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九卿》 第1章 借孕挡灾 崇昭十三年的上元节,朱雀街上游人如织,花灯似海。 薛绥靠坐在烟雨阁二楼,面前的红泥小炉上,茶水“咕噜咕噜”冒着热气,她半垂眼,细长的手指抚过精美的画册,动作十分缓慢。 “上元佳节有天诛。欠我的债,也该还了。” 画册上笑容明媚的女子,是当朝平乐公主。 一袭华衣,由孔雀羽线织成,据说百名绣娘耗费三年光阴方得一匹,金线为底,寸锦寸金,一件羽衣的造价,可供一个县府的百姓十年丰衣足食…… 小昭轻声道:“姑娘,要下雨了。” 薛绥就像没有听见小昭的声音,也不看她紧张的表情,漫不经心地翻动画册。 ——太子太傅卢克符的孙女,卢僖。 ——大理寺卿谢延展之女,谢微兰。 ——郑国公郭丕之孙,郭照怀。 ——内史侍郎姚弘之子,姚围。 ——太常寺卿尤祝之子,尤知睦。 手指停在这一页。 薛绥微微上扬唇角,带点笑,“下雨好。” 砰!巨大的声响震动茶楼。 高台上的酒旗幌子被一个黑影扑倒在地。 尖叫声四起,朱雀街人头攒动,受到惊扰的人群四处逃散,将街边的小摊小贩冲得东倒西歪,小贩手忙脚乱地护着货物,骂骂咧咧…… “死人了!” “尤太常家的三郎从邛楼摔落,砸死了一个老仆妇!” 那老仆妇正扶着一位年轻的贵夫人从胭脂铺里出来,就被从天而降的男子砸中脑袋,脖子折断,当场死亡。 贵夫人吓得花容失色,望着被色彩斑斓的花灯装点璀璨的天空,扶着丫头的手,止不住颤抖。 “又来了,它又来了!” 对面二楼。 小昭抻长脖子往外看,直是咋舌。 “死了死了。姑娘,端王妃可会相信咱们的诡计?” 薛绥抬眼看她。 小昭拍了拍嘴巴,笑嘻嘻道:“婢子知错。姑娘用的不是诡计,是正义。” 她说着双手合十,朝画册拜了拜。 “祝各位不得好死。小昭恭祝各位,不得好死。” 薛绥慢慢起身,将画册纳入怀里。 “走吧,赏花灯去!” 真的下雨了。 雨丝细细,笼罩着上元节的灯市。 这是崇昭十三年的第一场春雨。 - 薛月沉回到端王府,仍然惊魂未定。 奶娘方才就死在她的眼皮子底下。 京兆府的衙差说,尤三郎是吃醉了酒从邛楼的飞桥栏槛摔下来的,他砸在奶娘身上侥幸活了一命,但手脚尽断,身上没一处好骨头,不死也只是个废人了…… 薛月沉一颗心乱如麻絮,在屋子里来回踱步。 “翡翠,你即刻去薛府,告诉母亲,让她务必赶在王爷生辰之前,找回六妹妹,送到端王府……” 翡翠为难地道:“王妃,大夫人是断断不会应允的。” 薛月沉心神不宁,“你就说,我婚后多年无子,需要本家妹妹侍奉王爷,为王府添丁……” 翡翠犹豫:“六姑娘生来不祥,又是卑贱之身,她哪配侍候王爷?再说……再说她当年伤成那般,只怕是早就不在了。” 薛月沉紧紧攥着帕子,失魂落魄。 “让你去,你就去!非得等到索命鬼儿寻到我跟前?” 自从上个月太后寿宴,薛月沉就像撞了邪似的,接二连三走霉运。 先是寿宴那天,她莫名被人撞了一下,将精心准备的寿礼摔碎在地,引来太后不悦,当众失了颜面。 回府途中,马车又突然失控,她被甩出来,摔得头昏眼花,身上多处擦伤。 然后便是园子里的梅花,一夕枯萎,死在本该盛放的季节…… 她去灵云寺进香消灾,净空法师告诉她。 “命中无子,福薄缘浅。若无转机,恐有血光。” 她问净空如何化解,净空给她支了一招。 “王妃子嗣缘薄,皆因邪祟作怪,孩子投不了胎。想要改命,须得血亲姐妹挡灾。” 净空掐指一算,便给出了那个女子的生辰八字。 “此女命硬,有她入府挡灾化解,王妃才能躲过一劫。” 薛月沉记得很清楚,她的妹妹不少,只有一人是这个八字。 阴年阴月阴日阴时出生。 恰是那年被丢出府去的六妹,父亲酒后和舞姬生下的低贱女儿。 “长姐救我,长姐救救我……” 薛月沉忘不掉那个稚嫩的声音。 八岁大的孩子被拴住双脚,倒挂在梨香院的树枝上。因身子瘦弱,显得她的头出奇的大,身上的伤交错密布,还有一些陈旧的紫黑色痂块,活像贴在躯体上的腐朽树皮。 很丑陋。 这让她扭动起来,就像一条虫子,在寒风里时不时痉挛几下,偶尔发出几声沉闷的痛哼…… 一群少男少女围在树下,嬉笑连天。 “快看她!好像一条蜈蚣啊。” “打蜈蚣,打死臭蜈蚣!” 拳头、木棍招呼上去,枝条上的积雪在笑闹声里扑簌簌地往下落,红的,白的,混杂一起。风在院子里变了调,呜呜地像哭声。 那时,薛月沉心内有个一闪而过的念头,似她这般卑贱的孩子,原就不必苟活于世,要是早早死去,也少遭孽罪。 可她偏生倔强,要活。一次次从雪地上、茅坑里,臭水沟中奄奄一息地爬起来,挣扎着,要活。 薛月沉没有救她。 那些半大不小的孩子,无一不是三公九卿世家名门的贵子贵女,其中还有陛下最宠爱的平乐小公主,她彼时正和端王议亲,不会给自己招惹麻烦。 十年过去了…… 薛月沉仍然清晰记得,那孩子被人拖出去的样子。满身伤痕,枯黄的头发被血水泡湿,脑袋歪在一边,瘪瘪的肚皮露在外面,一双眼睛是睁着的,黑漆漆盯着她…… 薛月沉不禁打个寒战。 要是她当年就死了,何人来替自己挡灾? 又找谁来替她诞下王府嫡子? 第2章 旧陵沼 薛绥来旧陵沼十年了。 旧陵沼没有官府,没有律令,黑暗,恐怖,就像是从废陵的残垣断壁中拼凑出来的一个避世所在。 也是世人眼里的人间炼狱。 这里没有正常人,也没有门阀世家,没有高低贵贱,却汇集了三教九流。 这里的人无恶不作,也能为人所不能。 外面买不到的东西,旧陵沼有。 官府杀不了的人,旧陵沼可以。 只要有需要,给足银钱,旧陵沼守尸人可以满足所有人的需求、欲望,这里是人性绝境,也是欲望之境。据说这些年,不乏朝中官员,皇亲勋戚,不方便出面或是解决不了的事情,求到旧陵沼。 刚来时,薛绥没有名字…… 以前在薛家,人人都叫她薛六,生父没想过为她取名。 绥字,是她为自己取的。 “福禄绥之,平安顺遂。” 她想活着,好好活下去。 从乞讨第一身衣裳开始,她从狗嘴里抢过食,跟恶匪动过刀,挨过饿,受过冻,遭过毒打,无数次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早就习惯了旧陵沼恶劣阴冷的天气,可身子骨不争气,严冬一到,手脚就容易长冻疮。 小昭端着铜盆进来,注入热水,将薛绥白净修长的双手浸泡下去,取了精油,慢慢地按揉。 “姑娘,薛家人快到了。” 薛绥扬了扬眉梢,神情倦怠地划动水波。 “都交代好了?” “全照姑娘吩咐。” 小昭刚笑应一声,外面便传来清晰的对话。 “这就是薛六姑娘的住处。老太婆,快些给钱!” “那死丫头就住此处?活着的?小子,你可莫要诓我?” “一百两。少废话!” “带个路便要一百两?你打劫啊?” “你在找死?老太婆,此处可是旧陵沼!” 周遭便安静下来。 前来寻人的方嬷嬷再大的脾性,也没敢出声。 臭名昭着的旧陵沼,干尽天下恶事,官府都管不到的地方,杀个人如同杀一只鸡。 她下意识地害怕,掏出钱袋给领路的半大小子,再扭头望去。 “六姑娘?是薛六姑娘家吗?” 旧陵沼气候诡异。明明正当晌午,天色却暗沉一片,稀薄的天光看上去乌蒙蒙的,暗影憧憧。 寒风里那一座破败的小木屋,与旧陵沼其他房舍一样,好像沾了什么见鬼的阴气,散发着陈腐幽冷的气息,一条弯曲的小溪沿墙而过,溪水一片死寂,几株蜡子树扭曲变形,看得人心里发慌…… “六姑娘!薛六姑娘可在?” 薛绥垂着眼皮,慢慢抬手,铜盆里的水面便荡起一层轻微的涟漪。 小昭拿来软帕替她擦拭,又捧着一瓶白瓷香膏给她,“姑娘,要见吗?” 薛绥轻搓双手,缓缓一笑。 “开门。” 简陋的门扉无声无息地洞开。 方嬷嬷吓一跳,看着屋里的女子。 “你是……六姑娘?” 她早不是儿时模样。 芙蓉面,桃花眼,发色乌黑,瞳仁幽暗,头上简单挽一个发髻,肌肤如同纸片一样雪白,脸庞姣好却暗藏危险,明明是二九俏佳人,竟令人心生恐惧。 “我是薛六。” 方嬷嬷看到她的笑容,暗骂一声晦气,迈过门槛。 屋子里陈设简单,除一桌两椅,别无长物。 方嬷嬷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一个弃女,就算侥幸得活,想来也是为奴为婢,卑微求生,有什么可怕的?方才那一下,一定是她看花了眼,才觉得她寒气逼人。 方嬷嬷不着痕迹地打量薛绥,说明了来意,便慢条斯理地抚着崭新的头面衣裳,斜着吊梢眼笑。 “六姑娘进了王府,只要替王爷生下个一男半女,养在大姑娘膝下,往后就只管享清福了……” 薛绥听了没什么反应,“我要是不肯呢?” 方嬷嬷嗤地一声,“六姑娘可别不识好歹。要不是端王妃抬举,这好事哪里轮得到你?” 又环顾四周,看着那简陋得令人发指的房间,连笑带嘲:“姑娘可长点心眼子罢,别给脸不要。给王爷当个妾室,可不比在这种鬼地方苦熬日子来得强?” 薛绥微微一笑,“嬷嬷来的时候,没人告诉你旧陵沼的规矩?” 一阵阴风扫过,方嬷嬷情不自禁地发冷。 在旧陵沼,“鬼”是禁词,因为这里有太多的孤魂野鬼,找人索命。 “呸呸呸呸!六姑娘,老奴不是吓大的。你也甭装什么金贵主子,兴妖作怪,麻溜儿地拾掇拾掇东西走人吧,可别逼得老奴自个儿动手——” 方嬷嬷看她不动,伸手便拽。 薛绥兜脸给她一巴掌。 “陵沼之地,阎神居所。烧、杀、抢、夺,天不管,地不管,皇帝不管。你这老虔婆,做起我的主来了?” 方嬷嬷抚着脸,不敢置信地看着她。 那个任由打骂的小丫头,长出尖喙,会啄人了? “贱人!容得你放肆?” 方嬷嬷恼羞成怒,朝她扇过去。 薛绥顺手薅住她的头发,用力撞向木桌。 她力气十分大,简陋的木桌吱嘎一声,被方嬷嬷笨重的身体扑倒在地,断成两截。 “哎哟!” 方嬷嬷扶住戳痛的后腰,“贱人,你要反天啦……” 薛绥抄起半桶灯油,朝她劈头盖脸地泼过去,再掏出火折子,轻笑着吹了吹火星…… “回去告诉大夫人,我还有事要办,十日后派人来接。” 屋子里发出长长的尖叫。 方嬷嬷逃命似的狂奔出去,用力拍打着火的新衣…… “救命啊!” “疯了!” “六姑娘疯了!” 几个薛氏的家奴冲上来。 扑灭火势,方嬷嬷这才扶住路边的大树,重重喘气。 掌心里一片黏软。 她抬起手,借着昏暗的天光一看,脑子嗡地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顺着后背爬上了天灵盖。 血! 树上有血,好多的血。 凝固的血团在她手心捏散,好似鼻涕虫的黏液,怎么甩都甩不掉,荒草丛生的小溪边,还有一截没有掩埋的腿骨。 “啊!” 叫声划破苍穹,但无人理会。 不知何处传来的靡靡丝竹,夹着几声美人调笑。残破的小巷,远远近近地有人影经过,在诡谲的天光云影下,好似半夜出来索命的鬼魅,游游荡荡。 这就是旧陵沼。 前朝帝王所建,坑埋了二十万士兵的诅咒之地。 第3章 疯批太子 “闭门鼓已响,宵禁时至,各坊百姓速速归家,违者严惩不贷!” 梆! 鼓点沉闷,上京城宵禁了。 北风夹着细雪在天空盘旋,哀怨呼啸。已经立春了,又一夜降雪,整个京城都冷了下来。 薛绥看着高耸威严的门楣上,鎏金黑漆的“幽篁居”三个字,裹了裹衣裳,再次敲门。 “谁呀?” 角门启开一道缝,从里探出一颗富态的脑袋。他看到薛绥在檐灯下白森森的小脸和那一身朴素的旧袄裙,明显愣了一下。 “哪里来的叫花子?深更半夜,扰人清静。走走走!别处要饭去!” 薛绥微微一笑。 “劳烦通传,旧陵沼守尸人,求见太子殿下。” 那人脸色骤变。 幽篁居是太子别院,那是天大的秘密。 旧陵沼守尸人,大半夜也足够吓人。 他回头看向阴影里的守卫,使个眼色。 两个守卫二话不说,将薛绥反剪双手,拖了进去。 薛绥没有挣扎。 幽篁居足有五进,刑房设在北面的东跨院,石阶斜步,穿堂风极冷。 “进去!”背后被人用力一推。 薛绥踉跄两步跌入石室。 灯火幽暗,浓重的血腥味将鼻腔填满,不知是谁犯了事,在一门之隔的地方哀嚎不断。 巨大的夹板狰狞如兽,烧红的烙铁烤干了残留的血迹。皮鞭、匕首、炭火,铁链,刑具发出的寒光,仿佛要撕裂她幼时的伤疤…… 沉睡的记忆被唤醒—— 她呼吸微紧。 “不用审了,丢万蛇坑去!” 一道清冷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薛绥下意识回头。 这才发现刑房有一道厚重的暗门。 门从两侧分开,一个年轻男子长身而立。 发束玉簪,一丝不苟。海青色的大氅里,一袭玄色常服,衣摆处隐隐藏着暗金线绣成的云龙纹,踏风而至,宛如青松云鹤。 他似乎对属下的行事不满,平静地扫视一眼,坐在刑房里唯一的一张高脚椅上,手指轻摆。 “杀了!” 这不是薛绥第一次见李肇。 老君山下,太子路遇劫匪。她亲眼看见李肇如鬼魅般在匪徒间穿梭,用一柄薄薄的刀,抹去十数人的脖子…… 也看到他从容地擦去鲜血,从一辆被劈得东倒西歪的马车里抱下一只瑟瑟发抖的小狗,温柔地为它包扎伤口。 上元灯会、清明祭祖、年关夜游,他或在皇帝身边看城楼下的百姓山呼万岁,或从皇城大街上登辇而过,接受万民朝拜。 薛绥挤在万万千的人群里,看过许多次…… 没有像今日这么近。 原来他极其俊秀,极其冷漠,极其年轻,抛开一身华服和太子尊荣,那双眼睛里,有罕见的凛冽疯狂,深不可测…… 太子就是太子,与天底下的任何男子都不一样。 两名带刀侍卫将薛绥拖向墙角。 那里有一个八尺见方的蛇坑,成千上万的毒蛇被一层铁网拦在下方,各色的花纹涌动着,不知饿了多久,有些在自相残杀,有些吐着信子在拼命攀爬,发出咝咝的嘈杂…… 冷风吹来,卷起薛绥的衣摆。 她回头看向李肇。 “我可襄助太子殿下,做东宫的人。” 李肇轻笑,微眯起眼。 薛绥道:“薛家会将我送入端王府,侍候端王。” 说着,她慢慢将头上的青巾取下,芙蓉玉貌便暴露在李肇轻谩的视线下,面容平和、宁静,白得如同蒙上了一层看不穿的轻纱。 “我以身入局,做太子内应,是不是好棋?” 李肇没有出声,手指在衣袖轻掸两下。 薛绥垂眼去看他的手,劲瘦,指长,骨节格外分明,给人一种不太轻松的逼仄感。 她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感觉,眉头不经意轻蹙。 “圣上宠爱萧贵妃,爱屋及乌,她生的儿子也是圣眷优渥。若非我朝有立嫡不立长的祖训,今日的东宫之主,只怕早已换人。” 从去年皇帝染疾,东宫和端王府,谢皇后和萧贵妃矛盾激化,二虎相争,早已不是秘密…… 可这并不是太子爱听的。 周遭的侍从,都捏了一把汗。 李肇却是笑了,“有趣!” 万蛇坑就在眼前,蛇群密密麻麻地蠕动,隐约拨弄着潮湿的空气…… 薛绥没退。她蹲下去,主动将手伸向铁网,目光里是柔和的笑意,好像在隔空抚摸心爱的宠物…… “这天底下还有谁比端王的枕边人,更为得力?我料殿下不舍得杀我。” 李肇看着她怪异的举动。 “你不怕蛇?” 薛绥抬眸:“蛇有什么可怕?都为活着而已,它与我并无不同。” 李肇:“薛家拥护端王,你为何选孤?” 薛绥:“太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是天底下最好的靠山。” 李肇冷笑,“端王若成大业,你薛家也会满门荣光。” 薛绥定定望着他,“薛家选的,便是我弃的。薛家反对的,便是我投奔的。薛家得意,不如我得意。” 李肇盯着她慢慢走近,似笑非笑地凝视,眉宇间更显冷淡。 “你求孤?” 薛绥:“殿下不应,吃亏的是自己。” 李肇修长的手指,滞了一下。 背对的灯火模糊了他英俊的面容。 “孤如何信你?” 薛绥默默起身,与他面对面站立,嘴角微微抿紧,就像一个柔软无害的姑娘,盯着他,手指伸向领口。 李肇眼瞳微微一暗,露出不屑。 薛绥却没有犹豫,果决得好似一只饿着肚子闯入狼群的羊,就在狼群和狼王的面前,将粗旧的葛衣用力剥开一幅。 她生得极好,可惜白玉染瑕。 雪藕似的肌肤上,有不少肉眼可见的陈旧疤痕,如蛛丝盘踞,便是长年从军的男儿,也不过如此。 “为了走到殿下面前,我用了整整十年。” 又轻声问:“这样的我,能不能取信太子殿下?” 刑房里安静得令人窒息。 十年过去,很多伤疤都变淡了,消失了,但是,从这冰山一角,仍然可以窥见她年幼时遭受的残忍和虐待。不必多说一个字,滔天的恨意便席卷而来,好像要让那些疤痕重新复活,变成一张张狰狞的笑脸。 来公公猛吸一口气,“殿下……” “不用怜惜我。”薛绥平静地拉好旧袄,“我不是来寻求同情的,我会让太子看到我的价值。” 又抬头望着李肇,“各取所需。” 李肇:“孤不做赔本买卖。” 薛绥眼神淡淡,“要是命没了,赔不赔的又有什么关系?” 李肇又笑了。 笑得令人心颤。 来公公和几个侍卫,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薛绥若无其事,整理好衣裳,正色道:“我今日来,也是为了告诉太子。三日后的消寒会上,老君山的‘劫匪’,会卷土重来。” 李肇挑眉:“哦?舍身示警?意欲何为?” 薛绥看他一眼,“就当是我送给太子殿下的见面礼吧。我很快就会回到薛家,殿下到时要是还活着,劳烦给个回礼。” 李肇嘴角微僵,“哼!” 太子爷拂袖而去,来公公迷糊了。 此女夜闯幽篁居,犯的是太子大忌,万万没有活命的道理。 为何心软,放她离去? 他急,薛绥不急。 她徐徐揖礼,“别院深幽,小女子惶恐,恳请公公送我一程。” 来公公:…… 她惶恐个屁。 现在惶恐的是他。 太子殿下心思难测,一不小心,就得掉脑袋。 来公公黑着脸把薛绥送到门口,就见太子的亲卫关涯追了上来。 一个乌漆麻黑的青龙木盒子递到薛绥面前。 薛绥没接,“何物?” 关涯面无表情:“殿下交代,请姑娘回去再看。” …… 薛绥带着盒子回到旧陵沼,已是两日后的黄昏。她打开第一层,发现盒子里还套着一个盒子,里面的盒子用的鲁班锁。 李肇这是料定她打不开? 薛绥挑挑眉,盒子在她白皙的指尖转动…… 嗒!木榫弹开了。 盒里有一粒褐灰色的药丸。 还有一张字条。 “汝好命,服下解药,存焉。” 薛绥捏着冰冷的盒子,脊背生出一层冷汗,就好像幽篁居的毒蛇滑腻腻地从裙底爬了上来…… 木盒有毒! 要是她打不开这个特制的鲁班锁,那就是蠢货,不配与东宫为谋。那么,中毒而亡就是她最后的下场。 千般奸佞计,万处藏祸心。 好狠的李肇! 世人都说,比皇宫更危险的是东宫,比皇帝更难当的是太子。李肇行差一步,也会万劫不复。 他不能不狠。 薛绥要与虎谋皮,只能比他们更狠。 毒性很快发作,大滴大滴的汗水落下来,腹中疼痛如绞。 薛绥将药丸咽下,唇角慢慢浮出一丝微笑。 “姑娘,大师父回来了,让你过去。” 房门被小昭敲响,薛绥神色一变,笑容消失在脸上。 是个人,都有怕觉。 薛绥有三个师父。 她最怕的,就是大师父。 第4章 逆天改命 三个师父都在静室里等她。 孤灯映在木窗上,旧陵沼的夜晚,山风呼啸如鬼哭狼嚎。 大师父静善盘坐蒲团,人静,目静,一双黑漆漆的眼,早已不能视物,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十三,跪下!” 薛绥端端正正地跪下来,“大师父,二师父,三师父……” 她是旧陵沼守尸三老的第十三个徒弟,也是最小的徒弟。 小徒弟,总是最为得宠一些。 三师父看她低头认错,不由心疼地叹息:“十三,是你暗中筹谋,设法让薛家大娘子寻你回京?” 薛绥螓首微垂,点头。 二师父问:“你可想好了?” “弟子已想了十年。” 薛绥再次拜下,朝三位师父各磕一个响头,抬起眼,“十年前,他们常说,舞姬之女,注定低贱,要吃那千般苦,遭那万般罪,即便被贵人毒打奴役,也要当成天赐的福气……还说,我七杀过旺,是天生的坏种,合该受尽屈辱。弟子苦熬十年,就为换得今日……逆天改命!请三位师父成全。” 片刻,静善终是再度开口:“当年,为师曾在你师祖病榻前起誓,旧陵沼守尸人世世代代不沾江湖纷扰,不涉朝堂争斗,只护这一方安宁……” “弟子明白。”薛绥低头,将“诏使”令牌从怀里取出,不舍地摩挲片刻,双手高高捧过头顶,重重磕下。 “弟子报的是私仇,不该再掌诏使之令。此去山高水远,弟子死生自负,恩怨与旧陵沼无关!” 额头磕在冰冷的青砖上,发出轻微的闷响,好似敲在人心。 “弟子不孝,恳请三位恩师保重身体,岁岁安康,待弟子大仇得报,再还师恩。” 静善沉默,瞎掉的双眼如有浩渺云海。 另外两位师父不时以眼角余光瞄她,无声、无言。 他们仿佛看到当年,那个瘦弱得豆芽菜似的小姑娘,满脸污渍,衣衫褴褛,提着一把生锈的匕首,光着满是血泡的脚一步步走过来,重重跪倒在地。 “弟子愿拜入师门,从此追随师父左右,聆听教诲,研习十艺,秉持侠义之心,救助世间苦难。若违此誓,天诛地灭。” - 薛绥被大师父关了禁闭。 十天后的破晓,薛府四姑娘薛月盈亲自带着人到了旧陵沼外。 有方嬷嬷的教训,她没敢进入陵沼之地,只花银子请了一个“领路人”前来捎信。 小昭得到消息过来的时候,薛绥正双腿盘坐,在静室里手执羊毫,抄写着什么。 小昭有些激动,“姑娘,我们当真要上京吗?” 薛绥瞥一眼抄写的黄纸。 上面写着若干个名字。 有平乐、谢微兰、姚围、卢僖、郭照怀,也有顾介、傅氏、薛月盈等等…… 还有一个用墨笔画了圈,叫“薛庆治”。 那是她的父亲。 薛绥将写着人名的黄纸抽出来,投入火盆里,等焚烧殆尽,方才笑道: “去啊。上京那么多好吃的。麻饼、桂花糖藕,八宝羹、精烧燥子。布匹、胭脂、瓷器、香料,也都精美。酒家茶寮,娱乐杂技,笙歌笛舞,满目繁华……不去怎知是什么滋味?” 小昭身子抖了一下。 她方才瞟到姑娘写的根本不是大师父罚抄的经文,而是比画册上更长的人名,心里一阵发毛。 杀不完。 根本杀不完。 - 薛月盈坐在马车上,面前的紫檀木小几,摆放着果点和热茶,她穿了一身雪缎的藕荷色襦裙,富贵海棠芙蕖点缀,妆容雅致。 她生得很美,第一眼看到她的人,很难不被她的美貌所吸引。 与她同来的是靖远侯府的五郎,顾介。 二人头碰着头,正说着下个月的大婚事宜。 “四姑娘,人……带出来了。” 薛月盈慢慢转过头,看到薛绥俏生生地立在寒风里的银杏树下。黄叶铺了一地,她似笑非笑。 十年的光阴被生生掐断,眼前的人很难和记忆重合。 不可否认,当年那个卑贱的舞姬之女,出落得明艳动人,落落大方,让人不敢相认了。 “六妹妹,是你吗?” 薛绥微笑走近,“薛四姑娘,别来无恙。” “六妹妹,你受苦了。”薛月盈倏地红了眼圈,起身欲拉薛绥。 薛绥后退一步,她拉了个空,尴尬地弯着腰,坐不是,站也不是。 “十年了,六妹妹心里仍有埋怨?唉……那会子才多大呀,都是童稚小儿,少不更事,玩闹起来,难免会出格一些。六妹妹也该宽容大度一些才好……” 她抽开马车暗格,取出匣子。 “方嬷嬷在旧陵沼受了惊吓,回府就一病不起。母亲动了大怒,要打你板子,我好说歹说才劝下来,又特意托了顾郎带来一株百年老参,你回去后献给母亲,磕个头,告个罪,责罚也就免了。” 薛绥微微一笑。 她与薛月盈相差一岁,同为庶出,命运却天壤之别。 四姑娘美貌过人,性子温婉,生母死得早,却成了薛庆治心里的白月光。于是她从小养在大夫人傅氏膝下,善解人意,如解语之花,是薛府众多姑娘里,人品才貌最像大姐薛月沉的一个,很是得宠。 以前薛绥被人欺负,四姑娘总会挺身而出,替她说好话,还时不时掬一把同情泪。 凭着这一手绝活,她越求情,那些人就欺得越狠。 而薛绥,起初也曾把她当好人,真心以待…… “多谢四姑娘。”薛绥轻笑,眼角微微撩开。 “我需要跪下受恩吗?” 薛月盈愣了愣,声音软绵绵地笑。 “六妹妹说的什么傻话?我们是好姐妹,是家人。” 她收了收袖中的手,一脸唏嘘,“这些年,我常常梦到你,后来也曾托人寻找,可回来的人都说,你被拐子拐走了……六妹妹,这些年你是遭了多少罪呀……唉,你既然活着,为何不找回家来?” 家?薛绥不免好笑。 “看来四姑娘忘了,我是薛家不要的。” 薛月盈想到儿时的事情,抬袖拭了拭眼角,“都过去了,姐妹久别,不提那些伤心事。眼下有大姐姐垂怜,六妹妹得了这一桩好姻缘,也就熬出头了……” 薛绥笑:“这么好的姻缘,我换给四姑娘吧?” 薛月盈委屈地咬了咬下唇,“六妹妹还是在怨我,当时年幼,没能护住你么?” 薛绥抿唇:“四姑娘还是这么善良大度,这么会说人话。” 她语气没有起伏。 顾介却听出话里的讽刺,变了脸色。 “薛六,你还在痴心妄想什么?” 他厌恶地看着薛绥:“盈儿一心为你着想,你却处处不肯饶她。说到底,你还是放不下我们的婚约。你也不想想,那本就不是我自愿的。当年要不是你厚着脸皮求我的阿母,她如何会逼我娶你?” 顾介的娘与薛绥的娘,都是留香阁里有名的花娘子。 但顾介的娘是被靖远侯用八抬大轿抬入侯府的。 虽说顾侯爷顶着家族的压力,没有让她续弦,但顾侯爷也没有另娶正妻,后宅里的事,全由她操持,相当于半个主母。 她的话,侯爷肯听,顾介不得不听。 薛绥叫她“春姨”,是一个爱笑的妇人,身上很香,手心很暖,会做好吃的糖渍果子塞到她的嘴里,好似要把人的心都甜得化掉。 也因为这个,当她看到顾介因为春姨的身份被那些人羞辱时,才会奋不顾身地扑上去相救。 顾介胆子小,打骂从不反抗。 那天他们玩得起兴,骑到顾介的头上,用刀子划他衣裳,差点割破喉管…… 是薛绥冲过去,推开刀子,护住他…… 不料刀子划破了平乐小公主的孔雀羽衣。 从此被凌辱那个人,由顾介变成了她。 虽然爬出深渊的顾介,不肯再回头多看她一眼,但春姨却由此认定,她是顾介的良配,非要和薛家结亲。 以至于薛绥后来“无缘无故失踪”,春姨听到一些薛府传出来的闲言碎语,得知她的遭遇,心疼得痛哭一场,对外放出狠话,她宁愿儿子做光棍汉,也不许他另娶他人。 直到今年,春姨生了一场病,薛月盈肚子里又有了消息,再不成婚就压不住了,侯爷的脸面也不好看,她这才软下心肠,答应顾介和薛月盈的婚事。 薛绥看着这一对恶心的狗男女,突然就笑了。 “十年未见,春姨还好吗?” 第5章 回府小惩 成年后的顾介,如愿长成了薛月盈喜欢的样子。 他生得挺拔,笑起来很灿烂,但他不喜欢薛绥的笑,不喜欢她笑着看自己。 可能因她母亲是胡姬的原因,薛六的眼睛太黑太深,鼻梁秀挺,自带一种与众不同的气质。明明命如草芥,却格外干净好看。八岁如此,十八岁也是如此,这让他很烦躁,恨不能打碎她。 “你还有脸问我母亲?若非你从中作梗,我母子怎会离心?盈儿又怎会苦熬多年?你可知盈儿受了多少委屈,遭了多少嘲笑?薛六,全都怪你!” 薛绥反问:“她有我受的多吗?” 顾介脸色一僵,别开眼去。 “你那点皮外伤算得什么,小孩子的玩闹罢了。” 皮外伤? 薛绥看着阴冷的天空,想起那个被疼痛折磨得颤抖挣扎却被堵住嘴喊不出一个字的孩子,抚着后腰冷笑。 “那你的伤呢?顾五郎的伤痊愈了,便忘了我的救命之恩?” 顾介像被人踩了尾巴的猫,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眼神变得格外凶狠。 “我和他们是知交,是挚友,我们一起玩闹,谁要你来多管闲事?” 好像是为了说服自己,他用僵硬的手,替薛月盈整理了一下肩膀上的披袄,“盈儿这些年伤的心,吃的苦,受到的诋毁,比你薛六痛苦千倍,万倍……” 薛绥笑道:“那顾五郎可要记好。没有千倍、万倍,将来由你亲自补刀!” “薛六!”顾介变脸大怒。 “顾郎……”薛月盈朝他摇了摇头,“莫要怪我妹妹,她很可怜。” 顾介看着她,眉目温柔下来。 “盈儿,你太善良了。若有救命之恩,也是你,不是别人。” “顾郎……” “好,我不怪她。但我说过,死也不会娶薛六,从今往后,我不会再让盈儿受半分委屈……盈儿的好,顾介一定珍而重之。” 薛月盈莞尔,一脸明媚,“那你好好和六妹妹说话……虽说嫁入王府是好事,可女子不得所爱,难免伤怀……” 顾介无奈地点点头。 侧目,却发现薛绥在笑。 他更是烦躁不安,“盈儿,你是好心,可人家未必领情。有些人终究上不得台面,不值得我们的善意……” 薛月盈抬手制止他说下去,又问薛绥。 “六妹妹,你若不肯去王府,不如随我一同去求祖母和大夫人,准我姐妹共事一夫,同为顾郎平妻……” “盈儿!”顾介急了。 “这样不堪的女子,如何能与你平起平坐?” 薛绥差点笑出声儿,“谁说我不肯?” 她看着路边疾掠而过的马匹,扬起一抹笑意。 “论才貌权势,顾五郎给端王殿下提鞋都不配,我怎会弃了凤凰,嫁给山鸡?” 又轻轻嘘了一声,“不是人人都像四姑娘这么瞎的。” 顾介臊得涨红了脸,又不敢公然反驳她,说端王不如自己。 薛月盈沉不住气了,“六妹妹不要得了便宜还卖乖。要不是大姐姐婚后多年无子,这样的好事也轮不到你……” 薛绥微微一笑,“四姑娘这话我回头便学给大姑娘听。她怎么那样苦命?不像四姑娘,这还没有成婚呢,想怎么受孕就怎么受孕。” 薛月盈心里一紧,脸唰地发白。 怀孕的事两家人守口如瓶,外人如何得知? 薛月盈看一眼低头垂目的两个丫头,想到顾介那个恨不得咬下她一块肉的亲娘,忽然不敢看薛绥脸上的笑。 嫁入侯府,当真能得一世荣华吗? - 薛月盈为薛绥准备了另一辆马车。 她和顾介在前,时不时传出笑声。薛绥带着小昭在后,半道上车厢的木材便损坏了,一路走走停停,回府比薛月盈晚了足足一天。 大年刚过不久,薛府门前还挂着节气上的红灯笼,入夜后,灯火烁烁,映出一派高门显赫。 薛绥的马车在府外等了足足盏茶的工夫,才有人前来开门,容她进去。 门房呵着手,哼着不满的鼻气,没把落难回京的薛绥当回事,一如既往地尖酸刻薄。 “天寒地冻的,六姑娘就不能快些赶路吗?非要搓磨我们这些下人,熬更守夜地等你。” “要是换了别的姑娘,夜里回府,少不得打发几个银钱给开门人吃酒……” 帘帷里伸出一只手。 雪白的掌心,有二十来个铜板。 “抠搜!”门房瘪了瘪嘴巴上前抓钱,不料那小手一扬,铜板准确无误地飞到半空,零零散散地落入照壁前的景观鱼池里。 “哎!失手了。” 鱼池蓄满了水,这样的霜冻天,要捞出那些铜板,就得遭罪…… 门房冷脸咬着牙,等马车驶过这才撸起袖子将胳膊伸入水中。 薛绥将车帘掀开一角。 夜风夹着寒意,清凉地钻入袖口,仿若幽冷的丝绦悄然缠上肌肤,令她微微战栗。 那人弓着腰在冬水里摸铜板的样子,很狼狈…… 正如她当年被人倒提着双脚将脑袋按入水缸一样。 - 薛庆治刚陪同端王从议事堂走过来,就看到薛绥丢铜钱的一幕,表情瞬间凝固。 “薛尚书。”李桓负手立于照壁东南的一棵树荫下,面容半明半暗,声音带着一种悠慢和矜贵。 “尤太常家的案子,你要抓紧。尤老令公每日去父皇面前哭诉,本王也很为难。” “好说好说。”薛庆治拱手揖礼,“下官必定详查慎处,将案子办得妥妥帖帖,不让王爷费心。” 李桓看他恭顺,严肃的脸温和下来。 称呼也换了。 “有劳岳丈。” 薛庆治欠了欠身子,笑得意味深长,“下官身为刑部尚书,查办刑狱本是分内之事。何况,王爷眼下督办京兆事务,下官更当尽心辅佐,以报王爷信重之恩……” 皇帝有意培养端王,虽然不是名义上的京兆府尹,但上京城的大小事务,全由他督理。 不仅如此,皇帝还破格让他执掌右翊卫,以及宫卫禁军,用以节制太子“东宫六率”的直属亲兵。 个中的意味,不言自明。 当爹的偏心,李桓也不负众望。 他督理京兆以来,为官员谋利,对百姓宽容,并亲手操刀修改刑律,减轻立朝以来的诸多酷刑。 这使得他在市井坊间很得赞誉,美名传扬。 上元节那天,尤太常家的三郎坠落飞桥,起初京兆府判定是酒后失足。可宫里的太医接骨续命以后,尤三郎竟然苏醒过来,一口咬定是有人推他。 这事在上京喧嚣了好几日,传闻不少。 坊间幸灾乐祸,说他招猫逗狗,死了才好。 京兆府会同刑部,查遍当晚邛楼的可疑人员,也没有找到凶手。 尤老令公为了这个宝贝疙瘩,天天到御前哭诉。 换以前,皇帝顶多也就宽慰几句,但如今端王督理京兆,一心想要整饬民风、革除时弊,这案子一出,又找不到凶手,就如同当众打了端王殿下的脸。 薛庆治心领神会,说几句场面话,李桓也就不再多说,将脸一转,淡淡相问: “方才入府的马车里,是何人?” 薛庆治有些心虚。 当年,他们对外只说那孩子体弱,送到乡下的祖宅去养病,后来被拐子拐走了。 薛六如何去的旧陵沼,薛庆治也不知情。 但要是让李桓知道那个欺负下人的女子,就是薛府准备抬入端王府给他做妾的薛六,只怕要坏事…… 幸亏廊下灯火昏暗,李桓未必看得清人。 薛庆治于是说道:“黑灯瞎火的,下官也没有看清是哪一房的姑娘……” 李桓轻嗯一声,给他台阶。 “岳丈府里的事,本王本不该过问,可最近太子频频发难,父皇又极为看重治家之德、门楣风纪。岳丈要是撞到刀口上,治家不严,也是重罪……还是不要再出差错才好。” 薛庆治抬袖抹了抹额头,“多谢王爷提点,下官省得。” 李桓点点头:“告辞。” 薛庆治弯了弯腰:“下官恭送王爷。” 李桓徐徐负手,大步走在前面。 薛庆治三两步跟上去,回头看一眼马车消失的方向,暗自咬牙。 祸害精! 刚回来就给他惹事,果然是天生的七杀灾星。 哪里像他的大姐儿和四姐儿?一个是福星转世,一个有灵慧在身。一个嫁端王为正妃,将来母仪天下。一个嫁给手握重兵的靖远侯爱子,今后尊荣无限,全是当爹的助力…… 第6章 粉墨登场 清阑院是长房大夫人傅氏居住的地方。 暖阁内,如意纹的香炉,正散发着袅袅青烟。 薛月盈陪在大夫人身边,殷勤地捧上热茶。 “也不知大姐姐是如何想的,府里八妹妹、九妹妹都生得如花似玉,年岁也正好相当,为何偏要抬举六妹妹?” 她边说边观察傅氏的表情,“依女儿看,六妹妹还念着顾郎,很不情愿呢……” 同为薛府庶女,薛月盈从小便养在大夫人跟前,很会讨好巴结,远比其他庶女得脸,说话也少些分寸。 “回头她要是寻死觅活,在端王府里闹出什么丑事,不是要拂了大姐姐的脸面?” 傅氏拉高盖在膝盖上的薄毯,嗤之以鼻。 “她若是肯死,坟头上的草,都可以当柴火烧了。这下作的小蹄子,在旧陵沼那种肮脏地方都舍不得死,去王府享福,怕不是要私底下烧高香……” 薛月盈道:“母亲何不劝劝大姐姐?六妹妹没长在尚书府,那种低贱地方也学不到什么礼数规矩,回头也是丢她的人。” 傅氏叹口气:“我如何没劝?你大姐姐,如今主意大了,说什么大和尚批的命数,非她不行。我唾沫星子都快说尽了,她偏要和她老子娘对着干。她是端王妃,我又能如何?” 薛月盈看出大夫人的不情愿,微微一笑。 “要是六妹妹得了端王宠爱,越过大姐姐去,再来压大姐姐一头如何是好?” 傅氏哼声,“借个肚皮下蛋罢了,还能让她得宠?我谅她没那个福分。” “大夫人……”清阑院的内院掌事绣姑打帘子进来。 看了薛月盈一眼,弯腰在傅氏身侧耳语。 傅氏脸色微变,腾地直起腰,将木几拍得啪啪作响,茶水都溅了出来。 “好个小蹄子!她哪是给门房耍威风?分明就是打我的脸。” 薛月盈看着大夫人盛怒,忙给她捏肩膀。 “母亲消消火,六妹妹在旧陵沼待久了,想来是忘了规矩,母亲犯不着气坏了自个儿的身子……” 傅氏火冒三丈,哪里听得进去半句? 薛月盈越是说薛绥不容易,越是火上浇油,她不耐烦地让绣姑更衣,要去找薛绥兴师问罪。 “回府不先拜见主母,何止是不懂规矩?我看她是没把我这个主母放在眼里,铁了心要辱没薛家的门楣。今日我不治治她,明日只怕要爬到我头上来作威作福!” 薛月盈看着傅氏添衣出门,慢吞吞将手伸给大丫头清竹。 “我们回吧。” 清竹问:“四姑娘不去瞧瞧吗?” 薛月盈轻笑,“母亲正在气头上,我何苦去触霉头?六妹妹要自求多福了。” - 薛绥在生母雪姬居住的杂院下房里。 雪姬被人以名相称,也就是说,她连薛庆治的妾室都不算,仍是府里最低贱的姬侍。 说来薛庆治后宅的妾室不少,通房也有两个,傅氏自恃是侯府嫡女出身,多少都能维持一些大夫人的体面,心里再不高兴,对庶女庶子,明面上也都过得去。 就是雪姬和薛六不行。 当年薛庆治和同僚在留香阁宴饮,恰逢傅氏临盆。 小厮去唤了一次又一次,他都没有回府。 晚上傅氏生孩子九生一死,小儿子从娘胎里出来就没了呼吸。 次日大早,薛庆治才带着雪姬回府,激得傅氏滔天怒火,恨到了骨子里…… 而薛庆治在短暂地喜爱了雪姬几天以后,很快就因小儿子夭折的愧疚和傅氏的淫威,将她弃如敝履。 雪姬是胡女,在上京无亲无故,在薛府更是得不到一丝善待,最过分的时候,傅氏让人在她的眉、眼上刺字,以墨渍之,从此水洗不褪,再也没脸出去见人,不需要别人羞辱,就自觉低人一等。 雪姬习惯了苟且偷生,即便是看到十年不见的亲生女儿,也不是欣喜,而是如临大敌,惶恐得如同惊弓之鸟,目光不安地躲闪…… “六姐儿,你是六姐儿?” “你如何回来的?老爷和夫人可知情?” 她还不到四十岁,却已佝偻,薛绥站在她面前,高出她大半个脑袋。 “知道。”薛绥整了整她头上的罗帕,让小昭把薛月盈送的人参拿来。 “拿去熬参汤,配着药吃。” 雪姬伸出干瘦的手,微微颤抖推拒。 “这么好的老参,我一个卑贱下人,如何吃得……我是不配的,我不配的……” 薛绥硬塞在她手里,“我说你吃得,你就吃得。拿着!” 雪姬仍是摇头,薛绥不得不弯下腰,包住她冰冷的双手。 “雪姬!这是大夫人赏的。” 雪姬愣了下,看着女儿温柔坚定的眼睛,这才流露出几分欢喜,咳嗽着笑。 “大夫人终是饶恕我的六姐儿了。六姐儿,你往后可要长进啊……” “好你个小畜生!”紧闭的旧木门砰的一声,被人推开,打断了雪姬的话。 两个嬷嬷提着灯一左一右站在门外,傅氏在绣姑的搀扶下,沉着脸步入门槛,劈头盖脸地骂。 “小蹄子长本事了?进了家门,不给主母请安,跑到下人房里来尽孝?” “大夫人恕罪,大夫人恕罪。”雪姬吓白了脸,双膝一滑便跪在地上,肩膀抖得如同筛糠一般,一边拽薛绥的衣袖,一边朝傅氏磕头求饶。 “六姐儿离府多年,全然忘了礼数,大夫人是该罚她……六姐儿,还不快跪下给大夫人磕头认错……” 薛绥用力抽回袖子,在雪姬错愕的目光中,对傅氏轻描淡写地福身行礼。 “我记得大夫人说过,酉时以后,不得打扰。这会儿该是亥时了,我不敢叨扰大夫人清静。” 当年她被薛府大厨房的两个走狗欺负,曾想去找傅氏主持公道,结果在门口就被两个嬷嬷拦了下来,理由就是过了时辰。 那天,她被人揍得皮开肉绽,鼻血流得满地都是,脸肿了大半个月。 “大夫人屋里的规矩,我都牢牢记着。” 傅氏上下打量她。一身半旧的袄裙,裙摆都挂出丝了,鞋子更是不知哪个年月做的,洗得发白,一看便知在外头活得艰难,不由得嘘笑出声。 “下作东西倒是嘴快!” 她指向雪姬手上的人参。 “那你来说说,是谁没干没净,偷窃府中财物?” 第7章 妒妇撒野 雪姬惊愕,仿佛看到了世上最可怕的东西,眼里满是惊恐和绝望,忙不迭将人参奉上。 “大夫人饶命!六姐儿断断不敢偷窃,定是有什么误会……” “误会?我给你脸了是吗?一个门子里的娼妇能养出什么知礼知数的好女儿?” “是我的错,大夫人罚我吧……是我偷的,是我偷的,与六姐儿无关……” 雪姬慌得六神无主,急吼吼地磕头认错,想替薛绥把事情揽下来,薛绥想阻止她都来不及。 傅氏冷笑一声,“你舍不得你的女儿挨打?我就偏要打你的女儿。我即便打死她,也无非舍一张草席。贱人,这就是你害死我儿的下场,好好受着吧!” 她说罢寒着脸扭头,叱喝道: “来人,把这个上不得台面的小贱蹄子拉下去,打二十个板子再来回话。” 雪姬一听,苍白着脸软倒下去,死死拽住薛绥的衣袖,嘴皮哆嗦,“快磕头,六姐儿磕头,我磕头……不,贱婢给大夫人磕头,大夫人饶命,饶了六姐儿吧……” 两个婆子凶狠地拽开雪姬,应声过来拉人。 薛绥轻轻避开,稳稳撑住雪姬颤抖的肩膀,一动不动地盯着傅氏。 “大夫人要罚我之前,不去问问老爷的意思?” 傅氏听得不可思议。 十年不见,这小贱蹄子竟长出了一身反骨? 傅氏冷笑道:“薛府后宅,从来都是我这个当家主母说了算。薛六,你该不会以为寻你回来,是做薛府千金的吧?” 她示意左右的婆子,“愣着干什么,拉出去!” “是,大夫人。”两个婆子抖着满脸的横肉,拽住薛绥的胳膊就拉。 雪姬哭得呼天抢地。 傅氏看着这卑贱的母女两个,让绣姑抬椅子来,往门边一坐。 “打,往死里打!打到这小蹄子认错为止!” “大晚上的,吵什么?”一声厉喝从门外传来,傅氏微微变脸。 薛庆治十几年来,从不踏足雪姬居住的杂院下房,这大晚上突然过来,是为什么? “老爷。” 众人请安,看着慢慢迈过门槛,负手而立的高大男子。 小昭这才默默松开拳头,低头撇嘴。 这大老爷晚来一步,让她松活一下筋骨,揍上几拳,或者不小心杀两个,多好啊…… 薛庆治早年戎马,生得威风凛凛,美须一捋,便不怒而威。 “六姐儿既要抬入端王府,便不要伤了身子。”他环视一下雪姬居住的破旧小屋,又看一眼那散发着霉味的被褥,皱了皱眉头。 “出门子前,也该给她们换个住处,置办些行头,好好收拾收拾,不要辱没了王爷。” 傅氏正在气头上,看到这老东西替雪姬母女出头,气不打一处来。 “老爷这是吃醉酒了?下人就是下人,还能像主子一般侍候?薛府的规矩,还要不要了?” 傅氏是永定侯府的嫡出,历来姿态甚高,薛庆治贵为刑部尚书,也要给她几分脸面的。 可今日他竟当众沉下脸,一振夫纲。 “我的话,就是规矩!” 傅氏冷笑一声:“老爷今日耍这威风,是要给这对无名无分的母女撑腰不成?” 薛庆治:“你——傅氏,你放肆!口口声声人妇之道,却行妒妇撒野之事,这便是你永定侯府的家教?” 傅氏很少看到薛庆治发这么大的脾气,还是为了这一对卑贱的母女,喉头微微一堵,指着那人参。 “我身为主母,竟是不能管束府里这些偷鸡摸狗的赃事了?” 薛庆治沉下脸,不满的看向薛绥。 “还不快交出老参,向你母亲磕头赔罪?” 薛绥笑了。 “这不是府里的东西。” 傅氏阴阳怪气,“这明明就是我昨岁生辰,大姐儿带回来孝敬我的百年老参!你真当我眼瞎,自己的东西都认不得?还是说,你们母女也买得起这样年份的老参了?” 薛绥慢慢捡起地上的布包和匣子。 “大夫人睁大眼睛。” 傅氏一窒。 就见她慢条斯理掀开那青布包,连同匣子一层层打开。谁料外表相似,里面却全然不同。 匣子里赫然刻着一个带刀的金骷髅头。 薛绥道:“这是旧陵沼草市上的贼货不假。可我竟不知,尚书府……不,大夫人说是端王府,也会买见不得光的贼货来送礼?是世风日下,还是端王府上揭不开锅了?” 她轻描淡写,骂得傅氏面红耳赤。 薛六可以不要脸买贼货。 可薛家和端王府要脸。 旧陵沼什么地方人尽皆知,他们怎么能与旧陵沼有交道?怎么可能去买贼货? 薛庆治哼声:“无事生非。” 傅氏面子挂不住,皮笑肉不笑地应下。 “是,老爷教训得是。妾身是气糊涂了,一时眼拙,认错了。说来都是小事,六姐儿不懂规矩,我当主母的慢慢教她便是,不该动手打骂。” 说罢又朝绣姑使个眼色,“知道六姐儿要回来,妾身早就差人将梨香院洒扫干净了。” 绣姑赶紧低头回应,“是啊,老爷,大夫人怕六姑娘住不习惯,特地安排了清净些的梨香院……” 薛庆治看她一眼,没再多说。 薛绥面无表情将老参交给小昭,心里冷笑。她怎么可能不防着薛月盈,真把她当好心? 小时候吃的亏,足够长教训了。 雪姬松了一口长气,望着薛庆治真情流露,眼神十分快活。 “老爷垂怜。六姐儿,还不快跪谢大老爷,跪谢大夫人……” 薛绥微微勾唇,虚虚行个礼,“多谢父亲替女儿周全。” 薛庆治略微意外。 六姐儿小时候从来只叫他“老爷”,没有唤过一声“父亲”。 看来流落在外,吃些苦头,倒是扳正了她的性子。 “收拾收拾,今晚就搬过去吧。” 不搬过去,雪姬这巴掌大的地方,也不够她们住的。 雪姬泪水涌到眼眶,不停地谢恩,傅氏只是阴阳怪气地笑。 薛庆治看着这些,无端心烦。 朝堂上的事情够操心了,他不愿多花一点心思在后宅这些鸡毛蒜皮上。 他负手看着傅氏,“不早了,大夫人回去歇着吧。” 傅氏冷笑着扫一眼薛绥母女,屈膝行个礼,哼声扭头,“是老爷,妾身退下了。” 薛庆治看着她离去,张了张嘴,似是想对薛绥说些什么,终是没有开口,拂袖而去。 屋里安静下来,雪姬动容地握住薛绥的手。 “六姐儿,你听到了吗?你父亲帮我们说话了,你父亲他,他晓得疼惜你了。” 薛绥听她激动得哽咽,微微扬眉,笑不达眼里。 “是啊,他也会当好人呢。” 那天从幽篁居离开,她对李肇说,他若不死,就让她借个势,并非戏言。 消寒会上的刺杀,如她所说地发生了。 有两个舞娘趁着太子酒意微醺,舞到跟前,用带毒的袖箭偷袭。 东宫侍从埋伏在侧,生擒了两个死士,其余当场饮毒自尽。 太子一怒之下,将消寒会上的全部仕人士子和乐伎带走,也没审,一律暴打成猪头再放回去,在上京引发轩然大波…… 事后,太子践行约定,在朝会上将薛庆治参了一本。 说薛尚书虐待并遗弃亲生女儿,罔顾伦常,猪狗不如。 当今崇昭帝偏宠萧贵妃,对萧贵妃所生的端王殿下和平乐公主更是疼在心头。 此事尽人皆知,但皇帝最忌惮旁人说他偏心。 皇帝要脸。 太子含沙射影的一番话,听得皇帝心里不舒服。他找不到理由发太子的火,只好把气撒在薛庆治的身上,不仅当着文武百官把他好一顿训骂,还罚了他一年俸禄。 薛庆治是端王的岳丈,太子挑他的理也没人意外。不会有人认为,他是在为一个小小的舞姬之女出头。 薛绥也没料到李肇会疯到朝堂,给她爹和他爹当头一棒。 但她实实在在的受惠了。 薛庆治再不情愿,也要打落门牙往肚子里咽,好生“关爱”一下她这个失而复得的女儿。 第8章 梨香院 傅氏出门,没回清阑院,而是带着丫头婆子趁着夜色去了琉璃阁。 琉璃阁里灯火未灭。 薛月盈没有去杂院看热闹,心里却惦记着那头的消息,一直在尖着耳朵听动静。傅氏去了肯定会大发淫威,想必六妹妹又要挨罚…… 等待许久,她有点迫不及待。 “清竹,你让清红去打听打听……” 清竹笑着应声出去,刚拉开门闩,傅氏便带着人气势汹汹地冲进来。 傅氏脸上罩着阴沉沉的黑气,没有理会丫头的请安,也没有让人通传,径直闯入内室。 “母亲……” 薛月盈听到动静刚披衣过来,脸上便结结实实地挨了一耳光。 “小贱蹄子,你还想不想嫁到靖远侯府了?” 薛月盈被打得怔立当场。 “跪下!”傅氏在薛绥那里积压的火气可算找到了一个落脚的地方,双眼冰冷地瞪着薛月盈,就像看到了仇人。 薛月盈缓缓跪下,一双秋水盈盈的眸子里满是惊讶、不安,还有屈辱。她一只手捂着脸,眼泪滚滚而落。 “不知母亲何故责罚?” 傅氏质问:“薛六手上的老参是你给的?” 薛月盈微微颔首:“是。” 拿那支老参去旧陵沼的时候,她就没有想过隐瞒大夫人。这些年,傅氏对庶子庶女多有防备,又甚为多疑,哪个房里都少不了她的眼线。 薛月盈就是做出来给她瞧的。 但她想不出薛六做了什么,能把大夫人气成这样。 “母亲明鉴,女儿是托顾郎寻来一支老参给六妹妹,但特意叮嘱过,让六妹妹回府孝敬母亲……一可减轻她的罪过,二能讨母亲欢心,原是两全其美。女儿怕不够体面,还用了大姐姐从王府带回来的锦盒装上……” 她茫然无知地问:“是母亲不喜,生女儿的气吗?” 傅氏:“孝敬我?小蹄子拿去孝敬杂院那老娼妇了。你以后不要自作聪明,少给我找事!” 薛月盈从跪变趴,“女儿不知六妹妹会如此忤逆,请母亲宽恕……” 傅氏斜眼,“起来说话吧。” 绣姑看大夫人消了火,笑腻腻地上前将薛月盈扶起。 “四姑娘,你这支老参,可没少让大夫人受委屈啊。” 她把方才的事一说,薛月盈便呆了。 大夫人是当家主母啊。 薛六怎么敢的? 还有父亲,为何要帮她说话? 薛月盈摇了摇头,声细若蚊:“这六妹妹,是疯了不成?” 傅氏哼声:“她以为大姐儿相中她,尾巴便翘到天上去了?不知天高地厚。” 大宅底下有的是手段。 她就不信,治不住一个小小的庶女。 …… 炉子上的水咕噜咕噜地响着。 母女十年未见,在久别中生疏。雪姬早已被傅氏训化得唯唯诺诺,明明府里的丫头婆子,吃穿用度都比她要好上许多,她也能因为一点点的施舍,对薛庆治感恩戴德。 隔着肚皮,薛绥与她也说不上几句体己话。 哑巴似的听她唠叨,让小昭收拾简单的行李“搬家”。 梨春院在薛府的东北一侧,离正院最远,离杂院下人房最近。三间正房、两间厢房、一间耳房,靠墙角有一个小厨房和杂物房。 多年没有住人,空气里散发着潮湿的霉味,这便是大夫人嘴里替她安排的“清静”,也是薛绥的噩梦。 院子那棵老树还在。 十年过去,它粗壮了许多,但那根断裂的树枝,变成了树身上一个光秃秃的伤疤,满是狰狞的痕迹。 “小公主快来瞧,她好像一条蜈蚣啊。” “蜈蚣哪有穿衣服的?” “衣裳剥了去!扒光,扮作蜈蚣才好玩呢。” 风雪里,薛府前厅的寿宴喜气洋洋,丝竹绕绕。大人们忙着觥筹交错,没有人注意到庭院里的玩乐,便是有下人看到,也低着头迅速走开。 自从她为救顾介,划破平乐小公主的孔雀羽衣,这已经不知道是多少次了…… 只要逮到机会,他们就会把她羞辱一番。有时候关在生锈的铁笼子里,在她脸上画出鹦鹉的花纹,让她学鸟啄食。有时候用竹藤编成狗耳朵强行套在她头上,让她学狗爬,有时候在她腰上系一条毛茸茸的尾巴,让她跳舞…… 打骂更是寻常事。 他们羞辱她,取悦平乐小公主。 平乐却看得乏味,“玩来玩去,也没什么新鲜乐子。是不是她如今皮厚了,都不知疼的?” “她不是喜欢顾五郎吗?让顾五郎来吧。” “顾五郎,你娘要你娶胡姬生的贱种,是因你娘也出自留香阁吗?” “哈哈哈哈哈……” 接着便是一串笑声。 起哄的人群里,少年顾介紧抿双唇,脸上尽是厌恶之色。 他们把她赤着的双脚用绳子捆着,拖到火炉边上。 从炉子里夹出火红的石炭,递给顾介。 “顾五郎,你来罚她。让她长一长记性!” 小小的女孩弓起腰,在地上挣扎得小脸都变了形。 顾介犹豫了一下,又或是没有犹豫,火炭就滋滋地烙在她后腰上…… 年幼的薛绥也试图反抗,向家人求助…… 换来的是什么呢? 父亲当众训斥,“你自小顽劣,不服管教,还有脸告状?跪下,给小公主磕头认错。” 祖母不以为然,“小孩子玩闹,当不得真,平乐公主是陛下的心头肉,她肯来咱们府上玩耍,那是皇恩浩荡,别为这点小事扫了公主的兴致……” 长姐冷漠:“不是我不肯帮你,你那性子也太犟了。你若肯顺从一点,他们怎会打你?你天生八字不好,磨一磨性子,受些委屈也好。” 大夫人幸灾乐祸,“你什么身份,公主殿下什么身份?料被马吃,鼠被猫戏,那是天经地义的事。拎不清斤两的狗东西,你要是从我肚子里爬出来的蠢货,我早就一把掐死了。” 就连她的生母雪姬,都来劝她,“六姐儿,我们可不敢胡乱攀咬啊。他们是贵人,你忍忍吧,忍忍就长大了……长大了嫁个好人家,有夫君疼爱,那就算活出头了……” 她从此乖乖的,任由打骂。 可顺从也逃不过被欺负的命运,在祖父的寿宴上,她被那群小纨绔凌虐得奄奄一息,命悬一线,府里却为了保全权贵高门的脸面,将她连夜送出府去,掩人耳目,还对外声称被拐子拐走了…… 梨香院有薛绥的记忆。 也是薛绥噩梦里的深渊。 深渊里没有人,也没有光,正如这棵残败的老树,腐朽的在寒风里沉寂。 · “婢子给六姑娘请安。” 一个十五六岁的小丫头进来,对着薛绥屈膝行礼。 她不知道六姑娘为什么对着一棵歪脖子老树看那么久,叶子都掉光了,新芽还没有长出来,光秃秃的有什么可看? 静默片刻,薛绥才收拾好情绪,慢慢回头。 眼前的丫头有一张圆圆的脸蛋儿,眼睛明亮有神,笑嘻嘻地望着她,嘴角有梨涡,一派天真。 薛绥下意识露出笑容,“你找我有事?” 那丫头小步走近,“婢子是旧陵沼出来的。” 薛绥的三位师父救了许多可怜人。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从来没有中断。这些人离开旧陵沼后,散落在各行各业,淹没在千千万万的人群中间。 或许,他们每一个人都只是低贱的蝼蚁,但拥抱在一起,就是千军万马,无所不知,无坚不摧,这也成就了旧陵沼的传奇…… “一群旧陵鸽,知尽天下事”。 薛庆治挨皇帝训诫的事,薛绥便是在回京途中知晓的。 那丫头眨巴眨巴眼睛,“婢子原在二姑娘的怜水阁里当差,二姑娘从婆家回府幽居,很少出门,大夫人也不很喜欢她,说怜水阁用不了那么多下人,便打发婢子来侍候六姑娘。原本掌事的让明儿过来,婢子却等不得,想先来瞧瞧,和六姑娘说说话。” 小丫头嘴很快,说得眉飞色舞。 薛绥微笑着聆听,心里有根弦被轻轻拨动…… 那天她上交了诏使令,说好“生死自负”,便是不想再连累三位师父和旧陵沼。 俗话说民不与官斗,旧陵沼数十年来能够安稳度日,与自身势力有关,但也因为守规矩,从来只拿钱办事,不涉足朝堂,井水不犯河水。 没想到刚回府,就有人在暗地里帮她。 是师父? 还是师兄? 薛绥压住情绪,笑问:“你哪个门的?” 小丫头眼睛里露出疑惑,“什么门?婢子从梨香院的大门进来的。哦,入府的时候,二姑娘给婢子取的名字,叫春桃。” 薛绥明白了。 她只是旧陵沼的外门人,不是内门子弟。 “好。那往后你就继续叫……如意吧。” 小丫头夸张地行了个大礼,“如意如意,如我心意。婢子喜欢,多谢姑娘赐名。” 第9章 以德服人 次日一大早,梨香院便来了几个丫头婆子。 不知薛庆治昨晚怎么跟傅氏交代的,傅氏指派了包括如意在内的四个丫头和几个粗使婆子来梨香院侍候。 当头的老婆子是傅氏的陪嫁奶娘,姓刘,环视周遭,便是阴阳怪气地冷笑。 “大夫人说了,六姑娘刚从旧陵沼那种肮脏的地方回来,礼仪规矩想来都生疏了,未免去端王府落了王妃的脸面,规矩都要捡回来学一学的。” “在规矩学好前,六姑娘不要在府里随意走动,以免冲撞了贵人。” 小昭和如意飞快地对视一眼,脸上皆流露出愤色。 薛绥笑了笑,声音平和:“应当的。” 刘嬷嬷昨夜里才去看过方嬷嬷,听她说起六姐儿的狠辣和旧陵沼的恐怖,还带了几分戒心,今日来梨香院一看,这不还是当年那个软柿子烂面团吗? 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姑娘家,什么都不懂,又有一个那样下作的亲娘,乍然回府,只怕早被这簪缨富贵迷了眼睛。所谓狠辣,无非穷苦罢了…… 是方嬷嬷太蠢,被旧陵沼吓住。 而大夫人,也实在小题大作。 这种低贱出身的小丫头,还不得由着她搓圆捏扁?随便使点手段,就能让她乖乖听话,飞不出手掌心。 刘嬷嬷不自觉地拔高姿态,往前一站。 “即日起,由我来教姑娘学规矩。所谓家风谨严,妇德昭彰,长幼有序,尊卑有别,六姑娘要牢记自己的身份,行不得半点差错。” 她说什么,薛绥都听着,面带微笑。 待刘嬷嬷说完,方才笑道:“很好。” 刘嬷嬷瘪着嘴,示意丫头婆子们都站整齐了。 “六姑娘,看赏吧。” 薛府规矩大,哥儿姐儿都好个面子,给下人的赏钱向来丰厚。 刘嬷嬷以为她为了在府里站稳脚跟,多少得备一些银钱打发下人,换来少遭罪…… 没有料到薛绥不仅不给她们一个铜板,还转头叫小昭。 “给她们讲一讲规矩。” 小昭笑应一声,“在姑娘面前大呼小叫,你呀我的就罢了,还吩咐起姑娘做事了?我看刘嬷嬷是一点规矩都不懂,大夫人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声音未落,她指着院里的老树。 “去,树下罚跪两个时辰,等你想明白了什么是规矩,再回来教我们家姑娘。要是学不会,便捆了双脚,扒光衣服倒挂在树上,再好生思量三日!” 刘嬷嬷带来的几个丫头婆子,原本还眉飞色舞地等着看热闹。下人磋磨千金小姐,哪个园子里的戏,也没有这一出好看呀? 怎料,六姑娘这么胆大,大夫人的奶娘也敢罚。 她怎么敢的? 几个人尖叫。 “六姑娘,不可呀。” “刘嬷嬷可是大夫人屋里的人……” “闭嘴!”薛绥看着那个求情的老婆子,“大夫人屋里的人,也是下人。我看你也不懂规矩。正该陪刘嬷嬷一块儿跪。” 那老婆子面色铁青的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便听到如意一声冷笑。 “刘嬷嬷,张嬷嬷,你们不听姑娘的话,是要我禀明了大老爷和老夫人,再来领罚吗?” 几个嬷嬷和丫头都没有想到如意这么快就认了新主,一时错愕。 但刘嬷嬷是什么人啦,大夫人屋里的,从来都以半个主子自居,何时挨过责罚? “好,六姑娘给我等着!” 她放完狠话,扭头就要走人。 薛绥看了小昭一眼,“梨香院容不得这等没规矩的奴才。” 小昭等这句话很久了。 别看她年岁不大,在旧陵沼守尸人座下也是数得上的武艺高强小刺头,回到薛府,每天都感觉手痒。 “站住!”小昭斥呵一声,那刘嬷嬷还没有明白过来,就被小丫头揪住了后领,膝盖弯当即挨了一脚,整个人往前一扑,跪倒在地。 “哎哟!六姑娘你敢……”她原本还要耍威风,小昭一巴掌抽在她嘴角,这才杀猪似的嚎叫。 “死丫头,你疯了?” 又扭脖子大喊: “你们愣着干什么?还不来帮忙!” 有两个嬷嬷跃跃欲试,却见那站在台阶上的六姐儿冷笑一声。 “谁敢!” 丫头们低下了头。 婆子们收回迈出去的脚,面面相觑。 薛绥扫视一眼众人,“打到她明白什么是规矩,低头认错为止。” 这不是把大夫人说过的话,又还回去了吗? 小昭笑盈盈应了,撸起袖管便是往死里揍。 她是练家子,下手全无轻重。 这一天的梨香院,在刘嬷嬷的哭嚎声里,空气都变得清新快活了许多。 最后,膀大腰圆的刘嬷嬷是被小昭打得猪头一般哭着离开的。 如意看得目瞪口呆,“我的老天爷,六姑娘太厉害了。那刘嬷嬷比方嬷嬷泼辣多了,平常在府里作威作福,连大老爷都要给她几分脸面,就这样被六姑娘打发了?” 小昭这会儿浑身通泰,笑个不停。 “你还没见过姑娘真正厉害的时候呢。” 这才哪到哪啊?往后有得瞧呢。 如意悄悄靠近,小声道:“姑娘打刘嬷嬷的脸,不就是打大夫人的脸吗?那老虔婆回去告状,大夫人定会来找姑娘的麻烦……” 小昭笑盈盈地回,“我们家姑娘,最不怕的就是麻烦。” 如意还是心里发慌。 “大夫人不会罢休的,大老爷和老夫人也不会护着六姑娘……” 小昭:“那不正好?我的刀已经旷了许久,都快生锈了……” 她凶狠地比划一个“砍杀”的动作。 薛绥回头,“这里不是旧陵沼,不要总想着打打杀杀。我们要以德服人。” 小昭和如意对视一眼,吐舌头。 薛绥就像没有看到她们的反应,将刘嬷嬷带来的丫头婆子叫过来,仔细盘问一番,留下两个丫头照顾雪姬,三个婆子外院粗使,其他都打发了。 做好一切,这才舒心一笑。 “今日天气不错。” 小昭跟她多年,知道她的喜好,取来文房四宝,煮好了茶水,替她摆在窗边。 “姑娘要写字还是作画?” 她问得有点小兴奋。 姑娘写字作画,犹如点兵点将,点到谁就有人要倒霉。 薛绥摇摇头,“我抄经。” 小昭:“啊?” 抄经吗?不杀吗? 如意全然不知小昭在想什么,眨了眨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小声问:“姑娘要抄什么经,婢子替姑娘准备。” 薛绥:“小昭,把我的匣子拿来。” 如意这才发现姑娘要抄的经,是“钱经”。 从旧陵沼出来,薛绥主仆的行李不多,钱也不多。 别看她当诏使多年,可除了留够必要的生活所需,剩下的钱都用在了师父的救济大业上。 那么多人要吃饭,需要救济的可怜人源源不断,再多银钱投进去,也是杯水车薪。 所以她没落下多少钱。 小昭搬来匣子,将那点钱数来数去。 如意忐忑不安地弯着腰拨弄炉子里的火炭。 主仆三人静悄悄的,都在盘算未来的日子。 约莫一刻钟左右,窗外出现一个形色匆匆的妇人。 如意探头一看,“咦,那不是老夫人屋里的锦书姑姑吗?她怎么来梨香院了?” 薛绥没动,等锦书进来请安,这才打发如意和小昭出去望风。 “没我吩咐,不许任何人进来。” 两个小丫头出去,将门合拢。 锦书福了福身,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素笺,交给薛绥。 “姑娘,阅后即焚。” 第10章 复仇意 薛绥展开素笺,慢慢看下去。 上面是一个个人名,是很早以前就蛰伏在薛府里的人,有护院、有丫头、有厨娘。他们很多是普通的外门人,得旧陵沼救济,为旧陵沼提供消息,但不知道旧陵沼的秘密,彼此也不一定知道对方的身份。 但锦书姑姑是天枢门的内门执事,天枢门又主管情报,她一清二楚。 “老夫人,大老爷、二老爷,三老爷身边,都有我们的人……几位爷几位姑娘的院子里,咱们也在尽可能的安排……” 薛绥做了三年诏使。 她有放探子入薛府。 但安排锦书的人不是她。 交了诏使令,她便没打算启用他们。 薛绥看她一眼,将那张纸在香炉里点燃,“天枢师兄还做了什么?” “端王府。”锦书道:“门主已令下,不论是伙房马厩,还是账房护院,只要有法子便见缝插针,安排我们的人进去,照应姑娘……” 锦书看左右没人,声音压低了几分。 “要我说,姑娘大可不必费这些周章。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杀几个人,旧陵沼有的是法子……” 又一个喜欢打打杀杀的。 果然是旧陵沼内门的人。 薛绥微微一笑,盯着从炉子里飞起来的纸灰,眼底落了一层阴霾。 “姑姑可知,死不是最难熬的?生不如死才是至苦。在意的,逐一失去;珍视的,皆成泡影;眷恋的,尽化飞灰;所盼的,终成绝望。” 又笑:“看朱门倒,看广厦倾,看他们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不是更得趣么?” 锦书姑姑看她脸色正经,长长松一口气。 “奴婢明白姑娘为何要去端王府了。” 不想仇人死得轻松安泰,便要夺去他们所有,让他们痛不欲生。这对普通人容易,对那些人太难。因为他们一呼百应,几乎就要拥有天下,为所欲为。 就算是死,他们也会得到风光厚葬,享尽哀荣,甚至流芳史书…… “他们生是贵人,死也是贵人。” 薛绥摇摇头,“姑姑,那不是我要的。” 锦书道:“来时还担心姑娘年岁太小,要在王府大宅活下去,得学着一些心机。如今看来,是不用教了。” 薛绥笑道:“姑姑替我安排一下吧,我要见天枢师兄。” 旧陵沼的势力按北斗七门划分。 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各管其事,各有分工,极是严谨。 七个门主都是薛绥的师兄师姐,对薛绥最了解的是掌情报的大师兄天枢,对她最好的,也是天枢…… 但这一次,她的对手太强大了。 不该让旧陵沼受到牵连…… - 清阑院。 丫头仆妇都低着头,大气也不敢出。 “六姑娘太欺负人了。” “大夫人,您得为老奴做主啊。” “老奴在大夫人身边侍候这么多年,得大夫人善待,这府里上上下下,谁敢不给大夫人几分脸面……” 刘嬷嬷哭诉有半刻钟了,傅氏始终不咸不淡地听着,她说得大声了,还吩咐绣姑把门合上,不让声音传出去。 “你没事招惹她做什么,方嬷嬷都说了她是疯子。” “大夫人!”刘嬷嬷惊愕不已,那张被抽得肿胀的脸,格外精彩,“老奴见不得她那样忤逆,连大夫人都不放在眼里……” “唉!”傅氏叹气:“老爷和老太太那边下话了,好生侍候着,莫要坏了府里的名声。” 刘嬷嬷纳闷地看着大夫人。 昨夜还咬牙切齿,恨不得活剥了薛六,今日就成贤惠慈爱的嫡母了? “这小蹄子不好好管束,只怕要骑到大夫人头上去……” “哼!”傅氏不轻不重地剜她一眼,“忍忍吧,老爷的官声要紧。她有个好歹,不是让老爷难堪吗?” 刘嬷嬷还是没想通个中关节,“一个庶女,还能累及大老爷的官声?” 屋子里都是傅氏的亲信,刘嬷嬷更是看着她长大的奶娘,要是没个说法,就这么让薛六欺负了,没人服气。 傅氏想了想,不得不解释,“阿兄今早捎了话来,让我收敛点。最近东宫那位时不时发疯,在端王整饬革新的当下,抓住把柄就往死里参,老爷也是无奈……” 大夫人的火已经消了。 起初她以为薛庆治替雪姬母女出头,如今才知是忌惮东宫…… “那太子殿下什么人,上京何人不知?撞到他的刀口上,不死也得脱层皮。” 刘嬷嬷狼狈地摸脸,痛得嘶声:“大夫人说得是……那也不能纵得她无法无天啊。” 傅氏放下手炉,淡淡地笑:“收拾一个小妖精,何必你我亲自出马?自会有那懂事的,抢着立功。” 刘嬷嬷暗自咬牙,心知这顿打是白挨了。 屋里众人皆是唏嘘,说大姐儿找了个祸害回来。 正说着话,一个仆妇便在帘外禀报。 “大夫人,端王妃回来了,仪驾已到大门外……” - 端王成婚多年无子,可把宫里的萧贵妃急坏了。 当今圣上共有五个成年的皇子,除了昨年才刚及冠的太子尚未婚配,其余都已成家。 圣上很重子嗣,认为多子才能多福,繁衍子嗣是稳定江山社稷的根基,干系家国运数。 端王是最受宠的皇子,可他立府后,一个正妃,两个侧妃,却只得了一个姑娘,半个带把的都没有。 膝下没有麒麟儿,在皇子里,难免落了下风。 萧贵妃早就想从掖庭里挑几个美艳的宫女送过去,让自家儿子扩充后宅,开枝散叶,可每次端王都以“子嗣之事,自当随缘”为由,给她堵了回去。 这回儿媳妇倒是先想着了,入宫请安时,提了自家的妹妹… 萧贵妃听了无不应允,当即便商议了纳妾的日子。 原本是一桩喜事,可宫里头的消息不知为何,当天就传了出去。 便有好几个京中世家显贵,悄摸地将自家女儿的庚帖八字和画像,递到萧贵妃的手上。 太子顽劣不羁,遭帝王厌恶,皇后背靠谢家但生性羸弱,要不是碍于祖宗法度,东宫早就换了主人。 可祖宗规矩立下,不就是用来打破的吗? 私下里,一群依附端王的朝臣都相信,他才是天下之主,早晚而已。 女儿要是为端王诞下长子,那就是大功臣。 萧贵妃自然明白这些人的心思,要跟皇后和太子掰手腕,单单端王有贤名,仍是不够的。 她也得倚仗人多势众。 萧贵妃没有仔细端详那些女子画像,便让人将端王妃叫来,一番“大局为重”的教导,然后就吩咐她。 “都收下吧,等桓儿生辰,一并抬入府去。” 薛月沉气得不轻。 把薛六弄到身边是为挡灾除厄,不得已的事。 没想到她开了这个口子,那些人便借机把女儿塞到府里来。 薛月沉憋着火气,借口回家看望长辈,领着仆妇侍女浩浩荡荡地回了尚书府。 大夫人得到消息,来不及换衣裳,便出门相迎。 母女相见,好一番寒暄,再一起到老太太的寿安院问安。 崔老太太许久不见这个嫡长孙女,搂在怀里心肝肉肉的嘘寒问暖,几句话下来,薛月沉身上的坚壳便碎了,抹着眼泪,对老太太和大夫人哭诉。 “两个侧妃,已够令人生烦。这回还要再添五个。其中一个还是吏部侍郎家的嫡出幺女,贵妃的意思,她入府是要做庶妃的……” 王府里除了正妃以外,侧妃,庶妃,媵妾,姬侍、通房,都是妾,不是女主人。 傅氏道:“你是嫡妃。怕什么?” 薛月沉默默垂泪,“嫡妃又如何?还不是要眼睁睁看着后宅不停进新人。” 端王妃秀外慧中,贤名在外,可天底下有哪个女子,愿意把自家夫君,往旁的女人床上推? 傅氏沉默,屋子里气氛便有些凝重。 崔老太太亲手剥好橘子递到她的面前。 “乖孙,消消气。” 傅氏也只能劝她,“王爷是做大事的人,不拘泥于后宅,你也将目光放长远些。” 薛月沉知道母亲的意思。 端王将来要是克承大统,做了皇帝,那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她气得过来吗?更何况,李桓并不是耽于美色的男子,昨日袁侧妃来请安,还在她面前埋怨,说好久没见王爷的面儿。 崔老太太和傅氏,轮番地宽慰。 但薛月沉心里就像吃了一只苍蝇似的,吐不出来。 她问傅氏:“六妹妹何在?” 从决定把薛六找回来,薛月沉一直忐忑。 “十年未见,不知六妹妹长成了什么模样?可入得王爷的眼?” 傅氏沉着脸不说话。 崔老太太却是一脸笑容,示意丫头。 “去通知各房的姑娘,就说端王妃回府省亲,让他们前来拜见。哥儿们都在念书,且不要去打扰,等下学再来。” 丫头笑着应声:“是,老太太。” 第11章 下马威 梨香院,如意将薛绥压箱底的秋香色披袄拿出来。 这是她箱笼里,颜色最鲜艳、料子最好的一件。其余的衣服,大多朴素,还没有薛府里的丫头看上去光彩亮丽。 如意哼声,“那日大夫人在大老爷跟前,应承得妥妥当当,说了要给咱们家姑娘置办衣裳头面,这么久了,全没动静。我看她吐出来的唾沫,是要舔回去了。” 小昭扑哧一笑,“就你嘴坏。” 说罢又小心翼翼端详着铜镜里那张淡雅的面容,问道:“姑娘,可要略施一点胭脂,稍作润色?” 薛绥摇摇头,“寒酸些才好。” 正说笑,门被人推开了。 雪姬从屋外进来,脸被霜风吹得泛白,裹着一方青布头巾,一身灰白的袄子上打着两个不甚起眼的补丁,脚上一双云头锦履,鞋面上的海棠花,早洗得失了原来的颜色。 她生怕惊扰了什么,双手交叠身前,后背微微佝偻,问得小心翼翼:“劳烦二位姑娘,我想和六姐儿说两句体己话……” 她很紧张,便是对着梨香院的丫鬟婆子,也一律颔首低眉。 小昭和如意退下了。 薛绥问:“找我有事吗?” 打小,雪姬就不许她唤“娘”,直呼雪姬又显生疏,若是与她亲昵热络一些,薛绥也不习惯。 十年分别,她们好似很难亲厚。 雪姬目光闪躲着看她一眼,从怀里掏出一个破旧的荷包,别别扭扭地塞过来。 “六姐儿拿去,置办些衣物……” 薛绥捏了捏荷包,将里头的东西掏出来。 是一些零零散散的铜板、一小块碎银,还有一支不知哪里来的银簪子,已经弯曲了,可见年岁。 这些年在薛府,雪姬如同奴仆劳作,却没有奴仆该有的月例,这些钱对她来说,不容易。 薛绥静静凝视她。 雪姬心里发慌,手心里沁出一层湿汗。 “是干净的银钱。簪子是当年你爹所赠,钱是这些年攒的。这几个是帮杂院的嬷嬷丫头洗衣缝补,赚来的。剩下是二姑娘当年出嫁,打发的喜钱……” 又抿抿干涩的嘴唇,勉强一笑,“往后你去王府,全得仰仗你大姐姐照拂,你打扮得周正一些,多给她赔个笑脸……” 她看薛绥不吭声,说得结巴又紧张。 “这些钱想来是不够,我再想想法子,再去想想法子。” 薛绥眼睛有些发烫:“你上哪里去想?” 雪姬手足无措,不敢看她的眼睛。 “我……我去求二姑娘。二姑娘面冷心热,是善心人,借她一身衣裳,料想也是愿意的……” 她为自己的无能而羞愧,说着转身拭泪就要走,被薛绥一把拉住。 “娘……” 雪姬身子一僵,惊讶地看她。 “六姐儿,你,你唤我什么?” “娘。”薛绥把她拉回来,按坐在火炉边的杌子上,盯着她的眼睛道:“我不用华衣,无须配饰。” “可,可是大姑娘归省,你这样去,又要被人欺负……” “莫管她们。”薛绥温和地笑,“往后,只有我欺人,无人可欺我。” “六姐儿……” “不怕。”薛绥将她单薄的身子揽入怀里,手心摸到的全是骨头,不由一阵心酸,“娘,有我在呢。我回来了,不怕。” 雪姬再也抑制不住悲戚。 眼泪比声音先出来。 “六姐儿……” 她想起那年冬日,约莫五岁的六姐儿,不知从哪里得来一颗松子糖,兴高采烈地找到她。 小小的孩儿,生来便瘦弱,一身皮包骨头,眼睛格外大,格外明亮。 她小声唤“娘”,声音软软的,踮着脚把松子糖往她嘴里塞。 雪姬下意识便要应了,却看到大夫人屋里的丫头过来,惊恐得慌不择路。 “不要叫娘,我不是你娘。快走,快去藏起来,我不是你的娘……” 六姐儿举着松子糖立在寒风飞雪里,呆呆望着她,没哭一声,那小模样却揉碎了她的心。 自此以后,她再没唤过一声娘。 - 寿安院里,众姑娘都到了。 薛月沉将带回来的礼物,让嬷嬷分发下去。 从老太太、大夫人、三夫人,到各房的姐妹,人手都有,那织锦绫罗,胭脂水粉,金饰玉器、笔墨纸砚一一铺陈开来,一眼望去,可见端王府里的富贵。 大姑娘端庄秀丽,在薛家姐妹里,长相最是出众。 嫁得也是最好。 当年萧贵妃从一众闺阁里挑中她,除了前朝后宫的勾扯,也因薛月沉美名在外。 大夫人瞧着,禁不住得意。 “挑三拣四做什么?你们大姐姐带回来的,哪一样不是好东西。一个个眼皮子浅的,尽顾着那些死物,也没说大姐姐难得回娘家一次,多陪她说说话……” 薛月沉浅笑,“母亲说她们做什么,妹妹们年岁尚小,不过是见了些宫里头的新鲜玩意好奇罢了。” 众姐妹齐齐笑开,“大姐姐最好了。” 薛月沉听着妹妹们的巴结奉承,微笑不语。 也只有这时,才能弥补那些身为端王正妃的寂寞深闺、夫妻情淡。 正笑闹着,外头有丫头来禀报。 “六姑娘来了。” 众姐妹交换着眼神,都收了笑声。 一个女子袅袅婷婷地走进来,福身行礼。 “见过王妃,老夫人、大夫人,三夫人……” 薛月沉讶然地看着她,不敢相认。 面前这双眼睛里,没有年幼时的渴望和哀求,有的是一种陌生的沉静,上位者才有的沉静。 “这位是……” 薛绥眉眼不动,打量眼前的绝代佳人。 薛月沉今岁二十有五,较之薛府做姑娘的时候,容色更显贵气。 只可惜,上京的绰约仙姝,嫁为人妇也失了几分颜色,虽衣着华丽美貌依旧,却难掩一脸憔悴。 傅氏面上挂着轻蔑地笑,不肯出声招呼她。 屋内女眷看着这光景,也不应答理会,各自说笑去,只将薛绥晾在一旁,好似没有她这个人一般。 薛绥微微含笑,静立而视。 漫长的等待,是耐性,更是较量。 崔老夫人见她不卑不亢,内心微微一恻,这才乐呵呵地对薛月沉道: “这便是你六妹妹。你们姐妹,也有十年未见了,难怪你不识得她。莫说是你,我初见那一眼,也吓得不轻。六丫头丢了这么多年,竟也长得这么好……” 崔老夫人所言非虚。 那日薛绥到她跟前请安,她意外坏了。 旧陵沼是什么地方,旁人不说,她心里有数。 在那种肮脏地方浪迹十年,没有读过书,没有人教化,大字不识一个,与野孩子何异? 就算模样生得周正,仪态又能好到哪里?她原本做好了准备,眼不见为净……不承想,她言行举止十分得体,对人疏淡了一些,但挑不出什么错处。 薛月沉很快收拾好情绪,笑了起来。 “果然是六妹妹?女大十八变呀。” 薛月盈也跟着掩嘴而笑,“大姐姐也看呆了呢?咱们家这个六妹妹呀,可是比章姨母家的香穗表妹大方体面多了。” 她说的章姨母,是常来薛府打秋风的穷亲戚。 那香穗表妹也是一个粗鄙无礼的乡下丫头。 几个姑娘一听,便都笑起来。 九姑娘薛月娥道:“可是那个不爱沐浴,身有异味的香穗表姐?” 八姑娘薛月满也嘴快,“她还想要我的酴醾香呢,说酴醾和她们村里的樟子树一个味道。还偷偷擦我的胭脂,面皮粗黑,涂了个大花脸,像极了戏台上的丑角。” 几个姑娘你一句,我一句,丝毫不在意薛绥听着什么感觉…… 薛绥轻抿嘴角,似笑非笑。 她荆钗布裙,明明应该很狼狈,此时此刻站在众多姐妹的审视和嘲笑里,却面不改色,骄傲得如同一头孤狼,无人可以击垮。 薛月沉心里下意识不舒服。 一个本该卑微乞求,靠着她的庇护才得苟活的人,可以与她坦然对视了。 她心下别扭,脸上却挂着得体的笑。 “快堵住你们的嘴,尽会胡说八道。六姐儿刚回来,你们便如此喧闹,羞也不羞?还不快请六姐儿入座,姐妹们多亲近亲近?等你们都出阁了,可就再难聚齐了……” 一说出阁嫁人,几个姑娘都羞怯起来。 大老爷薛庆治只有两个儿子,一嫡一庶,姑娘倒是生了六个。 一个行长,一个行二,一个行四,一个行六,一个行八,最小的行九。 二房薛庆廉的两个姑娘,都已出阁,不在府里。 剩下便是三房薛庆修和钱夫人的小女儿,十姑娘薛月桢,才将七岁,还没到说亲的年纪。 这八姑娘和九姑娘都指着大夫人相看一个好的夫家,不敢有损半分闺仪。薛月沉一开口,便乖乖住嘴。 薛月盈却不同。 她同顾介的婚事蹉跎几年,上京无人不知。 靖远侯府起初来和薛家议亲,议的人是薛六,更不是秘密。 虱子多了不咬,她瞥一眼屋里的众姐妹,便笑开。 “大姐姐说到这里,我便想起焦二家的话来。她们乡下有个习俗,让未出阁的姐妹在喜被上绣一对鸳鸯,日后夫妻定然和和美美……” 说罢眼梢睨向薛绥。 “我也想请六妹妹替我绣上一对,祝我和顾郎夫妻恩爱,白头偕老。不知六妹妹肯是不肯?” 第12章 绥即是安 房里众人交换眼神,有人掩口而笑,有人等着看好戏。 傅氏呵呵道:“你六妹妹在那种腌臜地方长大,如何会女红?你可莫要为难她了。” 薛月盈道:“那六妹妹出阁,也是要绣嫁衣的呀,这却如何是好?” 傅氏面含讥诮地哼笑,把茶盏碰得清脆作响。 妾室不比正妻,二尺红绸、一顶小轿便可打发,哪里用得上嫁衣? 这是笑话薛六呢。 屋里姑娘你看我,我看你。 薛绥微微笑,就像看不懂别人的表情,“四姑娘要是不怕盖了我绣的喜被做噩梦,回头便差人送到梨香院来吧。” 薛月盈不料她当真应下,“你会女红?” 薛绥但笑不语。 她岂止会女红? 三个师父都有一身过人的本事,旧陵沼十艺,她样样精学。 但或许是心虚,她回来这些天,除了雪姬,没有人询问过她这十年的遭遇。 薛月盈觉得不可思议,“绣喜被鸳鸯,可不是在破烂衣服上打补丁,六妹妹不好逞强……” 薛绥道:“想来绣鸳鸯和绣骷髅没什么差别,这有何难?” 绣骷髅?众人面面相觑。 屋里怪异地安静下来。 薛月沉不冷不热地剜了薛月盈一眼。 “就你多事。桌上那么多果子,堵不住你的嘴?” 薛月盈连忙行礼赔罪,“大姐姐恕罪,妹妹一时没管住嘴巴。六妹妹,你也别往心里去呀……” 薛绥微微一笑:“四姑娘把肚皮管好,比管住嘴巴更紧要。要是婚期到了喜服却穿不上,大着肚子那才是落了薛家的脸。” 薛月盈眼前一阵发黑。 好恶毒的薛六,当众揭她的老底。 眼看屋里的目光全往她身上来打量,薛月盈脸都气绿了。 “你胡说八道!六妹妹,你在旧陵沼与那些腌臜之人厮混,我尚且没说你不干不净,你却来辱我清白?” 薛绥:“我身处旧陵沼,尚知礼义廉耻,四姑娘在尚书府里娇养,竟不知未婚野合,珠胎暗结,是为淫奔?” 薛月盈羞耻难当,“你,你……你红口白牙,污我名声……” 薛绥平静地取下腕上一只古朴的旧木镯子。 “这是旧陵沼神器,叫灵犀镯,怀胎妇人触摸,会发出呜鸣。四姑娘可愿一试?” 薛月盈:“谁不知旧陵沼尽是装神弄鬼的把戏?” 薛绥莞尔,将那个寻常镯子戴回去,淡淡望向薛月沉。 “四姑娘心虚火旺,小心动了胎气。王妃,不如招府医前来为四姑娘把把脉?” 薛月盈:“不!大姐姐,别听她,她想嫁顾郎不成,便陷害我……” 薛绥笑着看她肚子:“我如何做得到?” 薛月盈又羞又气,脸色潮红,却说不出话。 众人心下就都明白了。 薛六再想害她也不可能让她肚子里揣上一个,再三推脱,那是真有了。 薛四姑娘一向以“冰清玉洁”示人,处处彰显闺阁风仪,时不时搬出几句女德女训来告诫年幼的妹妹,谁料早跟顾五郎越了雷池,还珠胎暗结? 屋内姑娘众多,一个个臊得不吭声。 崔老太太见傅氏漠然不问,显然是早就知情,不由有些恼火。 “都给我住嘴!姑娘的名节岂容诋毁?姐妹相争,传出去不成体统!” 天大地大,不如薛府的面子大。 崔老太太怎么看薛四姑娘不重要,但维护她,就是维护薛府的颜面。 “不许再吵闹!” 她不着痕迹揭过去,笑着朝薛绥招手。 “六姐儿来,坐到你大姐姐身边,亲近亲近。” 站这么久,终于请她坐了。 薛绥应声一笑,越过薛月盈,坐到薛月沉的身侧。 木几上放着几本线装书简,是薛月沉拿回来给府里几位公子的。 薛绥无意识地瞄一眼,薛月沉便察觉到了。 她问:“六妹妹识得字?” 薛绥道:“略微识得几个。” 薛月沉笑道:“那正巧了。适才我正和母亲说,你年岁大了,理应有个正经名字。你来瞧瞧,可有中意的字样?” 薛绥:“多谢王妃,我有名字。” 说着伸出指尖蘸了茶水,写出一字。 “绥……” 薛月沉眉头微微一蹙,又温声笑开。 “好名字。绥即是安,近绥者得平安。” 正合她意,为她挡灾保平安。 薛绥看穿她的心思,“我小字平安。” 薛月沉展颜,笑得明艳大方,在众目睽睽下掏出一份契书,平铺在桌上。 “来瞧瞧,你可识得?” 契书上写着:“置平康坊内西三街甲字八号旺铺一间,计一千五百贯,钱货两讫。” 薛绥垂目,“识得钱数。这是买卖契。” 薛月沉眼角含笑,将契书推到她的面前。 “这是长姐的一点心意,就当补贴你的嫁妆。” 傅氏一惊,压不住眼底的郁气。 一个舞姬之女做端王妾室,已是抬举她了,有什么可委屈的,还补贴嫁妆?傅氏气得不轻,怀疑大女儿的脑子坏了。 屋里几个姑娘神色也是不悦。 大姐姐给她们的礼物,都是一些女儿家的东西。 胭脂水粉、绫罗绸缎固然精贵,哪有旺铺值钱? 众姐妹心底不服。 九姑娘噘起嘴便埋怨。 “大姐姐偏心……” 薛月沉笑着嗔她,“等你出阁,长姐也不会薄待了你。” 傅氏的脸色愈见难看。 崔老太太见状,手上珠串转动得更快了几分,“都是自家姐妹,莫要再拈酸吃醋。一笔写不出两个薛字,你们要多多亲善,和睦齐家。” “是。”众姐妹齐声,“都听老祖宗的。” 三夫人钱氏旁观许久,嘴巴都快抿瘪了。 她见不得大房,又当婊子又立牌坊,明明慢待庶女,偏要做出一副大恩大德的样子。 “老太太,薛府世代书香,簪缨之家,便是庶女,也没有为人妾室的道理。打发六姑娘去端王府,好说不好听啦……” 气氛被三夫人一句话打破。 傅氏脸上难看,薛月沉的面子也挂不住。 崔老太太一口气差点上不来,“就你是个搅事精!” 薛家老太爷有三个儿子。 薛庆治靠着父辈荫庇,官至刑部尚书,在朝中算是立稳了。 薛庆廉是庶出,科举入仕,出任五品左司郎中,带两个儿子和家眷外放去了江州。 老三薛庆修最不成气,科举无望,举荐无能,至今无所事事,每天都能从三房的院里听到三夫人钱氏的大呼小叫。 可这个浪荡败家子,跟薛庆治是一母同胞。 崔老太太心疼幺儿,再不顺眼,也拿他无奈。 钱氏的性子随薛庆修,说话从来没个轻重,大房哪里不舒服,她就打哪里,从不给面子。 “老太太,儿媳也是为了薛家的脸面着想。这旁人知道的,称赞大嫂仁慈,为庶女挑了一个富贵去处。不知道的还以为大嫂容不下庶女,蓄意作践呢。” 老太太轻咳,瞪钱氏一眼,和颜悦色地问薛绥。 “端王品行端正,深得陛下爱重。六姐儿去王府,那也是良妾,可会委屈了你?” 第13章 暗亏 皇帝“看重”。 把话放大,意味深长。 毕竟她们的姑姑薛淑妃,也曾是当今皇帝潜邸时的如夫人。 如夫人说得好听,不也是妾。 皇帝登基后,薛姑姑顺利成为四妃之一。 可惜运气不好,登上妃位不久,便不幸早产,母子皆殒。 那一胎是个小皇子,还是帝王长子。 当年宫里便有传言出来,说薛淑妃是死在了谢皇后的手上。她死前,只有谢皇后进过她的寝宫。 这也是薛家投靠端王的原因之一。 薛绥不多言语,乖顺地点头。 “老太太说得是。孙女并不委屈。” 崔老太太刚赞她乖巧,三夫人就笑了。 “老太太这就不公允了。养在外头的庶女,初初回府,心里有委屈,她敢说吗?” 她打量薛绥一眼。 “瞧瞧,这都回府多久了?也没见添一件衣裳,置一双鞋,更别说首饰脂粉。老太太,人心都是肉长的,六姐儿也是您孙女,她从头到脚可有一样拿得出手的?唉这世道,真情实理无人喜,虚情假意得人心。说来说去,倒是我做三婶的嘴巴大,惹出来的罪过。” 崔老太太那张脸,变了又变。 大家都看出了薛六的寒酸,不然几个姑娘也不会拿打秋风的香穗来羞她…… 大夫人掌中馈,从来刻薄薛六。她不开口,旁人不好多事。 而钱氏嫁到薛家的时候,薛六已经不在府里,她对以前的事,一无所知。 看不惯就说。 说得难听又直白。 崔老太太不好再兜圈子,望向大夫人。 “你是怎么做主母的?六姐儿回府这么久,还没有张罗吗?” 傅氏暗咬牙齿,恨不得在钱氏这个妯娌的身上咬下一块肉。 可大户人家重规矩,薛绥穿成这样臊她的脸,她也没法子反驳。 “绣姑。”她掉头就质问下人,“不是吩咐你们,要给六姐儿添些衣裳鞋袜吗?怎么办差的?” 绣姑心头一跳。 看傅氏一眼,犹豫着当众跪下。 “大夫人恕罪,此事竟是不巧……刘嬷嬷昨日去梨香院,本为办这桩差事,却不知怎生冒犯到六姑娘,被打得皮开肉绽,床都下不来了……想是因此耽误了。” 她把祸水引到薛绥的身上。 让人知道她不是善类,又替大夫人洗了冤。 傅氏赞赏地看她一眼。 薛绥心情复杂,欲言又止。 “打刘嬷嬷是不对,可怪也怪她败坏大夫人的名声……” 这从何说起? 绣姑道:“六姐儿可不要胡说,刘嬷嬷是大夫人的奶娘,最敬重大夫人。” 薛绥看向上首的老太太。 “刘嬷嬷在梨香院口出恶言,说孙女只是一个没上族谱的卑贱女子,不配侍端王……” 又瞥一眼听得津津有味的钱氏,“我一个爹不疼娘不爱的人,被她奚落几句不算什么。谁知刘嬷嬷大放厥词,说即使是三房的小十姑娘,嫡出女儿,大夫人不高兴,照样不给上族谱……” 钱夫人手上茶盏一落,脸变得比天还快。 薛绥火上浇油:“我不信贤德持家的大夫人会如此欺凌三房姑娘,哪由得她损坏大夫人的清誉?打她一顿,算是轻的。” “好哇!”钱氏搂着自己的小女儿,质问傅氏,“不是年前祭祖时,就说要给小十上族谱吗?为何至今未上?大嫂这是何意,是要把三房撵出去吗?” 傅氏气得牙根都快咬断了。 去年修订族谱发现把三房的小十姑娘遗漏了,本应由她这个当家主母将生辰八字报上去,记上名便是。 可当时钱氏指责她蓄意为之,当着全族的面撒泼,落了她的脸面,傅氏不高兴,便故意拖着不办,还在刘嬷嬷面前抱怨了几句…… 不过刘嬷嬷断不会在薛六面前说这个。 那薛六为何得知? 傅氏恨恨地想着,见钱氏瞪大眼珠子,仿佛要把她吃了,越发觉得薛六就是祸害,回来搅家乱族的…… 好端端的一家子,变得剑拔弩张。 以钱氏的性子即刻就要闹起来。 这时,婢女来禀:“大老爷回府了。” 老太太松了一口气。 众女眷整理衣裳,便见薛庆治面目严肃地进来。 各自行礼,薛庆治拱手向老太太问好,撩袍坐下。 “方才在说什么?我在外面听着都热闹。” 钱氏把女儿推出去,“小十,快和你大伯说说,你是爹娘亲生的,不是臭水沟里捡来的。你大伯娘刻薄庶女便罢了,连你也一同刻薄了去,七岁了,连个族谱都没上……” 薛庆治回头看傅氏。 傅氏抿一下嘴,“着实是年前府里事多,忘记了。没想到,竟让有心的奴才挑拨了去。老爷放心,我会尽快办好,再给三弟和三弟妹赔不是。” 她把话说开,薛庆治便不好再指责。 身为当家主母确实事多,遗忘也是有的。 钱氏再不高兴,也不好继续闹。 但她没有忘了薛绥,“大伯,我做弟妹的说话可能你不爱听。再怎么说,六姐儿也是你的亲生女儿,既然要办,那不如一道祭告祖宗,记入族谱。” 这话薛庆治确实不爱听。 但也无法反驳,“正该如此。” 崔老太太被一个个闹得头痛,这里就数她辈分大,最后还得她来收场。 于是一口一个笑:“府里姑娘都大了,一碗水要端平,莫拿笑话给旁人看,再又闹得家宅不宁。” 一个再字,很是警醒众人。 薛家是皇亲国戚,看上去风光,可自从薛老太爷过世,已大不如前。 “我一个老太太说话,你们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可薛家老祖宗留下的家训,要记牢了——家宅兴,则官运盛,子孙睦,则福泽绵……家门兴衰,孝悌为先,手足至亲,毋起阋墙……” 薛庆治不停点头,“母亲教训得是。儿子都记下了。” 他母子说话,旁人并不插嘴。 傅氏却知道老夫人借着训儿子,敲打她。 身为嫡长媳,奶娘被打,吃个暗亏不说,还得在事后,替薛六添置衣裳行头,置办嫁妆,不然就是影响他们薛家的兴衰。 这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好一个薛六。 一个愚笨野种,哪来胆量和她对着干? 傅氏脸色铁青地想,莫不是背后有人在给她支招? 崔老太太训完话,又爽快地笑开。 “今晚家宴就安排在我老太婆的寿安院,哥儿,姐儿,都来。府里也该吃一顿团圆饭了。” 众人无不应声。 老太太看着薛绥,皱了皱眉头,让锦书姑姑从屋里取了银钱出来。 “锦书,你带六姐儿去坊市看看,有瞧着喜欢的,衣裳鞋袜,胭脂水粉,多买些回来,就当是我做祖母的一片心意。” 锦书屈膝行礼:“是,老夫人。” 薛绥今日收获不少,很是满意。于是笑盈盈欠身谢恩,在众人异样的目光里,告辞离开。 她一走,屋子里的气氛便松缓下来。 薛月盈状似不经意地笑:“听人说旧陵沼那地方,什么魑魅魍魉都有,集市都要入夜才开,样样古怪,也不知六妹妹怎么活下来的?” 她的疑问,也是其他人的疑问。 丫头婆子们,带笑的目光不时交换。 这地方的女子,哪里有清白的? 薛庆治脸上难堪,低头喝茶。 薛月沉轻哼,看她肚子,“四妹妹今日,话格外多些?是父亲母亲不好管教了,要我当姐姐的来管?” 薛月盈本意不是为了打薛月沉的脸,只想她改变主意,不抬举那薛六。见她生气,只好点到为止,笑嘻嘻地道:“大姐姐要是也给我添些嫁妆,我的嘴便堵上了。” 薛月沉斜睨她,也笑了起来。 “父亲和母亲最疼的,不就是你?府里会短了你的?” 众人一片喧阗。 寿安院又恢复了热闹和喜气。 薛绥走了很远,还能听到传来的笑声。 没有她在,他们才是一家人。 入薛家族谱,并非她想,而是雪姬所愿。 只是突然就想成全她。 第14章 半废太子 正月底,上京城里冰雪消融,初露春色。 出了薛府,如意才算吐出了在老太太屋里憋出来的浊气,“难怪姑娘说,穿得寒酸一点才好。穿寒酸点,得实惠点。” 小昭道:“咱们姑娘做事,看得长远着呢。哪里是为那几身衣裳,几件首饰?” 人人都说旧陵沼是没有规矩的肮脏之地。 可在没有规矩的旧陵沼,姑娘可以拥有最好的一切。 锦书也笑道:“姑娘不在意那点俗世之物。” 如意不解,“那我们上街做什么?” 薛绥唇角含笑,望一眼天际的暖色,“这样好的天气,适合去赌坊,摇几下骰子。” “啊?”如意惊呆。 如意从来没有进过赌坊,看到薛绥走向上京最大的鸿福赌坊,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里。 “姑娘,听说赌坊里的人,都很凶悍……” 小昭微微叹气,“姑娘更凶。” 如意做贼似的,左顾右盼,“可……赌坊里都是男子。” 小昭道:“姑娘最会凶男子。” 如意看了一眼走在前面的薛绥。 六姑娘只比她大两岁,再厉害又能见多少世面,去赌坊被男子欺负如何是好? 如意正想劝说,就有笑声从街面的屋檐下传来。 她侧目望过去,眼都直了。 不知从哪里来的英俊郎君,一身素锦青袍,肩背挺拔,正朝她们缓步行来。 “十三,许久未见了。” “摇光师兄。”薛绥微微一笑,“大师兄何在?” 摇光看她如此,佯作不悦,冷哼:“十三又伤我心。我不是你师兄么?怎么心里只装着老大一人?” 薛绥眉俏轻扬:“你再贫一个试试?” 摇光笑得眼睛都弯成月牙。 平心而论,他模样生得俊美,很讨人喜欢。 “老大忙着,无暇见你,叮嘱我来迎候诏使大驾。请吧!” - 世上最来钱的生意是什么? 赌是其一。 上京的鸿福赌坊声名远播,可背后的东家是谁无人得知。 有人说是哪个皇亲国戚,有说是江湖人士,却少有人怀疑旧陵沼。 旧陵沼在外人眼里,只是一个远离京城,混杂着各方势力却如一盘散沙的小地方。守尸人有点本事,但避世而居,与外界井水不犯河水,多半也只干些人命买卖,或是见不得光的勾当,不会有什么光明正大的营生。 但旧陵沼其实除了见不得光的,也有不少能见光的。 不然怎么做那么多善事,救济得了那么多可怜人? 摇光从鸿福赌坊的后角门将薛绥带入二楼雅阁,亲自斟茶倒水,打量她的脸色。 “我原以为老大招我上京,是为风流快活,不料是给十三妹捡烂摊子来了……” 薛绥也跟着笑,“那让大师兄收手。我的事,不用你们掺和。” 摇光手一抖,险些被壶中滚水烫到。 “十三……” 当年他们兄弟姐妹为争夺北斗七门掌事之权,斗得不可开交。最小的十三师妹就在一旁默默看热闹,给大师父剥瓜子。 谁能料想,数年后,最终得胜的人是她。 师父封她为“诏使”。 诏令七门,只听命于三位师父。 摇光当时还懊恼,早知如此,当初他不如去剥瓜子。 可他求之不得的诏使令,小师妹却轻易舍弃,洒脱返京。 摇光道:“好好的诏使不做,何苦这般劳心费力?” 小师妹性情冷淡,不喜欢与人推心置腹。摇光不很了解她,但存了几分真心,一番话语重心长。 “有什么难处,唤上师兄师姐,一同应对便是。” 薛绥:“你猜师父为何选我为诏使?” 摇光哼声,“还不是因为小师妹……会投师所好,阿谀奉承。哦,马屁也拍得极妙!” 薛绥好脾气地笑笑,摇头。 摇光双眼半眯,一边打量她一边调侃,“除了这点长处,也没瞧出小师妹有何独特之处?横竖不是大师父偏心,就是二师父偏心,否则,就是三师父偏心。” 薛绥默然不语。 摇光的玩笑,令她忽觉怅然。 她配不上那样的厚爱。 “等此间事了,我若是还活着,就回去陪三位师父归隐。只是眼下,我的私事,不应累及师兄师姐。” 摇光明白了。 跟大梁朝廷打交道,小师妹不想牵连旧陵沼。 他似笑非笑,“我可做不得主,得问老大。” 薛绥朝他眨个眼,“那玉衡师姐那边,我也管不了。她不肯理你,我也不会再为你说项。” 摇光倾心于大他五岁的玉衡师姐,旧陵沼内门子弟尽人皆知,他也不怕人家笑话,搓了搓鼻子,嗔怪道:“小师妹惯会拿捏人……也罢!我回头便找老大说去。” 薛绥:“师父那边……” 摇光道:“放心,师父们尚不知情。” 恰在此时,传来桌椅翻倒的声音。 哐哐哐的打斗,伴着铁器铮鸣,隐约可闻怒骂与争吵。 二人相视一眼,拉开帘子往下看。 赌坊与很多酒楼相似,楼上楼下是错落的布局,这里恰好可以看见大堂。 此刻,井然有序的大堂已然乱套。 赌客们惊慌四散,人影幢幢,交错混杂,桌椅牌九赌具横七竖八地散落一地,狼藉不堪。不知谁动了刀子,鲜血溅落在斑驳的桌面上,一群赌坊里的打手闻声而至,将人团团围住,却不敢贸然靠近。 风暴中心端坐一位冷面公子。 脸似羊脂美玉,眼如星子落潭。 方才看摇光风流倜傥,英俊过人,如今再看这位锦衣华服的公子,才明白什么是光芒万丈。 只远远一望,竟好似看到盛暑天光中,一人穿荷渡水,携剑而至,一剑偷心…… “老天爷!”如意看得吸了口鼻气。 “小昭扶我!我竟不能呼吸……” 小昭没有理会她,呆了。 薛绥也没有。 她看着那富贵公子,凝目深思。 管事的推门进来。 他不识薛绥,只对摇光拱手,“七郎,那位公子赢了大把钱财,引得座上赌客不满,想讨回赌资……” 摇光道:“鸿福赌坊没有这样的规矩。” 管事尴尬地道:“他……连庄家也一锅端了。” 摇光扬了扬眉梢,黑眸微凝。 掌事又道:“众人自是不服,谁知那位公子并非善茬,身旁侍卫不显山不露水,却身手了得,不仅将那几个索要钱财的打得满地找牙,我们的人也险些遭殃。您瞧,桌椅板凳都折了不少……” 楼下不时有叫声传来,足见惨烈。 管事很是为难。 摇光看了薛绥一眼,哼笑。 “陈叔,来者是客,对人客气点,好生招呼。” 掌事愣了愣,这才点头揖礼,换上一张笑脸,噔噔噔下楼,对着众人作揖不止。 “诸位贵客,息怒,息怒,且听我一言……” “贵客到小店消遣,本是图个乐子,输赢各凭本事,实在不该动武。入场押注,离手无悔,更无强索钱财之理。莫要为一时意气,坏了鸿福赌坊的规矩。” 这一番话说得客气,却是软硬兼施。 敢在上京开赌坊的人,有几个没本事的? 几个赌徒被揍得鼻青脸肿,大为光火。但看陈掌柜笑意盈盈却目光如刀,也不敢肆意发作,指着那位垂目数钱的年轻公子就告状。 “是他,他出老千,也是他先动手……” 年轻公子视若无睹。 抬抬眼,问管事:“算一下贵号损失,我赔。” 管事拱手笑道:“公子不必客气,这点损失小店还担待得起。公子自去便是。” 年轻公子眉梢轻挑,指着桌上的银钱,“可以带走?” 管事朗声大笑,抱拳回道:“当然。公子凭本事赢的,自当归公子所有。小店从不欺客。” 年轻公子这才抬头,认真打量他。 态度不友善,也不轻狂,却看得走南闯北阅人无数的陈掌事,头皮微微发麻。 上位者的凝视,比淬毒的箭更为锐利。 他没有动弹,直到眼睁睁看着那年轻公子漫不经心地席卷银财,带着随从,扬长而去,方才长舒一口气。 二楼上的摇光,看得啧啧有声。 “是个狠人。在赌桌上黑白通吃,我还是第一次见。” 在赌场,庄家极少亏损,里头有的是猫腻。可那位年轻公子似有备而来,吃透了个中门道,赢了个盆满钵满不说,还打得人无处申冤。 薛绥道:“只怕来者不善。” “多不善?” “整个东宫的不善。” 摇光微微惊讶,旋即笑开,“我就说嘛,哪位王公大臣家的富贵公子,有这般气势,原来是东宫的半废太子,有趣。” 薛绥白他一眼。 这个“半废太子”,难听,但贴切。 李肇与她一般,宫里宫外皆不得人心,在皇帝和朝臣眼里,远不如宅心仁厚、重情重义的端王李桓堪当大任。 “十三,若非你拦着,我方才定要同他比划比划……” “那不正中人家下怀?”薛绥道:“他料定赌坊不会轻易放行,侍卫的腰刀都出鞘了。我们要跟他动武,麻烦可就大了。” 不仅东宫,端王的目光也会被吸引过来。 “堂堂太子,自不会为碎银二两……”摇光捏着下巴,自言自语道:“难道李肇盯上了旧陵沼?或是怀疑我们……” 两人交换眼神,目光俱是一厉。 邛楼。 就在隔壁。 尤知睦坠下的飞桥栏槛,距赌坊不足三丈。 薛绥道:“他来了也好。我正想送他一份大礼。” 第15章 疑窦顿生 出得鸿福赌坊,李肇将手上的银钱袋子丢给来福公公。 “拿去分了。” 来福几个对视一眼,圆乎乎的脸上,笑出一脸白胖的褶子,要不是在大街上,他非得跪下来给太子爷磕几个不可。 外头人都说太子爷刻薄寡恩,心性不够纯善,却不知在太子爷手底下当差有多么舒坦。要说有什么不满意,就是钱赚得再多,他一个公公也没多大的花销。 几个侍卫也兴高采烈。 “从前不知,爷竟有这一手绝活……” “可不,咱爷要什么赢不了?” 李肇满眼冷色,神情漠然地上了马车。 众人对视,没敢再莽撞多话。 今日来鸿福赌坊,原也不是为了赢这几个银钱。反倒是赌坊殷勤待客,不计较他们挑衅滋事,叫人寻不得错处,也没理由再深入查究,坏了殿下的计划。 来福刚将银钱收好,便有斥候快步过来,靠近马车禀报。 “爷,没别的发现。只看到薛尚书府刚找回来的那位娇客,也进了鸿福赌坊……” 李肇:“看清了?” 斥候低头拱手:“半分不假。” 李肇沉吟,“蠢货。” 斥候不知殿下说的是他,还是赌坊那位,一时怔愣。 来福道:“说也奇怪,那姑娘求到幽篁居,原是找咱爷庇护的。可爷当真替她出了一口恶气,她却不来谢恩,仿若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这是何道理?” 李肇仿若未闻,拉下厚重的帷帘。 “回宫。” 那天的消寒会,即便没有薛绥提醒,李肇也会做足准备。 因为,那是京中仕子为端王所奏《崇昭十三年革新刑狱二十八疏》而筹备的马屁大会,由马屁精魏王李炎牵头。太子不去,正遂了他们的心意。 李肇岂是容他人畅快的主儿? 太子消寒会遇刺,在早朝痛斥薛庆治,乍看是戳端王的脊梁,实则借刺杀一事,骂龙椅上那位不配当亲爹。 李肇不认为是替她出气,也不想挟恩求报。 但她离开幽篁居,再不露面,今日忽现鸿福赌坊,令人生疑。 “若非幕后主使,便是同伙相帮。这女子不可小觑。”斥候继续道:“旧陵沼里有不少隐世高手,能人异士出没。只可惜大多神龙见首不见尾。卑职打听到,端王倒想礼贤下士,学那诸葛孔明三顾茅庐,请守尸人出山。只可惜,碍于先皇严令,旧陵沼乃是禁地,他也不便忤逆……” 李肇未作回应,好像事不关己。 斥候看一眼太子脸色,“端王近日因尤太常家的案子,颇为头疼……” 来福哼声:“尤三郎不学无术,斗鸡遛鸟,在上京不知多少仇家,死了才好呢,就他多事。” 斥候道:“不是为陛下分忧吗?那位一向会做人。” 顿了顿又小心翼翼地道:“要是东宫先找出凶手,陛下定会对太子爷另眼相看……” “停!”李肇陡然开口。 斥候和来福公公都吓一跳。 马车刚驶离鸿福赌坊不远,就见一个小乞丐当街横穿而来,要是再快点,非得将人撞飞不可。 车夫长喝一声“驭”,勒马停下。 李肇掀开帘子,便见鸿福赌坊后角门,出现一抹纤细的身影。 那女子没有偷偷摸摸左顾右盼,而是大大方方地出门,再去对街的成衣铺…… 李肇蹙眉,听那小乞儿童声童气地道: “有人要我捎信给贵人。大哥哥,给你,信!” 那小乞儿把信塞给关涯,就蹦蹦跳跳跑远了。 来公公验过信,恭着身子递上来,“爷……” 李肇平静示意:“拆开。念。” 来公公应是,拆开信便念:“上次贵人下毒谋害,这次又到赌坊纠缠。既是有意,何不光明正大与我别院相会?” 李肇:“别念了!” 他伸手将来公公手里的信夺过来,发现后面并无他言。 来公公尴尬脸:“小人该死……小人,念完了。” 李肇缄默不语。 来公公又讨好地笑:“这位薛六姑娘委实大胆,堂堂储君,是她想见就见的?没名堂!” 李肇吩咐车夫:“去幽篁居。” 来公公垮下去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又提拉上来,眉开眼笑,“喏。” - 薛绥拿着崔老太太使的银子,购置了不少吃穿用度,打发如意和锦书姑姑一道送回府去,然后带着小昭绕道去了幽篁居。 她没走正门,选择了西侧角门。 来公公在那里候着她,“姑娘,里面请。” 薛绥点点头,大步迈过门槛。 来公公掩上门,心下恻然,觉得有必要教这个小姑娘一点面见太子的礼数。哪有求人办事这般高姿态的?这姑娘身世可怜,若一会儿被太子爷一刀下去,咔咔宰了,也着实冤枉。 没等他想好怎么开口,便看到几个侍从端了茶水果点去琼华堂。 显然,太子并无杀人之意。 来福将人引入里间,客客气气地笑。 “姑娘小坐,殿下随后就来。” 薛绥微微一笑,没多说。 心下暗忖,李肇这人很是麻烦。 不过说几句话的事,何必大费周章? 难不成还要沐浴更衣,焚香净室…… 她刚想到这里,便嗅到一阵奇异的清香,不是兰香,也不是梅香,但淡雅幽远,如天香云外游丝转,很是好闻。 “找孤作甚?” 薛绥听到声音侧目,就撞入李肇的眼里,视线相对。 太子殿下一身月白锦袍,外罩金线云纹披袄,腰束玉带金钩褵,头发整齐地束起,仅以一根羊脂玉簪固定,且发丝略带潮意,就好似当真沐浴更衣而来…… 窗户没关,有清风吹拂,不觉得寒冷,只是香气更为怡人。 薛绥起身行礼,“殿下。” 李肇散慢地走到主位撩袍而坐,左手慵懒地支起。 “说吧。” 都以为薛绥是来向太子道谢的,有太子撑腰,不感激涕零说不过去。不料她微微欠身,行了个礼,开口便问: “太子要参薛庆治,大可找一个御史出面,何必亲力亲为?” 李肇身姿疏懒,掀掀眼皮,可见一身傲气。 “孤亲自骂,比较痛快。” 薛绥莞尔:“别人骂,在圣上听来,更为顺耳。” 李肇眼底骤寒,盯着她一声不吭。 “得罪了!”薛绥无意讽刺他不得宠爱,因为她自身也是一样。 她只是想告诉他,比起出一口恶气,事半功倍更为划算。二十岁的李肇,也未必比十八岁的她,更懂得人性阴暗。有些教训,是用血泪换来的。 薛绥微微一笑,“眼下又有一个机会。殿下处置得当,可一举扭转局面,给端王一党,迎头痛击……” 李肇漠然的脸上瞧不出情绪,“什么机会?” 薛绥道:“殿下可曾听说,上京数位王公大臣,都想把未出阁的女儿进献给端王?” 李肇嘴角勾了勾:“皇兄艳福不浅。” 薛绥凝视他,轻轻笑道:“太子殿下年已及冠,除了谢皇后着急为殿下张罗婚事,旁人并不热心。而端王成婚多年,妻妾都有,只因没有子嗣,满朝文武就为他操碎了心。殿下以为,这是何故?” 李肇目光落在她身上,怒极而笑,“怎么,你有合适的太子妃人选?” 第16章 杀了么 薛绥一时无话。 怪不得都说李肇桀骜,就这狗嫌人厌的性子,谁会喜欢? 她笑了笑,接着上面说:“是因朝臣认为太子殿下早晚失势,东宫必然换主,只恐女儿嫁给太子落一身污名,累及亲族。对端王却寄予厚望,恨不得早早把女儿塞到他的后宅,为他诞下一男半女,以便将来端王克承大统,光宗耀祖,鸡犬升天。” “大胆!”来公公变了脸色。 好一个伶牙俐齿的丫头。 她怎敢在殿下面前胡言乱语,说这些大逆不道的话? 她怎么敢的? 她面前是当朝储君! 这一刻好似凝滞。 什么声音都没有,所有的目光都看向主位上那个人。在一阵极为低沉的气息里,久久才听得李肇低笑。 “让她说。” 薛绥欠了欠身:“殿下恕罪。” 她道了歉,又不徐不疾地道:“对太子而言,眼下局势是难看了一点,但福祸相依,也并非坏事。只要稍加利用,便可扭转乾坤。” “继续讲来!” “萧贵妃选的是侍妾,动的却是国朝根本。王公大臣争相把女儿往端王府里送,往好听了说,是联姻,往难听了说,是结党营私,私相授受。太子殿下虽不得人心,但正位东宫多年,我就不信御史台里找不出两个好用的言官。” 李肇嗯声:“继续讲!” 薛绥平静地道:“言官弹劾,历数端王与外臣过从甚密之实,痛陈萧贵妃后宫干政,萧氏权势渐盛之害,将其种种行径抽丝剥茧,添油加醋,置于社稷大业之下……太子以为,圣上会如何作想?” 李肇沉默了许久。 蓦地轻笑,好似幽夜古钟,低沉磁性,字字撞入人心。 “你是在为孤着想?” 薛绥抬头,触到他的目光,平静的心前所未有的波动,“太子殿下身边,不乏嘴甜讨巧之人,不差薛六一个。所以,薛六只说真,不说假,句句肺腑,是为太子前程筹谋。” 李肇:“薛六姑娘的肺腑,装的莫不是狼心狗肺?” 为他筹谋,谁当谁是棋? 薛绥微微一笑。 与李肇打交道分寸很紧要。 太真太假都不行,说错更致命。 “我以为,上京百姓都盛赞端王仁德,满朝无人可出其右。这是殿下的机会。” 帝王多疑心。 让端王破格执掌右翊卫和宫卫禁军,又托付京兆事务,由着他以修改刑律招揽人心,是真心疼爱,还是扶植端王节制太子?是帝王心术,平衡朝堂,还是爱屋及乌?只有皇帝知道。 没有端王,东宫坐大,对帝王是威胁。 若端王的势力大到可以威胁东宫的地位,那对帝王而言,又何尝不是隐忧? “薛六言尽于此,殿下自行参详。告辞了。” 薛绥该说的说完,不等李肇下逐客令,洒脱地行个礼,转身便走。 厚重的木门从中拉开,透出一丝薄透的光,温柔地打在她身上,熹微交织的倔强,让她看上去挺拔坚毅,又无畏。 不似女子。 李肇突然出声:“薛六姑娘!” 薛绥慢慢转身面对他,隔着不远的距离,浅浅含笑。 李肇目光落在她的身上,轻哼而笑,一言一行看似百无聊赖,却字字杀气: “不怕蛇,不怕孤。这世上,可有什么是你害怕的?” 薛绥淡淡道:“我怕死。” 李肇似笑非笑:“那大可放心。要死,你也只能死在孤的手上。”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 薛绥微微笑,抱个拳便转身,只见眼前黑影一晃,一个血淋淋的人影飞了过来,重重砸落在她面前的台阶上。 仰面朝上,一双眼死寂而空洞,眼角瘀青,面孔扭曲得不成人形,可见他受到了极度的惊吓。形若死人,可他活着,比死更痛苦地活着…… 此人正是尤太常家坠楼残废的三郎,尤知睦。 薛绥看向李肇。 李肇道:“薛六姑娘献计,孤纳了,这是回礼。” 薛绥一颗心直往下沉。 果然李肇不是去鸿福赌坊闲逛的,而是怀疑她,怀疑旧陵沼。 如果没有她推心置腹的这一番话,他会如何? 杀掉尤知睦收拾残局,还是干脆将她推出去? 又或者,这本身就是试探? 薛绥没有动。 李肇走了过来。 薛绥听到他的脚步声,就停在她身后,近得好似他呼吸的气息,都落到了头顶。 “见到昔日仇人,为何这般平静?” 太子按剑在侧,长身而立,看她片刻,慢慢将剑递了过来。 “在幽篁居杀他,无人知晓。” 薛绥仍是一动不动。 她许久没有经受过这么大的考验了,面前突然便出现了两条岔路,只要她选错,随时会有杀身之祸。 杀她的,就是那把剑的主人。 琼华堂里寂静无声。 有东宫侍从虎视眈眈,李肇不发话,薛绥走不出幽篁居。她看到小昭悄无声息地扶上了左腕。那里有旧陵沼特制的一柄袖箭,是为不时之需…… 薛绥给了小昭一个安抚的眼神,低头看着太子握剑的手。 那只手很白皙,骨节分明,干净漂亮,就如他这个人,看上去无比尊贵。咫尺之近,疏离千里。 她伸手拿剑:“劳烦殿下花心思了。” 李肇松手,长剑哐当一声落在地上,剑柄砸中了薛绥的脚尖,她没有动,看着李肇。 眼神交互。 两人四目相对。 较量好似是一瞬间,又仿若过了许久。 薛绥问:“殿下,尤三郎说了什么?” 李肇瞥一眼那个已去半条命,全然无知般的尤三郎,突然轻笑出声,弯下腰,近距离看着她的脸,眼角漾起微妙的风暴。 “他说昔日踩你,就如玩弄一只蚂蚁。” 门口的风好似比方才急,吹散她眼底的戾气。 薛绥垂下眸子,也跟着笑开。 也就李肇能想到这么巧妙的法子。 他不像端王满上京查找嫌疑人,而是审受害者。他将受害者重刑痛打,自然就套出他嘴里的话。得罪过的人,又或是他想了解的那个人,再无秘密。 这个尤知睦不能再落入李桓手里了。 薛绥看一眼血泊中的男子。 往事便如那奔腾的潮水一般,涌入脑海。 尤知睦说得没错,十年前的尤三郎玩弄她,就像玩一只蚂蚁。在那一群少年里,尤知睦不喜言语恫吓,最爱动手。他喜欢把膝盖顶在她的心窝,或是掐住她的喉头,让她觉得呼吸一口都成奢望…… 每当那时,尤知睦就很得意。 一种无法无天的得意。 他会对着她乞求的眼睛,和其他人会心大笑,然后狂妄问她。 “知错了吗?” “不知错在何处,对不对?” “错在你投错了胎!” “世间皆有尊卑。贵者,如我们。贱者,如你。你同蝼蚁,就该匍匐我们这些贵人的脚下,天命如此。” 薛绥看着尤知睦,将死的尤知睦,喉头腥甜之气不断上涌,抑制不住的痛苦便如附骨之疽,啃啮血骨。 “他不能动了。”薛绥道:“如今所求,无非痛快一死。” 就像她曾经在被他们欺凌时,常常冒出来的念头一样,死是最大的仁慈。 李肇扬了扬眉,“也可以不死。” 薛绥嗯声,“我回府还有家宴,不好沾染血腥。” 李肇:“孤可代劳。” 沉凝的声音,带着淡淡慵懒的嘲笑,若非此人是李肇,薛绥大概会觉得他体贴入微,待人亲和。 但他是李肇。 太子李肇。 薛绥抬头看他,那幽冷黑眸里倒映着她的模样,难以捉摸。 “尤三爷,我是薛六。” 那血人嘴巴张了张,似是想看清楚她。 李肇惬意地半眯起眼。 薛绥慢慢捡起长剑,挽个漂亮的剑花,直直斜飞出去,穿透尤知睦的胸口。 鲜血飞溅出来。 李肇一声笑,“仁慈。” 薛绥没有说话,弯腰行个礼,带上小昭扬长而去。 这次,无人阻挡。 - 回到薛府,薛绥已平静下来。 清阑院的绣姑候在梨香院,带来了一些衣物饰品,胰子香膏,胭脂水粉,雪姬看着这么多东西,欠着身子,对绣姑千恩万谢,说尽了好话。 绣姑鄙夷地笑,“要是六姑娘有雪姬这么懂事,大夫人要省多少心呐?” 雪姬喏声:“小女儿家的,就是嘴快,不知个轻重。且请大夫人息怒,莫跟她一般见识……” 绣姑撇嘴巴:“也算是许了人家的姑娘了,要再没个规矩,闲话就要拿给外人说了……” 薛绥在门外听见,迈过门槛便笑问:“刘嬷嬷受伤卧床,大夫人这便差了你来教我规矩?” 绣姑不敢正面顶撞,草草向她行个礼,笑不达眼底,“夜里寿安院摆饭,夫人交代,六姑娘别再穿得那样小家子气,走出去丢人现眼。这穿的戴的都送过来了,六姑娘好好拾掇拾掇吧,要是缺什么短什么,只管去清阑院说一声,莫要落了大房的脸面。” 雪姬在旁,一叠声的应是,不停朝薛绥使眼色:“要劳烦姑姑多说几句好话了。” 薛绥不动,不看雪姬,也不看那些箱笼,“那我这规矩,还用学吗?” 绣姑脸颊怪异地抽动一下,讪笑。 “老太太都夸六姑娘灵秀,奴婢哪来的狗胆,教六姑娘学规矩?” 薛绥点点头,让人收下东西,打发了绣姑一个铜板。 绣姑攥紧铜板,被羞辱得涨红了脸,暗暗哼声,甩袖出了梨香院,四下里看看,往薛月盈居住的琉璃阁而去。 梨香院的一扇小窗,轻轻合上。 小昭冲薛绥点了点头。 第17章 双环计 小昭跟上去瞧了半晌,回到梨香院。 如意还在整理绣姑送来的箱笼,不停地碎嘴子。 “瞧瞧,瞧瞧……这都是些什么劳什子的破烂?” “大夫人明摆着欺负咱们六姑娘,拿些府里姑娘太太挑剩下的,要么料子太薄,要么颜色太重,要么是早过时的花样,要么是从哪个压箱底翻出来的,一股子霉味儿……” “这些胭脂香膏,这,这,这都结成团了,便是丫头婆子见了都嫌弃,还能往姑娘的脸上抹不成?” 薛绥认真洗手。 一遍又一遍。 小昭瞧她脸色,想到在幽篁居杀掉的尤三郎,还有那个令人莫名畏惧的太子李肇,嗔怪如意:“你少说两句。莫要搅得姑娘心烦。” 薛绥回头,拿帕子擦手。 “这些都拿下去,分了吧。” 如意睁大眼睛,“啊?由婢子们分了?” 薛绥嗯声,似有倦怠:“不想要,一把火烧了也成。” 如意方才还瞧不上,闻声应诺,便笑嘻嘻去让人来抬东西下去。 人都出去了,薛绥将箱笼暗格里的画册取出来,半低着头,略微失神。 小昭走近,声音放低几分,“姑娘,绣姑在琉璃阁待了不到一刻钟。她前脚刚走,薛四姑娘的大丫头清竹,便从后角门出了府……” 薛绥恰好翻到尤知睦那一页。 她轻轻撕下,点燃。 火星在她眼睛里窜起,渐变成灰。 她道:“既然有人心急难耐,那便成全了吧。” 薛绥再次盥洗,更衣。 这套从坊市上买回来的夹棉襦裙,厚实暖和,领口和袖口镶有一层俏皮的白兔毛,长裙迤逦在地更显灵动,如意进来为她梳了个高髻,再簪一支玉兽金花钗,整个人看上去又飒又美。 薛绥看着铜镜里的人儿,“换个发型。” 如意道:“姑娘,这个好看,模样真俊哩。” 薛绥微微笑,“去寿安院谢恩,姿态且放低些。” - 东面的寿安院里,薛月沉正陪老太太说话,丫头进来禀报。 “王妃,六姑娘过来了。说在外头买了不少东西,来给老祖宗磕头。” 薛月沉放下茶碗,看了老太太一眼,眉头蹙起,不太想见。 崔老太太心里明镜儿一般,笑道:“薛六这丫头,委实变得不敢相认,想来也不那么合你的心意了。但你既要抬举她,迟早都得相处。不如趁现在,将她调教得顺手些,待日后入了王府,也更为得用……” 老太太向着嫡孙女,句句肺腑。 薛月沉很是惭愧,“不瞒祖母,我心下忐忑,不知做得对是不对。近来王爷为尤太常家的案子发愁,后宅一次不曾踏足,这个节骨眼上我也不敢跟他提府里进新人的事。贸然抬六妹妹入府,只怕不讨他喜……” 崔老太太饮口茶,睨她一眼。 心知她担忧的,不是王爷不喜欢,而是怕王爷太喜欢,还担心几个侍妾进门,后宅不宁。 但成了精的老太太不去说破,顺着她说。 “那案子还未了结?” 薛月沉摇摇头,“昨夜我去书房给王爷送汤,偶然听来一嘴,那尤三郎本已摔得不能行走,竟好端端失踪了,你说奇也不奇?王爷说,案子更复杂了,还牵扯到什么前朝旧人……” “前朝旧人。”崔老太太喃喃自语。 薛月沉年轻,很多事情不知情,可老太太是从那个年代活过来的。她清楚记得当年,千军万马杀入皇城,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的景象,还有传闻中被坑杀的二十万士兵…… 老太太心里起腻,不知不觉皱起眉头。 见薛月沉看过来,才笑吟吟握住她的手。 “朝堂上的事,你无须替王爷劳神。爷们有爷们的天地,你替他打理好后宅,便是人妇的贤德。” 薛月沉脸颊微微一红,“孙女明白。” 老太太问:“可还记得六姐儿出生那年,来府上的灵虚道长?” 薛月沉点头。 老太太道:“灵虚道长那时便说了,你是八运福星转世,她是七煞灾星投胎。你来日是要洪福齐天,享无上尊荣的,她与你是云泥之别……” 她拍拍薛月沉的手背。 “等有了王爷的子嗣,这一关便算过去了。借个肚皮的事,端王妃,目光要看长远些……” 薛月沉双眼便红了起来。 “祖母说的是。六姐儿在外头候半晌了,让她进来吧。” - 薛绥来寿安院后,便打发小昭去找锦书。清竹偷摸出府,定是要作怪,得要多些防备。 她自己带着如意进来,给老太太和薛月沉分别请了安,又是一番道谢。 薛月沉和老太太也客气,询问她今日出府的市井见闻,买了什么,哪里买的,可还合意。 零零碎碎地说一会话,各怀鬼胎,竟也其乐融融。 崔老太太道:“以后你们姐妹,要在一个宅子底下住大半辈子呢,可不要生分了……” 薛绥道:“自当为王妃尽心。” 她始终称薛月沉王妃,很恭顺。 薛月沉从她脸上窥探不出更多的情绪,有心试探一番,便将萧贵妃要一同纳五个姬妾入府的事,当着薛绥的面,在崔老太太面前大倒苦水。 崔老太太便道:“六姐儿,你看你长姐为了你的终身大事,这回可是受了一肚子委屈。往后新人入府,后宅姬妾多了,少不得要生事,你得为你长姐多担待一二。” 薛月沉叹息,“老祖宗说这个做甚?莫要吓坏了六妹妹。” 薛绥听她们一唱一和,不着痕迹抿去嘴角的笑:“王妃不用为这等小事费神。要是不愿府里进新人,此事很好办。” 薛月沉瞧着她,“妹妹,你有法子?” 薛绥道:“我不通晓朝堂大事,但在旧陵沼见得多了,哪怕一个普通的鬼市商户,也不会让下头的伙计和买卖贼赃的客人私下里勾搭。一旦伙计和客人打成一片,便不会好好做事,保不齐还要合起伙来坑骗东家……” 崔老太太看了薛月沉一眼。 薛月沉眼底透出光亮,“你说仔细些?” 薛绥道:“贵妃一下子替王爷收下几位臣子的千金,就不怕替王爷惹来麻烦么?王妃大可劝说,横竖是为王爷好,贵妃定然会听……” 薛月沉是大家闺秀,学的是为妇之道,相夫教子,但这件事不难理解。 萧贵妃想为王爷多添助力,那圣上呢? 要是太子一党,或哪个不长眼的言官,在圣上面前参上一本,说端王结党营私,那不是给王爷惹祸? 有没有参奏另说,但这个理由足够说服萧贵妃,不为王府后宅添人。 萧贵妃不仅不会责怪她善妒,还得夸她孝顺,贤惠。 当然,这不是一个多么高深的道理,也不算狡诈智计,她甚至不觉得这是薛六的聪慧,只是她恰好想到而已。 “六妹妹好巧的心思。来,这个镯子拿去戴着,看喜不喜欢。” 薛月沉越发坚信净空法师的话。 这个六妹妹,就是来为她挡灾的。 薛绥轻抚腕上带着薛月沉体温的碧玉镯子,心情也很复杂。 她不在意端王纳五房姬妾,还是十房姬妾,她只要薛月沉按她的路走。 她也不在意薛月沉劝谏萧贵妃的结果如何。只要萧贵妃收了那些臣子的“大礼”,哪怕将他们的女儿退回去,有李肇的言官煽风点火,就会在皇帝心里种下猜忌和怀疑。 一计双响。 这是她第一次把手伸向朝堂,这条路荆棘遍布,充满了危险和挑战,却也是她复仇路上,必须跨过去的一道坎…… 因为她忘不掉那个声音。 “平乐小公主是陛下最宠爱的心肝肉,你这条贱命,还妄图挣扎?不想死就好好受着,低贱的蠢物!” 要是不宠了呢? 要是皇帝也护不住她了呢? 第18章 招惹 清竹一个人在承天门外的钟楼下,走来走去。 时不时回头,望一眼钟楼,直到看到那一抹熟悉的身影,才欢喜起来。 “顾郎君!” 顾介靠着靖远侯府的门荫,在户部的金部司谋了个令史,处理一些金库杂务。他会读书,脑子也活,靖远侯是一个威名赫赫的武将,对这个文弱的儿子寄予厚望,塞到户部便是为了让他广结人脉,为来日晋升铺路。 顾介刚和同僚出来,便看到清竹。 “咳!”他朝同僚揖礼拜别,左右看了看,走过来,“可是你家姑娘有事?” 清竹扑噗一乐,看到顾介眼里的担忧,笑容变得更为明朗。 “姑娘给顾郎君的信,请顾郎君即刻就看……” 清竹从袖子里掏出一张折好的素笺。 顾介看完就变了脸色,“胡闹!这是何人给盈儿出的馊主意?不成不成,我与那薛六绝无可能。” “顾郎君莫急。”清竹道:“我家姑娘为人如何,顾郎君最是明白。这眼看六姑娘要去王府为妾,姑娘很不落忍,定要救她脱离苦海。姑娘也说了,这也是为顾郎君考虑……” 顾介犹疑:“为我考虑?” 清竹道:“顾郎君好生思量,春夫人属意的儿媳是何人?我们家姑娘,这是把委屈往肚子里咽,也要成全春夫人的心意呀。顾郎君怎么还不明白?” 顾介听得心都快碎了。 盈儿为他,受了太多委屈。 可是他母亲出身低,没有见识。她看不到盈儿的好,偏就喜欢那个薛六,这两日听说薛六回到尚书府,还长吁短叹,说错过了…… 只怕盈儿嫁到侯府去,还得看她脸色…… 顾介拽紧手里的信,叹口气。 “我知盈儿良善。可我顾介怎可愚孝,做负心之辈?” 清竹看来来往往不时有人,不再逗留。 “姑娘说了,有顾郎君的真心,这些苦都不算什么。今儿夜里,姑娘会为顾郎君留门,郎君别辜负了姑娘的一番心意。” 清竹福了福身,低着头匆忙离开。 她并不担心顾介不来。 四姑娘的话,顾郎君就没有不应的。 只是,她也不懂。那绣姑几滴眼泪、几句话的挑唆,她当丫头的都看得出来,不安什么好心,无非是怂恿四姑娘做大夫人的马前卒,四姑娘竟会不知? 为了阻止六姑娘去端王府,四姑娘竟肯把心爱的郎君赔进去,真是舍得。 - 寿安院黄昏时便热闹了起来。 几个姐妹围着薛月沉,叽叽喳喳,无不艳羡。 嫁为端王妃,是这些姑娘够不着的姻缘,没出阁的都想仰仗大姐,寻个好人家。 唯有回娘家小住的薛二姑娘,少言寡语。 薛绥不由多看她两眼。 二姑娘名叫薛月楼,没有老大薛月沉的端庄大方,也没有老四薛月盈的婉约温柔。她一个人冷冷淡淡地坐在一旁,面容削瘦,不上脂粉,头上仅簪一根寻常钗子,没有其他配饰。 两个字形容,寡淡。 她不与人谈话,活像一个隐形人。 薛绥回府次日就听如意说了,二姑娘是带着那个痴傻儿子回的娘家,约莫有十来日了,二姑爷都没有派人来接,大夫人的脸色是越来越难看了,二姑娘也艰难。 但薛绥注意她,却不因这些。 只因薛月楼的夫婿,是内史侍郎姚弘之子,姚围。 画册上的人。 二人对视,薛月楼点了点头。 薛绥也朝她笑笑,皆不多话。 家宴男女分席,中间置了帘子。 薛绥回府这么久,还没有正式见过薛府的那几位小爷。 多年不见,听着声音,她分辨不出谁是谁,但能听出长房嫡子,薛览的声音。 他是傅氏的掌心肉,宝贝得什么似的,在兄弟间说话也极为轻佻,很容易识别出来。 丫头们穿梭膳堂,菜肴流水似的上桌。 一个寻常家宴,珍馐玉盘琳琅满目,略微一数,竟有数十道之多。 薛绥幼年没有机会上薛府家宴的桌子,在旧陵沼里师傅待她不错,可都是节俭人,不会如此奢侈,她从未吃过这样多花样繁杂的菜色。 薛月沉身份尊贵,坐在老太太旁边。 她入座,众人才依次坐下,等老太太提筷子,丫头才开始给姑娘们布菜。 儿孙满堂,崔老太太很是满意,笑道:“寻常家宴,不必讲那么多规矩。难得你们的大姐姐回来,六丫头也寻回来了,不如把帘子撤去,让他们兄弟姐妹好生热闹热闹。” 府里规矩大,老祖宗的话也大。 小的两个孩子欢天喜地。 待帘子撤去,各自见过,小爷们的注意力都落在刚回府的薛六姑娘身上…… 他们还没有经历过什么大事。 旧陵沼的名字,提起来就令人害怕,眼神难免异样…… 崔老太太笑眯眯地看着儿孙们,好似想到什么似的,眼神在膳堂巡视一圈,落在三夫人的身上。 “老三呢?说好今晚家宴,不要缺席。你相公去了何处?” 钱氏刚端起饭碗,闻声又放回去,不紧不慢地笑应:“老太太这话问得儿媳好生难回。腿长在他身上,我还能拿根绳子把他拴在腰上不成?” 钱氏是商户女,公认的没有规矩,仗着娘家有钱,性子很是悍跋。 她酸不溜秋一句话,气得老太太牙痛。 “你做妻子的,也该拘着他一点。小辈们都大了,他一个长辈,这样不着调,像什么话?要是小辈都有样学样,这老祖宗的规矩,不得坏在他手上。” 钱氏撇了撇嘴,皮笑肉不笑地应一声,老太太便不再提。 儿子是她自己生的,什么德性,她最清楚不过。 “开席吧。” 女眷这边很是安静,食便不言,很懂规矩。但几位小爷却很活泼。 薛览今年二十有二,在大理寺任职录事,官不过八品,却因是长房嫡子,亲姐夫又是端王,素爱高谈阔论,在府里兄弟面前说起奇案秘辛来从无顾及。 “那尤三郎的事,听说了吗?好好的大活人,不翼而飞了……” 三房九岁的小郎薛驿,听得眼睛都直了。 “会不会是被厉鬼拘走了?” 薛览哧一声,“哪来的厉鬼?你少看些神神怪怪的话本。我今日下值,看到京兆府的人,在水塘里捞尸。他们说,那尤三郎,偷偷在崇仁坊的宅子里,安置了十数个美人儿。这厮平日荒唐,对美人儿非打即骂,想是把人折磨得狠了,这才合起伙来,趁他受伤动弹不得……” 他做出一个狠戾的眼神。 “杀人碎尸。” “阿览!”薛庆治制止他,“莫谈朝事。” 平常在家议论政事,父亲偶尔还会点拨几句,今日竟不许说? 薛览没有注意到薛庆治脸上的凝重,又忍不住道:“也有人说,这般行事,颇像旧陵沼守尸人所为。说不定是有人买凶杀他……” “啊!”一声尖叫,打断了他的话。 只见一个丫头端了碗滚烫的热汤,悉数洒在薛六姑娘的身上。 衣裙上散发着热气,薛绥却没有动弹,她仿若没有知觉,表情都无甚变化。 老太太率先出声:“大胆!你是怎么做事的?” 那丫头吓坏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老祖宗饶命,婢子方才害怕,一紧张就,就洒了……” 崔老太太厉声:“你怕什么?” 丫头怯生生抬眼,看了看薛绥,迅速低下头去。 “怕,怕,旧陵沼……” 三个字很轻,却足够落入众人的耳朵。 这个从旧陵沼回来的六姑娘,让她感到害怕。 屋子里静寂了一瞬。 方才就不住有人打量薛绥,如今更是齐齐朝她看来,一个个屏着呼吸,好似对丫头的话感同身受,在薛六身上闻到了属于旧陵沼的腐朽和阴森气息。 薛绥从如意手上接过帕子,就像没有看到那些不友善的目光,慢条斯理地擦拭衣裳。 “不妨事。” 崔老太太看那丫头一眼,“六姑娘饶了你,还不快退下?再毛手毛脚,仔细揭了你的皮。” 那丫头磕头谢恩,小心翼翼地退下去了。 薛月盈笑道:“这春寒料峭的,着了凉可不好。琉璃阁离寿安院近,六妹妹不妨随我去换身衣裳?你我身形相仿,我正好有几身还没上身的新衣……” 薛绥似笑非笑看她一眼,“有劳四姑娘。” 她待要起身,手臂被人按住了。 是坐在她旁边的薛月楼。 家宴上她一直不开口,这会儿倒是浅浅出声。 “怜水阁比琉璃阁更近。我看六妹妹生得清瘦,我的衣裳,料想六妹妹也可以穿。” 薛绥望她一眼。 薛月楼的眼里看不出情绪,也没有关心。 每个字,都是寻常。可她的手,握得她很紧。 薛绥微微一笑,轻轻推开。 “多谢二姑娘好意。四姑娘先开口,我也不好拒了她的心意。” 薛月楼看着她离席,张了张嘴,没有多说什么,却惹来傅氏一声冷哼。 “顾好自己吧。回娘家住多久了?二姑爷也没说来瞧你一眼。你也不说回去服个软,是要等八抬大轿请你回去不成?” 薛月楼低下头,没有说话。 第19章 暗夜私会 薛月盈将薛绥带入琉璃阁,丫头取来衣裳,将房门一关,便慌里慌张地出来。 “衣物搜一搜,随便留下一件什么信物都好。” 清竹点点头:“吩咐清红了,姑娘放心。” 薛月盈并不放心,明明这样凉快的天气,她竟觉得浑身是汗,掏出帕子擦了好几次额头。 “千万莫让她看出端倪。” 清竹应了一声。 很快,丫头清红拉开门缝,手上拿着薛绥换下的衣物,远远地朝薛月盈点点头。 清竹道:“姑娘,顾郎君会来吗?” 薛月盈哼声:“他敢不来。” 清竹叹气,“姑娘当真愿意,便宜了六姑娘?” 薛月盈眉头不由深深皱起。 她当然不想跟薛绥共事一夫,还让她做平妻。 这只是她的权宜之计。 一来可见大度,挽回她抢妹妹姻缘的名声。 二用平妻的名义,平息顾介母亲的不满,以免她嫁过去就受婆母磋磨。 三来她着实不想让薛绥去端王府。 有一种强烈的意识告诉她,薛六很可能会得宠于端王。到时候她飞上枝头做了凤凰,谁看谁的脸色,就显而易见了。 但薛六嫁到靖远侯府却不一样。 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她有顾介的宠爱,薛六就是一只秋后的蚂蚱,永远只能被她踩在脚下,就像当年一样,别想翻身…… 可谓是一举多得。 如今端王妃归家,坐实她对顾介有心,又有染,那么,脏的就是薛六,她们身份就会调换,薛六成了抢人丈夫的下贱女,她才是受害者。 一旦木已成舟,大姐也再不能把薛六抬入王府,什么荣华富贵都和她无关了。 “四姑娘。” 薛月盈闻声看过去。 换了身好衣裳,薛六就似变了个人。簌簌轻裙,在腰间收束成柳,独立屋檐下,挺拔而修长。 十年前她很倔,被打被骂从不吱声,如今倒是笑盈盈的,见谁都客客气气。 薛月盈也换上笑脸,上前拉住她的手,“走吧,我们用饭去。方才的事,你不要放在心上。大夫人掌中馈,也不能诸事妥帖,这家宅后院,你让让我,我让让你,不失体面就好。” 薛绥微笑,“四姑娘说得是。” 两个人有说有笑地回到席上。 薛月楼抬头看她一眼,没有出声。 薛绥就像忘记方才的不愉快,大大方方吃饭,散席时,在薛月楼的身侧低声道一句谢,便领着丫头回了梨香院。 雪姬没有名分,上不了府上家宴的桌子,薛绥便陪着她又用了一餐粗茶淡饭。 母女俩说了会儿话,雪姬听到如意说家宴上的事,喉头不禁发硬。 “六姐儿,你受委屈了。” 又道:“再忍耐些时日,等去了王府,若得王爷垂怜,有一子半女傍身,这辈子也就有依靠了。” 薛绥抬眼,细细端详她:“当年你跟着薛庆治,可是这样想的?” 雪姬愣了愣,通红的双眼浮出一层泪雾。 想当年,她一舞动京城,引来多少京中名流追捧? 阁里妈妈也惯她,早早便放出话去,由她挑一个如意郎君来赎身。她看中薛庆治,因他长相出挑,又是世家公子,原以为自此摆脱贱籍,可托付终身,谁料当夜里许下的承诺,转眼便成过眼云烟。她挑来挑去,挑中一个火坑。 “六姐儿,是娘命不好,害苦了你……” 她抬袖拭泪,薛绥不忍再多说,宽慰几句,让丫头彩绢带她去休息,便各自回房。 转头便是月上中天。 “姑娘,姑娘。” 半夜里,房门被人敲响。 薛月盈没有入睡,和衣躺在床上,听到丫头的脚步声便坐起来。 “如何?顾郎可入府了?走,我们即刻去梨香院捉奸……” 门吱呀打开,清竹掌着灯,脸上满是疑惑。 “是,是碧梧院的主子,屋里招贼了。” 什么?薛月盈吓得变了脸色,“这个顾郎好生糊涂,碧梧院和梨香院都分不清?” - 夜风里,后宅喧嚣声声。 碧梧院是端王妃薛月沉出嫁前居住的院子,她这次归省仍旧被安置在这里。 端王妃院里进贼,那还了得? 一点小动静,顿时惊动了整个尚书府。 薛庆治也赶紧披衣起身,从赵姨娘的房里赶了过去。 “端王妃在府里小住,里里外外都有家丁看守,戒备森严,怎么会有小贼?” 那护院也是一脸疑惑,“小的也是不知。临睡前叮嘱了各院,要小心看守……” 薛庆治脚步一滞。 “你去,多调派些人手。一定要人赃俱获。” 薛庆治心内思忖:端王和太子不对付,这一出说不定是太子诡诈,趁着端王妃回娘家,搞出什么猫腻。 不料,等他带着一群护院家丁兴师动众地赶到碧桐院,却看到傅氏满面尴尬地立在门口。 身边的两个丫头也不知所措,头垂到了胸口。 薛庆治绷着脸:“怎么回事?小贼可捉到了?” 氤氲的灯火将碧桐院照得亮如白昼。 那个被堵在院子里反剪双手不知所措的“小贼”,一脸无辜地看着蜂拥而至的众人,弱弱地唤了一声。 “大姑。姑父……” 薛庆治看得气结,“怎么是你?” 傅氏也气不打一出来,“景晖,你来做什么?” 院子里一片噤声。 这个傅景晖,是傅氏的亲内侄。 若单单是亲戚就罢了。 可薛月沉嫁入端王府以前,傅氏的娘家有心把大侄女娶回永定侯府。那时候,薛家没有和端王议亲,薛月沉与傅景晖从小相识,表兄表妹,关系亲厚,傅氏认为嫁回娘家去,没有人欺得了女儿,等将来傅景晖承了爵位,那女儿也是侯府主母,吃不了亏。 因此,那会儿两家没人反对,薛月沉也默认了。 后来朝事变化,薛月沉被萧贵妃相中,这才断了心思。 但这事,上京城里知道的人不少。 如今薛月沉前脚回娘家,傅景晖后脚就夜闯碧桐院,怎会不招人闲话? 薛庆治铁青着脸,“你如何进来的?为何没有惊动旁人?” 傅景晖支支吾吾,说不出个道理。 傅氏又急又气,“王妃,王妃如何了……” 她急匆匆往里走,只见台阶上的门嘎吱一声开了。 薛月沉披一件狐毛锦缎的银白披袄,立在中庭,整个人好似披了一层银霜,几缕发丝在夜风中轻轻拂动,脸色难看,一言不发。 站在她身边的,一是丫头,一是薛绥。 傅氏错愕地看着她。 薛庆治沉着眉:“六姐儿为何在此?” 薛绥微微一笑,看着火光照耀下的人群,淡淡道:“家宴吃多了睡不着,便上门找王妃说些体己话。我姐妹正秉烛夜谈,听到外头喊捉贼,吓坏了……怎么,这是贼人捉住了?” 薛庆治点点头,重重松口气。 幸好,有六姐儿在王妃的身边。 下人再怎么嚼舌,也不可能说端王妃带着妹妹跟外男私会,没那个理…… 大姐儿的名声保住了,但是,这件事的罪魁祸首,却不可饶恕。 第20章 亲近 “你们都退下!” 家丑不外扬。薛庆治不好当众发作,摆了摆手,目视家丁护院和小厮丫头散去,只剩下薛家自己人,这才指着傅景晖。 “傅氏,你即刻把这孽障给我送回侯府,顺便问问永定侯,他是如何教养的儿子!” 傅景晖面如土色,忙双膝跪地,“姑母救我。” 他早有家室,娶的是怀化将军家的二姑娘,丈人和几个舅兄都在军中任职,脾气火爆,要把事情闹大了,可不得了。 傅氏沉下脸,“你不说清楚,谁也救不了你。” 别看端王性子温和,那都是给人看的,那座皇城里,就养不出一个简单的王爷。事情要是传到他的耳朵里,这顶绿帽他戴是不戴? “你说,是受何人指使?” 傅氏想找一个替死鬼,没想到傅景晖听不懂,吓得直接就交代了,“姑母,是您传信与我,说月沉表妹回府,邀我前来一叙。还说……走马厩那头,特意给我留了门,教我莫要惊动旁人,径直往碧桐院找表妹……” “荒唐!”傅氏气得五内俱焚。 这个大侄子简直就是一个草包。 “我何时传过信?信呢?” “姑母,你说要阅后即焚,不可留下把柄……” 傅氏气得几欲昏厥,恨声道:“我兄长怎么会生出你这等蠢货?你好端端一个侯府世子,到姑母家里,便是被巡夜的瞧见,大大方方便是,非要鬼鬼祟祟东躲西藏,让人当成小贼来抓,你是要丢谁的脸?” 傅景晖垂下头:“姑母,我,我也是一时慌了神……” 什么慌神?就是做贼心虚。 以为来跟薛月沉幽会,被人发现便慌不择路。 傅氏瞪他一眼,望向薛庆治铁青的脸,难得低声下气。 “老爷,此事定有蹊跷,景晖年少无知,恐是遭人算计……” 薛庆治虽是不喜,却也不信傅氏会做这种糊涂事,冷哼一声便道:“你的好侄子!要是坏了王妃的名声,我绝不轻饶。” 傅氏自觉理亏,软声道:“我是大姐儿的亲娘,怎会害她?定是哪个天杀的暗中捣鬼……” 又道:“今晚来的都是府里人,回头招呼下去,都管好嘴,料想不会外传。若有人问起,便说景晖黄昏时分来的,夜间多饮了几杯,走错了路。” 薛庆治听得头痛,不耐烦道:“这种说辞,谁人肯信?我看便是你这侄子心怀不轨……” 说到这里,他看了看薛月沉,轻轻哼声。 “从今往后,不许他再踏入薛府半步!” “你!”傅氏袖子一甩,也动了气,“老爷是要断了这门亲戚,跟永定侯府交恶吗?” 念及朝堂局势,薛庆治脸色稍稍好转。 “罢了。你看着办,若有半句诋毁之言传出,我跟这孽障没完。” 薛庆治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傅氏气得胸脯起伏,刘嬷嬷忙上前搀扶,与她耳语两句。 傅氏脸色一变,恶狠狠剜一眼站在旁侧的薛月盈,又森然问傅景晖:“你再说一遍,你是从哪里入府的?” 傅景晖道:“马厩旁的后角门……” “当真有信?” 傅景晖很是冤枉,“姑母,千真万确。” 他又回头去看薛月沉:“表妹,我实是冤枉……” 薛月沉冷冷道:“你合该称我一声端王妃,方才妥当。” 傅景晖脸色涨红,少年时青梅竹马的表妹,此刻已是身份悬殊。他赧然不已,慢慢低头,“端王妃。” 薛月沉站在台阶上看他。 思忖当年是如何看上这么一个人,还差点与他成亲的? 她生性高傲,不肖再说一个字,转身入内,这才拉着薛绥的手,缓口气。 “六妹妹,今夜若非你及时赶到,我这名声可就毁了……” 她和傅景晖的事,李桓是知情的。他嘴上没说什么,可多年来,一直不冷不热,说好听点是相敬如宾,难听点便是从没有真正把她放在心上。 本就夫妻情淡,要名声受损,可怎样在端王府立足? 她犹自心有余悸。 又一次认定,净空法师法力无边。 薛六,果然可以为她挡灾。 “六妹妹,你帮姐姐大忙,姐姐来日必不会亏待了你。” 薛绥轻声道:“王妃也帮了我的大忙。你我姐妹,本该同气连枝。” 薛月沉不明白她说的“大忙”是什么,只当她有意跟自己亲近,笑道:“你真是我的福星,佑我平安。往后,我便唤你平安,可好?” 薛绥低眉顺眼:“随王妃喜欢。” 薛月沉这一刻怎么看眼前的薛六,怎么顺心。她笑着将薛绥送出碧桐院,生怕没有人看见似的,特地带上几个侍女,将灯笼照得明晃晃的,大声说了许多关照她的话。 于是,阖府的人都知道了,薛六姑娘得端王妃看重。 姐妹情深,远胜其他庶弟庶妹。 - 梨香院里,如意笑得前俯后仰,花枝乱颤。 “大夫人这回颜面扫地,也不知要拿谁出气。这事嘴上没人敢说,背地里不知传成什么样呢。” 雪姬轻蹙眉头,叹气,“王妃向来良善,只是那永定侯府的世子,多年过去,怎还贼心不死?” 傅景晖贼心死没死,薛绥不知。 但约他来府上的信,是她让人递的。 薛月沉嫁到端王府前,跟他有些眉来眼去,成婚后,她就避着傅景晖了。 可这人越是得不到,心里越是痒痒,收到信,傅景晖便屁颠颠来了。他太自信薛月沉对他的情分,甚至没有怀疑过有人使坏。 小昭给薛绥铺床的时候,悄声笑,“还是姑娘技高一筹。” 薛绥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这才哪到哪。” 小昭道:“姑娘何不趁机将那些跳梁小丑,一并宰了,省得麻烦。” 她眼里似有火焰闪烁。 如意端来铜盆,为薛绥净手,笑吟吟道:“姑娘这手,白皙柔嫩,漂亮着呢,干净着呢,万不可脏了。” 薛绥闻言,望着小昭一笑。 “手不能脏,这是正理。” 小昭哦声,撅嘴嘟囔:“如此便宜他们,太不解气。” 薛绥见她满心想着杀杀杀,不禁莞尔,“好戏才将开始,急什么?” 大夫人此番受挫,不会善罢甘休。 薛四姑娘,少不得要受些活罪了。 - 傅氏半夜送走了傅景晖,没有惊动外人。 可次日事情就在薛府里传开了,添油加醋,不像个样子,只是府里人都被捂了嘴,不敢大着嘴巴往外说。 薛月沉强自镇定,心中却如油煎。 回娘家本为躲两日清闲,谁料惹来一身的腥臊。 薛月沉有苦说不出来,除了薛绥,对其他人都不给好脸。 大清早,眼眶淤青地起床,早膳都不用,便带着丫头仆妇摆驾回府。 薛家一大家子齐齐到府门送行。 春寒未散,冷风肆意地割扯着面庞,寒意往骨子里钻。 傅氏心中酸楚,几次想解释什么,都被薛月沉堵了回去。 “父亲、母亲,还望保重身子。” 傅氏握住她的手,“大姐儿,阿娘最是心疼你,断不会害你……你千万珍重自身,有什么事,遣人来说一声,有阿娘做主。” 薛月沉低低应了一声:“女儿明白。” 她抬头环视站在父母身后的弟弟妹妹,略微点头,“你们好生侍奉长辈,守礼持家。” 众人齐齐应声:“是。” 薛月沉将目光转向薛绥,单独交代她。 “往后府里谁敢欺你,只管到端王府报信。自有我为你撑腰!” 薛绥屈膝行礼,“多谢王妃!” 薛府众人脸色各异,各怀心思。 薛庆治轻抚长须,刚唤一声“大姐儿”,薛月沉已漠然转身,仿若未闻,径直在丫头的搀扶下,登上王府的马车。 她埋怨母亲,没有管束好侄子,但更恨父亲昨夜大张旗鼓带那么多人来“捉贼”,令她颜面尽失。 就算有六妹妹在她房里,可证清白。但傅景晖出现,府里人私下却难免笑话她,这别扭怎么都过不去。 傅氏有苦难言,走到马车边说了几句宽慰的话。 薛月沉这才正眼看她,“母亲不要薄待了六妹妹。王爷看重规矩,府里早做好准备吧,莫失了礼数。” 为王爷繁衍子嗣,是薛家的心意,也显她正妻的大度。 傅氏的叹息在齿间辗转,想再叮嘱几句,薛月沉却不爱听了。 她瞥一眼人群里低头垂目的薛绥,吩咐车夫启程。 待马车远去,傅氏手里的帕子几乎绞成了咸菜疙瘩。 她红着眼对刘嬷嬷道:“大姐儿是从我肚子里爬出来的,她什么性子我最清楚。从来没给我黑过脸的女儿啊,这一回,竟与我生出嫌隙了。” 刘嬷嬷劝道:“大夫人宽心。母女怎会有隔夜的仇?过两日,等王妃气消了,自会明白大夫人苦心。这世上,谁会比大夫人更心疼她?” 傅氏突然想到什么,咬牙切齿。 “你去,将四姑娘唤我房里。我今日要好好盘审盘审她。” 第21章 解气 大户人家磋磨庶女的手段很多,傅氏选择了最简单也最让薛月盈难受的一种。 拟好的嫁妆单子,生生划去了一半。 薛月盈听到消息,脸都白了。 她拎着一个食盒到清阑院,往大夫人面前一跪。 “母亲早膳就沾两口汤水,几未进食。想是为大姐姐的事情忧思过度。盈儿特地向张大夫讨了个宁神的方子,炖了这盅百合益气汤……” 她将一个青瓷小盅从食盒端出,双手高高奉上。 傅氏淡淡瞥一眼,低头饮茶。 薛月盈手上的瓷盅滚烫,却不敢松开,片刻间,眼眶便已泛红。 “盈儿不知错在何处,请母亲开恩。” 不得不说,薛四很机灵,会做人。这些年知冷知热地侍候大夫人,侍候得无微不至,比傅氏身边的丫头还要得力。 然而,这次她胆子大到侵犯她亲生女儿,傅氏断不肯饶她。 刘嬷嬷看一眼主子,扯着嗓子数落:“四姑娘,你也忒不懂事了。大夫人对您那可是掏心掏肺啊。您瞅瞅这府里,除了大姑娘,就数你嫁得风光。你做姑娘的不知检点,大夫人为了你的婚事,受了多少唾沫星子?你如今是哪里不如意,竟要祸害大姑娘?” 薛月盈无辜地抬头,泪珠子泫然欲泣。 “母亲,盈儿没有。我也不知傅世子会来……” “还敢狡辩?”傅氏面容冷漠,猛地抬手,一巴掌扇在薛月盈脸上。 汤盅从她手上摔落,屋内顿时弥漫起药材和食物的香气。 薛月盈脸颊发红,掌心也烫得通红,却不敢喊痛,只以手抚面,默默地垂泪。 傅氏犹未解气,长指甲狠狠戳她的额头,“小贱人,还敢在我面前装蒜?我问过门房,说是你使了银子,吩咐他留门!不然傅世子如何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进来?” 薛月盈拼命地摇头。 短短几天,她已是二度挨打。 她委屈得抽泣,难以抑制,“女儿自小在母亲跟前养大,什么样的性子母亲最是明白。不敢隐瞒母亲,女儿确有吩咐留门,然那信是写给顾郎的……并非祸害大姐姐,更不是为我自己,我是想为母亲分忧啊。” 傅氏冷笑,嘴巴都快气歪了,“为我分忧?莫要以为,我不晓得你心里那点小算盘。你以为坏了大姑娘的体面,老爷就最疼爱你了?简直是痴心妄想,庶出之女,一辈子上不得台面!” “母亲——”薛月盈眼眶中蓄满了泪水。 在傅氏一句比一句尖刻的斥责里,她强忍悲愤,咬牙道:“盈儿以为,此事必定是六妹妹所为……” 刘嬷嬷那天挨了薛六的打,对她的痛恨,远胜于薛月盈。 闻声,她跟着挑拨,“四姑娘素日最是孝顺大夫人,想是不会有此等祸心……” 薛月盈连连点头,“为了不让母亲劳心,不让大姐姐受骗,盈儿不惜将心爱的顾郎亲手推了出来,甚至甘愿与六妹妹共事一夫,又怎会害大姐姐?母亲若不信,可唤来顾郎,当面对质。” 她眼下也不知顾介为何没有赴约,但心中笃定,此事与薛六有关。 大夫人看她说得斩钉截铁,肚子里乱蹿的火,渐渐平息。 但思忖片刻,仍是觉得难以置信。 “薛六?我谅她有这个心,也没这个胆,更无这般本事。” 刘嬷嬷提醒她:“六姑娘离府十年,又在旧陵沼混迹,结识不少三教九流,有的是肚皮官司……大夫人,此事还真说不准呢?” 傅氏摇头,“不可能。她若要毁掉大姐儿,昨夜又为何现身碧桐院,在大姐儿房中?” 刘嬷嬷和薛月盈也想不通。 但想不通的事情,全赖薛六便是。 谁让她是七煞灾星,天生的坏种? 若非薛六回府,就不会发生这些,可怜她辛苦筹谋这些年,无非为了嫁一个好人家,得一个好夫婿,日后相夫教子,荣耀门楣。 她何错之有? 薛六因何要比她嫁得好? 说是为妾,可那是端王,将来会登上龙椅的端王。 要不是肚子里有了,她也甘愿去端王府为妾。 可大姐姐好刻薄,嫉妒她得父亲宠爱,宁愿选薛六,也不选她。 薛月盈越想越是气闷:“母亲莫非忘了?六妹妹生来便是不祥之人?以前府里从来没有出过这种差错,自打六妹妹回府,便是非不断。日后她去了端王府,不知大姐姐会不会遭她毒手……” 傅氏的脸色猛地一变,“住口!你竟敢诅咒我的大姐儿?” 薛月盈垂下眼,“盈儿不敢。盈儿只是在想,要如何为母亲分忧。” 在傅氏疑惑的目光里,薛月盈从怀里掏出一个淡粉色的绸缎荷包,上面用丝线绣着一对振翅欲飞的蝴蝶。 这是从薛绥换下的衣裳里搜出来的。 “这个荷包,本为昨夜抓奸所用。没有用上,女儿便想个别的法子吧。” 傅氏和刘嬷嬷交换个眼神,神色稍缓,说得阴阳怪气,“你要做什么,莫在我跟前说,我一概不知,也懒得理会你们姐妹之间的恩怨。横竖都不是我肚子里爬出来的姑娘,不为我着想,我又何必掏空箱底,为她挣那份体面?” 薛月盈知道傅氏是正话反说,故意敲打,咬了咬下唇。 “盈儿做什么,都与大夫人无关。只因我当大夫人是亲娘,谁让大夫人不高兴,盈儿就让谁不得安宁……” - 摇光手拎鸽笼,踏上烟雨楼的麒麟阁,便见临窗的木槛边,凭栏而坐的薛绥。 她意态悠然,正眺望窗外的青瓦屋脊。 摇光将鸽笼放下,双眼带笑。 “诏使大人,消息带来了,灵羽也带来了。” 薛绥回头瞪他,“不可玩笑。” 打开鸽笼,一只白鸽便欢快地出来,轻轻跳到她的手心。 薛绥用脸贴了贴它的羽毛,喂几粒食,笑道:“灵羽,又要劳烦你替我办事了。” 鸽子低头啄食,不时咕咕出声,似是在回应薛绥的话。 “有菜有肉,十三妹大善。”摇光潇洒地撩袍坐下,自顾自拿过筷子,边吃边笑,“那顾五郎,被亲娘禁足府中,只怕急得要疯了。真是愚蠢,得罪我们小十三的人,哪个会有好下场……” 薛绥未答,只拿目光示意他:“酒呢?” 摇光瞥她一眼,“大师兄有令,不许你饮酒,我岂敢?” 薛绥不动声色地看着他。 摇光与她对视片刻,终是败下阵来,轻叹一声,从怀里摸出一个酒囊,塞到薛绥的手上,一副自暴自弃模样。 薛绥倚着窗牗,慵懒地接过来,拔去塞子,仰头便饮。 几缕清冽的酒液从她白皙修长的指间滑下来,酒如琼浆,手如瓷玉。 此刻的她,与在薛府时判若两人。 全然不是那个循规蹈矩的尚书府六姑娘,倒像一个市井坊间提笼逗鸟的小纨绔。 偏她容色绝美,双眸如有星汉,琼鼻秀挺,乌发轻挽,微风轻轻一拂,更显率真不羁,随性自在。 这般神韵,旁人难以效仿,很难招人讨厌。 “都怪我。” 摇光摇头叹气,想到那年光景。 十三刚拜到师父名下不久,半夜里,摇光偷买酒喝,刚刚翻过围墙,就让人撞见了。 她就立在寒风凛冽的屋檐下,个头尚不及他的肩膀,瘦弱得仿佛捏碎了揉在一起,都拼不出二斤肉,双眼却又大又亮,澄澈如水。 那是摇光第一次被她要挟,一起喝酒。 两个人将整坛酒都喝光了,十三半个字都没有说。 次日被大师兄发现,他被罚禁闭半月,十三倒是屁事没有。 后来每次他馋酒,十三就像长了狗鼻子似的,寻味而至…… 而守正端礼的大师兄,十次有九次都能抓到他们。 “噗!”摇光想到少年时光,忍俊不禁,“大师兄也是为你好。你身子骨弱,酒品也差,要少……饮。” 最后一个字哽在喉头。 薛绥将酒囊一捏,瘪了,丢在桌上。 “过分。”摇光道:“回头又该我挨大师兄收拾。” 薛绥整饬衣裳,安然落座,温柔地抚了抚白鸽的脑袋,仪态端正如常,转眼间就变成了那个规规矩矩的薛府六姑娘,“回去替我禀明大师兄,就说大恩不言谢,十三来日再报。” 摇光快被她酸死了,“你我师兄妹,不必如此……大不了回头一同受师父责罚。” 说罢又是一叹:“十三,累了就回旧陵沼。” 薛绥笑了下,轻轻嗯声,带着酒意。 - 天气晴好,暖阳高悬。 一只白鸽破云而出,翩然越过巍峨城楼,掠过东宫卫率府的校场,继而轻盈地落在屋檐上,咕咕低鸣。 校场上,太子李肇身着玄色绣金软甲,头戴束发紫金盔,手握长弓,身姿矫健地骑在骏马之上纵横驰骋,只见他长臂舒展,挽弓搭箭,瞄准校场上直立的草靶…… 蓦地,他抬高箭矢,指向屋檐上兀自停留的鸽子。 弓弦被缓缓拉满,嗡然一声。 白鸽好似察觉危险,双翅一展,飞至半空。 有灵性的小东西! 李肇箭未射出便缓缓放下,嘴角轻轻一扬,笑容便凝在唇角。 那鸽子竟不畏死,勇敢地朝他振翅飞来,毫无惧意地落在马鞍头。 关涯追上来,“殿下,是信鸽!” 李肇摊开掌心。 白鸽温顺地落下来。 只见它纤细的腿上,绑着一个别致的信筒。 第22章 东宫六率 蓝锖色的信筒上,绘着一个携刀的金骷髅。 李肇摸一下白鸽的脑袋,取筒展笺,看了许久仍寂然不动。 周遭空气凝结,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便有些发怵。 “殿下?”关涯小心翼翼地试探。 李肇淡淡应声,“倒是好计。” 语气平静,波澜不兴,听得关涯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 是鸽子带来的好计吗? 小白鸽咕咕叫着,在李肇的马鞍上走动,似在催促,又似在撒娇。 李肇端倪片刻,利落地翻身下马,那白鸽配合地跃到他的肩膀上,歪着小脑袋,眼睛黑豆似的滴溜溜地转。李肇侧目一看,牵起一侧唇角,把缰绳丢给关涯,头也不回往卫率府的营房那头走。 东宫六率是太子亲兵,东宫兵仗、仪卫、徼巡、斥候诸事,每率散于城内各处,轮值东宫。今日李肇来卫率府练兵,左右卫率便专门挑选了一些军中精锐好手,为太子助兴。 校场上正练得热火朝天。 一个个儿郎肩宽背挺,矫健如龙,喊杀声震天动地。 李肇很喜欢练兵。 别看东宫詹事府、左右春坊、各局诸司人员齐备,可以称得上是一个微缩的小朝廷,就侍候太子一人,但里头鱼龙混杂,并不人人与太子齐心。 当真遭遇变故,只有东宫六率,这万余亲兵,才是东宫保命的依仗。 “殿下。” 一个身着铠甲的英武男子走过来,朝李肇抱拳行个礼。 他便是右卫率范邴,从四品,魁梧刚健,是李肇麾下得力干将之一。 “消寒会行刺主谋已擒获,只招出老君山的匪首,旁的一概不认……” 李肇道:“剁了吧,喂狗。莫浪费一日粮食。” “啊!”范邴愕然而立,听那冷声不似玩笑,才应声:“喏。” 他其实心有疑惑。 如此大胆行刺太子,很大可能是端王主使。 太子何不严审,拿住证据呈报圣上? - 李肇带着小白鸽进入营房,来福赶紧替他磨墨,双手奉上狼毫。 “殿下。” 小白鸽在桌子上走来走去,颇为自在。李肇身姿挺拔如松,一只手捉笔,笔锋在纸上潇洒游走。 “以孤为棋,谋事布局,可担后果?” 字如其人,锋刃暗藏。写罢,他微微倾身,吹了吹未干的墨痕,唇际勾笑,冷峻面容上竟隐隐透出一丝少年人独有的意气。 自太子及冠,来福公公已许久不曾在他脸上看过这般,不禁暗叹。 可惜了那个聪慧的姑娘。 太子如孤月凌空,喜好俯视人心,最厌被人利用和挟制。 妄图接近太子谋利的人,都会被他无情地斩碎劈裂,没一个好下场。 那姑娘误以为可以攀附太子谋得一个锦绣前程,却不知自己只是瓮中的羔羊…… 眼下这位爷无非图个新鲜…… 来日但有一丝不悦,只怕就要大祸临头。 不近太子保平安啊! 来福无端生出恻隐心,微微躬身,笑道:“恕老奴多一句嘴。殿下乃是天潢贵胄,人中龙凤,何须理会一个身份低微的闺阁女子?” 李肇没有开口,愉悦地眯了眯眼。 其实他不太记得清楚薛绥的模样。 两次见面都在幽篁居。 一次是夜里,一次天色不好,女子立在他身前,桃花眼尾泛着若有若无的一层薄红,不是惹人怜爱的娇弱,而是狠,像困境孤狼,或许是那双眼睛太引人注目,除去一身白得炫目的肌肤以及那些触目惊心的伤痕,别的都很模糊。 “你懂什么?一个自幼被人欺凌的女子,有复仇的野心,胆色过人……” 腰也纤柔? 李肇驱除脑子里突生的怪异杂念,浮出一丝冷笑。 背靠旧陵沼一群来历不明的亡命之徒,在后宅里兴风作浪倒也够了。想凭一腔孤勇在这波谲云诡的朝堂权力中枢杀出一条血路,报仇雪恨,还是差一点斤两。 “不如推她一把。” 李肇亲缚信筒,漫不经心地抬手,如同处理琐碎繁杂的东宫杂事一样,在窗口将白鸽放飞。 看白鸽展翅,当时只道是偶然。 却不知,往后年年岁岁,总有相见…… - 接下来的两日,薛府里很是安静。 梨香院里,薛绥正带着几个丫头和雪姬,在庭院的小厨房做吃食。 铁锅架在灶房门外,摆一张木桌,瓷碗里盛着桂圆,红枣,粟子等物,锅里翻腾着的是一只白胖胖的大猪蹄子,飘出诱人的香味。 春日的阳光照得地上,光影斑驳,众人笑声不断。 外面便是这时传来的哭声,号啕大哭,全然不顾体面。 薛绥朝如意看一眼,如意便心领神会。 “婢子去看看。” 以前她们都不知道,如意在府里人缘是极好的,嘴子碎,讨人喜欢,不消片刻就打听来了消息,喜滋滋进门。 “姑娘,你看谁来了。” 来人是锦书,她表情与如意如出一辙,皆是满脸堆笑。 薛绥问:“何人在哭?” 锦书应道:“是四姑娘屋里的清竹,方才去找大夫人讨要月例银子,被刘嬷嬷呵斥了。这几日,四姑娘日子可是难受,跑去找老爷诉苦,事关大姑娘,老爷也不肯再偏帮她,由着大夫人给她脸子。” 雪姬叹息,“倒是没瞧出来,四姑娘有这等心机。” 锦书瞥一眼浑不知事的雪姬,笑道:“婢子是来给六姑娘道喜的。” 薛绥笑了笑,没有多说。 雪姬看她不在意也不好奇,便问:“有何喜事?姑姑快说。” 锦书笑道:“婢子也是在老太太房里听来的。有那京中的铁面御史,弹劾端王殿下,说殿下违制选侍,意图结交大臣。贵妃娘娘原本要往端王府后宅塞好几位庶妃媵侍,这一道札子,让娘娘歇了心思,还夸了大姑娘贤德。” 雪姬道:“那我六姐儿喜从何来?” 锦书不便说破,只道:“是大姑娘劝谏贵妃,赶在事发前,便悄悄把各家各府的姑娘名庚退了回去。原本端王选几位侍妾,算不得大事,这头御史让圣上为难,圣上心里窝着火呢,回头又寻不到贵妃什么大错,你说巧妙不巧妙?” 是挺巧妙的。 两头都算计得恰恰好。 贵妃退回那些女子,再哭诉几声委屈几句,皇帝自然不会再追究。 可他心里就指不定怎么想了…… 薛月沉得了薛绥的点拨,得贵妃夸赞,即刻派人给薛府送来一封书信,叮嘱大夫人万万要好好置办六姑娘的嫁妆。 傅氏当这个家,可不轻松,府里上上下下数百口人,个个要吃要喝,样样都要钱,得了大姑娘的信,傅氏两头受气,又不想再在府里的银钱上支出,只得再刻薄一下薛月盈了。 “大夫人刚禀明了老太太,晚些便要找四姑娘说去。老太太先头打发给四姑娘的两个铺子,也要一并收回来。” 如意忍不住幸灾乐祸。 “不定又要委屈成什么模样呢。” 薛绥倒没有多说什么,对小昭道:“装上我们蒸的糕点给锦书姑姑带回去,让老太太也尝尝鲜。” 小昭应下照做,锦书拎着食盒笑盈盈地走了。 院子里都是嬉笑声,薛绥没动。 有些事情只怕没那么简单。大夫人再怎么生气,不至于克扣薛月盈的月例。一个主母做这事太不体面,除非是做给大家看的。 大夫人恨透了她,一计不成,下一计只会更歹毒。 第23章 情爱 清阑院。 薛月盈以帕拭泪,款步迈过门槛,不等傅氏开口,便先跪了。 “母亲,盈儿那点嫁妆已是寒酸,如今再拨些给六妹妹,嫁出去恐要遭人轻贱了……” 傅氏淡淡瞥她一眼,“一个个都来逼我,找我哭诉又有何用?你当我是三夫人么?背靠娘家祖产,整日只知吃喝玩乐,银钱不愁,诸事不管,不用干正经事,有的是钱花?” 她对三房怨气很大。 骂完了钱氏,又怨薛月沉。 “你大姐姐也是心智全无,我当娘的话,一句不听,一个薛六,却把她哄得团团转,竟是来信一一点明,她的嫁妆几箱几抬,要陪嫁些什么,样样不得短缺。不削减你的嫁妆,我拿什么去填那么大的窟窿?” 薛月盈泪如雨下。 “盈儿但盼母亲垂怜,六妹妹做妾都要赶超我了……” 大夫人身子倚靠在圈椅上,微微缓了口气。 对大女儿有埋怨,那也是亲生的,还得维护她端王妃的体面。 “薛六去的是端王府,多少人瞪大眼睛看着呢,看我和你大姐姐会不会薄待了她。为了你父亲的官声,为了你大姐姐的清誉,她那嫁妆,不能不丰厚……” 薛月盈哭得面容僵硬,抽噎不止。 大夫人搁下茶盏,上前扶起她,目光不经意落在她小腹,久久注视,“母亲知道你委屈。可谁让我们薛府四姑娘心地良善呢?你最是乖巧,体谅一下母亲的难处,不会埋怨吧?” 薛月盈牙都快咬碎了。 大夫人这是指着软的捏。 她怨恨极了。 但未婚先孕,哪里能吐出半句硬话。 “女儿不会让母亲为难……” 大夫人这才满意地笑了,将她扶坐在屋中的软杌子上。 “不是说要为母亲分忧吗?委屈你几日而已,做给那薛六看的。你且宽心,只要你替母亲分忧,母亲便是舍了体己钱,也得让你体面出嫁。” 薛月盈头皮发麻,怀里揣着薛六那个荷包,就像揣了个烫手山芋。 莫不是大夫人嫌弃她行事拖沓,没有整治薛六,这才故意刁难逼她? 可那夜的计划失手,一时半会,她实在没有更好的法子治她。 “女儿定会想法子为母亲分忧的……” - 薛月盈回到琉璃阁便大哭了一场。 她将手边顺手的瓷器物什,都砸了个遍。 清竹和清红两个大丫头不敢近前,一个陪着垂泪,一个噤若寒蝉。 等主子宣泄够了,方才让粗使丫头入内清扫。 一个平素闷声不响的小丫头走近,大着胆子朝薛月盈福了福身。 “四姑娘莫要再哭了,府里人人皆知,除了大姑娘,就数四姑娘嫁得好。四姑娘日后要做侯夫人的,尊贵着呢。” 薛府的下人,除了家生子,便是找人伢子买来的,薛月盈平日除了对屋里的几个丫头亲厚一些,下等丫头和外院粗使,从来不多看一眼。 这丫头却说到了她的心坎上。 “你说得对,我是正妻,她是妾,只是妾。” 那丫头听她咬牙切齿,又道:“姑娘这般想便对了。端王殿下权势再大,也不会护着一个小妾呀。可顾郎君不同,他可是掌着户部司的金库呢。几箱嫁妆算什么?四姑娘有顾郎君疼爱,要什么不能有?” 薛月盈看她上下嘴皮子磨,觉得有些眼生。 “你叫什么名字?” “回四姑娘,婢子来琉璃阁不久,名唤巧儿。” 薛月盈回头看清竹,“以后让巧儿到我房里侍候吧。” - 顾介是三天后才来找薛月盈的。 那天他答应了薛月盈,夜里赴约,却不知为何让母亲知晓,二话不说便让两个小厮架回去,房门一锁,除了一日三餐,人都瞧不见,更没有办法给薛月盈传讯递信。 禁足一解,他便马不停蹄地过来,让人往薛府传了话,然后在马厩处的角门外等她。 薛月盈是带着满腔悲愤去的。 外头下着小雨,顾介一袭青衫披袄,撑伞立在青石板路与白墙黑瓦间,挺拔的身躯看上去很有几分俊雅。 她心头的火气淡了几分。 事到如今,她肚子耽误不得了,万万不可得罪顾介。 “盈儿。” 顾介看着她走过来,撑高手上的绢伞。 薛月盈双眼通红,沉默看他,直到把顾介看得心慌了,这才委屈地问: “你那夜为何不来?你可晓得害苦我了?” 顾介怨恨亲娘将他禁足,致盈儿误会,但到底是亲娘,他也说不出苛责的话。 他温柔地将薛月盈引到伞下,并肩走到远些的屋檐,怜爱地替她拂了拂发梢的湿气。 “我知你菩萨心肠,想把薛六从火坑里拉出来……可你我就要成婚了,我对薛六又全无情意,一想到跟她相见,虚情假意,我便觉作呕。盈儿,我宁死也不会娶她的。” 也无法面对她…… 单看薛六那双眼眸,便足以让他浑身难受。 薛月盈默默听着,不好把府里发生的事情说给他听。 只娇嗔道:“这次你不听我的话,惹恼我了。你需赔罪!” 顾介当即躬身作揖,“小生知错了,请盈儿妹妹宽宏大量……” “不行。”薛月盈冷脸,“这等话谁都会说,没有诚意。” 顾介笑着哄她:“我当如何行事,还望妹妹指教一二?” 薛月盈微微仰首,凝视他半晌,眼圈突然便泛红了,“你知我是尚书府的庶女,生母早逝,无人疼惜,嫁妆本就菲薄。如今大夫人为了安抚六妹妹,竟把为我置办的嫁妆生生削减大半……顾郎,我这般嫁入侯府,定要遭人耻笑……” 顾介心疼地道:“不会,我家绝非嫌贫爱富、只重钱财的人。盈儿莫哭,我往后的俸禄,全都给你。” “呆子,那能有多少?”薛月盈说着垂下眼皮,“你把库银挪用些许,为我添补几箱嫁妆吧。” 顾介闻声惊愕。 他在户部金部司任职,虽可触及金部司的大量库银,但这样做太冒险,一旦上官清查,必惹大祸。 “盈儿,此事万万不可为。” 薛月盈看他胆小的样子,心中厌烦。 她自觉要的不多,比起平乐公主和姚围、谢微兰那些人,她不过是拿了一点唾手可得的财物,算得了什么? “你就是不肯心疼我。待我嫁到侯府,竟不如六妹妹一个妾室,恐要沦为笑柄。我往后,在侯府,在平乐公主的女人社,如何能抬起头来?” 顾介仍是摇头。 薛月盈拉住他的衣袖,又引他的手放在自家小腹。 “顾郎,我并非为了自己,更为我们的孩儿。没有银钱,你我庶子庶女,如何在侯府立足?你如何能成世子、做侯爷?我又如何做世子夫人,侯夫人,获封诰命?我们的孩子将来如何扬眉吐气?顾郎你说,哪一样不要钱?” 顾介握紧她的手,“盈儿,是我无能,但你放心,我定不会让你受半分委屈……” 薛月盈甩开她的手,“你只会空口白话,我耳朵都起茧子了。” “盈儿。这不是买个头花胭脂的小事……” “你怕什么?我跟平乐公主是手帕交……今日午后,我便要去平乐坊的女人社,跟公主会面。薛六归家的事,公主还不知情呢。到时候我会同她言明……当真出了什么差池,不还有公主替我们撑腰吗?” 平乐公主,是本朝唯一开府置幕僚,秩同亲王的公主。 顾介在金部司,太清楚平乐手上有多少不法敛财的脏事。 掠夺民田五百余里,垒石成山,引水为涧,拆毁无数百姓房屋,致人流离失所,只为供她修跑马场、扩建别院。平乐是皇帝的爱女,圣心眷顾,拥有旁人不敢奢望的一切。 正如他那个瘸了腿的大哥,哪怕一无是处,单单只因是嫡子,便可以享受靖远侯府的富禄。 他不想做一辈子的无能庶子。 不过挪用些许,为心爱的女子添补几箱嫁妆,等他凑到钱再补回去,料想也不会被人发现? 顾介紧紧握住薛月盈的手。 “盈儿,为了你,我愿赴汤蹈火。” “顾郎……” 两个人在小巷雨雾中搂在一起。 第24章 女人社 是日午后,薛月盈将箱奁里最好的衣裳首饰挑出来,悉心装扮一番,在八姑娘和九姑娘的艳羡里,离府去平乐女人社。 同平乐公主结交,是薛月盈引以为傲的事情。 本朝民风开放,并不拘限妇人外出参与一些社会活动。女人社便是一种新兴的妇人结社,大多为礼佛行善而置—— 平乐的女人社却不然。 起初,萧贵妃有意让她结社行善,为当年孔雀羽衣耗费民脂民膏遭大儒弹劾的事消除影响,挽回闺誉。 后来,平乐在女人社渐渐领略到一种独特的妙趣—— 男子掌控权势之乐,那才是极乐。 女子不涉朝政,尽管皇帝许她开府置僚,但再受宠的公主也沾不上朝堂政务的一点边。 平乐从小便热烈奔放,从不认为自己逊于皇兄李桓。她不甘心拘泥内宅,便想有一番作为,让父皇、母妃跟兄长刮目相看。 女人社,恰好为她打开了这扇门。 哪位王公大臣没有后宅? 从男子后宅入手,不仅是捷径,关键时刻还可釜底抽薪。 薛月盈到平乐坊的时候,女人社的成员大半到了。 这些都是三公九卿王侯大臣家里的夫人太太或小娘子,但也会分出三六九等。 卢僖、谢微兰、薛月盈、萧晴儿是平乐跟前最“受宠”的几个,方才能跟她亲近些。 薛月盈将带来的礼物在姑姑指引下放好,恭恭敬敬入内,朝斜倚软榻的平乐公主行礼。 平乐公主圣眷优渥,多年不变,神情间惯常透着那惫懒轻谩之色,配上那张原就雍容贵气的脸,仿若世间万物都入不得她的法眼。 看到薛月盈,她抬抬手便算是应了,然后接着方才的话,取笑卢僖。 “你那祖父真是老糊涂了,东宫式微,人人避之不及,他倒好,竟想把你往火坑里推……” 卢僖苦着脸,“祖父说太子是他悉心教导出来的,品性纯善,胸怀大志。还说太子如今年纪尚轻,行事或许刻薄轻率了一些,等年长几岁,自会稳重起来。” 平乐轻啧一声,瞥一眼她的脸,唇畔勾起一抹玩味笑意:“旁的不说。若只论容貌,本宫那个太子弟弟仪表堂堂,你做太子妃,当真要辱没了他。” 在平乐眼里,在座的各位平等的低贱,阴阳怪气地奚落几句,那是家常便饭。 卢僖脸颊微微泛热,咬了咬下唇:“母亲也这样劝我。可女子嫁人,怎能只看容貌?太子厌我,尽人皆知。东宫对我而言,那就是阎王炼狱,他们也不怕我短命。” 平乐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嘛。” 卢僖听出讽刺,也只能笑着奉承。 “我等哪里有公主这般福泽,嫁了当朝最出色的驸马爷。驸马为公主一笑,甘愿辞仕,一心一意入公主府,体贴入微,膝下一双龙凤胎,也是聪慧乖巧,那可是羡煞了旁人……” 说着说着,她忍不住泛出酸气。 老天待人着实不公。 平乐生在皇家,万千宠爱,从小享尽尊荣就罢了,她还嫁了前任宰相之孙,崇昭三年的状元郎陆佑安,大梁朝赫赫有名的大才子,芝兰玉树,松竹之姿。这么一个神仙人物,竟然为尚公主辞仕,婚后夫妻情笃,膝下两个孩儿长得更是如画中之人,粉妆玉琢,可爱至极…… 平乐一生,受尽上天眷顾。 反观她…… 卢僖也并非不想做太子妃。 只是局势不明,她怕太子坐不稳储君大位。 一旦东宫倾覆,必将伏尸遍地。 她的祖父是太子太傅,本与东宫纠扯不清,她要是再嫁太子,届时只怕要陪着太子命丧东宫,一辈子便也就毁了。 卢僖想,抓紧平乐这根浮木,她家就可以两头骑墙了。 平乐笑道:“三月初一,皇后在大内御苑办春日赏花宴,听说要为太子相看,挑选德容兼备、才情出众的闺阁千金入住东宫。你要不想嫁太子,本宫倒有办法助你……” “有劳公主替我策划,无不应允。” 卢僖答得爽快,心里却是一阵发苦。 家里人并不跟她一条心。 她跟平乐走得近,看到的是端王的势起。 家里以祖父为首,全然以忠君辅弼之臣自居,甘愿为太子效犬马之劳。 平乐不冷不热地看她一眼,勾唇浅笑,目光阴凉凉的,早已洞悉她的心思。 但她不点破,看薛月盈自从进屋便一言不发,频频走神,不由挑眉问她。 “薛四姑娘,今日怎么哑巴了?” 薛月盈叹口气,“殿下有所不知,近日薛六回府,搅得家宅不宁……” 她桩桩件件说来,对着平乐公主大倒苦水。 平乐听完,咯咯娇笑不止,手指尖儿指着她,便是不屑。 “蠢货,你竟让薛六那个贱蹄子拿捏?还是说十年不见,本宫的小玩意儿也长本事了?” 薛月盈心里厌烦她,又不得不仰仗她。 “不瞒公主,薛六当真狡猾许多,当下,我实不知如何是好?” 平乐公主看着薛月盈低三下四的模样,翘唇微笑。 “不是家宅不宁么?那就让它越乱越好,再乱一些。” 薛月盈微微蹙眉:“民女不懂,还请公主明示……” 平乐浅笑,仿若猫戏老鼠,朝她勾勾手。 “来,本宫为你指一条明路……” 薛月盈倾耳细听,片刻后,脸色陡然大变。 - 接下来几日,府里眼尖的人都发现,薛四姑娘变得阔绰了许多。 说是在平乐女人社里得了公主垂青,平乐公主赏下不少珠宝首饰、绫罗绸缎,为她置嫁妆,那一件件的赤金头面,羊脂白玉晃得人眼花,惹得两个未出阁的姑娘很是眼红。 如意气咻咻地端着茶进来,便重重哼声。 “有平乐公主撑腰,可把四姑娘能耐坏了,连清竹那死丫头的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方才婢子去大厨房想取些粗面做点心,让她们阴阳怪气地笑话一通,气死我了。” 薛绥笑了笑:“小昭,取我笔墨来。” 小昭眼睛一亮,姑娘是很喜欢写字的,有时候会写一些小昭看不懂的东西,但姑娘一旦写字、思考,说不定就要杀人了。 薛绥刚坐下片刻,便有下人来报,老爷请六姑娘去正院书房。 薛庆治是从尚书省回来的,黑沉着一张脸。薛绥在他跟前屈膝行礼,他端坐书案审视良久,方才让她起身说话。 “劝谏贵妃一事,听说是你给王妃出的主意?” 薛绥面露懵懂之色,“不曾。我哪有这等智谋机巧?想是恰好说到一些旧事,全因王妃聪慧过人。” 薛庆治略作思忖,微微点头,“原本王府遴选几个侍妾,只是小事一桩。即使换成旁的皇子皇孙,也是寻常。可东宫后宅至今虚设,两相对比,再经有心人挑拨,端王脸上便不好看了。” 薛绥不知薛庆治为何要拿朝廷的事,说给她听。 但不是每个父亲都配当爹。 被亲爹算计,也是寻常。 薛绥道:“女儿惶恐,父亲所言,我委实不懂。太子才刚及冠,跟早已成年的端王全然不同,这有何可比?” 薛庆治皱眉。 她不懂。 她仿若真的不懂。 薛绥稍作停顿,也不好装得太纯良无知。 遂又道:“女儿听人说,贵妃娘娘嘉赏了大姐姐,大姐姐高兴才要为我添嫁妆。既是如此,陛下想来也没有责怪贵妃和端王才是……” 薛庆治搓了搓额头,神情显得有些焦头烂额:“圣心难测。上位者多是喜怒无常,瞬息之间也可翻云覆雨。薛家荣辱如今系于端王一身,你要知道轻重,切不可肆意妄为,累及家族。” 薛绥心中冷笑,语气冷淡,“父亲说笑了,上有王妃长姐光宗耀祖,下有嫡兄承继家业。女儿一个即将为人妾的庶女,怕是很难累及家族兴衰……” 薛庆治沉下脸来,“你怎么跟父亲说话的?” 薛绥草草行一个礼,“父亲没有别的交代,女儿告辞。” 说罢便转了身,薛庆治气得半晌说不出话。 再想一想,似乎这才是她该有的反应。 薛绥要的也是他这么想…… 一个弃女要是没有半点怨气,那才当真可疑。 - 薛绥回到梨香院,就见如意立在檐下,跟一个体态微胖的婆子说话。 那婆子说:“老婆子瞧见三老爷回府了,听说伤了脚,去了老太太屋里……” 如意翻个白眼。 梨香院几个婆子都是大夫人差来的,姑娘早有交代,要小心提防。 于是如意便笑,“那张妈妈找六姑娘何用,六姑娘又不是大夫。” 胖婆子道:“六姑娘不是还没有见过三老爷吗?老太太最心疼三老爷,如今三老爷受了伤,六姑娘前去探望,也能讨个好彩头不是?” 如意睨视她一眼,“张妈妈这样好心,关照咱们六姑娘?” 胖婆子忙不迭地点头哈腰,一脸肉挤肉地讨好。 “老婆子从前在园子里做粗使,尽受旁人的气。到梨香院当差,方才有人拿老婆子当人看,老婆子心中感恩戴德,也盼着六姑娘有大出息……” 如意见她说得太真诚,所以不为所动。 姑娘说了,有人要害你时,便会事先示好献殷勤。 “张妈妈当好自己的差,少掺和主子的事。” 薛绥领着小昭走进来,轻描淡写扫过那婆子,“有劳张妈妈,小昭,看赏。” 又吩咐:“如意,去把我从旧陵沼带回的伤药拿上两盒,我们去瞧瞧三叔。” 如意一惊:“姑娘当真要去?” 小昭与她对视一眼,凑近薛绥耳语,“这婆子以前在花房当差,跟青澜院倒是少有接触。但婢子以为,未必是什么好心。” 薛绥不由一笑,“三叔受伤,我正该去探望。” 防是防不住的。 防不如疏,给人机会,也是给自己的机会。 第25章 三叔 崔老太太的屋子里,火炉烧得极旺,刚踏入屋内,身子暖烘烘的。 薛绥刚请了安,便有伶俐的丫头侍候她将氅子脱下。 那薛庆修倚在老太太身侧的胡床上,一张白皙的脸透着些许玩世不恭的笑。 他虽被府里人称着“三老爷”,也只是依着辈分来叫,其实他今年才刚二十七,因着养尊处优的生活,看上去极为年轻,仿若未经世事的弱冠之年。 薛庆修好奇地打量着这个侄女,嬉皮笑脸。 “这是哪家的俏姑娘,生得这么水灵?” 薛庆修是崔老太太的老幺儿,平常疼爱得紧,这伤了脚更是紧张,见薛绥来了他还这么不正经,也舍不得呵斥责骂。 “这是老大家的六丫头。十年未见,来就瞧见你这惫懒样。你这当三叔的,脸要不要了?” 薛绥仪态端正,微微含笑。 崔老太太看她规矩,也笑了,喋喋不休地数落薛庆修:“你这个不成器的三叔,成日在外头胡天胡地,就跟那脱缰的野马似的,也没个管束。这下好了,伤了脚,该老实了吧?” 薛庆修满不在乎,“不小心崴了一下脚,当不得什么大事。” 崔老太太嗔他,“等真出了什么大事,我看你往哪里叫苦去……” 薛庆修素来脸皮厚,对母亲的责骂不以为然,看侄女乖顺,他也乐得龇牙。 崔老太太便朝薛绥招手。 “六丫头莫怪这浑人,嘴不着调,心是好的。” 薛绥怯生生半垂头,“我晓得。” 她对薛庆修的印象并不深,十年前她那些水深火热的日子,薛庆修仍在书院求学,每旬才休假两日,回府多半也是外面野去了,几乎见不到人,跟薛绥的接触很少。 但薛庆修给过她两颗糖。 松子糖。 还是从薛四的手上夺过来给她的。 薛绥仍记得薛庆修指着老四,老八和老九说的那句话。 “你们吃得,她因何就吃不得?” “你吃!三叔在这,看谁敢说个不字。” 那是她第一次拿到糖,吃掉一颗,另一颗献宝似的跑去找雪姬,结果把雪姬吓得像受惊的兔子,慌不择路地跑了…… 薛绥记得那颗松子糖的甜味,双手奉上伤药,对薛庆修也笑得格外温柔。 “这是我从旧陵沼带回来的跌打损伤膏,三叔要是不嫌弃,试试看?” 薛庆修笑嘻嘻接过来,不以为然地摆摆手,“这点小伤值当什么?不用大惊小怪,快快免了那些礼数。我最讨厌那一套酸腐斯文,自家人何须见外?往后在三叔面前,自在点,听到没有?” 说罢在身上摸索摸索,眉头皱起来。 “失踪多年的大侄女回来,我这当叔的,不能不表示……可惜了,昨夜把银钱输光了,佩囊也当了……” 崔老太太哼声,斜着眼睛狠狠地睨了他一眼。 他仿若未觉,又笑嘻嘻解下腰上的玉佩。 “这玉佩不值什么,就当三叔的心意……” 薛绥看着老太太的脸色,“如此贵重,侄女不敢收。” 薛庆修垮下脸,不乐意了,“给你的便是你的。拿着!” 他一副薛绥不拿,立马就要站起来撒泼的样子,瞧得崔老太太眼里火星子直冒,明知小儿子荒唐,偏拿他无奈,只得劝薛绥。 “你三叔给你,你就拿着。你不拿,回头也不知他要败到哪里去了。” 薛庆修大笑出声,“知子莫若母。老祖宗,你果然是我亲娘……” 母子俩互相斗趣埋怨,薛绥也跟着笑。 坐了片刻,张大夫过来,她便告辞离去。 崔老太太看着那纤细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叹口气,“六丫头倒是懂事,晓得来瞧瞧你这个三叔。她这规矩,学得比府里几个丫头都好。可惜了……” 薛庆修对府里的事,从不关心,闻声也跟着笑,“那可不。大哥也太偏心了,我要有这么可心的姑娘,疼到心巴巴上去。” 崔老太太一巴掌拍在他的后肩上。 “就会耍嘴皮子。你家十丫头你疼过几回?” - 薛庆修把崔老太太哄高兴了,从寿安院里顺了些银两,又跛着脚悄无声息地晃荡出府,去了朱雀街。 尚未宵禁,朱雀街上酒肆歌坊林立,珠宝绸缎琳琅,好一片繁华热闹之景。 他从一片吆喝的摊贩中间走过,穿过长街,径直上了邛楼。 薛庆修狐朋狗友不少,常在这里吃喝玩乐。 他进门打眼一望,便有人招呼他坐下来,推杯换盏,酒兴渐浓,高谈阔论间有小娘子在侧,笑声不绝于耳。 不到半个时辰,他便有了醉意,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作着揖,舌头打结似的。 “各位兄台,慢,慢饮,小弟……先走一步。” 狐朋狗友便笑话他:“今儿这么早就要回府?怎么,你家那母老虎又给你立规矩了?” 薛庆修不耐烦地摆摆手,并不多说什么,歪歪斜斜地走,小厮赶紧去扶。他把人推开,又有那热情的小娘子挽臂上来,也让他推拒了。 “滚滚滚滚,爷没钱。” 几个友人又笑闹他一回,只好由着他去。 在府里被母亲训过,钱氏又时不时地找他闹,薛庆修此刻纵然身在脂粉堆里,也觉得心中烦闷,尤其想到白天见到久别的大侄女,心里那股子窝囊劲,更是压不住。 大哥是长子,入朝做到刑部尚书,官大,做什么都是对的,后院纳了一个又一个,莫说大嫂不敢言语,便是母亲,又敢说他什么? 纵是庶出的老二,也因读书好有才华,受宰相大人赏识,举荐了一个五品左司郎中,外放去江州,从此天高皇帝远,不受管束,更是自由自在,别提多逍遥。 偏他…… 诸事皆不如意。 功名无望,仕途不能,纵情声色也是浑浑噩噩,在晚辈面前都抬不起头…… 薛庆修推门出去,冷风一吹,更觉得骨子里有火在燎似的,头痛得仿佛要爆开。 他再次用力将小厮推开,借着酒劲破口大骂。 “爷说了没醉!连你也要来管我。滚远些!爷要如厕,再碍事把你头拧下来……” 小厮不敢再跟着他。 薛庆修便独自扶着邛楼的白玉栏杆,意志消沉地往台阶上走,嘴里唱唱哼哼。 “风萧索,月如钩,销不尽几多情愁……邛楼幽,心若囚,功名未就志难酬……” 他脑子一片混乱,打着酒嗝,冷不丁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薛三老爷。” 不等薛庆修回头,一条臂膀铁钳般勾住他的脖子。 薛庆修大骂,“哪个不怕死的……呃……” 尖刀抵在后腰,冰冷冷的,他话被堵在喉头,酒也清醒了大半。 “求财吗……爷有钱……” 那人的胳膊越扼越紧,一时间,他只觉得呼吸吃紧,一张脸几乎涨成了猪肝色,想要呼救,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只能任由着那两个人拖着他往黑灯瞎火的更高处走去。 夜风更凉,夜也深沉。 薛庆修望着对街的灯火,听着邛楼里传出的调笑嬉戏,突地打了个寒战。 他想起来了—— 这是尤太常家的三郎坠楼的地方! 凶徒!是杀害尤知睦的凶徒。 他们不是求财,而是要命。 这个认知让薛庆修猛烈地挣扎起来,他生得瘦削,但个子高,整个人竹竿似的很是修长。 那两个人一时也不好办他。只能将他嘴巴死死捂住,一个揪领子一个抬腿,试图将他从栏杆上掀下去。 邛楼的飞桥栏槛不太高,灯火昏暗,恰又背光,薛庆修力气用尽,在栏槛边晃动着,摇摇欲坠…… 小命休矣! 他力竭,吓得魂飞魄散。 突地,听到一记重拳之声。 砰!那个制住他脖子的壮汉,往后踉跄几步,手上的尖刀哐当落地。 又有人搂住他的后腰,将另一个壮汉推倒制住。 薛庆修死里逃生,一屁股坐在地上粗粗地喘气,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下意识看着眼前两个年轻的游侠:“多谢英雄相救,在下……” 一声低笑,他仓促回头,看到一个身姿婀娜、容色清丽的姑娘,披着一身清辉,笔直地站在台阶上,轻唤一声。 “三叔。” 第26章 以毒攻毒 薛庆修好半晌回不了神。 这是老大家的六丫头? 身姿袅袅,容色盈盈,怎么跟个仙女似的? 她身侧是一个模样俊俏的年轻男子,生得是剑眉星目。同行的还有几个江湖游侠打扮的小子,身手又快又狠,那两个挟持他的壮汉都没怎么反抗,两三下便被他们用布巾子堵住了嘴巴,粽子似的跪在一旁。 薛庆修踏实了。 不管怎么说,鬼门关走一遭,捡回了一条小命。 他偏头看了看揪住他衣领不放的那只手,眼神示意好几下放开他,那人都漠然而视,一动不动。 薛庆修终于察觉异样,丧气地问: “六丫头,你这是唱哪一出?” 薛绥笑问:“三叔,今夜我救你一命,你认是不认?” 薛庆修苦着脸:“认认认,差点就让那两个王八羔子摔落邛楼,步那尤三郎的后尘。得亏你来,不然三叔就见阎王了……” 薛绥朝身侧的摇光一笑,“师兄。” 摇光让人将薛庆修连同那两个家伙,一道推入邛楼连桥赌坊的一间暗房。 薛庆修没想太多,门一关,上脚就踹那两个家伙。 “王八蛋!说,谁让你们来祸害爷的?” 两个壮汉被堵了嘴巴,哪里说得出来。 生生挨了他几下,蜷缩在地上。 等布巾子松开,便老实交代了,说是有人买凶,要取薛三老爷的性命,可除了知道对方是一个戴着幕篱的小娘,旁的都说不出。 “我等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从不问雇主身份名讳……” 薛庆修听得火起,又要上前殴打。 薛绥阻止了他,淡淡地道:“三叔不用跟他们置气。这些泼皮无赖,无非拿钱办事,不值当三叔背上人命官司。” 薛庆修歪了歪头,火消了大半,“说得有理。滚!” 又是一脚踹出去,在那人疼痛的闷哼里,摇光上前,在两个壮汉身上搜查。 零零碎碎几个铜板,半块干粮,一条粗糙的汗巾,都是不起眼的寻常物什…… 于是,从其中一个壮汉身上搜出那个装有碎银子的荷包,便格外显目了。 摇光笑着瞄向薛庆修:“薛三爷的命,很是值钱。这里约莫有二十两。” “老子才值二十两?”薛庆修气吼吼说完,又回过味来。 “这……是何人要取我性命?” 摇光没有说话。 薛绥看向他手上的荷包。 织金云锦贡缎的面料,很是金贵。 针脚细密均匀,绣工精巧细腻,一看便知,不是这等下力人用得上的。 薛庆修顺着薛六的视线看过去,眼睛当即充血,只觉一股凉气从脚后跟往上蹿,几乎是失声叫了出来。 “大嫂?!” 这个荷包不陌生。 萧贵妃当初赏了大嫂一匹云锦贡缎,是他的夫人钱氏看着喜欢,厚着脸皮找大嫂讨要了剩下的边角料,亲手做成两个荷包。 一个钱氏自己留着用,一个赠还给傅氏,当时又贴补了一个水头极好的镯子,装在荷包里送过去,大嫂才舒服了。 薛庆修不懂女人家的绣工,但这荷包钱氏很宝贝,钱家不缺钱,但宫里的东西少见,他常见钱氏带在身上,绣的是锦鲤,说是带财带运。 钱氏这些年虽然跟他吵吵闹闹,可到底还是亲夫妻,也有恩爱的时候,为着两个孩子,也断断不至于要他的性命。 那不是钱氏,就只能是大嫂傅氏。 薛庆修想到这些年在大房压制下受的窝囊气,当即热血冲脑,怒目而骂。 “好哇,看老子娘心疼我,怕我将来多分家产,这便动了歹念。好一个毒妇,看我回去好生找她算账。” 薛庆修性子冲动,说着便要出门。 薛绥喊住他,“三叔。何不听我说几句?” 薛庆修怒气冲冲地转头,“六丫头莫要劝我,今日你三叔我不跟这毒妇拼个你死我活,我就跟你姓!” 薛绥:“……” 她轻笑一声,将薛庆修按坐下来。 薛庆修火气未消,用力挣扎两下才发现,这个看着清瘦的侄女,力气却这般大…… 他妥协了,“说吧,你要说什么都好。就是莫劝我,也莫要为毒妇辩解。我不会听的。” 薛绥扬了扬眉头:“三叔虚度光阴这些年,可想过有那么一日,也替祖父和祖母争口气,靠自己谋得一官半职,然后直上青云,让薛府上下刮目相看?” 薛三胸膛里鼓胀,竟让她说红了眼。 没有人天生就乐意当纨绔,更没有人会当真享受“禄禄无为不得志”。 他抻直脖子,“男儿大丈夫,哪个不想?” “那就好。”薛绥看着他的眼睛,微微浅笑,“那接下来,三叔便听我的安排,如何?我来助你平步青云。” 薛庆修愕然,半信半疑。 两个壮汉也瞪大双眼看着那个荷包,满眼皆是不可置信。 薛绥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这不是他们身上的荷包。 他们拿的,是另外一个绣花荷包。 那天在薛府的家宴上,她就带着它,后来被琉璃阁的侍女悄悄拿走。 不过,摇光方才将它顺手调换了。 摇光外号“灵偷手”,神不知,鬼不觉,莫说眼拙的薛庆修,便是两个壮汉自己,也稀里糊涂,以为黑灯瞎火看错了。 ~ 当天夜里,朱雀街又有人摔死了。 死者和尤三郎一样,同样是从邛楼的飞桥槛栏坠下来的,可死状更为惨烈。坠楼前,死者被人殴打过,整个人瘀肿变形,一张脸划得稀巴烂,要不是有三老爷的长随在旁斩钉截铁的认尸,只怕难辨身份。 消息传到薛府,崔老太太一听,当场双眼一翻,气得差点晕死过去。 傅氏、钱氏并府里姑娘小爷都急匆匆赶到寿安院,又叫了大夫过来扎针,屋子里一阵忙乱,老太太才算回过气来,哀怨不止。 “作孽哦,白日里我就不该说那些丧气话,哪晓得竟是一语言中了……” 傅氏虚虚挂了两滴眼泪,“老祖宗啊,你这是要吓死儿媳啊。可莫要急坏了身子……” 钱氏更是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手绢子湿透了,同那传信的小厮说话,泪珠子都止不住地往下淌。 “三老爷人在何处?可抬回来了?” 小厮道:“回三夫人,京兆府来人把三老爷抬走了。说是正在查尤太常家的案子,这不正赶上了吗?要合案勘查。” “合案勘查?天老爷啊!他这是惹到了哪一路冤家,如此狠心要他的命……” 钱氏哭得稀里哗啦,傅氏比她冷静许多。 “我等在后宅里着急也没有用。快,速速差人去告知大老爷。让大老爷去京兆府走一趟,也就晓得是个什么章程了。” 小厮又道:“京兆府已知会大老爷,让大老爷前去认尸呢。” - 薛庆治得到消息,匆匆骑了马往京兆府赶。 在大门口,碰上端王李桓带人打马过来。 双方相互行过礼。 李桓道:“薛尚书,节哀。” 薛庆治重重叹口气,“大半夜的,竟是惊动了王爷。” 说着抬袖子擦了擦泛红的眼睛,“下官的三弟虽然贪杯,但素有分寸,为人也惜命,不会无缘无故爬到飞桥栏槛上去。王爷,此事定有蹊跷……” 李桓点点头,“令弟可曾与人结怨?” 薛庆治思忖一下,摇头道:“老三随性惯了,行事偶不着调,但脾气却是极好的。跟谁说话都一脸和气,又酷爱……唉,仗义疏财,狐朋狗友不少,从来不结梁子。” 李桓再次点头,抬袖示意他往里走。 京兆府尹是一个小老头,姓殷,早已迎出来,将二人请进去。 尸体就在衙门的停尸房里。 里头密密麻麻存放几具,气味很是难闻,令人窒息。薛庆修很好认,尽管衣裳破损了,那衣料那鞋子,一眼就看得出来。 薛庆治撩开盖尸的白布看一眼,脸肿得变了模样,但依稀可见有几分相似,他便掩着鼻子退开。 “老三啊……” 他流眼泪,薛庆修的长随也跟着痛哭流涕。 “小的原想拉住三老爷,不让他上飞桥,三老爷偏是不让小的跟,哪晓得会遇上凶徒……” 主仆俩又说一阵薛庆修死前的事情,那长随便被人带下去画押录证供了。 薛庆治被人请入正厅,李桓端坐着正与殷大人说话,翻阅现场勘察的案牍。 他上前行了礼,李桓淡淡应了声。 气氛凝重,薛庆治看着他脸色入座。侍从上茶,他也没敢喝,小心问殷大人:“说是抓到一个凶徒,可有审出什么?” 殷大人摇摇头,“衙差到时围了邛楼,那凶徒眼看逃跑不能,便畏罪自尽了。这人王捕头倒认识,常在京兆一带小偷小摸,抓过两回,老实了一阵,没想到竟敢拿钱害命……” 他说罢看着薛庆治,略有迟疑。 薛庆治让他瞧得头皮发麻,“府尹大人有话,但说无妨。” 殷大人拱了拱手,道:“薛尚书,凶徒身上搜出一个荷包,荷包里除了二十两银钱,还叠着薛三老爷的小像,你看眼熟不眼熟……” 他示意衙役将证物端上来,放在薛庆治和李桓的面前:“下官找人打听过了。这一批云锦贡缎,除了宫里的几位娘娘,外命妇里,仅有薛家大夫人得了一匹。” 那还是因为傅氏是端王的丈母娘,萧贵妃给的脸面。 殷大人点到为止,薛庆治听得脸色变了变。 他觉得个中有些古怪,不合常理。但余光扫着李桓冷峻严肃的脸,寒涔涔起身,便是一个揖礼。 “王爷,下官这便回家拿那贱妇问个明白,定会给一个交代。” 第27章 家宅不宁 薛府。 老太太急火攻心,服下汤药后便虚弱地靠坐在矮榻的软枕上,止不住地掉眼泪,一边埋怨着自己对老三管教不严,一会又数落三儿媳妇容他大晚上外出,才酿成祸事。 傅氏、薛月盈在旁端茶递水,小心侍候。 几个小的挤在房里,也个顶个的低眉顺眼,不敢吭声。 钱氏早已经哭成了泪人,难得没有反驳一个字。 薛庆治面色阴沉地迈入屋内,没有上前宽慰哭泣的母亲,径直走向迎上来的傅氏,二话不说,抬手便是一个重重的耳光。 “蠢妇,你干的好事!” 傅氏被这突如其来的耳光打得晕头转向,整个人呆立当场,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捂着火辣辣的脸颊,怒火喷发。 “老爷,妾身究竟做了什么?你要不分青红皂白,当着这么多下人的面,让妾身难堪?” 薛庆治狠狠地指了指她,“你那荷包哪里去了?” 众人一时困惑。 得听薛庆治把话说完,傅氏心中一凛,猛地剜一眼薛月盈。 这个小贱人口口声声要替她除去薛六,不料如此阴毒,竟想一箭双雕,把脏水泼到她的头上…… “老爷。”傅氏到底出自永定侯府,见多了后宅里的手段,很快便镇定下来。 “妾身是有一个那样的荷包,但上元节赏灯那日,便不慎丢失了,一直未曾寻回……实在不知怎会落到贼人手上?” 薛庆治冷哼,眼神似要吃人一般:“你来问我?” 傅氏看他动了肝火,想了想,看向哭泣的钱氏,“这荷包原是有一对的。一个给了妾身,另一个在三弟妹手上。谁知是不是弟妹和三弟……夫妻间起了龃龉?” 言下之意,荷包可能是她的,也可能是钱氏的。 钱氏死了丈夫,哭得失了魂儿,闻声更是气得脑袋嗡嗡作响,甚至顾不得回屋拿荷包自证,喷着唾沫星子便指着傅氏哭骂。 “大嫂可不要血口喷人,我跟那混蛋……我跟修郎青梅竹马,一块长大的情分,由不得你诬蔑……” 说罢,见所有人都盯住自己,她的脸由青转白,缓缓站起身来。 “我算是明白了,修郎一去,我便成了府里的眼中钉,肉中刺,替罪羊……反正做寡妇也没甚滋味,我不如随了他去。” 钱氏性子本就刚烈,说罢,便不顾一切地朝着堂前那粗壮的柱子撞去。 “修郎,妾身随你来了,黄泉路上,你且等等我呀……” 盛怒之下,钱氏力气极大,丫头冲上来也没能拦住她,只听“砰”的一声闷响,脑袋便重重撞在柱子上,当场昏厥过去。 崔老太太痛心疾首:“快叫大夫,作孽哦,我们老薛家,究竟是造了什么孽哟。” 一时间,屋内乱作一团。 薛庆治一个头两个大,赶紧让人找大夫。 这时,一个小厮模样的人,在门外探头探脑地张望。 刘嬷嬷眼尖,瞧见了他,悄悄低头出去片刻,回来后凑到傅氏耳边低语了几句。 傅氏脸色微变,先是流露出一丝窃喜,继而转为恼怒。 “老爷,妾身……找到真凶了。” 薛庆治本就心烦意乱,见状更不耐烦。 “这个节骨眼,你还要添乱!” 傅氏快速扫了一眼矮榻上的崔老太太,缓缓说道:“梨香院的小厮来报,六姑娘入夜时,尾随她三叔出府去了……” 见众人投来好奇的目光,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朝那小厮招手。 “你来,将你所见之事,一五一十地禀报老爷。” 小厮低着头,说得战战兢兢,“禀,禀报老爷。大夫人担心六姑娘的安危,特地交代小人,要保护六姑娘。小人不敢懈怠,看六姑娘偷偷出府,赶忙跟了上去。谁知,竟发现六姑娘跟踪三老爷去了朱雀街……” 薛庆治眉梢挑得老高:“大晚上的,她去朱雀街做什么?” 小厮道:“去,去的是邛楼。小人还瞧见,六姑娘跟几个年轻男子,眉来眼去,很是亲近……小人心中害怕,赶紧回府来禀报……” 六姑娘在旧陵沼那么些年,人品和德性本就受人诟病。 小厮这话一出,众人皆信了大半。 薛月盈见状,拭了拭眼角,悲悲切切地说道:“父亲,六妹妹回府原是皆大欢喜的好事。可这些日子,咱们府上当真不得宁安,眼下,三叔也出事了……” 见无人回应,她咬着下唇,看向傅氏。 傅氏面无表情地斜了斜眼。 刘嬷嬷心领神会,开口道:“老爷,容老奴多一句嘴。六姑娘出生那会,灵虚道长就曾批下命数,说六姑娘七煞过旺,命里带灾……三老爷昨儿回府,不过是与六姑娘在寿安院里打了个照面,这一出门,便出了事。” 言下之意,薛庆修的死,就算不是薛六干的,也是薛六克死的。 那灵虚先生是天下闻名的老道人。 他当年亲口说,“事是人为,命乃天定。贵府六姑娘天生不祥,便是她不杀伯仁,伯仁也将为她所累。这命数是要祸害全族的啊!” 所有人都看着他。 薛庆治脸上疲惫至极。 事实上,尽管他不喜傅氏,但不相信傅氏会买凶杀害薛庆修。 若说薛六杀的,他更不相信…… 但京兆府那边,总得给一个交代,这七煞灾星回府就不消停,惹出这么多祸端,索性也就不留她了。 “这个孽障。”薛庆治低骂一声,目光里闪过几分狠意,“她若如此胆大妄为,那我便饶她不得。” 他盯住那小厮,“你当真看见六姑娘跟踪三老爷去了邛楼?” “大老爷,千真万确……”小厮有些紧张,对着薛庆治严厉的目光,末了又咽了咽唾沫。 “大老爷不信,去梨香院瞧瞧六姑娘在不在就是了。” 他看到六姑娘就匆匆回来报信,不可能六姑娘比他更快。 傅氏道:“是啊,去梨香院瞧瞧不就知道了。可别让这狗奴才满嘴胡叨,坏了六姑娘的名声。” 薛庆治沉默不语,双手往后一背,转身大步迈出房门。 傅氏朝其他人使个眼色,“咱们也去瞧瞧。” -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站在梨香院门口。 薛庆治面容严肃,一言不发。 傅氏指使刘嬷嬷上前敲门。 “六姑娘,六姑娘歇了吗?” 夜已深沉,屋内仍然亮着灯火。 如意的声音从里面传来:“谁啊?” 刘嬷嬷回头,和傅氏交换一个眼神,应道:“大老爷和大夫人来瞧瞧六姑娘……” 如意打个哈欠,隔着门说道:“嬷嬷莫要诓我,这大晚上的,大夫人和大老爷怎会来梨香院?” 傅氏不耐烦与一个小丫头多做纠缠,沉着脸上前拍门。 “快开门!三老爷出事了,府里上上下下忙成一团,六姑娘还睡得着?” 如意没了动静。 又重重拍了片刻,她才慢吞吞将门打开,伸出脑袋。 似乎没有料到外面那么多人,看到黑压压的一群,她吓一跳。 “大老爷,大夫人,这是怎么了?” 薛庆治扫她一眼,脸色阴沉地大步往里走。 如意愣了愣,“大老爷,你不能进……” 她伸手便去拦人,被刘嬷嬷拽住胳膊一个回扯。 “死丫头,连大老爷你都敢拦!” 如意大叫嚷着推开她,又拦到薛庆治的面前。 “大老爷,姑娘的闺房,您不可以进去……” 薛庆治面色铁青,怒不可遏:“让开!” 刘嬷嬷呸声,叱喝:“好个吃里爬外的死丫头。吃的是谁家的饭?帮着那小贱人来诓骗主家,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又尖着嗓子指使下人:“拉下去,打二十个板子。” 如意拼命挣扎,恨自己力量不够,眼泪都快急出来了…… 就在这时,里屋门“吱呀”一声开了。 小昭掌着灯缓缓走出。 在她身后的光线氤氲里,是披衣而立的薛绥,冷冷淡淡一笑。 “父亲这是做什么?”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里,薛六姑娘缓缓迈过门槛,目光徐徐扫视众人,最后落在拽住如意的刘嬷嬷身上。 “不知嬷嬷嘴里的小贱人,所指何人?” “我的丫头又是犯了什么事,嬷嬷要她吃二十个板子?” 她的语气里听不出火气,甚至带了一点笑意,可就是听得人莫名其妙地汗毛直竖。 人群骚动了一下。 尤其那个报信的小厮,张口结舌,魂都吓掉了…… 六姑娘来去自如,莫不是鬼? 如意悬着的心终于落下,一身冷汗被小风吹过,整个人便松快起来。 姑娘回来了! 姑娘在,便有办法,她不怕了。 第28章 反手 薛绥见他们明明理亏,还把架势摆得十足,不由好笑。 “父亲最好有非闯不可的理由,不然大晚上的,恐怕要影响女儿的闺誉了。” 薛庆治被她一句句质问堵得心里发紧,脸颊如有火烧。 “你今夜可去了朱雀街?去了邛楼?” 薛绥笑道:“女儿去寿安院看过祖母和三叔,回来便未出房门一步。朱雀街,邛楼?那是什么地方?” 薛庆治紧紧盯着她淡然的面容。 早年领兵,他练就一双厉目。 十几岁的女儿家,在他这般注视下,很难从容撒谎,不露一丝慌乱。 “有人看到你,入夜时跟踪三叔去邛楼?” 薛绥道:“何人嚼我舌根?父亲正该严惩。” 傅氏冷笑:“老爷,我看她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薛庆治沉着脸击了击掌。 那小厮便弯着腰从人群后面挤过来,微微躬身,不敢看薛绥。 “是,是小的亲眼看到六姑娘去的邛楼,定是她害死了三老爷……” 薛绥低声嗤笑,“原来是你。偷窃不成,反栽赃我。小昭,你来说。” 小昭应声走过来,盯着那小厮。 不枉她家姑娘夜不安枕,反反复复地推演,还写那么多字,这些王八蛋果然一个个地往里钻。 “大老爷,这狗贼是大夫人指派到梨香院里来打杂的。平素里好吃懒做,欺凌下人,有人不满,他便说是大夫人的心腹,动辄要人吃不了兜着走。昨儿更是胆大包天,钻到里屋偷了六姑娘的赤金玲珑簪,那可是老太太赏下的。六姑娘心善饶了他,不料这狗贼竟生出恨来……” 那小厮脸色骤变,扑通一声跪下。 “小的没有。小的没有偷窃,大老爷明鉴,大夫人……您,您替小的说说话啊。” 傅氏眼尾微挑,神色淡漠:“六姑娘说,从寿安院回来,便没有再出这院子,可有人证?” 薛绥:“梨香院的众人,皆可为我作证。还有锦书姑姑……” 众人这才看到从屋里出来的,还有一个锦书。 薛绥神情淡淡地道:“自打我回府,祖母便多有照拂。眼看开春了,我便想替祖母做一身衣裳,又不知祖母衣裳尺寸,喜好的花样,便请了锦书姑姑过来,我两人彻夜在屋子里裁衣做鞋,全然不知府里出事……” 当初大夫人为刻薄和羞辱薛绥,特地将最偏远的梨香院指给它。 夜里出事,没人来知会,她们躲在屋子里,全然不知也是常情。 锦书姑姑听说薛三老爷出事,老祖宗晕厥过去,泪水夺眶而出。 “天老爷,婢子该死。来梨香院时,还同老太太说过话,听说六姑娘要做衣裳给她,老太太还很是快活,怎会,怎会这短短几个时辰,便出了这等差子……” 梨香院的人,薛庆治可以不信。但锦书是老太太身边的人,在寿安院侍候七八年了,她不可能为薛六撒谎。其中还牵扯老太太,老太太总不能说假话。 薛庆治狠狠瞪了傅氏一眼,指着那小厮: “来人,把这个构陷主子,胡说八道的奴才拉下去。重打二十大板,发卖出去!” 那小厮吓得面如土色,当即哀号起来。 “小的没有偷六姑娘的镯子,小的没有胡说八道。小的真的看到了……大夫人,大夫人救命,大夫人,你救救小的啊,救救小的啊……” 傅氏没有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般田地,扭开头去,不忍再看。 “大夫人,是你要小的监视六姑娘,凡事都要向你禀报,你不能不管小的啊,小的没偷簪子……” 小厮的哭声在暗夜里震耳欲聋。 薛庆治皱了皱眉头:“事已至此,早些歇着吧。” 言罢,他将手一背,便要带人离开。 薛绥一声冷笑,“父亲!污了女儿的名声,就这样算了吗?” 薛庆治心中本就堵得慌,回头看她一眼,愈发怒火中烧,“你要如何,难不成要我这个亲爹,跪下来给你磕头认错。” 薛绥微微欠身,“女儿不敢。” 她慢慢转眼看着傅氏,“大夫人为何派人监视我,污蔑我,是为了掩饰什么?三叔的死,到底是何人所为,女儿也想问一问大夫人!” 她寸步不让。 这让薛庆治很是头痛。 他问傅氏:“你如何说?” 傅氏看着他冷漠的表情,红了眼圈,“老爷,你我夫妻一体,你竟是不肯信我?我嫁到薛家这么多年。待二弟和三弟如何,府里上上下下都有眼睛,我怎会生出这种歹毒心肠?” 薛庆治冷哼:“我信不信你,眼下都不紧要。紧要的是京兆府殷大人,还有端王殿下,他们能不能信你。你那个荷包,可是实实在在从凶徒的身上搜出来的。” 又道:“更何况,一旦与尤太常家的案子共审,事情就麻烦了。尤老令公正愁找不到他家老三的尸首,满京兆地界翻人,若知晓这事,不得打上门来?” 在上京,尤家人是出了名的难缠。 尤老令公还是当今崇昭皇帝的授业恩师。 他去皇帝面前哭,皇帝都拿他无奈。 “这口黑锅要是扣在薛家头上,又找不出真凶,难保尤家不借机生事……” 傅氏脸色变了又变,掐着帕子的手都僵硬了。要是眼神可以做刀,只怕她已将薛月盈戳出一身窟窿。 薛月盈见状,垂着眼眸走过来,低低地道:“父亲,实在不行,女儿去替母亲顶罪……” 傅氏一听,气歪了嘴巴,“我何罪之有,用得着你来顶罪?” 薛月盈脸色腾地发红,小心翼翼地说:“女儿是说,若京兆府非得拿人下狱,女儿愿意替母亲去吃这个苦头……” 薛庆治看她一眼,“你有这个孝心很好。可这事,你帮不上。” 薛月盈以帕子掩面,泪光盈盈:“可府里出了这么多事,女儿虽无能,也想替父母分忧。” 薛庆治摆摆手:“早些回去歇着。” 薛月盈福身:“多谢父亲。” 傅氏看着薛四姑娘这般做派,心里满是寒霜。 薛四姑娘长得像极了她那个死鬼亲娘,这也是她为何会在那么多女儿里,独得薛庆治钟爱的原因。 就连她的名字,比起她的大姐儿来,也有过之而无不及。 一个“月沉”,一个“月盈”,老爷那些年偏的心,全在她们姐妹俩的名字中了。 他还偏要解释,月沉是“沉鱼落雁”的沉,险些没把她气死。 要不是那个妇人早就归了西,薛府只怕也没有这些年的清静。 傅氏想到薛月盈死去的娘,抻着脖子便冷笑辩驳。 “没有做过便没有做,就算捅到太极殿上去,在陛下面前,妾身也敢指天发誓……” “指天发誓又有何用?大嫂,你发个誓,能还我夫君一条性命吗?”钱氏迈过门槛进来,红肿的双眼里,满是愤恨。 她脑袋上包着五指宽的白纱,在丫头的搀扶下,颤歪歪的,当众给薛庆治跪下。 “请大伯为我修郎做主。孩子尚小,修郎他这一走,往后我们孤儿寡母可怎么活啊……” 她一哭,便有人跟着抹泪。 薛绥这才上前给钱氏递上干净帕子。 “三婶还请节哀,父亲贵为刑部尚书,掌管天下刑狱政令,素有公正贤名在外,眼下又有端王殿下坐镇京兆,定会为三叔讨个说法的。” 一句话把薛庆治架在火上。 事实上,不管他如何厌恶傅氏,有一句话,傅氏是对的——夫妻一体。 他不可能真把发妻拉到京兆府去法办。 傅氏的体面,便是薛家的体面,也是他刑部尚书的体面。这个脸他丢不起,薛家也丢不起。 薛庆治看着满屋子的愁云惨雾,叹气一声,不去接薛绥明褒暗讽的话:“你等在家把老太太照料周全,京兆府那边,我自有应对。” 说罢又负着手安慰钱氏,“三弟的案子,定会查个水落石出。弟妹节哀,三弟不在了,薛府也会护你和孩儿周全……” 钱氏听他这么说,又是号啕大哭。 十姑娘薛月桢抱着她娘,拖着一个小哥哥薛驿,娘仨抱在一起,好不凄凉。 薛庆治看得双眼胀疼,让人将钱氏和两个孩子送回西院。 “都散了吧。” 薛庆治去寿安院看了看仍在落泪的老母亲,安抚一番,侍候她吃了点东西,这才出得门子,让人备马,准备临夜去京兆府活动一下。 无论如何,荷包的事情,要先按下来。 他走得很快,刚过抄手游廊,就看到薛绥。 夜风里,那个从不曾与他亲厚的女儿,身系一袭月白色的披袄,站在阁桥上,静静而立。 第29章 天生坏种 春风乍起,花叶纷扬,残红斑驳着绿意铺陈一地。 薛庆治看着她的笑容,颇为别扭,又莫名怪异。 也不知是否因着血脉相连的牵引,他凝视那双眼的时间久了,便觉着血脉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悄然窜动,一股陌生的情绪缓缓涌上胸腔。 这是他的女儿。亲生女儿。 薛庆治声音放柔。 “你来做什么?” 薛绥看到了他神情的变化。 这曾是十年前的她,在心底渴盼过的场景。 父亲会对她笑,会放松地展开眉眼,温和的声音如同暖阳下轻轻拂过的微风,就如对大姐和四姐那样的慈爱,将她揽在臂弯,伟岸且高大。 这样,她就可以在被人欺负的时候,大声警告他们: “我父亲曾是将军,上过战场,杀过人,你们若敢动我,他一定会剥了你们的皮……” 但她不敢。 她的父亲虽上过战场,善使刀兵,却不会为她撑腰。 十年后她回来了,当这个被她在脑子里反复思忖过无数次的场景真切地出现,她心底竟无半分触动。 不会了。 旧事仿若锋利的刀刃,早已将她的期望破灭。 一刀一刀,剥皮抽筋般地切开,重塑。 重塑出一个,不再需要父爱的她。 薛绥微微一福:“三叔出事,女儿心里也很不安,刚去西院瞧了瞧三婶。” 薛庆治徐徐将双手负到身后,“你三婶如何?” 薛绥道:“三婶哭得可怜。” 她语调清冷,面上挂着得体的微笑,双眼却仿若一泓幽潭,不见丝毫波澜。 薛庆治说不出究竟哪里有问题,可心下明白,方才片刻的温情白瞎了。 她不配。 对这样的女儿,委实不该有所期待。 薛庆治眉头微皱,不耐道:“此事不用你插手,早些回去歇了。” 薛绥轻勾唇角:“父亲,有一事,女儿想寻个妥当的地方,慢慢跟你说。” 薛庆治正心烦意乱,抬手摆了摆,“我还得去一趟京兆府,有事回头再议。” 薛绥道:“说不定与三叔的死,有关呢?” 声音虽轻,却似重锤,直直敲入薛庆治心间。 薛庆治停下脚步,看着她。 “父亲请随我来。” 薛绥微笑转身,不再多看他一眼。 - 傅氏服侍老太太服下汤药,便从寿安院里出来。 她唤上薛月盈:“你随我来。” 薛月盈心里七上八下,跟在她的身后,一路走回到清澜院。 待合上房门,又把下人打发出去守着,傅氏这才变脸,厉声质问: “下作东西,说!是不是你干的?” 薛月盈扑通一声跪下,“母亲,女儿冤枉。” “还敢喊冤?”傅氏怒目圆睁,顺手将桌案上的瓷器砸在她的身上,“你口口声声为我分忧,我没有瞧着你如何分忧,倒是想出这等剜心毒计,把祸事引我身上……” “母亲。”薛月盈仰起头,可怜巴巴地看她:“女儿没有碰过母亲的荷包,更不知它为何会在凶徒身上,但女儿绝无害死三叔的心,更不敢祸害母亲……” 说着便跪行过去,抱住傅氏的大腿,“一定是六妹妹。母亲,一定是六妹妹……” 傅氏冷笑一声,“我倒盼着是她。可她是何时回府的?又从何处得来荷包,且知晓这些旧事?薛四姑娘,我当真未曾瞧出,你竟有如此心机……” 薛月盈用力摇头,急道:“此事确有蹊跷,可女儿实在无辜。” 傅氏气得面色发冷:“还敢说你三叔的事,与你无关?” 薛月盈暗自咬牙。 这个傅氏! 分明是她的授意,如今反倒指责自己。 薛月盈咬了咬下唇,朝她重重磕头。 “三叔仗着祖母的宠爱,对母亲从不恭敬,女儿不过是想替母亲出一口恶气,找人教训教训他,并未想谋他性命……” 傅氏叱喝:“果然是你!” 薛月盈流下泪来,“女儿原想将此事嫁祸给六妹妹,故而在家宴上,让她湿了衣裳,这才有机会拿到她的荷包,装上银钱给那凶徒。不过,女儿本是叮嘱明白的,让他们揍三叔一顿,再故意落下钱袋逃跑……让三叔去找六妹妹的晦气,如此一来,既帮母亲出了气,又断了大姐姐的念想……” “我呸,小蹄子祸害你三叔,还想栽赃给我?”傅氏冷笑有声,“你才刚五岁就死了亲娘,是我把你养在跟前,这些年当成亲生女儿看待……没承想,你竟是一个养不熟的白眼狼……” 傅氏说着便去拽她。 “走,我们一道找老爷说个清楚。” 薛月盈一听,顿时慌了神,反手拽住她的袖口,“女儿也是为帮母亲分忧。” “住口!休得攀咬我!”傅氏也来了横气,揪住她就不放, “母亲!”薛月盈拼命摇头。 她怀着身子,受不得这般拉扯,几次三番下来,也是怒火中烧,突地横下一条心,猛地推开傅氏,抬起泪目,浮出一抹古怪的笑容。 “母亲将我养在跟前,当真是因我自幼死了亲娘,无人照料吗?” 傅氏冷着眼看她,“你想说什么?” 薛月盈擦掉眼泪,一脸讥诮,“难道不是因为心虚,怕父亲知道我生母惨死的真相?” 她停顿片刻,一字一句越说越重。 “母亲杀了我的亲娘,还博得一个贤妻美名,不应感恩于我吗?” 傅氏变了脸色,“你……你在胡言乱语什么?” “呵!”薛月盈双眸带着冰冷的寒意,换了称呼:“大夫人,若父亲知晓他此生最爱的女子,死在你的手上,可会饶了你?可会为你去京兆府说情?还有那个云锦荷包,大夫人再是千般狡辩,只怕也说不过去……” “好你个贱蹄子!果然是你偷拿了我的荷包,栽赃陷害……” 傅氏火气大炽,“想为你亲娘报仇吗?有胆你就试试,去老爷跟前说去,你告诉老爷,你明知道那碗汤里有毒,却为了讨好我,做我的女儿,亲手端给了你的亲娘。” “我没有。”薛月盈抬高下巴,“我那时年幼,如何分辨得清,汤里有毒无毒?我只知,大夫人跟我生母是闺中密友,手帕至交,大夫人为我娘熬的汤,自然是极好的……” 傅氏冷笑,恶狠狠盯着薛月盈。 “好哇,我亲手养出来的白眼狼,果然厉害。” 她忽而一笑,那张养尊处优的脸孔变得格外狰狞。 “去吧,告诉老爷,是你眼睁睁看着你的亲娘瞪大双眼,伸出双手求救,你却一声不吭奔向了我。可怜你的亲娘,在你面前咽气,死不瞑目!” 薛月盈脸色惨白。 当年她的生母和傅氏是闺中姐妹,生母对傅氏全无心机。在嫁入薛府前,她心悦的另有其人,奈何家道中落,父兄犯了事,她也受到牵连,沦为贱籍。 父亲家世显赫,一心要她,她无力抵抗。 入府后,父亲对她痴心一片,钟爱有加,引来傅氏的不满,认为她背弃了姐妹情,动辄使绊子穿小鞋,即使她低眉顺目地讨好,也没能逃过傅氏的毒手…… 薛月盈记得生母死时的样子…… 不解,悲伤,但没有怨恨,她是不会怨恨的。 因为年纪小小的她,有什么错呢?她什么都不懂,只为求得活命。 攀附更强的人,才能活命。娘是不会怪她的。 薛月盈脸色灰白,慢慢地站直身子,“大夫人当真要把我送到父亲跟前,那我也只能玉石俱焚,将一切和盘托出。若大夫人高抬贵手,女儿也绝不食言,若有降罪,定为母亲尽孝,一力承担……” “你承担?!”一声冷笑,从房顶传来,“捅下这么大的窟窿,你如何承担得起?” 咚! 其声如同雷鸣,重重敲下。 傅氏和薛月盈齐齐望向头顶簌簌作响的瓦片,变了脸色。 片刻之后,周遭又归于寂静。 很快,再次响起脚步声,房门被人从外大力推开。 薛庆治沉着脸走进来,在他身侧漠然而立的人,正是薛绥。 她一语未发,却似有尖利的刀刃从眼中捅来。 “薛六!”薛月盈难以置信地低呼一声,眼中满是惊恐。 这个坏种,灾星,祸害! 她竟然找来父亲,藏身屋顶偷听。 “不,父亲你听我说……”薛月盈反应极快,不等薛庆治发难,已经跪倒在他面前,“父亲,全是大夫人指使,是大夫人身边的刘嬷嬷指使我的。大夫人掌中馈,克扣女儿的嫁妆来要挟,女儿人卑言轻,也是迫于无奈啊……” 薛庆治痛心疾首地瞪她一眼,缓缓看向傅氏,目光愈发冰冷。 “傅氏,你还有何话可说?” 第30章 夫妻情尽 这两年,薛庆治最宠爱的是赵姨娘,已经很少到傅氏的院子里来,每月象征性来上两回,大多吃一顿饭,问问孩子的功课,夜里便离开了。 所谓并案举眉,早成相看两厌。 傅氏脸色难看到极点,不管薛月盈说什么,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她的丈夫,微微冷笑。 “老爷堂堂刑部尚书,竟偷听壁角?” “傅氏。”薛庆治语气凉薄,目光冷得仿若要吃了她,一字比一字凶狠:“二十六年夫妻,我竟不知,你是一个蛇蝎心肠的毒妇!” “毒妇?”傅氏知道方才的话,他全都听见了。 也知道薛庆治不会把这些丑事捅到京兆府。 他这辈子就活一张脸。 撕破了脸的夫妻,也是夫妻。 撕破了脸,她也是薛庆治明媒正娶,八抬大轿抬回来的人,不是那些卑微下贱的狐媚子可比。 傅氏冷笑,浑然不看薛庆治的表情,掸了掸衣袖,坐回椅子上,姿态比方才更端正几分。 “敢问老爷,何人不毒?是无名无分也要随你回府的刘氏,还是那个你从花楼领回来的胡姬?又或是明明中意旁人,不肯嫁你,却要被你强占为妾的林氏——她的生母?” “你大胆!”薛庆治厉色。 傅氏笑着,看一眼默默流泪的薛月盈。 “我好心替你养着爱女,当心肝宝贝疼爱,到头来,被她反捅一刀,拿了我的荷包,栽赃陷害。你不问罪她杀你三弟,竟来问我一个被诬蔑的主妇何罪?尚书就是这么当的吗?” 薛庆治愣了一下,怒气大炽。 “傅氏,身为薛府主母,你嘴里要有分寸。” “妾身都被老爷定罪了,还要什么分寸?” 傅氏说罢起身,慢慢走到薛庆治的面前,仰头看着他盛怒之下的脸,幽幽地笑。 “妾身嫁给老爷二十六年,为了维持薛府体面,为了老爷的官声,为了大夫人这个不值钱的虚名,含辛忍辱,战战兢兢,过了二十六年委曲求全的日子。” 傅氏唇角露出一丝冷冷的笑。 “老爷可还记得,当年娶我,是如何在我爹娘面前说的话?你说,你高攀侯府,定会善待于我,绝不让我受半分委屈。这些年,你一个一个往后宅里领人,你对得起我,对得起你那些烂舌头的誓言吗?” 此言一出,一室寂静。 包括薛绥和那个抹眼泪的薛月盈。 傅氏素来以高门嫡女名门主母自居,何时这么不顾体面地顶撞过丈夫? 看来是当真豁出去了。 薛庆治冷着脸,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慢慢的,那股气焰散开了。 “来人!把四姑娘送回琉璃阁,没有我的吩咐,不许出来。” 薛月盈软倒在青砖石上,泪流满面。 “我想我阿娘了……父亲,我想我阿娘了呀……” 每次说到她的生母,薛庆治就会心软。 可这次,薛庆治没有回头,任由薛月盈用力拉拽他的袍角求情,仍然一动不动,双眼冷冰冰地盯着傅氏。 “还有你这毒妇……” 他停顿,千回百转地深思熟虑,才冷冷阖眼。 “我不会休你。从今往后,也不会再踏足清澜院一步。你我夫妻,从此缘尽。” 薛庆治说罢拂袖而去。 薛月盈哭得梨花带雨,在两个丫头的搀扶下,悲泣出门。 薛绥看一眼她委屈幽怨的模样,微微一笑,对着冷冰冰的傅氏,缓缓福身。 “大夫人,更深露重,早些歇着。告辞!” “薛六。”傅氏看着眼前身形单薄的女子,“是我小瞧了你。” 薛绥莞尔一笑,走到门口,又招手让小昭将手里的汤盅拎进来。 “大夫人误会了。” 她将汤盅递给傅氏,眼里黑沉沉的,笑容却很真诚。 “祖母说,大夫人劳累一夜,又受了委屈,让我送碗汤来给大夫人定定神,谁知会听到这些?” 傅氏恼怒:“你当我会相信你这些鬼话?” 薛绥笑着将汤盅放下,“祖母的小厨房里炖的。没有毒,放心喝吧。” 她声音轻柔,听不出恶意,模样更是一个十七八的柔弱少女,能有多少心计? 只是,傅氏吃了这么大的亏,不会再天真。 “早知今日,当年我就不该心软,留你一口活气。” 薛绥脚步停下。 好半晌,慢慢转头看来。 她的双眼漆黑,烛光照不进去,深邃如一潭深渊。 “大夫人急什么?”她唇角慢慢提起,细密的睫毛眨动一下,轻飘飘的,却冷锐无比,“我这不是回来孝敬你了吗?你可千万要保重呀。” 一双眼微微弯起,她欠身行礼,径直离开。 傅氏用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盯着那个挺直的背影,低低咒骂。 “灾星,你为何没有死在外头……你为何不去死!” 她后悔了,后悔顺从女儿的话,把这个坏种从旧陵沼接回来。 没有她,就不会发生这么多的烂事。 傅氏悔不当初。 失声痛哭。 - 当夜,锦书来了梨香院,给薛绥捎来天枢的口信。 “姑娘,大郎君把一切都办妥了。” 薛绥悬着的心,放下大半。 三叔这人表面浑不着调,真让他干点正事,不料竟也如鱼得水。 她微笑着招来灵羽,给李肇捎去一封信。 “老君山匪首已除。君出援手,只当回报。” 上次李肇抓来尤知睦,后续也没让薛绥麻烦,自己就把尸体处理得很干净,以至于李桓快把京兆地界翻过来了,仍然寻不到人。 而老君山的那一帮恶匪,屡次招惹李肇,她借由此事顺手除去,不脏太子殿下的手,为他免除后患…… 该死的都死了,从此再无对证。 锦书看着她将灵羽放出去,淡淡道:“大夫人和四姑娘此番可算是栽跟头了。没让姑娘费什么心力,便自暴其短,在老爷眼前原形毕露……” 薛绥看了她一眼,“人心如秤,亲疏作砝。会偏袒的人,终究还是会偏袒。” 锦书无言叹息。 四姑娘犯下这么大的事,一个禁足便算了。 “大老爷的心,可不就是偏了么?若是他肯多怜惜姑娘几分,何至于此?” “不用。”薛绥微微眯眼,语气幽凉:“比起怜惜,我更愿意他们匍匐在我脚下,哀求我。” 锦书笑了笑,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道:“大郎君说,眼下多有不便,就不见姑娘了。” 薛绥脸上的笑容这才收敛起来。 大师兄仍是怪她,弃了诏使,回京复仇吗? 锦书走后,天上便飘起了小雨。 薛绥推窗瞧了瞧一片雨雾下的天空,便吩咐如意和小昭侍候她洗漱。 刚躺下床片刻,窗外便有鸽子的咕咕声。 薛绥披衣起来,将灵羽放入屋里,好生亲热一番,才取下它带回的信筒。 “招招狠辣,汝之野心,可会慢慢喂大,终不可收?” 薛绥心里一凛。 那天她去信李肇,便是要提前知会他一声,她要动手了。 毕竟东宫查到鸿福赌坊,那被端王发现也只在早晚。 她需要李肇从中斡旋,混淆端王视听,以便她浑水里摸鱼。 与东宫搅缠深了,她所做的事情,便瞒不过李肇。 可是很显然,李肇知道的远非薛庆修这一件事。 他知道得更多。甚至对她起了疑心,认为她有所图谋…… 这种猜疑,不是什么好事。 李肇为人性格殊异,喜怒无常,多年的储君生涯,也令他万般警惕。一旦让他察觉出危机,就会反过来对她动手! 夜里,薛绥做了一宿噩梦。 梦里全是李肇那把带血的匕首,寒光闪闪地在面前,仿佛要割开她的喉咙。 天亮时从床上坐起,一身冷汗。 她蹙眉思忖片刻,再磨墨着笔,写信一封交给灵羽。 “唯念君恩伴我行,矢志千秋永。” 灵羽是在午膳后才飞回来的,去了那里久,信筒里空空如也。 第31章 太子杀气 薛绥用过饭,略作收拾,便去寿安院向崔老太太请安。 “坐吧。”才一夜的工夫,崔老太太仿若老了十岁有余。 松垮垮的眼袋耷拉着,无精打采地躺在矮榻上,往昔那一头总是梳得纹丝不乱的头发也蓬松下来,瞧着就跟那被抽干了汁水的老树一般,枝丫蔫蔫地垂落下来。 薛绥备了清粥和点心,示意锦书姑姑盛在青花细瓷碗里,端到崔老太太跟前。 崔老太太摇摇头,长叹一声,“吃不下。” 锦书姑姑面露难色,看着薛绥。 “我来。”轻轻接过碗,在榻沿稳稳坐下,和声细语地劝道:“那日和三叔只是短暂相处一小会儿,却也发现,三叔对祖母最是孝顺。当娘的舍不得儿,儿又如何舍得母亲受累?三叔在天有灵,定是舍不得祖母为他悲恸伤身的。” 她语气平和沉稳。 崔老太太眼眶里蓄满的泪水,却滚落下来。 “原是好端端的一个人呐,欢欢喜喜地对我讲,娘啊,儿这便告辞了。我还寻思他要输个精光,被媳妇骂了,又来我跟前胡搅蛮缠地讨要……怎的说没就没了呢?都怪我,我就不该数落他,说那些没轻没重的话,想是触怒了菩萨,降罪到他了……” 薛绥端着碗,勺子不紧不慢地搅拌,听她说。 待她说完,才又将勺子递到她的嘴边。 崔老太太含着泪水咽了几口,怎么也不肯要了。 这时,丫头翠屏打帘子进来,看了薛绥一眼,为难地立在那里。 老太太抬起头来,“有话直说便是,六姑娘不是外人。” 翠屏忙福了福身,回道:“大夫人大清早便要了马车出门,回娘家去了。” 老太太沉默一下,冷不丁扭头,问薛绥:“听说你父亲昨夜气冲冲地从那边出来,四姑娘也被禁足了。这么多年,还是头一遭。六丫头,你昨夜同你父亲一道去的清阑院,可晓得些什么?” 姜还是老的辣。 哪怕沉浸在悲痛之中,崔老太太这耳目依旧灵光。 薛绥不慌不忙,将紫砂壶里的热水,端到老太太面前。 “父亲令我在外屋候着,并没有听见什么。” 她在薛家什么地位,崔老太太门儿清。 因而听了这话,也没起什么疑心,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 “有此恶妇,家门不幸啊。” 数落完傅氏,想到死去的老三,老太太的泪水又止不住地涌出来,几乎难以自持。 “你三叔一个人孤零零在那京兆府的停尸房里头,人都走了,也不能入土为安,我这当娘的,心里头跟刀绞似的,痛啊……” 薛绥温声道:“等抓到凶徒,便能把三叔领回来,好生安葬了。” 崔老太太冷哼,“还抓什么凶徒,我这心里明镜似的,他们啦,就是嫌弃老三,嫌他没有出息,德性有污,怕他拖累薛家的名声……那毒妇,巴不得老三出事呢。” 显然,那荷包的事,让崔老太太怨上了傅氏。 薛绥也不说那些“节哀顺变”的套话,等老太太把满心的怨愤都发泄完了,这才道: “孙女认识一位巫师,会那等招魂问卜的本事。不然,孙女找他问问,三叔如今魂在何处,可有什么未了心愿?” 老太太一听,顿时泪流满面,连连点头。 又拉住薛绥的手,紧紧握在掌心。 “六丫头,府里这么多孩子,事到临头,祖母才知晓……最知冷知热的,是你啊。” 在她面前哭的,说的,念叨的,安慰的人,一个接一个。 可偏生这个平日里闷声不响的六姑娘,一句话便让她堵着那口气散了。 “可怜的孩子,往后,祖母不再让人轻贱了你去。” 薛绥眼皮微微一垂,轻轻拍了拍老太太的手,没有说话。 要是崔老太太这话搁在她八岁那年,兴许会不一样吧。 - 薛绥从寿安院出来,又从崔老太太的小厨房里拎来一盅汤,差如意送去琉璃阁。 如意兴高采烈地去了,哪晓得琉璃阁的丫头半点情面不给,叉着腰拦在门口,不肯放人。 如意踮脚尖往里瞅一眼,“哟,四姑娘正哭着呢?” 隐隐传来的哭泣声,让她心里头那叫一个舒坦,便把汤盅放地上。 “四姑娘被禁足,我们家姑娘心疼坏了,特意求了老太太,恩赏了一盅干瞪眼乌鸡汤,让四姑娘好好禁足,可千万别哭坏了身子,不顾大的,也要顾一顾小的呀。” 清竹和清红两个丫头一听这话,仿佛被火炭烧了脚似的,恨不能跳起来骂人,可偏生又寻不到人家一星半点的错处,真要急赤白脸地理论起来,反倒成了自己不识好歹。 如意看她们生气,偏要做出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笑嘻嘻地撂下一句。 “慢慢喝,好好补。走了,不送。” 回到梨香院,她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番,听得小昭哈哈大笑。 薛绥却是没什么表情。 这一招本就是薛月盈教的,没新意。 只是风水轮流转,总也得让她尝尝被孤立的滋味。 这才开始,慢慢来。她不能急。 - 次日,新雨初歇,薛绥带着两个丫鬟,撑着伞从后门出去。 主仆三人刚走到巷子口,就看到停了一辆马车。 一个男子在马车前来回踱步,那张熟悉的面孔,满是焦虑之色。 小厮从大门那头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没瞧见薛绥三人,只顾着跟顾介回话: “五爷,四姑娘被禁足了,薛家老爷不许她出门。” “小人将五爷送的东西,递进府去了,旁的事也打听不到。” 顾介想阻止小厮已是来不及,让薛绥听个满耳。 他懊恼不已,看着迎面走来的薛绥,率先发难。 “你是来看我笑话的?” 薛绥看着他走近,目光直直对上。 顾介心下一突,以为她要控诉不平或是委屈几句,没承想她眉眼都没动一下。 “劳驾,让让。” 顾介回头一望,才发现车夫没把马车停好,横挡在巷子口,脸上一阵发热,忙示意车夫让到一侧。 说罢见薛绥一句话都不跟他说,径直走过去,心里莫名地烦躁起来。 “薛六,盈儿到底怎么了?” “薛老爷为何要罚她?” “是不是你害的?定是你又惹事了!” 无人应答。 薛绥充耳不闻。 顾介提高嗓门:“薛六!” 薛绥还没有上火,小昭先急了。 “姑娘……” 她那句“杀了吧”没说出来,便被如意的“呸”声堵了回去。 只见如意拦在薛绥跟前,唾沫星子有毒似的,噼里啪啦往外吐。 “顾五爷,别怪我们做下人的嘴碎,说话没个把门。您乐意把那茅坑里的臭石头当成宝,旁人也拦不住,喜欢吃屎也是您自个的癖好,咱们嫌臭,走远些便罢了。可您倒好,偏不要脸往我们家姑娘跟前凑……” “啧啧,瞧瞧您呐也不嫌害臊。娶了个无名无分就跟男子私通,还未婚大肚子的腌臜玩意儿,就跟娶了天仙似的。羞不羞啊?我看上京那些楼子里的姑娘,都比她体面……” “您大人大量,别跟我计较。只是往后,这种丢人的话,就不要在我们姑娘跟前说了,省得脏了我们姑娘的耳朵,还得费几桶清水!” 顾介书生入仕,几时被人这般辱骂过? 他目瞪口呆,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等回神,那主仆三个已翩然而去…… 他咬了咬牙,跨上马车,刚驶出那条巷子上了正街,想着薛月盈的事发愁,远处一人打马而来。 来人做东宫侍从打扮,横刀立马,鞭子一甩,便扯着嗓子吼: “前方何人挡道?还不速速带着你的人和车驾,滚远些!” 靖远侯府的车夫回头看看顾介,小心拱手,“官爷,这道够宽……” “少啰嗦!”来人低斥:“老子马大,过不去!” 马大!这就是存心找茬吧? 小厮在顾介跟前,低声嘟囔,“这路宽着呢,哪能就挡住东宫的马了,这也太霸道了些。” 顾介脸色极为难看,可李肇平日就是这么一个不讲道理的人,连带着东宫的那些狗奴才们,也一个比一个横,骑马的居然让驾车的让道? 岂有此理! 顾介一阵脸热:“罢了。我们让!” 关涯等顾介的马车让到道边停下,这才策马当街闯过去,然后绕一圈回去复命。 “爷,全照您吩咐说了。那孙子一句多话都不敢讲!” 马车里,李肇整了整衣衫,淡淡道:“回吧。” 薛绥出来的时候,也瞧见了李肇的座驾。 虽然那辆马车没有太子坐辇那般奢华张扬,但她早前探过李肇诸多底细,一眼便认了出来。 车就停在湿漉漉的石板路上,雨后的空气好似蒙了一层薄雾,水汽氤氲,街边的屋舍檐角还在淅淅沥沥地滴着水珠…… 薛绥低着头快速走过。 马车帘掀开一角,一缕淡淡的暖香悠悠飘散出来。 隐约可见车内一人,乌发如墨,只用一根羊脂白玉簪随意束起。简单打扮,更添慵懒随性,但棱角分明的下颌微微绷起,黑眸凌厉,目光淡淡一扫,便传来彻骨寒意。 薛绥心底微微一沉,到酒雨楼二楼,摇光等候的雅间落了座,第一句话便是: “李肇要杀我。” 烈酒入喉,摇光笑眯眯地问:“会不会是他大鱼大肉吃腻了,想换换口味,尝尝咱这青菜小炒啊?” 薛绥愣一下才反应过来。 这不着调的师兄! 薛绥道:“他盯上我了。我能感觉到,他的戒心,还有,他身上的杀气!” 第32章 花开得生 酒友相聚,自是一番热络。 二人谈天说地,慢悠悠地吃了一壶酒。 薛绥想着李肇那双冷淡疏淡的眸子,时不时蹙眉,李肇就是一匹狠辣嗜杀的狼,第一次见面就要杀她,如今让他闻到了一点血腥味儿,咬上来便是你死我活,不得不防。 摇光看她不踏实,拍了拍吃得暖烘烘的身子,示意随从。 “宿阳,你把《沼汇帖》拿出来,给十三娘瞧一眼,看有什么情报是十三娘用得上的。还有哪些潜藏的线人,能派上用场,都由得她使唤。” 沼汇帖是旧陵沼的情报汇总,类似进奏院向皇帝汇报各地要事一样,密密麻麻写满了各方搜罗来的情报线索。 宿阳应声,将桌上那盘装果点的匣子暗格打开,小心翼翼地从中抽出一本帖子,平整地铺在桌上。 “这是上京汇帖,大郎君专为姑娘整理的。” 摇光不满地瞪他一眼。 “我便没有出力么?” 宿阳连忙笑着应道:“是,七郎君也细细斟酌过,费了不少心思哩。” 薛绥抿嘴微笑,翻开汇帖看了片刻,眉头微微蹙起,片刻又舒展开来。 “如此说来,端王也相信鸿福赌坊是东宫暗里产业?” 摇光点点头,“万无错漏。” 薛绥微微挑眉,“这李肇倒是有点手段。” 摇光笑了笑,“都说端王精明,事事都算计得清楚,可有几人知晓,李肇算计他皇兄,更是招招狠辣,厉害得很呐。” 薛绥嘴角轻轻一勾,看完汇帖收起来交给宿阳,也不多言语,只道:“时辰不早了,我也该走了,多谢师兄请酒。” 她说着,将一个沉甸甸的钱袋,稳稳推到摇光的面前。 摇光面色一变:“这是何意?” 就一顿酒钱,当然不至于拿这么多。 薛绥神色平静地道:“我已不是诏使,那便按旧陵沼的规矩来。” 旧陵沼的情报,都是要收钱的。 不分三六九等,一物一价。 摇光不喜她这般生分,虽说明知她这么做,是为有朝一日,可以把旧陵沼从她惹出的麻烦里摘出去,仍是沉着脸动了怒。 “十三妹是忘记拜师誓言了吗?” 当年师兄弟姐妹在恩师面前起誓,不是手足,情同手足,患难相扶,生死与共。 薛绥怎么会忘呢? 那个突然多出许多亲人的日子,历历在目。 她情不自禁地浮出一丝笑。 “总有劳驾到师兄师姐的一天,且留着情分,慢慢来。” - 出得烟雨楼,外头已是另一番热闹景象。 街上熙熙攘攘,人来人往,不少小贩揽着篮子卖花,五彩斑斓的花儿争奇斗艳,煞是好看。 薛绥慢悠悠地走着,漫不经心地看。 小昭双眼亮晶晶的,禁不住好奇,“常听人说上京春日有斗花的盛事,只不知这斗花,到底是怎么个斗法?” 她声音不小,旁边卖花的老妪耳朵尖,一下子就像是抓到了商机,忙不迭地凑上来,脸上笑开了。 “这斗花,可热闹着呢!甭管什么王公贵族、夫人太太还是世家姑娘,都会把自家精心养的花儿捧出来,比谁的花娇美,比谁的花稀罕,花样可多啦。” “今岁,宫里头的皇后娘娘都要摆春宴斗花呢。” 老妪说完,忙举高篮子,一脸殷切。 “三位姑娘水色这样好,买几朵戴吧?” 薛绥目光落在她的篮子里,迎春、山杏、芍药花,桃花、茶花,牡丹花,一朵赛一朵的娇艳欲滴。 她嘴角微微上扬,示意小昭掏钱。 “都买下吧。” 小昭脆生生地应了一声,便伸手掏钱。 “大娘,您算算,一共多少?” 老妪笑得脸上的皱纹都舒展了,“一共九十文,姑娘给一百文,连篮子一并送你!” 小昭数好铜板,多给她十个,拿回了花篮,喜滋滋的比划着,姑娘戴哪一朵好看。 如意在一旁看着,很是着急。 “姑娘,眼下买花不合适!” 府里三老爷刚过世,买这些花回去,那不是招人骂? 薛绥微笑不答。 小昭却满不在乎:“你管他们高不高兴,只要姑娘高兴就好!” - 薛府寿安院。 二姑娘、八姑娘、九姑娘都过来陪崔老太太。 老太太没精打采的,不想说话,姑娘们惧怕老太太威仪,也不敢多言多语,傻傻陪着,气氛便格外沉抑。 这一等便是日落时分,薛绥过来请安,老太太才罕见地露出了笑脸。 “六丫头,来,祖母这里坐。” 她拍拍身侧的垫子,看到薛绥揽在臂弯的花篮,愣了一下。 “六丫头这是做什么?” 薛绥还没有回应,憋了半天的薛月娥便从杌子上站了起来,总算找到了出气筒。 “六姐姐好狠的心呐,三叔刚走,你便迫不及待扮起那狐媚子的做派,莫不是要上赶着去王府享福了?” 这话说得又尖酸又刻薄。 崔老太太的眉头也皱了起来。 薛月满见状,也抢着嘟囔,“就是,六姐姐也太不懂规矩了,府里还要办丧事呢,大家都在为三叔悲恸,她这便为自己打扮上了?不知情的,还以为三叔过世,她是有多开心呢……” 薛月娥见她眉眼不动,更是火大。 “祖母,你看她,对我这样无礼。” 薛月满也道:“祖母这回要重重罚她!”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只有二姑娘薛月楼皱眉不语,目光里流露出对薛绥的担忧。 薛绥平静地走来,全然不知犯了忌讳似的,在一干打量的视线里,缓缓弯腰,从篮子里抽出一支娇艳的牡丹戴在老太太的鬓发上。 “这便是巫师的示意。” 老太太心下一惊,按住她的手,小声问: “巫师如何说?你三叔魂在何处?可还有什么未尽的心愿?” 薛绥道:“巫师说,寻不见三叔的魂魄,只瞧见一朵花儿……” 老太太吓得脸都白了,“那老三不是魂飞魄散了?” 薛绥摇头:“巫师没这样说,只讲了一些孙女听不懂的,什么花败致厄,花开得生。还说,见花是大吉之兆……孙女寻思,既是吉兆,兴许三叔的福泽便在这些花里,买些花回来,为大家添添福气也好。” “吉兆?” 老太太来不及琢磨,薛庆治便回府来问安了。 崔老太太让丫头为大老爷看座,重新上了茶水。 八姑娘和九姑娘瞧着,抢着要向父亲告状,被老太太厉目制止,气得直抽气扁嘴。 为何祖母偏心薛六了? 她凭什么? 薛庆治也瞧见了那一篮子花,眉头蹙了下,正要开口,老太太便询问他了。 “仍是没有消息吗?京兆府那头,是如何说的,我们何时能把老三领家来?” 薛庆治看了薛绥一眼,轻声说道:“查案哪有那么快的。母亲保重自个的身子,早晚会水落石出的。” 一听这话,崔老太太不乐意了。 “不是你的儿子死了,你自然不急。” 她提高了音调,眼泪也包不住了,扑簌簌往下滚落,边说边拿帕子拭眼泪。 “老三孤零零在那京兆府,你家那傅氏身为宗妇,不为小叔子治丧操办,竟独自回娘家去了,你也不管不问,这一出笑话,是要拿给全上京的人看了……回头到了你爹灵前,我看你这不孝子,要如何交代……” 大冷天的,薛庆治让崔老太太说出满背的汗。 不孝的罪过,他哪里承受得住? 薛庆治皱着眉头,不停地向母亲告饶。 “三弟的事,儿子不敢不尽心。今日儿子已去信江州,让二弟带几个孩子回京奔丧。刑部和京兆府那头,也盯紧了正在加紧严查的案件……” “严查,严查,查这么久也没个准信,你分明就是在糊弄我这个老太婆!” 薛庆治明白母亲的丧子之痛,忙道:“连出两桩大案,近日上京人心惶惶,端王殿下也是着急,亲自在办,想来不日就会有消息……” 崔老太太黑着老脸,还要数落他,便有丫头进来传话。 “大老爷,灵虚道长上门求见。说是,已算出三老爷的死因,且真凶就在我们府上……” 薛庆治眉头一皱,沉吟着起身。 “母亲歇着,儿子去瞧瞧。” 第33章 风波起 灵虚道长来府上的事,眨眼间便传遍了薛府。 只因当年为薛府姑娘批命,尽人皆知。 薛月娥和薛月满这两个姑娘,年纪尚小,脸上藏不住事,说起话来眉飞色舞。 “大姐姐是八运福星转世,便是这位灵虚道长算出来的。” 不然萧贵妃不一定会从满京佳丽中,选中薛月沉为端王正妃。 大姐姐攀上了高枝,她们也与有荣蔫,对薛绥的轻蔑,便更胜几分。 “可惜呀,府里也出了个七煞灾星……” 薛月娥故意拖长音调,阴阳怪气,还斜睨了一眼薛绥。 “扫把星厄运鬼,一回府就坏事,好端端的三叔没了,活该被人嫌弃。” 薛月满也在一旁附和:“灵虚道长一来,凶手要现原形了!” 两人说个不休,好似她们嘴里的“灾星”便是那池塘里的烂泥,是那种沾上便会让人身子发臭的秽物,跟她做姐妹都污了自身…… “六姐姐的花儿是白买了。这哪是三叔带来的福泽呀,我看就是瘟神!” 满屋的目光都落在薛绥的脸上。 偏她笑意浅浅,全然没有听见似的,唇角微勾,一双深黑的眼底,好似有一簇燃烧的火焰,光芒熠熠。 薛月楼见她克制隐忍,皱了皱眉头。 “你们少说两句!一个两个的,又不是道长肚里的蛔虫,这么有慧根,你们为何不去出家修道?” 她平常一棍子打不出个响来,今日帮薛六说话? 薛月娥和薛月满对视一眼,讥诮地笑。 “我要是二姐姐,就莫管他人闲事,好好想想怎么做个贤妻,让二姐夫早些来领回家去,免得久住娘家,无人来请,遭人笑话。” “都住嘴!”崔老太太的脸色越听越难看,突然扶住拐杖起身,怒气冲冲地一喝。 “再有人说三道四,请家法!” 薛绥这才出声,“祖母莫恼,八妹妹九妹妹年岁小,性子顽劣了些,我是不会跟她们计较的。” 崔老太太看她一眼,重重叹息,将那些花儿拂散一地。 - 灵虚道人不是一个人来的,还带了两个小徒弟,抬着一个古朴的铜鼎法器安置在仪门外。 “无量天尊!薛大人,久违了。” 这位道长据传已经一百二十岁了,也不知吃的什么灵丹妙药,二十多年前,竟白发转青,返老还童。现如今看上去也就约莫四五十岁的模样,头戴混元巾,一袭玄色道袍,发髻束得一丝不苟,长须随风轻拂,那叫一个道骨仙风。 与他同辈的修道士,大多仙去了。因此,灵虚道人的神迹,在民间流传颇多,坊间有人说起他的道号,无不心生景仰。 薛庆治也是这样一个人。 他恭敬行礼,生怕一不小心触怒了老道士。 “老神仙光临寒舍,可是有什么机缘造化?” 灵虚一脸肃容,手捋胡须,“贫道为崇玄馆讲学,路过此地,见贵府阴气笼罩,掐指一算,竟发现故人家中,遭了大难……” 薛庆治一听,更是诚惶诚恐。 “道长神机妙算。老夫的三弟不幸遭遇歹人,罹难了。” 灵虚道人双目微闭,将拂尘揽在臂弯,一手捻诀一手望着薛府的屋舍檐角,眉头慢慢蹙了起来。 “数年前,贫道与令弟有过一面之缘,观其面相,不是枉死之人,这是邪祟作怪,在贵府兴风作浪啊。” 薛庆治变了脸色,“还请老神仙指点。” 灵虚道人:“待我开坛作法,让邪祟显形!” 薛庆治自是无不应允。 一面差小厮帮着灵虚的徒弟在庭院中间搭法坛。 一面让人去各院通传,将府里人一并请来。 法坛摆好,薛府人也就到齐了。 “开坛!” 薛绥站在众姐妹旁边,静观其变。 四方桌上铺着明黄的锦缎,一个清水铜盆,几个盛着五谷杂粮的陶碗,以及各色法器,铜鼎里袅袅青烟,烛火摇曳,写满符文的黄色纸符四处乱飞。 只见灵虚手执拂尘,盘腿坐在蒲团之上,嘴里念念有词。 “天灵灵,地灵灵。诸般妖邪现原形。” 灵虚念一串符咒,突然起身稳步迈向法坛,抽出一柄桃木剑,蘸取清水,在符纸上快速写下无人能懂的字符,然后迈着八卦步徐徐舞动…… “诸邪退散,鬼魅远离!凶神恶煞,莫敢近身!” 说也奇怪,那符咒被他用桃木剑一挑,用力抛向空中,竟似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左右,缓缓燃烧起来…… “破!” “定!” 薛府上上下下,连同洒扫的丫头婆子都肃然站立,一个个屏气凝神,仿若被施了定身咒一般,大气都不敢出。 这时,灵虚道人突然双目圆睁,身姿伴着木剑倾斜而至,一剑直指薛绥的脸。 “是她!” 众人哗然。 薛绥没有动,脸上带着淡淡的笑。 薛庆治看了看她,对灵虚道人作揖。 “道长,这是小女……” 灵虚道:“薛尚书,三老爷不是被殴打至死,而是被邪术所害,尸身那些青紫瘀痕,便是邪祟啃噬,吸走精魄,如今魂无所依。此女,正是元凶!” 薛庆治瞳孔微暗。 老太太更是听得站立不稳,悲从中来。 “老三啊!我可怜的老三啊……” 庭院里,乌央乌央的一阵哭声。 众人死死盯着薛绥,仿佛要从她的脸上看出邪祟的影子来。 灵虚慢慢转头:“薛尚书糊涂矣!七煞灾星最是招邪。她不杀家人,家人也会因她而亡啊。” 薛庆治看一眼桃木剑所指的女儿,神情复杂。 旁人不知道薛庆修死亡的真相,薛庆治是知道的。 四丫头做的局,如何能赖到六丫头身上? “道长,可有解法?” 灵虚收剑:“无解。” 薛绥冷笑一声,径直走近灵虚。 “道长可瞧清楚了?人命关天的事。要不要再找天上的仙君,再确认一下?” 她眼睛清澈,精锐逼人。 但灵虚没有把一个小姑娘看在眼里。 “贫道得三清天尊真传,识星象、通命理、晓阴阳、察祸福,窥得九幽地府隐秘,知晓生死簿上玄机。天机在握,怎会看错?” 薛绥嘴角轻轻翘起,似笑非笑。 “道长就从来没有看走眼的时候?” “哼!”灵虚一捋长须,尽显得道之气,“无量天尊!一切皆依天道,焉有差池?” 薛绥慢慢勾唇,“道长这么会捉妖捉鬼,何不随父亲去一趟京兆尹,或是刑部、大理寺翻找卷宗,把那些大案冤案陈年旧案都拿出来开坛,找出凶手,替陛下分忧,替百姓除患?” 灵虚怒喝:“大胆!天机岂可随意泄露?” 薛绥噢的一声,“只泄薛家的,那薛家跟你有仇啊?” 灵虚看出这女子眼里的嘲弄,却不以为然。 “薛尚书,贵府容留七煞灾星,将来必会灾祸不断。贫道言尽于此,后会有期——清尘,清玄,我们走。” 两个小徒弟应声,便收拾法器要走人。 “道长留步。” 薛绥不理会薛庆治的警告,慢慢拦在灵虚的面前,同他眼神过招。 “我再问道长一次,我三叔当真是因我而死?” 灵虚冷冷一哼,“这还有假?你三叔命中本无劫数,若没有你这个七煞灾星,他怎会厄运加身,魂断命殒?” 薛绥轻声,“那道长不如发一个毒誓。当着大家的面,说你若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扰乱天机,胡说八道,那便死无葬身之地,来世永堕畜生道,魂魄不得超生,受尽轮回之苦……” 灵虚未曾想一个小丫头如此强硬,当即一愣。 薛庆治怕她得罪高人,气得怒火中烧。 “薛六,不得无理取闹!” 灵虚慢慢抬起拂尘,道一句法号:“薛尚书,邪已入髓,孽障难除,此女留不得了。” 众人的目光全在薛绥的脸上,窃窃私语。 薛览走了出来,双眼恶狠狠地盯着薛绥,拱手对薛庆治道:“父亲,为了薛府的安宁福泽,为了祖母的康健,为了三叔的冤魂得以安息,请将这个祸害逐出府去。” 薛庆治皱了皱眉头,“此事我自有主张,无须你过问。” “父亲!”薛览拔高声音。 “道长说得很清楚了。三叔都没了,你要等府里再死几个,才肯舍弃这个祸害吗?” “放肆!”薛庆治沉下脸。 他不是维护薛六,只是昨夜的事情薛六全都知情,当真要赖到她的身上,她必然会鱼死网破,把真相抖出来。 闹得尽人皆知,对薛府名声有碍。 还不如事后再找个由头,把她送走。 “父亲!”看父亲犹豫不决,薛览揪了一下庶弟。 薛瑞今年才十六,生的是面容稚嫩,透着一股未脱的稚气,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全无主见。 “父亲。请逐出薛六!” “父亲。请逐出薛六!” 儿郎表态了,薛家姑娘也都站了出来。 尤其八姑娘和九姑娘,都到了议亲的时候,生怕受到薛六的连累,一个比一个嘴快。 “父亲,自从六姐姐回府,我府里养的三只蝈蝈都无端无由的死了。” “是啊,父亲,还有我的画眉鸟,好端端笼子里养着,昨日里不知怎的就飞走了……” “我新得的簪子,搁在妆匣里,不过一夜工夫,竟莫名出现了裂纹……” “还有我,那日绣花都扎了手……” “我平地上走路也摔跤呢。” 薛览看群情激愤,气得脸都涨红了。 “父亲都听见了,灾星回府便异事不断。如今祖母年事已高,万万不可再留她了!” 指责一句接一句,无中生有,冰冷得好似十年前那些沾了盐的棍棒鞭子,再次抽在身上。 薛绥静静听着,微微含笑。 不痛了。 不会再痛了。 “住口!越说越不像话。”薛庆治突然出声。 他倒是想撵走一了百了。 可上有皇帝的训诫和太子的眼睛,下有端王的警告。 还有薛六,手上有把柄捏着,他如何动她? 薛庆治略一沉吟,摆摆手。 “拉下去!禁足梨香院,等案情水落石出,再行定夺……” “父亲!”薛览再要争论。 就见薛庆修的长随大步跑过来,声音又惊又喜地喊。 “大老爷,老太太,回来了……三老爷他,他、他活着回来了,回来了……” 第34章 定风波 变故仿若惊雷乍起,来得突然,众人措手不及。 灵虚道长当即变了脸色,慌乱溢于言表。 薛庆治也在短暂地失神后,反应过来,“人呢?” “大哥!”薛庆修人还没有到,声音已经到了。 众人眼巴巴看着,他一瘸一拐,在两个小厮的搀扶下走到近前。 “娘!” “大哥!” 最后一眼落在泪流满面的钱氏和两个孩子身上,然后咧嘴一笑。 “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们了……” 他眼眶泛红,声音微微颤抖,身上衣裳破了,头发也极是凌乱,但双眼却是炯炯有神,透着劫后余生的庆幸,整个人比他出事前看着还要精神许多。 “儿啊!” 老太太第一个哭出声。 “爹!” 十姑娘和小薛驿也扑过去,紧紧抱住父亲,唯钱氏将脸埋在嬷嬷肩膀上,默默抽泣。 薛庆治眼眶亦是一热,上上下下打量不停: “三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此事说来话长……”薛庆修说着,目光缓缓扫过周围,眉头微微一皱,“大哥,家里怎么回事?怎会有道士来家?” 众人齐齐看向灵虚。 空气仿若凝固了一般。 薛三老爷活生生地归来,无异于当众狠狠扇了灵虚道长一记耳光,将他的谎话彻底暴露。 不说当前这桩闹剧,就连当年他算出薛月沉“八运福星”和薛绥“七煞灾星”的预言,都不得不令人生疑。 薛庆治半眯眼睛,扫一眼众人,不知如何解释这一团乱麻般的局面。 “三老爷。”如意忙福了福身,抢占先机,说得义愤填膺。 “这臭道士也不知被哪方魑魅魍魉给指使的,巴巴地寻到咱们府上,满嘴胡吣。非说三老爷是被什么怪东西啃噬了魂魄,还说我们六姑娘是七煞灾星,天生的克亲命,硬要撺掇大老爷把六姑娘给撵出府去……” 薛庆修冷笑一声,看向灵虚。 “臭道士,你连我是生是死都算不出来,竟能算出凶手?说,是谁指使你的!” 灵虚万万没有料到会有这般变故,眼神慌乱,连连拱手,已是乱了章法。 “许是天机有误。告辞,贫道告辞了。” 他想脚底抹油,薛庆修却不肯饶。 “想走?没门。来人,把这个胡说八道的臭道长给我抓起来,看我不拔了他的舌头。” 薛庆治惧于灵虚道人的声名和当年的事情,原本不想节外生枝,可这薛庆修本就是个胡搅蛮缠的主儿,哪管什么后果? 他招呼护院,将灵虚道人师徒三人全绑了起来。 “六丫头,你说,怎么收拾他?”薛庆修看着薛绥,“是断手断脚,还是拔舌头,送官府,你怎么说,三叔就怎么做!” 他一副要替薛绥出气的模样,将薛家人看得面面相觑。 薛六回府也没多久,跟三叔分明就不熟,怎么三叔就这么偏袒她? 更何况,方才灵虚作法,符纸燃烧驱动桃木剑指向薛绥,那可是众人亲眼所见。 薛览从震惊中回神,立马反驳。 “三叔,你方才没有瞧见。真真是仙君指引,符纸显形。这哪里做得假?” 薛绥仿若看蠢货般掠过他的脸,神色从容地示意小昭。 “你去,学学道长的法术。” 小昭早就手痒难耐。 旧陵沼最多的便是旁门左道,装神弄鬼的东西。 别说符纸着火,房子着火都不稀奇。 她大步上前,毫不客气地从灵虚那个叫清玄的徒弟手上扯过法器,手执桃木剑,照着灵虚方才的模样,也舞一遍,剑蘸清水写符咒,而后猛地往空中一抛,符纸噗地一声,燃起幽灵般的火焰…… 小昭回头莞尔,木剑划出一道长虹贯日的气势,直指灵虚。 “破!” “定!” “是他。凶手是他!” 庭院里顿时炸开了锅。 一个小小丫头,竟有这等本事? 老太太惊呼,“六丫头,这是怎么回事?” 薛绥笑道:“雕虫小技。符纸沾上磷粉,便会自燃,市井里骗子的伎俩罢了,算不得高深把戏。” 众人的目光都黏在了她身上,此刻的薛六,哪里像是从鱼龙混杂的肮脏陋巷回来的野丫头,这便是名门世家悉心教养的姑娘,也不如她从容镇定,高贵端方。 “这道士有备而来,指不定恰与京兆尹家的案子有关,何不将他师徒搜身查验。说不定,能找到什么证物……” 薛庆修眼睛一亮,“有道理!” 说着便示意自己的长随,“搜!” 这位薛三老爷蛮横起来,府里谁拿他都没辙。薛庆治虽然觉得搜身不妥,但灵虚道人有错在先,薛庆修又完全没有和他商量的意思,说干就干,于是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他折腾。 那长随手脚麻利,在灵虚身上摸索片刻,竟从他怀里拖出一方罗帕。 “老爷,快看。这是什么?” 众人定睛一看,皆是一愣。 明明是修道之人,身上竟带有女子的贴身之物? 薛庆修眼疾手快,一把抢过来,将罗帕展在众人面前。 上面绣着两个绢秀的字迹: “雪红。” 他挑了挑眉,带着几分戏谑,将罗帕递给薛庆治。 “大哥,请过目。” 雪红,那是大夫人傅氏的闺名。 薛庆治只觉脑壳里“嗡”的一声,仿若被重锤击中。片刻才清醒过来,猛地掉头盯着薛绥,那眼神好似在盯看一头择人而噬的毒蛇,满是震惊与狐疑。 “这是怎么回事?!” 那个长随当然是旧陵沼的人。 从陪薛庆修去邛楼,在京兆府斩钉截铁地认尸,再到回府报信,搜身,全都是计划好的。 只可惜,薛庆治老谋深算,见多识广,并不像薛府那些人一样愚昧。何况灵虚又是当今世上数得上的得道高人,他不仅没有轻易相信,反而怀疑上了他这个从旧陵沼寻回来的女儿…… 薛绥朝他笑了笑,“大夫人真是太有心了。” 字不多,却如惊雷,让薛庆治乃至老太太都无瑕他顾。 因为他们都很清楚,薛月沉会成为端王妃,很大程度得益于灵虚道人一句“八运福星”的批命,硬生生将她塑造成了命中带福、注定不凡的女子。 他们有更头疼的事。 薛绥根本就不怕。 戏台已经搭好,当然不止唱这一出。 薛绥走近老夫人,扶住她颤歪歪的身子,笑得很是甜美。 “祖母,看来还是那巫师的话信得过。花开得生,三叔原来真的活着。” 崔老太太心里的隐忧一晃而过,看到死而复生的小儿子,脸上的皱纹再舒展开来,又哭又笑。 “说得是啊,六丫头,回头替我多捐些功德银子,好好谢过这位恩人。” 说着,她又拉扯住薛庆修,上上下下地打量,泣不成声地问出所有人的疑惑。 “我的儿啦,这两天你上哪里去了,可让娘好想啊,眼睛都快要哭瞎了啊。” 薛庆修看得不忍,眼风轻轻扫一下薛绥,按照事先编好的故事,讲给众人。 “那日我在邛楼,跟几个知交夜宴,出来想要如厕,不料竟在茅房里被人捂住口鼻,接着便人事不省,万事不知了……” “待我醒来,发现身处一个乌烟瘴气的土匪窝。听他们口气,绑了我,是想找大哥要赎银……我一听,那还了得?我兄长贵为刑部尚书,岂能任由这等宵小要挟?” 他挺直了腰背,眼中满是决然与傲气。 “我趁他们酒后宿醉,杀了匪首,烧了匪山,一溜烟就逃了出来……” “那座山,叫老君山,里头的匪首,上次还行刺过太子,奈何山路崎岖蜿蜒,地势不明,又有机关暗道,官府找不着窝点。幸亏你儿子聪慧,绑了个传信的指路,记住那些关道,出山便找到附近行营,带着官兵上山,一举将残匪剿灭。” 他眉飞色舞地说到这里,用力搂了搂老娘,哈哈大笑。 “母亲,你那没出息的小儿子,要立大功了!” 崔老太太又哭又笑,很为儿子骄傲。 其他薛家人,就像听书似的,一脸不可思议。 钱氏却是瞬间扬眉吐气,帕子拭了拭眼泪,便开始为丈夫吆功。 “以后我看哪个还敢在背地里嚼舌根,编排咱们三房没出息……宰匪首,烧匪山,灭匪盗,咱家三爷多了不得,多大的功劳啊……你们何人敢?何人敢?” 不论真假,众人都得恭维一番。 薛览在大理寺看多了卷宗,也没见过这么离奇的。 一片欢天喜地里,又是他提出质疑。 “可是三叔回来了,邛楼坠下那个,又是何人,为何穿着三叔的衣裳?” 薛庆修瞪他一眼,“敢情你盼着死的是我?” 见薛览白了脸,他重重哼声,回头指着那个被押跪在地上的灵虚道人。 “说不定就是这个妖道捣鬼!他不是会作法吗?大变个活人,想来也简单!大哥,不能便宜了这个妖道!” 薛庆治看一眼母亲,视线带了一抹若有似无的深意。 “说到底,灵虚的事也只干系到薛家。既然是家事,先把灵虚师徒关到柴房,待我细审再说……” 当年听信灵虚的话,对六丫头多有弱待,这事理亏便罢了。再有大姑娘的“八运福星”和那一方罗帕,他都不敢想萧贵妃知情会如何,往后会如何遭同僚耻笑,出门都让人戳脊梁骨。 他不想节外生枝,不想事情传扬出去。 可天不遂人愿,小厮刚刚领命,门房便来通传。 “大老爷,端王殿下和端王妃过府来了……” 第35章 各怀鬼胎 薛月沉嫁给李桓多年,但夫妻双双同回娘家的日子,并不多见。 外头动静闹得那样大,“死而复生”的人在家里和老娘抱头痛哭,这怎么看怎么滑稽。 薛月沉来的路上,还满心沉浸在三叔过世的悲痛中,如今一看这出,大气都出不匀了。 “父亲,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薛庆治看着她笑道:“此事说来话长,你三叔刚回来,受了些惊吓。你去陪陪祖母和家里姐妹,说说话……” 薛月沉蹙眉,再看一眼李桓平静的面孔,心下就明白了。 怪不得王爷会陪她回来…… 想是提前得到了消息。 却把她蒙在鼓里。 李桓神色平静:“去吧。我和岳丈有话要说。” 薛月沉笑着应是,心下恻然。 李桓是个沉稳内敛的人,乍一看去,便是那谦谦君子的模样,嘴上噙笑,神色温柔,可他宽肩长身地往那儿一站,整个院子里的气氛便仿若被一层寒霜笼罩下来,瞬间凝重。 皇子天然自带一股气势。 何况上京无人不知,皇帝生五子,端王是第一。 这位是长在皇帝心尖尖上的人,众人见了,哪有不敬畏三分的。 薛庆治上前揖礼:“请王爷移步会贤堂。” 李桓平平抬手,“薛尚书请。” “请。” 家眷都很识趣地让到一侧。 薛绥扶住老太太的胳膊,混在人群里,视线微垂。 李桓却在走到她的面前时,脚步一顿。 他不动,世界便安静下来。 众人齐齐看过来,李桓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 薛绥可以感觉来自头顶的审视,以及那人目光里的威压。但李桓没有说话,旁人也都屏住气,不敢贸然开口。 毕竟谁都知道,薛六是要抬入端王府,侍候这位爷的人,那便是他的人。 有小片刻,周遭是没有声音的。 薛月沉就站在李桓旁边,如刀刻骨,度日如年。 她强自镇定,淡淡看了薛绥一眼,“殿下,怎么了?” 李桓平静地收回目光,神色淡然。 “无事。” 他负手走在前面,身姿挺拔,衣袂轻拂。 薛月沉深深看他一眼,回头把翡翠唤到身旁,压低声音细细交代: “你领六姑娘去永兴坊的珍宝阁里买一些王爷素日喜爱的糕点回来,若一会爷留下用饭,便让她献上,说是她的一番心意。” 翡翠屈膝应是。 刚要走,薛月沉又急忙喊住她。 “慢。” 翡翠停下脚步,等着。 好半晌才听薛月沉幽幽叹气。 “告诉六姑娘,衣着洁净素雅便好,万不可打扮得花枝招展。殿下喜端庄持重,不喜妖冶媚俗。初初相见,莫要失了礼数,惹王爷厌烦。” 翡翠心知主子的别扭。 一面想让妹妹挡灾,替她诞下王爷的子嗣。 另一面,又不甘心妹妹靠夫君太近,不肯轻易将夫君予人,也着实难为她。 - 会贤堂是薛府的会客堂。 因端王殿下的到访,此刻透着一股忙碌。 十来个训练有素的丫头掌事,身着统一的青荷色制衣,梳着利落的发髻,早早在门口垂首恭迎。 薛庆治将端王请进去,她们便鱼贯而入,手脚麻利地将茶水点心奉到堂上,然后默默退下,半点声音都没有。 屏退下人,屋子里安静片刻。 李桓不紧不慢地低头饮茶,姿态优雅闲适。 薛庆治在一旁偷偷察言观色,略显局促。 “今日下官家丑外扬,让殿下看笑话了。” 李桓这才不紧不慢地放下茶盏,指尖轻轻摩挲着茶盏边缘,眼里闪过一抹笑痕。 “这雨前茶,很有些涩味。” 薛庆治见他不提薛庆修死而复生的事,想是已经得了消息才来的,生怕他误会自己知情不报,额上汗珠悄然冒出。 “我二弟从江州托人捎回来的新茶,想是今春的雨水不够丰沛,这茶叶失了几分灵气,入不得殿下的眼。下次若有佳品,再呈殿下品鉴。” 李桓仿若未闻,突然掀唇,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笑。 “尚书大人可听说过旧陵沼的北斗七门?” 薛庆治不知他为何问起这个,愣了愣。 “下官略有耳闻,只是那地方神秘莫测,守尸人不与外界往来,谁也说不清其中的门道与隐秘,以讹传讹者多了,也就分不出哪个是真,哪个是假了……” 李桓端坐不动,眼神看来,仿若能穿透人心。 “本王最近倒是得了些风声。北斗七门受诏使指令行事。此人行踪诡秘,据说身负绝世技艺,智谋超群,得之便可纵横捭阖。” 薛庆治心中“咯噔”一声,暗觉此事棘手,脸上却不动声色,“下官愚昧,不知殿下为何提及此人?” 李桓:“若此人能为我所用……” 话语未尽,却饱含深意。 薛庆治赶忙欠身,深深拱手道:“恕下官直言。旧陵沼,是先帝下过严旨的封禁所在。无论是百官,还是皇室宗亲,皆不可与之有牵连往来……” 李桓一笑:“只要有心,万事皆有转圜。薛尚书可让灵虚道人窥破天机,本王因时制宜,也是顺应大势之举。” 薛庆治有点摸不准这位天潢贵胄的脾气,只觉得后背发凉,心虚的笑了笑,没有接话。 李桓就那么静静地望着他。 “薛尚书以为,那道人与邛楼案,可有干系?” 薛庆治浑身发冷,“依下官所见,应是……应是没有牵连。” 李桓侧目:“那老君山一事呢?听闻令弟立下大功?” 薛庆治尴尬地笑喏,吭不出声,也叫不了苦。 老君山的匪徒,行刺太子两次,可那里有天险可守,又有密道纵横,机关林立,莫说外人探不出究竟,官府也屡剿不灭。 在今日前,这些事听来,薛庆治顶多淡淡一笑。 即使李桓从来不同他交底,他大抵也能猜到,老君山那一群盘踞多年的悍匪,十有八九跟端王有些勾连,不然不至于发展那么快。 说不得,就是这位暗中培植的势力。 谁料,老君山一夕间被人端平了。 还是他的亲弟弟带人上山的…… 依薛庆治对这个弟弟的了解,他是绝无本事做成这等大事的。 偏偏事情摆在眼前,老三洋洋得意邀功,看端王表情,也不似作假,这个“功劳”不认也得认。 只看李桓要如何去想。 薛庆治思忖片刻,道:“殿下可信任下官?” 李桓笑了下,“我若是连岳丈都信不过,还信得过何人?” 薛庆治紧蹙的眉头舒缓了许多,“依下官看,此事定有东宫插手。那位眼看朝堂大权渐次旁落,诸多大臣竞相攀附王爷,如何能睡得安稳?他若不设法制衡,只怕依附者也早晚离心,总得跟王爷争个高下、较个短长,方能稳住阵脚……” 李桓轻笑,目光凌厉了许多。 “将那老道士提来,本王亲自审问。” 第36章 车内相会 薛绥没有拒绝薛月沉的安排。 尽管她觉得十分可笑。 男子的宠爱,从来不在于是不是喜爱吃那一口云片糕,更不在于女子是“端庄持重”还是“妖冶妩媚”。 一心扑在朝堂的端王殿下,怎会在意后宅的琐碎小事? 还是薛月沉太看重细枝末节,一门心思想要拿捏男人的心,反倒把自己困于这狭隘的方寸之地,将心锁死。 出门前,她瞧见王府的侍卫押着灵虚道人和他的两个徒弟,正往会贤堂的方向而去,轻轻笑了笑。 翡翠瞧着那笑容怪异,不禁开口: “六姑娘在笑什么?” 薛绥嘴角微翘,淡然地应道:“我从没见过这等世面,看着稀奇。” 翡翠瞥她,鼻腔里轻轻哼笑一下,暗里那句“土狍子”,没有宣之于口。 - 永兴坊的主街热闹非凡,人来人往,喧嚣声不绝于耳,叫卖、谈笑,交织在朱红的楼阁和翠绿的树木间,仿若一锅沸腾的热粥。 再转一条巷子,便能望见那久负盛名的珍宝阁。 薛绥带着小昭、如意,身边跟着翡翠,四人沿街走来,卖杂货的小摊主,一个个满脸堆笑地招呼着路人,谁也没有留意那一旁静静停靠的马车。 那马车车身漆黑如墨。 车帘是用厚重的青锦制成,质地密实。 隔绝了光,也隔绝了里头的人。 薛绥仍像上次一样,低头走过去。 这时,背后忽然响起一声雄浑的吟唱。 “矢志千秋永,那故人何不来相见?” 是关涯的声音。 混在嘈杂的人声里,直直钻进薛绥的耳中。 旁人不一定听懂,薛绥却心头猛跳。 这是在大街上! 光天化日、众目睽睽。李肇莫不是疯了? 不惜当着端王府下人的面,暴露彼此的隐秘? 她不信他敢。 薛绥下意识地往前急走两步,突然听到一声低低的鸟鸣。 熟悉而清脆的鸟叫声从帘子里传来,长短不一,是那种被触怒的不耐。 薛绥登时变了脸色,恨不得把李肇的头拧下来。 早上她打发灵羽去给摇光送信,为何落到了李肇的手上? “噫,那鸟叫好生奇怪……”翡翠说着便要回头去看,而关涯已打了帘子。 情急之下,薛绥伸手抚向鬓发,看似不经意地整理头发,实则不着痕迹地扬手一掷,只见不远处那匹驮着货物的骡子突然就受到了惊吓,嘶叫一声,向前狂奔而来。 薛绥和小昭对视一眼,身姿敏捷地拉开如意,堪堪避开。 骡子就那样直直撞向翡翠。 “哎呀!”翡翠猝不及防,摔倒在地,发出一声惊呼。 小昭赶紧上前扶住她,骂了两句无辜的骡子,关切地问: “翡翠姑姑,你没事吧?” 翡翠咬着牙,满脸痛楚,却难以直起身子。 “我,我的腰……腰闪了……” 薛绥道:“如意,你扶翡翠姑姑去前面的济安堂,找大夫看看。可莫要伤了筋骨,耽搁了姑姑的身子。” 翡翠一怔,面露犹豫之色。 “那如何使得?主子交代的事还没办成……” 薛绥温声笑开,轻言细语地安抚:“姑姑放心,这点小事我还是办得好的。误了正事,回去自有我向王妃交代。” 翡翠很不情愿假手于人,但身子实在痛得厉害,走路都要人扶,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得不情不愿地被如意扶着,一步一挪地离开了。 薛绥这才不慌不忙地走回巷口,看向那辆停靠的马车。 “故人意如何?” 李肇旁观了她的一系列反应,似是极为愉悦,帘子里发出一声低笑。 “上来。” 声音温和,带着笑意。 可帘子打开一角,碰上那双隐在暗处的眼睛,却冷得好似寒冰,仿若能瞬间将人冻结。 大街上人来人往,便是无人认识这是东宫的车驾,薛绥也不愿惹上事端。 她不言不语地上车,微微欠身,不请而坐。 车内空间宽敞,铺着一层厚厚的锦褥,摆放着精致的茶具和香炉,袅袅熏香弥漫,幽幽淡淡,仿若来自仙境,奢华不似人间。 薛绥直视李肇,目光平静如水。 “殿下有话不妨直言。” 李肇笑问:“孤这颗棋子,用着还算趁手?” 那语气,仿佛在谈论一件无关紧要的事,轻松又随意。 薛绥却明白,她面前,是万丈深渊。 稍有不慎,便会粉身碎骨。 “殿下何必妄自菲薄?你是执棋人,我才是棋子。还是说,堂堂储君,竟要出尔反尔不成?” 李肇脸上的笑意,猛地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双深不可测的黑眸,沉若深渊。 “当日薛六姑娘一厢情愿找上门,孤并未同意。” 薛绥嘴角上扬,笑容更为扩大了一些。 “那就怪了,既然殿下没有同意,为何要在邛楼案中配合我,杀尤知睦,攻老君山,清剿匪患,暗撑鸿福赌坊,乃至打压薛庆治、弹劾端王?” 李肇:“孤想看看,你要如何变强。” 便如同一时新奇收了把尖刀,摆弄摆弄发现刀锋太利,可能会误伤其手,就想要弃之入库吗? 薛绥目光凝结在李肇英俊的面容,唇边露出一个薄淡的笑容:“可我不是殿下手上的风筝。想放便放,想收,便可收回来……” 李肇:“这么说,孤管不住你了?” 薛绥怔了怔:“殿下要这么想,我也没有办法。” 简短的几个字,硬得仿若一堵墙。 李肇按住眉心,气出冷笑。 “薛六姑娘,好大的胆子!” 薛绥无意触怒他,缓了缓神色,微微欠身,仪态恭敬,“殿下息怒。薛六绝无冒犯之意,从始至终,也初心未改,一直唯殿下马首是瞻。” “为孤马首是瞻,是以要做李桓的媵侍、庶妃、侧妃?还是说等着做端王妃?乃至皇后,母仪天下?” 薛绥愕然。 随即笑了起来。 “殿下很没有道理。” 她微微一笑,定定地看着李肇。 “我在帮你。薛六跟殿下是一伙的。” 李肇冷眼:“孤还没有沦落到要靠一个女子。” 薛绥纠正他:“不是靠,是合作。” 李肇:“薛六姑娘,你到底要什么?” 薛绥从不隐瞒复仇的心思,微微思忖,便正色应道:“殿下知晓我为何回京。端王离平乐公主更近,也可以让平乐公主更痛。至于我要什么……” 她迟疑片刻,又道:“我要以我之手,拨乱反正,荡涤这世间污浊,还苍生一个朗朗乾坤。这样说,殿下会不会笑话我?” 李肇嘴角扯了一下。 果然笑了。 可惜是冷笑。 “薛六姑娘,有些话,不用挑明了吧。” 薛绥幽幽叹息一声,“殿下,薛六不懂。” 李肇微笑,那双狼一样的眼睛,肆无忌惮的往下,落在她眨动不停地眼睫上,全无怜香惜玉,句句皆是凉寒。 “李桓是你的棋,孤便不是吗?” 薛绥回视他,不经意地一笑。 “棋至险处,好用为上。薛六从无摇摆之意,是棋子还是棋手,殿下又何须分得太清?” 她以为李肇怀疑她两面三刀,从中渔利。虽然事实如此,但还不到跟李肇翻脸的时候,还是假意申辩了一下。 李肇听罢竟是一笑。 “借净空和尚的嘴,不动声色地控制端王妃。再制造尤知睦和奶娘的离奇死亡,巧妙布局,为自己谋得一个合理身份回京,步步为营,离间、分化,挑拨矛盾,又安排薛庆修假死,让薛府众人自乱阵脚,争先恐后自暴短处……” “待时机成熟,薛庆修‘死而复生’,在端王面前巧妙地揭穿大夫人勾结道士、抬高亲生女的谋划,为十年前的自己洗刷清白,借老君山一案,抬举三房,打压大房,离间端王和薛家关系,就势笼络老太太,彻底重塑薛府格局,将地位岌岌可危的端王妃玩于股掌,操纵各方势力,这布局谋篇可称得是天衣无缝……” 他看着薛绥,缓缓开口,语气不紧不慢,却犹如重锤,透着让人无法忽视的压迫感。 “这般手段,薛六姑娘,让孤大开眼界了。” 薛绥双手平放膝盖上,坐得笔直端正,神色平静。 “殿下也不遑多让,不仅会操纵人心,还会操纵鸽子,逼人就范呢。” 脸不红气不喘的回怼,她半分不怕。 李肇淡淡地问:“薛府和端王府是踏板,东宫又是什么?薛六姑娘的狼子野心,何以休止?有朝一日,这座皇城,李氏天下,于你,又是什么?” 他是太子。 是李氏江山的太子。 维护的是李家人的利益。 这一点他与端王、平乐,并无不同。 李肇可以允许她在眼皮子底下,为端王一党添堵,却不会允许他祸害李氏江山,为自己添堵。 一旦他心生忌惮,必定会先下手为强。 “没有。”薛绥心如明镜一般,微微一笑,清楚地说: “回京前便告诉过殿下,我只为复仇。有薛六在,于太子,只有利,没有弊。太子若不放心,且行且看。” 李肇将灵羽从旁边的架子取过来,逗弄两下。 “这鸟,孤喜欢。” 薛绥:“我不会送你。” 李肇一怔,气极而笑。 这个薛六极有挑起他怒火的本事。 他手指轻勾,灵羽便站在那修长如玉的指上,递到薛绥面前。 “但有一句虚言,孤便扒了这只鸽子熬汤。” 第37章 嫌隙生 寿安院里煮茶叙话,热热闹闹,老太太欢喜,上上下下便活络起来。 炭火正旺,茶香袅袅,丫鬟们穿梭其间,姑娘围坐一处,你一言我一语,不时爆发一两声欢快。 薛月沉却是笑不出来。 勉强陪老太太坐了片刻,她逮住薛月娥便拉到一旁去,私下里打听。 “九妹,你跟我说实话,母亲跟父亲,究竟是如何生分的?” 老太太都不说的事,薛月娥也不好多嘴。 她目光闪躲,支支吾吾,薛月沉很是不悦。 “嘴巴糊住了不成?” 薛月娥瘪嘴,回头瞥一眼那头说笑的人群,委屈地道:“全赖六姐姐!也不知她搞的什么鬼,那天夜里,父亲去了清阑院,四姐姐便突然被禁足了,母亲大抵是心里不痛快,气得回了娘家……” 她不清楚具体发生什么,以为薛月盈和薛绥闹别扭,导致的结果,没头没脑便将一盆污水泼向薛绥。 薛月沉眉头微蹙,在心里叹息一声。 她倒不认为是薛六回来才闹得家宅不宁的。 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在那乡野陋巷里长大,回到府里受众姐妹排斥,受不得这样那样的规矩,父母再又不喜欢,难免被人说三道四,九姑娘的话,那可当不得真。 私心里,她甚至觉得可能与自己最近走霉运有关…… 幸好三叔平安无恙地归来,不然,她要怀疑是不是自己克死三叔了。 这时,便有丫头来报,说薛六姑娘回来了。 薛月沉交代薛月娥几句,叮嘱她不要胡乱说话,便赶去了碧桐院。 翡翠躺在外屋那张胡床上,脸色痛得青白,腿肿得像发胀的馒头一般,看到薛月沉便叫苦连天。 薛月沉心疼地问:“伤可要紧?” 翡翠痛着皱眉摇头,说了那时的状况,眼风嗖嗖瞥一下薛绥。 “没有伤着六姑娘就好……” 这话里满是怨气。 显然是觉得薛六姑娘灾星附体,让她应了劫。 薛月沉脸上闪过微妙的一抹尴尬,警告地瞪她一眼,笑着拉薛绥去里屋坐下,问她买了哪些糕点,语气温柔。 不料薛绥竟道:“珍宝阁的糕点总不过就那些,想来王爷也吃腻了。不如给他尝尝我自己做的。” 薛月沉有些意外。 很快如意便去梨香院取了糕点盒来。 几味小吃摆在一个九宫格的乌檀木匣子里,青翠的瓷盘盛着,色泽或金黄灿烂,或粉嫩娇柔,或洁白如雪,每一块都精致小巧,散发着诱人的香气,看着都赏心悦目。 “王妃尝尝,味道如何?” 方才她来不及去珍宝阁,翡翠便从济安堂出来了,她只得如此应付。 丫头捻来一块,薛月沉入嘴品尝一下,眼睛亮开。 “不错。” 迟疑一下,又笑,“只是王爷性子古板,并不爱尝鲜。不知能否合他的意。” 薛绥道:“便是不喜,看在王妃的颜面上,大抵也不好责怪,总出不了大的岔子。” 薛月沉一想也是,淡淡笑着看那些糕点,突然便回忆起做姑娘时的日子。 在薛府这一方世界里,她是长房嫡女,八运福星,什么都是最好的,这里的世界于她无限广阔,可任由她如鱼儿般畅快,偶尔也会亲自下厨做些食物,悦己悦人…… 嫁人后便少有这样的日子。 端王府比薛府更大,却更为逼仄。 她游不动了。 薛月沉突然便有些伤感起来,看着薛绥年轻鲜亮的眼眸,年不过二十六的她,竟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沧桑。 “六妹妹,说来这事,是委屈你了。” 薛绥轻轻笑了,“王妃客气什么,我应当的。” 薛月沉见她乖顺,在心里叹息一声,眼里有几分真切的痛惜和无奈,“那些年,母亲因为我夭折的小弟,对雪姬、对你,颇有怨言,没少让你们受委屈……” 薛绥看着她无比动容的神色,唇角动了动,没有说话。 薛月沉又道:“这次我将你找回来,也是存了心思替母亲弥补先前之过。六妹妹放心,去了端王府,有大姐在,不会再有人欺负你了。” 薛绥淡淡一笑,“全凭王妃做主。” 薛月沉松了一口气,愧疚散去,眉头便舒展开来。 “母亲也是一时糊涂,事情过去多年。你谅解她可好?” 薛绥轻笑。 放下恩怨在局外人嘴里,是一件极简单的事。 尤其这位心地纯善的薛府大姑娘,习惯了自上而下的俯视,甚至会觉得这几分怜悯与施舍已经足够,当如此高贵的她们已经愿意化解恩怨了,她这样的轻贱之人,理所应当感恩戴德,不该再埋怨。 大姑娘的姿态高,身份也高,从没有受过委屈,永远也感受不到,被他人狠狠踩在脚下的时候,是何等的屈辱和不堪…… 未经他人苦,当然可原谅。 “六妹妹?”薛月沉见她笑不出声,皱眉。 薛绥勾唇,漫不经心:“过去的事,我都忘了。” 离府十年,走时又年幼,想不起来也是应当。 薛月沉心里沉甸甸的大石头,落下了。 于是想到灵虚的事情,又拿眼风去觑她。 “只要六妹妹不追究,想来也就不是什么大事了,这些方外之士,假装道行高深,胡说八道也是有的……” 大事化无,真会替傅氏周旋,好女儿。 薛绥心内冷笑,面容也便带出一丝冷色。 “此事只怕我说了不算,要看王爷如何定夺。” “王爷?” 薛月沉微微一怔,秀眉轻蹙。 “与王爷何干?” 薛绥道:“王妃方才没来,没听到那道人的话。他似乎对邛楼一案,极是清楚……死在邛楼的人虽说不是三叔,那也是一条人命。何况还有尤太常家的三爷,平白无故失踪,至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尤家一旦得了消息,必然会揪住此事不放,又牵扯咱们府上的大夫人,那就不是我一个小女子如何着想的事情了。王妃眼界高远,其中的利害,自然比我看得明白……” 她说得推心置腹。 薛月沉心里却如揣了只兔子,七上八下,不由得仔细打量她。 这个六妹妹,与十年前那个稚嫩的小丫头已判若两人。 至少不是一个鄙陋之处长大,全然无知的蠢货。 “妹妹这话说得在理。” 她微微点头,抬眸指使丫头玉坠。 “你去会贤堂打听打听,可有什么消息?” 玉坠福了福身,快步离去。 不多时,她便急急地赶了回来,脸色紧张,声音也略显慌乱:“王妃,殿下提审那个灵虚道人,说是请了拶子,那道人耐不住,一五一十全招了……” “如何说的?” “他竟是一个假道士,从头到脚都是假的!还招供说,他是大夫人请回来的骗子!” “什么?” 一道惊雷劈下,薛月沉心脏猛地一沉,刹那间天旋地转。 当年灵虚道人断定薛六是七煞灾星的那一幕,她仍然记忆犹新。 那时的她,年纪尚小,站在母亲身边看着那个道士手持拂尘,道袍飘飘,口中念咒,振振有词地说些天道玄机,吓得心肝发紧。 好在,灵虚说她是八运福星。 福星正该享尽这世间的富贵荣华,一生顺遂安逸。 后来她到了婚嫁年纪,本要嫁回母亲娘家永定侯府,竟莫名被选为端王正妃,这天大的福气砸下来,她从此深信自己是天命所归。 要不是多年无子,太后寿宴后接二连三出事,她会一直这么相信下去。 不料灵虚竟是一个假道士。 她做了二十多年的天之骄女,难道也是一场谎言? “六妹妹……” 薛月沉喉头发紧,握住薛绥的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若与母亲有关,我便是浑身长满嘴巴,也说不清了。” 薛绥稳稳托住她,嘴角上扬,“王妃何须担心?” 薛月沉下意识地摇头。 “你不明白,萧贵妃若是知情,我是交代不过去了……” 她的天塌了。 薛绥看着她,笑了起来。 有那么一瞬间,她仿佛看到当年那个弱小得无人可依的孩子,一遍遍说“大姐姐救我”。 “王妃。”她用力回握薛月沉的手,深深看入她的眼睛,表情微妙,“你与端王殿下是夫妻,至亲之人。大夫人做下的丑事,与王妃何干?” 薛月沉脸色变了又变。 是啊!此事她并不知情。 母亲做的,与她何干呢? 不对不对,那是她的母亲啊。 身为女儿,如何能与母亲割舍得干净? 薛绥看她脸上变幻不定,也不去劝说她与大夫人划清界限,只是轻声劝慰: “一日夫妻百日恩,王妃当事事以王爷为重。有王爷撑腰,想来萧贵妃也不好过分为难…得至于娘家的事,也不必往自己肩上扛,免得跟王爷生出嫌隙……” 薛月沉已是六神无主,想想又点头。 “六妹妹说得是,我是出嫁女,正该如此……” 薛绥轻声安抚她两句,心内开怀起来。 待来日众叛亲离,亲生女儿反目,不知傅氏会是何种表情? 第38章 九珍 会贤堂内,光影幢幢。 灵虚跪在当中,道袍凌乱,汗流浃背,豆大的汗珠顺着他的脸颊不停地滚落下来,眼中满是惊惶与恐惧,平日里那一副受人追捧时道骨仙风的模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别看他平常能言善辩,在绝对的权势面前,虚名都如泡影,脆弱得不堪一击。 本朝敕度,规矩森严。 私自出家,是违法的。 不论僧侣道士,都归朝廷管束,一律在籍,要按照皇帝颁布的诏令入道。 这个灵虚原本姓刘,名世眷,是彭城刘氏的公子,真实年纪才不到五十。 当年他杀了人,被官府通缉,无奈之下,逃到归云山,恰逢灵虚道人驾鹤西去,他走投无路便心生一计,买通灵虚的贴身道童,来了个李代桃僵,从此顶替灵虚的身份潜藏下来,并以闭关修炼为由,避世三年。 再出山,他逐渐整出一些“返老还童”“白发转青”的神迹,欺世盗名,平白得了不少赞誉,甚至得到朝廷赏识,时不时被请到崇玄馆讲习,成了天下修道之人中的楷模。 此事说来离奇,细想并不深奥。 无非一个骗字。 利用世外高人的身份和世人对灵虚本尊的敬仰与轻信,没有被戳破。 李桓对刘世眷稍一用刑,轻描淡写地审讯,他便吐了个干净。可是,他连跟有夫之妇通奸的事都交代了,对于邛楼的两个案子,他却矢口否认。 “请殿下,尚书大人明察,小的全不知情啊。” 李桓问:“既不知情,那你为何到薛府,说得头头是道?” 他声音不重,却震得刘世眷身子一抖,恨不得把头钻到地底下去。 “小人只是……在市井坊间听了些闲言碎语,正好大夫人有请,便想到尚书府上骗几个钱财……” 李桓尚不知这道士身上搜出罗帕的事,却大抵猜到了中间的门道,刘世眷和薛府搅和得这样深,那个让母妃引以为傲的“八运福星”,只怕也全是杜撰。 他不动声色地问:“薛尚书如何看?” 薛庆治心中暗暗叫苦,握着个烫手山芋,语气很是谨慎: “兹事体大,依下官看,不好轻下结论。此人心术不正,但也没那么大的能耐搅动浑水,无非爱财罢了。邛楼一案,量他没那个胆。至于贱内……后宅妇人眼皮子浅,就那点小心眼,下官定会妥善处置。” 李桓挑眉,带了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这个时候薛庆治不顺水推舟把薛府从案子里摘出来,反而帮一个道士脱罪? 李桓心下了然,淡淡一笑。 “按薛三老爷说法,老君山匪徒绑了他去,要的是赎金,那便断断没有再假扮一个薛三老爷来迷惑府衙的道理。” 薛庆治连连点头,“是是是,这中间必然有诈。” 李桓道:“我已知会京兆尹,遣派衙卫,盘查死者身份。朱雀街临近的四十二坊三百六十四巷,还有食肆、酒楼,客栈、赌坊这等鱼龙混杂之地,正好趁机排查一番。看看暗里都藏了些什么东西!” 薛庆治暗自心惊。 这般声势浩大,是要把东宫的底裤扒出来,报老君山的一箭之仇? 李桓看了他一眼,见这老匹夫满脸赔笑,真心话却没几句,不由扬眉。 “薛三老爷平安归来,尚书自有家事要处置,本王便先行告辞了。” 他说着便起身。 薛庆治跟着站起来,心虚地问: “殿下,这道士如何处置才好?” 李桓似笑非笑地看他,“薛尚书自便。” 薛庆治松口气,拱手行礼,腰弯得极低。 “多谢殿下。” 灵虚犯的事情可大可小,若交到京兆府去法办,卷宗如何写?那不是给老殷抓他小辫子的机会? 百年薛家,最重的是声誉。薛庆治不愿家丑外扬。 李桓给的自便,令他感恩戴德,自是诚惶诚恐地挽留一番。 李桓摆摆手拒绝,大步朝外走去。 薛庆治跟着送出去,薛月沉候在外面。 薛绥陪在她身侧,一动不动地立着,如同侍女。 薛月沉看一眼李桓的脸色,收起那些糟乱的心绪,微微上前行礼。 “王爷,这便要回府?” 她是想留下李桓在娘家用饭,缓和一下事态。 “祖母方才遣了人来捎话,说在悦膳堂备了王爷喜欢的小菜,可要用完饭再回?” 李桓语气淡淡,“王妃想留下陪家人,便留下吧。” 薛月沉心中一紧,暗自叫苦。 她倒想留下来,享受几日娘家的悠闲自在。可近来端王府里的事也不少,侧妃袁氏仗着生了个女儿,又颇得萧贵妃的青睐,尽天在李桓面前献殷勤,一门心思就想再讨要一个儿子。 她要是小住几日回到王府,只怕回去窝都被人端了。 何况出了假道士的事,李桓只怕已晓得她是假的“八运福星”了,就算他念着夫妻之情不去追究,可萧贵妃那头,母老虎发威,小鞋只怕会源源不断地送过来,穿都穿不完。 她还没有子嗣傍身,地位岌岌可危…… 当下,让薛六尽快得到李桓宠幸,诞下子嗣要紧。 薛月沉心里慌乱,脸上却是得体的微笑。 “妾身侍候王爷要紧。” 她说着便朝薛绥使眼色。 示意她机灵些,抓住机会讨好李桓。 不料薛绥没有看见,径直走向薛庆治,盈盈拜下。 “恳请父亲,还女儿一个清名。” 她声音清脆,一脸倔强,气得薛庆治当即沉下脸来。 这是要当着端王的面,给他这个父亲难堪? 他压着嗓子训她,“这个时候,你来添什么乱?” 薛绥微笑看他,慢慢地跪下去,声音清晰无比。 “女儿打小恶名远扬,全拜这道士所赐,如今道士又找上门来诬蔑,三番五次地折辱,女儿还不能为自己讨一个公道吗?” 少女脊背挺得笔直,粉白的面庞在檐前朦胧如纱的灯光下,仿若月下绽放的一株素馨花,浸了星光,轻柔而醉人,看着美好又固执,令人莫名地心疼。 薛庆治恨不得掐住她的脖子,让她闭嘴。 “此事容后再议,殿下在此,不得无礼……” 薛绥也不隐瞒自己的小心思,正视薛庆治,眸若流光:“在王爷面前,父亲都不肯为女儿申冤,王爷若不在,女儿又该向何处讨这公道?” 薛庆治头皮发麻。 这个薛六是要硬逼他就范。 眼看李桓看过来,他脸颊僵硬地深吸口气。 “明日天一亮,我便会处置灵虚,通晓府中上下,不会让你背负污名。” 薛绥:“府中上下知情,又有何用?” 薛庆治大怒:“你待如何?” 薛绥道:“将灵虚押至府衙备案,以便有证可查。往后再有流言,女儿也有所依仗。不然全凭众人一张嘴,说来说去,谁又知最后会传成什么样子?” 薛庆治气得脑袋快要炸开了。 “你先起来,我必会给你个满意。” 薛绥良久没有回应。 薛庆治又紧赶两步上前,朝李桓揖手。 “殿下慢行。” 李桓脸上掠过一丝微妙的表情,最终目光落在薛绥挺直的后背上,淡淡一笑,突地将手往后一负,对薛月沉道: “既是老夫人备膳,那也不好辜负了心意。留下用完饭再走吧。” 薛月沉手指尖微微发冷,“多谢王爷赏脸。祖母定然欢喜。” 薛庆治愣了愣,自是换上笑脸,做请的姿态。 “王爷,这边请!” - 有端王在,悦膳堂除了薛庆治和老太太,并没有让府里其他人前来,但薛月沉破例叫了薛绥陪坐。 进门前,薛月沉同她交代了许多李桓的喜好,生怕她做错行错。不料她竟是轻车熟路,半分不像没有规训过的女子,看上去也是款款大方,让她心里一时不知是什么滋味儿。 李桓食量不大,样样尝两口,便不用了。 薛月沉微微吸口气,笑道:“方才在碧桐院尝了六妹妹做的九珍糕,味道甚可,王爷可要尝尝?” 李桓不置可否,随口问: “只听过八珍,倒没听过九珍。” 薛月沉看了薛绥一眼。 薛绥从善如流,将早就备好的糕点端到李桓面前。 李桓细细打量,片刻,冷冷的眼神落在薛绥的身上。 “瞧着倒是别致,可是有什么门道?” 薛绥道:“回王爷,这九珍糕,皆用花制成,以花命名。金黄是桂花,每逢金秋,丹桂飘香,馥郁满巷,是以名为金馥;洁白是梨花,春日梨花开,洁白似雪,纯净素雅,融入糕中,入口清新雅致,唤作雪蕊……” “九珍取花中精髓,各命其名,分别为金馥、雪蕊、桃夭、洛影、荷露、菊韵、竹沁、绯杏、青李。口感各有不同,香甜浓郁,清新爽口,各有所长。” 宫里长大的皇子,吃尽天下名厨的美食,什么样的花样没见过,薛绥也并没有存心要讨好,这纯属就是碰上了,瞎扯几句,李桓却拧眉看了许久,幽深的眼眸里,浮出几丝兴味。 “洛阳红甚为金贵,这刚刚开春,从洛阳运来更是一花难求。用来做糕点,六姑娘有心了。” 洛阳红与月季很像,花香花色胜于月季,是洛阳引入,极为少见。 不得不说,李恒心思好细。 薛绥淡淡微笑。 “殿下慧眼,昨日在花市,那卖花娘子一篮子全给我,其中恰有两朵。” 李桓拿起一个,尝了尝,点头不再多言。 薛月沉坐在旁侧,那只手攥了又松,松了又攥,反复几次才露出得体的微笑。 “别看六妹妹安安静静,平常不显山不露水的,不料竟是有一双巧手。” 第39章 端王拒 薛绥察觉到她慑人的目光,没再言语。 今日只是被李肇打乱了步骤,才送上了自己的糕点,让薛月沉和李桓都误以为,她在谄媚讨好,那也是天菩萨垂怜,多亏了李肇那狗东西。 薛绥有些无奈。 老太太见状,却是笑容满面,乐见其成。 “老身这个六丫头,没在府里长大,但半分不比京里的闺秀差。性情稳重,心地纯善,也没那些骄纵轻狂的做派,很是讨我老人家喜欢。” 薛庆治也附和,“是个好孩子。” 这是抬举她。 生怕李桓觉得她不是大户人家娇养出来的,不够体面。 薛月沉听着,心底莫名泛酸。 以前这些赞誉的话都是用在她身上的,兰心蕙质,冠盖京华。如今祖母和父亲都说六妹妹的好,虽然明知是为了什么,她还是觉得别扭,内心失序。 她想到了傅氏。 她的母亲。 只有母亲的心,是永远偏向她的,只偏向她一人,可眼下母亲也帮不上她什么了。 一顿饭吃得没滋没味,各怀心事。 幸好李桓也不多留,寒暄几句,便要告辞离开。 一家人照常送出门子去。 李桓大步走在前面,薛月沉跟在身侧。 也不知是着了什么疯魔,她心下一时慌乱,竟鬼使神差地拉扯住李桓的衣袖,低声问他: “王爷觉着我六妹妹可好?” 李桓停步。 她素来温驯,很少在人前这等举动,更不会如此不得体。 毕竟薛六还是她待字闺中的妹妹,而他是她的丈夫。 李桓望着那双近乎迫急的眼睛,抽回手。 “王妃慎言。” 薛月沉忽然有些无地自容。 成婚十年,她竟会像小女儿般忘乎所以,将平日最在意的端庄持重忘到脑后。 尽管薛家人都离得远,并没有人听见,她却仿佛被人扇了一个巴掌,好片刻,都还能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不知所以。 直到李桓回头,淡淡问她: “王妃要是舍不得走,不如留下。以免大夫人回府,无人斡旋。” 薛月沉微愕,一张脸更是红得发烫。 刘世眷的事情,她方才已经听说了。李桓什么也不问,冷不丁来这一句,让她觉得丢脸至极。 她垂目羞愧,语气艾艾:“长辈的事,妾身不便插手,留下来徒增麻烦,便不在娘家掺和了。” 李桓黑眸深深看她。 “那王妃便来掺和本王的事?” 薛月沉耳朵嗡的一声,好似有短暂的失聪。 夫妻十年,她与李桓相敬如宾。李桓甚至算得上是一个好丈夫,很有容人雅量,也极好相处,夫妻感情是淡了点,但他从不挑她错处,对她没有不满,有时候萧贵妃问责起来,他也会帮着周全几句。 尤其在子嗣上面,她身为王妃,十年未育,要不是李桓把责任全揽在自己身上,说是他自己忙于公务,无心子嗣,以萧贵妃那个跋扈的性子,只怕早替他换了新人。 这些年,她恪守人妇之责,大度贤惠,不争不抢,看着府里进新人,一个字都不说,在外人眼里,夫妻也算是恩爱。 这是李桓第一次指责她。 “王爷……”薛月沉声音一软,一时只觉心痛如绞,喉头哽咽,“妾身打理后宅,也有诸多不得已。妾身也不想为王爷纳新人,但王爷膝下无子,那便是妾身的罪过啊。” 李桓静静回视她,神色淡然。 “你那庶妹,我不喜,不用再张罗。” 说罢,他大步走在前面,接过侍从递来的马缰绳,翻身上马。 薛月沉好片刻才反应过来…… 李桓这是拒绝了薛六? 薛月沉很是不解。 李桓不是那种贪慕女色的男子,但也从不在意后宅的事。纳一个妾室而已,还是妻妹,依他的性子,就算不十分喜欢,也不会直接拒绝。 “王爷……” 薛月沉紧跟上去,困惑地问:“妾身可否多嘴问一句,我那六妹,是有哪里不讨王爷的喜欢?” 李桓嘴角微抿,执缰的手,微微一紧。 前两日,他截获了一份东宫密报。 那个薛六在旧陵沼多年,与江湖传闻那个诡谲莫测的摇光门主有极深的渊源。 这种身份可疑的女子放在身边,便是引狼入室。 他岂会为几分美色,丧失了警惕? 但这种事,他不必说给后宅妇人知晓。 “本王心意,王妃无须多问。” 李桓带着侍卫骑马走的,没有等她。 薛月沉看着孤零零停在那里的马车,叹了一口气,转回府去便找老太太和薛庆治,说王爷没有瞧上六妹妹。 薛庆治一听,冷笑一声。 “定是她回府那日欺辱门房,让端王认出来了。” 那天李桓还为此警告过他。 端王府重规矩,讲礼义,怎肯收一个败坏门风的人在自己的后宅? 对此,薛庆治喜多于忧。 这个从旧陵沼寻回来的女儿太多无常,十几岁的容貌却有一双仿若饱经世故的眼睛,看不透的心机,他满腹不满。 薛月沉却不乐意。 “父亲,我是一定要将六妹妹接到身边的……既然知道了原委,王爷那里,我自会想法子去说。王爷是通情达理的人,六妹妹这些年受了委屈,他会明白个中关节……” 薛庆治看她固执,愠怒从胸腔而生。 “你难道非她不可?要为王爷添丁,在府里随便挑一个好的,论样貌、论才情,哪一个不比她强?咱们府里的看不上,本家还有那么多的堂妹任你挑选,总能寻出一个可心的……” “父亲对我们姐妹个个都好,为何就不肯心疼一下六妹妹?” 薛庆治从来没有被她顶撞过,一时难堪。 “父亲,官声要紧。女儿也是为父亲大人考虑。” 薛月沉不便把挡灾的事告诉他。 毕竟替她挡灾不太体面,会让人觉得她做姐姐的心狠。 何况,薛六小时候的遭遇,也让她揪心。以前她人微言轻,帮不上什么。如今贵为王妃,能帮衬她一把,也是积德行善。 比起府里另外两个妹子,薛六性子冷淡了些,但人看上去实在,也肯听她的话。 于是薛月沉又道:“六妹妹自小可怜,在府里又与母亲不对付,还是接到我身边,由我来照料才好。” 薛庆治气不打一处来,“我看你是吃了猪油蒙了心!你可怜她,不如可怜可怜我这个老父亲,如今里外不是人,尤太常冤魂索命一样缠着我,陛下那头,自从太子参奏,也看我眉不是眉,眼不是眼,就连端王方才也来点我,好似你三叔的事,是我干的……” 薛月沉对朝堂上那些事,并无兴趣。 闻声无奈地看他一眼。 “父亲,我心意已决。女儿回府了。” 薛庆治看着她离去,长叹一声。 “这是做的什么孽哦。” 说罢思忖一下,又沉着脸吩咐小厮。 “去永定侯府,把大夫人请回来!” - 有人欢喜有人愁。 端王没有看上薛绥这件事,次日便在府里传开了。 八姑娘和九姑娘笑得跟捡了金元宝似的,走到哪里都要说上一嘴,生怕旁人不知情。 就薛绥这个当事人,倒像是没事人一样,坐在临窗的木案前,很有闲情逸致地打磨一个檀木小摆件…… 如意很是替她抱不平,“黑灯瞎火的,那王爷也没有把姑娘看仔细,哪里知道我们姑娘的好?” 当年被顾介拒婚,已是让她失了颜面。 如今去王府做妾,都被端王拒绝。 在如意看来,姑娘的面子里子都被人踩在地上了。 她很是看不开,薛绥却不在意,“那日在照壁前,我看到端王了。” 也就是说,她丢铜钱入水戏弄门房,是故意的? 如意惊讶得嘴巴都合不拢了。 “姑娘!你既然要嫁去王府,能让王爷宠爱是好的呀。姑娘那么做,不是生生把王爷往外推,让他厌弃你吗?” 如意想不通,“端王是正派人,长得也俊,姑娘为何偏要让他生厌?” 薛绥脸色冷了几分。 “小昭,你给我把这个丫头的嘴,好好管束管束。” 小昭应声,朝如意比一个杀头的手势,“再说就要拔舌头了!” 她们家姑娘,岂是那种委身事人的主儿? 姑娘愿意去端王府,不代表就想侍候端王呢。 “偏要让端王厌恶才好!” 不论别人怎么想,小昭是越来越喜欢他们家姑娘。比起在旧陵沼,如今的姑娘行事更冷静,脑子又好使,说话又好听,待下人还好,谁不乐意跟着这样的主子。 小昭想得乐观,薛绥心里并不如此。 这些话说来安慰两个小丫头而已。 李桓这人,她扎实的了解过。 一个放眼俱是天下的男子,自视颇高。 他不会在意后宅纳一房侍妾的小事。 除非,有什么别的缘故,是她不知情的…… “咕咕。” 灵羽突然在架子上扑腾翅膀。 薛绥慢慢转头,看着它,脸色微变。 李肇。 是他干的。 第40章 休妻 傅氏是入夜后才回来的。 脸色苍白,眼睛红肿,身上的珠翠和华服,也掩饰不住那一身的疲惫和不安。 灵虚道人的谎言被戳穿,连带当年对薛六“七煞灾星”的恶毒诅咒,全都反馈到她的身上。薛府每个人看到她,都眼神闪躲,局促不安。 哪个大户人家的后宅,都有腌臜事,但是像傅氏这样绞尽脑汁祸害庶女并往自己脸上贴金的,还是少见…… 私下里,便是那些最刁钻的丫头婆子都说,大夫人恶毒。 钱氏得到消息,头上缠着的白纱布还没有拆呢,就专程跑到傅氏跟前,语气拈酸带笑地损她。 “哟,大嫂回来了?是灵虚真人作法把你招回来的吗?” “八运福星之母大驾归府,今儿莫不是天降祥瑞了?” 傅氏眼眸沉沉地瞪她一眼。 一个商贾女,也敢对她这样说话,真是倒反天罡。 她不还嘴,冷冷地走过去,只当没有瞧见。 钱氏在她背后嗤声,“装模作样,什么侯门嫡女,冰清玉洁?跟那门子里恶毒娼妇也没有两样……” 傅氏脊背发僵,恨不得回头撕了钱氏的嘴巴。 可她不能那么做。 事情败露,她理亏,不得不夹着尾巴做人…… - 薛庆治在寿安院老太太的屋子里。 点着琉璃灯,正陪老母亲说话,吃宵夜。 傅氏领着丫头仆妇进来,原本热络的气氛便冷下来了。 “你还回来做什么?”崔老太太打定主意不给她脸,面子都懒得做了,将手上的茶盏重重一放,没好气地道: “我要是你,索性就在娘家住下,哪敢腆着脸再回夫家。” 傅氏看一眼薛庆治,“老爷,婆母的话,可是你的意思?” 夫妻二十多年,她了解薛庆治的为人。 他好面子,更在意薛家的脸面。 莫说她和刘世眷没有一腿,就算有,薛庆治也不会拿到明面上来说。就冲永定侯府和端王妃,她大夫人的位置,仍然可以稳坐。 谁让她是永定侯的亲女儿,端王妃的亲娘。 薛庆治果然没有回应。 崔老太太见状,脸色更难看了几分。 “傅氏,这些年你在府里作威作福,编排是非,苛待庶女,我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给你这个做媳妇的脸面。可这回你动到老三头上了,我便饶不得你……” 大夫人唇角微扯,颇有一种破罐破摔的意味,笑容满是自嘲,全无惧意。 “老夫人说的是。可谁让媳妇是尚书夫人呢?千错万错,旁人看见了,也只会说是薛府家风不正,礼教沦丧!不然我一个妇道人家,有天大的本事,又能兴得起什么风浪来?我恶毒,那也是怪我活在这恶毒的窝子里,生生逼出来的这副模样!上梁不正下梁歪!” 老太太被她一口气堵回来,胸口闷涨,按了按心口,指着傅氏的手指,都在微微发颤。 “大郎,我要你休妻!即刻给我休妻!这高贵的儿媳妇,我老太婆是指望不上了!家门不幸啊!出了这么个搅家精!我薛家几辈子的清誉,就毁在她一人手上了!” 薛庆治连忙上前扶住老太太,眼神厉色地看向傅氏。 “还不快跪下!给母亲认错!” 傅氏沉默一下,慢吞吞跪在崔老太太面前。 “母亲,是儿媳妇不懂事,口不择言。” 薛庆治脸上这才好看了些,低低劝慰,“母亲,您别跟她一般见识。” 崔老太太气得呼吸急促。 “这恶妇祸害我三郎,还与那假道士私通,你忍得了,我当娘的忍不了。你今儿个要是不休了她,我就当没你这个儿子!” “母亲……”薛庆治皱眉,制止她说下去。 “此事尚无证据,切勿妄下定论。” 在灵虚道人身上搜出傅氏的罗帕,当然不能直接说傅氏与道士私通。至少,薛庆治并不认为那就是真相。 他与傅氏的夫妻情分如何,不紧要。 但傅氏的脸面,也是他的脸面。 “眼下保全薛家要紧。” 薛庆治顺着老太太的后背,等她平静下来,又劝道:“笑话不给外人看。傅氏有错,可她到底是大姐儿的生母,还有览哥儿……母亲不为旁人想,也得为他们两个的前程着想。” 孙子孙女的前程,崔老太太也是在意的。 她看傅氏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长叹一口气。 “我老了,你房里的事,我也管不着了,但我有话在先,往后要再敢把手伸到三房去,就别怪我不客气。手心手背都是肉,老三年纪小,你做大哥的不关照他,我当娘的,得替他撑腰!” 薛庆治看了傅氏一眼。 傅氏慢慢抻直了脖子看他。 “儿媳跟三弟媳妇是有些龃龉。但三弟的事,儿媳不认。” 崔老太太懒得看她狡辩,瞧也不想多瞧一眼,摆摆手。 “我乏了。你们退下吧。” 薛庆治又宽慰老太太几句,起身,告辞,同傅氏一道走出寿安院。 傅氏挺了挺脊背,目光仍不改高傲,“老爷,我和那刘世眷,并无情愫,我……” “无须解释。”薛庆治打断她。 他不问,也不听,对她与刘世眷的事情毫无兴趣。 “我今日不休妻,是为大姐和览哥,也是给永定侯几分面子。但你要明白,你我夫妻已经到头。” 傅氏心尖一凉。 大滴大滴的泪水便那样滚落下来。 她无声哽咽,想到做姑娘时,一脸羞涩地跪在佛前,双手合十,恳请菩萨保佑她和心爱的郎君琴瑟和鸣,白头偕老。 她如愿嫁他为妻,替他生儿育女。 这一世走到如今,彼此却变了模样。 傅氏拿帕子抹了抹眼泪,冷森森地笑:“老爷不用做出这番姿态,我不欠你什么。今日我父兄已去尤太常府上和京兆尹,如实陈情。我犯的事,自有我父兄为我奔走!” 说罢,她挺直了脊背。 “我也要告诉老爷,我是永定侯府娇宠长大的女儿,不是你薛家的附庸。” 薛庆治一时静默。 半晌,不着痕迹地点点头。 “那甚好,你我两不相欠。” 说完他调头,往赵姨娘的院子去了。 傅氏看着他的背影冷笑。 这便是相伴二十多年的夫妻。 他不在意刘世眷,不是因为信任她,是因为他不在意。 有的是妇人为他暖帐,有温香软玉的去处,何必对着她强颜欢笑的周旋? 如今给了他一个不来清阑院的借口,说不定心里欢喜呢…… 傅氏睁着一双被泪水糊红的眼,回到清阑院,便问屋里的丫头翠喜。 “大姑娘回来,可说了什么?” 翠喜有些惧她,支支吾吾半晌说不清楚。 “王妃说,府里亏待六姑娘甚多,让大夫人好好给六姑娘办嫁妆,还说,还说……” 傅氏心里泛寒,牙齿几近咬断。 “她还说什么?照实说,一个字不许错。” 翠喜低下头去,“王妃说,大夫人这些年行事偏颇,莫要再因一己之私,连累了整个薛府的名声和前程……” 傅氏手一垂,帕子落地。 那胸腹间乱窜的邪火竟是散去。 取而代之的,是凄凉气闷。 费尽心思,到头来,连亲生女儿都来指责她…… - 大夫人病了。 汤药一碗又一碗往里送,不见个好。清阑院里无声无息,连带整个薛府都沉寂下来。 京兆府那头,不知薛庆治是如何交代的,殷大人没有找她的麻烦,尤太常也被定远候安抚住了,但市井坊间,竟生出许多传闻。 薛府大夫人用一个并不高明的招数,让亲生女儿攀上高枝,再回头将庶女践踏得体无完肤、声名狼藉,打小就弃养在外,此事一时沦为街头茶肆里的谈资。 也不知怎的,谈着谈着,流言就走了样。 渐渐变成了那弃养的庶女,才是“八运福星”的命数,大夫人知晓后找来道士作法,生生抢了庶女的气运,抬举自家女儿…… 可福星就是福星,天道难改,十年后归来,开始了这因果轮回。 薛家人的脊梁骨快被人戳烂了。 烟雨楼里,摇光望着薛绥的脸,笑不可抑。 “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办?还嫁吗?” 薛绥看了一眼桌上煮出了青梅香气的琥珀色酒液,一只手搭在靠窗的桌子上,一只手夹起一块烟雨楼的蜜汁肉,慢慢吃罢,才吐出两个字。 “嫁的。”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离那座宫殿越近,越是尸山血海。 可从她走出那一步开始,便已无回头路。 摇光好奇:“可端王拒了你?如何嫁?” 薛绥笑一声,“沉住气,过几日再看。” 第41章 封孺人 薛绥预料得不差。 两日后,薛月沉便回娘家痛哭了一场。 外头传的笑话太多了,她脸面上过不去便罢了,宫里的萧贵妃,因着这假的八运福星一事,对她动辄训斥冷眼,奚落责罚,让她的日子苦不堪言。 傅氏生着病,心灰意冷,只劝她忍耐。 薛绥却是在梨香院里,为她煮了一壶清茶,讲了个故事。 她说:“江南富庶之地有个茶叶商人,他看中了闽地一家老字号茶场的茶叶,可对方多年来信守承诺,茶叶只售闽地商贩,不与外人。” “江南富商想要对方的茶叶,对方却不肯卖,那他便想了个计谋,让对方的茶叶变贱……” “于是他派人到处散布谣言,说这家茶场土质紊乱,水源不佳,做出来的茶叶久饮伤身,有损寿元。闽地茶商一听,不顾多年情谊,执意斩断往来。后来,那江南富商,以极为低廉的价格,买到了上等的好茶,并很快占据了闽地的茶叶市场,生意越做越大,而闽地的商贩渐渐被挤压,难以为继,不得不变卖家产,远走他乡……” 薛月沉听完,略有所思。 “若东宫便是那有心机的江南富商……” 薛绥笑道:“生意人总是这样,想要你手里的东西时,便会想方设法,将你珍视的宝贝,贬得一文不值……” 薛月沉眼睛一亮,“若我将这个故事,委婉地讲给贵妃知晓?” 薛绥道:“王妃,要让旁人去讲。” 这个故事并不复杂,惟人性耳。 萧贵妃再生气,也没有道理在这个节骨眼上,得罪薛府和永定侯府,把自己心腹拥护者推到对立面,那无异于自断手脚…… 萧贵妃恃宠而骄,但不蠢。 - 又过了两三日,她便差了个丫头前来报喜。 “贵妃娘娘允了。说端王生辰那日,便接六姑娘入府。不仅如此,贵妃娘娘还说,侍妾的身份也太委屈六姑娘,要以孺人之礼,迎姑娘入府。” “孺人之礼?”如意大喜。 小昭也意外把看向薛绥。 只薛绥一人,平静得止水一般。 “小昭,看赏。” 当朝王爷的后宅,没有东宫那么多的位分区分,但除去正妃侧妃庶妃等,孺人便是最高的等级。 能做王府孺人的,皆是有身份地位的家族之女。去到王府,也有稳定的地位,有俸禄和供给,同时还可协助王妃处理一些内宅事务,比媵侍和侍妾的地位都要高。 可以说,王爷的孺人,不单单只是妾。 何况是萧贵妃亲口应承的? 消息一到,府里便换了风向。 如意刚把送信的人打发出去,钱氏就带着几个丫头婆子,牵着十姑娘薛月桢,大剌剌地进来,一脸的笑意藏都藏不住,大老远就听到她的声音。 “哟,六姐儿人呢?喜鹊都在枝头叫了,还要害羞躲起来不成?老太太让我往梨香院送财来了呢。” 看得出来,三老爷平安脱险,钱氏很是开心,一句句连珠炮似的,字字带笑。 薛绥昨夜没有睡好,原想到再回去补一觉,这么一出接一出的咋呼,也睡不成了,打起精神出来相迎。 屋子里摆放了几口箱子。 吃的,穿的,用的,看着就富丽堂皇。 薛绥微微一笑。 “我这是要发财了?” 钱氏笑嘻嘻的,“我今儿可不就是财神吗?这些全是你三叔和老太太的意思,我只是出一份力。” 她走过来便牵住薛绥的手,认认真真地端详起来。 “并不是你得封孺人,我才备的礼。前两日便要来感谢的,只是东西没备齐,我不好意思登门。六姑娘这次帮的大忙,礼薄了,都要羞煞我和你三叔。” 薛绥听懂她的意思,笑了笑。 “三婶说哪里的话,一家人,不用外道。” 钱氏看她脸上坦荡,没有觉得自己有攀附之心,也就不跟她生分,牵着手坐下来,笑笑又叹。 “我刚嫁入薛家的时候,就听人说起,府里原本有个六姑娘,生来便是不祥之身,后来竟让拐子给拐走了,我还唏嘘……” 她是个性子直率的人,什么都摆在脸上。这会子看薛绥的眼神已和初见时不同,看得出来,她是真心疼。 “如今才知六姑娘竟有这些遭遇。不是我说,那傅氏也太阴狠了,就算不是从她肚子里爬出来的,到底是大老爷的亲闺女。她怎能下这等死手?” 薛绥淡淡笑着,微凉的手不着痕迹地从她手上抽出来。 “三婶。三叔身上的伤可大好了?” 钱氏看到空掉的掌心,知道这姑娘不愿意跟人太过亲近。可她今日开心,实在忍不住跟她亲络亲络,便又再次凑过去,笑得满目放光。 “他说都是皮外伤,不碍事。今儿一大早,就起来收拾,上职去了……这次也算是因祸得福。他烧了那土匪窝,杀了人,竟是得了翊武将军的赏识,举荐他去做监门校尉……” 那翊武将军便是负责这次老君山剿匪的那人,素来正直勇武,很有清名。可见,薛庆修着着实实立了大功,才入得他的眼睛。 钱氏听薛庆修说起这事,眉飞色舞。 可看薛绥的表情淡然,那沉稳模样半分都不像十七八岁的小姑娘。如此一来,便衬得她自己兴奋得有些不像话了。 钱氏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你三叔说这次多亏了你。要不是他一个大老爷们儿,出入梨香院不方便,就亲自来了。” 薛绥:“我并没有帮三叔什么。” 其实钱氏也不知道薛绥到底帮了薛庆修什么,只是薛庆修再三交代,说这次能够活命回来,全亏了六姐儿,别的他什么也不肯说了。 钱氏以前对他颇多怨言,这次男人死而复生,再大的气也消了,怎么看他都顺眼,也便照他的话做,把六姐儿当恩人。 “以前我成日跟那混蛋吵啊打啊,也没觉着他好。这次他出事,我回头便自省,薛老三……不,你三叔他混是混了点,可比起那些妾室满堂的正人君子,已是难得……” 妾室满堂的正人君子,不就是薛庆治吗? 薛绥笑了笑:“三叔心眼不坏,在外喝酒,也不会乱来。只是以前难展抱负,苦闷。会越来越好的。” “承你吉言,承你吉言。” 钱氏是个自来熟,说起来没完没了。 好在薛绥对她也谈不上讨厌,便含笑听了下来。 钱氏临行前,忽又规劝,“往后你在府里,要是傅氏再动你一根手指头,我便跟她拼了。” 薛绥微微一笑,“多谢三婶。” 钱氏也笑,捋了捋耳侧的鬓发,目光有些黯然,“但话又说回来,你父亲不动她,旁人也动不了。她来头大,侯府出身,王妃生母,你的嫡母……我和你三叔便是有心,只怕也护不住你一辈子。” 她再次紧紧握住薛绥的手。 “好姑娘,你可答应三婶,学机灵点,别跟她硬顶硬,偶尔说几句中听的话,便过去了。等你嫁了人……” 顿了顿,她似乎想到她的婚配,又涩涩一笑。 “三婶说句不中听的,你觉着好就听,不好就当蚊子打耳根飞过,不往心里去啊。” 薛绥大概猜到她要说什么,微微一笑,“三婶说的,我都听着。” 钱氏便以过来人的身份,语重心长,“那王府不比寻常人家,你做好了,那往后也是有大出息的,你啊,别处处听你那大姐姐的,该争的,要争,为自己争……” 薛绥为她盏里续水,微微笑着,点点头,没有应声。 尽管她知道钱氏是好意,推心置腹,可从十年前她就已经知道,轻信于人的可怕,钱氏和薛庆修,可以为她所用的时候,她会用。 旁的,也再迈不过去了。 第42章 送礼 薛三老爷被举荐做了监门校尉,这事很是热闹了一番。 别看这个官职品级不大,才将将正八品,但可不是薛家之前给他谋得的闲差,而是实实在在有职权的差事。何况,是三老爷自己凭本事挣回来的,比大老爷靠家族门荫还要体面呢。 下午,薛庆修换上官服回来,整个人别提多神气。 崔老太太嘴上谦逊,说不好太过张扬,但府里也要热闹一番。 于是吩咐下去,要办一个庆功宴,宴请亲朋…… 没人想到,沾光的不是旁人,而是被禁足的薛月盈。 薛庆治解了她的禁足,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如意打听来消息,气不打一处来。 “大老爷也太偏心了。四姑娘掉几滴眼泪,事情就过去了,平白让我们家姑娘受这委屈?” 薛绥没什么反应。 到晌午,锦书过来,给了她一个准信。 “听大老爷屋里的人说,四姑娘让丫头将她生母留下的血书交到了大老爷手上,大老爷看后,心便软了,亲自去琉璃阁,陪四姑娘吃了晌午,又很是宽慰了她一番,这才离去。” 又冷笑一声:“对老太太那边说的是,眼看四姑娘的婚期近了,府里又要办宴席,把姑娘禁足在房里也着实难看,事情过去便罢了。” 薛绥只道:“随他。” 锦书看她的反应,叹口气:“这个四姐儿有些能耐。一张巧嘴,愣是把黑的说成白的,大老爷又着实偏心她,让姑娘你受委屈。” 薛绥神色平静:“没甚可委屈的。我也没有想过单靠这一件事,就扳倒她们。不急。” 来日方长。 账要慢慢地算。 在薛绥看来不是什么大事,可雪姬听说后却惶惶不安。 她本就懦弱胆小,这些年在傅氏的欺压下,日子过得战战兢兢。女儿回来搅得府里颠倒了个儿,她也没有觉得腰杆子变硬,反而越发惊恐不安,就怕哪天傅氏和薛月盈会撕咬上来。 “这可如何是好?四姑娘这一放出来,只怕又要找你麻烦……” 薛绥看她脸色苍白,紧张得手心都是虚汗,心下叹了口气,轻声道:“娘,我陪你去园子里走走吧。这般好的春光,可莫要辜负了。” 薛府的园子很大,有专人精心打理,现下正值春日,园内百花争妍,姹紫嫣红开遍,煞是好看。 主仆一行五人,刚穿过垂花门,就瞧见薛月盈带着几个丫头坐在水榭旁的八角亭里,正笑语嫣然地说着什么,好不惬意。 如意忍不住啐了一声。 “真不知羞,就这般明目张胆的出来了。” 薛绥瞥了一眼,神色淡淡:“我们走吧。” “六妹妹!”薛月盈的声音从八角亭里传来。 她远远朝薛绥一笑,款步走近,略略行礼。 “恭喜六妹妹,得封端王府孺人。往后我家顾郎,还得多多倚仗妹妹提携呢。” 薛绥静静地看着她,不发一言。 四下里丫头们都屏气敛息,大气不出。 倒是薛月盈旁边那个叫“巧儿”的小丫头,瞥一眼薛绥便小声嘀咕: “做妾有什么可喜的,我们四姑娘可是正头娘子……” 声音虽小,却恰好能让众人听见。 薛绥瞧她一眼,未作声。 薛月盈却是当即变了脸色,柳眉倒竖。 “谁给你的胆子奚落六姑娘?还不快掌嘴。” 巧儿低头应是,抬手便往自己脸上抽去。 薛绥伸手扶住雪姬僵硬的胳膊,淡淡扫她们一眼,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薛月盈看着她的背影,侧目看着巧儿,幽幽地笑。 “不是喜欢我匣子里那个蝴蝶簪吗?回去便赏了你。” 巧儿目光微烁,低头笑应:“多谢四姑娘!” ~ 窗前的微风拂出春日和暖,二月已近中旬。 顾介虽是庶子,可春娘极受侯爷爱重,又干系靖远侯府的脸面,下礼很是丰厚。 定聘时已送了上半礼,这次的下半礼便是一些金银珠宝、绸缎布帛,发钗首饰、酒茶点心,全整整齐齐地摆在正厅的中间。打头的是一溜精美的礼盒,皆以质地细腻的绸缎包裹,担子系着红绸,边角处还细心地绣上了金线花纹,上面还摆着一份缮好的礼单。 两家热热闹闹说起吉祥话。 靖远侯府的二夫人周氏便在人群里寻人。 “听说贵府六姑娘回来了,可方便见上一见?” 大夫人傅氏称病,钱氏出面待客,闻声便笑着放下茶盏,“那有什么不方便的。杜鹃,去请六姑娘来。” 周氏看这位三夫人好说话,脸色更光彩了几分,说话也少了客套,“我来时,嫂嫂特地托我,一定要瞧瞧六姑娘好是不好,说起她这番遭遇,也是唏嘘……” 周氏是侯府二老爷的续弦,跟春娘关系好,哪怕春娘不是侯夫人,私下里仍是唤她一声嫂嫂。 钱氏听了无不应是,有来有往。 “六姑娘差点要做她儿媳妇呢,难怪惦记。” 周氏瞥一眼薛月盈,轻声道:“可不是么,都是命数。” 薛月盈在旁如坐针毡,不自觉地握紧拳头,脸色难看至极。 - 薛绥有十年没见过春姨了,却是没想到她还念着自己。 她让小昭选了两盒点心,带去客堂。 这个周氏她是见过的,一个宽厚和善的长辈,相处不多,可印象中很爱笑。 果然,周氏看到小点心,当即乐得合不拢嘴。 “六姑娘长开了,水灵灵的人儿,瞧得人心里头欢喜。” 薛绥行个礼,寒暄两句,周氏便让丫头将两个三尺长的精致雕花木匣子捧上来,当着客堂上薛月盈和三夫人的面打开,然后拉住薛绥的手,长吁短叹。 “这些是你春姨的心意,你春姨啊,这些年总放心不下你……” 匣子里是姑娘家用的首饰脂粉,一眼看去,珠光宝气。 周氏说得坦荡,拉住薛绥十分亲近,完全冷落了薛月盈。 前来观礼的薛月娥看不下去了,她心疼自家四姐。 尤其看到丫头手上捧着的礼,那么丰厚,一个毫不相干的薛六,凭什么拿走? 她轻哼一声。 “这不知道的,还以为侯府要娶的是六姑娘呢。” 这是暗讽靖远侯府不懂礼数。 薛月盈动了动嘴皮,垂下头去,顾影自怜。 周氏要见六姑娘本就落她脸面了,这又送礼又心疼落泪的,是做给谁看啊? 她们的不满震耳欲聋。 周氏偏生是个不吃这套的。 她瞄一眼那个尖酸的九姑娘,声音便拔高了些。 “说得也是。要是早两年把六姑娘寻回来,我们靖远侯府又何必退而求其次呢?” 一句退而求其次,仿若一记响亮耳光,扇在薛月盈脸上。 当着喜婆和这么多人,这话是有些过分的。可谁让薛四姑娘不争气呢?还没过门就有了身子,大违礼数,怎么都丢人,也只能由得旁人讥诮。 “亲家婶子。要没什么事,我就先回去复命了。” 堂上人多,周氏不便当真让尚书府下不来台,笑盈盈便把话揭了过去。钱氏也赶紧打圆场,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其乐融融,独独薛月盈掏出手帕擦眼睛,却无人理会。 周氏临走,笑眯眯让薛绥将东西收好,拍拍她的手。 “你得空了,去侯府瞧瞧你春姨。昨年入冬,她腿脚便不太好,不然早就过府来了……” 薛绥点头。 “会的。婶子替我代话,问春姨好。” 周氏连连夸她孝顺。 薛月盈看着这一幕,牙都要咬碎了。 - 从客堂里出来,如意还忍不住笑,抱着沉甸甸的礼盒,一副心满意足的小财迷样子。 “方才四姑娘脸都气绿了。我看她往后去夫家,有得受苦。” 薛绥嘴角牵了牵,没什么别的反应。 如意小步跟上,偏着头看她,“姑娘,你不开心吗?婢子是不是说错话了。” 跟着六姑娘越久,如意越是喜欢她。旁的不说,六姑娘的冷静总让她一种安全感,这跟往常在二姑娘身边不同,凡事有主心骨,日子就好过。 薛绥挑了一下眉头,“你若话再少些,我会更开心。” 如意吐吐舌头,闭上嘴巴。 小昭跟上来,小声道:“姑娘,何时下手?” 薛绥瞥她一眼,“做什么?” 小昭左右四顾一下,这才压着嗓子道:“四姑娘啊。姑娘没瞧到她身上那些穿的戴的?还有那长长的嫁妆单子……但凡被人扒扯出来,我看她如何风光大嫁?莫说她,便是顾五郎也得折进去。” 薛绥:“不急。等猪养得肥一些,再宰。” 小昭很急,“姑娘在等什么,难道眼睁睁看着她嫁去侯府不成?” 薛绥笑了起来:“当然要让她嫁,她必须得嫁。她正该和顾介同气连枝,锁死一生。” 她的目标不仅仅是薛月盈和顾介,而是他们背后的人。 顾介从金部司拿的这点银钱,治他的罪,绰绰有余,但要治平乐,太难了。 这一点小钱,都扳不动她,何况她背后的大佛? 野心是被利益喂大的。 她等着,等他们越来越猖獗,越来越肆无忌惮…… 只是,今日春姨送来的礼对她来说太沉了。 顾介如此好命,有一个好娘。 希望春姨到时候,不要太难过…… 第43章 庆功宴 当天夜里,老太太拿到礼单便皱起了眉头。 正好薛庆治来请安,她不满地问: “四丫头的嫁妆,会不会太丰厚了一些?这让其他丫头出嫁,怎么是好?” 那礼单很厚,艳羡了府里的一众姑娘,下人丫头都在说,薛四姑娘得平乐公主赏识,公主添的嫁妆,比府里给的还要丰厚。老太太觉得不妥,便让人去找傅氏来问话。 傅氏拖着病体前来,无精打采地垂着眸子,语气生硬。 “老爷,老太太,这些可不是从公中出的,全是四姑娘的福气呢。” 薛庆治看她一眼,“问的是你这个主母,如何操办。” 傅氏冷笑,理了理衣裳坐直了,装都懒得再装。 “那是老爷的亲闺女,老爷想知道,问她便是。” 薛庆治看老太太沉下脸,傅氏也阴阳怪气,脑袋隐隐作痛。 自从上次御史参奏端王以后,近来言官参端王一党的札子多了起来,薛庆治近日焦头烂额。 “得公主赏识当然是好,可若是东西太多,如何心安?” 傅氏皮笑肉不笑地扬了扬眉,“这些事我可管不着。” 薛庆治生怕她气死了老娘,含糊几句,离开寿安院,把薛月盈叫到跟前来询问。 薛月盈和顾介早想好了说辞,只说是跟平乐公主交好,公主怕她出嫁寒酸,丢了公主的人,这才添了些彩头。 薛庆治想想平乐的性子,只得叹息。 “得公主重恩,你要懂得回报……不可得意忘形,给府里惹出事端。” 薛月盈头垂得低低的,手指紧紧绞着手帕,有一些慌乱。 “女儿明白。” - 薛三老爷的庆功宴,就摆在正院的望月楼。 因老太太叮嘱不要太过张扬,因此来的都是本家亲眷以及关系亲厚的友人,旁的都没有知会。 三夫人钱氏很是积极,嫁到薛家快十年了,她从来没有这么扬眉吐气的时候。 只是往常府里摆席都是大夫人张罗,这次是三房的喜事,傅氏心里不爽利,以养病为借口,撒手不管,老太太只能交给钱氏去办。 钱氏能嫁入薛府,全仗着薛庆修是幺儿,老太太和以前的薛老令公都十分宠爱,由着他做主。 不然以钱家的商贾门第,是高攀了薛家的。 傅氏从来瞧不上这个妯娌,私下里就等着看她出丑。 钱氏也怕失了体面,娘家姐妹叫来几个帮着张罗,心里仍是没底,又让人到梨香院,叫薛绥来替自己打点。 “六姐儿,你眼神好,快给三婶看看,这有没有缺什么,短什么,可不好怠慢了贵客。” 薛月娥看她紧张的样子,心里很是瞧不上。再看她居然去问薛六,更是压都压不住地好笑。 “三婶,这种事你问六姐姐有什么用?她哪里学过宴席规制,菜品调配,宾主座次这些掌家的礼数?还不如让四姐姐来给你拿一拿主意。” 薛月盈平日里长袖善舞。 府里几个姑娘,都跟她颇为要好。 尤其最近这些日子,她手头宽裕了,没少给八姑娘和九姑娘一些好处,自会有人出来替她说话…… 钱氏却不吃这一套,冷笑一声,“你三婶我在娘家也没学过宴饮筹备,菜品调配这些掌家的礼数,不也活得好好的,没少吃,也没少穿?” 末了,又酸她一句,“九姑娘还是多操心自个儿吧,四姑娘再怎么嫁的也是靖远侯府,有平乐公主保媒,九姑娘可不是大夫人肚子里爬出来的,又没有四姑娘会阿谀奉承,讨人欢心,还指不定配什么人家呢,学的这些管家之术,只怕也用不上。” 薛月娥被她羞得面红耳赤。 “三婶为何辱我?” 钱氏:“谁让你把脸伸到我巴掌上来?知道我是你三婶?不尊长辈,还有脸了你?走远些,别触我霉头。” 薛月娥哪里受过这般委屈,眼眶里泪花打转,紧紧咬了咬下唇,便羞愧万分地掉头跑开,径直去找大夫人哭诉了。 钱氏嫌弃撇嘴,“德性!” 薛绥方才一直没吭声,此时已将望月楼里里外外打量了一遍。 恰趁春色初绽,画桥朱槛,春花烂漫,一片翠红掩映,极是赏心悦目…… 不得不说,钱氏为了给三老爷撑这个脸面,确实花了不少心思,样样布置都颇为精巧用心,透着一股子商贾豪户财大气粗的做派,那菜单和摆设,恨不得把“有钱”二字明晃晃地写在上面,好叫所有人都知晓,三房老爷官虽不大,但三房太太家里有的是钱。 “三夫人还特意办了二十桌流水席,让下人们也跟着沾光。” 流水席的热菜有六十六道,冷菜六十六道,各色小吃三十余种,还不说琳琅满目的果品,如意和小昭说起来就咋舌。 “咱们也有口福了。” 薛绥听她们叽叽喳喳,目光望定厅中那一扇孔雀翠羽的屏风。 那东西是三夫人的陪嫁,以整只孔雀尾部翠羽精心镶嵌于金丝楠木上,羽尖仿若有灵光流动,奢华至极。 钱氏问:“六姑娘,可瞧出什么问题?” 薛绥眨了眨眼睛,笑道:“三婶不如把孔雀屏风撤下,换上普通的织锦屏风。” 钱氏愣了下,压低声音,“孔雀开屏,百鸟报喜,不喜庆吗?” 薛绥摇了摇头,没有说平乐公主孔雀羽衣的事情,只道:“太贵重了。” 说罢又拿起菜单,“还有这道‘琼台仙膳’,是前朝的宫廷菜,传闻为前朝太后所创,虽未明令禁止民间食用,但在三叔的贺功宴上了主桌,怕是不合时宜。” 宴席上的规矩多,钱氏为此绞尽脑汁,生怕出错被傅氏耻笑,在菜品数量、菜品种类上都格外用心,便是摆件装饰也都不敢违制,却全然不知这些。 她蒙了片刻,重重吐气而笑。 “好你个六姑娘,懂得真多。不然三婶这次就要丢丑了。换,马上换!” 她极为听劝,虽然似懂非懂,但对薛绥心悦诚服,她怎么说,便怎么办。当即差了婆子丫头,把孔雀屏风撤下去,又赶紧去通知厨房,将琼台仙膳换下。 - 到晌午时,府里宾客便陆续到了,钱氏跟着薛庆修去大门处迎客,意气风发。傅氏虽满心不喜,却也不得不妆容一新,强堆笑脸出来应酬。 薛庆治倒是由衷的欢喜。 薛家也是名门望族,老三此前不争气,父亲死不瞑目。 上阵亲兄弟,弟弟有出息,他面上也有光。 薛绥在宴席开始前,便回了梨香院,整了鬓发,换了衣裳,上了胭脂,这是给三房的脸面,不好太过寒酸。 收拾好去望月楼,便看到一个男子从竹廊那头过来,一身襕袍,腰缠绵带,清瘦的一张长脸上透着一股阴厉。他没有发现薛绥三人,晃晃悠悠往怜水阁而去。 薛绥没有说话。 如意瞥他一眼便气得咬牙。 “他怎么来了?” 小昭问:“那是谁人?” 如意哼声,又垂下眸子,“是姚二姑爷。可怜二姑娘,又要遭罪了。这么久不来接,今日来是要让二姑娘难堪吗?” 小昭听得一愣一愣的,“夫妻吵架不是常有的么,你为何这么大的怨气?” 又笑道:“二姑娘在府里住着,少不了闲言碎语,长久住在娘家,还得受人冷眼。姚二姑爷来接她回去,给她脸面,不是好事?” “唉,你哪里知道呀。” 如意是个碎嘴子,看到姚二姑爷,便打开了话匣子。 “那姚二姑爷,风流放荡名声不好。二姑娘原是不想嫁的,奈何大夫人撺掇,柳姨娘也觉得高攀,由不得她做主。一个庶女,能嫁内史侍郎家的嫡出郎君,大夫人有了脸面,却把二姑娘害苦了。” 她说着,左右看了看,声音小了些: “成婚几年,二姑娘才知道姚二姑爷,不仅在外头有相好,便是府里,那姚家大嫂,竟与姚二姑爷有首尾,姚家大嫂生的那个孩子,竟然是姚二姑爷亲生的,你说这事……” 小昭听得炸毛:“那姚二姑爷的大哥是死了吗?” 如意道:“你说对了。早死了。姚家大嫂守寡,勤俭持家,人也老实,好名声全让她占了。谁会知道,暗地里,跟姚二姑爷暗通款曲?最可气的是,二姑娘不知情啊,早晚还得敬着长嫂,替她看护大侄子,全家人都知情,独独瞒着她一个,这不妥妥的冤大头么?” 小昭摇摇头,“怪不得,二姑娘在府里都不说话,这腌臜事,上哪里去说理去。可真是恶心人。” 如意嗤声:“还有更气人的。原本二姑娘不知情,府里还藏着掖着,这事叫二姑娘瞧见,他们索性便不装了,说这叫兼祧,合乎礼法,让二姑娘不可多事。” 两个丫头说得鼻气直窜,满是恶心。 薛绥只管往前走,面无表情。 忽地听到一声惨叫。 她停下脚步。 小昭习武,听力好,也跟着出声。 “姑娘,是怜水阁的方向?” 薛绥一言不发地掉了头。 小昭和如意对视一眼,跟了上去。 第44章 歹毒 怜水阁里的争吵格外清晰,尚未踏入屋内,便已传到外头。 “你莫要不知好歹……爷今日给你台阶下,若再有下次,可就没了。” “我不回去。你索性一封休书,休弃了我也好……” “给你脸不要是吗?”姚围的声音听上去隐隐透着几分狰狞的快意,紧接着,便传来薛月楼痛苦的呻吟。 小昭紧攥着拳头,目光灼灼地望向薛绥。 “姑娘,杀吗?” 薛绥手指微微颤了一下,“踹门。” 小昭应声:“是。” 两个婆子看她们冲过来,上前拦住小昭,扯着嗓子叫嚷。 “做什么?你们这是要做什么?未出阁的黄花闺女,怎么管起姑奶奶和姑爷房里的事来?” 还有两个小厮,是跟姚围一道过来的,横眉竖眼往房门一站,凶巴巴地怒视着薛绥三人。而薛月楼的丫头翠玉和碧珠,缩在一侧,默默地掉眼泪,不敢冲进去阻止。 想来她们是习惯了。 习惯了二姑娘被欺负。 小昭却不管。 她只听薛绥的。 没有诏使令的姑娘,在她心里也是诏使。 “滚!”小昭劲大,猛地将人推向房门,砰的一声便将虚掩的门撞开了。 薛绥眼角刺痛了一下,面色骤变—— 屋子里,姚围骑在薛月楼纤细羸弱的腰上,仿若癫狂了一般,掐住脖子、揪住头发,面目狰狞将她的脑袋往地上撞,全然没有顾及夫妻之情,就好像他打的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只是一个不会说话不会反抗也不会疼痛的木头玩意…… 这一幕如此熟悉。 熟悉得她浑身发冷,寒气一瞬爬上脊背,眼里杀气顿生。 “住手!” 姚围打红了眼睛,闻声愣了愣,啐骂一句,目光落在薛绥冰雕似的脸上。 在那么一瞬的迟疑后,他仿若想到什么,慢慢松开薛月楼,拍拍衣襟站起来。 “我道是谁呢,这不是那个从乡野里寻回来的薛六姑娘吗?” 小昭也认出他来了。 微吸一口气,用极低的声音道: “我想起他了!画册上,他在第三页!” - 薛月楼看到六妹,慌不迭地整理衣裳,爬坐起来,头都不敢抬。 姐妹多年,可是她们的交集并不多。 “是不是亲朋都来了,要开席了?六妹妹你先去,我换身衣裳再来。” 她说完这席话,脸色灰白地望向姚围,目光里是无奈和恳求。 所谓家丑不外扬,她不情愿让刚回府的六妹妹看到她嫁了这么一个混账东西,觉得丢脸又丢人,无颜面对。 姚围垮下去的脸顿时生出几分得意。 大男人的虚荣心得到了满足。 “二娘子可快些来,为夫在望月楼等着你。” 薛月楼低着头,轻轻嗯一声,若不瞧那拼命眨动的眼睫毛,几乎瞧不出什么痛楚。 姚围哼声,迈过门槛,大摇大摆地走出来。 走到薛绥跟前,他轻轻一哼,脸上挂着一种薛绥极为熟悉的、浮夸且张扬的笑,满眼蔑视地瞧着她。 “薛六,不是我说你,便是乡野陋巷里长大,也该知晓起码的规矩。哪有小姨子插手姐夫房里事的?” 薛绥仿若未闻,面无表情地盯着薛月楼。 姚围看她姐妹相对而视,也只能默然无语,哈哈大笑两声,故意用手肘撞了薛绥一下,带着小厮扬长而去。 怜水阁里安静了片刻。 薛月楼好半晌才慢慢爬起来,“六妹妹……” 薛绥轻声问道:“可还好?” 薛月楼惨然一笑:“女子嫁人,便如同盲人摸象,嫁对了,下辈子才算有个依靠;嫁错了,那便是做牛做马也不得回报。也是我自己不争气,生了个痴傻的儿子,婆家嫌弃也是应当的……” 婆家不喜,娘家也没人好好维护她,就回来小住不到十日,大夫人话里话外,已是很给了些排头来吃。 薛月楼心里苦,却又无从诉说。 薛绥见她一味自责,没有多说什么,点点头便离开了。 薛月楼看着她的背影,浑身脱力地坐下去,气苦、无助,掩面而泣。 - 薛绥过去的时候,姚围已经在望月楼谈笑风生。 几位薛府旁支的小郎君,对这位二姑爷多有敬佩,围在一起,在听姚围说端王新出的刑律二十八疏,津津有味。 大夫人和老太太过来,姚围连忙上前请安。 老太太嗔怪地说他,“不像话。夫妻之间闹几句,就把二丫头撂在娘家,让人说些闲言碎语。” 姚围连忙大呼冤枉,“二娘子那性子,老太太你是晓得的,常常我说一句话,她能骂我十句话,哪里就是我的过错了?不是我不来请,是请不动呀。” 大夫人冷哼,“姑爷可别打马虎眼儿,谁不知二姐儿敬着你?莫不是你后宅有了新人,便容不得我家二姐儿?” 姚围连连拱手:“不敢不敢。岳母说笑,折煞小婿。” 傅氏心下对薛月楼并不看重,但柳姨娘平素里倚仗她,俯低做小地捧着她,她这个做大夫人的,不拿出一点嫡母的做派,平白让人看了笑话。 “我们薛家的姑娘,也不好总受委屈,姑爷该担待的地方,还是要多担待一点。” 姚围双手揖礼,不停告饶,“岳母大人冤枉我了,我待二娘子就跟心肝一样。哪里敢弱待她半分?这不,她要回娘家来看看岳丈岳母,我也由着她。要不是今日三叔有喜事,我都不敢登门。” 大夫人目光一扫,看到走过来的薛绥,皮笑肉不笑。 “横竖都是你的道理,全成了我家二姑娘的不是……” 姚围也看到了薛绥,见她脸色平淡,并不准备把怜水阁里看到的事情当众说出来,笑得很是阴沉得意。 “我待二娘子才好呢。方才六妹妹在怜水阁都瞧见了……” 他望着薛绥,眼睛里带几分挑衅。 “六妹妹,你来,你可得在岳母大人面前替我说说情……” 他态度嚣张。 这是薛绥以前就看过的模样。 十年了,他仍是那样笃定,她拿他们没有办法。 薛绥微微一笑:“薛六刚从乡野陋巷回来,不懂礼数,看不懂,说不清。” 姚围撩了撩眉梢,“那你就可得跟你二姐学学了,大家闺秀,就该守礼知节,仪态端庄,没事少往男人跟前凑。” 薛绥微微一笑。 姚围这是吃准了她,不会把他的恶行在三叔的庆功宴上公之于众吗? 还是说,他吃准了薛月楼不敢把姚家的丑事说出来? “二姐夫说得对。”薛绥看着那双阴冷的眼睛,嘴角含笑慢慢走过来,低头行了个礼,就在抬头时,用极低的声音道: “姚三爷在鸿福赌坊输那么多的银子,还有钱兼祧大房,替亡兄养侄子吗?要是家业都败光了,你那个寡嫂,可如何是好?” 顿了顿,轻轻一笑,目光锐利得仿若一把刀。 “哦,还有你那两个外室,生的孩子都无法认祖归宗,真是可怜。” 她轻飘飘走过去。 姚围仿佛被人定住一般。 转头,那女子已眉眼平静地走了过去,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跟钱夫人有说有笑,在钱夫人的带领下,将她介绍给前来赴宴的亲朋。 姚围有些窝火。 薛六方才说了什么? 薛月楼那贱人,胆敢说他的事。 竟让一个小蹄子来威胁自己? 他承认如今的薛六看上去聪慧冷静非同一般。可到底也只是一个低贱的舞姬之女,十年前便是他们的玩物,如今竟想翻身骑到他的头上? 谁给她的胆量? 以为依附端王妃做端王孺人便能上天了? 姚围看着她出落得如花似玉的模样,阴凉凉地低笑一声。 “以前看她瘦得跟麻杆似的,却是没想到,竟能出落得这般美貌?着实小瞧了。” 小厮低着头,不敢搭话。 薛月盈在一旁看了许久。 这时才慢慢走近,淡淡地笑问:“二姐夫,还不入席?” 姚围侧目瞥她一眼,身子站直了几分,想走,又忍不住打量她几眼,小声问:“岳父岳母当真要抬举薛六那小贱人?” 薛月盈作势一愣。 “二姐夫慎言。如今六妹妹得端王妃看中,得封王府孺人,在府里,便是父亲也对她另眼相待了。老太太更是夸她,孝顺知礼,端庄高贵。要是来日,她得端王宠爱,再生下一男半女的,那可就平步青云了…” 她说到这里,像是想到什么似的,突然双眼发直,紧张地看着姚围。 “二姐夫,你可要小心了。” 姚围心里一跳,“说什么话呢。” 薛月盈朝他眨了眨眼睛,意有所指地道:“六妹妹可记着仇呢。” 说完她莞尔一笑,轻盈离去,只留姚围在原地,心中七上八下。 薛月盈这是在提醒他,当年他们欺负薛六的事情,只怕这丫头要报复回来。 他当然不怕薛六。 可那小蹄子如今生得美貌,保不齐让端王瞧上,得了宠爱。 要是她为端王生儿育女,成了端王府世子的生母,将来可就不好说了…… 哪个男子受得了枕边风? 端王为人正直,一旦知晓此事…… 姚围打了个冷战。 这件事,不可小瞧。 姚围下定决心,回头找兄弟几个商议一下,再请平乐公主出面,绝不能促成这桩姻缘…… 第45章 短见 庆功宴办得喜庆,钱夫人被众人围在中间,面上满是得色,笑得嘴都快要咧到耳根子后头去了,这是她嫁入薛府以来,最露脸的一回。 “我一个商贾出身的妇人,哪里懂得这些门道。这回得亏老太太指点,还有我们家六姑娘……” 说着,她一把将薛绥拉到身前,笑得眼睛都眯成了缝。 “别看六姑娘年岁小,那叫一个聪慧,可帮了我大忙。要不然,今儿我就要给我们家三爷丢人了。” 众人纷纷应和。 “三夫人可算是熬出头了。” “薛三老爷打小就喜爱舞枪弄剑,这下可算得偿所愿。入了翊武将军的眼,前途不可限量。” “也是三夫人的福气。” “过奖了过奖了。”三夫人谦逊地笑,瞥一眼大夫人,“左右不过是有了一份差事,吃上了皇粮,不用再看人脸色吃饭罢了。” 众人又笑,气氛愈发热络。 傅氏坐在望月楼水榭间,几个丫头婆子簇拥着,面无表情。 刘嬷嬷嫌弃地撇嘴,“小家子气!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绣姑道:“大夫人就是心善,容得她们这般放肆。要奴婢说,就凭她那出身,给大夫人提鞋都不配……” 大夫人微微挑眉,神色间透着几分疲惫:“少说两句,没得让人听了去,还当我这做大嫂的,不肯容人。” 宅门底下是非多,这些天大夫人日子不好过,下人本想寻个由头,想让她抒怀一下,闻声也只得作罢,静静看着三房的翘尾巴得意,也不好在这样的场合多事。 正在这时,突然看到怜水阁的丫头翠玉急匆匆往这边跑来。 脸色惨白如纸,手上、衣上还沾有血迹。 “老夫人,大老爷,不好了……” 众人齐齐看过去。 薛庆治从座中起身,“何事慌慌张张?” 小丫头看着他威严的脸,又怯生生地扫了眼满堂宾客,咬着下唇,憋了憋气才哇的一声哭出来。 “我们二姑娘,寻了短见。” 大夫人说二姑娘喜清净,怜水阁里就留了她自己的两个丫头伺候,便有几个粗使的下人,也早被交代,不得随意踏入主子屋子。 因此那边的事情,外头全不知情。 丫头声音落下,空气仿若凝固一般。 原本喜庆的氛围,被生生中断。 薛庆治的笑容,也僵在脸上。 “大喜的日子,她这是造的什么孽?” 丫头抖抖颤颤地道:“方才姚二姑爷,姚二姑爷跟二姑娘动了手……姑爷离开后,二姑娘换了身衣裳,又重新梳了头,就把我和翠玉打发去了外间,说想冷静片刻,免得一会儿让人看了笑话。” “我和翠玉左等右等,不见二姑娘出来,这才推门去看,二姑娘……想不开了,割了腕子了……” 翠玉年岁不大,看起来是吓坏了,身子绷得极紧,一席话也说得反复重叠。 但众人可算是听明白了。 姚围打了二姑娘,夫妻闹架了。 “这个死丫头,怎么就想不开呢。” 老夫人的脸色黑到了极点,瞥一眼冷眼旁观的傅氏。 “还不快请府医!你这个主母当真是不操半分心!” 傅氏暗自冷笑,受了埋怨也不还嘴,一面差人去请大夫,一面带着人去怜水阁。 女眷们也纷纷跟随过来看望。 怜水阁的大门敞开着,薛月楼躺在床上,双眼紧闭,脸色苍白,半个身子仿佛都被血泡过似的,丫头翠玉手忙脚乱地撕了床单,身子抖得像筛糠一般,将她手腕包裹起来,却怎么都止不住血。 浓重的血腥气,隔着帘子都能闻到。 薛月盈跟着过来,刚踏入屋子,那刺鼻的味道便直冲脑门。 她胃里一阵翻腾,忍不住掩住口鼻,“呕”的一声,差点吐了出来…… 薛庆治皱了皱眉头:“你跟来做什么?下去歇着。” 薛月盈红着眼睛,“女儿想来瞧瞧二姐姐……” 傅氏闻声冷笑,示意丫头,“还不快把你们四姑娘扶下去?身子这么娇贵,可别在这里受了冲撞。” 薛月盈脸色微微一白,薛庆治也沉下脸来,几个人各有机锋,好似浑然忘了,此刻最应该关心的人是割腕后躺在床上人事不省的薛月楼。 丫头扑通一声跪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大夫人,大老爷,救救二姑娘吧,救救我们家二姑娘。” 傅氏沉着脸:“你跪我做什么?好似是我拿刀砍杀了她似的。” 薛庆治瞧见屋内的景象,眉头紧锁,这才开始催促。 “府医呢?府医为何还不来……” 屋子里这才忙乱起来。 薛绥远远看着,大片大片的猩红,刺得人眼睛生疼。一张张仿若戴着鬼符面具的慈悲脸,如此可憎。 再看那个消瘦得不成人样的二姐,她心里生起浓浓的悲悯。 没有人庇护的后宅庶女,就如同无根的浮萍,最后无非是家族利益的牺牲品,苟且偷生也得处处看人脸色,受尽欺凌。 “让开。”薛绥猛地拨开人群,快步走了过来。 她面色冷峻,眼神坚定,从小昭手上接过金创药,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利落地解开缠在腕上的巾子,将金创药细细撒在薛月楼的伤口上,而后重新进行止血包扎。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的眼上。 薛月娥讶声道:“六姐姐这是在做什么?想出风头,也不该拿二姐姐的性命开玩笑……父亲,母亲,你们快阻止她呀。” 薛月满也焦急地道:“二姐姐都不省人事了,薛六你放过她!” 薛庆治:“闭嘴!” 他是上过战场的人,看得出薛绥是在救人。 薛绥旁若无人地做完这些,又轻轻撬开薛月楼的牙关,将一粒药丸塞进去,再抬高她的下颌,也不知怎么做到的,只见昏迷的薛月楼喉头鲠动一下,丸子便咽下去了。 众人看得惊奇。 姚围姗姗来迟,恰好看到这番情形,扯着嗓子便质问: “薛六,你给二娘子吃的什么?” 薛绥冷眼看他,一言不发。 姚围身形一滞,看着薛绥冰冷的眼神,想到她方才在望月楼说的那番话,稍稍收敛一下表情,一副夫妻情深的模样,走上前揽住薛月楼伤心欲绝。 “二娘子,你这是何苦?我不过一时气恼说你两句,为何要想不开啊,为夫今日是专程来接你回去的呀。” 薛绥看着他冷笑,“二姐活得好好的,何须你来哭丧?” 姚围从小欺负她习惯了,哪受得了这个转变? 他眉毛一竖:“薛六,我和二娘子的事,轮不到你来说话?” 薛绥原本沉凝的脸,忽然浮出一丝笑,漆黑的眼睛深得好像浸润了无边的冷意,看得姚围禁不住脊背发寒。 “府医来了!” 府医的到来,打断了这剑拔弩张的局面。 众人都屏气凝神地等着,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那府医细细查看了一番薛月楼的伤情,不禁惊叹一声。 “二姑奶奶这是命大,阎王都不肯收啊。” 流这么多血,居然还能保住性命,体征也平稳下来,这让做了半辈子大夫的他,也很是少见。 他转头望向薛绥,拱手问道:“不知六姑娘给二姑娘服下的是何良药?” 薛绥神色平静,“不过参片丸子罢了,吊着一口气,万幸大夫来得及时。” 府医见六姑娘不愿多言,笑了笑,便也不再追问,拱手退到一旁,专心开起方子来。 姚围注视着屋子里来来往往的人。 最后,目光冰冷地落在薛绥的身上。 这个薛六,比十年前,更该死。 — 好好一场宴会,被搅成这般,钱夫人心里自是不痛快。但该出的风头也都出了,二姑娘也着实可怜,到底也不好苛责,便让人拿了些上好的药材过来,交到碧珠手里,又细细叮嘱了几句。 “好好照料你们家二姑娘,有什么缺的,短的,到西院来找我。” 碧珠垂泪称是。 薛月楼是一个时辰后醒过来的。 待她费力地睁开双眼,便瞧见薛绥坐在床边,眼睫低垂,面容凝重,光影落在她纤瘦的身形上,仿若镀上了一层微光,透着一股让人安心的力量。 “六妹……” 薛绥闻声扭头,目光柔和了些许。 “二姑娘,可觉着好些了?” 薛月楼眼眶一红,泪水又簌簌而落,满心悲戚。 “让你看笑话了。” 薛绥微微摇头,轻声笑问:“那些年,你看我的笑话,还少吗?” 薛月楼脸色变了变,似是想起什么,欲言又止:“六妹妹,当年二姐无能……” “我都知晓。”薛绥轻轻打断她,声音透着几分落寞:“我离府那年,柳姨娘被大夫人罚去白云庵抄经祈福,你随她一去半年,并不知情……” 薛月楼道:“我知情。只是……我帮不了你什么。” 薛绥笑了下,“那我来帮你。” “我……又有什么法子呢?”薛月楼惨然一笑。 “嫁进姚府这些年,婆婆不慈,公公不喜,小姑子成天奚落,夫君更是对我厌恶至极……我那孩子,铭哥儿,生下来便痴痴傻傻,上不得台面,日后也难承家业……” 薛绥略微弯腰,与薛月楼平视,“二姑娘有没有想过,铭哥儿,为何会痴傻?” 薛月楼猛地一窒,脑海里不由自主浮现出铭哥儿小时候的模样。 她记得,铭哥儿刚生下来的时候,也是粉装玉琢,活泼可爱,咿呀学语时更是聪明伶俐,并不像如今这般,痴傻胆小,说什么都不明白,教什么都记不住,一件小事得反复叮嘱无数遍。 尤其后来,姚府觉得他丢脸,不让他出府,少与人接触,就更是木讷呆滞。 想到这儿,薛月楼泪如雨下,泣声道:“铭哥儿可怜,都怪我这个当娘的没有本事。生下他,没照料好他,也是我该受的……” 薛绥轻轻摇头。 “遇事多找别人错处。少问责自己,多苛责他人。” 薛月楼低垂着头,泪水止不住地流。 “如今我对姚围还有用,他一心想着仕途晋升,总不好落下亏待正头娘子的名声,可若有一日,我没了用处了……我的铭哥儿,想必日子会更加艰难。有时候,我便想,带着他一道走了,也算是个解脱……” 薛绥握住她的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为了铭哥儿,你也得好好活着。旁的事情,自会有天意安排……” 薛月楼微怔,抬起带泪的双眼。 “你说,老天看得见吗?” 薛绥朝她微笑,点了点头。 “举头三尺有神明。善恶有报,因果循环。二姐,你要立起来!” 薛月楼泪光涟涟地看着她。 薛绥握紧她的手,“你立起来了,才能撑住你的孩子。” 第46章 谋算 姚围下午抽空去了一趟醉仙阁。 以前他和几个狐朋狗友相聚,都是在邛楼。 自从尤知睦出事,他们便换到这里。 郭照怀眼尖,一眼瞧见姚围进门,便招呼他过来。 “你丈人家今日不是摆庆功宴吗?你这做姑爷的,不去陪着贵客,反倒跑醉仙阁来做什么?” 郭照怀是郑国公郭丕的长孙,在家族里很是受宠,每天除了吃喝玩乐便不干正事,骄纵得无法无天,眼睛里就没有旁人。 但近两年朝堂局势变幻,新贵势力崛起,郑国公府光景不复从前,他便逐渐收敛了一些,在鸿胪寺领了个差事,名为“典客署丞”,人也沉稳下来。 姚围闷头坐下,自顾自倒了杯热茶。 几个花娘看到他,莺声燕语地凑过来调笑。 姚围心烦意乱,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将她们打发走,这才抿了口热茶,压了压惊,冷笑着说: “听说了吗?薛六那死丫头回来了。” 郭照怀一听,不屑地笑。 “这算多大个事,回来便回来,难不成你要为她接风洗尘?” 陪坐在侧的是从六品将作监主簿吕允忠的儿子吕晟。 他家中官职略低,门第也算不得显要,平常攀附着郭姚等人,很是会投其所好。 闻声他瞥一眼郭照怀,不怀好意地笑。 “薛六长大了,可好看?” 姚围白他一眼,没有吭声。 吕晟便道:“倒是有些忆及儿时的快活。其他人总是不够薛六有趣呀,明明弱得跟鸡仔似的,一双眼睛却好似要杀人,弱者的无能狂怒,是我最喜看的。” 姚围看他俩浑不当事的样子,脑海中又浮现出薛绥那双透着锋芒的冷眼,心里莫名一紧,倾身压着声音道: “我跟你们说,这薛六如今邪性得很。她会不会是在旧陵沼那地方待过,沾了一身的鬼气?” 吕晟和郭照怀对视一眼。 齐齐一愣,继而爆发出一阵大笑。 吕晟给姚围倒酒,打趣道:“一个卑微庶女,怎么就把姚三爷吓破了胆呢?我不信,十年不见,薛六就能翻天了不成?这样吧,咱们不如找个由头,把薛六姑娘请出来,一块儿忆忆当年的趣事,给姚三爷压一压邪!” 几个人里,就数郭照怀最为沉稳。 看他们起哄,他摇摇头。 “最好让平乐殿下出面。没有平乐殿下,总归少点乐子。” 不是少点乐子。 是少了一点倚仗。 几个人对此都心知肚明。 当年薛老令公大寿那天,他们就是玩得太过,差一点要了薛六的命。 那次要不是有平乐殿下顶着,只怕他们都吃不了兜着走,不然也不会那样轻松过关,事后薛家也没有找麻烦…… 姚围看破不说破,沉吟着点点头。 “我琢磨着,许是她要去端王府,有了底气,这才横起来。不过……这丫头要是真得了端王宠爱,往后对咱们,不是什么好事……” 郭照怀不以为然地瞥了他一眼。 “要我说,她嫁去端王府才好。在薛家总有诸多不便,去了端王府,平乐殿下要寻她麻烦,还不是一捏一个准?” 平乐是端王的嫡亲妹妹,关系亲厚。 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眼神交汇间,满是暧昧。 在他们眼里,薛绥不过是个卑微庶女,不足为惧,要防范的是端王那头。 只要不得端王宠爱,薛六一辈子都翻不了身…… 酒过三巡,众人都有了些醉意,言语间愈发肆无忌惮。 空气里便又充斥起了快活的气氛。 砰!有什么东西从帘外窜过…… 姚围低声:“谁?” 他忙差小厮去查看。 小厮回来禀报,“姚三爷,是一只狸奴跑过去……” 姚围点头,只当是自己多心了,借着酒意抖了抖衣袖,便起身去茅房。 他脑子里想着事儿,半眯着眼睛,慢悠悠地进去。 谁料刚撩开袍子,褪下裤子,还没来得及松快一下,就觉得背后有什么东西重重扑了过来…… “喵!” 一道尖锐的猫叫声划破寂静。 姚围只觉后背一阵剧痛,下意识往前踉跄两步…… 这醉仙楼的便池平常是有盖板的,盖板下直通粪池。今日不知怎的,盖板不见了,面前居然是空的,他整个人栽下去就势滚入粪池里,扑腾几下,来不及呼救,就被冰凉的粪水淹没,口鼻被堵住,双手挥舞想要挣扎着爬出来,却越陷越深…… 外间几个人还在吃喝,谁也没留意茅房出了事。 好半晌,守候的小厮久不见人,这才进去查看究竟。 这一瞧,可不得了,顿时吓得魂飞魄散。 “不好了,姚三爷落到粪坑里去了!” - 薛绥带着薛月楼,就在醉仙阁二楼的雅间里。 雅间布置得颇为雅致,透过朦胧的雕花窗扇,可以瞧见外间。 喧嚣声一起,她们出去瞧了个热闹。 薛绥站在栏杆旁,居高临下地看着伙计们手忙脚乱地将姚围从那污秽之地湿漉漉地打捞上来,不由会心一笑,侧目望向身旁的薛月楼。 只见她脸色惨白,显然是被眼前这一幕骇得不轻。 薛绥扶住她僵硬的肩膀,温声道: “不要怕,他伤害不了你。你看,他其实很弱小。一个只会欺负妇孺的酒囊饭袋罢了……” 薛月楼双手绞着帕子,想平静下来,嘴唇却越发颤得厉害。 这些年在姚府受的冷落和欺辱,让她对姚围有一种刻在骨子里的畏惧,哪怕姚围眼下这般狼狈,她也会下意识感觉到害怕,紧张得整个人都绷了起来。 薛绥目光坚定地看着她,再次说道:“相信我。以后他伤害不了你。” 薛月楼咬着嘴唇,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的丈夫像个死人似的被人抬到大厅里摆放在地上,浑身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恶臭,一动也不会动,所有的凶狠都变成了狼狈,人人看到他,都嫌弃地避开。 他伤害不到她了…… 真的伤害不到。 “笑出来。”薛绥又轻声说道,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看着他的惨状,笑出声来。” 薛月楼慢慢望住她,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薛绥看着她湿润的眼眶,笑了一下。 “二姐你看,姚三爷真是太可怜了呢,这么臭,这么丢人,就算大难不死,往后也没脸再出来嚣张了……便是楼里的姑娘见到他,都得唤一声,粪三爷?” 薛月楼“噗”的一声,终是忍不住笑了出来。 薛绥柔声道:“你瞧,笑出来是不是就好多了?没那么难。” 薛月楼轻轻嗯声,握住她的手,“六妹妹,多谢你。” 薛绥微微一笑,摇摇头,没有说话。 这点罪当然还不够,姚围的好处都在后头。 只是她怕吓坏了薛月楼,不好同她说更多,二人回到雅间再小坐片刻,吃了一盅热茶,这才漫不经心地往家走…… 街上一如既往的热闹,人潮涌动。 薛绥突然顿步,猛地回头。 小昭和如意跟在她身后,“姑娘,怎么了?” 薛绥微微一笑,“好像被什么东西盯住了。” 第47章 孤在局中 东宫。 李肇捉起棋子,修长的手指在黑子间轻轻摩挲,还没有落在棋盘上,关涯便敲门而入。 “殿下。” 他恭敬欠身,双手呈上一封密信。 李肇仿若未闻,神色专注地看着棋局,不紧不慢地将黑子落在天元处,这才抬头接信。 信封边缘有火漆封边,盖有斥候的私戳,样式隐秘。 李肇似是预感到了什么,眉头拧了一下才撕开抽出信纸,然而信纸上面不见一个字。他表情又凝重了几分,目光扫向一旁的来公公,等他找来药水,将信纸浸入其中,片刻再拿出来…… 字显形了。 屋中众人都屏气凝神。 好片刻,无人开口,唯有烛火偶尔一跳。 坐在李肇对面与他手谈的,是一位身着青衫,二寸长须的中年男子。 他便是东宫属官、太子宾客梅如晦。 太子宾客的职责是规谏太子,为太子在礼仪、道德、治国理念等方面提供建议,因此他也是李肇的心腹智囊和谋士。 相比其他侍从,梅如晦也更为从容。 “殿下,发生何事了?” 李肇神情冷肃,将信推到他面前。 平平整整的一张纸,上面寥寥数语,说的正是薛府那位六姑娘的事情…… “薛府好一出大戏。”梅如晦微微挑眉,眼中透着几分兴味。 “薛六姑娘心思缜密,谋断高手,谁落到她手上,只怕都难以落个好下场。那姚围自以为是,跳入陷阱而不自知。依下官看,便是这次不死,恐也大限临头了。” 梅如晦微微叹气,既有对薛绥的赞赏,又有一丝忌惮。 “可惜了,薛六姑娘要嫁端王。女子婚后,多以夫君为天。要是她投靠端王,还真是一个不好对付的狠角色。” 李肇眼睛微微眯起,哼笑一声。 拈起一枚棋子在指尖来回轮转,不由就想到那天薛绥的话。 “棋至险处,好用为上。是棋子还是棋手,何须分得太清?” 不得不说,薛六的手伸得够长。 可她还远远够不上朝堂…… 所以,李桓,乃至他,都是她谋局的介物。 梅如晦看着棋盘上的密信,沉默片刻,突又不解地问:“此女有如此手段,何不干脆利索地了结姚围的性命,留他何用?” 李肇脸上的笑容,慢慢淡了下来,“做局。” 梅如晦问:“何以为局?” 李肇:“人心为局,世事为枰。” 他说罢,回头示意来公公拿来纸笔。 白纸平铺在棋盘上,李肇提笔,手腕悬起,笔锋游走如龙。 一串人名慢慢出现在梅如晦眼前。 其中姚围的名字,连接着他的父亲,内史侍郎姚弘,以及平乐公主李玉姝,围绕他们的,还有若干个朝堂官员,以及关系或疏或密的人名,仿若一张无形的大网,牵一发而动全身…… 李肇在李玉姝的名字上,重重一点,墨汁糊了“玉”字。 “平乐公主圈地跑马,私占良田,卖官鬻爵,鱼肉百姓,总得找一个切入口……” 梅如晦眼睛微暗,声音里透着惊讶。 “好大一盘棋。一个女子如此手段,莫说亲眼瞧见,便是听都未曾听过……” 李肇抬眼,望着他。 “你说,孤在局中,是何角色?” - 姚二姑爷出事,当天姚府便来人接薛月楼回去侍疾。 妻以夫为纲,薛月楼再没有理由再赖在娘家不走。 临行前,她来梨香院和薛绥告别,话还没有出口,眼泪先掉下来。 薛绥一时不知如何安慰。 有那么一瞬间,她从薛月楼的脸上,看到了从前的自己,那个弱小无助的孩子,对未来的惴惴不安,哪怕她已竭尽所能,求生也那样艰难…… “六妹妹,我走后,你要好生照料自己。” 薛月楼最终也只是叮嘱这一句,旁的哽咽难言。 “我会的。”薛绥看着她眼眶里蓄满的泪,温声一笑,“二姐要相信我,天道昭昭,报应不爽。再熬一熬,很快就熬出头了。” 薛月楼惨然一笑。 她只当薛绥是安慰自己的话,泣声点头。 也不知为何,那句“相信我”让她心里陡然生出一股力量,仿若在黑暗中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有了依靠。 回姚府的路,也就没有那么难走了。 - 入夜时,天空阴沉下来。 到半夜几声惊雷,瓦檐上便响起了雨声。 嘀嗒嘀嗒的声音伴着入眠,整个世界变得静谧悠远,宁静无比,尘世喧嚣都被雨幕隔绝在外。 薛绥躺在床上,将回到上京后的种种,仔细捋了一遍,好不容易有了睡意,突然听见一道清越的箫声。 不远不近,悠悠扬扬,恰可入耳。 她仿若被一道电流击中,下意识坐起,披衣起床,推开窗户。 整个薛府都沉浸在雨夜中,箫声消失了,如同幻觉…… 小昭推门进来,“姑娘……” 二人相视一眼,薛绥朝她点点头,示意她掌灯。 梨香院在薛府最北边,是一个偏僻的院落,且靠近围墙,这给了薛绥极大的便利。小昭在下面守着,薛绥轻而易举越过围墙,一跃而下,便看到巷子里立着一个人影。 雨雾里的小巷,朦胧昏暗,那人一袭白衣,面孔笼罩在雨雾里,仿佛披着月光而来的谪仙,身上不带武器,只一把凌穹箫悬在腰间。 “大师兄!”薛绥轻声喊。 四目相对,透过细雨氤氲的光线,薛绥如同见到久别的亲人,眼眶一热,双唇抿紧才没有失态。 天枢没有作声。 好半晌,才冲薛绥点点头,脸上一点笑容都没有。 大师兄永远都板着脸,明明生得丰神俊朗,却严肃得像一个小老头,都不如他手上的“凌穹箫”来得温柔。 但薛绥习惯了,知道他是一个面冷心热的人。 “这时来找我,可有什么急事?” 又看一身他衣裳湿润,皱眉道:“怎的也不撑一把伞?淋了雨,仔细又要头痛了。” 天枢一语不发地看着她,静静立了片刻。 “师兄?”薛绥又唤他。 天枢才道:“大师父有信来,要你归家。” 薛绥微微一惊,“我离开旧陵沼时,已与师父言明,诏使令已交……为何师父突然传我?” 天枢道:“东宫盯上你了,多有不善。李肇此人城府极深,行事更是诡谲难测……” 顿了顿,他脸上添了几分忧虑,声音裹挟了雨夜的凉意。 “平安,比端王府更可怕的,是东宫。” 薛绥扯扯嘴角,微微一笑,听罢倒是轻松起来。 她怎么会不知道呢? 与虎谋皮者,多为虎所伤。 她早已经为此做好准备。 “大师兄要是来劝我的,那便要失望了。你是明白我的,一条道走到黑,这辈子就活这么一个念想,山穷水尽,也不会回头。” 天枢道:“我不是来劝你的,我是来助你的。” 薛绥微微一怔。 看着天枢严肃板正的脸,一颗心忽地柔软。 从小到大都是这样,她做什么,大师兄便站在她这一边。 她漆黑的眼睛里闪动着几分快活,“多谢师兄。你且放心,我会让自己平安的。需要你的时候,会找你相助。” 天枢唇角一动,好似想笑,又被他压了下来。 他不会笑。 薛绥从来没有见他笑过。 他的眼睛里好似压了无数的心事,却从不肯多说。 不过在旧陵沼,人人都有过去,他不说,薛绥便也不问。 归根结底,都有心魔。 薛绥道:“人活着,总得做点什么,不然心是空的。我喜欢现在的自己。” 天枢安静地看着她。 近在咫尺的她。 片刻,他道:“下一步如何行事,我等你消息。” 薛绥勾唇:“二月二十四,薛府四姑娘大婚,按部就班,普天同庆。” - 崇昭十三年二月二十四。 黄道吉日,宜娶嫁。 尽管薛府近来阴霾笼罩,发生了诸多不愉快的事,仍是体体面面地办了这场婚宴。 朱红的大门两侧,崭新的红对联熠熠生辉,高挂的红灯笼如熟透的红柿子,一串连着一串,从府门一路绵延至内院。 薛月盈的嫁妆,更是令人咋舌。 一箱箱的绫罗绸缎,堆叠摆放,成套的金银器皿,随便一件都价值不菲,还有那些珍稀古玩和字画,精致匣盒,雕花屏风,无一不彰显着雄厚的财力。 谁看了都得叹一声,薛府好大的排场。 要不是府邸够大,只怕都装不下。 薛庆治和傅氏,都在招呼宾客,给足了体面,老太太也坐在正厅陪前来的夫人太太们说话,喜气洋洋。 如意大清早去前院看了一眼婚宴布置,回来便不满地叨叨。 “很是隆重呢!四姑娘又要得意了。想到她那模样,婢子就闹心。” 跟在薛绥身边久了,她胆子越发地大,又有些学了小昭的脾气,恨不能早点动手,拔除了眼中钉才好。 小昭更是如此,焦急得手心发痒。 “姑娘,还不动手吗?” 薛绥笑道:“今日惠风和畅,黄道吉日,宜动手。” 小昭瞪大双眼,喜上眉梢,“当真吗?杀谁?” 这些日子,她和如意两个没少受琉璃阁的晦气,早就想看他们倒霉了。 薛绥却是笑了起来,“等鱼上钩。” 小照泄了气,“还要等啊。” 薛绥瞥她一眼,“鱼池那么大,费尽心力撒个网,难道就抓两条小鱼?” 这次,她要干一个大的。 第47章 无妁私盟 薛月楼早早便过来了,换了一身颜色鲜艳的新衣,上了脂粉,整个人添了朝气,牵着六岁的儿子铭哥儿,表情虽是冷冷清清的样子,可便是下人瞧见,也都偷偷议论,姚二姑爷出事,二姑奶奶的气色,竟是肉眼可见的变好了。 她去见过老太太和傅氏,便径直到梨香院来。 薛绥打量她的脸色,笑得眉眼舒展。 “如意,快给二姑娘看座。” 薛月楼也不同她客气,坐下来接过如意斟的茶水,这才说起姚围的事。 “姚三爷的命是保住了,但眼睛坏了,看不清东西,话也说不太明白,成日里要死不活地呻吟,咳嗽,床都起不来。大夫说,这是污液吸入,致肺气壅滞,损伤了腑内,津液又化为痰涎,阻滞气道,灼伤肺阴,溃疡眼角……” 她是笑着说的。 薛绥是笑着听的。 比起死,生不如死的姚围更惨,也再欺负不了她了。 薛月楼压不住心头的快活,不等薛绥询问,便又开口。 “姚府一家子愁云惨雾,把上京的名医都请了个遍,却都说棘手,再怎么治,大抵也恢复不到原样了。他爹娘和寡嫂哭得死去活来,逼我去侍疾,我倒是乐意,横竖他眼下由我摆布……我如今可是心甘情愿地侍候他了。” 薛绥微微一笑。 “姚三爷受了这么大的委屈,就没想找人算账?” 薛月楼轻笑:“找谁算账啊。姚三爷背心的伤,一看便知是猫爪印,难不成把上京城里的猫都抓回来审问一遍?” 看她神情愉悦,薛绥也笑。 办这种事情,摇光师兄很有心得,有的是办法。 她想了想,唇角挂着几分笑,问得讳莫如深。 “近来姚府可有反常?” 薛月楼一怔,看身侧没有旁人,这才从宽袖里取出两份卷成筒状的纸卷,递给薛绥。 “这是我从他书房找到的,六妹看看可有用?” 姚围的父亲是内史侍郎姚弘,平常负责朝廷政令的起草,审核,传达,也参与一些档案典籍的整理,他可以接触到朝廷的机密政令和重要公函。 可薛月楼给薛绥的东西,却不与这个相干。 而是官员的任免…… 今年的二月初九、二月十二和二月十五日,分别有三场科考。春闱结束后,便有不少地方学子留在京中跑官。 这姚侍郎父子求到平乐公主名下,趁机捞了不少油水…… 他们原是一党,姚围的嫡亲妹子姚敏君,便在平乐公主的“女人坊”里做掌事,是平乐的心腹走狗之一。 “很有用。” 薛绥收下东西,朝薛月楼微微一笑。 “二姐可愿和离,彻底脱离姚府?” 和离两字,听得薛月楼很是愕然。 “六妹妹……这如何做得到?” 自古女子被休容易,和离却是难上加难。 从她嫁入姚府,便是两家联姻的工具,在受尽屈辱的日日夜夜,她甚至求过姚围休妻,都未能如愿,哪里能摆脱得了? “容我先卖个关子。眼下二姐保全自身,再好好享受侍候姚三爷的快活。在府里有什么难处,便去找方管事,他自会相助。” 薛绥说完,又起身走过去轻抚蹲在地上玩的孩子。 “铭哥儿,来,叫姨姨……” 铭哥儿抬头,茫然地看着她,嘴角挂着涎液,目光呆滞,分明是痴傻模样。 薛月楼暗自一叹,神伤不已。 “铭哥儿是三岁时病发的,找了无数大夫,吃了数不清的汤药,仍是不管用……” 薛绥将孩子抱起来,笑道:“还挺沉。” 薛月楼道:“幸好他这张嘴巴还好用,能吃能睡,不然更该发愁了。” 薛绥掂了掂孩子的身量,发现他比寻常孩子生得还要修长壮实一些,五官也像薛月楼,清丽雅致,若不是这病,长大了该是一个多么英俊的美男子。 她看着薛月楼:“你要不要把铭哥儿留在梨香院住几日?我再找人再来替他瞧瞧……” 薛月楼脸上浮出一份希冀。 她那日能活下来,全亏薛绥出手。 “六妹妹原来是神医?” 薛绥讪讪地笑了一下。 “我不敢称神医,略懂皮毛。” 薛月楼以为她是谦逊之词,千恩万谢。 但薛绥是认真的。 她在旧陵沼学习十艺,其中一技便是“医”。但在医术一途并不专精,真正厉害的是她的大师兄天枢,那天救薛月楼的药丸子,便是天枢给她保命用的…… 只是这种事,她不便告诉薛月楼。 于是又抱起铭哥儿,换了话题。 “前头这会儿该热闹起来了,我们也去瞧瞧?” 薛月楼日子有了盼头,脸色好看许多,连忙应声跟上。 “端王来了,宾客比寻常更多。这上京城里数得着的人家,都送了贺礼……” 凡尘俗事便是这般,便是心内里想要精神高雅一些,也不得不在尔虞我诈的名利场中随波逐流,拼命求生,人人如此,无可避免…… 薛绥眼神淡淡的,笑容不改。 “正该的。” 正该让所有人都来看看,薛家嫁女的排场,看看薛月盈的十里红妆有多么丰厚…… - 酉时许,靖远侯府迎亲的队伍到了,一路上敲锣打鼓,浩浩荡荡经过福安巷,声势浩大。 薛府的府邸在福安巷的正当头。 两侧早已围满了百姓。 有薛府的丫头,在门口撒喜钱、发喜糖,气氛很是热闹。 “花轿到了,新郎官来了!” 顾介穿着一身大红的喜服,头上戴着乌纱,英俊的脸庞泛着一抹红晕,双眸明亮,身姿挺拔,笑容仿若春日暖阳,看上去意气风发。 他频频拱手,笑着向周遭施礼,引来笑声阵阵。 “好俊的新郎。” “顾五郎才名满京,仪表堂堂,多少名门闺秀倾心于他,却独独钟情于薛府姑娘。” “那也是薛府门楣高,才能招来这般出色的姑爷……” 顾介在一片赞誉声里走到府门前,翻身下马。 大门口,薛家的几个兄弟以及叔伯堂亲和亲眷家的小子,全都像那撒欢的鸟雀一般,叽叽喳喳地挤在那里,喊着叫着要新郎过关才能入内。 祖辈传下来的风俗,任谁也不能坏了规矩。 吟诗作对,顾介自不在话下。 几兄弟欢欢喜喜出题,顾介答得又快又好,引来满堂喝彩。 这时,三房的小儿子薛驿从人群里挤出来,举起双手,笑嘻嘻地嚷嚷。 “我也要问,我也要问。让我出题!” 这小家伙虎头虎脑,叉着腰往人群中间一站,登时引来众人大笑。 “你做新郎官还早,可不要起哄……” 薛驿小脸涨得通红,大着嗓子尖叫。 “我要问新郎官,‘无妁私盟,暗结珠胎,同牡牝之媾’,这话究竟作何解释?我听到有人说,说我四姐姐和四姐夫便是如此……” 小孩子的话,好似热油锅里泼了一瓢冷水。 周遭霎时寂静,众人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孩子还小,说什么都不算心机。但这字字句句却似巴掌般扇在顾介和薛家人的脸上。即使那些不知情的好事者,听了这话,也都会心一笑,多少有些明白了。 顾介的笑容尴尬异常,喜庆的气氛也变得微妙。 喜娘见多识广,赶紧让人将薛驿拉走,薛家郎君也不再闹腾,洞开大门放了行,顾介闪身入内,假装看不到那一束束火辣辣的目光,听不见周围人的窃窃私语。 小薛驿被奶娘带进去,钱氏当着老太太和大夫人的面,黑着脸训他一顿,把孩子说得要哭不哭的瘪嘴,默默流泪,老太太又心疼了。 闹这一出,丢薛家的人,薛庆治脸色很不好看。 但喜事当头,也不可能当着满堂宾客的面,跟三房的人吵一架。 薛庆修倒是无甚在意,摸着儿子的头,嗔怪钱氏。 “骂他做什么,童言无忌。驿哥儿正是好学的年纪,知道他四姐夫的学问大,这才去找他解惑。多大个事?犯得着大惊小怪?” 他大大咧咧惯了,钱氏哭笑不得。 私下里,她悄悄问薛驿: “你老实告诉娘,谁指使你干的?” 薛驿吐个舌头,跑得比风还快。 “不告诉你。就不告诉你!” 钱氏也只能好笑地叹气。 “这也是四姑娘自己作的孽,怪不得谁。” - 琉璃阁。 薛月盈还没出门子,便听人说了门房上的事。 她气得满脸涨红,心跳加速,眼泪登时就下来了,害得妆娘耐着性子补了一回妆,几个人轮番哄慰片刻,这才压住那份气苦,接过绣着双生并蒂莲的“喜扇”,在喜娘的搀扶下,掩面出门,去庭院摆放的祭台前,跪地磕头,拜别祖宗父母,然后上了花轿。 迎亲队伍吹吹打打出门,如意瞧着很是遗憾。 “竟让四姑娘就这样轻松地走了,可惜,可惜了。” 小昭抱着双臂,点头称是,“何不杀之……” 如意咋舌,“你为何总想着打打杀杀?” 小昭看着她,“咱也没有别的本事。” 薛绥替铭哥儿擦着口水,瞥一眼她二人,浅浅一笑。 “只怕也没有那么轻松……” 第48章 普天同庆 嫁妆抬出府,跟着迎亲队伍经过福安巷,很快便上了主街,引来不小的轰动。 一箱接一箱的嫁礼依次蜿蜒而去,大到脸盆、酒壶,小到茶匙、筷子,精到江南顶级织坊的金丝银线,无一不彰显着奢华和财力。 这般隆重,用十里红妆形容,都嫌寒酸。 福安巷里艳羡声不绝。 “瞧瞧这薛四姑娘的嫁妆,一百二十抬都不够数吧。” “我看得有一百五十抬往上……” “这还是个庶出的姑娘,可见大夫人是个仁厚的,没有两样心,不薄待庶出的女儿。” 围观者热切地讨论着。 这时,便有知情人往里凑。 “哟,你们还不知道呢?这可不是大夫人备的嫁妆,是平乐公主赏赐给薛四姑娘的。” “薛四姑娘和平乐公主是手帕交。” “关系可亲厚着呢。有平乐公主的,便有薛四姑娘的,不分彼此。” 锦书早早便安排好了人手,分散在人群里,要把这些消息传递出去。 薛四姑娘想和平乐公主捆绑,那就让她们再捆绑得深一些。 上京但凡有一只狗不知情,锦书都觉得有负姑娘所托。 “青天大老爷,如此丰厚的嫁妆,得吃多少民脂民膏啊?” “高门披锦绣,贫户叹伶仃!” “可怜,浊世堪悲!” 不知从哪里传来的吟叹声,盖过了喧哗,人头攒动热闹的街面上,显得尤为突兀。 混乱间,突见一群蒙面黑衣男子从街边酒楼、屋舍屋脊间一跃而下。 他们身着劲装,动作敏捷,眨眼间便冲到迎亲队伍中间。 当先一高壮男子手中大刀一挥,大嗓门呐喊。 “杀富济贫,我辈义不容辞!” “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不义之财!百姓尽可取用,由我担责……” 他话音未落,那群黑衣人蜂拥而上将迎亲队伍冲撞开来,那些用红绸捆绑整齐的嫁妆推倒在地,箱子上的锁头砍烂了,筐子里的财物被推散得滚落一地…… 街面上,顿时乱作一团。 围观人群先是慌张地逃窜,眼看黑衣人并不杀人,有一些胆大的带头冲上去“捡走”散落在地的贵重器物,眼看无人阻止,更多的人冲了上去,再无顾忌地争夺财物…… 见利不贪,有违人性。 人群一拥而上,满街都是挤上去哄抢的百姓。 更有甚者,呼朋唤友,召集全家老小一起来占便宜。 靖远候府的家丁侍从想阻止,奈何“顺手牵羊”的人太多,拦住了这个,拦不住那个,等京兆府的官兵闻讯赶来,除了搬不动的大件物品,那些贵重的嫁妆,几乎被洗劫一空…… 而这时,黑衣人早已不见了踪影。 那些抢东西往自己家里搬的,全是寻常百姓。 法不责众,如何把丢失的嫁妆找回来? 当街抢劫,简直无法无天。 可百姓私下里,却拍手称快! 有不少人遗憾,离得太远,没有捡到宝…… 于是这一天,上京十里八巷都充满了快活的气氛。 薛四姑娘的大婚,当真普天同庆! - 喜轿外,骑在马上的新郎官顾介,紧攥缰绳的手,指节泛白,面色沉如墨染。 喜轿里,薛月盈早已哭花了妆,哭红了眼,泪水混着脂粉,糊了一脸。 嫁妆被洗劫一空,那婚礼便不办了吗? 侯府办喜事,本想风风光光。能请到的人都请来了,喜帖发出去数百张,怎么可能说不办就不办了?这盛世婚礼,终是不能如她所愿。 从人人艳羡,到人人践踏,就一瞬之间…… 于是那喜乐听上去,如同丧乐一般。 八抬大轿,终是到了靖远侯府。 一抬抬嫁妆要么成了空箱子,要么被砍得七零八落,狼狈的迎亲队伍,误了吉时,拜堂便也匆忙。 薛月盈被喜娘扶着上堂,脚步虚浮,身形纤弱得仿若风一吹就能倒下。 靖远候和春夫人早得了嫁妆被劫的消息,心下虽有不悦和难堪,但有众多宾客在堂,也不得不顾全大局,强颜欢笑,维持着侯府的体面。 喜娘满脸堆笑,声音清脆响亮: “新妇敬茶,公婆饮下,福泽绵延,家和事兴。红红火火,儿孙满堂哟!” 茶水是早就备好的,春夫人端坐,面无表情。 薛月盈低垂着头,觉得这些吉利话,都像是在扇她的耳光。 喜堂里被人挤得水泄不通,周遭充斥着各种嘈杂的声音。 她今日天不见亮就起身梳妆打扮,到如今早有些脱力,又受了一场惊吓,在这氛围里,忽生窒息,气都快要喘不匀,耳畔的笑声变得刺耳,好似所有人都在围着她嘲笑,奚落,指指点点…… 她慢慢地跪下去,接过茶水,双手颤抖着,还没有来得及奉给春夫人,便觉得头晕目眩,喉头窜出一股腥气…… “新娘子,还不敬茶?” 喜娘见她不动,又笑着提醒一句。 此刻的薛月盈,胃里头如激流涌动,她竭力想要抑止,谁料一张嘴,便如同洪水开闸,“呕”的一声便喷了出来,秽物飞溅到手上的茶杯里,还有一些,直接喷到了春夫人和靖远侯的脸上…… - 靖远侯府传来消息的时候,薛绥正坐在垂花厅里,同老太太和三夫人陪着几位夫人太太饮茶说话。 那婆子压着声音,单独对老太太说,四姑娘敬茶时丢人了。 “新妇到正堂,拜见公婆长辈。四姑娘捧着茶水犯恶心,当众吐了一地,茶水里都是秽物不说,还喷了靖远侯和春夫人一脸,那场面别提多狼狈……” 崔老太太的脸色,难看得好似锅底的黑灰。 “这孽障,把薛府的脸都丢尽了!” 那婆子垂着眼,又低低地道:“这还不算呢,四姑娘受了那般大的刺激,人都有些不好了,这一呕吐喧闹,当场便见了红,顾四姑爷吓坏了,请了大夫……这下子怀着身子的事,怕是瞒不住了……” 崔老太太手中的茶盏“哐当”一声响,险些拿捏不稳。 她既心疼丢失的嫁妆,又气恨薛月盈不争气,落了薛府的名声,恨得咬牙切齿。 “早知如此,当初就该一碗汤药,落了那胎!” 薛绥坐在旁侧,听了满耳朵,默默心痛了一下春姨。 对不住她老人家了…… 事后只怕得送些礼品,慰问她一下。 婚礼闹成这样,宾客们坐下去也是尴尬,很快便散了。 薛绥领着两个丫头回到梨香院,径直把房门关起来,只留了小昭在屋里红袖添香,然后坐在案前,奋笔疾书。 小昭幸灾乐祸地笑。 “四姑娘这回把脸都丢尽了,看她怎么好意思回门……” 薛绥笔尖微顿,“丢脸算得什么?” 小昭闻声便按捺不住,“那不如让她丢命?” 薛绥抬头看她一眼,哼笑一声,默默将纸卷在信筒里,把灵羽抱过来,温柔地抚摸它的鸽子脑袋。 “去吧。” 李肇识人极准,把她也看得通透。 旧陵沼北斗七门汲汲营营,却大多是贩夫走卒,市井人家,很难涉足和渗透到朝堂里,更别说把手伸到这个皇朝的权力核心,搅动风云。 所以,接下来的事要靠李肇了…… 小昭有些疑惑,“太子殿下,会听姑娘的吗?” “不会。”薛绥微微一笑,“但天下熙熙,皆为利来。” 李肇不会拒绝对他有利的事情,送到手里的馅饼,不吃白不吃。 不损伤分毫,便可铲除异己,他何乐而不为? - 东宫水榭。 正在赏花的李肇,见到了那只鸽子。 脆生生的咕咕叫,比旁的鸽子好似更白净。 李肇低头,看一眼信筒上那个带刀的骷髅头,再展开薛六卷在其间的纸条,幽深的黑眸底,一抹明澈的光渐渐转暗,猛地将纸条紧紧攥入拳心。 堂堂天潢贵胄,她想差遣便差遣? 梅如晦在他身侧看得分明,不由诧异。 满朝文武乃至崇昭皇帝都头痛的太子爷,也有了头痛之人? 依她吧,没面子,如同受她利用。 不依她吧,很吃亏,不划算。 这真是一个两难的事情。 梅如晦身为太子宾客,这时候该出来分忧了。 他拱了拱手,道:“殿下,下官有一言,不知该不该说。” 李肇回头看他,双眼如若寒潭。 “不知道,可以把舌头割掉。” 梅如晦:…… 他清了清嗓子,欠了欠身。 “黑衣人袭击迎亲队伍,京兆府闻讯后倾巢而动,又差了兵马司协同,拿着薛府的嫁妆单子,到处搜查赃物,端王眼下也是焦头烂额,正是时机。” “鬼谷子言:捭之者,或捭而出之,或捭而纳之;阖者,或阖而取之,或阖而去之。捭阖者,天地之道。捭阖者,以变动阴阳,四时开闭,以化万物。对立,也是依存,薛六姑娘坦诚相待,我们便可用之。” 又笑道:“这招数虽是阴损了些,却是乱中取胜,浑水摸鱼的好计。嫁妆单子可是实在证物,财物来处一查即明,想要收回,可是得罪了满城的百姓呀。即使陛下有心偏袒,治不了大罪,也能让他们大伤元气。” 说罢见李肇黑眸幽深,他又见机谏言。 “不如暂且推薛六姑娘一把,殿下坐收渔利!” 李肇想了想,低笑两声。 “渔利?只怕孤也是她池塘里的鱼……她想要的,也是孤的命!” 他说着便回房,换上朝服。 来福公公盯着主子阴晴不定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爷,咱这是要去哪儿?” 李肇:“户部走走。” 第49章 查账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当天,这桩大婚的闹剧便在上京传开了。 茶楼酒肆,市井坊间,见面便是谈资。 “靖远侯家娶新妇,嫁妆被劫,喜堂上新妇发孕吐,污了给婆母敬的茶,秽物喷吐公婆一脸,可听说了?” “如今这事儿在上京城里都快传烂了,人人都当个笑话在讲。” “这薛四姑娘也太不知检点,还未过门便有了身子,传出去,侯府的颜面何存?” “听闻其中还有隐情呢。说是这门亲事,原本要娶的是六姑娘,这老四使了些不要脸的手段,爬了顾五郎的床,把妹妹的姻缘给抢了去……” “那平乐公主还巴巴地为她贴补了那么多嫁妆,也不知是中了什么邪。” “依我看呐,这叫蛇鼠一窝,那平乐公主也好不到哪儿去,平乐坊的女人社里,保不齐就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靖远侯府里,薛月盈哭得眼睛都肿了。 新婚当夜,喜房里没有备“元帕”,默认她不洁。 次日不等天亮,她便强撑着起身,精心梳妆,一心想着去给公婆敬茶,尽一尽新妇本分,挽回颜面。 没承想,在门外,就被春夫人房里的嬷嬷给拦下了,说是婆母免了她的礼数。 那嬷嬷拿捏腔调,慢悠悠地说:“夫人交代了,少夫人如今怀着身子,可得好生安胎,切勿劳累,这些个礼数都免了吧,等身子稳了再说。” 薛月盈满心热忱,像是被一盆冷水兜头浇下,凉了个透心,回去一头扑在大红的喜被上,呜呜痛哭。 “从没有听说哪个新妇入门,是这等遭遇,你母亲这是进门第一天就给下马威了,你们家这样对我,你却是一声不吭……” 顾介心里也是无奈。 他想说,也没听说哪个新妇在喜堂上吐公婆一脸的。 闹得那般难堪,父母不悦也属正常。 但他嘴上还得哄,赶忙上前,扶住薛月盈的肩膀,心肝肉肉地安抚。 “娘不让你去请安敬茶,那也是心疼你,为你好呢,你且想开些。眼下你刚嫁过来,对府里还不熟悉,等日子久了,娘自然知晓你的好。” 这不哄还好,一哄,薛月盈越发地使起性子来。 “你娘就是故意刁难我,日子再久也好不了…她心里只有薛六,薛六才是她中意的儿媳妇,这分明就是诚心不给我脸……” “没有的事,母亲昨日未曾责怪。” “她那是装的,心里恨着我呢。” “母亲不是那种人……” “你尽为她讲话,一点不为我着想!” 一句作,一句哄。 顾介夹在中间两头受气,渐渐生出不耐。 薛月盈看他脸色不好,一下子扑倒在他怀里,哭得梨花带雨。 “如今外面都是说我闲话的,我没脸再见人了。” 顾介皱着眉头,“等过几日就好了,旁人也不会尽盯着咱们家的事儿。这上京城里,每日都有稀奇古怪的事儿发生,过不了多久,人们也就淡忘了,且由着他们去说便是……” 顾介的想法原本是对的,流言蜚语,就像那风一样,刮过一阵也就散了,事情慢慢过去,人们有了新鲜事,自然就不会再提。 可谁知,当日下午他便被司库差人叫了过去。 待他忐忑不安地去到金部司,刚迈入大门,就觉着同僚们瞧他的眼神不大对劲儿,一个个脸色阴沉。 他满心疑惑,私下里拉了相好的主簿书吏到一旁,悄声问道:“苏兄,这是发生什么事了?” 那书吏瞧了瞧四周,小声说道: “丘郎中早上来放话了,说金部司银钱账目混乱,要盘点库银,清查账簿……咱们这些日子又有得忙了,你说大家伙能有什么好脸色?” 顾介心里“咯噔”一下。 “往常不都是年底才盘账吗?昨年腊月刚盘过,这又要来……” 书吏叹息:“那有什么法子?上官一句,咱们就得跑断腿。” 说罢,瞅了瞅顾介那愣愣的模样,又低头凑上来叮嘱。 “子瑜,你可别怪我没提醒你啊,一会儿司库大人找你麻烦,你可机灵点儿,少触霉头……” 顾介一听这话,只觉浑身的血液都在逆窜,整个人如同钻进了死胡同的老鼠,心怦怦直跳,还得强作镇定。 “与我何干?” 书吏有些欲言又止,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 “你也莫怪旁人说你。你大婚那日,那十里红妆可真是晃花了人眼,侯府有那根基,排场大些倒也罢了。可嫂夫人行事也实在是张扬了些,听闻她在宝华楼里,包了一整个柜面的首饰……还有,你们那嫁妆单子,京兆府一查案,上京城里可都传开了,着实让人眼红……” 顾介只觉得眼前发黑,心里一阵阵突突。 书吏的声音,传到耳边,都觉得有些遥远。 “御史台风闻奏事,将户部的罗大人给参了,不知怎的太子也出面了,说户部虚报账目,贪墨公银,大肆铺张挥霍。尚书罗大人挨了训,找郎中大人麻烦,郎中大人找司库大人,这一层一层地压下来,司库大人不得找一个垫背的?” 书吏说罢,看他站着发傻,叹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得去搬账本了,一会儿司库大人来,你可老实些吧。” 顾介点点头,脑子像灌了沙似的,昏昏沉沉。 果不其然,他挨了司库一顿痛骂,同僚见他也俱是冷眼。 等他头重脚轻地下值回到府上,满脑子还在盘算,到底亏空了多少库银,要如何补齐。 薛月盈好面子,他原本想着先挪用些库银出来,添到嫁妆里,把人风风光光娶回来,再图后计。横竖那些金银财宝也都值钱,到时候再卖出去,也亏不了多少,再贴补贴补,就填补上了。 哪里晓得大婚当日,嫁妆会被哄抢一空? 等京兆府破案,还不知猴年马月…… 他神情沮丧,刚迈过二门,清竹便急匆匆跑过来。 “五爷,你快去看看娘子吧……” 顾介听说薛月盈不好,心里一紧,也有些慌神,三步并两步赶到栖梧院,就见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头一句便是指责他的母亲。 “顾郎,婆母欺我太甚!” 顾介心神不宁,满脑子的烦心事,却也只能强打起精神安慰她。 “怎么了?好好说,别急。” 薛月盈抽抽答答地说:“今儿你前脚出门,婆母后脚便派了栖梧院的嬷嬷来给我送吃食……” 顾介皱了皱眉:“母亲关心你,这不是好事吗?” 薛月盈怀着身子,气量小,又屡受刺激,一说话便掉眼泪:“不好。我害喜害得厉害,看到那油腻腻的炖猪蹄便想吐,一口也吃不下,可那嬷嬷却不依,说这是婆母的心意,做媳妇的吃也得吃,不吃也得吃……” 她哭得肩膀抽动。 “我最厌恶吃油腻之物。那可恶的嬷嬷,非说炖猪蹄大补,对肚子里的胎儿好,为了回去向婆母复命,她守着我,盯着我,硬生生逼着我忍着恶心全部吃下去,汤都不许剩,后来我吐得稀里哗啦,她却没半分怜惜,还说我浪费了婆母的一番好心……” 薛月盈抬起泪眼,“顾郎,你母亲分明就是在给我穿小鞋,想着法子磋磨我……” 顾介此刻脑子里全是府库大人说的那些话。 银钱从哪里来?如何填补那么大的窟窿…… 听到薛月盈的哭诉,他无端觉得心烦。 “这些小事,你便忍耐一些,母亲没有坏心的,也是为了你腹中胎儿……” “顾郎!”薛月盈抬起泪眼,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明明就是你娘故意磋磨我,你竟觉得是我错了吗?” 顾介动了动嘴皮,叹气。 “不是你错,唉……我回头跟母亲说,让她别往你房里送东西了……这样可好?” 薛月盈捂着躁动不安的肚子,泪水不停在眼眶里打转。 “她故意的,她就是故意的……你怎么就不明白呢?她讨厌我,因为薛六,她讨厌我……” 顾介压抑的火气,“噌”地一下冒了起来,烦躁地反问: “那你要我如何?她是我娘,难道你要我去骂她一顿,罔顾孝道吗?盈儿,你既喜欢我,为何就不能为了我,稍稍忍耐……” “顾郎?你骂我?” 以前那个对她千依百顺的郎君,成婚才两日就变了脸? 薛月盈脸色发白,嘴唇都气得颤抖起来。 “这才新婚第二日,你便厌烦我,如此数落?” 顾介瞧着她这副不讲理的模样,眉头越蹙越紧,握在她肩膀的手,也慢慢松开。 “对不住,盈儿,是我不好。你先歇一会,我去找母亲说。” 薛月盈还没有反应过来,就看到他转身离开,脚步越去越远。 他竟走了? 就这般丢下自己走了? “小贱人!”薛月盈猛地抓起枕头,在榻上用力地摔打,边摔边骂。 “一定是薛六那个小贱人撺掇春夫人来报复我。我好好的,为何会吐,为何会吐?” 清竹和清红两个丫头,吓得大气都不敢出。 要说旁的事情是六姑娘害的,还说得通。 可这吐不吐的,当真赖不到六姑娘…… “姑娘说得对,一定是六姑娘从中作梗。”巧儿手脚麻利地打了热水,又搓了温热的毛巾,给薛月盈擦脸,温声哄她。 “六姑娘嫉恨你,得了平乐公主这么多赏赐,又嫁了她心仪的郎君,这才使坏。要我说,姑娘也不用太伤心,春夫人是姑爷的亲娘,哪有亲娘不顺着儿子的,她不要姑娘敬茶请安,姑娘不去便是……” “巧儿。”薛月盈抱住她,流着泪发泄情绪。 “你说我该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巧儿拍着她的肩膀,哄孩子似的。 “姑娘别怕,你可是平乐公主的手帕交,只要跟平乐公主交好,旁人你理他做甚?姑娘,你平常就得多去平乐公主跟前走动,有公主撑腰,谁都得敬着你……” 薛月盈一听,觉得有些道理。 “你去给我备些礼,我这便去找公主。” 清竹和清红对视一眼,脸色都不太好看。 自从姑娘将巧儿收到房里,她俩的地位越来越低了。 第50章 巴掌 春夫人斜躺在罗汉榻上,膝上盖了一张蟹青色的云纹薄毯。入春气温升上来了,她白日里仍觉得阙冷,很少出门。 几个丫头婆子为了给她解闷,换着法子说些趣事,一个字也不敢提坊间说的那些关于薛月盈和靖远侯府的闲言碎语。 “你们说,要嫁进来的是六姑娘,我眼下得有多舒心啦……” 春夫人含笑说完,冷不防看到儿子立在门口,不由皱起了眉头。 “来了怎么不出声?” 顾介这才回过神,上前作揖请安,然后对屋里的下人道: “你们出去,我有话和母亲说。” 春夫人心知他是为了薛月盈,哼了一声,摆摆手,待丫头婆子都退下,这才拉了拉薄毯,淡淡问: “你是要为了你那新妇,来责怪母亲吗?” 顾介脸颊烧烫起来,昨日盈儿喷了父母一脸,父亲都差点动了肝火,还是母亲劝下来的,不仅没有责怪,还当着众人的面,宽慰盈儿。尽管他知道母亲是为了腹中的孙子,但婆母做到这般,已是大量。 顾介低下头:“儿子不敢。儿子只是来看看母亲的身子,可有好些?” “死不了。”春夫人没好气地哼一声,看见他的脸色,眉头微微一蹙。 “一回来便愁眉不展的,可是遇上什么事了?” 顾介迟疑着抿紧嘴角,心里绞缠得像打了死结。 世上最疼儿的,莫过母亲。 可母亲生着病,如何能让她知晓金库司的事…… 顾介一颗心七上八下,想向母亲老实交代,又存了一丝侥幸。 兴许,司库大人只是走马观花地查一下,毕竟年年都是如此,上上下下糊弄糊弄便过去了,他做得隐蔽,那么多陈年旧账,从哪里查起? 顾介暗自咬了咬牙,一个字都不再敢提,只道:“盈儿近来害喜,她的吃食,母亲便不用费心了,免得烦了心情,影响肚子里的孩子……” 春夫人一听这话,不由冷笑。 “我就知道,你不是探病来的。你是不是也认为,我故意苛刻你的新妇?在你的心里,你的母亲便是这样不知轻重的人?” 说罢她阖上双眼,摆摆手。 “愚不可及的东西,出去吧,我累了。” 顾介心下一窒,“娘……” 往常他来,娘总是喜逐颜开,便是身子不好,也要强撑几分笑容给他。 如今多一个字都不想说了吗? - 薛月盈从大婚那天便没有再出侯府,对外间的传闻尚不完全知情。 她听从巧儿的建议,备了厚礼去找平乐。 今日不是“女人社”的雅集日,社里只有一些做庶务的人,公主不在,她思忖片刻,索性便去了平乐公主的府上。 平乐是本朝唯一一个秩同亲王的公主。 她开府置僚,与亲王没有什么两样,府邸很大,朱漆大门巍峨耸立,门环兽首雕工精细,栩栩如生,一眼看去便是皇家气派。 只是,平乐婚后与驸马都尉十分恩爱,小日子和和美美,平常说找她们说事都在女人社,并不喜欢女人社的人找上门来。 因此薛月盈很是谨慎,特地给了门房丰厚赏钱。 “小哥,劳烦通传时,替我美言。” 她往常都是这么做的,银钱开路,万事好谈。 未曾料到,今日那门房仿佛是嫌钱烫手似的,手一缩,钱袋便落在了地上。 “薛四姑娘快请回吧,公主眼下不会见你。” 薛月盈微微一怔,笑得很是温和。 “这……我眼下是有要事求见公主,恳请通融。” 门房看她还不明白,忍不住想翻个白眼。 “没事来求,公主都未必肯见,莫说有事。薛四姑娘的事,不用小的说吧,您是生怕连累公主不够多吗?” 他左右看了看,小声道:“上京的谣言都快传遍,矛头都指向公主,今儿一大早,公主就被叫入宫去了,说不得又要被陛下和贵妃娘娘唠叨几句,你这个时候找殿下,不是找骂吗?” 薛月盈哆嗦一下,顿觉不好。 她拎着送不出去的礼,道了谢,退下台阶,正要坐上小轿离开,只见远处一行人浩浩荡荡走过来。 那不是平乐公主的仪驾,又是什么? 薛月盈如获大赦,双眼瞬间蓄满了眼泪,几乎就要跪下去。 “公主救我……” 平乐坐在步辇上,看到她晦气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 公主府的门口,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这个时候她只要多给薛月盈一个笑脸,便有人敢说她们有所勾连…… 这个蠢货! 平乐抬了抬下巴,指使身侧的嬷嬷。 “来人,给我把这个不知死活的东西,打出去!” - 薛绥这几日都没有外出。 每天待在梨香院里,陪雪姬吃茶饮食,很是清闲。 转眼,薛月盈回门的日子就到了。 外头听来的闲言碎语,到底不如当面说得有趣。 清早,听说顾介和薛月盈的马车到府门了,薛绥便来了兴致,特地换上一套喜庆的衣裳,让雪姬和奶娘照料好铭哥儿,带着小昭和如意去正堂。 不料,路过园子时,先见到顾介。 他同薛览并肩过来,后头跟着几个随从,也不知说到什么,两个人脸上都有笑容,也都在看到薛绥的瞬间,齐齐消失。 薛览是大房嫡子,素来矜骄,上次的事情横在心里,看到薛绥便鼻孔朝天,一声冷笑。 “顾五郎都成婚了,你还巴巴凑上来做什么?” 薛绥看他一眼,问旁侧的如意。 “难不成这薛府的园子,是为顾四姑爷造的?只许顾四姑爷经过,不许我等行走?” 如意嘴坏,闻声低笑,“可能是有人傻了吧。” “大胆!”薛览没想到一个小小的丫头敢说话来嘲弄她,指着她便道:“你,给爷掌嘴二十。” 薛绥:“不行。” 薛览怒气冲冲:“你是何意?” 薛绥:“我不同意。” 说罢便朝小昭和如意侧目,“我们走。” 薛览气到极点,冲上来便要扇如意,薛绥二话不说捏住他的手腕,反手便扇了回去。 啪的一声,震天地响。 不仅薛览愣住,如意也愣住了。 姑娘天天都说要“以德服人”,竟然为了她动用了武德,她感动得眼睛都要下雨了…… 薛览气得七窍生烟。 “薛六,你敢打我,你个贱婢居然敢打我?” 薛览在府里向来横着走,谁见了都礼让三分,他便是破了脑袋也想不明白,一向卑贱的薛六,居然敢扇他的脸? “来人,给我把这丫头绑到祠堂去,我这个做兄长的,今日要好好罚她。” 薛绥冷笑,“你试试看?” 小昭和如意一左一右,拦在薛绥面前。 “谁敢动我们家姑娘?” 薛览呵呵冷笑,看两个丫头这么强势,更是气得怒火冲天,握起拳头就要对她们动手,胳膊却被随即上来的顾介拉住。 “舅兄,算了,算了。君子动口不动手,何必跟一个女子计较?” 他嘴里劝着,瞥薛绥一眼。 “薛六,你不要再惹是生非,这府里因你回来,闹出的麻烦还不够多吗?” 薛绥看着他义正词严的模样,一声笑冲出喉头,压都压不住。 “顾四姑爷哪来的脸?” 顾介蹙了蹙眉,一声叹气。 “负你是我之过,与盈儿没有相干,舅兄更是无辜,你何必处处为难旁人?得饶人处且饶人,我和盈儿已经成婚,你我恩怨也到此为止可好?” 小昭听得瞠目。 如意心下喊一声乖乖,大为震惊。 “姑娘说得没错,只要坏事做得多,脸皮就足够厚。四姑爷这是洞房花烛夜吃蜡油封住脑子了吗?你家四姑奶奶未婚先孕,大闹喜堂,该被笑话的人是你。四姑奶奶肚子里怀的是你的种,不是我们家姑娘的种,谁害谁啊,长着碗大个脸,是镜子装不下照不见吗?” 如意在府里跟那些婆子很学了一些骂人的话。 说到这份上,换旁人心里都该有数了。 可顾介在薛六面前,打小便有优越感。 薛六曾为她搏命,心悦于他,也成了他根深蒂固的认知,一时半会改不过来。 他认定薛六的埋怨,都是因为他不肯娶。 “薛六,够了,到此为止好不好?你要恨就恨我,不要再对盈儿下手。你得知晓,无论你怎么做,顾介这辈子都不会再跟你有半分牵扯……” 薛绥:“……” 看顾介拉着薛览就要离开,她才开口。 “顾四姑爷留步。” 顾介回头看着她精心装扮过的脸庞,雪肌玉骨,容色含情,心下竟是微微一荡。 要是薛六不被平乐公主厌弃,纳她回府做个妾室侍候老娘也是好的,娘看到她也可以开心一些,病也能好起来。 只可惜,她注定是个万人厌,跟她牵扯,只会惹来麻烦…… 顾介一叹。 “你不用再枉费力气,你我说什么都无用了……” 薛绥云淡风轻地笑问:“你知道我要做什么?” 顾介道:“你要骂便骂吧,不必做出如此委屈的模样……” 薛绥冷笑一声,走近他,抬手便是一巴掌。 “这一巴掌让顾四姑爷清醒清醒。再回去照照镜子,看看你是哪一点配得上我?” 顾介猛地偏头,捂住脸,“你竟打我?” 打了薛览不算,连他也一起打? “薛六,你莫不是疯了?” 薛览见状气恨到极点,冲上来便要动手。 “薛六,你个疯婆子,我今日就要亲自教训教训你……” 薛绥二话不说,拉住他的手,又是一个巴掌扇过去,打得薛览晕头转向,登时愤怒到极点,全然忘了君子风度,整个人发疯一般朝他扑了过去。 “小蹄子,我撕了你……” 两个丫头冲上来护主,那头薛览的几个小厮也跃跃欲试。 场面闹哄一团,很是难看。 这时,突然传来一声重重地咳嗽。 接着便听见下人的问安。 “见过王爷,王妃!” 薛绥侧目,看到李桓和薛月沉。 李桓一袭锦袍,身姿挺拔,神色冷峻,薛月沉妆容精致地站在他身旁,那微微蹙起的眉头,泄露了些许的烦恼。 园子里众人都安静下来。 凝滞片刻,薛月沉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览弟,六妹妹,这是怎么回事?” 薛览看到长姐和姐夫,一张气得通红的脸,更是盛怒。 他指着薛绥:“这个贱婢,她竟敢打我,对我和顾兄出手……” 薛月沉不悦地拧起眉头,瞪他一眼。 薛六是萧贵妃亲口应承的端王府孺人,再怎么也不该一口一个贱婢地喊。 方才那个巴掌她和李桓都看到了,虽不知是为何,但薛六出手那样狠,想来也是二弟嘴巴不干净。 她很是头痛。 不想李桓看到这样的场面,偏偏看到了。 每次李桓出现,薛六都在打人。 这怎么能让他有好感,早日容她侍寝? 薛月沉心思千转,温声对李桓道:“兄妹间闹点小矛盾,我去说几句,殿下先去屋里小坐,我随后便来。” 李桓微微眯眼,目光掠过薛绥。 “无妨,我看王妃如何处置。” 第51章 端王私谈 李桓言语不多,立在庭前,沉默而严肃。 薛绥没有特意看他,却能察觉到那双黑眸里的冷光。 近来端王陪端王妃回娘家的日子,变得多了起来。 但李桓也好,李肇也好,都不是无事爱登三宝殿的人。 她隐隐有些猜测,微微一笑。 薛月沉内心比她还要焦灼几分。 留下来看热闹,那不是李桓的性子。 难不成是为了薛六? 又到了让她进退都难受的时候,既盼又怕,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收,便款款走近,轻轻托住薛绥的手,再看薛览便训斥。 “览弟你也太不像话了,当着殿下的面,怎么可以口出秽言?” 换平常薛览应当能领悟她话里的含义。 贵妃亲口封的孺人,即使没过门,那也是王爷的人。 “当着殿下的面”,有些话说出来不合时宜。 奈何薛览挨了薛绥两个耳光,脸丢了,脑子也打蒙了。 气血上头的年轻人,是顾不得体面的,他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 “长姐,是她打我,挨打的人是我,你竟帮着这贱婢说话?我才是你的亲弟弟,她算个什么东西?!” “住口!”薛月沉脸沉下来,恨不得再赏他一耳光。 “六妹妹是端王府孺人,岂是你做兄长的可以随意污言辱骂的,你再不知收敛,我回头便禀明父亲,罚你跪三日祠堂!” “长姐!” “滚回去!”薛月沉凝视着他,拔高声量,“弟妹刚有了身孕,你不好生怜爱娘子,勤勉公务,却到处招猫逗狗,没有分寸,你再这般恣意妄为,别怪我不讲姐弟情分!” 大棒子压下来,薛览那张涨得通红的脸,如同滴血一般,恨得牙根痒痒,可端王在侧,长姐又护着薛六,他也无可奈何,只得阴阳怪气道了几声“好”,指了指薛绥的脸,朝端王和薛月沉揖拜一下,同顾介等人离去。 园子安静下来。 这一片春色突然变得有些凛冽。 薛月沉揽住薛绥,上下打量一下。 “没伤着哪里吧?” 薛绥微微一笑,“没事。” 薛月沉松一口气,“阿览性子急,被母亲惯坏了,行事没个兄长的样子,回头我再找父亲说说他,你且宽心,别跟他一般见识,没得平白气闷。” 薛绥微微勾唇,“我看是他比较气闷。” 薛月沉同她对视一眼,想到薛府近来这一桩桩的糗事,都落在李桓的眼里,还有那个让她丢人的八运福星,略微有些尴尬。 “走吧,我们一同去拜见祖母,今日四妹妹三朝回门,本该是喜庆的日子……” 薛月沉试图调节紧张的气氛,薛绥与她心照不宣地一笑,刚要迈步,耳畔忽然传来一声。 “薛六姑娘。” 薛绥看过去,便对上李桓那双锐利的黑眸。 他站在一株海棠花树下,黑发束冠,衣袂轻拂,一阵风来更衬得他身姿笔挺,面庞冷峻,上位者的锋芒从眸底流露,让人无端紧张。 他盯着薛绥,不动,身边的人也不敢动。 薛月沉微微一顿,绽放出一张明媚的笑脸。 “王爷,我六妹妹性子是有些刚烈……” 她以为李桓要旧事重提,因为看到薛六打人,不肯让她进王府,不料李桓并不看她,而是盯住薛绥。 “薛六姑娘,借一步说话。” 薛绥应是,没有多余的表情。 薛月沉却是错愕又忐忑。 李桓素来守礼,就算薛绥是他的孺人,但也没有过门,那就还是清白大姑娘,如何能独处…… 她说不出心下是什么滋味,只觉五味杂陈,如嚼黄连,想找借口拒绝,又知晓李桓的脾气,不容商量。想顺水推舟,又觉得心巴上像戳了一根银针,呼吸一下便觉疼痛。 她是真心喜爱李桓的。 李桓跟旁的女子在一处,她难受。 跟自己的妹妹,她更难受。 有那么一瞬,薛月沉感觉自己的心,在往下沉,一点点坠落,仿佛要沉到谷底,令她窒息。 李桓看她一眼,忽地轻声:“公事。” 薛月沉心里的大石头,落下去又悬起来。 “六妹妹,你去吧。” 李桓没有去屋里,而是走向园子里的风雨亭。 那座亭台四面通风,有眼睛都看得到。 薛月沉远远站着,心落下去。 薛绥也没料到李桓会单独找她谈事,但既然要去端王府,与李桓相对是早晚,她有意外,但并不慌乱。 那天匆匆一瞥,李桓并没有仔细看她。 这次他率先进入风雨亭,手负身后,可以慢慢看那窈窕女子款款往自己走来,身姿婀娜,轻盈飘逸,脚步不快不慢,却沉稳有力。 这样走路的人,内心大多冷静笃定。 第一次单独相见,可以在他面前如此从容的人,一个巴掌都数得出来。 薛绥走入风雨亭,行了个礼。 “端王殿下。” 李桓看着这张平静的脸,想到那天,在他旁边说起九珍糕的模样,他记得那时与今日略有不同。 相比而言,今日更清冷自持。 但也没有因为他是王爷而有所拘谨。 李恒道:“薛府近来发生了不少事。” 薛绥看着他,耐心等他说。 李桓说话前唇角略微上扬,看上去带笑温和,但眼神锐利满是审视,称不得和善亲切,骨子里的冷意便散发出来。 “那个冒充薛三老爷的死者,是京兆府万安县的一个街头混子,与薛府并无宿怨。” “大夫人的荷包,竟落到这等歹人手上。莫名有了杀人嫌疑。” “薛三老爷被老君山的悍匪绑走,赎金没要到,竟被薛三老爷反杀,寨毁人亡。” “薛二姑娘在薛老三爷的庆功宴上寻短见,听说是得了六姑娘搭救,方才活命。当日晚些,对薛二姑娘动手的姚二姑爷便在醉仙阁失足坠入粪坑,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也是生不如死的下场……” “薛四姑娘抢了六姑娘的姻缘,与顾五郎珠胎暗结,成婚当日,嫁妆被抢,喜堂上更是闹了笑话,沦为谈资……” 他边说,边观察薛绥。 “当然,顾五郎也挨了薛六姑娘一个巴掌。就在方才。” 说罢见薛绥跟没听见似的,眉眼不动,不由微笑。 “六姑娘,薛府近来频发诸事,你怎么看?” 薛绥一下子就笑出声来。 她朝园子里焦灼不安的薛月沉望一眼,淡淡地道: “我以为那日王爷审过灵虚道人,对此已有答案。不料,王爷竟是信了那道士的鬼话,也认为我是七煞灾星,为府里带来了霉运?” “六姑娘当然不是灾星。” 李桓看着薛绥,静默片刻,笑了一笑。 “你该是凶手。” 第52章 大喜 他语气很淡,听不出是玩笑,还是认真。 却好似带着千钧之力,沉甸甸地压在人的心头。 薛绥知道,这是审讯时常用的招数,先声夺人,借以试探。作贼者心虚,一不小心就露了怯,内里的想法全然反映在脸上,让人窥得一清二楚。 薛绥迎着他的眼神,肢体和表情没有一丝变化。 “只因我从旧陵沼回来吗?” 李桓见她坦然说起旧陵沼,语气略微迟疑。 “本王查实,这些事情,或多或少有旧陵沼的手笔……” 薛绥平静地站在面前看着他,如青梅绿竹,衣角都纹丝不动,唯有那双澄澈的眸子有微光闪烁,仿佛对眼前权势滔天的端王殿下,没有丝毫惧意,眉间眼底也不见半分波澜。 “想必王爷早已把我查清楚了。薛六在旧陵沼苦熬了十年,与旧陵沼守尸人的门徒,也有一个两个相熟的。但旧陵沼素来规矩严森,拿钱办事,从无例外。若是王爷有什么手头不方便的事,我可代为牵线搭桥,想必他们也能为王爷办得妥帖……” 李桓笑着开口,“你倒是机灵。” 说罢抿了抿嘴角,“矢口否认,也不能改变真相。” 薛绥脸不红,心不跳,皱眉反问:“王爷可有证据?我记得王爷新撰的《革新刑狱二十八疏》里,最为紧要的一条,便是以证定罪,疑罪从无。没有根据地指摘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是王爷也不提倡的事,若是疑心我,王爷该拿出铁证来。” 不然,就是自打嘴巴。 李桓再次意外。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 革新刑狱二十八疏,大理寺和刑部都未必当回事,薛六却认真了解了。 他看向园子。 这会儿风大了一些,园子里花团乱摆,薛月沉的裙裾也在风中摇曳。 他的王妃亭亭玉立,却已然有些按捺不住,往这边频频张望。 李桓收回视线,“方才的话,你且一听,无须当真。” 薛绥道:“姐夫宽心,我不会找大姐告状的。大姐若问我,我只说,姐夫问那日二姐夫打二姐的事,恰好我在场,便找我了解一下实情。” 李桓笑了起来。 一声姐夫,喊得真是贴心。 把借口全给他找好了,也生生为彼此划出了界线。 李桓点点头,那张英俊却早已不见少年青涩的冷峻脸庞,竟是带出一抹少见的随性,黑眸清亮。 “你去吧。旧陵沼的事,说不得我真要找你牵线搭桥。” 薛绥略略欠身,“愿为效劳。” 李桓没有再说什么,依他的想法,薛绥或许是认识一些守尸人的门徒,但离那个厉害的“诏使”大概还有不小的距离,够不上那人。如今就找她问及,反而让她得意,不如待她入府,再来细细盘问。 是的。 他也没有察觉,从起初极力反对薛六入府到今日,他对这个弃养在旧陵沼的六姑娘,有了几分兴致。当然,不是男女之情。 薛月沉看到薛绥过来,瞥一眼李桓,果然问及谈话。 薛绥把方才的话,重复一遍,薛月沉没有怀疑。 “二妹妹着实可怜,铭哥儿身子不好,那姚二姑爷待她也不亲厚。这些便罢了,我听人说,姚二姑爷如今起不得床,不就是个废人了,往后还得她来照料。厄运专挑苦命人,二妹妹这命,真是无从说起……” 说罢,她又似随口般问起。 “听说二姑爷是被猫抓后失足的,王爷怎会关心此事?” 薛绥头也没抬,轻描淡写地道:“那姚二姑爷和尤太常家的三爷,原来便是挚友,常在一起吃喝玩乐,二人接连出事,想必王爷把两桩案子,想到了一处,这才来了解详情……” “莫非王爷怀疑二妹?” “那倒是没有,只是盘查姚二姑爷的为人吧。” “唉!”薛月沉叹息,“自从陛下旨令王爷督办京兆事务,便没有一日安生,诸事繁杂,累得心力交瘁不说,还在朝堂上到处树敌,真是吃力不讨好……” 薛绥望着她笑,“天将降大任于斯人。” 多少人想要吃这个苦头,还没有机会呢。 皇帝可有五个皇子,除了太子,再没有比端王更尊贵的了。 二人相视,薛月沉的笑容便格外明朗了一些。 “你我姐妹,齐心协力,往后同享荣华。” 薛绥但笑不语。 薛月沉还在耳边说些什么,在风声里渐渐模糊。 从园子里出来,一路到客堂,李桓便与他们别过,被侍者引去了男宾席位。 一路上,他没有再多看薛绥一眼,也没有旁的话说。 - 三朝回门是一桩热闹的喜事,只是今日格外不同。 人都齐了,气氛却始终古怪尴尬。 女眷们都不太愿意和薛月盈多说什么,只有九姑娘拉着她到老太太面前,问一些在靖远侯府里的情况,就如例行公事一般。 几天过去,薛月盈的情绪还没有稳定,尽管上着厚厚的脂粉,可脸色仍然是肉眼可见的憔悴。 当着众姐妹的面,薛月盈不好意思诉苦,只说婆家待她好,夫君待她也好,又把带回来给长辈和弟兄姐妹的礼物一件件派发下去,送到后面,独独不见大夫人。 崔老太太道:“你母亲身子不好,在清阑院里躺着呢。” 薛月盈略微尴尬,“我该亲自去给母亲问安。” 顾介被薛览请去书房谈事了,薛月盈便领着丫头去见傅氏。 清阑院里,傅氏病恹恹躺在床上,对她爱答不理。 薛月盈跪坐在榻边,握住傅氏的手,突然便悲从中来。 “母亲,你我两个,想来都被那薛六算计了。” 傅氏平躺着,抬抬眼皮,没有吭声,刘嬷嬷赶紧上前将她扶起,靠坐在床头。 等薛月盈期期艾艾泣哭一回,她方才发出一声冷笑。 “你当初不是信誓旦旦,说有平乐公主和顾郎可以依靠,用不着我这个娘家主母了吗?这才几天啦,回门便来示弱。这可不像我养出来的姑娘,如此让人瞧不起。” 薛月盈摇摇头,泪水涟涟,“是女儿不知轻重,误会了母亲的好意。” 傅氏冷眼看她,又是冷笑。 “罢了。你别跪着,起来说话吧。让人瞧见,又说我刻薄庶女。” 经了几次打击,傅氏的身子明显比以前看着虚软,近些日子,一直吃着汤药。但也不是说下床的力气都没有,她就是知道薛月盈回门,故意不给她脸面,这才称病不起,懒得招待的。 薛月盈在婆家受够磋磨,回门当天,娘家人又给她脸色看,心内苦不堪言,还不得不强颜欢笑来哄傅氏。 “母亲,女儿当真知错了,悔不该与母亲生分,让人看了笑话……” 傅氏扬了扬眉,阴阳怪气地酸她。 “往日我待你如何,你心里有数。你倒是好女儿,把我一卖再卖,我这个清阑院,都成老爷的禁地了。眼看我们夫妻离心,你这时来哭,又有何用?原本我为你打算好的,不说出人头地,将来日子也不难过。是你一再误事,怪得了谁……” 薛月盈哭得双肩抽动,泣不成声。 “是女儿年轻不懂事,辜负母亲心意。眼下还想请母亲出面,替女儿周全。那侯府的婆母,至今不喝女儿的媳妇茶,我是顾郎明媒正娶的妻子,竟是比妾室不如……” 傅氏这才明白,是想让她出面去说和。 她笑了,“你有更好的倚仗,何必要娘家出面?三月初二,谢皇后在御苑办春日赏花宴,你跟着平乐公主一道去,你那个婆母,还能不给平乐公主脸面?” 薛月盈迟疑一下。 她没敢说平乐公主跟她翻了脸的事,只道:“听说春日花宴是要为太子选妃,靖远侯府,也要带两个未出阁的姑娘去赴宴,我一个庶子嫡妻,只怕不够脸面去的……” 傅氏瞥她一眼,没有吱声。 这种盛会,有想法的人,自然会去。 但薛府就算有待嫁的姑娘,也不会嫁入东宫。 世人都知道,薛府和端王府同气连枝,跟东宫串不到一根绳上。 两人各怀鬼胎说了一会儿话,薛月盈总算把傅氏从“病床”上拉起来。 有主母撑场面,她这个回门宴才不会那么难看。 然而,她二人刚回到正堂,就看见薛绥和薛月沉有说有笑地并肩进来,关系亲厚得好似亲姐妹一般,笑容就僵硬了。 二人对视一眼,脸阴沉下来。 薛绥今日的心情却似乎格外的好。 她就像看不出薛月盈眼里的怨恨,温声笑问: “四姑娘气色不太好,是怀着身子辛苦,还是在侯府水土不服?瞧瞧,这才几日,下巴都尖了,眼睛也凹下去了,可怜见的。” 薛月沉笑了笑,并不言语,坐下与傅氏说话。 傅氏不冷不热看她一眼,脸上病气未散,“你如今想起你娘老子来了。” 薛月沉心知她的不悦,连忙奉茶宽慰,说些尽孝的话。 “六妹妹。”薛月盈无人理会,黑着脸走近薛绥。 两个人眼对眼,互相审视,薛月盈不再强装笑容,恨不得把这些日子受的委屈,全都抛到薛绥的脸上。 “自打你回府,便一直针对我。这些事,全是你的阴谋,对不对?” 阴谋? 说得过分了,但她还不算傻。 薛绥微微勾唇,望着她柔和的笑。 “你肚子里的种,又不是我的,我如何害你?嗯?” “你!”薛月盈看到傅氏拿眼望过来,又敛住表情,勉强挤出一丝笑意,眼神如刀子般在薛绥身上划过,“六妹妹不要得意,往后日子还长,我们且走且看……” 薛绥轻笑一声,“静候。” 她转身就走,姿态高傲得好似她才是这府里的主子一般,薛月盈突然便气涌上心,脑子一热,便去找傅氏告状。 “母亲,你看六妹妹,对我这个姐姐,全无恭敬……” 为了配合委屈,她愣生生挤出一串泪来。 三夫人钱氏正在喂小十姑娘吃糕点,闻声将盘子一磕,发出重重的声响。 “大嫂,出嫁的姑娘在娘家来哭,是要坏风水的呀,是嫌府里的事情还不够丢人吗?真是晦气!也就是大嫂菩萨心肠,容得下这种人,换了我,早就拿扫帚赶出去了……” 傅氏气得喉头发鲠,偏又拿不住她的错处。 “三弟妹,今日是四姐儿回门。” “回门如何?回门便可以破坏娘家的风水吗?你孩子是大了,我孩子还小,可经受不得这等污秽……” 最后三夫人借题发挥闹了一场,在老太太那里又是委屈又是诉苦,说有碍薛三老爷的前程,有碍家里孩子的成长,于是老太太不得不虎下脸来,训示薛月盈。 “好端端的吉日,都让你哭丧了。要哭回你婆家哭去。” 薛月盈硬生生憋住眼泪,咬住下唇,本就气苦,出门去洗把脸,却看到顾介灰溜溜从那头过来,看到她,跟老鼠见了猫似的…… 她心里一窒,暗叫不好。 “站住!” 顾介捂着脸,侧身子不看她。 薛月盈问顾介的长随马二,“五爷这是怎么了?” 马二垂着头看脚尖,不敢掺和爷们的事。 薛月盈以为顾介干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亏心事,走过去当众拉开他捂脸的手,发现脸上是红赤赤的手指印。 她红着眼睛厉声问:“谁干的?是谁打你?” 顾介没有吭声。 马二低低道:“薛六姑娘。” 薛六。 居然是薛六? 薛六凭什么打她的夫君? 薛月盈快要气疯了。 “好个薛六,她连姑爷都敢打,简直反天了。我去找父亲评评理……” 薛庆治从前宠着她,在府里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眼下就算嫁出去了,她不信父亲就不为她撑腰。 薛六打姐夫,怎么都说不过理去…… 然而她要转身,却被顾介一把拉住。 “盈儿,算了。是我们理亏……” 薛月盈一听便急,“理亏什么了我们?亏她什么了?” 顾介道:“我毁婚另娶,她有怨恨也是应当……” “凭什么?”薛月盈急红了眼,“没下婚书,几句口头言语,你与她那叫哪门子的婚约,薛六仗着春夫人喜爱,把手伸到侯府给我使绊子便罢了,居然连你都敢打,今日我非得找父亲讨要一个说法……” 她气急败坏,滔天的怨气都涌上心来。 然而,顾介已经够丢人了,不想再把事情闹大。 他拉不住,劝不住,见薛月盈还在发狠,终是气急眼了。 “够了!” “我说够了!” 顾介瞪着一双眼睛看着她。 “你还要丢人现眼到几时?” “你嫌我丢人现眼?”薛月盈指着自己的脸,不可置信地看着以前温柔体贴的郎君,用那样的目光看着自己,毫无怜爱,只有烦躁与不耐。 长久被宠爱的人,受不得这般转变。 “顾郎,你是不是受了那薛六的勾引,变心了……” 顾介长吸一口气,看到屋子里不时有人出来张望,再不想多停留一刻,更不想众目睽睽下被人盯住像猴一样任人笑话。 “你爱怎么想便怎么想吧,我还有事,先回府去。你在娘家闹够了,要回来便差人来说一声,我派人来接。” 不等声音落下,他甩袖便走。 薛月盈几乎要站立不稳,一只手扶着小腹,一只手堪堪抓住巧儿的胳膊,这才站稳。 “他为何要这般对我……” “为何薛六回来,所有人都变了?” “每个人都针对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呜!” 她蹲在门边压着哭声,泪流满面。 一群人从屋里出来,听说是新姑爷甩了四姑娘脸子,不等吃饭就走了,都觉得稀奇,又不敢上前多问,只默默看着,小声议论。 薛月盈更觉孤立无援,好像全天下人都在与她作对,都在看她笑话。 而这一切都因薛六回来才改变的…… 这个灾星。 她该死。 当年就该死的人。 为什么要回来? 第53章 六姑娘好 薛庆治为端王单独置了一桌酒席,与薛府其他人隔离开来。 饭后,二人便到内室说话。 刚坐下,薛览便掀帘而入。 “父亲,你不可就这般饶恕薛六……” 他方才饭都没有吃,回到屋里,敷了些妻子徐氏的脂粉,仍是没能压住脸上那通红的手印,越想越气不过,便找上来想让父亲做主。 冷不丁看到端王在座,一时语塞。 薛庆治暗地里瞪他一眼,目光落在李桓身上。 “为此家宅小事闹到堂上,丢不丢人?还不快见过殿下?” 薛览低下头去,拱手拜礼。 “薛览见过殿下,见过父亲……” 薛庆治见李桓面色平静,一语不发,语调更是严厉。 “二十出头的人,毛毛躁躁,不分轻重,跟一个姑娘家计较,既无兄长风范,又失君子气度,全无体统!还不退下去!” 薛览想到在薛六那里吃的亏,原想借机寻她晦气,可父亲动怒,端王又全然不爱搭理的样子,他到底不敢再多说什么,灰溜溜地告辞下去了。 薛庆治尴尬地看着李桓。 “小儿无状,让殿下见笑了。” 李桓端起茶盏,轻抿一口,只当没有听见一般。 “去年多地突发洪涝,西诏又有异动,南疆频频告急,陛下日夜忧心国事,为筹措赈灾粮款熬白了头,身子骨更是大不如前了。好不容易年关过去,眼看万象更新,社稷安稳,尚书要谨言慎行,勿要再因些琐事,让陛下伤神费心。” 薛庆治连连称是。 “下官定会恪尽职守,勤勉务实。” 他嘴上说得恳切,心底猜度端王话里的用意,不免惶惶。 不料李桓轻笑:“尚书府财力雄厚,府上四姑娘的一张嫁妆单子,可是引来了上京多少高门世家艳羡。” 薛庆治额头隐隐浮汗,“实不相瞒,下官平日里忙于公务,并无经商敛财之能,家中杂事也多由内人打理,自父亲去后,光景倒是一年不如一年了。” 在皇子面前哭穷,是正理。 但薛庆治说得句句是真,并不违心。 “那嫁妆看着丰厚,大多来自平乐公主的赏赐。说起来,下官尚未寻得机会,上表感念公主慈德。” 李桓看着他,“平乐也是尚书看着长大的,你不了解她性子?” 薛庆治心里咯噔一下,冷汗窜上脊背。 平乐公主为人如何,他不好置评。但有一点,公主从小养尊处优,受尽万千宠爱。在公主眼里,看得上眼的人没有几个,虽说她与四姐儿打小相熟,又有女人社每月两次的雅集相会,常在一起玩耍。可要说那么多的财物,全是平乐赏下来的,也着实不合常理。 他当即汗颜。 当日老母亲询问时,就该重视起来。 也是心存侥幸,有贪财之念。 他拱手低头,“是下官疏忽了,待我回头寻那孽女,好生查问一番。” 李桓望一眼窗外,“尚书这座宅院足有七进吧?得值不少银钱。” 端王年岁不大,但心机深沉,说话留半句。 薛庆治一时弄不清他为何说这个。 “还请王爷明示。“ 李桓道:“户部在查金部司的烂账,陈年旧账也都翻了出来,贵府四姑爷这次风头太盛,招人眼。御史台上了扎子,陛下一定会按惯例彻查。到时候查出点什么,这个窟窿,不知要多少银钱来填。” 其实库银亏账,上上下下心里都有一杆秤。 硕鼠硕鼠,无食我黍。没有完全干净的手,只看拿多拿少,明拿暗拿,拿得稳是不稳,是吃独食还是分食,这也不止是户部,换到刑部,也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水账…… 户部里的烂事,原与薛庆治无关。 可那一张引发血案的嫁妆单子,出自薛府的四姑娘。 他心下大骇,起身对着李桓作揖。 “下官为人如何,殿下最是清楚,为官多年,不说十全十美,也称得上清清白白呀。” 清清白白的人家,一个庶女出嫁,拿不出那些嫁妆。 李桓也不挑明,只道:“清查账目,年年为之。事情可大可小,端看要如何查办下去。眼下有东宫盯着,户部便不好糊弄。这一网下去,不知多少人要跟着遭殃。” 这么一说,薛庆治心下便有数了。 事情是他家嫁女搞出来的,这一网查出多少人,他薛家就要得罪多少人了…… 不说旁人,户部那几位,眼下只怕在家里咬牙切齿地骂他呢。 世家官宦,关系千丝万缕连在一起。 人在朝堂更是如履薄冰。 要有什么事,只有端王可以护住薛家了。 薛庆治知道到了表忠的时候。 他双眼含泪,快步走到李桓面前,神情仓皇地双膝跪下。 “王爷……” 他拱手抬眼,一副忠臣赤子之心。 “下官一心奉公,从无半分僭越,天地可鉴,这些年对王爷更是忠心耿耿,誓无二心。” 李桓垂目看他片刻,黑眸里的凛冽渐渐散去,露出温和的笑容。 “岳丈快快请起。我虽是皇子,亦当奉行祖宗法度,人伦之本。您是长辈,如何能跪我?” 他亲手将薛庆治扶起来。 不等薛庆治感恩戴德再客套一番,便将一只手,重重压在他的肩上。 “府上六姑娘倒是聪慧伶俐,颇有几分胆识。她自小被弃养旧陵沼,想是受了不少苦楚才能活出命来。岳丈当对她多多关照才是……” 薛庆治眉梢一动,心下恨意顿生。 果然是那个不消停的东西,惹恼端王。 “殿下若不肯要这个狗东西侍寝,此事交给下官来办,自有法子不让她入府,污了殿下的眼睛……” 李桓眼风微动,笑了笑。 “六姑娘很好,岳丈好生照料。” 薛庆治脑子里嗡的一声,有短暂的空白。 这话怎么有点听不懂? - 薛月盈和薛月沉都是在黄昏时分离府的。 李桓骑马在前,薛月沉独坐马车。而那头顾介没有再回来接薛月盈,是大夫人安排的马车,送她回府。 一大家子送到门口。 不知是不是想到那个水深火热的靖远侯府,薛月盈脸上依依不舍,尤其对着薛庆治的时候,又流了好一会儿眼泪,双眼肿成了桃子。 薛庆治今日心不在焉,连声催促她快些上车,别误了时辰,让婆家不喜。 这一刻薛月盈才明白,什么叫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父亲……” 她喉头哽咽,频频回头。 “母亲!” 薛庆治叹息,摆手。 傅氏冷笑,一概不出声。 其他人俱是沉默。 巧儿哄慰着她,上了马车。 薛绥同其他薛府姐妹,站在府门,默默目送,看着那两辆马车一左一右,徐徐朝两个方向离去。 却无人注意,薛府围墙外那棵郁郁葱葱的老槐树,遮住的飞檐碧瓦上,躺着的两个东宫探子,累得腰都快要折了。 “快禀报殿下,就说端王陪王妃省亲,消夜方回。” - 三朝回门后,天气更是暖和起来。 打发了薛四姑娘,府里便开始张罗其他姑娘的婚事。 因为端王不喜,薛府不准备把薛绥的事办得太过铺张,该有的嫁妆都准备好了,也不必像嫁四姑娘那样隆重,更无那些繁杂的章程,甚至嫁衣都不用准备,也是省事的。 但薛庆治听了端王那些话,心下惴惴,不好再草草了事。 端王府不比寻常人家,嫁去也是孺人的位分,酒席不仅要置办,还得热热闹闹,才不会拂了端王的脸面。 他转弯抹角一提,傅氏当即垮下脸。 当着老太太的面,冷嘲热讽。 “老爷是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这府里一大家子,上上下下这么多人,吃的,穿的,用的,哪一样不要钱?刚张罗完四姑娘,账上还有几个钱啦?这又要大肆操办,剩下的人,还活不活了?” “六姑娘再大办一场,轮到八姑娘,九姑娘,又该要如何张罗?再说了,老爷也不看看,那六姑娘横挑鼻子竖挑眼,她领老爷这份心意吗?” 薛庆治道:“她领不领心意,我都是她亲爹。一笔写不出两个薛字,她姓薛,承的便是薛府的门楣,丢也是丢薛家的人。” “薛家丢的人还少吗?还在乎这点小事?” 傅氏反唇相讥,寸步不让。 夫妻二人近来势同水火,崔老太太听着脑袋胀痛。 “头发长见识短的东西,你嫌管家劳心费神,那便把账簿交出来,让老三媳妇来张罗。我看她上次庆功宴办得就很周全妥帖,宾客个个都夸席面好,没失了薛家的体面。” 傅氏一听,这是要夺她的权呀,又一声冷笑。 “算来算去,就我是外人,里外不是人。” 她赌气般坐下,帕子在手中一绞,抬起头道: “先不提这一茬。我今日过来,是找老太太和老爷拿个主意,眼下八姑娘的婚事,有两家,一是郑国公府二房家的四郎郭照轩。二房老爷是太仆寺丞郭睿,郭四郎模样周正,是二房的老小,很得宠爱。” “另一个是广文馆博士赵瀚文家里的长子,赵鸿,这个儿郎才气不凡,在上京有贤名,模样也生得清俊,只是门第稍低了一些,但在国子学里颇受先生夸赞,说是有望来年春闱高中,仗着父亲那么多门生,前程是不愁的。” “我挑来挑去,也就这两家的子弟入得眼。论身世人品,都是咱们家八姑娘高攀了。要定就得早定,不然好儿郎让别家抢走,没的说我这个做主母的不顶用,亏待庶女……” 她特地在这个节骨眼上,拿这事来说。 但崔老太太却是认真听进去的。 “广文馆博士赵瀚文,清流之家,名声好,又是长子娶妻,这个很不错。郑国公府门第高,却齐大非偶。八姑娘性子急躁冒失,平日行事欠些考量,怕是应付不来里头的弯弯绕绕。” 傅氏唇角撇了撇,看一眼薛庆治。 嘴上不说,彼此都明白。 姑娘儿郎说亲事,无不是为家族考虑。 广文馆博士职务虽不高,但素有清名和威望,得天下读书人敬重,又不会卷入朝堂争端,不像郑国公府里,势力错综复杂。 姻亲是把双刃剑,进退都有刺。 八姑娘那性子,安稳度日才是好的,这个祖母算是尽心。 傅氏便道:“我也是这样打算的,可女大不由人。八姑娘上次在普济寺里,跟那郑国公座的四公子郭照轩有过一面之缘,自己便相中了,要不然,郭家也不能上门来提这个亲……” “胡闹。”崔老太太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姑娘家的婚事,自己做主的?” 傅氏语气带笑,“要是我肚子里掉下来的肉,搓圆捏扁,媳妇自是能做主,可八姑娘不是。有前车之鉴摆着,我还是少插手得好,全凭老太太和老爷做主。” 崔老太太听她句句夹枪带刺,气得胸口起伏,半响说不出话来。 又是不欢而散。 第54章 谋心 薛府发生的这些事情,仿若瓦片入水,没在薛绥心间激起太多涟漪。 她第二日去寿安院请安,便向老太太禀报,说是托人寻了一个江湖郎中,专治憨痴顽愚,想带铭哥儿去看一看。 老太太听了欣喜。 说到底,铭哥儿是自家亲外曾孙,死马权当活马医,总归是个法子。 “去吧,去瞧瞧,还有上回为你三叔请魂的巫师,若得机缘,我想请他来,问一问八姑娘的姻缘……” 薛绥嘴角噙着一抹笑,轻声应道:“这可不巧了吗?巫者,亦是医者,我今日要去寻的郎中,便是这位巫医。他会请魂看相,也精通岐黄,恰好能来给祖母瞧一瞧,那头痛的毛病……” 人上了年纪,就爱信这些神神道道、玄之又玄的东西。 老太太被她三言两语哄得眉开眼笑。 薛绥这才带着两个丫头,牵着铭哥儿出门。 - 她没有去上京城里的医馆,而是顺着曲径通幽的小巷出来,一直走到临河下。 河边静静坐落着一处小院,分外静谧。 常言道,门前不栽桑,门后不栽柳。可这儿倒好,门外一排桑树正冒新芽,嫩绿嫩绿的,煞是喜人。再望向临河的后院,垂柳依依,随风轻摆,仿若女子的发丝般柔顺地垂到屋瓦。 天枢正在此处等她。 静室里,他正襟盘坐,面前横着一张木桌,上面置着几本医书,一屋药香。 看到薛绥进来,脸上仍是波澜不惊,略略抬手。 “坐。” 薛绥和铭哥儿坐在他对面,隔桌相望。 天枢给铭哥儿把了脉,又看了舌苔,问了病史,便道:“如今来治,是有些迟了,要在早年发病时,尚且有救。” 薛绥心里一沉。 “这么说,是没法医治了?” 天枢道:“看机缘吧。毒入肺内,时日太久,早已深入膏肓,心智被蚀蒙昧,怕是药石无力。待我开几帖祛毒化瘀的汤药,护住心窍,涤荡肺腑积郁之毒,再施针疏通气血,看能否唤回些许清明……” 说罢微微一顿。 “药程艰难,还需看孩子自身造化…” 薛绥道:“果然如此。” 可怜了这么小的孩子。 她虽不知是姚府哪个下的手,但姚围那个寡嫂也替姚围生下了一个儿子,嫂子的儿子还是长房嫡子,只要薛月楼的孩子是一个痴傻不中用的,将来姚府的家业,岂不全由她的儿子来承继? 谁得利谁最有下手的可能。 好狠的心。 只不知姚围可有察觉,又或是故意纵容…… 室内安静片刻,天枢写好方子,交到薛绥的手上。 “这两日,上京的流言蜚语,甚嚣尘上,京兆府的衙役四处搜捕追查,快把大街小巷的坊丁百姓家里都翻过来了,不少当日哄抢的财物,又被收缴回去,还有人因此挨了板子……” 薛绥问:“甘心吗?” 天枢道:“世人皆为利,如何甘心?” 薛绥道:“那便可以走下一步了。” 她默默将一袋银钱放在桌上。 精巧别致,沉甸甸的钱袋。 就像一个普通人,请北斗七门做事那般。 “民众上书请愿,敲登闻鼓,当街告御状,要求释放那些因捡到嫁妆而受到牢狱之灾的坊丁百姓,彻查那一张嫁妆单子背后,可有贪腐势力搜刮民脂民膏……最好,引发一次大的震荡,再趁机揭露平乐公主,圈地占田的事情,把罪证都准备充分,端看崇昭帝,查是不查……” 天枢目光落在她身上。 薛绥微微一笑,又把崔老太太托办的事,告诉他。 “正好我也不便时常出府,不如就请师兄入府来见我,替铭哥儿针灸,顺便安抚一下老太太,借一借她的力……” 顿了顿,她道:“到时候老太太会问师兄,薛家八姑娘的婚事。” 天枢问:“如何?” 薛绥在黄纸上默默写下一句话。 “师兄可问八姑娘一个问题,若她答是,便说,郑国公家门第高,两个小儿女郎情妾意的,劝老太太该成全,就成全。” “若她答否呢?” 薛绥沉默一下,道:“那师兄便告诉她,赵家清流正派,赵鸿饱读诗书,将来前途无量,是八姑娘天赐良配。” 薛月满年岁尚小,当年并没有对她动过手。 如今回府相见,她也只是嘴皮子贱了一些,但罪不至此。 旁人不知郭家底细,薛绥的“阎王生死薄”上,可记得清清楚楚。 那个郭照轩是郭照怀的庶弟,打小便跟这个哥哥一道混,品行不端,常在青楼赌坊里厮混,这种人早晚要出事的。 而赵家书香门第,老爷子素有贤名,门下多志士。 这是薛月满躲过这一场恩怨仇恨的洪流,唯一的机会。 端看她的心善是不善,如何选择。 天枢看着她,突然道:“平安,我为你测个字吧。” 薛绥闻声愣了一下,笑着在纸上写下“安”字。 “平安的安。” 天枢看着那字,目光复杂莫测。 “平安不安。安字上头一个宀,孤危之象。你所谋之事,恐有变数,须防小人暗害,尤其要留意女子作祟。” 薛绥问:“何以见得?” 天枢指着那个安字,说道:“你瞧,这‘宀’看似有屋宇笼罩,可以栖身,但就谋事而言,这是一片乌云盖顶的天,坚不可摧。你欲破局,必会触动多方利益,捅破这片天,何其艰难?再有,下半部一个女字,便是暗藏的危机。要小心女子从中作梗,坏你大事……” 薛绥寂然无语。 片刻,才默默松一口气。 “我会的,师兄。” 又低低笑一声,目光露出几分狡黠。 “我看这一个‘安’字,恰是说,该由女子来捅破这一片天。” 天枢眼睛微眯,“平安,道阻且长。” 薛绥笑:“师兄,无惧无畏。” - 从临河的小院出来,薛绥牵着铭哥儿,带着奶娘和几个丫头顺着河堤往家走。 今日出来,她报备过的,是带铭哥儿去看病,因此,并不着急回去。 河堤上,一个妇人端着木盆顺着台阶,在春水里浣衣。 河水潺潺而下,那妇人用棒槌捶打几下衣裳,又抬袖子擦一下眼泪。 如意是个热心肠,看一眼便喊。 “这位大娘子,是有什么伤心事吗?” 那妇人抬起头来,看着几个姑娘并孩子朝自己走来,眼泪便落了下来。 “好心姑娘,我近日家中遭难,惴惴不安。夫君那日在街上捡了靖远侯府新妇的一个首饰,说是什么金镶玉器,公主所赐,官府追查下来,我们便上交了东西,不料竟以盗窃之名将我夫君抓走,挨了一顿板子,吐了血……我公婆一气之下,卧床不起,家中尚有两个不足三岁的小儿,这日子不知如何过了……” 如意看了薛绥一眼,又看小昭。 小昭面无表情地掏出银钱袋子,上前塞到她手上。 “大娘子,这里有点钱,你拿着抓药。” 那妇人冰冷的手,一个哆嗦,“这怎么行?” 小昭道:“这有什么不行的?拿着!你且放心,这天底下,总有个说理的地方,大娘子你也别太着急,会有一个说法的……” 那妇人说着便要给他们跪下,千恩万谢。 一路上,小昭有些闷闷不乐。 薛绥知道她在想什么,也不多说。 回到梨香院,她便让人张罗了一桌饭菜,又把捡回来的药煎熬好,让奶娘哄着铭哥儿服下,这才单独唤来小昭。 “你是不是觉得我眼下,做事不干脆,太过麻烦,还影响那么多人,不如一杀了之?” 小昭看着她僵立片刻,方才慢慢低头。 “我知姑娘做的,都有姑娘的道理。” 薛绥语气淡然地笑。 “可你仍是想不通,心下难受。” 小昭垂下的头颅点一点,很乖巧的样子。 “那是。要我说,就不该这么麻烦,该杀的杀,该宰的宰,杀到一个不留,看他们还如何欺压百姓,胡作非为。” 薛绥眼波轻动,看着小昭赤诚清澈的目光,微微一笑。 翻开历史,有多少人说过,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乃至揭竿而起为民请愿,要匡扶世道,普惠苍生? 可惜—— 霸业铸就万骨枯,漫漫征途几人成? 即使成了,又如何保有初心? 薛绥示意她坐下来。 小昭高兴地贴在她身边坐下,仰起头,满是敬重。 薛绥问:“在你心里,我是好人吗?” 小昭一愣,点头,“姑娘是好人。” 薛绥笑了一下,“我不是好人。不会心慈手软。” 说罢她抬手,在小昭的脑袋上轻轻揉了两下,眼里的笑意慢慢散开,仿若凝结成了一团坚冰。 “杀掉一个张三,还会来一个李四,并不能解决根本的问题。有时候我们迂回周旋,并非怯懦,只是不得已。若其间为更多的人谋一份福泽,累及了无辜,是有遗憾。但从长远来看,只要结果是好的,路便是对的。大道坦途,自在脚下。” 小昭想半天,很有些沮丧。 “姑娘想借这件事,扳倒平乐公主。可这太难了。” 人分贵贱,三六九等,阶层分明,壁垒森严。无权无势,想要撬动这坚如磐石的壁垒,去撼动那些高坐云端之人,何其艰难? 薛绥一笑:“这件事扳不倒她,但可以分化她,再顺手铲除几只蛀虫,也算是为民除害……” 小昭眼睛亮开,扶着她胳膊便起身。 “姑娘,你真了不起。” 薛绥轻轻一笑,面容清淡温和,整个人好似沐浴在暖阳里。 远处,黄昏里郁郁的春光中,一个探子潜伏在树后,侧目对另一个道: “去禀报殿下,薛六姑娘出府,带孩子求医,一个时辰后回府,并无异样。” 那桑树林的院子,住的是一户姓柳的人家。 世代都是赤脚郎中,做不得假。 第55章 出事 薛绥办妥这件事,对府里为她准备婚事,毫不关心,日日在梨香院里练字,或是陪雪姬气定神闲地坐上一会儿。 雪姬近来身子骨养好了许多,头发却白得更厉害了。 她时常盯着薛绥,一瞧好半晌,好似瞧不够似的,也不说话。 很多时候,娘俩常常相对无言。 这日正当晌午,薛绥陪着雪姬在洒满阳光的墙角看那一株今春刚种下的矮牵牛,寿安院便派人来通传。 “春夫人来访,老夫人让六姑娘过去……” 傅氏这阵子总是称病,府里的大小事情,常要崔老太太亲自出面,崔老太太便叫了三夫人钱氏过来相陪,薛绥更衣过去的时候,春夫人正跟钱氏有说有笑,看表情倒是猜不出来意。 故人久别重逢,薛绥在门外稍站片刻,才含笑进门,给众人行礼。 “祖母。” “春姨。” “三婶。” 老太太慈爱地朝她招手,示意她身边来坐,钱氏看到她也是笑容满面,嘘寒问暖。 春夫人冷眼旁观着,六姑娘这次回来,比十年前在府里的日子好过了许多,心下稍稍好受一些。 “十年不见,六姑娘变得都有些不敢相认了。” 薛绥瞧出她对自己是真心喜爱,也露出一个笑容。 “春姨身子可好些?早该过府来看你,又怕给你添麻烦。” 春夫人笑叹,揉了揉膝盖,“老毛病了,不妨事。我今日来是想看看雪姬,同六姑娘说说话……” 她都这么说了,老太太和钱氏自然要给这个面子,笑着让薛绥将人请去梨香院。 薛绥从善如流,领着春夫人和几个丫头往梨香院去。 春夫人和雪姬当年在留香阁,都是颇有名气的花娘,但算不得十分要好的姐妹,只是春夫人对雪姬颇有些感同身受的怜惜罢了。 所以很显然,她并不是专程来看雪姬的,一路上,肉眼可见的心事重重。 薛绥猜到她到薛府是有别的事情,也不多问,坐下来便让人斟茶倒水,热络的招呼,又唤人去叫雪姬出来见客。 春夫人看她张罗,一张小脸白皙粉嫩,透着淡淡的红晕,宛如春日里盛开的桃花,眉眼间尽是矜贵自信,不由心生感慨,握住薛绥的手,久久不肯松开,一脸怅惘。 “六丫头,你跟春姨说,可怨五郎?” 薛绥看着她,一时不知该如何说起。 她的怨,不是春姨以为的怨。 恨也不是同一种恨。 但对着春姨,说倒也说不出太绝情的话。 于是道:“都是过去的事情,不必再提了。” 春夫人与她相视一笑,忽地叹息。 “今日春姨来瞧瞧你,也顺便瞧瞧你娘,下次再相见就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薛绥心下微微一惊,但也不表露,只笑着问她:“春姨说的什么话?下次不用你来瞧我,我亲自去府上找你……” 春夫人眉头紧蹙,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苦笑。 “五郎这次怕是要惹上大祸了,侯府指不定都得受他连累,我这个当娘的没有管束好儿子,哪里还有脸留在侯府……” 薛绥心下一恻,佯作不知。 “还是嫁妆那件事吗?春姨也要想开些,流言早晚会过去……” 春夫人摇头,“是嫁妆的事,但也不全然是嫁妆的事。这事说来你也不明白,不提也罢,总归,今日来瞧瞧你们娘俩,看你们过得好,便算了结了我一个心愿……” 她语气很是颓丧。 薛绥猜测是顾介贪墨库银的事情,有了进展…… “春姨,你想开些。”薛绥握住她的手,“天大的事,也没有你的身子重要,不是还有侯爷吗?事情总能过去的……” 春夫人手指用力回握,望着她苦笑。 “要是五郎肯听话,相中的人是你,多好……” 薛绥抿紧唇角,微微地笑,没有回答。 雪姬这时牵着铭哥儿出来,有小孩子陪伴,她脸上笑容添了许多,春夫人看着她如今模样,不免感慨。 “阿雪,你生了个好女儿呀,乖巧懂事,往后日子也有盼头。不若我,生下个混账儿子,有福也享不得,熬苦爹娘……” 雪姬全然不知她的愁苦,也只是宽慰几句。 春夫人坐了约莫盏茶的工夫,便起身告辞了。 离开的时候,薛绥看出她腿脚不便,内心不免叹息。 顾介何德何能有这样的母亲…… - 两天后,薛府便收到了消息。 金部司查出巨额空账,漏洞竟有数百万两之多…… 顾介当天夜里就被押入了刑部大牢。 这么巨额的数字,当然不是他一人所为。 可谁让他是出头鸟呢?头一个便拿他开刀。 靖远侯府得到消息两眼一黑,不得不变卖家当,四处借钱,以填补亏空,减轻顾介的罪行。当然,户部那些吃了的、拿了的,私下里也在纷纷筹措银钱往外吐…… 这时,崔老太太才明白那天春夫人带着厚礼登门,说了好半晌,却没有出口的话。 那天,想必她是想找身为刑部尚书的亲家,为儿子说说情,或者想法子通融…… 可最后也不知为什么,只去梨香院看了看薛绥母女便离开了,没好意思开口。 她哪会料到,顾介会捅下那么大的篓子? 崔老太太气得差点昏过去,让人把薛月盈叫回府来。 薛月盈刚到府上,老太太的面都没见上,便被两个嬷嬷叫去祠堂罚跪,薛庆治亲自来寿安院求情都不管用。 老太太倚在榻上,接过帕子拭了拭眼角,指着他便是一阵数落。 “你还护着她,再护下去薛家就要败落了!” 薛庆治也是焦头烂额。 “这事蹊跷,一张嫁妆单子,怎么就闹出这么大的事来?” 他始终觉得不同寻常。 “这中间定有人捣鬼。” 老太太气恨地看着他,不由得提高了声音。 “便是有人捣鬼,那也得有鬼才行。要不是你那个心肝宝贝四丫头,贪得无厌,行事张扬,又哪里会惹出这等大祸……” “那是四姑爷做的,与四丫头也没有相干?” “你还在这儿护短呢?自己闺女什么德行,你不知情吗?就四姑爷那点胆量,要不是四丫头撺掇,他敢去沾染金部司库银?从前你心眼偏,怜惜她从小没了娘,多给她几分体面,我一个吃闲饭的老婆子,也懒得多管。可你倒好,纵得她无法无天,这是要把薛家往死里祸害啊……” “母亲教训得是。” 薛庆治一脸惭愧地告饶,沉默片刻,又叹息一声。 “儿子回府前,刚见过靖远侯……” 老太太坐起来,缓了口气,“如何说的?” 薛庆治道:“他来找儿子想个法子,可眼下这桩案子,我和端王爷都得避嫌,插不了手。儿子劝他先想法子,把亏空的银钱补上。靖远侯有战功,祖上世代忠良,在陛下那里也能讨个恩典,保住四姑爷的性命不成问题,只是往后再想入朝为官,怕是不能了……” 老太太道:“这便不算什么,他敢惹下这等滔天大祸,也是咎由自取、自作自受。我担心的是,此事对你,对老三,可有什么影响?” 薛庆治撸一把头发,“陛下圣明,不是不明事理的人。母亲不用忧心,儿子应付得来。眼下事情只是内部在查,户部里那些大人们,私下里都在卖田卖铺筹措银钱,看陛下的意思,只要补足赃款,事情便算了结……” 皇帝恨不恨贪腐无人知道。 但皇帝对下头的事,其实一清二楚。 从朝廷利益出发,皇帝并不想事情闹大,引发民怨。 要是百姓不信任官府了,那才是大事。 薛庆治思量,又道:“眼下怕的是……” 老太太看着他眉头都皱出了深丘,也不由提心吊胆。 “怕什么?” 薛庆治说:“这阵子京兆府拿着嫁妆单子四处追查赃物,可到手的东西,谁愿意吐出来,近来民众纷纷写状子,告御状,诉冤情,眼看人数越来越多,影响越来越大,只怕不好收场……” 民虽草芥,身单力薄,弱小如同蝼蚁,可一旦群情激奋,汇聚起来,那也是能掀翻天地的力量。 崔老太太知晓其中的道理。 她叮嘱道:“往后在朝中,你且谨慎一些……端王那头,要多上点心,唉,要是咱们家的姑娘能早些为王府添个一男半女,也能踏实一些。” 薛庆治不说话了。 以前他是反对薛六去端王府的。 如今想来,薛六聪慧,说不定是个出路。 第56章 储君何依 尽管朝廷不愿事情闹大,但上京坐在天子脚下,有个什么风吹草动,很难不被百姓知情。 顾介下狱,金部司司库和户部侍郎等官吏同被牵连,此事很快便在这座皇城里闹得沸沸扬扬。 这个节骨眼上,薛府却是在加紧为薛六姑娘筹办喜宴。 红绸绿缎流水似的往府里运,仆人们进进出出,一副喜庆热闹的景象,好似与外间盛传的“贪墨大案”全然无关。 “越是掩饰,越是有鬼。要下官说,就该拿薛府开刀。” 坐在李肇面前的,是太子宾客梅如晦。 他看太子气定神闲地把玩一个色彩明艳釉质细腻的汝窑瓷瓶,一副悠闲姿态,不由叹息。 “背靠着端王殿下这一尊护身大佛,也没人敢查他。” 这起贪腐案由刑部牵头,大理寺,御史台,吏部共同督办,但刑部尚书薛庆治上旨避嫌,皇帝便指派了大理寺卿谢延展来主理。 梅如晦道:“下官差人打听了,那顾介押在牢里,三天了,也没个正经审问,这牢坐得可比谁人都轻松……” 李肇没有抬头,语气淡淡。 “从他嘴里,能吐出什么?” 梅如晦道:“谢延展这老狐狸极会揣测陛下心意,他分明就不想审,不肯再牵连更多人进来,给自己惹祸上身……” “嗯。” 今日太子没有上朝,身上只着一袭月白色大袖锦袍,面料轻柔顺滑,透着几分清冷,头发用一根墨玉簪束起,浑身上下不见佩饰,看上去与平常略微不同,却尽显尊贵之态。 梅如晦跟李肇多年,却时常捉摸不透他在想什么。 沉默一下,他问:“殿下以为,此事会如何了结?” 李肇垂目,“陛下想听什么,谢延展便会禀报什么。” 梅如晦看他把瓷瓶翻转过来,在细细查看瓶底的印章。 又道:“陛下自是想快些结案,不再闹出更多的事端,无法收场。只是薛六姑娘那边,未必肯消停……” 李肇的手指微微一顿。 他低低笑了一声,“谁能想到呢,这上京风云,竟由一只纤纤素手搅动。” 梅如晦问:“东宫当如何应对才好?” 李肇道:“可用,便用。能用,尽用。” 梅如晦道:“端王生辰近了,薛六姑娘的婚期也近了。” 停顿一下,他没从太子眼里看到情绪,又说一声,“女子出嫁从夫,六姑娘有心嫁端王,端王也并非庸碌之辈,分明有心借旧陵沼之力。这二人要是惺惺相惜,未必不是一桩好姻缘。” 到时候他们强强联合,对太子,可不是美事。 李肇沉默。 好半晌,那瓷瓶在桌上磕出一道清脆的嗡声。 他的声音灌入耳朵,好似琴弦拨动。 “可惜了这好物。” 梅如晦一惊。 抬头看去,那上好的瓷器,添了一道裂痕。 - 薛府。 傅氏和薛庆治夫妻俩,又为薛绥婚嫁的事情,大吵一架,闹得不欢而散。 府里上下都知道,如今老爷再不去大夫人的清阑院了,大夫人也是个心性硬的,死活也不肯服软。 晌午,锦书到梨香院来,向薛绥说起此事。 薛绥神情淡淡的,好似提不起兴致,“由他们去吧。” 锦书看她如此,有些担心。 “这是六姑娘的婚事,六姑娘可要考虑周全……” 婚姻对任何一个女子来说,都是天大的事。 六姑娘是锦书见过的,唯一一个不当回事的人。 薛绥一笑,“姑姑懂我。” 锦书叹息着不再多说,从袖管里掏出一封折叠好的信笺。 “有人给姑娘传话。” 薛绥看她一眼,用干净帕子擦了擦手,这才接过封好的字笺。 “传到哪里来的?” “鸿福赌坊。” 薛绥打开一看,字迹龙飞凤舞,肆意张狂,是一手笔力遒劲的狂草,要不是她对书法有些造诣,只怕一个字都认不得。 “是幽篁,在幽篁,休骄矜醉疏狂。” 看上去像情诗。 其实是为掩人耳目,怕落在旁人手上。 这是李肇赤裸裸的警告和要挟,让她休得狂妄…… 同时,约他幽篁居见。 锦书问:“姑娘,怎么了?” 薛绥深吸一口气,慢慢将纸条撕碎,点燃在火炉里。 这阵子倒是忽略了李肇。 东宫监视着端王的一举一动,当然,也包括薛府和她。 这个时候召唤去见,定然不是什么好事…… - 天边最后一丝霞光收入云层,苍穹如有幕布遮掩,渐渐陷入黑暗。 两个姑娘一前一后,走到幽篁居的后角门,四下里看看无人,这才轻咚三声。 门开了。 还是来福公公那张白胖胖的笑脸。 “薛六姑娘来了。里面请!” 薛绥看他一眼,来福的脸上,有些许的汗意。 这个季节,天气回暖,但到夜间远不是能冒汗的地步。 薛绥停下脚步,朝来福施了个礼,“公公可有哪里不适?” 来福微微一愣。 这都能瞧出来? 他不适的不是身子,而是心情。 早说什么来着,不要招惹太子殿下。这下好了,太子爷要是撕毁契约,不陪她玩了,薛六姑娘可就惨了! 来福公公有些可惜。 从前他没有这样的感觉,马死牛死他都能笑呵呵地看着,薛六姑娘也没有跟她很亲厚,甚至算不得热情,从不像旁人那样因为他是太子近侍就来讨好…… 可他就舍不得这个姑娘,折在殿下的手上。 是她那一身伤痕,灼了他的眼睛吧? 自从看过,他再难漠视。 然而,面对薛六姑娘坦荡荡的眼,来福说不出什么。 “没没没,只是方才走急了,出一身汗。” 薛绥看他一眼,径直往荣华堂走去。 上次李肇便是在那里召见他的。 来福为她领路,可能是周遭太安静,他听着自己的呼吸,总觉得不够顺畅,终是忍不住,叹息一声,“姑娘见到殿下,多顺着他一些,殿下……是个好殿下……就是有时难免……难免意气用事……” 他说不出太子爷的坏话,又怕薛绥听不懂,顾虑重重,半晌也没说出个所以然。 薛绥一笑:“多谢公公提点。” - 满室灯火照着荣华堂。 太子独坐殿中,神色平静,轮廓清俊得仿若一幅受上天眷顾而成的精美名画。 “殿下,人带来了。” 来福一贯恭敬的腔调,打破了沉寂。 李肇道:“你们下去。” 太子声音清淡,听不出喜怒。 来福看了薛绥一眼,微微叹息一声,应声带着众人退下。 小昭却不肯。 她虎视眈眈地守着薛绥,并没有因为李肇身上传来的威压而退缩。 薛绥朝她点点头,小昭这才不情不愿嗯声。 离开时,拳头握得紧紧的,好像一有风吹草动,就要扑上来。 薛绥心里微微一暖,抬头看过去,只看到李肇的人影沐浴在灯火光晕里…… 火光扫不清那眉眼,神色也不分明。 她缓慢走进去,行礼。 “殿下深夜召唤,所为何事?” 李肇抬眼,漠然地看她片刻,修长的身影如清风明月一般,慢慢从座中过来,站到她的面前。 “问得好。” 冰冷的眼神落下来,比以往严肃。 唇角微微弯起,用的是温柔的语气,却如同诏令。 “听孤一言,莫嫁端王府。” 薛绥略微意外,“殿下是惧他?还是留我?” 她很平静。 李肇看上去同样平静。 两个人眼对眼,没有一丝笑到达眼底。 “殿下早知我要去端王府,为何现在才来阻止?怕我被李桓吸引,投诚于他?” 李肇打量她一眼,微微扬眉。 “你以为你做这些,就能扳动平乐?” 薛绥想了想,如实说:“扳不动,因此我要端王做跳板,也要与太子合谋。” 她眼神坚定,既表忠心,又令人生恨。 李肇似有不耐,讽刺地一笑,一撩袍角,懒洋洋地坐到正对她的椅子上。 “春日花宴,皇后为孤选妃……你要一个跳板,孤不比李桓差。” 薛绥忍不住笑了起 这位太子殿下,什么都要跟端王比。 这是比到迷失自我了吗?连这种事情都要争枪? 她有些匪夷所思的看着李肇,平静且认真地告诉他。 “东宫位分尊贵,以薛六庶女之身,全然不及。更何况,人多,麻烦。” 本朝东宫定制,太子妃一人,良娣二人,良媛六人,承徽八人,昭训十六人,奉仪二十四人。 等李肇大婚,这些妃嫔大概都会慢慢配齐,不敢想象到时候的东宫里,会有多么的花团锦簇,可比端王府热闹多了…… 说罢她又学李肇一般,冷笑一声。 “我从来没有打过殿下的主意,殿下安心。” 李肇笑了起来,“你当真要一意孤行?” 薛绥欠身:“薛六行事,只凭本心。” 李肇好似被她这句话气笑了。 “那你便要承担与孤作对的后果。” 薛绥不作声。 与李肇这个人打交道,远比跟薛府和顾介那种人来得可怕。 正如他养在幽篁居地窖里那些蛇,看似蛰伏静默,悄无声息地盘踞,实则暗藏杀机,不知何时就会要人的命。 可她要做成一番事,绕不开这位心机深沉的东宫太子。 良久,薛绥幽幽一叹。 “虽非我所愿,但殿下若不肯容,那便当我那日来错了。你我的君子协议,一笔勾销。” 君子协议? 谁是君子,反正他不是。 李肇漫不经心地应一声,“滚!” 第一次来幽篁居,得到的是一个滚字。 还有一个带毒的鲁班盒。 这次也不知会是什么…… 薛绥迟疑片刻,朝他拜别。 “殿下近日相助的恩义,薛六牢记于心。若来日太子有求,必全力以赴。再会!” 她神态大方,眸底如有清辉,行事更是果决,说走就走。反衬得李肇俊脸上冷气森森,神情极是难看。 李肇看着薛绥离去,沉默许久。 “既不中用,便不留了。” 来福和关涯踏入屋中,就听到这话。 二人对视一眼,心里均咯噔一声。 薛六姑娘完了! 太子殿下最容不得的,就是背叛。 - 离开幽篁居当夜,薛绥便让锦书约见摇光。 摇光仍在鸿福赌坊见他,一见面便亲热地笑。 “小师妹,又想师兄我了?” 薛绥不听他调侃,眉目肃冷,“我要见大师兄。” 摇光眉头皱起,“发生什么事了?” 薛绥摇头,淡淡地道:“记得把玉衡师姐也约上,我有求于她。” 摇光不满地哼声:“别以为叫上玉衡,我就要帮你。我可跟你说清了,大师兄不好请的,请一次,我就要挨一次训,伤筋动骨,劳心费神……” “太子要杀我。”薛绥突然开口,打断摇光的话,只见他愕然而望,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她,“为何?李肇疯了?” 薛绥微微一笑,“或许。” 李肇这个人偏执疯狂,今日叫她前去与其说是商量,不如说是给她下的最后通牒。一旦让他觉得事态超出掌控,只怕宁愿毁去,也不会放任,更不会对她手下留情…… 第57章 糊弄 靖远侯府近来忙得焦头烂额,四处筹措钱财,仿若热锅上的蚂蚁。 而薛月盈却如同惊弓之鸟一般,躲在薛府里提心吊胆,就怕那贪腐案子查到自家头上。 可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大理寺来人,客客气气地上了拜帖,才说薛四姑娘涉及金部司库银贪腐案,要带回去候审。 薛览与那人认识,同在大理寺当差,私下里也喝过几场小酒,忙不迭地将人拉到一旁,试图花点银钱通融一番。 来人吓得够呛,连连拱手推辞。 “薛兄,使不得,使不得啊,您可饶了我吧。” 这案子水太深,谁也插不上手。 且不说一个小小的大理寺官吏,就是他爹贵为刑部尚书,不也请旨避嫌了吗?薛览面色黯然,眼睁睁地看着薛月盈泪流满面,苦苦告饶,不由长叹一声。 “四妹还怀着身子,如何受得牢狱之苦?” 薛庆治这时不在府里,傅氏冷眼看着。 “有胆享那般泼天的富贵,就有本事吃这腌臜的苦头。” 她说完扭身就走。 薛月盈的哭声,响了许久。 整个薛府都被这股阴霾笼罩。 寿安院里,老太太听闻消息,胸口发闷,气血一股股往上涌。 钱氏侍候在旁,手忙脚乱地安抚。 “四姑娘真是个祸害精,把靖远侯府搅得鸡犬不宁不说,这下可好,薛府怕是也要跟着遭殃…………” 靖远侯府和薛府,都是本朝勋贵。谁能想到,竟因一张嫁妆单子闹得天翻地覆?崔老太太活了大半辈子,见过大风大浪,可眼下这局面,也着实出乎她的意料。 “当初我瞧见那嫁妆单子,就觉得不妥,也怪我大意,没有问个清楚……” 钱氏道:“哪里就能怪得着老太太您了?谁能料到四姑娘有那吃雷的胆子?” 崔老太太正愁眉不展,便有丫头撩帘进来。 “老夫人,六姑娘请了郎中来为铭哥儿瞧病,特意遣人来问,不知老夫人这边方不方便,让郎中请个平安脉。” 崔老太太一听,当即有了精神。 近来薛府的烦心事太多,她急需一个通晓阴阳,明断吉凶的高人来指点一二。 她忙不迭地让丫头伺候更衣,又吩咐去将人请到寿安堂。 八姑娘薛月满刚踏入客堂,便听到这事,一脸不屑地哼声。 “多少京中名医都看不好的病,六姐姐随便在大街上找来个江湖郎中就能治好?” “铭哥儿倒也罢了,横竖是个痴傻呆子,好不了的。可祖母身子金贵,岂能由着他们乱来……” “我看六姐姐是嫌府里不够麻烦的,没事找事!” 老太太刚起兴致,便被她泼一瓢冷水,顿时沉下脸。 “我看你规矩都学狗肚里去了,也不知你母亲是如何调教的,这般咋咋呼呼,嫁到婆家,还不知要吃多少苦头。” “祖母……”薛月满低下头,小声嘟囔:“阿满还不想嫁呢,就想陪在祖母身边。” “做一辈子老姑娘?” “就做一辈子老姑娘好了。” “不得胡说。” 祖孙俩正说着话,薛绥便领来了天枢。 行礼问安,老太太瞧着人,愣住了。 她以为的巫医是七老八十,头发花白、满脸褶皱的老者,不料来的竟是一个约莫二十五六的年轻人,生了一张清俊出尘的脸,棱角分明,额际系着发带,眼神平和有力,一看便有超凡脱俗之相。 他的身侧站着一个姑娘,一张清秀的瓜子脸,眉眼弯弯,目光清亮,头发松松地挽起,仅别着一根木簪,简单到极致的打扮,却透出一种世外高人的灵秀。 薛绥上前一步,笑道:“祖母,这位便是我跟你提过的巫医,姓舒,您管他叫舒先生便好。” 她又看向天枢身侧的玉衡。 “这位是舒先生的妹妹,也通岐黄。” “快请,快看座。”崔老太太很是敬重,带点诚惶诚恐。 “舒先生,舒姑娘,这边请。” 天枢欠身行了一礼,举止优雅,开口不疾不徐。 “老夫人不用客气,听闻你素日头痛,夜里也睡不安稳?” 崔老太太叹息一声,招呼侍女上了茶水果点,便开始痛陈自己患病的经历,大抵是这些年为子女劳心劳力,又整日为薛府的诸多琐事操心,人上了年纪,精力大不如前,各种毛病也都找上门来。 天枢替他诊脉后,按住她后脑上的风池穴。 “这里痛是不痛?” 崔老太太皱着眉,说胀痛无比。 天枢让她坐在杌子上,不慌不忙地打开银针包,当着众人的面施针刺穴。 他手法娴熟,银针在他手中仿若活物。 老太太起初还眉头紧锁,双手不自觉地抓紧衣角,很快,整个人便放松下来,待施针结束,锦书将她扶起,眩晕感已改善许多,疼痛不见…… “一针止痛,先生医术高明,妙手回春。” 天枢道:“痛则不通,通则不痛。眼下施针只是疏通经络,暂时缓解疼痛,还需汤药慢慢调理,急不得……” 这时老太太疼痛减轻,看天枢如同神明,对薛绥也更为亲近。 “我家六丫头有出息,请到舒先生这等高人,我这把老骨头也能跟着沾光享福……” 有了信任,再说起话来,便少了很多弯绕。 老太太寒暄几句,径直提出让天枢为八姑娘算姻缘。 薛绥坐在一旁,嘴角含笑,静静地看着,并不插话。 天枢微微沉吟,“测算姻缘,易伤运势。我寻常不轻易测算……” 老太太脸上流露出一丝失望,天枢见状,话锋一转:“不过,既然老夫人开了口,我今日便破一回例。只是事先说好,得先让八姑娘测个字,以免扰乱天机,出了差错。” 崔老太太自是无不答应。 男女有别,天枢不便与八姑娘单独相处,便道: “我以字条方式,交给八姑娘,八姑娘写上答案再交还给我即可。” 崔老太太看他思虑周全,愈发放心且信任。 “翠珠,快为先生备好笔墨。” 天枢按照薛绥所说,在纸上写下。 “邻里有女,出身寒微,在家中常受欺凌,动辄打骂,后被驱赶出家,衣衫褴褛,遍体鳞伤,若八姑娘见到此人,是否会对她伸出援手?” 薛月满拿着字条,瞪眼睛看半晌。 这叫什么问题? 说的这邻里女,不就同薛六一般吗? 绕这么大的弯子,竟是试探她对薛六的心思。 很明显,这个什么巫医是和薛六串通好的,来府上哄骗祖母,无非是怕她高嫁,这才装神弄鬼。 管他怎么对祖母说,她横竖是要嫁入郑国公府的。 大姐嫁王府,四姐嫁侯府,她得嫁国公府,那才叫风光。 不然又何必在普济寺,处心积虑跟郭照轩相识? 好一个薛六,着实可恶,想坏她的姻缘! 薛月满不假思索,在上面写。 “各人各命,有人欺她,那定是她有该欺之处。” 天枢拿着字条,眸色微深,收拢团在掌心。 “八姑娘的答案,我已心中有数。不过,姻缘之事,还得单独和老太太说个明白,姑娘家在场多有不便。” 薛绥不动声色地起身行礼,悄然退下。 薛月满一听,却急了,“我警告你不要胡说八道。祖母,他定是薛六请回来算计我的,您可千万别信他的鬼话……” 崔老太太看她这般就来气。 “出去!” 薛月满嘟着嘴,满心委屈地出去了。 天枢等帘子垂下,屋里再没旁人,这才淡淡开口。 “八姑娘心性纯真,很有主见。虽说姑娘家的婚事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这世间姻缘,各有其轨,按我辈中人说法,红线暗牵,皆为天定,强求不得。” 老太太心里咯噔一下。 小声问:“敢问舒先生,方才问八丫头的是什么?” “为八姑娘测了个字。” 天枢手一翻,将掌心纸条摊平。 同一只手里的字条,没人注意他换了一张。 事后就算薛月满矢口否认,老太太也有自己的眼睛为证。 天枢不紧不慢地道:“我问八姑娘对姻缘看法,八姑娘写了一个‘缘’字。” “缘字拆开,丝绕半,恰似红线相缠,半遮半掩,隐喻姻缘有定数。右上旁一个‘彑’,意会互通,二人已相识互许。再看下旁,一个‘豕’字,在卦象之中,‘豕’有富足、安定之意,八姑娘正该入高门。” 崔老太太看着那个缘字,若有所思。 高门,那就是郑国公府家的郭四郎了? 第58章 春日花宴 从寿安院出来,天枢才去梨香院瞧铭哥儿。 今日天枢带玉衡同来,也想听听她对铭哥儿所中之毒的见解。 玉衡是旧陵沼守尸三老的十三个弟子中,最擅长“控毒”的人。 都说医毒同源,可细分下来却也是大为不同。 十三个弟子都学十艺,却各有所长。 而薛绥自己,相比术业有专精的十二个师兄师姐,其实是最中庸的一个——什么都懂,什么都不是最精的。 玉衡比摇光大五岁,行事沉稳,心思缜密,平常看着也是老气横秋的师姐样子,但无论是谁,在天枢面前都会自动切换成乖顺的模样,看着便添了几分少女气。 她让铭哥儿伸舌头。 反复好几次,铭哥儿才在薛绥的帮助下,完成这个动作。 玉衡用一根银针,刺入他舌下穴。 薛绥问:“严重吗?” 玉衡抽出银针,放在一个调和了药水的瓷碗里。 好半晌,那碗里的银针上泛起绵缠的黑气。 玉衡道:“时日已久,恐难根治。” 她的看法和天枢一样,得慢慢通过汤药和针灸改善身体机能,再看有没有机会,换回这孩子少许的清明…… 三人坐下商议片刻,拟定好方子,天枢再为铭哥儿施针一回,待奶娘把孩子带下去休息了,方才询问薛绥。 “太子若真有杀心,你待如何?” 薛绥抿了抿嘴唇,笑着看向身侧的玉衡。 “这事,还得仰仗五师姐。” “我?”玉衡略微一愣,随即便笑开,“你我姐妹,上刀山下油锅,吩咐一声便是。” 薛绥轻轻一笑。 “刀山油锅倒也不必,只是想借五师姐一点东西用用。” - 三月初二,惠风和畅,祥光氤氲,是春游踏青的好日子。 本朝游春风气极盛,春景里素有斗花喜好。妇女喜欢将花插在身上,或是别在鬓边,谁的花奇,花美,便会引来赞叹。 上至达官显贵,下至黎民百姓,皆对春日出行满怀热忱。 为此,好多大户人家甚至为了能在斗花赛中获胜,不惜一掷千金,购买名花。 今日谢皇后在御苑亲开春日花宴,更是一番盛事。 天刚破晓,城中受到邀请的命妇便已精心装扮,携家中女儿和奇花异卉,浩浩荡荡地往御苑而去。 一路行来,满城皆是插花人。 小昭从旧陵沼来,很少看到这番盛景,满眼惊叹,不时指指点点。 薛绥含笑看着,直到车驾在御苑门外停下。 她们没有和傅氏同行,自己在车行租的一辆驴车。 驴车寒酸了一些,挤在御苑外各家各府的华丽车驾和小轿面前,便显得有些滑稽。 “夫人太太姑娘们,请在此下车落轿……” 傅氏被刘嬷嬷搀扶着刚下马车,一扭头便看到薛绥,当即蹙起眉头。 薛月满跟着下来,低低咕哝了一句,“小气模样。她来做什么?” 薛月娥也问:“薛六为何也来了?” 尚书府收到了谢皇后的帖子,傅氏这才不得不带上八姑娘和九姑娘前来。 薛家不欲与东宫联姻,谢皇后自然也不会找尚书府的千金做儿媳,但五品以上命妇都收到皇后宴请,不请她们,或是她们不来,会招人闲话。 彼此给一个脸面罢了。 当然,老八老九都是庶女,太子妃是万万不可能的,傅氏根本就不操心,瞥一眼薛绥,低头叮嘱。 “规矩都没忘吧,一会儿见了人,都机灵点。” 薛月娥和薛月满平常在府里,没少出门结交闺秀,齐齐应是,倒也不怎么紧张。 一行人往里走,不理会薛绥,只当看不见她。 有两个太太在前头说话。 一个道:“看着体面罢了,还不是把庶女往王府里抬?” 一个道:“生不出嫡子,不往王府抬,又能如何?” 一个道:“薛家男丁不多,姑娘可不少,两头都占着,总能吃饱饭……” 傅氏本就烦闷,沉着脸从她们面前走过,目不斜视地重重哼声。 那两位夫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换上笑脸便招呼她。 “雪红姐姐……” 傅氏故作停顿,回头便换上一张无懈可击的笑脸。 “秀婉、端仪。你们也来了。” 傅氏和苏秀婉、赵端仪三人原本是手帕交,少女时还能互诉心事。后来三人各自嫁人生子,身份地位变迁,慢慢生分起来。 傅氏门第显赫,嫁得也好,对她俩很看不上眼,苏秀婉、赵端仪私下里,没少戳她脊梁骨,尤其近来薛府是非不断,两人更是当笑话来看。 不过,一旦见了面,仍是和和气气,有说有笑。 薛绥便是这时出声的—— “让让,前面的马车,劳烦让一让。” 不知哪一家的马车,横在御苑门口,拦住了半条路,车行的驴车车夫没见过这么大的阵仗,一时慌乱,嘴里“驭”了好半晌没能把驴车驶出来…… 场面一看便尴尬,薛绥却面无表情,帮着车夫顺车。 傅氏皱眉看着,手上的帕子狠狠攥紧。 薛月娥不满地哼声:“六姐姐真是丢人,母亲没有叫她同来,她却不请自到。一个已经定下的女子,来春日花宴做什么,难不成还妄想当太子妃?” 薛月满也道:“我们是随母亲而来,她是为何而来?还,还雇一辆驴车,我都跟着没脸……” 两人都觉得薛六丢了薛家的人,傅氏却冷下脸训人。 “不得胡说八道!” 太子选妃是私底下传出来的话,明面上,这就只是一个春日花宴。 斗花投壶、对弈猜谜、抚琴弄曲,年年都在办,大家聚在一块,乐一乐,算不得什么特例,说出来就让人笑话了。 苏赵两位夫人看傅氏不悦,心情大好。 “雪红姐姐,这便是府上新找回来的六姑娘?” “生得真水灵啦!” “我要有这么个闺女,怕是做梦都能笑出声来呢,哪里舍得把她弄丢了呀……” 要不怎么说是手帕交呢?彼此了解。 傅氏越不想听什么,苏秀婉和赵端仪便说什么。 那话里话外的讥诮和讽刺,让傅氏怒火中烧。 “薛六。”她低唤一声。 薛绥回头报以一笑,好似这才瞧到她似的,款款过来。 她今日没有刻意打扮,但皇后的赏花宴,也不好太过失礼,一身今春刚做的藕荷色绫罗长裙,外罩一件轻盈披氅,腰系同色丝带,头上簪一支碧玉簪,鬓边插了一朵盛放的鸢尾花,模样比寻常更为鲜嫩水灵。 “见过大夫人。” 傅氏喉头发紧,气不打一处来:“谁让你跟来御苑的?这是什么场合,岂容你肆意出入?在府里丢人就算了,别丢到外面来。” 她后面的声音说得极小,带了警告:“还不快回去!” 薛绥一听就笑了,手执团扇轻轻掩面。 “这个大夫人可管不着。” “你……” 傅氏声音未落,便听到一道熟悉且清脆的声音。 “母亲,是我让六妹妹来陪我的。她离京十年,还没有瞧过这样的热闹呢。” 六姑娘即将嫁入端王府不是秘密,“孺人”的封号已然为薛六敲定了终身,所以她来赏花宴,跟旁的适龄女子已有不同,薛月沉并不介意这个。 傅氏却沉下脸,一把将她拉到旁侧,小声斥问: “你莫不是在普济寺上香被香油蒙了心肝?谢皇后的春日宴,她配吗?你就非得给她体面,让你娘老子难堪?” “母亲。”薛月沉不赞同地摇摇头。 “这么多人看着呢。” 她示意傅氏消消气,眨了个眼。 心底没有说出来的是,薛六不在她身边,她便心神不定,生怕再走霉运。 尤其春日宴这种重要场合,出不得岔子,她尤其需要薛六这个“护身符”。 傅氏让她气得胸口发痛,“早晚有你后悔的。” 薛月沉就像看不见傅氏的脸色,回头朝薛绥微微一笑。 “走吧,六妹妹,我们先进去。” 薛绥应一声,朝苏赵两位夫人福了福身,这才携着薛月沉的手臂往里走,有意无意地回头,玩味地看傅氏一眼,笑容清澈。 许是她目光太热,竟让傅氏心里凉幽幽的。 “小孽障!” 闹剧收场,只有傅氏气得够呛。 没有人发现,御苑外一辆马车悄然驶近,帘子被人抬起一角。 正是东宫座驾。 那李肇便坐在车里,袖口暗绣的银色龙纹,微微露出一角,清冷的眼眸如同霜雪,与他周身散发的冷意相得益彰,一眼望去,锐利得仿佛要穿透薛绥的脊背…… 第59章 第一页 崇昭皇帝专宠萧贵妃,前朝后宫无人不知。 因此,薛月沉端王正妃的身份也很是显贵,莫说外命妇,便是宫里不得宠的妃嫔,瞧到她都得赔上笑脸,走到哪里,都有人敬着。 今日来御苑的女眷是谢皇后所邀,为免相看的目的太明显,谢皇后又以太子名义,邀请了不少王公大臣家的公子,只说是让年轻人来凑个热闹。 崇昭帝一时兴起,为春日花宴添了些彩头,同时召大臣在含元殿议事,然后赏玩百花,点评优劣…… 如此一来,今春的花宴竟比往年还要热闹许多。 薛月沉维持着得体的笑容,领着薛绥赏着花,径直往内苑走去。 内苑更是花团锦簇,好些姑娘在庭院里斗花斗草,时不时传出笑声。 公子们则是去了御苑另一头的畅春坪。 那里有演武骑射,时不时爆发出一阵喝彩。 薛月沉的唇角几不可察地掀了一下。 王公大臣的夫人带着姑娘来了,也不往谢皇后跟前凑,看来都是心里有数的。 这个世上,连东宫都不想嫁的情况只有两种—— 要么是东宫不行,要么是太子太招人恨。 正好,李肇两样都占了。 薛月沉瞥一眼不远处的倚翠亭,对薛绥道:“六妹妹去亭中等我片刻,我去那头给娘娘们请个安,便领你去水榭吃茶听戏,不用再跟她们搅和。咱们今日来,就凑个人。” 贵妃党和皇后党,泾渭分明。 她也没有把薛绥介绍给其他娘娘的打算。 薛绥笑应:“是。” 薛月沉不放心,又叮嘱她:“不要到处乱跑,不要太好奇。多听少说,遇到不相熟的人,谦恭以待,有人说了你不爱听的话,或不想开口,笑便完了。等我回来。” 薛绥笑了笑,“王妃放心。” 薛月沉笑嗔她,“我是你大姐。人后不用这样生分。” 薛绥行礼,“是。” 她从容地走向倚翠亭。 小昭和如意,紧紧相随。 倚翠亭四周摆满了盛开的花卉,亭角有白色垂帘坠下,随风轻摆,很是雅致清幽。 这里离正殿尚有距离,没有多少人过来。 薛绥在花间坐下,嗅着丝丝缕缕的花香,正怡然自得,便看到一个身着华服的女子被一群女眷宫人簇拥着从亭台下方的花径走过。 她头挽巍峨高髻,堆叠着嵌宝赤金的珠翠,一袭绯红色的织锦长裙迤逦在地,张扬、热烈、尽显雍容华贵、美艳照人。 宫女命妇看到她,纷纷行礼。 环顾周遭,无一不是噤若寒蝉…… 薛绥捏在花瓣上的手,微微一顿。 小昭凝神望去,眼里亮开。 “我认识!画册上,她在第一页。” 薛绥无言地勾了勾唇角。 小昭记性很好。 这正是平乐公主。 端王一母同胞,万千宠爱于一身位同亲王。 十年不见了。 不!平乐十年不见她,可她却远远看过无数次平乐的样子。因此,她对平乐的音容笑貌了然于胸,熟悉得就好像昨日才见过…… 她年幼时,在泥沼中苦苦挣扎着无数次想要寻求的答案,也是在平乐这张脸上找到的。 为什么生来低贱? 为什么欺我辱我? 为什么努力无望? 为什么求助无门? 为什么不做错事,要受惩罚? 为什么作恶多端,逍遥法外? 为什么豺狼虎豹,备受尊崇? 为什么丧尽天良,享尽荣华? 为什么天理昭昭,照不见人间苦难? 是平乐这张脸告诉她。 要变强。 只有变强。 强到可以撕烂她,摘下她头上的皇冠,便得到答案。 只要她的武器足够坚硬,就可以为沦丧的正义,为践踏的尊严,重新找到一条出路,修补好那些破破烂烂的伤口…… 花枝从薛绥手上弹了回去。 一晃眼,平乐的视线便望了过来。 从薛绥的脸上掠过,并未停留。 平乐不认得她了。 那个被她肆意凌辱过的小女孩,那个她亲手在鲜血淋漓的伤口上洒满粗盐,好奇她会不会像鼻涕虫一样化掉的小女孩,平乐不认得了…… 她只是平乐童真年月里探索世界的牲畜,不值得想起…… 小昭握紧了拳头。 薛绥轻轻一笑,拉过她的手,塞给她一朵花。 “很香的,闻闻看。” 平乐走得很快。 绕到了绮翠亭的另一边,这里花木更盛,看不见人影。 平乐的声音透过花丛传了出来。 仍是慵懒的,高傲的。 “要不是母妃执意,本宫原不想来,谁要给她那几分体面。” 堂堂皇后,竟不被她放在眼里,足见张狂。 卢僖跟在平乐身侧,倒是小心地张望一下左右,这才躬身托住平乐的衣袖,小声问她:“殿下,我的事都安排妥当了吗?” 平乐连眼角都没抬一下,嘴角弯出一抹凉薄的弧度。 “宽心吧。便是你想嫁,本宫也舍不得你……” 卢僖秀眉紧蹙,看上去很是不安,“家中祖父独断,凡事都是他老人家说了算。昨夜里,母亲才同我讲起,祖父早前已跟谢皇后通过气,谢皇后对我也十分满意,指不定今日就要把亲事定下来……” 平乐轻笑,眼角斜斜睨来,满是戏谑。 “瞧你这点儿出息!慌什么?不是还有本宫给你撑腰吗?今日一过,你那个老顽固的祖父,再不会再逼你嫁东宫了……” “多谢殿下周全。” 卢僖俏脸上浮出笑容,心下隐隐不安。 有平乐公主撑腰当然好。 怕只怕,她不肯…… 薛月盈还在刑部大牢里押着呢,平乐还不是说翻脸就翻脸。从小玩到大的人,也没说为她去通融一二。 平乐含笑睨她,话锋突然一转。 “苏瑾公子倒是不错,才情样貌都配得上你。” 卢僖尴尬地轻嗯一声,说不出心头是个什么滋味。 苏瑾是崇昭十年的探花郎,样子不如李肇生得好看,只是性情温和不少。而且,苏家祖上没有高官厚禄,他父亲也只是一个小小的五品郎中,入不得祖父的眼睛。 可苏瑾投靠平乐,成了平乐的人,为平乐办事,平乐说他仕途可期,想替她做这个媒,她便不知如何拒绝…… 若李肇对她不那么凶,东宫势力能压住端王,其实嫁李肇是好的。 如果平乐公非要替她拉这根红线,要她做“自己人”,她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实在为难…… 平乐察觉出卢僖的沉默,不满地道:“这是怎么了?可是觉着配苏瑾,辱没了你这个太傅家的孙女?还是说,你心心念念的,还是太子妃的尊位?倒也无妨,本宫也可遂了你的心愿……” 卢僖跟平乐认识多年,深知她的性子。 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让她记恨上就惨了。 于是微微咬牙,低头应声: “才不肯嫁东宫呢。我都听殿下的安排。” 平乐这才满意地笑开,“放心!亏待不了你,那苏瑾才情出众,颇得父皇赏识,将来位极人臣,你还怕做不成一品诰命夫人?” 一品诰命哪比得上太子妃尊贵。 卢僖嘴里酸苦,心下怅惘得无着无落。 她眼下也才十七岁的年纪,从小跟着平乐混,习惯唯平乐马首是瞻,凡事都和家里人逆着来,即使隐隐觉得不妥,也生不出反抗之心,更辨不出好赖。 倚翠亭后轻纱飘动。 薛绥的手,慢条斯理的从一株盛放的芍药花上收回,唇角是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李肇的麻烦,来了。 - 薛月沉回来,薛绥便陪她去水榭吃茶看戏,也看她与夫人太太们应酬,一直少有说话。 她留意到园子里有引领的女官和嬷嬷,但凡有未出阁的姑娘来了,都会被各家的夫人领着,去给谢皇后请安。 回来的时候,无一例外,都得到了一朵花和一个珠串的赏赐。 薛月沉悄悄告诉她。 “这东宫至今虚设,陛下都看不过眼了。这次大抵要送不少秀女去东宫,先让嬷嬷们悉心教养,等太子大婚之后,便能有相应的位分下来……” 言罢,她眼波流转,嘴角便是一抹笑。 “也是各凭家世,前朝后宫,从来都是千丝万缕。” 薛绥看着她微微一笑,“还是王妃命好。” 要不是“八运福星”,她自然没那么好命。 明明是讨好的话,薛月沉听着却觉得有点刺耳,侧过脸去,掩饰般用帕子摁了摁嘴角,低头端茶而饮,没有答话。 薛绥对花宴没有兴趣,百无聊赖,终是等到女官来通传。 “娘娘赐宴长春阁,请各位贵人移步。” 第60章 情丝引 御苑分为东苑和西苑,东西苑再分内外,其中有宫殿房舍无数,整个园子走下来,就好似钻入了一幅广袤无垠的画卷,怎么走都走不到尽头。 长春阁在西内苑的湖边,足有三层之高,修建得婉约秀丽,亭台楼阁颇具江南园林的风情。 筵席肴馔摆在一片繁花盛景里,地上铺着厚实的锦毯,除了奇花异草还有各种造型精美的盆景,一眼望见皇家气派。 宫里宴席,人分三六九等,座次也是尊卑有别,有严格的品级之分。 那引导的女官不识薛绥,见她打扮不像丫头,又看不出是哪家的姑娘,颇有些为难。 “端王妃,这位姑娘如何布座?” 薛月沉道:“端王府孺人,同我一起便是,不劳烦姑姑。” 引导女官微怔,笑着欠身。 “那王妃和孺人,快请入席吧。” 亲姐妹同嫁,地位远高于普通妾室,有正式身份的孺人,更是可以陪同主母出席宴会社交。只是,如今薛绥尚未过门,薛月沉这么说,其实是不得体的。 薛月沉没听到薛绥言语,回头略略一笑。 “妹妹不介意吧?” 她原本可以说薛绥是自家姐妹的。 但在薛月沉心里,薛府姐妹都要比她低上一头。 薛绥微微一笑:“自然不会。” 薛月沉拍了拍她的手,“随我来。” 宴会分席而置,格局井然有序。 谢皇后宴内外命妇在这头,皇帝宴百官和公子在长春阁对面的凌烟台。 中间仅一水之隔,皆在室外,可遥遥相望。 薛绥入席,静静打量。 筵席正中,摆放着一张气势恢宏的金丝楠木宴桌。 谢皇后端坐上首,面带微笑。 右下首的座次,是为萧贵妃准备的,只是座中空空,萧贵妃并未现身。 左下首的席案,坐的是平乐公主。 一张养尊处优的鹅蛋脸精致如画,琼鼻秀挺、眉若远黛,唇角似翘非翘,面容似喜非喜,孤傲得仿佛没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不得不说,平乐生了一张好脸,要不是那双眼睛太冷,说国色天香也不为过,难怪崇昭帝把她宠上心间,远胜其他皇子。 再下来,才是其他皇族亲贵,以及一些身份高的内外命妇。 薛绥注意到卢僖的位置。 她坐在皇后的右侧不远,显然因为她祖父的关系,这是谢皇后心里最中意的太子妃人选。 谢皇后看一眼空着的席位,温和地问平乐。 “贵妃可是身子欠安?往常斗花,她可是最积极的。” 平乐讪讪地笑,脸带恭敬,话却不怎么中听。 “母后恕罪。昨夜父皇棋兴大发,拉着母妃对弈,一局接着一局,酣战到深夜。想是晨起困倦,耽误了时辰…” 谢皇后笑叹:“还是要紧着身子骨,也不再是二八年华的姑娘家了,不好由着性子胡来。” 平乐道:“母后说得极是,要是我母妃能像母后这般清闲,也能调养好身子,不必整日为父皇的喜乐操劳。” 谢皇后依旧含笑,“贵妃辛苦了。” 两人寒暄似的你来我往,旁人都静静地听着,面露微笑,心惊肉跳地看戏。宫里的事,在座各位都心如明镜,皇族亲贵们不会插手,其他命妇更是不敢多嘴多舌。 皇帝待谁亲厚,谁就能笼络人心,眼下不只端王得势,便是萧贵妃的娘家,也是手握大权,很得皇帝倚重。 一门显贵,谁敢得罪? 皇后,也只剩正妻这个身份罢了。 不知是不是察觉到薛绥的目光,平乐忽地看来一眼。 打量的,审视的,但很快掠过去,询问侍女什么。 接着好似确认了薛绥的身份,再次看过来,视线也没有停留太久。 薛六在平乐心里,不是对手。 也根本就不配她当成对手。 一个年幼时玩弄过的小虾米,算个什么东西? 薛绥微微带笑,目光下意识望向远处。 李肇独自一人从湖上的栏桥走过来,朝皇后请安行礼,娘俩小声说几句,显然是谢皇后有心让他来相看姑娘,李肇却似不怎么领情,掉头便去凌烟阁,没有多看席上的女眷一眼。 反而是谢皇后捕捉到薛绥的视线,与她的目光在空中对上,愣了愣,微微一笑。 很温和的一个笑容。 这也是薛绥第一次这么近地看谢皇后。 凤仪玉立,端雅雍容。 相传她为人怯懦,这才会被萧贵妃骑在脖子上,以皇后之尊让贵妃生生压了一头,连带着东宫太子都受其连累。 但在这座皇城里面,哪有真正怯懦无能的人,活得下来呢? 薛绥收回目光,坐在薛月沉身侧低头不语,却察觉头顶忽然传来一束冷漠的光芒。 是李肇。 李肇对她恶意很大。 临走都要剜一眼,是在想怎么杀她吗? “诸位……” 谢皇后看时辰到了,不再等萧贵妃,微笑着举杯开场。 “天下初定,四海升平,实乃我大梁之幸。值此春日,万物昭苏,这满园春色,恰似我朝盛景。今日邀诸位前来,陪本宫共赏芳华,庆良辰美景,祝我大梁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众女眷齐齐举杯。 “祝我大梁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谢皇后温和地看着她们,按了按掌心,示意大家坐下说话。 “召你们来,也是为了聚在一起说说话,看看花儿。不必拘礼,尽可以开怀畅饮,共贺春宴之乐。” “谢娘娘。”又是一阵齐齐应声,行礼。 待再次坐下,气氛便松缓起来,自有随侍上前布菜。 宴到中途,便有人提及这次的主题——斗花。 今日各家都带了花来,放在席面旁边,供人观赏点评。 比的是花,比的也是文采风流,看谁能把话说得跟“花儿”一样。 吃着东西赏着花,本是美事,可多了勾心斗角便是麻烦。 桌案上美酒佳肴,入喉却略略有些涩味,薛绥眉头一皱,手扶在桌案上,觉得殿内的人声莫名变得有些悠远,喉头也微微发热。 “怎么了?”薛月沉斜睨她一眼,小声询问。 薛绥低眉一笑:“无事。” 薛月沉关心地打量她片刻,“妹妹有些心不在焉?脸色也差。” 薛绥手心落在小腹,皱起眉头,苦笑一声。 “大概是我这乡野肚皮,享不了宫廷玉福。我有些腹痛,想去方便一下……” 薛月沉点头:“去吧。” 宴上的人都在品花吃酒,没有人特地关注她们。 薛绥领着小昭和如意出来,便往为宾客准备的小阁而去。 明明刚刚入春,天上挂着一轮暖阳,气候并不躁热,可她没走几步,就感觉脊背直冒细汗,额头也莫名湿乎乎的。 她心下有数,问小昭和如意。 “你们热吗?” 如意摇了摇头。 小昭瞧着她的脸色,一下惊觉过来。 “莫不是饮食里有鬼?” 敢在这种宴会上动手脚的人,胆子可真是不小。 薛绥轻轻一笑:“是情丝引……” “太卑鄙了!” 小昭咬牙切齿地低骂一声,见薛绥面色平静,这才略略放心。 “难怪姑娘事先找来五姑娘和大郎君。” 薛绥没有看她,也没有回答,越走越快。 小昭不放心她,“姑娘仔细脚下,走慢些……” 薛绥道:“再慢,就让平乐得意了。” 声音未落,就瞧见临台水榭的花径当中,有一个熟悉的人影。他颀长的身躯高出花架许多,快步穿过一排排摆放整齐的鲜花,看似稳重却又处处透着急切。 “太子殿下?”小昭讶异。 “他好似……不太对劲?”如意也道。 薛绥也看到了。 在经过桥栏上的一座白玉狮子石像的时候,李肇还伸手按住玉狮的头,用力的时候,能看到手肘有一丝略微的颤抖。 “怪不得!” 怪不得平乐会对卢僖说,过了今日,她的祖父就不会再逼她嫁去东宫…… 显然,平乐特地为李肇准备了一个大礼…… 随便找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姑娘,与李肇共赴云雨,然后借着春日花宴这样隆重的场面,引众人来看,让谢皇后和太子下不来台,丢完人以后,那卢克符十分好面子,自然不会再逼孙女嫁东宫…… 只是她没料到,看笑话看到最后…… 她就是平乐为李肇准备的大礼,那个“上不得台面的姑娘”。 好个一箭双雕。 薛绥眼看李肇强撑离席,往西苑那头的小阁,不知为何身边一个侍候的人都没有,直觉这个男人,要钻入平乐的圈套里去了。 横竖都是陷阱。 不如让他跳自己这一个? 薛绥眉头微微散开,唇边挂笑。 “你们在这里等我。” 小昭和如意一愣,“姑娘?” 薛绥沉声,朝小昭使个眼神,“听吩咐。” “……是。” 小昭和如意候在原地,薛绥一人独自过去,推开御苑里供人小歇更衣的小阁…… 她故作不适,慢慢捂住胸口,脚步微微踉跄。 刚撩帘子,眼前人影一晃…… 有人算计! 她没有抵抗,由着那人用帕子捂住她的口鼻。 “得来全不费工夫。” 两个婆子阴恻恻地奸笑起来,不无得意。 “原本还愁着怎么整治你呢,这可倒好,自个儿送上门来了……” 薛绥顺势晕了过去,任由那人像拖死人似的把她抬起来…… 第61章 骨缝生香 “小蹄子,给我进去吧!” 两个婆子将薛绥用力推入房里,见她跌倒后匍匐在地,一动不动的样子,猥琐地相视一笑,将门重重一合。 咔嚓! 外面落下大锁的声音,震得周遭格外安静。 房间里再没有旁人了。 薛绥静默片刻,慢慢抬头,冷不丁撞上一双黑沉沉的眼。 迷离、炽热,仿若深不见底的幽潭,无情却意蕴深远。 显然,李肇也中招了。 他好似醉酒后的绵软状态,整个人无力地坐在那一张供人歇息的软榻上,一身规整的太子常服略显皱褶,白皙的脸颊带着一抹不正常的潮红,胸膛起伏,双眼赤红,莫名衬得清俊的面孔妖冶无边,就好似高冷的仙君坠入凡尘,动了凡心,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魅惑…… 薛绥忽地有点想笑。 李肇爱算计人心,没料到会被暗算吧? 她可以想到,若李肇和她忍耐不住情丝引之毒,在这里大行苟且之事,平乐会如何领着那些贵妇贵女,乃至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一同来看他们的笑话。 看她衣襟不整,躺在太子的怀里,看薛月沉大惊失色,怒其不争,看谢皇后怒火冲天,恨不得撕碎了她。看整个上京城都嘲笑太子荒唐,唾弃薛府六姑娘无耻浪荡…… 到那个时候,平乐便会流露出那个熟悉的散漫笑容。 嫌弃地鄙夷一句:“也是无趣得很……” 平乐狠毒又大胆,只可惜…… 她面对的不是十年前那个软弱可欺的薛六。 薛绥轻轻笑了笑,慢慢撑着身子,迎上李肇逼人的眼睛。 “太子可好?” 今日来的时候,为免扫了贵人们的兴,她略施粉黛,换上新制的春装,好生打扮过一番,又有情丝引的作用,即使服下玉衡给的解毒药,也不免有些神思恍惚,双眼波光潋滟,迷离含情,好似一朵带着露水的花儿,晕染出胭脂般的水色…… 活色生香。 一个不合时宜的词跳入李肇的脑海。 他心下一惊,忽略掉荡起的波澜,冷冷出声。 “薛六姑娘,竟是醒的……” 清冽的声音夹杂着一丝仿若动情的沙哑,让耳朵微微发震。 空气中,好似弥漫着一股靡靡之气。 薛绥眯起眼睛打量李肇:“殿下也是。” 看似被药劲掌控,其实神志仍然清明着。 她说完走向那一张厚重的木案,拎起上头的一壶冷茶,泼向那个星火明灭的香炉。 “哧”的一声。 香灰被浇灭。 屋子里却残留着缕缕勾人魂魄的香气。 李肇冷眼看着她,目光里像有一把刀,锋利且冰冷,胸膛却无端地狂热起来。 在这深宫之中,李肇看多了庸脂俗粉,从不对女色痴迷触动,可眼前的少女,在这旖旎的氛围下,却仿若幻化成敲骨吸髓的妖精,纵使他自制力惊人,也有些按捺不住,好似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咽喉,一时呼吸吃紧,用力扯了扯襟领,那种憋闷与燥热仍不能缓解。 薛绥朝他走去。 一片氤氲的光线里,她步子轻盈…… “殿下可还受得住?” 空气有短暂的凝固。 她的声音,如同山涧中泠泠的清泉,发髻上的花朵更是凝结着清晨初绽的露珠,让人不禁遐想…… 李肇用手挡在衣袍下方,身体僵硬,嘴上却是嘲弄。 “这又是薛六姑娘的算计?” 薛绥打量他的脸色,忽地一笑。 她被婆子推入房间里,但神清气明,不像中毒的样子,不怪李肇怀疑。 “薛六对殿下没有兴趣。” 她慢慢弯下腰来,双眼紧紧盯住李肇的脸,近得鼻息相闻,声音却沉稳清冽。 “殿下所中春毒出自何人之手,不用我多说吧?一旦你我出丑,这宫里何人得利?” 她垂目望向李肇挡在身前的胳膊,双眸含笑。 “我观之,殿下有反应了?” 李肇佯作镇定的面孔几乎要裂开。 身子发热,脊背浮汗,口中焦渴难耐,一股沸腾的热血如野兽一般猛地冲向下腹。尤其在她仿若谈论天气一般浑不在意的淡漠语气下,他激荡的情绪仿若烈焰燃烧,皮肉都快在她的目光里被烤焦。 “所以,殿下大可放心。我在旧陵沼曾尝百草,身子耐毒得很。我倒是害怕殿下支撑不住,求着我要你……” “大胆!” 李肇冷艳的脸,满是寒气。 下意识地伸手拽住她,用力扼紧。 “你以为,孤不敢杀你?” “殿下敢的,想杀我很久了。”薛绥盯着溶溶天光下,太子潮红中带着一种破碎绝望的面容,弯了弯唇角,用一种无比同情且正经的目光,看着他。 “但眼下殿下更想的,怕不是杀我,而是其他……” 李肇脸上的红晕,迅速蔓延到耳根和脖子。那只握在她胳膊上的手,微微发紧,虎口一点点上移,突地一个用力,竟将她整个拉扯过来,伏在胸膛上。 “薛、六!” 他咬牙切齿,警告的声音,带着细微的颤抖。 “便是此刻,孤照样有办法杀你。” 薛绥皱眉。 在男人有力的胳膊钳制下,她本该有力气挣扎起身的,但心内好似有一只不受控制的魔鬼在召唤,让她僵硬的身子紧绷着,不舍离开。 是情丝引在作怪。 她微吸一口气,仿佛一个精明的商人,与他讨价还价。 “我是来救殿下的。杀我不划算。” 她以手撑住李肇的肩膀,试图起身。 下一刻,却被李肇用力拉扯过去。 她扑在李肇怀里,如一团柔软的柳絮撞入心尖。 李肇登时气紧。 “别动!” 薛绥心脏一阵紧缩。 玉衡师姐的解药,见效这么慢吗? 薛绥不看他那一副妖冶的冷魅之态,信口道:“此毒名为情丝引,是由南疆蛊虫与西域奇花混合,精炼七七四十九日而成,不至于马上要命,但若是半个时辰内不能与人阴阳相合,毒性便会逐渐蔓延全身,从此欲望如同野草一般疯长,一两年后,便会慢慢陷入癫狂,是人非人,是鬼非鬼……” 李肇眼神微烁。 她一字一句仿佛敲在他的骨头上。 顺着那逐渐灼热的血液,爬入骨缝。 薛绥略一迟疑,“殿下若没有被毒性损伤脑子,想必懂得取舍。与我合作,比杀我划算……” 合作,眼下能怎么合作? 李肇眼角直跳。 一些看过的春画画面不受控地往脑子里钻…… 他呼吸吃紧,看着那张嫣红的唇,恨不得咬上去。 大胆。 薛六太大胆了! 他轻吐一口气,表情别扭地松开薛绥的手,扶住案几的一角,许是太过用力,手背上青筋都鼓动起来,声音里带了一丝细微的颤抖。 “你走,孤……不用你。” 薛绥微微抿唇翘起,审视他。 一个看上去很冷静,内心却被情丝引侵蚀的男人。 “殿下多虑了。” 薛绥其实很佩服李肇,没有像她一样服下解药,他却可以撑到现在仍有理智抵抗欲望。 许是有那么几分同病相怜,她此刻对李肇生不出厌弃。 “我说的合作,不是殿下以为的合作。我并没有为了救殿下而牺牲自己的打算……” 薛绥一只手落在李肇的肩膀上,察觉到李肇宽肩一僵,又是微微一笑,沉下眉用力一压,李肇便软在美人榻上,全然没有了力气。 “你看,此刻我要对殿下做什么,易如反掌……” “殿下无力抵抗我的。” 李肇微微喘气。 手脚是酥麻的,心也是。 被她碰过的地方,好似着了火…… 薛绥道:“殿下不用怀疑我的用心。我了解毒性,是因情丝引出自旧陵沼。所以,我方才说的是一般人的解毒之法,其实除了阴阳相合,还有另外一种法子可解。” 李肇眼皮微跳。 女子的声音传到耳朵,此刻迷离得不同寻常…… 这个女子在引诱他…… 哪怕薛绥是正常的语调语气,在他听来都如同诱惑。 “来吧。”薛绥抓住李肇的手,指腹是温暖的,就像是一条柔软的藤蔓,缠绕住他,滑动着,熟练地撩开他的衣袖。 “你做什么?”李肇双颊绯红,药力在体内翻涌,理智与本能在脑海中疯狂拉扯,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滚落。 “孤警告你,不得对孤无礼……” 薛绥压制心头的笑意,一本正经。 “殿下可真是口是心非,你正盼着我对你无礼吧?” “嘶!”李肇是被疼痛唤回理智的。 薛绥摸向发鬓,从容不迫地抽出那根碧玉簪子,从里面拔出一根薄薄的,尖尖的铁棱子,用力划破了他的手指…… 李肇的神智瞬间清明…… 然后他眼睁睁看着薛绥在茶盏里注入半盏清水,将他的手拉过去。 鲜血一滴一滴地落在水面,渐渐染成酡红的颜色。 她对太子无半分恭敬,将他疼痛的手指捏得很用力。 李肇没有动,皱眉看着她的侧颜。 肤色极白,眼睛极黑,腰身极细,刺伤当朝太子,神色极为从容。 “该我了。”薛绥冷静的说完,松开李肇的手,用同样的法子,刺破自己的手指,将一滴滴鲜血流入茶盏。 李肇眼里流露出不解,唇角微掀。 “薛六姑娘要与孤歃血为盟?” 薛绥微微一笑,声音中夹杂着一丝嘲弄。 “放血解毒。方才我说的另一种法子,便是让你我血液相交,这也算是一种阴阳调和之法。然后你我各自饮下半盏,或可解毒。” 她用的是“或”字,而不是肯定的“是”。 李肇强自镇定,沉声问:“薛六,你又在耍什么把戏?” 他不是愚蠢之人,哪有什么将两个人的鲜血混在一起就可以阴阳调和,喝下去就能解毒的说法? 不合常理,必有妖异。 薛绥不回应他,眼风都不给一个。 等滴入足够的血滴,她拿着茶盏煞有介事地晃动几下,使两个人的鲜血混合得更为充分,这才端起来,递给他。 “时间不多了,平乐随时会带人过来,喝吧。” 李肇盯着她的眼睛,没有动。 薛六心机叵测,手段又狠辣又歹毒,他不得不防。 “哼!”薛绥笑一声,突然收回手,就着茶盏仰头饮下一半。 这才将剩下的半碗放在他面前。 “我试过了,无毒。” 她面无表情,盘腿在李肇的身侧坐下。 “殿下愿饮下便饮,不愿解毒,那也由着你,大不了大梁多一个疯癫太子,端王、平乐和萧贵妃,从此高枕无忧,弹冠相庆,而谢皇后以泪洗面……想想也是难过。” 李肇盯住她,冷冰冰地盯住。 慢慢的,他伸出颤抖的手,拿起薛绥喝过的茶壶,一饮而尽。 一股冰凉丝滑的触感,慢慢滚入喉咙,他略微皱一下眉头。 “何时起效?” 薛绥:“不知。” 李肇心下突生异样,一把抓住她的手,沙哑的嗓音微微颤抖。 “你给孤吃的是什么?” 薛绥嘴角勾了点笑:“你猜?” 第62章 情丝牵 李肇眼瞳一暗,变了脸色。 但他没有像薛绥猜测的那样愤而暴怒,或是当场对她动武,而是松开拽住她的那只手,垂在身侧微微低颤,声音冷漠。 “你耍孤?” 薛绥没有回答,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他。 默认。 是对李肇最狠的挑衅与漠视。 屋子里有片刻的沉寂。 两个同样中了情丝引之毒的人,就那样眼对眼看着对方,除了眼睫和气息在动,安静得好像没有人存在一般。 半晌,李肇低笑一声。 那是天之骄子在阴沟里翻船之后的无奈。 “便这样胆大。不怕孤一怒之下,杀了你?” “晚了。”薛绥回答得极是坦然。 说罢她慢慢坐直身子,微笑着整理衣裳,捋顺凌乱的头发,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般,浅浅地抿一下唇。 “殿下方才饮下的,便是制作情丝引的南疆蛊虫幼体,又名‘情丝蛊’,殿下万金之躯,自然不想与女子纠缠解毒。那么,以毒治毒,便是唯一的法子。你服公蛊,我服母蛊,从今往后,殿下与我两身系一命。我死,殿下也得亡。” 李肇脸色微变。 他以前从不信那些怪力乱神的东西,南疆巫蛊之术虽然早有耳闻,却只当荒诞不经的奇趣野谈来听。 可饮下混合二人血液的那半盏清水后,身体里翻涌的燥热渐渐平息,不受控制的躯体反应也慢慢趋于平静…… 万般煎熬得以解脱,这让他不得不相信薛六所言非虚。 他问:“那孤若短命,你会如何?” 薛绥想了想,“我师姐能制毒控蛊,想来也有法子替我周全……” 见李肇瞳孔骤缩,好似不肯相信,她莞尔一笑。 “殿下不必烦恼,有人生死与共,殿下不亏,薛六亦衷心可表。” 李肇一把拖下过来,摁住她后颈,哑音咬牙。 “薛六!你怎么敢?” 薛绥满含笑意,听着他喉头发出的粗重喘息,慢慢推开他的胳膊,将手指轻轻搭在他的腕脉上,低眉垂眼,声音清淡无波。 “殿下可以唤我平安。福禄绥之,平安顺遂。这是我之所愿,往后,也该是殿下所愿。” 李肇低头看向腕上的纤纤玉指,心中忽地泛起一丝异样的感觉。 她长得当然是好看的。 但堂堂东宫太子,什么样的美人没有见过,岂会轻易动情? 然而见鬼的是,李肇居然觉得专注问脉的薛六,姿色独绝,世无其二。 明明被她算计成这样,也生不起气来。 这便是“情丝蛊”的作用? 解去一毒,再来一蛊。 李肇心里震荡不安,微微攥紧拳头。 薛绥好似看不到他的反应,收回手还拿帕子擦了擦指尖,这才温声道:“蛊虫幼体还小,彻底解去残毒尚需时日,殿下这些日子,可能要稍作忍耐……” 说罢她似乎想到什么似的,唇角略略勾起。 “当然,殿下不想忍耐也可行,东宫不缺美人。只是我要提醒一句,小心蛊虫作怪。寻不到合意女子,若勉强为之,蛊虫不满反噬,那殿下可就要吃些苦头了。” 李肇眼神一凛,“此话何意?” 薛绥笑道:“字面之意。” 李肇俊朗的面孔瞬间煞白,仿佛被雷劈了。 她话里的意思,不就是说他身上的那只情丝蛊只会中意她?换了旁的女子,勉强为之,便会遭受反噬,更加痛苦不堪? 那岂不是,他这辈子非薛六不可? 李肇硬生生让她气笑了。 “薛六你敢!你真敢?” 薛绥站起来,朝他略略欠身。 “殿下,这次是薛六得罪了,但我一个孤女,也只为求生。殿下想杀我,并非今日起兴,而我如今的处境,步履维艰,不得不早做打算。” 李肇面上凛冽,眼底尽是冷笑。 薛绥定定地看着他。 “算算时辰,他们快来了。要是被人看到,即使我们什么都没做,只怕也难言清白。” 李肇勾唇,面容要笑不笑。 “你我之间,还有清白可言?” 薛绥花瓣般柔软的唇角微微一抿,认真地道:“我是清白的,殿下要是觉得自己不怎么清白了,我也无法为殿下负责。下个月端王生辰,我便会入端王府。你我仍如往常,同舟同济,互为臂膀。” 李肇气得喉头发紧,恨不能捏死她。 “好得很!” “殿下也不用太紧张,待薛六事成之日,情丝蛊必已长成。蛊虫一旦寿元终了,自会死去,殿下那日便可得自由……” 薛绥微笑着说完,瞥他一眼,慢慢走向紧闭的窗扉,用力拉扯一下果然拉不开,她便在窗棂处轻轻地敲击。 李肇无动于衷地看着她,“不必徒劳。平乐既然敢做这种悖逆天道的事情,必然已做好万全的准备。她不现身,我们出不去的。” 薛绥回头。 看李肇面容平静,心底陡然生出一丝不安。 “殿下不怕被人看到?” 李肇瞳色幽暗:“既来之,则安之。” 好一个既来之,则安之。 薛绥心下微惊,从李肇话里听出点不同寻常的端倪来。 一个常年在危机中行走,在萧贵妃和萧氏一族强权打压下仍然稳坐东宫,活得游刃有余的太子,怎会不带侍从欣然赴宴,轻而易举落入平乐的掌心? 薛绥神情渐冷,笑容也变得僵硬。 “我与殿下不同。殿下天之骄子,万事皆可周全,我背后无人,没有依靠,所以我走一步,得算七步,从不敢听天由命。” 李肇道:“薛平安,你真是可怜又可恨!” - 长春阁的宴席还在继续。 几个姑娘围着平乐说说笑笑。 一个婆子过来,小心翼翼凑到平乐身边,耳语几句,平乐脸上便流露出喜色。 “好!” 她笑了笑,望向身侧几个姑娘和妇人。 “坐久了。身子都乏了,陪我出去走走。” 那几个姑娘都是在平乐坊女人社里跟着她厮混的人,不用亲口说什么,使一个眼色,便一个个笑着起身,向皇后告饶,一个个说吃得撑了,要出去醒醒酒,消消食。 谢皇后微微一笑:“去吧。” 平乐牵着年仅四岁的女儿,扭着腰肢走在前头,众姑娘紧跟其后,簇拥一般,浩浩荡荡地往外走,十分高调。 她一走,席上的人仿佛瞬间空掉一半。 谢皇后面不改色,就像没有察觉这些人的不敬,若无其事地稳坐案后,举杯小酌,与留下的命妇们柔声说笑。 不到片刻,一个宫人便匆忙跑了进来。 “娘娘,不好了……” 谢皇后脸色微微一沉,将杯盏重重放在桌上。 “慌什么?好好说话。” 那宫人惊吓一跳,在谢皇后严肃的目光里,到底不敢把平乐公主说的“太子与姑娘私室贪欢”这种话,直接说出口,而是委婉地道: “殿下醉了,在竹林雅室歇下,许久未出,方才平乐公主同一众姑娘过去,便有嬷嬷前来禀报,说,说那屋里似有女子的声音……娘娘,您快去瞧瞧吧……” 她意有所指地抬眼,谢皇后已然色变,但也只有一瞬。 下一刻,她颔首一笑便恢复了常态,淡定地说:“恐是太子不胜酒力,本宫去瞧瞧,诸位且放宽心,尽兴慢饮……” 谢皇后说罢便镇定地离席而去。 席上众命妇面面相觑,心下俱是一凛。 苏秀婉方才出去凑了凑热闹,生怕旁人不知情似的,赶回来便小声对傅氏道:“尚书夫人,得闻是你家的姑娘成了好事呀……恭喜了。” 傅氏蹙眉看了看身侧的薛月娥和薛月满,心下不由一惊。 难道是薛六那个不争气的东西,给尚书府丢人了? 傅氏一言不发,起身便跟着三三两两的夫人,走了出去。 薛月沉听到风声,心里也是慌乱,“翡翠。” 翡翠应声,薛月沉使了个眼神,用帕子拭拭嘴角,跟在傅氏的后面,不动声色地往御苑东侧花圃外的竹林雅室而去。 她不相信薛六会做这种事。 上次为萧贵妃献计,六妹妹便在帮她,明知薛家和端王府捆绑至深,她怎会去攀附东宫? 太子能给她什么? 李肇哪里比得上李桓? 这样一想,薛月沉心下安定了些。 “肯定不是六妹妹,我们走快些。” 第63章 蒙羞 大内御苑里发生这种事,本就瞒不住人。 平乐为了扩大影响,在去竹林雅阁的路上,便分别差了四个宫女,去请了四次太医,以“十万火急”的态度,告知对方。 “太子酒后不适,速来问诊。” 她要请更多的人来看御苑里的丑事…… 生怕有一个人不知情。 从长春阁一路走来,身边又跟了不少看热闹的人,一到竹林雅阁,那个看守的婆子便从林子里钻出来,结结巴巴地磕头请罪。 “老奴和覃嬷嬷看到殿下醉醺醺入内,待要上前相扶,竟让一个小丫头片子钻了空子,闯入阁内便把门合上了,老奴害怕出事,又不敢贸然闯入……” “方才便听到里头……有女子咿咿呀呀的声音,老奴怕得要死,赶紧让覃嬷嬷过来禀报……这要是让一个小丫头片子污了太子殿下的名声,那老奴的罪过可就大了……” 自打薛绥被推入那竹林雅室,两个婆子便蹲守在外头的花木丛里, 门扉紧闭,外头上了锁,但她们也没有掉以轻心,一直等到里头有男女暧昧的声音传出来,二人相视一眼,心知已成了好事,这才分头行动。 一个婆子去找平乐报信。 又一个在听到平乐等人的脚步来时,将挂在外面的门锁打开,把所有人为的证据都抹掉…… 这些都是平乐事先安排好的。 听罢,她看身侧的姑娘都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卢僖更是低下头,绞着帕子,露出一脸的不安,她笑了。 “什么咿咿呀呀的声音,你个老东西,把话说清楚。” “哎哟,当着这么多姑娘,老奴可说不出口……” 卢僖的头垂得更低了。 平乐挽唇,“可瞧见了是哪家的姑娘?” 那嬷嬷不敢抬头,吭哧吭哧地道:“这姑娘老奴以前没见过……好似是跟在端王妃身边的那位……” 刚刚赶到的薛月沉脸色一白,定住脚步。 傅氏更是当场垮下脸,气得七窍生烟,牙都快咬碎了。 薛月满和薛月娥对视一眼。 “不会是六姐姐吧……那也太丢人了。” 平乐含着笑,不经意望一眼那百花盛放的林中小阁。 此刻,里头倒是安静得很…… 事儿都办完了?她得快些才好。 平乐道:“天要下雨,地要扬尘,太子殿下要宠幸何人,哪里由得你一个奴婢?起来吧。去敲门看看,太子眼下可安好,莫要贪杯误了事才好。” 婆子满脸涩意,尴尬地道:“这,这老奴不敢……” 平乐嗤笑:“让你去,你便去。有本宫这个皇姐在,你怕太子吃了你不成?” 婆子应一声是,爬起来便去敲门。 刚敲三声,背后便传来谢皇后的厉喝。 “大胆奴才!” 谢皇后带着几个宫人,也是浩浩荡荡,许是走得有些急,肃冷的面容上,肉眼可见的虚汗,泄露了她平静雍容的面孔下,暗藏的焦急。 太子要是在春日宴上做出这等丑事,不知要招来多少弹劾和攻讦。 萧氏一党正愁找不到机会给东宫下绊子,这种拉他下马的机会,岂会错过? 谢皇后三步并两步,上前拦住那婆子,站在台阶上。 “太子在此小憩,岂容尔等惊扰?你们都给本宫退下!” 有谢皇后在,那嬷嬷便有天大的胆子,哪里敢动? 平乐哼笑一声,走上前与谢皇后眼对眼,唇角淌出一丝笑意。 “母后何必大动肝火?我等也是为太子殿下的身子着想。也不知是什么样的狐媚女子在此蛊惑殿下。这万一使点什么下作手段,让太子有个好歹,那可是干涉江山社稷的滔天之祸……” 谢皇后淡淡看着她,“不劳公主大驾。本宫的儿子,本宫自会看顾。” 平乐轻笑,“母后忧心太子,我这个做皇姐的,也同样关切。” 谢皇后微微仰起下巴,“本宫还活着,轮不到你一个庶出的皇姐来关切?” 平乐脸色骤变。 尊贵如她的母妃,哪怕受尽父皇万千宠爱,在皇后面前也始终要低一等。 贵妃虽然尊重,要是换到寻常人家,那也是庶出无疑。 而这个,便是她这辈子最厌恶的地方,也是她高高在上的二十余年公主生涯里,最难受的事。 就好似完美的锦缎上抽了一根丝,不把它填补好,她便寝食难安,一生一世不得舒坦。 平乐暗自咬牙。 这个谢皇后平常慈眉善目,一副人淡如菊与世无争的姿态,原来全是装的,在这里,倒是跟她使上劲了。 平乐望着谢皇后,字字带笑,字字如刀。 “母后不顾太子安危,也不肯让我这个皇姐来关心弟弟,那我便只有去请父皇出面了。” 谢皇后绞紧手帕,“你在要挟本宫?” 平乐欠身,露出恭顺的笑:“玉姝不敢。” 说罢她示意左右的宫人,让他们把整个竹林雅阁都看牢了,苍蝇都不得漏出去一只,然后便与谢皇后僵持在场,不远不近地相视而笑。 “玉姝倒是想看看,父皇来了,是认为母后有理,还是我关心太子更有道理?” 谢皇后看她不依不饶,心里一阵发凉。 显然是平乐作的局了。 在这个宫中,能让平乐有恃无恐的从来不是她公主的身份,而是来自金銮殿上的那个人——她的结发夫君。 皇帝才是平乐娘仨的最大靠山。 从过往交锋的无数次经验来看,谢皇后从未赢过一次。 皇帝的心是偏的。 平乐错了,小惩大诫。 平乐对了,倍加荣宠。 平乐不管对不对,都是对的。 平乐要实在有错,那也是年纪小不懂事。 谢皇后眼尾发红,脚步虚浮般往前一步。 “公道自在人心,便是陛下来了,讲的也该是个理字。本宫不信,陛下会因你几句胡搅蛮缠地挑拨,置中宫皇后和太子于不顾。” 平乐脸上的笑容越发扩大。 “站大半晌,本宫都乏了。去,抬张椅子来,摆上桌席,在这里赏春看花,也是极好的。” 宫人略略迟疑。 谢皇后为了不让平乐冲进屋子,此刻就堵在门口。 那台阶上,没有椅子的。 皇后之尊尚且站着,哪有公主坐着的道理? 平乐道:“母后素来慈德,女儿身子不好,不会怪罪的吧?” 谢皇后是站在台阶上方的,此刻除了她身边的两个丫头,周围全是平乐的拥趸,那些胆小怕事的妃嫔和夫人躲得远远的,生怕惹火烧身,没有一个敢近前。 她冷笑。 “那公主可要坐稳,小心闪了腰。” 平乐微笑:“无妨,女儿年轻。” 谢皇后眉头蹙到一起。 这时,丫头玲珑匆匆走了过来,朝谢皇后福了福身,这才走上台阶去,在她耳畔低语了两句。 只见谢皇后眼角的鱼尾纹,微微松开。 但也只有一瞬,又几无察觉地蹙起,朝玲珑点点头。 “那本宫便在此候着,等陛下来处置也罢。” 平乐察觉到了方才那一瞬间微妙的变化,但看谢皇后周围无人,也没什么惧怕。 一个人嚣张太久,便会忘记天高地厚。 宫人搬来椅子,铺了厚厚的毯子,桌子上更是摆满了干果点心和清香的茶水。 平乐朝谢皇后微微一揖,便舒舒服服地坐了上去。 “园子里空气清新,花香馥郁,坐在这里品茶当真是惬意至极……” - 平乐公主差点把整个太医院都请到竹林雅阁去了,这事很快便惊动了整个御苑,正在凌烟阁宴请臣子的崇昭帝也自然得到了消息,但他没有多问,直到平乐使人来请。 “荒唐!”皇帝酒盏重重落下。 好好的春日花宴,本为图个年初喜庆,祈求今年风调雨顺,弄出这般乌烟瘴气,败了皇帝的兴致不说,还丢了皇家的人。 李桓坐在皇帝的右下首,看一眼左下首空掉许久的席案,眼角微微一眯,拱手笑道: “父皇,太子寻常并不贪杯,想是今日高兴,多饮两盏罢了。平乐也是,为些许小事兴师动众,回头儿子好好说她,父皇无须太过担忧。” 皇帝看着他道:“你去看看。好好一个春日宴,切莫弄得沸反盈天,令朕与诸位爱卿难尽欢颜。” 李桓目光微微闪动,“儿子明白。” 身为最得宠的皇子,李桓最会揣摩皇帝的心思。 皇家颜面大过天,纲常伦理,严苛礼教,一举一动皆要成为表率。陛下想要落一个青史美名,做一代明君,便不得不委屈着自己,时时刻刻让自己处于言官的审视之下。 当真闹出那等事来,皇帝脸上无光。 所以,皇帝并不准备亲自过去,要他去做的,是悄无声息地平息风波,不要让丑事传扬开去,令皇家蒙羞。 第64章 竹林雅阁 竹林雅阁。 平乐看台阶上的谢皇后脸色越来越差,唇角的笑容牵得更开了。 她打小便明白,父皇的话是圣旨,父皇的心在哪里,权力财富就在哪里。 所以,小时候她就很是厌恶,要对眼前这个妇人恭恭敬敬地唤一声“母后”,还得在她跟前俯首屈膝。 明明父皇满心满眼都是她母妃,最疼爱的也是她和哥哥,偏生这个妇人鸠占鹊巢,夺了母妃该有的中宫之位,害得他们兄妹沦为“庶出”,即使哥哥文韬武略才情出众,也只是亲王,做不了储君。 因此她从小就懂得,力往哪里使,脚往哪里踩…… “母后。” 平乐轻唤一声,目光挑衅。 “站在台阶上不辛苦吗?不如下来同玉姝小坐品茗?” 谢皇后脸色难看,但刻在骨子里的高贵,让她怎么也低不下那一截脖子。 “公主腿脚不便,本宫身子却好得很。站在高阶看公主,很是舒心。” 平乐扬眉,“母后还真是……呵……” 她语带一丝轻嘲,“要我说,母后眼下让开房门,也只有玉姝和几位老嬷嬷瞧见。等父皇来了,只怕不好收场……” 这时,外头一声吆喝。 “端王殿下到!” 平乐嘴角一勾,绽出一抹志在必得的轻笑,瞥一眼谢皇后,站起身来,将身侧的小女儿交到奶娘的手上,语气淡淡地吩咐。 “你把小郡主带回长春阁去,吃些东西,莫要留下来污了眼睛。” 奶娘皮笑肉不笑地应诺,“奴婢领命。” 小郡主走远了,平乐比方才更肆无忌惮,她斜一眼身侧的宫人。 “把桌椅都撤下去吧,本宫也坐够了……” 她话未落下,花径那头便传来李桓的声音。 “平乐,你怎可对母后无礼?” 平乐看到是李桓独自前来,微微不满地挑眉。 “皇兄,父皇为何没来?我不是差人请父皇来主持公道了吗?” 没有皇帝在,这出戏就少了热闹。 平乐要的是皇帝亲自来看,又有这么多夫人太太在场,丑事闹得势必传遍朝野。 这样他们才能一击击中,将太子拉下马。 李桓眉头紧蹙,警告地看她一眼。 “父皇在凌烟阁同众位大人宴饮,哪有那闲工夫看你瞎闹?快把人带下去,长春阁的酒菜都凉了。” 平乐道:“皇兄。太子醉酒在此,许久未出,只怕是出了什么事……” 她拼命朝李桓使眼色。 想让他明白,这是对东宫下手的好时机。 李桓却好似没有瞧见,全不搭理,转身看向众人。 “母后置酒席在长春阁,诸位为何不在阁中宴饮同欢,却跑到这偏僻之所,莫非都吃醉了酒不成?” 他绝口不提太子,一字字说得平常温和,却如若重锤,满带威慑。 众夫人交换眼神,默默地笑着说一些场面话,便要退下。 平乐好不容易攒出来的局,岂能由李桓三言两语打发? 她大喝声:“不可!” “皇兄!”她走上前去,冷冷盯住李桓的眼睛,仿若一只竖起利刺的刺猬,很是骄纵。 “太子安危,关系重大,今日不进去看个究竟,我做皇姐的,怎能宽心?再说,方才嬷嬷们都亲眼看到,有女子闯入,试图玷污太子清名,我们不能眼睁睁看着这等狐媚女子……” “放肆!”李桓打断她,声色微厉。 “父皇在凌烟阁也多饮了几盏,你要不要去尽一尽孝道?” 他这是在点醒平乐。 这件事情做得荒唐,并不讨皇帝喜欢。太子再不讨喜,那也是皇帝的亲儿子,是皇帝亲封的储君。太子的脸面便是李氏皇族的体面。 这种下作手段,不一定能扳倒太子,但一定会引来父皇大怒。 物极必反,过度行事,定会招来灾祸。 然而平乐已经听不进去了。 她孤注一掷做这么大的局,怎能认输放弃? 平乐眉头一蹙,瞟了李桓一眼,看一眼身边的宫人,突然提着裙裾大步冲向了台阶。 谢皇后和宫女自是上来阻止,平乐冷着脸。 “请母后移驾——” 声音未落她便用力抱住谢皇后,往旁侧一拉。 其他宫人趁机涌上去,大力将门推开…… 吱呀一声。 世界突然安静下来。 谢皇后扭头错愕。 平乐也瞪大了眼睛。 看热闹的人群更是屏息凝神。 “何人这般吵嚷,扰孤清梦?” 屋子里只有李肇一人,一脸酡颜,略带薄醉,斜倚在那一张雕龙绘凤的黄花梨木榻上,一身宽衣博带略略松散,发丝微乱,神情倦怠。 许是身上仍有残留的药力余韵,他整个人看上去仿若一只醉卧于春日暖阳繁花丛中的猎豹,说不出的风流不羁,慵懒矜贵,俊美容貌在这一刻舒展到了极点…… 好些个姑娘都看得面红耳赤,心下狂跳如雷,纷纷垂目…… 尤其是卢僖,她下意识拿平乐相中的苏瑾对比李肇,心底登时如同吞了一口苍蝇似的,万般难受。 一个如天上明月,一个如地上霜华。 苏瑾那个探花郎,跟普通人比,称得上风度翩翩,在李肇面前只怕瞬间沦为黯然失色的凡夫俗子。 她突然便有些后悔了。 东宫是虎穴,跟着平乐也是龙潭…… 她眼下当真是举步维艰,如履薄冰,不如干脆嫁李肇算了…… 静寂片刻,李肇好似这时才被闯进来的人吵醒,低垂的眼慢慢抬起,拢了拢衣裳,慢慢起身,语调带着几分醉意和薄怒。 他看一眼谢皇后。 又看一眼平乐和端王,黑眸里仿佛有幽光在闪。 “这么热闹?人都来齐了。是竹林雅阁的花,开得格外娇艳?” 平乐扫一眼身侧的嬷嬷,肃容迈入门槛。 “太子为何酣睡在此,可有旁人在里间?” 李肇笑了:“皇姐在质问孤?” 储君是“君”,公主再得皇帝宠爱,那也是臣。 君臣纲常不可乱,平乐哪有资格质问太子? 她扁了扁嘴巴,嚣张气焰稍弱,微微弯腰朝李肇一揖。 “太子恕罪。有宫人说太子醉酒未出,我等担忧太子安危,这才鲁莽了一些。不过……外间这等喧闹,太子竟丝毫未察?” 李肇不动声色,撩眼望她。 “醉酒小歇,听不到动静,皇姐觉得有何不妥?” 平乐朝屋里张望一下,轻轻一笑。 “薛府六姑娘,我母妃亲封的端王府孺人,不见了。太子可有瞧见她的人影?” 李肇忍俊不禁,眸底淌出丝丝寒意。 “皇姐找人,找到孤的头上,是怀疑孤抢了皇兄的孺人?可笑至极!” “不敢。”平乐嘴上谦恭,那双眼却不时往里面瞅,恨不得即刻捉奸在场。 “只是有宫人来报,说薛六姑娘闯入太子雅阁,行事不端,有苟且行径,皇兄也很不放心……” 她说着便望向李桓。 这性子李桓是极为熟悉的。 一个不对就拉人垫背。 薛六是他的孺人,但未过门。 平乐把黑锅甩过来,他不由皱了皱眉,然后才浅浅一笑,温和地望向薛月沉。 “王妃忧心妹妹,本王感同身受。” 薛月沉硬着头皮微笑,对李肇行了一礼。 “我六妹妹席上闹肚子,出来更衣久不回来,我出来寻她,没有想到会惊扰了太子殿下。” 李肇勾起一侧唇角,带着淡淡地嘲谑,视线扫过去。 “是哪一个宫人禀报的?” 目光所及,一个个宫人都垂头耷脑,不敢直视他。 李肇笑:“拉下去,赐霜刃鞭。” 霜刃鞭乃是一种极为严酷的刑罚,那带刺沾盐的鞭子专打人体要害之处,受此刑者鲜有人能受住。而这便是李桓在“革新刑狱二十八疏”中特地表示要革除的酷刑之一…… 李肇说罢,袍袖一拂,让开大门稳稳坐下。 这是要任由平乐来搜查,以证清白了。 这雅阁就这么大,里外各有一间。 平乐同那嬷嬷慌乱的眼神对视一眼,那嬷嬷很肯定地摇了摇头,表示她一直守在这里,并没有人从里头走出来过。 那便是藏起来了。 平乐横下心往里冲,四处寻找…… 这里并不是住所,没有什么箱子柜子,陈设简单得一览无余。 平乐里外都看遍了,甚至抬头四顾,连房梁都没有放过。 周遭一片寂静。 每个人都屏住呼吸,看着里屋。 平乐敢这么大张旗鼓地找来,那肯定是有十足的把握,方才嬷嬷禀报,也都说听到有里头有女子“咿咿呀呀”的声音了,怎么可能有假。 可那么大一个活人,怎么会凭空消失?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平乐自言自语,额头也隐隐冒汗。 这不是别人,是当今太子。 她要是找不出这么一个女子来,即使有父皇护着,也势必会有一番惩诫。 更何况,她不想失去这么一个大好的机会。 薛六去了哪里…… 藏在哪里? 李肇懒懒地看着她。 “皇姐在找什么?不如说出来,孤帮你找?” 平乐回头,看着他潮红未退的脸颊,冷冷一笑。 “太子做了什么,自己知道。要是心里没鬼,为何敲门不应?这么多人在外面说话,你却闭门不出?还有宫人亲耳听见,里间不时传出淫声秽语……” 李桓皱起眉头,“平乐!” 李肇好似浑然不觉被冒犯,生生笑出一口白牙,就像那荒野里独行的狼,双眼闪烁着幽邃的光,盯着自己的猎物,镇定自若地坐在一旁的椅子上。 “等霜刃鞭完了,再听皇姐细说,是何种淫言秽语?” 平乐见他要杀人灭口,脸色变得异常难看。 “太子怎可滥用酷刑……” 李肇懒洋洋的,凉凉一笑。 “皇姐六岁时为了取乐,将猫狗放在一个竹笼里悬于高处,然后令人割断绳索,直到摔死为止……” “十岁那年,因宫女梳头扯到皇姐几根头发,生生将那宫女一根根手指剁去,没有医治,活生生痛死。” “十二岁皇姐不幸染疾,只因侍候的嬷嬷声音稍大,便命人将其舌头割下喂狗……” “十四岁,宫中几名下人为博皇姐一笑,将犯错的内侍绑于烈日下暴晒,直至脱水而亡。” “皇姐成婚后倒是收敛了不少,可孤听说,昨年公主府一个厨娘做菜咸了几分,不合皇姐口味,便在寒冬腊月里罚跪冰面,幸得驸马求情,方才脱罪……” “孤听闻那厨娘颇有几分姿色,才惹得皇姐不满,事后她便被发卖去了青楼,折磨到疯癫失常……这些事不知驸马知不知情?” 他语气从容得让旁观的众人,都生出一身的鸡皮疙瘩。 平乐脸色大变,“太子不要含血喷人!” 李肇不和她斗嘴,掀了掀眼皮,看向李桓。 “听闻皇兄督管京兆后,很有一番作为,尤其看重公正严明。皇兄说说,这等以下犯上、搬弄是非,诬蔑储君的奴才,该打,还是不该打?” 李桓看着他的笑,淡淡道:“该打!” 李肇勾唇,摆摆手,不再言语。 两个嬷嬷当即被侍卫拉下去。 偌大的园子里,除了惨叫和呼救,无人说法。 一声接一声,此起彼伏,直到两个嬷嬷在撕心裂肺的痛呼里断气。 竹林雅阁安静得有些诡异。 只是,每个人都从李肇的眼神里感受到一种令人窒息的杀气。 太子殿下,看着行事荒诞,心狠手辣,却根本不是冲动鲁莽的轻狂少年。 他轻轻松松便化解了危机,还巧妙地反将李桓和平乐一军,同时也震慑了众人,为东宫立威。 可以说是这一场风波里的大赢家。 - “王妃,母亲,你们为何都在这里?” 一道清脆动听的声音,突然从花径后方传来。 众人俱是一愣。 薛六!? 所有人都转过头去,静静地看着从花径款款行来的女子,宛若误入凡尘不染世俗的仙子漫步于百花之中。 明明一副弱骨丰肌,看上去却沉静淡雅,温柔大方。 这个御苑内,最不缺的就是美貌的女子。 可这一刻,当她出现在众多佳丽眼前,竟有一种遗世独立的美。 盛放却不热烈,清冷而不孤傲。在争奇斗艳如繁花绽放的女子中间,悄然散发着独一无二的风华。 不过—— 令众人诧异的不是她的美貌,而是她手上牵着的孩子。 那可不是旁人,而是平乐公主视若珍宝、宠到心尖尖上的女儿——年仅四岁,便被封为郡主的小女儿童童。 平乐身子瞬间僵住,耳朵里嗡嗡作响。 童童为何会在薛六的手中? 她看着薛六的笑,想到当年他们对薛六做的那些事,只觉得浑身血液悄然变冷,直冲脑门,身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薛六,你放开本宫的女儿!” 第65章 博弈共生 薛绥笑了笑,没有说话,松开了小郡主的手。 那小姑娘却不乐意了,仰起头来对薛绥道: “你答应要陪我捉迷藏的,可不许食言。” 薛绥垂下眼眸,从神色到声音都极为温和。 “只要小郡主喜欢,薛六乐意奉陪。” 平乐急匆匆走过来,一把将女儿拉在怀里,上下打量,盯着小郡主头上戴的一个桃花花环,用手扯下便看她发辫。 “谁给你梳的发辫,戴的花环?奶娘呢,奶娘在何处?” 小郡主眼里的娘亲,平常都是温柔带笑的,很少对自己这么凶,且二话不说就把她喜欢的花环拿走了,她很有些害怕,当即瘪着嘴,要哭不哭地掉眼泪。 “奶娘摔塘里了,童童也差点摔下去,是这位好心的姑姑救了童童和奶娘。童童的辫子松了,姑姑还给童童重新梳好,童童喜欢桃花花,姑姑便用藤条给童童编了花环,还带童童来找娘亲……” 小姑娘说得吭巴,但好歹说明白了。 那奶娘不会好好带孩子,差点淹了小郡主。 薛六这是救命之恩啦。 可平乐公主眼里,这是薛六赤裸裸的挑衅。 什么桃花花环,编得就像一个花圈似的。 她瞪视薛绥,“你以后离本宫的女儿远点,不然别怪本宫对你不客气。” 救命之恩,不仅不谢反而大发脾气。 周遭没有声音,但各人脸上都流露出尴尬之色。 李肇只是一副倦怠神情,唇角微带一丝玩味,好似局外旁观人,懒得多看。 李桓微微蹙起眉头,“童童安然无恙,平乐当重赏薛六姑娘。” “多谢殿下,薛六不用赏赐,救人不必图报。” 薛绥在众人审视的目光下,从容淡然地微笑着,似乎并不在意平乐公主的无礼和敌视,主动解释方才发生的事情。 “奶娘呛了几口水,浑身湿透了,我先打发她回去更衣,以免着了风寒,再过了病气给小郡主……” 平乐今日气极了,但并不愚蠢。 她能意识到今日的事情很不寻常,可两个嬷嬷已经被李肇活生生的打死,很多事情都已无法还原真相,不仅没有拿住李肇的把柄,没能整治薛六,还多添了一个“救命恩人”…… 皇兄给她递了一把梯子。 平乐知道眼下应当收住恨意,向李肇致歉,再赏赐薛六一番才是上策。 但是—— 她是公主,最得宠的公主。 她仰起头颅如何低得下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妥协? 人在上火的时候,是很难压制情绪的。 平乐目光赤辣辣地盯住薛绥,冷冷一笑。 “好一个薛六,我不信你竟会逃遁之术?” 薛绥微愕,“平乐殿下说的是什么话?我为何要逃?” 她回头看向薛月沉,一脸不解。 “王妃,我做错了什么吗?” 薛月沉略显尴尬,目光掠过李桓的脸,道:“有一点小误会。” “六妹妹,你方才去哪里了?” 薛绥看着她眼睛里闪动的不安,微微一笑,“我更衣出来胸口有点堵闷,便去荷塘边走了走,透透气,救了小郡主一打听,才知道平乐殿下在这边,就跟过来了……” 她看着前面的局面,不解地问: “这里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薛月沉低声道:“你别问了。” 薛绥点头,很是乖顺的样子。 她是端王妃的妹妹,李桓也在场,眼下息事宁人才是最好的。平乐再是嚣张,也该给几分脸面,可这一刻,平乐上头的气焰无处发泄,闻声便更是恼怒。 “薛六,你老实说,你是怎么从竹林雅阁里出去的?” 薛绥头微微抬起,微微挽唇,“平乐殿下为何如此肯定,我一定会在竹林雅阁里?又为何断定我一旦在里面,就会走不出来?这地方来去自由,难道有人上锁不成……” 一字字反问几乎要把平乐设局的真相揭穿。 她却不再多说,而是淡淡望向花径。 “我从西南角那片荷塘过来的时候,园子里有很多人都瞧见了,不然我如何救得了小郡主?要是平乐殿下不信,自可派人查实,看我可有一字虚言?” “不可能!你在撒谎!” 平乐指着她的脸,还想要说什么,李桓一声低喝。 “够了!” 他冷着脸看向两侧的宫人。 “公主在春日宴上多饮了几盏,言行失当,颠三倒四,你们还不快把公主带回去,好好醒一醒酒!” 看皇兄真的动怒了,平乐激愤的情绪却控制不下来,突然捂住胸膛,脸色苍白地看着李桓,仿若气恨到极致一般,突然双眼翻白,整个人软软地倒在了宫女的怀里…… 宫女大惊,“公主,公主……殿下,公主晕过去了。” 李桓见状微微一怔。 “快,宣太医。” 场面一时混乱,公主昏迷不醒,那自然是大事,众人焦急起来,就好像方才竹屋捉奸的事情没有发生过一般。 谢皇后冷眼旁观,重重哼声。 “可得让太医好好瞧瞧,别是脑子出了什么毛病。” 李肇却是无声,端过身侧的茶盏,想刚倒一口,好像想到什么似的,又慢慢地放下去,鼻息里轻哼一声。 他和薛绥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远远看一眼对方,仿若不识。 李桓的目光,悄无声息的从他二人身上掠过。 春日的暖阳暖洋洋地洒下来,盛放百花散发着甜美的香气。 薛绥不由就想到方才与李肇关在竹林雅室的房间里,他在得知被她种下“情丝蛊”后,冷然含笑看她的样子,飘飘忽忽的眼睛,一张脸深沉莫测。 “你孤苦伶仃、满心仇恨,你憎恨每一个人,包括我。你以为你刀枪不入,无坚不摧,坚硬如顽石一块,实则外强中干。” “薛六,你脆弱不堪,缺爱至极,你渴盼回到幼年,得到父母亲人给的一颗糖,一句夸,一声笑……” 他的声音仿若在冰水里泡过,一字字如冰棱扎入人心。 “为此,你情愿舍弃一切。” “我不会。” “你会。” “你根本不懂。” “我懂。”李肇说,“你憎恨来这世间一遭,历经千般磨难,却未得丝毫温暖,你憎恨那等恃强凌弱、肆意欺你之人,又盼望得到认可……” “那是你。”薛绥说:“我得到过,世间至善之爱。” “你没有。” “我有。” 薛绥笑他,“没有得到温情的人是殿下,不是我。我回京所求不是爱,是因果。种善因得善果,种恶因得恶果,这世间所有的业障,都应有一个公道。” “神办不到的事,你来办?” “神的事我不办,我办阎王的事。” 那时那刻,他二人相对。 昏黄黯淡的灯火,恰似一层薄纱,在他们的面容上投下斑驳光影,如梦似幻。她高傲的影子落在他的脚边,如同无声诉说的倔强。 一种莫名且荒谬的情绪如同野草…… 在这幽闭的空间里肆意疯长…… 空气黏稠炽热。 他目光紧紧锁住她,幽火在漆黑的眸底燃烧。不知是如何伸的手,那般用力拉扯,如苍鹰攫兔,将她柔软的身躯压在胸前,不容抗拒的霸道,近乎隐忍地咬牙切齿。 “薛六!” 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压在她的脖颈上…… 不甚用力,仿若抚慰,她却莫名喘不过气,喉头发出带着细微颤音的“呜呜”呻吟。 在那张木榻上,二人像疯子般打了一架,袍服纠缠摩挲,呼吸可闻,如同两只困兽,无声地角逐…… 折腾出一身热汗,好似刚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他湿漉漉的怀里压住一个湿漉漉的她,身躯紧紧贴合,热气相互交融,分不清你我,紧贴的胸膛里,是彼此的心脏在滚烫搏动…… 有一滴冷汗,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一路蜿蜒而下,悄然滚入那线条优美的脖颈、微微起伏的喉结…… 她听得见他的喘气,却看不透他的眼睛,直到外间的嬷嬷听到他们的声音,悄悄打开门锁来偷看…… 有时候她想。 她和李肇是同一种人。 都狡猾孤独,自我清醒。 不会为任何人妥协,除非共生…… 第66章 心头血 平乐公主是崇昭帝最疼爱的女儿,这一出事不打紧,半个太医院都快被搬过来了,原本谢皇后打算在春日宴上为太子充盈东宫的计划,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搅乱,只能无奈搁置。 她怀疑平乐装晕,却不得不赶紧将人送去华宜殿。 “母仪天下”的皇后,不能不“母仪”自己的庶女。 崇昭帝更是健步如飞,心急如焚地赶过来,看着昏迷不醒的女儿面色苍白地躺在床上,心爱的萧贵妃在嘤嘤啼哭,一室子混乱…… 崇昭帝气黑了脸,指着太医就怒训。 “公主为何还没有苏醒?你们是做什么吃的?” “平常你们一个个的,大谈岐黄之术,吹嘘医术高明。关键时候,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朕要你们何用?” 太医们浑身虚汗,大气都不敢出,只能磕头请罪。 “公主许是气极攻心,情志过激引发肺气上逆,体内气血逆乱,经络阻滞,蒙蔽了清窍,以致心神被扰……这才,这才会陷入昏迷……” 崇昭帝脸一转,便看向谢皇后。 春日宴是谢皇后精心筹办的,他不用出声,只是厉目一扫,谢皇后已然从那双带着怒火的眼睛里,看出了皇帝对她的责怪。 皇后不好当。 一个偏心眼皇帝的皇后更不好当。 她疲倦地一笑:“妾身方才受了惊吓,身子也有些不爽快,先去外间歇息一下,再去长春阁安抚姑娘太太们,以免引来人心惶惶,内外不安……” 朝皇帝欠了欠身,谢皇后便转身退出了内殿。 华宜殿内的气氛格外凝重。 众人屏气凝神,不敢发出一丝声响。 长春阁里,命妇们也已经无心吃喝和赏花,一个个都在晒着太阳在等公主的消息,私下里,也议论纷纷。 薛月沉携了薛绥的手坐下,小声吩咐。 “你跟着母亲不要再乱跑,我去华宜殿探一探情况,若是公主无事还好,要是有事……” 她停顿片刻,抿了抿嘴,担忧地看着薛绥。 “我去求求王爷,看看如何是好。” “多谢王妃。”薛绥唇角的笑意很淡,“我并没有做错什么,还救了小郡主的性命,想来贵妃通情达理,只会感谢我,陛下更是明君,又哪会责罚我呢?” 薛月沉看着她,欲言又止。 然后微微叹息一声。 到底是乡野陋巷长大,不知宫中险恶。 陛下是明君,可对待平乐公主的事,便只是一个宠女无度的父亲。 他可以为了公主不讲理,连皇后和太子都得靠边,她薛六算得了什么? 薛月沉怕薛六出事,也怕薛家受她牵连,又叮嘱她。 “要是华宜殿质问下来,你便恭顺一些,等王爷来周全。” 薛绥笑着嗯声,没有搭话。 薛月娥坐在傅氏身侧,看大姐姐对薛六无微不至,而薛六却若无其事的样子,心底又是嫉妒又是窝火。 “母亲,为何凡事扯到六姐姐,就会有人倒霉?” 傅氏看她一眼,紧紧抿着嘴巴,不说话。 薛绥唇角却翘了起来,侧目一笑。 “那九姑娘可要小心些……” 薛月娥哼声,扭开头去,挽住薛月满的手,小声咕哝。 “她真是晦气!” - 这时候,不远处一个公公模样的人走过来,路过众夫人都没有停留,径直走到傅氏和薛月沉这边,朝薛月沉施礼请了安,目光便望向她身侧的薛绥。 “薛六姑娘。” 众人微怔,纷纷看过来。 薛绥:“公公找我何事?” 那公公慈眉善目,一脸笑意地躬身。 “还请薛六姑娘移步华宜殿,贵妃娘娘有事相请。” 众人神色古怪,都为她捏一把冷汗。 薛绥笑了笑,面色出乎意料的平静。 “是。有劳公公带路。” 薛月沉心下很是不安宁,跟着起来,“我陪你同去。” 薛绥和她对视一眼,笑了笑。 那公公自然不会阻止端王妃去看婆母和小姑子,挂着笑容躬身在侧。 “请!” - 二人相携离去,越走越远。 长春阁安静了片刻,便又响起窃窃私语。 傅氏皱起眉头,脸上泛起一层不可言状的担忧。 今日的事情实在蹊跷,她心内有不少的疑惑,也隐隐有答案浮上心头。 她在薛府里跟薛六几个回合的交手下来,早认定她不是外表那么良善无能。 这件事,八成脱不了薛六的干系。 但她不明白太子李肇,在中间充当的是什么角色? 薛月娥看主母脸色不悦,趁机挑拨: “母亲,大姐姐是不是被六姐姐使什么妖术迷惑了?大姐姐处处护着她,生怕不够麻烦似的……” “闭嘴!”傅氏小声斥责,嫌弃她不看场合胡说八道。 “你大姐姐是心地良善……” 看苏宛绣和赵端仪似笑非笑地看过来,她头痛地抚了抚额际,又瞪一眼薛月满,松开紧皱的眉头,神色如常地道: “你们两个都给我安分些,少惹是生非。” 薛月娥应声低头,“女儿明白了。” 薛月满嘴角微微一抿,“是。” 长春阁里不时有宫人前来添茶续水,侍候筵席。 但众人心里都七上八下,忐忑不安,哪里能安心。 约莫盏茶的工夫,谢皇后才从华宜殿过来。 “今日天公眷顾,晴朗宜人,百花争奇斗艳,竞相盛放,原是一桩大喜之事,奈何宫中突生变故,平乐公主身体抱恙,到底也不能圆满如意了。诸位也无须担忧,公主自有太医照料,你等继续畅快游乐,赏花斗草,莫要辜负了这大好的春光。” 皇后语带笑音,大度温和。 众人纷纷笑着谢恩。 - 薛绥去到宜华殿的时候,平乐公主尚未苏醒。 萧贵妃双眼通红地坐在外殿,等着她。 薛月沉率先屈膝问安,薛绥紧跟其后,福了福身,低着头,盯着打磨光洁的青砖石地面。 “民女薛绥,请贵妃娘娘安。” 萧贵妃下意识看一眼她的穿戴,染着丹蔻的纤纤细指端过丫头递上的茶碗,缓缓吹散热气,饮了一口方才放下,重重一叹。 “坐下说话。” 便有宫女过来替她引坐。 薛月沉朝她深深看一眼,坐在贵妃下首,等薛绥规规矩矩坐下,她关切地询问。 “母妃,平乐公主可康愈了?” 萧贵妃摇了摇头,双眼微红,仿若随时都要垂泪。 “尚未苏醒,太医们也是束手无策,你父皇心急如焚,气得差点要了胡太医的脑袋……” 相比谢皇后的温婉端庄,萧贵妃寻常在皇帝面前是一副无害且娇媚楚楚的模样,但在其他人的面前,与平乐相比,倒是不相上下。 只不过她年岁大些,行事老道深沉,更为含蓄有度,不似平乐那么表相于外。 薛月沉做了她十年的儿媳,很受了一些明里暗里的磋磨,深知她的为人秉性,哪怕句句和善,看似无害,也不敢掉以轻心,每说一句都要小心斟酌。 她先是安慰萧贵妃,接着话锋一转。 “今日也不知是犯了什么煞,还是皇后娘娘没看好皇历。先是太子宿醉惹出事端,再是小郡主差点落水,然后把平乐也急出了毛病来……” 这话里说得隐晦,但几重意思,萧贵妃都听明白了。 她笑着看一眼薛月沉,然后再斜睨薛绥。 “听说是薛六姑娘救了小郡主?这般大恩,待平乐醒来,本宫定要让她备上厚礼,亲自登门致谢……” 薛绥微笑,“举手之劳,娘娘这么客气,要折煞民女了。” 萧贵妃看她恭敬,瞥一眼薛月沉,语气更为柔和。 “你大姐总说你乖巧懂事、善解人意,身世说来也是可怜,本宫便格外怜惜你几分,不待入府,便给了你孺人位分,说来你也是王府的人,只待时日和桓儿圆房……” 她说到这里,皱了皱眉,表情肃然地一叹。 “也罢,那我便不同你见外。这时叫你过来,是想借你一点东西……” 薛绥道:“娘娘请说,凡是民女有的,无不应允。” 萧贵妃似是不好开口,对旁侧的丫头使个眼色。 很快丫头出去,再进来时,后面便跟了一位太医模样的男子。 萧贵妃道:“这位是太医院的胡太医。” 又道:“胡太医,你来说。” 胡太医战战兢兢地躬身行礼,语气略带迟疑。 “微臣以为,公主所患似是离魂之症,因情志大恸,伤及心神,脏腑受邪,气血难行,人便难以苏醒,非要寻得一味药引不可……” 薛月沉问:“是何药引?” 胡太医看一眼薛绥,拱了拱手。 “据《灵枢异术》上记载,阴年阴月阴日阴时出生之女,心血别具灵性,蕴含天地间至阴之气。若有一剂阴女心头血,或可修复灵窍,令气血顺畅通行,公主便可苏醒如初……” 薛月沉听得心惊肉跳。 “那如何能行?取了心头血,人还能活吗?” 胡太医结结巴巴地道:“这……取心头血倒也没那么可怕,无须深入内腑,只需在膻中穴处,以特制的金针刺入,使心血缓缓渗出,待取够分量即刻止血,创口浅且易于愈合,只是小伤,多养一些时日便大好了……” 薛月沉也信那些神秘莫测的玄奇术数。 可此时此刻听来,巧合得就好像是针对薛六一样。 因为要抬薛六入王府,薛六的生辰八字,萧贵妃是一清二楚的。 这时候胡太医这一番言论,是不是早做好的打算? 心头血的说法,民间有传闻,可真正用于治病,却只在话本子里听过…… 薛月沉眉头微蹙,委婉地道:“母妃,这等荒谬的医术从未听人提过,此方似有不妥……” 萧贵妃朝她轻轻一睨,嘴角凝着冷薄的笑意。 “王妃认为胡太医的话不妥,可是有旁的什么法子可救公主?” 薛月沉张了张嘴巴,没有发出声音。 薛绥突然开口:“王妃,薛六便是四柱纯阴之女。愿取心头血,为公主祛疾。” 她答应得十分爽快,不仅薛月沉和胡太医,便是萧贵妃都有些意外。 “薛六姑娘,你不怕?” 薛绥笑道:“能救公主是薛六的福分,岂有推辞之理?” 萧贵妃微微眯起双眼,眼中多了几分赞许之色。 “倒是个深明大义的好孩子,你且宽心,待公主痊愈,本宫定不会亏待了你。” 薛绥随即起身,笑着颔首,在薛月沉惊惧的目光里,转身对胡太医道: “劳烦太医取来金针,我自己取。” 太医是男子,取姑娘家的心头血,当然不便亲自动手。 许是为免薛六使诈,他从宫里叫来一个医女,拿了金针和盛血的器皿,带着薛六一同去了华宜殿的内室。 薛月沉心头震荡,“六妹妹,我陪你……” “不用。”薛绥微笑看她,“一桩小事,王妃不用担心。” 薛月沉看着她挺直的脊背,心里头沉甸甸的。 也不知为何,脑子里反复出现她小时候被吊在梨香院里被人殴打欺负的画面…… 比起薛六小时候的遭遇,就太医说的金针取血,确实算不得什么大的伤害。 可她为何如此坦然,坦然到她都不忍卒睹。 医女是亲眼看着薛绥取血的。 她褪去外袍,轻拉中衣,将金针刺入膻中…… 医女睁大双眼,吓坏了。 不仅因为她眉头都不皱一下的从容。 更因她身上那些细微的伤疤…… 她看到了。 鲜血从她的指尖缓缓淌出,滴入细釉的白瓷碗里,薛六姑娘嘴上带着笑,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那血流入碗里,眼底仿佛都染成了鲜红的颜色…… 不知过了多久。 医女全然是呆怔的状态。 薛绥却十分平静,淡淡相问。 “这些血,可够了吗?” “够了够了。”医女回过神来,不敢看她的眼睛,赶紧从药箱里取出纱布递上去,手指都在颤抖。 “薛六姑娘按压住伤口,在这儿里多坐一会,我出去向娘娘复命……” 她收拾起东西,仿佛逃命般快速离开了。 医女一出门,小昭和如意两人便冲上前来。 一左一右扶住她。 “姑娘,姑娘你没事吧?你痛不痛?” 如意急得双眼泛红,咬着下唇才没有让眼泪掉下来。 小昭这回倒是没再提“杀了吗”,帮薛绥整理好衣服,从怀里取出一个小药瓶,从中倒出一粒黑灰色的药丸子,塞入薛绥的嘴里,又替她取来水。 “好歹毒东西!必不得好死。” 薛绥安抚地拍拍她的手背,慢慢地坐下来,用力按住膻中,神色淡然自若,仿若刚刚经历的羞辱不过是一场微不足道的小插曲。 “眼下,不知他会如何应对。” 小昭和如意对视一眼,不知姑娘说的是何人。 直到外头传来一道尖细的声音。 “太子殿下驾到!” 日头偏西,余晖洒落在宫道上,一片金红。 李肇大步迈入宜华殿,昂首阔步,神情冷峻,衣袂飘动间是扑面而来的压迫感。 “不知皇姐贵恙?孤特来探望。” 萧贵妃知晓他没那么好心,却也不便阻止。 何况,这时候皇帝就守在公主床前,太子便是想做什么歹事,也没有机会。 “劳烦太子惦记,平乐眼下仍未苏醒,太医说是离魂之症……” 李肇扫视一眼那个拿着白瓷碗的医女,见她要拿着东西离开,低喝一声。 “慢着!” 那医女手一抖,吓得差点跪下来。 李肇指着她手上的碗,“这是怎么回事?” 医女瞥萧贵妃一眼,战战兢兢地说了原委,便躬身低头,浑身紧绷。 李肇突然便笑了,“好新鲜的方子。” 他慢慢走过去,看着胡太医扬了扬眉头,“如此别致的药引,孤很是好奇疗效。” 在众人诧异的目光里,他带着几分戏谑与玩味,那笑容仿佛一头嗜血的狼,充满了恶意。 “孤今日要看着皇姐,一口一口地喝下去。” 萧贵妃皱了皱眉头,没说什么。 太子素来如此,我行我素,算不得反常之举。 胡太医脸色略变,低下头躬身作揖。 “那微臣这便下去,配药方。” 李肇瞥一眼来福,“你跟着胡太医去。” 胡太医心下微微一震。 心头血的说法,当然是假的。 这平乐公主有无数收拾人的手段,这次为了羞辱薛六,给东宫一个下马威,可谓是下足了血本。 眼看一计不成,竹林雅阁没有困住太子和薛六,她居然自行服下迷魂安睡的药物,再让他来做这个唱双簧的“黑脸”,把陛下和贵妃娘娘都蒙在鼓里。 这些年,胡太医这个太医院的院判,在平乐的手底下苟活,没少捞好处,买房置宅,家财万贯,更没少帮平乐做一些不干不净的事。 可今日牵扯东宫,搅黄了谢皇后的春日宴,他心下也是惴惴不安,如履薄冰。 尤其这一碗“药引”。 平乐当然不愿意喝下去。 谁没事喜欢喝人血?那不得犯恶心? 但太子这么说了,还派人跟着…… 平乐公主是喝也得喝,不喝也得喝了。 第67章 灌药 薛绥在内屋歇息一会儿,再出去的时候,只见华宜殿内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李肇坐在左手边那张锦缎蒙面的梨花木椅上,身姿慵懒。 她隔着一道湘妃竹帘看过去。 灯火影影绰绰,将他的面庞笼住,只见轮廓深邃,眉眼却看不真切。 外面的事情,她尚不知情。 绕过那绘着山水的大屏风,便见薛月沉站起身来,一脸关切,似是想来扶她,眼中满是担忧之色。 “六妹妹,你可觉得好些了?” 薛绥那张脸白得纸片一般,毫无血色。 一看便知,她不太好。 可她目光温和且带笑。 “王妃宽心,我并无大碍。” 她手上攥着一方素白绣兰的帕子,捂在心窝处,上头隐隐约约似有血迹,微微洇染开来,脊背不再如往昔那般挺直,微微含着胸,身形单薄,身旁两个丫头,一左一右相扶,走路也慢了许多…… 萧贵妃连忙吩咐人赐座。 “太医呢?怎么还不快找太医来瞧瞧?” 李肇抬头看过来,眼角浮起一抹若有若无的冷笑:“薛六姑娘伤在膻中,如何能让太医来瞧?” 萧贵妃哑然。 薛绥抬眸瞥他一眼。 心里忖度,太医不能瞧的,李肇倒是瞧见过。 在竹林雅阁打架的时候,他的手就紧紧束在她腰间,气势汹汹,好似要将她生吞活剥一般。彼时二人衣裳滑落,春光乍泄。还有幽篁居那次,也让他瞧见了身上的伤痕。 想来她这副身子,在李肇眼里应当是没有什么吸引力的…… 那些伤疤,谁看了不败兴? 她嘴角微微勾起,露出一抹浅笑。 “多谢娘娘挂怀,方才医女已悉心处置过伤口,薛六已然无碍,不敢再劳烦娘娘操心……” 萧贵妃顺着台阶下来,心疼地道:“回头我让人在太医院捡些好药材,送到府上。你还年轻,莫伤了气血,将来不好生养。” 担心她不能替李桓生出大胖儿子? 李肇唇角的笑意收敛,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虽说方才为薛绥说了一句话,可瞧着也不过是想膈应萧贵妃罢了,并非真心关心她的伤势。 殿内气氛有些凝滞。 空气都好似变得沉重起来。 最难熬的人,当数薛月沉…… 提到生养,她脸上便浮出一抹尴尬,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见萧贵妃已然转头吩咐宫女,便将话咽了回去,只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等着胡太医回来。 此刻的胡太医,可比她们难熬多了。 平乐公主那性子,他哪敢真把带了薛六心头血的药给她喝下? 一旦事后得知,还不得把他的皮扒了? 他想悄无声息把那碗血倒掉,可那来福公公就像影子一般,紧紧跟着他,寸步不离,脸上笑眯眯,眼神比狗精,一眨都不肯眨一下,死死盯着他… 好在来福是外行,看不懂他捣鼓些什么。 胡太医只能暗自拖延时间。 平乐服下的昏睡药,不需要解药,时辰一到等药效过去,自然就会苏醒过来,慢慢恢复健康…… “胡太医?” “胡太医!” “胡太医!!!” 来福突然拔高声音唤他。 胡太医正走神,吓得手一哆嗦,差点将手中的药杵扔出去。 他忙抬头,强挤一丝笑容。 “哎哟,来公公,您这一嗓子,可吓坏我了。” 来福双臂环抱,伸长脖子,往药臼里瞅。 “干啥亏心事呢?瞧你这一哆嗦!怕成这般。” 又斜睨眼睛,似笑非笑地问他。 “唤你几声都不应……在想什么好事呢?” 胡太医不敢看来福那张似笑非笑的包子脸,低下头,一边用药杵碾着药臼里的药末,一边强装镇定地说道: “这个公公就不用问了,药理之事,一时半会也跟您说不明白……” 来福撇了撇嘴,没出声,可眼神里满是怀疑:“那胡太医,您告诉咱家,这药还得多久能配好?” 胡太医沉吟片刻,还未作答,来福又道: “太子殿下有的是耐心等,只是咱家这会儿想如厕,憋得慌……” 胡太医眼睛一亮,忙道:“公公自便,我这还得好一会儿呢。” 来福提了提裤腰,哼了一声。 “那可不成,咱家这颗脑袋在肩膀上住得好好的,可不想明儿个就搬家……” “那您……” 来福快嘴:“我就在这儿方便好了……” “使不得,使不得呀!” 胡太医看他不似玩笑,急得满头大汗,就跟烈火烹油似的,一咬牙,将药末一股脑倒入熬好的汤药里,又把那瓷碗里的“心头血”也混合进去,等药锅里沸腾起来,搅拌均匀。 “走吧走吧,差不多可以给公主饮用了。” 平乐公主也是时候苏醒了。 - 胡太医带着个跟屁虫福公公出来,便碰上萧贵妃差宫女来催问。 一行人回到殿中,便觉气氛有些紧张。 太子殿下悠然自得地品着茶,薛六姑娘则安安静静地靠在椅上合眼假寐,一个动、一个静,恰似棋盘上的黑白棋子,相对而坐,互不搭理。 反倒是萧贵妃,满脸焦急,神色不耐。 “怎么配个药要这么久?让本宫好等!” 胡太医忙不迭欠身。 “回娘娘的话,药已然配好。” 萧贵妃柳眉一竖:“那还不快些端进去,给公主服下!” 胡太医硬着头皮称是。 李肇轻抬眼皮,慢悠悠放下茶盏,整了整袍角,站起身来。 “既然药已备好,本殿便去看着皇姐把药喝了,也好放心。” 显然他是言行一致,一定要看着平乐公主把药喝下去的。 萧贵妃很是厌恶李肇,但也无奈。 也罢!横竖公主病重,皇帝心急如焚,他这副模样到皇帝面前,也是讨嫌,只会惹皇帝心烦罢了…… 他要自讨没趣,那便成全他。 李肇走得很快,没有多看薛绥一眼,姿态冷漠不羁。 薛月沉叮嘱宫人好生照料六姑娘,便跟着萧贵妃进去了。 薛绥看着一行人往内殿而去,淡淡一笑,便默默闭上了眼睛。 小昭和如意看着,心疼得眼眶泛红。 自家姑娘,向来坚强。 再苦再难再痛,都咬牙忍着,从来都说没事。 可那么长那么粗的针扎入膻中,流了那么多血,又怎么会不痛,怎么会没事呢。 外殿静悄悄的,只偶尔传来烛火跳动的“噼啪”声。 内殿里,崇昭帝静静地守在公主病榻前,眉头紧锁。 他今年不过四十八岁,正值壮年,年岁渐长后奉行休养之道,在女色上极为克制,不像前朝那几位君主,沉湎酒色,荒淫无度,在朝臣和百姓眼中,他是一个勤政爱民的好皇帝。 唯独受人诟病的就一点。 对平乐公主,宠爱太过。 当年平乐要开府置僚,在朝中引起好大一阵风波。 朝臣都觉不合规矩,可终究拗不过皇帝,到底还是依了她。 说来皇帝膝下公主众多,生得花容月貌的也并非只有平乐一个,可其他公主一年到头,也难得见皇帝几回,并未被他放在心头。 唯有平乐,独得圣心,这谁又能论得了理去? “陛下,太医献药来了。” 大太监王承喜脚步极轻,生怕惊扰了圣驾。 崇昭帝转过头,微微颔首: “端进来吧。” 王承喜又道:“太子殿下也来探望公主……” 他没再往下说,只因瞧见皇帝眉间竖起“川”字,面露不悦之色。 每次太子求见,陛下都是这般神情,王承喜早已见怪不怪。 但崇昭帝没有拒绝。 他虽对子女有偏爱,可也讲究皇家体统。 “难得太子有这份心意,让他进来吧。” 王承喜躬身退下,“是。” 李肇大步走进来,胡太医战战兢兢地跟在身后,整个人紧绷着,走路都有些别扭,脸上的紧张之色,一眼便能瞧出来。 但没有人起疑。 公主昏迷不醒,太医紧张,也是人之常情。 胡太医上前,恭恭敬敬地行了礼,将汤药放在榻前的矮几上。 “陛下,微臣已按灵枢古法,配好药剂。” 他嘴上说着,心里却在默默祈祷,公主快些醒来,可千万别喝这药。 然而病榻上的平乐公主,一脸苍白,那张娇艳动人的脸如同木头一般,并无苏醒的迹象。 胡太医瞧着,心里愈发忐忑,手都忍不住哆嗦起来。 崇昭帝却有些迫不及待,他朝宫女示意。 “把公主扶起来喂药……” 宫女蹲身:“是。” 两个宫女忙应一声,上前将平乐公主绵软的身子扶起,靠在床头的软枕上。然后,望着那碗汤药,犯起了愁,不知该如何给昏迷的公主喂药。 平乐便是这时苏醒的。 她服下昏睡药,其实并不好受。 可在竹林雅阁那会儿,她实在没别的法子了。 大张旗鼓去捉太子的丑事,结果被太子摆了一道,要是惹来龙颜震怒,最后定然不好收场,还不如来个“自我惩罚”,服药昏迷,父皇只要心疼她,也就不会再怪罪。 从小到大,这招她屡试不爽…… 更何况,还能借机羞辱薛六一番。 取她的心头血,就是要让她知道,哪怕再过十年,她仍然只是自己脚下的蝼蚁,生死都在自己一念之间。 这便是天道法则,礼教纲常。 贱人便是贱人,翻不了身。 鼻息里浓重的药味,让平乐昏沉的大脑有瞬间的清醒,她下意识想要睁眼,眼皮却仿若有千斤之重,怎么也睁不开。 接着,便听到李肇的声音。 “心头血制药,可不能浪费。父皇,儿臣幼时不肯喝药,母后便用银筷撬开儿臣的牙关,这样,便能一滴不剩地灌下去。” 平乐大惊。 李肇怎么来了? 他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难道胡太医那个狗东西,真把薛六的心头血,混在药里了? 不!可!以! 谁敢灌她喝下去…… 平乐想到薛六那张脸,想到她饮下过混了春毒的酒,虽不知是不是与李肇苟且才解毒的,但她的血怎么能喝? 平乐原本混沌的大脑更为清明了几分,奈何身上药效还未散尽,整个人软绵绵的,使不上一丝力气,连抬手睁眼都费劲。 崇昭帝略作沉吟,叹气。 “灌吧,公主病体要紧。” “父皇……不要……” “母妃……救我……” 平乐公主在心里拼命呐喊,可喉咙像被堵住了一般,发不出半点声音,只能微微颤动着嘴唇。 为了瞒过太医院的其他太医,再想换来皇帝的怜惜,饶恕她的罪过,胡太医给平乐配的昏睡药很是霸道。 此刻,平乐脑子虽有了清醒的意识,身子却不听使唤,更不能即刻恢复健康的状态…… 此时此刻,她有心无力,心里气恨得想杀人,却只能像一个布做的娃娃,任人摆布…… 银筷被塞进嘴里,平乐紧闭的牙关被强行撬开。 李肇:“愣着干什么?快灌!” 第68章 下场 第一口汤药灌进去,平乐便想作呕…… 可她竟然连呕吐的力气都没有,感觉汤药顺着喉管滑下去,喉头仿佛要灼烧起来,她难受得紧,忍不住呜咽一声,身子本能地抗拒着,眼睛也微微睁开了些许。 她拼命眨眼,想拒绝喝药。 可崇昭帝见药效这般显着,心下大喜。 “药对症了!继续灌!” 李肇唇角微微一勾,脸上似喜非喜,一双眼像有毒一般落在平乐脸上。 “皇姐福大命大。” 平乐想挣扎,想说话,却只从喉头挤出几声啼哭一般的呜咽,一不小心汤药还从鼻孔里冒了出来,很是狼狈…… 李肇在旁:“小心,可别洒了!” 宫女更是用力地制住平乐,不让她动弹。 那汤药一口口被灌下,滋味怪异得很,她从未喝过这般难喝的药,心中恨意翻涌,恶心之感也越发强烈。可身子被两个宫女稳稳架着,毫无反抗之力直至那碗汤药一滴不剩,宫女才松开了她。 经此一番折腾,平乐公主已然清醒了七八分, 一睁开眼,眼泪便簌簌落下。 “醒了!” “醒了!” “公主醒了!” 满屋子都是喜悦的声音。 萧贵妃更是激动,手掩面颊喜极而泣。 崇昭帝道:“胡太医,你立下大功!” 薛月沉也壮着胆子,弱弱地说了一句。 “父皇,这次也多亏了我六妹妹,献血有功。” 崇昭帝点头应和。 “说来这回是亏待了人家,朕定有重赏。” 平乐听到这话,瞳孔猛地一缩,再次意识到自己喝下什么,身子顿时用力翻转,猛地一下趴在床沿,使劲干呕起来,一心想把喝下去的东西吐出来。 “我的儿,可吐不得。” 萧贵妃赶忙将她扶起,按压回去。 “良药苦口,你且忍耐一下,身子还没大好呢,莫要吐出来失了药性……” 崇昭帝也倾身上前,苦口婆心地安慰,那目光里的慈爱,就如寻常父亲心疼自家孩子,不见半分帝王的威仪。 “昏睡这么久,可把你父皇和母妃急坏了。你且躺着别动,等恢复了精气神,再说话……” 李肇静静站在殿中,不远不近地看着。 他也是崇昭帝的儿子,平乐公主同父异母的弟弟。 可此刻却像个局外人,融不进这一家三口的温情之中。 李肇唇角微微一牵,欠身一揖礼。 “父皇,既然皇姐苏醒了,儿臣便放心了。不打扰皇姐静养,儿臣先行告退。” 崇昭帝头都没抬,双眼仍紧紧盯着平乐公主,只是抬起胳膊摆了摆。 “去吧,切记时刻自省,勤勉恭谦,好好磨砺理政之能,莫要再怠惰敷衍、肆意妄为。朕不想再听朝臣参你举止失当、荒嬉无度。” 李肇行礼,“儿臣谨遵父皇教诲。” 随后转身出去。 脸上笑意一点不变,目光却冷。 刚到外殿,便碰上李桓过来。 两人碰个正着,李肇下意识看向薛六方才坐的位置。 已然空无一人。 他没有多问,与李桓面对面站定。 李桓低头行礼,“见过太子殿下。” 虽说他是兄长,李肇是弟弟,可李肇是储君,他只能以臣礼拜见。 李肇微微勾唇,可以想见李桓此刻内心有多么地不甘。 可从小便聪慧过人,深得圣宠的端王殿下,素来进退有度,李肇从他的脸上只看到担忧,不会有半分不满。 这个皇兄的本事远超其他皇子,要是嫡出,东宫之位,确实没有他什么事…… 他抬手,“皇兄不必多礼。” 李桓应声:“是。太子慢行。” 李肇点点头,没再言语,与他擦肩而过。 来福赶忙迎上来,贴心地替他披上一件轻薄外氅,小声禀报道:“外头没了太阳,天凉下来了,长春阁的春日花宴也散了。方才皇后娘娘过来询问究竟,还特地赐了肩辇,把薛六姑娘抬走了……” 李肇瞥了他一眼,冷冷道:“孤问你了吗?” 来福那白胖胖的笑脸瞬间一僵,赶忙拍拍嘴巴。 “小的多嘴!嘿嘿,这便缝起来!” - 事情发展到这般田地,莫说谢皇后,便是宫中妃嫔和外命妇,都觉得场面难看。 薛绥坐着肩辇来到长春阁,除了脸色略显苍白、身子看着虚弱些,丝毫瞧不出在华宜殿受过伤的模样。 夫人们没得到确切消息,只能暗自猜测。 至于谢皇后,她这般大张旗鼓地派肩辇去接人,自然不全是心疼薛绥,更多的是想给萧贵妃难堪。 可当薛六姑娘真被抬到面前,谢皇后不禁心中一软。 在竹林雅阁里,那个宫女凑到她的耳边,告诉她的原话是—— “娘娘别怕,屋里没有女子。” 她不知薛六到底有没有和太子在那间屋子里共处过,至今不明真相。 但她也暗自庆幸,亏得这姑娘聪慧机警,让自己的儿子逃过一劫。 因此,她对薛绥还真有了几分怜惜。 “薛六姑娘,你受委屈了。” 谢皇后也不明说什么,看了傅氏一眼,慢声细气地道: “等下就让六姑娘坐本宫的肩辇出御苑。尚书夫人,你可要多照看些,上下马车,让丫头仔细点搀扶,莫要让六姑娘受累。” 傅氏微微欠身,脸上露出笑容。 “多谢娘娘垂怜,这丫头福薄,哪里受得起娘娘这般恩典……” 谢皇后朝她笑了笑,褪下腕上一只通体翠绿的嵌金翡翠镯子,交给身侧的宫人,示意她送到薛绥手上。 “薛六姑娘今日立下大功,不仅救下小郡主,还救了平乐公主一命,什么样的恩典受不起?不仅本宫要赏她,陛下也要赏她呢。” 傅氏听了,心中大惊。 这薛六是干了什么,走得如此大运? 不仅萧贵妃和谢皇后看重,还入了陛下的眼? 她诚惶诚恐地应了一声“是”,看着那姑姑将镯子套在薛绥白皙的腕子上,心脏止不住地往下沉,隐隐不安。 可薛六那死丫头倒好,端坐不动,平静得仿佛根本不知道这是多大的恩赐。 “民女谢娘娘赏。” 看着她乖顺有礼,谢皇后不由叹息。 这么好的孩子,却要被送去端王府,陷于那李桓的内宅,实在可惜。 她满心同情,可即便贵为皇后,也无法替她做些什么…… 这便是命,就如同她自己,谁也拗不过。 “回吧,路上仔细……” - 薛绥在宫中救了郡主和公主,得了赏赐,还坐了娘娘的肩辇,人还没有到,这消息便已然传到了薛府。 府上好奇又意外。 薛月盈都忍不住派人打听。 可梨香院大门紧闭,一丝风都不透。 薛绥刚被如意和小昭扶入内室坐下,还没来得及喘口气,锦书便过来了。 她带来一堆老太太给的药材和吃食,小心翼翼地将其放置在桌上,摆放整齐,才神色凝重地走到薛绥身边。 “听说姑娘在宫里受了惊吓,还伤了身子,老太太心疼坏了,特地让我拿这些过来。还反复叮嘱,定要让姑娘按时服药,养好身子。” 自打薛庆修回府,老太太对她属实是不错。 但薛绥只是笑一笑,说了几句场面话。 锦书看她脸色不佳,寻个借口,让如意把同来的丫头带出去,这才压低声音说话。 “姑娘,那陈嬷嬷的家里,都安顿好了。” 薛绥眼皮微微一垂。 “有劳你们了。” 锦书接着说:“姑娘也别往心里去,她本就没安好心,跟着平乐公主为虎作伥多年,即便今日不栽在太子手上,日后也迟早要倒霉。” 薛绥轻轻“嗯”了一声。 沉默一下道:“李肇真狠。” 那两个嬷嬷都是公主府上的心腹,在竹林雅阁也确实是为平乐来安事的。 但薛绥在旧陵沼做诏使这些年,早把平乐公主府里能查的人,都查了个底朝天。 这个陈嬷嬷有个宝贝儿子,在上京一家绸缎庄做事,平常有老娘撑着脸面,在外面也喜欢充大爷,闲来无事喝酒赌钱,早早便入了鸿福赌坊的套,欠下一屁股债…… 当时在竹林雅阁,陈嬷嬷听到声音开锁来看,薛绥和李肇便起身对上她的眼睛。 那老婆子当即褪去了血色。 因为两个人看上去,十分清醒。 待薛绥把她亲儿子的生辰八字和所行所为一说,她便明白自己该做什么说什么了。 不过,薛绥倒是没料到李肇会当场把人打死。 虽说手段狠辣了些,但也在理。 只有死人的嘴,才最严实。 否则竹屋里的事,就难以掩盖了。 薛绥眼皮微微一跳。 不知为何,想到那个屋子,薛绥便想到李肇吩咐鞭刑时含笑的眼中,暴出那一抹灼人的火星。 “今日侥幸逃过一劫,幸亏师兄师姐替我早做了打算。但李肇不是轻易认栽的人,想来心下是恨极了我。” 锦书笑着说:“太子爷再厉害又如何,还不是棋差一着,落在姑娘手上。他即便恨得牙痒痒,往后也只能一心维护姑娘,站在姑娘一边。” 薛绥微微勾唇。 “还是玉衡师姐有办法……” 锦书随即收住笑意,沉着脸道:“我们倒也没有料到平乐公主还会有这样下作的后招。不得不说,她这些手段,真是阴损又狡猾,令人防不胜防。” 薛绥点头称是。 “若非我熟知她为人,这次就得吃个暗亏,身败名裂。” 小昭在一旁听着,气鼓鼓地哼了一声。 “我们姑娘的血,可不是那么好喝的。小昭等着看那恶毒公主的下场,等发作起来,有她好受的……” 薛绥勾了勾嘴角,没有多说。 在金针刺血的时候,她便神不知鬼不觉地加了些料。 平乐公主担心的可能只是她饮过毒酒,怕她身上的毒透过血液误伤了自己,可她服下解药后,余毒已所剩无几,发作一下大抵也承受得住,不算什么…… 她得让平乐多尝些苦头…… 死太便宜她了! 她不会让平乐轻易去死。 若她死了,后面的好戏唱给谁看呢? 何况她生得尊贵,死也尊贵。 她拥有的一切,全部都该失去…… 锦书见她半晌没动静,心想她身子定是伤了元气,又是中毒又是放血的,小姑娘家家的可如何能受得了? 沉默一瞬,锦书不禁眉头紧皱,幽幽叹了口气:“姑娘,如今还要嫁去端王府吗?” 薛绥道:“嫁。” 计划推演了无数次,怎能半途而废? 锦书道:“老太太心疼你,说你年岁小,身边的丫头也小,身边没个知冷知热的人,我便自己请缨随姑娘前去端王府……” 说罢又问:“姑娘可明白是怎么回事?” 薛绥微微浅笑:“老太太不放心我,希望身边有一双眼睛盯着我,姑姑便是这双眼睛。” 锦书见姑娘聪慧,很是欣慰地点头。 “寿安院那边,姑娘放心,即使我不在,也有人替我看着,到是端王府这龙潭虎穴,我跟着去安心一些。” 停顿一下,又道:“老太太如今有心把掌家之权交给三房,我正在想法子促成此事。三夫人待姑娘亲厚,三老爷如今也肯周全,往后这府里,雪姬也能过得安生一些。” 薛绥沉默。 片刻后突然抬眸,语气清淡地道: “临走前,我还是想了却她一番心意。” 锦书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 雪姬跟了薛庆治多年,至今无名无分。 对女子而言,这是天大的憾事,天长日久,便成了心府执念,郁郁寡欢。 即使六姑娘恨透父亲,仍想成全雪姬的心愿。 锦书道:“姑娘要去端王府,生母没有名分也说不过去,此事我来安排。只要让三夫人稍稍一提,老太太那边不是问题,至于大夫人……” 她轻笑一下。 “眼下老太太面前,哪还有大夫人说话的份儿?” 薛绥面色如常,眸底漆黑一片。 “那便让她好好尝尝,被众人冷落的滋味吧。” 第69章 春思乱 入夜李肇才回东宫,便让人将太子侍医张怀诚叫去内殿候诊。 东宫共有四名太子侍医,从七品上,隶属太子药藏局,主要为太子诊疾议方。 张怀诚是张仲景后人,平日里为太子请脉最多。 御苑里发生的事,早传回了东宫。 这几个时辰,东宫属官无不提心吊胆,从申时起,太子宾客,春坊庶子,詹事,舍人,率更令、太子仆,司经、内直郎等,都聚集在崇文殿里,等着太子回宫宣召。 谁也没料到先被找去的是太子侍医。 张怀诚是个老实人,见人先出三分笑,从无遇事发火时,寻常说话更是温言细语,谁有个头痛脑热找到他,都耐心讲解,治不治病先不说,便是那安全感也让他有好人缘。 可今日张怀诚,却笑不出来。 谁没瞧到太子那张脸? 黑得给大厨房里烧火大爷的脸似的。 整个崇文殿里噤若寒蝉。 来福轻咳一声,示意诸位大人倒也不必露出一副如丧考妣的模样,温和地笑说: “殿下今日在御苑多吃了几口酒,又吹了点冷风,身子略有不适。殿下交代,请诸位大人回去歇着,明日再到崇文殿议事……” 众人齐齐应声。 心下揣测,对张怀诚也是爱莫能助。 张怀诚诚惶诚恐地进入内殿时,太子刚沐浴出来。 他一袭褒衣博带很是宽松,额前发丝仍散发着未干的潮气,薄唇轻抿,神情很是严肃,嘴角微微下撇,眼眸中仿佛潜藏着某种难耐的阴霾,反正比张怀诚往常来请脉的任何一次,都要来得凝重。 御苑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难不成太子殿下当真被人算计,跟女子那什么那什么了? 张怀诚轻轻放下手上的药箱,一点声音都不敢发出。 再抬头,见太子已然将手腕搭在案几上,都没有等他从药箱里请出脉枕,那张俊脸一如往常的冷若冰霜,幽似寒潭,却隐隐透出一种视死如归的丧气和焦躁…… 张怀诚吓一跳。 连忙躬身上前,将太子的手放在脉枕上。 “殿下可有哪里不适?” 李肇:“哪里都不适。” 这…… 可要把张怀诚为难死了? 他沉吟着,低着头细品,半晌才道: “殿下脉象弦滑且数,尺部尤甚,此乃体内有热邪蕴结,气血积滞之象。依微臣之见,许是误食了极端燥性之物,导致肝火亢盛,扰动心神,故而郁躁不安……待微臣几帖清热泻火、解毒化滞之药,再辅以艾灸,发散郁热,想来便会舒缓许多……” 李肇掀开眼皮。 “张大夫听说过南疆蛊毒吗?” 张怀诚吓一跳。 身为医者怎么会没有听过? 他点点头,诚实地道:“听得多,微臣从未见过。但微臣以为,南疆密处的诡秘邪术,无非借由奇异虫豸与神秘咒法,在民间以讹传讹罢了……世上哪有那等随意操控人心的东西……” 李肇道:“那你看看,孤可像中蛊之人?” 张怀诚瞳孔一缩,当即跪倒在地,双手拱起微颤。 “殿下,殿下,您可别吓唬微臣……” 李肇:“有是没有?” 张怀诚不敢说有,因为他诊不出来。 也不敢说没有,因为他不知道太子在御苑遭遇了什么离奇的事。 “这这这,殿下可要微臣寻两个南疆巫医前来?” 李肇收回手,淡淡放下袖子。 “不必。” 寻那些人回来胡说八道一通,又有何用? 让更多人知晓此事,反倒不美。 其实,有没有中“情丝蛊”很好证实,只要没有如同薛六描述那般反应,那就无妨,根本不用怕她,若是有…… 他刚想到薛六那张脸,突然便觉得心下悸动,竹林小屋里的旖旎画面便浮上心来。 也不知是“情丝引”的残毒在搅动心神,还是“情丝蛊”在作怪,他登时有些燥热难耐,气血上浮,呼吸都略显急促起来,越想清除幻想,越是难以抑制体内翻涌的燥热,喉结不自觉地滚动,用力握紧拳头…… 该死的薛六! 他一定要杀了她! “来福……” 来福在旁躬着身子,吓得心肝乱跳。 “殿下,小的在。” “备水。” 来福错愕。 殿下不是刚洗过吗? 李肇双腿微微交叠,指节微微握紧,掐住掌心,脸上一派平静地对张怀诚道:“你下去开方子,给孤一剂清心寡欲……不,清心宁神的汤药。” 张怀诚看着太子模样,若有所思。 “微臣领命。” 待张怀诚下去,李肇冷脸看着一脸无辜的来福。 “方才水温太热,要凉的!” 来福很小的时候就被家里人卖入了宫里,但多少也知道一些男女之事,闻声连忙应下,硬着头皮去备水。 这春寒刚过,便洗凉水,殿下不是在糟蹋自己的身子吗? 也不知那殿下吃什么迷魂药了,从御苑回来整个人都不对…… ~ 次日一早,便有皇帝旨令下来。 平乐公主受府中刁奴蛊惑,在春日花宴上行事失当,后幡然悔悟,因内心自责过甚,气血翻涌情绪激荡竟至晕厥,得薛府六姑娘所救,陛下感念薛六姑娘救护有功,特赐上等蜀地锦缎十匹,和田羊脂玉如意一柄,翡翠镶红宝石簪子一对,御制滋补参汤十盒,“仁善惠女”牌匾一块,以彰其德。 公主素日贤良,虽是受刁奴蛊惑一时失察,但行事有悖皇家风范,若不加以惩处,难以整肃宫闱纲纪,特禁足三个月,静修思过,以示惩戒。 府中涉事刁奴,挑唆公主,罪无可赦,一律杖毙。 语焉不详的一段圣意,引来未知者的诸多猜测,以及知情人的不胜唏嘘。 杀了奴才灭口,保了公主颜面。 崇昭帝对这件事情的处罚,并没有让任何人意外。 因为这些年来,他对平乐的纵容不是一次两次…… 更何况平乐公主还卧病在床? 要他这个疼爱女儿的亲爹如何惩罚? 有关平乐公主的疾病,到底还是有风声传出来。 “公主似有癫狂之态,举止怪异……” “在宫里住了两日,仍未回府……” “太医一趟一趟往华宜殿里跑,华宜殿的门槛都快被太医们踏破了……” “夜里华宜殿灯火通明,有女子的呻吟声隐隐传出……” “陛下下朝便即刻前往华宜殿探视,想是公主病得不轻……” “有小太监说,曾看到公主在病中哭闹不止,满床打滚……” 陆续有些消息传到市井坊间。 添油加醋有。 捕风捉影有。 真真假假无人得知。 但公主苏醒以后,并未康愈,至今没有回公主府,却是事实…… 按说出嫁的女儿久居深宫不可时宜,皇帝为平乐公主破例的事虽然不在少数,可仍是有人猜测病情有异。一来宫中守卫森严,更利于隐瞒消息,二来陛下心疼女儿,太医院侍疾也更为便利…… 接着便传公主召了驸马入宫,整日整夜的相陪。 但具体什么病症,外面一丝风都不透。 华宜殿加强了守卫,严密得跟铁桶一般。 - 晌午,锦书到梨香院来,探视薛绥。 说起外间传闻,她道:“宫里消息不好打听,平乐眼下到底如何,暂时还不得消息……” 玉衡师姐的手段,少有失手。 但皇宫大内不乏名医圣手,薛绥也不敢断定,有没有被人瞧出点什么破绽…… 因为那碗汤药里有她的心头血作药引,所以寻常毒物,她是不能使用的。一旦平乐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以崇昭帝护犊子不讲理的脾性,说不得会拿人开刀。 薛绥不想连累旁人。 例如守她的那个医女…… 因此她给平乐下的毒,与平乐自行服下的胡太医的昏睡药极其相似,即使是胡太医诊出什么,也只会觉得是平乐用的剂量太大,损伤神魂,一时半会想不到是她动了手脚…… 至于为何会有那等淫邪癫狂之态? 胡太医能想到的,大概也是平乐给她下的“情丝引”。 毕竟饮下了她的血,受情丝引所害,也无可厚非。是平乐主动下手,这种下作手段也不好摊到台面上来说,更何况她如今可是公主的“救命恩人”。 但薛绥还是想要一个确切的消息。 “灵羽……” 小鸽子咕咕叫着,跳到她的案桌上。 薛绥摊开纸,小昭在一旁研墨。 她思虑再三,默默在白纸上写下几个字。 “风摇翠竹音容渺,燕入华堂讯莫迟。” 风摇翠竹是指流言蜚语纷纷扰扰。 音容渺是说平乐眼下情况究竟如何,不得而知。 华堂便是指代宫中。 白鸽灵羽已经送信来了,太子你回我的讯息,可莫要太迟呀。 她也懒得去猜李肇看到消息,会是何种表情,淡然地让小昭将信纸装入信筒,绑在灵羽的腿上,又亲昵地贴一贴灵羽的小脑袋。 “去吧。小心些,莫要被人打了喝汤。” 灵羽咕咕一声,冲入云霄。 很快,便消失在院子四角的蓝天。 薛绥开窗透气望着苍穹。 这一片湛蓝的天,如此美丽,若无世俗污垢尘秽,人们可尽情欢笑,阖家欢愉,而无温饱之忧,该是多少美好…… 这次灵羽回来得很快。 是李肇亲笔所书。 一行字。 张牙舞爪。 正如李肇其人。 “花畔风狂春思乱,汤药无济性狷狂。” 薛绥将信放在火上点燃,脸上略微露出一抹微笑。 第70章 仁善惠女 是日大早。 宫里来了个公公到薛府,是皇帝身边的大太监王承喜。 他领着几个宫人,抬了一个朱红漆底的匾额,上头金边勾勒,雕工精湛,写着四个尽显皇家气派的大字。 “仁善惠女。” 府里人都不知道薛六是以心头血救的公主,只知道她立了大功,还因救公主而受伤。这块匾额不仅是陛下的褒奖,更是她往后在上京行走的“护身符”。 御赐匾额,那是得供起来的。 薛庆治领着府中老少,跪于阶下接了圣旨和牌匾。 傅氏和八姑娘九姑娘,心里头酸溜溜的,难受得几欲作呕,却不得不老老实实地跪地谢恩,沐浴薛六带来的荣宠。 老太太和三夫人倒是真心高兴,张罗着让下人在府门前放了足足三挂脆响的鞭炮,很是热闹了一番。 整个上京,都知道了薛府这桩天大的喜事。 正好薛月楼过来看铭哥儿,薛绥也约了天枢入府,来为铭哥儿和老太太诊疾,便准备借此机会在梨香院置办一桌席面。 毕竟平乐眼下痛不欲生,不庆贺说不过去。 三夫人得到消息,便牵着小女儿薛月桢赶了过来。 “六姑娘身子还没大好,可不能累着。这置办席面的小事,就包在三婶身上!” 上次办庆功宴,她意犹未尽。 如今能为薛六操持,更是格外积极。 嘴里直说六姑娘救了宫里贵人,给薛府长了大脸,怎么着也该风风光光地大办一场。 薛绥看她春光满面,便由着她。 “有什么需要我做的,三婶吩咐一声。” 接着便让小昭去屋里拿钱。 钱氏一看就变了脸色。 “六姑娘这是寒碜你三婶呢?!你刚回府,又是个姑娘家,手头能有几个体己钱?都留着吧,等日后嫁了人,花钱的地方多着呢!” 她又瞥了薛绥一眼,似笑非笑。 “三婶不差钱!” 钱氏虽是女儿家,却极得娘家爹娘宠爱。 家里没有官身却有万贯家财,所以才要靠嫁入官宦人家来庇护,哪里会在银钱上亏待女儿。 她着实家底殷实,人也豪爽大气。 说罢又笑起来,“咱们六姑娘只要打扮得齐齐整整的,把身子调养得利利索索的,三婶看着便满心欢喜。” 三夫人这么一操持,薛府上下热闹起来。 老太太满心欣慰,传话过来,说要亲自到梨香院吃酒。 二房留在京中读书的四郎薛宏,还有出嫁的三姑娘薛月韶、五姑娘薛月池、七姑娘薛月琴,也都说,要带着姑爷和家中孩子赶来,凑一凑热闹。 就连大房平素跟薛六从不往来的几个姨娘,以及一些远亲都送了东西过来看望薛六姑娘,顺便也看望生病的铭哥儿。 贫居陋巷知音少,贵隐深山奉承多。 薛月楼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我回娘家也不是头一回了,可这般热情,还是头一遭见着。” 薛绥只是微微一笑。 “许是大家都体谅你如今的不易吧。” 薛月楼身上穿着崭新的衣裳,头上戴着一只精美的流萤绕枝钗,走路生风,光彩照人,以前羸弱的身子骨都好似强壮了一些,确实看着过得“很不容易。” 她悄悄拉了薛绥到一旁,难掩眼底的光芒。 “我知道这一切,全赖六妹妹替我周全。妹妹放心,这些日子,我把姚三爷伺候得很是不错呢。” 薛绥微微笑着。 如今的薛二姑娘大为不同。 整个人身上都有了光。 果然,人不痛是悟不透的。强者自悟,弱者痛悟。 薛月楼想到姚围躺在床上那一副可怜的模样,脸上便泛起一丝忍俊不住的笑意。 “他那个寡嫂,从前看着有情有义,没他便要生要死的,爱到骨子里了,可等姚三爷卧病在床,起初还一日来探望三次,哭哭啼啼,如今倒好,说要陪儿子读书,难得来探望,屁股没坐热就走了,你是没瞧着姚三爷那脸色啊……” 活该! 薛绥冷笑一声。 薛月楼叹气,已经敛住了笑容。 “虎毒还不食子呢,你说那姓姚的为何这般狠心?” 薛绥微惊:“下毒之事,果然姚三爷有份?” 薛月楼摇摇头:“方管事去查过了,他虽没有亲手下毒,却在事后替那妇人遮掩。眼睁睁看着铭哥儿病得越来越重,不仅不道出实情,还怪我不会生养,怪我害了铭哥儿,让我自责了这么多年……” “只可惜,当年替他大嫂下毒的婆子,早被遣走,生死不明,也拿不到她下毒的证据……” 说到此处,薛月楼眼眶泛红,双手紧紧绞着手绢,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有时候瞧见她那大胖儿子,再想想我的铭哥儿,我……我真是,真是……” 她很是激动,双手绞着手绢子,恨到极点。 可半晌过去,到底还是松开了手。 “稚子无辜,我明知是她做的手脚,却也下不了手去伤害她的儿子……只能在那狗男人身上多讨些回来了。横竖他如今吃喝拉撒全得靠我,有方管事帮衬,姚三爷院里的下人也都听我的……” 薛绥半倚在榻上,静静听着她说着那些琐事,并不插嘴,仿若一个局外的聆听者。 谁能想到,便是这波澜不惊的女子,一双手搅弄了无数风云。 - 姐妹俩正说话,钱氏牵着女儿进来了,说再有半刻钟,便可以开席。 薛月楼停下话头,去拉薛月桢的小手,稀罕得不行。 钱氏看着她家的铭哥儿,心里叹息,嘴上却笑盈盈的,从丫头手上接过一个匣子。 “你们三叔听说梨香院有酒席,今儿都不想去当值了,被我好一顿骂,揪着耳朵才出了门。这是他给铭哥儿的,他说铭哥儿自幼磨难,走过这一遭,将来定有后福……” 那是一个纯金打造的长命锁,上头镶嵌着硕大圆润的宝石。 这比铭哥儿出生的时候送的礼还要贵重。 众人皆知钱氏家财雄厚,可这般大方出手,还是让人有些意外。 说到底,也是因为薛庆修靠薛六姑娘的帮衬,投靠翊武将军,如今又颇得将军赏识,钱氏打心底里感激她,连带对与她交好的二姑娘也亲近起来。 至于大夫人傅氏高不高兴…… 很显然,薛府里的人似乎都不太在意了。 自从荷包事件和灵虚假道士的身份曝光,傅氏侯府千金的高傲与尊贵,已然碎了一地。 薛庆治不再踏足清阑院,夫妻关系名存实亡,这事儿在府里也不是什么秘密。 这世道就是如此。 女子即便娘家身份尊贵,嫁到夫家后,若不得夫君看重,又被婆母排挤,那府里上上下下自然都会看脸色行事。 傅氏该庆幸的是,还有女儿和儿子替他撑着,薛庆治为着体面,没有休妻而已。 - 华宜殿里一片哀声。 梨香院中酒香四溢。 里里外外的人,对薛绥无不是捧着、笑着,讨好着。 但小昭看得出来,姑娘并不为此得意。 因为姑娘说过,人若青云直上,便能看尽笑脸,整个世界都会温柔以待,说什么话都是对的,做什么事都是好的。一旦深陷泥沼,则恰恰相反,没有光,没有暖,没有援手,听到的、看到的只有漠视和冷语,不落井下石,已算好人。 小昭信姑娘的话…… 不过她和如意难免小得意。 刚到薛府时,一个个瞧不起她们。 如今上赶着来讨好,怎么看怎么舒坦。 尤其清阑院里冷冷清清,听锦书姑姑说,大夫人又病了。 不管是真病还是装病,她都忍不住和如意关起门来幸灾乐祸…… - 天枢黄昏才入府,那时席面都撤下了。 他先去寿安院为老太太诊过脉,又在锦书的陪同下来到梨香院。 薛绥让人请天枢请入内室,先为铭哥儿针灸。 还没有跟进去,锦书便眉开眼笑地过来,朝她欠了欠身。 “老太太今儿施了针,头不痛了,精神头格外好,想让雪姬娘子过去说说话……” 第71章 三更未灭 雪姬自入府以来,老太太统共只召见过她一次。 也就是入府的第二天,她如今还记得当时老太太眼里流露出来的不满和厌弃。 听闻消息,她紧张得不行,不停地整理着衣裳,生怕有一丝褶皱不平整,又反反复复摸自己的脸,问得小心翼翼…… “敢问姑姑,老夫人找我,是为何事啊?” 锦书眉开眼笑,却不便让她知道这件事是薛六从中撮合,说得好像真是薛家人看重,老太太的恩典一般。 “娘子宽心,是好事。你跟我去便是了。” 薛绥给了雪姬一个鼓励的眼神。 “娘,去吧。许是老太太有什么赏赐?” 雪姬忐忑不安地跟着锦书走了,薛绥这才去内室见天枢,便叮嘱小昭在外守着。 - 华宜殿。 春虫低鸣,夜色仿若凝固。 夜深了,平乐公主躺在床上,整个人被折腾得虚弱不堪。 她眼下的状态,比李肇那轻描淡写的两句话,严重得多…… 这养尊处优的身子骨,也远远没有薛绥以为的那样康健,尤其在生养了两个孩子以后,气血亏虚,体质大不如前,本就抵抗力薄弱,毒一侵体,整个人便迅速垮塌下来。 身上瘙痒难耐…… 吃了无数汤药,却毫无效果。 第二天身上便长出一片片红斑,非得与男子阴阳调和方可退散下去,服下汤药稍稍安歇一下,便是在昏昏沉沉中做噩梦,半梦半醒间,好似魂游体外一般…… 然后反复…… 继续长密密麻麻、形状各异的红斑。 继续服下汤药,继续昏睡…… 却只能缓解,无法彻底祛除…… 那痒意就好似刻在骨髓,一念心动,便如千万只小虫在啃噬。 还有那种难以抑制的渴望,更是令她羞耻万分。 她从未有过的那么渴望男子…… 渴望到近乎痛苦。 半夜辗转醒来,她尖叫着,愣愣看着灯火。 “胡太医,你治不好本宫了,是吗?” 胡太医当即跪倒在地,身子抖如筛糠。 “殿下恕罪,是微臣无能……” 平乐恨透了他。 恨不得立刻将他千刀万剐。 可眼下又不得不依靠他,只能强压怒火,示意大丫头红杏扶着她的手,软软地坐起来,望向身侧陪坐的驸马都尉陆佑安。 “夫君,你去瞧瞧童童,她近日夜里睡得不安,爱踢被子,那奶娘粗心,万一夜里打盹没留意,让童童受凉……” 春日花宴那天,奶娘对自己为什么会滚下荷塘的事,一直说得不清不楚,一会儿说好似有人在背后推她,一会儿说踢到了石头,横竖就是推卸责任。 平乐眼下自顾不暇,小郡主又从小依赖这个奶娘,离不了她,便不好打杀了事。 陆佑安也是不安心,闻声点点头,替平乐掖了掖被角。 “我去去就来。” 又望一眼胡太医。 “你也别为难太医,咱们慢慢想办法,总会有方子根除这怪病。” 平乐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待陆佑安离开,她瞬间变了脸色,一把将桌上的碗砸向胡太医,可惜身子太过虚弱,碗没能砸中,在脚踏板上滚了几圈,竟没摔碎。 平乐一看,更加恼怒。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本宫不想再听你那些敷衍搪塞之词。你说,是不是薛六的血有问题?你给我的那些药,到底是什么鬼东西,是不是你想祸害本宫?” 胡太医冷汗湿透后背,顺着脸颊滚落下来。 “殿下明鉴,微臣绝无欺瞒懈怠之心。眼下公主脉象紊乱,细数虚浮,恐是情丝引与昏睡药混合后,引发了其他症候,再加上公主身子本就气血亏虚……” 他不敢直接说公主心狠,药量下得太猛。 只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公主眼下需得宁神静气,切不可忧思恼怒,以免扰动气血,让病情反复,迁延难愈。微臣的方子眼下可缓解症状,请公主再宽限些时日,微臣定能摸索出解毒之法……” “时日时日,三天过去了,本宫仍不见好。要你何用?要你何用?蠢材!” 平乐很生气,可心血浮躁,骂人都没有力气,一说话便气喘吁吁。 胡太医不敢吭声。 他其实比平乐更害怕。 害怕太医院有人拱火,把他扯出来。 因为那昏睡药,是他自行研发的“奇方”,当初为了吹嘘,和同僚说起过,并非旁人不知情的事。至于“情丝引”,是他托了中人,从旧陵沼的鬼市上买回来的。 二十两黄金只得那一瓶,很是珍贵。 他也没料到平乐下手会那样狠,一瓶药全下在李肇和薛绥的酒水里…… 所以那两人解了毒,他和平乐都怀疑他们之间已有苟且。 平乐气得近乎要疯了。 又别无他法。 胡太医能做到太医院院判,不仅只会溜须拍马,而是有些真本事在身上,又知晓她的很多事情,她只能倚仗他,轻易不能翻脸。 平乐虚弱地朝红杏勾了勾手指。 “你明儿一早,就去找皇兄前来。说我有要事相商。那个薛六,不干不净的女子,娶不得……” 红杏领命。 次日一大早就去了端王府。 回来时,却是期期艾艾,说得结巴紧张。 “殿下有要紧事务出京去了,不在府上,也不知几时回来。端王妃送来一些滋补药材,叮嘱殿下好生休养,说待端王回府,便一同来探望……” 平乐公主怒火中烧,却又无处发泄,只能将脸埋在枕头里,肩膀不住地颤抖。 “驸马,宣驸马……” - 夜里。 东宫的探子在薛府的屋瓦上翻来覆去。 “去禀报殿下,梨香院的灯火,三更未灭。” 第二天夜里。 探子在房顶累得腰酸背疼。 “去禀报殿下,梨香院的灯火,三更未灭。” 第三天夜里。 一个探子问另一个探子。 “殿下到底要我们看什么异常?我们盯这么久了,也没见薛六姑娘有什么古怪啊?” 探子摇头,“太子寝殿的灯火,近来,也是三更未灭。” 两个探子都摇头无解。 若说是因为薛六姑娘受伤而关心吧,每次提到薛六姑娘,太子殿下都咬牙切齿,好像有杀父之仇,恨不得一杀了之。 说太子不关心吧,非得十二个时辰盯着薛府的动向,一举一动都要禀报,尤其不能让任何人伤害她的性命。说难听点,对亲娘都没有这样的尽心。 此刻的东宫,夜色浓郁。 来福公公掌着灯走进内殿,看着熬夜写字的太子爷,内心藏着同样的困惑。 “殿下,夜深了,该歇息了。” 李肇披着一件玄色锦缎长袍,上头绣着的暗纹蛟龙在灯火下仿若蛰伏待起,冷峻的面容,看上去平静如水,却也捉摸不定。 “殿下……” 来福很心疼,欲言又止。 李肇看他一眼,继续捉笔而书。 “孤再写一会。” 来福探头看一眼。 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名字。 无数人的名字。 这怪习惯也不知从哪里学来的…… 自从那天去了春日花宴,殿下就变得很是古怪。 时而神思恍惚,时而咬牙切齿,来福和关涯私下里还议论过,是不是殿下被花妖摄了魂,要不要找个道士来驱驱邪。 结果在太子面前委婉一提,李肇便冷冷问他。 “灵虚道人?” 来福吓得赶忙给自己一巴掌,再不敢多嘴。 太子依旧行为异常,尤其是他的寝殿内室,如今连来福这个贴身随侍都不能随便进出,入必禀报。 然后一日三次喝着张怀诚那些“宁神助眠、调理气血”的汤药,仍是难以安睡,燥热性急…… 这让来福不禁犯嘀咕。 太子莫不是……思春? 不然为何写那“花畔风狂春思乱,汤药无济性狷狂”给薛六姑娘? 就是不知道那六姑娘,懂是没懂? 第71章 喜宴 东宫。 来福从典膳局宫女手上接过食盒,打开看一眼。 三层檀木食盒,里头装的,全是太子爱吃的糕点。 他点点头:“有劳典膳郎,这几日辛苦了。” 宫女微微欠身,轻声细语道:“公公客气。典膳大人说,若是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还请公公派人知会一声,咱们典膳局也好早早想法子,务必要让殿下满意才好……” 说罢,见四周无人,她悄悄从袖头掏出个小钱袋,塞给来福。 来福伸胳膊拦住,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容,既不让她难堪,又十分坚决。 “咱家这儿可不兴这套,大家都是为殿下效力,尽心尽力伺候便是。只要殿下吃得满意,那就是咱们的福气。” 他转身进了屋,合上房门。 这几日,宫里宫外都不太平。 民怨纷纷扰扰,告御状多如牛毛。 不仅华宜殿气氛紧张,东宫又何尝不是如此? 宫里传言越来越多…… 已经有人在说,那日是平乐公主本想在太子酒里下毒,不知为何自己误食毒酒,才闹出这般荒唐事…… 东宫里人人自危。 他也不想为难底下人,能替他们周全的,就都周全了。 - 崇文殿里,今日的讲义刚结束。 李肇案几对面,坐着太子侍读鄂旭和太子宾客梅如晦。 来福拎着食盒进去,便听到鄂旭的声音。 “金部司之事,本就棘手,如今愈演愈烈,牵连刑部、户部、吏部,整个朝堂上下,都不得安宁。” “今早崇政殿议事,御史大夫周仲平再提民间诉状,欲清查京郊公主所占数百亩良田,那不是找虱子往头上爬吗?谁不知道公主玉体欠安,圣上忧心烦躁?” “果然,周御史一席话引发圣怒。陛下大发雷霆,一顿训责后,要严查今科贪腐舞弊。听闻周仲平有个子侄今科高中一甲,这真是有理也说不清了。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呀!” 梅如晦看太子一眼,微微一笑。 “陛下是君,也是父。怜惜公主也是人之常情。” 听他这么说,鄂旭不赞同地摇摇头。 “民为邦本,本固邦宁。民心向背,关乎社稷兴衰。侵占良田,非陛下家事。堵得住御史的嘴巴,又如何堵得住悠悠众口?周仲平敢针砭时弊直言上谏,我倒是欣赏他骨气,为民请命,坚守正道是为贤也,当得起‘铁面御史’之称……” 有些话不好摊到台面上来讲。 梅如晦再看李肇。 没有表情。 于是笑道:“鄂大人刚正不阿,也令老夫佩服。” 他捋了捋须,又倾身为鄂旭斟茶。 “但官场行走,还得学一学薛尚书。一道请罪避嫌的折子,明哲保身。” 鄂旭一笑:“靖远侯一世英名,都让他那儿子坑害了。” 梅如晦点头道:“靖远侯府门庭冷落,往日那些奉承拍马、趋炎附势之徒,全不见了踪影,人情冷暖可见一斑。靖远侯咬着牙变卖家产筹款,说是连青州的祖产都卖了,却没在陛下面前求一句情。” 鄂旭若有所思。 “靖远侯是一条硬汉!明知金部司的事,非顾五郎一人可为,也没咬其他人。倒是陛下这些年,竟是越发听不进忠言了。” 他不敢说皇帝老糊涂了,因为皇帝还不老。 崇昭帝当政多年,年少登基时也是励精图治,一力革新弊政,眼下大梁百业兴旺,百姓安居虽是基于太祖之德,也不能不说有崇昭帝一份守业之功,但明显这些年,皇帝变得刚愎自用了。 只是身为东宫属臣,有些话不便多说。 鄂旭也在打量对面太子的表情。 很平静。 很安宁。 这些年来,都说太子德行有亏、难成大器,早晚被端王取而代之。 可说也是奇怪,太子就是屹立不倒,隐隐与端王分庭抗礼,又恰到好处地逊色他两三分…… 这中间有什么玄机,身为太子侍读不便多问。 他只负责给太子讲经释义而已。 “鄂大人,你先下去吧。” 李肇突然出声,视线落在那个精致的食盒上,目光移开,摆摆手。 “这个带回去,给你家小儿子。” 鄂旭大喜,起身连连拱手:“多谢殿下赏赐。” 来福看着鄂旭高高兴兴地提着食盒离开,心底一阵叹息。 太子没有胃口。 食不知味啊。 旁人不清楚是为什么,他这个随侍多少知道一些。 太子看着平静,心里苦啊。 李肇想知道薛六有没有异样,有没有“情丝引”或“情丝蛊”发作的迹象,会不会也如同他一般,有情难自抑的时候。 然而,探子哪里探得见姑娘房里事? 太子不便明说,那探子每次来禀,都是没有异常。 薛六姑娘每日清晨起身,散步赏花,夜里练字带孩子,在府里养伤期间,并未外出,平静如常。 太子如何甘心? 当然,这是来福公公私下揣测,可不敢吐口半句。 李肇和梅如晦坐下来下了半天棋,又让人把张怀诚叫来。 “孤有一事相托。” 张怀诚很是恭敬,拱手揖礼。 “请殿下吩咐。” 李肇微微抿起嘴角,专注地凝视着棋盘,一袭月白云纹锦袍,衬得他身姿挺拔笔直,冷峻深沉,指尖那一粒转动的黑棋如同活物一般,那是他在沉思时独有的姿态。 梅如晦和张怀诚都不打扰,静静地等待着。 半晌,李肇抬眼,朝来福使个眼神。 “把我案几上的名帖拿来。” 名帖? 来福愣了一下,才想起那些写着名字的纸。 待来福恭敬奉上,李肇从中抽出一张,放在棋盘上。 张怀诚一看就明白了。 这是太医院现职太医的名单。 张怀诚隶属东宫药藏局,但平常与太医局打交道的时候很多。大家都是同行,平常也会有个岐黄医术的探讨,有什么疑难杂症,互相也会询问。 张怀诚问:“殿下要微臣做什么?” 李肇指尖点点。 “这上面的人,哪一个跟胡启方最不对付?” 张怀诚想了想,指着一个叫贺远志的人。 “这位。贺远志,贺太医。” 接着,他不等李肇询问,便含笑将听来的小道消息,说了出来。 “二人本是同门,都说同气连枝,可在太医院里,他们表面客气,暗地里不时较劲。听说起初的恩怨,是因那一部《杏林秘典》。二人共同整理师父行医多年的疑难医案,都为此付出了心血,却在编纂成书后,为谁的名字该排首位,产生了分歧。” “胡启方认为自己是师兄,资历更老,在医案搜集上贡献更大。贺远志则认为自己花费了更多精力。最后,到底是胡启方争赢了,也因此得到院判一职……” 李肇静静听着,似笑非笑。 “那就是他了。” 张怀诚领命下去,李肇盯着梅如晦,吩咐来福。 “去找掖庭令,往少阳殿多送几个乐伎歌姬来……” 不仅来福呆了呆没反应,便是梅如晦都惊住了。 太子从春日花宴回来那天,身子那么难熬,可都没有叫姑娘,硬生生挺下来了。 这两日服下汤药有好转,为何却想不开? 李肇眉心轻轻一拧,端起茶盏饮一口,才轻轻一笑。 “鄂旭的话提醒了孤。陛下只是偏袒平乐,并不糊涂。” 既然不糊涂,一定会查出这件事是平乐在背后捣鬼。 皇帝不一定会责罚平乐,但一定会怀疑他—— 要是东宫不做出一些太子中毒的异常,恐怕会令君心难安。 - 时令已到三月中旬,日头更烈了。 大清早阳光便暖烘烘地倾洒而下,将世间万物都染上了一层浅金色的光晕。 薛绥膻中受的伤,早已痊愈,身子却有些犯春懒。 也不知是不是有情丝引的余毒作怪,偶尔也会心绪难宁,但她吃着玉衡给的药,全然不会像李肇那般胡思乱想,更不知东宫那位太子爷,已然是火上眉梢。 薛绥在为离开薛府,去端王府做最后的准备。 那日老太太叫雪姬去说话,果然是为抬身份的事情。 有钱氏和锦书在旁撺掇,这件事便是水到渠成,薛庆治那头也没有什么话说。 于是钱氏便整了几桌席面,要热热闹闹地为雪姬办一场酒。 雪姬早失了颜色,薛庆治当年对她的那几分情意,早已荡然无存。 这喜宴,他无非走一个形式,可钱氏和薛绥并不想让他那么轻松,吉服、喜被、洞房,一律准备得齐齐整整,一群人前来恭贺新喜,薛庆治被架在火上,不得不又当一回“新郎”,即便心里不情愿,装也得装出一脸喜色。 老太太眼下看重薛绥,连带对雪姬也多有关照。 她特地拨了几个丫头婆子,去雪姬的房里伺候。 到了吉日这天,薛府里鞭炮齐鸣,噼里啪啦的声音响个不停,热闹非凡。 清阑院里的傅氏,蒙着头都抵不出那声音入耳。 她一脸恼怒,训斥丫头。 “还不快去瞧瞧,是哪个天杀的奴才,闹出这些动静来,莫不是成心要气死我!” 绣姑站在床边,一脸无奈。 “大夫人,今日府里在办喜宴……” 傅氏只知老太太要抬雪姬做姨娘,不知府里竟然要为他们办喜宴。 清阑院下人都瞒着,不敢上报。 一听这话,傅氏噌地一下坐了起来。 “喜宴?不是刚办过吗?又办什么喜事?” 绣姑垂下眼睛,叹了口气。 “大老爷迎雪姬入门,老太太让三夫人操办的,说要好好热闹一番,祛一祛晦气……” 第72章 不负卿 傅氏心里清楚,老太太对她早就有诸多不满,可没想到这么大的事儿,竟完全不跟她商量,压根没把她这个正妻放在眼里,气得双手止不住地颤抖。 “为何没人知会我?” 绣姑想说又不敢说。 犹豫再三,才道:“老太太说,让大夫人好好养病,这点小事,三夫人去办就行,不用再知会大夫人了……依奴婢看呐,老太太是要夺大夫人的管家权。” 傅氏双眼瞬间发直,呆呆地坐了好一会儿,才拉过被角,慢慢地侧身躺下,脸贴着枕头,无声地淌着眼泪。 “我的儿啊……你是白白丢了性命呀。” 她回想起多年前生产那晚,孩子的啼哭仿佛还在耳边。 稳婆和丫头都说,没有听到那孩子哭过。 可她明明听得真真切切。 孩子在哭。 哭他的父亲那时在外面花天酒地,和雪姬寻欢作乐…… 儿子去了,他却欢欢喜喜迎新妇入门…… “我的儿啦,我的儿,痛死娘亲了啊!” 刘嬷嬷心疼得不行,上前安抚般顺着她的脊背,也跟着啪啪啪地掉眼泪。 “小姐,您别难过,老爷和府里几位爷会给您撑腰的,不能就这么便宜了他们……” 傅氏心里明白,这不过是安慰话罢了。 娘家虽说能帮衬一些,可哪能护她一辈子? 好多事儿,父母和兄长也不好插手。 她抬起满是泪水的眼睛,问绣姑:“可有差人去问过我大哥,灵虚……刘世眷,他眼下如何了?” 绣姑低下头。 过了好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俩字。 “死了。” 傅氏脑袋里“嗡”的一声。 “死了?怎么死的?” 绣姑道:“死在刑部的牢房里,对外说畏罪自尽。但听大爷的意思,估计是咱们大老爷下的手……” 傅氏身子一软,瘫在床上。 “薛庆治,你可真狠啦。” 她和刘世眷没有苟且私情,但有发小之义。 要不是这份情谊,她也不敢冒着那么大风险,帮刘世眷脱罪,还资助钱财让他逃命。而刘世眷也没有必要专程骗到尚书府里来,做那等伤天害理的事。 想必这些内情,薛庆治都查得清清楚楚。 他对傅氏没有多少真情,却一定会维护他自己和薛家的体面,要想彻底堵住那些说闲话的嘴巴,灵虚进了刑部大牢,肯定是活不成的。 其实她早想到这个结果,却无力救他…… “罢了,罢了,都是冤孽啊。都是冤孽啊!” - 喜宴一散,薛庆治就如坐针毡。 今天雪姬正式抬姨娘,老太太新拨一个院子做他们的喜房,他正该留宿在此…… 可他实在看不下去雪姬那张脸。 未老已衰,面色蜡黄如陈旧的纸张,眼额还有当年傅氏纹烙下来的刻痕,曾经的花容月貌消失殆尽,如同老妇…… 愧疚与逃避交织心头,他难以理清,也不想去理…… 恰在这时,刑部的狱吏上门来报。 “老爷,薛四姑娘身子不适,狱丞请老爷明示,当如何是好?” 薛四姑娘自从被刑部公差带走,已经三次以身子不适为由传信过来。 前两次,薛庆治都没有理会,只是以“身怀有孕”“照顾孕妇”为由,把她单独安排在一个离大牢很远的胥吏班房里,说是囚禁,不如说是软禁,比其他囚犯日子好过许多。 只是,四姑娘已嫁入靖远侯府,靖远侯都不在乎孙子,一声不吭,他尽了人父之德,也不好做那只出头鸟,掺和进这一桩惊天大案中。 今晚薛月盈的消息,却让他突然松了口气。 “我去瞧瞧她。” 他回房换了一身轻便衣裳,就准备出府。 谁知道刚走出垂花门,就瞧见薛绥站在那儿,似笑非笑。 “父亲这是要去哪里?” 薛庆治一愣。 这六姑娘竟管到他头上了? 见他神色不悦,薛绥笑容更盛。 “洞房花烛夜,断没有冷落新人的。父亲,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薛庆治沉下脸来。 “我有公务要办!你去陪陪你姨娘。” 薛绥看着他,脸上带笑,目光却是彻骨的冰寒,“我娘入府十八年,含辛茹苦十八年,等这一天,也等了十八年,父亲难道不该尽一尽做丈夫的责任吗?” 薛庆治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 这世上荒唐事儿不少,可他还从没听说过,哪家哪户有女儿管父亲晚上睡哪里的…… “薛六,你不要胡搅蛮缠!” 薛绥盯着他,语气温柔却不容置疑。 “我不想让我娘伤心。父亲,你不会让我失望吧?” 薛庆治迎着她的目光,还是那双清澈漂亮的眼睛。 可不知为何,却看得他心下难受。就好似胸膛里的水分被生生挤压干净,有野兽盯上似的,只要他敢动,就会被她咬穿喉咙。 那一股莫名的惊乱,让他很是意外。 过了好一会儿,薛庆治才吐出一口气。 罢了! 不便做得太难看。 他将袍袖往身后一甩。 “念你有孝心,为父便留下来,同你姨娘说说话。” 他转身回去了。 薛绥看向旁侧那个愣愣呆呆的小厮,微微一笑。 “去告诉四姑娘,就说大老爷今晚要和雪姨娘洞房,抽不出身去看她。” “这时候老太太也睡下了,不好去打扰,等明儿天一亮,我便去禀明老太太,请她出面找个大夫,替四姑娘好生调理一番……” 那小厮讷讷地点头张望。 薛绥又笑着说:“要是四姑娘实在着急,去侯府报信说不定还能快一些,好歹她肚子里还怀着侯爷的孙子呢……” 小厮点头哈腰地离去了。 薛绥笼在夜里的笑容,慢慢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冷到极致的脸。 幽幽淡淡,仿若寒冬里的坚冰,散发着彻骨的冷意。 对薛庆治来说,面对雪姬是十分艰难的,不光是因为她容貌尽毁,更因为他心里头那份煎熬和隐隐约约的愧疚…… 想当年,留香阁的花魁娘子,一舞倾城。 多少王孙公子都为她着迷,一掷千金,竞相追逐,可雪姬却因为他一句“不负深情不负卿”的承诺,就委身于他。 “雪姬,这些年,是我对不住你。” 窗台下,薛绥听着这句话,心里毫无波澜。 但她知道,娘亲会喜欢听的。 她高兴,那就够了。 - 清阑院里。 傅氏得到薛庆治留宿雪姬房里的消息,整个人就像枯萎的夜昙花,呆呆地望着窗户,一会儿发愣,一会儿傻笑。 “千防万防,千算万算,终归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我到底是哪里做错了?” 她恨。 恨极了。 她悔。 又无从悔起。 她满心满眼都是对天道不公的埋怨。 “早知会有今日,不如生下来就掐死她了事……” “是我太仁慈,留她一命,善得恶报。” 第二天早上,府里就有人私下里传扬,说大夫人疯了。 昨儿大半夜的时候,一个人坐在窗边唱曲儿。 要是别人,这事可能不算什么,可大夫人向来端庄,一举一动都规规矩矩,严守礼教,她怎么会学那些戏子优伶,唱那些俚俗曲子? 这回崔老太太倒是好心,派人请了京里有名的大夫前来问诊。 大夫说,大夫人“情志失调”,需好好静养,不能再操劳。 于是,为免大夫人操劳,崔老太太顺势将薛府的掌家之权,交到了三夫人钱氏的手上。 钱氏在其他方面或许比不上傅氏,可出身商贾之家,在钱财买卖上却是一把好手。 她嫁到薛府也十年了,几日便熟悉了庶务,再有老太太从旁指点,打理得井井有条。 尤其她有钱,不抠门,出手大方,对各院都舍得付出,妥妥的财大气粗,老太太屋里天天有新花样,高兴得合不拢嘴,直夸三儿媳妇孝顺。 这一比较,傅氏掌家时的小气,便显露出来。 府里上上下下,无不觉得受了三夫人的恩典。 有奶就是娘,一个个都往热闹的地方去,清阑院便彻底清静下来…… 大夫人是真的病了。 薛月沉得到消息,专程回府看望。 傅氏躺在床上,整个人没有了昔日的风光,模样看上去恍恍惚惚,人倒是清醒着,却不怎么愿意跟人说话。 对着亲生女儿,也是一言不发。 薛月沉陪坐半日下来,也是无奈而叹,叮嘱丫头婆子,好生照料母亲,然后去寿安院告辞,就要离府…… 刘嬷嬷不肯死心,上去委婉劝了她几句,见薛月沉仍然没有后悔的意思,回清阑院便是一阵哭诉,在傅氏面前长吁短叹。 “王妃太倔强了,她不肯听老奴的话呀。” “把那个薛六弄回来,只怕她将来要吃亏啊。” 傅氏紧闭双眼,手腕慢慢从锦被滑落下来,一个字都不说,只有两行清泪,滑入枕中…… - 次日晌午,薛月盈就被人接回了靖远侯府。 说是胎气不稳,为免儿媳小产,靖远侯卖了自己的老脸,跑去宣政殿跪求皇帝,皇帝念他当年的功劳,贪墨的银钱也补了个七七八八,这才特赦她回家养病。 金部司顾介和户部的贪墨案子,大理寺、刑部和御史台还在查。近来民间请愿的状子越来越多,折子也雪片似地飞到皇帝的御案前…… 事情难以平息,愈演愈烈,竟发展成“万民请愿”“合众状告公主”的势态…… 崇昭帝内外忧心,愁得焦头烂额,旧疾也发作了。 下朝回到内殿,皇帝刚坐下来,就咳嗽不停。 王承喜赶紧捧上痰盂,低头劝道: “陛下,您可得保重龙体啊……” 崇昭帝叹了口气,摆摆手。 “你说,朕的太医院里,是不是养了一群废物?都这么久了,为何公主怪疾,仍是没个说法?” 王承喜皱了皱眉,“这……老奴不懂医道,不敢胡说,不过太医院的贺太医,这些年给陛下侍奉汤药,倒是尽心尽力。依老奴看,贺太医和胡太医师出同门,医术是有几分造诣的……” 崇昭帝想了想,说:“去把贺远志,给朕叫来。” 没一会儿,贺远志就拎着医箱,满头大汗地到了外殿候召。 崇昭帝让人宣他进来,没有绕弯,直接问他。 “公主怪疾,根源究竟为何?” 贺远志在宫里待了这么多年,为人很是谨慎,摸不透皇帝的心思,可不敢随便乱说。 他道:“公主的病来得凶猛,又极为古怪,胡院判已在全力奔走,不光召集太医院的同僚会诊了三轮,还私下里请教了许多民间圣手,探讨医理。就这两日来看,公主殿下的病情,已然稳定下来……” 稳定下来,不是好转起来。 时不时地发作,得靠吃药维持…… 人是一天比一天消瘦,两只眼睛都凹陷进去了…… 崇昭帝盯着贺远志。 深宫内苑里行走,都会多留一个心眼。 趋利避害,是人之常情。 皇帝目光如炬,看透了眼前状似恭顺的臣子。 “朕要你,说实话。少模棱两可地搪塞朕!” 贺远志一惊,连忙撩起袍子跪地。 “微臣……微臣不敢。” 崇昭帝道:“朕赦你无罪。” 贺远志心里顿时翻江倒海。 伴君如伴虎,在太医院任职的侍疾太医,更是刀尖上行走,运气好就能享受荣华富贵,运气不好说不定就丢了性命…… 换了往日,他大抵也会像从前无数次一样,睁只眼,闭只眼,就那么装糊涂过去…… 可这次他面前有一个机会…… 东宫的张怀诚找他了。 盛世明臣,流芳百世,哪个不是天大的诱惑? 贺远志深吸一口气,知道今生唯一的一次机会就摆在面前。 是飞黄腾达,还是万劫不复,就在接下来的话。 贺远志暗暗咬牙,缓缓道:“微臣认为,公主殿下那日昏睡的症状,很像胡院判当年为治失眠之症而研制的一味药的症候,胡院判为此方取名‘静眠散’,臣等私下都戏称为‘迷魂汤’……” 崇昭帝的反应,比贺远志想象中平静得多。 “为何当时无人来报?” 贺远志低着头,“臣,有罪。” 崇昭帝又问:“你们如此糊弄于朕,就不怕朕砍了你们的脑袋?” 贺远志额头碰地,磕了两下,抬起头来时,一脸苦笑。 “微臣这颗脑袋,一直都悬吊在裤腰上。陛下是明君,微臣要是不说,陛下不会迁怒怪罪,或可侥幸求得一命。要是说了,或是说错了,一个不慎,那就要死无葬身之地了,微臣家中尚有老小二十余口,不敢贸然多嘴,请陛下恕罪……” 他声音未落便开始磕头。 一个接一个,在大殿里磕得咚咚有声。 崇昭帝黑眸骤冷。 “你是说,此事与平乐有关?” 贺远志躬身伏地,重重磕在地上。 “微臣死罪。” 他把宫中谣传和自己的揣测悉数告诉皇帝,说得战战兢兢。崇昭帝从头到尾听完,脸上都没有多余的表情变化,更没有责罚于他,只差他去华宜殿侍疾,有什么消息,再来禀报。 贺远志大喜离去。 崇昭帝才又唤来王承喜。 “太子这几日如何?” 王承喜道:“太子卯时便起,前往陛下和皇后娘娘的寝宫问安,而后回宫。早膳后便准备早课。听太傅论史,学习治国理政之道,接着听太子侍读讲解经义……巳时午膳,闲暇与太子宾客对弈手谈……” 崇昭帝的眉头越皱越紧,“不见异常?” 王承喜沉吟道:“往常,太子常去率府练兵,喜好骑射弓弩,可这几日却未曾去过,整日都留在宫中。” 皇帝轻轻吹着茶面,“接着说。” 王承喜琢磨着皇帝的心思,欲言又止。 “小的打听到,掖庭令悄无声息地往东宫送了不少美人……但东宫里的人嘴巴严实,未让外人知晓所为何事……” 东宫里,只有一个主子。 美人儿除了送去少阳殿,还能是哪里? 崇昭帝眼皮一抬,茶盏搁在几上。 “以前没有过?” “没有。”王承喜说得斩钉截铁。 接着又道:“卢太傅有意让自家孙女嫁入东宫,结成这桩皇家姻亲,皇后娘娘都点头答应了。不料春日花宴后,太子竟当面拒绝了卢太傅,说他年岁尚轻,眼下要专心学习国政,还没有成婚的打算……” 在本朝,太子成婚是一种标志。 成婚之后,皇帝就得给太子一些象征性的权力和职责。 旁听朝会、祭祀仪式、协理政务,以便培养太子治国理政的能力,为将来接班做准备。 太子不成婚,很多事都能往后推一推。 崇昭帝微微颔首,目光稍作凝注。 “春日花宴,太子受委屈了。” 停顿一下,他的神色又冷下来。 “传朕口谕,赐太子御制文房四宝一套,西域进贡的良驹一匹,督促太子勤勉向学,潜心钻研治国之道,切不可沉溺于玩乐,荒废了学业……” 第73章 月下私会 事情尘埃落定,薛绥的日子倒是清闲起来,就如普通待嫁女一般,候在府里,准备出阁。 雪姨娘新分的院子,以前叫“静幽院”,就在梨香院旁近。这院子以前是三姑娘住的,已然闲置多年。钱氏事先征得薛绥和雪姬的同意,让她娘俩挨得近些,也好有个照应。 薛绥闲来无事,重新给它取了个名字。 “玉筵居。” 那几个老太太新拨来的四个丫头,也取了新名字,最大的那个,同小昭年岁相当,便叫“蕙芷”,剩下三个依次叫“蕙兰”“蕙荃”“蕙荇”。 雪姬这两日心情大好。 或许是洞房那天,亲耳听到薛庆治久违的那一声“对不住”吧。 多年的亏欠一朝被弥补,她脸上也有了笑容。 “这些名字好生雅致,我都唤不明白了。六姐儿,你都是哪里学来的这些本事……” 这个亲娘对薛绥的事情,了解得实在有限。 甚至可以说,一无所知。 薛绥虽会替她操持,为她着想,但比起寻常的母女来,二人还是不够亲近。 雪姬常常觉得她们之间仿佛隔了一层。 有时候想靠近,想关心,不知从何下手…… 长大后的六姑娘,已经不再需要她那点无用的关心了。 但雪姬这辈子都活得糊里糊涂,很多事情也理不清,也就像个懵懂孩童似的,由着女儿安排。 薛绥便随口应付她。 “那会儿在旧陵沼跟着师傅学绣花,闲来无事,也会翻几本诗集,打发一下日子。” 雪姬便笑:“福大命大,遇上好人了啊,你师父真是活菩萨……” 薛绥微微一笑,“是啊。” 人在绝望里待过,对很多事情的看法便会不同。 尽管旧陵沼里的每一寸土地,每一件事情,都跟菩萨沾不上边。大师父也经常冷言冷语,对他们很少亲近,脸上终年四季也看不到一个笑容。 但谁说菩萨一定是笑脸呢? 怜悯苍生,也可以用刀。 玉筵居新制的牌匾换上去,薛绥陪雪姬坐了片刻,就回到梨香院。 如意在窗边逗弄灵羽,好几个小丫头围在一旁,叽叽喳喳。 灵羽好几日没出任务了,在窗台上走来走去,偶尔在如意的掌心啄几下,逗得小姑娘哈哈大笑…… 梨香院的下人,行事作派比以前大胆多了,再不用像从前那般拘着,处处看别人脸色行事。 六姑娘深得老太太喜爱,又有皇帝御赐的“惠女”加身,俨然已是府里头一位尊贵的姑娘。 薛绥默默坐下,看她们玩乐,眉目温柔却无笑意。 天空里,突然掠过一抹深灰色的影子。 在梨香院的屋檐停留片刻,便掠翅而起,从几个丫头头顶掠过,一片尖叫声里,轻轻停在窗台上,跟灵羽头碰着头,仿佛在亲昵的交谈。 “哪里来的鸽子?” “黑色的!” “不是,灰色的!” 薛绥微怔起身,“墨翎?” 这只深灰色的鸽子叫墨翎,跟灵羽是一对。 墨翎养在大师兄的跟前。 薛绥把几个小丫头打发出去,让小昭关上窗户,从墨翎的脚上取下信筒。 果然是天枢的消息,约她相见。 薛绥目光里浮起一抹复杂的光芒。 片刻又归于平静。 “小昭,把前日我在书房找到的那本古籍验方带上。还有铭哥儿的药匣子,一并包好。” - 出府的时候,她带上铭哥儿,先让如意去让管事派车。 如今薛府的管事和门房早换成了三夫人安排的人,她吩咐用车,很快便为她准备了最宽敞的一辆,马儿看着也膘肥体健,浑身皮毛油亮顺滑,四蹄粗壮有力,一看便是精心饲养的良驹。 门房看到她撩帘微笑,便是低眉顺眼,周到细致。 “六姑娘出府,路上要仔细了。” 小昭看着,不由咋舌。 回想她和姑娘刚到薛府那日的冷遇。 短短时日,变化可真大呀。 - 天枢仍在临河边那座种满桑柳的院子里等她。 不止他一人。 还有摇光,玉衡。 此时天已黄昏,庭院里摆了一个方形茶桌,置烤炉一架,不远不近地散发着肉香和果香。 摇光一如既往在玉衡面前大献殷勤,一双桃花眸里仿佛盛了满天的星辰,纯粹而炽烈。可惜,玉衡待他虽然也亲和,却像姐姐对弟弟,时不时还赏他一个白眼。 薛绥牵着铭哥儿坐下,摇光便笑着问她。 “十三妹嫁妆准备得如何了?可还缺什么短什么?师兄师姐几个,也想为你添置一些……” 薛绥微微一笑,端起茶盏。 “鸿门宴。” 对她嫁端王府,他们都不赞同。 摇光这是在反话正说。 摇光啧声,扭头便向玉衡告状。 “五师姐你看十三,一来就编排我,误解我们的真心……” 玉衡瞪他,“不会说话就闭嘴。” 摇光一向性情漫散,行事很是不羁,除了旧陵沼里的三位师父,就两个人压得住他,一个大师兄,一个五师姐。 玉衡一个眼神,他便老实了。 叹口气,翻搅着烤架上“滋滋”作响的烤肉。 “嫁吧嫁吧,愿十三妹得一如意郎君,恩爱到老。” 玉衡沉默。 在上京城做事不容易。 要动皇帝的宝贝公主也不容易。 要把那些勋贵根深蒂固的腐朽老根,都挖出来刨干净,更是难上加难…… 他们都不愿意十三师妹以身犯险,去靠近端王和平乐,去与勋贵势力周旋,又明白她的性子,离开旧陵沼把诏使令都交上去了,做好了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的准备,如何会因三言两语就改变? 又哪里会在乎儿女情长,什么如意郎君,白头到老? 玉衡将烤好的肉放在薛绥眼前的盘子里。 “师姐不拦你,有什么需要,你唤一声,我必来。” 薛绥嗯声,吃口肉,饮口酒,悠闲自得。 与他们说说笑笑,仿佛又回到了旧陵沼那些闲暇的日子。 唯有天枢一人沉默不言,几乎没有抬头。 他也不吃东西,仿佛局外人一般,在案桌旁摆弄一面骨玉铜镜。 那一面铜镜已然打磨得极为光滑,手柄是精铁锻造,镶嵌着墨玉精雕的宝石,不是市面上任何一款,而是出自天枢的巧手。 天枢的手指十分好看。 指节修长,因精于养生调理,连指甲壳都是那种健康的淡粉色。 此刻静静安坐专注做事,一袭白衣,气质出尘。他是十三个师兄弟姐妹中,最像天上仙人或出尘君子的那一个,好似不沾人间烟火。 玉衡看一眼。 “大师兄为十三妹准备嫁妆,可没少费心思。” 薛绥抬头看了天枢一眼,眨了个眼。 “那我这次可赚大了,这骨玉镶宝的铜镜,千金不换,城池不换,美人也不换,拿什么给我,我都不换……” 摇光含笑道:“等玉衡师姐出嫁,大师兄再做一面吧?” 天枢没有理会他,倒是玉衡赏了他一记白骨爪。 “吃都堵不住你的嘴,回头让师父把你入赘给王屠户家的杀猪娘子,好好收拾你!” 两个人又斗起嘴来。 薛绥微笑看着,时不时照顾一下铭哥儿。 天枢没有说话,一派淡然。 等薛绥三人谈意渐浅,暮色四合,天地间都暗淡下来,庭院里升起的火光,照在他俊逸出尘的脸上,他手上的铜镜才算完工。 他把铜镜交到薛绥的手上。 “平安,同我出去走走。” 摇光和玉衡对视一眼,没有说话。 薛绥接过铜镜仔细一看,在手柄上轻轻一扭,柄里竟藏有一把锋利的匕首。 好用心精巧的设计! 可作女子妆奁,又可防身,不知师兄做了多久才成。 薛绥眉头微微蹙了起来。 “师兄不必如此,又不是什么正经嫁娶。” 天枢看着她,“师兄身无长物,平安不要嫌弃。” “哪里会?这铜镜,我喜爱极了。” 薛绥微微一笑,将铭哥儿交由小昭照料,同天枢从后门出来,沿着柳树下的河堤慢慢行走。 河水潺潺,三月里春风吹拂着垂柳的枝条,轻轻摇摆。 夜里虫儿叽叽,气候很是宜人。 天枢牵着一匹毛色如墨的骏马,走了不到片刻,他便拍了拍马背,“上来。” 他怜惜薛绥先前受过伤,不忍她多走路。 薛绥没有拒绝,踏上马鞍翻身上去。 天枢牵着马,慢慢行走在前。 薛绥看他广袖飘飘,气质卓然出尘如同谪仙模样,突然忍俊不禁。 “大师兄,你应当做一个将军。” 一句莫名的玩笑,天枢突地顿步,回头望来。 “为何?” 薛绥道:“从我初初识你,便有这样的错觉。人人都道大师兄精于医术,谍报无双,其实我知道,师兄最爱研习兵书,也精于射骑,排兵布阵,沙盘推演,对古代名将更是烂熟于心……” 她嘴里的天枢,与天枢外在表现出来的,仿若是截然不同的一个人。 换了摇光和玉衡在这里,只怕会惊讶得瞪大眼睛。 每个人都有喜好,喜欢吃甜粽,不代表不喜欢咸粽,小师妹为何断定天枢最喜欢的是兵法,而不是刺探岐黄? 天枢静静看她片刻,没有说话。 朦胧的暮色,为他清俊的脸庞披上一层薄纱,巧妙地隐藏了深处的波澜。 恰有一轮满月,落在河面清波里,荡起涟漪,也拉长二人的影子。 天枢是一个沉默的性子。 薛绥不开口,他便不说话。 走过长长的河堤,终于要到尽头,他才停下来,看着薛绥。 “前路多舛,师兄只盼平安,心有所守,身有所安。” 薛绥朝他微笑,紧紧握住那一面铜镜。 镜面上有月光落下,她深深的眼眸格外明亮。 “我定平安归来。” - 不得了。 薛六姑娘与人在河堤月下相约。 两个探子在一百零八次无功而返并累得腰酸腿疼以后,终于找到线索,欣喜若狂地报告给东宫。 “殿下,薛六姑娘有异常……” “属下等发现异常了!” “薛,薛六姑娘,竟与男子月下私会!” 李肇慵懒地靠在一张雕花木榻上,腰上靠着一个苏绣软枕,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扶手,百无聊赖地听着下属的汇报,并没有他们以为的勃然大怒。 他并不在乎薛六跟哪个男子在一起,做什么。 只是这些日子,他对自己的身体,百思不得其解—— 想到那薛六便气血上涌,如有火烧。 但同中“情丝蛊”,难不成只有他肚子里那一只“公蛊”躁动不安,成天想着那些乌七八糟的事?而薛六中的“母蛊”便含蓄内敛,从来不会有过激反应? 而且,他不能找其他女子,薛六找其他男子便无妨? 世上哪有这样不公的蛊? 狗东西一定在诓骗他! 李肇眯起眼睛,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烦躁地挥了挥手。 “再探再报!下一个……” 探子微怔,拱手:“喏!” 候在外面的另一个探子看到同僚灰溜溜出来,整了整衣襟,迈入门槛,小心翼翼地抱拳拱手。 “殿下,属下探得端王离京,是去往云麓山的方向。带了一队精锐禁军,约莫五十人左右,随行还有数名术士法师,以及一些祭祀之物。” 云麓山后,就是旧陵沼。 李肇神思微凛,唤来关涯。 “让夜枭今晚三更,来见孤。” 第74章 秘密 夜枭是李肇安插在宫中的眼线,轻易不会现身。 这个微妙的节骨眼上,李肇召见夜枭,把关涯惊得不轻。 他当即抱拳:“属下明白。” 半夜里,悄然下起了一场小雨。 雨滴轻柔地落在芭蕉叶上,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天地间带着一层朦胧的水汽。 宫灯在风雨中摇曳,光晕飘忽不定,显得越发黯淡。 东宫后角的一侧围墙下,一个黑影悄然出现。停顿片刻,仿若一只潜伏的黑豹,一个起跃便矫健地翻过墙头。 巡夜的守卫,早已被关涯支开。 角门被轻轻拉开,旋即又悄然合上,无声无息,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过一般。 夜已深沉,李肇仍未歇下,独自在书房写字。 太子近来痴迷于练字,兴致颇高,来福第三次进来为他添水的时候,房门被轻轻叩响。 李肇闻声抬头,灯芯在此时微微爆响了一下。 他淡声道:“出去吧。” 这个时候,殿下身边是绝不允许有人停留的。 来福恭敬地应了一声,躬身低头,缓缓退了出去。 帘子轻轻晃动,一个人影仿若鬼魅般,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 来人正是夜枭,他身着黑色夜行衣,面上蒙着一块黑布,只露出一双锐利的眼睛,如鬼魅一般悄无声息。 “卑职见过殿下!” 李肇将手上狼毫搁在笔架上,缓慢擦手。 “端王可是奉陛下之命,去的云麓山?” “是。”夜枭答道。 “每年三月中旬,桃花盛放的时节,陛下总会派人去云麓山拜祭。” 云麓山峦很高,是一道天然的屏障,也是朝廷对旧陵沼“禁地”的分界线。 当年,前朝皇帝倾尽国力,穷尽十年光阴,耗费了无数的人力、物力,修建的那座承载着帝国威严与荣耀的往生安寝之所,就在云麓山北面。 只可惜,世事无常,天下大势说变就变。 手握重兵的异姓王李霍谋逆,不惜将亲如兄弟的镇国大将军萧崇和麾下士兵二十余万,骗入刚刚完工不久的皇帝陵,残忍地将他们全体活埋。 一时间,战火纷飞,山河破碎不堪。 镇国大将军萧崇死得不明不白,麾下精锐也随之覆没。 战事持续不到短短一年,前朝的军事力量便如大厦倾颓,迅速土崩瓦解。 朝堂之上人心涣散,国祚也随之终结。 数十年的时光匆匆流逝,前朝皇帝那座未得入住的帝陵,如今只剩下一片残垣断壁和荒草野鸦,在风雨中默默诉说着帝国往事。 厚重的石门之下,是否真的埋葬着二十万冤魂,无人知晓。 但从那废墟之上新建起来的房舍,杂乱无章,宛如贫民陋巷一般。 鱼龙混杂,三教九流之人汇聚于此,藏污纳垢,黑市交易横行。 但凡进去过的人出来后,无不心有余悸,说那里的天空,有着终年不散的冤气,定是枉死者的魂魄,无法安息…… 当地人对云麓山都心怀忌惮,不太敢靠近,都说那里冤气太重。 前往旧陵沼的,要么是一些胆大妄为之徒,企图在那里发一笔横财。 要么是那些有金钱开道的贵人,怀着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 李氏朝廷对旧陵沼的态度,始终暧昧不明。 自太祖皇帝起,便严令李氏皇族宗亲后人,以及朝中官员,一律不得踏入旧陵沼半步。 但奇怪的是,每年三月中旬,皇帝都会派人到云麓山进行祭拜。 也不知,祭拜是为那个误信兄弟、惨遭毒计的镇国大将军萧崇,还是那二十万无辜枉死的士兵。 往年,崇昭帝都是派遣他的恩师尤老令公,操办祭事。 然而今年正月里,尤知睦在邛楼出事,从此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朝廷至今没有给个明确的说法。 尤老令公痛失孙子,一病不起,没法子再为皇帝办差,这才临时指了端王…… 由此也足以看出,李桓在崇昭帝心中的地位。 自李肇有记忆以来,旧陵沼就是皇家禁忌。 平日里,是提都不能在皇帝面前提的…… 他六岁那年,只因一时好奇,不经意间询问了一句“也不知旧陵沼到底有何秘密”,就被皇帝下令关了半个月的禁室,责令他静思己过,并且严令他永世不许再提…… 从那以后,只要提到旧陵沼,李肇的脑海,就会浮现一团谜一样的黑雾。 李肇问:“平乐那事,陛下不追究?” 夜枭道:“依属下看,陛下不仅会追究,而且还会从重查办。” 李肇轻轻“哦”一声,眼睛微微眯起。 夜枭接着又道:“只是看追究到哪个程度,到公主身上,只怕万难。” 也就是说,涉及此案的其他人,肯定会被重重查办,但祸不及公主。 对平乐,崇昭帝总是手下留情。 次日一大早,李肇先去乾元殿磕谢了皇帝的恩典,又向谢皇后问了安,这才回宫吩咐下去。 “备车,孤出宫一趟。” - 且说薛家这边,薛绥调养了这些日子,身子骨已经完全好了。 这一日,她去寿安院同老太太请安,便说要去普济寺里烧香,替大夫人斋戒三日,祛病消灾,同时为薛家祈福。 崔老太太心里觉得傅氏是装病,只怕这会儿正躲在清阑院里骂她们娘俩呢,说不定连自己这个老太婆也被骂进去了…… 但见孙女这般有孝心,她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握住薛绥的手,一脸欣慰。 “六丫头,你可真是个好孩子,有这纯善仁孝之心,当真对得起陛下御赐的那四个字。” 薛绥微微一笑。 “近来府里出了这么多事,舒先生也说我应当去寺里斋戒三日,以尽孝道……” 天枢的汤剂和针灸,舒缓了老太太多年来的头疾,她对天枢的话已然奉如神明。 “好好好,去去也好,听舒先生的话……” 说到这里,她朝锦书使个眼色,示意她将屋里的丫头带出去,然后对薛绥道: “听人说,平乐公主至今病体未愈,何不举荐舒先生入宫,那也是大功一件……” “祖母,使不得。”薛绥摇了摇头,在老太太犹疑的目光中,耐心解释道:“医之若愈,未必厚赏;医之不愈,祸必近身。祖母,咱们薛家如今自顾不暇,对祸事,要远远避开。” 老太太身子顿了一下,惊出一身冷汗,如梦初醒般拍了拍自己的脑门。 “六姐儿说得对,我真是老糊涂了,竟还不如你这丫头聪慧,没想到这一层厉害……” 这世上哪有从不失手的神医,万一没治好公主,且不说舒先生会不会被怪罪,只怕薛府也要受到牵连。 老太太越发觉得薛六机灵聪慧,对她也更加倚重。 当即让钱氏从公中拿钱,让薛绥带去普济寺里供奉。 - 薛绥马车到达普济寺门外,便让车夫回去了,三日后再来接她,她只带着小昭和如意二人。 普济寺规模宏大,红墙黄瓦在日头下熠熠生辉,香烟袅袅,梵音阵阵,一群群善男信女,神色各异地穿梭在各个殿宇之间,虔诚地跪拜祈福,格外庄严肃穆。 薛绥在大雄宝殿祭拜后,捐了不少香油钱,又郑重地替崔老太太在功德簿上记上名字,便叫住一位正在摆放供品的小沙弥,微微欠身施礼。 “劳烦小师父,能否替我通禀一声,我找净空法师?” 小沙弥抬头看她,见是一个素衣长裙的妙龄少女,不由皱了皱眉头。 “净空师父近年来潜心修行,早不轻易出来走动,更不见香客。” 薛绥笑了笑,“小师父只需替我传话,就说薛府六姑娘求见便是。” 得道高僧大多深居简出,不轻易与外界接触,净空法师威望极高,求见者众多,但能得他接见的却寥寥无几。 就他所知,这两年来,净空师父也只为端王府的王妃娘娘推演命理,指点过迷津。 小沙弥并不认为净空师父会见这位姑娘。 但看在她模样秀美,气质不俗,说话温声细语实在好听,就没有拒绝。 他低头,双手合十揖礼。 “施主稍等,我去禀报便是。” 如意看着小沙弥离去的背影,忍不住小声问道:“净空法师会见姑娘吗?” 薛绥没有说话,静静站在菩提院里,看那一棵遮天蔽日的古榕树,枝丫繁茂高大到伸入房顶上方。 它要把根扎得多深,长多少个年头,才能有这庇佑一方的力量? “阿弥陀佛,女施主,请随我来。” 那小沙弥再回来,脸色已变得恭敬了许多。 他没有料到,净空师父真的会见这位薛六姑娘…… - 一行人来到禅房,沙弥便站定在门外。 “净空法师在里间相候,小僧不便入内,女施主请自便。” 屋内静谧异常,布置简洁却不失庄重。一眼望去,窗明几净,一支海棠花插在精致的青瓷瓶里,散发着淡淡的清香。墙壁上挂着几幅淡墨绘就的山水禅画,在袅袅檀香的萦绕下,更增添了几分空灵的韵味。 薛绥独自一人入内。 只见蒲团上,端坐着一位慈眉善目的大和尚,脸上是深深浅浅的皱纹,灰色僧袍洁净如新。 “薛六拜见大师!”薛绥恭敬地执礼。 净空抚须而笑,“一别数载,小施主可还好?” 薛绥欠身:“托大师的福,我一切安好,诸事顺遂。” 净空示意她坐下,亲手为她斟了一杯茶。 “小施主今日为何有空,来寻老衲?” 薛绥在他案几对面跪坐下来,略微倾身,姿态恭敬而诚挚。 “承蒙大师慈悲相助,一直未曾道谢,这一趟早就该来,也是俗事忙碌,这才拖延至今。” 净空笑道:“小施主若今日不来,明日老衲便不在寺中了。” 不待薛绥询问,他微微阖目,似是在感慨无常。 “老衲幼年曾得灵虚道人指点,受益良多,竟不知他早已为奸人所害。此去紫霄观,老衲联络了几位高僧道友,准备寻一些灵虚道人生前旧物,为他张罗一场法事。” 薛绥听了,双手合十,微微阖眼。 “万法皆空,因果不空。灵虚道长一生广结善缘,善念慧根,自会流转世间。” - 从菩提院出来后,薛绥便前往寺里安排的禅房小院。 这寺庙里的人也要生活,给香客提供一些便利,这也是各家寺庙的惯例。 只要香火钱给得多,住的地方也很是不错。 薛绥到普济寺,当然不是为大夫人祈福,而是为旧陵沼。 每年的这个日子,在旧陵沼都会举行一场庄重的祭祀仪式。 三位师父会精心布置神台,献上丰盛的祭品,对着那一片长满了野草的墓门和倒在地上的石像生,虔诚地诵经祈福。 小时候,她常常在三月的夜里,听到啼哭。 如今她已不在旧陵沼,但这样的日子,也想尽一尽心。 如意第一次在寺庙里居住,很是兴奋,跟着薛绥到处走走看看,对陌生的一切充满好奇。 普济寺西面有一个小门,因为离门较远,人迹罕至。 从这道小门下去,便是山下的村落。 如意听说有守不住戒律的和尚,会偷偷下山买鸡买鹅,以饱口腹,与小昭说得头头是道。 突地,听到薛绥嘘的一声。 二人立刻闭上了嘴,大气都不敢出。 她们隔着一排密密葱郁的翠竹,小心翼翼地往那头望去。 只见在那幽静的密林里,站着一男一女两个人。 那女子面容娇俏,身姿婀娜,不是薛家八姑娘薛月满又是何人? 而那男子身着华服,气宇不凡,正是郑国公府的四郎,薛照轩。 他们并没有注意到有人偷看,相互依偎着,郎情妾意,也不知男子说了什么情话,八姑娘俏脸绯红,双眼几乎要拉出丝来…… 薛绥静静地站在原地,嘴角微微掀起一抹冷笑。 等那两人缠绵片刻,再依依不舍地分别离去,她才带着两个丫头转身从小径往回走…… 日头透过树影的缝隙洒了下来。 不远处的山石上,坐着一个年轻男子。 他迎着清风,冷峻的眉目里透着几分不羁的笑…… 几个侍卫立在他身后,仿若无人。 “薛六姑娘。” 第75章 私会刺杀 太子为何会现身于此? 小昭和如意仿若见鬼一般,迅速对视一眼,脸上难掩惊讶。 薛绥却显得极为平静,微微欠身。 “见过殿下。” 声音清脆悦耳,却又带着几分疏离。 就好像,二人真的不熟。 李肇眯了眯眼。 他看薛六这模样,气色红润,容光焕发,举止自如,哪里有半分中了“情丝蛊”的迹象?莫说中蛊中毒,便是养在深闺的小娘子,看上去都比她要虚弱几分。 “六姑娘很有手段。” 李肇从青石之上一跃而下,许是动作太过突然,一旁的侍卫们皆是一惊,下意识做出护卫的动作。 薛绥依旧神色不变。 她静静看着李肇走近,语气淡淡地说道: “后山虽僻静,却也并非无人涉足。” 言下之意,是提醒李肇,莫要被人撞见,以免生出事端。 不料李肇浑不在意,嘴角微微上扬。 “你我又不是那竹林里幽会的野鸳鸯,何须惧怕?” 听他这话,显然是看到了薛月满和郭照轩私会的一幕。 薛绥浅笑一下,并不作答。 李肇长身而立,目光落在薛绥白皙透粉的脸颊之上。 薛六以前不长这样吧? 普济寺山前那株初绽的山桃花,好似都不如她今日水嫩明艳。 李肇心间一动,仿若被一只无形的手撩拨了一下,一股莫名的情潮在胸口堆积,炽热、强烈,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 他下意识侧开脸,视线便撞见她袖角上那一朵娇艳欲滴的春醉海棠。 花瓣层层叠叠,栩栩如生,好似在他眼前绽放…… 他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内心的波澜。 “孤看你面色,并无中毒的迹象?” 薛绥:“蛊还小。” 李肇道:“孤的比较大?” 薛绥:“……” 两人相距不足三尺,薛绥一时竟不知该如何作答,微微沉默,目光与他交会,不躲闪不羞涩,从容得好似那普济寺里修行多年的老僧,心如止水。 这份从容,反倒衬得李肇不够淡然,心思也如脱缰的野马,有些管控不住。 本想问她近日身子可有异常,那情丝引的残毒可也会令她彻夜难安。可话到嘴边,又觉得太过唐突。 于是,他不紧不慢地道:“六姑娘执意嫁入端王府,便不为两只情丝蛊考虑考虑?分隔两地,万一动了私奔之念,如何是好?” 说罢他温声一笑。 “到那时你再来求孤,孤可不一定依从你。” “母蛊温顺,不会轻易发作。”薛绥语气依旧平淡。 李肇听得冷笑一声,“有恃无恐?莫不是薛六姑娘有化解蛊毒的法子?” 薛绥将垂下的鬓发挽到耳后,打量李肇平静的眼底那一抹涌动的暗流。 不知想到什么,她嘴唇微微一抿。 “听闻西域有一种奇花,名为情丝花。此花需种于特制的药土之中,用无根之水浇灌,精心养护,待其开花结果,便可采其果实,用以制药,可压抑情丝蛊毒。殿下,可要一试?” 李肇嘴角微微一撇,“花从何来?” 薛绥道:“殿下若有需要,我可设法让旧陵沼的同门帮忙寻找。只是种子,要百两黄金一粒。事先说好,情丝花种对生长环境的要求极为苛刻,气候、土壤稍有不适,便难以存活……” 李肇面色微微一变。 随即失笑。 “薛六姑娘,又在想新招诓我?” 薛绥微一欠身,行礼道:“薛六不敢。” 李肇就这般沉默地看她片刻,忽然唤一声:“来福。” 来福走上前来,低头应道:“殿下,小的在……” 李肇看着薛绥的眼睛,吩咐他道: “回京后,给薛六姑娘黄金三百两。” 来福差点噎住。 他眼睁睁看着太子爷应下这等荒唐事,又无可奈何。 这薛六姑娘实在胆大心狠,拿捏住太子爷,为所欲为,也不怕有朝一日翻了船,被漫涨的洪水给淹死…… “小的明白。” 不料李肇又接着道:“二百两买种子,剩下一百两……” 薛绥看着他。 李肇亦然。 二人四目相对。 只有来福傻愣愣地看着主子,突然掀唇笑道: “给薛六姑娘添作嫁妆。” 薛绥朝他微微行礼,弯了弯眼角,一抹微微上扬的弧度便从嘴角逸出,仿若平静湖面里的鱼儿轻轻摆尾,吹皱起的层层水波,在人心里荡漾开来。 “太子殿下乐善好施,德被四方,定能长命百岁。” 没有人会嫌弃钱财多,既然李肇如此“大方”,她自然乐于接受。 “要是殿下没有别的事情,那薛六便先行一步了……” 李肇凝目望着。 一言不发。 来福看着那窈窕纤瘦的背影掉头离去,心里很不是滋味。 太子殿下这是被人捏住了要害啊! 这般下去,可如何是好? 来福几次张嘴想喊住六姑娘,果然就听到一声。 “薛六姑娘留步!” 来福心中一惊。 听到内心的话,被太子喊了出来。 这声音冰冷凛冽。 只见李肇两三步追上去,堪堪握住薛绥的手,用力捏于掌中,仿佛握着什么烫手山芋似的,突生汗意,眉梢眼底里都是沾染的躁色。 “就这么走?” 薛绥微微蹙眉,平静望着他,没有推拒。 李肇打量薛绥的面孔,脸色越发冷峻。 这女子难道对肌肤之亲毫无感觉? 贴上那温热的肌肤,他腑内情丝蛊便躁动不安,她为何波澜不惊? 薛绥开口:“殿下,够了吗?” 李肇搭在她腕上的手,慢慢松开些许。 “孤只是试试,蛊虫可有反应……” 薛绥问:“殿下有何感觉?” 李肇微微皱眉,“不悦。” 他话音刚落,脸色骤变。 二人对视的双眼,几乎同时闪过寒芒。 电光石火间,他竟觉得和薛六有一抹灵犀相通,是危险逼近的尖啸声,划过耳膜,几乎没有丝毫的犹豫,他身形如电,在薛绥侧身避让的瞬间,长臂迅速探出,精准有力地拽住她的手,拉入怀里。 “嗖——” 一支利箭裹挟着凌厉的劲风,从他们眼前飞速掠过。 带着破风之力,直直地插入不远处一棵粗壮的树干上,发出嗡嗡的颤声。 参天古木尚且如此,要是刺在人身上,后果不堪设想。 薛绥松开握在袖中的手,看着李肇眼里涌动的戾气,略略退开。 “殿下被人跟踪了。” 李肇低头对她一笑,眉眼清隽如山间皎月。 “也可能是跟踪六姑娘而来。” 薛绥神色从容:“我身后从不留尾巴,除非我想。” 看她如此自信且淡然,李肇不禁勾唇而笑。 “薛六姑娘且宽心,他跑不出这片林子,不会让人传扬出去,你我私会,污你清白。” 薛绥没有搭话,目光垂落在他的袖子上。 “殿下受伤了。” 那衣袖处,有一丝殷红的血迹。 李肇低头看一眼绣着蛟龙腾云的袖口,漫不经心地折叠起来,隔绝她的视线。 “擦伤罢了,无甚大碍。” 只怪他方才急于出手挡箭。 其实,他本不用如此。 因为薛绥的反应足够快,不逊于他。 但那个瞬间,他下意识伸了手,没什么道理。 “关涯。” 李肇突然出声。 那声音冷得让人脊背发凉,与方才叫“薛六姑娘”时的语气判若两人。 “不留活口!” 方才箭矢射出之时,树林里的暗卫已然追了上去。 李肇既然敢在这里与薛绥交谈,周围自然不只有关涯带的那几个侍卫。 只是他们都没有料到,对方竟然如此胆大且谨慎,早早便藏在那茂盛的树冠之上,隐匿得极好。 薛绥安静地站在一旁,看他吩咐侍卫抓人,没有一丝一毫的慌乱。 “太子殿下以后出门,要多加小心。” 李肇道:“你护好自己……” 说完,他又觉得有些不妥,修长的手指点了点她。 “薛六姑娘的命,是孤的。” 她死,他必亡。 这是种情丝蛊时,薛绥自己说的。 薛绥微微一笑。 “太子可知,是何人下手?” 李肇道:“想要孤死的人,很多,怎知是哪一个?” 他语气轻松带笑,薛绥却听出一种无奈怅惘。 太子之位人人觊觎,东宫便如刀山火海,危机四伏。 可那不是她该关心的。 于是薛绥微微欠身,同李肇告辞,再让小昭扶住吓得面色灰白的如意,缓缓朝来时的山径小路走去…… 天地间是一片生机盎然的春色,嫣红的春花夹在翠叶间尽情绽放。 她的身影越去越远…… 李肇站在原处,墨发锦衣,任山风撩过,如同一匹误入花丛的孤狼。 来福硬着头皮上前,“殿下为何不留下六姑娘……” 李肇笑:“留什么?” 来福抬眼看着他冷漠的面孔,低低道:“小的打听过了,她的婚期就定在四月十二,端王生辰。” 李肇道:“那天日子不好。” 来福看他冷面冷语,心下忽地生出几许惋惜和心疼。 他们家主子,从小到大,哪个不说是皇帝五个皇子中长得最俊美最英气的?陛下再是偏心,太子身边的人,对他也无一不是捧着、敬着。他当真看上哪个女子,那不是姑娘的福气么? 他是当今储君。 六姑娘一次两次的冷脸拒绝,殿下便有心,如何说得出口?他不会再挽留那姑娘了。 当然,这只是来福一瞬间的感觉。 李肇其实相当平静,根本就没有那么多心思。 他在想,情丝蛊为何如此厉害? 当真能蛊惑人心。 让他面对薛六,已不像当初那样从容。 这次回宫,得让张怀诚想法子找两个南疆异人来,瞧个究竟…… 断断不可从此由着薛六摆布。 不消片刻,关涯从树林深处疾掠而回,手上还有未干的鲜血。 走到面前,朝李肇抱拳。 “殿下。那人畏罪自戕了!” 顿一下又道:“尸体怎么处理?” 李肇微微一勾唇,“方才不是有两只野鸳鸯在此私会吗?那便由郑国公府和尚书府去收拾这个烂摊子吧。” 第76章 孽缘 薛绥在后山耽搁了一阵,回到寺庙便看到一个小沙弥来找。 “六姑娘,有位夫人方才来寻你,说是姑娘的旧识。” 旧识? 薛绥来寺里是诚心想为旧陵沼祈福三天,没有跟任何人说起,谁来找她? 闻声,她正有疑惑,便见一个衣着朴素的妇人带着两个丫头从佛堂那头过来。 “六姑娘。” 她容色憔悴,两鬓添了白发,双眼凹陷下去,布满血丝,颧骨便显得有些突兀出来,皮肤也松弛黯淡,仿佛蒙上了一层淡灰,整个人透露出一种难言的沧桑。 不是顾介的母亲春夫人,又是哪位? 薛绥上前行礼,“春姨怎么来了?” 春夫人轻叹了一口气,朝左右看一下,示意丫头退下去,她才牵着薛绥的手,走到那大榕树下的圆石凳上,并肩坐下。 “侯爷摊上我,算是倒了八辈子霉,生下那么一个孽子,千疼万宠,这般不争气!我害了侯爷,祸及侯府,没脸再待下去了。本想去南山的静慈庵落发,常伴青灯赎罪,那师太竟不留我。我便来普济寺求个清净,盼菩萨大发慈悲,宽恕我那孽子的罪过……” 她已经在普济寺住好几天了。 今日有丫头说看到薛六姑娘住到禅院,这才来找她。 薛绥心下明镜似的,靖远侯府日子难过,田产、铺子纷纷变卖,白花花的银子流水一般往外淌,家业败落不说,同僚亲眷避之不及,靖远侯在朝中也再难站稳脚跟…… 对顾介,薛绥并无同情。 唯对春姨有几分怜惜。 两人说了一会儿。 薛绥没有问顾介和薛月盈的近况,春夫人也不提及,只说靖远侯是个好丈夫,待她不薄,出了这等要命的事,府里的叔伯侄子也都在四处奔走,老太太和妯娌也没有怪罪,那是多好的一个家,全让她的儿子毁了。 言辞间,春夫人满是伤感,说着便落下泪来。 薛绥取出帕子,轻轻替她拭泪,耳畔便传来一声哼笑。 “哟,六姐姐做善事呢?” 薛绥抬头一看。 正是在后山见过的薛月满。 她趾高气扬,看到薛绥与人坐在那里,手帕一甩,扭着腰肢便过来了。 “听说六姐姐从公中拿了不少银子,来普济寺做功德,为母亲和薛府祈福。瞧这光景,你不在庙里诚心礼佛,却是在这里找人闲话些什么?” 薛绥看她一眼,懒得理会。 春夫人笑问:“这小娘子长得俊俏,不知是哪位姑娘?” 薛绥道:“尚书府的八姑娘。” 春夫人哦声点头,“难怪。” 轻轻的两个字,没带什么语气,薛月满却仿佛听了满耳朵的讽刺,很不乐意。 春夫人一向认为自己出身低,怕丢了靖远侯的脸,平常很少出府应酬,薛月满又是一个闺阁姑娘,与她素无往来,早已识不得人。 这么瞥她一眼,见春夫人荆钗布裙,浑身上下连一件像样的首饰都没有,满脸蜡黄憔悴,便当她是穷苦香客,一声鄙夷便来了。 “这位大婶子阴阳怪气做什么呢?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儿吗?多嘴多舌!” 春夫人神色黯然,一脸无力地叹息。 “八姑娘,口下留德。” 她语重心长,薛月满却毫不领情,就差指着她鼻子骂她这种身份低贱的穷人,哪来的脸教训一个尚书府姑娘了。 薛绥冷眼旁观,看她比在府里还要张扬许多,料想她刚在郭照轩那儿听了一番信誓旦旦的甜言蜜语,满心以为自己不日便能嫁入郑国公府,心气儿便飘起来了,眼睛里也再容不下旁人。 对这个十五岁的小姑娘,她原是懒得理会的。 可树欲静,风不止,那就搅和一下吧。 薛绥双眼饶有深意地盯着薛月满,若有若无地笑。 “八姑娘,你我并无仇怨。” “是个人都知道你薛六什么德行,我就是看你不顺眼,如何?” “八姑娘这样讲话,是要吃亏的。” 薛月满轻蔑地冷笑,“六姐姐少来吓唬我!别以为得了王妃青睐,做上了王府孺人,从此便能横着走了。我劝六姐姐,目光放长远一些,别顾着眼前,拿家里给的银钱在外面充阔,装大善人,什么阿猫阿狗都洒出几个银钱出来接济……” 嘴太损了。 薛绥觉得这张破嘴不打烂,都对不住普济寺大慈大悲的菩萨…… 恰在这时,普济寺护院的一个武僧从后山方向跑了过来…… “后山竹林里死人了。” “快去禀报监院和方丈,后山死人了。” 春夫人一惊,煞白着脸道一声阿弥陀佛,惶惶然道:“佛门重地,竟有人行凶?” 薛绥握紧她的手,淡淡瞥一眼薛月满。 那位八姑娘听到“后山竹林”,已然变了脸色,来不及再跟薛绥斗嘴,领着丫头便匆匆走了。 - 与春夫人别过,又相约明儿早起一起去听净宏法师讲经,薛绥便领着两个丫头回自家住的小院厢房。 薛绥和小昭并不紧张,平静地从一个个往后山去的人身边经过,听着众人议论,就像没事人一般。 如意身子略略紧绷。 “姑娘,不会有什么事吧?” “不必担心。”小昭抢在薛绥前面,拉过如意的手,发现她手心发凉,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你怕什么,人又不是你杀的。” 如意撇了撇嘴巴:“死人诶,你不怕吗?那人还差点伤到咱们家姑娘……” 小昭看着她神色里的不安,都不知道怎么安慰…… 要是让如意知道她杀过人,还敢靠近她吗? 薛绥扫来一眼,“宽心住下,虔诚礼佛,此事自有太子周全。” 从后山回来,她就没有半点担心。 李肇要是连这么一点小事都搞不妥当,那东宫早就陨落了,哪里还轮得到端王来做些什么? - 太子称病在宫中休养。 几个伴读便相约前来探望,一律被拒在门外。 李肇平常对侍读友好,该有的礼仪风度都十分周全,今日从榻上起身,却是,脸色黑如锅底。 侍读们惶恐四顾。 东宫众人再次不约而同地噤声。 不知太子何故愠怒。 在宫中长大,李肇也可以说是长于妇人之手,却从未见过像薛绥那样果敢凌厉的女子。 宫里妃嫔宫人斗得再厉害,表面上也得装个和气,所谓妇德妇容妇言妇功,柔顺婉约为美德,哪一个出来不是温婉娴静,仪态端庄? 薛六也装。 装得很端庄。 但一出手便毫不留情,半点脸面不给。 当然,也怪他一时不察,让人捏了七寸…… “孤早晚会杀了她!” 情丝蛊解毒之日,就是薛六毙命之时! 晨起风大,宫人早备了可口的膳食,一一端进来。 李肇吃了两口,没什么胃口,让人撤下去,去书房写字看书,片刻仍是静不下心,便唤关涯找来斥候询问。 “普济寺的事情,如何了?薛六当日曾去后山,想必也有旁人瞧见……” 说罢,他轻轻放下手中的书卷,“手脚要干净点,勿使她身陷非议。” 那斥候一脸眉飞色舞,说得很是兴奋。 “殿下放心,今日已有京兆府的官差前去勘查取证,一切都在殿下预料之中。” 李肇无声望他一眼。 不回应。 斥候便继续禀报。 “眼下外面都在传言,说官差在竹林里发现了郑国公府四公子郭照轩蹀躞带上的一枚小印,接着又有人出来指认,那日曾看到郑国公府四爷和尚书府的八姑娘,偷偷摸摸钻了小树林子……” 郭照轩平日里宿花眠柳,打发给花楼娘子的东西不在少数。 要寻一件他的佩饰,不是难事。 如此一来,事情便烫手了。 郑国公府左右为难。 若是他们不承认郭照轩跟薛月满去后山是为私相授受,暗里偷情,那郭照轩腰上蹀躞带悬挂的东西都蹭脱了,干了什么? 他如何说得清楚,与后山的无名尸首没有一点关系? 承认是与姑娘私会吧,难看是难看一点,到底不用扯上命案…… 郭照轩一承认,薛八姑娘便只能吃这个哑巴亏。 丢人丢脸,各家自己领回去教训。 “郑国公气坏了,说薛府尽出这种不知羞的东西,哪里做得正妻,八姑娘和郭照轩的婚事,本就没有定下来,如今事情闹大,郑国公府脸上无光,不想步靖远侯府的后尘,不肯相娶了。” “薛八姑娘这次,要么委屈去郑国公府做个良妾,要么……只能含泪吃黄连,另嫁他人。” 李肇对这些事情没有什么兴致。 他慵懒地摆摆手。 “唤张怀诚前来,他该为孤调整药方了。” 来福登时紧张不已:“殿下可有哪里不适?” 李肇皱眉不语,搁在膝上的手指慢慢收紧…… 头两日都渐渐好转,已然舒坦许多,不会时时想着那等旖旎风月。 可自从在普济寺里见过薛六,那“公蛊子”竟然放纵起来,昨夜里尤其闹得他难以安睡,腹中似有一团烈火燃烧,从五脏六腑烧至四肢百骸,每一寸肌肤都好似在被舔食,滚烫得仿佛要融化。 醒来汗水涔涔…… 不受控制地浮现薛六的面容…… 浅笑似芙蕖。 冷笑亦嫣然。 鬼魅一般纠缠,令他燥热难耐。 服下汤药,今日醒来也没有舒缓多少。他当然不认为自己对薛六因蛊生情,只想脱离掌控,快点杀死那只蛊,那个女人。 李肇忽然愤恨极了。 薛六用一只小小的情丝蛊来掌控他,让他成为她的共犯,不仅要事事替她周全,保全她的性命,还得夜夜受那噬心刺骨般的煎熬。 偏生她不妨事,要热热闹闹嫁往端王府…… “薛六!” 看主子脸色,来福赶紧提议。 “那要不再去见薛六姑娘一眼?” 李肇冷冷扫他一眼。 来福尬笑。 “小的死罪。” 天天嘴上说死罪死罪,多少年了,还活得好好的。 李肇看着他就来气,想到那可恶的薛六,更是来气。 “告诉太傅,孤今日头痛,不去崇文殿了。” - 净空大师已去远游,薛绥安心跟着春夫人听了三日法事,其间倒是有官差来问过,可有知情人。 薛绥三人一问三不知,官差登记在册,离开便没有再来。 那无名尸的身上有一柄短刀,其余没有辨别身份的标志,官差说他是死于自刎,但身上另有两处伤痕,与他手上那把环首刀的刀刃痕迹不一致。 对古怪离奇的案子,不仅民间好事者喜欢热议,庙里的和尚也是如此。 薛绥住在普济寺里,对后山那无名尸案的进度,无须专门派人打听,每日都能从小沙弥嘴里听来。 离开普济寺那日,天空晴朗,万里无云。 车夫早早便等在寺门,见到薛绥便道:“老夫人昨日里便吩咐,让小人早早洗好车驾,换上干净的坐垫椅靠,不得耽误了接六姑娘。” 薛绥:“有劳了。” 她对下人客气。 下人们也觉得这个六姑娘比其他姑娘和善,好相处,个个恭顺以待。 横竖人一得势,走到哪里都有好脸色。 马车一路缓缓进城,车外的景致一变再变,行入巍峨耸立的城门,眼前的大道便豁然变得宽阔起来。 店铺林立,酒肆茶坊、布庄绸店,仿佛踏入了一个喧嚣繁华的世界。 “行人让道,小心惊马。” 听到吆喝声,薛绥打帘子一看,骑马领头而来的,正是李桓。 他领着一队禁军,不知从哪里回来,风尘仆仆的样子。 她让车夫避让到一旁,不跟他们争抢道路。 不料李桓忽然纵马上前,微微侧目,双眼便与他撞了个正着。 第77章 一命双生 对上眼,再装没见着不合适。 薛绥略略颔首,“殿下。” 李桓勒住缰绳,一袭玄色锦袍在风中轻摆,剑眉之下,俊朗的面容沾染着一抹难言的疲惫,显然刚经过长途跋涉。 看着薛绥,他眉头有片刻的拧起。 “薛六姑娘从何处来?” 又不是多熟,简单行礼问好,就该各走各路。 薛绥没料到李桓会突然询问,心中微微一凛。 于是低头恭敬道:“近日家宅不宁,母亲一病不起,薛六去普济寺斋戒了三日,为母亲祈福,聊表孝心。” 李桓看过来,目光在她脸上停留。 “普济寺净空师父可好?” 毫无疑问,李桓是个人精。 即使薛月沉瞒着他,特地找回薛六的原因,他想必也对自己的王妃了如指掌,只是不戳破而已,但对薛绥,他有着明显的不信任,这一询问,若是寻常人,说不定就要露出马脚。 薛绥道:“不瞒殿下,恰是有机缘见了净空大师一面,可惜大师即将远游,要去紫霄观为多年前无辜枉死的灵虚道长作法事,没有机会讨教更多……” 假灵虚冒了真灵虚的身份行骗,害了薛绥不说,真灵虚至今被他胡乱掩埋在深山老林的荒草丛里,早已寻不见尸骨。净空等人只能去寻几件旧物,做法师和衣冠冢…… 李桓当日亲审灵虚,知道这些事情…… 也知道薛绥是整件事的受害者。 他道:“薛六姑娘有孝心。” 薛绥望着他,仿若怔愕,随即羞涩笑开。 “谢王爷夸奖。” 她声音很低,低得几乎难以入耳。 李桓笑了一笑,微微点头,转身打马离去。 这里人来人往,不方便多说什么,他纵有什么想问的也不合适,而薛绥看着那数十人的队伍缓缓离去,在微风间嗅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 旧陵沼的味道。 - 回到府里,薛绥先去寿安院向老太太请安。 还未进屋就在院里听到薛月满悲痛欲绝的哭声…… 好好的亲事,鸡飞蛋打,八姑娘始料未及,早已乱了方寸。 老太太沉着一张脸,对着哭成泪人的孙女,也没有什么好脸色,这两日,她气得头发又白了一茬。 薛月满尤不自重,在那里哭哭啼啼地说: “请老太太容我出府,我要去找他问个究竟……” 郭照轩亲口应下,此生非她不娶,便有家中长辈阻挡,他也会想方设法替她周全,承诺的事情,不能说变就变吧。 老太太垮下脸来。 “你要不想做妾,便趁早断了那心思。郑国公放话了,你再想入郭家的门楣,除非为妾。” 薛家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郑国公府都说了,薛家姑娘不检点,不堪为妻,他们又怎会厚着脸皮往上凑? “你好好消停在府里待着,等过些日子,事情平息下来,再托人替你寻一个良人……” 都这样了,还能有什么良人? 薛月满心下清楚,无非是找一个家世低微,想要攀附薛家的男人随便打发了事。 到那时候,且不说小姐妹们笑话她,婆家也说不定会轻贱她…… “祖母……”薛月满跪行上前,拖着老太太的衣袖。 “若不能嫁入国公府,孙女便活不成了,眼下无非两条路,要么嫁去郑国公府,要么……只能一头撞死,全了薛家的颜面。” 老太太猛地抽出袖子,不耐烦。 “那你便去撞死好了。死了倒也干净!省得我心烦……” 她声音未落,便看到锦书在门口,福了福身。 “老太太,六姑娘回来了,在外头候着,等着给您请安呢。” 崔老太太当即换了笑脸,盛怒的阴霾仿佛也瞬间散开。 “那你还在等什么,还不快些让六丫头进来?” 薛绥笑意盈盈的进来,让小昭和如意将在普济寺求来的一尊檀香木制成的佛像奉给崔老太太。 “孙女特地请净宏法师开的光,说是保家宅平安,祖母康健。” 如意笑着接口:“老太太,这佛像来得可不容易,六姑娘每天大早起身,足足听了三天净宏法师的法课,没事便去找法师请教讲经,法师说我们六姑娘有慧根,这才给了这一尊佛像。” 老太太很是高兴。 让她们讲山上的事情。 听得津津有味。 “下次上山礼佛,祖母带你同去。” 薛绥笑道:“那敢情好,去了我也能照顾祖母。寺里的师父都说,孙女快成半个出家人了,让孙女找净宏法师,做一个俗家弟子……” 老太太听得呵呵直乐。 “你这丫头就是机灵,走到哪里都讨人喜欢……” 说到这里瞥了薛月满一眼。 “还不出去,回自家屋里待着。你父亲说了,这些日子,不许你出门,要是让我晓得你再私自外出,惹出什么祸事,仔细我扒了你的皮。” 薛月满看着这一幕,牙齿咬得死紧。 她含泪问:“祖母对我这么狠心,为何偏对六姐姐这样好?” 老太太瞪着她,“你但凡有六丫头一半乖顺,少给薛家丢点人,我也这样对你!” 薛月满摇头,再摇摇头。 不对。 这统统都不对了! 一个弃女,归家短短一个月,把宅子搅得天翻地覆不说,还人人夸她孝顺,连皇帝都赐了牌匾,祖母也宠爱有加…… 都颠倒了。 一切都颠倒了啊。 跪在这里哭的人,该是薛六。 得宠的,受祖母夸赞的,嫁得好的,该是她。 - 薛绥回府稍事休息,陪雪姬吃了一顿饭,见下午天气晴朗,便牵着铭哥儿出门,说去找舒先生针灸。 这是她如今出入府邸最好的借口,有老太太允许,谁也不会拦她。 她去了桑柳院,没见着天枢,倒是摇光在等。 摇光告诉他,“大师兄回了旧陵沼,等你成婚再归。” 他把几张药方推给薛绥。 “方子师兄都开好了,说如何服用,你心里有数。” 薛绥点点头,“师兄是为祭祀回去的吗?” 每年旧陵沼祭祀,都是由大师兄来张罗,他从未缺席,今年想来也不例外。 摇光点头。 略一思忖,又道: “李桓这次离京,去的是云麓山。” 这样说薛绥心下就明白了。 李桓竟是去云麓山祭祀回来的。 她微微一笑,“此人心机深沉,野心勃勃,皇帝却能把这件差事交给他,足见信任。哼,一个深得圣心的王爷,手握大权,可与东宫分庭抗礼,一个公主骄纵毒辣,开府置僚,都说皇帝无心,分明就有心,说他有心,又无心……” 摇光瞧她一眼,“怎的,十三在为东宫担忧?” 薛绥一愣。 笑开。 “是玉衡师姐收拾你了吗?来我跟前戏谑。” 摇光眼睛微微眯起,懒洋洋地笑:“情丝蛊一命双生,玉衡寻那么久,就只得一对,我要了多久都没有给我,却让你占了便宜,你猜我服不服?” 薛绥瞥他一眼,“玉衡师姐可不止一对,只是不想给你一对,七哥快多长长心吧,小心玉衡师姐哪天给你找个姐夫,再让师父把你入赘给王屠夫家的杀猪娘子……” 王屠夫家的小娘子在旧陵沼卖猪肉。 那姑娘生得壮实,双手菜刀,耍得跟花似的。 摇光连连拱手求饶。 末了,倾身来问:“十三你说,玉衡师姐喜欢什么样的男子?” 薛绥想了想,摇摇头。 “人心似海,如何猜得透?你若真心,便以真心待她。她若钟情你,你便回应。她若无心你,你便不要纠缠。情爱之事,最是勉强不得。情丝蛊你更是想都不要去想。师姐怎会用情丝蛊困姻缘?” 摇光面上不动声色,心跳却如鼓敲。 以情丝蛊控制人,哪得什么真情爱? 他问:“那你对东宫那位,为何用情丝蛊?” 薛绥翻个白眼:“大人的事,小孩子不要多问。” 摇光抬起手,作势要敲她额头。 薛绥避开,两个人便笑闹起来。 小昭跟着笑。 就连什么都不懂的铭哥儿也呵呵有声。 只有如意看得叹为观止。 她跟在姑娘身边这么久,看到的从来姑娘的步步为营,心思缜密,一言一行,滴水不漏,从不出错。她没有见过姑娘这么像姑娘的时候,笑容灿烂,眸中熠熠生辉,这一刻的她,才是十几岁的少女该有的样子。 - 李桓回京没回王府,先入宫向皇帝复命。 皇帝才下了早朝过来,父子俩在乾元殿坐定。 寒暄几句,崇昭帝一脸疲态,大概问了问李桓祭祀的情况。与往年无异,李桓也不额外多说些什么,一五一十上报。 旧陵沼的话题,本就有所忌讳。 不料,崇昭帝沉吟片刻,竟突然出声。 “那云麓山半腰古亭畔,溪水流过那里,有一棵金合欢,长得很高了吧?” 李桓心里微怔。 在他看来,父皇从未踏足过云麓…… 为何会知道这个? 李桓道:“枝繁叶茂,华盖参天。” 崇昭帝点点头,摁了摁发疼的太阳穴,又咳嗽两声,王承喜赶紧拿来痰盂,替皇帝奉水递帕。 李桓在旁看着皇帝浮肿的眼袋和紧锁的眉头。 “父皇要保重龙体。” 崇昭帝擦了擦手,将帕子丢在王承喜的托盘里。 “你等下同我去华宜殿,瞧瞧你妹妹……” 李桓恭敬地道:“儿臣也正有此意。回来便听说,平乐的病,未有起色……儿臣认识一个民间大夫,对奇疾怪症颇有一些见地,可要找来看看?” 崇昭帝道:“太医院能想的法子都想了,你找来试试也无妨,看她造化。如今吃着汤药,除了身子虚弱一些,倒与常人无异,就是离不得药石,年纪轻轻,可怎生得了。” 李桓叹息一声,不多说。 父子两人从乾元殿出来,刚步入通往华宜殿的甬道,就见东宫的肩辇过来。 看到皇帝和李桓步行,李肇抬手示意,下辇上前参拜。 “儿臣在宫中休养数日,身子已大好,特来向父皇请安……” 崇昭帝抬抬手,示意他平身,道:“朕同你皇兄,正要去华宜殿……” 李肇不等皇帝说完,便拱手应和:“儿臣随父皇同往。” 崇昭帝眉头略皱,眼皮一跳,点点头。 “兄弟姊妹之间,正该和睦,多多走动亲近。” 李肇让抬辇的自行离去,同崇昭帝和李桓步行。 崇昭帝在前,他和李桓在后,走了一段路,李肇步子便落得慢了半程,李桓发现他没有跟上,自己竟然走在了他的前面,又停下来,等李肇过去,这才放慢步子跟上。 他恪守礼数,从不逾矩。 李肇停步,微微摊手示意,周到客气,“皇兄请。” 这般刻意的举动,其实是让人极不舒服的…… 以前的太子高傲自负,疏狂不羁,跟平乐更是水火不容,哪有那么好心去探望? 李桓不由多看他几眼。 “得闻太子染疾,心中甚是牵挂,本想着早一点来东宫瞧瞧,无奈近日公务繁忙,实在脱不开身……” 李肇微微笑道:“有劳皇兄挂念,我这身子骨,硬朗得很,吃几副汤药,便康复如初。倒是皇兄……听说不日府上要纳新人,皇兄操持国事,也别忘了保重身子。” 李桓心下惊跳。 上次他被御史台参奏,便是萧贵妃要为他府里添新人,说是与权臣勾结,暗通款曲。 李肇嘴上不明说,但以父皇多疑的性子,难免胡思乱想。 他道:“王妃心疼我至今无子,想为王府添一鳞儿,选中了自家妹妹,我推辞不得,只好随缘。” 李肇笑着,“皇兄好福气。” 崇昭帝突然回头,“那薛六姑娘蕙质兰心,落落大方。倒是个好的。” 李肇微微抿嘴,似笑非笑,似喜非喜。 都说自古皇家无父子,在这红墙黄瓦之内,君臣利益的权衡常常盖过了血脉相连的温情。父子三人也不知有多少年,没有这样平心静气地一同走过一段路,说些家常俚事了。一路行至华宜殿,脚下的石板路不断蜿蜒,在这难得的一小段路程中,竟是沐浴了一种久违的亲情。 只是李桓看着李肇不时的笑,心下如蒙阴霾。 那天竹林雅阁的事,还差一个真相。 第78章 冤债 平乐在华宜殿的院子里闲坐,听丫头絮絮叨叨地说外头的事。 她在这里住好些天了,心里头一直惦记着回府,是父皇留她。 嘴上虽说为她身子着想,可平乐心里明镜似的,父皇是怕她回府后,听到外头那些风言风语,心里不痛快。 “你们说那薛六的事,可全是真的?” 那小丫头名叫绿莲,那日曾同平乐去竹林雅阁。 她亲眼看到两个嬷嬷被打死的,至今仍心有余悸。 “是,婢子打听来,那薛六姑娘如今厉害了。哄得老太太眉开眼笑,府里上上下下也都喜欢她,就连尚书老爷都高看她一眼呢。等日后入了端王府,指不定怎么迷惑端王殿下……” 平乐眉头皱得更紧了。 近来,她身染怪疾,没工夫去管女人社里那一摊子烂事,但知道外头在搞“万民请愿”参她占地卖官,到处敲登闻鼓、告御状,闹得沸沸扬扬。 再一听薛六的风光,心里头更是窝火。 “等本公主身子好起来,看我如何整治她!” 皇帝便是这个时候负着手走进来的。 “你们瞧这华宜殿的海棠花,开得多么繁盛?花娇意惬,平乐正当多出来走一走,赏赏花,散散心……” 华宜殿是平乐出嫁前居住的地方。 虽说她已经出嫁多年了,可宫殿始终保留着。 她时不时回宫,还能像以前一样自在。 足见皇帝对她的宠爱。 “父皇!” 平乐听到声音,赶忙起身行礼。 一抬头,便看到跟在皇帝身后的李肇。 她脸上的笑容僵住,却也不敢在皇帝面前太过放肆,于是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 “太子殿下,皇兄,你们怎么都来了?” 李肇似笑非笑,“皇姐可安好?” 李桓则是温和地说:“多日不见,看皇妹神色,倒是清减了不少。” 平乐心里苦闷。 这阵子为了那糟心事,她日日喝着苦汤药,没得一日松快。 是药三分毒,天天吃药,败了胃口不说,心里那股子躁郁还时不时往上冒,这些日子,她日日传召驸马两三回,驸马也被她折腾得够呛。 幸好驸马性子温厚,没有多问什么,也相信了她那一套“被东宫下毒所害”的托词…… 她道:“父皇,近日天气转暖,女儿想回府去了。宫里太安静,夜里我总是睡不安稳,而且小儿观辰还在府里,我也放心不下他一人……” 皇帝看她神色憔悴。 那双曾经明亮有神的眼睛,变得黯淡无光。 人瘦了,眼睑下方,更是一片乌青。 皇帝道:“那明日朕派人送你回府,让胡太医和贺太医跟着,也好照料你喝药养病。” 平乐笑道:“父皇!女儿哪里用得着两位太医啊。近来汤药都是胡太医调配,女儿也服他的方子,他家离公主府又近,有个什么事儿,叫来也方便。就他一人就好。” 崇昭帝点头,眼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暗色。 “那便依你吧。” 父女二人说话,宫女们适时地送上茶,摆好座位。 李桓和李肇在一旁坐着,静静地听 那便依你吧,这句话他们已经不知听了多少次。 父皇对平乐,是慈父姿态,与对其他子女全然不同。 阳光越来越暖,平乐的精神头似乎也好了些。 她突然抬起头,目光在李桓身上停留了一会儿,又若有若无地扫过李肇那张波澜不惊的脸。 “皇兄,你当真要纳那位薛六姑娘入府?” 李桓简单地点头,“要的。” 平乐一听,脸上的嘲弄都快藏不住了,也不顾皇帝就在跟前,直接说道:“春日花宴那日,外头流言蜚语可不少,皇兄就不怕别人说闲话?上京多少名门闺秀,都不够皇兄挑的?为何偏偏要那薛六,她到底有什么好的??” 李桓听了,眉头微微皱起。 “平乐,这是皇兄的家事。” 平乐不依不饶:“人人都盯着,就不仅是家事了。” 李桓向来不爱在皇帝面前争执。 他素来以君子雅量,宽厚端方被人称颂,不欲与平乐多说。 李肇就不一样了。 他以前就不给平乐脸面,提及春日花宴,那便像是踩在他的尾巴上一般,当即一声冷笑。 “流言何来,皇姐该心知肚明。皇兄没有责怪你,你倒好来兴师问罪?” 平乐嘴角一掀,似嘲似笑。 “太子也不想薛六姑娘嫁入端王府吧?” 李肇道:“笑话!非我纳妇,我何须在意?” 他的反应冷然嘲弄,以至于无人能察觉那话里的森寒。 平乐盯住他的眼,“太子扪心自问,当真与薛六姑娘不熟?” 李肇:“皇姐慎言。” 皇子间的关系,本就微妙,这种话无疑是要挑起矛盾。 李肇是虱子多了不咬,根本不在乎,李桓却很不愿意与李肇去争什么长短。皇帝不喜欢他争,无争无抢默默做事的,才是皇帝要的好儿子。 哪个皇帝愿在壮年时多一个竞争对手。 所以才有人私下里说…… 平乐之所以得皇帝无限的容宠,只因她是女儿。 皇帝无法安放在皇子们身上的纯粹无私的父爱,在她身上可以有一个具象的体现,慈父之心…… 当然,皇帝怎么想,只有他自己知道。 此时的李桓,不认为皇帝愿意听这个。 “平乐。”他略微皱眉,“薛六姑娘清清白白,父皇亲赐仁善惠女,且不说她救了你和童童的性命,即使是寻常人家的女子,你也不该污她清白。” 平乐挑高眉梢:“我污她的清白?尚未过门,皇兄便替她说话,以后还了得?” 李桓沉默。 李肇凉凉一笑。 “万民请愿的事,公主殿下准备让何人垫背?此事可不好不了了之,父皇和皇兄为了你的事操碎了心,你却不肯体谅半分,胡搅蛮缠……” 平乐瞳孔微微一震,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几分。 “太子少血口喷人!分明是内史侍郎姚弘纵容其子,借本公主之名,篡改文书,伪造诏令,占用了民田!金部司那事,我更是无辜,顾介干的事,与我何干?此事父皇自有明断,不劳储君费心!” 针锋相对,寸步不让。 崇昭帝只觉得头更痛了。 “好了!” 他看了看儿女。 又对平乐道:“你也是当母亲的人了,不要再耍小孩子脾气。你皇兄纳一个孺人罢了,操那些闲心做什么?好好养病,莫要再胡思乱想。” 平乐委屈地看着皇帝。 “太子打死我身边的嬷嬷,就是杀人灭口。” “奶娘说了,她是被人推下荷塘的。我差人看过,那条路平平整整,好好走路哪会跌下去?定是有人事先安排,推她下水,再让薛六假意救童童,得一个好名声……” “还有那口心头血……” 她很想说自己就是因为喝了那血,才变成如今这般可怜模样,但那样势必会扯出她下毒祸害太子,便又打住。 “总归,薛六此人我从小便认识,奸险狡诈,坏如蛇蝎。她要嫁入端王府,必会多生事端……” “够了!”崇昭帝突然拔高了声音。 他揉了揉额头,有些疲惫地看着平乐。 “朕说,够了。你一个女儿家,守好本分。” 平乐尚不知父皇对自己干的事情一清二楚,却看得出来皇帝是真的不高兴了。 帝王之怒,伏尸百万。 君心不可测。 平乐懂得顺势而为。 她咬唇垂头,露出一脸病容和悔意。 “女儿错了,日后定当谨言慎行。请父皇息怒!” 崇昭帝道:“你回府记得备些礼品,派人送到薛府,好好感谢一番。好歹人家救过你的命,别让人说公主不记恩德。” 救命之恩…… 平乐暗自咬牙。 她会“报答”的。 会百倍千倍地还回去…… 薛六要嫁就嫁吧。 进了端王府,她有的是办法整治她。 - 另一边,薛府八姑娘薛月满的婚事黄了。 她要死要活,亲娘柳姨娘也是愁肠百结,求到大夫人面前。可傅氏如今也不管家里的事儿,整个人形容憔悴,只是叹了一口气。 “命。都是命!” 便罢了。 薛庆治和老太太自然不肯让八姑娘去郑国公府做妾。 婚事不成,便托人去询问广文馆博士赵家的意思。 当初赵博士是有意与薛府结亲的。 他家儿子赵鸿模样清俊,又有才气,可那会儿薛八姑娘眼界高,看不上赵家的门第,如今“普济寺私会”,还闹出无名尸案,满城风言风语,再去问人家,人家能乐意吗? 赵博士一面不想得罪人,一面又不肯与薛家结亲,正值为难,便有清风坊的一个官媒上门,提了靖远侯府的顾三姑娘。 顾三姑娘是靖远侯的小女儿,刚到及笄的年纪。 赵家正愁着没合适的亲事,托人一打听,都说那顾三姑娘原本是有一桩婚约的,因靖远侯府出事,被男方家退了婚。 这阵子,顾三姑娘都在普济寺陪着亲娘斋戒,性子文静,知书达理,和她那个胞兄完全不同。 且靖远侯府的门楣,比尚书府还高。 要不是顾介出事,他们家未必娶得上侯府千金。 赵博士问儿子意思。 赵鸿只道:“一切都听父亲的。” 赵博士捋着胡须,说道:“顾介虽涉金部司贪腐案,可陛下并没有追究靖远侯。且当年老侯爷立下赫赫战功,靖远侯也是铁骨铮铮的大丈夫。这次的事情,他办得就很是端正。为父倒有几分佩服他。眼下京城里的人,都躲着他们家,我们这时和顾家结亲,说不定是桩好事。” 赵鸿点点头。 “父亲说得是。金部司案,靖远侯只是受牵连,他家姑娘更是无辜。与其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这个时候结亲,也算是大义之举,读书人风骨所在。” - 薛府一片愁云惨雾。 第二天,去赵家打听消息的人回来了,说赵鸿已经和靖远侯府有了口头约定,双方都有结亲的意愿,婉拒了薛八姑娘。 话说得再漂亮,也掩盖不住一个事实。 赵家嫌弃薛八姑娘名声不好,不愿结亲。 为了避开她,几乎是临夜与顾家结成了姻亲…… 脸打得啪啪作响,薛月满羞愤得成日以泪洗面,薛月娥去她屋里想要安慰,可说来说去,也没处说理。 最后也只剩下唾骂。 “都是薛六那个扫把星,害我们没好日子过!” “灵虚没有说错,薛六就是七煞灾星。” 好在,薛六就要嫁出去了。 端王生辰近了,薛月沉已捎信回来两次,询问府里准备的情况。 薛府八姑娘受挫,不影响钱氏欢欢喜喜准备薛绥的嫁仪。 梨香院里。 薛绥正逗着灵羽玩。 锦书过来,说春夫人从普济寺回靖远候府了,是为女儿的婚事。 她托人捎给薛绥一个盘金绣的枕套,说是侯府顾姑娘亲手做的,给她添嫁妆。 薛绥看着那精巧的并蒂莲枕套,金线和丝线质地紧密、形态华丽,不由微微勾唇。 “顾姑娘手好巧,愿她得一如意郎君,如此也当是给春姨的慰藉了。” 儿子不好,要是女儿的婚事也受阻,她真怕春姨活不下去。 在普济寺,她与春夫人日日做伴,也得幸见过那位顾三姑娘。她性情温和,心地纯善,很像春姨。 如今春姨回府操持女儿婚事,分一分心,是好事。 那赵公子清流名士,将来不一定位及人臣,大富大贵,但人品贵重的人,自有神灵庇佑。 既然薛月满瞧不上,就慢慢看别人幸福吧。 锦书看着薛绥,将食物摊在掌心,温柔地让灵羽来啄。 “以前只道姑娘灵慧,不料如此大度宽宏。” 薛绥笑了笑,“冤有头债有主,不用迁怒于人。” 她厌恶的只是顾介,在她身上烙下疤痕的人也只是顾介,不是春姨,更不是他的妹妹顾若依。 她是回来复仇的。 不是让仇恨膨胀,无可收场。 第79章 富贵泡影 薛绥同李肇结了这么一个“善缘”,对朝廷的动向便知悉得更为及时。 四月初五,接到东宫传来的消息,薛绥便让人去姚府送信。 下午,薛月楼便领着两个小丫头过来了。 梨香院里,早煮好了茶水,香气袅袅。 铭哥儿经这阵子调养,竟似有了起色,久未见到母亲,依恋之情更甚往常,小脸上满是欢喜,拽着薛月楼的衣角,一刻也不愿松开。 这让薛月楼惊喜不已,眼眶都微微泛红了。 薛绥等他母子亲近完,让如意将拟好的“和离书”拿出来,郑重其事地交给薛月楼。 “今日你便将这和离书交给姚府。” 薛月楼一愣,“姚府指着我伺候那病秧子,只怕是不会同意。” 薛绥道:“他们同意与否不紧要,紧要的是薛家的态度。等下我陪你去寿安院,找祖母出面,父亲那头让祖母去说。” 顿了顿,她又是一笑。 “要是嫁家不肯同意,你便说,要去京兆衙门递状子,告他们虐待儿媳、残害亲孙。别忘了,你手上可拿着他们营私舞弊,操纵科举的证据。最近周御史正为侄子的事情发愁呢,有人奉上铁证,倒可以助他一臂之力……” 本朝民间女子自行求去的也不在少数,只是官宦人家少有。 薛月楼从来没有做过这等离经叛道的事,听薛绥这般有条有理的谋划,只觉浑身热血上涌,脸颊涨得通红,紧张得手脚都不知该如何摆放。 “祖母和父亲会同意吗?” “以前或许不会,这次一定会。”薛绥笑道。 薛月楼低头饮茶,忐忑不安地点点头。 “好,我听六妹妹的话。” 迟些时候,姐妹二人一道去寿安院请安。崔老太太一听和离之事,面露犹豫之色。 姚二姑爷眼下是不中用了,可人躺在病床上,这时候提出和离,显得不近人情,难免落人口舌,让人说薛家凉薄。 好在,老太太近来对薛绥格外宠爱,凡事都顺着她,便应下等大老爷回来再商议。 果然不出薛绥所料,薛庆治在朝中也听到了风声,占田舞弊的事情,陛下要拿内史侍郎姚宏开刀…… 有了娘家的支持,薛月楼当日回到姚府,便开始大闹和离。 姚府自然是百般不愿,她便依着薛绥教的法子,又是哭闹,又是寻死觅活,还扬言要去告状,把事情闹得沸沸扬扬,越多人知晓越好。 姚宏心里有鬼,做贼心虚,最终还是点头答应了。 薛月楼当天便拿着姚父签下的印信和和离书,去衙门加盖了印章,解除了与姚围的夫妻婚盟,然后收拾细软,径直回了娘家。 三夫人得到消息,当即在怜水阁里为薛月楼摆了两桌酒席,说要庆贺一番。 近来薛庆修仕途顺遂,钱氏也跟着满面春风,得意非凡。 “福不入怨门,二姑娘当机立断,离开姚家,从此顺风顺水顺财神,多喜多乐多吉祥。” “等三婶回头寻摸一下,给你再找一个如意郎君。” 薛月楼眉开眼笑。 想当初薛绥说要帮她脱离姚家那个火坑,她原是不抱希望的,不料短短一个多月,时移世易,什么都不一样了,她也做到了。 薛月楼举起杯子,一脸诚挚。 “多谢六妹妹,多谢三婶,此事全靠你们周全。” 接着浅抿一口,又笑。 “我眼下就指着铭哥儿的病情好转,只要娘家不嫌弃我拖累,一辈子不再嫁最好了。” 三夫人笑起来。 “一辈子不嫁,那三婶养你。” 薛月楼微微一笑,想想又不免伤感。 “铭哥儿眼下病着,姚家不会来争。可他到底姓姚……和离闹得这样难看,我怕他们事后不肯善罢甘休,会找上门来要孩子……” 钱氏听了,放下手中杯盏,也是一脸愁容。 孩子虽是妇人所生,可一旦和离,大多难以带回娘家。 真要闹起来,薛家未必占理。 两人说起姚家来,便咬牙切齿。 薛绥却是一笑,不紧不慢地端起茶杯,轻轻吹散热气,姿态优雅地抿了一口,神色淡定自若。 “他们没有机会来闹的。” 三夫人和薛月楼都看着她。 这六姑娘是有些神机妙算在身上的,常常说得准极了。 薛绥并未多言,只道:“多行不义必自毙。且等着看吧。” - 次日,晨曦初破,便见风和日丽。 和离后的薛月楼,仿若重获新生,一扫往日阴霾,大清早便来梨香院,要同薛绥一道去同济堂,为铭哥儿抓药。 薛绥欣然同意。 姐妹二人相携出府。 同济堂的旁边是一个茶寮,茶倌早早把桌子摆在了道边儿,不少人围坐,在那里闲聊。 薛绥因着常来同济堂抓药,对这儿也算熟悉。 今日茶寮里的茶客似乎格外多一些。 议论声也更为响亮。 “大清早就被吵醒了,好多官差,把玉带巷堵得水泄不通……” “我家娘子也跑去凑热闹了……” “你瞧,那些人都往玉带巷去的……” “到底啥事儿这么热闹?” “内史侍郎姚府,被抄家了!” “男丁都入狱了,女眷充为官奴,发往教坊司。” “老天爷!这是犯了啥大罪,这样严重?” “欺君罔上,贪赃枉法,篡改文书,伪造诏令,纵容其子姚围假借平乐公主之名,私占良田,卖官鬻爵,舞弊科考,罪名可不少呢……” “乖乖!这姚家胆子也太大了!” “倒是那姚二奶奶有先见之明,前几日便闹了和离,想必是早得了风声……” “假借公主之名,这话倒很有意思。不和那靖远侯家的顾五郎如出一辙吗?都是跟平乐公主关系亲睦的,这平常都是仗着公主作威作福的人,一着不慎翻了船,却把公主摘出来了……” “嘘,说不得,这些话可说不得。” “走走走,看看去。” 薛绥问薛月楼,“二姐可要去瞧瞧?” 薛月楼垂下的眼眸里,有一抹氤氲的雾气。 不是伤感,而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快意。 “要。我要亲眼看看,他们的下场。” 姚家所在的玉带巷,是不少达官贵人的居所。 玉带缠腰,富贵盈门。 巷中青石铺路,花木扶疏,屋宇错落有致,飞檐斗拱。可此刻却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满了人,树上都有人吊猴子似的你拥我挤。 小昭力气大,找了一个好位置,用力朝薛绥招手。 “姑娘,这里,来这里瞧得清楚。” 薛绥携薛月楼走过去。 只见官兵已然把姚府围了个水泄不通,四处戒备森严。 一个个身着厚重的铠甲,手持长枪,神情冷峻,将围观的百姓阻拦在外。 姚府众人,从主子到仆役,一个个从府里押解出来。 只有姚围是被人抬出来的,形容枯槁,消瘦得近乎脱相,衣衫凌乱,头发蓬乱地散落在额前。在天光的映照下,他的脸色更是虚弱苍白得不像个正常人。 女眷们哭哭啼啼,脚步踉跄地往外走,满是惊恐绝望。 薛月楼的目光,一一扫过。 她看到了刁钻苛刻,刻薄她的婆母。 看到了尖酸泼辣,无事生非的小姑子。 看到了那个跟她的丈夫私通生子,在她面前耀武扬威的寡嫂…… 还有那个要与姚围同去大牢候审的大儿子。 反而是铭哥儿,因为是一个众所周知的“傻子”,从小便神志不清,年岁又小,不可能掺和姚家的事情。 薛庆治找负责此案的官吏一说,孩子在和离时随了母亲,那官吏便把铭哥儿名字划了去,算是给了一个法外人情。 姚家人千算万算,没有算到,铭哥儿反倒成了他们家唯一的血脉…… 男丁投入大牢,虽说没有说一定判死。 可陛下为了平息民怨,将“万民请愿”的风波压下去,掩盖平乐公主的罪过,不让公主牵涉其中,很可能会灭口…… 他们心下清楚…… 许是走不出大牢了! “走吧,二姐。” 薛绥道:“回去捡药。” 薛月楼点点头,离开时,回头再看一眼。 曾经的富贵荣华如同那泡影一般,转瞬破碎。 只留下一片凄惨景象。 姚家人也发现了人群里的她们,眼里满是怨毒和无助。 那姚围张了张嘴巴,抬起手指着薛月楼,露出哀求之色,似是想说什么,被官差一巴掌粗暴地打断,与那些女眷凄厉的哭声混在一起,听不分明。 多行不义必自毙。 薛月楼想到六妹妹的话,心下沉甸甸的。 一行人回到同济堂,堂倌已经拣好了他们需要的药。 薛绥让小昭付了银钱,牵着铭哥儿便要上车回府。 不料车夫刚把车横过来,便撞在另一辆刚刚驶到的车辕上。 车夫连连致歉。 薛绥抬头看去,撞入一双温润如潭的眼眸。 车内男子发髻梳得一丝不苟,以白玉簪束起,一件宝蓝色织锦长袍,领正襟齐,气质卓然。 薛绥微微一笑,“大官人,对不住了。” 对方将车帘拉得更开一些。 “不妨事,姑娘先过吧。” 男子声音亲和儒雅。 薛绥想到那日金銮殿上独占鳌头,骑马游街的状元郎,所到之处,人群簇拥,京中女儿竞相倾慕,是何等的意气风发,潇洒不羁…… 再对比如今,不由会心一笑。 这人便是陆佑安,平乐公主的驸马都尉。 面色憔悴,眼窝凹陷,眼睑下是浓重的乌青,一看便是身子虚弱,显得整个人格外清瘦。 可怜见的呢。 许是察觉到薛绥的目光,陆佑安双眼审慎地望过来,朝她略一颔首。 薛绥收回视线,上车离去。 陆佑安并没有即刻下车。 而是坐在原处,静静望着同济堂的牌匾,面露幽沉。 - 崇昭十三年四月初九。 离端王生辰尚有三天,薛绥就收到来福捎来的黄金三百两,他放在鸿福赌坊里,并没有送到薛家来。 摇光看着那金疙瘩,心里直起腻。 “啧啧,太子殿下好大的手笔。就为两粒种子?是他疯了,还是我疯了?” 薛绥看着他,示意小昭收钱。 摇光问:“你准备上哪里找西域奇花的种子给他?” 薛绥道:“冥空蕨花。” 那种植物是旧陵沼独有,以花为名,其实从来不开花不结果,长势更是缓慢得出奇。它生长在旧陵沼阴暗潮湿之地,到了上京都未必能成活,更不用说等待开花结果做药引来压制蛊毒了…… 十三这不是糊弄李肇吗? 摇光都有点心疼那位太子爷了。 病急乱投医。 早知今日,何苦落入他们的诏使手里? 这小十三看着无害,其实浑身上下都长满了心眼子。 小昭收好金条,发现下方压着一张银杏叶压花的纸笺。 “姑娘,有信!” 薛绥从小昭手中接过那信。 带着淡淡的叶片清香,只有一行小字。 李肇的字迹,她已经很熟了。 这次写得尤为潦草狷狂。 可见写字之人,落笔时是何等的心浮气躁。 “带花种到幽篁居,亲手种下,孤方罢休。” 第80章 私心情蛊 李肇在幽篁居等她。 当薛绥被来福引入荣华堂时,只见他慵懒地斜倚在一张紫檀木雕花弥勒榻上,一袭温润玉白的锦缎轻袍,袍角自然垂落,仿若流淌的月光。 俊逸出尘。 他一如往昔般耽于逸乐,只有嘴角的那一抹笑容,温和得有些不像他的为人…… “见过太子。” 薛绥行礼,轻盈优雅。 李肇不动声色地问:“种子可带来了?” 薛绥从袖子里取出一个宝蓝色的素雅香囊,双手奉上。 来福看一眼太子,接过香囊取出里面的东西。 三粒黑灰色的种子,放在层层叠叠的油纸包里,保护得倒是挺好,就是种子看上去瘪瘪的,没有种过地的来福都觉得它们瘦小得有些可怜,怀疑可以出芽成活。 薛绥道:“为答谢太子贴补嫁妆,多给了一粒种子,提高出芽机会。” 李肇好似浑不在意。 他目光落在薛绥瓷白的脸上,慢慢从椅子上起身。 “你去瞧瞧,孤这院子哪里种它合适?” 他说着便往外走,来福上前两步,躬身提醒道:“殿下,张医侍给您煎熬的药好了,您还没喝呢。” 李肇近来喝那些苦啦吧唧的药,早喝烦了。 今日薛六过来,他觉得喝了也是白喝,便不耐烦。 “孤不喝!” 说罢便拂袖迈过了门槛。 来福无奈地看着薛绥。 太子殿下这脾气,近来很是捉摸不透,尤其在薛六姑娘的面前,好似越活越回去了,竟像十几岁的少年郎,越发地轻谩骄狂…… 薛绥的感觉与来福却是不同。 太子多想杀她呢。 那不是少年气,是杀气! - 幽篁居的院子很大。 今晚月光如银,皎白地倾洒而下,洒落一地细碎的光影。 薛绥跟着李肇在院子里走了很久,没有表态。 李肇一直往前走,她默默在后面跟。 半晌,李肇突然停下,转过身来。 薛绥想着心事,差点撞入他的怀里。 两个人相距很近,隐约有一缕幽淡的清香,从浮动的空气里飘拂过来,似潺潺的溪流蜿蜒心田,悄然蔓延…… 她很少用香,但在旧陵沼见识过不少。 此刻却心慌得分辨不出,李肇用的是什么香…… 李肇漆黑的双眼肆无忌惮地落在她的脸上,眼神里是一抹奇异的笑。 薛绥下意识往后让步。 李肇勾唇,毫不掩饰眼眸里狼一样入侵的光。 “薛六姑娘,累吗?” 语意不详。 不怀好意。 薛绥淡淡回答:“不累。” 李肇笑:“坐下说吧。” 园子里有八角琉璃亭,有石桌石凳。 可以歇息的地方很多。 但李肇指给薛绥的不是那些可以饮茶谈事的所在,而是庭院中间那一个用黄花梨木高高搭建起来的秋千架。 秋千两头架在粗壮的海棠树间,横梁和立柱衔接处,雕琢着栩栩如生的缠枝花卉,每一片花瓣都十分灵动,娇艳欲滴。 坐板是一整块平整光滑的红木,上头铺着一方锦鲤云纹的锦垫,针法细腻,色彩鲜艳,仿佛两只鱼儿即将从锦垫中跃出。 这里很美。 在宁静的庭院中,宛如一幅画卷。 却是薛绥十八年人生里连做梦都没有想过的场景。 薛府也有秋千架,小时候小姐妹们欢声笑语地争抢着荡秋千,但她却被雪姬告诫要远离。 因为好玩的东西,不会轮到她。 不去抢,便少挨一顿打。 她那时候也好奇过,坐在秋千上,阳光洒下来,眯着眼睛,懒洋洋地荡啊荡啊,会是何等的感觉…… 长大后的她,再没有想过那些。 即使她已经有能力为自己做一百个秋千,她也不会再想。 但李肇指着那里,冷峻的脸,是不容抗拒的微笑。 “薛六姑娘,请——” 薛绥冷声:“我不爱这些孩子的玩趣。” 李肇轻轻一笑,自己走过去。 他将一条腿曲起来随意地搭在秋千坐板上,侧身斜坐,整个人仿佛是半躺在那柔软的锦垫上,姿态慵懒,秋千轻轻晃动,衣袂在月下随风轻荡,竟好似月下仙人在风中起舞一般。 薛绥立在原地。 “太子不种花吗?” “等薛六姑娘你种啊。” 李肇不紧不慢地从秋千旁的竖木案几上,取下一个白玉酒盏。 他仰头饮一口,递给薛绥。 “要吗?” 薛绥道:“我不喝酒。” 她说得从容镇定。 李肇嘴角微微上扬,酒液晃出些许洒在袍角,他仿若未觉,抬眼看向薛绥。 “情丝蛊告诉我,六姑娘很喜欢。” 有那么一瞬间,薛绥觉得李肇在嘲笑她说谎。 兴许,他心内也极其清楚,所谓西域奇花“情丝花”,原本就只是她的一个托词和骗术。只是他没有办法,死马当活马医,不得不往她的陷阱里跳,又不甘心,这才寻些由头,让她不舒服。 薛绥望向秋千架后那一片地。 有一片茂密的芭蕉竹林遮挡阳光,很是阴暗潮湿。 她抬手一指,“那里就很好。” 李肇抬眼,望向远处侍立的来福和侍卫。 “取花锄。” 花锄是早就准备好的。 一个侍卫拎在手上,有些僵硬。 来福察觉到殿下话里的森寒,小心翼翼地接过来,恭敬上前递给薛绥。 “薛六姑娘,请。” 薛绥不说话,接过花锄便走向那个角落,就着月光和侍卫支起的风灯,弯下腰刨开杂草,开始松土…… 李肇手指微紧,摩挲着秋千扶手架上那块纹理细腻的香檀木,微微眯眼看着薛绥。 薛绥很专注。 在松软的泥土里,仔细地挖了三个小坑,分别将三粒种子放下去。 然后在上面盖一层茅草,又在旁边捡一些鹅卵石和小木棍,把种了花的地方围起来…… “这样就成了?” 不知李肇何时走下的秋千,立在她身后。 月光拉长他的影子,落在她的身上。 薛绥嗯一声,站起身便去捋头发。 手到半空,突然被李肇捉住腕子…… 她微微一怔,低头看一眼他的手。 骨节分明,微微用力。 指腹有练兵执剑磨出的些许薄茧。 李肇说:“手上有泥。” 薛绥没有说话。 她并不在乎所谓的男女大防,也不在意什么肌肤之亲。 只是今晚李肇眼里的光,太炽烈了,滚烫的掌心握上来,竟似被闪电击中一般,令她浑身僵硬,以至于忘了缩回手,或是假装挣扎一下…… 李肇抿着嘴唇,慢慢伸手,将她落在腮边的一缕头发挽回耳后,动作很轻柔很温柔,仿佛在他面前的人,是他珍而重之的稀世珍宝。 “平安?” 李肇突然开口。 薛绥一怔。 “薛平安。” 李肇又唤了一声。 这次薛绥应了,“殿下唤我何事?” 李肇道:“孤曾听你说,你的名字,意喻福禄绥之,平安顺遂?” 薛绥略垂眉眼,“回殿下,确有此意。” 李肇一笑,声音被夜风吹得喑哑。 “你可知,孤的名字,也有深意?” 薛绥微微一笑,“是吗?” 李肇:“你可想知道?” 薛绥收回手:“不想。” 李肇掌心里空了,五指微微张开着,修长的指节被幽凉的风从中穿过,显得有些孤单。 他低低笑了一声,不甚在意地收回来,慢慢负于身后。 “肇启新元,以安社稷。” 薛绥心中一动,打量眼前的李肇。 身为皇帝唯一嫡子,取这样的名字用这样霸气的寓意无可厚非,然而令人感慨的是,拥有这样名字的皇子,并不受皇帝的待见,也不是他愿意将江山托付的人。 自古帝王心思如海,难以猜度。 但薛绥可以感觉到此刻的李肇不似平常那般轻慢,字字正经。 她笑问:“殿下为何说这个?” 李肇盯住她,唇边的笑意略略深了一些。 “六姑娘即将高嫁,孤无以为贺。” 薛绥道:“殿下已付一百两黄金的随礼。” 李肇双眸里气势凌人,“那不够。” 微顿一下,他道:“孤毕竟有私心。你我一命双生,总该多知道一些彼此的私事。” 薛绥沉吟半晌,问他:“肇启新元,以安社稷,还不够吗?” 李肇脸色微微一变,负在身后的手慢慢松开,朝薛绥微微拱手,弯起的唇角,可见笑意,但眼角沾染的冷月如若秋霜,冷冽异常。 “六姑娘高看一眼,认为孤当得起,那孤便不负盛情。” 薛绥安静地看着他。 这不是她熟悉的太子李肇。 这些年,凡事都在她可控的范围。 突然事情便有些脱离掌控,令她心下突然空落,忽然有些害怕在幽篁居待得太久,动摇了初心。 这不该是她做的事。 “殿下,夜深了,我该走了。” 和风细雨的一句话,也不知是哪里触到了李肇的逆鳞,太子好似被激怒的猛兽一般,目光灼灼且凶狠地盯住她。 “明知端王府危机四伏,还要往火坑里跳,你是傻子吗?” 薛绥微微蹙眉,“端王温厚端方,怎会是火坑?” 李肇冷笑。 “你既钟情于他,为何给孤种下情丝蛊?” “如太子所想,为保命。不然,我今夜也不敢站在这里,如此从容与太子说话。” 李肇手指狠狠捏紧,好似随时都要将她掐死一般,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手背上青筋暴起,止不住的微微发颤,最后却只能紧紧闭上双眼,咬牙低喘一声。 “恶毒至极的女人。疯子!” 她婚期将近,他却彻夜难眠。 仿佛置身于无间炼狱,痛苦不堪却无法解脱。 一日较一日燥郁难耐,肺腑如同被烈火灼烧,夜夜受其困扰,理智在欲望的冲击下摇摇欲坠,几欲发狂,她却没事人一般…… 该死的情丝蛊! 该死的薛六! 好半晌,李肇终是敛住表情,将目光落在那刚刚播下花种的土地上。 银月高悬,清风微凉。 静谧的院里,似有朦胧的水汽氤氲。 李肇道:“明日让人做一个牌子,插在这里,谁若踩踏花种,赐死。” 声音不徐不疾,不冷不热。 来福和旁侧的几个侍卫,却没由来地打了个寒噤。 “喏。” - 这天晚上,是来福把薛绥主仆二人送出幽篁居的。 他素来多话,常会叮嘱薛绥几句,说些太子的喜好,怕她一个不慎就丢了小命。 今日的来福沉默不言,一直走到门口,薛绥行礼告辞,他才朝薛绥瞥了一眼,敷衍般拱一拱手。 “薛六姑娘,小人提前贺您新婚之喜,往后余生,和和美美。” 这话,他说得极不客气。 太子不会拦着薛六姑娘嫁人,可他来公公不痛快,少不得要替主子损她一损。 不料薛绥好似没有听出他话里的讽刺一般,略一欠身,端正地回礼。 “多谢公公,再会。” 来福便哼了一声,“再会时,六姑娘便是端王的孺人了。” 薛绥眉毛微挑,浅浅一笑。 “无论人在何处,薛六,只是薛六。” 来福目光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些茫然起来。 他听不懂。 嫁了便是嫁了,又怎么能再做薛六? 唉!他叹息一声,背过身去,似是感慨又似无奈。 “夜间风大,六姑娘回去路上,仔细一些吧。” 薛绥朝他一礼:“是。” 暗沉沉的夜幕里,李肇静立在庭中,一人孑立微风,衣袂轻轻飘动,神色冷峻地凝视着薛绥离去的方向。 他也在想,薛六方才那句话。 无论人在何处,薛六,只是薛六。 第81章 雅集 每月初十,是平乐女人社雅集的日子。 薛月盈得闻平乐公主回了府邸,忙收拾心情赶了过去。 公主如何待她都好,她不能失去这棵大树…… 出门时,恰好看到赵家派人来送庚帖,春夫人张罗着,府里热热闹闹的,她想到自家的八妹妹,再瞥一眼那个含羞带怯的小姑子顾若依,心下不免对她更为厌弃了几分。 侯府姑娘被人退婚,嫁给广文馆博士的儿子…… 这小姑娘有什么可得意的? 她带着这种微妙的不满到达平乐坊,社里好多夫人姑娘都到了。 但乍眼看去,比往常少了些人。 薛月盈照样去鸾凤阁,卢僖、谢微兰等人早就到了。 她们显然也是得知平乐出宫回府的消息,过来凑趣的。 众人刚坐下,闲聊了没几句,外头便传来内侍的吆喝。 “平乐殿下驾到——” 平乐每每出行,派头都极大。 即便是与亲王相比,也毫不逊色。 但凡她到女人社,所有人都必须恭恭敬敬地见驾参拜。 几个女子连忙起身“接驾”,奈何平乐今日精神很是不济,看着便是一夜“劳累”没有睡好的模样,即便脸上涂抹了厚厚的脂粉,也难以掩盖那苍白的病气。 “都平身吧。坐!” 能坐在鸾凤阁里跟平乐叙事的都是公主心腹。 几个姑娘竞相出声,关切地询问公主的身体状况。 平乐云淡风轻地道:“不劳挂心了。不过是那日受了些风寒,又让那贱蹄子气了一下,肝郁气滞,这才昏迷了一会子。后来吃着太医的汤药慢慢调整,也就没有大碍了。是父皇怜惜我体弱,非得留我在宫中静养。” 她神情冷然,显然不想提及那事。 又颇有一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 众人便不再多问,继续说些家长里短。 薛月盈坐在末位听着,心下忐忑。 上次在公主府门口,她是被盛怒下的平乐撵走的…… 这次厚着脸皮再来,她生怕出丑,被公主再次羞辱。 不料平乐只是淡淡地睨了她一眼,如同未曾发生过那件事一般,有气无力地问道:“听你们方才说得热闹,都在聊些什么呢?” 卢僖与谢微兰对视一眼。 “回公主的话,我和谢姐姐在来的路上,听闻有渔民捕到一条大鱼,在草市售卖。谁能想到,那鱼当场剖开,腹中竟有人手人发!京兆府的差役都已经赶过去了……” 平乐脸色淡薄,“京兆府每日不知会发生多少命案,不足为奇。” 卢僖又怯生生地说道:“民女胆小,可吓坏了,没敢多停留半刻……” 平乐掀了掀眼皮,显然对这事不甚关心,眉头一皱便看向众人。 “姚三娘子不在社里,你们重新推举一个掌事之人吧。” 这姚三娘子,便是姚围的妹妹姚敏君。 以前她在社里掌事,做一些日常庶务,里里外外由她打理,没少捞得好处。 眼下姚家出了这档子事,姚敏君也跟着被官差拿走,打了平乐的脸面,她却不得不装出一副不以为然,好似只是寻常更换一个掌事那样简单。 众人听了,皆沉默不语。 也没有人再去关心姚三娘子的结局。 薛月盈犹豫了一下,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往前凑了凑。 “民女倒是有心为公主分忧,只是不知公主是否嫌弃民女如今怀着身孕,做事笨手笨脚的……” 平乐公主瞥了一眼她的小腹。 “在没找到合适的人选之前,你便暂且接替姚三娘子的差事吧。若是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回头找红杏,她自会指点你。” 薛月盈心中大喜。 平乐一向心高气傲,惹她厌弃的人都没有好下场。 她嘴上不说什么,心下未必肯饶她。 但如果给她女人社的掌事之权,那就是仍把她当自己人看待。 薛月盈立刻做出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样,“公主殿下宽宏大量,不与民女计较,民女定当尽心竭力,为公主效犬马之劳……” 平乐公主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丝冷淡的笑意。 “都是后宅妇人,说那些犬马之劳做什么?你们莫要像顾介和姚围一样,给本宫惹出是非,本宫便阿弥陀佛了……” 众人心中皆是一凛。 气氛凝滞,鸾凤阁里低沉沉的。 姚家人下狱之后,事情并未就此结束。 家破人亡,自然会狗急跳墙。 内史侍郎姚宏在被下狱的当天,曾托人找公主求情,却未得到理会,然后便开始疯狗一般胡乱攀咬。 他在大牢里,咬破手指,以指为笔,用鲜血在墙上写下血书,信誓旦旦地声称,是平乐公主暗中指使他犯下那些令人发指的罪行。 他还宣称,为防止被平乐公主构陷,早已整理好公主犯罪的铁证,藏在一个极为隐秘的地方。若是他不幸身亡,自会有门生将那些证物公之于众…… 审办此案的大理寺卿谢延展,为此事头疼不已。 他私下里找到平乐公主,将此事告知。 平乐无奈,只能请他先拖着案子,想办法稳住姚宏。 这谢延展,正是谢微兰的父亲。 所以,谢微兰对此事最为清楚,也深知平乐公主焦头烂额的根源所在。 她轻叹一声,“近来也不知是冲撞了什么邪祟,尤三爷下落不明,姚二爷如同废人,顾五郎尚在大狱,我们几个也是诸事不顺,成日里提心吊胆……” 她们这一群人自幼便在一起玩耍。 彼此之间极为熟悉。 一个人出事也就罢了,如今接二连三的发生变故,难免让她们心生惶恐。 卢僖也附和道:“谁说不是呢?尤知睦一个大活人,就这么凭空消失了,京兆府找这样久,也毫无头绪。姚围出事更是离奇,被猫抓伤后掉进粪坑,差点淹死,京兆府查来查去,至今没个说法……” 平乐轻轻摇了摇头,哼声。 “那帮饭桶,指望他们能办成什么事?” 卢僖听了,不敢再吭声。 如今督办京兆的可是平乐公主的皇兄端王。 平乐性情再是高傲,从前对端王还是颇为敬重的。 如今端王都不放在眼里,显然是因为端王要纳薛六入府的事,对兄长生了怨气。 薛月盈见状,偷偷瞥了平乐公主一眼,壮着胆子说道:“殿下,您说有没有一种可能,这一切全是薛六的阴谋?” 平乐脸上掩不住的嘲意,“就凭她?她能有那么大的本事?” 薛月盈道:“那些日子,民女被押在刑部,闲来无事,便将近来发生的事情仔细梳理了一番。我来说说,你们姑且一听,看看可有那么几分道理……” 众人纷纷将目光投向她。 薛月盈用手帕压了压嘴角,清清嗓子。 “这个薛六起初便不安好心,她不知何故得了太子暗中相助,设计让端王妃相中了她。她一回京,便在薛家兴风作浪,陷害我和顾郎。而后,又假意与我二姐交好,借我二姐之手,拿到内史侍郎舞弊科举的证据,转手交给了正为侄儿科考之事头疼的周御史……” “她处心积虑,一步一步谋划。先害姚围,再使得姚家家破人亡,姚宏狗急跳墙,便会胡乱攀咬,说不定就拿出什么证据来……依民女看,她不是要对付某一个人,而是……我们所有人。” 薛月盈双手托住小腹,眼睛微微眯起,神色很是阴森。 众女见状,都不禁屏住呼吸,相互对视。 薛月盈慢慢看向平乐,“若当真如此,那薛六便是回来复仇的……” 说罢她加深语气,“她一心嫁入端王府,定有所图。公主,我们要早做防备才好……” 平乐脸色一变再变。 最后,从齿间挤出一声冷笑。 “那就让她放马过来!本公主倒要看看,到底是她一个落魄庶女能斗得过当朝公主,还是本公主像当初虐狗一样,将她玩于股掌!” 最后几个字,她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出来的,握紧的拳心微微发抖,因为指节用力而泛白,足见她对薛六的恨意已经深入骨髓。 薛月盈见状,心底暗暗松了一口气。 “有公主殿下做主,我等便不怕了。” 平乐强压怒火,淡声问薛月盈:“十二那日,薛六的花轿几时出门?” 薛月盈早就打听清楚了,闻声便道:“酉时一刻。也不是什么正经嫁娶,只不过是府上看在端王妃的面子上,办得稍微热闹了一些。端王不会亲自来迎亲,一顶花轿将她送到端王府,打发了事……” 平乐抿嘴一笑:“正好是皇兄生辰,本宫也要去庆贺一下。” 卢僖问:“殿下可有什么打算?” 平乐轻轻嗯了一声,不多说。 薛月盈道:“民女倒有个法子……” 平乐双眼微眯,勾唇冷笑,“你还能有好法子?” 薛月盈脸上微显赧意,“既然尤知睦下落不明,那不如派人假扮他,以他的名义……悄无声息地除去薛六!” 平乐摆摆手,刚要说话便忽然呛咳不止,脸颊莫名地涨红起来,喝了几口茶水压了压情绪,语气里带着几分奇怪的喘息,坐得也不像方才那么端正。 “近来京中频发事端,本宫要收敛一些,以免父皇怪罪下来不好收据。先让她得意几日好了……” 薛月盈道:“倒也不用公主亲自出手,找一些江湖游侠儿,只要给足够的钱,他们便甘愿卖命,只是薛六从旧陵沼回来,三教九流定然识得不少,说不得会与那些人有所勾扯,人手方面需得谨慎……” 她吃过大亏,也算长了一智。 平乐身子很不爽利,本没有多大心力劲。 听薛月盈一说,恨意又涌上心头。 “舒舒坦坦出嫁?那也确实太便宜她了。本宫得给她一点厉害瞧瞧……” 第82章 娇娘新嫁 平乐在女人社待了不足盏茶的工夫,便有些坐不住,起身要走。 众女都觉得公主有些异常,却也不便相问,齐齐送到门口,看着公主上了车驾这才分别是散去。 马车帘子遮得严严实实。 丫头红杏这才捧出一个装着药材的香囊,凑到平乐跟前。 “殿下,您吸两口,缓上一缓。” 那是宁静清心的香药丸子。 平乐深吸两口气,示意绿莲来给自己揉捏酸涩的后颈子,深呼吸再吐气,反复许久,仍是觉得难受。 “薛六!” “本宫定要杀了薛六!” 红杏瞧着公主额际浮出的汗意,哄着公主吃下一粒药丸,等她身子舒缓下来,才抿嘴叹气。 “公主方才为何要给那薛四脸面?” “若非她和顾介打着公主的旗号,私自从金部司挪用库银,公主也不会受了他们的连累,闹成如此这般,让人瞧了笑话……” 平乐一脸倦容。 “你懂什么?父皇是看重靖远侯的。” 又抿一下嘴,深深嗅着宁神香囊里馥郁的气息,静了静心。 “这个薛四,我留着有用。” 红杏应声,不再多问什么。 她是平乐的贴身宫人,也最了解平乐的脾气,再说下去,就该着恼了。 马车行至公主府,绿莲正要去掀帘子,便有另一只白皙如玉的手伸了过来。 平乐一瞧,把手上的香囊交给红杏,径直搭手上去,笑得嫣然。 “夫君,你不是去南郊赴刘学士的诗会了吗?怎生这个时辰就回来了?” 陆佑安没有回答她的话,而是一脸疲惫地看着她,眼皮略微低垂,反问道: “公主不是说在府里养病吗?为何又出府去了女人社。” 换了旁人这么质问她,平乐只怕当场就得一脚踹过去,再让人打他几十个板子不可。 但陆佑安不同。 这是她心仪的男子。 陆佑安为她,也付出了许多。 若非娶她,陆佑安堂堂一个状元郎,又是老丞相府的嫡子,大可有一番作为。只因尚公主,他从此被诸多规矩束缚,仕途受限,这些年来却没有怨言,把她和两个孩子照顾得很好。 平乐看着这张清俊的脸,表情柔和起来。 “有些事情拖了许久,不得不去处理。我就坐了盏茶工夫,就回来了……” 陆佑安道:“近来时节更替,上京风邪戾气正盛。公主身子尚未大好,往后多在府里休养。” 这是在委婉告诫她朝局微妙,风波暗涌,外间说法很多,要谨言慎行,行事收敛一些,以免惹出更多的事端。 平乐挽住他的胳膊,脸上露出一抹温柔笑意。 “知道夫君怜惜我,我会照料好自己的,走吧,我们去瞧瞧观辰和童童……” 陆佑安微微颔首,由她亲昵地挽着往前走。 平乐回头,朝丫鬟侍卫们冷眼一扫,示意他们不要多嘴。 再转脸看陆佑安时,又换上笑容。 “夫君这些时日辛苦了,我特意让厨房里准备了夫君爱喝的鹿茸乌鸡汤,胡太医说这汤滋补得很……还有山药、芡实做的益元糕,一会儿夫君都尝尝,看喜欢哪个口味……” 陆佑安脸上略有赧色,慢慢地叹一声。 “多谢公主。” - 一场看不见的风暴在悄然酝酿。 薛府里,锦书却在慢慢为薛绥梳理长发。 “大郎君捎信说,不来府上吃席了……” 薛绥微微一笑,“大师兄疏淡惯了,由着他。” 锦书打量着薛绥的神色,心里仿佛燃着一团火似的,平静不下来。 暗自忍了好几次,还是多嘴说了一句。 “去端王府,婢子觉得姑娘亏了。大郎君想必也是心疼姑娘,不忍亲眼来看——” 薛绥表情平静,“端王合适。” 锦书道:“姑娘为何不考虑东宫?” 薛绥勾了勾唇,并不解释什么。 她知道,锦书心里清楚她去的原因,这么说,只是为她不平罢了。 这门亲事,是净空法师和端王妃亲手促成。 从她回京那一刻,便已定下。 萧贵妃亲封孺人,也不可能朝令夕改。 她今年十八了,不去端王府,也不好一直留在薛家。 她的仇恨,她的抱负,需要有一个合理的身份去施展。端王府看上去危险,东宫又何尝不是龙潭虎穴,众矢之的? 更何况,东宫是她的身份想去便能去的吗? 端王府对她来说,是最好的容身之所。 比起东宫那位,端王府真不是最危险的。 控制李肇,借李桓的手兴风作浪,整治平乐,那才是美哉。 她没有只手遮天的能力,在这波谲云诡的上京风云与错综复杂的权贵倾轧中,仅凭一己之力妄图倾覆朝堂,无疑是痴人说梦。 无论是向那些高坐云端的三公九卿讨回公道,还是扳倒皇帝心爱的平乐公主,她都需要一步一个脚印,耐心地积攒力量,缓慢地向上攀爬,方能到达终点—— 黑暗行者,唯她一人而已。 接近敌人,才能彻底击垮敌人。 “平乐折在李桓的手上,被皇帝厌弃,那才能真正扳倒她,看她众叛亲离,尝尽世间苦楚,才能让我痛快……” 薛绥说罢,看小昭嘴皮动动欲言又止,便又笑开。 “复仇不是蛮横的杀人。” 锦书和小昭对视一眼,也扑哧一笑。 她记得姑娘说过的那些话。 要让她的仇人,在意的全部失去,珍视的皆成泡影,眷恋的尽化飞灰,所盼的终成绝望。要看他们朱门倒,看广厦倾,看他们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这条路还很远。 只要金銮殿上的皇帝不舍弃公主,平乐就不会失去她的尊荣,死了也风光无限…… “唉!” 锦书一叹,温和地看着镜子。 镜中的女子脸上平静清冷,双眸沉似深潭,每一根发丝都养得柔顺亮泽,恰似黑色的绸缎,在灯火轻抚下,泛着迷人的光泽。 小昭将妆匣拿过来,小心放下。 锦书从中挑出一支镶着红宝石的赤金步摇,簪在那头如墨的发髻上。 于是镜中女子,越发明艳动人,美得不可方物,却不若寻常新嫁娘那般娇羞妩媚,一张清冷的脸,淡若秋霜。 锦书道:“姑娘的妆容,淡了些。” 薛绥只是笑,“这样正好。” 锦书赔着笑说了几句,突然便说不下去了。 小昭在旁边捧着薛绥的手,小心翼翼在指甲上刚涂的丹蔻上呵气。 大家都沉默下来。 气氛便有些凝重压抑。 锦书在心里反复说了好几次,才慢声开口。 “若是端王殿下要姑娘侍寝,姑娘如何应对?” 薛绥沉默。 对她而言这不是什么问题。 因为她并不在意这些。 筹谋多年,谁也拦不住她的脚步,男女情爱于她如荒地枯木,毫无意义。 无非一具躯壳而已,在意什么? 当年她从平乐等人的手底下艰难求生,得以存活,肉身便早已死去、腐烂。如今的薛六,只是一个魂,一个回来索命的魂儿…… 但她认为李桓不会让她侍寝。 至少现在不会。 她浅浅一笑,“端王对竹林雅舍的事耿耿于怀,没弄清楚真相,他不会要我。且他对我,多有防备,旧陵沼那些邪魅东西,他畏惧得很。王府后宅里的妇人,不差我一个,他犯不着以身犯险。” 顿了顿,她又对着铜镜,眨了一下眼。 “何况,我还有端王妃,我亲亲的大姐姐,姑姑放心吧,我自有办法应付……” 锦书犹疑一下,又道:“姑娘胸有成算,那婢子便不替姑娘忧心了。只是有一事,婢子想不明白。既然端王对姑娘无意,又为何要应下此事?” 薛绥眼角弯起,露出一丝笑意,恍惚看去更像是嘲弄或是讽刺。 这时,灵羽飞扑过来,爪子把她喜扇坠子上的流苏搅乱了,她也不恼,一根一根把搅缠的丝线捋顺。 久久,才慢声低语。 “在端王心中,我只是一颗有用的棋子。” “对端王而言,宏图霸业,远胜浮艳女色。” 锦书微笑,“我信姑娘。” - 东宫少阳殿。 一个黑衣斥候,半跪抱拳。 “属下探得,平乐公主买通了端王府迎亲的一个轿夫,又托人在市井街巷里花大价钱找了几个武艺高强的游侠儿,要伏击薛六姑娘的花轿……” 李肇静静地听着,眼帘低垂,长长的眼睫微耷下来,挡住那双漆黑的眼中,一抹嗤人的冷芒。 寂静无声。 斥候低着头,觉得膝盖痛。 他都禀报这么久了,太子怎么不让他起来? 关涯轻咳一声,上前低头抱拳。 “殿下何不顺水推舟?将计就计?” 看李肇不语,他又道:“只要留下薛六姑娘一条命,找个地方安置起来……神不知鬼不觉的,推到平乐公主头上,任谁也猜不到是太子出手……” 李肇轻笑。 找个地方把薛六安置起来? 他无法想象关涯所描述的景象。 薛六哪里是笼中鸟,金丝雀? 她的仇恨盖过天。 恨不得把李氏江山都搅得天翻地覆才称心如意,哪会轻易就范? 更何况,他的情和欲,岂会如此轻贱?由着她来摆布? 他若是真的那么做了,从此在薛六眼里,不仅眼皮子浅,还显得小家子气。 薛六不是要与他共谋大事吗? 依从她,那才叫顺水推舟。 李肇道:“务必护她,安全抵达端王府。” 关涯震惊,瞳仁都大了。 太子受情丝蛊所困,不得不庇护薛六姑娘。这件事情,几个心腹是知情的。这几日,张怀诚正在偷偷寻找南疆异人,关涯也一清二楚。 但据他观察,李肇是极不情愿薛六姑娘嫁入王府的。 难不成短甜三日,就变了心思? 于是他道:“殿下,咱们不妨作壁上观,由着平乐公主去折腾,关键时候再出手将人掳走,不是一举两得吗?何苦要着急淌入浑水,把东宫置于风口浪尖,惹人注目呢?” 在关涯看来,坐收渔翁之利才是最稳妥的方案。 李肇静默。 他受蛊所惑,又非钟情薛六。 薛六要利用他复仇,针对李桓和平乐,对他有利。 正如她所说,共同利益才是永久的。 一个软硬都不吃的女子,那便巧取。 李肇慢条斯理地把玩着手上那两颗花纹精致的麒麟核桃…… “小皇嫂,岂不更添意趣?” 关涯闻声惊了一下。 斥候也恨不得自己耳聋。 二人对视一眼,看太子神色认真,笑容淡淡,只得硬着头皮抱拳应下。 “属下这便去办。” “且慢——”李肇突然出声。 只见他将那两个油光水亮的麒麟核桃放在檀木底座上,慢慢起身整了整袍服。 “孤也去凑个热闹!” - 薛府的喜宴,办得很是热闹。 虽然没有当初嫡长女出嫁的隆重奢华,也没有薛月盈嫁侯府那样精巧的流程,但三夫人钱氏很是费了一番心思,规格有所降低,席面却做得极好,亲眷们一个个吃得面带笑容,推杯换盏间,欢声笑语不断,纷纷前来道贺捧场。 端王府派来一顶朱红描金的华丽喜轿,轿身装饰精美,四角悬挂着红绸喜铃,轿帘用的是上等的蜀锦,绣着象征多子多福的石榴图案…… 轿夫四人,侍卫八人,喜娘一人,遵循礼数规矩,又略略抬高规格,给足了薛府的脸面。 但端王殿下没有前来亲迎,也没有正经婚嫁的那些繁复精致的流程和仪式…… 今日端王府摆生辰宴。 端王无暇分身,显然也不在意一个孺人入府。 “吉时到!” 听到喜娘清脆带笑的声音,雪姬隐忍许久的眼泪,倏地落下。 这些日子,她想象过无数次女儿离府的场面…… 真真到这一刻,她才发现心中的不舍,那种酸楚和疼痛难以抑制,也无法描述,就似心肝肉被人生生剜走了一块似的…… “六姐儿……” 雪姬紧紧抱着薛绥,落泪叮嘱。 “往后你要好生照顾自己,凡事多加小心。” 薛绥轻轻抚她后背,“娘放心,我会。” 旁侧的喜娘轻轻发笑,“雪姨娘把心放到肚子里吧,你家姑娘嫁的是端王府,那是多么尊贵显赫的门楣?六姑娘是去享福的,好日子,都在后头呢。” 新娘子上花轿前,都要哭一哭。 薛绥是微笑着的,手持红绸喜扇,迈出门槛的。 旁人看了都说,六姑娘攀上高枝想必是乐坏了,挤都挤不出一滴眼泪来。 他们不知,薛绥从八岁那年,便不会哭了。 花轿抬离福安巷,两侧挤满了看热闹的人。 都在数嫁妆。 薛绥的嫁妆也算丰厚,足足有六十四抬,但对比当初的薛月盈自然是有所不及,人群里满是好事者,对比议论。 薛月盈站在人群里,默默看着花轿离去,才跟着众人说了几句吉利话。 没有人注意到她眼中那一抹黯淡的嫉妒与不甘。 从福安巷出来,要去端王府,需经过一座古朴厚重的石拱桥。 桥身约莫三丈宽,由巨大的青石条砌成,桥栏上刻着栩栩如生的麒麟和貔貅等瑞兽,流畅自然,工艺精湛,上京人称它为“瑞兽桥。” 桥下水面波光粼粼,泛起层层涟漪。 花轿刚刚上桥,桥边那一座繁华的酒楼上,半掩的木质窗棂便悄然推开。 几个早早蛰伏的杀手,朝同伴做个手势,紧紧盯着那一顶渐行渐近的花轿,慢慢拉起了围在颈子上的黑巾,掩住面部。 此时日头偏西,天已黄昏。 两侧的茶楼酒肆里人声鼎沸,食客们欢声笑语地趴在栏杆上,瞧新娘子出嫁,并没有人注意到那一群隐匿在暗处的男子。 “动手!”那头目低低一声,手指高扬。 “是!” 几个人攀附楼檐,刚要从中掠出。 对面酸枣巷里便出来一行浩浩荡荡的队伍。 朱旗飘扬,黄伞摇曳,一群东宫侍从身着鲜亮耀眼的甲胄,威风凛凛地护卫在辇驾两侧。 正是太子仪仗。 不偏不倚朝麒麟桥头走去,堵在那端…… 第83章 孤来送嫁 喜娘看到太子仪仗在桥头停顿,当即就变了脸色。 她悄悄凑近喜轿,小声道:“怎么办?锦书姑姑,太子仪仗挡了道。” 锦书也实在没有料到出嫁当天会遇上这种事情。 想必姑娘也跟她一样。 料到有人捣乱,没料到来人会是太子。 锦书道:“见机行事。” 喜娘捏了捏手上的红喜帕,笑出一脸褶子,壮着胆子上前,深深弯下腰行了一礼。 “太子殿下金安!” “这里是前往端王府的孺人喜轿,小的斗胆相问,殿下是要过瑞兽桥,还是,还是要在此稍作停留……” 一般人家撞上红白喜事,都会高姿态地让道,主家也会赠送一些吉祥物件,比如喜糖一类,说点客气话,除非特别不讲理的人家才会发生矛盾。 可对方是太子,本朝等级森严,若太子要过桥,婚礼队伍需要避让。 若太子停在桥头不走,婚队就只能绕道而行,万万没有太子让路的道理。 喜娘想到了各种应对的办法…… 不承想,辇驾上的太子面无表情,轻描淡写就一句话。 “孤也去端王府,顺路。” 既然是顺路,那便有个先走后走…… 太子为尊,自然得让太子走在前头。 喜娘腻着笑脸,忐忑不安地躬身行礼。 “那请太子殿下先行……” 太子轻轻挽唇,声音拔高些,“毕竟是皇兄的喜事,孤不便喧宾夺主。让花轿先行,孤来送嫁!” 一句“孤来送嫁”说得掷地有声,霸气十足。 喜娘却听得心惊肉跳。 上京城哪户人家嫁女儿,当得起东宫送嫁? 又有哪户人家的送亲队伍,敢走在太子前面? 太子殿下,这要她的老命了诶—— 喜娘恨不得跪下来给太子殿下磕几个响头,求这位祖宗赶紧撤离…… 李肇却不似玩笑,不紧不慢地摆一摆手,示意东宫仪仗分列两侧,朱伞龙旗排列有序,那排场原本就足够震慑人心,再和送亲喜轿相对辉映,更显得声势宏大,仿若一幅盛世婚盟旖旎成双的画卷铺展在眼前…… 看到这一幕的人,无不惊叹连连! 太子殿下这是闹的哪一出啊? 跟端王过不去,也不该闹到人家的喜事上来吧? 太荒诞不经了! 太子素来名声不好,为了让端王不舒服搞这么一出,似乎也无可厚非。 可让端王不舒服的方式千万种,为何要护送人家的孺人出嫁? 坊丁百姓们,一个个都匪夷所思。 薛绥坐在喜轿里,始终没动半点声色。 锦书不知姑娘心里怎么想的…… 但她可以想见,经过百姓的口口相传,今日的事情又不知要传出些什么花样百出的风流艳事,或是说书版本来…… 李肇却是浑不在意。 一群身形挺拔的侍卫如铜墙铁壁般将他护在中间。 他双眼微眯,嘴角噙着一抹淡淡的笑意,悠然倚坐辇驾,修长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扶手,似在跟着喜乐敲打节拍…… 当然,轿子里的薛绥也是一样。 双手交叠置于膝上,面色沉静,无声无息, 最害怕的人,是临桥那座酒楼里几个收了钱出来行凶的游侠儿。 还有那个在轿子上动了手脚,知道轿子即将在“瑞兽桥”断裂的轿夫…… - “老大,怎么办?” 酒楼里几个游侠儿看着太子仪仗,面面相觑。 在上京行走,他们不一定识得李肇,却识得东宫的徽记。 游侠儿的头目是一个虎背熊腰、满脸络腮胡子的壮汉。 他咬了咬牙:“罢了,形势不对,撤吧!” 众人一想,笑得直拍大腿。 “对啊!” “老大英明!” “那咱们岂不是什么都不做,便赚了这二百五十两……” 也有人觉得不妥,吭哧吭哧地说。 “可是老大,咱们收了雇主的钱……” 壮汉老大瞪他一眼:“怕什么?横竖那雇主也没说要新娘的命,只是搅和一下婚事,让她难看而已……等轿子一断,场面必然大乱,新娘子也足够难看,咱们不算失约……” 这样不算失约吗? 雇主说的是,让他们上去劫持新娘抢亲,让新娘没脸见人啊? 几个游侠儿你看我,我看你。 壮汉老大看着那明晃晃的东宫龙旗。 猛地啐一口,将痰吐在地上。 “娘的!大不了兄弟们去洛城躲上一年半载。那雇主出手阔绰,一看便是富贵人家。这些狗东西,见不得光的事情干得多了,哪来的脸找咱们算账?” “走!撤了!撤了!” 老大发了话,众人当即达成一致。 得罪雇主最多名声不好听,大不了换个地方混。 得罪太子,那可是要株连九族的啊! “走,群芳楼喝花酒去!” 几个游侠儿把蒙面巾一扯,便要离开。 却见一个身材精悍的男子,握住环首刀慢慢踏上木梯,一瞬不瞬地看着他们。 他没着官袍,一身劲装,目光如炬,透着一股不容侵犯的气势。 “诸位好汉,想上哪里去啊?” 那头目厉声:“关你何事?” 来人正是关涯,他冷笑一声。 “兵马司正在严查西兹密探,我怀疑你们是西兹探子!” “娘的,什么西兹南兹的?少来吓唬你大爷……” 几个游侠儿做出凶神恶煞的模样,说着便要动武。 不料紧接着,楼道便传来无数人踩踏的咚咚声,一群披坚执锐的禁军,仿佛早就等在那里似的,对他们来了一个瓮中捉鳖…… 几个汉子傻眼了! 这是真的什么都没有干,就被抓了。 - 瑞兽桥畔热闹非凡,挤满了人。 送嫁的队伍吹吹打打,几个身着红袍短袄的大汉,鼓足腮帮子奋力地吹响喜乐。 锣声、鼓声交织一起,喜气洋洋地走上瑞兽桥。 “颠轿喽!” 轿夫声音高亢嘹亮,穿云裂帛。 这一喊,人们便大声嬉笑起来。 “一颠吉祥如意到!” “二颠良缘天定好!” “三颠子孙满堂绕!” “四颠……” 啪! 那轿子在颠来颠去的嘎吱声里,突然发出一道尖锐刺耳的“噼啪”声,瞬间压住了喜乐和喧闹。 只见红绸装点的轿身,底部轿杆与轿厢连接处,陡然崩裂。 轿杆从中折断,轿厢便猛地往前倾斜—— 几个正在行走的轿夫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一个踉跄着栽倒在地,一个为稳住身形,手一薅便抓住轿帘,哗啦一声将轿帘的绸布撕裂,露出新娘子的一角衣衫。 “啊!喜轿断了!” “好端端的喜轿居然在桥上断开,这可是瑞兽桥,不吉利啊!” “不吉不吉!喜轿断裂,大凶之兆矣!” 喜娘傻眼了。 一个轿夫弯腰拿起断掉的杆子,脸上也是愣愣的。 “这可真是活见鬼了,启程前才里里外外查看过的,半点儿毛病都没瞅见,咋就断了呢?” 三个轿夫不明所以。 还有一个轿夫假装不明所以。 出了这种事,让百姓看了笑话不说,关键是眼下要怎么办? 总不能让新娘子走着去王府吧? 众人正商量,上哪里找一顶花轿顶上…… 便听见轿子里的新娘子出声了。 “这里离端王府多远?” 喜娘弯腰欠身,说道:“回六姑娘,还得有三五里地呢。” 薛绥道:“不远。我走着去吧。” 声音未落,只见新娘子手执喜扇,略略弯腰便从轿子里走了出来,清亮的目光若有似无地往桥边的酒楼望一眼,慢慢跨过断裂的轿杆…… 众人傻眼地瞪大眼睛, 喜娘想拦住她。 “薛六姑娘,换一顶轿子也耽误不了多少工夫。” 薛绥道:“换轿不是更不吉利?” 喜娘踌躇了。 确实没有听说谁家嫁人,中途换轿的…… 围观者有人夸新娘子镇定自若,有世家姑娘的风骨,也有人说一些奚落她的风言风语,七煞灾星的说法,也隐隐入耳。 薛绥仿若未闻,脊背挺如青竹,步履稳健从容,每一步都不徐不疾,矜贵、优雅,手中喜扇半掩那张精致的面容,清然的双眼,明亮而坚定,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李肇的声音适时传来。 带一点玩味的笑。 “孤可借辇驾一用,就当随礼了。” 众人哗然。 太子的意思说得可太明显了,他可以借他的辇驾给新嫁娘使用。可是,端王府的孺人,怎么可以坐东宫的辇轿出嫁? 众所周知,东宫和端王府不和,李肇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看上去是帮忙,但在明眼人的眼里,就跟带着对端王的敌意来搅和亲事没有什么区别…… 耳畔不时传来窃窃议论,嗡嗡作响。 薛绥神色淡然,略略朝李肇欠身。 “多谢太子殿下,薛六受不起如此大礼。” “是吗?” 李肇用力攥紧手指,眼睫微掀。 顿了顿,他笑出一脸孤傲狷介,矜贵风华。 “孤若说,薛六姑娘受得起呢?” 薛绥道:“殿下,这于礼不合。人有逾越,纲常则乱。薛六不敢坏了礼法,冒天下之大不韪!” 她坦然说完,大步往前,从容地走向李肇的仪仗。 桥上桥下,所有人都严肃静默。 目光纷纷投向人群中间的那个纤瘦女子,她裙袂飘飘,钗环摇曳,轻盈又从容,微笑却淡泊,明明行走在人群里,又仿若不在凡尘,遗世独立。 李肇端坐辇驾的身姿,岿然不动。 黯淡的天光,将他整个身形照得明明灭灭。 明明夕阳尚未落下,瑞兽桥的风里,却仿佛有刺骨的寒意。 眼看新娘子越来越近…… 李肇:“让路!” 来福怔了怔。 眼皮狂跳几下,才扯着嗓子吆喝。 “太子有令!给新嫁娘让路!” 第84章 大礼 李肇坐在辇驾上,看着薛绥越过他,往前走。 一副纤细而坚毅的身影,被夕阳的光拉得很长,整个覆在了他车辇的阴影中,擦身那一刻,她没有回头看他。 李肇也没有转头。 只有两个人的影子在橙黄的柔光中交会。 却是模糊成难以分辨彼此的模样,融合在一起。 喜娘愣了愣,手忙脚乱地甩了甩手中帕子,扯着嗓子大喊。 “喜乐!喜乐!队伍跟上!快,快跟上!” 婚队徐徐向前。 锦书跟在薛绥身后,拿眼梢轻轻瞥了小昭一下。 小昭心领神会,微微点头。 两人默契十足,并未多言。 新娘子步行在前。 太子车辇缓缓随行在后。 仪仗开路,护卫在侧。 脚下的青石路,延伸向远方。 蜿蜒无尽。 好似要从夕阳燃尽余晖的绚烂,走入墨色浓稠的夜幕。 于是瑞兽桥上,便出现了这奇特且罕见的一幕,让众人惊得合不拢嘴。 多年后,那些好事者回忆起今日,依旧能说得绘声绘色,好似当年那桩太子风流艳事,就发生在眼前。 而此刻…… 薛绥面上平静如水,瞧不出一丝波澜。 反倒是车辇上的李肇,神色变幻莫测,让人摸不透他在想些什么。 喜乐班子热热闹闹地吹奏着,锣鼓敲得震天响。 来福时不时偷瞄太子的神情,恍惚间,竟有些期待,这场景是太子娶亲…… 当然,那只是幻想罢了。 太子那日拒绝了娶卢太傅的孙女,被谢皇后找去训了一顿。 事后,太子说服了谢皇后,说是为免皇帝心生戒心,但来福觉得那是殿下的借口…… 卢太傅提这事儿不是头一回。 谢皇后也早就应下,太子又怎会刚知情? 早不拒,晚不拒,偏春日花宴后才拒…… 来福寻思着,太子定是受那蛊毒的影响…… 这么一想,来福越发觉得太子可怜。 皇帝五个皇子,哪一个后院不是莺莺燕燕? 唯独东宫冷冷清清。 来福记得,太子十五岁那年萧贵妃指使一个宫女,趁着在少阳殿铺床的功夫,意图引诱太子,不料却在香里混入春丨药的时候露出破绽,被他发现。 太子怒火中烧,当场就下令将那宫女活活杖毙。 打那以后,谢皇后便换掉了太子近身的侍女,寝殿内一律由内监侍候。 经了这事儿,太子对靠近身边的女子都有了戒心,从不肯轻易亲近。 他讨厌卢僖,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卢太傅在卢僖年纪长成后,就有意和东宫结亲。 薛六姑娘如今用蛊毒害他,可想而知,太子有多么痛恨? 要是可以动手,薛六姑娘只怕已经死千次万次了。可惜,太子如今不仅杀她不得,还得庇护着她,心里得多煎熬多难受呀? 来福听着那喜乐,都快掉眼泪了! 人在东宫坐,祸从天上来。 可恨! 可怜! 太子之位高悬于众皇子之上。 但太子其实很孤独…… 不然,幽篁居里也不会有那么多捡来的狸奴野狗,养上各种被人嫌弃或受伤的小动物…… 那些是殿下的爱宠,也是朋友。 太子却不能将它们养在东宫。 储君之位,看似风光无限,并不能随心所欲。 来福重重叹息一声。 关涯走过来,靠近辇驾,低低道:“殿下,都办妥了。” 李肇轻轻嗯声,静默不语,也不知道他的属下心里在想些什么。 关涯看一眼来福通红的眼睛。 “怎么了?” 来福摇头,“想死。” 关涯:“谁?” 来福想了想,“咱家……我!” 关涯:“……” 莫名其妙! 周遭没有人再出声。 那喜乐声便显得尤为刺耳。 等送喜的队伍过去,一群禁军便从瑞兽桥边的酒楼里押出数名形迹可疑的汉子。 逢人便说,有西兹国的探子潜入京中,让坊丁百姓务必提高警惕、多加留意周遭动静,要是发现行踪可疑的人,即刻前往官府禀报…… - 今日端王寿辰。 平乐算着时间到的端王府。 端王向来奉行节俭,连生辰帖子都没有发,操办得很是简单,府里宾客却是不少。 平乐在皇兄府上素来随便,带着两个孩子,一瞧见薛月沉在招呼宾客,便径直把孩子交给奶娘,快步朝她走去。 “恭贺皇嫂,又要添新姐妹了。” 薛月沉听出她话里有话,微微一笑,不紧不慢地回道:“阿绥本就是我的亲妹妹,进了王府,往后更是一家人。” 平乐冷冷一哼。 这个皇嫂平日里看着温柔和善,实则精明得很。 前阵子皇兄没回京,薛月沉就一直躲着她,一门心思要把她妹子塞进王府,不占着这坑便不肯罢休。 平乐摆出一副假笑,说道:“我说的可不是薛六。” 见薛月沉不解,嘴角当即掀起一抹不怀好意的笑。 “我前些日子得了几个美人,个个长得水灵灵的,看着就讨喜。今儿个特意带来,给皇兄当生辰贺礼。” 薛月沉心里一寒。 这不是故意来恶心她的吗? 她心里厌烦透了平乐这副模样,可她做了十年端王妃,贤淑端庄的做派早已刻进骨子里。 即便心里不快,脸上依旧笑意盈盈。 “公主有这份心意就尽够了。” 客套了一句,薛月沉话锋一转。 “可王爷向来不喜欢这些莺莺燕燕,王府后宅就好一个清静。就为纳阿绥进门,我还费了好大一番口舌呢。公主带来的这些美人,我实在不敢替王爷笑纳……” 平乐一听,皮笑肉不笑地回她一句。 “连这主都做不了,皇嫂这王妃做得也太没用了吧?” 薛月沉微微欠身,语气谦逊,“我自然是比不得公主。” 公主府里的驸马都尉,凡事言听计从。 同为女子,两人的地位天差地别,确实比不得。 平乐撇了一下嘴。 也不理会薛月沉如何想,轻轻拍了拍巴掌。 “红杏,把本公主为皇兄备的贺礼,带上来让皇嫂瞧瞧!” 话音刚落,几个身姿婀娜的女子莲步轻移,袅袅婷婷地走了进来,娇声娇气地向公主和王妃请安。 平乐眼神在这些女子身上扫过,似笑非笑。 “往后你们要好好侍候殿下,听见了吗?” 又瞥一眼薛月沉,闲闲地笑道:“要是侍候得不好,仔细你们的皮!” “是。”几个女子低垂着头,怯生生地应道。 薛月沉冷眼看着,笑得便有些勉强。 好不容易才压住心内浮起的躁意,温声软语地道: “公主殿下,这份大礼我真不敢收。不然王爷怪罪下来,我担当不起。” 平乐低头懒懒地整理衣袖,春风满面。 “皇嫂这些年为皇兄劳心劳力,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怎么会叫你为难呢?皇兄那里自有我去周全。你瞧瞧这些个美人,个顶个的水灵,要是她们有本事替皇兄解几分愁乏,也是替皇嫂您分忧了……” 薛月沉心里冷笑。 这么好的美人,怎么不留给驸马享受? 她不动声色地唤来翡翠。 “你去前厅告诉王爷,公主殿下送了份大礼,我不知如何处置,请王爷示下……” 平乐知道这是薛月沉变相的告小状。 薛家姑娘就是这种没出息的东西,只会找男人替自己撑腰。 她轻哼一声,面上似笑非笑。 “皇嫂且放宽心,我是经了母妃允许才将人送来的。皇兄这后宅,平日里冷冷清清的,实在缺些热闹。这么多年了,连个小世子都没添上,知情的人,说皇嫂一心扑在王府庶务上,顾不上给皇兄多纳几房美眷开枝散叶。不知情的人,只怕会说皇嫂心胸狭窄、性嫉善妒,自己生不出儿子,也不许旁人来生呢……” 她说着轻轻一笑,以扇掩面,做出一副失言的样子。 “瞧我这嘴,真是没个把门儿的。不小心戳到皇嫂痛处,还望皇嫂莫要怪罪才是。” 薛月沉气血上涌,面颊上的血色都褪了几分。 这些年,她被平乐刁难讽刺也不是一次两次。 但这样直白的话,却是头一次。 很显然,平乐厌恶极了她,敷衍都懒得敷衍了。 薛月沉强忍怒气,平复了一下情绪,一本正经朝平乐行了一礼,冷声道:“公主言重了,这么大的罪名,我可担当不起,实在惶恐,只怕要找王爷来评评理了。” 平乐轻笑一声。 “开个玩笑罢了,皇嫂别往心里去。” 薛月沉心里冷笑,正想着怎么应付过去。 这时,一个婢女匆匆跑进来。 “禀公主、王妃,新娘子的喜轿在瑞兽桥上,出,出了岔子。轿杆和轿梁都断了,无法再用……新娘子,新娘子是自己走着过来的……” 薛月沉脸色一沉。 “这成何体统?” “那喜娘也不知再备一顶轿子?哪有让新嫁娘自己走路的道理……” 平乐听到这个消息,脸上的表情变幻不定。 轿子会在瑞兽桥断裂,本就是她暗中安排的,不意外。 可是,她不是还安排好人手,要给薛六一个下马威吗? 她眼下不急着要薛六的命。 玩死了,就没得玩了。 她准备慢慢收拾她! 只要大婚当天,薛六一个女子在众目睽睽下被一群男子劫持抢亲,就算厚着脸皮嫁入端王府,她还有何颜面见人? 为何那些游侠儿没有劫持抢亲? 不过,走着来王府,也足够丢人了。 平乐脸上的笑意,全然不加掩饰,眉眼弯弯,合不拢嘴。 “皇嫂,这……薛六姑娘这么愁嫁吗?就这么迫不及待要嫁入王府来?” “我皇兄好端端的生辰,让这事搅和的,真是丢人现眼!” 薛月沉怀揣着对平乐的厌弃之心,帕子都快绞烂了。 才又听那婢女道: “回公主话,倒,倒也不见丢人。花轿断裂时,太子车驾路过……太子表示可以借辇一用,被新娘子拒绝。正巧太子到端王府吃酒,便亲自把人护送过来,沿途百姓都说,薛六姑娘好大排场……” 薛月沉还没有开口,平乐已然出声。 “你说什么?太子亲自护送薛六出嫁?” 李肇疯了不成!? 那丫头不敢抬头看公主吃人般的表情,头几乎要垂到胸前。 “是,送信来的人,是,是这么说的,还说,东宫仪仗开路,精锐甲士左右护卫,旗帜飘扬、鼓乐齐鸣,队伍绵延,百姓围观,很是体面……” 平乐呵一声。 怒极反笑。 她先是冷笑了两声,紧接着笑声越来越大,可笑着笑着,突然觉得气血翻涌,那种受风后的瘙痒感又从身上窜起。恰似有一团炽热的火焰,从胃脘处燃起,一路沿着经脉直冲全身,如同有一群不安分的虫蚁,在经络间肆意游走。 胡太医曾千叮万嘱,切不可大喜大悲,以免扰乱阴阳平衡,使病情加重…… 可是她怎么能不动怒? 那些游侠儿怎么回事,已经不言自明。 一定是看到太子,不敢动手。 李肇啊李肇,非得跟她过不去是吗? 堂堂太子之尊,去护送一个孺人,看她不在父皇面前告他一状! “王妃!” 一个丫鬟匆匆过来。 “新人到府了,府里已开右角门相迎。管事问,可要鸣炮……” 今天宾客满堂,本是为端王生辰准备的喜炮,因为平乐在这儿,薛月沉不敢再为薛六点了。平乐惯是刁钻,动不动拿礼数挑刺,她不想跟平乐起冲突,只想赶紧避开这个大麻烦。 薛月沉思忖片刻,说道:“不必了,把新人送到檀秋院,先安置下来。你告诉我六妹妹,就说我晚些时候再去瞧她。” 丫头福身应是,顿了顿,又道: “王妃,太子殿下的辇驾,也一同到的——” 第85章 王府热闹 端王府前堂。 李桓刚从侍卫嘴里得到瑞兽桥的消息,便听到门外传来一声吆喝。 “太子殿下到——” 李桓眉眼间闪过一丝冷意,不过转瞬即逝。 接着便整理袍角,一脸温润笑意,脚下步子加快,迎了上去。 此时,李肇的辇驾稳稳停在正门,恰与薛绥前后脚到达…… 打开的角门是为王府纳新人的。 但今日端王府开门迎客,太子驾到,自然要从正门而入…… 这一正一角,恰似云泥之别。 李肇不着痕迹,朝着薛绥的方向投去一瞥。 薛绥像是有所感应,脚步微微一顿,却未回头。 正门也好,角门也罢,不过是一扇门。 高贵也罢,低贱也罢。 于她而言,不过是殊途同归。 - “太子驾到,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快,里面请里面请……” 李桓满脸温润的笑意,一副热情好客的模样,目光从太子下辇的身姿上掠过,而后又有意无意地看向角门,只瞧见一角鲜艳的胭脂红裙裾,以及送亲队伍那一张张洋溢着喜悦的面庞。 李肇瞥他一眼,提了提袍角走上台阶。 “皇兄今日大喜,我特意来讨杯喜酒喝,要是打扰了皇兄的兴致,还请皇兄莫怪。” 李桓不着痕迹地收回目光,神色从容淡定。 一抬手,温和地将李肇往里迎。 “太子殿下能来,那是我做兄长的荣幸。高兴还来不及呢,谈何打扰?” 说罢他笑叹一声,“不到而立,生辰算不上什么大日子。府上纳新,也是王妃贤惠,替我简单地操办一下,倒是让太子殿下见笑了。” 两人并肩而行,一路谈笑风生。 满堂宾客纷纷起身相迎,起初还有些拘谨。 可见二人有说有笑,乍一看,兄友弟恭,气氛融洽至极,于是原本紧绷的神经也渐渐放松下来…… 和睦。 兄弟和睦啊。 在一片祥和的笑声里。 翡翠气喘吁吁地小跑过来。 “殿下,殿下……” 刚喊了两声,看到太子在旁边,一下子愣住,欲言又止。 李桓皱眉,“太子不是外人,有事就说。” 翡翠在薛月沉身边多年,早已深谙后宅之事的门道。 其实她早就到了附近,一直等到太子被迎入府内,才瞅准时机现身。 “回殿下,方才平乐公主给殿下送了一份大礼,王妃不知该如何安置,便让奴婢前来请示……” 李桓随口应道:“随她心意就好。” 翡翠微微低头,咬了咬嘴唇。 “可,可是殿下,那大礼是六个如花似玉的俏娇娘……” 李桓本就厌恶内宅之中那些勾心斗角、争风吃醋之事,平乐公主此番横插一杠,他心里自然不喜。 但他素来温和待人,也不好当场发作。 尤其对方是平乐。 “我看她是越发荒唐了!” 李肇唇角一牵,“恭喜皇兄,又添新美。” 他笑容刚一露出来,李桓就觉得脊背被人用针刺了一般,难受至极。 “平乐什么性子,你太子莫非不知?她纯粹就是瞎胡闹!” 李桓无奈地叹息摇头,随即示意身旁的内侍成福。 “你去告诉王妃,后宅的事,由着她处置便是,不必报与我。” “小的明白。” 成福躬身领命,匆匆离去。 李桓这才缓缓松开紧绷的面容,看向李肇时,笑容又变得温和起来,就好像方才的事情没有发生一样。 “太子,里面请。” 李肇也是神色如常:“请。” 一 另一边,薛绥已然款步迈入了檀秋院的喜房。 看得出来,薛月沉是费了一番心思布置的。 喜房锦缎铺陈,妆奁精美,一应俱全,精致得令人惊叹。 屋内伺候的丫头婆子,前前后后加起来足足有十几个人。分工明确,各司其职,将里里外外的事务安排得井然有序。 锦书一进来,便将早就备好的匣子抱出来,挨个给檀秋院的下人分发喜钱和喜糖。 “薛孺人请吃喜糖。” “多谢孺人厚赏。” “莫要嫌少,一点心意罢了。” 钱财开路有一个好处,走到哪里都可换来一张笑脸。 这些下人在没有见过薛绥前,早已听了满耳朵与薛六姑娘有关的闲话逸事,以前怀着什么心思不说,拿到钱的瞬间,自然是愉快的,即便原本没有好感,此刻也添了几分。 一个婆子道:“今日王爷生辰,王妃正在花厅陪女眷们说话呢,让孺人先歇着,待明日再给王妃敬茶。” 锦书笑应:“是。” 几人寒暄说着,便有一个妇人凑到锦书跟前,向她示好。 “姑姑,我有一言不知当说不当说。” 锦书满脸是笑,“咱们家孺人是个性子随和的,往后在檀秋院,有什么事情,尽可明言,不会怪罪下来。” 那妇人想讨个好,左右看了看,把锦书拉到一旁。 “薛孺人刚进门,想必还不知情,今儿个平乐公主,给端王殿下送来了六个美人,那个个生得俏咧,咱们孺人刚来,便是有王妃撑腰,只怕也是要受些委屈……” 锦书明白她的意思了,叹息一声。 “王爷正当盛年,广纳美人也是寻常。咱们做下人的,做不了爷们的主,只能先顾好孺人,见机行事了。” 妇人瞧不出她什么情绪变化,也跟着笑。 “那是,那是,姑姑心胸豁达,说话做事有见地。” 锦书笑问:“大嫂子贵姓?” 那婆子躬身道:“免贵姓曾,我家那口子在库房给王爷看门呢。府里都叫我王顺家的。姑姑也可以这么叫……” 锦书微笑,“你对孺人尽心,孺人也不会亏待你。” 说罢又递了个沉甸甸的喜封上去。 “你叫姑娘婆子们都下去吃酒玩乐吧,孺人一路走过来,也有些疲累,想清清静静的歇一会儿。” 那王顺家的满心欢喜的拿着钱,将人都叫出去了。 喜房里只剩小昭和如意了,锦书这才松口气,倒了杯热茶,递到薛绥的手上。 “姑娘,喝口茶,缓缓神。” 如意蹲下身,仰头看着薛绥,心疼地说:“姑娘,您累坏了吧?婢子给您捏捏腿。” 薛绥笑开,“我不累。” 走个三五里路,算得了什么? 一个人见过大风大浪的江海,不会再惧怕一个小水沟。 锦书道:“今日太子倒是做了件好事,保全了姑娘的颜面。” 小昭和如意纷纷点头称是。 显然对于那位风光霁月的太子殿下,她们也都有了好感,这就如同锦书方才给下人发钱一样,得了人家的好处,自然就觉得对方是好人。 当朝太子,千官云拥,人杰之姿,高如明月。 他竟为她们家姑娘伴嫁…… 不是好人是什么? 薛绥微微勾唇。 脑海中浮现出方才迈入角门时,李肇看向她的那一眼。 他可没那么好心。 “锦书姑姑。” 薛绥突然开口。 “你替我去办几件事。” 锦书当即神色一正,“姑娘请吩咐。” 薛绥道:“其一,为袁侧妃,张侧妃,还有几个媵妾侍人,都备一厚礼,初来乍到,往后要承蒙她们多多关照了。” 锦书点头应下。 给各院送礼,主动释放善意,既能展现出友善亲和的态度,又能拉拢人心,减少潜在的敌对情绪,姑娘这么做是应该的。 薛绥又道:“其二,尽快收集王府各房势力、人员关系,陪嫁丫鬟、侍卫的背景,过往经历,各种盘根错节都要摸透,包括这些人,有无与朝中官员往来。尤其要留意与平乐公主往来密切的人,仔仔细细,要一字不漏地报与我知。” 锦书再次郑重地点头。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人与人的关系千丝万缕,提前洞悉,便可早做防备,以备误入诡计。 薛绥道:“其三,散布消息出去,就说我对药理颇为精通,尤其是擅长医治妇人疾病。就像上次薛二姑娘那般,差点丢了性命,最后还是吃了我的药丸子才得以康复……” 锦书迟疑一下,点点头。 懂药理能震慑那些心怀不轨、妄图下毒之人 擅长医治妇人疾病,说不定能让府里那些有难言之隐、不便找大夫的女眷主动与姑娘交好。 锦书于是又问:“姑娘,可要我多安排一些旧陵沼的人手到府上,再要让大郎君出面……” 薛绥果断摇头,笑道:“杀鸡焉用牛刀?” 她又不是真的要为她们治病。 锦书道:“是,婢子这便下去安排。” 锦书心里清楚,姑娘每次找旧陵沼办事,出手都极为大方,一码归一码的付钱办事。 姑娘是极力想把旧陵沼摘出来。 但在有些事情上,她又不能全听姑娘的。 也得听大郎君的安排。 姑娘不想的,偏是大郎君要做的。 大郎君哪舍得姑娘一人涉险呢? 锦书正要退下,薛绥突然出声。 “且慢——” 锦书连忙回头,只见姑娘眼中闪过一抹奇异的光芒。 “你想办法,找人去前厅给太子传个话……” 在薛绥还未入府之前,锦书便按照天枢的安排,在端王府里尽可能地安插了人手,只为护姑娘周全。 要办成此事,倒也不难。 她点头应下,问道:“姑娘,要和太子说些什么?” 薛绥看了一眼如意和小昭,朝锦书招招手。 待锦书走近,她才在锦书耳边,低语了几句。 锦书的表情瞬间凝滞,片刻后,脸上绽放出笑容。 “姑娘好计。婢子这便去办。” 如意和小昭面面相觑,心中满是疑惑。 有什么事,是她们不能听的吗? 难道她们不再是姑娘最倚重的心腹了? - 端王府宴席仍在热热闹闹继续。 华觞堂里,平乐轻执酒盏,樱唇微抿,浅浅沾了沾唇,并未将那酒液往下咽,旋即以手轻按额角,似是不胜酒力一般,幽幽叹息。 “本宫这是怎的,莫不是醉了吗?” 几位夫人在她身侧,看她脸颊酡红,眼神迷离,忙讨好地笑。 “我等陪公主出去走走,散散酒气?” 平乐撑住案头,手指微微发颤,好不容易才克制住,让声音听上去平静。 “不必了,皇兄的酒,后劲着实大了些。我去厢房里歇上片刻便好。” 今日带着儿女来赴宴,不好中途离场,可她方才因为动怒,隐隐已是烦郁不安,不料一杯清酒下肚,更是觉得难以按捺,浑身都燥热起来,汗都湿了衣裳。 她得下去沐浴一下,吃几粒药丸子,压一压病气…… 该死的情丝毒! 该死的薛六! “红杏,你留在这里,同奶娘一起照看观辰和童童。” 红杏应是。 平乐起身觉得头晕目眩,又在心里咒骂一下,这才扶住绿莲的手,摇摇晃晃地往外走。 她的身影刚走过抄手回廊,转角便有一个年轻公子沿着她的脚步匆匆而来。 此人是京兆参军的儿子范秉,当朝的驸马都尉,文嘉公主李扶音的丈夫—— 他方才在席上听人说起,端王的园子里养了一只极会说人话的五彩鹦鹉,不仅能模仿各种声音,甚至还会背诵诗词,十分珍爱,寻常不让人看。 向来对奇珍异兽痴迷的范秉,听得心里痒痒,便借着几分酒意,便按捺不住偷偷过来,想要一探究竟。 第86章 皆可为 “五彩鹦鹉会养在哪里呢?” 范秉一边找鸟,一边嘟囔着往前走。 天色渐渐暗淡下来,王府的园子里少有人走动,沿途的几盏石灯笼并不明亮,昏黄的灯火照着他那张酒气醺然的脸。 “啾啾,啾啾。” 他学着鸟叫,越走越远。 不知不觉绕了映月湖半圈…… 忽地,他看到前面湖畔房舍有灯光透出。 他猫着腰,掩入花丛,听到一种嘤嘤细细的声音。 不是说那只五彩鹦鹉会模仿各种人声? 莫不是端王把鹦鹉养在房里,听了不该听的声音,学会女子的娇吟了? 范秉嘴角流露出一抹古怪的邪笑,左右四下里看看无人,便悄悄朝那隐隐火光处走去。 - 平乐叫了温水沐浴,把王府里的下人都打发走了,然后吩咐绿莲。 “你守在外面,不管听到什么动静,都不许进来,听见没有?” “婢子明白。” 绿莲这阵子跟在公主身边,多少知道一些平乐的私隐。 她应一声,把药丸放在浴桶边的矮凳上,合上房门便走了出去。 公主好面子。 中了那种见不得人的毒,是不愿意让丫头看到她不堪那一面的。 绿莲走出门,离得稍稍远一些,靠在一个石灯笼上,恨不得把耳朵堵起来。 那范秉躲在花丛后头,探头探脑瞅半晌,蹑手蹑脚地绕过廊柱,来到浴房后窗,搬了块大青石,踮着脚往里看—— 乖乖! 他嘶了一声! 听到怪异声音的时候,他起初以为是五彩鹦鹉在叫…… 不料,当他用手指戳破窗户纸往里瞅,却看到一幅令他血气偾张、瞠目结舌的画面。 平乐…… 当朝最尊贵的平乐公主。 白皙如雪的肌肤泛着一抹浓烈的绯红。 神情迷离,眸光涣散,发丝凌乱地散落在湿漉漉的肩头…… 沐浴后的娇躯横陈在浴桶旁的木榻上,薄纱轻荡,随着她急促的呼吸微微颤动…… 这还是其次…… 谁能想到堂堂公主,会在她皇兄的生辰宴上,饮酒后情难自抑,一个人躲在厢房里做那等……放浪形骸之事? - 端王府后园,映月湖边。 一个身形瘦弱的小妇人在石栏边徘徊。 她身着一袭绯色锦缎披风,领口绣着精致的雪梨图案,衬得她巴掌大的脸,犹如春日里初绽的梨花,清雅可怜。 李扶音,崇昭帝的第五个女儿,文嘉公主。 她是前来为皇兄贺喜的。 这时候该回府了,驸马范秉却不见踪影。 有下人说驸马往这边来,她便领着丫头出来寻找。 映月湖是端王府最大的一个人工湖,引城外活水入渠,内通里达,修建时很是耗费了一番人力物力。 李扶音隔着一池碧波和白石砌成的九曲石桥,可见湖中心的水榭里,摆放着精美的投壶器具…… 一群姑娘围在那里,投壶玩趣,欢声笑语。 范秉那人,最爱往姑娘多的地方凑趣。 可左右看看,却不见他的人…… 李扶音立在桥头,眉头轻蹙,眼中满是落寞。 一个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公主为何不去投壶呢?” 李扶音回头。 那是一个眉眼和善的妇人,身上虽是下人的装扮,眼神却透着一股子不同旁人的神采,不见卑微之态。 李扶音淡淡一笑,“我不喜喧闹。” 那妇人道:“这般雅趣,可去秽除邪,对身心大有裨益。” 李扶音一愣。 这才反应过来,不该跟陌生人讨论这些。 她便问:“你是何人?” 妇人福了福身,“我家主子想请公主殿下,借一步说话。” “你家主子是……” “今日刚入府的薛孺人。”妇人笑道:“孺人刚刚过门,不便相迎公主,只好请公主移驾。孺人说,她有公主感兴趣的东西相赠。” 李扶音本不想去,但宴席烦闷,她又不喜跟人结交。范秉久不回来,一时半会也回不了府,不如瞧瞧去。 她想了想,便点头。 “文嘉正该去恭贺孺人,烦请姑姑领路。” 檀秋院离映月湖不远,薛月沉为了方便薛绥侍寝,甚至特地把她安排得离自己和李桓的住处很近,都是沿湖而建的院子。 也为李桓喜静,湖畔清幽雅致,少有人来。 李扶音刚刚入院,便见大红的喜帘尽处,立着一个年轻的女子。 看到他进来,微微行礼,步步轻盈,字字带笑。 “薛六见过文嘉公主,劳烦公主亲自走一趟,实在冒昧。” 李扶音开门见山地问:“不知薛孺人何事找我?” 薛绥立在原地,微微一笑,“公主有心上人吧?” 李扶音蹙眉,“孺人既知我的身份,就该知晓我早有驸马,且……育有一女,今年已五岁。” 薛绥笑道:“我知公主已成婚,也知公主喜欢的人,不是驸马。” 李扶音脸色大变:“我与孺人并非旧识,为何要无端揣测,毁我清名?” 薛绥微微眯眼,笑意里透着几分神秘,却不回答她的话,慢慢走上前去,在两个丫头震愕的目光里,猛地拉住文嘉公主的手,一把撸开她的袖子。 只见那白皙的手臂上,有不少斑驳的疤痕。 还有几团青紫,明显是新伤,与旧伤交错其上。 “你做什么?大,大胆!”李扶音声音发颤。 薛绥不允许她把紧绷的手臂缩回去,而是握紧她,慢慢地宽衣,露出自己胳膊上的伤疤,与她的手臂紧靠在一起…… “同是天涯沦落人。我与公主也算有缘,现在认识一下,可好?” 李扶音:“你——你——” 她想说点什么,喉头哽动,竟酸楚得说不下去。 薛绥微笑:“没有人比我更知道,公主心里的苦楚。你我同病相怜,何不自救?” 文嘉眼眶通红,肩膀微微颤抖,如一只仓皇无措的兔子,几次三番想缩回手,却无法从那纤弱女子的掌中脱身,最后不知想到什么,鼻子一酸,径直落下泪来。 她从来没有想过,深埋的苦难和伤疤,会被一个陌生女子揭开。 李扶音的生母是西兹进献给大梁皇帝的美人。 西兹是边陲小国,以前攀附大梁而求生,后来两国关系紧张,她的生母更是失宠于皇帝,被长期幽居冷宫。 生母不得宠,李扶音也很受平乐厌弃。 小时候的薛绥被平乐作践,李扶音也一样。 相比薛绥在旧陵沼度过的十年,文嘉的遭遇更为凄惨。 她被平乐横刀夺爱,抢走心上人陆佑安,又被平乐设计,让皇帝将她许配给京兆参军的儿子范秉。 这位驸马胸无大志,却酗酒好赌,喜爱奇珍异兽,常与一帮狐朋狗友于市井坊间肆意挥霍,在花街柳巷通宵达旦,夜夜流连,凡是纨绔子弟喜欢的,他都爱玩。 许是仕途不得志,一喝醉便拿文嘉打骂出气。 因为有平乐公主指使,有萧贵妃撑腰,文嘉全然翻不出他们的手掌心。 多年以来,她只能为了女儿将苦水往肚子里咽,不敢对外吐露半点风声,便是在崇昭帝面前,也得强颜欢笑…… 她吸了吸鼻子,朝薛绥郑重地躬身一礼。 “孺人既知我苦,何必再来作践我?” 薛绥轻轻扶住她的肩膀,眼神专注相望。明明她也只是一个妙龄少女,却因为比李扶音高出半个头,姿态看上去更像一个大姐姐,将她半拥在臂弯里。 “这些年,公主辛苦了!以后要好好照料自己。” 李扶音起初只是默默掉泪。 许是这个怀抱太过温暖,薛六姑娘的声音也实在温柔。她哭着哭着竟如稚童一般,整个扑入薛绥的怀里,泣不成声,如同泪人。 薛绥轻抚她的肩膀。 “哭吧,哭完振作起来,让他们付出代价!” 李扶音摇头,面色哀伤:“平乐和端王一母同胞,萧贵妃更是陛下心尖尖上的人儿。我是一个不中用的,人微言轻、有心无力……薛六姑娘,对不住你,我帮不了你什么……” 薛绥笑容温和,一张精心打扮的脸,形同罗煞。 “那便由我来帮你。这天底下的人,各有各的造化,平乐的好日子,也该到头了。” 文嘉脸上挂着泪水,抬起头,瞳孔里满是惊恐。 “六姑娘要做什么?” 薛绥掏出干净的帕子,轻轻替她擦去脸上的眼泪,“血债血偿。” 文嘉连连摇头,又哭又笑。 这个薛六姑娘大概是傻了吧。 野鸦居然说要帮弱犬报复豺狼…… 没有用的。 朝廷内外不是没人痛恨平乐。 可是能改变什么呢? 什么也改变不了! 同是公主,父皇的眼里只有平乐。 她天生就高贵一等,处处抢占风光,呼风唤雨,为所欲为。 李扶音至今记得,她小时候不懂事,因为跟平乐发生争执,失手推倒平乐,父皇赶过来时瞪着她,那一副要吃人的可怕模样,不仅厉色训斥,还罚她当众下跪,给平乐道歉。 那个时候,她的生母还没有进冷宫。 从那会儿李扶音就知道,父皇可以为了平乐不顾一切,不讲道理地处罚她只是小事,要逼得狠了,父皇为平乐杀了她们娘俩都有可能…… 文嘉缓缓闭上眼睛,“薛六姑娘,你我都是苦命人,你有恨有怨,我全然知晓。但你跟我……你跟我是斗不过他们的。” 她的反应,薛绥毫不意外。 没有旧陵沼的十年,她也不会相信自己。 “谁说只有你跟我?我们还有许多人。许许多多被他们压榨,奴役,欺凌的人,只要我们心中存志,便可以讨回这个公道。” 李扶音怔愣。 旋即苦涩摇头。 “我……我没有那么高的心性,也做不了什么……薛六姑娘,你以后别找我了……求求你,没有人伤害过我,平乐更没有伤害过我。你别害我,求求你。” 薛绥扳正她的肩膀,很慢很慢地展露出一个和善的微笑。 “你是大梁皇帝的亲生女儿。平乐有的,你都该有。” 李扶音仍然摇头,执意挣脱她的手腕。 薛绥用力将她拽到跟前,眼对眼地看着她。 “你和你的母亲昭仪娘娘,才该获得圣宠,你应该让那个杀千刀的驸马死无葬身之地。你应该让平乐自食恶果,跪在你跟前求饶,应该让普天下的坊丁百姓,都知晓她的恶行,应该把她的名字刻在耻辱柱上,生生世世为人唾弃;公主你如此善良宽厚,你才该光芒万丈,成为大梁皇朝最尊贵的公主殿下……” “我不该,我不能,我做不到……” 李扶音不停摇头。 话语声,渐渐低没下去。 薛绥沉声:“只要你想,你就能!文嘉公主。” 李扶音定定望她,眼睛里灰蒙蒙的泪雾。 她身子一动未动。 但薛绥知道,她心动了。 “公主,没有人注定困于泥沼,更没有人天生就该沉沦黑暗。苦难是磨砺,而非镣铐。天可为,地可为,平乐可为,你我亦可为!” 李扶音双目直视着她,好一会儿才问:“我能做什么?” 薛绥笑道:“什么也不用做,只需陪着我去,看一出好戏。” 李扶音很是不解:“孺人可否言明……” 薛绥声音陡冷,透出一股骇人的森寒。 “春日花宴那天,公主也在御苑,可知晓竹林雅阁一事?” 李扶音默默地点头。 “那天有不少流言传出,可我全然未信。太子和六姑娘,不是这样的人,定是平乐从中作怪,她素来这样,非得害人出丑才罢休……” 薛绥道:“今日,我们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李扶音一惊,有些明白了。 “你是说范秉跟平乐……” 薛绥点头,握紧她紧张得颤抖的手,仿佛要给她力量一般。 “不要怕,公主是当朝崇昭皇帝的女儿,也是受迫害之人。没有任何人有资格对公主这个受害者,指手画脚……” 第87章 此地无银 朝晖殿里,华灯璀璨,照得整个殿堂亮如白昼。 高朋满座,皆是衣冠,一个个尽显雍容。 几位身姿曼妙的舞姬正在殿中翩然起舞,纱裙轻薄,裙角飘飞,仿若天边绚丽的云霞。 乐师拨弄琴弦,全情投入,曲调悦耳。 其中一位面容姣好的歌姬尤为出众,手捧檀色琵琶,眉眼含情,朱唇轻启,随着指尖缓缓流淌的,是一曲宛转悠扬的小调。 “仙乐轻抚,祥霭绕朱户。 琴瑟鸣,曙光露,畅饮琼浆注。 昨日仙姝,悠然入贵府。 芝草与甘露,同奔赴、人间春驻。 献桃奉醴,此福无尽数, 一载载,一轮轮,寿如泰山固……” “好!” 一曲终了,喝彩声此起彼伏。 “霓裳送喜,仙曲贺寿,唱得妙啊。” 这词曲着实极好。 既为端王殿下献了寿,又巧妙提及端王新纳美人,寓意往后生活满是春意,言辞含蓄且高雅。 端王神色愉悦,微微颔首,眼含笑意举杯与众共欢。 李肇这时才从外面更衣归来,不紧不慢地整理好仪容,回到席间坐下,神色淡然地望着那位歌姬吟唱,手指轻轻打着节拍,似是沉浸其中。 生辰宴开了大半日,吃喝都差不多了。 丝竹歌舞不断,李桓自己都看得有些倦怠。 然而,太子不仅没有像往常那般不耐烦地提前告辞,反而越发闲适…… 这着实反常。 李桓端起酒杯,面带微笑。 “太子年已及冠,也是时候考虑终身大事了。听闻母后对卢太傅家的姑娘甚是中意,说那姑娘知书达理,才情容貌皆属上乘,连父皇都点了头,何不早些定下来,成全一桩美满姻缘?” 李肇嘴角噙着一抹浅笑,语态疏懒。 “孤瞧皇兄的后院里,成日鸡飞狗跳,也不甚美满。不若孑然一身,逍遥自在,也好过卷入后宅纷争,徒增烦恼。” 皇子们的后宅与皇帝的后宫并无二致,那些妃嫔侍妾为了争宠,可谓是争奇斗艳,花样百出,手段层出不穷。 其实,大多数时候,男人们心里都明白,只是懒得理会罢了。 李桓旁边坐着魏王李炎。 他素来与端王交好,此时却附和李肇,拊掌而笑。 “太子殿下所言极是。” 李炎的王妃,已过世一年有余,他至今没有续弦,由衷地感慨无人管束、处处留情的快活。 “随心所欲,独善其身,才是君子安身立命之道啊。” 李桓脸色一正,神情严肃地看向他。 “你那不叫独善其身,叫放纵无度。” 李炎听了,摇头含笑不语。 李肇独自坐在一旁,自斟自饮,仿若全然没有听见。 倒是淳王李佥,嘻嘻笑着上来凑趣。 “二哥、三哥,你们哪里懂得五哥话中的妙处?你们且想想,不成婚便能无拘无束地玩耍,父皇母后还把四哥当小孩子看待,什么也不用他操心,更不像大哥、二哥那样肩负诸多责任,自在得很呐。四哥的这份快活,你们根本体会不来。” 太子排行第四,但储君身份尊贵。 会叫李肇为四哥的,也就老五。 淳王李佥比李肇只小半岁,性子却如同少年般肆意,行事毫无拘束,满脑子都是古灵精怪的主意。 他及冠次月,便与礼部侍郎家冰雪聪明的三娘子成了婚,可即便如此,也未能约束住他那顽劣的性子。 李桓皱起眉头,告诫道:“五弟慎言,莫要忘了尊卑有序。” 李桓向来极为注重礼仪规矩。 李佥最厌烦这些繁文缛节,听了不禁咋舌。 “是,端王殿下。对不住了,太子殿下……” 李肇轻轻一笑,“你我兄弟,难得一聚,就图个开心,若处处讲究那些规矩,反倒显得生分。” 李佥不住点头,说道,“上回咱们兄弟五个一同饮酒,都记不清是何时的事了。眼下大哥又不在京城,往后想要常相聚,怕是难喽……唉,都说皇家尊贵,可有时候兄弟情分竟还比不上民间百姓亲厚……” 老五是个直肠子。 旁人不会说的话,他竟直言不讳。 魏王听了,顿时觉得尴尬不已。 李桓倒是神色淡然,云淡风轻地笑一笑。 “大皇兄去年年节都没回京,只递了札子向父皇问安,也不知他人在滇州,是否安好。” 他们口中的老大,是贤王李劭。 那位贤王,现年已经三十有四,多年前被皇帝派往偏远的滇州镇守。 贤王的生母,原是崇昭帝在潜邸时的通房丫头,皇帝十四便生下他,生母的身世以及年岁,仿佛代表了崇昭帝年轻荒唐的过往,不那么讨皇帝喜欢。 也造就了贤王老实忠厚的性子,少言寡语,不常与人交往,在这群兄弟里最不引人注意。 不过,皇子出京任职,到了滇州便如同诸侯一般。 魏王说起来都是一脸羡慕。 “也不知何时,我能像大皇兄一样,远离京师,有所作为,也免得成日里当这富贵闲人,老让父皇训骂。” 李佥打趣道:“三哥是太闲了吗?那不如让父皇给你派个差事,也好施展一番拳脚。” 魏王一惊,猛灌几大口酒,连连摆手。 “别别别……敬谢了,敬谢了。” 滇州苦寒,哪有京城舒坦。 再说了,上头有太子和端王,魏王虽也身为皇子,却从来也不敢觊觎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富贵闲人对他来说才是最好的归宿。 一时嘴快罢了,他可不想惹祸上身。 李佥见状,哈哈大笑。 李恒表情淡淡,好似并没有听出什么。 李肇眼中则浮起一丝笑意,饶有兴致。 兄弟几个难得相聚。 尤其是太子,平日里不常露面。 相处起来让人很是拘束。 好在有李佥这个活宝活跃气氛,倒也其乐融融。 正在这时,一个小厮匆匆走入大殿中,在李肇、李桓和二位皇子跟前恭敬行礼后,语速极快地说: “诸位殿下,园子里有人来报,文嘉公主在映月湖寻驸马时,不慎落水……” 那映月湖在挖凿时为求景致,深挖两丈,湖水很深。 其他男子看公主落水只怕不敢轻易近身,女子又大多不通水性…… 四位皇子皆是文嘉同父异母的兄弟,一听到消息,立刻快步赶去。 朝晖殿的臣子和华觞堂的端王妃以及一众女眷得知后,也惊慌起来。 不仅文嘉公主不见踪影,就连平乐公主也一去未归。 薛月沉心下略有不安,赶紧让丫头拎着夜灯,同女眷们一起,急匆匆地赶往映月湖—— 此刻,映月湖的水波在夜色下泛着幽光。 湖畔的玉石栏杆边,早已围满了人。 “太子殿下来了。” “端王殿下也来了。” “魏王,淳王也都来了。” 众人争先恐后,向贵人行礼。 薛月沉与李桓几乎同时赶到。 但还是来迟一步。 文嘉已然被人打捞了上来。 她正脸色苍白地坐在地上,大半个身子倚靠在薛绥怀里。 薛绥从头到脚都湿漉漉的,显然是刚从水里上来。 她半蹲在文嘉公主的身旁,身上仍穿着那身喜服,脸上的妆容已然花了,神色凝重,眼神关切,很是心疼地在文嘉身上披了一件氅子,手指轻轻抚着文嘉的胳膊,轻声安慰着瑟瑟发抖的公主。 李桓问:“这是怎么回事?” 旁边的下人你一言我一语,却没人能说清事情的原委。 李恒又道:“文嘉,你来说。” 文嘉微微抬头,眼睛里流露出惊恐:“我,我不慎落水……” 李桓看一眼她,巡视般看着平静的湖面和栏杆。 “映月湖四周皆有木栏石柱,你怎会落水?” 文嘉轻咬下唇,无助地看着李桓和李肇等人,无措、苍白。 “太子,皇兄,我,我……” 未及出声,通红的眼底,已有泪水扑簌簌往下落。 薛月沉看着薛绥,也是奇怪。 “六妹妹,你不在喜房待着,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薛绥抬头,看一眼文嘉惨白的面容,低声道:“文嘉公主并非落水。” 众人大惊失色。 她平静地继续说道:“我方才开窗透气,恰好看见公主神思恍惚,举止异常,跨过栏杆,似有轻生之念……实在是事出紧急,我顾不得那许多,救人要紧。还望王爷和王妃恕罪……” 救了公主一命,能是什么罪过呢? 更何况,她这是“又”救了一个公主。 李桓深深看她一眼,眸底深邃。 魏王李炎和淳王李佥。也都朝她投去惊讶的目光。 原来这位就是薛六姑娘。 皇兄今日新纳的孺人。 灯火下可见她肌肤如玉,清冷矜贵,即便浑身湿透,也不显半分落魄之态。尤其她遇事沉着冷静,还能水下救人…… 众人的目光在薛绥脸上来回打量,李肇却好似全然看不见她。 如同局外人一般,他走到石栏边上,若有所思地望向不远处那座精致典雅的湖畔雅居。 这处属于端王府后宅区域,寻常人自然不会来。 可以随意出入并大剌剌在此住下的,只有平乐公主。 李肇问道:“你们可知,驸马因何过来?” 两个丫头吓得浑身发抖,低着头不敢吭声。 李肇瞥一眼若无其事的薛绥。 好一个睚眦必报的女子。 他情不自禁弯起唇角,突然有些喜欢上薛六这该死的报复心。 竹林雅舍那天,平乐想把他们堵在屋里出丑。 今日她便非得报复回来不可! 此心甚佳,正合他意。 李肇回头看着文嘉:“皇姐,可确定驸马在映月湖?” 文嘉没有说话。 一张脸涨得通红,显然有难言之隐,不便出口。 李桓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抬头望向湖边的房舍。 “来人……” 李肇比他速度更快,冷哼声打断他。 “公主找驸马不慎落水,驸马却不闻不问,简直是胆大包天!” 说罢,他一撩袍角,带着人率先冲向那一座湖畔雅舍,抬手一指。 “来人,去把驸马给孤拎出来回话,问问他为何要将公主置于险地,不管不顾……” 太子是文嘉的弟弟。 他这般做法合情合理。 天底下的小舅子为姐姐出气,走到哪里都说得通…… 哪怕这里是端王府…… 李桓慢了一步,待发现事态不妙想要阻止,已失去先机。 平乐安排在外的丫头绿莲,根本阻拦不了李肇的侍卫。 只听“砰”的一声,那扇并不坚固的大门被撞开了。 平乐面色绯红地走出来,衣裳不整,发丝也有些凌乱,一副春情未褪的模样,却故意揉了揉眼睛,装作刚睡醒的不悦姿态。 “大胆,本公主居处,谁让你们不宣而入的?” 众人皆回头看着李肇。 李肇微微一笑,“驸马在何处?” 平乐冷冷地问:“太子问的是哪个驸马?” 李肇嘴角笑意,越发玩味。 若平乐不知道范秉在映月湖,这句话便是多余的。 正常人通常只会想到自己的驸马。 李肇似笑非笑,“皇姐,你有几个驸马?” 平乐脸色微微一变,但并未紧张。 “方才我在屋里,听到你们说在寻找文嘉的驸马。这才有此一问……” 她说着,望向朝这边走来的人群。 “怎么,你们是怀疑本公主把文嘉的驸马藏起来了?真是笑话!本公主与那范秉素无往来,藏他做什么?” 李肇笑问:“那公主在这里做什么?” 平乐回道:“宴上多吃了几口酒,有些小醉,便过来歇息一下。往常我也如此,皇兄都知情的,有什么好奇怪的?” 喝醉了来此小憩本不稀奇。 奇怪的是她的脸色,看着既像醉酒,又有些不同。 人群里,但凡有成婚的妇人,都难免看得心惊肉跳。 气氛瞬间凝滞。 颇有一种剑拔弩张之态。 就在这时,人群里一个侍卫大声喊叫起来。 “找到了,驸马找到了……” “在平乐公主的屋里!” 尖叫声震耳欲聋。 众人不由地循声望去。 只见范秉被两个侍卫带着,从公主住处的耳房里狼狈地走了出来,微微低着头,小声解释。 “我,我是前来找五彩鹦鹉的……” 此地无银三百两。 何人能信? 第88章 睚眦必报 平乐瞧见范秉现身,瞬间花容失色。 “你为何会在本公主的耳房里?” 范秉垂着头,支支吾吾。 “我说我是来寻找五彩鹦鹉的……你们可是不信?” 四下里一道道目光如芒在背。 赤辣辣地落在他和平乐身上。 范秉说不下去了,急得面红耳赤。 “真的,是真的五彩鹦鹉,会叫那种……” “荒唐!”平乐怒目圆睁,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厉声喝道:“映月湖哪里来的五彩鹦鹉?你……你这糊涂东西!来人呐,将这狗东西给本宫拿下,送官法办!” 范秉一听,惊愕地瞪大双眼。 “公主!” 公主莫不是昏了头? 她是忘了吗?他们才是一伙的! “公主,您可得护着我呀。” 平乐一腔怒火直冲脑门。 范秉这蠢货,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驸马私闯王府女眷内宅,意图对本公主图谋不轨,罪该万死,求谁都没用……” 李肇嘴角微微上扬。 看来平乐是毒物入脑,癫狂了? 且不说范秉是当朝驸马,还不是她的驸马,何时轮得到她来随意处置? “皇姐,慎言。” 平乐此刻心乱如麻,还没有从混沌中彻底清醒回神。 众目睽睽之下,那种“被人捉奸”般的愤怒,让她自觉遭受到了奇耻大辱,哪里听得进旁人的劝阻? “把人给本公主带走!” “住手!”李桓终于看不下去了。 他冷着脸望着平乐。 “看看你这德行,哪里还有半分皇室公主的模样?” 平乐见皇兄不仅不帮自己说话,反过来斥责,顿时恼羞成怒。 “我怎就失了公主仪态?皇兄生辰之日纳美人,都备受赞誉。我可什么都没有做,怎么就不像皇室公主,丢皇家颜面了?” 李桓抿紧唇角,沉声提醒。 “平乐。有所为,有所不为。你身为公主,理当谨言慎行,如今这般失态,实在有失体统!你再吵闹下去,休怪皇兄无情……这里是端王府,还容不得你放肆!” 平乐一怔,仿佛想到什么似的。 “皇兄。我知道了,是薛六,一定是薛六那个下贱胚子害我。” 她双眼有一种不正常的幽光,声音也急促的,惊异的,听得人害怕。 “皇兄,你不要娶她,不能娶薛六,她会害死你的。你快些把她赶出去,赶出王府。还有他……” 平乐猛地转头,冷冷指着范秉。 “此人必定是被薛六收买,他们狼狈为奸,合起伙来算计我。” 范秉心中叫苦不迭。 平乐自私阴毒,关键时候定会拉人垫背。 可他这个替罪羊,真是有苦也说不出…… 他方才一时起了邪念,想多看片刻平乐浪荡的样子…… 哪会料到,竟惹出这般大祸? 当时,文嘉带着丫头突然出现,他想离开却无路可走。 前面有平乐的丫头守着,后面有文嘉和她的丫头,还有几个不知道哪里来凑热闹的,帮着文嘉寻他的下人…… 要是平乐知道他躲在浴房外,不得扒了他的皮? 他走投无路,慌乱中,不得已从半开的窗户躲入房里。 原以为藏匿片刻,暂且避一避风头,等众人散去就能悄悄走人。 谁知文嘉那蠢货居然会跳入映月湖自尽,惹出这么大的动静。 “公主,且听我一言,我可以解释的。公主,王爷,你们听听我说……” 范秉焦急万分,平乐却恨不得当场打死他才好。 “来人,押下去。” 她蛮横惯了。 李肇却不惯着她。 “在孤面前,皇姐要杀人灭口吗?” 春日花宴那天,他就是这么做的。 平乐想到这个就生气,冷哼。 “本公主清清白白,何来灭口之说?” 李肇似笑非笑,漆黑的瞳孔里几乎能照见平乐愤怒的脸。 “既然清白,为何不让驸马把话说完?再者,范驸马可不是公主府的奴才,怎能由着皇姐随意打杀?” 微微一顿,目光里意有所指。 “还是说,皇姐认为已经可以对文嘉的驸马,肆意发落了?” 他越是若无其事的紧逼。 平乐越是着恼,忍不住大发雷霆。 李桓冷眼看着二人僵持不下,在他府上让闹剧愈演愈烈,不得不出面。 “这原也是一桩小事,驸马寻鸟,误入此地。平乐醉后,不知所以。一场误会,诸位犯不着大动干戈,不如就此揭过也罢……” 李肇扬了扬眉,不紧不慢地说道:“皇兄,文嘉也是你的妹妹,她究竟目睹了何等不堪之事,才会羞愤到在皇兄府上投湖自尽?皇兄难道不该给她一个说法?” 平乐一惊:“文嘉投湖?文嘉为何要自尽?” 李肇面色冷峻,冷冷相讥。 “皇姐做了什么,自己不清楚吗?” 平乐总算明白了! 范秉这个贱人一定躲在房里偷看她…… 她气得快把一口银牙咬碎。 其实,没有被捉奸在床,就算她和范秉从一个院子里出来,也不能为二人定罪。 但嘴巴长在人的身上,平乐再骄横恶毒有手段,也阻止不了旁人说三道四…… 所以,李肇并不着急。 急的人是平乐。 她急于要自证清白,指着范秉便大骂。 “你说清楚,你到底为何会出现在本公主的房里?” 范秉看着平乐凶狠如刀子似的眼神,心凉了半截。 凭着多年来的了解,他心知得罪平乐,怕是难以善终了。 想当年,平乐可以为了一己自私,左右皇帝将文嘉公主许配给他这个官职低微的小京官之子,足见手段之毒辣。 这件事后,平乐必定找他清算,只怕他全家都得完蛋。 再看太子,公正严明,说不定还能保他一命。 范秉权衡利弊,突然开口。 “回公主话,我方才已说过,是来寻找五彩鹦鹉。走到园子里,听到这边屋子有鸟叫声,我不知公主在此歇息,又不见有公主的丫头侍卫,这才壮着胆子进了院子……” 平乐脸色骤变。 范秉盯着她的眼睛,继续说道:“那鸟十分会学人,叫起来仿佛女子一般娇柔婉转……” 说着他低下头,“我不知文嘉公主是否是因听到这鸟叫声,恰好又见我误入这座小院,这才生出误会……” “住嘴!” 平乐脸色大变。 这狗东西,试图把他自己摘清,又故意含糊其词,陷她于不义! 平乐一时气血上涌,眼前突冒金星,索性一把扶住丫头的手,当场装晕过去。 李桓见状,急忙沉声。 “速传太医!” 平乐这一晕厥,李肇都忍不住笑了。 又来? 李肇看她故技重施,自然是痛打落水狗。 “皇兄今日大喜,阖府欢颜,公主却在此刻晕厥,恐不吉利。来人,即刻去请驸马,接公主回府。” 李桓看他一眼。 李肇问:“皇兄,我说得可在理?” 李桓微笑,拱了拱手:“太子明断。” - 陆佑安今日并未前来端王府。 身为驸马,他并不喜欢与平乐一同出行赴宴。 大抵他有着天底下所有驸马的烦恼——人前再是显贵,人后难免被人非议闲话。 陆佑安得知平乐晕厥,心急如焚的赶到。 在院子里便瞧见刚换了衣服出来的文嘉公主李扶音。 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了。 平乐很介意。 他便极力回避,任何一个可以见到文嘉的场合。 可命运弄人,二人在这样难堪的局面后,在这一条必经的长阶两头,面对面站立,避无可避。 陆佑安低垂眼眸,微微躬身一揖,“见过公主。” 文嘉的手不自觉地攥紧袖口,指尖因用力而泛白。 她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棉絮哽住。 然后,她听到自己冷淡得如游魂一般的声音。 “驸马有礼!” 陆佑安点点头与她错身,脊背隐隐浮起冷汗。 当年,他极不情愿尚公主,这才忍痛拒绝文嘉。 原是为了做出一番事业,岂料最后并未改变命运…… “父亲!” 屋子里,两个孩子看到陆佑安,小鸟投林似的奔过来。 陆佑安不去看文嘉的视线,蹲下身环抱住儿女。 “你们母亲如何了?” 两个孩子还不晓事,争先恐后地说,却说不明白。 一旁的丫头不敢开口,低头敛目。 但总有人怕驸马不知情,不过转头便有一个好心人过来,将方才发生的事,原原本本、清清楚楚地告诉了陆佑安。 陆佑安听得脸色一阵阵发青。 再回头看,文嘉已然走远。 他眸色黯淡,不再多说什么,让人领着去见平乐。 平乐之前晕厥不过是权宜之计,太医还未到,她便“苏醒”了。 这会儿身心疲惫,气得肝火旺盛,正在房里咬牙切齿地骂人。 “好个李扶音,小贱人,竟敢骑到我头上来了……” 红杏疑惑地道:“文嘉公主素来胆小怕事,若是无人撺掇,她也不敢公然与公主作对……” 平乐冷哼:“不是薛六救的人吗?呵!时隔十年,薛六当真出息了!敢与本公主公然叫板,反了她了!” 绿莲低垂着头,不敢多说什么。 她觉得,文嘉公主投湖自尽也不算和公主作对吧? 毕竟文嘉看到自己的驸马在平乐公主的房里,又听到那样羞人的声音,怎会不心生误会呢? 红杏瞥她一眼,继续顺着公主往下说,“今日的事情,若不是太子出来掺和一脚,也不至闹得这般难堪。再怎么说,端王殿下总是要护着公主的……” 平乐眼下不止厌恶李肇。 即使想到李桓,也是气上心来。 “我可没看到他护我半分,旁人说什么,他便信什么。” 红杏不敢再多话了…… 其实方才那种情形,别说是端王殿下,即使是她,也忍不住怀疑,公主是不是在毒性发作后,和范秉在屋子里做了什么…… 不知驸马得知,会怎么想了…… “公主,驸马爷到了!” 绿莲怯怯的声音把红杏吓一跳。 平乐阴沉的脸色,十分难看。 方才的话,驸马可不是都听见了? 她心下如有火烧,转瞬便回过神,勉强露出一丝笑意。 “夫君,你怎么来了?” 陆佑安把两个孩子交给奶娘的手上,示意他们下去,这才看向躺在床上一副弱不禁风的平乐。 安静站立片刻,他道:“你们也出去。” 这是对两个丫头说的。 可丫头是公主的丫头,什么时候听过他的吩咐? 红杏和绿莲纷纷看向平乐。 陆佑安嘴唇扬起一角,露出几分嘲讽。 平乐心下一凛,脾气涌上来了。 “驸马爷说的话,你们没听见吗?滚出去!” 红杏和绿莲吓得五脏六腑都在发冷,脸上满是恐惧。 公主才是主子,凡事听她的,这是平乐说的。 听她的不对,不听她的也不对—— 陆佑安从头到尾没有出声,安静地等待着,等红杏和绿莲合上房门离开,他才走近床侧,看着平乐,指了指矮几上的茶盏。 “要喝水吗?” 平乐摇摇头,“夫君……” 陆佑安打断她,“太医怎么说?” 平乐撒娇似的瞥他一眼,“老毛病,无甚大碍。就是,让他们给我气得,夫君你没看到,东宫有多么可恶……” 陆佑安面无表情,“那要是公主无碍,我们便回府去吧。今日是端王大喜,你我在府上打扰,终归是不大好。” 他语气平淡,听不出丝毫情绪。 平乐却感到前所未有的不安。 从上次御苑春日花宴,到此次端王府的风波,驸马明显消瘦了许多。 上次,他眼中还有关切与怜惜,即便自己毒发时那般放纵,他也都包容了。 她说什么,他都是信的。 而这次,驸马的眼神太过平静,平静得让她害怕。 第89章 闺房事 不该是这样的。 驸马从来不会这般待她。 平乐憋着一口气,笑得比哭还难看。 “夫君可是听了什么风言风语?” 陆佑安瞳孔微黯,抿了抿唇,反问她。 “公主指的是哪一桩?” 这些年,关于平乐的流言蜚语从未断过,多不胜数。 最后她总能巧舌如簧、自圆其说,也总能找到让他信服的理由,再加上她放下架子,偶尔的温柔小意,事情也就过去了。 但陆佑安又怎会真的一无所知? 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陆佑安想到了文嘉。 想到文嘉方才看她的眼神,心里一阵刺痛,浑身如有蚂蚁在爬。 当年是他信誓旦旦“要建功立业,治国安邦,与圣人一道论天下”…… 那时在文嘉面前说得有多立志,抽在脸上的巴掌就有多响。 他不仅没能践行抱负,禄禄一生也就罢了。 到如今落魄到文嘉见到他,都要露出同情的地步…… 陆佑安不认识自己。 更不认识当初那个意气风发的状元郎。 但在平乐面前,内里那些嘶吼、挣扎,悔恨,全然说不出一言半句。 无必要。 没意义。 她不会懂。 更不会像文嘉一样体谅地说一声:“郎君才情卓绝,正该为社稷黎民谋福。若囿于闺阁,倒是可惜了。文嘉不怪,愿郎君往后大鹏展翅,当凌万里。” 平乐没有从他脸上看到该有的关切,甚至也没有愤怒、怀疑,那一瞬间,她忽然觉得眼前的人无比冰冷,无比陌生,令她感到手足无措,整个人有一种无处安放的恐惧。 “驸马……” 陆佑安嗯声,没有动。 “夫君……” 平乐伸手去握他的手,陆佑安下意识动了动,又平静下来。 由她吧。 他的手很冷。 平乐紧紧握住,急切地道:“我与范秉真的毫无瓜葛。你知,我心里自始至终只有你一人。这么多年,若我真有二心,又哪里轮得到范秉?我瞧不上他!我平乐,怎会瞧得上文嘉的驸马?” 她是狂傲且自负的。 这些话,每个字陆佑安都相信。 平乐确实瞧不上范秉。 甚至也瞧不上文嘉。 若在春日花宴之前,陆佑安定然不信平乐会与范秉有染。 可近些日子,平乐性情大变,越发狂躁,不可理喻。 她那不受控制的欲望和疯狂的举动,几乎让他招架不住,发病时的平乐,有时候是糊涂的。这让陆佑安觉得,在她身上发生任何事都不足为奇。 静默半晌。 平乐的手,越抓越紧,渐渐失去力气。 陆佑安的脸也冷了下去,一字一句,从未有过的冷漠。 “过去的事,不必再提。回府吧。” 平乐那张矜娇高傲的脸,像被人生生泼了一瓢冷水,变得煞白。 驸马不信她。 人人都不肯相信她是清白的。 她愤怒得身子微微发颤。 若她真的做了对不起驸马的事,被责怪、被打骂,她都认了。 可她清清白白,心里始终只有陆佑安一个人。 即便被毒物折磨得痛苦不堪,也从未有过不忠的念头。 可她的忠贞不渝,被李肇和薛六毁于一旦。 他们蓄意谋划,毁她的清白…… 从此提到平乐公主,便会多出一个范秉。 她一辈子都不愿与范秉的名字,糅合在一起被人提及。 如今却再也无法摆脱。 她与驸马,只怕也再难回到从前…… 平乐只觉得一阵恶心,几欲作呕。 “是李肇!” “这定是东宫的阴谋!” “还有薛六!” “她是回来复仇的,她要找我复仇……” 她仿若失神似的,喃喃自语。 陆佑安看着她问:“太子是你的弟弟,你于他皇位并无威胁,他为何要用如此卑劣的手段害你?” “还有薛六姑娘,又为何要找你复仇?” 陆佑安倾身向前,盯住平乐的眼睛。 “公主,你是不是对她做过什么,为何这般心虚?” 平乐被问得愣住,哑口无言。 - 大喜的日子闹出这等笑话,端王府里,气氛沉闷得如同暴风雨前,一片乌云压顶。 李扶音心情沉重,脚步迟缓地走向马车,实在不想回府。 看到平乐和范秉出丑,她心里确实畅快了。 但接下来该如何做,她毫无头绪。 李扶音迟疑着,扶住丫头的手,正要上车,便看到锦书匆匆过来。 “公主留步。” 锦书笑道:“孺人怕公主落水受惊,身子不适,特意让我给您送来一件驱寒祛病的好东西。” 说着,她从怀里掏出一个荷包。 “这是我们孺人亲手制作的祛湿香,公主带在身上,可抵御风邪,防止落下病根……” 李扶音眸子闪过一抹细微的光亮。 她示意丫头接过,微微点头。 “姑姑替我多谢孺人。就说今日之事,多亏了她搭救。只是我这会不便前去,当面向她辞行。” 锦书微笑看她一眼。 “孺人说与公主甚是投缘,盼着往后多多走动。” 李扶音心中的不安,稍稍减轻一些。 这句话的意思是说,薛六姑娘不会看着她陷入困境。 其实从檀秋院出来后,她便一直忧心忡忡。 今日她不仅得罪平乐,也得罪了范秉。 实在害怕可能会遭到的报复…… 上了马车,李扶音才打开荷包,掏出里面薛绥写下的字条。 “公主不妨向陛下请旨,带着孩子前往普济寺静静心。我在普济寺有相熟的故友,公主去了,自会有人照料。” 李扶音看完,眼中一亮。 端王府出事,很快便会传到宫里。 皇帝最关心的人,当然是平乐公主。 但文嘉公主其实自始至终并未做什么,她甚至没有说半句驸马和平乐的坏话,只是痛苦之下“投湖自尽”而已。 即便崇昭帝对她没有多少父女之情,但差点闹出人命了,也该对她这个受害的女儿有所怜悯,哪怕只是明面上做给旁人看,也得做。 皇帝爱面子,更看重名声。 她这时请旨去普济寺,合情合理…… 即使平乐和范秉因为这件事想找她的麻烦,也得再掂量掂量,毕竟她是要投水自尽的人了。豁得出去,什么事不敢。 李扶音这时更觉得薛绥计谋高明。 至于接下去要做什么…… 她看不透这位薛六姑娘。 哪怕二人方才联手,算计平乐,她仍然不知道这位薛姑娘的心里有一个多么广阔的世界,有多大的野心…… 但她愿意去相信。 不为其他。 只因那些伤疤…… 她们有着旁人难懂的共鸣,以及隐痛。 只是,这样一个聪慧过人的女子,为何要自困端王府? 李扶音望着那飞檐斗拱的屋舍在夜色里静静矗立,微叹一口气。 “走吧,入宫去。” 马蹄声声,李扶音的马车朝着皇宫方向徐徐而去。 薛月沉带着两个丫头,手提灯笼,已然到了檀秋院的门外。 她是来送东西的。 丫头玉坠双手捧着一只乌木嵌螺钿的匣子。 匣子里放着一尊送子观音,以及一本王府的规则手册。 今日是丈夫的大喜之夜,为了早日诞下子嗣,身为王妃的她,不得不提前过来,叮嘱一些闺房之事。 檀秋院的门半掩着,光晕从门缝间透出,在地下洒下一片斑驳,正如薛月沉此刻的心境,如有薄雪轻寒,一蓑烟雨。 翡翠抬手,轻轻叩响门扉。 “吱呀”一声,门缓缓打开,不是丫头,而是薛绥那一张清冷的面容。 薛绥眼中并无惊讶之色,却依旧笑意盈盈,福身行礼,佯装惊讶一问。 “这么晚了,王妃怎么来了?” 薛月沉微微颔首,示意她起身,带着丫头走入院子,目光打量四周,见一切布置得妥当,满意地收回视线。 “看来这檀秋院里,没有人偷懒。” 薛绥道:“有王妃严令,哪个敢偷奸耍滑?” 二人说笑着同入内室,薛月沉把丫头都打发下去,拉着薛绥的手,慢慢坐到屋内的榻沿,神色间带着几分关切与郑重。 “六妹妹,今日可累坏了吧?” 薛绥轻轻摇头,嘴角那抹浅笑依旧 “有王妃记挂着,不累。” 薛月沉拍了拍薛绥的手,轻轻一叹。 “有些话,姐姐不得不说,又怕唐突妹妹……” 薛绥微微垂眸,“王妃跟我何须见外?” 薛月沉凝视她片刻,握住她的手,紧了紧。 “这王府可不比咱们薛家,规矩繁多,王爷又最为看重礼数,往后妹妹一言一行,都得万分小心……” 薛绥点头。 薛月沉继续道:“王爷膝下仅有一女,是侧妃袁氏所出。袁氏和萧贵妃娘家是表亲,又为王爷诞下长女,在萧贵妃跟前极有脸面。平日里行事张扬,仗着娘家的势,连我都不看在眼里……便是你不犯错,她若看你不顺,也能变着法儿地给你气受。妹妹,你得多留个心眼,小心应付她……” 薛绥微微点头。 “我记下了。” 薛月沉看她脸上平静,不由忧虑起来。 其实她还有一句话没有说。 最初,萧贵妃定下的端王妃人选,是袁清杼。 只因她得了灵虚道人“八运福星”的批语,这才让萧贵妃另眼相看。 也正因为如此,萧贵妃对袁氏便生出几分补偿之心,难免会对她有所纵容…… 为了在袁清杼的挑衅里保持得体端庄,没人知道她这个王妃,有多艰难。 薛月沉一叹,“还有侧妃张氏。她娘家倒是门第不显。但她是王爷年少旧识,颇得王爷偏爱。不然,以她的家世,也做不成侧妃,你知王爷素来不管内宅之事。但这个张氏,却是王爷亲口向贵妃提的。” 薛绥再次点头,“多谢王妃指点。” 薛月沉是把她当自己的人,将府里人事一一详述,没有什么隐瞒。 “其他媵妾,在王爷跟前没什么脸面,要么倚着袁侧妃,要么倚着张侧妃,在我面前也是个顶个的乖顺,却都是见风使舵之辈,各有各的小心思……” 薛绥嗯一声,“都记下了。” 薛月沉道:“王爷平素性子温和,甚少过问内宅之事,但他毕竟是这王府的主子。你往后在他身边伺候,可要多些温柔体贴,少些任性使气。若是能得王爷宠幸,生下个儿子,你我姐妹往后才算是有了依靠……” 薛绥微微眯眼看她。 华服美食的端王正妃,在勾心斗角的深宅大院中身心俱疲,一脸难以掩饰的落寞。 “我们做妇人的,还是要靠丈夫和儿子。” 薛绥淡淡一笑,“有王妃在,我心里踏实。” 回答得驴头不对马嘴。 薛月沉于是嗔怪瞪她一下。 “王府后宅,向来是是非之地。你刚进府,凡事都要三思而后行,多留个心眼儿。你若真惹出什么大祸,我未必护得住你。就如今日,你莽撞下水救人,实属不该。刚来便出这样的风头,原本那些冷眼旁观的人,都得擦亮了眼睛盯上你。” 薛绥看她一眼。 略略扬眉,带一点懒散的笑。 “人命关天,怎能袖手旁观呢?” 薛月沉不知想到什么,眼神避开去,并不接这话,笑一笑,将带来的盒子打开。 “这尊送子观音,你可要好好供奉起来,以求庇佑,早生贵子。王府的规制守则,也得记在心上,免得让人拿住错处。” 薛绥双手接过木盒,“王妃费心了。” 薛月沉看她把东西放好,坐着没动。 薛绥回头看她,“王妃还有什么事要交代吗?” 薛月沉眼里神色复杂,坐立不安,便显得有些尴尬。 “该说的都说完了,姐姐也该走了,省得一会儿王爷过来撞上,不好……” 薛绥清楚她的纠结心思,微微一笑。 “王爷不会来的。” 薛月沉心里一沉,“这是为何?” 第90章 好吃 薛绥神色复杂,望向薛月沉满脸的紧张。 “其一,今日东宫在王府逞威,又逢公主突发疾症,王爷忙于应付,想来已是心力交瘁,哪里还有那闲情逸致……” “其二,王爷对我,戒心多于好感。” “其三,即便王爷来了,我自会想法子让他离去。” 薛月沉微怔。 见她唇角带笑,只觉脑袋发蒙,思绪全然乱了。 “即便王爷今日有所顾虑,未曾前来,可早晚总会来的。妹妹不愿侍候王爷,是为哪般?” 顿了顿,她紧张问:“你莫不是还惦记着那个顾介?” 薛绥轻轻摇头。 “顾介何德何能,值得我惦记?” “六妹妹,你要把姐姐绕晕了。” 要是可以,薛月沉也不想把丈夫推给旁人。 可净空大和尚,言犹在耳。 除了让薛六侍寝生子,她还能想什么法子? 若是等到袁清杼先诞下王爷的长子,萧贵妃和王爷的眼中,哪还会有她的容身之地?彻底失势,对她而言,无疑是天崩地裂般的灾难,只怕活下去的勇气都没了。 薛月沉急得眼眶泛红,几欲落泪。 “你是要急死我呀。快,你说清楚,到底为何?” 薛绥没有开口,慢慢牵起薛月沉的手,绕过那一架喜气洋洋的织锦屏风,微微一笑。 “姐姐请看。” 她从前总称薛月沉为王妃,恭敬,也客气疏远。 可这声“姐姐”,叫得极为亲热。 待她缓缓褪下外衫,解开腰上束带,薛月沉才亲眼瞧见她身上那些触目惊心的伤疤—— 她脸上的表情仿佛冻住一般,一点点隐去,面容僵硬得如同木偶。 慢慢的,惊愕的,眼眶泛红,终至落下眼泪。 “六妹妹,姐姐竟不知你遭受了这般多的苦难……” 薛绥微微一笑,不慌不忙地拢上衣裳。 “都是过去的事了,姐姐不必介怀。只如今,一副残破之躯,如何侍候端王殿下金尊贵体?” 薛月沉没想到她身上会留下这样多伤疤。 且十年过去,都未消散。 但只是诧异,并不算意外。 “我有宫里御制的舒痕膏,回头便差人送来……又或是王爷来时,妹妹将灯熄灭,只留一盏小夜灯照明……” “姐姐。”薛绥微笑看着她,轻声道:“王爷又不是懵懂无知的少年郎,如何瞒得住他?若是因此触怒了王爷,反而得不偿失。” “那可如何是好?” 薛月沉心下又气又恼。 气恼自己事先毫无察觉,没想到这一层。 更气恼薛六明知故犯,不早些告诉她实情。 “妹妹不肯伺候王爷,为何又要嫁入王府?” 听她语气已有恼意,薛绥不由低笑一声。 “为了大姐姐你呀……” 薛月沉满心焦躁,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对她的话,一个字都听不进。 “这可如何是好?六妹妹,你要害死我呀……” 薛绥仿佛看不出她的脸色,语气轻柔地道:“在薛府,只有姐姐真心待我好,旁的人,从不曾将我看在眼里。此番更是姐姐想法子将我从旧陵沼接回,免我再受苦难。姐姐放心,我不会觊觎姐夫,更不会让姐姐为难,我是来照料你的……” 她说得情真意切。 听得薛月沉眼眶一阵泛红。 “我知你这些年,过得不易……” 她回头看向薛绥,喉头几近哽咽:“原本你有这体贴心思,姐姐该欣慰才对。可不为王爷诞下子嗣,你我姐妹在府里,如何站得住脚?” 薛绥反问:“姐姐成婚十年有余,是靠什么站住脚的?” 薛月沉怔了怔,不知她为何要问这个。 “自是王爷体恤,夫妻情分尚在。” 薛绥莞尔:“那姐姐还不明白吗?您所倚仗的,不单单是子嗣,还有王爷的心意。若得王爷喜爱,有没有子嗣,都会善待。若不得喜爱,即便生上十个八个儿子,也未必能留住王爷的心。” 薛月沉自然深知男人的宠爱至关重要。 可李桓那种凉薄的性子,他们夫妻不说貌合神离,多少也有些隔阂。 至少李桓从来不会对她敞开心扉,平日里除了府中的日常庶务,从未有过一句交心交底的话。 没有儿子,等她容颜老去,难道靠人施舍吗? 薛月沉心里好似打翻了五味瓶,一时间也没有主意。 她瞧一眼薛绥年轻俏丽的面容,又稍稍安定了几分。 “妹妹既已入府,先安心住下。王爷那里,我们再想想法子。妹妹生得这样俏丽,我不信王爷不喜爱……” 薛绥唇角微扬,突然拉紧薛月沉的手。 “旁人所生的儿子,哪比得上自己亲生的好。” 薛月沉面色一僵。 又听她说:“姐姐可知,我略知一些妇人求子的偏方?姐姐明日一早过来,我仔细给姐姐检查一番可好?” 薛月沉瞳孔微震,“妹妹竟有这般本事?那偏方可信吗?” 这些年她不知使了多少偏方,肚子里就是没有消息。 时间长了,这才会死心…… 薛绥对她的事了如指掌,闻言微微一笑。 “我既然来了,自然要助姐姐一臂之力。这个偏方不行,我还有旁的偏方,总能替姐姐解决麻烦……到时候,姐姐必定荣宠加身,得王爷青睐,我侍候在旁,也与有荣焉……” 薛月沉听得心思活络起来,脸色瞬间回暖。 生下端王嫡子,得夫君宠爱,她怎会不渴望? 但对成婚十年的薛月沉来说,这只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便是在梦里,她都很久没有盼过了。 薛六却说,可以帮她? 薛月沉半信半疑。 不料事情真如薛六所说,李桓未去檀秋院。 他书房里的灯,一直亮到三更方灭。 小厮说,王爷没去别处就寝…… 薛月沉坠在心头那口气,慢慢沉下去。 也不知,该喜,还是该忧。 - 这一夜,难以安睡的,并非只有薛月沉一人。 薛绥送走人,便让如意备上笔墨,坐在窗边挽袖而书。 小昭在一旁磨墨,看姑娘面色沉静,心下有很多的疑惑。 “姑娘,你说公主会不会就此醒悟,不再喜欢驸马呢?” 姑娘说要平乐众叛亲离。 可公主高高在上,未必能如姑娘所愿。 “她是天底下最得宠的公主,换个驸马不就得了?她不在乎,便伤不到心……” 薛绥没有抬头,手中笔也不停,随口答她。 “平乐只会对驸马更加爱慕,死心塌地。” “这是为何?” “正因公主坐拥天下,才会对得不到的男人,如此上心。当年,要不是陆佑安‘三请三拒’,不给平乐一点好脸,平乐未必会把他看得那样金贵,非要他不可。” 小昭点点头,又一阵用力地胡乱摇头。 “不不不不,可怕可怕可怕!我才不要那样,我只对对我好的人好。比如姑娘……” 她说着,突然便伸手环抱过来,薛绥握笔的手微微一抖,墨汁便晕染了纸张。 她无奈地笑瞪小昭。 “那可未必。人心都是一样的,总会把不甘的、屈辱的、求而不得的,视为至爱……然后执着不放,困于泥沼。” 小昭撇嘴,“那他们是傻子呗!我只要倾心于我的人。” 薛绥微微一笑,将笔放下,拿起写好的纸,轻轻地吹干。 “得一人倾心相许,谈何容易?无数人一生追求,尤不可得——所以啊,若有人事事合你心意,那你可要小心了,说不定他另有所图。” 小昭似懂非懂,却乖巧地倚在她身旁。 “我不爱旁人,就爱姑娘。我都听姑娘的,不会上当!” 薛绥眉眼弯弯,笑了起来。 她也不信什么倾心相许,却珍惜身边之人。 小昭、如意、锦书,还有远在旧陵沼的三位师傅,以及那些真心实意对她好的师兄师姐…… - 夜阑人静。 两个东宫探子在端王府一座空闲的偏房顶上,一动不动地趴着,胳膊腿儿酸麻得快没了知觉,唉声叹气。 “人都嫁了,为何咱们还要守着?” “说出来只怕没人信,太子殿下竟派咱们保护端王的女人!” “这倒霉差事,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为了不被端王府的侍卫发现,他们避开映月湖,守在檀秋院偏房那一头的漆黑夜瓦上,身子快僵硬成石头了。 别的都不说,与当初在薛府监视薛六姑娘相比,如今这办差的环境,是越发糟糕了。 “兄弟!” 突地,一个探子紧紧握住同伴的手臂。 “我发现异常了!” 他激动得直抖。 另一个探子趴过来,压着满心欣喜,双眼炯炯地盯着那浓稠如墨的夜色中,安置的小院。 “哪儿呢?我怎的没瞧见?” “我看到野男人进了六姑娘的檀秋院!” 那探子一听,倒抽凉气。 “快,去禀报殿下。” “别别别——” 另一个探子,用力拉住他的胳膊。 接着压低声音,带着几分不确定,小声说道:“那野男人,看上去好像……似乎……大概……仿若……是咱们家太子殿下?” “啊!像吗?” “有点像!” “万一不是呢?” “万一是呢?” 两个探子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一咬牙,伸出手来“石头剪刀布”,一致决定,壮着胆子靠得近些,仔细探个究竟,再做定夺。 - 万籁俱寂,夜风清洌。 不远处传来的几声虫鸣,在夜色里显得尤为突兀。 窗边的纱帘动了。在微风里,轻轻地一荡。 薛绥手中的狼毫微微一顿,抬眼看小昭。 “你先下去歇了吧。” 小昭也不多问,微微躬身行礼。 “是,姑娘。” 她出门时,贴心地将房门合上。 屋子里顿时安静下来,再无旁人。 灵羽不知感应到什么,在薛绥的木案上来回踱步,发出低低的咕咕声,似是烦躁,又似兴奋。 薛绥拍拍鸽头,熄了灯,走过去将木窗的插销推开。 伴随着一声轻笑,一道人影从窗外轻盈跃入。 “孤来瞧瞧,嫁了人的薛六姑娘,如何再似从前?” 薛绥不禁被他气笑了。 太子爷的胆子,简直大得超乎想象。 古往今来,无出其右。 且不说李桓是他的皇兄,今日又是她新婚的头一晚,按民间说法,这是洞房花烛夜啊…… 他却来了。 他敢。 他是真不怕事大。 “瞧见了。殿下可还满意?” 李肇上下打量她一番,嘴角勾起一抹弧度,饶有兴致地拿起她写过的纸张。 只见那些纸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文字。 规规矩矩,行行对称,就如同她本人一般严谨。 “百丈高楼,倾于微隙。” “千里长堤,溃于蚁穴。” “万顷之林,焚于星火。” “……” “欲使人败,先助其奢。” “欲使人堕,先诱其贪。” “欲使人祸,先鼓其躁。” “欲使人辱,先骄其心。” “欲使人亡,先让其狂。” 李肇抿直了嘴唇,黑眸含笑。 “薛六姑娘字字珠玑,很合孤意。” 薛绥静静看着他。 这檀秋院,是薛月沉特意安排的。 离映月湖近,离李桓的住处也不远…… “殿下,夜深露重,我也要歇了,您请回吧。” 若不是夜深露重,李肇还未必来呢。 他正了正木案上的纸张,卷起来,收入怀里。 “利用完孤,便要赶走。薛孺人,何人教你这般行事的?” 李肇见她不应,淡然地扯了扯唇角,不仅不走,反而兴致极好地打量起她的喜房来。 他本就生得挺拔颀长,房里有不少杂物,还没有来得及清理,李肇一走动便显得拥挤。 薛绥皱起了眉头,李肇犹不自觉。这里瞧一眼,那里摸一下,最后索性撩袍往喜榻一坐,拍出一堆花生、枣子、桂圆。 于是莞尔,从喜被上捡起一颗枣子,塞入嘴里。 “好吃。” 第91章 钻空子 坐姑娘家的喜床。 李肇当真是百无禁忌。 好在,薛绥也不在乎这些。 她用一种格外平静的目光打量李肇,就好似看的是一件毫无生气的物件,或是一头猪,一条狗,神色淡然得令李肇心里戾气横生。 薛绥在他对面的锦缎杌子上坐下,轻轻道了一声:“殿下有事不妨直言?” 喜房里熏了香,光线昏黄暧昧。 大红的烛火摇曳闪烁,似有喜悦的精灵在跳跃不停…… 李肇眼帘微抬,目光十分冷淡。 “孤问,你答?” 薛绥打量他的神情,点头。 李肇问:“平乐的病可是治不好了?” 薛绥朝他一笑:“殿下大半夜来,便是为了问这个?” 李肇:“不然呢?孤来闹洞房?” 薛绥尚未答话,便见他深黑的眸底,又浮起一些熟悉的讥诮,指尖轻抚那一床整齐叠放的大红喜被,修长得仿佛一截浸了水的羊脂玉在艳红的锦缎上游走。 “或是,替我皇兄洞房?” 空气里,莫名添了一缕旖旎的气息。 但薛绥并不觉得这好笑,甚至也不觉得李肇是在调戏她。 他们二人之间好像天然有壁,四目相对,便能看出敌意。 薛绥视线斜斜一瞥。 “要是殿下没有要事,请吧——” 她指的是窗户。 不是门。 他要走,只能翻窗。 李肇撤回喜被上的手,放在膝上,眼尾微微一撩,森寒的眸子冷若冰霜。 “把平乐搞成这般模样,接下去,你待如何?” 平乐身上的“怪病”要是无法治愈,再与驸马离心,又因范秉一事清白受损。以她的性子,不定会搞出什么乱子来。 但薛绥认为还不足够惨。 也明白李肇与她立场不同。 于是笑一笑,“走一步,看一步。” 李肇眯眼。 薛六可恶至极。 世间怎会有这般女子? 他坐她喜床,掀她喜被,还吃她的喜枣。 她就坐在那里,安安静静,比她身后那贴着喜字的花窗还要清冷几分。 于是李肇又吃一颗枣子。 “薛六姑娘,不是那样的人。” 薛绥反问:“我是什么样的人?” 李肇再吃一颗枣子。 “狠人,有谋算的狠人,不会没有想好,就贸然入府……” 他语气笃定,漆黑的眼深邃得好似一把刀,要把她整个人剖开,细细观摩。 这原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此刻的李肇,与在幽篁居要杀她的那位太子殿下,其实一模一样。 狠辣异常。 却又因他受制于情丝蛊,在她面前多少带了一点无奈,就好像一头被驯服的凶兽,高大威风,趴在脚边温顺地舔毛。 这个想法和画面,让薛绥差一点笑出声来。她垂了眼帘,敛住表情,才能平淡回应。 “殿下高看我了。我没有三头六臂,就一条命,珍惜得很。” 李肇眯着眼看她。 黑眸幽冷,如星辰寥落在沧海。 眼前女子换下喜服,只着一身素净淡雅的秋香色寝衣,长发松松挽个髻,神色安然,好似一朵开在空谷里的幽兰,身量纤细姣好,腰如细柳,不盈一握,与周遭一片大红的喜色格格不入,姿态淡漠得仿佛一个误入喜房的局外人。 “薛六姑娘。” 李肇出声,“你种那情丝花,为何还不发芽?” 冷不丁的话锋一转,薛绥差点没反应过来。 李肇盯住她,顺手端起她方才喝过的茶水,不见外地轻饮一口,这才朝她一笑。 “怎么,坏种是发不了芽吗?” 骂谁坏种呢? 薛绥翘起唇角,微微一笑。 “这才种下多久?殿下急什么?” 李肇冷下脸,将那青瓷茶盏重重一放。 有水渍从盏里溅出来,湿了桌案上摆放的喜字,灵羽扑腾翅膀过来,爪子踩上去晕染出一片红色,又轻轻跃上李肇的肩膀,踩出红色的爪印…… 李肇好洁净,头皮紧了一下。 刚要抬手,鸽子已飞到了窗台,歪着脑袋瞧他。 李肇总不好跟一只鸽子计较,接着说:“孤园子里撒下的其他花种,早已破土抽苗,有的甚至长出了花蕾。花匠说,春季万物复苏,正是种子破土的好时节……” 薛绥静静听着,点头。 “但情丝花不是普通花草。它本来自西域,生长于苦寒之地,对环境,光照都极为挑剔,殿下若有心,用无根之水浇灌最为合适……但不可过多,多一分则萎靡,少一分则不足……” 谎话张口就来。 李肇问:“那不是跟你一样?” 薛绥眼皮微微一跳。 她说得正经,李肇应当瞧不出破绽才是? “殿下何意?” 李肇长眉轻扬。 似笑非笑地睨她一眼。 “要有一个字作假,孤就把你的脑袋拎下来。” 薛绥微微一笑:“殿下要惜命。” 情丝蛊一体双生,他二人也一命双生。 惜她的命,也是惜他的命。 李肇眼底一抹愠怒闪过。 “罢了,你跪安吧。” 薛绥被他给气乐了。 “殿下,这是我的屋子。” 李肇脸色一沉,起身拂袍甩袖,将双手负在身后走到他面前,一身挺拔如同苍松翠柏,居高临下地凝视她。 “薛平安,你是不是吃准了,孤奈何你不得?” 这不是摆明的事吗? 要有办法,她脑袋都搬家了。 薛绥笑了笑,看着面前冷着脸的男人。 “殿下请——” 李肇无声望他,淡淡一哼,大步流星地走向窗台,袖袍一展,忽地将灵羽薅了进去。 薛绥瞳仁微缩,来不及反应,人和鸽子便已消失在窗外茫茫的夜色里…… 薛绥:…… 太子报复心重。 不会把灵羽炖汤吧? - 屋子是熄了灯的。 四周漆黑,天幕沉沉。 此刻,檀秋院偏屋的高檐黑瓦上,两个探子抻直的脖子酸得要命。 他们方才“石头剪刀布”确定了一个人下去查探详情,回来便木着一张脸,点点头便躺在房顶,看着天际的星星,欲哭无泪。 “殿下……” “唉……” “他何故如此,何故如此啊!” “你说,太子殿下会不会太好勾引了?” “兄弟,太子不是被人勾引,是勾引未遂……” 安静片刻。 两人将额头搁在屋脊,看着远方。 “你我知晓太多,会不会……” “被灭口?” 二人对视一眼,身子阵阵发寒。 “呸呸呸!别说不吉利的话。” “太子殿下不爱滥杀无辜,杀的都是该死之人。” “我们该死吗?” “我们什么都没有瞧见,不该死!” “聪明!对,我们可什么都没有瞧见……” “记住,今夜的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谁也不能对外吐口,家里老娘媳妇都不能说,半夜做梦也不能说……” 二人彼此互相点点头。 半晌,一个探子又困惑了。 “那明夜,后夜,大后夜……太子殿下还来呢?” 两个人面面相觑,快要哭了。 总不能每天晚上都瞧不见他来? 那不照样渎职吗? “明日如何禀报?” “就说太子爷,我瞧着你大半夜去人家小媳妇儿的婚房了?” “啊!不!” “我们是不是快死了?” “没活够啊!” - 公主在端王府上私会文嘉驸马范秉的消息,不胫而走。在上京的街头巷尾、茶楼酒肆之中,瞬间激起千层浪。 起初还有人不肯相信。 平乐天生丽质,是大梁皇朝最美的公主,而范秉长相平庸,才德俱无。哪里比得上平乐驸马陆佑安?怎么可能让平乐公主瞧得上? 但事情随着文嘉公主带小女儿匆匆前往普济寺,说要吃斋念佛,静心修行,市井坊间便传得更不像话了。 有人说,是驸马不行,满足不了公主,这才让公主生出二心。 也有人说,当初公主强抢驸马,其实夫妻二人远不是外间所传那样的恩爱,驸马早不和公主同房,公主独守空闺,寂寞难耐,这才会被范秉花言巧语所迷惑。 更有人说,是范秉钻了空子,下春毒祸害公主,这才让公主做出这种不得体的事,竟在端王的生辰宴上,就与他苟且起来,让人当场捉奸…… 在这场流言风暴中,被传得最惨的,当数薛六姑娘。 “这薛六姑娘,莫不是天生自带倒霉体质?” “走到哪里,哪里就出这种腌臜事。” “听说端王嫌弃她命里带煞,影响运势,纳入府里三日,却连她的房门都不曾踏入,更别提同她圆房了。” “可怜这姑娘,被拐子带走十年,吃了十年的苦头,本以为找回来嫁入王府,能得一个好归宿,没想到却是这般光景……” 崇文殿。 太子听了满耳朵探子传来的消息,脸上是禁不住的笑。 各位东宫属官同他议事,看得心里都发凉。 似笑非笑,不是好兆头啊! 议完毕,太子摆摆手,属官们这才松一口气,纷纷整衣敛容,恭敬施礼后鱼贯而出。 李肇稳坐主位,神色平静,忽地开口叫住梅如晦。 “先生留步。” 梅如晦见人都走完了,心中猛地一紧。抬眸望去,只见太子殿下那双锐利的眼睛,正冷冷地看向自己,身上的汗毛都不自觉地竖了起来。 短短一瞬,梅如晦的脑子飞速运转,将自己近来的所作所为,桩桩件件,都梳理一遍。 想想没干什么亏心事,这才定了定神,换上笑容,朝上首深深一揖。 “是,殿下。” 李肇微微侧身,看来福,“把东西拿来。” 来福领命,快步退下。 梅如晦独自站在原地,觉得今儿个殿里寒意阵阵,微风都不停往骨头缝儿里钻。 好半晌,太子终于招手让他过去。 梅如晦换上恭谨的表情,小步上前,在案几后的蒲垫上稳稳跪坐下来,拱手问道: “不知殿下何事吩咐微臣?” 李肇面上不见喜怒,淡淡地道: “劳烦先生,替孤掌掌眼。” 梅如晦在书法绘画方面造诣颇深,在成为太子宾客之前,便已在京中享有盛名,对书法的品鉴能力,更是备受赞誉,就连当今崇昭帝都曾请他鉴定过前朝孤品。 梅如晦看向那些字条,心中略微疑惑 “殿下,您这是……要让微臣比对字迹?” “正是。”李肇说道:“先生仔细瞧瞧,字迹可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那字条里,有两张是之前由灵羽传递而来,上面写的是诗句,单单看去,含义晦涩,旁人无法领会。 另外一张,则是李肇从薛绥的喜房案几上顺来的。 单看字迹,是不一样的。 一个人传信时的手书和平时随手练字的字体,往往会有较大差异,但对于熟悉运笔习惯和字迹鉴定的人,不难分辨。 梅如晦端详片刻,点点头。 “不错,这些字迹出自一人之手。” 李肇微微挑了下眉,紧接着,突然从袖中掏出另外一张陈旧泛黄的纸,放在梅如晦面前的桌面上。 “再瞧瞧这个。” 梅如晦眼皮微微一跳。 只见纸上盖着一个奇异的小印,竟是一个带着刀的小骷髅图案。 纸页末端,还加盖一个“诏谕令”的印信。 他心中一惊。 立刻意识到,字条出自那神秘莫测的旧陵沼。 这指示,还是出自诏使之手。 第92章 不承欢 李肇唇边带了点笑意。 “这是两年前,京兆府在一个探子身上截获的密信。你且仔细看看,这信上的字迹,与之前那些,可是同一个人?” 梅如晦顿时眉头紧锁。 他倾身,仔细瞧了片刻又抬头。 “殿下,臣可否过手,对光细看?” 李肇微微点头,表示应允。 梅如晦这才小心翼翼地捋了捋广袖,伸出双手,极为慎重地将纸张拿起,对着殿内透进来的天光,眯起眼睛,全神贯注地反复端详起来。 半晌之后,他重新坐好,将纸条轻轻放回案几上,迎着李肇审视的目光,坚定地摇了摇头。 “殿下,依微臣之见,这并非出自同一人之手。” 李肇眯起眼:“你可确定?” 梅如晦挺直脊背,面色严肃,“微臣浸淫书法多年,断不会看错。笔画走势、墨色浓淡,下笔力度,都大为不同——” 说着,他伸手指向薛六所写的那些字, “这些字,娟秀柔美,运笔婉转,一看便知是出自女子之手。而这位诏使的字迹,笔锋刚劲有力,笔法雄浑磅礴,字里行间透着一股豪迈之气,定是男子所书。” 旧陵沼的诏使,是一个男子。 沉默片刻,李肇不自觉地松了一口气。 “不是她?也罢!” 李肇回眸,一言不发地起身大步往外走。 半个时辰后,灵羽飞回了檀秋院。 带回来一封李肇的信。 是一首诗,掐头去尾就四个字。 “诏使何在?” - 薛绥抬起手臂,看灵羽从她的胳膊走到肩膀,咕咕出声,心里有片刻的不淡定—— 这信属实让她意外。 那天李肇顺走字条和鸽子,她有过猜测。 但她没有阻拦。 太子出自帝王家,一样的多疑。 不拦他还好,一拦说不定更生疑惑。 眼下不知李肇究竟掌握了旧陵沼多少信息,与其被动防御,不如主动试探。 她让小昭给灵羽喂了粮食,等它吃饱歇息片刻,才写上一封回函。 “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寻其下落,酬金翻倍。” - 找诏使的人,不止李肇一个。 平乐公主也差了人,四处打听消息。 她要找一个稳妥的法子,来对付东宫。 想来想去,可以避开朝廷眼线,办事还干净利索的,只有旧陵沼。 可是,薛六在旧陵沼里待过那么多年,难免会跟那些人有相熟的,或者会认识一些三教九流的中间人,一旦有所牵连反而不妙…… 所以她就必须找到旧陵沼里,有权力做主的人。 诏使这样的身份,是薛六攀不上的。 只要诏使为她所用,便可以踩死薛六,让她一辈子翻不了身,还可以利用旧陵沼的力量,办一些她不便出面的事,从此再不用被人诟病…… - 端王李桓,也在寻找旧陵沼的诏使。 当初薛绥离开旧陵沼,便将诏使令上交,知道这事的人,仅限于旧陵沼守尸三老,以及她的师兄师姐等上层弟子。即便是在旧陵沼内部,清楚薛绥真实身份以及这件事情原委的人,也寥寥无几。 李桓一直想与诏使接触。 要利用旧陵沼的力量,与诏使建立联系便十分重要。 他令人四处探寻,终于打听到一位常年与旧陵沼有买卖往来的古董商人。 此刻,在长兴坊的一座茶楼雅阁里,李桓身着一袭寻常商贾的靛蓝色圆领袍衫,手执茶盏,正与这位古董商人,相谈甚欢。 “阁下人脉广泛。可否劳您大驾,代为引荐?” 那古董商面容清瘦,一脸精明狡黠。 “好说,好说……” 李桓没有告诉对方自己的真实身份,自称要去旧陵沼做一些盐铁买卖,那种生意是见不得光的,想打通诏使的关系也合情合理,不会让人察觉异样。 一绽银子递过去—— 古董商捋着胡须笑言: “不瞒黄掌柜,那位诏使大人神龙见首不见尾,行踪极为隐秘,轻易不与人相见。旧陵沼办事的规矩也严厉,要去那边做生意,只怕是……” 古董商摇了摇头。 同时,他摊开五根手指。 李桓和颜悦色地抬了抬下巴,表情很是谦逊。 内侍成福再次往桌面推去五锭银子。 李桓笑道:“事成之后,黄某必有重谢……” 那古董商一见到钱,脸上堆满了笑容。 “黄掌柜豪爽,那老夫便不客气了。” 古董商收了钱,敛住表情,说道:“前诏使有违禁令,已被逐出旧陵沼。旧陵沼现任诏使,尚未接任……老夫眼下实在引荐不了。” 众人脸色一变。 这不是瞎扯的么? 古董商继续道:“但若是黄掌柜要去旧陵沼做买卖,老夫尚有一些人脉,可代为打通个中关节,但事先说好,盐铁利润大,管控严,老夫要冒很大的风险,黄掌柜,到时候别舍不得花钱消灾……” “自是应当。” 李桓目光平静地笑,“届时还望阁下多多提点。” “好说好说,有老夫出马,黄掌柜只管放心。” 一直到那古董商离开雅间,飘然而去,成福才黑起一张脸。 两个侍卫更是气得恨不得拔刀杀人。 他们是找诏使。 又不是当真要去贩卖盐铁。 “这家伙看上去,就是个骗子!” 李桓眉头微蹙:“收人钱财,替人消灾。我们要的消息,他已告知。只要没有撒谎,并不算欺瞒,怪不得人。” 成福很有些气恼,“他分明就是在糊弄殿下。” 李桓:“无妨。” 说罢看一眼侍卫,“跟上去!” 侍卫向阳得令,脸色一正,跟了出去。 - 李桓从长兴坊回府,便有小厮前来通禀。 “王妃说,生辰那日府里频出事端,全因她安排不周,未能让殿下舒心满意,王妃很是愧疚,今日特备薄席,要向殿下赔罪……” 端王眉头一皱。 那小厮当即拱手。 “小的明白了,这便去拒了王妃……” “且慢。”李桓迟疑片刻,“王妃有心,本王便瞧瞧去吧。” 沐月居。 这是薛月沉嫁来王府后的住处。 这些年李桓并不常来,一个月来一夜,仿佛成了约定的习惯。他恪守丈夫之责,又不够亲近,从不跨越彼此壁垒分明的鸿沟,与她界线分明。 薛月沉融入不了他的世界,李桓也不会在她的生活里有过多的留恋。 对李桓今日来不来,薛月沉没有把握。 薛绥却一脸淡然地安慰她。 “姐姐且宽心,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咱们有的是日子盘算。” 声音刚落,翡翠便匆匆撩帘子进来,一脸喜色。 “王妃、孺人,王爷朝沐月居来了……” 薛绥朝薛月沉一笑,擦擦手,挽住她的胳膊弯。 “大姐,接下来瞧您的了。” 她为薛月沉施了三天的针,也吃了她三天的药,然后推算出这几日是薛月沉的最佳受孕期,于是便让她备下美酒佳肴,想法子引李桓过来…… 薛月沉略略低头,略带羞涩。 “有劳妹妹操办。” 薛绥笑道:“这才叫姐妹一心呢。” 薛月沉抬头看着她,微微点头。 若这事当真能成,自然是薛月沉愿意看到的结果。 姐妹一心过好日子,总好过姐妹同侍一夫。 薛绥从后门离开,薛月沉才掏出薛绥留下的香囊—— 六妹妹说,香囊里的药材对人的身体无害,不是平乐使用的那等污秽之物。但闻着令人身心舒畅,感觉气息美好…… 她凑到鼻间,轻轻一嗅。 芬芳袭人,令她周身通泰,一丝丝慢慢沁入心房…… 是很美好的感觉。 薛月沉将香囊轻轻塞入枕头下方,这才出去相迎。 李桓跟着薛月沉一路膳堂,看向那满桌美食,眸底便是一暗。 一个精致的白瓷碟里盛着的粉白相间的糕点,是将桃花瓣腌制后,与蜂蜜、杏仁一同制成的,花香馥郁。 他记得,那糕点叫“桃夭”,九珍糕之一。 其余几道菜,不是山珍海味,看上去都十分家常,却能看出巧妙的用心,食材新鲜,摆盘精致,让人食指大动。 薛月沉道:“上次见王爷喜欢九珍糕的桃夭,便特意向六妹妹请教了,自己再揣摩一二,今儿试了试手。王爷尝尝看,可是一个味?” 很显然,他的王妃为向他示好,很是花费了一番心思。 李桓以为,薛月沉是为了让他早日同薛六圆房,点点头,便坐了下来。 “王妃近来清减了些,也别太操劳,注意自己的身子。” 薛月沉听他语气轻柔,心下坦然不少,上前便为他捏肩,温柔小意地道:“妾身为王爷做什么都是应当的。只是我六妹妹入府已有几日,王爷一次也没去,难免招人闲话……” 李桓眉头微蹙。 提到薛六时,他目光微异,神色里有一抹难以言说的复杂。 “等我闲下来再去瞧她。” 薛月沉低头,盯着他的眼睛。 “王爷也许久未在沐月居留宿了。” 李桓捉住她的手。 薛月沉心里刚刚一动。 李桓已然将她的手从肩膀拿下,然后松开。 “西兹有探子在上京活动,我眼下督管京兆,半分都松懈不得,父王也多次叮嘱,要我务必盯紧了,肃清隐患,以保京畿稳定,不能让西兹人钻了空子……这阵子着实忙碌,还望王妃体谅!” 薛月沉微微一笑。 “我哪里会怪罪殿下……我只是……” 她咬咬下唇。 学着薛六教的话,满带失望地垂头。 “昨日里,妾身瞧了个极有名望的大夫,是民间相传的妇科圣手来。她说,女子受孕,要看天时。这几日便是好日子……” 当面说起这些,她很是不安。 往常一直是端庄持重的王妃,在房里也保守内敛。 要在丈夫面前说这种事,她还是局促不安。 李桓看她一眼,“走吧,我们早些歇息。” 薛月沉心里如有小鹿乱撞,吩咐下人备水,亲自侍候李桓沐浴出来,又为他披上一件新制的寝衣,见他一人斜倚床头看书,面庞在暖黄的烛光下,柔和端方,眉眼如画,一身与生俱来的坚毅矜贵,气质高华,不由得心乱如麻…… 成婚十年了! 她每每与李桓相处,仍是羞涩忐忑。 一如初见。 薛月沉怀着一颗春心去了净房。 不料,待她盥洗出来,李桓已躺在榻上睡着了。 薛月沉静立片刻,走近从他的手上,轻轻拿走书卷。 这些年,李桓在朝中权势渐长,睡眠却愈发不好。所以,他除了尽责地每月一次来沐月居里陪王妃,从来不在任何一个侧妃或媵妾的房里留宿。 因为一旦身边有人,他便睡不安稳…… 李桓难得睡得这么沉,抽掉书都没有醒来,薛月沉不便再打扰,叹息一声,轻轻为他搭上锦被,独立在卧榻之侧,坐了许久…… 薛六的法子倒是有用。 就是王爷的心,不在后宅。 恁管她如何用心,也是无用。 但今夜李桓宿在她的沐月居,睡不安稳的人,就该是袁氏和张氏了…… 这么一想,薛月沉便又欢快起来。 正如薛六所说,要抓住男人的心,急不得。 她要慢慢来,从他的胃,到他的人,再到他的心,先让李桓与她相处舒适,而不是觉得她步步紧逼,令人生厌。 这样他才会常来…… 薛月沉用灯罩盖住夜灯,蹑手蹑脚上了床。 夜色沉静如水…… 她合上眼睛,仿佛觉得命运为自己重新打开了一扇窗户。 第93章 恩爱 初夏时节,日光融融,暖煦而不灼人。 端王府的后宅里,却透着一股子闷得化不开的诡气。 李桓近来往沐月居去得愈发频繁了。 此事在府中悄然传开,匪夷所思。 端王睡眠不佳,这是府里上下皆知的事。 以往,除了每月固定陪伴王妃那一夜,不论宠幸哪位妾室,李桓从不在外留宿。 他行事向来恪守礼仪规矩,房事上也从不过度纠缠,事毕便回自己院子,长久以来都习惯独居。 可这短短半月,他竟在王妃房里歇了好几晚…… 王府里,就数袁侧妃性子急躁。 她隐隐察觉到危机,左思右想后,把张侧妃唤到屋里,商量对策。 “妹妹不觉得奇怪吗?王爷怎的突然对沐月居这般上心?” 张侧妃出身低微,行事向来谨慎,平日里甚少出来走动。 以往袁清杼对她多有嫌恶,可如今薛月沉得宠,让袁清杼坐立难安,瞧着这位王爷的青梅竹马小张氏,竟也没有了往日那么膈应了。 “妹妹,你可想到什么法子?两个月了,王爷一次都没来姐姐这漱玉阁……” “姐姐……” 张氏低垂着眼眸,声音轻柔。 “想来王爷是为子嗣之事忧虑了……” 袁清杼不悦,“那不正该多来你我院里?” 张氏眉眼像是睁不开似的,满是倦乏,声音细声细气地道:“贤王、魏王都有嫡子,唯独咱们端王府尚无嫡出,王爷最重祖宗礼法,看重嫡子,多在王妃处留宿,也是情理之中。” 袁清杼听她维护薛月沉,心里越发窝火。 若十年前,她们早知灵虚道人是个欺世盗名之徒,所谓的“八运福星”不过是谎言,姨母又怎会让薛月沉做端王妃? 本该自己生下的孩子才是嫡出的。 可怜她的女儿,如今便是庶姑娘…… 将来生下的儿子,也摆脱不了庶子的身份。 袁清杼冷笑一声:“妹妹莫不是觉得,只要得王爷宠爱,不招惹薛氏,便能高枕无忧了?” 她眉眼一撩,“别别忘了,薛氏可是王妃,她若真生下嫡子,往后这府里,未必还有你我的立足之地?将来你有了孩子,也会被他的孩儿压上三分,你甘心吗?” 张氏低着头,“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袁清杼瞧她这副乖巧的模样,满心厌烦。 就会装好人,其实一肚子算计。 袁氏哼一声,撩眼道:“妹妹便没有想过,王爷为何会突然变了性子?对王妃爱重起来?” 张氏困惑地摇摇头。 袁氏道:“此事蹊跷!我已派人查探清楚,王妃和那小薛氏,十年前也并不亲厚,被拐走十年,她都未曾派人找过。年前却突然热络起来,四处寻人……” 她猛地扭头盯着张氏。 “外面都传言这小薛氏邪门得很,会不会是她从中作梗,帮着大薛氏用了什么邪术,迷惑王爷?” 张氏吓得脸色苍白。 “不,不能吧?姐姐可别乱说,王爷最厌恶怪力乱神之事。” 袁清杼撇嘴,眉头快要拧成一个结。 “沐月居里,必定有古怪。不然王爷怎会总往那儿跑,那姐妹两个肯定用了见不得人的手段……” 帕子一甩,她咬牙。 “我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 时光匆匆,转瞬便到了五月。 崇昭十三年的夏天,格外炎热。 崔老太太寿辰快要到了,三夫人钱氏差人捎信过来,请薛绥回府一趟。老祖宗的生日,当家的三夫人,生怕出差错,要她回去出主意。 薛绥欣然应允。 次日,薛绥备好礼物,带着几个丫头婆子,乘车回府。 在端王府,其他妾室出门多有不便。须得主母同意,还得看主母的脸色。 可薛月沉如今得李桓看重,对薛绥更是亲厚,几乎言听计从,这些规矩对薛绥便没了约束。 她在王府出入自如。 车停在薛府门前,立刻有丫头飞奔到寿安院报信。 “老太太,六姑娘回来了!” 崔老太太赶忙坐直身子,在三夫人的搀扶下,走到寿安院门口迎接。 此番回府,薛绥感受到与初次回府截然不同的礼遇。 一路上,丫头小厮见了她,无不纷纷垂手立在道旁,恭恭敬敬地请安。婆子们也觍着脸夸,说六姑娘比从前愈发娇美,精神焕发。 薛绥嘴角噙着一抹浅笑,快步走到寿安院。 瞧见崔老太太等在门外,她急忙上前,握住老太太的手,“哎哟,我的老祖宗,您怎么出来了?外头日头这般毒,可别热坏了身子。” 三夫人在一旁笑着打趣。 “这不是惦记着咱们六姑娘嘛。” 老太太笑道:“在屋里坐久了,出来透透气。” 薛绥轻轻用手帕为老太太擦拭额头的薄汗,又扶着她缓缓进屋,这才端端正正站定,向她们行礼请安。 “平安见过祖母,见过三婶。” 一番寒暄,薛绥让小昭和如意把带回来的礼物分发下去,人人有份。 锦书与寿安院里的下人,个个相熟,自去一旁叙话。 崔老太太把屋里的丫头屏退,拉薛绥坐下,只允许钱氏在旁,开始审她。 “快头都在谣传,端王还没跟你圆房,可有这回事?” 薛绥笑意盈盈:“祖母,那不是谣传,是真的。” 崔老太太见她笑得狡黠,全无紧张之态,不禁板起脸来。 “你这丫头,也太不成体统了。不是说好了要帮衬你大姐姐,尽快为王爷诞下子嗣,怎么这般不上心?” 三夫人赶忙顺着老太太的背轻拍,笑着打圆场。 “老太太您别着急,生孩子又不是拔萝卜,哪能说生就生?六丫头机灵着呢,她这么做,肯定有自己的打算……” 说着,朝薛绥使了个眼色,示意她注意言辞。 这老太太平常看着随和,一旦生气,也是严厉得很。 薛绥感激地看了三夫人一眼,拉住崔老太太的手,笑着说:“老太太,莫说我资质平平,比不上大姐姐温婉大方、雍容华贵,就说生孩子这事,您觉得,是我生的孩子尊贵,还是大姐姐生的更受王爷看重?” 崔老太太不假思索:“那自然是你大姐姐。” 薛绥依旧微笑。 没有因话里下意识的鄙薄,生出不悦。 “所以我去端王府,首要之事便是帮大姐姐生下嫡子。” 说着,又看了三夫人一眼,声音压低了些。 “祖母不妨派人去打听打听,如今端王府里最得宠的是谁?是端王妃呀。王爷以前是独居惯的,如今却常宿在大姐姐的沐月居里,府里的侧妃、如夫人们,都快嫉妒疯了,这可是前所未有的事。” 崔老太太闻言,惊讶不已。 “这么说,王爷跟大姐儿恩爱起来了?” 薛绥重重地点点头。 又笑:“您说我这时候横插一杠,不是自讨没趣么?” 崔老太太目光在她脸上打量,神色复杂。 似是怜悯不得宠的薛六,又像在担忧得宠的薛月沉。 “你大姐姐福薄啊,十年都没怀上,就算如今得宠,只怕也难以受孕……没有子嗣出生,我这心里到底不踏实。” “祖母别急。”薛绥缓缓道,“我在旧陵沼时,为求生存,跟着一位医婆学了些妇人生育之术,大姐姐这情况,并非身子的问题,我怀疑与她从前的饮食有关。” 崔老太太一惊。 “莫不是王府有人害她?” 薛绥故作沉吟,摇摇头。 “这个……孙女目前不敢确定,但我已叮嘱大姐姐房里的妈妈和侍女多加小心,切莫大意。近来我两日为她施一次针,也会更加上心些,想来,大姐姐很快便会有好消息。” 崔老太太听了,心弦稍松,拉着薛绥的手不住夸赞。 “瞧瞧我的小福星哟,你可真是祖母的贴心宝……自打你回府,祖母这是事事顺心啊……” 薛绥只是微笑,并不作答。 三夫人也是眉开眼笑,“咱们老太太一脸福相,一看便是松鹤长春,安康永寿。” 崔老太太笑着掐了一把三夫人的胳膊,嗔道:“你这泼辣性子,就数嘴巴乖巧,净会说些吉利话哄我这老太婆开心。” 薛绥嘴角微微上扬,笑意不及眼底。 又坐了片刻,便起身告辞,先陪三夫人去看筹备的寿宴菜色、礼单等事宜,之后再去看望生母雪姬。 老太太并未阻拦,只是特意叮嘱了一句。 “你父亲今日请了贵客入府,你行事小心些,莫要冲撞了。” 第94章 转圜 什么样的贵客,需要小心呢? 崔老太太没明说,薛绥也没有再问。 这些时日,三夫人操持着府中的大小事务,倒也井井有条,得心应手。薛绥仔细看过了寿辰的礼单、菜单,又瞧了宴席的安排,挑不出丝毫错处,把三夫人好好地夸赞了一番。 三夫人心里一个欢喜,便又赠了薛绥一份厚礼。 薛绥再三谢过,笑着带上礼物,去看望雪姬。 外头日头正盛。 小昭撑着一把素色纸伞,小心翼翼地为薛绥遮挡着日光。如意则手持蒲扇,试图驱散些许暑气。 周遭静谧,唯有蝉鸣。 三人沿着被大树遮掩的青石小径缓步慢行,冷不丁看到远处凉亭里,站着一个年轻男子。 一身华服高冠,身姿挺拔俊逸。 举手投足,尽显尊贵气质,一看便知绝非寻常人家的公子。 不得不说,崇昭帝的五个儿子,个个生得好看。 若是非要论个高低…… 太子李肇姿容绝世,却心狠手辣。 端王李桓丰神俊朗,但野心勃勃。 淳王李佥气宇轩昂,却年少轻狂…… 眼前的魏王李炎,也称得上风度翩翩…… 可那行事作风,实在令人不敢恭维。 即便没有崔老太太的叮嘱,薛绥也无意与魏王攀谈。 她不着痕迹地朝小昭和如意使了个眼色,打算绕过那一片馥郁芬芳的紫薇花丛,从另一条小道悄然离开。 可那魏王李炎却径直朝她走来。 人还在远处,便已出声。 “薛六姑娘……” 薛绥停下脚步,回身望去。 李炎察觉到她眼中的冷淡,像是刚想起礼节一般,微微拱手一揖。 “薛孺人,这是要往何处去?” 无论从男女有别,还是薛绥与李桓的关系来看,李炎的言行都显得有些轻浮,问的话也不合时宜。 薛绥嘴角微微上扬,语气冷淡。 “回娘家事务繁多,魏王殿下是要我一一禀报吗?” 这话听着恭敬客气,实则字字带刺。 魏王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 “你果然伶牙俐齿,不愧是把平乐整治得灰头土脸的女子。” 薛绥行礼:“殿下所言,句句好似问罪,薛六担待不起。” 李炎左右张望一眼,脸上的笑意越发暧昧。 “这里又无旁人,薛孺人何必装模作样?春日花宴、皇兄生辰,桩桩件件可都与你有关,你当真能置身事外?听闻皇兄至今都不敢碰你,可是真的?” 薛绥微微挑眉:“我对殿下向来恭敬。” 李炎道:“我对薛孺人也甚有兴趣。” 薛绥冷眼直视:“我敬重殿下身份尊贵,殿下却辱我清白声名。再要纠缠,我便要禀与端王知晓了。殿下既知我霉运缠身,便知招惹我,没什么好处。还请自重!” 李炎见她神色冷峻,语气决绝,心中不禁微微一凛。 坊间传言,这薛六姑娘出身低微,命数极差,从前在府里受尽欺凌,到了端王府也不得端王宠爱。 不过是一个不得宠的妾室,无须太过顾忌,李炎见她容貌姣好,说话便没了分寸。 不料薛绥毫不留情地反驳、威胁。 他不得不收敛几分,低声笑着赔罪。 “薛孺人莫要动怒,小王没把你当外人,这才说话随意了些,多有得罪。小王这就给您赔礼。” 嘴上说着赔礼,李炎拱手低头之际,目光却偷偷抬起,落在薛绥白皙如玉的脸颊上。 这般美貌,皇兄竟不知珍惜? 皇兄真不要,给自己也好…… 李炎心思旖旎,不由得笑得弯起眼。 “实不相瞒,孺人生得恰似小王绮梦里的曼妙佳人。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合我心意……” 薛绥面不改色,仿若对李炎的轻薄言语毫不知情,平静地说道: “若得机缘,我定当重新投胎。” 李炎一怔,大笑起来,“薛孺人当真有趣。” 薛绥:“王爷当真无耻!” 恰在此时,斜刺里传来一声厉喝。 “薛六,你在干什么?为何缠住魏王殿下不放……” 薛绥不用回头,便听出是薛月娥的声音。 那特有的尖刻语调,如同夜鸡啼,刺耳得很。 九姑娘不知为何那么大的火气。快步从花丛里走出来,先向魏王行了一礼,而后满脸防备地看向薛绥。 “魏王殿下是父亲和母亲的贵客,哪里容得你来叨扰?不是和祖母说有事要办?还不快去,杵在这儿做甚?” 薛绥微微挑眉,似笑非笑地看着魏王。 李炎略微尴尬,侧过身去,双手往身后一负,笑得风流倜傥:“小王方才见园中景致上佳,走着走着便迷了路,恰好碰上薛孺人,这才上前问路。有劳九姑娘,带我去见尚书大人。” 薛月娥警告地瞪了薛绥一眼,转身面对魏王时,瞬间换上一副温柔娴静、知书达理的闺阁千金雅态。 “殿下,这边请,随我来。” 薛绥默默看着他们离去,笑着转身。 倒是那李炎,走了一段路,还回头朝她望过来,嘴角是意味深长的笑。 - 薛绥在雪姬的屋里待了整整一个时辰。 雪姬比上次看到,精神好了不少,握住薛绥的手,说了许多埋怨和自苦的话。 薛绥大多数时候都沉默不言,偶尔安慰她几句,离开时,她将三夫人送的礼物留给雪姬,叮嘱丫头们好好照料母亲,这才离去。 她去拜见薛庆治和傅氏时,李炎已然不在。 薛庆治照例叮嘱一些谨言慎行、恪守妇德的话。 傅氏则紧闭双唇,一声不吭,嘴巴抿得像蚌壳似的。 这阵子她自个儿置气生病,甚少出门应酬,今日却出来陪薛庆治待客,看来李炎的到来,并不寻常。 这个疑问,在回端王府的路上有了答案。 锦书笑着告诉她。 “您猜怎么着,大老爷和老太太动了心思,想把府里的九姑娘许给魏王做续弦。” 魏王的王妃过世已有一年多,一直未曾续弦。 虽说魏王府里嫡子庶子众多,侧妃、如夫人、媵妾、侍人也不少,但魏王依旧是上京城里炙手可热的如意郎君,甚至有人夸他情深义重,为亡妻守节,不少名门都愿意把女儿送进魏王府做续弦王妃。 没想到薛家也起了心思。 小昭和如意在一旁跟锦书抱怨,说九姑娘脾气太差人也坏,大老爷为拿女儿攀姻亲,简直是疯了。李炎再不是东西,好歹是皇子,续弦也会要个嫡出姑娘,哪里轮得到薛月娥? 薛绥坐在一旁,含笑不语。 她预感,接下来的日子要热闹起来了。 - 薛绥因为没有没得宠幸而遭人嘲笑的事,也传到了李桓的耳朵里。 这日,李桓回府,听小厮说王妃惩戒了几个多嘴的下人,本就不悦的面色当即一沉。 再不去薛孺人的院子,说不过去了。 李桓吩咐小厮:“你去告诉薛孺人,就说本王晚上去檀秋院用膳。” 小厮心脏惊得狂跳,连忙低头。 “小人这便去办。” 这段时间,薛月沉把李桓照料得十分周到。 尽管她嘴上没说,但李桓心里清楚,这里面少不了薛六的功劳。 再者,旧陵沼诏使的线索一直毫无头绪,那人好似传说一般,他翻遍了整个上京城,竟找不出一个曾与诏使打过交道的人。 不仅如此,他们甚至连诏使是男是女都查探不清。 旧陵沼无疑是个隐患。 但同时,也是他与东宫较量的一枚好棋。 或许,能从薛六的嘴里得知一些有用的消息。 李桓终于下定决心,要好好会一会他那位身份特殊的孺人了。 - 消息传到檀秋院,众人的神情瞬间变了。 锦书神色紧张,连忙安排如意。 “你快些去沐月居,将此事告知王妃。” 如意咬紧下唇,眼中满是担忧,用力点了点头,没等锦书的声音落下,便急匆匆地跑了出去。 薛绥没有阻止,神色也很是平静。 仿若这一切,全在她的意料之中。 天气酷热,屋子里置了冰盆,小昭的扇子也摇得飞快,仍是驱散不了那股子暑气。 锦书久不见姑娘作声,猜不中她的心思,又急又热,小衣几近汗湿。 “要是事情没有转圜余地,姑娘可做好了准备?” 薛绥眼皮微微垂下。 良久,轻轻“嗯”了一声。 她是不愿意侍寝。 也自信有办法说服李桓,不与她发生男女之事,或者采用更激进的办法,阻止事情发生。 但十八岁的人生虽然阅历不长,却早就让她明白,她只是一个普通人,这世间之事,未必事事如意。 从踏入端王府的那天起,她便做好最坏的打算。 在她看来,这副皮囊的归宿并非那般紧要。 “也不知……端王怀着什么心思来的?” 锦书心情复杂地看着她,眼中满是心疼。 薛绥却全无那些担忧,脸上是淡淡的笑。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是。” 她声音轻柔,却有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 小昭便不怕了,“听姑娘吩咐便是。” 锦书默默叹气。 “端王殿下心思缜密,很难猜度。奴婢就怕……”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薛绥抬手打断。 只见薛绥站起身来,走到榻边的抽屉里,将几个做好的香囊拿出来,递到锦书的手上。 “收到柜子里去吧。” 这香囊里,装着安息香,还有酸枣仁、夜交藤、合欢皮、柏子仁等药材,用的是大师兄的独门配方,有安神助眠的功效,并无催情的作用。 薛月沉不知晓其中的奥秘,以为可以助其生子。 但薛绥心知,能让李桓睡一个好觉的人,远比那些带给他一时欢愉的女子珍贵。 长期失眠,是很痛苦的。 李桓在薛月沉那里能睡得安稳,自然会更愿意去她那儿。 去得多了,也就日久生情。 这是她为薛月沉谋划的,不是自己的。 锦书依言将香囊收好,回头便见薛绥已然坐到妆台前。 静静地,看着铜镜里的女子。 “小昭,来为我梳妆吧。” 第95章 和和美美 别人梳妆打扮,皆是往明艳动人处着力,力求光彩照人。 小昭却截然不同。 她把薛绥往丑了琮打扮。 灵动明媚的双眸,她用淡淡的黛青扑一层在眼睑,登时失了几分颜色。一头乌发,也只是简单地挽了个髻,几缕碎发随意地垂落在脸颊旁,白皙的肌肤,也被巧妙地用一层粉黛,遮盖了光泽…… 一颗明珠蒙上黯淡的尘土。 整个人装扮好后,无端缺失神采,好似许久没睡似的。 小昭凑近镜子,一脸狡黠。 “姑娘,您瞧着满不满意呀?” 小昭是了解薛绥的,知晓姑娘不愿意侍寝。 但薛绥着实没有想过这么做。 那李桓又不是傻子,这般明显的小心机,他岂会看不出来? 不过小昭一片苦心,她便含笑将就了。 “很好。真是辛苦你了。” 小昭听得眉开眼笑,没有察觉出那句话里的戏谑。 锦书看她沉浸在自己的“杰作”里,一脸得意,整个人憋笑得胸腔都在微微震动,与薛绥对视一眼,两人心照不宣。 锦书稳了稳情绪,这才笑着请示薛绥。 “姑娘,王爷来用膳,可要备些什么?” 薛绥微微沉吟:“就寻常饭菜吧。” 说起来寻常,其实也没有那么寻常。 因为“旧陵沼十艺”里,其中一艺便是“烹饪”。 人这一生,无非衣食住行,掌握高超的烹饪技术,无疑是一件十分紧要的生存之道。 上次薛绥所做的九珍糕,不过是小试牛刀罢了。 平日里,她们主仆几人,即便用同样的食材,也能在小厨房里捣鼓出许多花样翻新、别具风味的食物。 锦书领了命令,赶忙下去张罗。 到晚膳时分,李桓踏入檀秋院,饭菜刚刚出锅。 这是李桓第一次过来。 院子里大喜当日的红绸、囍字、大红灯笼,早已被撤得干干净净,窗户上张贴的大喜窗花也没了踪影,一丝喜庆的氛围都寻不见。 整个院落,朴素干净,大约是临湖的原因,到夜里水汽氤氲,微风拂过,带着一种特有的清新,丝丝凉意,比别处格外凉爽一些。 “恭迎王爷。” 薛绥领着丫头们出来,规规矩矩地站在院子里,朝他行礼。 李桓淡淡地收回目光,轻轻摆了摆手,示意平身,然后便在薛绥的引领下,往膳堂走去。 膳堂里收拾得十分干净,简洁素雅。 他坐下来,早有丫头捧着铜盆过来,伺候他净手。 李桓从善如流,面上表情自始至终没有变化。 等拿起筷子,尝了第一道菜后,拧紧的眉心才缓缓松开,黑眸里有了肉眼可见的赞赏。 “入口留香。六姑娘的厨子不错。” 他仍叫她六姑娘。 薛绥微微一笑,仪态端庄。 “殿下谬赏了。” 李桓问:“沐月居的厨子,也是六姑娘调教出来的吧。” 很轻描淡写的语气,带着笃定。 薛绥从来没有想过这些事情,能完全骗过李桓。 她也不隐瞒什么,索性大方地承认。 “薛六盼着大姐和姐夫吃得舒心,和和美美,举案齐眉,往后的日子,都顺遂无忧,多子多福多吉祥……” 李桓听得眉头扬起,黑沉沉的眼眸,盯着她比寻常黯淡的容色,带着一丝了然且温和的笑。 “你已嫁入王府,还叫姐夫?” 薛绥按了按鬓边的乱发,垂目浅笑。 “姐夫便是姐夫。从王爷娶我大姐姐那一日,便是我姐夫了。” 好一个狡黠女子。 打扮成这般,分明就是不想侍寝。 李桓也不拆穿她,低眉端了汤盅,浅浅抿了一口。 汤味鲜香四溢,他扬了扬眉,没有多说什么,嘴角依旧噙着那抹淡淡的笑意,抬眼示意侍立在旁的丫头。 “你们下去吧,本王吃饭,不喜有人侍候。” 锦书几人看了薛绥一眼,应一声“是”,行礼退下。 膳堂内,只剩李桓与薛绥二人。 薛绥默不作声,亲手为李桓布菜。 李桓看着那只白皙纤细的手,不知为何,心下竟生出一种很奇特的、难以言喻的悸动之感。 不是温柔缠绵,也不是心生涟漪,就是一种别样的新鲜。 他身边的女子大多曲意逢迎,而薛绥的举动,自然、特别,就如突然闯入他身边的一个未知的变数,让他有不安,也很难做到在其他女子面前那般游刃有余。 于是这女子便很轻易的,扰乱了他素日沉稳的心境。 他一直不碰薛六,并非因为对她容貌不喜或其他缘由,而是忌惮。 能在众多皇子中脱颖而出,李桓靠的不仅仅是崇昭帝对萧贵妃的偏宠,更多的是他为人心思缜密、行事谨慎。 薛六在旧陵沼十年,必然与那里的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他一直对此小心翼翼、谨慎提防。 但百密也有一疏,何况同床共枕? 他不想因为一时疏忽,陷入万劫不复。 比起贪恋女色,他更惜命。 李桓放下筷子,眉梢悄然一扬。 “六姑娘可还记得,本王上次在薛府说的话?” 薛绥正将一只晶莹剔透的水晶虾,放入他的碟子里。 今日是两人第二次单独谈话。 第一次,是在薛府园子里的八角亭里。 闻声,薛绥顿了顿,镇定自若地道:“当日在薛府,王爷怀疑我是凶手,我便让王爷按革新刑律二十八疏所言,拿出证据……” 她抬眼,带一丝轻缓的笑。 “王爷找到什么证物了?” 李桓轻咳一声:“不是这事。” 薛绥抬眼,“还有别的什么吗?” 李桓道:“我说,旧陵沼的事,说不得我要找你牵线搭桥。今日前来,也是有些事,想问你一问……” 薛绥忽略李桓目光里投来的探究之意,眼角微微一弯,俨然是一个刚嫁入府邸面对郎君的窘迫女子。 “王爷何须客气?有事且问便是,薛六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李桓眉头并未松开,反而蹙得更紧了。 薛绥盯住她,知道他在犹豫,斟酌言辞。 她又将一筷子翡翠白玉卷放在他碟子里,动作缓慢淡然。 李桓端起茶杯,轻抿一口,沉默片刻后缓缓开口。 “我在寻找旧陵沼,诏使。” 他声音平平淡淡,听不到波澜,但目光却极为锐利,审视一般紧紧落在薛绥脸上。 但凡她有一丝细微的变化,都逃不出他的眼睛。 薛绥神色平静。 却在听他说到古董商人的时候,发出一个会心的微笑。 端王殿下瞧不起眼前人,却寻了一个骗子…… 第96章 畜生下场 那古董商确实是旧陵沼里的人。 就是市井坊间,人们俗称的“下九流”。 一个旧陵沼有名的骗子。 旧陵沼什么不多,骗子多,坑蒙拐骗的“术士”多,骗术向来层出不穷。 那老头是开了一个古董店,可实际上,不过是个掩护。 他平日里专干帮人说项、类同牙人的中间商生意,什么能骗就骗什么,招数不停翻新。 不过,他对李桓倒也没有瞎说。 眼下旧陵沼并没有新的诏使。 大师兄接了她的差事,并没有接诏使令。 “六姑娘在笑什么?” 薛绥看他一眼,将手上筷子搁在碗边,轻声一笑。 “我从前在旧陵沼听说过那个商人,他是很有些门道的,王爷也没有找错人。他既然这么说了,应该就是真的。等新任诏使选出来,他说不得真能替王爷引见……” 李桓目光略带怀疑,“你认识此人?” 薛绥道:“他在旧陵沼的草市上开了一间古董店,有打听消息,疏通关节的人,都会去找他帮忙。他什么都做,要钱时心狠,动不动就狮子大开口。但谁让人家有本事呢,旁人办不成的事,他能办。” 李桓问:“以你所见,他能接触到诏使?” 薛绥微微一笑,“这个我说不准。此人我从未接触过,只是听闻罢了。但我以为,得罪旧陵沼的事,他大抵是不敢做的。端看王爷找诏使的意图如何,以及……王爷能不能得到他的信任了。” 李桓听得眉头微蹙。 他对那人自称要做盐铁生意。 贩卖私盐私铁,违反朝廷禁令。 要取得他的信任,难不成他真去倒卖盐铁? 李桓否定了这个想法,继续试探薛绥。 夸几句菜肴独具匠心,菜式色香味俱全,慢慢便引到上京的案子。 “那天在护城河里捞出来的碎尸,京兆府已确认是尤知睦。骨头被尽数敲碎,尸块七零八落,头发粘连着碎肉和衣物残片,散落在各处……碎尸万段也不过如此了。凶手的手段极其残忍,尤老令公来认尸,看到那一堆堆碎肉和骨头渣子,当场晕厥过去……” 薛绥一脸震惊。 握筷子的手猛地一颤,夹起来的肉片骤然滑落。 啪嗒一下,落在桌面上。 她杏眼圆瞪,赶紧擦拭几下,身子绷得极紧,仿佛要干呕似的低下头,又隐忍下去,纤细的眉蹙在一起。 “着实丧心病狂。好端端一个人,死得真是……” 太活该了啊。 剩下半句她没有说完,只做害怕的样子。 心里想着尤知睦的下场,脑子里再浮现当年尤知睦穿着油黑发亮的鹿皮锦靴,坑洼的青砖石,毫不留情的用脚底碾压她的手指、踩她的脸,胸口时,脸上浮出的那目中无人,张狂不屑的笑容,只觉得李肇干得漂亮。 那时候,她被折磨得好似一条狗啊。 一声声求饶,也换不来那些人的半点怜悯。 这种灭绝人性的畜生,就该死无全尸,再下无间炼狱。 李桓注意到,她没有再去碰肉片。 脸上浮现的恐惧和惊悚,真诚无比。 他便又道:“尤知睦惨遭分尸,死状惨烈,姚围落入粪坑,也是去了半条命,顾介如今身陷牢狱,也是不堪……” 薛绥放下筷子,略略蹙眉。 又是腐肉尸块,又是粪坑大牢的。 她道:“王爷,我吃好了,您慢用。” 李桓审视着她的反应,试图从她的表情里找出一丝破绽。 然而,没有。 她眉目间瞧不出丝毫虚假,整张脸都是那种因为恶心吃不下饭的样子。 李桓淡淡一笑。 “我也用好了,唤人备水吧。” 叫水便是要沐浴。 沐浴后,往往便要歇息了。 薛绥也不多说什么,笑着唤人进来收拾。 “如意,为殿下备水。” 如意在外头应一声是,心下却忐忑不安,双手紧紧抓着小昭的胳膊,抖个不停:“怎么办?怎么办?” 小昭环抱双臂,斜倚在墙上。 “你怕什么?” 侍寝的不急,急死丫头? 如意额头都在冒冷汗。 “你不怕吗?你不替姑娘着急?” 小昭摇头:“我不怕,我不急,只要姑娘不点头,谁敢冒犯她,我便宰了谁。什么王爷不王爷的,我才不在乎。” 这边她们两个丫头在低声议论。 檀秋院旁闲置的一间偏屋斗拱屋檐上,浓密夜色里是两个心急如焚的探子。 他们比两个丫头更为心急。 “这次我怕是活不成了。” “兄弟,你遗书写好了没?” “我还没活够呢,写什么遗书……可惜了,我藏了几十两银子在院里梧桐树下,没来得及告诉我老娘……” “写遗书是来不及了,但动手还来得及?” 一个探子说罢,啐声。 另一个探子紧张地盯住他。 “你要做什么?殿下只让我们暗中监视,多探多报,保护薛六姑娘,可没说让我们动手,打草惊蛇,去惊动端王……” “嘿嘿。”探子笑得贼兮兮的,“我们不动端王,可以动他的房舍。” 二人对视,眼睛滴溜溜一转,便明白了彼此的想法。 “兄弟,烧哪里合适?” “离檀秋院远点,莫要烧到薛六姑娘……” “好主意!” “干!” “谁点火?” “剪刀石头布!” …… 沐浴的水,很快便抬入了檀秋院的净房。 屋里光线氤氲。 李桓缓缓朝薛绥举起手,示意她过来替自己宽衣。 薛绥平静地走过去,心想薛月沉为何没有差人来请李桓…… 若她不来,自己如何应付最合适。 她低眉看着李桓平整的衣襟,眉目清冷。 李桓也自上而下地打量她,一张不想侍寝的脸。 空气里,好似隐隐有一种较量。 就看,谁先忍不住叫停。 恰在这时,屋外传来一声尖啸。 “不好了。” “漱玉阁走水了。” “走水了,走水了……快来人啊!” 漱玉阁是袁侧妃的居所。 李桓神色一凛。 低头看了薛绥一眼,忙将外衫披上。 “你先歇着,我去看看。” - 这火着得蹊跷。 如意也被锦书安排去瞧了一下热闹。 说是袁侧妃牵着小女儿,吓得瑟瑟发抖,看到李桓。她眼泪便扑簌簌地往下淌,女儿也抱着李桓喊父亲,默默流泪…… 李桓只能在那里陪袁侧妃和女儿,差人来檀秋院说了一声,今夜便不过来了,让薛孺人好生歇着。 袁侧妃受了好大一场惊吓,眼睛都哭肿了。 但有端王在身边陪着她,人也没有损伤,很快便平复下来,开始告状。 “殿下,妾身屋里的烛火向来有人小心看管,怎会无辜起火?” “殿下呀,会不会是有人想烧死妾身和囡囡?” 李桓神色凝重,微微皱着眉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或是檀秋院那一桌子饭菜,或是那双白皙轻柔的手,以及她抬高广袖时,隐隐露出的浅淡色疤痕…… “不要胡思乱想。王府里人多手杂,下人们难免有疏忽。” - 正如袁清杼怀疑薛月沉一般,薛月沉也在怀疑袁氏。 她领着几个丫头往漱玉居走,心里也是百转千回。 “六妹妹待我不薄,王爷要是宠幸她,得一个子嗣也是极好的。可惜了……” 翡翠心知她口是心非,时不时的纠缠其中,也不便多言,只气恨地埋怨漱玉居那人。 “说不定正是那袁侧妃捣鬼,她最见不得王妃好。王爷是看在王妃面子上才去檀秋院的,这分明就是为了打王妃您的脸……” 薛月沉沉默片刻,幽然一叹。 “你说得对,袁氏胆大。这把火,真有可能是她自己放的。” “端看王爷怎么想了……” 漱玉居的那把火没有燃起大势,便被前来的护院家丁扑灭。 时机和火势都不多不少,恰恰好。 两个下手的探子很是得意。 “兄弟,我二人这次的功劳,足可换命!” “不知咱爷,能不能多派发几个赏钱?” “嘿嘿,定有的,定有的。把后脑勺搁屋脊上,垫得高一些,容易做好梦!” “呸,乌鸦嘴!” 王府里因为救火,一阵兵荒乱马。 檀秋院里,薛绥朝照样心无旁骛地练字。 时辰一到她便宽衣歇下。 窗户敲出三长两短叩击声的时候,她心下微微一沉,重新披衣起床,隔着窗户,低低问:“何人?” 外头一道冷声,“寻蛊人。” 薛绥:…… 檀秋院一片寂静。 檐下鸽笼上的小铃铛,被夜风吹拂,发出几声清脆的声响…… 薛绥慢吞吞拉开窗户。 月光如水,树影斑驳地洒在地面上。 李肇仿若一只敏捷的猎豹,披了一身细碎的银白月光。 只一瞬,他足尖轻点,便身姿矫健地一跃而入,站在她的面前。 “若是漱玉阁不着火,你今夜便打算侍寝了?” 他声音低沉、语气不善。 双眼好似吃人的狼崽子,直勾勾地盯住她。 薛绥当然有她的办法,应付李桓。 李桓也并没有多想跟她同房。 只是这些,没有必要告诉眼前这人。 她微微仰头,神色平静,“殿下在质问我?” 李肇道:“孤替情丝蛊问的。” 薛绥戏谑一笑:“殿下且让它出来说话。” 李肇:“你且让它出来受死。” 薛绥有些忍俊不禁:“殿下想得倒是美。” 李肇面色一冷,“有情丝蛊在一日,你便一日不可背叛孤。” 薛绥目光坦然与他对视:“我与殿下无情无爱,谈何背叛?” 李肇冷笑,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孤不可以,你为何可以?薛平安,你不公平。” 说罢,他身姿轻盈地端坐在窗口那张雕花木凳上,身形挺拔修长,仿若一抹山野清风,全然不知危险一般洒脱和自在。 屋里没有旁人。 烛火摇曳,暖黄的光影在二人身上晃动。 原本简洁朴素的房间,好像忽然间生出了几分暧昧旖旎的闺阁情态。 薛绥隐隐头痛。 李肇两次不请自来,让她有些无奈。 “敲碎人骨,大卸八块,抛尸护城河,引得上京人人恐慌。太子殿下做出这些事情,却让我面对端王的审讯,我没有埋怨殿下,殿下倒是上门来寻我晦气?” 李肇漫不经心地哦了一声。 “别装了,薛平安,你比孤更坏。” 他侧身,将窗台木案上,薛绥为灵羽雕刻的一个鸟食罐拿起来把玩,嘴角微微上扬,淡淡一笑。 “尤知睦落到你手上,下场只会更惨。” 李肇宽大的袍袖轻轻一挥,拂来一丝清冽的风,带着些许夜的凉意。 薛绥觉得鼻子有一丝痒。 “李桓怀疑旧陵沼。” 李肇抬眼,目光深邃。 “他没有怀疑错。主谋就是你,薛六姑娘。” 那声音寒厉冷酷,有噬人心魄的戾气和力量。 然而对薛绥这种早被恐惧历练过千百次,一颗心被虐得百孔千疮再缝缝补补的女子,这样的威慑已激不起太大的波澜。 何况此时的李肇,在她掌中。 于是薛绥反唇相讥。 “那殿下又是什么?我的帮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