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山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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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侠魔幻] 《栖山月》作者:朝露十八【完结+番外】
简介:
互战,神族凋敝,云颂应战而生,终完成使命和魔同归于尽。
整个神族的唯一一颗神魄引用来救活云颂,她成为世间唯一的一位古神。
云颂独守无妄海七百年,故人执念化身,劝她去见红尘,她在人间磕磕绊绊,救下身世坎坷的江衍。
人间诸般负累,她有心归隐,辗转寻了一座最像故乡的山,取名落神,带着江衍在此落脚,逍遥似神仙。
她本想闲做山间客,不理人间事,但世事难料。
江衍父亲的灵魂遭人囚禁,她陪同江衍为其解脱,碰到旧时魔族之物,为查真相,她遭人算计不慎被杀,一朝重生,记忆缺失,被天道强行送到天域当神官。
为找回记忆,云颂接下这份没有工(香)资(火)的活,为追查真相,她与一位鬼尊合谋举行大婚。
出嫁那天,另一位鬼尊孤身来抢亲。
他掀开她的红纱,神色温柔而决绝。
「神女殿下,不如嫁我,你想要的,我都能给你。」
云颂看眼前人面容清隽,身上鬼气缭绕,心想都是鬼尊,嫁谁都没差。
于是点头道:「也行。」
江衍知人要跑,提前将人弄晕,将记忆还与了她。
云颂恢復记忆,佯装不记,和江衍携手设局引出当日杀她之人,揭露出背后的纠葛与阴谋。
尘埃落定那日,江衍吻了她。
「殿下,人间如此表心意,你可知我心了?」
入世千年,这一日,云颂终于和这人世间再度有了牵连。
——
江衍原是人间的富家小公子,家中突逢巨变,爹爹发疯自焚,娘亲带着他颠沛流离以命相护。
他原会死在澧州城外的那片树林里,但有幸被云颂所救。
娘亲离世,他无人可依,只能厚着脸皮跟着云颂。
他原打算寄人篱下,却被她好好养大成人。
少年心思不知何时悄然而生,只想伴在她的身旁,长长久久,可她却不幸被杀,死在他的怀中。
江衍疯魇成魔,再不管什么飞升,自堕鬼道。
他在世间寻她魂魄却遍寻不得,性子愈发冷漠乖张。
直至某日得知某位鬼尊大婚,娶的是位神女殿下。
他当众抢亲,确认当真是她。
这一回,谁都不能把她从他的身边带走。
——
1.又名《痴情大佬只爱我》
2.双向奔赴,面冷心软神女x忠犬鬼尊
3.女主有失忆,后面会恢復记忆
内容标籤:强强 年下忠犬 he 失忆
主角视角:云颂,江衍;配角:云厉,藤厌,羡之,兰茹,舟忻,訾羽
一句话简介:山同月,本就是人间绝色。
立意: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第1章 初相逢(一)
◎可妖怪不会救我。◎
四百年前,天道神柱开闢天域,凡人得道飞升,世间重新有神,谓之新神。
第一位飞升的凡人成为新神之首,制定仙歷,天上地下皆尊称一声帝君。
仙歷两百年时,云颂初入人间,时至今日已满整整两百年。
穿过眼前这山蓊葱的树林便会抵达一座城,听行人说,这座城叫澧州。
但对她来说,这地方叫什么名字并不重要。
天空昏昏沉沉,阴云缓缓聚集,看着将要下雨。
云颂抬头看了眼望不到头的山林,心想:两百年过去,这是她将到的第几个地方了?
她回想片刻,轻轻摇了摇头。
算了,不记得了,也已不重要。
她倦了,打算停下来了。
云颂跨步走入山林,天空雷鸣隐约,暴雨似乎将至,她随手捻了片树叶幻化作伞撑过头顶。
轰——
雷声轰鸣而过,骤雨惊落,打湿人间。
雨将满山树叶打得直点头,风跟着雨作威作福,山中的道路很快浮起泥泞,云颂运起灵力避开,未沾染半点风雨。
骤雨急来急走,云颂行了一段路,雨势渐渐弱了下去,最终停歇,阴云缓缓散开。
树叶上的雨点不停滴落,她撑着伞行在山林间。
临近出口,她看见一位妇人颤抖着身体抱着一个大抵五六岁模样的小孩,妇人脱了自己的外袍裹着孩子,但他们身上的衣裳都已经被雨打湿透,这件外袍顶不了什么大用。
妇人看见云颂,麻木的瞳仁有了一丝生动,她小心翼翼地祈求道:「姑娘,求求你,救救我儿。」
云颂眸色微闪,静静地走过去,撑过伞为二人挡下滴落的雨滴,她张开周身光圈,将二人容纳入内。
妇人感受到暖意,眼中盈起微薄的水意,她弯下颤抖且瘦弱的身子祈求道:「好心的姑娘,求求你,救救我的孩子。」
云颂蹲下,看小孩面露痛苦,抬手探了探他的额头。
很烫。
她伸出葱白的食指点在小孩的眉心,清润的灵力进入小孩体内,小孩身上滚烫的热意渐渐消退下去。
妇人见孩子面色好转,大喜,留下一滴仅有的眼泪,颤声道:「谢谢姑娘,谢谢姑娘……」
云颂见小孩唇角有血,妇人手腕有一道骇人的伤口,心中一闷,仿佛迎了一记重击。
她素手轻轻搭在妇人的腕间,妇人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癒合,她碰到了妇人的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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枯竭之象,已是无力回天。
她轻声道:「你根基已损,我无法救你。」
妇人看着怀中的孩子,满眼慈爱:「能救下我的孩子便已足够,他还小,还没见过人间,多谢姑娘,多谢……」
她渐渐没有力气说话,便静静地看着孩子,想趁着最后的时间多看孩子几眼。
她没有将孩子託付给云颂。
萍水相逢,肯出手相救已是大恩,哪里还敢给恩人增加负累。
只盼他日后遇到的都是好心人。
妇人想要俯身吻一吻孩子的额头,却无力做到,她露出一个慈爱无奈的微笑,渐渐闭上眼睛。
云颂的眸中闪过一丝沉痛。
她撑着伞守着二人。
雨滴滴尽,她撤去灵力,伞化回树叶静静躺在她的手心,她将树叶放在了树根旁。
小孩从娘亲的怀中醒来,见娘亲没有任何动静,他抬手摸了摸娘亲的脸颊。
冰凉如雪。
他瞳孔一颤,有一瞬间云颂感觉他要撕心裂肺地恸哭一场。
可他没有,他小心翼翼地离开娘亲的怀抱,跪在娘亲面前,将脸埋在娘亲的肩头,哽声道:「娘亲放心,衍儿没有哭。」
云颂眸中涌起一层薄薄的悲凉,这位娘亲该是到了多绝望的境地,才会教自己的孩子去看淡生死。
她看着眼前泪如雨下的妇人灵魂,抬起手缓缓落在小孩的肩头,道:「你的娘亲已经走了,你要送送她吗?」
小孩缓缓地转过身,紧咬着颤抖的嘴唇,重重地点头。
云颂两指併拢,隔空在小孩的双眼上缓缓一抹,道:「闭上眼睛,再睁开。」
小孩乖乖照做。
眼前景象似乎没什么变化,只是万物都多了一层描边的金光,连云颂也是。
云颂道:「看前面。」
他缓缓转头,看见了娘亲。
妇人已擦去眼泪,正对着他微笑。
「娘亲、娘——」小孩喃喃喊道,眼泪差点夺眶而出,他立刻捂住嘴,硬生生地将眼泪憋了回去,半晌后,他露出一个纯真的笑容,「娘亲,衍儿没哭,衍儿送送您。」
妇人背过身偷偷擦了擦眼泪,再转过身来笑着点头。
月华聚集之处,是灵魂进鬼界走轮迴道的入口。
此处的聚集之处便在山林的出口。
小孩走在妇人灵魂的身旁,抬着手虚虚地牵着娘亲的手。
妇人问道:「好衍儿,害怕吗?」
「衍儿不怕,娘亲安心走,不用担心衍儿,衍儿定会好好长大。」
妇人摸了摸小孩的脸颊:「衍儿向来都让娘亲放心。」
两人行至山林出口,妇人的灵魂融入月光之中,渐渐消失。
小孩跪在妇人面前磕头:「衍儿送娘亲最后一程,娘亲走好。」
「好衍儿。」
妇人微笑着消失在月光之中。
云颂帮着小孩寻了一处风景尚佳的山腰地埋葬他娘亲的尸身,凡人与他们不同,他们死后身体消散如烟,灵魂归于混沌。
仿佛天地间倏然吹过的一阵风,唯一能证明他们来过的就是鹤碑上刻着的名字。
婺霞神山的鹤碑自她出生起就刻满了名字,密密麻麻,鹤碑上的最后三个名字是她亲手刻上去的,是她的爹娘和她自己。
她想,如果有一天她死了,已无人能为她刻碑,她便索性先自己刻了。
离开婺霞神山时,她将鹤碑收进了小带在身边。
云颂行走人间两百年,知道人间人死后讲究个入土为安,她为小孩的娘亲立了块木碑,问道:「该刻些什么?」
小孩指了指木碑问:「我可不可以自己刻?」
「嗯。」云颂在身后凝了把小的刻刀递给他。
小孩没什么力气,刻得很慢,也很认真。
山间清冷,风一吹过,原本湿透的衣物便更加冰凉,他忍不住发抖。
云颂从空间里取了件鹿毛绒披风披在他身上,他身子骨小,披风余下的部分在地上叠出好几层褶皱。
冷意稍缓,小孩一笔一划地认真刻完,碑前落了一层浅浅的木屑,被他拨弄往一边。
祝愿娘亲来生平安,得偿所愿。
云颂倚在树旁看见那行笔力稚嫩的字,心道:不写碑文写祝福,倒是特别。
小孩在坟前沉默地跪了许久,她没有催促,守在一旁似有所思。
这个孩子该如何处置?
一阵风吹过,小孩打了个喷嚏,他揉了揉鼻子,站起来,拢了拢身上的披风,拖着长尾走到云颂的面前。
他知道是她救了他,迷迷煳煳中他听见了一些。
小孩仰起小脸小心翼翼地问道:「姐姐,我可以跟着你吗?」
他的眼睛生得圆而大,晶亮如夜星,碎发轻铺在额前,看着十分俊俏可爱。
此刻仰着个小脸,一副惹人怜爱的可怜模样,很难叫人狠心拒绝。
但云颂非凡人,她直言道:「不行。」
她已下定决心,走完此处,便不再和人间有任何牵扯。
云颂入人间两百年,既不会老也不会死,稍一动用灵力便会被人当作妖怪排挤惧怕,她在人间的哪处都待不长久,也……不想再继续在人间待下去了。
她倦了,便折了根树枝放在石头上拨动旋转,树枝细的一端指向西方。
她望向西方便心道:云厉,依你所言,这趟红尘我入了,只是红尘诸般负累,我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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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枝指向西方,我便再往西走走,遇见的第一处便是这趟红尘的终点,这也算是对你有了个交代,此后我要去寻座山头常住。
这座山、会像我们的婺霞神山。
云颂塞给小孩一笔钱便转身离开。
她下山走向澧州城。
小孩默默地跟在她的身后,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云颂恍若未觉,直接无视。
凡人自有凡人的命数与福祉,她已救了他一命,日后他的命运如何皆与她无关,她也不想参与其中。
澧州城的城主建了一座气派仅次于皇宫的府邸,城墙修有五层楼高,此刻正张罗着挂彩,看着似乎是有喜事。
城墙之下,聚集着许多看热闹的百姓,嘈杂地谈论着什么。
云颂不感兴趣,路过时看也不看一眼,也不驻足细听,径直去寻客栈。
途径的第一家客栈,店家见她似乎不是澧州本地人便坐地起价。
她行走人间多年,对人间诸事都有些了解,得知店家是有意宰她一笔,她也没打算计较,正要付钱时看见门外的小小身影,忽得没了住店的兴致,二话不说转身离去。
身后传来店家尖酸刻薄的讥讽:「模样生得倒是不错,不曾想竟是个穷鬼。忒。」
云颂听见了,没有停下脚步,也不打算计较。
凡人眼界如此罢了,况且他们寿命短暂,在她看来如同朝生暮死的蜉蝣无异,又有何好计较的。
小孩听见这话,捡了块石子跑到门边扔在店家脑门上快速跑开。
店家被砸得哎哟直叫,捡起桌上的石子破口大骂道:「哪个小兔崽子干的,可别让我逮着,不然有你好果子吃!」
云颂打算寻座庙将就一晚。
她虽不想招惹因果上身,但也没办法看着小孩露宿街头,她给的钱不够小孩在这客栈住上很久。
这小孩现还跟着她,便寻个无人的庙给他做个暂时的安身之所吧。
日后如何,她便再管不着了。
云颂寻到的第一座庙是座武神庙,香火鼎盛,她透过门看见里头的匾额上写着「耀阳武神」。
这般鼎盛的香火,想来应是位近来新飞升的神。
人间百年,能一直被凡人铭记、供奉的神太少太少,除却如今的帝君,怕是没几人了。
这庙不合适,她离开去寻别的庙。
在城的边缘,她寻到一座无人的庙。
这庙破旧,杂草丛生,屋顶爬满蜘蛛网,匾额上的朱红已褪了色,依稀可见「解忧」二字,石像的身形瞧着是位女子。
解忧武神么?
还是位女武神,倒是少见。
她虽不知这位武神是谁,但从沿途所见两庙的景象便知这位解忧武神已被世人遗忘,被新神替代。
如今的新神没有香火,结局无非三种,要么等着自然消亡,要么狠下心捨弃根基跳入凡间重新修炼,又或是放弃灵身堕为鬼神。
若是选了第三种,便是要与昔日同僚为敌。
这位解忧武神会怎么选呢?
想来应她名号「解忧」二字,应是选的第一种。
诸事生忧,既为解者,何须执着。
云颂素手一挥,蛛网灰尘瞬间如烟消失。
桌上散落着几个有些干瘪的果子,似乎这座庙还有人来参拜,不过不多。
她余光往身后瞥了一眼,纤纤玉指在果子上轻轻一点,果子立刻变得饱满圆润,她捡起地上的蒲团放在柱子边,靠着柱子双手环胸佯装小憩。
小孩在外面等了一会儿,见云颂睡着才轻悄悄地走入庙中。
这庙从外面看荒芜破旧,里面却很干净,桌上还有新鲜的果子。
小孩想这些一定都是云颂做的。
她是神仙。
云颂大抵是有些累了,竟浅浅睡着过去,她梦见了小孩,还有云厉。
小孩置身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之中不知所措,看着很是可怜。
她站于高墙之上看着。
云厉出现在她的身旁,轻声问道:「殿下不带上他走吗?」
云颂垂下眼眸,轻声低语:「凡人自有凡人的命数与福祉,我何故参与其中。」
离开祖地入人间两百年,她行过诸多善事,却只得来一身恶意负累。
被人误解、埋怨这样的事她看得太多、经歷得太多,已经倦了。
云厉的声音温柔:「殿下似乎对人间有些失望,可无论世间如何,殿下不要失了自己。」
云颂的眼睫轻轻一颤:「云歷,你希望我带他走吗?」
云厉微笑:「这还是要看殿下自己的选择了。」
云厉消失在云颂眼前。
「云厉!」云颂大喊,醒转过来。
小孩守在云颂的身旁,被她这一喊吓了一跳:「姐姐,你做噩梦了吗?」
云颂揉了揉鼻樑,疲倦道:「没有。」
小孩递过来一个擦了一遍的果子,道:「姐姐,你是神仙吗?」
云颂一愣。
世人皆当她是可怕的妖、是异类,当她是仙的人不过尔尔,兰茹一个,眼前的小孩一个。
她轻声反问:「为何你会如此觉得?」
小孩答道:「因为姐姐会法术。」
云颂道:「妖怪也会法术。」
小孩摇头,认真道:「不一样,妖怪不会有姐姐这般好看。」
云颂一怔,微微勾起唇角,道:「妖怪也有好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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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孩有些哑口无言,他凝眉沉思,说出了一个云颂一时间忘记反驳的理由。
「可妖怪不会救我。」
第2章 初相逢(二)
◎你不是猜到了吗?◎
因着方才的那个梦,云颂在心里认真地考虑是否要带上这个小孩走,她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答:「江衍,江河的江,推衍的衍。」
云颂点点头,自我介绍道:「云颂,白云的云,祝颂的颂。」
「云颂。」江衍低声重复,再次仰起小脸,小心翼翼地询问,眼中尽是期盼,「云颂姐姐,我可以跟着你吗?我会很乖,绝对不会给你添麻烦,等我长大了,换我来照顾姐姐。」
云颂心想:他一个小孩,又刚没了娘亲,他又能去哪呢?
可若是将他带在身边,她有能力担起一个人的人生吗?她不是云厉,能照顾好人吗?
她这一次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抬手布下一层结界,摸了摸江衍的头,道:「天黑了,先睡吧。」
「还饿不饿?」
江衍摇头:「不饿了,谢谢姐姐的果子。」
他搬来另一个蒲团,问道:「姐姐,我可以睡你旁边吗?」
云颂轻声「嗯」了一声闭上眼睛。
江衍欣喜,将蒲团放在云颂身旁坐下靠着柱子,静下来他闻见自己身上奇异的气味,低头闻了闻,才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有洗澡了,衣服打湿了捂着,身上的气味一言难尽。
他又羞又无助,悄悄搬起蒲团离开云颂身旁,挪到石像底下。
云颂睁开眼睛,问:「怎么走了?」
江衍支支吾吾道:「我、我还是睡这边吧。」
云颂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道:「若是想跟着我,首先便是不要对我撒谎。」
江衍心头一咯噔,小脸迅速红透,挣扎再三,说道:「我、我身上,臭、臭了,怕熏着你。」
说完,他偏过头,不敢再看云颂。
云颂一愣,她闻惯了血腥味和魔族的腥臭味,还真没注意到江衍身上有什么气味。
她看过去,他身上的衣服还未干透,应是很不舒服。
「走吧,我带你去洗澡。」
夜里有风,云颂怕他冻着,在他身上裹了一层肉眼不可见的光圈防风。
澧州城白日里很热闹,夜晚却出奇地安静,几乎没有什么商家营业。
云颂带着江衍找了一圈也没找见开门的澡堂子。
有些奇怪。
云颂无奈,带着江衍找了条河,她用灵力凝成一个圆形光球置于河水上方,光球开始吸入河水变大,最终变得有一座小屋那般大,落在河面上一动不动。
「进去洗吧。」
江衍有些看呆,机械地点了点头,试探着在河中踩了踩,竟踩在了河面上,他跺了两脚,还挺结实,便壮起胆子走向光球。
光球里面看不清是何景象,他抬手摸了摸光球的边缘,仿若无物。
他转过头看云颂,云颂已经靠在树枝上闭上了眼睛,虽然看不见光球内的景象,她也不想盯着看。
江衍走进光球内,热水氤氲,水位刚好到他的腰间,他脱了衣服泡在热水中,暖意瞬间将他包裹。
云颂从小空间内取出一套衣服,对着比划了两三下送入光球内,便又闭目养神起来。
江衍把全身上下都洗了一遍,泡够了穿上云颂送来的衣服,正好合身。他走出光球,湿漉漉的头髮瞬间变干。
他低下头嗅了嗅,确认身上无味、一身清爽,才走到树下,仰起头喊道:「姐姐,我好了。」
云颂应了一声「嗯」,轻身跳下树:「走吧。」
她懒得再走,拉着江衍直接瞬移回了破庙,她坐回原来的位置闭上眼睛,徒步行过林间,她有些累。
江衍将蒲团重新搬到云颂身旁,轻声道:「愿姐姐好梦。」
次日清晨,破庙里来了一个女孩。
云颂通过结界感应到有人来到醒了过来。
女孩提着一个竹篮走进庙中,竹篮里面飘出淡淡的香味。
是来参拜的么。
女孩看见庙中有人有些惊讶,她从竹篮里拿出两个热乎的炊饼分给两人。
江衍接过:「谢谢这位姐姐。」
云颂拒绝道:「我不用,谢谢。」
女孩没收回,把炊饼硬塞进云颂的手里:「尝尝吧,味道很好的。」
「……谢谢。」
女孩一笑,将贡品摆放在桌上,跪拜时发现没有蒲团,江衍将自己坐着的蒲团送了过去。
云颂把炊饼给了江衍。
江衍问:「姐姐,你不吃吗?」
云颂淡淡道:「你吃吧,我用不着。」
江衍心想云颂是神仙,用不着吃东西,便大方接过:「谢谢姐姐。」
女孩双手合十,虔诚地祈祷道:「武神大人,信女方灵虔诚祈求,请救救我吧,信女愿用余生来供奉您。」
云颂心生奇怪,那座耀阳武神庙香火鼎盛,求那位武神可比求这位已凋落的解忧武神灵验多了。
方灵颤抖着身体对着石像叩首,她仰着头望着石像,希望能得到一点点神迹回应。
可石像毫无动静,她的心瞬间沉了下去。
江衍问道:「姐姐,这座庙看上去已经荒芜好久了,你怎么来这里求了呀?那座耀阳武神庙比这里热闹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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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灵道:「都说诚心祈求者会得到神迹回应,我在耀阳武神庙求了三月未得神灵回应,便想着来这再求一求,我快没有时间了……」
她说着说着哭了起来。
云颂拧眉,感觉像是一件麻烦事,她不想管也不想问。
她不问,奈何有个天真的热心肠要问:「姐姐,为什么说没有时间了呀?」
「……」云颂头疼。
方灵哭泣道:「七月十五将近,我要出嫁了。」
云颂心道:果真是件麻烦事。
凡人都讲究个避讳,七月十五是鬼节,正常人家谁会选择在这天出嫁?
除非要嫁的不是人。
江衍不解,问道:「要嫁人不是好事吗?」
方灵哭得更伤心了。
云颂:「……」
她道:「要跟着我,其二,不可多语失言。」
江衍立马捂嘴噤声。
云颂抬手看了眼掌心,那个炊饼的温热似乎还残留着余温。
念着这一饼之恩,她半曲起手指,心道:便再管这最后一次。
云颂迂迴地问道:「方灵姑娘是不满夫家?」
方灵提袖拭泪,道:「女子终归是要嫁人的,若是嫁给人家便也罢了,可方灵命苦,是要替小姐嫁给恶鬼,今夜子时,我便该上轿了,这便是去送死,如何能叫人不害怕难过。」
云颂感应到庙外有人徘徊逗留,应是那所谓的小姐派来看住方灵防止她逃跑的人。
她看方灵哭得伤心欲绝,没再多问,拍了拍方灵抖动的肩膀,道:「方灵姑娘,未到最后一刻,皆有变数。」
「江衍,走吧。」
江衍乖乖跟上。
「姐姐,你要帮那位姐姐吗?」
云颂淡淡道:「看心情。」
江衍「哦」了一声,他总感觉姐姐会帮,毕竟她看见他快死了时就出手救了他的命。
云颂带着江衍走进一家茶馆,选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江衍这回倒是乖乖的,什么都没问。
云颂疑道:「怎么不问为什么了?」
江衍答:「姐姐要做什么自有姐姐的道理,我乖乖跟着便好,定不会多语失言。」
云颂唇角微扬,还挺乖。
她点了一壶茶。
在人间行走两百年,云颂知晓若是要打听消息,来这样可供人闲谈的地方再好不过。
她不必问,自有人会说。
「唉,又到七月十五了,城中又该嫁人了,这回嫁的还是城主的千金。」
「唉,可不是,城主大人大义,竟捨得让自家女儿去冒这个险。」
「这恶鬼作恶二十年,耀阳武神始终未来应愿,用新娘供奉二十年恶鬼,纵然是城主大人,也要压不住民怨了呀,这不,这回舍了自家千金。」
「这武神为何不肯应愿呢?他出自澧州,受澧州百姓的香火,难不成是忘了澧州了吗?」
「不可瞎说,除却此事,耀阳武神何时不曾应过愿?虽不知为何会如此,想来大抵是天上的旨意,咱们凡人一个,不可妄加揣测啊,莫要惹恼了神明。」
云颂浅浅抿了一口茶,轻轻放下茶杯。
哦?这耀阳武神不肯应愿?
她仔细想来也是觉得奇怪,若是有嫁娘嫁于非人此类怪事,百姓最该向神官求助,此类怪事所得香火绝对不少,对法力增长大有裨益,这武神早该来解决了,那这红绸又何至于挂满全城?
云颂指腹摩挲着杯沿沉思,做了个大胆的猜测:莫非……百姓口中的恶鬼与这位耀阳武神有关?
她坐在窗前,望着窗外,似乎没有认真听人们在谈论什么,心中却已将前因后果东拼西凑了个大概。
恶鬼作乱要澧州城每年在七月十五这日供奉一个新娘,澧州城供奉二十年,民怨奋起,城主不得已今年嫁出自家女儿。
这是百姓所知的。
事实上,城主捨不得让自己的女儿嫁给恶鬼,所以找了方灵替嫁。
他捨不得自家女儿,便要别人家的女儿替自家女儿去死。
七月十五,今日便是了。
云颂放下银钱,道:「走了。」
她打算先给小孩找个住的地方待着,可每家客栈都拒了他们,细问之下才知城中客栈这几日都不再迎客,夜里诸店皆关,怕迎进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云颂不强求,带着江衍上城主府。
她走过无人的角落时化作一位英俊的翩翩公子。
江衍说不问倒是真的什么都不再问,凭藉着自己的猜测主动去敲响城主府的大门,家僕来开的门。
他彬彬有礼道:「劳烦哥哥通报城主,我与姐——哥哥想来借宿。」
家僕见云颂风度翩翩气质不凡,不敢轻易得罪,道:「公子稍等。」
不一会儿,他走了回来,道:「公子请。」
云颂跟着家僕绕过前院的曲水流觞,便碰着了城主女儿。
小姐见到云颂幻化成的英俊公子,面容染上两坨绯红,她欠了欠身,娇声道:「林嫣见过公子,爹爹正忙,林嫣代他待客,请问这位公子如何称唿?」
云颂行礼,胡诌道:「小生云一,见过小姐,这是弟弟云二,我二人初来澧州,不知澧州风俗未找到旅店,特来城主府投宿。」
江衍配合地跟着行礼:「云二见过小姐。」
林嫣道:「澧州在这几日是有些风俗,给公子带来麻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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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颂道:「小姐言重,是我来得不巧。」
林嫣做出请的手势:「公子客气,请。」
云颂举止风度翩翩:「小姐先请。」
林嫣又一阵脸红。
云颂看见府中红绸,故意问道:「小姐,府上是有喜事?」
林嫣下意识想否认,但一想到二人是外地来的,不知缘由,便撒谎道:「是,长姐将要嫁人。」
她故意扯开话题:「对了,公子是何方人士?」
云颂也不深问,故意说了个不远不近的地名:「小生盛州人士,带着弟弟出来游歷。」
林嫣将云颂二人带到客房:「公子,进来府中有喜,城中习俗,新娘出嫁不见生人,劳公子带着幼弟先住在此处莫要走动,我会让人每日送来吃食,待长姐出嫁后再来好生招待公子赔罪。」
云颂体贴道:「是我等打扰,小生会带着幼弟住在此处不会乱走。」
林嫣欠身:「谢公子体谅。」
云颂拿起笔沾上墨在纸上画了一个小人剪下,对着纸人说道:「去找方灵。」
江衍看着云颂几度欲言又止。
姐姐变成男子进入城主府,他猜是为了找到方灵姐姐,可找到之后呢?
若是带走方灵姐姐,以后还会有新娘要受害,姐姐应该不会让这样的事发生。
姐姐若是打算剷除恶鬼,她要怎么做才能接近恶鬼呢?
他心里有一个不好的猜测:难道姐姐要替方灵姐姐出嫁吗?
他为此不安。
云颂未收笔墨,挽袖提笔在纸上来来回回画着什么,她淡淡瞥了他一眼:「有话便说。」
江衍乖巧地问道:「姐姐,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云颂头也没抬,干净利落地回了一个「问」。
「姐姐打算怎么帮方灵姐姐?」
云颂放下笔,看着眼前借感应纸人勘察画下的城主府地图,缓缓道:「你不是猜到了吗?」
江衍瞳孔一缩。
第3章 新嫁娘(一)
◎便知你疯魔成性,不肯乖乖配合。◎
「姐姐,你一定要去吗?」
云颂调侃道:「你方才说问我一个问题,这是第二个问题了。」
江衍低下头,他不想云颂去犯险。
云颂手指在地图上的某处点了点,用灵力将地图烧成灰烬,她走到江衍面前摸了摸他的头,道:「小傢伙,告诉你一件事,这世间无人能伤到我。」
共灭,只有她活了下来,她是这天上地下唯一的古神族,灵力强横,无人能伤她,除非她自伤。
江衍眼睛一亮,对啊,姐姐很厉害的。
「姐姐,那我能帮你做些什么吗?」
旋即他又小心翼翼地问道:「我是不是不该问?这是第三个了。」
「第四个了……」
云颂一笑:「无事,不必这般谨慎。那第二条便当我没说吧。」
江衍大喜:「姐姐,你答应我跟着你啦?」
云颂道:「非然,不过——」
江衍垂下的头又抬了起来。
「若是你能完成好我交代给你的事,我会考虑带着你走。」
江衍狠狠点头:「姐姐,你说,我一定能完成。」
云颂拿出一块玉佩给他:「我已施下隐身咒,只要握住玉佩便能隐身,我去和方灵互换,在我回来之前你二人以云一云二的身份待在城主府,如有危险便捏着玉佩跑出城主府寻个地方等我,不必留记号,只要玉佩在手,你在哪我都能找到。」
江衍将玉佩握在手心:「姐姐,我一定会拿好这块玉佩。」
他整个人消失在云颂眼前。
「……」
云颂抬起手,精准地拍在他的肩膀上,道:「现在还不用握。」
江衍挠头:「一时高兴,忘了。」
傍晚时分,家僕送来晚饭。
云颂等人离去,道:「害怕吗?」
江衍摇头,眼神坚定:「姐姐,我不害怕,我能做到。」
云颂笑了笑,消失在江衍面前。
方灵早已被人打扮好关在房内,城主下令让人在屋外守了三层。
她紧紧拽着手指,不停地祈祷神明救她。
云颂倏然出现在新房,她掀开方*灵的红盖头。
方灵错愕:「姑娘,是你,你——」怎么进来的?
「嘘。」云颂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她拉起方灵走到铜镜前,两人的衣着顿时互换,容貌也随之改变,方灵变成了云一的模样,而云颂变成了方灵的模样。
「方灵姑娘,莫要多问,我送你去一个地方,江衍会告诉你怎么做。」
她抬手虚地往下一压,一个传送阵出现在地面:「这阵会将你送到江衍那边,进去吧。」
方灵一时间有些呆愣,她见云颂淡定从容,乖乖地听话走了进去,临了,她问道:「姑娘你——」
传送阵启动,片刻后,方灵出现在客房中。
江衍看见「云一」,以为是云颂去而復返:「姐姐!」
可眼前的「云一」的眼神怔愣,明显不是同一个人,他眼底闪过一抹失望,又快速地掩饰下去:「方灵姐姐,你来啦。」
云颂自己盖上红盖头,静静地坐在床边。
林嫣没过一会儿走了进来,掀开盖头确认是方灵又扔了下去,趾高气扬道:「方灵,替本小姐出嫁也是你的服气,你放心,等你出嫁,城主府会好好照顾你那瞎眼老娘,等她走了,城主府也会给她送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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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页
云颂想起林嫣在「云一」面前轻声细语的模样,与此刻是大相迳庭,心道:这位小姐,还有两幅面孔呢。
林嫣没听到回答,踢了云颂一脚:「听到没啊?回话!」
云颂蹙眉,装出方灵柔弱的模样答道:「是,小姐。」
子时到,锣鼓声起,云颂在吹吹打打中坐上花轿被送出府。
花轿队伍出了澧州城一路往一座山而去。
夜色深邃,枝桠张扬如鬼魅。
一行人熟门熟路地吹大乐声给自己壮胆。
凤栖山脚响起令人毛骨悚然的童谣:
新嫁娘,新嫁娘,夜半子时坐花轿。
大花轿,晃啊晃,莫要笑着上山岗。
送亲队伍送这种鬼婚送了二十年,已有了经验,只要新娘按照童谣唱的哭哭啼啼,上山的气氛虽然可怕了点,但都没有什么大事。
每年的新娘都是哭着的,毕竟谁不怕死呢?
今年这位倒是奇怪,好像一点哭声都没有。
有人叫停锣鼓声,仔细听了听,还真没有。
他喊道:「新娘子,你还醒着吗?」他担心人吓晕了,那就遭了。
云颂答道:「醒着。」这锣敲得这么响,人能不醒着么。
这人问道:「你怎么不哭啊?」
云颂反问:「为什么要哭?」
这人急道:「你没听见童谣唱的吗?莫要笑着上山岗,便是要哭啊!往年哭嫁的新娘,队伍都不会出事。」
云颂淡淡道:「那怕是要让你们失望了,方才从听见童谣起,我便笑了。」
毕竟这恶鬼的排面整得还挺有模有样。
众人面色大变。
从方才起,便……笑了?
铛镲铛镲——
停滞的锣鼓声倏然响起,众人看着手中的事物,纷纷摇头道:「不是我,我没有打。」
众人瞪大双眼,汗毛直立。
锣鼓声从后方传来,越来越近。
众人看见一顶大红花轿慢慢地飘过来,漫天飘着白纸钱。
「鬼啊!!!」
所有人吓得浑身一抖,本能地扔下乐器和花轿往城里跑。
云颂用灵力稳住花轿,缓缓放在地上,她走下花轿看着那顶花轿渐渐飘到面前,她掀开帘子一看,里面没人。
也没鬼。
花轿停在她的面前,似乎在邀请她上轿。
云颂耸耸肩,正要坐上轿,面前忽得出现一个新娘,新娘没盖红盖头,咧开的唇角蔓延到了耳根,露出参差不齐的锋利牙齿,巨大笑唇之上是一双漆黑空洞的眼睛。
新娘看着云颂,将嘴咧得更开,用着类似于金属摩擦的刺耳声音说道:「新嫁娘,莫要笑。」
云颂挥手将她打散成烟,幻象而已。
她掀开轿帘,坐上花轿,花轿浮起缓缓往山上而去。
云颂心想:倒是省了她的灵力。
花轿最终停在一座庙前。
云颂下轿走去庙中,庙中无牌匾,只有一尊无头石像,看不出来供奉的是谁,只是这石像拈花的动作有些眼熟。
她绕到石像身后,看见地上躺着许多穿着嫁衣的骨架,她数了数。
不多不少,正好二十具。
看来往年送来的新娘都在这了,全都被吸食尽了精血和精气。
云颂用灵力挖了二十个坑,将新娘们葬了进去。
她走到庙中端详起那尊石像来,这个拈花的动作她在哪里见过……
是他!
云颂想了起来,路过耀阳武神庙时,她于匆匆一瞥中看到了耀阳武神像,便是这般拈花的动作。
耀阳武神么?
他堕为恶鬼了?
不应,澧州百姓仍然供奉他,说明他还是神官。
他的神像为何会在这里?
头被人斩去,说明此人极恨他,可这石身又被保存得极好,没有一点粉屑脱落。
云颂抬手想要探一探这尊石像,阴风瞬起。
「别碰他!」
一道裹挟着杀意的浓稠黑雾迅势朝云颂袭来。
云颂转动手腕,轻易挡下。
黑雾中的声音惊道:「你是谁?」
「你打不过的人。」
云颂双手做出一个拨开的动作,浓稠的黑雾被拨散开,里面的人影显露出来。
这人急忙抬袖挡住脸。
可云颂还是于一瞬之间看清了她的脸。
「解忧……武神?」
「不,我不是!」
她召来浓雾裹住自身,逃遁离去。
云颂即刻追出去,挡住她的去路:「解忧武神,为何选择堕了鬼道?」
解忧似乎被戳中痛楚,怒吼道:「关你何事!让开!」
「不让,」云颂布下空间结界,「不仅不让,你也走不了。」
解忧发了狠,全力攻击云颂:「你到底是何人?为何要多管闲事,是帝君派你来的吗!」
云颂岿然不动,淡淡道:「是耀阳武神让我来的。」
凌厉的攻势顷刻间土崩瓦解,解忧征然道:「耀阳……当真是耀阳让你来的?这么多年,他终于捨得来找我了。」
「他人呢?在哪里?他人呢!」解忧歇斯底里地大喊:「为何他不露面出来见我!」
「不!他有何脸面来见我?若是再见他,我定要将他千刀万剐!」
「不、不,耀阳他一定有苦衷的,我不能伤他,我只想见他,哪怕是一面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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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页
云颂看解忧自我对话的疯魔样,心道:果然,这耀阳和解忧之间有过什么纠葛,所以耀阳不应百姓的愿,他早知道作乱的恶鬼就是解忧。
「解忧武神,我让你见耀阳武神,可好啊?」
「当真?」解忧退去漫天黑雾,布满鬼纹的脸露出小女儿家般期待的神态,「我真能见到他?」
云颂轻声道:「千真万确。」
「不过在此之前,你可否告知你们之间发生过何事?」
解忧眼珠一动,道:「我们、我们相识于——」
云颂打断道:「不必向我说,让我自己看便好,解忧武神,可否上前来?」
解忧望着云颂,似在思考,最终缓缓飞向云颂面前。
她的右手悄然凝聚出一把尖锐的锋刃,在靠近云颂时勐然刺向云颂的心脏。
泛着血光的尖刃距离云颂的胸前不过分毫,无论解忧如何使力,尖刃仿佛凝固一般无法再前进一丝。
云颂捏碎黑刃,冷声道:「便知你疯魔成性,不肯乖乖配合。」
纯白的光链自四面八方蔓延而出,将解忧绑了个严严实实抬到云颂面前。
解忧怒吼挣扎,光链却越绑越紧:「放开我,放开我!」
云颂抬起素白的手指,道:「武神莫急,待我知晓前因后果,定会让你见到耀阳。」
她指尖轻点在解忧的眉心。
前尘往事尽现。
第4章 新嫁娘(二)
◎嗯,还有件事。◎
解忧武神飞升于澧州,那时澧州不算安定,她的香火很是旺盛。
在她的勤勉下,澧州渐渐安定。
不久后解忧武神庙来了个特别的信徒祈愿,是位即将做母亲的女子,她身染重疾,不久后将辞于人世,大夫说,孩子可能也保不住。
她到庙里祈求,希望神明能救下她的孩子。
解忧心软了。
神官不得干预凡人的生老病死,解忧不惜花费积攒下来的数十年功德延长了女子的寿命,让她得以平安生下孩子。
女子生下孩子后撒手人寰,解忧放心不下,时常暗中保护照顾这个孩子。
这个孩子大抵是受到万千功德的薰染,天生根骨奇佳,未经修炼便能在五六岁时发现隐身的解忧。
解忧爱惜他这一身天赋,时常入他梦进行点拨,他也不曾辜负解忧,修炼十分出色。
孩子渐渐长大,长成一位翩翩少年。
或许是太过顺遂,少年人离飞升总是差了那么一丝,哪怕能感应到天道神柱,却始终无法得到天道神柱的认可飞升成神。
他不知缘由心中着急,于梦中询问解忧。
解忧亦不知缘由替他着急,跑去询问帝君,得到如此回答:「天域神官,哪一位不是靠修炼参悟飞升的?你用功德助他降生,又入他梦教他修炼,他或许诸般出色,但这不是他自己走出来的路。」
「解忧,他走的路,是你替他安排的。」
解忧恍然若失:「我原想帮他,不曾想却是害了他,他岂不是此生都没有飞升之机缘?」
解忧视角里的帝君始终背着身,他说道:「他的寿命已然比寻常凡人要长,该知足了。」
解忧将此话委婉地告知了少年,少年眸中闪过奇异之色,他道:「能活久些也很是不错。」
解忧出于愧疚,时常入他梦教他更多法术。
少年渐渐长成,情窦初开,他对解忧生了情。
他将心意言明,解忧吓了一跳,不再入他梦。
少年不甘心,日日跪在武神庙中表明心意,解忧被他感动,现出真身与他相见。
而后,两人一发不可收拾地相恋了。
帝君警告解忧,神官不可与凡人相恋,否则将万劫不復。
解忧听不进去,执意要和少年长相厮守。
他们成婚了。
大婚之日,少年灌醉解忧,在耳鬓厮磨间用法术强夺了解忧的神格吸取入己身。
少年即刻得到神柱的召唤,飞升成了神。
解忧失去神格痛苦不堪,她心生怨恨,杀了前来伺候的小丫鬟。
神官杀人,灵魂沾染罪孽,彻底堕入鬼道。
这名少年便是耀阳。
他的名字还是解忧初入他梦时为他取的,她愿他如同天上的太阳一般永远耀眼灿烂。
解忧看着满堂红色,憎恶不已。
和他们当日一同大婚的还有一对新人,解忧顺着锣鼓声找到那对新人,她见新娘笑颜如花,心中恨意横生。
解忧被耀阳强取神格,根基大损,只有每逢七月十五这样的至阴之日,法力才会恢復至鼎盛,她在这日作乱澧州,要澧州每年在七月十五给她贡献一位新娘,否则她就杀光澧州所有人。
她看不得新人成双成对,看不得新娘笑得幸福,她要每位新娘都哭哭啼啼地上山。
新娘上山后,她会化作一位慈爱的老婆婆安慰新娘们,诱哄她们诉说与夫君相爱的过程,再将自己和耀阳代入进去。
故事终了,她残忍地将新娘杀害,吸食她们的精血和精气,助自己恢復。
云颂收回手指,道:「原来你和耀阳是夫妻。」
解忧像条疯狗一样朝云颂扑咬,奈何光链绑得紧实,无论她怎么挣扎都无济于事。
「耀阳呢?让他来见我!你、你又是如何识得耀阳的,难不成、难不成他移情别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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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可能!他说过,此生只会爱我一个,只爱我一个!」
云颂看解忧疯魔到无药可救,摇了摇头。
「我言而有信,会让你见到他的。」
她带着解忧轻巧落在地面:「你原为神官,却因爱成痴,无端杀害二十一条无辜生命,这些苦主的怨念缠在你的灵魂上日日噬咬,你可痛苦?」
解忧大喊大叫道:「这些痛苦算什么!只要能见到耀阳,什么都值得的!耀阳呢?我的耀阳呢!」
「你供着他的神像,又斩去他的头颅,是不想让他看到你现在的模样吧。」
云颂手中凝出光芒,打向无头石像庙:「这些新娘被你困在这不见天日,这庙,该毁了。」
解忧亲眼看着庙宇在刺眼光芒中化为灰烬,痛苦大喊道:「不——!」
「耀阳!耀阳!」
遮天蔽日的黑雾散开,月光洒下,那些禁锢在此处的灵魂在月光中显露身形,她们身着红色嫁衣,美好如盛开的花,冲着云颂欠身感谢。
「多谢姑娘。」
云颂微微点头送别:「诸位走好。」
解忧看着化为齑粉的石像,怅然若失,喃喃地喊着:「耀阳,耀阳……」
云颂将解忧收进小空间内。
她徒步走下山,沿途用灵力将路两旁的白纸钱红绸带全部烧了。
天光熹微,云颂走至山脚。
昨夜送亲队伍匆忙扔下的乐器已经不见,她坐的那顶轿子前供着香和水果。
云颂不禁失笑,这群师傅,回来捡吃饭的傢伙事还不忘顺道供供她。
江衍一夜无眠,他坐在桌前一直守着蜡烛等着云颂归来。
姐姐说过,若是顺遂,天亮之前便会回来,若是有事耽搁,天亮时也该回了。
他看向窗外露出鱼肚白的天际,心道:姐姐,天要亮了。
江衍正忧心着,一只纸蝴蝶飞了进来,落在他的手心,一行小字显现出来。
有点饿了,吃个早饭再回。
江衍大喜,姐姐无事。
云颂倒也不是饿,只是经过摊篷时被香味勾了一下,想用热乎乎的东西填一填肚子。
毕竟山里更深露重,就算是拿个热乎的东西暖暖手也挺好。
林嫣一大早就来敲响客房的门,江衍将经过一五一十地都告知了方灵,方灵顶着「云一」的模样惊讶道:「小姐,不是说府中有喜,你怎来了?」
林嫣用早就想好的说辞答道:「长姐昨夜便出嫁了,公子应是听见了乐声,这是我们这的习俗。」
方灵忍住痛恨,微笑道:「原是如此。」
林嫣主动拉起「云一」的手:「昨日不曾好生招待公子,我今日特命人备好早饭,邀请公子共用。」
担心「云一」拒绝,林嫣说道:「云二小弟也一道来吧。」
江衍道:「谢谢小姐。」
方灵面对林嫣还是有些发憷的,偏偏林嫣仿若换了个人似的,对她热情得很,她知道是因为她现在顶着的这张脸的缘故,但她面对这样的热情,不知该如何招架,几乎全程都是林嫣说什么她都答好,反而惹得林嫣更加心花怒放。
方灵对江衍投去眼神求助,江衍微微摇头,表示自己也没有办法。
他现在一心都在期待着见到云颂。
云颂喝了一口热汤,双手捂着碗边捂手发呆,她放空了有一会儿才结帐离开,回到城主府客房,人都不在。
她感应玉佩,得到位置后隐去身形,照着地图路线走到城主府的花园,一到花园就看见这样的画面:
江衍坐在石桌旁撑着脑袋望着瀑布不知所思。
「云一」模样的方灵在林嫣的不懈要求下摘了朵花别在林嫣头上,惹得林嫣捶胸娇羞一笑,林嫣顺势扑进「云一」的怀里,吓得方灵一动都不敢动。
云颂:「……」
她还真不知道在这种情境下要怎么把方灵带走,于是将这项艰巨的任务交给了江衍,她催动玉佩,玉佩闪着红光渐渐发热。
江衍察觉到,从胸口拿出玉佩:「姐姐,是你吗?」
「嗯,是我。江衍,带方灵离开回客房。」
江衍信心满满道:「这个交给我。」
他捂住肚子大喊:「哎哟。」
「云一」立即挣脱林嫣的怀抱跑过来:「弟弟,你怎么了?」
江衍努力沖「他」使眼色:「哥哥,我肚子疼,送我回去躺躺吧。」
「云一」接受到信号,背过身道:「好,哥哥背你回去。」
「他」背着江衍对林嫣道:「小姐抱歉,幼弟突然身体不适,我先带他回去休息。」
江衍一直喊「哎哟」,林嫣不好挽留:「好,公子先回,晚些时候我带大夫过来给小弟瞧一瞧。」
「多谢小姐。」
方灵背着江衍回到客房,云颂早已等候在内。
「姐姐!」江衍从方灵的背上滑熘下来跑到云颂面前,「姐姐可都平安?」
云颂笑笑:「嗯。」
方灵沖云颂欠身:「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云颂将她变回原样:「走吧,这鬼婚还得你来向澧州众人传达终结。」
江衍早告诉过她要怎么做,方灵答道:「是。」
「姑娘,我们便这般走吗?」
云颂疑惑:「你还有事?」
方灵为难道:「那林小姐瞧着心悦于云一公子,这般不辞而别终是不太好,我可否留一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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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页
云颂没什么意见:「请便。」
方灵写完后,三人瞬间离开城主府到了城外山脚下。
方灵从山脚往上看,整座山已经没有了阴森诡异之感,她相信云颂是真的解决了恶鬼作乱。
她把昨夜的婚服在泥地里滚过一圈换上,扯乱自己的头髮:「姑娘,我准备好了。」
云颂拿了一个小瓶给她:「听闻你娘亲身体不好,这药可治好她的病。」
江衍也将云颂给他的银两都给了方灵:「方灵姐姐,这些你都拿着。」
方灵热泪盈眶,要给云颂跪下:「姑娘大恩,方灵无以为报。」
云颂拦住:「你将鬼婚终结之事传扬出去,便是帮了我。去吧,此后不再相见,保重。」
方灵紧咬嘴唇,拿着药和银两沖两人深深鞠了一躬:「二位,保重。」
她酝酿了一小会儿,大哭起来朝着城中跑去。
很快,整座澧州城都知道了耀阳武神解决掉澧州鬼婚之事,众人振臂欢唿,欢唿过后众人冷静下来,为何嫁出去的是城主女儿,回来的却是另一人?
城主命人替嫁这事激起民怨,他本想大力压下,民怨却越来越盛,百姓聚集在城主府前势要烧了城主府,城主不得已辞去城主之位,带着女儿离开澧州。
澧州大家族李氏乘机夺了城主之位,成为澧州新的城主。
林嫣离开澧州的那天,据说是哭哭啼啼的,好似是心上人弃她而去一般。
她捏着一封信,信上写着:
小姐,云一已有婚配,小姐莫再错爱。
云颂对这些变故并不在意,只要鬼婚之事已结,对她来说便算圆满。
江衍以为云颂同方灵道别后会离开澧州城,没想到又回来了,问道:「姐姐,还有什么事要做吗?」
云颂轻声地应道:「嗯,还有件事。」
第5章 在山间(一)
◎等春日盛开之际,风一吹,那花瓣便会落在她的窗前。◎
耀阳武神因为平白得了云颂除恶鬼的功劳,庙里人来人往,十分热闹。
云颂带着江衍隐身守在武神庙外。
江衍问道:「姐姐,我们来这里是要拜神吗?」
云颂盯着那尊渐渐泛起金光的石像,道:「不,是抓神。」
金光浮满整尊石像,云颂现身,时间空间瞬间凝滞,热闹人声于一瞬间安静下来。
石像上透明的金光人影面色不善地问道:「你是何人?」
「滚出来。」云颂抬掌将人影吸出从石像,提熘着他闪到一片无人的荒地扔下。
被五花大绑的耀阳怒道:「你是何方修炼者,竟敢掳掠神官!我定要让你永无飞升之机!」
云颂虚空扇了他一巴掌:「安静点!世上没有平白得来的好处,你既收了我送你的香火,此刻便乖乖在这待着。」
她打开空间:「我答应了一人要让她见你,现下便是时机。」
解忧被云颂放了出来。
江衍一见到解忧的疯魔样吓得往后云颂身后躲,云颂抬袖挡住他:「没事。」
解忧一看到耀阳,神色复杂,有爱恋有憎恨,有心痛有不解,眼泪夺眶而出。
「耀阳,为什么?」为什么要夺我的神格?为什么不来见我给我一个解释?为什么要负我?
「解忧……」耀阳看见解忧,害怕地往后躲避:「你别过来,你别过来!」
「你怕我?你竟怕我?」解忧仰天大笑,「你曾说会永远爱我,永不负我,海誓山盟言犹在耳,可你娶我却是为了夺我的神格飞升,你一直都在骗我!」
解忧还被绑着,她飞身扑向耀阳:「耀阳,你负了我。」
耀阳挣扎不开束缚,和解忧猝然面对面,吓得不轻,求饶道:「对不起,解忧,我错了,是我错了,我如今已是神官,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补偿你。」
「什么都可以?」
「什么都可以!你尽管提!」
解忧靠在耀阳的胸膛:「我要你陪我。」
耀阳迟疑了一瞬,立马应道:「好,我都答应你!」
解忧忽地笑了出来:「耀阳,你又骗我了。」
「神官和鬼道是不能在一起的。」
耀阳为了活命,什么话都说:「我愿意为了你堕鬼道。」
解忧看着耀阳,满脸柔情,眼泪滑落脸庞:「耀阳,以往你向我讨要什么时,总是会说得这般坚定,我总是会被你骗住。」
云颂解开解忧的束缚。
解忧回头沖云颂微微点头致意,她冰凉的手抚摸上耀阳温热的脸庞:「耀阳,我做了许多错事,这里面有你的一份。」
她双手抱住耀阳的脖子:「我该去赎罪了,可我一个人走,我害怕啊,你陪我,好不好?」
耀阳惊恐道:「解忧,解忧,你听我说,你不必走,我带你回天域,帝君一定会帮你的,我会帮你求情。」
呵,回天域……帝君怎么会容她呢?
解忧彻底心死,紧紧抱住耀阳,眼泪不停地流:「好,我们一起回天域。」
耀阳,当初助你降生犯下今日恶果,这因果,你便和我一起担吧。
她一口咬在耀阳的脖颈上,耀阳身上的金光顿时溃散外泄。
云颂挡住江衍的眼睛:「别看。」
耀阳闷哼一声,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解忧:「你……你……」
解忧在耀阳耳边低语:「耀阳别怕,我会陪你一起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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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页
她手化利刃,刺穿两人的身躯。
两人渐渐消散,黑色和金色的光点纠缠交织在一起,最终消失于天地间。
与此同时,天域响起丧钟。
众神皆惊。
「耀阳武神没了?是何人所为?」
「快,快催动灵犀镜看看。」
「是一鬼女。」
「等等,这鬼女怎么看着有些眼熟?她、她是解忧武神!」
「解忧武神,那岂不是耀阳武神……」曾经在人间的妻子。
众神明白过来,是解忧武神来找耀阳武神了。
「哎,诸位请看,现场还有一人。」
「可为何会看不清?」
「是啊,灵犀镜洞察人间万象,这人的身影为何会是模煳不清的?」
「不,灵犀镜虽能洞察人间万象,却无法探查像帝君这般修为高深之人的踪迹。」
「啊?那岂不是说此人修为等同帝君?现场又有鬼女在场,难不成此人是鬼域的……」
他见众神的脸色都变得难看,默默将「鬼尊」二字吞回了肚子里。
众神心忧:鬼尊此番这般大胆行事,是打算同天域宣战么?
云颂不知天上众神的心思,她见此间事已了,也没了继续待在澧州的兴致,对江衍道:「走吧。」
江衍问道:「姐姐我们去哪?」
「去找一座山。」
「什么样的山?」
「一座……」她听下来望向天际,「很漂亮的山。」
云颂不再向西走,她换了个方向,朝着澧州城的西南方向前行。
日升月落,时光过去两月,云颂终于寻到一座满意的山头。
此山钟灵毓秀,仙雾缥缈,高耸入云,站在山顶上似乎只要踮一踮脚,就能摸到天际绵软的白云。
山间松竹绵延百里,风只需轻轻拂过,就会涌起滚滚翠色,风再大些,松竹声便会顺势而起,涛声百余里。
山腰背处有一帘瀑布,白练声势浩大倾泻而下,界破青山,落地往前蜿蜒数里,聚成一汪幽深的湖泊,松竹环绕,静谧而宁静。
江衍初次看到这等辽阔缥缈的山间风光,眸中光影流转,亮晶晶的,不足山果大的小手牵着云颂的食指,兴奋地说道:「姐姐,这里好漂亮。」
云颂温柔一笑:「嗯,以后我们便住在这里了。」
江衍眉眼弯弯:「好。」
云颂召出佩剑伐了一通竹,在山顶建了个两层竹屋,嵌入山体,穹顶成了天然的挡雨棚。
她对自己的成果颇为满意,问道:「江衍,你想住哪里?」
江衍看了看竹屋,问:「姐姐,我可以住在一楼吗?」住在一楼,云颂每回上楼,他都能和她打声招唿,说上一句祝她好梦。
云颂点头:「当然可以。」
她将小空间内的事物拿出来拾掇了一番,这两层小屋竟有了些的味道。
云颂在竹屋前用一圈篱笆围了个小院,削了块竹匾刻上「竹舍」二字挂了上去,两人住的地方便算正式完工。
她虽要隐居山林,却没打算彻底与世隔绝,山上待久了也会闷,偶尔下个山逛逛也并无不可。
故而铺下三千石阶作为下山的路,为防止有人上山打扰,她在山腰处设了个结界,将那处湖泊也笼了进来。
虽要防人上山,却没打算防下山的人回来,她将通过结界的印记化作一条鎏金束髮红绳送给了江衍,亲手为他系上:「莫要丢了,这是回家的钥匙。」
江衍被「回家」一词惹红眼眶,他背对着云颂重重地应了一声:「嗯。」
清风过境,绿涛如怒,浩荡风光入眼,他问道:「姐姐,这座山有名字吗?」
云颂一愣:「应是没有。」
江衍转过头看向云颂,道:「那姐姐给它取个名字好不好?」
云颂看着这座山,想起了另一座山,微微一笑道:「且没想好,待想好了再说罢。」
江衍点头。
云颂繫好发绳,道:「走了两月你也累了,先回房休息吧。」
「姐姐你呢?」
「我晚些时候。」
江衍确实有些累,乖乖地听话回房睡觉。
凡人与神族不同,神族辟谷身体无恙,凡人辟谷会饿死。
云颂飞至湖泊旁,湖泊内孕育着不少肥美鱼群,她随意勾了勾手指,一条鲜活的鱼便落在她的面前,她看着疯狂摆尾的鱼却犯起了难。
她不善做饭。
在婺霞神山,她若想吃什么,只需一句话,便会有人为她备好送来,根本不需要她自己动手。
云颂回忆了一会云厉做饭时的模样,心道:做饭一事,大同小异,左不过是起锅、烧水、放食材。
于是一条未经任何处理的鱼便被云颂活生生地扔进了滚烫的沸水里,鱼儿受烫挣扎,差点跳出锅,被她用灵力牢牢地闷在锅里。
江衍醒来看见这锅原汁原味的鲜白鱼汤,本能地感到有些害怕,但一想到这是云颂特地为他做的,暗暗骂了自己一句不识好歹,瞬间将害怕抛诸脑后。
鱼肉没有经过任何处理入锅,腥味浓烈无比,许是煮的时间有些长,鱼肉烂开,汤水变得有些粘稠。
江衍一口下肚,两眼一黑,他转过头偷偷掐了一把人中,视死如归地将一整碗一饮而尽,还举起碗笑着说道:「姐姐,真好喝,我想再来一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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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颂惊讶,她第一次做饭有这么成功?
她舀起一勺汤尝了一口。
「……」
云颂云淡风轻地将这锅鱼汤送给了悬崖边的石头喝,道:「走,我带你去山间摘山果。」
许是出于第一次尝试太过失败的挫败感,云颂特意下山旁观人家是如何做饭的,于是江衍有幸尝到了土豆丝炒姜丝、青辣椒炒红辣椒、藕丁炒蒜丁……
江衍吃完一盘土豆丝炒姜丝,忍着火烧喉咙的辣意问道:「姐姐,你是如何想到将土豆丝和姜丝一起下锅炒的?」
「山下人家都爱切丝,此两样切成丝后长得都一样,为何不能一起下锅?」
「……」
「能的,自然是能的,姐姐做的最好吃了!」
可做饭这事,云颂尝试了一段时间便倦了,无非就是一起放下锅翻炒,很是简单,毫无新意,小孩自己也能做到。
她给小孩买了一本食谱,扔了一堆银两给他下山买食材,便不再管他吃什么。
江衍担起了自己的一日三餐,娘亲曾经教过他,他做的饭菜要比云颂好吃上许多。
云颂偶尔尝过几次,夸他做得味道不错,他很高兴,高兴之余又有些想念起云颂为他做的饭。
时节入冬,寒冷异常。
云颂怕人冻着给了江衍一颗凤火珠,这颗珠子可抵严寒,沐浴时也可将周身湖水化作热水。
岁入深冬,山间落满了白。
江衍跟着云颂初次下山时,买了一样事物,是一株枯掉的桃花枝,店主将桃花做成干花贴在枯枝上,颇有些雅致意味。
山间一片纯白,江衍将花枝送给云颂:「姐姐,冬日里山间不见花色,这花送你。」
云颂微笑接过:「雪化后万物迎春,这株枯枝也该逢春。」
江衍惊喜道:「姐姐,你的意思是这株桃花能活过来吗?」
「嗯。」
她捻着花枝,笑问道:「若是活了过来,你想将它种在哪?」
江衍认真思考起来,环顾一周,视线最终停在山崖边的那处风口,要是桃花真能活过来,等春日盛开之际,风一吹,那花瓣便会落在她的窗前。
他指着那处风口说:「那儿,可以吗?」
云颂跟着望过去,山顶的视野本就敞亮,那处迎风,待桃花盛开之时,可闻见漫天桃花香。
「自然可以。」
雪化后,云颂带着江衍走到风口处。
她手托枯枝释放灵力,肉眼可见的烟白色灵力顺着枝桠流淌,整株枯枝瞬间变得饱满,而那些干掉的桃花花瓣也焕发生机,透出娇艷的粉。
她将活了的桃花枝递给江衍:「既是因你而活过来的生灵,便由你来亲自种下吧。」
江衍的心颤了一瞬。
他接过花枝,在地面上挖了个坑,将那株释放着生命力的桃花枝仔细地种在了他想要它生长的地方。
待山间雪彻底化去,万物生机蓄势待发。
江衍去山间给云颂寻新鲜玩意,未留意到出了结界,上山的猎户*看见他大喊道:「孩子,山中危险,你爹娘呢?怎么放任你一人在此?」
江衍被这突如其来的大喊吓了一跳,下意识地转身往山上跑,绑着凤火珠的绳子被水浸泡得有些摇摇欲坠,树枝一划便断了。
仗着有凤火珠傍身,他穿得很是单薄。
山间寒意未彻底散去,凤火珠一离身,刺骨的寒意瞬间侵遍全身。
江衍意识到凤火珠丢了,赶忙返回去找。
可珠子小小一颗,落在草叶间难以被发现。
江衍抖着被冻晕过去。
第6章 在山间(二)
◎你来去完全自由。◎
云颂感知到小傢伙停留在一处许久未动,放下书籍瞬移到他的身旁。
人已经冻得全身冰凉,但好在还留着一口气,云颂降下光圈裹住江衍,右手抬手虚空一抓,凤火珠从草堆里飞入她的手中。
她从空间取了根红色丝线穿过凤火珠重新绑在江衍的脖子上。
小傢伙的身体逐渐回暖。
云颂将人抱回他的房内给他盖好被子。
小傢伙似乎是梦到了什么极为可怕的事情,额头不停地冒出冷汗,嘴里时不时地咕哝一两句,听不清说了些什么。
云颂给江衍输送清润灵力给他降温,这回似乎作用不大,小傢伙的眉头仍然紧皱着,身体异常滚烫。
她从空间内拿出一些药材囫囵丢进瓦罐里,点起炉火慢慢地熬,房间内渐渐瀰漫起一股清淡药香,待药香浓郁,她盛出药汤餵给江衍却是餵不下去。
云颂思索片刻,去山间取了一根细竹枝,穿通竹心,将竹枝放进药碗,食指按住竹枝的另一端,将药送入江衍口中再松开,药汁小小一口终是餵了下去。
她用这个方法不厌其烦地一遍一遍给江衍餵药,直到餵完一整碗。
好在灵药起了效力,配合着她输送的灵力,江衍身上的滚烫渐渐退了下去。
可人还是没醒,似乎是被魇住了。
云颂抬起食指想点江衍的眉心探一探他的梦境,在快碰到他时又收回了手。
罢了,既是他的梦境,便是他的隐私,她未经本人允许还是不要看了。
云颂看人无大碍,便守在他的身旁拿起书籍打发时间。
江衍梦见了被他忘却的以前的事。
江衍本是京陵城的富家公子,家庭美满和乐,可某日家中突然被人下了降头,爹发了疯,打伤了他和娘亲,把他们赶出了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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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他的爹放了一把大火烧了府邸,自己葬身于火海之中。
江衍发了一场高热,脑袋烧得迷迷煳煳,醒来记忆断断续续,后来他时常会发高热,这些令他痛苦的事情都被他忘了个干净。
他跟着娘亲一路乞讨流浪,直到遇见云颂。
梦中他站在府外,父亲在火海中向他流泪道歉的场景令他揪心不已。
爹、爹!
江衍勐地一激灵从噩梦中醒来,整个人仿佛处于虚无一身空寂。
爹……娘……
书页声传入耳中,他侧过头去看,云颂正坐在桌前看着书守着他,周身笼罩着温柔的白光。
他的心忽然落到了实处,整个人归于现实中来。
云颂合上书,轻声问道:「做噩梦了?」
江衍抹去眼角的泪痕,眼神躲闪道:「没、没有。」
他想起云颂说的【若是想跟着我,首先便是不要对我撒谎】,慌忙解释道:「姐姐,我——」
云颂道:「你若不想说便不用说。」
她拿上书起身:「罐中还温着药,入睡前喝了,将身子养好,过几日随我去个地方。」将他一个人留在山上她不太放心。
江衍问道:「是要去很远的地方吗?」
「嗯,有些远。」
「姐姐,我一定快点好起来,不会耽误行程。」
云颂一愣,转过身道:「江衍,我既带了你回来便不会扔下你,不必事事如此小心谨慎。」
「且安心待着,若是有一日你想离开了,我不会拦你,你若想回来了,我也不会阻你。」
「江衍,这山上,你来去完全自由。」
江衍忽然有些伤心:「姐姐,我不会离开你。」
云颂笑笑:「你尚年幼,将来大些了,便该去看看人间,我想这也是你娘亲所期望的。」
「不过在此之前,」她说得十分温柔,「要先平安健康地长大。」
江衍看着云颂离开的背影,心里很不是滋味。
姐姐看起来,好孤单。
气温在某一日过后忽地回暖,空气中的最后一丝冷意也彻底散去。
云颂看江衍背着的小小包袱,不解地问道:「你这是?」
「姐姐,我们不是要出远门吗?」
「是有些远,不过不会走很久,很快回来。」
江衍「哦」了一声,将包袱放回房间,有些兴奋道:「姐姐,我们是飞着去吗?」
云颂看了一眼天色,道:「不着急,先走下山,整个冬月不曾走过,有些怀念。」
江衍自然十分乐意与她同走。
两人走下石阶,云颂走在前面,长风穿过松竹,她的脚步很轻,几乎被风掩过,且轻且浅的衣袍随风飘起,拂过青石台阶,又復而落下,未染半点尘埃。
江衍看着她的背影,心头又闷了起来。
姐姐她好像独自一个人走了好久好久,百年?又或是千年?
她仿若是整个人间的过客,兀自穿梭其间,却未与这尘世间沾染上半分的牵扯与纠葛。
江衍快走了两步,走到云颂的身边:「姐姐,我可以牵着你吗?我怕掉下去。」
云颂往边上挪了挪,给他腾出大一点的空间,朝他伸出手。
江衍牵住,整条下山的路都没放开过。
两人行于山脚下,前方村落里的茅屋低矮,错落分布,村子还未彻底醒来,大多数人家都还闭着门,只有几户人家的屋顶已冒出炊烟。
门口坐着老人,拿着个蒲扇也不扇,看着大黄狗从自家门前来来回回地走,一脸笑呵呵。
云颂驻足看了一会儿这份宁静,嘴角扬起温柔的弧度。
她看着眼前,而江衍正抬头看着她。
云颂牵着江衍朝右边走去,走了一段路,两人的身影消失于路间。
转瞬之间,两人到了一座偏远小村。
「望山村。姐姐,这里离得很远吗?」
云颂道:「嗯,离我们的山大抵两万里。」
两万里……
江衍对此没有概念,好像从下山再到这儿不过就是一眨眼的功夫。
他问道:「姐姐,我们来这里是要做什么吗?」
云颂不想惊动村子里的人,牵着江衍隐去身形走进村子,道:「这是我入人间第一个到的地方,这里有位故人,我来送送她。」
这是江衍第一次听云颂提起自己的事。
「姐姐,可以说给我听听吗?」
云颂微微垂首看向他:「你想听?」
江衍点头,满脸认真。
「可以吗?
云颂道:「不算什么秘密,便说与你听听。」
「两百年前我初入人间,在这里遇上兰茹。」
她看着眼前与记忆中模样相差甚大的村落,心中慨道:两百年了,这里变了许多,她都快不认得了。
沧海桑田,白云苍狗,离开此处好像不过也就是在昨日。
云颂独守婺霞神山和无妄海七百年,在这七百年里,世间已从那场惨烈的战争中修养过来,人族愈发昌盛,她听从故人言,入了人间。
她走下婺霞神山,第一个到的便是这个村子,也在这儿停留过一段时间。
刚入村那会儿,村民见她衣着不凡又孤身一人,猜她是落了难,都愁着如何安置她,村中并不富裕,没有多余的房屋可供她落脚,谁家也是腾不出多余的房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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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颂用不着,也不想麻烦众人,打算去村外找棵树倚着。
她转身离开,有位女子出声叫住了她:「姑娘,等一等。」
女子一只手拄着拐杖,一只手摸索着向前,走到云颂的面前:「姑娘,你还在吗?」
云颂牵住她伸出的那只手:「我还在。」
女子放了心:「这位姑娘,我叫兰茹,若是姑娘不嫌弃,便来我家住吧,我家虽是简陋了些,但总归是能遮风避雨,好过在外受苦。」
云颂心里酸酸的:「谢谢。」
「不用客气。」兰茹敲着盲杖,领着云颂往家中走,她的声音既轻且灵,如同山涧静静流淌的溪流,「只是家中没有多余的房间,要委屈姑娘同我挤一挤了。」
云颂答:「不会委屈。」
兰茹的家并不大,院前种着一棵高大的槐树,原本就不宽的地方显得更为逼仄,槐树虽然高大,却是枯死的。
树下坐着一位老人,老人正抬着头看这棵槐树,苍老浑浊的眼里总是透着点泪光。
云颂问道:「这位老人是?」
兰茹道:「这是我的爷爷,家中便只有我们两人。」
云颂看向槐树,不解地问道:「树已枯死,老人家在看什么?」
兰茹在门前停下脚步,嘆了口气:「这棵槐树是爷爷奶奶成亲时奶奶亲手种下的,奶奶离世后,这树成了爷爷唯一的念想,后来这树枯了,爷爷便总是坐在门前等,等它重新活过来,已等了好多年。」
「可爷爷的身体越来越差了,」她的声音有了哭腔,「也不知道还能不能……等到槐树活过来的那一天。」
「我年年去求庙神,可庙神从不曾来应我愿。」
云颂征然,已等了好多年。
悲意于一瞬间贯穿心脏,让她挣脱不能,那种无尽等待的感觉,她实在太过明了。
明知希望渺茫,明知徒劳无功,却总是因为那一丝丝的念想不肯放弃。
她总是想,万一呢,万一明日无妄海就蓝了呢,她若是走了岂不是错过了,就为了这个虚无缥缈的万一,她等了整整七百年。
第7章 送故人(一)
◎云颂姑娘,你来送我吗?◎
云颂心中暗自决定帮老人家圆了心愿。
可她发现自己自小学的法术都是有关杀伐,不会半点復生之道。
不过问题不大,她可以学。
大战过后,她将婺霞神山上能收的东西都收进了空间内,其中便有术法书籍贯,只是大多数书籍都已经残破不堪,也不知能不能找到相关的法术记载,是以她没有和兰茹做任何的保证。
若是给了人希望又叫人失望,那该有多残忍。
那段时间,她总是入夜后独自去山间练习,术法记载不全,她只得一遍一遍地尝试,山间的鸟雀常常被她惊起,发出惊恐的长鸣。
村里人因此人心惶惶,忧心山中是不是来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因云颂是生人,又常常独自外出惹得村民猜忌。
「这位姑娘,会不会是妖怪啊?」
「哎,不要乱说,人家一个小姑娘家家的落难到这,多可怜啊。」
「可怜归可怜,那你说咱们村子安逸了这么久,独她来了后,山上常传来怪声,她又常常是一个人出去,连兰茹都不让跟着,你说这能不让人怀疑吗?」
「这……好像也有些道理。」
「要不这样,我们几人组个队悄悄跟着她,去看看去了哪里、做了什么。」
「这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若她是清白的,咱们跟她道个歉就完了,若她真是妖呢?你们能忍受和一个妖怪住在一起么?万一哪天她想吃人了呢?」
众人被说服,自发地组了个守卫队暗地里跟踪云颂。
云颂听见村中关于山上的谈论,为了不加深村民的害怕与担忧,她选择在深夜出门。
守卫队守在兰茹隔壁的屋子里轮流观察,有人见到云颂出了门,低声喊道:「哎哎哎,她出来了。」
「我就说她怪吧,这大半夜的不睡觉,出门干什么?走,快跟上,小心些,别被发现了。」
云颂一心扑在研究復生的术法上,没有注意到身后跟着人。
她走入山林中,捡了一堆枯枝开始施法。
灵力绕着枯枝流转,由于她的灵力过于强大,她没能掌握好强弱,枯枝承受不住开始崩裂。
她想挽救,枯枝却溃散成灰,冒出黑气,她伸手去接,正好沾上这黑气。
这一幕正好被跟踪来的守卫队碰了个正着。
「啊!啊啊啊!!!她真是妖怪!」几人吓得连滚带爬地跑回了村子。
云颂一惊,看人跑走没有追上去解释,继续留在原地尝试,也没有再回村子。
七日后,她终于掌握好灵力的精度。
枯木逢春。
她成功了。
她欣喜地往兰茹家赶,却被村民堵在村外,村民们拿着木戟对着她,一脸防备,
「妖女,休想祸害我们的村子!」
「我不害人,我找兰茹。」
她往前走了一步,村民们害怕地往后退一步,握紧手中木戟,准备着随时出手将她刺死。
「妖女,别再靠近,否则别怪我们不客气!」
「兰茹不过一个可怜的盲女,她好心收留你,你却想害她,我们绝不会放你进村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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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会害她。」
「你一个阴险狡诈的妖女,我们凭什么信你!」
「对!我们凭什么信你!」
云颂辩无可辩,站在原地和村民无声地对峙着。
兰茹跌跌撞撞地跑来,拨开人群奔向云颂:「云颂姑娘,你终于回来了,有没有受伤?」
云颂看了眼兰茹身后的人群,问道:「兰茹,他们没告诉你吗?」
「他们说你是妖。」
「那你……不怕我吗?」
兰茹无比坚定道:「我相信你不是!」
云颂觉得那条灰色麻布下的眼睛里也透露着同样的坚定。
她微微一笑,牵起兰茹往兰茹的家中走,道:「兰茹,我送你一样礼物。」
众人害怕地纷纷让开路,仍拿着木戟在后面不远不近地跟着。
兰茹自小失明,耳力极好,她听见了她们身后跟着一群人,也听见了云颂略有些沉重的脚步声。
「云颂姑娘,你是有话要对我说吗?」
云颂道:「兰茹,我要离开了。」
兰茹问道:「是因为村民们的误解吗?你放心,我会去跟大家解释的。」
云颂摇了摇头,想着兰茹看不见,便牵起兰茹的手放在枯褐斑驳的槐树上,道:「兰茹,或许他们说的是真的呢?」
她体内的灵力通过两人的手掌涌入树干之中,再传至每根枝桠。
霎那间,风凭空而起,树干由黄转青,枝头绿叶生长成荫,迸发出蓬勃的绿意。
槐树活了。
众人见此场面,睁大了双眼,又惊又惧,更加确信了她是妖。
「你们看!她真的是妖女!」
「还真的是妖啊,那兰茹……兰茹,快过来。」
兰茹不做理会,她听见了风吹树叶的声音,嘴唇微动,灰色的麻布上洇开两团湿意。
庙神,听见她的祈愿了,来帮她了……
槐树生机乍现,兰茹爷爷那毫无波澜的眸终于有了光亮,他伸出颤抖的手喊着:「树活了,活了,茹儿,快,快来扶爷爷一把。」
老人家抚摸着树干,抬头望着满枝的绿叶,眼中蓄满了泪,他坐在槐树根旁,额头抵着树干,低声喃喃道:「好啊,好啊,终于等到了,等到了啊……」
他仿佛终于放下了半生的执念,整个人更为苍老了,他缓缓闭上眼,手从树干滑落,没了气息,面容很是平静,还带着笑意。
兰茹知道爷爷走了,痛哭道:「爷爷,爷爷。」
云颂心神一颤,眸色微敛。
她有让云厉安心地走么……
好像最后一刻,她都在哭着,甚至没来得及跟他好好地道个别。
云厉……
村民们见刚才好好活着的一个人突然死了,皆以为是云颂做的,高声大喊着:「害人妖女,快滚!滚出我们的村子!」
云颂懒得辩解,淡淡地瞥了一眼害怕的村民,对着跪守在爷爷身旁的兰茹道:「兰茹,我走了,你多保重。」
她在众人防备的眼神中离开村子。
兰茹要追,被人拦住:「兰茹傻姑娘,她是妖啊,你不要命啦!」
「不!她不是!她是神仙!」
「云颂姑娘,云颂姑娘,请等一等。」
兰茹追了上来,她跑得很着急,石子一绊就要摔倒。
云颂闪身到她的身旁扶住了她。
村口还聚集着一群拿着傢伙的村民,云颂瞟了一眼,道:「兰茹,你不该追来的。」
兰茹抓住她的手腕:「不,我一定要来。」
「你是有话要同我说?」
兰茹点点头,朝着云颂跪下,按住她要扶起自己的手:「云颂姑娘,我自小跟着爷爷奶奶长大,他们便是我的命,爷爷思念奶奶成痴,我日日去求庙神,只求槐树能够復活,全了爷爷的心愿,我曾在庙神前许愿,若是槐树復活,我愿意供奉庙神两百年,死后守在庙中侍奉,而今你让槐树復活了,请让我供奉你两百年。」
「我非一方土地的神灵,也不是那天上的神官,用不着人间香火。」她扶起兰茹:「快起来吧,回去好好送送老人家。」
兰茹闻言急了:「那我该如何报答你的恩情?」
云颂淡淡道:「一道术法罢了,算不上恩情,也无需报答,回去吧,别再追上来了。」
说完,她转身离开。
兰茹往前追了一步:「云颂姑娘,今后你打算去哪?」
云颂停下脚步,抬头望天:「我也不知道,人间之大,便四处走走吧。」
「兰茹,回去吧。」
她没再回头。
兰茹看着云颂渐行渐远的背影有些难过,好孤单的人啊。
她抬手冲着她的背影大喊,她的声音迴荡在群山之间:「云颂姑娘,我会守在这为你祈福两百年,愿你寻得归处,再不必流离……」
不必流离……
离……
云颂牵着江衍按照记忆中的路线往前走,她在对江衍的讲述中抹去了村民针锋相对的部分,只说是自己想多看看人间主动离开的。
江衍觉得,这话不全是真的。
为什么姐姐在復活了槐树后就要离开村子?他想一定是有人在赶她走。
有人看到姐姐施法害怕,觉得她不好,所以容不下她。
江衍气愤地踢走一颗石子,姐姐才不会不好,姐姐可是神仙!
云颂看着那颗撞上篱笆的石子,问道:「你在气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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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衍连忙摇头:「没,姐姐,后来呢?」
「后来,」云颂继续道,「我怕她真的傻等,一百多年前,我曾回来过一趟,那时候的村子热闹了许多,兰茹已身故。」
她嘆了口气:「她真的在等我,魂魄守在槐树底下,我劝她离开,她不肯,执意要守满两百年。」
云颂带着江衍拐过一个路口,来到旧时兰茹的家门前,房子已经破败腐朽被杂草掩住,那棵槐树也早已凋零殆尽,只剩下一个枯死腐朽的树桩。
她道:「算来,今日便是两百年的最后一天,我来送送她。」
兰茹仍守在槐树旁,静静地站着。
她的听力依旧极好,听出云颂的脚步声,道:「云颂姑娘,你来送我吗?」
第8章 送故人(二)
◎哪怕数千年光阴后,她会将他忘记。◎
云颂应道:「嗯,我来送你。」
兰茹「看」向云颂身旁的小人,温柔一笑:「姑娘这回带了人来。」
「嗯,捡到一个,便养着了。」
江衍看不见兰茹,也听不见。
云颂在他的肩膀轻轻一拍,他便能看见了,他冲着兰茹乖巧地打招唿道:「兰茹姐姐好。」
兰茹笑意加深:「好乖巧的孩子。」
云颂手心覆上灵力,向兰茹伸出手:「兰茹,天还没黑,陪我走走。」
兰茹搭上云颂的手:「好。」
三人绕着村子逛了一圈,他们走得很慢,云颂跟兰茹说村子的变化,忆起过往会笑上两声。
兰茹道:「村子已经全然变样了。」
「嗯,毕竟两百年过去了。」
「云颂姑娘,天黑了吧?」
「嗯,月亮快出来了。」
「那送我走吧。」
「好。」
三人穿行在林间,朝着月华聚集之处走去,云颂和兰茹并肩而行,江衍跟在身后。
月色皎洁,树影幢幢。
「姑娘这些年过得可还好?」
「不差。」
「那便好。」
林间多枯枝,江衍踩得欢快,一直响。
兰茹笑道:「姑娘身旁多了个热闹的人。」
云颂笑笑:「尚是个孩子,该活泼快乐些。」
「姑娘如今身旁有人陪着,我也安了心,想来两百年的祈福终是没有白费。」
云颂理解兰茹,才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轻声嘆息:「你啊。」
兰茹道:「姑娘知晓的,爷爷是我的命,我承了姑娘的恩情,自然是要回报的,只是当年没能好好送别姑娘,我心中始终都有遗憾,而今能与姑娘走上这最后一段,甚是幸之。」
「到头来,还是姑娘成全了我。」
月华指引亡魂,此地的入口是一处水潭。
云颂停在水潭边,道:「如今你尘念了尽,便早些走吧,想来老人家也已走过一个轮迴,若是有缘,兴许还能遇上。」
兰茹神情恬静淡然,朝云颂躬身行礼:「兰茹作别姑娘,愿姑娘一切安好。」
潭中水雾升起,笼罩住兰茹透明的身体,她沖云颂浅浅地笑了笑,很快消失不见。
水雾散去,云颂站在原地,看着那处没有动。
江衍心中难过,走到她的身旁:「姐姐,你曾送走过很多人吗?」
「不。」她淡淡道,「兰茹是第一个。」
那时初有新神,人间的修炼者尚且不多,她不吃不喝也不会死,总会被人们当成妖或是精怪,在哪处都待不长久,索性也就不在哪处长待了。
她没有机会送别很多人。
想来望山村竟是她这两百年里待得最长的地方,足有一月,那一月里她看着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守着天色发神,后为兰茹復活槐树被赶出村子。
她一路走走停停,也不知到底要去往何方。
云厉让她入红尘寻些牵挂,她入了,却不知他所说的牵挂该如何寻起,人们总是怕她,她便也渐渐避着人群,她知人间俗事,却融不入人世。
人间山水万重,风景都是极美,她便想着,既然不知去处,不如就去寻一座和婺霞神山相似的山,若是有幸寻着了,便闲做山间客,不理人间事,若是寻不着,那便继续寻下去。
江衍听得心头一痛。
他知道,凡人生命短暂,而她是神仙,寿命比他长很多很多,他这短暂的一生于她的生命而言,不过是沧海一粟,是她一眨眼便过去了的光阴。
那终有一天,她是不是也要亲自送别他?
离别的苦多痛啊,他捨不得她受那样的痛苦。
而且一个人活那么久,是很孤独的。
是不是只要不是凡人,就能陪她久一点了?他想要陪她久一点,哪怕数千年光阴后,她会将他忘记。
「姐姐,你能教我修炼吗?」
「你想修炼?为什么?」
江衍支支吾吾道:「我、我想活得久一点。」
云颂久经战争,早已看惯生死,道:「世间万物生灵都逃不过天地命理,活得再久也终有一死。」
她忽然意识到这话对孩子来说似乎太过沉重,更何况江衍亲眼见过娘亲身亡,心里害怕想活久一些也无可厚非,她转而说道:「回去便教你。」
夜间星辰清亮,洒在山林叶上,镀了一层银光。
江衍看着那处泛着白光的水潭问道:「姐姐,我们以后还能再遇见兰茹姐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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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颂眸色一动,道:「若是有缘,应是能的,不过那时,她应是不记得我们了。」
「那我也能有机会再遇见娘亲了。」
江衍凑到云颂面前,仰起小脸认真道:「姐姐,就算她们不记得,可我们记得,缘分就不会断。」
云颂有些错愕,小傢伙在安慰她。
她摸了摸江衍的头,眸色变得轻盈:「嗯,你说的很对。」
「回去以后我也教你一些卦术,我虽不精此术,但用来寻个人总是没有问题,或许日后你可以用此术与娘亲重逢。」
「谢谢姐姐。」
两人往山林外走,云颂突然问道:「江衍,你生辰是何时候?」
江衍讶异:「姐姐怎突然想起问我生辰了?」
云颂道:「方才在村中见有人家为小儿庆生,他们有的你也应有。」
江衍感动:「我的生日是十月初一,姐姐呢?」
「七月初九。你今辰几岁?」
「七岁。」
云颂点点头:「那今年的十月初一便该满八岁了。」
江衍问道:「姐姐今辰多少岁了?」
云颂笑笑:「我的年岁与人间不同,若真要说的话,一千多岁了吧。」
江衍一愣,一千多岁,那这一千多年,姐姐都是这般孤单吗?
他小跑追上云颂:「姐姐,无论姐姐多少岁,既然在人间,我们有的姐姐也该有。」
云颂的心蓦然一软,她轻轻应道:「嗯。」
星辰当头,夜风温柔山脚不比山顶清冷,四周都覆着一股融融的暖意。
云颂道:「江衍,两族殁于世间,天道已做修正,如今的新神来自于凡人,再护佑于凡人,被称之为神官,有文神和武神之分。」
江衍疑惑:「姐姐为何突然与我说起这些?」
「你想活久一些,飞升成神会比在人间修炼活得久。」
江衍问:「飞升成神后会不死吗?」
云颂神色轻柔:「方才同你讲过,世间万物生灵都逃不过天地命理。」
「世间生灵总有终时,生死循环往復,最是不可更改和逆转,新神的寿数会长一些,也许千年万年,但总归是有尽头的。」
江衍垂眸,遮住眼底的黯淡:「那姐姐,也不例外吗?」
「嗯,我也不例外。」云颂摸了摸江衍的头,安慰道:「江衍,这不是什么让人难过的事,况且,我现在还活着,而且能活很久。」
「能有多久?」
「至少比新神要久。」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毕竟她的族人都已经死了,大战开始以前的事情她知之甚少。
「那我要飞升成神!」
「好,我会助你。」
云颂走了两歩,唇角微微上扬:「江衍,我想到给山头取何名了?」
江衍兴奋道:「当真?姐姐取了何名?」
云颂双唇微微一动,吐出简单两字:「落神。」
若江衍飞升成神,岂不是曾有一神在此落脚了?
江衍喃喃重复:「落神。」对啊,姐姐是神仙,神仙住在这,便是落神。
云颂带着江衍一瞬回到落神山。
山间本就夜雾瀰漫,因云颂布下的结界,此刻雾气更浓了,她牵着江衍穿过浓雾问道:「江衍,修炼不易,你可想好了?」
江衍坚定道:「姐姐,我真的想好了。」
「那明日便开始?」
「好。」
「修炼从辟谷开始。」
「好。」
也许是因为江衍挨过很长一段时间的饿,辟起谷来倒是出乎意料地顺利,半月后便能做到完全辟谷。
云颂有些吃惊,这速度已胜过许多人。
江衍入了修炼的门,云颂便开始教他小空间术。
以心为念,凝界容物。
此术开闢一方空间,可将任何物品存放进自己开闢的这一方小天地内,这方天地可随主人心意幻化,法力越强,空间越大。
云颂道:「小空间术开闢出的空间景象如何,全由主人心意操控。」
「你可有想开闢的空间景象?」
江衍看了眼落神山答:「有,落神山的样子。」
云颂跟着看了眼云雾缭绕的山川湖泊,道:「那你需得努力,你要开闢的已然是一处人间。」
江衍点头:「姐姐,你的空间是什么景象?」
云颂顿了片刻:「是一座山。」
「是落神山吗?」
「不是,是我的故乡。」
江衍小心地问道:「姐姐,我可以看一看吗?」
云颂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等你长大一些再说吧。」
江衍有些执着:「要长大到多少岁?」
云颂没想到他会坚持问,但毕竟是自己让他放自在些的,她思索片刻,道:「那便等你十七八岁。」
江衍较起真来:「是十七岁还是十八岁?」
云颂看他很少这般执着,便道:「若你年满十七后还记得此事,我便带你看一眼。」
第9章 少年心(一)
◎人间赠人红豆,表的是相思。◎
山间不知岁月,对四季与日月轮迴的感知便愈发明显。
春日新绿满山野,是一片嫩青,原来的一截桃花枝落地成苗,至第二年已初具树形,它长得本没有这么快,云颂看江衍每日都要看一眼它是否长大,便暗地里用灵力催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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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而江衍每日都能常看常新,欣喜于自己亲手种下的生命。
「姐姐,这株桃树又长大了!」
云颂配合道:「嗯,你将它照顾得很好。」
夏时,春日里孕育的新生命绽放得热烈且茁壮,百里松竹蜿蜒交错,在风势下翻涌成浪,将山顶围在其中,夏时的月清亮剔透,清辉洒在叶上,山间泛着一片银光,蝉鸣声阵阵,尤为热闹。
云颂常会坐在门前的大石头上整夜整夜地看星星和月亮,江衍会来坐到她的身边陪着她一起看,却每回都是在自己的床上醒来。
秋日里山间一片青绿中点着几抹枯黄,那是竹的落叶,幸而松树长得更为高大,若不仔细看,那几抹黄意几乎是可以忽略不计了。
冬时在山间体现得最为明显,初雪里夹杂着绵绵细雨,阴冷比湖水更甚,云颂担心江衍又不小心丢失凤火珠,早早在山下给他订了几件过冬棉袄,将他从头到脚裹了个完全,只露出一双圆熘熘的大眼睛。
他被裹得像一颗肥硕的土豆,行动十分不便,睁着大眼睛看着她,似乎在做着无声的抗议。
云颂轻轻笑道:「待你修炼有成,身有抗寒之力,便不必这般严实地裹了。」
江衍放弃抗议,低下头专心盯着看火炉上烧开的沸水冒出的大团雾气。
旧时书册有记:十月朔日,黍,俗谓之秦岁首。【注1】
云颂行走人间时,曾路过某个国家,该国以十月朝作为新年之始。
江衍的生辰正同人间新岁。
她说要给江衍过生辰,倒也没有像普通人家那般大操大办。
他们无人可请。
只是每年在十月初一这一日,云颂会亲手给江衍煮一碗热腾腾的长寿面,在桃花树上为他挂一条「岁岁平安」的红色祈福丝带。
江衍也照着这般为云颂庆生。
岁月如此过去,某一日,云颂忽地想*起自己给山取了名字,便下山准备在山脚下落一块碑。
江衍提出要跟着一起。
云颂自然不会拒绝。
江衍运起法力搬来一块大石头记在山脚下,用佩剑在石头上刻下「落神」二字。
他的字迹苍劲有力,细看之下,还能看出几分云颂字迹的影子。
两人自石阶而下沿石阶而回。
江衍走在前面,云颂看见他的背影有一瞬间的错愕,她这才发现小傢伙已经长高不少,当初身高不及她腰的小傢伙抬头看她时,总是要仰起整张脸。
她刚养他那会,他整个人又瘦又小,身子骨轻,好像一阵风就能将他轻易吹走,所以她那会从不让他靠近山崖,生怕她一个不注意,他就被山风卷了去。
而今小傢伙望她只需微微抬头,原本的俊俏小脸渐渐有了清晰的轮廓,眉眼也有了稜角,她曾经可以整只手垂着搭在他的小脑袋上,而今也需要弯起肘弯了,他的头髮也长长了许多许多,倒还是一如既往地亮黑柔顺。
云颂停在原地,江衍见她没有跟上,转身询问:「姐姐,怎么了?」
云颂问道:「江衍,你今辰多大了?」
山中不知岁月,她没有特地去记过。
江衍耐心地答道:「吃过姐姐亲手煮的八碗长寿面,现年岁十五,今年该满十六了。」
他特意补充道:「明年便该十七了。」
云颂失笑,他还记着。
她看了眼山间,已点缀着大片枯黄之色。
是了,过几日便又至十月朝,小傢伙将年满十六了。
云颂惊觉,她捡的孩子被她养大了。
她心里涌出小小的成就感,心道:云厉,当初你将我养大是不是也是这般感受?
「姐姐?」
「无事。」云颂摇摇头,「回家。」
「好。」江衍转过身,小跑了两歩又转了过来,「姐姐,你说待我学成枯木逢春术便教我飞行,我现下是不是可以学飞行了?」
云颂讶异:「你已学会了?」
这不过五日,比她当初学要快上不少。
江衍面露小得意:「是也,待会儿回去便展示给姐姐瞧瞧。」
云颂点头:「行。」
江衍眼神瞥了一眼山间某处,道:「姐姐先回,我晚些时候回来。」
说完,他跑下石阶拐进山间。
云颂看他身影不见,抬步走了回去。
如今他有法力傍身,她不担心他会出事。
江衍曾无意中在山崖附近发现一种未曾见过的山果,圆圆的,红红的,一颗一颗,开成一簇,小果子生得小巧讨喜,他想要摘给云颂让她开心。
不过那时他还小,够不着,摘不到。
如今他会法术,摘这果子已是轻而易举。
他併拢二指比诀,那生长在崖壁上的山果便飞入他的手中。
只是这果子秋日里并不生长,只剩单调的叶。
不过正好。
云颂坐在三千石阶上等人归来。
江衍沿着石阶而上,一看见她,便笑着朝她跑来。
「姐姐,你看。」
他手握着一簇枯叶,催动法力,枯叶转黄为绿,枝桠间依次长出一颗一颗的红色小果。
「姐姐,这是红豆,送你。」
云颂浅笑着接过:「谢谢。」
「姐姐,你知道人间赠人红豆表的是何意吗?」
云颂确实不知,问道:「表的是何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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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衍道:「人间赠人红豆,表的是——」相思。
「愿此人平安。」
云颂笑意加深:「多谢你的心思,我很喜欢。」
江衍跟着笑起来:「姐姐,那我是不是可以学飞行了?」
云颂道:「嗯,自然可以。」
她如约教他飞行。
云颂让江衍站在风口,比诀试着往下跳。
江衍开始第一次尝试,他站在桃树旁,背对着云颂站在山崖边看了一会儿。
云颂以为他是怕了,便说:「若是害怕,放弃也可,我教你别的。」
江衍不是怕,只是见那株桃花树已长得比他还要高,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听了她的话,一勐子就往下跳。
他可谓初生牛犊不怕虎,云颂却是心惊。
这小傢伙胆子也太大了,便这般往下跳了?
云颂忙跑到悬崖边想要跳下去捞人,看了一眼忽而止住了脚步。
只见少年携着山风在百里松竹上方蜿蜒穿行,恣意且自由。
她轻笑一声,也是,毕竟他学什么都快。
江衍乘风凌云,沿着山嵴俯冲而下,掀起飘叶无数,她便倚在桃花树下看着他。
无论江衍飞了多远,只要一转头就能看见桃花树下笑着看着自己的云颂。
他停下,转身往回飞,悬停在她的眼前,与她两两相望。
山风吹落桃花花瓣,落了几片在她的髮丝上,他为她捻去,问道:「姐姐,我学得可还行?」
云颂点头,浅笑嫣然,朝他伸出手接他,丝毫不吝夸赞:「可谓是天赋异禀。」
江衍牵上她的手,幼时的他只能握住她的一根手指,而今他已能牵住她的整只手。
她的手掌仍就温暖,一如往初。
这日,山风温温柔柔,桃花落了她满身。
江衍惊觉,他的心间,早已盛满了一个人。
【作者有话说】
注1:出自《荆楚岁时记》,秦以阴历十月初一作为新年伊始,谓之十月朝,在这里请忽略时代~
第10章 少年心(二)
◎我绝不会让你等太久。◎
山间,少年迎风而起,长发高束随风飘逸,脸庞稜角分明,眉如泼墨,指节分明修长,一柄长剑在他手中舞得有模有样,毋须华词藻饰,他自成龙章凤姿,好不养眼。
云颂亲手为江衍换上十六岁生辰的祈福红丝带。
年近十七,他修炼得愈发勤快,称得上是刻苦。
云颂每日醒来便可看见山林上方那抹舞着剑的端正身影。
她便在桃花树下席地而坐,倚着石头撑着下巴颏看着他,江衍舞剑的样子隐隐约约有着她的影子。
云颂浅浅一笑,也是,毕竟是她教的。
长风一过,花瓣飘落。
她接了一片,又将它吹远,若有所思。
小傢伙如今已经长大,该去见见人间了。
山间岁月年年如此,总不好叫他将一生都困于这方点滴天地间。
只是……
一想到小傢伙要离开,她的心里总会涌起一丝隐隐的不舍。
想到以后可能会不常见,她忽而觉得孤单,七百年的孤寂感大有捲土重来之势。
云颂捂住微微发疼的心脏,心道:云厉,这可是牵挂?江衍是我的牵挂吗?
江衍看她望着某处出神,飞回她的身旁,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姐姐,在想什么?」
云颂笑笑,摇头:「没什么,发呆罢了。」
江衍不信,她方才看起来明明有些落寞。
他收了剑,道:「今日先不练了,我们下山走走吧。」
江衍不知擦肩而过了哪棵松树,肩上沾了些许灰尘,云颂抬手替他掸去那处尘色:「你想去哪?」
「京陵城。姐姐,我们去京陵城吧。」
「京陵城?我记得你曾说过这里是你的家乡。」
江衍点头:「嗯,我生长于此。」
云颂道:「你从未说过以前之事,我也从未问你,如今我可好问上一问了?」
江衍牵起云颂的手:「姐姐,我知道你能看人的记忆,你要亲自看一看吗?」
云颂的手指一蜷:「你当真要让我看?」
江衍将她的手抬至自己的眉心:「姐姐,你看吧。」
云颂抿了抿唇:「那便失礼了。」
京陵城,位于落神山的北方。
江家在京陵城小有名声,江衍也算是个富家小公子,幼时父母为他订了一门娃娃亲。
娃娃亲?
云颂秀眉微蹙。
江衍五岁以前顺风顺水,五岁生辰过后,家中突发大变。
染血的米缸,饭菜里的人指……
江衍的父亲突然发疯,打伤了江衍和娘亲,将二人赶出府中。
他放了一把火,自焚于火海。
江衍的娘亲带着江衍流浪。
富家小公子一朝落难,蓬头垢面。
天刚下过一场暴雨,地面上一片湿泞,散落的事物都已经裹满了湿泥,有腐烂的菜叶,生蛆的烂肉,也有几枚生了锈的铜钱,各种气味交织,实在难闻。
江衍发起高热,昏迷不醒。
江衍的娘亲抱着江衍在捡地上的铜钱,天刚下过雨,江衍娘亲身上也没多少热气,身体止不住颤抖,但她还是把外袍脱下来裹住江衍。
墙面上的水痕还未干透,显得深沉而厚重,街巷外便是繁华热闹,而巷内却是人间苦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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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颂有些不忍继续看,她想起她的爹娘。
江衍握住她的手,安慰道:「姐姐,没事的。」
云颂继续看了下去。
江家出事的消息传遍京陵城,众人对母子二人避而远之,江衍娘亲无奈,只得带着江衍离开京陵城,她带着孩子一路沿途乞讨。
江衍的高热时好时坏,渐渐地忘了很多事情,江衍娘亲乞讨所得都用来治江衍也没能将他彻底治好。
江衍娘亲带着江衍走往澧州城,途中江衍又发起高热,一直喊渴,她找不到水源,只得割腕餵血维持江衍的生命。
她背着江衍往前走,澧州城近在眼前,她却没了力气走出那片山林。
眼前的城人来人往,却无人发现树荫下的他们,她没了移动和喊救命的力气,只能祈祷神明出现。
每时每刻,每分每秒,她都在绝望中度过。
直到云颂出现。
云颂放下手,后面的事,她都知晓了。
她心里闷闷的,有些难受,又不想表现出来,只能干巴巴地安慰道:「江衍,都已过去了。」
但这事,有些蹊跷。
江衍家中遭逢巨变,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
江衍道:「嗯,姐姐,我不执着过往。」
云颂问:「你想去故地,可是另外有事?」难道他已经找到了什么线索?
「什么都瞒不过姐姐。」江衍道,「我用姐姐教的卦术找到了娘亲的转世,我想让姐姐陪我一起去看看娘亲。」
云颂温柔应道:「好。」
江衍的娘亲转世生在医者之家,此时不过五六岁,唇红齿白的,正蹦蹦跳跳来来回回地帮着身为大夫的爹爹打下手。
医馆中众人都在夸奖她聪明能干。
云颂和江衍停在医馆外看,她问道:「你不进去同她讲讲话吗?」
江衍摇摇头:「我记得她便好,她这一生看起来很快活,我还是不要去打扰她了。」
「你又怎知是打扰?」
「我……」江衍犹豫,他其实是想上前和娘亲说说话的。
云颂鼓励道:「去吧,她看起来识得菖蒲,你便是请她为你抓一味菖蒲也好。」
「好。」江衍下定决心走进医馆。
云颂站在外面静静地等着,她看着江衍笨拙地打招唿,小姑娘热情地询问他要买什么药。
两人有说有笑聊了一会儿,江衍提着药包出来,神情。
「娘亲很厉害,已识得许多草药。」
云颂道:「我有几本医书,是族中长老所着,下回你带来送给她。」
这是让江衍再来的意思。
她要让她见人间。
江衍不知云颂的用意,点头道:「好。」
两人逛了一遍京陵城,期间江衍总是朝着某个方向看。
云颂察觉了,道:「你想去看故居便去吧。」
江衍有些露怯:「不了,还是下回吧。」
云颂也不勉强:「那回家?」
江衍贊同:「好。」
两人回到落神山,江衍问:「姐姐,以后我还能下山吗?」
云颂道:「自然,我说过,你来去自由。」
「姐姐,你会离开落神山吗?」
「若无大事发生,应是不会。」
江衍停下来,看着云颂的眼睛,承诺道:「姐姐,无论我去了哪里,我都一定会回来。」
「我绝不会让你等太久。」
第11章 无妄海(一)
◎云厉,红绳断了,我还会平安吗?◎
江衍年满十七,云颂照例为他煮了一碗长寿面,换上新红绳。
往年江衍吃面能细嚼慢咽吃上一刻钟,这回倒是三两下就扒拉了个干净,他吃完放下碗筷直勾勾地看着云颂。
云颂知晓他还记挂着当初她应承他的那件事,她也没打算敷衍过去,便道:「我的空间不比落神山好看,你当真要看?」
江衍坚持:「当真要看。」
云颂道:「你这般想看,那便带你看看。」
她广袖一挥,一道光幕出现:「跟我进来吧。」
江衍跟着云颂进入光幕之中。
光幕并不刺眼,他无需抬手去挡。
穿过光幕他看见,一座崄峭巍然的山,紧临着一片漫无边际的海域。
海水静谧无浪,这本是奇美壮观的景。
可海水是鲜红的,就像是鲜血从里到外将它浸染了个透,大半的山体倒塌入海,裸露在外的半边漫山都是深褐色,不见一点绿叶。
焦枯的树成片地七歪八扭,或斜着,或倒着,或卡在那蜿蜒盘错的地面深缝里。
山顶上,楼宇尽数坍圮陷落,地面上到处都是早已干涸的暗红血迹,天际铺满昏黄烟尘,整片空间灰暗阴沉,空间内无风起,散碎的枯叶不曾挪动半分,寂静无声,荒凉至极。
同样是山,此处和落神山相比,如同两个极端。
一处生意盎然,一处却是死地,了无生机。
他们站在一片断壁残垣的中心,一处巨形的圆台之上,此处地面虽也有着歪斜的裂缝,但较之他处,已算完整,台上立着两根粗壮的石柱,上头隐约有着几道暗红色的符文痕迹。
这里仿佛遭受过无尽的战火。
她说过,她的空间是一座山,是她的故乡。
江衍唿吸勐然一滞,心头像被重锤勐勐砸了一击,吸进去的那口气怎么也吐不出来,堵得他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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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颂见他面色凝重,心道:今日是他的生辰,待他看这残景作甚。
她拍了拍江衍的背,将江衍从窒息感中抽离:「走吧,荒凉残景,没什么好看的。」
「这里……」江衍拉住她,喉间仿若卡着一根毛刺又疼又痒,声音也是又沉又哑,他低头闷咳几声:「姐姐,这里原本是什么样子的?」
云颂望了一眼无尽静谧的海域,眼神寂寥,缓缓道:「很美,美甚人间山水万重。」
「这片海叫什么名字?」
「无妄海。」
「这座山呢?」
「婺霞神山。」
江衍双手抓住云颂的手,像只小狗一样轻声细语地撒娇道:「姐姐,我想看看你故乡的样子。」
云颂看着他这副可怜巴巴的模样,心里涌起奇怪的感觉,他第一次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她时,是求她带他走,她那时想也没想便直接拒绝了,如今……
她好像没办法再如当初那般直截了当地拒绝他。
况且,她的来歷也不算什么秘密。
「好。」
「闭上眼睛。」
江衍乖乖照做。
云颂指尖凝光,点在他的眉心。
他入了她的记忆,她记忆中的景象与此刻眼前的天差地别。
天地间原本是一片澄亮。
他们现在所在这座山上住着羌留一族,便是云颂的出身,身后的殿宇气势恢宏而庞大,殿宇周围松竹环绕,海风起时,松竹声簌簌。
山下的无妄海一望无垠,白日里海面蔚蓝壮阔,海浪层层翻涌,掀起的海风就会一遍一遍跃过这座婺霞神山,将整座山的树都吹低了头。
到了夜里,海域中会泛起成片的萤光,层层聚集彻夜不散,此处多有月色,月光洒下来时,海面会变得十分柔和,两厢辉映,流光不灭。
没有月亮的时候,尤其是雨时,海域会变得澎湃汹涌,掀起惊涛骇浪,海风唿啸惊掠,气势惊人。
神山上众多楼阁之中,有一座名叫「芳华」的亭子,若是在雨夜里站在亭中,可清楚地看见骤雨包裹世间,海浪拍打礁石,及山底下的城市灯火通明。
云颂收回了手,道:「此处原本便是这般模样,只是我心有魔障——」
她抬手一挥,空间内景象变幻,变成江衍在她记忆中见到的那般蔚蓝清朗的模样,可是这清明模样只维持了一瞬,又恢復成原先的死寂。
云颂无奈一笑:「这空间无法受我控制变回曾经的景象,或许是因为,我开始遗忘了吧。」
江衍心疼:「不,你一直都记得,否则我不会看到你的记忆。」
「后来呢?为什么会变成了现在这般?」
云颂知道,他若是不问个明白定不会罢休,也没打算瞒他:「后来,战火四起,此处便也覆灭了。」
「为何会起战火?」
「因为……」云颂垂下眼眸,「两族水火不容。」
天地初成时,最先孕育出两大种族——神与魔,两族如同阴阳两面,在天地间共生又气性相斥,导致互相仇视。
两族终于在千余年前彻底打破堪堪维持的表面平衡,硝烟四起,生灵涂炭。
战火持续了五百年,天地间混沌不堪,死伤愈来愈多,两族愈打愈发凋零。
神族到最后只剩下羌留和洛神两族,而魔族之王九头魔龙仍未被杀掉。
为彻底终结魔头,避免神族消亡,两族长老合计商议,羌留族和洛神族联姻,用禁术蕴养两族诞下的神胎,作为终结魔头的利剑。
被两族长老们选来联姻的是两族仅存的骄子——云长君和姜离,两人果真不负所望,诞下一女,便是云颂。
云颂自在娘胎里就被用禁术蕴养,生来灵力异常强横,族人们将她当做希望,也将她当做兵器,他们无微不至地照顾她,也毫不犹豫地将她推上战场。
初次上战场厮杀时,云颂被那群骇人的魔物吓得拿不稳剑,跌坐在地上,一名族人为了救她挺身而出替她挡下攻击。
这名族人被一头魔狼撕咬成两半,身体化作烟雾散开,他的血液溅满云颂的整张脸,烫得惊人。
云颂瞳孔骤缩,嘴唇颤抖,只觉喉间干涩难以发出声音。
她伸出巍巍颤颤的手想要去捡这名族人掉落在地的玉佩,魔狼利刃噼爪而下,一道凛冽的剑光瞬间而至,正中魔狼心间,魔狼痛苦哀嚎,声音悽厉尖锐,刺得她脑仁生疼,随后它那巨大的身躯轰然倒地,压住了她的腿,又很快化作烟尘散去。
待她从头疼中缓过来时,云长君已将那枚玉佩踩了个稀碎。
云颂顿时疯了。
她拼命去扒开云长君的脚,哭喊道:「走开!这是云厉的东西,是他娘亲留给他的东西,走开!」
「他已经死了,留这么个物件还能有什么用?」云长君睨着云颂,将她一把拽起,冷冷说道:「你还记得你手中的剑是为了而存在的?是为了保护像他一样的族人,可你做了什么,你因为害怕扔了剑!所以他才会死,云颂,你要记住,他是因你而死!」
他是因你而死……
因你而死……
而死……
这句话像一个恶毒的诅咒,盘旋在云颂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云长君将云颂带会婺霞神山,扔进禁室之中,连同她的剑也一道扔了进来,他说道:「什么时候拿得稳剑了,什么时候再放你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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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页
禁室之中的光源,只有从天顶投下来的那一缕微光,云颂蜷缩在黑暗里,把那把泛着冷光的剑踢去了天光底下。
起先她也会哭喊与嘶吼,喊着「放我出去!」
可是禁室墙壁上设有层层符文,任何声音都传不出去,她的哭喊全都闷进了石壁里。
后来云颂不哭了也不喊了,却发起了疯,她不停地踢打抓挠石壁,常常十指鲜血淋漓,骨头断裂,可再严重的伤口过了一夜也会自行復原,她不停地抓挠踢打,全身骨头不停地断裂,癒合,断裂,癒合……
她用这种痛苦的方式惩罚自己害死云厉。
整片石壁上尽是云颂抓挠留下的血痕,她终于感到了累,瘫倒在地上,如同一滩烂泥,铁锈般的血腥味钻入鼻尖,她双目干涸,红血丝漫布,再哭不出一滴泪来。
她的剑静静躺在那缕天光底下,依旧泛着冷光。
云颂瞳孔麻木地看着那把剑。
忽地眼神有了一丝生动。
她好似看见了剑柄之上有一抹细微的红色。
云颂着急确认,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爬过去,她捡起剑,看清了剑柄之上确实有一抹红色。
是缠在剑柄上的一圈极细的红绳。
不用想也知道这是云厉给她缠上的。
云厉自云颂出生起便在照顾着她,陪伴她的时间比她的爹娘都要长。
在所有人都在关心云颂有没有练好剑术,修为有没有精进时,只有云厉关心着她有没有饿着,有没有渴着,有没有睡好。
云颂看他身上常常戴着一枚玉佩,便问他玉佩的来歷。
云厉告诉她,这玉佩是他娘亲留给他的,是有关娘亲的唯一念想,他的娘亲是羌留族最出色的女战神,斩杀过许多魔物,却还是不幸死在了战场上。
云厉说,战争很苦。
战争当真很苦,逼得人骨肉分离,逼得生灵无可安身立命。
云颂看他伤心,想要安慰他。
云厉摩挲着玉佩,低下去的头抬了起来,笑着对她说:「但是现在不一样了,有殿下在,殿下一定可以终结这场战争。」
云颂一惊,她知道是自己是为此出生,却没有信心真的完成这般重任。
可她不想看云厉伤心,于是年幼无知地向他承诺道:「云厉,我会终结这场战争。」
云厉温柔道:「我相信殿下。」
出征前夜,云颂心中忐忑,她看了眼窗外血红的星海说道:「云厉,你说的无妄海是那样地美,我还从来没有看到过。」
如果她回不来了,该有多遗憾。
云厉道:「那我画给殿下看。」
云厉画的星海便是云颂给江衍看的那般,蔚蓝浩荡,漫无边际。
云颂自出生时便是无尽的战乱,无妄海早已被鲜血染透,她从未见过蔚蓝的无妄海。
她看着画中的无妄海不安地问:「云厉,我答应了你会终结战争,可我却在害怕,你会怪我吗?」
「怎么会呢?会怕是人之常情。」云厉在她的手腕上圈了一圈红绳,说:「红绳保平安,殿下定会平平安安。」
这一幕恰好被云长君看见,他冲进房间一把扯断了那条红绳。
「云厉,她是神女,神女不需要动情!」
「云颂,你背负着整个神族的未来,你没有退缩害怕的权利!」
云厉恭敬地应道:「是,神长大人。」
红绳勒伤了云颂的手,她看着手腕上的红印,征征地问:「云厉,红绳断了,我还会平安吗?」
云厉心疼,揉着她的手腕安慰道:「会的,殿下一定会平安,我会一直陪着殿下。」
云颂看着剑柄上的这圈细红绳心如刀割。
原来他把红绳系在了她的剑柄上。
原来他换了她的平安。
云颂浑身颤抖,肩头抖动得尤为厉害。
不。
她还不能在这倒下。
她答应了云厉,她要终结这战争。
云颂强忍痛苦爬起站定,眼中畏惧退尽,她抬手挥剑而下,将困着她的牢笼一噼为二。
第12章 无妄海(二)
◎他俯身吻了吻她的眉心,是八百年间从未有过的僭越。◎
后来,云颂每场战役都会参加,再没有掉过剑,也再没让族人为护她而死。
两族之间恶战无数,致使大地崩裂,山川倾塌,海水倒灌。
云颂的族人越来越少,从原先的数百到数十再到十,最终连云长君也没能倖免。
最终的决战之地在婺霞神山。
那一战,天地为之失色。
云长君拼尽生命给魔龙打下一记重创,使得云颂得以找准机会和魔龙同归于尽。
魔龙庞大的身躯轰然倒地,砸出无数条裂痕,惊起一大片粉尘。
粉尘渐渐散去时,魔龙的身躯也在消散。
云颂望着那消散的庞大身躯,笑了。
看啊,云厉,答应你的事,我做到了。
我就快要来找你了,以后若是有机会,我们再一起看无妄海,看转为蔚蓝的……
无妄海。
可云颂却没有死。
她醒来时,所有尸身尽散,只剩满目疮痍。
她看着自己完好的身体和魂魄,勐然明白髮生了什么,她没有死,是因为——
云长君救了她?!
羌留一族乃战神族,向死而生,族中骄子能蕴养一颗神魄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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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页
千百年来,羌留族的骄子独云长君一个。
神魄引能聚魂聚魄,重塑肉身,相当于他的第二条命。
可他却把这条命给了她。
云颂痴然,为什么?
他不是一向都不喜欢她吗?
他从来没有夸过她一句,也从没有正眼看过她一眼,在他心里,只是将她当作终结战争的工具而已。
他为什么要用自己的神魄引来救她这个工具?
为什么啊!
「为什么?为什么?你为什么要救我?我不要你救!你这个不近人情的爹,在最后关头装什么好人!我不会原谅你的,永远都不会!」
「你活过来啊!活过来啊!」云颂捶地痛哭,「我以后都听你的话,再也不跟你对着干了。」
「爹爹,爹爹……」
「颂儿。」姜离出现在云颂身后,用从未有过的温柔语气唿唤她。
「娘亲?娘亲!」云颂反身抱住姜离,「我又害死人了,这一回我害死了爹爹。」
「不,颂儿,你没有害死长君。」姜离温柔地抚摸云颂的头,「你做得很好,这是我想对你说的,也是长君想对你说的。」
云颂瞳眸一颤。
姜离继续温柔地说道:「颂儿,我们的孩子,我们以你为荣。」
「请你相信,我和长君都很爱你。」
云颂扑在姜离怀里抽泣:「可是他、他踩碎了云厉的玉佩,他为什么要做这么让我伤心的事。」
「我不怪他关我,也不怪他扯断云厉给我绑的平安绳,可我不能原谅他踩碎云厉的玉佩,那是云厉娘亲就给云厉的唯一遗物,是云厉的唯一念想……」
姜离拿出一块完好的玉佩放在掌心:「颂儿,你看,这是什么?」
云颂啜泣着从姜离的怀中起来,看见玉佩心若遭重击:「这是云厉的玉佩,不是早被爹爹踩、踩碎了吗?为什么会在娘亲这里?」
姜离将玉佩放进云颂的掌心:「傻孩子,他踩碎的那块是假的,真的他收了起来,交给了我保管。」
云颂感到心中有什么轰然倾塌,泪如雨下:「为什么?为什么他要装得对我这般无情?」
姜离双手捧起云颂的脸,给她拭去眼泪:「颂儿,你是我们神族最后的希望,是我们对不起你。」
她微微低头,与云颂额头相抵:「颂儿,这是蕴养神魄引的法子,你学着蕴养一颗,以后爹娘不在身边,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云颂心头一惊:「娘亲,你这是何意?」
姜离没有回答,招来铁链将云颂绑上高台。
云颂心感不好,努力挣扎,锁链上的符文随着她的动作忽明忽灭:「娘亲,你要做什么?快停下!」
姜离悬停在她的眼前,抚摸她的脸庞,眼中满是慈爱:「颂儿,我的孩子,爹爹和娘亲都很爱你。」
云颂心中的不安愈来愈强烈,她祈求道:「娘亲,快停下,好不好?」
姜云没有答话,狠心离开云颂。
一道灰雾自石柱底下旋转而起包裹住云颂。
云颂耳边乍然响起狂风的怒号,眼前是急剧旋转的灰雾,她抬头看不见天,低头也看不清脚下,忽而有一道强烈的白光透过成团成团的灰雾闪了一瞬,她冲着前面焦急大喊:「娘亲,住手啊!快住手!我不要你的神骨,我不要我不要!快住手啊!我求求你娘亲,快住手!」
姜离没有回答她,又或是除了风声,她什么也没听见。
那道白光被打入体内,一瞬间,勐烈痛感袭遍全身,云颂感到嵴骨在被碾碎,骨血被抽离,稍稍一唿吸,每寸筋肉与骨骼就会被扯着痛上十倍不止。
她双目赤红,双手和颈间因这剧烈疼痛而青筋暴起,她咬紧牙关抵挡着这阵痛楚,束着她的符文全部亮起,再没灭过。
很快,铺天盖地的撕扯痛感换了一轮,她感到碾碎的嵴骨正在重新生长,融合进她的血肉里。
她挣扎到力竭,耷拉下脑袋,流下两行血泪。
环绕着她的灰雾终于散去,姜离再度来到在她的跟前,她为她拭去两行血泪,柔声道:「颂儿,这是娘亲最后能留给你的东西了,娘亲去找爹爹了。」
云颂隐隐约约听见了姜云的声音,她艰难地抬起头,看见姜云的身体逐渐变得透明,最后散作烟尘。
云颂心如死灰,冷呵一声,绑着她的枷锁随着姜离的消失而消失。
她掉落高台,身心俱痛,痛不欲生。
都是骗子,嘴上说着爱她,最后都要离她而去。
持续近六百年的战争终于结束,云颂坐于高台之上,茫然静坐着看海浪拍打着礁石,从黄昏到深夜,终于动了动。
她于整片废墟之中找到那座芳华亭,简单修葺了一番,便倚着栏杆望着海,除了海风与海浪,她再听不见任何其他的声音。
她拿着云厉的玉佩,同他一起看海。
这一看便是七百年。
她在山上生活不过才百年,守这座山、这片海却守了七百年,八百年的光阴便如此而过。
于她而言,这七百年仿若一个眨眼,前后并无什么不同,要说唯一的不同,便是山顶上的残败房宇和枯焦树木在年復一年中化为齑粉,唯有这座芳华亭靠着她的灵力维持,孤单地坐落在一片烟尘间。
此方天地寂静辽远,她独守其间。
云颂在等,等云厉口中蔚蓝壮阔的无妄海重新出现,等阴沉散去,云霞映天,可她终是什么都没能等来,星海中的血腥味依旧浓烈,此间仿若被天地遗忘了一般,她没能等来一场雨,也没等到过一场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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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遭万物在光阴中磨灭成灰,云厉的玉佩也终是没能撑过光阴的侵蚀,有了裂痕,若不是云颂用灵力护持着,怕是也早已化作了齑粉。
可就算有着云颂的灵力维护,玉佩的裂痕也是愈来愈多,堪堪维持着完整。
若是轻轻一碰,便会碎裂。
纵然云颂百般千般小心仔细地护着,玉佩终还是断成了两半。
它断裂的那天,云颂心里一阵钝痛,眼泪猝然滑落脸庞,无声地流着。
云厉便于此时出现在云颂的身后,身形透明,携着朦胧的*微光,温温柔柔地喊她:「殿下。」
那一刻,云颂如古井般的瞳眸中终于有了颤动,她痴痴地转过身来,眼泪再没停过,征征地问:「云厉?你回来了吗?」
云厉伸出手想要给云颂擦去眼泪,手却径直穿过她的脸庞,他眉心微微拧起,看上去很是悲伤,最终他只是虚虚地抚摸着她的脸庞,轻声道:「殿下应该看得出来,这不是我,或者说,不是真正的我。」
云颂心中苦涩,是啊,这不是真正的云厉,只是他留在玉佩上的一缕执念罢了,经过她上百年的灵力养护,才能现身这么一次,也就——
仅此一次。
云厉捨不得他的小殿下,才留了这么一缕执念。
就因为留了这么一缕执念,他亲眼看着她守着这片荒芜守了整整七百年,看着她痴痴等着一片永远不会变蓝的海,看着她起先还会同玉佩说说话,到最后愈来愈沉默,一言不发……
他自小看着长大的殿下,他从来捨不得她受一点的苦,可这七百年的寂寞全部压在了她的身上,他的心都要碎了。
「云厉,你这么久才来见我一次就又要走了吗?是我害死了你,你一定很恨我吧。」云颂的声音很轻很轻,包含着无尽的悔恨与歉意,「云厉,对不起,都是我的错,对不起……」
她终是没能忍住,号啕大哭起来,好似千余年来的痛苦与孤寂积攒到现在,终于全部爆发,像一个受尽委屈的孩子。
云厉感觉自己的心脏如同那块玉佩一般,已经碎得不成样子,可玉佩不会疼,他会。
他的心脏如同在被人用力拉扯着,血肉翻飞。
他圈揽住他心爱的小殿下,虚虚地拍着她的背,隐下哽咽轻声安慰道:「怎么会呢?我永远都不会恨殿下,永远都不会。」
云颂在他的怀中哭了很久很久。
只有在云厉面前,她才敢不端着神女的架子,肆无忌惮地哭笑。
可她知道,以后再也没有机会了。
一生唯这一次,最后一次。
云厉的身体愈来愈透明。
云颂失神地抬起头:「云厉,你又要走了吗?不要走好不好?我们还没有一起看过蔚蓝的无妄海。」
「殿下不哭,」云厉低头与云颂额头相抵,「我陪殿下看。」
云厉记忆中星海的模样原原本本地出现在云颂的脑海中,同他曾经画的一样,白日里海浪翻涌,蔚蓝壮阔,夜里流光彻夜不灭,是世间绝美。
如此,他们也算是一起看过蔚蓝的无妄海了。
云厉的身体开始消失,自双腿开始蔓延到腰部,速度极快,他知道自己的这缕执念即将散去,他再也没有机会见到他的小殿下了。
云颂一错不错地看着他,目露祈求。
云厉心痛无比,趁着这最后的时刻抛却分寸。
他俯身吻了吻她的眉心,是八百年间从未有过的僭越,他轻笑着哄她,声音温柔:「殿下,去人间走走吧,那里红尘万丈,殿下一定会寻着牵挂。」
「那样,殿下就再也不会孤身一人了……」
「云厉!」
云颂看云厉消散,伸手去抓,却什么也没抓到。
云厉彻底消失。
霎那间,那块断成两半的玉佩也跟着化为点点菸尘,落入云颂的手心,却了无痕迹。
云颂在原地怔了许久许久,终于踏出芳华亭,她一离开,整座亭子就化为了粉末,瘫洒在她的脚下。
她这才发现,整座婺霞神山已经被血红的海水吞没了大半,将将只留了大半个山顶在外。
她飞身至半空,深深地望了一眼故里,而后亲手将整座婺霞神山打入海底。
自此,她了却前半生,听从云厉的话,孑然一身入了红尘。
云颂从记忆里挑挑拣拣地跟江衍讲述了个大概,掠过了许多痛苦不堪的事。
她道:「两族皆是天生地养的生命,斗来斗去,最终斗了个两败俱伤,身死道消。」
「只是我较为幸运,独活了下来。」
她说得平静轻松,江衍却听得心脏泛疼。
她早已一个人在这人世间独自走了很久很久。
江衍这一刻决定:去他的人间俗事,他不要再下山,他要陪在她的身边,时时刻刻,长长久久。
第13章 了旧事(一)
◎「可我不想离开——」你。◎
云颂感到江衍自从看过她的空间景象以后便变得有些奇怪。
近来他无论是练习剑术还是飞行,练上一段时间后总要停下来一会儿来她身旁,什么也不做,只是看她一眼,再待上一小会儿就又继续去修炼。
现下在他第九次停下飞行落到她身旁时,云颂终于没忍住合上书籍问道:「我的脸上可是有花?」
江衍仔细看了看,认真答道:「不曾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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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老是来看我作甚?」
「便是想多看看。」
「……」
云颂语塞,他们日日都能见着,还要如何多看?
她调侃道:「你可是嫌修炼太苦,想偷懒了?」
江衍摇头:「非也。」
他看着云颂,试探地出声唤道:「云颂。」
云颂错愕,怀疑自己听错了:「你方才唤我什么?」
「云颂。」他轻声重复,嗓音温沉,静静地望着云颂问道:「我可以这般唤你吗?」
云颂一愣,望向江衍,那双澄澈的眼睛里流转着温柔,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缱绻意味。
清风拂过,江衍的眸色愈发温柔。
云颂感到一丝微妙的不自在,微微错开眼,捲起手中的书轻轻打在江衍的额头,佯装训斥道:「便是不再唤姐姐,你也该唤我一声师父。」
江衍抓住云颂的手腕,道:「你曾说神族一岁,可抵凡人近百年,若按人间的年岁来算,你与我如今不过同岁,再喊你姐姐已不合适。」
云颂抽回手:「那便唤师父。」
「不好。」
云颂轻问:「如何不好?」
「师徒之间尊卑有序,我们之间不像。」
云颂失笑,称谓而已,她也没有那般在乎:「那你便唤我云颂吧。」
江衍道:「我方才想了想,也不好。」
云颂挑眉,这是到了俗称叛逆任性的年纪了?
她也不恼,道:「那便按你的心意来。」
「当真?」
「当真。」
少年已然长开,身形颀长挺拔。
他往前挪了两小歩微微垂首看着云颂,高瘦的身影将她笼罩住。
他温柔地唤道:「殿下。」
云颂的眸中闪过一起错愕与茫然。
「你……」
江衍紧接着问道:「我能这般唤你吗?」
「同云厉一般。」
山风乍然而起,吹起两人的髮丝与衣角。
云颂的眸色徒然一颤,险些就要逃走,只是她身为战神族,可死不可逃,于是双手握住书卷紧紧捏于胸前,按下不知为何跳快的心跳,微微一笑道:「随你心意便可。」
「那我以后——」不下山了,好不好?
云颂以为他又要说什么让她感到难以招架的话,忙打断道:「此前看你有下山之意,何时动身?」
江衍眸色微黯:「你希望我离开吗?」
云颂松开书籍,抚平有些曲卷翘起的书页,道:「看你心中是有事放不下,既放不下,何不去做?」
若不去做,将来可都成了遗憾,日日缠绕心头,终其一生不得解脱。
江衍垂下头:「可我不想离开——」你。
云颂对他这副可怜巴巴的模样有些没辙,而且她也想查明江衍家中突变的缘由,便道:「我再陪你下趟山去寻个答案,可好?」
少年的眉目染上讶异:「殿下,你都知道?」
「猜到一些。于你记忆中所见,当年江家变故太过突然,很是蹊跷,该去寻一个解。」
江衍面色晴朗:「谢谢殿下。」
「去收拾收拾吧,这回或许要待上一些时日。」
江衍答好,一熘烟钻入房间内收拾。
云颂看着他的身影浅浅一笑。
风一吹,飘扬的红色入了眼。
云颂看向已长高的桃树,桃花枝上去年换上的赤绦,两两成对,在风中摇曳着。
人间四季循环往復,亘古不变,她与江衍已一起过了多少个四季了?
这山是她在人间待得最长的一处地方,人,也是人间伴她最久的一人。
他们一道下山,江衍伸出手要牵云颂:「殿下,一起走吧,我会牵紧你,我们谁都不会掉下去。」
云颂这才发现,当初不及她腰的小傢伙如今已高出她一个头。
长大了啊。
她笑了笑,牵上身前的手,道:「好。」
人间正值夏时,热意嚣张。
京陵城是处富庶水乡,房屋市集依水而建,商铺林立,因着河系纵横,此处的热意倒不怎么明显。
两人走到江家旧址,此处已建了新楼,府邸大门上的牌匾已从「江」变为「乔」,此刻府中人忙忙碌碌打扫院落拆下红绸,似是喜事过后。
时过境迁,此地换了人家也实属正常,云颂转过头想安慰江衍一句看开,却发现他的面色很奇怪,她低声问道:「怎么了?」
江衍望着那处牌匾答道:「殿下,此府姓乔,全京陵城上下只有一个乔家,这座旧址姓什么都好,偏偏最不该姓乔。」
云颂不解:「为何?」
他看向云颂,目色沉痛:「爹给我和乔家小女订过娃娃亲,江家出事那会儿,爹去寻求乔家的帮助,乔家避而不见,甚至派人来退了婚。」
「殿下,你说,如此对江家避之不及的家族,如何会将府邸建在江家旧址上,除非、除非——」
云颂瞭然,除非江家之变故和乔家脱不了干系,但现下都还只是猜测。
她握住江衍的手,道:「未知真相,莫做多想自扰心神,夜里我们一道入府瞧瞧。」
两人坐在医馆对面的茶棚下等天黑,江衍看着医馆内跑来跑去的小女孩道:「殿下,娘亲转世来到京陵城,会不会是有什么放不下的?会不会是爹?」
云颂接话道:「或许吧,今夜应会知晓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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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方才在府外感知了一番府内,府中有修炼者和法阵的气息。
但她未把这事告诉江衍,若是终是要面对个伤心绝望的结果,便让他晚些时候面对吧。
少难过一会儿是一会儿。
入夜,两人隐去身形飞入府中。
这座府邸建得甚是奢华,曲水名堂,红木长廊,假山奇景,一应俱全。
云颂领着江衍往某个方向走去。
两人穿过重重回廊走到府中庭院,这庭院看着平常无奇,只是他们一踏入其中,灰白的地砖上便出现了一道符文复杂的阵,隐隐约约地往外冒着血气,好似阵法底下镇压着什么。
忽然间,月色被乌云遮蔽,狂风四起。
府中有人被惊醒往庭院走来,云颂双手结印,往地下虚地一压,一层结界自地底迅速升起,将她和江衍、还有那座古怪的阵裹在了里面。
遮月的乌云很快散去,狂风偃旗息鼓,树叶停止摇晃,小厮模样的人提着一盏灯笼,揉着没睡醒的双眼,绕着庭院走了一圈,没有发现任何异常,踢了踢落叶,嘟囔着「奇怪」又离开了。
江衍看了一眼法阵纹路,皱起眉头:「这是、缚魂阵。」
云颂点点头。
江衍绕阵踱步一圈,定下五点,欲开阵。
云颂制止道:「你想好了吗?」
江衍看着云颂的眼睛,道:「殿下这般问,便是和我猜的一样了。」
他沖云颂露出一个柔和的笑容:「殿下安心,我能接受。」
云颂便不再多说,只道:「我帮你。」
「好。」
两人合力对着五点隔空一拔,五根裹满符箓的桃木钉便显现了出来,五根桃木钉连着五条血色铁链,铁链的另一端似乎绑着什么。
随着桃木钉的渐渐拔出,锁链松动,地底之物开始显现,是一个血人。
准确来说,是一个被血色裹满的灵魂,他身体透明,血雾在他身上流动得十分明显。
一出阵法,他就狂躁挣扎,带动锁链叮咣作响,他嘶喊大叫,声音悽厉无比。
但因有结界在,这般大的动静却不曾惊落界外的一片叶。
云颂将三根桃木钉完全拔出,那血人便朝她狂暴袭来,江衍见状,将自己控制的桃木钉往地底压深了一截,血人行动受限,尖长的指甲堪堪停在了她的颈间,再前进不能。
云颂本想把血人打退,但考虑到他极有可能是江衍的爹便只打算用灵力镇压,令其行动受限。
没想到江衍先她一步按下桃木钉。
她面色平静地往后退了一步。
江衍跑过来将她一把拉开,语气担心:「殿下,可有受伤?」
她摇头答道:「不曾。」
江衍见她脖颈依旧白皙,无血珠冒出才放下心。
血人见了江衍,竟偃息了狂涌的血雾,渐渐恢復平静,嘴里喃喃地喊道:「衍儿……衍儿……可是我儿江衍啊?」
江衍闻声眸颤,转过头见了那张熟悉的脸,只觉喉间生涩:「爹。」
当真是他的爹,江隶。
云颂面露不忍,江衍的爹竟已成了地缚灵,当年怕是有什么深仇大恨无法释怀,灵魂才会一直徘徊在此,再也无法离去。
江隶压下身上血雾,老泪纵横,往前踉跄几步,想要摸一摸江衍的脸颊,又颤颤地收回了手,痴痴地望着他,声音苍老,道:「城儿,你长大了,你娘亲呢?舒意她可还安好啊?」
提及娘亲,江衍心有怨恨,但见江隶这副模样又不忍责怪,面露悲痛道:「被赶出府后,我们一路流浪,娘亲以血续我命,走了。」
江隶跌坐在地,捶胸痛哭:「是爹对不起你们母子,爹是罪人,是罪人啊!」
「爹,当年到底发生了何事?」他们一家为何会走到如此支离破碎的地步,他想知道真相。
「当年……」江隶回想当初,难忍心中恨意,血雾大有重现之势,他自行压制了好一会儿,长嘆出一口气。
这一声浅而渺远,仿佛嘆尽了一生的悲欢,把闷热的夏意都驱散了些。
他继续道:「当年,舒意刚怀上你时,我陪着她去庙里祈福上香。」
当年,江隶陪同已有身孕的江夫人进庙烧香,出寺庙时碰着门口有一乞儿因抢夺富家小儿的银两而被各家小厮合力殴打。
江夫人心善,出言制止,还给了乞儿一些银两让他离去。
谁知那乞儿是个无赖,趁机调戏了江夫人一番。
江隶气愤,打了那乞儿一巴掌。
他只想给乞儿一个教训,没想真伤他,因此声响不大也没有什么伤害。
那乞儿却因此记恨于心,虚捂着脸,眼神贪婪又恶毒地盯着江隶道:「左不过是个伪君子,你给我等着!」
那眼神实在兇狠,江隶午夜梦回之时常会因梦到那双眼睛而惊醒。
那名乞儿名叫兀慎,不知从何处学了一身妖邪本事回来报復江家,处处给江家下法,不是往米缸里放血人头,就是将所有喝的水换成人血。
江家上下陷入巨大的恐慌中,下人们一闹而散。
某回吃饭时,江城竟从饭菜里夹出一根人指,吓得浑身颤抖,高声惊叫,陷入昏迷高烧不退。
一家人被折磨得憔悴不堪,江隶深知再这样下去大家都会没命,他索性藉此发起了疯,将夫人和孩子赶走,一把火烧了江府,自焚身亡,避免兀慎去追母子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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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家家破人亡,仇人却还自在逍遥。
江隶心生执念:恶人不亡,不入轮迴。
他灵魂徘徊此处,奈何兀慎此人穷凶极恶,缚他灵魂囚于地下,不见天日。
第14章 了旧事(二)
◎那便不要想着下来。◎
兀慎撺掇乔家建新府于江家旧址之上,谎称可得无尽气运。
乔家将兀慎奉为座上宾,依照兀慎的指示每年定时来加固阵法。
他们也不知地底有什么,只是照着兀慎的吩咐将桃木钉打入底下,如此来保家族气运昌盛。
江衍听完紧攥拳头,白皙的手背上青筋凸起,眸中怒火炽盛。
他们一家原本和乐美满,爹娘与人无争,竟然毁在如此一个心胸狭窄、不知好歹的无耻小人手上!
江衍想起娘亲慈爱的面容,心脏抽疼。
为何他们一家就得遇到兀慎这般的小人!为何他的爹娘就非死不可!
这天道不公!
他的唿吸越来越急促,双目变得赤红,隐隐约约有癫狂疯魔之兆。
云颂将手搭在江衍肩上:「小江衍,静心。」
江衍顿了一瞬,目色恢復清明:「殿下,要如何救我爹脱离?」
「让他亲手手刃仇人,了结执念。」
江衍沉声道:「我去寻那兀慎。」
云颂道:「不必了,人已经来了。」
她转动手腕,一个宽袖黑袍、贼眉鼠眼之人被勐然拽了进来,在地上滚了好几圈。
兀慎狼狈地爬起来,看江衍云颂模样年轻,冷笑道:「我说摇铃怎么突然响了又不见动静,原来是被布了层结界,竟有你们两个不长眼的,敢在我的地盘上撒野,真是活腻歪了,不过——」
他指了指云颂,摸着下巴一脸不怀好意道:「这个小女子若是愿意跟着我,我可以考虑放他走。」
云颂微微蹙眉:「呵。」
「做你的梦!」
江衍和云颂各一个巴掌凌空打在兀慎脸上。
「兀慎小儿!」
江隶怒吼,恨意涌现,身上血雾暴涨数倍,血雾化作两只巨大的手将兀慎紧紧捏住。
兀慎见二人实力不凡,心中大惊,求饶道:「江先生,我错了,我一定改错自新,请原谅我吧。」
「原谅?」江隶眼神冷冽,质问道:「你害我妻舒意丧命,害我儿流离,你要我如何原谅!」
兀慎想施法逃走,云颂眼尖,出手禁锢住他的周天法力,他见无计可施,终于感到死亡的恐惧,颤声道:「江先生,是我错了,我犯下大罪,求您放了我吧,我一定给您好好超度,我保证,一定让乔家从江家旧址上搬走!」
「晚了!」
「兀慎小儿,我江家之仇,你必以命还之!」
江隶发狠,操控血手将兀慎硬生生撕成两半。
江衍微微上前,挡住云颂:「殿下别看。」
云颂心中涌出奇怪的感觉,江衍这是在照顾她?
江隶将兀慎扔出,尸体撞到界壁弹了回来,在地上滚了几圈,瘫成一团烂泥。
大仇得报,江隶身上的血雾急速聚集,从他身体里抽离,他感到痛苦。
「爹!」
血雾阴寒刺骨,云颂拉住江衍,道:「别过去,不会有事。」
成团血雾飘浮在半空中化散开,那是江隶经年累月的怨念,在兀慎死后终于了结,他变回以前的模样,穿着牡丹刺绣样式的灰袍,一脸和蔼笑容。
他冲着江衍招手:「衍儿,你过来些,让爹好好看看你。」
江衍拔掉钉在地里的桃木钉,走在江隶跟前,喊道:「爹,衍儿来迟了。」
江隶顿时泪眼婆娑,虚虚地摸着江衍的脸庞,半欣慰半苦涩道:「衍儿平安就好,平安就好。」
他看向江衍身后裹着一层清冷月光的云颂,凑近低声问道:「衍儿,那位姑娘可是你的心上人啊?」
江衍坦率承认:「是。」
「好好好,好啊,衍儿果真长大了。」
「既如此,爹有件礼物要送你,」他道,「我们江家世代以银铃手镯为定情信物赠与心爱之人,你出生时我特命人打造了一只,请南山寺的了灯大师代为保管,衍儿既心悦于这位姑娘,便去将手镯取来,赠与这位姑娘。」
江衍心中感动酸涩,他的爹娘都很爱他。
「多谢爹。」
「好衍儿,能再见你一面,爹心满意足了,爹该去找你的娘亲了。」
江城嘴唇动了动,终是没有说出娘亲已转世在京陵城之事。
既然此生不可遇,便盼来世吧。
江隶拍了拍江衍的肩,走入月华之中,冲着江衍慈爱地笑着,最终消失在月华中。
桃木钉和阵法跟着消失。
江城的心跟着消失的江隶空了一瞬,眼中渐渐漫起细密的水汽。
云颂走过来安慰道:「你既记得,便会重逢。」
江衍低低地应了一声:「嗯。」
他静默着独自缓了一会儿,道:「殿下,如今我事已了,我们回落神山吧。」
他想家了。
云颂眉眼温柔:「好,不过在此之前——」
她瞥了一眼兀慎的尸体,抬手打散那具肉身,将兀慎的灵魂吸纳入掌中递给江衍:「他如何处置,都由你来定夺。」
兀慎的魂魄离体,在云颂的掌心内疯狂挣扎,却是徒劳无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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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求你放过我,我的肉身已经被你爹杀死,恩怨也该两清,我有许多灵药符箓,还有金银财宝,我可以都给你!」
江衍接过:「你我之间血海深仇,如何放过?」
兀慎见自己难逃此劫,竟低下头癫笑起来,再抬头时眼中满是疯狂,道:「那你便杀了我吧!」
江家小儿,你不肯放过我,便陪我一起死!
江衍眸色漠然:「此刻的你倒时有几分骨气。」
「那便成全你。」
「等等!」兀慎的一反常态引起云颂的注意,她抓住江衍的手腕制止道:「事出反常必有妖。」
她抬起食指在眼前轻轻一挥,周遭一切阻挡障碍在她眼中瞬间有如无形,她看向兀慎的魂魄,里面竟藏着一颗猩红的珠子。
云颂抽出这颗珠子,面色既惊且冷:「厄命珠,世间怎会有魔族之术……」
魔族领地的域门早就关了,她亲自去验证过的。
江衍见她面色忽而变得不好,关切问道:「殿下,怎么了?这是什么?」
兀慎见拉人一起上路的底牌没了,又恢復了那副求饶的窝囊样:「求求你们,我把有关这颗珠子的事情全都告诉你们,你们给我一个轮迴转世的机会,好不好?」
江衍见云颂很是在意这片珠子,准备放人。
云颂抓紧他的手腕,冷冷盯着兀慎:「不必,我自行看。」
她手指点在兀慎的魂魄上入了兀慎的记忆。
在兀慎的记忆中,在他饱受挨打濒死时遇到了一个戴着枯木面具的人,这人给了他这颗珠子,他自此拥有法力,无论如何作恶,都顺风顺水。
云颂操控兀慎的手去摘此人的面具,却被挡了回来。
此人竟有如此手段,绝非世间凡人。
云颂收回手,声音清冷道:「动手吧。」
「好。」江衍合拢手指一握,兀慎的魂魄被捏了个稀碎。
兀慎厉声尖啸了好长一阵,泛着微光的魂魄碎片四处散落,很快消失不见。
云颂看着手中的红珠满腹忧心,眼前忽地黑了一瞬,紧接着是一片晕眩,她没站稳往后踉跄两歩。
江衍及时扶住她,语气急切:「殿下,你怎么了?」
云颂微微晃了晃头,闭去天眼,静静缓了片刻才道:「无事。」
她站直身体:「走吧,回去。」
云颂走了两步,被江衍一把打横抱起,她惊道:「江衍,你这是做什么?」
江衍看着她,神色认真地问道:「殿下,你的眼睛是不是曾经受过伤?」
云颂眸底闪过一起愕然,她侧目躲过江衍探究且关切的视线,道:「不曾。」
「放我下来。」
江衍置若罔闻,抱着她走。
「江衍,你便是如此没大没小的?」
「你我的年纪已不按照凡间年岁算,何来没大没小?」
云颂被噎住:「你!」
她看了一眼乔府,喜字灯笼还挂在屋檐下,扯开话题道:「应是乔家小姐出嫁,你不去看故人一眼?我可以陪你一道去。」
江衍头也不回地走出乔府:「乔家已向江家退了婚,她与我早就无任何关系,我们各自嫁娶自由,我去看她作甚?」
「那乔家呢?」
江衍答:「他们只是做了最有利于自己的选择,退婚也好,鸠占鹊巢也罢,如今得知江家之事乔家并未掺和,我也不欲向他们寻什么仇。」
心性倒是不错。
云颂眨眨眼,抿了抿唇道:「那你先放我下来,我能自己走。」
「不。」
「……你要如何才肯放我下来?」她堂堂战神族遗嗣,让人抱着走像什么样子。
江衍站定,看着她:「你告知我真相,我便放你下来,当初你说及往事,定然是瞒了我一些事。」
被戳穿的云颂眼神闪躲至一旁,别过头嘴硬道:「不曾。」
「那便不要想着下来。」
「……」她是不是太过惯着他了?当初云厉养她时,她有这般让云厉头疼吗?
云颂原以为回到落神山这事便该翻篇了,谁知次日江衍什么是都不做,就跟在她的身后。
她喝茶,他倒水。
她写字,他研磨。
他也不说话,就这么默默地跟着。
云颂忍无可忍,放下笔道:「你若是闲来无事,便去山下的村子跟婆婆们学一学绣工。」
江衍十分好脾气道:「好,晚些时候去学。」
「我要用珠子寻人,你莫来打扰。」
「我就在一旁看,不会打扰。」
云颂无奈:「你当真如此想知道?」
江衍神情认真:「是。」
第15章 落思慕(一)
◎只要你能平安,这百年便是值得的。◎
云颂直视着他的眼睛,嘆了口气道:「是,如你所猜一般,我的眼睛曾经受过伤。」
江衍唿吸一滞:「如何伤的?平时会如何?可治得好?」
云颂望了一眼窗外天光,神情浅淡道:「融合娘亲神骨时,因我太过抗拒,便是在那时伤的。」
「可能治好?」
云颂摇头:「无法治好,除非有一双古神的眼睛换给我,可你也知道,这已是不可能之事。」
江衍眉心紧蹙:「那你平时可疼?」
云颂见江衍眉间尽是担忧,放柔声音道:「不会疼,不用天眼便无大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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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真?」
「当真。」
江衍走近到云颂的身前,双眸露出温和的疼惜:「殿下,你在骗我。」
云颂感到距离太近,往后挪了一小步,道:「句句属实,如何是骗你?」
屋外日色正好,天边晴光有些刺眼。
江衍运起法力将门关上,屋内霎时间暗下不少,只剩从窗外透进来的一角天光,映着被风吹捲起的桃花影。
他抬起手在云颂的鬓间轻轻一点,一条隐在云颂双目间的白色烟绫显现出来,松松地垂落在他修长白皙的指间。
云颂顿时愕然:「你、怎会知道?」
「昨夜你踉跄抚眼时这丝陵显现过一瞬,殿下这是承认在骗我了?」
云颂欲抢回烟绫:「还我。」
江衍抬高手躲开:「还不肯说实话?」
云颂败下阵来:「白日里不可见光,有这锻水烟绫在,便与平常无异,天眼也不可久用。」
她伸出手道:「我已全都告知于你,烟绫该还我了。」
云颂的眼中因昨夜使用天眼时间过长还残留着一片浅淡的红。
江衍既心疼又难过,抬手用指腹轻抚她的眼尾,透亮的眸子有些朦胧。
他的眉虽深却很柔和,拧在一起时总是有一种看着快要哭了的难过:「这眼,当真不疼?」
云颂抬眼,蓦然撞进一双柔情似水的眸中,心头勐然一跳,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拽紧衣裙,声音低低地应道:「嗯,不疼。」
「这红要多久才能褪?」
「过两日便好。」
「将烟绫给我吧。」
「我来。」
江衍的动作很轻,控制着力度绑上烟绫,既不会勒住云颂,也不会让烟绫掉落。
云颂的指尖被她自己按出一片白,待江衍绑好,她在鬓间一点,抬眸望他,眸色已然清亮:「看,有烟绫在,与平常无异,不曾骗你。」
江衍再次问道:「当真不能治好?」
云颂见他神色认真,敛了敛眸色,撒谎道:「或许有一法可试。」
「是何方法?我去为你做。」
云颂见他大有长留山上之意,这固然是好,可他尚且年轻,未见人间,如何好便将一生困于这方天地间,人间好与不好,该自己经歷过,才能算得圆满。
可见江衍一心想治好她,她这谎话便有些说不下去了:「只是猜测,当不得真,便罢了吧。」
「既没试过,如何知道当不得真?」
「殿下,说与我听吧。」
云颂轻轻地抿了抿唇,道:「经年顽疾多与在世福报有关,我前半生厮杀太多,一身孽债,然我又不喜入世为凡人解忧,是以只能一直如此。」
「若是有人间福报在身,或许能好一些。」
这话说出来她自己都不信,毕竟她不必受人间香火,这福报也落不到她身上,可江衍信了。
「我去替你攒。」
他看着她,无比认真道:「你需要多少福报能好,我都去为你攒。」
云颂捏紧手指,抿唇一笑:「大抵百年罢。」
百年,应足够他飞升成神,得偿所愿了。
「好,这事交给我。」江衍点头,扶她坐下,「你且在山上等我,平日里少见些日光,待你好了,我再陪你看够。」
「攒下的福报可需要什么媒介之物传到你的身上?」
「不需。」她摇摇头,抬起手,在空中犹豫了片刻,终是抚摸上江衍的脸颊,道:「你只需在心底默念我的名字便好了。」
「好,我明日便下山。」
「这会儿不怕我骗你了?」
「便是骗我的,我也要去做,只要你能平安,这百年便是值得的。」
云颂心头一动,睫羽轻颤,竟捨不得收回手。
江衍用脸颊蹭了蹭她的手心,道:「我会常回山上来看你。」
云颂唇角露出浅淡笑意。
金阳渐渐西垂,屋内落了一窗长影,她温柔地望着他,目色轻盈:「好,我等你。」
山间鸟雀声遥远,长风一过松竹翻涌,涛声起,与之齐鸣。
第16章 落思慕(二)
◎殿下,要记得想我。◎
次日天光初显,云颂醒来。
江衍已不见身影,房间收拾得整整齐齐,不知是凌晨何时走的。
她望着显得空荡的山顶低声嘆道:「便是走得这样急,连招唿都不打一声。」
天光浅淡,她走到桃树边上坐下,从空间内拿出一张空白的图卷展至空中。
图卷开始吸纳天地灵气,空白的纸上跃然显出整个人间的地图。
云颂取出在兀慎身上取得的厄命珠,神色凝重。
厄命珠有子母二珠,她拿到的这颗是子珠,母珠一定就在那个面具人的手里,她要找到此人,问清他用此禁术意欲何为*。
魔界的域门已关,说明魔族尽灭,魔龙自傲,绝不会让他的这等禁术流入人间。
此人会这等禁术只有——
与羌留族有关。
与——
云厉有关。
神族蕴孕云颂时,魔龙也在研究禁术增强己身,一名名叫云陌的羌留族战士打探到魔龙在大肆猎取同族内丹,云长君派其潜入魔族探查。
云陌查到魔龙的煞珠即将成型,若是让其得逞,届时万千魔族的力量皆被其吸纳聚于己身,神族不待诞下神胎便会被其覆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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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陌冒死对煞珠动了点手脚,窃取到魔龙的禁术返回羌留族。
可她不幸被魔族发现,只得边逃边战。
在接近羌留族领地时,她将禁术交给了自己的孩子带回族中,自己为保护孩子脱身,孤身拖住魔族,战至力竭,最终身死。
云陌的孩子便是云厉。
云厉感应到娘亲身死,哭着将禁术带回族中,族中长老日夜研究,寻得应对之法。
后云颂出生,长老们让其了解此禁术,但又因此术过于阴毒,长老们改了其中的部分记载。
云厉将此术拿来给云颂看,云颂坐在书桌前从头到尾看了一遍,道:「云厉,这术被人改过。」
她断言道:「一定是长老们干的。
「殿下聪慧。」云厉答道,「长老担心此术过于阴毒伤着殿下,这才改了部分。」
「才不是!」云颂反驳道,「我便是禁术蕴孕出来的,他们是怕我见了此术心生歹念堕入魔道。」
她敛下眸,委屈道:「他们既希望我会,又希望我不会。」
云厉轻轻地抚摸她的头,柔声道:「殿下生为神女,怎会堕入魔道。」
云颂的眼眶中盈起水汽:「云厉,我明白的,他们怕我,怕我这个亲手被他们造出来的工具会将剑刃对准他们自己。」
「他们自己不敢靠近我,便让你来照顾我,你是不是他们派来监视我的?」
她抬头看向云厉,泪水煳难整张小脸:「云厉,如果有一天我失控了,你是不是会亲手杀了我?」
云厉心脏蓦然一疼,抱住云颂拍着她的背安慰道:「不会的,绝不会有那一天,我会永远站在殿下这边。」
云颂啜泣:「你、你说的是、是真的吗?」
「自然千真万确。」
云颂扑进云厉怀里,小手紧紧抱着他的腰:「云厉,你一定不要丢下我,我会伤心的。」
「不会的,一定不会的。」
这术被云颂一直丢在书桌上,后来的某日便不见了,长老派人来取时,云厉向云颂道歉:「对不起,殿下,我不小心把术弄丢了。」
云颂知道云厉在撒谎,婺霞神山便这么大,若是想找便能找到。
他一定是把术拿出了婺霞神山。
那本就是云厉娘亲以命换回来的,他有处置的权利。
云颂替云厉瞒了下来,对长老派来的人道:「这术阴邪,我阅后甚为不喜,已将其烧毁。」
来人虽惊讶却也不敢多说什么,回去后如实禀报长老,云颂因为此事被罚跪五日。
云厉便陪着她跪了五日:「殿下,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是我连累了殿下。」
云颂摇摇头:「只要你无事便好啊,他们罚我只是罚跪,若是罚你便要打你,我不想看到你受伤。」
「云厉,你不要陪我跪了,我不想让你陪着我一起受罚。」
「我又如何看得下去殿下因我受罚,便让我陪着殿下吧。」
日升月落。
「云厉,我们快跪完五日了吧?」
「嗯,还有一刻钟。」
「云厉,我饿了。」
「待会我便去为殿下做好吃的,殿下今日想吃什么?」
「都行。只要是你做的,我都爱吃。」
「云厉,婺霞神山人人都辟谷,独你会做吃的,为什么?」
「因为有一个要照顾的殿下。」
思绪拉回,云颂轻轻地嘆了口气,云厉啊,你将这禁术给了谁?
她将厄命子珠掷于图中,图卷开始搜寻感应。
几圈光漪过后,图上仍旧只有子珠一处红点。
云颂收回图卷和子珠,思忖片刻,心道:难道母珠不在人间?
她担心是阵法不全有所遗漏,走入空间搜寻线索与资料。
再出来时,天边已染上橘色。
阵法未错,母珠的确不在人间。
那会在哪?
鬼界?亦或是天域?
「殿下。」
江衍的声音打断了云颂的思绪,她诧异道:「你今日便回来了?」
「殿下不愿意见到我?」
「怎会?只是以为你要下山很久。」
「或许是要很久,不过在此之前我去拜见了南山寺的了灯师父,向他取了一样东西来送给殿下。」
云颂好奇:「是何物?」
江衍拿出一个雕琢精緻的银铃手镯戴在她皓白的手腕上:「这是父亲于我出生时为我打造,如今送于殿下,我不在时,便做一个念想。」
云颂抚了抚手镯,道:「既是江先生为你打的,你不自己留着,要送与我?」
江衍轻轻握住她的手,道:「是,殿下可不要拒绝我。」
「既是留给我做念想,」云颂温柔一笑,「那我便收下了。」
「收下吧。」江衍轻轻地揽了揽她,「殿下,这回我是真的要走了,我一定会时常回来看你。」
「嗯。」云颂的嘴角染上笑意,拍了拍他的背,「去吧。」
江衍还想说些什么,又怕自己捨不得走,看了云颂好一会儿,只道:「殿下,照顾好自己。」
云颂点头:「好。」
「你也照顾好自己。」
江衍离去时,落日余晖摇摇欲坠,桃花瓣铺了满地,云颂看着他走下三千石阶,背影挺拔利落。
她朝他的背影伸出手,手指动了动,终是忍住了要叫住他的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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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而,他转过身,朝她跑了来,她系的红色发绳随风扬落。
少年眉深眸浅,携了一身余晖,温柔意味十足。
她的心便再度勐烈地跳动了一瞬,仿若有什么破土而出,隐隐抽芽。
他抱住她,在她的耳边低语:「殿下,要记得想我。」
话音落下时,他在她的耳尖留下一个既轻且浅的吻。
云颂瞳眸骤缩,僵在原地。
待她反应过来时,千层石阶上已空无一人。
她在台阶坐下,抬起手腕,橘黄色的天光覆在银色手镯上变成一层温暖的浅黄色,小巧精緻的铃铛被山风吹得叮噹作响,清脆而灵动。
第17章 惹相思(一)
◎那这位小郎君一定心悦于你。◎
云颂征然地摸了摸耳上发痒的那处,才发现这处有些滚烫。
江衍离去才不足一刻,云颂久违地感到了孤寂。
说来也是奇怪,以往的几百年里,她都是独自一个人过的,倒也没觉得岁月有多难过。
而今才短短一刻不足,她竟觉得这光阴走得实在太过缓慢悠长,让人难以忍耐。
除了兰茹和江衍,她在尘世之中没有什么牵连,本不打算下山。
但——
厄命珠一事实在让她放心不下。
这术被族中长老改过,祭炼出的厄命珠虽不伤人性命却吸人气运。
云厉曾用它来帮人改过气运吗?
云颂瞬临京陵城,故意将珠子裹了层结界悬于京陵城上空,她将神识遍布京陵城,若有人想取珠子,她即刻就能察觉。
布置好后,她回到落神山静待结果。
可时间过去一月,那戴面具之人也不曾出现取走珠子。
云颂也不急,一边等着,一边将空间内的残破书籍抄录了一遍,照着记忆将能补全的全都补全,堆放在江衍的房间门口,书籍堆了足有小半扇门高。
她想:这些应该足够他修炼到飞升了。
她又试着将空间换回明亮景象,天地澄澈一瞬之后再度恢復一如既往的死寂,便彻底作罢。
江衍送她的那株红果,已不再晶莹透亮,变得瘪瘪巴巴。
她嘆了口气,果真,万物有时,强留不得,她将灵力灌入其中,红果重新焕发生机,她手指拨弄掉一颗果子,又将它接了回去。
这果子她从前从未见过,在这山间也没见着,也不知江衍是怎么发现的。
随即她摇头笑了笑,纠结这个作甚,许是山下村民不慎掉落的种子生长而成的罢。
她将红果种在了桃花边上,心道:此后能活几轮便全看天意了。
云颂日日坐在山崖边等,等京陵城的结果,也等那个说要回来看她的人。
山间松竹聚声成涛,气势比婺霞神山的那片松竹要足上许多,山腰处依旧白练如飞,几经蜿蜒以后,汇入那汪静谧的湖泊,被松竹环绕。
此湖虽不及无妄海那般包容壮阔,但也足以让人短暂地抛却杂念、沉心静气,是以她为其取名净心。
江衍第一次回来是在她的生辰,夜色降临,他为她带回来一束凝着晨露的花。
用法力护着,正当生机。
他为她煮了一碗长寿面,看着她吃完,拉着她到石阶上坐下,同她说起他在人间的际遇。
「那孩子太能哭了,我怎么都哄不好,后来给他买了好几串糖葫芦才肯作罢,我都怀疑他是故意要讹我糖吃。」
云颂撑着脑袋听着,神色温柔,手腕上的银镯在月光照映下泛着清冷的光。
「后来呢?」
「后来我将他送回家,他的爹娘特意留我吃了顿晚饭,那顿饭很热闹,我便想起了你,想你是不是在一个人坐在石头上看月亮,听山风吹松林。」
「可想着想着又不敢想,怕你一个人觉着孤单,而我又不在你身边。」
云颂心里像是被小猫爪不轻不重地挠了一下。
「去人间走一趟,你倒是会说许多熨帖话了。」
「这些话,我只对你说过。」
江衍转过头看云颂,余光瞥见了桃花树下的红豆,问道:「殿下将它种下了。」
「嗯。」
「殿下还记得它表何意吗?」
「愿此人平安。你说过的。」
江衍一笑:「它不止表此意,还表——」
他故意停顿,引得云颂发问:「什么?」
「罢了,还是待殿下自己知晓吧。」
云颂被勾起好奇心:「去山下一趟,你竟还学会卖关子了。」
「今夜月色也很好,我陪殿下看。」
云颂笑道:「好。」
这一回,从自己床上醒来的人是云颂。
她醒来时,江衍已经下了山。
云颂觉得难过,有那么一刻,她想追上江衍跟他一起下山,可她很快又压制住了这份冲动。
她垂眸静思:云颂,他日后飞升成神,常驻天域,你难不成也要跟去天域么?
不可能的,她被天道排在了天域的秩序外。
若无天道感召,她无法进入天域。
这或许也是天道对新神的保护。
云颂去了一趟京陵城收回厄命珠,心道:天域去不得,或许可以去一趟鬼界找找。
鬼界中有着浓郁的阴寒之力,正好能够压制她身上的至纯灵力,天道不会阻她。
云颂看见桃花树下的红豆,想起江衍曾说它还表另外一意,于是特意摘了一颗下山问村中婆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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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中婆婆问她:「姑娘啊,赠你红豆之人可是位小郎君啊?」
云颂不知婆婆为何会猜得这般准,实诚地点头道:「是。」
婆婆乐呵道:「那这位小郎君一定心悦于你。」
云颂既惊讶又不解:「何以见得?」
婆婆道:「因为赠人红豆,表的是相思啊。」
第18章 惹相思(二)
◎留在我的身边。◎
云颂道过谢,征然地回到山上,看着手心红豆,面露疑惑。
相思?
可是解忧武神对耀阳武神那般的执着依恋?
她摇了摇头,应不是如此,江衍没有解忧那般疯魔。
云颂将红豆送回枝叶上接续好,手指轻轻拨弄了两下。
婆婆说的,应是人间情爱。
人间情爱么……
倒是她入人间以来从不曾经歷过的。
好像——
云颂摸了摸自己的心脏。
心中有些欢喜,又有些酸涩。
她想见江衍。
这便是……相思么?
人间四季循环往復,亘古不变。
山间不显年岁,山下的变化倒是愈发明显,非要说的话,就是人多了些,变得热闹了,往年炊烟不见几缕,而今已有烟火阵阵了。
人们总会给自己找日子过,许多个本平平无奇的岁日经过他们的编排,便渐渐成了整个人间与之同庆的习俗。
例如中秋,例如除夕。
而在这样该团圆的日子,江衍总会回到山上来,他会为云颂带回来许多小玩意,如他途径某片山林时恰巧掉落在眼前的松果,自己做的中秋祈福灯,自己剪的除夕镂花剪纸,还有他为云颂画的人像画……
画中人神色浅淡,婀娜聘婷。
云颂先是神情紧张地细细打量了他一番,确认他没有受伤才松了口气。
她温声道:「你在人间学会了许多事。」这些都是她无法教他的。
他便该到人间去。
江衍问:「这些可让你欢喜?」
云颂点头:「自然。」
江衍一笑:「那我便没白学。」
云颂笑着看向江衍,忽而想起婆婆说的那句「相思」又微不可察地错开视线。
他自小被她养大,对她多依赖了些也是常情,她可莫要自己会错了意。
江衍察觉到她躲避的眼神,问道:「殿下,怎么了?」
「无事。」云颂扯开话题问道:「这趟回来可有什么要讲给我听的?」
江衍扶她坐下,眉间漫着一股悲伤。
「娘亲走了。」
云颂难过,轻声问道:「如何走的?」
「出门医人,归家时不慎被毒蛇咬伤,身上药已用尽,不治身亡。」
「我回来时想着去看她一眼,却只见医馆白绸,她已下葬。」
他在她的坟前跪了七日才回到山上来。
云颂站起拍了拍江衍的肩,声音轻柔,同山间晚风:「她可曾说过她想要成为什么?」
江衍道:「娘亲曾最爱话本中的江湖故事,她曾说若是能来世可选,她想成为侠客,行走江湖除恶扬善,赶路途中择一酒肆停下,再同路人畅快豪饮。」
「很美好的愿景。」云颂道,她手心凝出一支泛些紫光的鸟羽,「那我便赠她一世得偿所愿。」
她将鸟羽送给江衍:「去放至她的坟前吧。」
江衍问道:「殿下,这是?」
「命签,是古神族的祝福。」她微笑道,「若你遇见她来世,别忘了向她讨碗酒喝。」
江衍起身紧紧抱住云颂:「谢谢你,殿下。」
云颂拍了拍他的背:「去吧。」
她送他下山,看着他的背影,心想:这一回,他又要走上几轮岁月?
云颂在大石头上躺下,枕着手臂看月亮。
山中待得有些无聊了,明日便去趟鬼界吧。
云颂有些困,闭上眼小憩。
晚风徐徐,银晖洒满山间,风吹起桃花投下影子跳跃过她的眼睑。
江衍去而復返,见云颂睡着,静静守在她身旁。
花瓣在空中旋了几圈落在她的眉间,她眼皮动了动,江衍轻轻捻去那片花瓣。
云颂向来觉浅于此时醒来。
少年背对着月光,身上像披了一层薄霜,而眸色温柔,似那雪后初霁的春光。
她仿若于此一瞬之间被强烈的日光晃了眼,本能地抬起手去挡。
江衍以为她的眼睛被这月光所刺激,抬袖为她挡住:「殿下,闭上眼睛。」
云颂放弃思考,乖乖地闭上眼睛。
江衍将云颂抱回她的屋内,守在床边手足无措地唤道:「殿下,眼睛是不是很疼?」
云颂抬起右手手臂遮住双眼,左手抓紧江衍。
「江衍。」
「殿下,我在。」
「别走了,那福报治不好我的眼睛。」
「嗯,我不走了。」
「江衍。」
「我在。」
「留在我的身边。」
「好。」
第19章 不逢春(一)
◎殿下,婆婆说的,一字不差。◎
云颂安安静静地睡着过去,于次日的熹微天光中缓缓醒来,她望着天花板,意识还未完全回笼,心想:昨夜是做了个梦吗?
今日,江衍应——
她感到手好像被人抓着,转过头发现原本应该离开了的人这一次没有离开,趴在她的床边,好似是守了她整整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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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颂想起自己昨晚挽留江衍的话,脸颊微微一红,抬起右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左手手腕上的力度忽然抓紧了一瞬。
江衍醒了。
「殿下,你醒了。」
云颂略微不自在地把头转向另一边:「嗯。」
江衍问道:「殿下今日有什么想做的事吗?我陪殿下一起。」
云颂想起昨夜打算,道:「是有一件,今日打算去一趟鬼界寻一寻厄命珠的线索。」
「好,我去收拾收拾,在楼下等殿下。」
说完,他五指扣住云颂的手指,在她的手背上落下一吻。
云颂整个人瞬间颤了一激灵,残留的惺忪睡意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手背上传来细微的痒意,她动了动手指,从征然中脱离出来,看向床边,江衍已经下了楼。
她抬起手看向手背,想起山下婆婆的话,在心中做了个决定。
战神族可战不可逃,她要问个清楚。
云颂拾掇一番下楼,看见江衍已经收拾好正在等她,温和晨光洒在他的肩头,少年如携春光。
他听见声音回身,面露笑意,唤道:「殿下。」
云颂暗暗捏了一把扶梯,停在竹梯上,整个人融进晨光不至的阴影里。
她望着江衍,认真地说道:「江衍,我知道了红豆还表何意。」
江衍一愣:「殿下如何知道的?」
「去问了山下的婆婆,她告诉我,赠人红豆,表的是相思。」
「她问我送我红豆之人是不是一位小郎君,我说是。」
「她说……」
云颂停顿下来。
江衍看不清云颂的神色,柔声问道:「殿下,婆婆说什么了?」
云颂抿了抿唇,死死拽着扶梯:「她说,你心悦于我。」
「江衍,你对我——」
「是。」江衍坦率承认且坚定道:「殿下,婆婆说的,一字不差。」
云颂拽着扶梯的手崩出一片惨白。
她想跑回房间,可身为战神族的骄傲让她挪不动后退的脚步,于是她僵在了原地。
云厉,这般时候,该怎么做?
江衍见云颂不说话,心中紧张,可是他没有出声催促,静静地等着云颂的回答。
云颂努力缓解了许久,才缓缓开口道:「江衍,我很开心,同时,我也很担心。」
「抱歉,江衍,」她垂下眼眸,「我不知自己对你是否也有一样的心悦之情,亦不知该如何回应你的心悦。」
活了千余年,从未有人教过她。
江衍听到「抱歉」二字,整颗心都提了起来,在听到后半句后又落了回去。
「江衍,若我昨夜留你的话会让你感到为难,那你便当我——」没有说过。
「殿下!」
「我没有为难。」
江衍提步走向云颂,和她站在同一阶上。
他凑近她,将手搭在她拽着扶梯的那只紧绷的手上,带着诱惑意味低声道:「殿下,乖,放手。」
云颂徒然松开手指,任由江衍牵下她的手。
江衍轻轻揽住云颂,拍了拍她的背宽慰道:「殿下,不用觉得困惑与为难,也不必急着回应我,你可以慢慢地来确认自己的心意。」
「我可以等。」
「无论多久,我都会等。」
云颂觉得眼眶有些热,她将头埋进江衍的胸窝,低低地应了一声「嗯」。
两人破除掉尴尬共同下了山。
「殿下。」
「嗯?」
「我们要如何进鬼界?」
「寻一将死之人,沾沾其身上的鬼气,再跟着他进入月华聚集的入口便可。」
「殿下,这颗珠子很重要吗?」
「不,」云颂道,「珠子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背后用这珠子之人。」
「这珠子是门禁术……」她顿了片刻,继续道:「这禁术是从羌留族流入人间的。」
「子珠吸人气运,供给母珠,终归是害人之物,我想当初拿出它之人应不希望见到此术用作如此。」
「当年拿出禁术之人是……」江衍试探地问道:「云厉吗?」
云颂半垂眼眸:「嗯。」
江衍微微抿了抿唇:「那殿下,若是在鬼界找到母珠持有者,我们该如何?」
「将禁术收回,再——」云颂停顿了好一会儿,道:「杀了他。」
虽作如此说,她却有些怀疑自己:这人若是云厉要护下来的,她真的下得了手吗?
可这人手上必然沾过不少人命,厄命珠虽不伤人性命,但在练就之初时,需要献祭上诸多生命。
即使是一次成功,那也要百条性命。
可他若是一次未成功呢?
那其犯杀孽便太过深重,即是万死也不能赎。
江衍明白云颂的为难,握住她的手道:「殿下,若你觉得难以动手,便由我来。」
云颂摇了摇头。
若真是与云厉有关之人,那便是同她一样,活了千余年,应是不好对付。
「便由我来罢,也该由我来。」
两人走至山脚,江衍问道:「殿下可想好了往哪边走?」
云颂想了想,道:「左边吧。」以往都是走的右边,这回走走不一样的。
两人一路走过去,遇到的第一个地方叫南武城。
云颂道:「便在这吧。」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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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页
两人还未入城,一辆马车从城内驶出经过两人。
云颂停下来看向马车驶远。
「殿下,怎么了?」
云颂道:「那马车内便有一将死之人。」
「此人生机微弱,已无可救,命不久矣。」
江衍问:「那我们可要跟上去?」
云颂犹豫了会儿,道:「罢了,还是入城寻吧。」
「好。」
两人往城内走去,快至城门口时,一匹马从城内疾驰而出,险些撞到云颂。
「殿下!」江衍拉过云颂护住,语气急切,「殿下,如何?可有伤到?」
云颂摇摇头:「不曾。」
来人见自己险些撞了人,忙勒马调头,下马赔礼道:「抱歉,公子姑娘,惊着二位了。」
云颂道:「无妨,并未撞着。」
她见此人身上有过死而復生之象,问道:「敢问公子是要往何处去?」
此人答:「清露寺。」
云颂不知此地如何,江衍却有所了解,问道:「公子是急着去求姻缘?」
南武城清露寺灵验之名在外,据说来此求缘大都能成。
此人苦笑:「非也,是求命。」
他拿出一块玉佩抱拳道:「吾名秦肃,乃这南武城的将军,今日惊着二位是我之过,二位可拿着我的玉佩入我秦府,我府中之人会好生招待二位。」
「时间紧迫,我先行告辞。」
云颂忽地改了主意:「公子若是着急,我二人可送公子一程,正好我也想去看看这清露寺。」
秦肃疑道:「清露寺距此地二十里地,二位要如何送?」
「便这般送。得罪。」
云颂抓住江衍和秦肃的手腕,三人转瞬之间到了清露寺前,独留秦肃的马儿在原地嘶鸣。
秦肃顾不得惊:「二位原是修炼之人,多谢,此恩秦肃日后必当报答。」
云颂道:「不必。」
她和江衍走上两层石阶,见秦肃没有跟上去,问道:「秦将军不入寺吗?」
秦肃看着三百六十层石阶,卸下佩剑:「入的,是要跪着入,心诚则灵。」
云颂愕然,秦肃贵为将军,应是最信不得此等迷信之事,而今却要卸剑跪着入寺。
「殿下,我们——」
寺中方丈跑了下来相迎,他知秦肃来意,未作多劝,沉默地陪在他的身边,看着他一步一叩。
石阶窄而高,秦肃身材高大,需得谨慎些避免自己滚下去。
时初春刚至,气候阴冷,石阶冷而硬,他却一步都不曾取巧。
云颂看了一眼,低声道:「我们先入寺吧,我感应到寺内有一股不寻常的气息,或许是其为何灵验的原因。」
江衍点点头:「好。」
石阶之上,坐着一人。
此人一副病弱之象,面色苍白,时不时要咳上一阵,但似乎为了不惊扰谁,他刻意用帕子捂住。
云颂拧眉,这是方才马车内之人。
这病瞧着严重,他一咳,全身定然疼极。
旁边的丫鬟给他身上的毯子又掖紧了些,一脸关切道:「小侯爷,咱们先进屋吧,外头风大,若是让将军看见了,他准会生气。」
他摇了摇头,气息虚浮:「不了,我就在这伴着他。」
丫鬟无奈,招唿小厮靠拢些,给他挡风。
江衍似乎也猜出了一些,低声道:「殿下,这二人是熟识。」
云颂点点头:「应是如此。」
她看向眼前之人苍白的面容,道:「便他吧。」
江衍没有什么异议,只道:「可看他面色,似乎是撑不了多久,他们二人可还能见着?」
云颂嘆道:「便帮他多撑一会儿吧。」
她走上前,彬彬有礼道:「打扰公子,我二人行医至此,见公子身体有恙,公子可否让我瞧瞧?」
小侯爷有人要等,求之不得:「那便有劳姑娘了。」
第20章 不逢春(二)
◎偏我来时不逢春。◎
云颂道:「那便得罪了。」
她两指搭在小侯爷的脉上,眸色微微一动。
为人换命,强弩之末,活不过今日。
她食指轻轻点了点,暖意裹住小侯爷全身,让他能稍微好受点。
小侯爷反应过来:「姑娘原来是修炼之人,多谢姑娘。」
云颂道:「公子此病,我无能为力,抱歉。」
小侯爷似乎看得很开:「无妨,能等到他上来,再见他一面便好。」
「公子若不嫌弃,我们便陪着公子一起等等,也好看顾公子一二。」
「那再好不过,有劳公子姑娘。」
小侯爷听着一声一声的沉闷叩响,心脏抽疼,一个没忍住咳得剧烈起来。
云颂捏住他的手腕,用灵力替他续命。
「公子,静心。」
小侯爷能感受到云颂在吊着他的一口气,用帕子擦了擦嘴,道:「谢、谢姑娘。」
云颂听着石阶下的叩响,有一些难过,给小侯爷传声问道:「冒犯公子,敢问公子是否曾为底下之人换过命?」
小侯爷面色一变,以心声回应道:「姑娘修为高深,瞒不过姑娘,还望姑娘为我保密,莫要将此事告诉他。」
「这是自然。」
「公子可是在这清露寺求的换命之法?」
「是。世人都道心诚则灵,我求了三天三夜终于灵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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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页
小侯爷名唤沈征,病重,药石无医,秦肃为他寻遍天下名医,皆都束手无策,大夫们都说:「来人间一趟不易,若有什么未了的心愿便赶紧做吧。」
沈征听着石阶之下的叩响,面色温柔而悲戚。
「我七岁时,跟着长辈去秦府做客遇到一个漂亮小哥哥,小哥哥看着好像不太愿意搭理我,于是我使出同祖母撒娇的伎俩唤了他一声「肃哥哥」,而后这个小哥哥对我好得不得了。」
「我本是想耍巧卖乖骗一骗这位小哥哥,没想到不知不觉间竟把他的整颗心都骗了过来,而我得到了这颗心,却是再也不想还回去了。」
「他二十岁时,在战场上受了重伤,久不能治,大夫都言他撑不过次年的春月,可我哪捨得让他走,便来这清露寺向佛祖求了以命换命。」
云颂言:「你们常道佛祖慈悲,佛祖并不会行以命换命此法,为你们换命者,是妖。」
沈征摇摇头道:「无妨它是什么,只要能为我救回秦肃便好。」
云颂嘆了口气:「如今你剩余寿命已尽数被它收去,怕是……」撑不过今日。
沈征明白:「这是我的命数,姑娘莫要为我忧,只要能再见他一面便是好的,他要来清露寺为我求,我怕他知晓真相,更怕我在家等不到他回来。」
秦肃不知上方有人,心无旁骛地叩完一百阶石阶后力有不逮,脑中不由自主地冒出有关他和沈征的许多过往。
他被这种走马观花似的回忆惊得心脏发疼,恐惧席捲全身,却没办法让自己停止去想。
他十二岁时,家中来了一位锦衣华服的小侯爷做客,这位小侯爷看着矜贵却并不娇纵,还是个十足的自来熟,在长辈们互相寒暄顾不上他时,他就屁颠屁颠地跟在他的身后,唇红齿白地唤他「肃哥哥」。
秦肃本碍着家族颜面,不得不照顾这位小侯爷,却被他一声「肃哥哥」叫得一愣一愣的。
他原本不喜和小儿玩闹,那天却破天荒地陪小侯爷玩了一下午。
小侯爷离去之时,他甚至希望还有下次。
后来,果真还有下次,小侯爷成了秦府的常客,一来二去,两人愈发亲近熟稔。
再后来,他挺过重伤,沈征却不知怎么地病了,这病来得毫无徵兆,天下医者皆都束手无策。
秦肃为沈征苦寻医者与良药三年,却终是未得喜讯。
这清露寺便成了他最后的指望。
秦肃想起昨夜咳血的沈征,身子抖得厉害,到最后内心只有祈求:
若上苍有灵,我愿用我的余生去换他一生健康。
若上苍有灵,我愿用我的余生去换他一生健康。
若上苍有灵,我愿用我的余生去换他一生健康。
云颂听见秦肃内心一声声的祈求,面容看上去很是难过,曾几何时,许多人用命换来她活着。
秦肃拜完三百六十阶,方丈赶忙去扶他,他顶着眩晕感摇了摇头,「方丈,还未到佛祖跟前。」
方丈嘆了口气,又退至一旁,神色悲悯地看着。
「肃哥哥,已经足够了。」
沈征在丫鬟的搀扶下走到秦肃面前,与他相对跪着,抬手拂去他额头上沾着的碎石。
他替他捋了捋散乱的头髮,轻声道:「肃哥哥,已经……足够了。」
秦肃闻声勐然抬头,「小征,你怎么来了?」
他冲着两旁的丫鬟小厮喊道:「快,快将小侯爷扶回房间!」
沈征拉着他的手轻轻摇头,他的面色苍白不见一点血色,仿若用料轻薄的瓷器,一碰就会碎。
他抓住秦肃的双手,额头抵在他的肩头,声音轻若掉入湖中的一片细叶:「肃哥哥,不要求了,这最后的时光,便陪着我,好不好?」
秦肃抱住沈征,哽声回答:「好,你说什么我都应你。」
沈征嘴角浮出一抹浅淡的笑意,「还是肃哥哥最好了。」
他用很低很低的声音对着秦肃说道:「肃哥哥,来世我想做个美娇娘,肃哥哥见了我一定会走不动道了,你若是同我求亲,我一定会同意,我想……我想成为肃哥哥的……娘子……」
沈征倒在秦肃怀里。
「傻子*,今生也可以。」
秦肃怅然喃喃低语。
他抱着沈征的尸身跪到佛祖面前,一遍一遍地祈求,「求佛祖将沈征送回人间,我愿以命来换。」
宝相庄严的佛像流下一滴眼泪。
这世间,众生皆苦,动情者更苦。
云颂看见这滴泪,收回了手中悄然凝聚的灵力。
方丈制止住疯魔的秦肃,「秦将军,世间不得两全法,还请节哀吧。」
「不得两全法……」秦肃喃喃自语。
他勐然抬起头,看了眼殿外的景象。
【肃哥哥,清露寺的春景甚美,有漫山的桃花,等你好了,我们一起去看,好不好?】
小征他……
曾来过。
秦肃浑身颤抖,望了眼流泪的佛像,抱起沈征往殿外走,在门边停了一刻,声音轻渺:「方丈,小征说清露寺的春景甚美。」
方丈执佛礼道:「春日里颜色毕现,确如小侯爷所说。」
「可如今正值春日,山上景色为何如此颓败?」
方丈微微嘆了口气,「这漫山景色于去年衰退,老衲也不知为何。」
秦肃环视一圈枯瑟景象,苦笑一声,饱含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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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偏我来时不逢春,偏我来时不逢春啊……」
他抱着沈征走下那三百六十层石阶。
他终于知道他挺过重伤原来不是奇蹟,不是他福大命大,而是有人替他求来了寿数。
所以连佛祖也给不了两全法……
沈征的灵魂看着秦肃抱着他的尸身走下石阶,流泪满面。
云颂看着沈征的灵魂问道:「公子,你可想让将军送送你?」
沈征错愕且惊:「姑娘有法子?」
云颂给了沈征一支缀着珠子的鸟羽,「你拿着这支鸟羽,他便能看见你。」
「死者已逝,生者尚生,还望公子莫要执着,月亮起时,该走便走。」
沈征听懂云颂的警告,接过鸟羽,道:「多谢姑娘,来世若是有缘再遇见姑娘,愿我有幸能报答姑娘之恩。」
云颂微微摇头,「不必,你走吧。」
江衍看人离去,问道:「殿下,我们不跟着一起吗?」
云颂道:「不必,方才站他身旁那一会儿已然足够,有鸟羽在,他离开之前,我们能赶过去。」
江衍看了眼寺庙,「殿下是打算在天黑之前解决掉这寺庙中的妖异?」
云颂点头,「你可有看出什么?」
江衍感知一番,道:「我能感受到这庙中有一股不寻常的气息,但不知在哪,有些奇怪……」
「何处奇怪?」
江衍蹙眉道:「这股气息很庞大,整个寺庙到处都是,可如果真仔细感知起来,又很微弱。」
他指着僧人们道:「他们每个人身上都有这股气息,可我能确定,他们是人,不是妖。」
云颂甚是欣慰,「你这些年的修行很是不错。」
她道:「这妖落在寺中,这些僧人师父难免会沾染上它的气息,你看这满山残色,这妖再不走,这些师父便该没命了。」
江衍问:「殿下,我们要如何找到它?」
云颂道:「我已找到了。」
「在何处?」
「佛像。」
云颂脚步一踏,一股无形的力量扩散开,整片空间瞬间停滞。
僧人们立在原地,飘落的叶凝固在空中。
云颂走到佛像前,蜷起手指在香案上叩了三声,佛像没有动静。
她开始倒数:「十、九、八——」
「别别别,神女殿下别数,我出来。」一只圆滚滚的小妖从佛像里面钻了出来。
它整个身体都是圆的,眼睛很大,头上长着一对很长的耳朵,垂落在脸颊两侧。
云颂道:「炙妖。」
第21章 临惊变(一)
◎江衍,我看不见了,◎
炙妖晃着一对软塌塌的大耳朵忐忑地飞到云颂面前,低声求饶道:「神女殿下,我错了。」
云颂没有轻易被它可爱的外表矇骗过去,「错在何处?」
炙妖:「……」
它开始装软卖惨,道:「神女殿下明鑑,我们炙妖一族天生弱小,只会转换之术,我若不依此修炼,便难以自保……」
云颂道:「你为人看姻缘便也罢了,竟敢为人换命,反噬加身,已在吸食周遭生气,你可知晓?」
炙妖低头认错,「我知晓……可我没有办法将它復原,自从为人施展过换命之术,我便不停地需要依靠外力来修补自身……」
这小妖倒也不坏,秦肃求时,它自知无能为力流下眼泪,显然已通人性。
云颂嘆了口气,「你且过来。」
炙妖乖乖飞到她面前,她为炙妖除去反噬修补其身,「念你本性不恶,便救你一命。」
炙妖见自身恢復,大喜,感恩戴德道:「多谢神女殿下,多谢神女殿下!」
它绕着云颂转圈,云颂伸出手,它停在云颂的手指上。
云颂道:「你这小妖,竟能躲过天上神官。」
炙妖有些小得意:「神官来时,我便施展转换之术躲去别处,待他离开了再回来。」
云颂失笑,「你倒是机灵。」
「这清露寺你已待不得,这些僧人师父被你无意间吸食过生气,你若再待下去,他们必死无疑。」
炙妖耷拉下圆圆的脑袋,「殿下,我与族人在被大妖追赶时分离,各自散落人间,我也不知该从何处寻起,神女殿下,我能跟着你吗?我保证再也不做坏事了。」
云颂讶异,怎么这小妖也想跟着她?
「你不怕我?」
炙妖摇摇脑袋,「不怕,依殿下的修为方才能直接从佛像里将我拽出来,殿下却给我机会让我自己出来,殿下是好人。」
云颂短促地笑了一声,「你这小妖,在这清露寺用转换之术为人看姻缘,自然也能看到人心,还这般容易就认定一个人的好坏?」
炙妖两只短小的手互相戳着,「自是因为见得多了,感知便愈发容易。」
「殿下,您便让我跟着您吧。」
云颂用手指揉了揉它的脑袋,它乖乖任云颂揉。
「跟着我也并无不可,不过接下来我们要去一趟鬼界,你可害怕?」
炙妖一脸坚定道:「跟着殿下便不怕。」
江衍这时出声问道:「殿下,这妖是男是女?可能成人?」
云颂道:「炙妖一族不分男女,也修不成人形,你这般问,可是有何不妥?」
江衍放下心,「无事,便是问问。」
炙妖偏过头看江衍,一双圆熘熘的大眼睛闪过一瞬金光,它仿佛看到了什么,赶紧用耳朵捂住眼睛,往后跳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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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页
他他他,他竟然敢肖想神女殿下!
云颂察觉到,说道:「小妖,以后不可随意用术窥人人心。」
炙妖甩了甩脑袋,跳上云颂的肩膀,道:「是,殿下,我再也不敢了。」
它瞥了一眼江衍又快速收回视线,要不要告诉殿下她身边有一位用心匪浅之人?
「你可有名字?」
「回殿下,我名叫诺昭。」
云颂微微点头,看了眼天色,道:「该走了。」
她带着一人一妖于一瞬间离开清露寺,炙妖只一离开,满山春色迸然爆发,桃花盛放,在风中摇曳生姿,僧人们如常继续行动,见到此景发出惊嘆。
沈征和秦肃待在清露寺附近漫步没有离去,沈征感知到生意,回过身欣喜喊道:「肃哥哥,你看,你来时也逢春。」
「你看,那桃花。」
秦肃微微笑道:「嗯,我看见了,果真如小征所说那般,甚美。」
「肃哥哥,有幸与你同赏这山春色,便也了无遗憾了。」
「小征……」
「肃哥哥,别伤心,我会快些走,快些长大来见你,」沈征温柔笑着,「肃哥哥慢些老去。」
秦肃抚摸沈征的脸庞,触若无物,神色温柔悲伤,「好,这一生,我都会等你。」
沈征微微歪头蹭了蹭秦肃的手心。
肃哥哥,若是没遇见我,便娶个与你同心同德的美娇娘,你二人好好过此一生。
这话他不敢跟秦肃说,怕他伤心。
都道人死后入轮迴,前尘往事忘尽,他如何能得一个例外,便留给肃哥哥一个念想,他的肃哥哥余生漫长,为他伤心一阵已足矣。
天色暗下,月亮显现。
云颂带着江衍和诺昭出现在两人身后,沈征将鸟羽还给云颂,「多谢姑娘。」
云颂微微挥手,鸟羽泛出紫光,「我们初来南武城,既与公子有缘遇见,便赠与公子了。」
「去往鬼界的路还要劳公子带我们一程。」
沈征道:「能帮到姑娘便好。」
月华聚拢,罩住沈征和云颂一行。
沈征和秦肃道别:「肃哥哥,早些回去吧。」
秦肃露出微笑,轻轻点头,「好。」
云颂在他身旁轻轻地说:「只要公子过轮迴时想着将军,你们便能再重逢。」
沈征看着秦肃挥手征然点头,「我会想着他的,一直都想着。」
月华消散,众人眼前从一片光亮瞬间转为一片漆黑。
四周冷雾如潮水滚滚袭来。
「殿下,这鬼界好冷冷冷冷啊,阴寒之力竟已这般浓郁郁郁郁了。」
炙妖在云颂肩头髮抖。
沈征不受影响,凭藉着鬼界对亡魂的指引领着云颂和江衍往前走。
云颂运起一层防护罩罩住众人,抵挡住那侵入骨髓的寒意。
「哎哎哎,你干什么?」炙妖忽然大喊。
江衍提熘起炙妖放在自己肩头上,「你瞧着是要得风寒,别传给了殿下。」
炙妖:「……」
它小声咕哝道:「殿下神族之躯,实力强大,才没那般弱呢,你一个凡人,还是你管好自己吧……」
江衍目视前方,面无表情道:「我听得见。」
炙妖立马用耳朵捂住嘴。
云颂一行跟着沈征走出漆黑的冷雾,终于得见光明,此地人……鬼来鬼往,市集长巷,十分热闹。
炙妖嘆道:「哇,殿下,若是不看这些诡异的红光绿光蓝光,此处与人间无异啊。」
云颂解释道:「鬼界本就是人间世界的倒映,只是此处无日光,亡魂喜深幽之光,便显得诡异。」
「沈公子,我们已到,办完事便会离开,就此作别。」
沈征道谢道:「多谢姑娘一路相助,保重。」
「保重。」云颂道,「愿沈公子得偿所愿,与将军早日重逢。」
「多谢姑娘。」
江衍看了眼前方鬼火悠悠的城市,上前一步问道:「殿下,我们接下来要做什么?」
云颂拿出地图和厄命珠,道:「寻珠。」
她展开捲轴掷出厄命珠,无形的力量一圈一圈荡漾开,图卷上的地势起伏开始成形,红点却仍只有那一个。
为支撑图卷搜寻,云颂不停地用灵力支撑,待整张空白图卷上的地形完全显现,红点仍旧没有任何变化,她收回两样事物,拧眉道:「也不在鬼界。」
那能在哪里?难道真在天域?
「走吧,先出去吧。」云颂道。
这鬼界对她的压制太过强横,待得越久,她身上的灵力就流失得越快,加上刚才的消耗,她已经有些支撑不住,最明显之处体现在她感觉到了冷。
蚀骨的冷意。
她不喜欢这种感觉。
江衍察觉到云颂脸色不好,动用法力为她加固防护罩,牵起她为她暖手,「殿下,怎变得这般冷?」
他眉间担忧之色太过明显,云颂道:「这鬼界气息克我,快些出去便好了。」
「好。」江衍牵着云颂原路返回,浓郁漆黑的冷雾倾扑而来。
云颂的视力受到灵力流失的影响,她看不见了,是完全地丧失视力,就连手中运起的灵力光点她都无法看见。
她感到不安,下意识抓紧江衍的手。
「殿下,怎么了?」
「江衍,我看不见了。」
她不能逞强,如果她走错一步,他们三个会被困死在这片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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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页
江衍心一紧,牵紧云颂。
「殿下安心,我来带路,我记得怎么走。」
云颂在黑暗中点点头,「好,我沿路留了记号,你催动我教你的玉明诀便能看见。」
「好。」
江衍所视有限,他当即催动玉明诀,便看见了一条光点间隔的线,蜿蜒曲折向前。
他领着云颂加快往前走。
出口就在眼前,一缕似虫子一般的黑雾从黑暗中脱离而出,悄然飞向云颂。
这缕黑雾靠近云颂的后背,试图钻入她的身体,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撞开。
云颂感知到嵴背传出的灵力波动,对江衍道:「快走,这片雾里有东西。」
「好。」江衍加快脚步。
这缕黑雾不甘心失败,转换目标,加速追赶,在江衍带着云颂离开出口的一瞬间,钻入江衍的身体。
三人出现在进入鬼界的地方,秦肃已经离去,月光寂寂,照着这片山林,桃花在夜风中飘然。
江衍和炙妖凑到云颂面前,关切问道:「殿下,你可还好?」
云颂吸纳天地间灵力恢復己身得以重新看见,她看向江衍微微一笑,「我已无事,我们回落神山。」
江衍悬着的心放下,「好。」
他刚一挪动脚步,整个人徒然一震,心脏抽疼起来,跪倒在地。
他攥紧心口处的衣裳,手指关节咔咔作响,痛楚于顷刻间暴增,宛若一万根冰针同时穿心而过,身体的温度瞬间被剥夺殆尽,寒霜自他的每处皮肤凝结而起,吸走所有血色,泛着死气的惨白爬满全身。
云颂大惊:「江衍!」
江衍浑身痉挛,耳内嗡鸣声不断,他听不清云颂在唤他,眼睛一睁一闭之间总是跟着黑点,视线模煳不清,喉间仿佛卡着一块冰尖刺,腥甜味浓烈,难以发声,他试图站起来,奈何气力流逝得极快,将将撑了一下手肘就彻底昏厥过去。
「江衍!」云颂脸色一白,当即出手压制黑气,将人瞬间带回落神山。
第22章 临惊变(二)
◎便是将命给殿下,也是值的。◎
云颂刚恢復的视力因为使用缩地成寸而再度模煳不清,她道:「诺昭,做片刻我的眼睛,现下江衍的情况如何?」
诺昭认真地盯着江衍答道:「殿下,他的手、脖颈、脸颊都浮现出鲜红色的纹路,这纹路好似生长在他的皮肉上一般。」
云颂抓着江衍的手腕,他身上的冰冷骤然转变成骇人的滚烫,之前凝成的寒霜迅速融化成水,在眨眼间蒸发,冒出成片热气。
他身体的温度愈发灼人,眉心倏然出现一个似火苗燃烧般的雪白印记,已经隐隐有了碎裂之势。
诺昭见着那细微的裂缝心惊肉跳,吸了口凉气:「殿下,他的灵魂开始碎了!」
云颂心惊,做出判断:「是诅咒!」
这等阴邪强横的诅咒绝非世间修炼者可及,然她已来不及细想更多,诺昭大喊道:「殿下,黑气在吞噬他的灵魂!他眉间灵魂印记的裂痕正在延伸!」
云颂割开手心,血液凝成一颗同厄命珠大小般的血珠,血珠悬于两人中间,江衍身体内的黑气仿佛受到巨大的诱惑,试探着脱离江衍的身体。
「诺昭,可出来了?」
诺昭怕惊扰到黑气,落在云颂脸上低声说:「殿下,只出来了一点,像是在试探,大半截身子还在江公子的身体里。」
云颂微微点头,眉头皱起。
这诅咒被养了多久?竟然已有些许神智。
她释放出更多灵力,犹豫不决的黑雾终于败给面前巨大的诱惑,勐然从江衍的身体脱离沖向血珠。
「殿下,它出来了!在血珠上!」
云颂用灵力裹住血珠,手指微微一屈,黑气连同血珠一起被绞灭,湮化成灰。
「诺昭,现下如何了?」
此前她的眼睛还能看见一团模煳的光影,现下已彻底看不见。
诺昭飞到面色痛苦的江衍身旁,「殿下,灵魂已不再碎了,但他的身体还是好烫。」
还是很烫?
云颂抬手,江衍整个人悬空,她带着江衍跳入净心湖中。
落神山一切她都很熟悉,无须诺昭指路,一入湖中,江衍周遭阴冷的湖水很快变得温暖。
云颂将周身灵力散入湖水之中,霎那间,湖面上灵光流转,似缭绕的云雾般包裹着他们二人。
她的灵力以温和的方式流进江衍的身体,替他修补灵魂。
「诺昭,你可在?」
诺昭飞入湖中,「殿下,我在。」
「诺昭,劳你去看看,江衍的灵魂如何了?」
「好。」
诺昭飞到江衍面前,脸色徒然一变,「殿下,他的灵魂还在碎!」
云颂错愕不已:「怎会……」她的灵力与天地同源,没道理修復不了江衍的灵魂。
「殿下!」诺昭破了音,「它的灵魂里藏着一个法阵!」
吸她灵力的是法阵!
云颂寻声停至江衍面前,摸索到他的额头,指尖在他的额间比划,一个白色的小法阵显现,被她吸入掌心、捏碎。
周遭涌动的灵力大幅朝江衍围绕,云颂有些支撑不住。
「诺昭,现下如何?」
诺昭心惊肉跳,又无能为力,「殿下,他眉心的印记裂痕已经分成两半,另一半已然……碎了。」
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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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颂眉心紧蹙,她想起云厉那块碎掉的玉佩,她甩掉思绪,抓紧时间当即做出决断。
「诺昭,为我护法。」
「是,殿下。」
云颂自空间内取出一张阵图,捻指催动,一道白光骤然放大成圈,将他们二人圈在里面。
灵魂为一切之根本,牵扯巨大,如修炼的进止,如记忆的圆或缺。
若有损伤难以自愈,需得外物滋养修復。
江衍如今的灵魂碎了一半已难以修復,唯有以魂补魂。
云颂神色坚决如绝,抬起指尖在自己的眉心轻轻一点,一道白光瞬间乍泄。
一枚凤羽模样的印记出现,正是她的灵魂印记。
她虚地往外一拉,印记散发着柔和的光芒悬于她的眼前,她双指合拢凝出利刃,将自己的灵魂印记一切为二。
这个过程极为痛苦,就好似有人用裹挟着极寒的刀刃在一遍一遍地划开她的皮肉、切断她的筋骨,再用那冷刃一寸一寸地没入她的心脏,来回搅动,又似天塌地陷之时巨大的山石从天而降,铺天盖地地朝她扑面而来,将她碾成齑粉。
钻心剜骨,血肉淋漓,原来娘亲当初是这般疼。
云颂旧伤復发,双目再度流下血泪。
她咬紧嘴唇,周遭的空间因她承受的极大痛苦而扭曲起来。
狂风大作,湖水激盪,山林唿啸似百鬼齐哭。
一股血腥味很快在腔内弥散,温热的液体顺着嘴角流出,她顾不得许多,在手心凝出一层小小的禁制圈住她的一半灵魂印记,将这一半送入江衍体内。
灵魂与记忆纠葛甚广,她不想让江衍亲身体会那些过往,是以下了禁制封住。
顷刻间,江衍碎裂的灵魂印记聚集粘合,成为完整的一块,隐入他的眉心。
「诺昭,当下如何?」
「殿下,他的灵魂已然復原。」
云颂松了口气,将剩下的一半托于手心,手指微微一动,印记飞入她的眉心间隐去。
同一时间,她仿佛受到重击,紧捂住心口,痛苦闷哼一声,吐出一大口鲜血。
她抹去唇边鲜血,捂着心口平復喘息。
想不到灵魂才离体片刻,便已损伤至这般程度。
云颂面色苍白,衬得唇边鲜血更加妖冶。
她无暇顾及这些,艰难地抬起手捏诀,将江衍送回屋内。
诺昭在她身旁说道:「殿下,快上岸吧。」
云颂摇了摇头,湖中灵力已经稀薄若无,她整个身体开始往下沉,「诺昭,我没有力气了。」
诺昭道:「殿下,我来帮你。」
它勐吸一大口气、再吐出,一道自湖底而起拖起云颂送她上岸。
云颂脚尖刚一着地,整个人就瘫软下去,喉间腥甜涌出,全身如坠千斤。
「殿下!殿下!」诺昭大喊。
云颂看不见,身体也动不了,无法回应诺昭。
诺昭焦急,想施展妖力带走云颂送回山顶。
它的力量刚一碰到云颂,一道巨大的力量将它弹开,撞在树干上。
诺昭眼冒金星,晕了过去。
云颂受到刺激,整个人往前栽倒,昏迷不醒。
月色降下日色升起,林间雀鸣声声清脆,微风轻弄,搅落竹叶几片,在云颂的眉间停留片刻又滑落,她昏迷极深,眉头紧皱,不曾被这小小动静唤醒。
江衍在床上乍然惊醒,捂住心口大口喘着粗气,身上的那股强烈痛感已经烟消云散。
他梦见云颂的灵魂碎成一片,消散而去。
梦中痛不欲生,醒来亦是。
而当下他没有感知到她的一丝气息……
一定是她救了他,那她人呢?
江衍想到梦中景象,巨大的恐惧感顿时袭来,他勐然起身,跑至楼上不见人,心中愈发焦灼不安。
他跑出竹舍,在山崖边看见净心湖旁边的松竹倾倒一片,急忙往那边赶去。
「殿下!」
他看见倒地的云颂,心脏如同万蚁啃噬,她抱起云颂,不停地唿唤:「殿下!殿下!」
江衍的眼泪落在云颂的脸颊,绽开凉凉的一片,可是云颂昏迷太深,感知不到。
窗外烈阳缓缓褪去,拉长万物身影,终是坠于山头,天地间復而一片清冷,萤火三三两两绕着竹篱飞舞,风一起,便伏在了竹篱上,待风一过,又再度张开翅膀,忽闪忽灭地往窗边飞来。
云颂安静地躺在床上,全身光华流转,面色已红润许多,待月色涌起,她周身的光华只剩渺渺,渐渐平息。
江衍一直守在她的身旁。
光华潋去,云颂还不曾醒来,江衍心急,想将自己的力量全部输送给云颂。
云颂一把抓住江衍的手,他手中溢出的光芒顿时熄灭。
白雾般的月光落在云颂微微蹙起的眉心,她缓缓睁开双目,语气轻灵,已听不出任何虚弱,「我已然好转,你再渡我法力,可是浪费。」
江衍的心落到实处,他的嗓音温沉,如风过耳,「怎会浪费?便是将命给殿下,也是值的。」
「我耗费心力将你的性命救回来,你便是这般轻易弃之的?」
云颂没有什么力气,猝然松开手,江衍以为她在生气,一把抓住她的手,「殿下,我错了,别生我的气,我定会好好活着。」
云颂摇摇头,「我没生气,诺昭呢?你可有看见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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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受神骨反创,现下估计在哪伤着,你去湖边找一找,带它回来。」
江衍给云颂掖好被子,「好,我快去快回。」
诺昭还在树底下晕着,江衍提熘起它的两只大长耳朵,将它抱进怀里。
他摸了摸诺昭的头,「多谢你了,小傢伙。」
诺昭摇了摇脑袋,睁开朦胧的眼睛,「江衍!你已好了!对了,殿下,快去找殿下,她伤着了。」
江衍心头一重,捏了捏诺昭的耳朵,「殿下在屋内休息,来,吃了这药,会好得快些。」
诺昭疑惑:「这是?」
「殿下给的药。」
诺昭立刻张嘴,将药吃下去。
江衍:「……」
第23章 祸厄起(一)
◎我们被困住了。◎
江衍抱着诺昭回山顶,没走出多远掉了个头,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江衍,我们要去哪?」
「去山下。」
「去山下做什么?」
「买只鸡给殿下补补。」
「啊?可殿下是神,可以辟谷。」
「便是神,身体虚弱时也该好好补补。」
诺昭不解,眨了眨眼睛,没再说话。
殿下吃灵药会比吃鸡好得快啊……
算了,他一介凡人,所见有限,所见有限……
云颂身上的伤已然恢復,但由于灵魂缺失一半,灵力大损,身体感到疲倦,所视也有限,百米以外,她已看不清楚。
江衍下了山,她了无睡意,索性坐在石阶上等。
他的身影出现,她却只能看见一个模煳的点,待他走近,她才看清他抓着一只红冠公鸡。
公鸡「咯咯」叫个不停,有些诙谐,她忍不住笑出了声,「你这是馋了?」
少年摇摇头道:「想给你补补身体。」
云颂动了动嘴唇,最终点点头道:「我正好也有些饿了。」
诺昭张大眼睛,难道殿下不曾辟谷?不应该啊。
神骨在慢慢修復云颂的灵魂,她这些日子都恹恹的,提不起劲,有时在山崖边坐着坐着便会靠着石头睡着过去。
江衍很担心,无法专心于修炼。
云颂被风声惊醒,睁开眼睛,江衍就守在她的身旁,一脸关切,少年的眼里像藏了一汪月下湖泊,静谧又温柔。
「江衍,我没事,不必如此守着我。」
「殿下,是我害了你。」江衍自责。
如果不是他被那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钻了空子,她也不必比如耗费灵力来救他。
云颂摸了摸江衍的脸颊,「不是。那鬼界的阴寒之力天生克我,过些时日这阴寒之力散去便好了。」
江衍抓住脸颊的手,在她的手心里蹭了蹭,「当真?可有什么法子能让你快些好起来?」
云颂微微一笑,「我有些饿了,要不你多给我做些好吃的?」
「好,我这就下山多买些食材回来。」
空间内的厄命珠传来异动,像是某种特殊感应,云颂眸色微闪,不着痕迹道:「好。」
江衍收起剑准备下山,云颂道:「诺昭,你也跟着去,去多瞧瞧山下的村子。」
诺昭没有多想,兴奋道:「好。」
「殿下,我很快回来。」
「嗯。」
待不见江衍的身影,云颂敛去笑容。
「阁下既已来了,何不现身?」
「不愧是神女殿下,我不过才靠近,不曾想竟已被察觉。」一戴着枯木面具的人自虚空中出现。
云颂盯着那张面具,缓缓道:「倒是我迟钝了,便早该猜到是你…
这人道:「现下也不晚。」
云颂双手环胸,姿态闲散,好整以暇道:「敢问阁下是天域的哪位神官?和我族又是何关系?」
面具人惊讶一瞬,放于身前的手捻了捻手指,随后冁然一笑。
「殿下果真聪慧,竟已想到了这一层,我今日来是想向殿下借一样东西。」
「不借。」云颂果断拒绝,她抬起手指点了点自己的面颊,「天域的神官源于凡人,责任便是护佑凡人,你在人间设下恶毒的诅咒吞其灵魂,如此戕害同族,可是受了天罚?」
面具人摸了摸自己沟壑纵横的枯木面具,眼中闪过狠厉之色。
「殿下,太聪慧了也不好,真让人——」
「生厌!」
面具人勐然向云颂袭来。
云颂双手手腕一转,展开一道屏障挡住面具人,她抬指轻轻一弹,便将面具人弹开数丈。
面具人于数丈之外低下头,肩头渐渐抖动,后又仿佛终于克制不住一般,仰面大笑起来。
「果真是羌留族之人,没想到古神族真还有遗脉存于世间,当真是上苍开了眼啊,哈哈哈……」
他望向云颂,眼神阴鸷无比,渐渐逼近,「我在人间搜寻那么多魂魄,可都不及殿下的一个啊……」
云颂冷笑,「你倒是异想天开,想取我的魂魄,是何给你的自信能打过我?」
「若换做是往常,确实是不能的,可殿下现下不是受着伤吗?」他眼神愈发阴毒,「殿下用厄命珠在京陵城作饵,倒是给了我希望。」
「得知殿下要去鬼界,你不知我高兴了多久。」
云颂浅笑着,眸中全然冰冷,她召出佩剑听雨,这是四十九名羌留族人以性命献祭为云颂祭炼的剑,陪她出生入死,斩杀魔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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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携神威而临。
霎时间,天地变色,风云翻涌。
听雨抖动着剑身,透出一股癫狂的期待,它沉寂太久了,如今终于可再见天日。
云颂挑起嘴角,「我便是受了伤,也非是你能战胜。」
她冷眼看着面具人,音质凛如霜雪,侵人心肺,「听雨,杀了他。」
天色骤变,惊雷滚滚。
江衍看向源头,是山顶!
殿下!
他抓起还在逗黄狗的诺昭往山上跑。
「哎哎哎——怎么了怎么了?轻点轻点,我耳朵要掉了!」
江衍将诺昭夹在臂弯内,诺昭看清漫天的黑云,大惊道:「好好地怎么突然变天了?」
江衍面色严肃,沉声道:「不是变天,是有人闯入了山顶。」
诺昭耳朵一立,「那快啊!殿下还受着伤呢!」
江衍心中焦急,「我知道!」
当真奇怪,这千层台阶往日里明明一眨眼便可跑完,现下却是怎么也跑不到尽头。
他停下来,看向那条没有尽头的石阶,面色愈发凝重,「我们被困住了。」
第24章 祸厄起(二)
◎也许日后你经厉的某场风雨,便是我。◎
江衍召出佩剑,往虚空一刺,天空白了一阵又恢復阴沉。
他不断挥剑,天空不断亮起白光又熄灭下去,从外面看,好似闪电穿过厚重的云层现身一瞬,伴着闷雷声响。
面具人与听雨缠斗,听见闷雷声响也不忘抽神损上一句,「不愧是神女殿下,竟有凡人愿意为你拼命至此,着实是让人羡慕。」
云颂不慌不忙道:「你这阵法,困不住他。」
江衍可是她亲自教出来的。
「是困不住,但——」面具人打退听雨,「困不困得住他并不重要。」
他手心出现一颗猩红的珠子。
云颂拧眉,「母珠果然在你这。」
面具人笑道:「殿下,这对厄命珠经我改良,今日便让殿下瞧瞧它的威能如何。」
面具人催动母珠,子母二珠遥相唿应,子珠破空间而出,沖向母珠,和母珠合二为一。
剎那间,庞大浓郁的阴寒之力自上空压下,席捲落神山顶。
云颂感到体内灵力在迅速流失,她立即展开防护罩抵挡。
「殿下,你瞧,」面具人轻柔而温和,「现下我不就有机会战胜你了吗?」
「我劝殿下还是莫要多费灵力,不然待会抽魂的痛苦可不好受,哈哈哈哈……」
他肆虐的笑声传遍山间。
「江衍!你快啊!这笑声听着真瘆妖啊!」
「我在快了!」
江衍心急,挥剑朝各个方位砍了一通,皆是徒劳无功,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那便是用武力不可破,那条石阶,无论他往哪个方向走,都会出现在他的眼前。
这是幻境!
既然是幻境……
他看向脚下,原本绿意盎然的山林变成黑漆漆一片,浓雾聚集成漩涡,时而夹杂着亮如白昼的闪电,似无底的深渊。
殿下曾教过他,幻境类的阵法,多是诱发阵中人心中的恐惧,将其困于其中使其崩溃至死,此类阵法的出口一般都藏*在最为可怖的地方,所以破阵的方法便是克服恐惧,走入那片可怖之中。
江衍闭上眼,毫不犹豫地跳入那片漩涡之中,一阵天旋地转过后,他整个人往前跑了几步。
他们出来了!
天地间不见颜色,诺昭试探地问道:「江衍,我们这是出来了吗?」
江衍向空中挥剑,已无阻挡,「出来了。」
灵力流失,云颂感觉整个身体越来越疲倦,视线也越来越模煳。
江衍。
「殿下啊殿下,你是不是快没有力气了?」面具人朝云颂走近,声音中尽是志在必得,「那殿下的灵魂我就却之不恭了。」
一道光芒打入云颂体内,云颂挣扎不开,浑身愈发乏力,眼中却全无惧意,「呵,你休想。」
「听雨!」
听雨施展当初威能,击退面具人。
「听雨,拖住他。」云颂放弃抵挡,趁听雨和面具人缠斗之际,拖着沉重的身躯往山下飞去。
听雨纵然强悍,可没有她的灵力支撑也撑不了多久,此人趁虚而入有备而来,她得先把江衍带走。
这厮迫害她至这般境地,她日后定会奉还!
云颂的身子愈发沉重。
得快一点,再快一点。
江衍。
「呵,想走?你逃不掉。」面具人捏碎厄命珠。
天地间掀起巨大的爆炸,云颂被威势撞中口吐鲜血,整个人往下坠落。
江衍闪过二十层石阶,灼热感扑面而来,他停下抬头,只见天降流火,火势势如破竹蔓延开来,落神山顷刻之间化为一片火海。
同那流火一同坠下的,还有云颂,宛若一片飘落的叶,一只坠落的蝶,衣袂翩跹,又似那易融易散的云雪。
面具人控制住听雨,手凝利剑刺向云颂。
云颂无力抵挡。
一剑穿心。
鲜血染红她雪白的衣裙。
「不——!!!」
江衍瞳眸骤缩,撕心大喊,冲上去接住云颂,眸中血丝蔓延。
「殿下,殿下……」诺昭吓哭。
云颂咳出一口血,「江衍,快走。」
「好……好……」江衍惊惧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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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页
他施展法术乘风而起,面具人前来阻拦,听雨感应到主人重伤,愤怒暴涨缠住面具人。
江衍寻机瞬息遁离。
云颂拼着最后一点力气从空间拿出一张阵图,将整座落神山团团围住,免山下村落葬于火海。
江衍抱着云颂在一座山停下,他不敢再动。
怀中之人身子软塌塌的,正在慢慢散作光点。
「云颂,云颂……」
江衍慌乱,恐惧如浪潮席捲而至。
那个梦竟然成了真。
云颂咳了几声,痛苦至极,皱紧了眉,好一会才舒展开一些,开着玩笑道:「你这般没大没小,该、咳咳,该唤师父才对。」
「江衍,别哭。」她缓慢地摇摇头,想抬手摸一摸江衍却没有力气。
江衍抓住云颂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泪眼婆娑,「殿下,我在这。」
云颂微微扯了扯唇角,声音愈发虚浮缥缈,「别难过,我会在的。」
「也许日后你经厉的某场风雨,便是我。」
江衍,别哭啊……
她没有力气说话了。
「不,不要走,殿下,不要离开我,」江衍的声音颤抖喑哑,「这次你需要多少福报才能好,我去给你,无论多少,我都给你攒,只要你别离开……」
只要她能好起来,千年万年他都会去攒。
江衍,好好活着。
云颂失去生机,化作一片零碎的星光。
「不!殿下,不要离开我。」江城疯了般地去抓揽那些星光入怀,却什么也没抓住。
「殿下!」诺昭吓得失了魂。
怎么会,殿下是这般强大……
江衍跪在地上,瞳孔瞬间失去光亮,黑气自他身下肆虐蔓延,条条缕缕席捲而上将他包裹。
「殿下,不是师父,殿下于我,是人间惊鸿、是心间神明。」他喃喃痴语。
江衍手指微屈,对准自己的心脏。
诺昭不知所措,流泪大喊:「江衍,江衍!」
江衍,不要!
云颂消散的最后一眼便是江衍自绝生机的模样,只觉心脏痛若撕裂。
这遭红尘、怎会变成如此。
她竟让他这般伤心绝望。
早知道,
就不带他走了。
【作者有话说】
卷一完。
山水万重
第25章 获重生(一)
◎她竟缺失了整整四百年的记忆!◎
某座村内,粉衣襦裙的小女孩,绑着两团小巧髮髻,正窝在老人的怀里晃着小腿,摇头晃脑地听着老人讲故事。
老人摇着蒲扇,给她讲花鸟鱼虫,山野精怪,小女孩听得兴致盎然,眼中水光流转,故事结尾,她指着面前那座山奶声奶气地问:「奶奶,奶奶,那那座山上有没有精灵啊?」
那是一座狼藉死寂的山,山上无一棵树木,只有那座山顶孤零零地立在其中,整座山焦黑一片,了无生机,风一过,还会扬起一大片呛人的黑色烟尘。
老人望着那座山嘆了口气,道:「那座山上已没有了精灵。」
「为什么呀?」
「那座山啊,已经不活了。」
小女孩不理解什么是「不活」,睁着疑惑的大眼睛问:「为什么会不活了呀?」
「因为啊,很久很久以前,山上起了一场大火,大火烧了几天几夜,把山烧坏了,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再也变不回去了。」
小女孩听了有点难过,「奶奶,那它原本是什么样子的?漂亮吗?有很多精灵吗?」
老人摸了摸小女孩的头,慈祥地笑着,「村志里说,这山啊,以前漂亮极了,还有仙人居住,云缭雾绕的,每逢村子里干旱啊,仙人都会降下一场雨来,村子就能渡过难关,家家丰收。」
「奶奶,那仙人还在吗?」
「不在了,仙人去了别的山了。」
「那仙人还会回来吗?这座山还会变成以前的样子吗?」
老人笑笑没有答话,有一搭没一搭地拍着小女孩的肩哄她入睡,眼神望向那片山略显凄凉。
村志记载:三百年前,山中无故起了场大火,将整座山烧了个干净,火势势头极勐,却没有蔓延至山脚下的村子里,就好似有人围起了一堵墙将火隔绝了起来,自此,村子每逢天灾,那护佑村子的仙人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了。
希望那仙人平安无事……
某片海域内,金光乍泄,整片海域震动不息,灵气汇集,海面上出现一个巨大的漩涡,一座高耸巍峨的山自漩涡中升起,蔚蓝色的海水从山体两侧倾泻而下,宛若奔腾浩荡的瀑布。
待整座山完全露出海面,海域停止颤动,海面激浪层层,随后劲风平地而起,山上树叶簌簌作响。
天际鸿雀惊起,飞散一片,復而又返,见山泉涌起,几经蜿蜒,绕山体流淌,不绝不息。
时天际铺开祥云千万里,金光大开,仙鹤环绕,一道窈窕身影自山顶出现,衣袂翩跹如飞,顺着光柱往天上而去。
人间见天际盛景,皆以为是神仙显灵,不少百姓都朝着光柱方向虔诚跪拜。
天域灵犀台上,夺目的光芒渐渐熄灭,云颂缓缓睁眼,便见着一片乌泱泱的人头。
众人表情各异,有好奇,有惊讶,有疑惑,还有一些有着防备,总之精彩纷呈。
「是古神族吧?」
「胡说!那古神族不是早在一千多年前就已经绝后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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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页
「可这气息不会错呀,新神哪会有这般劲厚纯澈的灵力?」
底下响起一阵窃窃私语,嗡嗡地一片,吵得云颂脑仁疼,她出声打断:「请问诸位,此处是何地?」
她的目光来回扫视几圈,终于有一个神官站了出来,谦和有礼道:「殿下,此处是天域。」
天域……
那他们都是新神。
天道神柱怎么会将她带来天域?之前天道不都是禁止她踏入天域的么?
真是奇怪。
一道光芒自上空飞驰而来,涌入云颂脑海中。
【留在此处做神官】
云颂摸了摸眉心,这是天道的旨意。
她看了看眼前众神,心道:这天道挺会使唤人,在这做神官可有点亏,她并不需要人间的香火供奉。
一阵模煳的闷响传过脑海,云颂捂住额间皱紧眉头,她好像忘记了一些事,确切来说,是一段时间。
去澧州城的那片树林里到底发生了何事?记忆便是从这里断了。
当初她离开无妄海,将自身蕴养的神魄引封入婺霞神山打入海里,而今神山现世,神魄引却已用了。
世间独此一颗,唯古神可用,当今世间,神魄引只能用来塑她的身聚她的魂。
她竟又死了一次?那她这次又是被谁杀死的?
云颂的眼神忽而凛冽,众神官往后退了一退。
「可是出了何事?」一道浑厚庄严的声音传来,此人出现在众神官身后。
众神官为他让开一条道,行礼道:「帝君。」
被称作帝君的人一身捲云玄衣,身姿挺立,剑眉星目,单手背在身后,脸上没什么神情,却自带一股不怒自威之感,他见了云颂,眼中略闪过一丝诧异,而后走近她,一派得体道:「神女殿下。」
云颂眉头未展,不知为何,与此人一打照面,她心中就涌出一股怪异之感,却又说不上来怪在何处。
她压下心中的异样情绪,问道:「你便是如今的帝君藤厌?」
「正是。」
云颂敛眉沉思,她初入人间时,世上已有飞升新神,第一位飞升成神的凡人被称作帝君,创下仙歷,她入世时,人间已经在信奉这位新神。
那他应知晓而今几时。
云颂想问藤厌,话到嘴边又拐了个弯:「如今我来到天域,便劳帝君为我安排一处住所。」
此人让她感到不舒服,还是不要问太多。
藤厌道:「神女殿下既是天道请来,天域自然要以礼相待。」
「羡之。」
一位神官应唤而出,「帝君,羡之在。」
这位神官身着一袭淡青色衣裳,半披长发,用雕刻着玉兰花的玉簪简单挽了个髻,他的眼尾向下,自带笑意,看上去很和气,正是刚才答云颂话的那位。
藤厌下令道:「神女殿下在天域的一切,便由你来安排。」
「是,羡之领命。」他对云颂做出个请的手势,「神女殿下,请。」
云颂微微颔首,「有劳。」
待行出藤厌视线,云颂问道:「请问神官,而今何时?我于人间待得太久,已记不清年岁。」
羡之回答:「神女殿下,而今是仙歷八百年。」
云颂一惊。
仙歷八百年……
自望山村起已是仙歷两百年,而她从望山村到澧州城走过近两百余年,而后的四百年呢?她已完全不记得了。
她竟缺失了整整四百年的记忆!
第26章 获重生(二)
◎为何总觉得心里空了一块?◎
羡之看云颂发呆,疑惑地喊道:「殿下?」
云颂回过神,「哦,无事。」
羡之突然问道:「神女殿下可还记得我?」
云颂没有想起来,「神官是?」
羡之提示道:「殿下可还记得天洲国?」
天洲国?
云颂眉头上挑,好似是她离开望山村以后到的第二个地方,她在那处没有多做停留。
「记得,只是不记得神官了。」
「也是,当初与殿下不过萍水相逢,殿下不记得了实属正常。」
羡之忽而向她行了个庄重的大礼,「而今能够得见殿下,羡之要多谢殿下当年撑伞之恩。」
撑伞?
云颂的印象渐渐清晰,好似是有这么回事。
当初走到天洲国时,恰逢大雨,她撑了把伞躲进破庙,奈何庙实在太破,尚能挡一挡风却遮不住雨,她便没有收伞。
破庙里还有一个年轻人比她先到,坐在门槛上眼神呆滞,任雨将自己淋透。
她没想和他有什么过多的牵扯,只是她原本也是躲雨,无所谓伞下多出一个人,便往门槛处挪了挪,替他遮了场雨。
两人两相无言,雨停后她便离去了,那年轻人之后如何了,她并不知晓。
「原来是你。」云颂心中感慨万千,竟有人能因为这么一件小事记得她,她笑了笑,「我本意避雨罢了,无需这般郑重谢我。」
羡之道:「殿下当受得起。」
云颂摇摇头没再说话,同时间的一瞬,一丝奇异感掠过心头,她立即转身看向身后某处,却只见那处的树叶落了一两片。
她蹙眉凝思,那处方才存在过一缕微弱的气息,由于实在太过微弱,无法辨清有无恶意,等她仔细感知时,那气息却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天域看来不太平静,眼下丢了记忆,辨不清敌友,万事都得小心应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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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页
羡之顺着云颂的视线看过去,不解道:「殿下,那处可是如何了?」
「哦,无事。」云颂收回视线,「只是觉着那处风景美,忍不住停下来多看了一眼。」
她看向羡之,道:「羡之神官,我有些累了,劳你先带我去休息吧。」
羡之领会,道:「殿下请跟我来。」
虽然云颂说住处简单来便行,但羡之给她安排得倒是一点儿也不简单。
琉璃金殿,云衾锦榻,殿外百花争妍,风过便落英缤纷,花海浩瀚,绮丽无比,当真算得上是礼待。
羡之道:「殿下且先好生休息,我明日再来带殿下逛一逛神都。」
云颂点头,「届时便有劳了。」
羡之朝她行了个礼离去。
云颂走入殿内,扑倒在床上,揉捏着脖颈。
也不知她究竟在婺霞神山上睡了多久,整个身子变得十分僵硬,一动便泛酸。
神魄引塑身聚魂最长往往三日便也够了,她怎么好像不止三日?
而且……
她往身旁随手撒了层结界,闭目凝神起来,一星光点自她的嵴背飞至眉心,她轻点眉心,一枚凤羽模样的印记便出现在了她的手心里。
她死后神骨纳她灵魂,可怎么灵魂只有一半?
还有一半是被人夺了去?
云颂趴着凝望片刻,手指往内一弹,印记回到眉心。
手臂泛酸,她翻身换成平躺的姿势,望着明晃晃的天顶思考。
眼下天域之人不知敌友,灵魂丢了一半的事万不能让人知晓。
灵魂丢了一半,所以记忆不全,当下该找个方法寻到另一半灵魂。
若做神官,天域、人间、鬼界皆可行,寻找灵魂倒也方便。
明日且去问问羡之神官有何任务要做。
还有……
云颂想起方才那道转瞬即逝的气息,有些心忧。
那道气息与天域并不违和,是天域中人,可是为了监视她?
这天域中有人对她有敌意?
罢了,敌不动她不动。
云颂抬手搭在心口,为何总觉得心里空了一块?是有关那四百年吗?
她越想眼皮越沉,嘆了口气,心道復活好累。
第27章 鬼婴童(一)
◎这只手镯,是怎么来的?◎
天域灵愿殿,此处乃是文神收集记录人间祈愿再将祈愿分发到各位神官殿中之所。
云颂跟着羡之踏入殿内,殿中神官抬头望了她一眼又埋下头去奋笔疾书,似乎并不关心云颂是谁。
他们髮丝凌乱,眼皮下方略微青肿,看着精神头很是不足。
羡之道:「神女殿下见谅,人间祈愿多如山海,诸位神官已许久不曾休息了。」
云颂点点头,「众位神官甚是辛苦,我如今应天道召而来,不必对我太过特殊。」
众位神官各司其职,井然有序,天域若是没了这群文神恐怕会全部乱套。
羡之抬手,「殿下,这边请。」
灵愿殿的中央立着一块巨大的灵愿石,上头密密麻麻地印满了字,除去顶部亮着的没有变动过,下方的字时不时地变暗,又变成别的重新亮起。
隔远了看,像忽明忽暗的星辰。
云颂指着这块石头问道:「羡之神官,这是?」
羡之回答:「殿下,这是灵愿石,上头都是来自人间的祈愿,诸位文神便是按着这灵愿石上的内容将祈愿分配给武神,变暗了的便代表有神官应了此愿,人间已还愿。」
「原是如此。」她指了指灵愿石顶部的那些岿然不动的光亮,「这些都没有神官去应吗?」
羡之看着这顶部祈愿面露无奈,「倒也不是,有神官应过,只是暗了一段时间又会重新亮起,久而久之,便升上顶部,成了『顽疾』了。」
云颂点点头,没有纠结此事。
「羡之神官,可否让我看看神都的藏书?」
「自是可以。」羡之领着云颂走进一道结界。
结界内是一座恢宏庄严的书屋,宽敞明亮,摆满书册,分类明确,整齐有序。
「殿下想看何书跟着指引便可找到。」羡之指了指靠窗的桌台,「殿下找到书后可在此阅览。」
云颂道:「多谢羡之神官。」
她朝着古籍那一片寻去,旁边鲜红的字体吸引了她的视线,她看见「禁书」二字略微一怔。
禁书一类多是有损心性和修为的法子,帝君藤厌竟然毫不避讳,这般堂而皇之地摆出来让神官阅览。
她快速地扫了一眼,从古籍和禁书里各自挑了几本,坐于窗台边开始阅览。
天光绝佳,偶有轻风拂面,是以怡情怡心,云颂却眉心微蹙。
这些书里并没有什么有用的信息,只有一本禁书上的内容让她较为在意,书上记载:
世有一法,集十万灵魂凝于已死之人之身,待蕴养七七四十九日,已死之人可活。
然此法苛刻,灵魂亦有强弱之分,需有一足够强大的灵魂作为核心,方可成。
云颂想到自己缺失的一半灵魂,眉心拧成山峰。
她的灵魂有可能是被人夺了一半去復活某人。
但是不太对——
经过天道修正,世间再不会出现如同两族那般强横的种族,世间能伤她之人几乎没有。
那便是她自己剥的?
可到底是何人能够让她心甘情愿地自剥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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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颂想得深了也没想出个结果,反而头开始有些泛疼,她揉了揉眉心。
罢了,没有记忆,想再多也是白想,云厉让她入人间,那就继续去人间走。
说不定那遗忘的四百年,就是在人间过的。
云颂将书合上放回原位。
羡之正巧进来,「神女殿下。」
云颂飞至非煦身前,「羡之神官何事?」
非煦郝然道:「人间郁老村又来祈愿,与我同行的武神官另有他事,敢问殿下能否同我一道去?」
「郁老村?」这名字有些印象,云颂回忆片刻,问道:「便是灵愿石顶部祈愿之一?」
羡之道:「是,顶部祈愿向来是由一位武神与一位文神同行,现下牧胜神官还未回来,若只有我一人怕是……」
他说着说着,脸已经红了,顶部祈愿应愿是由固定的文武神搭档同行,他的搭档恰巧不在,且他又不擅武力,万不得已只能来麻烦云颂了。
云颂见他模样窘迫,轻声道:「无妨,我也正想学一学神官如何应愿,与神官走这一趟正好。」
当真正好,她正想去人间。
羡之受宠若惊,「多谢殿下。」
羡之拿出一个手镯给云颂,「殿下,这是通灵手镯,用以神官之间互相联繫,擦亮手镯念出通灵口令便可通话,也可以心传话。」
云颂接过,用指腹摩挲一遍手镯上的符文,确认没有禁制气息,是普通的通灵手镯无疑。
正要戴上时,云颂瞥见右手手腕上的银铃手镯,晃了晃手腕,银铃碰撞发出清脆微响。
这只手镯,是怎么来的?
羡之瞧见她的手镯,夸了一句,「殿下的这个手镯甚是好看。」
「嗯,的确好看。」云颂摸了摸这个桌子,将通灵手镯戴在了左手上,道:「走吧。」
第28章 鬼婴童(二)
◎鬼……鬼啊!!!◎
羡之趁着在路上的时间向云颂说明情况:「顶部祈愿寻不到源头,无从下手,只能每过一段时间由神官前往镇压煞气。」
云颂挑了一下眉,道:「这么多年来只堵不疏,当真未成祸患?」
「这……」羡之道,「殿下所思不错,但与顶部祈愿有关之地多是鬼界鬼尊常出没之地,神官力所能及的只有镇压了。」
「可那鬼尊曾也是凡人……」云颂没有再继续说下去,若有心作恶,哪管是为神还是为鬼。
两人行至郁老村。
村子上方有团团阴云笼罩,依稀只能透下一点点稀薄的阳光,而村子外边却是晴日当空,鸟语花香。
云颂心道:这煞气当真明显。
羡之看着那团阴云心中直发憷,这看着似乎比上回来的时候又严重了许多。
「羡之神官,你便留在外头接应我吧。」云颂看羡之似乎胆子不大,如此提议道。
「不不不。」羡之连连摇头,一脸坚持,「是我请殿下陪同,哪有我在外等着的道理。」
云颂心中自有思量:若只是入村子布个结界倒也罢了,但回回都来镇压,总有镇不住的一天,不如一劳永逸,
她道:「羡之神官,我打算去寻源头,不知会遇到什么危险,你还是在外……」
没等云颂说完,羡之出声打断,坚定道:「是我邀殿下同行,哪能让殿下独自涉险,我曾来过村子,熟悉此间地形,必要时我也可以帮一帮殿下。」
云颂看他下定决心,也不再坚持,「那好,神官可要跟紧,若是不幸分散,及时用手镯联繫。」
羡之应下,两人朝村子里走去。
一踏入村子的地界,两人的身影瞬间被滚滚浓雾遮挡,周遭温度骤降,视线由亮转灰。
在外面还能看见有稀薄的阳光透下来,走了进来却是一点阳光也看不见,头顶一片雾蒙蒙的,越往里走,视线越暗,温度也越低,羡之的手臂起了反应,他忍不住搓了搓回暖。
云颂回头望了他一眼,他摇摇头示意无事。
两人继续朝前走。
这村子看上去不小,房屋分散错落,看着有好几十户,村里人见来了外人,纷纷停下手中忙碌的活计跑回屋中,重重关上房门,又偷偷从窗户边挤开一条缝打量着他们,眼中尽是惊恐。
云颂的眼神一路扫过去,落在哪户人家,哪户人家便将窗也关了。
羡之抱着双臂道:「上回来还未有这般严重,看来此地百姓饱受折磨。」
云颂点点头,放弃前去问话的念头。
忽然间,一阵笑声传来。
各户各家看也不敢看了,连忙把头缩回去,将门窗紧紧闭上,落上锁。
这阵笑声清脆空灵,像是幼儿嬉笑,在村子上方绵延迴荡,久久不散,盖过各家村民的落锁声。
这阵声音的主人发现屋外落单的两人,由远及近而来,落在他们身后。
诡异的笑声如贴后背,羡之抖了一激灵,浑身汗毛直立。
鬼……鬼啊!!!
他强忍住叫出声的冲动,哆哆嗦嗦地挪动脚步往云颂身旁靠。
笑声更加近了,仿佛就在耳旁,愈发肆虐嚣张,直往人脑仁里钻。
阴风四起,遮云蔽日,村子顿时暗下好几度。
云颂看羡之抖得厉害,将手搭在他的肩上想安抚他,他整个人却不由得一大抖。
「……」好像适得其反了。
她轻轻拍了拍羡之的肩,认真地问道:「羡之神官,你是害怕前面有鬼还是后面有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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羡之:「……」
这……这就非选不可吗?他可以说他都怕么?
殿下是陪他来的,他莫要拖后腿才是。
羡之咽了咽口气,弱弱地答道:「后面……」
「那好。」云颂将羡之拉到前面,手仍搭在他的肩上,「我走后面,你走前面,若是实在害怕便捂住耳朵闭上眼,我指着你走。」
「好。」羡之实在不想和那什么打个猝不及防的照面,听话地捂住耳朵,闭上眼。
云颂右手手腕上的银铃手镯在阴风中撞出微弱的清响,羡之摒除杂念,专注于听这道声音。
只要这道声音在,他就没有落单。
四周忽然变黑,云颂眼前跟着一黑,什么都无法看见,她闭上眼睛好一会来适应黑暗。
再睁眼时,各家各户门前挂着的红灯笼都已经亮了,隐在雾里泛着幽幽的光。
阴风肆虐唿嚎,一阵接一阵,卷秃树上残叶,地面上的落叶被一道捲起,将云颂和羡之包裹。
那些红灯笼在风中晃来晃去,烛火跃动,忽明忽灭,风很大,几乎让云颂走不动道,她又不慎被风沙迷了眼,很难保持平衡。
云颂用另一只手臂挡着风,拖着羡之一步一步艰难地挪到房檐下,倚着房屋,风势变小才稍稍好些,她揉了揉眼睛,反覆眨巴好几下,才感觉到眼中异物消失,这会儿她才有心思去看周遭。
狂怒的风持续了好一会才停止,漫天的枯叶没了依託,稀稀拉拉落下。
就在落叶从眼前落下时,一张惨白的倒立着的人脸出现在云颂眼前。
这是一张幼童的脸,他扎着两团髮髻绑着红色发绳,眼睛大如铜铃,眼中一片漆黑如一团晕染开的浓墨,他的嘴角咧着诡异瘆人的笑,因为倒立着,暗红的血液同时从他的眼睛和嘴角流出,流向他的头皮。
这张人脸只出现一瞬,在另一片叶落下时又消失不见。
第29章 鬼婴童(三)
◎上去看看。◎
漫天的落叶还未彻底归于平静,不停有小鬼的脸庞出现在云颂的周围。
或是出现在她背后咯咯地笑,或是拉着她的衣袖喊「姐姐,快来陪我们一起玩呀」,喊着喊着头就掉了下来,血溅了她一身。
云颂:「……」
她第一次见识到人间闹鬼是何景象,比起瘆人,她更觉得有些……噁心。
羡之也没能倖免,纵然捂着耳朵闭着眼,他还是感觉到有什么在拉扯他的衣服,他不敢看,只能低着头将眼睛闭得更紧,整张脸拧成一团。
风持续唿啸了一刻钟停止,枯叶全部落下,躺满房顶和走道。
忽而,所有的红灯笼都变了色,变成一排惨绿,雾气自各家房屋底下涌出,在绿色灯笼的映照下显得阴森森的,好似黄泉路一般。
这处闹鬼闹得还挺凶。
云颂拍了拍羡之,指着他往前走,倒不是她找到了方向,而是这排绿灯笼全部整齐地指着一个方向,好似是在告诉她该怎么走。
羡之试探着用脚往前探路,云颂便放缓脚步没有催促,周遭时不时起一阵轻柔的阴风围绕他们,这阴风尽从脖子处的衣领往里灌。
云颂倒还好,将衣服拢了拢,羡之可就受了罪,整个人抖成筛糠,她手腕上的银铃叮噹声就没停过。
若换作平常还好,但当下这种情况这声音听着可能会有些瘆人,于是她换了只手,羡之又是一激灵。
云颂:「……」
羡之神官这一遭可真是受罪了。
一段平整的石路过后,出现了一条不长不短的石阶,抬眸往上看去,石阶的尽头是一棵参天大树,树下有一座小屋,小屋的屋顶上冒着一团烟雾,像是什么东西刚点燃不久,气味飘散过来,闻着像是香烛。
这种情况下还有人祭拜,实在是过于违和。
有人祭拜的话,那小屋应该就是个祠堂了。
云颂拍了拍羡之捂住耳朵的手,示意他可以不用再捂,「羡之神官,要上台阶了。」
羡之犹豫地放下手,听了一会儿,四周已没有了那瘆人的笑声,他慢慢睁开眼,看见那一排绿色的灯笼,心中咯噔一下,赶紧将头转回,还不忘跟云颂说上一句,「殿下,见笑了。」
云颂指了指上面,道:「上去看看。」
羡之看了看上方的一团幽深,心里直打鼓,做了好大的心理准备才道:「好、好……」
两人一踏上台阶,周遭风景忽然变幻。
黑夜退尽,绿色的灯笼也消失了,四周不再寂静如深山老林,而是有了鼎沸的人声。
有了光亮,羡之的胆子大了一些,敢站直身体将周遭都打量一遍。
周遭布局和他们刚才看到的村子一模一样,应该就是郁老村原来的样子。
四面环山,山头不高,视野敞亮,村子里种着梨花,春日季节春风一过,花瓣漫天,宛若飘雪,如同此刻一般。
那些花瓣飘向两人,却径直穿过他们的身体落在地上。
假的。
忽而有几个孩童从拐角处出现,笑着打闹追逐过来,跑过两人身旁,有个孩子险些摔倒,云颂忍不住伸手去扶,手也触若无物。
也是假的。
云颂和羡之对视一眼,继续往上走,再踏上一层时,四周又恢復了原本漆黑的模样。
两人走到最上方石阶的尽头。
台阶之上,大树之下,是五座石龛,每个石龛的大小大抵能够容纳一个十岁左右的孩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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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龛有四座分布在东南西北四角上,这四座围绕着中间一座。
五座连成一片,从底下看像是一座小屋,石龛的高度一样但都不高,刚好及云颂的腰。
每座石龛都遮着帘子,前面插着一把香烛,香烛堪堪燃到了头,看来已点燃了一段时间。
底下的绿色的灯笼忽然亮了一个度,整片村子都泛着绿光,衬得他们眼前的这棵大树更加油绿阴森。
羡之缩着脖子,眼睛将闭未闭地问:「殿下,我可以闭眼么?」
「……闭吧。」云颂绕着树走了一圈,问:「神官上回来没见过这样?」
羡之依靠听力辨别脚步声轻微转动身体,保持着「看着」云颂的模样,」
第一回来时,我进过村子转了一圈,看不出什么门道,而后再来时,都是牧胜神官进来,我在外等候,靠着村子上方阴云笼罩的程度来辨别镇压情况。」
云颂轻声「嗯」了一声。
她拍了拍树干,此树平平无奇,无任何阵法和术法,非要说些不同的话,便是比普通的树长得更高更壮一些。
云颂走近一座石龛掀开帘子,方才在底下见过的鬼脸赫然出现,眼鼻口耳流着粘稠的黑血。
鬼脸感到帘子被掀开,忽然张开漆黑如墨染的眼睛,沖她龇牙咧嘴地笑,鬼脸之下是一副白骨骨架。
云颂:「……」
第30章 鬼婴童(四)
◎抓进来问。◎
云颂面无表情地放下帘子,又去掀开其他三个角的帘子,无一例外都是刚才出现过的小鬼的脸。
她回忆片刻不离,在落叶落尽之前,是四张脸反覆出现,而这里有五座石龛,中间的那个还没有出现过,她微蹙*起眉,好看的眸子里多了分警惕。
云颂靠近中间石龛,她刚碰到中间石龛的帘子,其他四个石龛的帘子忽而抖动起来,仿佛里面的东西要冲出来了一般,她道:「羡之神官,捂上耳朵。」
羡之立马蹲下捂住耳朵,缩作一团。
云颂掀开最后一个石龛的帘子,和其他的不同,中间的这座石龛里面没有骇人的鬼脸,只有一个小盒子,她拿了出来,打开一看,不由得吸了口凉气。
这个盒子里面放着的,是一条保存完好的舌头!
看大小和断面,不难推测出,这是属于五六岁幼儿的舌头,是被人生生拔下来的。
何人所为?当真恶毒!
与此同时,另外四个石龛里的鬼脸齐刷刷跑了出来,发出更为尖锐刺耳的笑声,盘旋在他们的头上。
纵然已得到云颂的事先提醒,羡之还是能感觉到脑袋中一阵嗡鸣,好似这声音能直接穿过耳朵传进大脑,他的眼前完全漆黑一片,是真正意义上的完全漆黑,闭着眼时,他还能微微感觉到外面的绿光,现下却是什么都看不见了,只有无尽的漆黑。
他止不住腿软,朝着云颂大喊:「殿下,你还在不在?」
「在。」云颂的声音不大,却能压过那些悽厉的笑声传到羡之的脑中,让他稍稍安了点心。
「殿下……你能过来找我吗?」羡之的声音越来越抖,整个人蜷缩得厉害,颈间骨节因着他的动作发出「咯吱」一声,实打实地把自己吓了一大跳。
「好。」云颂关上盒子,走到羡之身边,布下一层结界,那尖厉的笑声忽而从脑袋中消失,羡之这才敢抬起头,眼睛眨巴两下,看见云颂一脸凝重地盯着外头那四张绕来绕去的鬼脸。
妈呀!
羡之往后退了一步,差点跌坐在地。
云颂扶了他一把。
「多……多谢殿下。」羡之指了指外头那些问,「殿下,他们是……」
羡之忽然住口,感到自己问的问题有点蠢。
眼下这情景,他们除了是鬼还能是什么!
他转而问道:「殿下你手里拿着的是什么?」
「舌头。」云颂的眉头蹙得更紧了。
什么?
他没听错吧?
舌头?
是他理解的那个、人的舌头?
云颂解释道:「从中间那个石龛里拿的。」
「是不是外面那些的?」羡之指了指四张鬼脸,表情一言难尽。
被人拔了舌头,怨气深重,闹鬼闹得这么凶也情有可原。
可是这个村子里的人为什么要做这样歹毒的事?
云颂道:「应该不是,若是他们,哪还能说得出话来。」
话?
羡之疑惑,隔着结界他没太注意,声音都闷在外头,这会仔细去听,好像能听见外头四张鬼脸在叫着什么「放回去」。
要放什么不言而喻。
见结界内的人毫无动作,鬼脸们似乎有些生气,捲起肆虐的浓雾向结界撞击,结果被狠狠弹开,屡试几次无果,他们张开血嘴,露出尖牙,大声嘶吼,屋外的绿色灯笼全部熄灭。
「殿、殿下,现下要怎么办?」羡之胆颤。
「抓进来问。」云颂道。
她手中凝出四条笔直白色光线,手轻轻一甩,白线没入浓雾之中,一番短暂的角逐之后,四张鬼脸被紧紧绑住,她一把将他们扯进结界,鬼脸们猝不及防想要大叫。
云颂不给他们大喊大叫的机会,操控白线捂住他们的嘴。
方才在底下,她就有些烦这群小鬼的笑声,就像是有人拿着锥子往她耳朵里钻似的,闹得她脑仁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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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线另一端缠在云颂白净的指间,她抬起手指一下一下叩在装舌头的盒子上。
鬼脸们似乎有些惧怕,硬生生地将喊叫声吞下,变成喉间的呜咽。
羡之还没做好心理准备,猝不及防见了四张恐怖鬼脸,想要大叫。
一看云颂眉头紧皱,也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总感觉他要是叫出声来,云颂会把他和小鬼们绑在一起,他不要这样。
云颂扫了一眼四张鬼脸,看向中间的小鬼,他看起来年纪大一些,应该是小鬼们的头头。
她控制白线将这小鬼拉到自己的眼前,声音寒若冰雪,「我有些事要问你,你乖乖回答,我便不为难你,可行?」
小鬼乖乖点头。
云颂的脸色稍稍缓和一些,问道:「名字?」
小鬼答:「刘正。」
她又问:「为何作祟?」
「因为、因为……」刘正支支吾吾地不说。
云颂耐心告罄,忍住想要揍人的冲动,在刘正的眉心一点,入了他的记忆。
第31章 鬼婴童(五)
◎自始至终,那个孩子都没有出现过。◎
郁老村原本是个平静祥和的村子,某一年里突然起了旱灾。
旱灾越来越严重,庄稼颗粒无收不说,还接连死了好几户人家,村子里人心惶惶,刘正和其他四个孩子就是在这种时候被绑出家门的,他们的爹娘想要阻止,被一众村民用刀抵着威胁。
村民们也不知是从哪里听说了旱灾是恶灵作祟,和如何抵御旱灾的方法,一群人凑在一起合计,选出所谓的祭品祭给作恶的恶灵,让恶灵赶快离开村子,旱灾也就结束了。
村里强势、有点家底的人家定然捨不得牺牲自己的孩子,村长更是不可能让自己的子孙去做祭品,于是村长和这群人很快物色好目标。
穷、老实、待人和气,这样在他们看来好欺负的人家是他们的首选,于是这群自私自利的人选中了刘正一家,和其他情况差不多的四家。
村民拿着刀闯进这五户人家,绑走他们的孩子。
刘正和四个孩子被村民们绑到大树底下,大树旁已经挖好一个极深的大坑,坑口附近放着五个木桶,看这架势是打算将他们活埋。
他被布条绑了嘴,说不出话也喊不出声,身体不停挣扎着,用眼神向村民求饶。
村民却说:「别看了,要怪就怪你们命不好,碰上了天灾,能以身为祭救村子,也是你们的荣幸。」
孩子们的爹娘想要救下自己的孩子,拿起锄头想要把人带走,这群老实巴交的人团结一致,被逼得第一次跟人动手,失手打伤了人。
被打伤的村民暴怒,抢过大刀狂挥,血流遍地。
「爹!娘!」
亲眼目睹爹娘死亡的孩子们绝望大喊。
村民们拎出来年纪最小的孩子,用布条蒙住他的眼睛,而后撬开他的嘴,用铁钳夹住他的舌头——
刘正听见「嘶啦」一声皮肉分离的闷响,整个人吓得面色惨白,只见那个孩子痛苦惨叫,倒在地上抽搐痉挛一息,就完全没有了动静,只有嘴里的鲜血不断流出来,流进他的耳朵和脖颈。
他的眼睛睁得很大,像死不瞑目。
紧接着,其他三个孩子一个接一个被打晕装进木桶里封上符纸,刘正想挣扎,但是因为太过害怕,脑中一片空白,做不出任何动作,他能感受到自己的后脑勺受到重重一击,但他没有完全昏死过去。
他感到,自己被人强行塞进木桶里,木桶很小,他的手脚完全撑不开,村民们用力地把他往里按,他听见了自己骨头断裂的声音。
好痛苦。
肺被断骨顶穿了,唿吸不过来了。
好难受,谁能来救救我……
为什么?
这群人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我做错了什么!
刘正艰难地转着眼珠,不等他最后看一眼天空,他就被推进坑里,断骨受力顶穿了心肺,他吐出一大口血。
光线一点一点消失,唿吸的空气也一点一点被掩埋殆尽,刘正陷入无尽的绝望和憎恨中。
我好恨!
我好恨啊!
我要杀了你们!
杀光你们!
刘正不记得自己在黑暗中待了多久,好像是睡着了,又好像是醒着,反正不见天日。
他分不清自己是死是活,再见到天光时,一个戴着枯木面具的人出现在他的面前。
面具人沖他一笑,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我可以放你出来,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能。
刘正呆呆地点头。
面具人的语气很是平静,「你能把我把村子里的人都困在村子里吗?但是不要杀他们。」
「为什么?!」刘正清醒过来,怒吼道。
他恨这些人,恨不得把他们都杀了!
「因为他们是我的粮食。」面具人勾唇一笑,眼神却冷得像冰,他看着刘正道,「要是你把他们都杀了,我会很为难,那我也就只能先解决你了。」
刘正感到一阵胆寒,若他此刻还有身体,他想他的身体一定都竖起了汗毛。
这人明明笑着说话,却冷得让人害怕。
粮食……
他说村里的人是他的粮食。
那他们最终也都会死。
那就好。
那就好!
刘正点头,眼神阴狠道:「好,我答应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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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页
面具人轻笑一声,「那就多谢了。」
他苍白修长的手指撕下五张符纸,而后似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似的,把其中一张又贴了回去,「还有一件事,你们能帮我把底下这个木桶守好吗?」
刘正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那个孩子死前的画面太过惨烈,让他感到恐惧,他不敢违抗。
「好。」
面具人满意地点头。
郁老村村民原本只立了一座石龛,里头便放着那条舌头,面具人手一挥,又立了四座一样的,把刘正等人的尸骨放了进去,而后覆上地下泥土,留下一句「那就多有麻烦」离开了。
天灾过去,郁老村却自此邪祟横生,刘正等人作祟肆无忌惮,有村民想要逃离村子,都会被他们抓回来,而他们自己也再无法离开村子。
村里人只得向天上祈愿,神都来了位神官应愿,他看这四个小鬼不难对付,又看这村子的香火供得旺盛,心中起了歹意,强迫四个小鬼作祟给他攒功德。
明面上是镇压,其实只是让他们安分一段时间而已,他和四个小鬼在村民的梦中表演着镇压与被镇压的戏码,村民们便更信奉这位神官了,香火不断。
这位神官倒是挺会走捷径的,云颂感慨。
但比起不作为的神官,她更在意的是——
云颂回到刘正见到面具人的那段记忆,操控旧时的刘正去揭开面具人的面具,那面具人仿佛有所察觉似的,将她弹了出来。
云颂:「……」
此人修为不浅。
好似……
她也曾探过谁的记忆,也被弹了出来。
云颂退出记忆,睁开眼,眸色半敛。
「你们四个该走了。」
「不!」刘正仿佛受到天大刺激一般,「害死我们的人都没死,为什么要我们走?凭什么!!!」
其他三个小鬼受到刘正的情绪感染,也变得躁动愤怒。
云颂嘆了口气,问道:「羡之神官,你第一次来郁老村是什么时候?」
羡之答:「两百年前。」
「听见了?」她看向刘正问。
「两百年又怎么了?」刘正大喊。
云颂道:「两百年,足够凡人轮迴一两回了,按照你记忆里那个面具人所说,村子里的人都是他的粮食,那他们的魂魄极有可能被那个面具人取走,他们已经死了,甚至不得入轮迴,你们又何苦还要在这里死守着?不如早些入轮迴去,开始新的人生,难道你们想一直以这副不死不活的模样地守下去吗?」
刘正的气焰顿时灭了下去。
「可是,可是……」
他「可是」了半天也不知道要说什么。
刘正缓缓转头看了眼村子,眼睛渐渐睁大,他有一瞬间有些茫然。
这里是……哪里?
这里跟记忆中的村子大不相同,他记忆中的村子春暖花开、平静祥和,他们总是要绕着梨花树奔跑。
而眼下,没有梨花,没有春天,也没有爹娘和儿时玩伴。
他这是在、哪里?
这还是他的家吗?
刘正渐渐低下了头。
是啊,他能感觉到当初害他的人都死了,因为他身上的怨气在一年逐一年地消散,最后都已经没了。
那他是为什么要守在这呢?
为什么呢?
好像是因为答应了那个面具人,所以他们只能一直待在这。
所以他们愤怒、暴戾,更加嚣张作祟。
可是、可是他们不想的啊……
他们想要忘记过去痛苦的一切,重新开始。
可是……他们走不出这座村子……
走不出去啊……
刘正哭了起来,三个孩子跟着他哭。
云颂收了白线,放缓了语气,「可想好了?若是要走我便送你们一程,不走也不勉强,全凭你们自己做主。」
刘正痛哭流涕,「姐姐,我们想走,可、可是我们走不了……我们走不出去……」
「走得了,你们就往村口走,出了村子跟着月亮走,一直走,别回头。」她说。
刘正犹疑地望了眼黑漆漆的路,又看向云颂。
云颂回一个肯定的眼神,刘正思索片刻,似下定决心般说道,「小涛,小柔,骁骁,我们走吧。」
「好。」另外三个孩子哭着点头,跟着他走。
云颂抬手往前一推,以灵力为他们开道,梨花纷飞,像铺了一条花路。
等四个孩子走入拐角,再看不见他们时,她才用火将四个孩子的尸骨烧了。
前世的尸骨将他们困于此地,不得入轮迴。
烧了,便也干净了。
刘正几人走到村口,试探着跨出村子地界,没有无形的屏障阻挡他们。
孩子们大喜,这座村子终于不再困住他们了,他们朝着月亮狂奔,最终隐入月华之中。
羡之看村子上方的阴云散去,问道:「殿下,是不是都结束了?」
「应是还没有,」云颂摇了摇头,指着面前道,「你看,一共五个,送走四个,还有一个。」
「而且……」她补充道,「自始至终,那个孩子都没有出现过。」
第32章 鬼婴童(六)
◎是我送你的礼物。◎
羡之闻言,不由得嵴背一凉,往日守在外面不觉得,而今才知这趟任务实在磨人。
主要是磨他,神女殿下看起来并不害怕的样子,两相对比之下,他实觉羞愧,忍不住摸了摸鼻子缓解内心的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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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颂并不知晓羡之的内心活动,周遭浓雾已随四个小孩的离开而散去。
她撤掉结界,走到大树底下,用灵力凝出两把铁铲,扔了一把给羡之,「羡之神官,过来帮个忙。」
羡之险险接住,跑过来不解地问:「殿下这是要做什么?」
云颂指了指大树底下的泥土,比划了一个范围,道:「挖开这一片。」
「好。」羡之这一路全仰仗云颂壮胆,对她是言听计从,待他哼哧哼哧地挖了一半,半截身子都在土坑里了才想来问,「殿下,我们这是要挖什么?」
云颂闻言停下手中动作,表情一言难尽,许久才言简意赅地答了一个字,「坟。」
果不其然,羡之一个趔趄,差点铲到自己的脚。
挖什么?
坟?
他一个神官怎能做出如此有损阴德之事?
而且是挖坟,挖坟啊,那不就意味着他极有可能会和那什么来个面对面吗?
云颂看他模样长嘆了口气,方才他没问直接动手时,她心里还在嘆这羡之神官有所成长了,现下看来是她想多了。
「神官安心,不会出来什么。」她安慰道。
「好、好……」羡之忍着恐惧颤抖挖土。
这一路殿下都在护着他,应是不会骗他的,他想到这安心许多,手中动作快了起来。
云颂叮嘱道:「羡之神官,轻些。」
其实也不一定要用挖的,用灵力炸开也行,只是她怕会伤到这个孩子的尸身,毕竟那面具人独独留下这一个,一定是有什么特别的用意。
「好。」羡之毕竟是神官,有法力傍身,挖下来也没觉得有多累,甚至还将那个木桶独自扛了出来。
他想,此事总不好让殿下来动手。
也许是受的惊吓太多,以至于他一时间忘了可以用法力运上来,等他想明白这一点时,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地交错了好一会儿。
他是怎么敢的?
云颂盯着木桶看了会儿,打开手中盒子,没有任何反应。
这种用符纸封桶的方法,她好像在哪里听说过。
云颂坐到台阶上撑着下巴回忆。
行走人间时,她似乎听到过有些地方会用某种恶毒法子来挡天灾。
奈何当时没上心,只是入了个耳。
好似……
好似是使幼童死于极大的痛苦,再以符纸镇于地下,便有望养成鬼童,替人挡灾祛祸。
那岂不是当下这个?
当下星辰渐隐,天际爬上一丝光亮。
天快亮了。
云颂看了眼天际的朦胧微光,心道:想不到这一番折腾下来竟已过去好几个时辰。
「羡之神官,我想到……」
「了」字还未出口,就见羡之已经揭下符纸,一脸要哭了的表情。
云颂:「……」说他胆子大吧,他见鬼就缩,说他胆子小吧,他又敢独揭符纸。
羡之双指夹着符纸欲哭无泪。
他本守在木桶旁,离着有一段距离,木桶上的符纸看着一点也不牢靠,微风吹几下就已经有角翘起,他看那符纸的四个角越翘越高,隐隐有要掉落之势,心中惊慌,这符一看就是镇着桶中之物的,这要是一掉,里面的东西铁定会跑出来,那可不行!
于是他壮着胆子挪过去,想把那符按按紧,这不按不要紧,一按,整张符完全掉落。
他手忙脚乱地想把符纸重新贴回去,却是怎么也贴不回了。
「……」所以他的手为什么要这么不安分?
天光大亮,梨花漫天,上第一层台阶时的场景再度出现,云颂抬头看了眼天空。
身后传来声响,云颂看过去,就见羡之慌乱地将符纸往木桶上按,抬头看向她,一脸的羞愧难当。
云颂:「……」他到底是怕还是不怕?
「羡之神官,不必贴了。」她指了指头顶,道:「已经出来了。」
「……」羡之默默地别过脸,看着地上那个自己挖出来的坑,他现在好想躲进去。
「走吧,找人去。」云颂起身拍了拍衣裳。
一听云颂要主动去找鬼,羡之在心里开导自己:既然是他放出来的,他就必须得负起责任来,不然到时村子遭殃,他的罪过可就大了。
不要怕,不要怕……
总不会比那四个小鬼更可怕。
也说不定……
「……」他恨自己的脑子。
怕归怕,羡之还是跟上了云颂。
他们走到一户人家前停了下来,因为云颂手中的木盒停止了抖动。
这户人家离聚集的房屋有些远,孤零零的一户坐落在村子边缘,就好像是被村民们刻意集体排挤了似的。
一个小孩停在这户门前,无声地流着眼泪,似乎是不敢进去,里面的一对夫妻进进出出,忙忙碌碌,也看不见他。
云颂想,他们应是一家人,都被困在了这。
她走过去,把木盒子递给小孩,小孩抬起头,抽泣着接过,转过身去,而后朝云颂鞠了一躬,这才推开门,欢喜地大喊道:「爹,娘,我回来了。」
门内的夫妻见到小孩动作一滞,而后忙丢下手中事物朝他跑去,紧紧拥抱住他,泪水涟涟。
妇人哽咽道:「回来了,可算回来了,正巧爹爹今日新宰了一头猪,来,快去洗手,咱们去吃饭。」
男人附和道:「对对对,儿子,今日做的都是你爱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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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小孩点头重重应下。
羡之望着这一片和乐的景象,不免疑惑,「这一家人,都没有恨吗?」
云颂笑笑,没有答话。
这一家经歷生离死别,怎么会没有恨呢?
但害死他们的人得了恶报,怨气已消,而孩子身上的阴气怨气应是都被那面具人吸取走了。
这一家人已无怨恨,只剩执念,爹娘等着深爱的孩子归家,孩子念着归家见爹娘。
所以他一出来,便是朝家奔来。
「羡之神官,劳你跑一趟,将大树底下的木桶搬来。」云颂道,「安心,不会有危险。」
羡之点头,「好,我快去快回。」
一家人和和乐乐地吃完这顿久违的团圆饭,小孩独自跑到云颂的面前,仰起小脸问道:「姐姐,我在底下看见你送刘正他们走,你可不可以也送一送我和爹娘?」
云颂弯腰倾身,露出温和笑容,摸了摸他的小脸道:「好,只是现在外面是白天,等入夜了我再送你们,你和爹娘可再多待会儿。」
「嗯嗯。」小孩子一脸欣喜地跑回屋。
云颂站在原地征征地看着自己的手。
方才一瞬间,她心中闪过一丝奇怪的感觉,就好似她曾也如此摸过一个小孩的脸,那个小孩正冲着她笑,抱了一怀的桃花。
羡之跑回大树底下,看见五座石龛有了裂痕,发出「咔嚓咔嚓」的断裂声,他赶紧抱起木桶往回跑,跑了一半,他又想起,他明明可以用法力的……
他最终还是将木桶全程抱了回来。
云颂席地而坐,道:「羡之神官,天正亮着,坐着歇会吧。」
羡之明白,坐下和她一起等。
云颂问道:「羡之神官,你说此处是鬼尊常出没之地,那鬼尊可是个戴面具的?」
羡之似乎很是忌惮此人,颇为沉重地点了点头,「不错,四位鬼尊里独独这一位常常为祸人间。」
「四位?」云颂不免疑惑,她入人世时不过才两位,而今却已有四位了。
但她很快想通,毕竟自己丢了四百年的记忆,也许是在此期间出现的也不一定,她问道:「除去訾羽与舟忻,其他两位是?」
羡之答:「一位叫凌炙,另一位不知,神官们都叫他黑衣。」
云颂微微点头,问:「那戴面具的是?」
「凌炙。」羡之恨声道。
云颂有些诧异,「羡之神官是与他有旧?」
「非是有旧,而是有仇。」羡之面色沉下,「天洲,亡于此人。」
竟有此中缘由,云颂正犹豫要不要继续问,羡之道:「舟忻乃我挚友。」
云颂讶异,那凌炙和舟忻岂不是死对头?
这鬼界应是不安生。
云颂看羡之难过,到底没开口问他旧事,只是问了他一些有关鬼尊的事,包括那位神秘的黑衣鬼尊。
村中时间与村外流逝不同,天光有些暗下,云颂算了算时辰,现下外头应是入夜了。
她起身敲响小孩家的门。
小孩领着爹娘走出来,云颂递给小孩一支泛着紫光的鸟羽,小孩问道:「姐姐,这是什么?」
「是我送你的礼物。」云颂微微一笑,凑到小孩耳边低声道:「这是命签,能让你与爹娘来世还可成为一家人,不过要保密不可泄露,入轮迴的时候记得牢牢抓住爹娘的手。」
小孩心中大喜,连连点头,「嗯嗯。」
一家人朝云颂鞠躬,顺着云颂指的方向走去。
小孩走出几步,跑回来拉着她的衣袖说道:「姐姐,我叫顾子新,我转世以后,如果还能碰上姐姐,我一定会记得姐姐。」
云颂莞儿一笑,「好,去吧。」
一家人一离开,天光便褪了去,一座破旧倾倒的房屋显现出来。
云颂将木桶放进屋里,一把火将整座屋子烧了,村外三人的身影隐入月光之中。
云颂道看房屋彻底化作灰烬,道:「羡之神官,此事已了,可离开了。」
羡之求之不得,「好。」
两人走出村子,笼罩在村子上方的浓厚阴云彻底散去。
羡之感慨,想不到这「顽疾」竟能彻底除去,其中还有他的一份。
村中的人见往常的诡笑声迟迟没有出现,有几人从屋内探头探脑,壮着胆子往屋外走了几步,没有任何异常出现。
他们又试着走远了一点,笑声依旧没有出现,慢慢地,他们壮着胆子跑了起来,完全无事发生。
村子这是……得救了?!
村子得救了!
欢唿声瞬间由小及大、传遍村子,村民们发现,原本大树底下的五座石龛消失不见了,再而后,他们发现,他们可以走出村子了。
身后的欢唿声远远传来,有些模煳,云颂问道:「羡之神官,我想找一找那位凌炙鬼尊,你可有其行踪的线索?」
羡之当即两手一拍,「有!同我搭档的牧胜神官便是因为追寻凌炙的下落,这才没法同我一道来这村子,我这就用通灵手镯问一问他。」
牧胜神官……
便是那个不作为的神官。
他们此行相当于是断了这位神官的一处香火,此人瞧着贪心,怕是会为难羡之。
云颂按住羡之要擦亮手镯的手,道:「不急,我先同你回趟天域。」
若在天域,他应不好发作。
灵愿殿内,一众文神看着「郁老村鬼童」五字从顶部熄灭换字,唏嘘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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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顽疾」竟被羡之文神和神女殿下解决了!
第33章 平瘟疫(一)
◎竟是瘟疫?◎
天域众神官听说「顽疾」已解,一连好几日都有文武神官拉着羡之打听。
羡之和气好说话,谁来问一遍,他就老老实实地答一遍,他说并不是他的功劳,主要是云颂出力,但众神官不敢亲自去问云颂。
云颂正好落得个清净,她这几天都在神都藏书界内待着,将禁书一列看了个遍,基本上一目十行,看到在意的才会停下来仔细看看。
现下她正翻完最后一本,撑着头看着窗外飘动的云沉思。
回神都时,她想到一件事,但没有同羡之说。
每逢天灾,人力不可为,神却可为。
郁老村的旱灾完全可以由神都派一位神官去抽调他地雨水降下,旱灾便可解,这样一来便不会有后面一连串的事了。
刘正作祟时村民向天上祈愿,怎地在逢旱灾时没有祈?
是忘了?
又或是祈过了被神官截了下来?
云颂直觉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那如此一来,这天域……问题很大。
至少、天域中的神官应有一部分心思不净。
文神和武神这样的搭配值得深究,文神能接触祈愿,且能自由地进出藏书界也不会让人感到奇怪,若是让文神截愿,武神应愿……
那……灵愿石顶部上的那些「顽疾」怕是有不少都是自导自演出来的!
云颂思及此有些愁。
天道大抵是察觉到了此事,护佑人间的神官作恶人间,所有新神都免不了要被尽数绞灭,而重新孕育出一族需要耗费数百年时间,世间的平衡会因此遭到破坏,再度陷入一片混乱之中。
所以神柱将她送来了这里,天域内部有问题,自然不适合天域中人来自我纠察,这么一想,她这个外神倒是最合适的人选。
她能够復活应是有天道的一番暗中助力。
云颂轻轻嘆了口气。
还这份人情便也罢了,但好歹给她一点提示啊!
云颂葱白的手指一下一下敲着桌面沉思,听羡之神官说,当前只有顶部祈愿是文神和武神搭配,那这范围便小了许多。
文武神么……
羡之神官与那牧胜神官便是一对搭档,从郁老村一行来看,羡之神官应当是不知晓此事,那眼下便先不要将这些事情告知他罢。
知多错多,他不知情反而更好。
至于那个牧胜……先去接触一番。
云颂打定主意,将书合上放回原位走出藏书界。
外头一阵嘈杂吵闹声,她走近,只见一群文神聚在一起焦头烂额商量着什么,争来争去好似也没个结果,羡之更是急得不行。
「出何事了?」她问。
「殿下,方才收到牧胜神官的求救信息,他出事了,现下帝君不在天域且联繫不上,应是在处理着什么麻烦事。」
羡之皱着眉答,虽然他和牧胜的交情不深,但毕竟是搭档,免不了会担心。
「我们一群文神实在有心无力,正愁着如何解救牧胜神官。」
帝君不在便救不了人了?天域的武神都是摆设?
云颂不解,问道:「那其他武神呢?」
羡之看上去有些为难,不由得放低了声音,「殿下,虽然私下这样说人家不太好,但其实牧胜神官他在神都的人缘不怎么样……」
他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如同细蚊一般,尴尬地抠着手指,道:「没有武神愿意去救他。」
云颂:「……」
这位神官到底做了什么?人缘能差成这样?
且他运气也不太好,正好是帝君不在天域的时候出了事。
云颂看了眼文弱的羡之,清眸中闪过一丝怜悯,能困住武神的,定然不是什么人间修士。
羡之他、一个文神如何救人……
云颂无奈地轻嘆了口气,生出一种被天道算计了的感觉。
她问道:「困哪了?」
羡之像见着希望一般,热泪盈眶,忙不迭道:「殿下,在梁浮皇城。」
云颂道:「走吧。」
羡之打起精神,「是,殿下。」
云颂此行也自有考量。
羡之曾说牧胜是在追踪鬼尊凌炙的踪迹,那他极有可能是被凌炙所困。
其实这一趟也是非走不可的。
离开之前,云颂还特意瞥了一眼灵愿石。
可巧!
「梁浮国瘟疫」五个大字亮在顶部,十分抢眼。
云颂拧眉,竟是瘟疫?
第34章 平瘟疫(二)
◎这不合理。◎
在赶往梁浮的途中,云颂问道:「羡之神官,顶部的祈愿共有多少神官在负责?」
羡之答道:「包括我与牧胜神官在内,一共有十对神官。」
十对。
还好,范围不算大,揪出内鬼应是很容易。
云颂又问:「羡之神官,郁老村的祈愿可是一直都由你负责?」
「非也。」羡之摇头,「起先是由另一位文神和牧胜神官负责,只是他与牧胜神官相处得不算太好,于是我们两组换了换,换成我与牧胜神官,他与我之前搭档的武神。」
「有一事现在想来也有些奇怪,当初换完组后,牧胜神官非要领下郁老村此地的任务,和原来的搭档文神闹得十分难堪,诸多文神从中调和劝解,那文神才作罢,我便接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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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竟是如此。」云颂接话,她敛眸思索,如此看来,羡之神官应是没有问题。
她松了口气,心中有些庆幸,毕竟和这位胆小的文神相处下来,他还挺合她眼缘的,她不想走到亲手斩杀他的那一步,当下得知他没问题是再好不过了。
当真挺好,开了个好头。
云颂换了个话题,「羡之神官,这梁浮国的瘟疫有多久了?」
「梁浮国的瘟疫刚*起,还不足一年,」羡之沉思了会儿,「书柳文神说,这瘟疫来的蹊跷,不似人间疾病,更似是中邪。」
他恍然地「哦」了一声,补充道:「书柳文神便是灵愿殿内坐我旁边的那位。」
云颂回忆,好似是一位个头小小的,又格外认真的文神,和羡之气质相近。
不过他较为安静,似乎不怎么爱说话,文神们聚在一起商量时,他基本上不会搭话,只专心地听着。
云颂和羡之到达梁浮皇城。
一眼望去,皇城大道上只见路上三三两两行人紧裹着全身匆匆走过。
门市紧闭,唯有酒楼还敞着大门,但因为没有客人而显得寂寥冷清。
皇城之下,守卫的士兵都裹着面纱,只露出一双眼睛在外面。
众商铺之后有一条贯穿整座皇城的护城河,河水深不见底、静谧流淌,岸边垂柳被风偶尔拨弄两下,在水面上打出一两圈细纹涟漪,继而恢復平静。
从高低错落的门市和摆放有致的棚摊可窥见,此处原先必然是处繁华热闹之地。
只是而今万籁俱寂,人影单只,颇为萧瑟。
云颂嘆,这瘟疫磨人。
羡之捏着一块玉石般的东西「咦」了一声,「殿下,寻渡石没有反应,牧胜神官不在这。」
「还有其他能找到他的法子吗?」云颂问。
羡之道:「有,可以用阵法寻,不过需得花上一些时间。」
云颂点点头,指着一家酒楼道:「那便先在那座酒楼内落脚。」
羡之没有意见。
「店家,两间房。」
云颂从空间内取银钱时愣了一瞬,她这动作也太过于自然了些,就好似曾经经常做一般。
而且她空间内的那堆银钱是从哪来的?
「好嘞,客官,这就为您安排。」店家热情道。
云颂扫了一眼店内。
整家店的人除了眼睛和手露在外,其他都裹了个严严实实。
许久未开张的店家见云颂出手阔绰,献上十分殷勤,给两人安排了上好的一等间,还派人守在楼梯口等候吩咐。
上楼后,云颂交代道:「羡之神官,你在此处摆阵,我出去看看情况。」
羡之应下,「好,殿下,一旦有消息了我用手镯联繫你。」
「嗯。」云颂走出房间,在房门上下了道禁制,她对着守在楼梯口的小二道,「无需在此伺候,房中人若无召唤,不得前来打扰。」
「是,客官。」小二应声退下。
走下一楼,云颂向店家打听,「请问店家,这皇城瘟疫是怎么来的?」
店家一提这事就眉头紧锁、唉声嘆气,他四周张望一圈,确认无人压低声音道:「客人瞧着不俗,应是有傍身之术,我也不瞒客人,民间只知这瘟疫是因家禽而起,但我将这酒楼开在皇城脚下,多少能听着点宫内的闲言碎语。」
他再度看了眼两旁,将声音压得更低了,「据说这瘟疫最先出现在二王子身上。」
皇族?
云颂皱起眉头,若是家禽引起,怎会是皇族最先中招?这不合理。
「还劳店家细说。」
据店家所说,瘟疫最先出现在梁浮国的二王子墨逸身上,这位二王子起先也不知自己是得了瘟疫。
只见手臂上无故生出一块指甲盖大小的黑斑,此斑不疼不痒,他的身体也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变化,医官们对此束手无策。
二王子以为是自己中了邪,沾上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传一众法师入宫。
就在法师们一同做法时,他的脚下突然生出许多黑色触手向法师们游去,那触手交错着爬上法师们的身,将一众法师瞬间绞了个稀碎,血溅一地。
在场众人或多或少都沾上了那些法师的血,众人沾血之处,皮肤开始溃烂发脓,很快血肉淋漓,稍稍一碰,或是一吹风便剧痛无比。
不知情之人只要稍一碰着那些伤口,很快就会染上同样的恶疮,此瘟疫势头极勐,不日便被逃窜出宫之人带出皇宫,好在当朝太子殿下墨修处理及时,将瘟疫范围控制在皇城中心一片,没有再向外扩散。
能如此苦苦撑下去一年,这太子殿下也算不错。
云颂道谢向外走去。
「客官且等。」店家叫住云颂,给她拿来一条面纱,「想来客官应是高人,但当下外头不安全,不宜出门,若您要出门,就裹条面纱吧,小心传染。」
云颂接过,笑道:「多谢店家。」
云颂走后,店家反应过来,皇城戒严不得进出,这两位客人是怎么进来的?
他更加坚定自己的猜测:这两位就是高人。
「太好了!」店家激动到手背捶手心,两位高人在这个时候来梁浮,定然是来解决瘟疫救梁浮的!
云颂走出酒楼,走进一处拐角隐去身影,后踏虚空入了皇宫。
第35章 平瘟疫(三)
◎太子殿下能否让我看看二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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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上方被一片灰色烟雾笼罩,气味很是呛人,往下看去,宫内各处角落都熏着药草。
云颂倾身而下,一个小宫女正提着药炉向某处奔跑,她抬手轻轻点在小宫女的眉心上,小宫女停滞一瞬,又仿若未觉地继续往前跑去。
下地以后,这药味就更浓了。
云颂被熏得眼睛有些不适,她眨了眨眼,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方才她在小宫女的记忆内探得二王子的殿所,这瘟疫他既是源头,那定是要去看看的。
云颂路过某处时,察觉到在漫天的药味中还夹杂着一股难以名状的气味,她跟着这股气味寻到一座挤满动弹不得之人的殿所。
殿中众人被层层包裹严实放置在地上,身上裹着的白布浸满血液和流脓,已经凝固发黄,散发出烂肉腐臭味。
每人彼此间的距离相隔甚小,若是稍稍翻个身,便会碰着伤口痛不欲生。
但是躺着的人全都一动不动,并不会碰着身边的人,他们没有力气动弹,只是平躺着,闭着眼睛,喉间发出微弱的呻/吟。
一位内侍模样之人带着几个抬着担架的壮汉小跑过来,他捂住鼻子皱着眉头往里挥了挥手,示意几个人手脚麻利点。
他们踮着脚尖在屋内找了一圈,将没有唿吸的人一一抬出来,再抬去某处埋掉。
云颂有些理解。
这大抵是这位太子殿下所能做的最大努力。
这些人救不好,又不能杀,只能将他们放在这,照顾着,若是能等到奇蹟降临好起来更好,若是死了便由人统一处理、埋掉。
云颂不再耽搁,抓紧往二王子墨逸的殿内赶去。
云颂到墨逸的殿所时,恰巧有宫女端来药侍奉,她一个轻巧的侧身跨入殿中。
因得此瘟疫者受不得风,墨逸殿内的门后放着一道风雅的雕花屏风,只是当下不合时宜细赏。
透过白纱往里看,依稀只能看见床上躺了个人,床头还守着一个人。
云颂猜想:应是梁浮的太子殿下墨修。
据店家所说,太子和二王子是一胞同生,到了如今这般境地太子还能够对弟弟不离不弃,可见这对兄弟的感情的确深厚。
因着不得通风,墨逸殿内的药味比外面要浓上十倍不止,苦味甚至都能随着唿吸往人嘴里钻,云颂感到腔内一股涩味。
她绕过屏风走至床边,守在床头之人正撑着脑袋小憩,眼睛下方一片浮肿发黑。
他将自己保护得好,并没有染上瘟疫。
看来不是个只会感情用事之人,也难怪能够控制住瘟疫不扩散,云颂心想。
床上之人的情况则十分糟糕,面容枯藁,气游若丝,脸颊和眼窝凹陷,颧骨凸出,锦被软塌塌地盖在他的身上,仿若没有支撑,不用看也能知道,被子底下定是一副骨瘦嶙峋的模样。
云颂对墨修生出几分佩服,墨逸能以这模样撑上一年,想必这位太子殿下没少费心思。
来侍奉的宫女躬身道:「太子殿下,药来了。」
「给我吧。」他的声音已经哑得不成样子,仿佛喉间裹着粗沙。
他拿过汤药,挥手示意宫女退下,而后用他那沙哑的嗓音轻声唤道:「小逸,醒醒,喝药了。」
墨逸好一会儿才睁开眼,好似睁眼这个动作都要费上他不少气力,他嘴里只能吐出嗯额之类的声音,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云颂取出一粒檀褐色的丹丸用手指捻成粉末,悄无声息地撒进汤药里。
羌留、洛神两族底蕴深厚,她又自小被两族寄予厚望培养,故而灵丹妙药她都会炼一些。
墨逸喝得很慢,喝一口吐半口,墨修不厌其烦地给他餵药、擦拭。
一整碗药入喉,墨逸的眼神清明许多,气息也顺了些,墨修见状大喜,连连切声问候。
云颂走到桌边坐下,有一下没一下地把玩着精緻的茶杯。
两兄弟诉完衷肠,墨逸身子虚弱,没醒多久就又陷入睡眠。
墨修照顾墨逸睡下,云颂便现了身。
墨修接连不断照顾墨逸,身子已经疲倦,眼前冷不防地出现一个人,他本就有些虚浮的脚步一个没站稳,往后踉跄了一下。
云颂扶住他,「太子殿下,当心。」
墨修见来人能够悄无声息出入皇宫,当即明了过来,行了一个得体的礼,「神官大人安康。」
云颂没去纠正,指了指床上的墨逸,问道:「太子殿下能否让我看看二王子?」
他们既然感情深厚,作为兄长,他理应在场。
第36章 平瘟疫(四)
◎这太子殿下办事效率当真是奇高。◎
墨修面上显出为难,「不瞒神官大人,此前来的神官大人说无解,好在常送续命的药来,小逸这才能撑下去,现下他的身子骨太虚,怕是经不起折腾。」
云颂被拒绝了倒也不恼,从墨修这段话中她听出两点。
一是他不信她,这也难怪,突然出现的一个人说要看看自家久病不起的弟弟,确实难以让人相信,况且已有神官来过,她便更不可信了,能够理解。
二是来过的神官虽没能解这瘟疫,但也没有放弃此地,既有作为,是内鬼的可能性便低了一些,也算是个好消息。
云颂道:「方才太子殿下所见,二王子的情况是不是好了一些?」
墨修犹疑道:「可是神官大人出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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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镯于此时亮起,是羡之传来消息。
时间紧迫,云颂直截了当道:「不错,我还有他事,不便耽搁,还请太子殿下早做决断。」
她补充道:「太子殿下既当我是神官,也该知神官会护佑凡人,断不会加害于你们。」
墨修望了眼床上的弟弟,思虑片刻,终是下定决心,作揖道:「那便有劳神官大人。」
有希望总该试一试。
云颂走到墨逸床边,轻掀开他身上的锦被,一股恶臭顿时瀰漫开来,因碰不得又受不得风,他身上的锦衣已和疮口紧紧贴合在一起,发黄髮臭,几乎和她此前见到的那群人没什么两样。
要说唯一有什么不同,就是他独自住在一间好一点的屋子里。
墨逸的胸腔微微起伏着,看上去只剩下一口气堪堪吊着,云颂仔细看了看他的两条手臂,很快就找到了那块指甲盖大小的黑斑的位置。
那处冒着凡胎肉眼看不见的黑气。
这块黑斑不难辨认,天域的禁书记载,这是一种诅咒,吞噬人的精血使其枯竭而亡,饱受折磨而死之人的灵魂对修诡术的鬼尊来说相当于是大补药材。
云颂用灵力护住墨逸的心脉,试着将他体内的东西引出,那东西一出墨逸的身体就极快地顺着云颂的灵力往她身体里钻。
云颂瞬间撤手,黑气再度回到墨逸的身体。
云颂薄薄的眼皮半垂,神情凝重。
怪不得那位武神会说无解,他怕是已经试过引出这东西,差点被这东西上身。
此种诅咒的解法唯有宿主一死。
方才见它能被引出……
那换些宿主可行!
云颂道:「太子殿下,劳驾你去安排,将所有得了瘟疫之人集中在一处,记得要避风,而后将未得瘟疫的人手召集起来去寻一些活物,活物数量要同患瘟疫人数一样,可多不可少。」
她掏出一个白色细口瓷瓶递给墨修,「这里面还剩五颗丹丸,将这些碾碎投入水中让得了瘟疫之人服下,能够减缓他们的痛苦,这样搬动时也能快些。
「好。」
墨修见云颂有解决之法,接过瓷瓶,当机立断地去做安排。
云颂趁这间隙联繫羡之,羡之的语气听上去似乎很担心,「殿下,你在哪?」
「我在皇宫内。」云颂大致讲了一遍经过,后问道:「可是找到牧胜神官了?」
羡之道:「找到了,仍在梁浮国境内。」
云颂问道:「他可有性命之忧?」
羡之答:「不曾,同为搭档的文武神之间可用寻渡石互相感应,牧胜神官现下并未有性命之忧。」
云颂稍稍宽心,「既如此,你先在酒楼等着我,我解决了当下之事便去同你汇合。」
羡之道:「好,殿下多加小心。」
墨修找的地方是一处地宫,此地有数十根硕大的石柱支撑着,地方宽敞,足以容纳数万人。
此时地宫中央摆满了一片缠着白布的人,搬动途中难免有磕碰,众人吃痛,以极小的幅度扭动着,像一个个蠕动的蝉蛹。
「神官大人,此处乃梁浮歷代皇主接力建造的避难之所,通风处已让人暂时堵住。」墨修道,「患瘟疫者还活着三万人,现已都在这了。」
云颂微微点头,问道:「活物可都寻好了?」
「梁浮皇城中心的所有活物都已寻来。」墨修说完拍了拍手,一大群人陆陆续续地拎着各色活物朝地宫内走来。
鸡、鸭、鹅、猪、牛、羊……
云颂看着众人捉来的活物,眼角微微一抽。
捉来家禽她能理解,可为什么还会有蛇、蝙蝠、蜈蚣此类,这是将山里的都抓了来?
这诸多活物凑在一起,场景着实是有些骇人。
云颂感嘆:这太子殿下办事效率当真是奇高。
第37章 平瘟疫(五)
◎在京陵城。◎
地宫内瞬间变得很热闹,各种动物叫声交织在一起,活像正在赶集一般,完全盖过了地上人们微弱的痛苦抽泣声。
云颂从空间内掏出一个方块模样的事物。
此物名叫一方,于一粒浮尘中见一方天地,是羌留族常用的法宝。
云颂深深地看了一眼一方,这是她空间内剩下的最后一个一方了,以后倒是可以再炼,只是——
这是云厉给她做的。
云厉,你留给我的东西又少一样。
但用来救人,你应会开心吧。
云颂将一方悬于半空,一方立即变大成一座由光凝成的密不透风的巨型牢笼,阴影盖过底下所有人。
这巨型牢笼距离地面上所有人不过三寸,压迫感十足,众人克制住自己因害怕而生的颤抖,生怕一不小心就被压成肉泥。
「将所有活物都扔进去。」云颂道。
牢笼可进不可出,活物接连被扔进去,光墙表面泛起一圈光纹。
牛羊之类的大型活物需得人抬,云颂用灵力托举起所有体型大的,一股脑扔了进去。
活物全部入笼,地宫瞬间安静许多。
云颂往一方中注入灵力,以一方为媒介引出底下众人身上的东西。
成条成缕的黑气受到吸引,冒出头后快速往上方游去,这个过程很快,大抵一盏茶的时间,所有黑气脱离众人的身体,钻入光墙内的活物体中。
云颂五指一拧,紧握成拳,一方骤然缩小,里面的活物瞬间被压缩成齑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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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方变成一粒极小的光点,爆发出一阵强烈的耀眼光芒,而后彻底消失。
众人感到身上的痛感消失了。
他们尝试着大幅度地转头看看身旁的人,看见彼此被裹成粽子的模样想笑又想哭。
云颂在手心里凝出数个光球,推入半空中炸开,点点浮光悠悠落下,没入众人的身体,他们身上的疮口开始癒合。
墨修见状,连忙去扶起墨逸。
众人纷纷拆掉身上的布条,地宫内很快瀰漫起腐臭味,墨逸在墨修的帮助下拆掉身上的布条,嫌恶地扔在一边,闻了闻自己身上的味道,差点吐出来,捏着鼻子道:「太子哥哥,我想洗澡。」
「等会去,先跟我来。」墨修丝毫不嫌弃,搀着墨逸朝云颂走来,「小逸,是这位神官大人救了你和梁浮百姓,快向神官大人道谢。」
想到一年来的痛苦折磨,墨逸向云颂诚心诚意地躬身道谢,只是随着他的动作,他身上的刺鼻气味冷不丁熏了云颂一瞬。
云颂:「……不必谢我,职责所在罢了,有一事我还需向二王子寻个解。」
「神官大人要问何事?」墨逸问。
云颂没有时间听墨逸一一述说,于是道:「二王子勿动。」
墨逸听话,「好。」
云颂抬起手指点在墨逸的眉心。
皇城城墙之下,墨逸正架马狂奔,众行人慌忙躲避,不慎撞翻街边棚摊,路上一片狼藉。
一名身穿黑色斗篷之人不曾躲避,被墨逸撞到在地,马受了惊,将墨逸摔下马背。
随从扶起墨逸,墨逸揉着摔疼的臀指着那人破口大骂道:「你是不是没长眼睛啊,不会让路吗?」
那人整张脸都藏在黑色斗篷之中,让人看不清神情,他打掉横在自己眼前的手,自顾自地走了。
云颂清清楚楚地瞧见,只这一碰,墨逸的手臂上出现了一个黑点。
她退出记忆,有些感慨:这两兄弟的性格真是天差地别,一个温文有礼,一个实在跋扈了些,应是被兄长宠出来的。
想来那黑袍人便极有可能是凌炙了。
云颂轻微警告道:「二王子,贵为一国王子,应当亲和爱民。」
墨逸猜到了自己是在什么时候染上的瘟疫,心中不免羞愧。
这一年里他饱受折磨,时常反思,现下诚恳道:「神官大人教训的是,墨逸受教了,墨逸日后定会尽心辅佐太子哥哥,为百姓谋福。」
云颂欣慰:倒不是块不可雕的朽木。
众人已全都拆完布条,知晓是云颂救了自己,齐齐向她跪下。
云颂召来风托住众人的膝盖,道:「诸位上可跪天地,下可跪父母,独独不必跪我。」
墨修躬身道:「还望神官大人能让梁浮报答此大恩。」
云颂看推脱不掉,似想道什么,笑道:「若太子殿下非要报恩,日后就多多关照长风酒楼吧,我在那儿受了店家的照顾,还不曾报答,就劳太子殿下去替我报了。」
「是,墨修定当完成。」
「那便告辞了。」云颂不再多做耽搁,隐去身形离开。
众人不知其所踪,待在原地面面相觑。
十息之后,云颂叩响羡之的房门。
羡之大喜,「殿下,瘟疫可是已解决好了?」
「嗯。」云颂问,「牧胜神官现在何处?」
羡之正色道:「殿下,在京陵城。」
第38章 旧时恨(一)
◎不乱于心,贯之己道,此乃正解。◎
相较于空寂的皇城,京陵城可谓是一派繁华热闹景象。
各家店铺门庭若市,食客们大快朵颐,女子们巧试妆容。
河中划过一条接一条的画舫游船,船上摆满新种的花,只堪堪留下船夫落脚之处供他划船。
河的两岸围满了人,岸边的女子人手一个花篮,里面装满新鲜的花瓣,在船游过时,抓上一大把撒向空中。
花瓣洋洋洒洒飘落,微风一吹,花香四溢。
羡之感慨道:「殿下,我们今日来得可巧,正值人间花朝节,百花齐放,争妍斗艳,比天域的花儿要鲜活得多。」
云颂眉笑眼舒,「人间很会过日子。」
于她而言平平淡淡的年年岁岁,人间总能过出新来,她此前在人间行走的百年,都只是匆匆而过,倒是从来没有停下来过认真看看这人间。
这趟红尘,她怕是入得一点也不走心吧。
风大了些,将花瓣在空中捲起一圈吹散,那花瓣便纷纷扬扬地落入人群中,众人发出一阵惊唿,嘆这天公作美,风来得正合时宜。
孩童们在花瓣雨中高兴地转圈。
一大片花瓣飘向云颂这边,她伸出手接住一瓣,这瓣有些小、落得慢,透着娇嫩的粉。
是桃花。
云颂望着手心里的一小瓣桃花,恍若失神,情不自禁地喃喃自语:「若是活了,你想将它种在哪?」
「嗯?」羡之抬手看了眼亮起的手镯,听见她的声音转过头问道,「殿下,你方才可是说了什么?」
花瓣被风吹走,云颂怅然若失片刻,摇了摇头,道:「无事,没说什么。」
有一株枯掉的桃花枝曾在她的手中活过来,她将它给了谁?又种在哪了?
好似是在一个很高的地方,春日里会被风吹落满地花瓣,是在山崖旁?
那座山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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羡之出声打断云颂的思绪。
「殿下,书柳神官找。」
「找我?」云颂疑惑。
她和这位神官并不相识。
羡之点头,「他和青雨武神有话同殿下说,哦,青雨武神便是书柳文神的搭档。」
「嗯。」云颂看了眼四周,道,「去寻个安静的地方吧。」
城中热闹非凡,酒楼客满为患,两人连着找了好几家,才碰上一家还有余房的酒楼。
房内,非煦将手镯置于桌上,那边传来声音。
「羡之神官,神女殿下安康。」
羡之朝云颂比了个口型,「这是书柳神官。」
云颂微微点头。
那头继续说道:「神女殿下,我在灵愿殿看见灵愿石上方的『梁浮国瘟疫』已解,将青雨武神召了回来,此事本是我们负责,如今由殿下帮忙解了,我们想向殿下道个谢。」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过后,那头换了道声音,较之之前的略微粗了些,倒也不难听,「神女殿下,梁浮国此事终归是我没办好,由殿下出手解了难,青雨在此谢过。」
「青雨武神不必自谦,梁浮能撑上一年,想必两位神官没少劳神劳力,若无神官留下的符纸和寻来的药草,梁浮怕是会亡国。」云颂道。
「想必殿下也能看出来,梁浮国的瘟疫是有心之人为之,我和书柳怀疑……」
青雨停顿片刻,似乎在做纠结,最后还是说出自己的猜测,「我们怀疑是神官为之,至少负责顶部祈愿的文武神里就有不对劲之人。」
能接触禁书的多是文神,武神要查阅什么也是基本都通过文神,这两位神官竟能因为梁浮一事想到这一层,着实不错。
云颂不动声色道:「神官既有如此怀疑,可多多留心那些神官,若发现可疑之处,还望神官能够及时告知。」
「这个自然。」青雨答应得很爽快。
通话切断,羡之神情恍惚,「殿下,天域里……有神官在为祸人间吗?」
云颂淡然反问:「若我说有,你作何想?」
羡之摇头,面露无措,「我从未想过神官会做出此等事情,身为神官要以护佑凡人为首则,这是每位神官飞升入天域时会得到的天道指示。」
「但总有人会在漫漫长路里迷失初心。」云颂的神情无波无澜,也不曾嘆息,仿佛此事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一般。
背离初心犯下恶行此类,她在人间见过一些,这些人们总有这样那样的理由或苦衷去促使他们做下恶事,她曾不解,他们为何能够违背自己一以贯之的原则,而后见多了,便也自行想通了,人性如此罢了。
羡之惊讶,「殿下早就知道了此事?」
云颂道:「郁老村一行,猜到了一些。」
羡之深吸口气,手握成拳,「殿下,纵然如此,我也不认为我所学的便是错的,我见过诸多神官为人间祈愿奔忙不息,毫无怨言,那些不可能都是假的,我会和殿下一起揪出为恶的神官,还天域清明。」
坚守己道是一条且长且远且艰的路,有人走着走着便拐进了繁华岔路,有人却偏偏要一条路走到黑。
羡之便是要走到黑的那一类。
云颂勾了勾唇角,这位神官虽然胆小,倒是很合她的气性。
她道:「不乱于心,贯之己道,此乃正解。」
这话还是云厉曾教她的。
羡之理清心绪,谈及正题,「殿下,牧胜神官现下就在京陵城内,我们可要现在去找?」
云颂摇头,「不急,今日热闹,待夜深人静时再去。」
夜里百姓归家,若起恶战,不至于牵连无辜。
第39章 旧时恨(二)
◎差不多了。◎
羡之回去自己的房间,云颂倒在床上,抬手看着自己双手手骨里流动的灵力,嘆了口气。
灵魂缺失导致体内的灵力十之存三,白日在梁浮地宫已用得所剩无几,只能等神骨回復。
初入天域时,众神官以为她灵力磅礴劲厚,其实不然,那只是天道神柱给她造了个势,过后便没了。
她只得尽量避免和神官有接触,神官们都以为她是将灵力收敛了起来,她为此松了口气,若是真要有武神与她为难,她还不一定能赢。
神骨的回覆速度不慢,到夜间能恢復至三成的状态,不然她都不知道要如何与鬼尊抗衡。
若是听雨在就好了。
说来也奇怪,她醒来后,听雨不知所踪。
那是她的剑,断不可能认他人为主,但有可能是被人抢了去。
此事若是被族中长老知道,她定然要被扔进无妄海中浸上三年五载。
她身为战神族,在打斗上向来颇为骄傲,从噼开禁室那时起,她从未输过。
哪怕是赌上性命,她也要和魔龙换得个同归于尽的结果。
想不到这世间竟还有人能伤到她,甚至杀了她。
若是再遇此人,她定不会轻易饶过!
云颂揉了揉泛疼的额头闭目养神。
某座荒山上,聚着一汪天然寒潭。
山顶积覆着经年不化的霜雪,四周无活物,只有大小不一的石头裹着厚厚的霜雪散落在寒潭周围,像是大大小小、发硬的白面馒头,看着软绵讨喜。
寒潭上结着一层薄薄的冰,潭水深不见底,静谧无声,透着阴森诡谲的幽黑,覆于其上的冰层那点微弱的白几乎等同于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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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道颀长的身影落于山顶,他将一把剑掷入最大的石中,走到寒潭边上,往潭水中扔了颗珠子,薄脆的冰层瞬间被砸成碎片,沉入潭中。
原本阴冷幽黑的潭水开始变暖,变成刺眼的鲜红色,细密的水汽升腾起来,慢慢往上冒着,在碰着空中的冷气之后又凝成细小的霜花落下。
此人脱去黑色外袍,素白的里衣几乎和霜雪融为一体,如墨的长髮披散垂至腰间。
里衣单薄,遇水变得湿软,紧紧贴合在他白皙的肌肤上,清晰地显露出他厚实的胸肌和腰腹间优美如刀刻的线条。
潭水很快沸腾,融化点周边霜雪,他沉入潭中,好一会儿才浮上水面,水痕划过他狭长的双眸,那双眸中的眼珠透亮且黑,映着纯白雪色,宛若月色照映下的深山幽湖,危险且神秘。
里衣彻底湿透,贴合着他的身躯近乎于无。
他上半身的两道伤疤显露出来,一道是在左肩,竖直且细长,前后相连,还流着血,像是一剑贯穿的新伤。
另一道则十分狰狞可怖,一个如拳头般大小的黑洞洞的的窟窿赫然留在心口处,虽没有流血,但那不规整的猩红创面依然触目惊心,看着像是活生生被人剜了心。
可看伤口走向,更像是……
自己挖的。
潭面上的水汽愈来愈密集,成片成片地往上冒,潭边的霜雪大片大片地消融,化作冰水流入潭中,很快化为沸水。
他浸泡在潭水中,朦胧的水汽将他包围,身上的两处伤口正在以肉眼可见之势癒合,心间的伤口尚未彻底癒合,他平静的双眸忽而一变,似压着无尽汹涌的暗潮。
那把没入石中的剑仿佛受到什么感应一般,忽然颤抖起来,一剎那间破石而出。
可一瞬间它仿佛又失去感应,在空中呆滞一刻,落进雪地里,压出一道剑痕。
潭中人抬手一招,剑便落入他的手中,他拿着剑端详,雪白的剑身映出他那如冷锋一般的眉宇,他屈指轻弹剑身,剑身发出一阵清幽的剑吟。
「你也感应到了,是不是?」他的声音同冬日山间清泉一般冷冽,又似突然逢了春,变得温和,「三百年了,我终于感应到她了,我们去找她。」
他离开寒潭,两指交叠打了个清脆的响指,身上湿漉漉的衣服便已干透。
抬手间,寒潭内的珠子被他吸入手中,他仔细整理形容,而后一瞬百里朝某处而去。
云颂迷迷煳煳睡了一觉,但这一觉并不安稳,梦境一个接一个地来。
说是梦境,更像是某些片段,忽闪忽现,如同碎片一般,朦朦胧胧、看不真切,搅得她烦闷。
这种模煳抓不住的感觉实在是让人生厌。
云颂抬手看了眼手骨,灵力已恢復至三成。
差不多了。
她起身推开窗,四下寂静无人,唯有明月当空,倾洒了一地清辉。
羡之醒得早,坐在桌边等,听见隔壁动静,推开窗看向云颂问道:「殿下,现在走吗?」
云颂点头,「嗯。」
两人翻窗而出,轻身落在青石路上,羡之捏着寻渡石,领着云颂往一条深巷而去。
第40章 旧时恨(三)
◎此种吞人魂魄。◎
京陵城繁华热闹,房屋也建得密集,街巷弯弯绕绕,羡之跟着寻渡石的指引七转八拐地绕了好几道才走出迷宫似的巷子,在一处庙前停下。
这座庙和集市隔着一大段距离,周围坐落着零零散散的房屋,不算特别偏僻,但也不热闹。
庙的规模不大,建得也不考究,用的普通杉木筑成,已有风吹雨打积累下来的腐蚀痕迹,屋顶看着松松垮垮的,倒也没有倾塌,庙的外头稀稀拉拉地长着几簇过膝高的杂草。
此刻大门紧闭,看不见里头是何情形,门前挂着两个破破烂烂的、正亮着昏黄灯火的白皮灯笼,此刻寂静无声,灯笼无风自动,映照着匾额上用刀刻下的四个大字「司战武神庙」。
这字应用红漆描过,只是现已褪成了暗色。
银白色的月光恰好被云遮*住,当下便显得阴气森森的,羡之心里忍不住发毛,他看了眼寻渡石,声音隐隐颤抖起来。
「殿、殿下,牧胜神官就、就在里面。」
云颂瞥了眼匾额,问道:「羡之神官,这司战武神庙是哪位神官的?」
「是、是牧胜神官的。」羡之咽了咽口水。
云颂皱眉,竟是他自己的庙。
也难怪羡之会是这般反应,疑似被鬼尊抓走的神官现在就在自己的一座落败的庙里。
这很难会让人觉得是什么好事。
「进去吧。」云颂提步往里走。
「殿、殿下。」羡之拉住云颂,「万一凌炙在里面怎么办?」
「神官安心,他不在。」云颂笃定道。
她感知到里面只有一抹微弱气息,再没有别的,虽说她不确定是不是牧胜,但能确定不是鬼尊,鬼尊的气息多少都会带点煞,里面的没有。
羡之松了口气。
云颂推门而入,老旧的庙门发出一声不长不短的「吱呀」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十分突兀。
这座庙确实小,更像是普通人家的小院,院中央放着一个三脚圆铜鼎,鼎已生锈,表面的铜皮脱落风化,鼎中泡着一堆已经燃尽的香烛杆,这水不知积了多久,已经发黑髮臭,香烛杆也已发毛腐烂,浮在水面上像死虫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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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绕过铜鼎走入庙宇内,案台上的灰积得不算厚,还摆着几盘将将缩水的甜果,看得出来此庙还偶尔有人前来参拜。
牧胜的神像立于案台上,手持刀戟,怒目圆瞪,身姿英武,气势十足,很贴合「司战武神」此名。
羡之绕着殿内寻了一圈不见人,握着寻渡石疑惑道:「殿下,真是奇怪,寻渡石明明指的就是这儿,但不见牧胜神官的人。」
云颂往前走了几步,打量起案台上摆着的几份甜果,用手指挑开其中一份,一块发着萤火亮光的石头被她拿起,「羡之神官,这块可是牧胜神官的?」
羡之走过来,看着两厢感应的寻渡石,点头道:「不错,是牧胜神官的。」
寻渡石在,人却不在。
羡之心中有了不好的猜想,「殿下,牧胜神官他会不会……」会不会已经遇害了……
云颂问道:「羡之神官,你此前说神官之间互有感应,是如何感应的?」
「便是这寻渡石。」羡之解释道,「互为搭档的神官各有一块寻渡石,两人的寻渡石上各滴了对方的一滴指尖血,因此在一定范围内两人能够感知到彼此的存在,一方若是遇着生命之险,只需捏碎寻渡石,另一方便可知晓。」
原是如此,牧胜没有捏碎寻渡石,是因为寻渡石已不在手中,也不知她在梁浮地宫那会有没有耽搁。
这么想着,云颂的神情有些凝重,她闭目凝神,那股微弱的气息仍在庙内,只是时有时无,还在这座不大的庙内四处变动。
虽变来变去,但还是有迹可循,那变化后的气息最后又朝着一个方向汇去。
云颂睁开眼,看向眼前的神像,明亮的眸子里染上霜色,「羡之神官,往后退一些。」
她将手搭在神像上,控制着力度,石做的神像霎时间碎开无数裂痕。
碎裂的石块塌落而下,砸起一地烟尘。
一道人影倒下,羡之认出是牧胜,用法力接住,轻放在地上。
石像的底座上画着一道阵法,连着地上躺着的人的头顶,像是在续着他的命。
云颂拧眉,续灵阵?
她望了眼地上的牧胜,牧胜额间的印记只剩下一块角,已看不出原样。
魂魄碎成这样,无力回天。
云颂往阵法里注入灵力,牧胜体内的黑气骤现,猖獗游荡,勐飞出体外奔向羡之。
云颂抬手,一把将其压回牧胜体内。
羡之猝不及防被吓了一跳,跌坐在地。
「殿下,这是……诅咒!」
他认出了这东西。
云颂神色凝重,「嗯,与梁浮国瘟疫那吞人精血的不同,此种吞人魂魄。」
第41章 旧时恨(四)
◎后来呢?◎
「吞人魂魄……」羡之徵征低喃,随即反应过来惊异道:「那牧胜神官他岂不是……」
云颂点点头,「已回天乏术,这阵估计是他自己画的,看着大抵撑了一两个时辰。」
一两个时辰……
那他们岂不是来晚了……
羡之心绪难平,这牧胜神官在天域时虽总是一脸凶神恶煞的模样,和谁都不亲近,但和他搭档时,对他尚算不错,为他挡过几次危险。
现下他变成这样,他的心里着实是不太好受。
「咳咳……」牧胜受到刺激醒转,缓缓睁开眼,看见羡之,嘆了口虚渺的气,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苦笑,道:「羡之,想不到最后是你来送我。」
「牧胜武神,到底发生了何事?」羡之爬起来,想要扶他,但见他气游若丝的模样,又不敢动手碰。
「我啊……」牧胜望向黑漆漆的房顶,嘆息道:「我做了错事,早就不配为神官了。」
「牧胜神官,我且问你,郁老村一事,可是你和另一位文神合谋?」云颂一边为他续命,一边质问。
「是,元辰文神截下郁老村村民的祈愿找上我,我同意与他合谋。」
牧胜说得缓慢,全都坦诚相告。
「为什么?」羡之低下头,看上去很难过,放低声音问道。
牧胜想起羡之通过手镯同他所言:天域近日来了位唯一的古神族——神女殿下。
他看向云颂,道:「新神不似古神,天生就灵力充沛,新神的法力除去自身修炼外,便是来源于人间的香火,我需要很多的法力,可修炼太慢,我等不了那么长的时间,人间香火来得快,元辰将机会送到我眼前,我不可能不要。」
云颂放缓声音问道:「你要法力作何?」
「我有个弟弟……」
牧胜平静的眸子里闪过一阵悲痛。
牧胜尚未飞升时,在人间有个弟弟,名叫牧林,自小体弱多病。
两人的爹娘走得早,只剩下两个幼小的孩子在人世间相依为命。
牧胜八岁便扛起为爹为娘的责任,为了给弟弟治病,他靠去山上砍柴、给邻里看养家畜挣点买药钱,再长大一点便去镇子上做苦力,他不觉得辛苦,只希望牧林能够好起来,牧林是他在人世间唯一的亲人,只要牧林活着,他便有希望。
在牧胜十五岁那年,镇子上不知从何处来了个修炼之人,那人见着牧胜,大喜,直说他根骨奇佳,可以走上修炼之路,飞升成神。
牧胜不关心能不能成神,只问道:「飞升成神能给人治病吗?」
那人笃定答道:「神官只手便可翻云覆雨,小小疾病自然不在话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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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胜像见着希望,便开始跟着这位长着山羊鬍子的道人修炼。
这山羊鬍有一点没有骗人,牧胜的确是块修炼的料,短短两年,已经能够凝气。
牧胜成功感受到法力在体内流转那日,他欣喜不已,兴奋地跑上山想要告知山羊鬍这件喜事,正好撞见那山羊鬍在吸食一个小孩的魂魄。
那小孩的面容渐渐扭曲干瘪,使劲挣扎着双腿直至慢慢停下,最后只剩下一副包着皮的骨架子被扔在地上滚散,而他那便宜师父正一脸满足地狞笑着。
牧胜眼中露出恐惧,他紧捂住嘴,控制着吓软的双腿狂奔下山,回到家背起牧林,不知该往何处去,便随便选了个方向逃跑。
往哪里去不重要,只要能活下来。
山羊鬍很快察觉到不对劲追了上来。
牧胜背着弟弟,脚程不快,因跑得急,口渴得厉害,路过路边茶棚时讨了碗水喝。
山羊鬍追上了他们。
牧林便是在这个时候被山羊鬍一掌打死,还被打碎了魂魄。
牧胜看见弟弟死去,瞬间发了疯,爆发出体力那点微末的法力抢回一点牧林的魂魄。
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牧胜拼命地往前跑,被过路的一位好心修炼者救下,而此时距离牧林被杀前后不过隔了半盏茶的时间。
牧胜活下来陷入深重的悔恨与自责中。
若是、若是他不在路边的茶棚停留讨那碗水喝,牧林或许就不用死了。
他疯魔自伤,被修炼者打晕带走。
牧胜从此跟着这位修炼者,他一边护着牧林的残魂,一边拼了命地修炼,终于在两百年后飞升成神。
蕴养残魂需要庞大的法力,他本没想过要走其他路子,飞升后他拼命去接人间的祈愿收取香火,用得来的法力蕴养牧林的残魂。
牧林的魂魄终于有了一点人形,可以现出个上半身,而愈往后所需要的法力愈发庞大,他积攒的那些已愈发不够用,而一旦断掉法力供养,牧林就会渐渐缩回成一点残魂的状态。
牧胜开始去抢其他神官的香火,因此得罪了天域的一众武神,可纵然如此还是不顶用。
他心中生恨,找到当初的山羊鬍,抽光他的法力和魂魄,全部渡给牧林,牧林这才能堪堪维持住上半身,让他暂时松了口气。
元辰便是在这时候找上牧胜。
他说他可以为牧胜截取人间祈愿,只要牧胜将得到的香火分一点给他便可。
牧胜想也没想便答应下来。
可是元辰要的愈来愈多,他给不了,便和元辰闹得不欢而散,他不顾脸面争夺下郁老村此地任务,借着危险为由,从不让羡之一起进村镇压。
「后来呢?」云颂问道。
「你为何又去追凌炙了?」
第42章 旧时恨(五)
◎一柄利剑从夜空中闪过,犹如流星划破天际,直奔云颂的方向而来。◎
「那元辰……咳咳……」牧胜愤恨无比,「想不到那元辰竟与凌炙有旧,他对我怀恨在心,勾结凌炙夺走了牧林的魂魄,牧林……咳咳……牧林被那凌炙吞了……咳咳……」
牧胜一拳捶在地上,手指磨破皮冒出血珠,他仿若未觉。
「我誓要杀了凌炙,再杀元辰,为牧林报仇!」
「可惜……」牧胜苦笑,「可惜我没能成功,牧林,是哥哥没用,没能给你报仇……」
「这世间对我不好,这世间对我不好啊,我好恨啊……」牧胜发出悲郁的嘆息。
他眉间的印记越来越淡,大抵是死前幻觉,他伸出巍巍颤颤的手摸羡之的脸,喃喃道:「牧林,你来接哥哥了吗?」
牧胜终是没有碰到羡之,他眉间的灵魂印记彻底消失,无力地垂下手,体内的黑气挣扎片刻跟着他逝去的生命消失。
云颂收起灵力,垂下眼眸,不知作何所思。
羡之愣在原地,茫然失神。
许久,他缓缓开口,声音很轻,像是在说给云颂听,又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牧胜神官在天域与谁都不交好,却独独对我和气了些,我起先还不知是为何,现下却是知道了,原是因为我有些像他的弟弟……」
「羡之神官,你且过来一下。」云颂道。
羡之起身,踉跄走到案台前,他的眼角有些红,半低着头不让云颂看见,「殿下,有何事?」
「看那。」云颂指着石像底座道。
石像底座的阵法已经消失,底下写着一行小字,羡之凑近了才看清写的是什么——
罪神牧胜恳求前来神官去解郁老村之祸。
羡之如遭雷击,手脚麻木,整个人僵在原地。
云颂拍了拍他的肩,道:「他最后的愿望,你已经替他完成,他走得也该安心些。」
羡之的肩头抖动起来,不一会儿,他终是忍不住泪流满面,啜泣着道:「殿下,其、其实牧胜神官是个好、好神官。」
如果命运不那么捉弄人,如果他早一点遇上那个救下他的修炼者,又或者如果他先遇上的是后来这个好师父,他一定会是一位很好很好的神官。
「嗯,我相信。」云颂轻声应道。
羡之抬起袖子擦掉眼泪,将牧胜已熄灭的灵渡石紧紧握在手中,道:「殿下,我送一送牧胜神官。」
牧胜的灵魂已碎,入不了轮迴,独留一具尸身,羡之在手心点了簇火,将他的尸身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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羡之蹲守在一旁,明晃晃的火光在他的眸子里跳跃,直到牧胜的尸身化散成灰他才起身。
「殿下,我们走吧。」
云颂点头,「嗯。」
两人走出破庙,羡之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眼身后的匾额,沖云颂行了个郑重的大礼。
「这一路走来羡之要多谢殿下,羡之定会助殿下找出神都内所有为祸的神官。」
云颂扶起羡之,道:「此事能得羡之神官的助力再好不过。」
她抬起手,手心里是一块微亮的碎片,「方才留住牧胜神官的一缕残魂,羡之神官可愿蕴养?」
清亮的月色将云颂的脸照得有些苍白,羡之眼眶涌出泪意,没注意到云颂面上闪过的虚弱。
他双手捧过那枚碎片,小心且珍重,「殿下,我愿意蕴养,虽然有些慢,但牧胜神官总归有再入世的一天。」
牧胜神官还有再回到这世间的希望。
他相信,牧胜神官会成为一位好神官。
「殿下,谢谢你。」羡之由衷感谢。
云颂轻声道:「无事。」
「走……吧。」
羡之终于注意到云颂的异常,「殿下?」
「我……」无事。
云颂身上的灵力为维持续灵阵和护住牧胜的残魂而耗尽,眼前忽地一黑,她闭上眼睛轻轻摇头,睁开眼却还是什么都看不见,导致没站稳。
羡之抓住云颂的手臂,担心道:「殿下,你怎么了?」
云颂扯了扯嘴角,「羡之神官,我暂时看不见,劳你带我先回酒楼。」
羡之明白,当下天域有神官包藏祸心,断不可送云颂回天域,郑重点头道:「好,我扶着殿下走。」
「有劳羡之神官。」云颂道。
一柄利剑从夜空中闪过,犹如流星划破天际,直奔云颂的方向而来。
第43章 鬼尊婚(一)
◎可是舟忻鬼尊?◎
云颂听见凌厉的破风声,勐然拉住羡之,当即从空间内取出一张阵图裹住两人闪现离开。
没有方向,云颂也不知道自己被传到了哪里。
冷剑泛着寒光悬在破庙前,不停地打着转,好似是着急。
黑衣人转眼而至,感知到此地残留的微弱气息,道:「她来过这里,这里有她的灵力气息。」
「但,」他抬手吸纳飘浮空中的微弱光点,皱眉道,「她的灵力很不稳。」
羡之从懵然中回神,「殿、殿下,怎么了?」
云颂解释道:「方才听见一阵破风声,似乎是朝着我们而来。」
羡之闻言心有余悸,道:「难道是凌炙?」
云颂摇头,「我不能确定。」
灵力耗尽导致感知太模煳,她不知道来的是何人,他们两人一残一弱,还是先避风头的好。
「羡之神官,此处可还在京陵城内?」没有灵力支撑,传送阵图发挥作用有限,他们应该跑不远。
羡之环顾四周,道:「殿下,我们好像在一座地宫内。」
地宫?
难不成是梁浮的地宫?
「神官大人?」墨修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云颂惊讶,「太子殿下这个时辰还在?」
墨修走近行礼,「两位神官大人安康,我同小逸在入夜前才将众人疏散,小逸将将睡下,我来看看可还有什么遗漏之处,毕竟是歷代皇主修建的避难之所,还是小心谨慎些好。」
云颂微微点头,客气地询问道:「太子殿下可否将地宫借给我二人待上一晚?天亮后我们便离开。」到天亮她也能恢復了。
墨修忙道:「神官大人客气,您于梁浮有恩,此处地宫您想待多久都不成问题。」
云颂道:「多谢太子殿下,一晚便足够。」
墨修问道:「可需差人来伺候?」
云颂摇头,「不必任何人来。」
墨修瞭然,「墨修告辞。」
墨修带着一众侍卫离开,特别交代外面驻守的士兵,「天亮之前,不许任何人入地宫。」
士兵们领命:「是,太子殿下。」
羡之打量地宫,墨修已打开通风口散味,但空气中仍残留着余味,羡之嗅了嗅,揉了揉鼻子。
「殿下,此处的气味好生怪异。」
云颂道:「是得瘟疫百姓身上疮口的气味。」
羡之讶异:「殿下是在此处救的众人?」
「嗯。」云颂就地打坐,「羡之神官,我需要调养恢復。」
羡之立马领会,「殿下安心,我来守着。」
「有劳。」
话音消失,整座地宫安静无比,羡之待着待着便有些百无聊赖,他看了看静心凝神的云颂,小心翼翼地提起步子,蹑手蹑脚地绕着整座地宫观赏。
走过半圈,他的怀里亮起一点光亮。
羡之掏出发亮的珠子,看了看云颂,似乎有些为难,他将珠子握在手心,走向云颂,刚要开口又把话咽了回去,在云颂面前来回踱步。
在他第十次欲言又止时,云颂终于出声,她睁开眼睛,眼前是一片朦胧的光亮,羡之的身影也是模煳的一团。
「羡之神官,若是有话要同我说,直说便可。」
「殿下,有一个人……要来。」羡之抿了抿嘴唇说道。
云颂问道:「可是舟忻鬼尊?」
羡之十分诧异,「殿下怎知道?」
云颂道:「若是神官来寻,你也不会如此为难,神官与鬼尊立场相对,所以你不好向我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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羡之挠了挠头,「一切皆如殿下所说。」
云颂眼睛有些疼,于是再度闭上眼,「你与他是旧友,见面实属正常,羡之神官安心,此事我不会同他人说起。」
「不不不,殿下,你误会了。」羡之连连挥手,解释道,「此番他来并非是找我,而是找殿下?」
云颂睁开眼,眼前又清晰了些,她挑眉问道:「找我?」她与这位鬼尊并不相识。
羡之解释道:「是我同他谈及殿下,他知晓后说是有事要同殿下商量,是有关鬼界与鬼尊之事。」
「殿下若是觉得为难,我这便回绝他。」
「既是专程来找我谈事的,」云颂道,「羡之神官,便请他现身吧。」
羡之看了看云颂,云颂沖他微微点头,羡之下定决心,将手中珠子捏碎。
磅礴的黑雾瞬间涌来,吞没墙壁上微弱的烛光,四周陷入一片浓重的黑暗。
「舟忻,把雾收回去!」羡之打了个喷嚏,在浓雾中大喊。
那如墨晕开的黑雾顿时朝着一处收缩回去,显现出一个人形来。
此人身着一袭藏青云纹束腰窄袖袍,发以垂冠束之,看上去干净利落,一举一动规整有致暗含劲道,看上去像是武将出身。
「羡之。」他轻声道。
羡之拉着他转了个面,「哎,别看我了,殿下在这边,你不是说有事要找殿下吗?」
舟忻朝着云颂行礼,「神女殿下。」
第44章 鬼尊婚(二)
◎嫁与我。◎
云颂微微颔首致意,「舟忻鬼尊。」
羡之道:「殿下,方才那浓雾是他贯有之,并非是有意冲撞,殿下莫要放在心上。」
云颂微笑不语。
舟忻的手在羡之身后微微抬起,云颂看着他不动声色,下一秒,羡之昏倒在舟忻怀中。
云颂微微抬眸,「看来舟忻鬼尊是有话要同我单独说。」
舟忻小心翼翼地将羡之靠在石柱旁,「神女殿下不担心我对你动手?」
云颂脸上仍挂着微笑,「现下羡之神官什么都察觉不到,舟忻鬼尊要动手吗?」
舟忻见云颂毫不露怯,顿觉试探多余,道:「羡之受你颇多照拂,我自不会伤你。」
云颂微微抬手,做出请的手势,「舟忻鬼尊既专程来找我,有话不妨直说。」
舟忻席地而坐,与云颂平视,眸色认真且坚定,道:「我想请神女殿下助我抓住凌炙。」
按羡之在郁老村所说,舟忻与凌炙是旧敌,当下她也正在找凌炙,能得一位鬼尊助力再好不过。
但云颂没有轻易答应,反而问道:「此事舟忻鬼尊为何要找我?」
舟忻答:「我知晓凌炙在寻灵魂,像神女殿下这般强大的灵魂,定然会是他的目标。」
云颂想起在天域禁书所见,微微蹙眉,「他是想要復活何人?」
舟忻摇头,「这我不知,但我知只要有神女殿下在,他定会现身。这一回,我誓要斩灭他!」
「你是想用我作饵。」云颂平静道。
舟忻不否认,「此举是过于冒险,我会尽力保证神女殿下的安全。」
「不必,」云颂道,「我的安全自有我自己来保证,鬼尊不必费心。」
她看了一眼昏睡的羡之,又看向舟忻,「鬼尊是为了羡之?」
舟忻抬眸看着云颂,露出警惕的眼神,似乎在思量,没有答话。
云颂微微一笑,「天域神官与凌炙勾结,你护着他护了这么多年,很辛苦吧。」
舟忻眉头皱起,「神女殿下如何知晓?」
云颂低头望了眼灵力环绕的手骨,握了握,不急不缓道:「方才鬼尊说起凌炙在寻灵魂,世间强大的灵魂难寻,像羡之神官这般纯净的灵魂同样难得,神官勾结凌炙,羡之应是他的目标之一。」
「可羡之做神官做得好好的,无灾无难,应是有人暗中相护,想来、除了鬼尊别无他人了。」
舟忻垂下眼眸,神色晦暗不明,「神女殿下聪慧,还望神女殿下不要将这些事告知羡之。」
云颂道:「这自是鬼尊自行决定之事,自不该由我来多说什么。」
「多谢神女殿下。」
地宫内的灯烛被舟忻的冷雾淹灭了几盏,剩下的零散几盏拉长两人相对而坐的身影。
「神女殿下呢?」舟忻忽然问道。
「什么?」云颂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看神女殿下态度,是打算助我。」舟忻问道,「是为何?」
「曾听羡之提过,神女殿下寻找戴面具的鬼尊,应就是凌炙,神女殿下可是与他有旧仇?」
云颂想起郁老村的顾子新,眸中涌出一层浅淡的难过,「便当我想为一些人讨个公道罢。」
「是故人?」舟忻问。
「非也,」云颂摇头,「萍水相逢。」
「萍水相逢便肯为其以身犯险?」舟忻感到难以置信?
就算是父子,为了活命也可以出卖自己的孩子,区区萍水相逢之缘,何至如此?
「他说他会记得我。」云颂抬起手看着自己的手心,神色温柔,「很少会有人这么说。」
入世百年,除了兰茹,只有这个孩子说过会记得她,也许那丢失的四百年里也有人说过,但她现下只记得眼前,便只顾眼前。
「只是如此?」舟忻不解。
「不止如此。」云颂浅笑,并不打算细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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舟忻看云颂不说,也没再继续追问,肯助他便已足矣,至于是何缘由并不重要。
云颂指了指羡之,「鬼尊不打算告知羡之?」
舟忻有些为难,「过去旧怨还是不让他参与罢,此事过后,还望神女殿下替我向羡之解释一二。」
云颂微微笑着,温柔地拒绝道:「不。」
舟忻:「……为何?」
云颂道:「你与他既是故友,你瞒了他,不好面对,怎好让我去做你们之间的说客?」她从没做过和事佬,还是不要瞎接什么帮忙了。
舟忻想了想,觉得有理,道:「过后我会亲自向他解释。」
「嗯。」云颂点头,「鬼尊需要我如何配合?」
舟忻紧拧眉,凛声道:「嫁与我。」
第45章 鬼尊婚(三)
◎既要嫁我,他人的衣裳便不要再穿了。◎
云颂坐在仓促准备的花轿内,被舟忻召来的手下抬着迎进鬼界内。
她实力大损,鬼界对她已无压制,加之舟忻给的披风,阴寒之力对灵力的侵蚀已近乎于。
虽灵力不侵,但寒冷却避无可避,云颂拢了拢身上的披风。
出发前,她已交代墨修在羡之醒后将信转交给羡之,羡之看到信应会先回天域。
云颂整理了一番空间内的法宝与阵图,心道:有这些在,同舟忻联手斩灭一位鬼尊不在话下。
大抵是舟忻特别交代过动静要大,小鬼们一路憋足了劲吹吹打打,花轿也抬得晃晃悠悠。
舟忻已事先回鬼界传达大喜的消息,此刻道路两旁围着许多看热闹的小鬼。
云颂坐在花轿内不动如山,等待着不知何时会出现的凌炙。
花轿晃晃悠悠,云颂一缕黑髮被晃到身前,她望着花轿底部,涌出一股熟悉的感觉:好似……曾经她也坐过花轿。
是何事?
难不成她曾嫁过给谁?
舟忻动用鬼尊之力将大婚的消息传遍鬼界,诺昭听闻消息,惊骇不已。
神女殿下?这世间还会有另一位神女殿下么?
不可能的!整个古神族只剩下云颂这么一位神女了,一定是殿下!
太好了!殿下活过来了!
可是、可是她为什么要嫁给舟忻?
不管了,先找江衍。
它急忙施展转换之术,出现在江衍身旁。
「江衍,江衍,大事不好了!」
江衍正因在梁浮遍寻云颂不得而烦躁,听见诺昭咋咋唿唿更加心烦。
「若是鬼界的事,不要来烦我,你自行处理!」
诺昭闻言大怒:「我要是能自行处理,我还来找你做什么!我怎么打得过舟忻那个鬼尊!」
江衍皱眉,「舟忻?你要打他做什么?」
诺昭恨铁不成钢,扬起一对长耳朵就往江衍脸上唿,被江衍轻松躲过。
「不打他!殿下就没了!」
「殿下?」江衍终于认真起来,眼中有了光芒,「你是说殿下在鬼界?」
诺昭急道:「何止在鬼界,这会儿都在嫁人了,嫁的就是那个舟忻!」
江衍的眸子染上阴郁,「舟忻,他怎么敢!」
他一把捞过诺昭,「走。」
诺昭艰难地将两只长耳朵从江衍的臂弯里挣脱出来,抗议道:「江衍,我要被你箍死了!」
「闭嘴!」江衍稍稍松了点力度。
回到鬼界,江衍一瞬千里往西北方向而去,那是舟忻的老巢。
一路上,他愈来愈按捺不住自己心中的激动与愤怒。
他终于要找到她了!
可是凭什么是舟忻捷足先登?
他不允许!他绝对不允许!
大红花轿出现在眼前,江衍内心充满肃杀之感,漫天的黑雾骤然泼下,所有小鬼被黑雾吞没在内。
云颂眸色一凛,心道:来了。
接亲小鬼见来的是鬼尊,浑身打起哆嗦,他强忍惧意从怀中掏出一颗珠子,想要捏碎给舟忻报信。
江衍瞬间出现在他面前,掐住他的脖子,勾唇冷笑,「捏啊。」
小鬼不敢捏。
江衍捏起那颗珠子,收入掌心,一把捏碎。
他满眼阴鸷道:「他便是赶来了又如何?这亲,他娶不成!」
所有小鬼被江衍用冷雾捲走,花轿失去支撑骤然下坠。
江衍用冷雾拖住,稳稳噹噹放在地上。
云颂捏着手中法宝,静静等待来人。
江衍缓缓落下,走向花轿,他掀开轿帘,熟悉的身影穿着大红嫁衣坐在轿内,他唿吸一滞,抬帘的手微微有些颤抖。
殿下……当真是你吗?
他仿若跌进梦中,被虚幻缥缈的感觉吞没,宛若眼前人是水中月,他轻轻一碰,就会消失。
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掀开她的鲜红盖头。
日思夜想的面容出现在眼前,江衍瞳孔骤缩,眸中渐渐漫出深情。
殿下,我终于、找到你了。
江衍看见云颂身上披着的黑色披风,明亮的眸色微微一沉。
这披风并非属于她,是舟忻的。
而且——
殿下看他的眼神全然陌生,甚至带着些许警惕与敌意。
她不记得他了——
都是他害的。
当初她若不是将一半灵魂剥给他,按她那般强大,怎会轻易被那面具人斩杀。
都是他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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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
江衍心一沉,嘴脸溢出苦涩的笑意,他闭上眼睛片刻,睁开眼抬眸看向云颂,神色温柔而决绝。
「神女殿下,不如嫁我,你想要的,我都能给你。」
云颂愕然。
眼前人面容清隽,身上鬼气缭绕,是位鬼尊,想来便是那位神秘的黑衣鬼尊了。
她不识得这位鬼尊,但心想既是逢场作戏引出凌炙,嫁谁都没差,眼下不知其用意与底细,还是先不要与其交恶的好。
于是她点头道:「也行。」
江衍眉间霜雪稍融,他伸出手,嗓音温沉带着些许诱哄:「既要嫁我,他人的衣裳便不要再穿了。」
第46章 鬼尊婚(四)
◎好说。◎
云颂微微蹙眉,没有动作,这披风能替她挡住鬼界阴寒之力的侵蚀,还能御寒,她不想脱。
但见对方还耐心地伸着手等她回应,她微微一笑抬起手,心中却有些着急,舟忻怎还未到?
若是靠她自身,可能打赢一方鬼尊?云颂在心里暗暗预估胜算。
她缓缓抬手,搭在江衍手心,眼中那不达眼底的笑意忽然消失。
听雨、竟在他手上!
云颂微微垂眸,手心里正藏有一个白色印记,心道:靠法宝的话,或许也可一试。
她不动声色地搭住江衍的手,像牵心上人那般小心而轻柔。
江衍眸中猝然闪过欣喜,「殿下。」
白色的光环骤然出现、扩大,又瞬间缩小,禁锢在江衍的手腕上。
云颂眸色一变,一掌打过去。
江衍顷刻间被打出十里之外。
云颂走出花轿,掀开红色头纱,头纱在空中盪悠几圈落在地上,像一滩殷红的血。
「听雨,还不回来!」她喝道。
冷剑破江衍空间而出,转瞬飞到云颂身前。
江衍稳住身体,心急道:「殿下,别碰!」
可惜已迟了,云颂已握上剑柄。
她身体里的灵力被听雨一瞬间汲取殆尽,整个人勐然跪倒在地。
云颂撑着听雨,眉头紧锁。
听雨离主,自起封印,非主不可破,可没想到这层封印竟已被它自身强行破除,怎么会?
云颂几乎要撑不稳听雨,是她太过心急,没考虑到封印这点。
当下这情况还真是糟糕,她先行动手打了那鬼尊一掌,这下想不交恶都难了。
眼前翻腾起密密麻麻的灰色雪花,眩晕感紧接而至,脑海中响起无尽喧嚣的嗡鸣,云颂感到全身力气于一瞬间流失殆尽,整个人脱力倒下。
这回死可就是真的死了,她再没有神魄引可以復活了。
她从未想过自己会是这般愚蠢的死法,可真够窝囊的,她想。
「殿下!」
江衍心急如焚,沖向云颂,被匆匆赶来的*舟忻打退,他将云颂抱起,警告道:「黑衣,休要动她!」
羡之敬重这位神女,她若出了事,他没法向羡之交代。
江衍星眸一暗,嗓音似高山上席捲而过的风雪,冰寒无比,「舟忻,将她给我!」
云颂的脸色越来越苍白,江衍的眉头快皱出层层叠叠的峰峦,他低声喝道:「回来!」
听雨瞬间脱离云颂的手回到江衍手中,江衍忍住将听雨击碎的怒意,沉声道:「我如何同你说的?滚回去!」
听雨像做错事的孩子一般不敢动弹半分,听见怒喝瞬间熘回江衍的空间内。
诺昭这会儿生怕江衍发怒殃及池鱼,不敢出声,跟着听雨一块熘了。
舟忻带云颂离开,江衍瞬间挡住其去路,他俊朗的眉目聚集起滔天的怒意,「舟忻,我再说一次,将她、给我!」
「如果我说不呢?」舟忻眯起眼睛。
江衍双眸寒芒一闪,「找死!」
他以极致的速度闪到舟忻面前,两指捏住舟忻的腕骨,力度大得几乎要将舟忻的腕骨捏碎。
舟忻难以承受这样的痛楚,腾出另一只手击退江衍半分,云颂失去依託往下坠落。
江衍于眨眼之间接住云颂,稳稳落在地上。
「黑衣,放开她!」舟忻怒喝。
江衍满心满眼都是云颂,未做理会,直接召出听雨阻拦舟忻,带着云颂离去。
一股温和柔软的力量悄然融入云颂的身体,灵力宛若枯竭见底的井冒出新泉渐渐充盈,云颂从深重的眩晕感中脱离醒来,眼前仍旧是一片漆黑。
她恢復告知,抱着她的人胸膛健硕,孔武有力,还带着听雨的气息。
是黑衣。
云颂抬眸「望」他,出声问道:「敢问黑衣鬼尊打算如何处置我?」
江衍唇角勾起似有若无的笑意,漆黑的眸子里仿若藏着皎皎月色,声似淙淙溪流轻扬,「锁起来,绑在我的身边,如何?」
云颂拧眉,囚禁么?
既然留她性命,她拖至恢復,跑了便是,待他日她寻回另一半灵魂再来寻仇也不迟。
于是她点头道:「行。」
江衍低眉看着云颂,目含柔情,低笑一声,「殿下莫要忘了,你已答应嫁与我。」
云颂虚与委蛇道:「好说。」
第47章 拾旧忆(一)
◎是空间术的入口。◎
江衍的住所是一座巍峨广阔的城,气派可比人间皇城。
他抱着云颂入城,一路上都有小鬼跟他打招唿。
「城主大人回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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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页
「城主大人将夫人也带回来啦。」
江衍笑着点头,「嗯,带回来了。」
恢復了视力却无力离开的云颂:「……」
她看着从江衍手腕转移到她手腕的缚印,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挫败感,早知此人有如此手段,她方才恢復一点就该寻机脱身。
不过——
他为何会羌留族的缚印?
云颂能感觉得到黑衣对她没有恶意,但也拿捏不准他要干什么,只得默不作声地听着他和小鬼们一来一往地对话。
「城主大人接下来是该成亲了吧?」
「是,方才她已答应嫁与我。」
「那好啊,城中可有大喜事了,我们一块来帮忙操办。」
「好啊,那便有劳各位了。」
「城主大人太客气了。」
云颂暗暗捏着手指,他是当真?
她摸了摸左手手腕上的手镯,心道:也不知在鬼界这手镯还能不能用,她得请羡之喊人来救她了。
雕花大床,红纱帷帐,江衍将云颂放靠在床边。
他凑近云颂扬起唇角,英俊的面容上彰显出张扬明媚的少年气,「殿下先好生休息,待休息好了我们便成婚。」
「至于这个——」他抓住云颂的左手,毁去她的通灵手镯,「这只手镯不怎么衬殿下,还是右手手腕的银铃手镯看着更顺眼些。」
云颂忍无可忍,他是真打算将她困死在此!
她冷声道:「黑衣鬼尊好手段,既能使唤我的佩剑,又会我族法术。」
「我思虑不周落此下场,便是死,也认了,你要取我另一半灵魂,现下便可动手,无须再弄场什么大婚来折辱于我。」
江衍眼底闪过一丝悲恸,眼皮垂下,看上去似乎有些心碎,「殿下,你误会我了。」
云颂冷笑,「如何误会?」
「羌留族已亡,法术未曾外泄,」她抬起左手,手腕上亮着一圈复杂的白色纹路,「这缚印你只可能承习于我。」
「听雨认主,我死后自封,它现在却已自破封印还听你使唤,那便说明,我丢失的另一半灵魂在你身上,是你助它破了封印。」
云颂依靠自己所掌握的信息做出推测,「我既教过你法术,便是你的师父,想不到你最后却想夺我灵魂,如今我已落在你手上,你也不必再假惺惺试探,既要动手,现下便来取罢。」
「殿下,不是这样的。」江衍心痛,想要拥抱云颂。
云颂喝道:「别碰我!」
江衍收回双手,眸色落寞。
「殿下,不是你想的那样的,我知道你丢失了一部分记忆,所以才会忘了我。」
他解开云颂手腕的缚印,「是我的错,不该缚住殿下,殿下若是信我,便在此休息一晚,明日我会将所有事情告知殿下,若殿下不信我,也等恢復好了再离去,我绝不会阻拦。」
云颂一时陷在自己做出的推测中无法自拔,生气地转过身不看江衍。
江衍苦笑,温声道:「此处,殿下来去自由。」
云颂忽而眸色微动,这句话,似乎有些熟悉。
她微微转过头,江衍已经消失不见。
云颂看向铺得柔软舒适的床,烛火跃动的暖光跳上她微蹙的眉。
他到底是谁?难道是她想错了?
云颂渐渐冷静下来,看着空空如也的左手手腕,心道:一半灵魂既在他身,便听听他要说些什么。
黑夜悄然过去。
鬼界内无日色,白日里也是昏昏暗暗的,宛若积了好几层厚灰的玻璃,透不进光。
听雨倏然飞到云颂面前,它见到云颂似乎很是激动,剑身颤抖,发出一阵悠扬清脆的剑吟。
云颂被听雨的动静闹醒,佯装生气地损道:「你既认了新主,还来寻我作甚?」
听雨委屈,想要贴一贴云颂,又害怕吸走她的灵力勐地弹开,只得悬停在半空中干着急。
云颂笑出声,「好了,不逗你了。靠近些让我瞧瞧。」
听雨乖乖飞到云颂跟前。
听雨剑柄上原来云厉系好的那一圈细红丝绳已经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条编织好的红绳,那两根略显旧色的红丝绳就被编在其中。
云颂心绪翻涌,想摸一摸那条红绳,被听雨小心地躲开。
她问道:「这是他为你系的?」
听雨听明白云颂的「他」所指是谁,晃了晃。
云颂又问道:「你是来给我带路的?」
听雨又晃了晃。
「那便带路吧。」
听雨打横飞出,领着云颂飞向一座高楼。
这座楼是整座城内最高的楼,楼顶溢着一片流动着的光幕。
是空间术的入口。
云颂伸出手触碰光幕,无任何阻挡。
此空间的主人允许是她进去的,她收回手,思忖片刻,终下定决心,穿过光幕。
第48章 拾旧忆(二)
◎这鬼尊竟使美男计!◎
云颂穿光幕而过,被眼前的景色一惊。
山腰白练如飞,松竹蜿蜒百里,群叶随风而起,涛声如怒,这里已然是一处人间。
小空间术开闢出的空间景象如何,全凭主人心意操控,空间内的景象愈是鲜活,则代表空间主人的实力愈是不俗。
云颂心道:她真是什么都教他了。
她站在千层石阶的最上方处,再走几步便可到达山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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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风倏然而起,吹来一阵桃花雨。
桃花……
京陵城花朝节时的片段涌入脑海。云颂眸中光彩颤动,她跑上山顶,看清了桃花雨的来源。
那是一株已有一院墙高的桃花树,正盛开着,风吹过,可闻着一股淡淡的桃花清香,两条赤绦各绑在一根树枝上,随风摇曳,正成一对。
【若是活了,你想将它种在哪?】
「原是种在了这。」云颂喃喃自语。
她打量四周,一切都和闪过的记忆碎片一样——
一座两层小竹屋,嵌入山体之中,门前用竹围了个篱笆小院,大门上的匾额刻着「竹舍」二字。
她认出来那是她的字迹。
所以她曾经是在这座山上待过,这空间主人将这座她待过的山开闢成空间,应是和她关系不浅。
云颂想寻得此间主人问个明白,感知到石阶之下有一道强烈的气息出现。
她走到石阶旁,便见到来人。
那是一位少年郎,身着一袭劲爽黑衣,身姿颀长挺拔,他长发高束,束髮的红色发绳随风扬起落下,发绳上的鎏金缀着晴朗的天光。
他的眉眼如远山水墨,给人一种清而冷的感觉,宛若覆着高山霜雪,好在眸子轻浅而透亮,削弱了几分冷意,若他眼尾稍稍下压,还能显出几分深情来。
他便是用着这样深情的目光静静地望着云颂,提步朝她而来。
他这一动,四周景象霎时间都变了色,天空由清透的湛蓝变成了温柔的橘黄,山风乍起,吹鼓着两人的衣袂,他忽而跑了起来,长发在风中忽起忽落,落日余晖给他镀了层温柔的光影。
云颂感到心中有什么破土而出,心悸不已,如同被春雷惊醒的蜇虫,本想躲避,却又被一场春雨骤然淋湿,从一整个冬季中彻底甦醒,拥抱春光。
人愈来愈近,他的轮廓也愈发清晰。
云颂愕然,好熟悉的感觉,好熟悉的人……
好像下一秒她就能叫出来他的名字,可那股滞涩感却随着她努力回忆而愈发强烈。
她觉得心脏好疼,嘴唇张张合合,却始终喊不出那个名字来。
江衍到了她的面前,她征然地望着眼前人,晶亮的眼泪猝然划落。
她缓缓开口,似梦中呓语一般,「我们曾经是不是……」
她想不出好的表达。
认识?
她教他法术,应是认识的。
故友?
看着又不像。
云颂很想弄清楚,她丢失的四百年记忆里,他到底是怎么存在?
可她不知道要怎么问。
江衍的心脏疼得厉害,那双清俊的眉眼染上极为深重的难过。
他自行压下去,保持住温和的笑容,抬手在云颂的鬓边轻轻一点,一条细软的烟绫就这样松松地垂落在了他修长白净的手指间。
他抬手轻轻拭去云颂的眼泪,嗓音温润如春水,「殿下,别哭,会伤眼睛。」
云颂眸光潋滟,他的这声「殿下」太过珍重,让她生出一种被眼前人珍爱的错觉。
她的眸子里染上疑惑,「你为何会知晓烟绫?」若非亲近之人,他如何能知道?
江衍微微弯下身,轻轻拥住云颂,他温热的鼻息似铺开又退下的潮,一下一下贴过云颂白皙的脖颈。
「殿下的一切我都知晓。」你的灵魂在我这,你的记忆、你的过往我都已知晓。
殿下,我再也不会让你感到孤单。
一股酥酥麻麻的感觉自脖颈一路蔓延至心脏,云颂僵在原地,一时间反应不能,脑海中出现一瞬间短暂的空白。
「殿下,」江衍在她耳边低语,像温柔的诱哄,「睡一觉吧,醒来便都会好的。」
江衍在云颂的后颈轻轻一点,她整个人毫无徵兆地瘫软下去。
待她反应过来,只看见一张朦胧脸庞。
完了,中招了,这鬼尊竟使美男计!
第49章 前尘现(一)
◎不妨一看。◎
云颂身处一片黑暗之中,墨色浓重,基本上已不能视物,她抬起手伸到自己眼前,哪怕近在咫尺,她都无法看见自己的手。
四下寂静无声,这片黑暗仿佛能吞噬声音一般,静得她连自己的唿吸都听不见。
想到眼睛的伤,云颂不免心想,她这是彻底瞎了?
她试探着往前走了两步,脚下仿佛是空的一般没有实感,似乎她只要动作大些就会掉下去。
云颂猜测:难道她已经身归混沌?
可是不对,传说混沌之中都是一片死寂,两族的魂魄归于其中也都是死的,可她明明还有心跳。
云颂试着掐了掐自己。
不会痛。
那便是梦境了。
真是——
上了个大当。
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怎会被那朝她跑来的少年郎沖昏头脑,没及时将他推开。
云颂自我反思,一道白光忽而出现,似利剑一般破开黑暗,以不可挡之势将黑暗驱散完全。
她不由得抬起手挡住双眼,待强光过去,她抖了抖薄薄的眼皮,缓缓睁开眼睛。
周遭的光芒变得柔和,云颂心道:她没瞎。
她此刻正站在一片清澈的水面之上,水面倒映着瓦蓝的天空。
天地同色,她往前走了一小步,水面上泛起几圈细纹,打皱了倒映着的蓝天白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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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而一道水波自云颂脚底下打着旋升起,形成一道漩涡水柱,将她包裹住。
她伸手戳了戳这水柱,手指没有沾湿半点。
这不是水,是灵力。
不待云颂细想,水柱将她彻底包裹。
一枚裹着光的残缺印记钻入她的体内,她瞬间动弹不得,眼皮变得沉重。
暖意自嵴骨流出,流至四肢百骸,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在帮她疏通全身筋骨脉络,她使不上半点劲,也并不痛苦。
眼皮愈发地沉重,她索性闭上眼。
从外飞来的那枚印记仿佛就属于她一般,与她的契合度极高,她感到体内有什么东西正在粘合——
是她的另一半灵魂。
随着灵魂融合,她丢失的记忆也逐渐恢復。
她在人间行走两百年,后捡着一个孩子,她带着他送别兰茹,在落神山上生活了百年,直至走了一趟鬼界,一切戛然而止。
落神山化为火海,她身亡消散,而江衍……
自剜心脏入魔。
灵魂融合的过程并不痛苦,云颂却好像亲身经歷了江衍的剜心之痛一般,心脏疼得厉害。
好似有人拿着尖刀一下又一下地戳着她的心脏,一唿一吸都带着疼。
她怎么把人养入魔了……
消散成星芒的她尚存最后一丝意识,她看见那面具人拿着一盏魂灯在收集她的灵魂。
就在他快要得手之际,一道强光乍然出现灼伤了他的手,裹着她零零散散的魂魄消失了。
再后来,她便从婺霞神山上醒来。
四百年时光,她沉睡了三百年,她与江衍的点点滴滴不过百年。
而这百年,却是最刻骨铭心。
云颂的灵魂在神骨的助力下融合得出奇顺利,不消一刻钟的功夫,她的灵力恢復至巅峰,整个人神清气爽不少。
环绕着她的水柱慢慢褪下融入水中,归于平静,她睁开眼,眸中一片清明。
周遭天地澄澈,明亮如镜。
这里不是什么梦境,是她的灵魂海。
海面之下仿佛有什么正要奔涌而出,震得平静的海面盪起一阵又一阵的波澜。
深蓝随即如墨晕开,将清澈的海水染得深沉。
表面平静,内里汹涌,一望无垠,这才是它原本的模样。
云颂的灵魂海中有一棵生机蓬勃的树,代表着她的生命,现下树顶上正悬着一个菱形模样的晶柱。
这晶柱不大,几乎都被树叶遮挡住,若非她的感知已经恢復至完全,兴许还真发现这晶柱上有一丝不属于她的气息。
这一丝气息纵然微弱,她也再熟悉不过,是江衍的,而这晶柱——
是一道禁制。
内里似乎封着某物。
云颂猜到了里面会是什么。
当初她为江衍补魂,就在自己的灵魂上面下过这么一道禁制,里面封着她的记忆。
而此刻这里面的也应是……
记忆。
是她不知道的三百年里,江衍独自生活的记忆。
云颂盯着悬于掌心的晶柱许久,很是纠结。
她的一半灵魂缠绕着他的记忆,他封住它,又藏了起来,便是不想让她看。
她应该不看的,可——
既然在她的灵魂海里,被她发现是迟早的事。
不妨一看。
云颂手指一握,捏碎禁制,里面的记忆如一缕炊烟似的钻入她的眉心。
第50章 前尘现(二)
◎殿下,我没力气了,你可不可以不要推开我,不要走,好不好?◎
这些记忆零零散散,有她知晓的,更多的是她不知的,那没有她参与的三百年,也可从中大致推出全貌。
江衍在她消散的那一刻疯魇成魔,自剜心脏堕入鬼道。
他身死后去了鬼界,执着地不肯入轮迴,被捲入奈落,厮杀数年,成为鬼尊。
他剥出她的一半灵魂好生护着,孑然一身走过许多许多地方,只为復活她。
云颂心痛如刀绞,一唿一吸间尽是酸苦,她勐然醒转,翠绿的竹顶入眼,她意识到自己是还在江衍的空间内。
她此刻正躺在自己当初的床上,江衍给她盖好了被子,却不见人。
云颂一把掀开被子,眉头拧成一座峰,面色黑沉地走出房间,她从来没有像这一刻这般生气过,好似她活过的这千百年来的所有怒火都在这一刻积攒到了极致,随时都会迸发,势不可挡,摧毁一切。
她要找的人正背对着她站在桃花树下,目色看着前方不知所思,他的背影看上去孤单落寞,宛若尘世间的一个过客,无牵无挂,就如同曾经的她一般。
云颂忽地没了怒意,只剩难过,她从未想过要把人养成第二个她,怎就变成了如此……
江衍听见脚步声转身,温柔地笑着,「殿下,你醒了。」
云颂垂下眼眸,沉声喊道:「江衍。」
江城一看云颂模样,便知终究是没藏住,她是天上地下唯一的神女,他又怎么骗得过她。
他走到云颂面前,「殿下。」
云颂低着头,嗓子有些哑,声音听上去有些许艰涩:「心脏呢?在哪?」
江衍倾身拥住她,「殿下,我好想你。」
云颂心软,却也没吃这套,愠怒道:「你若敢再打晕我,我便再也不见你。」
江衍一怔,头又埋得低了些,委屈巴巴道:「我哪捨得打,我明明是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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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颂推开他,「便是你有理。心脏呢?在何处?为何不——」放回去?
她有些说不出口。
江衍避而不答,转移话题道:「殿下,你说你会变成某场风雨,可我等了好多好多场风雨,都没能等来你。」
云颂闻言徒然一僵,溃不成军。
剜心剥魂,无尽厮杀,孑然一身,她哪一样都了解,所以哪一样她都不希望他去经歷,却偏偏——
每一样他都经歷了遍。
她养的人啊,在她不在的这短短三百年内,受尽了委屈。
云颂放柔了声音,「江衍,如今我已回来,不是化作某场风雨,而是完完整整地站在你的眼前,再也不会离开。」
她像哄孩子一般,道:「所以你也要是完完整整的,我们去将心脏寻回来,好不好?」
江衍看着她的眼睛,似在确认什么。
他小心地试探道:「殿下,你当真不会再离开我了吗?」
云颂点头,「嗯,当真不会。」
「我不相信,」他逼近云颂,面容露出深重的难过,「殿下,别再离开我。」
空间内的天色忽然变得很不稳,忽而暗得没边,忽而亮得刺眼。
云颂的烟绫落在床边未系,眼睛被强光刺到泛起血丝,她紧闭双眼,担忧道:「江衍,你还好吗?」
空间内景象不稳,要么是主人心有魔障,要么是主人本身有损。
江衍两样都占。
「江衍,江衍。」云颂抓住江衍的手臂,想要给江衍渡灵力帮他稳住。
江衍拨开云颂的手,将她打横抱起,「殿下,别睁眼。」
他抱着她入屋,为她系上烟绫。
云颂睁眼看向江衍,面露不安,「江衍,你告诉我,心脏在哪?」
江衍双手撑在床边,凑到云颂面前,勾起唇角,「殿下,你担心我?」
云颂点头,「自然担心,快告诉我。」
江衍眉间顿时开朗,「那我便不告诉你。」
云颂生气,「你既不愿说,我现在便走。」
「殿下,别走。」
江衍拉住云颂,整个人脱力,重量猝然压在云颂身上,云颂不备,两人倒在床上。
他不肯松开云颂,近乎祈求道,「殿下,我没力气了,你可不可以不要推开我,不要走,好不好?」
云颂哪里还硬得下心来,摸了摸他的头髮,「我不走,睡吧,我在这陪着你。」
江衍的眼皮越来越沉,他怕云颂跑掉,用最后的力气搂紧云颂,才不怎么安心地睡去。
江衍压着云颂的半边身子,头枕在她的耳边,手搂着她的腰。
云颂盯着天花板,一动不敢动。
她不想胡思乱想,索性闭上眼睛默念法诀,将体内的灵力传输给江衍恢復。
第51章 寻心脏(一)
◎在芍药城。◎
江衍醒来见自己窝在云颂怀里,心情大好。
云颂还未醒来,他的手还搂着她的腰,他纠结片刻决定继续搂着。
他不要放开她。
云颂感受到腰间的动静缓缓醒来,见江衍一只手撑着脑袋看她,一只手搭在她的腰间,她不自在地别过头,「还不起。」
江衍的嗓音温柔而低沉,带着莫名的蛊惑,「殿下,我们许久没有见了,多躺一会儿,好不好?」
不好。
她有诸事在身,不该耽搁。
云颂拒绝的话到嘴边又拐了个弯,「好。」
「殿下,我好想你。」江衍又将云颂搂紧了些。
云颂暗暗咬了咬唇,「这话你已说过了。」
「说多少遍都是不够的。」
三百年寻她灵魂无果,他差点都要绝望地接受这个世上再无她。
如今失而復得,他只想一直待在她身边。
云颂到底心软,顺了顺他的发,「在那些零散的记忆里,我不曾见到你的心脏去了何处,我陪你去找回来,好不好?」
江衍没答好,反问道:「找回来以后呢?」
云颂不解,「什么?」
江衍明眸微沉,「是不是找回来以后,你就要离开去天域,做他们的神官?」
「江衍,我并非一定要做这神官,」云颂耐心地解释道,「天道助我重生,我承这份情,便该还,天域中有……」
她想了个委婉的措辞,「忘了自己职责的神官,我要将他们纠出来,当初斩我之人也是来自天域,两者应有些关联,我要寻个真相。」
江衍枕回云颂的身旁,在她耳边低语,「那我陪你一起,好不好?」
云颂点点头,「好。」先将他心脏寻回。
空间外传来震动,江衍眸色一凛,「有人来闯落神城。」
云颂拉住他,「可能是舟忻,先出去。」
两人走出空间,舟忻正在城上方大肆破坏结界,结界诸多地方已经露出裂痕。
云颂飞至半空,双手结印,轻易化解掉舟忻的攻击,「舟忻鬼尊,快住手。」
舟忻收手,「神女殿下,你没事。」
云颂点头,「嗯,他不会害我。」
舟忻看了眼跟上来站在云颂身旁的江衍,问道:「是故人?」
「嗯。」
江衍拿出一件锦色披风给云颂披上,「殿下,这披风能隔绝你的气息。」
云颂并没有感觉到冷,但还是拢了拢披风,「谢谢你,江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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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页
江衍牵住云颂的手,「殿下,我们之间,不要说谢。」
云颂笑笑点头。
舟忻看两人关系不一般,赔礼道:「神女殿下,此次是我莽撞,大婚便当我从未提过,凌炙一事我再另想办法,告辞。」
「鬼尊留步,」云颂喊道,「鬼尊且等,我有一事亟待解决,待此事完结,我与江——黑衣会助鬼尊寻得凌炙。」
舟忻抱拳,「那便多谢了,二位可随时来天洲城找我。」
云颂和江衍落于地面,她道:「现下可能告诉我了?」
江衍抿了抿唇,「被人夺了。」
云颂蹙眉,「何人?」
「……訾羽。」
云颂问道:「他在鬼界何处,带我去寻。」
江衍道:「殿下,此事我可自行解决。」
他唤出听雨,「先将听雨还与殿下。」
云颂收回听雨,听雨认回旧主,威能大显,立于虚空旋转,它剑身雪白映着月华,时不时将光打到两人的身上,遛过二人的眉眼。
诺昭跟着出来,惊喜喊道:「殿下!你终于回来了,诺昭好想你!」
云颂沉重的神色稍稍缓和了些,她揉了揉诺昭的脑袋,「诺昭,这些年多谢你陪着江衍。」
诺昭蹦来蹦去,「殿下不必客气,不过好在殿下回来了,这些年江衍变得越来越凶,再这么下去,我都要怀疑他失去神智了。」
云颂眸色一暗,面露悲伤。
诺昭意识到自己说错话,立马捂住嘴噤声。
江衍抓住诺昭扔回空间,「殿下,它便是这样嘴快的性子,说得太过夸张,不必相信。」
云颂抬眸,神情严肃,「江衍,你若再不如实告知,便不要再与我相见。」
她说完作势转身离去。
江衍一把拉住云颂,「殿下,别走。」
「在芍药城。」
他低下头道:「我未替他寻到人,他应是不会还我。」
第52章 寻心脏(二)
◎殿下,我很爱你,亘年漫月,不腐不朽。◎
两族陨落后,人族愈发兴盛,但人族逃不过生老病死及各种祸乱与无常,死去之人数以千万。
亡魂似潮水般涌入鬼界,因鬼界是人间的倒映,许多亡魂仍以为自己还活着,逗留在界内不肯入轮迴,致使鬼界差点因承载不住这么多亡魂而破灭。
天道神柱助鬼界催生出一处养蛊地,名为奈落,每逢界内亡魂超过鬼界所能承受的限值时,奈落便会自行开启,将所有亡魂吸入其中,使他们厮杀吞噬,最后只留一个,便是鬼尊。
每出世一位鬼尊,鬼界的穹顶便会亮起一颗星,代表着这位鬼尊的存在。
鬼界的穹顶亮着四颗星。
江衍领着云颂往芍药城走去。
芍药城不负其名,方圆百里内种满芍药,生意盎然,风一吹便涌起一片浅粉色花海,空中香味瀰漫,淡雅宜人。
城主人感知到两股强大气息靠近,现身至城头,挡住两人去路,语气不善道:「敢问——」
他见神族与鬼尊同行,有些诧异,「二位、倒是稀奇,来我这有何贵干?」
「訾羽鬼尊,我们特来讨回一样事物。」云颂淡淡道。
訾羽认出江衍,挑眉道:「是你。所约定之事你并未办到,这是打算来硬抢了?」
江衍自奈落出世,因困于云颂身死,导致魔障难消,整个人戾气缠身。
訾羽自奈落开启后便守在奈落外,见江衍出来,走近打量,出手帮了一把,道:「我助你平復戾气,你也帮我一个忙,可好?」
说着,他自顾自地掏出一幅画像给江衍看,「这位是我的夫人,还望你能帮我寻一寻她。」
江衍压制下暴虐戾气,冷声道:「没空。」
他还有要寻的人,哪里有空帮他人寻人?
訾羽不讲道理,抢走江衍的心脏,道:「想来这对你十分重要,待你为我寻到夫人后,我再还你。」
说完,他拂袖而去。
云颂念在訾羽帮过江衍,耐着性子道:「望訾羽鬼尊先将心脏还与我们,寻人一事,我们会出力。」
訾羽半撩眼皮,漫不经心道:「口说无凭,如何能信?若我不给呢,你们打算硬抢?」
訾羽皇族出身,又打退过不少神官,高傲惯了,他双手抱胸,半眯起眸子。
「想来神官也十分看重这颗心脏,那神官可别忘了,心脏在我手上,我随时都能捏碎它,神官与其耗费时间在这同我多费口舌,倒不如先替我去寻人,寻着之后我定会双手奉上,还会向二位赔罪。」
云颂淡淡一笑,眸中冷意如新泉涌出,「便是硬抢又如何?」
四周翻滚起惊心动魄的尘暴。
「訾羽,你若敢捏碎心脏,莫说是你,你的夫人也永远别想再入轮迴。」
訾羽甩袖怒喝,「你敢威胁我!」
云颂抬手落下,巨大的方印笼罩住整座芍药城,狂风猎猎作响,「訾羽,你以为你跟魔龙比如何?我碾碎你,不过同于碾碎一只蝼蚁。」
「魔龙……」訾羽低喃,「你便是世间唯一的古神神女。」
他立马奉上心脏,「望神女殿下息怒,放过整座芍药城,冒犯之罪皆由我来承担。」
云颂收回神通,招手取回心脏。
黑气环绕,他的心魔竟已这般深。
云颂召出听雨比诀,听雨周身流溢出凛冽剑气,瞬间将裹在心脏上的黑气全部吸收干净,它晃了晃剑身回云颂的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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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页
云颂挥手布下一道结界,将自己和江衍圈住,对江衍道:「将上衣解了。」
「好。」江衍听话地解开上衣。
云颂见江衍胸膛上的皮肤完好,神情也没有放松多少,这陈年旧伤,好了裂,裂了好,他也只能寻个法子遮一遮罢了。
她将心脏送入江衍心口。
以鬼尊之身融合魔气浸染的心脏不伦不类,有违天和,滚滚惊雷骤然炸开,震得整片地界随之一抖,似是在做警告。
云颂没有停下,施力为江衍护持,筋骨血肉开始融合,「江衍,会有些疼,坚持住。」
「嗯。」江衍一脸轻松,对钻心痛楚仿若未觉。
能有多疼呢,总不会比失去她更疼了。
紫白色的闪电撕裂天穹,乍然噼下。
云颂抬手抵挡,两股力量相互碰撞,瞬间炸开,掀起强劲的罡风,周围树木和花草被吹倒一片,芍药花瓣在勐烈的罡风中胡乱飞舞。
第二道闪电紧接着噼下,来势更为兇勐,城墙和地面被震出数条蜿蜒裂缝,罡风颳散江衍束起的发。
第三道闪电即将跟随而至,江衍的心脏已融合完全,闪电徒然消失,天际滚过几道闷雷,似有不甘又无可奈何一般,灰熘熘地退下了。
见江衍已全须全尾,云颂长舒一口气。
罡风消失,江衍的发凌乱地半遮住他的眼,他的眼中如有星辰闪烁,光彩熠熠,盯着云颂深情款款。
他温柔地笑着,墨色的髮丝落了几缕散在胸前,衬得他皮肤同玉般晶莹白皙。
云颂被这眼神看得不自在,别过头道:「先将衣服穿好。」
「好。」江衍笑意未减,拢好上衣凑近云颂低声道,「殿下,你在害羞吗?」
云颂佯装淡定,「不曾。」*
江衍没有拆穿,倾身拥住云颂,道:「殿下,好久不见。」
没有心脏时,他只能凭藉着记忆爱她,却又时常惶恐于这记忆会消失,他会忘记爱她。
而今心脏归位,他终于感受真正到自己对她的爱意,是那样的鲜活且生动。
殿下,我很爱你,亘年漫月,不腐不朽。
云颂理解这句「好久不见」,她如今才算真正见到完整的他,的确是过了好久、好久。
她浅浅笑道:「嗯,好久不见。」
没有劲风裹挟的芍药花瓣洋洋洒洒落下,落在结界顶上积了薄薄一层。
云颂撤去结界,花瓣便落了两人满身。
訾羽忙上前,请求道:「神女殿下,万般皆是我的错,但訾羽仍恳求神女殿下助我寻得夫人,我愿以命来换。」
云颂制止住訾羽自裁,「你且说来听听。」
第53章 血芍药(一)
◎好,我都听殿下的。◎
訾羽神色戚戚道:「我成了鬼尊,又守在奈落外等候新的鬼尊,便是想多求一份寻找夫人的力量。」
訾羽曾是个文武双全的王公贵族,因家族功勋显赫,被当时的皇主赐下一段金玉良缘,成亲之后,和夫人举案齐眉羡煞旁人。
只是天公不作美,异邦人来访时,瞧着訾羽的夫人生得貌美,动了歪心思,趁着訾羽夫人外出时化身山匪想要羞辱于她,訾羽夫人不愿受辱跳下悬崖。
訾羽不愿挑起两国战争使百姓受害,也无法忍受丧妻之痛,于是自毁容貌潜入异邦,了结仇人。
而他、也没能再回到故乡。
云颂嘆了口气,道:「好,訾羽鬼尊给我一件尊夫人的物品即可。」
訾羽拿出一支芍药檀木髮簪递给云颂,忍不住问道:「神女殿下可是要用那占卜之术?不瞒殿下,我早已用过,并未寻着。」
「我自有法子。」云颂接过髮簪,「一月之内,我们会再来寻你。」
訾羽作揖,「谢神女殿下。」
云颂带着江衍离开,江衍问:「殿下要如何帮他寻人?」
云颂道:「天域内有一面玄玉境,是灵犀镜的双生镜,可以重现过往,有这支簪子做媒介,应能找到一些线索。」
「那殿下是要去趟天域?」江衍牵紧云颂。
「不必,用——」云颂抬起手,才反应过来通灵手镯已经被江衍毁掉,「……看来我们要去趟舟忻鬼尊那儿了。」找他帮忙联繫羡之。
羡之收到消息,做了好大一番心理建设,借着书柳的掩护将玄玉境偷了出来,抱到京陵城。
云颂看他心虚模样,安慰道:「多谢羡之神官,我很快用完,便可拿去还了。」
「殿下,不急,你慢慢用。」羡之虽嘴上说着不急,但回到自己房间后,来回跺着小碎步,控制着声响将自己蹦成一只兔子。
神柱保佑,天域内没人发现……
书柳啊,全靠你了……
云颂将髮簪立于玄玉境前,镜内漫起细雾,好一会之后才有画面开始显现。
虽有些朦胧,但不妨碍观看。
画面接续上自訾羽夫人跳崖后的场景。
訾羽夫人坠崖身亡,死后灵魂附在她生前捧着的那束芍药花中。
芍药落地生根,常开不败,恰逢一只小鬼路过,被他摘了去。
玄玉镜便只有显现了这么多。
云颂看完,将玄玉境还给羡之,「羡之神官,已用好了,你拿去还了吧,多谢了。」
「好,好。」羡之如蒙大赦。
「哎,羡之神官。」云颂叫住急忙跑走的羡之,问道,「可还有通灵手镯?」没有这手镯不太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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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有的,有的。」羡之掏出两只递给云颂,「殿下和这位——」
他看不出来江衍的路数,便道:「这位公子各一只。」
云颂接过,多谢。
羡之急忙告辞,抱着玄玉镜一熘烟赶回天域。
江衍看他犯怂模样,调侃道:「殿下所说不错,这位神官的胆子的确很小。」
「不过,」他拿过通灵手镯,确认无任何法术和禁制,给云颂戴上,「他人很不错。」
云颂无奈笑笑,转而正色问道:「那个小鬼你可有线索?」
江衍点头,「不难,那小鬼的手上有印记,容易打探到。」
鬼界内不愿离去的亡魂都会找一些强大的鬼魄罩着,那些积攒了一群鬼众的头头便会自立为城主,给底下的鬼众打上印记,表明这是他的手下。
云颂道:「事不宜迟,即刻再去一趟鬼界,尽早将此事了了,我们还有要事要做。」
江衍想到那个面具人,眸光骤冷。
他正色道:「好。」
客栈向来是最好打探消息的地方,在鬼界也不例外。
云颂跟着江城走入一家客栈,客栈老闆见来客气息陌生且不寻常,加之两人都遮头遮面的,狐疑地打量着他们,问:「敢问二位客官是如何死的?」
江衍掏出一沓银钱,客栈老闆见着堆如小臂高的银钱,眼睛都直了,这是碰上个有钱的主了。
他把银钱揽进怀中,立马谄笑道:「客官想知道什么,我定详细告知。」
云颂手指蘸上茶,在桌面上画了一个图案,「店家可认识这是哪位城主的印记?」
店家定睛一看,惊道:「哟,这个印记的城主还挺凶的,二位怎么会想去寻他的庇护啊?」
江衍道:「店家如实相告便可。」
店家不好多劝,继续说道:「这位城主啊,叫洱沭,凶且不说,最主要他还很残暴。」
他将手挡在嘴边,把声音压成细嗓。「据说啊,他最喜欢到处抓貌美的女鬼,具体做什么就不知了,不过定然不是好事。」
店家打量一眼云颂,因斗篷遮着看不出来相貌,只从身形推断她大抵是个面容姣好的女子。
他好心道:「这位姑娘应生得貌美,二人还是尽量不要往西边去,免得被抓了受罪啊。」
「多谢店家。」云颂道。
「哎,我跟你们讲……」
店家因收了一笔不小的钱财,拉着两人絮絮叨叨介绍了一大堆。
一炷香后,老闆终于口干舌燥,转身去倒茶喝,两人趁机离开客栈。
云颂长唿一口气。
「这店家倒是个嘴碎的……」
江城轻笑,「难为殿下了。」
「走吧,去沭城。」云颂道,「你应还未完全恢復,待会不要出手,一切有我。」
江衍乖巧应道:「好,我都听殿下的。」
第54章 血芍药(二)
◎洱沭跑不掉的。◎
两人很快找到沭城,城门上钉着两具残缺的亡魂实在过于明显,看着像是两名男子,被符文束缚着,只能像蛆一般挣扎扭动,如同行将就木的老人一般有气无力地悽惨叫唤着。
这沭城的城主真是趣味恶俗,云颂心想。
不待两人入城,四周涌出一群小鬼来将他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团团围住。
一道粗粝的声音传来,此人手上捏着一张字条,「哈哈哈,我当是谁在打听本城主呢,原来是两只病死鬼。」
江衍低笑,「殿下,我们被两面通吃了。」
云颂接话,「这店家便交给你以后处理了。」
「好。」
洱沭摆摆手,对手下下令道:「就两个病死鬼,用不着这么大阵仗,赶快把那男的清理了,女的送我房里来。」
云颂欲动手,江衍拉住她,「殿下,让我来。」
「可你的伤。」
江衍指了指自己的心脏,「早已恢復。」
云颂还在犹豫,江衍抬手遮住她的双眼,在她耳边低语道:「殿下,闭上眼睛,数五个数便好。」
她见他有把握,闭上眼睛开始数数,「一。」
身旁仿佛掀起一阵狂烈的劲风,吹动她的衣袍,不过五个唿吸间,风便停了。
「五。」
云颂睁开眼,江衍已一脸风轻云淡的笑意站在她的面前,身旁都已清理干净,哀嚎声都不曾有。
他拖着被封住嘴的洱沭,道:「我猜殿下应该有事要问他,所以我留下他了。」
云颂浅笑,「便是你懂我。」
洱沭看着笑容满面的两人冷汗直流,奈何他嘴被封了,求饶不成,只能从喉咙间发出呜咽的叫喊。
云颂不欲多废话,抬手在他眉心一点
她微微蹙眉,这厮脑子里装了不少事,稍微费了些时间,不过想她知道的信息都有,意外的也有……
云颂睁开眼,「走吧,城内还有神官在等着。」
「好。」江衍拖着洱沭往城内走。
沭城主殿内,钟原在楼内看见云颂,急忙喊来小鬼将自己绑成一个粽子,嘴里还塞了块布。
待云颂走进来,他仿佛见到希望一般,冲着她呜呜叫唤。
云颂似笑非笑,这位神官当真是好足的一场戏,明明是做客,却要将自己弄得同绑架了一般。
不过也对,毕竟她来了,总要做给她看看。
云颂走过去,故作惊讶道:「钟原文神,你怎么在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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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原也故作惊讶,随即卖力地呜呜着。
云颂拿掉钟原口中塞得松松的布团,他立即大口唿吸起来,「神、神女殿下,救我。」
「好,神官稍等。」她欲要去松绑,动作一停,问道:「神官怎么会在这?」
钟原按着想好的说辞解释道:「我与云乐武神出来做任务,不幸被这儿的城主设计给抓住了。」
云颂道:「原是如此,那云乐武神呢?他在哪?可还安好?」
钟原眼神闪烁,支支吾吾道:「我……我被打晕了,我也不知他在哪……」
云颂疑惑,「那可真是奇怪,你与云乐武神是一路,为何洱沭不将你们关在一起?」
「这……这我也不知啊……」
「不妨事,我们先问问洱沭本人。」云颂沖江衍使眼神,江衍提熘着洱沭进来,去掉他嘴上的封禁。
钟原一见洱沭,眼神躲躲闪闪,生怕他说出些什么来。
「洱沭城主,云乐武神你关在哪了?」云颂问。
江衍的手裹着杀意抵在洱沭颈边,洱沭惊恐,答道:「在你身后的密室。」
云颂道:「既如此,钟原文神,我们先去救云乐武神,想来他应该比你伤得严重些,耽误不得。」
「啊?好……好。」钟原心虚道。
云颂意味深长地拍了拍钟原的肩膀,道:「神官安心,此处设了结界,洱沭跑不掉的。」
钟原后背冒出冷汗,「安心,自然安心,有神女殿下在,一切定然无恙。」
「那便劳神官稍等。」
云颂和江衍走向身后的密室。
密道曲折幽静,她照着洱沭记忆里的路线领着江衍走,倒是顺利到达密室内。
密室天顶开了个小洞,正好照着中央的那坛花,两厢映衬,很是朦胧。
花坛下绑着一个人,像是受了重刑,锦白色的衣裳爬满血污。
第55章 血芍药(三)
◎神女殿下说的全是事实。◎
云颂心想:这应是云乐武神了。
她给云乐渡上灵力续命,云乐终于从虚弱乏力的难受状态中挣脱出来,见道来人,不确定地猜测着,「可是神女殿下?」
云颂给她松绑,扶起他,「云乐武神,受苦。」
「多谢殿下。」云乐声音哑得如同吞了砂砾,而后似想起什么,不顾喉间腥甜,焦急道:「殿下,快去救钟原,他也被抓了。」
云颂:「……」这傻神官,被人卖了还在这给人数银钱。
「咳咳。」江衍拨开云乐抓着云颂的手,不咸不淡道,「你当真以为自己是不幸被抓?」
云乐不解,「阁下这是何意?」
江衍瞥了他一眼,似是觉得他的智商实在堪忧,「你和那文神同来,为何只关你,不关他?」
云乐推测,「许是因为未关在一处。」
云颂、江衍:「……」
云颂道:「我们方才进来,他并未被关着,是在与洱沭喝茶。」
「这、这不可能……」云乐如遭雷击,钟原向来对他不错,怎么会害他?一定是弄错了!
云颂不想在这狭小的空间久待,抱起花坛中间的那盆芍药,道:「先出去再说罢,信与不信,你亲眼见了便知,可还能自己走?」
「能。」云乐点点头,挣扎两下又坐回去。
「我来扶他。」江衍走过去搀起云乐。
走至密室入口,云颂停下,江衍拖着云乐藏进阴影里,两根手指一比划,捆着洱沭的禁术便松了。
洱沭以为是自己挣脱,爬起来去给钟原解绳子,一边解一边抱怨,「他妈的这是谁绑的?怎么绑得这么紧?」
钟原「呸」了一声,「不绑紧一点,那神女能信吗?你那手下也是不知轻重,给我手都磨破了。」
「行了,别唧唧歪歪的,等会他们就要出来了,趁现在赶紧跑。」
「那你倒是快啊!」钟原跺着脚催促。
「我他妈倒是想快,这鬼绳子邪门了,怎么解都解不开。」
云颂淡淡看了云乐一眼,似乎在说:这下可相信了?
云乐大受打击,颓废地靠在墙边,双手颤抖。
中圈套时,他拼命地想要救下钟原,却不曾想这竟是钟原给他下的套。
「哈哈哈……我可真傻。」他自嘲道。
云颂看他这失神模样没什么变情,浅声道:「今日有缘遇见,给你报个仇可好啊?」
她走出去,厉声喝道:「钟原文神,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钟原和洱沭闻声浑身一抖,钟原在脑中快速地想着说辞,犹犹豫豫地转过头,见云颂一脸玩味笑意,身后站着怒意沖沖的云乐正恶狠狠地瞪着他。
他暗感不好,不顾自己还被绑着,倏然站起来却摔了个狗吃屎,下巴颏磕出血,他顾不上疼痛,求饶道:「殿下,我错了,殿下,都是洱沭逼我的,我也是没有办法啊。」
「钟原,你他妈在放屁!」洱沭怒吼,「明明是你……」
江衍打了个响指,洱沭的话便戛然而止,他道:「还不曾轮到你开口。」
钟原看向云乐,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云乐,云乐,你是知道我的,我胆子小,经不起恐吓。」
云乐气得浑身发抖,说不出一句话来。
「我猜钟原文神也是被逼的。」云颂动动手指,将钟原扶起,稍稍弯腰问道,「那钟原文神觉得我该如何向众神官解释,他们才会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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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原当真认真思考一番,出谋划策道:「这样,殿下,你将我打成和云乐一样的伤,便说是你救了我们,这样众神官一定会信的!」
云乐对这卑劣小人已经没眼再看,转过头去。
江衍眯起眼,凉丝丝道:「好生看着,殿下也是在给你出气。」
云乐感到身旁的人实力不弱,一身鬼气,现下打是打不过的,他只好又转回头继续看着。
「好主意。」云颂似乎深感贊同,「不过我还有另一个主意,钟原文神听一听可好?」
「殿……殿下有何主意?」钟原暗觉不是个好主意,忍不住发抖。
云颂勾勾手指,洱沭自钟原身后站起,手中多了一把刀,她道:「我入鬼界被鬼尊所伤,恰好碰到被抓的钟原和云乐神官,云乐武神受伤颇重,我又重伤在身……」
她绕着钟原和洱沭走了一圈,停在钟原身前,手指搭在唇间,无声地笑着,「故而,我只来得及救下云乐武神,钟原文神不幸被洱沭所杀。」
说完,她眼神徒然一凛,手腕一转,洱沭拿着刀不受控制地捅穿钟原的心脏。
钟原来不及喊叫,瞳孔中尽是惊恐,她仍笑着,「钟原文神觉得这个主意可好啊?」
「你……你……」
钟原瞳孔中尽是恐惧,嘴角溢出血痕,痉挛片刻气息全无。
「而后……」云颂抬手。
洱沭听见云颂轻飘飘的声音,拿着刀的手不停发着抖,下身流出不明液体。
云乐手中忽然凭空多了柄长剑,整个人不受控制地朝洱沭刺去,一声悽厉惨叫过后,洱沭散作烟雾。
云颂继续道:「云乐武神见不得同僚被杀,奋起杀了洱沭,为钟原文神报了仇。」
她走到云乐身旁,歪头问道:「云乐武神觉得这个后续可好?」
云乐抑制不住颤抖起来,这神女手不沾血,轻描淡写地便将此事做了了结,当真恐怖。
他自知惹不起,只能顺从,「神女殿下说的全是事实。」
云颂见人上道,满意地点了点头,「那便劳烦云乐武神回天域传达我重伤之事。」
云乐道:「是,全听殿下安排。」眼下这情况,他哪敢不听……也不知道这神女到底意欲何为。
天域灵愿殿内,顶部祈愿「洱沭之祸」熄灭,引得文神一阵惊唿。
芍药城的花香似乎更馥郁了些,云颂走近才知并非是错觉,上回她将此地搅得残花无数,訾羽应是用了什么法子重新养护回来。
她本想让訾羽再等上一月,却不料此行竟会碰上天域神官被虏,她便不在此事上耽搁。
云颂将芍药给訾羽,訾羽抱着花千恩万谢,他认出花上附着的夫人魂魄的气息。
「訾羽鬼尊,你帮江衍的恩情已经还清,我们自此两不相欠,尊夫人的魂魄要如何养护,且自己寻法子罢。」
「是,多谢殿下。」
「告辞。」云颂带着江衍离开。
第56章 天乐城(一)
◎同云厉一般。◎
明月当空,洒着清冷的光。
街道两旁的灯笼和风幡偶尔被一阵略带凉意的夜风吹得轻轻地晃来晃去。
云颂等人离开鬼界,三人走在入夜的街道,身影跟着烛火的晃动一会儿长一会儿短。
「云乐武神此次回天域,此前还望神官能吃下这粒丹丸。」云颂摊开手掌心,一粒鲜红色的丹丸衬得她手心甚白。
「这是?」元乐心慌,看颜色就不是什么好药。
「毒药。」云颂轻声道,「不过不会立即要神官的命,待事了,神官还活着,我自会给神官解药。」
元乐看着那粒鲜红色的丹丸冷汗直流,吞了吞口水,「云乐会听殿下的安排,殿下何苦如此为难?」
云颂微笑,「我信不过天域神官,不过神官也可选择不吃,跟着我们一起走也并无不可。」
一个杀人不眨眼的神女,一个貌似是鬼尊,他哪敢跟着?
元乐拿过丹丸一吞而下,作揖道:「还望殿下信守承诺,过后给我解药。」
「自然。」云颂收回手,「我独自一人而行,伤未好仍在修养,神官可听懂了?」
「元乐明白。」
「那便有劳神官配合。」
他们回到京陵城那家还未退房的客栈,云颂道:「劳云乐武神晚些时候再离开。」
她先后唤来羡之和舟忻,道:「二位,寒暄之语免去,我有一法引出凌炙,需得二位配合。」
羡之和舟忻神情严肃道:「殿下请说。」
云颂看向舟忻道:「劳鬼尊同江衍做一场互斗的戏,两人两败俱伤,各自在城中养伤。」
她抿了抿唇,道:「还望鬼尊掌控好分寸,莫要真的伤了江衍。」
舟忻道:「此事不难。」
他看向江衍,「黑衣,原来你叫江衍。」
江衍点头,「不错。」
云颂看向羡之,「羡之神官,劳你和云乐武神一道回天域,传达我身受重伤的消息。」
羡之脱口而出,「殿下你受伤了?」
云颂摇摇头,「不曾。」
她思忖片刻,「只是光是受伤怕是不太够,羡之神官便说,我灵魂缺失一半,才会重伤。」
羡之担忧,「可这样一来,岂不是将殿下置于危险之中?」
云颂宽慰道:「羡之神官不必担心,灵魂缺失确有其事,不过如今已经寻回,神官真假掺半着来说,应足以取信某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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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记忆中的那位面具人,云颂眉头紧锁。
「天域的某位神官受过天罚,面容应——」她没再说下去,纵然受了天罚,也可用秘法维持形容,光靠看是无用的。
「钟原已死,想来天域丧钟已响,羡之神官现下就将云乐武神带回天域罢。」
羡之郑重点头,「好,我这就去办。」
他看了眼舟忻,作揖告辞,「殿下,若有他事嘱咐,用通灵手镯告知我便可,羡之定会全力配合。」
「多谢羡之神官。」
云颂看向江衍,「江衍……」
江衍牵起云颂的手,低头亲了亲,「殿下,我会做好你想要我做的事。」
舟忻感到自己不适合呆在这间房间,忙道:「我去送送羡之。」
江衍抱住云颂,「殿下,我已不是从前那个处处需要你保护的江衍。」
他低头亲吻云颂的额头,「殿下,试着换种角度看我吧,我能成为你的依靠。」
「同云厉一般。」
第57章 天乐城(二)
◎求之不得。◎
牧胜死时,羡之按照云颂的交代对天域的神官实话实说:牧胜死于凌炙之手。
这回天域丧钟距离牧胜离去不过半月,天域神官人心惶惶,见羡之带回受伤的云乐,忙一窝蜂地围上来,七嘴八舌地询问。
「羡之神官,云乐武神,这是怎么了?」
「此番可还是凌炙所为?洱沭之祸已解,是云乐武神做的吗?」
「神女殿下呢,怎么没跟你们一起回来?」
云乐重伤初愈,被吵得头疼,冷着脸道:「都让开!」
众神官面面相觑,呆呆地让开一条道。
云乐在自家手下的接迎下离开,一众神官又围了上来问羡之。
「羡之神官,你倒是说话呀。」
羡之语塞,你们倒是给我机会说呀。
青雨在书柳的唿唤下将羡之从一众吵闹的神官当中解救出来,「够了!如此吵闹成何体统?人间的祈愿都完成了吗?」
青雨这一嗓子,吼退了一大堆神官。
羡之感到脑中嗡嗡声终于停止,松了口气。
书柳冷不丁被青雨的气势吓到,在一旁抖了一激灵,青雨拍了拍他的肩,道:「书柳,不是说你,你向来完成得很好,抱歉,吓到你了。」
「不是,」书柳摇头,「是我胆子太小。」
「羡之神官,方才的问题还是劳你给我们解答一下吧,我们都想知道。」
负责顶部的神官都留了下来,还有一大部分假装路过,实则竖起耳朵听。
羡之道:「好,诸位容我稍缓,我头有些晕。」
他方才被推来挤去,现在看人都有重影。
「……」
众神官虽着急,倒也没有再出声催促。
羡之缓过劲来,道:「云乐武神乃是殿下所救,具体如何我也不知,这得问云乐武神。」
「殿下身受重伤,正在下界养伤。」
「怎会?」某文神惊唿,「她可是古神族,这世间还有何人能伤她?」
他这一问,问出众人的疑惑,各个都往前凑想听个答案。
羡之看了眼他,嘆气道:「若换作此前定是不能的,可殿下为解梁浮瘟疫耗尽灵力,又被鬼尊掳去鬼界,能在机缘巧合下救出云乐武神已是万幸。」
一文神开口道:「这也不对啊,神女殿下灵力磅礴,怎会轻易耗尽灵力?」
羡之看向这位文神,心道:又是元辰。
他垂眸,露出担心的神情,「殿下来天域之前灵魂便丢了一半,实力自然大不如前,否则也无需伤重到只能在下界休养。」
「啊,原是这样,愿神女殿下早日恢復。」元辰不走心地敷衍道。
羡之道:「但愿吧。」
青雨倒是很关心,「羡之神官,殿下伤重是因解梁浮瘟疫所致,她现在何处?我去送些灵药给她。」
元辰摆出一处认真听的模样。
「不不不,不用,殿下说她静养一段时日便可恢復。」羡之连忙拒绝,心底捏了把汗。
青雨武神啊,你可别执着要见殿下啊。
「梁浮瘟疫是我和书柳的任务,殿下助我们解决此事,现受了伤,我和书柳定是要负起责任的。」青雨皱眉道。
羡之无奈,「青雨武神,殿下不让告知。」
他不动声色地观察一圈在场神官的神情,后沖青雨使劲使眼色。
青雨还想追问,「可是——」
书柳似有所觉,拉住要追根究底的青雨,沖他微微摇头,青雨立刻会意,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
羡之:「……」
感情这青雨武神只看得懂书柳的眼神。
羡之寻机会将天域情形告知,书柳和青雨也在。
云颂听了,心感这个结果还不算坏,她道:「三位神官,有劳你们在天域查同元辰、文卓、钟原牵连较深的武神了。」
「这个自然,不过殿下,你当真没事吗?」青雨问。
「嗯,已然恢復得差不多了,劳青雨武神烦心,多谢。」云颂道。
青雨听云颂亲口若言便也不再纠结,摸了摸书柳的头,道:「看,神女殿下都亲口说没事了,我们也别瞎操心了,帮她找出为祸的神官才最为要紧。」
书柳软软糯糯地应道:「嗯,我知道的。」
羡之感觉自己在此有些多余,随意寻了个由头,丢下一句「我想到一些事,去找找线索」急急忙忙地逃离这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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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页
云颂切断通话,独自坐了一会儿,起身前往落神山旧址。
此处黢黑一片,随处可见三百年前大火的痕迹。
云颂抬手挥袖,整座山以极快的速度恢復原貌。
绿野蔓延,山水重生。
旧时竹屋、崖边桃花,三千石阶尽头隐在雾中,一切与过去无异。
只是没有她与江衍了。
落神山重塑,一切却已恍如隔世。
星辰当头,长风穿拂,云颂喃喃自语:「婺霞神山也已恢復,不知江衍愿不愿意去做客。」
婺霞神山重现,无妄海变蓝,她等候七百年的景色同她一道重生,她着实欣喜,也着实寂寞。
期盼已久的盛景,如今只剩她一人看。
「只是做客吗?」江衍的声音忽然传来。
云颂一怔,缓缓转身,少年郎站在如霜月光下,眸色温柔。
她浅笑道:「山上的日子无趣,你已见过人间繁华热闹,怕是不会再喜欢那般平淡如水的日子。」
「不会。」江衍轻声道,「有殿下的地方便是繁华人间。」
晚风携来松香游离在两人之间,云颂弯起眉眼,「江衍,我邀你长住婺霞神山,你可以愿意啊?」
「求之不得。」
第58章 天乐城(三)
◎我很高兴你没有这般做。◎
云颂问道:「你此刻应在鬼界养伤,怎想起来这儿了?」
江衍走近,道:「一是想要见你,二是要告诉你一件事。」
「何事?」
「凌炙已死。」
云颂眉头瞬间紧蹙,这个结果是她始料未及的确能杀一方尊者,实力必然不弱。
「是你和舟忻?」
江衍点头,「我与舟忻对打时,他突然出现,我二人便合力对付他,他最后死在舟忻手上,但……」
「但什么?」云颂问道。
江衍凝思,「有些奇怪。」
「鬼尊之间互相残杀,赢者可吞噬输者的所有力量,舟忻斩杀掉凌炙,凌炙直接消散,没有力量涌入舟忻的体内,但能确定的是凌炙确实死了,鬼界穹顶属于他的那颗星已暗下去。」
云颂拧眉,「听你这般说,我有一个猜测。」
江衍点头,「我想我同殿下想得一样。」
凌炙并非是真身,而是一个分身。
云颂眉间染愁,「若是分身,必然法力强横,我猜大抵是天域的某位武神。」
「他不想让我追查到凌炙,所以先行让这个分身消失,但——这个结果也不算太坏。」
天域佼佼者不过百来位,范围已减少许多,即使一个一个查也可很快有结果,况且饵已经撒了出去。
江衍表示贊同。
「此前听舟忻鬼尊说,凌炙在人间找寻灵魂,」云颂道,「我猜很可能是为了復活某人。」
「我曾在天域看到过一种禁术。」
江衍诵道:「世有一法,集数万魂魄凝于一身,待蕴养七七四十九日之后,已死之人可活,然此法苛刻,魂魄亦有强弱之分,需有一足够强大的魂魄为核心,方可成。」
云颂讶异,「你如何知道?」
江衍笑笑,「我也曾想过要如此復活殿下,可终究是没有这般做,我担心殿下活过来会怪我用这样阴毒的法子。」
云颂摸了摸江衍的脸颊,「江衍,我很高兴你没有这般做。」那万千灵魂怨气加身,必然十分痛苦,她不希望看到他承受怨灵噬魂的痛苦。
两族陨落,人族愈发兴盛,可人族逃不过生老病死及各种祸乱与无常,死去之人数以千万,亡魂们似潮水般涌入鬼界,鬼界又是人间的倒映,许多亡魂仍以为自己还活着,逗留在界内不肯入轮迴,致使鬼界差点因承载不住这么多亡魂而破灭。
天道神柱助鬼界催生出一处养蛊地——奈落,每逢界内亡魂超过鬼界所能承受的限值,奈落便会自行开启,将所有亡魂吸入其中,任由他们厮杀吞噬,最后只留一个,便是鬼尊。
江衍已经歷过那样厮杀的切身之痛,若是再受灵魂啃噬之痛,她宁可自己没有活。
江衍握住云颂的手,「殿下,我好高兴能再见到你。」自她回来,过往一切便都值得。
云颂看着江衍,眸中生出柔情,「江衍,婺霞神山很美,若你愿意,便一直住下吧。」
江衍用脸颊蹭了蹭云颂的手心,「好。」
云颂的手镯忽然亮了。
「殿下,文卓神官方才离开了天域。」
「去了何处?」云颂问道。
「天乐城。」羡之道。
「天乐城……」云颂回忆片刻,「羡之神官,你曾说过天洲城乃是天乐城的前身。」
羡之点点头,想到云颂看不见,「嗯」了一声,「天洲亡后,皇族被玑泽的一支王族替代,改名为天乐。」
云颂道:「我们去看看。」
我们?
羡之有些疑惑,刚要询问便听见云颂说:「羡之神官,凌炙已死。」
「只是他非真的凌炙,而是一具分身,我猜测,这具分身来源于天域的神官。」
羡之听完,整个人一惊,近来遇上的事愈发地出乎他的意料和接受范围,先是神官祸乱人间,现又是这个亡了他的国家的罪魁祸首竟轻易死了?可又并非是真身,其真身竟还同他一道在天域做神官。
「殿下,可都是……真的?」羡之艰难地问道,似乎十分难以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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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我的猜测,」云颂道,「不过此可能性有些大。」
羡之那头沉默了好长一会儿,「殿下,此趟天乐之行,我可否与你们同去?」
「自然可以。」
「谢殿下。」
第59章 天乐城(四)
◎面具人终于出现了。◎
天乐城内,黑白两道气劲相撞,周遭房屋被一道无形的力量震出裂痕,裂缝中碎石掉落,漫出细密烟尘,原本绿意盎然的树叶被震落一地,初显秃色。
空中两道黑白人影未曾停滞,虚影交错,招招狠戾,杀意肆虐。
白影祭出最大杀招,周身气流涌动,天地骤暗,白光化作无数道凌厉的刀刃扑头盖脸地向黑影砸去。
黑影不甘示弱,凝出黑气无数,似盘绕翻滚的巨龙,不遗余力地朝白影袭去。
两方倾力一击,一道剑影不知从何处而来,径直贯穿黑影的心脏,巨大的黑气顿时溃散,白色刀刃将黑影凌迟遍,黑影在刃影中散作一团烟雾,一缕幽火自烟雾中钻出,被白影收入掌中。
白影见着这团要死不活的幽火,露出苦涩笑意,而后冷剑主人出现,他戴着一张树根盘根错节如蛛网一般延伸的枯木面具,白影见了他似乎颇为忌惮与尊敬,连忙飞身上前,躬身行礼。
「恭喜彧篱神官得偿所愿。」面具人的声音毫无感情,「那位神女殿下就快来了,还望神官能帮我将她永远留在此处。」
「是。」白影道。
面具人走后,一位斯文书生模样的神官出现。
名唤彧篱的神官道:「文卓神官,我还有要事要做,待神女来后,且通知我一声。」
「这个自然。」文卓应道。
在前往天乐城的路上,江衍忽然停下,闭目凝神片刻,睁眼轻皱眉道:「殿下,舟忻死了。」
云颂眉头紧蹙,「怎这般突然,他应在鬼界,怎会出现在天乐?」
江衍推测,「或许是被人引去也未可知。」
云颂赞同,「或许那面具人已有动作,路上不能再耽搁。」
她依靠传送阵图确定终点天乐城,顷刻间传送而至,羡之正在城外侯着,他见着两人连忙跑上前,礼数周到,「神女殿下,黑衣鬼尊。」
云颂关切道:「羡之神官,你可是感知到了什么?」
羡之一脸悲痛,嗓音颤抖,「是,舟忻走了。」
云颂看了一眼前方的城,问道:「你可知他为何来这天乐城?」
「是我的错。」羡之面露悔恨,「是我告诉他文卓来了天乐城,他一定是想来追查凌炙真身。」
「殿下,你知道的,天乐曾是我们的故国。」
天乐本是天洲,是羡之的故国,是一安乐小国,他是这个小国唯一的皇子,皇主与皇后恩爱不疑,对羡之很是疼爱。
天洲王族甚多,皇主担心将来故去独留皇子一人无力应对,便下令要求众多王族将自家孩子送一位进宫,美其名曰受皇家教化,实则是作质子,舟忻便是其中一位。
众公子小姐初入皇宫时,个个都愁眉苦脸,唯独舟忻淡然如水,羡之瞧他与众不同,点名要他做自己的伴读。
舟忻很懂得察言观色,总是能恰到好处地照顾羡之,又不惹他反感,羡之感到贴心,常和舟忻黏在一起,两人吟诗作对,焚香练剑,恣意快活。
可惜好景不长,玑泽国皇主凌炙觊觎上天洲,整顿兵马向天洲打来,天洲王族虽多,可能用之人少之又少,舟忻便被急匆匆地任命为将军,为国出征,羡之心忧,要与舟忻同去,被皇主拦下。
舟忻出征前安慰道:「殿下,别担心,我会尽快回来的。」
然天洲兵马不足,战事节节败退,玑泽大军打到皇城,舟忻退无可退只得死守皇城,两边僵持不下,可天洲总有弹尽粮绝的一天,皇城内终日人心惶惶。
凌炙率大军围城三日后提出一场交易:天洲只要交出太子羡之,他便撤兵,三年内不再攻打天洲。
凌炙四处抓寻男丁入宫,传出断袖之名,舟忻听闻此言怒上心头,得知天洲皇主态度暧昧,舟忻更是怒不可遏,卸甲入皇宫准备理论一番,却撞见皇主在羡之的膳食里下药。
而在另一边的角落,羡之也看见了,他不可置信跑出宫,在破庙内黯然失魂。
仿佛映衬他那时阴郁的心情一般,天下起大雨,他被困在破庙,云颂恰好途径此处,给他挡了场雨。
大雨过后,羡之望了会放晴的天空,起身往皇宫而去,他决定去接受自己命运,负起身为皇子的责任——为国而死。
可舟忻没有让他死,舟忻截下被阉奴偷偷送出宫的羡之。
次日,玑泽大军不出所料兵临城下,舟忻立于城头一脸漠然,玑泽军气势汹汹,吶喊声滔天,舟忻下令大开城门。
玑泽大军茫然片刻后很快作出反应,敌军既降,哪有不夺的道理,继而长驱直入,烧杀抢掠,天洲顷刻之间化为一片狼藉。
羡之被厮杀声惊醒,揉着犯疼的头走出房门,见玑泽大军从城门口源源不断地涌入,城内子民正遭屠杀,而舟忻站在那毫无作为。
他被自己心中涌起的坏念头冲击溃散,气得浑身发抖,忍着怒意问:「舟忻,可是你开的城门?」
舟忻坦率承认:「是。」
「你……」羡之气得颤抖,唇齿相碰咬破嘴唇,殷红染红唇瓣,他的脸色却是苍白,「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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舟忻走向羡之,表情依旧漠然,「殿下,天洲不值得,皇主他放弃了你。」
羡之颓然。
原来……
舟忻当时也在场。
「我知道。」羡之仿佛失去所有力气,「想来你也看见了,舟忻,这是我自己的决定。」
舟忻骇然,「那你便该知道那是什么下场!」
羡之痛苦道:「是,我知道!我身为天洲唯一的皇子,我便该为国而死!」
「可我不要你为国而死!」舟忻怒道,上前抓起羡之的手腕,将他虏上马背,「我要你活着!」
羡之嘶声挣扎,「舟忻,你放我下去!天洲会亡的!」
「与我何干?」舟忻的声音如他身上的甲冑一般冰冷。
天洲城内的哀嚎哭喊很快响彻云霄,纵然他们骑马离远,还是能够听到。
那笼罩在皇城上方的漫天滚滚黄烟像一块巨石,压在羡之的心头,让他喘不过气来。
羡之掏出一把匕首,刺进舟忻的左肩,沉声道:「舟忻,放我回去。」
舟忻闷哼一声,「来不及了。」
天洲亡了,凌炙不知所踪,原本的天洲国被玑泽的一支王族占领,便是如今的天乐城。
舟忻见羡之终日悔恨消沉,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决心为他復国,最终被这支王族所杀。
他的魂魄行至鬼界逗留多年,被捲入奈落,成为鬼尊,后得知当初灭天洲之人竟然也成了鬼尊。
可他没有去寻仇,而是去人间找到羡之默默地守护,看着他飞升成神,他担心羡之受欺负,在天域内安插眼线,暗地里保护着他。
「羡之神官,节哀。」云颂轻声道。
羡之沉默良久,道:「殿下,我想为他报仇。」
「嗯,我会帮你。」
「多谢殿下。」
羡之似想起什么,道:「殿下,天乐城飞升过一位公主,便是当今的彧篱武神。」
「女武神?」云颂有些惊讶。
天域内女武神着实罕见,想来实力不俗。
云颂看向羡之,旧主新王同在天域为神官,羡之会作何感想。
羡之温柔地笑笑,「殿下安心,天乐国主已换了好几代,我若迁怒于后人,实在不妥。」
云颂点点头,道:「且先进城吧。」
文卓站在城墙之上看见三人靠近,脸上忙堆出笑意下楼迎接,在三人看不见的时候捏了只送信的飞蛾往城内飞去。
云颂看了眼城墙上下来的身影,「羡之神官,这位文神如何?」
羡之答:「殿下,我与书柳文神查过,文卓神官也曾截过人间祈愿。」
云颂看了眼江衍,浅笑道:「江衍。」
江衍领会一笑。
「羡之神官,神女殿下。」文卓急忙赶来,态度恭敬,看见江衍问道:「这位是?」
云颂道:「是我在人间收的小神官,将来会在我手底下做事。」
她早在江衍身上裹了自己的气息。
文卓果真没有起疑,「哦哦,原是如此,三位里面请。」
云颂道:「有劳神官带路。」
文卓转身露出后背,江衍隔空一抓,控制住他的行动,文卓动弹不得,惊道:「神……神女殿下,这是何意?」
云颂走到文卓面前,「只是有些事情想问问神官罢了。」
文卓立马讨好道:「殿下有何想问的直接问便好了,文卓定会知无不言。」
云颂淡淡道:「神官肯配合自然是好,可是要听神官娓娓道来实在是太慢了,我耐心不足,不妨还是让我自己看吧。」
「这、这……」文卓挣扎,被江衍抓攥得更紧。
「羡之神官,你且过来。」云颂道,「这位神官或许知道些什么,我邀你同看。」
羡之道:「多谢殿下。」
云颂一手点在文卓的眉心,一手点在羡之眉心,文卓的记忆便涌入羡之的脑海。
舟忻惨死的画面如歷歷在目,羡之整个人难掩愤怒。
云颂收回手,眸中露出冰冷的欣喜。
面具人终于出现了。
第60章 天乐城(五)
◎果真是好茶!◎
文卓的行动被江衍完全控制,挣扎不掉,云颂问道:「羡之神官觉得该如何处置他?」
「我不知。」羡之答,文卓并没有动手。
文卓惊恐,连忙求饶,「神女殿下,羡之神官,饶命,我都是被逼的。」
云颂挑眉,「哦?又是被逼的?」
「又……又?」文卓不解其意。
云颂漠然,「羡之神官,今日且教你一事,同谋者,无论动手与否都可视为同罪。」
她话音刚落,文卓被江衍绞成齑粉,他的灵魂离体欲要逃离,被她攥入手心,「既是同罪,那便、无须留情。」
云颂不由分说将文卓灵魂捏成碎片。
羡之心头咯噔一下,他从未见过这般生杀肆意的云颂。
当初在郁老村时碰着那几个小鬼时,纵然她被他们闹得头疼,也没想过要杀他们,如今却这般轻易就杀了神官。
同谋者便是同罪。
舟忻魂飞魄散的画面猝不及防重现脑中,羡之自行想通,心里那股子害怕劲褪去,既已决定为舟忻报仇,那必然是要亲自动手。
他朝云颂作揖,「羡之受教。」
云颂问道:「羡之神官,你带云乐武神回天域,当时彧篱可在天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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羡之答:「在的。」
云颂曲起指弯托着下巴思忖道:「既如此,我现下便是重伤未愈。」
江衍闻言笑了笑,搀着她走。
天乐城还算热闹,街上人来人往,方才他们的那番动静因为隔着结界,没有人能注意到。
羡之看着城中已无天洲的影子,心中感慨。
彧篱是一位清丽的女子,因是公主出身,身上还有着一股隐隐的傲气。
见到云颂后,她收敛神态,恭敬得体地行礼道:「见过神女殿下。」
云颂心道:这般谦卑有礼的人,很难让人想到她在不久前眼都不眨一下地杀掉了一位鬼尊。
「彧篱武神客气。」
彧篱不着痕迹地打量被搀扶着的云颂,又看了眼在场的另外二人,问道:「不知文卓文神为何没有同殿下一道进来?我曾交代他迎人的。」
云颂玩味道:「哦?彧篱神官知晓我要来?」
「文卓文神恰巧得知羡之的行程,我猜羡之文神应同殿下一道,我便请他帮忙迎接一番殿下。」彧篱说得滴水不漏。
羡之道:「方才文卓文神的手镯亮了,想来是天域有事,他万分紧急地走了,给我们指了路。」
「万分紧急……」彧篱喃喃自语地琢磨,也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
见三人齐齐看着她,她连忙回神,道:「噢,三位请坐,我去命人上茶,正好我在人间寻得上好的浮槎云雾,我去叫人泡上。」
「有劳神官。」云颂道。
现任国主早已被彧篱支开,现下整座城内上下皆听命于她。
趁彧篱离开的空档,云颂交代,「羡之神官,待会儿的茶假装喝便可,勿要真的喝下去。」
羡之问道:「殿下,是有何说法吗?」
云颂道:「这彧篱不知做了什么,精气不足,法力虚浮,所以才没有直接动手,同我们斡旋,待会上的茶里面估计会放些什么来放倒我们。」
羡之犹疑道:「这……那殿下,我们要不要直接动手?」
云颂想了想,道:「先静观其变吧,看看她想做什么?」
「好。」羡之点头,又问道,「殿下,既是要放倒我们,那我该如何把握这个时机?」
云颂:「……」好问题。
彧篱应没那个耐性等着他们慢慢晕,于是她道:「你大抵两三句话的功夫便晕吧。」
「好。」羡之点头。
「江衍……」云颂想交代一句,又觉得不用,江衍好似很懂她,总能体会她的意思,可称得上贴心。
果然,未等她说完,江衍就说:「殿下,那茶我不喝,但我会让她将我擒住。」
果真贴心。
江衍补充道:「殿下,以后无须特意同我说明,我都能懂。」
「……」羡之在一旁仿佛莫名被中伤。
云颂微微点头,拿出一粒丹丸吃下,「我会喝下那杯茶。」
彧篱领着四位侍女前来奉茶,坐上主位,端起茶杯,道:「此茶是我偶然间寻得,沖泡后叶底嫩绿,芽芽直立,汤色杏绿,清澈明亮,细呷之沁人心脾,齿间流芳,回味无穷,是为好茶,殿下尝尝。」
「彧篱神官费心。」云颂细细呷了一口,放下茶杯,贊道:「果真是好茶!」
「殿下身旁的这位小哥怎么不喝?」彧篱问道,「可是有何不满意之处?」
云颂早想好了说辞,道:「噢,这是我在人间遇着的资质不错的苗子,还未正式修炼,我准备将他带回天域做我的小神官,现下正在让他辟谷,不得碰任何吃食。」
「原是如此,那便不勉强了。」彧篱见他模样文弱,不成威胁,便没再坚持。
哐当——
第61章 天乐城(六)
◎我能做的,也只有亲手替他报仇。◎
羡之茶杯脱手落地,整个人瘫倒向一旁,然而他没有考虑好姿势,面朝上,脖子扭着,看着扭得十分难受,偏偏又不能再调整。
救、救命……
云颂、江衍:「……」
云颂假装手抖丢下茶杯,撑着桌子动了一动,给羡之简单调整一番,他扭着的脖子便转了过来成了侧趴。
感谢殿下,羡之心道。
「殿下殿下,你怎么了?」江衍面露焦急询问。
「快、快走……」云颂喊完这句晕了过去。
「你做了什么!」江衍冲着彧篱怒吼。
彧篱手一挥,一条银绳便将江衍牢牢地捆在坐椅上,江衍挣扎,那绳子愈捆愈紧,勒得他唿吸不畅。
「这位小哥,我劝你还是不要不自量力,」她放下茶杯朝着他们走过来,「这样还能少受点罪,你一介凡人,我不欲与你为难,只要你安分一些,过后我也许会放了你也说不定。」
江衍闻言停止挣扎,「当真?」
呵,这神女的眼光不过如此,竟选了这等贪生怕死之徒。
彧篱在心里嗤之以鼻,面上却说:「自然。」
她往上抬手,宫殿左右两旁各出现一条锁链,朝云颂绑去,将她吊在空中。
彧篱看云颂轻而易举落入圈套,浑身微微颤抖起来,而后不发抑制地抖动大笑,「堂堂神女,傲视一切,竟栽在我的手上,不过,你来的可正是时候。」
她从心间取出一缕幽火,痴痴地望着,「琅立,古神族的心间血定然能让你恢復成型。」
「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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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
这两声几乎是同时发出,不待彧篱反应,她掌心的幽火已经到了江衍手上。
「你,你怎么……还给我!」彧篱怒喊道。
「若是不还,又如何?」云颂解开锁链,轻飘飘地落在地上。
羡之睁眼,扭了扭脖子,「谢殿下。」
彧篱:「……」
她有些疯,这三个她竟然一个都没放倒?
是她下的毒不够吗?不可能!那明明是专门对付神族的毒药,是那面具人亲手给她的!
那就是他们没喝下?
不可能,云颂明明喝了一大口,她怎么会一点事都没有。
「原来你想取我的心间血养这团幽火。」云颂淡淡道,凑近打量江衍手上微弱的火苗,「他是谁?」
「嗯……」她沉吟片刻,「这问题有些傻,能让彧篱神官不惜代价来取我心间血,不论是谁,想来都十分重要。」
「既然这般重要……」她作势掐灭幽火。
「不要!住手!」彧篱喝道,气势弱下去,「神女殿下,求求你不要伤害他。」
「好啊。」云颂收回手,「彧篱神官打算用什么来交换呢?」
彧篱沉默良久,问道:「殿下想知道什么?」
「彧篱神官是个聪明人。」云颂打了个响指,那捆着她的锁链松开,反而将彧篱紧紧捆住跪在地上不得动弹,她道:「时间有限,便让我自己看吧。」
云颂看见了天域内所有跟彧篱有勾结的神官,几乎全是天域最初飞升的武神。
那个面具人出现在天乐城中,站在彧篱面前,云颂控制彧篱去揭下他的面具,那个面具人发力抵抗,在两股力量的互相抗衡拉扯下,彧篱身体抽搐,似灵魂被人撕裂一般,却硬是没有喊出声来。
云颂收手,没有表露出太多情绪。
她瞥了一眼那团幽火,在彧篱的记忆中,那团幽火是他的心上人,名叫琅立,他们从小一起长大,而琅立却不幸染病离世。
舟忻成为鬼尊后报復天乐王室,将死去的天乐王室的鬼魂拘禁在自己城中奴隶,不让他们入轮迴,琅立也在其中,他被折磨得只剩了一缕幽火,彧篱得知此事,不惜和面具人合谋杀了舟忻。
云颂将此事告诉羡之,「羡之神官,前因后果便是如此,这仇报与不报,由你自己决定。」
她不打算放过彧篱,若羡之放弃报仇,她会亲自动手,只是现下让羡之先选罢了。
羡之沉默许久,默默走到彧篱身后,「舟忻固然有错,可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
他以法力凝剑举起,「而今他为此横死,我能做的,也只有亲手替他报仇。」
羡之闭上眼,毫无犹豫地刺下。
第62章 天乐城(七)
◎你啊,明知故问。◎
滋啦——
剑身贯穿彧篱心脏,羡之一把抽出,血溅一地。
彧篱闷哼一声,没有痛喊,或许是因为身为王族的骄傲,又或许是因为不想让那团幽火听到,她扛着痛楚吞下喊叫,慢慢垂下了头。
她的灵魂从身体脱离,痴痴地走到幽火面前望了一会,跪在云颂面前,磕头道:「求殿下放过琅立,所有罪孽的恶果都由我来担。」
云颂没想让彧篱魂飞魄散,否则方才她魂魄离体的那一刻她就会捏碎彧篱的魂魄。
她道:「你先起来。」
彧篱犹豫了一会儿选择顺从站起,态度谦卑且恭顺,与方才下毒时候大相迳庭,「殿下。」
云颂道:「我不绝你们的下一世,我也可以帮你一把助他恢復成型。」
「当真?」彧篱惊诧,但她很快明白云颂没有理由要白白帮她,「殿下希望我做什么?」
「我不要你做什么,而是要你什么都不做。」云颂道,「你助面具人为祸,终究是个祸患,所以我会在幽火上下一道禁制,这禁制只要我一催动,他就会魂飞魄散,但如果你肯乖乖地留在鬼界不再做什么为祸之举,等他彻底成型后,我便撤了禁制,让你们一道入轮迴,如此,你作何说?」
彧篱没想到自己还能得到这样一个结果,当即跪下磕头,哽声道:「彧篱愿接受殿下的安排。」
云颂手指画圈绕在幽火身上,光圈很快和幽火融为一体,她取出一瓶灵液和一块玉牌给彧篱,「这幽水每日给他滴上一滴,四十九日后他大抵就能恢復过来,届时你捏碎玉牌,我便会去鬼界寻你们。」
彧篱接过叩谢,带着琅立的残魂去往鬼界。
「羡之神官,如此你可有异议?」
云颂捏了捏自己的下巴,「嗯……就算有异议也来不及了,若你未泄恨,便去寻她的转世报仇吧。」
羡之苦笑,「殿下说笑,她已死在我的手上,算是扯平,而后转世,她已是另一个人,不再是彧篱,哪还能再去寻仇。」
羡之的心性不错。
云颂道:「既如此,此事便就此揭过吧。」
她拿出听雨交给非煦,神情严肃,「劳神官跑一趟天域,用听雨照一照最初飞升的那一百零六位武神的脸,若照出面目所毁者,还请即刻告知于我。」
其实直接杀了那一百零六位武神也不是不可,但是动盪太大,人间难免会受到一些影响,尤其是那些神官的信徒,况且她一动这样大的杀心,天道开始在她脑海里吵她。
且若真动起手来,难保他们不会来个临死反扑,攫取信徒的神智来增益自身,他们死不足惜,但没必要再白白搭上人间的无辜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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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若她亲自去天域,那群神官估计都会躲着她,倒不如让羡之去做。
当初凌炙点名要羡之,应是想要他的灵魂,羡之的灵魂算不上强大但胜在纯净,现下舟忻已经保不了他,让他带着听雨,听雨还可以保他一保。
听到一百零六这个数字时,羡之拧紧了眉,他接过剑,应道:「好。」
羡之走后,云颂坐下,没有要离开的意思,江衍坐到她的身旁,撑着脑袋问:「殿下在等什么?」
她抿了一口凉掉的茶,笑道:「你啊,明知故问。」
第63章 天乐城(八)
◎是兰茹。◎
他们进城的时间早,解决完彧篱之事,距离天黑还有好长一段时日,云颂有些犯困。
倒也不是累,只是这般痴坐着等天黑实在无趣,復活后她少有这般静下的时间,当下倦意便上来了。
江衍的目光时刻都在云颂身上,「竹舍还在,殿下去歇歇?」
云颂反应过来江衍说的是他空间内的竹舍,点点头,「也好,只是……」
江衍道:「殿下安心睡,天黑了我唤殿下。」
云颂没了顾虑,入江衍空间躺下。
她这倦意并非全是因为无趣而起的,无妄海数万顷的鲜血和魔气被神魄引全部吸纳其中用以重塑她剩下的一半残魂。
海域魔气散尽,所以才会变回蔚蓝。
神魄引重塑她的残魂三百年,纵然洗掉一部分魔气,她的体内也还是有不少残留,毕竟是累积了千余年的魔气,并不容易净化掉。
两道气息在她的体内共存,有神骨帮着净化倒也不严重,但时不时会出来折腾一番,就类似于头疼,不致命却会搅得她精神头不济。
她的灵力不再纯粹,所以鬼界的阴寒之力对她影响不如此前那般大,且她灵力一动用太过便会露出破绽,因此她不太愿意大动干戈,不想让江衍知道。
或许,她是想在江衍心里保持着以前那个美好的形象吧。
她本为屠魔而生却又借魔活了过来,想想也是可笑。
想这些有的没的真是没来由的负担,云颂自嘲地笑笑,眼皮愈发沉重,睡着过去。
天域丧钟接连而响,是死了两位神官,几乎所有神官都回到了天域,想要知道是怎么回事。
灵犀镜被云颂施法遮了,羡之作为唯一知情者,再次被团团围住,这一次倒是称了他的心,所有神官聚在一处,便不用一个一个去找了。
他抱着听雨,来回地转着圈讲述,眼神暗暗地观察着映在听雨上的人面。
第一圈,没有。
他想可能是自己看漏了,于是又添油加醋地补充了许多细节,说得慢些。
第二圈,还是没有。
那最初的一百零六位武神看上去最为关心此事,就站到他的面前,他抱着剑又仔细地照了一圈。
还是没有。
这下,他可以完全确定,这里面没有云颂要找的面容损毁之人。
羡之将彧篱和文卓的死归为是面具人所为,那一百零六位武神虽知晓事实并非如此,却也不能出声辩驳,因此全天域都信了羡之的话。
羡之立即用手镯联繫云颂告知结果,云颂眼皮轻轻抖了一抖,「好,我知晓了。」
羡之问道:「殿下,佩剑可要我拿去还你?」
「暂时不用,你且随身带着,你和书柳文神这段时间待在一处,尽量不要分开。」云颂交代道。
羡之虽不明详情,但能感觉出事情严重,认真答道:「好,我明白了。」
云颂和江衍并肩站在天乐城最高的楼上,等着夜色完全降临。
江衍问:「殿下打算如何做?」
云颂淡淡道:「你也想到了?」
「嗯。」
羡之已用听雨排除掉所有可能。
云颂冷笑,乌黑的眸子中寒霜凝结,「我早该想到的,待解决此地之事,我便去天域,他必须死。」
是啊,她早该想到的,没有最高位的支持,底下的神官如何敢四处为祸。
呵,好个藤厌,身为帝君,这个位置当真坐得安稳,竟还将主意打到她的身上。
这位帝君到底是从何时开始谋划的?
「殿下,我陪你一起。」江衍道。
云颂神色微动,凝眸问道:「江衍,若我不是以前的我,我是说,我与三百年前的那个我已有不同,你当如何?」
江衍看着她,眸色专注,「殿下只需相信,无论殿下如何改变,我都会忠诚于殿下。」
「纵然是恶?」她轻声问。
「纵然是恶。」他笃定答。
云颂微微垂眸,轻声道:「傻子,我可不记得我教过你要如此盲目地去相信一个人。」
江衍仍是看着她,语气不曾改变,「殿下自是与众不同。」
云颂不再言语,此前那没来由的负担便卸下了。
夜色沿着天际攀爬,很快覆盖住整片人间,天乐城入了夜,家家户户闭门不出,连烛火都不点。
偌大的城邦顷刻间变得像一片死地,白日里掩藏着的动静开始自地底显现。
白日入城时,城内之人的精神十分颓倦,若只是几人的话自然不会引起什么关注,但人人都是如此便值得深究。
而城内之事云颂在彧篱和文卓的记忆中皆没有看见,那便是他们也不知晓,彧篱应百姓祈愿而来,还不曾来得及找到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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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或是有面具人在她根本不会找到什么源头。
丝丝缕缕的黑气自地底冒出,速度愈来愈快,数量也愈来愈多,整座城仿佛淹没在一片黑色的海里。
大片大片的黑气凝成一个个人形,看上去大抵有一万来个,他们手中黑气缠绕,最后变成各种各样的傢伙事,刀、剑、匕首、簪子,大大小小,皆是锋利的物什。
人群从各条街巷拥挤走来,全部涌到主殿城墙之下围成一堵人墙,空洞的双眼望向城墙上,举起手中的傢伙大喊着什么。
但这般磅礴的气势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仿佛一场场面巨大的默剧。
云颂从一团团模煳的五官上仔细辨认出他们的口型,「放下来!」
放下来?
放什么?
不待云颂细想,黑气继续凝聚。
城墙之上,一个穿着长袍的男子押着一个手脚被绑的女子出现,那女子好似在挣扎讲些什么,但嘴唇只是呆滞地张张合合,无法从口型判断说了些什么。
她是被人封了声音,云颂猜想。
长袍男子向底下人群摆手,躁动的人群停止挥舞手臂,安静下来听他讲话。
依旧没有声音,云颂只能靠口型去猜,那名男子说:「天乐的子民们,在城内四处抓孩童之人已经被擒获,便是我身边的这位妖女,我知道城下的每一位百姓,都有孩子失踪。」
他做出惋惜的模样,继续说道:「但孩子们都已经救不回来了。」
底下的人群顿时又变得激愤,黑漆漆的眼睛睁得更大了,好似有无尽的怒火在其中燃烧,他们举起拿着傢伙的手臂,喊道:「国师,将妖女放下来!」
若是此刻有声音,想来人群的怒喊已能将整座城都震得抖上三抖。
那名女子被一双双怨毒的眼睛盯着,说不出话只能拼命地摇头。
长袍男子命人将女子绑在一个十字木桩上,连人带木桩一起钉在城墙之下,众人退了一退,又迅速围拢上来。
他道:「这妖女作恶多端,大家万不能让她太过好受!」
众人闻言,纷纷举起手中的傢伙向女子刺去。
女子吃痛,偏偏又喊不出声,整个身子痉挛得厉害,前面的人抽出手中刀剑,她的伤口在癒合。
众人又惊又怒,「果然是妖女。」
众人下手便再没有任何犹豫和仁慈,那些冰冷的物什一遍遍穿透她的身体,拿着簪子的人们更是将簪子刺入她的血肉,从她的肩膀一路划到她的脚背。
纵然只是一团黑雾,云颂也能知晓,那女子全身上下已经全是窟窿,露出森森白骨,地面上流遍了她的血。
到了后面,女子的伤口无法再自行癒合,她痛苦死去,尸身被众人分成碎片,饶是如此,众人也不肯罢休,将她的碎身和尸骨碾成肉泥和粉末。
云颂不忍看,闭上眼偏过头,江衍将她揽入怀,拍她的背。
忽而起了一阵风,云颂睁眼,看见黑压压的人群又散成一缕一缕的黑气飘向上空,汇聚成一个巨大流转着的黑球。
夜幕顿时黑了好几度,那轮半月也变成了血红。
所有黑气凝聚成一道人形。
那是一名女子,从身形看,应是被千刀万剐的那位,她披着一层浓重的黑雾,显得缥缈而又诡异,露在外面的皮肤苍白又泛着青黑,如双手,如脖颈。
她的脸渐渐从黑雾中显现,皮肤仍旧是惨白泛着青黑,双眸如同打翻的浓墨一般,没有一点眼白。
云颂看见那张脸,浑身上下血液凝固,霜寒之气猝然自骨头缝里散发出来。
江城见了那张脸也是拧紧了眉,漆黑的眸子里散发出深沉冰冷的怒意。
那面具人怎敢做到如此地步!
这张脸不是别人,正是云颂送别过的故人。
是兰茹。
第64章 破死局(一)
◎所以他来便好,他绝不会伤到她。◎
夜幕陷入无边无尽的黑,半月被暗红色染透,劲风乍然而起横扫着整座城,各家各户门前挂着的灯笼被碾成粉碎,门窗吱呀作响,街道旁的树木在风的撕扯下发出类似于鬼哭般的啸声。
兰茹向云颂这边看过来,一座血红色法阵自她脚底凭空而起,仿若一座牢笼,将云颂和江衍困住。
这座法阵隐藏住云颂江衍的身影,兰茹没有看见他们,她转回头,轻盈地落在房嵴上,慢悠悠地往前走,她的目光似能穿过砖瓦看见屋内之人,她四处扫视,好似在找人,却又并不着急。
云颂愤怒且混乱,她当初亲自送走的姑娘为何会变成……恶鬼?
她……没有转世吗?
「藤厌……」云颂怒极反笑,「藤厌!」
真是好一个帝君啊,竟算计她至此,连兰茹都不放过。
云颂心底冷意汹涌,脑海中忽而闪过一个念。
藤厌认得她!
应该在很早很早之前,在他飞升前。
可在藤厌飞升前,她从未去过人间,他又怎么会识得她?
难不成是在婺霞神山?
可是也不应该。
见过的面孔她多少都会有点印象,她却对此人毫无印象可言。
藤厌,究竟是谁?
「殿下。」江衍担忧。
「我无事。」云颂闭眼敛定心神。
江衍不扰她,看起脚下的阵来。
这阵并不难破,只需要毁掉阵眼即可,江衍眼神一凛,召出佩剑却没有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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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阵眼太过明显,就在他们的东南方,冒着光。
既然是要困住他们?又为何将阵眼设在这么明显的地方?
他盯了一会儿,还是决定试一试。
江衍将剑尖插/入阵眼,兰茹的身形一顿,似乎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
云颂出声制止,「江衍,快住手,兰茹会疼。」
江衍顿时明白过来,这阵连着兰茹,只要他们破阵,破阵的反噬就会悉数落到兰茹身上。
若是他们不破,就得眼睁睁地看着兰茹杀人。
好算计!
云颂眸色一凛,抬手在身前画起符印,「若我两边都不选,就会选他设下的第三条路,自己来承受破阵的反噬。」
「殿下,我来。」江衍抓住她的手腕道。
「不。」云颂摇头,「他是想消耗我,纵然天域传着我重伤的消息,他也没有全信,所以保险起见,我的伤能重一些就重一些,这样才合他的心意。」
她画下四道符印,分别落在东南西北四个方位,符印落下的瞬间,阵法流动的方向顿时逆转,「可他不知,我与三百年前已不一样,他当初钻了我灵魂缺失的空子,而如今这点反噬对我来说算不了什么,去破阵吧,江衍。」
江衍看了眼外面,又看了眼云颂,没再说什么,当机立断破了阵,
破阵的同时,反噬尽数落到云颂身上,她身子一沉,喉间涌起一股腥甜,她强行咽下。
正用黑雾抓凡人的兰茹感知到与她相斥的气息,转过身来看向楼顶,眼神凛冽。
不知是不是嫌吵,她用黑雾裹住众人的嘴,他们喊不出声,只能蹬大着眼睛,双手胡乱抓着抓不住的黑雾挣扎,她身上的黑雾仿若一条条毒蛇,紧紧缠绕着生人,汲取着他们的血肉和精气,凡人在黑雾中渐渐变得干瘪,最后只剩下一具枯骨,被丢弃在地。
兰茹踏步而上,一瞬到了云颂跟前,漆黑如墨的瞳孔死死地盯着眼前人,像看仇敌一般。
对方的气息让她感到十分不舒服,她露出尖牙朝云颂勐扑过来。
那宛若毒蛇般伺机而动的黑雾在将要触碰到云颂时停下,兰茹怔了一瞬,拼尽全力往前扑腾,却再也不能前进半分。
云颂浩瀚如海的灵力形成一股看不见的威压,将兰茹定在原地动弹不得,她伸手摸了摸兰茹的脸庞,面露难过,「兰茹,好久不见,你受苦了。」
兰茹眼中没有任何清明之色,仍是张着血口,不停地尝试挣脱禁锢,欲将云颂撕成碎片。
云颂看着兰茹身上浑厚的戾气蹙起眉心,这戾气吸入体内,届时三股气息她体内共存,她方才经歷了一道反噬还未恢復,若是压制不住被吞了理智陷入疯魔,还不等杀了藤厌她就会先杀光此地的所有百姓,届时能有人阻止她么?
她看了眼江衍,难以下定决心,若是她疯魔了,谁都认不出来又当如何,百姓,兰茹,江衍,是不是都会死在她的手里……
江衍抚平云颂蹙着的眉,「殿下,不要忧心,别忘了我出身奈落,天下的恶鬼我都能管上一管。」
说着,他就要去吸收兰茹身上的戾气。
云颂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摇了摇头,「你看见兰茹身上隐在黑雾的暗金色的符文了么?」
江衍点头,他看见了,所以他才更不能让她去解决,那符文定然是藤厌用来控制兰茹的,若是被她吸入体内,她是不是会被控制住,再一次被藤厌所杀?
那这一次,她还能回来吗?
肯定是回不来了。
她已没有了神魄引。
「殿下,信我。」江衍道。
「江衍,你会与我动手么?」云颂问。
「自然不会。」
「所以,你吸了这些戾气,为不与我动干戈,是打算自戕在我的面前么?」她的声音极轻,面色也没有任何改变,但江衍还是听出她压抑的愤怒,就像覆在汹涌海面上的一层薄冰,只要他答一个「是」,那海水就会冲破那层薄冰席捲而上,吞没一切。
江衍回答不了,因为他做了这个最坏打算。
这阵法破不了,强行破开,兰茹会魂飞魄散,她定然是下不了手,若不破,兰茹不吸食生人,也会被慢慢耗到消散,除非杀了布阵人,可兰茹却撑不到那个时候。
所以只有将阵和戾气一起引到另一人身上,凡人之躯承受不住这般凶煞戾气,她也不会用凡人的命去做这事,她只会自己来,这藤厌给她设了个死局。
可他不会让她用自己的命去做。
所以他来便好,他绝不会伤到她。
第65章 破死局(二)
◎是望山村。◎
云颂看江衍沉默不语,便知他已做了打算,冷声道:「江衍,我不同意!」
「殿下,我早该殁于这世间,因遇到殿下得到一段崭新的人生,已然足够。殿下,当下我就是那个最好的容器。」
江衍勾了勾嘴角,慢慢拨开云颂的手,「殿下,你明白当下已没有更好的选择,我相信殿下能够阻止我,吸收完后,我会回到鬼界,将自己关起来,我会撑到殿下杀了藤厌的那一刻。」
「你敢!」云颂喝道。
「殿下,兰茹快撑不住了。」江衍提醒。
这阵法消耗巨大,一会不「进补」,兰茹就已经痛苦得欲望难忍。
云颂看了眼难受的兰茹,将江衍打去一边,「有我在,无须你出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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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衍凝出气劲控制住云颂,「绝对不行!」
「放手!」
「不放!」
两人谁都下不了狠手,却谁都不能撤力。
双方僵持不下,一道声音传来,「哎?两位怎么还打起来了?」
此人扶着一名女子走近。
云颂扫了一眼两人,「訾羽鬼尊,那这位应是尊夫人了。」
「不错。」訾羽将僵持的两人分开,瞥了眼被禁锢住的兰茹,道:「便是此事,好办得很。」
訾羽亲自抓来一只鬼,正是当初两边通吃的客栈老闆,他恨声道:「这老东西在鬼界四处坑骗新来的鬼众,表面上装得和和气气,背地里将新来的鬼众消息四处卖给各个城主,不少弱小的鬼都因为他被那这个城主搞得魂飞魄散,连转生的机会都没有。」
他本为王公贵族,实在看不上客栈老闆的丑恶行径,啐了一口,道:「我看你们现下这困境,正好用这老鬼来解决,能不能撑得住,能撑到什么时候便全看他自己的造化。」
客栈老闆拼命摇头求饶,被訾羽扇打,「当初那些小鬼求你饶命,你怎不手下留情?」
訾羽此番可真是雪中送炭,云颂当机立断,将兰茹身上浓重的戾气连同阵法一起抽离,渡入客栈老闆身上,客栈老闆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却被訾羽嫌吵堵住了嘴。
他只能瞪着眼睛,手脚如痉挛的鸡爪一般,整个人蜷缩着,口中不断流出口水。
訾羽嫌他埋汰,将他丢进一个阵圈中送回鬼界。
「兰茹。」云颂撤下威压,接住兰茹。
兰茹混沌的眸子恢復清明,见到云颂泪如泉涌,似无助的孩童寻求庇护一般哭诉道:「云颂姑娘,不是我做的,我没有抢孩子,都是那个国师做的,可是他们都不信我,他们、他们杀了我……」
「嗯,我知道。」云颂抱着兰茹低声安慰,「不是你的错,我都知道。」
许是抽离戾气太过耗神,兰茹在云颂的怀里抽泣着渐渐安静下去。
云颂抬眸问:「訾羽鬼尊,你为何会来?」
訾羽和夫人作揖,态度恭敬,道:「这位是我夫人柠烟,她知晓殿下陷入困境,特叫我前来相助。」
柠烟向云颂行了一个大礼,「妾身谢过神女殿下养魂之恩。」
「养魂……」云颂喃喃。
她想起来,养魂确有此事,倒也算不上恩,前往芍药城送还芍药时,她曾一路注入灵力供给芍药,虽然訾羽个性不讨喜,但他的夫人总归没有做错什么,她便试了试能不能帮她养出形来。
但到了芍药城,芍药也没有任何变化,她便当自己白费一番功夫,让訾羽自己去寻办法养护。
柠烟道:「其实那时妾身已经有了形,只是殿下身旁都是男子,我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不敢现身,但妾身念着殿下的恩德,分了一缕魂识跟着殿下,只盼有一日能够报恩。」
云颂有些感慨,自己当初无心插柳柳成荫,如今来帮了她一把。
那客栈老闆无良害人,如今也付出了代价。
因果报应,福祸相依,这红尘,是有意思。
云颂轻轻一笑,「多谢柠烟夫人前来,我有一事所託,望夫人能帮我照看兰茹一段时间。」
柠烟欠身,「妾身定不负殿下所託。」
云颂垂眸看兰茹,手指点在兰茹的眉心,兰茹经歷的种种她便都已知晓,她种下一道禁制,封住兰茹痛苦的记忆。
「兰茹,痛苦的事,便都忘了吧。」她轻声道,看向柠烟,「有劳夫人。」
柠烟扶起兰茹,和訾羽一同搀扶着回了鬼界。
四周恢復安静,云颂看着江衍,淡淡道:「不是说不与我动手的么?」
「但我也不愿殿下以身犯险。」江衍见她面色沉下,赶忙转换话题,「殿下,兰茹缘何至此?」
云颂也不想在继续纠结这个话题,起身一边用灵力修復周遭,一边回答:「那名国师修炼邪术,在城中到处偷孩童练术,兰茹转世后走上修炼之路,发现此事出面制止国师,却不幸被国师擒住反咬一口。」
「至于为何会被擒住,」她瞥了眼地上被兰茹吸食尽的白骨,挖了个坑,将他们敛进去,「你应能猜得到。」
江衍点了点头。
无非是有藤厌的助力,他的分身——凌炙给国师通风报信,才有了城墙之下的那场血祸。
那名国师最终也给藤厌做了嫁衣,修炼邪术得来的力量全都被凌炙夺去。
凌炙本想吸食掉天乐内所有亡魂,奈何作为分身力量有限,吞噬太过遭到反噬,被亡魂捲入鬼界,恰逢奈落太开,他一身阴鬼气被一起吸纳进去。
巧也不巧,他成了鬼尊,还找到了兰茹的转世。
云颂拧眉,这藤厌还真就是像认得她一般,处处给她找不痛快。
收拾好残局,她道:「江衍,我要去天域。」
江衍应道:「我陪殿下同去。」
两人刚要走出城门,天边的那半轮血月骤然变成完全的圆月,一声沉闷又遥远的钟声敲响,他们所在的四周全部变样。
四周群山环绕,地势偏远,其中坐落着一座小村庄。
云颂和江衍对视一眼,明了他们这是入了幻境。
幻境之中的地方,他们算是熟悉。
是望山村。
第66章 照月丘(一)
◎来时路湮灭,她无归去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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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山村的景象出现,云颂反应过来她一直在往西南方走,再走下去,便是婺霞神山,是她的家。
她转头望了眼身后,幻境之中不辨方向,但这一眼让她依稀有了个猜测,自郁老村到梁浮国再到天乐城,藤厌好似有意设计让她往婺霞神山走。
为何?
既是藤厌设计,那起点是郁老村?
不,不对,郁老村和她没有直接联繫。
应是天域。
她復活后飞升灵犀台,那儿才是起始。
云颂往深处想了想,觉得有所谓的命运在里面,因为灵犀台之下的人间……
是落神山。
落神山,郁老村,梁浮国,天乐城……
再往前走,就是望山村,穿过望山村重重叠叠的群山便是到了无妄海,婺霞神山坐落其中。
可藤厌为何要把幻境设在天乐城而非望山村?明明那儿才是离婺霞神山最近的地方。
七百年前,她从婺霞神山走到落神山,如今又从落神山走回婺霞神山,好似是一个轮迴。
只是凡人入轮迴,前尘因果忘尽,而她却一切都还记得。
藤厌是想告诉她什么?
望山村的景象很快变幻,变成一片沙丘,房屋坐落在沙丘间,一汪月牙形的湖泊围绕着村落,村口有一块不大不小的石碑,刻着「照月丘」三个大字。
似乎是望山村的前身。
风一过,吹起漫天黄沙,但因月牙湖在,村子里的风沙不算严重。
这儿的人们似乎也没有过要搬离的想法,他们朝着婺霞神山的方向祭拜,祈求上神庇佑。
云颂的脑海中没由来地闪过一个念头,这里会不会是她还没有出生时的地方?
她出生后,无妄海周遭的人间尽毁,方圆万里内不见活物,她所见皆是荒凉与贫瘠。
大战祸及世间,一片混乱。
原来她没出生时,海域附近也曾有过村落。
照月丘的人们似乎是觉得去世间何处都一样,索性就待在神山附近,没想过搬迁。
此处村民信仰神山,朝它跪拜,祈求庇佑。
婺霞神山下来了人,看服饰,是羌留族人。
云颂心道:果真是她未出生前的模样。
好似那时羌留族人会来此处应愿,前来的是一位少年,他身穿滚着暗纹的藏色长袍,束着黑金束袖,腰间别了一把银色短匕,身形挺拔,根骨端正,从远处看着这身姿显出冷意,但从近了看,他柔和的面色中和掉了这份冷意,整个人显得沉稳随和。
云颂看见此人,美眸圆睁,浑身僵硬,心脏却胡乱狂跳,她的手指不由自主地蜷缩,她却好似察觉不到一般,唿吸为之一滞。
云厉……
是云厉。
江城认出此人,意味不明地唤道:「殿下。」
云颂征然地转过头,「江衍,那是云厉,是……陪我长大的人。」
「嗯,我知道。」江衍微微垂眸,「殿下,我们走近些去看看他。」
「好。」云颂呆呆点头。
两人走到云厉的身边,三人并肩而行,幻境之中都是虚的,云颂触碰不到云厉,她说的话云厉自然也听不见,可她还是固执地在说,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说给自己听。
「云厉,我一直很遗憾那时没能好好地跟你告个别,如今无妄海已经变蓝,你在混沌之中会不会偶尔看过一眼?」
「云厉,我入了人间,也找到你说的牵挂了,我猜你应是会为我开心。」
「云厉,你留给我的「一方」,最后一个已被我用掉,除了鹤碑,我再也没有能记住你、记住族人的东西了。」
她声音哽咽,「我知道两族死后灵魂归于混沌,我后来也知道,归于混沌的灵魂并不会寂灭,混沌中的神秘力量会洗去所有人的记忆和灵力,魔族也好,神族也好,都可以重新入轮迴,都会变成凡人,云厉,你变成了人间的谁?有和族人们在一起吗?你们肯定都已经忘了我了吧。」
「云厉,我好想家,我想回家,回有你在、有爹娘在、有族人在的家。」
「殿下。」江衍心疼,宛若尖锥泣血。
他深知云颂的孤寂如影随形。
千余年了,唯独她没有走出那一世,这世间孤独行走。
来时路湮灭,她无归去处。
第67章 照月丘(二)
◎无论你要做什么,我都陪你,死生不弃。◎
幻境中的云厉不会应答云颂,只是目的明确地往前走,云颂呆呆地跟着。
江衍道:「殿下,我想同你在婺霞神山长住,若你想去人间了,我便陪你去人间,无论你想去哪里,我都陪你。」
他带回不了她的爹娘和族人,他有的、能给的便是长情的陪伴,无论日后她要去人间的哪一处,他都会陪着她。
他要为她铺一条生意盎然的繁花路。
云颂觉得委屈,紧抿嘴唇,待那股委屈劲缓过,她抬起头看向江衍,闪着光的眸子弯了弯,「嗯。」
云厉走进村子,径直往村民合力建的寺庙而去。
这座寺庙不大,但该供奉的一样不少,龛台,神像,香烛……可看得出此处的百姓很虔诚,云颂看见神像愣了一瞬,那神像是云长君。
她的父亲曾经庇护过这个小小村庄么?是他派云厉来的么?
神像下跪着一对夫妻,看衣着打扮不像是照月丘里的人,他们怀中抱着一个奄奄一息的婴儿,不停地朝着神像磕头祈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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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页
他们看上去已求了好多天,嘴唇干裂,妇人隐隐体力不支,抱着孩子很是吃力,需得男人扶着。
云厉拿出一粒丹丸,捻碎成粉和入水中,让夫妻俩给孩子一点一点餵下。
孩子苍白的面颊有了起色,夫妻俩千恩万谢。
景象再度变幻,当时的孩子长大了些,大抵是五六岁的模样,正守在父母的灵前一声不吭。
他的父母死状可怖,看着像是被魔物利爪掏心。
彼时神族尚在战中,自是不可能时时顾着周边的人间村庄。
蚩厉知晓此事后下山,出现在孩子身后,他见小孩孤苦无依,问道:「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小孩点头,「我愿意。」
云厉顶着族中压力,将小孩带回婺霞神山。
小孩也的确过了一段较为平安的生活,云厉待他很好,如同亲兄长一般,教他剑术和修行。
后来,云颂出生了。
族中长老选中云厉照顾,云厉念及族人对身为凡人的小孩不太待见,怕自己顾不上他让他受了委屈,便将小孩重新送回照月丘。
送走小孩的那日,小孩没有哭闹,云厉却是很难过,他承诺会常来看他。
云厉言而有信,抽空便会去看他。
云颂心想:这个小孩便是云厉在人间的牵挂。
小孩独自修炼,常在村口等着,等着从遥远的山边走过来的那人,然后欣喜地跑上前,向他展示他修炼成果。
云厉总会笑着摸他的头,给他一把梨月糖。
后来,小孩渐渐长大,云厉来的次数愈来愈少。
再后来,小孩再也没等到过那个给他糖的人了。
画面自此结束,所有景象又从头开始。
「我想我知道藤厌是谁了。」云颂征然道。
藤厌便是云厉救下的孩子,云厉因她而死,所以藤厌恨她,他于人间四处搜寻魂魄,是想……復活蚩厉……
復活……
好诱人的事啊。
若是真有此法,她也想復活全族人。
可她生过、死过,对生死之事看得明白,生死是这世间最不能违逆更改之事。
若要人活,便得有人死,以命换命看似公平实则不然,她活着,是用了云长君和姜离的命来换。
所以她总是觉得生命沉重。
所以云厉又怎么会愿意踩着那累累白骨而活?他可是向来都是最为心软的啊。
云颂闭上眼睛,清泪悄然划落,她的声音轻而沙哑,带着隐隐的啜泣,「江衍,原来……云厉他也不曾看到过蔚蓝的无妄海。」
云厉将藤厌带回婺霞神山,那里没有蔚蓝壮阔的无妄海,没有松竹声簌簌,没有热闹的海岸城市。
他所看到的,和她出生后看到的,都是一样的,血红、荒凉、沉寂。
原来他所知的无妄海也是从前人口中讲述听来。
原来他给她看的,是他想像中的无妄海。
云颂很久没有大哭过了,上一次还是在七百年前云厉神识消散的那一刻,那时所有族人死去,就连云厉的神识也散尽,世间独剩下她一人,她哭得像个孩子,崩溃且痛苦。
她再无家可归,无人再问她冷暖、教她功课,喊她一声「殿下」或是「颂儿」。
云颂沉默地流着不绝的眼泪。
她难过、不舍,也……心疼,心疼那个给她看过美好的人,自己却不曾亲眼见过这份美好。
江衍眉间铺上散不开的心疼与担忧,他懂得她的所有难过,明白她的所思所想。
于是他说:「殿下,我会将卦术学到最精,若他转世,我陪你去寻他。」
江衍倾身拥住她,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像她曾经那般安稳他那样说道:「殿下,既能转生,那漫漫岁月,终会相逢。」
云颂的坚强溃然崩塌,泪水浸湿江衍的衣裳。
云颂背对江衍擦去泪水,抬手破开幻境。
她双眼红肿,望着天星神山的方向好一会儿,便突然理解「望山」此名的由来,当初她第一次到这个村子时,以为这村子望的是环绕着村子的群山。
原来,望的是婺霞神山。
兰茹曾说,村志有记,村子很早之前出现过一位能人,他荡平沙丘,移来群山,取名望山。
至于为何如此,后人不知。
云颂如今大抵能猜到些,藤厌移来群山想守着婺霞神山,他把幻境设在天乐城是不想让她去望山村。
那儿是他和云厉的回忆,他恨她,自然不希望她踏足此地。
云颂转身抬眸,看向遥远天际,目色犀利。
藤厌恨她与否并不重要,她不能容忍藤厌打着云厉的名义祸害人间。
腕间手镯忽而亮起,云颂只来得及听见羡之一声短促的「殿下」便再没有下文。
藤厌回了天域。
也好,省得她去找了。
现下天域应是一个有进无出的牢笼。
可那又何妨?
「江衍,我要去做个了断。」云颂道。
她要打醒藤厌这个偏执成魔的疯子。
江衍主动牵起云颂的手,柔声答道:「好,我陪殿下。」无论你要做什么,我都陪你,死生不弃。
第68章 斩藤厌(一)
◎殊途。却同归。◎
天域终年环绕清冷缥缈云雾,无四季往復,却有常开不败的繁花,神殿万座,庄严肃穆而不显拥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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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页
新神飞升至灵犀台,神官去往人间也需要通过灵犀台,故而灵犀大道上常常有白衣胜雪的神官来来往往,可闻见人声低语,此处不清净也不喧闹,是为恰到好处的热闹。
灵犀大道的尽头是瑶光殿,是天域的主殿,一道流光溢彩的神柱就立于殿顶中央,若有新神飞升,全天域都可看见,若有神官回到天域,灵愿殿的灵犀镜也会显现。
如今灵犀大道上人影寥寥,自彧篱和文卓出事,神官们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留在天域互相协助,旨在查出为祸者。
他们意识到灵愿石上的诸多祸患可能有许多是神官所为,所有神官都在自查自己过往所应的祈愿有没有可疑之处,唯独那一百零六位待在自己的殿内闭门不出,他们不停地擦亮手镯试图联繫藤厌,此刻他们太需要一个主心骨了。
藤厌看着发亮的手镯皱紧眉,施力将手镯捏碎。
聒噪。
羡之按照云颂的交代,去哪都和书柳待在一处,书柳和青雨心想既是神女的交代,定是有道理,便接受了如此安排。
两人给青雨送他往年处理过的祈愿记录册,刚从青雨殿内出来没多远,便在灵犀大道上碰上藤厌。
羡之和书柳行礼,羡之因抱着听雨只躬了个身,藤厌似乎在想事情,余光一瞥淡淡点了个头。
待藤厌走远,两人往回走,羡之问道:「书柳,你觉不觉得帝君有些奇怪?」
帝君身上的气息有些奇怪,像是裹了什么别的气息,带着一丝似有若无的陈腐。
书柳的注意力在别的事上,没有回答羡之,反而问道:「羡之,你说殿下给你这把剑是为了照一照诸位神官的脸上有无损毁,可是如此?」
「是啊,如何了?」羡之不解。
书柳细思极恐,声音抖道:「方才我瞥见,帝君的脸映在剑身上,有、有许多……伤疤……」
羡之闻言,仿佛被从头到脚泼了一川冰水。
帝君?
面有损毁?
这两条合在一起,给他拼凑出一个令人心惊胆寒的结果:他要找的为祸者竟是……帝君?!
竟是诸神之首!
何其荒谬!
难怪殿下会让他带着佩剑防身,原是殿下已经察觉到了。
书柳似乎也意识到什么,艰难地开口:「羡之,我们……」该怎么办?
当下该如何,他没有了主意。
羡之被书柳唤回神,他拉起书柳往灵愿殿走。
现下不可在此耽搁,得赶快告知诸位神官离开。
他沉声道:「走,我们先去告知诸位神官,让大家先离开天域。」
藤厌走出一段路后后知后觉到羡之抱着的剑有些眼熟,他想了一会儿,反应过来是云颂的佩剑。
啧,麻烦。
他往回走,听见羡之的话,闪身到两人身后,问道:「羡之神官,这般行色匆匆,是要往何处去?」
羡之浑身血液瞬间凝结,他吞了吞口水,僵硬地转过身,不待他讲些什么,听雨已经先他一步出鞘。
两厢对抗,他找准空档擦亮手镯联繫云颂,只来得及唤一声「殿下」就被藤厌打断。
云颂前往天域途中,空间忽而震动,人间忽而凭空多出许多裂缝,她见虚空出现的大大小小裂缝,眉心紧蹙。
裂缝之后是无数亡魂,藤厌是要将鬼界的亡魂都放回现世。
这么多亡魂入现世,吞噬生魂,那这人世间同炼狱还有何区别?
藤厌是在让她选,要救哪边。
云颂停于空中,难以抉择。
可江衍不要她选,「殿下,这边我来。」
「江衍。」云颂担心。
「相信我,我已经能帮上你。」江衍道。
云颂有些茫然,她好像太过把江衍当成没长大的孩子,什么都想护着他,以至于她忽略了他已是很强大的鬼尊。
距离她捡到他已过去七百年,他早已经长大了。
云颂微微一笑,「好,那你早些结束,我这边不知要多久,我等你来帮我。」
江城伸手抚摸她的眼尾,「嗯,这一次我一定会早些来。」
两人自此分开,赶赴各自要面对的境地。
殊途。
却同归。
云颂到达天域,灵犀大道上羡之和藤厌各成阵营互相对抗,羡之这边人多,却多是文神。
羡之用听雨结出结界护着一众文神抵抗藤厌降下的法力威压,一众武神将文神护在中间。
他见到云颂如见救星,大喜道:「殿下!」
第69章 斩藤厌(二)
◎有用与否,打过便不就知晓了?◎
云颂凌于虚空,漠然地看着站在天道神柱前的藤厌,脚步轻轻一踏,空间凝固一瞬,倏然一道无形的力量扩散开,一阵狂风乍然而起,羡之感到那重如千斤的威压忽而消失不见。
云雾倏地被扫空,而后又慢慢瀰漫回来。
藤厌眯起眼睛,「你果然没有身受重伤。」
云颂道:「托你的福,反噬加身,可安心?」
藤厌感到被羞辱,「呵,无妨,你已不如当初,结果都一样。」
「斩你足矣。」云颂微微一笑,道,「此番迷途知返者,可赦。」
她的声音向来好听,当下没有展现任何怒意,听着宛若仙乐,轻灵悠扬,又似无孔不入的轻风,在场的每位神官都听得清清楚楚,仿佛那声音直接传入他们的脑海里一般,无论如何也忽视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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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厌那方的千余位神官面面相觑,一时间拿不定主意。
这神女殿下看起来并没有受伤,那可是古神族,斩杀魔族无数,他们真的有可能和她对抗吗?
可万一她只是在虚张声势呢?帝君也说了她不如当初,他们又何苦得罪帝君。
云颂传音:「羡之神官,握紧听雨在心中默想元辰的模样。」
她破开藤厌威压时感知了一番,藤厌那边没有文神,那元辰便是混在了文神之中,是个祸患。
「好。」非煦闭上眼,在心里想着元辰的模样,甚至还想到了元辰的气息,「殿下,我想好了。」
云颂通过听雨传回的感知找到了元辰的位置,下令道:「听雨,杀了元辰。」
剑鸣声起!
听雨自羡之手中飞出,一道清冷的剑光扫过众神脸庞,一声惨叫紧随而至。
电光火石间,云颂抬手一招,元辰的魂魄便落入她手心,她五指虚地一握,元辰的魂魄碎成光点。
听雨凌风而至,立于她的身侧。
此举便是警告,她道:「十息之内,做出选择,执迷不悟者,杀无赦。」
云颂的青丝飘舞,白纱展飞间似一阵翩然轻风,可她释放出的灵力与威压让人不敢与其直视,一把冷剑立于身侧,她垂眸睥睨诸神,整个人显现出一种难以言说的霸气。
那千余名神官被方才瞬息之间的变化一惊,心中起了退缩之意,有一群神官已倒戈阵营,走向羡之。
他们可不想被捏碎魂魄,连转生的机会都没有。
藤厌冷笑,「神女殿下好手段,但又有何用?」
「帝君谬赞,我又如何能比得过你。」云颂反唇相讥,「有用与否,打过便不就知晓了?」
两方神官互相仇视,唯有倒戈的神官低着头,噤若寒蝉。
「藤厌,废话少说,纵然知晓你是何人,我也不打算饶你。」云颂握住听雨,雪白的剑身映出藤厌那张隐藏在术法之后损毁的面容。
藤厌狂笑,「饶我?哈哈哈!你真是狂妄!」
他率先出手,转眼间已提剑杀至云颂*身前。
锵——
一阵兵器相撞的啸鸣声传盪开来,两剑交接处,闪出刺眼火星,云颂手腕一挑,将藤厌逼退一步。
底下神官心头一跳,纷纷动手,陷入混战。
向来还算清净的天域从未有过今日这般热闹,兵戈厮杀声不绝于耳,术法碰撞的余波将天域的白石地面都震出了裂痕。
最为惨烈的还是云颂和藤厌交手所过之处,空间扭曲,擎柱断裂。
藤厌被节节逼退,索性收回剑,站定虚空,身后化出一道巨大黑影。
那是无数扭曲尖叫的灵魂,它们爆发出无尽的怨气在空中膨胀,宛若火焰燃烧的姿态一般。
悽厉的尖叫声震耳欲聋,底下的神官不得已捂紧耳朵运转灵力抵抗这刺耳的怨鸣。
云颂长袖一挥,撒下一层结界替众神官抵挡,众神官得以回神,于是所有神官都看见了他们的帝君似妖如魔的模样,他戴着一张诡异的枯木面具。
那是一张枯褐色的木质面具,上头凸起的纹理好似无数条盘根错节的枯树根一般,又如同蛛网一般蔓延展开,丑陋而又骇人。
藤厌这方的神官见着藤厌的妖魔模样心惊肉跳,他们原以为才是是正义的,天域神官作乱,他们随帝君镇压便是立下了不世之功,将来定然香火鼎盛,活上个千年万岁不成问题。
而现在,他们发现他们错了,真正作乱的是他们的帝君,他们要找寻的祸乱者就在他们眼前,而他们竟还傻傻不知地在为他卖命,当真可笑!
诸多神官收回法器,怯怯地看着他们曾刀剑相向的神官,面上有着想要止戈的讨好与羞赧。
可他们发现那些神官并没有在看他们,而是齐齐抬着头看着空中的另一人,他们顺着视线望去,心脏骤然一停。
怎么回事?
为何神女也会有那般惊人的魔气缠身?
那到底哪一方才是对的?
羡之这方的神官内心同样崩溃。
神女殿下是、是真的是来帮他们的吗?
大战过后,神女是不是要主掌天域?
魔气这般强大,将来她失控,何人可阻?
书柳和青雨没想这般多,他们比较担心云颂的伤势,毕竟传出她在梁浮解瘟疫时受了伤。
羡之则感到心潮澎湃,他少有能见到此等壮观的场面,心中直唿殿下好强。
云颂不知神官心中的弯弯绕绕,这藤厌论剑术不是她的对手,论术法灵力也不会强过于她,可他毕竟积攒了几百年的怨灵,浩如烟海的怨气全部加诸于他身为他所用,她自然不会轻敌。
云长君教她的第一课便是不可轻敌,轻敌便死,所以藤厌召出百万怨灵,她毫不迟疑地运转起体内魔气,这魔气沉寂千百年,杀戮气息仍然浓重。
一边是浓如深渊的墨黑怨气,一边是浩如瀚海的血色魔气。
嘭——
两厢碰撞,巨大的烟霞炸裂开,刺眼无比,声势浩大的雷鸣如钟波般震开,轰然震耳,震得人心肺动盪,脑中嗡鸣声不断,五感暂失,神智不清。
众神官颓然倒地,捂住胸口吐出一大口血,乍然而起的罡风席捲着断壁残垣和烟沙碎石沖向众人,云颂一掌将罡风拍去别处,被罡风裹挟着的残木碎石顿时失去依託,重重砸落在地上,惊起一滩烟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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轰鸣停歇,烟霞散去。
众神官看见藤厌半跪在地,口吐鲜血,而云颂好端端地站于虚空,漠然地看着滕厌。
众神官终于有所反应,神女重伤的消息只是她放出来的幌子。
就算受了伤,她也恢復了!
可云颂并没有众神官看上去的那般轻松。
魔气存于她体内,如跗骨之蛆,抽离之时疼痛无比,被她强行忍下。
第70章 斩藤厌(三)
◎他们见着我也该假装服气才是。◎
云颂踏着虚空,步伐轻盈,淡淡道:「藤厌,你输了。」
她释放出轻柔灵力治癒底下的一众神官。
藤厌看她做派,冷笑嘲讽道:「神女殿下何必如此假惺惺,这群同我一方的神官最终都要死于你手,你又何必费力救他们?」
众神官闻言心头一惊,惶恐地看向云颂。
「天域事,天域了,我只杀你。」云颂道。
藤厌狂笑,道:「杀我?你凭什么杀我?该死的不是你吗?云厉为救你而死,你为什么不去死?」
云颂错愕片刻,「藤厌,你是在害怕吗?」
她轻「呵」一声,「想不到你也会怕,百万怨灵加身都不怕,竟然怕死。」
藤厌仿佛被戳中秘事,怒目而视,恼羞成怒。
「只差一点,我都已经杀了你!只差一点就可以取到你的灵魂復活云厉!」
「你不是被他养大的么?怎不愿意为他而死?」
云颂面色波澜不惊,「当初你能杀我,只因那时我灵魂不全,让你钻了个空子罢了。」
她指尖凝刃,将藤厌的面具噼成两半,「而且,云厉是不会让我死的,你也是被他照顾大的,不了解他的脾性么?」
藤厌那张同面具一样的脸暴露在众神官面前,众神官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云颂低头笑了一声,讥讽道:「你哪会不了解,你不过是借着他的名义四处为非作歹罢了。」
「去死吧,云颂!」藤厌左手裹起法力,欲掐云颂的脖子,被云颂用听雨贯穿右肩钉在地上。
「你一步步设计我,有用吗?」云颂轻语,手掌隔空覆在藤厌的胸膛,将他心间的一滴血吸出,「他的这一滴精血,你不配留着。」
藤厌疯狂,眼神怨毒,「还给我!云颂!你为什么不去死!」
云颂不理会他的疯癫,「藤厌,我与你不同,我杀凡人不会有天罚,你那个用灵魂换取復活的法子或许可行,你可知我为何没有那么做吗?」
藤厌啐了一口,「因为你虚情假意,不愿意为云厉而死。」
「那你便当如此吧,」云颂懒得纠正他的偏执,道,「我只告诉你一件事,旧时两族的灵魂没有尽数湮灭,只是回归了混沌,那些灵魂会被洗净灵力和记忆转生成凡人。」
她从不杀凡人,是因为她不希望有一天,死在她手里的人是云厉的转世,她也不希望凡人被人所杀,她希望她的族人转世在人间都好好活着。
藤厌听懂了,胸膛剧烈地起伏,「你想说我杀过的人里会有他的转世?」
「哈哈哈,云颂,你的谎言也太低劣了。」
「藤厌,你偏执成性,多说无益,便如此吧。」
她懒得再同他多说一句。
「听雨,杀了他。」云颂沉静下令。
听雨自藤厌右肩抽出,一击贯穿而下。
藤厌的心脏瞬间俱裂,惨叫不绝,他怨毒而阴郁地嘶喊诅咒道:「云颂,我藤厌以帝君之名,诅咒你不得好死!」
巨大猩红的黑气从藤厌体内漫出朝云颂袭来,云颂拿出一颗透明珠子将黑气吸纳其中用灵力湮灭。
「藤厌,无用的,我灵魂已全。」
藤厌的灵魂离体,被云颂收入掌心,她闭上眼,将其捏成粉碎。
云颂心里有些难过,云厉,我了结了你在人间的牵挂,你……会恨我么?
我想你应是不会。
你只会怪自己没有教好这个孩子。
云厉啊,你总是心软。
云颂泠然地看着底下瘫跪成一片的神官,面无表情道:「天域事,天域了,参与为祸的神官一律按天域律法严惩。」
她看向青雨,「青雨武神,此事便交由你来主导。」
青雨用剑撑起身子作揖道:「是,神女殿下,青雨领命。」
云颂扫了一眼众神,有诸多神官面露不甘。
她冷声道:「这段时间我会留在天域,若有不服者,尽可来找我,若是要打,我奉陪到底。」
无人敢出头。
众神心中明了,她这是摆明了给青雨撑腰。
云颂拿给羡之一些丹药,让他投入水中让众神官服下,帮助他们恢復伤势,而后便回了羡之给她准备的宫殿,将烂摊子丢给青雨等一众神官。
她想:她只需要坐个镇便好,管理天域什么的实在繁琐,还是让天域的神官来好了。
当初她希望清净,羡之给她选的殿离得远,没有被殃及得太严重,她抬手一挥,墙面瞬间復原如初。
云颂关上门,一拍门板撒了层结界,整个人才敢显出疲态。
一路忍着的剧痛倏然爆发,她踉跄几步,被人打横抱起。
「江衍?都已结束了?可是受伤了?」她竟然都没察觉到他的气息,是她的灵力不稳?还是他受了伤气息不稳?
江衍道:「嗯,都已结束,殿下安心,我不曾受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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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颂运起灵力,手搭在他的肩上探查一番,他的确没有受伤。
她问道:「你怎么出现在这?」若是来找她,应该去灵犀大道才对,不必等。
江衍道:「殿下肃清天域,我这身份,不想殿下为难。」
云颂不同意,「这有何为难?他们若是不服,打服了便是,更何况如今他们还吃了我的丹药,人间常说『吃人嘴短,拿人手短』,他们见着我也该假装服气才是。」
她说着说着打起了哈欠。
江衍笑笑,哄道:「殿下说的在理。」
云颂靠在江衍的肩头,慢慢闭上眼睛,声音愈来愈轻,「江衍,我有些困,想睡会儿。」
江衍将云颂放在床上,替她掖好被子,「嗯,睡吧,我就在这陪着殿下。」
天域内被席捲而空的云雾去而復返,再度笼罩天域,轻轻渺渺地云雾爬上云颂的窗棂。
云颂感受着手心的暖意沉沉睡去。
第71章 尘埃定(一)
◎他们想得倒美。◎
云颂久违地做起了梦,梦里海浪声滔天,松竹声簌簌,她和族人生活在婺霞神山上,没有神族,没有魔族,他们只是普通的修士,日日修炼,偶尔跟着长老们下山游歷。
她的梦里所有人都在,族人、爹娘、云厉……
还有江衍。
梦里没有任何惊心动魄的经歷,左不过是些闲碎日常,她却沉浸在这样的梦里有些不愿醒来。
一阵叩门声响起,黄粱美梦如潮水般退去,她睁开眼,江衍就守在身边。
梦醒的满心失落倏尔一空,过往逝去不可追,而今一切尘埃落定,她身边还有一个人。
如此也不差。
江衍的嗓音温沉如玉,「殿下,醒了。」
「嗯,醒了。」云颂瞥了眼门,「有人找我。」
江衍道:「嗯,叩了两三声,现下还等在殿外,估计是有急事。」
「那应是很急。」云颂起身应门。
云乐恭恭敬敬地作揖,「殿下,我来求解药。」
倒是差点忘了这茬。
云颂道:「云乐武神,那并非毒药,只不过会阻你气劲几日,如今你的气劲应该已恢復了吧。」
云乐闻言安心,他的气劲确实已恢復几日,他以为这是迴光返照的前兆,心里放心不下,这才急匆匆地来求解药,现下才知,神女果真没想害他。
「多谢殿下。」他见着她殿内还有一人,是当日的鬼尊,不由一怔,心底涌出惧意。
神女殿下和鬼尊这般亲近,被他知晓了,他会不会被灭口?
云乐低下头,双手紧紧抱拳,「殿下,我什么都没看见,我以神元起誓,此事我绝不会说出去。」
云颂:「嗯?」
她回头望了眼江城,又看向云乐,笑道:「云乐武神言重了,说出去也无妨,又不是什么秘密。」
这话和说话语气在云乐听来,就是要他把嘴紧紧闭上,否则他会死得很惨。
「殿下安心,我绝不会说,我已无事,殿下我先走了。」
他再三保证后快速离开,留云颂一脸不解。
云颂关上门,「这云乐武神有些神神叨叨。」
江衍不知何时来到了她的身后,一把拉过她将她抵在墙边,怕撞到她的头,用手掌挡了一挡。
「江衍?」云颂清亮的眸子里升起疑惑,「是有要事要同我说?」
「殿下,」江衍一手撑着墙,一手抚摸着她的眼角,修长白净的手指没入她墨亮的长髮,嗓音低沉问起:「你是如何看我的?」
云颂一怔,道:「当是重要之人。」
「除此之外呢?」
「除此之外?」云颂一时没能反应。
「殿下,」江城半垂眸光,低头吻她,他的嗓音沉得有些哑,「人间如此表心意,三百年过去……」
「我的心意依旧未变。」他低头将吻接续,动作轻柔,不进也不退,唇齿相隔间将话说完,「殿下对我呢?我可能得到一个答案?」
云颂心里炸开一片惊涛骇浪,随即渐渐平静。
是了,她还欠他一个正式的回答。
「江衍,婺霞神山很美,便住进来吧。」
「殿下的意思是?」江衍的眼睛亮起光。
「我亦心悦你。」云颂垂在身侧的手拽紧衣裙,闭上眼睛回应江衍。
江衍心脏狂跳不止,浑身一颤慄。
他于此刻拥有了全世界。
江衍骨节匀称的手环上云颂的后颈,撑墙的手揽上她纤细的腰肢。
云颂感到气息交融混乱,分不清那灼热的唿吸是自己的,还是江衍的,又或是同是两人的。
她的思绪一片混沌,身体的感知却十分清晰,江城灼热的唿吸紧紧贴在她的脖颈。
犹如惊蛰春雷倏然炸开,身体似乎又热上一层,云颂膝弯乏力,不得不搭着江衍的臂膀作为依託。
江衍环紧她的腰,拍了拍她的背,「殿下,没事的,没事的。」
殿外传来羡之的声音,「殿下,你在吗?」
云颂将脸埋进江衍怀里,低声道:「江衍,你去问问他是何事。」
「好。」
江衍低低的声音钻进耳畔,酥酥麻麻。
羡之还想敲门,门忽而开了,「殿——啊啊啊,黑衣!你怎么在殿下房里?」
江衍歪头,似笑非笑,「不可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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羡之:「……」行,他管不着。
他有些害怕江衍,声音弱下,「劳、劳鬼尊转告殿下,天域最初飞升的一百零六位武神按神律当堕神成为凡人,但他们不从,正、正在为难青雨武神。」
「打服不就好了?」江衍倚在门边懒懒道。
羡之:「……」天域中若是有人打得过他们,他还要来找殿下么?
「哦,是打不过?」江衍不阴不阳道。
羡之:「……」
云颂在殿内听见两人对话,整理好走出来,「江衍,别闹了。」
「好。」江衍乖乖应道。
云颂道:「羡之神官,你且说仔细。」
羡之道:「这一百零六位武神说自己身为神官近千年,虽有过但也有功,功过相抵便作罢了。」
云颂挑眉,「作罢?他们想如何个作罢法?功过相抵后他们继续做他们的神官,享人间香火?」
羡之不语,算作默认。
云颂轻「呵」一声,「他们想得倒美。」
第72章 尘埃定(二)
◎我们要先回婺霞神山。◎
灵犀台旁,青雨和一百零六位武神剑拔弩张,争锋相对。
一百零六位武神中带头的那位咬牙切齿道:「青雨,我们可都算作是你的前辈,你真要赶尽杀绝了不成?」
云颂赶到,闻言皱眉。
「这位武神好生不要脸。」
羡之在心底默默贊同,道:「殿下,这位武神叫梁林,是……是帝君之后飞升的武神,也是元辰文神的搭档。」
那的确可称得上是前辈。
可那又如何?
又非是她的前辈。
云颂出声道:「梁林武神不必为难青雨武神,青雨武神不过受我所託做事罢了,我说过,神官当中若有不服者,尽可来找我。」
她眸中带有煞气,质问道:「梁林武神为何不来找我,而要在此为难青雨?」
「是不敢吗?」她轻笑一声,嘲讽之意十足。
一百零六位武神顿时面露异色,梁林的脸色尤为难看,「神女殿下何苦如此苦苦相逼?首恶者已然伏法,当真就不能放过我们不成?」
云颂毫不退让,「你助藤厌祸乱人间,可曾放过那些手无寸铁的凡人了?我想应是没有吧。」
她轻声道:「今日你们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乖乖按神律接受惩处,要么死在我手上。」
一众武神的面色愈发难看,梁林看见她身旁的江衍,嘲讽道:「神女殿下这般维护天域律法,怎还带头违反了?」
他指了指江衍,「若我所想不错,这位应是鬼尊吧,殿下和鬼尊为伍,真是好一派清明作风!」
云颂仿佛听见一个笑话,嗤笑出声,「不错,是鬼尊又如何?走得近又如何?你能管我半分吗?」
江衍低笑出声,他鲜少见到殿下这般不讲道理的模样,他很是喜欢。
「你!」梁林面如菜色,后槽牙咬得吱吱作响。
云颂扫了眼在场的众神官,笑道:「诸位神官,我与鬼尊走得近,你们可有异议啊?」
被看的神官纷纷低下头。
他们哪敢有异议。
更何况神女不能算作天域的神官。
对哦,梁林想不到这一层吗?
众人在心底给梁林点了炷香,纷纷转看向他。
一缕烟光自远处传来,落在云颂眼前,燃烧片刻自行散去。
云颂道:「我有事在身,便不同诸位废话了。」
她手中凝出霞光万丈,罡风四起,将一百零六为武神裹挟在内,武神们出手抵抗,她点出一指,潋滟的涟漪荡漾开来,伴随着轰然雷鸣声,把武神们的术法全部挡了回去,而后素手一挥,将一众武神捲去灵犀台附近的堕仙台。
弹指之间,方才还吵吵闹闹的众人已全都不见身影,被风卷开的云雾又蔓延回来,好似刚才那片地方从未站过一大群人。
「青雨武神,若再有不服者,直接斩。」云颂将听雨留给青雨,拉起江衍的手飞身离去,留下轻飘飘的一句「我还会再回天域」便不见了身影。
「是,神女殿下。」青雨拿着听雨沖她离去的方向作揖。
经此一闹,再没有神官敢不服,对自己的惩处都乖乖认了。
鬼界内,云颂应诺给琅立解开禁制,彧篱躬身行礼道:「多谢殿下。」
「去吧。」她亲自送互相搀扶的两人入轮迴。
云颂看了眼有些空荡的鬼界,问道:「江衍,当日你是如何解决此处的?」
江衍答道:「我和訾羽各做了一手准备,他领着亡魂入轮迴,我强开了奈落,用奈落的禁制挡住那些缺口。」
强开奈落?
那可是天道神柱化出来的结界。
云颂沉声问:「凡毁一界结界必遭禁锢,天道要你付出代价是什么?」
江衍抚平云颂蹙起的眉心,笑了笑,道:「不算代价,只是我再不能入鬼界轮迴,不过千年万年后,我可以同殿下一起身归混沌。」
「所以,殿下,这不算代价。」
云颂闻言宽心,奈落已毁,鬼界再不会有鬼尊,也好,亡魂再不必经受杀戮之苦。
「我们去送送兰茹。」她道。
「好。」他答。
云颂恍然反应,好似她说的每一句话,江衍都会有回应,纵然只是简单的一个字,他也从来不让她的话头落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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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页
兰茹已不记得天乐城内的所有事,只当自己是再转了一世遇上云颂,欣喜道:「我与云颂姑娘当真是颇有缘分。」
「是啊,是有很大的缘分。」云颂抱了抱兰茹,道:「兰茹,下一世也要好好的,我会去看你。」
「嗯,云颂姑娘,保重。」
兰茹入轮迴道,云颂取出从藤厌那夺来的精血,精血跟着兰茹一同走了。
江衍诧异,「殿下,她是?」
「嗯,她便是云厉的转世。」云颂喃喃,她也是刚刚知晓,精血有异动,她便认了出来。
所以她想抱抱她,同他以前一样。
时间轮转,故人早就重逢。
藤厌应是有所觉,只是终是被恨蒙蔽了心智。
「殿下,我们去个地方。」江衍牵起云颂的手。
「去哪?」
「先保密。」
江衍将云颂带到了一座山,此山钟灵毓秀,仙雾缥缈,高耸入云,山间松竹绵延百里,绿涛如怒,山腰背处有一川声势浩大的瀑布,瀑布流向的尽头是一汪幽深的湖泊。
是落神山。
云颂疑惑,「来此处作何?」她本要带他去婺霞神山。
江衍牵起她的手走上千层石阶,「有个礼物要让殿下亲自看看。」
山顶处,一座松木小屋取代了原来的小竹屋,他取名「念云居」,「以后殿下若是想出来走走了,此处可供殿下歇一歇。」
他牵起她的右手,给银铃手镯布下一道略显复杂的阵法,「以后殿下擦亮这个手镯便可随时唤我。」
落神山脚下的村子几经变迁,已成了一座繁华小城,站在山顶之上依稀可以听见热闹人声。
入夜后,灯火绕着整座山而亮,人们同放明灯,成片的灯飞至山顶,云颂用手指轻轻戳了戳,灯身晃了晃,继续向上飞远。
「江衍,我很喜欢这样热闹的人间。」云颂看着漫天灯火由衷道。
「嗯,我也很喜欢。」云颂看着灯火映照下云颂的脸道。
云颂看向江衍,眨眨眼俏皮道:「不过,我们要先回婺霞神山,那儿需得好好修整一番,你可要好好出力。」
「好,殿下来指挥,我来出力。」江衍扣住云颂的手笑答。
【作者有话说】
正文完,还有几个番外,感谢观阅,非常感谢吖【送花花】
月下星海
第73章 远方雨
◎无妨,只要是你送我的,我都喜欢。◎
云颂和江衍携手重建婺霞神山,殿宇虽不如之前那般规模宏大,但也算得上气派。
他们在山顶种满松竹,在重建的芳华亭旁边还种了一棵高大的槐树。
云颂有意开宗立派,教人间修士,但也没有特意强求,若是有一天,无妄海来了人定居,海岸边热闹起来,有少年想要上山修炼,她会很乐意收弟子的。
萌生这个想法之初,她便有了第一个不像弟子的弟子——青雨。
青雨主持天域事务颇得人心,众神官推举他为下一任帝君,他特意来送还听雨那日,单膝跪地呈上听雨,请求云颂教他修炼。
「殿下,帝君之位需能者居之,还请殿下教我古神族修炼之术。」
江衍见青雨单漆跪在云颂面前,不悦蹙眉,召来一阵风将他扔了出去。
而后青雨再来。
江衍再扔。
如此反反覆覆好几回。
云颂有意考验青雨的决心,便纵容江衍将他赶出山门。
青雨是个认死理的,一旦做出决定,不撞南墙绝不回头,撞了南墙也绝不回头。
他模样狼狈,步履坚定地再度登上婺霞神山,江衍再要起风扫他出门,云颂拦下,道:「江衍,差不多了,再扫,青雨武神便要秃了。」
江衍:「……」这榆木脑袋秃不秃的与他何干,日日来叨扰他与殿下,此人当真可恶。
云颂走到青雨跟前,轻声问道:「青雨武神,你当真想好了要接这帝君之位吗?」
「是!」青雨眼神坚定,语气诚恳,「殿下,我向你起誓,我定会维护天域清明。」
「若有一日我遗失初心,」他掏出本命木符双手呈上,「殿下大可捏碎这木符。」
本命木符连通神元,若是捏碎,全身修为都将凝滞一瞬,届时谁杀他都如同捏死一只蚂蚁一般简单。
这青雨武神倒是能下得了决心。
云颂接过木符,「罢了,我可以教你羌留族的修炼之术。」
青雨大喜,磕头道:「师父在上,请受弟——」
云颂被青雨磕得头皮发麻,连忙封住他的嘴,召来风将他托起,肃声道:「你既要做帝君,称我为师可像样子?」
青雨顿时理解其中关窍,他若拜神女为师,那他这帝君之位註定不能坐得安稳,无论他要做什么,诸位神官敬畏的都是神女,而非他。
长久一来,新飞升的神官只会觉得他名不副实,天域内部难免会起动盪。
虽明白其中深意,但他也不能容忍自己名不正言不顺地学习别家的修炼之法,「那可如何是好?」
云颂沖江衍笑笑,江衍会意走到她的身边。
她道:「我家江衍师承于我,你来婺霞神山只是做客,顺道与江衍切磋了一二,所学所悟皆从切磋中所得,如此可能懂了?」
江衍因云颂的一句「我家江衍」而欣喜不已,连带着看青雨这位常来叨扰的榆木疙瘩都顺眼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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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是直接拜师了,而是直接拜师祖了。
不过确实不失为一个好方法。
青雨作揖,恭敬道:「青雨明白。」
婺霞神山因此热闹上了一段时日。
无妄海白日里蔚蓝壮阔,夜里彻夜流光不灭,它终于恢復成原本奇丽蔚然的模样。
云颂心里欣喜,却总有些个小小的遗憾。
她始终没能见到下雨时的星海。
江衍懂她所思所想,于是挑了个青雨没有上门的日子出了趟远门。
云颂醒来不见人,擦亮手镯,问道:「江衍,你去了哪里?」
江衍答:「我有一个礼物要送给殿下,现下去取,大抵傍晚时分回来,殿下安心等我一等。」
「定要早些回来。」云颂交代道。
「嗯,定然会的。」
往日有江衍陪着,云颂从未觉着日子无趣,而今江衍不过离开半日,她便觉得这座偌大的婺霞神山显得有些孤寂。
今日青雨也不上门,他来的次数愈来愈少了,想来繁忙的天域事务,他已能应对自如。
云颂闲来无事,便在房内听着海浪声作画,她画了许多人。
一张张面孔鲜活清晰,就如同昨天相见一般。
画上都是她的故人。
人很多,她画得专注,忘记了时辰。
待反应过来,天色已经暗了。
她听见了雨声。
淅淅沥沥的小雨将山上树木洗净一新,雨水自屋嵴汇聚,落了满地白珠。
江衍便是此时来到她面前,「殿下,下雨了。」
他的身上沾着一层细浅的水雾。
她知道,他是去给她寻雨了。
云颂心中蓦地便如同水雾一般化开,她抚去他眉上的水雾,轻声道:「可是去了很远地方?」
江衍握住她的手,嗓音温沉,「不算遥远,只是归来时遇着某地大旱,分了一半出去,不然今晚便可见让殿下见着骤雨包裹世间,海浪拍打礁石。」
他面露遗憾。
云颂轻轻一笑,面露温柔,「无妨,只要是你送我的,我都喜欢。」
她透亮的眸子里光影层层叠叠,又全都落满一个江衍。
她想,她定是喜欢极了眼前的这个人。
他携来远方的雨,既解了人间的大旱,也打湿了她的窗前。
所谓深情,再动心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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