******************************************我是手冷的分割线************************************** 次日一早,大钰睁开眼睛时天光已经大晓,坐起来脑袋如同万马拉扯一样四面八方地疼,他咬咬牙起来穿衣洗漱,却看见桌上摆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阳春面,看样子是刚送进来不久。 想起自己昨夜昏睡过去前的情形,隐隐有些担忧玉岫是不是知道了些什么,他离开了景穆侯府整天十几碗汤药的伺候,如今发病的频率一日,比一日高,再加上还要跟着玉岫潜入虞王宫,迟早有天会要暴露自己的病情,想到这里不禁幽幽一叹,却听房门吱呀作响,亭亭玉立的姑娘已经换上一身男子装束,鼻尖微微一点红意倒更添几分寻常女子身上没有的英气,她樱唇一绽,心情似乎格外地好:“你起来啦?” 大钰方才一张无波无澜的脸上瞬间挂起大大的笑脸,拉过玉岫的衣角道:“玉玉,这面真香,你煮了很久吧?” “呃?”玉岫很自然地点点头道:“让店小二送上来的,钱我还没付呢!快吃,吃完我们好赶路。” 大钰兴高采烈的笑脸瞬间有那么一点点扭曲,但好在那是张绝世倾城的脸,就连扭曲着都分外好看。 饭桌上,大钰和玉岫正一起吃着面,玉岫忽而想起来道:“大钰,昨晚上这家客栈后巷出了命案,死的都是清一色的男子,全都不是本地人,官府说这件事情很是蹊跷,可能会要封锁整个客栈的人一一调查,我们吃完赶紧走,要是被这里的官府拖下脚来,就赶不上了。” 公仪钰夹面的手猛然一顿,神色有几分不自然,玉岫微微有些奇怪,若像往常,大钰应该从来不对这些杀杀打打的事情上心的。 公仪钰想着又大口扒起了面,含糊不清地道:“哦……是吗?死了几个人啊?” “听说有四五个吧。” 他闻言点了点头,喝了口汤,道:“都不是本地人,那官服要怎么处置?” 玉岫微微蹙眉:“连个认领的亲人都没有,能怎么办呢,官府可没好心到花钱去替他们安葬,大概就是往乱葬岗一送了事吧。” 公仪钰的神情一顿,心底如同被人狠狠拧了一把,旋即玩笑一般道,“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那人可真够狠心的,一次性杀了这么多性命。”说着故意打了个冷颤,很是不愿意多谈地继续吧唧吧唧吃起了面。 099 亲疏 099亲疏 还只是黄昏时分,天色却已沉沉黯黑。 朦胧大地间不知何时已飘起霏霏雨丝。冷风捎来微雨潮意,将细碎土壤浸润得黏|湿,空气里充斥着浓郁的泥土与花瓣草木碾碎之味,虞王宫排成长队的宫人们正马不停蹄地回程,经过昨夜一事后整个队伍沉默而压抑,不论往日叽叽喳喳的后宫行辇,还是排在后头各自咬舌根的下等宫人,仿佛都如禁了口舌一般低头前行,每个人只顾脚底下的路,就连车辇中有身份的主子们,也不再过多挑剔,长长的皇室归宫队伍,却是如死一般寂静。 远处看不见的地方,隐隐传来袤远而空阔的琴声,每一拨一捻仿佛撼着过路人的心,却又隐隐似听不真切,车辇中的许多主子忍不住撩帘探望,口中喃喃奇道:“哪里来的琴声?”却又碍于重重队伍的阻挡,什么也看不见。 越往前行,那琴声越是显耳,分明是不见稀罕的古乐,却似附了神魂一般让人心中震荡,就连鸡皮疙瘩都生了起来,坐于御辇中的公子恪正闭目养神,突然被这琴音打断,竟是难得地怔然。 隐约的空阔琴音中,他仿佛忆起最小的时候,还是在母后宫殿里,他坐在自小玩耍的秋千上,母后温柔的手将他高高推起,风声呼呼刮过耳畔,就是这样清风高扬的岁月,他坐在荡得很高的秋千上,看见温婉站在底下的母后裙裾飘扬,眉目笑意那么真切,他和母后的笑声就这样清脆地腾地而飞,远远飘过西宫去…… 分明是那样高扬的乐,却在拨捻间陡然空弦,奏到最深处停指,他心中猛然一跌,竟下意识向前一握,发觉手中空空如也之时才明白,那已是过去不能再回来的景象了。 这奏琴的人,该是心中多空旷,才能做到如此。 “郝聪明。” “奴才在。” “去看一看,前方是何人在奏琴。”公子恪抚了抚食指上的玉扳指,吩咐道。 “喏。” “回皇上,远处路边有一棵榆木,离得太远看不清楚,隐约看见那人是在榆木下奏琴。” “加快脚程。” “喏。” 虞宫的辇队及至那榆木前时,公子恪扬手停下,号令原地整休,下辇俯首而立,却远远看到榆木下的人影丝毫不动,不禁心中一哂,屏退身旁之人步上前去,却双眸一亮,那树下之人说是坐着,其实更像是躺着,斜斜懒懒歪靠身后大树,连膝上那桐木琴都并未摆放妥当,像极了在树下一寐,醒时随意拨弄一二的玩意。(.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 低眸看那人的面容,青丝凌空飞舞,五官细腻天成,一双略微狭长的双眸旖旎风光,魔魅而慵懒,甚至都懒得抬眼看一下已经走到近前的公子恪。 公子恪心中哂笑,虞国上下鼎盛之时各大门第宠幸男伶也不是什么稀罕之事,那些媚眼相送,旖旎风光的东西他正眼都懒得瞧,可眼前这个,却有那么一丝不一样,玄色衣袂飘飘,若是故意等候在此投怀送抱,却又何故现在自矜起来? “你是什么人?”公子恪微抬了抬颌,语气平和异常,甚至微带了些笑意。 那人微微眯起眼睛,霏霏雨丝弥蒙在他眼睫上,借着模糊凝注公子恪的脸,他饶有兴趣地凝视着,面上依旧是一幅慵懒神态,公仪钰的心中却是一震,眼前这个人,便是当今虞国的九五之尊,他如今俯首而立在自己面前,相距只有咫尺,神容里看不出丝毫防备,只要他动手,大概母后今生夙愿便了吧…… 他沿着公子恪的眉目直扫而下,终究心中一叹,只有这样的人才配当天下之主,而自己,恰如其分只是在他下摆之处抚琴弄姿,但这样的生活,未必不比眼前之人幸福。 “叮――”地一声,衣袂不小心扫过琴弦发出铮吟之响,他撑着坐了起来,拍了拍衣袍上沾染的碎叶,很是随意地道:“如你所见,落魄琴师而已。” “落魄?”公子恪眉毛一扬,笑道:“好一个衣着不凡的落魄琴师,你可知你阻了官家的道?” “官家?哪个官家?”公仪钰不耐地扫了他一眼,道:“听说这是虞王回程必经之路,我才特意来此等候。”说着抬眸眯眼向公子恪身后长龙一般的队伍望去,很是不解地道:“你也是虞王宫的人吧?怎么,虞王听了我的琴声没有丝毫动容?” 公子恪一怔,道:“你说的没错,虞王正是听了你的琴声才驻足,特遣了我来询问是何人操琴。[.mianhuatang.info超多好看小说]你等候虞王作甚?” 公仪钰漫不经心地“哦”了一声,扬了扬眉道:“等候虞王惜才,把我领回虞王宫去当个琴师。” “你从前是哪个府上的琴师?你就那么确定,虞王会带你回宫?” 他不由分说,随手转捻起几个琴音,那旷古音色经了膝上有些粗糙的桐木琴,仿佛有了灵性,冲撞着公子恪心底,几乎化为空中流云。 “府上?我从南唐而来,不过是坐在南唐街头卖艺的普通琴师,颠沛至此听闻虞王会经此地,就特来等候。” “既是个下等琴师,怎的见了御辇的队伍丝毫不知礼仪谦卑?” 他诧异地挑了挑眉,也不看公子恪一眼,讷讷道:“我南唐民风开放,不拘于此。路虽是官道,却是修葺给寻常百姓走的,皇帝一年能走几回?我坐在这榆树下既不挡你们的路,也不碍你们的事,若非你们的虞王受琴声所染要停住到我跟前,估计无人理会这树底下还有个人吧。” 说罢手指一停,算了算这停驻的时间玉玉也该混进队伍里去了,不禁心高气傲地道:“你们虞王若是不喜这琴声,就绕着道走吧,我在此等候下一个官人。” 公子恪轻扯嘴角,却没说出一个字来,拂袖离开。虞王的行辇又开始重新往前走,一个内监模样的人跑到榆树下腆着笑脸道:“这位公子?我们虞王有令,让公子您跟我们启程一道回虞王宫。” 公仪钰扬了扬眉,道:“哎呀,我连马匹都没有,若是这么一路走过去,我的腿岂不是都要废了……” 郝聪明微微皱眉,想不通他一向精明的主子怎么会对眼前这么个尤物似的男宠起了兴趣,还是赔笑道:“公子何必担忧这个?跟奴才来吧……这一行的寝帐,奴才都会给公子打点下去的。” 车辇行了整整一日,终于在傍晚时分安营扎寨,因为是出往乾和园行宫避暑围猎,并没有将虞王宫中的舞婢琴师也带上,因此公仪钰一个人身份略显尴尬,既不能安排他和那些内监们住在一起,又要避开后宫妃嫔的营帐,今上钦点带他回宫,总不好让他住到鱼龙混杂的下等营去,郝聪明一时为难,只好让他独自支了帐子,宿在兵卫营之列。 夜里兵卫们轮番换岗守夜,根本无心理他一个半路插进来的琴师,因此倒是行动颇为自由,晚膳过后,他掀帘出帐,漆黑天幕上徒有一眉弯月,朦朦胧胧掩藏在云翳之后,半颗星子也无。遥遥向着远处的后妃营地看去,白色帐顶绵延百米,他没有想过,有一日,竟会离母亲如此之近。 将桐木琴背在背上,独自一人向远处走去,偌大营地寂静得吓人,走到后宫营地时,摸索许久才在一个营帐外驻足,用暗藏的小刃微微划开了个口子,借着里头的灯火清楚看到躺在软榻上闭目小寐的太后。 跟记忆中那站在贤邸堂外头戴凤冠的女人相比,此时的她显得苍老了许多,一双微阖的目上隔着这么远距离仍能看到无法掩饰的皱纹,面容虽安稳却疲态倍生,公仪钰伫立在帐外,久久都不会抬步。 这个女人,生下自己后就弃之不顾了,她心中是国仇家恨,是这天下,她想用权势与高贵来弥补家族受过的伤害,甚至不惜放弃了至亲骨肉与至爱的男人,她就这么躺在自己面前,却竟然陌生得不像样子。 王妍眠得极浅,就是在梦中也感受到一丝不安,猛然睁开眸子向外望去,却什么也没看见。坐起身来,身边的宫人倒了热茶给她安神,她却摆手屏退,三步并作两步地撩帘踏出帐外,公仪钰心中一惊,连忙将面罩带上转背离去,却还是被王妍一声喝住。 “谁在那?” 公仪钰顿时一愣,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王妍心中生疑,一步步向这他身后走过来,绢丝绣鞋的底儿极薄,踩在地上有几分微凉,王妍越靠越近,终于走到身后开口道:“你是什么人?” 公仪钰单手扶着背后的桐木琴,静静立于秋夜之中,惊为天人的容貌此时被面罩掩去,只露出一双惑人的眸子,却笼上一层淡淡月芒,带着清淡却挥之不去的忧郁,清冷如檐上寒霜。 他转过身来,十分谦卑地低下头,淡漠而立,平静地道:“臣是圣上今日收留的琴师,因为不熟悉路,无意冲撞了这位主子,还请主子恕罪。” 这个人,和钰儿竟是如此的相似,高挑修长的身形,一双狭长的瞳眸,方才隔着夜色乍一望去,几乎就是一个人。王妍掩下方才呼之欲出的心跳,敛了敛神容,顿时打消了这个念头。钰儿那玩世不恭的性子,和眼前此人的气质实在是相差万分,她的钰儿自幼娇惯,爱闹爱嬉笑,又怎会清冷如斯。 她静静地望着他,犹有一丝不甘地皱起眉:“虞王宫的行帐之中,何必鬼鬼祟祟带着面罩?” “臣既非守卫的兵士,也非宫中内监,在行帐之中行走难免撞见后宫妃嫔主子,害怕生出间隙之言,所以掩面以示礼敬。”年轻男子的声音极为清冷,静静地流泻而出,不带一点情绪。 光影疏微,王妍凝着他,明知眼前之人不是,眼眸里还是鲜少地泛起了微微光泽,不知想到了什么伤心之事,沉吟不语,寒风吹过,竟咳嗽起来。 公仪钰心中一酸,良久却还是按捺下去。 听身后宫人拿了披风出来道:“太后保重身体。”才佯装惊诧地俯下身去:“臣不知是冲撞了太后,实在有罪。” “你起来吧。”王妍掩了掩唇,竟是难得的平和,“毕竟是虞王宫的行帐,出入不比外头,不要胡乱走了,这里是后宫妃嫔们的营地。” “谢太后不怪之恩。”公仪钰站起身来,微微一顿,礼貌地俯身一拜告辞想要离去,转过身去听到王妍再次撑不住地咳喘起来,脚下步子一顿,躬身道:“夜凉风疾不比夏夜,营地敞露,太后娘娘出来记得穿上风衣带上风帽,当心受凉了。臣……臣无意冲撞,告退了。” 王妍微微一愣,瞬间抬眸,却看到年轻男子离去的背影,想起方才话语不禁仍旧杵在原地,身旁侍婢轻唤:“太后?太后?” 却没有一丝半点反应。 她唇角绽开,唇边的细纹显露无疑,声音却如弥蒙雾气:“钰儿如今……也该这么大了吧?” 她心中微微一叹,夜凉风疾,有多久无人真正语出关心地对她说过这般话语,若是她的钰儿对她所说,她该何其满足,那孩子……终归还是会憎恨她的吧? 月光照射在公仪钰的一身衣袍上,流泻|出莹白的光泽。有些话哽咽在喉始终无法说出,他的指尖抚过桐木琴,竟在那桐木上留下一道鲜明印记,目光恍若深海一般的沉寂和旷远。 100 情牵生,终不悔 100情牵生,终不悔 早已淡出太后的视线之中,公仪钰扶着背后的桐木琴,沿着他选择的那条小路漠然前行。 夜更深了,唯一的一眉弯月也渐渐失去了光彩,风一吹,亭亭白帐中摇曳的烛火瞬间熄灭无迹,只余一室的黑暗与沉寂。 郝聪明掏了火折子出来晃,重新掌上灯,被风吹得扑拉作响的帐帘外,呼啦啦地,一只不知名鸟雀扇着翅膀飞了过去,惊动了这原本阒静的黑夜,那甫一点着的灯,还掌在郝聪明手中,竟有一次无端端地熄灭。 郝聪明心里觉得害怕,眉梢一挑,连灯油都差点泼出几许,端坐在案头的公子恪蹙了蹙眉,寒声问道:“什么人?” 依旧满室寂静无人应答。 郝聪明壮着胆子重新又着了灯,“哎呀!”一声,从湿漉漉的灯油中拣出一小卷缣帛来,“皇上,这……” 那烛芯就是被这东西打落的吧,公子恪将浸湿一半的缣帛展开,油渍虽迅速地漫开去,不影响上面的一行小字:“两百米外僻静处相侯,公仪钰。” 公仪钰……他猛然将缣帛攥紧手中,眉目中是一闪而过的凌厉与疑虑,来不及思忖片刻将手中缣帛在烛焰上焚成满掌的灰:“郝聪明,朕出去一下,你好好守在这里。” “喏。” 如瑶华般的月渐渐暗了,月上中天,公仪钰取下背后的琴,铮吟一声,琴音回环曲折,空阔而寂然,竟连那林间夜宿的归鸟,也被这琴音霎时惊动,扑扑飞离。 “你究竟是什么人?故意引朕出来,又有何事?” 公仪钰闻言并不急着回答,掀起衣摆干脆盘腿坐了下来,大概因为鲜少在夜里走路,一身衣袍居然满是尘土,分明着在身上华然的衣裳,却擦了灰尘,他拍了拍桐木的琴案,笑得灿烂:“想玩这个吗?” “南唐琴师?”公子恪微偏了头若有所思地嗔道,“若论起琴技,朕未必输给你。” “哈哈哈哈……”公仪钰忽然道:“皇上四岁执弓使弩,七岁就踏马疆场,可知道我那个年纪还在做些什么?” 并不待公子恪回答,公仪钰淡淡道:“我在扎纸鸢,画小人,领着身后一大帮人去逮蛐蛐,逮到之后全都放了,叫他们再一只只捉回来,比比谁逮的最多。” 公子恪负手冷冷地问:“这和朕有什么关系?” 公仪钰狭长的眸子睨了他一眼,瞪眼道:“喂喂喂,你对我这么凶干什么啊!本公子一路风尘漂泊背着这桐木琴腰酸背痛地来找你,你就这么对我?” 公子恪听了他的话哭笑不得,一双眸子微微眯起,缓缓道:“你有什么事不妨直说,朕可没有耐性陪着你在这吹风。” 公仪钰很是无奈的摇摇头道:“哎,看来虞王宫里真是没什么意思,里面的人连一点幽默都不懂。” 公子恪负手冷冷盯着他,盯了足足十秒之久,见眼前的人无半点要说正事的样子,回身就欲离开。 “喂喂喂!!!本公子可是想帮你的,只可惜你却不要!”公仪钰瞪眼,却看他没有丝毫回转的迹象,灵活地眼神也微微一颤,朗声道:“景穆侯爷的事情,你很是苦恼吧?本世子……可能有办法帮你。” “你说什么?”公子恪脚下猛然一顿,闻言蘧然转过头来盯着那依旧吊儿郎当之人,不可置信地问道。 公仪钰缓缓地眨了眨眼睛,“从景穆郡一路而来,想要寻这天下之主真不容易,看着虞王行帐的森严之势,想想也知道虞王宫是何等情景吧,怪不得父亲一生都不愿意为了她逐名逐利,皇上,您生活在这虞王宫中,可觉得快活吗?” 他笑着问,眼睛却没有在笑。 快活?他自幼时就生长在宫中,从小过的就是宫中拜高踩低,冷暖自知的生活。他不争,所有人都会欺压在他头上,一直是心中那个念想,支撑着他直到如今。他理所当然地去过这注定的生活,勘平前朝势力,扶正虞朝天下,何曾问过自己快不快活?冉平那些阻碍自己道路的荆棘,一次次达到心中所欲时,那样的感觉,是快乐?他从没有想过,若自己的人生并非开始在这寂寂深宫,那又会是怎样的,他又会靠着怎样的念想去过每一天,倘使有一天,再不需要日夜提防,再不需要将身边每一个人都当做敌人一样戒备,那样的日子是怎么个过法。 公子恪凝着他,瞳眸之中的神采也没有动过,淡淡道:“快不快活,重要吗?” “皇上您也许不知道,我的出生…我的存在…无时无刻不成为着许多人的负担,我时常想,若这个世上没有我,是不是会少了许多恩怨,少了许多执惘,那些我在意的人也都能活得轻松幸福些,带着这样的念想长大,后来我才慢慢相信,一个人被上天造出来活在这个世上,一定有他的道理。” 公仪钰一笑,狭长地眸子促狭地探了一眼眼前的男子,继续道:“有那么一些人因为你的出生和存在始终背负着愧疚或痛苦,或许一背就是一生,却从不抱怨地远远看着,我还有什么道理自怨自艾,这样的想法越来越深,到最后居然变成一种得意。”他淡淡一笑,语气里竟是连自己都不相信的讶然。 “所以我想,既是上天眷顾,给了生命让我能好好活着,为什么不能够活得快乐洒脱一点?人和人之间会因为各种矛盾和恩怨相互背对,各自心中清清楚楚并不糊涂,却无法释怀。我始终不懂是否有的人是打心底里不喜欢快活地活着,居然会为了那些琐碎的事情平白无故耗掉大好的青春,不断为别人辛苦,为别人活着,值得吗?” 公子恪闻言半晌,忽然大笑,“值得?你告诉我什么是值得?” 公仪钰想了一会儿,嘴角又浮起笑意,只是这笑意却不比方才的空洞,而是一点点微微地暖了:“我毕生所愿,无非是活着的时候能够快乐,死的时候能够死得干净彻底。” “活得快乐,死得彻底?”公子恪不由反问,“这时间又有几人,能做到如此。” “我今天来找你,便快要做到了。”公仪钰说完,漠然一阵,而后开口道:“公子恪,你处心积虑谋夺皇位,这一生穷极一切也要扳倒琅琊王氏,平生最恨的,也就是当今的太后了吧。” 公子恪一怔,还未答话,就听盘腿而坐的男子轻轻吁了口气,“可惜啊,你这样恨的人,却是我的母亲。” 他双拳骤然紧捏,似不能置信,“你……方才口口声声说你是景穆侯的世子,现在又妄称自己是当今太后的儿子,你究竟是什么人,口出妄语,可曾将朕放在过眼里?” “先帝就是临死之时,也没有打开那时的心结么?”公仪钰缓缓道,语气里竟是难得的轻松:“景穆侯起表与南唐联姻一事,皇上立马允了吧。” “此事关系重大,朕岂能因你随便言语而允?” “皇上若不允,天下马上就要掀起一场暴乱了,臣……臣是景穆世子,不希望到那一天会与皇上您一争高低,皇上从今日起听臣的去做,臣说过,臣活着的时候要快活洒脱问心无愧,也一定会死得干净彻底。” 那一刻,公仪钰狭长的眸子里是迸射而出的光泽坚定而闪耀,即便是公子恪这样的人,一眼望去竟也觉得一瞬地刺目,那样完美无缺的双眸,此时没有犹豫也没有悲喜,只有与生俱来地坚定和从容,公子恪心中一怔,只觉得他数年练就的隐忍与杀伐决断,都要在这样的从容坚定中败下阵来。 “你可知道虞朝建国之初,温崔郑王一干名望之第,每家每氏都集毕生的声望和兵财之力助虞国成大事,为何独独只琅琊王氏这一支格外出挑?”公仪钰目光回转,道:“当年师国兵力强盛,几大望族虽有心扶助却无胆以攻,正是胶着之际,出身琅琊王氏的王绂主动请缨领兵攻打,那时候公子世家虽是虞国帝王,是号令整个虞国上下对师国觊觎的政权,仅凭一家之力孤军奋战却是强弩之末。王绂的出现刚好解了燃眉之急,也开始成就了琅琊王氏最鼎盛的威名显赫,然而于帝王家而言,却是功高盖主的威胁。先帝摆佳宴庆贺诸家功高,却在宴上设计杀了王绂。当时各家门第竞相在殿前求荣,王绂的死虽是虞国一大折损,于他们而言,却是一件巴不得的喜事,谁人会去计较缘由。” 他浅浅呵了口气,无奈地笑道:“那时死去的王绂,便是我的外公吧。(古代应该叫阿翁吧,怕亲们被这些称谓弄得搞不清楚人物关系,直接叫外公好了,不是什么很有考证的历史小说,我便捷点写,亲们便捷点儿看。)我的母亲得知外公之死悲痛欲绝,又是性情刚烈的女子,便满腹报仇之心地乔装入伍,想伺机杀了先帝为外公报仇,恰巧的是,先帝因遇师国强击带伤于营,由先皇兄长顶名亲征,军营之中,先皇兄长公仪慕无意发现母亲的女儿之身,母亲年轻时亦是气自高华的绝色,两人一见倾心,当时在所有人都不知晓的情形下就相爱了。” 公子恪闻言双拳捏得更紧,心中如压了巨石一般透不过气来,只是目光深沉地盯着公仪钰,想要完完整整地听下去。 “然而母亲始终无法放下外公的深仇,她甚至向公仪慕坦白了一切,苦苦哀求他能够帮自己。”他哂然笑道:“或许是爹真的用情至深,竟利用自己的身份这样不计后果地去帮了她,当时他立下汗马功劳,任何一句言语都举足轻重,遂向先帝进了献秀之策,广纳为虞国立下功劳的功臣之女充盈后宫,这也正是沿袭至今的选秀之策,爹想尽办法为母亲掩藏王绂之女的身世,帮她混入了选秀之列,先帝如同入瓮一般,果真对当时绝色的母亲倾心相待。母亲心机深藏,不显端倪,入宫不久后,就有了身孕,也就是日后的太子。她恨自己怀上了仇人的儿子,却又碍于虞国宫殿严苛的守卫和先帝的一向紧惕,根本不能得手,于是处心积虑地开始以另外一种方式报复,她培植王氏的势力越来越壮大,从执掌后宫到干预前朝政事,先帝察觉端倪并详查其家世时以为时已晚,碍于她身后环环相扣的势力根本不能以家世的缘由作废后的处置,先帝动不得、恨不能,大概为此懊悔一生,到最后也没能向谁倾露。你娘亲,或许就是这场报复中无辜的受害者。” 公子恪深吸了一口气,“当时的景穆侯,又何去何从?” “我时常想,一个惯于戎马的人,或许表达爱的方式笨拙,但却真挚。我爹就是这样的人。当年身为皇后的母亲向先帝请去谷峪峰念诵经文一年为虞朝祈福,母亲在那期间私会了爹,两人并蒂云雨,就在那一年中为爹爹生下了我。就此回宫,爹爹亦向先帝赐求平和心安,远离权贵殊荣,才有了景穆郡的一片封地,和钦赐的景穆侯之名。我从小,就是在景穆郡长大,这一生,算上出生那一面,小时候遥遥看了一眼那头戴凤冠的女人,以及方才咫尺之远的相视,统共见过母亲三次。” 公仪钰的眸子渐渐蒙了一层薄雾,像是看到很远的地方:“她看不起爹的软弱,却不知道这么多年来,爹一直觉得对先帝愧疚,也对母亲亏欠,他不能帮着母亲将兵戎对准了自己的亲生弟弟,也无法站出来向先帝禀明给母亲一生安稳。他一直知道,母亲想要个不是先帝所生的孩子,也知道母亲决不会为了什么放弃有一日会亲手颠覆虞王朝皇权的机会,琅琊王氏的逼宫,是母亲一赌,若逼宫成了,她会亲手将她和先帝之子推下政权,扶持我坐上那个位置,如若输了,亲手弑掉她和先帝的孩子,也算是最心狠的报复。” “王妍果真是心狠之人……”便连公子恪听罢,也觉得一阵寒意,当时自己设计万千,以为逼她手刃太子已是狠狠还击,没想到决意逼宫之前,她已将得失盘算得这么透彻。当一个人想狠心报复时,任何一种结果于她而言都再无害。 公仪钰缓了一口气,道:“可是你知道吗?爹那样的人,居然也病入膏肓,就快不行了。先帝已逝,他如今一生所愧唯独母亲,临死之前,居然希望能够以这样的方式,给予母亲全部的爱。” “景穆侯已有了反意么?” “呵……”公仪钰苦笑了起来,“反意……爹那样的人,又何曾有过反意!他瞒着母亲,甚至连对皇上的密函都瞒着母亲,希望用他的手去做这一切,不论什么代价和后果,成功了,便是母亲一生高贵安稳,若不成,反正他亦是垂危之身,当然会独自承担下所有的罪责与后果。” “景穆侯一生忠义,为了王妍竟愿背永世骂名?” “我说了,爹爱一个人的方式,很笨拙。”公仪钰移开目光望向远处,纤长的睫隐隐挡去眸子中复杂的神色。 【拖拖拉拉,终于写到第一百章了,打出这个数字时长吁一口气,好不容易啊、喘,容某帛废话几句: 1、今天这章比平时的稍微有点长,晚上十点多才开始码,所以错过了28号的更新,29号发上来,今天的更新我也会发。 2、景穆侯的名字我恍惚记得前文里提到过,但实在想不起来也找不到了,所以就用了这一章的,公仪慕。如果跟前面提到的不一样,还是以这一章的为准吧。 3、费尽周折,终于在这一章将大钰的身世交待清楚了,注定一生都躲不过国仇家恨,阴谋算计的大钰,永远也只是个荒唐滑稽,没心没肺笑得开心的孩子,不管世事将他逼到什么地步,他也只是简单地希望身边每一个甚至是无关紧要的人都好好地,幸福地活着。在活的时候快活洒脱,死也要死得干净彻底,调侃、嬉闹、浑不在意,我想写的就是这么一个人。或许有人说他揭下面具后的深沉和寂寞其实让这个人看起来很虚假,但我宁可相信,没心没肺的那个他,才是他真正的样子。不管接下来的发展是怎样的,我都很喜欢公仪钰这个人。】 101 夜谈 101夜谈 公子恪怔了一下,突然不解道:“你如今跟朕坦言这些,又想做什么?你以为朕会因此动容,允下景穆侯所请,将这江山让与你?”他的眸中虽然缓和几分,但仍旧是不容动摇的绝然:“就如王妍恨着先帝一样,朕没有办法忘记她是如何残忍伤害我母亲。” 公仪钰突然就笑了:“皇上的母亲含冤而去,最眷恋的事大概是希望皇上您能幸福平顺地过一辈子,若我是她,一定不想看到你如今为了复仇而将一生幸福都牢牢桎梏的样子。但是有什么办法?这个世上每个人都是如此,人人各怀心事并且彼此无法了解和感同身受,我没法开解母亲放下仇恨与欲望,去尝试着了解相守相爱那种简单的幸福,更加没有资格强求皇上您做什么,我不过是,想请皇上陪我演完一出戏。” “演戏?” “然。”公仪钰点了点头,疏离的月华在他脸上洒落一层斑驳不清的阴影,叫人无法看清读懂他的内心。 “请皇上允诺爹爹所请,应下南唐联姻,与兵权所请。臣会依计谋兵造反,篡夺皇位。皇上也知道,琅琊王氏气数已至,您覆灭王氏一族不过是早晚之事,若臣败了,必定牵跨一族,再无回旋之地,到时候,皇上请将一切罪责都加在我身上,我若篡位败了,母亲也再无可奈何,那积压多年的仇恨即便无法释怀,也只能如此了。而爹爹……我至少能成全他对母亲的爱吧。”公仪钰勾唇一笑,眼睛都眯起来,看着公子恪道“这就是我求皇上的目的。” 公子恪闻言竟不觉笑出声来:“促使南唐与景穆世子联姻,再将兵权大势交予你,眼睁睁地看着你带着这些东西声势浩大地来撺掇朕的皇位,仅凭你一人之言,朕便要拿整个虞王朝的江山来做赌注么?朕还没有傻到那个地步。” “皇上。”他笑意盎然,语气像极了安抚:“我自幼查出胸痹之症,能活到今日已是侥幸,六岁时便有术士大夫断言,说我活不过二十五岁。要了那九五之尊的皇权,又有何用?皇上无需担心这个。” “你……”公子恪一时无言。 “皇上恨我母亲入骨,或许不愿看她如此解脱。但看在景穆侯爷的面上,请皇上为我演完这场戏,公仪钰,一生感激。(.mianhuatang.info好看的小说)”他努力将这话说得认真,说道最后还是忍不住笑起来,“这一生是没有多长啦……但是,但是求皇上成全。” 一个连自己生死都能拿来玩笑调侃的人,本该是荒唐地不成样子吧,公子恪心想,可不知为何,看着眼前的人竟觉得深深地难过,一登九五,六亲情绝,杀杀戮戮都已冷眼看淡,知道他是仇人的儿子,知道他是自己最大的威胁,此刻却意外地不忍,连看到他笑起来的样子,都觉得生气,他俯身蹲下身来,鹰隼般双眸死死扣住公仪钰的,“朕不会答应你。” “为何?” “景穆侯与南唐素来交好,南唐多少势力都盼望着景穆侯爷的壮大,若你与南唐联姻,再蓄谋篡位,即便是你执意要输,南唐的那些权势难道会一并跟着你输吗?” “南唐这么多年虽有野心却从未觊觎,若非有景穆侯作支撑,南唐的权势怎敢师出无名?他们赢了倒是皆大欢喜,若兵败了,不仅再无颜面回南唐,南唐的陛下难道不会猜忌他们蠢蠢欲动的野心?他们若不为自己顾虑,也得为枝繁叶茂的家族妻小考虑。只要景穆侯的旗子一倒,南唐那边自然是树倒猢狲散了。皇上一再推阻,但这根本就不是值得担心的问题。” “朕为何要平白无故担下这么大风险?”公子恪皱眉,缓缓道:“你口口声声说不要为别人辛苦,不要为别人活着,那你如今又是做的什么事?这世上因果报应,从来没有哪一个人能替代另一个人赎罪或是永远的承担,朕怎么能眼睁睁看你陷害自己?你要做圣人君子,你要顶替你爹娘顶罪,朕却有不成全的自由。” “皇上以为什么是圣人君子?”他宁静地笑了笑:“我没有野心,不爱国、不爱民,不懂得什么叫伟大。天下苍生是水生火热还是荣华富贵和我又有什么关系?我只是希望我身边的人都能好好地,我希望爹不会死,希望母亲能够过得满足而幸福,希望皇上能拥有真正值得珍惜的人,希望不管是虞王宫里还是景穆侯府里的每一个人都不是孤孤单单的,大家活着的时候都能幸福快乐,一起开心的笑。(.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皇上,我是最最自私和贪心的人,你若不成全,我就会去争取,活着的时候能做的事,我都会去做,我不会让自己有遗憾。” 他的眼神在夜色里晶亮晶亮,眨了眨眼睛,目光坚定而从容。撩袍从地上起来,将膝上的桐木琴背置身后,就要离开。 公子恪的手腕突然卡在他脖颈之间:“你以为朕知道了这些还会放你走?” 公仪钰的头被掐得被迫微微昂起,神情里却依然没有任何慌乱,那狭长双眸风光旖旎,似有似无地凝着公子恪,玩笑一般道:“皇上,我这一生过得不能再平顺,从景穆侯府长大,所有的人都只能俯首相向,但听人说虞王宫中的皇上比我更加拘束,我小的时候觉得这天下因为有了皇上,所以相比起来我是幸福了不知多少的人,从未想过有一天我会和这个人站在相互对立的位置。这件事若能够到母债子偿的结果是最好,如若不能,皇上,我会保护爱着我的人。我说过我很贪心,贪心到这辈子我会把所有想做的事都不管不顾地做完。” “你这二十年来活着就是为了今天吗,为了有朝一日来给你的爹娘抵命?这就是你所说每个人存在在这个世上的道理?”公子恪终于放松了手上力度,鹰隼般眉目第一次有了迫切的疑问,他想知道答案,想知道这个捉摸不透的人,是带着怎样的一颗心在活。 “皇上若是不允,我也会去做的,以景穆侯世子之名与南唐通信联姻,招兵买马集结势力,我会等着皇上的大军来围剿,我既骗得过爹爹这么多年以为我荒唐胡闹,心智如同一个孩子,自然骗得过他们这些事情,更骗得过天下人相信景穆世子篡位无果,在你快刀斩乱麻地覆灭琅琊王氏之前,我会比你更快,快到你没办法将所有罪责都罪愆到她的身上。” 那样的从容气魄,倔强得不容扭转的任性,调侃之间就将自己的生死弃之不顾,说什么希望所有的人都好好活着,这个傻子!公子恪抚额,好半晌才沉声道:“朕答应你。” ****************************************分割线啊分割线****************************************** 虎贲营地之中,年轻将领赵则听到眼前之人的禀报狠狠一掌下去,连质地坚硬的黄花梨木都生生开了裂,下人面色发白,强自镇定道:“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 “好好的囚辇,怎么就突然走了水?有没有查下去那守夜的都是哪些人?” “回大人,当日守夜的人,早就没了……” 听到骨头捏得咯吱响的声音,下人一惊,顿时跪在地上,听赵则冷声道:“当今圣上好快的手脚!好端端的疆北囚犯,竟然就这么丢了。那温氏女子呢,可知道此事?” “大人,自囚辇走水之事以来,皇上严令灭了当夜知道此事的许多下人,对外御诏只说是路上走水,疆北王万俟归已经没了,但还是有消息走露出来,说那一夜第一个进囚辇察看的人,便是皇上,皇上出来之后说里边空无一人,而捆绑的锁链,居然尽数被砍断了!” “我们留在行帐之中的人都做什么去了?养着他们是吃白饭的吗?” “都说皇上一味坚持让他们屏退,没有人敢违抗圣意啊。” 那人说完,却久久没有听到赵则的声音,他大着胆子抬起头来,只见赵则蹙目凝视着远处,年轻的脸上因连日劳累而覆上一层疲惫的暗影,满是沧桑之态:“我问你,你觉得此事,跟圣上有关吗?” “属下斗胆,属下以为此事的确蹊跷,我们在营帐之中的人没有反应过丝毫异常,说明并没有什么不对劲。有能力在如此严苛看守下劫囚的,属下以为今上有很大的可能……” “他是虞王朝的九五之尊,连那行刑御令都是他亲口所下,他又有什么理由这么做呢……” “那一日校场之上的事大人也看到了,那温氏女子对疆北王的袒护所有人都看在眼里,属下猜测,会不会是为了温氏的女子今上才这么做。” “为了女人?”赵则眯起双目,思忖了很久忽而摇头,“从幼时起就懂得装拙掩饰,心机城府那么深,今上是何等样人你们还不清楚吗?他不可能会为了一个女人做这么荒唐的事情。” “大人,您忘了当日您领着我们追出数里,看到的却是皇上对那女子的百般袒护?皇上何等样人大人再了解不过,一个小小的女子,怎么可能那样近身地伤得了他?更何况那匕首,分明是皇上御用之物,那女子骑走的马,是皇上御用之马啊!属下斗胆说一句话,若大人不相信,那温氏女子如今正向我们铺设的大网中走去,正是我们一试的时候。”那人抬眸之时,双眼里的神色有若星芒。 “擎风,我知道你忍了多年。”赵则低低一叹,那瞬间目光里尽数是矛盾:“我有的时候很是矛盾。家族再残忍,也是你我安身立命的所在,我们各自隐忍地安插,这么多年,虽和许多人从无交集,却都知道大家是为了同一个信念而支撑着。可虞国再不好,也终归是我们的家啊。琅琊王氏压在虎贲兄弟头上多年,竟都要将拳拳势力区服在太后那个女人手下,我是不甘,可就算不甘,又如何忍心将这国土满布狼烟?上至汉北下至南唐,我们这一赌,真的太重了。” “大人您,后悔了吗?” 后悔?赵则心中一凛,喃喃道:“今上于我,不仅仅是滴水之恩那么简单,只可惜在他眼里,什么都比不过权势重要。” 擎风垂头,不知道心底是何种感觉,想起这些年境遇,却又真的没有办法释怀,那样的不平之气仿佛从胸腔子里直冲上来:“大人,属下……没有办法忘记当时如同畜生一般求存的日子,是家族的联合,是能够上至汉北下至南唐一并颠覆的远志,支撑着这么多人蛰伏在虞国,南唐,蛰伏在这些权势之下如此之久,既便是身为蟑螂蝼蚁也要挣扎在干草中活着,属下没办法忘记这样的耻辱。可若大人,连您都开始反悔了,属下会觉得比失败更加失望痛苦。” “是啊……不能忘。” 那样九死一生的日子,那样如犬类一般的日子,隐忍多年,怎么可能就这样轻易放手呢?虞国……既是对我们不仁,便好好等着吧,试试看亲手毁了心中挚爱是什么感觉,试试看被一个政权摆布的滋味,是不是也会让今上觉得屈辱呢?赵则双目紧闭,心中一遍遍默念,那些暗处的卑微之众一旦联合起来,将会掀起怎样的风雨狼烟? 求评求评求评……默念一百遍!!!!! 102 浴汤 102浴汤 夜沉,且无月,远山近岭尽数笼罩在一片深黑的雾色中,叫人看不真切。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 少女一人独自潜行在夜色中,步速非常快,分明是骨质清秀的面庞,却着了一身奴才的衣物,两颊上抹了锅炉底的灰,好歹遮掩去几丝脱俗的嫣然,乍一看去,和下等营中那些粗枝烂叶的奴才们没什么分别。 这是她混入虞王行帐中的第二日,从昨日起借公仪钰引去公子恪暂休大营之时,她便乔装成普通的奴才混进浣洗衣物的下等营里,谎称自己本是端嫔娘娘身边的宫女,因为犯了错被主子责罚到杂役房来做事。 杂役房的人自入宫起就是虞王宫中最卑贱的下婢,根本就没有机会能见到那时身为宫中妃嫔的自己。这里是整个皇宫最底层的地方,她们的命贱得还不如宫中主子把玩的一瓣花重要,随随便便的一句话和一点点不规矩就能轻易要了她们的命,再加上杂役房的活计粗重,因而这里的下婢,人人都很少说话,每日埋头做自己分内的事情,拿到原本就稀少的食物,争取更多的时间用来挤在三十人一辇的马车内睡觉。 这种地方,每隔一段时间,就有许多犯了大错,或是得罪了主子的人被送进来,也有更多的人因为上头的惩戒和打骂常常是突然之间就没了这个人,每天早上醒来都会有人因为忍受不了劳累和被人责打之苦而自尽,因此玉岫的到来,对于她们而言没有任何的惊讶与稀奇,她们埋头做自己的事,甚至整整两天,除了报告自己的身份,玉岫都没有和她们中间的谁说过任何一句话。 在确定了自己的安全后,她终于在今夜偷偷摸摸出来,经过昨天一夜和今天一整日的观察,她已经知晓押送万俟归的囚辇就跟在自己所处的下等营后边,因为她的身份,根本没有半点机会能够靠近。令人觉得古怪的是,不仅仅是下等营之间没有谈论,就连她偷摸去过的很多地方,譬如兵士聚集之处,大人用膳时许多聚集在一起的宫人,都没有人提及起有关疆北王的一丝半点,她始终觉得静得有些不寻常,却又说不出是哪里不对,知道越靠近元安得手的几率越小,她已无法再耐着性子观察下去,无论如何,要尽快地打探到她觉得可疑的地方,然后将最安全的路径传递给公仪钰。[.mianhuatang.info超多好看小说] “你是什么人?”玉岫步子一顿,几个宫人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回公公,我是下等营杂役处的奴才,姑姑遣我来拿宫人们需要浣洗的衣物。”玉岫低垂着头,一瞬不瞬地盯着出来时手中不忘抱着的木盆。 “哦,是花姑姑的人啊……”那为首的宫人忽而和颜悦色地笑起来,声音是宫中内监特有的那种阴阳怪气,他在玉岫面前转了几步,忽而扬一扬手道:“这儿也没别的事,你们都先下去吧!” “喏。” 那内监斜下眼瞥了瞥四周,忽而压着声音问道:“花姑姑最近可还好吗?” 玉岫闻言一怔,抬眼匆匆扫了一眼面前公公颇有些牵挂的神色,立马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顺着他的话答道“回公公,花姑姑她挺好的,就是昨日降了场秋雨,听说是抱怨着膝盖弯儿里疼。” 她的声音故意细若蚊蝇,说完之后不忘悄悄地瞄了一眼他的神色,见他抬起袖子在眼角一蹭,很是心疼地嗔道:“多大年纪的人了,还不知道照顾好自个儿,那杂役房是什么地方!湿气重得往人骨头里钻,前些年隆冬时见她就只着一件夹面袄子,去年十五想办法去瞧了一眼,还是前年那一件,在宫里的时候,好歹寻人照顾一些,往她房中多添些干草,现下宫中事儿多,也没法子!唉!” 玉岫低垂着头静静听着,不敢插半句话,直到那公公眼泪鼻涕抹了一圈,才偷偷摸摸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福袋,小心翼翼地放在玉岫袖子里,那有些分量的沉甸,估计是积攒了许久的银子,“劳烦你,把这个带花姑姑,这马上就入秋了,咱家也没法子去看她一眼,你好好孝敬你们花姑姑,提醒她打点打点司制房的,做件厚实点的袄子穿……” 玉岫接过,眼睛盯着自己的脚尖,还没来得及答话,那公公又摸出两个碎银子放到她袖中:“来,这是你的,好好孝敬花姑姑,不会亏待你的。(.mianhuatang.info无弹窗广告)” 她连忙要放下手中木盆叩头,被公公急忙拦住:“被宫里人瞧见了不好。” “喏。回公公的话,奴才明白了,奴才会做好自己份内的事,好好孝敬花姑姑。” “好好,好。”那公公瞥了一眼左右,道:“咱家还要去照看炉子里的热水,侍候皇上沐浴之事,你先去吧,记着咱家说的话。” 玉岫闻言心头一跳,咬了咬下唇,豁出去地道:“公公,你想不想去看看花姑姑?” “你……这宫中规矩你还不明白么?咱家要是放下手头事不管,被上头知道了可活不过明天早上。” “奴才知道。只是,奴才觉得平日花姑姑对奴才很是照顾,粗重的活儿做得不好姑姑也很少打骂,奴才心里记挂着姑姑的恩惠,若能让公公您去看一看花姑姑,奴才甘愿冒点险。” 公公微微一愣,急忙瞪眼嘘声道:“你胡说些什么!” “公公,奴才不是胡言。”玉岫瞥了下四下,压低声音道:“公公如今手头不过是忙着烧水的活儿,这活儿奴才也能做。” “你是说……”公公心头一惊,却看着眼前的小奴才很是肯定地点了点头:“奴才跟公公换一换衣物和身份,奴才替公公在这顶着,夜里出来巡营的人少,没什么人会注意,公公可以去看花姑姑。” “侍奉沐浴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不过是换换浴汤,奴才能干的。” 玉岫看着眼前仍旧犹豫不定的人,放下手中木盆取出袖中的福袋儿殷切地道:“要是这些东西公公能自己给姑姑,姑姑真不知能有多高兴呢!” “说得也是……咱家有半年没见过她了。” “公公放心,奴才一定等到您回来再走。” 两人在夜色中偷偷摸摸换去外衣,又听公公一万个不放心地道:“你可千万小心。” “嗯,奴才知道。” 蒸腾的水雾,浓郁刺鼻的药味。 玉岫蹲在一口粗岩制的大炉子旁,扇着锅底的旺火,目光落在不远处那御帐上,蒸腾的水雾将她缠绕,如薄纱一样掩去她眼中的一丝凝重。 那药的浓郁气味不断地充斥在她鼻息,玉岫不禁微微蹙眉,行营之中还不断药浴,他身上的伤该是挺重的吧……想着不禁幽幽叹出一口气来。 “水好了吗?” “然!已经好了。”玉岫回过神来,低头向雾气外的人答话道。 “那就进去侍候浴汤吧,皇上已经在等了。” “喏。” 御帐之外,玉岫手中提着冒着腾腾热气的巨大木桶,因为素来的训练,那重量倒并不显得吃力,低哑的声音道:“奴才服侍皇上入浴。” “进来吧。” 熟悉中冰泊一般沉静平和的声音,没有丝毫的变化。 她进屋,低眉顺目地将桶中热水倒入帐中央巨大的木桶内,满室热气瞬间蒸腾起来,她的脸颊都被湿气浸得微微粘腻,口鼻中皆是那浓郁的药味。 躬身退出去取来第二桶水倒入,有侍婢端着冒着清香药液的瓷碗从帐外进来,恭敬地呈到公子恪面前,“皇上,请用药。” 公子恪看也未看那碗中药物,接过碗,仰首一饮而尽。 玉岫跟着那端药的侍婢一同出帐,提了最后一桶水进来,背对着公子恪,缓缓倒入满了大半的木桶中,帐外忽而听到郝聪明的声音:“皇上,侍候沐浴的侍婢方才不甚摔伤了腿,奴才瞧着,约莫是折了骨头,不能侍奉了。奴才安排了另外的侍婢前来,那营帐离得远,皇上还需稍等一会儿。” 公子恪闻言微微蹙眉,扬声道:“不必了,近日赶路匆忙,让她们别过来了。浴汤已经备好,朕吩咐近侍就可以了。” “喏。” “你,过来服侍朕更衣沐浴。”他低唤,声音较方才深沉。 玉岫闻言手中不觉一抖,力度不适竟将那水花溅出尺高,蒸腾雾气之中,她狼狈得满脸挂满了细碎的水珠,仍旧错愕得不知如何是好,公子恪随意扫目知道他的粗心,也未多言,皱着眉摇了摇头道:“动作快些。” “喏。” 迅速出帐擦干脸上水珠,她深深吸了口气,一颗心忐忑得上下乱跳,即便是身为暗桩执行任务时,心中也没有这样的惶恐。早知道如此,何必冒这样的风险,狠狠在心里骂了自己一番,硬着头皮进入帐中,看着已经在等的公子恪,脚步笨拙地不知道该往拿走。 公子恪等了半天看他居然没有半点反应,不禁心中纳闷,想想平时时候浴汤的奴才大概没有侍奉过沐浴更衣,难免不知道如何做,也没有深想,沉声道:“服侍朕更衣。” “喏。”玉岫低垂着脑袋,一步步走到公子恪面前,好在营帐原本不大,巨大的热气却充斥满整个帐内,即便是相隔很近也将眼睛模糊得看不太清晰。 她咬了咬唇,低眸去解他襟领上的扣子,由于紧张满手都冰凉,不小心触到他脖颈处温热细微的肌肤时,察觉到他不可避免地一颤,忙将头垂得更低,但终究也没有听到他说什么。 从明色纹样细致华贵的外袍,到质地柔软的素色中衣,玉岫看似低眉顺眼地依照公子恪的命令服侍他沐浴,实际上心中七上八下神游在外,想着幸好帐中雾气够大,不然她真不知道在这种情形下被公子恪一眼认出来,会是什么下场。 心里擂鼓的玉岫显然不知道溅在脸上那浴汤水和着她事先涂好的锅底灰混在一起,变成一块块灰色泥浆,再经了她胡乱一擦后,将她的脸糊得跟一块烂泥似的。当然,她更不知道在她神游在外得毫不知情时公子恪正一脸探究地低眸看眼前这个手生的奴才,忍不住道:“朕跟你说话你听到了吗?” “啊?!然、然……皇上说什么,奴才该死,奴才有罪。” 玉岫猛然被公子恪的声音敲醒,脸刷地一下红透了,弥蒙的雾气中看去,那满脸赧色就像一只从泥里捞出来的熟透的虾子。 某玉童鞋的第二次悲催的侍奉沐浴史,啦啦啦~~等待着明天的好戏吧! 万年不变的:求评、求评、求留言、求灌水、哀怨求……苦逼求…… 103 心悦女兮(一) 103心悦女兮(一) “朕说入浴。” 公子恪显然没了耐性,语气里透出一丝燥意:“你这奴才到底在想些什么。”他一下转过身去,大步走向身后的木桶,边走边解开身上的浴袍,随手扔在帐毡上,只着了一身棉白色的内衫,抬手一把扯下束发的篦带,任一头墨发散开,披散在身上,懒洋洋地看着玉岫弯腰将入桶的脚踏摆好,又冷淡却不容置疑地命令道:“倒履。” 玉岫一愣,愕然地盯着手中脚踏,张口讷讷道:“倒、倒什么?” 她虽已在这个时代多年,却鲜少这样近身侍候君主,对于王宫中的一些措辞尚还弄不明白,心里头跳得七上八下。 “你嘴里嘀嘀咕咕说些什么?” 玉岫闻言头埋得更低,心中慌乱地想,履……履!履应该是鞋的意思!对了,脱鞋! 她恍然大悟,俯下身去将公子恪的鞋履小心翼翼摘去一只,又起摘另一只,公子恪并未搭手便很是利落的入了浴桶,湮没过胸的热水将那内衫尽数浸透,虽是在雾气中,玉岫也不知为何此时看得格外清楚,水晕开来沾腻在身上,胸前与背后的一起一伏,瞬时间都显露无疑,公子恪缓缓地解去内衫,玉岫脸蛋一红,顿时垂下眼帘,不敢再看。 在木桶前怵了不知多久,也不见公子恪有任何吩咐。她壮着胆子嗫嚅道:“皇…皇上如无吩咐,奴才去屏风外守候。” 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到她的话,总之许久无人应答,玉岫轻轻舒了一口气,小心翼翼轻手轻脚地移步到屏风外面。由于之前所做的营生,她的脚步极轻,寻常人几乎不会发现丝毫。 按惯例,皇帝沐浴至少要在第一道浴汤内浸足半个时辰才能起身,这期间她有足够的时间在公子恪的近身周围寻找进入囚辇的线索,囚辇守候严密,光凭一道虎贲列位的腰牌想要引开过多询问倒是可以,想以此进入囚辇却是根本不行,她原本打算借这偷换身份的法子混进公子恪身边的近侍当中打听一二线索,但现下情况的发展,她倒可以趁机在那些衣物桌案上寻找一下公子恪是不是把贴身令箭放在了哪。(.mianhuatang.info好看的小说) 她的行动必须要快,在这半个时辰之内,她要做好一切并且将第二道沐汤烧好提进来,玉岫深深吸气在心中将所有计划过了一遍之后,手脚沉静地开始翻找公子恪的衣物。 从金丝绦缔的龙袍常服,到中衣、束带……她平静地一一搜摸过,没有、没有……还是没有……重要的折函、珏佩倒是看到不少,为何却独独没有允人通行的御用令箭…… 玉岫微微蹙眉,咬了咬下唇,心中有一丝不甘,回眸看向那屏风处,依稀可看得到屏风上影影绰绰的影子,香檀木桶中懒洋洋倚靠的男子,垂在木桶两侧修长匀称的手臂。她甚至连他脸上微微阖目若有所思的神情都能一纤一毫想象得出。 将方才看过的衣物一五一十放回远处,正欲去案前查探,却突然听到他沉声道:“水烧好了么?” 她已经触到案上的手忽而一顿,立马如触电一般收回来,应道:“回皇上,就快了。” 旋身出去,御营扎营的地方,有一方高高平台,炉火熊熊,将粗岩炉中的浴汤蒸成升腾的热气,又是三桶热水重新注入另一只替用的木桶中,俯身服侍他更汤后,她一一施礼屏退,后退的步子甫一迈出,却听他声沉如玉石一般道:“你,过来服侍。” 玉岫心中一滞,忙低头道:“皇上恕罪,奴才手生,怕服侍不周。” 她的头埋得很低,看上去低眉顺眼,公子恪轻描淡写地一眄眸,却在这奴才身上看不出丝毫身为下人的谦卑,唇角扬起一味若有所思的淡笑,移过目光去,沉声道:“无碍。” 当公子恪将一罐盐放入自己手中时,玉岫才明白他所说的“服侍”是为何意。也许是因为连日的赶路,也许是因为他害怕这伤势令宫中近侍相互道说,更或许是他根本就不将这伤放在眼里,丝毫不懂得爱惜自己,当公子恪解去腰腹上缠绕的绷带时,那触目惊心的伤口还是让玉岫忍不住吸了一口凉气。 三四寸深的伤口,因为里三层外三层包扎的妥帖从外边看不出丝毫异样,此刻将纱布解至两三层时,却看到整个纱布的里层被不断氤氲而出的血染透成鲜红的样子,小心翼翼将纱布从血肉中拉扯出来,很明显地看到那伤口一次次重复开裂的痕迹,由于开裂后上药的不及时,伤口周边已经开始溃烂,乌色的坏死肌肤弥漫开一片,但显然,宫中随行的太医根本不知道他们的皇上伤势究竟是怎样的情况,竟还用这样药性浓郁的药浴来诊治,而公子恪,却竟然为了掩饰得真实,毫不推诿地配合这样的治疗,玉岫心中一惊,曾以为他为权为势根本不将他人死活伤痛放在眼里,而今一看,他又何曾将自己的伤痛微觉放在心中。 她攥住手中的瓷罐,强自按下心中呼之欲出的情绪,声音微哑地道:“皇上,伤口已经开始溃烂了。” 他依旧目光淡淡投向屏风,扫了一眼玉岫手中的盐罐,神情淡然如风:“朕知道,所以才叫你来处理。” “皇上,奴才虽身份卑贱不识几个字,却也知道有许多中草药是可以抑制溃烂的。传唤宫中太医,远有比这好太多的办法。” “朕说的话你听不明白吗?”公子恪低声喝道,语气是出人意料的森严。 玉岫踟蹰了一会儿还欲再说,但知道自己此时不宜惹怒他,还是镇定了一下心神,用巾帕沾了洁净的水擦拭干净伤口的周边,重新放回盆中淘洗时,那一盆清水瞬间被一缕缕红色染化,她别开双目不去看,小心翼翼地在那溃烂之处撒上盐。 这个时代,面对伤口的溃烂和流脓,虽然在宫廷之中从不缺少珍稀中草药用以缓解,但在大部分寻常百姓中,用盐来扼制伤口的溃烂,依旧是用得最广也最奏效的办法。更何况此时的盐并非后世磨得均匀细致的精盐,而是杂质颇多的粗盐,公子恪他身为一国帝王,为了顾全大局竟愿意忍受这样的痛苦,玉岫看着那伤口周围的肌肉因为疼痛而剧烈的收缩时,心中忍不住一阵抽搐。 “皇上,奴才家乡有一种缝制伤口的办法,或许能够让皇上的伤口愈合得更快,这一路舟车颠簸,缝合伤口,也能避免伤口再度裂开。” “缝合?”公子恪微微眯眼,低沉的嗓音带着一丝犹豫。 “然,皇上若想掩饰自己的伤势不被看出,缝合伤口可能是最好的办法。车马颠簸不会那么容易开裂,也有利于新肉的生长。只是……” “只是什么?”他挑眸。 “只是缝合的过程异常疼痛,奴才…奴才害怕皇上难以承受,且伤口缝合好以后不能沾水,不能沐浴……” “你这奴才好大的胆子!谁告诉你朕要掩饰伤势?你可知道这宫中,最忌讳的是什么?” “奴才惶恐!”玉岫心知不好,砰地一声跪下来,心知后悔万千自己提出这个主意,可看到那一次次裂口的伤口,她实在不忍心…… “这宫中,最忌讳的就是多舌。”森寒之声仿佛能瞬间戳透玉岫的脊骨,此时若是个普普通通的奴婢,只怕早已吓得六神无主,她强自镇定下来,听公子恪戏谑一般的声音缓缓道:“本来朕吩咐你服侍,原本就没打算留你这条命,不过如今看来……你倒是替自己寻了条活路。朕便依你所言,你若又半点敢算计动手脚,别怪朕没有事先提醒过你!” “喏,奴才遵命。回皇上,不知帐中哪里有针?” “针线一类物事,你自己去案上寻。” 玉岫闻言垂眸退身,从案上取了针线来跪坐在公子恪身侧,借着燃旺的灯火将针在火焰上汆了几下,手脚麻利地穿好了线,却在碰触那伤口时,心中隐隐地开始紧张,偷偷打量正在闭目养神的他,那面孔在热气之中更显白皙,嘴唇殷红,鹰隼一般的双眸合上之时,整个人都少了一分戾气,多了一丝温柔和俊美。 垂眸深吸一口气,将那针尖抵在他滚烫的肌肤上,低声道:“皇上忍着些,奴才动手了。” 咬咬牙,狠一狠心将针尖轻而易举地穿破肌肤,不敢看他此刻神情,只是咬着牙一鼓作气地将线穿绕过去,缝好了第一针,她缓缓舒了一口气,再一次将针穿肤而过,许是碰触到了创处,那连心的疼痛令公子恪发出一声细微的闷哼,整个手臂都使力僵起,身子整个弓起。 玉岫心中竟连着一痛,来不及思考地用左手一把扣住了公子恪空使力的拳,察觉到自己的失仪她连忙垂下头,嗫嚅道:“皇上若疼,可,可掐奴才的手。” 仿佛是捧住了稀世珍宝一般,公子恪一双眸中顿时一暖,那样熟悉的触觉…那样刻骨铭心地温度,叫他猛然忆起在御殿之中自己粗鲁地将她抱起,那样肌肤相触的触觉,那样熟悉的悸动! 他紧紧拽住那只扣紧她的手,不能置信地低首垂眸望去,穿着内监衣物的她,连浴汤都不会倒,溅了自己满脸的她,满脸泥污,狼狈不堪却浑然不觉的她,此时恍若生怕被发觉急忙掩饰的她……公子恪忽然知道这所有的不对劲是因为什么,却竟然不敢不忍去揭穿,他害怕只要自己一点破,这满室仅有的温存,就会又一次被自己亲手毁了。 他索性别开双眸,不去看那在心中圈画了千遍万遍的身影,轻咳一声,故作冷静地道:“朕无碍,继续吧。” 104 心悦君兮(二) 104心悦君兮(二) 她低眸,眉头紧锁,仔仔细细着手上的一针一线,那细密血珠从针眼里沁出来,她怕污了一桶水,伸手想抹去,却发觉自己的那只手被公子恪握得很紧很紧,根本就无法抽离。索性不去理会,仍旧专心着手中细致的工作。 公子恪一直低眸凝视着她认真的模样,那只手此刻能够紧紧握着,竟给他带来从未有过的安稳,他甚至能够感受到她的指尖,随着自己疼痛的收缩而不自觉轻颤,她也会……为自己觉得心疼吗? 他忽而幼稚地想,若那一日自己为了她当真身负重伤卧床不起,她可会在乎? 许是觉得握住自己的手微微发亮,玉岫忙抬头,担心因自己缝合得太慢公子恪会冻着,停下手中动作起身,公子恪迅速转过凝视她的双眼,若无其事看向别处,她却丝毫不知,伸手用一旁水瓢舀起一勺勺热水,顺着他的肩浇了下去,水流沿着男人宽阔的背脊沟壑缓缓流下,没入依旧热气腾腾的池水中,却半点没有沾染到伤口之上,凉了许久的身体经流暖意,公子恪忽而觉得全身的血液都重新沸腾起来。 伤口缝合至半,延伸至他腰侧处时却左右为难,不得不绕到他身后,整整一片的肌肤因为她的缝合变得异常的红,他却一声不吭。玉岫心中慌乱,深知这个男人心机沉稳,意志力比常人都强过许多,她今夜分明是来为救万俟归而想办法的,却无端端地居然为他心软,原本可以轻易躲过,却居然主动提及为他缝合伤口,她不想节外生枝,此时的她,十分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而自己来又是为了什么,她需要找到她要的东西,越快越好。 按捺下心头片刻的彷徨,她手中加速,却听他再次因过分的疼痛闷哼一声,那握着自己的手也片刻捏得更紧,又像是害怕自己会捏疼而迅速放松。(.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 温玉岫,你何其残忍!他若不是为你,怎会落下这样的伤,这缝合之术分明是在后世麻醉之后进行的,如今连基本的药物都没有,你却连动作放轻柔一点都不肯!少女狠狠咬着下唇,心中却是万千挣扎,手中因不稳的心愫微颤,一会儿的功夫就已经是满头大汗,雾气原本就向上蒸腾,一室滢暖,“啪”地一声,一滴汗自额角滑落,竟打落在公子恪挺致的鼻梁上,玉岫心中一惊,恕罪的话就要脱口而出,却听他语气和悦地道:“你紧张什么?” “奴才惶恐,害怕弄疼了皇上。” “朕疼不疼,你真的会在意吗……”他淡淡地说道,语气轻得几不可闻,若不是离得极静,玉岫根本就听不清楚,此刻她却浑身一震,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他难道看出了自己是谁? 她垂头僵笑道:“皇上龙体万岁万福,莫说是奴才了,天下万民都牵挂在心啊。” “牵挂在心?”他冷然一笑,语气是毫不避讳地讽刺“只怕他们是巴不得朕早日不能动吧。” 玉岫一怔,不知他忽然说起这话是何意,垂下眼帘迅速将手中针线收拢,如此,最后一针就算缝完了。 公子恪凝眸出神,心中竟莫名地开始忐忑起来。他明明已经放她走了,她为何会突然回来呢?不对,她会回来绝非是因为牵挂什么,她一定是知道了万俟归被处刑的消息。想到这里他手竟不自觉的使力,全然不知掐得玉岫不由蹙眉,却以为是他疼痛难忍于是一声不吭,公子恪心中骤然如绞,觉得自己竟会有方才的想法真是傻得可笑。原来就算他放她走,给她最后的自由,她也不会领情。在她心里,莫说是万俟归,就算是一条狗一只猫,也比自己更值得珍惜吧。 玉岫不知公子恪在出神什么,轻咳一声,道:“皇上,已经缝合好了。奴才去换一盆干净的水来擦拭。” “嗯,去吧……” “皇上……”玉岫讷讷开口,提醒道:“您的手……” 公子恪低眸,手如被针刺一般抬开,看着玉岫缓缓躬身褪去的身影,心中滋味陈杂。 有些感情,就像是原本枯涩的海渊,被一滴不知名姓的水突然滴落,丝毫不被放在心上。一年又一年,那么沉默,无声无息地坚守着,直到那涸泽的海渊浸润得如同雨打的湖面,才有了鲜活而锐利的响应。记忆中那些早已沉渊底的情绪统统被缴上来,一次次沿袭着,却不断被固执的念头压抑在下。直到有一天,那些点滴细珠如同滔天洪水般肆虐而来,将坚硬的岩壁都一一拍湿,再找不出任何一处能否决她的存在,才发现原来就算是再坚硬如铁的角落,都全部是她的痕迹。 忽然有一天她不在了,于是整个海渊,寂静空洞得无比的可怕。 他牵唇苦笑,那一年的自己真是蠢笨! 低头凝看自己的手,不能相信就是自己亲手将她送进了那地狱似的地方,却又无能奈何。她若走了不再回来,那样也好。他是朝暮百忙的一国帝王,他连后宫的各色女人都要处处精心提防和利用,大概也会在那千回百转中忘记了这样一个女子的存在。然而如今在他最不能释怀之际,她却再次站到他面前,握他的手,一寸寸肌肤都被触摸通透,那暖的手,凉的心,再来一次,他还能一如前次一般狠心惩罚自己,放她自由么?他做得到么? 他无法保证,却又为她心中挂念其他男人而心中震怒苦不能言。他怎么可以看着她来去,如同一个无所事事的旁观者一般看着她为别人卖命,为别人瞻前马后。 她分明是他自己的棋,从她五岁那年开始,从她由阎王面前挣扎过来第一眼见到自己开始,她就一生一世都逃不掉了!他才是她今生的雇主!别人,又有什么资格插手。她怎可以连自己的雇主都不放在眼里,却心心念念想着其他! 公子恪双拳紧攥,漆眸如渊。悄无声息地从浴桶中起身,将干净的内衫穿好,步子轻悄得有如鬼魅。 此刻的玉岫端了一盆换过的水步入帐中,脚步却轻得出奇。走至案台,轻手轻脚放下手中盆子,顿住脚步。 轻微地挪到案边翻找,成沓的奏折,不对!墨砚、笔架……也不对……她微微皱眉,终于落目在毡垫上一沓叠好的衣袍上,分明是皎月色的华服,却在襟口露出明黄的光泽,她伸手抚过,果真是印有敕造金印的令箭,心中终于安心地一喜,将它悄悄纳入衣袂中,端起木盆回身向屏风后走,却猛然僵住。 不知他是何时陡然站在自己身后的,更不知道他站了已有多久。玉岫凝眸端看着眼前的男子,正对上他凝视自己的双眼。四目相对,各自失神。 墨发散落在身后,那内衫白净贴服,宽袍广袖,夜风自帐帘底部吹入,竟教人骨头里一瑟。公子恪湛黑的瞳眸,如同深渊一般恍能把人吸进去,玉岫一时窒住呼吸,两人都是目光迫人,竟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空旷的帐内雾气蒸腾,却只剩下两人,各自在雾气中不明神色,玉岫知道,方才那一瞬的僵直,已经出卖了自己的紧张和心虚。 公子恪忽而微微看入她眼中,含着笑意,薄唇宛若削刻,夹杂着嘲弄:“你就是为了这个?” “我……”她语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金牌令箭……”他忽而嗤地一声笑出来,道:“为了它,没必要大费周折,没必要将时间浪费在替我缝合伤口上,没必要在我面前惺惺作态,没必要让我产生……你也会不舍的念头。” 有些沙哑的低沉声音,说到末尾那句时,竟断续着有些说不下去。玉岫心中有如针刺,伤痛难言,因他的一个又一个“我”字,横亘在面前的,并非是帝皇的优越,而是两人之间不甘拆破,却又掩藏了太久的情绪。 “你早就看出来了吧?”玉岫垂眸,忽而轻笑一声,“故意来试探我?” 他那样精明决策的人,怎会这么轻易被自己骗过去呢……她苦笑,还害自己小心翼翼在他面前紧张掩饰,原来这一切,在他眼里不过如同看戏一般。 “若不是因为你的设计,他怎么会沦落至此,他是那么骄傲锋芒的一个人,就算输,你有必要让他在引高台上接受那样的惩罚吗?看着他接受万民唾骂,公子恪,你有那么恨他吗?曾经你说恨着王妍,我可以理解,可以接受你的残忍与杀伐,可如今这些,你又怎么解释呢?你不过仗着你是一国帝王,卖弄自己的权利,让别人臣服瞻仰在你的惨苛之下而已。” 她与他不过一丈之远,一身奴才装束,却昂起头,目光幽幽,毫不示弱地看过去。 不愧是自幼时起就为他做事的人,轻而易举地一句话,就挖出他的破绽,知道什么才能伤他最深。 二月第一更送到~~~ 105 爱恨 105爱恨 公子恪本有万千言语可以解释,可以告诉他万俟归早已被自己放走的实情,却在这一瞬半个字都再不想说,他看着眼前少女双目中的坚定,一字一顿地对他说:“你最好放了我。(.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 “我若说不呢?” 她看着他,半晌,清秀神色兀然浮出一丝笑,笑意渐至眼角,却未及眼底:“公子恪,校场之事我很感激你,可如今你若执意难为我,岂不是打自己的脸?你若肯放我走,一切后果我都愿意承担,你大可以带着你的军队兵士来捉拿劫囚的同犯,可你若不放我,我会让全虞王宫的人都知道,我身为你的暗桩多年,而你,又是怎样培植像我这样的势力。我会细数一个个名字,让他们都知晓,那些无从破解的玄案,究竟是何人造下,还会让他们知晓,校场之上,就是他们拥戴的帝王,亲手放了我。” 公子恪低头笑出声来,“你当真以为这小小的威胁就能将一切局面掌控在你手中?” 她抬眸,瞬间的神色仿若枯树生华,轻轻启齿:“当然,你也有更好的法子。杀了我,能保住你帝王清誉,也能让你那膨胀的杀伐之心如愿以偿。” 那样轻描淡写的话语轻快吐出,却仿若猝了毒的利刃,准确无误地刺入心中,成为要挟制衡的震慑,公子恪手中拳头捏得几欲碎掉,却始终不能抬手动弹,她就像是早已看穿了自己的不忍与矛盾,才会这样险刻地攻他的心。 “皇上决策好了吗?” “好,很好。”他恍惚的笑着,笑断了往日对眼前女子的隐忍与鲜少优柔。 他看着她,那样清冽的双眸,却连自己片刻的倒影也无法停留进去,心头紧窒得无法呼吸,那一瞬间,不知是恨自己还是恨她,怒极生笑,恨不能用最残忍卑劣的办法去报复她的冷漠,惩戒她此时此刻的无动于衷,竟妄生出拉着她,人间地狱都想去一同赴死的念头。 “您若无话可说,奴才便走了。”她将那金牌令箭在衣袂中按得更深,定定望一眼,毫无片刻停留的转身。 “等一下。”那宽袍广袖下的手突然拽住了玉岫的左手,那一盆热水从她手中跌落,哐当一声跌落在地,满盆热水溅起尺高,溅湿了两人的衣衫下摆,就连履袜都尽数湿透,细小的水珠沿着宫中织作绵密的细致纹路滴滴答答淌下来,在安静的大帐中尤为抢耳。 “想救他可以,留下来陪我一夜。我会保他毫发无伤,决不会出兵阻拦。” “我没有想到,你竟是如此卑鄙。” 她看着他,却居然是从心底里彻头彻尾的寒意与失望。 “卑鄙?”他忽而冷冷嗤笑:“我还以为你已经足够了解我,看来你了解的,还远远不止……” 他猛然使力擒住玉岫的下巴,仿佛是感受到危险的气息,玉岫双手一绕想挣扎过去,却仿佛被看穿一般由他一招半式就此化解,两只手牢牢地被他囚住,即便是玉岫这样的功夫,也被那惊人的力道所制伏得不能动弹。 公子恪逼人的唇停留在半空之中,他木然的望着眼前的少女,那样毫不回避和退缩的眸子,仿佛要把他的所有失控和气急败坏都映照得清清楚楚。望着这张在他心底逗留了日日夜夜的脸,她明显能感觉到她在拒绝,虽然沉默,虽然神情淡然得没有半分失控哭闹,他却被这种不以为意所震怒,自他很年幼时起,如同面具一样的脸就能够掩饰住所有的锋芒与情绪,然而在这个女人面前,他居然一次次被逼得失去理智,她却恍若未入戏的人,好笑地看着自己的喜怒无常。 捏着玉岫手腕的力道越来越重,她忍痛咬牙,拐肘抽手,快得根本看不清地一拳打在他下颌上,公子恪眼神中滑过一丝明显阴郁,霎时间,猛然低下头,狠狠地吻住了玉岫的双唇,用力地深深痛吻下去! 那薄唇覆上的一刹那,她脑中是恍若隔世的晕眩,惊骇与盛怒迫使着她伸手狠狠掐入公子恪的肩胛处,他吻得多深,她便掐得多用力,然而他仿佛片刻察觉不到疼痛,平素看起来修长的手臂忽而强壮地一把把她紧紧扣入怀中,趁着她猝不及防的慌乱,灵巧的舌趁势撬开她来不及咬紧的牙关,避无可避的怒气与占有自此骤然侵入,霸道地无以复加。(.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 他却觉得这还不够,这还远远不够,一手死死按住玉岫的脑后,要将她揉捻进他的身体里,要让她无动于衷的骨血发肤,全部都沾染上他的气息!要让她的一息一窒,全部皆因他而起! 他想融进她的骨血里,想知道那样清冷霜雪的神情下,那样平静无波的言语中,流淌着的血,到底是不是热的! 良久良久,两人将近窒息之时,他才缓缓松了双唇,垂眸看见玉岫有些呆愣的神容,忽然如同孩子一般笑起来:“怎么,知道怕了么?我还以为你师念儿真的没有心,原来还有些怕的东西。” 她看着他,胸口一寸寸冷下去,却忽而笑出声来,那殷红了的双唇绽开骤现的风情,便连久经风月的娼妓名流所见,都要饮恨自杀,眉目之处无法掩饰的点点清冽神容,将她所有的屈辱都隐在浓如徽墨一般的睫羽下,恍似不屑地淡淡道:“公子恪,你的心狠,就只有这些而已么?” 他的面色一僵,松开双手,那肩胛处被她掐得寸深的指甲印赫然醒目,终于挑唇,满脸的戏谑与嘲讽,:“师念儿,别忘了我是你的雇主,别忘了你今生今世受我所制,你可以走,出了这道帐门,朕保证你此生,再也见不到活着的疆北王。” 他双手负在身后,不再强势,不再阻拦,鹰隼双眸恍若不认识一般凝着眼前的人。 玉岫没有动,良久,没有前进,也没有后退。 她猝然抬头,徐徐望去,诡烈的笑着:“您说得没错。我今生今世,始终受您所制。” 身体忽然一轻,整个人被他腾空抱起,那湿透的衣衫贴在身上,冷得浑身一瑟,却能感觉到男人下意识地抱紧。 她闭上眼睛,这样亲密的贴触,她甚至能够感受到他胸腔里隐忍的怒气,索性连睁眼面对他的气力都不想再有,原以为会被粗重地扔在榻上,他竟放手得出奇地温柔,铺满软毡的床榻,令她嗡嗡地晕眩。 薄唇轻覆,避开那被他方才粗鲁揉拧的唇,轻轻打落在玉岫的脸颊上,顺着她的下巴,一路抚吻过光洁脖颈,停留在诱人的精致锁骨上,细细摩挲,舌头轻巧而细致地徘徊,仿若只为取悦身下女子。小心衔起她胸前衣襟,准备一路深入而下的片刻,他却兀然凝滞住。 声音低哑仿若乞求:“你恨我么?” 玉岫疲惫地低叹,她原以为自己,是恨的。 可看他在信阳郡恳请自己不要走,说出那一番令人发指的身世时,看他为成全自己的自由而发狠向腹中刺下一刀之时,看他强忍着溃烂的伤口吩咐自己往上面撒盐时,有那么一瞬甚至委屈地觉得他是拿这些在惩罚自己。 她多希望他真的只是个她口中所说的普通帝王,没有什么比权势欲望更加重要。可他不是,每一次她希望自己能够狠下心来更恨他一点之时,他都会让自己心中如同浸水的棉花,轻轻触碰便再硬不起来。 就像事到如今,她分明是他可以泄愤的工具,她再也为难不了他的心愿,他却犹豫地停驻下来,仿若不忍地问自己,恨不恨他。 “若说恨,你会放我走么?” 她开口,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难以想象。 公子恪蹙紧了眉,没有应答。 她忽而笑了笑,伸手去抚平他眉间细小的褶皱,甫一触及时,感觉到那男人的身体猛然一震,鹰隼双眸中竟漾出水一般的温柔笑意。 “公子恪,我想跟你说一个……我家乡的故事。” 她顿了顿,开口道:“从前有一只很精致的瓷碗,它说:“我觉得我心中很空,空得像什么都没有。”于是请求主人给它斟满整碗的热水。 主人应它所求,问他:‘你如今拥有了想要的水,不会再觉得心中空荡了吧?’ 它说‘应该是吧。’ 当时的水很热,紧紧的贴合着瓷碗的每一块地方,它感到自己都快要被融化了,在那样的感受中,他觉得心中得到占有的满足。 后来水变得温热,瓷碗觉得自己很舒服,早已习惯了水在它身体中的感受,并不再觉得那有多重要,而当作了理所当然的存在。 后来水渐渐凉了,瓷碗感觉到害怕,害怕什么它也不知道,它想,也许仅仅是害怕失去的滋味。 渐渐地,水凉透了,瓷碗绝望了,如同针扎在心一般让它浑身不舒服,它以为是水的存在让它不安,于是请求主人将水倒走,它再不需要。 主人不在,瓷碗压抑得不能再忍受,心中想着,可恶的水,凉透了,放在心里,感觉好难过。于是它奋力一晃,水终于走出了瓷碗的心里,瓷碗舒心一笑,可瞬间它却掉在地上碎成不可拼合的碎片。 临死前,它看见了自己身体里的每一个地方,全都是水的痕迹。可是它如今,已经在没有能力把水完整地放在心里了。” 二更赶在最后几分钟送到。尽情期待下一章的肉戏~~~~ 106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106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还记得在信阳郡时你曾和我说过的话么?” 她缓缓道,也不等他回答,兀自说:“在之前的多年里,我如同行尸走肉一般活着,因为没有选择,因为答应过雇主的一句话,所以我挥着刀刃夺人性命,逼迫自己学会看惯那些撕心裂肺的天人永隔,每一年除夕团圆,我站在空阔的元安都城里,能从家家户户窗影中看到他们的欢笑,每一年那一天我都对自己发一个誓,终有一天,我要离开,做一个平平凡凡的女子,即便嫁作贫苦人家的人妇,早晚炊烟,为了生计自己动手劳作。[.mianhuatang.info超多好看小说]直到手刃了廷尉方恒,我才坚定下来,这一定是最后一笔,从此之后,就算是背负着背叛的唾弃,我也一定要离开,要摆脱身为暗桩的影子。” 她顿了顿,道:“可是在信阳郡,雇主你突然阻了我的去路,那些涉及王妍的仇恨并不能把我绑束去虞王宫中,我对那些人事,根本就恨不起来……是因为雇主你的一句话,是因为你那时说,“原因只在,我想找到你,不希望你就这么逃离了我公子恪的控制。我想让你做我之妻,只有你配。” 她语毕忽而笑出声,“雇主是何等样人,我心中怎会不清楚。这样一句话,不过是利用前的引诱罢了,我却心甘情愿上了钩,不知为何竟不懂拒绝,后来在虞王宫中,我时常想,时常嘲讽自己偶尔一闪而过的那些念头,那要成就帝王霸业的人,怎会明白什么是夫妻,什么是爱侣,更不知道我究竟是从何时起,居然会产生那样的虚妄。” 公子恪听完,久久都没有说话,他伸手握紧玉岫方才去抚他眉间的手,动作轻柔好像生怕损坏,将她的手轻轻贴在自己脸颊,片刻都不想松去。 朝堂上凌厉万千的君王,此时却展颜欢笑,笑得毫不顾忌,像极了一个孩子:“玉岫,我原以为你没有心的,我原以为你什么都看不到,我以为你恨我至极……原来,原来你什么都明白!” 他二人之间的隔阂,不过是双双惯于将所有的情绪与心愫都默契地掩藏起来,偶尔沿袭心岸的念头,也拼命拿别的借口压抑搪塞过去,从来不肯在心底承认。 他是自幼时起失去所有信任,誓要成就帝王霸业的人,他惯于操纵人,却从不知自己亦能被情所纵。 她是因他一时之举而唐突来到这个时空的隔世人,她阴差阳错被推入他无心却冷漠的陷阱中,成了她一生一世逃不脱的桎梏,她带着那样先进的思想,那样无法抹去的记忆,本是那么骄傲的一个人,又怎么会承认自己对一个摆布自己的君王产生了爱慕。 而世事如同一局乱棋,谁也不知什么时候两个人被推脱了必定要相对坦诚的时刻,他们双目相视,却居然在感情面前都稚嫩得如同不经世事的孩童,逃避地别开头去。 “念儿,我们不要去听那故事。我们不会是瓷碗和水,不会再也拼合不起。我一直以为自己再也不能信任任何人,却不知为何被你轻易打破,莫名地信你,莫名地觉得,你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去伤害朕的。” 他末尾说了“朕”字,大概是强调无法接受身为帝皇会面临的那种背叛吧,玉岫意识到什么,伸手抽离他紧握的手中。 公子恪微微一笑,“不信吗?念儿,我不会再让你做你所不愿的事情了,我说过,我是你今生的雇主,我想让你做我之妻,只有你配。从今以后没人再能欺负你了,没人能再把你从我身边抢走。” 他如今放下所有身段,却仍从她双眸中读不出愿意停留的神色。 如果……如果能重新来过一次,他会怎么做呢? 会把她放到一个最安全的地方,决不会因那些过往的猜忌与自欺欺人而捏碎在自己的手掌心里,可他却分明听到那皓如霜雪的声音淡淡道:“妻?雇主忘了自己的帝王霸业么?遑论其他,您的妻,理应是王馥之才对。(.mianhuatang.info无弹窗广告)自古帝王,哪一个不是将情爱视作权势的虎符?即便不谈这些,出了这帐中,您又如何向整个虞王宫交待我的身份?一个与疆北王惹出乱子的妃嫔,在世人眼里大概是有违妇德吧,您不亲手处置也就罢了,如何向他们宣说,这个女人,是你公子恪所顾盼的?” 这一声质问,如箭一般洞穿他心胸,“你该知道,琅琊王氏寿数将尽,立王馥之为后不过是权宜之策,很快、很快便可以见到整个琅琊王氏的覆灭,到时候那再不会成为朕的威胁。至于你所顾虑的那些,朕是一国君主,朕宠爱一个女子并能据为己有,是他们所能阻碍的么?何况你与疆北王那些事情,不过是为了配合朕的设计,大不了朕宣告九宫,便说那是朕命你协助演的一场戏,平定疆北叛乱,温氏玉岫居大功。” “皇上当真以为于一个女子而言寂寂深宫是很好的归宿么?我不愿意,不愿意呆在虞王宫中与所有姬妾勾心斗角,琅琊王氏没落了,那么其他望族呢?这宫中永远不会有绝对的平静,我不想有一日因为自己的轻看而将一生毁在她人的算计中。更何况……这后宫中从来是一群女人争一个男人,我决不会为了成全自己一时所念,委曲求全到那种地步。” 她双眸平静,仿若将一切得失计较得分外清楚。却不知道公子恪紧捏的拳下,是极力忍却忍不住的怒气。 “温玉岫,朕百般迁就你,第一次在人前如此坦诚自己,你左一个理由右一个借口,耍弄朕于鼓掌之间很是愉快对么?你口口声声不希图宫中地位,却又寻什么与其他女子共同分享的借口,自古以来历朝历代哪一个帝皇没有后宫佳丽三千?朕不是神,朕能给你的,唯有一颗心而已。推阻再三,是否因为你心中早有所属呢?是万俟归吗?你甘愿为他冒此大险,是因他比朕强吗?你看不起朕背后的算计,看不起朕借以杀戮来夺权的残忍,对吗?” 他的一字一句,在玉岫心中变成缓慢而长久的疼痛,恍若钝器在同一个地方来来回回磨了千遍,不见伤痕外露,却每一次都留下不可磨灭的钝痛。 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那么冷漠孤清的帝王会如此直白自然地在她面前袒露肺腑,她躺在他的龙塌之上,两人靠得极近极近,能感受到彼此错落有致的心跳声,能感受到他虽低喝出声,却依旧温柔的眼底。 这一夜,她什么都尝到了。足够了,她明白所有情愫不仅仅是一个人一时的可笑念头,她尝到了他无法压抑的占有,那样轻薄的唇,她曾经虽排斥过、逃避过,却在面对的那一刻矛盾得无以复加,只因心底,根本无从拒绝那样柔软的触觉,不由自主地迎合甚至觉得甘甜,才会在他倏然停下时,面上是莫名的呆愣。 可他是什么人,她又是什么人。且不说这一世两种身份错乱的交叠,她还带着几千年的后世无法与人分享一夫的思想,他们的隔阂如同无法跨越的鸿沟,这帝王之爱,她虽奢望,却不敢要! 他自九岁起就隐忍万千,他的孤清冷漠别人全都不解,他不说,却不代表那样一颗心,那样一种不再信任任何人的心是觉不出苦的,她怎么能够因自己的自私亲手毁了他的宏图大业! 她垂眸不敢直视他的双眼,那暖得发烫的胸膛,和因自己而致的伤口,那经由自己之手狠心缝合的一针一线,仅仅隔着轻薄若无的一层衣履,足能感受到他一直以来隐忍的保护,只是……她要不起! 她太理智,太不能够任性,一遍遍告诉自己不能够答应,她要不起他的柔情、要不起他的占有。所以如果不能全部都给她,那就全部都不要给她! 她害怕,害怕今后无数种情形下,她会成为他的擒肘之痛,她会成为他的顾忌牵绊,他们甚至会站在两个不同的势力对案,即便同衾而眠却只能相互背对,她更害怕看到他因为雨露均沾而对其他女子的温柔一笑,她怕今后无数个夜晚,会不停不歇地去思念。 玉岫深深吸了口气,幽幽吐字道:“没错,我温玉岫欣赏的,从来不是为一时输赢去背后算计的那种小人,从来不是因为自己的怒气将一切杀伐决断凌驾于他人头上的暴君帝王,不是为了权势而背离初衷的凡夫俗子。我要的夫婿,是太平时的明君,变乱时的锋刃,是在任何情况下处变不惊的帝王霸气,是能够真正凭借御人之心征服天下的人。” 话音落地,玉岫呆住,竟被自己这一番话而怔住。 她扬眸,还来不及反应,眼前慕然一黑,感觉那轻薄唇瓣肆无忌惮地翻压下来,再不复之前的温柔与隐忍,他温软的舌启撬牙关,开始时,是蜻蜓点水般的试探与小心翼翼的取悦,玉岫如同一块木头一般僵硬地躺在榻上,她不敢去拒绝,却也不能够迎合,注定没有结果的事情,就不要在留下不舍与思念的源头。 公子恪似乎为她的不以为意而怒气更盛,再不顾任何,狠下一把扯开两人身前最后阻隔的衣物,火热胸膛甫一触及她的身体,玉岫感觉嗡的一声,还未反应过来,公子恪高挑的身躯,已经重重地压在她身上。 肉戏未完~~再接再厉~~ 第一更奉上~!这个天气码字真的是冻手冻脚冻手冻脚啊~~所以码的这一章也在动手动脚啊--。 107 宏愿 107宏愿 鼻息间的热气充斥在她脖颈,公子恪陡挺的鼻梁仿若挑逗一般轻轻蹭着她的下颌,她觉得微微发痒,甚至想那火烫的温度贴得离她更近一些,却大睁着眼,全身上下都一片僵硬,连手脚都不知该往何处挪放。(.mianhuatang.info无弹窗广告) “为什么回来,为什么回来!是因为我对吗?玉岫,你是不愿意离开的,你不管什么金牌令箭,不认识什么疆北王子,你是因为我才根本不想离开的,对不对?”他低低的声音从喉间溢出,吻上她的耳垂、下巴……狂热的吻如雨点一般打落在她晶莹如雪的肌肤上,轻轻摩挲着那由他一手造成的伤疤,晶莹体肤上的那些触目惊心,每碰及一道,都如鞭子一样抽打在他心上,他脑中浑噩,嗤笑着,公子恪,你看,这就是上天对你的惩罚,你心疼了麽……可你又怎么能想象得到,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是凭着怎样的意志,因为你的一句话而咬牙挺过去的呢! 那唇瓣游移而下,停在锁骨下最为诱人的位置,心中想起自己曾嘲笑她连个正常女子都比不上,耳根竟微微发红…… 玉岫睁目望着帐顶,脑中是一片空白,只觉得身体突然一下冰凉,接着是毫无预兆地强行,玉岫一动不动,静静躺着,清冽目光中没有丝毫欢欣,却也找不到半点屈辱恨意,如同飘荡在荒海上的浮木,不抗拒,也不逢迎,那样的遵从完美得挑不出任何差错,就如她所说的:“您说得没错。[.mianhuatang.info超多好看小说]我今生今世,始终受您所制。” 她果真做得到,她果真如今的每一字一句都像是刻意鞭笞他的惩罚! 这种完美在公子恪的眼中看去甚为讽刺,那有限的耐性,已经被他身下的女子挑战到了极限! 公子恪眸中划过一道冷锐光芒,倏地出手拉住她的手扣在自己肩上,鹰隼眸中是罕见的阴鸷,薄唇中不容拒绝地低喝道:“温玉岫,取悦我!” 她仰眸微笑,那被他按在他肩上的手犹有些凉意,指尖轻轻划到方才被自己掐出来的血痕之处,并不似寻常女子一般柔嫩的手,小心地摩挲过那凹陷的指甲印,她喃喃道:“公子恪,你大概不知道,我的存在,都是因为你一句无须轻重的命令吧。没关系,欠你的,我都还你。” “温玉岫……取悦朕!”他将那轻轻搁浅在伤口上的指甲再一次用力按进去,他受不了,受不了她这样冰冷得如同一块木头般的样子,他宁愿她狠狠一拳打在他胸口上,宁愿她反抗挣扎,可是她没有,她轻轻闭上眼,仿若将命都交给他了一般,浓密睫羽下是恬静的神色,掩去了心中所有的情绪。 没有半点征兆的,玉岫的纤细身躯便被他牢牢禁锢在铁一般的双臂中,连惊呼也来不及发出,那带着隐怒与强势的占有,便猛然侵袭入她的身体,从未料想过的力度与狠意,霸道地在她身体里冲撞着,只一瞬间,自己的一血一脉与呼吸心跳都牢牢陷入他的掌握,双肩微微一颤,无法咬住下唇地发出一声低吟,却还没来得及出声,就被他狠狠地覆上唇,将那些只属于他的吟喃之音封在他二人唇齿间。 公子恪如同泄愤一般,在玉岫的身体上不断驰骋着,越来越快,紧紧贴着她的耳侧微喃:“玉岫,你说得对,我是帝王,我懂得治国丰仓、懂得遣兵征战,甚至在朝堂之上面对忠臣百家我亦能运筹帷幄,可我却不懂你,我不懂如何取悦一个女人。我是个很自私的男人,如今我把我公子恪所有能唯一拥有的东西,全部都给了你。每一个瞬息的喜怒欢愉,唯一矜爱不变的感情,我公子恪这一生只给你温玉岫一个人。我既然给了你,你就必须拿你的一切来还,用你的伤心、你的苦、你的担忧、你的绝望……还有你的心,你所有的一切,都要交到我公子恪的手里,我来替你保管。” 她脑中一阵,全身竟都因他在耳畔的这一番话而微微颤栗,低哑而霸道的声音,好像已经混入了她骨髓血脉,她怔住,却不知心中那种情绪如何言表。 娇嫩唇瓣被他粗重强悍的气息所侵袭,满天满地都是公子恪炙热的气息,玉岫觉得很疼,可身体软得仿若他一只手可以轻轻捞起,连思索的能力都没有,更别说是反抗的力量……整个世界被同一种气息所包裹的恍惚中,她感觉到公子恪硬朗的双臂将她扣在怀里,始终带着滚烫温度的唇,辗转在她身上各个角落,仿若能够覆灭一切。 晃动之中,连视野都有些模模糊糊,她觉得眼眶酸胀得发红发痛,拼命抑制,却还是漾出了那狠命倒退回去的泪水。顺着眼角落至脸颊,侵润到公子恪紧贴的唇缝里,他猛然一怔,任由那咸涩滚烫的液体经由唇缝弥漫到舌尖,瞬间怒气全无,原本兴起的强硬占有欲也在这样的味觉中化作满心不忍,她的泪在他唇齿中如若焚火一般,直烫到他心底最深处去。 怎么会这样?他原本是怀着惩罚拷问的心思才欺上了她的唇,故意霸道地逼她诚实应对所有情愫,为什么却会在她那样清冽的双眸中进退两难,为什么会在那样的柔软温香中愈陷愈深,几乎无法自拔? 他垂眸,深深盯着温玉岫,沉声道:“为什么哭?” 为什么会哭?玉岫脑中亦在想着这个问题,不是因为觉得委屈难过才留下了屈辱的眼泪,两世的年龄加在一起都已快四十,她怎会如同小姑娘般受不得半点委屈?她想着,等那眸眶中渐渐干涩,却是一脸平静。只是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那一行泪,是因他在耳畔一番话,给了她足够温暖三生的幸福。 她的沉默与平静仿若一把扣在他心上的锁,她不解,他亦打不开,这样不吵不闹,不逼迫不接受,她到底想要什么呢?他是一国君主啊,她要什么自己会给不了呢…… 公子恪锁眉,将那一袭月白内衫盖在她身上,起身灭去所有的灯火。 一室昏暗里,两人彼此再也看不见。 公子恪凝望着榻上那隐隐约约的面孔,沉声道:“万俟归早已不在囚辇之中,朕记得你的话,那样骄傲锋芒的人,不该就此终束一生。” 玉岫微微张口,喉咙有些发干,吐出两个字来:“谢谢。” “你不必谢我。”公子恪旋身摸着黑倒了一杯热茶,轻轻搁置在床榻旁的架子上。 “这一次,我是用逼你来惩罚自己,你放心,在朕给不起你全部幸福的时候,朕不会再为难你。记得我的话,我会用所有的耐心来等,等着你的心,你所有的一切,都交到我公子恪的手里,我来替你保管。这是我除了满手鲜血一身杀戮来得偿我母亲的心安之外,此生最大的宏愿。” 这一句话,深藏心底已久,今日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说出来,再不需要回避,再不需要自欺欺人。 他语气幽幽,却坚决得不容推阻。竟教仰面睁眸的玉岫心中又一次紧窒,昏暗帐内,不会有第二个人看到,玉岫通红的眼眶中,有晶莹液体再也抑制不住地奔涌而出。 二更送到~!!求评论~~打滚求评论…… 108 隐心 108隐心 御帐之外,四五名待守已久的黑衣人等到营帐中终于寂静下来,相视一眼后以鬼魅的身法迅速消失在这一片皇家营地之中,而大约半柱香的时间后,赵则身前的几个人,正向他一五一十禀报着这一夜发生在御帐之中的事。 “疆北王失踪的事果真是今上所为?”赵则语气森寒,沉静的夜色下,那张脸冷得就像块久久不化的寒冰。 “属下亲耳所闻,属下同僚亦可作为见证。这话不是道听途说,是属下听到今上亲口向那温氏女子所说的。” “今上果真为了一个女人……”他连话都未说下去,双拳紧握得骨节都发白,若说前一日还有诸多的顾虑与心慈手软,那么这一刻,在听到他们禀报的那些御帐之中发生的事后,已经没有半点顾惜。 “温氏女子既已知晓疆北王安然的消息,想必会及时离开,李莘大人那边已经连着数日传书于我们,汉北政庭已全数相扶于我们,若身处虞国的我们还不赶紧行动,那些汉北朝中朱门酒肉的显贵,会要嘲笑我们喊的不过是空口白号,说不定心回意转的撤军,那么李莘大人三年所备,尽数成空啊!收网之势已刻不容缓,属下请赵将军不要再将心思尽数放在您的个人恩怨之上,那温氏女子,不足以我们为患啊!” 赵则闻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让李莘放心吧,我赵则还不至于分不清孰轻孰重,跟你们比起来,我更了解今上是何等为人,能做到如此……这个女子在他心中绝非一般,我们或可施一计。” 几人相互一视,颔首道:“将军请说。” “那温玉岫是虞国公卿人人皆知的戴罪女子,皇上圣恩包庇温氏不做处置也就罢了,那温洵是整个温氏的命脉支柱,今上不敢动温氏也是情有可原,可若那温氏的娇娇皇上都不肯处置,各大公卿会作何反应?” “将军的意思是……” “新帝登基不至一年,登基数月的雷霆手段叫各大望族与老臣公卿纷纷折服震慑,不敢轻举妄动,可若身为九五之尊在一个女子身上狠不下心来,叫他们如何看待?我们可趁机大做文章,各大望族怎能容许后宫专宠,再加上温洵添爵后越发为温氏增添显赫,他们怎会不担心养出第二个琅琊王氏来?到时候虞国内乱,各大门阀望族内斗疲乏,便让李莘引汉北强敌而攻,内忧外患这样的大好时机,我们趁机揭竿而起,控制举国,再取公子家而代之,匡扶师风……” 在赵则铿锵的语音中,其余人呼啦啦地跪倒一片,群情激奋,皆赞赵则的妙计,匡扶师朝指日可待。赵则闻言笑着,目光慢慢的挪过悉数之人,却停到一个远远的位置,唇角笑意并非发自内心的喜悦。 “属下还有疑问。” “说。” “如将军所言今上不肯诛杀温氏女子,那么一切再好不过,可若今上并非如我等所料,当着那文武百官之面对她下诛死之罪呢?” 他目光恻恻,盯着那发问之人道:“温氏女子是死是活,于我等有何意义吗?今上若当真狠得下心,我们便在那宫里的王氏太后之处略施一策,逼着今上亲手弑去他心中所爱吧。” “属下愚钝,赵将军果然高明。王太后恨不能早日将她置于死地,能亲眼看着她的皇帝儿子动手,一定很合她的心意。我们献此礼给她,恰好亦能表虎贲的忠心不贰。” 赵则唇角微勾,恍然忆起那多年前的一幕,当时的父亲还是师国老臣,得知师帝荒悖,不纳进谏、不治国事,整个师王朝上下已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甚至不如从前是依附师国而存亡的邻国虞国,师国寿数渐近,父亲知道一朝虞国铁蹄踏入,全家老幼自无活命之机,于是带着年幼的自己投奔当时虞国国主,却被九岁的琅王质扣。父亲知道此人必成大器,不以长幼地拜在琅王门下差遣使唤,当时还是琅王的今上,又是如何对待的呢? 为了证明自己和父亲的一片投诚之心,才九岁的琅王命他将那薄剑放在自己掌心中,亲手取其父性命,以表诚意。他拉着父亲哭喊着回师国去,却被父亲掌掴,愤懑地命自己动手,他的双手颤抖,连剑都握不稳,父亲为成全自己活命,竟生生地撞向了他手中剑刃,当场毙命。 琅王感念他父亲的用心良苦,却说自己从不用心软之人,助他避过虞国攻师后的诛杀权贵,让他衣食无忧长大,却最后劝奉他离开。 他是恨还是感激呢?恨他逼自己亲手弑父的心狠与冷漠,感激他让自己在灭国之祸中安然无恙地活下来,他却一直看不起自己,连差遣的念头都没有过。投军虎贲,而后加入匡扶师朝之同会,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证明给那当今圣上看一眼,他赵则,也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吗? 如今机会终于来了……如若不应,不消几日,那锋利的刀刃便会被他亲手架在自己至亲至爱之人的脖颈上,他心底会凉吗?他也能如他当年所言,从不心软吗? 那心机宛转藏匿,城府似刀锋冷漠隐忍的今上,除非能像他当年一样经受住亲手弑杀至亲的痛苦,否则,他将会领导着在虞国王土,南唐汉北蛰伏数年的师国后嗣们,颠覆他公子家苦心经营的政权! 他仿佛能感觉到,如今已坐在龙椅之上的琅王,也同他一样站在这黑暗之处,他甚至能感觉到,那素来冷漠强势的男子,躲在那黑暗里颤抖着、竭力地、拧眉深思,逼迫着自己狠下下手,却又根本没法狠下心来,思量着该如何走下去,就如同那时的自己一样,在他的恩惠与伤害中进退两难。 想到这些仍是笑着,眼眸直直的凝望下首那些人,于他们而言,这场等待了数年的胜利是他们此生性命的投靠,是财富、权势即将得手的喜悦,于自己而言,却是从他离开琅王府后,这一生所望。 他缓缓垂首,沉声道:“散了吧。” 次日的天气格外的好,玉岫靠着树干,看着整个大营又开始收拾启程,阳光明媚,丝丝暖意在已经入秋的冰冷天气里格外让人珍贵,深吸一口气,却仍是充满了秋日里清冷的气味,她忽然咧唇一笑,仰面盯住久日不见的昊阳,清冽眸子里折射出难得的快意光泽, “玉玉……你事情办得怎么样啦?” 玉岫抬眸看着眼前拿树叶挡着脸偷偷摸摸跟自己说话的公仪钰,多少有些哭笑不得,道:“你可是虞王亲自请回宫的琴师,偷偷摸摸地做什么?” “一个琴师跟一个宫女私相授受,被人发现了可是要杀头的!”他说着在脖子上比了一个喀嚓的动作,煞有其事地说道。 “大钰,我们可以走了。” “什么?疆北王你不救了?玉玉你这样可不行,说话要算数的!” “疆北王……”玉岫喃喃道,“他不需要我的救护了。” “玉玉我可不是跟你开玩笑的,本公子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冒着这么大风险来跟你做一件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事,你怎么能说不救就不救了呢!” 玉岫睨了他一眼,冷哼道:“我看你是还没玩够吧?” “我……”大钰委屈地瘪了瘪嘴,郁闷道:“玉玉你真是一点情趣也没有啊!跟那个笨木头一样。” “哪个笨木头?” “啊?” “你刚才说我跟那个笨木头一样,笨木头是哪个?”玉岫饶有兴致地问道。 “啊……这个、那个……我有说过吗?一定是你听错了玉玉……我哪里认识什么笨木头!”他卷着舌头搪塞过去,心中却悻悻地想起公子恪那冷漠较真的样子来,跟玉玉还真是像啊! 他摇了摇头,却听玉岫道:“你觉不觉得我们在客栈遇到的那个虎贲列位有些奇怪?” “奇怪?哪里奇怪了?哦,我知道了,他迷恋男色也不是他的错……像本公子这样绝世风华的人,就算是取向正常的,也难免会染上龙阳之癖……哎,真是可怜了他因为垂涎本公子,白白丢了那么重要的东西!” 玉岫此刻连白眼他的想法都再没有,直截了当地道:“大钰,那是个诱我们的饵。相信那收网的人很快就来了,我们得马上离开这。” “离开?!现在马上吗?”大钰犹犹豫豫地在原地折腾,嗫嚅着道:“能不能,再晚一点?” “能,你想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反正公仪钰你舍生取义冒死而来,就没打算活着回去的,对吧?”她挑了挑眉,故作恐吓地道:“想死你就留在这!” “可是玉玉……” “没有可是!” 公仪钰微微眯眼,不知道是什么地方出了差错,但向来谨敏的心思提醒着他将有大事要发生,他的行动必须要快,虽然对今上那一夜所言的话并不能尽数相信他会那么做,可他如今也别无他法。 该见的人已经冒死见了,该说的话也已经全数说了。在一切尽数掌控在他手中之前,他只能等,安安心心地等。 如今跟随在玉玉身边是个很好的掩落,他跟着她走……只要足够好地隐藏自己,那么一切,总能够赶在爹爹不行之前,全都做好吧! 一更来啦!!!好饿……发完吃饭去…… 109 共谋 109共谋 虞安十二年,秋。(.mianhuatang.info好看的小说) 在虞王朝倾队回都不至两百里的时候,乘坐在御辇之内的公子恪再次接到来自景穆郡的百里加急传信,展信之时,立即赫命整个行辇停行,乘坐在车辇内的王妍撩帘,向身边近侍的婢仆说道:“你去看看,是什么事。” “喏。” “回太后,奴婢探听了一番,说是皇上刚刚接到了景穆郡的八百里加急传信,景穆侯爷病危,据众太医联诊,估计熬不过三天。” “你说什么?”王妍闻言一怔,面容之上是身前侍婢们从未见过的慌乱失神,一颗颗冷汗已从额上渗出。 那侍婢吓得不行,忙垂首道:“太后娘娘,您怎么了?” 见到眼前素来精明的主子恍若被抽走了魂魄一般,侍婢连连道:“太后娘娘连日来身体都有不适,想必是行得太急了,奴婢这就去给太后娘娘端药。” 她退着身下了车辇,一路小跑从太医辇中端来随行的药,战战兢兢递到太后跟前,稳了稳心神道:“奴婢刚才问过了,太医说太后娘娘或许是长日郁结于心,未得开解,加上舟车劳顿不加休养,服下这碗宁神汤药或许就好一些。” 王妍双目微垂,缓缓地转眸凝注她手中那碗药,缠着手接过,却仿若根本无力端住那瓷碗一般,竟哐当一声掉落在车辇里,碎成一地的陶瓷白,混合着那粘稠的褐色药液,在她眸中甚为刺目。 满辇的浓郁药气熏上头来,那侍婢吓得砰地一声跪在地上,口中直讨饶,却听王妍忽而淡淡笑道:“哀家,没有什么大碍。” 那声音虽极力遏制,仍听得出其中难以压抑的颤抖,与喉间隐抑的哽塞。 侍婢浑身轻颤,低头道:“奴婢,奴婢去命人重新煎药,太、太后服下就没事了。” 王妍看也未看那药一眼,神色怔然,依然微笑,只是那笑意里皆是令人满目惊心的苍白:“不必了,这药无用。” “回太后,太医说,这是乾太医特意为太后娘娘煎制的良药啊……” “良药……”她喃喃吐字,却居然嗤地一声苦笑,眼角边平素以胭脂白粉掩去的褶子一道道绽开得扎眼,“如今我还吃什么良药……” 那侍婢拿出绢帕想替她拭去额上的冷汗,却被王妍摆手制止,声音疲惫地道:“你下去吧,哀家不需要人服侍。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 “喏。” 整个车辇内只剩下她一人时,王妍终于疲惫而木然地躺靠在毡垫上,目光混沌呆滞,一瞬间仿佛老去许多,眉目之中的心机与凌厉尽数变成疲惫的虚弱,就连那青丝之中也隐然可见几根扎眼的白发。她目光穿透过繁复的垂褥,只是怔怔盯着没有边际的远方,空茫而哀恸。 恍惚之间还是十六七岁的韶华年纪,她初知父仇,颠簸乔装去虞国的军营参军,那时的自己也是眉目英气不输男儿,纤细的女子身形却丝毫没有寻常女子的柔弱,遇到那时身为将军的他,遥遥若远山之孤立,第一次有了身为平凡女子的细小情愫,在长长薄宣上写下:“瑟兮涧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那样的词句,无意被他看到,所有的懊恼芳菲尽显露于耳根…… 良久,直到听到帘外纷纷下辇伏地的声音,她才撩开一线帘子,似逃避又似好奇地盯着那些衣着华贵的宫人,一个个紧挨袖袂前前后后跪了一路,聆听那尖细却传得很远的声道:“上谕,得景穆郡百里通传,景穆侯病危一事,朕省表具之,感念景穆侯志切爱君,情深体国,如今年事已高,病痛之事朕聊以伤怀,特令百卿相闻,辅责之证,顺景穆侯密函所请,朕宜允,擢赐景穆世子与南唐公主联姻,即日派使臣前往南唐相旋,并赐景穆世子拜为上将列,下管六千亲信军,执敕造印,可调遣水陆三军共两万,以承景穆侯多年勉牍之职,鸿休之气,令国安泰,抚国昌运。” 闻得此喻诏,上至望族门第重臣,下至随行宫奴女婢,所有人等呼啦啦地跪倒一片,皆三呼今上贤德英明,谁也不曾注意到,在那尾列尽头,王妍太后独自一人,步履沉重而蹒跚,却拒绝任何人搀扶,穿越一众长跪之人,定定站到今上身前,声音坚决而沉宛:“哀家请奏圣上,愿往景穆郡探视景穆侯爷,以慰藉先帝思慕良久手足之恩,犒藉景穆侯为虞国开国奠基之功。(.mianhuatang.info好看的小说)” 公子恪闻言抬眸,直视着眼前这个瞬间颓败许多的女人,没有动怒,亦没有感怀,出乎寻常地温和而又无奈道:“朕闻母后近日身体欠安,景穆郡距元安一地甚远,路遥苦多,母后心意朕已知切,这舟马劳顿,还是免了罢。” “哀家不过想替先帝去看一看景穆侯,路辞劳苦哀家都不曾放在心上,皇儿难道连这都不能应允?” 公子恪在他称作母后的女人眼中第一次看到了请求的神情,她不过想看看自己毕生唯一所爱过的人,还有自己的亲生儿子吧,那样简单而不过分的要求,此刻对一个高高在上俯视一切的当朝太后眼里,仿若一个奢望。 所有跪伏在地的公卿们在触及公子恪面上的冷漠神情时,即便有再多话要说也选择了噤声,良久,听到公子恪淡淡开口道:“路程颇赶,还有许多事宜朕要赶回宫处置,母后之请朕记下了,回宫再说吧。” 语毕,轻甩袍袖,毫无歉意地微笑着,旋身离去,仍是一派沉着自若。 王妍盯着那一抹明黄衣物缓缓背过去,帝王屐履复又踏上了御辇,连头都没有回一下。 “太后娘娘,启程了,上辇吧。”眼尖的小内监打了个千儿,很是贴心地去搀她,离得近时,却被太后那可怖神情骇得一退,王妍的双眸死死虬住前方的御辇,额上微有细汗,青玉烟霞色的袂边被她紧握,生生绞出几重皱褶来,她的面色几近惨白,却犹自从唇边挤出绝不示弱的冷笑。 辇中熏了宁神的香,原本不阔绰的空间内满室浓郁气息,可这关头,即便点了香,她哪里能有半点倦意。 听到自己的行辇边传来了紧紧跟随的得得马蹄声,王妍燥恼地道:“何人跟着哀家的行辇。” “回太后,属下有事向太后禀明,还请太后撩帘。” 王妍心中一疑,开了一星缝帘子道:“你是什么人?” “属下是赵则将军的部下。” 她端坐着,冷冷从帘缝中看着那骑在马上之人,唇中只迸出一句话:“那吃里扒外的东西眼里还有哀家的余地?” 那人明显一愣。 王妍冷冷哼道:“早几年若不是王狄太尉的提拔,他赵则不过是虎贲军下一个没名没姓的小小参将,混迹在虎贲里“汪汪”几声以示忠勇,如今哀家不临朝了,他明里暗里忤逆哀家的意思,可还记得没有琅琊王氏哪有他赵则的今天?” “太后娘娘不知听了何人的间隙之言,对赵将军生出这么大的误会?主子别为了这等不知什么人放出的闲杂碎语白白计较,气坏了凤体可正如了他们的意!属下今日来,正是赵将军有要紧事情要禀告太后。” “什么事?”王妍睨了他一眼,这几句恭维宽慰的话人人都会说,她王妍还不至于老到别人说什么她就信什么的地步! 那人忽而压低了声音,沉声贴在她的车辇旁道:“太后不是一直想要那个温家女子的命数么?” 王妍闻言一怔,道:“哀家派出的人马几次三番平白无故地失了踪影,别以为哀家不知道是他赵则背后里捣的鬼!如今又要耍什么新鲜手段?” “太后娘娘一定是误会了!那温氏女子生性狡诈,就连赵将军派出的多数人马都丢了,太后娘娘可不能都怪罪在赵将军头上啊。将军前些时日思谋一计,故意放出疆北王被押送回都执行火刑的消息,并借用虎贲军的腰牌引诱那温氏女子混入我们的行辇,那女子果真入瓮,属下们一路小心跟随,果真发现了端倪!” 王妍挑眸道:“什么端倪?” “太后娘娘不知,那温氏女子混入行辇后一直佯作下等营杂役房的奴婢跟着我们的队伍走了整整两日,昨夜终于有了行动。属下们悄悄暗自跟踪,竟看到那女子进了圣上的御帐!” “什么?”太后不禁皱起眉头,道:“那温家的丫头竟这么大胆子,往虎穴里走?” “这些不足为奇,属下们看见的,是更不可思议的事。” “快说!” “属下们围躲在御帐外,亲耳听到圣上与她,行了巫山云雨之事!依属下们揣测,圣上对那女子情深可见一斑,于是属下们不敢私自动手。没想到后来圣上竟将疆北王已然被劫一事亲口告诉那女子,属下们听得一五一十绝不敢有半句妄言,遂立马回去禀报赵将军。赵将军闻信后推测那温氏女子知晓后一定立马离开,立马遣了属下们向太后娘娘来报,是不是将那温氏女子立马擒获?” 太后蹙着眉思虑片刻,道:“此事会不会还有端倪?哀家的皇帝儿子哀家自己知道,他不像是会为了一个女子不顾全大局的人。” “太后娘娘,还有一事。太后娘娘可还记得当日校场之上疆北变乱之事?当时还是玉贵人的温氏与圣上二人独自离了大局,不知有何事要谈。您心下生疑,命赵将军尾随擒她?” “哀家自然记得。” “当时属下们和赵将军同去,亲眼看到那女子骑着圣上御用之马绝尘而去,皇上腹上之伤是被匕首所制,可那匕首,也是圣上随行佩戴,怎会平白无故到了那女子手里!属下们欲要追拿,却被圣上百般阻挡,于是揣测那女子……定是被圣上放走的。” “这么大的事为何没有一人禀奏哀家?!” “回太后娘娘,此事关系重大,赵将军和属下们也只是揣测,不敢乱生间隙之言,因此迟迟未报,可此时联想起来,确实如此啊!” 太后闻言,双手将那腕上玉镯紧紧扣住,一双眸子闪着阴霾而冷凛的光芒,她努力蠕动着嘴唇,一字一字道:“哀家的好儿子,也有被拿捏得如此擒肘的软处! “属下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讲……” “讲。” “属下方才观太后娘娘,似乎很是想去探望重病的景穆侯爷,不如正好以那温氏女子做个要挟,若圣上不应,太后您可当着廷议之时质问圣上是否愿为一女子心存包庇,蒙羞天家之耻,到时候朝臣金口一律,必定请奏圣上诛其立罪,忠臣千口幽幽,除非圣上真想蒙昏君之名,否则必定在廷议上应允,您再逼其亲手弑了那女子,以澄天家威名,堵幽幽众口。若圣上真为那女子所擒肘,欣然应允您探望一事,太后自可安心,等到圣上宣旨您往景穆郡一事,再趁机行廷议之策,无论如何,太后您都一举两得。” 太后闻言唇角浮起冷笑连连,终于叹道:“赵则将军属下看似清调,没想到私下的动作,倒是有趣得紧!深得哀家之心呐!回去转告赵将军,哀家口懿,让他放开手脚,将那温氏的娇娇亲自送到哀家跟前来。” 她声音沉静飒然,如同珠翠崩裂,石落潭中。 110 追捕 110追捕 玉岫与大钰自清晨起潜藏在昨夜队伍扎营之地,一直等到看着虞朝的皇家行辇走出去甚远,那浩浩荡荡的皇家队伍在他二人眼中只如灰尘般小时,才抓紧时间向着反方向跑。[.mianhuatang.info超多好看小说] 因为来时的乔装需要,玉岫不得不将小黑弃之不顾,此时此刻却只能靠着两条腿瞎跑,她自己一个人倒是无甚担心,现在最令人郁闷的就是,拖着公仪钰这么一个大拖油瓶。 “玉玉,玉玉,等等我!我跑不动了!” 玉岫已经对他的各种荒唐言语有了良好的抵抗力,丝毫不惊讶地平静回道“大钰公子,你要是想活命的话呢,最好赶紧跟上来!虞王朝的队伍发现丢了一个杂役房的小丫头没什么打紧,反正每天死的都不止这么多,可你就不同了,你可是当今虞王钦点带回宫的琴师,要是郝公公发现他把你弄丢了,会不会猴急地四面八方到处找你?” 公仪钰微微一愣,忽然牵住玉岫的手,道:“我们快逃吧。” 玉岫一怔,敛眸看了一眼那宽阔袖袍下被他紧紧牵住的手,忽然觉得这只手不似眼前这个离经叛道嬉皮笑脸的人,温暖、宽阔,在包住她五指的那一刹那,玉岫恍惚觉得并非自己一路在护着他,而这只手给她的感觉,竟出乎意料地令人心安。 留意到玉岫的怔然,公仪钰的双眸一凝,片刻有不一样的神色流转出来,但只是短暂的一瞬,玉岫立即抬起头来不敢耽搁,公仪钰那双眸子再次仿若狐狸一般眨了眨,满是俏皮。 “等一下!” 玉岫忽而刹住步子,不动声色地看着前方两条相岔的路,似乎是职业性地嗅到了一种危险气息,目光冷冷的望向身后,然而一条路上空阔如也,别说半个人,连只飞鸟都没有。 不对,静!太过静了!这样的静有种渗人的蹊跷,玉岫沉声道:“快把你的衣服撕下来一块。” “啊?!”大钰哭丧着脸道:“玉玉这可是我新买的衣服呢!” 但在触及她眸中的一泓冰雪时,很是识时务的闭了嘴,撕下一块衣料来交到她手中。 玉岫瞥了一下自己,比起大钰的那身华服,这一身宫奴衣物更容易引起他们的注意,遂撕下大块边角,挂在左边路旁胡乱生出的矮木枝杈上,拉起大钰,却毫不犹豫地往挂了衣物的这个方向跑去。 大钰纳闷地看着身前少女,道:“喂喂喂,玉玉你搞什么名堂!你把我们的衣服挂在那儿不是明摆着告诉他们我们往这个方向跑了嘛?” “虞王朝的虎贲军若是愚笨到连脑子拐弯儿都不会的地步,那也真是无药可救了!这条路如此宽绰,我们不走,反而贴着这生出枝杈的道边来走,若是你,难道不觉得奇怪吗?我们故意把衣物挂在如此显眼且根本就不容易挂落衣物的地方,就是要让那虎贲军自诩聪明地以为识破我们的小小伎俩,那帮自以为是的莽辈肯定会从另一个方向去搜。” 大钰仿若发现了什么新鲜好玩儿的事一般道:“玉玉,本公子原来没发现关键时候你脑子还蛮聪明的嘛!不错不错,比本公子家中那八厢十六院的姑娘要聪敏多了,爹爹一直抱怨那些姑娘们生出的大胖小子肯定不能集本公子风致翩翩才貌双全聪毓灵秀的优点于一身,现在带你回去,爹爹肯定能满意了!” “嘘!”玉岫寒眸一凛,一把捂住大钰的嘴隐在一棵大树之后,束着耳朵听不远处的动静,果真不出他所料,虎贲军的人,手脚半点也不比她所预料的要慢。 “将军您看,这是那温氏女子的衣料,这里、这里还有世子的!” 端坐马上的赵则接过那衣物微一端详,不解地道:“那世子跟着这温氏女子一路到处跑,连虞朝行辇都混进去了,到底想搞什么名堂?” “将军,世子生性顽劣,行事滑稽荒诞,估计只是找了个乐头,不足坏了咱们的事。” “但愿如此……”赵则微眯了眯双眸,挑眉睨了一眼手中衣物,冷笑道:“这等幼稚伎俩就想把我等蒙骗过去,可笑!” 马头一转,沉声令道:“从这边!快跟上!” “喏!” 被玉岫一直挡在身后的公仪钰,在听闻赵则说出世子二字时,心中着实一凛,依玉岫的心思……她怎会看不出半点端倪,若他们成功躲过,那么她必定会问自己“世子”一事是怎么回事,不行!现在还不是时候! 公仪钰双眸一敛,似乎下了什么决心一般,忽然“阿嚏!”一声,从身旁的玉岫,直到迈出去不远的虎贲军,全数回过头来死死盯住他。 白痴!女子心中怒骂一声,可几乎就在同时,三排密集如蝗的箭矢已经掠地而起,她连抵挡的瞬间都没有,飞身而起地用力压倒公仪钰,厉声道:“趴下!” 整整三四十人,人人手持弓弩,就在一瞬之间将那箭镞对准了地下,齐刷刷的破空之声响彻四周,玉岫扯着犹自发怵的大钰自地上一个侧滚,躲过这一排箭矢,从腕间取出那随身藏着的薄刃反手持握,寒声道:“往林子里跑!快!” “这温氏娇娇居然会武艺!”赵则双目一敛,面容之上是一丝探究的神情,脱口道:“追!” 三四十个虎贲兵人人有马有弩,他二人加起来才一共四条腿,再加上公仪钰那两条等于二级残废的腿,玉岫这一瞬着实慌乱,想来救万俟归一直都是她一个人的主意,就算这个呆子说着满口不顾生死的话要跟着她,她也绝对不能让他因为自己而平白无故丢了性命,她一路挡在公仪钰的背后,这样即便箭镞不长眼睛地射过来,她好歹能挡去一些,自己是从那样境地活过来的人,带着一些伤跑没有什么,可公仪钰不行,他比女子还娇惯的性情,怎么可能有那样的意志! 玉岫在脑中飞快地思索着,一边理顺自己该怎么做,一边以一种兜绕的路线在林中胡乱瞎跑,即便他们占了绝对的优势,可林中草木复杂,他们胯下的马变成最大的不便,要把持缰绳避免马儿撞到一起或是被藤蔓牵制,就不得不停下手中弓弩,可这不是长久之策,若他们慢慢围剿过来,她和大钰也必定成为池中之物。 “玉玉!玉玉!” 大钰突然大声叫了起来,玉岫回过头去,只见一名虎贲军驾着马肆无忌惮地正向他所在的方向冲过去,待看清眼前何人时倏地勒缰转马,冲着玉岫所站之地冲来,此时回身望去竟避无可避,她双眸泓亮,按紧了腕下薄刃,眼睁睁地看着那马儿离她人不足十步之远,侧身反持薄刃,急速逼步,电光火石之间从那马腿之侧用力刺下,薄刃极易破肤,就着那马儿来不及停下的速度从马的前腿之处在皮肉内一直鲜血淋漓地划至后腿,只听一声凄厉刺耳地嘶鸣,那马儿撩蹄而起,以不可估量的力度朝着玉岫后背猛然踢去,这拼力一击后,却因着身上一尺多长的伤口直接侧翻在地,那马鞍上的人惨叫一声飞身甩了出去,头骨绊裂,鲜血喷涌。 大钰大惊失色地跑过来,却看到成突围之势向他们包围的虎贲军,玉岫想说话,喉间一股粘稠腥涩却翻涌而出,她用力压制下去,道:“别过来!这些人不是冲你而来,你快跑!” “不!你是我唯一的朋友,我不会丢下你!要不是因为我,你也不至于此!我还要带你回去见我爹呢!” “呆子!没有你这个拖油瓶我跑得会更快!”玉岫气不打一出来,却没想到说出这话时,喉间一腥涩竟剧烈地咳出一阵血雾来。 公仪钰盯着眼前围得越来越近的人,随手捡起一根地上的树枝来放在身前比出样式,执着地道:“我不走,玉玉你要保护我!” 两更完毕……觅食去。 111 情泽 111情泽 语毕,他将那树枝摆在身前,很是威风地晃来晃去,虽然可笑,可他整个人居然就这么将自己很安全地挡在了身后,那些虎贲兵看到公仪钰的举动后纷纷相视一眼,居然不敢贸然行动,玉岫支撑着站起来,缓了缓神,渐渐适应了后背那火辣辣的疼痛,脑筋迅速运转,这些人不知为何似乎都刻意避免伤害大钰,于她而言这是一件好事,至少不必分神去保护他的安全。 她的目光冷冷扫过眼前这些人,冷静而清醒地思考着,她虽在刀锋里长大,学的却都是夺人性命的招数,身为暗桩需要以一敌一的快准狠,即便连杀六七人也不在话下,可现在,她需要面对的是三四十个训练有素的虎贲兵,在此之前从未有过,可今天这个场面,除了自己,没有任何人能够救她。 她不止一次地回想起在居院中的生活,混乱的群殴之中,粘稠鲜血顺着鼻梁额角一汩汩涌出,就连眼睛都被淤青重创模糊地看不见,那粘稠血液沁入干涩了不知道多少天的唇里,她饥渴地咽下去,一遍遍告诉自己,她还清醒着,要想继续活下去,她除了赢,没有别的任何途径。 正在这一瞬的思考中,那端坐在马上的为首将领忽而下马,以雷霆之速抽出胯下长剑,一个呼号之声那三四十名兵士瞬间在这号令之下齐齐围攻而来,大钰吓得慌了神,手忙脚乱之下那树枝不仅挂住了他的衣物,还缠在身上半天不知怎么解下来。 兵士们大吼一声,举起手中长刀,纷纷驭马攻上前来。 还没等他们包围城圈,只见玉岫闪跃而起,腾挪之势踏马欺上一名兵士身后,身形之快近乎鬼魅!手中薄刃精巧短悍,藏在掌腕间看不清来势,竟从几下泓亮光影中,就看到她身前那兵士毫无防备地倒下,连血都未渗出,更遑论看得到伤口在何处! 掉落马背的那一瞬间,连跨上佩剑也一并被少女轻而易举取走。 端坐于马上后再无方才那般受限,身法快得人几乎无法跟随,三四十个兵士长刀弯驽层出不穷,却因她而整个乱成一团,毫无头绪可言,乱战之下竟是分毫也未伤及她,反是自家兵士折损不少。 赵则怒喝一声“围阵!”那乱作一团的虎贲兵才开始渐然有序地协同起来,前排使刀后排使弩,里三圈外三圈将她围裹其中,仿若俎上鱼肉,四面八方的刀光剑影瞬时袭来,玉岫动作一滞,密密麻麻的飞矢朝她飞来,弯腰匍匐于马上,待得箭阵一过,长剑破空挥出,汹涌若势不可挡的洪水,刷刷向四面扫去,只听阵阵哀嚎,最轻的被这力道锋芒震掉手中长刀,重者则被不长眼的剑刃削了手指或是头颅。 赵则瞳眸皱缩,反从侧身取弩,目光直取少女手背,长矢破空,只听得喀嚓一声骨裂,镞头准确无误地钉入少女手背,铮吟一声,玉岫手中长剑落地,手背传来剧烈的疼痛,来不及作想,咬牙拔去手背上的镞头,血液瞬间涌出,浸透了整个手腕衣袂。 赵则见势再补一箭,正中地射穿了玉岫胯下马匹的双眼,一身凄厉嘶鸣,马儿前蹄直直跪了下去,玉岫招数已近,腾身半空落地, 一排箭羽竟是紧紧贴着她的身体同时落下,只差毫厘便能取她命数! “玉玉!”大钰面色一白,吓得手足无措,却仿佛看见趴在地下的玉岫朝他安心一笑,是那样胜券在握的微笑。 虎贲军原以为她再站不起来,纷纷下马绑束,玉岫趴在地上,双眸虽看着前方却以余光将身周数十人的位置在心中记了个详当,手掌缓缓握紧,雪白指节混合着手背中涌出的血液,从那满是碎石渣土的林地里缓缓抠进去,那尖锐的石子几乎含进掌内刺入她的皮肤,就在那数十人离她的距离不足三步远时,猛然扯下腰间粗布衣带,满掌碎石匡入其中,稍一挥舞,如同蛟龙一般,那些虎贲军手中弓弩箭镞被一层层挥扫开去,落地皆是铮吟有声。 所有人还未反应过来这变戏法般的一幕,纷纷低头望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掌心,玉岫冷笑一声,只见无数细小尖锐碎石,如暴雨一般,从玉岫腕间缠绕的衣带内飞出,一颗颗深深嵌入这三四十人的胸膛之内,还有不少走飞的石子,却因着那尖锐未经打磨的棱角,直接割破了数人的喉管。 素来强悍的虎贲兵,第一次遇到这样的阵势,区区一个纤瘦女子,竟将他们三四十人的一支队伍轻易玩弄于鼓掌间,垂眸看着自己胸中嵌入的石子,或是横七竖八倒在地上的同伴,抑或被切断喉管后的鲜血如注……这一片片令人发指的惨象,让他们面对着眼前眸若霜雪的少女不禁不寒而栗。 原本的浩荡气势此刻被削刻得只剩下十足的怯意,然而他们并未留意到,这个少女起初除却一把薄刃,什么武器马匹都没有,他们有马、有弓弩、有剑刃长刀……却都敌不过这快准狠的鬼魅一般杀戮手法! 她并非没有注意到在她倒地之前那悄悄离开的一小队士兵,她不能够再耽搁下去。援兵一到,即便她再大的本事也不过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远处的大钰跑过来,面色苍白地道:“玉玉,玉玉你受伤了!你怎么样?” “快!拉我起来!快跑!” 公仪钰点头如捣蒜,费了半天劲把玉岫拉起来,笨拙地想要背她,却又害怕得双腿都在打颤,不禁露出歉疚的表情,一张风华绝代的脸,叫人连生气的余地都没有。 只听一声长长的马啸,清脆的蹄音从林间深处而来,大钰比她足足高出头高,一眼看见那匹通体黑色的高大马儿,兴奋得不能自持,连声唤道:“小黑!小黑!” 身后的赵则双目凝沉,剑眉深蹙,看到欲逃的两人时,身后还剩下的二十多人上马欲追,却被赵则摆手拦下。 “将军!” “穷寇勿追。放心,这两人跑不了多远,我们的援兵,不足半刻就能赶到。” 覆在小黑的背上,玉岫只觉得一阵阵的天昏地暗,背心挨的那两下马踢已让她身受重创,再加上手背上被射穿的伤口钻心的疼痛,汩汩血流丝毫不止。 玉岫疲倦地伸手抚过额前乱发,微一抬颌,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吐出一口血来。 在她身后不远处,那悍然不动的赵则将军,沉凝眸中是一缕无法得解的深沉,那样如千万年冰雪一般的眼神,坚决而冷凛,却在起势之间没有半分杀气,究竟是怎样的女子! 温氏……娇娇。 赵则微微喃口,将她的一举一动全数记入心中。 离开林地之后,两人马不停蹄地一路跑下去,好似追命的亡魂就紧紧地咬在他们身后的尾巴上,根本没有时间停下来休整抑或选择哪一条路,就这样颠簸了整整三个多时辰,终于在一片矮木从边停下来。 玉岫靠着树干坐下,因为颠簸了近三个多时辰,止血的不及时,嘴唇已经泛着青白,浑身的骨头都几乎散架,过于透支的体力让她的神智明显没有平素的清醒,手掌被洞穿的伤口尤为严重,稍一牵动都会钻心的疼,玉岫很想就此倒地而睡,但她一遍遍告诉自己,此刻若就这么睡过去了,那么方才那一番艰难地打斗都变成了毫无意义的。极大的困顿和疼痛让她眼前一阵阵发黑,大钰的脸不停地在她眼前晃,她咬了咬下唇,手按在伤口上,闭上眼睛道:“大钰,帮我包扎。” “包、包扎?” 大钰闪着那双无辜而狭长的眸子,道:“哦、好好好……玉玉你等等。” 他笨拙地从衣袂上撕下一片衣带来,小心翼翼地端起玉岫受伤的手,因为这微一牵动,那骨裂所制的钻心疼痛连她连抽了一口凉气。 “玉玉,你怎么样?”大钰皱着眉,分毫不敢乱动。 “骨头裂了。”玉岫轻轻地吐气,似乎强忍着疼痛。 “啊?!那我们怎么办?” “没事,你将伤口包扎起来,越紧越好,最好能固定住这只手,听懂了吗?” 她现在说一句话都很费精力,没有过多地耐心来面对公仪钰的这不懂那不会,只见公仪钰捣蒜一般的点头,神色很是认真地回答道:“我知道。” 那只手已经全数被鲜血染成刺目的红色,结满了血凝干之后的血伽,因为手背被一只箭镞刺穿,皮肉都已经翻了出来,血肉模糊之中甚至连骨头都能看得见,那只素来保护他的手,如今握在他手中,却居然连牵动五指的力气都再没有,绵软得仿佛不像是这个少女的。 公仪钰凝眉,心中一阵阵抽搐,若不是因为他,她根本就不会受这样重的伤吧! “你在磨蹭什么?”玉岫不耐地道。 “玉、玉玉……你的伤口里,可能残留了些镞头,需要剔除出来,你……你忍着些痛。” 玉岫晗了颔首,并未过多在意。 公仪钰稳住自己因为紧张不停发颤的手,从那血肉中拣出含在当中的镞头,沉声道:“玉玉,疼得话就喊出来!” 语毕,双眉一蹙,狠心一下拔了出来。 血肉顿时飞溅而出,大钰将那事先撕下来的衣带紧紧捂在了伤口之上,缠了一圈又一圈,好歹总算血液不再汩汩渗出,他的额间竟淌下清晰的汗滴。 将衣带分成两端,以作固定,用力从两端一拉,剧烈的拉扯疼痛使玉岫闷哼一声,伸手端住那受伤的手,整个人还是疼得难以控制地向底下弯曲。 公仪钰眸中一酸,仿若有人狠狠在心底掐了一把,蹲下身来抬起双臂将玉岫紧紧抱在怀里,如同安慰一个孩子般不停地轻声慰道:“玉玉、玉玉……疼就喊出来、别忍着……没事了……没事了!” 他挪开那只沾满了粘糊鲜血的手,抬起另一只手捧着玉岫的脑后,感觉到她尖俏的下颌紧紧抵在自己的肩膀上似能缓解一点疼痛,轻轻抚着她的后背,他看不到玉岫的脸,却感觉不出她的丝毫声响,仍旧不放心地一遍遍问:“玉玉,你还好么……” 埋在他肩头深重的呼吸,伴着她有些低哑的声音道:“大钰,我没事。” 他们贴得那样近,近得玉岫可以清楚地感受到公仪钰听到这句话后透体长舒的一口气。所有紧张的情绪与僵直的动作顿时放松了下来,玉岫可以明显地感觉得到,他身上的所有力气,仿佛在那一瞬间就尽数被抽空了。可在听到这句话后,他仍旧没有放手,更加小心翼翼地将她揽在怀里,可动作却那么轻、那么轻,没有一点点地用力。 “大、大钰……我没事了……”玉岫讷讷地开口,想告诉他放开自己。 公仪钰缓缓放开了手臂,低下头去理好方才包扎的衣带,抬起头,眉头紧皱着,表情很严肃,半点也不似那个荒唐玩闹的大钰公子,久久一言不发。 “我还以为玉玉你天不怕地不怕,是铁打的人呢,吓死我了。”仍旧是一贯轻佻玩笑的语气,故意生气地白了她一眼,可玉岫看着他,却感觉不出半点玩闹和嬉笑,他的神情那么紧张,虽然在被察觉的一瞬后努力掩饰,但仍旧能感到那么明显的不安和慌乱。 那样一双完美无缺的眸子里,有失而复得一般的光亮,黑色的瞳仁如同苦蔷薇一般耀眼夺目,一瞬不瞬地盯着玉岫,这样的眼神,让两人之间有种莫名又陌生的感情在涌动。 某帛真的很不擅长写打斗的戏啊……这么一章纠结了一天、头疼。吃晚饭去……不知道今天的二更赶不赶得出来,卡文什么的真的很苦逼。听说下周有推,撒个花儿先!! 还有那啥、我想知道“马|眼”这个词,到底哪里违禁了!!每章都基本上有违禁词汇来找我的麻烦、555 112 拆穿 112拆穿 公仪钰让她在这里好好休息,他去周围看看有没有水流,包扎好后的手背仍旧隐隐作痛,极大的疲累和困顿一阵阵侵袭上来,她勉力坚持,可还是不知怎么就稀里糊涂沉沉睡了过去。 她醒来的时候居然已经夜深,于夜寒雾中的林地之中倏然睁眸,警醒地向四周望去,不知自己怎么会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心中一阵不安。 大钰不在。可身前不知从何处弄来了一堆树枝柴棍,火燃得并不旺盛,可也足够在这初秋的夜里取暖,玉岫凝眸盯着那火堆,心中有一丝涌上来的揣测。 连生火都生得这么小心翼翼,分明提防这火光引来追兵注意,这样的细微心思,不像是大钰的作为…… 她站起身来,在四周不远之处走了整整两圈,也没有看到公仪钰的影子,心中的不安更甚……那呆子会跑到什么地方去。 正在疑惑之时,忽然留意到那一片落叶之上颇有规则的凹痕……伸手一触,那大小远近,分明像是马蹄,而且刚刚经过不久! 她微微眯眸,这马蹄延伸之处皆是数不清的树木遮挡,究竟是什么人……! 来不及多想,她灭了那树桩边的明明灭灭的火堆,循着落叶上留下的凹痕印迹向着那个方向走去,憧憧暗夜之下,少女轻盈若无物的身形丝毫捕捉不到半点声响,若在这样的凉夜里不小心一瞥那眸中惊泓霜雪,也必定心惊一跳,微微揣摩到这少女曾经所作的营生。 靠着一棵棵树木掩挡,走了的大约五六十歩远,她远远看见那束在远处枝干上的马匹,循迹望去,那所着衣物的装束样式,分明是虞王朝亲信军所着服饰! 她想起那一日未进宫前,她和子芜一起站在九扇宫门外看着层层玉阶之上的喻诏宣朗,身为左神武大将军的温洵走在前列,九列黑盔铁甲的铁骑悍卒肃立严整,他所带领的中央禁卫军!没错!那一日场景宛如镌刻入脑,她绝不会记错。 然而此刻,她怎么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人稳稳俯身在公仪钰身下,而他身前的公仪钰,缓缓眯起双眸,语调清冷异常,与她所认识的那嬉皮笑脸的大钰公子判若两人,他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存在,手掌静静作势端扶那人,沉声道:“有劳了!” “世子位蒙上将,属下定当誓死跟随。请世子缉后片刻,属下立马带禁卫军兄弟们前来为世子您开路。” “不必。”公仪钰沉声出言,缓缓沉吟半晌,道:“接见禁卫军兄弟的事情不容操急,我还另有要事要办。” “世子有何吩咐,属下愿效鞍马之劳。” 公仪钰深深吸了一口气,那绝世容貌配上此刻冷峻神容后竟变得让人陌生得害怕,他的语气沉着得像是亘古不变的缓缓水流,缓缓闭上眼睛,只是片刻时间,猛地睁开双眸,之前一瞬的疲惫和软弱在这一刻丝毫不见踪影,字字珠玑,声音坚定如铁:“把本世子麾下六千亲信军的全部家眷密宗全部调集,三年之内有过任何异动和娶妻生子的,全数要补齐宗卷,我要一一阅览。还有,自今日起,中央禁卫军归本世子麾下所有百夫长以上统领的所有密保,不论官职大小、不论受谁所派遣,见过任何人,说过任何话,你都一一打探清楚。但凡有一丝一毫纰漏之处,飞鸽传信与我联系。记住,你的一言一行最好都不要觊越本世子的底限,我随时探测,若知道了与你所报有半句相违的东西,本世子会让你成为六千亲信军中第一个毁在卷宗手上的!” 暗夜深沉,从公仪钰唇中吐露出来的每一字每一句都如钉子一样钉在了听到这番话的两个人心里。那人微微愕然,张嘴之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身在中央禁卫军中多年,他对这番话的意思再清楚明了不过! 他的这位新主子,有着欲将这六千军士相携着生死一战的魄力,他要那卷宗的目的再清楚不过,军中兵士不怕死、不怕痛,唯一牵累的就是亲眷,世子他要以亲眷制衡在手只有两个目的,其一,他想以雷霆手段治理这麾下六千人为着虞国尽“死忠!”,其二……他甫一思及时心中震慑,瞬间不敢直视,敛去眸中惊诧垂下头来…… 其二,便是他要领着他们反这虞国天下! 如今,自己已经成为第一个被他下手的,他除了绝对的忠诚没有别的选择。而若景穆世子他只以这一家一户的亲眷为胁迫倒也无妨,他要的,是用大虞王朝整整六千户中央禁卫军的兵士亲眷作为要挟,他双眸垂地,连想都不敢想,若是景穆世子起兵谋反,调用手中敕造印集三万兵马,联合南唐那些唯景穆侯马首是瞻的宫廷亲贵,这将会掀起一番怎样的惊涛骇浪! 大虞王朝传承不过两代,而之前云立在这边大地上的政权动辄追溯百年基业。 这期间,经历了由小国蛰伏而起的屈辱、外袭,再到抗击师国的国战,皇权初立时无可避免的内讧,后来又有琅琊王氏一脉承权的独占,直到今上登基后又掀起的太尉王狄兵变,疆北王叛乱……所有的灾难与动摇都坚挺过来了,这个新生帝国以一种奇迹般的生命力从最初的依附小国生长成如今各大世家和天下百姓万目凝聚的中心。 他加入中央禁卫军至今,亲眼看着这段宏伟征程如何一点一点由先辈们的拳头和血泪开辟而来,他深信着虞王朝可以将琅琊王氏一时的盛气凌人不放在眼中,可以低眄疆北王那困兽已久迫不及待挣出牢笼的急躁与锋芒,但他不敢轻易低估,也绝对无法忘记,就在虞国并师之初时,景穆侯那令人仰首的赫赫战功和不羁威名,在整个这片大地上留下给所有人的震慑! 若非是景穆侯丝毫不觊觎皇权的平淡之心,时人根本无法想象这虞国的大权最终还是会交落在先帝手里,当时景穆侯的退隐伴随着多少跟从者的失落与痛惜,可如今……这个站在他身前的景穆世子,这个一直被人看作行为荒唐整日嬉闹担不起半根梁子的世子,正以这样一种坚决得不容反抗的从容与他对话,平视之时,他在他眼底的清冷平静中找不出半点滑稽昏庸的影子来,他才真正意识到,他只需要轻轻一扬手,数以万计屈服在先帝霸权之下遵从景穆侯的那些政客,以及在南唐大地上的权贵们,会联合成一道最有利的锋刃,轻易刺破虞国摇摇坠坠的中心政权。 他俯身,朝着面前之人深深俯叩:“末将遵命。誓死效忠世子。” 公仪钰微微勾唇,林中疏离月光之下,他的皮肤显得过分地白,似朱砂点染的红唇微翘,仿佛一切都按照他心中所想所预计的进行……完美无缺的面容之下,谁也不会留意,那额角的鬓发垂下之处,有因紧张而微微渗出的濡|湿,点点晶莹汗水挂在额角,在那一脸平静之色中尤为刺目。 他看着那人踏马而去淹没在黑暗中的身影,惯笑的脸上一片空旷的既然,闭目扶树,脑中不知怎么地忽然想起那一夜御营之中公子恪跟他说的话。 “你这二十年来活着就是为了今天吗,为了有朝一日来给你的爹娘抵命?这就是你所说每个人存在这个世上的道理?” 没有错,他从来就没有期望过要做一件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只要他还活着一天,他就希望他的爹娘,朋友,身边的婢仆下人都好好地,每个人都不必背负着什么罪过去生活,都能够笑,能够开心地想和谁在一起就和谁在一起。他不懂什么国事政事,从来不是拯救天下万民于水火的料,他只是个贪心自私得可以被拉去凌迟处死的人,所以没有什么打紧,为了他要做的那些事,即便是愚弄一下全天下的人,又有什么关系?在他出生的那一天,他就没有了选择的余地,能够活到今天去完成他这辈子最大的心愿,他只觉得他是这全天下最最幸运的人。 再睁眸时,大钰的唇角仍旧是找不出一丝瑕疵的完美笑容,那狭长眸光中是一层从容闪亮的晶然。 “大钰。” 这样沉静的声音,瞬时犹如一把破空之矢,铮吟一声钉入公仪钰的后背,他背脊已僵,大脑有一瞬空白地回头望去。 正迎上一双大睁着的眼,昏暗中,少女的眼睛,一如平时般的清澈,只是看他的目光尤为陌生,深寂而涣散,犹如一死水,看不到平素半点空灵。 “玉玉……”他唇角一哆嗦,还是开口,扯了扯嘴角僵硬地笑意,弯起那双亮晶晶的眸子道:“玉玉你就醒了?我看柴火不够了,过来拾些树枝。” “景穆……世子。”她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开口。 公仪钰眸中一涩,竟答不上半句话。 玉岫微微抬头,清澈黑眸中仍是一片茫然,薄唇颤抖了几次,最终竟笑出声来:“也只有我笨,只有我傻,听你说了那么多你小时候的事情,却连这么显而易见的答案都猜不出来。” 她顿了顿,道:“你快走吧。” “玉玉,我不会走的,我……” “公仪钰,见你第一眼我就知道你身份不平凡,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人,更不知道你待在我身边是何目的,所以我干脆不揭穿你。我很欣喜,欣喜你从来不过问我过多的事情,连真实的名姓不说也没有关系。在客栈时,你跟我说,我是你这辈子第一个朋友……” 她勾起唇,笑了:“朋友。这个词真的离我太久了……大钰我始终看不透你,是因我觉得你跟这世上其余的人都不一样,你没有私心。” 玉岫心中突然有些难过,跟大钰第一次见面,将他从几个粗汉手中拣出来时如同看见瑰宝一样的惊讶仿若还是昨天的事,她从没有见过任何一个男子能有这样的绝色容貌,那些跟他在一起整天拌嘴、白眼,整天听他胡说八道,被气得肺都要炸了的日子,那样敌友难辨的日子却已经远得好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一样。 然而现在,站在她面前的这个人是景穆侯爷的世子。是于她而言并不熟悉的一股势力。她已经厌倦了,拼命逃避这个时代所有能跟政权勾斗搅到一起去的事情。从前她虽知道大钰是个狐狸一样的人,知道那双风光旖旎的眸子底下是她无法看透猜懂的心思,可她宁愿当做什么都不知道,宁愿把他当个行事荒唐、嬉皮笑脸,吊儿郎当的大公子,宁愿听他整天用那种油腔滑调的声音说玉玉你谋杀亲夫啦! 可她如今,亲眼看着他那样好看的一张脸上是跟公子恪他们差别不大的深沉冷峻,亲耳听他语气清冷地吩咐他的那些部下去做一些最残忍的事情。 她忽而觉得,再也不会从他脸上看到平日里玩世不恭的轻笑,再也不会听他耍无赖地一遍又一遍念着“玉玉、玉玉……”那些追在她马后像只花蝴蝶一般奔跑的日子,那些无赖地去搂她的腰,故意轻薄于她的狡黠无理,是场多么美好又易碎的戏,她不得不承认,他们二人都是很好的戏子,只是再还没有回得过神来的时候,这场戏就有结束了。 公仪钰心中一钝,笑容淡得几近没有颜色。 没有私心?公子恪不懂,玉玉也不懂……他其实才是这天下最自私的人。 大家元宵节快乐~~ 晚上有事,今天没有二更了、原本把下一章合到一起的,想想还是算了~~嘻嘻,汤圆吃得欢乐唷。 113 痴骨 113痴骨 “要是那么容易被你看透,本公子还是你认识的风流倜傥聪明绝顶风华绝世的大钰吗?”他得意地笑着,依旧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过来拉玉岫的袖子,却拉了个空。 玉岫防备地朝后退了一步,很认真地凝着他,道:“世子我不是在跟您开玩笑。您方才说的话我都听到了。” 她深深吸了口气,“我还没有笨到那种程度。您想做什么,想要什么……我都可以假装不知道。但是世子,您不要忘了,今上……是个不可能这么容易被你轻易扳倒的人。快走吧,虽然不知道世子您呆在我身边是为了什么,但趁着我还没有改变主意之前,您最好离开得越远越好。” “玉玉,在我身边,他们伤害不到你。我始终没有问过,玉玉你是什么人,为什么会跟虞王宫有着那么多的牵扯,但不用问,单看虞王宫中有多少势力想擒住你也明了,你即便再厉害,也难以逃脱那么多人的追拿。我在你身边,至少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公仪钰,好好顾及你自己吧。自幼傍身的胸痹之症,不可能再撑下去很久。” 公仪钰闻言一震,“你知道……” “如果不是因为这个,早在第二天离开客栈之时,我就会毫不顾忌地把你扔在那条路上了。世子,我很不明白,即便拖着这样的身体,权势……对你而言仍有那么重要么?” 公仪钰闻言并没有过多的惊愕,只是静静的没有说话,过了很久才声音低沉的缓缓说道:“我是景穆侯的世子,我要对得起爹爹早年时那么多忠臣良将一辈子的寄往和跟随。” 玉岫眉梢一扬,轻笑道:“我还记得曾经有个傻子跟我说的一句话,他说,这个世上虽然有太多算计、背叛……让人不开心的事很多很多,但还是有一些傻子会去做一些蠢事,让这个世上变得没那么糟。我抱过幻想,也是这个傻子的一句话重新给了我很多希望……” 她没有说完,也许是不忍心去破坏两人之间最后一点未打破的屏障,笑了笑道:“没什么,世子若还不愿意走,那我便离开吧。” “玉玉我要成亲了。” 玉岫背过去的身子一顿,半晌挤出一丝笑意来说:“恭喜你。” 话到此处,却突然多了几丝难言的晦涩,大钰自嘲地笑笑,狭长的眸子里是夜色中更为耀眼的晶然:“她是南唐的公主。” “当门花并蒂,迎户树交柯。你是景穆的世子,她是南唐的公主,真是人间佳偶。”她启唇,那字句分明是极其欢悦的,却在脸上看不出丝毫真的欣喜。 大钰看不到她脸上的神情,闻言之后脸上是寒霜一般的僵硬,他向来爱笑,不该是这样的表情,于是拧着眉头笑道:“确实像是你说出来的话,我们景穆家不能无后,多谢你一番美意了。” 玉岫闻言,没有答话。 “玉玉,能不能陪我走一走?”公仪钰忽而咬唇笑了笑,别开方才那些话题。 玉岫目光垂地,并未拒绝,两人就这样一前一后静静地走着,谁也没有开口说话。月夜清冷,微风扫在身上一阵一阵清寒。 “玉玉——” “世子——” 两人同时出声,惊讶地撞在彼此的目光里,然后有些尴尬地别开头去,公仪钰笑了笑,道:“你先说吧。” “我不知道在世子心中,究竟什么更重要,但是如果有一天,世子真的能够做到……颠覆这天下的姓氏,我希望您不要伤害今上。” 大钰闻言一怔,瞬间明白过来地道:“既然放不下,为什么还要离开呢?” “我可以跟世子说一个故事。” 她蹲下身来,从地上捡起两片树叶,摆在一起,道:“从前,有一个小女孩,得了很重很重的病,就快死了,可是没有人在意她的生死。后来有个九岁的小公子看见了,小公子家里又有钱又有权,他也许是觉得好玩,派一个大夫医好了小女孩,然后就走了。小女孩和小公子,他们谁也不认识谁。小女孩病好了,可是既没有家人、也没有朋友。她一病醒来发现这个世界变得好陌生,跟她之前所生活的地方完全是两个样子,她谁也不认识,没有钱买填饱肚子的东西,没有地方住,就连做苦活儿都没人要,大家都嫌她年纪太小了。” 大钰听着,问道:“那后来呢?” “于是小女孩露宿街头,后来有一天,下很大很大的雨,路上的人全都回家去了,只有小女孩一个人无处可去,她在街上走啊走啊,忽然大路上有一辆很好看的马车,马车跑得很急,泥水从很远的地方都能溅到她身上来,这个时候从马车上下来一个人……” “我知道了,这个人就是那个小公子?” 玉岫点点头:“对,就是那个小公子,他举着伞走到小女孩面前,问她叫什么名字。小女孩一五一十地答了;大冷的天,小公子又把自己的细夹袄脱下来给小女孩船上,说,我赐你饭食,你给我做事,好不好。小女孩想也没想就答应了,于是就跟着小公子走了,小女孩当时一眼就认出来,这就是救她性命的那个人,可她没有说,她心里想,小公子是个好人,他举着伞,伞檐的大部分都盖在了她的身上。” 她说到这里,突然断了,大钰蹲在地上看着玉岫摆出的两片树叶小人,支着脑袋着急地问:“然后怎么样了?” “然后,然后小公子就带小女孩去了一个地方。那个地方……关着各种各样的人,男的女的都有,不过年纪都不是很大,穿过圆形的拱门是个巨大的斗场,上面放着各种各样的兵器,还有一进去就叫人忍不住干呕的巨大血腥味。小公子把小女孩带到那就打算走了,小女孩就问了,你要我为你做什么。小公子说你待在这儿自然就会知道。小女孩心里很没底,她又问小公子叫什么名字,以后要怎么找他。小公子说,你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这里活下去。只要活着从这里走出去了,那么他便是她今生的雇主。” 玉岫说着,把那两片树叶移开得远远地,大钰看得一头雾水,道:“这是什么意思?” “后来,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小女孩再也没有见过小公子。可是她知道了,这里所有的人,都管小公子叫琅王,他是皇帝的儿子。小女孩所待的那个地方,每一天都会有人把一群人关在一起,没有饭、没有水,逼着他们相互打斗,不管用什么样的办法,只要能够相互残杀,残杀到最后只剩下一个人,那个人就赢了。他是关进去的人中间唯一活下来的,可以得到水和食物,还有充分的休息。然后第二天,又被关进一个新的笼子里,面对新的一群人,除非他再一次赢,否则就没有机会活命。” 大钰听得一阵心惊,忙不迭地问:“那小女孩活下来了吗?” “那个小女孩,第一次握刀子时手抖得根本就握不稳,可那劈天盖地的拳头和刀刃全部砸在自己身上时,她害怕得连痛的感觉都没有了,一遍遍想起小公子的话,她必须活着从这里出去,于是举起刀子闭上眼睛,没命的砍,别人血液喷溅在她脸上时,还是温热温热的,顺着鼻梁腮边一直滚落,从杀第一个人的一身冷汗和夜夜噩梦起,她慢慢地变得麻木,一次次在群殴地遍体鳞伤中站起来,一次次杀光了整个囚笼的人就为了获得水和食物,那样生不如死的日子她都记不清过了多少年,直到终于有一天,她成了那个居院中最厉害的杀手,也顺利成长的,小公子成了她今生的雇主。” “那小女孩得到了这样的结果,高兴吗?” “高兴?”玉岫蹙了蹙眉,摇摇头道:“小女孩已经长大了,被那些日子磨得再无棱角,原本是韶华年纪,可惜眉梢眼角都是冷冰冰的煞气,她已经很久很久都不知道什么是高兴,什么是难过,因为那一条条人命她都可以轻易结果,还有什么值得胆怯和难过的?小公子当时的话一点都没有食言,她为他做事,他就赐她饭食。可是现在她结果的一条人命要比当时值钱多了,每干完一桩,就会得到雇主所赐的非常丰厚的一笔报酬,整整三年,她都这么过的,她知道雇主要的是什么,她如今所做的,不过是替他剔除那条道路上很多碍手碍脚的荆棘。这样的日子过得很安逸,她再不需要忍受什么身体上的痛苦,也不需要露宿街头,她说不清楚是该感激雇主赐给了她这样的生活,还是恨他给了她这样的一生。” 大钰唏嘘一叹,道:“就这么没了吗?” 玉岫摇头,继续说:“小女孩……哦,不,现在应该说是那个姑娘了,她知道自己其实很讨厌杀人,很讨厌过这样的生活。她开始想着离开,总有一天要离开雇主的身边。可雇主那个人太厉害了……她不管逃到哪里,都逃不脱他的掌控,因为雇主掌握了她一个天大的秘密,抖露出去的话,可能会遭来很大一群人的杀害。那姑娘和这个世界上很多人的观念都不同,这个世上很多人也许能为了自己的信念和执着随随便便了结自己的生命,可那姑娘她很珍惜,在她的观念里一个人的生命比什么都宝贵,她不能就这么轻易死了,前面那样难的事都经历了过来,她不能随随便便离开,然后让那些人来结束自己的生命。所以她很苦恼,可到最后她还是下定了决心,就在她背上包袱都已经离开的时候,那个小公子却出现了,他留住她,告诉他自己的身世和难处,告诉她他会这么做的原因,说着所有让那姑娘觉得于心不忍的话,请求她回去住到他的宫里,一起帮他恒定现在的局面。” “她一定去了吧……”大钰盯着玉岫微微闪烁的眸子,笃定地道。他想,他已经开始听明白了这个故事。 玉岫扑哧一声笑出声来:“那姑娘还真是傻,她问他,为什么那么多人,你偏偏挑了我去做这件事,公子说,我想让你做我之妻,只有你配。” ps.章节名出自《诗经·鄘风·柏舟》:“之死矢靡它,母也天只,不谅人只。” 114 暖泉 114暖泉 她摇摇头道:“那姑娘大概是魔怔了吧,明明知道不可能的话,她居然也宁愿去相信了。答应了公子,后来就跟着他进宫了。” “然后呢?” “然后小公子理所当然的当上了皇上啊!”玉岫挤出一个笑容,站起身来拍拍皱起的衣裳,往前走去。 大钰瞪着眼睛道:“就没了?” “没了。” “这算是哪门子结局……”大钰撅着嘴,跟上了玉岫的步子,小声的嘟哝道:“那最后,小女孩和小公子到底有没有在一起呢?” 这话还是被玉岫听到了,她一怔,刹住步子,喃喃道:“小女孩和小公子,是不可能会在一起的。” “为什么?后来发生了什么事?小公子从头到尾只是在利用小女孩吗?” “后面的故事还有很长,我不想讲下去了,不过……小女孩一直以为小公子是在利用她,到最后,小公子居然亲口对她说他爱上了她。” 大钰吃惊地长大了嘴,“那为什么小女孩和小公子不可能在一起?是因为小女孩不爱小公子吗?她是不是恨小公子把她扔到了那种地方去受折磨,恨透了小公子?” 她摇摇头:“最开始,小女孩是恨的。可到了后来,她发现她这一生从始至终都被小公子的存在贯穿着,不论怎样都逃脱不了,小公子那句我会是你今生雇主的话,就像是魔咒一样始终伴随着她,后来她开始试着平静地面对自己,不得不承认,她从很久很久之前起,就荒唐地爱上了小公子。” 玉岫看着前方,目光如同极北之地,千万年的冰雪。 “本该是个很美好的结局……”大钰很是可惜的叹道,忽然目光凝视向玉岫的后背,坚定而明了地问道:“可是为什么即便如此,小女孩仍旧选择要逃呢?” “她不想去宫里。”玉岫微微笑道,面色皎洁如月,毫无戒备地坦诚说道:“你知道吗,变成皇上喜欢的女人,是件很恐怖的事情,生活在所谓的皇宫里,从来都是一群女人抢一个男人,当所有的箭向你射来的时候,你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她们甚至都不是因为爱,是为了家族的兴衰,是为了名分的荣辱。所以身为皇帝,最应懂得的就是雨露均沾,不要爱上后宫的任何一个女子。我不想变成皇上喜欢的女人,从来都不想。” “成为帝皇,也许真的是一件悲哀。”大钰牵了牵唇,目光从容而平静,缓缓地道:“爱上了一个女人,可那个女人,却连跟他并肩携手联袂同舟的勇气都没有。” 玉岫站住步子,问道:“世子,您若夺了这天下,会让您心爱的女人住进那华贵的宫殿里,跟一群您碰都不想碰的女人一起算计、勾斗,逛尽世间最大的牢笼吗?宫中的女子一生就仿若昙花一般,最美而盛放的时刻,也许根本就得不到她心上人的顾怜,就这样在冷落的门前白白凋谢掉。即便那个女子有着跟您一起联袂同舟的勇气,世子您会亲手把她,带进那座黄金的牢笼,璀璨的皇宫里去么?” 公仪钰微微一愣,半天都没有说话。 玉岫站了一瞬,并不渴望得到他的回答,慢慢地朝前走去。 男人紧锁的眉头缓缓散开,亦步亦趋地紧紧跟随在女子身后,轻袍大袖随风鼓起,嘴角苦涩,轻轻一笑。 他若有幸,才懒得当什么天子皇帝,才懒得住什么碧玉金宫。人生苦短,光阴似箭,日月滔滔,他要的日子,是做那个风流倜傥俊美无双倾倒全天下人的大钰公子,他要带着那个甘愿跟他并肩联袂的人,去看一看八百里路云和月的各有不同,看腻了江南烟雨的侬侬我我,就雇上最豪华的车辇,买几匹绝世名马,到冰封万里的疆北莽原去看看那里的肃杀,若嫌疆北太冷,就到比西北驻军之地更远的地方,去看看大漠辉诨、长河落日,玩累了之后,去小扬州的雅楼叫一间上房,不请什么江南名妓,不要什么左拥右抱,只要身边的人一直好好地,这辈子也就温暖袭人。 他看着少女清寒的背影,想着想着连眼睛都涩了,那眸子里的风光旖旎,在所有从容如许的冲洗下,终究是一片寂然,越发显得恍惚。 他们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走着。公仪钰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事,都有着不愿意展露人前的一面。就像玉岫始终不去提他身为世子的很多往事,他们两人身下,都各自掩埋着太多太多无法轻易掘取的东西。 那是太多太厚重的负担,原因无法开口,却如此沉重,他不忍揭开她,她也看不懂他。 月色清晖下,沁凉入骨的露水沾湿了两人衣裳的下摆,一点点沿着棉线的织纹氤开成一圈圈暧昧不清的水痕,两个人的影子小心翼翼地投落在林地上,被一棵棵枝杈划开得林林错错、影影栋栋,不断地重合,分开,再重合,又再分开,终究拉开得越来越远。 是啊,那只是两个永远的影子而已,他们从来不曾牵扯到一处,即便遇见,也只是为了往两个背道而驰的方向错开彼此的身影。他太贪心了,一生若只能宽恕他做成功一件最重要的事,那么其他的,便注定只能远远看着。连影子,都成为他的遥不可及。 想到这里,大钰突然轻笑了:“如果有一天,我操戈而起,指着的是女孩的小公子,玉玉你会怎么做呢?” 玉岫想说话,却不知道如何作答,她想坦诚,却根本就于心不忍。 “玉玉,感情是最不能够勉强的,不能够勉强两个人欢喜,更难的是勉强一个人忘记。如果我是你,一定会不顾一切代价地争取站到那个人身边,什么不想跟其他女人争一个男人的那种诨话,我永远都不会说出口。喜欢了,便要去占有,便要去得到,这是你所能给他的,最大的爱。而不是走得远远地,假装洒脱地强词夺理。” 他字字如挣弦而出,坚定得没有犹疑,双眸中是震慑人心的肯定。 “你希望我那么做吗?”玉岫悠悠问道,是不经心的质疑。 “我希望你能按照自己的心意去活,倘若真有那么一天,你一定要坚定如初地站到小公子身边,同他并肩联袂,携手而战。” 玉岫没有回答,那夜色霜寒将她仅有的决绝瓜分得一点不剩,她不敢想有那么一天,而她居然要去面对。 公仪钰眼睛半眯着,忽而双手叉腰,斜睨着眼睛,拿鼻子哼着那吊儿郎当地腔调道:“喂喂喂,我们好歹相识一场,本公子连性命都豁出去地跟你到处跑,你不跟着本公子回家见爹爹也就算了,居然连这都不答应,太不讲义气了吧!快说,‘我玉玉,跟全天下独一无二风华绝代风流倜傥聪明绝顶人见人爱的大钰公子今日定下誓言,绝不食言!’” 玉岫鼻子一酸,别开头去,片刻后忽而一拳狠狠打在大钰的肩上,语气是第一次见面的凶巴巴:“定就定,本姑娘还怕你不成?你记好了!绝不食言!” 语毕仍觉得不够,又是一拳打在他一直欣欣自赏的鼻梁骨上,喝道:“你给本姑娘听好了,最好永远没有那一天,听到没有!” 大钰嗷嗷乱叫地捂住自己的鼻梁骨,白了她一眼,心中却在被那泓霜雪一般的眸子暖成三月的春泉…… 白痴玉玉,喜欢了,便要去占有,便要去得到,我公仪钰,此生不求站在你身旁,你只要记得,我在你身后。 他捂住鼻梁,狭长旖旎的双眸中,露出那样说不清的神色,似乎慈悲,似乎寂寥,却极尽完美。 咬咬牙,二更送到……!!!求书评求收藏!!!打滚求! 115 求生 115求生 夜色渐浓,冷风如刀。 整整一队整装有素的虎贲骑兵在暗夜里挥蹄踏来,林中安静行走的二人皆是猛一抬头,敏锐地察觉到了危险的气息,然而,还没等他们看清楚来势,一拨箭羽密集而来,穿透重重枝木的遮挡,竟巧夺天空地自那缝隙中穿射而来,这一队骑兵不比白日,眼神锐利、手段狠辣!丝毫没有半分拖泥带水! 玉岫心中一凛,下意识地拉起公仪钰侧身退去避开那密集的箭羽,然而还没等他们回身抬眸,唰地一声,一支利箭呼啸而来,来势惊人,竟是从他们身后那憧憧黑夜中袭出,以瞬间的惊人速度冲来,玉岫感觉被人一拉,眼睁睁地看着公仪钰拦在自己身前,一道血线顿时拉长,利箭擦着公仪钰的优美脖颈划过,留下一道明显血痕,就在那咫尺之间,反手握定那飞驰而来的箭羽,竟是眉头一皱,单手轻易将那箭羽折断,手法与身速快到巅峰,直至那箭尾断去,镞头仍稳稳地停在玉岫鼻尖。 所有人的视线都凝聚在这一刻,只是片刻,公仪钰牵住玉岫的手,侧身挡在她身前。 此时的两人才惊觉,不仅仅是那远处暗发箭羽的虎贲兵队,在他们身后,又或者左右两侧,都布满了对方的人,他们已经被团团包围住,然而最可怕的并非如此,而是夜色之中,他们只听得到无数的马蹄之声和弓弩碰撞,却连半个确切的人影都看不见! 若非方才那只利箭已破至身前,寒芒耀目,恐怕就这样夺了他二人命数,也只是在不经意间。 玉岫转过头来,微笑着看着公仪钰,沉声说道:“大钰,我一直都记着你是我朋友,不论你是不是景穆的世子,这件事不会改变。你有你的大事要去做,我希望你给我机会,让我一个人面对这些冲我而来的风浪,你不要被卷入进来。到时候你的大浪来临那一天,我才不会因为你此刻的维护,而无法做到方才应承你的绝不食言。” 冷风袭来,无数闪烁着寒芒的尖刃在暗夜里对准了他们的命脉,公仪钰的眼神突然有一些冷寂,如同刀锋一般的寒芒一闪而过,那一刻玉岫忽然觉得,他此刻的眼神比如今直指着他们脑仁的利刃更为可怕,他定定地看着玉岫,忽然握住了她的手,语气是一直以来的从容不迫和坚定如初:“我说过,我公仪钰,不会做让自己后悔的事。” 一波又一波的长箭呼啸而来,带动黑夜里的寒风,发出飕飕的声响。 公仪钰紧咬着牙关,一双狭长眸子中是从未见过的沉稳与漆黑,胸口的痹痛和窒息感在这样的压迫下铺天盖地袭来,他紧紧的握着玉岫的手,两人匍身躲过一排排箭矢,奔跑在没膝深的林地里。 心中无数个信念支撑着他不能松手,两眼一抹黑地向着声响不大的方向跑去,直至脚下一滞,湍急的一条河流堵去了前路,两人才不得不回眸望向那身后穷追不舍的虎贲兵,赵则一马当先地紧踪其后,见到这番形势时,刹马止步,声音沉稳地道:“玉贵人,这猫捉耗子的游戏也该玩够了吧?属下奉命‘请’您回宫,还劳烦您配合属下办事才好。” 岸边的冷风呼啸,湍急的河水声在玉岫脑中如同混乱地轰鸣,她缓缓松了大钰的手,公仪钰心中一怔,立马明白什么,定定地看向玉岫,旖旎眸子里带着夜色的凄寒,整个虎贲兵队的视线凝聚在二人身上,不知他们死到临头还能忘何处逃躲,然而眨眼的瞬间,却看到那身着宫奴衣物的少女没有丝毫犹豫,趁着他们放松戒备地那一刻,纵身跃下底下湍急的河流中,不仅仅是虎贲兵,就连赵则也在这一瞬惊呆了,而后的片刻,他们看到那素来玩世不恭的景穆世子,毫不犹豫地跟着纵身而下。 赵则双眸中的惊愕转为盛怒,张了张嘴后,厉声喝道:“放箭!” 一阵密集的箭雨猛然射进,镞头没过那湍急的河水,却没有听到半点人声反应,赵则等人站在岸上,夜色正浓,河面粼粼波泽折射着月光,却根本看不清底下的情形,不由沉声道:“给我搜人!从这河的沿岸自下游,在明天晌午之前,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听到没有!” “喏!” 沉寂的黑夜之中,这整齐浑厚的一声喏答,惊破了这片林地的天空。无数的马蹄和脚步声顺着河流沿岸踏响,源源不断地火把举起在两岸,将这一片两岸照得如同白昼光亮! 入秋的河水是刺骨的冰凉,这一片河流虽不宽阔,却落差极陡,怪石嶙峋,一块块横亘在河流中央的巨石突兀地让湍急的河水溅起数尺高水花,河谷之中漆黑难视,只是片刻的先后,公仪钰在一片高溅的水花中根本看不到玉岫的影子,巨大的不安与恐慌第一次这样前赴后继地袭来,他分明知道玉岫是何等厉害的女子,决不会这么轻易把自己置入没有退路的境地,可在这一片黑暗和耳边只剩下湍急水流的阒静中,他第一次感到这样的失控! 那个永远都在笑着,喜欢玩,喜欢闹,就算是在卸去这样的面具后也依旧沉稳从容的公仪钰眸中,这一刻只剩下那荒芜而空旷的色泽,就像是一个从来不懂得在乎什么的人,突然丢掉了一件失去后就不能活的东西,恐慌得无以复加。 顺着汹涌河水被动地向前推动着,奋力避开各种嶙峋的怪石,借着微弱月色赫然瞥见那河水中竟有一抹浓稠的暗红…… “玉玉!”公仪钰心中一沉,意识到玉岫就在离自己不远之处,高声喊道。却没有半个人回应,只剩下水声越来越大,将他的声音盖过去。 他奋力地拨动水流,向着那暗红色的水流游去,突然眼神一顿,抱起一块顺流而下的石头,加重了体重,以更快的速度顺着水流的汹涌冲去…… 仿佛置入一片冰窖之中,刺骨的冷往每一个骨头缝里钻……因为不断下沉的压力而感到耳膜尖锐地刺疼,仿若就要被刺穿。 因着这刺痛,玉岫猛然清醒过来,蓦然睁眸时一阵巨大的窒息感铺天盖地而来,敏锐的洞察力让她反应过来,忙屏住呼吸,整个人用力翻转过来,拼命蹬水,摆动双腿、划动双臂尽力想上浮,但肩后一处仿若撕裂一般的伤口沁入这刺骨河水后,拉扯出钻心般的疼痛,根本没有办法使力。 她猛然回想起纵身跃下河流的那一刹那,背部撞击到一块尖锐的物体,巨大的疼痛让她彻底的昏阙过去,而此时意识到这一切的她,神智愈发冷静下来,憋着已经快要窒息的最后一点点气,保持着最放松的姿势让自己不至于继续下沉,理智地思索着该如何求生。 身上原本轻薄的衣裳被河水浸湿之后,又重又沉地紧紧贴在身上,仿佛挂在身上数十斤的冰块,水温像针刺般地扎在皮肤上,痛得发怵,气憋得太久,神智已经有些模糊,很快,那最后一点的冷静与理智已经在消失殆尽,身体被抽空了力气,眼前渐渐有些发黑,身子又开始在水中不断地下沉。 在一片混混沌沌的黑暗和缓缓漫进双耳的冰凉阒静中,仿佛感觉下颌被人托住,一片唇压在她冻得木了的唇上,一口气缓缓度入,玉岫睁开眸子,看见在河水之中大钰那张紧张和不安的脸,天旋地转间,玉岫感觉自己被他紧紧地发力抱住,那怀抱的宽厚让她不知从何处生出一股力来,渐渐失去神智的头脑再一次迅速地清醒过来,两个人翻过身来,缓慢却卖力地向上游去,终于噗地一声破水而出,大口的呼吸着空气。 “大钰!我们还活着。” 终于缓过气来的玉岫,转眸看着身旁的公仪钰,欣喜地道。 大钰的眼神在触及到玉岫肩后的伤口时猛然一滞,没双目严肃得叫人心中一颤,在听到玉岫的话后回过神来,并没有做声。只是狭长双眸中有着同玉岫同样的欣喜,他在冰冷的河水中手摸索着覆到玉岫的手背,顺着滑下去,十指穿插过她的指缝,然后稳稳扣住。 两人如同置身于生死边缘的一线,此时此刻没有别的选择。只能凭着求生的信念,相互支撑地抗衡湍急水流,奋力向岸边游去。 玉岫嘴唇已成了青白色,肩头汩汩涌出的鲜血染透了她身后大片冰寒的河水,体力渐渐不支,双腿如同灌了铅一般,觉得连顺水摆动都变成费力至极的事。她的手越滑越慢,终于放松了被公仪钰稳稳扣住的五指,一点点开始挣扎着抽离他的紧握。 “大钰,大钰……”玉岫的声音越发显得模糊,连仰头的力气都没有了,一口口冰凉的河水灌入她喉咙,玉岫吃力地转过头去,看着公仪钰,断断续续的字音冲她口中溢出:“我游不动了,放手吧,你一个人游过去要……”“轻松得多……” 公仪钰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面容已是发青,嘴唇苍白,侧脸上没有半点平日的嬉笑与软弱,仿若没有听到玉岫的话一般,那只紧扣她的手越发使力,拉着她不断地向岸边游去,虽然在湍急河流中两人前进的速度很慢很慢,但是他没有片刻停止,费力而认真地划着水。 玉岫浑身发抖,肩后巨大的疼痛随着两人的动作拉扯出几近令她昏阙的疼痛,那样熟悉地已经被死神的影子慢慢覆近的感觉,曾经千百次这样笼罩着她,那个时候的自己是怎样挺过来的……为什么现在她竟连挣扎的念头都被抽没了,被公仪钰紧紧钳制的手仿佛一种折磨,她好累,累得此刻宁愿就再也不睁开眼睛了…… “玉玉,玉玉!”大钰惶恐而不安的声音在她耳中仿佛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那样的不真切,却一遍又一遍没有停过,终于又被这坚持不懈的喊声唤醒,她的头被轻轻靠在大钰的肩上,整个人如同死尸一般将所有的重量完全压在了他身上,玉岫哆嗦着双唇道:“大钰,我是不是,伤得很严重,我觉得痛得快死掉了……” 公仪钰奋力地划着水,别过头去不敢看少女肩后那翻起的皮肉和裸露出的森森白色,一双眼睛里找不到平日半点痕迹,只剩下不可阻挡的坚定:“玉玉,你的伤不是很严重,是河水太冰了……你要坚持住,我们,马上就要脱险了!” 大钰的脸在她眼中被一阵又一阵袭上来的黑暗吞没,玉岫看着他现在的样子,很想说他现在比平常那吊儿郎当的样子要潇洒俊美多了,要是有女孩子见了,肯定愿意跟着他去见他爹爹,看是不论她如何努力的张嘴,都没能说出一个字来。 只有半小时了,二更来得及吗!!!生死时速中跑来传一章! 116 送心 116送心 巨大的黑暗吞袭着玉岫,然而却又未能直接晕阙过去,肩上的疼痛仿若不断加了柴火,一阵一阵越发剧烈地烧灼一般疼痛,身上却冷得已经没了触觉。 不知道这样躺了多久,身上的力气才恢复过来一点点,眼皮却似压了千斤,无论如何也抬不起来。 身子好冷,玉岫闭上眼睛,脑子里混沌得觉得自己如同在一个大的冰湖里面慢慢下沉,四周全是模糊不清的人影,有公子恪,有端嫔,有王妍,有万俟归,有大钰,还有一些已经混沌得看不清的面容,她觉得好疲累,沉沉地往地下滑,却突然被人摇醒,勉强睁开眸子,看到躺在一旁的大钰,面色已不像方才那般苍白,沉声道:“玉玉,别睡,千万不可以睡过去。这里不安全,我听得到上面很多的脚步声,他们马上就要搜过来了……” 玉岫微微抬手,冻得发麻的手只觉得五指都张不开,顺眸看下去,却发觉自己的五指仍旧被公仪钰紧紧扣着,哆嗦着双唇道:“为什么跟着下来?” 身边的男人深深吸了一口气,费力地坐起来,并没有回答玉岫的话,只是沉声道:“玉玉,我给你翻个身。你背后被河里的石块划伤了,我帮你清洗一下伤口。” “嗯……”玉岫轻轻应答,被大钰翻过身子来俯趴在岸边,此时此刻,公仪钰才看清楚那森然露骨的伤口究竟有多深,模糊的血肉在河水的冰寒中已经渐渐发紫,连他都不忍目视,而除此之外,她单薄的身上还有多处刮划的伤痕,以及被镞头射中却不深的伤口,不断地渗出血水,顺着曾经在那光洁的背脊上留下的一道道惊心疤痕,蜿蜒地淌下。 他的手亦是冻得发颤,连东西都握不稳,俯身下去用牙撕咬下一大片衣料,跌跌撞撞地跪倒河边洗净,汲满了水,小心翼翼地放进自己最里层的衣料里面,饶是已经冻得麻木,那刺骨凉水直接贴触在肌肤之上时,仍是猛一瑟缩,激起一身寒栗,他紧咬着唇,一点点将那沾水的衣料捂热,然后取出来,轻轻去擦拭那触目惊心的伤口,甫一触及时,心中一阵绞痛,身下的女子连之前一次的闷哼都不再有,安安静静地伏在地上,双目垂闭,面容沉静得似乎这样深的伤痛不是在她身上一般,他指尖一顿,恍然想起她说的那个故事,在小公子带她去的那个地方,她也是一次次挨着这样深刻的伤痛然后慢慢站起来吗? 很多故事在听的时候仅仅觉得残忍,可若非亲眼所见,怎能明白是怎样刻骨铭心的伤痛和折磨,这个世上真的没有感同身受这件事,他双睫一颤,月影在那惑人的面容下投洒下一片阴晴不定的寒霜,俯身,朱砂色的唇仅离那惊心的伤口一息之隔,男人蓦地停下俯身的动作,就这样僵直住,眸中没有半点放|荡与玩弄的神色,那是全部的认真,而后缓缓直起身子,低嘲道:“玉玉你这个笨蛋。也只有你,才会这么傻地爱上公子恪这样的人。” 而后将那已经被血浸透的衣料扔弃到一边,仔细地替她重新穿好所有衣物,然后单膝跪在地上,伸出手来轻轻勾起玉岫的脖颈和腿弯,小心翼翼地避开她要紧的伤口,步履沉稳而坚定地向着上游走去。 “对不起……”,男人小声的嘟囔了一句,声音那么小,以至于仰躺在他怀中的少女,根本就未能听清。 对不起,即便你费了这么大的周折想要逃离那个人身边,最后我还是会亲手把你送到他怀中;对不起,就算我紧紧跟在你身后,还是眼睁睁地看你伤成这个样子;对不起,若非我有非做不可的大事,我一定带着玉玉你远走高飞,去找最好的大夫疗伤,去买最昂贵的药材抚平所有的疤痕,因为对一个女子而言,没有什么比自己的容貌和发肤更重要了,你真是傻,从来不知好好爱惜。等你伤好了,我会带你去看朔漠的辉诨落日,我会带你踏马疆北的冰封,我会陪你在温暖袭人的江南长住,可是玉玉,所有的事情之前都有一个如果。 我曾问过自己是不是觉得自己很命苦,我的出生就是一件荒唐到可笑的事情,生活在母亲的仇恨,家国的谦让,景穆势力水涨船高的夹缝之中,没有朋友,没有母爱,甚至连身体都是残破的,我常想我的出生有这么多值得难过的事情了,那么在仅剩下的这些时间里,我要加倍地快乐、加倍地笑。我要活得比这个世上任何人都轻松快乐,于是面具戴久了就会连自己都不认识自己,笑闹和放|荡的我单纯地希望身边地每一个人都能够平安善良,希望每一个人无论卑贱都快快乐乐地为自己而活,可有的时候我会在心底嘲笑自己居然会有那些伪君子的祈愿。如同玉玉你所说的,这个世上有那么多勾斗算计,可还是有些傻子会做一些蠢事让这个世上没那么糟。到头来我却亲手毁了它,幼时根植于心底的最美好的企愿,被现在的我一刀刀亲手挥刀砍伐,我甚至分不清楚,哪一个才是真的自己。 在遇到你之前我以为一辈子就是这样了,我会在那扇面具下长久地自欺欺人地活下去直到死为止,可最后我觉得命运是公平的。就如同我现在能亲手将玉玉你送到你的“小公子”手里,这是我公仪钰一生最大的幸运。 越来越多的火把和人影在眼前晃,那纷杂跑动搜寻的声响也越来越大,终于,有士兵发现了此刻正紧紧抱着玉岫的公仪钰,那刺目的火光赤裸裸地射在大钰眼中,越来越多的兵士围拢过来,挡去了他往前的路。 此刻,那些虎贲兵士看到的就是这样一番景象,他们素来听闻荒唐行径的景穆世子,紧紧抱着怀中的女子,一步步沉稳而坚决,眉眼中看不到半点玩笑放|荡的痕迹,狭长眸中敛去旖旎光泽,只有一凛眸就叫人心寒的尖锐。 “景穆世子,属下奉将军之命追捕虞国逃犯温氏女子,还请世子通融。”有大胆的兵士站出身来,俯身请求道。 应和着他这句话,整整三列兵士密不透风地挡在公仪钰身前,俯身道:“属下职责在身,请世子通融。” 景穆世子承袭上将军之位的消息,此刻还没有那么快传到这些普通的虎贲兵士耳中,因此他们虽然敬畏,却也并没有怯手怯脚。 “让开!” 公仪钰的声音并不粗狂,也并非高亢,只是低沉而直接地命令,却叫人有种无法拒绝的震慑,他双目坚定,穿透过阻挡在他身前的一众兵士,坚定不移地看向前方,那些自以为是的虎贲兵以为这样就能阻了他去路,可并不知道在公仪钰眸中,根本就不能看到他们的所在。 他连步子也未顿一下,一步一步沉稳地往前走,而那堵挡得密不透风的人墙居然就在这样无声无息慑人的压迫下自动散开,眼睁睁地看着他穿过众人,然后离开。 闻讯而来的赵则驾马而驰,吁地一声勒马止步在公仪钰身前十米之处。下马拜道:“景穆世子,末将奉命带温氏女子回宫,还请世子给个情面。” 公仪钰狭长双眸微微一眄,触及到身前之人时,冷声道:“奉命?你奉的哪个之命?” “末将职责所在,军务之事,世子似乎无权过问。”他微微垂眸,虽晓得景穆侯的势力,但显然不是很将眼前这个世子放在眼里。 “连中央禁卫军的上将军也无权过问么?”公仪钰并不急恼,一双眸子从赵则身上移开,微微抬颌,凝着前方淡淡地开口道。 “你说什么?”赵则眼中闪过一丝诧异。 “赵将军?要本将军亲手拿出圣上钦赐的敕造印来,您才肯相信吗?” 那一个“请”字,夹杂着十分的隐迫,借着眸尾一丝不屑光泽直扫向赵则。 他与赵则,虽都是将军之职,可却分所两属。 虞王朝中,中央禁卫军与虎贲乃是举朝两大军属,而前者由各阶统领直接管辖手中兵马,得敕造印者,甚可无须今上旨意,在危急之时紧急调令上至十万下至一万的兵马,属于虞国的心肺之君。而虎贲之权,尽数掌控在皇帝与琅琊王氏手中,其下统领虽各司其职,却无实权,且大多数只是王氏麾下旧属,只有皇帝与琅琊王氏虎贲军令合令而行时,虎贲才是一支不可抵挡的雄狮之军。 因而此时此刻,身为世子且兼中央禁卫军上将军的公仪钰,根本无需把赵则放在眼里。 赵则眸中一抹屈辱的神色一闪而过,拳头紧握,垂首道:“温氏女子与疆北王合苟勾结,乃虞国逃犯。末将……自然是奉圣上之命。” 公仪钰冷笑道:“是吗?那就劳烦赵将军您回去通禀圣上,让他亲自来接。” 语毕抬步,径直向前走去。 赵则紧握住胯下剑鞘,腾步而起,一把拦住公仪钰的去路,两人咫尺鼻息相对,赵则沉声道:“世子虽身为禁卫军上将军,但也无权插手虎贲的军务吧?” “本世子说的话你听不懂吗?若是皇上的命令,就劳烦你回去禀告皇上,让他来问本世子要人。”言毕遂要冲过去,赵则竟拦手逼道:“皇上圣谕命末将执行,何必再去禀告?世子您或可罢手了!” “赵将军!” 公仪钰沉声喝道,那语气的森寒叫人退避三舍,他抬起双眸,冷寂眸中似划过锋利的箭,一字一顿地道:“您若不放心,可以跟随在后。本世子毫无他想,此行往虞王宫去,亲手将她送至皇上手中,你们还有何不满吗?” 117 心陨(壹) 117心陨(壹) 两日后,虞王朝的所有行辇已正式归宫,此时的虞王朝上下虽一派平和,但平静下掩藏的汹涌波涛如同暗藏的锋芒一样以各种压制下的侧面诨钝地迎接着当今圣上的濯然龙眸,疆北王的失踪虽然在赫然龙威下一点点尽力掩藏着,还是无法躲过这九幽宫殿中长满灰尘的角落里那些从不腐朽的耳根子,当今太后与圣上于行途中的一再失和,也成了群臣心中的大匿。 回宫后的第一场廷议,无非是一片对今上登基后一平疆北叛乱的褒赞之词,公子恪面对谀词如潮,一时兴味索然,折腾整整一日之后,终于盼得殿内清静。 顾不得夜深疲惫,公子恪从祈瑞殿中披了暮衣而出,自寥寥月色下独自一人走向了玉笙宫。 玉笙宫外,遥遥看向仰雪轩中那光秃秃的枝干,去年春天那盛开如雪的白兰,那不小心粘在她脸颊的一梢月牙,都像极了皓然霜雪,只一凝神细想,都能觉得心头平静许多。 可惜,这世上并非任何事都是努力渴求便能紧握在手,便如那檐下霜雪,池中菡萏,消融衰败、或是明皓盛放,都不会为了一个过路人。 手中的风灯些微摇摆,在踏进殿内时,骤然被那明晃灯火比得只剩些微光亮,公子恪心中一怔,帝王鞋履轻碾过荇,一心期待地推开殿门,却居然对上主殿内七八双惊愕的眼睛。 那心中如星子一般的光亮骤然熄灭,再次掩盖上一层浓厚云翳,盯着慌忙伏跪到地上的丰腴女子,道:“冯才人,你怎么会在这里!” 低沉的声音缓缓传出,像是冷水里的冰块,虽然是疑问句可是却没有半点疑问的语气。 地上的女人身子一抖,极力平复过来后才满面感动欣喜地道:“臣妾今日新入玉笙宫,正忙着吩咐下面人整理。不知皇上要来,臣妾有失远迎……实在有罪!” 公子恪闻言,雕刻般的神容上看不到半丝缓和的神情,冯才人觉得一僵,还以为自己服侍迎候不周惹了皇上盛怒,旋即嗔笑着为自己解围道:“臣妾得皇上厚爱,心中实在是惶恐,只可惜郝公公也不着人知会臣妾一声,臣妾丝毫不知皇上翻了臣妾的牌子……现下……臣妾实在是受宠若惊了!” “受宠若惊?”公子恪的薄唇中讥诮地重复出这四个字,冷笑道:“朕素来不知冯才人你‘聪慧’如此,朕问的话很让你为难么?” “啊……?”冯才人小心翼翼地抬头探视了一下公子恪的神色,低下头去哆哆嗦嗦地紧张思索,终于想起皇上在进门之后的问话,心中一惊!莫非皇上并非是翻了自己的牌子?忙垂头回道:“回皇上,是……是王昭媛让臣妾搬至玉笙宫的。” “王馥之?”公子恪微微眯眸,寒声叫人心颤:“朕的王昭媛看来对这西宫宫室分配很是不满啊!怎么,如此快就等不及要替朕指掌后宫了?” 冯才人听得瞠目结舌,心中思及宫中人人相传王昭媛马上就要登临后座这样的话实在不能乱说,遂结结巴巴地回道:“是……是臣妾,臣妾听说玉笙宫主位空缺,便、便央求了昭媛娘娘替臣妾做主,搬至玉笙宫来。” “哦?是你求来的?”公子恪微一眄眸,离得极近地打量着地上身姿发抖的女人。 “是……是臣妾。臣妾素闻皇上喜欢玉笙宫的清净,从前……从前常常前来小坐。臣妾日夜思慕皇上,才起了这样的念头!昭媛娘娘也是经不住臣妾苦苦哀求,才应了臣妾的,求皇上看在臣妾思慕之情上,不要怪罪!”她说着伏在地上,语气里竟带了声声啜泣,身后的一众婢仆们也开始磕起头来。 公子恪寒眸一收,实在厌恶这惺惺作态,却赫然看见了那角落积成堆的一些物事。 “朕问你,那些是什么?” 冯才人身子一抖,瞬间一句话也不敢说。 公子恪绕过她,走到一个侍婢身前,蹲下身来道:“朕问你,那是什么?” 侍婢的身体抖若筛糠,大抵从未离得当今圣上如此近过,一个劲的磕头道:“回皇上,是先前玉贵人所居时存在此处的衣物首饰,娘娘吩咐我们清拣出来一并拿去烧了……” 冯才人心中一慌,回转过身来几步走到那侍婢面前抬手就是一记响亮的耳光甩向那奴才:“混账东西!叫你张口说瞎话!” 侍婢原本就已经吓得六神无主,经了这一记用尽了十足力气的耳光后,不声不响地晕阙了过去。 冯才人转身叩首,张口就泫然欲泣地要开口解释,话还未出声就觉得左脸一僵,瞬间火辣辣的滋味自耳根子烧了起来,公子恪冰冷的声音从她头顶抛出:“打你,朕都嫌污了自己的手。你不是喜爱玉笙宫的清净么?朕便赏你个好去处,西宫锅炉房后的旧殿,七八年来无人问津,带着你的绫罗首饰,滚去那儿好好清净吧!” 西宫旧殿…… 听闻宫人传言那里靠近师国时期后宫妃子处以极刑的地方,所以那座殿堂随刑房用作停放施刑而死宫人尸首的善人堂,多少冤死的宫人在那冰冷的殿堂里被抬出去,直到本朝初立,才全数撤尽里头停放的“东西”!锅炉房的宫人们偶有路过,都说旧殿藤蔓遍生,冤魂不散,蛛网盈墙…… 在听到那四个字时,冯才人的双手逐渐变得冰凉,那凉意一点一滴地浸入心中,她浑身都在发抖,却哽咽着说不出话来,一阵急促地抽泣过后,猛地抓住公子恪的下摆求道:“臣妾知错了!臣妾真的知错了!求皇上开恩……求皇上开恩!臣妾再也不敢了……皇上您开恩让臣妾回蘅芜宫偏殿去吧,罚臣妾禁足也可,臣妾真的不敢……” “滚!” 那一声喝令,整个殿中侍婢都浑身一震,无一人再敢出半点声音求饶。冯才人身体一僵,再发不出半点声音,心中惊异非常,只是一遍遍记恨着那个叫温玉岫的女子,站起身来一步步往外走去。 身后侍婢频频起身屏退,公子恪疲惫地道:“把冯才人的所有物事全部清理出去,朕不想看到任何一样多余的东西。” “喏。” 整个殿内阒静无人,满室透亮,却照映得公子恪那双鹰隼双眸中间,一整片血红的阴霾。 他蹲下身去,小心拾起被揉拧成一团的衣物,一件件细致地叠好,五指抚过那衣物细致纹样,仿佛被什么烫着了一般,恍然想起那一日帐中,她细致地给自己缝合伤口,那指尖触及他的身体时,令他如觉电击一般的骨血融合。他霸道地强要进入她身体时,那样占有着的,稳稳把她揽入怀中的心安…… 竟如孩童找到了馋涎已久的点心一般,捧着那衣物凑到鼻端,果真有一股独特的,宛藏于冰雪中一般的清冽体香…… 紧紧攥着,只觉得心绪开阔,那个女子,若能长久地陪伴在他身旁…… “皇上,奴才郝聪明有事相奏。” 一阵不适时宜的喊声瞬间打破这份平静,公子恪双眉一簇,道:“朕不是说过朕独自走一走,不要前来打扰吗?” “皇上,奴才确有要事相告。” 他放下手中衣物,沉声道:“进来吧。” “喏。” 郝聪明踏进殿内,见到那一地散落物事时不禁一怔,随即反应过来地俯身道:“皇上,景穆世子此刻在祈瑞殿请求皇上召见,怀里,还抱了一个身负重伤的女子。” “景穆世子?”公子恪心中一沉,道:“他此刻请求召见?” “回皇上,然,世子还说了一句话,‘逆风如解意,容易莫摧残。’ “逆风如解意,容易莫摧残……”公子恪薄唇轻喃,这一刻仿佛陷入了巨大的阴霾之中,双眸猛然盯住郝聪明,声音带着暗夜里不安的悚然:“你说他怀里抱了个身负重伤的女子?” “然……” “速回祈瑞殿!记着,今夜之事朕提醒你最好不要和任何人提起!” 郝聪明连忙点头,在御前侍候,什么事情能够触怒今上的底限,他这点领悟还是有的。急急忙忙跟上公子恪急促而慌乱的步子,他知道……要出大事了! 公子恪急行之余,一个先前就若隐若现的念头,从心中无底深渊中缓缓升起,越来越大的不安笼罩着他,他此刻恨不能飞,那样的不安在他而言,仿若折磨。 祈瑞殿前,他遥遥望见深夜里那个一身长立,狭长双眸的男子。 此刻的眼神中不似那一夜见他的玩笑与不羁,那是多么深重而严肃的神色,在远远一瞥时,公子恪心中仿若被狠狠一擂。 三步并作两步地奔至他身前,看到怀中那昏阙过去的女子时,这个年轻的帝王第一次双唇微张,却半个字都说不出来。双手颤抖得不知该怎样去抱住她,鹰隼双目里再无半点棱角锐利,全然是自责与愧疚…… “她后肩的伤是要害,右掌自手背被箭矢射穿,身上还有大大小小各处伤口,因为环境鄙陋时间仓促,臣没办法仔细察看,皇上最好请太医迅速包扎,因为失血过多,她已经昏阙过去整整十二个时辰了。” 公子恪双臂颤抖不止,他低眸望着她,望着她鲜血淋璃的一身,望着她苍白的面容,心底是刀子般划过的钝痛。 这个女人,是盛气凌人从不试图相信他人的自己,在孤独绝望的一生中唯一想要用心呵护视作珍宝的温暖,是用女子一生最好时光最温柔眉目为代价,成全他走上皇位的不曾离弃的战友。是自己让她一无所有,也是自己把她推入最残酷的环境,是自己亲手毁了她再逼她爱上自己,是自己拼命想要占有才致她如今这满身伤痕…… 他曾以为这个清冽的女子比他还要刚强决绝,狡猾多智!从未想过有一日,那个被自己一手训练出来的刀锋,也会伤至如此,他居然还发誓要给她全部的爱,这样的誓言,如此完整而嘲讽地被他亲手推翻了! “传太医!把虞王宫中当值不当值的太医全部给朕传过来!” 他认真而又小心地抱着怀中女子,头也不回地踏进祈瑞殿的寝殿之中,郝聪明服侍至今,第一次看到他的皇帝主子如此地失控,连“喏”声都来不及应地将公子恪的命令吩咐下去。 祈瑞殿寝殿之中,三十多名太医正为这个寝塌之上面色苍白身形纤瘦的女子诊治,那样深可见骨的伤口,裸露出的大片迷糊血肉也令朝中年愈六旬的两朝太医感到棘手,其余太医更是面对着这女子一身大大小小不下几十处的伤口啧啧感叹,这样一副瘦弱身骨,究竟是如何挺到如今! 屏风外的公子恪,正一瞬不瞬地听着公仪钰告知这一切情由,阴郁的声音,从年轻帝王的薄唇中一字一句的迸出:“你是说,是赵则部下的所作所为。” “是……”公仪钰淡淡开口,他心中再清楚不过,亲手将玉岫送到公子恪面前,意味着虎贲的所作所为必定会在今上面前袒露无疑,他又何曾不知宫中究竟何人威慑能令虎贲做出此等事情,这番危及他亲生母亲的话,他今日,亦是一字不落地说了。 想要用力保护的人太多,他可以用这一生余下的性命来完成最后那件事情,承担下母亲的仇恨和父亲笨拙的爱,可他再也不能为她做什么了,这一次,就算作最后的补偿吧。 公仪钰脑中又闪现过女子亘古冰雪般的笑容,低嘲地轻声叹道:“那些深深伤害你的人,我又该怎样才能放过。” 声音虽轻至无人听见,却坚定如铁。 公子恪眼中微微失神,看着面前的男子道:“你为何会这么做?” 公仪钰深吸一口气,忽而绽了双唇,依旧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狭长的狐眸眨了眨,促狭道:“皇上您比臣幸运多了,臣有许许多多想做的事,这一生恐怕是做不到了,可皇上您能做到。” 公子恪若有所思地喃道:“你……” “皇上您知道么,她跟臣说过一句话,她说她从来不想成为皇上喜欢的女人,她不喜欢雨露均沾,她不喜欢与别人分享只能有一份的爱。所以即便爱上了,也要离开,她要不起帝王之爱。” 118 心陨(贰) 118心陨(贰) 他说着挑唇微微上眄,“臣当时讥讽她,说身为帝王才可悲,爱上了一个女人,可那个女人,却连跟他并肩携手联袂同舟的勇气都没有。她当时反问臣,若有一个女子愿与臣并肩联袂,臣会亲手带着她走向那样的牢笼吗?臣当时想,若不是因为有必须去做的事情,臣会毫不犹豫地带她离开,离什么宫闱争斗越远越好,去看山去看水,可惜,臣要做的仅仅是保护家人这样一件事而已,便给不起她承诺,而皇上身为九五之尊,关系着全天下那么多人的存亡,又怎会为了一个女子而轻易抽身。可相比起来,皇上能给她的,比臣能给的,要多得多了。若非她跟臣说了一个故事,若非她亲口告诉臣,她在很久很久之前就爱上了故事里那个成为她一生雇主的小公子,臣大概,也无法狠下心来亲手将她送到您怀中吧。” 他微微敛去笑,面上是一派从容平和。那狭长双眸敛去所有凝重和旖旎之后,只是空茫一片的宏大目光,空旷寂静得可怕,他凝着屏风后那榻上女子,一字字沉静而平和地道:“逆风如解意,容易莫摧残。皇上听得懂这其中意思最好,臣只希望皇上能如今日一般,此生此世不要负她。你若敢为后宫其他女子委屈她一毫,臣便搅乱这天下壮丽山河,让您从最高的位置跌下去。你若敢以其他缘由为难她一刻,臣会倾尽此生之力以最轰烈行径,为她讨回公道!臣虽然活在这个世上的时日不多了,但只要臣在一天,有一丝保护她的可能,即使是拉上虞王朝举国陪葬的行为,我也会毫不犹豫地做。” 公子恪双目在那样的从容下竟被迫得不能挪转目光,他有那么一刻觉得,眼前这个男子,这个自出生起一切都身不由己的景穆世子,若有一日与他为敌,他目中的运筹帷幄,他心中放得下一切的那种空寂与大气,会让自己输得一着不剩! 他没有出声,看着公仪钰再次开口,语气里是平易地请求:“臣还有一事,希望皇上不要告诉她是臣亲手将她送到您身边,她若问起,便说是身负重伤被赵则等人送至宫中即可。” 寻常人的眸中,会喜会怒、会伤会痛,而他公仪钰的眸中,淡得看不清半点神色,公子恪指尖微凉,定定地看着眼前男子道:“公仪钰,若非是朕遇她在前,今时今日,朕一定输了。” 公仪钰唇角浅牵,还未说话,便听当中太医鱼贯而出,在殿中垂身禀告。 “她怎么样了?” “回皇上,老臣虽忝侍两朝,善腠理之术,可这女子的伤势……依老臣所看也是颇为棘手。老臣已然将伤口包扎,又开了数个方子调养血脉,但这女子伤势实在过重,之前失血甚多,血脉已损者殆尽,好在底子倒顽硬,比寻常女子要好了几分,能不能全数恢复,老臣还不能保证。” “什么叫不能保证?朕的话你们听不明白吗?朕要她恢复如初,不管用尽什么药材办法,只要能医好她!”公子恪站在一众太医面前,这一刻身形挺直得有如木雕,龙纹暗绣,一丝一道的皱缬,好似冰刃刻成。 “喏!老臣自当竭力,老臣先下去研磨方子,姑娘身边需得人随时服侍伺候,此前受了颇重的寒气,再过两个时辰很有可能高热起来,天亮时老臣再来诊断。”数名太医均是攒了一把额上的冷汗,一个个俯身垂首地退出祈瑞殿去。 公子恪看着旋身也欲离去的公仪钰,忽而深深叹息,却终究说出了口:“你再最后看她一次吧。” 公仪钰脚下步子一顿,僵硬地转过身去迈向屏风之后,忽而撩摆安静地蹲在玉岫面前,眉头禁皱,表情严肃,久久地一言不发。 他看着那龙塌上的女子,此刻面容上已经连半丝痛苦的神情都看不到,安静而疲惫地闭着眸子,他看着她,突然就将头垂下来,好像他才是那个重伤的人一样,丝毫不负责任地将额头抵在了玉岫手臂上,可却那么轻那么轻,一点力都没用。 良久,他才重新抬起头来,狭长的眼睛弯弯的,微微向上挑,带着几分寻常男人没有的深沉和狡猾,那双玉岫曾夸过的眼睛半眯着,幽光闪闪,似乎隐藏了许多东西,也掩盖了许多情绪。 就让她这么误会吧! 大钰微微一笑,想起玉岫在林中识破自己身份时那一刹的微妙神情,心中却隐隐有些不安。 仿佛还是他跟在玉岫身后敌友不明的日子,撅起朱砂般点染的红唇,依稀是让玉岫头疼不已地稚气撒娇,却比往日多了几分鱼死网破的坚定:“玉玉,你说过的,绝不食言。” 有些事情,他必须去做,即便是用诓骗的法子,他公仪钰,又有什么可在乎的呢? 月光点点地映入殿中,烛光摇曳不定,窗外的夜风将枝叶晃动,大殿中只余公子恪一人静静守着,屏退了所有的内监与侍婢,此刻,他定定地凝着榻上女子的背影,眼中微微失神。 因为后肩上深可见骨的伤口,以致她只能侧躺着卧在塌上,那样触目惊心的一道道伤痕毫无保留地展露在公子恪眼前,每一刀一痕,都拜他所赐! 他看不见她此时的神情,甚至不敢猜想,倘若第一眼睁眸,她看到的人是自己,该有多恨。 此时的公子恪第一次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却笨拙得手足无措,他甚至连上前去帮她掖好被角都不敢,怕自己那双手甫一触及,就能牵动她一身所有的伤和痛,整整一夜,就这么长久的站立着,在不远不近的位置,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的凝望着她,害怕哪怕是一个恍神一个打盹,这个被自己伤得发肤尽损的女子,又一次站到了他无法保护和触及的位置。 更漏声声,寂静的祈瑞殿中,忽而听到那女子的霜雪之声,“公……子恪。” 公子恪正在添暖息香的手一抖,那盅里的香油溅出来几许,他背脊一僵,骨血震慑,一眸一神死死锁在那女子身上,昏眠中玉岫的声音嚅软慵懒,唇舌中呢喃出来的字音,虽清浅得好似不自觉地呓语,在静夜里听来,竟有一种惊心动魄之感。 公子恪放下手中香盅,跪在榻前小心翼翼握住玉岫不曾受伤的那只手,薄唇颤抖着从喉间发出不敢惊扰的气声:“我在,念儿,我在。” 女子面容朝着床榻内侧,看不见神容,公子恪还以为她又已深眠,良久,却听她唇齿间细细喃道:“公子恪你这个混蛋,你骗人……” 那样慵懒的声音,仿佛听得出是在梦里骂他,公子恪握住她的指尖一紧,突然想放声大笑,只是喉头哽咽,只剩下一片苦涩。 **** 坤仪殿中,王妍啜了口茶,疲惫地看着跪在她下首的赵则。 “让你办个这样的事都办砸了?” “属下无能。”赵则手奉长剑摆在自己脖上,身为一个军人,他即便再多理由,也没有一个借口能为自己开脱。那柄长剑寒刃逼肤,他怡然不惧,只字未提那无端端冒出来阻拦他行事的景穆世子,他自以为太了解王妍太后,她下命去办的事情,若自己办得不周,其他理由只会让他罪加一等。 可世事就是这般凑巧得稀奇,他一念之间的事情,或许能够扭转整个历史的轮廓,或许能够改变许多人的命运,然而命运的天枰仿若暗中操纵着,就让景穆世子这样关键的人物从一个或许此刻无足轻重的人口中隐去,多年以后回望起来,若是这一夜赵则回禀时将一切说清楚,那么很多的人事的命运,决不会就这样毅然决然地、朝着另一条偏离的轨道上走去。 “太后若是要属下死,只需一句吩咐,又何必亲自动手,只是属下认为,现下的形势并未于我们不利。” 赵则垂眸,继续道:“据闻皇上察看到温氏女子伤势后震怒,抱着她进了祈瑞殿圣上的寝宫。下令全虞王宫不论当值与否的所有太医全数来诊断,摈退所有内监宫婢,彻夜独自一人守候。”他说到此,当即眄眸。 太后微微一笑,倦老的重眸中晶莹生灿,护甲微扣,仿若智珠在握,“你的意思是哀家此刻让那女子远离皇上所制,手中威胁的筹码就更大?” “太后圣明!”赵则垂首赞言,双目一亮,仿若已然看到今上在那决断之间,进退两难的狼狈。 王妍将这一线想通,心中不禁豁然开朗—— 摆手道:“那哀家就暂留着你这条命,赵则你在虎贲中颇为熟悉内情,说到底,哀家还是给予厚望的。” 赵则垂首告退,坤仪殿一片宁静后,太后起身踱步窗边,有侍婢为她添上风衣,王妍摆手道:“不必。” 那菱花窗口月落疏微,她蹙眉喃道:“斗了一辈子、争了一辈子……到最后,连哀家身边最亲的也要夺去么……” 仿佛是人间四月天,山花开得最好的日子,她穿了一身男儿装,站在一列列兵卫中,眉目却从未脱离过那个挺拔的身影。 仪慕啊仪慕…… 良久,她扬眉轻舒口气:“哀家即便是花上最重的代价,也会去看你的……” 转身之时,仿佛在窗外殿宇极远极远的地方,看见一个仓促而快步的身影,那身影仿然像极了行帐中与她一面之缘的琴师,在她脑中,却翻来覆去全然是钰儿的样子。 她着急挥手唤来身边侍婢,道:“你们看,看那里是不是有个人?” 晶灿双眸中所视,全然是侍婢们一幅幅惶恐的样子,终究在她面前全跪下身来:“奴婢愚钝,奴婢没有看见什么人……” 她心底一淌凉灰。 双手垂下,自嘲地笑道:“罢了、罢了!哀家眼拙!” 119 廷议 119廷议 次日廷议。 祈瑞殿上,满殿之中鸦雀无声,公子恪端坐于龙座上,多年警觉,不是察觉不到这气氛中隐抑的剑拔弩张,眄眸透过群臣首尾,望了一眼正对门扇的缝隙之后,见外间人影憧憧,不禁心中一凛。 廷议之上,何人如此肆意!竟不得宣召地跻身于门缝外窃听? 不禁凝眸:“郝聪明,你去将殿门大开。” “喏。” 郝聪明依言快步走至大殿门前,还未来得及摆袖掀门,殿门便被吱呀一声拉开,巨大的天光骤然投射进一室地砖上,那明晃晃的光亮由擦得湛亮的地砖折射进群臣的眸子里,众人来不及错眼,便听得一道从容沉静的声音:“哀家有事可奏。” 赤金嵌翡翠滴珠护甲,玄色朱丹的镂金丝钮牡丹纹蜀锦云袍,屏退贴身侍从,王妍自殿门外而入,那一片绮丽日光在她精心梳展后的颜貌上焕然生辉,眸中盛光直指龙座,不少廷臣偶有一眼误看,都要惊觉如今太后丝毫不失当年典仪! 公子恪眉间稍一松缓,凝视着王妍,和声笑道,“母后来得正好,朕择时多日,正打算今日廷议宣布这消息。” 王妍面容露笑,却一步未滞,就这样从容平静地坐上皇帝身旁宝座,抿了一口茶,珠翠之下湛然出声,当然是那平易得叫人心底无法瘟怒的“笑意”。 “这么说来哀家赶的好时候,皇上有何事要宣布?” “王氏门著勋庸,地华缨黻,选入后|庭,德光兰掖。嫔嫱之间,不适宠章,宫壶之中,未尝逆目。往以才行, 朕悉鉴叹,每垂嘉赏。今朕悉,王氏馥之以昭媛之质,可册立为后,事同政君。宣令所司,择日册命。” 皇帝龙眸微湛,悉数扫过座下群臣之额,声音在殿中清晰可闻。 语毕,才听得群臣伏身,宽袍阔袖聊以拜伏:“皇上圣明。” 公子恪闻言,面上带笑,转首睨了一眼太后,平易道:“既是众卿无从异议,那么便择日册封吧。依母后的意思,何时为好?” “册封一事,皇上自己定夺便可。”她凝视着公子恪幽邃的黑眸,只轻轻吐露几字—— “皇上既操忧立后一事,哀家便不妨说几句旁的。” 公子恪眸中一盛,仍是平静道:“母后请讲。” “皇上自乾和园避暑而归,哀家听闻前廷政事一直颇忙,皇上无心耽于后宫,那么这祈瑞殿的内殿寝宫中,那个躺在龙塌之上的女人又是怎么回事?” 此时殿中微有骚动,群臣交头接耳。公子恪龙眸中一点盛光,还未出言,便听王妍截然道:“疆北王叛乱之事,皇上当真就这么算了么?皇儿,哀家已许久未管前廷之事,可这后宫至少如今哀家还在,哀家心中,绝对容允不了那些与叛乱贼子沆瀣一气的女人!” 皇帝冷笑着,望着殿中莫衷一是的朝臣,心中暗叹,你的手脚倒是从不落后半步!不禁道:“母后多虑了,玉嫔一事,朕自会妥善处理。” “玉嫔?”王妍手中护甲一抖,嗑在宝印上发出锐耳的声音,蹙眉道:“皇上不仅不做处置,还要封她为玉嫔?” “母后后宫事务繁杂,大抵忘了,早在乾和园时,朕就封她晋嫔了。” 王妍眸中闪过一丝凌厉,微微一个眄眸,只见下首中有臣子起身,跪于阶下道:“臣以为温氏女子实有大罪,皇上不开罪温氏一脉乃皇上仁圣,只是自古仁圣之君,从不对乱臣贼子庇护不忍,皇上如今……难不成要维护这个女子来铸天下百姓笑话么?” 公子恪瞥了一眼那臣子,于九龙腾天的御座之上轻轻抛下一句话来:“周卿真是心性急躁,平素政要之事未见周卿多过半分言语,没想到对朕的后宫之事,周卿倒是操起了这份闲心!” 那周姓臣子闻言脸色雪白,目光里却是依旧桀骜,索性讷讷道:“圣上息怒,臣心直口快,言常人所不言,此事事关虞王朝举朝颜面,希望皇上还要从长计议,体谅臣等一片苦心啊!” 朝臣中响起一片嗡嗡低语,也有人为周卿此刻的大胆言辞倒抽一口凉气。 公子恪面容冷峻,却不见怒气,心中思绪均被冷笑浅压了下去,轻轻握着雕龙扶手,目光锐利如芒剑,直直看着群臣不语。 半晌,他才反问道:“众位臣工,你们觉得,朕是个蠢人吗?” 一众群臣被这话问得神容一怔,皆是面面相觑不知作答,纷纷俯身垂首道:“臣惶恐。” 公子恪不禁大笑道:“朕会放任自己后宫妃嫔与疆北王勾结?早在疆北王叛乱前,朕就发现他对玉嫔心徒不轨,那一日庵堂之事,不知臣工们可还记得?疆北王与玉嫔一事,乃是朕一手策划,若非以此事激怒疆北王早日动兵,朕又如何可能在校场之上行合围之势!诸位臣工舞辞蹈墨,却可知疆场上千金难买一刻良机,而良机,也是需要人牺牲的?玉嫔则是朕的良机,若论及此次平反,当封为首位。只是朕没想到,连这场戏都还没演完,朕的虞王宫里就有些手脚利落的人,比朕还巴不得先一步将她擒住!今日诸位臣工,口口声声要朕做出表率,如今尔等以为,朕该如何表率?” 此时殿内多数人都已成了泥塑木雕,僵跪在地听着龙座之上今上的隐怒。 太后额头微有细汗,大片云纹蜀锦被她紧握,绞出几重皱摺,虽已入秋,因着这剑拔弩张地气氛竟觉出殿中闷热来,一支护甲叩向腕心,直到看见座下有人恭谨地站出身来,她的脸色才缓和几分,犹自变作适才神色。 “皇上,臣有一言” 公子恪眄眸看了一眼恭恭谨谨的大鸿胪卿郑如恭,不禁叹口气道:“郑卿有话,不妨之言。” “喏。”郑如恭朝着阶上稳稳叩首,而后沉声幽幽道:“皇上既已道出情由,臣等自然不该继续为难,不过臣有一言,却不得不说。疆北王一事虽今臣等已知道来去始末,可天下百姓人人尽数知悉么?臣思及,应不尽然。皇上可以玉嫔事为虞国大权谋福,是皇上圣明抉择,实乃臣等之幸。可若天下万民知晓,我虞国江山平疆北叛乱之反,靠的是一女姬妇人得来的机巧,难免诓笑!更何况史笔如刀,皇上可还记得当年师太子赢夺池州一战,即便胜了,绵延多年后世史官仍是对那一仗诟病诸多,皇上不担忧天下万民的想法,难道就不害怕史官笔下又一次的添字成讥么!” 公子恪看着不温不火的郑如恭忍不住冷笑连连,他看似恭谨,一字一句滴水不漏,圆滑之余,语中之意不就是执着于玉嫔一事么。 好好好,今天群臣相逼,定要他做出个决断来,他倒要看看,他手下这些素日忠心耿耿的臣工们,今日会如何合谋,给自己摆上这响亮的一道! “郑卿以为,朕该如何做,才能平史官之口呢?” “臣方才所言,皇上可以玉嫔事为虞国大权谋福,实乃臣等之幸,若玉嫔娘娘能以自身安危换天下百姓人人安心,那就是万民之幸了!”他笑得恭敬非常,垂视着殿前金台玉阶,目光瞬也不瞬道:“臣相信皇上明君之范,亦相信玉嫔娘娘为人大度端婉,会体谅皇上一片苦心的。” 公子恪胸中顿时怒意勃发,咬牙笑道:“你的意思……是让朕舍玉嫔,以全天下悠悠众口?” “臣亦是为天下万民作想。” 公子恪忽然轻蔑一笑,随即长舒一口气,笑意频频,眸中却露出诡谲神色:“好好好!朕的鸿胪卿果真是提了个好法子啊!” 郑如恭如利刃在额,进退不是,屈身长立。 砰! …… 这一声震彻,整个祈瑞殿中瞬间冷寂,所有人脊背僵直,连汗毛都竖起来,就连龙座一旁的太后,都忍不住攥紧了衣料下摆。 无一人敢再抬头与那龙眸对视。 那雕龙宝座上的男人,狠狠一拳擂在桌上,连瓷杯碎裂,手掌沁出血来,也浑然不顾。 宛如闪破厚重云翳的雷霆闪电,皇帝眉宇间的暴怒一隐而没,他从容一笑,看着郑如恭,沉声道:“疆北王若看上的是郑卿膝下娇娇,郑卿今日也会如此慷慨博纳地跟朕谈女子大义,让朕舍弃令爱以堵天下万民之口么?” 郑如恭满面惊惶,嘴唇嗫嚅颤抖却说不出一个字来,砰然一声跪在那阶前。 公子恪咬牙笑道:“真是闻所未闻的奇谈,素来史官笔下明判是非,褒贬有序!何来郑卿所说的这般道理?作为堂堂虞国鸿胪卿学士,堂堂一国之君,以舍弃她人之举来成全自己的英明,郑卿以为这等伎俩很是高明么?你是想借看朕的愚昧,还是想说,平反疆北一举,圣措失误?” 郑如恭面色几近灰白,狼狈地俯身道:“臣愚钝之及!” “老臣亦有一言相劝!” 在公子恪的冷眸中,一个沉稳的声音斩钉截铁地拦在了郑如恭身前,深深向着皇帝拜下。 众人纷纷惊愕,只因此刻从群臣中而起的,乃是御史中丞崔谨言! 身为朝中元老,威望极高的中丞大人朝中门生故吏极多,甚少阻拦今上言行的崔大人竟会和声而出,倒令殿中一片噤声,此番威慑下,众人纷纷摈声吸气,想看看中丞大人将如何与今上斡旋。 公子恪一瞥阶下群臣,冷峻严厉的目光向殿中各处扫去,竟都是一番从容自若之态,年轻皇帝俊逸脸上一片漠然,眸中深不可测,此番草灰蛇线,他这一刻猛然察觉,太后王妍的突然到来,分明是以群臣人人自危的利益相为胁迫,要逼他今日做出一个决断来! 120 宿敌 120宿敌 皇帝不动声色,只是心中暗凛,他看了一眼太后,见她蹙眉冷笑,仿佛丝毫不以眼前剑拔弩张的形势为意,时局越乱,她反倒是越发安心。 别过眼去,微抬了声音道:“阁老有话请说吧。” 崔谨言是很知事明礼之人,身为御史中丞,自是比这朝堂中太多人懂得进退,公子恪在看到崔谨言那平和的神容时,竟舒了口气。 “臣说的话,或许会冒犯各位大人,或许会冒犯圣上甚至太后娘娘,但此刻情形,臣这番话亦是发自肺腑。臣以为,史官笔风批判也好、堵天下悠悠众口也罢,不过都是旁的借口,众位大人,甚至是太后娘娘,兴许心中的目的都跟老臣一样,无非只有一个……”他语意至此顿了一顿,回眸扫向满殿群臣,微微一叹道:“皇上登基还不至一年,群臣拥戴的今上,要后宫雨露均沾,决不能因宠幸后宫女子而失衡前廷。” 公子恪心中一颤,眸中还是敛去锋芒,沉声道:“阁老的意思朕明白,只是因玉嫔一事失衡前朝,阁老的话未免太过偏激了些?朕自诩登基以来,对后宫雨露均沾,从未盲宠过哪一个,如今只是为玉嫔说一句公道话,怎么……这昏庸的罪过,也要朕来承担?” “老臣虽侍奉君侧多年,还未耳聋眼花,皇上圣明之策,老臣钦佩。只是虞王朝自开朝以来,权贵望族女子充实掖庭之策已绵延至今,众位大人又怎能眼看他们送入后宫的心头瑰宝受半分委屈?皇上紧张玉嫔安危,众大人全数看在眼里,自古都常言,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此话老臣亦逃不过,今日冒死进言,是望皇上能三思而行,为大局着想。今日已成众大人相胁之势,皇上毕竟,还需文人词墨珠玑、武将作仗马之鸣……” *** 于浑噩之中突然惊醒的玉岫,在倏然睁眸后,将祈瑞殿大殿中的一言一辞听得一字不落,她看着繁覆帐顶,龙纹绣褥明晃了眼睛,公子恪他……也是千千万万次从黑暗夜里醒来之后,一眼便瞥到这层皇家的“仪仗”么。 撑着床榻坐起来,后背不知怎么起了一层薄汗,浑身上下的伤口还在牵扯着所有体肤的疼,能感到自己滚烫的身体,脑中亦是浑浑噩噩,可她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明。 披了衣服起身,屏风外守候的宫女大概守了不知有多长时间,已经昏沉地在打瞌睡,想来廷议上那些你一言我一语的争执,这龙殿之中服侍的宫女都听腻烦了罢。 玉岫看着她,越来越低垂的脑袋不小心撞在桌脚上,微微眯眸时看见玉岫站在一旁,惊慌地醒了过来,大气也不敢出地低垂下头来,浑身抖得如同筛糠一般,似乎是行妃嫔之礼也不对,不行亦不对,连手脚都不知该往何处放的样子。 玉岫侧头看了看她,似乎是服侍祈瑞殿的旧人,却记不起来名字。 公子恪不喜奴才侍婢太过近侍,因而殿中侍婢即便有心出头也很少露脸,在帝王身侧,难免被制压得平庸懦弱。然而转念一想,公子恪身边之人,又有多少来自于慈安宫中、多少来自于西宫中各个女人的处心积虑安置,这些看似平庸的面庞下究竟有着怎样求生的伶俐,才能从虞王宫的最底层小心而谨慎地爬到今天这个位置,从不出挑、却又安静地可怕…… 被这样一群人终日服侍着,不知道他们谦卑恭敬战战兢兢的模样下何时就会露出私心的狰狞,为了生存为了家人小心翼翼辗转于各个主子之前,用一字不落的言辞和所谓的忠心来保全自己,这样被人成日监视的日子,为何竟会有那么多人争抢,就连大钰那样的人,都不能于这之中抽手。 玉岫想着唇角微牵,那笑容看似嘲讽,又像极了无奈,索性别过头去提起衣裾往前走,那宫女反应过来要阻止,讷讷地道:“前廷正在早朝,玉嫔娘娘重伤未愈,皇上吩咐奴婢好好侍候。” 玉岫一笑,轻声道:“我知道。” 示意那宫女噤声,她小心翼翼地踏出内殿,无声无息地端站在大殿的屏风之后,借着屏风间的细微缝隙,静静地看着朝堂大殿上那些熙熙攘攘的争论。 她如今是顶替着她人的身份,然而今日朝堂上这些,分明牵扯到了自身性命,与其等死,不妨先听听怎么让她死。 渺渺看去,那殿上正在说话之人,似是子芜的爹爹,御史中丞崔谨言。 中丞大人晚来得女,又是一身清派作风,数年殿中为臣,早将这朝堂内廷之中的人心污垢看得清楚透彻,再加上将子芜看得极重,原本是不喜她入宫的,今时今日,竟也会为了她而站出来与皇帝分庭据理相争,诚如他所说的,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便是朝堂。 是遮挡在所有后宫女人面前的东西,是每一个门第望族的私心曝露的地方。这座朝堂上,演绎着所有世族权势煊赫下的隐忍与刀锋,亦看得出每个人光环笼罩下的灰败。而公子恪,他若是虞国的帝王,便必定此一生年年岁岁要面对这些,面对他一人的不忍与所有人的不忍。想起那些市井小民心目中的帝王,大抵是不愁吃穿无忧无虑,一生荣华的。 殊不知,帝王才是这个世上最无可奈何的人。 玉岫轻扯嘴角,忍不住心中暗嘲,你看,公子恪。即便你有那样的心,然而站在这样的朝堂上,你又终究该如何选择呢。 那些与你分庭抗礼的群臣有何错,他们的贵女娇娇又有何错,那些看似华章的锦绣姻缘,哪一段不潜藏着一番番辛酸深沉。他们说得对,身为帝王,本就不能有感情。 “朕不同意。” 玉岫身姿轻微一抖,那低沉坚决的声音自他口中利落抛出,响彻在大殿内。 “臣周夔请皇上三思而行。”周夔言时双手撑地,在低头那一瞬,与龙座一旁的太后相视,眼角带出微妙桀骜与坚决。 “臣亦请皇上三思。”又一名朝臣站出,随在周夔身后,也上前跪了。 朝中顿时响起一片响应之声,呼啦啦的衣料相擦与跪地之声频频相传,纷纷俯身堵住皇帝之口,此刻间,整个朝堂之上,温书伯一人孑然而立,显得格外刺目。 公子恪眸中不禁盛怒,双拳紧攥,狠狠俯击在龙案上,“都给朕起来!” “臣等亦是为皇上着想,请皇上明白臣等苦心。” 那样整齐的众口一辞,齐齐说出时像极了莫大的讽刺,跪满了大殿之中的群臣,一个个面容从容又肯定,多少君臣相争中,帝王都是在这样的浪潮之中败下阵去的那一个。 公子恪怒极,不禁咬牙冷笑着反问道:“你们这是在逼朕?” 一旁满脸高华淡漠的王妍忽而拨了一圈腕上镯子,淡淡开口,“皇儿,众位臣工的意思,你也该看得清楚了。” “好、好得很呐!”年轻帝王眸中光华一闪,神色炯然,沉声道:“朕若今日不允你们所求,便是刻薄寡恩,是昏君!” 大殿之中,寂静得可怕。良久,才有一人站出来,举目看去,赫然是玉嫔之父,当朝奉常温书伯,那人抖着袍袖,已是哽咽难诉,几度欲讲话,最终仍是未吐露一字,随着群臣跪伏下身去,苍华的脸上已看不出过多的悲喜。 整个祈瑞殿中一片漠然。 玉岫手中冷汗涔然,背脊一阵阵发凉。不知为何,在看到温书伯跪下的那一瞬,心中竟会难过莫名。公子恪的背影透过屏风由殿后恢弘烛塔透映在她脸上,一身孤悒、苍凉而疲惫。 那雕龙扶手上开始止不住轻颤的手,如同针一样刺进她的血脉中。 此刻王妍微微垂头,似乎也留意到了那极力沉稳却依旧控制不住抖动的手,一丝极其清淡的笑意浮现,却眨眼便去,面上似是极不情愿,却又毫不犹豫地开口道:“还有一事,哀家本不该翻出来劳烦皇帝,可哀家现下想来实在觉得心中生疑,不如借着今日之计,一道请众臣工做个定夺?” 公子恪笑得叫人只觉凉到骨髓:“母后还有何准备,都一并拿出来吧。” 王妍闻言嘴角微微一挑,敛眸时眸中一湛,扬声道:“带上来!” 朱漆纹龙的殿门扬开,一个身着朴素的女子被带上来,一张艳丽的小脸上满是说不明白的神色,那双眸子擢入殿中时,似乎极力搜寻着什么,忽而目光一顿地落到跪伏的群臣当中一人身上,眉目一拧,所有的委屈不甘尽数浮于脸上,大声哭嚎出声:“爹爹……” 温书伯背脊一僵,诧异地回过头去,看着面前女子,唇角颤抖半天说不出话来。 烛火摇摇曳曳将屏风后玉岫的瞳眸晃得明明暗暗,她一眼便认出,这女子,乃是她当日进宫前,李代桃僵的温氏娇娇。 “温大人,你可认识她?”太后扬手一指,顺手牵过案上杯盏,丝毫不经意地抿了一口茶水,淡淡扫眸道。 此刻坐在龙殿上的公子恪亦是心中擂鼓,眉目半刻不瞬地凝着温书伯,便是多年前初上疆场,也未曾有过此刻的不安和紧张。 温书伯在两道锐利目光中低下眸去,身为虞国中流砥柱之一的一大望族,怎会连这点清明都没有,只消片刻,他便明白了其中大概。 这一问一答,关系着温氏日后士族高门的风光与存亡。 121 持峙 121持峙 皇帝的意思再明显不过,若他今日愿意牺牲温氏娇娇,那么相当于今上给了他温氏一族煊赫风光的保证,而琅琊王氏,注定成为温氏日后所面临的死敌。 如今王氏渐次被打压的迹象虽不鲜明,但朝堂上何人不知今上的狠厉手腕,若与琅琊王氏作对,或许几大门第望族能合谋起事,可如果是忤逆圣意,他能想象得到……今朝一过,温氏便再不是昨日的温氏了! 温书伯在满殿目光的围视下,慢慢地挪起膝来,面前的女子涕泪纵横,死死拽着他的衣袂哭喊着:“爹。” 这一刻,他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明。这是他温书伯亲眼看着从襁褓中长至韶华之临的女儿,是心头娇娇。可早在他决意送她入宫之时,就意味着她已背负了世族的责任。 与皇家结缡,六宫之中若能得圣宠,便能确保温氏在朝中的权威,使温氏地位能够固若金汤,族人亦能安享荣华。这是望族出身的女子自出身以来就无法逃避的责任,她们背负着的,从来不是自己的幸福,而是家族的荣耀。 温书伯的目光在她身上久久停驻,仿佛穿过她,投向了遥遥时光,那时,她尚且年幼的样子。被温氏一脉捧在掌中视若珍宝,性子骄纵而侍宠,这样的女子,注定是无法在后宫中长久生存的。与其为了救她折损温氏命脉,他如今,的确是有更好的抉择—— 那便是,顺应圣意! 太后在宝座上轻咳一声,“温大人,识人要识这么久么?” 温书伯的目光深凉如水,站起身来,亲手将温芷容的手从他袖上抽离,稳稳向着阶上一福,声音沉厚而稳重:“臣,不认识她。” 温芷容原本哭啼不止的脸在那一刹那彻底僵住!双眸死死地看着此刻背影厚重的温书伯,目光中方才能溢出水来的双眸此刻只剩下陌生的恐惧,毫不能自制地倒退了一步,双唇颤抖着,唇齿打颤地嗫嚅出一句:“爹……为什么、为什么!” 龙座之上的公子恪终究在此刻清淡若无地舒出一口气,俊逸脸上恢复了之前的沉着,眸中深不可测地偏首向一侧太后反诘:“不知母后……这是何意?” 王妍手中护甲微扣,尖锐护甲的尖子陷入手心皮肤里,留下一个深深的印子。她挑眉,神容依旧从容不迫,凌厉眸中,隐隐投下令人窒息的压迫:“温大人,自己的亲生闺女,你可要好好看清楚了!” 温书伯俯身又是一叩首,背上那一道如同锐芒的目光紧紧刺入他脊梁,彷如鞭笞一般笞打着他的心。他抬眸瞬间,面上丝毫没有异常:“太后娘娘恕臣愚钝,臣实在不明太后的意思……臣膝下只有一女,便是今日朝堂之上众位大人声声讨伐罪过的玉嫔,臣纵有私心,也无力辩驳。只是这位女子,臣未尝见过,从不识得。” “你……” 太后眸中一盛,却终究按捺下去,此刻殿中有熙熙攘攘议论之声,端站在屏风之后的玉岫,目光却落在温芷容的身上。大殿之中,她一个女子的身形显得格外瘦弱,满殿烛火将那一张小脸映得越发灰白难堪,纵使百般冤屈,面对亲生父亲的否认,她也再说不出一个字来,身体不能控制地拼命颤抖。 公子恪轻咳一声:“母后有什么话,便直说吧。这女子是什么来历?” “那好,既然皇上问了。哀家就不妨都说说清楚。哀家自校场之事后,便对这温氏女子处处存防,此次虎贲军士执意追捕,亦是哀家授意,想来哀家接下来说的这件事情,也会令众位大臣亦是跟哀家一样不解。温大人,您的女儿……会武么?” 温书伯闻言一顿,太后既然这般发问,定是对那宫中的温氏女子有所察觉,他定然不能说不会,可如若说会,身为九卿之列,望族之女……怎可自幼沿袭武艺? 他躬身避过问话,王妍也似乎并不在意他的作答,继续凛声道:“若非哀家派出的虎贲相逼,怕是到死都不会知道,偌大的虞王宫后宫妃嫔之中,藏着如此手段狠辣杀人不眨眼的女子,哀家心觉蹊跷,便着人调查……一路查到离温府旧邸不出几十里路的地方,有一家娼妓之地,那妓院中鸨母说,正是当日选妃前夕,有个女子被温府的手下卖了进去,便是这殿上的女子。” 太后一席话令得满殿群臣咋舌,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射到了温芷容身上,太后轻轻抬颌,看着温芷容道:“姑娘,这其中故事,哀家想听你亲口说说。” 殿中的温芷容面色灰白,此刻身姿僵立,竟连太后的吩咐也未曾有丝毫反应。王妍不禁微微皱眉,睨了她一眼道:“哀家说的话你听见了么?” 温芷容一个激灵清醒过来,祈瑞大殿之中几十双眸子齐刷刷地凝聚在她身上,纵使从小养尊处优、骄纵任性……这一年中的娼妓生活也足以让她经历了世间艰辛与屈辱,从望族出身的贵女娇娇,一步跌落至最泥泞不堪、遭人唾弃的污秽生活里,她没有一天不恨! 她曾经是那么骄傲跋扈的女子,连从小对她百般宠爱的左神武大将军都从来不曾放在眼里,她一心渴望成为那枝头金凤,荣华一生,可如今竟瞬间沦为对人献媚才能活下去的娼妇! 每一次被迫交纳出自己的身子、每一次被那些脑满肠肥的人压在身下时,她浑身骨血里就滋生出不甘与痛恨的虱子、一日日随着那更深的恨意繁殖蛰伏,直到长满了她整个人的血肉之中。但她没有办法!如若一切能够从头来一次,她一定不会用那么拙嫩的伎俩,她在心中构思过不止千万遍,若一切从头,她将用尽世间最残忍险刻的办法,让那个女人比她还痛不欲生百倍千倍! 她曾以为这一辈子就是这样了,没有谁会察觉到朱门望户出身的她被埋没在风尘里泥泞不堪地活着,而那个在虞王宫中借着她名义享尽荣华富贵的女子,如同踩在她头上终年不化的云翳一般,无时不刻不在折磨着她。直到偶见那宫中来人,她才知道一切熬出头了!她很快、很快就可以将这些日子所有的屈辱所有的痛加倍地还给那个女人。 她拿出一年来所积攒的钱财首饰银两,一毫不剩地全部摆在眉娘面前,只要她在那些虞王宫中的人面前说一句她来历的实话,她许以眉娘终生富贵为报,那个时候的她,双眸中再也不是一日日苦熬的颓败与绝望,是从绝望中生出来的仇恨火焰,是誓要将一切全盘扭转,亲眼看着她跌落至命运谷底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决绝! 可她没想到,她梦中千千万万次幻想也没能想到,再次看到爹爹时,没有宠溺的神情,没有温厚安慰的言语,没有替她报仇解恨的怒叱,而是那样一片陌生的脊背,和字字铿锵的“不认识。” 心冷。冷到谷底是什么感觉? 殿中目光如炽,她却全身冰凉浑噩不已。她不是不清楚爹有他的难处,不是没看到最初那一眼时爹眼中的疼惜与无奈,只是她不愿意相信,无论如何也不肯相信,那个自她幼时百般疼宠她百依百顺的爹,会为了家族的私心,就这样把她打入绝望的深渊。 你们不仁、怎能怪我不义呢……我是你们的亲生女儿啊!她双手攥紧,却还是恨得发颤,此刻恨的却不再单单是那个女子,是她的家族、她的身世、她背后站着的指望她谋富贵平安的族人! “我叫温芷容,是当朝奉常温书伯的亲生女儿。先帝逝前不至一月,温府收到了虞王宫中的旨意,我与府上两位妹妹同入今次选秀之列,而当时温府上,还有一位女子,是廷尉方恒之女,叫方玉岫。众位大臣应都知道,一年前廷尉方恒暴毙之事,方家一门衰落,方氏便将她女儿托世交寄于温府,求了我父亲多日,希望能借温府的扶持,一沾与皇家结缡的荣光,重振方氏。在温府时,那方氏的女儿与我处处不合,想着法子刁难温府的不是,我心中气不过,反正她方家也是衰落了,进不进宫根本无人问津,于是与两位妹妹私商,希望启程入宫的路上能将她抛弃。可是没想到……我因为这一时的小聪明算计,赔上了自己!” 她的话,一句句,一字字,仿佛火炭,又如寒冰,那攥紧的手心,僵直的脊背,亦是一时冰凉,一时炙烫。 深深吸了一口气,仿若回忆到什么不堪启齿地画面,她沉声道:“那方氏女儿好生狡诈,也不知会什么邪道功夫,竟能识出迷香味来,假装在马车里昏寐过去,诓我进去查看,她便迅速将我击昏,换上了我的衣物,命令温府的下人将我手脚口鼻都缚住,卖去了不远处的窑子里。而她,李代桃僵地以我的名义,进宫选秀,名正言顺成了如今虞王宫中的妃嫔。” 太后闻言微微点头,凤眸一扫大殿,平淡却又威慑地道:“众位大臣,都听清楚了?” 此刻殿内寂静一堂,虽有不少人心生质疑,却半个字也不敢吐露。 却听龙座之上年轻帝王一抚桌案,寒声道:“一派胡言!” “哦?”王妍垂眸,唇际浮出一丝漫不经心地笑,故意道:“皇儿怎就能断定是一派胡言?” “遑论温卿已否认这是他亲生女儿不说,虞王朝中多少身份卑陋女子妄想着鱼跃龙门,成为这后宫妃嫔从此荣华一生,仅凭一个娼妇的满口胡言,母后就能这般武断,岂不是低栩了朕的满殿臣工!” “皇儿,若仅仅是一介娼妇,怎可能将当年方恒之死都知晓得清清楚楚?又怎可能连玉嫔的名字都毫不含糊地说出来?且听她举止言辞,条条有理,哪里像一个普通的娼妇之人?” 皇帝冷笑一声,道:“母后老而弥辣,多年心机手腕不变!若是有心,莫论是一个娼妇,就是成百个街边乞儿,也能在母后“熏陶”下对答如流吧!母后不喜玉嫔,朕也不勉强,只是若行此伎俩,不知虞王宫中又要添几条冤魂?” “皇儿此意是哀家蓄意寻来这女子故意与皇上过不去?!”太后双眉陡挑,指中护甲狠狠扣在桌案上喀嚓一声崩断,厉声诘问道。 殿中静得可怕,群臣虽知今上与太后素来深有仇隙,亦是未曾见过廷议之上二人如此唇枪舌剑,纷纷屏息。 但听皇帝丝毫不恼,反是淡淡道:“便依母后所言,这女子方才说,温府有两位妹妹一同入宫选秀,可是事实?” 太后蹙眉看着温芷容,问道:“你方才所言,确实有两位妹妹同你一并入宫选秀?” 温芷容闻言点头,眸中坚决道:“是!我的两位妹妹都能为我作证!” 她哪里会知道,在她被卖入青楼之后,玉岫第一个摆脱的,就是那两个妹妹! 公子恪闻言,十分和煦地道:“这就奇怪了,你的两位妹妹一并入宫,难道一路上就没发现什么不对?截然不同的两个人,难道认不出来麽?” 温芷容面上一白,竭力道:“回皇上,那方玉岫阴险狡诈,我的两位妹妹都性子单纯,她自然有办法将她们蒙在鼓里。” “也罢,朕就依你所言,信你两位妹妹一路不知。可进了宫后呢?同为妃嫔,每日太后跟前晨昏定省,难道就没发现宫中的玉嫔娘娘并非是你,而另是她人?朕再替你圆一次话,你方才说你两位妹妹心性单纯,发现了这么大的事,应该无法顾全思虑到说出去后的后果吧?怎么从无一人提起过此事呢?” 温芷容被问得瞠目结舌,看着今上如鹰隼般高深莫测的双眸,她从没料想过,幼时她绞尽脑汁、黛眉轻描想要谋得他顾盼一眼的男子,那个在她心中想象成神一般的九五之尊,会如此冷漠森寒地诘问于她。 那些年岁的旧梦,就如同一张巨大的网,铺天盖地地向她围拢来,好像在嘲讽她费尽粉黛、罗衣千变地来自投罗网,看着她如今站都站不稳、踩都踩不住,珠翠珍宝散了一地,摔跌得鼻青脸肿…… 皇帝逼视向她,语气森冷如冰雪:“朕来告诉你吧,这虞王宫中,从无三位出身温氏的妃嫔,朕的玉嫔,唯有一人!你那些什么妹妹的幌子,收起来拾掇清楚,莫要迷惑了当今太后与众位臣工的眼睛!” “怎么可能……”她倒退一步,面上写满了惊恐和不能置信。 祝大伙儿情人节快乐~o(n_n)o哈哈~、对于某帛而言木有存在意义的日子继续码字--。 122 疯妇 122疯妇 皇帝脸色生硬如铁,冷冷吐出三字:“拖下去!” “皇上!”温芷容惊恐出声,双目睁得奇大,那里面是惊愕、委屈和不能置信……只得将索求的目光援上了宝座上的太后。 王妍朗声一唤,不怒而威:“慢!事情还未查清楚,皇儿这么做……众位臣工只怕以为皇上故意偏袒!” “那么母后还希望如何?” 此刻跪于殿下的一位臣子壮着胆子迈前一步,沉声试着道:“臣倒是有一拙见。” “臣工请说。” “臣依稀记得,玉嫔未进宫之前,尚在温府旧邸时,素有传闻说温将军格外宠爱温大人的女儿,疼宠之情甚至逾越舅甥之隙,温将军有御赐府邸不住,却时常前往温府旧邸……”他说到此处忽而一笑,道:“当然了、这些已是陈年往事……如今玉嫔已然入宫,臣只是觉得,可以请温将军来与这位自称是温大人女儿的姑娘对峙一番,温将军武人豪迈,自不会胡生妄语。” 太后上方端坐,她转着腕中玉镯,点点头:“这倒不失为一个好法子。”于是转头看向公子恪:“皇儿以为呢?” 公子恪凝着那阶下臣子,沉声道:“温洵随营而归,未加休愈隔日便往军营,若为了如此小事就召他入宫,朕未免太不体恤臣工。” 太后冷笑一声,红唇微启,不以为意道:“小事?” 公子恪的侧脸刚毅沉冷,如今事已至此,盲避决不能躲过,温洵与温芷容的那一段亦是他当年一手策划,倘他来此,察觉殿中气氛也能揣度出此中深意,温书伯都能遣清的利害,温洵不会不明白……遂瞳眸深湛,道:“不过母后既已摊出此事,朕难免要在众位臣工面前澄清所有,以免生出嫌隙之言。” 他抬首,朗声道:“传温洵入宫。” 一炷香时间后,殿前大门被侍者推开,一只略显粗糙的手探出,紫绶玉带,宽大的袍服广袖被身后的风吹得高高扬起,从狭窄的罗帷缝中看去,还恍如那时,他着了银白铁甲,雪色盔翎在濯濯的阳光下,熠熠生辉,闪耀寒芒。 逆着光看去,那模糊不清的面容交错着殿中烛辉,隐隐错错明晦不清。 玉岫定定望了他,看着他挺身踏步阔袖而入,左右众臣纷纷福手以礼,那一刻连屏风后的她也不觉僵直了身子,却见那双湛然清俊的眸子,透过一众殿中臣工,巧妙地略过满面委屈的温芷容,静静望住自己,眸中神色莫测难辨。 那一刻玉岫侧身躲避,手中握拳,心头紧张如春雷,却依旧忍不住自缝隙中眯眼望去,却见温洵目光丝毫不显山露水地旁移开去,眼底冷峻悠忽而逝,变作一点宽慰暖意,化为疏淡的笑。 殿中之人自不知那一缕莫名笑意是为何,只当温洵不知召见情由,亦未曾放在心上。而这一抹疏淡笑意,却宛若刀刻一般,令屏风后的玉岫心头有一瞬紧窒无法呼吸,像极了入宫大选前的那次大典,这个叫温洵的男子,屡次以不经意的方式在她一生的许多细微之处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 很多年后,当她再次想起来当年这些遥遥一望的砰然震慑时,或者只能对镜自嘲地轻笑,笑自己自诩看得通明透彻,却丝毫未觉从未看懂过身边的那些人。 温洵站立殿中,俯身对着玉阶之上的皇上太后见礼,公子恪抬手作扶之势,朗声道:“召见过急,麻烦温卿这一趟。” 公子恪话才刚毕音,就见温芷容迈着步子,一步步似犹豫又似渴求地往温洵身边挪过来,两人相隔还有七八步远时,温芷容突然身子一软地跌跪下去,那样委屈和不甘的积怨,在这一刻呼之欲出,再也掩饰不住地痛苦出声,偌大朝殿上除却她的啜泣声显得格外僻静,良久,她才自那抽泣中呜咽出一声:“表哥哥……是我,我是芷容啊!” 公子恪此刻出声,平静地道:“温卿,你可认识她?” 温洵湛然清俊的双眸微微敛去,避开芷容渴求的目光,却未作答,太后冷笑一声,以为温洵见到温氏娇娇还忘不了旧情,似是成竹在胸一般,朗声对着群臣道:“无妨、温将军不妨走近点、看清楚些……你的一句话,可轻而易举决定了这姑娘生死。” 那样看似无关痛痒冰冷抛出的话,有心人听来,却明白当中隐迫的威胁。 从玉阶前到身后的女子面前,短短的七步路,温洵却走得那么久,那么艰难。 哗啦一声裂响,惊得近旁人一颤,所有人都敛目看去,却见温芷容一把抱住温洵宽阔的朝服广袍下摆,那衣裾的云纹暗带竟被她生生撕裂开,一张雪白小脸上滚烫的泪扑簌簌地滚落下来,身体颤抖不止,她眸中始终不偏不倚地看着温洵,啜泣道:“表哥哥……你知不知道芷容这一年,是如何过来的……是那个叫方玉岫的女子,是她害了容儿!是她害的!” 她口口声声控诉,看着踱步走至面前的温洵微微蹙眉,撩开袍摆蹲下身来,两人离得极近极近,连鼻息都互可感受,可她忽而心中一凉,只因此刻,她在这双熟悉的眸子里,丝毫看不到从前的神情,那个对她偏宠疼爱,骄纵得她无法无天的温洵哥哥,眸中没有丝毫疼惜与怜爱,是错觉吗……一定是的!一定是太久没有看到她而生出的不安,温洵哥哥现在,一定比自己还要难过不安…… 她咬了咬唇,在心底一遍遍跟自己说一定是这样,目光恳切地看着温洵道:“表哥哥,这一年来,我被卖到娼妓人家,受尽了屈辱和侮辱,而那个方玉岫,她盯着我的名号在虞王宫中当了妃嫔,表哥哥你快跟他们说,你快告诉他们,我才是温氏的女儿,我温芷容才是啊!” 她拽着温洵的衣袂,语意激动地指着玉阶上的公子恪和王妍,又指着殿中群臣,猛地摇动着温洵,“表哥哥你说话啊!” 可她下一秒,在温洵眸中看到的是陌生的疏离。他轻轻挪开自己虬住他衣摆的手,小心翼翼地放了下去,而后撩袍起身,温芷容下意识一把抱住他欲抬步离开的腿,哭吼道:“表哥哥,为什么!为什么你不说话!为什么你不告诉他们?” 温洵眉目一敛,别过目去,用力想要抽离被他抱住的腿,却根本挪动不得,只好重新蹲下身来,低叹道:“姑娘,放手吧。” 她猛地抓住温洵的双手,紧紧贴放在自己脸颊上,声音抽噎得不能自己“我是芷容啊!表哥哥你看清楚啊,我是芷容啊!表哥哥你最疼宠芷容的啊,你知道我受了多少苦吗?表哥哥……你告诉芷容为什么、啊?” 温洵抽手想走,温芷容却紧握着他的手腕,不肯松开。温洵忽而转头凝眸看住她,他眸光复杂,无声无息地一个指头、一个指头,慢慢却坚决地掰开了温芷容的手。 温芷容眼中流转着全是不甘和不解的请求,却只在温洵的双眸中看到浓重的墨黑。 还剩一根指头时,她猛地一个瑟缩,眼睁睁看着那个自她幼时起便百般疼宠她的温洵哥哥,一步一步绝然而坚定地迈向阶前,那背影就和爹爹的一样,容不下丝毫犹豫,她忽而一怔,偏头看着他站在阶前,含着几丝真挚地道:“回皇上、太后娘娘,臣想,这位姑娘大概是认错人了。” 刹那之间,恍如梦醒,温芷容砰地一下跌坐下去,突然想纵声大笑,泪水却抢先涌上眼前。 公子恪凝眸道:“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温芷容脸上泪痕未干,却嗤地一声笑出声来,那汹涌泪水决堤而出,她却浑然未觉,笑得更加厉害,目光定定地自大殿中的温洵身上,移开至温书伯身上,缓慢而持久地,迎上那龙座之上鹰隼一般双眸。 张口笑着,那面容之上看不到其余的情绪,喃喃道:“我温芷容,自幼出身望族,门第生辉。父母娇惯我,舅舅疼宠我,连家中的妹妹也没有一个如我,心高气傲,从不将寻常人家放在眼里。从小,温洵哥哥就对我极好极好……我并非不知道,只是,连父母都不知,我从幼时起便梦想着一日能够鱼跃龙门,为谋那龙殿之上的惊鸿一瞥。所以,我从未将其他人的好放在过心上……选妃之前,我是极欢喜的,珠翠绫罗备了满箱,我想,即便是仪仗森严,只能站在一众女子面前被远远的顾盼一眼,我也要有其他女子身上绝不会有的风华光彩,哪怕只是去一次虞王宫,悄悄目睹一眼凤鸾春恩车的影子,我心头也雀跃不已……” 她说着,滚烫的泪水滴嗒一声淌进大殿的地砖上,瞬间氤氲开去,忽而目光如刺地凝注一个方向,定定地道:“可是、可是就因为那个方氏女子,我一生就这么毁了。我沦落到妓院里,做一个从前自己看了都要唾弃嫌厌的娼妇,我每日对着镜子梳妆,看着那张傲然的脸上露出陌生的献媚的笑,那般笑意本该露给皇上您看的……如今、您看到了吧?您看到了吗?” 她站起身来,不顾四周群臣众目地忽而向玉阶上走去,没有顾忌没有害怕的,直朝着龙座上走去,走得愈近,笑得愈是令人心战,公子恪不由动怒,喝道:“来人,将这个疯妇拉下去!” “疯妇……”温芷容喃喃复念出声,忽而哈哈大笑起来。 123 求死 123求死 殿外涌进来许多护卫,纷纷去拉扯温芷容的手,温芷容面色苍白,像是鬼魅俯身了一般转过头来看向温洵,又看向那群臣之中跟所有人一样姿势谦卑而俯首的温书伯。突然间,嘴角露出一丝难看的苦笑。 “如果能让我选择一次,我温芷容,一定不要出生在这样的世家。”她自言自语地说着,恍见大殿之上根本无人搭理,不由愈发恶劣的笑出声来,那断断续续听得人心中反拧的笑声中,偶露出的几个字音,还是被大殿之中太多的人听了进去。 “知道么……就是在妓院之中那日子过得痛苦……也比、也比亲眼看我长大的你们真实!” 公子恪拧眉喝道:“拖下去!” 她奋力地甩开拉她之人的手,连身上衣裳都撕扯破,虞王朝大殿之上,自新帝登基以来第一次上演这出荒唐可笑的闹剧,此刻端坐宝座的王妍亦是凌眉竖凛,没想到苦心安排的一切就被这疯女人给毁了,咬牙道:“皇上的吩咐你们听不懂么?” 此语一毕,护卫也不再手软,一道道长鞭毫不留情地打在温芷容的小脸和手臂上,血痕骤然而显,这样的痛比当初卖到窑子受强迫的鞭刑时还要令她痛苦绝望一百倍,从未受过体肤之苦的温芷容瞬间哭吼出声,声音沙哑,像极了生锈的锯铁,被按跪到地上经由祈瑞殿的大殿一路拖下去,眼眶通红,嘴唇发抖,死死地盯住温洵的后脊。 直到大殿之上重又僻静下来,才听到轻轻地吁气声,却辨不明何人。 这一刻,屏风后的玉岫手脚已经冰凉,突然觉得辛酸苦涩。 她未尝不可怜,如果她不姓温,如果她没有出生在这样的家族,此时此刻,她或许根本没有觉尝过今日大殿上这一刻的冷漠与抛弃,也根本不会知道,被至亲之人背叛欺骗,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如果她并非出生望族,怎会被宠惯出那样骄傲刁蛮的脾性,又怎会自幼就连身边疼她爱护她之人都置之不理,一心只想着鸾车的高高在上,想着有一天受众人仰慕。 或许只会是个平凡百姓家的姑娘,穿着最普通的粗布麻衣,在冰冷的天气呵一口气,从泛着白气的井中打一瓢水,守着锅灶看它弥漫出软薄雾气,一面绣着衣裳,一面等待夜幕归家的心上人。又或者只是个小小的侍女,每日里担心怎么哄主子开心,怎么能尽可能多的填饱肚子…… 只是她却生错了命,遇错了人,也选错了路。 生在这样的世家,却偏偏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一路走来的心机与傲气,未尝摧损,怪不得落到如今田地。 她深深吸一口气,自嘲牵唇,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自己不仅能经过之处手起刀落,亦是连最后一点怜悯之心都快化解殆尽,变得如今这样的铁石心肠了。 前廷僻静,仿佛刚才那一幕都未曾发生。玉岫透过缝隙悄悄去看温洵的眉目,那样湛黑清俊的瞳仁里从容不迫,没有任何因刚才之事而起的波澜,眉目流转之间,全然一片坦率。不禁想起初见之时,他为了温芷容对自己动手时那样袒护宠爱的情景,不由冷忖,这殿中之人,不乏朝中人尽敬仰的风流名士、亦不乏温洵这样年轻豪迈的武人才俊,却无一不是做戏的高手,虽不至屑于阿谀,却人人带着一张假脸,看尽颜色。 这样的静只能维持悉数的一刻,她隐隐听到公子恪想要就此散毕,但王妍的一声轻咳,仍旧将一切置于烈火之上。那样工于心计谋划的女人,依旧还是不好对付的。 群臣似乎没有放弃对她的敌对,句句话语仍是表明要公子恪当即做下决断先结果了她,此刻的玉岫有些看不懂,连温书伯都迫于公子恪的威慑下牺牲自己的女儿以保全整个家族,为何廷中诸多臣子仍是这般迫切想要置她于死地,皇帝的偏袒那般明显,他们却全然不顾及圣上之意,王妍她究竟是许出了怎样的好处。 殿堂敞门的风直灌进来,撩过殿中一脉紧张气氛,亦拂起公子恪宽大袍袖,透过星碎缝隙越发强劲地吹到身上,遍体透凉,脑中更加清醒过来,不由失笑。 她这一刻,足够好奇,她将会怎么死。今日大殿之上字字句句她都听在耳中,公子恪连想要保她性命都要经过如此艰难的斡旋,遑论日后居于宫中,会有多少明枪暗箭向自己刺来,公子恪他是一国帝王,虽能强硬保她一次,却不能每每忤逆群臣之意,得罪一切藤蔓关系,做世人心中要美人不要江山的荒诞君主。 她想起在营帐之中自己为故意气他而说出的那番话,她要的夫婿,是太平时的明君,变乱时的锋刃,是在任何情况下处变不惊的帝王霸气,是能够真正凭借御人之心征服天下的人!这话并非一时激愤,现在想来,原来她自很多年前起,就早已明白他心中大业,绝不能够看着那样的他,因为自己,而变成可以对任人妥协的凡夫俗子。 曾经多久,一直以为自己对于他的情感仅限于救命之恩,原来并非如此。那样的感情竟早已种在自己心中,如此深。 她脚步踏出,那一刻心中已是坚定而清醒。 一干仆从侍女立在旁边,眼睁睁地看着她撩开罗帷,自始至终,大气不敢喘。 她一步步由内殿踏出,步子并不急促慌乱、亦没有缓慢拖沓,干净利落地站在玉阶之下时,殿内还可以嗅到那浓郁的药味。 在第一眼看到玉岫之时,几乎是所有人都诧异地怔住,如出一辙地闭了口。 少女在阶前站定,抬眸。眼睛里一如平时般的清澈,只是那双眸太过寂静清醒,眼中空灵清冷,心无旁骛地只凝注着龙殿之上一人,遥遥如柱的目光清透而恒久,纵使离得再近,也扰不得一毫一分。 在触及那样的双眸时,公子恪心中蓦地一沉,就是这样的双眼,多少次他都溺毙其中不得自拔,却无论如何也滞不住她的心和步子,这一次又是一样,他预感得到她要说的话,她要走,他绝不同意! “来人!” “喏。” “玉嫔重伤在身,你们扶她进去内殿休息,没有朕的命令,不得让她下榻。”皇帝的声音固执而沉稳,但愈是如此,竟无端端地显露出几分不安的虚来。 玉岫微微一笑,声音轻弘:“皇上和众位大人谈得激烈,我便忍不住来看了,既是谈的玉岫的生死,皇上和众位大人何必避开我呢?” 公子恪坐在高高的龙座之上,一字未说,嘴唇抿得像极了冰冷的锋线,鹰隼眉目瞬也不顺地盯着少女,只是这一刻,君王目中除却众人皆知的沉稳,更多的却是苦苦地诉求。这样的神情,一丝不落地落入玉岫眼中,她看得懂他的慌乱和不安,看得懂这个帝王此一刻的脆弱和柔软,可她不能软弱。 “众位大人说得没有错,不管臣妾是不是与疆北王勾结,抑或只是遵循皇上的意思做了一场戏,此时此刻,诚如大人们所说,身为虞王宫的妃嫔,为了稳定百姓之心,自是理所应当的事。可众位大人们设身处地地想想,身为皇上,若为成全史官之笔帝王清誉而让自己的妃嫔来付出代价,若连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何以卫家国天下。皇上有皇上为难之处,众位大人亦有你们的苦心和情由,玉岫明白。今日愿众位大人众耳倾听,臣妾,有心愿遂前廷之意,望皇上成全。” 她字字如珠帘坠地,绝然而毫无挽回之地,俯身跪在大殿上,对着阶上之人俯身三拜,身上的伤口牵扯得疼痛而灼烫,却越发教人脑目清醒,不至恍惚或是退却。 一众群臣在听完这番话时,都已默不作声。其实人人都知她不过是随意寻了一个借口,一心求死。好解脱今日廷上僵局,给今上一个台阶下来。只是谁也没料到,虞王宫中的妃嫔之中,竟也有这样强横手段的女子,手段绝然的人并不稀奇,只是最为厉害之人,往往舍得对自己铁石心肠。 如此一番,群臣之中向玉岫看过去的目光,从口口声声的声讨,竟成了折腰的敬畏。其实他们敬畏的并非是她温玉岫,而只是此一刻甘于站在大殿之上求死的坚决。从她说出这番话的那一刻,就代表着她赢了,皇上亦赢了。 她拿着生命的代价,也要赢回此刻朝堂上公子恪的颜面与帝王盛气。 她清楚地察觉到殿中微妙的转圜,王妍已成不了胁迫之势,而公子恪会是最后的赢家。 这一刻玉岫很自信,在她平静说出那番话之时,惊诧于自己的转变。初来此时,为求一切也要活下去,她一味知道,不论如何,活下去才会有希望,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性子里竟会有如此决绝的一面,可这一刻她忽然想通,或许,自她出生,骨子里就流淌着世代皇权之家的冷酷血液。她是师国唯一留下的后裔,而这一切一直以来被公子恪保护得太好,甚至连她自己,都时常忘了,究竟是怎样的出身,她与他之间的不可能,又究竟是怎样的不得启齿。 124 命悬 124命悬 “朕不同意!” 公子恪心急,倏地一下从龙座上站起身来,挥手将新换上来的茶盏翻砸在桌上,茶杯顷刻碎裂成片,碗中茶叶亦随着那巨大的声响飞溅开来,公子恪先前就已动怒,手掌伤痕已是厉害,现下突然发作,殿中所有人显然被这巨大的声响震吓住,看着血从今上掌下流出,溅在玉阶之上,一侧的郝聪明已是骇得嘴唇发抖。 她仰头望着阶上,脚下不停,续续往前走去,有近侍抬步靠近欲加阻拦,却被她眸中冰雪目光所慑,不敢强加阻挡。 她拾级而上,一步步踏上祈瑞殿的玉阶。 “臣妾温氏玉岫,但求皇上太后成全。”她跪下,垂眸敛目,静候头顶上传来应允的声音。 “朕说了不允。”他声音低哑,却带着一丝强横。 玉岫舒眉,尽可能地显得谦恭……她如今模样,大概是第一次在公子恪面前这样低声下气地谦卑吧。 “皇上要为大局顾虑,也要体谅太后与众位大人的苦心。与前廷的衡稳与百姓的安定比起来,臣妾算不得什么。” 她的头埋得极低……公子恪轻轻俯眸才能垂视到她的后颈与瘦消的肩,那肩后伤口赫然映入眼帘,他竟无法压下心头怒火!她分明知道他不忍不舍,知道他最怕失去什么……却一次次冲撞他的底限,如今还要以这样一番姿态来成全他的皇帝之仪,想到这里,不禁低喝道:“抬起头来!” “喏。” 她依言,仰头,朱红的烛焰将眼前少女的面庞映得灼然生辉,她因伤势脸色苍白,灯火珠晖耀在那雪色面庞上更显得近乎透明,却越发显得重眸幽黑而清冽。 “玉嫔今日所言……是违心,还是真言?”公子恪轻嗽一声,低低的声音虽近在咫尺,却仿若从极远的九天之上传来,带着凛然的帝王威仪。 她张口,颤声道:“真心如何,违心又能如何?” 公子恪忽而蹲下身来,玉阶之上,毫无一个帝王的样子,轻轻蹲在玉岫身前,鹰隼双眸在极近地逼视着她,启唇颤道:“你早就想死,是不是……” 那声音极哑、极低,偌大殿中几乎大多数人都未挺清楚。 玉岫笑了笑,丝毫不服输地抬眼迎上,虽是冰眸摄魄,心中却是一阵悸然,那微微一瞥,好似一面重鼓擂在心间,一颗心难受得挑漏了一拍。 轻轻启唇,却说不出话,唇形开阖,依稀是求他答应的嘴型。 公子恪微微一震,许多无法思及通透的事情在这一瞬仿佛骨血融通,草灰蛇线下想了许多,骤然明白他今日在廷上公然对抗,只要多表现一分在乎,便是让她以后在宫中立足更加艰难一分。他如今为她一人与群臣反目,莫不是把她往火坑上推…… 如此一眼,却足够让他懊悔,这样浅显地道理,他竟会彻底慌了心神地辩不明白,他身为一国帝王,君主只为,杀伐决断从不曾手软,却竟然保护不了一个女人。 太后会率着群臣逼他做出一个决断,这不像是她王妍的作风,他才会被打得如此猝不及防。而今想来,依太后手腕若当真只想取玉嫔的性命何必如此大费周折,她的目的,绝非于此,只是此刻,他竟不知道她要挟着究竟为求什么……莫非,只是想让自己应允去景穆一事? 那一日景穆世子的话犹在耳畔。若王妍当真是因景穆侯病重而慌乱了手脚,他又怎么可能轻易给她那样的机会。处心积虑那么多年,终于也可以让她尝到那样的痛苦,他怎么会……就这样轻易地受制于人! 不……不会,一定会有办法的!群臣以死相逼,她有何好处,她不会不给自己留退路……想清楚一切因果,他重新站起身来,幽幽开口:“若是违心之说,朕并不介意你再犹豫一二……若是真言……” 他抬目,帝眸深湛:“那么,便绝无回圜之地了。” 她依言,不躲不闪,眉目如初:“臣妾所说,句句真言。” 玉岫的声音虽然低沉轻泓,却带着极大的压迫力,那样明悟了彻的决绝和洒脱,仿若与生俱来。 “玉嫔如今自投罗网,母后您满意了么?”头顶传来公子恪侧头说话的声音,那音色渐渐变了,已不似往日沉稳,阴狠中竟流露过一丝凄怆。 王妍笑了笑,语声忽而一别往日变得恬柔,道:“没想到玉嫔竟是如此通达,其实哀家亦并非有意为难,只是天家无情,身为嫔子,许多事情需要权衡,并非哀家一心想要针对于你,你也知晓今日廷上各位大人的态度……”她说着假意轻叹,道:“我知道你恨哀家……” “太后娘娘,臣妾并不恨您。若是今时今日,臣妾设身处地,也会是您这般作为。” “不恨……”她亲亲喃道,而后挑了挑眸,良久道:“不恨也好。” “来人!”王妍陡然出声,厉声喝令,“禁卫军侍卫何在?将这罪妇拿下!” 门外伫立的禁卫军一声答喏,刀剑铿然的声音骤然响起,她余光仍是瞥到公子恪拳中一紧,千钧一发之时,忽听殿外靴声橐橐作响,殿堂外传来沉然之声:“禁卫军三师储统,有要事求见圣上。” “宣!” 公子恪宽袍一抖,坐上帝位,从殿外进来的人一身风尘仆仆,还未站定便急急行礼,声音急迫如律:“景穆世子,反了!” 此言一出,殿中数十人瞬间阒静,仿佛石雕木刻,半点声音也无。 玉岫静静站在殿中,原本因舒下一口起的瞬间,却哽在喉中半天不能动弹。那一句话如钉在她心中,脑中竟是一阵浑噩。想起在林中时,自己亲眼瞥见大钰的行端,那时的他笑让自己应允下绝不食言的允诺,原来他已筹谋得如此急迫不待,和自己相处时的一分一秒里,都早已预计到了他们日后会有站在两个对面的那一刻么! 没想到今时今日……竟是他的起事谋反,在关键之时救了她一命。世事如棋,果然不是谁人所能轻易料想,她至今仍无法明白,大钰那样痛快不羁的人,怎也会放不下权势。 “这是六百里加急的折子,末将半刻不敢耽误,夜行百里,急呈而来。” 公子恪凛目接过,启封一瞥,顿时僵在当场,半刻之后,沉声如钟,字字句句抨击在群臣心头:“众位臣工,可要朕来读一读这封折子所述?” “臣不敢。”呼啦啦地大片拂袖叩首之声,整齐划一道。 公子恪冷喝一声,怒道:“朕闻景穆侯病重,感愧老侯爷当年为朝骁勇,不日前封赐景穆世子中央禁卫军上将军一务,钦赐敕造印,短短几日,三万禁军竟全部为他所调,赫然举出拥戴世子这样的反旗……朕是该说朕的三万禁军人人心意动摇,早已存有不忠之念,还是该说众位臣工日日殚精竭虑,为朕操虑后宫事务,三日之内整整六个州的军队调动,朕连半个字的消息也没听到?” 阁臣们人人闻言面面相觑,无一人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景穆侯当年赫赫功勋,从未对公子家的宏图大业有过半分觊觎,为何养出来的儿子如此狼子野心?何况谣传那景穆世子是个玩世不恭的富贵浪荡子,如今因承父恩才初涉军政,即便是早有野心,怎会如此操之过急,军权还未捂热,就心急火燎举起了反旗? 更何况中央禁卫军素为温洵所调制,整军上下忠心不贰、严整肃立,就连微末兵士亦是精心所调,没有半个轻易俯首之辈,怎会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愿屈从于一个从未握过兵器的富贵世子,还昭然若揭地起事谋反? 跪在左列的几位兵部阁臣面对今上的质问,冰凉的天里已是汗流浃背,讷讷不能成言。 公子恪咬牙冷笑:“朝廷的军队,竟被人私自调动,三日之内朕竟无半点耳讯,众位臣工可否给朕一个解释!” 群臣人人相视不言,谁都不敢轻易开口,温洵此刻不禁皱眉,中央禁卫军制度素来严苛有序,兵部出了任何调度堪合,都要经由州部禀报上案,皇帝下诏阁臣签署,即便是有了圣上钦赐的敕造印,三日之内六个州县的调度,如此大的动作,怎么可能连他都不知道!更何况中央禁卫军麾下所制他一向精心,坚信绝不可能整整六个州的兵士能如此轻易地易主反虞,不禁心下生疑阵阵。 站出一步道:“皇上,臣以为,此事必有蹊跷。禁卫军失职是罪臣过失,请皇上让臣查探清楚,定给皇上一个交待。” 公子恪心中暗叹,公仪钰这一步棋走得实在及时,若非这关键一刻,他当真不知接下来会演变成何种局势,借着这惊破天人的消息大发盛怒,将戏做足……不由心中冷凛,他身侧的太后,估计仍在那一句“景穆世子反了”的消息当中回不过神来吧。 她如今是无力两面兼顾了,今日朝堂一事够她回去揣摩思量,没想到这样的女人,竟会生下那样一个儿子来,倒也算她造化。 他心头虽松一口气,但温洵的一句话还是点醒了他的松惕,这殿中仍有一线清明之人,景穆世子造反一事,若查不出原由来,温洵这样的人不至于看不出端倪,王氏的凋敝就在这几月千钧一刻,而温氏……是个极其重要的角色。 公子恪看着底下阁臣人人眼观鼻、鼻观心,冷峻光芒扫视而过,最后落在温洵身上,沉声道:“自是仰仗你出力。”龙眸垂视,靠在高椅上望着忠臣,冷哂道:“其余卿家除了拨乱朕的家事,此刻也说不出半句话来。”不由悻悻道:“事态紧急,你速查探清楚。” 125 心障 125心障 群臣鱼贯而出,直到祈瑞殿中除却玉岫之外,仅仅只剩下公子恪与王妍两人人,殿中近侍近前来扶王妍下座回宫,直到此刻,王妍才放松了手中一直紧握的盅盏,那瓷制的盏盖搁在龙案上时发出细微铮吟之声,却在格外阒静的殿中显得惊惶人心。 玉岫自是不会明白,为何听说景穆世子反了一事会给她造成这样的打击,目看着她的身影僵冷,肩头微微佝偻,在侍从搀扶下颤颤巍巍向慈安宫中走去,玉岫依礼矮下身来,垂眸唱喏道:“臣妾恭送太后娘娘。” 那样僵冷的声音很快消失在她视线里,未置一词。 玉岫回过头来,仰目看着仍旧站在玉阶上的公子恪,笑了笑,舒口气道:“今天算是逃过一劫,可太后不会如此善罢甘休的,不知你有没有想好,如何处置我?” 他垂眸冷冷看来,目光变幻,双眸中再无方才极力克制的从容沉稳,那样阴枭与悲悯的神情交织,恍惚看去似是恨极怒极,却又依稀觉得那眸光中有无法盲视的温柔。 玉岫触及那目光时心中一涩,偏头躲道:“你还有很多事要忙吧,我先走了。” 他未置一词,从玉阶上大步赶过来,玉岫的身子一轻,错愕地看着将她拦腰抱起的男人,惊道:“你做什么?” 公子恪一言不发,眼前光芒骤盛,大步踏向内殿,一手霍然掀开罗帷,内殿中的侍婢哗啦啦地跪了一地,却听公子恪寒声吩咐道:“都出去。” “喏。” 轻轻被放在龙塌上,绵软床垫上有些许寒意伸进肌肤,她想起身,却被公子恪按住肩头,扬眸却见他蹙眉道:“不要动。” 内殿之中除他二人之外再无旁人,一时之间寂静得吓人,玉岫指尖捏着床褥,试图想要说些什么:“景穆世子他……” “别说话。”他双眸投来,毫不意外地对上了玉岫的。 四目相对,各自都失神片刻…… 玉岫蹙眉,她虽目光泓亮,却在此刻不能自拔地陷入这一双深眸中去,这双眼,和那多年前初见时的一样,鹰隼双眸惊鸿一瞥,就捕定她的一生,床榻之上的冷峻与强势,仿佛能掠去她所有一般震彻心魄,朝堂之上偶一眄眸流转而过的坚定与从容,却予她无尽力量与安定。 此时此刻,竟愈发深不见底地幽黑,那一潭深眸,似笼了一层浓重雾气,将所有心慌隐怒全部在她面前压制下来。 罗帷外有侍婢走动的声音,顾盼了几次,终究壮着胆子道:“皇上,玉嫔娘娘服药的时间到了。” “进来吧。” “喏。” 医侍和婢女们匆匆而入,小心翼翼端来药水与茶盏,两名侍女将她扶起,正欲服侍喂药,却听公子恪道:“药搁下,你们先退下去吧!” “喏。” 他起身端着药盅,侧坐榻边,极小心地扶起玉岫,让她靠在自己胸前,小心舀起一匙药液,尝了一点,蹙眉道:“苦了些……” 强烈而温厚的男子气息将她包围着,隔了衣襟,能察觉到公子恪小心地避开了她背上伤处,隐隐感觉到他的体温,玉岫的身姿有些僵硬,垂眸看着他凑到自己唇畔的药匙,不自觉地向后倾侧了一下。 公子恪低头微微凝目,扶住她肩畔,目光温和专注道:“不舒服么?” “公、公子恪,我都能下来走动了,我自己能来。” 她语毕要伸手去接他手中药盅匙盏,却听那瓷匙从他两指中松落,叮咚一声掉落在药盅中,能察觉到他胸口的起伏和眸中难以凛去的寒霜,良久,玉岫听他胸腔中低哑地一句叹声:“玉岫,你要惩罚我,换一种方式。” “公子恪,你知道的,两个人在一起,不是要捆住对方,我们都有自己的路要走。今日廷议上的群臣相逼我若没有听到,你会怎么做呢?会不惜和群臣反目来保全?这个朝堂上容不下天子之情的并非只有太后一人,你该知道,天家薄情,是因你的每一举一动都牵扯着所有望族门楣的裙带血脉,即便今日的事过去了,那么往后呢,王氏凋敝之后,其他的世家、妃嫔……这个宫中那么多只手,不会就这么善罢甘休的。” “所以,你不惜以死相逼来惩罚我?”公子恪眸中是深不见底的晦暗,他牵唇,却笑不出来。 “我从母亲死后开始,就再不相信所有。从九岁那年开始,便和自己最亲近的人勾心斗角,心机防范变成每日一饭一蔬,从来没有少过。忍着疼痛,强逼着自己把骨子里的软弱血肉抽干汲尽,一点一点熬成帝王。我亲手,杀死了我所有值得珍贵的东西,那些寻常孩子幼年时的天真、亲情。抑或是一个正常人该有的信赖,温情,我全都抛弃。” 他垂下眸,眸中失落神色被掩盖全无,却听到那怆然而压抑的低哑声音一点点传来,“记得我在营帐中和你说过的话么,我说,我会用我所有的耐心来等,等着你的心,你所有的一切,都交到我公子恪的手里,我来替你保管。我说这是我除了满手鲜血一身杀戮来得偿我母亲的心安之外,此生最大的宏愿。我原以为,只要你在我旁边,只要你还在,那就没有关系,我还会流温热的血,我呼出的气息还是有温度的,我曾跟你说,在给不起你全部幸福的时候,我不会再为难你,可现在看来,却居然第一次力不从心,半点信心也无。” 玉岫红唇轻启,怔了良久,却只淡淡吐出几个字来:“对不起。” 相对,相顾,两人却再不相言。 此刻的玉岫不知以何种语气与他说话才好,她明白他心中所想。他恨自己的执意妄为,更恨自己不愿意留在他身边,可他又怎么知道,她只是不愿意他再为难。 两人沉默,不能言语。 玉岫还被他搂在怀中,依偎的两个人却以僵硬而执拗地姿势长久不动,僵直的侧影随火光跳动,忽明忽暗。 良久,公子恪轻轻把她靠在龙塌上,目光触及她的瞳眸与脸畔时,那双黑玉一般双瞳中的眸光别有深意。 转身离开,步子凝滞时,声音低哑深沉,像是沿袭心潮的微浪:“你不给朕信心,朕却能给你。有些话,我从来没有对你说过,这些话我说一次,你要记得才好。谢谢你,谢谢你让我在比所有人都幸运的时间里就先遇见了你,谢谢你在我人生中最为挣扎的日子里陪了我这么多年,虽甚少相见,我却能一直知道你就站在我身边,从来没有离开过。谢谢你在我伤你骗你之后,还是毫不犹豫地因我的一句话而留下来。那些年欠你的疼痛,我如今已在受着惩罚了,而我欠你的付出,我会用我整个的一生来弥补。我曾说过,我公子恪,是你今生今世的雇主,是你逃不开的蛊咒,你的伤心、你的苦、你的累、你的担忧、你的绝望……还有你的心,你所有的一切,都要交到我公子恪的手里。你大概不知道,在你五岁那年的雨中牵了你的手,我就再没打算要放开。玉岫,你不妨试着相信,我公子恪,是能豁出命来爱一个人的。” 玉岫缓缓闭上双眼,风起了,吹得未上风钩的窗子呼啦啦作响,透过空澈的殿堂撩起罗帷摄进骨子里,心如碎桑,不经意间被一点点小心啄食干净。 轰轰烈烈的低雷压得极近地从殿顶掠过,不过片刻就听到外边铺天盖地沙沙的雨声。 玉岫想,这样大的雨,她占了他的寝殿,他又该去哪里。 却又轻嘲自己假意的愚昧,明明知晓他把自己安顿在整个虞王宫中最为安全的地方,自是不会放心让她去到别处。只是他二人如今这般冷隙,他又怎能继续在这里待下去。 想起他离开前的那一番话,心里头竟如同魔怔一般,浑浑噩噩地在一大片雨声中思前想后,却竟是什么都想不出来。 第一次,这样地没了主张。听他压抑下怒气尽力心平气和地说那番话时,她知道心里是窒息一般的难受,可她又能怎么办呢,难道竟眼睁睁地看他,因为自己而苦心维持地权衡着满朝错局么。 *** 再次醒来的时候,玉岫才知道自己又一次发起高热来混混沌沌地昏睡了过去,此时的殿中已空无一人,不知道都被差遣去了什么地方。 她试着揉了揉额角,脑中晃晃荡荡依旧有些昏沉,竟辨不明现在是什么时候,披上暮衣站起身来,小心翼翼地朝殿外走去,窗子不知道是自己昏睡之中什么时候谁来掩好的,只能从窗隙之中漏听到些微雨水打在庑殿顶上的声音,看来这一场大雨,已是差不多停了。 ps:“我公子恪,是能豁出命来爱一个人的。”,某帛。也想豁出命来求收藏!不知道哪里出了差错、总而言之,读者似乎全都不见了。 126 孤臣 126孤臣 玉岫出了祈瑞殿,抬头看见雨后的天空晴朗高远,虽已近傍晚,不再那么明澈亮堂,云却薄得丝絮一般。 沿着殿后回廊一路走,却看到一道英挺身躯伫立于廊檐下,想要避时已来不及,二人双目猝然相对,玉岫张唇道:“是你……”片刻才反应过来,垂眸敛衽“温将军怎会在此?” “哦,走得太急,偏巧碰上大雨,便在檐下避了一阵。” 温洵看着随意披着暮衣而出的少女,黑色绸发随意扎挽在脑后,高远天幕下面色白得近乎透明,眉目间虽清冽泓静却又似颇为挣扎,和当初在温府旧邸时的样子,真是判若两人。 温洵看着她轻笑:“怎么一个人出来了?” 玉岫怔怔不知如何作答,他如今这样子,哪里像是失了心中所爱,被他宠惯着长大的温氏娇娇如今生死不明,他却惶似并不在意,这一刻,她忽然觉得如此平静谦和的温洵,有些可怕。 “对不起。”她喃喃道。 “对不起什么?” “温芷容的事情……玉岫知道温将军心中很不好受,但是……” 她话未说完,温洵却弯腰一把拉起她来,看着她的眼睛道:“我不是太后,也不是宫嫔,更没有跟那些大臣们一样想要致你于死的心,你不必如此小心在意,更没有必要违心说话。” 玉岫举眸,看了他一眼道:“也许将军听来有些兔死狐悲,可玉岫说这些话,并不是违心。若不是因为我……温氏娇娇或许今天也不会如此。” 温洵敛了敛眸,忽而牵唇道:“这宫里头虚假的东西太多太多了,假的跟真的一般无二,久而久之,连最起码的辨别也懒得去辨……” 他转眸看向玉岫,轻笑道:“你的真,不要再被消磨掉了,不然这宫中,当真没有什么值得去听的话,值得去想的人。” 玉岫在温洵的眼中只看到一片清湛的明亮,除此之外,很难看出有其他的东西,比如做戏,抑或者是真诚。她想了想,还是道:“那么将军的真,是不是也在这虞王宫中被消磨殆尽了呢?” 温洵闻言忽而凝目看他,片刻笑出声来。 玉岫看着他的反应有些不解,不由道:“我说得不对?” 温洵忽而收了笑意,道:“你何处此言呢?” 玉岫想了想,“我如今觉得,那时在温府旧邸时将军您对温芷容的偏袒疼宠,是害了她。将军既不喜欢,何必装作百般疼宠的样子来给大家看?”她说到这忽而顿了顿,清醒此刻是在和什么人说完,微微沉了声音道:“又或者说,将军您为什么帮我?” 温洵看着完全歇雨的苍穹,目光中似是想起了什么,道:“当年初见之时,我就与今上就颇为投契,先帝在时,我跟着父兄时常去宫中赴宴,先帝子嗣当中,数众都喜欢欺负今上,就连后宫妃嫔都教唆他们不要与今上这样没有母亲、无人管束的弃嗣走得太近。朝中望族门楣,也是人人拜高踩低,这些人全凭一点裙带血系,终日饱食,趾高气扬,只知道为了一时风光,趋炎附势。今上当时的年纪还很小,时常是一个人独处,我偶尔靠近,才发觉他身上的隐忍与坚毅,与先帝膝下其余子嗣的刚愎自用和恃宠而骄都不一样,他从来就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要什么。” 他想起时,目光英气,好似破鞘而出的锋刃,继续沉声道:“我与今上私下结义,孩童时候有过许多日子朝暮相处,一直到后来,我别无贰心地帮助他坐上今天的位子,那时我身为虞王朝颇年轻的将军,避免不了其余世家想要与我缔结姻亲的嫌隙,所以才与今上想出这么一招,假意疼宠温芷容,没想到这样的戏,一做便是整整快十年。” “将军为了忠于今上,竟是放弃了自己的感情么?” 温洵闻言忽而一顿,转眸望向玉岫的眼睛里,看得玉岫微微惊诧,总觉那目光中,有她看不懂的别有深意。 沉默半晌,温洵最终还是别过眼开口道:“我其实很早以前就开始厌倦了,温芷容身为奉常大人的爱女,性格刁蛮娇气,从来没吃过任何苦头,其实她与我温洵喜欢的女子……大概从不是一类人。没想到到了今天,这出戏竟是以这样的结局结束。” “即便是没有那样的感情,将军身为温芷容的舅舅,也难免有过温情吧,说是今日帮玉岫,毋宁说帮的是皇上,我很清楚皇上的为人,将军既是从早年跟随,一定要放弃过很多东西,您从来,就没有过一丝一毫的心软和后悔么?” 温洵微微一叹,无奈地笑道:“温情?遑论是我,你看看奉常大人,那是他的亲生女儿啊,他又何尝有过片刻犹豫?出身门楣,温情这种东西,早已变得不真实了。” 玉岫听到此时,忍不住低低一叹。 “温芷容她,也未尝不是可怜人……” 温洵听及,目光中并没有太多的悲戚,只是决然道:“她自幼一心想成那枝头金凤,巴望着入宫蒙求圣宠,时势弄人,如今这样,也未必不比她入宫为妃为嫔要好。” 玉岫闻言,说不出多话来,只是适时地扯出一些微僵硬的笑意来。 温洵忽而回眸看她,很是认真地问道:“那么你呢?你心甘情愿留在这里?” 玉岫被问得一怔,看他的眼神越发迷离,忽然很是轻嘲地笑道:“将军若是我,又该何去何从?” 温洵听了这问话,思虑片刻,也只是避重就轻地答道:“宫闱之争从来无休无止,一旦涉身便再难抽身而退,温洵一介武人,哪里能帮娘娘拿什么主意。” “温将军又何必妄自菲薄?您从早年决意跟随今上,那时便对今上的处事手腕有了敬畏,如此见地,不是那些趋炎附势的寻常裙带子弟能比,如今朝中局势您也看到,太后操手满朝文武想要以我来逼迫皇上,今日能免一死是万幸,可明日后日呢?皇上不可能与群臣反目的代价来保我,却又处处滞留我的行动,将军以为,我是该去,还是该留?” “玉嫔娘娘心中是想走还是想留呢?”温洵沉声道来,英挺身躯转过来,湛然清俊的眸子摄入她眸底,好似能读懂她心中所想,玉岫心中一滞,恍然想起那一世的时候,做不下决定之时,时常抛硬币来解决,其实每当硬币脱离掌心抛向空中的一刹那,她就已经明白了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在罗帷之后看到公子恪孤悒而疲惫的侧影时,她就在心中暗暗想过,若有可能,她会尽今生所能去成全他的宏图大业,她会站在他身后,牢牢守住那所有极尽崩溃的心防,会让他的血是温的,会让他的手是热的,心是暖的……她多想陪在他身边,所有好的路坏的路,都亲手扶着他走过,不论是曾经最艰难的攀爬,还是如今局势混乱的勾斗,抑或是将来有一天,看着他睥睨天下,她都想扶着他,走到那最高的位置。 温洵看着眼前女子目光空远的样子,似乎已经知道了她所想。 “如若娘娘决意离开,温洵或可助一臂之力。娘娘不必牵挂今上,温洵身为虞朝的将军,一定会协助今上稳衡前朝,绝不中途背弃。如若娘娘决意留下,温洵定会竭尽毕生所能,护娘娘一生平安周全。” 他倏然开口,语意沉稳毫不遮掩,笑容却在此时越发夺目,玉岫怔怔迎上,竟说不出心境是喜是悲,那样笃定而夺目的眼神,好似一绵绵轻浪没过心间,她茕茕而立,眼望万顷碧波,却在此刻异常的安心,从不觉得孤独。 “娘娘、娘娘……” 玉岫诧异回头,瞥见追至回廊来的两个宫婢,讶异道:“怎么了?” 两个侍婢在看见温洵的那一刻慌忙福下身来:“奴婢参见温将军,参见玉嫔娘娘。” 温洵抬手道:“起来吧。” “回娘娘,皇上吩咐,说娘娘有重伤在身,要奴婢们好好服侍。奴婢方才去药方煎药,竟忘了娘娘跟前侍候,实在该死。” 玉岫听得出来,她是在求自己跟她回去。轻摆手道:“起来吧。” “喏。” 玉岫看了看檐外,牵唇道:“臣妾该走了,雨也停了,将军快回吧。” 温洵微微颔首,道:“娘娘慢走。” 看着轻廖的身影慢慢消失在廊道尽头,温洵才低低叹出一口气来:“尧伯,你久等了。” 从回廊角中走出来的人微微俯首,笑道:“看突然降了大雨,我来给将军送把伞,没想到竟这么快又停了。” 温洵微微一笑,负手而行,清俊眸中满是和气:“有劳尧伯了。” 尧伯面容沧桑,又拧眸看了一眼方才玉岫走过之处,犹豫再三还是道:“将军、似乎对这位娘娘很上心。” ps:虽然最近文的人气不旺,写得一路很郁闷,可是今天看到移动的留言好兴奋。谢谢给我留言的亲、呵呵。 127 权衡 127权衡 温洵牵唇一笑,玩笑般道:“什么都瞒不过尧伯的眼睛。” “将军既是上心,何必还句句话谨慎谦卑,我看将军方才言语,并不是心中实意啊……” 温洵一笑,“尧伯哪里就知道我说的不是实意?温洵身为臣子,原本就只能尊崇圣意,过多的话,不是我所能讲的,我不会去多那个嘴。” 尧伯紧紧跟随在侧,半晌,沉声道:“其实将军跟随皇上这么多年,早年皇上就许下过承诺,将来一日,若将军有所求,皇上必尽一切所能满足将军……将军若是真上心,趁此机会向皇上所请,既解了皇上当前所难,又能够从中救那姑娘一命,想必将军能开这个口,其余大人们也不敢从中作梗。” 温洵微微敛眸,幽幽道:“尧伯,你还不够了解今上……” 尧伯闻言步子一顿,听到身前半步的温洵低声叹道:“今上是什么人呢,有些不该触碰的东西,你一旦碰了,那便足够打破他的底限。十年扶持和忠心不贰,也不可能换来他拿最重要的东西来舍弃。尧伯,我们不能忘了……纵使再深得圣心,我们永远都是温氏的人。而温氏……永远都是虞王朝下的门楣世族,这一点,和其余众家,都没有半点不同。” 尧伯闻言微微色变,眸中是不能置信:“将军的意思是……” 他转身望着尧伯,目光平静而温和,“在宫里,不论站在什么位置,都不能忘了自己原本的身份。” 温洵的声音低沉,距离极近,却好像什么话都没说,转首继续径自走了出去。 尧伯看着温洵的身影低低叹出口气来,仿佛他还是当年七八岁时的样子,自己陪伴在他身边,而他自幼,却什么事情都比自己这个虚长几十岁的要看得透彻明白,他陪伴在温洵身边这么多年,按说应是最了解的人,偶尔却还是会觉得,他根本就看不懂这个孩子心里在想些什么。 *** 另一边的华穆宫中,也颇不平静。 “啪!” 太后方才踏进华穆宫的殿厅,也不多言,高抬起右手来,对着自己的亲侄女狠狠就是一掌下去。 王馥之面色惨白,赫然多了五道红色的手印,双眸里尽是错愕和委屈,一张煞白小脸上全然是不服气,竟也不下跪请安,犟着脾气道:“姑姑,你打我做什么!” 王妍冷笑着,瞧她不仅丝毫不畏惧,连眼泪都没有掉下一滴,心中怒意更甚:“很好,你还知道我是你姑姑!你今日若还当我是你姑姑,就马上去后殿佛堂里跪着,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出来!” 王馥之冷笑着抬头,眼中尽是不服,身上那缝制艳丽的赤金色凤袍此刻更加衬映出她脸色的惨白:“我不去!” 王妍怒极,前廷的事已让她心中乱成一团,偏偏这不晓事的侄女还处处给她添乱,如今王妍垂眸看着,只恨不能又是一掌下去,咬牙道:“你这不晓事的孽障,哀家为你在皇上身边不知说了多少好话做了多少努力,你却愚蠢得做出这种事情来,还以哀家的名义四处招摇,你可知道你错在何处!” “皇上颁旨册封我为后,这已经是人尽皆知的事了,月末大朝就举行大典,哪里来的招摇一说,分明是西宫中那些见不得我好的,到姑母面前去嚼耳根子,姑母您贵为太后,在意她们那些闲碎话做什么!” “闲碎话?”太后冷笑着,又是一掌下去,这一次手中半点情都未留,王馥之惊怒之中伏在地上,咬着唇,泪水已经泉涌而出:“姑母!” “皇上前脚颁布圣旨,你后脚就穿着鸾鸟朝凤的衣袍在西宫中逛,是想全虞王宫中的人都来看你的笑话么?如今我们王家的闲碎话还不够多?我们王氏已不复当年那样光鲜,你如今吃的穿的一点一滴,若不是哀家苦心维持,由得了你任意妄为么?这等行为,必定瞒不过皇帝,皇上本就隔阂王氏已久,哀家想尽法子为你谋到后位……你怎会如此愚蠢?” 王馥之冷笑着擦干脸颊的泪,瞳眸中全然是怨恨,一字一句地道:“姑母口口声声为我为我,何尝不是为了你自己!从在行宫时起到现在,除了晨昏定省,您从来都没来看过馥之,说什么想尽法子为我谋了后位,皇上他整整两月不曾踏足我宫中,皇上他的心根本就不在我身上,若还要装出一副和气大方的样子来,我这个皇后当着有什么意思!” “住口!”王妍凝眉怒斥道:“皇上的心不在你身上……你还好意思来怪哀家?从你入宫至今,哀家对你仁至义尽,西宫中哪个不知你恃宠而骄,有些名望伶俐些的姑姑嬷嬷,一个个使了银子不愿意来伺候你,你可知道哀家在后头又使了多少工夫?替你打点周全,帮你把西宫中的刺儿一根根拔干净,如今你反倒过来怪罪哀家?好好好,这个皇后,你爱当不当,哀家此后再不管你,你是活也好死也好,被人家聪明伶俐的踩在脚下也好,哀家只当王氏一族没你这个女儿!” “这些话姑母今日才说,只怕心中早就不当馥之是王氏的女儿了!”王馥之扭过头,冷笑着道,初时那种即便高傲,也仍旧妩媚丽质的纯真气质,此刻已经荡然无存。眸光中只看得到不甘与憋屈。 “你!”太后怒极,眸中神情已至不能容忍,身旁的一众侍婢吓得身子发抖,慌忙轻言劝阻王馥之,却被她一手推开,有个侍婢后背不小心撞到桌脚,桌案上杯盏滚落下来碎了一地,王馥之见了心头更生恼意,怒道:“滚!都给我滚!” “罢了罢了,哀家也滚!”王妍拂袖一叹。 “太后娘娘、太后娘娘……”一众侍婢跟着王妍的脚步追逐出去,纷纷上前搀扶着,王妍心中隐怒,连日来各种事情已经让她焦头烂额,此刻更要为了王馥之的事情而动怒,心中不免岔岔,只凛声问道:“皇帝现在何处?” “回太后娘娘,祈瑞殿中的人回话说,皇上与住在祈瑞殿内的玉嫔娘娘似乎并不和睦,今日下朝后皇上去了内殿,不久便离开了。” 太后放慢步子,敛眸思索着。 一旁的奴婢忖度太后的心思,嘴多道:“太后娘娘要不要摆驾祈瑞殿?” “不必。” 王妍的手搭在身边侍婢手中,脚步却突然停住,垂眸细细凝想,钰儿策反这件事颇为蹊跷,仪慕又病危之中,依着她往年对钰儿了解,他会策反一事根本就是无稽之谈,前廷上还没拿出一个论断来,她也不敢轻举妄动。 她原想借那温氏女子之事来换得去景穆的机会,如此一来……她暂且还不能够去。倘若钰儿谋反之事是真,皇帝必定和她一样两头处处擒肘,日子不好过,她不可以现在离开虞王宫,钰儿策反的是中央禁卫军,若时机适宜,她也未尝不可策虎贲而反!苦心等了多年,没想到如今竟是这么个局势。 不禁抬眸,眸中光华一湛:“回慈安宫中。” 若她未料错的话,皇帝片刻就会在她宫中相侯了吧。只是她心中始终觉得隐约有什么地方不对,却又思想不上来,究竟是何处不对。 一路疾步走到慈安宫时,入殿已见坐在主位之上的公子恪,王妍舒了舒眉,笑道:“皇儿步子真紧,哀家方才,去了一趟华穆宫。” “嗯。”公子恪微微垂眸,并无过多言语。 “皇儿不想知道,馥之最近过得怎样么?” “有母后处处操忧,朕自然不需要担心。” 王妍眄眸看了四下,恢复脸上的一派高华,沉声道:“你们都先出去吧。” “喏。” 看着一屋子侍婢鱼贯而出,她微微垂睫,思忖了片刻挨着一旁坐下,一双老练双眸睨上皇帝的,启唇道:“不论是昭媛还是皇后,哀家希望,皇上不要永远只是摆个样子,哀家还不想做到调阅皇上彤史的份儿上,可整整数月都未曾踏过华穆宫一步,皇上便是做戏,也总得把戏做足了吧?” “月末大朝的册封仪式一过,每月初一十五朕也必须留宿在朕的梓童宫中,母后一切尽在掌握,这些事还不值得母后现下提起来说罢?” 公子恪定定望着一处,很是平静地道,语毕话锋陡然一转,侧头看着兀自凝着护甲的王妍,唇微勾起,有隐迫地怒意:“朕不像母后,做戏亦会将戏码都筹备足了,今日朝议上,母后送给朕的这场戏,当真是精彩呐!”公子恪低眉浅抿了一口茶,握住茶盏的手陡然发力,那瓷胎薄脆的茶盏,竟铮吟一声碎裂在手,并不烫的茶水沿着公子恪指缝滑落,他并不诧异,反是低眸仔细凝着那手中碎片,以及毫发无伤的掌心,轻轻将那一手碎片搁在了王妍身侧的桌案上。 “皇上这是什么意思?” 王妍声音冷漠幽华,也并未闪烁出畏惧之意来。 “朕并无别的意思,倒是想问问母后,您想要什么?联合朝臣出动与朕反目,步步紧逼地让朕立下处决玉嫔的旨意,于您而言,又有何益处,依朕对母后的了解,母后不是那种把人逼到绝路的人。所有人事都要给自己留条后路,若执意步步紧逼,不给人留退路,兔子逼急了也会咬人,到时候摔成什么样子,再后悔亦是无用。依母后的慧心,这个道理不会不明白吧?” 128 蓄势 她原想借那温氏女子之事来换得去景穆的机会,如此一来……她暂且还不能够去。倘若钰儿谋反之事是真,皇帝必定和她一样两头处处擒肘,日子不好过,她不可以现在离开虞王宫,钰儿策反的是中央禁卫军,若时机适宜,她也未尝不可策虎贲而反!苦心等了多年,没想到如今竟是这么个局势。 不禁抬眸,眸中光华一湛:“回慈安宫中。” 若她未料错的话,皇帝片刻就会在她宫中相侯了吧。只是她心中始终觉得隐约有什么地方不对,却又思想不上来,究竟是何处不对。 一路疾步走到慈安宫时,入殿已见坐在主位之上的公子恪,王妍舒了舒眉,笑道:“皇儿步子真紧,哀家方才,去了一趟华穆宫。” “嗯。”公子恪微微垂眸,并无过多言语。 “皇儿不想知道,馥之最近过得怎样么?” “有母后处处操忧,朕自然不需要担心。” 王妍眄眸看了四下,恢复脸上的一派高华,沉声道:“你们都先出去吧。” “喏。” 看着一屋子侍婢鱼贯而出,她微微垂睫,思忖了片刻挨着一旁坐下,一双老练双眸睨上皇帝的,启唇道:“不论是昭媛还是皇后,哀家希望,皇上不要永远只是摆个样子,哀家还不想做到调阅皇上彤史的份儿上,可整整数月都未曾踏过华穆宫一步,皇上便是做戏,也总得把戏做足了吧?” “月末大朝的册封仪式一过,每月初一十五朕也必须留宿在朕的梓童宫中,母后一切尽在掌握,这些事还不值得母后现下提起来说罢?” 公子恪定定望着一处,很是平静地道,语毕话锋陡然一转,侧头看着兀自凝着护甲的王妍,唇微勾起,有隐迫地怒意:“朕不像母后,做戏亦会将戏码都筹备足了,今日朝议上,母后送给朕的这场戏,当真是精彩呐!”公子恪低眉浅抿了一口茶,握住茶盏的手陡然发力,那瓷胎薄脆的茶盏,竟铮吟一声碎裂在手,并不烫的茶水沿着公子恪指缝滑落,他并不诧异,反是低眸仔细凝着那手中碎片,以及毫发无伤的掌心,轻轻将那一手碎片搁在了王妍身侧的桌案上。 “皇上这是什么意思?” 王妍声音冷漠幽华,也并未闪烁出畏惧之意来。 “朕并无别的意思,倒是想问问母后,您想要什么?联合朝臣出动与朕反目,步步紧逼地让朕立下处决玉嫔的旨意,于您而言,又有何益处,依朕对母后的了解,母后不是那种把人逼到绝路的人。所有人事都要给自己留条后路,若执意步步紧逼,不给人留退路,兔子逼急了也会咬人,到时候摔成什么样子,再后悔亦是无用。依母后的慧心,这个道理不会不明白吧?” 128蓄势 王妍双目炯炯,飒然一笑,眼眸闪动,笑道:“真不愧是皇儿,早已明白哀家用意。” 公子恪冷笑一声,“母后,您的慧心圣眼如何在后宫叱咤多年,朕半点也不会忘记,依母后的作为,从来不会作无用之功吧?” 他已知她与景穆侯伤风败俗的大事,公仪钰是她之子,可从朝堂之上耳闻那消息的一刻,直到现在,她都没有丝毫令人起疑的失控,王妍……不愧是先帝费尽一生心思也未能摆布得平的难题。 他说着眄眸看向她,那样临危不乱的飒然之姿,确叫人依稀想象得出她往日叱咤千军的英气,若早年她正与景穆侯谋事,如今只怕是一对稳控江山的璧人吧。可惜时局弄人,宿命可笑,她想必无论如何都猜不到,终有一日,她处心积虑谋划的一切,换来的只是被亲生儿子所骗,不得不亲眼看着他为自己赎罪的牺牲。 她不是想去景穆郡看一眼那深藏心底积年之人吗,好,那便成全她。此时此刻……年轻帝王暝眸而思,他真想知晓,在这个蛇蝎女人心中,儿子和情人,究竟谁更重要。 “朕知道,母后一直想去景穆郡为先帝看望景穆侯爷,先前朕不予答应,是因的确顾虑良多,一则路途遥远,二则景穆侯爷重病,只怕是月余之间的事了,朕怕母后望今思故,想起先帝触动心中悲戚,当时一路阻拦。而现下,母后也知道,景穆世子反了。” 他说道此处忽而顿住,去看王妍的反应。 太后轻咳一声,虽有些遮掩,眼中却依旧是神光内敛,洞察深远。 她心中冷笑,这位皇帝儿子的手腕,跟先帝当真是判若两人,咬牙依旧语气平和道:“那么皇儿的意思是?” “景穆世子向来不是玩弄权势之人,如今策反一事,朕也以为事出蹊跷,何况有景穆侯爷当年骁勇为国立下的赫赫功勋在前,再则虞朝派去南唐商榷与景穆世子联姻的使臣已出,未待察明之前,朕希望母后能替朕走这一趟。一则,代表先帝与朕的意思,看望景穆老侯爷,二则,朕相信、以母后多年操持宫中大小事务的能力,足以能为朕起到安抚之意,若事出有因,母后能探到景穆世子起事的根源,便为朕做好安顿之言,若景穆家当真图谋龙位……” 他眸中片刻凛然威盛,瞬间笑道:“那也无需母后操忧什么,朕自会接母后安然回宫,保母后一身周全。” 语毕良久,也未听王妍答话,公子恪并不心焦,唇间竟是极为轻松的点点笑意。他来慈安宫一路上,已将一切思虑周全,设身处地的站在太后的角度去思量,她并不知自己已然知悉她与景穆侯的旧事,大概心中忖度地依旧是以为他只一力想保玉岫周全,此时此刻公仪钰策反一事尚有疑虑,她不敢轻易放下宫中一切去看望心心挂念景穆侯爷,却也不能因为顾及宫中局势而错过最后见景穆侯的机会。 如今两面处处受制的是她,他方才这番言语,已将一切点明得清楚,太后那样明智之人,不会想不明白,退一万步而言,若公仪钰策反是,她难道等着一切已成大势后向天下昭告景穆侯爷独子是当今太后她王妍的亲生儿子? 万一策反失败,不仅会成为天下笑柄,那些虞国的愚忠之人也不会轻易这般放过于她,就此顺理成章继续臣服于她。所以他将这等利害一字字讲清楚,她大可光明正大回去会她的旧情人,在景穆侯病危前见他最后一眼。即便公仪钰策反是真,他也会亲自接她回宫,她依旧可做她至高无上的太后娘娘。 等她回宫之时再操纵虎贲与公仪钰里应外合亦不迟,到时候不论景穆世子成败如何,她王妍都能从中游刃有余,全身而退。若他所料未错,太后这等素来趋利避害的人,一定会择这条良路。 坤仪殿中一片寂静,半晌,太后笑道:“这倒不失为一个好法子,哀家……便替你走这一趟。” “如此便再好不过。”公子恪忽而抚袖微笑,沉吟片刻道,“那朕明日便宣旨让宫中各司为母后行程准备妥帖。一路辛劳,麻烦母后了。” 王妍稍稍捋了捋额前鬓发,声音平静如常,唇角带笑,微微颌首。 风钩咬定,依旧敌不过殿外秋风将菱花窗撼出细小动静,此刻侯在殿外宫人们,虽早已咬耳相传今日大殿之上太后与圣上的针锋相对,却实无一人敢窥探内中情形,其实此时此刻,殿中二人各自面上一派高华,端盏含笑,字语平静,只怕外人乍一看去,甫要相信这副母慈子孝的宁静画面了。 其实遑论天子与太后,即便是与权势富贵有半点掺染的世家,有哪里有什么真的母慈子孝。虽是日日欢笑礼数相对,也好比做戏。再好再厚重的骨血亲情也能疏离淡薄,每日忧心忡忡,却习惯了这副面具带来的安全感。 外人兴许看来怜悯悲戚,然后这身在戏中的做戏之人,日日巴望着对面的人如何落尽自己的圈套之中,哪里还会为那些早已不复存在的亲眷温情去惦念感怀,只怕是连这一层血脉都早已忘记。 公子恪出殿之时,已是夜间戌时,他来时除却郝聪明外本就是一人,摈退了慈安宫中相送而出的宫人,也不需郝聪明跟得太近。 明月茕茕,散落在他苍白的脸上,居然浮现出一道欣慰安然的微笑来—— 他双手握紧,如已紧握住慧珠。 公仪钰愿豁出性命为保全王妍,来抵挡爹娘的罪过,只可惜,他生不逢机,偏巧是王妍这样的母亲。他可以放过景穆侯,可以放过王氏诸人……然而,王妍。 思及此,那拳越捏越紧,若非为报母仇,他自幼时起也不至放弃所有踏上这条路。快了、很快……他便可以看到这个曾在他幼年心中如若鹰鸇的女人,最终的下场。 猛然抬眸,坚定双眸中除却浓荫的孤悒,伴随着无边无际的苦涩。仿若是猛兽受伤后的桀骜扈惧,决绝而斩钉截铁。 一路沉默地走回祈瑞殿中,殿门大力推开,皎洁月光映入这晚时昏暗的大殿,夜风将殿中已燃得熹微的烛光灭去。 129 夜寞 129夜寞 虞宫不似旧日师国宫殿,并不尚奢华,除却西宫大片仍用师国时的旧殿,天子上朝以及后宫诸多寝殿早已更迭重修,先帝初年奠定江山,攘外安内诸多琐碎,便在王宫用度上大大俭省,即便是天子寝殿,也依旧算小,虽说主次全配,左右偏殿厢房亦是依制,却相连甚紧。 犹是在晚上,公子恪独自站在寂静大殿之中,竟连内殿里那平静呼吸之声都能此起彼闻。缓缓走进内殿,惊扰了几个守候榻前的侍婢,他忙比指在唇,示意她们统统退下。 怕扰了榻上人的休息,内殿中只点了一烛灯火,昏黄光线映衬着榻上少女,此刻紧闭着双眸,面容恬静而放松,比起白日里的清冽决绝,此刻着实更令人心中安稳惬意。他站在榻前良久,龙塌四周所系的龙纹绣纱被细小流风轻轻扬起,纱角偶能触及到他衣袍下摆,轻轻拂过,而后又贴向少女恬静的睡颜。 殿内弥散着袅袅香溢,许是用了安神助眠的香料,站了一会儿竟整个人缭绕迷蒙,榻上少女如缎的长发忽而垂下榻沿,荡漾如绸,优美白皙颈项蓦地露出。 公子恪忽而僵直了身体,一时窒息般被她吸引住,安神的香味令他仿佛踩在云端之上,竟摇摆不定地蹲下身去,指尖穿插过那细致缎发,生怕沾染地上灰尘,将它重新捧上放在床榻,不经意碰至她脸颊时,手背一烫,见她依旧酣眠,竟似下了决心一般,伸手拉住她枕在枕畔的手,贴得极近极近,将额头抵住榻上少女的,双眸毫无阴霾地闪烁光亮,黑瞳浅浅温柔:“十几年前是我把你推进漆黑阴霾的深渊,现在我握着你,还能感觉到些许温度么?” 他顿了顿,忽而轻轻叹了口气,语气温柔低婉得不像个帝王:“不要走,哪里也不要去,我要你亲眼看着这天下皆在我手,我要你用一辈子的时间,来亲眼看看我对你的补偿。” 玉岫双眸紧闭,左手被他攥在掌心中,握得极紧,听到这番话时,心下一震,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好在早已闭眸装睡,现下只好佯作毫未听见,却也不能阻止心中震荡的涟漪。 她正在焦灼之间,突然察觉手上一松,轻寒空气袭上手背,听到公子恪的低喝:“郝聪明,你鬼鬼祟祟在做什么?” “奴、奴才是想请问皇上,今夜……去哪位娘娘宫中?” 郝聪明双腿一颤,看到这幅场景时他就犹豫了半天没说话,竟还是被公子恪发现,只好硬着头皮发问,他眄眸看着榻上的玉岫,心里恨不得扇自己巴掌,看着公子恪缄默不言,以为公子恪必定宿在寝殿之中,连忙呵着腰笑道:“奴才多嘴!奴才多嘴!那么奴才马上去回了彤史司,不知……不知该怎么……” “朕有多久没去过端嫔那里?” 郝聪明正值紧张面赧结结巴巴之时,却生生被公子恪打断,先是一愣,这才反应过来,忙回道:“回皇上,皇上您大致有月余未曾临幸蘅芜宫了。” 公子恪微微沉吟,随意道:“今夜就去蘅芜宫吧。” 郝聪明点头一应,犹豫片刻,又道:“回皇上,蕊嫔娘娘那儿……您许久未曾去了。” 公子恪闻言知他意思,如今这等关头,后宫女色于他丝毫不热衷,王馥之骄纵跋扈他恨不能处处相避,冯才人做事木讷毫无主心骨,实是王氏门邻,他想起前次玉笙宫之时犹怒在心头,姚素柔出拔之心太过狠锐,又知道太多不该知晓的事,当免则免;余下几位宝林又过于青涩稚嫩,泥塑木雕一般让他却步,若自己过多留意难免被太后所制,白白害了那年纪青涩的几人,蕊嫔,虽是最为稳妥之选,他却知道蕊嫔对自己一片玉壶之心,他分明心中只有玉岫一人,亦不想继续诓骗自己。 放眼望去,偌大一个西宫,他堂堂帝王竟是无处涉足,不禁轻叹一声,意兴索然,眼有深意地看了郝聪明一眼。 郝聪明立马明意,连忙弯身下气地道:“奴才明白!” 公子恪垂眸,也不知想什么地低头思忖了一会儿,深深看向榻上的女子,良久,才回头看着郝聪明道:“走吧。” “喏。” 内殿的屏风被小心而细致地拉上,听闻殿外压低声音的细语,大抵是吩咐殿中侍婢好好照看的意思,她缓缓睁眸,自长久地黑暗之中突然撞见那一抹光线时下意识地眯起了眸子,知道殿中已无人,微曲了曲方才被紧握住的手,只不过片刻功夫,已骤然凉透。 几个侍婢的脚步声窸窸窣窣传来,她疲倦的闭了眼,转过身子面朝内侧地睡去,手紧紧地握住拳头,因为太用力,指甲掐得掌心疼痛极了。 *** 蘅芜宫中,公子恪看着端端正正跪在他身前迎接侍奉的崔子芜,终是收起纷繁的思绪,叹了口气,走近几步虚扶起她,柔声道:“一个月不见,你消瘦了。” 子芜微笑着吩咐身旁侍婢去上茶,笑道:“皇上是太久未见的缘故,臣妾日日对镜梳妆,也不见哪里消瘦了些。倒是听皇上声音,臣妾觉得……比起之前要疲惫低哑了些。” 她说到此避开公子恪直视的双眸,笑问道:“臣妾也不知皇上今夜突然会来,未曾准备什么点心小菜,这时匆匆去备,不知皇上想用些什么好?不如尝尝臣妾做的莲子羹?” 公子恪蹙着眉道:“那么麻烦做什么,朕也不饿,你不必费神了。” “臣妾宫里人烟素净,也没为皇上准备什么像样的东西,希望皇上不要怪罪。”她闻言果真没有再多嘴,只是依言福身。 公子恪看着她不语,上下打量,才轻叹一声:“子芜,你以前不是这样,你和朕说话,向来不拘泥生疏。” 崔子芜微微眄眸,此刻看去,那越发尖俏的面庞轮廓更加清晰,只是幽幽地道:“臣妾只是惶恐。” “你惶恐什么?” “臣妾……听说了今日朝堂上之事……”她启唇开口,忽而跪下身来:“臣妾先替爹爹谢罪,还望皇上不要过多责怪。” 公子恪审视地望着她,片刻道:“起来吧,今日之事,并非是崔阁的过错。他说得一点不错……” 崔子芜凝眸看向他,久久没有开口。 公子恪轻咳一声,抬手屏退殿中的侍婢,沉声道:“朕知道,你和玉岫,是西宫中唯一的交好。” 子芜闻言沉默良久,微微颌首,听到公子恪淡淡出声:“朕问你,疆北一事,你如何看?” “臣妾以为,依玉嫔那样聪敏机慧的性子,不可能做出那样的事来。” 公子恪抚膝一笑,看着崔子芜道:“朕累了,服侍朕梳洗吧。” “然。”子芜小心地从箔盆中沾了热水,为公子恪擦拭着脸上的水渍,一下一下极其细致,忽而看到公子恪微微发笑,连忙收手背过身去,却听到背后的男人轻笑出声来:“你本不想入宫,对吗?” 子芜手中巾帕落入盆中,慌忙辨道:“臣妾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公子恪亲和一笑,道:“你能和玉岫相处得来,也和这宫中之人绝不一样,朕如今环视后宫,竟是无一处能去,无一人敢碰,思忖了良久,才想起能到你这儿来,让你陪朕说会儿话。” 子芜闻言显然对公子恪的这番话讶然不已,道:“皇上不应该陪着玉嫔的么?臣妾听闻她受了很重的伤,一直想去探望,却又碍于种种,迟迟未去。” 公子恪苦笑:“朕如今亦是处处棘手,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子芜勾唇微微笑,坦诚地看着公子恪道:“臣妾看得出皇上对玉嫔的一片心意。” “哦?”公子恪挑眉,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臣妾在入宫之前,时常听闻温洵将军与温府娇娇的那些闲碎话语,还听闻温氏娇娇素来的骄纵,可后来发现,并不是那么回事……臣妾依稀记得大选之前,九扇宫门齐开宣召之日,温洵将军带着九列兵士叩拜的景象,当时臣妾还劝玉嫔说,有些事改忘则忘,直到后来入宫,臣妾才发现,让玉嫔心神震荡的,并非那一日的温洵将军,而是皇上您。” 公子恪闻言忽而怔然,摇了摇头,看似牛头不对马嘴地来了句:“是朕对不起她。” 子芜也未在意,犹自道:“臣妾觉得,玉嫔看皇上的眼神,像是已经认识了很久一般。” “朕却一直觉得,她心里恨着朕。”公子恪的声音轻渺低回,却有着难以自拔的矛盾。 “皇上,玉岫她为你付出的,其实比你知道的多。”子芜认真地望着公子恪的眼睛,只觉得那熠熠重眸好似天上星辰,可望而不可及。虽然好看,却并非她心中仰慕。 “朕一直希望留她在身边,无奈她一次次想要离开,即便朕知道她心意,又能奈何?” “皇上您有没有想过,玉嫔若真的想走,并非您能阻拦决断。”她不动声色,却声音真挚:“这后宫中,每日多少或身份卑贱或不绝于此寥寥一生的宫人莫名其妙地在第二个清晨还未到来之时就没了踪影,皇上知晓后宫险恶,她们或许命不由己,或许被人所逼,却不知道……还有太多太多人,是不想再在这最大的牢笼里继续下去。玉嫔的心意或许皇上知晓,却未必能懂。” 公子恪沉抑一叹,声音清漠之中,却流淌着几丝无可奈何的怨痛。 “朕是天子,亦是凡人。朕曾为了许多事情不惜放弃太多东西,可走到今天这一步才发现,便是个凡人亦能比朕幸福,子息相伴,佳眷相携,白头偕老。”他说到此冷冷一些,低嘲道:“这些事于朕而言,便如天上星,根本就取取竭不到。” 130 迫眉 130迫眉 子芜默默地望着他,只觉得殿中气氛,仿佛都凝滞住了一般,她踟蹰着要开口,却不知能说些什么。他是一国君主,而自己是她的妃子,如今坐在这殿中,虽做的是外人看来亲密旖旎的事,她手中巾帕沾到他脸颊时,心里却仍然觉得尴尬而陌生。 她知道,今上的心不属于她,而她的心,也从来没有停留在今上身上过。此刻二人一室之内相互沉默,虽是各自心怀万千,却又默契地相信对方的君子之心。 “若不是王氏步步紧逼,朕又何必……”他话未说完,却言尽于此,随即叹道:“可朕毕竟还是天下之主,是虞王朝的一国之君,有何事,是朕能权衡不了的。” 秋寒渐重,风从缝隙里钻进来,两人脊背都有些凉意,子芜收拾好箔盆巾帕,遥遥望着那内室绢绣着并蒂莲纹的床褥纱帐,回眸道:“皇上就寝么?” “朕还不困,你若累了,先去睡吧。”公子恪负手看着窗外,幽幽说道。 “臣妾也不困,不如臣妾……陪皇上说会儿话吧。” 公子恪抿唇,低声道“也好。”语毕,又看了一眼子芜身上的轻薄暮衣,道:“起盆火吧。” 熊熊火苗舔舔舐木炭越蹿越高,烧得镶金边儿的火炉子兹兹作响,公子恪与子芜两人对坐在火盆旁,看着升腾而起的眼窜上屋梁熏着奠定的纹绘,各自脑中一片清明,虽是白日里的事情已缠绕了一天,此刻却毫无倦意。阵阵热浪温暖了身体,子芜忽而低低道:“皇上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公子恪抬眸,听她缓缓道:“景穆世子策反,皇上必定忙于前朝,没有过多心思能够照看玉嫔,如若臣妾的爹爹他们……再次在太后面前进言,那该怎么办才好。” 公子恪牵唇道:“你以为逼朕拿出一个决断的,真的是你爹他们么?”他颌首摇了摇头,道:“是太后。若非太后背后撺掇,他们哪里来的那么大胆子。” 子芜眸中闪过一丝惊讶,半晌才怔怔道:“臣妾不明白……” 公子恪知她是不明白,为何当朝天子与太后,会有那么多事情针锋相对,可惜不止她不明白,如今朝中除却旧臣阁老,怕是有太多人都不会明白,他与太后之间那铭心的宿仇! “如今景穆世子的事情一出,倒是替朕解了不少围,太后有她需得操忧得事,玉嫔的存亡与她而言,其实并非那么要紧,朕如今能保证她的安危了,只可惜,她不愿与朕一道。” 公子恪面沉似水,心里却犹如尖锐薄冰划过心间。 “天子无亲。”子芜凝着火盆中滋滋作响的炭,幽幽道。 “天子无亲?”公子恪重复着这四个字喃喃咀嚼,眸中幽暗更甚:“这话一点不错。” “这话,是臣妾入宫之前,爹爹跟我所说的。”她扬眸微笑,道:“子芜,虽然识文断字,可自诩愚钝,不懂这宫中勾斗人心,今天想请皇上……能够给我个恩赏。” 公子恪侧目看她,道:“你有什么要求,说罢。” “臣妾亦是出身望族,爹爹宠爱,舍不得让臣妾入宫,可惜名门望族之女,哪里能逃的过这个。”她微微笑道:“崔氏若指望子芜能够在宫中蒙得圣眷,从而巩固家族地位,富贵一门,那简直是妄想的事情。臣妾性子像极了父亲,不会逢迎,更不会邀宠。就像今天,也不怕皇上怪罪,臣妾坦诚相告,臣妾想要的,一直是赤诚相待的真心,只可惜在这宫中,那是最奢侈的东西,而皇上您,是最给不了臣妾真心的人。臣妾干脆不求,自今日起,皇上如何看待臣妾也好,都该明白臣妾的不争之心,臣妾一直害怕,将来某一日,那些无论如何也洗不清的罪名找到臣妾头上来时,臣妾会因为自己的性子牵累家族满门,今日向皇上说了这些,至少皇上心里能清楚,臣妾是清白的。” 那一声“清白”虽说得轻松自如,却道尽了其中衷肠。公子恪眸中深沉苦涩,看着她娓娓而道:“臣妾能帮皇上解决玉嫔的事情,如果成了,希望皇上能答应臣妾之请,将来若真有那样的事,皇上给臣妾定罪无妨,只求放过臣妾身后满门,还有爹爹,他对皇上一片赤忠,就像今日朝堂之事,臣妾求皇上宽宏。” 皇帝冷冷地低笑,低沉醇厚的男音,在西宫幽深的静夜中显得格外寂寥:“端嫔这是做什么?朕是天子,难道朕会愚钝得连是非黑白都分不清楚么?” “再清楚的事情,铁证如山面前,皇上又有何办法呢,这宫中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皇上,臣妾心里清楚得很。” 良久,听得火盆中一个毕剥之声,两人兀自回过神来,才听公子恪道:“你说得没错……” *** 次日朝议,祈瑞殿上群臣肃立,听公子恪宣诏皇太后探望景穆侯一事,在景穆策反后的第二天,这样的消息如同一个炸雷扔在群臣之中,还未自这样纷杂的形势中解过味来,禁卫军师的加急密报,已经送呈到大殿之中! 公子恪垂眸微巡,眸中已成重色,众人闭口缄默,再不敢提太后一事,纷纷两手交叠,终于有人按捺不住开口问道:“如今景穆世子策反一事,战局如何?!” 公子恪凛目,一旁的郝聪明会意,颤抖着手捧起那封密报,一字不落地念道:“景穆世子集结三万大军分三路招买兵马,仅仅一日筹集七万兵马,于瞳州集结,咬定瞳州关,一路挥吼景穆大旗,夺四城,就在昨夜兵临滁州,景穆世子不愿动兵,请降于滁州刺史,无奈滁州刺史携兵抵挡,景穆世子只用了三千兵马,滁州终告失守,七万兵马,一路长驱直入往元安腹地而来。” 所有人都从惊愕当中醒来,当初他们谁都以为,景穆世子策反是一件蹊跷荒唐之事,而今面对着这字字措辞,他们冷汗淋然,不敢想象一夜之间,虞国上下动荡至此,天翻地覆。 与此同时,前往南唐欲求南唐王姻亲的虞朝使臣已然传来奏报,南唐殿下极其看重这门亲事,五日前指了南唐公主并十五车南唐珠宝罗翠一同与使臣回虞国,今次晌午便能抵达。 至此,整个虞王宫中处在漩涡中心的当权者,都毫不意外地慌了手脚,如果说今日朝议之前,还有人是随波逐流地观望着这场蹊跷的闹剧,那么眼下,再无一人敢置身事外…… 南唐幅员辽阔,虽不似虞国如今广纳博怀的姿态,却是比虞国更为富庶宁和之地,南唐不爱犬戎之臣,素喜宁和富贵,但亦是虞国周边之地决不可小觑的蛰伏之师,南唐愿意公主之仪与景穆世子行和亲之缡,本已是对虞国上下的一片敬态,如今虞国不仅隐瞒战事不说,在南唐公主还未到来之前那未来的南唐国婿就已经打响了反旗,这无疑是虞王朝送给南唐屈辱而响亮的一巴掌。 南唐素来讲究礼仪和睦,不崇刀戈,这一巴掌,等于虞国的公然的羞辱,且不论南唐会为了维护自己的颜面率领大军攻虞,到时候景穆世子与南唐两地陆续交战,虞国实力雄厚也会将一众兵士锐志消磨殆尽。单单是南唐那些曾经仰慕于景穆侯旧时威名的煊赫世家,难道不会趁此机会联合景穆世子并肩反虞,若事成,则他们是灭虞国扶景穆上位的重臣,到时候,整个东陆之上,南唐与虞国两大广袤之土上随意择决都能游刃有余,那些终日饱食利欲熏心的煊赫之家,难道就不动心么? 直到此刻,许多人才反应过来这是一场巨大的阴谋,早在景穆侯重病时的密函中提及与南唐联姻时,他们就预谋好了今天的作为,他们就是要等着今上感愧当年景穆侯功勋,应下和亲一事,再在南唐和亲公主尚未到来之前宣起这场浩荡的战局,他们早就算计好了南唐那些蠢蠢欲动的煊赫世家,会趁此之机,公然助景穆世子策反,思及此时……众人才不敢想下去,只因再往下想,就关系到虞国存亡,思及前日还在这朝堂之上为了世家内讧而喋喋不休的自己时,所有的阁臣都面色红窘,说不出一个字来。 “皇上,依臣所见,此刻趁着南唐公主还未到来之前,我们应立马写书与南唐,陈说如今景穆世子策反一事,此时所言兴许还来得及,如若等到南唐的和亲公主已至,我们便再没有洗清自己的机会了!” “愚钝!南唐公主刚刚驾临,虞朝就忝着脸上去认罪澄清,你以为南唐的朝殿之人都是傻子么,怕只怕他们觉得受了奇耻大辱,率着南唐兵马一路攻过来!” “你……” 公子恪蹙眉看着殿中争执的群臣,轻咳一声,沉声道:“臣工你看看现在什么时候?” 那位嘴快的臣子不解其味,看了看殿堂外天色,一本正经地回禀道:“回皇上,此时正是巳时初。” 皇帝冷笑道:“南唐和亲公主几时到?” 阁臣脸色赧羞:“晌午。” “此刻写书发与南唐禀明我虞国正在水深火热之中,景穆世子不在封地好好筹备着与南唐联姻的大事,反是在滁州招兵买马七万长驱直入而向元安都城赶来,很好啊,我虞王朝迎接南唐和亲公主的佳宴,第一面就奉上了这样‘厚重’的大礼!” 公子恪手中皇叩微微阖动在案上,发出沉抑的玉石之声,那大臣慌忙跪下连连道:“臣愚钝不堪!” 131 赴宴 “愚钝!南唐公主刚刚驾临,虞朝就忝着脸上去认罪澄清,你以为南唐的朝殿之人都是傻子么,怕只怕他们觉得受了奇耻大辱,率着南唐兵马一路攻过来!” “你……” 公子恪蹙眉看着殿中争执的群臣,轻咳一声,沉声道:“臣工你看看现在什么时候?” 那位嘴快的臣子不解其味,看了看殿堂外天色,一本正经地回禀道:“回皇上,此时正是巳时初。” 皇帝冷笑道:“南唐和亲公主几时到?” 阁臣脸色赧羞:“晌午。” “此刻写书发与南唐禀明我虞国正在水深火热之中,景穆世子不在封地好好筹备着与南唐联姻的大事,反是在滁州招兵买马七万长驱直入而向元安都城赶来,很好啊,我虞王朝迎接南唐和亲公主的佳宴,第一面就奉上了这样‘厚重’的大礼!” 公子恪手中皇叩微微阖动在案上,发出沉抑的玉石之声,那大臣慌忙跪下连连道:“臣愚钝不堪!” 131赴宴 虞安十三年十一月月廿七,秋末。 在昨夜的一场骤雨后整个元安街道清皎,天疏高朗,鸿雁高飞,按说应是十分好的兆头。 正是这一天,在一番朝政激讨的哗变后,虞王携整个虞朝九卿于御道相侯,奉迎自南唐远道而来和亲的南唐公主,西宫上下宝林以上宫嫔内婢均服侍佳宴以迎南唐公主及使臣,而此时此刻,与南唐公主同为主角的景穆世子,正在数百里外之地掀起着一拨又一拨令整个虞宫皇室望族都不敢料想的事情,可惜此时此刻的他们,根本无暇顾及百里之外的水深火热,他们一个个面色焦灼却故作冷静,跪伏在御道之上两列肃静,恭候着那有可能关系到虞国存亡的和亲公主。 这一天,是整个虞王朝历史上的一个分水岭,就在这一天,景穆世子公仪钰,这个在前十年中都被政治中心那些终日饱食高谈阔论的“望族”近乎遗忘的角色,以谁也想不到的方式正式走上了这场巨大漩涡的中心,那个玩世不恭行为荒诞的纨绔世子,此刻正以一种和其以往行为全然不同的面孔,极快的搅乱了整个虞王朝的局势。与此同时,那些蛰伏在汉北南唐许久许久的微末之卒,感召到了这场叛乱下极大的空隙,从汉北胡风吹遍的阔野之地,到南唐繁华绮丽之中的扶柳桃红,还有整个虞王朝中隐藏在军队、望戚、关疆之中名不见经传的面孔,都开始向着这场漩涡蠢蠢欲动起来,他们仿佛捉住了潜藏已久后苦心等待的时机,他们仿佛看准了这一场戈斗后虞朝的空心之处,正一步步极小心极迅速的,沿着经年密布的线路,准备着一场前所未有的政变! 而这场政变的诱导者,那个美艳不可方物的景穆世子,即便有着狡如狐般的机智与城府,也丝毫不会察觉到,他的一生,从开始到结束,将会在虞王朝的历史上留下怎样厚重的笔墨! 公子恪站在御道正堂,微微闭目。 宫门大开,可以感受到清冽的风夹杂着南唐雪蹄的气息袭卷上面,他已经嗅到了危险的味道。 遥想当年,他一步步苦心经营走上今天这个位置,坚毅隐忍,却因着那骨子狠意未曾出过半刻差错,可至此一次,他做了曾经根本不可能想象的事,他因为不知何时开始变得柔软的心与不忍,把自己推上了最最危险的地步! 他选择了相信,选择了相信那个一面之缘的世子,他把巨大的权利与赌注都押到他的身上,如今眼看着自己被动地被这场波澜推到避无可避的位置,他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不知道这会给相安已久的南唐带来怎样的影响,不知道一切是不是会按那个人信誓旦旦所说的一般最后以一场巨大的谎言结束,更不知道这会给他,会给整个虞王朝带来怎样的后果。 这一刻,湛亮的龙袍纹线一新,被风撩起赫然作响,留给身后文武百官的,只是一个坚毅沉默的背影。可他能感受到无数把刀锥一般刺进脊背的目光,他能感到微垂的指尖细微阖动,他能感到一切失去控制是什么样的感觉,可此刻,却竟然不觉得害怕了。 如果整个国家因此而动乱,如果政权真的旁落他人手中,如果景穆侯真的利用这样一场戏来谋夺主位,他猛然睁眸,勾唇,却竟是那样平淡从容的笑意。 试想一下,若他不做皇帝,可以做什么呢?如果真是那样……并肩联袂,看山看水……再也不是梦中的希冀了吧。 幽幽叹出一口气来。 红毡金沙的甬道上,雪蹄的南唐马匹骤然踏进,身后绵延数十米的车驾辎物,那华辇的茜素红罗纱漫卷如飞,在公子恪面前二十步处停下。有虞王宫中唱礼的内侍高唱:“恭迎南唐公主——” 百位重臣显贵肃立两道,虞王宫中内侍打起辇帘,迎下南唐和亲公主,南唐使臣宣读南唐陛下旨诏,字字句句,亦是和气言辞。 锦帘掀起,一只修长的手探出,扶在侍者臂上袅袅而出,礼仪周全地于皇帝面前以礼朝拜,身后使臣亦是引然。 公子恪上前一步,仍是从容之态的倜傥笑容,朗声道:“南唐王真是出手阔绰,依仗煊赫,公主更是姿貌不凡,一路车马劳顿,这些虚礼就免了罢,朕以命宫中备宴款待,为各位洗尘。” 一袭南唐茜素烟纱的公主,配玉带华冠,被左右搀扶着步下辇车,宽大的裙边广袖被风吹起高高扬起,袅娜身形款款步出,面上容颜姣好,却在众人围侍之中,一次次狐疑地顾盼着那传闻中景穆世子的身影。 许多臣子眄眸紧张的凝注那双眼睛,与她顾盼奇疑的目光相触,霎时都顿觉揪心。 华灯初上,佳宴始开。 西宫妃嫔与前廷重臣已经仪礼而至,更有朝中贵戚望族分列九座,今日依仗,王妍自是缺席的,在马不停蹄赶往景穆的车辇之中,那个面容高华心机沉稳的女人,大概无法感知此刻的虞王宫中,是怎样一番如履薄冰的事态。 此刻的皇帝仍未入席,虞王宫礼仪所周,宴席之前特为南唐远道而来的公主与使臣备下了歌舞共赏,在公卿望族与后宫妃嫔们的陪座下,特意备下的南唐风情歌舞在殿中奏响,舞姬频频而出,举眸盼目之间仍是南唐富地的丰雅之姿,丝竹缭绕只余,却是满殿笑言。 南唐的九公主今年方才及幷,姻亲结缡于她而言依稀陌生,只知她身为皇族之人,这是必须走的过程。 她幼时姐妹、亦是无法逃过的。然而少女之心依旧懵懂,虽知晓何谓和亲,知晓其中无法言说的冷暖与独自一人背井离乡的孤楚,却仍是对那未曾谋面的郎君姿容样貌有着格外的好奇,独自一人跪坐在这繁华的宴席之中。 虽身为这场满堂华彩的主角,她却竟难免心头忐忑,按着身旁随她而来的使臣提醒,中规中矩地满盏、敬酒,对着殿中歌舞毫无差错地一颦一笑,可一双眸子始终向殿堂门口顾盼,她期待着那个要与她共度此生的人,在如此佳宴之中,也能同她坐在一起。 然后歌舞良久,也始终未曾见到半个影子,她并非不耐等待虞王入席,而是心中焦急,加上不胜酒力,脸色有异样酡红,一双眸子再也不落在歌舞之上,而是扭向席中人群。 连左右侍从都似察觉了她的不妥,连忙住盏道:“公主若不胜酒力就不必勉强,奴婢去为公主盛一碗醒酒汤来。” 她微笑着颌首,眸子却无转移。仍是出神地不记得手中动作,下意识地又给自己斟满了酒,举杯不停。 西宫妃嫔座列之中,都对着这位南唐远道而来的和亲公主相顾窃窃,她们工于后宫那些明争暗斗,自是不会知晓这场宴会下有着怎样令满座大臣甚至是今上忐忑的暗潮涌动。 王昭媛此刻已贵为皇后,虽未行大典,圣旨一下已顺理成章地居于后宫主位,此刻即便太后不在,西宫其他嫔妾亦是不敢公然开妒,纷纷羔羊一般顺从着她的一言一行,王馥之意兴阑珊地抿了一口茶盏中的南唐佳酿,蹙了蹙眉头,睨眼看向一旁侍婢,吩咐道:“你,去把这换成我平日爱喝的桃花酿。” 那侍婢微微俯首面色为难。 王馥之不禁蹙眉,抬高了声音道:“你这奴才是怎么回事!听不懂本宫说话么?” 侍婢慌忙下跪,压低声音道:“回娘娘,今日宫中特为南唐公主备宴,席中并未准备桃花酿,若是需要,必定要折回华穆宫取来。” “你没长腿脚么?”王馥之砰然一声摔落那席案上的酒盅,怒道:“本宫不爱喝什么南唐的佳酿,就爱喝桃花酿,本宫吩咐你去取你就去取,谁给了你胆子跟本宫句句抵驳!” 这一声引得西宫席座间的所有人住眸相望,就连望族贵戚的席间也有数人闻声频频抬眸望来,王馥之却丝毫不知收敛,道:“还不快去!” 132 醋意 132醋意 那侍婢抖若筛糠,面色煞白地嗫嚅道:“奴、奴婢遵命……” 她正欲返身,却听得右侧一个声音缓缓道:“臣妾能否多管一事?” 王馥之眄眸望去,冷哼道:“端嫔想说什么?” “宴请南唐公主乃是大事,在座各位大人亦是对酒酿各有喜爱,却无一人有其余之请,今日筵席上备的南唐佳酿,是虞王宫对南唐公主和使臣们的尊重,举盏相敬而饮又何妨?皇后娘娘如今已身为国母,许多事情宜包容为上,莫要因此一点小事,惹得皇上不开心,也叫南唐的使臣们觉得我们虞国行事小气,生出不和来。” 子芜凝眸看着席案上杯盏,不动声色地说道。 此言一出,西宫席间瞬时寂静,王馥之的脾性宫中无人不知,能在大宴之上如此与她相对行事,众位妃嫔不禁咋舌讶然。 王馥之面色一赧,冷哼道:“还用不着端嫔姐姐来教我如何做这皇后吧!我王氏好歹出过数位凤位之座,不知姐姐究竟哪里来的底气,来斥责我的不是。不过是一盏小小酒酿,我虞国难道就输了他们南唐不成?敛眉顺目地屈从他们喜好,这难道是我虞王宫中作风?姐姐出身崔氏,虽也沾染望族边角,怕是这腹中见地要小气短浅了!” 这几句话攻心刻薄,邻座之人纷纷敛眸屏息,不知接下来会是怎样一番激辩,众人垂眸之间,南唐席位上的众位使臣,已经刷刷地将目光投向这位虞朝皇后的身上,眉目中尽是隐忍怒气,却不屑此刻计较。 兀自出神的九公主自是也将这番话收入耳中,她怔怔地看过来,目光好奇地打量着虞宫的皇后,显然她能听懂方才那番话中的挑唆之意,可却并未有丝毫面上的不快,佯装未闻的垂下眸子来。一旁的卿族一列见魏姫的反应,忙是调整过脸上神容,说些歌舞之事讨好于她,试图化解眼下尴尬。 端嫔见九公主的双眸垂下,好歹松了一口气,她原本害怕王馥之此番作为太过不敬,迟早惹得南唐不快,没想到只是言语提醒,这位王氏的贵女竟如此胆大,她不知晓若再次让她说下去会发生什么后果,只得将那几句夹枪带棒的话忍下,别眸道:“是臣妾多嘴。” 王馥之眸中一盛,转眼看向那依旧跪着的奴才,冷喝道:“还不快去!” 一番熙攘后,席案上重又恢复宁静,王馥之悻悻地瞅着那被众人簇拥的南唐公主,不以为意地兀自说道:“说什么跟景穆世子和亲,不过是区区一个南唐公主,竟也费得这么大周章,景穆世子人影儿都不见一个,依本宫看,皇上想要扩容后宫,充实掖庭,也不妨明着一些。策后的旨意下了,也没见皇上对大典之事如此上心。” 这番话落在众人耳中皆是一怔,心中只觉得好笑连连,却又半句声都做不得,极少数的人斜眼偏眸看王馥之的神情,竟被她留意了去,恼怒道:“看什么看!皇上充实掖庭你们也好过不了!不知那南唐的公主有什么好得意的,有本宫在一日,她休想飞上枝头去。” 殿中骤然一静,王馥之才反应过来地回眸,看见殿堂之中踱步而入的皇帝,也微微理了理衣裙华冠,收敛姿容地随着众人起身相迎。 她并不知晓,方才那一番言语,已经有半数落入公子恪耳中。年轻的帝王一袭天青色纹龙的龙袍常服,腰束玉带,眸若鹰隼威然,丰神如玉。 在众人迎候中跪坐主位,侧身眄眸两旁,语音沉稳:“众位臣工爱卿,此番宴席为款备南唐远道而来的九公主,诸位南唐使臣无须拘礼,且当是自家,朕今晚,要与众位举杯同饮,共飨南唐与虞朝结缡之喜。” 九公主闻言起身,依着礼节斟满一盏酒敬虞国皇帝,方才的那一丝不快此刻不论是在年纪尚幼的南唐公主脸上,还是在一众南唐使臣脸上,都看不到一丝半点痕迹,她所着的南唐衣裙用鲜艳的茜素红为罗裙,而以白绢为内衬,宽大的袖袍轻纱上绣着细小雏菊,一朵一朵小小地娇俏绽放,像极了她内敛含蓄的姣好模样,静静地开口道:“魏姫替父皇恭敬陛下一杯。” 公子恪举盏欣然道:“朕也祝唐王万寿无疆,举国安泰。” 语毕之下,群臣共饮,坐在嫔妃之列的王馥之悻悻地举盏,那杯盏凑至唇边只是微微搁浅一番,便将杯盏置在了席案上,南唐使臣眸中一怒,当下就欲开口,却猛地被魏姫的小手一把按住,魏姫面容仍然含笑,虽然年纪尚小,仍有稚气,却在此刻有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稳与隐忍,面色从容地满饮了杯盏,轻轻举杯探向众位大臣望卿,微微一福礼,矮身重新跪坐下来。 席间的群臣见到她的这般反应,好歹松落了一口气,公子恪也倜傥一笑,不觉赞道:“不愧是唐王的女儿,好酒量,豪爽过人。” 哪知方才被王馥之遣去取酒的奴婢那么快就折返回来,手脚小心地将酒瓷轻轻置于案上为王馥之斟酒,王馥之扫了一眼那杯盏,忽而抿唇一笑,抬手就按住那侍婢斟酒的手,出言道:“你退下吧。” “喏。” 王馥之忽然自席蒲上袅袅起身,一手扶住酒瓷,一手端着酒盏,要往殿中走去。 公子恪眸中瞳孔骤缩,声音低沉道:“皇后欲意何为?” 王馥之扬了扬眉,莞尔笑得不露痕迹,侧身垂眸道:“南唐公主一路风尘劳顿,臣妾也未备什么厚礼,还望借这一点薄酒,为南唐公主洗尘。” 公子恪面色沉然,大殿之中满堂华彩,即便是知道王馥之行事骄纵,到底是一国之后的身份,亦是不好出言直接阻断,凛眸看向王馥之,眸中满是冷凛的警告与威慑。 此刻堂中席案上人人都屏住呼吸,众人皆知南唐地域温暖,细风夹暖,酒酿亦是比周边数国都要温厚醇香,虞朝的酒烈过南唐的温酿数成,端看南唐公主方才表现就已知她并不甚酒力,不知王馥之究竟想要做什么,难道竟因了一时生妒,要让南唐公主在宴会之上出丑? 王馥之抿唇一笑,转身缓缓地斟满了一杯酒递到魏姫面前,面容如芙蓉花开,笑得令人不想迎视。 “多谢皇后盛意。”魏姫淡淡一笑,一语未成,用广袖遮颜饮尽,却陡然掩唇,咳嗽连连。 众人心中一惊,见她一时止不住咳,蹙眉之时,面颊上都显露惹眼的潮红,身周侍婢慌忙取来温热茶水,好半天才缓过几分,面色羞红地别过头去,取了巾帕沾了沾嘴角,连忙福身道:“实在不好意思,魏姫出身南唐,并不像娘娘好酒力,让各位大人笑话了。” 王馥之连忙抬手,虽然满脸的愧疚,眸中却闪过一丝故意的哂笑,抬眉不以为意道:“哎呀,都是本宫考虑不周,竟让南唐来的公主饮这么烈的酒,公主千万别往心里去,本宫当自罚一杯,就算是给公主陪个不是了。” 她笑着斟了一杯仰脖喝下,丝毫没有收敛的念头,沿着南唐众使臣的席案轻慢地走了一圈,忽而来了兴致一般地道:“公主殿下千万别误会,本宫没有什么恶意,只是啊,这南唐的酒水本宫品着实在太过清淡无味了,这壶桃花酿是本宫华穆宫中自酿的,虽不是什么虞朝的美酒佳酿,却也比这温厚酒水来得畅快,本宫瞧着公主也是个真性情的人,才觉着这般快意的酒适合公主,此番公主远道而来也是不易,不如让公主手下的使臣们多多捎一些虞地的美酒回去,以表本宫对唐王的心意。” 南唐使臣再也忍不下去,魏姫还没来得及开口,就有一人离座而起,声音隐怒低沉:“皇后这番话是何意?公主殿下与臣千里而来,对虞朝皆是一片敬仰之心,唯望和睦结缡,可皇后娘娘此番,是在取笑我南唐连区区一盅酒都酿造不出么?” 王馥之斜眸一看,不禁侧眼道:“公主殿下,您手下之人好是不明是非,本宫一番好意,竟被曲解至此,本宫素来听闻唐王性情豪爽为人耿快,没想到……” “快向皇后赔礼!” 王馥之一番话尚未言毕,生生被魏姫出言打断,魏姫凛眸喝令那使臣起身赔礼,一张稚气未脱的小脸上,虽有些微煞白,此时却是能稳大局的从容与镇定。 “公主……” 此番竟是数位使臣齐齐出言相劝,他们远道而来,实在忍不下这口气,魏姫小脸一沉,别眸不容置疑道:“赔礼!” “喏。”见魏姫认真,几位使臣都不再多言,站起身来欲告罪,却听王馥之泠然一笑,似是浑不在意道:“罢了罢了,本宫与公主说笑的话,公主何必那么认真呢……不过是小事一桩,公主不必放在心上。”她轻描淡写地说着,抬步欲走回自己席案,突然又顿住步子,想起什么来似的住眸道:“阿,对了,本宫见公主亦是春风扶栏的妙人儿,以后在虞王宫中有什么需要的,可千万别和本宫见外,本宫自幼在家族中都快意惯了,虽不会说什么美言和气的话,但也决不是那种小气之人,将来定会拿公主当妹妹看待!” 魏姫闻言一怔,片刻才解过她话中味来,本就在殿中迟迟不见景穆世子身影,现下经她这么一说,竟是心头如笼寒霜,惊愕地举眸望向主位上的公子恪,薄唇微张,似是不能置信…… 133 解语 133解语 她的几位姐姐当年嫁予边国后宫为妃时,她就已知晓身为后宫妃嫔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情,犹是自他国和亲而来,举目无亲的后宫之中有太多郁郁而终的,她一直害怕和亲之事,可在南唐时因虞朝使臣的结缡之请深得唐王看重,又是与世子结缡,她才在唐王面前应下结缡之约。 可如今她环视殿中,似是觉得自己被众人诓骗,她自是不能相信虞王朝的使臣在缡书上做了什么手脚,便顺利成章的想到,她的父王唐王也知道此事,是为了让她应下和亲之事,才一直说成是景穆世子的么? 魏姫一个不稳,向后退了一步,好在身边侍婢及时扶住,她颤抖着双唇,看向公子恪,乞求着从那双帝王的眸中获得片刻值得安稳的言语,她不敢相信,不敢相信对她自幼恩宠的父王会为了家国之事牺牲她一生的幸福,可看着眼前虞国皇后对自己的针锋相对,再想起迟迟未曾现身的那个景穆世子,竟是不得不信! 公子恪眸中深沉,语气森寒道:“皇后喝醉了,扶她回华穆宫去。” “喏。” 几个侍婢依言上前端住王馥之的双肘,却被她挣扎开来:“谁说本宫醉了?” 她迎眸对上公子恪溘黑湛亮的龙眸,丝毫不曾示弱:“本宫没醉,本宫见着南唐公主心中欢喜,还想多说会儿话呢。” “朕的话你们听不懂么?皇后醉了,扶她下去!”这一次,从公子恪薄唇中抛出的话再没有片刻容忍转圜之地,是决绝而森寒的命令。 侍婢们再是惶恐也该知道如何抉择,几人搀住王馥之往堂外走去。 “松开!松开!你们竟敢如此对待本宫。”她停住步子,赫然望向席蒲上的公子恪,声音中尽是委屈:“皇上为何如此对待臣妾,同样是皇上枕边之人,皇上同这南唐公主不过才今日一面之缘,就如此大费周章的备佳宴款待,臣妾策后一事,虽是下了旨意,却从未见皇上真的上心,臣妾每日对镜梳妆起祈盼皇上垂怜,可一日两日,整整月余皇上都不曾踏步过臣妾那儿,如今皇上指责臣妾醉了,臣妾便借着醉言才敢说出心中委屈来!” “住口!”公子恪赫然截断她的话,眸中已是怒不可遏,当着如此多的公卿之面,却又不好发作,强握住拳心道:“南唐公主是虞朝贵客,虞朝景穆世子能与南唐结缡乃是与有荣焉之事,你身为虞朝之后,当着南唐使节贵客,还有一众公卿,满口轻薄胡诌之言,难道就不知尊崇之礼?” “尊崇之礼?”王馥之冷冷地抬眸,强桀道:“臣妾只知虞王朝乃礼仪之邦,兵马雄悍,从不做什么俯首投机赔笑之辈,不过一个南唐公主,皇上就拉着满朝公卿与西宫尽数妃嫔作陪,是不是太低栩了我虞朝颜面!即便是南唐与我虞朝操戈而起,我虞朝内有中央禁卫军雄师九镇,外有虎贲军多年攘外安内,岂会输给南唐那些弱柳扶风之地的羸弱兵卒!” “陛下,臣身为南唐使臣,护送九公主殿下一路仰慕虞朝天威而来,诚心带唐王心意愿与虞国共结联缡之睦,方才皇后娘娘所言字字鄙夷我南唐国威,句句挑唆我南唐不是,甚至撺掇干戈之词,对九公主殿下屡屡言辞寻衅,我南唐素崇仁礼相待,陛下此番筵席……是专程蔑视我南唐国威么?” 南唐使臣再也忍不住,面色青凛地一个个滕然从席蒲上而起,踏出一步振振而言,再无片刻忍气吞声。 公子恪心头怒火一浇,极力平息下来,面色生愧地歉疚道:“朕身为一国之君,竟连梓童之事也疏忽顽漏,实在有愧于唐王,朕愿以君子之礼对诸位以示歉意,素知南唐国风包容,仁义礼制,此事错在虞朝,还望诸位多多包涵。” 使臣一众忿忿而起,其中一人低声嗤笑,意味深长地说道:“虞朝陛下真是厉害,不管心中如何七上八下,面上仍是安泰镇定,依臣看……并非虞朝王后出于恶言,而是这番话……字字道出了陛下心中实意!” “皇上,这些南唐夷蛮如此出言不逊,您还要一味忍让么?”王馥之不服,朗声说道。 “王馥之!”皇帝双拳紧攥,沉声喝出,心头已成大怒,声音不高,却在堂内形成金石般低沉之响,如同闷鼓震荡过众人心头,虽不至锐利刀锋来得直接,却是十足的森严威慑。 “皇后王馥之,酒后醉言,目无尊卑,操守有失,言语不睦,真是恬不知耻!朕罚你禁足一月,没有朕的允令,不得踏出华穆宫半步!” “皇上!”王馥之眸中惊惧,似是不能置信,“臣妾是虞宫王后,您怎能为了区区一个南唐公主开罪于臣妾,皇上!” “带下去!”公子恪眸中骤然发出狂热慑人的光芒,暴喝道。 “陛下如此蔑视我南唐国威,仅仅是禁足而已就能打发的么?臣等虽是南唐文制使臣,不懂操戈弄兵,但亦是一颗赤诚之心,代表着我南唐风骨,若虞朝不诚,臣等亦可效法专诸豫让,在所不惜!” “伯臣!”魏姫出言打断,低嗔道:“怎能如此对虞王陛下说话!” 公子恪垂眸,斟酌了片刻道:“朕实在歉疚,只是朕的梓童自幼生长望族门第,性情骄纵善妒,酒后之言实乃无心之过,朕回头一定究其罪过,各位使臣们方才的话,实在言重了!” 魏姫将几位南唐使臣挡在身后,脸色略微有些苍白,在所有人目光的注视下从席案前走向公子恪身前,门隙的风吹起她茜素红的纱裙,艳丽地颜色别样眨眼。 “陛下,魏姫想问您一个问题,请您如实告诉魏姫……” “公主请说。” “皇后娘娘所说的……是真的么?” “公主说笑了,虞朝一片诚心惟愿景穆世子与公主共结良缡,切莫把方才皇后所言放在心中。她素来善妒,西宫之中很多人事朕都没有办法,还望公主体谅。” “那为何……迟迟不见景穆世子的身影?”魏姫咬唇,斟酌再三,还是忍不出问了出口,此言一出,满座之人皆抬眸看向堂中对话的二人,不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魏姫错愕地扭眸看着席案上人们神色紧张欲盖弥彰的表情,心中更是忐忑。 她举眸直视,不再逃脱闪避,凝注公子恪龙眸却丝毫不为惧夷,“陛下为何不回答魏姫的话?” 公子恪双眉紧蹙,唇锋紧绷,却迟迟未曾开口,魏姫看着皇帝神情,忽而如明白了什么一般,突然砰然一声跪在地上,不顾左右侍从使臣阻拦,一个头重重地磕了下去,虽然神情中犹然是惊惧和不能置信,可朗声言语中却只听到她义无反顾的坚定与决绝:“陛下,请您收回成命吧!魏姫…不能嫁!” 此言一出,方才华彩节张的整个堂中全然是窸窸窣窣地细碎议论之声,所有人都没有料到,这个自南唐而来年方及幷的九公主,竟能胆大至如此! 公子恪幽幽一叹,抬眸使眼色唤身边侍从上前将魏姫扶起,却见魏姫跪着连退数步,侧身垂首忽而取下发髻中的钗簪,以谁也没有来得及反应的速度斜插在自己喉间,仰脖道:“魏姫今日已犯下大不敬的罪过,还望虞王陛下不要罪愆于父皇,是魏姫任性顽拗,一意孤行,请陛下收回成命,恕魏姫不能嫁,若陛下不允,魏姫今日便是以死相抵!” 她一头云鬓因簪子的抽出而垂落至地,微微凌乱,那簪子上精雕巧琢的琉珠彩蝶因着方才的激烈动作而扯落下来,铮吟一声坠了满地,她此刻却什么也顾不得,一双娇俏眸中此刻全是通红,衬着那身茜素红的衣袍,像极了碎翅的血蝶。 话音甫落,魏姫的手却突然被人从后扣住,轻轻扭转毫不伤及地利落一翻,那掌中簪子完整无缺地径直落在一只素白手中,魏姫惊愕地回眸,却见一双浩然冰雪般的双眸凝注自己,那眸中泓亮光泽仿佛能浇熄人心头炙炭,没来由得觉得宁静。 那眸子的主人微微垂目,声音低徐而清冽:“得罪了,公主。” 语毕,毫不顾及旁人地将她从地上扶起,理好那头微乱的鬓发,指尖微微抬起,毫不经意地离开她的衣角。回眸站定,少女定定凝望着龙座之席上的公子恪,僵直俯身的瞬间,亦见公子恪静静望住自己,眼底一丝凉涩攸忽逝去,此刻只有一丝唯彼此能懂的心安。 殿中所有人都对玉岫此刻的到来感到惊诧不已,却无人敢置一词,所有人都双目不移地看着少女沉着步入大殿,仪容装束尽是依照宫中嫔制,宫中百卿鲜少见过玉嫔如此精心的打扮,竟在华灯照耀下在这女子身上觉出天仪之姿。 玉岫微微抬眸,唇角笑意忽然天成毫不刻意,停在公子恪席蒲前微微一福,声音掷地清脆而不至刻意,却能让殿中所有人都听得清楚:“皇上设宴款待南唐公主,刚才这番是唱的哪一出?”她笑了笑,并不等任何人回答,犹自说道:“景穆世子疆马受困之事还未解决么?竟是连迎接南唐公主的筵席都赶不上了,真是惋惜!” ps:关于九公主的名字:南唐王为姓,九公主名魏姫(姫zhen第一声)虽然和姬字很像可是亲们别搞错了哦~ 134 倾心 语毕,毫不顾及旁人地将她从地上扶起,理好那头微乱的鬓发,指尖微微抬起,毫不经意地离开她的衣角。回眸站定,少女定定凝望着龙座之席上的公子恪,僵直俯身的瞬间,亦见公子恪静静望住自己,眼底一丝凉涩攸忽逝去,此刻只有一丝唯彼此能懂的心安。 殿中所有人都对玉岫此刻的到来感到惊诧不已,却无人敢置一词,所有人都双目不移地看着少女沉着步入大殿,仪容装束尽是依照宫中嫔制,宫中百卿鲜少见过玉嫔如此精心的打扮,竟在华灯照耀下在这女子身上觉出天仪之姿。 玉岫微微抬眸,唇角笑意忽然天成毫不刻意,停在公子恪席蒲前微微一福,声音掷地清脆而不至刻意,却能让殿中所有人都听得清楚:“皇上设宴款待南唐公主,刚才这番是唱的哪一出?”她笑了笑,并不等任何人回答,犹自说道:“景穆世子疆马受困之事还未解决么?竟是连迎接南唐公主的筵席都赶不上了,真是惋惜!” 134倾心 皇帝闻言几步可见的嘴角一滞,瞬间会意地别目垂眸假嗔道:“朕原本苦心隐瞒,你倒好,一来便揭了朕的短。” 玉岫抬首一愣,错愕地回眸看向身后的魏姫,讶然地捂住微张大的唇,但看公子恪负手摇了摇头道:“罢了罢了,朕看此事,迟早都瞒不住,世子今晨传报,蜀地的大雨还是不止,疆马车辇被困,恐怕近日都走不动了……” 魏姫手捏着裙角,来回不定地搓拧,试探着地张唇道:“世子被困?” 公子恪凝眸深吸一口气,道:“是啊,虞朝与南唐的结缡之喜刚一传到世子耳中,他便从景穆郡马不停蹄直往京师元安而来,只可惜在蜀地遇了经年不见的大雨,地面泥泞山石碎落,车辇行辕只得搁浅,原本想着天晴便马不停蹄地加快脚程,哪知蜀地秋雨不断,竟是连接迎公主的筵席都赶不到,五日后便是虞朝与南唐商榷的吉日,已然告诸于世,世子害怕失约再三惹公主生气,这才请奏朕百般隐瞒。” 魏姫闻言双眸闪动,那眸中方才的惊惧与决绝渐渐不见,幽幽吐出一口幽兰之气,喃喃道:“原来如此……” 公子恪缓声道:“虞朝对南唐结缡之事一再疏漏,不仅世子,连朕都心觉有愧……”他语音至此忽而歇住,抬眸道:“公主放心,朕已下旨让景穆世子快马加鞭,必定在五日之内抵达京师。” 他目光犀利,双唇紧绷,却在话音落下之时,迅速地凝眸扫向玉岫的双眼,观测她的神情,话虽说的随意而坚决,却旁音深远。 还未等及魏姫说话,站在堂中的玉岫忽而开口道:“蜀地骤雨不歇,桥路都被坠落的山石覆盖,此时加急脚程,世子恐怕……” 话语未完,适时噤声,却听魏姫突然上前一步庄重认真地跪下道:“陛下,方才魏姫不明就里行事莽撞唐突,让整个殿中人都受惊了,实在罪过,陛下可处置魏姫,魏姫感受责罚,只请陛下看在南唐和我父王的面子上,给景穆世子一个宽宥,此刻蜀地骤雨不歇,急马而行定当十分危险,魏姫并不在意世子何时能来,魏姫只望他能平安就好。” 她举眸,皎洁眸中是纤毫不染的诚恳,公子恪与玉岫面面相觑半晌,却听玉岫突然笑道:“还未成大礼呢,公主就已抢着维护自己的夫君了,既是景穆王妃都毫不在意,皇上怎好继续勉强世子,若叫景穆王妃担心,那才是我们的不尊重。” 公子恪闻言微微一笑:“玉嫔说得在理,有如此通明达理的景穆王妃,朕还需操心什么?罢了!就依公主所言,朕宽宥他几日,只是这唐虞联姻的大喜之日已告诸天下,不好更改,若大喜之日世子不及赶来,实在太委屈公主了。” 魏姫明媚一笑,道:“魏姫不觉得委屈。再说……方才魏姫那样唐突极端,皇上不仅不生气,还能依魏姫的意愿着想,魏姫心中实在感激。” 公子恪闻言倜傥笑道:“唐王能有这般通情达理蕙质兰心的女儿,真是他的好福气啊!” 魏姫一听面色羞红,垂眸细声道:“陛下谬赞了……”言及此小心地眄眸探向玉岫,羞涩笑道:“魏姫看皇上身边亦是有举案齐眉的佳眷,将来莫说是魏姫这样的、即便是远胜魏姫无数的帝姬都不在话下,何必羡慕魏姫父王。” 殿中瞬时一寂,那些前日在朝堂之上联奏成紧逼之势让今上决断这个女子性命的群臣,纷纷在此刻说不出话来,他们不敢想象,今日若非玉嫔的及时出现,接下来一切又将演变成怎样的局势,若南唐此刻举兵虞国,莫说是望族门第牵累凋敝,就连家国都成心头忧患。 而这话中主角闻言之时却是极快的对视一眼,玉岫清冽双眸猝然撞击公子恪的双眼时蓦地一怔,那双帝王之眸中是言说不尽的情愫,夹杂着所有隐忍的心绪和浓厚的感情,铺天盖地一般令人淹没的溘黑,玉岫心口突跳,这一刻紧张至不能言,明明觉得羞涩却丝毫不能转移双眸,两人炽烈眼神交织在一起,无一丝能容外人的间隙,仿佛都浸在香甜梦美之中,帝王紧绷如弦的薄唇化成一抹轻淡优美的弧线。 魏姫见两人此景,莞尔娇俏地一笑:“魏姫自南唐而来也未带什么重礼,父王所备的不过是一些虞国也不缺的玩意儿物事,不如让魏姫为各位献一支唐舞。” 公子恪闻言,眸中是温和的赞赏,抿唇笑道:“那朕自然是却之不恭了。” 席间四处缭绕,南唐的独特琴音奏响,携着柳绿桃红之地的温软靡靡之音了然于耳,魏姫重新别好簪钗扶住云鬓,阔大的袖袍轻舞,轻薄的茜素红纱下可见绵软腰肢与玲珑舞态,一俯一倾、一颦一笑间都是醉人的玲珑娇俏,殿中又见了方才席间的繁华之象。 玉岫侧身欲悄无声息地往西宫后妃座处走去,却听御席上公子恪沉稳磁性的男音:“玉嫔,来朕这里坐。” 她步子一滞,凝眸望去,瞭望道皇帝眸中不容拒绝的眼神,小心挪步过去,整理衣袍端正地在公子恪身旁半尺之地跪坐下来。 公子恪凝眸看着殿中歌舞,可却似根本无心,片刻便如自言自语一样用仅能他二人听到的声音道:“你怎么来了?” “怎么,臣妾不该来么?”玉岫伸手端着席案上的茶盏,有一下没一下地转着把玩,凝视着杯盏中一圈圈漾开的水纹,状似无心地答道。 “祈瑞殿的那些奴才是怎么当值的,你身上的伤还很重,这般跑出来吹了风又着凉怎么办。不管是主子还是奴才,全然不将朕的话放在心里。”他声音虽是略带谴责的低嗔,落入玉岫耳中时,却是难得的温和与动听,她不禁眄眸攀上华烛之下公子恪线条清晰勾勒的侧面,突然察觉到他嘴角微微的弧度,面上虽不以为意,心中竟是一片小女儿似的雀跃兴奋。 她回过头来,一本正经地看着殿中歌舞,指甲滴答滴答敲着杯盏边沿,忽而极轻极轻地启唇:“我来与你携手。” 公子恪的侧影随着灯火跳动忽明忽暗,闻言之时眸中一怔,半晌没有动弹,片刻后倏然转头低眸凝向玉岫,眸中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墨色,虽浓稠厚重,却将人团团包裹住。 “你不是说,要我亲眼看着你让天下皆在你手?你不是说,让我亲眼看着你如何把过去一点一滴全部补偿给我?” 她凝着公子恪溘黑浓眸,不偏不倚,一字一句道:“我来了,公子恪,曾经有个人跟我说,身为帝王是全天下最可悲的事情,爱上了一个女人,可那个女人却连跟他并肩携手联袂同舟的勇气都没有。我想了许久、他说得对,若我们当真是爱侣,那我不应该成为你金屋藏娇的珍宠之物,我来站在你身边,同你携手,联袂同舟。我不要你收走我所有的委屈、心酸、难过……我只是不舍得让你,成为这天下最可悲的人。” 公子恪闻言怔住,那一刻全身冰凉骨血都被这泓亮双眸中的晶莹之色化作温暖如春的温度,她清冽的眸子和那一字一句,仿佛食心噬骨的烈药,虽让他此前焦灼折磨,却仿佛抚平心头所有细微之皱,他薄唇微启,却不置一词,不论是今日,还是此后千百个日日夜夜,公子恪回想起这一幕时,仍觉得那一刻,便就是一生一世。 他有些意外,身为杀伐决断的帝王,听完这番话时却第一次显得手足无措,怔然地转头,突然端起席案上一只酒盏,仰脖没喉咽下,因为喝得太急,忍不住咳出声,拿起绢帕轻拭嘴角,却听到身旁女子嗤地一声低笑。 “你笑什么?” 玉岫眨了眨眼睛,望着殿中歌舞无辜地道:“没什么。” 公子恪眸中溘黑更甚,突然自席案的遮挡下猛地握住了玉岫的手,宽大龙袍阔袖覆在二人紧紧交叠紧握的手上,外人看来丝毫没有异样。 玉岫狠狠瞪了他一眼,生气想抽回他手中钳制,却见他不语,只是更加用力地抓住她的手,唇角勾起的浅笑着看向殿中。 135 违心(壹) 135违心(壹) 魏姫公主一曲舞毕后,整个堂中都是击掌之声,人人啧叹魏姫公主的如花美貌,公子恪亦是满意含笑,他拢在龙袍广袖下的手却未曾松动,玉岫虽平视前方,可那包住她手的灼热温度却一波一波传到她身上,那样沉稳而无法忽视。 宴席上的佳肴始上,公子恪凝着案上盆盏,忽而别眸凝住玉岫的眼睛,定定道:“你不服侍我用膳么?” 玉岫举眸瞪了他一眼,道:“皇上自己没手么?”她语音方毕才惊觉不对,只因钳制住自己的那只手越发紧,仿佛是在刻意提醒她一般,玉岫面色微赧地轻咳一声,压低声音道:“你放开我。” “不放。”公子恪忽而唇中抛出两个字,眸中带笑地挑衅一般看向玉岫,看得她有些呆愣,他忽而撇嘴道:“你若不服侍、朕便叫其他妃子来服侍了。” 玉岫气结地从桌案上拾起木箸,夹了一些菜肴放在公子恪面前的碟中,她专注地样子一丝不落地被身边男人收入眼底,玉岫垂眸放下木箸,侧眸迎上他的眼神,正欲说话,却突然瞥及他眼底丝毫不隐藏的笑容,第一次,这个眸如鹰隼的果决男子,孩子气一般笑得全然无害。 她想起那些年岁里阴沉冷悒的双眸,若自己真有能耐为这双湛黑龙眸重填华彩,又有什么是不值得的,玉岫兀自出神,片刻才见公子恪眸中笑意逐渐黯淡下去,声音沉抑:“今日这么骗了过去,日后你打算怎么办?让魏姫公主一直住在虞王宫中?即便防得再谨慎,前廷的消息总有办法传到她耳朵里。” 玉岫低低一叹,徐徐出气道:“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魏姫公主那里,我会想办法暂时对付过去,只是景穆世子之事,皇上认为还能瞒多久?您是想出兵阻之、还是顾念景穆侯爷旧日功勋,继续怀柔之策?” 公子恪看着玉岫,忽然认真问道:“景穆世子……你怎么看?” 玉岫心中如薄冰破裂,她一度害怕公仪钰当日的话真的兑现,却不知道,原来他早已将一切盘算得那么周详。她启唇,想了半天,亦只是悠悠答了一句:“他是个很聪明的人……” 堂中华彩喧哗,宾客尽欢,这场最初令所有人忐忑不安的筵席,最终以相安无事地状态结束,众百卿家各自出宫,月光寂静,已几乎无人的宫道之上,被白霜月色在地上拉出两个长长的影子,宫灯骤近了,才依稀看清楚,是玉岫和魏姫公主。 “玉嫔娘娘和皇上真是举案齐眉的佳眷,今天魏姫看了,心中都羡慕不已,不知道要休几世福气,才能像陛下和玉嫔娘娘这般。”魏姫提着裙裾挑唇笑道,她很是喜欢与玉岫相处,因而不过一晚相识,也不像提防旁人那样处处小心害怕半句差错之词。 玉岫闻言和颜一笑,眸中泓亮而真诚:“公主何必妄自菲薄,您比玉岫年轻,又成为景穆王妃,等着世子一到京师,我看公主就再没功夫给皇上跳什么唐舞了,公主若见了世子之面呀,肯定觉着我和皇上之间索然无味。” 魏姫面上飞红,片刻怔然地住了步子,看着玉岫,犹豫了好一会才道:“娘娘知不知道,世子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玉岫心中一苦,今日问她这个问题的,已是第二个人了……看着皎洁眸色的魏姫,她想起大钰那只狐狸的样子,第一次把他从恶人手中救出时,滚在地上朝她眄眸的那一刻,不禁笑了:“世子是我此生见过,最俊美无双华然卓绝的人,他的眸容更甚女子,是个极聪明的人。” 魏姫闻言略微有些讶然,张了张唇,半晌些微担忧地道:“既是那样卓绝的人,会不会嫌姫儿不及他?” 玉岫闻言扑哧一声笑出声来,说真的,若是大钰和她站在一起,那会是什么场景呢,大钰是不是还能像跟自己贫嘴耍无赖一般,也在魏姫公主面前赞扬他自己倾城倾国的绝世容颜?然后恬不知耻地贴上去,带她去他的七十二房中间他的爹爹…… 魏姫瞥向玉岫的眸子,忽而读不懂她此刻的神情,好奇道:“玉嫔娘娘想到了什么开心的事吗?” 她回过神来,看向魏姫那双尚还晶莹无邪的双眸,虽然出身皇族已懂得最起码的自保与隐忍,却依旧还是个心性单纯的良善孩子,她并不知道此时此刻站在她面前,她放松所有紧惕用自己全部热忱相待的人,会把她亲手带入这个世上最大的牢笼里,她并不知晓自己的一言一行是在欺骗她,玉岫这一刻忽然觉得自己像极了一个罪人,和那些亲手挥刀砍下别人头颅的刽子手又有什么分别,她会亲眼看着、亲手拉着她,从曾经美好的生活当中,卷入一场她从未经历过的漩涡。 “没事……”她唇瓣挤出一个笑容来,道:“景穆世子他是个很好玩的人儿。” “好玩儿的人儿?”魏姫蹙眉不信,她从未听说过一个宫中的人,会用‘好玩儿’这样的词来形容一个人。 玉岫忽然牵起了魏姫的手,“这段时间世子未曾赶到元安都城,就只能委屈公主在虞王宫暂时住下,说实话,西宫中的那些妃嫔们……我其实并不爱与她们相处,今天看到公主在殿中跳舞的样子,玉岫是当真从心里喜欢公主这样的人儿,就委屈公主这些日子和我做过伴,好不好?” 魏姫扑扇着一双眼睛,眸色中晶莹灿烂地道:“玉嫔娘娘说什么呢,姫儿才是打心底里喜欢娘娘这样爽快性子的人,不像宫中那些人,明里笑脸想象,背地里却使绊往你身上扎刀子……”她说到此,像是想起了什么,幽幽一叹道:“其实不瞒娘娘说,姫儿有好几个姐姐远嫁和亲,独自一人在他国为妃为嫔,却统统不出三五年,就全部……” 魏姫说到这里拿宽大袖袍不经意地蹭了蹭眼角,忽而唇角带笑:“那些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好在姫儿比她们幸运,姫儿来之前就想好了,要带着姐姐们的心愿活下去,所以今天在殿中,才会有那么冲动的举动,若不是玉嫔娘娘及时来到,姫儿恐怕已经做了傻事了!” 136 违心(贰) 136违心(贰) 玉岫瞧着她面庞,心下越发不忍,不敢想象若有一天她得知自己是如何欺骗她的,那会有怎么样的后果。只好笑道,“那些不开心的事情都过去了,皇后娘娘性子使然,说的话你也别往心里去,你是南唐来的公主,皇后娘娘即便再有心,也不敢如何,只是嘴皮子上不让你好过罢了。好在什么事都没有,在虞王宫中,我给公主安排了静僻雅致的殿堂,连日劳顿,今天总算可以好好歇息一晚。” 魏姫点头道:“那魏姫谢谢玉嫔娘娘了。” “不必叫我娘娘,我比公主只不过虚长几岁,公主若不介意,就叫我玉岫吧。对了,我已吩咐宫人为公主准备了南唐的点心送至公主殿中,方才筵席上诸多状况,玉岫揣度公主也没有吃什么东西,先垫垫肚子吧。” 到底是孩子心性,魏姫一听有家乡的点心,顿时笑容明媚雀跃,连连道:“谢谢娘娘…哦!不!”她捂唇,晶亮双眸忽而一闪,道:“我可不可以叫你玉岫姐姐?” “当然!”玉岫敛眸笑道,面上全是温和。 “那玉岫姐姐就叫我姫儿吧……”魏姫一边走一边说道,“在南唐时,父王和母后还有姫儿的姐姐们,都是这样叫姫儿的……” 玉岫看着她此刻眼中点点眸光,亦是牵唇微笑不再多言。 为南唐公主准备的殿堂也在西宫,却是一处极为安静的殿堂,此处位置恰好可远远望见虞王宫中灯火明亮的七座主殿,亦是御渠流经之处,渠中菡萏与菖蒲虽已蓬败,却也并不惹眼,殿前种满的秋樱花、帚梅与笑靥金正在花期,足足抢去了风头,寻常人走过,只会被那灿烂花色吸引过去,玉岫领着魏姫入殿,又吩咐宫人将备好的南唐点心一一备上,才问道:“姫儿还喜欢这里么?” “喜欢得很!”魏姫扬眉笑道,指了指案上点心道:“玉岫姐姐也坐下陪姫儿一并吃些吧,姫儿在虞王宫里什么人都不认识,这样一大桌点心,自己一个人吃多没意思……” 明月茕茕,透过窗隙洒落在玉岫面容上,她牵唇道:“也好。”语毕拾起一块糕点放入口中,清甜而不腻的香味瞬间化开,不由赞道:“南唐的点心真是不错。” “姫儿在南唐时,从来不觉得这些点心有什么好稀罕的,每日里张口就能吃到,可现在到了虞王宫,也只有吃起这些点心来才觉得像是曾经在南唐宫中的日子。”她说着睫毛微颤,瞬间的伤心片刻消散,抬眸之时又是一片明亮眸色,笑嘻嘻地问玉岫道:“玉岫姐姐也住在西宫么?这些日子姫儿可不可以去找玉岫姐姐,这么大一所宫殿姫儿一个人住,怪可怕的。” 玉岫闻言一怔,十分歉疚地启唇道:“我虽也住在西宫,可却离姫儿的宫殿甚远,五日后是姫儿的大喜,月末大朝又是皇后娘娘的册封大典,有太多事情要忙了,只怕姫儿去寻我,我也抽不出时间来,西宫人多是非纷杂,我觉得姫儿还是少走动为妙,我保证,只要一闲下来就来看姫儿,带姫儿去把虞王宫中最美的地方都逛遍。” 魏姫听了,双眸阖动,片刻才道:“皇后娘娘还未册封么?” “皇后娘娘的册封圣旨亦是前些时日才颁布,大典还暂未举行呢。” 魏姫闻言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地低眸,一羹热汤举至唇边半晌未动,想起筵席上那个刁蛮冲动的皇后,有些作为,竟是连她这个方才及幷的年纪都觉得好笑,竟然在虞王宫中独独她当了皇后,后宫之事,果然不是寻常人可以随便熟谙计较的,玉嫔娘娘说得对,自己身为南唐的公主,若自己谨言慎行自然不会有什么麻烦找到自己头上来,可若频频在西宫中走动,难免有是非找上自己。 玉岫眄眸看她心中有事的样子,还以为她已不快,忙道:“再者说,五日后便是姫儿与世子的大婚,这几日会有许多宫人来服侍姫儿为大婚之日做准备,世子因为蜀地的骤雨迟迟不能来,姫儿难道就不想让世子看到自己最美的样子么?成婚出嫁,于一个女子而言那是一生中最重要的日子……”她说着抿唇微笑:“到时候准备嫁衣与妆容,还有成婚的一些规矩,姫儿说不定自己都忙不过来了……” 魏姫听着终于点头道:“姐姐说的是!不过姐姐可要答应我,一旦得了闲,姐姐可不要忘记来这里看看姫儿。其实姫儿……心里对大婚还是很紧张的……” 玉岫笑着应下,一直到亥时初更的时候,才从内殿中出来。 侍候魏姫公主的五位侍婢与四位内监,统统是公子恪亲自指派,她仔细查探了魏姫身边的每一个人,除却从南唐宫中随她而来的近侍婢女,并未有其他心腹之人。 玉岫踱步窗下,蓦然看向殿中,魏姫娇俏清雅的身影模模糊糊借着殿内烛火浮现在眼前,想起她方才仍是单纯的心性,忍不住心底渐渐泛起凉意。 宫中之人,无论起初是否良善,都免不过被沾染成自己都不认识的模样,当面藏心纳性,背地里踩着她人脊背尸首步步生辉的不在少数,最不济的,也会变成当面姐妹想成,转首满面凉漠的性情。 她知晓自己曾经最是厌恶后宫女子的性情与行径,却不知晓自己有一天,竟也会为了自己的目的而变成自己曾经最讨厌的样子。后宫女子,最可怜亦最可恨,然而这世间最后稳步活下来的赢者,又何尝不是这般想法。 她既已决定并肩联袂,就绝对容不下半点心软。这世间一人负一人、一物降一物的例子太多太多……她已经用了数许年的时光锤炼心性,如今光阴似箭,时不待人,好在她终究站稳脚跟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好在她已然有了联袂携手的勇气决心。 没错,她要的夫婿,是太平时的明君,是变乱时的锋刃,是在任何情况下处变不惊的帝王霸气,是能够真正凭借御人之心征服天下的人,即便朱漆金光的宫门里,是隐晦狠厉的勾斗,是心机权术的百般设计,她也要同他并肩站立,以天下为棋局博弈!看他将金瓯九鼎、帝王霸业尽数攥在手中,只为不负花朝! “述兰。”她低声换来殿中侍女之首的宫女,沉声道:“从今日起你为我密切盯着魏姫公主的动向,如若公主要出殿走动,你们皆要百般劝阻,五日后是公主大婚,这些日子你们多费些心思为公主准备大婚之事,越琐碎越好。你知道怎么做了么?” 宫女点头道:“回玉嫔娘娘,述兰明白。” “嗯,还有,若是公主问起你们世子之事,你们一律避口,皆称自己是普通宫人,什么都不明白。公主若想其他办法执意问起,或是跟外人有什么交流,你一律要告诉本宫。仔细留意公主身边的南唐近侍,切记,万事不可露了行迹……” 137 胜者 137胜者 离开魏姫公主所住的殿堂返回祈瑞殿,一路上玉岫都心绪不宁,每每想及魏姫那仍是单纯的面和晶莹皎洁的双眸,都觉得心中隐隐害怕,她总觉得让魏姫一人独居仍会带来不安的结果,这个年方及幷的公主虽然看似心性简单,却又有寻常这个年纪的女子身上少有的聪明与隐忍,总把她困在这里也不是办法,然而唯今之计,她又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不论魏姫是真的心性单纯被自己一味欺瞒,抑或是那双纯真眼眸下藏着自己看不到的沉着与细致,不论是她到最后不得不面对残忍的事实,又或者她真的察觉到什么,那都是自己最不愿意看到的结果。 一路心思纷杂,竟不觉得这段脚程有多远,她站在内殿门前驻足片刻,敛定纷乱思绪,直到身后隐约听到有脚步声走过,这才推门而入。 公子恪正低头伏案,殿中并无多人侍奉,只着了案前一小盏灯烛,专注地批阅着桌案上堆成小山一般的奏折简牍,听到脚步声,才缓缓抬头来,即便殿中只有浅弱灯光,自夜色中陡然进来还是有些刺目,玉岫微微眯眸,半晌才适应殿中光线。 公子恪从案间递过来一个榴花小炉,声音微微有些喑哑,却掩不住关切:“怎么去这么久才回来?这是让郝聪明给你准备的暖炉,凉了几道,已是换过第三个了……” 玉岫伸手接过,捧在手中把玩,忍不住嘴角上翘道:“这些后宫娘娘们把玩取暖的东西,我哪里用得着?” 公子恪浓眉微蹙,微嗔道:“过来。” “干嘛?”玉岫虽垂眸反问,脚步还是不自觉地走了过去。 公子恪忽而伸手拦住她的纤腰,极其小心避开背后的要害伤口,让她侧身坐在自己腿上,玉岫微微挪动,不好意思道:“你还在批阅奏折……” 话未说完,一双手却突然被公子恪的双手拢在掌心里,都不知他何时搁下的纸笔,手脚快得令人咋舌,公子恪低低在她耳后用气音道:“你看,双手这么冰,还逞强说那是后宫娘娘们把玩的东西!” 公子恪的一双手极其纤长阔大,只在指根处有一排细小的硬茧,微微摩挲过玉岫手背时,令她耳根子开始发烫,“才秋中,哪里就开始手炉了,我可没那么娇弱!” 公子恪闷声低笑,笑得玉岫的声音愈发发虚,只好提气道:“你笑什么?难道你那些后宫的娘娘们不是比我娇弱?” “是是是……”公子恪连声称道,将她手中暖炉放在案上,更加毫无间隙地将她的双手覆住,凑近唇边微微呵气,声音温柔宠溺至极:“那这样好不好?” 玉岫面色微微发烫,心中鼓声低擂,垂眸不做声,夜风瑟瑟,从窗口而入轻柔地吹起两人的衣袍,因着依偎在一起的姿势,像极了双宿翻飞的蝶翼,玉岫抬头有些诧异地问:“夜里风这么凉,为什么不掩上窗?” 公子恪闻言唇角微翘,眸中溘黑好似最深最暖的襁褓一般,迷离而温柔:“坐在这里,恰好能从那扇窗口看见你回来的路。” 玉岫闻言一怔,心底如碎桑被细细啄食干净,方听公子恪微微叹道:“你在殿外站了有许久吧……魏姫那里,怎么样?” 玉岫沉下心思来,将为魏姫安排殿堂暂居的事择了要处简略说给他听,殿堂委去服侍魏姫公主的侍婢都是公子恪知道的,用得倒也放心,他静静听了之后,目光深浅莫测,只是喃喃道:“那魏姫公主只怕没我们想象的单纯,这样下去,迟早也叫人担忧。” 玉岫低低呼出一口气,抬眸看向桌案上那些堆积成山的奏折,目光亦是清冽而明智:“景穆世子那边情况如何?” “朕的旨意早已下去,可几大兵陲之地的州县不知为何攥着手中兵力就是不肯迎退策反的兵马,全都一一回折呈上来说兵马已出,实力悬殊,根本敌不过策反的那数万兵马,他们以为朕如今坐在虞王宫中便蒙蔽了双眼,什么都看不到么,几个州县都跟咬定商量好了一般,兵马只派拿出区区三成!你看看这些奏折……” 公子恪将数封简牍折函摆在玉岫面前,片刻不语,忽而抬手将那纸张揉|搓至烂,简牍亦是撕扯至数段,丢掷一旁,胸口起伏。 玉岫屏住呼吸,忽而轻轻握住他的手,转眸看着公子恪深不见底,浓雾笼罩的双眸,轻轻伸手去抚平他深蹙的眉,低声道:“何必为了这些琐碎之事如此恼怒,雇主从前可不是这样。” 公子恪闻言一怔,唇角微扯,却近似一丝不甘地自嘲。 “我记得第一次见到雇主时,印象最为深刻的,便是雇主的眸如鹰隼。”玉岫睁眸看着与她俯首屏息之近的男人,一字一句认真地道。 公子恪终究低叹出声:“看来朝廷还是免不了与景穆的一战。” 玉岫闻言,笑意凝于嘴角,蓦然顿住,脑子里是那个夜晚跟她嬉皮笑脸定下谋定之约的人,他盯着那张风华绝代的脸恬不知耻地一遍遍叫她‘玉玉’,他问她,若有一天,他操戈而起,指着的是女孩的小公子,问她会怎么做呢? 她半刻也答不出来。 是他告诉自己,一个人要按照自己的心意去活,倘若真有那么一天,他告诉自己一定要坚定如初地站到小公子身边,同他并肩联袂,携手而战。 她想起他眼睛半眯着,双手叉腰斜睨着眼睛,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拿鼻子哼着气儿跟她说绝不食言的样子,那个狐狸一般狡猾聪明的公仪钰,他从来就掩藏得那么深,你以为在某一刻看懂了他,却又在他转瞬下一秒的表情里,才惊觉这个男人,根本无法被任何人读懂与了解。 此刻那花蝴蝶一般的身影蓦然浮现,玉岫的指尖渐渐泛起凉意,心里却是阻滞的酸涩。 大钰,你看,我做到了!我如今已经有了勇气和他并肩联袂,携手而战。 答应你的,我绝不会食言……可那,真的是你想要得到的结果么? 玉岫双唇紧抿,忽而伸手捡起被公子恪搓|揉成团的奏折,一一抚平摊开重新放在案前,起身研磨,声音平静清冽一如寻常:“这些奏折必须要回。既是一场免无可免的战,我们便要拿到先机。” 她抬眸瞬间,浅浅凝视着公子恪眼底:“还记得你曾经教我什么?” 她牵唇,声音低渺却震慑人心:“要想胜,就要出手比任何人都快。” 公子恪眉目紧缩,沉声道:“你打算如何做?” 138 携手 138携手 玉岫沉吟片刻,横抬起笔沾了斟磨过的墨汁,浓浓墨迹随着笔锋浸染化开,思忖片刻,手腕一沉,在雅宣上挥笔撩墨。 片刻之后走到公子恪面前,轻轻将纸上墨迹吹干,放在公子恪手中,“皇上既不明这些州县官吏为何不愿出兵,那便先行怀柔之策,他们不愿出兵谎称兵马不敌,那皇上便恩赐兵马驻地,臣妾知道各个州县兵陲之地的扎营之库都有限制,他们若一味掩藏兵马,那皇上便不要问他们罪,派兵马辎重下去继续分配,营库屯不下那么多兵马辎重,他们总不可能开地建仓,再者,兵马不敌这样的幌子在他们口里也派不上用场,如此怀柔之策正好逼得他们不得不出兵,京师重地麾下兵马皆是良师壮卒,如此若不立功则是治罪之机,他们总不可能懈怠……以守为攻,才可取胜。” 公子恪端坐于座椅上,缓缓举眸望过来,眼神中居然有些呆愣,方才深蹙的眉间此刻终于舒展,那样久违的信任是他许久许久不曾给出的,自幼时的舛害开始,他早已习惯将自己如同蚕茧一般紧紧包裹,坚硬的外壳不至于受到任何伤害,而此时此刻,却忍不住破坏眼前女子眸中的从容与清冽。 玉岫走到公子恪面前,将纸上的墨迹吹干,放在公子恪手中,语气虽平淡轻声,却谨慎而凝重。 “此招虽涉险,却也是速度最快最直接的办法,皇上不可再一味等待景穆世子的动态了,南唐那片广袤国土,绝不是虞王朝可以简简单单小觑的,一旦冒犯,势必掀起一场轩然大波,这场叛乱我们扼制得越快越好,景穆世子策反一事若非蹊跷,那他的尖锐利爪一定掩藏得太深太完美,如果撕咬的是别人,我们尚且可呼出一口气,如果那爪牙扑向我们,玉岫……不能够眼睁睁看着雇主您辛苦晶莹维持到今天的一切,从我们的拳头缝中一点点漏成惘然。你可信我?” 公子恪不语,沉静望向玉岫,对上那双清冽泓亮的双眸,心头骤然抽紧,她此刻眼神如此坦然而真诚,而这一刻,年轻帝王只觉得自己眼底晦涩黑暗都在这样的泓亮中败下阵来,双眸微微缓和成温柔弧度,走到玉岫身旁,将端立的女子轻轻揽入怀中,声音沙哑而又感动得无法自抑:“你不在意与谁为敌?” 玉岫抬眸看向公子恪,沉默了一下,微微颔首。 “人不能太贪心,顾念了未化的霜雪,就不要去贪心春日的暖意。想要握在手中的东西太多了,那并不是一件好事……”玉岫的语气清淡而随意,好似真的不那么在意,宽大罗袖随着敞开窗口没入的风飘飘荡荡…… 轻轻吁出口气道:“任何好的事物都有它最灿烂的样子,即便你设法让那檐下霜雪多皑皑一夜,又或者强留池中菡萏多开一池,它却总要错过它该有的过程。我们不能太自私,不能为了自己的贪心,去扭转那些美好事物本应该自己走的路途,不论是好或坏,那都是它本应走的。我们能做的,仅仅是努力多看一眼,把它最美的样子记在心底就够了。” 玉岫扭头看向窗外,此时此刻那沉稳心跳贴着她的,却并未有人能知道,她眸中脑中那个花蝴蝶一般的身影,那一字一句绝不食言,她无法言说大钰于她究竟是怎样一种感情,只是珍惜得如她所言,不敢再为了自己的贪心和自私,却扭转他执着的道路。 她像是忽而想通什么,轻轻地往公子恪身边靠了靠,再靠了靠,直到隔着衣物的发肤紧紧贴着他的温度。 公子恪身体僵硬,没有任何反应。他眸中溘黑浓得化不开,有些期盼已久的宏远,如此坦荡而真诚地摆在自己面前时,他却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得不敢轻易触碰,他此刻并不能完全读懂她眼底看似轻松的从容,他害怕自己再次将她推入看不见底的深渊,然而他答应了的,他发誓,要她亲眼看着,他用一生去补偿她…… 她唇角微绽,似从冰雪极寒之地绽放出的娇嫩瑰瓣,闭上眼睛,忽而第一次伸手主动紧紧抱住他,微凉的耳朵轻轻贴在他的胸口,听着他的心跳声渐次起伏。身子惶似清寒,微微颤抖。 公子恪终于也伸手抱住玉岫,宽阔臂展越来越紧,用尽全身力气将她圈在自己怀中,微微叹息出声,语音喑哑而低沉,却仿似骨血中酥软过来的温柔,低绮而深沉:“你想好了,可愿与我携手?” “我会陪着你,站到最高的位置,看天下皆在你手,做太平明君。”她声音低徐而笃定,双手收紧,仿佛只要彼此用力,天长地久亦不是问题,公子恪心中撼动,唯恐再次失去…… “念儿……”他唤道幼年时乳名,仿佛如此才能更笃定坚决证明他在她生命最初时的遇见和霸占,“今后路途千难万险,宫闱是非之地,满盘世家之乱,全是荆棘凶险,我知你最憎恶勾心斗角,即便如此……你仍愿和我一道吗?” “只要你还信我一天,我便一天不离开你身边。” “我信你,仅仅因为是你,是你师念儿,是你温玉岫,不要离开……一生都不要……”公子恪温柔出声,却忍不住低叹道:“只是前路凶险,我一直自恃算尽满盘,可若是有死无生,我定会竭尽所能护你周全。” 玉岫眼中涌出的滚烫液体随着公子恪的心跳无声而落,那眼泪三分苦涩七分洒脱,闻言只是噗嗤一声笑出来,打趣地道:“你早已将我整颗心算计得如此清楚,如今还来说这些故作潇洒的大话,我已经上了你的贼船,是死是生,又哪里还能独活,只能是一条道走到黑了……只是,我初识第一眼所见的那双鹰隼双眸,便装着从来不会认输缴械的帝王霸气,当初对我所说,亦是只能赢,才能活,将来高下立见,胜负顿瓣,我们除了帝王霸业,别无退路可选。” ps:学校断网了一周,课程各种忙,尽力更新。 139 闺字 139闺字 公子恪身体僵硬,半晌说不出一字。他此生步步战战兢兢至此,虽是帝王君主之位,却也从未觉得半刻甘甜幸福,而此时此刻这个怀中女子,这个曾经被他伤被他害被他致一身累累伤痕的女子,仿若能霜化的甘甜,他只觉此一生,若能携她之手,莫说有死无生,便是能同去极寒之地终日无光,他心里,也仍觉着是幸福的。 窗外一弯冷月如钩,清晖俱散地无声映照着祈瑞殿,秋中时节,玉阶之上白茫茫一片,如下了满夜寒霜。 怀中女子微微一颤,蓦地开口道:“对了,有一件事,我想向雇主求一个恩情。” 她撑开怀抱扬眸看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想了片刻道:“那温氏娇娇,雇主最后是如何处置的?” “能如何处置,温书伯也算是知明事理之人,朕没有取她性命,打算将她送回那勾栏之处继续做她的营生,也好过一辈子关押在冷牢里耗尽此生吧。” 玉岫心中一跳,不禁几分哀戚,如同被利用完的废物,被那双背后操纵棋子的手随意一扔,便算是给了她此生恩典,而她心中笃定那最疼她爱她之人,也不过是给了她一生谎言。 公子恪伸手按住她肩,低声问道:“怎么突然问起她来?” 玉岫避而不答,犹自问道:“那她现在在何处?” “宫中牢地爪牙甚多,为保万无一失,朕让鬼斩将她关在京郊之地了。” 玉岫想了一会儿,忽然叹息道:“她未尝不可怜,只是无奈生错了命,自己选错了路……” 公子恪双眸如雾,将她笼罩包围,“你又何必为了这些人徒伤脑筋?世家女子原本如此,连父兄都能轻易将她抛弃,原本亦不值得怜惜。”他扶住玉岫肩头,低头凝望着,目光温和而专注。 玉岫叹息道:“我那日在殿中见她,与初见时的样子,实在是变了太多……瘦瘦小小的一个人儿,已经没了那时在温府旧邸珠翠满额的傲气与刁钻,雇主大概不知道那个女子生而俱来的侍宠与自傲,说起来也并非大恶,投生在世家,许是她的不幸,我想……能不能为她求个情意,饶她此生能有个良善人家,过一过寻常女子的生活。” 公子恪拦住玉岫的手臂一僵,沉默着,玉岫低首,自知触及他心中底线,目及他眉眼锋线时,亦是缄口不再言,良久公子恪徐徐轻叹,冰薄双唇启开:“你知我一贯行事,能饶她回勾栏讨个余生,已是给了温卿和书伯大人极大面子……” 他低眸,狭长而深邃眸中竟是难得的潋滟柔光,轻轻揽住玉岫,眸色温柔怜惜,“何况留她所在是个多大的祸患,宫中不缺有心之人,将来若有一日威胁到你,该怎么办?” 更鼓幽幽,竟伴着朱琴响奏,轻拨慢捻,铮铮皆是南唐的柔和之音,自几十重殿宇之后隐约而来,虞王宫中巍巍檐阁,竟被这清脆悦耳之声破了宵禁的肃穆,似是添了高壮月下的寸寸山水如画,偌大殿中两人不自觉侧耳凝听,片刻后玉岫唇角轻扯,玩味一笑,哂声笑道:“虞王宫中此时此刻尚有心情奏朱琴的,也只有魏姫公主一人了吧。” “空织无经纬,求匹理自难。你可听出这琴音中勉力自持的不乱?这宫中人人都有岌岌自危的事情,害怕别人的火烧着了自己的衣角,你又怎敢为一个无关之人而心软不忍?这宫中最容不下存不了的,便是妇人之仁,念儿……有些事情,远远看着便好。” 公子恪无意思量宽宥温芷容一事,移目眄眸,心中实则一叹,公仪钰,他此刻正忙着集结兵马穷极此生最后的余热做他认为最值得的事情,若知晓有魏姫这样的女子为他所等所盼,那样信誓旦旦地从容坚决,会否也有片刻动摇。 玉岫思忖片刻,低声喃:“明灯照空局,悠然未有期。我不会后悔的……若温芷容当真有一日成为你我心头之患,玉岫到时,一定亲手处置她,只是此时此刻,玉岫想以一己之力,求雇主放过她。” 她双眸清冽明定,那样的神情一如多年前五岁小女娃眸中毫不质疑的信任与执拗,公子恪心中一创,还未细想便微开双唇,那已含在口中的‘好’字溢出,这才道:“依你所愿,你也要听话才好。” 玉岫不解,见公子恪转身自案上端起一碗药盅,那盅已在烛火旁煨了许久,此刻揭开正是温热。 “怪不得觉得屋中有股子药味儿……” “你身上伤还十分严重,怎能这么快就断了汤药,太医原是吩咐你数月不许下榻,偏生无人拦得住你。”公子恪话语虽是责备,听在耳中,竟是三分无奈,七分宠溺。 “这样的伤我早已习惯,皮肉伤无非过段时日就好,这些药太苦,就不用喝了吧?”玉岫试探着挑眉看了看公子恪的神色,却见他闻言那一瞬的神色竟严肃得不同一般,自知失言触及他心中愧疚与隐痛,忙端过来凑至唇边大咧咧地涨嘴道:“我喝我喝!我又不是小孩子,哪会怕什么药苦……” 公子恪面无表情,忽而抢过她手中药碗,朗声唤来郝聪明,吩咐道:“着人再盛一碗来。” 玉岫一愣,不禁问:“你要做什么?” “那些伤我不能陪你一起痛,这些苦,我却能陪你一起喝。” 玉岫沉静望向他,对上那双坚定的眸子,心头骤然发酸发紧,他说得如此坦荡而直白,玉岫心中暖极,害怕鼻子的酸红被他瞧见拿来笑话,连忙别过头去,看着侍女毕恭毕敬盛进来的药盅,索性倔强地昂头道:“你没病喝什么药!我都说了,我又不是小孩子,不过是喝药而已,不用你陪!” 公子恪端起药盅凑至唇边,声音沙哑却故意霸道,“你敢说不要我陪?” 玉岫倔强撅嘴,执拗道:“不要。” 公子恪猛然欺上身来,那男子霸气附身而近,片刻就要攫住她,玉岫吓得往后退了一步,嗫嚅道:“你威胁我……” 公子恪似笑非笑地挑了挑眉,说话间便要俯身狠狠吻下,声音喑哑蛊惑道:“你不要我陪,我却偏要陪你,今生今世,你以为还能躲开我么?你若不愿我陪,我便亲口喂你……” 那气息扑面,玉岫身子片刻酥软了几分,连忙哀叫道:“我喝我喝,我要你陪我喝。” 公子恪这才心满意足地放过她,将那一盅辛黄苦涩的汤药仰喉咽下,凝眸看向玉岫,只见她瞅着那碗中汤药仍旧抵赖,声音却是比方才弱了五六分,细声嗫嚅不平地辩驳道:“你分明是威胁我……” “那你是想要我喂?”公子恪眄眸低低瞅了她一眼,见她连忙狼吞虎咽灌下汤药的急急忙忙样子,竟忍不住笑出声来,心中蜜意遍生,面上却故意是一副啼笑皆非的表情。 那汤药苦若黄莲,碗碟中分明有备好的梨糖,他却故意藏与身后,玉岫皱眉不已,面上表情苦兮兮地挤做了一团,他才慢腾腾从身后挪出藏了许久的碗碟,轻舀了一勺梨糖放入她唇中,回过味来的玉岫苦恼地背过身去,气道:“这么晚了,皇上怎么还不去就寝?” 公子恪挑眉,龙眸湛湛,不以为意地道:“然,朕是要准备就寝了,玉嫔不为朕宽衣解带么?还记不记得御沟中朕的话,这宫中妃嫔晋位之事,关键要看是不是会取悦朕心……” 玉岫耳根子一烫,忙解释道:“我是说,更深夜重,其他宫里的娘娘们一定久等了。” 公子恪摊开宽广袖袍在祈瑞殿中转了半圈,大喇喇道:“这祈瑞殿是朕的寝殿所在,朕不在此处就寝,难道应该去别的地方?” 语毕,又从身后探头探脑地故意凑在玉岫耳旁,用沉沉的气声道:“玉嫔难道希望朕去别处就寝?” “蕊嫔娘娘那么仰慕皇上,一定还在守着宫烛等待,端嫔姐姐听见今夜这么好的朱琴声,肯定兴致心情不错也还没睡……还有……”感觉到身后男人沉默可怕的气息,她的声音越来越轻,亦越来越低,终于喃喃道:“我是说……皇上身为一国君主帝王,理应绵延后嗣,恒稳皇位,偶尔的朝三暮四,也不是什么坏事!” 她越说越急,慌忙三言两语草草掩过,但听身后一声轻笑,话音才刚落,便觉一阵天旋地转顿时袭来,回神之时,整个人都已被公子恪牢牢抱在怀里! “你、你干什么!放我下来!” 玉岫心惊,面色虽赧红得不像样子,却仍旧连推带攘地挣扎。 公子恪牢牢将她禁锢在胸口之处,抱在怀中盈若无物,好笑地低眸看着,故意问:“是吗?朕朝三暮四,也不是什么坏事?” 玉岫避而不答,一个劲地想从他怀中挣扎,声音冷哼:“你放不放我下来!” 公子恪像是当真被她威胁到了一般,闻言抬起头来故作深思熟虑地眯眼细想,鹰隼的眸子微眯起来别样深邃袭人,颇有深意地道:“我若偏不放呢?” 140 情深 140情深 “你若不放、我……”她面色乳红欲滴,声音中是置气的清脆,说到此处却如噎住,竟不止今时今日,还能用什么威胁得到他。 公子恪揶揄地盯着怀中女子,薄唇微启自顾自地轻声嘲弄道:“脸红得像煮熟的虾子!” “你!” 玉岫清冽双目中一窜火苗升起,可此刻看来竟片刻不觉得唬人,那娇小身体置入怀中,看她百般生气的样子,公子恪心中竟难得地愉悦,嘴角也不自觉一直微微翘着。 玉岫别过头去故意不对上他的脸他的眼,胸脯因生气而起伏,嗔道:“公子恪,我没想到你会这么无赖!” 话音刚毕,便觉身下衣带一飘,公子恪横抱着她旋身漫步往内殿的寝塌走去,夜色微凉,风轻柔地翻飞起两人衣袍下摆,然而两人却丝毫不觉寒意,反是那紧紧挨着能感受到彼此地心跳,一下一下、扑通扑通,跳得比任何时候都要快! 仿佛稍静下来整个祈瑞殿中都是二人愈演愈烈扑通通地心跳声,倒也默契得不断开口说话,生怕一静下来,就因那无意袒露的心意而羞赧尴尬。 “你放我下来,我自己能走。” “你放心,今后只要在我殿中,我双手得空之时,决不会让你多走一步。”公子恪坦然而言,低沉而磁哑的男音在殿中空落落回响。 “那个……” “什么?” “那个……皇上今夜在哪个殿中就寝?” 公子恪低眉看着怀中面红耳赤却故作淡定的人儿,故意迟疑了半天,才道:“你方才不是说要朕绵延子嗣?朕刚刚在想,那孩子生得会是像你还是像我……” 玉岫闻言一怔,清冽双眸凝着公子恪的,双唇张了半天,才怔然地道出一句:“皇上今夜要我侍寝?” “怎么?还有妃子推着朕去别的宫里的?” “不……不是。”玉岫低垂着头,睫毛的阴影洒落在眼睑下,投射出一片莫辨不明的心愫,内殿垂幔绵延,重叠龙纹绞映,摈退素日侍候宫人,只余他二人静静站立,良久,公子恪怀中少女才思考良久一般幽幽道:“皇上是不是很想要个子嗣?” “子嗣……”公子恪轻吟出声,喉音低哑,看着那龙塌之上绞着鸾凤和鸣的双生莲瓣,低低叹道:“子嗣的确重要,即便这位子坐得再稳,若无子息,也不能安详。” “我……” 少女垂睫,闻言半晌,才开口淡淡欲言,却忽而被男人的低沉声音打断:“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玉岫抬头凝视,见公子恪道:“朕固然是一介天子,却也是个普通凡人,子息虽重要,但朕还年轻,现在急于求成……也是言之过早!” 他挑唇,忽而伸手将玉岫鬓前碎发抚好,“我今生所愿,无非与我之妻并肩携手,联袂年年。你要记住,你并非皇上的梓童,而是我公子恪之妻,我这一生,无论是万人之上的君主帝王,还是满身泥泞地乡野村夫,都只有你这一个妻。” 玉岫沉静望着他,那一日在信阳郡外公子恪为挽留她的字字句句,一如今日一般无二,‘只因我想让你做我之妻,只有你配。’那样沉着男音,从来叫她毫无意思反抗气力,她盯着那双溘黑如深墨的眸子,仿佛看到温暖春流自四面八方涌来将她紧紧包裹,她睁眼看着,自己的心一点点被潮湿,被浸没。 公子恪微微一笑,打趣地挑眉道:“怎么了?高兴得说不出话了?” 玉岫眸中冰雪消释,满是蜜色,昏暗一室中却看得不甚清楚,只是摇了摇头说道:“我只是忽然想起当日在信阳郡外,你说的那番话。我心中清楚你是何等样人,却依旧找不到一丝拒绝的理由。我总以为我这一生,会毫无防备地在你的设计中蛛网着连,跌跌撞撞,可如今,却有些像在梦里,叫我不敢相信。” 公子恪手臂顿时一僵,绕过塌前环几,将玉岫小心翼翼轻轻放在榻上,忽而半跪下来伸出双臂轻轻将她环在怀里,沉默许久,叹气道:“我一直不敢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你可曾后悔过五岁那年在元安城街道上遇到我?可曾后悔过,在那场大雨中跟我去了毁你这一生的地方?” “那你呢?”玉岫举眸,靠在公子恪肩颊上,低语道:“你如今需用你此后一生来作补偿,可悔过那一日在师王宫的殿门外,命太医救起本来早就没命的我?” “我从未悔过。此生遇你,实予我幸。我原以为只因自己的玩弄之心才莫名地命人救你,如今想来,早在那一日脱口而出的喝命之后,我就从未想过,要再将你放开。” 玉岫顿时呆住,从未想过此话公子恪会如此自然的说出来,脸庞被他轻轻抬起,那深潭般的黑眸中慑人魂魄,“你呢?你可曾后悔?” “早将君心换我心。此生之幸,何言悔字?” “念儿……”公子恪忽然仔细凝望于她,两人近的触息可闻,一个冰凉的吻,缓缓的落在了她的唇上,缄封住她欲开口的字音,两人薄息的山阚水雾之间,他唇齿勾勒,越吻越深,久久攫住玉岫双唇,缓缓俯下身来,细纹云山的龙塌软金褥之上,逐渐印下两人身姿的凹痕,玉岫大脑如翁,酥软下来,却萌生无缘无故地紧张与忐忑,前世今生,早已不再是处子之身的她,这一刻仿若从未经历人事的小姑娘一般,脸烧得火热,脖颈僵直,任由他摆布地不知动弹。 公子恪鼻息渐重,略微粗糙的指腹缓缓解下她裳服襟扣,小心用绵软龙褥掩上,玉岫突觉背上一凉,点点唇迹打落在那斑驳伤口之上,小心避让厉害之处,却依稀能感到那温软薄玉般的唇摩挲到生长的新肉,微妙而奇巧地触觉让她微微瑟缩,身子不自觉地轻轻颤着,忐忑紧张着他的攫取,然而公子恪的手触碰所及时,却缓缓刹住,温柔小心地避绕过伤口将她搂入怀中,轻轻掖好被角。 “你若真想救温氏娇娇,朕明日让鬼斩去办,只是温芷容此人并非良善之辈,朕害怕日后夜长梦多,少不了亲自去一趟。” “景穆世子策反的战事如此紧张,州县迟迟按兵不动,南唐又蠢蠢欲动,皇上哪能为了温氏娇娇这些小事分了心,我也曾为雇主办事,难道还放心不下么?皇上只需让鬼斩带玉岫去办就可以了。” 良久,公子恪轻声“嗯”了一声,轻轻吻在玉岫锁骨下,低叹道:“我只是担忧你。” 玉岫抿唇轻笑,轻轻往公子恪胸前靠了靠,又靠了靠,极暗的夜色中,玉岫虽面色仍旧羞红,一双泓亮双眸却笑眯眯地久久盯着公子恪面庞,更声错落,两人呼吸渐静,公子恪被盯得不自在,不禁转眸垂下,玉岫忽地问道:“公子恪,为什么脸红了?” 被褥中两人气息原本就温热地叫人窒息般溺毙,此言一出,公子恪猛地一下呛咳出声,别过头捂唇咳嗽起来,不经意眄眸去看一旁的玉岫,却见她偷偷瞟向自己,不禁蹙了蹙眉,将被角拉高道:“快睡吧!明日还有许多事情。” 玉岫依言闭上眼睛,心中却忍不住地想,一向来沉静霸道的公子恪,居然也会有不好意思的时候吗?想着想着不觉唇角上翘,心满意足地在心中揶揄嘲笑公子恪。那尖俏脸庞上是安然的笑意,惶然不知身旁一双溘黑双眸,因她这抹笑意而愈发温柔得如同三月扶苏,微风隙痒。 蜜意之中不觉更深渐漏,就这样一深一浅呼吸渐次,紧紧贴着男人胸口沉沉睡去。 夜间风雨突起,砸得未上风钩的窗子晃来晃去,公子恪站起身来,一身月白衣袍,害怕发出声响惊扰榻上女子,竟赤足踩在有些发潮的冰凉地板上,踏出外殿将窗子掩好,再回到床边,橘黄灯烛的暖光透过帷幔映着女子脸庞,在层层叠叠的纱透下并不突兀分明,纤长睫羽,玲珑鼻尖,宛若胭脂蔻的唇,尖俏的下巴,和落在衾被外犹自保持着拥住他的姿势的修长手指。 他伸手拉高衾被,将她的手轻轻放入被中,风雨却来得更急,噼噼啪啪落在顶檐上发出瓮闷的声响,而窗棂则被砸得声声作响,淡薄光线逐渐消减,月光寂静而消敛,不知过了多久,男人凝固的鹰隼目光逐渐从窗外的重重宫阙殿宇上缓缓收回,那帝都之上寂静空明都不再放在心上,翻上床榻再次将女子拥入怀中。 那恍若煞破马蹄的疾风骤雨分毫未曾停歇,却因着女子浅浅的酣眠再也惊扰动乱不了他的心。 次日一早,更声始落公子恪便悄然起身,榻上女子微觉响动地睁了眸子,看见坐起身来的公子恪,连忙坐起身,轻声道:“怎么这么早就起了?” “今日廷议颇为重要,昨日筵席之上诸事滋出,魏姫公主一事,还需与众位臣工仔细商讨,我起早一些无碍,你再多睡一会儿,等晚一些时候,我命人备好早膳你再起来洗漱,我安排鬼斩来见你。” 玉岫闻言慌忙抬手匆匆挽好一头乌发,认真地抬头道:“我要服侍你洗漱更衣。” ps:今天买了正版小黑屋强制码字软件,从今往后每天关监狱--。 141 端倪 141端倪 滂沱大雨终于自始至终地笼罩了整个虞国,深秋日子里,白天也竟如同黑夜一般昏暗,虞王宫层层叠嶂的数阙宫殿被噼噼啪啪的雨声激起一道道白亮水雾,破空在深色天穹的一刻如同电闪一般,玉阶前由瓦檐坠落的水滴溅起一朵朵硕大水花,氤氲水气浸入殿窗缝隙,使得偌大的祈瑞殿中也变得清寒湿冷起来。 满殿朝臣恭敬跪伏于地,暖草熏炉中的暗香袅袅,使得殿中稍显暖些,熙熙攘攘地议论之声与间或的一声咳嗽,尚能辨知这是帝都的朝堂,没了重臣高谈阔论地褒赞之词,这座殿堂之上动作相仿的人面上,俨然变成清一色严肃而木讷的神情。 “与君权旁落外戚之手相比,景穆世子浩浩荡荡的策反与南唐那些隐蔽之处的势力对虞国而言更加千钧一发,臣斗胆直言,若虞国继续按兵不动,等着他景穆的反旗举到了帝都的中心,等着数万军马已经兵临城下,皇上手中再是重兵在握,也只能叫那些兵权之势的老爷子们暗自嘲笑皇室的凋敝。臣以为,战事已经迫在眉睫,皇上不若下令召集各路军马共同起兵,率领王师破敌,挥师南下,抗御叛军,守卫京畿帝都中心。” “阁老的这番话,众位臣工可有何意见?”公子恪轻抿着龙案上温热的茶水,静静听完之后开口道。 他目光垂视,良久才有一人站出,双手拜表言道:“臣别无意见,只是如今太后亲自前往景穆,皇上手中无虎贲军令,如何即刻号令虎贲军师南下?” “虎贲军,自是不能胡乱调动。虞王朝外有左神武大将军攘定,内有虎贲重兵持守,不到万不得已之时,朕无乱局破釜之意。” *** 帝都城外大营驻跸,自虞王宫马不停蹄赶来的兵士来不及脱下雨蓑拴好马匹便匆匆往大营内走,浑然不知营外已经停驿了好几匹马蹄尽湿的马匹,匆匆几步就急忙拜倒在赵则身下,语气严峻:“朝堂之上齐老都已经发了话,圣上仍旧没有派虎贲出兵的意思。” “知道了。”赵则随意出口地短短三个字,毫无意义地打破在来人头顶,他有些懵地抬头,胸口仍是气喘吁吁,却才猛然看见当中环境,除却他以外,已有两人站在赵则身边,目光神情皆非往日寻常,此刻目目相觑,才听赵则开口道:“虞王宫的事我已经知悉了,你先回去吧。” “将军!如此关头还要再等?” “有些时候,什么都不做,比什么事都蒙头赶进,要有意义得多。” 来人还欲再言,却因了解赵则行事,嘴唇长了几下,终是把话吞咽进肚子里,三步退出。 停在屋中的一人看见来人的离去,眼珠闪烁几分,唇角别有深意地微微一翘,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一样,一拍大腿说道:“对了,别开那姑子不提,几位大人都已经归隐田舍数年,家中并无什么富庶,当年能够变卖的家产早已卖尽,却惟独留那能引祸上身的物事在手,将军难道还觉得是巧合作假不成?” 那人似浑不在意一笑,呵呵道:“几位大人自师国亡后都受过坊间恩惠才得以在南唐安身,听说了虞国宫里的事,纷纷说若将军看得起,等将军得了闲必定跟随前来给将军请安。” “你究竟想说什么?” 赵则的低沉嗓音缓缓响起,目光并不流转半分,只是闻言低哂:“从南唐不远万里寻到此处,你也算是煞费苦心了,不止是就为了和我说这几句这无关痛痒的玩笑话吧?” “将军当年虽并不深谙那事,却也该有所耳闻吧?如今既有那姑子出来作证,又有各位大臣共同举证的物件在,于情于理将军安排人证实一眼也有利无弊,当年流夫人与前朝太子的奸情原本就蹊跷,流夫人五岁的女儿更是死得不明不白,当年今上破城之日曾命人救起一个师国女娃的故事不知将军可有耳闻?这么多有意思的事,将军难道就没有丝毫兴趣去瞧瞧吗?” “师国复兴之事若是成了,对你们有何好处?坊间那些商贾们看重的,是师国复兴后的田土地税与盐关绸关吧?”、 那人闻言哈哈一笑,眼梢一挑笑着道:“将军是个明白人!这多余的话自不必多说,坊间的商贾们如今凭借着李莘大人一番能耐在南唐已是如鱼得水,换句话说,将军要做的这件大事,成与不成,其实对他们而言并非那么重要,可于将军而言,只是放弃一点关税之利,便能借师朝帝女的大势成事,这样的交易,将军不至盘算不明白吧?” “舌尝八方点绛唇,坊中派来的好说客!”赵则闻言,喃喃道。 “说客?”那人闻言一愣,目光中似洒脱涣散,又似平静极乐,朗声道:“属下效命的不是坊间那些只看重蝇头小利的商贾,而是李莘大人。” “既是李莘的意思,我又何须再阻拦!”赵则微微一叹,道:“三日之内,将那姑子还有物证一同带入,我会设法见一见那温氏女子的。” “若那女子当真是前朝公主,将军意欲如何?” “若如你所言,她当真是被今上所救,那么今时今日,她的心理应向着今上吧。” “身份使然,不过是一个女子而已,将军若能成这大好河山倾覆一尽的易主之事,还愁对一个棋子无计可施?” 那人言语铮铮,语气之间全然有锋芒之势,隐隐可听出金石之音。 赵则轻叹:“那女子……并非什么易与之辈。” “这样妄自菲薄的话怎像是出自将军之口?”那人仿佛听着了笑话一般立马辩驳道:“再非易与之辈,这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事,她一个人又能奈何?只可惜她帝女之身,前朝累赘,今朝涉陷,白白糟了自家人断结的这冤孽……” 半刻钟后,屋中人迹消散,赵则只身一人站在窗口望着大营中的喧嚣,眼前却是那一日校场之上眸如冰雪的清丽女子,耳边仍旧是方才之人的话,来来回回响彻,父母情殇、亡国灭族……这样的深仇惨恨,真的就全数要归罪于她来承担吗? 此刻的元安近郊,带着面具的瘦消男子驾着简从马车急急奔驰,木齿车轮刹在一所农舍之处阒然停住,男人沉声道:“就是这里,姑娘下马吧。” “鬼斩,你还是唤我名姓来得自如。”车辇上下来的女子一身青衣装束,因着骨质纤单看不出太多婀娜妍丽,只不看那泓亮双眸并不觉得惊人动魄,此刻一双眼执着地盯住男人的面具之下,诚恳说道。 “今日已不同以往,您已是雇主身旁之人,可鬼斩仍旧是雇主手下之徒,身份有别,怎可胡乱称谓。姑娘莫须将鬼斩的称呼放在心上,在鬼斩心中,姑娘是温府嫡出的娇娇贵女,从前那些,鬼斩已不记得了。” 男人肤色偏深,银色面盔之下泛着黯淡光泽,却看不出丝毫情绪,那语气平静之际,仿若无骨无血,更听不出丝毫喜怒。 玉岫想起那一日善堂之中看到他失去一臂的样子,诚如鬼斩,这些人早已把公子恪当作赐了此生性命的恩主,便是愚忠,也未觉丝毫不妥,自己如今虽站在与他们大相径庭的位置之上,相比起来除却这副皮囊身份,又有何区别,甚至有何资格,去命他们介怀? 142 不忍 142不忍 *** 她转神看向那破败农舍,拳指一紧,开口道:“鬼斩,你在这里等我就好。” 破矮茅草搭起的农舍里充斥着满屋子灰尘气味,经了这滂沱大雨后满鼻子都是湿土的味道,屋内光线并不明亮,横七竖八放着许多柴木,玉岫往里头探了半晌,才对上那木椅上一双低郁且高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自己,那光线下略显灰暗的瞳孔里神色复杂,却闪着光,看着玉岫一步一步的走近,唇角逐渐僵硬一般地扯起,凝在嘴角,是不见喜怒的弧度。 玉岫走得极近了,才看清眼下形势,那农舍里唯一的一张木椅上,温芷容背脊直挺挺地坐在上面,双手被死死困束在木椅被上,许是关了许久,那茅草顶上的缝隙之处正一滴滴连续而快速地往下淌着雨水,恰好落在温芷容的衣裙上,此刻望去,那裙褥上已湿了一大滩水渍,她却仿若毫无知感,一双眼睛死死地抠着玉岫,转也不转。 玉岫从那强忍着恨意的低郁眼神中移开双目,目光落在一旁木柴堆上摆着的碗碟上,那碗里盛着一碗稀粥,碟中放着几块馍馍,不远处还散落着一块,碗中稀粥喝了面上一层,底下的却残剩在碗中。 她微一思量便明白,温芷容双手被缚在椅背上,这个距离,除非她竭尽全力地俯趴下身来拿嘴去够,否则半点也尝不到。碗中还残剩了那么多,看来这几日,她并无一顿饱餐。 玉岫垂眸,面沉似水,启唇道:“这些日子,好过么?” 温芷容听到问话,神情丝毫没有转变,那怨毒双眸仿若弯刀一般想生生从面前的女子脸上剜下一块肉来,轻扯了唇角,许是太久不曾开口说话,喑哑的嗓音仿佛在沸腾油锅中滚过一般,盯着玉岫一字一顿道:“温氏娇娇,怎么?宫里的富贵荣华都拴不住您,如此有兴致,来看看我这个‘娼妇’的下场?” 她声音随低沉轻慢,却听得出强忍的恨意与哽咽,玉岫闻言淡淡一笑,说道:“其实若非当日温氏娇娇您的‘妙计’,此时此刻,您也许还在虞王宫中捧着暖手的熏炉,尝着宫中秘制的糕点,看着温书伯大人捎来的家信,许多事情,怨不得别人。这世上害人之心不可有,可若连防人之心都没有,我难免会落到温氏娇娇您现在的下场,您说对吗?” 她语毕,走到那木柴堆前端起碗碟递到温芷容唇边,缓缓说道:“饿了么?” 温芷容脖颈僵硬地生生别开头去,却见玉岫伸手拿起一个馍馍,掰成小块凑到她唇瓣,道:“我今日会来,便无意为难于你。” “是吗?无意为难?”温芷容一笑,“我如今不过是一介连奴才都不如的娼妇,哪里能劳玉嫔娘娘您来伸手喂我?再说了,您要是有意为难,还需过问我的意思么?我这一生剩下的日子,不都攥在皇上和您的手里?您要如何,何必如此惺惺作态!” 她说着,忽而轻声叹息道:“只可惜,我就算再自甘下贱,也不会顶着别人的名字攀龙附凤!我虽不知爹爹为何会帮你说话,更不明白表哥怎会连对我的情意都不顾念,可如果有一天,皇上知晓了你真正的身份,你猜……他会怎么样?” 玉岫闻言微微惊愕,适才反应过来,眼前这女子虽刁蛮任性,行事孤傲,却半点不懂得真正的朝堂勾斗和宫闱残酷,事到如今,她竟还天真地以为今日一切都是自己一手所赐,仍旧傻傻地相信着她心心念念的皇帝,却不知道在她带着仰慕之心一头往那是非宫闱中钻时,早已被她仰慕之人当作了弃之如敝屣的棋子,心底半点不关痛痒。 她今日就算放她,依着温芷容素日心性,难保她不会带着这样的夙愿一心想方设法进宫,非得站到公子恪眼前亲口证明自己才是真正的温芷容才肯罢手,可公子恪何等人,他向来步步缜密,从不肯漏下半点纰漏,怎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对她容忍,与其让她继续作茧自缚,不如告诉她事实真相,即便让她憎恨埋怨,也好过白白失去一条性命和半生安稳。 玉岫默了片刻,忽而叹息一声,将手中碗碟放下,沉声道:“出身于帝王世家,是你不幸。被家人至亲抛弃,被深信不疑的人背叛,那种滋味有多不好受,我并非不懂。只是温芷容,你可知道,你可知道这天下什么人要动你害你,最不费周章?” 温芷容闻言一愣,思忖片刻后忽然不可置信地凝望着玉岫,眼中惊愕和挣扎交俱,双唇启开却是不住颤抖,半天凑不成一个字音。 玉岫凝着她眼中混乱的神情,语音仍未丝毫放松,缓声道:“你可知为何温书伯大人在朝堂之上宁可忍下心中割肉之痛,也口口声声咬定你非是温氏之女,你可知为何就连温洵将军,也毫不犹豫地否认你的身份?因为他们面对的是皇上,是一国君主帝王,是整个家族的兴衰荣辱!温氏世家或兴荣或颓敝,于今上而言不费半点周章,你当你父兄真能因为一点小利就将自己家族的娇娇舍弃?他们面对的是皇权,他们背负的是整个家族的责任啊!” 玉岫的话字字句句如雷霆万钧一般砸到温芷容心上,她身上一冷,忍不住要打寒战,心中已如翻江倒海一般,再也控制不住面上神色,张口嗫嚅道:“不可能……不……不可能!你这个方氏的贱人,以为说了这些话就能逍遥自在了吗?我才不会让你得逞!我与皇上从无半点瓜葛,他何以要这样对我!分明是你这方氏贱人挑唆里外,你以为这样,你那点儿身世就无人知无人晓了吗?” 温芷容眼神冰冷若刀锋冰棱一般,怨毒的瞪着,强咽下因刚才玉岫的言语而涌上来的害怕和悲怆,克制着起伏的胸口,阴郁决绝地说道:“总有一天,总有一天你会为今日所作一切付出代价的!你等着,等着我亲眼看见皇上是如何将你这个已非完璧的贱人从虞王宫中撵扔出去,等着我亲眼看见你如同一个弃妇一般,连寻常娼妓人家收留,都会犹豫再三,或者亲眼看着你一个人坐在冰冷冷空无一人的冷宫里,一点点年老色衰,无人问津,直到老了不能动了,眼睁睁看着蝇蛾爬上自己满是褶子的手脸……” 温芷容瞳孔里散发着挣扎而骇人的目光,一句句咬牙切齿用梦呓一般的语调说出,到末尾竟张嘴笑起来,那木椅因她剧烈地笑都颤动起来,眼神死死抠住玉岫,片刻不放松地道:“你如今看我狼狈,用这些胡编乱造的话来使我妥协?你以为我傻啊?我会忍,我会忍下现在所有的耻辱,我会忍到有一天,一点点拿回原本属于我的东西!我本是温府的千斤,族人捧在手心的娇娇,本应是我站在皇帝身侧,耳鬓厮磨,本应是我看着你此刻坐在这破椅上,你放心,你拿走的,我会一点、一点、全数拿回来,你们给我的,我会一千倍、一万倍地还在你身上!” 玉岫看着她,静静地说道:“温芷容,你是不是害怕了?” 温芷容闻言一怔,双目恐惧地望向她,却听玉岫缓缓道:“你害怕面对我说的话,你分明相信了我的话却自欺欺人地当作从未听到,你不断告诉自己那是我的胡编乱造,是因你自己,根本不敢面对你这一生是毁在你心心念念之人手上吧?” “身为一个女子,比你此时此刻更大的恐慌和绝望我都曾经面对过,若我也像你这般自欺欺人,早已死了不下千遍万遍。温芷容,你虽使过小手段害我,你虽蛮横任性太过骄纵,看着什么手段,什么狠话都说得出口,可却并非恶人。与这朝堂之上的群臣、帝王,与那后宫宫闱里看着穿金戴玉的妃嫔们比,与你爹爹,与皇上,甚至与我相比,你都太善良太善良了。世家女子从出身起就逃不过为家族牺牲,你看着那镶金馔玉的宫里头,就像是一个巨大的笼子,外人看着光鲜,安稳,却从来不知道她们住在世间最大的牢笼里。你进不去,是你的幸运。” “咔”的一声,死死捆住温芷容双手的绳子被玉岫反手利落剪断,她看着那已勒得红肿的手腕,垂睫道:“你走吧,我向皇上求了个恩典,从今往后,只要不踏进帝都一步,这个世上没人记得你是谁,更没人知道你曾经在娼妓人家做过的营生,外头马车里有足够细软,够你下半生好好生活了。 ps:如果本文乃大悲的结局乃们还会看么,如果小玉和小恪千辛万苦到最后被一个女人毁于一旦了乃们还会看么--。…………………………………………此乃愚人节某帛的梦呓。 143 摊牌 143摊牌 玉岫看着她,静静地说道:“温芷容,你是不是害怕了?” 温芷容闻言一怔,双目恐惧地望向她,却听玉岫缓缓道:“你害怕面对我说的话,你分明相信了我的话却自欺欺人地当作从未听到,你不断告诉自己那是我的胡编乱造,是因你自己,根本不敢面对你这一生是毁在你心心念念之人手上吧?” “身为一个女子,比你此时此刻更大的恐慌和绝望我都曾经面对过,若我也像你这般自欺欺人,早已死了不下千遍万遍。温芷容,你虽使过小手段害我,你虽蛮横任性太过骄纵,看着什么手段,什么狠话都说得出口,可却并非恶人。与这朝堂之上的群臣、帝王,与那后宫宫闱里看着穿金戴玉的妃嫔们比,与你爹爹,与皇上,甚至与我相比,你都太善良太善良了。世家女子从出身起就逃不过为家族牺牲,你看着那镶金馔玉的宫里头,就像是一个巨大的笼子,外人看着光鲜,安稳,却从来不知道她们住在世间最大的牢笼里。你进不去,是你的幸运。” “咔”的一声,死死捆住温芷容双手的绳子被玉岫反手利落剪断,她看着那已勒得红肿的手腕,垂睫道:“你走吧,我向皇上求了个恩典,从今往后,只要不踏进帝都一步,这个世上没人记得你是谁,更没人知道你曾经在娼妓人家做过的营生,外头马车里有足够细软,够你下半生好好生活了。 *** 温芷容手中束缚已然解开,却仍是直挺挺地僵硬靠在木椅之上,眼神亘古而怨毒,眸中仿佛还带着挣扎,却因玉岫云淡风轻的一席话而变得逐渐灰白,整个人如同一株燃尽的插烛,已没了半点星亮火焰,柱蜡凝成不成形的一滩,却紧紧凝固。 “你以为你这么做,我便不会恨你么?” 玉岫听了微扯嘴角,并不去看温芷容眸中刀剜一般神情,反是笑道:“你若以为我这么做只是为了让你不记恨,那就错了。” 说到一半,她提起袍裾随意往一旁柴木堆上一坐,缓缓道:“相反,我若为了自己一身安逸,何苦今日来见你,看你这怨恨神情,听你心中不平?即便来了,我大可以放你一走了之,依你性情,将来若是在皇上面前自取其辱也好,被家族摒弃自讨苦吃也好,都与我无关,我又何苦告诉你那些话,让你更记恨我,恨我亲口告诉你这些残忍事实,更怨因我毁了你这一生?” 她声音轻薄而随意,听得出是真不在意,微微扬睫眄眸时,却对上温芷容一双眼神如火的眸子。 “温芷容,你大概不知道,我这辈子……已经是沾过满手鲜血的人了,我若是有半点在意他人记恨,怕是早已活不到如今。你说我向皇上求这个恩情,会是因为得到你的感激与宽宥么?你能想通明白自然是好,从今往后恨我入骨也罢,至少此时此刻,我不想亲眼看着你自己跌进万劫不复的深渊。” 温芷容缓缓闭上眼,强忍下心中波澜万千的情绪,良久,竟然奇异地扯起嘴角冷冷笑起来,一字一字咬牙切齿道:“你输了……你知道你输在什么上么?” 玉岫一脸沉静地看着她,并未答话,便听她疯狂一般的笑道:“妇人之仁!你输在妇人之仁上。放了我,你会后悔的,总有一天,你会后悔你今日所作的一切!” “妇人之仁……”玉岫轻轻咀嚼过这四个字,忽而咧嘴轻嘲一笑。 “你笑什么?”温芷容低头看向随意坐在木柴堆上的女子,绑了许久的手逐渐地收紧收紧,此刻指甲缓慢嵌进手心的肉里,一丝丝清晰入骨的刺痛。 “没想到这辈子,还能听到有人说我有妇人之仁……” “你!”温芷容眉间悒郁冰冷,忽而高傲一笑:“你就不怕我杀了你?你当真不后悔?” “杀我?”少女眸中轻泓一闪,唇角很是随意弯了弯,忽而自宽阔衣袂中扔出一把弯而极薄的利刃,那刀刃落地之时,铮吟一声,笔挺挺坐在木椅上的温芷容竟不自觉的双腿一瑟缩往旁一挪,目光朝那地上利刃看去。 “捡起它,你现在就可以杀了我。” “你以为我傻么?那时你是如何击晕我李代桃僵地进了宫中,你以为我连这都会忘记?我不会蠢到对一个能轻易将我制伏的人捅刀子,更不会蠢到给你出手的机会。” 玉岫明眸微微一眯,声音沉静而低徐,“我不会出手,只要你捡起它,轻而易举就能置我于死地……只是,此刻杀了我,你要如何收场呢?你会为了对我的恨,而赔上你的一条命吗?” 温芷容忽而腾地一下猛地站起身来,身下木椅因这极大动静而翻倒在一边,温芷容俯身弯腰捡起那就在脚边的利刃,紧紧握在手中,紧了又紧,眼神似烈焰一般,怒声道:“你以为我不敢么?” 玉岫看着她淡淡一笑,云淡风轻道:“动手吧,把我砍成七块八块,反正要赔上一条命,何不来得更解气一点?” 温芷容双手把住那柄利刃,却仍旧瑟瑟发抖,不知是因心底极大的恐惧,还是因着对眼前女子入骨的恨意。 她终于慢慢将利刃移至玉岫胸口,眼前女子如她所言地一动也未动,甚至连睫毛都未闪烁一下,眸中依旧泓亮如泽,清冽苍凉。 只差毫厘,她便能轻而易举取她性命,圆了心中蚀骨般恨意,这个距离,就算她临时反手抵抗也已来不及,可离得愈近,她竟双手颤抖得愈发厉害,余光所及玉岫眸中光亮时,竟会身体不自觉地寒颤。 “当啷!”一声,她手中利刃终于自双手之间笔直落下,双手仍旧微曲,步子却忍不住一步一步后退,此时坐在木柴堆上的女子与方才姿势丝毫未变,稍稍抬了抬睫,声音有如薄冰划过温芷容心间:“你看,即便我不出手,没了任何阻滞,你也杀不了我。你以为你心里足够恨我,足够恨皇上,可你大错特错了。你其实心里连恨都不敢恨!你口口声声说着我会后悔,总有一天会让我付出代价,可你连恨一个人的决心都没有,连面对伤你害你最深的人的勇气都没有,你又有什么资格和砝码来和我斗?” 温芷容脚跟绊到翻到的椅脚,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已是退无可退,满脸灰败地看着玉岫,却连一个字都吐不出口。 “温氏娇娇,你是什么样的人呢?自幼被人捧在手心,养在闺中,连旁人的忤逆都未曾经受过。你蛮横、狭隘,却连恨一个人的勇气都没有,你骄傲、跋扈,却贪生怕死。而我是什么样的人,皇上又是什么样的人呢?我会放你,求这个恩情,并非有丝毫是因为我是良善之辈,我手中所造杀孽无数,你从来不是第一个。而皇上,那是自幼踩着别人的脑袋才能有今时今日地位的人。在这个世上,想杀我们的人不计其数,你决不会是最后一个。” 她字字句句削金断玉,决绝掷地,抬眸看着温芷容恐惧而不甘的双眼,开口一字一顿道:“你记恨我,也好。我会等着,等着你敢用这把刀,亲手扎进我胸膛里的那天到来。可现在,你更适合带着屋外马车上的那些金银细软,留着你这条连决心和勇气都没有的命,走得越远越好。” 语到末处,字音绝然而苍括,没有丝毫拖沓,眸中利落泓光微微一扫,风骨自成。 雨已停了,天空却依然黑沉一片,云压得极低,纵使京郊之处四路旷野,也仍觉得空气沉闷相当。狂风呼啦一声呼啸着灌入茅草屋中,此刻屋中别无他人,旷野上的的树叶碎枝被劲风卷起翻飞进屋中,冷风竟如刀子一般搜刮在脸上,分明还是秋日,已起了这样凛冽刺骨的寒风,玉岫缓缓抬起头,远远望去,目送着那简从车驾在风中飞掣般离去。 吩咐鬼斩将她送出元安城外,此刻的京郊,只徒然余下孤零零的女子背影和一匹马儿。 车辇之中的温芷容依然眼睛发红,神色疯狂,她双手抚过车辇内那成堆的金银与细软,唇边居然浮现出怪异的笑容,渗白的牙齿嗑咬在唇瓣上,虽是哆嗦得止不住地颤抖,却仍旧一遍一遍反反复复念着同一个名字。 此时此刻,她并不知晓今日乘着车辇离去的那个女子,那个曾经双手握着刀柄离她咫尺之距都不敢刺入的女子,会给她一场怎样壮阔的报复,她只在这场来得甚早的凛冽寒风中,嗅出了虞王朝今岁不同寻常的气味。 鞭子轻扫过马臀,她伸手抚过胯下马匹的鬃毛,敛眸低喝一声:“小黑,带我回宫吧。” 虞王宫中,云层压得比京郊更低,宫道之内劲风卷着树叶碎石在低空打着旋儿滚过,一队队手捧物事的宫人在狂风中被吹得东倒西歪,宫人衣袍被一股股吹掀起来,狭窄甬道之处,更因劲风过处而发出受伤伏兽一般的低吼。 ps:昨天的话实乃愚人节戏言!!!!某帛会为了小玉和小恪同志的终生幸福好好考虑嗒!!!! 144 惊变 144惊变 分明还未过酉时,各宫中却早早点起了烛火灯台,便连宫道廊檐,也燃起了风灯。黄蒙蒙的光芒笼罩着整个虞王宫,玉岫还未来得及换下一身衣物,牵着马儿低眉走过宫道之时,两个内监急急忙忙跪倒在她跟前脚下,气喘吁吁道:“皇上在祈瑞殿中等候多时,请玉嫔娘娘回宫后立马回去。” 玉岫盯着眼前两人想了片刻,才想起这是在祈瑞殿内殿中侍奉公子恪的小内监。心下不由一沉,公子恪向来坐怀不乱,分明知道自己今日去了京郊,却如此焦急等候,不由捏紧双拳足下生风,将马儿牵给小内监拉去拴好,急急忙忙往祈瑞殿走去。 祈瑞殿的殿门外,远远看去有位身形高挑的女子跪伏在地,殿门紧闭,待走得极近了,才看出那女子瑟瑟发抖,刚下过瓢泼大雨的地面潮湿而冰凉刺骨,女子裙裾早已尽数湿透,发髻与头上步摇也已摇摇晃晃在风中乱撞,玉岫心中一凛,不敢置信地蹲下身去时,才惊觉眼前之人,不觉惊呼出声:“子芜姐姐……” 跪在地上的女子头也未曾抬过一下,仿佛丝毫听不见身旁的声音,僵直已久的姿势仿若雕塑一般凝固而死沉。 玉岫心中一凉,伸手去扶她,却被她甩手用力挣脱开去,见她如此不禁红了眼眶:“子芜,到底出了什么事?” 跪伏在地上的端嫔依旧只字不言,玉岫心中生疑却也无可奈何,吩咐跟随来的小内监去拿件厚实风衣为她披上,此刻一直垂头不语的子芜才淡淡道:“不必了。” 玉岫急忙蹲下身来,急切问道:“子芜姐姐,到底出了什么事?你这样跪在殿外也不是办法啊!” 语音方毕,便听到窸窸窣窣脚步声音,回眸望去才见一小队内监从玉阶下往宫道方向走去,一行人手中执着木棍,身上却见一块块斑驳的血迹,身后几人抬着白布裹起来的物事,狂风将那缟白色的布角吹卷起来,赫然落下一直笔直垂落下来的手,猩红血迹沿着指缝滴落下来,嵌入玉阶下透亮宫砖的缝隙之中。 她心头如被人紧紧握住,又似有异物梗在喉间一般,远远看着那一队人消失在眼前,竟是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木讷地转身抬手推开宫门,虽是燃了宫灯烛火,仍显得一室光线昏黄,公子恪背身站在殿阶之上,还未来得及换下的一身龙袍格外刺目。殿门陡然打开,萧瑟的风灌了进来,玉岫沉沉吸了一口气,还是反手将殿门关好,一步步走到公子恪身前,掩下心中万千疑问,神色极力自然,加快两步含笑从背后环住他的腰,轻声凑在他耳旁道:“我回来了。” 两人身上却俱是冰凉,唯独玉岫突突直跳地一颗心,紧紧挨贴在公子恪背后,昭然若揭着她此刻的不安。 公子恪身体僵硬,没有任何反应。片刻之后才回身紧紧抱住玉岫,将她紧搂怀中,看似全身终于松懈下来,低低问道:“一切都还顺利?” 玉岫牵唇一笑,道:“我就这么叫你不放心?”顿了顿,才道:“那温芷容虽是个高傲刁蛮之人,这样多的打击,倒也为难她了。毕竟是世家深闺长成的,还未经过许多风雨,那些仅有的手腕也足以不教人担心。” 公子恪伸手摩挲过玉岫的一头青丝,沉声道:“许多事情,还是小心一些为好。” 玉岫忍不住举眸看去,此刻的公子恪目光所及虽在她面前,却似并不在她身上,黝黑的双眸像极了冬夜沉寂冰冷的湖水,虽波澜不惊毫无惊骇的表象,却在深夜里泛着凛冽的寒意。 他这样的眼神,玉岫已是许久不曾看见。 她心中微微一叹,公子恪是个极其隐忍的人,从前他身为雇主的日子里,在他眉梢眼角永远看不到半点多余的情绪与端倪,而如今他在自己面前,却是越发像是一个凡人,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寻常人,有喜有怒,甚至于轻而易举就能看穿,他那鹰隼眸光背后其实早已匮乏的无力,玉岫眸光收敛,双手滑下静静握住公子恪的手,脸颊仍旧依偎在他胸膛,浅声道:“出了什么事?” 公子恪张了张双唇,却终究将字音按下,紧了紧她的手,柔声道:“不是什么大事,无碍。” “那你着人急急忙忙在宫道上等候我,还说无碍?公子恪,到现在,还有什么事是不能对我说的呢?并肩执手,联袂年年,难道你忘了?” 他沉沉吸了一口气,摇了摇头牵唇淡笑道:“看你去了那么久还没回来,鬼斩那里也没有丝毫音讯,我心中担心才着人去等,你当是出了什么大事?如今……你才是我心中头等大事。” “我让鬼斩驾车送了温氏娇娇离开帝都元安,自己一人折返回来的。再说了……这世上有几个人能轻易伤得了我?”玉岫自豪地抿唇笑道:“你以后大可不必这样瞎担心我,我当是出了什么大事呢。” 语音至此,她脸上笑意微微僵持,撑着嘴角徐徐轻声地道:“对了,我刚才进来,看见子芜姐姐跪在外面,看样子像是跪了许久了,这么大冷的天光是在外边站一站都觉得寒风刺骨,把子芜姐姐冻坏了怎么办?子芜姐姐那么沉稳的人,怎会犯下什么大的差错来,就算是做错了什么事,换个法子责罚一下也好,你下个旨让子芜姐姐回去吧……” “朕没让她跪在外面。你若能说动她让她回宫,自是甚好。”公子恪脸上淡淡笑意虽然仍为消褪,可却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眼中神色已是渐渐转冷,眸光深处,刀刃锋芒一般的光泽若隐若现。 玉岫闻言微愕,从他怀中撑起,静静地看着公子恪道:“子芜姐姐的性子我很了解,她一向顾全大局,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情,不然她决不会做出这么冲动极端的事来。公子恪,你说过任何时候都不会再骗我的。” 公子恪被她静静扫量着,那双泓亮冰泊一般的眸子凝住他时,仿若全身骨血都被凝注,然后一点一点化开,心头只觉清凉万千,却在那轻泓光泽下,半点心思端倪仿佛也纤毫毕现,在这样的目光下,他才惊觉这个女子仿若能制衡住自己的神,他骗不了她,他在这眸光之下仿若患得患失守住暖胃之物的受伤困兽,生怕她下一秒转眸的离开。 “你很了解?有多了解?你可知道,她在此之前曾与朕有过一诺之言?她答应朕说服你留在朕身边,而她的要求时,要朕许她一身衣食无忧,家族平安康泰。” 玉岫看着公子恪此刻毫不躲避的双眸,一刻不动地盯着他开口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公子恪扯唇一笑,分不清是冷笑还是自嘲,缓缓道:“她早就看出朕与你之间微妙情愫,你我二人皆是冰山一般的性子,从前纵使心中不忍不舍,面上也不肯放松半步,需要的,只是一个台阶,一个契机而已。而她只需轻轻推波助澜,就能将你挽留在朕身边。她正是看中这点,才早已谋划好要利用朕的感激,为她举家谋一个平安康泰吧。” 公子恪说到此处眉间一凛,启齿道:“我这一生,最憎恶欺骗与背叛。” 玉岫微微皱眉,不禁开口道:“纵是如此,她为家族谋一个平安康泰,又有什么不对?端嫔她跟我不一样,她也是世家女子,她背负着整个家族的荣辱。跟欺骗和背叛又有何关系?” 公子恪闻言终于冷哼出声,反手扬袂从龙案上甩下一本折子:“你自己看!有人参御史中丞崔谨言私与虎贲将领密谋,安插线人内探于府上,撺掇虎贲将领借此次景穆世子叛乱起事。更安插宫人于端嫔之处,借机打探虞王宫中各处动向,通密信与虎贲内探,谋约见机行事!” 玉岫低眸去看那本折子,眸中全然是不能置信的惊愕,出言道:“御史中丞大人对虞王朝一向来耿耿忠心,当年雇主还与我说这是制衡四大世家的一方恒稳大山,怎么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于情于理,中丞大人都不可能联合虎贲军借着景穆世子的叛乱谋反啊!” “你当朕不曾和你一样不能置信?崔谨言大人服侍朝中多年,文臣之中一直是朕左膀右臂,朕收到参本密折根本不信,可命人查探,却是人证物证俱在!那怀揣着密信的宫女就藏在xx宫中,你要朕怎么做?当作没看见还是不知道?朕毕竟是皇帝,是天下之主!纵然再是不信,也没有办法装聋作哑。” “或许是栽赃嫁祸呢?仅凭一个揣着密信的宫女,怎么就可以给中丞大人定罪?”玉岫闻言仍是不能相信,却知道公子恪难处,这一瞬间,她脑中嗡嗡乱想,也只想寻出一丝半点借口来为崔氏辩驳。 “若只是一个宫女那么简单,朕决不会这么草率。可蘅芜宫,崔府之中,那一沓沓来往多日的密信朕不是没看见,那蘅芜宫中宫女自入宫以来的身世卷宗更是毫无半点差错的将矛头直指崔家!崔子芜在那时突然提起要帮朕将你留在身边,又口口声声说自己对宫中争宠圣眷丝毫无意,只向朕求一个家族平安,这是不是太凑巧了一些?” 145 心结 145心结 *** “或许是有人存心密布故意陷害崔氏呢?对了!虎贲军!崔氏一门忠良,是不是受了虎贲军的什么胁迫?我不信!我不信崔大人会做出这样的事来!还有,那些被查出端倪的宫人,皇上有没有好好拷问?他们关在哪里?我亲自去问!” “已经拖出去杖毙了。” 公子恪转过身眼神微垂地面,冷冷地抛出一句,眼中神色晦暗不明。 “为什么?”玉岫凝着他,冰瞳闪烁:“为什么急于灭口?事实都还没查探清楚,为什么连半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你可知道今日廷议,呈上来的折子,景穆世子举着旗号挥师北上,打着皇室凋敝,讨伐世家权贵的名义,一路而来已至江北,南面百姓诸强甚至有小地官府府尹都纷纷起而响应,逼至江北时已有三十万之众。景穆的叛乱绝非闹着玩,如今形势如此严峻,朕哪里还能分得出心思去为证明崔氏的清白而费时费力?天子皇权向来宁可错杀一百也不敢放过一个,你这是在为难朕。” 玉岫听到这里,忽而扯了扯嘴角,嘲弄地看着他。 “公子恪,你当真以为我有那么不了解你?这些话,你或许还能拿来当作骗骗众人的幌子,可是,同样的话,也想拿来蒙骗我么?”她声音清冽,如同冰雪破堤:“公子恪,你是我所见过,最能隐忍之人。凡事除非心中已有绝对把握,不然决不会容忍自己手下有任何疏漏或是差错,崔谨言密谋虎贲这样大的事情,依着你的性子,即便是景穆世子已经打到帝都来了,你也绝不可能轻易决断!而你这么性急地杖毙那些宫人,为了什么?就像刺死香盈一样,为了毁灭证据么?” 公子恪垂眸看她,冰冷湖水一般的双眸像极了全身清寒冻极的兽,定定地看着她,看得她心底如同浸湿的海绵,轻轻一捏便哪里都是伤,哪里都是水。 他蹙着眉,低语道:“玉岫,你太聪明,聪明得我有时候,甚至不知该如何待你。” 玉岫默默地望着他,只觉得殿中气氛仿若全部凝滞住了一般,她踌躇良久,终归开口道:“皇上那日因着各省州县不出兵马而苦恼烦忧,我其实更想知道,是各省兵马不出,还是得了皇上密令,不许出兵?” 若说方才公子恪眼眸还似深冬湖泊,那么此时此刻,更像是一潭深不见底的死水。漆黑。透不出内里一丝一毫地光线,就这样静静地打量着玉岫,双唇抿若锋线。 玉岫避过他的眼神,幽幽说道:“皇上明面上扼制虎贲军各路将领均镇守帝都和原址,丝毫不因景穆的叛乱而有任何调动,在朝堂上对阁臣宣布由中央禁卫军平叛景穆叛乱,而左神武大将军作为一军要赫却迟迟停驻元安不动,温洵手下屯兵就在江北,比起邻近州省派兵支援阻隔要近得多,于情于理,温洵将军带兵阻击江北是最合适不过的,然而景穆形势如今愈发紧张,不但温洵将军未曾亲往,各省州县派兵阻击也不过是做做样子。这几日廷议,看起来虽是水深火热之中,但我从皇上心底,读不出任何失控的情绪……” “玉岫!”公子恪突然重重地吼出一声,整个空荡荡的祈瑞殿中回想着,惊得她心中微愕,顿了半晌,喉间一哽,还是继续说道:“皇上像是从一开始就无心阻击景穆的叛乱,反是有意,令景穆叛乱闹得越大越好,您现在的作为,是在等,等一个时机,或是变局……我说得,对不对?” 她微微眄眸,两人相距三尺之远,彼此面上却仿若结了经年不化的寒霜。 公子恪一句话也未说,定定地看着玉岫,半晌,殿中少女静静地福了福身子,规矩得同后宫所有妃嫔女子并无两样,甚至比她们看起来还要客套、生疏。 公子恪双拳紧握至发抖发颤,却一时半个字都说不出来。玉岫行礼如仪告退,退至殿门时转身,公子恪才喑哑着嗓子开口低低说:“你去哪里?” “臣妾答应多去看看魏姫公主。”声音一如既往清冽沉静,竟比他还能自持轻松。 殿门忽开,端着黒木药盅的宫女抬眸见到直挺挺站在门前的宫女,骇得腿下一软慌忙跪下,公子恪沉声道:“何事?” “回皇上,娘娘用药的时间到了,奴婢、奴婢来给玉嫔娘娘送药。” 药盅的盅盖因着宫女慌忙跪下而移开一条缝隙,辛涩微苦的气味在祈瑞殿中迅速弥漫开来,玉岫低低看了一眼,绕开那跪在地上的宫女,径直向殿外走去。 “喝了药再走。”低沉声音自背后响起,玉岫步子一顿,驻足回头,年轻帝王孤伶伶坐在玉阶之上的龙椅上,逆着光仍可觉出那眸光沉寂,明黄色的耀眼龙袍越发映衬出他颓丧神情,远远看去,竟像是个无人理睬的孩子。 “臣妾今日有些疲惫了,这药,咽不下去。” 她语毕转首,刚欲踏出殿门却听得几声沉重急促的脚步,手腕一下被人牵住,腕间凉极。 玉岫嘴角轻扯,像是微嘲,打量的眼神看向身后的公子恪。 他不语,只是紧紧抓住自己的手,片刻之后,轻叹一声:“我没有其他要求,喝了药再走。” 那语气低沉压抑至极,纵然有宫人在前,却根本不似帝王的命令口气,而像是低诉一般的请求。 玉岫低垂双眸,一手端起那药盅,凑至唇边,咕咚咕咚一鼓作气喝下,苦涩之至的中药这样一口下去一时恶心得腹中翻江倒海,连胆汁都似要涌出,她微微蹙眉,转身要离开,却听公子恪向那宫人低喝道:“梨糖呢?” “奴婢马上去拿。”语毕一路小跑至殿角耳房。 他轻轻扳过玉岫脸颊,用袖子沾拭她唇角沾粘的药渍。一下一下,极其缓慢。 “不必了。”玉岫抬手将他双手挪下,收起纷繁的思绪,敛眸道:“臣妾晚些时候会着人来清理皇上寝殿中臣妾落下的东西。” 公子恪蹙了蹙眉,极力压下喉间喑哑柔声道:”那么麻烦做什么,若要在魏姫公主处留一夜,朕打发人送些东西过去也就是了。” 玉岫怔了怔,片刻避过他眼神道:“臣妾身上伤势已经没有那么严重,况且太后业已离京不在宫中,臣妾理应搬回旧殿,身为后宫妃嫔继续宿在皇上寝殿之中,不仅有扰皇上安寝休息,更是会令后宫中其余妃嫔起了微词,请皇上恩准。” 她语毕,两人默了片刻,公子恪一直不说话了,只定定看着玉岫半晌,一反常态地没有强势言语和霸道地挽留,神色却黯淡下去,片刻之后,点了一下头。 玉岫勉强牵唇一笑,再次福身:“谢皇上。” 出殿门时端嫔仍旧跪在大殿门前,玉岫步子一滞,低眸看去子芜清减了许多的侧面和尽数湿透的衣裙,心中猛然一阵刺痛,鼻尖酸涩,快步离开。 公子恪僵硬地站在殿门前,看着跪伏于地的崔子芜,疲惫地开口道:“回去吧。” 端嫔欲开口说话,却因着身体在寒风中冻得冷极,双唇张开哆嗦了半天,才道:“皇上难道忘了那一日曾给臣妾的许诺之言?臣妾当日不求其他,只求若有一日,臣妾说不明道不辨自己的清白,皇上降罪于臣妾无妨,但请皇上放过臣妾身后家族与至亲,皇上当日亲口允诺。天子之口,君无戏言,皇上难道说话不算数了么?” “清白?你现如今还敢来和朕谈清白?” “臣妾宫中那宫女确实不是臣妾家中安排,她与虎贲中的内探私下交予的那些信件,臣妾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臣妾的爹爹对朝廷尽忠职守,决不会有半点反叛忤逆之心,更别说是撺掇虎贲趁机谋反了!这其中定有隐情,臣妾求皇上彻查,还爹爹一个清白。臣妾愿以性命为保,证明爹爹清白。” “性命为保?朕要你性命何用?朕初晓之时已是顾全崔谨言大人颜面,将此事压下秘密查探,可如今人证物证确凿,你要朕如何还你爹清白?何况当日你口口声声向朕求一家平安,如今想来,竟像是早已预料到今日之事,朕不追究你的罪过已是恩典,你要朕怎能不怀疑!” 崔子芜闻言脊背一僵,良久,才道:“皇上……打算如何处置家父……” “此事朕还需考虑,尚未论断。” “家父在朝为官近三十余年,身体已不复初时,臣妾愿以身替父亲罪过,望皇上成全。”语毕,狠狠一个响头嗑在那门槛之上,潋滟的颜色顺着额心滴落。 公子恪叹了一口气道:“回宫吧。” ps:清明节就这么过完了……暗叹。 最后一天某帛这里却天降大雨,整日阴沉,不禁心中苦逼,于是小玉和小恪又翻脸闹别扭了。希望各地太阳都赶紧粗来!每天都能有个好心情!! 146 千钧 *** 146千钧 夜已经深了,深风已卷着枝叶碎石在宫道中旋了整整一天,此刻天空中电闪雷鸣,雨却迟迟不来。 少女衣着清雅,毫无半点声响地静静站在这高墙深宫之中,寒风袭带裙角,捎卷起女子身上幽冷芳香,白皙莹润的一双柔荑紧紧环抱着双肩。 “娘娘要见我?” 玉岫应声回头,看着同样无声无息出现在她身后的温洵,对视一眼,缓缓点头道:“我有话想问将军。” 温洵唇噙一笑,却觉不出什么笑意,抬头看了一眼骤然间闪亮过的天空,应和着隆隆惊雷声,道:“娘娘想问的,是景穆平叛的战事吧?” 温洵看透了自己的心思,玉岫淡淡一笑,说道:“将军是明白之人,想必知道我是为了御史中丞大人的事。” 语毕沉了一沉,问道:“我想问将军一句话,御史中丞崔大人撺掇虎贲趁乱谋反之事,将军信吗?” 温洵并未显露丝毫惊讶之色,闻言只是微微挑眉,道:“此事只分有或没有,并非是信与不信之事。” “将军若要跟我绕这些弯子,想来今夜玉岫也在将军这里问不出什么多话,告辞了。”语毕颔首福了个身,连头也未抬一下就转身要离开。 温洵微微一愕,心头如同魔怔一般上前两步就抓住她的手腕,“娘娘留步。” 玉岫脚下步子一顿,斜眸余光所及落在他紧紧执住的腕上,下意识地微微一挣,抬声道:“将军还有事?” 温洵见她如此,松手背立身后,转头假意看向别处,不禁抹唇一笑,漫不经心地道:“娘娘跟臣这是生的哪门子气?” 玉岫闻言面色一赧,微窘地又朝前走了一步,沉着声道:“将军乱说什么,我何曾生过气。” “既是没有和臣生气,想必是和皇上吵架了吧?”温洵和声笑着,道:“皇上也真是难做……” “他难做什么?”玉岫收敛心思,一想到白日里子芜跪在殿外瑟瑟发抖的样子,就心中岔岔。 温洵沉了一沉,问道:”娘娘可知道皇上为何调令臣手下兵马去江北平叛,却并不派臣亲领兵马?” 玉岫想了一想,平静地答道:“扼制着主动请缨和诸臣力荐的虎贲不让他们插手平叛之事,调令中央禁卫军江北平叛,却把主将留在了帝都元安,谎称各省州县按兵不动,实际上是他早已圣谕下达各地,为的就是减少阻滞,想让景穆叛军长驱直入,等着景穆的叛乱声势浩大,愈演愈烈。” 温洵此刻投射向玉岫的目光略带欣赏,静静地打量着,赞道:“娘娘果真聪慧过常人。” 玉岫闻言垂眸,自嘲道:“聪慧?我却连他最平常的心思都猜不透。” “所以臣才会说皇上难做,这普天之下,谁都以为皇帝过的是神仙似的生活,可这高墙深宫之中,什么母子,手足,夫妻,都是假的,皇上知你与崔氏感情甚笃,苦心瞒你,你却偏生如此聪慧,恐怕这普天之下,你是唯一一个叫皇上拿捏不住的人了。” “你这话是何意?” 温洵微微挺了挺,仔细绷了绷嘴角,这才道:“皇上放任景穆叛乱声势浩大,看着像是荒诞行径,实际上却有更深的意思。” 玉岫抬眸看他,夜色之中一汪泓亮双眸透澈人心。 “其实景穆叛乱远远不像之前朝中所说的那般严重,臣当年镇守宿疆,深知中央禁卫军实力,何况依着皇上性子,怎可能做这种没有把握之事,江北大营兵力充沛,即便景穆再是当年骁勇名望,那也是如今的景穆世子举戈而起,谁都心知肚明,这支队伍扩张得再快,也不是当年帮衬先帝扶持打下虞国江山的景穆侯的骁勇兵马了!现如今景穆侯卧病在床,病势岌岌可危,让景穆世子放手一搏如此穷途末路的极端做法又怎会让兵马充源的禁卫军束手无策?” 玉岫闻言低忖,掩下心中惊愕微微抬首,迟疑道:“皇上难道意不在平叛?” 温洵停下来,静静看她,继续说道:“趁着景穆叛乱直逼到江北的这段时日,皇上私下已命几个大营集结调动,命魏绀将军兵屯抚宁、滦平大营,镇守宣州,宁城,又命绍、景两家增兵迁西,白虎沟一线,自元安东南西北四面环绕,西往隆化、南向平泉,都有臣手下重兵屯结……” 玉岫听得这一连串兵马调动,心口如同被人握紧,脑中嗡然一片,喃喃沉声道:“宣州是南北要冲之地,扼守白虎沟关下渡口,景穆叛军一旦渡过长河,自白虎沟下出梁关,一路再无险阻,直指帝都元安咽喉,而从梁关出骊水,便是隆化、平泉要扼之地。” 这一路自元安周遭的重要城池全在不经意之间换上了公子恪的心腹之将,帝都一线更是不紧不慢、毫不露迹地屯聚重兵,此刻脑中草草一片兵图布象,竟是将虎贲营重兵之地全然圈死地中。 玉岫凝注温洵的双眸,惶然之间似是草灰蛇线之中想明白了许多,却抓不住那最为重要的颈绳,求索一般看向温洵,双唇轻启,却没发出声音。 “皇上的醉翁之际不在酒,现下你可明白,为何会有御史中丞大人与虎贲军内探密通书信蓄意趁机谋反之事了?” 言及至此,玉岫终于失声道:“他要对虎贲动兵?” 温洵深深叹息:“臣虽不知皇上因何会如此笃定太后会借势搏发,可如今看虎贲军……确实是早就沉不住气了。” 惊惧万分之下,她还是掩压下了惊愕之声,极力沉声,道:“这番百般布置,故意叫景穆叛乱声势浩大,满朝臣子自乱阵脚迷惑外人以为皇室已然凋敝,做事畏手畏脚,其实就是为等着虎贲军沉不住这口气,然而战事一拖再拖,虎贲始终不见大的动作,这出戏难免自露马脚,崔谨言大人密谋虎贲一事,就是为的激虎贲动手?” “虎贲军虽为虞王朝一支王师,如今却因内部争权而日渐萎靡,那些曾经依仗琅琊王氏的腹蚁们早就内外憋气,一忍再忍,如今这一筐莫须有的罪名往他们帽子上一扣,他们还能忍得下这口气吗?与其背着黑锅继续忍气吞声,不如破釜沉舟,就顶着这罪名销金断玉。皇上早就料中此点,现如今,正等着虎贲阵脚大乱,鼓旗襄师,然后一鼓作气,瓮中捉鳖!” “那么御史中丞谋反一事,还有端嫔宫中那些被抓马脚证据确凿的宫婢,全都是他的人?” 温洵闻言轻轻笑了笑,说道:“御史中丞是忠良之辈,皇上那样的人,难道会看不清人心?自是早与中丞大人仲裁一致,此事落定之前,皇上曾与臣商量过,依皇上揣测,前廷那些欲盖弥彰的动作,瞒不过你冰雪心思,又思量你与端嫔感情甚笃之事,本想着将这一切解释予你听,可后来却见你这般平静,并未对前廷兵马调动有过分毫狐疑,便也就这般过去了……” 将这一切整理清思绪,倒也终究平静了不少,云翳之中总算有雨水点滴落下,不过分毫时间,便是噼里啪啦铺天盖地的倾盆大雨砸下,因着今夜是玉岫出言邀他一面,竟择在了后宫之地,亥时过后宫门紧闭,堂堂左神武大将军,竟是偷偷摸摸绕过宫中禁卫翻檐踏瓦而来,匆忙之间,两人都未带雨具,只能站在廊檐下躲避。 温洵忽而绽唇一笑,反问一般道:“这已是第二次了?” 玉岫不明所以,偏眸奇道:“什么第二次?” “臣近日在虞王宫中,每次见着娘娘,都是这样的漫天大雨。”他轻轻呵出一口白气,幽幽飘散如雾化空中,双瞳熠熠,仍是如初见时一般,儒雅俊逸,萧疏轩举,凡眼望去,不觉是那疆场上噬血厮杀之人,因着雨水沾发,夜色下两鬓微霜,更见英气。 玉岫尴尬一笑,转头看着廊外的瓢泼大雨道:“是阿,元安的深秋竟是如此铺天盖地的雨水,也不知何时才会渐停。” 两人默了片刻,忽有女子娇柔歌声顺着雨水和御道沟渠缠绵流转,蜿蜒横跨过整座宫殿,似在每一个飞檐斗拱间飘逸灵动,偶又低回轻渺,和着廊檐处垢结的水珠嘀嗒而下。 “虞王宫里,难得会有这样清澈的好歌声。”温洵侧耳细听,淡淡道。 “你可知这是谁在唱歌?” “何人?” “是魏姫公主。”玉岫极目向着西宫远处那偏僻安静的殿阁望去,淡淡道:“玉岫心中不解,皇上如此有把握放任景穆势大,也知景穆侯早年在南唐的拳拳势力,难道就不怕景穆世子叛乱一事败露,南唐为了和亲公主的颜面,派兵和虞国起了干戈?” “此事的确有欠顾虑,但依臣看,皇上这一次,对架空虎贲的兵权是势在必得了。” “就不能等到更好的时机?若是稍有变故,皇上要对付的不仅是虎贲的叛兵,还有整个虎贲的反攻,若是南唐再有丝毫响动,虞王朝就算再有准备,也敌不过三方啊……” “你说得没错,臣自微时一路跟随今上,鲜少见他行差踏错,此次的计划,的确是置之死地而后生之策,稍有变故,或许便是满盘皆输的局面,可臣信他。” 147 疏离 147疏离 *** 玉岫定定看他双眸,虽不知温洵与公子恪之间究竟是怎样的君臣之情,却被他眸中坚定所震慑。 “只是可怜了魏姫公主,又牺牲在这样的家国争斗之中。”她看着廊外雨帘,轻声道。 “娘娘如今已决意,守在皇上身边了吧?”温洵忽而沧然偏头,包含着太多情绪,却最终是云淡风轻地说道:“被今上所爱,也是件幸福之至的事。” 玉岫茫然一笑,“我曾经以为自己放不下的是连自己的感情也要拿出来与人分享,而如今我却发现,将自己的幸福建立在那么多后宫女子的茕茕一身上,是件多么快乐不起来的事情。这锦绣深宫,也许于我而言最后会成为烂漫年华时最好的回忆,于她们,却是终其一生的寂寞惆怅。” “玉嫔娘娘……”温洵淡淡笑着,叹出一声:“人这一生,身份会变,尊卑会变,浮华满眼都不长久,这个天底下最最尊贵的身份,是君王,只有大权在握,才是任何权势都超越不了的。其实皇上对你的付出和用心,比你想的要多,等到将来你便会明白。” 温洵的话带着几丝玄奥语意,玉岫暂且揣测不明,还未开口,就见温洵扯了扯唇角道:“怎么,臣都几度‘舍命陪君子了’,娘娘连请我去宫中饮一壶暖酒都不肯?” “宫中素来人多口杂,玉岫是害怕将军臣子身份步入后宫,被他人口舌有染。既然将军都不顾虑嫌隙,玉岫自当为将军温一壶好酒。” “是吗?臣倒还未曾尝过娘娘手艺。不过,连上今日这次,臣也算是屡屡为娘娘出谋划策过的人物了,还请娘娘别忘了我这‘汗马功臣’!” 玉岫嗤声笑出,道:“温将军性情豁达爽直之人,连飞檐走瓦这样有损威名的事儿都不曾放在心上,玉岫自是不会忘记将军数次恩惠,日后定当相报于将军。” 温洵闻言爽朗一笑,硬朗深邃的五官在月色下越发干练,“温洵不过随便一句玩笑话,身为臣子,岂敢求娘娘回报?不知娘娘可否还记得臣当日一句话?温洵曾誓言,如若娘娘决意离开,温洵或可助娘娘一臂之力,温洵身为虞朝将相,此生定不会背弃今上。如若娘娘决意留下,温洵定会竭尽毕生所能,护娘娘一生平安周全。” 玉笙宫琼庭回廊下,两人静静对坐,一旁的泥陶炉子下微火跳动,慢慢氲出满院细腻酒香。这一段铿锵话语,自温洵口中说出后,仍如当日那般叫人心中安定,玉岫微微垂眸,伸手去够那火上熏的陶泥炉子,缓缓斟了一盏温酒,递过去道:“也许是幼时养成,我性子素来决绝,从前犹豫未果,而今已有了选择,便非斗转星移不能动摇,温将军往后,就别再和玉岫提什么离不离开的话了……” 她微微一笑,手中的温酿在杯中荡开星星点点涟漪,“连温将军都这般笃定的相信他,又遑论是我?既是他已然决意的事,我定会陪在他身边携手而战。” 像是看透了玉岫的心思,温洵淡淡一笑,说道:“玉嫔娘娘不需担心,皇上是极为稳妥之人,行事必会思虑。白虎沟那里臣已经妥当安排了,不会出事的。” 玉岫闻言低低叹了一口气,喃喃道:“魏绀将军兵屯抚宁、滦平,邵景两家增兵白虎沟一线,宣州,宁城都有所守,所有的主力都囤积在虎贲周围……”她眉间微蹙,突然间心中一沉,失声问道:“那沿着江北大营而上的景穆大军呢?何人应对?” 温洵被问得微微错愕,张唇未说出一字,唇瓣落在杯壁上缓缓饮下一口,目光却是落向他处。 玉岫手中微紧,追问道:“温将军为何避而不答?” “我若未猜错的话……皇上是否有意御驾亲征?” 温洵眸中一亮,凝住面前女子,眼神不闪不烁,却难置一词,许久,才沉声道:“皇上确有此意,所有中枢良将都被派遣往白虎沟一路镇兵,皇上独领一师平叛景穆,再与魏绀将军和臣会合。” 杯盏被砰地一声搁置在案上,玉岫茫然一笑,想起大钰,想起公子恪,想起他们当真一语成谶地对戟而立,如若只是一声命令,一封诏书也好,为何非要面对面的争锋相对?而他一人所对……她想起那一日林中她从所未见过的大钰的样子,那样的决绝与狠心,竟和公子恪都不相上下! 她撑案起身,垂眸道:“温将军,恕玉岫不能相陪了,玉笙宫地处偏僻,此时人烟稀少,依将军本事定能自由来去,将军恩义改日再谢过。” 温洵应言起身,朝着玉岫离去方向道:“娘娘的事温洵身为外臣不该多嘴,却仍想问一句,娘娘现下是否要去找皇上?” 玉岫步子稍滞,却未做声。 “皇上既是心意已决,依臣了解,但凭娘娘几句话难能扭转,如今形势紧迫,比起和皇上拌嘴徒添烦扰,娘娘或许更适合去端嫔娘娘那里走走。” 玉岫微微垂头,旋身从竹架上支起一把伞,头也不回地消失在夜幕中。 站在案前的温洵微微阖唇,看似无意,却不时注目着侧旁露出的宫阙衣角,女子清瘦坚定的身影沿着那甬道愈渐模糊,最后只余下层层叠叠淅沥的水幕。 两日前,今上屡次督言的话犹在耳旁,御驾独自亲征一事不能有任何外露,尤其不能相告玉嫔。他本是极其小心谨慎之人,可今时今夜,却不得不承认自己动了私心……他为何会开口说出那一句今上极力守口如瓶的秘密,不过是希求整件事中能有那么一丝小小的变故,他和她的笃定,能有那么一丝丝的不一样。 蘅芜宫中格外寂静,穿过里门回廊,甚觉雨声都比外头清净了些许,这场雨极大,虽是举了伞,到蘅芜宫中时仍是湿透了半身裳裙。还未来得及走进,便听得一阵急促的咳嗽声,殿外捧着物事的小宫女走得太过性急,一下不甚就在拐角之处撞上了玉岫,满盅温热的辛黄液体溅了玉岫一身,好在已不滚烫,那小宫女看清来人吓得腿间一哆嗦径直跪了下去,连连讨饶。 “你站起来。” “喏。”小宫女应声站起来,犹豫着要不要去拾地上打翻的药盅,咬唇,片刻,还是满脸赤红地站起身来。 “我问你,这药是给谁煎的?” “回娘娘,这是给端嫔娘娘煎的药。” “端嫔姐姐怎么了?” “回娘娘,这几日端嫔娘娘一直郁结不畅,今日去了一趟祈瑞殿,回来的时候浑身湿透,到了晚间就发起高热来,太医院的人来看过,说是风寒积体、恶疾而发。” “那这药为何全部端出来了?” 那小宫女闻言又是一骇,壮着胆子又跪了下去,连连磕头道:“娘娘您快劝劝端嫔娘娘吧,奴婢们按着太医开的方子煎了药,一盅又一盅地往寝殿内送,可娘娘连碰都不碰一下,连口热茶都不愿喝。嘴唇都烧热得起了壳儿,奴婢们无法,只能热了一遍又一遍,早些时候娘娘回来时,更是连一身湿透的衣物都不愿换掉,奴婢求求娘娘……您,您劝劝我们娘娘吧!” “你快起来!”玉岫伸手拉起跪在她身前的小宫女,柔声道:“我这就进去,你听着,按太医开的方子重新去煎一副药来,另外叫宫中其他人都去小厨房做几样清淡可口的小菜送进来,拣着娘娘平日最爱的来做。端嫔娘娘那儿交给我,对了,你先去拿一身干净的衣物,我这副样子进去,比端嫔娘娘也好不了哪儿去。” “喏,喏!奴婢立马就去。” *** “子芜姐姐?” 寝殿内连灯火都未着,唤了数声都无人应答,玉岫摸索着走到案台边掌了灯烛,才猛然看见僵坐在椅子上的子芜,灯火凑得极近,看得见两颊毫无血色的惨白,就连一抹唇色都泛着青,玉岫静静走过去,伸手微微一握她的指尖,透凉得惊人,还未开口,手却被子芜嫌厌地一甩,连眼睫也未抬一下,毫无温度地道:“你来做什么?” 玉岫淡淡笑着,温言道:“怎么,如今来看看姐姐,姐姐都不欢迎了?” 子芜嘴角微勾,低声道:“我这里太过晦气了,玉嫔娘娘不在祈瑞殿中与皇上旖旎,跑来这里做什么?玉嫔娘娘如今不同以往了,千万别在我这里过了病气,免得皇上怪罪过来,就是十个蘅芜宫,都赔不过来。” “姐姐心中明明不是这样想,何必嘴上要说这些不痛快的话?要是姐姐想这样故意气走玉岫,那姐姐只怕是要失算了。玉岫已经吩咐人去做了一桌子菜,今晚……” “玉嫔娘娘要是爱待在我这里,我让出来也就是了。”她起身,许是因为晕眩脚下些许踉跄,玉岫伸手去扶,却被她刻意躲过。 “姐姐去哪里?” 子芜低笑出声来:“姐姐?我何德何能配称这一声姐姐?就像这宫中金谷馔玉一样,我配不起。” 148 情浓 \刻,她又如何能将公子恪心中地盘算一五一十透露给她呢?即便是中丞大人,也狠得下心来瞒过亲身女儿,她忧心忡忡地看着眼前肤色黯败不少的女子,却是良久说不出一个字来。 “你走吧,皇上对你用心良苦,虽说姐妹情分不能长尽,但也别枉费了皇上对你的一片心思。”子芜偏头不再看她,仿若再说下去家族蒙耻的伤就会被再次带了出来。 玉岫微紧十指,心头紧窒而难受,转身走了几步,仍是滞住步子,轻声问道:“姐姐,那日你劝我遵从自己心意抉择去留时,可记得说了怎样一番话?” 身后并无答话,玉岫微吸了口气,片刻道:“我执拗于自己的心结,更害怕抉择。那时是姐姐告诉我,世情艰涩,情丝矛盾,谁也救不了谁,人必须自救。而今,姐姐若听不进玉岫旁的话,只好借一句姐姐自己所说的,姐姐,人唯有自救。” 倾盆的雨后,月如弯钩,云翳拨开后星子也曜出清辉。一路走回祈瑞殿中,蹑手蹑脚避过守夜内侍进了寝殿,怕惊扰了他,也未点灯,摸索着走至榻前,稠黑光线中去瞧他的睡眼,沉谧站在榻前许久,榻上之人小心翼翼地睡在龙塌一侧,空出了一个人多的位置来,侧面的轮廓细致而迷人。 夜有些温凉,那龙塌上的男子却只盖了些许被角,月白色的中衣露出。她瞧了许久,终于悄没声息地跨过他爬上榻,小心翼翼将被子覆在男子身上,担心响动惊醒他,微微翻身打算和衣小寐,后背却突然一温热,熟悉的男子气息淡淡的包围着自己,柔软被褥也被仔细掖好,知他未睡着,转身看去,轻声问:“怎么这么晚还没睡?” 沉夜中看不清颜色,却听身畔男子笑了笑,伸手为自己脱去原本打算和衣而眠的外裳,轻声假斥道:“夜里和衣睡了,连衾被都不盖,就不担心冻着?” 沉沉夜中男子低哑温柔的雨声仿若极细的羽毛轻缓梳过心尖,起了一层绵绵痒意,却如春风般和煦温暖。她思及白日里自己刻薄冷然的那些言语,想起殿门前自己置气地拒绝他费心为自己准备的汤药,若非今日温洵相告,他还会苦心孤诣瞒到何时呢?就算自己为了子芜与他冷眼想向,误会阒深,他也会只字不言地深藏心底吧。想到这里心中一阵酸涩,淡淡道:“前朝事情那么多,本就为那些烦心事耽搁了休息的时辰,我怕再有声音响动,不小心惊醒了你。” 他收住解下外裳的手,小心掖好被角,忽而伸出一臂来定定看向玉岫,会意片刻玉岫支起头来,任他将手臂揽在自己肩后,舒服地找了个位置枕了下去,另一只手却又紧紧牵住玉岫的手,低声笑道:“我知道你会来。” 玉岫闻言沉默了片刻,强压住心中因感动而沿袭出的酸涩,闷声嗯了一声,在他颈畔微微转颌,轻风带雨地微啄了一下。 公子恪压住低笑的声音,反复握着她的手心、手背,状似无心道:“又在外头呆了多久,手这样凉。” 玉岫默不作声,仿若生来的默契,竟都不知再开口说什么,两人呼吸渐次,十分平和,彼此却都未睡着。良久,才听公子恪沉声道:“端嫔那儿去看过了吧,怎不声讨朕的冷漠苛刻?以你的脾性,再加上与端嫔的感情,我原以为……” “我正在愁呢,该如何低头认错才好。” 公子恪话未说完,就被这极快极轻的一句话带过,他闻言怔了半晌,才感受到怀中女子说完这话后忽而砰砰加快的心跳。不禁微笑道:“认错?” 玉岫睁着眸子,怔怔了半晌,才道:“你心中的计较宁肯让我误会也不愿相告,虽是前朝要紧之事,倘不能与你分担,我又与那些后宫女子有何分别。我说过,要与你并肩联袂,若是这些事都不让我过多干涉,只怕就像今日一样,我会一步错,步步错,误会越来越多。你为什么如此?” 公子恪见她有些不高兴,默了片刻,开口道:“前朝繁复之事,你不是不愿理么?你身上有伤,本就是因我……若还要操心眼前这些事,我害怕会如当时自己下的命令那样后悔。”他低低叹了一口气,道:“我只愿,今后只看到你心安快乐的样子。” “那么御驾亲征之事,你也不打算告诉我?” 公子恪被问得一怔,片刻低声道:“温洵果真拗不过你,这些事也一五一十说了。” 玉岫心中有些不快,转过身去向着内侧。强压住心中滋味,轻声道:“不说也好。省得我徒劳为你忧心。” 公子恪听出话中涩意,亦侧身去环住她的腰,英挺鼻梁故意轻轻磨蹭在她颈后,撒娇一般闭眸用着低沉的声音轻笑道:“你果真会为我忧心?” 玉岫垂睫冷冷出声:“不会。” 他复又轻声嗤笑,干脆前额抵着玉岫眼角,若有若无地细细啃咬住她凉薄耳垂,再问道:“当真不会?” 男子温厚气息扑然吹落再耳侧,旖旎之间不由软了半边身子,玉岫素来见惯冷面冰眸的公子恪,甚少见他如此撒娇般情致,别眸推阻他:“你本就当我不存在一般,我为不为你忧心,又有什么打紧。” 公子恪闻言颔了颔首,几分无奈道:“玉岫,静穆一事,我并无几成胜算,若说从六岁开始我便会为自己谋划,棋局交叉,执子围杀,然而这一次,却像是下一场随时会输的赌注。我不想你看着我输,更不想你陪着我输。老实说,自从遇见你,公子恪已再不是那个心若刀斧的公子恪了,若你在,我会慌,也会乱。” 少女的眼睛在夜色中那般亮,定定的回身看着身后男子,公子恪,你知不知道,我自幼被灌输的理念,便不是坐等着命运的安排,这个时代的所有女子可以,然而我不可以,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命运给你什么便接受什么,我所学会的,是面对。只有面对了,才能自己掌握自己的命途,少女声音低沉清冽:“我和她们不一样,公子恪,只有坚定地站在你身边,那才叫并肩联袂。而不是看着你一个人冲锋陷阵,我只能做着无谓的担忧。” “玉岫,你是我公子恪的女人。我会保护好你,我会让你站在我身后毫发无伤,曾经我不懂,万俟归曾在狱中跟我说,他们疆北的男人,即便不喜欢,也不会把自己的女人当作政治交锋的工具,或许他最值得骄傲的地方,便是能站在我面前信誓旦旦地承诺疆北男人的勇狠与包容。如今我好不容易能将你留在身边,为何不可以好好的留在我身后,像别的女人一样,等着我凯旋而归?” “等着你凯旋……”玉岫喃喃出声,想了想,忽而凝住他双眸轻嘲道:“原来你要的不过是这样的女人,既如此,又为什么非我不可?” 她嘴角浮起一丝幽凉的笑:“既如此,这后宫三千佳丽,人人都能做到你口中所言,唯独我做不到,为何却非我不可?公子恪,我若能像其他女子一样,留守后方,静待凯旋,为何不曾看上有着疆北勇武豪放心性的万俟归,为何多少年前,就因为你一句话而自断了如今退路?” 她话音甫落,身后男子却忽然翻身压落,一个温暖的吻覆在唇间缄封了她接下去的言语,蜻蜓点水一般打落而后离去,低哑男音有些不能自持:“玉岫,我怕失去你。并肩联袂亦可,然而你看那朝堂之上,干戈之间,多少峥嵘紧随着你。是我亲手把你推到这危险地步,是我给了你这满身伤痕,我怕再眼睁睁地看着你,因为我的过错,而失去你。” 玉岫被这话噎住,连日来因着他心忧之事而心中烦扰,却忘记了原本自己,就处在怎样危险境地。他如今为着前朝之事烦忧已是不易,还要在琅琊王氏之中权衡守护她的安然,若非他竭力处理好一切,她此刻怎会安然无恙地躺在龙塌之上,一味的沉浸在自己所设陷的烦忧之中。他说得没错,若要两人安稳长久,她唯有顾全自身,换上满身防备。她纵有愿与他共见刀戟之心,他却无力做到面面俱到,护她毫发无损。 这乱局之中,人人都在自危,却唯独她忘记了。 整整一夜,两人辗转反侧,各自不成眠,却再未出言。更漏声在寂静中沙沙作响,微感寒凉之时,公子恪却翻身从身后拥住她。两人虽未置一词,然而整整一夜,这样亲密的姿势,却依偎而执拗。 149 旧识 149旧识 已经将近三更,赵则帐前着鸦青色衣物的心腹已偷偷进来看了好几次,好不容易见桌上未批复的公文密函渐渐低矮,可两个时辰过去,这期间他在帐前徘徊数趟,只见赵则长久地凝视着桌上一件物事久久不落笔。终于忍不住走进来,蹙眉弯腰颔首问道:“将军,什么事情这么难以决断?已经三更天了。” 赵则沉思之中被人惊扰,微微有些发愣,抬首之时随意敷衍道:“是汉北送呈来的邑报。” 亲信闻言,揣度道:“李莘大人前日信报南唐汉北均无起落,怎么,如今汉北那边可是出了什么差池?” 自多年前,南唐汉北以及整个虞国王朝土地上的亲故之辈们联合在一起,便出乎寻常的团结与紧密,上下之间虽为从属,却无过多等级森严的苛刻要求,换言之,这一盘庞大的棋局中,若说是一级级相互操持,更不如说是犹如比至亲血肉更为紧密的亲人。 赵则轻轻的皱眉,开口道:“原本等着静穆策反的大势一到,我辈便自汉北而下,南唐而上发兵攻打虞王朝,南唐兵马粮草富余,而汉北却急需药物和粮草,甚至一早说好的冶铁司商们竟众口一词地不接受钱银,要以矿产私盐兑换兵器。李莘在汉北所筹尽数相换也不过微末之物,杯水车薪,几日之间那些中饱私囊的商贾们似都踏上了同一条船,操纵之间令得汉北物价飞涨,然而战事在即,我们从虞国以及南唐送去的钱银已经花的差不多了。” 亲信也非木讷之人,稍一思索便明了其中蹊跷,蹙眉道:“为何几日之间汉北商贾们会齐齐倒戈,以虞朝战事将起为借处处阻挠?这些年来,以李莘大人在南唐汉北的布置,甚至从未出过这等差错。商贾之界一向交易甚好,却在这等紧要关头出了纰漏?” 赵则凝着案上物事,对于身边最亲信的人也不相隐瞒,眼神落落,道:“商贾们要的,无非是故国复兴后的田土地税与私盐丝绸的关卡解令,李莘是个聪明人,三国之间纵然信使万千,复兴之事指日可待,他却早已看破复兴之后无大局之势迟早也会沦为平凡。他不仅仅是为那些看中蝇头小利的商贾们而求,也是在为自己而求。” “事到如今,将军放弃一点关税之力也未尝不可,毕竟那些商贾们齐力联合起来,势必会让这一整盘计划全然搅散,依属下所见,这也未必只是汉北的商贾们齐心协力演的一场戏,南唐实力雄厚,李莘经营多年不会把自己也一同葬送在没有把握的事情中,说不准,是南唐的商贾们齐力所致。” 赵则点点头,想起上十年光阴转瞬而逝,当年的那些面孔,早已变化万千。他们这遍布三国的家族,甚至是从未会过面,有人大权独握,有人磨难受尽,有人野心喷薄,更有人早已在这年岁中为了他们共同的基业早已化作白骨尘埃,唯一不同的是,他们比这世上任何一个亲族都要团结,坚忍。然而试想一下,若是大业既成,这些面孔,又会否千变万化,变成自己根本无法掌控与想象的模样? 他眉梢微挑,从怀中摸出今早刚刚送入手边的书信,仅仅经了这一日,那信笺已被他摸得边角卷折,微微泛软,他凝视良久,举眸看向身旁亲信,沉声问道:“李莘不遗余力地寻了这些旧隙,无非是想给亲族更为坚固的信念,但那女子如今看上去与圣上实为亲笃,若反使其悖,又将如何?” “可那……毕竟是师国的公主……”亲信也非等闲之辈,凝神片刻,才道:“再如何有情义,首先虞王朝中心就内乱频起,王氏太后本就对那女子成见至深,如若知晓了她的身份只怕根本不容,她纵然再与皇帝有情,又能如何?再者血肉之亲,她若真是师国公主,怎可能与家国仇人有什么结果。于置身三国的亲族们而言,若得知还有师国公主的存在,那便是圣如明镜,如神祗下凡,等到面对那些蛰伏数年只为复仇兴国的亲族们时,公主自会明白,她的责任。她要守护师国,守护亲族,守护家国土地,守住这留下来生生不息的一脉。 赵则闻言,微微一笑。笑容清淡却带着几分不容忽视的睿智光芒,那样的光芒里仿佛已能看到师国复兴,已能看到当年父亲为保全自己的性命之时的样子,他握紧手中信笺,轻轻吐出一口气来,道:“你说得没错,这个女子,是我们师国复兴的希望。李莘那样聪明的人,绝不会做费力不讨好之事,还好,还好师王盛朝没落之时还能留下这么一个孩子,既然家国复兴之事已成必然,扶其上位,也只能寄希望于这女子身上了。” 窗外已微微发白,漫漫长夜就要过去。赵则站起身来,走到窗口,眼望汉北,默默而立。天边云霞渐出,像极了粼粼波痕中挣扎欲出的锦鲤。雨后空气甚是清新湿润,赵则忽而问向身侧亲信:“等师国复兴,战事了毕,你最想做什么?” 那一身鸦青色装束的男子不过二十出头年纪,闻言抬头看向窗外,竟是微微沉眉,恍惚间,好似又回到了十几年前,家破人亡的自己流落街头,被虞国新君打入流放队伍中押作奴司,是亲族救了自己,那一日,自己一身褴褛淤痕遍体地站在武堂之中被虞朝的王宫贵戚们当作投掷的靶子,依稀看见当年才十来岁的赵则将军站在武堂之外看了许久,那时的两人仿若同病相怜,一身虽狼藉目光却不均不像是十多岁的孩子,那样清寂的眼神里纷纷透着桀骜,是那门外的孩子亲手指要了他,要不然,不然…… 他未曾想下去过,岁月弹指,昔日倔强桀骜的少年如今都已长大成人,他们骨子里被压制着咄咄逼人的锋芒,因为仇恨,因为国破,因为眼睁睁看着亲人的覆灭,他们隐忍良多,回想这些年所经所感,竟只是长长吁出一口气来,淡淡吐声道:“不知道。正如当年若不是将军救了我,消了我的奴籍,捡了我一条命,我也不知道自己会在哪里,活到几岁。这一生,属下好像都只在为着一件事而活着,那便是为了家族的信念,为了师国的复兴。” 赵则闻言,静立了良久。深吸一口气,再睁眼之时,已是一片清明之色。 是啊,如此庞大而盘根错节的家族,怎能因为这样的差池而毁灭了无数人苟活下去的信念,他们只能赢,不能输。他轻轻一笑,竟难掩那股惊艳铎光.他只是想,论起心如磐石,论起狠戾非常,他也不会输给如今的皇帝。 景穆大军比预想之中的攻势更猛,一衣带水的攻城略地之势使得邑报频传,宫中虽人人缄口不言,却是一片大乱当前的景象。 公子恪前朝忙得根本分不开身来,几日以来,玉岫除却隐约在浓浓倦意中听到他轻声脱履的声音,便知他夜夜拥了自己入睡,可隔日清晨,却是枕边空荡,两人几乎见不到面。 王妍太后虽因着探病之名去了景穆郡,却仍是赶不上景穆世子策反的脚步,南唐和亲一事儿越发纸包不住火,魏姫公主那样聪明灵玉般的人儿,也不能终日将她锁在殿中哪也不去,玉岫只好日日相陪。前朝之事她插不上半点儿手,也只好替他时刻仔细掩藏着这无法传到南唐的秘密。 玉岫看着眼前精心雕砌的御园,沟渠之中菡萏与菖蒲早已开败,秋樱花与帚梅的郁郁色泽生生显得那被围圈起来的沟渠更加灰败悲凉,菡萏开的好的时候并无人观赏,如今只剩亭亭孤立的莲叶,仿佛已被糟蹋了一般,真正可惜。 刚想伸手攀折下一支菡萏绿茎,却见长廊那头神色仓促奔跑而来的内侍。急步而来停在自己面前,气喘吁吁:“玉嫔娘娘,今日圣上往帝都城郊大营会盟,虎贲将军拔箭誓师时不知怎的弓箭一弯,射去了圣上的半片衣袂,连着左肩擦伤些许。宫中王亲皆以为虎贲将军此举辱没皇威,罪不可赦,齐齐要求圣上定下论断来,军中情势之下,并无甚人在意圣上伤势,还请玉嫔娘娘马上移步……” 玉岫闻言定眸看了一眼眼前的内侍,问道:“何人派你来传话的?” “回娘娘,是御史中丞大人私下知会小人来宫中请娘娘移步,中丞大人的车马已在宫门外等候,说是为今之计只能由娘娘出面。” 玉岫微微错愕,来不及细想过程,就听内侍焦急道:“中丞大人请娘娘尽快。” 现下王妍太后已早不在宫中,想来应该不是她设下的圈套。而王馥之没了她姑母撑腰,即便要有所动作也不足为惧,何况她日日居于宫中,看这番要去帝都城郊的情势,也不像是她的手笔。不管自己被带到什么地方去,想来独自一人离开的办法还是有,何况她听闻公子恪受伤之时也是心中大力跳了几下,于是也不再多问,随着内侍上了车马。 行程颠簸,唯有驾车的马夫、前来通知的内侍,与马车上的玉岫三人,一路上三人相当沉默,不发一言。玉岫一路掀帘向马车外看了多眼,确是去京郊大营的方向无疑,目光落至车辕上的二人时,似乎也不足为惧,好歹松了一口气。 半个时辰以后,马车径自穿过了帝都边邑大营,玉岫仔细打量着周围,隐约有几分熟悉,与数年前比较这里虽已不同往日,但她怎会不识。当年身为暗桩的自己,纵使再元安都城蒙眼夜行,也辨得清这东辕西辙。 她出言道:“不是去边邑大营么?为何还不停车?” 前头内侍闻言连忙赔笑回话:“中丞大人吩咐小的将玉嫔娘娘送至前头大帐驻邸中。” 她抬首一望,前边不远果真是一座驻地,似乎是元安边邑的将军邸,堂堂正门前,一对醒狮踞坐,却看似昏昏欲睡。 马车在门前停当,内侍来相扶下辇,她却轻巧避过,稍稍打量四周。听见内侍道:“娘娘请随我来。” 将军邸中气派宛然,虽格局中正,却没有其余府邸之中那般花草,一进便是军中模样,一切肃杀而庄重。脚畔只有不适时生出来的野扶苏花,内侍步子微快,却觉得邸中实在清净,丝毫不像他先前口中形容,颇感疑虑之下也无从回转,只好跟着他兜转到门堂前,那内侍弯腰开了门,却守在外头不再进去。 屋中却有弥漫的药味,她着急推门而入,却并未见公子恪身影,鼻息间恍似挂了重物一般,反应过来才知这屋中味道与别处普通,哪里是什么药味,这分明是迷香。伸手拿衣袂捂住口鼻,刚想推门而出,却见门外有人急急落锁,危机之间拔下钗簪划过门缝,外头之人却似早有准备一般,用了四两拨千斤的力将那簪子撇断。 150 公主 150公主 玉岫再次醒过来的时候,迷迷糊糊中听到耳畔有人走动的声响,似是离得极近。并未着急睁开双眸,多年的经验叫她知道,此情此景下,先摸清楚自己的处境比什么都重要。 试着紧了紧双拳,发现自己并未被束缚,只是浑身使不上力来,大约是那迷香所致……心中微动,却听及吱呀一声门被推开的声响。那脚步沉稳踏实,入耳便知是男子脚步,且根基扎实,联想到此地,不由奇怪,莫非是虎贲军中人物,想以她来要挟公子恪? 那人甫一进门,在屋中的人纷纷道:“参见将军。” “如何?”利落的两个字毫不遮掩抛出,落入玉岫耳中时,却叫她心中一震……这声音,竟是莫名的熟悉,像是在何处听过一样。 “回将军,奴检查过了,确是……公主无疑。” 话音才落,房间里的人顿时纷纷起身,气氛骤然凝重起来,此刻才察觉屋中的人数。方才进来的男子闻言,并无其他人那样的反常,语调一如方才一般的平静:“姑娘,既是已经醒了,就睁眼看看吧。” 玉岫皱了皱眉,心中辗转千百,耳中晃过那声确是公主时,脑海里仍止不住嗡嗡作响。第一次,她的身份被这样轻易地在人前揭穿,自五岁那一年起,她借由暗桩身份一直在公子恪身后掩藏得极好,除却那时被万俟归一语道破之时的惶恐,此时此刻,这份张惶似乎来得更为突然。 不是没有想过自己这身份与公子恪的天壤之别,她只是太过于相信他,又或者,根本不敢往下想,若是有朝一日她前朝公主的身份大白于世,这一生又将经历怎样波折的扭转。 她抬睫,仔细扫量着屋中之人,见到直立于她身前的男子时,草灰蛇线之下恍然忆起,那一日虎贲平叛疆北军时,正是此人一马当先……赵则!渭南赵氏……她已然心中有数。 眸光清冽,她凝神看去,一屋子人,似乎唯他最大,而方才那位自称奴的女人,一身汉北女子装束,年约四五十,眼角细纹明显,言行之处尽显谦卑,面孔却是极为陌生。 她眉眼一舒,挑眸看向赵则,眸中冰雪般晶灿,不卑不亢道:“不知赵将军将本宫请到此处,所谓何事?本宫被圣上钦封九嫔,赵将军身为外臣,这姑娘之称只怕是逾矩了!” 赵则闻言,微微沔眸再看了一眼那自称为奴的女人,唇侧一勾,仍是毕恭毕敬道:“末将,今日想为娘娘引见一个人,不知娘娘……可还记得她么?” 玉岫眉心轻轻一蹙,顺着赵则目光望去,再次打量那女子,轻轻摇了摇头道:“本宫不识得此人。” 赵则嘴角牵起几丝笑意来,说道:“娘娘不记得倒也正常,毕竟那时候娘娘年纪尚幼,不过,这位姑姑,却是真识得娘娘的。” 那女人闻言也急忙称是道:“是是是,奴才清楚记得,娘娘右肩后有一处赭红色印记,奴才,说得没错吧?” 少女轻轻一哼,冷眼看向赵则道:“赵将军这是玩的什么把戏?迷药……似乎不像是军中作为,若是今上知道将军用迷药这手段将我请来,又不知从何处找来这老妈子随口糊弄,会是何等反应?” “娘娘!奴才说的可是千真万确呀,方才这一屋子奴婢是看得一清二楚,奴……绝不会认错的!” “用迷药迷昏了人,把衣物扒了看到的印记,此刻随意拿出来一说,这等下三滥的手段你也好意思说?赵将军,我虽不知你所为何,但若今日之事传到了圣上耳中,我想将军不会太好过。” “公主,你……”那自称为奴的中年女人忽然面色震惊地看向玉岫,嘴唇嗫嚅颤抖,竟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良久,语气里才带着几丝难言地自嘲和悲凉道:“奴虽不知,当年那种局势下公主是被何人所救,这些年公主又究竟是受了虞国君主怎样的恩惠,如今能身为虞国国君的嫔妃,坐享荣华,于公主而言,兴许是件好事。但奴记得的,是当年流夫人在宫闱院墙之下偷偷产下你时所承受的痛苦与泪水。” 说着,一串泪竟扑簌从那女人眼里落了下来,她抬起头来,谦卑恭敬的面容忽而变得执着而不容动摇:“奴……在流夫人生产之日,亲眼看着公主出生,奴与慈安两人同年入宫,慈安待公主如同亲生孩子一般,师国祸乱那一年,慈安为了保护公主……她……罢了,这些旧事不提也罢,奴知道公主心里定然怨恨旧君,可无论如何,公主您是师王朝最后的血脉,奴今日愿见公主,就是想求公主以旧裔之名,领师国余亲们,匡复家国。” 她猛然抬起头来,咬了咬牙狠心说道:“当年虞国来犯,师朝中军如溃,不久这天下便成了虞国天下,师王宫中一众奴婢尽数发配奴司,原本奴此生三代,都难消奴籍,但因为李莘大人,却对奴这些无足轻重的人伸出援手,在汉北有了栖身之所。原本奴犯妇之身,既无亲故又无配偶,此身无可留恋,只当打发后半辈子为了报答李莘大人做牛做马亦可,若当真哪一日无路可走了,一条白绫或是满江湍流也足以了了。可当李莘大人告诉奴公主还在这个世上时,奴觉得老天爷安排奴活到今日是有因果的。” 女子眼椎轻挑,不知是不忍还是为何,并未扫落在那人身上,只觉得人生似泡影轮转,一切恍惚如梦。 那时五岁的孩童,在漫天飞雪的日子里一人仓皇地躲在旧殿之中,亲眼看着慈安姑姑为保护自己而死在宫中侍卫手下,她独自一人站在三百级玉阶之上的昭然宫外,举眸质问着那龙袍加身的男人,话未成三,胸口便湮没进锋刃利芒。 她纵然有恨,恨的也是师国她那残暴的夫君。今时今日,何来复国之念? 她微微沉眉,仔细打量了那女子片刻,沉吟道:“当年慈安姑姑为我之事,我很是感激。这些年来世事辗转,并不知道慈安姑姑旧时在宫中有姑姑这样的交情,我如今在宫外有些薄产,姑姑若不嫌弃,我可让下人为你安置,虽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但姑姑此生衣食定然无忧了。” 这样的女人,她未尝不知她的心意。旧时在宫中混了半辈子,一身只懂谦卑奴性,如若真有她说的那份骨气,当日慈安姑姑费心以命相护时,她又躲藏在了哪里?她此刻无心揭穿,若非她口中那唤作李莘大人的人,若非渭南赵氏的安排,她只怕是宁可躲藏在汉北贫瘠之地安度余生,也不愿惨杂到匡复旧国这样的事情中来吧? 三言两语换做一个台阶给她下,她此刻要应付的,已不再是声辩自己是不是师国公主那般简单。赵则此人,分明知道公子恪于她情意,即便如此,也要因她师国公主的身份做下豪赌,这步棋,下得越是险,那原本胜券在握的一方,也因此变得动摇而迷惑。有些时候,命运只因某些细微人物而发生了斗转星移的变化,她如今已卷入这其中,若不想被命运的手屈就,她唯有冒着极大的风险站到风口浪尖之中,才能最清楚地看到前路。 那女人闻言眸色一亮,却第一眼抬眸去瞧赵则神色,张口半刹想说什么,却终究都没有说。 赵则微微颔首:“公主如今身份特殊,这些细枝末节之事末将代劳即可。姑姑若是不嫌弃,末将来安置如何?” “是,是是……奴才原本便是半条性命的人了,将军能替奴才着想奴才三生有幸,哪里还敢嫌弃,只怕奴才这贱籍,辱没了将军门庭……” 赵则闻言不耐地摆手,朗声道:“都下去吧。我有些话,要单独与公主谈谈。” 眄眸看着一众人附身退出,不禁心中轻嗤。李莘这些年在外头,果真是为了亲族之命,良莠不齐形形色色的人都一众笼络,他那颗八面玲珑的心,倒也颇为好耐性。 “将军在笑那姑姑吧?”玉岫眉眼微挑,打量着赵则,忽而抹唇笑道。 赵则微微沉眉,仔细凝着眼前女子,良久没有答话。 玉岫微微动了动手指,还好,这迷药下得分量不重,看来并未有将她长久之困的打算。她吸了口气,道:“我倒是很好奇,那位李莘大人,究竟是何等样人……”她垂目,片刻似自言自语道:“渭南赵氏,我若多年前再留意几分,亦不会成长到今日这个地步。我若料得没错,可是在南唐,汉北,以及虞朝大地上,那些师朝的亲族们早已为匡复国家那一天而蛰伏了多年?” “姑娘这话,是以师国公主身份发问,还是以虞国嫔妃身份相问?” ps:【我们是纵横学生党】,7月22日(星期日)晚8点至10点,电台直播~欢迎关注~ 请戳:http:\/\/t.zongheng\/topic-pages\/student.html 151 较量 151较量 玉岫微微挑眉,语调冰冷清寂好似塞上清雪,“将军觉得,匡复师朝,如今的我有立场吗?” “这些年,公主一直在虞君身边,属下也想过,依公主当年所经历之事,未必会对师朝依存有半点关心,但公主毕竟是师朝最后血脉,属下,愿意花这场豪赌,来让公主听属下讲这番话。当年师朝君主,也就是公主您的夫君,刚愎自用,轻视国敌,又因流夫人之事对太子国舅一家痛下杀手,他算不得一个好国君,也不配当一个好父君。师朝没落,但并不代表着师朝所有平头百姓都会向着虞王朝低头叩拜,向着那伤害了他们至亲至爱的人们屈服。属下不知道公主那时是如何过来的,但属下,和亲族最初的首领们一样,在仇国的一面面战旗下服过役,被仇国的鞭子划破过体肤,被军阀欺凌,被贵戚误解。无数的亲族们如同微末蝼蚁一样不起眼地生存在这片虞朝大地上,国破所以家亡,只因为我们自己不够强大,根本没有让人尊重的理由,他们曾是师朝达官显贵,或是情怀各具的清流人物,如今有的给官家磨墨,有的为商贾添衣……他们已经,和以前不一样了。亲族的人们,这些年来为了师朝的复立贡献了后半生的血汗与生命,甚至不久之后,整个虞朝大地,南唐汉北,已经无人抵挡得了这细微力量凝聚而成的铁军,我们迟迟不动,只因害怕倘有一天师国复立,这铁军的力量涣散,再蹈这千百年来国灭民殇的覆辙。” 赵则星眸凝簇,这张往日深沉的面容之上竟难得有了恳切之意,他凝阒着椅子上的女子,想起当年,他自公子恪处离开,乔装打扮,自称虞朝使臣,偶遇因家国破灭在南唐预备铺施大网的李莘,如今遍布三朝大地的亲族们,当年还是仅仅的十数人,彼此饮了同根酒,金兰结义,永不相弃,那时起心中蠢蠢欲动的念头,多年之后竟终要变作现实了。 “我自出生之日,便未曾受过师国半点恩惠,我的母亲被师国国君赐了附子自尽,我被自己的亲生夫君手刃,我本应至高无上的夫君,因着对太子的嫉恨,容不下我母亲,容不下我的存在,甚至连大敌当前,都未想过聊以反击。师国国破之时,师国国君都未承认过我的身份,如今我为何要为了一个要将我置于死地的国家而去做我不愿之事?将军不是很好奇,我当年如何活下来的么?呵,是公子恪,是虞国当年的皇子,如今的国君救了我一条性命。如今将军要我为了当年杀我之人,去害赐我性命之人,是要陷我于不义吗? “属下只想问公主一句,倘是哪一日,亲族举旗而起,胜利在望,我们亲手将那踏在我朝大地上的铁蹄砍断之时,公主仍能这么无悔而坚定的,选择站在虞国君主身边吗?到时公主也许会如同当年的我们一样,成为犯妇,赐以奴籍,公主愿意付出那样的代价吗?” “赵将军,您就这么有信心?”少女凝眸睁视,皓雪宛然,沁透人心。 赵则也不避讳那眼神,长身而立,坚定神色瞳眸熠熠:“不止属下有这样的信心,整个亲族,在当年决意踏上这条路时,就没有想过会输。公主,属下,也知今上对你情意,然而你看看如今的虞朝,景穆世子大军突起,也许身后一牵一动,就是整个南唐。朝中琅琊王氏权利仍不削减,日日年年只怕会走上后宫干政的道路,依属下对今上了解,冷漠心狠,杀伐决断只在一刻,这样的人,真的值得公主您托付一生吗?公主难道就不期望那并无战火,干戈化帛,没有杀虐的国家?” “将军所说那样的国家,曾经或是我梦寐之想。然而如今,却不一样了。” “那不仅仅是公主您一人所想,是整个亲族所看到的未来和希望,您是师朝最后的血脉啊,若说是匡复师国,毋宁说是亲族为了自己的强大与荣辱,而建立起的新的国度,这些年,所有的人依存着这点儿梦想支撑苦捱,您若愿以师朝公主身份加入我们,整个亲族都会更为安心,都会更有勇气,您将会是亲族的首领,只有您先站起来,才能带着亲族的战士们完成公主的梦寐之想啊。” “我若为亲族的希望而负责,谁又为今上的希望来负责?亲族们要的,自然不是臣服于谁之下,赵将军心中应该清楚明白,这世上从缺少觊觎权势之人,有没有师国血脉,其实根本不重要。即便有一日,将军口中所谓亲族真能覆灭虞朝,实现大业,我也乐见其成,只是,我没有办法成为这亲族一份。” 赵则轻吸一口气,他想,玉岫这般聪明睿智的人物,总能明白他如今这般做的用意,他并不着急她急于答应,这样紧要关头,即便她无法帮亲族一把,也最起码不能够再让他回头。 “赵将军,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所求。当年看着渭南赵氏一脉的兴起,我并非未看到这片大地上那些看似不起眼的角色如何练成一脉。将军冒着这样大的风险把我卷入其中,想来,也未必会给我留下任何退路。我知晓将军并不像您所说的求一个师国血脉,您不妨坦诚相告,将军要的究竟是什么,若我给不起,又会如何。” “属下方才已说得非常明白,自亲族踏上这条路时,就未曾想过一个输字。我们要的,无非是您来做亲族的首领,带领整个亲族,匡复师朝。当然,若公主做不到,属下也勉强不了半分,只是公主身份我辈既知,今上对您的情意又堪比金坚,若到了哪一日需得拿着公主的身份来对今上喝令要挟,那属下也只好大义灭亲了。” 她指甲紧扣……果然,她当初那般害怕放任自己肆意爱上他,害怕有朝一日会成为他的擒肘之痛,会成为他的顾忌牵绊,他们甚至会站在两个不同的势力对岸,即便同衾而眠也只能相互背对,她一路过来最害怕的事,她要不起的帝王之爱,终究还是来了。 犹然记得御帐之中,他亲口说,会用最大的耐心等着她的心,她的一切都交到他手里,他曾说,她是他这一生除了满手鲜血一身杀戮来得偿他母亲的心安之外,此生最大的宏愿。 那时的一字一句,恍若斧刻刀铭一般深深烙进她心底,若说是情,必定摧肠折骨,那么她此刻的心,却恍若无心无骨一般空荡。他有他的抱负与心愿,她怎能因为自己,真的就牵绊了他这些年来苦心经营的一切。 “今上何等样人,将军心中清楚。将军当真以为今上会因我而棘手么?更何况,即便今上真因我而受要挟,也未必会成就尔等美梦。”她复尔牵唇一笑,淡淡道:“倘若今上真会如此,那真不该说那是我的幸事,还是不幸。赵将军既冒了这趟风险,是否也早已算准我会为了不成为今上擒肘之痛,而答应你这桩事呢?” 赵则目光悠远,淡淡的注视着她单薄的背,平静的说道:“皇上也是男人。属下比公主更清楚,身为一个男人,最容易被哪两样东西所威胁,一是脚下的土地,二是怀中的女人,我倒是很好奇……公子恪他,会如何抉择。” 片刻,他出声道:“公主自幼时所经历并非常人所比,属下知道今日此举有多为难公主,国破家亡之事,原本公主并无承担的责任。但请公主想想那些隐忍多年的亲族,公主不易,他们……更是不易。” 玉岫举眸,与赵则的目光相触,彼此的眼底都有乐见的顿悟。玉岫轻声道:“将军也知道我为何为难,此事,一时半刻并不能给将军答复。将军若不想令今上生疑,将事情闹大,本宫觉得将军此刻应该送本宫回去了。如今身份端倪将军尽数掌握在手中,自是不怕我在今上耳畔说些什么,您的要挟,已然开始奏效了。” 赵则微微敛目,别眼看了一眼窗外,沉声道:“只望公主记得属下今日的话,仔细考虑一番。属下……愿公主做出明智之选,亲族的同盟们,也都等着公主的答复。那么,属下便着人送公主回宫了。” 酉时入夜的玉笙宫里,玲珑宫灯昏暗不明。因着久不住在玉笙宫中,原本婢仆白日都被派去他处顶职,此刻入夜下人们渐渐都退了下去。玉岫心下微冷,寂然默立一时间,整个世界都好像清净了下来。 寒秋夜里的屋子,冰冷异常。玉岫僵持了一天寂静无波的心此刻也开始猛缩。公子恪……她喃喃地咬着这三个字。 如若,如若我答应师国亲族,当真为了赵则将军口中那没有虐杀,干戈化玉帛的国家而与你站在对立的方向,也许将来有一天,我们能出了这宫闱围困之地,去哪天高辽阔之处。你不是虞国帝王,我亦不是故国公主,我们可以忘了旧时一切,相伴相守,安逸而自由。 可惜,没有如果。你自幼时起便暗暗起誓要为母妃报仇,你要亲手将琅琊王氏推下深谷,这几十年的心结,我怎能自私到因为一己私念而让你放弃。玉岫怆然一笑,不能成为你之擒肘,不能顺应亲族之意,那么……若只身涉嫌,佯装答应,才能看清楚亲族意图,又护住虞国地位吧。她不敢想……不敢深思赵则口中那所谓亲族究竟强大到了何种地步,不敢想南唐汉北这一整片土地上,会有那么多微末之力联合起来的力量,如钢铁般执意要推翻公子恪的地位,那么帝王霸业,太平时的明君,变乱时的刀锋,真就成了一时戏言。 可若告诉你这番念头,你必定不答应。曾经是自己太任性了,不懂守候,无法做那种在他身后安静等候凯旋的女人。不知你得知我承认师国血脉,成为匡复师国首领的那一刻,可会恨我入骨?届时……再有变故,你亦不会心软半分了吧? 玉岫伸手抚过自己唇瓣,那里,曾经经过一个男人霸道而强势的占据。在她还未做好准备之时,在她这一生所有猝不及防的时候,强硬而霸道地,一次次告诉她此生此世,她都受他所制。思及此,她竟认不出轻嘲出声,心中几分埋怨,公子恪,你瞧,我早说过,帝王之爱,我要不起,然而如今深陷其中,我却半分再不由己…… 她敛紧了眉目,似是终究做出了什么决定,无波无澜,只长舒了一口气。 152 情愫 152情愫 殿门不知何时轻开,长风直入,凉意袭来,背后忽起一阵寒噤。因站得太久腿脚都有些酸麻,人也开始变得摇摇欲坠。随手去撑那窗沿下的镂桐花案角,却失手打落了置于案边上的一方瓷杯。 玉岫轻轻蹲下,一片一片捡起碎裂的杯子,一只手忽然伸至自己眼前,荼白色的衣袂绣着明黄走丝纹龙,一片一片极其认真拾起地上碎片,莹白色的碗心映衬着玉岫怔住的神色,她抬眸,静静望着他,怔怔不能言语。 听得门声作响,转目去看那微开的殿门,才知他方才定已在门口站了良久。日子太过匆忙,前朝斡旋,战局紧势,除却每日能依稀在梦中被圈进他怀抱,发觉已良久未曾好好看过他的样子。 月色正朦,窗影之下那一身荼白尽显孤削,格外的寂寥冷清。几日不见,他竟又瘦了这么多。 公子恪收拾好地上碎片,小心取出巾帕包裹,蓦然抬头,见眼前女子定定看着自己,澄澈眸光瞬也不瞬,遂扬起手腕在她鼻尖一刮,勾唇一笑道:“怎么才回来?” 心下原本有些空空的茫然,却因他这一举动和看似随意的一句话心中陡然一酸,开口道:“你怎知我出宫了?” 公子恪微微牵唇,尖俏下颌一扬,似是不动声色道:“辰时半刻,玉嫔娘娘起榻,早膳食的银耳莲子羹。酉时末,玉嫔去了魏姫公主宫中,唤了南唐舞姬作乐,又吩咐南唐御厨准备晚膳,与魏姫公主共食。玉嫔娘娘似有心事,食甚少。戌时,祈瑞殿寝殿中,玉嫔凝着朕的中衣,足足发了半刻呆……” 他随意将那拾起来的瓷碗碎片包裹起来放在桌上,转头定定瞧向玉岫,轻哂道:“你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玉岫犹自蹲在地上,方才那番话仍旧在她耳中兜转,心猛地收紧,嗫嚅道:“你每日亥时才归,前朝忙得不能阖眼,竟还有空惦记这些。” 许是因空了一些日子,玉笙宫寝殿中格外空旷,宫灯原本稀薄摇晃,他眉心紧簇,挂着深深思虑与怜惜:“除却前朝诸事,我每日心心念念惦记的无非只有一人,你以为那是谁?” 他语音方毕,玉岫忽然站起身来伸手抱住他,许是因了突然,公子恪显然有些错愕生硬,片刻伸出双臂来将她环住,却不料她竟那般用力,将肩头紧紧贴在他胸口,他心头一震,竟不知晓怀中女子,除却素来的清冽沉寂,竟还有此刻绵软不舍得情愫。 两人心头紊乱的跳动使得这连日来因着各自琐事而僵木的心一点点苏活了起来。玉岫踮起脚尖,凑近那几日欠了打理,微有胡茬的下颌,随意仰眸便见他深眸中满是情意与思念,带着暖意看着自己,一不小心就醉在那样的瞳眸中。万般心绪在脑海中纷扰卷曲,或操戈而起的景穆世子,或逼她顺应亲族之意的赵则,但最终都融化在这荼白袖色中熟悉的男子气息里。月色丝线勾魂噬魄地醉了她心智,这一刻,长久以来警惕坚质的心被暖意包裹着,只愿什么都不去想,放纵自己压抑了许久的思念。 忍不住将唇印上他的,冰凉一片,仔仔细细辗转,一丝一寸,不愿遗漏过半寸痕迹。那素来强势霸道的男子竟在此一刻莫名慌乱,许是今生,第一次感受到怀中女子如此主动的柔情迎合,僵拙片刻,心中仿若早已窒息。 呼吸愈发急促,吻亦越发缠绵难舍,双双闭目,在昏昏然然烧灼着的思念中摇摇欲坠。公子恪猛地将她拦腰抱起,那怀中紊乱心跳与熟悉气温另得玉岫羞涩如初,却沉溺其中的深深吸吮着他的味道。 玉笙宫的寝榻,许久不来,没想到竟是一丝不乱的精致妥帖,柔软被褥将两人包围,他的身体炙热,双手隐隐试探进玉岫的衣衫游走,似有片刻犹豫,沉重的呼吸喷在她耳畔,他的唇再次落下,从脖颈游弋至锁骨,微微搁浅蜿蜒而下,却复又停落在她耳垂,蜻蜓点水般一灼,轻轻吐气道:“可还记得那一日御帐之中,朕与你说的话?” 玉岫微微点头,那吻烧着她,从耳垂至脖颈,一路烫到心腑,烧透了她的脸庞,分明已然炙烫的双手滑过腰肢,游移过胸前,却辗转犹豫不动,仿若挑衅一般的湿热声音考量着她此刻的心,公子恪似并不着急,微微灼热的气息继续逗弄她:“朕说过,会用最大的耐心等着你。等着你的心,你的担忧,你的恐惧,你的不快,你的欢欣,你的一切,全都都心甘情愿交到朕的手里,如今,你可愿意?” 脑中已是嗡嗡作响,她勾唇微笑,伸手勾住他脖颈,启唇仔仔细细交代自己一颗心。 “今日为何出宫?” 心猛地一紧,虽仍被两人的情愫充满着,心中却有些空空的茫然。公子恪似感受到她的僵却,蹙眉凝眸,忽而恶狠狠地在她唇荚一噬,怄气般道:“怎么?竟还瞒着朕在宫外藏了见不得朕的人?他可知私会朕的妻子是何大罪,是谁!看朕不废了他!” 含了许久的泪终于还是落了,值此一刻鼻尖酸涩,眼眶内晶莹液体奔涌而出,他错愕地凝视着女子,这双清冽如霜雪一般的瞳眸,素来沉寂从容,似能随时浇熄他心中一切。他见过她刀刃般艳丽眸色,见过她冰雪般清冷神情,知她从容,知她仿若待一切都置若看客,却甚少在这瞳眸中,见过如此失控之态。 他笨拙地伸手去拭,毫无半点君王凛冽,肃意道:“我……我说错了,那人若是你朋友,我将他请至宫中,待为上客……” 玉岫垂睫,在他胸前埋头许久,公子恪手足无措地轻拍着她的头,道:“我……我不问就是……” 她忽而仰眸轻啄他唇,轻声问道:“公子恪,你还记不记得,我故国公主的身份?” 他沉吟不语,微微蹙眉道:“好好的,怎么提起了这个?” “你当真不介意……我身为前朝的公主?” 公子恪轻轻低叹,揽她入怀安慰道:“此事你我不提,今生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万俟归他,朕想他也不会说破。” 玉岫闷在他胸前,道:“倘若,倘若将来有人知道了呢?” 他棱角分明的唇轻绽:“那又何妨,朕若要你,他人胆敢说一个不字吗?别胡思乱想了,无论你是什么身份,无论谁人知晓道破,朕心意不改。” 玉岫闻言心中动容,将身体贴得更紧,此时此刻,紧拥自己的这个男子,于她心中已是最为沉重的部分,在这世上,她别无亲故,从初来的第一眼,直至今日,都再无其他能敌得过他在自己心里用力划下的一笔一痕,她轻轻开口,郑重而执着地贴住他耳畔道:“公子恪,你也记得,倘若有朝一日身份道破,或是我久不在你身侧,一切变数不可估量,只是,君心似我心。” 他翻身将她压住,一吻锁住二人心魄,霸道语气一如当初:“你逃不掉。” 月末,虽然战事已岌岌可危,然而宫中之人,无论前朝臣工抑或后宫女子,最擅长的无非掩藏一切心绪,慌乱或是不安,统统掩盖在唇角那千篇一律的弧度里。一切如同预期地进行,那早已约定下的立后大典,自是也如期不没。 玉岫已搬回玉笙宫多日,宫中一切婢仆照旧,因着自己的意愿,并未按照嫔制再添人手。身边最为妥帖之人照旧是锦若姑姑,经历了诸多事情,到底是宫中旧人的锦若,看不出多余的情绪起落,仿若玉岫一直在玉笙宫中,未曾有过什么疆北王,更恍似没有她日日素在皇帝寝殿中的那一段。于一个奴仆而言,对自己的主子自始至终,从不开口过问不该关心的事,那才是聪明的。 这几日玉岫仿佛神思不宁,便如此刻,珺儿已在她身后唤了许久,她才回过神来。 “娘娘,王昭媛娘娘宫中的人送来衣物首饰,是明日册后大典的穿戴。” 她闻言点头,道:“让他进来吧。” 珺儿嗫嚅半晌,抖着身子道:“回娘娘,昭媛娘娘的意思,后宫需送呈衣物的娘娘们还众多,玉笙宫又地处偏僻,穿戴繁复,就不需要送进来了。让娘娘,着人去殿外取……” 玉岫闻言,低头微忖,失笑一声,道:“也好。”于是起身准备出宫,珺儿双腿一颤忙跪在地上,急忙道:“奴婢出去接了就是,娘娘何必动身去接……接那华穆宫的下人……” 153 册后 153册后 玉岫站起身来,轻拍珺儿的肩膀,淡笑道:“起来吧。过了明日她便是皇后,坐着中宫之位,我们稳妥些,总不至于失礼。” 语毕回眸看了一眼锦若,不再多言。 “其实娘娘不比如此,太给那华穆宫的面子了。”锦若跟在玉岫身后,临至殿门前,还是忍不住在她身后低语道。自她与玉岫相处而来的这段时日,虽未说能有多了解,但好歹是知道玉岫气性的,今日这般忍让,却未免心中替主子有些不值…… 玉岫闻言,只是清淡一笑,轻声答道:“王馥之从小骄纵,能有此举也说不上什么稀奇。何况当初静庵一事,她也是因为我才受了那份委屈,我这人,向来将得失计较得清楚。今日……便算是还了她这笔欠账吧。” “只怕她日后越发张扬。”锦若低叹了口气,很是忧心地叹道。 玉岫闻言,淡笑,转眸看着面前的锦若盈盈出声:“姑姑担心什么,我心里全都清楚。她日后越发张扬,对姑姑而言,难道不是好事一桩么?” 锦若闻言立刻敛了笑容,纵然宫中旧人,早已将言行收拾得不落差错,此刻也微微怔愕,她一直知晓眼前的主子并非常人,然而竟不知她能如此深知自己心意,竟想的也和自己一样。这世上仁者见仁,智者见智,那双眸子对上玉岫的,两人凝了片刻,心知肚明地敛回目光。 殿门外华穆宫的小太监坐在车上,原本等了许久已不耐烦,角门吱呀一声打开,一回头却见是玉岫出来,吓得不轻,登时软了腿,从车辇上半跌半摔下来,急匆匆地请安,听不到头顶上的声音,一时半刻既不敢起来,也不敢抬头说话。 玉岫盯着他身后车辇看了半晌,这才突然和气地笑着开口道:“听闻昭媛娘娘有为明日册后大典预备下的穿戴首饰,本宫特地率宫中婢仆,尽数出门奉迎。公公快起来。” 那小太监听到“特地”二字已是抖如筛糠,再听到“奉迎”两字时,干脆一股脑儿软了下去。 身后的珺儿见势,十分卖巧地走过去搀扶,扬声道:“哎呀,公公这是怎么了,奴婢真是该死,竟叫公公等了这许久,连腿都软了,不如公公先进去坐会儿喝杯茶?” 小太监抬起头来,见得玉笙宫主子奴才一众人齐刷刷地站在自己面前,吓得涨红了脸庞,再次低头叩拜,口中叨叨念着:“奴才冒犯,奴才冒犯……” 玉岫笑了笑,直道:“公公冒犯什么,是本宫管教下人不当,改日还得向昭媛姐姐请教才是,也不知像公公这样识大体的,昭媛娘娘是如何调教的……” 玉岫刻意扬了扬声,将那“调教”二字落在重音之处,端端一句看似再普通不过的话,这一刻尽显威仪。 小太监脸色瞬间白了三分,声音也变得抖动:“奴才,奴才为娘娘取拿衣物……” 玉岫闻言微点了点头,道:“有劳公公了。” 锦若送客完毕,进入内殿,看着端坐在妆案前的玉岫,启齿道:“今日这般,算是便宜那小太监了,胆子也忒大了些,竟敢端着她主子的架子四处招摇。” 玉岫闭上眼,闻言并不多说,只吩咐道:“将王昭媛送来的穿戴取来看看。” “喏。” 最外层是垂着丝络的碧云薄纱,内着百尾团花的水昀色罩服,底衬千层水褶敝踝的绾色摆裙,摆裙之上用密密丝线绣着万福花纹,延绵丝扣,不见尽头,色是极其谦卑不打眼的色儿,便是身在人堆里,也是难以寻见落眼的色泽,只是那摆裙之上万福不到头的花纹,却格外刺眼扎目。 珺儿看着那套裳服,又瞟了眼一旁的首饰,无非是些掐丝穿玛瑙的簪子之类,不禁岔岔不平道:“尽挑些这素俗得不扎眼的颜色,生怕娘娘的打扮抢去了她的风头,原本也没听说过册后大典还有为各宫娘娘预备穿戴的规矩,就那华穆宫的规矩多!” 锦若闻言立马肃了神色,旁敲侧击地剜了她们一眼,反是见玉岫满意地看着镜子,出身地凝着那万福纹端详片刻,才笑道:“不错,很符合我的身份。” 珺儿葭儿见状,不服气地齐声唤道:“娘娘!” 玉岫并不理会,换下那衣物给锦若道:“好好收着,明日大典就穿这件。” 锦若依言,见珺儿葭儿两个撅着嘴怵在旁边有意无意地拦着她去路,刚想张口喝退,珺儿便抢先开口道:“姑姑您也不说话……那衣物看着,分明比娘娘平日穿着的还素,样式也不能再旧,哪像是什么大典的穿戴。” “你这妮子,这样管教不够,当初姑姑们怎么就放你出来当差了!依我看要送回你进宫时的教习处去,再当个两三年的宫奴做算!” “姑姑,就饶了她这回。其实我看这素净得挺好的,单看那绾色水褶摆裙极为不错,犹是那花纹绣得极好,不是吗?”玉岫淡笑,说着仿佛真觉得好一般。 珺儿葭儿见状,扁了扁嘴,眸中有委屈不甘的些许晶莹,但也未再做声。 册后大典并无寻常,唯一缺少的,便是太后王妍,竟缺席了这琅琊王氏再一次光耀门楣的时刻。然而此时此刻,在她王妍心中,再没任何事能比得过景穆郡的那一位。 册后大典在锦夔殿举行,元安城内王宫近臣与褚内命妇皆来观礼,都城中各大望族也都到场,而贵戚命妇不能入典,亦送来了礼帖。 明堂之上,皇帝皇后皆穿着五重繁复华服,公子恪一身明黄礼袍,与往日所着龙袍尽不相同,这身礼袍,一身只为一人穿一次,便是今日。金线丝络自腰身皎白如玉色束带垂落下,蟠龙飞爪间尽显帝王威仪,十二排毓珠摇曳在冠冕前,黑玉一般瞳眸湛湛,只不过此刻,这双深眸中所凝视再不是一人。 帝后宽大裙幅逶迤身后,徐徐拖曳,二人携手缓步走过织锦铺就的百级玉阶,在虞朝历代列祖挂像面前稳稳跪下,听得礼官唱罢冗长的礼词,见帝后二人双手交叠,平案齐眉,深深俯首叩拜。 玉岫与后宫众妃嫔一道,站在百级阶下,长长队伍一直由锦夔殿排至御道,众人默默随品级站立。一颦一笑不敢出差错,无人有心情在此刻出神懈怠,唯恐行端有半点疏漏。 帝后跪拜,方才是众人齐齐随拜,跟着前方人潮一并矮下身去,这一刻的锦夔殿,纵使有百千人,也静得落针可闻。忍不住微微抬头,在这谁也不敢出半点差错的时刻,目光徐徐望去,凝神定在那百级之上的公子恪身上。 他身体微躬,双手齐眉,稳稳伏在画像之下,身后那鸾凤和鸣的金丝络子纠缠繁复,像打了此生不化的结。凝了良久,才不自觉的轻扯嘴角,举案齐眉……这样的词,她此时此刻终究只有仰望的份。 这一刻,竟那么刻骨的嫉妒他身畔之人,能如何,终究不过以袍袖盖脸,遮挡去所有不该有的奢恋神情,身向前探,稳稳叩拜。一瞬不瞬地在礼官念颂声中,看着他跪拜祖先,帝后相敬,而后礼成。 礼毕之后是大宴近臣皇亲的宴席,四品以上朝臣,与帝王亲族,命妇宫嫔,尽数列席。 玉岫坐在宫嫔之列,看着王馥之身着一身杏黄色鸾纹织锦金裳,鬓发以满头鎏金八宝发簪叠作高髻束起,光洁前额有凤坠摇曳,款款步入大殿,落下皇帝身侧凤座,含笑扬起脸庞凝视身下百人。 高烛华灯,将每一个人的神情影子投在明亮地砖之上,比比皆是绰约婀娜,倘是半点容颜不得当都被轻而易举拆穿,这样的筵席,无非比谁笑得更漂亮,但除却今日凤座之上,又有几人笑得有三分由衷?玉岫牵唇,心下倒是低叹,她王馥之,也只有今日所见,才是最美。可不知这凤座上的女子究竟知不知晓,这凤座,是天下牢笼中最苦的一所。 然而明知那牢笼,这一刻竟还是会心生羡嫉,这世上果真只有人才是最可笑的,每每矛盾,最是相同之处不过是,在感情里,人人都自私得无以复加。 筵席初始,由皇亲至朝臣开始恭祝之词,最后方才是后宫妃嫔。然而轮到妃嫔之时,身侧众人竟是不约而同齐刷刷将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玉岫举杯的手微微一颤,这算什么?人人都知她与皇帝感情甚笃,才在此时此刻默契地想要看笑话?她温玉岫,又岂是这随意叫人看了笑话去的人。 她猝然站起来,摆手制止身畔奴仆,自己俯身倒了满满一盅酒,举杯朗声道:“皇后娘娘有徽柔之质,安正之美,有协坤之仪与辅君之德,自皇上登基以来,中空凤位空悬,如今有娘娘身为六宫之主,打理阖宫,臣妾谨代后宫妃嫔以表荣幸,恭祝我虞朝千秋万代。”语毕,举起酒盅喝尽空底。 公子恪惊愕目光隔着十二排珠帘与众人遥遥与她相望,似有千言万语,却半晌成不了一字。 他缓缓伸手取过一旁几案上酒盅,竟也不劳下人的亲自盛了盅酒,紧握酒盅,许是因太过用力有些颤抖,隔了如许远,亦能看出他泛白的骨节,将酒杯端在面前,深深龙眸中五味杂陈,许久,朗声吩咐道:“赐玉嫔金镶玉如意一对,蜀锦十匹。”语毕举起那酒樽,一饮而尽。 满堂华彩之下,人人欢声笑语频频,无人再将目光兜转停留在方才的玉岫身上,更无人留意到,今上在饮尽那盅酒后,遥遥看向方才玉嫔所在方向,张口了半晌并无声音,见那口形,依稀该是“君心似我心。” 只可惜玉岫并未看到,她慌忙掩袍盖袖连饮了数盏酒,才将那心中万千情绪一一浇熄,并不知此刻种种,统统落入那龙座之上男人眼底。 ps.昨天不知怎么了,爬了一天爬不上纵横的后台。。 154 惊马 154惊马 花枝颤颤,珠玉累累,潋滟红妆,此刻看去,那锦夔殿边,竟是这般和乐景象。行走在偏静的甬道,因了连日雨水本就泥泞湿滑,那粉黛色的宫鞋上还有珠翠作成的假蝶一路叮铃作响,听得人烦不甚烦,索性脱去宫鞋赤脚走在甬道上,一路寂静无声。 赵则的耐性不会太久,她必须尽早拿下决断,虽知公子恪早已决断御驾亲征,若她正如自己所预想那般,竟会与他背道而驰,甚至是,她要站在与他争锋相对的方向。方才隔着众人遥遥那一眼,她看着他,看着他身畔女子,已是心痛至绞,不敢想她究竟要多大的决心,才能迈出那迟早的一步。 这宫中,她曾经虽千百般不愿意来,而此时此刻,却竟变得如此不舍。站在一大片枯萎的菡萏前,陡然觉得这夜里寒露凉得沁人脾骨。平生所经的夜,似乎从未有哪次比今晚这夜来得更为深凉。 耳中听得突如其来的断断续续轧轧车轴声,玉岫猝然回头,车辇上的人下意识地亮出腰牌,许是以为自己是宫中侍卫,凝神一看,那车辇之上的人竟是温洵。今日入宫赴宴,虽是一身便装,仍是英姿飒爽。 许是因着逆光车上之人有些看不清楚,凝目呆了片刻似才看清是谁,跳下车辇稳步走来,及至身前时忽然看见眼前女子抬袖遮住面容,然而却恰巧来得及看清她方才眼底一片水光之中闪烁着的不舍与痛苦。 温洵站立在她面前,只字未言地等了她片刻,看她压下心头情绪撤下遮挡的衣袂,才附身一拜算是礼数。 夜风突然起了,温洵的衣袂被鼓吹得翻起,自己微有松散的发鬓也被吹得有些乱,因大典穿戴并不厚实,深秋夜中竟瑟瑟发抖,她正觉尴尬,踟躇着开口,却见温洵忽而将身上外袍解下,牢牢披在自己身上。 夜风之中,他只着一件中衣,却仍旧一身刚硬。玉岫捏着那外袍的衣角,怔怔着正要开口,却见温洵避过她目光敛去眸中神色,沉声道:“夜里风寒露重,上车,臣送娘娘回寝殿吧。” 玉岫抬头直直地看他,两人相持不动,良久,他才又开口道:“娘娘怎么了?” 玉岫回过神来,淡淡笑道:“温将军怎会在此?锦夔殿中筵席就已经毕了么?” “还未。今日本有战事要见皇上,但宫中规矩多,拖至现在也没有机会跟皇上说上一句话,且筵席过后,皇上必定要留在皇后宫中,只好改日再来面见。” 玉岫闻言,低头颔了颔首,忽而道:“不知将军,可不可以将马借我?” 温洵微微诧异:“借马?娘娘要上哪儿去?” “只是想随便走走。将军放心,等天亮了,本宫自会将马栓在宫门口,将军命人来取即可。” 温洵沉默不语,思忖了片刻,沉声道:“臣不能借马给娘娘。若是娘娘执意想出去走一走,先答应臣一件事。” “什么事?” “让臣陪你去。” 玉岫张嘴微愕,还来不及细想,身后有侍卫队列齐步走来的声音,温洵忽而伸手牵住玉岫的手,将她拉上车辇,翻身上马向宫外驰去,神武大将军的车辇无人敢多过问,不过半个时辰,便轻而易举的驶出宫外数里。 疾驰到偏僻无人之处,玉岫撩开帘子,向着驾马的温洵道:“将军勒马吧。” “此处地偏,娘娘若想骑马,容臣回府取马匹陪娘娘一道去马场,微臣职责所在,娘娘勿怪。”玉岫咬唇,却不能再说什么,眼看着温洵凛然勒住缰绳,再奔将军府邸。 璧月影摇,酉时末的马场上,静得额外深凉。唯有两个人的身影,在夜色中影影绰绰。 玉岫翻身踏足上马,缰绳在手背上绕了三圈,喝声一驾,只字不言地冲了出去。 温洵瞧着那疾驰的背影双眉微拧,将剑别于腰间,翻身上马追了过去。 深秋的元安城夜风凉得刮人,刀子一般划在人脸上,她拼命喝马疾驰,方才宴席上所有的隐忍在此刻消散得一干二净,那些情绪仿佛长在了所有的骨头缝里,一点一点气焰嚣张。错了,全错了,玉岫有些慌张,好不容易坚定下的决心此刻似乎有些动摇,她原以为自己心志足够坚定,却看着那举案齐眉的帝后心中会如此失控,她以为自己可以站到风口浪尖去改变既定的命运,却害怕公子恪在知她“背叛”时根本无法相信她,他是帝王啊……怎会为了一个女人,乱了大局方寸。 大势在即,她该何去何从。远远那片皇城宫阙,红墙金瓦,熟悉而陌生,她不愿进来时违逆了自己的心,此刻不舍离去时,却再也掌控不了自己的双足,心中混乱,目及之处阒然是一棵硕大合欢,骤然勒马,身下马匹人立而起,激起一片尘土飞扬,受惊了的马落地之后撂蹄撅臀,拼命将玉岫撂下马背,玉岫紧挽缰绳,却因着马儿狂性太大,根本坐不稳,听见身后一阵急吁,温洵大喊:“快松了缰绳,扔给我!” 玉岫缓过一丝神志,知晓此刻越是紧拽缰绳越是逼得马儿逆反,可若松了缰绳,只怕不要一瞬就会跌落至地,焦灼之间,悍马几次人立侧身,险些将她甩下马背,温洵见状,双眉拧得越发紧,声音都有些微哑,寒声道:“别怕,闭上眼睛松了缰绳,我会接住你。” 玉岫闻言,慌乱中松了绕在手背上的三圈缰绳,咬了下唇,颤抖地将那缰绳一松,狠狠抛掷向温洵的方向,那一刻血往头顶涌来,不知为何竟冲得双眸中泪水都逼出,玉岫知道那一刻并不是因为怕死,而是连日来所有的委屈,恐惧,都在这一刻倾斜而出,再也没有了压抑与隐忍的力气,只见一片飞扬的白色前襟扫过自己的视线,天旋地转之间,腰后一阵骤痛,竟没有落在地上,微微抬眼,看见温洵稳稳接住那缰绳,悍马被他勒得扬蹄怒嘶,来回转了数圈,两人所在的马匹被拖着来来回回,不知如何之间那缰绳就在面前合欢树前绕了数圈,悍马被困在树前不能动弹,嘶鸣几声后也只得在一旁不停地用蹄子蹭地。 玉岫蜷卧在温洵怀中再不声响,待温洵制服了悍马之后,才见他低下头来,怒眉微扬,寒声喝道:“娘娘就这么不顾惜自己性命么?” 玉岫有着微愕,没有料到温洵会气至如此,印象中,他虽是神武将军,却更常见他温润如玉的模样,如此失态的情绪,她还是第一次见。她愣了片刻,淡淡道:“让将军担忧了,多谢将军搭救。” 温洵闻言低眸瞪了她许久,面色已是气急,却半刻没有说出一句话来,单手抽出腰上佩剑去抽打那悍马的马臀,那马伤痛难忍,一阵阵嘶鸣,他却仍不解气,玉岫看着如此失态的温洵,忍不住道:“温将军,那马儿也是受了惊,您别打了。” “马儿受了惊,那人呢?”他厉声一喝,唇间语气充满恨意,玉岫不解她如此诘问,讷讷道:“人?” 温洵被她盯住,良久说不出一个字来,偏头冷言道:“娘娘可知方才有多凶险?臣担忧之切,娘娘可有半分明了!” 玉岫闻言,微微撑了撑他肩臂,提醒道:“将军放我下来吧。” 两人翻身下马,玉岫理了理皱拧的衣物,抬眸道:“不知将军会担忧如此,将军放心,今夜之事我不会在皇上面前多言半句,倒是将军救我之功……” “娘娘的性命难道就只值这些分量吗?区区一个王馥之就让娘娘心乱得连自己性命都不放在心上了?想不到娘娘如此不把自己当一回事,我此时最后悔的就是在宫中之时没直接将马借了你!要死要活,也不必此刻令我扰心。”玉岫话还未毕,温洵忽而劈头盖脸一阵诘问。 原本方才已再无法克制的恐惧与脆弱,此刻仿若决堤,泪水竟一涌而出。她自觉可笑,伸手往眼角胡乱蹭去,噙着冷笑,沉声说:“将军以为我该如何呢?将军也以为身为帝王三宫六嫔再正常不过?将军也觉得我因为皇后而心生妒恨很可笑?” 她仰头瞪住温洵,眼眶中泪水已充盈,满眶,却执拗地迟迟不落。片刻再也克制不住,扭头就走,方才在宫中甬道时便脱去了双履,此刻赤足踩在遍布着细碎石子的路上,双足说不出的刺骨疼痛。 温洵见她如此,反倒沉默不语,双拳早已拧得发颤,却竟无处施力。几步急走拦住她去路,沉声道:“跟我回宫。” 玉岫微抬眸,凝着温洵,片刻冷笑出声:“将军气得连君臣之礼也忘了吗?”语毕,抬步绕过他向前。 却见温洵忽然扬手握住她的腕,粗糙而温热的手掌紧紧包裹在她腕上,语气坚决而不容置疑,刚硬地道:“你要去哪。” “我去哪将军似乎无权过问。”她冷眸扫过自己被擒住的腕,轻扯唇角:“皇上要是知道将军私下如此轻薄我,必定不会善罢甘休吧。”语毕反手用文劲一压。 温洵噤声一缩,手却不曾送开,仍是那般坚决语气,并不凝目看她,反是平抬双目,目光湛然而笃定道:“今夜的新郎在众臣簇拥下被频频灌下鸾凤和鸣的喜酒,而那个口口声声的妻子呢?坐在殿内最角落,桌上山珍海味一口不动,反倒是烈酒一杯又一杯下肚,还自以为笑得格外潇洒。皇上此刻身在华穆宫中,你是死是活,此刻的手又被谁握住,只怕他是无心挂念吧。” “你!”温洵的话一个字一个字狠狠鞭笞在她心上,分明是半字不差的事实,经他说出后仿若摧肠折骨的毒,经过哪里都是烧灼的痛。 他迎上玉岫一双冰雪般双眸,第一次让这种神情毫不避讳,一字一顿道:“但是微臣挂念。娘娘今夜若有半点闪失,微臣也不苟活。娘娘此刻是要继续骑马,还是想喝几坛烈酒,臣奉陪到底。” 155 告白 155告白 玉岫怔怔望着他,不知道是该感激涕零还是该笑,沉默片刻,沉声道:“放开。” 温洵闻言手上劲道未松半分,眸中瞳色有如燃烧的焰,忽然开口问道:“你为何要在此受苦?” 玉岫扭头看着他,不禁冷笑出声:“将军这话是什么意思?当初劝我留在今上身边,不也有将军您的功劳吗?” 温洵沉默半晌,倏然出声,提高了几分音量,语气里也多了几分担忧:“臣只是希望娘娘真正看清楚自己的心。毕竟这条路,没有那么容易走。娘娘若是真有决心,又怎会有此时此刻心中的委屈,又怎会方才失意到差点丢了自己的性命?” 玉岫被问得哑口无言,甩手挣脱,急步往前走去,光滑的脚背被沙石树杈划得满是血痕,温洵急步跟上,不由分说地将玉岫拦腰抱起,轻放在马背上,扬手自衣袍下摆用力一撕,两片月白色布赫然出现在眼前,他俯身弓腰,借着月光仔细将玉岫双脚缠住,也许因为武夫的手甚少碰精贵物事,又或许因为他心中气恨,他手中力道有些大,玉岫不禁“嘶”地出声。 他猝然抬头,失措地问:“疼吗?” 脚上的血痕于她而言其实并算不得什么疼痛,她对上温洵关切的眸子,在那一刻他眸中没了半点怒气,不禁心神旋拧着,眼眶中泪水沿路流淌。 温洵猛然转眸侧目不去看她,徒伸出一只手来,握住宽大衣袂递了过去。 玉岫没有接那衣袖,只是此刻望着他的目光多了一丝迷离:“曾经再痛,再苦,我都已经走过来了,现在这点痛,有什么好吭声的。将军为了保全皇上与我,甚至牺牲了自己的妹妹,我怎么能半途而废,我怎么能在踩着别人一生的道路上犹豫不决,如今,我已经没有退后的资格了,将军,你认为我还可能犹豫吗?” “即便心中一边痛,也要一边朝那个方向走么?”温洵看着她,严肃而认真地问。 玉岫听了粲然一笑,那笑容却在此时越发夺目,只道:“当然要啊,就像傻子一般甘之如饴,我曾以为我是出于救命之恩才忍着那些苦痛咬牙走过来,殊不知,他是救了我,但同时也把他种在我心上那么深,他的强势霸道,就像蛊毒一样逃不开,那并不是回报救命之恩,公子恪……他是我的命运。如果说我讨厌命运的摆布,那么公子恪,他是我唯一摆不开的宿命。” “我见娘娘第一眼时,就知道娘娘跟其他的女人不一样。娘娘你身上,看不到软弱与卑怯。不管是什么样的身份,又身处在何种境地,娘娘始终都能处之泰然,纵然身为女子,为了活命做了狠戾的事,却也活得并不苟且卑怯。娘娘自己知道那是为什么吗?” 玉岫蹙着眉看着眼前男子,启唇答道:“那是因为没有别的选择。”她从来到这个时代起,就没有过选择,命运的路仿佛都为她铺就了一般,除却咬着牙走下去,她还有别的选择么? 温洵抬头看他,目光恒远而从容:“是因为娘娘顺从自己的心。” 他顿了顿,继续道:“可如今,臣却越来越看不清娘娘的心了。明明过了最难的地方,娘娘却开始犹豫不决。臣想了很久,娘娘这样的女人,像是长在大漠中的花,无论怎样残酷的环境,仍旧能够不动不摇的生长,但一旦有了照顾,就得呵护毕至,否则会凋谢得比在荒芜的大漠中还要快。这个深宫,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悲哀与残忍,娘娘这样的花儿,不适合长在宫中。” “将军到底想说什么?” “宫闱生活太过辛苦,臣只是希望,若娘娘决意留下来,不要丢了自己的心。如若皇上注定要成为娘娘的宿命,娘娘的心要随着皇上一颦一笑而大起大落,那么娘娘,就是我温洵此生的宿命,娘娘的心,由温洵来守护。” 玉岫闻言,整个人愣住,她惊愕地看着眼前的男子,刚硬而飒爽,不容拒绝的坚定,在他的脸上,找不到一丝半点玩笑之意。 “将军……你说什么?” “娘娘已经听清楚了,不是吗?” 温洵微微勾唇,这些年来,他身在世族之下,小心翼翼地为人臣,他自幼时笃定跟了今上,放弃了这么多年情爱,假意扮演一个喜爱侄女的舅舅,为的就是避过联姻,避过温氏一族有可能的壮大,避开锋芒,小心翼翼地收敛着而活。 也正因为如此,琅琊王氏因日益显赫的兵权成为皇家眼中钉,肉中刺,不得不拔之而后快,琅琊王氏侧台之后,王狄入狱,太子被手刃,王氏一族声势大堕,而他却毫无影响,因着王氏的倒台反而更加重权在握,兵领一方……这些年来,他太过小心了,连尧伯都屡屡看不下去,够了,足够了。他也想要肆无忌惮一回,眼前这个女人,从他见她第一眼起,从他握住她高抬的手腕那一刻起,他的心就开始沸腾了,而方才那一刻看着她眼中液体汹涌,他知道自己再也忍不住,也想要真正的疯狂一次。 玉岫脑中嗡地作响,她想起印象中最深刻那一日,黄底滚金边的赤字帅旗跃然高擎,帅旗之后黑盔铁甲的铁骑悍卒分作九列。唯有一人银甲佩剑,盔上一簇白缨,身形笔挺如剑。他转意暇甚,九列铁骑便猝然转身,步伐划一,那一声声靴响,震彻宫门内外,她看着他雪色盔翎在濯濯阳光下熠熠生辉,低首屈膝,三跪九叩,两万黑甲三呼万岁之声撼地动瓦,连皇家仪仗也黯然失色。在她心中,那一刻俯身低首的男子,却比那一身龙袍广袖之人,还要威武。 是什么样的男子,才能驾驭这样一支雄浑的队伍,她那时感叹那男子竟将自己一颗心付诸了温氏娇娇,甚至可笑地以为他为了温氏娇娇心中定当憎恶自己,却不知晓,就是那样一面,她竟成了他口中的宿命? 忽然又想起那一日在宫中廊檐下,他问自己究竟是想去想留,曾说,若是自己决意离开,他或可助自己一臂之力。若是自己牵挂公子恪,他亦会竭尽毕生所能,护她一生平安周全…… 两人相视,四周静得只剩下彼此的呼吸声在交错着,玉岫站在原地呆了片刻,良久敛下情绪,唇边勾勒出茫茫之笑:“将军知道方才那番话,会为将军整个家族招致来怎样的灾祸吗?” “我若连这都不知,只怕温氏撑不到今日,我亦从来当不上什么神武大将军。” “将军心中清明,比什么都重要。我欠了将军几次恩情,方才那些话,我只当将军从未说过,我也从未听见,权当报恩了。” “因为值得。” 月衫男子墨发飞舞,沧然目光落在女子黄玉一般跳动的瞳仁中:“即便是会招致来家族灾祸,为了想要守护的人,那也值得。我小心翼翼多年,而今才知道,拥有想要守护一个人的热情,那是多么好的东西,它可以让一个为着权利、地位终日委曲求全谨慎生活的人变得无所畏惧,它可以让一个压抑自己感情许久的人忘记君臣之礼,不知道什么叫做惶恐。” 身前男子孤高而清俊,就算被皇族的光辉暂时压制了铎芒,仍旧难掩眉眼间那锭利之光。玉岫坐在马背上,看着云衫磊落的男子目不斜视地说完这番话,忽而觉得胸前一醉,反手一个巧劲想要翻身下马,借力挣脱他身前一丈的方寸之地,却被他扳住双肩稳稳扣在马背上,动作虽坚定,却丝毫没有弄疼她。她被圈在他胸前之地,不由挑目看向他,胸中虽起伏翻涌,眸色仍净若皑雪,却有着一丝不失理智的警醒:“温将军,我早将自己的心彻彻底底地给了公子恪,再容不下任何人的进驻。” 他闻言唇角微微凝滞,却还是笑着伸手握住玉岫指尖,轻轻掰开,从怀中掏出一件物事放入她掌心,再顺指将她手心合拢,“这是从我佩剑的扣穗上取下来的,让人冶成了发簪。娘娘要记得今日臣说的话,娘娘的心,由臣来守护。一场大战在即,皇上虽要御驾亲征,但臣,不会让娘娘的‘心’有半点闪失,请娘娘放心。” 月亮如水,星子皎洁。玉岫坐在马背上,看着身前的男子静静牵着马匹送她回宫。夜风吹过,漫天黄叶摇曳,偶有地恰巧擦落过他肩头落下。她突然感觉自己是那般疲累,闭上眼,不再去看身前那年轻男子从容却落寞的身影。 万俟归,温洵,她终究是负了,若是她早些遇到他们中一人,或许又,过得比如今轻松自在? 她闭目莞尔轻笑,心想,温洵说得没错,她不是没有选择,在局院时,她可以因为害怕而放下刀,这世上死是最简单不过的事情;身为暗桩时,她也可以想逃多远就逃多远,不必日日苦心和自己定下一个又一个约定;在信阳郡时,她更可以一走了之,却仍旧进了宫。和公仪钰离开了宫闱时,她原可以去看看大钰口中八百里路云和月的各有不同,去看看江南烟雨的侬侬我我,看看疆北莽原的肃杀,去西北之地看看大漠辉浑,长河落日……最后,她却还是折回宫中。 她并不是没有选择,而是稀里糊涂的,顺从了自己的心。她和别的女人不一样,安稳、轻松,那并不是适合自己的。她的眼睛太过沧桑,看不到这黯然失色的繁华究竟有多幸福。因为心中有着最想去看的风景,所以沿路上再好的景致,都不过是眨眼的风景,再美,也不会停下驻足。她是长在大漠里那样的花,顺应着自己的心,决定了,就决不松口决不放手,只有那样,才能感觉到胸口是跳动着的,是不卑怯地活着。 夜半时分,两人一马静静地入宫。玉岫忽而开口:“将军,就送到这里吧。” 温洵停下步子,看玉岫翻身下马,双足颤着从他衣袍撕下的布带,却仿似没有任何地不自在。 她理了理裙褥,抬头看着他道:“温洵,谢谢你,让我真正看清了自己的心,而那些过程中不值得担忧的阻滞,就算是再困难,也还是会飞蛾扑火一般地坚定,不是吗?” 她轻笑,眉眼飞扬,落玉般澄澈,那后半句话,更像是说给自己听的。语罢抬手竟义气般地拍了一拍温洵的肩,舒气道:“将军请回吧!我还不至于……胡闹到连自己性命都不放在心上的程度。” 温洵点了点头,座座殿宇中烛火暖融,将女子的背影也摇晃得不真切。细如牛毛的小雨不知何时就突然织起,洒下漫天的雨雾,细碎雨珠沾满了他眼角眉梢,虽看不清楚眉眼,却也见得他微微仰首看着那漫天雨雾湛然一笑,犹自喃喃说了一句:“第三次了。” 有些感情,他人无法理解。有些仇恨,他人也无法体味。就像是自幼时站在今上身边,知晓他因为母妃而承担的那份蚀骨恨意,看着他咬着牙韬光养晦直至如今,也没办法切身感受究竟有多恨。就像是有的感情,有的女人,他可以近在咫尺地将她揽入怀中,却还是会在疏漏的间隙里让她辛苦,让她委屈。而自己,永远也只能这样远远地望着,等待下雨的时候,静静站在廊下和她说一番话,或是将手中备了多日的伞送去给她。 ps:给大家推荐一本好书,《倾国红颜:大燕女皇》,虐心权谋文,很精彩哦! 156 重疾 156重疾 疾驰半月,终见巍峨的景穆城墙,那时日自此地离去时景穆侯的煊赫依仗已经不见,而今她以虞国太后的身份,以她从未想过的方式再次踏入这座城门。如同病气恹恹的雄狮一般,这座曾经能与元安都城抗衡的富庶之地,如今已没了那样生气,便连城墙下的石牌匾,也仿似积满了邋遢的灰尘。 她坐在繁复的车厢内,随着急行的车流慢慢进入城门,心中却开始慢慢升起怯意。 当时复仇心切,只顾焦急,匆匆离开这里毅然走向那争斗永无休止的宫闱,她走之时,景穆侯公仪慕仍是万人敬仰的卓然之质,犹记得谷峪峰那一年,是她此生有过的最轻松快乐的日子。然而今时今日,她竟会以这样的身份,急行半月,只为见到那心中故人最后一眼。 王妍坐在马车里,看着窗外那旧时历历忽而扯唇轻笑,她已不再年轻,笑起来脸上痕迹明显的褶子会卡住那上好的脂粉,她已不是当年一身凤陂趾高气扬离开他的少女了,而她又凭什么认为那时意气风发的男子,会如她记忆中那般永远刚硬,还如同当年战场上从不败阵的样子? 贤邸堂外,众人搀她下辇,遥遥朝那殿堂中一望,她生生打落两旁侍从,低声喝道:“统统都退下。” 她不要他看到如今连下辇都需人搀扶的自己,她不愿他看到如今年逾半生的自己,历经沧桑,成就霸业,掌控宫闱,也不过就是这般模样。她宁愿自己在他心中,还是当年跃然马上,有着木兰古风的刚烈女子,气自高华,美得不可方物。 有引报之人高唱:“太后娘娘驾到。”无数景穆宫中的人在堂前轻轻附身下拜,他们并不知晓这位操纵虞国半世的太后娘娘,与景穆侯有着何等牵连。毕竟景穆已不复昔日光彩了,不输元安这样的传言只是今人口中的佳话,而那元安帝都中黄金宫闱里的人儿,才是他们真正羡艳而难能可见的贵客,不少婢仆悄悄扬了额头偷瞟,却在瞥得那一小角贵紫鎏金的衣袍下摆时,就自卑地低下头去敛目垂睫,她们并不知晓,那个众人俯首不敢正视的女人戴着镂金菱花护甲的手指,正因着心中怯意和不安而在宽大衣袂下剧烈地颤动着,她脚步虚浮,虽慌张,却碍于身份不敢泄露半点。 “太后娘娘。” 一位老者在她身前数步处矮身跪叩,足足行了三次大礼。王妍依稀认得出他来,他是公仪慕身畔服侍的旧人。她抬手笑道:“快起。” 那老者膝下一抖,半天没有起来。而是撑着地又缓缓叩了一个头,郑重其事道:“侯爷得知太后娘娘不惧舟车劳顿千里探望,特命奴再次日日恭候,侯爷说,太后娘娘如此照拂,心中感激甚切。只是,侯爷碍于病情,已下不得榻许久,命奴再次跪侯太后娘娘大驾,替侯爷,给太后娘娘行礼请安。” 她闻言怔怔半晌,听得‘请安’二字时,心中一震朝后倒退了一小步。开口时双唇都微微颤抖,好半天才咽下心头苦涩,道出一句冠冕堂皇的话:“景穆侯是虞国功不可没的重臣,哀家哪里担得起此礼,快带哀家去看看侯爷吧。” 老者颔首悄然带路,及至寝殿门前时,躬身推开了殿门,哑着嗓子恭敬道了一句:“太后娘娘请。” 贤邸堂内,殿中空寂,黑色的软罗纱幔,半拢半疏,模糊着人的视线。殿中如同翻了汤药盅一般,辛涩气味苦得厉害。她一步步走到床塌边,一双凤眸凝滞,那双微睁的双目比他想象的要有些精神,只不过呼吸稍微滞重了些,不知是否是因见了她,浑浊眸中竟有些烁篗。 隔着软罗纱幔,他一瞬不瞬看着她,片刻后只张嘴夸赞了一句:“美。还如当年一般英姿飒爽,有木兰古风。” 她强忍许久,终敌不过他此刻一句随意夸赞,一滴泪骤然滴落,她慌忙转头,目光仓皇落在了一侧铜镜上,铜镜里的人衣着装扮仍是雍容,只可惜厚重宫粉已填不上面容上清晰的沟壑,一滴泪落下,瞬间就被那粉黛吸去,没了踪迹。红颜衰驰,苍老疲倦,她日日涂脂抹粉掩盖下原本面貌,甚至不爱长久的照镜,以为不看,就能忘了自己已苍老得比普通妇人更甚,哪里配得起他的夸赞。 她矮下身来,伸手用软枕倚垫在他身后,扶他半坐半靠起来,深靠在他身边坐下,瞧了眼那头顶幔帐,低声嗔着:“这颜色看着真不喜庆,改日,叫人来给置换了。” 身畔的人呼吸厚重,能这般坐着仿佛已是极为沉重,他顺着王妍目光抬眼眄了一眼那头顶幔帐,道:“你在谷峪峰持斋时,那寺中尼子日日给你准备白衫,你偏不穿,说那颜色晦气,宁穿着一身青色罗衣,山中下雨时,你便戴了那黑色的纱斗,每每最爱与我抱怨,那雨又湿了你半片裙襦,你不记得了?” 王妍闻言怔然,她竟不知晓,这样的颜色,竟也是为了自己而用。张唇半天说不出话来,景穆侯却笑着低声叹了口气,轻拍着她的手背道,“说起来,你还是穿那一身茜素红的骑装最是好看。” “我老了,那样张扬的颜色,穿在身上平白叫人笑话。”王妍轻嘲了一声,脱去护甲,伸手从榻前几案上取了一只梨,削成小块,取了一块放入口中,是上好的冰梨,沁甜润喉,另取了一块放入景穆侯口中,看着他吃下去。 他也老了,发已花白稀少,却仍旧不肯随意,规矩的绾成当初样式,可那刚毅面容,仍旧如当年一般,只是此刻,笑得更为安详宁静。 “仪慕,我……” “外头什么天气?” 她思忖了许久,才欲开口,却生生被他截断,错愕地呆了一瞬,牵唇道:“无风无雨,是个好天气。” 他双手撑床,势要更衣起身,王妍慌忙阻止,拦道:“你如今身体这副模样,还要上哪去?” 景穆侯动作一凝,片刻却又恢复常态,苦笑道:“东面孟矜湖上风景甚美,无风无雨的天气,最该去那儿走走。”语毕,忽而又喃喃道:“早些年在孟矜湖上修了座敞顶的回廊,钰儿小的时候,最爱在那放风筝。” 王妍静静听着,握住景穆侯的双手,幽幽叹道:“仪慕,钰儿他策反之事,你可知道?” 景穆侯闻言沉默,任由那双温暖的手捂热自己已许久未曾暖过的手,叹息道:“直到如今,你还是放不下么?” “我曾有誓,此生定要为家父报仇。”王妍神情一变,隐有尾纹的凤眸里,目光变得陌生而清冷。 他叹了口气,劝道:“皇弟已经先去了……你,究竟还要如何?” 她冷笑出声,不看景穆侯的脸,兀自说道:“他是去了,可他那好儿子,却差些毁了整个琅琊王氏。” “这些父辈的仇恨,你执意要带到现如今么?” 她冷哼一声,哂道:“只怕今上,亦是恨我入骨。我若不争,难道看着他亲手将琅琊王氏覆灭?家父走得早,我不可能看着王氏基业就这样灰败下去。” 景穆侯紧了紧她双手,无奈地道:“你有时太过刚强,大概忘了自己不过是个女子。只可惜……这些年我劝得再多,都奈何不了你。”他摇了摇头,开口道:“钰儿那孩子,如今看来,我大概从没真正了解过他,闹出这样大的动静,实在出乎我的意料了。” 王妍听出这话中端倪,凝眸道:“钰儿策反一事,不是你授意?” 景穆侯喃喃道:“我若有反意,何苦要等到今日。” 王妍微微皱眉,扯唇轻嘲道:“也是。我怎会傻到,对你还抱有希冀……”她语毕垂睫,手心已凉了数成。 她此番来,最惟愿听到的,莫过于景穆策反一事,是公仪慕他一手策划。她太过信他,若他愿出手,那么顺利宣告天下钰儿是她亲生骨肉,即便会成为天下人所诟病,那么琅琊王氏,也是后备无患了。可他没有,她早该料到,他不会这么做的。却还是抱有一丝侥幸的以为,弥留之际,他会为了她,背上那大逆不道的罪名,换她一世长安。 错了,全错了,原本打定的主意已经动摇,她只能如公子恪所说的那般,以无法劝降的借口,仍旧以太后名义回宫。毕竟,如今虎贲还在手中,钰儿策反的队伍已经那般壮大,若得虎贲相助,也该是有些希望的吧?一切……还需她自己来动手。 她想了片刻,启唇道:“仪慕,从当年隐退至今,已有足足二十多个年头了。你可曾有一瞬,想过要回朝中帮我?” 景穆侯没有回答,良久,只是一声沉沉的叹息。 王妍勾唇一笑,轻啮道:“我懂。” 于是二人之间再无一言。寂静的殿中,两人的呼吸沉重而压窒,王妍端坐良久,思绪纷扰,却连半件事都想不进去。徒然被身侧一阵急咳惊扰,咳呛之下,景穆侯双眉紧蹙,手中紧握成拳堵在胸口,连面色也带有异样的潮红。 王妍心中不忍,忙抬手帮他轻揉胸口,缓和地替他顺着胸口的气,低声责道:“药也吃的不少,你这病拖了这么久,怎么半点不见成效?”神色中,是难得的女子柔情。 只是即便如此那剧烈的呛咳也止不住,扯过一旁巾帕一捂,那雪白巾帕上,赫然是一朵暗红色的血渍。 王妍心中一凛,握他的手不由一颤,而后紧紧攥住,生怕他离了自己手中。 景穆侯安慰般地一笑示意她无碍,却看到她紧蹙双眉的心疼神色,心中即是一酸,低低道:“也不是一两日的事,你别担心。” 她无言,沉默地拉起被角掖在他颈下,柔声道:“你今日话多了些,才会如此。先睡半刻,也许会好受些。” 他依言躺下,王妍将如意钩上挽着的床帐放下,手腕却突地一凉,被他的手握住,景穆侯踌躇着,半晌说出一句:“今日一见,不知还能不能……” 王妍伸手贴在他唇侧噤住他接下来的话,那肌肤亲触的刹那,两个年逾半生的人,仍旧会骨血一颤,忆起当年,气自高华意气风发的二人……两人相视,眸中仍是外人无法看透的情愫,因为藏得深,这些年不显山不露水,只怕都快忘了,平生有过这样一段但凡想起来仍会动魄惊心的感情。 她握住他的手,俯趴在他胸旁软褥上,低低道:“睡吧,我今日,哪儿也不会去。” ps:给大家推荐一本书,《倾国红颜:大燕女皇》,虐心权谋文,很精彩哦。 157 结爱 157结爱 景穆侯再睁开眼的时候,已经是隔日,双目微睁时,手心下意识地收拢,是空的。 他心中一沉,却仿若又在意料之中,凝空瞧着青黑色的帐顶,足足盯了许久。 直到殿门突然吱呀一响,他听得宫鞋踩在殿中地板上的声音,偏头一望,见到从侍婢手中接过药碗的王妍,眸光一滞,又是呆呆看了许久。 倒是王妍被他吓着,低语道:“你醒了?” 景穆侯侧着身子,一瞬不瞬地凝着她,从眉梢眼角,一直看到鬓头发尾,忽而扯嘴一笑。她终于,有一次没有食言。 昨日那番对话,他原以为王妍得知策反一事不是他谋划,定会立马回宫,好在,她仍是念着自己的。 王妍瞧着他,一手端着药碗,以银匙轻搅,徐徐吹着热气,挑眸道:“你笑什么?” 景穆侯扬眉,幽幽吐了口气道:“我在想,阿妍你若不是身为太后,会是什么样子?想了许久,又觉得你还是身为太后的好,若跟着我,只怕终日都像现在这样,吹着汤药伺候一把废人一样的老骨头。” 王妍凝视着碗中朵朵涟漪,半晌再无言语。两人一站一卧,竟是僵在当场,良久,王妍搁下银匙,幽幽叹道:“我知道,仪慕……你心中一直怨我的。” “不,若说怨,倒不如说我对不起你。这些年,我无数次想,要是再回到当年,我决不会向先帝提什么献秀之策,把你送到那一身一世争斗不休的牢笼里去。” 王妍轻笑出声来,睨着踏上之人,眸光中满是不可思议与冷怒。 “仪慕,想不到你仍是这般天真。” 太后低眸看她,语气淡漠,却更见深寒:“你因我之事退隐,当时正值英年。生生躲在景穆郡不问世事,就没有想过,若是没有当年那一出,会是怎样一番情形?若我没有遇见你,也自不会苦苦求你送我入宫,你亦不会因我之事在宫中处处别扭而提出归隐。试想下,以你当年英武声势,你以为你那皇弟容得下你吗?自古皇家,最为忌惮的就是锋芒,你以为那是什么地方……那是皇宫,是吃人都看不到骨头的泥潭血泊,若真如你方才所言,只怕你的下场就与我爹一般无二。” “天子无亲,我身为皇室,怎会连这都看不清楚?遑论归隐与否,即便真的下场如同王绂,也好过把你变至今日这般模样。” 王妍闻言浑身轻颤,不禁血气上涌,握着药碗的手都猛地颤动起来,“我知道,我知道我这双手已早已染上血腥,在那泥潭血泊中我是咬人的身份,我是毒蛇,早些年,是那些宫嫔群臣见而避之的悍妇,我知道你嫌弃厌恶我这双沾满血腥的手,然而若不这样,你就情愿看到白骨一枯么?” 她目光寥远而凄楚,竭力仰着头,不让面容上的神色输势:“也对,你是皇宗亲贵,你是正人君子,你是国之柱石,你怎会看得起我这般险刻心计,你怎会与我这种心思狠毒的女人交集,是我拖累了你,是我累你如今这般,是我害了你这一生。” 景穆侯盯着她那强自扼制仍是簌簌自脸颊下巴滑落的眼泪,心中一绞,竟不知说什么好。 王妍走近几步将那药碗当地一声搁置在榻边的几案上,银匙在碗沿边震得铮吟一响。她急急抹去脸上的泪,气道:“是我不自量力了,我不该来,我不知这些年你心里竟是如此看不起我……” 景穆侯再也忍耐不住,伸手握住她的腕,一把揽过她的肩将她纳入怀中,力道自是不能同当初的英武之年相比,他们如今都老了,折腾了大半生,连想见一面都成奢望,竟还拿来怄气,实在不值…… 公仪慕抚着她的鬓发,喃喃沉声道:“是我错了,我不该那般说你……什么拖累,什么害了我这一生,当年之事,是我甘心情愿。若再来一遍,我仍不悔当日在军中遇见你。至于我这一生……我公仪慕这一生,是因了你阿妍才得以完整。” 王妍伏在他肩头,半晌,才道:“仪慕……钰儿都已经反了,我们不若将错就错,你旧年在南唐势力不浅,都是旧识,你若愿回朝中帮我,我们一家三口,或许也能有相聚之日也不一定……” 公仪慕闻言,心中沉沉一叹,他已不知要如何劝对,回绝还口之时,他咽下腹中生硬之词,沉声道:“阿妍,我已不是当日的我了,这具皮囊已然枯槁,说不准哪一日就成了白骨一枯,我不愿让你一人……你也是半生之人了,既已生为国母,何必要让自己过得如此辛苦,先帝在时,处处受你扼腕,已算是报应,王绂大人在天也看到了你做的,后半生,能容忍些就容忍些吧。” 王妍一愣,伏在他肩头久久不动,牵唇一丝轻笑,却并未笑出声来。她太了解仪慕了,这辈子,他都不会做下那不义之事。也罢,这一生,所有诛心险刻之事,都交由她的手来完成吧…… 她低眸在他眉骨一侧印上一吻,良久才从他怀中起来,两人相对无言地看了良久,王妍一勺一勺喂他咽下那碗辛涩汤药,眼圈微红,哽咽着要说话,却喉中咯咯,说不出一字。 一滴泪,自她眼眶中滚出,咸苦的,灼热的,落进景穆侯眼中,辣得叫人一记生疼,睁不开眼。 景穆侯轻拍着她手背,不住地点头道:“不要哭,我知道你要说什么,阿妍,说不出口,便藏在心中罢。 他恍惚着撑起身子,倚靠在床榻上,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她,忽而温柔地微笑道:“记不记得在军中时,信里那首词?心心复心心,结爱务在身……” “一度欲离别,千回结衣襟。结妾独守志,结君早归意。始知结衣裳,不如结心肠……“ 王妍的声音哽咽,字字句句甚至听不清音色,咽在喉中。她哑声道:“仪慕,若是我与钰儿成事,我派人来景穆接你……不!你若住惯了景穆,我便不走了,这样的日子,恰好陪你瞧瞧东面孟矜湖上的风光,你要等我。” 自景穆郡启程离开,是那一天夜里。 王妍没有乘辇,竟独骑了一匹通体枣色的马儿随队伍行进,身后亲随生怕年逾半百的太后出事,人人稳缰跟随。她与他初见那一日,她正是骑了一匹这样的枣马,没想到这一生,竟这样短,这一辈子,竟这样难。短到初见那日依稀还是昨日之事,今朝却已是半生之年。难到明知兴许是最后一面,却连不舍的心都没有办法求全。 王妍抬眸看见慢天的星子,无规无则洒满天际,遮住虚无的长空。那一刻,一切好似一场繁华的梦境,那梦里之人的青丝已花白如雾,万重宫阙好似在崩塌,雕梁画栋,刚毅面容尽数化成朽灰,一寸寸地,消逝不见。 她并不知晓,此程信誓旦旦回宫要联合虎贲助她亲生骨肉一臂之力,而那费尽心力依存了大半生的虎贲,已由个别的首领开始别了心志,一旦他们走上襄助前朝帝室的道路,举起战旗,那南唐汉北无数的人联合起来,会集结成一团巨大地力量,整个虞国上下将会掀起一场惊天的灾变,景穆的内乱,前朝的势力,将会成为这场乱局中避无可避的锋刃,而这一切,竟取决于这历史大潮中一个无心闯入的女子,她片刻决断,竟注定了天下局势。 ************************************************************************************************************************** 虞王宫中册后五日后,公仪钰反军破滁州之后已经连日挥军抵达帝都境外不至百里。公子恪当朝宣布御驾亲征之事,整个宫中都在为战事做着准备。玉岫一面要安顿魏姫公主,只觉得这般拖延或许聪明如魏姫早已看出了端倪,她是识大体之人,知晓此事动辄影响南唐与虞国荣辱,因是不提。 而另一面,她已应下赵则所求,将数年来亲族的财力,兵力积淀看得一览无余,出乎她意料的是,一切都比她所想的要快,因为虞国内乱的战事,边地松懈,南唐汉北与虞国的两地连月来,已进入了无数身份各异的百姓,大抵以商客身份,悄无声息地渐渐聚拢,终在前日于帝都元安北面的雍丘集结。肆意谋划之事,已经传她手,亲族计划着在今上出征那一日,打襄助前朝帝室的旗号,背水一战! 她思忖多日,终在夜里急行面见赵则,泼出性命夜行雍丘,见了一眼那传言中的亲族。 为保稳妥,赵则并未公开她的身份,她远远端于马上,看着雍丘之下那聚齐一堂的亲族,他们脸上有着隐忍多年终能一搏的壮志与坚韧,他们都已不是当年那般斯文之人,人人受过磨难,每一双手,都看似能紧紧攥住自己多年来意在博取的命运,玉岫感到前所未有地虚浮,她这是在驾虎。 她为了一己之私,决意要残害这成千上万人的梦想,但是她必须坚强。那一夜,她与赵则促膝长谈,运筹帷幄地说出心中计策,不妨等到那一日景穆世子的大军与今上交锋,再以亲族名义而出,到时候帝都将会掀起一片大乱,景穆反军与虞国军队定会不明所以,措手不及,而亲族正好能趁乱行事,或许景穆反军能与亲族站成一线也说不定,他们的胜算,多少多了一筹。 赵则原本疑虑万千,看着眼前从容不迫大局在握一般的女子,目光幽幽,终是决意如她所意,她口中所述他并非未想过,只是依他对景穆世子了解,总觉那一日元安帝都的战事兴许不会太简单,然而眼前之人,再如何不过是个女子,亲族团结多年为此一搏,就算无她,也应是志在必得的。 注释: “心心复心心,结爱务在深。 一度欲离别,千回结衣襟。 结妾独守志,结君早归意。 始知结衣裳,不知结心肠。 坐结行亦结,结尽百年月。”出自唐代诗人孟郊自创新题的乐府诗。 ps:给大家推荐一本书,《倾国红颜:大燕女皇》权谋虐心文,很精彩哦,值得一看~ 158 临战 158临战 与此同时,公子恪借着御史中丞与虎贲密谋图反一事大做文章,为了做好这场戏,不惜将中丞大人崔谨言送入大牢,年逾花甲的两朝忠臣全无半句怨言,为了今上的谋划戏作得极像,对自己的亲生女儿亦是恨得下心来,停俸入牢种种打击令得子芜如遭雷击,自那日后又三番五次在祈瑞殿跪求圣上,终究因这忧思伤身,加上又受了重寒,病倒在蘅芜宫中。 虎贲兵中借此由头屡屡彻查,除却那些暗藏在其中的师朝势力,剩下的多半是长久以来仰仗琅琊王氏而依存,如今太后不在,不禁人人岌岌可危,生怕有一日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于是联合起来商榷应对。 公子恪苦等许久,终在一个夜晚等来了虎贲的忤逆之错,那是元安城中逍平侯的儿子,逍平侯乃先帝时期所封,因着当年战乱之时大开府门粮仓有功,这功便换来了逍平侯三代衣食无忧,只是新帝登基后,手腕雷厉而果决,诸如他们这样的闲散侯爷再无任何亲故可言,顶多是当个一代闲散门户,于是纷纷将府中子嗣送入军中,谁知依傍琅琊王氏也成了一步错旗,原本闲散富贵的子弟就受不得怄气与受苦,此次今上对虎贲的苛刻追查令得他们心中赌气,干脆集结了数十家同样出生富贵的军中子弟夜袭皇宫。 这一袭,后果自然可想而知。从御史中丞勾结虎贲一事开始,公子恪就耐心静等着虎贲的动作,一丝一毫都不会放过,次日早朝押着这数十日在殿前廷议,要众臣工给个说法,逍平侯等等一众有着一官半职的家父们屁颠屁颠赶至宫中为他们求情,谁人都知今上雷霆手段,除却那些侯爷们之外,朝堂之上竟无一人敢为他们开脱半个字,人人都以为此事已成定局,今上岂能放过。谁知今上竟做出个任何人都不曾料到的决意,虎贲军纪松散,不堪气候,御驾亲征之时绝不可用,留守驻地严整以待命,而那十几个愣头小伙,竟以初犯轻饶的道理被重新带入军中整顿,群臣一时愕然。然而谁人都不知那龙座上的男子,心中轻笑,那些虎贲中的草包可不能除,废除虎贲旧军,解伐琅琊王氏垄断军权,他们可立了头等大功! 两日的时间,波澜不惊的度过,转眼便是公子恪率领三军御驾而征的日子,玉岫身披甲胄地站在他身边,低头看城墙下的万千铁骑,元安帝都城门外的驻军一个个笔挺站在虞国的疆土之上,无数壮硕踢腾的战马已待驰骋。公子恪背手而立,鹰隼目光中是许久不变的狠与坚决,就连连日来的疲惫也在看见城墙下那一面面赤金滚黑边的旗帜后都一扫而空,那颜色,是整个虞朝上下,上至达官,下至百姓的骄傲,亦是他成就帝王霸业的仰仗。 公子恪极目远视,对着身畔兵士稍点一头,巍峨雄壮的号角声响彻这片大地。 “吾皇万岁!” 温洵身披白色甲胄,单膝跪地在三军前列,巍然如山一般领着三军行礼,威严遒劲的声音浩浩荡荡而来,快要撞破了耳膜,然而正是这声音,激励着在场的每一个人气血上涌,心中激昂不已。 温洵抱拳当胸,领着众兵卒齐声应道:“末将定当为国竭心尽力,死而后已。” 铮铮重声应着温洵的声音潮水般响起,震天的誓言震荡着元安内外所有的人心,这些即将远去在刀山血海里为家国喋血的将士们,会用他们的银盔铁甲,锋刀利刃为他们的家国拼出一条血路。玉岫怔怔站在公子恪身边,被这样的气势窒住呼吸,她手脚发木,却一点点在心中安抚自己,她要做的,就是以这天下为棋局,以这此刻令她窒息的大军为棋子,只求在所有的矛盾中,转寰出一个结果。她不能乱了方寸,公子恪的军队势气如此,于她而言是一件好事,不论她站在与他怎样对立的方向,至少,她不会成为他的扼腕挟制,至少,她心中永远是向着他的。 公子恪看着城墙下,满意地颔了颔首。他正欲抬脚,却被玉岫唤住,猛地回眸。 “公子恪。”少女如清霜皑雪般清冽的眸子映入他一片深湛的黑玉中,看了许久,千言万语也不知要说什么好,公子恪握住她指尖,沉声说道:“安心。你何时对我不放心过?记着我的话,帝王霸业和你,都是我一生宏愿,我绝不会错过任何一个。而现在,朕是你口中,变乱时的锋刃。” 玉岫听到最后一句时“嗤”地笑出声来,睨他:“你还记着呢。” “你说的话我何时敢忘?” 他凝着她,深邃眸子里闪着平时没有的刚毅,玉岫垂下眼睫,想了片刻抬眸看着他,一字一顿认真说道:“好,那我再说一句,你一定不能忘,你一定要,平安,凯旋。” 她轻轻走上前,从窄袖中拿出一张折成寸许大小的薄笺,深深按入公子恪掌心,“纸短情长,倘有一日你对我有了半点不确定,看看这封信,我只能以此表情。” 公子恪敛眸端详了那信笺片刻,随后纳入袖中,紧了紧她的指尖,而后松开,道:“放心吧。” 他几步迈下城墙的台阶,腰间所配的清光寒剑银光熠熠,隐藏的锋刃被肃杀之气层层挟裹,等待着森然出鞘的那一刹。玉岫凝着那背影,不知为何会忽然想起她记忆中深藏的那一幕,三百级玉阶之上的昭然宫前,她如一片浮萍般坠在冰凉的地上,而那个男子,正是这样挟裹着满身肃杀快步而来,敛眸扫了一眼地上的自己,解下厚裳覆在她身上,虽是目光如隼,却暖得烫人。 目光追随他翻身上马首当其冲地站在三军之前,眼角却不小心扫落到一旁的温洵,他紧凝住自己,一双眸中深藏万千,远远看得他唇角阖动,这样的距离,纵有千里之目也难以看清他的口形,玉岫却知道他在说什么。 “安心。”那两个字,犹如刀削斧刻一般凿进她心里。手中紧攥着那夜他塞入自己手心的簪子,那是他佩剑垂穗上的事物。在这个时代,出征的男子将佩剑上的事物交付给心爱的女子,意味着刀山血海,若不能还,此物就是自己的心。 她攥得手心生疼,鼻头却发酸发疼,心中急怒,温洵,你不用守护什么我的心。我要见到你凯旋而归,将这物事亲手交还给你。如同入宫前那一日一样,九列将士,万千兵卒,而我的双眼却忍不住只看向一个人,那人雪色盔翎,湛然清俊,熠熠生辉,甚至连那赫赫皇家仪仗,都黯然失色。 温洵,我的心再已容不下任何人进驻。我虽不能爱你,却从来未曾说过,不喜欢你。入宫前那一日,同子芜姐姐站在宫门前看着犒赏三军,可能早在那一刻,我就在心中深深记住了你。只是,这段曾经的记忆,我也永远只能自己知道,不能再让任何人看见了。 三声长鞭响,号角鸣吹,大军启程。玉岫俯身看着城墙下缓缓移动的大军,清眸湛冽,微笑如常。 ************************************************************************************ 谁人也不知道,就在虞国的皇帝率着三军御驾亲征前往帝都北郊准备正面迎击公仪钰的叛军之时,却有一队衣衫华丽的人马,自帝都元安东面入城而来,一路声乐浩瀚,车队彩灯高燃,鸣鼓吹锣,喜庆之声传遍条条空巷,与帝都城中的肃穆气氛截然不同。许多百姓打开门窗张望,被这队声势浩大的人马弄得十分不解,看那红衣红绸,像极了迎娶之势,只是如此浩大的排场,究竟是何家的人,会在这个时候娶亲? 人人看着那队热闹人马从城东而入,一路吹锣打鼓竟是径直往虞王宫的方向而去了,不禁擦亮了双眼,百般好奇这队伍要去宫里做什么。还未到宵禁之时,于是整条街道上,越来越多的百姓们保持着一小段距离,聚众跟在这队车马身后,想看一看究竟是何缘故。 谁知那车马到了御沟前段,竟是从几辆马车中下来数十个舞姬,停在御沟前面舞蹈奏乐,又沿着两岸放起焰火,漫天火树银花,引来越来越多人的争相聚在御沟前围看。东城御沟距毓合门不过百步,有侍从自马上下来开始用一匹大红的朱锦从毓合门一路往外滚,沿御沟直铺到这队车马脚下,众人纷纷咋舌不已,光是那一匹百尺长铺在地上的朱锦,就是他们从未见过的奢侈之物了。此时此刻帝都一些微末官员,百姓庶民,商贩走卒,全都因围看这队人马将街道堵死,此情此景若是不知晓之人,仿若以为金昔是帝都什么盛大的节日。 月华冷淡,大红色的一路朱锦铺就,两侧侍从手中举着的赤红宫灯将车辇内男子的脸庞映得暖透,那挺直秀致的鼻梁微微落下侧面的光翳,犹然一看便惊为天人。大钰一身红色宫稠的吉服,翘着腿坐在马车之内,一支手支起下颌,另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地从车辇的几案果盘里拣着玲珑玉透的葡萄往口里送,微眯着双眼借由车帘缝隙静静打量着外面。 御驾亲征后的宫闱中,皇帝与太后皆不在宫里,显得格外的寂静。谁人也没有注意到虞王宫中重重宫阙上的天空,有一片黑影骤然掠过,向着金碧辉煌的宫殿而去,以着难以循迹的速度,穿过一片密林。 竹筠榭的合欢树顶,少女微微吹了一个号子,通体阖黑的苍鹰俯身下落,矫健而迅速地停在合欢树端,在这浓黑夜色中,没有一点声觉。 少女展开鹰足上绑的信笺,飞扬而略有些凌乱随意的自己映入眼帘,她嘴角微弯,温和一笑,眼神悠远地探向宫门之外的方向,连她自己都不曾觉出眼底那盈盈暖意,谁说明年芳草绿,故人不同看? ps:给大家推荐一本书,《倾国红颜:大燕女皇》,权谋虐心文,很好看哦。 159 失火 159失火 不一会儿,阖黑的苍鹰再次展翅起飞,从重重宫阙上掠过。 雍丘前往元安的官署驿道两侧,是深深的密林与灌木,苍鹰停落在密林之中的男子手上,他展开信笺,蹙眉默念,沉声向身后之人道:“再等等。” 此时此刻,一整队人马正掩藏在这黑黢黢的密林中安静地等候着。今夜的月特别圆,萧索而斑白的月光稀疏照在这一片密林之中,他们面容上的表情严肃而坚定,足足有上万人的队伍,在这样阒静的夜里半点声音也没有,每一个人都保持着相同的姿势,躬身埋伏,咪眸眺望着元安方向的动静。 虞王宫中,因着御驾亲征,宫里的守卫显得格外松懈,今夜是个月圆之夜,连日来的雨水消停,反倒这个夜里格外月朗星稀,宫中守卫笔直站立着,却纷纷打着盹。 有巡夜的一小队守卫噔噔噔地踏步在甬道中,停在一座宫阙面前喊醒门前的守卫,首领沉声道:“都打起精神来!今夜元安城里有些蹊跷,别给我出了什么差错。” “喏。” 四个守卫看着那小队巡夜走远,揉了揉睡眼惺忪的眼睛,眯着眼垫起脚朝宫门外的方向瞅了又瞅,此时正有焰火在毓合门反向的上空炸响,火树银花地散落下来,一人笑道:“不过是有哪个大户人家娶亲而已……” “哎,如今太后娘娘与皇上都不在宫中,能出得了什么差……” “咚!”地一声,他话还未说完,便仰着头向后栽倒,剩下的三人看着倒在地上没了动弹的同伴面面相觑,转身警惕地扫视四周,却什么人也没有看见。 他们心觉奇怪,几双警惕的眼睛谨慎地打量着,小心翼翼地靠近去喊倒在地上的人,一人却从地上拾起一块东西,蹙眉看了半天,不可思议地跟另外两人说道:“是殿顶的碎瓦片。” 几人纷纷错愕,抬头向屋檐上望去,却听到一声咽在喉咙里还没有出声的呻吟,又是一人朝后倒地,剩下的两人再不敢轻举妄动,拔出腰间配刀抵挡在胸前,在原地小心翼翼转了一圈,一人沉声道:“这事情蹊跷得很,得快去报告领侍卫。” “恩。”两人点了点头,紧步朝方才那小队巡夜的方向跑去,然而还未出十步,就听得嗖嗖两道穿越风声的声音,两人应声倒地。 玉岫从殿顶的另一面屋檐翻身过来,借力自斗拱翻身下来,熟练的用巾布蒙住脸,将四人拖至侧殿的耳房藏好,利落地扫了一眼四周,快步离开此地。 出了锦成殿,便能到广安门,那里有早已备好的马匹,她微定了定心神,闭目深吸一口气,闪身穿了廊檐走进一条寂静的甬道,步子极轻极快,行至拐弯之处,突然迎面撞见一个人,她脑中一嗡,还来不及做想,侧身一滚,就躲进了茂密的花丛,那来人停驻下脚步,显然是被自己吓得不轻,然而更受惊吓的玉岫,借由花丛的缝隙看向外头,没错,她撞上的人,正是王馥之。 “皇后娘娘?”她身边奴婢吓得更是厉害,不忘安抚着主子,一面高声叫道:“来人啊,抓刺客!快来抓刺客!” 王馥之蹙眉凝神地站在原地,一双眸子来回在周边探射,忽然按住一旁奴婢高声叫喊的嘴,沉声道:“琉珠,你有没有觉得刚才那人很是面熟?” 那奴婢一听慌了神,连忙求饶道:“回娘娘,奴婢心中一吓,根本就没看清那人容颜,何况……还蒙着面。” 王馥之摇了摇头,沉思道:“太熟悉了……会是谁呢?” “娘娘,此处一个人都没有,还是快些离开比较安全,您不是还要去看看大典之日送呈来的那些东西么?奴婢记得有一盒鸦青色的眉粉极是细腻……” “等等,你方才说什么?眉粉……远山眉……”王馥之似是醍醐灌顶一般捂住了嘴,惊骇道:“那人是玉嫔?!” 她神色一惊,高喊道:“来人呐,抓刺客,抓刺客!琉珠,你快去附近宫里取一盏风灯来,越凉越好。” 那侍婢听得莫名其妙,慌忙应下,急急忙忙跑去。 这样不行……若是当真被宫中侍卫发现,那么她今夜的全盘计划,都将毁于一旦了。她紧了紧拳,忽而站起身来娉娉婷婷朝王馥之走去,王馥之显然没料到她竟又会这般堂而皇之地出现在自己面前,张了张唇,喝道:“你为何这般打扮,鬼鬼祟祟在这里做什么?” 玉岫闻言,半天挤出一个笑容来,眄眸看向身前的女人,淡淡道:“臣妾如何打扮,跟娘娘有何关系?臣妾穿绸缎也好,甲胄也好,碍着娘娘什么事了吗?莫不是娘娘嫉恨皇上出征只带了臣妾去送行,而娘娘只能在虞王宫门前张望?” 玉岫语毕轻笑了声,镇定无比地擦着王馥之的肩继续前行。 王馥之气急,面色一灰,横身拦在玉岫身前,冷声道:“玉嫔娘娘留步,本宫有话要说。” “玉嫔娘娘?”玉岫嗤的一声笑出来,“不敢当,臣妾还有事,此刻就不陪皇后娘娘在这儿闲聊了。再说……娘娘不是急着要去看那册后大典送来的礼盒么?” 王馥之气急,她自入宫以来虽并不是人人奉承尊重她家世地位,也无一日敢这样当面驳斥她的话,她扬手就是一巴掌要甩在玉岫脸上,手腕却在离那面颊只有半尺之处被硬生生拽住,力气极大,卡得她动弹不得,“温玉岫,你是什么身份?也敢挡本宫的手?告诉你,本宫如今管带六宫,就是打了你几个巴掌,也不过是吹一口气的事儿。” “哦?既有娘娘说的那般轻松,那娘娘倒是试试啊。” 她手中仍旧不放,冰眸如雪,冷冷的注视着王馥之,见她使足了劲也不能将手腕从自己手中抽动分好,不由嘴角牵起,淡淡一笑,“我看此事还是没有娘娘所说吹一口气那么简单呢。娘娘,如此良辰如此夜,您把心思浪费在臣妾身上着实辛苦,还是省省吧。” 玉岫缓缓松开捏紧她手腕的指尖,眼神泠然,转身欲走。 “慢着。”王馥之脸色冰寒,看着她道:“今夜之事,你就没打算要解释一下吗?玉嫔娘娘方才那身手,可不像是个世家女子所有啊。” 玉岫气定神闲道:“娘娘觉得我有解释的必要吗?” “你信不信本宫此刻若是高喊一声抓刺客,虞王宫中守卫若是看到你这番模样,会怎么想?” “皇后娘娘若有这闲心,不妨就喊吧。等得皇上凯旋时,大可以将此事拿去皇上跟前一辨究竟。自入宫以来,我与皇后娘娘并不熟识,也无甚交情,人人都说宫里的女人一看出身家世,二看帝王宠幸,于是那些得势的永远仰仗着家世受人叩拜,可是王皇后,您别忘了,我是后一种,我从来没有怕过你,今时今日,也不打算将你放在眼里,即便是到了皇上面前,我仍是这句话,您说皇上是会偏袒那家世显赫的呢,还是青睐备受宠幸的呢?” “温玉岫,你亦不过是虞王宫里一名妃子,我劝你最好学会进退参拜之礼,皇上就是再被你迷惑,这虞王朝的皇后,也只会是我王馥之一人。” “我若是娘娘,今夜就会当作什么都没有看到。琅琊王氏气焰旺了两朝,你以为皇上还会放任容忍王氏继续做大,变成下一个举旗策反的景穆侯家么?娘娘若是这么喜爱凤座之位,从今日开始就该学着察言观色,顺从退让,不给皇上找半点儿麻烦,那样的话,娘娘这凤冠或许还能保得长久。 月色幽幽,在女子皎白面庞上映射莹莹光泽。玉岫的眼神一如既往如冰魄般清冽,在王馥之脸庞上停顿了一瞬。 此刻,重重宫阙上锦绣漫天,尽是冲冲破天的焰火。 噼噼啪啪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脚步声的急迫,然人闻之战栗。仿佛只是一瞬间,整个虞王宫中不再是方才的寂静,各种各样的人声,脚步声,使得整座宫阙刹时喧扰起来。 玉岫与王皇后所站得位置极是偏僻,还未有守卫们看到她们,王馥之慌张地望向四周不知出了何时,然而眨眼之间,站在身前与自己说话的玉岫就在这黑黢黢的甬道中消失不见了身影。 她心中一慌,忙朝着灯火通明的地方跑去,随便抓住一个守卫问道:“出了什么事?” 那人看清是皇后心中更是一骇,颤着声音答道:“皇后娘娘,出事了。宫里走水了,从西面开始火势极大,连绵烧了数座宫殿,火势已经控制不住了,娘娘快移步明宸湖去,那边是安全之地。” “走水?西宫那边长久无人,怎会走水?”王馥之还欲再问,却见那守卫面色焦灼道:“奴才也不知啊,奴才还要赶去灭火,娘娘快些移步吧。” 隐藏在廊柱后的玉岫眉心凝簇,五指在廊柱上赫然留下几个清晰印迹,看来她自以为万无一失的计策,还是出了漏洞。她恍然想起方才那飞鹰走书上的草草几行字,闭上眼逼自己冷静下来清晰地理了理思路,不,绝不可能是大钰!看来……自己对亲族那些旧僚,到底是低估了!他们绝不会那么轻易,将这多年遂愿随便交于自己手中。 她亮眸,眼神如星般注视着宫中这些慌乱奔走的人们,深秋的寒风从他们之间穿过,带着幽幽寒气而来,她眼神明亮,嘴角牵着一丝从容的冷笑:“就凭他们,绝不能够。” 160 动乱(壹) 160动乱(壹) 半个时辰以后,后宫的女人们几乎都齐聚在明宸湖周围,这是宫中现下最安全的地方。突如其来的火事令得这些平时养尊处优的娘娘们手脚慌乱,恐惧得不知如何是好,哭喊啜泣地比比皆是,好在仍有几个心智清明见得了阵势的,蹙眉不动地站在原地,不断让侍卫将新的情况禀报上来。 “娘娘。”一名青衣侍卫自远处边跑边喘着气朗声报道,连行礼都来不及便语气铿锵道:“从永安门一直到南十六宫,到处都是火光一片,据最早发现的公公们说,大火是从过了西宫旧殿的地方开始烧起来,火势蔓延得极快,烧到十六宫时才不过半刻,好在西宫僻静,不过前阵被皇上罚至西宫独居的冯才人被烟熏晕了过去,被人抬出来往太医局送了……” “报——”拉长嗓子的声音远远传来,两名侍卫汗流浃背地跪在众嫔妃面前道:“皇宫北角也开始起火,火势危急,且烧的地方分散得极远,像是有人故意纵火,火势根本不可控制。” “禀娘娘,西南门的站岗士兵被刺杀了,有大量刺客混入宫中,沿着西南门已经发现了三十多具尸体,这还只是暂且发现的,应该远远不止这个数目。”又一声疾呼传来,一名侍卫跪在地上大声禀报。 所有人浑身一颤,有胆小的宫嫔干脆腿脚一软地倒坐了下去,声音发着颤,“火是从西宫烧起来的?听说西宫旧殿有许多是停放前朝因受刑而死的尸首的善人堂,这火起得如此诡异,会不会是……会不会是前朝冤魂旧魄来……” 她话未说完诸多女人都闻之战栗,哭喊声越来越大,七嘴八舌的议论之声越发杂乱,更有甚者跪在地上祈求菩萨保佑……站在人群中沉默良久的蕊嫔忽而朗声喝道:“都别哭了!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啜泣哭喊中的宫嫔们被蕊嫔这一声喝得呆住,她们原本就吓得六神无主,这突然地一喝更是叫她们猛然一怔,蕊嫔扫眸看了一眼聚集在明宸湖畔的众人,沉声对来报的其中一对侍卫道:“你们二人,仔细查清楚各宫室妃嫔是否都已经转移到了安全地方,带一队人从这里开始仔细搜查,有没有漏掉哪一个,或是被困在宫室之中还没出来,所有人数给我查清楚,全部聚集到这里来。” “喏。” 她颔了颔首,接着道:“你,迅速带人查清楚西南门被刺杀的都有哪些人,再命一队人仔细搜查闯入宫中的刺客行迹。” “喏。” “你立刻驾马去城中虎贲将军处报告此事,越快越好,再另外安排人加急追上今晨皇上出征的队伍,说是都城有异,将宫中情况一五一十全部说清楚。” 谢盂蕊回头看了看身后的众妃嫔,此刻一双按捺住情绪的镇静双眸扫过王馥之身上,扬声道:“你们全都仔细回想一下,平素交往的姐妹,还有谁没在这其中,有没有知道遗漏了的人,马上告诉我。” 人群中寂静了片刻,王馥之首当其中站出来,淡淡道:“本宫在火势起来之前,曾在锦成殿附近的甬道里遇见了玉嫔,她蒙着面,行迹鬼祟,此刻,并不在人群当中。” 蕊嫔闻言抬眸在人群中扫视了一圈,果真不见玉嫔人影,朗声问道:“玉笙宫的首领太监和姑姑可在?” 话音刚出,她腕间突然一凉,被王馥之轻握住,靠得极静地低语了一声:“蕊嫔娘娘,现在不是管这些的时候。”语毕迅速将袖中一枚符印放入蕊嫔掌心,道:“这是王氏与虎贲的配珏,虽不能调配虎贲大军,此种危急关头应该也能应急了。” “娘娘,臣妾在人群中并没看见魏姫公主的身影。” 蕊嫔赫然抬眸,刚要下令去找,却被一声报告打断:“娘娘,出大事了!宫外元安长街、东门捷径、御沟古井、北民居、敬平王府、昭民集市,全都莫名其妙起了大火,城中起了大动乱,四处烧杀抢掠,不论民居还是商铺都遭掳劫,城中街道上一片混乱,场面根本无法把持!” 那人语毕,她向后倒退了一步,僵愕了一刹那张口问:“有人造反么?知不知道是何人带的头?元安城出了这么大的事,城中留驻的御营军呢?骁骑营呢?虎贲兵呢?他们都不知晓吗?”声音是已无法克制的颤抖。 整个宫中的妃嫔错愕地呆在原地,此时此刻,她们连哭都不敢哭了,这个晚上发生了太多事情,宫中没有主张大局之人已是让她们六神无主,这一刻,她们都开始瑟瑟发抖,呆滞地站在原地,但凡有人来报,都条件反射地抬起头来害怕起报告的侍卫,生怕再听到更加恐怖的消息。 那人回道:“回娘娘,这动乱来得太过突然,城中带头烧杀抢掠的都是再普通不过的百姓,他们有的是普普通通的走卒商贩,有的是运镖至都城的镖师,有的是在太学门前算命的测字先生,甚至有的是王府中的下人,初略观察完全是没有联系的泛泛之辈,却像是有组织一样,区区半个时辰之内就引发了元安城中巨大的动乱,此时城中参与动乱的,大概已有数万人了。首先发现动乱的是御营军的参将,带了皇城内城几乎全部兵士出去镇压,发现引起骚乱的全部是普通百姓,没有上级命令不敢随意用武力伤害,没想到片刻之内这动乱竟一发不可收拾,御营军立即通知了皇城中的骁骑营,只是城中九条主街已被全部堵死,人群连绵不绝的涌向皇城中心,骁骑营根本没有办法进去,只得下马维持秩序镇压,然而内城这点数量的兵士,在几万人的大动乱面前几乎是杯水车薪。” 王馥之闻言,面色阴沉,双手颤抖着从蕊嫔手中夺过那符令,交至那兵士手中,颤声道:“把这个交给御营军参将,让他立马派人通知驻守京郊的虎贲大军,这块符令能调多少就调多少,以最快的速度集结到虞王宫前抵挡动乱。” “喏。” “等等。”那人依言转身要走,却被王馥之一声喊住。 “皇后娘娘还有何吩咐?” “你去查查一个时辰以前,毓合门外发生了什么事,今晚元安城中是何人在放烟火,立马报给我。” “喏。” 此时的元安城中心,疯狂的嘶吼声从四面八方传来,人群都聚集在九条主街之上,所有的人们像是一群疯子一般撞开街道两旁一间间的商铺,然而蜂拥而入地抢夺店内财物金银,烧杀抢掠,红着眼睛挥舞着手中的兵器,说是兵器,却不如说是随手捡到的棍棒树枝,跟随着巨大的人群涌动在街头,扬起脸孔,挥舞着拳头,如同从血海里爬出的行尸走肉一般山呼海啸在街头。 此刻蹲坐在一座王府屋檐上的男子,身着一身大红色锦缎喜袍,城中通天的火光映得他那张脸越发惊为天人,此刻他手中叼玩着一支树棍,意兴阑珊地低头看着长街上那些疯狂的人们,一张白皙俊逸的脸有些微微扭曲,双眉更是难得地微蹙,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口中喃喃地讥诮道:“玉玉怎么知道我要来?为了欢迎我,居然搞出这么大阵势?这也太夸张了吧。” 他眨巴了一下纤长的睫羽,看着元安城中形势,脑中却不由有些困惑。 几日前策反的大军已过了长河,然而太后却去了景穆郡迟迟未归,若按照之前与今上约定的计划,他应是在明日清晨领军在顺着江北大营而上的滁水之地与御驾亲征的兵马正面交锋,公子恪如约已经御驾亲征,可他却突然变故了。 没错,所有的大军都按照原计划埋伏在滁水,唯独他率着一小队兵马独自从元安西面入城。并非他变卦,而是今上雷霆手段,实在叫他心中并不放心,这一路以来都太过顺利,顺利得他不敢想象与面对即将到来的那一刻,他下定决心要做的,此生最有意义的一件事。若他此生以死之举只为了救太后与爹爹,那么他,至少也该要亲眼看看他们平安无恙。若是他应约带着所有大军去滁水自投罗网,接下来的一切,他不敢想……虞王会否放过因自己策反而遭其灾祸的爹爹,又是否真的如他所应以他的命抵过太后的罪孽,他有太多顾虑了,不得不出此计策,在公子恪御驾亲征之后突然出现在虞王宫中,迎娶南唐魏姫公主。 他只有拿她作要挟,才能真正拽住公子恪的命脉,南唐若发兵,虞国肯定大乱,相比之下,公子恪兴许会答应保太后一族无忧,他做下此举,已是决定了要牺牲那个自南唐远道而来的女子,原本心中一路沧然,自嘲自己竟自私到了成为自己最讨厌的那一种人,然而如今看元安城中大乱的局势,已是太大地出乎了他的预料。 且不说什么挟娶南唐公主,公子恪御驾亲征,太后王妍不在皇城,那么此刻城中的大乱究竟由谁把持?又是何人撺掇这动乱?于情于义,他是否该在此时帮一帮他的那位皇帝哥哥?而虞王宫中那个有趣的女人,此刻又在做些什么? ps:各位大人们,这是没有主人公的不得不写的略显无聊的过渡章节!!它的到来意味着,要走大情节了!!!~~ 16 动乱(贰) 161动乱(贰) 比起整个虞王宫的张煌喧闹,御花园中显得格外寂静。只见树梢的枝叶轻轻飞动,一个人影,悄无声息的,从墙角飘忽一闪。 一身简衣的女子,手腕清扬,展开一幅长卷,那是虞国王土的地图,女子站在树端仔细盯着那图思度,面色很是疑惑,借着月华与远处火光,白皙指尖划过抚宁,微微一顿,喃喃道:“魏绀将军兵屯抚宁、滦平,而绍景两家增兵白虎沟一线,宣州,宁城都有重兵把守,元安京畿西往隆化,南向平泉,都有温洵的兵马,而江北……” 她眉心一簇,回想着当日温洵跟她说的话,仔细将眼下情形在脑中飞快地走了一遍。公子恪御驾亲征,在月前将一切重要城池全部换上自己心腹之将,她仔细低眉再细看那图,没错,所有的屯兵之地已将虎贲的驻军全数圈死地中,他苦等多日静候着虎贲地躁动,若是御驾亲征,必定虎贲军中更加按捺不住,而他偏偏不走主线,反是选择在半程与温洵分道扬镳,他独领兵亲自迎公仪钰的反兵,而温洵则改道白虎沟,应对有可能起反意的虎贲兵。 可是如今元安城中如此局势,为什么竟一点动静也没有?即便公子恪再是心中有数,在等一个绝佳的契机,也不可能估计到元安城这场一手由亲族操手而成的动乱,而大钰又为什么会来元安?此时此刻的他,不应该在滁水与公子恪相交么! 不对……这其中一定出了什么差错,她心中乱跳,双拳紧握亦是一阵无力,不能再拖延了,她若再不与亲族相会,只怕会被怀疑,那么这多日来下定的决心,则全白费了。 她低颌,轻轻一跃,顺着墙边一路飞奔,却忽然看到身畔殿堂刺目的火光! 是魏姫! 她此时若救了她能怎么办?将她带往何处,若是景穆世子策反一事揭晓,一切又将演化成什么样子,可若不救,不,她不能不救。 撕下一段衣袍浸入殿丼中,将尽数浸透的缎子掩住口鼻,猫着腰进入那巨大的黑烟之中。呛人的浓烟让人根本就睁不开眼睛,四周的火舌拼命往人身上窜,犹如置身滚烫的笼中一般,殿顶的横梁被烧得孜啦作响,巨大的橼木从顶上砸下,她侧身一闪躲进内殿,肩角被飞起的火苗沾染上,迅速吞噬着那衣物,咬牙伸手拍灭,忽然听见内殿中竟有人的对话。 “魏姫公主?是你吗?”她试探着问道。 人声静了,却并无人答她。火苗越吞越旺,撕咬着一切看得见的东西,眼前已被熏成一片烧灼的泪,强撑着打开也是一片模糊的红光,什么都看不清,砰地一下撞在一个东西上,听得头顶上惊诧的一声:“玉玉?” 她恍然抬头,却听那人伸手握住她手腕,道:“先出去再说。” 这座殿堂的火势厉害,却好在因着独独一处较为偏僻,并未殃及周边。三人从殿中出来时都是焦头满面,喘了许久的气,好不容易缓过神来,玉岫才抬眸看着一旁的公仪钰,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自然是来迎娶南唐的公主。”大钰眉梢飞扬,纵是如此狼狈境地,说话也没有半分认真模样。 玉岫气急,冷声道:“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顺手拉过公仪钰走到一旁,压低声音道:“你怎么会在元安城中?” 公仪钰怔怔的看着他,半晌牵唇一笑,再自然不过地道:“皇上不是应了我爹和亲之请么?怎么,如今反悔了?若不是我,这么如花似玉的南唐公主刚刚都要烧死在殿中了。” “你别胡闹!”她面色一僵,“你也看到了,元安城中今夜出大事了,这段时日发生了太多事情我一时半刻和你解释不清楚,但是大钰,你最好告诉我今夜来宫中是为了什么。” “他当然是为了我而来。”一声平静而柔和的声音猝然打断,玉岫回头,见刚刚喘过气来的魏姫娉娉走来,眼睛明亮,嘴角带着一丝满足的笑容:“姐姐这么多日,不是跟魏姫一样就盼着他来么?” “公主……”玉岫眸中闪烁万千,却前言万语不知道要从哪里开头,语到喉中却只问出一句:“公主知道景穆世子要带你去什么地方吗?这种情境下,公主问都不问清楚一声,便要执意跟随么?” 魏姫走近几步,盯着公仪钰看了许久,眸中光泽澄澈而持久,只淡淡问了一句:“世子是来带我走的么?” 大钰有些微愕,点头应是。 “那就好了,世子既是专程来带我走的,我哪有拒绝的道理。” “公主,你……” “姐姐,我知道你要说什么。”魏姫微微垂睫,凝着足下,道:“姐姐是不是要和魏姫说,世子已经反了?” 闻言的另外二人猝然抬头,都有些震惊地看向眼前这位南唐公主,半晌,玉岫道:“原来公主早就已经知道了?” 魏姫牵起嘴角微微一笑,方才从内殿火海中逃出来,一张小脸仍旧苍白,凌乱的发丝贴在额角鬓前,微笑道:“魏姫是南唐的公主。身为南唐的公主,自出身那一日开始就是背负着使命的,我记得曾经和姐姐说过,我的姐姐们也曾经和亲,三年五年,或殇或病。我曾经因为这些一直害怕着和亲那一天的到来,害怕长大,甚至心中埋怨自己为什么会是一国的公主,就连普通百姓家的姑娘,也能嫁自己想嫁的人,过自己想过的生活,比当一个公主,要幸福多了。但后来额娘告诉我,和亲是为了减少征战,是能让国与国之间的百姓更为和睦的办法,如果不和亲,或许魏姫亲眼看到的那些过得幸福的百姓会连吃穿都成问题,甚至遍地饿殍,民不聊生,那是战争所带来的避无可避的后果。而魏姫只要牺牲自己一个人的幸福,就能成全一个国家的人。这样想,心里的确是舒服多了,于是慢慢学会把眼前的宿命变成一件好事来面对,对将要来的国家,会要嫁的人,都抱着期待,记得姐姐说,景穆世子,是姐姐此生见过最俊美无双的人,很聪明,也很好玩儿,所以魏姫心中一直想,比女子还美的人,那会是什么样子?” 她顿了顿,继续道:“直到在宫里听到那些有关世子策反的言语时,我一直都不敢想,我要嫁给一个策反的人,我的家国会蒙受屈辱,我甚至能想起父皇暴怒时的样子,越想越觉得可怕。我来到这里,原本就是为了两国的和睦而牺牲自己的幸福,为什么最后却要因为我一个人的荣辱而拉上两个国家的征战作陪,这并不是我想要的。至到今日真正见到了,面对了,反而不再害怕了。那个人是人中龙凤也好,市井乡民也罢,既然注定是魏姫要嫁的人,有什么好恐惧的呢?血海战场也好,穷途末路也好,总要去走一遍,才知道是什么样子的。” 她转眸看向公仪钰,眸色晶莹闪亮,定定地道:“魏姫已经想好了。” 大钰目光闪烁,浓密纤长的睫羽在脸上投下莫名的阴影,第一次,这个骄傲而跋扈的世子,居然不敢面对这坦诚真挚的目光,他沉声看向别处道:“你就不怕,本世子是利用你的?你要知道,随本世子走,不管策反成功与否,你都没办法活着,你的存在,对虞国上下是一种威胁。” “若是没有世子,魏姫方才就已经没命了。”她淡淡瞥了一眼那炽焰中的黄金殿宇,轻描淡写道。 玉岫紧握住魏姫的手,声音出奇的冰冷,几乎是咬牙切齿的一字一顿说道:“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你看看这宫中,再听一听宫外动乱的声音,你现在若是走出宫中大门,必死无疑。” “我既能进来,还怕出不去么?”大钰冷哼一声,好似不屑于玉岫对他的无视。 “现在是有可能,但今晚的元安城,会有一场大的浩劫,公仪钰,那不是闹着玩的。”玉岫眄眸探向他,神色凝重道:“大钰,我在救你。” “你能不能先告诉我,城中动乱的都是何人?这样的动乱公子恪他不知道吗?” “城中这场动乱,再晚些时候会演变成一场谁也无法控制得住的浩劫,正如你所看到的,没有组织,没有头绪一般,却能在瞬间搅动整个局势,甚至皇宫都成为毫无用处的壁垒。大钰,为今之计,只有你能帮我,我没有多少时间,接下来的这些,你仔细听我说。” 从西南门开始,元安城中镇守的四列参将,统领参将,骁骑参将,以及联络上下的步兵营哨兵共有四十多人被杀,这些人看似并无联系,却是整个元安帝都守备的核心,御驾亲征,兵力调动极大,整个掌控兵权的上级唯有对中层将领调控才能及时地调用兵力,而这些参将们一死,相当于切断了整个帝都兵力的枢纽。可这些刺杀的都是些什么人呢?北门太学门前的书生,王府下人,或是主街上摆摊的铺主,正是他们引到了这场大的动乱,而且在接下来的两个时辰内,会越发不可收拾,他们代表的,是前朝的势力,他们是一支不可估量的巨大的亲族。我不知你因何造反,更不知你与公子恪之间是否有所仇隙,但这个晚上,算是我求你,唯有你帮我,才可在这乱局中扭转一点胜势,大钰。” 她双眸湛雪,覆在他耳侧,一字一顿道:“我以前朝旧裔公主的身份,求你,今夜今时,与我并肩作战。” 162 险弑 162险弑 “你带了多少人马?” “元安城中,仅有不过五十人,还有三百人,侯在城外牌坊下,我们进城之时出奇的顺利,城营的哨兵估计被人暗杀了,但却并没有人顶替,看来动手的对方胆子大得出奇,他们若有兵入,一定不是走城西,那么整个元安城所有的防哨,应该都已经瘫痪了。”公仪钰在听了玉岫那一句话后,没有想象当中的惊讶,反是目光探询地深深看了她一眼,潋滟眸色沉静下来之时,格外的耐人寻味,之后反而是出奇的平静,老老实实地配合着玉岫的行动。 “三百人……不行,太少了!”女子眸中是平素不见的炽热有力,凝住公仪钰道:“最短的时间之内,你最多可以调来多少兵马?” 大钰眉头紧锁,片刻道:“三千。不能再多了,玉玉,你可知我的兵亦是反兵?他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若是大规模调动他们来元安城平息动乱,你认为可能吗?只怕他们都以为我疯了,只有疯子才会做这种入虎穴的事情!” “好,三千就三千,大钰你听着,现在城中动乱的人,全部都是普通的百姓,帝都的禁卫军、骁骑营,全都不敢随意厮杀百姓,他们若是做了,那也是犯了死罪。可是旧朝亲族的目的就在于此,他们久不动兵,为的就是用这些百姓的身份把兵士们的耐性消磨殆尽,一旦有兵士动手,他们会以虞朝将判他们死罪相要挟让他们加入亲族造反的队伍,若是这激将法不成,他们也会用武力把城中仅有的兵士全部瓦解。你要做的,就是带着你的人冒充中央禁卫军站到维持秩序的最前端去,纵然只有三千人马你也要有绝对的威慑,要让他们相信整个帝都周边有着他们无法估计得兵源,威慑他们的掉以轻心,若是城中禁卫军和骁骑营在他们的煽风点火下有半点动摇,你要站出来包围他们,警告他们一旦踏出去就会立刻成为叛党,到时候要诛杀他们的绝不只是外面这点人马,被诛杀的更不只是他们自己,一旦背上叛党的罪名,那就是牵害家人,株连九族的死罪。” “你当真以为多加三千人马又能扭转什么吗?他们的人数如此之多,即便再添一万兵马又何尝不是螳臂当车?” “对,我们要做的,就是螳臂当车。亲族那些人的心思我了解,他们也并非不害怕,光是公子恪,对他们而言就已经是十足的威慑了。他们等这一天等了太久太久了,不知计划有多详密,就连眼下这场烧杀强掳的动乱,都不是我所知的。但一旦出了一丁点纰漏,他们便会感到恐慌。大钰,不论他们如何猜如何想,你的这一队兵马,是他们绝对不可能想得到的,他们只会以为在他们的疏漏之中,公子恪有这样详尽的兵力部署。人在未知的时候最容易感到畏怯和恐慌,你只要越有底气,他们心中就越发虚,我信你。” 她顿了顿,继续道:“对了,宫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不管骁骑禁卫还是宫中守卫,一定都想着给公子恪报信,出了宫中,派你的人马沿着皇上亲征的路线去追送信的侍卫,不管用什么办法,阻止他们给公子恪报信。他们在帝都闹出这么大动静,无非想要引公子恪回来,调虎离山。” “何必阻拦?皇上是多么理智的人,将其中情由说与他听,难道他还会乱了方寸不成?” “不行!”玉岫当立诘断。 “为何不行?” “总之……”她忖度片刻,终究道:“他即便知道元安有诈,宫里出了这么大事情,我若在这里,他大概终会惦记着回来。” 大钰听了这话,看着她许久没有说出一句话来,半晌才干涩地接出一句:“阿~小女孩还是害怕小公子为自己乱了方寸。” 玉岫面色一赧,耳根子有些微微发红,抬手恶狠狠地作势要打他,被大钰无辜的眸子眨了又眨,终究放下去嗫嚅了一句:“他总是对我不放心。” “呵!”大钰忽而摇头自嘲地笑道,“想不到我这辈子还能做出这种事来,以叛军身份去为敌军镇压反兵?我是不是疯了?” “何其有幸,能认识你这个疯子。”她看着大钰,那样无可挑剔的五官,深刻而又流畅的眉峰下,一双长眸真挚而热切。她曾在这双眸里见过最无聊的无理取闹,也见过比世人都要热闹真实的热切,更见过无时无刻不在调皮着过活的玩世不恭,但也曾见过,这双眸子里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与喜怒的平静从容,空旷而寂灭的荒芜。 “我知道只有这个疯子,会答应另一个疯子的所求。这天下哪还有第二个人,敢开口去求一个策反的人为了今上而用自己的兵镇压反兵?”她勾唇,淡淡道:“我只不过一直记得一句话,这个世上有太多算计、背叛,让人不开心的事有很多,但还是有一些傻子会做一些蠢事,让这个世上变得没那么糟。” 大钰温柔地看着她,“也罢,谁叫本公子年少时欠下的风流债太多,本公子一直答应带你回景穆郡的十八厢房去转转,奈何至今一直没兑现,今日就当本公子还你一债!”他咪眸一想,嘬嘴道:“虽然这债还得有些代价太大了,不过,本公子向来俊美无双心地善良,就大发慈悲不跟你计较啦!谁叫玉玉你是我老婆呢?” 他眯眼一笑,死气白咧地看着她,被玉岫狠狠白回一眼,道:“这个时候你还有心情玩笑。” 语毕转眸看向一直凝眸认真看她与大钰的魏姫,叹了口气道:“公主,就暂时呆在宫里吧。” 话音才毕,大钰与玉岫眸中皆是一紧,看向魏姫身后那两个发现这边殿宇失火的侍卫。 那两人也发现这边有人,一路小跑而来,逼近魏姫身后时,玉岫下意识伸手去摸衣袂中的短刃,连大钰也眸光一暗。 “姐姐,不要说了。”魏姫突然一声打断,这声音足够大,大到不仅大钰与玉岫,连身后侍卫都听得一清二楚。她面色有些苍白,咬了咬下唇,忽然转过身去,那侍卫见是找了许久不见踪影的玉嫔与南唐公主,慌忙行礼,此时天色已然漆黑,除却远边殿宇的火光,与烧得滋啦作响的断橼声,忽而显得格外安静。 魏姫抬手对那两名士兵招手道:“你们过来,我有话对你们说。” “喏。” 两名士兵慌忙上前恭敬地弯腰垂头听候南唐公主的差遣,因着宫中礼制,离魏姫还有半身之远。 魏姫忽而走上前去,几乎都要和那两人紧紧相贴了,那两人紧张得微微向后倾斜,魏姫忽而吐气道:“你们好大的胆子,宫中进了刺客,殿宇被烧,若不是玉嫔娘娘搭救,我今日连命都没了。你们虞王宫的侍卫是怎么当的差?若今日不是玉嫔娘娘,你们如何面对皇上,如何面对南唐我的父皇?” 两人不知南唐公主会突然如此发难,都是身子一颤,开口道:“回公主,公主殿中走水,是奴才们失职。” 魏姫冷声一笑,道:“宫中到底进了什么刺客?就你们这样的侍卫,还配使刀?把你们的佩刀都拿出来给我看看。” 两人面面相觑,不知魏姫的意思,但还是抽出佩刀递在胸前,魏姫伸手握住那刀柄端详两下,站在她身后的玉岫忽而眉头一皱,还未开口就只听得啊的一声惨叫,只见站在魏姫身前那侍卫顿时跪在地上,捂住腹部汩汩涌出的鲜血在原地挣扎抽搐,面部痛苦得扭曲在一起。 另一名侍卫见此情形吓得倒退一步,不可置信地看向魏姫,嘴巴张大却发不出一点声响来,那鲜红的血溅在魏姫公主的裙裳上,是点滴斑驳的殷红,在南唐名贵的素纱上犹为刺目。 魏姫开口道:“把他拖下去。” 那侍卫吓得不敢动弹,手中紧紧握住那佩刀,既不敢将刀口对准南唐的公主,又不敢将刀收回去。 “听不懂吗?你若不想跟他一样的下场,就赶紧把他给我拖下去!” “喏,诺诺!”那侍卫一骨碌地跌在地上揪住他同伴衣物准备往回拖,他此刻浑身发抖却再清醒不过,南唐公主如此举动,不管是玉嫔还是另外那一人都没有半点阻拦的意思,他今日像是难逃一死,不如顺应她的话也许还能捡回一条命…… 然而这念头刚刚在他脑中迅速游走过去,还未停顿片刻,身体便是猛地一僵!他身后的魏姫公主,颤抖却紧紧地握住手中的刀柄,举起来让刀口朝下,闭上眼对着侍卫的后背狠狠地插下! 滚烫的鲜血飞溅,还带着体温的血脉喷洒在她胸襟前,魏姫的裙裳、下颌、脸颊,沾满了殷红的血珠子,见身下的人一阵阵抽动,吓得不断挥刀刺入血肉,巨大的带着湿热的血腥气息飘散在空气中,那冰刃刺入血肉的声音听起来叫人心中发寒。她不敢睁眼,不敢住手,不断地机械地重复着手中动作,直到手腕被人握住,那手中利器当地一声被人抽出去掷在地上,她才缓缓睁开双眼,看着地上瘫倒的血肉模糊的两具尸体,面色煞白地抖动着双唇,死死拉住了玉岫握住她腕的手,带着哭腔一般压抑着声音道:“他们死了,他们死了……他们被我杀死了……” 她手脚止不住地在颤抖,颓然无力地快要坐下去,玉岫抚着她僵直绷紧的脊背,蹙眉道:“公主这么做是为何……” 她话还未说完,魏姫忽而狼狈地爬过去脱二人的衣物,大串地泪滴从她眼眶中毫不自制地滴落下来,她的脸色苍白得如纸一般,嘴唇被自己咬破,青紫一片还有血珠子渗出,强忍着哭声压抑在喉间,只剩下悲恸的哽咽,克制着颤动的手扒下一个人的侍卫服,站起身来胡乱地给自己穿上,她仍是害怕至极,却抹去双眼的泪极其镇定地道:“我能做到这样,够了吗?够了吗?随我从南唐一起来的侍婢们都在殿宇中未曾得救,使臣们前日已经启程回南唐,剩下的侍从们在今夜这样的混乱中连自身都难保,若是发现他们的公主失踪了,他们即便是上报给南唐我的父皇,也是死罪难逃,虞国的人知道我不见了一定会尽可能地压下此事,他们为了保命一定会听从虞国主子们的安排,那么我不见了的事,一时半会不会传到我父皇耳中……” 她全身哆嗦着,显是恐惧至极,却拼命保持着神志,恳切地道:“带我出宫,与其呆在宫中等着世子策反的消息传遍,我父皇为了我出兵虞国,我宁可现在跟着世子走,就算是死,那也至少可以避过南唐与虞国的一场大仗,而我的牺牲,也多少有些价值,不是么?” 玉岫与大钰对视一眼,相互点了点头。玉岫上前将魏姫身上胡乱穿的侍卫服理好,擦干她脸上泪痕,双手紧紧握住她的手,沉声道:“好,我答应你。但是从现在开始,公主不能再哭,不能再惧怕,不能再任意行事,宫外现在很乱,出了宫一切都要听世子安排,忘了你是南唐的公主,忘了你的身份,知道吗?” “嗯,姐姐放心。”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看着大钰道,“我会紧紧跟着世子的。” “从这里往南走,经过馥郁阁,承徵殿,便是圣贤门。你们从那里出去,万事小心。” 冷风呼啸吹来,卷起落叶以及大火吞噬的灰烬,玉岫凝着二人简短地交代了一下,握住大钰的手道:“过了今夜,我会想办法找你。” 163 射侯 163射侯 玉岫脚步匆忙,抄小路小跑,翻身转过一座假山,隐隐听见有人的谈话声,一道亮眼的白芒猛然划过,迎着女子面而走来的侍卫双眼大睁,还没来得及看清楚来人,就倒在了血泊之中。 暗处,几名男子负手缓缓走了出来,站在最前面的赫然一身素衣青髻,面容文秀却不失倜傥,凝着那夜色中女子的背影,挑唇道:“就是她么?” “回先生,她就是将军带我们见的公主殿下。” 男子点了点头,面容坚毅,果决说道:“让大家从九条主街上慢慢向四周扩散,除却将军要带兵过来的那条路,封死其余所有城门,去西边广安门接应公主。” “喏。” 广安门外,玉岫翻身踏上早已有人备好的马,一路朝着赵则给的路线朝城郊狂奔,驿道两侧,掩藏在这黑黢黢的密林中有足足上万人,安静地以同一个姿势咪眸看向元安城的方向,此刻,阒静至极的灌木中忽然有了一丁点响动,他们一动不动地凝着那官道上嘚嘚马蹄声的来源,先是一个小黑点般的大小,再是能看清楚马身以及人形,直到那急促的马蹄声就快要震穿耳膜,他们才清晰地看见马上来人,遏制不住心中翻涌的热血,一个个紧捏拳头,眼眸里放射出晶亮的光芒。 “是公主……” “对!是公主!” “她来了,她来了!师朝复立有望了!”黑暗之中,无数人窸窸窣窣的声音开始响起,他们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直到赵则从黢黑的密林中站出来,僻静的管道之上,他朗声道:“公主,请上车辇。” 玉岫倏然勒出马缰,翻身跳下,快步走到赵则身前,压低声音道:“赵将军,元安城中……” “公主不必多言,那都是我们布下的安排。”赵则语气沉稳坚毅,似乎早已预计到玉岫的疑问。 “赵将军,你们有这样的安排,为何都不告诉我一声?亲族口口声声说需要我,难道只是要我的身份来作一个支撑而已吗?” “公主在虞王宫也受过虞国不少恩惠,属下只是担心公主您亲身面对这些事时,会狠不下心来,既如此,属下便擅自做主拿定了主意。其实倘若告知公主,结果也不会有任何变化,庞大的亲族们众心所向,这不只是赵则一个人,更是整个亲族密署了许久才制定的计划。” “赵将军。”玉岫抬眸看向赵则的双眸,湛亮而坚定地道:“若不信我,何必请我?” 她的声音足够洪亮,足够大到让两侧埋伏在密林中的上万人都听得一清二楚,“不论家国也好,门阀也好,亲族也好,只有一心,才能抵抗住所有的风雨。我知道整个亲族,为了等这一天,被迫在仇敌的战旗下服过役,被迫逃亡南唐,汉北,做着你们从前兴许都不会低头看一眼的营生,忍辱负重,甚至被人欺凌,被人羞辱。曾经的师朝之所以国灭,是因为师国太过自负,是因为不足够强大,但是现在,我眼中所看到的亲族们,已经和我从赵将军口中所听来的那些年亲族同胞们的生活,完全不一样了!这些年,你们虽散落在各片大地,但你们都为师国的复立贡献着生命与血汗,如今的你们动辄震撼大地,不仅仅虞朝上的一片泥土,连着南唐,汉北,无数的人们都要跟着你们的呐喊而发力。老实说,我答应赵将军以旧朝公主的身份回到亲族们之间,从来都不是为了我的父皇,更不是为了那个自诩为大的前朝,是因为亲族每一个人所贡献的血汗,有了让我尊重的理由。我所期望的复立,并不是看到又一个师朝如同当年一般繁盛,又如同当年一般重蹈覆辙。我想亲眼所见的,是靠着亲族们每一个人的双手,共同建立起的新的国度,‘公主’不过是一个代号,一个旧谓,一个只能象征着过去的已经死去的符号,我和你们一样并不特殊,不管亲族的将军统领们现在如何猜疑,放不下心,我能做的,是让自己真正站到亲族当中去,和你们一起为了那个理想而奋战。” “公主,我们追随您。”有人从两侧的密林中走出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坚定道。 话音甫落,又有陆陆续续的人从林中走出来,他们脸孔黝黑,手中握着战刀缓步出来,随着前人稳稳在原地跪下,两手齐齐反握住战刀叩拜,齐声道:“我们愿追随您。” 无数个声音在夜色中附和起来,抬眸看去,只见官道两旁所有掩藏在黑暗中的战士们,全都站了起来,数万人整齐划一地声称追随,眸中满是期盼与希望,一双双湛亮的眼睛在夜色中闪耀着属于他们的力量与坚定,毫不犹豫地澄亮地注视着自己,这样强大而殷切的力量,叫玉岫觉得心中害怕。政治与土地,从来都不是可以轻拿轻放的东西,她因为太清楚自己在做什么,而浑身发寒,手脚冰冷。她今日说出这番铿锵之言,不过是堵上了所有人的性命陪她一起下这一盘棋,她从来就没有资格把他们当作棋子,她从来就没资格把这些好端端的人骨子里的热血当作儿戏一般玩弄,她不敢想,倘是有一天,她这卑劣计谋被揭穿,要如何面对今日夜色中这上万双熠熠生辉的眸子。 玉岫紧捏住拳心,一遍遍地想着公子恪,她与他君心换我心的诺言,她不能眼睁睁看着别人就这么毁了他一生宏愿,她不能傻坐在原地等着别人把她作为公子恪的要挟成为擒肘之痛,不论如何,她已经踏上了这条路,决意了,哪怕陪上诸多,她也不会后悔。 赵则已整顿好所有的兵马,车辇驾驶至她身旁,沉声道:“公主,等不及了,上辇吧。”玉岫抬首点头,紧张而僵硬的神情多少亦有些缓解。 夜凉如水,官道两侧漆黑的山石上有跌宕浩撼的风,穿过重重山林如同刀子一般刮在她脸上,冲撞向她凉薄的肩,像是凶狠巨兽朝她身上扑咬撕裂,嘲讽她方才那震彻山谷的话语与信念。齐整而沉重的军履声踏在她身后,像是威严的鞭,驱赶着历史的进程在今夜里陡然翻向一个截然不同的篇章,他们身披着虎贲的甲胄,沉重的履声仿若把脚下土地都要踏得龟裂,这一支如铁一般的队伍,马上要在元安城中上演一场惊震世人的闹剧,而虞安十一年年末的元安帝都,正是在这样一片血雨腥风中,烧毁了数十重金殿宫宇,折损了镇守城内的数万兵士,整个帝都的兵权调控几乎瘫痪。而这场几乎能导致帝都毁灭的灾祸,却因为此刻坐在队伍前列车辇中的那个女子,而发生着一些不同寻常的改变。 “轰隆!” “轰隆!轰隆!” 几声震彻大地的巨响从整个帝都城中所有人的脚跟子底下传来,猛烈地颤动仿佛会钻会爬,让所有闻声之人都蚀骨而生出巨大的惧意,那惧意伴随着这怒吼一般的撞击声,往人的脊梁骨,头顶上爬去,所有人面色发白,不约而同地循望声音的来处,就连还有幸紧锁屋门呆在家中的百姓,也因着外面的动乱而双腿打颤。 元安城的北城门已是毫无戒备,然而这一支有着钢铁般斗志的队伍却丝毫没采用最简易省力的办法,他们如同不惧痛不惧伤一般,“轰!”地一声撞开北城门,七千匹战马啼声轰隆,从城门的缺口处狂奔而入,整个城中大地都开始震得山呼海啸。两万人马如同汹涌奔腾的潮水一般自后涌入,巨大的喊杀声陡然响起,最先而起的是震彻人心的激宕口号…… “襄扶帝室,重振师朝!” “襄扶帝室,重振师朝!襄扶帝室,重振师朝!” 一遍遍冲撞进元安城中每一个人的耳膜里,回旋在虞王宫重重宫阙的顶空。久在城中维持秩序的御营军,终于等来了这场动乱的主导,一声长哨,整个御营军与骁骑营严整以肃,锭利地准备迎敌。 箭矢排空,还未得见敌军的样子,伴随着那震地马声而来的便是一排接一排的翎羽箭,漫天血雾飞迸,城中原有的百姓房屋被烧,逃路被堵,如同疯魔了一般在元安城的街道上抱头鼠窜,然而更多的,是那些化身百姓的亲族,他们手中握着棍棒榔头或是铁锤,一句句高声应和着“襄扶帝室,重振师朝!”的口号,浓厚的血腥味扑面而来,九道主街上,策马阻挡的骁骑营再也顾不得许多,无论百姓装束或是兵士来者便杀,顶着箭矢与兵刃冲在前面浴血奋战,待看清那一具具倒地的敌兵时,跨,坐在悍马上的骁骑营仿佛如遭重创——他们现下所抗衡的敌军,居然是虎贲兵! 所有骁骑营士兵面面相觑之时,剽悍的亲族队伍彷如一道铁流,虽缓慢却坚定地向着内城移动,粉碎所有阻碍,击垮所有抗衡,混战之中听到有人高喝:“有援兵撞开了被封死的城门,有援兵来了!援兵来了!” 那是骁骑营副侯将的高吼,他端坐马背上手握重刎,浑身浴血,如同打气一般高声唱吼着,领着骁骑营一师浴血,拼杀! 援兵?是大钰到了吗?车辇中的玉岫终于再坐不住,翻身踏上一匹战马,突然,一派汹涌的血沫顿时飞上天空,玉岫根本没来得及看清楚是何人挥刀,三颗头颅猛地飞上天空,如同几颗不起眼的白菜一般再次掉入人群之中,被挥蹄而下的战马碾成肉泥一般,街面上的百姓惊慌逃散,有的直接晕厥过去,有的被两军的铁蹄残忍碾踏,抑或被乱箭射中,刺耳的兵器尖鸣声穿透云霄,长空中铮吟相撞,上千御营军紧密站成一线,听着骁骑营副侯将的怒吼声,一动不动地顽强站立着,亲族的人马撅蹄而冲,那马蹄如同钢炮一般重重踢打在许多御营军的头上脸上,人墙只是瞬间出现了一个缺口,霎时又紧密地挨在一起。 一身黑袍的赵则端坐在马背上傲然挺立,那散发着铎芒的眸子突然咪眸凝向远处,迸射出锐利的杀气,他俯身自马腹处取弓,搭弓拉弦,镞头对准远处马背上浑身鲜血已看不出衣甲本色的骁骑营副侯将,百步之外的男人仿佛能感应锋芒般猝然皱起眉头,迅速转过头来,双眼锐利地盯住赵则手中箭镞,他冷酷肃萧的面容忽而瓦解,竟微笑起来策马向着赵则的镞头狂奔,高声吼道:“弟兄们站住脚,援兵就要到了!” 那语音还未全毕,但见他手中长刀骤然刺破三个身穿虎贲甲胄兵士的胸膛,那一刹那,也有一道利芒应声而出,搜然钉入他脑门,倔强的血水滚疼沸热,溅在每一个虞国亲兵的体肤之上,坐在马上的玉岫亲眼看着他涉马而来,只为能多杀几个敌兵,用脑门来迎那锋刃的箭镞,却连张口提醒的话也说不出半句,那一刻,她寒从身体的每一个毛孔中钻出来,帝都放火,制造混乱,血泊征战,是她决意之时早已料到会要面对的,只是她没想到真正亲眼看见的时候,会这样的无力与绝望,太多的人死去,太多的人受到牵连,那些平凡百姓毫无反手之力的承受着这场无妄之灾,而她却只能如同一个看客一般,眼睁睁看着整个元安,这个昨日还在公子恪君临天下的光耀中熠熠生辉的帝都,就这样陷入了修罗地狱! ps:每天生死时速的小透明伤不起呀。。。有的违禁词实在是很让人想不通,不想换词了所以用逗号隔开了一下。 164 残杀 164残杀 “副侯!” “副侯将军!” “副侯!” 几声声嘶力竭的嘶吼引得上百双眸子齐齐回望,凝住脑门之上被迸射进一箭的骁骑营副侯将,离得近的身上甚至溅射了他的热血,而远处人群之中的却只能怔然看着年轻的副侯将就那么笔挺地从马背上跌落下去,无数的愤怒和悲恸在这一刻被激起,有三百多骁骑营的兵马齐齐站成一线,举起手中兵刃驾马而冲,两方人马剧烈的正面冲突好似汹涌的浪头相接拍溅,激起无数刺耳的兵刃尖鸣声与腥湿的血浪! 区区三百骁骑营,在面对上万身着虎贲甲胄的兵马时犹如纸糊地一般脆弱,纵然他们每一个人都站稳脚跟,昂首绝不退后地守卫着他们的使命,那座由人马围堵起来的墙,还是很快被亲族铁流一般的队伍冲溃。 就在这时,一道响令从南城门方向的上空炸响,所有人齐齐一惊,只一瞬间人群中好像炸开了锅,无数人重燃起斗志与信念,仅剩的骁骑营与御营军兵马们血液里都激荡起沸腾滚热的血,一个个高喊道:“援兵来了!援兵来了!有援兵来了!” 然而并没有人注意到,襄师复立的战旗,烈烈在红光一片的凄厉之中狰狞张扬着,那马背之上身披黑袍的赵则将军,正目视前方傲然看着那群不知世故的犹如瓮中之鳖的虞国士兵们,如同跳梁小丑一般欢呼重振士气,他眼神亮如星子,唇边是一丝久违了的满足笑意。 巨大的震动从南面响起,当马蹄声和山呼海啸的冲杀声临近耳畔时,所有的虞国亲兵才恍惚看清楚,那夜色红光中奔腾而来的,正是穿着与敌军一模一样甲胄的虎贲兵! 一骑快马当先而来,手握王馥之世袭的虎贲手令朗声喊道:“驻元安兵镇府虎贲十二营来援!” 这骑快马方至骁骑营身后,却倏然勒疆,一声巨大的马嘶声僵住了身后整个虎贲兵的心,他们正前方,那骁骑营对面争锋相对的敌兵,居然穿着与他们身上一模一样的甲胄,却举起了襄师复立的战旗!这一刻的情形,仿佛一场极大的嘲讽一般,令得他们错愕当场! 襄师兵忽而齐齐举弓,搭弓提弦,将一簇簇箭镞跃过虞国兵马,对准了那些胡乱逃窜的平凡百姓们奋力射去,撕心裂肺地哭喊之声忽然响彻整个元安主街,所有虞国的亲兵们紧握着武器,被敌军这卑劣刻薄的行径激怒得颅血倒流,从南城门而来的虎贲援兵再不犹豫,隔着御沟河的他们双眼血红,一声令下,巨大的吊桥从南而下,无数虎贲兵马簇拥着从吊桥上冲过去! 此刻襄师兵的阵列忽然井然错开,不知从何处冲出八道蒙了双眼的悍马,马上之人往主道两侧抛掷兵器棍棒,仿佛不要命一般横冲直撞,不知谁在人群中高喝:“虞国百姓,凡要命者,拾刀握棒,协我军襄师复立,杀敌有功者,军中予职重赏!凡逃窜者,镞头毙命!” 随着这一声诡谲而胁迫的喝令,元安九条主街上的人群中开始沸腾,襄师兵的喝令绝非玩笑,那一阵阵绵密的箭镞在虎贲援兵和骁骑营御营军三军抵御下仍旧插隙而来,街上的百姓们像是一群疯子一般红着眼睛跪在地上爬着去捡那襄师兵扔下来的武器,在那箭镞瞄准自己的一刻,毫不犹豫地挥舞着手中刀棒大喊着砍向豁出性命保护他们的虞国亲兵们身上! 在那些旧朝亲族所扮演的百姓带领下,越来越多的人捡起兵器叫嚣着冲向自己国家的军队,仰起怯懦而恐惧的脸孔,挥舞着从未提刀握棒过的拳头,跟着整个元安城中最为震彻的声音一起咆哮着:“襄扶帝室,重振师朝!襄扶帝室,重振师朝!” 这些愚昧而卑怯的百姓们身体上满满都是马蹄踏过的淤痕和刀箭留下的血迹,可他们似再也感受不到痛了,他们拿起刀棍,麻木地站起来追随着残酷的压迫,他们终日面朝黄土,循规蹈矩、兢兢业业的生活,这场浩大的仗势本与他们没有丝毫干系,可是这一刻,在面对死亡的恐惧下,每一个人都是那么软弱而愚钝,丝毫意识不到他们此刻忠心耿耿所拥护的并非自己的利益,而是敌国挥向他们的重鞭! 襄师军的阵列在虎贲军接踏吊桥而来的那一刻骤然散开,在每一个虞国亲兵们都还未来得及反应的情况下,瞬时间成了一盘散沙,主街广场上,每一个虞国亲兵身周都环绕着不辨敌我身披虎贲甲胄的兵士,每一个人马下都有无数挥举着刀棒拳头的百姓麻木地砍打着,他们高举刀刃,干脆模糊了双眼地砍打、斗争,那些年轻的血液全是沸腾而滚热的,一个,一个,又一个……无数人在这荒唐的混战之中倒在了血泊里,无数似曾熟悉的面孔一眨眼就迸上了腥稠的血浆,而这些只能够逼迫自己模糊双眼去拼杀的虞国士兵们,甚至不知道那熟悉的面孔,并肩作战的友军,是不是就死在了自己手握的重刎下…… 终于,越来越多的人们倒了下去,虞国的亲兵们俯身低头之间,在面对着血泊之中自己同僚们的绝望眼神时,整颗心僵直住了!那些分明是自己要全力护卫的百姓,那些或许是并肩作战的友军,却在这一场荒唐的战乱中互相持刃而对,以自相残杀一般地方式毁灭着…… 他们杀得血红的双眼逐渐迟疑了,手中紧握的重刎也缓缓放松了,他们胯下的悍马不再无谓地冲撞,而是犹疑着徘徊甚至后退,终于在人群之中,有人趋近崩溃地喊道:“不要再上来了,不要再上来了……住手!都住手!” 然而这话音犹未落下,一把战刀便横立在他胸前,胸前一热,他仰躺着朝后落下马去,口型仍未合拢,甚至那一刻,他都并不知晓是否是死在了敌军的刀下。 这一夜的元安帝都,整个城中的人们从誓死抵抗地口号声,逐渐变成了疯狂地吼叫,而后是竭力的哭嘶……人们互相推搡着,踩踏着,马蹄和彼此的脚就这样踏在了或许是亲人的尸体上,连重刎在握的兵士们也再没了丝毫斗志,如同疯魔了一般麻木地回击着朝自己砍来的利刃,他们失去了心中的信念,他们在不忍和犹疑中已经身心疲累到难以分辨这场仗究竟要守护的是什么! 人群之中,玉岫的眼睛缓缓紧闭,她面对着整个元安城中的混乱和哀嚎忽然间那样沉重,她没有办法再睁眼看着那些虞国的百姓如同行尸走肉般机械而麻木的砍伐着自己家国的军队,没有办法看着那些因不忍挥刀下手而死在了对方刀口下的年轻军人,她浑身颤抖得厉害,连愤怒的力气也没有了,这样无法掩饰的悲哀与绝望,浓重得此生此世以来仿佛从未经受过,而她面对着这修罗地狱,却无法拔刃抵抗,无法替那些无辜的亲人们挡下寒光沥沥的刀子,甚至只能站在与他们敌对的位置上,软弱得一个“不”字都无法开口。 公子恪,对不起…… 对不起,这片你辛苦建立起来的天下,这条昨天还繁华气派的帝都主街,在我不自量力地决定下,变成了眼前这副模样。 对不起,说要携手联袂,可连这方土地,这些无辜的百姓,我都无法替你守护,却还气恨你将一切杀伐决断凌驾于他人头上,奢求你做太平明君。 她知道,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这个决定走到这个地步,她只有在乱势中力挽狂澜,而不是后悔,不是软弱。她咬紧牙关,双手紧攥着看向圣贤门的方向,大钰,我豁出去所有希望,只因信你,没有假如,我们必须成功! 她扬手一抬缰,自混乱中挤向赵则马侧,目光如锥的赵则转过头来,看见她时牵唇一笑,抬颌扬首道:“公主,亲族的人们等这一天等了太久太久,今天,终于看到了,不出多久,这浩宕的口号声便会成为事实,亲族的人们,将以新的姿态站在这片土地上。” “我原以为亲族想要建立的天下,太平、和睦,更以为亲族们骨子里滚烫流淌的血是正义、仁慈的,看来我想错了,这世上杀伐决断,但凡是有了自己想要占有的东西,便会变得残忍,仇嗜,那些原本正义地说辞用来杀戮也在所不惜。赵将军,我好像看到的,是整个亲族将这些年所有的屈辱与恨意,全都挥洒在了虞国的百姓身上,好像只有将刀锋砍在他们骨血里,当年的尊严与士气才能找回来一丝半点。旧朝亲族们能有如此报国决心,真是军人中的楷模,不是吗?” 玉岫目光平静清冽,语音平和地缓缓说道,若是无心入耳,仿似褒奖称词,而那字里行间隐隐露出锋芒的刀锋,却像是破弦而出的利箭一样,直直刺穿了赵则的心脏。 她知道赵则此人心气极重,一段时日相处以来,看他方才面对如此残酷杀伐时唇边恍似满足的笑意,也可看出他心中自卑与无力的缺口。 赵则闻言目光微懔,手中握住刀柄的力度更紧,仿似这样能够更坚定自己的心,他并不回头,目光直视地阴沉道:“这样的征战杀伐,公主还是不宜久看。毕竟公主心中仁慈,旧朝复立之时,亲族们已有了万全之策。” 165 孟彀 165孟彀 玉岫眸光垂敛,她并不指望赵则能在她话语下动摇决策,只是这个渭南崛起的年轻一脉,身上定有不愿为常人吐露的过往,不知为何,她总隐隐觉得,和这些目光澄亮,昂首而战的亲族战士们比起来,复立旧朝……似乎并不是他心中所想。 她别眸笑出声来,恍似无意,却余光留扫到赵则在闻及那笑声时背脊的微微僵硬。 此时此刻,公仪钰带着自城郊迁调而来的兵马在帝都神武大将军府镇换好了数千套禁卫军的甲胄盔冠,正以飞鹰一般地速度冲进了帝都的东城门。 一身戎装的景穆世子在马背上弓腰持僵,阔肩收腰的戎装令素日阴柔的男子此刻英气蓬勃,他白皙纤瘦的手被窄袖紧裹,持住马缰奔驰得飞快,柔和秀致的面庞上此刻看不到半点平素玩世不恭的嬉闹,那风华绝代的眉眼中此刻是锐利的凌芒,嫣红点染般的唇更显冷意,全身肃杀寂灭的气息让人不敢近闻,便会远远避开。 “世子!” 一声急促勒马之声,开路的将领高声报道:“内城门被动乱的百姓堵得死死的,兵马根本冲不进去。” “其他城门呢?” “世子殿下,元安城中所有城门都被聚众的百姓堵死,依属下的猜测似是有人安排刻意为之。” “刻意?”公仪钰挑眸,渍红薄唇中念过着两字,冷然说道:“那便冲进去!” “殿下?”那步将一愣,似没明白过来一般旋即问:“那围堵的百姓属下实在无能驱赶……” “你们都忘了这一路是怎么杀到帝都近畔来的吗?踏着尸体都要给我冲进去,哪些人不要命的,就在这马蹄下送死吧!” “世子!” “世子——!” 身后诸多声音齐齐响起,纷乱却一致地道:“那都是普通百姓啊!世子殿下一路起兵,不是一直下令对普通百姓宽柔以待吗?” 公仪钰静静地眯起眸子,握住缰绳的手越攥越紧,他坐在城门外的马背上,甚至都能感受到如今城中的血流成河与肃杀气息,他晚去一刻,虞王朝的亲兵军队就会多一个人死去,多一分危机。他若负了她今日所求,不仅仅是毁了她所有的希望,就连他哥哥的这片土地,都要任外人践踏欺凌。不论任何时候任何身份,家国的土地被人践踏着,他也会有豁出命去想要拼命守护的冲动,当年以父兄之姿代先帝而战的爹,如果遇到相同情形,也会这么做的吧…… 更何况,他本就是为了更大的值得,能够漠视他人幸福的铁石心肠。他的生命里,怜悯,犹豫,后悔,这样的词是从来都不存在的。 他缓缓回头,语调异常清冷地沉声道:“不愿意伤害百姓的,都留在这里。其余愿意追随的,跟我冲!不让路的百姓,让他们看清我们手中的刀锋。” 赵则身侧,一袭素衣青髻的男子打马而上,挨着赵则,凝目看向混战的人群,微微笑道:“依我看,差不多了。” 赵则微微颔首,一声长喝,下令所有的亲族们停止杀戮,高喝道:“虞国虎贲统领何在?” 刀戟相撞之声骤然停止,人群中一身浴血杀红了眼的虎贲统领在听及此声时,重刎一滞,回眸看向马上一身黑袍的赵则,朗声道:“元安兵镇府虎贲十二营统领在此。” 那人背手一收长刀,摆手喝命所有士兵暂歇,冷声讥讽道:“好一个虎贲参将赵将军!我真是眼拙,与你同僚多年,竟不知你苟且藏着如此身份!复立师朝?哼,简直是痴心妄想!” 赵则高居马上,微微俯身撑在马背,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这城中混乱厮战所造成的遍地血污横尸,而后抬眸将目光悻悻地转到虎贲统领的脸上,语意珊阑地说道:“孟彀(1)统领,得罪了。我赵则在虎贲多年,深知将军心性,将军和军中那些富家兵大不相同,今次将你牵涉其中,我心中多有愧意,倘是将军并非虎贲军在编的身份,今日带着你的弟兄顽强抵抗,若侥幸能拿下我们倒也可免此灾祸。” 孟彀冷冷笑道:“赵姓叛徒,难不成你心中还打着盘算,以为我孟彀会甘愿与你们同流合污?” “孟统领,我奉劝您还是换一个词比较好。我们如今已经早已和孟彀统领您绑在同一条绳子上,我不过是不忍看着孟统领坐以待毙而已。” 孟彀闻言,睁大眼睛看着赵则神色莫辩的脸孔,顿时回过神来! 赵则在孟彀漆黑的眼底看到他所乐见的顿悟,坐直了身子,语气清淡地说道:“此时此刻,孟统领眼里只有看到我们带兵闯入帝都烧杀抢掳,煽动百姓造反的愤怒,然而今夜这一切,传到虞国皇帝的耳朵里时,还会像孟统领亲眼所看到的这样吗?” 他扯唇,极有耐心地慢慢凝视孟彀身后血染盔甲的虎贲兵们,冷声道:“虎贲兵为了天家做再多,在虞国皇帝眼中永远都是一个随时小心提防的外戚势力,今上与琅琊王氏之间的嫌隙,孟统领心中不会不清楚吧,如今虞王朝重权在握的人已经不是姓王,而是姓温了。一步步缴收军权,架空虎贲镇府的权利,这只是迟早的事……就算今上心知肚明今夜元安城中动乱究竟是为何,难道孟彀统领以为他还容得下你们吗?滥杀百姓,自伤同僚,这样的罪在虞国皇帝那雷霆手腕力,会作何处置呢?孟彀大人如此忠心不贰,难不成还要带着整个虎贲军的队伍同我们决战到底,不惜以全军覆没的代价来证明你们的清白?孟统领,值吗?” 这一段话,犹如重锤般一字字钝击入孟彀的心里,是啊,他奋力迎战,带着寡不敌众的兵马试图螳臂当车,咬着牙对自己家国的百姓挥刀,铁着心与身着一模一样甲胄的兵士们对刃,只因为他天真地幻想着,虎贲再与王室有隙,也不会忘了自己的根在什么地方,他们是为了守护家国而战,一旦破坏了此次师朝余孽的造反行动,说不定整个虎贲,会因此迎来不一样的变化…… 只是他没料到,这场动乱来得太过庞大,且有着精心的严密计划与组织,当他看到那成千上万穿着虎贲军甲胄的将士向着他们迎面冲来的时候,孟彀顿时知道撂在自己面前的,已经只有一条路了。他若能率兵拿下他们,或可能将功赎罪,可看看眼下城中几乎折损过半的虞国亲兵,和满城哀嚎的百姓们,他只恨不能长叹一声!这一刻,再傻再耿直的人,也不得不重新考虑眼下的生路,赵则说得对,他没有带着整个十二营以覆灭性的方式去证明自己清白的愚忠。他要顾及的,并不只是个人的名誉,还有这么多同生共死的兄弟,他不能决定他们的生死。 良久,他一句话也说不上来,赵则的眼中看不到一点不耐,那样的眼神看着他如同看着一片水中随即会沉下去的落叶,他们站在那湍流之中,上下浮沉,全然无法把控自己的命数,只要他一句话,他便能轻而易举地捞起他们所有人的性命! “孟彀大人,虎贲军已经没有退路了。这城中,不论是御营军也好,骁骑营也好,他们犯下的失误,只是在镇压动乱和混战中无心之过错杀了百姓,他们只是因难辨敌我而失手将刀锋对准了同僚,在虞国皇帝的眼中,他们以一句情势所逼,无心无措,便可回应过去,但是作为本身就是虞国王室眼中钉、目中刺的虎贲兵,作为近日屡屡被怀疑与内臣勾结肆意谋反的虎贲军镇府而言,今夜之事,意味着什么呢?我没记错的话,就在今上御驾亲征前不久,虎贲军中那些不知轻重的富家兵就不知收敛地在虞王宫中酿了场大祸吧?” 他笑了笑,手握佩剑,眄眸看向孟彀,沉声道:“老实说,杀了孟彀大人您,对我没有一点好处。眼下形势孟统领应该心中一清二楚,我赵则若有意为难,大可领着我身后亲兵与虞国兵马决一死战,绝不会费劲口舌地在这与孟统领周旋。我实在不忍看着孟统领就这样坐以待毙,既是虎贲军迟早要被扣上那无妄之灾,何不就以此由头奋起反击?赵则一直欣赏孟彀大人是个有筋骨之人,难道大人就不想靠着自己的能力站起身来站着做人,而是甘愿一辈子永远跪在地上仰望别人吗?” 孟彀心中纷乱,双目被激得通红,他知道,赵则此刻字字句句都是在将自己逼上死路,但诚如他所说的,若是他不反,那么要杀他的,便是虞国的皇帝,当今的天子!可若反了,反而还有那么一线生机,他不得不承认,这些年忠于本朝,但屡屡感到憋屈怨岔之时,并不是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不再跪于别人膝下做人……极大的矛盾在他脑中碰撞,各种各样的声音在耳边叫嚣,他太阳穴突突直跳,搪塞过去:“即便是反击,我堂堂虎贲军也不会以什么襄助旧朝复立的狗屁幌子来造反!” 此言一出,赵则身后的整个亲族开始士气涌动,愤愤不平,赵则摆手制止,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我真没想到孟彀大人还有如此天真之处,你难不成还以为虎贲军能借琅琊王氏的臂膀重振声望?你难道还指望着能要当今太后坐镇策反?孟统领啊……琅琊王氏已经今非昔比了,若说早年虎贲依傍王氏立业建功那还尚可,但如今这些年,虎贲军正是因为王氏的野心,被皇家处处制衡打击,外戚当权甚至成为当今天子心头大患,更何况您想一想今上初登基前,太后一手策划的那场逼宫,傀儡般任人操纵的太子枉死在亲生母亲剑下,保命关头,你难道还看不清慈安宫里那个叱咤了半生的女人,如今是姓王还是姓公么?王氏,如今只会成为虎贲的拖累了!” 注解(1)孟彀读音\ 166 兵变(壹) 166兵变(壹) 一语惊醒众人,孟彀身后沉寂的人群中忽然开始窸窸窣窣的议闹之声,孟彀放松缰绳,只觉得今夜这一切实在颠覆得太快,他回头,望着众人,望着那些手持锋刃血染片甲的兄弟们,眸中的戾气缓缓消逝,瞳眸中的神色由锐利转为无奈。 是啊,虞王不会放过自己,琅琊王氏也不能成为依傍,他身后所有的退路都被堵死,他若拼死硬仗,整个虎贲军只会一起葬送,再回头只有死路一条,不若拼死一搏,眼下姑且应下赵则的话,虎贲一反的消息若出,整个虞朝大地的虎贲下部也会因此而沸腾,到时再联合大家,独立策反! 孟彀双拳紧握,微微仰眸望着苍天,这也许……就是老天留给他们的一条活路! 他拉缰调转马匹,对着身后的士兵们高呼道:“兄弟们,今晚,我们杀了虞国的老百姓们,杀了与自己同僚多年的伙伴,虽然我们是为虞国而战,但是时至今日,虎贲军在皇帝眼中只是根不断提防的芒刺,我们今日选择拼死硬战,不过一死,侥幸活下来的,在虞王宫中也得不到什么好下场,可若我们选择为自己拼一条活路,或许今后能扭转乾坤也不一定。虎贲十二营的汉子们,你们愿意就这样坐以待毙吗?” “不愿意!”震天的吼声自元安城中央拔空而起。 孟彀扫一眼众人,眸中重燃起滚烫的炽焰,厉声道:“兄弟们,我孟彀一介莽夫,在虎贲为兵整整十年。十年之前,我因仰慕虎贲兵战无不胜,面对任何战乱都挺拔屹立的雄雄军势而来从军,从最初的步兵小卒,一直到今日的虎贲十二营统领,这些年,我虽称不上立有大功,却对自己的家国忠心不贰,每一次上战场,都是豁出性命拼死相搏,我想兄弟们,同我一样对虞国抱有一颗赤诚之心的大有人在!可是,这两年,虎贲的忠臣们都得到了什么下场?自从今上登基以来,太尉王狄大人,虽是犯下举兵谋反不成的罪孽,却好歹也是虞国的开国大将,竟得到了个终身囹圄的下场。自那时起整个虎贲士气大伤,王氏一脉的军人们,在帝都元安的军镇府中受尽侮辱,一支虎虎雄师,竟然沦落到被御营军和骁骑营那些后起之辈不放在眼里。今次又屡屡怀疑我们虎贲与朝中之人肆意谋反,以我所见,今上莫不是要以此手腕借机对虎贲下手,这些年来兄弟们的耿耿忠心就换来这种结果,我们值得吗?” “不值!” 无数的士兵们众口一声的高喝,纷纷举起了手中的刀枪锋刃,这些年来积压的委屈与忿忿如同一盆滚烫的油,被孟彀的一席冰凉森然的话浇入,瞬间就开始沸腾炸响,溅起无数疯狂与不满的念头! “虞王朝的新兴权贵们早已忘了当年是谁阻南兵抵北袭,振奋家国士气,长驱直入地将虞朝的战旗插在了这片土地上;更忘了是谁冒死在临潼关外万里奔袭地抵御外獍,用一腔热血和一身铁骨保卫家过,更忘了是谁顶风冒雨驻守虞国上下每一寸土地,守护家国太平,保护虞朝上下的百姓。我们为王朝作的这些,我们用赤诚之心与铮铮白骨换来的荣耀,在皇家眼中也成了功高的锋芒,成了威胁王权的罪过。是家国负了我们,我们铁骨铮铮的兄弟们,难道就甘愿这样一辈子跪在当权者的膝下卖宠吗?” “家国负我!我们反了!” 一声豪气干云的怒吼从人群中发出,瞬间,整个元安城中央数万人群里一片死寂。 这声怒吼,如同一把直捣每个人心腹的剑,刺向他们心中最卑曲最不甘的地方,所有人都因这一声怒吼而血脉贲张,只需这么一刻,他们骨子里的愤怒与逆劲就这样被生生抽带出来! 赵则身侧的素衣男子敛眸看着眼前景象,文秀面庞中流露出一丝志在必得的满意,几不可见地微挑唇角,似早已料到眼前这一幕,那一声怒吼,是他精心落的棋子,恰到好处地响起,却能统领身后千军万马的动向! “对,家国负我!我们反了!”人群中紧接着有人应合出声。 “我们反了!\方寸,要兵变谋逆吗!” “你是何人?”赵则凝着眼前突然冒出的男子,心中忽而没来由一慌,眼前之人身着的是骁骑禁卫装束,面对方才阵势断然出声,气定神闲,毫无半点慌张失措,莫非……公子恪早已心中有数,埋下了手笔不成?! “大虞王朝骁骑营十六支参将,怎么,‘赵将军’似乎不认识我?”来人轻佻一笑,浑似不将对方身后数万人马放在眼里,那双冰寒眸子里,甚至还带挑衅之意。 赵则目眦欲裂,将才心性素来最不受人轻侮挑衅的言辞,沉声讽道:“怕是什么不知名的小支小部,骁骑营元安禁卫都已折损过半,还敢跑出来当这跳梁小丑?” “是吗?”公仪钰轻哼一声,语调清冷遑似冬夜里的水:“只怕赵将军是这么以为的……也难怪赵将军此时此刻还敢在这里煽动虎贲军兵变策反,赵将军原来以为自己胜券在握啊!”他不以为然地点了点头,随意嘟哝道:“怪不得要挑起虎贲军做出这自杀性的举措,今上手笔,果真非常人可比。” 赵则手腕一颤,怒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公仪钰闻言,侧头缓缓地闭上眼睛,眉头紧锁,轻轻一声细叹,似乎根本没有要答他问话的意思。 此刻所有人的目光紧紧凝聚在他身上,孟彀面色阴沉,终究忍不住出言问道:“将军语中之意,不妨直言。” 公仪钰倏然睁眸,眼中寒芒扫射,声音坚定如铁,斩定而简短道:“赵将军既胜券在握,倒不妨一战,何须费什么话!战士们!” 一声低吼,自中央主街周边簌簌搭弓拉弦之声,赤红的火把霎时间从外围将他们全数包围,冰冷的镞头直指着他们的胸膛甚至眼眸,因那些火把的逆光,夜色之中辨识不清人数,但如此草草一看那箭镞的密度,这不可估量的数目也忍不住让人倒吸一口凉气! 方才还雄心壮志的虎贲兵眨眼之间已被当作敌对之人被虞国的亲兵们冷刃对峙,所有人都没有回过神来,不知要怨恨自己的冲动,还是赵则的煽动,孟彀更是心中一懔,尚不能接受这突然的变故,他原本想率众奋起反搏,争一条生路,可若正如这来人所说,今上早已将今夜一切计划在手,那么局势将会发生完全的逆转,至少此刻,他们已犯下了大错,他身为统领,怎能因自己一时失误而害了整个十二营的兄弟们! 公仪钰闭上眼,抬手一落,下令开射,雷霆之势的眨眼,孟彀忽然大吼道:“将军且慢!” “你还有何话说?” “孟某好歹算是与将军同僚,何故眨眼之间,虞国的亲兵们就变成了持兵相对的地步?将军既知今夜形势,应晓得方才那场敌我不辨的混战,再继续下去,原本就寡不敌众的虎贲军只怕难以支撑,元安百姓更是死伤难以计数,孟某一时糊涂,率军做出方才冲动之举,就算有罪,也该由孟某一人承担,怎可令为了虞国上下冒死拼命的弟兄们背下这罪名!” “孟彀,你方才口口声声说虎贲冒死护国,忠君爱民,可今夜连援军都撑不到就被敌军煽动军心,号称家国负了尔等,一心只求兵变?如此贪生怕死之辈,要如何解释?今上频频起疑虎贲策反之心,不过因那队伍中门阀一脉却有起势之心,今日之事未与尔等相告,难道就看不出是今上的试探么?好一个兵变!好一个家国负了尔等!你们就等着承受虞朝皇室的滔天怒火吧!” 孟彀坐于马上,面色阴沉,许久没有说话。 赵则身侧的素衣男子忽而开口,道:“此事蹊跷。” “先生如何看?是率亲族继续拼战,还是……” 167 兵变(贰) 167兵变(贰) “虽然看不清楚对方兵马的数目,但此人对我亲族数万军马视若无睹,浑不在意,即便是善于掩饰心绪的能人,此时此刻,也会心虚地要马上扭转孟彀策反的心意,此时他并不着急,反而口口声声站在虞王的立场驳斥虎贲军的过失,看样子似胸有成竹、胜券在握。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我不解此人为何要蒙面相待?是害怕人认出,还是另有隐情?” “公子恪一向聪忍,用的人也多是机狡,说不定是糊弄我们的伎俩也不一定……” 李莘摇了摇头,缓缓道:“即便是糊弄,能瞬间调集眼下这些将我们围圈起来的兵马也不是件易事,看来公子恪并非如我们所猜测地毫无防备,不论此人所说是真是假,一切静观其变。若是这一切是公子恪手笔,只能怪我们太过轻浮草率,若是存心糊弄我们,那么眼前这个冒死替公子恪遮掩的人,绝非凡辈。” 剑拔弩张的形势下,赵则缓缓沉吟半晌,开口道:“既是大虞王朝的骁骑营参将,为何藏头露尾,不肯露面?这可不像是今上那位的手笔,莫不知元安形势紧迫,公子恪情急之下使诈来诌我们?” 公仪钰微微挑眉,很是不耐道:“赵则将军既一百个不信,何必再多费口舌?怎么,费了这么多年藏藏掖掖,埋伏在南唐汉北,貌似恭谦,甚至不惜身为庸碌之民,难道不就是想着有朝一日犹如雷霆之势般动手,破釜沉舟地颠覆整个虞国上下吗?如今策反,刺杀,火烧元安,扰动民乱,攻打帝都,全都做尽了,此时此刻却因着这小小变故,不敢来此硬战了?” 他嗤声一笑,轻轻一叹道:“赵将军,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啊?” 他话音才落,整个亲族所有人的目光全都凝滞出了。每一个人的脸上更添几分如霜般的沉重,或许整个队列里,唯有一人此刻的心绪是格外复杂的,那一双冰魄般的清眸,此时此刻穿透众人地落在他身上,落在那面具下风光旖旎的眸子里。 男子微微沉吟片刻,未有丝毫犹豫,修长五指轻微一落,启唇道:“放箭!” 数千只翎羽箭簌簌从外围铺设而来,瞬间在帝都凌空织起一张密密麻麻的箭网,襄师兵的人马护盾而挡之时,几乎所有人都同时留意到,那箭矢每一刃锋利都冲着他们而来,而那环围之中适才兵变的虎贲兵们,却丝毫安然无恙。 他们被耍了! 这一刻,好似一记闷雷轰然炸响在头上,所有的亲族们眼前一黑,众人挥手挡箭,毫无血色,慌乱地在各部统领的命令下变换着队型,尽全力保证着所有人的安全…… 几百名警卫署的士兵杯水车薪啊!殿下,骁骑营和绿营军完全没有消息,西南镇府使的人马也看不到了。宋参将说这次动乱绝对不是偶然,定有人有意可起骚乱,在里面蝙风点火。皇上,宋参将说动乱越来越大,越来越多的百姓参与其中,等到所有帝都百姓都加入。时候就无法控制了,还请陛下早作决断!”好似一击闷雷轰然炸在众人的头上,所有人眼前一黑,几名老臣站的不稳,一下倒在座位里,众人脸色惨白,毫无血色。 “孟统领,你还忙着思量虞国负你吗?兵变……”他语及此玩味地一挑唇,警醒般提醒道:“统领莫要忘了,兵变是多么危险的举措,所谓九死一生,不过如此。只是那九成的失算,孟大人打算拖累整个虎贲军所有兄弟们的家小一起作陪么?若失败,整个虎贲将以兵变造反论处,不仅仅这些与你同僚多年的弟兄,还有你们所有的亲人,都会成为屠戮的对象! 孟彀醒悟过来,沉声道:“是,孟某带虎贲军的兄弟们为您开路。” 他手中兵刃高举,胸膛中迸发出巨大的力量,挥动手中兵刃,吼道:“将士们,跟我冲出去!” 公仪钰淡淡一笑,云淡风轻地说道:“孟统领,有劳了。” 襄师兵的士气瞬间冰熄,那些虞国的亲兵仿若不要命了一般向他们齐齐冲过来,不仅仅是四面环绕的密密箭矢,而是正前方,孟彀手下的虎贲兵,仿若知道此一刻是他们向虞国王权证明他们忠心的唯一途径,又或是公仪钰方才那番话如同颈绳一般勒住了他们的脖子,他们要为了自己的家小,为了整个虎贲队伍的生存而战,要今上赦免他们方才失措兵变的罪过,只有此一刻,背水一战! 队伍中的挥旗手得令后打起了旗语,那些虎贲兵的眸光开始变得不一般,他们自鞍鞯下取下一段段带有镣铐的锁链环扣,一声令下,竟俯身甩手将那镣铐拴在了自己足踝,百米长的锁链环扣一一相接,竟成了一道铁索相连的人马之墙! 站在亲族中心的赵则眉心紧蹙,如若方才军心动乱他还能尚且无惧,但这一刻,他却心中一震!这铁训他认得! 当年虎贲军征战之时,虞国虽已然强大起来,与师朝比起来仍是个小国。不仅仅是地土,更表现在人口之上。无论当时的师国再如何奢靡腐败,兵痨马软,那庞然大国的人数仍旧是最显著的优势,而虞国,却因频繁的征战越来越缺少征战的士兵。战场上伤亡的人数越多,就需要毫无经验的新兵来顶,但来顶替的人多数是出身徭役,他们习惯了低头任鞭子抽打在身上,习惯了看着土地埋头干苦力,从没有见过血染成河的疆场,更加不敢抬头正视那万千寒刃劈头而来的壮阔,一声号角或是万马奔腾的声音就能让他们胆颤腿软,因此临阵脱逃的徭役越来越多…… 当时的虎贲军,为了防止徭役脱逃,才想出了战场上用铁锁镣铐住徭役们这一办法,新上战场的徭役们百人一链,紧紧地将腿脚锁在一起,谁也跑不了。他们即便胆战腿软,除了迎头面上敌军冒死一战,没有任何办法能保全自己的性命,正是这样的法子,让无数的徭役们成了如今虎贲军中当年立下赫赫战功的老兵,正是这样残酷而决绝的办法,让虞国那样一个地少民稀的国家,如今铜墙铁壁般地屹立在这片大地上! 也是自那时起,“铁训”成了虎贲军中独有的特色,它由最初制服徭役脱逃的刑器变成了一种战术,甚至成了每个兵士们鞍鞯上自带的兵器,情急之时,他们会自觉地为自己足踝上铐,百人一链,殊死同归!这些年,他虽身在虎贲,却从未见过军中此术再现,然而今时今日,迎面而来那殊死同归的士气,却令他原本斗志昂扬的气血,在这一刻都逆流! 亲族兵士们虽不至被那密密麻麻的箭矢所骇,但在眼睁睁看着那些虞国亲兵视死如归向他们奔来的那一刻,他们原本沉稳钝地的双脚,都微不可察地开始向后一点点挪移…… 是啊,他们眸中全是瞳眸湛湛的信念与希望,并非没有士气与壮胆,他们忍辱负重多年,只为今时今日。但他们是什么呢?旧朝时,他们是师朝门阀世族里的权贵公子,坐享朝廷俸禄又或是家从商贾,平安无忧,从没有经历过生死。师朝没落后,他们得以苟且,于是安身立命在南唐汉北的各个角落,企图有朝一日,能够重振国威。他们虽有着要复国立命的仇恨与强大信念,却也曾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的土地是如何被虞国这强大的军队一一踏遍抚平,更眼睁睁看着他们的族人家小是如何被屠戮,那是他们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场面,与其说那是给予他们反抗信念的力量,不如说那是他们一生中最惨不忍睹的阴影。 这些年,他们潜藏在南唐,汉北,虞朝,甚至是远辽,凭着集团般的驱导而凝聚在一起,受人鼓动地纷纷有了复国之念,他们有着足够详尽的计划与庞大的信念,因为这绝不可能输的信念,他们今日站到了这里,但在这一刻,看到那些视死如归的战士时,他们有一刻觉得自己被欺骗了! 他们忽然不知道有朝一日旧国复立他们又能成为什么,更不知道此时此刻自己在为什么而战。他们自幼是习惯了三餐温饱的权贵,若不是生存所逼,此生都绝不可能从军入伍。即便是有着要复国的信念,也无非为了再一次过上那三餐温饱不再藏头缩尾的日子,而正是这一点小小的希冀,被那些饱藏了野心的人们所利用,他们被所谓的信念蒙蔽了双眼,但从未看清楚过,因为出身,因为国灭,战争其实是他们心底最为厌恶憎恨的事情,而那太过虚渺的信心,也在此刻悄然溃落。 可那些足拷铁镣的虞国亲兵们,他们是守护家国的武士!他们所在的这支队伍,是一支带着骄傲与荣光的队伍!不论他们出身寒窑,还是富兵子弟,整个虎贲军,都是曾经历过千里行军的队伍!从第一次穿上军装甲胄的一刻起,他们摈去家世出身,每一个人都是同等的,刀枪血刃,地冻天寒,没有一个人会被额外眷顾。他们并非无所事事的公子,也不是为了那一捧从军入伍的俸禄。对跻身虎贲的每一个士兵而言,就算这些年有着疲软,有着懈怠,有着因为朝堂权术疲于征战的瓶颈,但在每一个士兵心底,都埋藏着守护家国的壮志——国若当危难,男儿岂能辞! 168 机辩 168机辩 赵则队伍后的兵卒们手举着战刀,面色苍白,面对着面前破釜沉舟而来的一排排虎贲兵甲,犹豫不前。 赵则站在亲族队伍前方,沉声吼道:“亲族的战士们,不要慌,都给我稳稳站住脚下,我们不要忘了亲族的信念,不要忘了这些年忍辱负重,是为了什么!” “砰然!”一声,圣贤门外的高台大门被巨声撞开,中央长街上仰目望去,平台之上红光遍天的火把之中,犹然听到“轰隆!轰隆!”的巨大铁链之声,他们看不清人,却能想象那高台之上是千千万万的虞国将士,他们以镣铐相扣,锁住铜铁一般的意志,原地待命,视死如归!那千钧之势,仿佛是久等了他们去自投罗网,教亲族的兵士们人人惊悚,不敢却望,就连玉岫,也被那圣贤门外浩大的声势所震撼,若非她知晓因果,这一刻,只怕也要被蒙骗过去! 她心中倒吸一口寒气,却仍要忍不住为公仪钰所折服,她不得不承认,若他有心,莫论统领军队,举旗策反,在那双从容寂灭的双眸里,仿佛只要笃定,就没有不可能。 赵则拔刀还欲拼战,然而他的刀还没拨出来,一把银光闪闪的宝剑就飞逝而来,顿时自他髻顶飞过横贯身后亲族的战旗! 那展襄师复立的战旗应声撕破,长空中但听裂帛之声,闻之令人心颤,马上的公仪钰敛眸,语气冷似幽谷寒冰,坚定而不容置喙:“改朝易帜?别忘了你们还踩在虞朝的土地上!” “仲侯,按今上旨意,调集兵部五万雄军入城平乱!” “喏!” 东城门外,用于信报的烟火以尖锐之声冲天响起,李莘一愣,秀眉挑起,沉声问道:“城中不是全都被亲族控制了吗?” 此刻的赵则没有答话,今夜一战,有太多出于预料之外的情况了! 从眼前这个蒙面的骁骑营参将开始,一切变得非比寻常,他脑中乱的很,一介参将,怎会拥有如此大的兵权?而公子恪怎放心将整个帝都交予他手中,更是把五万狼军的遣调之权交给了他。而这一切……在两月之内他的缜密安排下竟是半点端倪也未现,是为了故意让他猜不到的安排?还是另有蹊径! 可现在已容不得他思考,虞国亲兵已成包围之势,更有五万援军稽待,他不相信这是场完全的骗局,没有拿一个人,敢拿着如此多人以及自己的生命做赌注,冒这么大一场险!他决不相信! 李莘见状,微微有些色变,咪眸看向城中局势,几不可闻地极快说了一句:“撤军!” 赵则回眸怒瞪他,明知此时唯有撤军才是万全之策,但他心中仍有万千不甘,在瞥及李莘的眼眸时,他听见他压低声音道:“遑论真假,我们要先自保,留有后路,以后还有余地!你莫要忘了,今日夜战元安的,全是亲族中的主力!可你看看眼下的局势,若不想到丢盔弃甲的地步……” “够了!”赵则一语打断,缓缓地闭上眼睛,面色苍白的低吼一声:“撤军!” 巍峨的元安帝都城中,漫天的飞灰顿时腾地而起数丈,山洪暴发般的叫嚷声轰然而起震彻耳膜,只是这动静却不是昂首阔步为信念而战的骁吼,而是数万兵马轰然自城中撤军遁逃的阵势,从来无人想过,亲族筹备多年的背水一战,竟会是以这样的结局告一段落,他们兴兵大振,在这片土地上掀起数丈血水,荼毒无数无辜百姓,掀起动乱,火烧王宫,却最终以成千上万的背影快步踏离这座巍峨城池…… 在他们逃也似地带着漫天刀兵离开帝都时,决不会想到,倘若揭开这层变故的面纱,他们自以为败给虞王不可思议的手笔是多么大的一个嘲讽与笑话!他们绝不会想到,多年来处心积虑、忍辱负重而决意的背水一战,竟输给了三千多人拿性命一堵地豪迈!他们数万人骨子里的自卑感与仓皇地转身撤遁,只因输给了两个人置之死地而后生的信念! 忍辱负重多年的旧朝亲族们这一战,终于在今夜彻底崩溃。所有的亲族们恍似被抽去了精神,这一战之前,太多的疯狂,太多的热血,都在此时此刻消失殆尽。在绝望的情绪和无妄之灾突然到来时,他们虽未损失惨重,却犹如遭了沉重一击。 “这难道就是……天降神兵吗?” “怎么会……明明筹备完全,怎么会有如此大的纰漏!” 无数的人哆嗦着双唇自言自语,甚至有些竟流出悲恸愤恨的泪水,浓烈的绝望气息紧随着队伍,一路蔓延。 转过帝都城郊,遥遥尚可看见虞王宫重重宫阙上那旗帜,玉岫突然就这么勒马站住了,久久也没有上前。她脑中犹是方才中央长街上那庞大的士气,一身战甲的男子端坐马背,俊逸飘朗,刀锋凌厉,气势如虹。若非那面盔遮掩,只怕风华若仙的容貌亦能镇住许多人。 素衣青髻的男子打马跟在她身后,看了她片刻,微微牵唇,道:“公主,怎么不走了?” “阿,没什么……”玉岫回过神来,转头看见来人,微微打量片刻,打起精神问道:“先生就是李莘吗?” “在下正是李莘。” 青髻男子颔首道,策马并驾到玉岫的马旁,微微侧头,“看来公主已经听说过我了?” “赵将军经常提起,在亲族中,李莘大人的名字更是时常听到,看来亲族们都很敬重您,只是……”玉岫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没想到你这么年轻,我还以一直以为……” 李莘闻言笑出声来,不置可否。 “李莘大人,您好像一点也不失望?”玉岫试探着问。 “公主叫我李莘就好了。”他补充道,随即回头看了一眼那身后充斥着失望气息的队伍,缓缓吐气道:“现在就忙着失望,未免太早了些。” “这话的意思是?” 李莘微笑起来,并未直接回答,策马道:“那公主呢,今夜突然的逆转,公主怎么看?” “公子恪为人缜密而慎重,很少会出任何差错,我想……大概还是因为我们的疏漏吧。” “公主真这么看?” 李莘侧眸看来,他的目光清朗平和,没有一丝威慑与凝重,甚至是时常含着笑的,此时此刻,亲族面对如此沉重的打击,他却仿佛不能感同身受一般,仍旧十分开怀。而正是这清朗平和毫无杂意的目光,叫玉岫觉得心中微微有些紧张。 她状似无心地问:“您不这么觉得吗?依我对公子恪的了解,他不是那么一个容易放松警惕的人,事先安排了一切,也倒像是他的手笔。”她语气一顿,为免怀疑,又笑道:“其实我也不确定,本来看今晚帝都的形势,原本是胜券在握的,这变局来得太快,难免叫人怀疑是否有诈。” “有没有诈,并不重要。” “先生这话怎讲?” 李莘垂了垂睫,继续道:“若是一切按照计划顺利进行,没有阻挡,公主以为接下来我们会做什么呢?顺利地占领元安帝都?入侵虞王宫?忙着镶旗易帜?” “不。”玉岫出言打断,一双清冽眸子凝向身畔的青髻男子,道:“今夜的突袭,重点并不在要占领帝都,而是要策乱虎贲军吧?” 李莘点头应允,笑道:“公主果然聪明。” “从亲族决意要王宫起火时,我就猜到了。费劲手脚引起虞王宫的大乱,无非是逼着皇后请出琅琊王氏世袭的虎贲军令来救援,而城中率领百姓动乱,目的无非有三。第一是要加剧帝都动乱的形势,让宫中妃嫔们和帝都无法控制住形势的军务们通知御驾亲征的皇帝。第二,是要用虞国百姓的身份来分流,堵住帝都几大城门,以防止外界的援兵前来控制局势。第三,是虎贲军,亲族希望通过虞国军人同僚们的互相残杀和用普通百姓来作抵抗,加大他们的罪恶感,激他们犯下错误,再逼得他们没有退路,只得应下亲族的意思,发动兵变。” 李莘闻言频频点头应是,目光如星,毫不避讳地看她,道:“你猜得不错。” 玉岫默默点了点头,缓缓的吐气道:“发起元安动乱,其实醉翁之意不在酒,这其中的旁音深远,先生就不害怕我猜出来么?” 李莘愣了愣,似没料到她会如此直截了当地说出来,点头道:“愿闻其详。” “一则,今夜之时谋划前,赵将军多次找过我,为的自然是要我透露公子恪的兵力调遣,我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赵将军,然而亲族接下来的做法,竟首先是激虎贲军造反,而且是由帝都虎贲军十二营镇府开始起头,亲族明明知道公子恪将大量的兵力调遣用在了防范虎贲的策反上,为何还要推这一把呢?” 她自顾自地笑起来,并未在意旁人眸光,静静道:“因为你们不信任我。” 她面孔白皙如玉,双眸中有澄冽光泽,接着说:“你们不相信我给的那些兵力调遣路线,这是其一。而其二,大规模地策划帝都的动乱,不止城中百姓,连虞王宫也纵火,闯入刺客,你们的目的,不过是在于要逼公子恪回宫。你们大举反旗,要让远在滁水的他知道宫中出了事,知道我出了事,他才会马不停蹄地赶回宫。而城中孟彀大人如果策反,只会更加火上添油,等到公子恪赶回元安平息动乱,举国上下所有的虎贲军都开始受孟彀策反一事而煽动起反意,先生,我说得可对?” 169 残局 169残局 时已入夜许久了,月光浮现在天边,月光下,近一万多人踩着银色的光芒,一步不停地在两侧树林的憧憧阴影中,向着云丘走去。 这一走,便是一夜。 到得凌晨时,整个队伍中所有人已然力竭,毕竟一晚上的耗战过后,又带着如此失落的情绪走了这么久,他们已撑不下去。没有领队的命令,他们也不管了,强行停下径自坐了下来,队伍因此被搁置下来,越来越多的人丢开手中兵器,停下脚步一屁股坐了下去。 玉岫看着这蜿蜒不动地长队,向赵则和李莘各看了一眼,幽幽叹了口气道:“他们已是累极,这样强撑下去不是办法,可要扎营?” 赵则蹙眉望了一眼周遭,沉声道:“这里并非什么安全之地。” 李莘亦凝眸看了看四下,觑向赵则,道:“便听她的吧。” 扎营的号子一出,所有人都从地上爬起来,重新整队找着地方扎营,连衣服上尘土与身上血迹都来不及擦洗,统统倒头就睡。 赵则拍了拍衣襟下摆在路上沾染的厚厚一层灰,抬首时不经意地道:“公主就睡在属下营帐里吧。属下会在帐外守着的。” 玉岫闻言睨了他一眼,冰雪眸中难辨神色,只是勾唇浅笑,意味不明地道:“赵将军是不放心此地安全呢,还是对我不放心?” 赵则闻言一怔,没有说话,默默地转身去找枝杈堆柴,却听背后清润的女子之声淡淡道:“这路并非只赶今夜,照这么下去,将军不眠不休总是不行的。你毕竟是亲族的首领,将军不介意地话,就和玉岫同宿一帐吧。” 话音才毕,赵则转头看她,夜色中两人目光相触,却是各怀心思。他打量着这个女子,跟着军队赶了整整一夜路,却也未曾抱怨一句,若说自己对她完全没有怀疑,那是不可能的,他要为她守帐,害怕这女子有诈也是其原因,却竟没想到她如此大方地邀自己同宿一帐,仿佛女子矜持与清白与她而言并非什么要事,究竟是她另有打算,还是想以此证明自己清白? 赵则弯腰燃起火堆,沉声道:“男女有别,属下与公主同宿一帐实在不便,也易招来口舌。” “自古沙场上,能好好休息一夜等于如增数兵,花木兰她当年也不是跟人分着帐子睡的吧……”玉岫在他身边蹲下,伸手捡起木枝去旺那柴火,漫不经心地道。 赵则眉心微蹙,凝眸看她,私心想了片刻,还是忍不住面露疑色地凑近挑眉道:“花木兰是谁?” “哦,花木兰!她……”玉岫侧了侧脸,扯了扯嘴角,干笑道:“她啊!是一个替父从军的女子,木兰及幷的那年,国家命令每家每户都要派出男丁入伍,木兰没有长兄,父亲年事已大又有病在身,于是木兰便乔装成男子替父从军去了,后来,成了立大功的将士。” “替父从军……这倒是挺有意思。”赵则轻喃道:“花木兰……她是哪儿的人?为何我从未听说过?” “不过是我小的时候听过的一个故事罢了,究竟有没有这么个人都未可知。”她轻笑,“本来嘛,故事都是后人编出来的,多少都为了满足自己的念想。” 赵则微微垂眸,片刻颔首道:“你说得不错。是为了满足自己念想,才会想出这些来。不过那花木兰,若真如故事里所说,倒也是个英雄。”他恍惚想起多年前,父亲为求虞王收留自己,竟不惜死在自己手中锋刃上,自嘲地哂笑道:“女子都能为父牺牲,有的人却什么都做不了。” 玉岫凝着身侧黑冠铁盔的男子,不知他想起了些什么,转了话锋,吁气道:“接下来将军有何打算?” “汉北的亲族们统集了援兵南下,为防虞王眼线,应该会走云丘一带。先带着亲族的队伍在那里回合,再作细算。不论今日元安城中那埋伏是真是假,都有太多细节端倪我们未曾料及,公子恪是个缜密之人,要赢他,唯有比他更缜密,更心狠。” 他用断枝在地上沙土中凌乱地划着线路,忽而手腕一滞,静静说道:“我还有一事想不通。” “什么事?” 他微微咪眸,看似仔细,实则眼神并未落在实处,仿似穿向了更远的地方,道:“景穆郡那世子的策反速度也如狼似虎,若是公子恪对我们之事早已预留下手笔,那么他亲征滁水,景穆策反一事过了这两日也该有个结果,如此大的事,竟还未传到唐皇耳中……” 玉岫一愣,秀眉微挑,问道:“将军您,希望南唐对虞国开战吗?” 赵则缓缓地沉吟半晌,眉头紧紧皱着,良久道:“亲族谋划了许久才等来这么一个乱局,若是此刻再添一乱,对我们而言也并非什么劣势,只不过……若是南唐那帮权贵也掺手进来,未免太过不便了。” 玉岫闻言心中稍稍安定,此刻整个营地已陆续响起一片鼾声,看来亲族的士兵们的确倦极,才稍一挨地便都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她幽幽叹了口气,看着只身屈膝踞腿坐在火堆旁的赵则,仍是道:“将军若是累了,来帐中休息便是。不过是同宿一帐,往后若是要并肩作战,将军打算一直对我这么设防吗?” 赵则微微侧身,沉音道:“公主言重了。” 玉岫拍了拍衣襟站起身来,抬步朝帐中走去,十分豁然地道:“也罢,赵将军随意就好。” 赵则看着那背影许久,直到她进入帐中许久,才记得收回目光。 这一片营地极静极静,除却重重鼾声,再听不到其他。他仰眸看了一眼深夜的月色,也抵不住身体的倦意,却只是找了棵树干,靠着树干盘腿而坐微微地闭目养神。 玉岫没有睡。 她抱着双膝,一动不动地坐在营帐中。 依稀有疏漏的星子光线或是月色穿透缝隙洒在营帐中,她静静地坐着,仔细听着营地之中上万亲族均匀的呼吸声。举眸从那缝隙之处看出去,却是什么也看不清楚。 很多时候,摆在表面上的东西未必就是真的,比如帐外那堆篝火旁年轻将军阴鸷却落寞的身影。又比如帝都皇城,那重重艳红火光下不堪一击的脆弱与灰败。 每个人都拼命力竭地掩藏着自己的悲哀,如同她在赵则眼中看到的,那一丝不同于众亲族眸中坚定复国的神色,分明像极了不甘与报复。而方才元安城中央大街上那端坐高马之上的大钰,又有谁猜得到那傲气神色下所支撑着的,不过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勇气。 “大钰。”她开口,微微喃过这个名字,双眼紧闭地掩饰过心头不安。 大钰……现在的元安城,是怎样一副景象呢?而那些派去拦截报信的兵卒,他们都到了吗?身在滁水的公子恪,他在做什么?是在为着景穆的策反而谋划,抑或早已收到了元安帝都的乱报?倘若他得知自己以身为师国之裔的公主身份出现在反兵的阵容里,会怎么想?她不敢再想下去。 抽出藏在衣袂中的地图,手指抚过云丘、元安与滁水的距离。 此去云丘,路程尚不算近,这样庞大的队伍,便是日夜兼程怎么走都要数天才能到,她缓缓卷起卷轴纳入袖中,目光微垂……一定会有办法的。 ********************************************************************************************************************** 帝都元安的这个夜晚,注定不是平静的。 从中央主街望去,渗白的月色下,血水沿着衙街一路流淌汇集,滴滴答答地淌入御沟之中,平素用来供给虞王宫用水的御沟,此刻已淌成一片刺目的红色,若打着风灯,犹可看见那上面一层厚厚的血沫子。 发起动乱的那些百姓们渐渐消退,或隐没进人群中又成了不知名姓的埋伏,或随着襄师军的队伍一并撤退,此时城中街道上剩下的,多是元安的百姓居民,这一夜屠戮,他们被卷入一场血腥的残杀中,待那些人都退出元安城许久了,他们才瞪着通红的眼睛,愣愣地看着地上那些死去的亲人,甚至是被马蹄践踏得难辨面容,他们痴傻地呆在原地,或许身上的伤痛都麻木不觉了,眈望着那些舛死路边的百姓,甚至都不知道,有些人就是死在自己手中的棍棒之下…… 他的那三千兵卒撤去得极快,就如同来时的隐秘与迅速一般,或许镇守元安的虎贲军,骁骑营与御营军,根本还未来得及理清思绪,整个元安城中便只留下一片灰败狼藉。 骁骑营与虎贲十二营未负伤的兵卒们,忙着清理街道上的遗体甚至是断肢。他们扶起那些跪在地上直不起身来的普通百姓,把他们送回自己家中,如同送着一具具没有生命力的身体,因着这一夜噩梦,他们甚至连灵魂都出卖了。 170 绸缪 170绸缪 大钰胯下马背,穿梭在满是湿腥气息的中央大街上,眺望着这里来雄伟壮雅的元安帝都,那重重飞檐斗宇的宫阙在火舌吞噬下略显灰败,巍峨城墙与牌坊上也残留着血污,整座城中满是手拿锃亮战刀的兵卒,他们生怕战争与动乱再度到来。 他急步自影影栋栋人群中出城,夜晚的风那么大,吹动他的披风,深色的军袍在夜风中猎猎翻飞,他忽而觉得心中出奇地沉静。伸手摘下那半面盔,绝世姿容显露出来,而那双平素魅惑的双眸,此时却沉着而宁静。 “将军请留步。” 如若不是这一声,他当真不知城中这样的情形下竟有人尾随自己一路,猛地刹住步子,冷硬地沉声说道:“何事?” “将军不妨撂一句实话,今夜援兵,只是仓促情急下的计策吧?” 他微微蹙眉,声音辨得他身后之人乃是孟彀。举起面盔带上,他终于艰涩地吐声道:“将军既已看明白,便不需多言了。” “那么……臣斗胆敢问一句,皇上接下来打算如何?将军此刻出城,又是急着敢往哪里?” “孟大人,有的话不当问,则不问。你只需守好你防务内职责便是,今夜虎贲兵变一事,我自当没发生过。” 孟彀醒悟过来,凝着眼前明晦不清的背影,思忖了片刻,躬身道:“喏。将军稽侯片刻,属下带虎贲军的兄弟们为您开路。” “不必了。”大钰沉声打断,缓缓地沉声道:“此时此刻相比起妄自揣测,孟大人不妨做些实事。那些举着匡复师国战旗的兵卒足足有上万人,行事动作皆有组织,绝非什么没有脑子的,连孟大人你都看出来的事,他们难道就看不出来吗?他们会退兵,只能说明他们稳重小心不涉险不行差踏错半步,若有留下来的潜伏,此时此刻会看到什么景象呢?今夜戒严城门,封闭进出,任何人既不能放入也不能放出。城中的残局,收拾得越快越好,接下来的事,不是孟大人您操忧的部分。” “喏。” 夜色中,孟彀看着那急步走远的背影,默站了许久。 北郊城外,三千人马已原地待命,大钰驾马而来时,军中先锋上前将伤亡损失报得一清二楚,大钰点头满意,开口道:“靳先锋,你派人前往滁水,不惜一切代价闯虞王驻跸行营,将元安城中局势一五一十全部告诉今上,越快越好。” 他语毕,眼前素来尽忠之人却久久未动。 “你还在犹豫什么?” “世子,并非我们不从,只是,自滁水而上,您似乎都做着无意与今上那一位为敌的事情,恕属下们,实在不解……” “靳先锋誓从我策反,为的是什么?” 公仪钰看着眼前三尺男儿,眸中是难以别眸避开的光芒,那眼神中别无恼怒与质问之意,而是能直视人心底的利落目光。 “我想听的,并非什么无大志、不丈夫的空话,靳先锋,我想听听你心底的意思。” “回世子,属下誓从世子,是因家祖蒙受景穆侯爷恩惠,属下仰慕景穆侯爷威名已久,望在世子之下感召侯爷家风。” 公仪钰微微一笑,朗声道:“策反的兵卒中,有多少人是因为仰慕我爹而紧从我策反的,我心中有数。今日靳先锋问我为何这么做,我只能说一句话,今日若换作是我爹,他也一定会这么做。我知道你们仰慕我爹当年威名,觉得以景穆侯风采若是为帝也绝不输逊于今上,但以我爹性情,当年宁可避舍朝堂,也不因民拥而自大,如今,更不会纵容自己的家国土地上,被旁人践踏躏辱。” 他扫目看向众兵卒,语气坚定道:“脚下的土地,我们可以男人的方式来尽力一搏,但绝不容许被外人夺走。若说我们如今是与今上为敌,那么那帮妄图襄师复国的旧朝孽党,就是我虞国男儿首当其冲的敌人。若是仰慕景穆侯威名,应当知晓,趁虚而入,趁乱而起的胜利,绝不是男儿行径!” 一席话说得兵卒们一片寂静,他们眸中再没有猜忌与犹疑,纷纷颔首抱拳道:“属下誓从世子。” 夜色里,月华在他们的盔衣上折射出一片熠熠光泽,他们希冀期盼的眼神,在灼入自己瞳眸时竟异常刺眼,公仪钰心中微微叹息,想起方才乱战之中坐于敌军马背上的女子,竟不觉苦笑。 这些誓从自己的兵卒们,一心想着家国土地,壮志凌云,生死无惧。若是他们知晓不过被自己一己私念而玩弄于鼓掌,会做何感想呢?没想到玉玉,竟做着与自己一般无二的事情,师朝公主?那于她而言,是何等矛盾与不愿被揭开的身份,那些前朝的旧裔,也把她公主般的身份当作信仰吧。 他原以为自己是最自私最愚蠢的人,没想到竟有人跟他一样。为了想守护的人,为了比起一切都要值得的事情,宁可输掉自己的怯懦与不忍,宁可辜负千万人的追随,也要去做。 他原本已将此生值得与救赎琅琊王氏划上了等号,可此时此刻,却竟有了不能这么快死的念头。他此刻,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 公仪钰缓缓地闭上眼睛,那一日客栈门庭中,两人抬头举眸看着无一颗星子的皓远夜色,女子清丽容颜,虽比不得他素日看过的那些美艳之色,却毫无庸脂俗粉,那泓霜雪般眸子,清澈入骨,第一次有女子的目光,能走进自己的心。 那时分别之际,听她兀自说起小女孩与小公子的故事,曾妄想不求站在她身旁,只求她记得,自己在她身后。 他眉头微锁,轻轻地叹,虽无声音出口,却在心中宛若沉铁,坚定不移。 玉玉,若还有什么事,谈得上比救那虞王宫中绡金卷羽一生的母后更值得的话,我想能助你一臂之力,亲眼看你站在小公子身边,并肩联袂、携手而立,那也实在是一件风光旖旎的美事。 你不必记得,本世子站在你身后。曾说什么要买几匹绝世名马,一起看世间美景的话,不过是本世子拿你一时消遣罢了。 本世子见惯了人间美景,什么大漠辉浑,长河落日,不过都是泛泛俗景,什么江南名妓,侬侬我我,本世子还不如对镜自赏。可唯有你与他并肩联袂的那一幕景致,本世子是真的,很想亲眼看一看。 *** 这般日夜兼程,三天后,又一座城邑出现在眼前。 这几日,她睡得极少,即便是入眠后也睡意极浅,更是没吃什么东西。接连几日的行路,人已经明显的瘦削了许多,尖俏的下颌越发显致,人亦显得更加冷冽。 送呈饭食的小卒将饭盒递进马车里,她含笑接过,分明觉得既累又饿,看着那些饭食却出奇地没有食欲,索性再次搁置在一旁。 整个队伍中只有悉数几辆马车,她原本更惯于骑马,却不知这几日为何马上颠簸得时常觉得胸闷恶心,才不得不改坐了马车,此刻隔着帘褥,可听到车外并辇而行的马上谈话。 “已经三日不怎么进食,这可怎么办?” “毕竟在虞王宫久居,我们这般日夜兼程地赶路,吃的又是些糙米粗粮,大约是吃不惯吧。”李莘道。 “这才刚刚开始,若连日不怎么进食,身体一定会吃不消。军中又无甚女子,连个劝食的人都没有,也实在是麻烦。” “赵将军不必过虑了,那个女子不是不知冷暖的人,她尚且饿不着自己。” “李莘大人?”赵则微带疑问地侧眸掠了他一眼,低声询问道。 “赵将军在担心什么,我心中清楚。”李莘垂敛双眸,轻轻勾唇,似笑非笑地道:“先看看再说吧。” 语毕,加快打马凑近玉岫的车辇,撩帘道:“公主,前面是荆河郡,郡守是亲族的人,进入荆河郡地界差不多就到了我们的管辖之地,我们的队伍会驻扎在荆河郡就近,有汉北来的望族权臣与我们约定在郡中见面,公主务必要跟我们同去见一见。汉北虽国力不强,却十分富庶,那些贵臣们出手阔绰奢张,在郡守处必定又要铺张设宴,公主同去也好改善一下近日饭食,我看公主这几日都食得甚少。” 玉岫点头应是,又疑惑道:“李莘大人,我素闻亲族的人以钱财商贸通达四方,这些年之所以隐没潜伏得毫无差错,都是因不沾染官事,怎会做了一方郡守?” 李莘笑道:“虞国内界中心自是不敢妄为,然而这些年亲族的人脉遍布汉北南唐各处地方,此地已靠汉北很近,像这些临近边国的城邑,靠的多半是两地的贸易,不仅背靠着虞国的实力,更仰仗汉北权臣对两地经济贸易的政策,只要结识疏通汉北的权贵,掌控这么一个边邑郡算不得什么。有句民话,天高皇帝远,只要这些边陲之地不生出什么战乱,国家多半对他们吏治松弛。也只有这样怀柔的政策,才能安抚边地两边相安。上边派来的郡守来了没许久,根本无法融入这边地的生活,民间贸易比虞国中心地区甚至要繁荣许多,国家又并不重于管怠,甚至靠两地商贸为生的庶民都过得比他一地郡守要阔气许多,因此心中不平,却又无力疏治,一心觉得这官当得没意思。于是亲族疏通人脉,并未费多少气力就花大价钱买下了郡守官职,以我们亲族的人取而代之。” 171 重逢 171重逢 玉岫闻言怔怔出了许久神,才点点头,笑看着李莘道:“亲族这些年所做果真周全,原本我还担忧这一路情形,看来李莘大人比我思虑谨慎多了。” 李莘并不谦虚,只是凝着前方淡淡道,“其实不单是荆河郡,自此往汉北一路上各个城邑的官职,都差不多被亲族收入囊中,为的,自然就是今日能一举成事。” 马蹄声已驶去前方甚远,李莘方才的一席话还在玉岫耳边回荡。 依近日情形看来,亲族虽考虑周全,将一切计划安排得缜密无疑,却也不见得没有弊端。而无法将各方的兵力短时间内大量调集,这是他们的一道死穴,她坚信着,整个号称要襄师复国的浩浩荡荡的亲族,决不止这一点人马,还有太多太多掩藏在人群当中的看上去晦暗不起眼的庶民,他们潜心而出,为的就是在紧要关头,成为复国的一道道锋刃。而这些人能否出现,此次会见汉北的贵臣,却是一道关键。 若是汉北的贵臣们开始在汉北朝堂上齐力举荐汉皇支持襄师复国的亲族,那么整个汉北廷中将会呈现一边倒的局势。汉北素来富庶,国家不大,然而举国之所以富庶丰饶,全因大部分的权利分封在了各个贵臣手中。若是贵臣们齐力推进汉皇助亲族们一臂之力,汉北皇室是无太多拒绝的理由的。到时候汉北发兵助力,便是几个权臣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事,等到那时,虞国再有雄厚实力,也难以平息诸多动乱。 他们处心积虑笼络多年,为的就是汉北贵臣愿意将砝码压在他们身上,助他们复国一臂之力,她敢笃定,汉北那些朱门酒肉臭的贵臣们,绝不是饱食了无事做来挑拨事端的闲人,他们一定在这之中得到了丰厚的收益,抑或者是协定了复国成功后的报酬。而她要怎么做,才能瞒过李莘等人的耳目,却又破坏了汉北与亲族之间的合作呢? 食指在车窗弦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许久,心中思量诸多,竟不觉又过了一日,而这一夜,他们所驻扎的地方,离荆河郡不过半日路程。 汉北的贵臣侍从们已在营地接应,听得阵阵马蹄声缓缓传来,玉岫打帘看过去,其富庶国风,只看那接迎侍从的车马队伍就可得知。 刚欲下辇,对面汉北侍从的车马却突然停了下来,一名使节看着左右扎营的兵卒们,径自上前道:“对面车驾上,可是旧朝师国公主?” 李莘正要回话,玉岫却率先撩开帘子下马,应声道:“正是,未能下辇相迎,多有失礼之处,望各位自汉北远道而来的使节们见谅。” 对面的侍从闻言打量着玉岫,目光揣测,半晌没有说话。 亲族中不少人因此有些愠怒,不甘对方几个下人如此呼来喝去,忿忿地作势要出声,却被玉岫摆手打断。 一会,那侍从走上前来作势要为玉岫的车辇驾马,俯身道:“我们大人已为公主在前方备下独营,请公主的车驾先行。” “来者是客,怎敢劳驾远客做这些?” “公主。李莘站出来道:“汉北向来是礼仪之邦,我们太过客套反而搏了汉北贵客的一片心意。” “既如此,那就先谢过各位。待见了你们大人,我再当面致谢。” 这一夜,玉岫所住的营帐是汉北贵臣特意备下的,除却她以外,并无旁人能享此殊荣。于她而言,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却也是最容易露出马脚端倪的时候。 亲族的首领们丝毫未将信任完全倾掷在她身上,此时此刻,她闭目躺在毡褥上,侧耳凝听,甚至都可听到那帐外二十步远的地方有多么细微的响动,无数双掩藏之中的眼睛悄悄在黑暗中盯着自己。她不能大意,不能轻举妄动,而究竟要等到怎样的时机,才能放手? 深深吸了一口气,她已忍耐了太久,坚持了太久,心头重重堆积的,是太多的疲惫。不能再耽误下去了,汉北与亲族的会面近在咫尺,她要赶在汉北同意派兵之前,搅乱他们的如意算盘,而这一切前提,是她要想尽办法,先获得这些妄图富国的兵卒们如同死士一般对她信任。 帐帘外一声轻咳,她倏地坐起身来,听见帘外的人沉声道:“公主,可以进来吗?” “李莘大人请进吧。” 帐内只燃一支高烛,并不宽敞明亮,李莘撩帘却只站在帐前道:“公主,集中营抓了个擅闯大营的商客,号称是公主旧识,无论如何要求见公主一面。” “商客?”玉岫诧异地挑眉,心中盘桓,她素来不曾结实过什么商客,知晓她此时此刻行迹的会有何人……莫非是大钰的心思? 李莘凝眸看她,揣测地问道:“公主不认识?” 玉岫勾唇一笑,微蹙了眉道:“这一时半会也想不起是何人,我看,如此情急地擅闯营帐也要见我,不妨去看一看。” 李莘微微颔首,撩帘道:“那么公主随我来吧。” 从独营到集中营的距离并不算远,玉岫下意识地保持着三步远的距离与李莘一前一后走着。这个人来得太过蹊跷,若不是大钰的人,难不成,是李莘故意设下的陷阱? 思绪尚未理清,就听见前方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她抬首,遥遥看见一匹雪白的马,马上之人一身鲨青色的名贵貂裘。 那人胯下马匹似通人性,十几个亲族的兵卒围在那人马匹之下手握长鞭对付,那匹白马却在那男子左右使缰下毫发无损,有领头地示意两人合举长鞭将那马匹绊倒,但听一声长嘶,在那举鞭的二人意欲靠近的刹那,蓦地退后两步人立而起,两只有力地前腿踢在那二人腹部,足足跌出去数米,噗通一声摔倒在地,哀嚎许久。 那马上之人眉峰一挑,偏眸看向玉岫,打马上前,在玉岫身前翻身下马,只见那身着鲨青色貂裘的人,是一位面容俊朗,眼狭细长的公子,唇红似血,下颌尖俏瘦削,貂裘衣领以名贵绒翎围成,极尽雍容,像极了异邦富商的打扮。 玉岫在脑海中飞快地过滤着,她敢笃定,眼前之人今日绝对是第一次相见,他究竟是何人? 男子凝着迎面而来的玉岫微微一笑,根本就未看旁边之人的眼色,径自向她走去。 玉岫没有发话,其余人便不好阻拦,眼睁睁地看着他一步步走到玉岫跟前,屏息相对的位置,都没有刹住步子。 玉岫微微抬颌看着他,极为耐心地等着他下一步的意欲,乍一眼看去,被夜风撩起松垂的堕马髻,露出整张素颜如雪的面庞,黑眸如星辰,那眼底清冽却似冰魄白莲。分明是沉静女子之姿,却隐隐透出几分英气。 男子迎面而来,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然而,谁都没有想到下一秒,男人竟一手环上她纤细腰肢,一个巧力转体,竟将她牢牢控制在自己胸前方寸之地,连同着下身,几乎整个人都压在了玉岫的身上。 这一刹的变故,让当场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没有人敢上前制止,因为无人知晓此人是不是他们的公主旧识。 而此刻的玉岫被圈入男子胸怀之中,眼梢稍微一紧,眉心不经意上挑,她之所以没有还手,是因她自己都不清楚,眼前这个人是否会是自己“旧识”,没有弄清底细之前,她不能够轻举妄动,若是公仪钰的人,定会借机告诉自己他的身份,若是李莘的陷阱,她也只好装傻充愣地搪塞过去自己为何不曾抵挡。 然而她这一抬首挑眸,却令自己浑身一震。 熟悉……此情此景,刻骨的熟悉,而更加熟悉的,是这个男人身上那种炽热的温度,她凝眸仔细盯着他,狭长双眸,面白如玉,这张脸,她真的从不熟识,然而那男子忽然欺上身来,陡峭鼻尖触及她的,赖痞一笑,挑衅地凑近她耳侧,微微吐气道:“如今成了公主,便这么着急和本公子撇清关系了?” 她反手一撑用一肘之距将他挡在胸前,脑中迅速思索回想,这样挑衅而暧昧的温度,为何竟会如此熟悉,男子沉沉的心跳之声隔着她的腕突突传来,电光火石之间,她脑中突然闪现过一双曜曳的眸子,那眼神炽热,浓烈,犹如亘古不灭的星辰! 一个名字迅速在她脑海中闪过,但只是一刹,她便坚定地否决了这个念头。 不可能,眼前此人,跟他容貌千差万别,不过是短短半年,一个人容貌的变化怎么可能有这么大。 他不依不饶的手顺着玉岫的腰侧缓缓滑下,似是有意提醒她想起什么来,细长的眸子微微一扫身边那面色惊愕的众人,口带戏谑地笑道:“怎么,和本公子叙旧情,公主如今习惯着众人一起欣赏?” 她将他在腰间摩擦的手撤下,轻咳一声,面色有些微赧。 “你们先下去吧。” 李莘扫了二人几眼,依言颔首,淡淡道:“那便依公主的意思。”顺手指道,“那边有一顶空帐,对公主而言兴许方便。”转身之际,迅速地低语了一句:“还望公主以大局为重。” 玉岫点头应道,“李莘大人放心。” 徒然站在原地的一众亲族兵卒,看着李莘就这么转身离去,气鼓鼓地站在原地喊道:“李莘大人!” “你们,也先都散了吧……”玉岫沉眉开口,那些兵卒却仿佛受了极大的委屈,一个个斜眼看着那男子,愤愤不平地转身离开。 夜色越发浓厚,许是连日赶路,此刻闻着空气里都是军队中特有的气味,跳动的灯火照在玉岫与那男子的脸上,影影绰绰的轮廓被投射在帐篷上,从外面看去,甚像是二人对立时绮丽暧昧的影子。 172 试探 172试探 空帐之中,玉岫漆黑的双眸打量着眼前之人,而那男子,似乎丝毫也不忌讳此刻被她里里外外地打量。 玉岫启了唇,方要开口,却见男子蓦地凑近自己,斜身将唇贴了上来,却在离她唇齿只有毫厘之处堪堪停下,迅速以食指比了个噤声的动作,狭长双眸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帐外。 也对,如此紧要关头,李莘怎会放心不明来历的外人独自与她共处一室,眼前此人比自己还高的警惕性,恰巧也说明了一个问题,他并非亲族给自己所设下的陷阱。 想到这一层,她微微松下一口气,左手却被男子拉住,见他从鲨青色的衣袂中摸出一枚玲珑通透的玉镯,跳动的橙红烛火下,玉质圆润饱满,成色通透,然而细看去,却沿着玉石纹理有一道如同伤疤一样裂开的痕迹,纵使拼合得再完美,也难掩那曾断裂过的斑驳裂纹。 那枚玉镯……玉岫心头一震,倏地抬眸看着他,震惊的眸光恍似确认一般的问询。 男子狭长眼睛不避不躲,直直迎视着她的目光,伸手将那枚精心修复过的玉镯小心拢上她的腕。 那一次行宫外的小湖泊上,有一个男人曾因她腕上淤痕而霸道地摘去她腕间的玉镯,就是这枚镯子,砰然碎裂地落尽那夜色湖泊之中,那时的自己,下意识地撇开着与公子恪,以及与那个男人的关系,而此时此刻在见到这一枚玉镯时,记忆如潮水般涌了上来! 她不可置信地盯着眼前之人,方才众人之处他轻薄之举所勾带出的熟悉感霎时有了解释,第一面,这个男人,在狭小、逼仄的空间里,就曾以那么霸道的方式救过自己一命。 可她又怎么能够相信,在被自己利用、欺罔之后,在她亲手毁了他复仇之梦,毁了他整个若羌族人之后,他竟会在自己最矛盾无助的时候,出现在这么不可思议的地方! 他的容貌,他的声音,怎会有这么大的改变?太多的疑问涌上心头,然而此时此刻,却没有问询的余地。 他依身就着她耳畔压低声音道:“以前如何拒绝我,此刻就如何做。” 语毕,敛去方才那一刻的严肃神色,痞赖而邪气地扯唇一笑,回身从毡垫上端起一杯茶嘬了一口,略微失望地摇了摇头,叹气道:“你若喝过汉北笙鹿所产的奶zi,也该明白我为何喝不惯这寡口清淡的茶水了!” 语毕,随意地往那帐中毡褥上懒洋洋地一靠,粗声邪气道:“前朝末裔的公主?我从前真是小瞧了你……不过你也真是不够朋友,这富贵荣华的事儿,竟也不知会老朋友一声,怎么、你是怕我借着往日你我的交情讹上你,还是当真吝啬得不愿分这一杯羹?我看你这帮兄弟虽与汉北那帮权贵算有些交情,说话却并不怎么有底气,区区一个侍从都不把你手下兵卒放在眼里!” 他冷冷嗤笑一声,洒然道:“怎么说,本公子也算是富甲一方了!这汉虞两地,但凡官场商贾,就没有我嵇引说不上话的地方,本公子也没别的意思,只不过想借这机会蹭些油水,不如咱们重绪旧缘,合作一把?” “你以为襄复师朝是什么见利谋益的生意吗?嵇引,这是真刀实枪的战事,我知你性情圆滑善于通融,可这不是你该插手的事。” “是吗?听说你们明日便要见那汉北的贵臣,那帮酒撑食饱的权贵,玩弄权术不过是翻手来去的事儿,可若你们这般不讨好,你以为他们当真会为了几个可有可无的闲钱去冒这风险?” “亲族给的许诺可不是富贵闲钱,汉北的权贵怎会缺那几个钱,我们还没有那么愚钝!师国襄复后的重权契约,得之者,相当于掌握了这片土地上关口盐税巨大的缺口,如此大的一块肥田,难道还不值他们放手一堵?” “哈哈哈哈哈……”男子洒然笑出声来,狭长的眼睛带着几分邪气,微微一挑道:“我说,你难道不明白,就因为这一张不见得能兑现的契约,汉北的贵臣们才会犹豫不决。你想想,师国襄复的可能性并非万全,若是这一堵砸歪了,师国不仅襄复事败,他们得不到分毫好处,还得罪了当今虞王,你跟在他身边多年,不会不知那是个狠角色吧?若是汉北的权贵们在今上心里划上这一刀子,他们今后的日子还会好过么?” 二人的谈话并不张扬,那声音却适时地恰当好处,争锋辩驳时微扬的音调,在帐外听来,已是能以假乱真了。 玉岫侧眼望去,冷声道:“即便用了你,又如何?你除了能在官吏商贾中周全斡旋得了几句,难道还能左右他们决定是否愿意发兵援助?” 嵇引呵呵一笑,朗声道:“我虽不能左右那帮权贵的想法,却比你们更懂得圆通。想想方才那汉北侍从对你的态度,分明是踞高视下的眼色。求人办事要有求人办事的态度,汉北的富庶们不缺衣食,又爱端着礼仪之邦的架子,其实不过是一群朱门酒肉臭的假儒生!所谓投其所好,不过指望你们拿出些诚意与态度来。我看啊……你这队伍中方才那素衣青髻的男子,比你就要圆通得多。” “李莘大人为人心思缜密细腻,怎能拿来和你这油嘴滑头的模样比!你若是说得动他,李莘大人哪怕只有半点赞成你的意思,我就应你这回!” 嵇引喝了口茶,笑眯眯地凑过身子,对着一旁双手插怀而站的玉岫说道:“此话可当真?” “我何曾骗过你。”玉岫垂睫,冷笑一声道:“要是李莘大人驳回你,嵇引,这件事儿你休想再掺和半点儿,如今你所知的我的身份,也不许泄露外人!” 男子一扶那袭鲨青色的貂裘,眯起狭长双眸,微微扬了扬尖俏的下颌长身而出,步子带风地道:“我没工夫再跟你在这磨叽,快带我见见你口中那李莘大人吧。” 此时此刻,他二人在帐中的对话已经由探听一字不落地落入李莘耳中,他抿了口茶,含笑看着赵则道:“赵将军,依我看,此人行事,倒是颇与我有几分类似。” “不知根底,突然就冒出来闯营,连汉北侍从相迎的事都知晓得一清二楚,只怕已经跟了我们不知多久!边邑的商贸与吏治亲族不都是掌握在手么,若真有他说的那般神通,为何不曾听过有嵇引这么一个号人物?如此来历不明的人,李莘大人难道信得过么?” 赵则对着帐帘负手而立,面色并不畅快。自元安帝都那一夜的变故后,他一路神情都有些不豫,性情捉摸不定。 “边邑之地借着朝廷漏洞大发横财的人不在少数,看他和公主似乎当真是旧识,用的是化名也不一定。公主自灭国后不是有数年时间的行迹查不出半点痕迹吗?若真是被公子恪所救了,那几年一个女子要生存下来,际遇应该非同寻常,结识了这些异客也并非不可能。汉北的事毕竟迫在眉睫,公子恪那样警觉的人,在帝都元安出了那么大乱子后你以为他不会有所动作么?我们也该是要担些风险了!” “看那人行事说话并不像什么善类,字字句句都是有利可图的模样,若他心怀不轨……” “赵将军,容我说一句话,正因为那人并非不图牟利,才反而值得信任。若是平常之人,因何缘故要平白插手帮我们?你别忘了,我们如今所做的事,若成了则是襄师复国的功臣,若败,却是诛连九族的谋逆之罪!若真有人不图分毫地插手相助,那才值得起疑心。而那个男子,听他话里意思倒是个明白人,对汉北那些贵臣的看法颇有些道理,无论如何,试探一番,总不为过。若他真有本事,我们不妨就依他意思合作一把。” 赵则闻言,牵唇冷冷笑了一声,却未再置微词。撩摆往毡垫上一坐,就听得帘帐外有下士通报:“李莘大人,赵将军,公主有事要见两位大人。” 李莘起身撩帘,看着帐外二人,微笑着侧身道:“进来吧。” 嵇引率先走进帐内,侧眼望去,只见闪烁的烛火下,厚实毡垫上坐着一位眉目英豪,星眸似剑的男人,一身甲胄装束,听见来人时,并未像李莘那样起身相迎,甚至,只是淡淡一瞥自己,便浑不在意地别过眸去,似是芥蒂颇深。 这个人,也算是自己的老相识了! 当初在行宫围场,率着疆北的雄师铁骑背水一战时,正是这个虎贲军中年轻的先驱将领,一步步跟随琅琊王氏的遣示大肆抗击,对疆北的兄弟们穷追不舍,也曾将锋刃直指向自己。 没想到当初军中以先锋之势镇压平反的年轻将军,此刻竟成了襄助前朝复立的顽余,而自己,这个在燕南囚宫为质多年,曾誓意要用疆北铁蹄荡平虞朝显贵的策反者,如今竟换了个身份,又一次站在与他完全对立的方向。 他应该完全认不出,也想象不到此刻站在他面前这个几分痞赖、几分邪气的商客,就是那个功亏一篑的,原本应死在囚辇火海中的疆北王吧! 世事如棋,那么到底是怎样一双巧手,把他们自波澜之中又一次推到了一起? 嵇引毫不客套地拣了个极为舒适的位置坐下,随手从毡垫上取了一杯不知原本应是谁的酒水,一仰而尽,侧过身子,笑着举杯凑向一旁的赵则,洒然笑道:“这位将军,喝一杯?” 赵则连眸子都未曾移一下,手扶腰间的佩剑,背脊挺直,坐如洪钟,丝毫不屑与他说一句话。 嵇引见他并无要搭理自己的意思,也不觉尴尬,意兴阑珊地兀自笑出声来。 垂眸的片刻,他觉得此时的赵则,正像极了当初的自己——如同一只警惕的鹰隼,一动不动地磨砺着自己的锋爪,在黑暗中连休憩的片刻都不敢有,时时刻刻紧盯提防着未知的变故。当初在甲子狱中,公子恪对自己所说的一席话再一次在耳边振聋发聩,他依稀明白过来,眼前的人,和自己太过相似。以为自己身上背负着万千族人的信念,其实真正记恨的,并非是族灭又或者家国的亡落,而是恨自己当初的软弱。 他的结局,又当是如何呢?他出神的片刻,脑子里飞快地闪现过那一日甲子狱中的景象,那个眸如锋线的男子,双手负背,缓缓地从牢狱这头走到幽暗的另一头,宽大的袍服广袖被从狱门中吹来的风高高扬起,夕阳余晖的光束透过铁栅栏折射成斑驳的光影,投射在他质如冰雪的容颜上,无论两旁有多少愤怒仇恨的目光狠狠投掷在他身上,都抹杀不去那傲岸睥睨的王者之气。那样从容与浑不在意地洒然,才是与生俱来的王者。 而他或是自己,都因为心中的负气和不甘,而远输于那样的从容。 和那个真正的帝王比起来,或许我们的结局都是一样的——嵇引回过神的刹那,心中思顿,成王败寇这个词,正是当日那人真正地教会了自己。 173 相顾 173相顾 李莘吩咐侍从烫了一壶水,重新为嵇引沏了杯茶,含笑道:“不知公子贵姓?” 他接过茶闭目醺了一口,答道:“我叫嵇引。” “哦?嵇这姓氏,边邑似乎并不多见啊。”李莘笑着回应了一句。 嵇引把玩着茶盅笑道:“李莘大人,您是个明白人,我也就不拐弯抹角了,我这次来,是想跟大人您谈一笔生意。大人若有诚意,就听我把这笔生意说一说,大人若怀疑我来意,嵇引也不是这自讨没趣的人,您不妨把话说敞了。” “嵇引公子果然爽快,李莘若不是有意要听公子说一说您的想法,此时此刻公子也不会坐在这帐内了。” “好!”嵇引眯起狭长眼眸一笑,将茶盅置于毡垫上,道:“所谓生意,不过买来卖去。你有所取,我有所需。大人要的,是讨汉北的贵臣们欢心,而我要的,是这一路与汉北贵戚的接触,大人能带我随行。” “哦?”李莘闻言,思忖了片刻,扶额道:“公子既有法子知道汉北贵臣们的喜好,又何来难以接触的说法?” “李莘大人有所不知啊,汉北的那些贵臣,已经是富余油水中打滚儿的人了,并不看重钱财。和我们这些商贾之辈虽有脉络,却不常亲近。人人端出一副礼仪之邦的文人架子,平素除了商会,抑或是有虞朝绝有的稀世物件送呈,那帮官员是很少愿与我们打交道的。此番我之所以愿意帮李莘大人打点,也无非想借机亲近一些。大人也不需帮我遮掩什么,随意给个恰当的身份,让嵇引在宴席会见中露个脸面都行。” “这点要求倒是不难……只是,我想知道嵇引公子,如何讨汉北贵臣们的欢心?” 嵇引对着李莘极是隐晦地一笑,凑近他压低声音道:“那么嵇引……就告诉大人一个秘密。” “公子请说。” “汉北的贵臣们,别的不染,却极爱女色。” 李莘听了,诧异地看向嵇引,微微蹙眉道:“即便如此,身为堂堂权臣,难道连此等事情都要麻烦外人?愿意投身他们的女子,应该不在少数吧。” 嵇引淡笑不语,看他的眼神有些奇怪,良久,才眄眸问道:“李莘大人对汉北也不陌生吧?” 语毕,一手搭上李莘的肩,满脸戏谑地道:“大人觉得汉北的女人怎么样?” 李莘一贯波澜不惊的脸上露出鲜少有的尴尬,轻咳一声,道:“公子就直说吧……” “那帮老狐狸……”嵇引眯起狭长的双眸,嘴角浮起一丝意味不明的嘲弄笑意,一手抚过尖俏下颌,唇齿间喃喃道:“汉北终年风干气燥,入了冬风便跟一片片刀子似的,那种环境里呆久了的女人,多半皮糙肉厚,性子粗放,哪里敌得过虞国女子的温婉灵致。” 他说到此,忽然眄眸朝玉岫一看,意味深长地顿了顿,被一个白眼瞪回来时,忍不住笑出声来,朗声道:“李兄啊,那帮老狐狸,一到了虞国女人那水灵软滑的身体里,就把礼仪架子忘得一干二净、不知今夕何夕了!” 李莘眉梢一挑,浅浅勾唇,音调清冷地道:“想不到汉北廷中的显贵们,竟也有这些泥泞沾身的毛病!” 嵇引双目如炬,看向李莘道:“不瞒大人,我手中正有一匹上好的货色,个个都正中那帮老狐狸下怀,要是送过去,定将他们迷得丢了三魂七魄。” “嵇引公子说的……不会都是从青楼里挑拣的吧?我想……他们可没兴趣玩别人玩剩下的那些。” “瞧大人说的这话!我嵇引怎么说也在边邑混了这么些年,汉虞两地什么样的客人没遇见过?既是本公子亲口应下的,自然能让那帮老狐狸满意。李莘大人您多虑了,若信不过我,我把人都带到帐子里来给您瞧瞧?” “不必。”李莘忙摆手,笑道:“既如此,就有劳嵇引公子明日和我们同行赴宴?” “大人您太客气了!” “等等!” 嵇引说罢就要拂袖起身,突然被一声喝住。 赵则低头握住腰间佩剑,倏然站起身来,拔箭而起,直指向嵇引的背脊,嵇引回眸看他,近在眼前的锋利剑锋可以照出他漆黑的眸子。 嵇引没有说话,而是静静地打量着身前的剑,面色看起来很是平静。 “跟我们做这笔交易,可以。但我有几个条件。” 此话一说,嵇引不以为然地挑了挑眉,狭长眸子凝着那剑刃,淡淡道:“我做过无数比生意,跟我谈条件的不在少数,本来么,生意场上人人都会惦着为自己好的方向,但像这样拿剑锋指着我谈条件的,将军您还是第一个。” 赵则眉峰冷懔,星眸微咪,并不在意他说的话,寒声道:“我开的条件你答不答应无所谓,这生意,没人逼你做。” 嵇引闻言,轻哂一声,似乎并不在意与他计较,无奈道:“说吧,什么条件。” “第一,带着你说的那些女人,即日就住到军中来。吃住行,都同行军一致,不得私自行动,直到汉臣出兵那天,你便可走人。第二,除你之外,不得带任何下人跟随。”第三,与汉臣见面,说任何话,做任何事,你都要考虑清楚,若有半点对我们不利,这剑就不是停在今日这个位置。” 语毕,他吸了一口气,道:“你考虑清楚了,做,还是不做。” “做。我嵇引看中的生意,哪有这么容易打消。”他唇角挂着笃定的笑意,云淡风轻地道:“不过将军提了三个条件,我都答应了。所谓礼尚往来,我也有一个条件。” “说。” “要我住在军中可以,我要跟她同一间帐子。”他随言眄眸看向玉岫所站的位置,眸子里一丝暧昧的光芒闪过,旋即道:“将军若是答应,此事便谈成了。” “嵇引!”玉岫闻言面色一恼,愠怒道。 赵则双眉深蹙,怒意明显,却迟迟忍着没有说话。 “将军?您若是不答应,我也不难为您。只是那三个条件,恕我难以接受!” 李莘见此情形,站出身来,劝道:“公主如今身份与往常不可同日而语,她是整个亲族的希望,嵇引公子这个要求,即便我能答应,亲族的同胞们也难以接受!” “是吗?”嵇引冷笑一声,道:“那么请大人转告这位将军,他的三个条件,恕我一个都不能接受。” “你!”赵则剑锋一寒,却被李莘偏眸制止。 “李莘大人。”玉岫出口道:“你当真认为此计可行?” “傍晚时那些汉北侍从的态度你公主也看到了,如此紧要关头,汉臣还有心情摆酒设宴,分明是考量我们的耐心与诚意。我们若不投诚,只怕希望更加渺茫。但赵将军的顾虑也不为过,您看……” “答应他吧。” “公主!”听玉岫冷冷地抛下这么一句话,整个帐中的人都明显一愣。 “不管怎么说,我跟嵇引还算得上是旧识,看他为人不逊,也不会对我如何。” “可您现在是整个亲族同胞的希望,您是师国王室的血裔啊。” “李莘大人是替我不值,还是担忧以我的身份这样不避嫌难以服众?” 玉岫垂睫,淡淡道:“其一,诚如大人所言,赵将军的担忧不无道理,这几个条件,即便将军方才不提,我也会提。毕竟我现在是亲族的主心,我背后是数万亲族同胞,不能不策万全,这三个条件他必须答应。其二,如今亲族需要汉臣援助迫在眉睫,紧要关头,不拘小节,何况此人是我旧识,权且信得过。其三,若是亲族认为我这样做难以服众,想必更难以接受,他们如今捧复的师朝公主,曾经还是虞国帝王的妃嫔吧?若是当真一心,又怎会介怀这些小事?” 李莘闻言,不怒反笑了,回身朝赵则略点一头,启唇道:“公主都不介意,属下若再芥蒂,难免成了小人之心了。那便如此。” *** 曾经疆北的狮子,阴鸷若锋刃的若羌王子万俟归,在虞朝各方动乱这岌岌可危的情况下,正进入这场政变漩涡的中心,而他驻足在这座帐子前,却猛然踟躇了。 大帐里的灯火倒影出一个清瘦窈窕的影子,虽不清晰,映射在他心中却是眉目轮廓、那般清晰。哪里是眼角,哪里是唇线,都刻画得一清二楚。 月色的照耀下,一抹淡淡的灰色树影投射在帐子上,他抬手去触那勾勒出的轮廓,鼻尖、眼角,借着虚拟的光影微微触及,像极了情人的手,指尖堪堪落至唇线时,一阵骤凉的夜风袭来,将那树影摇晃得厉害,生生将他的指尖与那细腻轮廓划断隔开。 鲨青色的貂裘被风微微扬起,月影在他身上切割出错落不明的光影,换了样貌的男子,痴立在帐前,犹如一尊雕塑。 那样清冽沉静的目光,曾在虞王宫中一个华灯宝炬的夜晚,囚了他的心神。 他看见过她不为常人所知的地方,他见过她的狠,亦见过她欲盖弥彰的矛盾,他处心积虑挖掘她身上所有的秘密,也曾因她自私而怯懦的算计变得疯狂,围场上那一仗,他竭尽所能地凌辱她来获得一点自尊,却在那时犯下了会悔悟终身的错,他曾以为再次靠近那一眼风华会是一种奢求,没想到此时,却连步子都迈不动。 她也许还在生气,但他有剩下的一生时间可以去弥补和解释。男子缓缓闭眼,深吸一口气,刚欲开口,却见玉岫缓缓地撩帘出来。 四目相对,没了旁人,再不必作戏,两人却再不知如何相对,尴尬地杵在原地。 174 温存 174温存 帐中点了蜡烛,虽不明亮,玉岫就那么突兀地拉开帘子,光线仍旧有些许刺眼。万俟归逆着光,看不太清楚玉岫的面容,却仍旧静静地望着她。虽是狭长而有些戏衅的双眸,此刻仍旧眸若深潭,像极了过去的眼神。 一个人不论如何变化,他触动心底的记忆与情愫时,那样的眼神是永远不会变的。 细小灰尘漂浮在空中,两人僵站了一会儿,玉岫启唇道:“快进来吧。” 帐子原本不大,此刻没有了旁人,两人反而更显的不自在起来。 玉岫从挂炉上取过壶烫了一碗茶递给他,走近时,凝着这张不熟悉地面庞,仿似确认一般喃喃道:“万俟归?” “我是。” 端住茶碗的手轻微一颤,滚烫的茶水溅出来几许在手背上,被烫得一缩。 万俟归慌忙从她手中接过茶碗放在一旁,下意识伸手去看她被烫得殷红的手,她却猛地一抽,看着男子黝黑的双眼,道:“围场那一仗后,我去救……” “对不起!” 她话未至半,却硬生生被他打断。 抬头的瞬间,他深潭般的眼眸没了之前的戏衅,像是一汪海子般平静,却看不透底。 “嗯?”玉岫还未反应过来他的语意,不明地问。 “围场上我对你做的事……对不起。” 他目光如炬,声音却难得地有些沉哑,继续道:“我曾说我们疆北的男人,从不会把女人推上杀伐决断的风口浪尖,我那时曾自豪地说,我们疆北的女人,在那些时候只用躲在我身后就好了。可那时,我却用凌辱你来妄图激怒公子恪,我疯了头,以为那么做心中便能减少一点恨意,减少一丝不甘,但公子恪说得没错,我输得太彻底了,一开始我输给了自己的怯懦,后来,我输给自己的丧心病狂。” 玉岫错愕地看着他,这个男人,站在自己面前不躲不闪地说着对不起,可那一字一句,却仿若刀片将自己凌迟。 明明、做错了的人是她! 明明利用、伤害了人的人是她,最自私的人也是她,这个男人却还没给自己忏悔的机会,就站在她面前抢先说了“对不起!” 他没有质问她当初为何会骗他,没有怨恨自己一手毁了他们若羌一族的希望,却居然跟她说对不起…… 万俟归微微垂头,久久得不到她的回答,沉声道:“我知道你会恨我,今日做的这些,虽然微不可及,但也算我对你的偿还,我知道不够,此生,我会尽一切所能来偿还你,我是疆北的男人,我们说过的话,绝对算数的,会在所有风口浪尖,把想要保护的女人,挡在自己的身后。” 大帐的外帘被夜风吹得起起伏伏,玉岫睁着眼睛,觉得连指尖都是冰凉的,许久才鼓起勇气说了一句话:“万俟归,是我……做错了的人是我。” “我利用你的感情,和公子恪合演了那出戏。就连庵堂那次栽赃诬陷,我们会一起被关在燕南囚宫,也都是一早设下的陷阱,你知道吗?” “我知道。” “我们故意演着苦肉计,逼你提前了兵变的时日,毁了整个疆北兵变的希望。我根本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跟你回疆北,曾经跟你的那个赌约,也全部都是谎话,我那时抉择艰难,甚至希望你和公子恪鹬蚌相争,最好两败俱伤。” “我知道。” 万俟归听了许久,突然抬起头来看着她,静静地说:“丫头,这不是你的错。” 那声音虽平常至极,却带着这个男子身上的温暖与包容。 她忽然想起那次将杀盈香的罪转嫁给郑芳仪,那一夜从郑芳仪宫中出来时,他也悄悄出现在自己背后,带着几分戏谑与调笑地道:“你这丫头,心肠怎么如此歹毒。” 从初次见面,他就看遍了她所有的不堪,她一身血衣狼狈逃窜,是他替自己遮掩。她表里不一、假装好人地去跟郑芳仪说那番话,挑起这宫中矛盾,他也只是站在她身后戏谑地调笑,不是谴责她的卑劣,而是忿忿不平她的“夫君”竟会让她过着如此不安的生活。 那是极其强势霸道的男子,语气里独有的宠溺。 玉岫突然就愣住了,喉中猛一抽紧,舌头也像打了结,滔滔不绝的忏悔话语戛然而止,她仰眸看着万俟归,看了许久,才怔然地问:“你为什么不怪我?” “我看不起虞王对你浑不在意的忽视,允诺你若和我回疆北会过得更好。但你却从不曾真的想过要跟我去疆北。你宁肯在虞王宫中过那样勾心斗角并不愉快的日子,也不愿选择我。” 他说到这里,扯唇轻笑,道:“丫头,我从来没有得到过你的心,凭什么指责你?你心里装着虞王,选择维护他的家国,又有什么不对?” “而我,当时的我却心生嫉恨不甘,用那样的方式伤害你。”他低低呼出一口气,道:“只要你不怪我,就够了。” 玉岫没有话说了,她清冽眸中有甚少浮现的复杂目光,极力掩饰下去。 那些本来一见面就呼之欲出的话,此刻却忽然说不出口。 她原本想告诉他,公子恪用伤自己的方式,放了她一条生路。她原本想说她为了救他重新回了公子恪的身边。可此时此刻,这些话竟变得莫名地可笑。 她在期待什么呢?希冀着告诉他自己曾豁出性命救过他,他便不会责怪,而自己心中的歉疚也能少一点? 第一次,玉岫觉得自己是那么自私的一个人。 她不敢开口,不敢说是因为害怕他知道自己的身世,将仇恨迁徙到她身上来,所以才从来没有想过要应他去疆北。曾经的这些念头如今彷如一个响亮的巴掌扇在自己脸上,她沉默了很久,才牵强地拉开一丝笑,转了话题问道:“这段时间,你过得还好?” “原本因为兵变,我被下了死罪的通牒,要在引高台上火刑。关在行宫甲子狱时,虞王公子恪来看过我,那天他说了许多话,我才知道,在燕南囚宫为质的七年,我踌躇满志,以为自己的野心与抱负能带着若羌的勇士们打一场漂亮的仗,但整个若羌的族人,却因为我一个人的轻妄而覆灭了。虞王说得没错,我自以为是地恨着当年的师朝毁我家乡,甚至把这恨意迁怒到如今的虞国,而实际上,我不过是恨自己当年无力还击的软弱。” 他从衣袂中掏出一支篁放在手心,被马蹄践踏过的裂痕清晰可见,淡淡道:“虞王说,七年的时间并不算长,只有养好了伤,磨砺了爪子,才有可能给对方防不胜防的致命一击。我当时不敢轻信,质问他就不怕我将来再一次与他争锋相对么。” 他轻笑一声,睨眸看着玉岫,“你猜他怎么说?” 玉岫微愕,片刻道:“他那样成竹在胸的人,应该根本就不曾在意过你的威胁吧。” “他说,纵使有一日我再跟他面对面地一争高下,他也不会让我有胜了他的能力。他笑我虽是个霸主,却成不了帝王。那一刻我相信他的话是真的,即便再来一次,他仍旧会让我输得狼狈。他给了我一个活命的机会,囚辇走水的事你应该知道吧?他放了我。那时候我才知道,只有真正心中强大的人,才从来不介意放走自己的对手。” 玉岫坐在毡垫上,听着关于公子恪的种种时,忽然一刻觉得心中泛酸。 他当时会这么做,是因为自己曾求他放万俟归一条活路吧。那时候的他,宁用了刺伤自己的方式也成全她想要离开的心,面对着心中分明在意排斥的对手,也成全了她曾求饶的心意。当时的他也是怀着那样强大的心,坚信自己会再次回到他身边吗…… 她收敛起纷繁情绪,偏眸看着万俟归道,“那后来?你的容貌……?” “若羌的族人为我豁出性命兵变,除却那日战死的,多半在虞国做了战俘。疆北的勇士们人人都是汉子,相信虞王不会亏待那些真正的士兵。而我虽然独活,却不能当作什么事都没有地粉饰太平,若羌的族人们为我牺牲了那么多,剩下的妇孺、未去服役的家小,我有责任要为他们负担起来。那之后我回了一趟疆北,虞国的告示已经发了出来,百姓皆以为若羌番邦的王子在那场突然的火灾中早已殒命。虞王予我有恩,我不能拖累他,为了以防万一有人认出来,我寻了懂番邦异术的人易容,又用疆北的竹篾熏烟改变嗓音,就是你现在看到的这样。” 他深深看了玉岫一眼,继续道:“若羌从七年前那次重创后不再如从前繁盛强大,此次带着众望所归的复仇也败了,我不能眼睁睁看着若羌就这样没落下去,那些妇孺幼儿,或是不会拿刀枪的男子,他们要强大起来,首先要富裕。于是我在族中挑选了一批人,开始在汉虞两地进行贸易,这些边地朝廷管得松懈,要想挣钱,是最容易的地方。” “原来你在边邑当商客,也是所言非虚啊。” 万俟归点点头,道:“因为疆北的族人们都吃苦耐劳,我带着手边的这批人,以及尚留在疆北的族人们,分工十分明确,所有的族人们都同系一心,将许多疆北独有的产物贩卖到虞国边境,再经由我们之手贸易到汉北,这样一来,价格能够翻上一番。短短半年时间不到,我们手中的生意已经做得颇大,往返汉虞两地的次数也愈发增加。然而数月之前,我却逐渐发现,汉虞两地的边邑,有些不对劲。” 玉岫听着这些,只觉得千头万绪,短短半年时间里,竟发生了这么多事情。 175 聚首 175聚首 “大概两个月以前,虞国境内的边邑突然多了数量巨大的汉北商客,你要知道,在边邑这种小地方久呆,街道城邑中多了些人是很明显的事情。我原以为是汉北那边有些什么特殊的原因,但后来,却因为一个现象越发觉得蹊跷——虞朝临界汉北的边邑之地,不止是一次多了太多汉北商客,而是仿佛有规律般,每隔一段时日便有一批一批大量的汉北商客入关,重要的是,这些人分明是商客身份,却似乎并不在意此行挣得多少,我们的生意多次与他们有竞争的余地,那些商客却并不在意他们能否做下每一笔。最奇怪的是,从最开始猛增而来的汉北商客入关,这些人仿佛都打算在虞国边邑长居一般,再没有回过汉北,而从汉北入关来虞国的商客,却还源源不断地大量增加着。” 他顿了顿,继续道,“我开始察觉事情的不对,于是暗中着人打探,你猜如何?这些汉北的客商们,恍如蝗灾般短时间内聚集在这片边邑之地,却如同各自分散不谙世事的百姓,纷纷表示彼此不相熟识,生意上没有半点往来。若说因为两地关税的政策,短时间内商客们有如此巨大的变动,那也可以理解,但这些人却一口咬定彼此毫无关联,仿佛刻意一般疏远众人的关系。我因此才断定了这是一场有预谋的召集,如此多的人,牵涉汉虞两地,应该有一场大事要发生。” 她听闻这些时,都觉得心脏跳得厉害,端起茶碗喝了一口,已经凉透的茶水顺着喉咙咽下去,也浇熄了一些心底的恐慌。 “原本我是害怕族人的生意受此事影响,才如此警觉。但慢慢调查,却发现所有这些人,都秘密地与一个组织来往着,仿佛是一张大网,无数纵横交错的线把所有人牵连在了一起,他们自各地集中而来,若无其事地潜伏着,直到我的人混入其中,才惊觉他们的目的与谋划,竟是要襄复师朝。不知为何,我当时想起你的身份,隐约觉得或许这场阴谋会将你卷入其中,因为他们的局盘实在布置得太广、太大。我变更了身份,化姓为嵇,也是有原因的。” 玉岫凝眸看她,眼里尽是疑惑。 “这片边邑曾经的居民都以外疆族人居多,最大的姓氏便是纥奚。后来因为汉北与虞国贸易的逐渐翻身,越来越多商客迁居于此,本邑的人反而越来越少了。后来,外疆逐渐汉化,纥奚这一支氏族几乎都改为嵇姓,因此这个姓氏在整个汉虞边邑地带,都是最不可疑的。我暗中部署,又派了人去元安都城潜伏打探,才知道景穆世子策反,虎贲与朝廷岌岌可危的形势,以及潜伏在各处准备放手一搏的这些师朝旧孽们。” “因此,你早已料到元安都城那一场大乱,也料到我们会来此?” 万俟归点点头道:“我既知悉你身份,又知你对他感情,自然知道你绝不会真的去反他的江山。” 他说到此,忽而沉默片刻,看向玉岫眼底,沉声道:“我虽能揣测到此,却揣测不了你是与他合谋此事,还是你甘心情愿独自担负?玉岫,告诉我,他知道吗?” 玉岫被这突如其来的问话一诘,许久没有出声。 万俟归凝着她眼底沉静,叹气道:“我就猜到。” “我若告诉他这些,他一定不会让我以身涉险。若非我以师国后裔的身份站到这风口浪尖来,他要独自平息的话,只怕会难很多。” 玉岫垂睫,喃喃道:“虞国现在形势内忧外患,不知原因的策反,兵变、层出不穷……如此多的事一起夹击而来,再强大的人,也会有撑不住的时候吧。” 她的睫羽开阖时微颤,像风中蝶翼,“公子恪那个人,太会掩藏自己的伤痛。所有人说他强硬,手腕狠厉,心思缜密,却甚少有人看到过他心里的脆弱。我曾答应,要和他携手共立,并肩联袂,会陪着他站到最高的位置,看着天下皆在他手,做太平明君的样子。可如果我只能远远站在一旁看着,什么都帮不了,我和他后宫中那些平凡女子又有什么差别呢?” 她语气自然而平淡,却有些话仍旧深埋心中,九岁时的公子恪会将自己培养成一个暗桩,入宫前他也曾以祈求的语气说过“我需要你”。在她看来,公子恪爱慕与依恋的,从来都是那个与众不同,带着些许戾气与刚硬的自己。而她因此不能软弱到什么都做不了,她一直努力着,为了他的愿望,从五岁时在那个不见天日的局院中,就是这样努力着的。 万俟归目光深沉,无奈而宠溺地看着她,道:“你可知道你冒了多大一场风险?这场复国之战,他们不知谋划了多久,那些人复国的信念,参与者的人数,谋划的局盘,都远远胜过我们疆北七年时间里的筹备。你若有事,你觉得虞王会原谅自己吗?” 玉岫被他问得哑然,却仍是固执地道:“我知道这是场豪赌,只是,我已经下注了,没有后悔的余地。若再来一次,我想,我还是会这么做的。” 男人漆黑的双眸望着她,渐渐将眼神里多余的情愫与放不下统统隐藏下去,终于,仿似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般,叹道:“也罢,我来陪你坐庄。” 玉岫诧异地抬头,张了张唇,却不知说什么才好。 万俟归看似轻松地说道:“汉臣的事情,就交给我来办吧。丫头,我向你保证,无论这些师朝的余党再怎么努力,汉北那边连一个兵卒都不会送过来!” 他语气坚垦,那一刹那,仿佛再次看到初见时疆北王身上的狠勇,微微惊异,奇道:“你为何能这么肯定?” 万俟归扯唇,意味不明地牵起一抹笑意,淡淡道:“明日,我让你见一个绝对意想不到的人。” *** 汉臣在荆河郡设宴的地所,是一座酒楼。 并不偏僻的地方,这间酒楼踞地而起,酒幌子被边邑常年的风鼓吹得隆隆作响,酒楼匾下挂着两盏灯笼,虽不奢华,却也有着几分厚实庄贵。 自然,这座酒楼是亲族手中经营的,将酒楼设在边邑人来人往的地方,平素生意极为兴隆,多半是招待南来北往的商客,因为这边邑的小郡原本不大,这座颇具规模的酒楼成为汉虞两地大部分商客栖休之所,亲族在边邑经营这所酒楼,一为栖身之所,能长久的潜伏下来,二则,这座酒楼能成为两地亲族们交头聚首的地方,这些年,无数的信息与谋划从这座酒楼里开始交接传递,已然成为亲族们一个本营之地。 汉臣远道而来,自然不能堂而皇之以公然的身份造反虞国,同样也是化身商客,这座酒楼,便成了最好的接纳之地。 所有的队伍仍旧扎营在昨夜宿的地方,而嵇引则去接应他口中所说那匹上好货色,待到筵席时一并送来。 此番与汉臣的聚见,只有七八人,除却李莘和赵则,还有长年负责与荆河郡这一支联络的人,名唤凤乾。许是经商之故,此地多年绸缪又都是他的心血,那人虽年纪轻轻,却也并不谦虚,亲族的队伍中都尊他一声凤小爷,他倒还坦然接受。 加上玉岫一起,再随带了三名贴身的侍从,众人以凤乾带路,径自穿过酒楼大堂,通往一条曲折的回廊,没想到这酒楼深处竟别有洞天,弯弯绕绕之后,深藏着一方别致的院落,比起外头的嘈杂人声来,这里清净雅意,各处盆景不单有花卉,竟还有远自南唐的石刻微雕。院落两侧有攀云木梯,通向二楼隐秘的厢房,扶楼而上,众人停在一间最宽阔的厢房前。 凤小爷向身后几人微微点头,表示就在此处。 几人相互交汇了一眼,赵则率先负手站在最前面,沉声道:“进去吧。” 出于礼节与尊重,赵则今日连佩剑都未带,除了三名侍从都是悉心挑的武艺精湛之人,他们算得上是毫无半点藏掖地赤诚而来。此时此刻,玉岫心里竟不免有几许紧张,她的心思或许被李莘看在眼里,临推门而入前,李莘压低声音的在她身后安慰道:“公主不必紧张。” 宽敞的厢房内烛火通明,巨大的圆桌上放满了各种菜肴,极近奢侈丰盛,放目一看估略有三四十道,而在座的,却不过只有四人,每人身后站立着两名护卫,见到他们进来时,席间四人齐齐抬头,顿了一刻脸上才化起千篇一律的笑意,向他们点头,道:“来了,那就都入席吧。” 久在官场权贵中摸爬的人,笑意虽不离嘴,却从不入眼,那各自暗藏心思的眸色中多半夹杂着轻视与敷衍。 凤乾笑着向几人一一介绍,却听其中一人阴阳怪气地打断:“先坐下吧!” “是、是!”凤乾陪笑着应过,张罗几人落座,才刚坐下,玉岫右侧的汉臣却突然笑起来话里有话地开口道,“凤小爷,这一位,你可得好好介绍介绍,我们不知这一次还有女客,招待实在不周!” 他说着将手伸出来按在玉岫手背,凑近她道:“姑娘,你不介意吧?” 这细小举动落入厢房中所有人眼里,霎时一静。 玉岫抬眸迎视,那是个已经五六旬年纪的汉臣,一看就是朱门酒肉臭的权贵,脑满肠肥,脸颊两侧的肉松垂着,看向自己时眼里还泛着奇异的光,那令人厌恶的笑意直挤得脸颊边多余的赘肉起了层层褶子。 她想起万俟归昨日的话,不禁觉得一阵恶寒。 176 寻衅 176寻衅 赵则端坐在位上,瞥见那汉臣不规矩的手时,双拳紧攥,眼神里顿时滑过一丝寒芒。身后三名侍从看到他们的公主如此受辱,更是面色一霁,汉臣身后的护卫们自是察觉出来,虽无一人说话,瞬间整个厢房中却是火药味极浓。 几个汉臣并非没有察觉,却浑不在意地冷眼旁观,那汉臣不但没将手抬开,反而故意挑衅般摸了两把,意在等着他们的答话,那神情复杂地笑意仿佛在说,看你们究竟还能忍多久。 眼看赵则的怒意已盛,虽极力忍着未置一词,但这样下去迟早剑拔弩张。李莘凝眸盯着那汉臣的手,心中亦是一阵鄙夷,嘴角和气地一笑,正想说话,却见玉岫偏眸别过眼,惶似无意地将手从那汉臣手中抽出,举起桌上的一壶酒盅斟了一盏酒,起身道:“我敬各位大人一杯。” 席间众人缓过神来,纷纷举杯,凤乾虽是聪明人,但也极为护主,知道这帮汉臣秉性,生怕他们再做出什么龌龊事儿来,忙添嘴道:“梁大人,这位是我们……” “凤小爷!” 那人忽而抬高音调一喝,再一次生生砸断了凤乾的话,嘴上依稀还挂着笑玩笑般道:“凤小爷也是生意场上的老人了,今日好不懂规矩!”那眸中的不耐之意却是再明显不过。 语毕,转向玉岫,自言自语地斟了杯酒,道:“今日本公怎么说,也要和这位姑娘好好喝了这杯酒。”随即眯眼一笑,看着玉岫道:“姑娘的美意和面子,本宫怎么好搏了呢?” 玉岫闻言嘴角一滞,却只是短短一刻就掩饰过所有情绪,含笑道:“那我要多谢梁大人给我这个薄面了。” 语毕仰喉喝下那盅酒,搁杯,兴致盎然地道:“梁大人既然这么给我面子,不妨再为我介绍一下,大人的这几位同僚?” “哈哈哈哈!”那梁大人似乎对她的举止颇为满意,站起身来提起酒盅缓缓地给玉岫搁下的杯中注酒,继续道:“那就要看姑娘的兴致如何了!” 一人之隔的赵则再看不下去,沉眸忍了许久,终于起身,端过玉岫那杯盏,硬是从星眸剑眉中挤着笑道:“赵某记得上一次见大人时还是三年前,三年不见了,梁大人却居然一点也不惦着我,来,这盏酒,算是赵某敬大人的,几位大人从汉北远道而来,这盏薄酒算是接风洗尘,大人们这些年对亲族的照顾,赵某心中不甚感激。” 汉臣见赵则突然地阻挡,面上有几丝不快,不咸不淡地哂笑了一声道:“今日我梁公难得兴致颇好,多贪了几杯酒,却居然一个又一个的阻我!” “梁大人,您多想了,您亲自设宴,亲族已是觉得惭愧,怎会连几盏酒都不让大人尽兴?实在是公主并不胜酒力,近日又连连赶路,军中饭食粗糙,再多饮只怕会伤了身。” 赵则陪着笑意圆过话去,字里行间都强调着玉岫师国后裔公主的身份,意在警告他们不要再肆意妄为,谁知那人却并不领情,听闻赵则的话斜了斜眼睛,鼻子里轻哼一声,冷淡地道“赵将军,你话里的意思我还听得明白。这什么身份啊,其实并不重要。赵将军,我听说你们多年谋划的这场大战迫在眉睫啊,虞王闻风晓信,此刻虞国疆土上的形势只怕已经剑拔弩张吧,你今日会有这等闲心坐在这席间陪我们几把老骨头喝酒,是为了什么呢?” 赵则面色一变,两指扣在桌面上喀地一响。 几个汉臣却是不动声色,梁公把酒盏往桌上一搁,也发出沉然一响,酒水溅湿了一片,他沉声道:“本公的意思,只是提醒赵将军别忘了此行的目的,既来之,则安之。各位都是要做大事的人,比起今后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此刻陪本公喝几盏酒,还觉得委屈了么?!” 赵则闻言,背在身后的拳攥得愈发紧,汉臣的话字字激起他心中怒意,直至最后一句时再也压抑不住,李莘知道他的脾性,霍地一下站起身来,一把从身后拽住了赵则的衣襟,声音中毫无卑伉,缓缓道:““梁大人,您是过来人,这些年对亲族照顾有加,我们的难处,您也不是不知道。毕竟,公主是师朝唯一一脉后裔,多少亲族同胞们复国的信念都承载在公主的身份上,一言一行,都寄托着亲族们的希望。亲族成事,将来还要多多仰仗梁公的帮助,梁公和公主,对亲族而言都是最为尊敬和感激的人,我们毕竟希望将来谈及时,都能心中毫无芥蒂。何况此番前来,亲族的确是带着诚意而来的,梁公不论要美酒或是其他,亲族都已有悉心准备,还望梁公给我们几分薄面。” “哼!” 另一汉臣闻言冷哼一声,变色道:“李莘大人今日这话,难不成是威胁我们?这些年来我们应承李莘大人所做的事不在少数吧,今日梁大人与你们公主初见,兴致颇高,不过要多饮几盏酒,又未多半点失仪之举,你们一个个剑拔弩张,倒像是我几位,不该来一般!也罢,我等放着汉北的富贵日子不过,跑来虞国跟你们置气,实在是失策!梁公李公、走吧!” 语毕站起身来,拂袖势要离去。 李莘见状,面上笑意一点点收敛,注视着几位汉臣缓缓说道:“多年来,我在汉北为亲族成事谋划安顿,几位大人出力不少,实为李莘这几年的仰仗。能够在汉虞边邑安顿亲族民生,统筹大势,李莘心中知恩,虽不言谢,却不敢忘。” 此言一出,几位汉臣面上脸色稍缓,却仍旧未有留下的意思,暂刹了步子,看他接下来的言语。 谁知李莘话锋陡转,一向谦和温逊的脸上突然冷峻起来,沉声道:“你们应亲族所请,联手在汉北廷中表闻上奏开通汉虞两地十二关,名义上说是开放通商,繁荣两国边邑。实际上,是纵容我虞国亲族去汉北贸易,扩张生意,为我辈在汉北谋算策创开辟捷径。几位大人都是精明之辈,应该从来不做无用之事吧?仅最近这三年,你们就擅自篡改汉北边地十二关的入关人数,借机垄断了亲族在汉北边邑所有生意的赋税,那个数字,粗略估计,也足够买下边地三五座城邑了吧?汉北的百姓过得尚算富庶,这个钱从何而来?你们得陇望蜀,拿着这些克扣赋税聚拢的钱财在汉北大行商道,向汉皇谏言,调整朝廷政策使得商业流通在汉北日益发达,一片举国富庶之象,实则汉北的国库中是否丰余呢?” 说完这些,李莘缓和一笑,淡然道:“赋税亏空,整个汉北背负着与之不衡的巨大商业流通,看上去一片盛世景象,实则是拿着国库的钱在透支,所有的钱财全部转入了你们这些权贵囊中。只可惜汉皇却被眼前这片景象蒙蔽着,试想一下,若是有一日汉北遭战,百姓兵卒们无钱无粮,诸位却拿着他们辛苦挣出的钱财大肆挥霍,山珍海味好不自在,良心也能够安然吗?!” 他轻哂一声,“亲族所有的同胞都是豁出去性命一搏的人,不比诸位大人富贵荣华、惜命得紧!若是几位大人非要因为这点小事毁了大家多年情谊,亲族的努力是会付之一炬,但大人啊,若是今日我所说的这些公布出去,不知道汉皇会作何感想呢?几位大人绡金馔玉的日子,怕是不久了吧。” “你!” 这番话说得四位汉臣面如土色,李莘的这些话将他们数年行径揭得片甲不留,事实上,诚如李莘所言,他们所有的证据都掌握在这些人手里,虽是被人握着命脉,但这些终日饱食看不起旁人的权贵们,大概从未想过,这些亲族的人当真会豁出无数人的性命给他们以报复! “李莘,枉我们待你不薄,你今日竟口出如此悖论,简直荒谬无比!你以为汉皇会听你一介小人的微词,到时候诸公一人一句奏你挑拨离间,你以为你还有半点活路吗!” 那汉臣直气得手指发抖,一句话说完,狠狠一拍桌案,身后护卫霍地一下拔剑而出,纷纷闪身而上,一把从身后将李莘的手腕反擒。三名亲族的兵卒再也看不下去,从后冲上前来,与那几个护卫缠手相斗。李莘在亲族中声望非常,一直被所有的同胞们尊敬爱重,一侧的凤乾见状,亦是当掌劈在一个护卫腕上,那人惨嚎地一松,放开了钳制住李莘的手,没料到在边邑过惯锦衣玉食商客生活的凤小爷,出手竟如此干脆利落! “都住手!” 厢房中众人纷纷脸色复杂,看着两边护卫扭打,突然听到一声轻喝,所有人都愣住了! 玉岫站起身来,极是不解地看着众人,深吸了一口气道:“本来一桩好宴,却因为我闹成这副样子。” 她转身看着几位汉臣,极是认真地道:“诸位大人,方才李莘大人的话虽有些偏激,却也不无道理。亲族筹备这么多年,不想把所有的功夫都付之一炬,而各位大人,也不想就这么白白断送了自己的前程,我说得可对?既如此,分明是彼此仰仗的亲人,何必闹成眼下这副模样。我身为师朝后裔公主,就代李莘大人为刚才的话给诸位道歉,不过是几盏酒水,诚如大人所说,做大事之人,何必拘泥此小节,今日我舍命陪君子,只请各位大人尽兴,就算给大人们赔不是了。” 这一席话不惊不怒,一双沉静清冽的双眸扫过四位汉臣的眼睛,稍算浇熄了他们的心头一些煞气。他们都是聪明之人,今日再这般闹下去,后果无非是两方以僵局收场,分道扬镳,他们虽不必出兵,也得不到一点好处,反而还时时提心吊胆这帮人会不会将自己那点秘密全部抖落到汉皇那里去。 这女子的话,说得不无道理。 177 美姬 177美姬 但几人不能如此牵强地借着这台阶下去,他们一贯端着架子横行,还没有人像今日的李莘一样字字句句把自己揭得体无完肤。一个汉臣深吸了一口气,鼻子里冷哼一声,道:“公主倒算是个会说话的人,诸公本来也无意与你们过不去,刚才的话,我等就既往不咎了。只是这几个下人,如此无礼,出手打伤了我的护卫,你们打算如何处置?” 玉岫转眸看向李莘和赵则,几人脸色都是复杂。事情闹成这样非他们所愿,汉臣愿意就此罢休说明还可继续谈下去,但那话里话外的意思分明让他们做出诚意来,可方才那种形势下,三个兵卒都是为了维护自己才出手,若是对他们施惩,亲族同胞们不仅咽不下这口气,他们身为首领,也不愿让自己的人蒙受这样的委屈。 “怎么、赵将军?看你这神情,是舍不得?”那汉臣眄眸将眼神探向那几个下人,冷眼道:“这些年看你们亲族对待我汉北诸公一向礼敬有加,不知这几个下人究竟什么来头,如此猖狂,竟连赵将军都舍不得教训!莫非你们已经起事,在虞国刚一得势就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了吗!” 凤乾虽然年轻,但处事老道,忙解释道:“方才情急之下才顾不得许多,若说动手,那么凤乾岂不是也罪加一等!各位大人心宽体胖,犯不着为几个下士计较。大人有什么吩咐,尽管直说,只要能让诸位大人消气。” “哼,今日尚且如此,日后指不定会如何!也罢,既然凤小爷都开口求情,我就不一一惩罚,赵将军,这三个猖狂之辈,随便挑一个砍一只腕来谢罪吧!” 刹那间,所有人都愣住了。 赵则第一次敛去了面上的神色,带着几分恳求道:“他们三个都是武人,若废了手,叫他们今后如何生活?”、 汉臣闻言垂眸恍似没听见,伸手端了席上的一碗茶慢悠悠地喝着,似乎颇有耐性。 三个侍从中突然站出一人,也不气恼,抱拳向着赵则道:“将军不必为我们再费口舌了。今日我们冲撞大人不对,这罚躲是躲不过,就由小人来受吧。” “你还有家小,废了手腕以后怎么活!”另一人闪身而上,冲上前来夺过他手中锋刃,将手腕置于身前,右手猛然举刀发力,众人惊愕之间,厢房的门突然被撞开,那挥刀的人还没反应过来便被撞到一边,众人抬眼一看,那冲入厢房的人正是嵇引,电光火石之间夺下了那下士手中的刀刃,开口故作无辜与不解道:“出了什么事?” 李莘和赵则凝眸看着他,虽神情莫辩,心中却是松了一口气。 “此人是谁?” 面对突然闯入厢房的生人,几个汉臣面上的不悦再明显不过,转头质问道。 李莘刚欲开口解释,却听嵇引抢先一步道:“小人叫嵇引,是李莘大人的门客。李莘大人为感激从汉北远道而来的诸位大人,特地谴小的为大人们准备了一笔见面礼,虽不丰厚,但聊表亲族对诸位大人的诚意。” 他说到此,微微抬眸睨看向几个汉臣,嘴角不经意地一笑,浅短地掠过后道:“小人得了李莘大人吩咐,准备在席中为各位大人奉上此礼,谁知刚到门口时,忽而看见里头刀光,心中一惊以为出了什么事情,才如此莽撞地冲了进来,还望各位大人不要怪罪。” 汉臣听了此番话,面上神情稍霁,听到李莘早已备下见面礼的话时,对眼前之人突然闯入的怒气也消了些许,道:“赵将军手下这几个侍从行事莽撞,对诸公无了礼,还张狂地伤了几位大人的护卫,本公命他砍一只手腕来谢罪!” 嵇引一听这话,并未压抑,而是勾唇笑了起来,极为平和地道:“大人这又是何必呢,砍了他们的手对大人没有半点好处,还弄得这好好一桌席间血腥厚重的,平白扰了大人们的好兴致不是?何况他们今日受了这一吓,回去之后赵将军定不会轻饶,日后对大人们定然毕恭毕敬,再不敢大意了。”他轻笑着无意一般睨了一眼门外,故意压低了几许声音凑在那汉臣面前道:“再说,虞国的姑娘秀气多姿,若是弄得这一屋子血腥,她们吓得跑还来不及,哪还敢进来!李莘大人费心准备的见面礼,岂不是白费了吗?” 几人一愣,不可置信地望着他,过了几秒后,才回过神来,干咳一声道:“李莘大人,你这手下倒会说话!也罢,那几人的手腕就暂且留着,诸公设宴本就为款待与大人的会面,怎好辜负了李莘大人一片心意呢!” 李莘忙起身道:“那是那是,方才之事,实在是对不住各位大人,权请大人们落座,就当是发生了点儿小插曲,不扰兴致!李莘这点儿薄礼,就当为大人们消气。”语毕微微一笑,看向嵇引,微颔了一下首。 嵇引轻拍了几下手,一阵香风骤起,从厢房门后款款步入八九个罗衣美姬,虽用绿纱半遮姣颜,单看那身段亦是杨柳细腰,罗衣之上援着交错织密的纹路直延伸至衣襟处,掩襟相交露出白皙脖颈,叫人忍不住遐想那那色泽相仿的里衣领口下是怎样一番风韵娉婷。 她们擦着四个汉臣的肩臂处款款走过,轻纱绿罗微微扬起,撩蹭过几人的面颊,瞬间香风撩鼻。却不见她们停下,而是坐到席间对面抚琴操歌,细腻雅致的南方女子歌喉绕厢而起。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日暮伯劳飞,风吹乌桕树。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 李莘目光微垂,悄悄眄眸看向一侧,几个汉臣都出神地凝着那厢房一侧抚琴而歌的数位美姬,嘴角都噙着一丝笑意,一手端着酒酿,一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席桌。 他转眸朝右侧的嵇引相视一眼,唇角笑意渐深,也抬首端起面前酒盅,微微朝嵇引一举,指腹摩挲着杯沿,却并不着急将杯中之物送入唇喉。 歌声缓缓消敛,几个汉臣犹自还未回过味来,直到那些罗衣美姬都站起身来,才鼓掌叫好,噙着嘴角的笑意赞道:“好好好,要说虞国真有什么稀物,这南国佳丽实在是叫人心动啊。” 李莘闻言,举起手中酒盏笑着向几人附和道:“各位大人别只顾着听曲儿,来,我敬各位大人一杯。这几位佳丽算不得什么,诸位大人对我亲族如此照顾,今后亲族上位,难道大人们还缺这些吗?” 汉臣闻言哈哈一笑,尚未开口,那八九名绿罗美姬忽而凑向四人身边,举起兰花般纤美的手替他们斟酒,一脸讨好地向他们笑道:“大人,要不要姬来为您侍酒?” 汉臣笑意加深,伸手揽过那罗衣美姬的腰肢,沿着杨柳般起伏的弧度摩挲而下,缓缓抚弄,下一刻,那美姬被那腰间抚弄得双腿一软,向下跌去,恰好落进那汉臣的怀里。 “哈哈哈……竟然用这种方式对本公投怀送抱!”那汉臣大笑起来,接过美人手中酒盅,一饮而尽,意犹未尽地看向李莘道:“李莘大人这份薄礼,深得本公心意啊。” 那怀中女子闻言微微羞赧,雪肤上染上一抹绯红,转首凑在汉臣耳前娇嗔道:“分明是大人干的好事!” 他闻言笑意更甚,环在她腰腹间不断摩梭地手更不肯放,啧声叹道:“真是个美人儿啊。” 那女子闻言微笑,扬眼:“大人若真喜欢,何不向李大人求了姬去?” 李莘抬眼,沉声道:“什么话,今日叫你们来,就是陪各位大人开心的。” 女子一听,不服地嘟哝着嘴道:“那大人这般轻易得来,岂不是不会把姬放在心上!”然后侧过脸可怜巴巴地看着他,“我不管,我要大人亲口向李莘大人求了我去。” 汉臣笑道:“好好好,我便依你。” 语毕,自斟了一杯酒看向李莘赵则和凤乾三人,朗声道:“正所谓今宵有酒今宵醉,赵将军何必愁眉不展,来,本公敬三位一杯。” 赵则举杯饮尽,扯唇一笑,那笑意却有几分僵着,道:“我哪有大人这般惬意闲情,真是叫人羡慕啊。” “赵将军在担忧什么,本公心中清楚。放心,诸公这些年帮亲族所做的事难道还少么,既是答应了将军的事,怎会一时变卦呢!” 他含笑说了这番话,又举杯看向一旁略显沉默的玉岫,道:“公主又为何闷闷不乐?还在生本公的气?” “哪里!”玉岫回神笑着答道。 “来,本公也敬公主一盏酒,方才梁公对公主有些许失礼,全是因为初次见面,心头欢喜。公主不必放在心上,饮了这盏酒算是给本公一个面子。” 她应言举杯,酒盏凑至唇边时一阵呛鼻,强按下不适一饮而尽,一股恶心感从胸口一涌而出,不禁咳呛出声,慌忙拿过绢帕遮挡,强抑住胸口那阵恶心感,却掩不住瞬间霎白的面色,眼神也略略有一丝慌乱,心中不觉奇怪,她酒量在女子当中尚算可以的,以前从来没有闻到酒味这般恶心过,今天这是怎么了…… 178 偿还 178偿还 嵇引看她拼命掩饰不适,目露关切,低声问道:“公主,怎么了?” 她摇摇头表示无碍,拿绢帕拭了拭嘴角,笑道:“不好意思,方才太失仪了。” “无碍无碍。”那汉臣摆手道:“既然公主当真不擅饮酒,本公就不勉强了。” 玉岫微微颔首,却仍微微蹙眉,看上去似乎并不舒适。嵇引余光从她身上转寰,顺口接过道:“大人若是酒喝得尽兴,小人便请上厚礼了。” “哦?”那汉臣诧异地睨眼看了看身侧环绕的美姬,笑向嵇引问道:“这还不算厚礼吗?” “哈哈哈,大人您太过客气了,那不过是小人请来服侍大人饮酒作乐的侍姬,接下来的,才是李莘大人为诸位大人们准备的大礼。怎么,大人可有兴趣一看?” “快、快快!快请上来让诸公一饱眼福。” 一阵琵琶急弦,仿佛夜风霜露般卷起一阵凉意,一团白影从厢房外极快地旋入厢厅,错落的琵琶弦声让人目眩神迷,只见几缕白纱自眼前掠过,竟有七人身着雪裳云袖舞起来,令人惊艳的是,七名女子手中握了细刃薄剑,腕中带风,侧耳贴上云雾般的广袖旋身飞转,应和着那急促的弦声,竟让人一时屏住呼吸。 “剑舞……”玉岫抬眸喃喃而出,竟连她都为那惊艳舞姿所慑。 袅袅七人仿佛湖中莲瓣,依稀朝着不同方向袅娜轻盈地停伫,那冰冷的剑刃在她们手中仿佛柔韧的绢帕舞出细腻之姿,弦声突然一路滑降,降至极低处时陡然一收,雷霆之势般拔音而起,七名女子纷纷一展云袖,沓得空中一响,摈去方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羞涩,露出姿容来。 一支舞,何时起、何时止,尚还没有人回过神来,七名女子云袖一垂,遮住那细小寒刃,悠然从容地向着席中之人微微一笑, 然而这一笑,却令两道猝然相撞的目光交织在一起,许久没有挪移开来。 厅中袅袅七名女子艳丽夺目,而那当中一人的面容再熟悉不过,那张脸,那眼神,玉岫指心紧攥,有些不可置信,那女子,分明是温氏娇娇——温芷容! 她恍然想起昨夜万俟归的话,他说要让她见一个绝对意想不到的人,那个人……竟然是温氏娇娇么?! 她凝眸看着对方,温芷容似乎也毫不知情会在此处看到玉岫,那个她心中恨煞了的人!一炬目光森寒迫人,直直地指向玉岫,其余六名女子舞毕,纷纷垂睫负剑盈盈拜倒,唯独她一人僵立在当场,一双瞳眸目光锐利。 席中之人见她如此都有些诧异,顺着她目光望去,竟落在对座的玉岫身上,一个汉臣凝眉,奇道:“公主认识这女子?” 席间的玉岫闻言,牵唇一笑,微微放松了紧攥的指尖,沉静眸中流光一转,极其自然地道:“大人真会说笑,我与这女子素未谋面,何来认识之说。”她挑眉扬眸,清冽目光一如往昔般停搁在温芷容身上,与那尖锐的目光对上,而后微微一笑,“从方才舞毕你的目光就未从我身上离开过,姑娘,你认识我吗?” 语毕,厢房中骤然寂静,所有人都在好奇地等着她的回答,温芷容沉默了许久,忽而臻首低垂,唇角浮起一丝冰冷的笑:“不认识。方才一眼,觉得与姬认识的一个故人太过相似,才久看了些。” 她话音落毕,李莘和赵则才收回探究与怀疑的眸子,方才那一刻,二人相撞的目光有如锋寒,李莘和赵则都提了一口气,生怕出现什么差池。 此刻,嵇引笑着道:“这一位,可是你得罪不起的身份——师朝唯一裔籍的公主。” 温芷容闻言,双手突然紧握,因着垂首,无一人看见她原本清丽的深眸中,浮起浓烈的恨意。 此一刻,她才意识到自己究竟卷入怎样的境遇里,而对座的这个她恨之刻骨的女子,仿若有上天安排一般,自出现后,时时刻刻都压在自己最窒息的位置,不得翻身。 嵇引紧接着又道:“这七个舞姬,是李莘大人吩咐小人特地找寻的虞地尤物,以舞艺卓绝出名,坊间唤作‘惊鸿照影’,算得上是虞国名姬了,寻常之人即便一掷千金也不一定能随意亵玩,听闻此次是服侍汉北来的贵臣,她们却都欣然而来,可见大人在她们心中所占分量不轻。” 汉臣闻言,眼中放出晶亮地光芒,自始至终目光都未从七名舞姬身上离开过,此刻七名美姬款款福身,向着四位汉臣盈盈拜倒:“奴姬见过大人。” “好、好好好!都起来吧。” “谢大人。” 几人依礼俯身退出厢房,李莘举眸道:“诸公,我等已在酒楼备下客房安顿这七位美姬,大人亦可随时带她们回汉北。这七位佳人,就权赠给几位大人了。” “那就多谢李莘大人美意了。”汉臣笑着应过。 “诸位大人,虞国的情势你们都知道,亲族忍辱负重多年,就在此一拼,只是元安帝都那一夜,实在出了些意料之外的纰漏,我们率军前往云丘,意在与这些年深藏汉北之地的亲族同胞们共同会合,诸公曾应下援兵许诺,李莘心中所求,大人们应该都明白,此刻若是汉北能派兵支援,我们有信心一举乘胜!还望大人能守当日之喏,亲族兵马定能如有神助!一旦复国大举达成,早前与大人们结约之事,我们必将兑现。” 汉臣们听了这话,蹙眉忖了片刻,一人出言道:“若能如李莘大人口中所言,当然是好。只是……这一年来虞国兵变之事层出不穷,此刻有你们携同内外襄师复国,内还有景穆世子策反,局势乱至这个地步,就算你们得胜,难道能保证坐下虞国江山之位?景穆郡那一位,虽年老病危,当年雄姿可是有不少追从者啊,本公虽不知南唐如何,至少汉北之地的兵卒中,仰仗景穆侯声望的,的确大有人在!” “大人。”一侧的赵则闻言,目光坚定自若道:“亲族筹备这么多年,我潜伏虎贲军中,等先帝驾崩,新帝登基,这些年岁要论平安无事,大有许多更好的时机,而亲族决定此时动手,恰巧看中了如今虞国内乱的局势。今上是个手腕强硬局思缜密之人,如非如今各方动乱,只怕以他的能力镇压亲族复国也并非不可能。大人要相信,我们会豁出性命搏此一击,绝对比大人担负的风险更甚。” 四位汉臣闻言,相视沉吟了一阵,开口道:“既然赵将军如此有信心,那么诸公,便陪将军堵这一把。” 四人看着赵则、李莘、玉岫、凤乾等一众人,沉声道,“我等也并非贪图温柔乡而坏大局之人,李莘大人心意我等虽甚爱,也不敢在这边邑酒楼多做耽搁。既然亲族有此诚意,我等今日宴毕,便回汉北请求汉皇出兵。实不相瞒,诸公早有准备,汉北能调动的援兵一月前已囤积白戎关,只待汉皇一道军令,便能在三日之内破虞国关卡兵集云丘。诸公对各位寄以厚望,还望你们莫要辜负诸公一片心意,今日有幸,愿与各位共襄大事!” 赵则与李莘等人对望一眼,目光中露出了鲜少能见的湛亮光泽。一举杯盏,道:“大人,今日这一宴毕,我们各自行事,望不久能得见师国复立的大举!” 玉岫坐于席中,虽亦是一脸欣喜模样,心中却是百味莫辨。 垂眸目光落在那几十道油水丰富的菜肴上时,只觉得一阵腻味,胸口那阵恶心感又涌了上来,当下只觉得胃酸反应过甚,来不及多想边扯了绢帕捂住口起身跑向厢房外。 一阵剧烈地干呕后,玉岫面色霎白地撑着扶栏歇气,眼角有因干呕而连带出的泪水,胃里仍在不停翻江倒海。 联想起自离开元安帝都那一夜后,这路上一路虽疲累万分,却也毫无食欲。不仅如此,每天看见兵卒送来的饭食都觉得恶心反胃,没有半点胃口。 再想起方才席上只是闻一闻酒味都觉得胸口恶心得厉害,玉岫站在原地,忽然间,一个可怕的念头陡然升上脑海,她的脸乳霎时间变得惨白,向来沉静的清冽双眸中也有一丝不理智的慌乱。 “你还好吗?” 她闻声一惊,转过身去看见是嵇引时才松了口气,接过他递来的温热毛巾,轻声道:“谢谢。” 嵇引凝着她霎白的面色,目光微微踟躇,几次欲言又止,最后才说出一句:“去院落里透会儿气吧,我陪你。” 两人沿着回廊走了几圈,院中冷风吹来,人也跟着清明了许多,胃中那股恶心感稍是压制了下去,然而只消一触及方才升入脑海的那个念头,她便觉得心中错乱不安,但却又不敢证实。 “很惊讶吧?” “嗯?”玉岫侧目看着突然出言的嵇引,不解道。 “今天见到那个人,你应该很惊讶吧。” “还好。”她淡笑道,“虽然惊讶,但比起昨日见到你,已经不算什么了。” “你这丫头就是这样,永远把不安的心绪藏得深不可见。还记得那时我逼你喊痛吗?分明已经眉头紧蹙,却不肯在我面前哼一声。”嵇引走在她身边,恍似不经意般,语气平和淡然地道。 玉岫微微一怔,那时的一幕幕再次流转过心底,对他的歉疚又一次徒然加深,却不知要说什么才好,许久,才启唇接出一句,“我好多了,回去吧。” “嗯。”嵇引并无异议地颔首点头,淡淡的声音里有容让的味道。两人走至回廊尽头时,突然听嵇引淡淡地低语了一声,“玉岫。” “嗯?” “放心交给我吧。”他步履平稳,却声音坚垦地道:“这场赌我说过陪你坐庄,定不会让你输的。” 他的声音没了那时那个男人身上的狠勇与戾气,平和得与先前判若两人,却莫名给人坚定的力量,叫人觉得清朗安心。 玉岫心中微暖,颔首道:“我知道。” “丫头。” “嗯?” “没事,我只是叫叫。” 玉岫好奇地凝眸看他,那张脸上俊削如常,步履也格外平缓,并无什么异样。 “丫头。” “嗯?” 两人临至云梯前,嵇引再次开口低唤。 “如今我再不是能带你回疆北的那个男人了,不会再对你霸道、强势,不会再逼着你喊痛,所以……你也不必再在我面前逞强。无论何事,若是心里不安,记得告诉我。两个人一起,比起一个人而言赢的胜算要大许多,那是因为,再难的事情,有人分担也就不是难事了。”他站在她身前几尺远,负手而立,语气清远而淡然。 玉岫嗫嚅着要开口,却听他轻笑,并不着急等待她的回答:“若是心里觉得对我歉疚的话,答应了这件事,就算是对我的补偿了。” 179 羹汤 179羹汤 醒来的时候已是深夜,玉岫从毡垫上坐起来,微微感觉到透骨的寒意,她摸索着起来,小心翼翼地吹了火折子点燃一支光线熹微的蜡烛,那烛芯已快燃尽,借着幽暗而跳动的光线,玉岫凝目望去,并未在对面的毡垫上看见嵇引的身影。 帐子里放着火盆,空气很干,帐内又封闭,喉咙干涩得厉害,她在帐中徘徊了一圈,在火盆边支起的水炉旁找到一壶香气四溢的奶]子,诧异地端过来,竟还是温的。 从里头倒了一小盅出来,捧在手心里十分温暖,喝了一口,醇香而浓厚的奶香味扑鼻而来,顿时满口留香,身子从上到下都暖和了起来。 她坐在毡垫上等了片刻,直到一阵刺骨的寒风灌进帐中里,她回眸看到站在帐前的嵇引,笑道:“回来了?” “嗯。” 男人进门脱下外着的貂裘,抖落着上面已经密布的一层碎雪,玉岫不禁惊奇地问道:“外面下雪了?” “是啊,这边邑的气候和疆北有几分相似,风雪说来便来,不过一夜间的事,就天寒地冻了。”嵇引一身中衣磊落齐整,映上他如今俊削的面庞,就连狭长的双眸都带了几丝雅痞的俊气。 玉岫有些兴奋地跑至帐边,拉开两层帐帘朝外看去,刺骨的寒风猛然灌了进来,今夜的月亮很大,明晃晃地挂在天上,寒风卷着密密麻麻的雪羽洒满天地间,那月华照得大地间一片白亮,好似莽原。 她不由轻喃道:“没想到才不过几日,这边邑之地就是一片白茫茫的了,也不知道元安的天气如何……” 嵇引闻言抬起头来,微微一笑,并没有多话,将那貂裘上的碎雪抖尽,用力一展,从后披在了玉岫身上。 “我不…冷。”玉岫的话才刚到嘴边,他却突然站在自己身前,不由分说地将那貂裘后的风帽也给她带上,立起衣领,仔细地系紧着衣襟领口处,貂裘的脖领上有一圈厚实温暖的驼绒,将她的脖颈围圈起来,细致温软的绒羽瞬间抵挡了那外头冰冷的空气,嵇引看着她,满意地点了点头,遂走近帐中。 玉岫跟在他身后,看着只着中衣的男子,蓦地指着火盆旁,开口道:“在这坐着吧,这里暖和。” 嵇引回头看了看她所指的地方,牵唇一笑,落拓地掀摆坐了下来,此时玉岫才留意到,他刚从外头进来时,手中还提回了一个食盒。 嵇引凑坐在火盆边,揭开食盒的盖子,腾腾的热气与香味扑面而来,他伸手将木箸递给她,说道:“今日宴上你就没吃什么,回来后晚膳也没吃,一觉睡到半夜,不饿吗?” 玉岫诧异地张了张唇,看着食盒中还热腾新鲜的饭食和羹汤,吃惊地道:“你从哪里弄来的这些?” 嵇引闻言,勾唇颇有些得意地一笑,并未答她,自顾自地道:“看看合不合胃口,若还行就多吃点。”语毕,伸手去烫那一壶奶]子,汩汩倒出一盅来递给玉岫:“来,用这个咽。” 她伸手接过,启唇道:“还有这奶]子,你是怎么弄到的?” 嵇引双手抱怀地凝着她,眸色中带着几分好笑的意味,故意挑了挑眸,若无其事道:“想知道?” “嗯。”玉岫怔怔地一声。 他见状微微蹙眉,琢磨着嘶了一声,拧了拧嘴怀疑地道:“真的想知道?” 玉岫点头如捣蒜。 他满意地点点头,将食盒推到她面前,语气仿若哄小孩子般:“多吃点,我就告诉你。” 玉岫闻言一愣,狠狠地剜了他一眼,嘟哝道:“你敢耍我。” 嵇引看着她上当的样子,嗤的一声笑出来,宠溺道:“快吃吧,一会儿凉了,为了这热气腾腾的饭食,我可在雪地里冻了一个时辰!” 她握箸的手忽然一滞,心中一片酸涩,那一刻,眼眶微微有些涨得发疼,却只顿了一下,她便抬首笑了笑,道:“不说还好,一说,真的有些饿了!” 食盒中的米饭香甜软糯,不像这几日行路急匆匆用大锅炊出来的,米粒干瘪发硬、如同食糠。羹汤也不是什么荤腻,竟是香嫩]爽]滑的蘑菇,蘑菇汤的鲜香味就着香软的米饭扑面而来,连日来消退的食欲瞬间被激起,才感觉到胃腹中的空饿,大口吃了起来。木箸凑近那绿色的菜时,好奇地问道:“这是什么菜?” “野蕨。” 嵇引仰身朝后躺靠在毡垫上,双手枕在脑后,舒适地仰望着帐顶,十分惬意地答道。 她菅起一筷子尝了尝,赞不绝口道:“这个叫野蕨?爽脆可口,味道真不错。” 嵇引悄悄瞟眸看着她狼吞虎咽的样子,嘴角边挂着一丝心满意足的笑。 片刻之后,玉岫搁了食盒与木箸,掏出帕子来擦了擦嘴,伸手推了推仰躺在毡垫上的嵇引,眨眨眼睛道:“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 嵇引斜眸睨了一眼地上的食盒,眸光中闪过一丝讶异,向前一用力坐起身来,带着几分戏谑地凑着玉岫道:“你的食量还真不小!” 玉岫闻言,面色微微一赧。她并非没有察觉这突然变大的食量,连日来的恶心、干呕,一时有一时无的食欲,还有今日白日闪过脑海里的那个念头…… 她微怔了片刻,摇摇头回过神来,笑着看向嵇引道:“怎么,嫌我吃得多?” “我哪里敢!”嵇引看着她的模样,故意装作畏惧地样子转过脸去。 玉岫一脸腆笑地摇了摇那装奶]子的壶,凑到他身边去问道:“这是哪弄来的?” “是马奶。”嵇引回身道:“今日那酒楼里有一口井,汩出的泉水特别清澈,我想起昨夜在你们帐中喝的那茶水,味道涩极,便悄悄装了一壶回来。夜里趁你睡着,去拴马的地方挤了壶马奶,兑着泉水去了腥臊味,用桑柴一直煨,便能烫成这浓稠的奶]子。” 玉岫闻言,睫毛微微闪烁,垂眸看着那食盒,道:“这些呢?” “蘑菇和野蕨都是挖的,至于米嘛……”他讪笑着从袖中摸出几个银碎子来,道:“军中的伙夫难道还会拒绝这个?” 她想起他说在雪地里冻了整整一个时辰,抬眸看着嵇引的眼睛道:“这些蘑菇和野蕨,都是你在雪地里挖的?” 嵇引闻言没有答话,看着她有些闪烁的眸子,心满意足地笑着。 她不用想都知道,这样的雪天,在地里挖出蘑菇和蕨菜是多么难的事情。而他……曾经叱咤疆北的若羌王子,那个狠勇霸道、森寒凛然的男人,竟会屈尊降贵地蹲在雪地里用曾经握剑持刀的手去翻找蘑菇、野菜。 她垂眸看着他的手,忽然握腕执起,那只手仍旧是记忆中的有力,骨节粗大,手掌也很大,如此冰天雪地的天气里,他虽只着了件中衣,手心仍是温暖的,那些厚厚的茧层,见证着这双手曾在黑暗里如何攥拳持剑,为了民族的荣誉而战,然而因为她,这双手持不持剑,都不重要了。也是因为她,这样一双手,居然在混着泥泞湿土的雪地里只为了找野菜。 她握住那指尖,咽下喉中一丝不由控制的哑涩声音,道:“不要再做这种事了。” 她顿了片刻,沉然道:“这双手,是用来保护家族的。不值得为了我做这种事。” 帐外突然有一阵极细的轻吟声,嵇引对这声音十分敏感,猛地起身撩开帘,只见一只通体溘黑的苍鹰在他们二人的帐顶盘旋,在嵇引撩帘的那一刹,猛地俯冲下来停在了嵇引的左腕上。 “这鹰是?” “疆北若羌有驯鹰的传统,这鹰随了我多年。若要传信报讯,靠它一定没错。昨日你不是说要想办法写一封书信出去么?” “所以你要我今夜x时起来,就是为了这个?” “是,刚刚出帐时,我已经把扎帐的地方都巡过一遍,连日急行,好不容易今日宴上得了汉臣的准信,大家都松了一口气,统统睡深了。” 玉岫点点头,忙跑去毡垫下寻了一张薄羊皮垫,蘸饱了一笔浓墨,急急落笔,写到最后几笔时,字迹已有些凌乱,待墨迹干了,折好后放入鹰腿的竹筒之中,以火漆封好,交给嵇引重新绑上。 风雪晦急,夜幕漆黑,一只黑鹰从白色的帐顶旋然飞起,向着元安都城的方向,急速而去。 两人仰望那遁入漆黑夜色中的一片黑影,直到眼前被寒风和飞雪刮得渐渐迷蒙,才回身入帐。 “那些汉臣们今日已经欣然应允发兵,你真的有把握吗?” “今日那温氏娇娇看你时眼神里的恨意,你可看到了?她恨你至深,今日事毕,跟着那帮汉臣回了汉北,定然会问他们打听清楚你的身份,若是得知你前朝公主的身份,又知你现在要联合汉臣发兵襄复师朝,你觉得她会让你得逞么?那个女子……定会想尽一切办法与你作对,你所希望的,就是她所忌恨的,而你所拼命争取的,就是她竭力要毁掉的。” 嵇引的面容在重重摇晃的熹微烛光里逐渐不清晰,玉岫忽而沉地叹了口气,道:“万俟归,你到底还知道多少?” “若连你师国后裔的身份都知了,那么知道你曾经多年在他手下为暗桩,会是一件难事么?”男子矮下身来,随意坐在毡垫上,静静地道:“在我第一次见你后,就对你开始好奇了。一个女子,居然在虞王宫的大宴之日一身血衣,被銮仪卫追查。再后来,知道你是虞王宫的妃嫔,我就开始更好奇了,你把杀人之罪阴差阳错地转移到其他女人身上,却在她自缢时故意挑拨,那时的我很好奇,你这个女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玉岫闻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只是那笑意还未带上眉梢眼角,便染了几分自嘲:“现在知道了吗?我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他轻笑而叹惋:“在我紧握你的手腕逼你喊痛你却一声不吭时,在我在马背上强辱你、唇瓣擦过你背脊的道道伤痕时,就早已知道了。”他语毕,沉吟了一会儿,接着道:“因此,那时的我才那么想带你离开。” “那温氏娇娇呢?她怎么会在你挑选的伶人之列?我那一日,分明亲自送她足够此生无忧的细软银两,还告诉他我向皇上求了一个恩典,只要她此生再不踏足帝都半步,没有人会记得她是谁,更没有人记得她曾身为娼妇,为何她会重新做起娼妓营生?” “不论如何,如今有她这一涉足,事情便变得好办多了,不是么?”嵇引凝着跳动的烛火,语气里有几丝故意遮掩的含糊。 ps;文中插进去的“]”符号都是为了间隔违禁词。打滚求个评,让某帛知道有么有人还在看好么...tat今天发现又掉收了,惨不忍睹。 180 身孕 180身孕 玉岫不喜反怒,蹲坐下来,看着嵇引道:“是你为了此事故意设的陷对不对?万俟归,温氏娇娇虽然刁蛮骄横,却心性并无大恶,我一直因着将她身份李代桃僵的事情觉得心中有愧,还害她一个名门望族的女子不明不白就当了娼妇,后来在廷上,她的父亲和舅舅都为了保全家族不肯认她,她自幼骄纵、被家人捧在手心如明珠,此事一定伤她至深,她心中恨我,我也可以理解……只是,若要汉北改意,非得用她不可么?有没有更好的办法?” 男人闻言抬头看她,眼中化作一片一无情绪的墨黑,沉默了片刻,才开头道:“没有,这是唯一的法子。” “万俟归,我不想再伤害她了,我这一生,能够与公子恪执手而立的日子都要仰仗温氏娇娇这个身份,我不希望此后所有的幸福都要建立在一个人的痛苦与牺牲上。” 嵇引没有回答,片刻后猝然站起身来,别眸离开帐中的火盆,走向自己的毡垫一侧,回眸那一瞬,眼中似有难过。 “万俟归……”她出声,音色里带着几分少有的乞求。 “我在你心里,手段就那么不堪么?”嵇引垂眸看着地面,蓦地出声,声音是出人意料的凉意。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 “不想把幸福建立在别人的牺牲上,想要光明正大毫无负担地和那个男人执手而立,甚至连一个费尽心思想要报复你的女人你都会不忍心伤害;唯独我,在你心里,不管我做什么都那么不堪,是吗?”嵇引背过去的脸上崩着她看不见的情绪,唯独嘴角强扯着一点笑,却分明尽是苦意。 玉岫迟疑着开口,此时此刻,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为了找贡献给汉臣的伶人,我涉险去了虞国许多繁荣城邑,在坊间,以生意人的名义购买才色俱佳的舞姬,为了吸引名伶,放出是服侍汉北权贵的话来,若是被选中,此生不愁富贵。那温氏娇娇听闻音讯时,主动以钱财贿赂坊间坊主,说什么也要见我一面。确认了是服侍汉北的权臣时,她只求让她进此伶人之列,分毫不取,还答应我,若让她进去,钱财不是问题,她定会投桃以报。如此奋力要进网笼的罗雀,我有什么放过的道理?” 他轻哂一声,道:“明明已经有此生无忧的资本,却费尽心思想争取汉北权贵的荣宠,你说她是为了什么呢?若非想隐瞒她对你刻骨的恨意,我方才也不会那样含糊带过。” 玉岫闻音,只觉得呼吸一刹那停滞,全身僵硬着一动不能动。 她脑海中恍然想起,那一日放温芷容离开时,那个女人强忍下所有情绪,扯着嘴角冷笑着一字一字咬牙切齿说出的话,她质问着:“你输了……你知道你输在什么上么?妇人之仁,你输在妇人之仁上,总有一天,你会后悔今日所作的一切。” 而那时的自己,并未将她恨极时的字句放在心上,她还挑衅地说,会等着她敢用那把刀亲手扎进自己胸膛里的那天到来。 她觉得脑中嗡嗡作响,彼时一个未放在心上的心结,或许此后便铸成了大错,那个女人,如此费劲心机的巴结汉北权贵,若非万俟归,来日不知会给自己一场怎样壮阔的报复。而她却那样轻易地猜忌他,她方才……说的那些话算是什么! 玉岫握紧拳心,只觉得自己太混蛋不过!她猜忌他用手段,甚至觉得那手段不堪,却没想过他做这一切都是为了自己。她伤他毁他,那个素日骄傲的若羌王子,分明可以守着他的民族过毫无风险之争的日子,却为了自己冒险回到虞国繁荣腹地。她说想要没有负担地幸福,口口声声说自己将幸福建立在温氏娇娇的痛苦之上,却忽略了他,明明是自己伤得最狠,为了她牺牲最大的人。 “万俟归,对不起,我……”她低估了这个男人对她的情意,低估了他的付出,而此刻看着那晦暗中的背影,只觉得自惭形秽。 嵇引沉默地将毡垫上的厚褥拉开,仰身躺下,熹微的烛火中,看得到他刻意地侧过了身子面对帐壁,背对着玉岫的方向,沉声道:“明日起就要急行三日前往云丘,快睡吧。” 玉岫僵站了一会儿,俯身将那丁点烛光吹熄,也翻身躺在毡垫上。 夜里寒风骤大,纵然有厚实的两层毡帘遮挡,还是有股股寒风从各处缝隙中挤进来,那浩大的风声从缝隙里钻进来,似从四面八方笼来,在漆黑一片中呜呜作响,如诉、如泣。 玉岫拉紧厚褥蒙着头,方才万俟归那番话却如同刺一般扎在她心里。 是啊,他一直就是长在心底的刺,因着自己一日日的越发歉疚而生根发芽,不去碰时尚好,一触碰便刺着胸室内柔软的肉壁,只能自己闭目忍受着痛,也不能拔,一旦拔去,只会在心里留下一个再也堵不上的窟窿。 漆黑的夜里,玉岫的眼睛清亮透澈,没有半点睡意。 她睁着眸子借缝隙看着帐外熹微的光,突然觉得很累。 她已经忍耐了太久,也压抑了太久,更坚持了许久,心头重重堆积着国事家事,堆积着愧疚与杀戮,一闭上眼睛,万俟归、温洵、大钰……那一张张的脸不断地重叠在她面前,而片刻又转为那一夜元安帝都血流成河的景象,她死死攥紧褥子,鼻息间却似乎还能闻到那些血腥味道。还有亲族上万兵卒对着自己仰眸而瞻,她看着那一张张殷切而企盼的脸,其实心里很想掉头就走,有多远就跑多远,但她不行,她必须坚定地站住脚,像一个故国的公主一样领导着他们…… 已经有太久没有这样脆弱失控过,眼泪从她大睁着的眸子里一滴一滴落下,顺着眼角滴进耳朵里,最后滑落至厚褥上,氤氲得无声无息。 起伏极大的情绪中,她下意识地将手滑落至小腹,意识到这个动作时,就连自己也是微微一惊。 孩子……你真的来了吗? 她指腹抚过腹部时微微轻颤,只觉得脸上片片冰凉。 心底的情绪仿佛也没有了遏制的能力,只觉得莫大的无助和惶恐。若是温氏娇娇没有如预料地毁掉汉臣的出兵怎么办?若是亲族襄复旧朝的大举真的达成了怎么办?若是她这一场豪赌输了怎么办。 若有了她和公子恪的孩子,那么这场豪赌的注,下得实在太重了! 她害怕,害怕她没有能力好端端地再站到公子恪身边,害怕她没能保护好这个孩子,害怕她因为自己的任性而丢了他的孩子…… 一阵疾风将毡帘撩起,吹得漫天碎雪跟着旋入帐中,轻卷曼舞着。 帐子一侧传来极其低沉的声音,“丫头。” 他顿了顿,沉沉叹了口气,片刻后静静地道:“记得我和你说过,放心交给我吧……我有把握,温氏娇娇定会破坏汉臣发兵的,关心则乱,别多想了,快睡吧。” “嗯。” 良久,等那阵疾风静了,才听见帐子另一侧传来一个闷闷的声音,隔着厚褥,那素来清澈的女子声音里有些微微厚重的鼻音。 寂寂冷月,自灰白的帐上依稀映出两片隔着火盆背对而眠的孤影。 *** 次日整个队伍在熹微的晨光中就开始马不停蹄赶往云丘,天边红日刚升之时,他们已泼出马匹性命行出快百里路。 玉岫今日已弃马乘辇,然而连续而快速的颠簸也令她腹中翻江倒海,苦撑到两个时辰后许多马匹都跑不动了,队伍不得不暂歇,她才有机会下马来喘一口气。 躲着无人的地方,兵卒们敬畏她公主身份、又有男女嫌隙,因此并无人跟来。她靠着一棵树缓了许久,腹中翻江倒海的滋味仍旧不能平复过来,胸口更是闷得厉害,不停干呕,却什么也呕不出来。 “含着这个,会舒服些。”一道声音自身后传来,她回头,看见嵇引手心里躺着两块黄姜。 她伸手接过含在口中,辛辣味道猛然一刺激,俯身“哇”地一下就吐了出来,嵇引轻拍着她的背,递过去帕子,关切地问道:“这样会不会舒服些?” 玉岫摆摆手,还来不及回答,腹中又是一阵翻腾,再次“哇”地干呕……这样折腾了几次,她靠着树干缓了许久,才好歹缓过来。隆冬的天气里,地上的雪已没过双足,此刻她额上却全是晶灿灿的细汗。 嵇引将水壶地给她,道:“吐出来就好了,喝点水吧。” 她仰眸咕咚咕咚喝了几口,拿帕子拭了拭嘴角,才尴尬地扯唇笑道:“也不知道怎么了,突然……突然就晕马车,可能昨天夜里染了寒气吧。” “你脸色很不好,这样下去不行。我去跟李莘说说,前面路过邑镇,找个大夫给你瞧瞧。” “不行!”玉岫闻言,忽然一把握住嵇引的手,抬眸道:“不能看大夫。” 察觉到自己的失态,玉岫尴尬地松了握住她的手,遮掩一般道:“三日之内整个队伍要赶到云丘本来就急,若还因为我一个人看大夫而耽搁时辰,亲族们难免会有看法,到时候要获取他们信任就难了。我的意思是……不过是一点小小风寒,忍一忍就好了。” “你打算一直这么自欺欺人下去?总要确定下来,不是么?”嵇引平心静气地说道,狭长双眸毫不避讳地凝着她,那里面一片墨黑。 玉岫站在原地,心中蓦地一阵急跳,眼神里也闪过一丝慌乱。 这个男人……居然细心得连她如此隐秘的异样都察觉得一清二楚! 嵇引皱眉:“公子恪那么强势的人,若知道你这么不会照顾自己,会不会自责心痛得无以复加?你若连你们的孩子都保护不了,还谈什么权衡大局,还谈什么扭转局势,你叫人怎么放得下心?!” 嵇引的语气里有少见的责备,玉岫心下一震,恍然地抬起头来,嗫嚅道:“若是看了大夫,亲族势必会知道,他们若晓得我怀了公子恪的孩子,那后果……”她不敢说下去,甚至连想都不敢想。 “那一日在酒楼庭中,我不是告诉过你吗?不论何事,都要记得告诉我,两个人分担总比一个人苦撑要轻松些。”他垂眸,忽而轻笑道:“也罢,我的话,你从未听进心里去过。放心吧,我若连这点本事都没有,何来底气陪你坐庄?他们不会知道的。” 朝阳如血,洒在雪白的大地上,泛起一片刺目的光,若不留神便会恍花了眼睛。嵇引沉默地双眸好似一汪海子,黝黑而隐忍。 她抬头道:“多谢你,嵇引。若是真的,那这段时间,我和孩子都要麻烦你多照顾了。我自己也会努力的。” 嵇引闻言目光逐渐柔和下来,沉声道:“一会儿上路若觉得不舒服,就喊他们停下来,不要苦撑,知道吗?” “嗯。”玉岫颔了颔首,金色的阳光自她脸颊轮廓泻下,在微微煞白的脸上泛出光芒来。 181 屈辱 181屈辱 元安的夜,很静很静。夜凉如水,月光流泻。朦胧月色与昏黄宫灯纷纷笼罩在静逸大地上,所有看得见的尸首和动乱时的木棍刀枪被御营军收拾得一干二净,唯独街道两旁破损的木门与异常萧条寂静的街巷,尚可看得出几分浩劫后残余的痕迹。 空气里,是腊梅初绽的清新香味,已没有了几日前那一场动乱留下的血腥气息,整个虞王宫中,弥漫着淡淡的幽雅。 金鬓云钗的女子款款端着一盅参茶来到祈瑞殿前,躬身守在殿厅分野处打瞌睡的郝聪明被殿门外侍卫的行礼声惊醒,抬眸一看驻足在自己跟前的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刚封位不久的皇后。 “娘娘,您怎么来了?”郝聪明忙低下头毕恭毕敬地低声问候着。 她闻言抿了抿嘴角,仿佛顺理成章般开口,眸子也不偏一下地道:“本宫给皇上送参茶来了,你进去给本宫禀报一下。” 郝聪明闻言面色一滞,赔笑道:“娘娘的心意奴才会转达陛下,这参茶交给奴才,晚些时候奴才定给皇上送去。” “你是怎么当奴才的?听不懂本宫的话吗?!”王馥之斜眼一啐,冷然道:“本宫方才说的是,本宫来给皇上送参茶来了,要你一个奴才多什么事!这参茶是本宫用册封时收到的一整支山参耗了两三个时辰炖出来的,若等凉了再端进去,本宫的心思不是白费了!” “这……”郝聪明犹豫再三,支支吾吾道:“回娘娘,奴才就老实说了吧,自打皇上前日夜里回宫以后,就屏退所有下人,不见任何人,一个人关在殿内。就连奴才也只能在此守着,不许进殿内服侍。” 王馥之闻言,微微诧异地挑了挑眉,喃喃道:“真有此事……”心中不禁嘀咕:既如此,我若能冒着风险进去给皇上送参茶,应该更能博得他感动爱怜吧…… “没你的事了,下去吧。”她双手端着茶盅,微微别头指使道。 “娘娘,皇上口谕,不得来人打扰啊。” “本宫是什么身份!和旁人能相提并论么?你就老实待着,皇上要问起来,你就说是本宫擅闯的就好了!”语毕,头也不回地踏进殿内。 郝聪明一句遮拦的话尚在喉中还未出声,就只能看到王馥之推门而入的袅袅背影。 一进殿,她就不由抿起了嘴角,看了看身上裳服并无皱褶,款款地朝着公子恪的案边走去。 龙案边的烛光下,公子恪正在读着什么东西,微黄的烛光落在他脸上,发着淡淡光泽,即便是此刻毫无神色一动不动的面容,也带着惊为天人的帝王冷懔。 “皇上,臣妾听说您一日没有进食,特地炖了参茶送来。”王馥之扬起笑颜,端着茶盅款款在龙案前福身请安。 静。出奇地静。 公子恪仿佛丝毫没有听到她的声音一般,连眼睫都未曾眨一下。她端着笑颜,直觉得膝和手臂都有些发酸发僵,忍不住撒娇般喃喃了一声“皇上——” 却仍旧未得到任何回应。 许久之后,公子恪才淡淡地翻了一页,纸张薄脆的声响在寂静的内殿显得格外响,然而自始至终,公子恪连头也未抬,仿佛肆意闯进来此刻福身在龙案下的人毫不存在一般。 王馥之终于按捺不住,自作主张地站了起来,大着胆子朝前走了两步,站在离龙案只有一拳距离的位置,声音里带着几丝赌气的意味:“臣妾花了三个时辰专门炖的参茶,皇上就连看一眼的兴趣都没有吗?” 依旧没有任何回应,公子恪看似平静的面容下此刻带着一种深植于骨髓的疏离,甚至连平素看她时惯带着不耐与鄙夷的目光此刻都吝啬于投掷给她。 这样的冷淡,让她一瞬间委屈至极,眼眶憋得通红。双手将那捧了许久的茶盅狠狠一下搁在龙案上,还带着温热的参茶溅出来几许,刚好落在公子恪正在看的薄宣上,瞬间把墨迹氤氲开去。 “宫中发生那么大的事情,各个宫中无缘无故的失火,几大宫门守卫全被暗杀,一夜里虞王宫中不知死了多少人,皇上不在,所有的宫嫔婢女奴才全部躲到明宸湖边,一次次耸人听闻的禀报吓得不知多少人晕了过去,紧接着又是元安城中巨大的动乱,皇上回了宫,就没有想过要问臣妾一句害不害怕吗?臣妾是皇上的女人,是皇上依虞朝王室祖制亲自册封的皇后,出了这样的事,皇上连看都不来看臣妾一眼,甚至连让下人捎带一句慰问的话都没有,就真的,毫不在意臣妾是死是活吗?” 公子恪抬眸,双唇紧绷如锋线,淡淡看着龙案前的女人,目光犀利,启唇冰冷地道:“你不是活得好好的吗?” 王馥之睁着眸子,这样凉薄的话闯入耳时,眼眶中紧憋的泪水再也控制不住的扑簌落下,盯着龙案后端坐的天子,忽而扯唇角笑了一下,好像没听见他刚才的话,哑着声音道:“元安城出了大乱,臣妾知道皇上已是日夜兼程赶回宫中,太多事忙不过来,忘记问候臣妾一句,也就罢了。可臣妾亲自蹲在火边炖了三个时辰的参茶,冬夜里害怕路上就凉了,从华穆宫一路用棉裹捂着快步急行地送过来,皇上却连看都懒得看一眼。皇上若如此厌恶臣妾,当日又为何要册封臣妾为后?” 她语到末尾时已哽咽断续,却强忍着哭腔抬眸质问天子。 公子恪看了她一眼,声音似乎粗厚了许多:“你问朕为何要册封你为后?不若去问你姑母来得更快。”话说得这般随意,却旁音深远。 王馥之静静看他,心中如被人狠狠踩着,连喘息的余地都没有,她知道,她知道他这话意里的挖苦讽刺,知道他是顺应太后之意才不得不立她为后,提醒她不要太过逾矩,但她咽不下这气。 从小到大,琅琊王氏出身的她,自幼就是被捧在掌心的明珠。从入宫选秀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道自己跟别人不同,她是出身就注定插着金羽的凤凰,她无数次的幻想着那绡金卷羽的宫中,气质高华龙袍广袖的天子,稳稳牵着她的手,穿过宫中回廊殿阁,所有人投来的目光,都是羡艳的…… 然而她到此时仍不能相信,这世上,竟还有这样一种皇帝,他的眼里,连一秒的温存都不曾施舍给自己。 “若是玉笙宫中的那一位还在宫里,皇上回宫的那一刹那,便会毫不犹豫地赶过去吧?” 她忽而伸手拭去一脸泪水,嘴角微勾的讥笑起来:“可惜啊,现如今整个元安城中的百姓都在传,说当今皇上最为宠溺的枕边人,竟然会是前朝的后裔,简直是千古奇谈!温氏里出了位身为前朝公主的娘娘,不仅没被满门抄斩,温大将军仍毡前马后地跟随圣上出征,这不是荒天下之大谬的笑话么!” 她话音才毕,便毫不稀奇地看见公子恪眸中隐埋的怒火,与那一汪漆瞳迎眸而视时,快要被那炽焰吞噬。 她以为公子恪会大怒,会因她挑到他心中痛处而厉声斥责,甚至对她施惩,可他没有。帝王眸中的怒焰只是一刹,便转为无波无澜的沉静,须臾,他低头继续看折,浑不经意地道:“皇后若是闲着,不妨去西宫那边转转。” 王馥之以为他终于妥协,仰眸恳切地问道,“皇上要臣妾去西宫做什么?” 公子恪头也不抬,淡淡说道:“朕听说宫中那一夜烧死的婢仆众多,却都已难以辨析面容,为了查清是哪些宫中的婢仆、当值几年,应该补多少宫禄给他们原籍的家人,所以都暂且把尸首停在了西宫废弃的宫殿那边。皇后平素在宫中走动得多,各宫各室都有一两个你手下的人吧?正巧西宫那边缺人手,皇后得闲就去看看,帮认着几个人也是好的。” 王馥之闻言,呆立在殿中,双腿到指尖都不容克制地轻颤着。她颤抖着声音开口,惊觉出口地哭腔,慌忙拿手帕捂住,缓了片刻,换上一脸酸酸笑意,“这样也好。臣妾费尽心思想占据皇上的心,莫说得到,连看一眼都是奢求。如今,皇上眷顾的人一样也成了奢求,皇上和臣妾一样,这辈子再怎么努力都得不到手了。” 她语毕一步步地退身而出,忽而步子一顿,嗤的一声笑出声来,看着那无法靠近、无法触摸的殿上之人,开口道:“不,皇上比臣妾更荒唐!更惨!臣妾再不济,也还能远远看着,而皇上跟她,却只能互为诛心的敌人了!” 寂静无人的夜宫中,一身华丽裳服的皇后从祈瑞殿里步履凌乱的跑出,金钗步摇散了一地,跑了许久,漫无目的地走在偌大的宫中。 她一个侍从也没有带,甚至连风灯都不举,步子僵硬而虚浮地穿梭在这片再熟悉不过的重重殿宇中,不知道该走回哪里。等到神志清明些,仰眸一看,才发觉这寂静萧条的甬道,是通往西宫的方向。 壮着胆子,忽然很想去那个地方看上一看,随意推开一扇已经被烧得焦黑的殿门,吱呀一响,黑黢黢的,散发着怪异的臭味,什么也看不清。 往里走了两步,腿胫处不知碰到了什么,微微一绊差点摔倒,她撑着地蹲下身来,瞥见腿边物事时,吓得差点失声惊叫,却还是堵住了自己冲破喉间的恐惧——那是一具全身焦黑的尸体,只能从片片段段粘在身上的宫中服制尚能辨出男女,漆黑的鼻洞里,忽然爬出几只不知名的虫子…… 她猛地站起身跑出这废弃殿堂,这个阴森恐怖的地方,曾经亦是前朝华丽的宫阙,无数和她一样的女人,做着枝头金凤的美梦,原来生死过后,凤凰还是鸦雀,都不过是一样的下场,躺在无人问津的地方,被虱子啃咬,任老鼠在脸上爬过…… 如同大做了一场噩梦,素日骄纵颐指气使的王皇后,终究在这无一人过身的甬道内,不能自抑地仓皇恸哭。 182 布伏 182布伏 祈瑞殿中的公子恪,放下手中装模作样的薄宣厚折,忽而双手枕着头,将面容埋于宽大的隐纹袖服间,趴伏在案几上。 那双方才或沉静、或犀利的眸子,此刻紧紧地闭着,却有一阵一阵骤烫的胀痛侵袭着眼眶,广袖之下他紧攥着拳,就连身体背脊都微微发颤,奋力不让那龙眸之中的情绪宣泄而出。 三天……已经整整三天了,却连一丝半点消息都没有。 执棋天下的帝王,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惶恐失措,在此之前,他从来不知道有一种担忧,如同绕在心房肉壁的细线,扯了千里之遥,极细极细地剜着疼痛。 三天之前,他领兵马伺在滁水待战,却无一人迎战。派人刺探,景穆世子的反军队伍虽在,却全数扎营退避百里之地,景穆世子本人,居然不在军中。他原以为自己上了一场当,那时从行宫折返途中,公仪钰所跟他说的一番话只是玩弄他的骗局,却没想到等来了自元安帝都星夜兼程赶来报信的兵卒。 元安大乱,赵则率前朝党羽起兵谋反,屠城,弑杀百姓,火烧虞王宫,帝都御营军、骁骑营、虎贲兵调援不足,不敌反军,然而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温氏玉岫,帝王之侧的玉嫔,竟以身为前朝帝裔的公主身份,站在前朝党羽之列,指挥前朝党羽肆虐元安。 初闻之时,他恍若雷击,猛然想起那一夜殿中,她极为罕见得主动柔情迎合,猝不及防地将唇印上他的,那薄唇冰凉一片,一丝一寸仔仔细细辗转,舍不得分开;她与他久违的床榻之欢,她亦是埋头在自己胸前,轻啄双唇的蓦然问起,还记不记得她的故国公主身份,突然地道,若有一日身份被道破,或是她久不在自己身侧,一切变数不可估量,只求他记住“君心似我心”;御驾亲征之时,城门高台之上,她眸中少见的犹豫不决、欲言又止,她给他一纸薄笺,只说若有一日对她有了半点不确定,看看这封信,纸短情长,却只能唯此表情。 桩桩件件依稀在脑海中拼凑回忆起来,他才猛然惊觉原来别离前她有些异样的端倪,竟全然可以牵连起来!当时的自己还不解那个女子为何总也不相信自己对她的心,总说些总有一日要猜忌她的话,而现在这一刻,草灰蛇线下,一切细小的端倪全都变得可以琢磨。 慌忙从袖中掏出那薄笺,细白绸缎上,以细密针脚绣着几个字:“君心似我心。” 他忽而一拳猛击在腿上,巨大的冲击之痛能让心中的悔意稍稍减却些。 他闭眸,却低吼出声:“公子恪,你这个蠢货!” 那么多不寻常的行迹,那么多突如其来的不舍与缱绻,他居然像个傻子一般蒙在鼓里。捂住那薄笺紧紧扣在胸口,恍似能感受到她绣一针一线时心中的不安,她缠绵紧窒地吮他的唇;她迎合包容地承受自己在她身体内宣泄多年委屈,还如同孩子般向她抱怨可知自己有多痛;她小心翼翼地贴在自己耳侧说着万一,万一她不在,万一一切皆成变数;她一次次重复地跟自己表明着心意……生怕她那样做了之后,换来的只是自己的误会与恨意。 “君心似我心……”这五个字,那一刻似锐利的芒扎进心里。 她早就将一切计划好了……早到她没有半点端倪显露之时,早到他忙着前朝之事无隙与她相见时,她就开始忙碌筹划着桩桩件件了!这个傻女人……公子恪心中埋怨,气她不听他言语,犟得像倔驴般任性,不愿留守身后,却更是气自己的没有察觉,气自己那一日翻身将她压住,语气霸道地吻住她:“你逃不掉。”那只言片语地蛊惑,却没有做到半点。 夜行几百里的密回宫中,跑死了整整三匹马,赶到元安帝都时,却竟是那样一番尸血横流的景象。 帝都城门禁闭,城中哀嚎遍布,守城之人宁说什么也不开门,他不能直言身份,犹豫之间,竟见到滁水一战的失约之人——公仪钰。 从他跟玉岫在魏姫宫中火海的猝然相撞,到他也是才知晓她这样的身份,再到她求他布一场惊天骗局,骗过了上万前朝党羽,骗过了被他人煽动蓄意就此谋反的虎贲先锋孟彀,前因后果悉数洞知时,他才发觉她冒了一场多大的险!每一步,都像是走在百尺高空的钢弦上一样,稍有丁点失算的差池,便会摔得粉身碎骨。 他不敢想象,那个带着小性子、骨子里厌恶杀人,曾经口口声声唯慕天下人能皆平等的女子,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做下了这样的决定,宁以成千上万人性命为代价,只为护他稳妥周全。而且,把这个巨大的烂摊子抛给了公仪钰,所有的后续只有她一句,在此等候音讯,她会找他的约定。正如她所说“一切变数不可估量。” 若不是公仪钰与自己有过生死之约才急然报信,他还会继续蒙在鼓中,应付着景穆策反的变乱,等候着虎贲按不住针脚的谋反,而她,决定站在巨大的浪潮前独挡一面。 他不知道这三天,他是怎样浑浑噩噩地私密召集元安都城所有军中都统做好一切善后与驻扎,他不知晓自己是怎么下秘旨封住众人口舌,除却宫中高位与身侧亲信,不得外传銮驾回宫之事。更不知是在怎样的心情里看着步兵图,将原先调集的兵马挪移,重新布整汇集。直到帝都恢复了往日宁静,街头巷尾格外寂静,直到大军形势尽在掌握,得知温洵在重要兵扼要地严把,直到所有纷至沓来的事情全数处理完,那样空虚无助的感觉才潮水般吞没着他,依稀想起来,做了这么多,最重要的,无非等她的一句信,却什么也等不到。 伸手入怀,摸出那薄笺,头仍伏在袖间,只凭指腹摩挲去感受那几个字的细密针脚,一空一线,织透了二人心愫。 “玉岫,你可知,如今我已备好了一切,却不能动弹。只等你一句话,只求你一个信,我再不阻你,再不拦你。知道你不愿甘心像那帝王身侧的后宫女子般平庸,你想要做什么,我都会尽力配合。” 空寂的内殿之中,龙案之上深深埋头的男子,声音喑哑而低沉地微喃着,深藏的面容、轻颤的背脊,如同一个丢了挚爱物事而张惶失措的孩童。 “皇上,您交待的人来了。”郝聪明的声音在殿内乍响,伏案的男人猛地睁眸直起身来,“快请!” “喏。”还未来得及俯身退出,带着半张面盔的公仪钰便不容等待地踏步而入,急促地看着郝聪明道:“你退下吧。” “如何?有消息了吗?” 公子恪从殿上急步而下,走到公仪钰身前问。 “今夜,有黑鹰在我营地盘旋不去,一路紧随我而行,察觉有异,我才发现了这鹰腿上的信筒,展开一看,果然是玉岫的信报,只是这黑鹰不似关中之物,玉岫怎会使得?我怀疑其中是否有诈,只好趁夜入宫找皇上商榷。” 公子恪急急展开那轻薄羊皮,颔首道:“这是玉岫的笔迹没错。她素来机伶,能使这黑鹰定有她的办法。” “若按信中所说,前朝党羽结谋汉北权贵求助援兵,三日后在云丘汇集,若不出意外,她已设法破坏了汉臣出兵的念头,而前朝党羽还蒙在鼓里?”公仪钰微蹙眉,面盔下的瞳眸中有一丝不确信。 “那丫头是个能拿捏轻重的人,绝不会妄报。何况她并不知朕已然知晓,这信是给你的,更加不虚。” 公仪钰点头,看着手中羊皮,“要我三日内设法在云丘一路他们的营地设下埋伏,放火烧战旗,引他们入陷,她自有办法。” “就按她说的做,此事交给朕吧。”公子恪凝眸看着那羊皮信笺,心中牵扯剜肉的弦才稍有一点点松缓,回过神来,抬颌问道:“魏姫公主你如何安顿了?” “原想送回宫中,她不论如何也不肯,一心要跟着我,也只好由她。只是令手下兵卒团团保护了,不会出什么差错的。”公仪钰语毕,微微沉眸,犹豫了片刻后道:“皇上,去云丘设伏之事,就交给臣来做吧。” “你这是何意?” “那些随我策反的兵卒,总耐不住性子一直耗在营地,我当日以我爹当年的风骨意气才骗过他们为保全虞国而冒险,他们都不是只出蛮力的莽夫,总会察觉出来的。毕竟前朝党羽一事告终后,我仍会要做回策反的世子。”他抬首,风华双眸里是一丝坚定,“当日跟皇上的约定,还作数吧?” 公子恪看着他,半晌没有出声。 公仪钰却率先嗤的一声笑出来,“记得那时你笑我一生愿望不过抵命偿罪,想想确是有些可惜了。本公子正年茂芳华,就那么陨落了不知多少人要扼腕而叹啊!好在,本公子在那之前,也算做了件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事!玉玉那丫头,总有办法改变一个人!” “你为朕做到这般,可会怨恨来日朕不讲情义?” 公仪钰轻笑,“这话该是我提醒你才对吧?本公子至情至性,也算是讲了一回信义,你可千万别顾念我此事的恩情,而狠不下心来下手啊!” 公子恪凝眸看他,鼻梁高挺,眼神漆黑如墨,沉静下却难掩几丝刀锋般犀利,声音虽平和,却有着毫无情绪起伏地冷漠:“云丘设伏一事过后,你便不要再插手此事了。” 大钰似乎也是一愣,仔细看了公子恪几眼,随即顿悟笑道:“我还是我,你还是你。只要那一场约定,你不撤意反悔,此次之事,我就算借着玉玉的面子投桃报李啦。” 公子恪看着那张看似洒脱的绝色容颜,心中有一刻紧窒。但只是一瞬,便被其他的情绪一掩而过。 公仪钰……他唇角微勾,若不是因为对琅琊王氏刻骨的恨意,他或许会不忍对这个男人欺骗和下手吧。 只是,他身为王妍骨肉之子,在他心里,就成了永不能解的结。 公仪钰收起那卷羊皮,递到他手中,状似无心地眉梢一挑道:“这个还是交给你保管吧。” 公子恪闻言接过,手心紧攥,忽地听面前之人自言自语般道:“其实本公子很好奇一件事情,若是小公子没有得到信报,出了这样的事,可会有片刻怀疑过小女孩的心意呢……” 他闻言一怔,若是她的一切情意当真是场谎话,她要谋他的位,夺他的江山,他会如何呢? “这天下是我一手辛苦建立,若要毁灭,也只能由她亲手毁灭。只有她,有这般资格。”男子面色沉静地说道,语气里并无犹疑与凝滞。 面盔下的大钰双眼眯起,轻轻一笑,扬起满面绝世风华,几不可闻地说道:“有趣。” 183 风雪 卸下粮草之后,天已经黑了。 在雪地里跋涉了整整一天之后,别说是人,就连马匹都再也走不动了。此地离云丘至少还有整整两天的路程,李莘等人决意无论如何要在明日日落之前赶到西辽河。虞人在比邻西辽河处修筑了一座关口,名为望西关,虽是虞国境内关口,然而比起汉虞两地十二关来,离得最近的,竟是汉北边地的白戎关了。 据言自汉北而来的同僚已在望西关下筑起了襄师军营,只等着我们大军全数到位,汉北援兵一来,便能将襄师大军全部囤积在关口,真正将云丘当作襄扶师朝党羽的大本营,那时自望西关不论分几路而下,都占据着得天独厚的优势。 玉岫已经琢磨过,从她们自荆河到云丘一路的路线,以公仪钰所掩藏的心思程度不至会留意不到望西关这个缺口,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当亲族大军马不停蹄地赶往他们的本营之地,与各路军马会合时,大概怎么也料想不到,在那里会有一场埋伏等着他们。 收服襄师党羽所有兵卒为心腹,值此一二天内。可边邑天气如此恶劣,饶是他们在边邑待惯的人都不能习惯,兵马如此跑不动,大钰的人马,真的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抢在她们前头赶到,并设下埋伏吗? 正在沉思之中的玉岫,忽而被一片喝声所惊回过神来,掀开车辇的帘子,正巧对上兵卒中一个领头兵的脸:“公主,属下们卸粮草时,因为车身的骤然减轻,车轱辘打滑,后面的马车陷进了雪地下的巨坑里,看来今天是不能再赶路了,还请公主先行下辇,我们这就扎营。” 玉岫向后头的车队探头望了一眼,撩帘下车,那领头兵忙伸手出来预备搀扶,玉岫凝了一眼那只手,犹豫一瞬便伸手搭了上去,借力下了辇。 “公主,现在觉得好些了吗?”李莘看见站在车队旁等候的玉岫,迎面走来,颇为关切地问。 “好些了。”玉岫点点头微笑道。 “边地风雪大,听嵇引说你昨夜咳了一宿,今夜我会派人多送些桑柴到公主帐中。” “有劳李莘大人了,喝了大夫煎的药,感觉好多了。”玉岫笑着答过。 “李莘不才,略懂一些药理,公主不如将方子交给我,煎好了药给公主送去,或许能好得快些。这几日赶路很急,公主的身体需快一些恢复才是。” “这样啊……”玉岫想了片刻,从衣袖中掏出折叠好的药方递过去,“没想到大人连药理也通,如此便劳烦李莘大人了。若是大人有更好的方子能让我好起来,不妨加些药材。” “嗯。”李莘闻言应过,展开那折叠的药方,白字黑字一一读过,面色稍缓,飞快地掩饰过唇角的微微一颤,抬首地瞬间道:“那么请公主先在此候着,我去看看那边情况怎么样。” 李莘语毕朝着马车陷落的地方走去,背影有几分急促。 几不可察地,玉岫唇角微微一抿。今日在城邑中看大夫时,若非嵇引让大夫多开了一张药方,恐怕此时是蒙混不过去的吧。暗自称幸的同时,也微微惊觉嵇引的细心,想起他这几日来那些断断续续的字语,她微微低首思索,或许,是真的能放心相信他吧…… 掌心在宽袖掩盖下不自觉地微拢在小腹上呈保护状的姿势,他说得没错,自己如今已不是一个人了。若是公子恪知道她如此照顾不好自己,心中该会几般自责。 想起从大夫口中得到确认的那一刹那,就连指尖都忍不住微微颤动,那种紧张却掩不住欣喜的矛盾心情,砰然一下充斥在心间,这个念头一得到确认,仿佛满心满念都再装不下除此之外的别事,这大概就是出于母亲的天性吧。 “公主。”一名兵卒在她身前挺住,躬身问道:“车辇陷得太深,一时半会弄不出来了。李莘大人吩咐了队伍分成几部,一边扎营、一边炊食。公主受了风寒,胃口不好,是否要单独准备清粥?” 几日来玉岫在队伍中一直食之甚少,亲族们多半以为她吃不惯粗野之食,加上风寒,大概更加不愿进食,无论如何公主亦是尊贵身份,若不肯吃东西,可以说是他们最头痛的事情。 谁知此刻,玉岫忽然扬眉笑道:“不必为我单独备粥了,端食给我,与大家一样便好。” 那兵卒闻言大喜,抬起头来再次确认般看着玉岫,得到肯定后,脸上忽然绽出笑意,道:“公主肯进食,实在是太好了!” 玉岫垂眸微笑,看着那兵卒道:“以后备食比前几日都要多些,还有,多备肉食。” “喏,喏!”那人越发喜出望外,连声答应着退去炊地准备食物。 玉岫蹲下身来捧起一捧雪,搓了搓冻得发木的手,又敷了些碎雪在脸颊旁,一天的车马劳顿,瞬时消却不少。触及尖俏的下颌时,她微微愣了愣,绽唇一笑地想,不行,再不能这样形销骨立下去…… 大夫说她妊娠反应极大,然而这样的一路上,条件艰苦,莫说不能随时能吃到想吃的食物,连洗一个热水澡都是难事。既不能挑拣,那就只有硬着头皮坚持下去,不能因着自己的反应而不吃,她不能连累她腹中的孩子这个时候就跟着她一起吃苦,更不能因为自己的喜好偏颇了他的营养,在再一次见到公子恪之前,她要恢复神采,站在他面前心平气和、容光焕发地告诉他这个消息。 *** 从中夜开始,帐外就开始席卷起呼赫有力的风声,漫天的飞雪打在帐帘上呼啦啦作响,直至次日清晨,撩开帐帘望向外面时,地上积起的雪已经是松软可以没膝的程度。 玉岫很是担忧地看着那苍茫的一片白色,无奈地叹了口气。 男人的声音缓缓地传了过来:“他们若难行的话,我们也不会容易。”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玉岫侧身看着嵇引,敛眸道,“你说得对,这场雪,未尝不是件好事。” 大风大雪自启程开始便一路伴着他们未曾停过,纵然所有的马蹄上都裹上防滑防冻的粗布,到了晌午时分,也再也坚持不下去,马蹄外围没入雪中的部分都结了一层厚厚的冰,将防滑的粗布甚至冻在了里头,风雪停后,积雪开始渐融,最表面的一层因着极冷的空气冻成了薄冰,和马蹄接触的刹那便开始不住地打滑,整整一个队伍的人只好牵着马步行。 玉岫坐在车辇中也颠簸得胃中难受,能下来走走自是极好,只是没料到边邑冷极的气温实在超出预料,风雪刮在脸上如同一寸多长的刀刃一下下划着,她有着身孕,原本就精神不如从前,走了不多久便有些吃力。冰寒雪地里,嵇引将身上一袭貂裘披在她身上,如同那夜一样系好风帽,用围领的驼绒裹住脖颈。那貂裘内还带着嵇引身上厚热的温度,如同寒夜里一床唯一可依偎的棉被一般温暖。 “把手给我。” 玉岫闻言抬头仰眸看着他。 嵇引的眸子里没有玩笑,他将外裘脱给玉岫,自己同样也冷得厉害,嘴角鼻尖都有着白色的寒霜,不愿多话地把手伸到她面前,待了片刻。 玉岫低着头,僵硬地伸出手,慢慢地将手心放入他手里。 队伍里的人虽一个个都亮眸看着,却并无人多半句闲话。 他们都明白这样的天气里要一个原本身体不适的女子步行走几百里路,原本就是强求,若非有嵇引出来帮一把,的确有可能会成为他们的拖累,若无法在今夜夜幕之时赶到大营,他们将失去至关重要的一夜筹备。更何况嵇引出现的那一日,那种种神态言语就彰显出他跟玉岫不一般的关系,这个时候,他站住来自是最好。若没有他,不论赵将军还是李莘大人,又或者是哪一个兵卒,做这样的事总觉得是亵渎了她师国公主身份的。 嵇引牵着她的手,握得不算用力,却很稳。他们二人落在队伍的尾端,虽速度不快,却一步一步紧跟着队伍的进程,一直没有停。偶尔的脚下一滑,或是被劲风吹得睁不开眼时,二人都会下意识紧张地握紧对方的手,整整五个时辰,靠着这样小心翼翼的默契与坚持,在整整一条队伍之后,远远看到了西辽河结冰的河面时,两人才察觉,那紧握的一双手已经起了薄薄一层湿汗,比起另一只懂得发麻的手起来,感觉两人相倚而行的那半边身子,都暖和太多。 日暮之时,玉岫等人终于到了西辽河畔的襄师军大营。 自汉北而来在望西关集结的兵卒们早已备好营帐等候大军的到来,无论饭食还是暖盆,都备好得妥妥帖帖。甚至还特地为师国的公主备好了洗尘的热水,只是这一夜,嵇引再与她同宿在一个帐中已多有不便,更多的兵卒亦是无法苟同自己所拥护的公主如此轻曼,于是在李莘的要求下,为嵇引准备了上好的营帐。 在雪中跋涉多日,终于能够舒服洗一个热水澡了。且营帐中还备有随侍的一名婢女,将她公主身份照顾得无一遗漏。 此刻躺在浴桶中,舒服干净的热水通畅了几日来身体里冰冷的血液,从背脊到指尖都感觉缓缓的放松,全身说不出的舒畅。 “公主,是否要奴服侍您沐浴?” 她微微一怔,此时此刻真想有人能为自己捏捏肩捶捶背啊,但顾及到背上遍布的疤痕时,容色稍稍一顿,和声道:“不必了,你在外头守着吧。” “喏。” 雾气蒸腾的大帐中,她闭眸仰躺在桶弦上,仔细推敲着自元安那一夜开始的桩桩件件,无数的漏洞与铤而走险那样清晰地摆在自己面前时,她紧紧凝住双眸,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 那一夜她和公仪钰的策略实在太过冒险,不论是亟待大乱的虎贲兵马,还是那已经开始屠城的上万襄师兵,好在他们都选择了稳妥的万全之策,没有一丝半点要冒险一堵的意思。若是赵则、孟彀等人稍稍有些觉醒,他们很容易就能察觉到那看似壮阔的包围之势不过是一场障眼法,不过带着三千人马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大钰,若一旦被拆穿,是绝无可能逃出那上万人马围歼的。 其二,她以公主之身蛰伏在亲族队伍中,不过是凭借着亲族对她五岁被虞王所救后那一段经历所知的空白,正因为亲族不知道那段日子她是如何活下来,如何作为一个虞王的暗桩为他上位而披荆斩棘,才有了一丝他们会信任自己的胜算。此后不管是李莘或有或无的细微试探,还是嵇引突如其来的出现,都时时刻刻召示着危险。她既不能太过于畏缩小心,亦不能张扬过度,稍有不慎,便是九死一生的局面,而这个腹中孩子的出现,更是给自己带来前所未有的压力,而与此同时,又有着一种来源于母亲的力量,撑在她心中坚持着,给她不断地动力。 她所急迫于取得的,是亲族所有人对她的信任与忠诚,虽不能保证获得每一个人的心,但她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让更多的一方站在自己这一边。一场战斗,亦或是一整列军队,有时候取决的并非是否彪悍晓勇,而是那种以命换命的死忠。她费心布了这一场局,不过就是为的俘虏亲族忠心,只是,诱饵已经撒出去许久了,今夜……这个她整整两日无时无刻不在担心的夜晚,会是她收网之时么? 掌心抚过小腹,轻轻搁浅在上,她凝目细想,此刻的公子恪,在做什么呢?会否已经知道了她冲动莽撞的行为,气得恨不能将她给撕了?想起他霸道模样时,不觉唇角微勾,指腹摩挲过唇瓣,他曾经恶狠狠地翻身将她压在身下,虽是帝王之身,那一刻,她却更觉他语气强势得像个霸道的孩子,他凑在她耳边一字一顿道:“你逃不掉。”声音仿佛能蛊惑心,听得脑中一片翁然。 轻拍了拍小腹,嘲弄地自言自语道:“你不会也是个小霸王吧?” 这几日和嵇引同宿在帐中,她也始终不便太过放肆自己的言行,连知道身孕那一刻的惊喜,都微微收敛隐忍在心底,此刻再无一人地独处时,忍不住不断地臆测、猜想,勾唇笑起来,他若知晓了这个小霸王的存在,那张眸如鹰隼的神逸面庞上,会是怎样的神情? ps:我会说我今天爬了五十分钟没爬上后台,最后叫美女妹纸给我传的更新嘛?泪目…… 140306231全新的读者群等着你们的加入~如果乃们还未放弃这个断更的作者的话tat。新书筹备进行时…… 184 伏击 184伏击 夜色越发浓厚,望西关下的襄师军大营里,连空气里都是军队里独有的味道。烛火照在刚刚出浴的玉岫脸上,半明半暗的清秀轮廓被投射在帐上,从外面看去,依稀是个清晰秀丽的浓影。 “公主,这是李莘大人着人送来的药。” 玉岫垂眸瞟了一眼那碗浓稠的药汁,道:“先放在那吧,我一会儿喝。” “公主……”那侍婢踟躇着,面色有几分为难,犹豫道:“李莘大人吩咐奴婢侍候公主趁热服下汤药,还说有要事相商,请公主洗尘后去赵将军大帐相会。” 玉岫勾唇一笑,伸手接过那碗药,凑至唇边,不由心中冷笑。 李莘还是信不过她么……帐中专为她安排侍婢,除却服侍,看来还免不了别有用意吧!罢了,值此一次,过了今夜,信不信得过她,便不再是他李莘一人能决断的事了。 她仰眸将那辛涩汤药一饮而尽,饮毕眉头微微凝簇,并不为这苦味,而是为腹中孩子道了一句对不起。转眸看向侍婢道:“走吧。” “喏。” 西凉河畔营地极大,出帐走了五十米远时,夜空中忽然被一片彤云包裹,朝着望西关的方向看去,只见那一方天空火光熊熊,巨大的浓烟如瘟疫般轰然冲上天,夜里原本极静,几声破空之声在夜色中尤为刺耳,不过须臾,远处的兵卒们便开始传来熙攘之声。 面色冷冽的女子抬头望向那一方天空,双手覆在长袖下握拳,心中大喜,嵇引,你说得没错,他们真的来了!他们果然来了! 来不及去体味心中的高兴,她敛去所有柔和神容,眉梢一挑地猛然顿住步子,身侧的侍婢来不及刹住脚步,差点绊了一下! “出了大事!”她凝眸,语气寒凉地道。 “公主……” “快!快随我到赵将军处。”来不及多说,她撩起衣裳下摆拢在手中,提裾狂奔,身后的侍婢不疑有他,学模学样地也提起裙裾跟在她身后一路朝赵则的大帐中奔去,然而玉岫脚步极快,军营中混乱冲撞的人太多,不过眨眼之前她就跟丢了人,放眼望去都再看不到玉岫身影。 *** “将军,出大事了!出大事了!” 赵则等亲族众首原本齐聚帐内商讨盟军事宜,闭帐锁帘,因此并未早知望西关那边混乱的情形。直到此刻军中已熙熙攘攘地沸腾起来,他们才察觉有异,这一声禀报更是令人突然一惊。 赵则猛地两步奔到帐边撩帘,连外胄都没来的及披上,就急忙跑出大帐,只见那通天火光借着风势朝他们主营肆虐而来,营中奔走而出的士兵们纷纷拿起武器,举起刀刃,披甲带胄地围聚在一起,誓要顽抗伏兵。 “怎么回事?!”赵则眉梢一挑,对着两侧报信的兵卒厉声质问道。 “赵将军,望西关下早有虞军设下埋伏,我们一路运来的粮草,还有自汉北而来亲兵们押运来的粮草,全部囤放在西北处,不知什么时候被人全部浇上了桐油,埋伏在望西关高低处的虞军趁夜射火箭,每一发都射在粮草之上,第三师的主将们最先发现异状,早已领着兵马过去抵抗伏军。” 赵则闻言又是一怒,斥道:“谁允许他们过去抵抗伏军的?” “情况实在危急,三师将军来不及来向将军请示,便谴了属下回来报信,属下亦是第三师的!还望将军不要迁怒三师将,虞军实在可恨,不单毁我们粮草,连驻西凉河畔营地的军旗也被他们一箭射穿,烧成了灰烬,兄弟们忍不下这口气,叫嚷着要与他们拼命。” “那战况现在如何?” “战况……”那人忽然低头支吾不言。 赵则冲过去一耳光扇在那兵卒手中,怒不可遏道:“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这支支吾吾,要等到大营都被烧光,你才觉得脸上沾光了吗?” 那兵卒被这一巴掌扇回了些明智,低头道,“回将军,虞军伏兵占据了绝好的位置,从他们之处不论射火箭还是抵御,都顺风顺水,大风肆虐,不仅粮草,烈火所及处都化为一片焦土,不知三师将同去的兄弟们现在如何了,因他们无一人回来报信。” 赵则闻言至此时,面色已如结了寒霜般冷懔,回身去帐中取甲胄,寒声吼道:“取兵刃来,调集五百兵马随我去突围。” “喏。” 他语音才毕,才惊觉帐外的兵卒们已早就准备停当,铠甲森森,刀锋寒刃,无一不彰示着他们的斗志,放眼望去,为数原不止五百人,他已顾不得这许多,回眸扬声喝道:“走!” “等等。” 一道平静容冷的声音突然响起,原本在帐中的李莘忽而冲出来一把握住了赵则持刃的手腕,面色沉静道:“去不得。” 赵则已极为不耐,在听到整个三师将无一人报信之时他已心中盛怒,此时李莘竟拦他去助援,他长吸一口气按下心头怒意,沉声问道:“为什么去不得?” “赵将军以为虞军在望西关设下重伏是为了什么?当真只是为了毁我们粮草断我们后路?边邑重地这几日风雪肆虐,连我们筹备有余连日赶路也不过才到,他们为何会在我们之前就到了望西关设伏?他们为什么知道我们会在云丘集兵?虞军早在我们撤离元安帝都那一夜后就有所动作了。” “你的意思是,我们队伍中混有虞军的细作?” 李莘沉眸,不置可否。 “即便如此,难道就让三师将整个队伍白白去送死吗?!” “若是真有细作,那么虞军对我们的情况应该摸得一清二楚,筹备得也万无一失,早知我们接连几日赶路,又遇上莫大的风雪,身心俱疲,他们故意烧粮草,毁军旗,不过是为激我们应战,此刻应战不意味着自投罗网吗?既已中计,把损失降低到最少才是上策,赵将军此时难道为了情谊义气将整个亲族置于更大的危险之中?” “这点利弊我怎会不知,就因如此,我才只带五百人去冒险一试,宁肯一搏,也不能让整个三师将白白覆灭!” 李莘闻言,不合时宜地突然笑出了声。 赵则抬眼冷视他,“你笑什么?” “我在想,不知是该夸赵将军为人信义,还是该说您愚昧呢?” “你有话不妨直言,此刻不是你打哑谜的时候。” “那好,有些话我就直说了。我知道赵将军自幼生长在军营,和军中弟兄们的情谊非常人可比,再加上这是一起共谋大举、同生共死的兄弟们,在赵将军心中就更是不能随意草菅的亲人了。但赵将军,您身在军中,自然也知道军纪意味着什么,那是铁打钢铸的例律,没有半点仁义情分可讲。战场上,任何一个视军纪纲法如无物的兵卒,都很有可能成为毁了整个军队的源头,任何一个只凭义气冲动做事,而不顾全大局的兵卒,都只会成为军队的负累。就算今日赵将军不惜以另外五百人的性命去弥补他们擅自出动而引发的后果,就算能换了他们性命,赵将军打算如何对待呢?夸其有骨血,有气魄?难道不应该将他们论以军法处置吗?” “即便如此,也是由我们来军法处置,我们亲族的兄弟,轮不到虞军来动手管教!” 赵则闻言抛下此话,凝眸看着被李莘握住的手腕,沉声道:“请李莘大人放手,我无论如何也要冒险一赌。” “来人。”李莘闻言抬眸,眸中坚定并不输赵则眼里的盛气,“让赵将军在帐中等待,直到有消息回来前,一步也不许离帐,来五十人,随我去西北处探听局势。我回来前,若是赵将军不在帐中,那么就让守帐之人来为将军抵命。” “李莘你……”赵则眸中炽焰浓烈,反手去挣被握住的手腕,却竟然连动都动弹不得。虽知李莘是八面玲珑的言说之客,并不擅勇武,但此刻这手掌间的力道,却让他顿然一惊。 “赵将军,为了亲族大举,您就容忍一番吧。” *** 此时的望西关北面山坡上,公仪钰一身雪白狐裘,坐在两排弓箭手身后一箭之地的一棵大树上,老神在在地凝着下方彻底混乱的襄师军大营。 这树的树干因着长年的边漠大风而向着襄师军扎营的方向严重地弯曲着,恰巧构成一个合适的弧度,让大钰能惬意地支着一条腿,煞有闲情地靠在这棵树上看着下头的风景。 山坡下的敌军兵卒如同疯了一样,在呛人的浓烟中胡乱窜走,举着锋刃拼命地往山上冲。公仪钰啧啧地叹着,很是不忍地摇了摇脑袋。看着那堆积如山的粮草和桑柴在一把桐油和一炬火焰中化成了漫天飞扬的灰烬,就连老天爷都助他一臂之力,大风肆虐下,滚滚地浓烟让那些蒙头乱撞的兵卒们目眦欲裂,完全没了列阵的队型,看着那些从手指缝里飘走的粮草灰烬,看着他们的军旗就在自己头顶上被凌辱撕虐,所有人都开始疯狂的冲刷,如同带着哀兵之痛般嘶吼。 公仪钰凝眸看着,出神之间,一个士兵已凭着那股狠勇避开两排弓箭手爬上了山坡顶端,他扬了扬眉,道:“把弓给我。” 语毕,一支腿犹曲着架在树干上,双手搭弓上箭,弯俏的眸子微微一咪,唇角勾起一丝魅惑笑意,刷的一声,箭镞破空而出,穿透众人身前狭小缝隙,精准无误地没入那个被人遗漏的敌军身上,只是镞头虽锋利,却根本未曾破入体肤,而是击在他手中那紧握的锋刃上。 费力登顶的兵卒已经精疲力竭,腕间经受这巨大一震,重心不稳,顺着坡壁直直地滚落下去。他尚未明白过来,眸子仍睁得巨大,那枚箭镞若是要他性命,绝不是件难事,却避过他所有要害唯独射在他紧握的锋刃上,不肯伤他性命,实在是来得太奇怪了…… 185 陷阱 185陷阱 但凡再有一个兵卒贸然登顶,那箭矢便如破空雨雾般呼啸而来,却最多擦过他们体肤沁出痛来,决不伤性命,大约一炷香时间过去之后,这座望西关北面的山坡上,已再无法站立一个襄师兵卒。 他们疲累极了,所有人在经历了一番又一番冲上去再滚下来的过程后,只能在滚滚黑烟和赫赫风声中听到身旁兄弟们粗重的呼吸,他们撑着从地上爬起来,仿佛渐渐明白虞国伏军是在跟他们做一场猫玩耗子的游戏,玩得疲了、乏了,看着耗子们再也站不起来了,也就意兴阑珊地悻悻离去。 低头看着插在地上的那密密麻麻箭羽和镞头,三师将的队伍中总算有人察觉过来不妙,大声吼道:“兄弟们,我们撤,别再跟他们纠缠了!” “快!快撤!我们中计了!” 此时此刻,公仪钰从树干上下来,站在山坡缘上,看着底下黑压压一片人朝着大营方向涌动逃散,无声无息,静静地默立着。风华无双的一双眸子瞧睨着大营那边,若有若无地停伫了片刻,掀唇波澜不惊道:“撤退。” 襄师军三路囤积的粮草桑柴最终还是被公仪钰一把火给烧了,就在三师将的兵卒们在他们头顶虞军的讥笑声中恍然中计之时,李莘带着五十人正从绕过浓烟正面扑来的道路踏马而来,天色已完全黑透,反而是远处的火光照得目及之处一片灰蒙,风卷着残雪和灰烬扫过大地,远远看见前方踉跄逃窜而来的那密密麻麻人群,李莘猛地一下勒住了马缰,身后五十人也立即刹马,一阵抽气声见证了李莘所见不错,前面那些在浓烟中狂奔回来的人——正是三师将的兵卒们。 跑在最前面的人似也看到了李莘一行人,蓦地止住步子,越来越多的人抬头对视,西凉河畔,两边的人马就这样静静地对峙着,三师将中的先锋站出身来,一路快步跑到李莘跟前二三十米处,朗声道:“大人,我们中计了!” 一身藏青色袄衣的李莘铎目审视着眼前这一队人,握缰的手青筋曝现,坐在马鞍上一动未动,目光冰冷而无波地望着单膝跪在身前的人,语气尽可能平静地问道:“靳先锋,你方才说,我们中计了?” “回大人,虞国伏军故意烧我粮草,毁我军旗,引我们入陷。” 李莘身后一行人闻言哧声讥笑,就要提缰前行,李莘忽然伸手拦住身后激动的兵卒,皱着眉缓缓道:“靳先锋,就算如你所说,你们中计了。为何三师将近千人并无多少折损,一个时辰不到,我们还未来得及支援探查,你们就尽数折返了?” “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话里意思是骂我们逃兵么?!” 李莘的话中语气森寒气息扑面而来,虽并无激烈言辞,却更叫人觉得字字句句夹枪带棒,三师将经了这一场耗尽气力的折损战,一个个兵卒气都没喘匀,便在半道上遇上了李莘等人。原想禀告我军中计一事,刚开口就句句被审问指度,一个个气氛得紧拳攥握,面色青紫,身为一队之首的靳先锋,更是替兄弟们觉得委屈。 “我并没有指责靳先锋当了逃兵的意思。”李莘淡淡一勾唇,挑眸看着眼前狼藉一片混乱不堪的队伍,道:“不过眼下,若非撞见我们,靳先锋打算带着你手下弟兄就这么哀兵鼠窜般逃回大营见赵将军吗?” “大人!”靳先锋已胸头怒焰如潮,却仍在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站在人前,朗声道:“属下知道自己在襄师军中举足微末,但今日虞国伏军烧我粮草,毁我军旗,属下带着手下弟兄们顾不上军纪就冲过去顽抗,不论属下在大人心中是什么分位,属下手中整整一队兵卒都是我们亲族的弟兄,不见军首派出援兵支援也就罢了,兄弟们才逃过一劫,九死一生地回来复命,却见到李莘大人带着区区五十人迟来,不是增援也就罢了,劈头就指责我们众兄弟的不是,实在太教我们寒心了!” “大战在即,虞国伏军一点激将法你们就如此沉不住气,蔑视军纪,尚不能让你们得过且过,不知悔改反而指责亲族兄弟没给你支援,靳先锋,你擅自带兵出营迎战已是蔑视军规军纪,若还要更多的弟兄们因为你们的过失而陪葬,你觉得说得过去吗?靳先锋若心中还有是非分明,此刻整队列阵,像模像样地随我回营去向赵则将军请罪!” “我们不去!”一声不屑的轻呼从靳先锋身后传来,李莘敛眸一滞,牵唇道:“你说什么?”语气尤不失平和。 “亲族如此不把我们兄弟生死放在眼里,我们还回去请什么罪,我们保护粮草军旗都成了罪过,李莘大人还犹疑我们是不是逃兵!此刻回营,也不过难道一死!” “住嘴!”靳先锋闻言回身一记狠厉耳光摔在那妄自开口的士兵脸上,怒道:“身为兵卒,不知上下!不分是非!我们违反军纪在先,现在是你开口说话的时候吗!” “先锋!”他眸中仍有不甘,却看到靳先锋转身向李莘下跪,叩首道:“属下管教不当,还请大人责罚。他们年纪还小不懂事,属下愿代为受过,还请大人念在亲族多年情分,饶过他们。” 还未语毕,就只听刷地一声,一片血量刀片破空晃过,速度快得惊人,转眼之间没入那兵卒脚下三毫之处土地里,那士兵惊愕地瞪大了眼睛,所有在场军士们都惊呆了,无人看见那枚刀片何时出手,甚至甚少有人看见他是出自马背上的李莘衣袂里。 此刻,再无一人敢忤逆,李莘身后的士卒们,好歹也和这些对面的兄弟们有着并肩作战的情谊,均开始纷纷打着声援之意开口求情。 李莘凝眸盯着那刀片,终于深深吸了口气,道:“这枚袖箭,我是替赵将军射的。一个时辰前,赵将军知你们擅自出营应战,无一人回来报信,讯息全无,要亲自来支援你们,又怕此事牵累更多兄弟去送死,在不明敌军底细的情况下,只点了五百人跟随,要亲自为你们涉险。是我不遗余力阻止,更是以守帐弟兄们的性命相逼,才拦住将军,亲自过来探视。” 他抬颌,缓缓道:“赵将军素来最重军纪,知你们是擅自出营却仍要拼命相互,当时他跟我说了一句话,即便是军法处置,也要由我们自己来行军法,我们亲族自己的兄弟,由不到虞军来动手管教!可这位兄弟,你方才那一席话呢?回不回营,终归一死,死在虞军手中,抑或是死在军法处置上,于你而言并无甚差,对吗?” 他哧声寒笑,道:“真不知道是我们令各位兄弟寒心,还是各位兄弟这不分青红皂白就指责亲族轻贱你们生死的言论,更教我们寒心!靳先锋,你若真替你手下兄弟们觉得委屈,就该随我回营,一字一句向赵则将军解释清楚,为何无甚伤亡地回营,为何不知规矩地擅自行动,这世上从来没有不费气力地真相大白,我激你们回营解释,是保护之策。若是连这点承担都没有,还谈什么保护粮草军旗不念后顾之忧的男儿气概?!” 靳先锋握紧了拳头,满脸通红面对着李莘,沉声道:“兄弟们,整队,随我回营请罪!” 李莘眼睛环视,腕间一使力调转马头,冷不惊地说道:“那些不愿接受军惩的,也一同回营,去我帐中取这些年你们应得钱财,我们亲族,从来不会亏待同生共死过的弟兄。只是拿了那钱财离开,此后再不要说自己和亲族有半分联系了!” *** 襄师军首领们的主帐中,是一派肃杀气氛。 三军囤积的粮草尽数烧毁,等于已断了他们的后路与命根,不止如此,虞国伏军既能做到如此地步,说明他们对亲族动向掌握得一清二楚,这其中必有内线里外应和,现在紧要之处是要擒出内部细作,再派人前往汉北以最捷径的路程调集军粮。 主帐大帘被一把撩开,赵则坐在铺着虎皮毡垫的椅子上,目光冰冷地望着外面的人,他们已足足在外面跪了两个时辰,从西面的火熄了开始,一直到兵士们清理完烧成灰烬的粮草,回来禀报一颗不剩,这一队人自始自终跪在帐外,连姿势都没有变换过半点。 靳先锋跪在人前,眉峰坚毅,背脊笔挺,帐外还不断刮着风雪,双膝跪在冰雪地里这么久,也早该麻木了吧。 赵则控制着情绪,扬手道:“外面跪着的,若有话要对我说,便进来吧。” 靳先锋闻言,抬眸似不能信地看着赵则,在那眸中取得确认后,猛地一下站起来,因为用力过猛,早已冻得僵麻的膝盖剧烈一颤,往后倒退了一步。 他浑不在意地撩帘入账,袴衣下的双膝早已尽数湿透。举眸看了一眼屋中众人,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双手抱拳,低首道:“属下蔑视军规,违反军纪,大战临近,却不听中军指挥,私自出营应战,差点犯下牵累整个亲族的大错,属下请求中军以军法处置。” “靳先锋,我问你。虞国伏军埋伏缜密,我军粮草军旗被烧得一干二净,为何你们整整一个三师将擅自出营顽抗,居然无一兵一卒耗损,一个时辰之内就折返而归?” “将军!” 赵则期望得到解释的眸子扫过靳先锋不甘的眼神,等着他回话,然而身首下的男人眸中涌动万千不甘情绪,却颤抖着唇,说不出一个字来。 他的声音突然就变得凌厉起来,起身撩摆寒声说道:“还是真如各位中军首领猜测的一样,我襄师军的兄弟,做了一回逃兵?” 靳先锋摇着头,却也说不出一个字来辩解,攥得如烙铁般坚硬地拳头一下下砸在地上,沁出殷红的血纹来。 帐外跪着的整整一队三师将士兵听着帐内情形,再也忍不下去,终于有一人率先高吼道:“我们不是逃兵!” 紧接着这声呐喊,无数愤怒不甘的喊声接踵响起:“赵将军,我们不是逃兵!我们不是逃兵!” “闭嘴!” 一声压抑了怒火的吼声从帐中传出,瞬间平息了他们叫嚣的气焰,所有人跪着不敢再开口,这一刹那,大账内外静得落针可闻,纷纷屏息等着赵则的反应。 “赵将军,擅自出营应战,虽是违反军规的罪过,谅你们出于保护粮草军旗的忠心,中军可饶你们一次。可身为襄师军兵卒,当逃兵可是我们大不耻!等同是对我襄师军的背叛,身为一个亲族的军人,你可知背叛组织是什么样的罪名!你若再拿不出一个合理的解释,中军便会以军法处置,你手下所有士兵,也按照背叛组织同党论罪!” 靳先锋赫然抬头,眼睛通红地看着赵则,看着帐中所有中军首领,却无一人肯为他多言辞哪怕是半个字。 赵则的耐心被消磨殆尽,蓦然回头,朗声喝道:“来人,先将外面那些人以逃叛之罪军法处置!” “诺!” 只听刷地一声,从帐外冲出两排人来同时拔刀出鞘,一片雪亮白芒从眼前晃过,三师将的士兵们仍旧跪得笔挺,却已是刀剑加身,锋寒的刀刃抵着脖子,只是一抬手的举动,就能令他们饮刀,眨眼可见血脉喷涌。 ps:140306231全新的读者群欢迎大家加入,敲门砖任意书中人物名,欢迎大家来和某帛交流。 新书筹备中,详情请加群加q提意见噢。在即将完结的这小半月里,吼一声,求收藏书评各种求好吗~~ 186 通敌 186通敌 “将军!”靳先锋猛地站起身来向前面冲了一大步,怒声大喝:“住手!” 他紧了拳头,深吸一口气,沉声说道:“各位中军的首领、大人们,我三师将的士兵,都是铁骨铮铮的汉子,没有一个人是逃兵!我们之所以说不出解释,是因为那样的解释连我们自己都难以相信……” 他沉吟片刻,抬头道:“是虞国伏军设的陷阱,他们是故意要挑拨内乱,将军!我们自敌军正面朝坡上攻抗,可那些占据绝佳位置的虞国兵卒意图根本不在剿灭我们,就好像是猫玩耗子一般,我们中但凡有费劲力气登顶翻越上去的,上边的敌军只是随意搭弓就能轻取我们性命,却没有一个人那么做。所有的箭羽镞头都擦着我们的体肤而过,落在毫不伤及命脉的地方,弟兄们在呛鼻的浓烟中一次次爬上去,他们就一次次落箭矢将我们赶下来,周而复始,直到所有的兄弟们都再没了力气,我们才有一些恍然过来敌军的用意,虽不知他们这么做意欲何为,但我们觉得其中必定有诈,就撤军决定回来报信。” “靳先锋,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你叫我相信,虞军千里迢迢地赶在我们前边在望西关设下埋伏,烧毁粮草,断了我们的后路,还引出了擅自出兵的你们出来顽抗,他们却亲手放了明明可以一同剿灭的敌军?” 赵则闻言,轻扯嘴角,牵起一丝嘲笑,偏眸看他,目光却并未落在目光通红,极力解释的靳先锋身上。 “我知道这话不可信,更无法揣度虞国伏军的用意,但属下所言句句属实,绝不敢有半句欺瞒。” “靳禹!” 赵则猛地转过背来,拔剑出鞘,将雪亮锋刃架在他的脖子上,“蔑视军规也好、逃叛也好,你不妨承认,眼下这字字句句,你叫我如何相信?虞军会搬起石头来砸自己的脚?他们在如此纷乱关头跟你们玩猫拿耗子?你可知眼下亲族危机重重,粮草尽失,后路亦断,你还有心在此出言不逊?” “数年前这些弟兄们一起加入亲族,为了共同的愿望并肩而战。这些年我们不为军人时,埋藏在各地做什么样营生的都有,若有别心,这期间只怕有数不清的机会能够安享后生。我们不贪图荣华,只因赵将军先父当年是师朝有功之臣,便抛下一切愿意跟随。这些年,弟兄们在边城死守过城墙,为了在虞国军队中掩藏甚至舍身护过自己的敌人,有的兄弟们冒险在汉北虞国两地奔走传信,日日夜夜没有一秒钟可以安枕而眠,有的兄弟在军中身中数箭,一身血窟窿仍没哼过一声,向亲族组织抱怨过一句话!今天,我们亲族的兄弟们,眼睁睁地看着能保我们后顾的粮草尽数被烧为灰烬,眼睁睁地看着象征我们血脉信仰的军旗被利箭刺穿,烧成乌黑,我们是蔑视军规了,但我们从来没有当过逃兵,更何来背叛一说?我三师将每一个弟兄这些年对亲族的忠臣都日月可鉴,今日这番话,将军信也好,不信也罢。我们做过的事,那便是做了,没有做过的事,我们绝不会服软半个字!” “够了!”李莘出言打断,沉声道:“靳先锋你控制一下,以下犯上的罪名亦不可轻饶,再说下去只会为自己徒增罪名!” “赵将军,出去打探的人回了吗?” “仍在外面候着。”赵则唇锋紧抿,冷声道。 “传进来。” “情况如何?我们撤军后虞国伏军动向如何?”李莘看着进账答话的兵卒,急切问道。 “回大人,全都走了。” 赵则猛然回头,突然上前一把扣住那兵卒问道:“什么意思?什么叫全都走了?” “回、回将军,这是在望西关北面山坡上拾到的箭羽,足足有上百支,镞头多因击在钝器上而有明显磨损痕迹,属下等浓烟散了些上山查看,虞军埋伏时的草垛和脚印仍在,但放眼望西关四周,全都是开阔视野,却连一个虞国兵卒的影子都没有瞧见。” 赵则松开揪住他襟口的手,一把接过那捡拾来的箭镞,仔细在灯火下端详镞头,递给李莘道:“的确是击在钝器上留下的损痕。” “没错,看来靳先锋所言也非虚。” “问题是虞军为何会就这么白白放了我们的人?” “李莘大人,依我看,目前处置这些兵卒并非紧要之事,耽误之极应抓住营中里应外合的细作才对。” “靳先锋,你今日扎营后在做些什么?为何独独你们三师将的人,率先发现西北处的不对劲?” “张统领,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靳禹闻声反诘道,语音虽不大,却顿时让帐中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他冷眼看着靳禹,鼻中发出一丝不屑的轻哼,缓缓说道:“靳先锋,我只是在想,为何火烧粮草那么大的动静,却独独你们三师将的人率先发现?为何你们明知擅自出营是违反军规的大忌,却还胸有成竹地全队出动?仔细想想,若非你们擅自出营,李莘大人也不会怕你们身入埋伏陷阱,而阻拦赵将军出兵增援,可若是没有你们这一举动呢?说不定中军会拿出对策阻挡虞军火烧粮草,整整三军囤积的粮草就是烧也要烧许久,怎会在有人阻拦的片刻之内就化为灰烬?而最后,埋伏在望西关的虞军居然还会将自投罗网的猎物全部给放了,靳先锋,您难道不觉得这其中有些蹊跷吗?” 这番话一出,帐中不少双目光纷纷直盯盯地朝靳禹投射而来,那一道道利剑般的目光带着犹疑与审问。 “张统领,你不要血口喷人!”靳禹大声喝道,几步冲到那人面前,抬手之际,就被站在赵则身后的军士横手挡住,更多的士兵蜂拥上前阻拦靳禹。 “靳先锋,我可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觉得此事太过蹊跷,你这话里的血口喷人,倒像是我意有所指啊!” “傻子都听得出来你语中之意,怀疑我靳禹通敌内外!” “靳先锋,中军首领都并非不明事理之人,你若能解释清楚刚才那些蹊跷之处,我自然无格怀疑你。反之,你若解释不清楚,休怪我质疑你!” “你休要污蔑我!”靳禹振臂用力,挡去身前阻拦之人,刚要挥拳,却听赵则沉声出言道:“靳先锋,你还要再伤人吗?” 那握得咯吱作响的拳停顿在半空,浑然落下,转过身跪下地,双眸坚韧,欲开口,却听赵则抢先道:“刚才张统领说的那番话,本将也想听你亲自解释一番。是你无意发现西北有异,出于保护粮草心切顾不上禀报就率队出营应战,还是你们分明早已知道虞军今晚会伏击在望西关烧我们粮草,你们赶在亲族中军发现之前擅自出兵,还故意不报信回来,就是为了让我们误以为你们身陷埋伏,不敢再增兵徒劳,你们好掩护虞军烧粮草、稳撤退?” 他顿了顿,抬眸直视靳禹严重,星眸寒洌,“是虞国伏军故意放走了猎物要放长线钓大鱼,还是你们三师将早已暗中归顺虞国,这些日子来里应外合,将我军行程谋划全数告知虞军,让他们清清楚楚地知道我们白日遇风雪阻挠,疾行一日,整个军队疲累不堪,提防松懈,正是他们趁势烧毁粮草的好日子?” 靳禹肩膀颤抖着,双眸通红嗜血地看向面前的年轻将军,鲜明轮廓下的星眸冷凛一点点暴露着他凌厉的气质,他跪在地上仰首,听着这一字一句,哆嗦着唇却说不出话来。 “靳禹,虞国伏军为何费劲周章射了这么多空箭,却舍不得伤你们三师将的兄弟们分毫?” 他垂眸抚着手中那支箭镞的翎羽,猛然冷喝道:“你是当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要不要我亲口告诉你为什么?因为整个三师将的兄弟还在为虞国传递着至关重要的消息,接下来的云丘会师,挥军南下,还需要你们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因为你们早已成了虞国军的走狗,我说得可对?” “三师将近千余兵卒,个个赤胆忠心,眼看粮草被烧,军旗受辱,不顾触犯军例就拿起兵刃要随我去攻敌,个个真心为了亲族。折回报信时,我曾因李莘大人的质问而替兄弟们感到寒心,原先有兄弟们说,在虞国伏军的乱箭下死也是死,回来请罪受军罚也是死,亲族既不信我们,我们为何还要回去自讨苦吃。李莘大人斥责我们说,赵将军知我们擅自出营应敌,只带了五百兵卒就要亲自来支援我们,我们却不知恩,还抱怨亲族中军不在意我弟兄生死,那时我靳禹觉得惭愧至极,恨自己冒昧出营,中了伏军意图不明的陷阱,恨自己不知轻重,还抱怨亲族寒了我们的心。” 他说着,忽然笑出声来,双目涨得通红,那笑声亦愈发冷然,涕泪从鼻尖眼角喷出,字字怆然道:“可现在我后悔了!我后悔没听我兄弟们的话,回来跪在这里自取其辱,还不如在敌军乱箭之下死得痛快!我们不要命地赶去想保护粮草,一个个弟兄们被浓烟熏得目眦欲裂,中军却觉得我们早有预谋,不过是出兵做幌子掩护敌军烧我粮草!我们身陷伏军陷阱,中军不怀疑他们的别有用心,却指责我弟兄们是通敌内外的细作!赵将军,你说我们逃叛,那么元安帝都那一夜,你和李莘大人当机立断地下令撤军,就不是逃叛了吗?!你说我们通敌内外,整个亲族行程都在你严密控视下,我们弟兄们日夜兼程,稍有空隙只恨不得脑袋沾地地睡觉,连与外界取得联系都难,整个亲族队伍中能与外界互通有无的,也只你与李莘大人最为自由,这样看来,是不是你们嫌疑最大?今日出了此事,我们三师将是百口莫辩,只能任凭中军发话处置,明日若换了他人呢?您也要一视同仁?赵将军,你就不怕寒了整个亲族人的心吗?” “够了!” 赵则喝道:“拉下去军法处置!” 一众兵卒上前按住靳禹的肩,将他并头押跪在三师将近千兵卒的最前列,头颅被人强迫地压制着,脸孔贴在冰凉的雪地上,依旧不休地吼道:“我靳禹一人通敌内外,关我身后弟兄甚事?你放开他们!我靳禹一人做事一人当!自古以来当细作的,哪有成百上千地一起当?赵则你今日若错杀无辜,来日只怕这上千人的亡魂都不助你成事!” “靳先锋,您别说了!您若是细作,我们三师将的兄弟都他妈是通敌内外的虞国走狗!我们死了没什么好可惜的,只是这些年来看错了人,跟错了组织,竟把要将我们赶尽杀绝的人当作亲人守护,呸!” 中军大帐之外,近千人以相同的姿势被扣押在地,纷纷从胸腔里曝出沉重的冷笑,大声吼着附和道:“说得没错!我们看错了人!靳先锋,别觉得可惜,今日一事,正好洗白了你我蒙蔽的眼睛,别差点为这等不值当的人卖命!” 一侧的张统领对着执军法的人吼道:“还等什么?等着这群虞国狗的主子们来救人吗?!快动手呀!” “慢着!”李莘抢在赵则开口前说道:“将军,此事虽蹊跷,可疑点太多。我虽也猜测,却难以相信靳先锋会是做出通敌内外勾当的人,何况整个三师将要同罪,未免损失太过,我军今夜已失粮草,若再白白折损将士,莫不正好顺了虞军的意?” “疆场上,但凡涉及细作、通敌之人,宁可错杀一百,亦不放过一个。”赵则垂眸,寒声道:“靳禹是早年就随我之人,秉性如何我也了解,但若是另有隐情,领导三师将整个归顺虞军也并非绝无可能,这近千人更曾是我弟兄,杀了,我赵则心中也心疼,但云丘聚兵一事迫在眉睫,但凡有可能是泄露军密之人,都越快处决越好,为了亲族大举……李莘大人,我们早已容不下这样的犹豫,动手!” “诺!” 早已抽刀抵在兵卒脖颈上的执法兵卒提刀而起,眨眼之间那白亮缝纫就能轻易划破他们的喉管,只听大帐一侧,一道清冽女声骤然响起:“这是在做什么?!” “公主?”中军帐中的人纷纷诧异抬眸,看着行色匆匆而来的玉岫,一个个面色都微愕,却在那执行军法的兵卒因这突如其来的声音而停止动作时,大多数人纷纷松下一口气来。 “公主勿近,中军将中正在执行军法,场面或许血腥,公主身体还有恙,这些场面少看为妙。” 赵则的话音犹然未落,只见玉岫步下带风地疾走到靳禹面前,狠狠一拳挥落下去,砰然一声打在靳禹侧脸,瞬间便灼烧滚烫,泛着肿意! 187 辩护(壹) 187辩护(壹) 玉岫犹不解气,对着靳禹错愕的双眸劈头盖脸一阵怒骂:“你们三师将是如何办事的?几句话说不清楚就以下犯上,在中军营帐中这般放肆出言不逊?什么?看错了人,跟错了组织?你们是通敌内外的虞国走狗?!靳先锋,枉我对你一片信任,你手下近千余兄弟,就这么让他们跟着你白白送死吗?还领头冒犯,说出什么不如死在虞军乱箭下这样大言不惭的话来,今日虞军不杀你们已是万幸,你们竟蠢到在自己家里寻死觅活,是我亲族男子汉该有的样子么?” 所有人都愣住了。不只是跪在地上等着军法处置的近千三师将兵卒,就连大帐中的中军首领们,也是集体呆若木鸡地看着这一幕,终于,玉岫觉得有些累了,转眸看了一眼身后大帐前站着的一众亲族首领们,恨铁不成钢地道:“我是让你们无需顾忌军规地先去护住粮草,谁叫你们顶撞李莘大人,谁又叫你们无视军纪地在中军大营中肆意妄为了? 语毕,转过身来走向中军大帐中,看着一众首领们,刚欲开口说话,就见李莘深深地看着她,问道:“是公主叫他们去守的粮草?” 玉岫点头道:“然,今日之事,都是我的过错,还请李莘大人和赵则将军不要错怪三师将。他们不过是听命于我才犯下这等过错。” 赵则面色渐冷,带着轻哂道:“若是听公主差遣的,为何方才他们却无一人为自己辩解?更何况靳先锋已不是新兵了,应该知道公主虽身份尊贵,却无权直接调遣亲族兵马,三师将明知擅自出营是大忌,为何还要听公主调遣?” “两个时辰前将军令我帐中侍婢促我来中军大营商讨议事,将军可还记得?” “怎会忘记……现在两个时辰早已过去,公主却连人影都未见,我尚未问公主这段时间去了哪里,做了什么!” “将军,两个时辰前我随帐中侍婢一起前往中军大帐,路上忽然看见望西关北面方向有火光冲天,浓烟大作,想起军队粮草的存放位置,我料想定是粮草出了事,一路奔跑过去看,正巧三师将的靳先锋也发现有异,三军粮草囤积一地,若是尽数烧光那么我们的计划全盘皆乱,亲族兵卒的性命也会堪虞,顾不得犹豫,我便令靳先锋领整队兵马过去抢护粮草。” 玉岫面色冷静地道:“将军和各位大人若有怀疑和猜忌,我帐中侍婢亦可作证,她与我一同目睹了望西关的异处。” “公主,三师将私自出营,不但未曾抢回一丝粮草,连虞军都不曾伤他们毫厘,这种种端倪要作何解释?他们分明就已归顺虞国,不但对中军首领们以下犯上、言辞可憎,这次虞国伏军烧我粮草,他们私自出营,分明就是居心叵测!公主不要因念及旧情而替他们求情,这些虞军派来的细作若再留在军中迟早会坏我们大事,公主,你千万不要因一时恻隐而和他们同流合污啊!” 帐前的一个统领嘶哑着声音劝求道,玉岫回眸凛冽地一望,那皓白霜雪的眸色能叫人瞬间冻住,她启唇不惊不满,却十分笃定地道:“谁说他们私自出营?我再说一遍,是我派遣靳先锋领队出兵的。这位统领大人说我因念旧情动恻隐之心而偏袒三军将……” 她言及词冷笑一声,眸光扫过众人道:“若说念及旧情,仔细算来,这些人里面,唯独我是与三师将的兄弟最无旧情可念的,莫说这些兵卒兄弟了,就连领军先锋靳先锋,我也不过只晓知名姓。即便他们真是细作,各位或许还能因顾念旧情而心中动容,试问一下毫无旧情可念的我,若只因恻隐之心为何要包庇这些可能是细作的人?亲族大举不单是各位的宏远,更是你我共同谋举,以各位对我的了解,我像是会做出搬石头砸自己脚这种蠢事的人吗?至于为何虞军会对我们的兵卒吝于下手,我想不单是靳先锋难以解释,连我亦很是费解,这其中原因诸多,为何我亲族同手偕行的兄弟,宁肯将刀锋对准了自己人,也不去用脑子想想是否是敌军的陷阱?!” 赵则浓眉紧蹙,神情难辨,扬声道:“公主,你先请回吧。” 玉岫闻言抬眸,眸色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将军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缓步上前,帐前围站的众人纷纷避让,终于他站到玉岫面前,离得不过一个拳心的距离,微微低颌,沉声以只有他二人听得见的声音说道:“你当真以为在此关头挺身而出把责任揽于一己,就能救得了他们吗?别胡闹了,亲族原本就对你身份持谨,这帐中首领心中各怀千秋,不要再引火烧身。” 她扬眉,凝着赵则复杂的瞳孔,心中微微一震,一切都在预料之中掌握得恰到好处,但她竟从没料想过,嚷着“宁可错杀一百,也不漏过一个”的人是他,演着冷面寒心的人是他,而这个人,竟当真会对这近千兵卒存有不忍?更没料到的是,她虽知赵则与李莘等人对自己尚有百般猜忌,却从来没想过,赵则会在这种时候放下一切猜疑,真正为着她好的说出这么一番话来。 她不能乱了方寸…… 仿若对赵则欺身上前低语的这番话置若罔闻,她扬起颌,微带几丝挑衅地看着众人,故意道:“纵使真有细作,各位大人也该率先揣测我,不是么?” 此话一出,四下寂静。所有人都屏息抬头,震惊她会这么直截了当地说出这种话来! 她勾唇泠然一笑,缓声道:“我虽为师国后裔,却为先父所不容,一直视我为母亲与他人苟合的孽种,就连国破之日,也要亲手弑我方能解他心中积恨与屈辱,救我的人,是当年虞国的六皇子,而今的储君。为亲人所杀,为仇人所救,多可笑荒唐的一生!亲族对我这些年如何过活都是知晓得一片空白,甚至是在我身为诸君妃子时请我共与这复国大举,不仅你们不敢保证我对虞国是否真的恨,对虞王是否仍存爱,你们甚至都猜忌我是否真有复国之心,不是吗?为何这等关头,你们连我都能轻易信过,却猜忌一个忠心耿耿的队伍,不肯放过他们的半点差错呢?” 【下文是新书试阅】 “汉高祖十一年末,大寒。 大雪纷飞,将整个长安城盖成银白一片。 寒气已浸入骨髓,殿中被人前呼后拥的女人一身奢华宫装,那抹艳色与这节气真真地不合时宜。 这位殿中的美人,是我的王嫂吕娥姁。 在我的印象里,这般模样,是连她出嫁那一日,也不曾有过的隆重。 只是此时看去,反倒想起当年在沛县时,王兄插科打诨、死皮赖脸,非娶不可的那个女子,此刻想起来,竟丝毫不觉她们居然为同一人。那时的王嫂,虽不过一身布衣襦裙,也丝毫看不起王兄,举手投足间确是佳人之姿,令人垂涎。而此刻这个殿中的女人,一身奢华宫装,身旁再无一人所着衣物能比她的更为昂贵,然而如今仰望过去,百尺高殿头,那抹艳丽身影却见孤凄而苍凉。 珠帘之后,隐隐绰绰显出一道依稀仍珑致窈窕的身影,绀上皂下的盛装与那指肤间的珠翠,幽幽地发着冷光。 玄色广袖垂下,一双素白如玉的手将那袭绢帛递给珠帘外的寺人,吕雉面容雍肃,虽病容未愈,声音却异常平静淡然:“你当真不悔?” 我看着殿中光亮的地砖,肆无忌惮地吼道:“樊哙不悔!” 座上之人却绷不住笑了,“瞧瞧、瞧瞧!” 长秋殿中,寺人们避讳地把头颅压得极低,整座殿堂连气息之声都闻不到些许,吕雉的笑声宛如诡谲的瑟音回荡在殿中。 片刻,那笑声刹住,一字一顿咬字清晰地缓缓吐出:“论罪,当诛!” 石阶之上,有细微却亲切地足音传来,大殿门内外敛声屏息的宫婢寺人纷纷地回头望过去,殿中之人最后两字话音落下的时候,我恰巧听她踏上最后一级石阶。 “慢着!”冷不防地一声尖喝,令得所有回眸之人霎时压低头颅再不敢抬目,听得头顶上那清丽声音中隐隐惨杂着一丝痛恨与快意。 “赐舞阳候殿前富辇琼宴,其妻樊氏吕媭,观刑。” 我闻言,叩首领罪谢恩,额头抵在冰凉地宫砖上时,忍不出笑出声来,我樊哙一生凶恶,肆无忌惮。此时此刻,却连头也不敢回。 这一天是大寒。 华贵彰显的车辇里熏着软人骨头的暖香,那香气熏得人鼻头发酸,我叫人将它灭了。 隔着门板,有寺人小心翼翼地道:“侯爷,这是皇后娘娘赐您的。” “端进来!” 那人将陶碗送呈进车辇,屋子里飘散着浓郁得有些呛鼻的香味儿,这味道……好生熟悉! 我眯起眼,嚼了两口狗肉,看着那谨小慎微的侍从,大声道:“你也尝点儿!” “谢……谢侯爷,奴才不敢。” “哼,不识此美味!非我樊哙知音也……”我懒洋洋躺在松软的辇椅里,一脸痞赖松懈地笑着,嘴里不停地大口大口嚼着狗肉,操起一旁酒坛狠狠灌下几口白酒,大快朵颐,不亦乐乎。 见我不再刁难,那人忙找了个借口逃命似的退了出去。繁缛的垂帘被打起时,我瞥眼看见长乐宫外那围成圆圈、身披软甲的兵卒,一个个端着弓,驾着箭,双眉皱如刀子般盯着眼前的猎物! 这情景,像极了我当年在陈仓打章邯时,领五百骁骑突围登城的模样。没想到区区半生,这帮兄弟的镞头,竟对准了我! 酒入口舌,一路烫过喉舌灼烧肝肺,好不畅快!我朗声大笑起来,听得垂帘外那嗖嗖环绕而来的破空之声,只觉得心腹多处猛地一灼!莫不是那好酒的后劲? 汩汩热血从身体各处蔓涌出来,像堵都堵不住的窟窿,我看着那翎羽箭刷刷刷地不过片刻就扎满了整个车辇,活像当年兄弟们玩的活靶子。 低首凝着插在胸膛那一支箭,愣了片刻抬眸,车辇正飞快的后退着,并非眼花,那帘缝之间,我清楚地看见她跪在殿前陈道之上,背后的沥青石阶累累而上,直达殿堂,高台之上,巍峨三层宫殿座落,绵延朱漆立柱之上,虫虫飞檐走翘,沉沉庑殿顶庄严朴素,犹如天子威严。 那双漆黑的却如冬夜湖水般闪闪发亮的眼睛就这么看着自己。 我慌极了,侧身,看着那马车夹壁,静默了一会儿,刷地一声拉开车帘。 更多的箭镞噗地没入胸腔,我樊哙一生在她面前霸道勇武,何曾有过这般狼狈! 胡乱去拔扯身上箭支,却见她不哭、不骇,面容沉静舒展,连眉都不皱一下!蓦地笑起来,那笑容像被关在疏栏笼子里的蝴蝶一样,没有丝毫威胁就触手可及,却又像自耳边擦过的薄风,细细地钻入人的骨头里去。 我落魄又狼狈地笑出声来,张口想告诉她,吕媭,不要看!我樊哙的女人,只消记住我硬实胸膛便好,这般狼狈之态,休要看见。 可喉间哽塞却发不出一个字音来,我急了…… 吕媭,你不许看! 眼角却缓缓地渗出了眼泪,喉间哽塞的声音一点点地敛去,最后化作嘴边一缕满足的笑。 我仰躺在松软的辇褥上,马蹄踏踏声,马儿嘶鸣声,车轮轧过宫砖时的咯吱咯吱声,车辇五十步外那兵卒们细微的谈话声……这种种杂乱而繁琐的声音中,那微弱的“叮”、“叮铃”地敲撞声虽极微小,却似乎是从身上最贴身的地方传来,逐渐凸显,撑得额角穴位突突直跳,最终竟大如擂鼓,仿佛一下一下敲在耳边。 “吕媭,你的笑真好看。”我歪着头自缝隙里一动不动地凝着跪在殿前陈道上的你,眼皮却实在重得厉害,一下,一下,最后连抬都抬不起来。 吕媭,我困了,就睡半刻钟,外头战鼓响,你便叫我! 我闭上眼,心想,这笑容,真是一点儿也没变。 第一次见……是什么时候来着? 啊,对了,隐约想起来,我们第一次见面,那一天也是大寒。” 188 辩护(贰) 188辩护(贰) 众人齐齐屏息,虽心头惊异,却不敢胡乱致一词。 离她仍咫尺之距的赵则始料未及玉岫会冲口而出这样一番话,一瞬不瞬地望着身侧女子雪白脸颊,喃喃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胡说些什么?” 玉岫轻哼一声,道:“我此刻在说些什么,自然再无第二人比我自己心中更清楚。是,三师将是有罪,可罪在对亲族太过忠诚,对复国大举太过热切,才会冲动得经我一句话后就毫不顾忌地带兵前去应战;这帮兄弟们有罪,最在以下犯上,蔑视军纪,可若不是象征着亲族权威的中军大人们这样诋毁他们一颗赤诚之心,他们会言辞疾恶吗?各位大人,我身为师朝后裔血脉,忝被各位称一声公主,享着数万师国后人们的拥戴,甚至被他们当作复国的信仰,却丝毫没有负担起领袖之责,凭着冲动意气行事,指使三师将私自出营铸成大错,请各位中军大人放过一片忠心的这些三师将兵士们,此次过失,我愿全部承担。” “公主——!” “闭嘴!” 帐外仍被亮刃抵住脖颈的靳禹忍不住吼出声来,却被一道清亮女声利落打断! 她沉吟了片刻,抬头道:“各位大人方才不是好奇为何三师将全队出营护粮,粮草却已经付之一炬吗?”她偏头看向一直静默不语的李莘,道:“大人,嵇引正在帐外等候,他有一样东西要给大人们看,或许看了此物,就能解各位心头疑问了。” 李莘闻言,偏头朝把帐的兵卒轻轻颔首,那兵卒立即出帐引人进来。 此刻的嵇引快步走进大帐,一身满是灰垢、邋遢而拧皱,全然无半点那一夜身披裘衣富贵逼人的傲气,他走至帐中站定,忽然自两侧抬起双手,宽袖坠落于身体两侧,缓缓地旋转一圈,让帐中的每一个人都能看清楚他全身污秽的垢渍。 “你到底想说什么,不要再故弄玄虚!” 玉岫吸了口气,出声道:“调遣三师将出营应战后,我仍是不放心,却也不敢从正面去探视,于是邀了嵇引作陪,两人驾马绕过望西关正面风向,果不其然,发觉了虞军的手脚!” 她几步走到嵇引身旁,伸出双手从那衣物上揩下一点粘腻的垢渍,举起来看向众人,问道:“各位大人知道,这是什么吗?” 帐中的人凝着她手中那看上去跟污垢一般无二的东西,纷纷摇头摆手,李莘起身走来,从她手中抹下一点,两指搓捻了片刻,放到鼻尖微微一嗅,蹙眉道:“是桐油。” 众人皆是微微一愕。 玉岫接到:“没错,是桐油。我和嵇引因为太过匆忙,身上什么也没有带,只能借这一身衣物带回这东西给各位大人看。望西关北面山坡被风而立,南面山坡迎风而生,整个山坡的树因为常年的风向而严重地向大营所在的方向弯曲,而我们的军用粮草,正巧囤积在这北面山坡以下的空地之中。诚如各位大人所疑惑的,那么多粮草,纵是放火而烧也不是顷刻就能烧为灰烬的事,那些粮草若是点火而生,起码足足要上五十人守着烧一两个时辰!可我们正是在粮草中,发现了这个!” 她低眸凝着手里的桐油,勾唇道:“我想给大人们做个试验。” 抬首朝嵇引点头示意,男人解去胸前交襟,抽去腰间缠带,一把将外裳脱了下来,朗声道:“大人们谁有火折子能借我一用?” 有人依言递了过去,嵇引撤开那火折子在嘴前轻轻一吹,凑到脱下的外裳附近,腾地一下,猛然间一个火团出现在帐中,胆细的人都不由朝后退了一步,嵇引将手中外裳轻轻一抛,只是自空中落地的那一瞬间,整件裳服就化作大块大块完整的灰烬落在地上,目击的众人大部分惊愕地长大了嘴,求解似的看向玉岫。 女子过去踩灭残余的火星,“就如各位所看到的一样,火一旦遇到桐油,便会烧得尤为剧烈迅速,而且桐油这种东西,大量的储集在一起,极易因为高温而发生自燃,而我军的粮草中,全数被虞军混入了大量的桐油,虞国伏军只需囤踞在北面山坡上朝此方向射下火箭,并能轻而易举地将我们的粮草烧毁。我别无办法,只好让嵇引穿着衣物在那粮草中打滚才沾了这一身回来给各位看。” 她顿了顿,沉声道:“现在各位,愿意相信我说的话了吗?” “可恶至极!我军分明丝毫未放松对粮草守卫,虞国伏军究竟何时混入进来在粮草中洒满了桐油?!” “至于为何粮草管殆疏松,让虞军有可趁之机,那是大人们应当调查探讨的事情。但眼下既已弄清楚事情原委,各位大人们可以放了三师将兵士了吧?” 此话一出,帐中众人皆是一片沉默,李莘走近问道:“你当真要一力顶责?” “我虽不是军人,却也是亲族一员,违反军纪就要承担责任,更因着我的身份特殊,这责任更加无法逃避。”她双眸冷冽却坚定,不容旁人质疑。 “那好……”赵则忽然道:“三师将全员,无罪释放!把刀从他们脖子上挪开,我代各位大人向三师将的弟兄们致歉!”语毕,横剑自臂间一划,“吟”地一声寒芒过后,殷红的血从赵则的手臂上袭涌出来,瞬间湿了一片。 “将军!”不止整个帐中的人,连跪在帐外一排排的三师将兵卒都忍不住惊呼出声来。 “失兄弟如断腕,今日我错怪三师将众兄弟们,差点就失去各位兄弟,便以割臂止痛向各位赔罪。”他语毕抬手,任由殷红血液顺着臂脉淌下,直到帐外近千人齐齐起身,复又重新单膝跪地,呼声震天,士气动人:“属下愿誓死效忠。” 所有人震惊的眸光还未收敛,赵则看着帐外气氛,满意地点了点头,平移目光至玉岫脸上,一字一句缓缓道:“师国后裔公主,逾权调遣三师将兵卒全队出营,蔑视军规,差点酿成大错,其愿一力承担过错,得中军首肯,论以军法,杖责五十军棍。念其追查粮草烧毁一事有功,量轻处置,罚军棍二十,行刑!” “将军,万万不可啊……” “将军!” “不可……” 一众人的声音频频响起,纷纷阻责赵则不可行此重刑,二十军棍,放在一个锤炼多年的兵卒身上并没有什么,但一个女子,或许就有可能因此毙命了。谁人都知道玉岫的身份意味着什么,纵然她再不可信,也是亲族得以煽动起血脉舆论的唯一人选。 玉岫忽而牵唇微笑,她做梦都没想到,自己心心念念提防挑拨的人,会这么舍不得她这条命,会有这么多人开口为她求情,不知若他们将来有一日知晓自己所做的一切,会否后悔今日来不及思索就破口而出的求情呢? 只是大概谁也没想到,普通女子也许受二十军棍就承受不了,而曾经在局院为成为暗桩而日夜接受生死考验的她,怎么可能因这区区二十军棍就站不起来呢? 从开始算计烧毁粮草的举动起,一直到此刻为三师将甘心顶罪,她已经算好了一切,这场军刑,自然也早在预料当中。 敛去唇角笑意,下一秒,清冽的声音响起在帐中:“各位大人不需多言,我甘愿领罚,行刑吧。” 众人还欲再多言,赵则却摆手示意众人噤声,沉声喝道:“行刑。” “喏。”执军法的兵卒唱喏,玉岫一步步朝帐外走去,心中细数着……一步,两步,心跳亦越来越快,与此同时,帐中有个男子也同她一样,罕见地紧张着,一下一下等待着事情朝他们预料的方向变去…… “将军!” 终于,在玉岫及至踏出帐外的时候,有三师将的士兵跪行着扑到前面来,越来越多的人跪行着扑过来齐声道:“公主身份尊贵,我们甘愿替公主受罚!” 帐中的嵇引终于呼出一口气来,他们要等的,就是三师将近千兄弟的不忍与愧疚,他们此刻感念着玉岫在他们最危急关头挺身而出地出言相护,身为男人,更或者身为军人,怎能眼睁睁看着一个女子因保护自己而受罚,甚至可能性命堪虞。 原本玉岫她要的,并非是赵则首肯他们来替自己顶罪,这二十下军棍,要一下一下切实地挨在身上才更有可能获取他们对自己的忠诚与感激,然而事情却有着一些细微的转变,因为腹中突如其来的孩子,她不能够再轻易伤害自己的身体,她要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走好这局棋,既要达到笼络人心的目的,亦不能伤害她和公子恪的孩子,唯一能妥协的,就只有三师将兵卒们的不忍了。 还好,一切事态都如掌控之中般地进行着,她微微曲指掩饰着指尖因紧张而细微地颤动,离成功愈来愈近的时候,往往更加难以平息心头的情绪,她步子停滞,等待着身后那个决定事情转机的声音,终于,一道沉声缓缓自身后传来,她微微屏息,以为自己酝酿数日的整场谋划终于到了可以开始收网的位置,可那略带固执的沉哑之声,却令她浑身一颤,说出一句她与嵇引谁都不曾料想过的话来! 189 赏夜(壹) 189赏夜(壹) “都闭嘴,这二十军棍,我来替公主顶罚,我是亲族中军的长官,粮草丢失,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赵则缓缓从帐中走出来,所过之处,无不惹人凝目呆望,看着帐外乱成一片的近千兵卒,朗声道:“这里没你们的事,都回去吧。大战在即,不要因旁事分神。” “将军……”有人还欲再劝,被赵则侧眸冷声一喝:“回去!” “喏。” 大营正中围着的人群渐渐散去,他们或回到自己的营房,或回到自己的岗位,再无一人敢在此停留片刻。赵则将军他们是知道的,狠倔、刚毅而不易动摇,他亲口说过的话,就算是花上巨大的代价,也绝不会食言。今夜对于三师将的近千人而已,可以说是捡回了一条命,他们尚且不明白明明已成定局的事,怎么会发展到现在的地步,更不明白为何素来与他们无瓜葛的公主会出面救他们,但对于他们这些兵卒而言,不论是在为着推翻心中的敌国而斗争,还是舍弃抗争做太平盛世下的一枚良民,头顶上永远压着能轻易决定他们生死的东西。 人群散尽了,赵则的目光阴沉如海,丝丝冷懔气息从他周围散开,一步步走到执行军法的兵卒面前,低声道:“行刑!” 重物击打在身的一声声闷响从帐外传来,一下、两下、沉闷的声音令所有人的面色如裹了灰一般。剩下的中军大人们全都躲在帐中,任由那闷棍之声在外头响着,无一人愿意出去。 站在帐中的玉岫猛地撩帘走出去,抬眸的瞬间看到那高高的军棍自空中落下,受刑之人连趴都未趴下,而是扶着腰间佩剑笔挺地跪在雪地里,手臂间那自伤的一刀还未止住血,背后已有新的血迹自衣物间慢慢氤氲开来,一下下滴在洁白的雪地里,雪白血红的色泽入眼刺目,玉岫的心在那一瞬间就愣了下去。 二十军棍临近尾声,她心中默数着,十七、十八……赵则已经跪不住,单手抓在地上,粗大而有力的骨节嵌进冰冷的雪里…… 她愣愣地站到原地,不知道什么时候刑罚已经结束,全场无人说话,将士们听从那从雪地里撑站起来的男人纷纷归营而息,李莘紧抿着双唇出来扶住他,全被他单手退却,一步一步走到玉岫面前,定定地看了她一眼,眸光漆黑而复杂,似有万千话要说,却最终未置一词地一步一步拖着双腿离开。 人群都散毕了,中军大帐中的大人们也开始陆陆续续出来从她身后绕道离开,各种各样的议论与低语从众人上下开阖的嘴巴皮子里四散开来。她却觉得格外的静,周围的声音都静得完全听不见,只听得到自关外狂卷而来的风,夹着粒粒碎雪,将那层怒放梅花般的血渍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掩埋成新的洁白。 察觉到身后有人缓缓靠近,嵇引伸出手来扶住她的肩,那一刻她却仿佛被抽尽了身体里所有的力气,脚步往后踉跄一站,若不是身后有人扶持,差些就倒在地上。 “丫头。”嵇引开口轻唤她,却得不到回应。 玉岫像是没听见般,一步一步机械地向自己的营帐走回去,嵇引一路跟在她身后,两人一前一后走了许久,直到身旁再无一人的地方,她才蓦地伫足,开口道:“嵇引,我是不是做错了?” 她回身看着男人的眼睛,寒风一吹,只觉得心脉若置身冰雪之中,整个人都冷得瑟然发抖。 “爱一个人,就要忽略成千上万人的伤痛。维护对一个人的承诺,就要欺骗成千上万人对你的忠诚与信任。我不能后悔,不能看着其他人眼里的期盼,不能心软,只能看着前面走。” 嵇引抬眸接受着她所有的无助与软弱,启唇淡淡地安慰道:“走过去,就好了。” “是啊,走过去,就好了……”她微微扯开唇角笑道,视线才微微有些迷蒙,就被迎面撞来的风吹得干涩得发疼,胸口如同堵着沉积的巨石,可是她张开嘴,却说不出话来。 这一夜,玉岫毫无困意。她悄悄跨过守在身边一点一点低着头打盹的侍婢,独自一人出帐,爬上了大军军营倚靠的山顶。 夜里的边邑关地很美,一轮圆月映洒在大地之间,山顶呼号的风声夹着飞雪打着旋,整个营地白茫茫的一片。营地的另一头是西凉河,因为冻尺之寒早已生了薄冰,雪花落在那晶莹冰面上,被淡淡的月晖映射,自山顶遥遥望去如同一幅画。 望西关的城门在夜色中太过模糊,却更像是黑夜中叫人琢磨不清的一头巨兽,静静趴伏在这边邑之地,历经着风雨,犹自守望虞国大地。关的另一边就是汉北,再向西北处的那片莽原就是疆北,那里是万俟归的家乡,她想起他说的夏季草深风暖,冬季冰原莽莽,忽而觉得心头疲劳终于去了几分。 玉岫的身影清瘦而寥落,被一轮如水泻地的圆月幽幽笼罩着,关外的风吹起她脑后的瀑发,清冽女子忽而嘴角微微弯起,想起故去的歌谣,不觉启唇,低低地轻声吟唱起来:“鸿雁……北归还,带上我的思念。歌声源,琴声颤,草原上春意暖。鸿雁……向苍天,天空有多遥远。酒喝干,再斟满,今夜不醉不还……酒喝干,再斟满,今夜不醉不还……” “好一句‘酒喝干,再斟满,今夜不醉不还。’词是好词,只可惜做不到……”背后突然响起一道低沉而熟悉的声音,玉岫倏地止住喉间的歌声,转过头去警觉地看着来人。 “赵将军……” 赵则大大咧咧的坐在玉岫身后一块凸起的石头上,随手抽了一壶酒,对着嘴仰头自饮起来。 “受了伤还喝酒?” “担心我对你有什么好处吗?”赵则并未刻意看她,放下酒壶,轻扯唇哂笑道:“还是因为什么觉得愧疚不安?” 寒风吹得女子的衣摆在风中轻晃,她平静地开口,并不为赵则故意试探的话而有什么特殊的动静:“将军今日为什么要帮我?” “你呢?你为什么要帮三师将的弟兄?” “我只是为自己犯的过错负责而已,而将军原本就对我猜疑,何故在众人面前为我说话,最后还替我受罚?” 赵则闻言默了片刻,忽而轻笑出声来,从那山石上起身走到玉岫面前,蹲下身来,他面色泛着微微异样的红,离得极近时,可以闻到他身上浓烈的酒味。 他抬眸,一双漆黑的眼睛却一透到底:“觉得你无辜,这算不算理由?” “我无辜?为什么这么说?” “被生父手刃,被仇人所救,在敌国隐藏着自己的身份永远在黑暗中活着,成为了敌人的妃嫔,最后因为师国后裔们所怀着的殷切希望,就要背负起复国的使命,这样的人生未免太过无辜了一点,觉得同情,所以有时候忍不住想拉你一把。” 玉岫莞尔,她来到这个时代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有人因她的无辜,而感到同情,甚至于想拉她一把。但无人知道她最大的无辜其实并非在世事的棋局间被动的走,而是无辜地跌落到这个时空,把她从里到外,改变得体无完肤。 “谁不是无辜的?若赵将军这么说,我倒觉得那些亲族的家人们更无辜。” “为什么?”赵则猛地抬头看她,语气陡然变得有几分强硬:“他们要什么,渴望什么,都由着自己的双手来达成,这样不好吗?” “赵将军,我想问你,若是亲族胜了,真的推翻了虞国,会有什么改变吗?” “师国的后裔们会重新拥有自己的家园,他们重新站在了自己的土地上,重新以主人的身份和逝去的那些家人们呆在了一起。” 玉岫轻笑出声来,反问道:“在虞国,就不行吗?他们一样可以在这片土地上活得安逸自在,一样可以拥有让逝去的家人们放心的生活。说句或许不敬的话,亲族胜了,也不过是师国取代虞国,一个王朝顶替另一个王朝,是不是师国,其实并不重要,不是吗?你们口口声声鼓舞这些百姓兵卒做的,是要他们积极地重建新的家园,而不是再一次建造起那个虽然庞大,却外干内絮的师王朝,他们抛头颅洒热血地在一个国家尚且和平时拼命战斗,以为在为家人复仇,以为在为自己的后代努力拼建一个不一样的家园,然而建起来的那个国家,和如今的,会有什么分别吗?” 她顿了顿,看着赵则微变的脸色,缓缓道:“当权者依旧是当权者,底层的百姓仍旧是百姓,还是会有层出不穷因为欲望而要夺权的人,还是会有因为要护住江山而变得心狠麻木的君王。曾经拼刀拼枪为了这个国家奋战的人们,最后变得与这些毫无关系,他们并不知情那些漩涡中心人们的心理,他们现在头破血流所争的,是和他们毫无关系的东西。” ps:大概是因为我rp骤降,抽抽的后台让我错过了12点前发更新。。泪目tat 190 赏夜(贰) 190赏夜(贰) “公主……”赵则突然开口打断她的话,却又缓缓沉吟半晌,仿佛极难开口一般,眉头紧皱着艰难吐声道:“或许你,从未想过亲族真的能行复国大举,推翻虞王朝吧?” 玉岫微微一愣,挑眉道:“将军还是不信我?” 赵则举起酒壶就灌了一口酒下肚,笑出声来,毫不遮掩地道:“不止我,李莘大人、中军大将先锋们,从来就没有相信过公主会真心扶助亲族复国。” “既如此不信我,为何还要找我来共举此事?既不信我,方才又何必救我,何必替我挨那二十军棍?” “我们不信,不代表亲族的商会不信,不代表亲族的兵卒百信不信。我帮你挡那二十军棍,一则为公、一则为私。公在,只有如此做,亲族的兵卒才会更加相信我们将你敬为身上流有师国血脉的公主,私在,我曾明知你无辜,却决意将你拖入这场争斗里。你说得没错,即便亲族胜了,也不过是一个政权取代另一个政权,对于这些善良而愚实的百姓们来说,这天下不管跟谁姓,其实都无关紧要。” 玉岫睨眸探了他一眼,淡淡看着天上的一轮圆月,感叹道:“这可不像是从亲族的首领将军口里说出来的话!” “你可知道,这庞大的亲族,起初是如何形成,又是怎样慢慢汇集到一起的?” 玉岫摇了摇头。 赵则伸手指向远处的望西关,轻轻吐了口气,沉声道:“当年这个国家还姓师的时候,关内这片大地总是下雪,望西关内外常见天地间一片素白,就跟此时一样。我爹曾在师国王室堕落沉腐之时,得罪了当时朝中得宠的大臣,罚到此处做过几年戍边将军,‘山川萧条极边土,胡骑凭陵杂风雨。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说的大概就是我爹当时的心情,初时小小的一个虞国,最后竟轻而易举破关伐守、长驱直入,短短时间内直捣繁盛浩大的师国。我爹向朝中谏言,只可惜师帝荒誖无能,刚愎自用,临到那时还轻视国敌,其实早已是败絮其中。爹是个聪明且懂得圆通之人,不会为不惜才不持国的君主浪费一身空力,便决意携我投虞国国君。” 年轻将军的脸上沾满了夜里沾颊的寒霜,眸色间全是对往昔的记忆。玉岫突然觉得,他这幅模样,叫人想起风雪中巍然不动的望西关,年更事改,王朝覆灭,而有些东西,从来不会因世事转圜而发生变化,无论这片土地上站着怎样的君王,幽幽关城,总是巍然不动地守着这片大地。 “后来呢?你和你爹如何加入了虎贲?” 赵则的眸间闪过片刻波光,只是眨眼就再也不见,沉声道:“敌方臣子,如何能轻易得见虞国国军,当时方才九岁的虞国琅王将我们质扣,爹知晓虞国的六皇子琅王为人谨慎、行事狠戾果决,将来必成大器,于是愿携我一起拜在在年纪小得能做他儿子的琅王门下,不分长幼地听其使唤。” 他语及此微微一顿,似乎不愿回忆下去,却还是接着道:“当时琅王将剑放在我掌心中,说我若能亲手取我父亲性命,他便收下我。我自然不肯,我为什么要做那种亲手弑父的事情?我拉着父亲吵嚷着回去师国,却被父亲狠狠掌掴,爹命令我握剑,我却抖得连剑都握不住,后来实在无法,爹自己生生撞向了我手中的剑,薄刃破肤刺入内脏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我爹就这样死在了我怀中。谁知琅王仍旧不肯收我,说从不收心软之人,因我父亲之事他心中存疚,于是助我避过虞国成立后对旧师朝的权贵诛杀,如同庇护孩子一般让我衣食无忧地长大,最后短短一句话便让我自此离开。” “因而你才会那么恨他,或者说,恨着虞国?” “若说是恨,倒不如说是不甘。”赵则星眸凝蹙,道:“那时我自称虞国使臣,遇见了在南唐筹谋复国的李莘,如今遍布三国大地的复国首领,那时还只是寥寥十数人,我因为心中对琅王的记恨与不甘,毫不犹疑地便应下襄师复立的计划,一行人金兰结义,开始筹谋在四海之地撒下 巨网。我们亦不曾想过,一个只是尚在心中的计划,竟能吸引那么多师国的后裔们加入,他们不要薪饷、不要回报,甚至甘愿放弃已经富足的生活,或掩藏到市肆做一个测字看相的相士、或在权贵府中当一个任劳任怨的奴仆,或远赴南唐汉北开辟商路……我选择了重回虞国,知道琅琊王氏与琅王素是敌对,索性加入虎贲,佯琅琊王氏手下一条忠实的狗,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跟他作对,如此……他自然不会怀疑到我襄师复立的念头。” 玉岫闻言,心中却说不出来是何滋味……赵则的恨并不是没有来由,可他若知晓公子恪曾为培植暗桩而设下的坊间局院,他若知晓站在他身前的自己也曾在那局院中熬过生不如死的年岁,又会是何想法呢? “这些年过去,亲族势力逐渐庞大,李莘等人在南唐汉北商路官仕中斡旋得极佳,不仅坐拥了汉虞两地商道,还掌握着大量的矿石采盐权利,亲族手中资金与人脉已然成熟,只待蛰伏在各地多年的人们重新聚首,定当能给虞国重击了。只是我并没有料到,亲族逐渐成熟的这些日子里,琅王亦顺利夺位,成为了如今的虞王——公子恪。这些年的虞国也早已不是当初刚刚覆灭师王朝时的模样,虞国大地上的建设与政策,在短短数年内可与南唐汉北媲美,削夺权贵垄断、军事集权、促民重农、甚至还开放胡商,这桩桩件件举措,纵然有着门第望族干涉,纵然有着太多限制的先例,然而他公子恪要做的事,似乎无人可阻。我从来没有想过,虞国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稳站根基,甚至连南唐汉北都对其忌惮,亲族之事一日日愈发迫在眉睫,然而我竟渐渐觉得,这样一个国家,除却对权利的觊觎,实在是挑不出值得策反的理由来,我偶尔独自一人时甚至会想,倘使有一日师国复立,那个新的政权能达到这样的程度吗?虽然我恨他曾逼死过我父亲,虽然我一力而做的事情都只为有朝一日能与他为敌,却从来没认真地想过,若当真与他相对,我真的能成为赢的那一个吗……” 玉岫叹了一口气,眸间神色恍若塞上霜雪:“将军方才问我是否从未想过亲族真的能赢,其实,真正有过这样念头的,是将军自己吧?” 赵则嗤地一声笑出声来,那声音里几分自嘲与不屑:“渐渐地,我发现自己初衷已经变了。我并不再期待有一日襄师复立的大举完成后,会是什么样子,不再期待曾经喝过同根酒,结过金兰义的亲族元老们能够达成心中多年心愿,我只是越来越期待能快一点跟心中无法介怀的那个人对立,我期待着自己的兵马在他的地盘上肆掠,留下一片狼藉等着他看,想知道他会是何样表情。我期待着跟他举刀对决,而不是那一日他收回我掌中坚韧,说他从不用心软之人的样子。所以明明知道你不可信,我一力在亲族中推举你,企图亲族能拉你成为襄立国家的血脉凭证。当时逼你选择,无非有二,若你愿意加入,我们能以师国血脉之名复国,自然更理直气壮,若你不愿,我们便能以你身世作为胁迫,逼公子恪退让。我无非只是想知道,那个没有软肋的人,当年笑我心软的人,会不会为了一个女人,输得一败涂地。他若也晓得痛,为何那时要逼我以失去至亲的代价来证明自己。” “恕我直言,今上他并非那么死板之人,并非你给了他什么选择,他就必须在你的选择里头挑。” 赵则笑道:“所以我很期待,他下一步棋会怎么走?” 他默了片刻,脸上笑意未敛,结着冰雪寒霜,有几丝叫人心颤的决绝:“记得我那时和你说过的话吗?‘皇上也是男人,属下比公主更清楚,身为一个男人,最容易被哪两样东西所威胁,一是脚下的土地,二是怀中的女人。我真的很好奇,公子恪他,会如何选择。’ “若他不选我呢,赵将军,你知道今上手笔与心智,他若不为旁事所累,亲族即便是再强大,也不一定会胜。将军就要为了这一己私怨,赔上数万人的性命与努力吗?” “人一旦有了想守护的东西,就会变得自私。一个人开始自私后,就会卑鄙了,亲族努力这么多年,所有的设想却在朝着另一条道上前行,他们并不知道他们的首领已经没有了复国的念头,只是想胜利而已。如你所说,我无耻地骗那些兵卒兄弟、不论他们如何抛头颅洒热血,这场战争已经与他们无关了。” 玉岫望着他决绝而坚恳的星眸,忽然明白了最初在这个年轻将军眸中感受到的惧意,那时还是在行宫围场,她依稀觉得这个男人眼中有着决不甘于在虎贲做一个傀儡的欲望,后来相处中,又觉得他不似那些亲族的兵卒,他眸中没有那些人眼里殷切的信念,那样决绝坚恳的瞳色中,再漆黑,也是空洞一片的。 他活在自己早年的不甘与恨意中,这么久都没能解脱出来,如今却要拉着这样庞大的队伍,为了他一人而陪葬,他并非在为父亲报仇,更不用说什么立国的宏愿了,他不过是一个软弱得无法释怀父亲生死,而拉上更多人去走向覆灭的孩子,仍停留在亲手弑父的那一年里,丝毫没有成长。 赵将军,你不会赢。 玉岫并未启齿,心中却已然确定无比。她知道若换做是公子恪,同样处境,同样立场,今日帐外他丝毫不会因一个玉岫的出现而动摇自己斩杀三师将的决心,不会因为觉得一个人无辜就拉她一把,不会因为心中有愧而替敌人挨二十军棍,更不会在大战在即的夜里,做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搅乱自己的心意。 191 谋色 191谋色 汉北,放眼望去是高高的山巅,却不似虞国大地上熟悉的土壤,那是苍茫广袤的白色。朔风卷着沙尘扑扑地往人脸上砸着,从异常平阔的街道看过去,首先入眼的并非重楼殿宇,而是汉北巍峨的皇陵,汉北素来讲究厚葬,历代帝王筑阔陵,上修庙宇,而庙宇之上却是一片片旷享的平台,带着完全不同于虞国的肃穆风情。 毡车之中的女子看着窗外,从一座城池到另一座城池,最终来到这片陌生的土地,她曾以毁了自己此生幸福的代价,誓要在这片土地上换一身全貌,给那个心中恨得刻骨的女人以最彻底的报复!不,她此生的幸福,是毁在那个女人手中,早在她闯入自己府上,早在她李代桃僵地以自己之名走进那敕金宫宇时,她就已经将自己拉进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她只是没料到世事转圜得这么快,她曾以为自己要经过多少辛苦才能有资格重新握住那天她递在自己手中的刀,没想到不过几月半年,再次相遇的她们竟会是那样的情形,她此刻已分不清心中究竟是庆幸还是嘲讽,毡车一停,满车的罗衣美姬竞相下车,伊伊呀呀声音不断,唯独她一人沉默得什么话都不说,红唇轻抿,发丝云绕。 汉北的权臣们将她们分成几批分别直接送回各个大人的府上,温芷容分在梁公府中,梁府的小厮瞧着一列美姬,含笑腆脸地道:“几位姑娘,今日晚膳我们大人要去汉宫赴宴,哪位姑娘愿意随大人同去?” 小厮语音一毕,几位姑娘纷纷含羞低首,却不过半刻都凝眸眨眼地看向那小厮,面色中有难掩的向往与羞赧,一行人中,唯独温芷容一人偟似浑不在意一般,神情与心愫皆不在小厮的话中。 梁府的小厮打量了一圈,将目光停留在温芷容身上,若有所思地扫量了许久,才开口扯着嘴角笑道:“这位姑娘好似对汉宫筵席并无兴致?” 温芷容面带微笑,毫不胆怯地目视着那梁府小厮,字句分明地道:“妾只心仪大人一人,愿侯大人归府再好生伺候。” 小厮颇为吃惊地怔了怔,却见温芷容随意地抚了抚脸,微笑地看向他道:“莫不是我一人伺候不够?”她了悟般蹙眸想了想,看着其余几个美姬道:“还有哪个姐妹愿意随我一起在府中侍候大人吗?” 她举止随意,语气平淡自若地彷如同自家姐妹闲话一般,并不见丝毫的做作与佯装。 小厮遂点了点头,望向梁府里那开得甚是好的云锦花儿,张口唤道:“来人呐,迎这位姑娘去房中梳洗,收拾妥帖些,老爷回来还等着侍候呢!”语毕又眄眸看向剩下的一众美姬,瘪了瘪嘴,淡淡道:“随我来吧。” “诶……这位小爷,我们自虞国边邑一路风尘仆仆过来,我们不用先梳洗吗?”一位美姬不识趣地轻拍了拍那梁府小厮问道。 “用不着……”那小厮漫不经心地答道,随意扯了扯嘴角哂笑道:“汉宫里等着侍奉汉皇的人能从明宫一路排到奉先门,若是真轮着你们了,屁颠颠跟在你们身后张罗服裳的姑姑不知有多少,哪轮得着你们现在操心这个。 语毕不耐地指着一辆云辇,回头怒了努嘴,道:“别磨蹭了,快上去吧。” 站在檐门下微微思忖地温芷容,看着那远去的云辇低眸一笑,这些在虞国风月坊里呆的不知人味的姑娘们,巴不得能够爬得越高越好,如今跟了汉北的贵臣们还嫌不够,刚来就巴望着随梁公去汉宫赴宴,为的无非是能博取汉皇一笑,天知道她们不过是梁公赴宴时随手的一个顺水人情,各宫显贵六亲九戚巴望着能飞上枝头当凤凰的女子决不是少数,就算是把手指头数断,都不可能轮得着这些早就不干净的野草般的女子。 她思及此时却猛地一伫,当年的自己,何尝不是和这些姑娘们一样巴望着成为那枝头金凤,她跟她们可不一样,她是天之骄女,是虞国名门望族里养尊处优的女娇娇,可怎么会,怎么会有一天自己竟然沦落到跟这些如野草般的姑娘们混为一谈,巴望着在同一个脑满肥肠的男人身底下求宠,甚至……她们都比自己要尊严得多,至少她们在初时就是凭借自己的身体养活了自己,而她的身体,浑身上下,都是被那些她曾经连看都不愿多看一眼的贱民凌辱过的痕迹。 那些曾经在温府上美好的日子,那些还能抱着温洵肆无忌惮的喊表哥,在他容让的宠溺中恃宠而骄的自己,那些一日日只睁眼看着金宫中的陛下,分毫不把他人宠溺放在眼里的自己,终于变成了一个无与伦比的讽刺,极尽所能地嘲笑着自己的愚蠢和卑微,她咬紧下唇,强行抑制着眼眶里就快要夺眶而出的液体,双手攥得微微发颤,却扬起唇角的微笑,一步一步朝着梁府中走去。 “姑娘,浴桶已经备好了。” 温芷容点头应过,启唇道:“吩咐你们调的花露准备好了吗?” “回姑娘,已经按照姑娘的意思准备好了。”梁府的小婢捧出两瓶陶瓷白的小瓶递到温芷容手中。 她揭开瓶盖放在鼻唇间一嗅……当年还在温府时,母亲常常让贴身的侍婢采集应季的花瓣酿制成这样的花露,用它沐浴,粘在发篦间梳发,可让芬芳绕身。如今虽制不出那时的芬泽气息,却也只好这般拿来应应急了。 双足踏入浴桶,任由蒸腾的热水漫过身上每一寸肌肤,这一场沐浴,她洗得极用心,极细致……染了花露香气的浴水渗透在她的肌肤上,濯洗着那些曾经受人凌辱的痕迹。 这也许,是她最后一次沐浴了……闭目仰头靠在桶沿的温芷容,静静地想。 她的睫毛微微轻颤着,粘着细碎的水珠子,一不留神那水珠便顺着眼睫滑落,沾在她脸颊上。 指尖从那陶瓷瓶中舀出一指缝的花露,轻轻抹在腕间、耳后,直到那气味已完全融入她体肤之中,才满意地起身,踏足出浴。 “没有更好的了吗?”温芷容斜眼看了一眼那小婢手中捧着的裙裳,并不满意地道。 “回姑娘,汉北的妇人们,都是如此着装。”小俾敛眸垂衽地答道。 “大人若喜欢汉北的妇人们,还带我回来做什么?”温芷容微扬着下颌,盯着小婢笑道。 那小婢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愣了半天,垂首道:“是,奴婢这就去取。” 从温芷容房中出来,梁公府中的两个小婢白着一双眼道:“不过是风月场上不知被多少男人上过的狐媚子,居然还挑三拣四!她嫌咱们汉北的服裳,干嘛还跟着大人到汉北来,在虞国窑子里穿着她自个儿的裙裳招摇也就罢了,居然到大人府上来放肆。”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门内的温芷容轻轻一哂,只当听到她语气里的嫉妒之意,面上带着淡淡的笑,连眉毛都没挑一下。 指尖自一匣子衣裳间滑过,轻轻停伫在其中一件上,微微搁浅,然后伸手自匣子里捧出来展开,启唇道:“就这件吧,你们出去候着。” 纹晕水绿宽袖的长裳曳地,妃色的轻罗云抹胸裹得紧致而极低,露出雪白饱满的一片酥胸,凹凸有致的锁骨微微凸显,如玉骨一般延伸至里服的边角里,烟哑绿的轻薄长裙自外裳下袅娜而出,足中裹上精致的珠翠小履,肩臂处微微覆上银泥细帛的云飘。 自镜中看去,仍觉不妥,伸手拿过黛笔在眉间一挑,细眉微微上扬平添几分媚色,自匣子里拣了一支繁复精巧的襄碧玉细簪,那簪子尾极尖而利,自火蕊上攒过,末端更加锋利若刃。将一头经沾香露细篦梳洗过的头发自脑后翻绕绾住,却簪得极松,半遮欲坠着后颈洁白光滑的肌肤,启唇一笑,镜中的女子面容艳丽,身材妖娆迷人,却再无当年温府娇娇骨子里的娇气。 “姑娘,可要进来服侍?” 门外响起小婢的声音,温芷容敛眸,并无兴致答话,自顾自端着镜中的女子,一笔一笔细致地添着妆容,生怕有半点疏漏。 小婢试探着推门而入,敛衽站在门侧,挑眸悄悄看了一眼屋中的女子,微张两片唇发着愣,已丝毫无法掩饰眼中的惊艳之色。 温芷容脸上的笑容倏忽不见,偏过头冷冷地扫了她一眼,从胭脂色的薄唇里硬邦邦地吐出一句:“出去!” 从隅中一直到亥时,温芷容都关在屋中对镜描妆或发呆,整整一日时间,别说饭食,连水都未曾喝过几口。直到梁府中渐渐热闹起来,听到外头有人张罗为大人备消夜的声音,她才倏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冰冷地唤道:“来人。” “喏。” “带我去大人的寝居。” “姑娘,这、这是逾矩的事……大人未曾传我们服侍,都不得擅自到大人房中去。” “你在这梁府呆了多久了?”温芷容忽而陡转话锋的问道。 “回姑娘,奴婢在府中五年了。” “五年……”温芷容垂眸看着自己的指甲,忽而道:“五年时间,没有分位去大人寝居,这路你总认得吧?” “认……认识。” “那就好!”温芷容提起裙裾走到那小婢面前,离得极近,低低地道:“带我去。” 那小婢刚欲拒绝,却见温芷容一指封在她开阖的唇瓣间,眸色一厉:“放心,若大人责备起来,把过错推在我身上便是。” 192 弑命 192弑命 梁公的寝居自是在梁府最为雅致的地方,温芷容跟在梁府小婢身后一路来到梁公寝居,便敛眸让所有人都下去。温芷容侧伏在寝榻上,眸光抬去正是那桌案上的一面铜镜,烛火光泽闪着那发髻上簪尾锃亮的光泽,一下一下自镜中闪现,幽幽发着冷光。 她盯着那镜中之人发呆,仿若要一遍一遍把自己每一寸轮廓肌肤的纹理都刻到骨子里去,此刻的门外传来梁公归寝的声音,依稀像是看到了带温芷容来此的小婢跪在外间,一路都在斥责,然而一步步移至帘外时,却猛地刹住步子,也住了嘴。 梁公立在帘外,透过帘子,目光悠悠落在那张宽大的梨花木床塌上,银屏托翠的富贵貔貅折扇屏风微开着,床榻沿架上的帷幕罗帐垂掩下来,半勾半挂在鎏翠的帐勾上,依稀从那帷幕中看到一个袅娜女子侧伏在锦被上,摇晃的烛光将那榻上的美人笼罩在微黄的光泽中。 梁公充满怒气的斥责蓦地一滞,猛地抬手止住身后的随从,压低声音回头道:“都退下去,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到屋中来。” 一众侍从忙点头敛衽地退下身去,梁公急不可待地往里屋走了一步,悄无声息地掩上身后房门,果见美人烟哑绿的轻薄长裙从寝榻上逶迤地直垂曳下来,自屏风缝隙处望去,那肩臂上的银泥细帛欲露欲掩,将雪白的脖颈肌肤遮去大半,却又自凹凸有致地锁骨间轻轻滑下,细帛上绣着云羞遮月的图样,素白的丝线坠着金黄艳泽的月华,越发衬得那肌肤宛若凝脂。 他不自觉地往前挪了几步,寝榻上的美人似被惊扰,侧侧地翻了下身,松绾的发散落下几许搭在前襟,发出一声极细极低的喃吟,听得人心中发痒,忍不住想上前将那发丝牵开,抚上她凝脂般的肌肤。 梁公在屏风外看得痴了,不自觉地朝前挪着脚步,却不料绊倒了什么,突兀地声响在寝居中格外入耳,温芷容撑起半个身子向外探视,见是梁公,仿若并不惊异一般,低了低眸子,柔声道:“大人为何不进来?” 梁公闻言心中一喜,实则早已按捺不住心头蠢蠢欲动的念头,着急了几步奔坐到榻边来,离得近了,才好生将榻上的美人仔仔细细地打量一番,目光自那弧线优美的下颌下移,落在那妃色的裹得紧致的罗云抹胸上,那抹妃色极是绮丽妩媚,衬得胸前一片雪白,梁公的喉间微不可见地动了一动。 “大人?”温芷容忽而撑起身子来,帐勾被她手指晃动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她忽然握住身前梁公撑在榻上的手,缓缓地移向随着呼吸次间起伏的一片雪白酥胸,轻启唇道:“妾已经等了大人许久了……” 经黛笔细描过的眉锋微翘,浓密的睫毛在烛火华泽下轻轻颤了颤,嘴角漾起一丝笑意,十指纤纤地摩挲过梁公手背,依次将十个指头嵌入他指缝中去。 梁公的心不由控制地猛然跳漏一拍,伸手抬起温芷容下颌,那妆容慵怠而迷人,秀拔的眉带着那一次宴会上不曾有的妩媚,他笑起来,食指与拇指把玩着她玲珑的下巴,抬腿欺身上床,温芷容抹唇一笑,唇色胭脂般氤氲,急忙贴身上去,凑在梁公耳畔吹气道:“我们‘惊鸿照影’,大人最喜欢哪一个呢?今天大人去汉宫赴宴,其余的美人们都巴不得能跟在大人身边,大人是不是嫌我不够机灵,不懂为大人分忧?” “美人何处此言?”他嘴角挂着迫不及待地笑,一把握住温芷容假掩在胸前的手,开口道。 “从隅中到亥时,妾一直都在梳洗打扮等候大人归来,听说戌时就已宴毕,大人却一直到方才才归,妾思琢着许是大人与其他姐妹玩得尽兴,早把妾忘在脑后了……”温芷容微微噘嘴,薄唇中蹦出的话虽虚情,却恍然想起那时在温府,自己亦爱这般向温洵撒娇…… “哟,美人儿吃醋了?”梁公对女子从来视若把玩之物,甚少用如此柔和的语气对府中美姬说话,温芷容心中暗喜,随即垂下眼,故意别过头去。 心思被梁公一眼看穿,梁公抚着下巴笑着,道:“‘惊鸿照影’?你那几个想当枝头凤的姐妹,只怕过了今日就连地下拣谷子吃的鸠雀都不如!亏得你这小蹄子聪明,竟知道讨本宫欢心!” 温芷容一听,掩不住笑地喜道:“大人当真心中欢喜?”语毕双手环箍着梁公的后脖颈,凑上唇来,双颊一片氤氲飞红…… “这么性急?”梁公眼中神色微微变幻,腾出两手来撕解开她外裳襦裙,伸手探入那妃色云罗裹胸中,触碰至那云般柔软的酥胸上时,他双膝跪上寝榻,附耳道:“别急,本宫陪你好好玩玩……” 温芷容只是随意抚了抚脸,微笑着仰眸看向梁公:“那妾当然要陪大人尽兴了……” 身前的男人抚须而笑,却见温芷容抬起素白的手替他解开衣襟盘口与直裾,梁公摇摇头,猛地撤去她双手自己动手解起衣物,接着撕去她那最后一点妃色亵衣,长满须茬的脸凑上前来,堵住她的唇,用力而肆意地叫人喘不过气来,温芷容配合着发出一声娇,吟,身上的男人更加心满意足,继续狂乱地撕扯捻玩着她。 温芷容伸手撤去那一头松绾的发,那支襄碧玉的细簪不经意间被攥在手心里,梁公似已急不可待,撤去直胯揽住温芷容的腰肢,猛地挺身,却尚未进入那身下女子半点,脖颈便猛地朝上一抽,喉咙间发出一点喑哑的呻吟,他伸手摸向脖颈后,鲜红温柔的血汩汩自脖子后涌出,手指探到一支细锐之物,猛一触及,牵带出致命的痛意! 低眸去看温芷容,却见她挣出双手,握住那尖锐物事的顶端,看着梁公,猛地用力向下扎去,如注的鲜血瞬间喷涌而出,梁公喉间愔愔呃呃,长大了唇,却发不出声音来,他瞳孔放得骤大,死死盯着那女子,伸手去堵后脖的血,却根本堵不住那如注的喷涌……良久,他微微抽搐了几下,终归一动不动。 裸着半个身子的梁公仍躺倒在温芷容身上,那黏稠热乎的鲜血浸湿了满满一身,尖锐的细簪尾部那抹翠绿云玉仍发着幽幽光泽,她僵坐在榻上,眼里却不见任何的慌乱与难过…… 193 局变 193局变 明明是昏沉混沌的,明明心脏跳得仿佛要冲出喉咙,明明那浸透身上的血液甜腥味道叫她忍不住干呕,可她慢慢地抬眸,将那簪子从伏倒在她身上的梁公脑后一把拔出,用那一身水绿晕纹的长袖轻轻擦拭干净血迹,一点一点、仿若贪恋般地仔仔细细,起身将倒在她身上的梁公推开至寝榻上,她脚踩下地的那一刻一阵虚浮,差点儿就要径直跪倒,却猛地握住床梁,怔怔地看着前方,任由身体里紊乱的血液流回正轨。 再走向案前,借着烛火前的铜镜,用那把擦拭一净的细簪将身后瀑发挽起,这一次,不是松松垮垮的垂髻,而是繁复高耸的发髻,一枚玉笄别在发间,依稀看去竟是虞王宫中妃嫔女子最常见的发式,她起身,将一身衣褶整理好,却并不去理会那满身血渍。 此刻梁公寝居外的侍从都靠在外厅等候,方才那屋中的愔愔呃呃之声只叫吓人门浮想联翩,却并非有一人警觉出有什么不对劲来,此刻寝居的门陡然被打开,所有的下人皆回过神来,垂首等着里面的吩咐。 温芷容慢慢地、慢慢地走了出来。 四周很是安静,虽然下人颇多,却无一人往寝居里头探看,直到走过之处被裙裾拖曳出一地嫣红的血渍,众人才猛张了瞳孔,一瞬不瞬地凝着地砖。 梁府的下人们都知道,大人独好女色是出了名的,像今日这样屏退众人与新带回来的美姬在寝榻上欢好根本算不得什么,大人曾经同时召过十来位美姬,在府中办佳宴,邀同僚的几位大人一起在厢房中与美姬们赤身裸体相戏作乐,还花重金请画师画下他们的床底之乐,收藏于府中。 梁公出手阔绰,对府中的下人一向俸钱给的大方,不出什么大的纰漏,也几乎是任由底下人操持梁府。唯独每每享女色之乐时,对府中侍从严苛管待,敢有私自在外头嚼舌根宣扬的,那便是自找恶果。因此梁府上下无一人会自讨苦吃地议论是非,人人在府中吃饭做事得工钱,对大人的私事从无多嘴。 然而纵使再放纵,也没有哪一次像今天这般,美姬是带着一身血走出来的,那面上却并无甚惊慌失措的表情,从容淡定,步姿缓慢而优美,倒像是并无异事,有稍微机警些的侍从竖着耳朵往梁公寝居中听,想听出个所以然来,然而里房那边,别说什么异常的声响了,就连一丁点儿细微的声音都没有,出奇的静。 那名先前侍候温芷容的小婢此刻唯唯诺诺地起身,小心翼翼跟走在温芷容身后,低声问道:“姑娘有什么吩咐吗?” 温芷容闻言,优美的步姿忽然一滞,突然地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盯着那小婢,上下扫目地看着她,突然地,她嫣然一笑:“大人有吩咐,吩咐你们去大人几位同僚府上呈帖子,邀他们府中一聚。” 平时负责走送的侍从忙走近道:“大人吩咐小的现在去请吗?” 温芷容凝眸,端起指甲左右翻看,漫不经心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奴才没、没别的意思……只是现在已过亥时,几位大人今日同去赴宴,只怕刚回府不久,街道上都已然宵禁,此时去请,未免太晚……” 侍从的话还未说完,便被温芷容出声打断:“也罢,我这等烟视媚行的女子,你们只怕也不会放在眼里,毕竟大人府中姬妾太多,我的话根本算不上什么话,你们若信不过,自己进去问大人吧。” 侍从微微抬起头,面色上却尽是犹疑。 温芷容看着他,忽而开口道:“大人性子急,懒得出来吩咐。你不愿信我的话,也不进去请示大人,要这般耗着耽误了时辰,只怕大人不会轻饶你们。” 侍从闻言,左右相顾的觑视了一会儿,点头道:“奴才这就去请,请姑娘稍待。” 温芷容志得意满地点了点头,眸光瞥向一旁的座椅,走过去扭着腰肢坐下来,扫眸看了一眼其余的侍从,语气里是不容违逆的命令:“你们去准备酒菜,丰厚一点,全部都送到厢房里去,大人今夜要不醉不休。” 一众人犹豫了片刻,纷纷俯身道:“喏。” 所有人都离去了,正厅中突然安静下来,她起身踩在凳子上,将那肩臂上的轻帛自梁上一搭,双手锁上越重越紧的活结,每一下狠狠地拧紧,她心中都是一阵阵抽痛。 将下颌搭在那帛巾之上,她闭目,恍可以想起等到众人回来之时,发现寝榻上浑身浴血的梁公,同僚那几位大人怒不可遏地神情,直奔去汉皇前要求撤去给襄师军的援兵,到时候,那个女子会是什么神情呢?她嘴角一牵,心中想,真想亲眼看一看她的表情啊…… 那一日虞王宫中廷议的一幕仍历历在目,将她捧在掌中视若瑰宝的爹爹看自己的目光深凉如水,亲手将她的手从他袖上抽离,看着龙座之上的人字字沉厚稳重地道“臣,不认识她。”最最疼宠自己温洵表哥一个指头、一个指头地坚决掰开她的手,看着众人说他们认错人了。 自幼时起,一心想着能成为妃嫔,只求龙殿上惊鸿一瞥的自己,只想着要有其他女子身上绝不会有的风采,即便是远远看一眼那重重阙宇都能心头雀跃,却亲耳听那日思夜想期盼之人,冷冰冰地抛出一句“疯妇……” 所有人都放弃了她,不论是亲生父亲,还是自她幼时起惯她宠她的温洵,他们眼里只看得到那个身世复杂的女人,如今,那个女人却要一手夺他们的江山,若不是这机缘巧合,是否虞王、爹爹还有温洵表哥,都要跌入她的一味设计中?她轻笑出声来,越笑越厉害,直至眼角微湿也难以止住!罢了,这也算给了她最狠一击的报复,等到大军突起时,汉军突然撤去援兵,她会怎么样?会不会后悔曾经那样放了自己呢?爹爹和温洵表哥可又会后悔曾经狠狠扯开她的手一字一顿坚决地说出“不认识……” 这一切她都再也看不到了……她收脚踢去身下椅子,布帛收缩猛然一勒紧,发出一声脆响,她痛苦睁大双眸,双手锁住布帛却挡不住那亲手系的活结越锁越紧! 昔日的望族娇娇,在那一天被李代桃僵的扔弃在妓院时就已经死了!被人当作野草践踏,当作秽,物般避之不及,她背着一丁点希望,企图着有朝一日能再见到期盼的家人,然而最至亲的家人却给她最狠心的答复! 温芷容眼神幽深,那些肮脏的画面再一次回荡在脑海里,她这一刻才恍然惊觉,可怜的人并不是自己,而是那些把她弃之如履的戏子们!甜腥血涩气息充斥口舌,她脑中一阵阵发黑,这一生,原来不过轻帛一锁,喉间一滞,如此轻飘,如此容易! 所有的不甘,所有的疯狂,所有的痴妄,所有的执迷,所有的恨与痛处,所有放不下的怨牍,都在此一刻变作莫大的黑暗将她没顶吞没…… 她执意的扯着嘴角,只求来生来世不做什么富贵名门的望族女子,然而就算直至此生终了,悬梁而终的温氏娇娇永远都不会知道,苍天给她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就连她以死想换得的报复,都不过是一场他人棋局中被动的落子! “啊——” 尖叫声撕破了夜空,随之而来的是呯呤乓啷的碗碟碎地之声,奉菜而来的梁府小婢倒退着往门外跑去,瞪大的双眼中残留着惊恐惶乱,急促的脚步声匆匆传来,纷纷问道怎么了,那小婢额间冷汗岑然,结结巴巴伸手指向屋中,道:“死……死了……!” 众人冲进屋里,撞入目间的首先是一双镶满珠翠的小履,敞开的屋中灌满朔风,吹得那鞋履上珠翠摇摇撞撞,敛目抬眸往上看去,悬梁之上,妆容艳丽妩媚的女子面白如纸,已没有了半点生气! “快!快去大人房中看看!”尚有理智的侍从应声冲向梁公寝居,然而只听哐当一声,他脊背砰地靠在门板上,声音颤抖道:“大、大人也出事了……” 此刻收到帖子得梁府侍从邀来的几位汉宫同僚贵臣已踏足入府,步履匆匆谈笑着走进正厢,朗声笑道:“梁公今日又拾掇了什么好的货色?” 笑意还未敛去,从廊间跑出来的梁府侍从猛地撞到他几人跟前,面色死灰地跪在地上,抖着声音道:“大人、大人出事了!各位大人快、快去看看……” 几位汉臣闻言眸间一懔,看着那侍从沉声道:“快,带路!” “喏,喏……” 血流如注,顺着梨花木榻在寝居地砖上汇流成溪! 几个汉臣僵立在门口,见到此情此景时瞬间睁大了眼睛,唇都合拢不上,奔至榻前惊恐地吼道:“梁公!梁公!” 一人将他翻过身来,却见那脖颈上血流的源头,是个细而深的窟窿,自脖颈后深深地刺穿进去,梁公面色已然惨灰没有人气,一双眼睛却仍是惊愕地睁着,尚未来得及闭上,瞳孔放得极大,仿佛诉说着他的不可置信!站在最前的汉臣深深闭目,痛心疾首地低喝道:“晚了!我们来得晚了!” 回神过来的身后几人看向一旁梁府侍从,吼道:“今夜到底出了什么事!” “奴、奴奴才不知!大人从虞地带回来的美姬本在房中侍候大人,那美姬出来时已然一身鲜血,大人素来不允我们在他亲近美色时打扰,我们也不敢多问,那女人说大人吩咐小的去各府请格外大人来府一聚,奴才便、便去了,哪知道,回来时就这般模样……” “虞国的美姬?”那汉臣闻言,双眉皱出极深一道褶音,一拂衣摆冲出正厅去,看见悬梁自尽的女人,忍不住长大了口,隔了半刻,才急怒着操起一把佩剑狠狠刺进去,怒骂道:“该死的娼妇!” 身后几人皆是震惊得难以复加,面面相觑道:“莫非是李莘刻意安排的?” “竟谋害我同僚性命!”他自唇齿间咬牙挤出一句话来,抬眸道:“众位大人,我等即刻去汉宫门外跪守,明日宫门一开,无论如何都要汉皇撤旨,除非我等皆死,否则莫说汉北援兵,就连半个人都不会派去给那虞国奴才!此刻也别传消息给他们,只放风声说我等援兵已然上路,本公要让他们被虞国大军攻城略地,一败涂地!” 194 木石 194木石 夜幕浓厚,夜路,很不好走。 公仪钰手下一行兵卒厚重的盔甲之外沾着白色翎羽,在昏黑的夜色中与那白茫茫的雪莽连成一片,高台之上的哨兵们遥遥望去,根本看不出那一队迅速移动的兵马。此时此刻,襄师军的大营已伫立云丘之地,帐中中军得汉臣信报,称汉军援兵已携粮草而来,最迟明日日暮,便可到达云丘。 一张在毡垫上铺开的巨大地图缓缓铺陈在众人面前,中军大帐中的重臣们指划着羊皮图纸,筹谋着云丘会兵后襄师军分兵南下的路线。 “一军二军可渡虎溪南下,绕过虞国重兵屯守之地,其余兵马径直逾关正面突击,兵分二路的话,虞国总有一路弱势。” “将军,依我看,我们干脆朝着景穆世子策反的路线一路跟着剿打过去……” “等等。”李莘打断众人的话,道:“我们的粮草,真的全靠汉北供给?” “大人放心,戌时我们已收到汉北几位大人捎来的音信,粮草让我们大可放心,他们能拨动之数,足够支撑我们打到虞朝内都。” 李莘目视地图,淡淡道:“不可。” “什么不可?为何不可?汉北援军都已经在路上了,大人现在说不可是什么意思?”性急的首领不管不顾地低喝出声。 “我们的粮草需求量太大,若把所有的希望单独押在汉北援军身上,一旦失算,结果会是如何?即便汉臣已允诺,但粮草未到手中时,就不能排除万分之一的可能!” “李莘大人以为要怎么办?”一直沉默不言的赵则,此刻开口道。 “此仗不可趁急,我们或可再等六七日,若给我这段时间,我有办法自边邑黑市获取粮草。” “黑市?!” “我们在汉虞两地的生意盘子很大,黑市也有接触,虽如非必要不会动那里的盘庄,但现在通过黑市补给军需,是唯一的办法。” “六七日?李莘大人,汉北的援军最迟明日日暮能到达云丘,你却要再等六七日?!” “援军能到,就能保证粮草同时到吗?”李莘语气轻缓并不疾言厉色,却一句话就把那人质问住。 赵则思忖片刻,沉吟道:“即便黑市有我们的盘庄,也是在汉北的私粮。这些年我们虽让汉臣得了不少好处,可这些私粮明目却是从未经过汉臣之手,若是让那些汉臣晓得我们一路仰仗他们,一路私下里还做着这样的盘算,难保他们不会釜底抽薪,到时候汉北支援的粮草没了保证,就连援军也撤去该如何?” 李莘微微叹了口气,目光悠悠道:“我们亲族筹谋多年,一心谋求覆灭虞国重建师朝,各位大人以为汉臣为何不遗余力的帮我们?真是为了那一点他们或可不放在眼里的小利?虞国这几年虽日益强大,跟汉北比起来却不过是新兴之国,汉北并非没有吞肆之心,只是若真与虞国打起来,难免是一场长久之战,若是汉虞两地一旦战乱,边境之地便会连年被战事滋扰,他们经济也会受到重创,汉北没必要花这样大的代价打持久的鏖战。然而若是我们动手,汉北表面上会给我们以支撑支持,帮助我们与虞军抗衡起来,实际上我们与虞军持战的愈久,汉军就愈发渔翁得利,直到我们与虞军两边势力消磨殆尽,汉军很轻易就能获利。此时此刻把希望全部寄托在对我们别有所求的人身上,无异于是担风冒险,我们不能涸泽而渔,除却汉北,我们必须有自己的粮草来路,万一战事持半汉军突然不再给予粮草支援,我们捉襟见肘也是毫不意外的事。接连而来的隆冬有两月之长,战场尚未谋胜负,难道眼睁睁看自己的兄弟活活冻死饿死?” “你说得极是。”中军将领闻言频频点头,满脸忧虑却并未化解。 “即使应李莘大人的建议,我们行缓兵之计,成千上万粮草与辎重需要车马兵卒运过国境,黑市中巨大的数额变化,难道汉臣们当真会没有察觉一无所知?” “无知无觉……”李莘反复咀嚼这四个字,无奈地笑出声来,“怎会无知无觉,就如我们对汉臣的芥蒂与隔阂一般,汉臣对我们也一样,只是未拿到明面上来说罢了。我们做了,汉臣亦是与我们有芥蒂,没做,这芥蒂依旧存在……亲族守了整整这么多年啊,我们不能去走那悬于一线的钢丝,目光……也该要放长远一些了。” “六七日……”赵则闭目沉吟着,思忖许久,蓦地睁眸:“不能更快一些了吗?” “再快……”李莘默念着,摇了摇头,肯定地给出答复,“要在黑市短时间内调集那么多粮食,再押送上车运回关内,最快最快也要六七日,根本不可能再快了……” 赵则缓缓地抬起头来,曲指以粗大的骨节扣在地图上,凝眸道:“汉北援军一到我们再去黑市集粮太过招摇,不能够那么做。李莘、凤乾,你们多年来在汉北虞国两地间经营,熟门熟路,便留在边邑集粮,我会再派军马随你们同行,粮草一旦筹集,便火速沿我们打下的州府追随。其余军马随刚刚敲定的不变,只等汉北援军一到,我们便南下往内都杀去。景穆策反后,虎贲蠢蠢欲动,虞国各地势力都小心探视着公子一脉的动向,看公子恪与温洵御驾亲征便也知道,他绝没有轻视虎贲之意,我们苦等的,本就是虞国各方内乱时动手,若再耽误下去,虞王也有了足够的时间调动军马,保护元安百姓,守下云丘往南一路要扼,那么我们之前做的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呢?” 帐中四路中军闻言,纷纷点头表示同意。毕竟已走到了这个时局,当攻不得退,让李莘去调粮草,其余人等汉北援军一路攻下,的确是最为稳妥的方式了! 集会毕后,赵则站在高地上,冷风吹打在他坚韧面孔上,前日的军棍与刀刃之伤还带在身,他身着的溘黑战袍经了寒风抖展开来,在朔风里猎猎翻飞着,露出里头灰白色的中衣,那中衣上氤氲着暗红色的血渍,经由衣服飞针走线的纹路渐渐漫开……他的手扶在腰部的佩剑上,看着底下大营中的军队,冰霜般的颜面上扯开一丝期盼已久的笑意。黑暗中,那背影挺拔而肃杀,像是锐利的战刀已然出鞘,虽有着翻卷的刀刃,带着细小的缺口,却急不可待地等着眼前这一仗,大风之中,乌黑的衣袍翻卷颤抖,却显得孤独而决绝。 此时此刻,玉岫正抱膝坐在一片结了白霜的枯草之中,双眸远眺,然而不论远近,尽是茫茫一片不到头的夜色。 身后的嵇引顺着她眸光望去,眼神半咪,那个方向,依稀是虞国帝都元安的所在。 “身体好些了吗?” 玉岫听到身后的声音,回过头来,月光照在嵇引的脸上,有层淡淡薄雾。 她缓缓地站直了身子,抖去身后粘上的碎雪,缓缓望向远处一片高,岗,道:“你看。” “赵则似乎等不及了……”嵇引顺着她所指看向那片高,岗上挺拔而立的男人,沉声道。 “他心中带着恨,虽是个狠不下心来的人,却根本早已忘了亲族的利益。”玉岫摇着头,有几分无奈地道。 “这对我们而言,反而是好事,不是吗?” “是好事,他们越有内讧,越有冲突,于我们都是再好不过的事,我却总感觉坐立不安。” “温氏娇娇死了。”嵇引面色并无特别的神情,仿佛在说着眼前的天气,晚上的饭食一般,淡淡道。 玉岫的身躯微微一震,沉默了良久,张了张口,却半天没说出一个字来。 “是悬梁自尽。她杀了那天宴上的梁公,自己也知道再如何逃汉臣都不可能放过她,为了报复你阻止汉臣出援兵,宁肯以死的代价,也要那么做。梁公其余几位同僚闻讯没有半点考虑地就去找汉皇撤援军了,他们已经开始敌对赵则他们,明面上还给他们音信说援军粮草皆已上路,看来他们是彻底失算了!” “是我害死了她……若我不误打误撞来到这个地方,她应该仍做着她的天之骄女吧。”她缓缓道,转头看了欲言又止的嵇引一眼,还未等他开口,便安慰他一般扬眉笑起来,学着他当日语气,轻声道:“走过去,就好了。” 嵇引微微一滞,那眸中笑意,叫人想起那一日虞王宫中,华烛高炬下,霜雪般清冽澄澈的眸子。这个女子,不同于他所见过的任何女子,她经历复杂,知世故却不世故,她因爱而活,却并不柔弱,甚至为了那唯一要守护的感情愿舍弃许多,她心中亦有无助,却生怕自己变成别人的负担,会抢在别人安慰之词尚未说出之前故作洒脱。 玉岫看着嵇引,见他一直沉默,开口道:“如果不出意外,虞国伏军明日便会强攻,只要汉北援军不到,亲族大军定然会措手不及,到时候我会引三师将听我指令调虎离山……也就是说,彻底暴露,嵇引,过了明日,你打算怎么办?” 嵇引握住玉岫的手,她的手很凉,冷得如同冰一样,他握得很用力,举起那首放在嘴边轻轻呵气,搓了一搓让她回暖,抬头一笑道:“这里很冷,别再在这呆着了,回去吧。” 语毕目光若有若无地微微落在她小腹上,玉岫触及那目光一怔,恍然点头道:“谢谢。” 两人再次走在月色下的雪地里,这次不再是一前一后,而是并肩而行。 嵇引淡淡道:“没想到这场仗竟在年节时候来了……” “怎么现在还想着年节?”玉岫转过头来,有些不解地看向他。 嵇引扯了扯嘴角,笑道:“没跟你说起过我在燕南囚宫的事吧?那时候若羌族灭,我被师朝押在燕南囚宫为质,那一年是我在囚宫度过的第一个新年。当时的师朝在燕南行宫设宴款待贵戚群臣,那几日丝竹之声终日不断,除夕的夜里,背靠墙垣,把耳朵贴靠在囚宫铁栏下,能听见远远行宫里喜气洋洋的爆竹声音。囚宫虽禁锢自由,却也算是应有具有了,我守着火炉子独自听外头的喜气声,脑子里却是父母兄妹被外族剿杀的一幕幕。晚上有人送来只有除夕才有的坛酒,我舍不得喝,钻到床榻底下把它藏起来,希望将来有一天再见到族人时,能跟他们一起过一个年,喝几坛酒。每年一坛,不知不觉,竟整整攒了七坛酒。小的时候,我总舍不得喝,一心想留着,然而真正被放出囚宫那一日,整整七坛酒,却仍是动也未动,红纸都没有揭开过。” 说起往事,他心中微微有酸意,却仍挂着笑意,淡淡道:“等陪你下完了这赌局,我自然还是回到族人中去,他们如今自力更生,都有所长。我想用不了多久,那时候想要一起在爆竹声中与亲人饮酒的心愿,马上就能实现了吧。” “嵇引。”玉岫顿住步子,侧头看他,她亮眸笑道:“等这边战事了毕,虞国太平,虎贲之事也解决了,我去疆北找你喝酒!” 嵇引看着身边的女子,突然间觉得心里充满了蓬勃的力量。生平第一次,觉得人生是这样坚定,甚至比那七年在囚宫日日夜夜盼着与族人相聚、领疆北铁骑平踏虞国大地的决心更要坚定;更是生平第一次,他觉得活着是件好事,不为着记着族人仇恨,也不为了背负重建若羌的使命,而只为这一句,待到来年雪落时,来找你同饮坛中酒…… 他看着玉岫清冽双眸,伸手在她肩上一拍,眉宇间神色已化作兄弟义气般道:“我等你。” 注释: 木石前盟——黛玉前世是绛珠草,宝玉是神瑛侍者,照顾绛珠草,神瑛侍者因凡心偶动下凡历劫,绛珠草愿随他下凡,以一世泪水偿还。而五色补天石因缘际会,随了神瑛侍者转世(也就是宝玉出生时所带的那块),见证了这一段缠绵之事,故成了红楼梦。故木石前盟,指的是绛珠草要以一世泪水还恩。 至于这一章为啥会叫木石前盟呢,请等待嵇引与玉岫的结局。。这也算一个剧透吧。 195 奇袭 195奇袭 次日清晨起来时,雪居然已经消停,有隐约阳光漫天洒下来,茫茫雪原上,巍峨的望西关下一片彤红色的阳光,无数披着盔甲的兵卒在关脚下汇成一条长龙,站在高,岗的旷野,半身高的野草在朔风与彤阳下簌簌而动,低首看去,兵士们的铠甲兵刀磕碰在一起,发出寒铁特有的声响。那样一支壮大的队伍从自己面前经过,整整一队人踏地时,卷起地上大片的枯草革屑,和着飞扬起的雪末,好似滚滚大潮。 嵇引看着身边的女子,突然间拍了拍玉岫的肩,玉岫坚强地一笑:“最难的都过来了,只差最后一步。” 这一天,从清晨一直到隅中,从隅中一直到日暮,整个中军的首领们都翘首以盼着北边,守等着汉北的援兵,然而直到日头西斜,都连援兵的半个影子也没瞧见。 李莘眉心紧锁,只觉得心脏被人紧紧握住,半刻不得松弛。 “大人,汉北的援……” “等着!”那人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李莘启唇抛出的两个字硬生生打断。 所有人都心焦地等候着,此时的望西关下一片人海,无一不是心中忐忑,却不敢轻易置词。从清晨一直守等起,兵队里不少人甚至都已有了懈怠消极的情绪,有背靠着背盘腿而坐的兵卒摇着头道:“汉北是不是已经放弃我们了?” “昨日不是还收到信报说援兵已经上路?哎,再等等吧。” 李莘缓缓的站起身来,面色平静,他抬起眼睛,眼梢中是少见的冷峭,只是静静的看了一圈,所到之处,无不是一片畏缩的恐惧。 为了这场复国的大仗,一年前在亲族中大肆征兵,壮年男子参军入伍,上了岁数的做粮草民夫,为了师朝的再举这些人共同并肩站到了一起,他们或是富商或是乞丐,只为了能够重新复立师朝,建立他们一心向往的人权自由的国度,然而这一步一步走来,局势开始不由人控制地往其他方向偏移着,他并非感受不到大将赵则急于开战的种种心态,也并非看不到中军首领们各怀心思的种种端倪。曾经,那个一心想要建立新国度的亲族大家庭已经不在了。 这几日大会上虽未到剑拔弩张的程度,可掩抑着的冲突气氛已经让他嗅到了事态越来越不妙的变卦,世上最可怕的并非敌人,而是内讧。在那些领兵参将屡屡想要谏言,却屡屡被首领们拒之门外时,他已经隐约感受到,这个庞大的亲族,这个为了师朝旧裔百姓们争取独立的政权组织,早已变了性质,亦不再是当年亲族们所热烈拥护的信仰与希望了! 夜幕已落黑,依稀快有星子爬上来,望西关的另一片,却仍是一片沉寂,什么人都没有。大军已在张罗晚上的饭食,收拾停当的炊具帐篷重新给支了起来,抱出桑柴升起炊烟,就在众人以为难免会再要蹉跎一日的时候,陡然听到响彻耳际的号角声,好似白鹤长唳,雄浑震耳。所有的人放下手中之事缓缓地站直了身子,眯起眼睛循着声音的来源出看去,那是望西关的那一边,夜幕之中巨大的灰尘和着碎雪拔地而起笼成一片巨大的雾障,频率极快的大规模的马蹄声轰隆而来,人群中开始有人雀跃,有人开始高呼:“汉北援军来了!” 越来越多的人跟着高喊起来,人流向着望西关方向涌去,高声呼喝着:“援兵来了!援兵来了!” 赵则和李莘一行人站在前方,眯眼看着远方的队伍,脸上并没有露出欢喜之情,而是微微蹙了眉,站在李莘身后的凤乾抬头随意瞧了一眼月影的位置,低声嘟哝道:“汉北军也真是的,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戌时才到!” 李莘的眉隐隐一皱,似捕捉到什么,回头看着凤小爷,沉声道:“等等……凤乾,你把刚刚的话再说一遍?” “汉北军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戌时来……”凤乾疑惑地看着李莘,不解他此刻严肃神情的意思,连说出口的话也少了几分底气。 “戌时……”李莘垂眸默念,猛地再抬起头看向凤乾:“汉虞十二关每日几时闭关?” 凤小爷对边地民风政策颇为熟悉,不假思索地就开口道:“每日卯时开关,酉时末闭关门。” 酉时末闭关门,汉北援军就算圆通了关城,也会挑最不张扬的时候悄悄入关,凤乾说得对,若非他那一句话,自己只怕根本就没反应过来此刻的犹疑究竟从何而起! “快!掌风灯,点火把!把所有的火把都点起来,照得越亮越好!”李莘朝向身后围观的千万兵卒,鲜少失态地大声吼道。 眨眼之间,云丘底下大片的火把锃亮燃起,把这一片地方照得有如白昼般通明透亮!远处奔涌而来的军马因着这边通透的亮光而逆光看不清他们,可他们却能借着光将对面的情形看得清清楚楚! 伴着大片大片震动大地的马蹄声,远处地平线下逐渐出现一条黑影,由最初时的一线,慢慢扩大成一面,足足数千快上万人骑在马匹上奔驰而来,离得越近,越觉得那震彻大地的声音有如闷雷。 “看军旗!”赵则下意识地扶住腰间佩剑,回头吼道:“都给我打着灯看仔细,看看他们是什么军旗!” “怎么回事?!”熙攘的声响中,竟无一人看得清远方情况,赵则质疑道:“军队举的什么旗?” “回将军,他们盔甲外不知笼了什么,根本看不清楚人数,也没有看见军旗!” “是雪翎羽!”李莘沉声道:“雪野之中在盔甲上贴上翎羽,这样就让人难分人景、难辨数目!” “大人,那是汉北的援军吗?”此刻,方才雀跃的人声逐渐平息了些,也有人开始蹙眉质疑地问道。 “汉北的援军若能在闭关后这般大张旗鼓地冲进来,有必要遮遮掩掩么……”李莘和赵则并肩而立,启唇道。 “不对劲!”赵则的手掌忽然一紧,再不是伏在剑上,而是稳稳地握住了剑柄,吼道:“快列阵!” 凌厉地一道破空之声响起,那是一发响箭,众人才听见声音,顺着那横空而来的箭支望去,只见镞头尖锐,吥地一声没入众人当中的一人胸口,镞头狠狠从前胸穿过,背后而出,竟是直直将人刺了个对穿!那人手尚来不及捂住胸口,便双眼圆睁地朝后倒去。 因为人数太多,许多人只瞧着响箭隔空而来,却未见它落下的位置,直到听见有人退撞着、颤抖着大吼:“死人了!死人了!是敌军……是敌军!” 喧闹吵嚷的亲族人群猛地没了半点声息!静,死一般的寂静后,有人回过神来,尽可能地将兵器握在手中,整个中军的首领明白这一切情形时,大声摇起战旗命令兵卒列队,然而已经晚了! 那样的闷雷声眨眼已在咫尺,庞大的队伍仿佛不要命一般直对着他们冲撞而来,马上之人身披雪翎羽,离得近时因为速度极快恍能晃花人眼,提刀劈砍,马儿亦被控制得丝毫不知畏惧,前蹄猛罩,足能将五六人踢倒! 等来的并非汉北援兵,而是虞国的敌军!果不出他所料,虞国军队深入他们屯兵腹地仿似进出自由,早已将他们部署与分兵策划掌控得一清二楚!这些念头在赵则脑海中电光火石般闪过的时候,他手中刀已出鞘,高举道:“整军列队,所有人听我号令!不要慌!不要逃!” 夜袭而来的虞军其实人数并不堪比云丘大地上的亲族兵卒,只是因这袭势迅猛,千万马踏冲破了他们的防护与屏障,自冲进大营后便似有计划般乱了阵营,控马乱撞,转瞬之间将整个大营里的兵卒搅得蒙头乱窜,所有原本聚集在一起的同一个队伍的兵卒们全都分散开来,睁眼之间,只知眼前皆是自己人,却根本不知如何找到自己的队伍归属,更别提整军列队了! 巨大的奔驰动乱声刮起狂风,虞军排山倒海而来,人群中的赵则大声把持形势,却也被眼前的形势所惊愕到,一直以来,他跻身于虎贲为将,早已将虞国军队的军策兵法阵营摸得一清二楚,不止虎贲、就连骁骑营与温洵手中掌控的兵马阵法都深铭在心,而此刻,敌军马背上的兵卒们举起刀刃劈头盖脸地见人就砍下去,丝毫不似以往虞军行事作风,狠准稳的致命袭击,毫无章法地策马横冲直撞,他们的目的似乎只有一个,就是以毁灭性的方式弑杀亲族兵卒,不管大局成败、不管代价成本,势如风暴一般卷杀而来! 人群中响起一声又一声哀嚎与惨叫,骤然遭遇突然的敌袭,又找不到自己的归属与队伍,大军瞬时慌成一片! 不能再白耗、不能再坐以待毙!既然他们毫无章法,那便以乱治乱!赵则在脑海中构想过无数次与虞军的正面冲击,无数种情形都猜想过,却丝毫没有料到,行事缜密不落半点差错的公子恪,竟然以这样的方式拉开了他们之间的第一场正面对决! “所有亲族的弟兄们,不要管什么队型阵势,杀敌!凡敌军兵马,弑杀多者立大功!” 196 溃散 196溃散 牛角制成的号子被呜呜地吹了起来,厮杀声在呼号的风中响起,望西关下一片血色,尚带着表情滚落的头颅和一片一片溅涌在身上的热血,激起一阵又一阵鸡皮疙瘩。 骤然而至的那成千上万兵马冲闯入大营,犹如电闪,混乱之中的亲族兵们刚来得及握住武器,眼前就已是一片刀花闪烁,血浆喷涌,短兵相接,毫无固有的战术与列阵,在敌军飞快而不要命的马速和稳准狠一招致命的刀法下,迎头直面的亲族军人们几乎没有还击之力,即便尚有举刀迎刃的,也赶不及被成百上千的马蹄踢翻践踏。 敌军身上的雪翎羽被一层层脱掉,里面穿着与亲族兵一般无二的盔甲,霎时间整个云丘大营四野全是着了相似兵甲的人马,血花飞迸,势如风暴,此景此景,竟如那一夜亲族兵在元安都城策划的那喋血之夜如出一辙…… 电光火石般地念头从玉岫脑中穿梭而过,她血脉几乎都快倒流,袖中握拳的手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公仪珏,公仪珏!真乃狡如狐也! 劈手夺过身后亲族兵手中的长刀,抬手挡开身前厮斗的兵马,一支锐芒自眼前擦过,她挑刃一挡,眼眸微勾,一刀直入那人胸膛盔甲,刃芒雪亮,带起一溜肆溅的血花。 那人眼神瞪愕,张嘴从喉间喑哑道:“公主……自、自己人……”然而那“人”字尚有个唇形,就已经落过气去。 玉岫眉间微微一紧,伸手扯开外头厚重的棉裘扔在地上,反手持刀抬肘横刀而过,冰冷刀刃擦过坚硬铁盔时发出刺耳的尖锐声音,只见手起刀落,臂力一挺,那一行抵着玉岫手中长刀的人纷纷朝后仰倒下去,区区女子在金盔铁甲中显得无比娇小瘦消,身手却敏捷迅速,没有一丝半点花哨,高举刀刃,毅然决然地冲向最前头被冲散的列阵。 混乱之中所有人都来不及顾己及他,亲族兵聚汇之后原本就有太多陌生的脸孔,更遑要说虞军穿着相似的盔甲鱼目混珠,根本无人发现得了,玉岫手起刀落之间,那一个个倒落下去的人——均是清一色的亲族兵们!这种境地,谁也分不清谁,只比着刀剑相交,谁比谁更先出手罢了! “赵将军!” 玉岫突破一众阻拦,一路将刀刃高举直至阵列前方,此刻的赵则踞于马上,手持利刃与众人搏战,双眸带刃,锋利如冰,眨眼之间便结果了数人,喘息之间不明其意的用余光扫了一眼玉岫,答道:“何事?” 一举利刃从身后而来直逼她二人,玉岫虽感其寒芒,却一动未动地看着赵则还欲开口,赵则眉目一侧,单手抛出那剑鞘硬挡过刺来的寒芒,一手拉住玉岫手腕猛地使力将她拽上马背,抛向身后道:“大敌当前,公主为了自己性命还是不要乱跑为好。” “赵则,你到底在想什么?快下令撤军啊?” 玉岫丝毫未理会赵则的话,一拳倒捶在赵则背心正中处,怒问道。 她没料到这一拳,竟让身前这年轻的将军一声闷哼,赵则深拧着眉,回头目如寒冰般质疑地看着她:“你说什么?” “撤兵!有句话说不打无准备之战,即便我们人多势众,但虞军势如破竹般卷杀而来,再让亲族兵坚持在这,无非是场你死我亡的鏖战,若我们暂退三尺,来日再翻盘也未可知!” “小心!” 玉岫的喊声犹在口腔中,一柄刀自赵则背后砍下,然而却并未砍在赵则背上,而是在差之毫厘的位置被一柄反手抬起的长刀拦截住,刀身一绞,那柄抬手而落的刀刃哐当一声跌落下地,赵则手中反持的刀斜肘逆袭,一颗头颅咻地一声划过长空,带着喷涌的血滴滚落到马前,恰好止在玉岫足下方的位置。 她心头猛跳,却强自镇定着平复呼吸,赵则仿佛根本没把方才的事放在心间,继续发问道:“公主这句‘小心’可是关心我?” 玉岫心中一惊,张口道“将军若是出了事,亲族兵们可如何是好。” 赵则一声冷笑,道:“放心,未见到公子恪之前,我死不了。” 一阵血腥之味扑面而来,玉岫只觉得腹中翻江倒海一阵恶心,抬手捂住嘴,拼命将那干呕抑制住,若让赵则知晓她腹中孩子,只怕她才会真的变成他擒肘公子恪的要挟。 “我方才不过轻轻一拳你就挺不住,将军其实已经有伤在身了吧?如此硬耗,将军经了这一仗,当真还有命见公子恪吗?” 赵则闻言并未回头,手无闲时地抵挡着面前刀锋,然而面色苍白,握着刀的手心几乎已在出汗! 这些虞军,他们为什么能够正面突破望西关出现在云丘大营亲族腹地,为什么如同死士一般招招致命毫无阵势,为什么他以玉岫作引,却一直等到如今,公子恪手中棋局他仍旧摸不透半招半势? “闭嘴!我赵则就是今天战死在这里,也决不会让亲族兵逃半步!”他心中早已知,此时就是要逃,也来不及了,早前虞军有本事在他们大营咫尺之处放火烧粮后消失得无影无踪,此刻有能力在云丘腹地以如此密集的冲锋阵队卷杀而来,他们的行踪,应是早已在敌军拿捏之中的,就算是逃,又怎么可能逃得脱呢,如此,不如背水一战,兴许还能博出几分胜算来。 然而他没料到,他这一句话应声而出,周围闻听得见的亲族兵们手中兵刃霎时猛滞而住,他们心中早已怀疑这一仗胜算,然而直到赵则方才石破天惊地说出那一句话时,他们心中贮藏已久想要襄师复朝的夙愿,仿佛已经音杳信远了。 玉岫心中一喜,自马上视线巡扫,目光驻留在一人身上,自赵则手中猛地夺过缰绳策马在人群中驱驶,动作利落地翻身下马,一把举起那人手中长刀横抵在自己脖颈前,眨眼之间已殷殷见血,大声叫道:“我是师朝唯一的血脉后裔,前朝储君宠妃流夫人的女儿,亦是当朝虞王公子恪的妃嫔——温玉岫!所有人听我号令!” “公主!” 那手持刀刃的人正是靳禹,他愕然发声,还未来得及看清方才形势,然而手中再如何使力,亦抵不过身后狠狠扣住他指掌握住刀刃的女子。 “靳先锋,您也不想看着亲族兵今日全都殒命于此吧,赵则将军心性傲,不愿听我之言以退为进,既信不过我,也放不下颜面,先锋若信我一回,或可扭转大局也未可知。” “公主此话何意?” “靳先锋为首,挟持我率军逃离,我敢以性命作保,以我对虞王了解,他不会这么轻易将我性命结果于你们手中。” 靳禹乱了阵脚,无数双目光齐刷刷地凝在他身上,他心中乱如麻,然而下意识地,那只握住抵在玉岫脖子间利刃的手,却是不自觉地紧了紧,已不需要玉岫的控制。 踟蹰之间,人群中突然冲出数柄寒芒,齐刷刷地向靳禹的右臂飞去,玉岫单手挥刿,为他解围,怒道:“先锋难道还要犹豫耽搁下去吗?” “我靳禹堂堂七尺男儿,亲族兵更是军人之身,让女人来掩护我们,未免太过宵小!” “冥顽!”玉岫气恨地突出一口气,心中暗骂,然而这安静的片刻,只见数十人抛盔弃刃地趁众不备向关内方向跑去,阵中有人瞧见时骤然高喊,顿时慌成一片,越来越多的人跟随着那一小群人向关内跑去,赵则远目所见,怒喝道:“不要逃!都拦住!” 毫无人理会他,往关内跑去的人越来越多,从高处看去,此刻的云丘大营正是被甲胄兵马侵占成黑压压一片,而那一小处的破洞彷如决堤一般,只旦有个别露出的,便如决堤的洪水一般,无数黑色的身影从那里涌动出去! 赵则搭弓上弦,一次抓起三箭,破空之声在寒风中呼呼作响,正中三人背心,应声倒下! 亲族兵全都愣住了,所有人看得清清楚楚,没有错,他们誓死随从的将军,在他们为求保己命时,没有片刻犹豫地,轻而易举结果了他们性命。 所有人不安地看向马上之人,那年轻将军苍白的、满是血渍的面庞上,闪过一丝破釜沉舟般不容有他的毅然,他淡淡开口,目光如炬地扫视过队伍,沉声道:“亲族中,凡脱逃者,与他们同命。” 语毕,再次抓起三只箭矢,咪眸凝注那些惊慌如仓惶之鸟的背影,再一次深深地放弓…… 溃散的逃亡队伍慢慢静止了,那一个个如猎物般被绞杀的人影在不远处倒下,有的甚至还没跑过第二顶帐子,决口被止住,赵则余光轻轻瞥过玉岫,并无过多的停留,嘶着声音竭力唱起了冲锋的号子,那是亲族兵特有的口号声,除却元安城那一夜,这是第二次,玉岫被这样壮大轰然的号子声撞击着耳膜,她的眼睛一眨不眨,看着决定背水一战的亲族兵们爆发出震天吼声,身体却轻轻发抖,目光在无限混乱错杂的人影交错中搜寻着那张带着半面银盔的脸,第一次他们可以有那样的侥幸,而这一次,老天还会再眷顾他们吗? 197 长夜 197长夜 “大人!来不及了!”玉岫侧头看着混乱当中失去举措的靳禹,单凭一只手劈手夺过一匹马勒缰至面前,脖颈上雪肤皮肉已被刀刃破入三分,汩汩血流如注。 靳禹饶是沙场常将,此刻看着在自己刀刃下的女子也不由一栗,仿佛是为了印证她的话一样,“杀敌”的冲锋号声轰然响起,那并非是亲族兵在听到赵则号子声令后的士气大振,而是虞国敌军开始移步列阵的冲锋口号。 “大人,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已为亲族共谋大举冒过一次险,这一次你还信不过我吗?” 靳禹闻言抬头向人群中眉目阴戾的赵则看去,是啊,纵然心中早有察觉赵则急不可耐地盼战,他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整个亲族大军跟随着他一起冒死一搏!纵然他的三师将刚刚才从赵则手下逃过一劫,纵然那是他追随多年的首领,然而与其看着他覆灭,不如让自己来当这个叛逃的罪人! 他眉心一皱,抬肘将那利刃抵得更是凶狠,顺势从玉岫手中接过马缰奋力一跃,将玉岫一同带上马背,猛夹马腹吁喝一声:“快跑!” 眼疾手快的虞国士兵们同时抬眼,齐刷刷地箭矢瞬时朝他们飞来,两支被靳禹挥刀截断,还有一支硬生生朝着马首而来,被玉岫甩腕一挡,箭矢虽堪堪停住,镞头却仍旧已没入马,眼之中,顿时激起一阵撕帛般的嘶鸣声,马儿受痛前蹄迈立,踢过去一排人等,斜斜地从人群中胡冲乱撞过去几十米,靳禹毫无停下来的意思,抬头大吼一声:“所有三师将的弟兄们,若信我靳禹,随我一起逃出去!” 已经没有人再去看向赵则,三师将的兄弟们一听此号召,只是片刻滞意,便迅速地随着靳禹身后一路逃散出去,杀出一条淋漓血路,虞军强要阻拦,却听靳禹喝声吼道:“我手中刀剑无眼,若你们不在意这女人生死,只当放箭过来!” “住手!”一道混战之中犹然平静的声音响起,虞军迭弓勒马,纷纷住了弓弦,齐齐望向那半面盔甲遮面的男子,听他启唇道:“殿下有意,不许伤了她一根头发!” 马背上的玉岫闻声回眸,匆匆一眼间阻了太多兵戎刀剑,眸色只在那泛着冷光的面盔上轻轻掠过,甚至连那面盔下的人脸上半点神色也未捕捉见。 “跑啊!” 方才就已开始溃散的一些亲族士兵,此刻见了这般形势,遑论是不是三师将的,都紧随在这逃窜而出的队伍后头,嘚嘚地马蹄声甚至是脚步声从未有过如此急促,夜色中的赵则面色冷若寒霜,咪眸看着这些如同流民般逃窜的士兵,握住刀的手异样地发着颤,指甲下暴起的筋脉尤为明显。 他的目光缓缓收回,落在那半面银盔的人身上,短短地一秒,却仿佛极为长久地审视。方才那男子的一句话在他脑中不断回荡“殿下有意,不许伤了她一根头发……” 依公子恪脾性,这句话于情于理没有半分不对,然而他总觉得有些不对……如若换做公子恪,他睁眸,是了!如若是公子恪,就算是至关重要的骨血之亲,也不会这样直白坦率地让人知道他的软肋,让人轻而易举就洞察出他对这个女人的紧张与害怕,甚至是像现在这样被人牵着鼻子走,眼睁睁地看着敌人从自己手掌下逃走,如若不是公子恪,那么眼下这情势,又何从说起? 他再次将目光落定在那银面盔人身上,这个自元安城那一夜突然冒出来的男子,一直不肯以真面目示人,然而自他出现以来,元安城的动乱,这一刻云丘大营的强攻,更或者前日尽烧粮草之事,很有可能都是出自他之手。公子恪在何时何地曾经埋下过这样一张王牌,又或者说,这根本就不是公子恪的设计?若真如他所猜想,现下玉岫逼靳禹挟持自己而领军逃窜,竟是一场陷阱么! 这样的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时,赵则再顾不得犹豫,顺着靳禹杀出去的血路紧随而出,却被重重虞军手中浴血的兵刃所阻隔,那银盔人只是一颔首,所有的虞军仿佛商量好了一般,原地列的阵忽然迅速地旋转起来,将他团团包围。 “将军!”靳禹被刀剑触碰发出的铮铮声响惊回首,却不敢停下喝马,回首高喊道:“将军坚持住!属下定会想法子回来的!” 泼出性命拽着只剩一只眼的马胡冲乱撞跑出去许久,和身后紧从着的三师将一道把追兵甩出去甚远,雪野上夜色渐深,已经辩不明方向,靳禹和玉岫胯下的马儿已经开始没了方向,东一歪西一撞地磕磕盼盼,也不愿再踏蹄飞奔,靳禹有些焦急,提起马缰朝后抬,马儿一声长嘶,却仍是原地蹭着蹄子。 原本整整一天对汉军援兵的等候,又加上毫无防备迎来虞军的突袭,混战中的逃亡让亲族兵们身心俱疲,靳禹虽用胁迫玉岫的法子领着三师将逃了出来,然而随着他队伍逃出来的,却远远不止从前三师将人马的数目,如此一大支队伍,接下去该往哪走,该何去何从,全都落到了他一念之间,看着胯下丧气的马儿,靳禹的眸中有些闪烁,为了稳定人心,却不能表露出一丝一毫过分的紧张与担忧。 “向东走!”靳禹看着身后一大队随从他们而来的人马,蹙眉道。 “先锋将军!”玉岫蓦地出声,一脉女声在这片人马混杂的地方格外轻泓,“虞国腹地本在东,追兵西来尚且势不可挡,东边只怕早有埋伏,断不可东行!我曾在李莘大人处留意过众军家世,葭萌关城关固守曾靖乃是靳先锋同乡,如今襄师军已大张旗鼓,若是葭萌关失手,曾靖也脱不了罪责,不若先锋凭借同乡交情,说服于他?云丘之地襄师军数万人等,即便虞军铁了心要鏖战下去,对他们也不一定有利,等先锋寻好后盾,再应和赵将军,发此葭萌关精兵,控弦万骑,区区一小队虞军先锋,何足挂齿!” 靳禹闻言怔住,思忖起来,她说得倒有几分在理,东面本就是虞军的腹地,此刻他们从西而来,未免不是想瓮中捉鳖,若他们再往东撤,岂不是自投罗网! “东边不能去……”靳禹微微低首喃吟了一句,再抬头时,目光中的犹疑与担忧刹那不见,而是瞳光熠熠的坚定,朗声对众人道“东边无路,我们便往北走,葭萌关……去那里伐出一条路来!” 此话一说,便是决定听从玉岫的建议,北上葭萌关了。坐在他身后的玉岫微微垂睫,方才开始一直忐忑悬空的心值此一刻才算是稍稍落定,纤长的睫羽微微闪烁,月华下那漆黑的瞳眸里只剩下殷切的等待,脑中仍是傍晚时嵇引携马偷偷离开的身影,连日来二人并肩作战,这是第一次将对半的胜算放在两人手心里,而不论成败,这也是最后一次了。 心中暗祷以他往日心性,接下来的一切,应该会按照他们预计的轨道进行下去…… 不敢放慢速度,纵使虞军的追兵不算多,也已甩得看不见踪影,然而这些溃散逃出来的士兵们,仍旧保持着极其警惕的心,半点也不敢松弛。一大群队伍长久而急速的马蹄声中,靳禹与玉岫虽同骑一骑,却是各怀心思。 谁也不敢保证这群混战中逃散出来的队伍再往北跑知道葭萌关还能坚持多久,太多带伤的人,太多已经数次倒下却又重新站起来的马匹……或许今天,或许明天,更或许活不过今晚。不等他们赶到葭萌关,也许就会被追兵赶上。更何况要去的地方,本就脱离了亲族的谋划在内,葭萌关那边是他人地盘,关城固守曾靖如今还没有倒戈投靠襄师军,虞国军队如今仿佛已将他们计划摸得一清二楚,连云丘腹地也敢这般突击,再过几天形势变化得愈发无法掌控,这些在和平时期曾经口口嚷嚷将复国当作信念的亲族们,还会不会、能不能这般坚持地效忠于组织,直至师朝复立? 靳禹的脑子里很乱,然而布满夜间寒霜的脸上却是从未有过的坚毅。这是任何一个军人在此情形下都应有的表情,那么大一支队伍,那么多人的性命都寄托在他一人的判断下,他虽不知道前面等着他的是什么,是葭萌关成千虞军的剿杀,还是他们尚可投靠依存的地方,他都不能有片刻的优柔寡断和怀疑踟蹰。 而玉岫也是一样,这一夜漫长得仿佛没有止境的奔波,让她僵持紧张了多日的头脑有些渐渐麻痹,单手紧紧地拽着靳禹,手心下意识护在小腹上,她已不是一个人了,不能有万一,然而未来却是茫然的,嵇引和大钰说得没错,这是一场赌博,然而今夜和明日,则是拿自己的命在赌往后的命运! 198 斡谈 198斡谈 寒意欺人的夜已有些转昼,淡淡就要隐去的月辉依旧清冷,走了整整一夜的队伍已不再是飞沙走尘的速度,而是死一般的寂静。静得天地间只剩下一大片压抑的嘚嘚声,一路逃散所溅起的飞雪碎末粘在马腿履袜上,冻久了,人便已不觉得冷。 经了一夜奔走,许多人已是闭着眼骑在马上混混沌沌地赶路,此刻天就要破晓,曙光渐渐照的眼前不再是一片茫茫夜雪,队伍里也窸窸窣窣有了些声响。 “公主可还撑得住?”靳禹察觉到身后玉岫的动作,启唇道,太久没开口说话,此时的声音低沉得有些过分。 “我没事,靳先锋不必担忧我。” 靳禹闻言,这才放心地将要点头,突然听前方的人群中起了骚动,眉宇一重,急打了两下马臀驱马过去,“出了何事?” “大人,你看那边!” “那是什么?”靳禹眯起眸子顺着众人目光看去,顿时噤声,面色不由结了一层寒色。 葭萌关背靠关山面西而立,此刻的关山脚下,乌压压的一片看不到头,疲惫的队伍顿时止住步子,有人悄声议论道:“那可是驻守葭萌关的虞军?” “不可能……才不过一夜时间,云丘之乱怎么可能这么快就传到了虞军耳里,这一夜我们可是一步都没有停过。” 靳禹勒住马,朝着远方开了许久,正心绪复杂,忽听远处的关山脚下爆发出一声呼喝,寂静的早晨,这振臂高呼的声音在旷野上极易穿透,传入三师将这边时,竟是一阵既振奋又令人紧张的声音。 靳禹的眉蹙得更深,猛然沉着声音道:“我可以信公主吗?” 咯噔一声,玉岫的心狠狠一沉,然而面上却未见神色波痕,压低了眸子淡淡道:“若真是驻关的虞军,未必就是坏事。此地离葭萌关还很遥远,将军原本就是要寻他们,见得早与见得晚,又有什么分别?” 靳禹沉默了片刻,未置一词,在原地默了许久,只开口说一句:“都打起精神,我们过去。” 遥遥地看着远处山脚下那片乌压压的人群越来越近,一匹单骑忽而嘚嘚地朝他们跑来,马上的人衣着虞军铠甲,利落地在一行人前勒马,抬眼扫视了一周来人,却听靳禹率先开口:“这位可是葭萌关城管固守曾大人的人?” 那人上下扫量他几眼,开口却不答反问道:“这位将军可是姓靳名禹?” “在下正是靳禹,与曾大人乃是同乡,烦请通传一声,靳某能否见曾大人一面,有要事相商。” “我们大人等你许久了,跟我来吧。” 靳禹面色一怔,似有些惊异,却很快掩过,笑着应声打马过去。 那人忽而马蹄一顿,回身道:“为何只有大人一人?” “阿……”靳禹微微一顿,解释道:“队伍人数众多,靳某害怕一齐去见大人有些不便。” “没什么不便的,我们大人吩咐了,一并带过来吧。” 这个早晨冷得出奇,曙光尽显之后,北风居然又开始卷起了大雪,跟着那军士走了许久,才看清关山脚下远远所见黑压压的那一片,确然是浩浩荡荡的驻关虞军,只是并非整装侯战的架势,而是伫立在山脚下新立的大帐前,像是等待了许久的样子。 浇了松油的火把在风中呼呼作响,只是此刻天已大亮,不再用得着,有兵士走近将它熄去。大队伍停伫在百米之外,靳禹和玉岫渐次下马,向帐前走去。 脚踩在皑皑积雪上,脚步声沙沙作响。帐前的守卫见他迎面而来,仿佛毫无意外般,淡淡地侧身等他进入。他双眸扫量,心下忽然涌过一阵不舒服,他与曾靖同乡,师朝沉疴已久,武人中亦有人不愿守着那样的君主,虞国的入侵伴随着太多师朝武人的倒戈,包括曾靖,当时跟着他一起随了虞军的人,也大多是他同乡。只是此刻再看,随在曾靖身侧的虞军面孔,他已经一个都不认识了。 停伫在帐前,仍有几分犹疑,却已有军人替他打起帘子,一身笔挺军装铠甲的故人从帐中转过身来,神色虽比当年不知刚毅沉稳多少,扎眼的伤疤痕迹也清晰可见,却依稀是熟悉的面孔。 靳禹愣了短短一瞬,启唇看着眼前人笑出声来,双眸闪烁地瞧了半晌,张唇道:“还是没变。” 帐中的固守将军也上上下下打量了他许久,闻他所言,却只是淡淡的点头就当打过招呼了。 靳禹面色微微一僵,些许尴尬袒露无遗,却仍旧张了数次嘴,最后道:“听闻大人…似乎早知我会来?”语气却明显地客气疏离了许多。 曾靖却像没有听到一样,朝帐中踱了几步,双目微垂地落在草毡上铺就的一大张地图上,目光深沉地从云丘之地向北掠过,最后落定在那划了一个红圈的葭萌关上,像是瞄准猎物的鹰。 “坐吧。”许久,他才开口说出两个字。 靳禹的背心有些许湿意,冰天雪地的节气里,硬是憋出一些冷汗来,他只得点点头,依他所意在毡垫上坐下。 “靳大人来找我,可是希望我手中葭萌关的驻兵能倒戈向你们襄师军?”他抛出问题,却并不待回答,自顾自地看着那地图说道:“即便投靠襄师军,我又能得什么利益呢?我忠于虞朝这些年,你们若要用我,也只会用这一时吧。” 靳禹微微一笑,伸手在那地图上的红迹之处重重一圈,含笑抬眉:“曾大人在这做了几年固守将军?” “三年。” “虽不是什么商繁之地,对你曾大人而言倒是个好所在……我记得不错的话,虞朝三年在同一处做固守的武将,似乎并不多。” “承蒙皇上不弃,幺末功劳,不敢忝为荣耀。” “我倒听说,如今除了那左神武大将军麾下,还有尚且不能乱动的虎贲军,其余军镇府都被取消了番号,暂且逐出虞国统军正式编制,不知道曾大人可想过以后何去何从呢?” 曾靖冷笑一声,道:“自古戍边军从来不曾被王族弃下,军队编制之事于一国君主而言是合情合理之事,此刻受些限制也是微臣职责。” “你就不怕左神武那样的门阀,渐渐分了你们的权?大人若以为襄师军只会用你一时,又能拿什么保证,虞朝会将你当作长久之卒?” “我自是不能保证,不过若非靳将军自身难保,此刻也不会出现在曾某的营帐里吧。” 靳禹脸色微变,张口笑道:“可还记得那时你我同乡时所说的话,不论为谁赴命、从何军种,习武不为权政,只求民安。” 固守将军曾靖蓦地开口打断他的话,语气里生硬得没有故去交情,“靳大人,我若率关城驻军倒戈,只怕谋来的并非什么民安,我手下上千兵士,他们正当壮年,都有家小,若随我倒戈,那犯下的便是谋逆之罪,依虞朝律法,人臣谋逆,虽不至株连九族,但家小亦会受罪愆,他们是能谋一条生路,可虞王会放过他们的家小吗?” 靳禹望了他片刻,站起身来,也不再谈及交情,缓缓道:“襄师军屯军数万,虽遭小劫,然而区区一支先锋队难不成还能灭了控弦万骑的队伍?大部队过了云丘便会径直向葭萌关而来,除非曾大人有胜算赢我们,否则,大人向虞朝也不好交差吧?难道大人舍得让你这些同生共死的兄弟以死相抗?” “不错。我的确交不了差。”“靳大人,你一定好奇,我既有倒戈的念头,为何还故意对你这般生分?”语顿,也不顾靳禹回答,兀自说道。 199 别时 199别时 “把玉嫔娘娘交出来吧。” 靳禹闻言脸色稍暗,却不待他开口,曾靖波澜不惊说道:“娘娘若无碍,我方能保你靳禹手下千人无恙。” 靳禹的面色顿时冷了下来,“你这是耍我?” “怎么能说是耍你?”曾靖缓缓说道:“靳大人你如今不过是从襄师军里丢盔弃甲出来的逃兵,回去亦是死。我不过只让你将娘娘交出,便可保你手下数千兵士性命,让他们归降。我予靳大人所需,靳大人予我所需,再划算不过的交易,大人怎能说是我曾某耍你?” “你早就知道我要来?”靳禹一把抓起佩剑,眉毛几乎扭到了一处,横冲出几步站到曾靖面前,目光狠辣道:“派人到此处等候,也是你们的局?公主让我挟她为质寻隙逃出,根本就不是为了帮我,是利用我靳禹将她一路护送到你们手里?” “靳大人既已明白,还是早下决断吧。我尚知你们昨日耗了整整一天,又连夜奔走,你手下的兵士多半撑不住了吧?放心,我已让伙房做了伙食分发下去,你那些兵士在后头山脚忙着饱肚子,我会替大人你好好看着,半个都溜不掉。” 语毕,起身将披风套上,预备掀帘出去,走到门口时脚步一顿,想起什么似的道:“啊,对了,我忘了问大人你饿不饿?曾某会令人送饭食进来,这半日,大人就在帐中好好斟酌斟酌曾某方才的话吧。” “你!”靳禹紧跟其步冲到帐门口,却赫然只见足足十人以刀剑相挡,冰冷地寒刃碰撞在一起,发出一声刺耳铮吟。 *** 晚饭的号角被吹响,从靳禹的三师将到达曾靖手中的虞国军大帐已有了整整半日时间,这半日,身为先锋将的靳禹一直被困在营帐内半步都踏不出去,而他手下的近千兵士,也在虞国军严守以待的监视下,不敢有半分肆意。那些最初见到饭食伤药就将仇恨全然抛到脑后的人,在渐渐恢复了温饱之后,面对这无一丝缝隙的围困,也开始显露出隐隐的不安来。 风声呜咽不止,雪花滚滚不停,夜黑得像是浓浓的墨,曾靖手下的葭萌关驻守军队整齐地列在营前,一身裘衣装束的嵇引从营帐后方出来,锃亮的佩刀静静地挂在他的腰上,淡青色的光泽泛吐着,月光下亮眼得让人生起寒渍。他步速极快地走进曾靖营帐,有素的虞军侧身让开,为他撩帘而入。 “将军,他可有答复了?” 曾靖坐在毡垫上,看着来人道:“你其实已心中有数,知道他绝不会妥协吧。昨日你跑死了整整三匹马,只为来跟我报信,甚以性命为证要我配合,你跟玉嫔娘娘,应该早已盘算好了下一步该如何走?若不是我先收到圣上密旨,你求我做的,应该是配合你们,除掉靳禹手下所有人吧。” 嵇引面色有些晦暗不明,曾靖继续说道:“我虽不知你与圣上及娘娘是何关系,但凭昨日你以性命担保,也信得过了。不必说什么暗话,只问一句,云丘的突袭兵,何时能到?” “你知道?!”嵇引猛地抬额,面色中闪过一丝惊诧。 “不是我知道,而是圣上知道。昨日你来葭萌关求援前,我已接到圣上的加急密旨,虞国腹地内妄图襄复师朝的那些党羽,在元安城遭夜袭后几日内已清除一毕,圣上已在数日前密统大军前往北地剿伐襄师军叛乱,只是为防襄师军探听情报,大军主力尚不在正面攻击。云丘突袭的兵马,自也是在圣上掌控之内的。圣上命我依你们之计行事,一则从葭萌关运输补给大军所需过冬的军粮腊肉,二则,配合云丘突袭的虞军将三师将秘密除掉,护送娘娘回葭萌关等候。” “没想到还是比不过……”嵇引极快地低语了一句,抬眸道:“将军放心,云丘那边的虞军最晚也不会出戌时。一切依陛下之意就可,杀伐之事在下无处出力,若无事,在下便先离开了。” 嵇引垂眸转身想要出账,却被曾靖叫住,固守曾靖的一双眸在他腰间佩刀上轻轻扫量而过,脑海中仍揣测方才他那一句“杀伐之事在下无处之力”,心中虽有疑,然而多年武将生涯,早已知道当听令做事,凡事莫问,抑下心头疑问,开口道:“有一句曾某还是要多嘴。” “将军请说。” “圣上密旨中曾有令,关于圣上御驾亲征,曾某会护送娘娘回关内一事,还望公子不要向娘娘透露半分。” 嵇引微微一怔,掩去眸中神色,沉声道:“若将军想带娘娘回宫,圣上已经御驾亲征来此一事,也望将军能够瞒住娘娘。这段时日娘娘身体不好,颠簸劳累,将军务必悉心照顾。” “这是自然。” 转过大营,就看到虞国大军的赭色战旗,嵇引骑在马背上,月青色的光芒含蓄地在那一身裘衣上泛吐,比邻出了营界时,微微勒住马缰,朝着虞军赭色的旗帜上深深看去,面容有些微踟躇,却只是片刻,便低头紧拽马缰,低喝一声,夹着马腹向营外一片渐黑的迷蒙夜色中奔去。 军旗在被火把点燃的一片红光中张扬舞动着。黑甲的军人们手扶佩剑列阵,当中急步而来的一尾女子身影尤其显得扎眼。只循着声音快步走向那马蹄声渐远的方向,头也不转地开口道:“那是何人离营?” 被曾靖安排贴身守卫玉岫安全的士兵有些踟躇,皱眉说道:“回娘娘,那是……是前日来为娘娘报信的那位公子。” “他去何处?” “这……属下只知,那位公子刚从将军帐中出来,问将军挑了匹好马,似是有意离开。” 玉岫闻言微微敛眸,猛地转过身快步朝马厩走去,贴身的士兵还来不及反应,忙不迭地跟在她身后,却见她从马厩中拉出一匹马翻身而上,还不待士兵开口便打马上前朝营界冲去,看守的士兵们远远见来人纷纷齐刷刷地对她行礼,她却好像没看到一样,策马径直奔出大营。 马蹄声在下了大半日的雪地里飞踏,松软的雪花飞舞,在马蹄下弥散出一片细细雪雾,直到那一前一后的嘚嘚马蹄声愈来愈接近,她双目如炬地凝着前边夜色中淡青色的身影,猛地一声低喝,夹着马腹斜刺里冲过去,直直地拦在那人去路之前。 “为什么走得这么突然?”玉岫提腕勒住马缰,马儿仍在原地前后踢着蹄子,夜里的冷风吹过她额前的碎发,将一整张精致小巧的脸庞敞露出来,月华在秀挺鼻梁的两侧落下淡淡侧影,她微微皱拧着眉,眼神因远方营地的灯火通明而有些微咪,那一双清冽霜泓般的眸子此刻亦有些深邃。 “能帮你的,我都已尽力相帮了。固守将军曾靖是个值得交托的人,今夜在云丘突袭的那支兵马一到,除去了三师将,再有此处边关大军做抵挡,汉军亦来不了增援,应该也可以放心了。” “你与固守将军相识几日?怎知他就可放心交托?”玉岫微蹙着细眉,语气里难得的竟有些小女人的冲意。 嵇引见此,不由微微一笑,道:“不是信他,是信你。” “是谁说陪我坐庄下这场赌注,如今这注才刚下了,你就一走了之?” 马背上的男子微微一愣,忽而低头嗤的一声笑出声来,随即微扬着下颌,讥诮地看着她道:“难道这是舍不得我?” 这低眸间的促狭笑意,竟叫玉岫想起当日虞王宫中华灯宝炬的那个夜里第一次见时的他,曾经将她笼于身下,拿男人炽热身体逼近贴近自己时,这个男人嘴畔也是挂着如此讥诮戏谑的笑意,那时的他浑身凌厉霸气,看着自己,就像看着一个玩物般。如今容颜虽改,音色易变,这片刻间的神情,却依稀恍似原来的那个若羌王子。 瞥见玉岫的微微失神,嵇引亦察觉到自己的失言,唇角笑意有些僵却,轻咳一声,敛回原本神色,却仍挂着些淡淡笑意道:“那日不是说过么?等到你身边我能做的事已尽,我自然还是会回到族人中去的。” 夜风有些刺凉,吹在玉岫的脸上,她的睫毛长而黑密,碎雪粘在上头,像两把摇摇撞撞的小扇。她闻言,想起什么似的轻声道:“那时你说的,可是陪我下完了这场赌局以后。”语毕,又恍似不经意的摇摇头,轻叹了一口气笑道:“也是,比起我来,若羌的族人们更需要你。” 她深深吸了口气,忽然间洒脱道:“嵇引、你说得没错,你认识的女人,跟虞王宫内廷中那些永远只会静候佳音的女子不同。你第一次见我,大概就见识了我是个什么样的女人,从那以后每一次巧遇,好像从你嘴里听到关于我的,都并不是什么贤淑女子的夸赞,信我就是了。你在疆北好好等着吧,虞军的捷报,不需太久就能传过去!” 语毕,伸手一扯马缰,低喝一声朝着来时的路飞奔过去,衣料擦扫过嵇引的衣鬓时,相当轻快泓亮地语道:“保重。” 嵇引忽然伸手揽住她,这突如其来地举动惊得玉岫再次猛地勒马止步,却只是眨眼抬手的瞬间,就被嵇引伸手揽入怀中,在她额头上轻轻一吻。冬夜里的唇瓣冰冷又微微有些潮湿,玉岫被按在他怀里,大气也不敢乱出,这一刻,竟与虞王宫中那个夜晚如出一辙。 男人的胸膛宽阔而坚硬厚实,透过厚重软绵的裘衣,能听到稳健而略略有些急促的心跳声,一下一下,逼近得像是要钻进她骨头血液里去。这埋入鼻唇前的男子气息,仍是同从前一模一样。 玉岫因这猛然间用力的怀抱而微有些僵硬,欲想轻推开去,却想起此前嵇引对她说过,只需当他是朋友的旧话。 嵇引的唇擦在她耳垂一侧,徐徐热气带着微痒,却叫人暖和,他的声音低徐,不似那时的霸道凌厉,而带着几丝沧桑的凝重:“口口声声说做朋友,却总还忘记不了当日种种。枉我那时夸下海口,说疆北男人如何如何洒脱豪气,如今看来,竟比不过一个中原的女子。”他轻嗤一声似是自嘲,却搂得更紧,头抵在她额上,压低声音道:“罢了,中原有趣的“女人”,你当时拒绝我甚多,就妥协满足我一次,再让我当一次疆北的王,不用乔装成别的面目,来骗你,骗自己。” 玉岫没有动弹,只凝着前方,忽而皱起了眉,开口道:“是我太自私了……早已忘了初衷,为求活下去,慢慢变成一副让自己也讨厌的模样。万俟归,我不知你早知我身份,那时的我,因害怕你因仇恨将我置于死地,才义无反顾地跟公子恪演了那场戏。没想到世事局变,因为稍稍一个转念,就变成了截然不同的两条路。可我不后悔当日选择,甚至一直觉得,我与公子恪能走到今日情意,早已是我身份落地使然之前,就已注定的。万俟归,我对不起你。从没想过出事之后,你竟还能为我而来,你待我越好、越不舍,我心中越是愧疚。” 嵇引闻言,沉默了片刻。万千情意波澜被深深地隐藏起来了,他如今已不是万俟归,已不是若羌王子,不过只是个需要隐姓埋名过一辈子的商客。他没资格再承诺,没资格再与公子恪比,那时的骄傲与锋芒早在毁了一族希望的时候就钝挫一空,若再提旧事又有何用,若再觉不甘,那样的爱只会是无比疯狂和可怕的。 他放开了紧揽住玉岫的手,微微一笑,食指拇指微微一扣,在她额前轻弹,故意皱眉道:“若觉愧疚,就该早些履行你那时与我的约定。” 玉岫怔然,恍悟般低喃道:“在爆竹声中与亲人饮酒……” 嵇引目光深邃地望着他,解下一袭大裘披在她身上,系好风绳,沉声道:“你虽聪敏勇敢,却太过执拗好强。事情想得复杂了,给自己的担子揽得太重,难免徒生波折,有时候去相信一个人,也是快刀斩乱麻的办法。” 他轻笑一声,低头看着她并不过分显怀的小腹,声音里是男人的柔和:“做了女人,还不知显得柔弱顺从些?” “若是柔弱顺从,那便不是我了。”玉岫抬眼间一亮眸,轻泓目光间显露微微英气,“别忘了,战事了毕,虞国太平,我便去疆北找你喝酒!” 嵇引拍了拍玉岫的肩,点头道:“一定。”转身掉了马头,一夹马腹,也不回头,遥遥在夜色中听他朗声道:“走了!” 那嘚嘚马蹄声远得听不见了,而身上披着的那身大裘,却仍带着离去之人身上的体温。 抬腕绕起缰绳迂回头去打马回营,萧索的风呼呼地吹起,雪花飞卷,抬眸望去莽莽雪原,一片苍自皎洁,像是无尽的海一样,连视线都不知该落在何处,她轻泓眼神自这望不到头的雪原上脉脉扫过,犹如穿越了皑皑时空。再去回首时,想得起的,仍是那一日昭然宫玉石阶殿上,她迷迷蒙蒙听见的一句话“给我医好她!”这一世之前的记忆,早已稀疏得恍若梦境。 200 催战 200催战 靳禹所在的大帐内,已经沉静了整整大半日时间。晚膳过后,大营内的兵士纷纷精力不抵白日,冷风长夜中站冻久了,眼睛微微有些抬不起来,饶是一些风吹草动会让他们片刻惊醒,然而只是转瞬,那样的警惕又会再一次被疲惫所替代。 靳禹背靠着营帐而坐,单手覆在背后腰间,从腕袖里露出的,是一枚尖锐的刀刃,正细细小小地割磨着背靠着的大帐。固守将军的营帐偌大,虽是士兵重守,却也无法将其围守。这大半日,帐外的守卫士兵每隔半柱香时间就会入帐来扫视监察一次,一直到晚膳过后,才微微懈怠,一炷香时间,才入帐检查一次。 他等的,也就是这一刻了。此时从帐门前望去,不过可以看见一个背靠着帐子席地而坐的人,根本就看不见他背在身后的那只手,在做些什么。 毡帐虽厚实,然而不在骨架之处,也并不是无缝可钻。经了他整整一个时辰的割划,那大帐已被他划出一方可容一人钻出的口子。 只要再等帐前的守卫进来探视一次,那么下一次入帐监察,也是一个时辰以后的事了。这期间,他有整整一个时辰的时间潜入三师将被围守的地方,在曾靖给他抛出那个条件之后,靳禹并没有半分动摇,从云丘的大军中逃出之时,他抱着的希望是能拥援兵为赵则助势,若这一来他向曾靖妥协,虽是保了三师将全员的性命,岂不是成了丢盔弃甲背叛组织的宵小之徒,若是贪图安逸之人,他靳禹怎会决意跟随亲族兵襄复师朝,若是苟且求生,他又怎会在望西关下为保粮草做出那么冲动的事情来。 思忖之间,帐门的毡帘被一把打开,然而进来的人,不是旁人,正是固守将军曾靖。 靳禹将腕口的刀刃悄悄抵入袖中,将背后的手抽回身前来,小心翼翼地朝后贴着帐壁,尽力不露出任何破绽来。 曾靖一步步走近,眼神似有似无地停落在他略有些不自然的手上,走得近了,靳禹的太阳穴都一下一下往外冲撞着。甚至随时预备将袖腕中寒刃落出,心中设计着如何出招能将面前之人一招制服,然而那脚步却在离自己只有半米之处时,忽然止住了。 曾靖打量着他,忽然启唇笑道:“靳将军,考虑得如何了?” 靳禹的面色冷下来,眉毛几乎扭在一处,沉声道:“若放了公主,我手中再无半点胜算。到时你对我手下兵士或杀或剐,岂能再由我说半个不字?” “哈哈哈哈哈……靳大人,你我也好歹算是旧识了,竟会这般信不过我?我曾靖若是这种出尔反尔之人,依着靳大人的脾气,应该不屑与我同话吧。大人何必自找绝路,若我有意为难你们,就不会白白供吃供喝地徒等了你们整整大半日,大人可知道,于兵家而言,莫说半日,就是朝夕,亦能决胜负高低。” “莫要多说了。不论你诚心也好,假意也罢,诓我靳禹入你们陷阱已是前事,要想我把公主归让于你们,简直笑话!” “靳大人说大话了吧?若我有心,这半日时间,已足够将娘娘转移别处了。看来大人还没有看清局势啊,您要三思,先不说你们三师将与我葭萌关守关虞军的实力悬殊,就算你侥幸得手,殿下若知玉嫔娘娘在你们手中,也不会善罢甘休的,娘娘如今在你们手中,是可换手下平安的福音,若是你们执意要兵戎相见,那娘娘于你们而言,可就是个祸胎。” 靳禹冷哂一声,“我知道。”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这几个字,目光沉狠缓声道:“即便是个祸胎,我靳禹也要自己捧着试一试。若将她交归于虞军,一旦她与虞王重归于好,我亲族兵早晚也会死在她手上。”他目光阖动,似想起那一晚玉岫竭力在赵则面前保他三师将之事,忍不住双拳紧掷,哧声冷笑道:“我靳禹错就错在,不该听信妇人之言!” 曾靖眉头一皱,故作不知地斜眸道:“靳大人这么大的火气,可不是该有的态度啊,你别忘了,如今你是身在虎穴。” “虎穴也好,狼窟也罢,你此刻如何处置,少说废话!” 曾靖冷喝一声,转身喝令帐外围守的士兵道:“都给我打起精神来!半刻也别大意!戌时一过,他要吃要喝都不许再送任何东西进来。” “诺。”听得一声整齐唱喏,曾靖偏头看了一眼踞坐在地上的靳禹一眼,回身出了大帐。 一盏茶的功夫后,固守将军大帐内已经空无一人,与此同时,靳禹已经悄悄避过一众守卫潜入三师将被围守的营后,已经尽力放轻,脚步声踩在松雪上依旧沙沙作响。侧身躲在一处障碍后睨眼望去,整个三师将的兄弟们被喝命盘腿席地而坐,列成整齐的方阵状,而在他们之外,严密地守着整整一圈虞军,许是因为白日已经如此站了整整一天,此刻许多人站在原地都有些摇摇晃晃、显得困乏不堪,饶是如此,他想从这么多人眼皮子底下潜入进去,仍是一件难事。 固守大营外的兵士在半个时辰前听到帐内的些微响动时,按照曾靖的吩咐装作未闻,此刻看着天色估摸了会儿时间,在大帐外喊了几声,问道:“里头的人,可要解手?”空空如也的大帐中没有任何回应,帐外的守卫几人目光相撞,纷纷点了点头,以极快的速度向着另一个方向跑去。 此刻的固守将军曾靖正在另一顶大帐中,坐在毡席上的是玉岫,茶已经凉了,杯壁捏在她修长的指尖,帐中点起的烛火光线似乎能穿透那薄薄的茶杯。 帐中很安静,除却玉岫和曾靖,还有几名贴身的近从,所有人都缄默不言,细细盘算着待会要做的事、要说的话。将能想到的全都在脑海里过一遍,然后再揣摩设想那很多种情况,他们的对手会如何策应,他们又该如何接应。 半个时辰前,就在曾靖最后一次去固守大帐中看靳禹之前,他们已收到了云丘那边突袭军的信报,他们已在百米外等候。然而这封信报却是以虞朝突袭军的名义传给葭萌关固守将军曾靖的,并非公仪钰给玉岫的私信,她心中隐隐察觉一切有些许蹊跷,却又抓不住重点是什么,然而这种情势下,由不得她去想那些其他的事,剿灭三师将全员,是她今夜必须完成的一件事。 大营中的一切动向已经掌握在他们手里,所有该戒备的地方,该故意松弛的地方……将一切布置得毫不刻意。先前让靳禹将玉岫交出而后允他们归降的话不过是个幌子,无论是曾靖还是玉岫,都再清楚不过,一支几年来对襄复旧朝组织忠心不贰的队伍,是绝无可能再让他们归降于虞军之中的。元安城夜袭之事已让他们领教到,这支队伍最擅长之事,就是在这些年岁里不动声色地隐藏下来扎稳根基,若让他们平安投诚,无益于敞开大门让他们顺利地渗透进虞国军政的中心。 他们要的,无非是三师将再也按捺不住,先将这场战事点起来,有了这个名分,他们引奇袭围剿灭尽,要让一切显得自然而不落痕迹。 所有的万一与设想都在心头一过,她微微垂眸,心中默念,一切都已备妥。 放下杯子站起身来,踱步到帐外想看看整个大营内的情势,谁知指尖刚刚擦及毡帘,帘子就被人一把掀开。 冬夜刺骨的风猛地一下灌进帐子里来,冲进来的人正是固守大营外的守卫,他们躬身点头,道:“如大人所料,半个时辰前,那位大人越帐潜逃出去了。” 玉岫站在门口,今夜的她已换上一身虞军甲衣装束,毡帘挑起,大营的火把光束纷纷照在她一张秀致的小脸上,略带英气的面庞上,扬起一抹舒心的笑意。 ****************** 已做好破釜沉舟准备的曾靖,将袖中利刃反持在手,自那方阵营后面偷偷潜去,以割喉之术放倒了后排十几人,然而这寂静夜里,倒地之声也尤为入耳,在前排虞军反应过来之时,已有不少三师将内的兄弟看见潜入进来的靳禹,纷纷起身干掉身前阻拦的虞军,背靠背挺身而立:“靳先锋,我们怎么办?” “逃。逃不出去的,只有死路一条。” “可是先锋……” “没有可是,这条死路是我靳禹带你们走进来的。今夜我靳禹再带着你们走出去,殒命于此还是跟我回去找亲族兵谢罪,你们自己选择。对兄弟们的亏欠,我靳禹只有下辈子、下下辈子,再一个个还兄弟们了!” 三师将的全体兄弟仿佛得了振奋,握拳咬牙,知道今夜拼死也只能这样一搏,他们的武器被虞军所扣,只能劈手徒空地与身边的虞军守卫搏命,将死之人往往狠勇,只见大片大片的虞军纷纷倒下,他们手中的兵器刀刃纷纷被三师将的人夺走,一行人气势汹汹地奔向大营出口,在马厩之处掀夺马匹,一人一骑卷起巨大的滚滚尘烟。 山脚下的大营中顿时如同炸沸了的锅,他们途经之处所有虞军拿起武器就包抄过去,看见三师将这些人红了眼搏命的情形,纷纷面露惊异之色。 就在他们甫即要冲出大营围栅之时,忽然听一声冷喝乍然自身后响起,靳禹下意识地回身望去,身后白色营帐前兵马立着两人,一人是方才开口喝命的曾靖,而另一人,却正是他们亲族兵死死追从的师国后裔公主。 还来不及下马窜逃做出反击,只见夜色里寒芒一响,二十多条带着锋利弯钩的铁索如同离弦之箭一样自黑暗中抛了出来,嗖的一声勾在马腿或是兄弟们的铠甲之上,只听一声沉闷呼喝,他们身下的马匹长嘶一声扬踢倒退跌跌撞撞,那些被弯钩挂住衣甲的士兵被拖得自空中飞起,沉沉一声跌落在地上,以飞快的速度被拖拽得在雪地上滑动起来,无数马匹从他们身上重重碾踏过去,雪白苍茫的大地上瞬间被染上了粘稠鲜红的颜色。 靳禹双目赤红,浑身都忍不住颤抖起来,他此刻才看清,那铁索弯钩的另一端,被绑束在马匹身上,有虞国的士兵坐于马上,只等方才那一声令下,马儿便扬踢而起,拖着这边勾挂住的东西向着四面八方奔去!有的弯钩锋利如刃,在抛出一刻就挂住人皮肉,马儿东奔西跑之时瞬间将皮肉撕裂成碎片,有的人被拖拽在雪地上,无数马蹄踩踏和撞击早已把他们碾压得面目全非,五官都被血模糊得看不清晰。 目光转向那白帐前边,马背上,一身戎装的女子目视前方,傲然挺立,和她身旁之人比起来,那女子面孔白皙似玉,以往暗藏冰雪寒霜的墨瞳此刻好似一柄出鞘的剑,散发着巨大的杀气与铎芒。在触及那样的眼神时,身经百战如靳禹都感到一阵脊凉,眼前之人——这个女子身上一直以来不同寻常却又琢磨不透的地方,他此刻才看清些许……那是一种杀手身上才有的冷凛果决。 “公主,你这是什么意思?半月以来兄弟们得命保护公主,微微细细能做得已不能再尽,公主既无心助我亲族兵一力,也该顾念亲族那么多人心里对公主的敬意,怎能如此!” “此人,在襄师兵军中戎爵先锋,深得赵则那枭獍之徒信任,在敌军中掌得兵马上千,是大患之一。”马上的女子偏转过头看向曾靖,朗声道。 “公主,你既有意置我三师将于死地,粮草被烧那日何苦向赵则求保我三师将性命,你假意赢我三师将弟兄信任,为的就是昨日能将我们引入这里,口口声声说寻固守曾靖的援兵,实则早就谋划好了要在今夜灭我三师将,好狠辣的手段,好阴毒的女人!” 玉岫微微凝眉,鼻尖沾了马蹄溅起的碎雪,有微微凉意,偏首错开双眸,状似不知地出声道:“靳先锋说些什么,我可听不明白!” 201 尽逝 他目眦欲裂,急怒地抬起头,却看见身边方才被包围在内侧侥幸逃过一劫的兄弟们驾着马,扬起手中的长刃一下一下追着那铁索砍去,长刃砍在坚硬地铁索上根本无济于事,冰冷地寒芒相撞声甚能激起火花,两旁的虞军按兵不动,如同看笑话般远远看着自乱了阵脚的兄弟们,握刀的手骨已捏得劈啪作响,他控制住震怒得发抖的手,急吼道:“兄弟们!走!走!” “动手!”玉岫微咪了眸攥紧缰绳,沉声出气道。 此言一出,早已静候整整一日的虞军顿时一拥而上,举刃长刺,尖刃首当其中对准的,就是靳禹的胸膛。三师将的兄弟们方才已经折损不少,此刻外围的突袭让他们慌作一团,看向那明晃晃的刀刃时,猛地齐身驾马朝靳禹围拢过去,片刻之间将靳禹围护在中心。 利刃刺破重围,还没等鲜血喷斥到周围人的面颈上,就已经有数人被长刀削去了脑袋,身躯依旧保持着驾马以身挡住靳禹的姿势,片刻之间纷纷轰然落下! “兄弟!”靳禹双目圆睁,一声急怒,扬起手中长刀欲意死拼,却被众人策马退后圈围在中心,半点也无力从心。 “保护先锋大人!保护先锋大人!” 尖锐的嘶喊声在大营中此起彼伏,有人在混乱中高声喊道:“兄弟们,我们围成圈抱团出去,任他们人再多,我们总有能活下来的!” 中心的靳禹闻言一怔,出言声疾色厉地吼道:“谁让你们擅作主张的!躲开!都躲开!你们不要命了?” 三师将的人无一人听信他所言,纷纷不言不语之中策马围成了一个巨大的圈,虞国的兵士举着长刀,却只能刺到最外围的战马和兵卒身上,他们别无他法,只能够一下一下将长刀与矛头刺入那体肤上的血窟窿中,一遍又一遍,夜色中三师将最外围的兵卒们在冷瑟的寒风中面白唇青,早已失了血色,连瞳仁都不会转动,唯余一点意志控制着神清,奋力拽住缰绳将里围的人紧紧挡在身后…… 但终有坚持不住的,眼见着一人从马背上滚落下去、眼见着一匹又一匹马匹前蹄跪了下去、眼见着最外围的人渐渐都矮下身去,起起落落之间又有新的人阻挡在外。他们仅凭着这以死相抗的意志,已自营内向外面冲出数百米地。被围堵在正中的靳禹,纵是一生戎马,此刻也抑不住两行热泪自满是风霜沟壑的脸上淌下:“兄弟们,我靳禹有负你们,有何资格能让兄弟们如此待我!” “大人,纵使能活下来一个,我们三师将也没有死。属下们没本事,活下来也做不了什么用!大人不一样,大人活下来,属下们的仇都有得报了!” “你们……”靳禹闭目不忍再视,他的盔甲体肤上已无干迹,那濡,湿的仍带着温度的血,全都是兄弟们一腔子热血,是他们抛头颅洒热血地来换自己一条命,此时此刻,他却什么都做不了,不能挥刀,不能以身为他们挡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兄弟的头颅被人伐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尖锐兵刃在兄弟们的体肤上刺出一个个鲜血淋漓的窟窿,他甚至,连一个定会为他们报仇的誓言也保证不了! 云丘之地的突袭队已经自百米外全速赶来,人数并不多的一支队伍,那震天的脚步声却像是遥遥肆虐而来的洪水,一步步沉重敲击在这一夜每一个人的心上。 “完了……”在看清了远处那一拨军马的动向时,三师将中有人禁不住发出一声绝望的叹息,他们紧闭眼睛,深深倒吸了一口气,抓紧缰绳,握紧手中的武器,再抬眸间,已是马蹄轰隆,杀声四起。公仪钰的突袭队并没有全数朝他们冲过来,三师将的兵卒们奋力搏命杀敌中,还拼命保持着那层层围护的队形,一只利箭陡然自夜空中射来,只见最里三层的一名兵卒蓦地捂住咽喉,瞳孔大睁,嘴大张着出气却发不出一个音来,眨眼只见就见他砰然一声倒地,淹没在轰然杂乱的马蹄声中。 靳禹身边的兵卒忽而乱了阵脚,反手横拿兵器试图挡出突射而来的箭矢,大声喊道:“保护靳先锋,保护靳先锋!” 一名围列中的老兵双眉紧蹙,看着不远处公仪钰的兵马,出声道:“这样不是办法,敌众我寡,强撑下去也难免竭尽。趁他们还未全数冲过来,我们先上,能杀伐多少是多少,错过了此刻,只怕再无良机。第三军的战士们,你们都做好死的准备了吗?” “诺。”整齐地一声低吼,在雪川大地的夜空中沉闷响起,从来没有哪一刻,这支队伍的声音有过这样千钧一发、破釜沉舟的底气,从来没有哪一刻,这声音齐整得仿佛自一人口中发出,没有谁有半点犹豫和踟蹰。 “好。数年前我辈因挽救师国之愿而携同一志,今时今日,存亡之际我辈已无路可悔,只能奋不顾身,跟我冲!” 雪白皑皑的营地之外,一队兵卒从那紧紧团围着的三师将队伍中甫冲出来,两边的队伍刀剑相交,巨大的雪原上瞬间血泥糅杂,赤红成片,劈砍的刀剑相撞声回荡在漆黑无垠的苍穹之上,绝望的惨叫与厮杀声一阵哀于一阵,眨眼之间见数枚刀锋冲刺而出,再抬眸已是吥地一声破肤,带着血肉连刀抽出,血水飞溅。 身后的曾靖几度要率着营内虞军冲兵而出,却见玉岫挺拔站在乱局之中沉声道:“不需要曾将军出力。” “敌寡我众,若属下助援一把,属下保证不需要一炷香的时间就能全数解决。” “将军兵马,还是好好呆着留存实力吧。”玉岫眸光闪烁,启唇叹道,目光停伫在不远处那一片修罗地狱般的绞肉场上,偶有刀光剑影混着血渍,自那双冰霜般剔透的瞳仁里快速闪过,因着寒芒之气,遮掩了许多瞳眸中本不该有的水渍。 身后的曾靖眸光微沉,从仕数年,他所见所闻应是奇广,他却从未见过虞国国土上的女子,有着这样的狠硬气与决绝心智,更没有料到,这样一个女子,竟就是大虞王朝的权力中心,那样金灿灿的虞王宫中一名后妃。 “这支队伍,经此一战后,本已不可能再有活下去的余地。”这一句话,玉岫在心中默念,却并未开口向身旁曾靖说出。 长风自极远之处的疆北大地吹来,携裹着汉北浩瀚的国土沙尘,吹进虞国绵绵的冬雪中,掠过景穆郡的繁华烟柳,荡着这连绵青山碧海,吹乱了她额前的碎发,扑入口鼻,却早已是血雨腥风,吸吐之间,淹没在雪白的寒霜之中。 仓促之间,眼前景象,依稀不过是那年岁在局院之中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鏖斗。虽从未历过真正意义上的战争,今日目睹,无非手起刀落,你死我亡,她想起自己第一次杀人时从骨血里传来的止不住的颤抖,记得那夜间不安的梦魇,然而自那以后,她所记的,不过是再一个、再一个、下一个…… 权术权术,究竟何谓权术,不过是争斗得到以后,还要毁掉对手的一切。自那时桩桩件件想来,自己就是一个侩子手,所能做能想的,无非是如何替他剔去眼前障碍,伸手不自觉抚摸已微微隆起的小腹。这条路若走到至高之处时,会是何等景象?会不会看着脉络密布的双手,却再也想不起哪些人的血液曾经浸染透过这些纹络,会不会在温褥暖衾之中相拥而眠,脑中仍只有这些剑影刀光。 公仪钰的军马已无心再和他们继续耗下去,那一拨以死顽抗冲出来欲做生死殊斗的兵卒们早已所剩寥寥,片刻之间,又见一拨新的兵卒冲了出去……一声令喝,公仪钰手下兵卒忽而弯腰折脊,但听刷地一声,细密的箭矢织成一张大网破空而来,不到百人的那一拨兵卒齐刷刷扑到在雪地上,蜿蜒的血水自他们身下溢出,一脉脉诡谲地雪地上摆动着。 三师将的近千人,此刻已只剩下不足两三百余人,那偌大的包围圈一层层瓦解,至此只剩下单薄的两三围,他们纷纷举着刀刃,目光血红看着来人,忽然之间,一声低沉地起声,只听巨大地喧嚣和兵器碰撞声交杂一处,震耳欲聋,朝着那黑暗处箭矢的源头冲去,靳禹一声制止的疾呼尚未来得及发出,就见大片的尸首倒在血泊之中,密集的翎羽箭矢整整齐齐地插列在那些尸体之上。 靳禹再也看不下去,带着仅剩的兵马回身看向后面,振舞着刀刃,嘶吼道:“兄弟们,跟我杀!” 曾靖丝毫没有料到他们会掉转了方向向玉嫔所在方向冲来,情急之下大声喝令道:“戒备!戒备!” 传令兵士的声音在后头响起,身后脚步匆匆,劝她后退的声音层出不穷,然而玉岫却恍若未闻。看着那远处嘚嘚而来的一匹飞骑转眼出现在她眼前,那高举的寒刃就要劈刀挥下,她目光毫未阖动,定视前方,至那锋利的刀片擦及眉角毫厘之时,无数阻拦那刀势的寒刃利器竞相冲出,她抽手拔出马腹一侧的利剑,宝剑骤出,鲜血顿时飞溅,那日以咫尺之距在她身前蓦地倒下,任身后百般备护,却竟没有那一瞬间出手的利剑更快。 远处的突袭兵们见此情形持列冲杀而来,片刻功夫,一片雪莽上方才的乱局即刻收拾一净,抬眸只见倒地的尽数是三师将兵马,只见丛丛马背上有一人面带银色面盔,幽幽泛着冷光,自远处勒缰徐蹄,仿若只是信步由缰。 一道寒光自他背后乍然闪现,玉岫蓦地张大口惊呼出声来,不自觉抬疆冲马而出要去拦那身后的刀刃,却见远处马背上那面带银盔的男子一个反身夹腋,刀柄轻旋将他手中长刀绞落,一柄长剑舞出旋风来,难能的肃杀中还带几分故意地妖娆邪气,只是横刺里一指,将来人逼跪下来,调侃般道:“可认输了?” 语毕并不待他回答,转过脸来看着驾马疾驰而来的玉岫,虽被银盔颜面,仍可察觉他眉眼如水,唇角的弧度挽起一汪玩世不恭的卓绝,调笑道:“玉玉,没想到你居然会这么为我担心!” 玉岫顿时就愣住了,万千言语哽在喉中,却登时凝结。 “哈哈哈!”大钰看着她怔然的表情忽然捂着肚子笑起来,自马上俯身下来贴上玉岫耳侧,玉岫以为他有事要言,犹疑地将侧脸凑上去,却觉他温热的双唇在她冰凉耳垂极快地摩擦一触,口吐温热气息地道:“夜里风大,还是不要到处乱走得好。穿得这般俊儿,别家的公子瞧去了,我可会生气的。” “你!”玉岫侧身一瞪他,还未出手,就见他习惯了般地灵敏一躲,银盔下的眸色里全然是志得意满的笑意。 也只有他,不管何时何地,何种境遇,脸上都能挂着这般没心没肺地笑意。玉岫怔怔看他,忽而心间一暖,纵使满目萧索肃杀,血腥萦绕,可这一眼狐狸般的笑意,叫她觉得,真好。至少,指间染满杀戮,上天仍怜恤她,给了她这样一个朋友。 刀刃离靳禹的脖颈只有毫厘之差,再深一寸,他便命陨,无数血迹斑驳点痕印在他面上颈上,抬眸望去,整个大营外全数是死去的弟兄们,弟兄们为保他活下来以命作盾,弟兄们为求一点契机向着密织的箭网冲进去,他却连一人之仇都报不了!看着所有人为他死尽,最终还是被敌人利剑指着脖子,他忽而一声嗤笑,笑得涕泗横流。 长刀砰地一声自他掌中落地,他双掌成拳,一下下发狠地用力锤在冰冷雪地里,溅起漫天纷扬碎雪,桀桀的笑声在旷野长夜中格外凄然。 周围的虞军小心地举着刀推步上前,谁知靳禹猛地止住笑,抬头目光凄绝愤恨地看向玉岫,捡起雪地上的长刀双手奉于额前,道:“旧朝于我有恩,我靳禹一生无长物,唯一身孔武之力与愚忠。此生未能保先朝恩德,又让众千兄弟为我殒命,一身罪孽死不足惜。只望死能死在公主手中,纵然公主执意与我为敌,然总是前朝后裔。靳禹能死在旧主之下,也算死得其所了。” 玉岫低眸看去,双眸凝视时,鼻尖骤然酸痛,唇瓣竟再止不住阖动起来。 古时武人重信义,纵然我手段如此狠辣弑你兄弟众千,你却依旧愿意为了一脉血裔了却此生? 她提缰过去,俯身接过那把刀,然后握起时手腕竟止不住摇摇发颤,还未握稳便砰地一声落在地上。 她愕然抬眸,还未来得及思忖,便见寒影飞掠,清亮刀光之中,一人身影随着巨大的冲刺顺势退后数米,在所有人震颤的目光中,那尸躯仍维持着跪地的姿势砰地一声歪倒在雪地上,腹前汩汩血液喷涌而出,四肢犹在抽搐着,像是横尸街头的野狗。 银盔之下,那弧度精致的嘴角微微一扯。 玉玉,我所能为你做的,也不过如此了。用我唯一擅长的嬉皮笑脸,试着换你一点点心里的宽慰,用我腕间的手起刀落,想着替你洗净些许指缝间粘稠腥涩的血渍。 202 险行 202险行 “属下护驾迟钝,娘娘可还无恙?”曾靖驾马紧随赶至玉岫身侧,垂头落剑抱拳道。 “我没事。” “娘娘,三师将既已除,便回营好好休息一夜,明日随属下启程吧。” “启程?去哪?” “这……”曾靖微微迟疑,思忖了片刻低头道:“保护娘娘周身安危是属下职责所在,如今北地不太平,属下理应尾随娘娘身周左右。” 玉岫眄眸深深看了他一眼,沉默了一瞬,转头看向公仪钰:“云丘一战怎么样?赵则的大军迁往何处了?” 银色面盔下的邪气瞳眸微微有些闪烁,转眸与曾靖相视一眼,道:“原本战至一半不可开交,却有虞国的大批援军赶至,襄师军大大受挫,往云丘以西撤退,虞军大队趁胜而追,我们便先来了这里做策应。” “虞国的援军?”玉岫张了张唇,“你的意思是,他已经……” 公仪钰双眸微微一隐,玉岫偟似回过神来,回头道:“曾将军,关于云丘一战,我与这位大人还有些话说。将军不妨领兵先回去吧,我无碍。” “那怎么能行!此处风大,战场血腥,娘娘女子之身,实在不宜多看。”曾靖在说出这句话时,声音却有些隐隐发颤,方才玉岫出的那一剑,在他看来绝非出自平凡女子之手,他虽嘴上如此言语,却也能相信,这样一个女子,非是常人能够近得了身的。 “将军不必过于担忧,我不过是说几句话,这就回营。” 曾靖还欲再劝,看到玉岫坚持地眼神时,仍是点了点头,回身整顿军马随营。 *** 两人翻身下马,公仪钰含着笑朝她走去,那潋滟的眉眼间含着笑,然而还没走近几步,却忽地一下顿住步子。 玉岫的脸色微变,神色僵在脸上,忍不住脱口道:“大钰,你怎么了?” 大钰嗤地一声笑出声来,捂着胸口作强忍不住笑状,一手指着远去的曾靖的背影道:“那个将军,竟然会把你当女人?” “你说什么?”玉岫微微皱眉。 “我说那将军也真是傻,估计在北地这块子鸟不拉屎的地方呆了这么些年戍边,连女人长什么样子都忘了,好不容易见你这么一干巴巴的冰锥子脸,也能当作稀世美女来欣赏!啧啧,也真是惨,赶明儿该带他去景穆转转,保证看着你这张脸,再说不出他方才的话……” 他话还未落到一半音,忽然捂住胸口的手背连青筋都暴起来,高挑颀长的身姿势猛地矮下来,因穿着盔甲,砰然跪在雪地里那一声显得格外的乍耳。 “大钰!”她紧跑两步蹲在他身前握住他的手道:“要不要紧?”语毕伸手替他摘去面上银盔,好让他能更顺畅的呼吸。 他牵起嘴角淡淡一笑,往日邪气妩媚的笑里带了几丝无奈何苦涩,微微摇头,唇角弧线轻轻挽起,自嘲地看着他的双膝道:“这个年,拜得还不算晚?” 玉岫双眉紧蹙,看着他那张无谓的脸不紧生怒:“你说什么混话?!” 语毕拉起他的手,看着他片刻,道:“来、试着站起来,先回营去……” 大钰眼神流转,珀色眸子停滞在玉岫牵着他的手上,胡笑道:“本世子……今天……艳……艳福不浅……” 他的脸色青白如霜,在夜色下竟与遍地白雪分不出一二来,那素来嫣红的唇色此刻哆嗦着泛青,连呼吸也困难起来。 这情这景,叫她想起那时他二人逃命,他为自己挡下当街坠下来的牌坊,出了那样多的血,昏聩过去之时的样子。 彼时郎中的话此刻一字一句仍如春雷般擂鼓她心:“心悸而痛,胸闷气窒,面色晄白,脉沉而细迟,是谓胸痹之症,无药石可医。重者隐痛阵发不止,绞痛窒息。” “大钰,你起来!我们回营去,你会没事的……来,我背你!” “玉玉你真会开玩笑!本世子能有什么事,你看,我装得像不像?”他松开捂住胸口的手掌,扯起嘴角,甩开她的手想要站起来,然而刚说完一句,却连气也接不上来,大口大口地呼哧着气。 “胸痹之症,是拿来开玩笑的么?”玉岫苦笑而不安地看向他闻言怔住的双眸,叹气道:“我宁肯你像那时一样向我胡闹,说你腿疼、腰疼、手疼、脖子也疼,叉着腰伸着脖子志得意满地吩咐我洒水扫地,没心没肺地成天嚷嚷着要把我带回景穆郡做你第十八厢女人陪你吃饭陪你睡觉。大钰,我早就知道了,别再装了。” 公仪钰登时顿住,翩然出尘的面孔即便灰白仍似山巅皑雪,猛地一口气吸不上来,奋力抓住玉岫的腕,喘气道:“荜茇、荜茇……能救命!” “荜茇?是种药?”玉岫慌了手脚,将他的手搭在自己肩上,然而仅走两步大钰就跪下身去,他呼吸已急促得提不上气来,方才将所有人都支走,此刻身侧连一个帮忙的人也没有,离大营明明不远,却仿佛隔着生死。 “大钰、大钰,你听我说!曾靖的军营里定有军医,说不定有药,我去给你取!你忍着些,一定要等着我回来,知道吗?” 他微微颔首,手握成拳堵在胸口,整个人已经疼得微微抽搐,跪伏在地上。 玉岫转过身去拼命朝大营跑去,冷风吹过来刀子般割划在脸上,一刻也不敢停,不过百米远的距离,看得见前方大营内的灯火通明,却不论怎样使劲地迈动双腿也好似还远,剧烈地喘着气,隐隐看着前方似有尚未遣散归营的兵马,她咬起下唇拼命奔去,来不及看清来人脚下却竟是一绊,幸而被身前的人扶住,抬头连气也喘不匀便道:“可是葭萌关曾将军的属下?” 那人踟蹰一瞬,忙跌口答道:“然。” “快,快让我上马!”玉岫来不及等他们反应,一把拽过缰绳强翻上马背,原本牵马之人蓦然上马,猛然从玉岫手中夺过缰绳,沉声道:“属下来驾马。” 马儿离大营已经不足百米远,却在临向那灯火通明之处倏地转了马头,这一行不到十骑人马,以飞快地速度向着绕避开大营的方向狂奔而去,直至那黑黢黢的一片群山。 “这是去哪里?”玉岫寒声打断,却无一人回应他,心中隐隐不安,她诘问道:“你们不是曾靖的属下?!” 霍然反应过来不对劲时,已经为时已晚,她反身倒捅出的手肘被人侧力一扭,化解了直撞而来的巨大冲击,身后之人早已有所防备,赶在玉岫出手之前,突然腾出一只手发力,狠狠扼住了她的脖子,将她摁在身后的甲衣上,那人腰间坚硬的剑鞘抵得玉岫的后背几欲断裂。 马儿奔跑的速度极快,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架势,那人紧扼住自己脖颈的手随着马背的震颤而越发使力,她但凡微有挣扎之意,咽喉便猛然一紧,旋即而来的是剧痛。 纵然心中万般惶惑惊疑,此刻也再不敢胡乱动弹,玉岫心中明白,能对她如此动手之人,定然是敌非友,这样明目张胆地劫持并不像有意为之,若不是自己正巧撞到了这枪口上,或许根本不会遭此横祸。那么这一行人究竟是谁,他们原先在曾靖大营外悄然徘徊的目的又是什么?莫非是靳禹仍未死绝的部下?无数个纷杂离乱的念头在她脑海中闪过,然而最紧要的,仍是方才百米之外突然发疾的大钰,他生死攸关,仍等着自己取药去救命,这样千钧一发的关头,她怎能出事,她若真的遭这些人劫持没有半点转圜办法,大钰会不会就因自己而…… 不敢再接着想下去,太阳穴突突直跳,脖颈上的巨痛难忍,却仍只能紧咬牙关,连一声痛呼都没办法发出来。 稍稍平息了起伏剧烈地胸膛,她试着缓缓地用鼻息吸气,身后之人似乎感受到了她的服软,无力置她于死地,也随之放轻了一些手上的力道。 玉岫微微缓过劲儿来,悄然低头,忽然狠狠一口咬在身后之人的手上,他负痛猛地一抽,却没料被咬得那般用力,松了握住缰绳的手反手一掌狠狠掴来。 巨痛关头,这一掌使了全力,她的左耳尚在嗡嗡作响,整个人目眩昏沉,眼前发着黑,片刻口中竟涌出血腥味道,那人松了手,好歹能畅快呼吸一口空气,忍不住剧烈地喘息着,任喉间血腥味弥漫。然而却也借这眨眼之机从他错开的手中夺过缰绳,猛勒马缰使马儿人立而起,试图甩掉身后之人,那人却极其狡猾,反手勾住玉岫的脖颈,一柄利剑自腰间抽出,逼在她颈侧,沉声道:“停手!” 剑刃已在脖颈边来回摩擦,马背上巨大的颠簸使那寒芒破肤,虽未伤及大血脉,却也岌岌可危。 不知从哪里来的这样的倔强,从没哪一刻,有此时这般不愿服软,明知再深一寸便会殒命,她咬牙偏偏不罢手,身后之人声色更厉,出言道:“你不妨回头一看,此时罢手,还来得及。” 语音才毕,身前骤然被那其余八九匹人马围抄,九十柄闪着冷光的寒芒破空而出,整齐划一地指向她的咽喉之处。 她双手一软,这才看清方才情急之下都来不及抬头望一眼的这些人们,一个个头戴鸦青色面套,只余黑漆漆一双眼睛与鼻息处在外,目光之中毫无半点闪烁动摇之意。 身子僵硬发麻,鼻端突然酸涩。紧紧咬着下唇,却仍不住脊背剧烈地颤抖着,她的眼眶红涨难当,启唇,半晌才发出嘶哑而低沉的声音:“你们是谁?求你们,求你们放我一马……”她声音颤抖无力,目光盼及那些寒刃时,颤声道:“其余何时都可,唯独今时今日,我不可以死!” 203 棺木 203棺木 “主子,怎么办?”身后之人忽然看着那围抄在面前的其中一人,沉声问道。 “换马。”那个声音蓦地自一人口中传来,抬目望去,那人目光雪亮,似能穿透玉岫的面孔。 急行的马队停下来,身后的人将玉岫的双手反钳在后交到那人马背上,她方才跑得太急,没有武器,甚至身上连一件能伤人的锐器都没有,任由那人将自己双肩紧扣,颈间一阵剧痛,只觉身子凌空悬起,耳边尽是猎猎风声…… 那双大手深扣在玉岫肩膀,五指深掐入肉,痛彻筋骨,眼看这群人驾马拼命向那黢黑的深山中跑去,玉岫心头乱跳,不知错过这个时机,还能有什么别的机会逃跑,纵然她再能觅得逃跑的机会,大钰也容不得那样的久等…… “你们想要什么?” 猎猎风声中,她大声向他们问道。然而才刚张开口,嚯嚯的风声就将她的话淹没了过去,身侧只余嘚嘚马蹄声,那些带着鸦青色面罩却身穿军甲的兵士,一个个死一般的寂静。 “你们劳师动众劫持一介女流,究竟是为何?方才若不是我自己撞到你们面前,你们原本根本没有劫掳我的想法,你们想要什么?若是受人雇令,我可被你们高百倍的……唔……” 背后的人猛地伸手捂住她的嘴,将她的脑袋紧紧按在自己身上,怒斥道:“安静点。” 不知为何,玉岫总觉得那故意压低放沉的声音有些莫名的耳熟,甚至因着不知什么原因,竟似隐隐压抑着什么痛楚。 一丝喜意涌上心头,她忽然佯作惊恐地用尽全力挣扎起来,不知哪里来的决心,狠狠低头,而后猛地一下反向地用后脑勺拼命撞向他的胸口。 这一撞撞得着实不轻,玉岫只觉得眼前一片发黑,却听见身后一声低吼,钳制着她手的力量却陡然松开,玉岫趁势咬牙侧身,不要命地从疾驰的马背上跳下,剧烈地在雪地里翻滚着,还好遍地皑雪还未尽数结冰,冰冷地雪触碰在身体四周冻没了多余的痛觉,砰地一声似被什么东西拦住,猛地刹住时,她睁开眼睛从地上撑坐起来,却看见方才马背上的人笔挺地站在自己身前俯着头看着自己。 他单手捂胸,那个位置正是方才自己用后脑勺死命撞的地方,夜色中模模糊糊见那伤处泅出鲜红一片,早已浸透中衣漫向军甲外,看来他早有旧伤在身,并且来不及处理。如此亡命地跑,为何还坚持要劫掳自己,他究竟是谁? 难以想那么多,玉岫站起身来,足踝一阵剧痛传来,却仍跌跌撞撞地要跑,那人不过两三步之距,竟死死拦着前路半点不容她逃走。 “让开!”她胸口剧烈起伏着,攥紧拳头狠狠一拳朝那伤处打去,见他恨恨看着自己,面孔渗白,陡然间身子一颤,即便掩压着,还是闷声呛咳出声,大口的血沫溅出唇边,叫人触目惊心。那双灼灼目光却仍然毫无收敛,放肆地盯着自己,眼底尽是恨意与不甘。 玉岫还欲再打,却见他突然伸手,一下扯去遮掩住面孔的鸦青色头套,先是下颌,再是五官,一张脸呈现在自己面前的时候,玉岫下意识地倒退了一步,掩口却没能忍住惊叫:“……赵则!” 他上前两步,走到玉岫近前,目光里已全然没了那时当她是师国公主的敬意,探起身子,一伸手就捏住她的下巴,瞥及玉岫一脸惊骇茫突,眼底尽是轻藐神色:“公主算盘打得太好,怎么就没算出是我呢?” 玉岫抬手捏住他的腕,使了全力卸掉他捏住自己下颌的手上力道,抬眸双瞳雪亮地诘问道:“你要带我去哪里?” 赵则轻笑一声,离得近了,尚可看见他唇齿间还含着血丝,盯着玉岫,眼中神色几近发狠,沉声道:“从前就算作我予公主所需,公主在亲族军中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这才不费吹灰之力地撤走了北汉援军,又灭尽我三师良卒……如今,公主也应予我所需一次吧?” “云丘战败,你不忙着领兵逃命,竟还有胆子回到这龙潭虎穴来?即便掳了我又如何,就能保证你那兵马全胜?” “不错,是我糊涂了。”他冷冷一笑,接着道:“我糊涂地琢磨着怎么才能把你从固守大帐中悄无声息地劫掳出来,居然没想到堂堂虞王最宠爱的妃子,会自己自投罗网跑到我面前来。你说得没错……龙潭虎穴,哈哈哈哈……不过,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不能保证兵马全胜,可有了你,至少能得见他在我面前卸甲弃刃的模样!” “什么他?”玉岫蹙了眉,心中一下跳得骤快。 “你不可能不知道吧?”赵则淡淡看着她诡谲地说,冷笑道:“虞王带着兵马亲征,昨日云丘一战,难道不是你一手的好戏?如今到了我面前来佯作不知?” “你说什么……” “主子,天再黑下去就不好上山了。”一旁有兵卒提醒道。 他盯着玉岫又瞧了两眼,目光如雪亮刀剜,隐隐愠怒,忽然抬手,一阵劲风袭卷般劈在她后颈上。 一阵折骨的巨痛,铺天盖地的黑暗压了下来,混沌地失去意识之前,隐隐约约听到他沉声吩咐:“绑起来。” ****** 颠簸、窒闷、漆黑一片…… 笃笃不停的马蹄声中,玉岫微微睁开眼睛、再闭上、再睁开……惊觉口中被硬物塞住,丝毫发不出声音,被塞得已有太久时间,下颌与牙关有僵硬难当的酸痛。试着动了动双手,也被绳索绞在了一起,竭力睁大眼睛,仍觉得狭小漆黑一片,偶有透亮的光线从头顶仰面的缝隙里透下来,格外的刺眼却细小。 她的知觉还很模糊,整个人已被窒息感和巨痛折磨得不那么神清意明。 耳边只余下一刻也不停的笃笃马蹄声,不是一匹、是很多很多匹。时而有重物像是木板吱呀碰撞的声响,她试着转了转脖子,努力尝试着偏头向两边看去。 这是一个极为狭窄的空间,两边的木壁离左右手不过才一拳宽,刚好能容一人而入,要想在如此狭窄的空间里有些手脚的活动几乎是不可能的,更何况手脚还被绑束着,连翻个身都不可能。她深深用鼻子吸了一口气,再一次打量眼睛所有能顾盼到的地方,在头顶额骨上方的位置,忽而目光一滞。 那是榫卯,凸出的榫头刚好嵌合进凹下去的榫槽里,两边左右各一,如此严缝密实的长方形木箱子,足足能容入一个人,在运送的过程中也听不见落锁撞击的咔嗒声响,她试着想下去,猛然间心头一跳!莫非是……棺木! 这个念头在脑海里被不断放大时,她能真切的感受到通通通地急促心跳从胸腔里传来,额角的太阳穴也突突直跳,都快要冲了出来。 棺木……只有死人才能进去的地方!他们把她装在棺木里,因此这一路不论遇到什么人,都甚少有可能会启开棺木来看她一眼。赵则想把自己运到什么地方去?他又要如何用自己来要挟公子恪……一想到这里,她心中更乱。 公子恪如此快就亲征而来是她想也没有想到的事情,她猜到他会料到自己在做些什么,她猜到他定然生气了,她猜得到他对自己手段的信任,甚至猜得到公子恪若得知前因后果后或许会放手让自己来干,可她怎么也没有料到,如此短的时间内,他就已经整理好所有亲征而来,甚至连公仪钰都知道,她却一人被蒙在鼓里。 她不想成为他的擒肘,甚至不惜违背自己的心意成为他的一枚刀锋,没有想到到头来却还是……还是被赵则利用作为要挟。 借着缝隙里的光线能猜到,天已经完全大亮了,甚至不知道现在的时间,只能清楚地知道一整夜已经过去,不知道大钰怎么样了,他的胸痹之疾来得那样突然而狠急,自己口口声声要他哪里都不要去地等她,她却连药都没办法为他送去。 那段路离大营虽不算远,可昨天自己离开的时候,他已是自己站都站不起来……那张完美无缺的邪气脸庞在脑海里闪过,就连到最后撑不住时,他还逞强地死皮赖脸开着玩笑,那样的大钰,他会不会已经…… 千百个越想越可怕的念头在脑中盘旋纷杂,眼眶突然酸涩胀痛。 她错了,做错了! 她不该自以为是地认为自己可以稳操全局,她不该让自己心中一想起来本就于心有愧的万俟归那样帮他,她不该把大钰也牵扯进这场乱局中来,她不该自负地想着坚决不能成为赵则的傀儡……这盘棋布局太大,她自以为以各家为局惹尽争端就能化解,却没想到最后竟会牵累这么多人,这么多事……到最后她唯一能心中暗自祈祷的,不过是他的英明决策,不过是他的执子围杀,可怕的是,身在这冰冷狭窄的棺木内,她最怕擦肩而过,他都没有办法察觉知道,她被关在里面。 从前不管身在何处,不管处境如何,没有刀剑入骨,但凡还剩一口气,都绝不会放弃希望,可此刻却是生平第一次知道这样的滋味是何等恐惧。 一颗颗滚烫的泪水从眼眶涌出,顺着眼角滑入鬓角时已是冰凉,玉岫狠狠咬紧了唇,任由细小的血珠子从唇,肉上沁出来,遮盖住心中铺天盖地的恐惧。 她闭目,依稀想起五岁时被还是琅王的他送去局院的情形,玄墨色的大伞下,那少年的鹰隼眉目至今如映画心头,清晰可见,他启唇一字一句:“你若能活着从这里出来,我便是你今生的雇主。记着,你为我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在这里,活下去。” 那一年倾盆大雨下,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并肩而行的二人。那一把玄墨色伞下,她抢先夺过的紫稠敛玉袍。他沉稳的步子、她跟不上的踉跄撞撞,他冷漠的睨眼,转瞬却将自己的头按贴在他身侧的那宽大粗糙的手掌。 那时少年身上的暖盛体温,这一刻统统从心底缴上岸来,遍袭身体,一指一发的清寒,都被那年间少年身上的暖意驱逐一空。 活下去…… 双手试着轻轻张开,绞在一起的绳索微微有了星线可容摩擦的缝隙,两只手腕磨蹭着、越来越快、试图将它磨断…… 她可以哭、可以恐惧、可以觉得孤绝无缘,却不可以听天由命。 漆黑狭窄的棺木中,细小的绳索磨动声窸窸窣窣响动着,没有一时半刻的停歇,额上鼻尖都沁出了涔涔细汗,仿佛只要一刻不停,就可以解开得更快一些。 曲折的山路上,十余马匹紧随着一辆拖棺木的马车而行,天寒地冻,山间原本人少,这一队人马显得格外壮大。 笃笃不停渐次杂乱的马蹄声中,没有谁注意到那棺木里的细微响动,乱世之中,生命如浮萍,或生或死只是刀口一念,可唯有信念,永不熄灭。 204 圈套 204圈套 从睁开眼的那一瞬,直到狭小的缝隙里已瞥不到星微光线,知道天色又一次暗了下去,这一天,她一刻不停地双手摩擦着绳索,累了,便停下来缓歇一阵,等不再觉得那么窒闷,再紧接着摩擦双手间的绳索,因为棺木内的漆黑和狭窄,她看不见自己的双腕已经被磨得皮屑翻起,脉搏处擦出一道道深深的血痕,双腕都已经红肿起来。一阵阵痛意传来,可她不敢停下,在那已经皮肉翻起的伤口上重复的摩擦着,钝痛不断,然而正是这痛觉,让她能忘记这极大的恐惧和孤独。 马蹄声已经开始微微停缓下来,木壁外隐约能听到人交谈的声音,却听不清楚是什么。依稀觉得那声音越来越大,像是争执,片刻后听到熟悉的刀剑出鞘之声,然而并没有听到有人受伤的声音,那争执却忽然停了。整个棺木一摇,头部砰地一下撞向右壁,感觉到棺木摇摇晃晃间被抬了起来,然后沉地一声巨响,被重重搁置在一个地方。 吱呀一声陈旧的声响,面前的棺盖被人开启,榫头脱出榫卯,落下一层灰絮。刺目的光线陡然射进来,刺疼得几乎让人睁不开眼,半眯着眸子,人影晃动间,看见有人伸了一只手过来架住自己的肩膀,整个人被拖着坐了起来,长久僵硬的姿势陡然改变,全身的骨头都疼得像是要撕裂开一般。 口里的填堵之物被那人撤去,玉岫大口呼吸着外头的空气,仿佛是重新活过来一次。然而双唇却不能立马合拢,被那棉絮堵得太久,嘴角都有些微撕裂,沁着细小的血丝,牙关与下颌更是酸痛难当,她张着唇呼吸了许久,渐渐才适应了眼前其实并不十分明亮的光线。 方才刺痛她双目的,不过是一盏油灯,依稀看去,这似乎是一处破旧的山间人家,屋脊破败被稻草掩盖着,户槛微寒,想起方才在棺木内听到的争执与刀剑出鞘声,玉岫似是明白了--大致这山上的人家被他们强行驱赶了出去。 全身无力,喉间干涩欲裂,赵则蹲下身来,平视着看向坐在棺木里的她,目光深沉地从她身上由上自下打量一番,眼神若有若无地在她红肿磨破的手腕上停留了一瞬,牵了半片唇角讥诮地道:“省着些力气,路还长,别连他最后一面都没见到就咽了气。” 玉岫掀眸看他,眸中虽疲惫却寒凉如芒,冷瑟着声音道:“死不了。” 开口的声音,是连她自己都没想到的嘶哑干涩。 他目光锋锐,依然在笑,神色却愈渐阴森:“我知道你不怕死。” 玉岫看着他仍旧自负地模样,忍着唇角撕裂般的痛,仍止不住轻笑起来:“不,我很怕死。”她微微抬眸,一泓明眸里此刻看去没有丝毫畏惧:“但你不会让我死的。我死了,你就没牌了,不是吗?” 赵则的一抹冷笑凝在唇边,闻言身体不由前探了几分,阴狠之色掠过面色,终究有片刻的失神。然而那一瞬失神过后,唇边再次勾起一抹讥诮:“你不怕死,却怕别人看着你死。” 声音笃定而从容,仿佛是确定给他自己听。 他眯起眼睛看着被禁锢在棺木中的玉岫,目光灼灼阴冷逼人,仿若看着猎物的狼眸,“你说得对,我不会让你死。但活着,也要看我想你怎么活。” 一个随行的兵卒推门进来,手中端着一只粗陶碗,朝屋内低声道:“主子,找到了些稀粥。” “进来。”他沉声应道,伸手接过那粗陶碗,伸手来回搅动着,忽然抬眸看向玉岫,命令般道:“张嘴!” 玉岫看着他,强咽下胸腔里升起的那一腔愤怒,缓缓俯下身去,张口抿下那一口粥。 她不能因为自己的气愤而赌气绝食,现在的她已不仅仅是自己一个人,更何况要想寻觅机会活下去,只有沉默顺从,养足精神与力量,再不做无谓的反抗,暗自留心寻找出逃的机会。才有可能赢下去……玉岫一口接一口地咽下那碗粥,直到碗已经空空见底,赵则才咪眸打量着她,将手中的陶碗递给外边的兵卒,沉声道:“找到衣物了吗?” “回主子,妇人的衣物,只找到这么一件。” 赵则伸手接过,站起身来将手中的衣物抛到玉岫身上,冷冷俯视道:“把衣服换了!” 玉岫低头看了一眼那裳服,头也未抬,举起自己被缚住的双手。赵则狠狠盯着她,目光如刀剜,抬颌示意一旁兵卒:“解开她。” 双手好不容易得到自由,她抓起膝上的衣物,指缝嵌进衣物粗布里,微微弯曲指节试试能不能用力,那兵卒粗声喝道:“快换掉,别磨蹭!” “出去。”她冷冷出声道。 “你……”那兵卒抬手欲对她动粗,抬起的刀柄却被赵则一把握住,他双眸抠在玉岫身上,沉默了片刻,偏头看着四周兵卒,寒声道:“都跟我一起出去。” “主子……她身手……” “不必多说,十个男人,若连一个女子都能看丢了,我们还有什么资格襄师复国!” 玉岫斜眸看着隐退到屋外去的那些人,缓缓回过身来,轻轻按摩着自己的手腕筋骨……眼神轻轻从整间屋内细细扫过,蓦地停住,落在墙角稻草堆上那尖锐的石挫上。北地常年冰雪覆盖,冬季奇长,山间人家常常凿开冰雪寻野山菌之类的东西,那尖锐的石挫想必就是做这个用的。 双手轻触到绑住双腿的绳子,指尖微微一顿,朝门外看了一眼,终是又收了回去。抓起赵则刚才抛过来的衣物一角轻轻一掷,再小心翼翼地将那被衣物罩住的小石挫拨过来,弯腰拾起,解掉重重的盔甲换上那身衣物。 那是一套年逾四五旬妇人的衣衫,粗布面料上打着补丁,再普通不过的寻常妇人家的样式,应该是这间屋子主人的衣物。赵则也许是担心她这一身虞军铠甲太过遮掩,为保万一才叫她换掉一身衣物。 这样也好,若寻得机会逃跑,那一身虞兵的盔甲反而容易成为他们的目标,这样一身妇人裳服,掩于人群中再合适不过。将那枚石挫仔细地藏在亵衣里,穿戴整齐后规矩地轻咳了一声,只有赵则一人推门进来,上下瞧了她几眼,扔过来一袭不知从哪里寻来的衾被,虽然旧得里头的棉花早已结成砣,这样的天气,也好歹能御些寒了。 他蹲下身,将玉岫两腕合住,用两指粗的麻绳仔仔细细将她的手捆缚住,粗糙的指腹故意在她腕间红肿破皮的地方轻轻摩挲,似笑非笑道:“我听说寻常的捆绑方法,根本就难不倒你,这绳子可把你折磨得够疼的吧?啧啧……忍着些,你若是再多些伤口到他面前才是最好。很快,你就可以见到他了,灭三师将那法子是谁想出来的?我一声令下,绑住你四肢手脚的烈马便会开始向不同的方向狂奔,他那么爱你,会不会舍得以求饶割地的代价来换你性命?会不会发疯一样地带着大批虞军来报复然后投向我们的陷阱?” 他眸中泛着报复的光芒,静静地审视着玉岫,忽而敛去脸上所有的神色,一字一顿道:“知道吗,我会变得如今这般不择手段,还要拜他当年所教。活着见到他面的时候,记得替我说声谢谢。” “赵将军,一个人会变得不择手段起来,你可知道是为了什么?” 玉岫迎上他的目光,静静地道:“人之所以会变得不择手段,那是因为对自己无能的愤怒。” 他目光灼灼如烧起了火,胸膛起伏,强忍住胸口的怒气,捡起那条衾被扔在她身上,仍自傲道:“公主对我的关心有些过了,你还是先担心他会如何处之吧。” 屋子正中间起了一盆火,十来名兵卒与玉岫隔火两边休息。这一夜,玉岫就睡在棺木之中,夜色深沉,深山之中安静得可怕,夜间屋外响起了簌簌的落雪声,屋子里此起彼伏是那些兵士们或轻或重的鼾声,她躺得笔直,狭窄的棺木内紧窒而压抑,隔着木壁,她虽看不见,却知道赵则一整夜都没有合眼。睁着双眼从漫长的夜色直到窗外隐约发白,透出蒙蒙模糊的天光,下了一整夜雪,清晨的寒意比夜间居然更甚,透着骨的凉。 屋子里静得出奇,她轻轻地坐直身子,向一侧望去,屋中的那盆火已经熄透,环顾屋中却不见赵则的踪影,那些兵卒依旧东倒西歪睡得很死,就算是极短的时间,也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她将双腕伸到嘴前,牙齿灵活地咬住那麻绳的绳结处,巧妙地向一个方向拉着力,双手捆得极紧,虽然赵则对她早有防备,然而如此强烈地求生之欲下,那绳结解得极快,双手刚刚活动出来便解散绑住双足的绳子,悄声从棺木中跨步出来,一步步小心翼翼地绕开那些睡得死沉的兵卒们,紧紧贴着屋门,伸手在门缘上才刚刚推开一道缝隙,门却被吱呀一声推开,手臂被人一把抓住,门外的人正是赵则,似是在外头站了很久,肩头衣上落了许多碎雪,深色淡漠,正冷眼盯着背靠在门框上的玉岫。 他一身粗布衣物,头上绑着滚边的头巾,一身边地商贩的打扮,唯独那一双眼依旧戾气难当,开口道:“要逃?” “小解。”玉岫心头发寒,心中猛跳,手已经攥成了拳背在身后轻轻发颤,心中测算着,自己能轻易打开绳索已被他发现,定不会轻饶,往后他只会把自己看得更加严实,再想逃就难了。此刻他的同伴还一个未醒,他又有伤在身,若是此时出手,说不定逃出去的胜算很大……思忖之间,却听他深吸一口气,难得的没有愠怒,沉默着用力扳过她的双手重新用绳索缚住,又从怀中掏出一条头巾,不由分说地披在她发上,半遮半掩去大半边容颜,不仔细看,像极了边地普通商贩家的婆娘。 收拾妥帖后,赵则扫了他一眼,忽然伸手拽住那绳索的另一端,缠绕在他自己手腕上:“既然那么想走路,便让你走。” 语毕,沉声道:“都起来,后边的柴房里扔了些我找出来的衣物,全都给我换上,把你们身上的军服起盆火烧掉,不要留下半点痕迹。” “喏。” 205 北陇 205北陇 车轮声滚滚,又是整整一日的赶路。从山中下来之后,赵则一行人进入北地一座相对繁华的城郭。 城中虞军出奇的多,街上满是穿着虞国军甲巡视的兵卒,城关更有军爷把手,然而赵则却与她同骑一骑,光明正大走在城中的街上,甚至气定神闲坐在驿站内歇脚喝茶。 两侧之人聊的闲话多多少少落入他们耳中,多是抱怨这城中猛然增多的兵士,都说城中近来乱得很,看样子怕是难免一场战事。许多人想着借贩粮之机去汉北那边避过战乱的风头,抑或是出城往太平些的地方走,无奈这两日内陡然充满整座城郭的虞军,和关前突然变得严苛的守卫,竟下出指令来,除非是外地的商贩掮客,否则月内城郭众人尽数不允出城。 “看这样子,只怕这战事月内就能闹起来啊!”一名年纪微长得老叟双手捧着冒腾腾热气的茶碗嘬着,偏头看向驿站外来回不断的兵卒,叹出一声道。 “自打这新君上上位,你说说,虞国上下太平了几月?早前听闻内省来的走贩议论说是景穆的那位老侯爷跟上头不合,据说是要谋反,但凡听的人无一人信!这风言风语才传出来几天……前朝的人竟这么先闹了起来,听说连虞王都城都遭了打劫,一夜血洗,不知死了多少人。咱们这地界素来是天高皇帝远,如今倒好,非但要在战事沿廓到了这儿,还不许人出城去!咳!欸……你方才那话是什么意思,你怎知这战事月内就能闹起来?” 那商叟望了两眼四周,突然低了下颌,对他神秘兮兮地招手,让他把耳朵凑过来。 “你还不知道呐?听说关内两军都已经交锋数次了,眼见着就要打到城里来……这月内不放人出城的命令这般突如其然,怎知不是跟这战事有关?” 那人翻一白眼,漫不经心道:“我当你知道什么天大的消息!这关内交不交锋关我甚事!就是在汉虞十二关每处都烧上一把火也犯不着我半点关系,只如今城内事态变化得如此快,我倒真担心……” “我说的可不是这个!”那商叟一个劲的摇头,继续压低着声音,然而那声音却连整个驿站内的人都听得见:“今日城西那边热闹的很,发生了什么事,你可知道不?” “城西?城西出了什么事?” “从大清早起就有穿着官兵衣服的军爷驾着牛车挨家挨户收粮,但凡家里或是商户仓库里有余粮米粟以及柴炭的,全数都交给他们收取,今日晌午的时候就剿空了城中所有人家的粮仓米缸,浩浩荡荡一支队伍除了城关往西去了。那样庞大的架势,我瞧着定是押送粮草军需的,一准没错!已经到了急备粮草的份上,我们这地界只怕不是个战塞也是军队补充军需的要扼地方!” 商叟对桌的人听得微微愣神,琢磨道:“只怕是真要开战了……” 那商叟瞥了两眼左右,拿指骨在他面前桌上扣了几扣,压低声道:“嗳,你可知道,那些军爷收粮草是个什么价?” 那人摇摇头,道:“什么价?” 只见老叟瞪大了眼睛,伸出三根指头比在他面前微微一定,咋舌道:“这个数!” 那人闻言傻住,死死盯着老叟那三根指头不放,又低头自己比出三根,再一次诧异地看向他。 “千真万确……比汉北那些老主顾们高出整整三倍的价!百姓们有多少,他们就收多少,一个子儿的价都不砍。你说天底下上哪找这么好的事儿去?省着风里来雨里去地运粮到汉北等人收,光是在家闲坐着就有军爷捧着银子送到你家门口来!你说说,自古以来但凡打仗,哪个皇帝不是搜着百姓脂膏、喝令底下捐粮捐银,如此大手笔问百姓家收粮草的事儿,我到这把年纪了,还是第一次见着!” 对面的人仍然没有回过神来,满脸苦意似是懊恼自己错过了那等良机,没把家中的余粮兑给军爷,口中兀自喃喃地道:“咱们这新君上,真真不是个普通人……” “这位兄弟,你家可还有余粮?” 那人的思绪被这一声猛地打断,偏过头来怀疑的看着这突然走到自己桌前来的人,由下自上打量一番,不过是个穿粗布灰衣平凡打扮的商贩,一句普普通通的话那语气恁是比自己高出不知多少的傲,不屑地摇了摇头,摆手不耐道:“没有没有,有那闲粮我不知兑给军爷,傻等着战事过了运到汉北去?!” “你、你做什么!”他话才刚落音,下巴蓦地被来人捏住上台,指腹的劲力大得惊人,寸劲再缓就似能捏碎他的下巴,偏头对上他的双眸,却忍不住悚然一惊。 分明是再普通不过的商贩装扮,那一双眼睛只是恰恰撞上,都觉是闪着寒芒的刀子在细细轻轻拨他的体肤,身上的汗毛都倒竖了起来! “我不过是想做一桩生意。”赵则微微敛目,左手掂着一整袋银钱,偏首神色乖戾地道:“余粮。有,还是没有?” “这……”那人双唇哆嗦着,支吾道:“谈、谈生意便谈生意,你动……动什么手?” 赵则双目微咪,面色闪过一丝不耐,两指骨节使力,那人瞬间痛得皱眉歪嘴,求助似的看向对面的商叟。 那商叟却竟然装作没有看见,欲意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走。 赵则伸手松开扣住他下巴的两指,沉声道:“你也坐下。” 刚刚才抬起半点高的屁股再一次重重一下落了下去,那商叟是精怪之人,陪着笑看向赵则道:“余粮今日都给军爷换走了,再没有了。” 啪地一声,一袋银钱被抛掷到那人桌前,方才的余惊尚未退去,这一下再次被吓得往后一倒,险些连着椅子朝后摔去。 “三倍的价钱,军爷给的多少,我就给多少,半分也不会少你们的。” 那人迟疑地道:“你当真要以三倍价钱做这桩生意?” “你看着我可像有半点玩笑的意思?” 那人犹自惊魂未定,只稍瞥及赵则的双眸,就忍不住后脊发凉。 稍稍沉默片刻,就在有所动摇的时候,那商叟一双精明的眼睛猛地落在旁桌玉岫手腕上的绳索上,若有若无地悄悄瞥了赵则一眼,心中恨不能早一步脱身,借口道:“这样划算的一桩生意,只可惜余粮却已经换尽了……” “这位老叟在北地呆了多年吧?” 商叟被这突然的一问怔住,不明所以,听到赵则自顾自地轻慢道:“莫不是吹惯了北地刮骨头的寒风,家里连些柴炭也不需要备了?” “你……当真连柴炭都要?” 赵则斜勾起唇,眸色中似有盘算意味,沉声道:“米粟粮食、柴炭油水,但凡军需,你们尽所能地给我找,有多少,我就要多少。我给的价钱,只会比军爷们跟得更高,一个时辰内备齐,逾时不候。”语毕偏首道,“那一袋银钱,拿去买点伤药。” 垂头看了看自己的两指,漫不经心道:“应该不至于碎……我可收敛了几分力气的。” 玉岫渐渐开始知道了赵则为何要绑住自己双手的和他并行,一则,是为了防止她逃跑。赵则是聪明之人,他不会不知道,最安全的方式,就是把最不安全的东西,放在身边看着。二则,他假意要与她扮作夫妻,以贩卖粮草的方式紧随或混入军需官运送粮草的队伍之中。 虞国为保障军需粮草运输的畅通,往往赐军需官上谕特颁的通关符令,不必屡屡通过关卡盘查浪费运输时间,而混入虞国自己的粮草队伍,的确是能把亲手押送到公子恪身边最为安全的办法。 如此巧妙心细的法子……竟会出自赵则。玉岫的心中又是一次如浇冰水,这个人,从前倘若只是觉得他傲气自负,那么如今,却是慢慢地挖掘出他心底深沉的心机。 很少有这样的时候,会觉得发自心底的矛盾,矛盾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她抬起眸子,看着眼前城关上映着的“北陇”二字,心中竟幽幽有了一丝期待。 北陇的寻常百姓在这样的情势下自然猜不出来,可她与赵则却心知肚明,沿着他们的路走下去,便离公子恪越来越近了。 为什么越近,却越发觉得心底发慌又期待呢?那样矛盾地感觉……她闭目,心底却静静浮起依靠这个词。 是了,那是一种依靠,从什么时候起,那个眉眼间只有刀锋戾气的自己,开始真正变得像一个女人,握着刀的手开始会抖,分明见惯了的杀戮会觉得于心不忍,离得近了,便愈发放纵心头的想念,好像分明是那么可怕的事情,只要和一个人联系起来,却也变得有所安慰起来。 分明是朝着他二人撒开的网,布下的圈套,可却那样的相信着他,既想逃遁开,不想成为他的制约,却又那么期待他执子围杀,化解开重重困难牵住她手的样子。 闭目侧耳倾听,又深深呼吸,哪怕只在这北地干燥寒冷的空气中,闻到一丝亲切的气息也好。 再近一些、再近一些,也不会觉得害怕了。 *** 他们身后是十来个同样扮作商贩的兵卒,赵则稳稳扣住她的手,一步步走到城关下。 两道寒芒砰地一声相撞挡去了他们的去路,守城的关军走上前来仔细盘问,上上下下打量着他们,诘问道:“干什么的,到哪儿去?” “这位军爷,我们是北陇城内的商贩,也干些掮客的活儿,前些时日才走了一趟汉北。刚刚听人说起今天有军爷来收粮草,说起粮草,我们库中囤得可多了!军爷给的价格可是汉北的整整三倍,我们怎么说也想做成这笔生意……您瞧着,瞧瞧我们的货……”赵则侧着身子让出视线来,把身后那整整五六牛车装的米粟露给他看,丝毫不经意地从袖中摸了一堆银钱按入那守军手心,赔笑道:“军爷,能否通融下,让我们过去?” 那守军垂眸看了一眼手中之物,状似无心地放入怀中,抬声道:“军需官走了已经整整半日,你们即便过得去,怕也追不上。” “军爷,小的都说了……这笔生意,小的无论如何都想做,军爷要是嫌小的不够诚意,小的明日回来时再……” “欸……”那守军急忙摆手,匆匆扫了他一眼,看向身后城关的出口道,假意盘查他衣物,借势贴在他耳边极快地低语了一句:“兄弟是个明白人,既出去了,就别回来了。这城里太平不了几日了,省着些钱逃命吧。” 赵则闻言微微一怔,抬头看着那守军心领神会地笑道:“多谢。” “走罢!”他朝后看了一眼,命那两个持戟地放条路去,目光在一辆辆牛车上划过,直到最后一辆车后,赵则牵着玉岫踱步欲过时,他猛地抬起头来,摆手拦在他二人身前。 艾,崩溃了。这一章等于码了两遍,晚上写了大半时电脑突然死机了,稿子什么的全没了。。!tat第二遍和第一遍永远不可能相同,这是真理。哎叹息,我老是闹出这些没rp的事儿来。 206 胎象 206胎象 “她是什么人?” 那守军伸手去拨玉岫半掩面的头巾,却被赵则当先拦在前面:“军爷,这是小的自家婆娘……” 他怀疑地朝赵则身后探了几眼,目光停在缚住她双手被赵则绾在腕上的麻绳,皱眉道:“自家婆娘为何要捆着双手?” “说来实在惭愧!”他压低了声音,凑在守军耳边道:“小的婆娘不守妇道,前些时日我出汉北贩东西,回来竟发现她和邻家的男人有了关系,被我发现后,这婆娘日日想着跟那男人跑,这才一路拴着她。” “把脸露出来让我看看。”那守军似乎变得不那么好说话,冷眼瞧着玉岫,仍不愿放过。 “军爷,您瞧这城中局势……就通融下,让我带着我家婆娘一同出去吧……”语毕,伸手又往他手中放了许多银钱,目光殷盼。 “不是我刻意为难你,实在是我们也有命在身。”他指指天,沉声道:“上头下的命令,但凡女子进出城关,一律要查得清清白白。” 玉岫心下微跳得加快,定是公子恪已经得知她被劫掳的消息。那日三师将灭后,他应该已与曾靖商量好要她先跟着部队回葭萌关,只是没料到竟会出了这样的意外,心下骇茫又有一分兴奋,抬头想要让那守军看清楚自己的脸,却见赵则转过脸来,神色淡淡,正冷眼凝视着自己。 他会打算冒险一试,还是要涉险毁了这一步棋。若是此刻动手,难免暴露他的行迹,那么接下去他所有的预谋,都将会被一步步打破……玉岫垂眸思忖间,那军官已经走得近了,偏头朝着赵则随意道了一句:“兄弟,先松手吧,一个婆娘而已,丢了我给你找回来。”语气里有三分不屑的笑意。 玉岫的心跳突地急促而沉重,紧张之间,手那一端的绳子,竟当真给松了。 下意识地抬步朝那军爷多走一步,手臂却被他一把抓住。 “我说兄弟、你就放心吧!” 他伸手掀开玉岫的面巾,上下打量一番,神色忽而一怔,赵则的瞳眸瞬间紧张,玉岫能够隐隐感到,身后那十人,早已做好了准备,随时随地都可能从牛车底下抽出刀来将这城管的所有守兵杀得一干二净。 “等等!”守军朝后退了一步,大声对着城关后的同伴喊道:“拿画像来!” “喏。”身后的兵卒将一副卷轴递了过来,那守军将画像展开之际,北陇城的城关下出奇的静谧,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已经再没有时间继续观望等待,玉岫屏着呼吸,心中倒数着打算舍命一搏,一…二…三! “来人!”那守军抬头间的话音还未落,一道利落的寒芒就从玉岫的斜后方刺出,那守军也极是防备,那样快的锋芒下,竟侧身避过,只在肩上划下一道长长口子,抬眸间数十个守军已拔刀向他们刺过来,来不及犹豫,玉岫趁乱拔足向北陇城外狂奔。 肩胛上一热,鲜血从颈上蓦地蜿蜒流下,旋即撕裂般的锐痛传来,那是剑锋指入皮肉用力划开的伤口,玉岫咬牙回身,只见赵则驾着一辆牛车冲开城关下众人刀锋围指的阻拦,笔直朝她追来,而城关下的守军们却被那剩下十余人缠斗住,没有空隙过来。 “我让你走了吗?”赵则的目光停在那伤及玉岫肩膀的剑刃上,面容寒栗,笑意阴冷。 玉岫迎上他的目光,忽然牵唇一笑,闭上眼睛,似要自杀般地向右偏头,用自己柔软的颈肤擦上那锐利剑锋,赵则的瞳孔猛然搜索,眼底一片震惊的冰凉,手肘陡然使力自她肩上翻转过剑刃,就在玉岫的脖子堪堪要擦着他及时变过来的刀背而过时,却见她突然举起双手自侧锋划过,缚住双手的麻绳甫一触及刀刃瞬间崩开,眨眼间的速度从衣内反手拔出那一枚石挫,咬牙全力向他刺下—— 石挫扎进皮肉,鲜血汩汩渗出淌在她指缝间,另一只手用腕骨猛力撞向他虎口,劈手夺过他手中的剑,目光泓亮而冰凉:“赵将军莫不以为我是那种寻死之人?” 他瞳孔骤缩,目光中杀机渐盛,脖颈上破骨折筋般的巨痛骤袭而来,新伤连着身上旧伤,令他抬手都止不住地发颤,玉岫眉目间沾着迸出的点滴血迹,染上一丝诡谲地艳丽:“是不是后悔没有杀了我?” “杀你,于我没有半点用处。”他眸光渐黯,许是因为伤口的痛楚,声音亦有一丝难以捕捉的喑颤。 “那你只怕是要失望了。” 玉岫微微扬颌,面色那般冷冽,眼神却出奇地平静:“以我为诱饵来要挟公子恪?”她亮眸,缓缓吐字道:“我不会傻到一路顺从地让你用刀架着我的脖子送到公子恪面前;他更不会木讷到因为我的生死而成为你的傀儡,任你左推右就。赵则,你想错了,这天下想要杀我的人太多,而你却对我还心存不忍。你以为凭着这一点点伎俩就可以算计公子恪?你以为他会因我一人生死而乱了大局方寸?你既杀不了我,也控制不了我,你的手下忠于的是先朝给他们的恩惠,而你想战胜的却只有自己的私愤,你到底有什么?你手中,连半点能威胁到我们的东西都没有。” 赵则的脸阴黯至极,额头上却被涔涔冷汗湿,濡,拳握得极紧地看着面前女人,锋利眼神却在她的平静目光中瓦解得分毫不剩。 身后的打斗声渐弱,玉岫倒旋过剑,以那剑柄对着他,对着他胸前伤口轰然砸去,赵则喉咙间溢出一声痛楚的闷哼,抬手捂住,口中已含血沫。 她偏头看向赵则,眼里聚起叫人看不清明的情绪,“你不是一直很好奇,亲族不论怎样都找不到的那段身世——我五岁为琅王所救后的身世,我是做着什么样的营生,活下来的?” 她轻启嘴唇,语气仿似说起今天吃过饭菜一般轻松:“我是公子恪手下的暗桩,杀人、或是被杀。刀口舔血、摧肠折骨,身上若没有痛楚都不觉得自己还活着,我不杀别人,自己就活不下去,鬼门关前走过无数次……”她缓了缓,继续道:“好几次觉得再醒不过来了,却还是被栏杆外的光线刺痛了眼睛,那样都活了下来的自己,从来不觉得会死在你手中。” 玉岫登上载着米粟的牛车,挥鞭狂奔,牛吃痛跑得飞快,在北陇城关外的官道上飞奔着。 北风卷起地上的碎雪沙尘拍打在马车上,发出啪啪的声响,她一刻也不敢停,知道虞国的军需官今日才运送粮草出城,只要她足够快、赶上军需官的队伍,那么她便安全了。北陇城关的事已经暴露,城关的人已看过画像,知道自己的下落定会分秒必争地向公子恪上报,她离他不远了,如此想着,心中激动更甚,谁知胸口竟蓦地一窒,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感涌了上来,心跳得不由飞快,这个时候,妊娠反应竟如此剧烈。 捂着口,唇也止不住那股恶心感,只得放慢了牛车的速度,伏在车辕上干呕起来,冷风直直地灌向她口里,那样的恶心不仅半点没有好转反而愈发剧烈,连日来都没有怎么进食,呕得胆汁都吐了出来,额上渗满涔涔汗水,靠在车辕上大口地喘着气,这才发觉,肩膀上一阵阵皮肉撕裂般的痛袭来,眼前一阵一阵地发着黑。 掀开衣料,才发觉赵则那一剑划得极深,因着逃出钳制的兴奋,方才一路只顾没命的驾车,竟忘了肩上的伤口,血水渗满了衣物,冷却后经风一吹阵阵冰凉,沾腻着伤口,稍微一扯便连带着锥心的疼痛。无奈此时的天色渐暗,前方的路已越发地看不清楚,出了北陇城关一路走,至少要行上整整一日才会有另一座城邑,看来她今日已赶不上军需队伍……现在腹中空空如也,胸口却仍憋闷得难受,北风呼啸的官道上除了她半个人影也没有,渐凉的夜温叫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不敢停搁在半路上,于是咬起下唇,继续驾着牛车往前方赶去。 幸好这车后载满了一车米粟,若寻得到柴火和避寒的地方,她至少能熬过一夜,还能煮些填肚子的食物。一路安慰着自己,一路一刻不敢停地驾着车,脸上已冰凉得没了知觉,嘴里呵出的气在眼前不断凝成团团白雾,又被直撞向脸地风刀子给破开。 寂静的夜色,浓得像团化不开的墨。眼前漆黑一片,耳畔除了牛车咯吱的响声与蹄声,静得再也听不到其他。前方的路再也看不见半点,睁着眼与闭着眼甚至都无甚区别,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一阵又一阵的寒意从骨子里侵袭出来,冻得神智都不再那么清明,身上的痛楚更加,脑袋昏沉得快要失去了意识。 传入耳中的声响渐渐有些不对,入耳的不再是车轮轧过积雪的声音,反而有些簌簌的声音,像是车轱辘碾压过断枝残叶,微薄的月光下,极力睁眼想看清周遭环境,却仍是一片模糊,猛地一刹,连牛都止住了步子,任凭玉岫怎么拉扯都再不肯动。 心头惶急,害怕就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捱过一夜,这样冷得天气已是冻得快没了知觉,若是夜间再下起雪,只怕会冻死在这里!心下一狠,猛地拿起剑朝牛臀上狠狠一拍,牛儿受惊撅起,撒蹄乱撞起来,砰然一声巨响,牛车撞在什么东西上,整个车辕发出木架断裂的咔嚓一声巨响,身子被甩了出去撞在坚硬地物事上面,全身一阵骤痛,连着右肩的伤口,额上的撞击,一直到小腹…… 撕裂般的巨痛骤然从小腹传来,慌乱间玉岫伸手朝小腹抚去,顿时感觉手心里濡,湿的一片,心头狂跳,伸手到鼻息间,那样熟悉的腥涩气味,分明……是血! 汩汩温热自腿间涌出,一种挖空了心肺般的无助感升腾起来,眼泪一行行自玉岫的眼里涌出,没有半点抽泣的声音,就那么无声的滚落,滑过她已冻得僵冷得脸庞,滑过她尖俏的下颌,夜里的寒风吹过来,像是薄薄细刃的刀子,那么疼,一下一下,剜着她心底的肉。 生死时速和寻找违禁词真是心惊肉跳的活儿~攒rp中... 207 道阻 207道阻 锥子般的轮廓分明的脸,一双上挑魅惑的双眼,隐隐间有熟悉的扑面慵懒的气息……那个瞬间,玉岫几乎以为自己在做梦! “玉玉——” “你怎么样?听得到我说话吗?” 昏昏沉沉中,熟悉的声音不断灌进耳朵里,强打起意识再次掀开一星线眸子,仍旧浓稠如墨的黑夜里,那张熟悉的邪气面孔离自己那么近,风霜落满他发间,如同一肩华发。 “大钰?”玉岫不确信的叫了一声,声音却低沉细如蚊蝇。 面前的男子频频点头,迭声道:“是我,是我。玉玉,我就知道你死不了!” 神思终于清醒过来,玉岫伸手一把捧在他脸上,惊喜地叫出声来:“大钰,你没事……你没事?对不起,对不起我失约了……” 眼泪一颗颗从玉岫的眼里滚落出来,嘀嗒嘀嗒淌在公仪钰的手背上,他揩过她的脸庞,急忙道:“我没事,玉玉,你瞧!我没事!别哭了……” 迭声的安慰中,玉岫的泪水仿似再也止不住般地淌落下来,她忽而张臂抱住了他,说什么也不放开,大钰微微一怔,慌忙伸手紧紧搂住玉岫的脖子,臂弯有些隐隐发沉,不过片刻,衣袂上因为浸湿的水渍而觉得透心的凉意。从来没有哪个时候,那个坚强沉静的女子,会像此刻一样趴在自己怀中哭得像个小猫儿一样…… 公仪钰的指腹摩挲过她衣料上结成硬伽的血,伸手去触碰她的额头,眉梢微微凝结,“玉玉,你发烧了,浑身烫得厉害,你感觉怎么样?” 她闻言,双眸滑垂,伸手抚过自己的小腹,心中仍不免陡然一空,低声道:“大钰,我有了他的孩子。” 公仪钰的臂弯一滞,不安地低头看向她护住的腹部,语气惊诧却还是带着一丝喜意:“孩子?!多好的事儿啊!你哭什么……” 玉岫微微抬眸,一张尖俏的小脸此刻苍白得几欲透明,清冽的一封泓瞳眸此刻显得空洞而无助,双唇开阖着颤抖了数次,终究自唇齿间吟喃出一句:“现在,现在不知道还在不在了……” “……怎会” 大钰的眉头皱得紧紧的,一双琉璃瞳仁里泛出波光来,他眸光闪烁,低声叫她的名字,声音带着自己都难以掩止的哀恸而心疼,朱唇微启,往日嬉笑调侃没有一刻得闲的嘴巴却说不出一个字来,伸手揽住她的头,指缝抚着柔软的发,沉声道:“在的,玉玉,你向来命大,那孩子定然随你……” 玉岫贴在他温热的胸膛上,彼时张扬不羁的男子此刻怀抱宽绰,唇角倔强坚毅地勾起,一遍一遍地对着她耳边告诉她,一切都会没事的。 她黯然,脑中浑噩,却已再也哭不出来了,胸口憋闷荒芜得直想大声吼上一嗓子。 身体被拽出雪堆,昏厥在雪地里的时间太久,站起来时下半身依然麻木得动弹不了,公仪钰搂起她的腰,将她从湿冷冰凉的地上拉了起来:“昏迷过去的时候,天已经黑得看不见了吧?” 玉岫点点头,听他道:“从后面的官道过来就是一片林子,盖了一层皑雪,再加上天色已黑本就看不清楚,牛车撞到了树上,车辕已断作两截,我刚刚瞧过,那牛的后腿负了伤,怕是难站起来了。” 玉岫略一点头,看向大钰道:“你怎么找到我的?” “那天你往大营去后,我看到前方营前聚了些人马,三师将兵败后我的人马早已同归赵则大营中,不可能徒然多出那么十骑人马来,心中觉得不对,想到云丘一战赵则领兵退地,我大约猜到了几分他的意图。无奈当时站都站不起来,只能干着急,好在赵则是个警醒的,担忧你安全,派了兵役来护你回营,我将前由告诉赵则,心中不安,又连夜沿着那马蹄印找过来。山上遇着一对老夫妇,光是看到我骑马来就吓得不轻,询问了才知道前夜有十来个骑马赶车的人抬着口棺材夺了他们的屋舍,我去那屋舍看过,地上烧了衣物的灰烬和旁边那口棺材,料想定是你们经过了……” 他说着睫毛有些扑扇,看着玉岫道:“那些糙男人们居然把玉玉你关在棺材里头,实在太可恶了!敢欺负我大钰第……第多少房来着?”他似乎才想起这茬,眼睛半眯着,幽光闪闪,拿鼻子哼气道:“等将来看我堂堂景穆世子怎么收拾那帮人。” 分明是惯有的调侃语气,然而玉岫侧耳之间,却分明在他那故意侃笑的语气间听到些许这个男人身上特有的狡猾与沉敛。他弯弯上挑的眼角与胡闹的语气里,掩藏了太多东西,她甚至都不会不相信,今日大钰出气般的一句玩笑话,在日后会变作怎样雷霆般的杀伐。 还未回过神来,玉岫觉得脚下一空,才发觉整个人已经趴到了大钰的背上。 她有些哭笑不得,出声道:“大钰,放我下来吧。” “不放!” “男女授受不亲。” “那也不放!” “大钰,我现在都有了公子恪的孩子!” 公仪钰的臂弯一沉,声音辨不出息怒来,继续道:“那我就更不能放你了。” 夜风彻骨冰凉,刮过两人的发肤时,因着紧紧贴在一起的温度,才不觉得那寒意要钻到骨子里去,玉岫张了张唇,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来。 沉默了片刻,大钰才讷讷道:“你肯给他生孩子,都不肯给我抱一下,玉玉,你不公平。” 玉岫听了这话哭笑不得,还没来得及开口,又听他继续絮叨:“论长相,谁敢跟本世子比美?就他那张冰块脸?”他语气里明显的不屑,忽然又觉得自己太过自得,忙一转话锋的改了口道:“本世子也不是说自己美,这可都是别人说的!呐,玉玉,你敢说你当初不是看我长得美怕我被那几个大汉玷污了才救我的?” 玉岫微微一愣,道:“你总算肯承认是我救你的了?” 大钰步子一顿,似乎回想起当日二人初见时自己的耍赖,也乐了,笑道:“其实本世子当日怕那些人对你起歹心才暗中提醒,没想到玉玉拳脚功夫那么厉害,也算你捡了个便宜去,给了你一个机会立下救本世子的大功!嗯咳……”他说着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道:“本世子宽宏大量不与你计较这些小事,你看,今儿要不是我,你该怎么办!要不也给我生个孩子作为回报?” 悄悄睨眼看向她,还没来得及闪躲下巴上就砰地中上一拳,疼得龇牙咧嘴嗷嗷直叫,玉岫看着他,皮笑肉不笑地命令道:“放我下来。” 大钰顿了一下,忽然停住步子,烟黑的衣衫和墨色的发在漆黑的夜里一起飞扬,不厌其烦地伸了一只手出来为她抚平衣服上的褶痕,“要是我死了,可就再也抱不到你了……玉玉你难道不会觉得遗憾……” 玉岫候间一噎,只是片刻的失神,公仪钰大步向前走着,平声道:“走吧,去前边寻个人家,找个大夫瞧瞧我们的‘小公子’怎么样了。”他的眼神若有若无低垂下来,清浅地一挑,偟似不经意地眄开眸子,再看他时,嘴边挂着一丝狡猾的笑意:“玉玉,嫁人吧。” “什么?” 头顶的人“呵呵”地笑,忽然趁势握住她的手腕,贴上来的手掌心是冰凉冰凉的,大钰的指腹摩挲着掌中滑腻的肌肤,道:“嫁人吧,像寻常的夫妻一般,办一场热热闹闹的喜事儿,穿大红色的嫁衣,抹上粉嫩的胭脂,把相熟的故人都叫上,看着他抱你垮火盆、踩瓦片,握着同心结跪在亲朋面前,一杯酒歌一遍,一愿琴瑟鹣鲽,二愿夫妻康健,三愿能如梁上燕,二人常相见。再被前来贺喜的朋友们灌得酩酊大醉,然后一起闹洞房……你为他日日浣衣做菜、生孩子……就像寻常夫妻那样,年岁渐远,青丝染了白华,这一生举案齐眉,到老了,只觉此生很好很长,惟愿共枕一冢,坟头长满青草,来年芳草绿,侬侬我我的新人路过,仍会心生羡艳……” 玉岫起先是听得发怔,身上的伤口在猎猎的风中扯得极疼,一阵又一阵的昏沉袭上头,终究在大钰渐渐只有低喃的声音里睡了过去,头一歪,恰巧搁浅在大钰脖颈里,冰凉俏致的鼻尖触及大钰的体肤,弄得他一痒,偏眸看她睡去的样子,大钰微微笑起来,轮廓分明的唇启开,在沉沉的夜色里仿似一声温柔的喟叹:“傻玉玉,心上人,是能够把心底的喜悦欢愉全都笑给他看,把你的悲伤和委屈全部哭给他听的人。” 松软的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一不小心踩空一步,背上的人微微晃动,好在大钰一手把她的双手暖在手心里捏握得极紧,轻笑着摇摇头道:“你啊,何时才能真正把你的难过委屈全都哭给他听?”语顿、兀自牵唇,狭长旖旎的眼睛里是极其温柔的笑意:“玉玉,我不能太贪心了。这一生,我只能奋不顾身去做一件事情,这辈子至多也只能以朋友的身份守护你,下辈子……可不可以换一种方式?下辈子,让我当你的心上人……嗯?” 惯用了轻佻的玩笑般地口吻,在一望无际的雪野里格外清寂,有那么一瞬间,大钰忽而希望这条路长一些、再长一些,温暖袭人得就彷如自己刚刚淡淡所述的那寻常夫妻的一生。 208 赛罕 208赛罕好暖……温暖的感觉一阵阵包围着自己,像是温烫的泉水一点点渗进体内骨血,所有的血液都流动起来,眼皮吃力地抬起,微微撑开一线,黢黑的视线里有一点光亮在不远处耀动,那是个陌生的身影,在光亮中朦胧却又显目的来回晃动,想要睁开眼睛,却觉得全身被温烫得泉水泡得软乏而放松,再使不上半点劲来,再一次在不知不觉中沉沉阖上了眼睑。 天光大白,玉岫再一次睁开眼的时候,入眼的先是头顶的幔帐,再是身旁的矮毡座,顺着视线看去,这是一间不大的屋子,屋子里简单得没有半点多余的东西,双手撑着床榻想要坐起来,床板却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忽然听到窸窣脚步响,一张陌生的脸孔忽然摆在玉岫面前,玉岫满脸讶然地看着眼前的人,这是一个眉目端正的青年,浓眉、高而略宽的鼻,略微有些厚的唇,只是装束却不像是虞国子民,是典型的边地民风。 见玉岫一双瞳眸眨都不眨地看着自己,那青年拿手在她鼻端上方来回晃了晃,玉岫回过神来,想起昨夜昏睡前发生了什么,揣度眼前之人更不像恶人,微微牵唇笑道:\姑娘头点如捣蒜,连声道:\着长这么大是第一次见到美公子那么美的人! \罕撅起嘴,显然不甘愿这么走掉,但看到乌力罕转身大步出去的身影,还是不情不愿地跟了上去,临出门,还对着床上的两人俏皮地眨了眨眼,压低声音道:\心要策反? 你明知道公子恪他……唔…\ 《莫负花朝》208 赛罕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09 初心 209初心她知道自己再问下去也得不到丝毫有用的回答,公仪钰玩世不恭的外表下所藏的心思自己永远也猜不透,更加不能理解他那双旖旎眼中偶尔透露的清寂,只是他一句话毕,隐约间让玉岫觉得心脏跳得很厉害,砰砰砰砰地响,额角的太阳穴都突突直跳,端起大钰手中递来的杜仲药汤仰头灌下去,药汤已凉了多时,刺骨的寒冬里冰凉茶水顺着喉咙一道咽下去,却半点也没能浇熄心底那抹愈烧愈烈的恐慌。 将手中的碗递回过去,牵动肩胛伤的伤口一阵剧痛,抬手捂住肩膀,她蹙眉忍了片刻,抬首问\的绷带一层层掀开,露出肩胛处的伤口,那绷带已被血渍浸染得殷红,因着肩背上布满的细碎伤痕,惯常的遮掩下甚少露在外头过,连皮肤也较常人白皙了数倍,在红旺的炭火中泛出莹莹如玉的光泽,绷带下那一处深可见骨的刀伤宛若一朵嫣红妖冶的花,盛开在白皙胜雪的肩头。 伸手将短柄匕首的锋刃放在炭火上来回窜动了一会儿,突然伸手反斥着匕首贴上那伤口,大钰的眉头一皱,顿时\近地贴着她肩胛轻轻吹着气儿,一双琉璃眸中风光旖旎却不见一丝情,欲,仿佛贴着心般淡淡地说道。 \一次次为难自己,我终是忍不下去,玉玉,有很多事是掌握在自己手中的,你若不肯放自己一马,任谁也救不了你。 如今你尚觉得掏心挖肺都心甘情愿,我却不愿看着你被身周的丝线缠绕得渐渐像个傀儡,挣都挣不开,若是有一天我不在,会很不放心的。 \ 《莫负花朝》209 初心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10 变端 《莫负花朝》210 变端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11 死生 211死生 “你哥哥怎么了?” “哥哥在外面,一身血……哥哥快死了!白姐姐你快去看看,快去救他!” “什么?”玉岫替她撕扯衣物的手登时一顿,面色瞬间白了三分,见赛罕拼命地拔开自己帮她的手,颤声抽噎,肩膀克制不住地耸动着:“我不疼!我不疼!哥哥……再不去,哥哥就快死了!” 顾不得许多,玉岫回身穿上衣服转身冲出门去,难得的晴日,地上的厚厚白雪有消融迹象,而眼前这一幕,却叫玉岫心里如被刀扎了一下! “乌力罕!”一声厉声尖叫,玉岫冲过去,被眼前的景象惊得一下跪在了地上,乌力罕一手牵着一匹马儿,那马儿歪道在一边已是站不起来,马腹上和马颈上共插了三支翎羽箭,血迹染在深棕色的马鬃里,若不仔细看,只怕发现不了整整一身马鬃都快要被染透,乌力罕整个人直直地趴在雪地里没有了动弹,背后也插着两箭,鲜红的血顺着他一身衣物氤氲,蜿蜒流淌在雪地里,和着已逐渐消融的雪水,红白相映间那么刺目惊心! “乌力罕!乌力罕!你醒醒!”玉岫伸手推动着趴在地上的他,只觉得眼眶酸胀,视线一阵模糊,被雪色倒影下折射的带着血色的阳光刺晃了眼睛。 “乌力罕……你醒醒!你千万不能有事……”看着眼前没了动静的人,玉岫推他的手都克制不住地抖动起来,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害怕,想起屋中惊吓得近乎崩溃的赛罕,想起公仪钰曾告诉她乌力罕对赛罕有多么的疼爱和放心不下,心里就有如刀片刮过一般,整个身体里的血液都仿佛冻了起来,人跟着发懵。 那个眉目端正、敦厚朴实的青年,如今一身被鲜血糊住,没有一丝一毫动静。她的眼睛被泪水模糊成一片,脑子里嗡嗡作响…… “白…姑娘……”一身熟悉的呼唤,虽然细小低沉得几乎快听不见,还是一瞬间把玉岫从绝望的边缘给拉扯回来,只见乌力罕缓缓地侧过头,把埋在雪地里的脸转向自己,整张脸都如结了寒霜,微厚的唇灰得发紫,费力地微微张开,嘴里呵出的暖气在二人眼前凝结成一团白雾,又迅速地化开。 玉岫的胸口剧烈震动着,滚烫的泪滴一下下落在雪地里,“乌力罕!你怎么样……” “北陇……北陇大……乱……”他刚吐出几个字,面上便突然转成令人揪心的痛苦神色,紧紧皱眉,一口鲜血从口中咳出,他下意识拿手去挡,却怎么都挡不住,黏稠的鲜血顺着手背滑落进雪地,忽然之间整个人竟疼得抽搐起来。 “乌力罕!”玉岫一把攥紧他颤抖的胳膊,过了好片刻,他才渐渐缓下来,可再看向玉岫时,那双有着异族特色的瞳孔却已有些涣散,连面前之人的轮廓五官都恍似在不停晃动,张开口,费劲地极力说出两个字:“赛……罕……” “赛罕……我知道!赛罕!”玉岫双手把他死死攥成拳的手捧在手心里,跪伏在地上,侧耳凑近他的唇努力去听清他说的话…… 又是一阵沉默,虽只短短几秒,此情此景下,却觉得漫长至极,担忧他撑不下去,玉岫低眸看向他,却见那双眼睛已不再转动,死气沉沉地盯着前面,唯有双唇还在不停地阖动着,微弱得连气声都没有……若不看,都不知道他在说话。 “乌力罕!”玉岫的泪滴滴打落在他脸上,在那结霜的面孔上划下一道道清晰的辙痕,伸手去擦,甫一触及时,乌力罕的脸上冰凉如铁。 “乌力罕……别睡!醒过来……告诉我,你说什么?”她看着眼前的人,慌乱得手足无措,整个人侧着挨着他躺下身来,耳朵几乎要贴上他的嘴,这才听清那微弱至无的几个字:“赛罕……替……我照顾……她……” 耳边一热,黏,湿的触感传来,侧身一看,才发现他口中又溢出血丝来。 玉岫攥着他的拳头,一遍遍贴在他耳边道:“乌力罕!起来!赛罕应该由你来照顾……别睡过去……乌力罕……乌力罕……” 不知过了多久,已经叫得都累了,眼睛红胀得连睁开都疼,玉岫试着站起身来,跪坐了太久,膝盖一酸又跪了下去,转头间,却猛然看见靠在门框上双目通红的赛罕,她身上仍穿着那被滚烫开水打湿的衣服,直直地看着这边,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已不知站了多久。 那一瞬,玉岫的心如同被挖空了,张唇,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赛罕一步步朝这边走过来,直到站在乌力罕面前,才猛地停住,低头看着地上一动不动地男子,一脸已经没有表情,唯有手指在极细微地、却根本停不下来地颤抖着。 扑通一声跪下来,赛罕沉默地去摸他的脸,将衣襟轻轻解开,寻着脖颈上吊着的一块石头坠子,小心翼翼地攥在手心里握热了会儿,又伸手掰开他攥紧成拳的指头,一根又一根、直到能够好好牵住那只手,才用自己一只小手扣住乌力罕的手,咬着唇将他拖起来,把他拽出雪地。 小小的人儿根本拖不动他,却奋力地跟自己堵着气,把嘴唇都咬烂了,玉岫站起身来一把抱住执拗的她,安慰道:“赛罕,赛罕……你要做什么?” 她猛地挣开玉岫,一双杏眼里已经是溢满眼眶的泪水,却死死撑着不肯落下来,回头,双眼痴痴地看着玉岫,哑声道:“哥哥没有死,对么?” 玉岫被问得哑住,喉间像哽了巨大的石头,半个字都说不出,她握住赛罕自虐般折腾得通红的小手,放在嘴边轻轻呵气,低缓地道:“是,哥哥没死……哥哥让白姐姐好好照顾赛罕,哥哥也会看着赛罕的……” 她的腿砰然一下软下来,瘫倒在湿冷的地里,玉岫伸手拉她,却被她抬手打开,冷冷道:“你走开。” “赛罕……别这样……你想哭便哭出来吧,别憋着。” 十四五岁的少女,不过片刻之间,脸上已不见了先前的半点灵动与活泼,一双杏眼虽大,却没了神采,她转眸看着乌力罕,看着那瘫倒在地上只能喘气的马儿,忽然站起身,猛地把插在乌力罕背上的箭矢扯出来握在手心,又向那马儿走去,把三支翎羽箭拔出来,激得阒静的雪地中一阵撕心的马嘶声……忽然紧紧攥着那三支箭,拔腿向北陇城跑去,那条路上的积雪只有一排歪歪斜斜夹杂着鲜红血迹的马蹄辙印,正是方才乌力罕归来时留下的印记,赛罕顺着那条路的方向,如同不要命一般地跑过去…… “赛罕!你去哪里!”玉岫心下一紧,知道要出事,跟上去扯开喉咙叫住她,可赛罕仿佛根本没听见一般,紧紧抱住那五只箭矢跑得奇快无比! 要出事了!她正欲抬腿猛追,突然听嘚嘚嘚嘚的马蹄声从身后传来,玉岫回头一看,马上之人正是公仪钰,他猛地刹马停住,应是看清了地上那滩血迹和已没有了动静的乌力罕…… 急得已来不及说清原委,一把夺过他手中缰绳急道:“快下去,给我马!” 似乎猜到事情始末的公仪钰脚尖刚刚沾地,便见那个身姿轻泓的女子打马疾驰而去,那个方向…… 公仪钰顺着一地血痕看去,心底一震,那远去的马蹄声如同洪钟般一下下敲响在心底里头。 **** 回来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 玉岫一手驾马,一手抱着坐在她身前面无表情的赛罕,那五支箭仍牢牢握在赛罕手中不肯放掉,天那边如同被人倾翻了砚台,浓重墨色一直晕染到天的另一头,黑漆漆地笼罩下来,将一地刺眼色泽掩盖得一干二净。 远远地,看见公仪钰抱怀站在屋前等候,颀长身影罩在墨色之中,似是站了许久。行到近前,公仪钰看清二人时急匆匆地紧走了几步,眸光中有微微地喜色,抬手去抱赛罕下来,连声道:“快下来去看看你哥哥,他还有救!” 话才落音,马上的二人皆是一愣,赛罕更是跳下马,抬眸盯住公仪钰怔了两秒,一把丢下手中地箭矢朝屋内跑去。 看着她的背影,两人皆是徐徐松了一口气。 “两支箭都没有刺中要害,他骑马逃回来的,路上太颠簸才会失血过多晕厥过去,躺在雪地里太久身周血脉已经不流动了,好在上次你剩下的伤药还有些,我替他学着你的样把伤口清理后上了药,呼吸已经恢复过来了,一个时辰前迷迷糊糊还醒来过一次。” 玉岫闻言,悬着的一颗心始才落了下去,微微闭眸在心里默祷。 公仪钰走近一步,小心翼翼地伸手覆上玉岫的手背,寒冬冷夜里,二人的手皆是冻的冰凉,却是极为默契地紧紧一握。公仪钰看着她的眼睛道:“你还好吗?” 玉岫摇了摇头表示无碍,凝眸看着那闭了门的屋子,缓缓道:“赛罕以为她哥哥死了,悲恸得已经不能自制,拼了命也要入城为她哥哥报仇……毕竟还是个孩子,遇到这样的事哪里还剩得了几分理智,我拗不过她,只能强硬地拦着她不许进去,带着她冒险偷偷在城外看了一眼里头的局势,这几天虞军在北陇城内的大费周章已逼襄师军中匿在北陇城中的兵马按捺不住,与其被困死城中,不如拼死一搏,自然,这一日就像那晚的元安都城一般,襄师军不过是投火自焚。好在虞军早已对百姓有所安顿,并没有殃及多少人,乌力罕去得不是时候,当时城中大乱,估计是误伤的,赛罕看了那样的情形知道无仇可寻,也彻底崩溃了。” 她说着仰眸,看向比她高出一个头来的公仪钰,第一次主动地更加握紧了那只手,双眸泓亮,嘴角轻淡道:“大钰,谢谢你。若是乌力罕真的出事了,我真的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 公仪钰在月色下低头看着她,笑着捋了捋她因马上颠簸飞扬得散乱了的发,眼睛微微眯起,虽在此刻没有了嬉皮笑脸,仍是那副狐狸般的模样,笑着说道:“没事。我在你背后呢。” 212 杯尽 212杯尽 安抚着赛罕睡着后,玉岫从她屋中出来,月光凄迷,四下寂静。正巧看见公仪钰也从乌力罕屋中出来,屋中灯火如豆,并不怎样明亮。映着涂蜡的窗纸有暗淡昏黄的光晕,被冬夜的风吹得呼啦啦的响。反而屋外的月色格外的银白皎洁,遥遥挂在天际。 公仪钰站在门口,显是看见了屋檐下的玉岫,于月光下低下头去,浅浅影翳打在他脸颊轮廓上,嘴角弯弯勾起,再一伴眸,嬉皮笑脸地看着她道:“喝一杯?” 玉岫好笑地看着她,饶是心中无限心事,还是忍不住为他扯起了嘴角,玩笑着道:“拿酒来!你若真在这儿寻着了酒,我舍命也陪你喝。” 公仪钰扬起眉毛,兴致盎然地道:“当真?” 语毕也不顾玉岫诧异地看着她,走过去拉住玉岫的手就悄悄往屋后走,神秘兮兮地努着嘴让她放轻步子。 “你搞什么鬼?” “嘘……别出声!”大钰将一根指头比在唇前,皱着眉头让她闭嘴,到了屋后一块地方,伸脚在雪地里左踩一踩右挑一挑,蹲下身来拍拍打打,最后抬起头看着玉岫贼眉鼠眼的一笑,指着手心下那块地,故意憋着声音道:“就在这儿……” 两人蹲下来在冰冷的雪里掏了半天,果然在那雪地下掏出一罐酒来,还未开封陈年的酒香便扑鼻而来,此刻的玉岫不可置信地看着公仪钰道:“你从哪儿知道这底下有酒?” 公仪钰得瑟地摇摇头道:“你猜!” “别装神弄鬼的,快说,你怎么知道的?” “呼……”他把两只手缩起来放在嘴边呵着气,嘴里呵出的暖气在眼前凝成一团团白雾,伸手比划着指向屋中,“去想办法弄两个杯子来,我就告诉你!” 蹑手蹑脚地寻来两个杯子,两人抱着酒坛子在夜里摸索了大半里路寻得一个破旧的驿亭里坐下,亭子里鲜少有人来过的痕迹,亭边台阶上的积雪已比路上的要厚出数尺来,一脚踩上去,似乎整个足背都能埋了下去。 公仪钰坐在驿庭的栏杆上,把腿支起来,低下头,静静地摩挲着粗陶杯子质地粗糙的边缘。 “这杯子和我从前用过的不一样。”他突然张口来了这么一句。 玉岫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杯子,表示不解地摇了摇头:“这杯子有什么特别?” “在景穆郡的时候,凡是递到我跟前来的,不是琉璃杯,也得是琥珀盏。吃饭都是用的金盘子、白玉盘子……山珍海味,菜做得再漂亮,吃进嘴里也都是一个味。” “你那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公仪钰浅浅喝了一口酒,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嗳……” 两人都是冻得恨不能把手缩进袖子里去,玉岫拿手肘捅了捅身边的人,仰起头,看着浓云渐散,高悬的皎月如瀑布般倾泻而下,地上莹莹皑皑,泛着清冷白亮的光。仿能把眼前浊蒙的一切都彻底涤净。 “你知不知道,在有个地方,像你口中说的,你们家拿来饮酒吃饭的杯盏盘子,只要卖掉一个,说不定换来的钱都能足够你大半辈子安稳平和地过了。” “不用去别的地方,就在虞国大地上的平民百姓,卖了我们家一个杯盏,也能照样换够这辈子的钱。” “你不知道,我说的那个地方,换来的钱不是足够你活下去,而是享乐挥霍都够了。”玉岫说着,竟自己挽唇笑起来,摇了摇头道:“在那里的时候,每天只用忙着挣钱,花钱,每个人摩肩接踵地路过,却连停下来说一句话的功夫都没有,大部分人,都很少抬起头来看过天上的月亮,当然了,那里的月亮,自然也不如这里的美。” “每个人都忙到说话的功夫都没有?那皇帝呢?” “皇帝?”玉岫偏头想了会儿,继续道:“那里没有皇帝,非要说有,那便有大臣。” “没有皇帝却有大臣的地方?”大钰砸吧了下嘴巴,皱眉道:“玉玉,你就是不相信我的脑子,也不至于把我当三岁小孩儿唬吧。” “我没骗你。那里有大臣,像这儿一样,有权臣、也有芝麻绿豆大的小官儿,有佞臣,也有忠臣……就算这样,每个人的命却是一样的,不会因为你高贵,他低贱,你就可以对他生杀辱没……”她说着挑眉睨了一眼公仪钰,平静地道:“像你这样的望族世子,若放在那里,不过是个纨绔子弟罢了。” “真要有那么个地方,我倒是想去一去。” “那里可没有皇帝。” “我可不想当皇帝。”男子牵唇轻轻一笑,笑容无奈且苦涩,夜风乍起,墨发在风中飞扬。 “不想当?” ——那你为何还要起兵策反……玉岫的话已到了喉咙眼里,却又生生咽了回去,转而笑起啦调侃他道:“像你这样朱门玉,户里长大的世子公子,难不成还想去为了谋饭食而朝夕奔跑? “比起现在来,我倒真宁愿去为了一口饭食朝夕奔跑。玉玉,当皇帝才是这个世上最辛苦的人。” 玉岫闻言忽而微微一怔,神情有几丝恍惚。 “玉玉,你几时去过?”他一双狭长的泓眸对上玉岫的,盯了半晌,一拍大腿叫道:“你不会是骗我的吧?” 玉岫回过神来,看着那枚胧月,绽唇道:“你猜得没错,我也没去过。” 公仪钰看了她一眼,那双轻泓的瞳眸里被薄雾隐笼,分明想遮掩些什么,饶是他一颗八面琳珑心,却在此刻难能看得懂她。只好开口接着之前的话,续续道:“皇帝御驾亲征,传到我耳朵里来的故事,你想不想听?” 并不待玉岫回答,他便饮了口酒,看着远处道:“虞朝虽是小国起势,但到这年节已是关内大国,身为泱泱虞国的一国之帝,行军之际,他的生活简朴得等同于普通百姓。都说今上行事果决、手腕强硬,可一个人若能让他人诚服信服,首先要对自己狠得下心来。此战来得紧迫而仓促,军需粮草的准备有时难以到位,为了能给底下人做个表率,他一日三餐只食分内,皆与微末兵卒等同,且绝无浪费。自元安北上,道阻且艰,为了赶时间,抄近路,甚至涉险步行危涧,履涉艰险。扎营之时,有士兵抱怨衾被不暖,他便撤去衾被悬挂于御帐外,在深寒夜里和衣而睡,军中上下相传言:“丈夫体魄,何畏严寒?”行军之时,许多人的军靴受不住雪水的冻浸,已经开裂或是冻坏,他便脱去鞋履,赤足当先地走路,以帝王之身陪底下军人们共苦同甘……” 月亮如水,玉岫坐在栏上,执着杯子的手早已冻的发僵,怔怔听完他的话,半晌无言,忽然觉得满是疲累,吐出一口气,凝白的雾气在眼前片刻聚拢便消散,满是挂念与辛酸。 大钰看着她的样子,却笑着伸手牵了牵她头上飞散的发,向来不正经的他自是将那头发越弄越乱,忍不住揶揄地看了她一眼:“心疼了?” “大钰,我一直很好奇,望西关下烧尽襄师军粮草时,还有后来在云丘那场奇袭,汉虞边境已被襄师军控制在手,你们当时是如何在边境大地上神出鬼没的?” “哈哈!”公仪钰笑了笑,眉眼如水,“还记得那时你被赵则追捕,我们两个一起掉到河里的事?” 玉岫点点头,见他道:“那次你可伤得够重……不过,若不是那一次,我又怎么能领着手下兵马在边境大地上畅行无阻。” “你的意思是……你们潜在河水里?” 公仪钰得意地点了点头,哈哈几声大笑起来,玉岫登时就愣住了,看向大钰的眼神如在火上翻烤的刀背骤然间遇冷,凝结在当场,嘴微微开阖想说什么,一时间还不知从何说起,眼眶竟胀得生疼起来。 深寒腊月,汉虞边境的河道上早已起冰,习惯了景穆郡春风如沐的他,是怎样撬开冰面钻进那冷得钻骨髓的冰水里去的……他连喝酒都只执琉璃杯、琥珀盏,穿的从来都是软绸贵貂,盖的从来都是温衾暖被,她还记得那时在小客栈里他撒娇般央求着自己说这里疼那里疼的样子。 他的胸痹之症发作起来时,连站都站不稳,她都手足无措地惶恐得怕再也看不见他那副玩世不恭、叉着腰仰着脸指使自己扫地浇花的样子。 那样的他,在冰冻三尺的河水里怎样忍下了刺骨的痛…… 一阵大风吹来,嗖地一声卷起些许飞絮打在他们脸上,粘在脸上的分明是雪絮,可在雪夜里冻久了的两人,竟都早已觉不出冷了。 “大钰,你是我的恩人。” 大钰闻言,微微抬起头来,神色迷蒙,精致的嘴角微启,轻轻重复道:“恩人……”嘴角清淡,目光中带着仿如晨曦般轻微却透澄的亮色,微微眯起时,难得叹出一句叫玉岫都觉着复杂的话来:“乱世里,从来就没有‘恩人’这样的说辞。” “哪能永远都是乱世,再过不久,就能看得见太平盛世了。” “太平盛世?”公仪钰嘴角苦涩,仿佛自嘲,唇角弧度挽起一汪清泓寂冷的泉,“每个人都为了太平盛世不惜九死一生,可这世上何来太平盛世?!若有,玉玉,但愿你是那个走得到的。”他语毕看了一眼天色,风声更盛,卷着更多飞絮在空中起旋,眼看雪要大了,“回去吧。” 漫天飞雪摇曳,落絮缤纷,墨发男子一身滑稽的异族打扮,仰着头,站在没膝的雪地里任漫天白华落于脸面,夜风如棱,灌进衣袖里,鼓舞着在风里颤扬。 玉岫跟在他身后,望着留在驿亭里的那坛酒道:“才喝两三杯便住了,这酒实在浪费了。” 大钰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朵已经干瘪的小野花,回身伸手就簪在玉岫的发上,抓着她的手向回去的方向走去,“玉玉,得你舍命陪君子的话也就够了,我可不敢放心一醉。” “你还没告诉我,这酒是哪来的?” “清晨去了趟屋后头那座山,山里有避世酿酒的老翁,我便讨了一坛。这花,也是那儿摘的,回来时看见那般景象,酒就只有藏下的份了,想着来日再拆了。” 只怕来日再没机会,不过埋下半日,玉玉,我却还是迫不及待地想跟你共饮一次。公仪钰凝神的片刻,还是咽下了这句话。 玉岫被他拽着走得极快,脑子里却是一热,是啊,纵是怀里抱着酒,可压在肩上的东西太沉,他们连端杯的勇气也没了。 213 兵嵘 213兵嵘 在先帝驾崩、新帝登基整整一年后,虞国大地正式改年号为虞庆年,过去的一年里大虞国土上的各面峥嵘或已彻底消弭、或碰撞成灼热的僵持。无路如何,新帝的手腕刀锋已在这一年国政中展现得令世人震撼惊惧。 虞庆元年元月,虞国正式对以襄复旧朝为旗号的襄师军发起了全面进攻。北陇城关里万无一失的蛰伏,使当日元安城池惨遭血洗的一幕重新上演,只是时易事易,成王败寇早已不同过往,北陇一支为虞国的全面进攻开辟了道路。整个大虞国平叛的主力军,以雷霆烽火之速进入襄师军在边地所开辟的各个堡垒郡,汉虞十二关的驻关军队们在虞王一声令下后抽离兵力,火速援杀,在占尽了天时地利的时机中,将莽莽北原上被虞国大军冲散得混乱无秩的襄师军们迂回包抄,即便如此,襄师军中仍有冥顽主力奋力抵抗,与十二关的驻守军们已僵持不下三日。 与此同时,蓄谋多年的襄师军内部在千里之外的虞国都城,仍妄想着上演一场调虎离山的绝杀,自甘南,楚怀二地,一路北下、一路南上,试图夹击没有了虎狼之师守卫的虞国中心腹地。只是谁也没有想到,就在虞国腹背受敌的当口,与新帝结怨不和,早有举家策乱之谋的太后王妍,竟在元安城中,虞王宫内,手持太后玺印坐镇兵戎。 原来公子恪早料到襄师军如此声东击西的伎俩,事先抽调二十余万军马,由从前还是琅王时就一力栽培的先锋官穆从湛领兵,埋伏侯备在王池两畔,一旦襄师军在腹地有所动静,十万大军就将各地关口驿道严守把塞,连一只报信的鸽子都飞不进去,另余十万大军镇守帝都元安,静候来犯的乱军之师。 当穆从湛手中的雪亮剑弩迎着来犯的襄师军当头劈下时,虞国上下的王侯公卿,如端成王、睿阳王、仲藩侯、甚至年逾古稀早不问世事,手中却握着先帝恩赐私兵调配之权的一众固国公们,纷纷起兵拥护。 这些当初兵变之时韬光养晦,琅琊王氏独揽大权专政时仍旧坚守不出的王兵贵侯们,在当朝太后的一念决断下纷纷将眼前时局看得清清楚楚、泾渭分明,知若再不出力,他日襄师军兵溃如山倒之时,亦是他们家族败落之日,于是瞬时之间都变得无比的同仇敌忾、随着虞王宫中的一印懿玺,转眼就集结各路私兵、王兵共六万军马,浩浩荡荡地簇拥着穆从湛的兵马镇守大虞腹地。 此时的极北之地,溃散的襄师军分散在汉虞十二关各地,与虞国的军队做着生死鏖战。襄师军粮草缺失,军马受损,甚至连他们权利核心所传来的军令策略都听不到一丝半点,被困在关口竭力以抗。 而虞国的兵马,似乎看起来都并不着急,他们一面等着虞王的军令,一面极具耐心地轮番倒序地派出兵马陪襄师军过过把式,甚至可以截粮断粮草柴炭的来路,僵持到他们活活饿死冻死。御驾亲征的主力兵马,沿着十二关自东向西逐个攻下,不过三天时间,十二关中已有四关或整军举兵缴械,或死伤殆尽,统统为虞军所降灭,此刻的襄师军已脆弱得如同薄如蝉翼的窗纸,若再无雷霆之策,虞军尚不需虎狼之师,只怕远远地风吹草动,都能轻易捅破这层已没了主心骨的窗纸。 在蜿蜒如长勺的十二关地界上,赵则所领的最后一支狼军早已奔忙错乱,被公子恪追剿一路,虽侥幸凭借多年对地形的谋划,聚集全力地从虞王兵马围杀中金蝉脱壳,却在这片大地上已失了头尾,四关已破,他们的兵马损伤尽半,一望无际的雪野中,这批往日狼师此刻夹尾匿身地穿梭着,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马失前蹄,什么叫顾此失彼,什么叫救一方而损八千。 黎明破晓前,天还未完全亮堂起来。雪野大地仍旧沉浸在一片厚重的黑暗之中。用以藏身隐蔽的山坳之处,男子一身青衫落拓,一声凄厉啼叫,有短鹰振翅从迷蒙暗空中飞来,男人伸出手臂,这茫茫雪原上虽体型短小、却凶悍无比的猛禽,竟乖顺异常地俯冲直落在他手臂上,一身溘羽,双目瞪动如锥,全身上下唯一一片朱色的鹰爪上,缠着卷成纸筒的飞笺。 赵则展开纸筒,寥寥不过数字映入眼帘:“太医鉴,琅琊王氏皇后王馥之,有孕。各路王兵随之乍起。” 男子面容平静,扫过几字,眼底仍旧是一贯清冷傲气。 “伤未好全,再不日息调养着恐怕不行,现如今……最怕群龙无首。” 赵则闻言淡淡撇头,看见抱怀站在他身后的李莘,嗤声一笑,笑意里竟是嘲讽,重复道:“龙?数路兵马抱头鼠窜,还有何颜面把这‘龙’字说出口。”语毕兀自摇摇头,叹笑道,“今时今日,也只有李莘大人还有这份淡然心境!”随手将攥在手心中的字条递到他眼前,声音里是比旧日更甚的寒傲:“大人看,这是机境,还是绝路?” 李莘垂眸扫过,伸手将字条撕成飞末,抬眼道:“若非如此,那心思诡诈的老太后也不会在宫中策应公子恪,引得虞国各路王公贵臣竞相举兵追从,我们原先料想虞国内战在先,连景穆世子都策乱,整个琅琊王氏举戈而起是迟早的事,趁着新帝初上位,政局不稳,好让虞朝腹背受敌。没想到这个女人竟然如此懂得变通之术,她的侄女腹中已有了今上的龙种,只消等着公子恪平定诸乱,稳定江山,她再使卑劣之计谋其性命,那么借着琅琊王氏的家大势大,保下王馥之腹中龙子为帝,他们便能借帝王年幼之故,再次独揽大权……” “公子恪亦并非善类,太后王妍,已不止一次吃过他的苦头,只怕不会这般轻易就心遂事愿。” “所以现下看来,这于我们而言,倒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坐山观虎斗,我们要保续实力,就得在这二人之间点炮。” “公子恪并不傻,此隔元安何止千里,宫中事情再大,他也会先着力眼前战事,我们军马被分散困在十二关,已是迫在眉睫不得不救,怎等得元安都城里的女人来动手。” 李莘微微一笑,嘴角颇为温和,“伤你的这个女人,你没忘吧?” 赵则眸光转向别处,寒刃如棱,切齿道:“若非她,我亲族大军何至于此,我先前还有悯于她,如今看来,此等仇隙,我怎会忘得掉!” “明明是不被天下人所容许的仇敌关系,却还愿以身行遍刀锋密布之处,冒着性命之险为一个人掷下一场豪赌,还瞒他、欺他、时时刻刻不忘为他着想……满盘散子,只为一人而落,这样的豪放女子……”李莘说着嘴角牵起,看向赵则,抬声道:“赵将军,试问,谁会为你做这些事情?” 赵则微微怔忪,片刻道出二字:“无人。” “这便对了,若没有这个女人愿为他入虎穴、披荆斩棘,饶是公子恪再有三头六臂,也无法这么快降我亲族过半。你那时初衷要以这个女子为要挟,逼公子恪失措,如今,这一步棋同样未完。我们擒不住她,无妨。公子恪携虎狼之师御驾亲征,恐怕早等不及迎她入怀,我们只等着那一刻就是了。” 赵则摇了摇头,隔着几步远俯眼看向李莘,唇锋开启,却是道:“李莘大人,论谋略,我输给你甚多。” 眉目淡然的男子闻言,抬眼笑了笑,抱拳看向赵则道,“既如此,赵将军下一次像云丘之地那样弃军保帅时,可就要三思而行了!李莘的命……可不是每次都那么大,何况,事不过三,便是幼驹被弃了多次,也会另择路而生的。” ****** 月中,赵则一师择道往西,率先保西面山户关,携营救的兵马一同奋力而下,正在他们准备聚集全力,和整个虞国大军殊死一战的时候,原本整装以待地虞国军马忽而四分五散,兵分数路,趁着襄师军还未集结之时,向四面八方攻去。 赵则的军令在敌军突然改变策略后变得毫无成效,各支各师的军事参谋被虞国这一搅局搞晕了头目,刹时间,各部战报从四方涌来,两军再一次陷入了混战之中,整个被再次冲散的襄师军,多半或被围困、或被剿杀、或藏匿至深不敢动弹、或是失去了跟各部的联系…… 绸水自西向东沿着汉虞十二关的走向大致蜿蜒,西面已然冰冻三尺,然而愈往东走,河水却尚未冰冻,两军混战多日,绸水河面早已被鲜血染得通红,河面兵士浮尸百里,沿着绸水顺流而下,汇入边地郡县甚至是村落……如此景象,在边地久居的商户们,亦是光闻之就心惊胆战,毛骨悚然。 214 天涯 214天涯 大雪下了多日,覆盖在已经冻成兵的绸水上,和着百里浮尸,远远望去,已是白茫与血红竞相交错的斑驳一片,这一天,竟又出奇的下了一场大雨。 这样的厮杀持续了数日,双方的僵持已经到了极限,虞军最后的耐心也被这场突然的大雨推向了消失殆尽的边缘,绸水两岸数十个郡落的百姓们整日躲在家中,空旷的田地和长街被这场大雨肆无忌惮地浇打着,除却白昼黑更打打歇歇的兵马,杳无人烟。河岸的冰层上积了大水,异常汹涌地挟裹着战殍的尸首冲刷进两岸的渠水中,湿漉漉的空气里,轻轻吸一鼻子,都是浓重得化不开的血腥味。 这些日子,玉岫和公仪钰在乌力罕家中长待了下来,如此形势,她若误打乱撞,唯恐再次落入赵则的控制之中,然后却始终得不到公子恪传来的任何音讯,哪怕只是一声平安,或是安抚人心的一个‘等’字。 乌力罕的伤在赛罕和玉岫的精心照料下已好转了许多,只是北地天气太过冻人,伤口结痂后总是容易开裂,因为伤口也是反复地时好时坏。公仪钰连日来在附近悄悄观察,百里内的百姓已经都举家往南迁,虞朝不许他们出入城关,那么只要能远离战火,他们便竭尽所能地往安泰的地界儿躲,乌力罕也早有心想带着赛罕南迁,可无奈身上的伤是个拖累,虽有了公仪钰和玉岫二人,到底仍旧不放心,怕不仅保护不了赛罕,身上的伤还成了大家的拖累,只得一日又一日地拖延下来。 然而没有等来虞军大破襄师的捷信,襄师军的鸦青色旗帜却再一次飘荡在绸水上空,映着血红雪白的斑驳,一路飘荡到平城城头,而平城,离他们仅仅只有一个时辰的脚程。 沿途百姓早已迁散得差不多,留下的多半是年老体弱已经没有精力颠沛避战的老人,也有些是丈夫出门走商,却就此相隔两地的妇孺。襄师军将战旗插到平城城头的当日,虞军竟悄没声地潜入一支队伍,助两地至平城百户百姓收纳妥当,护送百姓出城避战。人人传言平城将有一场大仗要打,能得到军队庇佑护送自然是心中欣喜万分。 然而能借虞军护送出城本应高兴的乌力罕,此刻却有些说不出的感慨。在病床上躺了太多日,起身下床收拾行纳时,目光却不忍透过窗子,看向西北面白茫茫的一片,宽阔略厚的唇深抿,有些心神不宁。 “还想着乌苏?”一道灼热目光迎上他的眼睛,湛亮的眸子里,写着多多少少的了然。 乌力罕牵唇笑了笑,少顷,叹笑道:“乌苏,是不能再想了。” 他顿了顿,接着道:“那是个不能再回去的地方。从乌苏来到这汉虞边境,却没想到还有一日会走得更远,如今站在这里尚且再看不到了,只好现在多望两眼。”他低头默了会儿,转眸看着玉岫道:“赛罕她不惦记才最好。仇恨、战争……我这个做哥哥的,只希望她这一生永远都不会懂这些。” “那你便要好好活着。”玉岫说着,笑着拍了拍他的肩道:“你是她唯一的亲人,只有你好,她才走不到仇恨的那条路上去。你可知道,那一日,她可是发了疯一般要去为你报仇……” 当夜,玉岫在屋后煮了热茶,伸手去取背后的茶漏,腕间突然被人一握,生生拖向黑黢黢的树影后面,抬起右掌就要下意识地回击,却抬眼看到公仪钰一双略显不安的眼睛。 “出什么事了?” “你看看这个——” 藏在他怀中已经揉皱的纸,逐一捋平整,墨迹杳然画的是自己的相貌,玉岫微微一愣,心中似是猜到了什么,还未开口,便听公仪钰压低了嗓子道:“你猜得没错,那支兵队,果然是来寻你的。公子恪已在平城布下埋伏,等着襄师军自投罗网,他知你下落,却又不敢寻得太大张旗鼓,以免走漏了消息,打草惊蛇。” 玉岫微微皱着眉,神色间像是拢了一层淡淡地薄雾,“我现在最担忧的,是乌力罕。” “好在借着这个机会,他们也能南迁避一避。”公仪钰并无太多疑问的情绪,只是淡淡地重复道。窗纸透着薄薄的烛光扫在屋外,照得他的脸色有一丝苍白,玉岫察觉到一丝异样,忍不住问:“你怎么了?” “没事。” 夜风冷冷的吹过来,一捧白色的碎雪忽然兜头而来,扑簌簌地洒在树下的公仪钰身上。 他许是兀自出着神,这一捧碎雪竟都不小心令他骇得轻微一抖,看着满身粉白霜雪,神色微微有些忪愣。 玉岫见他这副反常的样子,脸色霎时就变了,忍不住扶住他的肩,叫了他几声。 公仪钰这才反应过来,失神地说:“今日去平城打探消息的时候,听见几个虞军说起景穆郡的事情。” “景穆郡……出什么事了?”玉岫还未说完,心中已是一沉,虚着声音问出声来。 “说是景穆侯,死了。” 仿佛一沉钝锤狠狠的击打在心上,脑子里一片轰然。 分明是与自己无关紧要的人,可看到公仪钰的神情时,仿佛心都被挖空了。她忽然想起第一次见面时,她从几个匪人手中把他救出来,听他大模大样地说起景穆郡,说起那里的恢弘繁华,民风开发,胭脂花粉……他说起景穆侯时脸上那别于常人的自豪神情,毫不知腆地自夸自己是满腹经纶,气质无双,风华绝代的南廷第一美人…… 她突然那么害怕,血脉冰冷,手指都在忍不住的颤抖。 “许是……误传?”脑子里混乱极了,月夜冰冷,不远处的灶案上一锅热水早已煮沸,乳白的雾气缕缕而出,细细盘旋,还未合拢便被冬风卷散。 她的眼眶生疼,张了许久的口,才迟钝地说出这么一句话来。 公仪钰忽然蹲下身子来,纤长指掌紧握成拳,猛然朝着冰寒的雪地上用力砸去,一下一下越来越狠,苍白的骨节上泛起青红脉络,一拳一拳用力垂下去,连久冻的冰雪都迸出数尺来高。 玉岫吓坏了,拼命去握他的手,他的力气太大,费了许多功夫才拿双手禁锢住他的拳头,若非她用尽了全力地把持,只怕他的手都已经砸烂了。 夜静极了,两人冻得早已麻木,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过了不知多久,胸口的起伏渐渐不再那么剧烈,她只觉得背脊冰凉,额上却也生出一丝细密的汗珠来。 察觉到他的拳渐渐松了,玉岫才微微放松了双手,公仪钰忽然抓着她的手,整个人急剧地颤抖起来。 他的头埋得极低极低,仿佛要藏躲进膝下厚重的冰雪里,压抑掩盖至极的哀恸声音终究一点点落入玉岫的耳中,他的力气太过大,将玉岫的一只手背握得生疼发麻,夜风扬起一地飘渺的碎霜,玉岫伸手抱住他颤动的肩和头,拼命压紧自己怀里,冻得没了知觉的脸上,忽然有滚烫淋漓的水珠不停滚落到腮边,静静沁入雪地中,垂落无声。 那天晚上,在冰寒中压抑着恸哭的许久的公仪钰,终于缓缓停止了颤抖,轻声梦呓般在玉岫怀中低喃着想要喝酒,那时的玉岫,忽然觉得怀中的大钰就是个孩子,晶璨细小的水珠坠在他纤长的睫毛上,她想起那时意气风发的大钰,扑扇的眸子总叫她想起翩跹欲飞的蝶。 两人去上次的驿亭中取了未喝完的酒,战乱时节,这地方来往的人少得出奇,酒仍旧是一坛,只是驿亭台阶上积的雪更厚重了。 公仪钰喝了很多酒,玉岫还是第一次见到他喝醉。她想起上一次来此时,他还说着不敢放心一醉。是了,从前无论何时,这个玩世不恭、永远都在咧着嘴角插科打诨的孩子,永远都是清醒着的。哪怕你觉得他从来没将任何事情放在心上,哪怕是看他在温柔乡金丝细软里笑闹着放纵不羁时,那双眸子里永远是清冽寂然一片。 因为你从来没办法真正站进那双眸子里,才会觉得它干净澈然得仿佛没有一物。 可第一次看见这双眸中的浑浊,玉岫却忽然觉得苦涩难忍,这苦一直苦到唇间心底,灌了无数杯下去,也涤不净这苦涩,清醒得只能将一种滋味深深记入骨血。 翌日清晨,玉岫睁眸醒来时,发觉自己躺在屋中的榻上,脑仁隐隐发疼,细想起昨晚的事,心中陡然又是一空,鞋都未穿便推门而出,屋外嘈杂成一片,这才发觉有了许多身穿虞军盔装的官兵,赛罕背着包袱站在门前,乌力罕已经将屋中带得走的东西全都负重于马背上。 她的心突然一凉,还来不及回头张望,便见乌力罕遥遥看她,几步走到面前,微抿着唇,沉吟了会儿道:“姑娘不是普通人,乌力罕心里其实早就猜到了。” 他看了眼赛罕,道:“四更时就有官兵一路带着画像敲门问询,姑娘昨夜喝多了,所以才没察觉。这段日子,真是要多谢姑娘,替我照顾赛罕,也救了乌力罕一命。姑娘与我们身份有别,只怕也是乌力罕兄妹二人今生都报答不起的。” 她的耳边翁然作响,乌力罕具体说了些什么全都没有听见,只是下意识地点头寒暄,双眸焦急地在人群中扫看着,却没有熟悉的音容。 “姑娘可是在找美公子?” 玉岫回过神来,定定地看住乌力罕,连声道:“他人呢?” “昨夜便走了。姑娘昨夜和公子去喝酒,是美公子把姑娘送回来的,之后,便说是有要紧事,冒着风雪就走了,这是他留给姑娘的书信。” 匆忙接过那张薄纸,展开一看,缭乱不羁的笔迹一如他往日心性,整张白宣上,只杳然沁着四个字:“天涯相望。” 喉咙似被哽住,万千情绪郁结在胸口,堵塞着压抑着。 冰封万里的疆北莽原、江南烟雨的侬侬我我,大漠辉浑,长河落日……果真,是不再同看了。她想起那时公仪钰逼她立下的赌注,想起他与公子恪间她永远都不理解的政斗,想起将来有一日若是他们二人峥嵘相对,想起他因她一句话赴汤蹈火,什么都答应……眼前有万千风景一一闪过,她看着那四个字启唇轻笑起来,天涯相望,呵,大钰,这世上果然任何人都不及你洒脱。 天涯相望,那是最好不过。 她最怕的,不过是真有一日再见他时,彼此终站成了泾渭分明的立场。 世上最难得不过是遇上一个知心人,然而世事总最残忍不过,你圆满了什么,它便打碎什么。 他们永远不知,那双清冽如一泓霜雪般的眸子也好,那双狭长旖旎,无限风光的眸子也好,在彼此心中,都是三月的春泉,温如绛脂,暖如菽汤。 215 久别 215久别 元月二十七,平城周边三百里的百姓眷属都已在虞军庇护下收归妥当,被安置于临近已在虞军掌控下的北陇城中。这一队虞军不过五十余人,按照虞军此战的阵仗来说实在是极其微末。公子恪命此队的队卫护送百户百姓入城,而玉岫也在这一队伍之列。 应是只得了公子恪的口谕,这一队兵士对玉岫的身份并不知悉,只知是他们此行的任务。赛罕和玉岫仍旧同坐在一辆马车上,性子热闹活泼的赛罕此刻却异常安静,狭窄的车厢内,玉岫低眸能看见她不停攥捏着衣角的手。 偶尔玉岫的双眸停驻在她脸上时,总能叫她刻意地避开,佯装着不经意掀帘看向窗外,却被随车护送的士兵喝令掩紧窗户,只好窝在车厢内不敢再抬头。 “赛罕,你冷不冷?” 她把手朝袖子里缩得更紧,却急着摇了摇头。 自从自己的身份被揭开后,赛罕的言谈举止间都疏远了太多。乌力罕说,美公子的离开已经让她沮丧万分,隔天就是这样的阵仗,自是免不了难过。赛罕这样的孩子心性太过单纯直接,就连生疏都不知道如何稍加掩饰,玉岫看着她局促的模样不知该如何是好,却清楚自己的身份总有一天瞒不住,只是早晚的事情。 “快护住马车!” 马车猛地一刹,整个人被惯性带着朝前俯冲过去,玉岫下意识地伸手去拉住心不在焉,根本毫无防备的赛罕,却不料自己重重地从车厢的座榻上跌了下去。 赛罕吓得直接跪了下来,伸手来扶玉岫,焦急道:“玉姐姐!你怎么不护着肚子!美公子可是把姐姐肚子里的孩子当作宝贝的!” “我没事,快坐起来!”玉岫撑着赛罕的手坐回榻上,意识到外面情况不对头,一只手稳稳拉住赛罕的手,沉声道:“赛罕,你快低头趴在座榻上!” 话还才刚落音,便听几声嗖嗖而来的破空之声,有尖锐的东西直接钉入车梁上,赛罕没有见过这种阵势,吓得直接趴了下去。 玉岫心中一震,弯着身子敲击着车壁,大声道:“出了什么事?” 一人嘚嘚地骑马踱到车厢外,贴着车壁回道:“姑娘,路上遇了埋伏,襄师军还是察觉了。” “有多少人?情况危险吗?” 车外的人没有吱声,犹豫了好一会,才压低声音说:“姑娘放心,圣上口谕,属下一队五十人誓死也能保姑娘周全。” “我问你埋伏有多少人马?”玉岫的声音已经有一丝不耐和隐隐地火气,蹙起眉头再一次重复道。 “回姑娘,眼前攻射的有七八十人,加上蛰伏的,估计有两三百人。圣上在平城有一场埋伏,方才我们已派了人赶往平城报信。” “你可知道平城的战事何时动手?” “一个时辰以后。”这一次,车厢外的人答得丝毫没有犹豫。 “把去往平城报信的人追回来!” “这……姑娘……” “你们此次护送乡民南撤已经做得足够保密,若是襄师军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知晓动向,布下埋伏,难道我在赛罕家这么长时间他们会轻忽懈怠得毫不察觉?为什么早不动手,晚不动手,偏偏选在成百乡民齐齐在路上的时候动手!他们是为了要公子恪撤兵救急,从而打消埋伏平城的计划,声东击西,这样简单的道理你们不懂?若是公子恪收了信报领兵来援,平城的埋伏就白做了!” 这几声“公子恪”叫得顺理成章毫不断续,那车外的兵士饶是再不知晓车中的女子是何等人物,也不敢轻易揣测了,能将今上名讳如此连名带姓的说出,他连想都不敢想,更别说要驳回她的话来。 然而来之前早有圣喻,一旦路上出了半点差错,无论情急与否,但凡对这女子性命有半点威胁,都要立马派兵来报,他只好在此刻先应下玉岫的话,等到圣驾来时再说。 此起彼伏的叫喊声从车厢外频频传来,纷乱的脚步声逃窜声还有被箭矢射中的惨叫声落入车厢中的两人耳中,赛罕已经害怕得哭起来,不再听话地趴在座榻上,而是扒拉着窗沿拼命想要开窗,朝外头大声喊着:“哥哥!哥哥!” “别出声!”一手捂住赛罕的嘴,却被她奋力挣脱开去,红着双眼哭道:“哥哥还在外面……哥哥还在外面!让我下去!让我下去!” 赛罕一手甩开玉岫的钳制,撩开帘子就要跳下马车,玉岫心头一震,忙不迭道:“赛罕别跳下去!” 帘子扯开,这才看清楚外头形势,箭矢散落得满地都是,同行出来的好多人都抱着包袱倒在底下,殷红的血汩汩从他们身上流出来,车厢四周都被兵士们齐齐包围着,赛罕吓得直接一屁股坐了下来,茫然四顾地在外头抱头鼠窜的人群中找寻乌力罕的身影,怔怔地恸哭起来。 玉岫看着她的样子面呈忧色,伸手去拉他起来,蹲在窗前向外头道:“清晨同我二人一起出来的人,你们可识得?” “回姑娘,属下认识。” “把他带回车厢里来。” “喏。” “等等——” “姑娘还有何事?” “让我下去吧!” 才迈出一条腿,守在车厢外的人便拿兵刃相挡,面露难色地道:“姑娘,圣上口谕,我们必须护住姑娘安全。” “这车厢中的人,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同样必须护她周全。这些人都是冲着我来的,抓了我,他们便能要挟公子恪退平城的兵,我心中有数。我从这车厢内走出去,这里的人就安全了。” “恕属下冒犯,属下恕难从命。” 玉岫低眸看了眼他们手中地刀剑,牵唇道:“再难从命,难道还能以刀剑相抵地拦我?” “请姑娘不要为难属下……属下确实……”车厢外的守卫纷纷低头,看到玉岫固执地要出去,一个个面露难色,却不好强拦。 “我知道你们的难处,圣上怪罪起来,也一定轻饶不了你们……”她语气越来越低,话到末尾,竟猛地抬手劈向二人的腕,力道大得惊人,瞬间袭来的痛楚叫他们指掌一松,兵器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一个个睁目结舌地看着从他们眼前迈过去的女子。 “把马车内的人给我守好!” “玉姐姐!”赛罕知道是自己太过惊慌才会让玉岫出此下策,心中愧疚万分却又不知如何是好,隔着车窗大声喊道:“玉姐姐担心肚子里的孩子!” 周遭碰撞的兵戈声阒然一静,几个伏兵闻言抬眼就去看她,玉岫心头火起,却又不好怪她的无心之舌,快步疾走,在众人的视线中猛然拐肘勒住一匹马的缰绳,从后头反手制住马上之人的脖颈,咔嚓一声就只见一个身影沉沉坠地,一拉缰绳在一片混乱的惊叫声中冲了出去,马儿失蹄撞翻几人,又嗖嗖躲过几只飞来的箭矢,受了惊的马儿撒开蹄子拼命奔驰起来,玉岫双手拽住缰绳都止不住他,只能任他没头苍蝇一般在雪地中一通乱跑。 身后的伏兵已驾马追上,不能回头,只能紧拽着缰绳以防自己从受惊的马背上掉下去,整个身子伏得极低,生怕受中背后纷乱射来的箭矢。冰冷的风撞向面孔,又像刀子似的刮过耳朵,断断续续听到一些时远时近的声音—— “将军有令,抓活的!” “不要举弓!不要举弓!” …… 几声马儿凄厉的长嘶,应是有护军追上来刺倒了他们的马匹,仓促之间回头紧撇了一眼,只看到身后雪地里一片豔红,身后十几米处紧追着数十人,然而这一眼都来不及看清是些什么面孔,便咬紧了牙“嗬——!嗬——!”地朝前冲去。 这个方向是去向何处,去北陇又该往何处走!她完全乱了,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遥遥只见前方的雾霾中突然传来大片大片地喊杀声,乌殃殃的一大片人马正朝着她的方向正面冲过来,睁大了眼,才看清楚前面是一方土夯,那震天的喊杀声正是从土夯的一面坡上传来,隐约之间只能看清楚大片的人形,根本辨不出敌我。 直到距离越来越近时,玉岫才看清楚那究竟是多大一片人马,若这一匹单骑迎面而上,在对面人马那风驰天掣的速度下只会瞬间被踏成肉浆,她低眸看向府中,忽而觉得心中酸得厉害,眼眶疼得都看不清晃动的人影和脚下的路,后头就是追兵,前面也是一片死路,偏首看向两侧,积了厚雪的路边一侧是落差几十米的沟壑,而另一侧则是乱林山岗…… 还来不及择一条生路,身下的马儿忽然发出一声凄绝的嘶叫,吓得玉岫硬生生松开了双手,剧烈的晃动之间看清地上层层白色的积雪下隐约显出一截断了的树根,马儿失性地踏在这上头,吃痛得瞬间便撅蹄翻了过去,单边马蹄已是跪在了地上,玉岫反应过来时一手死死勒紧缰绳,马背上的鞍鞯擦着她的手背划出一道数尺长的血口子,然后顺着惯性却还停不下来,两只前蹄跪在地上,擦着积雪向又滑出去十几米远,离路沿只有数尺之差,玉岫下意识地闭眼,只觉得这一刹那实在来得太过仓促,竟教她分身乏术毫无半点应变—— “松手!” 一声熟悉到骨髓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整个人骨血一震,仿佛从梦中惊醒过来一般,闭着眼咬紧唇,就在只有毫厘之差的时候猛然松掉了紧拽缰绳不放的手,全身僵硬得都没了任何知觉,只觉得腕间一沉,身子一轻,整个人被锁进了宽阔温厚的胸膛之中,登然睁了眸子,在晃动的人马中,发现自己正好好地端坐在马背上,头顶温热的喘息越来越重,没等抬头,那个魂牵梦萦的声音已经汇进了她周身早已麻木的骨血里,带着几乎失之交臂的颤抖,和从未在他身上见过的惶恐不安,只有一声“对不起——我来晚了!” 216 重逢 216重逢 全身都是克制不住的颤抖,那一刻,眼前的树影人影,迭迭憧憧,马背上的颠簸,周围的兵戈相向,喊杀震天,一时之间仿佛都成了幻觉一般,玉岫微微愣了下,一遍,又一遍在心中默想方才那个声音。 这些日子以来,在心底里当做信仰一般反复默念颂读过不知多少次的名字,真正出现时,竟是叫她手足无措,连欣喜都不会了! 理智掐着那尚未褪去的惊恐,一遍遍警醒自己是假的,是假的,然而那后背紧贴着的炙烫温度,却如同紧贴耳畔那句蛊惑人心的“你逃不掉”,如同那双执子围杀的大手,强有力地把她拉入现实,拉入滚烫的怀中。 犹在出神之间,只见一匹乌黑的高头骏马鼻子里哧哧地喷着热气,来不及躲闪,就见一道寒光自面前闪过,肩上一痛,左侧肩膀重重撞进他胸膛,只见身后之人抬手隔空一挡,将那道寒芒震出去数尺远。 略带责备的声音自头顶兜然下来:“怎么回事?” 玉岫闻声抬头,仰眸看向那面色冷凛的人,马背上的锦衣天子,眼眸居高临下的傲然睥睨,面颊上沾着血迹尘渍,触及玉岫的目光时,寡淡肃杀的眸光中分明是难以掩饰的心疼,却淡泊至极地道:“这可是战场,那么随随便便就跳车,你要不要命了?” 玉岫僵硬地收回目光,因他的怒气而茫然,忽地想起方才遇险的原由,大声喊道:“乌力罕!乌力罕!你在哪里?” 公子恪招式之间微微侧目,蹙眉问道:“乌力罕是谁?” “是救我性命的人!快,快去救他!” 玉岫欲挣脱怀抱在人群中搜寻,无奈整个人被公子恪揽臂箍得极紧,公子恪冷声道:“你不要命了?这种情势下人人自身难保,他若能保住性命是福大命大,若在这乱战中身亡也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你想为了他不要性命?” “我答应了赛罕的,若不是他们我早就没命了!你放我下去,公子恪,我能活着见到你,也一样能活着救出他们来,相信我!” “你坐好。”头顶的男声冷冽如薄冰,却异常坚定,忽然抬手扬鞭,揽着玉岫在乱战之中疾驰起来,无数锋芒剑指,悉数在眼前化险为夷,只是那四处横飞的血沫,溅在自己的脸上,衣裳上,却分不清楚是敌人的,还是他的。 玉岫扯着嗓子在人群中大喊:“乌力罕!乌力罕!”混乱的交戈声中,依稀听见一个声音几乎湮没在喊杀声中:“玉姐姐……玉姐姐!” 玉岫心神一震,猝然回头看去,赛罕从马车里伸出头来,伸手指着前方,眼眶中夺出泪来地哭喊道:“我哥哥在那里!求求你!快去救我哥哥!” 没等她回过头来,头顶忽而传来一声粗重的呼吸声,玉岫心头一颤,还未来得及开口,便听公子恪颤声说道:“抓紧缰绳。” 玉岫听出声音里的不对,心中一慌,“你受伤了?” “别说话,抱紧了。”公子恪忽而猛地策马,长刀阔持,朝方才赛罕所指的方向杀出一条血路,险象环生中正看见乌力罕在两兵交戈的乱势中被撞到在地,沉重有力的马蹄自他身上腾腾地碾了过去! “乌力罕!”玉岫直起身子喊道:“太危险了,你快站起来!” 公子恪闻声想要驾马过去,伸了长刀想要挑开那在乌力罕身上胡乱碾压的马蹄,然而略一分神间,刀光闪动,周围的敌军竟趁着这个虚当儿将攻势全部集中到玉岫和公子恪身上,公子恪闷哼一声,身子遽然一颤,右手微沉,那紧握的刀险些失手掉了下去,竟是硬生生地用手臂挡了一刀。 “殿下!”周围的虞军纷纷变色,举刀挡在他二人面前作盾。 玉岫倒抽一口气,伸手替他稳住刀柄之时,只觉指掌间暖融一片,缩回时竟沾了满手鲜血,心疼得直抖。 玉岫忽而潘然醒悟,自己是公子恪的累赘,若非自己一意孤行地执意要去救乌力罕,公子恪也不会接连受两道伤,凭他一人之力,早已能率众突围出去直击平城,也不会与这些敌军纠缠困在这里这么久…… “公子恪,放我下去!我死不了,在马上我只会拖累你。” “别乱动。”公子恪敛眉稳腕,眸底痛意褪去,只余凌厉,反手将那踏在乌力罕身上的马匹挑翻,伸手将他拽起,别眸向一旁的虞国士兵道:“护他周全。” “喏。” 语毕单手紧揽住怀中之人,剩了大队人马与敌军纠战,在一队人马的护送中策马奔出乱局。 ****** 夜色漆黑一片,遥遥的满是星火。风从远处吹来,似还带着连日乱战的血腥气味。 今日乡民南撤的同时,平城也已在虞军的埋伏之下大败襄师军,重挫敌军锐气,从酉时起,公子恪便一直在处理军务,在平城营房几乎跟不上他的步子。 天黑透了的时候,才得空回到房间让随军的医官处理身上的伤。 玉岫推开门,果见公子恪端坐在榻上,一手捧着军情奏疏,一手伸直着让医官上药,见到玉岫进来,身旁的医官连忙忙不迭看了公子恪的眼色,加快手中的动作包扎完毕,毕恭毕敬地退了出去。 “等等。”玉岫抬声叫住那欲退下的医官,看了看公子恪的手臂道:“皇上的伤有无大碍?” 医官探了一眼皇帝,垂头道:“皇上的伤口虽然伤得深,但好在尚未伤及筋骨,皇上年轻力盛,只需注意养护,不日就能恢复。” “那就好,有劳你了。” “臣职责所在。”医官躬身退下,玉岫却也并未上前,默默地站在门前,借着房间里的烛火瞧了许久,才缓缓地走过去,蹲在他身前,拉住他一只手,静静埋头伏在他膝上。 屋中的烛火不时爆出毕剥之声,公子恪垂眸看着乖巧伏在他膝头的女人,一头青黑的软发披在身后,眼神里的冷凛已逐渐变为清澈,眸光也自帝王威严变得和缓温柔。 “念儿。” 他低声唤出她的名字,然而出声却是浓浓的喑哑与疲倦,只是轻唤一声,可那八千里山水之隔的思念和担忧,到此刻时竟不成一字。 玉岫的脸颊贴在他腿上,鼻息间全是公子恪身上的味道,重重一吮,那样熟悉而清浅的气息就这么铺天盖地包裹起来,贯入鼻尖时,却只察觉浓重的酸楚。 “公子恪,我回来了。” 他的膝间微微一震,那只被玉岫握在手中的手突然用力一揽,将玉岫揽入怀中,力气大得几欲叫人窒息。 玉岫忍痛没有吱声,任他拼命发泄情绪,良久,只觉头顶一声用力的吸气,公子恪将下颌抵在她额前,连日亲征,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除却面容疲倦,连下颌也生了些许青色的胡茬,扎得人生疼。 “你以后……你以后再敢这么擅自离开……” 滚烫的气息从玉岫耳畔落入,依稀听得出就是这么几个字也是咬牙挤出便就匿声噤语,忍不住抬手回抱住他,想了半晌,才开口声如蚊蝇地道:“公子恪,你在用力些,只怕公小恪就要生气了……” “……你说什么?”环抱她的手蓦地一僵,声音里都带着几分颤意。 玉岫撑开他双臂,仰眸看着那张连日辛劳胡子拉碴的脸,伸手去摸他的青茬,仰头冲他笑意宛然:“公子恪,我们有孩子了。” 公子恪错愕地看着她,蓦地伸手把她拉起来,双手在她肚子上比划了一圈,像孩子般摇脑袋道:“怎么可能……” 玉岫仰起头来,看着他俊逸的脸,眼神明亮地道:“是真的,公子恪,我们有孩子了,属于我们两个的孩子!” 公子恪一愣,低下头来,忽而腾地一声将她凌空打横抱起,在原地转了数圈,屋子里焚的暖炭拢起了一条细烟,随着两人旋转翻飘起的衣袂穿堂而过,公子恪径直抱着她走出了屋子,所有的下人见状连请安都来不及,惊愕地望着他们的帝王如此不掩饰的欢喜,公子恪却全然不顾,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大声说:“朕有孩子了!朕有孩子了!” 他的声音那么大,甚至一遍又一遍压过了那此起彼伏“恭喜圣上”的声音,玉岫的脸颊贴在他胸膛上,鼻息间全是他身上的气息,瞧着他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围观庆贺的人越来越多,脸颊不觉飞了几抹红,压着声儿道:“放我下来,这可是在营地……” 公子恪就那么直直地看着她,眼眶微微有些湿,却笑眯眯的,轮廓分明的薄唇微微发抖,脸上全然写满了幸福二字。 第一次,玉岫在这个男人身上看见了丝毫不掩饰半点情绪的样子,第一次,在他眉眼里在看不到半点冷凛,而是溢满了的柔情,第一次,他不再时时以一颗帝王之心戒备着所有…… 玉岫启唇,看着他犹豫了半天问道:“公子恪,我们有了孩子,你真的有这么高兴?” 他的眼睛漆黑如墨,忽而低头深深覆住了她的唇,鼻息炽热而浓烈,将几个字封入玉岫唇中:“念儿,我爱你。” 四周见此景象的下人无不别眸佯装不见,心中纷纷擂鼓,那个不近女色,行事果绝的帝王,从来没有做出过这样惊天动地的举动。 长夜喧嚣,今夜目睹了公子恪与玉岫这一幕的下人,无不把这个女子当作圣上一样的尊贵刻在了心上,他们知道,虞王宫中,再没别的妃嫔比得上这位玉嫔娘娘在圣上心中之万一。 217 诡动 217诡动 平城的这一夜,破天荒地在御驾亲征的行在大营里头放弃了鞭炮,通红的炮仗噼里啪啦炸响在战乱中萧条的空气里,到底消减了几分空气中的肃杀。 帷幔翻飞,玉岫偎在公子恪怀中,随军的暖炭不比宫中的银炭,烧得烟兹兹袅袅,暖气烘人,连日的担惊受怕和妊娠的疲劳,让玉岫的眼皮发重,在这久违的安心怀抱中,如一只犯懒的猫儿般迷迷糊糊地犯起了困。 “军营比不得宫中,这里条件艰苦,天气恶劣,朕担心这营地不适合你安胎,等这几日平城一带都安定下来,朕便着人派队伍送你回元安宫中。 玉岫恍惚中听到公子恪要送自己离开的话,挣起精神摇了脑袋,“我不回宫中,这里挺好。” “念儿,朕知道你的性子,若是平时你要跟着朕一起,朕不拦你。可现在你怀着朕唯一的骨肉,行军奔波又辛苦,朕怕你吃不消,若万一有个什么,连像样的太医都没有一个……” 玉岫睁眸,看着公子恪坚持道:“比起宫里的软榻薰风,我觉得这临时的营榻更好。宫中,您是皇帝,我是嫔妃,而在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公子恪斟酌半晌,仍是道:“念儿,不要任性……在这里即便只有你我二人,朕也不能时时刻刻陪着你。” “我不需要你时时刻刻陪着我,我只要能看见你清晨着甲出营,夜幕披星戴月而归的身影,就够了。” 玉岫忽而拉起他的手摇摆道:“以你对我之了解,难道还放心不了我能照顾好自己?” “罢了罢了!你向来是朕的克星。” 公子恪伸手搂过她,语带疼惜。 玉岫淡淡地笑,想起还是在宫中时,自己也这么信誓旦旦地告诉他,若自己是那留守后方,静待他凯旋而归的女子,那么他又为何会非她不可。 恍惚中,想起这些年,从那一具单薄幼小的身体里长大至今,这么多年徘徊于生死之间,一次次从窘迫和危机之中脱身,久了,都已麻木得不再会怕。 总觉得命运背后那巨大的推手,若就这么翻云覆雨般将她推上这乱局之中,也一定不会这么轻易将她拍死在乱势之下。 她本就是自乱势的罅隙中无心闯进来的人,她愿与他共见刀戟,却一次次忽略了旁人的担忧,他若无力护自己周全,他若无力面面俱到,那么自己口中的并肩联袂,就当真成了一句最扎心的讽刺。 “公子恪……” “嗯?” “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自己,还有……我们的孩子。” “朕知道,朕一向信得过你。”公子恪低头,指腹不自觉地抚过玉岫的腹部,鹰隼眸目中也难得是满目柔和,“你可想过要给我们的孩子取什么名字?” 玉岫摇头,“才一个多月,连男孩女孩都不知道,哪能这么快就想好了名字。” 公子恪勾唇,俊逸面庞上流露过一丝不合气质的笨拙,不好意思道:“也是,是我心急了……” “对了,今日你要朕救的那两个人,朕将他们暂时安顿在了营中,等明日,朕派人带你去看看他们。” 玉岫眸中一亮,欣喜道:“他们兄妹二人可曾受伤?” “那个叫乌力罕的,脊背上被马蹄碾踏,断了两根骨头,朕已命随军的医馆替他诊了伤,你放心。” 玉岫点头道:“没事就好……多亏他们兄妹二人,我从平城逃出来时,夜里太黑看不见路,牛车撞在大树上,连车辕都断了,若不是他们兄妹二人,我和孩子只怕都有危险。” “朕听说葭萌关守卫曾靖说,那一日原本你都已经引兵入瓮,他本可护送你回朕身边,是赵则将你劫走的?” “皇上。”玉岫缓缓沉吟半晌,仿佛极难开口般,道:“我在襄师军中那段日子,赵则曾经救过我数次,我听他说起过他妄图匡复师朝的原因,赵则那个人,是因为自己的仇恨……若不是他,可能没有今天的战事,但若非他的私恨,襄师军也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公子恪闻言滞了片刻,“他跟当年朕还是琅王,他随着他爹来虞国的时候一模一样。朕那时为何不用他,便是今日他为何会失败。朕知道他恨朕,他的仇恨在这里,但是……朕的天下也在这里。” 玉岫闻言,不觉轻叹了口气,“个人的仇恨,却要背上整个亲族为他舍命……” “你不忍了?” 她摇头笑,“当年,你为雇主,我为暗桩。如今,你为帝王,我为妃嫔。这满手的血已是洗不掉了,从那一夜在信阳郡我上了你的贼船开始,咱们俩个就没有什么分别了,将来你公子恪要是混不下去了,你去当盗贼,我便是望风的,你去举个招幌当街测字算命,我便给你当托儿。” 公子恪听得怔然出神,许久才道:“朕当时不知道,九岁的自己故意救起的一个人,以为是不经意的玩笑,却不想会是朕今生最大的幸运。” ****** 迷迷糊糊之间,玉岫在呢喃地答话中渐渐睡过去,半梦半醒间觉得怀抱一空,后背几度凉意,公子恪已撤身出去继续处理军务。 次日一早,她便去营地看了乌力罕与赛罕,似乎是对军营的环境太过陌生,又或许是昨日的混战余惊未消,赛罕仍显得十分局促,没有半点平时的活泼,见到玉岫时仿佛抓到了救命的稻草,双手捏着衣袖,大睁着眼,却不敢掉泪。 “乌力罕怎么样?” “哥哥旧伤未好,又带了新伤,后背断了两根骨头,大夫们来看过了,还开了好多药……” 玉岫听着点头,摸了摸赛罕的头道:“别怕,你哥哥已经得救了,按着大夫的话治疗,一定能痊愈的,这里很安全,也不会再有乱兵,你不必担惊受怕了。” “玉姐姐……”赛罕睁着双眼睛,犹豫了半天,才踟蹰地开口道:“昨天……昨天救姐姐上马,又帮赛罕救了哥哥的人,是不是……是不是皇帝?” 玉岫闻言,还来不及答,又听她低头慌张地道:“昨天那些官兵大哥哥来安顿我们时,我听他们都叫他‘皇上’,我……我不知道……” 玉岫闻言莞尔,看着她道:“赛罕,若他是皇帝,你喜不喜欢这个皇帝?” 赛罕闻言梗了梗喉,抢道:“当然喜欢了!他救了哥哥!可是……皇帝那么高高在上,怎么会为了救哥哥那么拼命,赛罕看到……看到他还受了好重的伤!他要不要紧?” “好赛罕,他好好的,你别太担心了。这段日子,你们就好好随营,在营里养着伤,哥哥受了重伤,赛罕就不再小了,要替哥哥分担,好好照顾哥哥,知道吗?” 赛罕点头,忽然又扯着玉岫的衣角道:“玉姐姐,你……你是不是住在皇宫里头的人?你怎么会认识皇上的?对了,那美公子又是什么人?你们都住在宫里吗?玉姐姐你可不可以跟我说说,宫里头……是什么样子的呀?” 玉岫看着她笑意不觉,俯身道:“赛罕先好好照顾哥哥养伤,等哥哥伤好了,姐姐就回答你这么多问题,这几日,我会常常来看你们的。” 赛罕乖巧地点头,临了还不忘道:“玉姐姐也要小心身体。”语毕煞有其事地盯着玉岫的腹部,眨眼道:“玉姐姐肚子里的宝宝,可要乖乖的!” 夜里的时候,公子恪终于风尘仆仆地回营,满面倦意的他第一句话便是“身子如何?有没有不舒服的地方?” 玉岫笑道:“我好得很,怎么样,今日战况如何?” 公子恪看着跳曜的烛光,道:“襄师军节节败退,溃散不已,组织中也已是貌合神离,不过是在做地死顽抗罢了,用不了多久,这场仗就能结束了。” 玉岫看着他,清冽的眸子里闪着光亮,开口道:“你有心事?” “什么都瞒不过你。”公子恪出声,声音也因着沉重心事有些粗重。 “怎么了?” “此次亲征讨伐襄师军,出兵突然,且又是在虎贲叛乱,景穆策反的重重乱势下,库部的钱银调拨困难重重,即便能撑到朕讨伐襄师军结束,这之后,边地民损严重,且这里曾是襄师军苦心经营的商业大网,这张网一破,连带汉虞十二关的经济都会受到严重影响,朕怕朝廷……承受不了接下来整顿内患的负担。” “这的确是件难事……” “朕虽早已想过征战需耗巨大物力财力,早在宫中减免用度,亲征中也是处处能省则省,却还是远远不够。” “皇上可试想过国库征银?国库虽无银,可虞国上下世家门第众多,若是下命国库征银,既可从这些当肥缺的世家中挪了钱银来填补虚空,又可借此机会试探各世家的忠心,更何况国库征用许息,于世家而言无一害,又是表忠心的大好机会,定会有许多门楣世家踊跃捐银。” “朕不是没有想过……只是,现在襄师军未定,虞国上下又尚存内患,若此时征银,无益于向天下宣告国库空虚,岂不给了更多有觊觎之心的人可趁之机?” 玉岫闻言,也是叹了口气,“看来此事还得从长计议。” “倒也并非太棘手,此事朕自会想办法,你莫要太放在心上。”公子恪扬眉道:“现在你得以孩子为大,什么都比不过这重要。” “皇上。” 屋外有兵士传话,打断了两人的谈话,公子恪出声道:“我出去会儿,你自己好好休息。” 玉岫点头,看着他连坐歇都来不及又匆忙出去的背影,面色并不舒缓,而是有几分紧绷,近步上前贴着门,听不清楚外头人的话,只觉得外头人声突然十分熙攘,听见公子恪道:“你快马通知温将军,随时关注那里的动向。还有,朕派你带五千人马,昼夜不息地沿这里南下,观察所有水路,以防有变。” “喏。” 动向……南下…… 玉岫心里头有些莫名的异样,缄默地靠着门框在心中复念这些字眼,双手交叠初起了冰凉的湿汗,想起公子恪口中的担忧时,总觉得哪里不妥,却察觉不出有何端倪。 218 迷局 218迷局 林花着雨,水荇牵风。 依稀是慈安宫附近梅林芳境的景致,明宸湖中镂云开月,碧波清池左石临流,太后手搭在盈香手背,身后跟着的宫婢逶逶迤迤站了一长队,然而其中的宫嫔,却只见玉岫一个人,没有子芜、没有姚素柔…… “玉贵人?” “臣妾在。”玉岫闻声在太后王妍面前施礼,听头顶抛下来的声音淡淡道:“你陪哀家单独走一会儿,哀家有话要问你。” “喏。” 春日薄光下,那凌霄花儿映在王妍脸上,透过粼粼地波光静伏在水面下,竟似浸染了鲜血一般地红,叫人看着不由一阵寒栗。 玉岫惊觉地回头,之间方才还逶迤一队的宫人凭空之间全都不见了,偌大的宸湖畔,竟只剩了她与王妍两个人。 王妍垂了略带凌厉的凤眸,扫量在玉岫腹部,忽然站到她身前,伸手就去抚摩她的肚子,玉岫脚跟一僵,却不敢退。 听她轻声道:“你知道哀家为什么这么厌恶你么?” 玉岫摇头,王妍突然望着她道:“因为你贪心。” 玉岫轻轻笑了,“臣妾要的从来不多。” “你错了,这宫中妃嫔人人只求皇帝垂帘宠幸,唯独你,妄想跟皇帝站在一条船上,你若跟宫中其他妃嫔一样,哀家绝不会将你视为眼中钉,可你要的,却是哀家手里决不能放过的东西。” 王妍说着话时,分明是春日薄阳的节气,竟有团团温热的白气从口角呵出,衬得她的脸异样的诡谲和模糊,忽然间,那指腹竟顺着腹部滑下突然紧紧扼住她的手腕,恶狠狠道:“哀家不能留你,更不能留你肚子里这个孽种!” 玉岫吓得倒退一步,拼命挣开王妍的手,然而却竟使不出分毫气力,身上似被人抽干了劲力一般,莫说那些手起刀落地利落手法,一时间居然连一个柔弱的普通宫嫔都不如,手无缚鸡之力,渐渐被王妍愈握愈紧,白皙的手臂上被掐勒出几条青紫的痕迹。 玉岫惊异又恐惧,眼泪夺眶而出潸潸而下,拼命地挣扎道:“你放开我,放了我的孩子!他在我腹中不过月余,你竟要将一个尚未出世的孩子置于死地!” “放了他?”王妍笑起来,她的脸孔因愤怒而扭曲得令人生怖,“那你说,你是要命,还是要守住公子恪的王位?” 命……还是王位……?! 犹豫的刹那间,王妍一把将她推至湖中,虽是春日,湖水已然冰冷,没顶地窒息感一波波袭来,玉岫惊惧刻骨地在水中挣扎,却见那戴着镂金套甲的手揪住她的头发狠狠按入水中…… 一次……两次…… 隔着映出王妍面容的湖水,挣扎间听她继续问:“看你这模样,是不要命?” 窒息般的痛苦压着心脏袭来,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护住腹部,脑中留一丝清明地想起要保护孩子,可命与王位,这二者之间又如何抉择,任何人都不会蠢到连命都不要……可那王位,是一个六岁的孩童自幼装疯卖傻韬光养晦才争到的唯一一样东西…… 王妍揪住玉岫的头发自水中拖出来,一只皓腕忽然如剧毒蛇蝎般缠上她脖颈,王妍惊得往下一跌,瞪大了眼睛道:“你……”却痛苦地去撤那只掐住她脖颈的手,再说不出一句话。 冰冷的湖水中,一双清冽寒眸熠亮,比那湖水还要冷还要深,怔然地看着太后,开口道“谁不想要命,但在宫里,王位才是性命的保障。” “松……手……” 王妍身子剧烈地颤抖,忽而闭眸往水中一跳,整个人报复一般拖住玉岫的身子往下沉去…… “救……救命……” ****** “姑娘!姑娘?你醒醒!” 自巨大的痛苦中挣脱出来,玉岫猛地睁眼一坐,惊惧地看着眼前的妇人,吓得往后一缩:“你是谁?” “姑娘你这是被梦魇吓住了,醒来就好!别怕,奴才本是平城里的妇人,夫家走得早,这战乱一来,连个避难的处所都没有,好在老天待妇人我不薄,命大到居然让奴才我遇见了虞国的皇帝,把我安排到这军营里来伺候姑娘。” 说着原地就跪下,砰砰地磕了几个响头,道:“这军营里全都是军爷,一个丫头也没有,姑娘你带着身子多不方便。奴才能这样命大,也全都是因为托了姑娘您的福,若不是您,奴才哪里有这样好的命数,叫妇人我这辈子连圣上都见过了。” 玉岫呆坐在榻上,半晌才回过神来,下意识地低头抚向腹部,那悬然欲坠的心才稍稍缓和了些,回想方才的梦魇,整张脸上,贴身的衣物上皆是涔涔冷汗和泪水,心像是空了一般,半天不能动弹。 坐了好一会儿,别眸看向空空如也的榻边,知道公子恪又熬夜处理军务去了,回神朝那妇人道:“你先出去吧,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哎,行,姑娘您歇着,奴才出去烧壶水来给您擦擦汗,这隆冬里怀着身子,出一身冷汗可经不起风吹。” 夜深露重,二更鼓寒。 玉岫呆坐在床榻上,什么也不能想,什么也不能动。那被公子恪派来服侍的妇人端了热水来伺候擦洗,又重新给她换上了一件干净衣衫。 挥了手着那妇人下去,一个人抱膝靠着榻沿坐着。 窗外起了大风,可窗户关得紧实,又拿不透风的步裹了仔细,虽是被风吹得扑扑作响,在里头也觉不出丝毫凉意。 动向……南下…… 捕风捉影的字里行间,隐约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襄师军与虞国的战局她很清楚,时至今日,抵死顽抗的襄师军已不足为虑,按照公子恪的性子,国库钱银不应是使他如此寝食难安的原由,那么还有什么……是自己没有想到,而公子恪甚至连她都要苦心隐瞒的?是什么人,会有可能从水路生变?南下……南方…… 玉岫蹙眉苦思,忽然想起不日前在赛罕家时悄然离开的大钰,心中如陡然如弦断。从那时在葭萌关察觉到大钰知晓公子恪御驾亲征的事情开始,她便觉得有所不对,后来问起大钰时,他也只是潦草地用一句‘与公子恪之间的约定’这样的话来搪塞,如今讨伐襄师军已成大局,难道自己日夜担忧的事终于来了?除此之外,她再想不到别的事,能叫公子恪在她面前都难以开口,他知道自己不愿大钰与他站成峥嵘相对的局面。 无论如何,景穆的策反是令她百思不得其解的,景穆侯年轻时立下累累战功,虽曾水涨船高士气夺人,却耿介不私地辞爵向先帝表明了忠心……只是景穆侯一生忠诚,却在临了时起了帝王之心,遑论他是想为大钰谋一条路,还是另有其他原由,自那一反,景穆郡无疑重新变成了帝王眼中必须拔出的刺。 若真如大钰所得的信报所言,景穆侯离世,那么所有曾经或隐藏或依附景穆侯的势力无不起乱,从虞王宫这权力中心开始,将会有无数的眼睛觎视着景穆郡的动静,若是大钰稍有动作,必然给了公子恪一个绝好的理由将剑锋指向他,不论现下是公子恪在未雨绸缪而结网衔丝,还是大钰那边蠢蠢欲动,这场峥嵘看起来都是无可避免的。 成王败寇,无论哪一人为寇,都是自己所不愿看到的,她却丝毫不能起上半点作用,更不得而知大钰为何要以身犯险…… 一夜噩梦不止,冷汗频频,惊醒了数次,夜中时分,隐约觉察有人在边上小心翼翼地褪去履袜,身后一暖,不觉将身子朝那怀抱里嵌了嵌,熟悉的气息笼罩下,也终于阖眼安下心神。 虞庆元年二月,虞军大败赵则所领的五万主力军于山户关,同年三月十九,襄师军主心李莘携三万兵马向虞国请降,望虞国宽赦请降的兵马将士,公子恪亲自接降书,并下御令善待降兵,甚至于对李莘以客待之。 然而除此之外,还有一桩事,在虞国军中传了开来,据说兵将尽损的襄师主帅赵则被关押在囚房中时,虞帝公子恪命了曾与他并肩协作的李莘前去探望,赵则对其向虞国表降一事恨得双目通红,反面成仇,然而曾在汉北南唐苦心经营数年只为匡扶师国复立的李莘,却以短短数句话逼得赵则哑口无言。 “李莘,我曾经承认过赵则我论谋略,输你甚远,你曾信誓旦旦与我说借虎贲出兵来挑拨公主和公子恪,我将襄师军的冀望都交到你李莘大人手里,信你所说,做你所令,如今……赵某只希望你解释一下请降一事。” “赵将军,乱世可以成就帝王,也可以覆灭野心,却成全不了一个人复仇的私欲,大人愿以成王败寇为赌注来成全您自己一人复仇的私欲,那么谁又来成全乱世里饱受战火、徒遭凌虐的苍生?谁又来成全为了将军一人仇恨而浴血奋战的亲族兄弟们?将军您从未当真将亲族兄弟当做过故国的亲人,您的降或败,自始至终都是您一个人的事,李莘说得可对?” 那天,赛罕从屋外进来,神色间已不见当时的稚拙,见着玉岫开口说道:“玉姐姐,仗打完了对不对?” 玉岫瞧着她蹙眉道:“又是打哪儿听来的话?” “我可听外头的军哥哥们都在说,领头跟我们打仗的那个人,已经被皇帝哥哥下命腰斩,大家都说很快就可以回帝都去了,玉姐姐……他们说的是真的吗?你快要走了吗?” 腰斩?赵则被下命腰斩? 玉岫失神地仲愣了片刻,赛罕叫了她好几声才回过神来,面色有些苍白地朝外跑去,随手就抓住一人,那士兵见是玉岫,吓得连忙低头不敢直视,迭声道:“玉嫔娘娘……小的无礼!” “我问你,赵则被下命腰斩,此事是真是假?” “回……回娘娘,是真的,等敌犯押解回元安,便执行腰斩。” “这么说,你们全都知道了?” 那士兵察觉玉岫神色奇怪,也不好欺瞒,只好点头道:“是,皇上亲自下的谕旨。” “……我知道了。” 玉岫松开拽住他的手,回身时,又抬头道:“别跟皇上说我问起过你此事,明白吗?” “是,小的知道。” 219 承诺 219 虞庆元年三月二十,山户关外冰雪垫道,金幌蔽天,明黄色的帷绸将军队两侧密密裹挟,劲风抖擞帷绸,发出隆隆如战歌般的声音。三万大军齐整仪容,朝着当前之人三呼万岁。 年轻的帝王与众将士一样,骑在马上,一身窄袖箭衣,身披明黄细甲,英气勃发。 公子恪仰着头,自山户关一侧眺望南面的天空。 那一片片连绵起伏的山袤何川,叫他想起当年在虞王宫中步步登上龙殿的曲折艰辛,从来没有过坦途,因此前面有东西挡住去路时,才会毫不犹豫地连根斩除。直到让那些险恶权臣、狷介之士一一臣服,直到将师国乱党扫平能在此跃马扬鞭,才能真正畅快地舒出一口气来。 与此同时,位于山户关下的营地里,一匹凤血乌骓马不停蹄地直冲营地,溅起飞雪有如浮沫,守营将士才欲阻拦,只见马上之人手持殿前御令,半刻都没有缓马的意思。 大帐里点着火盆暖炭,袭人的热气闷得热心头有些发堵,有了身孕的日子渐长,妊娠时期的不适反应也越来越强烈,军营里常吃的腊肉粗米是下不了咽的,就是远远闻着都止不住干呕,每日要另开小灶,实在是觉得给军营里添麻烦。 公子恪从平城弄来伺候自己的妇人是孙章氏,除了在家做女儿时的闺名并无大名,因此玉岫唤她孙姑姑。孙章氏自打见了皇帝,深信自己福大是上天恩泽,将玉岫和她腹中的孩子当作神仙一样供着,每日里熏火煨茶,但凡是自个儿在跟前,绝不容许玉岫轻易下榻,更莫要说出帐了。 玉岫养在帐子里一日胜一日闷,总算是憋不住,“孙姑姑,听说今日皇上在山户关外整兵,帐后就有座山坡,整日呆在这帐子里实在是闷得难受,不如让我去山坡上走走,那儿地势高,或许能瞧见皇上整兵。” “那怎么成!皇上亲口,交代奴才要好好伺候姑娘,千万不敢有了半点闪失,你看这外头风雪大得,那山坡上都是及膝深的雪,姑娘摔着了怎么办,肚子里的孩子怎么办?” 玉岫闻言又是一阵失望,想起那个久到已经像梦里一样的时代,开口道:“孙姑姑,在我的家乡,那里的孕妇是不需要这样卧榻修养的,若是身怀六甲还差不多,像我这样肚子都未大起来的,是需要多多活动筋骨的。” 孙章氏听得直皱眉,手里添炭的活儿也不放下,皱眉道:“奴才不知道姑娘的家乡是哪里?奴才到了这个年纪,还是头一回听姑娘这个说法,正是腹中的孩子不成形,这前面几月最是紧要,姑娘你可万万大意不得,奴才可是过来人……” 玉岫心念一动,忽然捂着嘴就是一阵干呕,孙章氏赶紧过来替她顺气。 “孙姑姑,我胸口闷得厉害,你若是不放心,就陪我出去走走吧。即便是有了闪失,我会在皇上面前替姑姑说清楚,是我执意要出去的。” “姑娘你……哎,罢了!”孙章氏自榻上拿起保暖的狐裘和风帽,将玉岫穿戴严实,又很是不放心地道:“听说这几日风大雪急,姑娘走路千万小心些。” 一路走到山坡脚下,路确实崎岖雪深,但站在坡脚下,远远甚至依稀可以听见山户关那边震天的呼声,恍惚间想起那时初进宫去,和子芜一起在宫门外看重重宫阙里头皇帝阅兵,也是在那撼地动瓦的三声万岁中失了声色…… 正想登上坡再看一次那阅兵风采,足下一动,只听身后有急促的马蹄声朝她而来。 玉岫回神一看,朔风飞雪之中,玉岫望着马上之人几乎是目瞪口呆:“温洵将军……” 马上男人勒马骤停,四目相交的刹那亦是愣住,显是没料到会在这里碰见她。凤血乌骓之上,温洵一身萧萧白衫,还是当年初见时的风仪,湛湛瞳眸落在玉岫身上。 茫茫白雪之中,她一袭朱红狐裘,绰约身影仿若寒梅绽放,温水般目光扫过她清瘦脸颊,终是停伫在讶异的眼眸上。 那双眼睛还如当时在温府所见一般,眸中毫无娇软造作,澄澈一如深海寒湖。 男人望着她,眉心微蹙,张口想说久违的话,册后那一夜与她之间的画面却点点浮上心头,万千词汇在胸中掠过,也找不出一字诉起心声。 良久,平静地收回目光,翻身下马在她身前行礼如仪,举声沉稳道:“臣参见娘娘。” 玉岫亦是从那一夜之事中回过神来,伸手去扶,连礼数都顾不得,径直问道:“温将军为何会身在此处?” 温洵起身,离得近了,终是忍不住先问上一句:“娘娘以身涉险之事臣都听说了,娘娘您……身体可好?未曾受伤吧?” “娘娘?!”一旁的孙章氏闻言口长得老大地望着二人,半晌说不出话来。 “没事,多谢将军关心。”玉岫勾唇,很是平静地回道:“将军来得这么急,可是有要紧的军务?” 温洵见她没有大碍,眼里闪过一抹暖意,片刻便正色道:“皇上现在哪里?” 玉岫别眸朝山户关的方向看了一眼,“现在正在山户关整军,将军不妨回营里坐坐,等皇上整军完毕再去面圣?” 温洵闻言蹙眉,神色里有一分焦灼,沉声道:“等不了了。” 语毕便欲告辞上马,却被玉岫上前一步拦住追问道:“什么事情这么急,温将军可否告知?” 温洵目光放远,摇头叹道:“还能有何事,现在南方各路王兵蠢蠢欲动,虎贲更是厉兵秣马,太后表面虽按兵不动,却还在等着皇上的旨意,皇上若是一旦不应,就怕到时候虎贲与景穆的反军互为策应,再加上长期偏安一隅的南方宗室,襄师军才讨伐毕,就怕皇上意气用事,无暇顾它而乱了大局。” 这一番话玉岫听得是稀里糊涂,皱着眉道:“太后厉兵秣马?南方宗室蠢蠢欲动?皇上意气用事?温将军的话我怎么一句也听不明白,难道现在元安动荡?” 她问毕又想起那一日公子恪派人守南方水路一事,草灰蛇线下察觉出不对,忽然盯着温洵道:“元安出什么事了?” 温洵见她如此,神色里也有一丝古怪,想了片刻道:“娘娘可知道,皇上打算如何批复太后的密函?” 玉岫摇摇头,双拳不觉捏紧,心中更加慌乱,越发觉得公子恪有什么事隐瞒于她,“什么密函?” 温洵见她神色似察觉到什么,改口道:“想必是皇上心中早已有了对策,容臣先去面圣。” “温洵。” 他的步子陡然一滞,因她撇去生疏客套的君臣之礼,脱口而出叫了自己的名字。 “娘娘……”他的声音低沉和缓,这一声,几乎是从喉中发出,隔着厚重心跳一并传出。 玉岫拢了拢风帽,深吸了口气,压下心中纷乱的思绪,看向温洵缓声道:“将军那一夜说的话,可还算数?” 娘娘的心,由臣来守护。 臣断不会让娘娘的“心”有半点闪失,请娘娘放心。 一字一句,他怎么敢忘! 温洵垂眸,不觉轻哂,笑意像是在笑自己一般。皇上既未对她开口说一个字,那么定是有意隐瞒此事,于君臣间,他不得背弃君臣礼信,可是于私心,他却守不住一个承诺。 “非臣不愿,而是不能……” “将军……”玉岫说着,伸手从发髻间取出一柄细簪,“此物是将军承诺时给我的,那日临战,我原想等将军凯旋而归亲手将此物还给您。可今日,玉岫只求将军能以此物兑现当时将军允我的一个承诺。” 温洵垂眸看她手中物事,伸手接过在手中,看了片刻唇角微微凝滞,顺指合拢,像是背了巨大的负担一般道:“宫里生变了。” “怎么回事?” “皇后娘娘……有了身孕,太后书密函给皇上,要皇上下令立中宫之子为太子,早日定下储君之位,并以虎贲策反为要挟,逼皇上决断。如今皇上身在边地,元安尽在太后手中掌握,且景穆策反,南方宗室又尊太后为上,他们若是佣兵而起,只怕此后再难有机会将太后一党彻底翦除。” 温洵说罢深深看了眼玉岫,道:“太后不过是想先定下储君之位,再策应皇上一起在这动荡时局中平定诸乱,稳定江山,到时候以琅琊王氏之势拥中宫之子上位,再以他年幼之名,重新独揽大权,蹈先帝之复辙。” 玉岫的脸色有一丝苍白,低头喃喃道:“我竟半点不知……” “那将军可知,皇上如何决断?” “臣就是不知。太后的密函已来了半月之久,皇上却视若无睹,既未批复,又按兵不动……只是派了几拨人马驻守各个要冲,以免生乱。太后那里得不到回复,定然疑心,臣所守之地已有宗室私兵开始暗中被宫中之人调遣部署,此事不能再拖,臣先后派了六七人来边地向皇上问信,竟无一音讯,只怕是间客。臣只怕身边已无人用得,无人敢用,只好亲自跑一趟,料想太后心思聪诡,未达到最称心的目的,不会轻举妄动。” 220 险招 220险招 这时,玉岫才反应过来,那一日公子恪愁结眉心,非是为了钱银之事,而是虞王宫中太后那边不消停的手笔,叫他无暇他顾罢了。 只是半月之久,公子恪都没有立下一个决断,如此拖沓地只是令人在要冲把守,并不像是他的作风,难道是因为顾及自己…… 玉岫低眸想到腹中的孩子,不觉苦笑。 好巧不巧……王馥之竟也在这个时候有了孩子,公子恪于她苦心相瞒此事,大概是怕自己心存芥蒂吧。王妍以虎贲联手起兵为要挟,无非是要公子恪立中宫之子为储君,虽然自己从未想过要他们两人的孩子将来如同他一样,在这天下最险恶的院子里跟人比谁的手腕更硬,但这太子之位,却不能如此轻易地拱手相送给琅琊王氏。 皇权之争,非是今朝今夕的喝令风雨,而是此生此世至死方休地争夺。 从来在上位者,拘泥于感情都是于大局不利的,只有最强的人,才能够坐稳皇位。 她想起那一日梦中,太后王妍揪住自己的头发将自己按于冰冷的宫湖中,神色狠谲地逼问自己要命还是要为公子恪守住王位,那样窒息没顶的痛苦之下,她的回答依旧是,守住王位才是性命的保障。 太后王妍一生,与先帝携手开国,在后宫争斗数十年,阅历无数。谋算之深远,手笔之阴狠,其实非自己所能预见。当初公子恪将自己安插在后宫中就是为了牵制太后势力,然而太后按兵不动,收敛锋芒,竟是连出击的契由都没有。 试想王馥之与太后王妍的那一层关系,虽为姑侄,但在天家就连亲生母子都可反目,其实对王妍而言,王绂的女儿不过也是她手下一颗棋子罢了。 王馥之刁蛮任性,半点藏不住心性,太后那时尚未发现自己跟脚倒向何处时,甚至有心与自己亲厚拉拢,或许当时太后已懊悔自己走错这颗棋,甚至苦于那层姑侄关系,寻不到机会将她撤走,连收回这步棋都难得。 王馥之被她弃之如敝履是迟早的事,可偏偏王馥之这突然的身孕向太后昭示着自己还有用途……想到此处时心中的烦忧已然变得清晰,满盘乱局布于眼前,一局棋在心中盘算时尚有退子的余地,但唯有下到棋路尽出时,才没有悔子一说,即便是对方步步都走了自己失算的路,原先落下的子已无悔改余地。 王妍既已决定,心中必然为之后落下了盘算,她那一纸密函,无非断定公子恪会有两个选择,一是顺她所意立中宫之子为太子,而是起兵与她对抗,可倘若公子恪不走这任何一条路,又会如何呢? 今日温洵来此面圣,恰是给了自己一个机会,不妨就顺水推舟,将这层窗纸捅破! “温将军。”玉岫抬头之时,方才眼底的徘徊难决已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汪轻泓雪亮的眸光,“我与你同去面圣。” “姑……不……娘娘!万万不可啊!您还怀着……”孙姑姑一听玉岫要亲自去山户关面圣,吓得连忙迭口阻拦。 话至此被玉岫一道目光制止,孙姑姑只是平凡百姓,自照顾玉岫以来也见她和悦的样子惯了,从不知晓这个女子到底是何样身份和背景,这一道锋利异常的目光竟叫她噤声哑住,半晌不敢说话。 温洵听她说同去面圣时脸上还起了温柔笑意,听到孙章氏未完的话时,那笑意还未绽放就已彻底收敛下去,隔着几尺距离盯着她,只见那女子莞尔道:“温将军,随我去帐中取马吧。” 一路疾驰,山户关下乌压压一片兵戎,战鼓精妙,士气拔地。兵列之中一男子箭衣窄袖,明黄细甲,眸光如隼地静静环视兵阵。 玉岫微微咪眸,自那重重兵列中看见他,手拽缰绳轻叩马腹地径自驾马入了兵阵。 公子恪越过乌泱泱的阵列,一眼就看到当先的玉岫,面色由冷凛肃然变至和缓,看清那身后一骑时,却又面色一滞,神情莫辨。 玉岫引缰转马,穿越兵列在他身前下马,这几日玉嫔怀孕之事已经由那一夜在军中传开,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此刻她娴熟的落马姿势叫当前的士兵们一惊,眼色中纷纷露出赞许。 “皇上,温洵将军有急事面圣。” 晶莹的飞雪衬得那眸中越发澄明,公子恪凝眸,目光从她脸上移至身后的温洵,见他微微颔首点头,心中已有数。 下了马,避开旁人,公子恪一瞬不瞬地凝着她,蓦地拉住她的手攥得极紧,“玉岫,朕……” “你什么都不必解释,我明白。”玉岫笑着看他,山户关下北风急劲,将她风帽吹落,公子恪伸手去替她拢上,只觉那双清冽无垢的眸子被昭雪映照灼然生残。 “玉岫,王馥之虽有了孩子,朕却没有半点欣喜。只有你与朕的孩子,才叫朕真正的喜乐……” “我不是说过么,若是皇上为贼,我便是望风的,若是皇上为行骗的术士,我便是哨托,可皇上您是皇上,身在皇位,充盈后宫绵延子嗣本是常理,我既那时信皇上之话,便不会轻易悔改心意,此后也信皇上对我之心。” “玉岫,朕身为帝,有很多不得已,但不论上苍能否允朕放纵,朕这一生,只宠你一人。” 玉岫任由他拉着手,听闻词句时,一颗心已是发酸发烫。 抬眼望别处,牵唇道:“这宫中要唯你我二人随心所欲,还有太多荆棘,眼下最刺眼的一株,皇上不能再碍于其他的而任其疯长了。” “这么说,你与温洵似已有了应对的良策?” “虽未有良策,却终须有一策。来时路上,我已与温将军商讨过,虽是兵行险招,温将军也觉得要绝后患,这一计也未尝不可。” 温洵看向皇帝,眸中湛然吟道:“修条佛层汉,密叶障天浔。1” 公子恪闻言眉心一紧,听两人娓娓道来,巨细扉遗,三双眸子黑白相映,缄默良久,只见公子恪薄唇微勾,哂眉道:“金蝉脱壳,此计甚好。” ****** 已经入了三月,虞国北地玉屑似的雪片仍纷纷扬扬,不停不歇。 夜阑人静,帐外静雪无声,帐内对影成双。 烛火翩跹,映着女子俏丽侧颜,看不够似的,欲将其刻进骨子里。 “公子恪,你这般看着我干什么?”玉岫被盯得脸颊发烫,别眸夹声道。 “我总觉得亏欠你太多。” 玉岫看向他眸中所勾起的往昔,知道他言意所指,垂眸道,“于你而言是亏欠,于我而言却是保护。若不是你……哪有今日的玉岫?何况,现在不是都好了么,我们有了孩子,将来所念所想,都会有的。” 玉岫只觉得腰间一热,被公子恪揽入怀中,暖热宽大的掌覆住她的小腹:“平凡人家的丈夫,在妻子怀有身孕的时候,是不是该端茶送水嘘寒问暖地照顾?” 玉岫闻言涩笑,只觉他的下巴抵在她头上,声音极低近乎低喃:“朕本该陪着你,又何尝不想与你厮守着眼前安逸,只是身为帝王……朕必须为你们母子谋一个稳固恒久的将来。” 玉岫垂眸,腹上覆盖的双手暖热而舒服,身后胸膛里沉然有序的心跳也令她心中愈发平和安宁,勾唇浅笑道:“要是能看见孩子出生,那才是最好。” 公子恪十指穿插过她的指缝,薄唇自她耳根落下,吻遍脖颈,缓慢而轻柔,将鼻息埋于她颈窝,轻声道:“朕答应你。” 光影如玉,帐外一个来回晃动的黑影已徘徊不知多少遍,窸窸窣窣地踩雪之声也是落入二人之耳,公子恪朗声道:“温洵,朕若一直不宣,你打算在外头呆多久?” 那帐外的黑影闻声蓦地一僵,只见帐帘撩起,外头的人肩上头上已落了薄薄一层雪,见帐内情形忙垂头道:“臣参见皇上,参见娘娘。” 公子恪抬手请扶,看向他道:“部署得如何?” 温洵躬身奏答:“臣已安排妥当,此事除却那最关键的一人,除臣与皇上和娘娘以外,再无第三人知晓。知内情的人越少,这场戏便越真,太后心思繁复顾虑深远,定然不会轻信此事,届时即便太后详查也查不出任何端倪来。” 公子恪闻言点头,又道:“那人是什么人?” “臣麾下一死士,当年曾是背着军命含冤的死囚,株连之罪。臣对他有再生之恩,此次允他家小毕生无忧,已报了必死的决心。” 公子恪面色微变,“有家小,就免不了顺藤摸瓜,以太后手腕,不至察不到端倪。” “皇上放心,当年为保妥当,他的家小以为他早已殒身谢罪,这些年……他不过是个‘已死’的人。”温洵语毕看了一眼玉岫,眸中之意三人皆明了,这与玉岫如今李代桃僵的身份如出一辙。 “军营守卫如你所见,他一人如何闯进来?” 温洵眸光未从玉岫身上移开,继续道:“娘娘如今在皇上身边的金贵身份军中无人不知,挟持娘娘,必定制约他们不敢轻举妄动。这也正好说明,若是绿林之辈不会有此眼界谋略,更加将这一事扣在虎贲军身上。” 语毕赞赏地道:“这是娘娘的设计。” 注释:1修长的枝条拂开了云层(汉:银河的意思)茂密的树叶遮住了天空 221 昔年 221昔年 公子恪看向玉岫,只见她狡黠一笑,眼神恍惚间柔和起来,声音已恢复平素沉稳:“玉嫔已经有喜了,虽然这是军中将士皆知的事情,但朕还并未将此事传回宫中。这段时间,朕把玉嫔和她腹中孩子的安全交给温卿你,时局必定大乱,但朕相信温卿你有能力保护玉嫔不受伤害。” “喏,臣必当竭心尽力,以性命保护玉嫔娘娘。” 公子恪打量低首谦恭的温洵,忽然开口道:“温卿你随朕多年,从朕为琅王起就一直忠心扶持,早年你与温氏娇娇之事,朕知道苦了你。此事一毕,朕必当为你择一门良缘,温卿你自己心中可有了人选?若有,不妨直接告诉朕。” 温洵闻言眼睫一颤,忽而变得沉默,片刻才道:“臣只想尽心辅佐皇上,婚嫁之事,臣没有想过。” “既没有想,从现在起,温卿不妨好好想想,寻常男儿如温卿这个年纪的早已娶妻、纳妾、生子,你却还孑然一身,甚至连妾室都没有过,传出去只怕要说朕不够开明,只顾要温卿辅佐江山之业,连臣工的家业也不顾及了。” “皇上您说笑了,非是皇上不开明,只是臣……这几年还不想谈婚论嫁,若是有一日觅得良人,臣定会亲自向皇上来禀。” 玉岫闻言,没来由的心弦一紧,瞥见温洵谦恭掩饰的笑意,忽然开口道:“温将军又不是女儿家,晚点成家也是好的。温将军是虞国名将,清俊绝尘,眼界也定然高些,寻常的姑娘只怕都看不上,皇上又何必强人所难,要将军为了皇上体恤臣工的美誉去娶不爱之人?” 这番话说得公子恪哑然,看着一唱一和的二人,只好摇头笑道:“看来这次真是朕不对,连玉嫔都舍得为温将军来排揎朕的不是了!玉岫说得不错,温洵将军乃虞国名将,又有哪个佳人舍得拒绝?” 三人脸上皆是笑意,然而那笑意间的酸涩与无奈,却独独只有两人知道。 ****** 翌日,月色肆意,红烛涟漪。 仿佛是为了故意叫人觉不出端倪,这一夜,公子恪还现身于军机营中宣了军臣商讨军务,等到商讨完毕之时,已是月上中天了。 公子恪撩帘进账,见了坐在榻上刚刚补完晚膳的玉岫,大步进来含笑看着她,睨眼瞧了瞧桌上的半碗清羹,“这是你吃过的?” 不待她回答,他已在她身边坐下,端起碗就着她吃剩下的就吃起来,仿佛真的饿极。 玉岫侧眸看着她,清冽美目里有几丝揶揄:“怎么,堂堂虞国皇帝连晚膳都吃不饱?” “和几位大人说话说得晚了些,本来想叫人备宵夜,可心中念着你,再说,军里的伙食也吃腻味了,吃上这碗清羹倒是沾了你的光。” 玉岫眉未挑,勾起唇角道:“我去叫孙姑姑再给你热一碗来。” 语毕才要起身,腕间一热,却被公子恪拉住,一个力道就将她拖在她身边,比方才挨得更紧,公子恪放了拥她的手,自顾自地舀粥喝,却不掩唇角笑意:“这样就好。” 那一碗清羹跟宫里头的山珍海味比起来,简直是糙得不能再糙的东西,他却如饮甘饴,三两下就见了碗底。 用完羹,玉岫端了水来沾湿巾帕替他擦脸,烛火氤氲,红红地映在玉岫脸上,公子恪看着她却看得呆了。 许是因为怀孕,那面貌之间更显妩媚,眸中不似往时只有霜雪,而是含着情意,连身子也脱去少女青涩一般更显丰腴。 玉岫被他看得不自在,收了替他擦拭的手就转身,蓦地,公子恪转过身去拥住她,玉岫挣了挣,咬唇低声:“公子恪。” “朕又不是第一次看你的身子。”他胸膛起伏,声音低沉透着喘,更显温柔蛊惑。 “我又没变,你那神情怎好像第一次见我一般,不知在想些什么。”玉岫被他紧紧圈住动弹不得,面色微赧地道。 “谁说没变?”公子恪声音温存不改,低沉暖暖地拂在耳根,气息酥暖,叫她只想沉溺。 公子恪扳过她的身子,眸目自她眼睫、细挺鼻梁一路扫下,低声道:“你自己未发觉,这些日子,你丰腴了不少,连脸上都比平日添了艳色。” “什么时候了,你还这样不正经?”玉岫笑睨了他,想要去撤他的手,却见掰不动他的手指。 “别动,陪朕上榻躺一会儿。” 两人背挨着胸膛地躺在榻上,公子恪紧紧从后面拥着她,这样的姿势,叫她想起在虞王宫中的日子,也是更声渐漏中才处理完国事,那沉静霸道的男子却摸着黑偷偷溜上她的榻,怕惊扰她还故意赤足,悄没生息地就进了她的被衾,拥她入眠。 风雨不歇,两人一深一浅呼吸渐次,多少个夜晚,那是玉岫觉得最为宁静喜乐的日子。 “念儿,我忽然想起小时候的事情来。” 玉岫眯着眸子,依偎在公子恪怀中,淡淡地应了一声。 “我六岁那一年的冬天特别冷,雪片就像扯絮一样下得很大,当年的三皇子,也就是如今的三王,奉先帝命去南溪为拨分给各个功勋世家的赏礼做筹备,三王自幼就骄奢,加上他母妃素来宠他,又去了那纸醉金迷,满城贵气的地方,自然无心做正事。当时宫中其余皇子都是有着母妃庇佑,极为金贵的,唯独我像是那虞王宫里的弃儿一般,虽看着愚钝,但三皇子为了躲懒,还是带着我一同去了南溪。” 公子恪下颌正抵在她发髻上,想到昔年之事,微微凝眉,“整整一个月,三皇子在南溪逛花楼,吃遍了南溪大小官员所宴请的席子,而那段时间,我替他打理所有进贡上来和需要采办的赏礼,因为年纪小不便抛头露面,里外传话都是以三皇子的名义。 后来,一月期限到了,便要载着所办赏礼回宫,当时乘的是翠帷锦帘的马车,随行有一百羽林军,我缩在马车里,看三皇子一手把玩着采办来的赏礼笑意满盈,襟怀里捧着的明黄圣旨仿似炫耀一般,他忽然转过头来看我,跟我说这一月我采办的赏礼深得他满意,赐我一个宽绰的车厢一个人乘。 那时的我毫无防备,真以为三皇子有意赏我,独自坐在车厢里还来不及欣喜,忽听外头一声尖啸的响箭声,一道锐利的箭矢带着破空之声直射入马车中,擦着我的鼻梁钉在车板上,只差毫厘我便没了性命! ‘保护三皇子!’随行的羽林军拔刀迎战,只见不知从什么地方窜出那么多埋伏好的刺客,仿佛是知道我们必经此路一般,并无意于与羽林军纠缠,刀刀锋刃执意取我性命!” 玉岫闻言惊骇,被拥住的身子微微有些僵,公子恪握了她的手,缓了声还带着笑意说:“我那时才意识到,这些刺客根本不是冲着三皇子来,而是冲着我来的。我冲出马车去,无数的黑衣人朝我冲过来,明晃晃的刀剑从我身上唰唰地过去,也不知道痛了,当时心里抱着一个心念,就是跟三皇子站在一起,这些人便不敢放肆。 果然,我闯入三皇子车辇时,那些咄咄逼人性命的刺客纷纷有了顾忌,丝毫不敢伤及他,我急中生智地吼道:“你们都是什么人?知道我们是谁吗,本皇子回了宫向熹妃娘娘禀了此事,定能要了你们的脑袋!” 话音才毕,那些人果真住了手,有一人愣怔道:‘你不是六皇子?’只见他们互相觑视了一眼,便收了刀锋逃散一尽。那一刻我才肯定……他们一定是宫里的人。” “是宫中的人想要你性命?” 公子恪点头道:“当时我谎报的熹妃娘娘正当圣宠,我当时赌的便是他们不可能是熹妃派来的人,而宫中不管是谁派来的刺客,应该都不敢轻易得罪熹妃,一句浑水摸鱼的话让他们怀疑弄错了人,即便是任务失败了,这些人也会先选择避嫌的。” “这样想来,能轻易布下埋伏,又不畏惧羽林军的刺客,只有可能是……” “你猜得不错,是三皇子的母妃所派,我在南溪那一月采办赏礼被不少人看在眼里,三皇子的母妃害怕我去圣前表功抢了三皇子的风头,又想着我在宫中无依无靠没有庇佑,这才故意制造了一局刺客,意在取我性命。好在那时我急中生智躲过一劫,只是……我一个落魄皇子,竟也值得他们那般大费干戈!” 公子恪冷笑勾唇,眸中剩下凉意:“也是从那时起,我才开始更加敛去锋芒,避开任何可能出风头的事,在众皇子中尽可能的平庸卑微,才保全了性命。” 玉岫察觉到他指尖泛凉,知他如今虽已为帝王,但那些儿时步步为营的惊惧却仍是令他刻骨,虽然当年那些惊惧的心境已经模糊,但如今忆起来,已经说不清楚是仇恨还是害怕,也就是在那种时候,原本孩子般童真的心开始逐渐变得麻木和僵硬,终于冷硬成了今日这般。 “玉岫,你可还记得我曾经跟你说过的话,我说这一生我势在必得的唯有两样东西,一是倾尽所有耐心等到你将心交到我公子恪手里,二是……不惜用满身鲜血一身杀戮也要得偿我母妃的心安,这是我此生最大的宏愿。” 灯残人倦,从那个大雪纷飞的夜晚说起,到最后的喃喃自语,渐渐地便没了声儿。玉岫回头看看公子恪,见他应该是真的累了,刚刚睡沉过去,小心翼翼地给他褪去履袜,靠在榻边看他。 “公子恪,我会扶你到最高处,不,我会陪你站在最高处。” 222 刺杀 222刺杀 黑夜浓郁,整个营地都陷入漆黑的寂静中,细碎地落雪声中,却还有人没有睡,坐在营地兵器架上发着呆。 “娘娘,您在想什么?” 玉岫闻声回头,看见站在黑暗中的温洵,指了指那兵器架积灰的角落:“看蜘蛛结网。” “这么暗,娘娘如何看得见?” 玉岫闻言笑道:“这么些年惯于呆在暗处,越是这黑暗里,一双眼反而看得越发清明。” 温洵看着宽大狐裘下女子身影,知她话中别意,在朝中玉岫一直以廷尉方恒之女的身份示人,廷尉方恒是何许人,又如何生得出这样的女儿,温洵心中是知道的。 只是方恒在先帝驾崩前突然丢了性命,这之后对于玉岫的身份再无对证,他想起那日廷议时温芷容前来对质,遑论自己,连温书伯大人都一口咬定她才是温氏娇娇,这件事背后,是谁在撑帆推桨,已是显而易见的了。 虽不知她究竟经过多少艰难磨难,但必定吃了很多很多的苦。 “夜里风大,娘娘有孕在身,不宜在此久坐。” 玉岫勾唇,笑开了道:“几更天了?” “娘娘,四更了。” “嗯。”玉岫应声站起,一缕黑发落下,宛如月色下山涧深处的幽然光华。 “温将军,我这次可会做错?” “依娘娘的判断与手腕,怎会出错。” “我总是怕自己太替他急功近利,生怕行差踏错半步。将军也知道,皇上能走到今日这一步是何等艰难,若因为我……” “请娘娘相信臣,臣说过会守护好娘娘的‘心’,即便娘娘身在局中怕迷了心智,总还有臣是清醒的。不管什么时候,臣会在您身边,若娘娘看不清路了,臣会带娘娘您走出去。” 他的声音在夜色中温润清凉,根本不似一个沙场上的将军,然而那最后几次落音极重,斩钉截铁,一如他佩剑染血时手起刀落地果决。 亲征大营中,温洵蓦地拉着她的手,攥得极紧而坚决,“娘娘走吧,臣陪您走这条路。” 玉岫任由他拉着手,素来沉静过人的女子却竟有些细微地发抖,双眸怔怔地有些失神,一再问:“将军,那人确实可信吗?” 温洵缓缓笑着,“娘娘,臣能保证。”语毕放开她的手,“去吧。” 关下大营,萧条寂静。 数月连胜,一举讨伐襄师军成功的大军在回都在即时,也是人人放松了警惕,就连守夜护营的兵士都持着刀戟只顾打盹。 银月映空,数里长的大营里不知何时现出了一鬼魅身影,阴阴的如幽魂一般穿过怠于防备的守卫们,径直往公子恪所住的营房轻声飞快地窜去。 “你是什么人?”不知被何处眼尖的守卫忽然看见,那人身形骤然一顿,循声回头望过去,只见那人正要开口,忽然被来人扑身上前,一阵极细的烟子在空气里窜开,那守卫像是熏坏了嗓子,哑着声音喊不出话来,被来人刀柄一击,便彻底晕了过去。 生怕起了动静惊到其他人,来人翻身一跃,从几座营房后穿过去,直接闯向皇帝营房。 公子恪营房守卫不必其他,暗夜之中一丝半点响动便将他们常年训练出的警惕神经激活起来,从夜色中捕捉到那人身形,举刀阻拦也只是眨眼之事。 来人自背后抽出一把弯刀,眼瞳森冷,杀气逼人,过招之间抬手还未见血对手便已然倒地,营房守卫知出了事,张口便喊:“有刺客!捉刺客!捉刺客!” 刀刃寒光熠熠,落几片雪,还未坠地便似被削铁如泥的刀刃分成薄片。 被喊声唤来的兵士先是十,再是百,纷纷被那人眼底杀气所击退,只是只身一人闯入军营,即便是如有神助,也逃不过虎口之险。 翻身踩在几人肩头凭空跃过,弯刀现寒,来者必弑,一个倒肘撞开营房的门,却怦然与营房后头突然蹿出来的一人撞了满怀。 那人手中所端的瓷碗应声落地,白瓷片片碎裂,一碗药汁溢出,气辛味烈,再看清人时,竟是孙章氏,她起夜在屋中不见玉岫,生怕失了照顾,又害怕是因妊娠反应身体不适玉岫才难以入睡,专门热了安胎的药端去,未成想竟会撞见这般情景,正眼一看那人眼底漆黑的杀气,彷如见了罗刹一般,手脚哆嗦地后退,脚踩在碎瓷上双腿一软,站都站不起来。 只是瞬间功夫,只听唰唰几道寒刃破空,数道利刃已从那人身后直指脖颈,他反手一挑,一柄弯刀竟绞了数把寒刃脱腕落地! 跌坐在地上的孙章氏扯起喉咙道:“杀人了!杀人了!”吓得几欲尿了裤子,口还未来得及合拢,那人刀已逼上她喉咙,声音沉沙,“闭嘴。” 吓得她蓦地住声。 “放开她。” 那人手腕一顿,抬头,森寒目光落在渐进的身影上。 来者是名女子,身上裹了白色的狐裘,容色如玉,一双瞳眸却清凉得渗人。 被那刺客抵着喉咙的孙姑姑见她,眼角带泪,双手在地上直抓:“玉岫姑娘!不!娘娘!娘娘救命啊!” “孙姑姑!”玉岫上前一步,面色关切,凛眸看向那人道:“你是什么人,她不过是一个做苦差事的妇人,你怎可胡乱要她性命!” 那刺客闻言,不但未松手,反是面上笑开来,盯着玉岫道:“她是做苦差的妇人,你又是什么人!这里没星点灯火,我可看不清。” 语毕反身一步,速度快得惊人地将玉岫摁在地上,反手勒住她脖颈,朝地上还瑟瑟发抖的妇人道:“你可以滚了。” 一米开外见此情形的守卫兵士大惊失色,纷纷喊道:“娘娘!” 玉岫被那人摁在一臂之中动惮不得,只有一手尚可活动,抬手便是一巴掌,“放开我!” 那刺客恼羞成怒,反手便回击过去,玉岫捂着嘴,只觉唇角擦破,猩红血丝沁了出来,口中一片腥涩。 那人见玉岫挣扎,开口道:“今上活不过今夜,虞庆新朝气数已尽,你们学聪明点,不如趁早给自己谋条后路!” 营中兵士将他围拢成圈,刀戟相对,只听那人道:“都别过来,我手中刀剑无眼,若是失手将你们这金贵的娘娘误伤了,休要怪我!” 仿佛在应和他的声音,营房的门突然被人吱呀推开,漆黑一片的营房之中星火未燃,但听脚步也可判断只有皇帝一人,只听他咬牙一声冷笑,激越道:“都别动!” “喏。” “你是冲着朕来的?” 那刺客闻言冷笑连连。 “既是冲朕而来,你放开她,随朕进来。”公子恪声音沉静赫然,平易之声却如九天雷电,将这窒息僵持的气氛霹破。 “皇上!” “皇上不可!” 重重声音霎时响起,公子恪不喜不怒,只是斩钉截铁地执意要那刺客先行放人。 “我若放了她,身后成百上千把刀瞬间就能把我身上刺透无数个窟窿,在皇帝心里我竟有这般天真?” 玉岫眸中冰雪神色愈发凛冽,周身漾出寒意来,开口道:“皇上莫要管我,此人杀意如虹,不可小觑。” 公子恪音色低沉,语气减缓:“你要如何?” “等我进得你营房,你从屋里落锁,保证人从外面进不来,适时,我会依言放了她。” 营中守卫纷纷愕然,抬手就要将他强硬制法,公子恪摆手道:“住手!” 微微侧头:“朕答应你。” 落锁的声音响起,营帐外就是一阵簇拥围起的步履声,营帐里头半点星火不着,从外头更是看不清楚里头分毫情形,只借着微微稀薄的月色,营帐内三人瞳眸相对,黑白分明,万千了然只在一瞬,片刻,便微微颔首,乍听一声响亮的兵刃破空之声。 “皇上!”应和那刀刃出鞘,玉岫失声大喊,连喉咙里都带了三分哑意。 帐外的人听到动静更是紧张,骤然又是几重呼天抢地的喊声。 “别动手!”公子恪抬声又道,沉沉黑夜里,那鹰隼双目中闪耀的光芒叫人可怕,灼粲却锐利,声音里更似听不出半点慌张,帐外之人心道今上从不是心中无盘算之人,纷纷噤若寒蝉。 “我答应你会放了她,现在我说话算数。”语毕松开钳制住玉岫的手,以臂力将她斜刺里推开,抽刀便是铮吟一声直接刺去。 万籁俱静,生死之间。 玉岫宛如石雕一般,立于帐内。 帐外之人听到那刀刃入肉之声方感不对,纷纷破门而入,燃灯举火,突如其来的光亮一照,无数人眯眼看去,只见那帐中一身明衣的天子倒在地上,那刺客手中弯刀已刺入其腹胸三寸之长,纷纷瞠目结舌不敢相信。 那刺客见已得手,蓦然将那弯刀再一抽出,血色四溅,星星点点斑驳满帐。 众人哑然之际,无数刀锋相向,将那人刺死于血泊之中。 “皇上!皇上!” “快叫医官!叫医官来诊治!” 无数纷至沓来的声音,急匆匆的脚步,发着颤的声音,如同大军过境一般在玉岫脑子里碾来压去。 天方鱼肚,断雁霜风。 营帐内外跪了数十名侍从,跪在最前头的是随行的最高医官,见到脚步匆匆的温洵将军朝他问询的声音,双眸湛亮仿似抓了救命稻草,颤抖着双唇做着口型道:“皇上在里面。” 温洵撩帘进去,浓重刺鼻的药味扑面而来,一眼望见枯坐在榻沿的玉岫,朝外头跪着的一干人道:“你们也先别跪了,都出去候着吧。” “喏。” 温洵上前一步,见公子恪一身衣物已经换掉,皇帝营房也从昨夜染血那间迁至此处,低眸看着榻上阖眼仰躺之人,面上几乎没有一丝血色,胸腹前缠了数层素白的布,依稀还渗出大片的血影。 “皇上怎么样?” “医官说,那刀刃没进去最少三尺,这边地气候条件恶劣,药物匮乏,只怕是回天乏术。” 223 命相 223命相 “皇上年轻气盛,从前也不是没有受过刀剑之伤,照样好得利落。娘娘莫要过于担心,皇上龙体自有天佑,吉人自有天相。” “这次不比往时,北地气候恶劣,连伤药也不齐全,就连医官都说回天乏术,况且……整整一夜,皇上连眼都没有睁开过一下。” “娘娘不必过分挂怀,臣已连夜派人快马回都请宫中最好的御医,这随军医官品级不高,不比宫中近侍皇上的御医,或许等御医一来便有希望了也说不定。” “温将军不必说宽心的话……皇上的情况,我已心中有数。将军派人回都,可遣信说了皇上被刺一事?” “我们便是不说,宫中该知道的人,也不会少知道了半分。” 玉岫闻言知其话里意思,垂眸沉思片刻道,“将军说得有理,与其直接告诉他们皇上出事了,不若他们从自己的信听口中得知更为妥贴,再加上我们故意隐瞒,依太后的城府,定是既不敢轻信,也不敢松懈,她越是充满疑忌,对我们越有利。” 语毕,思忖片刻道:“皇上即位不过一年,现在宫中还未有嫔妃育有子嗣,太后那边更是以中宫腹中的孩子在做威胁,皇上倘是有个万一……” “娘娘的意思臣明白,宫里那边,臣自会安排妥当。” “嗯,军中……现在可还平静?” “那一夜看到皇上受伤情形的人不少,都是平复襄师军有功的将士,总不能将他们都灭口,至于军医,我已召集他们交代过不可将皇上伤势传扬出去,现在军中表面上尚算平静。” 玉岫微露犹豫之色,看着榻上之人,须臾道:“皇上的伤不可在营地久拖下去,至多等三日,我们便启程回宫,还望温将军拿主意。届时无论皇上情况如何,我们都不能让皇上在这里……” “臣明白。” 温洵顿了顿,抬头道:“只是娘娘,您当初离宫时是因为了混入赵则的军中与皇上里应外合,此事宫中妃嫔和其余大人们并不知悉,况且自从襄师军揭反旗以来,娘娘您的身份不再是秘密。万一皇上……臣怕娘娘在宫中腹背受敌,朝中各方势力居心叵测,定会拿娘娘身份大做文章,当时温书伯大人和臣,在廷上为娘娘作证之事只怕也会被揪出来,只怕温氏都保不了娘娘,以及娘娘腹中的孩子……” 玉岫默然,过片刻忽有笑意自霜雪眸中逸出,“以利相聚,必定会为夺利而散,此事我心中自有思量,朝中凡有谁敢要动我腹中孩子,将军也当知道我无法轻谅。只是玉岫的身份一事,怕是会连累将军一家了……” 温洵留意玉岫表情,听她这话,竟是将唇角微微向上牵动,“娘娘于臣,又哪来连累一说。” 夜已长深,炉上的一炷香已经燃到了底,只剩得青烟袅袅,医官躬身看着守在榻边的玉岫,一动也不敢动。 “整整一天了,皇上还没有醒,你老实告诉我,皇上还有可能醒过来吗?” “回娘娘,臣……臣不敢保证。皇上伤口太深,臣虽已包扎,尽力用药防止伤口溃烂发裂,但还是感染得厉害,今日已高热了整整一天,再这样下去……只怕……” “好了。”那医官话还未说话,便被玉岫抬手噤声,“我知道了。” “恕臣多嘴,娘娘您有孕在身,莫要过度忧伤伤了腹中胎儿。” 玉岫垂眸,疲惫地抬手道:“下去吧,记得温将军交代你们的事,再是不安,有什么事都给我好好捂在心里,别尽摆在脸上。” “臣明白。”医官擦了一把额角的冷汗,躬身应道。 “还有,今夜不必派医官来守夜了,皇上这里我来照顾。” “喏。” 瞥一眼更漏,玉岫看着榻上的公子恪,恍然想起五岁时那场瓢泼大雨中所见的他,裾衣萧索,分明九岁年纪,却透着一股近身不得的煞气,而此刻的他,薄唇紧闭,往日轮廓锋芒的唇如今泛着异样的白,脸颊因持续高热而起了酡红,蹙起的眉无论如何也抚不平直。 玉岫看着他,思绪辗转千百,道:“公子恪,我现在想起那时多么渴望摆脱你,做梦都想着有一天能脱去暗桩的身份,洗去手中所造杀孽,却从来没有想过,有一日,你竟当真愿将命数完全地交放在我手中。若放在那时,我看到你眼前的模样,会毫不留情地转身离去吧。” 玉岫的目光如锥,眼底波澜时深时浅地涌动,伸手从衣袂中取出一粒弹丸大小的赭石药物,送入他唇舌中,眸中渐渐恢复一片幽静。 转眸凝向他胸腹前的包扎,想起那时佯装伺候汤浴的丫鬟为他清伤,“有的伤口只有烂到了一定程度,才好动刀剜除。烂得越深,你才看得清那溃烂所在,剜得越干净,伤口如此,有些人亦如此。” 元安都城,数日阴云密布,大雨终于瓢泼似的倾泻而下,深重乌云笼得整个帝都更加沉抑,叫人在这天气里平白无故觉得心中发堵。 喧嚣不歇的余生中,整个宫城里徒有高悬的宫灯在廊檐下摇摇晃晃地发着微光,时近傍晚,天却已黑透,有内监手提着风灯也未撑伞的急步在甬道内走着,那方向像是往慈安宫去的…… 无奈步速太急,手中那风灯在风飘雨摇之中几番明灭,最终还是熄了下去,来不及掸尽身上和鞋履上的水,就急急忙忙进了此慈安宫。 “混账东西!这样的话也能信口胡诌!” 坐于镜前正卸着妆容的太后听了这内监来报的话,抄手就将一盒胭脂朝他头上砸去,好在力使得偏,并未伤及,却把他吓得不轻,哆嗦着身子跪在地上一再道:“奴才该死!就是借奴才一百个胆子奴才也不敢胡诌这样的事啊!是皇上营中的人传来的信,说是他亲眼所见的,现在北疆整个军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温洵温大将军不日前去了北疆大营,未成想遇到行刺这等事,正派了人快马回来接宫中的人过去医治。” 王妍双唇抿起,侧眸看了一眼跪伏在地上诚惶诚恐的人,面色闪过一丝几位刻薄的冷笑:“哀家就当你说的是真话,你又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你方才说是皇上亲征大营中的人传出来的,那人为何要传给你,你又为何要告诉哀家?” 语及此,转过头拔下指上护甲,在烛火下绽开一个渗人的笑,蓦地开口:“说,是什么人派你来给哀家传这样的假信?意欲何为?” “奴奴奴奴才不敢!奴才不敢欺瞒太后娘娘,奴才要是说了半个字的假话,天打雷劈!”说着门外风雨更甚,不时溟空一白,天际就炸响一道春雷,吓得他直哆嗦,壮着胆子道:“奴才和传信之人,都曾经是太尉王狄大人的人,如今大人身陷囹圄,奴才们对王家的忠心却不敢有贰。” 太后听到他说起太尉王狄,方才心思有几分变故,眼中由满是厌恶变作几分疑忌,看向他道:“你说你是太尉的人?” “是,奴才不敢对太后有半点欺瞒,奴才入宫以前,曾是王大人府上家奴,伺候过王大人的千金。” 太后身边侍候的茯苓闻言,不由拧了眉道:“太后娘娘,即便他身份不虚,这话也不可轻易乱信啊……毕竟这么大的事……” “哀家心中自有分寸!” 语毕别眸问他:“你叫什么名儿?” “回太后,奴才名叫董顺儿。” “你方才说,皇上在营房被刺的情形,不下几百兵士都瞧见了?” “回太后,是。” 太后王妍冷笑着,眉宇间忽而一片犀利睿智:“你们都把今上想得太简单了,哀家的好皇儿,莫说眼前才带着区区数万人马荡平襄师军,他从年少起孤立无援到坐上皇位,避过虞王宫中多少险恶剿杀,若是连一介刺客都应付不了,早已不知尸骨何存了。” “回太后,话说得没错,可就因为他们太过相信皇上,知道皇上从无失算,才出了此事。太后娘娘您有所不知,皇上此次会被行刺成功,是为了袒护一个人。” “谁?” “回太后,是被襄师军奉为前朝公主的,当时宫中的玉嫔娘娘。” 王妍闻言,也没了半点要休息的意思,脚踩在榻上起身,微捏了拳,凝视着腕间那玉镯咬了银牙道:“又是她,那丫头到底是个什么来路!” “太后娘娘,据奴才所知,那刺客是因为拿了玉嫔娘娘的性命作要挟,逼皇上摈退所有人,不动兵戈,三人单独关在皇上的营房内,才出的事……” “那刺客呢?” “回太后,皇上受伤之后,营房外的士兵破门而入,当场将他刺死了。” “可曾探听清楚了那刺客是什么底细?” “这……娘娘,那边传来的信,据说是皇上伤后一度昏迷,随行的医官都说药石无医,整个营中现在所有人都只关注着皇上的生死……根本无人顾及去查啊刺客的身份。” “哬!”太后闻言不禁笑出声来,正欲开口,只听门外脚步匆匆,有人在门外禀:“奴才是太医院司药房的丁盛,有要事求见太后。” 丁盛……王妍垂眸细想,这是早年为后时就安排在太医院的老人儿了,怎么这么晚也有急事。 “茯苓,去请进来。” “喏。” 丁盛进门一件里头情形,先是极熟练地打了个千,眼睛捎及太后时,十分顾及地看了一眼旁边的董顺儿,犹豫不决地没开口。 王妍瞥及那人,知道今夜之事必有些蹊跷,清咳了声道:“茯苓,你先带董顺儿去偏殿呆着,等晚些时候哀家再要宣他问些话。” 眼瞧着两人转了出去,丁盛忙不迭地朝里走了一步,压低声儿道:“太后娘娘,出大事了。半个时辰以前,有三四个从疆北皇上亲征大营快马赶来的人,径直带着温大将军的令牌来太医院请太医,说是……说是皇上在疆北感染了风寒,需请太医,再带些金贵药材随他们返北疆去。” “感染风寒?”王妍眸色一厉,诘问道:“他们都是这么说的?” “是,说皇上亲征时遇上恶劣风雪,染了风寒,如今已大胜,却因病耽搁了行程。但奴才看他们所选御医全是精于外伤,所挑药材全是滋补血气,甚至续命所用大药,奴才心底觉得有些蹊跷,这才过来禀告太后。” 224 敛翼 224敛翼 “续命大药……”太后唇中喃喃念道,一想到方才董顺儿所传的信,眸中冷光大盛,但只是转念,想起今上之前种种所为,心下一阵恼恶,狠狠拽紧了手中绢帕。 “太后?”丁盛见太后异样神情,心道其中定有蹊跷。 茯苓在偏殿安顿好董顺儿,又转身去小厨房热了一碗宁神败火的汤端进来,恰巧站在门前听见丁盛这番话,不由过去呈了汤给王妍:“太后娘娘,喝碗汤清清心火罢。” 王妍伸手接过,也并未去看她,手中银匙搅动,竟是越搅越较着劲,任由那银匙在碗底划出咯吱咯吱地嘈人声响。 茯苓察言观色,只好宽慰道:“太后娘娘,看来方才那人所言不虚,圣驾在外性命难测,如今皇储未立,皇后娘娘又是后宫唯一一个怀有子嗣的,如此莫不是天赐给太后娘娘的良机?若皇上……太后娘娘您颠倒乾坤,想要这‘天’如何变,还不都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事儿了?” 茯苓自恃这番言语妥帖,字句言中太后心中所想,却不料太后眉间一挑,霎时间眸中满是冷怒,斥责道:“蠢东西!自己掌嘴!” 茯苓大感意外,双膝一软就跪了下去,抬手就狠狠扇起自己的耳光来:“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眼中委屈的泪水啪嗒啪嗒滚落在地砖上,太医院的丁盛瞥了一眼,瞧她实在可怜,上前劝道:“太后娘娘,这丫头原是一番好意,说那些话不过是宽慰您的心,何况,眼下也不是训奴才的时候……” 太后不耐地瞥了一眼那跪在地上委屈万分的人儿,将手中盛汤的瓷碗重重搁在案上,显是一叹,冷哼道:“好歹是哀家身边近身服侍了这么久的人,嘴里说话连个闩儿都没有,挨几个巴掌算是轻饶了你,倘是放在从前,哀家身边有这样不知进退的,早送去叫人缝了嘴扔进西宫里。” 茯苓闻言身子一个瑟缩,连忙磕头道:“奴婢知错,谢太后……谢太后不杀之恩。” 太后闻言轻笑,笑声如珠坠地,却格外森寒,“你可知自己错在哪里?” 茯苓手脚发麻,脑中一片浑噩,求救似的探了丁盛一眼,却听太后续道:“你们都以为今上是纸糊的吗?不过是派了些人马来请御医,佯作着挑些救命的药材做幌子,你们便一个个信了真?且瞧着,这戏可是看得人越信以为真,演的人便越怡然自得。” 丁盛是太医院里的老人儿,侍奉宫中多年,又是太后王妍得用之人,诸般险恶都经历过,遇事算是处变不惊了,听了太后此番话,只是蹙眉推断道:“奴才愚钝,却不知皇上为何要大费周章做这样一场戏?依皇上手腕大可不比如此,眼下这情势,奴才寻不出任何有利于皇上的局眼来呀!” “哀家才放出密函,皇帝迟迟不肯下决断,不久便被行刺?”太后眼角生出一抹久居宫闱的女子身上才有的阴戾,冷哼道:“他们真当哀家老了,糊涂至此吗!” “太后娘娘,依奴才观察,那自北地来请御医的人,个个面容焦灼,满腹心事,奴才在宫中久观人面,也不觉得像是装出来的,这行刺一事,若真是巧合也未可能啊!” “巧合……”太后唇齿间吐出这个词儿,空凝着一方道:“哀家从来不相信巧合,在这皇宫中,只有不相信任何偶然,才会发现那藏于表象下的漏洞。” 丁盛闻一知十,点头道:“奴才明白,那么太医院那边,奴才如何应对方是最好?” 太后沉吟一番,开口道:“他们点的分别是哪几位御医?” 丁盛垂额忖了片刻,“回太后,请去随军的太医有宁太医、华太医,以及龚、邬两位院使,因为路远行急,底下的吏目、饮膳医员人数并不多,都是皇上在宫中时惯用的那几人。” “倒都是几位善于疡医的……”王妍微微敛眸,“可宫中善于疡医的,也并不是非这几位不可,丁盛,这几人里头可有脱不开身的?” 丁盛察言观色,太后的意思不言自明,随即点头,“回太后,奴才记得七王爷前月狩猎时摔了左腿,一直都是华太医在调养着,祺太妃身子久不爽利,从先帝时起就只请邬院使瞧病。” 太后微微闭目,“将邬院使换成何院使,华太医……就换成薛循罢。” 丁盛心底微微一惊,抬眼道:“太后,您的身子一直是薛太医看着调养,此际将薛太医调往北地……” 话未说完,便被太后摆手制止,王妍睁眼,挺了腰身傲居地道:“哀家的身体哀家自己清楚,此事若是皇上有意所为,定会做得天衣无缝,有薛循去盯着,哀家心里踏实。” “喏。”丁盛躬身唱喏,“等人员都调遣好,温将军派来的人会带着令牌来向太后请示,奴才不便就留,若太后没有吩咐,奴才就先告退了。” “也好,你先回吧,等薛循那边有了任何消息,你再来哀家这里回话。” 眼看着丁盛出了慈安宫门,太后欠了欠身子,朝茯苓道:“去把偏殿那叫董顺儿的叫来。” “喏。” 太后坐在靠椅上,垂眸看着眼底下的董顺儿,似比刚刚镇定了不少,默了片刻,朝他道:“起来说话。” “谢太后。” “嗯……”太后轻抿了口茶,眼皮子也未抬,忽而道:“也别兜圈子了,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董顺儿闻言,裤管里的双腿蓦地一抖,强自定了神儿,扯嘴皮子笑道:“回太后,奴才不明白太后娘娘的意思……奴才知道的,一五一十都告诉了您……” 太后也并不着急,盖上碗盖,掀了掀眼皮道:“董顺儿,在这宫里头生存,太过聪明可不是件好事。知道当今圣上如何能当上皇帝么?今上无外戚支援,自幼耽于习武征战,从不懂朝政,不过是韬光养晦。” 董顺儿听着这话,帽檐底下已沁出颗颗冷汗,蓦地听太后声色转厉,“何况凭你现在所知道的这些,哀家能留你一条命么?” 董顺儿两腿一软,惊骇欲死,急声道,“太后娘娘饶命……太后娘娘饶命啊!” “你错了,你不该求哀家饶你一命,你该求的,是你自己。”王妍一再闭目,神色里平易至极,却越是这般沉静,越叫人觉得心底渗寒。 董顺儿不蠢,明白太后话里意思,他之所以留着些话不肯报,就是防着有一日小命受到威胁时,还有一桩秘密能为自己一搏。 可他没想到,这宫中之人,从来惯于先发制人,若是受制于人,那便已将‘输’字写了半边儿,他没有料到的是,太后会一眼看破他心中伎俩,反制于他。 想明白这一层时,他已知道自己没了退路…… “太后圣明,奴才自作聪明,实在该死!奴才不敢再欺瞒太后,奴才听说……玉嫔娘娘……也有了身孕!” “什么?”王妍冷笑道:“好啊!好!哀家的好皇儿,莫不是宁肯立前朝余孽的子嗣,都不肯立中宫腹中子嗣为储君?!真是荒天下之大谬!” 王妍气急之时,蓦地想到若因那玉嫔有孕,皇帝出于与自己抗衡,拼死都要保住玉嫔腹中胎儿也未尝不可能,如此一想,难免心里起了更大的疑忌—— 自打这个女子入宫,今上虽未有失算,然而却处处为一介女子擒肘,想那时廷议时,竟不惜与众臣工反目,生生为她辩护,襄师军一事也是,前朝公主这样的身份,换做往日的公子恪,一定是避嫌不及,他竟不避不掩,且不说是否真是为她挨了刺伤,端端这些,叫人不能不疑心公子恪竟对这个女子,起了真心? 不……王妍自顾摇头,指甲嵌进了掌心,细细思虑,公子恪新登基不久,党羽未丰,何况以他心智,不似会被女子动摇之人,即便是心中喜欢,也不会为了一个女子去冒险,至少现在不会。 太后思虑之时,却竟是不寒而栗,桩桩件件不敢掉以轻心,冷不丁还会想起逼宫那一夜,薄刃架在自己脖子上,迫不得已,自己夺刃亲手刺入亲生儿子胸腔之中…… 自先帝时起到如今,为了给父亲王绂报仇,年年活在杀机之中,直到对手变作年轻的今上时,已变成稍有错步便粉身碎骨的峥嵘,她心底微微一动,一遍遍给自己说:若是输了,当日亲手弑子之痛,便是徒劳。 想到此,僵直了身体,脊背更为端直,出声之时已将情绪敛平。 “董顺儿,你如今当的什么值?” “回太后,奴才在刑部做执役太监。” “刑部……”太后沉吟片刻,“哀家擢升你做个督领。” “董顺儿谢太后提拔。” 王妍起身抬腕书了一封字儿,递给他道:“当了督领的职儿,替哀家做事也方便,哀家这封手谕,你想办法送给王狄大人。” “喏。” 董顺儿走后,王妍独自坐在案前发起了怔,片刻才回过神来,吩咐道:“茯苓,着人去查一查这个叫董顺儿的,看看他除了曾在太尉府上做家奴以外,还有什么别的往来。” “喏。” 话毕,支走了屋中近侍的人,又兀自对着去珐琅烛台凝了许久,抬腕书下数封信函,亲自拿蜡封了,召来着宫中禁卫服侍的人道:“已秘密到都城的几家南方宗室,每家送去一封,千万叮嘱他们,不要轻举妄动。” 225 纵手 225纵手 等到虞王宫中千里迢迢赶来的四位太医时,已经离皇帝负伤昏迷过去多日。 这些时日以来,公子恪持续着高热,随驾的军医除了开方子熬药来不断地退热以外,对于公子恪伤口的溃烂与持续产生高热的原因却无能为力。 连日来玉岫日日在圣前服侍,彻夜陪寝,已有了身孕的她多少有些吃不消,好在医官们并不知晓中宫王馥之也已有了身孕,只当玉岫腹中胎儿是今上唯一子嗣,若是万一今上有个如何,那么玉岫腹中胎儿便是遗腹子,他们又怎敢怠慢。 大营之外,山户关下,黑云低浮,月影浓翳,夜风更是透着冰凉。 看守最是严密的营房内,四位从虞王宫匆匆而至的太医轮流对榻上昏沉睡去的皇帝进行诊治,一一过脉查探了伤口后,又聚在一起会和诊断,营房中燃着暖炭,一缕缕细烟窜上营帐顶部,气氛逼仄得人几欲窒息。 玉岫和温洵以及几位随驾亲征的大将站在一侧等候,虽等得早已心急火燎却不敢惊扰太医诊断,直到看见四位太医齐齐向着圣榻俯首跪地时,心中那根连日来绷得早已脆极的弦,终究是应声断裂。 温洵伫立当场,看着纷纷只低头哆嗦,没有片字言语的太医们,缄默良久后深深叹息。 玉岫的唇霎时没了血色,苍白得吓人,睁着眼看着齐齐跪在地上的太医们,连眼皮子都不会眨,眼眶里的泪水夺眶直掉,“什么意思?你们都不说话是什么意思?” 资历最深的宁太医见惯大风大浪,此刻还尚且能处变不惊地把持住自己言语:“回娘娘,老臣仔细检查过皇上的伤口,伤口至深,差之毫厘便正在心脉之上,然而这刺客必然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来的,刀刃上已猝了剧毒。皇上受刀伤在前,大量失血已致心脉虚弱,后有剧毒在身体里蔓延侵入心脉……” 宁太医说着,面上阴霾又加重几分,道:“原本这两伤若只有其一,都不至于致命,可心脉受损如此严重,淤毒入体所致高热来势凶猛,娘娘也知晓,自皇上受伤后一直昏迷还没有醒过来,臣恐怕无力回天……” 玉岫双手颤抖,一再询问:“就真的无药可解?” “回娘娘,那刺客已死,便令这毒药无解,凭臣等合力,配出这毒的几味药材并不成问题,只是这猝毒的每一味用药顺序,倘使有细微之差,便差了千里,若是有六种药材,按不同顺序配制就有七百二十种,而其中每一种顺序里每一味药的剂量又各自不一,至于这千万种配方中哪一个是毒,哪一个能解,则需寻遍与这配方数目相同的人来一一实验,臣恐怕有心无力,纵使等到解药配制出来,皇上身体都撑不至那一日。” 玉岫失魂落魄地怔了怔,只觉脚下如同踩空般绵软,眼前一黑,就要摔倒在地…… 好在身边众多人齐力搀住,忙道:“太医,先瞧瞧娘娘身体吧。” 薛循此刻闻言立即上前拢了玉岫脉搏,开口惴惴地道:“皇上龙体堪忧,可娘娘也要爱惜自己的身体。” 说着微垂目,沉吟片刻自顾自喃喃道:“滑脉……” 语毕抬头惊讶地道:“娘娘有喜了?” 薛循临出虞王宫前收到太后派人送给他的密令,还未出宫便已将边地情形知道了个大概,原本带着探听的任务前来,只是实没料到,皇帝的伤当真是重到了药石无医的地步。 如此大的事情,虽差点乱了他整个盘算,却好歹要扼制自己把持好心智,千万不可在温洵等人面前露了半点破绽。而玉嫔身孕一事,太后也一早告知于他,只是此番情形下,自己定要佯出半点不知情的模样。 薛循知道,圣驾在外,皇储未立,一旦皇帝有个万一,这腹中胎儿与王皇后腹中胎儿,便会掀起阖宫巨大的风浪,甚可令天下易主。 玉岫心中微微一颤,随即掩过,面色依旧惨白着,声音里仍透着悲戚的颤意,仿佛是刻意压制着情绪般故作镇静地吸了口气道:“薛太医来得太急,还未来得及告诉,我已有三月身孕了。” 薛循闻言,松了持脉的手,默了片刻,似是十分艰难地开口道:“臣……恭喜娘娘。” 玉岫微微合目,唇角抿出悲恸至极的笑意,几近切齿地道:“恭喜?有何可喜?若折了这孩子此生寿数,能挽回皇上伤势,我宁肯不要……” 温洵在一侧闻言,眉头紧蹙,忙道:“娘娘千万不能有这样的念头……就是因为皇上如今伤势重急,娘娘才更要保重腹中孩子,保重虞朝的希望……” 玉岫失神地一个劲摇头,泪水迎着风直落,一如泉涌。 宫中太医会诊后仍是这般情形,半点不见圣上有好转迹象,亲征大营中所有的兵士虽表面无波无谰,私下每颗心都悬得极高,而从虞王宫中所来诊治的一行人中,也皆是人人都揣着各自的盘算,以在这随时可能“变天”的异常平静里,做好一切应变的准备。 然而就在这一夜,营房大营里只有玉岫与公子恪二人的时候,昏睡半月的公子恪,却竟忽然睁眸清醒了过来。 朦胧惺忪中,一只冰凉的手忽而贴住她的脸颊,玉岫猛地睁眼,首先对上的,是那双往日厉如鹰隼的眸子,那里头此刻光华莫辩,直勾勾地看着自己,却又好似深邃如湖,黑得摄人心魄。 这一刹那,玉岫觉得不止手指尖,连头皮都是一阵阵发麻,双手冰冷如水,神识都已仿佛不在身体里。这一瞬间,足足有一个世纪长一般。 更漏声一嘀嗒,玉岫猛地攥住那贴在自己脸颊的手,像是怕再也抓不住一般,两只冰冷的手甫一攥住,再也控制不住神思,晶莹旷澈的眸子稍稍一转,眼泪就汹涌流出。 她攥得极紧,像是生怕从手中溜走,想要说话,独自在浓夜里守着捱着,太久未发出声音,连喉间都是涩痛。 孤灯之下,公子恪一张轮廓细致的脸上没有一点血色,苍白得愈发棱角突出,绝美攸华。 “玉岫……”他回握住她的手,素来稳操棋子的一只手却乏软无力,只能靠意志牵续着,开口要说话,只听玉岫飞快地以唇形示意道:“有人在远处看着。”那声音细若蚊蝇。 他微愣,索性没了只字,任玉岫托着他的头让他靠在枕上,许久哽咽道:“为何要为救我而挨这一刀……” 公子恪笑,避而不答,指缝自她发间穿过,半眯着眸子歪头看她道:“这副模样倒真是不像你……” 玉岫咬唇,知他话中故作轻松的言语,伸了衣袖揩去满脸泪水,脸上瞬时变作从前瞧他时的清冷神色,清冽双眸并不少见笑意,那笑意却如同眼前这一般无二,渐至眼角,却从不及眼底,虽说话惯来轻描淡写,却无时不险刻地攻他的心。 “公子恪,你可还记得昔年,你总爱拿你是我今生雇主这样的话来束缚我?迫我年年岁岁都离不开你?” 皇帝此刻忽觉一阵骤寒,极力忍着那寒意,微微蹙眉,靠在枕上斜眸瞧她那副模样,像极了当时芙蓉渠小舟上枕手怡然躺着的样子,含笑道:“自然记得。” “公子恪,你若死了,今生再没机会拿那样的话来威胁我。” 公子恪牵扯嘴角,眸目轻柔再无半点鹰隼戾气,极其平和地道:“那样于你还不是最好不过?” 玉岫见他这般,眼睫一颤,眸中泛光,只片刻掩下,再是抑制,出声仍是哽咽:“公子恪,你若死了,我才不会像宫中女人一样,为你守寡守节,为你守着那寂寂宫闱将满头青丝熬成白发。你若死了,我定会离开得彻彻底底,一如我昔年心愿,终于能摆脱你所制,我高兴都来不及!我定会找个比你好千倍万倍的男人,携手白头给你看,让你把肠子都悔青,让你埋怨后悔自己今日这么轻易就放了我……” 炙烫液滴滚落在公子恪脸颊,他触手去摸,却被玉岫别头躲过,伸手拼命地擦自己不知何时唰唰落下的泪,那苦涩腥咸尽数尝下去,也不及心里苦之万一。 公子恪瞧着她,隐约含笑,却又带着几分无奈:“玉岫,你怕么?” 怕么? 多少年前,在那局院中第一次挥刀弑人,染满一手鲜血时,她可以咬着牙打着颤地告诉自己不怕。逼宫之时,将那手中寒刃架在一朝皇后身上时,她也不怕。若羌之战,公子恪第一次放她离开时,不怕。站在廷议之上,面对满朝臣子的指责与陈词,她执意要与他并肩联袂时,不怕。独身赴会赵则的亲族大举时,不怕。 然而今时今日,她听他如此一问时,竟自足底到脊背都透着隐隐的冰凉。 她点头。 “朕知道你怕什么。朕若死了,你腹中孩子便成为遗腹子,注定被推上天家倾覆的中心,你势单力薄,不愿宫中争斗,害怕自己的孩子如朕当年一样孤幼无依。” 公子恪眼神明亮,开口道:“朕让你走。离宫,不再以雇主身份要求你任何。” 玉岫心中似被人狠狠掐住,连痛都喊不出声,想说话,却连气都透不出,眼眶酸胀似要裂开,强忍着不肯掉泪。 “朕……绝不会立你腹中孩子为皇储。” 226 同心 226同心 四目相缠,玉岫紧抿着双唇,那双黑眸似将她冻伤一般,眸光如冰,不锋利,却就这么平缓地、轻易地要将她心口刺透,让她瑟缩不停,让她想张口,却出不了声,就这么一言不发地望着。 公子恪靠在枕上看她,孤灯本就微恍,此刻更显她独自一人孤立在昏暗的阴影中,唯一双清冽眸子,此时此刻仍旧亮得吓人,也静得吓人。 “去帮朕召温洵进来,朕有话要跟他说。”公子恪将眸光从她身上撤去,似很累,疲惫地垂眸道。 “皇上有什么话,与臣妾说不好吗?” “朕与温洵将军商量的是国事,你一介妃嫔难道想觊越国事?” 因着高热,公子恪眼中犹带着通红的血丝,张口的话决绝笃定,第一次,用这样冠冕堂皇的帝王威仪来压喝她。 玉岫只觉得一口气直憋到胸口里,强硬地抬头看他:“皇上曾经选我入宫之时,也害怕我觊越自己的身份,干预皇上的帝王之术吗?” “你……”公子恪抬眸看她,未料玉岫会如此反驳,一句话叫他想起当日在信阳郡自己求她入宫时的言语,竟喉中哽塞。 短暂的沉默后,只听玉岫的声音,仍旧是沉静缓利,“我倒不知道,皇上竟会对一块色厉内荏、虚有其表的绣花枕头倾心。” “温玉岫,你莫要忘了,没有朕,你活不到今天。” 玉岫不解,怔怔地看着他,见公子恪正深深地望着自己,鼻息微显沉重,语出再平和缓慢不过,却如针扎般刺入她心魄神智。 “从你欺瞒过朕,擅自深入虎穴地潜进赵则的军中时,你便早已乱了原有的方寸。共进退,首当其冲地从来不是舍身挺命地冲在盟友前面去为他挡刀子,而是保证自己能够活下去。朕原以为那些年你能够活下来,这道理你应该比朕知道得更多些,可朕看你却忘了。” 酸涩滋味逼痛了眼眶,玉岫咬着唇,看他平静至极地道:“此番讨伐襄师军一事,若非朕先与景穆世子互为策应,后又御驾亲征,你当真以为你能保妥自己的性命?你当真以为你能安稳无事,是因你自己一味地沉静谋算?你知晓朕下令腰斩赵,因他曾救你,心中为他唏嘘伤身,哪怕只是片刻,你当朕真的不明白吗?” 玉岫被他这连番追问给噎住,哑然不能答。 是啊,她总自以为沉静,总以为握着刀刃便能活下去,却忘记了求生的本能还有退后,她只记得蒙头往前,却早已失掉了该有的防备,只想着并肩联袂,却一度忘了,若是那并肩要去看的景色最后只余她一人独赏,她又有没有走到最后的勇气。 公子恪扯了下嘴角,放低声线,“玉岫,与太后相比,你不是同她争锋的料,她为了保全自己,连亲生骨肉都能手刃,而你虽手负杀戮血腥,却从不愿主动去做那肮脏之事。这些年,是朕逼着你杀人,是朕逼着你面对你不愿面对之事,是朕教会你所有肮脏的手腕,所以你曾经恨朕,甚至无时无刻不想摆脱朕。朕若不在了,无人再逼你妥协自己的善良与宽宏,你还能有胜算吗?即便你真能在这深阙宫闱权冠六宫,朕也没有自信你能舒心快活。所以……离开吧,玉岫,人能放手去搏自己的前程远景自然是好,却更贵在能够选择激流勇退,平安终老。你本非生于宫闱,何必受这等峥嵘煎熬,是时候……走出去了。” 玉岫身子微微一震,直直看入他眼底,她唇角涩笑,只觉得眼前已是一片胀痛的模糊。 公子恪,你并不知晓,这一生我走进来了,便再也出不去。我不能选择激流勇退,原因在于我根本没有退路,从我来到这一生,尚未睁眼就听到你的声音时,你公子恪就是我的路了。 她不再定眸看他,起身道:“对于你公子恪,如果我不紧紧抓住,我就没有方向了。我只问你一句,若我执意忤逆你的心愿,你当如何?” 皇上听到这里,霍然发笑,广袖中的拳却是握地发抖:“你在宫中孤立无援,唯一能互为奥援的只有温洵,而朕,自有办法能让他与你蹊径而行,你替朕召他进来,朕要与他商议辅政之事。” ****** 凤阙飞檐下,殿内火烛通明,外头更鼓声重。 坐在案前的太后将那手中的薄笺再看了一遍,终于按捺不住,双手紧拢,将那盈盈]满满的一张纸揉捏成团,发疯似的狠掷向殿中。 “太后息怒。”王妍宫中的首领太监高若镛见此情形忙躬身劝慰,跪行着去拾起那团纸,双手递于太后面前:“如今是非常时刻,太后娘娘您即便心中有怨,也万不能失了大意……” 王妍听了这话,食指撑于额前轻揉,几分疲惫道:“你且拿着看看。” 高若镛忙应喏,垂了目将那自薛循手中传来的信报览于眼底,忙将那揉皱成团的纸凑到高烛之下,通红的火苗簇然一窜,瞬间将那张纸化为灰烬,颤抖着手道:“连……连薛太医都瞧过了,难道皇上当真快要……” “这时节,皇帝刚刚破了前朝旧部的反军,怎么却突然出了刺客!众目睽睽之下还为了保护那不知底细的女人舍身,虽说是薛循亲自瞧过了伤的,可哀家怎么都觉得不放心,此事实在太过蹊跷,这刺客是何来头,何等居心,哀家总觉得此事不简单,似有人故意作祟。” “可薛太医信中所言,皇上的确已身中奇毒,药石难医,况且皇上似乎并不打算让玉嫔腹中孩子承皇储之位啊……” 王妍瞧着空处,兀自放低声线,“他真想维护谁,还以为哀家看不出么……”语毕自顾自地出着声,眸目微凝,忽而沉吟道:“你说说……此事有可能是皇帝故意为之么?” 高若镛闻言一愣,忙跪了下来回道:“回太后,奴才愚钝,依奴才愚见,若这是皇上的安排,奴才实在想不明白皇上何必如此大费周章,若是有心嫁祸,安插不轨的罪名,不会当场弑杀了那刺客半月后都没有查出半点头绪来,若是因太后娘娘您要求立皇储一事,皇上这么做怎么都是有百害而无一利,相反,于太后娘娘您却是一上好的机会啊。” 王妍听到这话,眉皱得愈发深,只觉心中沉郁,咬牙道:“即便真是被刺客所伤,哀家那看着长大的好皇儿是何等样人,哀家心里清楚得很!他恨哀家入骨,即便是他活不过,卧榻之上也难容他人酣睡,可他宁肯付出让哀家得势的代价,也要护那女子周全安稳,究竟是何意……” “太后娘娘……”高若镛躬身子凑近了步,压着声儿道:“依皇上心思手腕,不可能对太后娘娘您毫无防备,必然知道从宫中去的御医里头定有安插,此事若按太后娘娘所说是皇上故意安排,那么与玉嫔那番话,会否是演给太后娘娘您看的戏?” 太后凝视着闪烁不停的烛光,朱色唇缝中漏出一句,“其一,他们毫不隐瞒那女人前朝遗民的身份。其二,照薛循所说,早在入宫前,那女人与皇帝早已互为支援。其三……” 王妍说到此处猛地一顿,想起多年前旧事,想到那至今仍有着血嫡之亲却不能相认的子嗣,眸中异样的情绪一闪而过,片刻道:“其三,皇上平反前朝反军时,与景穆世子互为策应。” 太后侃侃而谈,倒听得高若镛完全糊涂,皱了眉道:“对,奴才糊涂!这景穆世子不是策反了吗?怎会与皇上在讨伐前朝反军一事上互为策应?皇上态度模糊,究竟在想什么……” 王妍漫然一笑,眼中闪掠过一道微沉的光芒:“皇帝若有心演戏,大可演得叫哀家雾里看花,何至如此破绽百出……他若是有心漏下这些话让哀家知道,又意欲何为?让哀家循着这么好的理由趁势打压那女子?依哀家看,这不是演戏。” 高若镛听着王妍话里意思,连连点头不敢辩驳,只顺着话由道:“若非演戏,奴才看薛太医信中所言,皇上对那玉嫔似乎是动了真情,若是为情,这么做倒是可以理解了。” 太后微微沉吟:“他想要那女子走……” “太后娘娘有何打算?” “他想要的……哀家偏不能给,哀家要想法子让她留下。那女子,以及她腹中孩子,统统要在哀家眼皮子底下……” 高若镛跪伏在地听着懿意,却久久不见下文,微探了脑袋瞥向太后,只见王妍朱红的唇阖动着,喃喃念着两个字,自言自语一般,依稀听去,却是“温氏……” 语音轻微至极,分明狠厉,却又带着一丝不确定的意味。 彻夜未眠的人枯坐在床榻上,正呆呆地望着漆黑的窗棂,依稀觉得那黑暗处斜靠着一人,眸中夹了血丝,一张素日英礀的脸却是槁白消瘦。 明明知道那些话,全是彼此故意说给那有心之人去听,有些话却是出于心底。 昏睡半月,好不容易守得他醒来,却只能四目相对说着违心的谎话,这之后的路……亦是万分艰险。 有吱呀之声,外头有人端了灯烛进来,明晃的烛光透进来,落在失神的瞳仁里,恍若黑色的碎晶般点点浮着。 光线陡然一变,长久坐在黑暗里的人瞧不清,进来的人却将她瞧得一清二楚。 ps:http:\/\/news.zongheng\/zhuanti\/xhsmr\/index.html 活动时间:8月14日——8月24日 活动范围:纵横女生网全部作品 活动规则:活动期间,纵横女生网开启种花功能,你可以种出可爱的魔法花藤送给心爱的作者!活动开始后,每本作品都会得到一颗神秘种子,你可以通过对该作品进行订阅,捧场,评论,收藏,送推荐票几种方式,增加种子的成长值,种子的成长值积累到一定阶段就会发芽,开花,成长值越多,花藤上的花朵就会越多哦! 227 差事 227差事 进得营房中,温洵瞧着玉岫一张煞白的脸好似雪砌,“皇上谕令,明日大营开拔回宫。方才我已经吩咐下去,让各营的兵士连夜准备明日启程。” “营中兵士有什么动静?” “动静倒是不大,一切都在掌握之内。” “有人跟宫里那位报信了么?” 温洵沉默不语,上前几步走到案前自顾倒了一杯茶,用手指点沾茶水在案上描出一个“薛”字。 玉岫看后微微点头,将那案上水渍拭净,沉思须臾,忽而目光咄咄地绽出一个笑意,“明天还要启程上路,温将军也回营早些休息吧。” 温洵略一怔,静静抬眸,只见这一瞬玉岫看他的神色里蕴含坚韧,方才进来时他所无意瞧见的那失神之态竟像是根本不似一人。 翌日,大营开拔前,玉岫被赛罕环抱着不肯松手。 乌力罕经了近日调养已能下地,此刻见状轻斥道:“赛罕!快放手。玉嫔娘娘是宫中贵人,我们本是边地草民,你是被惯着越发不知道规矩了。” “没事……”玉岫看着扑在怀里抹泪的小姑娘,看向乌力罕道,“你也别责备她了,赛罕这阵子长大了许多,也懂事很多,不管怎样她还年纪尚小,心里不舍得也是自然的。” 赛罕听着这话一边吸鼻子一边道:“玉岫姐姐,你回宫了,我们是不是就再也见不到面了?” 玉岫闻言凝神,怔了片刻道:“我与一个疆北的好友约了来年要一块喝酒,自有机会再来边地,若是有缘我们当然会再见的。” “我才不管什么有缘没缘,玉岫姐姐,倘是你来了北地一定要来找我。” 玉岫见小姑娘含着泪的眼睛,应道:“好,我答应你,再来北地我一定去看你们。”她盯着赛罕道:“哥哥伤势还未痊愈,我已给你们留下了足够的药材和钱银,足够你们在边地找个安稳的地方好好安顿下来。” 乌力罕忽然起身过来拉住赛罕一起屈膝,“我和妹妹赛罕能侥幸逃过一劫,都仰仗玉嫔娘娘的救命之恩,娘娘是宫中富贵之人,我们……我们无以为报,将来娘娘若是有用得着我们的地方,乌力罕定会赴汤蹈火。” 玉岫矮下身子来扶他们,“若说救命恩人,你们是我的救命恩人才对,哪里需要你们赴汤蹈火来报,乌力罕,你照顾好赛罕好好过日子便对了。” 外头号角声响,赛罕听得声音,忽然拽住玉岫的手不舍地道:“玉岫姐姐,你回了宫我能给你写信吗?” 有士兵在外头禀道:“玉嫔娘娘,该拔营了。” 乌力罕忙拉住赛罕,去撤她拽玉岫的手,“皇上受了重伤,迫切需要回宫去救治,你这般不懂事只会害了你玉岫姐姐,再说,宫里是什么地方,你的信哪儿能送得进去……” “玉岫姐姐,皇帝哥哥是不是伤得好重,等他好了你要替我谢谢他救了赛罕和哥哥的性命,还有美公子……”赛罕眨着眼道:“也要替我转告美公子,说赛罕会想念他的。” “嗯,我会的,赛罕,我也会想你的。” 玉岫抬起头,双眸如星钻一般闪亮熠熠,鼻尖微微有些发酸。 转身出了营房,风鬟雾鬓,朝着队伍最前列马背上英礀挺拔的温洵微一点头。 浩荡的队伍自山户关下正式拔营回宫,队伍中间那一辆重帘复褥遮挡下的马车里,正躺着身中奇毒的虞朝天子——公子恪。 ****** 天黑云低,还未入夜,宫里头就已是烛火伶仃。 董顺儿的屋子座西背东,天一黑,这屋里头就愈发显暗,前脚刚下了值儿回来,隐约听得屋外几声雀儿叫,脚步轻浅地够到门边上仔细听。 董顺儿趴在门板上听仔细了那雀儿声,正是三声一歇,再响两声,小心翼翼贴着门地道了一句:“谁?” “咳……”门外的人一声轻咳,低声道:“太后宫里的高若镛。” 董顺儿心里一惊,忙开门将外头的人请进来,朝门外左右瞥了几眼便迅速阖上门板,转身就朝高若镛打了个千儿:“高公公……可是太后有何吩咐?” 高若镛在原地转了圈打量这屋子,最后目光落到董顺儿身上,扯了半片嘴皮子笑道:“你倒算是个机警小心的。” 董顺儿闻言忙赔笑,“高公公说笑了,奴才小心,太后才能放心不是。” “嗯……”高若镛将一直背在后头的手端起来,抄手从袖中取出一小包东西:“董顺儿,你前日来太后宫中央说你在刑部当值的兄弟害了病,想去探望,今日太后允了,还赏了你一些银子,便快去快回吧,宫门下钥前必须回来。” 语毕将那一包东西按在董顺儿手里,压低了声儿凑在他耳边阴凄凄地道:“这里头有三钱白附子,你自个儿寻地儿把它们全煮了,给刑部守牢的奴才灌下去,若是办砸了,你自己也不必回来了。” 董顺儿听这话,拿着那药包的手腕儿一抖,脸色煞白,腿股子发着颤道:“奴才明白,奴才这便去办。” “等等。”高若镛又自袖中抽出一纸手谕,“若是都死透了,拿了钥匙带着这手谕去见太尉王狄大人,太尉大人自有安排……” 董顺儿闻言一个劲地点头:“奴才知道了。” 高若镛瞥他一眼,转了眼出声道:“事情办妥了,太后跟前少不了你的好,去吧。” “喏。” 董顺儿一手拎着食盒,怀里揣着两样东西,猫一般小心翼翼地从宫里头偏门出去,待到得宫门口,守门的侍卫拿戟一横,问道:“你是哪个宫里的?这么晚了上哪儿去?” “奴才董顺儿,得了太后娘娘的允去刑部看望奴才家害病的兄弟。” “董顺儿……”那侍卫嘴里念叨着,眼睛斜刺里一瞄就瞥到他怀里,硬声道:“怀里头藏着什么东西?” 董顺儿低头朝怀里一瞅,笑着道,“是太后娘娘赏给奴才的一些银子,让奴才带去给奴才兄弟瞧病的……” 说着把那包袱敞开,露出一角给那侍卫瞧了一眼,迅速的摸出几个碎银子朝那侍卫手里塞:“您拿着、拿着买酒吃!” “出去吧!” “喏、诺……” 董顺儿惊惧难当,拔开了步子走得越发快,一路警惕地拐过城北到了刑部大牢,几个当值的人一见他便拦住:“你做什么的?这里是刑部大牢,岂能容你擅闯?” 董顺儿看着几个当值的牢头,一张脸陪着笑都笑皱了,自怀里摸出那银子,一一妥帖地放在每个牢头手中,道:“太后娘娘惦记太尉大人,今日又逢宫中做了酒酿圆子,于是遣了奴才来送些吃食给太尉大人,各位大人当值也不易,这些都是太后娘娘的心意。还望几位大人通融通融……” 几人掂量着手中银子,纷纷扫目打量董顺儿,将他上下敲了个遍,几人对视互相点了头,一人发话道:“既是太后心中惦记王大人,奴才们也不好阻拦,只是王大人是皇上亲自下令羁押在诏狱中,有不得半点闪失,你送完吃食便立马出来。” 董顺儿一听忙摆手道:“不必麻烦大人放行,奴才只是送个吃食,大人们帮忙送进去给王大人也是一样。”他说着一手已揭开了食盒,笑道:“太后娘娘吩咐了奴才把吃食多准备些,王大人一生旁得不好,唯独有些贪嘴,太后娘娘知道王大人牢狱之中定然要受这苦,说是以后少不得来烦各位大人,这便叫奴才对各位大人客气些,也备了你们的份。” 食盒一开,浓郁的香味扑面而来,几人瞧见里头样样精致的菜肴,皆是宫中所制,外头花钱都买不到的,忍不住咽了口水道:“太后娘娘何必……何必对奴才们如此客气……” 董顺儿笑道:“几位大人就莫要客气了,快些用,奴才还得在宫门下钥之前赶回太后面前复命。” 几人围着方桌坐下,董顺儿一张脸白得吓人,好在刑部大牢里光线昏暗,烛火照不见他脸上神色,只一双手频频在袖中发着颤,面上强自镇定,想那整整三钱白附子已经全部煮了进去,但凡动了筷子,便不信毒不死…… “宫里的菜味道就是不一样……” “你们在宫中当差的比我们可好福气啊,我们天天泡在牢里头,哪有机会能尝着这个……” “大人说笑,奴才们在宫里头服侍主子,端茶送水,就是站在再高的枝儿,那也是给人当牛做马的,可大人们在刑部里头当值,好歹也是个官爷啊!” 董顺儿摇着头给几人添着茶,一双眼紧盯着他们送进口中的食物,瞧紧了他们咽下去,心中才松一口气。 “嗐!当个官爷顶个什么用,也……唔……你……”那人话说到一半,忽而面色一紧,眨眼功夫就面皮发紫,捂着喉咙说不出话来,一双眼几乎瞪得快要迸出来,其余几人亦是先后捂住喉咙,挣扎着要站起来,董顺儿两股发颤,一双手抖得已控制不住,眼看着那几人挣扎不过,只是眨眼便倒地。 剩下的一人见此,反应过来之后伸手进喉咙里,使劲想把刚刚咽下去的东西抠出来,一个劲地干呕。 董顺儿见此情形腾地一下站起来,一把摁住他的手,一手端起碗,将那碗里剩下的羹汤顺着他的嘴强行灌下。 “你是什么……人……你……”那牢头音色颤抖,唇色紫黑紫黑,挣扎的双手背上青筋都暴了出来,凸着双目抵触那汤咽下去,将董顺儿的手抠出了血来…… “对不住,在宫里当差的福气,那便是主子赏的东西,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太后娘娘赏给你们的,你就受着吧!” 羹汤顺着喉道渗进去,转瞬自嘴角便汩汩流出的已是暗红色的血,那死死抠着他手的人儿整个人已不动了。 董顺儿将他手撤去,却无奈被抓得死紧,用了全力掰开才将拿手掰下去,仔细瞧那人手指甲缝里都嵌着自董顺儿手背上抠下来的肉屑子…… 董顺儿倒退一步,撞着身后的凳子整个人都一惊,一张脸已白得跟那几个死人一般模样,壮着胆子过去踢了脚,见再没动弹了,扯了他们的衣物把那一张张狰狞脸色上残留的羹汤擦干净,搜出钥匙来战战兢兢地去摸牢房的门。 见了羁押牢中的太尉王狄,将藏在怀中的手谕掏出来递予他,道:“太后吩咐的,奴才将这个交给大人,大人您心中便自有打算。” 王狄展开那手谕,借着星点烛火仔细看,整个手抖止不住抖起来,一张脸上尽是不能置信:“皇上……快不行了?” 董顺儿眄眸瞧了一眼王狄,躬身道:“太尉大人,奴才信已传到,这是牢门钥匙,奴才不能留了。” 天彻底黑透了下去,董顺儿踩着月色回宫的一路脸色骇人,像是丢了魂儿一般,进了宫门片刻不敢耽误就往慈安宫去回话,走得半路,突见那树影下杵着一个人影,见了鬼似的吓得整个人一瑟缩。 “董顺儿,你撞见鬼了?” 待听见声音才反应过来那树影底下的人是高若镛,揩了一把冷汗,兀自还惊着道:“高公公……奴才,奴才还以为……” “还以为什么?以为咱家是鬼不成?” “不不不,奴才不敢……”董顺儿吸了口气,强自镇定道:“奴才正要往慈安宫找太后娘娘回话呢。” “事儿办妥了?” “高公公,妥了。” “嗯……”高若镛扫了他一眼,月影蔼蔼,董顺儿被这一眼瞧得莫名其妙觉得骨子里发寒,整个人一阵冷颤。 “太后娘娘在梅林等着你呢,走罢,咱家还要去别处办事,不跟你多说了。” “梅、梅林?”董顺儿抬头惊诧地道:“这个时候太后娘娘在梅林做什么?” 高若镛眉头一蹙,作势就要扇他,“吃了雄心豹子胆了,主子的事情你也胡乱打听这么说,快走,莫让太后娘娘久等了。” 董顺儿见他这般说,虽然心里头还有迟疑,还是抬腿走了。 夜里的梅园风摇影移,梅树枝桠在月色下像极了张牙舞爪的人影,董顺儿背脊上的冷汗还没干透,战战兢兢地在梅园里转了许久也没见着太后身影。 遥遥地眯着眼睛一瞧,似乎不远处那水榭井旁边有人影,只身轻步走了过去,只觉得背上一阵钝痛,偌大的慈安宫梅园里在寂寂夜色中发出咚地一声水响,甚是突兀怖人。 再一看,方才董顺儿伫足站着的地方已经空了,像是就这么凭空消失了一般。 再仔细瞧去,那后头的阴翳里正有一人朝着井洞中发出一声觑叹:“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董顺儿,你这辈子福薄,且受着罢。” 语毕转身,一脸平静地往慈安宫的方向走去,霜白的月光打在脸上,那人不是旁人,正是方才还与董顺儿说话的高若镛。 228 匣剑 228匣剑 崇徵王府,春里头早晨的阳光薄凉,映在水面上似是浮金一般。 崇徵王公子允驾一匹红鬃马意气风发地自府外归来,王府门前的小厮连忙跟着一路小跑,绕过府中回廊湖畔,好歹在抱厦前停了下来。 “来人啊,这是早上猎的野兔,拿下去。”公子允翻身下马,手上攒着几只野兔递给府人,身后的小厮忙上前替他脱下早晨抵寒穿的袄衣,奉承道:“奴才恭喜王爷,王爷今日收获颇丰。” “几只野兔,不过是垂练身手而已。” 远远地,随册后大典时一同册给公子允为妃的太尉王狄之女王僖正端坐在抱厦里头,王僖一见他回来了,赶忙起身斜眼朝身后的婢子道:“把汤拿来。” “是。” 王僖端过汤碗,起身娉娉婷婷地朝公子允走过去,笑道:“王爷一早出门骑射定然累了,春日里早晨还十分凉,我特意炖了碗滋补的汤给王爷。” 公子允一边理着爱马的鬃,头也未回,“搁着吧。”说着将缰绳交到小厮手里头吩咐道:“下去把马喂好。” 王僖的脸色微微一白,随即掩下,将那汤放到身后婢子手里,又接过一条温热的帕子,上前想要替他拭汗。 “你做什么?” 王僖才甫一靠近,手还未够着公子允的脸,便被他一手捏住腕问道。 “我……”王僖眸子凝在那被捏住的腕上,红了眼圈儿,眼睫闪烁,抬眸看向公子允,无辜至极地道:“我是想替王爷擦擦汗……” 公子允静了片刻,松了手,伸手拿过她手中帕子道:“不必了,本王自己有手。” 王僖犹豫半晌,还是道:“王爷还未用早膳吧,我已吩咐厨房备好了早膳,王爷您……” “以后你自己吃吧,不必等我。”公子允负手往前走去,眼也不抬。 王僖出身琅琊王氏,虽未能入宫为妃为后,却也是自幼长于望族之首,风头极盛。 从小到大从来只有旁人将她捧着呵着,哪里受过这样的冷遇,自打嫁入崇徵王府被擢为崇王妃,从未见公子允给过自己一个好脸色看,原想着自己多殷切些也就罢了,这一时,见着公子允负手而去的背影,忍不住气血翻涌。 手中帕子都要被绞烂了,一手扔在地上狠狠一脚踏上去,宽袖中已忍不住攥拳,冷了脸道:“若不是父亲身在囹圄,王家一时受挫,我怎会甘于嫁给他!便是不跟皇家沾亲带故的人,都比他争气!” 身后的婢子忙上前宽慰:“王妃消消气,王爷生性清高脱俗,本不太近女色,便是换了旁的妃子,也定是婉拒的。” 王僖狠狠剜了她一眼,掩不住鄙夷,厉色道:“旁的妃子?你这话倒像是本王妃比不过别的女人?连本王妃都没有想到这一层去……说!你可是心里头料想着府上还会迎侧妃入室?” 那婢子吓得忙瑟缩在地上,“奴婢不敢!奴婢愚钝至极,不该多嘴!奴婢发誓心中绝无此想。” 王僖心中原本就有怨气,正愁无处撒,此刻这婢子恰有撞在了刀口子上,王僖冷冷盯着她道:“多嘴多舌的婢子,太不像话!拉下去掌嘴,打到说不出话来为止!” 那婢子吓得跪在地上连连磕头:“王妃娘娘饶命!王妃娘娘饶命!” “闭嘴!本王妃没要割了你的舌子已是轻饶!” 正厅里,公子允撩摆落座,揭了茶碗盖儿嘬了一口茶,听外头喧闹响动引起鸟儿惊飞,翅膀拍动的声音从檐下传来,眄了一下眸子,只是片刻便垂眸,神色宁定。 “回王爷,是王妃娘娘又在训人了……” 公子允只盯着澄明的茶水,若有似无地笑了一下,分不出喜怒:“随她去吧。” 小厮瞧了眼外头,躬身上前,“王爷,今早王爷出门时有人来府中给王爷您捎了样东西。” “拿过来吧。” “是。” 那小厮将裹得紧实的包袱捧在掌心,双手到公子允面前:“请王爷过目。” 公子允伸手揭开那包裹的帕子,瞧一眼里头的物事,微微紧眉:“这是什么东西?” 小厮将里头的物事取出来搁在案上,道:“回王爷,这是盏蜡油灯……这里头还有一样,是个木匣子。” “打开它。” 公子允眉目紧盯着那匣子,那小厮将匣子揭开,忍不住朝后退了一步,结巴道:“王、王爷……是把短剑……” 公子允起身,盯着案上两样东西看了许久,忽而道:“这是什么人送来的?” “回王爷,是温将军府上的尧伯,吩咐奴才务必交给王爷。”语毕端详着那油灯,“奴才左看右看,这也不过是盏普普通通的蜡油灯,倒是这匣子……” 他说着自己将自己唬了一跳,瞪眼压声道:“不会是有人想对王爷不轨吧?” 公子允眼睫一抬,淡雅的眉轻敛起一点,缓缓沉吟道:“帷灯匣剑……” “帷…帷灯?匣剑?那是什么意思?” 公子允抬袖,伸手自那油灯里头拣出一块蜡块,对着光左右端详了几番,忽而道:“拆了它。” “拆了?”小厮闻言,小心地接过那蜡块准备掰开,听公子允又道:“化开。” 烛心如豆,缓缓地融着蜡,白蜡顺着棱角滴落,渐渐变成一汪亮亮的融蜡,那小厮惊奇地指着里头道:“王爷!果然有东西!” 他用镊子舀出里头的油纸,晾凉了递过去:“请王爷过目。” 崇徵王垂头一看那油纸上密密麻麻的字,惊骇得心中骤跳了几下,喉咙似堵住了一般,眼及末尾那端正鲜红的一方玺印时,已明白事情始末,半晌说不出话来。 “王爷?”那小厮试探着问询了声,竟见公子允头上细汗密布。 崇徵王公子允素来心性清高寡欲,不喜朝政是非,做事更是最为不羁,那小厮随他身边侍候多年,竟也还是第一次见自家主子如此。 说话间,屋外陡然起了一阵大风,眼看着早上起的日头被浓云隐去,天压得极低沉,窗户被风吹得哐当作响。 “早上还好好的,这天怎地说变就变了……”小厮嘴里嘟哝着,忙过去将窗户合拢,竖起风钩来。 公子允心头微沉,静了片刻,瞅着外头,只意味深长的道一句:“这天还亮着呐。” 小厮挂风钩的手一滞,听着这话,匪夷所思地又回眸瞅瞅窗户外头,眼底不由漏过一丝费解。 “你下去吧。” “是。” 崇徵王阖眼宁神,一个人杵了许久,不觉手心的纸竟攥得发湿。 这趟浑水,看来是非蹚不可了。 ****** 车辇内,公子恪黄衣金绶平躺在软垫上,双眸紧阖,面色清白。 玉岫坐在软垫的对面,出神看着那没有半点响动的男人,半靠在车厢上,疲惫地道:“宁太医,你也别背药方子了,只给我一句准话,还有多久……” 宁太医看着紧阖着目的皇帝,似有不甘地再握了一次脉,沉吟片刻,叹气道:“臣不敢瞒玉嫔娘娘,这毒性已渗入心肺,皇上从昨日起神智尚算清醒,而愈是清醒,毒性便渗入发作愈发快,皇上龙体如今已只能靠药续着,尽人事听天命了,能否撑到回宫……臣不敢保证。” 玉岫闻言,无声地打发走他,独自对着公子恪发怔。 似是那察觉到有目光的凝望,公子恪肩头微微起伏,勉强睁开眼睛,自车辇内的疏灯淡影下看见玉岫那张清丽的脸。 许是出神得久了,恍惚间并未察觉那双深深看着自己的黑眸,玉岫转过身,抬手就欲招呼车辇停下,手还未抬起,一双手臂忽然从背后拥住她,力道很大。 玉岫吃了一惊,下意识地转身一挣,歪在软垫上的公子恪手臂差些一送,勾起薄唇道:“你倒是会趁人之危,以为朕这便箍不住你了?莫要太小瞧朕。” 玉岫惊得微张了嘴,回头就心慌地去望宁太医,不等脑袋转过来,双眼便被公子恪伸手蒙住,“别看了,都走远了。” 她紧张得四下张望,“你怎么这么随便?也不怕叫人发现,外头可都是……” “嘘……”公子恪忽而比指封住她的唇,十分戏谑一笑道:“朕抱自己的女人,怎么叫随便了?” 那黑眸湛湛,凝住不放时几要将她摄进去,玉岫被他瞧得不好意思,牵了唇角,低头从食盒里头翻东倒西,一双白皙的手从食盒中拿出几块油纸包的点心。 “这是孙姑姑特意给我做的梅饼。”疏影下,玉岫腕间那支古玉镯给烛火映得通透澄明,她仔细拆了那包点心的油纸,里头梅饼的清香扑鼻,掰开成小块,皮酥绵软,馅泽艳好,递一小块送入公子恪唇中。 “你觉得怎么样?” 公子恪闭眸仔细一吸,启唇喃喃道:“甜……” 玉岫面色一赧,盯着他出神地道:“我是问你的身体。” 公子恪扯唇一笑,嘟了唇去够她指尖另一块梅饼,却被她闪躲过去,气不过伸手握住她的手,却被玉岫轻挣。 瞅着她眼眸低垂的模样,公子恪忍不住笑,“看你这样,像是谁欺负你了?” 玉岫咬着唇,掩下心绪道:“没有。” “也是,除了朕,还有谁敢欺负你?”他笑意渐绽,伸手一把将玉岫拉入怀里。 公子恪……我害怕…… 明知是做戏,可眼睁睁看你身受重伤,就那么面色枯槁地躺在那儿,不生气、不说话的时候,我却害怕极了。 公子恪温热的掌心包住她的手,如叹如诉,“朕知道你想什么,朕只说一句,朕舍不得。朕也只问你一句,你可知,现在我们在做什么?” 玉岫被问得微微愣怔,任他牵着,听他道:“朕在带你回家。” 229 运子 229运子 “我记得你以前说,你五哥公子允生性不羁,最不喜朝堂之争,闲云野鹤惯了,可这次为何会让他……” “为了宽太后的心。” 公子恪冷不丁地这么一句,倒是敲醒了玉岫。 在王妍看来,公子恪既不愿将大权旁落于琅琊王氏之手,又为了保护自己而不让自己腹中孩子承位,那么托兄弟监国,便是最为合理的一种做法,而崇徵王公子允那样的脾性自是不喜争斗的,倒叫太后放心把国事让他理着,必要的时候想法子争回来也不在话下…… “可崇徵王若是不愿呢?” “他不敢不愿。”公子恪但笑,“他的母妃与他性子一般无二,是后宫里难得不与人争一日长短的女子,也是这样的脾性才叫他母子二人在宫里都站得长久。还有一桩,早前朕册王馥之为后前,太后曾胁朕将王狄的侄女儿许给五哥,擢为王妃。我五哥虽性情平易,却是喜怒分明之人,尤其是对女人。” 玉岫心惊,“你知道他不喜王狄的侄女儿?” 公子恪点头,“太后估计是盘算着将王狄的侄女儿嫁过去,也好随着崇徵王稳固地位,可朕会答应这婚事,就是因为知道五哥对王氏的女人注定冷待,太后想要安插王僖在他身边吹风点火的心思,定会落空。” 他继续道:“王僖在崇徵王府守了冷待,少不得在她主家诉委屈,心里对五哥存了怨怼,如今五哥的母妃已身为太妃,若是他不帮朕,而是教太后得了势去,到时候太后首先必要将王僖的委屈报在五哥的生母身上,五哥再如何,也断不会愿意让母亲受苦。” “可此事非同小可,非是欺君,而是欺天下……你就那么信任崇徵王?” “我五哥……他是个比我更聪明的人,而正因为是五哥……他又有什么不敢做的?记得先皇在时,已经分了王府给五哥,那时他每天在府中园子里胡天海地的,叫人买了飞禽和兔子回来,一股脑儿放养在府里头,成日里跑着马在府里头练骑射,上好的白玉栏三天一小补十天一大修,后来嫌猎物太小不得劲儿,又着人去寻了个羊倌儿,从那羊倌儿手里盘回来三十几只羊,整个府上低头就见羊屎蛋,后来先皇去他府上,刚进了门就见那满园撒野的景象,气得拂袖离去,罚他三日不出门闭门思过,你猜后来如何?” 玉岫听得出神,忙摇头,见公子恪道:“三日之后,我五哥着正经朝服一顶早儿就去上朝,满朝都在想这五皇子干出的荒唐事儿要怎么思过才能求皇上原谅,谁知他当着满朝文武,开口就求皇上不如另赐一座小府邸给他住着,那崇徵王府就饶给他养羊算了……” 玉岫扑哧一声笑出声,叹道:“你五哥真是一朵奇葩……” 公子恪黑眸一凝,忖了片刻道:“一朵……奇葩?” 玉岫惊觉失言,摆手道:“意思就是……很……很特别!对,很特别!”又心虚地转移话题道,“那个……那后来,先皇怎么发落他的?” “父皇对五哥手足无措,于是在西山拨了一块地给他,让他在那儿养飞禽走兽,练骑射。” “这么说来,先皇对崇徵王还真是宠爱。” “不,是因为五哥聪明,他知道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虽然荒唐事儿那么多,但从来没有哪一次五哥站错了队的,他总是看得清楚,因此我才会放心交给他。” 公子恪敛眸,还有一些话,他并没有说出来。 若是这个计划行差踏错了半步,或者他真的失败了,那么将江山交给五哥,纵然他不是个当皇帝的料,也不至于负天下人。 说到这里,两人都是笑意渐止,玉岫摊开手,一枚赭石药物宛然手心。 “最后一枚了。” 公子恪仍旧躺着,伸手去捻她掌心药丸,全被玉岫收手一躲,黑眸里弥几分氤氲,却是片刻掩过,挑唇复笑:“怎么了?” 他今天笑得真多,玉岫猛一回忆,认识他的那些时日,她所见过他的冷漠疏离,甚至严肃戒备,都要远远多过他脸上笑意,除了最初他的轻慢诱惑,以及后来二人朝夕相对。 她知道他跟自己说崇徵王的趣事儿,无非是宽她的心,可是这个男人,自己是这么贪恋他嘴角的弧度,她还没看够。 玉岫攥住他的手,觉得两颊笑得有些发酸:“你说的,你是在带我回家,可别走到后来就剩了我一人回家。” 公子恪扯唇,眼底黑色似是戏谑,“我凭什么撂下你?你仔细想想,从你五岁时遇见我开始,这么多年我可曾真正离了你左右?” “我信不过你呗。” 公子恪摇头,面上故作失望地大喇喇从她手中抢过那赭石药丸,含,入唇中咽下。 一个没忍住,一滴湿凉的水涌了出来,嗒地一下滴在公子恪手背,玉岫慌忙去擦,干笑着道:“哪来的水……” 那手却趁机又被公子恪握住,轻轻一带便将玉岫扯至他胸前,微微转头就能贴着她凉软的耳朵,出声蛊惑道:“别忘了,你可是我硬抢来的。” 车辇外头,这一日难得起了白汪汪的太阳。 风情日斜,二人相视,脸上只剩笑意,难得的一派和煦。 “太医!传太医!” 行辇骤然止住,温洵从队伍驾马前头折回来,“怎么回事?” “皇上突然醒过来,与我说了好些话,之后突然呼吸困难,连唇色都白透了。” 温洵面色一凛,“把随军的太医都叫过来!” 宁太医和薛太医抢先赶到,进了车辇就开袖搭脉,宁太医额间皱纹一锁,眼神中俱是惊讶。又放了手,叫薛太医过去搭脉,两人凝眸相视,皆是黯淡神色。 从药箱中拣出上好的参片让皇帝含,入,看向温洵、玉岫、以及几位将军,宁太医沉声道:“臣不多时前还给皇上搭过一次脉,脉轻且细,时有时无,而此刻皇上脉搏鼓胀,脉象高亢,臣觉得……乃是回光之象……” “什么……” “怎会…” 几位将军闻言面色都俱是一变,宁太医与身后太医也皆是无言,跪下身来就地磕头,“臣无能。” “你起来。” 宁太医闻声抬头,只见玉岫垂眸看着他,似是忍着胸中逼仄忍得难受,嘴唇颤抖不止,却仍是竭力控制,一手提起宁太医的袖子,面色冷凛。 “娘娘有何吩咐?” “宁太医,本宫敬你为这里几位太医当中年纪最长资历最老的,本宫不与你多说,只一句话,本宫把皇上性命交予你宁太医手中,不管你用何种办法,务必要续着皇上活着回到宫中。” “回娘娘……”宁太医还未开口便被玉岫再次打断。 “宁太医若是要说无能之话,本宫就不听了。若是宁太医不能让皇上活着回宫,本宫也不能保证宁太医及身后几位太医,回宫之后还能活下去。宁太医若觉得本宫只是一介嫔妃,没有这杀伐决断的能力,那太医就想错了,您也瞧见了,讨伐前朝余党,平疆北世子之乱,样样本宫都涉身其中,今日本宫说的这话,温将军和几位将军都在,刚巧能做个见证,宁太医能明白吧?” 宁太医闻声一恻,叩头道:“臣明白。” 是夜,风停雨歇,崇徵王府院落,春花抖落,满地碎红。 书房里仍是焚香,这一夜,崇徵王邀了一位旧友在屋中下棋。 两人坐在蒲团上,一黑一白,子已经落了满盘,却还不分胜负。 屋外落华之声纷纷,那旧友执子的手忽而一顿,抬目看向窗外,忽而轻轻将子搁下,扶剑就从窗外跃去,朗声道:“什么人!” 公子允仍盘腿坐在蒲团上,神定自若地对着一盘棋冥思苦想,随手端了矮榻上的一盏茶徐徐吹走热气,听得屋檐上脚步声动,几番动静越发大,闭目嘬了一口茶。 再抬眸时,眨眼之间只见一道寒芒直至眼珠,却堪堪停在自己鼻尖一寸之处,再没向前。 “调虎离山,你的伎俩也不怎么高明嘛。” 片刻之后这句话在书房中响了起来,却并非刃指公子允的刺客之声,而是刺客身后,那同样以剑刃套出刺客咽喉的旧友。 崇徵王公子允瞪大眼,手中原本握着的杯子还没脱手,此际听了这声音那杯子骤然一落摔了个粉碎,张口道:“不玩了不玩了,下盘棋还带刀子耍。” 说话间那寒刃又是一抬,离自己鼻尖已没有寸距,同样,那套在刺客咽喉的利刃,已将他皮肤划破一层,氤出嫣红一道来。 “兄弟,你如今已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怎么?想试试我们俩究竟谁的剑更快?” 就在这愣神的一刻,那刺客突然手起发力,仰首弯腰,那剑锋甩过头顶竟不是指向公子允,竟转道刺向后方,只是剑锋在半路遇了另一利芒,两刃相交发出一道刺耳的尖锐之声,擦着刃一路抵到尽头时,旧友手中寒刃已靠在那刺客脖间,而那刺客手中的剑应声而落。 鼎香焚尽,恰巧一小摞香灰应声落成一滩。 旧友露笑:“竟是个愚忠,也好,去地下向你的主子交差去吧。” “等等。” 仍是端坐在蒲团上的公子允此刻出声,起身走过去盯凝着那刺客半晌,开口道:“留他条活命,本王实在侠肝义胆,出门也不曾得罪过谁,我倒想知道什么人想要本王性命。冉之,你就好人做到底,这几日留在府上替我审审他。” 那旧友不甘道:“可惜棋还未下完!” “你已经赢了。”公子允神定自若,执了对方的子长驱直入,运子如飞,满盘黑白尽显,“高者在腹,中者在角,下者在边,我围杀再多又如何?与其恋子以求生,不如弃之而取胜,调虎离山,骗不过你。” 那人朗声发笑,继而道:“也是,今日若非我受邀在此,恐怕你崇徵王已在地下与阎王下棋了!” 230 审问 230审问 一双纤白的手轻抵着王妍的头颅慢慢揉按着,忽然便被她摆手撤下,面上带着不耐:“崇徵王府上来了个刺客你们也给哀家禀报,隔日这个王爷害了风寒,那个王妃置办了新的胭脂,你们是不是都要一一过问哀家?” 传话的小厮面白如纸,壮着胆子道:“太后娘娘,崇徵王递了信来,邀太后娘娘过府去看审刺客,还说……说这刺客太后娘娘一定得去看看。” 王妍手里银匙一抖,叮吟一声落进碗里。 “什么?崇徵王叫哀家过府去看他审刺客?” “回太后娘娘,王爷是这么说的。王爷说此事攸关紧要,有的事儿他拿不下主意,不知该报不该报,还望太后娘娘过去明示。” 砰地一声,太后将那彩釉汤碗搁在桌子上,娥眉紧蹙,瞳眸焦急:“狗奴才,这话方才怎么不早说。” 那奴才喉间一哽,咽道:“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王妍起身,眼底一暗,慢声细语:“摆驾崇徵王府。” “喏。” 当夜太后造访崇徵王府。 月满瓦阙,烛火凄红,屋门微敞,公子允一人双手抱怀倚靠在门框上,远远瞅见太后一行来了,起身做了个虚礼。 “哀家听说崇徵王府上抓了个刺客,需要哀家来审?” 公子允闻言嘴角一牵,也不客气道:“若不是这刺客非同凡响,本王也不敢劳太后大驾。”说话间一派和气,却不见有挪动半个身子让人进去的意思。 太后袖中云拳微捏,启唇道:“既如此,就请崇徵王带哀家见一见那刺客。” 公子允闻言捎首微微瞥了眼太后身后跟着的人,忽然朝着漆黑天穹望去,状似无意地道:“太后是否谨慎些好?” “你……”王妍闻声脸皮一滞,却只是片刻敛去,月色映着那依旧端好的容颜姣好沉稳,却透着一股子石像般的僵硬惨白。 “太后先莫要忙着斥责本王无礼,本王说得是否对,太后不妨先瞧一眼再说话。” 王妍本欲开口,听得这话忽而心中一动,止住了脚步,点了点头。 公子允侧身让出一道门缝,刚巧让上前的太后能一探屋中情形。 屋里头烛火通明,只见一人被悬吊在屋中梁上,那刺客已然像具浮尸一般,被烛火照着,脸孔煞白,隔许久才喘息一口气。 那屋正中央还坐着一人,衣着落拓,腰间佩剑,此刻正对着那悬在半空中的人兀自小酌,单手握杯,将眼半眯,不时还朝着那吊着一口气的刺客举杯。 太后瞳眸忽然一紧,定在那放杯盏的矮几上,只见她双唇微颤,所有的血色都在瞬间褪去,那上面,赫然放着虎贲军内执行特殊军务时才佩戴的腰牌。 “都在外头侯着,没有哀家的吩咐,不许进来。”王妍放缓了语气。 “你给他涂了药?”公子允走近那刺客,顺手从矮几上拿起一个瓶子在手中把玩,转头问向冉之。 “再不用些药,只怕早死了。”冉之见到该等之人已然出现,得意地啜了口茶,起身朝着王妍略微倾身,含笑道:“太后好。” 公子允皱了皱眉,偏头道:“冉之,宫里头行礼的规矩可不像你这样。”索性又别头过去看手里的药瓶:“把药用在死士身上,未免太浪费了吧?” 冉之嘴角一挑,轻哂道:“死士?”那笑意渐收,讳莫至深。 公子允抬手倒了杯茶递过来给王妍,直截了当:“本王要给太后看的人,不知太后瞧明白了吗?” “哀家倒是糊涂了。”太后的声音平静,却透出淡淡森然,踱步过去,信手拿起那块虎贲腰牌左右端详,放下茶杯冷笑:“崇徵王莫不想说是哀家派人行刺于你?” 公子允皱眉,听了这话迟疑片刻假作惊惧地道:“小王怎敢有如此诽谤太后,目不遵上的想法。” “如今皇上不在元安,前太尉王狄又已身在囹圄,虎贲中无人能做杀伐决断,崇徵王既已断定这刺客出身虎贲,那么便是意指哀家想要加害于你?” “本王也不相信太后娘娘会对本王如此心狠手辣,觉得这定是有人从中作梗想要陷太后于不义,所以本王才请太后来一同审审这个刺客。” 王妍微眯了一下眼睛,脸上流露一丝微妙表情,出声道:“元安都城中任何一个毛贼偷了虎贲的腰牌都可嫁祸于军中,他若是有心加罪,又何患无辞?” “可怪就怪在,这刺客是个死士,若是有心嫁祸,只怕早就肯开口说话了吧?”公子允仰脸一笑,看向王妍道:“其实并非本王执意追究,本王只是听说此前皇上遇刺一事,那刺客被当场刑法,竟也未追究出是何人手笔。本王私心揣度,近日这行刺的事,也太过频繁了些。” 他偷看了一眼王妍的脸色,继续道:“若是……若是圣驾有个万一,本王有这样的事却不上报,岂不是本王自己将自己陷于不臣不忠之地?” 太后听得这关键一句才猛地抬起头来,目光莹灿犀利,片刻才淡淡开口:“许久不见,崇徵王倒出乎哀家所想,行事思虑都周全了许多。” 公子允听着微微颔首,笑不复收:“太后谬赞。” 起身指了指屋中的椅子,躬身道:“那么……太后就请坐,与本王一同审审这个刺客。” 那人双脚腾空,脚趾甲盖面里已生生扎入数十根竹篾,冉之起身,拍了拍他身子:“兄弟,该醒了,当着太后的面,有什么话,该说的可都要说啊。” 语毕,忽然伸手握住那插入刺客指甲中的竹篾,狠狠一扯将其剥离,顺带生生扯飞了几块指甲与多数皮肉。 刺客张口,却已痛得发不出声,喉咙间喷薄出一口绵白的热气,仔细听去,喉间有极低极低的呜咽。 “本王问你,身上虎贲军的腰牌是从哪得来的?” 那人喉间呜咽不绝,却连眼珠子都未向公子允转过去一下。 “好,好一个死士。”公子允转头看向冉之道:“你带来的那刑梳可以派上用场了。” 那刺客一听刑梳二字身子不觉微微轻颤,忽而目光冷不丁地看向太后。 王妍被这两道目光看得一渗,手心微湿,语气仍是平静道:“你看着哀家做什么?崇徵王审问你话,你不答吃苦的便是自己,哀家可救不了你。” 那人似听懂了王妍的话一般,目光不再似方才那般遒紧,只是低垂了眼皮子,看见来人将那一柄大铁梳绑在棍子末端,那铁梳齿细密尖锐,根根堪比刀刃,只轻轻在皮肤上梳过便可在皮肤上剥出纵横的血肉。 冉之举起绑了铁梳的手,出声道:“你想清楚了,这刑梳一旦梳下去,你全身便再无一块完整皮肤,若是老老实实回答,倒是可以赐你个痛快。” 那刺客耷眉垂眼,并无反应。 公子允在旁边叹气,冉之再无二话,立身架住那刺客,手中绑了刑梳的木棍往下一拉,梳齿尽数没入皮肉,冷声道:“你为何人卖命,那人又是否值得你为他卖命?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了。” 刺客喘气不止,眼皮一阵发跳,疼得嘴唇哆嗦,冉之眯眸,伸手往上用力一提,那刑梳在皮肉里纵横错划,皮肉翻起,筋骨剥离,痛得他片刻间厥了过去。 公子允眄眸看了眼神定自若的太后,开口道:“这般血腥场面本不该叫太后您瞧见,还望太后勿怪。” 王妍背脊僵直,饶是自己也心狠手辣,却渐渐越看不懂这场戏,只觉得如坐针毡。 若是有人存心想要嫁祸于自己,这刺客为何真像个死士,临了都不肯开口说半个字。若并非嫁祸,那这又是何人手笔,为何会有虎贲的腰牌……就连皇上遇刺,也一定与此人脱不了干系,究竟是为何……为何! 想到这里,她瞳眸一烁,开口道:“不妨事,哀家见得血雨腥风还少不成。” 冉之见那昏厥过去的刺客,悻悻地附身端起一个盆子,左手抄起一罐盐尽数倾倒进去,掬了把水自他肩上淋下,激得那人浑身颤起来,冷汗如瀑,却睁不开眼。 “疼吗?”冉之近前发问。 却突然见公子允抬手让他止声,“仔细听,他似乎在说话。” 屋中骤然没了人声,阒静异常,只有那刺客喉间发出的痛苦呻吟,伴着那声音仔细看,依稀见他唇角阖动,冉之附身去听,只听那刺客反复念着四字:“太后救我……” 那声音原本微弱,静得落针可闻之下忽然却叫人听得明晰。 入耳之时,王妍听着这句,挺了挺脊背,强笑道:“你不答,哀家如何救你。” “行……刺皇上……”那刺客喘着半口气忽然开始说起话来,屋中三人屏息去听,“行刺皇上一事,乃……太后所……谋。” 祝中秋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