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弄堂里吃泡饭的咪道》 第1章 弄堂风波 作者:沈东生 1、 这是一条上海的老弄堂,一进弄堂,就可以看见一幢木头房子,一清早,宁波女人总归会坐在门口头,欢喜用宁波腔的上海闲话跟每一个路过弄堂口的人打打招呼:“早饭吃过伐?”这是上海人打招呼的习惯。 刚刚夜班回来的黄伯伯就会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讲:“嗯诺,家去吃泡饭。” 买油条回来的张老师,则举了举用一根筷子串牢的两根油条,讲:“还勿曾吃,泡饭还在烧。” 只有凌小姐会扭过窈窕淑女的身姿,嘀咕一声:“滑稽伐,吃一口泡饭有啥好讲的?” 现在辰光,弄堂里炊烟袅袅,正是烧泡饭的辰光,跟上海其他所有弄堂一样,早上头,整条弄堂都会飘起泡饭的香咪道…… 弄堂里新的一天从吃泡饭一刻开始了。 2、 讲起来,上海人都欢喜吃泡饭,其实是老底子的上海人过穷日子的一种对付,侬想想看,一清早,大人要上班,小囡要读书,辰光多少紧张,屋里铜钿银子又经常紧梆梆,吃泡饭最便当,隔夜的冷饭,用开水一捣,放到煤球炉子上滚一头,早饭有了,假使有条件配根油条,蘸蘸鲜酱油当小菜,就可以吃得像活神仙一样开心,经济实惠,实用方便。久而久之,习惯成自然,泡饭成了弄堂里穷人家的家常便饭了。如此讲来,讲上海人欢喜吃泡饭也说得过去。 不过,想想有铜钿人家吃鱼吃肉、吃海鲜,生煎馒头,小笼包,再想想自家小囡每天吃泡饭,大人心里总归有点酸唧唧的,做爷娘的实在做得有点坍台,不过有啥办法呢?条件有限,只配吃吃泡饭。 不过,同样是吃泡饭,吃泡饭的腔调倒是各式各样的:像张家姆妈欢喜端一碗泡饭,泡饭上头放两块酱萝卜,靠在门口头,一面吃,一面看看来来去去的邻居,顺便讲上两句:“买点啥好小菜?”“喔唷,菜场里钆的臭要死,没啥好买。”“没啥好买,还买了一篮头。”就这样,一讲一答,一碗泡饭吃下去了,龌龊碗,顺手在门口头的水龙头上一冲,算汰清爽了,一顿早饭吃好。 屋里小囡多,房间又小的人家,像弄堂里的黄伯伯,七八个人钆在一间房间里,屁股碰屁股,身也转不过来,吃饭只好在门口头摆只小台子,五六个小赤佬围牢小台子坐停当,清汤寡水的籼米泡饭一人一碗盛好,乳腐对角切开一分四,一人一份吃光算数,大家不吃亏。否则就会呼天抢地,抢得一塌糊涂,一顿早饭可以吃得像猢狲出把戏,打起来的辰光也会有的。黄伯伯有辰光也会有点怨气,不过想想,啥人叫自家年纪轻的辰光,不思进取,天一黑,就上床睡觉,副产品就多,一养养了六个小赤佬…… 弄堂里,也有欢喜搞点排场的人家,像张老师家,早饭台子上的小菜也没啥特别,乳腐,酱菜,萝卜头,最多再加只高邮咸蛋,还要切成五六片,一家门分分吃吃。不过,多了几只小碟子,一装盘,卖相就好得多了,一家门围牢八仙桌斯斯文文吃早饭,绝对不会吃出“呼噜噜”的声音。小囡也懂礼貌,吃好了,就讲一声:“姆妈,我吃好了。”大人点过头,就背只书包读书去了。 黄伯伯经常会讲:“张老师屋里吃饭像小猫吃食,一点声音也没有。”黄伯伯这是既羡慕又嫉妒…… 3、 弄堂里厢,大家脚碰脚,早上吃泡饭是基本属性。 不过,欢喜死扎台型的人也是有的,比方讲,刚刚吃好老泡饭出门,弄堂里总归有人会打招呼,问一声:“早饭吃过伐?”单身汉肖光棍张口就讲:“断命的汤包汁水把嘴唇皮烫出泡来了。” 一清早吃滚烫的鲜肉汤包好像有面子了。其实,弄堂里家家人家的底牌,大家都摸得清清爽爽,空口说乱话,心里其实还是空落落的…… 还有,欢喜矫情的人也是有的,同样是吃泡饭,偏要分出三六九等,好像他家的泡饭一定要显得比别人家高级一点,心里才适宜。汪家好婆就是这种做派。 每天早上,汪家好婆欢喜翘着兰花指,捏根油条,啃得有滋有味,在弄堂里兜兜圈子,还常常靠到人家门口头问一句:“吃早饭啊。”弄堂里人家房间普遍都小,一眼望进去,一览无余。弄得主人家只好讲:“汪家好婆,阿要进来吃一口。”汪家好婆正好接上去讲:“我只胃只配吃梗米加把糯米烧出来的泡饭,软绵绵,吃下去才惬意,否则不来事。” 老底子的年代,梗米、糯米金贵,还难买到,汪家好婆的儿子在进出口公司做生活,样样东西都买得到,所以听汪家好婆的一讲大家就眼仰,羡慕得不得了。一定会恭维一句:“汪家好婆,福气啊!”汪家好婆当然受用,心满意足地到下一家人家去看看了…… 不过辰光一长,大家也就听出了弦外之音,觉得汪家好婆其实是在甩派头。当然,条件好,甩甩派头也没啥闲话好讲,侬想听就听听,不想听就跑跑开,就当没有听见,大家还是和睦相处。讨惹嫌的是汪家好婆欢喜作贱别人。你看,汪家好婆一边讲,一边眼睛一定要瞄向对门口,泡饭正吃得风生水起的黄伯伯一家门,话还讲得蛮难听:“啧啧啧,吃顿早饭吃得像摆摊头,清汤寡水的籼米泡饭还吃得像强盗抢……” 其实,汪家好婆和黄伯伯之间也没啥大的过节,常常为点小事体,闹摩擦,比方讲,黄伯伯房子小,在门口头搭了只灶披间,讲起来叫灶披间,实际上就是只好放只煤球炉子的棚棚,再讲,弄堂里搭灶披间也不是黄伯伯一家人家。不过小管小,还是占了弄堂的一块地方,一早起,还要在门口放只小台子吃饭,汪家好婆就住在黄伯伯对门,每天要在弄堂里兜兜圈子,一出门就路过黄伯伯的门口,弄堂本来就窄,现在要侧转身体再过得去,汪家好婆人又胖,前一腔刚刚小中风大愈,一侧身体走路,就大喘气,天长日久,心里就窝涩,熬不牢要朝黄伯伯翻白眼,讲闲话也比较难听了。 黄伯伯心里当然明白,只要看到汪家好婆指指点点的腔调,远远的听到片言只语,就晓得汪家好婆在作贱自己,再加上,前两天,弄堂干部来过了,讲:群众有反映,灶披间妨碍走路,要拆掉。煤球炉子只好搬进房间里去了。黄伯伯想来想去,认定是汪家好婆去反映的。真是饱汉难知饿汉饥,侬想想看,黄伯伯小房间里搁满了双人铺,还要像唱戏一样,用旧床单隔一个夫妻两悃觉的地方,转身立脚的地方也没有了,再搬进一只煤球炉子,冬天还搭搭过,一到热天,房间里像只火炉,烧顿饭,赤了膊,穿条三角裤,汗水还会淌淌滴,像落雨一样,眼睛都睁不开。幸亏小赤佬懂事体,用蒲扇在身背后拼命扇,扇得黄伯伯眼泪也出来了,心里还算有点宽慰。所以一想起来拆灶披间的事体,黄伯伯就会恨得牙床骨发痒。 其实黄伯伯真是错怪人了,汪家好婆原本是想偷偷摸摸到居委会去反映黄伯伯违章搭灶披间,不过想想黄伯伯的住房确实困难,于是就不忍心了。再讲相邻相居的戳人家壁脚自己也不太光彩,于是就闷在了心里。所以戳壁脚的人肯定不是汪家好婆,到底是啥人去居委会反映的,就不得而知了。 黄伯伯却认定了汪家好婆是恶人,听到汪家好婆又在作贱自己,一定要争个明白了。头猛地抬了起来,手里的筷子重重地拍到小台子上,“啪”的一声,像炮仗爆炸,不过,六个小赤佬就像没有觉着一样,依旧一副你抢我夺,吃得稀里呼噜的样子,黄伯伯扫了一眼小赤佬,底气泄了一大半,已经到喉咙口的话又咽回去了。想想,啥人叫自己生了五、六个儿子,个个都如狼似虎,胃口一个比一个大,屋里硬生生被吃成了一穷二白,哪能办?只好亏待自己,大家都懂的,码头上做生活的人,香烟、老酒是逃不脱的。而黄伯伯的香烟从大前门吃到飞马牌,再从飞马牌吃到生产牌,最后干脆不吃了,再后来连老酒也戒掉了,老婆还算体贴,逢年过节总归从牙缝里省出一点碎银子,买腻两绿豆烧让黄伯伯解解馋。拆了东墙补了西墙,钞票虽然紧绷绷,还过得去,粮食还是不够,哪能办?籼米泡饭涨性足,虽然糙一点硬一点,泡饭汤水多一点,吃饱顶重要。看看人家汪家好婆,儿子多少争气,在进出口公司做生活,外国跑跑,全世界兜兜,铜钿银子赚得莫克莫克,数也数不过来,汪家好婆手指头上的筒鼓戒,又大又粗,金光锃亮,一看就晓得底气有多少足,难怪汪家好婆要翘着兰花指,捏根油条,啃起来津津有味,这叫亮相。想到此,深感人穷志短,黄伯伯想争个明白的底气全部泄光,悄悄地重新拾起拍在台子上的筷子,还是低头去吃他的泡饭。 黄伯伯嘴巴里不讲,心里还是熬不牢要想的:不要看汪家好婆表面上光鲜亮丽,内地里也有苦衷的,儿子已经岁数一大把了,女朋友还没有着落,恐怕再下去,就怕寻到老婆,也养不出小囡了。眼看汪家的香火不晓得哪能去续了。汪家好婆也急得团团转,东托人西托人,求人家帮忙,有好的女小囡介绍介绍,结果还是不得要领。总算寻到汪家好婆的一块烂疮疤,黄伯伯心里不禁有点窃喜,不由朝汪家好婆瞄去一眼,有了报复了一下的满足,阴阴地笑了。 汪家好婆当然不晓得黄伯伯的想法,否则肯定要打上门去,常言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块伤疤是揭不得的。 其实,汪家好婆确实有蛮多难言之隐,老头子走得早,一个女人家,又没有文化,靠帮人赚两钿汗水铜钿,拖大儿子读到大学,其中的辛苦只有自家晓得。儿子宝宝有出息了,在进出口公司做生活,讲出去蛮响亮。不过汪家好婆的苦水只有往肚皮里咽,宝宝自从工作后,常年出差,今早到坦桑尼亚,明早到摩洛哥,一年只有几天落脚屋里,就像跑亲眷回来一趟,被窝还没有捂热,又走了。讲起来宝宝是出国,汪家好婆虽然没有文化,还是晓得非洲是个穷地方,担心儿子的平安,每天觉也会悃不太平,想想自家真是还比不过人家孤寡老人……弄堂里的人都嫌避自家闲话多,汪家好婆心里自家有数,假使再不到弄堂里兜兜,寻人讲讲话,肯定要闷煞的……苦楚只有自家晓得。 前一阵,宝宝又出去好几个月,刚接到电报,讲宝宝明天一清早要回来了。汪家好婆又悃不着觉了,想东、想西,想到明早宝宝的早饭:宝宝从小欢喜吃泡饭,宝宝吃泡饭的腔调和别人还不一样。欢喜热饭捣开水,不上炉,夹汤夹水,米粒颗颗清清爽爽,下泡饭的小菜一定要肉丝,笋丝爆咸菜,吃起来咪道好得来,就是外头请客吃饭,满桌山珍海味,回到屋里还是要吃口泡饭。宝宝出国回来,第一句话就是:“姆妈,泡饭有伐。”汪家好婆当然准备好了。热饭刚刚烧好,草窝里焐着,肉丝,笋丝爆咸菜也炒好,在台子上用菜罩罩着…… 宝宝回来后,泡饭吃好,就像小囡奶念头过掉了,觉也悃得着了,坐在旁边的汪家好婆看着宝宝吃得有滋有味的样子,觉也困得着了。 所以汪家好婆一接到电报,心里犯难了,热饭好办,半夜里早点起来烧好,不成问题,就是吃笋的季节不对,到啥地方去买? 汪家好婆真是有办法,也有毅力。跑遍了上海小菜场,竟然买到了,一颗心总算放回了肚皮里。隔夜头里调好的闹钟一响,一个翻身起来,窗外的天还是墨墨黑,摸黑朝灶披间里跑去…… 汪家好婆对儿子一向大手大脚,对自家 ,五个指头像连牢的,一把钞票捏在手里,一个铜子也不肯漏出去的,墨墨黑的房间,灯也不舍得开,结果出事体了,脚底被什么东西一绊,一个跟头结结实实地摔到了地上,半天发不出声音,在冰冷的水门汀地上,困了老长辰光,才还过魂来,想叫救命,用尽最后的力气叫着:“救救我,救救我……”还是像小猫叫。 四周只有一片寂静,不晓得啥人能够听得见汪家好婆的叫救命…… 4、 黄伯伯白天因为心里和汪家好婆怄气,尽管像阿q一样,胜利了一次,不过黄伯伯毕竟比不过“阿q”。回过头想想,肚皮里一股气还是憋着,散不掉。弄得夜里翻来覆去地困不着,翻了老半天,想抽根香烟,刚要习惯性地朝床头去摸,想起来,已经戒烟了,老长辰光根本没有买过烟了,心里又是一阵怨气…… 就在这个辰光,黄伯伯听到了一记声音,像猫叫,叫得凄凄惨惨……黄伯伯心里又是一阵气,心想已经困困不着了,短命的小猫也要来捣蛋凑热闹,烦躁地一转身,用被子捂住耳朵。 人就是这副腔调,越是不想听的东西,越是拼命朝耳朵里钻,听得越来越真切…… 黄伯伯听出来了,叫的声音有点异样,不像是小猫,倒像人在叫,想要听听清爽,掀开被头,拔长耳朵仔细一听,听清爽了,真有人在叫救命…… 黄伯伯一惊,额骨头冷汗也冒了出来,一把推醒老婆:“老婆,侬听听,好像有人叫救命。” 老婆惊醒,悃势懵懂地一听,就讲:“悃扁头了,做侬的大头梦,啥地方有叫救命!” “肯定有的,好像是对面的汪家好婆屋里传出来的。” “热侬的大头昏,半夜里想老太婆啦!” 黄伯伯只当不听见,翻身就要下床。 这时,李家婶婶也隐隐约约听出来了,好像从汪家好婆屋里传出来叫救命的声音。不过,还是一把拉牢黄伯伯,嘴巴里讲:“不许去,就是不许去。” 黄伯伯的喉咙胖起来了:“出人性命的事体,哪能好不管!松手!听见伐!” 李家婶婶也上劲了,恶狠狠地看牢黄伯伯,拉牢黄伯伯,死也不肯松手,讲:“贱骨头,侬吃伊苦头还没有吃够!” 黄伯伯和李家婶婶两个人僵持不下了…… 第2章 救命 作者:沈东生 : 1、 汪家好婆在熟门熟路的屋里厢,以为闭牢眼睛也好走路,却实憋憋地掼了一跤,掼得骨头架子散光了一样,像一摊肉,瘫了水门汀地上,浑身的角角落落都在钻心地痛,动也不能动了。 开始的辰光还能叫几声救命,慢慢地,连叫救命的力道也没有了…… 深更半夜,会有人来救命吗? 眼睛望出去,四周一片漆黑,耳朵听出去,一点声音也没有,儿子又在外国出差,相隔千山万水,够也够不到,摸也摸不到。在弄堂里,平常自家争强好胜,被人家讲起来:不讨人欢喜,有啥人会来救命…… 看腔调,只有等死了。 汪家好婆真真后悔,为了省点电,摸黑到灶披间帮儿子宝宝烧泡饭,竟然命也要搭进去了。 省几度电做啥,又不是没有钞票,脚一伸,钞票都是身外之物,又不能带了跑,真想不穿。 讲起来,年纪大了,掼不起了,一掼就出人性命。汪家好婆想想,自家年纪还不算太大,刚刚四十多点,五十还不到,后头还有好日子。现在就要死了,实在死得太早,死得太冤枉。 辛辛苦苦大半辈子,儿子养大,有了出息,日子好过了,却要完结了,实在不甘心,还不甘心临死的辰光,连儿子的面也不能看上一眼。想想,眼泪水流出来了。 汪家好婆在胡思乱想中,觉着人越来越虚,喘气越来越弱,要撑不下去了,死期真要到了,心死了…… 大概这就是命,汪家好婆无可奈何地闭上了眼睛,就等“白无常”寻上门来…… 2、 李家婶婶拖牢黄伯伯,不肯让伊去救汪家好婆,倒不是李家婶婶没有人咪道,见死不救,就是因为一口“气”,不光黄伯伯受气,李家婶婶的肚皮里也积了一大泡怨气,没有地方出。憋在肚皮里鼓胀着,消不脱,也要憋死人的。 侬想想看,李家婶婶屋里小赤佬多,个个出天出地的皮,昨天烧夜饭的辰光,小五子竟然把一铜吊水倒进了煤球炉子里,“哧啦”一声,腾起一团团青烟,满房间烟雾腾腾,像着火一样。 炉子熄火,夜饭烧不成功了,李家婶婶气得刚操起扫帚柄要打,小赤佬已经逃得人也不看见了…… 拎只煤球炉到门口头生火。炉芯浇得湿透,炉子生不着,不见火苗,只见滚滚浓烟,弄得弄堂里像起了一场大雾。 风向有正好朝向阿腻头的屋里门口,呛得阿腻头屋里一片咳嗽声,一向蛮横的阿腻头,冲出门来,朝煤球炉子就是一脚,煤球炉子被踢得滚出去老远。碎得七零八落…… 李家婶婶双脚直跳,又气又急的辰光,汪家好婆揪牢小六子的耳朵皮,一路朝李家婶婶门前头拖过来。 小六子斜着头,耳朵皮被拖得老老长,人跌跌冲冲,哇啦哇啦穷哭…… 李家婶婶看得心痛,小赤佬不争气,一副坍台腔,又不好讲啥。 因为,小六子不晓得从啥地方拾来一只苹果核子,正啃得起劲。被汪家好婆看见了,就拖过来教训。 汪家好婆还摆出一副老长辈的腔调,像教训小囡一样又教训起了李家婶婶:“侬像做娘伐,小囡养成了一副瘪三腔,不晓得啥辰光,一条小命就送在一只馋嘴巴上头,再不管管。到辰光哭丧也来不及了。” 闲话糙,理倒不糙。就是讲闲话气得煞人。 其实也不是汪家好婆不会讲闲话,是看李家屋里穷,从来不把李家当平等的人看待,讲闲话也从不掂斤两,专捡难听的讲。 李家婶婶听了心里当然生气,只不过人穷气短,加上没文化,笨嘴笨舌,一时有点张口结舌,不晓得哪能应对。 啥人晓得,小六子趁汪家好婆揪耳朵的手一松开,灵嘴利牙,对牢汪家好婆就是一句:“死老太婆,啥人要侬管。” 说时迟那时快,“啪”的一声,汪家好婆撩起来就是一记耳光,打得小六子人转了一圈,差点掼倒,闲话更加难听了:“侬看看,侬看看,小赤佬没有爷娘教训,成野蛮小驹了,我今早不教训教训,真要翻天了。” 自家小囡,自家欢喜!瘌痢头儿子还自家好呢。一巴掌,五只指头印,闲话还讲得刮三刮四,李家婶婶当然忍不下去了。朝汪家好婆斜了一眼,鼻头里哼了一声。拉起小六子就回屋里去。 汪家好婆的声音还追过来:“不要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李家婶婶憋牢一口气,回到屋里,门一关,实在寻不到出气的地方,翻倒小六子,劈劈啪啪一顿屁股,打得小六子呼天抢地。 弄堂里的房子旧,不隔音,李家婶婶自以为关好门,教训小赤佬,是自家的事体,勿晓得。其实门外头听得清清爽爽。 汪家好婆在门外头,听得肚皮里的气鼓胀起来,浪三浪四讲:“争啥格气!不要拿小囡出气。有本事,出来现开销。” 李家婶婶当然不敢出来跟汪家好婆现开销,弄堂里啥人不晓得汪家好婆是狠角色。 李家婶婶一口气憋牢,抱牢小六子,摸着小六子又红又肿的小屁股,自家眼泪水先“波咯波咯”流个不停。小赤佬倒懂事体,自家屁股还在痛,小手却伸到姆妈面孔上,帮姆妈揩眼泪。揩的李家婶婶呜哩哇啦哭出了声音。 一场痛哭…… 黄伯伯下班过来,看见煤球炉子碎成了一堆垃圾,李家婶婶哭得眼泡虚肿。黄伯伯是息事宁人的老好人,从碗橱里寻出冷饭,用热水瓶里的温吞水捣捣泡饭,一家门对付了一顿夜饭。 侬讲气人不气人。 黄伯伯被李家婶婶拖牢,不让伊去救汪家好婆,声音胖了起来:“哪能好见死不救!”一把甩开李家婶婶的手,一骨碌翻身起来,拉过外套,一披,就要下床。 李家婶婶抓了个空,扑过去,一把抓牢黄伯伯的外套。 黄伯伯抖脱外套,一溜烟,下了眠床,拖上布鞋,来不及穿上,踢踢踏踏朝门口奔过去。 李家婶婶只抓了件外套,扑空倒在眠床上,气得粗气直喘,抬起眼乌珠盯牢黄伯伯,眼睛里几乎要出血了。 黄伯伯没穿外套,出门寒风一吹,一哆嗦,打了个寒战,一直寒到心里去……这不是个好兆头。 黄伯伯当然不晓得其中的厉害关系,救人要紧,顾不及多想,三步并着两步地冲到了对门, 可是汪家好婆的门紧锁着…… 黄伯伯一边拍门,一边叫着:“开门,开门…… 3、 汪家好婆终究撑不下去了,带着对人世间的无限眷恋,不甘情愿地慢慢闭上了眼睛…… 一闭上眼睛,人倦得要命,就困着了,慢慢地,周身也不觉着痛了,慢悠悠地爬了起来,人轻飘飘的,像腾云驾雾一样。 汪家好婆要走了,一回头,看见满地散落的糯米和梗米,汪家好婆这才记起来了,儿子宝宝要从外国出差回来了,这是给宝宝烧泡饭用的糯米和梗米,饭还没有烧,米却撒了一地,多少好的糯米和梗米,哪能舍得撒了一地?汪家好婆心痛啊…… 平常,汪家好婆经常跟人家讲,自家胃不好,欢喜吃糯米加梗米烧的泡饭,软笃笃,胃适宜。其实只是扎扎面子而已,图个嘴巴开心,凭良心讲,自家跟弄堂里大多数人家一样,糯米加梗米烧的泡饭,根本没有吃过,连咪道也不曾尝过一口。 汪家好婆只要米一买来,就在米里厢放一把大蒜头,存了起来,存多少辰光也不会生虫。一直等到宝宝从外国出差回来,好烧泡饭让宝宝吃,外国一年到头吃不到泡饭,宝宝就是馋泡饭。 宝宝欢喜吃泡饭,是小辰光养成的习惯,汪家好婆年纪轻的辰光,老头子走得早,母子两人孤儿寡母,相依为命,一个女人家带大一个小囡,真的不容易,每天要上班,钞票又紧张,点买不起,隔夜里,籼米饭烧好,放在碗橱里,旁边,再放一只小汤碗,碗里有一块糟乳腐。宝宝刚刚学会走路,就晓得一到中晌头,垫起脚,拿出冷饭,捧只竹壳热水瓶,人比热水瓶高不了多少,颤颤悠悠地倒开水捣泡饭,乳腐过过,当中饭吃,吃得有滋有咪。 一日三顿,宝宝都吃泡饭。汪家好婆觉着亏待了宝宝,想不到宝宝就此欢喜上了泡饭。离也离不开了。等宝宝大学毕业,进了进出口公司,屋里条件好了,买得起梗米、糯米了,汪家好婆就再也不让宝宝吃籼米冷饭捣泡饭了。每次烧好滚烫的热饭,放到宝宝门前头,汪家好婆就坐了宝宝边头,喜滋滋看牢子宝宝吃糯米梗米烧的泡饭,每次看到宝宝一副吃得津津有味的腔调,一副开开心心的样子,内心对宝宝小辰光的愧疚就会慢慢地洗去…… 现在,米撒了一地,宝宝就要回来了,快点拾起来,拣拣沙泥,汰汰清爽,还是可以吃的,假使宝宝嫌鄙,就自家吃,阿弥陀佛……浪费可惜呀。伊一边想着,一边要伸手去拾,不晓得啥道理,人像在空中飘荡,手好像不是自家的了…… 4、 黄伯伯在门口外头,笃笃转头头转,急汗一身,滴滴答答朝头颈骨里流进去,冰冰冷,一激灵,人冷静了,办法也有了。 黄伯伯后退几步,拼足力气,朝前冲去,猛地抬脚朝大门一脚蹬过去,鞋子飞得不知了去向。 黄伯伯不愧是做码头的,力道十足,只听“哐当”一声,门被蹬开了,狠狠地撞到了门背后的墙上,反弹了回来,正当黄伯伯赤着脚,低着头,往房间里冲的辰光,弹回来的门板劈头盖脸地撞向黄伯伯的面孔,风驰电掣般的撞击,“嘭”的一声,黄伯伯顿时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金星直冒,眼门前一黑,昏天黑地的昏眩…… 黄伯伯被门板撞得几乎跌倒,顿了顿脚步,稳住身子,不让自己倒下。一阵昏眩过后,摸了一把面孔,只觉得额骨头涌起一个大包,手上黏糊糊一片,是血,顺手朝衣襟上擦了擦,用劲摔摔头,还好,脑子还清爽,眼睛也看得见。 黄伯伯朝汪家好婆房间里看进去,漆黑一团,墨墨黑,啥东西也看不见…… 也不管了,摸着黑,跌跌撞撞朝里冲。 好半天眼睛才适应过来,看见了,汪家好婆像一堆肉摊在地上,黄伯伯急忙朝汪家好婆直奔而去…… “哐当”一记响,是黄伯伯的面孔撞到门板上的声音,像一阵霹雷,汪家好婆浑身一震,从昏死中醒了过来,人晃晃悠悠回到了地上,浑身上下又钻心地痛了起来…… 汪家好婆无力地睁开眼睛,看见一个黑影朝自家冲过来,像煞是黄伯伯,哼哼了一声:“救救我……”想叫响一点,叫不出。反而心一酸,眼泪流了一面孔…… 黄伯伯像一枝箭,冲到汪家好婆身边,看见汪家好婆是要死快的腔调,急得拼命大叫“哪能啦!哪能啦!” 汪家好婆眼皮动了动,嘴巴里像吐气一样地再哼了一声:“救救我……”已是垂死的呼救了。 黄伯伯听到了,还看到汪家好婆一面孔的眼泪水,一副要死快的腔调,鼻头也熬不牢一酸。一个多少要强的女人,竟然成了死快的腔调。 平常,黄伯伯和汪家好婆虽然不太对付,被汪家好婆看不起,被刮三刮四地作践,昨天还气得困不着觉,有一肚皮气,透也透不出来…… 不过,不管哪能,眼门前也是一条命啊。现在困在水门汀地上,多少冷呀,没有掼死,也要冻死…… 黄伯伯赶紧俯下身去,讲:“放心,我会救侬的。”说着,一躬腰,岔开双腿,两只手贴地面,一下子插到汪家好婆身下托牢,吸了口气,摒紧,用力一挺腰,原以为就可以把汪家好婆抱起来了…… 没想到,刚刚把汪家好婆抱离地面,就觉得汪家好婆变得像石头一样沉,压得黄伯伯直朝前冲,还没等黄伯伯挺腰起身,眼门前又一黑,耳朵嗡嗡直响,头一晕,失去了平衡,把汪家好婆重新地掼回到了地上。 “扑通”的一声,黄伯伯吓了一大跳,心想,坏了,头晕也吓回去了,赶紧凑近帖牢听汪家好婆的胸口听听,还有心跳,摸摸汪家好婆的鼻头,还有呼吸…… 黄伯伯想想,今早真是出鬼了,平常做生活的辰光,几百斤的“棉花包”一托就托起来,扛到肩膀上,还能走“过三跳”。现在却搬不起汪家好婆……而且怪了,只要一用力,头就昏,头一昏,眼门前就发黑…… 哪能办? 黄伯伯只有干着急,急汗像黄豆一样,一颗一颗冒出来,一歇歇功夫,衣裳的胸口头湿了一大片。 大概,搬人毕竟和扛大包不一样。黄伯伯想起来了,周家“阿腻头“讲过,年纪轻的辰光,到日本去打工,专门做“搬死尸”的生活,“阿腻头”讲,死尸重得不得了,从高楼搬下来,还不好乘电梯,日本人讲究,死人乘电梯,不能托生。搬一趟死尸虽然日本钞票可以赚不少,不过人要去掉半条命…… 眼门前,汪家好婆跟死尸也差不多了,当然搬不动,黄伯伯是个粗人,眼看汪家好婆奄奄一息地样子,拿不出办法,六神无主了…… 4、 黄伯伯不管不顾地要去救汪家好婆,李家婶婶拉也拉不牢,只抓住了一件外套,黄伯伯还是走了。气得把外套狠狠地甩到了地上,拉过被头,蒙头就困。 结果在眠床上翻来覆去,像烙烧饼,随便哪能都困不着了。 突然像有一道闪电在脑子里掠过,李家婶婶霍地一下坐起来,拉开电灯,掀开被头,下地捡起外套,抖开一看,浑身禁不住一抖…… 几个号头前头,汪家好婆屋里买了一只冰箱,请了弄堂里的好几个男人去帮忙,忙得团团转,还是去没法把冰箱搬到楼上去,有人提议请黄伯伯,只有黄伯伯有办法。 黄伯伯不愧码头出身,一个人就把冰箱背到了楼上。汪家好婆就送了这件半新不旧的外套。 送一件旧衣裳,打发叫花子,说不定还是汪家好婆死掉的老公穿过的,晦气,李家婶婶气得把外套朝壁角落一掼,关照:“不许穿!” 不晓得啥辰光开始,黄伯伯居然穿上了这件外套,为啥?联想黄伯伯今早不管不顾地要去汪家好婆屋里,心里酸唧唧酸唧唧起来,脑子里七想八想起来。 李家婶婶没有结婚的辰光,人也长得蛮等样,也算是厂里的一枝花,而且在香烟厂里做生活,收入也蛮高,围牢伊转的小伙子真的不少,厂里机修车间的几个小伙子一到吃中饭的辰光,就会凑到卷烟车间搭讪,几个人还争风吃醋打过相打。 结果,啥人也没有想到,李家婶婶竟然由爷娘做主,嫁给了一个码头工人,结婚的辰光,厂里的小姐妹都讲,李家婶婶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李家婶婶倒觉得嫁了个好男人,黄伯伯体贴人。又有用不完的力气,又肯做,记件制生活就有赚不完的钞票。 生了小囡以后,黄伯伯让李家婶婶留在家里带小囡,李家婶婶主内,黄伯伯主外,小日子过得蛮滋润。 想不到,后来定额工资了,虽然工资定得不低,也架不住一连生了六个男小囡,日子也难过起来了,钞票不够用,想出去寻生活做,这个辰光,寻生活就不容易了,只好找居委会介绍做临时工,做一天一块洋钿,居委会却要抽三角洋钿的手续费,一个号头下来,到手只有十几块洋钿,心里虽然委屈,想想总可以贴补一点家用,总比让老公一个人硬挺要好。 要去做生活了,六个小囡,大带小,两只方凳反过来放,当坐车,让双胞胎阿五头、阿六头坐了里厢,小矮凳旁边放好,让阿三头、阿四头坐在小板凳上,看牢。老大、老二自家去读书,反正学堂就在弄堂口头。饭,隔夜头里就烧好,放在碗橱里,第二天,让小赤佬用开水捣泡饭吃,五分铅角子放了小碗里,吃饭的辰光,到弄堂口烟纸店买散装乳腐当小菜。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帖帖。 一个月生活做下来,不来事了,虽然没有闯穷祸,状况还是出得不大不小。阿五头、阿六头裤裆里屎尿一捂就是一整天,天天下班回来,就听阿五头、阿六头哭着闹着,喊肚皮饿,朝碗橱里一看,饭已经统统吃光,看来阿五头、阿六头饿了一天,问:“为啥不给弟弟吃饭”回答讲:“弟弟自家不吃饭。”李家婶婶哭笑不得,阿五头、阿六头还不会自己吃饭呢。只好忍痛,回断生活,重新回屋里做娘姨…… 生活的煎熬,加上架不住生了六个小囡的折腾,李家婶婶体型变得一塌糊涂,连自家也看不下去了。面孔上皱纹虽然还没有出来,肉却开始朝下挂了,一副老腔,看上去,有点像黄伯伯的姆妈了,女人到底经不起岁月蹉跎…… 好在李家婶婶觉得嫁了个好男人。也确实嫁了个好男人,侬想想看,码头上做生活的人,啥人能离得开香烟、老酒。黄伯伯有一个同事,为了香烟老酒,一家人家也肯拆光,天天顿顿要吃半斤绿豆烧,夜壶水一吃饱,就发酒疯,嫌鄙吃泡饭蹩脚,就打老婆,码头上做生活的人力道多少大,一拳头上来,就是一只青皮蛋,哪能还好出去见人?还要打小囡,一抡巴掌,小囡好掼出去丈把远,手骨掼断……酒醒了,磕头、跪拜、求饶样样做得出来。结果酒还是不肯放,酒疯照样发。一家人家拆光…… 而黄伯伯为了这个屋里,为了老婆,香烟可以不吃,老酒可以戒掉,连老泡饭也要省一点下来,让小赤佬吃得饱一点。黄伯伯毕竟做力气生活的人,有辰光,李家婶婶会买块排骨,烧好,偷偷放在黄伯伯吃的泡饭下头。好让黄伯伯吃了长点力气。黄伯伯还是从泡饭底下翻出排骨,分成八小块,和小赤佬一人一块,还剩一块,递到李家婶婶的嘴巴里,李家婶婶嘴巴里含着排骨,眼泪水熬不牢“吧嗒、吧嗒”滴了出来。黄伯伯还会笑呵呵地讲:“哭啥哭,又不是吃砒霜……” 李家婶婶因为觉得老公好,就会看得特别牢,还时常会有点小肚鸡肠,看不得黄伯伯和别的女人讲两句闲话,假使看到了,就会心里焦躁,头上冒火…… 现在老公半夜三更跑到孤寡女人屋里去,一去就老长辰光,不见回来,心里就像被鸡爪子一把一把地抓着,又痛又酸,熬不下去了,掀开被头,翻身下床,操起一件外套,就朝外跑…… 李家婶婶要搞清爽究竟。 第3章 醋性大发 作者:沈东生 1、 黄伯伯竟然用尽了洪荒之力,终于把汪家好婆抱起来了,把汪家好婆抱在怀里,挺起腰的一刹那,虽然朝前冲出去好几步,几乎跌倒,结果还是摒牢,立停了。 黄伯伯笑了,还呵呵地笑出了声音,黄伯伯从来也不曾想到过,可以救出汪家好婆,会笑得如此的畅快。比在码头上做完一单生活,领到了兑换钞票的筹码还要开心…… 讲给侬听可能更加不会相信,这个辰光,连掼得半死不活的汪家好婆也忘记了疼痛,忘记了死神,面孔上还留着眼泪水,竟然也露出了笑容,这是获救后的喜悦…… 黄伯伯满怀喜悦,抱着汪家好婆,慢慢转过身,刚要朝门口走去。一抬头,惊呆了,看到门口头有一个黑影,在路灯的照射下,投射到门里,高大威猛地立着的是一个人。 黄伯伯眨一眨眼睛再看,看清爽了,是老婆,老远还可以听到老婆粗重的喘气声,黄伯伯晓得有事体要发生了!黄伯伯熟悉老婆的这副腔调,老婆马上就要发飙了…… 2、 黄伯伯是有过沉痛教训的,老婆一向见不得自家跟别的女人打交道,一打交道伊就发飙,像发疯一样。 前一腔,李家婶婶为了省点钞票,又想让黄伯伯吃得好一点,每天中晌头,靠“11”路赶到码头上,帮黄伯伯送中饭,虽然送的也是泡饭,泡饭总归撩得干一点,少一点汤水,泡饭下头总归会塞一点荤菜,每次送饭,唯恐黄伯伯要打回票,逼李家婶婶把荤菜带回屋里,省给小囡吃,所以,每次送饭,总归饭盒一放,一句闲话也不讲,转身就走。就是这副做法,黄伯伯有辰光还是会把荤菜带回来,让小赤佬解解馋老虫…… 这一天,正好是黄伯伯的生日,李家婶婶咬咬牙齿,买了半斤肋条烧红烧肉,烧得满房间都飘起了肉香咪道,长远不曾吃过红烧肉了,六个小赤佬围牢炉子团团转,咽馋唾水的声音也可以听得见了。李家婶婶还是硬硬心肠,只给每个小赤佬扯了一小块红烧肉嵌嵌牙缝,就打发了过去,然后,毫不犹豫地把红烧肉统统盛进了饭盒里,唯恐红烧肉冷掉,打了冻,吃口就会不好,还用布袋包好保暖。然后,吩咐小赤佬:“阿大看牢弟弟,不要闯祸,姆妈去去就回来。”边讲边跨出门去,急急忙忙赶往码头,心急慌忙,一路走得满头大汗,一碰到黄伯伯,来不及擦擦汗水,像往常一样,放下装饭盒的布袋转身就走了,只留下莞尔一笑,李家婶婶心里想,其中的意思黄伯伯肯定是懂的。 黄伯伯一打开饭盒,红烧肉还是热的,冒出来的热气,裹着肉香,四处飘逸,黄伯伯心里一阵感动。也惹得男男女女的同事们眼仰得不得了。码头上的工人们都是粗旷型的,黄伯伯刚夹起红烧肉还没有塞进嘴巴里,一个女同事就嘴巴张得老大,凑到黄伯伯门前头,讨红烧肉吃,黄伯伯是个性情中人,本来朝自家嘴巴里塞的红烧肉,转手朝女同事嘴巴里塞了过去…… 黄伯伯随便哪能也没有想到,李家婶婶把屋里的钥匙落在了装饭盒的布袋里,跑出去不多一歇,就跑转来拿钥匙了,正好看到黄伯伯朝女同事嘴巴里塞红烧肉,心灵顿时受到了伤害,刹那间面孔涨得通红,头发也几乎要竖立了起来。认定了:一只狐狸精在勾引自家老公,不由分说就出口伤人起来。女同事也不是省油的灯,马上回击,一句:“侬只雌老虎”把气氛一下子推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要晓得,上海地方,“雌老虎”是非常厉害的骂女人的闲话,李家婶婶一撸袖子要冲上去了。黄伯伯一看在自家单位的同事面前要落面子了,熬不牢朝李家婶婶哇啦一声:“坍啥个台!快点回去!”李家婶婶一听老公的呵斥,没想到老公竟然向着外人,拉偏架,心里一阵酸痛,更加怒火中烧,吼着:“老公也要没有了,还怕啥坍台!”一步冲上前,揪住女同事的头发,狠狠一拉,扯下了一把头发…… 结果李家婶婶在码头派出所里关了两个钟头,还赔了廿块洋钿,屋里六个小赤佬闹翻了天……一场开开心心的生日宴,弄成了拆凉棚,肉痛钞票不算,李家婶婶和黄伯伯之间的一道裂缝,黄伯伯用了一个月的辰光去认真地弥补,才慢慢弥合了起来…… 从今往后,黄伯伯说话都要掂掂分量再说出口,做事体要想想后果再去做。 3、 现在,黄伯伯看到老婆一副怒火中烧的腔调,晓得老婆的醋心发足了。 黄伯伯本来就是笨嘴笨舌的老实人,现在自己正抱着汪家好婆,还呵呵地笑着,就是是一副讲不清爽的样子了,额骨头上的汗也冒出来了,想去揩,又腾不出手,手脚一阵慌乱,赶紧收起笑容,想解释,慌了神,诺诺地讲:“我……我……我要抱汪家好婆……”本来是想讲:“抱汪家好婆去医院”,一慌神,讲到一半,想喘口气,停顿了一下,结果,下半句还没有讲出口,就闯穷祸了。 李家婶婶听到黄伯伯讲:“要抱汪家好婆……”不等黄伯伯喘过气来讲完下半句闲话,就像疯了一样,别转身就朝外头跑。 跑到弄堂里,面对乌漆墨黑的弄堂,就像一只没头苍蝇,立了路当中,不晓得哪能办了,只有摒不牢的眼泪水“吧嗒吧嗒”滚出来…… 李家婶婶要不是自家亲眼看见,绝对不能相信老公竟然敢抱牢别的女人,还哈哈大笑。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了,肯定还有交关事体瞒牢自家,难怪半夜三更,耳朵还听牢子这只老太婆的屋里厢,寻借口要野出来…… 原本还想听听老公会哪能解释,却听到看到老公是支支吾吾地讲:“要抱汪家好婆……”一想到这里,李家婶婶的心就像被扯开来一样,流血了…… 正在心口绞痛,六神无主辰光,李家婶婶突然发觉有人在拉自己的衣襟,低头看去,六个小赤佬不晓得啥辰光醒了,也跑了出来,一圈围牢李家婶婶,哭哭啼啼。李家婶婶心一酸,一把抱牢六个小赤佬,再也忍不住的眼泪水流了一面孔,嚎啕大哭地尖叫起来:“来人啊,来人啊……” 李家婶婶要一弄堂的人来评评理,讲句公道闲话。她相信天下还是有公理的…… 李家婶婶尖利的哭叫声刺破了夜空,穿透了家家户户的门板、窗户,惊醒了弄堂里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门开,窗开了,人们跑出来了,一歇歇功夫,整条弄堂轧满了人,一片喧闹。这就是老弄堂里的生活习性。弄堂里平淡无奇的生活,使得他们特别欢喜凑闹猛。 当一弄堂的人围牢了李家婶婶,李家婶婶更加一个劲地嚎啕大哭着,伊要把满肚皮的委屈统统哭出来,哭得连闲话也讲不出来,只会用手指头指牢汪家好婆的屋里,连手指头也在颤抖…… 顺着李家婶婶指的方向看过去,黑漆漆的夜色里,从汪家好婆屋里走出一个人来,有人辨认出是黄伯伯,再仔细看过去,有人惊叫起来:“黄伯伯抱牢子汪家好婆……” 一弄堂的人都惊呆了,隐隐约约觉出事体的不同寻常。有人为李家婶婶抱不平,有人觉着黄伯伯太胆大妄为,甚至有心情激愤的人,声称要把这对贱男贱女揪到派出所去…… 一下子,人群都朝黄伯伯围了过去,一场好戏要开始…… 黄伯伯抱牢汪家好婆,刚迈出大门两步,就看到有人围过来了,一阵惊喜,叫了起来:“快救命啊。” 这个辰光,大家看清了,黄伯伯满面孔的血,抱着的汪家好婆耷拉着脑袋,一副死快的腔调。有人惊叫了起来:“喔唷,出人性命了。”大家顿时七嘴八舌起来,有人问:“哪能办,哪能办……”有人马上讲:“性命交关的事体,送医院要紧。”有人讲:“快点,打电话叫救命车。”又有人讲:“半夜三更的,电话亭老早关门了。到啥地方去打电话。”有人讲:“快点去叫看电话亭的宁波老头”有人讲:“宁波老头的女儿生小囡,夫妻俩都到女儿屋里去了。”有人赶紧调转枪头讲:“快点寻部黄鱼车。”有人讲:“啥地方有黄鱼车。”众说纷纭,漫无边际…… 汪家好婆还抱在黄伯伯的怀里,黄伯伯感到眼门前发黑,手在颤抖,抱着的汪家好婆越来越沉,似乎有千斤之重。黄伯伯几乎要脱力了,再下去,快要抱不牢了…… 人们却还在七嘴八舌地讨论着,没有一个人想到接手替换一下黄伯伯…… 这就是老弄堂里办事体的风格。 事体总算有了转机,弄堂里的张老师踏了一部黄鱼车过来。幸亏头天,张老师屋里买了一只冰箱,老早点,买冰箱是桩大事体,不但钞票贵,还要凭票供应,一个学堂只有一张冰箱票,大家摸头彩,张老师手气好,阿末一个摸,却看到纸条上写着“有”字,开心得几乎跳了起来,从学堂的食堂里借了一部黄鱼车,买好冰箱车回屋里。人生第一趟买冰箱,欣喜头里只顾摆弄冰箱,又是接电线,又是寻接线板,等到接好电,还要等着看冰箱制冷好不好……一忙,连夜饭也忘记吃,黄鱼车也忘记还了……现在,亏得黄鱼车还没有还掉,正好派上了用场。 黄鱼车一到,围着的人群闪开一条通道,张老师跳下黄鱼车,奔过来帮黄伯伯抬着汪家好婆朝黄鱼车跑去,围着的人群这才想起来,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地帮忙。虽然用不上啥劲,不过,象征性地动动脚,抬抬手还是要做的,否则,大家住了一条弄堂里,哪能讲得过去呢? 一歇歇功夫,汪家好婆困到了黄鱼车上,张老师骑上黄鱼车,朝黄伯伯大吼一声:“快点上车!” 黄伯伯来不及思索,一步跨上黄鱼车,猛地又感到一阵昏眩,黄伯伯想,大概刚刚抱汪家好婆的辰光,用力过度了,也可能进汪家好婆门的辰光,头在门板上撞得太结棍,赶紧狠狠地闭一闭眼睛,甩一甩头,昏眩就好像过去了,赶紧回头,从人群里寻找自家的老婆。 一眼看见老婆,还有身边六个小赤佬围了一圈,统统朝自家看过来。老婆面孔上还留有的眼泪水,在微弱的路灯光下,好像还一闪一闪的,一副落寞的样子……黄伯伯心里一阵愧疚,想喊一声老婆,张老师已一蹬黄鱼车的踏脚,黄鱼车像一支箭,窜了出去…… 4、 人们终于慢慢地散去,回去还可以困只还魂觉。 唯有李家婶婶还立在原地,回头想想,自家差点闹了只大乌龙,有点后悔自家的鲁莽,假使被邻舍看穿了、肯定要当笑话讲好几天,到辰光,哪能做人……再想想,又有点欣慰,幸亏是误打误撞,歪打正着,叫醒了全弄堂的邻居,在众人面前,老公救了一条人命,像一个英雄一样……李家婶婶笑了起来。一笑,面孔绷得要死。这个辰光伊才想起来,一面孔的眼泪水,赶紧撩起袖子管要去擦面孔,袖子管却被“阿大”拉牢了,“阿大”仰着头问:“姆妈,老早,阿爸一直抱来姆妈的,现在阿爸为啥要抱牢汪家好婆?为啥不抱牢姆妈了?”李家婶婶的面孔忍不住红了起来。 看来,屋里房间小,一家门轧了一道,平常夫妻俩搂搂抱抱的样子,小赤佬统统看在眼里,李家婶婶哭笑不得,朝阿大后脖颈就是轻轻一巴掌:“戆浮尸,不要瞎三话四。”还不等“阿大”弄清爽是哪能一桩事体,李家婶婶就拉起一串小赤佬就朝屋里跑去。 回到屋里,李家婶婶安排小赤佬重新困到床上,自家也靠在了床头,想再困一歇。一歇歇功夫,小赤佬倒是统统困着了,小赤佬细细的鼾声,此起彼伏,李家婶婶心里感到一阵甜蜜的宁静,怪了,反倒困不着了,脑子里又七想八想起来:想想老公一夜没有困过觉,日里还要上班,吃得消伐?又想:假使老公去上班了,汪家好婆的儿子还在外国,一个人困了医院了哪能办?再想:老公早饭到啥地方去吃?总不见得饿着肚皮去上班吧……想到这里,一骨碌翻身起来,从碗橱拿出隔夜的冷饭,捅开煤球炉子,烧了一大锅子泡饭。 (未完待续) 第4章 出大事体了 作者:沈东生 1、 李家婶婶拎着滚烫的泡饭锅子,带了两只大饭碗,一把汤勺,去了医院。 赶到医院天已经亮了。张老师和黄伯伯还坐在抢救室门口,头颈骨伸得老长,盯牢抢救室的大门,眼乌珠动也不敢动。 不晓得是感应,还是下意识,李家婶婶夹在来来往往的人群里,一踏进医院抢救室的走廊,黄伯伯就转过头来,透过人缝,看见了李家婶婶,“嚯”的一下立了起来,赶紧朝李家婶婶迎过去,问:“侬哪能来了?” 黄伯伯还是满心的忐忑。昨天夜里,老婆看到自家抱牢子汪家好婆的辰光,一副凶相,生怕老婆的心结还没有解开,到医院里来闹出点事体,就坍台了。上前就想要拖着老婆朝外头跑,心里想,挨骂也要到没有人的地方去挨,骂煞也不怕…… 不料,李家婶婶眼乌珠一白,手里的锅子朝黄伯伯手一送:“老公饿死了,哪能办!” 黄伯伯一接过滚烫的泡饭锅子,晓得是哪能一桩事体,笑了,扭头朝张老师一个大招手:“张老师,快点吃泡饭了。”张老师也看出来是哪能一桩事体了,肚皮更加饿了,朝李家婶婶翘翘大拇指,讲:“贴心,贴心。” 昨天夜里,张老师和黄伯伯两个人抬牢汪家好婆,东奔西跑,转了好几家医院,总算把汪家好婆送进了抢救室,两个人才舒了口气。忙的辰光不觉得,一坐定档,就觉得前胸贴后背了,张老师连昨天夜饭也没有吃过,老早饿透了。现在打开包布,看到泡饭还火热突突滚,看到热气腾腾的泡饭,闻到泡饭的香咪道,馋唾水也要流出来了,不过三七二十一,就在医院的走廊里,候着长条凳,吃起了泡饭。 一大碗泡饭吃得稀里呼噜,像倒进了肚皮里,还根本不过瘾,马上再添一碗,又是一阵狼吞虎咽,吃得额骨头上一大颗一大颗的汗珠直冒, 看得李家婶婶笑煞了,讲:“真是两个饿煞鬼投胎……” 两人听了,头也没有抬一下,还是一门心思地吃。一歇歇功夫又一碗泡饭倒进了肚皮,吃得出了一身汗,连棉袄也穿不牢了。吃好泡饭,两个人用手掌擦了一把嘴巴,打了个饱嗝,才觉得肚皮有点涨了,这个辰光张老师才想起来讲:“爽快是爽快……就是还缺点东西,假使有两根萝卜头下泡饭,就圆满了。” 张老师一提醒,李家婶婶才想起来讲:“哎呀,萝卜头还在布袋袋里,忘记拿出来了。” 黄伯伯用手指头点牢李家婶婶额骨头讲:“侬哦,哪能嘎糊涂。” 李家婶婶慌忙拿出萝卜干,一人发一根,堵牢了两人的嘴巴。 两个人接过萝卜干,嚼得“咯嘣”脆响,吃得有滋有味。 李家婶婶看到抢救室门上头的红灯还在一闪一闪。汪家好婆也不晓得啥辰光可以出抢救室,就讲接替黄伯伯和张老师看护汪家好婆。 张老师一早有课,也不客气,先走了,黄伯伯看到张老师走了,回头看牢子李家婶婶,想讲两句闲话,又咽回去了,伸手朝李家婶婶的肩胛上拍了拍,表示对昨天夜里冒犯的歉意。 李家婶婶朝黄伯伯白了一眼,讲:“死腔样子,快点去上班吧。” 黄伯伯一听,笑了,晓得了昨天夜里的误会解除了,眼睛里满含着感激,转身朝外走去,想直接去码头上班了。 走到走廊门口,黄伯伯眼门前又是一黑,赶紧扶牢门框,停了下来,心里想,真是出鬼了。又怕被老婆看见,惹老婆担心,跌跌冲冲跑出门外,扶牢墙头,老规矩,赶紧眼睛闭一闭,狠命甩了甩头,又过去了…… 黄伯伯继续赶路,路上,只觉得脚头有点重,也没大碍。不过,心里却熬不牢在想,今早哪能动不动就眼门前发黑,会不会真要出事体? 想不到,接下来真出事体了…… 2、 一向身体蛮好的黄伯伯真出事体了,而且,一出就是大事体,竟然掼到了黄浦江里,黄伯伯被送进了医院…… 老法头里有一种讲法,出事体的前头都有预兆的,回头想想,黄伯伯出事体的前头,真有不少蛛丝马。 不过,确实蛮灵异的,出事的前头,有蛮多预兆还是蛮明显的,却偏偏就是避不开。这样看起来,人的祸福真是命中注定的,该出事体的辰光,板钉要出事体的,逃也逃不脱的。假使不相信,听我讲给侬听…… 黄伯伯出医院,到了路上,冷风一吹,浑身冷得一激灵。下意识将衣襟裹裹紧,才发觉吃泡饭的辰光,脱掉的棉袄忘记穿了,想回医院去取,又嫌麻烦,心想虽然身上有点寒,扛得牢,反正身体结棍。于是,放弃拿棉袄的念头,加快了步伐,继续朝码头赶去……这大概就不是个好兆头…… 到了码头,辰光还早,人有点困,想在休息室里瞌睡一歇,不晓得啥道理,眼睛一闭,房子好像转了起来,黄伯伯吓了一跳,快点睁开眼睛,哎,房子不转了,再闭眼睛,房子又转了,心里想:大概寒气进身体里了…… 黄伯伯寻了一件工作棉袄穿好,想起来了,抽屉里有藿香正气水,藿香正气水在码头上是包治百病的常用药,随便啥人一有身体不适宜,就灌藿香正气水,这是粗人对付毛病的通用方法。黄伯伯照式照样,咕嘟咕嘟灌了两瓶下去,药吃过了,自我感觉好一点了,头靠在椅背上,干脆不闭眼睛,坐等上班…… 上班铃还没有响,一向以“老码头”自居的黄伯伯,老早就换好了工作服。等一帮“小码头”一到齐,就来到了江边的码头上。黄伯伯是队长,平常这个辰光是黄伯伯的高光时刻:“小码头”在黄伯伯门前头一排立好,开工前头黄伯伯总归要讲两句闲话,黄伯伯文化不高,讲不出啥新的名堂经,还是老花头,无非是讲:安全帽要戴好,搭肩布披披牢,上跳板,一看两稳三通过,否则性命交关……“小码头”们老早已经背出来了。听多了,就嫌鄙烦,背地里小码头们常常戏称黄伯伯是老和尚念经。 小码头们的议论,黄伯伯当然晓得,有辰光还亲耳朵听到过,不过,黄伯伯听到了也并不生气。哪怕“小码头”再嫌鄙,黄伯伯每天的闲话总归还是要讲的,难听点讲,就是为了过过“念头”,就像小囡要过奶念头一样,是戒不掉的…… 黄伯伯这个队长虽然跟普通工人没啥差别,每天凭力气做生活,靠做生活赚钞票吃饭。实在也没啥好称道的。不过,对黄伯伯来讲,值得称道的是队长多少也算一级领导,其中尤其值得称道的是,领导可以当众讲两句闲话的“腔调”,黄伯伯一直蛮珍惜这点“腔调”的…… 为啥?侬想想看,黄伯伯是“小江北”出身,拾过垃圾,做过“抛顶躬”,啥叫“抛顶躬”?“抛顶躬”就是穷人家的小赤佬去“推桥头”,帮爷娘讨两个铜板过日子……老底子,三轮车是上海的主要交通工具,好比现在的出租汽车,一般是有点铜钿的人才坐得起。一部三轮车常常要坐一个肥头胖耳的老板,傍边再坐一个拿得出手的太太,分量不轻,等到上苏州河大桥,三轮车是踏不上去的,三轮车夫只好跳下三轮车,一手扶龙头,一手拉车帮,两腿蹬地,面孔几乎贴地,朝桥上拖。这个辰光,就会有小赤佬奔上来,帮忙推三轮车,这就是“推桥头”。不过不是白推的,等到推到桥顶,车夫重新坐上三轮车,小瘪三就会跳上后车杠,乌漆墨黑的小手伸到老板的耳朵边头,讨要小费,一般老板都是常规操作,摸出两个铜板,放到小赤佬手里,这是不成文的规矩。小赤佬拿到钞票,就跳下后车杠,目送三轮车冲下桥堍,重新去推别的三轮车…… 不过,也有特别小气的老板,不但不肯掏钞票,还用斯蒂克,一把打开小赤佬的手,嘴巴里还不腻不三。小赤佬就不客气了,等到三轮车眼看就要冲下桥堍的辰光,一把摘去老板的礼帽,跳下车去。老板回头看到自家的礼帽到了小赤佬手里时,大叫:“停车!停车!……”这个辰光,三轮车已经朝桥堍飞驰而去,哪能停得牢车呢,硬劲刹车,弄不好还会有翻车的危险……老板只好大声骂粗,望洋兴叹了…… 一顶簇新的礼帽可以换不少钞票,可以贴补爷娘过日子……这就是“抛顶躬”。 这点事体,在弄堂里人的眼睛里就是“污点”。多少年前头的事体了,照道理老早应该忘记掉了,不过,老古话讲过:“好事不出门,丑事传万里。”所以,弄得黄伯伯在弄堂里还是人微言轻,有辰光,弄堂里有啥事体,黄伯伯也会有想法,也想讲两句闲话,只要别人给他一个白眼,黄伯伯马上就识相,嘴巴闭牢,不响了……前两天,徐家阿腻头的一双白跑鞋汰好了,还刷了白粉,挂在破墙篱笆竹杆上晒太阳,想不到隔夜头里,阿腻头跟沈家的老大打相打,沈家老大打不过阿腻头,鼻头血也被打出来了,气不过,就在阿腻头的白跑鞋上浇了黑墨水,阿腻头隔手就把沈家的玻璃窗统统敲了个精光,正好黄伯伯看到了,看不惯阿腻头的蛮横,拖牢阿腻头要教育两句,阿腻头的阿爷却窜出来帮孙子的腔,对黄伯伯讲:“小江北”侬就少讲两句了,先摸摸自家的底牌,自家管管牢蛮好了。”一下子戳到了黄伯伯的痛处,闲话讲到一半就缩了回去,只好歇搁,心口却痛了叫关天数…… 到了码头上就不一样了,码头上是苏北人居多,本来就算不是苏北人,也会开两句苏北闲话。在码头上,好像一道讲苏北闲话就像是一家人了。而且,码头上,大家出身也差不多,统统脚碰脚。自从黄伯伯做队长以后,每天一到码头上,可以在“小码头”的门前头一立,能讲两句闲话,讲多讲少、讲啥内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黄伯伯想讲啥就讲啥,还总归有人听,哪怕有人不想听,也会装出一付想听的样子,还要听到黄伯伯讲光为止,所以黄伯伯像寻回了尊严,寻回了做人的派头…… 不过,黄伯伯今早有点两样,觉着脑子昏懂懂,人懒洋洋,心里烦躁,闲话也不想多讲,连“领导的腔调”也不讲究了。朝立在门前头的一排“小码头”挥了挥手,讲:“开工!”“小码头”们觉着有点异样、不过正好候到不需要再听老和尚念经了,赶紧散开去,到各自的岗位上去了。 黄伯伯看牢小码头们各奔岗位,在闹哄哄的码头上立了一歇,想吹一歇江风,可以回一回魂,结果还是不来事,人照旧昏道道……心想,药也吃过了,还是不来事,大概因为昨天被汪家好婆闹腾了一夜天,吃力了,需要困一歇…… 假使这个辰光,黄伯伯离开码头,去歇一歇,就不会出事体了…… 也是天数,偏偏这个辰光,徒弟塌鼻头凑到黄伯伯门前头,讲:“师傅,老和尚哪能不念经了?” 塌鼻头是黄伯伯的徒弟,叫王明强,绰号“塌鼻头”,不过,这个绰号实在名不符实,“塌鼻头”的鼻梁其实蛮挺刮,卖相还叫关好,为啥有一个塌鼻头的绰号?没有人讲得清爽,大概码头上都是粗人,起绰号也是瞎起的,只要叫起来便当,也叫惯了,王明强的尊姓大号基本没有多少人记得了。塌鼻头人还长得长依马大依马,第一天报道上班,黄伯伯就像看到了自家年纪轻的辰光,马上欢喜得不得了,没有几天就让伊当了组长,虽然当个组长屁也不是,不过可以看出黄伯伯对塌鼻头的欢喜,说明塌鼻头在黄伯伯眼睛里是有位置的。上海小囡都有点“人来疯”的脾气,一被大人欢喜,就没了拘束,容易蹭鼻子上脸,塌鼻头就是这副腔调,像一个被宠惯了的小囡,在黄伯伯门前头常常没大没小,充老大,弄黄伯伯开心。平常辰光,黄伯伯也欢喜这样没大没小地开玩笑,感到心情愉快,就像碰到自家屋里的小囡一样……不过今早却没有心情,心里烦燥,看啥都不顺眼,瞄也没有瞄一眼塌鼻头,讲:“屁话少讲,做生活。” 本来塌鼻头凑到黄伯伯的门前头,是有事体要跟黄伯伯讲的,因为昨天夜里,来了一个北京朋友,塌鼻头尽地主之谊,带北京朋友到城隍庙老饭店吃饭,点了一台子丰盛的菜,结果,北京朋友虽然离开上海,到北京去了交关年,上海人的脾气一点没有改,吃到一半,借称上厕所为名把帐结了,临了,还把一筷子也动过的一盆澳洲龙虾海鲜泡饭打包让塌鼻头带了回来,塌鼻头起了小心思,晓得黄伯伯欢喜吃泡饭,还晓得黄伯伯这辈子肯定没有吃过龙虾海鲜泡饭,今早带到码头上来了,还特地到食堂里热了一热,热好了,放在了休息室里让黄伯伯去吃,想不到一碰到黄伯伯,就被冲了一鼻头灰,蹋鼻头讨个没趣,泱泱地把搭肩布往肩膀上一披,轻描淡写地朝黄伯伯讲了一句:“休息室里有碗泡饭。”说着便朝下船舱的跳板走去。 黄伯伯听到了,休息室里有碗泡饭。一碗泡饭有啥稀奇,黄伯伯心里还在嘀咕:今早塌鼻头出毛病了,弄碗泡饭放在休息室里算啥名堂精……假使塌鼻头讲清爽是一碗龙虾泡饭,就不一样了。龙虾,黄伯伯从来没有吃过,龙虾烧泡饭更加听也没有听到过。说不定,一碗龙虾泡饭就会让黄伯伯回休息室去看一眼,假使黄伯伯转身离开码头,触霉头的晦气事体大概也就捱过去了…… 有辰光,事体往往总归朝相反方向发展,黄伯伯看着走远去的塌鼻头,猛地想起来了,上班前头,工会主席老秦讲,要塌鼻头去写一条横幅。因为塌鼻头写得一手好字,老早点,每个单位都有共同的传统,一碰到有啥大事体,都行写标语,挂横幅,所以,码头上无论有大事体还是小事体,就要寻塌鼻头,塌鼻头就像了码头上的紧俏商品,三日两头都会要赶场子。今早,港区领导要来码头检查卫生,又要写标语了,黄伯伯赶紧叫牢塌鼻头,吩咐:“秦主席要侬去写条横幅,快点去。” “今早小张请病假,船上缺人手。”塌鼻头是组长,晓得今早人手紧张。 “就侬闲话多,一条横幅要写一年?快去快回嘛。”一向好脾气的黄伯伯因为今早身体不适宜,心里烦躁,有点偏执,事体就朝歪里去想了,觉得塌鼻头不听闲话,尊严受到了挑战,所以便偏要拧着做,不但闲话讲得偏激,还赌气地一把扯下塌鼻头肩上的搭肩布,朝自己肩上一披,讲:“我顶侬”说着走向下船的跳板…… 照道理,队长是不需要下船的,所以塌鼻头还想讲两句,争辩一下。看到黄伯伯头也不回地朝自家挥着手,意思叫自家快点走。塌鼻头心想:算了,让师傅顶一歇,写横幅要不了多少辰光,快去快回。所以只是迟疑了一下,转身就去找秦主席了。 刚刚还觉得昏懂懂的黄伯伯一踏上跳板,迎面江风一吹,好像就精神头起来了,脚头也轻快了。黄伯伯心里想:真是做生活的命,享不得福。 结果,所有的状况统统凑到了一道。于是闯穷祸,出事体了…… 黄伯伯下到舱里,扛起第一包棉花包的辰光、就觉得有点两样,棉花包一落到肩上,好像比平常重交关,脚底有点恍惚,黄伯伯还是凭经验,一挺腰起身,踮起碎步跨上跳板,鼻头里轻轻哼起号子:“嗨哟,嗨哟……”,跳板一曲三弯,好像走不到头一样……等到一包棉花包扛到岸上,已经满头大汗了。有人还凑上来开玩笑:“喔唷,领导干部长远不上船了,一弄就汗淌淌滴,不来事就歇歇……”黄伯伯不服贴了,心想,自家从来不是脱产干部……一冲动,干脆脱掉棉袄外套,赤膊披上搭肩布又下到船舱里…… 这一次黄伯伯没有挺过来,走到跳板的一半,眼门前一黑,脚底打了飘,棉花包从肩膀上滑落,人从跳板上翻了出去…… 刚好塌鼻头写好横幅回来,顺便还到休息室兜了一圈,把还热气腾腾的龙虾泡饭端到了码头 上,想让黄伯伯趁热吃掉,想不到在码头上还没立定,就看到有人直挺挺的从跳板上翻了下来,朝江水里直窜而去,塌鼻头凝神看清了,是师傅黄伯伯,手里一碗龙虾泡饭跌落到地上,撒了一地,黄澄澄、鲜嫩嫩的龙虾肉还在地上q弹地跳了几下,而塌鼻头满脑子只有后悔啊,假使不去写横幅,假使不去端龙虾泡饭,假使.……假使……就不会出事体了……顿时心急如焚,大吼一声:“师傅!”连衣裳也来不及脱,纵身跃下江去……紧接着又有几个人跃下水去…… 黄伯伯被众人从江水里救起来了,人昏过去了,好像不来事了…… 好在码头上有汽车。一直开到医院门口,汽车还没停稳,塌鼻头就跳下汽车,背起黄伯伯,一路狂奔,像一头狮子一样横冲直闯地冲进医院,冲进急诊室的走廊……大声吼叫着:“医生,医生……” (未完待续) 第5章 一线生机 作者:沈东生 1、 李家婶婶还坐在静悄悄的医院走廊,盯牢了走廊顶头的抢救室的大门,门上头一盏红灯在一闪一闪,就像一只眼睛在紧张地眨着。看着看着,心里不由地也紧张起来,心想汪家好婆进抢救室已经老长辰光了,会不会……伊不敢想下去了…… 就在这个辰光,抢救室的门“哐当”一声开了,一个护士探出半个身体叫着:“汪小妹家属。”走廊里没有人应声。护士又叫了一遍:“汪小妹家属。”还是没有人应声。 李家婶婶心里想:也真是的,哪能生病人连个家属也不来,这样想着,突然间记起来了,汪家好婆就叫汪小妹,平常只习惯叫汪家好婆,一时头里没有反应过来。晓得护士在叫自家,李家婶婶心一紧,心想这个辰光叫家属,肯定不是好事体,手臂上鸡皮疙瘩立马都立起来了,赶紧跳起来奔过去,嘴巴里一个劲地念着:“对不起,对不起……” 护士朝伊看了一眼,讲:“思想集中点。” “好,好。”李家婶婶诺诺地应着,眼乌珠盯牢护士,紧张得闲话也讲不出来,生怕护士宣布啥坏消息。 “喏,拿好,做核磁共振不好带金戒子。”一只眼熟的铜鼓戒落到李家婶婶手里,护士退进门里,“哐当”一声,门又关上了。没有坏消息,李家婶婶长长吐了口气。 李家婶婶坐回到长条凳上,握在手里的铜鼓戒沉甸甸的,黄澄澄的,闪着金光,手指忍不住在铜鼓戒上婆娑着……平常在弄堂里,总归能看到汪家好婆戴着铜鼓戒的手指头捏着油条,在弄堂里兜圈子,油条散发着香咪道,铜鼓戒在阳光里一闪一闪,看得李家婶婶眼仰得不得了,梦想着自家也要有一只,不过,真是一个梦想……李家婶婶心里想着,不自觉地把铜鼓戒套到了手指头上,端详起来……突然觉得不好意思了,赶紧脱了下来…… 这个辰光,走廊的进口处传来喧闹声,有一群人奔了进来,走了前头的一个人,满头大汗地背着一个人,仔细一看,好像是黄伯伯的徒弟,绰号叫塌鼻头,伊背脊上背着的人好像是自家老公,黄伯伯。只看见塌鼻头一路狂奔,一路穷叫着:“医生,医生……” 李家婶婶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 2、 塌鼻头背牢子要死快的师傅——黄伯伯,朝医院一路狂奔。趴在塌鼻头背脊上的黄伯伯被颠的得东倒西歪,头像只拨浪鼓,晃过来晃过去。 黄伯伯却一点知觉也没有,身体好像已经不是自家的了,轻飘飘,比一张纸头还要轻,没有分量,像飘浮到了空中。不晓得啥道理,心里还是蛮清爽的,黄伯伯想,大概灵魂已经出窍了……大概真要死快了……一想到死,黄伯伯就拼命关照自家:要摒牢,要摒牢…… 黄伯伯并不怕死,黄伯伯巴巴结结、勤勤奋奋了一辈子,却苦了一辈子,小辰光,做瘪三,钻滚地龙,吃泔脚。长大了,解放了,有工作了,才有了人样子,也有过一歇歇高光时刻,还讨了老婆。 结果,结好婚,随着小赤佬一个一个生出来,好日子离自家越来越远,直到小囡多到自家也吓一跳的辰光,就没有好日子过了,住没有好好叫住的地方,七八个人钆了一间小房间里,屁股碰屁股,转个身,也要喊一声“一、二、三”一道转,否则就会撞成一团糟。连夜里想开心一记,也要摒声敛气,生怕惊醒小赤佬看到西洋镜。吃也没有好好叫吃过,连吃泡饭,小赤佬也要抢得一塌糊涂,还要算算了吃吃……朝前看出去,路还老长,苦日子还远远没有尽头,假使死了,并不可怕,反而倒是一种解脱,只不过,现在死不得,屋里还有老婆,老婆没有工作,还有六个小赤佬还小,“哆来咪发唆”一大串…… 黄伯伯也一向不怕穷,平常点,黄伯伯还欢喜跟老婆讲,李家门穷是穷了点,不过屋里有宝贝,还有六根金条。 黄伯伯第一次讲这种闲话的辰光,弄得李家婶婶开心得不得了,翻箱倒柜地真要寻宝贝了。 黄伯伯哈哈大笑地把六个小赤佬拉到身边,讲:“在小赤佬的裤裆里呢。” 气得李家婶婶骂起了山门:“死腔,没有一点正经样子。” 黄伯伯不以为然,讲:小赤佬就是李家门的宝贝,就是李家门将来的希望。不要看眼门前的日子苦一点,嫌鄙六个小赤佬烦得要死,每天只要看到六个小赤佬,又会吵又会闹,又能吃又能喝,心里就开心,做生活就有力道。为啥?黄伯伯讲,小赤佬能吵能闹、能吃能喝就能长得大。等到六个小赤佬长大了,成人了,就是六个金刚,在门前头一立,啥人家再敢小看李家门?到辰光,六个金刚把老头、老太抬了走,老头、老太就可以好好叫享享儿子的福了…… 李家婶婶没有闲话讲,只好朝黄伯伯翻一记白眼算数…… 现在小赤佬还没长大,自家哪能好摒不牢了,哪能可以一脚去呢?假使真要是死了,自家倒解脱了,享不到小赤佬的福,倒是小事体,一串小赤佬交给老婆一个人,叫老婆哪能办?哪能养活?还是一句闲话,“一定要摒牢!要摒牢”…… 黄伯伯临死快了,魂灵已经出了窍,飘在空中翻跟头,眼看就要到阎罗王面前去报道了,还在七想八想。 3、 这个辰光,塌鼻头也顾不得黄伯伯是会死还是会活,只晓得闷头穷奔,心里只晓得进了医院,只晓得见到了医生,黄伯伯就有救,就会有一线生机。所以,大冬天里,已经跑出一身大汗淋漓,两条腿重得像绑上了沙袋,已经吃力得跌跌冲冲,还是一门心思只管朝前奔。脚一踏进医院走廊的大门,就像看到了希望,拔出子喉咙穷喊:“医生,医生……跟在塌鼻头身后的一群人也高叫着:“来人呀,来人呀。”奔跑声,高叫声混成了一片。顿时,医院抢救室走廊的门口头闹哄哄一片,乱成一团。 医院走廊的另外一头,李家婶婶眼睛一下子瞪得老老大,凝神看过去。看清了,确实没错,冲进医院的真是“塌鼻头”,塌鼻头背脊上背着人的就是自家老公——黄伯伯。李家婶婶顿时如雷轰顶,“腾”的一下跳起来,尖叫着,朝走廊门口头冲过去,像一支离弓的箭,一记头冲到了走廊的门口头,扑上去,一把抱牢趴在塌鼻头背脊上的黄伯伯,摇晃着,急叫了起来:“老公,老公,哪能啦?哪能啦!……” 黄伯伯像死人一样,头被李家婶婶摇得晃过来晃过去,却没有一点反应,李家婶婶懵掉了。 背着黄伯伯的塌鼻头虽然长得长依马,大依马,不过,背脊上背着的黄伯伯也是只大模子,一路奔来,已经是跌跌冲冲了,在奔跑间,再被李家婶婶一扑,迾趄着,差点跌倒。性命叫关的辰光,竟然有人来捣蛋,真想骂人,甚至连打人的心思也有了。塌鼻头稳牢脚步,眼乌珠瞪得比牛卵子还要大,刚张口,骂人的闲话却又咽了回去。塌鼻头没有到想师母——李家婶婶也在医院里,看清爽真是师母时,眼圈红了,讲闲话的声音也哽咽了,讲:“师傅掼到了黄浦江里,死过去了,大概不来事了……” 李家婶婶一听,又是五雷轰顶,天也像塌了下来,一把抱牢黄伯伯,死死地抱牢,再也不肯松手,好像只要抱牢子老公,就可以从“白无常”手里把老公抢回来了。还伤心得“哇啦,哇啦”地大哭了起来,撕心裂肺的哭声在医院的走廊里滚卷着、回荡着…… 医院走廊里,所有的人都停下了脚步,动容着…… 黄伯伯虽然觉得身体已经不是自家的了,老婆的声音还是听得见的,听到老婆撕心裂肺的哭声,闲话讲不出来,心一酸,眼睛里滚出了眼泪水,眼泪水顺着歪倒在李家婶婶的脖颈根,滚进衣领,抚摸着李家婶婶温热的身体,滚落了下去,停留在胸间的沟豁里,慢慢地干去……黄伯伯一声长长的叹息……想想老早点,夫妻两个人总归有开心的辰光,开心过后,自己欢喜把手放在老婆的胸前的沟豁里抚摸着,柔柔的,软软的,总收不了手。李家婶婶总归会讲:“看侬一副死腔样子。”讲归讲,身体也总也不曾移动,任凭黄伯伯轻轻地抚摸,沟豁好像深不到底,抚摸间总会生出蛮多深情来,总想跟老婆讲:“我一定会让侬过好日子的。”结果,从来没好意思讲出口……随着小赤佬一个一个出来,日子越过越急绷绷,连泡饭也是算算了吃吃,更加讲不出口了。眼看老婆跟牢自家,好日子离李家门越来越远了,享福更加谈也不要谈了,心里只有愧疚…… 如今,眼看着老婆——一个家庭妇女,连工作也没有,哪能一个人去面对六个小赤佬,靠啥养活六个小赤佬,到辰光哪能办? 当时辰光,老婆曾经有过一个做工作的机会,假使机会抓牢了,也不至于今早自家真跷了辫子,老婆就会断了生机……哎!偏偏自家欢喜作死作活,把一个好好叫的机会作得黄掉了…… 黄伯伯还记得老清爽,当时辰光,码头上为了照顾困难职工,要招一批家属工,一旦招聘成功,成了码头的双职工,工资变成了双份,大小囡还可以免费进码头子弟学堂,小小囡可以免费进码头托儿所、幼儿园。小囡多的人家,一下子就没有了后顾之忧,还可以省一大笔读书的费用,这样一来,困难户一夜天工夫就可以变成了小康之家。多少好的事体,叫人困梦头里也会笑醒的,黄伯伯和李家婶婶夫妻两个人一连好几个夜里困不着了,憧憬着好日子要来了……想想就困不着,困不着再想想…… 一时头里,所有的困难户的眼睛统统盯牢子好机会,盯得眼乌珠都发红了,真要抢得打开头了。哪能办?码头招工最重要的是身体健康。招工前头码头上让家属工各自到医院里先检查身体,凭报告进行初选。结果报告出来了,讲李家婶婶肺里厢有问题,侬想想看,肺里厢有毛病,暂且不要讲招工肯定派司掉了,眼看到嘴边头的大饼没有了,也就算了。肺里有毛病更加是桩大事体,假使有个三长两短哪能办?弄得黄伯伯觉也困不太平,饭也吃不出咪道,急得整天恍恍惚惚的…… 后来,还没等到检查报告交出去,就有人反应,检查身体的辰光,有人走了后门。为了公平起见,码头领导联系了一家医院,让大家集中检查。检查出来了,又讲李家婶婶的肺蛮好,没有问题。一拿到报告,黄伯伯一颗心总算重新放回到了肚皮里,浑身一轻松,当天夜里一觉困到大天亮,连第二天上班也差点要迟到…… 轻松了没有多少辰光,到了要上交健康报告的辰光又不轻松了,黄伯伯和李家婶婶碰僵了。李家婶婶想让黄伯伯只交一张肺里厢没有毛病的报告。黄伯伯坚持要两张报告一道交,还讲啥:“交不交是阿拉的人品问题,哪能选择是领导的水平问题。”在屋里厢,黄伯伯是当家人,一向讲的闲话是算数的,李家婶婶拗不过黄伯伯,让步了。结果,码头上招聘家属工的人数有限,僧多粥少。“人品问题”没有多少人关心,“领导的水平”也一点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哪能摆平,啥人走啥人留,总归要寻只理由。李家婶婶就被一张有毛病的报告刷下来了,盼星星盼月亮,盼到头来空欢喜一场,只好继续孵了屋里厢过苦日子,真是一念之间,可以让人怨一辈子。难怪,李家婶婶一有不开心的辰光,就会翻出老账,敲几记木鱼,想让黄伯伯恶心恶心…… 黄伯伯只好用埋头苦干来补偿,黄伯伯觉得自己反正有用不光的力道,码头上有做不完的生活,人辛苦一点,多加加班,多扛几包棉花包,总归有铜钿银子进帐的……屋里有黄伯伯这根大梁撑着,苦日子也过出了苦日子的咪道,一家人的心圈到了一道,背靠牢背,面对各种困难,啥也不怕。日子也过得其乐融融…… 现在,不来事了,天真要塌下来了,黄伯伯一想自家真要翘了辫子,后路断了,李家门连苦日子也要到头了……黄伯伯真的后悔了,后悔当初太在乎“人品问题”,后悔没想明白“人品”能值多少铜钿?总之,后悔得肚肠根阵阵发痒,黄伯伯真想抽自家几只大头耳光…… 随便哪能,一切后悔都来不及了,剩下的只有对老婆的愧疚和面对世事的不甘……现在辰光,叫黄伯伯真的脚一伸走了,口眼哪能闭得了…… 在塌鼻头振聋发聩的喊叫声中,在李家婶婶呼天抢地的痛哭声中,医生们来了,推来了急救车,把黄伯伯推进了抢救室,随着“哐当”一声,抢救室的门关牢,李家婶婶就“噗通”一记跪倒在抢救室门口头,随便啥人也拉不动伊起来,塌鼻头讲:“师傅命大,会挺过来的。顶重要的是,你要保重自己。”李家婶婶还是一动不动地跪着。塌鼻头鼻头一酸,“噗通”一声,也一同跪了下去…… 李家婶婶长久长久地跪着,祈求医生救救自家的老公,还李家一个完整的家,祈求上苍开恩,拨开李家头顶上密布的乌云,重新透出光亮…… 第6章 未了的心结 作者:沈东生 黄伯伯正在抢救室里,命悬一线,危在旦夕,能不能救回来,要问天老爷了。 黄伯伯是一个要死快的人了,照道理,逝者为大,不该再议论伊了。 不过,黄伯伯还有一桩没有了结的心愿,是半辈子的纠结,假使一翘辫子,带着这桩未了的心结去见了阎罗王,叫人不免有点扼腕。再讲这桩事体本身也有点警世意义。所以,专门辟一个章节专门来讲一讲。 讲这桩事体前头,先要讲讲上海的一句俚语:“托了一个黄伯伯”,意思是讲把事体托付给了脱头落襻的人,就是托错了人,到头来肯定一场空。可见,在上海地方,\"黄伯伯\"的称谓是贬人的闲话。 黄伯伯其实姓李,弄堂里的人却都叫伊黄伯伯,叫到后来,弄堂里的人几乎已经不记得伊姓李了。可见黄伯伯在弄堂里是人微言轻的。 弄堂里的晚辈、小囡一叫伊“黄伯伯”,黄伯伯就会光火,在小囡面前伊还想要有点尊严的,就会一记头挞打上去。 头挞虽然不重,小囡都有点摸不着头脑。问伊:\"为啥打人?\" 伊讲:\"侬骂人。\" 小囡当然听得糊涂,弄不明白错在哪里。 大人则暗暗好笑,背过身,对小囡讲::\"侬要记牢,做人要踏实牢靠,否则就要变成\"黄伯伯\"了。 黄伯伯听到了,也只好无奈地苦笑而已。 其实,黄伯伯并非真的办事不牢靠,只是脾气倔,自家管自家,一条道走到黑,非要分出个子丑寅卯来,结果常常碰得头破血流,还不晓得啥道理。 解放前夕,上海的四面八方都是枪炮声,马路上溜达着搞破坏的特务,码头上工人差不多都逃光了,黄伯伯戴上红袖章,参加了护厂队,死都不怕,一腔热血,凭着身躯为保护码头的财产立下过汗马功劳。解放后被提拔做干部了,不过,黄伯伯嫌做干部收入低,还是五斤哼六斤地在码头上抗大包,堆桩头,有人问伊,为啥不坐办公室。他的回答倒也蛮实惠的:“我天生是码头工的料。做生活,津贴高,收入好。\"等到后来,干部待遇上去了,派给黄伯伯的一张办公台子,不晓得啥辰光已经被人搬出了办公室。看起来黄伯伯有点戆,不过人各有志,别人也没啥闲话好说。 再讲,从外表看,他也确实像做码头生活的人:人高马大,威猛无比,浓眉大眼,一脸正气。也因为有这副外表,讨小姑娘喜欢,所以寻了个香烟厂的漂亮女工做了老婆,从此黄伯伯得了“妻管严”,讲闲话也要看看三四再讲。不过,老婆号称香烟厂一枝花,人还贤惠。算圆满了。 讲到黄伯伯执着了半辈子的心结,就有点让人大跌眼镜了。 想当初,因为黄伯伯是码头的功臣,待遇蛮高的,一个月一百多块工资,还有超额奖励,记件制算成工资,一个月要近二百块工资。算起来黄伯伯赚的真不算少。侬想想看,当年国家主席也只有五百块工资。再加上黄伯伯的老婆李家婶婶又在香烟厂做生活,工资也不低,黄伯伯当然觉得财大气粗。 讨老婆的辰光,黄伯伯摸到了额骨头上的一块伤疤,这块疤是小辰光,看到有铜钿人家结婚,想轧进去凑闹猛,被保镖一把拖出来:“穷瘪三也来钆闹猛,晦气。”一把被掼了出去,在煤丝路面上搓出去老远,额骨头搓得血淋淌滴,留下的伤疤消也消不掉。黄伯伯想想,现在穷瘪三要也结婚了,也出头了,豪气万丈起来,跟老婆讲:“也要办婚礼,要办一场像像样样的婚礼。”黄伯伯摸出所有积蓄,一弄堂里的人统统出动,左邻右舍统统把眠床翻掉,摆起了圆台面,大油筒砌的炉子弄了好几只,一字排开,排门板搭的料理台,上头小菜堆得像小山,码头食堂的饭师傅也请来了,头戴白颜色高帽子,在炉子前头一字排开,一手端炒锅,一手握大勺,炒菜声“乒乒乓乓”传得老老远,香咪道飘遍了整条弄堂,开席前头,炮仗放得震天响,整条弄堂的地上像铺上了一条红地毯。开席的辰光,码头上的领导也来了,弄堂里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统统上台面,香烟挺吃,老酒挺喝,小菜吃也吃不光,吃好了,还带点回去,明早中饭,加上夜饭统统不要烧了…… 一个礼拜以后,弄堂里谈的还是黄伯伯结婚吃喜酒的事体。也算是风光了一把。黄伯伯要的就是这种排场,觉得值了。 当然,暗地里也有人讲:“戆浮尸,钞票用不掉了。” 弄堂里,这种吃了人家,用了人家,还要嫌鄙人家的人总归有的。确实有点不地道。 还是老年记人讲的对:好人有好报。果然,黄伯伯隔年就生了个大胖儿子,长得像黄伯伯,眼睛又大又圆像桂圆,乌黑水灵,还白白胖胖,黄伯伯开心得抱着儿子走东家串西门,收获了一大堆的夸奖,困梦头里也会笑醒。 黄伯伯计划好了,明年再生个女儿,就收工歇搁。到辰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讲得响,圆满。 黄伯伯常常跟人家讲,儿子是防老,女儿是爷娘的小棉袄嘛,暖心暖肺,绝对不能少。 果然,蛮争气,李家婶婶又怀孕了,十月怀胎一朝分娩,黄伯伯心里也有过一点忐忑,不过总体来讲,还是蛮自信的。 分娩的一天,黄伯伯特意请了假,早早候在了产房的门口等消息。 当护士叫到黄伯伯的名字,黄伯伯屁股下头像装了弹簧一样,一记头跳了起来。护士笑嘻嘻讲完\"生好啦”。转身就要走了,黄伯伯一急,冲上去一把拉住护士:\"男小囡还是女小囡?\" 护士还是常规思路:\"放心,是个大胖儿子。\"护士走了。 黄伯伯站在原地,有点懵,不明白错在哪里了。不过马上就想开了:还有来年…… 当然还有来年,李家婶婶又怀孕了,这次黄伯伯不敢怠慢了,随时随地细心观察着李家婶婶慢慢大起来的肚子,渐渐觉得有点不对头,李家婶婶的肚子是尖尖的朝前鼓着大起来的。背后看,好像没怀孕一样,腰身清晰。和前两胎的模样一般无二,显然是典型的儿子胎,黄伯伯疑惑了:\"会不会又是儿子?\"黄伯伯这样一闹腾,左邻右舍也来参加议论了:有的讲:\"生男生女是天数。\"有的讲:\"不要瞎讲,心诚自然成。\"黄伯伯听来听去都是模棱两可的闲话,心里更加活里活络了。李家婶婶倒干脆:\"那就不要算了。不不不,万一是女儿呢,再等等,再看看……\" 结果一等就等僵了,等到黄伯伯确信不是女儿胎时,已经晚了,只好等待分娩了。果然生下的又是个儿子。 三个儿子几乎一般大小,李家婶婶还要上班,实在有点难以应付了。黄伯伯决定:\"老婆,你就专门管家吧,我养得起。\" 啥人叫李家婶婶是个贤惠女人呢?大事情都听老公的,真的回家当起了专职妈妈。两口子也说好不再生小囡了,尤其黄伯伯讲:\"想穿了,三个小赤佬也蛮好。\"如果到此为止。黄伯伯和李家婶婶,一个主外一个主内,一家人还是可以过得滋滋润润的。 黄伯伯毕竟还年轻,夜里的开心事体还是要做的。结果,李家婶婶不又怀孕了。 这次李家婶婶做主了:\"不要了。\" 黄伯伯也讲:\"好,明天就去医院。\" 真的到了医院,钞票也付了,单子也交了,剩下的就是等着进手术室了。不等也罢,一等就出事了。 当时,黄伯伯陪着老婆坐在候诊间候诊,邻座一对夫妇抱着着小囡在等着复诊。兴许等得无聊,那个男的凑过来搭话了:\"我总算生了个儿子。\"这个男人也许急着和人分享生儿子的喜悦,也不顾别人的感受,有点唐突。黄伯伯已经有三个儿子了,这种话题根本不感兴趣,理也没理那个男人,而且黄伯伯还有自己的心思:他虽然已经决定让老婆终止怀孕了,真的到了临阵一刻,内心还有一丝的不甘,隐隐地纠结着。特别是前两天夜里乘风凉,三号里的“好姆妈”讲起自己的儿子阿阿强:\"儿子没有结婚的辰光,天天盼伊儿子结婚,现在儿子一结婚,人也看不见了,老头子又死得早,我弄成了孤老太了。当初生个女儿,也不会这副落场势。\"黄伯伯一想起好姆妈眼泪汪汪的样子,心到现在还酸酸的。根本没有心思听个陌生人瞎聊。 那个男人也不在乎黄伯伯不理他,还是一个劲地讲着:\"侬不晓得,当时阿拉老婆怀孕格辰光,真真吓死了……\" 黄伯伯有点不耐烦地朝旁边挪了挪屁股,不想听下去。 那个男人好像没有感觉到一样,继续讲:\"侬想想看,已经生了三个女儿了,要是再生一个女儿哪能吃得消……\" 讲到这里,黄伯伯有点听进去了,心弦好像被轻轻拨动了一下,扭头看了那个男人一眼,问:\"后来呢。\" 这一问,那个男人更加来劲道了,讲:\"后来到庙里烧香了。和尚讲了,生过三胎一定会变。和尚的话真灵光,第四胎果然生了男孩。\"那个男的说着把孩子的双腿叉开,开裆裤里露出了小鸡鸡,那个男的心满意足地笑着。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黄伯伯心动了,拍了拍坐在一边打瞌睡的老婆:\"走,我有话跟你说。\"他老婆睡眼朦胧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跟黄伯伯走了。 这一走就走得够远的。他老婆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而且大得出奇,足足比一般人怀孕大出一倍还不止,也不再是尖尖的朝前鼓,而且还往横里鼓,他老婆整个身体都变了形,走路都有点困难,和前几胎的状况完全两样了。黄伯伯看在眼里喜在心里,常常搀着老婆在弄堂里走走,有点招摇过市。 弄堂里的人都讲:\"喔呦,这趟是女儿胎了。\"黄伯伯更加信心满满的了。 可惜不凑巧。临产前,码头上有一桩要紧的事情让黄伯伯出差。黄伯伯从来没有因为私事耽误过工作的,只好把在苏北的阿姐请来帮忙。临走时关照阿姐:\"照顾好弟妹,如果生女儿一定要拍电报给我。\"意思里讲,假如生儿子也就免了。那个年代,只有重大的事情才会发个电报,可见黄伯伯对生女儿的重视了。 黄伯伯真的收到电报了。黄伯伯立马赶回上海,直奔医院。黄伯伯一到医院,差点没晕过去。这一次还是生了儿子,而且是三胞胎。黄伯伯一下子有了六个儿子。 黄伯伯这次彻底死心了,见人就讲:\"我只想要一个女小囡,老天也不肯开恩。想穿了,想穿了,没有女小囡是天数。\"但是黄伯伯想穿得有点晚,生女儿没能如愿,还把自己硬生生弄成了困难户。 时过境迁,黄伯伯的日子过得比过去困难多了。但是黄伯伯从来不避穷,只要天热,每天一清早,一张小台子就搬到门口,门口地方宽敞,亮,不用开灯,省电。屋里地方小,七、八个人,屁股碰屁股转不过身来,还黑洞洞,吃饭还担心把饭吃到鼻孔里去呢。上海当时有一种流行讲法:宁要浦西一张床,不要浦东一间房,不过照黄伯伯的讲法:巴不得到浦东去了,但是没有人安排伊到浦东去,于是只好还是孵在浦西的床上了。 黄伯伯也后悔过,当初家里有条件的时候,光顾着想养女儿的事情,邻居好几家人家都把房子翻成了两层楼,自己却没有翻,现在没这个经济能力了……黄伯伯一面零零星星地想些过往事情。一面把一小碟乳腐,和一大锅泡饭端到小台子上。六个儿子哗的一下围了过来,六个儿子个个如狼似虎,胃口一个比一个大,每次都吃得稀里呼噜的,黄伯伯一个劲地说:\"留一点、留一点,娜姆妈还在铺面床……\"一息息一大锅籼米泡饭还是所剩无几了…… 黄伯伯也晓得,自己曾经的风光,不要讲弄堂里的人,连自己也快忘光了,有人暗底里还取笑自己是只憨棺材,虽然有点窝涩,不过想想,也想得穿:啥人不被人后说。受不了的是,汪家好婆捏根油条再弄堂里兜圈子的辰光,还会凑到黄伯伯的小台子边头,还剩半根油条,一分两,塞到小五子和小六子手里:\"喏,开开洋荤。\"小五子和小六子一阵欣喜,接过油条刚想往嘴里送,黄伯伯一把夺过油条还给汪家好婆:\"谢谢了,小赤佬不太欢喜吃油条。\"这叫争口气。 小五子和小六子眼看到口的美食没了,哇的一声哭了。汪家好婆不开心了:\"不识抬举的戆棺材。\"转身走了。\"黄伯伯也不是没有血性,也想和汪家好婆争个明白。只不过黄伯伯样样事情都能想得穿,照黄伯伯的讲法:\"讲讲又不会多块肉,听听又不会少块肉。\"而且黄伯伯就是喜欢看着儿子们像抢一样的吃东西。黄伯伯讲起来:\"能吃就能长,能吃能长,就是希望。李家将来就靠六个小赤佬了撑门面。\"粗茶淡饭也能养人,眼看着黄伯伯的儿子们一个个长得壮壮实实的。 黄伯伯也有奢侈的时候,每个月的月底,是黄伯伯发奖金的日子。黄伯伯生活做得比别人多,奖金也常常比别人多。李家婶婶就会拿出点奖金,帮黄伯伯买一瓶绿豆烧(一种酒的名称)五分钱买一包油氽花生、两角两分买一包猪头肉,老酒和小菜都有了,还把六个小赤佬哄到弄堂外去玩。黄伯伯总算可以一个人坐一张小台子吃饭了。黄伯伯把油氽花生、猪头肉的包装纸摊开,也不用碗装,这样可以少洗两个碗,省点水也好的,苦日子就是这样过的。然后在两个酒盅里倒好酒,朝对门张老师家的窗口望一眼,看见张老师在屋里,声音放得老胖:\"张老师,来咪一口。\"黄伯伯总觉得弄堂里张老师做人最实惠。从来没有看不起黄伯伯,平常看黄伯伯家小孩多,还总想要接济点黄伯伯,黄伯伯虽然总是一口拒绝的,但是心里是记得的,一直是感激的。所以两人谈得来。那时张老师还在中学里当体育老师,有空余的时间,每次听到黄伯伯叫,总是来者不拒,张老师也不是吃白食,总是端两盆炒螺丝、白切羊肉或者香葱炒蛋、五香牛肉过来,这时黄伯伯也会客气两句:\"哪能这样客气……\"这样的时候,说归说,黄伯伯也不会硬生生拒绝的,酒肉不分家嘛。两人说说谈谈,可以忘记时间,黄伯伯菜吃得很少,一个螺丝,往嘴里含一下,可以喝一口酒,再嘬一口螺丝里的汤汁,又是一口酒,把螺丝肉嘬出来后,在嘴里慢慢嚼着,就可以喝好几口酒。就这样三、四个螺丝吃下来,黄伯伯已经面孔通通红了,话也多了:\"张老师,凭良心讲,人家叫我黄伯伯,我嘴里应着,心里是不开心的。讲我戆,我只是负我自己,没负过别人……我知道知道。我人穷志不短……我靠两只手要把六个小赤佬养大成才……\"黄伯伯说的话都没错,就是有点不连贯了。张老师朝黄伯伯屋里叫着:\"阿嫂,阿哥困了。\"李家婶婶立马从屋里窜出来,要扶着黄伯伯进屋去睡了,黄伯伯也从来不撒酒疯挣扎,乖乖地随李家婶婶进屋里去了。门口小台子上的菜几乎没动过,张老师找来空盆子,把菜都盖盖好,把小台子收拾干净,朝黄伯伯的屋里叫道:\"阿嫂,台子上的菜盖好了,不要忘记了坏掉。\"屋里传出李家婶婶一连串的谢谢声。张老师回家去了,一路上心里在想,六个小赤佬今天总算可以改善一下伙食了。 第7章 宝宝的婚事 作者:沈东生 汪家好婆,从抢救室出来以后,被送进了女病房,病床就靠在窗口头的位置,在大病房里,算是一只最好的位子。是汪家好婆的儿子——宝宝用一块非洲石头“贿赂”来的。汪家好婆一条腿绑牢了石膏,脚吊得老老高,麻药刚刚过去的辰光,一副困势懵懂的腔调,一困就是一天一夜,一连困了三天三夜,一觉困醒过来,已经是三天以后的吃中饭辰光了。太阳从窗门口照进来,洒了汪家好婆的面孔上,暖烘烘的,蛮适宜,汪家好婆张开了眼睛,阳光有点耀眼,眯花了叫关辰光,看清爽了,窗帘已经拉开,透过窗玻璃看出去,虽然还是冬天,窗口边的樟树,依旧是一片深绿,让人油然凭生暖意,外窗台上有一只麻雀,隔着窗玻璃,看着里窗台上不晓得啥人放着的一块面包,大概想吃,拼命穷啄着玻璃,还是吃不到……汪家好婆看得笑了,心想,毕竟是小鸟?……看着看着,还伸了只懒腰,虽然还是痛,不过熬得牢…… 汪家好婆毕竟是硬伤,骨头一接拢,止痛泵开着,痛已经止牢,汪家好婆感觉自家已经活过来了,精气神回来了,感觉也好了起来。又是一个原来的汪家好婆了。 汪家好婆一转头,看到有个人坐在床边头,以为还在梦里…… 刚刚汪家好婆做了一个梦,梦见老公也是坐在床边头,几十年没有看见过了,还是老样子,就是一副凶相,讲:“宝宝还小,侬哪能好来见我!”上前一把把汪家好婆从床上拖起来…… 汪家好婆就这样醒了过来,现在哪能又看见老公了? 汪家好婆揉揉眼睛再看,是儿子——宝宝坐了床边头,宝宝长得越来越像老头子了,歪着头,似困非困的腔调,眼睛一圈发黑,昏懂懂间还是一副哭出啦呜的表情?,晓得儿子肯定是在担心老娘,起码几夜天没有困觉了。汪家好婆心里一暖,心想,到底是儿子,贴心的…… 确实,宝宝从非洲回到上海,一进弄堂,邻居统统围了过来,七嘴八舌起来……宝宝晓得了,屋里出了大事体了,茶也没有喝一口,掼掉行李,就赶到了医院。一进医院,一分钟也没有离开过。先是蹲了抢救室门口,隔着抢救室的大门,看不见,摸不着,比水煮火燎还要煎熬。等姆妈出了抢救室,还是一副痛苦的样子,困梦头里,一直在哼哼,喊痛。宝宝晓得姆妈的骨头断掉了,肯定浑身在痛,宝宝的心也跟了一道痛了起来,痛得坐立不安,已经好几天了。一直到了今早,看见姆妈平稳了,困着了,还打起了小小的鼾声,宝宝的心才算从喉咙口落到了肚皮里,人一放松,几天不困的疲劳一记头出来了,眼睛一闭,竟然坐了凳子上困着了,头歪得快要断掉了。 汪家好婆看得心痛,伸手想去抚摸宝宝的肩膀,安抚安抚。手伸到一半又赶紧缩了回来,生怕会吵醒宝宝。 宝宝还是惊醒了,宝宝困势懵懂间,似乎感觉有人碰了自家的肩膀,其实是母子的感应,以为姆妈又有事体了,吓一跳,猛地蹦?了起来。看到姆妈醒了,暖暖地看牢自家,一阵惊喜,连忙问:“姆妈侬醒啦,姆妈侬好伐,姆妈侬肚皮饿伐……”宝宝一激动,有点语无伦次,闲话也讲不清爽,眼泪倒先出来了。 汪家好婆也动情了,眼睛一热。几十年的风风雨雨,母子相依为命,心灵是相通的。 不过,宝宝的眼泪水是开心的眼泪水,前几天,宝宝看到姆妈刚刚出抢救室的辰光,一直是死过去的样子,真是急煞人,眼睛一眨也不敢眨一眨,盯牢子姆妈,深怕眼睛一眨,再睁开的辰光,姆妈就不看见了…… 这几天真是难熬,宝宝却没有流过眼泪,一个大男人,哪能好在困难的辰光,泪湿衣襟呢?现在,看到姆妈醒了,会讲闲话了,反而眼泪熬不牢地流出来了,当然是开心,开心得真想哭,真恨不得想痛痛快快哭一场,又怕惹得姆妈的伤心,熬牢了,不过,眼睛里还含满了眼泪水,打着转…… 汪家好婆在宝宝的手上拍了拍。 宝宝赶紧俯身凑到姆妈门前头,一面帮姆妈把落到额骨头上的头发理理顺,一面讲:“姆妈,侬醒过来了,我开心,真的是开心。” 汪家好婆却深深地叹了口气,不响。 宝宝觉着苗头不对,马上改口,讲:“姆妈侬也要开心,开心了,毛病就会好得快,宝宝离不开姆妈。” 想不到,汪家好婆眼睛里,“吧嗒吧嗒”一记头滚落下来一连串的眼泪水…… 宝宝更近地凑到姆妈的门前头,一面用手绢轻轻帮姆妈揩去眼泪水, 姆妈又长长地叹了口气,讲:“姆妈假使不是为了侬,不是为了汪家,真想早点去见侬的爷……” 宝宝是遗腹子,宝宝伊爷的祖上是三代独苗,汪家的香火一直像走钢丝一样,战战兢兢地延续了下来,到了宝宝伊爷,还是独苗,身体又不好,年纪还轻,宝宝还没有生出来,却要走了,走得早,香火眼看要断掉了,所以,走的辰光,拉牢子肚皮里怀着宝宝的汪家好婆的手,不肯松开,嘴巴里念念叨叨:“小囡就叫宝宝,侬要带大宝宝,让汪家有后……”直到汪家好婆刚刚点了头,宝宝伊爷等不及汪家好婆闲话讲光,气已经没有了,眼睛还不闭,眼睛里还含着眼泪水打着转,捏牢汪家好婆的手也一直不松。汪家好婆晓得宝宝伊爷放心不下的是宝宝,放心不下的是汪家的香火……汪家好婆是个好女人,跟一而终,年纪轻轻没有改嫁,延续汪家香火的接力棒传到了汪家好婆的手里,凭着一己之力,撑起了汪家的一片天地。汪家好婆养出了宝宝,母子俩相依为命。竭心竭肺地带大了宝宝,看到宝宝有了出息。汪家好婆常常会捧牢宝宝伊爷的照片,对牢照片讲:“宝宝伊爷,侬放心吧,宝宝有出息了。” 不过,离圆满还是缺少一只角,而且,缺少的是一只戳心戳肺的角——就是宝宝的婚事。本来,汪家好婆总以为,宝宝讲卖相有卖相,论工作肯定拿得出手,比经济条件,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也算讲得过去。照道理,自家老早好做阿奶了,想不到宝宝一把年纪了,偏偏就是不提结婚的事体,弄得弄堂里一时风言风语四起,还时常传到汪家好婆的耳朵里,难听得不得了的闲话有几箩筐。人家要讲,汪家好婆没有办法阻挡,也管不牢人家的嘴巴。宝宝是姆妈自家养、自家带大的儿子,儿子的心做姆妈的当然要作主,不相信自家管不牢儿子。汪家好婆觉得,只要管得牢,盯得紧,好事就能成双。到辰光,人家还要讲、就等于伊放屁。 所以,宝宝就被汪家好婆又是管,又是盯,就像头上套了一只紧箍咒,变成了孙悟空。汪家好婆一念经,宝宝就要头痛。而且汪家好婆的本事也真大,不管啥辰光,不管碰到啥事体,只要一开口,统统有本事绕到宝宝结婚生小囡的事体上来。比方讲 宝宝看到姆妈衣裳旧了,帮姆妈买了件新衣裳,汪家好婆就会讲:“作孽哦,老太婆哪能跟小囡抢起钞票用了,有铜钿买点小囡衣裳备备伊,才是真生活。”礼拜天,宝宝买点好吃的东西孝敬孝敬姆妈,汪家好婆又会讲:“不要大手大脚,有钞票藏藏伊,将来奶粉铜钿有得要用了,不要到辰光,眼睛白瞪白瞪。”宝宝每次兴致勃勃要做一桩事体,总归被汪家好婆一讲,胃口就会倒掉一半,弄得宝宝还没体做事体就先惶惶不安起来。 叫宝宝最最吃不消的是,老早点,宝宝每次从非洲出差回来,一进门口,汪家好婆第一句闲话就讲:“宝宝,饭烧好了,焐在草窝里。咸菜笋丝也炒好了,在菜罩子里。开水炖在炉子上趁热吃。”宝宝一听,心里总归会暖暖的,开心得不得了。宝宝欢喜吃热饭开水淘泡饭,欢喜咸菜笋丝过泡饭,出去一年半载没有泡饭吃,就会有念头,实在想煞了,就会给姆妈打电话的辰光,顺便跟姆妈讲讲,所以一回上海,一到屋里,姆妈总归已经准备好了泡饭、还有咸菜笋丝。宝宝一端起泡饭碗,一嚼到咸菜笋丝的鲜咪道,就会像小辰光,一下子扑倒姆妈怀里,含牢子姆妈的奶头一样开心。所以宝宝一出国,就想回国,想回上海,想回屋里。 现在不对头了,不一样了。虽然泡饭照样有,笋丝爆咸菜也不会少,吃泡饭的情景却变了,宝宝吃泡饭的咪道也就不一样了。趟趟宝宝一坐到台子边头,姆妈板钉也要坐到台子边头,一声不响盯牢子宝宝看,眼睛里充满了询问、探究,看得宝宝就像坐到了针尖上,心也会别别跳起来。等到宝宝的泡饭刚刚吃上口,泡饭滋咪刚刚在嘴巴里咂出点咪道、刚刚要过起了泡饭念头的辰光……姆妈就要开始讲闲话了,总归是老规矩的一句开场白:“这腔哪能啦?” 宝宝晓得姆妈问的是婚姻的事体,宝宝的气立马就短了一截,眼睛朝姆妈巴瞪巴瞪地看牢,不晓得哪能回答好,连吃泡饭的念头也会减掉一半。不管宝宝回不回答,再接下来,汪家好婆就要问:“啥辰光好让我抱孙子啦?”宝宝更加不晓讲啥好了,只好还是不响…… 看到宝宝一问三不响,姆妈眼圈就红了,讲:“姆妈年纪一年比一年大上去了,等不起了,侬要我等到啥辰光?” 宝宝的心里虽然也会一酸,不过,侬叫宝宝讲啥好?…… 姆妈看到还是没有下文,眼睛里就会“啵啰”一记滚出了眼泪水,讲:“侬爹爹死的辰光,侬还在我肚皮里没有养出来,我孤身一人了,多少伤心。等到养侬出来,我孤苦伶仃一个人,竭心竭肺带大侬,容易伐?总盼望侬为汪家门争口气……” 宝宝晓得,姆妈讲的争气,就是指结婚生小囡。所以,一到这个辰光,宝宝的吃泡饭的胃口彻底没有了,真想快点离开屋里,离开上海,回到非洲去。不过宝宝还要熬牢,把筷子轻轻放回到了台子上,在姆妈的背脊上柔柔地抚摸着,讲:“姆妈,我晓得,我晓得……” “光晓得没有用,还要有行动!” “好的,好的。我行动,我行动。”啥人叫宝宝是孝顺儿子,怕伤了姆妈心,总归先一口答应下来。 听到宝宝这句闲话,汪家好婆才会鸣金收兵,暂时歇搁。不过,只要一天没有看到宝宝把老婆带回来,没有把小囡生出来,汪家好婆的木鱼就要天天敲,日日敲,一直敲下去,敲得宝宝整天惶惶不安…… 宝宝懂姆妈的心思,宝宝不是成心要跟姆妈过不去,宝宝也并不是独身主义者,不肯结婚。更加不是身体有毛病,不能结婚。而是有难言之隐…… 其实,宝宝已经结婚了,宝宝当然也不是成心要瞒牢姆妈。而是不能跟姆妈讲,因为讲不清爽……宝宝曾经跟姆妈仅仅透了点风?,就碰了壁,碰得头破血流,姆妈觉得天像塌下来一样,一家人家差点也要拆散。 因为,宝宝寻了个非洲黑人姑娘,宝宝在非洲,房东是个酋长。 在非洲,酋长有大有小,房东这个酋长相当于上海的居委会主任,不是官,样样管,只有辛苦,没有享受。不过,长期的酋长生活,照顾人,心痛人的手段倒锻炼得蛮高明,宝宝住了酋长屋里,就像到了自家屋里。 酋长的女儿耳濡目染,也有一套关心人的手段,宝宝在酋长屋里住了几年,酋长女儿的面没有看见过几次,伊做的事体倒随时随地、随时随刻都在身边转,比方,出门的皮鞋擦好,放了门口,上班吃的中饭在饭盒里装好,放进包包里,写一张条子,送到公司办公室的门房,吃的辰光还火热突突滚。吃到嘴巴里,热到了心里。 下班回来,看到单身汉的房间已经弄得清清爽爽,连被头也叠得四四方方,假使宝宝休息天不上班,就饭烧好,茶泡好,水果削好…… 后来晓得酋长女儿就在自己上班的公司里做生活,伊讲帮宝宝做的所有事体都是顺带便的事体。不过,作为一个常年出门在外的单身汉来讲,所有的一切绝不是顺带便的事体,都已经在宝宝的心里烙下了印子。萌生情愫是情理之中,动心也是早晚的事体。 等到想结婚了,回上海跟姆妈一透风,啥人晓得汪家好婆暴跳如雷。寻死寻活了,讲啥:“侬阿是要我死呀,人家抱牢孙子在弄堂里兜圈子是面孔上有光彩,我将来抱一个小黑人到弄堂里一走,不是要笑死人了,我面孔朝啥地方放,我哪能还好做人。我干脆就马上死给你看。”闲话还没有讲光,就寻了根绳子,要上吊。 一闹,弄得左邻右舍也来劝相骂,还有人根本不晓得事体的原委,瞎七八搭就责怪宝宝不懂事体,姆妈竭心竭肺养大了侬,哪能好惹得姆妈上吊寻死,太不孝了。老邻居的眼睛,统统看到过汪家好婆孤苦伶仃一个人带大宝宝的不容易,当然会尖锐地批评宝宝,宝贝又不便跟人家讲自家寻了个黑姑娘,好像实在有点讲不出口,汪家好婆更加不肯讲宝宝要和黑姑娘结婚的事体,坍台。 宝宝只好闷进,听任人家的批评。批评多了,也慢慢有了断掉和黑姑娘结婚的念头。 回到非洲,宝宝把想断掉恋爱的念头和酋长女儿讲了,原以为,酋长女儿会不开心,会想不通。想不到,就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样,酋长女儿依旧是酋长女儿,不常跟宝宝见面,伊所做的事体依旧在宝宝的身边转来转去,温暖着宝宝的心,宝宝在上海得不到的温暖,在酋长屋里统统得到了。人非草木,宝宝的心融化了。决定瞒牢姆妈,和酋长女儿结婚。唯一的要求就是不要生小囡,怕万一生出过一个黑小囡,姆妈看到了肯定会死过去…… 在非洲,女人结婚哪能好不生小囡?!结婚不生小囡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情,要背负巨大的舆论压力,酋长女儿顶着巨大压力,居然同意了,宝宝又是感动得要死,于是结婚成真,幸福美满。 本来,就这样过下去,也蛮好,最多每次回国,听听姆妈的唠叨,装装亚乌蛋。想不到风云突变,宝宝的工作要调回国内了,事体突然变得难以收拾了。 一旦回国,宝宝面临两桩事体,一桩是哪能面对姆妈,还有一桩事体是酋长女儿远离父母,在中国过得惯伐?酋长女儿倒是一如既往地跟定了宝宝,那么面对姆妈呢?真是比轮盘赌还难,轮盘赌还有个选择,不是死,就是活,现在宝宝面临的只有一个死…… 回国是必须的,本来想,回国后,把酋长女儿先安排在宾馆,看机会再作打算,想不到,姆妈出了事体,差点性命也要没有了,这种情况下头,酋长女儿回国的事体更加不能跟姆妈讲了,一讲更加性命叫关。哪能办?宝宝陷入难以摆脱的深坑之中,难以自救…… (未完待续) 第8章 介绍女朋友 作者:沈东生 宝宝的工作已经从非洲调回到了上海,酋长的女儿——宝宝的黑人老婆,也一道到了上海。 宝宝心里细细盘算了一番。 冒然要带一个黑人老婆回屋里,实实在在是一桩风险老大的事体,汪家好婆不是个善茬,绝不会善罢善休,肯定又要作死作活,寻死上吊,弄不好,真会出人性命,汪家门拆散。想想也代价蛮大,后果严重…… 要想瞒也不是一桩容易的事体,大概率是瞒不牢的。上海地方比起世界之大,好比豆腐干大小的一块地方,随便到啥地方,一不小心就可能碰到熟人,上海弄堂里厢的人又一向欢喜打听小道,传播八卦,甚至恨不得钻到人家屋里,看看人家床上的事体。啥事体瞒得牢?看来,跟姆妈摊牌是早晚的事体,火星撞地球,逃是逃不过去的,避也避不开的。 现在宝宝只好面对一道艰难的选择题了:要老婆还是要老娘? 也不来事,宝宝是孝顺儿子,肯定不肯放弃老娘。相依为命几十年,哪能说放弃就放弃的了?宝宝又是爱情至上主义者,哪能肯放弃老婆?老婆虽然是黑人,但是两人是日久见人心中建立起来的感情,是血肉相融的情感。于是,宝宝当然两个都想要,随便放弃哪一个都舍不得,就好比手里捧了两只滚烫、火热突突滚的烘山芋。捧在手里要烫手,要讲放弃?香喷喷,甜丝丝的烘山芋,当然随便放弃哪一个都舍不得。结果手肯定要烫伤。 看起来,横也不来事,竖也不来事,哪能做?宝宝选择了看一步,走一步的路数,让酋长的女儿先住进宾馆,自家先回屋里探探姆妈的口风,再作打算。当然,也做好了抗压的思想准备,宝宝觉得,急不得,快不来,摸着石头过河,虽然慢一点,只要朝前走,早点晚点,总归能够走到河浜对岸的, 结果,一切都出乎预料,乱套了。 宝宝一回到屋里,先看到姆妈受伤,差一点去见了阎罗王,为救姆妈,宝宝日夜看护,夜不能寐,日食无味。看牢子姆妈,身上插着管子,腿上绑着石膏,脚吊得老高,整天整天大哼小吟的,轻不得、重不得,随时生怕有风吹草动……宝宝是既伤心,又担心,一颗心天天像吊到了喉咙口,度日如年。酋长女儿的事体只好闷回到肚皮里,一时三刻是不能跟姆妈讲了,一讲肯定更加乱套,早讲早乱,晚讲晚乱,一个乱字就可能要了姆妈的性命…… 现在只剩下了一个字,就是“熬”。 没料到,刚刚“熬”到姆妈回过魂来,姆妈精神倒蛮好,眼看姆妈的毛病一天天好起来了,宝宝盼到了希望,宝宝看在眼里,喜了心里,心想总算可以松口气了。 不料,没等宝宝一口气出光,汪家好婆又出新花头了。 一天困中觉先过来,一拍脑门,想起来了讲:“哦哟!差点忘记了一桩大事体!”讲的辰光,还把脑门拍得“噼噼啪啪”穷响,一副懊恼不已的腔调。 宝宝惊出了一身冷汗,跳起来,凑到姆妈门前头,问:“姆妈,哪能啦?出啥事体了?”宝宝已经有点像惊弓之鸟,吓不起了。 汪家好婆讲:“不要吓,先坐好,听我讲,是好事体” 宝宝还没有坐回到凳子上,就听到姆妈讲:“上两个月,侬阿姨要帮侬介绍女朋友。小姑娘的我照片看过了,小姑娘人长得老漂亮,工作也好,是大学里老师。就是要求高,耽搁了,年纪大一点,不过年龄跟侬还是相仿,侬阿姨拿侬的情况也跟小姑娘讲了,小姑娘满意得不得了。我一想蛮赞,已经答应,等侬一回国马上见面。这趟肯定能成功。” 又出新花头了,真是一波未平又起一波,宝宝一听所有的开心劲头统统吓回去了,僵在原地,坐也坐不下去,立也立不起来,半天动不了。 汪家好婆则沉浸在自家的喜悦当中,讲个没完:“小姑娘的名字叫李莺莺,是西厢记里的名字,阿是蛮好听,名如其人,人也好看,啊呀,照片放了屋里,不过不要紧,侬早晚会看到人的,侬看到了肯定也会欢喜的……”看来,汪家好婆是真心欢喜这个小姑娘了。 宝宝一听名字,叫李莺莺,觉着蛮耳熟的,再一想,不由一惊,是同名同姓还是天下真有如此巧合的事体?忍不住问:“小姑娘住了啥地方。” 汪家好婆以为宝宝动心了,更加起劲地介绍起来:“小姑娘就住了天通庵路401弄,就是用墙篱笆圈起来的平房里,伊爷解放前是做掮客生意,有点铜钿的。侬可能不记得了,侬阿姨讲,小姑娘还跟侬同过学。假使是真的,也算是青梅竹马了。嘿嘿……”汪家好婆讲着讲着自家先笑起来了。 宝宝沉默了,如果真是记忆中的李莺莺,哪能会忘记掉呢。读中学的辰光,正是情窦初开的年华。中学时代的情感是永远忘记不掉的…… 李莺莺在学堂里是蛮出挑的姑娘,不过,李莺莺虽然长得漂亮,读书也好,却很孤独,因为伊爷旧社会是个老板,屋里蛮有钞票的。解放了,还是奸商的脾气改不掉,赚黑心钞票,连抗美援朝物质的空子也要钻,吃苦头了,送去改造了,屋里状况一落千丈,伊姆妈也跟牢人跑掉了。李莺莺几乎成了孤儿,靠远方亲眷接济读的书,因为晓得不容易,读书特别用功,特别刻苦,也特别出众。宝宝跟李莺莺是同桌,成绩也被带起来了。两个人走得近起来了…… 李莺莺孤身一人,吃饭常常有一顿 没一顿的,宝宝晓得了,心里蛮难过了,期期艾艾地邀请李莺莺到屋里去吃饭,李莺莺居然同意了,大概是为了肚皮。宝宝则开心得一夜天困不着觉…… 宝宝屋里条件也一般,靠汪家好婆一个人工作,撑起了一个家,宝宝的中饭也是马马虎虎的,姆妈每天上班前头,帮宝宝留好隔夜的冷饭,小菜或者是炒好一只蛋,或者买一瓶酱乳腐,让宝宝放学回来,开水捣泡饭当中饭。宝宝就把一饭分成了两半,成了两个人的中饭,开始两人还有点拘束,李莺莺还有点不好意思,慢慢地,两个就忘情了,吃得有滋有味,吃得难离难分起来。就这样,没人知晓,没人察觉地差不多度过了三年的初中。辰光不算长,也可以讲有点年头了。不可谓刻骨铭心,也是在心里刻下难忘的记忆。 临近初中毕业的辰光,李莺莺伊爷改造出来了,再后李家的亲眷寄外国钞票来了,李家用兑换券过日子了,条件好起来了,李莺莺读书也要到好学堂里去读了。起先,李莺莺死活也不肯离开原来的学堂,毕竟胳膊哪能扭得过大腿呢?结果李莺莺还是去了。一段辰光里,宝宝像失了魂落了魄一样,难过……直到宝宝到北京去读了大学,才慢慢解开了心结。 想不到,转了一大圈,又回到了原点,心潮是掀起了些许波澜,然而人已非,物也非了,旧梦已成烟云,再好的女人也只是个过路客而已。就眼门前,一个老娘,一个老婆已经大闹天宫了,再要出来一个女朋友,肯定要上演大闹东海龙宫了,定海神针一拔,一定翻江倒海…… 如此情景,宝宝表面上还不敢有大的反应,平一平气,让自己静下心来,让自己回复到现实中来。宝宝慢慢坐回到凳子上,默思了一歇,略略想了下措辞,然后耐声耐气地跟姆妈讲:“姆妈侬急脾气又来了,过一腔嘛,等侬身体好一点再讲。到辰光,寻个地方,吃顿饭,正正规规见面多少好。”宝宝知道一口回绝是不可能的,姆妈哪能肯答应?只能缓一缓,拖一拖,拖过眼门前的尴尬,能拖过去算数,拖不过去,也可以争取点辰光,有一点缓冲,能够再另想办法。 不过,这趟是拖不过去的了。侬想想看,汪家好婆经历了这趟受伤就医的磨难,差点就要去见了阎罗王,真正觉得自家老了,辰光不多了,不能再等了,等不起了。再等下去,这辈子真要见不到孙子就会去见阎罗王了,真这样,实在口眼也闭不牢。所以,连死过去的几天,困梦头里,也想着抱孙子的事体,拼命关照自家:为了孙子,死不得,千万千万死不得。汪家好婆自认为就是凭着这股气,才硬生生地挺了过来,跟阎罗王讲了声再会。所以还过魂来,脑子里想到的第一桩事体,就是要宝宝结婚,要讲的第一句闲话,就是要宝宝生儿子,自家可以抱孙子。汪家好婆想,孤苦了一辈子,只要求抱抱孙子,有生之年也算享受过了天伦之乐,没有枉为人生一场。比起人家高堂满座,儿孙绕膝,汪家好婆的要求一点也不高,一点也没有错,天经地义,人之常情。所以,汪家好婆哪能允许宝宝再装亚乌蛋,打太极拳呢?! 所以,汪家好婆本来以为宝宝这趟动心了,蛮开心,想不到一听宝宝的闲话,晓得宝宝老腔调又来了,还是不肯听闲话,欢喜自说自话,刚刚还喜颜悦色的,一下子统统被冲光了,立马气头上来了,一记头把宝宝的想法堵了回去:“瞎讲点啥,不好等了,姆妈一只跟头,差点拿这桩大事体惯忘记掉了,已经耽搁了一腔辰光,哪能还好叫人家小姑娘再等下去?快点去打只电话,现在就去,叫侬阿姨带小姑娘一道到医院来一趟。侬跟小姑娘见了面,一道出去吃吃饭,兜兜公园,看看电影都可以。我跟侬阿姨已经好几个月没有见面了,正好有机会碰碰头,让伊陪陪我,一举两得……” 汪家好婆周密的安排,弄得宝宝措手不及…… 汪家好婆讲好闲话,看着宝宝还坐着没动,赶紧又催促讲:“还等啥啦,去打的话呀,告诉侬,侬姆妈跟侬亲阿姨是不会害侬的。”汪家好婆真到了急吼吼的样子了。 对宝宝来来讲,现在担心的不是自家,介绍女朋友的事体、往事如潮、戳心境已经是小事体了,哪怕立时三刻把宝宝放到了火堆上去烤,放到水里去煮,宝宝也会熬下去。现在难就难在汪家好婆刚刚从断命桥上兜了一圈回来,又弄出了一个女朋友,还要马上见面,自家一个结过婚的男人,哪能再钆女朋友?一旦宝宝要推掉女朋友,等于摊牌了,一连窜的事体肯定跟了一道来了,姆妈一旦晓得宝宝已经结婚,带回的老婆还是个黑女人,将来还会生个黑小囡,肯定要送命。哪能办? 宝宝只好诺诺地讲:“姆妈,急啥啦?又不是明早不过日子了,再讲到啥地方去打电话……”宝宝想捱一刻是一刻,捱一天是一天。 宝宝闲话还没讲光,汪家好婆就晓得宝宝又来老一套,成心想拖,汪家好婆老早就尝过咪道的。面色马上变了。讲闲话的口气也不一样了:“侬心里的一点小心思,姆妈还会不晓得?就是不肯顺姆妈的心。护士台哪能会没有电话?医生办公室里也肯定有电话,只要肯付点钞票,总归可以打的。” 宝宝还在沉吟…… “电话,侬去打伐?” 宝宝还在权衡着,犹豫着…… 汪家好婆厉声了,问:“我再问一声,去还是不去。不去,我这个毛病也不要看了,人做到我这副腔调,还有啥做头。”说着,一把捏牢输液和止痛泵的管子,就要拉掉。 宝宝吓得冲上去,一把按住管子,急忙讲:“我去,我去。” 汪家好婆这才缓过口气讲:“这就对了,侬让姆妈开开心心再活两年,有啥不好?” 宝宝没话可说,迟迟疑疑地走出病房,到护士台一看,果然有电话,不过有人在打,宝宝到护台站对面的长凳上坐等,心里烦得要死,一坐停当连头也痛起来了。想想,哪能会走到这种地步?本来总以为摸着石头过河,走一步,看一步,慢慢走,早点晚点,总归可以走到对岸的。现在风云突变,死蟹一只,眼门前是一潭浑水,连石头在啥地方也看不见了,哪能摸?哪能走?姆妈的紧箍咒又念得结棍,念不败的念,念得实在头痛,痛得几乎不晓得哪能去招架了。宝宝眼瞪瞪看牢天花板,定洋洋,想不出办法…… (未完待续) 第9章 金戒子寻不到了 作者:沈东生 宝宝坐在护士台对面的长凳上,看着电话被一个女人占着,打电话的女人没完没了地泡着电话粥。宝宝心里本来就烦。现在,等得烦,听得烦。越是不想听,打电话女人的声音像把锥子,拼命朝宝宝耳朵里钻。宝宝熬不牢皱紧了眉头,立了起来,要走,还没抬步,想想又坐了下去。打电话的女人大概看出来宝宝要打电话,也看出了宝宝等电话的焦虑,递过来一个笑面孔,表示抱歉,却没有停下打电话的意思…… 宝宝干脆低下头去,不再看打电话的女人了,打电话女人的声音还是有一搭没一搭地传过来,此刻,宝宝的心情变得复杂起来,既希望打电话女人的电话永远打下去,自家就不用打电话了,让烦心的事体一直拖下去,永远不会到来。怪了,另一面却又盼望着,那迟早要到来的判决早点到来,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是凶是吉,早点晓得结果。甚至盼望着,一通电话打下来,最好听到李莺莺有点啥意外,就不用担心以后的事体了……心中焦虑,一不小心,事体就想道歪路上去了……“呸呸呸”,宝宝赶紧狠狠地淬了自己几下,宝宝为自己的自私深感羞愧。不过宝宝还是希望李莺莺最好最近没空,最好是要出差一段时间,一时三刻回不来……想到这里,宝宝不觉苦笑了一下,心想哪能有那么巧的事体?…… 宝宝一边来来回回地琢磨着,一边抬头又看了一眼打电话的女人,打电话的女人还在叽叽咕咕讲个不停,宝宝心里想,最好这个女人的电话一直打下去,也就省心了……刚刚要翘起二郎腿,又放了下来,干脆起身,回病房了。 一进病房,刚好看到姆妈的眼睛正盯牢伊,宝宝不等姆妈开口,赶紧装着自言自语的腔调,讲:“打电话的女人,闲话讲不光了。” 想不到姆妈不接翎子,反而催促宝宝,讲:“侬等在伊边头呀,侬一走开,电话又要被别人抢先了。” 宝宝只好讲:“不急,这个女人的电话有得打了。没有十分钟不会停。” 汪家好婆只好不响了。 不过宝宝刚刚坐到椅子上,背脊还没有靠到椅背,汪家好婆又催促着讲:“侬再去看看,说不定已经打好了。” 宝宝无奈了,起身朝病房外走去。 到了护士台,听到打电话的女人在说:“再会咯,不回去吃夜饭了……”听起来,打电话女人的电话就要结束了,宝宝心里想,那么巧,一愣。 打电话女人果真搁下电话,朝宝宝笑笑,起身离开。 电话空出来了。宝宝反倒犹豫了,迟疑了一下,慢慢吞吞地朝电话机走过去,提起听筒,电话里传出了嗡嗡的拨号音,宝宝没有拨号,却把听筒放了回去,立了一歇,又拿起听筒,愣愣地听着拨号音……好一会。突然,心里闪过一丝光点,就像在漆黑一团的隧道里闪出一抹光亮,有办法了。宝宝赶紧放下电话,转身朝值班护士走去,要向小护士借一张报纸, “小同志,借一份报纸 “要啥报纸?”小护士回头看了看报架上好多种报纸,问道。 “随便。” 小护士奇怪地看了一眼眼门前的这个男人,真的随手从报架上取了一份报纸递给了宝宝。是一份《少年报》。 宝宝也不在乎,宝宝借报纸只是为了消磨辰光。坐回到长条凳上,慢慢地看了起来。把报纸大大小小的标题都浏览了一遍,却没看进去啥东西,抬头瞄了一眼挂钟,看看差不多过去了五、六分钟的辰光,起身,还掉报纸,慢悠悠地走回病房。 汪家好婆正朝病房门口张望着,看到宝宝进来,已经急吼吼了,不等宝宝走近,离得老远路就问:“电话打过伐?”声音老老响。 “打过了。” “阿姨哪能讲?啥辰光来?。” 宝宝两手一摊,讲:“姆妈,我跟侬讲过,不要急,不要急,侬偏不相信。人家李莺莺又不是退休工人,吃饱饭没有事体做,就等别人打电话过去,说来就来。” 汪家好婆听了,一惊,问:“ 出啥情况了?” “阿姨讲李莺莺忙,没有空。”宝宝连自家也不相信了,吹起牛皮好像肚皮里早已有腹稿了,像个老手,吹得一点也不吃力,像真的一样。宝宝讲好以后,还回想了一遍刚刚讲过的闲话,有没有漏洞,好像没有……心想姆妈反正不可能爬起来,走出病房去核实情况,牛皮吹起来再讲。 “那么……要等多少辰光?” 宝宝一听,干脆牛皮再吹大一点:“阿姨讲了,不凑巧,小姑娘出差去了,没有十天半个月回不来,”闲话一讲出口,又有点后悔。后悔没有干脆把辰光讲得更加长一点,辰光拖得越长越好,说它个一年半载回不来,辰光一长,说不定就会拖忘记掉了。哪怕姆妈没有忘记,也起码一年半载不会敲木鱼,不要再念紧箍咒了…… 汪家好婆将信将疑地问:“……侬阿姨哪能讲?” “阿姨讲了,哪能不早点打电话,假使早点打电话,就会想办法挽留李莺莺晚两天出差了。 汪家好婆一听,懊恼得不得了,汪家好婆晓得宝宝往常探亲最多十天半个月就要走的。急起来了,又狠狠地拍起了脑门:“侬看看,侬看看,一只跟头掼得真不是辰光,大事体呀,过两天侬又要出国,一拖就是年把,小姑娘哪能拖得起,要黄掉了,要黄掉了,哪能办,哪能办?” 宝宝又不能跟姆妈讲自家已经回国工作了,看到姆妈一副急煞人的样子,心里有点不忍,觉的牛皮吹得有点过头。姆妈毕竟刚刚大病初愈,急不起,赶紧宽宽姆妈的心,就跟汪家好婆讲:“姆妈,不要急呀,阿姨讲过了,阿姨会安排好的,叫侬放一百个心好了。” 汪家好婆这才松了一口气:“到底是侬自家阿姨,随便做啥事体都是诚心诚意。不过事体不好耽搁,侬阿好现在再去打一只电话,叫侬阿姨马上就来一趟……” 宝宝吓一跳,讲到叫阿姨来,提醒了宝宝又担心起来了,电话当然不能打的,想想就是不打电话,阿姨也总归会来看姆妈的,不是今早,就是明早,只要阿姨一来,牛皮板钉穿帮,到辰光哪能解释呢……哎,看来这只牛皮吹得真不哪能,早想到,就吹点其他牛皮了。不过,有啥办法?牛皮已经吹出去了。吹牛皮总归没有完美结果的……老古话讲,说谎的人总归是用一只谎掩盖另一只谎,谎越说越结棍,牛皮越吹越大,越吹越野豁豁,最后肯定爆掉……明明晓得谎言不能持久,到辰光一定会穿帮的,不过,宝宝也只好先顾全渡过眼门的难关最要紧。所以不等姆妈想明白,不等姆妈的闲话讲下去,马上打断姆妈的闲话:“姆妈侬也真想得出的,叫阿姨来有啥用场?是人家李莺莺出差,又不是阿姨出差,叫阿姨来派啥用场?阿姨来也是白跑一趟,再讲阿姨年纪也不小了,老远路来回白跑一趟,哪能过意得去。” 大概汪家好婆也觉得叫阿姨来一趟不妥,不响了,心里还是想不通,嘴巴里还是不停地念念叨叨:“宝宝啊,哪能样样事体统统不凑巧,我一只跟头,早不掼,晚不掼,偏偏掼了要紧关子的辰光;李莺莺也是的,早不出差、晚不出差,侬一回国,就出差了……”一面叨叨,一面眼睛定阳阳地看自家绑牢石膏的腿,大概想,假使脚好走路,肯定要亲自去宝宝伊阿姨屋里跑一趟,甚至想追到李莺莺出差的地方,弄弄清爽,搞搞定档,现在的腔势,只好死蟹一只了,只好在硬邦邦的石膏敲打着,心里的结解不开来,实在是堵得慌。好像要把困惑和郁闷统统发泄到大腿的石膏上,因为汪家好婆以为眼门前的失望就因为受伤…… 汪家好婆在大腿的石膏上每敲一记,就像在宝宝的心上敲了一记,宝宝作为遗腹子,和姆妈有着非同一般的情感,此刻,宝宝看到姆妈一副失魂落魄的腔调,也自责自家的自私和吹牛行为的荒唐,事到如此地步,又不能再向姆妈坦白,只好轻轻地把姆妈的手从石膏上挪开,捏在手里,轻轻婆娑着,以示安慰……… 汪家好婆的手在宝宝的婆娑间,伤感起来,叹了口气:“姆妈已经没有用场了,一只跟头掼成一个废人了。只会吃吃困困了,侬看看,几天功夫,手臂上只剩一层皮了,侬的事体姆妈也快要操心不动了。” 宝宝快点拦牢:“姆妈,不要去想伊了,有啥事体阿姨肯定可以搞定,侬不是一直讲,阿姨最来事嘛。侬就放心养好身体,等阿姨的好消息,姆妈侬讲是伐?再讲吃吃困困有啥不好?养毛病就要吃吃困困嘛,姆妈侬困头势也算结棍的,一困了就困了整整三天三夜,一觉困醒,人就回过魂来了,虽然人困得瘦脱了一圈,不过,讲起来姆妈还是瘦点好,显年轻了,就像减肥。调转人家年轻小姑娘,真真要开心煞了。” 老早点,汪家好婆平常就欢喜宝宝一回国,一到屋里,有事体没事体地在自家耳朵边头叽叽咕咕,就像回到宝宝小辰光,坐了自家的膝盖上,咿咿呀呀的情景,宝宝常年出国,一出去板钉一年半载,独自生活的孤独就会在宝宝叽叽咕咕之间一扫而光。现在尽管宝宝瞎七搭八乱讲一气,心里的结也会松了一点,朝宝宝白了一眼,笑了起来,讲:“油嘴滑舌的,还要寻姆妈开心。” 宝宝乱讲一气,惹得姆妈笑了,心里也松了一点,心想,眼门前的难关大概度过了。老天就是不让宝宝省心。突然间,酋长女儿的事体悠地一下又在脑子里窜了出来,酋长女儿——艾米丽跟牢自家回国后,直接送进了宾馆后,宝宝再没去过。医院里看护姆妈,跑不开,只写了一封信给艾米丽,还不晓得收到没收到,一个外国人住在宾馆里,有家不能回,人生地不熟、两眼一抹黑的滋味啥人受得了……这桩事体要瞒到啥辰光?瞒得牢瞒不牢?真不晓得了,就像打牌来“腻一”点,不到最后一刻,手里的牌只好捏牢,捂紧,摊也不是,不摊也不是,真难。偏偏又多出了李莺莺的事体,几桩事体就像搅成了天津麻花,非但解不开,一不小心,就会碎成粉末。嗨!做人真难,好像有部电视剧里讲做过,做女人难。其实,做男人也难,做个好男人,难上加难…… 宝宝七想八想,想得头昏,弄得宝宝恨不得一头撞到墙头上算数。 好在吃中饭辰光到了,病房送饭的阿姨在走廊里哇啦哇啦穷叫:“开饭啦,开饭啦。” 病房里,随着送饭阿姨的叫喊声,顿时从死气沉沉中活了过来,闹猛起来了,家属们都端着饭盒,搪瓷碗,快步走到走廊里去打饭。能够坐起来的病人,都纷纷坐了起来,不能坐起来的病人,面孔上也有了喜色,用眼睛看向门口…… 今早宝宝订了头骨头汤,宝宝一看热气腾腾的肉骨头汤就开心,宝宝晓得姆妈平常欢喜啃肉骨头,吃鸡脚爪。却常常不舍得吃,要到过年过节才会尝尝鲜。宝宝看着肉骨头汤,厚着面皮跟送饭阿姨讲,汤盛得满一点,送饭阿姨真好,大概看宝宝人长得厚道,又大概宝宝在医院里蹲的辰光长了,面熟陌生,候了宝宝的心愿,一碗汤盛得老满,临了,还朝碗里加了一块大骨头,汤几乎溢出了碗沿。 宝宝满面笑容,端着一碗冒着腾腾热气的排骨汤,小心翼翼朝病房走去。 没有想道,宝宝刚刚走到病房门口头,就听到汪家好婆一阵急叫声:“宝宝快来呀,出大事体来……” 宝宝听到姆妈的叫声有点异样,心里一惊,觉得不对头,急忙转身就朝病房里跑,心急慌忙,手里的排骨汤的碗实别别撞到了门框上,“哐当”一声,排骨汤翻了一身。油腻腻的汤水在衣襟上滴滴答答直流,宝宝顾不得揩一揩,虽然心痛骨头汤,也顾不得了,捧着空饭碗,朝汪家好婆的病床直奔而去。嘴巴里还急叫着:“那能啦,那能啦……”弄得一病房的人统统看牢伊娘儿子两个人。 宝宝一奔到病床边头,汪家好婆就拿只手伸到宝宝门前头,讲:“侬看看,侬看看……” 宝宝不晓得是啥路道经,仔细看了一遍姆妈的手,好像没啥异样,看不出啥名堂,一面孔懵懂,问:“手哪能啦?” 汪家好婆嫌鄙宝宝拎不清:“侬哪能看不出,我手指头上的戒子不看见了!” 宝宝这才看见姆妈一直戴了手指头上的金戒子不看见了,手指头上只留下一圈淡颜色。宝宝晓得戒子是姆妈的性命宝贝,自从宝宝懂事体开始就看到姆妈几乎一辈子都戴了手指头上,从来没有脱过,为啥?宝宝也不晓得,甚至连宝宝伊爷——汪家好婆的老公也没有弄明白过。 不过,戒子确实是汪家好婆的性命宝贝,因为里厢有一段刻骨铭心的隐情……正是这段隐情才让汪家好婆视这只戒指为性命宝贝,可以讲一点也不为过的…… 讲起这只金戒指,就要从汪家好婆做小姑娘的辰光讲起…… (未完待续) 第10章 救命的钞票 作者:沈东生 1、 金戒指丢失了,汪家好婆饭吃不下,觉困不着,像落掉魂一样。 汪家好婆和宝宝两个人翻天覆地寻思,翻箱倒柜地翻寻,金戒指地去向,还是没有任何线索,当然不会有任何结果,因为汪家好婆连金戒指啥辰光从手上被人脱走的也不晓得,是啥人脱走的也不晓得,像是一桩无头案…… 此刻,汪家好婆的金戒指正捏牢在李家婶婶的手里厢。自从小护士在急救室门口,把沉甸甸,黄澄澄的金戒指放到李家婶婶的手里厢,虽然没有第二个人看见,虽然是一只又重又大的金戒指,重得、大得让李家婶婶可以眼仰一辈子的金戒指,李家婶婶却从来不曾有过私心,更加不曾闪过半点想吞掉金戒指的念头,金戒指一直在李家婶婶的衣裳袋袋里静静地困着。李家婶婶从一开始就想好了,到辰光,碰到汪家好婆,就会完璧归赵,相邻相舍的邻居,这是一桩应该做的事体,也是李家婶婶做人的本分。 因为李家婶婶和弄堂里厢的左邻右舍一样,统统认得这只金戒指,统统晓得这只金戒指,是汪家好婆的性命宝贝!自从认得汪家好婆开始,就看到汪家好婆一生一世戴在手上,从来没有脱掉过。为啥?大家虽然不清爽其中真正的隐情,连猜带蒙,总隐隐约约觉着,里厢是有故事的,其中有一只蛮大的真情故事……所以啥人敢动亵渎这只金戒指的念头。 2、 这只金戒指的背后,确实有故事,这只像性命宝贝一样的金戒指,对汪家好婆来讲,并不是金戒指的金子有多少重,能值多少钞票,而是金戒指寄托着汪家好婆的一段刻骨铭心的情感,也是对救命恩人的思念和见证…… 这段故事要从汪家好婆做小姑娘的辰光讲起。 汪家好婆老底子住了番瓜弄。番瓜弄是因为有人家种了一只南瓜,长在屋头顶,比房子还要高,还没有进弄堂,就可以看见硕大无比的南瓜而得名——番瓜弄。其实,老底子的人,只要去过番瓜弄,就不会觉得这是桩稀奇的事体,因为番瓜弄里的人,都住在滚地龙里,滚地龙听起来好像蛮好听。其实就是掘地三尺,在上头用芦席就地搭个窝棚就算屋里了,人在屋里根本立不直,进出屋里,靠钻进爬出,天热热煞,天冷冷煞,刮风落雨,还担心窝棚被风卷走,一旦窝棚被风卷走,留下一个深坑,活像落葬的墓穴。所以窝棚顶上长一只大南瓜,一进弄堂就看得见并不说明稀奇,只说明番瓜弄里的穷困。 同样住在番瓜弄里的汪家好婆,伊爷在屋后种了一棵梓梓花,成年累月,越长越挺拔,一到开花季节,满树的梓梓花,洁白无瑕,像玉刻,像牙雕,不仅漂亮,还花香扑鼻,飘香整条弄堂,方圆几里都能闻到梓梓花的芬芳。可谓是一景,这才真称得上是稀奇。 而对汪家好婆的家来讲,梓梓花的珍贵并不仅仅是梓梓花的漂亮,芳香。而在于梓梓花成了家里的生活来源。一到开花时节,一家人就会小心翼翼摘下花朵,用一根细铅丝,两头各缠一朵梓梓花,摒拢拧成并蒂莲,在扁平的竹篮上铺一块浸过水的洋面粉袋袋白布,白布上整齐码列好梓梓花,花上头再盖一块浸湿的洋面粉袋袋白布,小姑娘辰光的汪家好婆就提着竹篮头,沿牢恒丰路,一直走上恒丰路桥,跨过苏州河,转弯,沿新闸路再一直走,一路走十多里路,到静安寺,百乐门舞厅门口卖花。 老上海的太太小姐都喜欢在旗袍的扭襻上吊两支梓梓花。随着轻盈的步履,弥散起悠悠的清香,赢得路人看客的青睐。于是佩戴梓梓花进舞厅成了太太小姐们的一种时髦。也成了小开,先生向女士献殷勤的手段。汪家的梓梓花是自家种的,成本低,卖得便宜,卖花的生意一直蛮好,礼拜天就多带了一些花,结果卖到天黑,还有几支没有卖掉,本来剩几支也不算啥事体。小姑娘辰光的汪家好婆晓得屋里日子过得不容易,不舍得卖剩下的花浪费掉了,就在舞厅外头多转悠一段辰光,等到花卖光,摸黑回家的辰光,出事体了…… 小姑娘辰光的汪家好婆像往常一样,原路返回,路上夜深人静,走到恒丰路桥堍菜场旁边,菜场老早收摊了,悄无声息,硕大的菜场像一个黑洞,一个小姑娘走在夜路上,难免有点害怕。越是怕鬼,越是有鬼,偏偏就碰到了两个日本赤佬,日本赤佬看到一个年轻姑娘独身一人走夜路,小姑娘辰光的汪家好婆还长得亭亭玉立,日本赤佬心生歹念,拦住小姑娘辰光的汪家好婆的去路,动手动脚起来。小姑娘辰光的汪家好婆又怕又羞,逃又逃不脱,打又没有力道,衣裳被撕开了,身体露出来了,眼看日本赤佬就要得逞了…… 不晓得啥地方蹿出一小伙子,手里拿根做生活的杠棒,看到两个日本赤佬欺负中国小姑娘,不晓得啥地方来的胆量,提起杠棒从背后朝一个日本赤佬夯了下去,另一个日本赤佬见势不妙,丢下小姑娘,横向直冲小伙子腰间而来,没有防备的小伙子一下子被撞翻在地,手中杠棒滚到了一边,头重重地撞到了地上,一时晕晕乎乎地爬不起来,日本赤佬乘势骑到小伙子的身上,抽出腰间的短刀,就朝刺小伙子猛刺,惊恐中的小伙子被惊醒了,拼命反抗,左躲右挡,危在旦夕…… 同样从惊恐中清醒过来的小姑娘辰光的汪家好婆,看见日本赤佬在砍杀救命恩人,也不知道害怕了,冲到日本赤佬背后拼命撕扯,小姑娘的力道哪里拉得动已经杀红眼的日本赤佬,日本赤佬只是一甩手,小姑娘辰光的汪家好婆就一只跟斗翻了出去…… 小伙子看见小姑娘前来帮忙,大叫:“杠棒。”一声惊雷,日本赤佬听不懂,小姑娘辰光的汪家好婆一听惊醒了,这个辰光已经不晓得啥叫害怕,从地上翻身起来,看见了地上的杠棒,拾起来,奋力举起,狠狠地朝日本赤佬后脑勺夯了下去,一下,二下……日本赤佬还没有明白怎么回事体,就歪倒了下去,小伙子挺身推开骑在身上的日本赤佬,翻身起来,一脚蹬翻日本赤佬,拉起小姑娘就朝恒丰路桥上跑,两人跑过苏州河,跑过铁路道口,跑过太阳山路,没有发现有人追来……两人才觉得安全了,小姑娘辰光的汪家好婆刚刚长长松了口气,却看见小伙子突然倒到了地上,昏了过去。小姑娘辰光的汪家好婆惊呼着扑了上去……这才发现小伙子多处被刀砍伤,献血渗出了衣服,流了一地…… 汪家好婆的家人看见女儿一反常态,深更半夜了还没有回屋里,担心出事体了,全家出动,循着小姑娘辰光的汪家好婆出门卖花的路线寻了过去,看到了小姑娘辰光的汪家好婆背着浑身是血的救命恩人,跌跌撞撞地朝屋里走来,幸亏夜深人静,幸亏是棚户区没有夜生活,幸亏穷人早上要上班,早早都上床入睡,小姑娘辰光的汪家好婆的所有举动没有引起别人的注意。 汪家好婆的家人见状,一拥而上,七手八脚把小伙子抬回了屋里。晓得小伙子是屋里的救命恩人,就像供菩萨一样供着小伙子,帮他治伤、疗伤,帮他恢复健康,小姑娘辰光的汪家好婆在帮小伙子疗伤康复的几个月中,天天厮守在一起,两人感情也走近了。等到小伙子全部健康了,再也没有理由留住小伙子了…… 小伙子终于要走了,临走的辰光,拿出一只金戒指。交到小姑娘辰光的汪家好婆手里厢,告诉伊,回宁波禀告父母,再来接小姑娘辰光的汪家好婆,留下金戒指作为定情物。汪家好婆的家里从来没有看见过如此贵重的金戒指,又重又大,一看就晓得小伙子的真情…… 一家人依依不舍地送走了救命恩人。 啥人晓得小伙子一去就杳无音讯,汪家四处打听,有人讲,当天,马路上拉岗,捉壮丁,大概被捉走了……有人讲,当天有一个抗日分子五花大绑被日本赤佬捉走了……统统是坏消息,看来,小伙子死多活少,小姑娘辰光的汪家好婆捧牢子金戒指哭得死去活来。有啥用场……从此金戒指就成了救命恩人的替身,时时刻刻印在了小姑娘辰光的汪家好婆的心里,时时刻刻握在了小姑娘辰光的汪家好婆的手里,一生一世不会放手。 侬讲,这样一只金戒指突然之间弄丢了,汪家好婆阿是要像丢了魂、落了魄一样…… 3、 就像塌鼻头讲的,黄伯伯的命是钞票堆起来的,码头领导送来过救命的钞票,塌鼻头从“小码头”那里募集过救命钞票……黄伯伯的命算大的,碰到了好领导,也碰到了好同事,更碰到了好医生。原本,连医生都讲,黄伯伯是没啥活转来的希望了,因为黄伯伯掼到黄浦江里死过去,只是诱因,真正的毛病是在血里厢,血里厢的毛病并发出来了,是最难治好的毛病,黄伯伯竟然脱离了危险,出了抢救室,真是奇迹。 奇迹归奇迹,一个人哪能经得起生与死的折腾?黄伯伯人不像了。困了病床上的黄伯伯像个半死人一样,人样子也没有了,脱了型,眼睛抠进去了,腮帮子凹下去了,面孔白寥寥黄咋咋,皱巴巴,老早点硬邦邦的胸大肌、三角肌、二头肌、三头肌,腹肌,统统不看见了,好像被一根又粗又大的奶茶吸管插进了身体里厢,像吸走珍珠奶茶里的珠珠一样,一下子吸走了黄伯伯身里所有的肌肉,身体被抽空了,剩下来只有一包清汤寡水,只有一层晃荡晃荡的皮包了外头,喊伊不晓得,叫伊听不见,一副半死人的样子…… 黄伯伯到底会不会醒转过来,能不能活下去?医生讲要有更加尽心的治疗,也就意味着要有更加多的钞票…… 啥地方来这么多的钞票,李家婶婶坐在黄伯伯的病床旁边,捏牢黄伯伯的手,完全是一副魂不守舍、六魂落脱五魂的腔调…… 这个辰光,李家婶婶想到了袋袋里的金戒指,金戒指就是钞票,李家婶婶的心理平衡正在慢慢地被打破了…… 李家婶婶经历起了人性和灵魂的煎烤,李家婶婶急需要钞票,需要钞票救黄伯伯的命。这个辰光,是完璧归赵,还是留下金戒指,占为己有,兑换成钞票,救黄伯伯的命……李家婶婶袋袋里的金戒指变成一只烧得滚烫通红的煤球一样,烫手,更加烫心。 李家婶婶紧紧捏牢子黄伯伯的手骨伶仃的手,抚摸着,看牢子老公困势懵懂的面孔,想着袋袋里的金戒指,眼泪水熬不牢地流淌着,滴落着…… 4、 突然之间,李家婶婶看到黄伯伯好像动了一动,心一紧,赶紧一把抓起黄伯伯的手,叫着:“老公老公。” 黄伯伯却又没有了反应。李家婶婶不死心,紧紧捏牢子黄伯伯的手骨伶仃的手,抚摸着,嘴巴里念叨着:“老公,侬醒醒,老公,侬醒醒……”叫着叫着,眼泪水又熬不牢地流淌了起来 黄伯伯这个辰光还在生死间挣扎,像在漆黑一团的地道里爬行,伊觉的手脚好像被捆牢了一样,每爬一步,就大汗淋漓。虽然眼门前一片黑暗,爬得艰难,伊觉得还是要往前爬,前头肯定就是地道的出口,只要一直爬,一直爬,就能爬出地道,老婆小囡统统在地道口等伊…… 真的,黄伯伯感觉到了一丝光亮,感觉眼睛可以张开了,困势懵懂的眼睛可以看见一片光亮了,周围的环境也被照清爽了,黄伯伯贪婪朝四周看去,黄伯伯终于看到了,自己困在医院里的病床上,看到老婆捏牢自己的手,抚摸着,黄伯伯感觉到自家又有手了,有了一丝丝暖意从老婆的手里传递了过来,一丝丝传递过来的暖意,在自家的手心里聚拢起来,流进了心里,又扩散开去,流向了全身,慢慢地在全身荡漾着,身体有感觉了。黄伯伯又感觉到有一滴冰凉的水珠滴落到鼻尖上,又一滴,又一滴……聚积在了一起,呲溜一声,滚到了嘴边,滋润着嘴唇,像久等的甘露,黄伯伯吮吸着,咸咸的,润润的……黄伯伯知道了,是老婆的眼泪,黄伯伯晓得了,晓得老婆在哭,老婆肯定是满脑子的愁苦,一肚皮的担心,黄伯伯感到一阵心疼,伊想一记头坐起身来,让老婆看看自家依旧壮实如牛,好让李家婶婶有一个惊喜,可以消除老婆的担心,让老婆宽宽心。想不到一点力道也没有,竟然坐也坐不起来。黄伯伯不由被自己的虚弱吓一跳,心里一紧,朝老婆瞄了一眼,生怕被老婆看出来,挤出一副笑嘻嘻的腔调,其实比哭还难看,讲:“哭啥哭?” 老公醒过来了,会讲闲话了,愁苦中的李家婶婶抬头看见黄伯伯真的活过来了,李家婶婶的心里霎时腾起了一阵惊喜,也腾起了一阵酸楚,李家婶婶紧紧捏牢老公的手,哽咽着讲:“侬只死人,侬总算活过来啦!” “我,我蛮好嘛。” “侬只死人,好只屁,侬死过去好几天了,假使侬真死过去,回不来了,我也不要活了。” “困,困一觉,歇歇脚,难得疗养疗养,过两天……”黄伯伯喘了口,歇了歇,接着讲:“又会像是一只老虎一样。到辰光,侬不要又嫌鄙我烦了。” 李家婶婶不晓得讲啥好了,捏牢黄伯伯的手贴到面孔上婆娑起来…… 黄伯伯手贴在老婆的面孔上,感觉到老婆的脸软软的、暖暖的,婆娑间又像有一股暖流流向心里,涌动起一阵感动,黄伯伯有点不好意思了,想从李家婶婶手心抽出手来,竟然没有力道,嘴巴里还是讲:“老夫老妻了,不要担心,要不了多少辰光,老公又可以赚钞票了,又可以养家糊口了。” 悲喜交加,李家婶婶的眼泪像打开的水龙头,止不住地流着……李家婶婶感觉到一阵一阵的心痛,比刀割还要难过,想想,真后悔啊,老底子,一家门统统吊了老公的头颈骨上过日子,为了一家门的生机,老公每天拼命一样地做生活,一家门等于天天是在吃了老公身上的肉,是在吸老公身上的血,老公哪能吃得消,出事是早晚的事体,自家还木知木觉…… 黄伯伯讲:“现在好了,不要紧了,过两天就可以回去了……” “对,过两天回去。”李家婶婶心里盘算起来,黄伯伯活过来了,再也不能亏待老公了,回到屋里,一家门的小菜铜钿再紧一紧,再钆出一点钞票来,买只老母鸡汆汆烫,让老公补一补,伊相信一定能让老公重新补得壮壮实实的……李家婶婶把计划告诉给黄伯伯听,黄伯伯听了也笑了起来:“侬不要把我宠坏掉了。我没有那么金贵。” 两个人都笑了,这段时间以来,两个人第一次都笑了…… 就在这个辰光,一个小护士来了,轻轻地拍了拍李家婶婶的肩膀:细声柔气地告诉李家婶婶,医生要李家婶婶去一趟。 “做啥?”李家婶婶问。 小护士出于好心,为让李家婶婶有个思想准备,把一个本应该由医生说的坏消息告诉了李家婶婶,跟李家婶婶讲:“阿姨侬要坚强啊!“ 像一个霹雳,劈头盖脸砸向李家婶婶…… 这段日子以来,李家婶婶入如履薄冰,战战兢兢,艰难地前行着,刚看到老公活过来,会讲闲话了,两个人有了笑脸,刚刚开始憧憬起老公的健康,以为总算可以走出薄冰,登上陆地了,小护士带来的消息一下子把脚下的那层薄冰一下子也砸得粉碎,冰河涌动了起来,又要把李家婶婶吞没了…… (未完待续) 第11章 要穿帮了 作者:沈东生 1、 宝宝苦苦思索着寻找金戒指的线索,终于确认了一条重要线索,汪家好婆的金戒指是在抢救室里丢失的。 宝宝分析下来,自家一到医院,就守在抢救室门口,自从汪家好婆从抢救室里出来以后,脚吊得老高,一直困在病床上,没有离开过宝宝的视线。金戒指的丢失,只能在汪家好婆出抢救室的前头。于是宝宝马上寻到了抢救室里的小护士。 小护士清楚地记得金戒指的事情,而且还记得金戒指交给了一位阿姨。最巧的是,小护士讲,听说这位阿姨的家人也生病了,住了医院。前两天还在医院里看见过这位阿姨。 宝宝一听就觉得有希望寻回金戒指了,松了口气,并央求小护士帮忙指认这位阿姨。 小护士一口答应明早夜班出来,正好有空,可以帮宝宝去寻这位阿姨。 宝宝的一颗心落回了肚皮里,当场对小护士千恩万谢…… 汪家好婆听宝宝讲了,丢失的金戒指有线索了,马上催促宝宝快点去报警,去寻警察,快点把偷走金戒指的人捉起来。 汪家好婆一想到金戒指的丢失,心就痛,一想到拿走自家金戒指的人,心里就恨,恨不得想让拿走金戒指的人吃两年官司,坐两年班房。 宝宝当然理解姆妈的心情,像性命宝贝一样的金戒指被人拿走了,肯定心痛,肯定恨得要命,无可厚非。假使要去报警,捉人,就觉得做得有点过头了。宝宝讲:金戒指尽管值铜钿,为一只金戒指去报警,有点欠思量,假使拿走金戒指的人是熟悉的隔壁邻居,假使真像听小护士讲的那样,人家屋里正好碰到有人生毛病住医院了,一时头里,顾了头,顾不了脚,耽搁了还回金戒指也是有可能的,一报警,板钉会搞只乌龙,相邻相舍的,多少难为情。 汪家好婆想想也有道理。不过,心里还是有点不着实,恐怕夜长梦多,万一辰光一长,又出点啥偏差,金戒指寻不回来,要命伐。只有金戒指,捏到了自家手里厢,心才会放回肚皮里。于是又催促宝宝快点叫小护士去寻拿走金戒指的阿姨。 宝宝告诉姆妈,小护士讲过了,在医院里碰到过拿金戒指的阿姨了,听说阿姨屋里真有人生了毛病,住在医院里。就是不晓得是啥病区,小护士已经讲好,明早一早陪宝宝到医院里的各个病房兜一圈,只要这位阿姨在医院里,总归能够寻得到,逃也逃不脱的。 前一腔,为了金戒指,一连好几天连吃饭也没有了咪道,喝茶也没有了心思,宝宝横劝竖劝,才肯马马虎虎朝嘴巴里塞一点东西就算数了,弄得宝宝担心煞,姆妈大病初愈,哪能来事? 现在,汪家好婆听到金戒指可以寻回来了,心定了。饿了好几天,也郁闷了好几天的汪家好婆,慢慢欣喜起来了,觉着肚皮饿了,胃口也有了,问宝宝:“阿有啥东西可以弄点吃吃。” 宝宝一听开心得不得了,一口答应,马上出去买。 却被汪家好婆叫牢了:“不要去买,买来也不配胃口。” 宝宝犯难了。 汪家好婆想了想讲:“想吃糯米加梗米烧的泡饭。” 宝宝问想想,这是小事一桩,索性更加尽心一点,问:“要弄点啥小菜。” 汪家好婆有点不好意思地讲:“小菜嘛……最好是……三阳南货店”的糟鲞鱼。” “三阳南货店”的“糟鲞鱼”过泡饭当然是一只鼎了,不过“三阳南货店”在南京路,从医院跑过去,路多少远呀,公交车也要掉好几部。 宝宝也不管了,路再远也照样要去去跑一趟,吃夜饭的辰光,宝宝一身汗水地赶回医院,汪家好婆的要求,一应俱全地统统办妥当,当中虽然乘错了一趟车子,下车一看,正好是黑人老婆住的宾馆,顺便就进了趟宾馆,安抚了一下黑人老婆。两人老长辰光不曾见面了,一见面,黑人老婆难免两眼泪汪汪,颇有微词……好在黑人老婆还是识大体,顾大局的女人,宝宝一个亲吻,一个拥抱,一番云雨过后,所有的相思便一一化解,两人还汰了把鸳鸯浴,汰好鸳鸯浴,从热气腾腾的浴室里出来的辰光,已经神清气爽了。分手的辰光,两人虽然还是依依不舍,粘牢子难分难舍,宝宝对黑人老婆,又是哄,又是劝,总算当宝宝走出宾馆的辰光,夫妻两人的心情已经蛮好。真是老天不负苦心人啊。 因为配胃口了,汪家好婆夜饭吃了不少。刚刚吃好夜饭,打了个饱嗝,又跟宝宝讲,明早早饭想吃大饼油条,还要买一碗豆腐花,还关照,要老板在豆腐花里厢要多放点虾皮,榨菜丝,上头要撒一把葱花,老板假使不肯,多花点钞票…… 宝宝一一定记牢了,心情也跟牢子姆妈的心情一道开心起来了。 2、 黄伯伯的血液科病房就在汪家好婆病房隔壁一幢楼的顶层,窗门对窗门,隔开不远。李家婶婶当然还不晓得手术室的小护士已经认出了伊,也不晓得宝宝明早就要来寻伊要回金戒指了…… 李家婶婶左思右想,心思已定,明早一早,随便哪能要去趟典当店,早点把金戒指兑换成钞票…… 关于典当金戒指的事体,李家婶婶对黄伯伯只字不曾提起过。李家婶婶明白,一旦黄伯伯晓得了,肯定要烦煞了,肯定会节外生枝。 讲是这样讲,李家婶婶的心还是定不下来…… 夜深人静的辰光,李家婶婶为了避开了黄伯伯的眼睛,等黄伯伯困着了,从内衣袋袋里拿出用一只绢头包,打开来,是汪家好婆的金戒指,暗洞洞的病房里,金戒指在床头灯的照射下,愈加金光闪闪,捧在手里,让李家婶婶百感交集,李家婶婶对金戒指的感受非同往昔的眼仰,捧牢沉甸甸的金戒指,让李家婶婶等同捧牢了老公的性命,等同捧牢了李家重生的希望……不过同时,又让李家婶婶捧牢子金戒指的手,感到格外的沉重,金戒指毕竟是人家汪家好婆的宝贝。老早点,乡下头有句老话,拾到金银,放进自家袋袋里,等于偷盗……哪能办?哪能办?李家婶婶一遍又一遍问自家。李家婶婶内心深处还在作着最后一次的人性挣扎。就这样,李家婶婶反复地摆弄着金戒指,反复地挣扎着,直到伊有点困倦了…… 最后,李家婶婶终于还是想好了,心思已定,就是面临着要去坐班房,也要去一趟典当店……李家婶婶重新又用绢头包好金戒指,塞进了内衣的袋袋里。求生的欲望终究战胜了道德的底线。 想定当了,人才觉得疲惫了,摊开了病床旁边的一张折叠椅,用一件棉外套搭在肚皮上。准备困觉。李家婶婶已经在躺椅上困了将近半个月了,虽然困不着实,常常困得腰酸背痛,不过只要看到老公平平稳稳地还在自家身边,只要听到老公雷鸣一样的鼾声,心里就着实,就困得着,吃力也不觉着了。当然,李家婶婶也时常会担心起屋里的六个小赤佬。不过想想,有黄伯伯的苏北阿姐来上海照顾了,心也应该可以放回到肚皮里了……就这样,李家婶婶七想八想着,迷迷糊糊地困了过去……伊实在太吃力了。 3、 第二天早上,汪家好婆的脚虽然不需要吊得老高了,还是不能下床。宝宝早早扶姆妈坐起来,帮姆妈洗漱完毕,撑开床上小桌的折叠脚,架到姆妈的门前头,把刚刚买来的大饼、油条,和一碗豆腐花放到小桌上。跟姆妈讲:“侬慢点吃,我帮侬去要回金戒指。” 汪家好婆看到小床桌上,放着的一碗雪白粉嫩的豆腐花,配上碧绿生青的葱花,开心了,舀了满满一调羹塞进了嘴巴里,一听宝宝要帮自家去讨回金戒指了,来不及咽下豆腐花,就忙不迭讲:“快点去,快点去。” 宝宝看看一切都安排定当,就想去医院抢救室寻寻小护士,请小护士抓紧辰光引领着,到各个病区去兜兜,尽快地寻到拿走金戒指的人,讨回金戒指。免得真像姆妈讲的夜长梦多。 宝宝正要起身朝病房门口走去,门口头传来一阵脚步声,人还没有进门,一个熟悉的声音先传进来了:“哎呀,老阿姐,哪能搞的,出了大事体也不讲一声,阿当妹妹是自家人伐!” 是一个熟悉的声音,宝宝一听就晓得是阿姨来,顿时吓了一大跳,阿姨哪能会寻到医院里来了?再一看,跟牢阿姨进来还有一个不熟悉的人,身穿一件银灰色雪花呢大衣,高领头棒针绒线衫,一条藕色的长围巾挂在头颈上,垂到胸前,随着步伐,一飘一摆,甚是飘然,手里捧一束鲜花,鲜花衬着一张女人的面孔,在鲜花的印衬下,显得年轻漂亮……宝宝觉得有点面熟陌生,再一想,再一看,面熟陌生的面孔里看出了熟悉,不由凝起神来再看过去,更加吓一跳。眼门前的女人竟然是李莺莺。 宝宝脑子里飞快地转动着,懊恼着,焦虑着……结果,宝宝叹了口气:哎!事体要穿帮了!原先,以为天衣无缝的说辞,成了一只并不高明的“吹牛皮”,终于要爆掉了。哪能办…… 汪家好婆一看到亲妹妹来了,连豆腐花也忘记吃了,激动得手里还拿着调羹,双手朝后用劲一撑,要坐起来,差点把门前头小床桌也要掀翻了,宝宝伊阿姨眼明手快,冲到床前,一把揿牢小台子,讲:“不要急不要急!慢点慢点……喔唷,看起来阿姐身体恢复得蛮好嘛。” 汪家好婆连连讲:“蛮好蛮好。” 趁着汪家好婆讲闲话的间隙,李莺莺把一束鲜花递到汪家好婆门前头,讲:“阿姨好” 汪家好婆看到鲜花,又看到漂亮的小姑娘,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缝了,一把拉牢小姑娘的手放,讲:“阿是李莺莺,哟!漂亮格,漂亮格。”竟然把宝宝伊阿姨晾在了一边,捉牢子李莺莺的手放也不肯放,又讲:“哪能蛮快就回来了?好好好!” 宝宝听到姆妈的闲话心里一紧,还好,幸亏姆妈还没有讲“出差”两个字,离穿帮还有一步之遥,赶紧上前一步,端起一把椅子,放到李莺莺的身后,客气地讲:“坐下来讲,坐下来讲。”打断了姆妈的闲话。顺手还要接过李莺莺手里的鲜花:“我去插起来。” 李莺莺讲:“我来,我来。”起身,看到床边柜上,有一只牛奶空瓶,顺手插进了鲜花,转身去卫生间接水。 汪家好婆的眼睛像磁铁一样吸牢子李莺莺,面孔笑的像一朵老花了。 宝宝也看着李莺莺朝卫生间走去的背影,总算松了口气,一关逃过去了,眼睛还是愣愣地看着卫生间,心里想,接下来哪能办呢?李莺莺从卫生间接完水出来了,恰巧和宝宝对上了眼神,李莺莺送过来大大方方的莞尔一笑。宝宝赶紧也回了一个笑。对视之间,宝宝惊异地发觉,岁月地刻刀,居然在李莺莺的面孔上没有留下痕迹……李莺莺依然年轻漂亮。随即,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了,低下了头去。心里还在琢磨:阿姨哪能会寻到医院里来了?接下去的状况该哪能应付? 原来,几个号头前头,宝宝伊阿姨跟汪家好婆讲起帮宝宝介绍女朋友的事体以后,就一直记挂在心里,并且紧锣密鼓地张罗着,李莺莺也欣然同意了,宝宝伊阿姨蛮开心,心想十八只蹄胖吃定了…… 想不到,一晃,好几个号头过去了,算算,宝宝也应该回国了,哪能会一直没有音信,连得李莺莺也来似真似假地问过几次。宝宝伊阿姨想不通了,难道宝宝看不上李莺莺?不会吧,人家李莺莺多少优秀,工作又没有闲话好讲了,人还长得漂亮,追求伊的人摸牢牢,还没有听到过有人会嫌鄙李莺莺的。要不是宝宝在国外有事体耽搁,回不来了?也不会,多少年来,宝宝的每年休假就是现在辰光,一有休假必定准时回来,宝宝伊阿姨老早摸透了宝宝的脾性,宝宝伊阿姨也晓得宝宝是个孝子,该回来的辰光板钉要回来的,不会让姆妈望穿眼的。假使真的回不来,阿姐也会告诉一声,不会让妹妹牵肠挂肚地等着,更加不舍得让人家小姑娘望穿眼睛。 这样一想,宝宝伊阿姨就觉得事体有点异常,等不下去了,乘礼拜天休息,带着一团疑问,想到汪家好婆屋里来问问清爽。 一进弄堂,左邻右舍都认得宝宝伊阿姨,还没有等伊走到汪家好婆的家门口,就被邻居围牢了,七嘴八舌地讲给宝宝伊阿姨听:“作孽哦,汪家好婆掼一跤,差点送命哦……”“还好,是对门的黄伯伯救了伊,现在汪家好婆还在医院里。“”幸亏有黄伯伯,汪家好婆一条命算拾回来了。”等等等等。 宝宝伊阿姨一听、急得双脚跳了。别转身要到医院里去看望姐姐。顺便还没有忘记告诉一声李莺莺关于汪家好婆受伤的事体。 李莺莺是个有心的姑娘,一晓得汪家好婆受伤了,也要跟宝宝伊阿姨一道到医院里来探望汪家好婆。 第二天一清早,宝宝伊阿姨就到医院里来了。李莺莺也一道来了。 宝宝看着阿姨、李莺莺就立了门前头,心里想,看来只好等牢之“牛皮”穿帮,等牢之摊牌了。即将面对一连串的尴尬就要到来的辰光,宝宝也实在没有办法去拆解,心想只好听天由命了…… 就在宝宝准备把头颈骨伸到砧板上,任人宰割的辰光,宝宝猛地想起了寻金戒指的事体,对了,寻金戒指是姆妈的头等大事,只要一讲去寻金戒指,姆妈肯定会同意,只要姆妈一同意,别转屁股就走,只要一走开,天塌下来也不管了,看不见为净。这样一想,心里顿时一轻松。装出一副刚刚想起来的样子讲:“啊呀,阿姨一来,我开心得连寻金戒指的事体也忘记了。阿姨侬先坐一歇,先跟姆妈讲起来,我先走开一歇。”说着顺便朝李莺莺喵了一眼,看到李莺莺有点尴尬,宝宝也顾不得了,别转身就要离开。 宝宝伊阿姨也一阵尴尬起来,也朝李莺莺看过去,两人对视了一下,还是尴尬…… 想不到宝宝的脚还没迈出一步,汪家好婆就哇啦一声叫牢宝宝:“瞎三话四点啥,今朝侬哪能好走开!” 宝宝心里暗暗一顿,不过,马上又想,手里反正有张王牌——寻金戒指,立马朝姆妈怼了过去,将了姆妈一军:“金戒指不寻啦!” 想不到,姆妈还一副不为所动的腔调:“不寻了。” 宝宝僵住了,直愣愣看牢姆妈。 姆妈晓得宝宝的小心思,一听宝宝的闲话,就看穿了宝宝又要耍花腔,出花头,搞推三推四的一套。汪家好婆的眼乌珠马上弹出来了,本来想朝宝宝讲点严厉点的闲话,转念又一想,在小姑娘面前,不好让宝宝落面子,毕竟宝宝今后还要在李莺莺面前做人的。于是,汪家好婆的面孔转向了李莺莺,满面孔堆起了笑容讲:“莺莺啊,阿姨别样事体不好做主,今朝侬跟宝宝第一次见面是最重要的事体,我老太婆的事体再大也都是小事体,都可以让路。” 宝宝一听,晓得姆妈的闲话是讲给自家听的,手里的“王牌”碰到“王炸”了,勿派用场了。刚刚抬起的腿只好又放回到了地上,收了回来。心想:这趟,真的只好听天由命了…… (未完待续) 第12章 黄伯伯生癌了 作者:沈东生 小护士把李家婶婶悄悄地叫到病房门口,告诉李家婶婶一个晴天霹雳的坏消息——黄伯伯生癌了。 这些日子,坏消息一个接一个,一个比一个坏,没有最坏,只有更坏…… 当初,黄伯伯掼进黄浦江里,死了过去,被送进医院抢救的辰光,李家婶婶总以为是溺水。 老早,乡下头,碰到落水鬼,压肚皮,水吐出来,就救过来了。想不到医生讲,自家老公掼到黄浦江里死过去,诱发了并发症,足足抢救了好几天,白无常还是不肯离开,盯牢子不放。 后来查出来了,讲?黄伯伯有严重贫血。 李家婶婶不晓得?啥?叫?贫血?,不过?,不过?顾名思义想想??,也?有点?懂?了?,就是?缺?血?,李?家嫂嫂就??随便哪能也想不通了?,老公一向身体蛮好的,人长得长依马,大依马,身上栗子肉一块一块,力道用也用不光,哪能会缺?血?呢?? 李家婶婶思前想后,马上有一桩事体引起了李家婶婶的警觉。一下子紧张起来。 前两年,码头上抢救伤员,医院里缺血,黄伯伯正好是o型血,撸起袖子就献血了,李家婶婶信佛,也晓得,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确实?应该?。 不过?李家婶婶私底下又想到?,老底子?,小辰光?,自家?姆妈?一直?讲起?:老话?讲?,身体是父母生父母养的,统统?是?自家?的?。身体里的血也是?自家?的?,哪能好随便抽出来送人呢?所以,李家婶婶还是反对黄伯伯抽血了,还为抽血的事体跟老公吵过相骂。黄伯伯却用苏北话讲两个字:“屁话!”。黄伯伯?在?屋里?闲话?不多?,一讲?就?蛮?伤人?的?,常常?一句?闲话?就?把?李家婶婶的想法顶了回去,根本就是把李家婶婶的闲话当做放屁。 两家嫂嫂也气不过,顶了一句:“侬今后不要害人。” 黄伯伯?属牛?的?,有一股?牛?脾气?,跟?伊?好声好气?讲?,就?像?一只?猫?一样?温顺?,惹?犯?了?伊?,撸?了?倒?毛??,犟脾气?一发?,十匹?马?也?拉不回来?,还?变本加厉了,后来?一有号召,需要献血,黄伯伯干脆就不跟李家婶婶商量了,响也不响一声就去义务献血了。 偏偏黄伯伯的一举一动总归逃不过李家婶婶的眼睛,夫妻两个就会为了献血的事体,一再?弄得不开心。到头来,李家婶婶当然拗不过黄伯伯,啥人叫黄伯伯是屋里的一根大梁,在屋里,讲闲话,做事体统统可以一锤定音的,吃瘪的总归是李家婶婶,样样事体吵?管?吵?,闹管闹?,结果?总归是?听?黄伯伯?的?,李家婶婶?只有?顺牢子黄伯伯。 如今想想,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没有拦牢黄伯伯去献血,现在?,把“成分”一道抽光了,血里厢有毛病了,命也要没有了,看看?困?在?眠床?上?,像?死?人?一样?的?老公?,懊悔也来不及了,真?真?是?死蟹?一只?了…… 李家婶婶?把?想法?告诉?给?医生?, 想不到,医生们讲,贫血和献血没有关系。 医生解释给李家婶婶听,“贫血”就是血里厢缺少成份。是吃得不够,吃得?不好?。 李家婶婶更加想不通了,自家老公胃口一向蛮好,一顿可以吃满满一大碗泡饭,有辰光?还要?添?半碗?。李家婶婶?晓得?老公?做?重?生活?,每次自家总归帮黄伯伯撂干的泡饭吃。屋里虽然小赤佬多,经济不富裕,不过泡饭还是吃得起的,哪能会吃得不够?吃得?不好??…… 又?想不到医生却讲,泡饭吃得再多,也没有用场,泡饭没有营养…… 李家婶婶没有文化,医疗常识更加是小儿科了。当然弄不明白营养?是?哪能?一桩?事体?。再?加上?屋里经济条件有限,一日?三顿?吃饱?已经?算?蛮好?了。过日子总归?是马马虎虎,搭搭过。 现在?,毛病在黄伯伯的身体里慢慢积累了起来,到头来,积重难返了。李家婶婶还是木知木觉,急?也?不是?急?在?点子?上?……就是? 顺便?讲句题外的闲话,老底子,老多上海人统统是这样吃泡饭过日子的。难怪,讲得好听点,上海人都长得清清秀秀,讲得难听点,泡饭吃得上海人都长成了瘦瘦弱弱。 于是?,李家婶婶恨不得?马上?买?只?老母鸡?给老公补补,一看?老公?连?吃东西?也?不会?吃?的?腔调?,又不晓得?哪能?办?了?。 李家?嫂嫂?是?一副病急乱投医的腔调。一副低能的腔调,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体,是历史原因造成的,啥人叫李家婶婶是“包身工”出身呢? 讲到李家婶婶是“包身工”出身,现在的年纪轻的人,可能不晓得啥叫“包身工”?“包身工”就是穷人家生了小囡,屋里养不起,送到工厂里当童工。 李家婶婶小?辰光?就到了蚕丝厂做的?童工。签好生死由命的“卖身契”,小囡的命就捏牢在老板的手里。天不亮出发上班,天墨墨黑回到工棚,困觉?,做生活?,小囡人矮,做抽丝生活还够不着机器,脚下头垫只小矮凳,一天立在小矮凳上做十六个钟头的生活,手指头泡在滚烫的开水里,泡到发胀,泡到起泡,泡到烂。上班辰光,连上厕所也要向“那摩温”请示报告。“那摩温”只要不开心,比方讲,“那摩温”隔夜头里跟老公吵好相骂,上班辰光,肚皮里还有怨气,就发到小囡身上,连上厕所也会不允许,结果屎尿撒在裤裆里的事体也时常有的。生活要做,困,困通铺。吃,吃发霉的黄糙米,弄不好还会吃“生活”,一只耳光抽上来,面孔要肿好几天。“包身工”等于是只做生活的工具,过这种日子,能够活到解放,已经算是命大的了。学文化更加谈也不要谈了。李家婶婶连写自家的名字,还是解放后进“扫盲班“学会的。这样一个女人,碰到要命的事体,除了惶恐,焦虑,急得要死要活,还能要求伊做啥呢! 李家?嫂嫂?最怕?医生?帮?黄伯伯??检查身体??,每次?医生帮?黄伯伯检查事体?。总归?能?查?出?新毛病?,毛病越检查越严重,所以一碰到检查,弄得李家婶婶的心就“别别”乱跳,黄伯伯进?了检查的?房间,等在外头的李家婶婶就吓得灵魂也会出窍。 果不其然,这次查出来了,黄伯伯生癌了。 生癌,李家婶婶是晓得其中的厉害关系的,弄堂里有人生过癌,一查出来,钞票用光了,没有多少辰光,还是翘了辫子。 老底子,医疗条件有限,所以听癌色变。在民间早有一种流传,一生癌就是?判死刑。是一场人财两空的灾难。黄伯伯生癌的消息一来,让李家婶婶顿时觉得天旋地转?,这次天?真要倒?了了,地也?真要塌了,希望没有?了,李家垮掉了,眼门前?只有?一片?黑暗?。 此刻,小护士在?两家嫂嫂?耳朵?边头?再讲点啥闲话,李家婶婶已经听不见了,李家婶婶立在病房门口,两腿一阵阵发软,绝望中,抬眼朝困在病床上的黄伯伯望过去一眼,黄伯伯正在朝李家婶婶笑着,大概黄伯伯还沉浸在回魂转来的喜悦之中。人死过去一次,又活过了,哪能会不开心呢!当然伊还不晓得自家已经生了癌,已经判了死刑…… 李家婶婶看到老公温馨的笑容,心口一阵酸痛,强颜欢笑地朝黄伯伯也送去了一个笑脸,笑比哭还难受,等不到笑完,赶紧扭转头去,忍不住的眼泪水已经夺眶而出了,再也不敢回头朝黄伯伯看一眼了,为掩饰,跟小护士讲:“我去找医生。”抬腿逃?离开了黄伯伯的视线。 小护士也走了,怕惊扰到李家婶婶,离开时,走得像猫一样悄无声息…… 李家婶婶则像一只惊弓之鸟,一路上,脑子昏昏沉沉,路走得跌跌冲冲,连经常?去的医生办公室也寻不到了。不晓得走了多少辰光,不晓得哪能才能走到医生办公室…… 路也不认得了,李家婶婶走到了一个从来没有来过的楼道口,楼道口正在大修,拉着警戒线,李家婶婶弯腰钻过了警戒绳,走向了楼道口。楼梯?已经?拆?掉地?楼道口,黑洞洞的,像一张朝李家婶婶张开的大口,李家婶婶面对黑洞洞的大口,久久地站着,有一刹那,伊抬起了腿,只要朝前再跨出一步,就可以融进黑洞洞的大口中,就可以一了百了了…… 就在这个辰光,李家婶婶眼前又浮起了困在病床上的老公朝伊送过来的温馨笑脸,李家婶婶不忍心抛弃这张笑脸,独自一个人离开。伊心软了,收住了脚步。 然而,心中的悲凉依旧在李家婶婶心中涌动,没法驱散,伊悲凉自己一家门怎么会这么触眉头,哪能就会摊上这样倒霉的事情,伊也悲凉自家的无能,救不了老公…… 此时,两个护工推着一辆铁皮罩子的车子默默地路过李家婶婶的身边,推进了楼道口边上的电梯里,在电梯门即将关上的一刹那,两个护工不约而同地一起朝李家婶婶看过来一眼…… 李家婶婶也朝电梯里看了一眼,电梯门关上了,走了,李家婶婶猛地意识到这是一辆死尸车,不知哪家的亲人就这样被拖走了…… 李家婶婶忍不住打了个寒噤,随即?想到?了自己?,一屁股跌坐到地上,把头深深地埋进在手掌心里,呜咽了起来,慢慢地哭出了声音,哭得肆无忌惮…… 好久好久,李家婶婶哭够了,站起身来,擦干了眼泪水。最后?,李家婶婶想定档了,那怕砸锅卖铁,那怕沿街乞讨,那怕用自己的命去兑换,也要救老公,那怕只有一天了,也要和老公拥抱在一起坚持,坚持到明天。 兜?了?一个?圈子?,又?回到?钞票?上头?,李家婶婶?问?自家?,啥地方?来?钞票?救?老公?的?命??想?了?叫关?辰光?,李家婶婶做出了一个在李家婶婶的人生中难以决定的决定——把汪家好婆的金戒指典当了,换成救老公命的钞票…… 李家婶婶弯腰钻过境界绳,回到了走廊,伊想起了去医生办公室该走的方向…… 李家婶婶一踏进医生办公室,一见到医生,脚一软,不由自主地一记头跪倒在了医生门前头,拉牢子医生的裤脚管,老半天,只会喃喃地呜咽着:“医生救救我老公,救救我的家。” 李家婶婶立到了悬崖峭壁上了,面对着死亡,只有跪求医生,医生是唯一可以救老公性命的活菩萨。 医生倒被吓了一大一跳,连拖带拉,让李家婶婶快点立起来,搬了一张凳子让伊坐好。 给黄伯伯看毛病的一段辰光里,医生晓得李家婶婶虽然文化不高,家庭条件也一般,但是为人忠厚老实,全家人都维系在黄伯伯的身上,视黄伯伯为全家的性命。自从黄伯伯生病以来,医生从李家婶婶眼睛里,看到的只有无解,惊恐,惶惶和求救……现在黄伯伯查出了生癌……带来的后果……医生不敢想下去……医生怜悯了,心软了,医生收住了嘴。把原本要跟李家婶婶讲的“癌症”两个字咽了回去,医生不忍心让眼前的这个瘦弱的女人被癌症两个字所折磨,不忍让一个如同秋风秋雨中飘零的落叶,无助地跌落到地上时,又被踏上一脚,雪上加霜……医生沉默了一歇,似乎在寻找下决心的勇气……然后起身了,走到李家婶婶的身边,手搭在李家婶婶瘦弱的肩膀上,用平和的口气告诉李家婶婶:“不要急,黄伯伯的毛病,我们医生会全力以赴地救治的。”医生终于绕开了“癌症”两个字。 “能治好吗?”医生的话,让李家婶婶似乎看到了希望,用充满期待的眼神直愣愣地盯着医生。 哪能回答呢,医生很想救好黄伯伯,但医生心里明白,在当时,对医生来说,对付血液毛病的治疗只是在文献中有过记载,现在治疗的方案就是要做一次大胆的“尝试”…… 医生停顿了片刻,看到?李家婶婶?眼睛?里?重又?燃起?的?希望?,不?忍心?将?其?扑灭?,医生为的是不让李家婶婶重新走入惶恐,焦虑,为了让李家婶婶振作精神全力配合治疗,医生也绕开了“尝试”两个字。说:“我相信能治好。我们已经安排好了医疗方案。” “啥方案?”李家婶婶听了医生的闲话,似乎看到了更多的希望。 “用别人捐献的骨髓移植到黄伯伯身体里,理论上讲,就能救活黄伯伯。我们医生一定会全力以赴,当然,我们医生还需要家属的全力配合。” “我会配合的,我会配合的,只要能救老公,叫我马上去死也可以……” “这就好,这就好,其实也没那么严重,只要我们相互配合,就有希望医好病人……”说着拍了拍李家婶婶的肩膀,转身走到办公桌前,从抽屉拿出一个鼓鼓的信封,递到李家婶婶的手里厢:“这点钱是我们医生凑的,当然只是点心意,杯水车薪?,剩下所需的钞票就要家属配合了。你要有一个心理准备,救治所需的钞票不是一笔小数目。” 李家婶婶又要下跪了。被医生一把拉牢,顺手把信封塞进李家婶婶的衣裳袋袋里…… 李家婶婶现在晓得了,原老公毛病并不是像李家婶婶自家以为的那样,老公一醒过来了,会说闲话了,就算好了,就可以回屋里了,然后吃吃老母鸡汤就能恢复的了,黄伯伯毛病的真正的治疗从现在才算刚刚开始了…… 医生送李家婶婶出了医生办公室, 李家婶婶走出办公室,随着一声关门声,李家婶婶如同坠进了云里雾里,只觉得一脚高、一脚低地走着,心里五味杂陈,百感交集,有惊喜,惊喜老公还有救,没有绝望。有感激,感激有这样好的医生,贴心贴肺,给了老公生的希望,也给了李家生的希望。可是最让李家婶婶揪心的还是是一笔不小的医疗费,幸亏一只黄澄澄,沉甸甸的金戒指捏在手里…… 不知不觉间,李家婶婶走到了老公的病房前,进门前头,还朝病房门上头的玻璃窗上照了照面孔,把面孔上的眼泪水揩清爽了,还要一同揩清爽了面孔上的愁容,试着笑了笑…… 李家婶婶不想让老公看到自家伤心的腔调,也不想让老公晓得自家要去典当金戒指的打算,假使老公晓得了,老公肯定是宁愿不看毛病,也不会同意老婆典当人家的东西。所以李家婶婶想好了,有啥事体,让自家一个人去承担,就是去坐班房,也一个人去。 另一边,汪家好婆的儿子——宝宝正在寻找金戒指的线索,终于寻思到了一条重要线索,宝宝认为,自家一到医院,就守在抢救室门口,看着汪家好婆从急救室出来后,汪家好婆就没有离开过宝宝的视线。金戒指的丢失,只能在汪家好婆出抢救室的前头。于是宝宝马上寻到了抢救室里的小护士。 小护士清楚地记得金戒指的事情,而且还记得金戒指交给了一位阿姨。最巧的是,小护士讲,前两天还在医院里看见过这位阿姨的,听说这位阿姨的家人也生病了,住院了。小护士一口答应帮宝宝去指认这位阿姨。 宝宝一听有希望寻回金戒指了,终于可以随了姆妈的心愿了,当然对小护士千恩万谢…… 汪家好婆听到这个消息后,催促宝宝快点去报警…… 第13章 典当铺 作者:沈东生 天刚蒙蒙亮,李家婶婶就醒了,一夜天没有困了几个钟头。 这两天,黄伯伯的病情又不大好,李家婶婶能感觉到黄伯伯压抑着呻吟,整夜天整夜天地困不着,李家婶婶的心也吊了起来,也困不好。直到天亮快了,才听到黄伯伯的鼾声,才眯了过去。 早上,李家婶婶还是照常醒了,因为想好了今早要去典当铺。起来过后,尽量不想惊动黄伯伯,让黄伯伯多困一歇。轻手轻脚地收起折叠椅,蹑着脚步刚想到卫生间去洗漱,就听见黄伯伯讲:“又一早醒了?”每次李家婶婶手脚再轻,黄伯伯总归也会醒过来,总归要问一句。这大概就叫老夫老妻心灵相应了。 李家婶婶停下脚步,凑到黄伯伯的耳朵边,轻声轻气地问:“想吃点啥?”李家婶婶怕吵醒其他病友,闲话讲得老轻。 “没有胃口,嘴巴里苦得要命,没有咪道。” “我今朝要出去,顺便带一点配胃口的进来。” “不要兴师动众了,昨天夜饭没有吃光,倒了可惜,侬帮我到配餐间去烧成菜泡饭……” 李家婶婶不等黄伯伯闲话讲光,用手指头点牢子黄伯伯讲:“侬这个人哦……”闲话还没有讲光,却先难过起来了,眼圈也红了……心里酸酸地想,老公怠慢的总归是自己, “又来了,又来了。蛮好的事体,被侬一讲,就像演苦情戏一样了。侬晓得的,我欢喜吃菜泡饭……”黄伯伯还是一如既往地开着不太好玩的玩笑。黄伯伯自从生了毛病,像变了一个人,幽默了。其实黄伯伯自家心里有数,黄伯伯从医生的话音里,从老婆的面色里,已经觉察到自家毛病的严重性了,黄伯伯觉着自己的辰光不会多了,说不定要回不到自家屋里去了……屋里的重担落到老婆一个人身上,老婆的神经脆弱得快要断掉了。伊想帮李家婶婶放松一点绷紧的情绪。想想,现在的自家还能做点啥呢? 李家婶婶叹了口气不响了。不过,伊心里想好了,等去过典当铺回转来,帮老公带一笼汤包进来,李家婶婶晓得老公欢喜吃汤包。 “侬不要想点花头精出来,油腻腻的东西我吃不下去。”黄伯伯好像看出了李家婶婶的心思,阻拦着讲。因为,前两天跟老婆讲起了年纪轻的辰光,钆朋友、吃汤包的事体,讲着讲着,还咽起了馋唾水,老婆肯定看出来了。 “不要瞎三话四,油腻啥?想吃就吃一点,节约点啥?”李家婶婶斜了一眼黄伯伯讲。 黄伯伯不响了,沉默了一歇,想起来问:“侬讲今早要出去?到啥地方去?” 李家婶婶一听,有点语塞,去典当铺典当金戒指的事体是不能跟老公讲的,讲啥呢?……顿了一歇才谎称:“想回屋里去看看小赤佬。” “是该回去看看了。其实我蛮好,不要弄得像钆朋友一样,天天陪牢子我,阿姐苏北屋里也是有事体的。” 李家婶婶不响了,动手帮黄伯伯洗漱,准备去帮黄伯伯烧菜泡饭……等医生查好病房就好出去了…… 这个辰光,抢救室里的小护士,夜班出来,虽然人蛮倦,哈欠连天。不过,昨天跟宝宝约好了一道去寻金戒指的,也就勿急着回去困觉,泡了一杯咖啡,吃两块苏打饼干作为早饭,在值班室里坐等宝宝前来。 结果左等右等,不看见宝宝前来,本来可以算是做得仁至义尽,可以回去困觉了。不过想想,金戒指的丢失,跟自家也是有关系的,至少算是失职,人家不追究,已经是宽宏大量了……既然宝宝没有来,自家先到各个病房里去兜兜,说不定真把金戒指寻回来了,也算弥补了自家的一次过失。想着,抬手看了看手表,辰光不早了,医生查房应该已经结束,现在去兜病房,就不会影响到人家病房里的工作。顺手又穿上护士服,以便兜病房的辰光可以便利点。 小护士所在抢救室就在血液科病房的楼下,小护士寻金戒指的顺序就近从一楼开始,按着楼层,一个病房一个病房地寻过去…… 不多一歇就要上顶楼的血液科病房了。 血液科的病房里,李家婶婶等到所有事体弄停当,医生也来查过房了。朝墙上的挂钟看了一眼,跟黄伯伯讲:“辰光不早了,我出去一趟。去去就回来。” 黄伯伯叹了口气,喃喃自语着讲:“哎,真想跟侬一道回去看看,蛮想几个小赤佬的……” 李家婶婶停下脚步,回到病床边,一面帮黄伯伯掖了掖被头,一面顺势贴近黄伯伯的耳朵边讲:“晓得,晓得。”讲着讲着,心里掠过一阵寒意,有一种不祥,老公这毛病,还能不能回到屋里去?眼圈红了……赶紧转身,头也不回,朝门口走去。 李家婶婶路过医生办公室的辰光,医生叫牢了李家婶婶,告诉伊两个消息,一个是黄伯伯医疗方案的认证已经通过了,再一个消息是让李家婶婶尽快准备好医疗费用,一旦骨髓配对成功马上就要进行手术。临到李家婶婶要离开的辰光,医生还补充了一句:“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喜忧参半的两条消息,使李家婶婶一直绷紧的心轻松了一下,尤其医生的话让李家婶婶很感动。似乎看到了老公生的希望。不过也让李家婶婶担心起钞票的事体,催促着李家婶婶加快了去典当铺的脚步。 大概是礼拜一,进出病房的人特别多,电梯门口钆了满了人,有医生,有护士,有推着轮椅车护送病人去检查的护工,还有手里端着锅子去买早点的和手里捏牢子方子去配药付款的家属,人已经钆得从电梯间满出来,延伸到了走道口……李家婶婶在电梯门口,钆在人堆里等了叫关辰光。 好不容易电梯来了,电梯门一开,电梯里的人流涌了出来,顺着等候电梯的人群让开来的一条小道,快步走出电梯间,走向走廊,疏散开去。走出电梯的人群中,有一个小护士在出电梯的一刹那,朝李家婶婶看过来一眼,好像还顿了一顿,似乎有话要讲。李家婶婶也感应到了,回看了一眼,还没来及交流,小护士被走出电梯的人流裹挟、推动着走开了去。李家婶婶感觉小护士有点面熟陌生,好像在啥地方看见过的,一时想不起来。正想着,电梯里的人走空了,身后等了叫关辰光要进电梯的人一涌而上,挤裹着李家婶婶,不由分说地把李家婶婶推着进了电梯,就在这一刹那,李家婶婶还是看到了小护士扭转头讲着闲话,想要返身过来的样子,电梯门关上了,启动了。 电梯里钆得要命,李家婶婶朝电梯的里角靠了靠,好让两只脚都有着地的地方。脑子里还在想,到底是啥地方看见过这个小护士的呢……猛然间,记起来了。面熟陌生的小护士就是在抢救室门口交给伊金戒指的那个护士,一记起来事体的原委,又想想,刚刚在电梯门口小护士看过来的眼神,还有好像有闲话要讲的腔调……李家婶婶的心“别别”地穷跳了起来。心里想,大概要闯穷祸了…… 电梯到了一楼,刚停下来,门一打开,电梯门口的人还没有动,李家婶婶立马就从电梯的最里端钆开众人,冲出电梯而去。电梯里的人统统用异样的眼光看牢伊,还有人还开口了:“充军啊!”李家婶婶也顾不得理会,自顾自朝医院外跑去。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要让小护士追上来,快点离开医院,快点赶到典当铺去…… 跑出医院,李家婶婶还下意识地回头朝医院方向看了看,恐怕小护士追出医院来…… 越是急,越是意不随人,急匆匆走过几条横马路,才寻到公共汽车站,车站又是叫关人在等车。照平常,李家婶婶出门基本靠“11”路。省五分车票铜钿也是好的,五分洋钿可以买一顿早饭了。所以从来不曾有过为等车而烦恼的事体。因为今朝被电梯门口的一幕吓得不轻,想快点到典当铺去,快点把金戒指变成钞票再讲。一出医院就下决心,狠狠心,想起来乘公共汽车了。 其实在车站上等的辰光并不长,李家婶婶却心焦了…… 等得望眼欲穿的辰光,车子终于来了,李家婶婶朝车子奔了两步,却又立牢了,一看车头上写着是“空调车”,李家婶婶犹豫了,凭空要多出五分车票铜钿,又不舍得了。老早点,公交车分成两种,一种是普通公交车,车票是五分,还有一种是空调车,车票要一角。车票价钿的差距,李家婶婶选择了干脆再等等,省五分洋钿。 空调车开走了,车站上还留下了叫关人。大概有蛮多人也和李家婶婶有一样的想法…… 还好,空调车和普通车是夹花开的,车子又来了,是一辆普通车,车子里厢虽然蛮钆,到底比起“11”路要快叫关,当看到了典当铺的招牌时,李家婶婶总算松了口气。 急救室的小护士在电梯口无意间看了一眼有点面熟的阿姨,可惜当时并没有意识到就是她拿走的金戒指,更没想到这么快就会找到这位阿姨……等到脑子转过弯来的辰光,正犹豫着要不要大庭广众地叫牢阿姨,讲金戒指的事体?迟疑间,电梯门关上了。 小护士有点后悔,不过伊不着急,去到病房护士台,找到老同学,顺手帮老同学做起了事体。搞的老同学喜出望外。小护士却另有打算,她就在护士台等着拿走金戒指的阿姨回转来。 典当铺里,李家婶婶哪能也没有想到,把金戒指递给典当员时,典当员捏牢子金戒指横看竖看地看了半天,还用放大镜照了蛮多辰光,才抬起头来看牢子李家婶婶。 李家婶婶被看得心里发虚,毕竟金戒指不是自家的。心里想,难道被看出金戒指的来路不明了? 典当员还是一声不响地看牢李家婶婶,眼睛里还带着猜疑的神情,像是在审视。 李家婶婶心里发毛起来。 过了叫关辰光,就把金戒指交还到了李家婶婶的手里。 李家婶婶一脸懵懂,不晓得是啥名堂精,问:“做啥?” 典当员的口气不太客气,语气也生硬,讲:“不好典当。” “为啥?” “不值铜钿” 李家婶婶以小市民的精明明白过来了,断定典当员要压价,李家婶婶以往屋里在月底缺钞票的辰光,来过典当铺,典当员常常欲擒故纵一番,就把价钿压到最低。李家婶婶一想到往事,心里就来气,不过马上压了回去,晓得硬顶没有用,便摆出哀兵的姿态,指着金戒指讲:“家里有人生毛病,等钞票用。”想博取典当员的同情。 典当员依旧冷冷地看着李家婶婶,脸色冷峻,没有一丝表情,口气倒变缓和了,闲话还是不太好听:“假货,不值铜钿。”典当员说话永远言简意赅,不愿多说一个字。 李家婶婶急了,忍不住了:“瞎讲点啥,侬要压价钿,也不好昧着良心做事体。这是人家汪家好婆家里传下来的宝贝。”李家婶婶一急,闲话讲得不太好听,还说漏了嘴,把汪家好婆也讲出来了。 好在典当员也不晓得汪家好婆是啥人,只是不待见李家婶婶伤人的闲话,转身自顾自忙店里的生活,对李家婶婶不理不睬了。 李家婶婶手里捏着金戒指,在柜台边头立了叫关辰光,还是不愿离开,希望典当员会回心转意。看准典当员手里一有空闲的辰光,李家婶婶招呼着:“嗳……同志……我实在不是要冒犯侬……屋里急着等钞票用呀……”李家婶婶恳求着。 典当员就像没有听到一样,连眼皮也没朝李家婶婶再抬一抬,也没有一点想和李家婶婶讲一句闲话的意愿。 典当员诚心要把李家婶婶晾着了……李家婶婶心有不甘起来,心想,难道死了张屠夫,就要吃混毛猪啦?李家婶婶当然不死心,也不相信典当员的闲话,伊想到其他的典当铺去试试。 李家婶婶依稀记得,在大时鸣钟也有一家蛮大的典当铺。路虽然蛮远,乘公交车要转好几次车,路再远,也要跑一趟。 不过,这一次李家婶婶不舍得再白白地浪费公交车票的铜钿了。靠着“11”路,风尘仆仆赶往大时鸣钟典当铺,进了店堂间,掏出绢头包,打开,取出金戒指,交到典当员手里。 这位典当员和蔼多了,话也肯多讲叫关了,接过金戒指,在手里掂了掂讲:不是为难侬,看看这只金戒指又大又重,平常确实不多见。可惜不是真货,假使是真金,分量还要重叫关。这只金戒指外头是包金,里厢是铜,内行的人一拿到手里掂一掂,就会掂出真假的。” 李家婶婶听得面色也变白了,失望的得腿肚子也发软了。 典当员蛮会看三四的,看出了李家婶婶失望的情绪,闲话调转枪头:“不过,这只金戒指虽然不能典当,平常带了手里厢,别人也看不出来是真是假,装装样子,还是蛮扎台型的……” 李家婶婶听了典当员闲话,从心底里觉得刻薄,刺耳。不等典当员闲话讲光,一把拿回金戒指就走出了店堂间…… 李家婶婶有点病急乱投医的腔调了,又打听到了几家典当铺,一一尝试着,都一一失败了。 李家婶婶走出最后一家典当铺后,心死了,人感到筋疲力尽了,满腹的沮丧,一脑子全部是混乱。想到,所有的憧憬,所有的希望,所有的寄托统统像做了一场梦,醒来,被打得粉碎,还是只有空空的两手……救老公的钞票从啥地方来?接下来的路哪能走?路在啥地方?都不晓得,一切的一切都成了不可企及、不会成真的梦。李家婶婶直想哭,大庭广众的,想哭又哭不出来,憋着,心口一阵阵地在痛……路走得跌跌撞撞,像梦游一般,竟然一头撞到了上街沿的电线杆上…… “女同志,侬没有事体伐?”有路人凑过来问。 李家婶婶一吓,惊醒了,回答着:“没,没有事体。”等路人走开后,李家婶婶干脆靠在电线杆上歇了一歇,李家婶婶发觉金戒指还捏在手里,伊掏出了手绢把金戒指包好,放进了衣裳袋袋里,当手从袋袋里抽出来的一刹那,心反而一轻松了……奇怪了,人被逼到了绝境,心死了,反倒看淡的一切,一颗绷得紧紧的、沉重的心好像也轻松了,有了一个念头:金戒指可以还给汪家好婆了,也不用害怕见到抢救室的小护士了,老长一段辰光压抑在心里的道德拷问终于放下了…… 不过,唯一的难题又摆到了李家婶婶的门前头,救老公的钞票哪能凑齐,等到老公要手术的辰光,交不出钞票,哪能办,李家婶婶忍不住打了一个冷战…… (未完待续) 第14章 碰到小偷了 作者:沈东生 1、 李家婶婶脑子里一片混混沌沌,走路也跌跌冲冲,竟然一头撞到了马路上街沿的电线木头上,撞得还真不轻,眼门前顿时一片墨黑,人也差点掼倒。 路上,热心肠的人还是有的,有路人凑上来问:“要紧伐,要紧伐?” 李家婶婶赶紧讲:“不要紧,不要紧。”李家婶婶不想麻烦人家。 等路人一走开,李家婶婶摸摸额骨头,已经起了一只不小的包,辣豁豁的痛,感觉眼睛里还在冒着金星,脑子里嗡嗡地直响,一时迈不开步,干脆靠在电线木头上,闭上眼睛歇一歇,定定心思,还还魂。过了叫关辰光,才还过魂来,重新上路。 远远地听见大时鸣钟正在敲响傍晚的钟声,马路边头的食堂、饭铺里飘出来阵阵的饭香咪道,是吃夜饭的辰光了。 李家婶婶这才记起了,辰光不早了。才意识到,已经出来一整天了,一整天肚皮里颗粒未进,不想起来倒也不觉得肚皮饿,一想起来,肚皮里厢就立竿见影地“咕噜、咕噜”穷叫起来了,前胸像贴到了后背,实在饿煞了…… 李家婶婶随即从典当铺里处处碰壁的懊恼和愤愤中回到了现实中。悔恨、自责,自责自家昏了头。一冲动,自以为是地跑遍了大半个上海的典当铺,结果还是一无所获,两手空空,得不偿失呀…… 跟着眼门前晃动起了老公一张苍白的面孔,想到了把老公一个人被掼在了医院里,整整一天了,老公是危重病人呀,困了病床上,爬也爬不起来,一天的吃喝拉撒哪能办?本来想好帮老公带汤包回去的,现在却忘得一干二净不算,老公恐怕一整天连饭也没法吃上,肚皮要饿煞了,生病人饿不起,肯定吃不消了……医生再三关照过,手术前头,一点大意不得,稍有意外,错过手术时机,就是一条人命…… 老公假使有啥意外,真是要后悔一生一世……李家婶婶不敢想下去了,越想越怕,越想越懊悔,想得浑身顿时“轰轰”地腾起了一阵陈的热潮,额骨头冒出了密密匝匝的急汗,心焦如焚,像落掉了半条命,魂不守舍。 李家婶婶拔腿就往公交车站跑,想赶紧赶回医院,越快越好。这次李家婶婶毫不犹豫地决定要乘公交车回去了,假使真要走路回去,天墨墨黑也赶不到医院,就像北方人讲的,黄花菜也要凉了,来不及了。 2、 血液科病房护士台里,抢救室的小护士为了等那个拿走金戒指的阿姨,假借帮老同学做生活为名,实质为守株待兔,候牢子护士台,等拿走金戒指的阿姨回来。 抢救室的小护士真后悔,在电梯口,竟然眼睁睁看牢这个阿姨跑进电梯,看牢电梯关上门,让伊跑掉了。 结果,劳神劳命,夜班做出,觉也不困,帮老同学做生活,一帮帮了一个早晌头,干完了所有病房药物的分配、往盐水里注射了药剂、整理吊盐水的配件…… 等,等,等,等,等得望眼欲穿。帮得老同学从先前的喜出望外,到后来,老同学晓得伊夜班下来,还没有回去困过觉,心里也不安起来,不好意思了,满腹的歉意,催促伊快点回去困觉。 伊哪能好回去呢?一味支支吾吾地讲自家不吃力,回去也困不着,讲管讲,还是抬头看了一眼墙头上的电钟。 电钟指针已经指向了中晌头的辰光,还不看见拿走金戒指的阿姨回来,心还是焦虑起来,熬不牢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心生起叫关困惑,心想,难道这位阿姨就此消失不见了?失踪了?也免不了责怪这个阿姨素质太差,觉悟太低,错拿了别人的东西不还。又想到保卫科也寻过伊,批评伊,难免有点委屈。不过要伊就此罢休回去困觉,伊还是有点心不死,自家鼓励自家,既然已经候了一早晌头了,再等等看,再等等,只有等到底,说不定,下一秒钟这位阿姨就会出现了,金戒指就可以寻到了,欠了人家的一个过失就弥补回来了,对保卫科也有一个交代。这样一想,尽管又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还是用双手狠狠地撸了一把满是疲倦的面孔,抖抖擞一下精神,又忙开了…… 3、 李家婶婶越想越急,越奔越快。李家婶婶连跑带奔,一身汗水地赶到了公交车站。 正是下班高峰的辰光,路上开过的公交车,部部钆得要出人性命的样子。车站上积压着黑压压一片等车子的人,车子肯定又脱班了。叫关辰光才会来一部车子,车子一来,还没进站,等车的人流就朝车子涌了过去,随着车子进站,人流又跟牢车子奔回了车站,只看见人流一歇歇涌过来,一歇歇又涌回来,像不停地涌动着潮水。好不容易来一部车子,进站的辰光,车还没有停稳,手脚快的人,奔在前头的人不等车子开门,已经吊到了车门上了,车门上,一记头可以吊着好几个人,奔得慢的人也不甘示弱,也加紧跟了上来,团团围牢了车门,你推我挤,只等车门一开,就准备冲锋,想不到吊在车门上的人唯恐被人抢得先机,死也不肯松手。任凭售票员从车窗探出头,摇着小旗子,大叫:“寻死啊,勿要吊了,要开门了!”吊在车门上的人好像没有听见一样,就是不松手,车门还是打不开,下车的人要下,下不来,上车的人要上,上不去,大家摒煞。车子当然开不出车站,脱班辰光越拖越长,下班想回屋里的人,个个心焦如焚,越急越乱套,越急越没有次序,一片混乱,老早点,高峰辰光乘公交车就是这副卖相。 李家婶婶也加入了涌动的人流,来回奔跑着,一连好几部车子都是白跑一阵,气喘吁吁却上不了车子,眼看天要黑了,李家婶婶的心吊得老高老高,像悬到了火堆里,火烧火燎,焦急呀,焦虑呀,难以言说的焦急、焦虑…… 老话讲,急中生智,李家婶婶还是有点小聪明的,跑了几次来回后,心急慌忙中,还是钆出了苗头,摸到了门道,车子再来的辰光,不再瞎跑,远远看准车子来了,还没有进站的辰光,抢先一步,提前一个冲刺,冲出人群,跑出车站去,抢先奔到车门边头,跟紧车子,贴牢车门一路小跑,等大家还明白过来是哪能一桩事体的辰光,车子已经慢慢悠悠地要进站了,李家婶婶又抢先一步,伸手拉牢车门,纵身一跃而起,脚尖踮在踏脚沿上,吊牢车门,随着车子缓缓进站,等车子一停稳,一松手,避到车门边头,但等车门一开,下车的乘客下完车,就可以往车上冲去……一个女同志真是急出了智慧,急出了勇敢。 结果还是上当了,这趟车没有人下车,本来就已经钆得像沙丁鱼罐头一样的车厢里,哪能还容得下再有人钆进车厢去,李家婶婶却不甘心失败,心不死,车门一打开,就两手扒牢两边的车门,脚尖依旧踮在车门口的踏板上,大半个人悬在车门外,吊在车门口,上不了车,也不肯下车…… 李家婶婶心里想,无论如何也要钆上车子,再不能白等了。 卖票员也是打工族,也想早点回屋里吃夜饭,理解吊在车门上的李家婶婶,一歇歇从窗口探出半只身体,挥动小红旗朝李家婶婶大叫:“用劲,再用把劲。”李家婶婶受到了鼓动,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两手掰牢车门,一用劲朝车厢里顶进了半只身体……买票员又鼓励着大叫:“还半只身体,再用把劲。”李家婶婶已经无能为力了……买票员一歇歇又从窗口缩回身体,朝车厢里大叫:“大家再朝里厢钆一把。让女同志还有半只身体一道进来,大家可以早点回屋里去吃夜饭。”车厢里的人又掂了掂脚尖,吸了吸肚皮……这个辰光,车下有好心人在李家婶婶的背脊上狠狠地推了一把,李家婶婶两只掰着车门的手顺势一用力,腰一躬,再朝前一挺,车厢的人也配合着,又狠性命吸了口气,缩了缩肚皮,终于又腾出了一点地方,李家婶婶总算把挂在车门外头的半只身体也塞进了车厢,可是车门还是关不上。卖票员立马从车窗口探出大半个身体,够向车门,朝车门狠狠地推了一把,车门“哧”的一声总算关上了。 李家婶婶背靠车门,脚踏在第一节台阶上,和车厢里的人相比,人像矮了一节,站在高一节台阶上的人高高在上,背脊正好顶在李家婶婶的面孔上,把李家婶婶的面孔几乎要压扁了一样,李家婶婶气也透不出来了,像要窒息了一般,正想呼救,车缓缓开动了,车一摇晃,挤压着的人群倒松动了,就像米袋袋装米,看看已经装满了,扽一下又空出了一节……李家婶婶顺势转了一个身,两手撑着车门,把自己嵌进了人缝,慢慢朝车厢里契进去,最终,不动声色地把整个身体挤进了车厢,站定,狠狠吸了一口气,顺着车子的左右晃动,人也跟着左右摇摆着,舒服多了…… 突然,李家婶婶感觉有人故意朝自家身上挤靠过来,马上感觉出,那种挤靠过来的腔调绝对不是一般拥挤的卖相。李家婶婶警惕起来,不过,想避又避不开,想躲又没地方躲,那人朝李家婶婶越靠越紧,带着一股浓重大蒜味的气息直朝李家婶婶的面孔上直喷过来。李家婶婶用厌恶的眼神朝那人斜过去一眼。那人好像没有看见一样,仍旧朝伊面孔上喷来浓浓的大蒜咪道,更紧地贴牢李家婶婶。李家婶婶并没有因为浓浓的大蒜味道而放松警惕。 突然感觉腰间有动静……李家婶婶吓得一阵哆嗦…… 4、 病房的护士台永远有做不光的事体。 当老同学巡查了一大圈病房后,回到护士台的辰光,看到急救室的小护士还在忙乎,终于心生疑问了,手伸到急救室小护士的额骨头上,假装摸了摸,讲:“今早发寒热啦,有毛病啦。吃了兴奋剂啦,还不回去困觉!”一面讲,一面不由分说推着急救室小护士朝护士台外走:“回去,回去。” 就在这个辰光,护士台里的急救铃声急促地骤响起来,随着铃声的骤响,那盏警示红灯也急剧地闪烁起来。这是一个非紧急情况不用的急救铃,铃声一响起,就意味着十万火急,就是冲锋的命令…… 两个护士刚刚还在拉拉扯扯着,刹那间都立即停下拉扯,神情顿时紧张起来,眼睛也瞪得老大老大的,齐齐地回头朝急救铃看去,寻找着急救铃下标注的病床号码。当看清急救铃下的病床号后,两人不约而同地冲向了一个按钮,按响了医生办公室的警铃,然后推起急救推车,朝病房奔跑而去。 呼救的是黄伯伯的病房,黄伯伯昏过去了…… 5、 公交车厢里,李家婶婶感觉到腰间有手朝自家身上一动,第一个想到的是碰到坏人了,晓得眼门前这个满嘴大蒜气咪的男人不是个东西,这个不要脸的坏男人要想“吃豆腐”。李家婶婶也绝不是省油的灯,眼睛虽然不敢朝坏男人看一眼,整个神经已经统统集中到了腰腹部位,也作好出击的准备,当感觉到腰腹部位又被轻微地一碰,已经准备好的脚猛地抬起,狠狠地朝坏男人的脚背踹了下去,只见坏男人的面孔顿时扭曲起来,一声压抑着喊叫,“哎哟……”还没出口,又咽了回去,痛苦地抖了抖脚。这一脚踩得不轻,让坏男人够受一阵子的了。坏男人似乎识相了,脱离了紧贴着的李家婶婶,紧跟着一阵挤动,整个人从李家婶婶的身边移开去,并朝车厢其他地方挤了过去…… 李家婶婶看到坏男人吃完哑巴亏,离开了,心里暗暗得意,在心里咒道:“去死吧,想吃老娘的豆腐,哼!谈也不要谈!”李家婶婶觉得自家打了一场漂亮仗,虽然心里也得意了一番。不过,再一想,心里又有点寒瑟瑟起来,想想,现在车上人多势众,坏男人吃了哑巴亏,不敢响啥,万一暗中被盯牢了,等到下车,跟在后头,到暗角落里,报复一记,被白白里吃一顿生活的可能也是有的,这样一想,顿感寒毛淋淋,哪能办? 李家婶婶要逃了,要趁还没被坏男人盯上,抢在头里,先一步快点下车,溜之大吉。这样一想就悄悄地朝车门口移动过去,刚挤到门口。恰巧售票员叫着:“徐家汇到了。”车子便靠站了,说时迟那时快,李家婶婶一个冲刺,冲下车去,冲下车子后,还不敢懈怠,眼睛盯牢子车门,恐怕坏男人也跟下车来,还好,没看见坏男人下车,等到车门关上,车子启动,开走了,李家婶婶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心里禁不住泛起了一阵胜利后的小兴奋。这个辰光才发觉额骨头上已经汗珠滴淌了下来,李家婶婶晓得这叫急汗一身,是害怕,是紧张。 危险总算过去了,放心了,赶紧朝衣裳袋袋里摸块绢头揩揩汗,手一伸进袋袋里,人立马像落进了冰窟窿里,从头一直冷到脚,袋袋里包着金戒指的绢头包不见了,这个辰光,李家婶婶才意识到,坏男人吃豆腐是假,喷大蒜气咪是掩护,行窃才坏男人的真正目的。到头来,在这个坏男人面前,自家到底还是打了一个大败仗…… 李家婶婶呆呆地立在车站上,看着远近的天慢慢黑了下来,街道上华灯初照,街道两旁的商店霓虹灯也闪烁起来,车站后头的中百六店,更加灯火辉煌,行人熙熙攘攘着,一片热闹,显出大上海的一片繁花似锦的景象,特别是车站斜对面,徐汇工人俱乐部的广告牌上姚慕双,周柏春的滑稽戏的广告异常醒目。放了老底子,李家婶婶一定会凑到近畔去看一看,李家婶婶天生是个开心人,不欢喜看哭戏,欢喜看滑稽戏,听笑话,不过叫伊买票看戏,肯定不舍得的,李家婶婶屋里有无线电,是隔壁张老师淘汰下来的落脚货,却蛮派用场。老早,无线电里,每天夜快到会播送滑稽戏,李家婶婶是忠实听众,每天一到六点钟,就要开无线电,一边听滑稽戏,一面做事体,是李家婶婶最开心的辰光,一个人也会“咯咯咯”地笑出声音来,阿大有辰光会奇怪地问:“姆妈,侬吃笑药了?”李家婶婶就会在阿大头颈骨上轻轻拍一记,讲:“姆妈就是开心……” 现在这一切离自家越来越远,恍如隔世……李家婶婶看着眼门前的一切繁华,感到自家与之格格的不入,一切的繁华反而更加映衬出李家婶婶的一颗阴沉沉的心,满腔阴沉沉的心情。李家婶婶看得到的只有被自家搞得一团烂糟糟的事体,眼看着,自家自以为是地一整天的奔波,跑遍了上海的典当铺,却没筹到一分铜钿,不但老公的救命铜钿没了着落,金戒指又被窃了……暂且不说金戒指是真是假,如今连影子也不看见了,如何去面对汪家好婆?如何向汪家好婆交代?现在变得说不清道不白了,连如何去赔偿也无从说起……最要紧的,还把一个危重病人没吃没喝掼在医院里一整天,现在是哪能一副情况?不知道,万一有啥意外,出点啥事体,一辈子也悔不过来……公交车还迟迟不来……李家婶婶面对着所有都搞砸了的事体,就像看着一盘粘稠的浆糊,打翻在了地上,撒得一天世界……如何面对?不知道,如何收拾?不知道。李家婶婶感到深深的仿徨失措,凄苦难耐。 (未完待续) 第15章 李莺莺来了 作者:沈东生 宝宝伊阿姨带着李莺莺来到医院里,来探望汪家好婆了。 当然主要是来会宝宝的。 李莺莺肩?披?长发?,面孔?略?施粉黛?,身?穿?一件?银?灰色?人字?呢?大衣?,头颈?上?,挂一条?藕色?长围巾?,飘逸,可人??。 李莺莺?随着?宝宝?伊?阿姨?,文静?地??走进?病房来??。 当?李莺莺?走到?汪家好婆?的?病床?前头?,宝宝?伊?阿姨介绍??讲?,伊?就是?李莺莺?。 汪家好婆?的?眼睛?马上?发直?了?。汪家好婆的眼睛里、就?没有其他人了,只有李莺莺?。只有?李莺莺一副漂亮、大方,沉稳的相貌,一举一动都是懂事体的腔调。李莺莺?就像?一记?头?走进了汪家好婆?的心里厢,挠得伊五脏六腑统统痒兮兮,痒兮兮,就是一个适宜。让老早就盼望着想做婆婆的汪家好婆真正欢喜得不来事了?。 汪家好婆?自说自话?地?以为?,立?在?眼门前?李莺莺?,?已经?是?自家?未来的儿媳妇了。 在汪家好婆想入非非,呆笃笃的辰光,李莺莺把一束鲜花递到汪家好婆门前头,讲:“祝愿阿姨早早康复。” 汪家好婆看到了漂亮的小姑娘,看到了水灵灵的鲜花,还听到了李莺莺糯笃笃的闲话。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缝,不能自已地顺手一把拉牢李莺莺的手,讲:“阿是李莺莺,漂亮格,漂亮格。名字!好听格,好听格。”捉牢子李莺莺的手放也不肯放了。 弄得李莺莺只好弯着腰,躬着身体,在病床边头一直立着。 宝宝伊阿姨赶紧上前一步,端起一把椅子,放到李莺莺的身后,讲:“让莺莺坐下来讲,坐下来讲。” 汪家好婆像?没有?听到?一样?,依旧?牵牢子李莺莺光滑细嫩的小手,不肯?松手了??,眼乌珠一眨也不眨地看牢子李莺莺小巧玲珑的瓜子脸面孔。越看越欢喜,越看越放不开手,越看越想笑,笑得自从李莺莺进门以来?,嘴巴没有合拢过。 弄得宝宝伊阿姨被汪家好婆晾在了一边,也忘记了还有宝宝。 李莺莺只好依旧弯着腰,躬着身体,一手捧着鲜花,一手被汪家好婆牵着,立在了病床边头。 宝宝看到姆妈的腔调,真想躲开去,又怕惹烦姆妈,转眼看到李莺莺手里的鲜花,就要接过李莺莺手里的鲜花:“我去寻瓶子插起来。”伊想,哪怕躲开一歇歇也是好的。 不料,李莺莺讲:“我来,我来。”转身,脱开汪家好婆的牵手,看到床边柜上,有一只牛奶空瓶,顺手插进了鲜花,转身去卫生间接水。 宝宝只好立在了原地,看着李莺莺朝卫生间走去的背影,心里想,看来姆妈对李莺莺是真欢喜了,欢喜得不肯放手了…… 接下来哪能办?看来,母子大战在所难免了,宝宝哪能应付? 宝宝看着卫生间,愣神了,心里是一团乱麻。 李莺莺从卫生间接完水出来了,恰巧和宝宝对上了眼神,李莺莺送过来大大方方的莞尔一笑。宝宝赶紧也回了一个笑。对视之间,宝宝惊异地发觉,岁月地刻刀,居然在李莺莺的面孔上没有留下痕迹……李莺莺依然年轻漂亮。随即,低下了头去。心里咯噔了一下, 汪家好婆心里痴痴地寻思着,这样好的小姑娘,真是打了灯笼,全世界去寻,也不一定寻得到,假使真能够做成了?李家门的儿媳妇,也算是李家门的祖宗积下了德,于是?,心里对?早逝?的?老公??默念?着?:“老头子?啊?,侬?好?放心?了?。”还?连连念起了?阿弥陀佛…… 汪家好婆正想得入神,宝宝伊阿姨看不下去了,轻轻地拍了拍汪家好婆的肩膀,讲:“阿姐,不要发痴了,弄得像老太婆自家钆朋友一样,眼睛?盯?牢?人家?面孔?,离不开?,拉牢?人家?的?手?,不肯?放??。老太婆欢喜不作数的。小姑娘的手要捏到宝宝的手里厢,才叫算数。” 汪家好婆醒过来了,连忙讲:“对对对。我开心得昏头了,昏头了。拜托媒婆,拜托媒婆。” 宝宝?伊阿姨?捏起?李莺莺?的?手?,递?到了宝宝的?门起头?。 李莺莺的小手一歇歇被牵过来,一歇歇被牵过去,听任摆布,尽管李莺莺天生有一副好脾气,一阵操作,还是弄得李莺莺的面孔一阵一阵地红了又白,白了又红……不过,李莺莺依旧没有嫌鄙烦。 汪家好婆看在眼里,心里又是一阵欢喜的嘀咕:“小姑娘?脾气真好?。”汪家好婆?又?寻到?了?李莺莺?新的?好处?。 宝宝伊阿姨牵起李莺莺的手,对牢宝宝讲:“我先来正式介绍一下。男方李宝宝,年方三十,而立之年,事业有成,还会发展。女方李莺莺,年方二十九,明年而立。大学老师,专攻学问,成就斐然。双方年龄相仿,容貌相配,志趣相投,慢慢了解,终成眷属。介绍完毕,两人牵手……”宝宝伊阿姨说着,牵着李莺莺的手朝宝宝手里厢送。 宝宝伊阿姨板牢子面孔,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像煞是专业媒婆的腔调。不过,闲话一讲光,连伊自家也摒不牢,先笑开了,毕竟离专业媒婆还有叫关距离。汪家好婆更加是笑得前和后仰,连李莺莺也用手捂牢子嘴巴,笑了?起来?。 宝宝伊阿姨晓得宝宝在钆朋友的事体上是最难弄了,一讲到介绍女朋友,就会摆出一副死腔面孔,弄得宝宝伊阿姨碰过?叫关?次?壁,到后来,宝宝干脆不肯出门去相亲了,宝宝伊阿姨屈尊带了女小囡到宝宝屋里来,帮宝宝介绍女朋友。结果,阿姨?带?了?小姑娘?一来?,还没有等?闲话讲开,就一走头,人就不看见了。弄得宝宝伊阿姨这个介绍人实在下不了台,恨得直想骂山门,只好向人家小姑娘横打招呼竖打招呼,送?走?小姑娘,隔天就上门向宝宝兴师问罪。 这个?辰光?,宝宝倒是马上阿姨?长?,阿姨?短?,连连作揖请罪。看到外甥这副诚恳的腔调,气?倒是?有点?消?了?。 不成想,宝宝?伊?阿姨?的?气刚刚有点消下去了。宝宝接下来凑到?阿姨?耳朵?边头?讲的闲话就实在听不下去了。讲啥,叫?阿姨?今后?不要?拉郎配?了?,相亲?,介绍,跟陌生小姑娘见面。就是有再好的陌生小姑娘,也不可能绿豆对得上王八。宝宝伊阿姨虽然没有完全听懂宝宝讲的闲话是啥意思,不过“王八”总不是啥好东西,这还是懂的,小赤佬连“王八”也讲出来了,闲话难听吧!气得真想别转身回去?了?,一走了之。 确实,假使调转是?别人,老早气也要气煞了,啥人还会来管这种闲事。啥人叫宝宝是自家的亲外甥,阿姐为宝宝的婚事急得头发早白了好几年,一讲起宝宝的婚事就饭?也?吃?不?下?,觉?也?困?不着?,一天到夜?唉声叹气,再弄下去,命也要搭进去了。想让阿姐多活两年,多享两年福,做阿姨的,也只好硬硬头皮,厚厚面皮,吞吞怨气,依旧要拿事体做下去,看?样子?,这个?媒婆?还是?要?做下去?了?,一直做到宝宝结好婚,说不定还要包到养好儿子,传好宗接好代为止。 不过?,看看宝宝一副不通女性?的样子,宝宝伊阿姨跟汪家好婆私底下也聊起过,觉着?宝宝大概真的有恐“生”症,看到陌生女人就?吓?,是?一种?毛病?,假使硬弄,说不定真会弄出“男人毛病”来?,一旦有?了?“男人?毛病?”,就完结,结了婚,小囡也不会?养?,到头来,就?是?一场?空欢喜?,事体就大了。 汪家好婆一听,吓得眼泪汪汪起来,宝宝的婚姻大事只好统统拜托给了阿妹。 宝宝?伊?也?总结?了一下?,看起来,?女人??要寻?,不过?要?寻?对?路子?,事体要做,却又不好性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要?水到渠成?。真要有一番谋略才来事。 机会总算来了,?李莺莺出现?了?,宝宝?伊?阿姨?一晓得?两个人?是?同学?,同过桌,讲起来也算是青梅竹马了,良机?天赐,困?梦头里?也?笑?醒?了。现在,硬件、软件统统过硬,“人品”和“相貌”统统优越,最最硬档的一条,弄清爽?了,李莺莺?不算?陌生女人。再讲,李莺莺一听到宝宝的名字,还来得格动真情?。现在?,可以讲万事俱备,只欠宝宝伸手来牵李莺莺的手了。 当然李莺莺生过小囡的事体,宝宝伊阿姨是统统瞒牢的,不要讲要瞒牢宝宝,尤其还要瞒牢阿姐。宝宝伊阿姨晓得阿姐的为人就是挑剔。当然最后一定瞒不牢的,等到生米煮成熟饭就不怕了。 其实,不管是汪家好婆还是宝宝伊阿姨想得?再?好?,谋划?得?再?周全?,还是?像个蹩脚郎中,根本号不到宝宝的脉,诊不对宝宝的毛病,当然还是开错了方子,配错了药,宝宝?哪能?肯?吃药?? 宝宝的心思跟两位老人的想法完全南辕北辙,宝宝心里藏着的秘密,对李家来讲,可谓是一个弥天大谎,是一桩大不敬的事体,如今眼看要藏不住了,眼门前的一场大戏一演,等于?是要把宝宝逼到了悬崖边上去的架势,逼到了非要摊牌不可的地步了…… 那么,一?摊牌?,还能否保全一家门依旧一往如故的太太平平?黑人?老婆?还?能不能?进?李家门?,还能不能?让李莺莺这样好的一个女人不受伤害。想想就难,宝宝满脑子真是一团乱麻,真可谓难剪断,理还乱。到头来,唯一的结果肯定是除了尴尬还是尴尬,除了鸡飞狗跳还是鸡飞狗跳,弄得?不好?,就是?鸡飞蛋打?,对?所有?人?,除了伤害还是伤害…… 此时,宝宝只好尴尬地朝李莺莺欠了欠身子,苦笑了笑,伸?出?手去?不好?,不伸手也不好。左右为难。 想不到,李莺莺红了红面孔,却还伸着手,没有收回去。看来李莺莺还?是真心欢喜宝宝。 一旁的汪家好婆,钆?出了?苗头?,笑面孔不看见了,朝宝宝叫一声:“宝宝……”声音不响?,抑制着的?,却严厉得结棍…… 宝宝还是不晓得哪能办。 李莺莺的面孔涨成通红。 汪家好婆的眼乌珠开始?弹了出来,喘气声也粗起来了…… 确实,汪家好婆这趟随便哪能都不再允许宝宝耍花腔了,就算宝宝身体比泥鳅还要滑,花腔耍得比唱戏人还要来事?,汪家好婆也要死死地拿伊捏牢,还想溜走?还想脱身?谈也不要谈了。 宝宝伊阿姨看出来了,气氛?越来越?紧张,心里?想?,哪能?灭火?…… 宝宝当然看出姆妈要发脾气的腔调,晓得严峻的时刻要来了,有一刹那,想索性碰个头破血流,也就一了百了了。 宝宝伊阿姨一看腔势,急了,立马抢先一步要来解围,却碍于李莺莺在一边,不便说啥其他闲话,哪能办?灵机一动,又用媒婆的腔调,亮起喉咙,大声重复讲了一遍:“现在开始握手。”索性像演戏一样,继续演下去。 这个辰光,宝宝内心深处还是有一个声音在提醒伊,不要把事体搞翻?了?,姆妈只有一个姆妈,姆妈?还?在?生毛病?,千万伤不得,还有李莺莺也伤不得…… 啥人叫宝宝是个孝子呢!还又是个有情义的男?人呢!最终,宝宝迟疑了一下,还是选择了退一步,朝李莺莺伸出了手去。 两年气人年轻人的手握到了一道…… 宝宝随便哪能也没有想到,在握住李莺莺手的一刹那,暖暖的,软软的小手,竟然让宝宝浑身战栗了一下,好像又闪现了读书辰光的感觉…… 宝宝赶紧在心里狠狠的骂了自家一句:“浑球!” 紧张的气氛退潮了,汪家好婆的面孔上?的?笑意?又?回来?了,又堆起了笑容,开心了,一歇歇功夫,还笑成了像朵花。动情地讲:“好好好,姆妈放心了,你们两个人手拉手,出去走走,谈谈。不要孵了病房里,弄得我们两个老太婆像做相公一样。你们两个人一走,也好让侬阿姨陪牢我讲讲闲话,老姐妹叫关辰光没有碰头了,也想要谈谈讲讲。”汪家好婆?一记?头?讲?了?老多?闲话?,一面讲一面挥手让两个年轻人快走。 出去走走确实是个好主意,猛然间,宝宝找到了解脱的出路,心想,虽然?让自家和李莺莺两个人面对面摊牌是会?蛮?难堪的?。不过?,总比当牢一家门的面,弄得鸡飞狗跳?要?好?。而且,李莺莺看上去就是一个现代女性?,说不定一讲清爽,就过关了,想得乐观点,说不定还会帮自家打打掩护,讲讲好话……这样一想,马上满口答应姆妈:“好的,好的。”拉起李莺莺就要一道朝外走去。 李莺莺没有想到宝宝会这样急吼吼拉着自家朝外头跑,虽然?意外?,心里当然欢喜,赶紧向汪家好婆和宝宝伊阿姨打了声招呼,被?宝宝拉?着?走?出病房而去。 汪家好婆和宝宝伊阿姨不约而同地舒了口气,相视着笑了起来。细心的人还是可以看见汪家好婆眼睛里闪起了泪花,然而这是欣慰的泪花。 宝宝和李莺莺,两个人出了医院,并排走着,却有说不出的尴尬,一路无话。 宝宝是不晓得哪能开头跟李莺莺讲清爽自家已经结婚的事实。假使开门见山吧,有点唐突,怕人家李莺莺受不了。假使转着弯讲,那么这个圈子哪能兜?一时拿不定主意了,只好默默地数着上街沿路面上的地砖,一块一块地数过去,慢慢地思索着。 李莺莺朝宝宝瞄了一眼,看见宝宝一声不响,低头走路,一副默默无语地样子,吃不透宝宝是啥心思,有点郁闷,也不便多讲闲话,于是也一路默默无语地走着。 两个人慢慢走过去,不知不觉走了叫关辰光,很快拐过到肇嘉浜路上,肇嘉浜路刚刚填了浜、修成路,过去没有几年,路面上虽然已经绿树成荫,车来车往。路两边还是有不少农田,看到农田,李莺莺突然笑了起来。 宝宝有点奇怪,问:“侬笑啥” “看到农田,我想起来,读书的辰光,下乡劳动,我做食堂里的饭师傅,每次盛饭,总归帮侬饭碗里的饭揿了又揿。侬没有觉着?“李莺莺讲 宝宝这才隐隐约约记起来,当是辰光,一天劳动下来,其他总归嫌鄙饭吃不饱,每天夜快到,困觉前头就会喊肚皮饿,只有自家不晓得啥道理,顿顿饭吃得饱嗝打个没完,一直到早上困醒,才刚刚消化光……原来是李莺莺做了手脚,一出悬案现在终于破了,不由朝李莺莺看去了一眼,也笑了。 当时那个辰光,正是长身体的要紧关头,农田里的生活又吃力,同学里厢的每个人,好像永远是饿死鬼投胎一样,看到饭,眼睛就会发绿。偏偏当时辰光的粮食又老紧张,能吃饱饭真算是一桩大事体,而自家木知木觉地天天享受着大餐,顿顿吃得饱嗝穷打,却蒙在鼓里,不晓得啥缘由……想到这里,随即心里不由生起一阵感激,又朝李莺莺看去了一眼。那是含有感激的一眼。李莺莺也正朝自家看过来,眼神一对,宝宝心里竟然泛起了一波涟漪。 两人神经顿事放松了许多。闲话多起来了,脚头也轻快了。 不知不觉间,两人拐出了肇嘉浜路,走上了思南路。路面上,梧桐落叶还没扫尽,踏在落叶上,沙沙的脚步声,像在低低的吟唱。阳光透过树枝间的缝隙,撒落在地上,串串的光斑,随着风吹树枝,像活了起来一般,成了光球,在落叶被踩踏间轻轻的低吟声中,如同活了般地飘动起来,一会而飘过来、又一会儿飘过去,凭生起些许的诗情画意了…… 宝宝正欣然间,听到李莺莺吟起了古诗句:“庭院碧苔红叶遍。”不由地看去,见李莺莺一副沉醉的样子,心中暗想,没变,依然是跟老早一样的才女。这首诗宝宝念过,趁兴接着念了下句:“ 金菊开时已近重阳。”对诗也依旧的默契合拍。就像回到了学生时期的愉悦相处。 学生时代,李莺莺就喜欢古诗词,在宝宝家吃完泡饭,上学的时间还没到,就逼着宝宝对诗:“ 忧劳可兴国”“逸豫可亡身”“千淘万洒虽幸苦”“吹尽狂沙始到金”……没完没了。对不下去的总是宝宝,只要宝宝对上了,李莺莺总归会拍着手叫着:“好!” 声音还犹在耳边。情景仿佛重现在了眼门前。 李莺莺听到宝宝对诗了,拍手说道:“好”。 宝宝一阵欣然…… 转念间,宝宝心头却蓦然地掠过一阵“昔日已乘黄鹤去”的落寞,禁不住地叹了口气,不响了,默默地朝前走去。 李莺莺奇怪地问:“做啥?凭白无辜地叹啥气呀?” 宝宝居然还感伤起来了,脑子里猛地蹦出了一句古诗,脱口而出地念着“落叶聚又散,寒鸦栖复惊” 李莺莺笑了,说:“宝宝啥辰光开始变成了多愁善感的公子哥儿了?”说着还“咯咯咯”地笑出了声,说:“生活多美好,凭啥要悲悲切切。” 李莺莺当然不理解此刻宝宝的心情。不过也确实不该感伤悲切,宝宝心想:都过去了,现如今,自己已经没有资格去感伤悲切了,赶紧自嘲着:“ 人生诚多故,世时那可究。”说着双手伸展开来,扩了扩胸,想要驱赶走一切不快,赶紧从感伤中挣脱出来,说:“你看看思南路多少漂亮,马路两边布满了精致小楼,幢幢小楼写满了历史,小楼里藏书纳文,收金堆银,现在都归了人民,是多少富有诗意的历史写照呀……” 宝宝还没讲光李莺莺就接下去讲:“人生若尘露,天道邈悠悠。 ” 说话间李莺莺突然说:“咖啡馆” “在哪”宝宝没有看见。 李莺莺指着一条小弄堂讲:“侬没有闻到咖啡的香咪道?” 被李莺莺一提醒,宝宝也闻到了微微飘来的咖啡香味道,还看到弄堂里厢有一家幽静、不引人注目的咖啡馆。宝宝惊叹:“侬真是属狗的,鼻头真灵” 李莺莺笑笑讲:“走了叫关路,有点吃力,到咖啡馆去坐一歇。 宝宝一呆,抬头朝李莺莺看了一眼,不置可否。 李莺莺拉了一把宝宝,讲:“走嘛。” 宝宝朝李莺莺看去,李莺莺认认真真、大大方方地等着宝宝的回音。宝宝也就不再迟疑,讲:“好呀。”宝宝的脚动了,心里也想好了,是时候了,到咖啡馆里,坐下来,定定心心和李莺莺讲清爽自家已经结婚的事实…… (未完待续) 第16章 忏悔 作者:沈东生 李家婶婶心神不定地走进医院,在走廊里,一路走,一路还眼皮穷跳,好像在预示着要闯穷祸了。老话讲,左跳福,右跳祸,李家婶婶偏偏就是右眼睛跳,跳得伊心慌意乱,头皮发麻,脚步越走越快,几乎要奔跑起来了。想快点赶到病房里,看个究竟。 结果,李家婶婶触霉头的预感被应验了…… 当李家婶婶一踏进病房的大门,就看到病房里是一大群人。医生、护士在黄伯伯的病床边头围成一圈,正忙成了一团。 看到这副腔势,李家婶婶的心一沉,立马闪现了一个可怕的念头:“验了,真出事体了……” 这个辰光,李家婶婶朝病房里看进去的眼睛里只有老公了,只有透过人缝,看见老公的一张惨白的面孔,和似乎正在朝伊看过来的眼睛,看到老公眼睛里的神情无光和求生不得的无奈。李家婶婶心里涌起了揪心的痛楚。大概真是到了生离死别的辰光了…… 顿时,李家婶婶的脑子里“嗡”的一声轰响起来,眼门前发黑,脚骨发软,眼看就要朝地上掼下去了。 在黄伯伯的病房里,急救室的小护士,还是没有回去困觉,正忙得不可开交,伊很累,很困,但,伊咬紧牙关坚持着。 今早下半天,急救室里的护士候正在护士台里,焦虑地等待着拿走金戒指的阿姨出现,急救铃声猛然间响起来了,急救室里的小护士就义不容辞地加入了抢救黄伯伯的队伍。急救室的小护士本来就在急救室做生活,抢救危急重病人有经验,而且得心应手,一马当先地冲到了前头,结果一上手就停不下来了。几个钟头忙下来,等黄伯伯回过魂来的辰光,大家松了口气,都是感到一阵轻松,唯有一天一夜没有困过觉的急救室的小护士劲一松,马上眼皮瞌冲起来,感到昏头落冲、虚汗一身。当主治医生朝大家挥手示意黄伯伯的危险过去了,可以休息了。急救室的小护士赶紧挤出人群,想吸口新鲜空气,坐一歇,松松筋骨。否则真要吃不消了,人毕竟不是钢铸铁打的。 小护士一挤出人群,就看到李家婶婶正走进病房,随即就认出了伊就是拿走金戒指的阿姨,心里一喜。真是老天不负有心人,整整候了一天,虽然有点漫长,总算没有白等,金戒指总算可以寻回来了。急救室的小护士心里想:守株待兔还是蛮有道理的。 这两天,金戒指成了“案件”了。弄得急救室小护士饭也吃不太平,觉也困不安生。原本,已经跟金戒指的主人——宝宝讲好了,一道去寻回金戒指,而且已经有了线索,寻回金戒指应该是不成问题的问题了。想不到昨天夜里当班的辰光,保卫科瞎起劲起来,像煞是捉到了一条大鱼,派保卫科干事找伊谈闲话了。谈闲话也没啥,想不通的是,做啥闲话讲得老难听,一口一个工作失职,一口一个要扣奖金,好像急救室小护士犯了多少大的错误一样,还吓唬讲,假使寻不回金戒指是要赔偿的……等等,等等。急救室小护士真正气煞了,自从进医院工作以来,从来听到的闲话,都是表扬,称赞,还没有人用这副腔调跟自家讲过这样难听的闲话。急救室小护士熬不牢了,不等保卫科干事的闲话讲光,一下子窜立起来,愤愤地讲:“不要讲了,我干脆赔好了。” 想不到保卫干事更加厉害,一拍台子讲:“上千块洋钿,侬赔的起伐!” 急救室里的小护士不领行情,一听一只金戒指要上千块洋钿,当场噎牢了……老早辰光,一般职工,一个月工资只有几十块洋钿。上千块的钞票真可以算是一笔大大的财富了,急救室小护士一听要赔上千块洋钿,当然要噎牢了。 保卫科干事的一番神操作,弄得急救室小护士有点气急败,赌口气,今早一定要寻回金戒指。夜班一下来,觉也不困,饭也不吃,一门心思就来寻金戒指了。好在线索已经有了,不怕寻不回金戒指。而且,还想好了,等到金戒指一寻回来,就要让保卫干事好好叫看看,啥叫金戒指,还要好好叫骂一顿山门,让这个神气活现的保卫干事吃瘪一趟。让伊晓得不是随便啥人都可以训斥的。 小护士一边想着,一边正要上前向李家婶婶讨个说法,问清爽金戒指的下落时。却看见李家婶婶脸色惨白,人摇晃着,几乎要跌倒的腔调,吓了一跳,一个箭步冲上去,一把扶牢了李家婶婶。 眼看就要掼倒的李家婶婶,被小护士搀牢了,站住了。李家婶婶似乎并不领情,人刚刚稳住神,立稳脚,就一把推开急救室的小护士,跌跌冲冲地朝黄伯伯的床边头扑过去…… 急救室的小护士不敢怠慢,依旧搀扶着李家婶婶,一同朝黄伯伯的病床走去。一到病床边头,李家婶婶就“噗嗵”一声扑倒在了床边头的地上。一头埋没在黄伯伯的被头上,呜咽起来,呜咽声断断续续,悲悲切切,痛彻心扉…… 急救室的小护士不知所措了。僵立在了一边,不晓得如何是好。 日里厢,李家婶婶离开病房后,黄伯伯便似乎陷落了被遗弃于深渊里一般的落寞之中。伊晓得自家自从生了毛病以来,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心里也晓得责怪自家变得自私了,但不能自拔。 病痛让黄伯伯变得异常脆弱,毛病让黄伯伯的心越来越寻求贴牢子李家婶婶,生活越来越依赖着李家婶婶。黄伯伯几乎像离不开李家婶婶婴儿。 在病重的日子里,黄伯伯的头始终是昏晕的,黄伯伯嘴巴里永远是苦涩难忍的,伊厌食,伊不愿吃饭,甚至不愿吃任何东西,因为黄伯伯看到任何食物都想吐。医生提醒过了,黄伯伯的毛病最怕的是厌食,却乏营养,耗尽生命。 李家婶婶就成了黄伯伯生命的支撑,黄伯伯需要李家婶婶,哪怕遇到再难熬的病痛折磨,只要一看见李家婶婶的身影,只要有李家婶婶轻轻的抚摸,伊就会安心,心境就会平复,病痛的折磨也变得能够承受了,任何痛楚都会在无需言语的抚慰中,慢慢地消淡许多。厌食时,只有一听到李家婶婶讲一句:“吃饭了”,黄伯伯便奇异地精神起来,陡然抬起头看向李家婶婶,就会如同依稀记起的婴儿时分,姆妈一声“吃奶了”一般地欣然,只要李家婶婶偎在伊身边,调羹递进伊嘴巴里,就会有像婴儿时偎进了姆妈怀抱,抚摸着姆妈滚圆的乳房,吮吸着姆妈粉嫩的乳头一般的欣喜。就会安心了,就会欣慰了。嘴巴似乎也不苦了,胃口也有了,再难咽下去的东西居然也可以咽进肚皮里了。 黄伯伯早先听人家讲过,人即将离世的辰光,就会回到原点,就会回到像婴儿时的感觉,黄伯伯为此背脊也会一凉,也会想,兴许自家时日不多了,也会有说不尽的不舍。 但黄伯伯仍然欣慰于这种回归本我的沉醉,有时还会感到欣喜,哪怕即将面临的是不久人世,也不后悔…… 黄伯伯从生病开始,李家婶婶寸步不离地守在黄伯伯的身边,虽然黄伯伯时时在说:“老婆,侬不要一天到夜守牢我。我蛮好。”其实,黄伯伯自家也明白此话的言不由衷。反而变本加厉地离不开李家婶婶,甚至在看不见摸不着的空气里能嗅到李家婶婶的气息,也能生出一丝安慰,安心,慢慢地,黄伯伯也竟然能够在看不见摸不着的空气中,能嗅到李家婶婶气息,辨别出李家婶婶在不在身边,离自己有多远近。一旦嗅不到李家婶婶的气息就会发慌,就会仿徨失措。 而今天,已经一整天了,不见李家婶婶,连李家婶婶的气息也嗅不到了。看不到李家婶婶的身影,呼吸着没有李家婶婶气息的空气,伊像进入了一个虚幻的境地,自觉好像成了被遗弃的婴儿,伊觉得无望和孤独。 吃饭的时候,护士端来了午饭,黄伯伯跟护士讲要吃菜泡饭,要吃李家婶婶早上临走前烧好的菜泡饭,似乎只有菜泡饭还依稀能唤起黄伯伯的一点食欲,因为这是李家婶婶烧好的菜泡饭。而现在已经是下午了,菜泡饭依旧还放在床边柜上,护士已经热了好几次,也试着喂过好几次,都被黄伯伯强烈的呕吐吓住了。菜泡饭凉了热,热了又凉,菜泡饭都煮成稀菜粥了,还依旧在床边柜上放着,还是已经凉了…… 黄伯伯想小便了,伊固执地要护士走开,否则宁愿憋死,这种固执连黄伯伯自家也觉得奇怪,但他无法改变自己,护士没有离开,伊就暗暗地憋着,小便也消失了。当护士有事走开时,黄伯伯顿时就感到憋不住了……黄伯伯记得夜壶就在病床底下地铁架上,李家婶婶每次等伊用完后,就会洗得干干净净,蹲下身体,头伸进病床底下去,平稳地放好夜壶,生怕搪瓷的夜壶会跌坏,买一只搪瓷的夜壶要不少铜钿。现在李家婶婶不在身边,要自己去取了。黄伯伯扭过身体,慢慢地弯下腰,垂下头去,探进了床底下,伊看到了铁架上放着的夜壶了,黄伯伯却觉得一阵昏晕,伊闭了闭眼,歇了一歇,缓了一下神,才又伸手去够,却还差一点,伊努力地,朝前拱了拱腰,终于垂下了大半个身体,探到床底下的深处,终于手碰到了夜壶,眼看就要拿到了……就在这时,眼睛一黑,一阵沉重的昏眩,人就扑倒在了床沿上,垂挂着了,失禁了…… 等护士再来时,一看眼们前的情形,大惊失色,知道出大事了,赶紧按响了急救铃。 …… 李家婶婶好悔恨呀, 李家婶婶看着黄伯伯惨白的脸,毫无生气的神情,再也忍不住无限的内疚,紧紧捏牢黄伯伯的手,喃喃地哭诉起来:“老公对不起,对不起……都怪我我,都怪我……” 刚刚缓过魂来的黄伯伯有嗅到了李家婶婶的气息,睁开了眼睛,看见了李家婶婶的身影了,听见李家婶婶的呜咽声了,胸腔里也缓缓地流动起了一股暖流,就像生命地苗苗舔到了露珠,在苏醒过来,伊动情了,想举伸过手去,要抚去李家婶婶面孔上挂着的泪水,手刚刚抬起来又无力地垂落了下去,只是嘴巴里喃喃地问:“回……回……屋里去过啦……小赤佬好伐……”黄伯伯喘着气,吃力地讲着。 李家婶婶内疚的泪水再也忍不住地滴落到黄伯伯的手上,说:“我没有会屋里去,是我瞒牢侬去典当铺了…… “怪我不好,我昨天夜里看到侬用绢头包金戒指,我应该问问侬是哪能一桩事体……” “是没有听侬地闲话……我以为救老公的命,做随便啥都是安心的,现在,报应来了,报应啊,老天再处罚我了,让事体统统弄成了拆凉棚了,钞票没有凑到,金戒指也被偷走了。老公还差点送命……报应啊!报应啊!”一声声的对不起,一阵阵的悲天恸地呜咽声,一串串忏悔的话语,震动了在场所有人的心,牵动了在场所有人的情感…… 主治医生轻轻拍了拍李家婶婶的肩膀,俯身想讲点啥,随后只是俯了俯身,没有言语,默立了一歇,走了。医生虽然不晓得事体的来龙去脉,但医生理解李家婶婶此刻的心情,不想打扰她,让他们夫妻俩安静相处,哪怕是难过,哪怕是伤心,哪怕是痛悔,都比任何安慰的话都要有用。 医生走了。 护士也陆续都走了, 病房里重归安静,唯有李家婶婶低低的呜咽声,和喃喃不断的,无限悔恨的话语声在不停地诉说着。 黄伯伯好在努力,终于用劲全身的洪荒之力,抬起了手,伸出手去,轻轻地拂去李家婶婶面孔上的泪水……没有再言语,慢慢地闭上眼睛,伊觉得人生本就该这样,有得有失。而黄伯伯心里充满了的是满足…… 急救室的小护士没有随牢大家一道走开。此刻伊晓得了李家婶婶是黄伯伯的亲人。这对夫妻间的真情,让小护士动容着,眼圈也为之红了,站在一边,再也挪不开脚步走开去了,伊在感受这对夫妻真情给伊带来的震动。 原先,急救室里护士还在挣扎着,此刻要不要和李家婶婶讲金戒指的事体,以及哪能去要回回金戒指。 现在伊醒悟过来了,该走了,离开病房,把金戒指的事体埋入到心里。 诚然,急救室小护士也知道自己将要面临着经受保卫干事的一番折腾,还要应对金戒指的主人——宝宝责难。不过伊想好了:“我能够应对!” (未完待续) 第17章 咖啡情缘 作者:沈东生 宝宝和李莺莺一道走到了咖啡馆的门口头,两个人的手不约而同地伸了出去,不约而同地去推咖啡馆的橡木大门,两个人的手叠到了一起,触碰间,像触了电一样,赶紧收了回来,对看了一眼,笑了起来,又偏巧,两人笑得头一歪,竟然碰到了一道。 门上头的磨边玻璃一尘不染,映出了两人的笑得甜甜的面孔……仿如同框的照片。 李莺莺一眼瞄到两个人的笑面孔,映在了玻璃上,还头碰头,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面孔上浮起了几分羞涩。宝宝当然也看到了。有意无意地用手捂住了面孔,以掩饰着随即出现的稍稍有点不安的心境。两个人不同的心境,也就有不同的反应。 立在门旁边的侍应生,赶紧上前一步,橡木门被侍应生拉开了,一闪间,两人映在玻璃上的面孔消失了。大门洞开,从屋里飘出来的歌声,是周旋的嗓音,柔柔的,甜甜的,轻轻地萦绕过来,在耳朵边厮磨起来,音乐让人刹时间地沉醉,宝宝和李莺莺便不约而同地都舒了口气,两人有过一丝稍稍的尴尬烟消云散了。 这是一家不同于一般的咖啡馆。这家咖啡馆没有招牌,也没名号,看不到在厅堂里摆着整齐的条桌,铺着一色的高档桌布,桌上摆着一色高档盆花的绅士腔。这家咖啡馆,全凭飘然的咖啡香味,让熟知咖啡、钟情于咖啡的顾客寻迹而来。应允了中国的一句老话。酒香不怕巷子深。 这家咖啡馆的装饰也别具一格,打破了咖啡馆常有的刻板而有点教条的陈设,这里像家一样的温馨。靠窗,并不刻意地放着几组各色的沙发,茶几,随心却不随意,让客人们可以寻到各自的天地。或可以成双作对,低声细语。或可以雅然独处,凝神静听自我心灵的喃呢。还可以让情侣微闭双眼,相依相偎,伴着音乐,吮吸着爱情的气息…… 在不引人注目的角落里,放着一张小圆桌,小圆桌边头,出人意料地搁了两把摇椅,一看就晓得是有些年头的老货,让人感觉出在大人家屋里厢的小客厅里喝着咖啡,摇着摇椅,有一句没一句闲话着的惬意…… 没有相约,没有示意,宝宝和李莺莺不约而同地一起走向了角落里的小圆桌。 两人趁兴朝摇椅里一坐,摇椅无声无息地摇摆起来,随着摇椅的轻摆,周旋的歌声愈加柔软地在耳边厮磨着,在歌声相伴下,抬眼,透过小桌前的窗户,朝庭院里看过去,遮天蔽日的樟树下头,一抹葱翠的草地,绒绒地铺盖着庭院,向远处伸展开去,伸向了浓绿色的树丛深处,满目清新,清新得可以让人忘却了自己。忘却了尘世间的一切烦恼,只剩下微醺后略略眩晕了的一般,让人迷醉。宝宝和李莺莺相视了一眼,笑了笑,没有讲闲话。不过,都感觉到了静怡的美好。 宝宝猛地惊醒了,好不容易从让人沉醉在梦境般的心境中挣脱出来,挣扎着,恢复了自己,眼睛从窗外收了回来,脑子里转念起来,今天该哪能把自家已经结婚,不能与伊钆朋友的事体跟李莺莺讲清爽……是快刀斩乱麻,把梦掐灭在摇篮里,还是抽丝剥茧,好言好说……会不会引起波澜,会不会招至尴尬……想来想去心思还是个乱,没有理清。 宝宝的朝向李莺莺,一看到李莺莺满面孔沉醉的美好,眼睛里清澈无邪的神情……还没开口,就顿住了,迟疑了,嗨……真捱到要讲的辰光还是一个犹豫,有点讲不出口,于是兜起了圈子,讲:“莺莺,我有要紧事体跟侬讲……侬不要责怪我……”宝宝心里明白,自家内心深处还有一丝生怕撕破眼下之美好的不舍, 李莺莺闻声,抬起了头来,朝向了宝宝,眼神清澈:“侬讲。” 宝宝轻轻地清了清喉咙,才接着讲:“我……”只讲了一个字又顿了下来,忍不住咽了口口水。宝宝忍不住自责自家内心深处的自私。 李莺莺看着宝宝吞吞吐吐的神情,面孔微微绯红起来,李莺莺觉得情人间初吐真情确实会有点羞怯和艰难。不过,伊觉得不急,咖啡馆里的醉心的音乐,优雅的环境,以及自己甜美的心境,让伊可以慢慢地等待宝宝的表白。 宝宝还是鼓足起了精神,直面李莺莺讲:“莺莺,实话告诉你,我已经……” 眼看就要切入主题的辰光,一个端庄高雅的侍应生端来了咖啡,款款而来,打断宝宝的闲话。 侍应生从容地把咖啡一杯一杯地从漆器托盘里端到宝宝和李莺莺面前的小圆桌上,又把装有糖块,牛奶的银器摆上了小桌,欠了欠身子,做了个请的手势,并不言语,退后两步,转过身,款款而去。规范而不失礼仪。 两杯咖啡放到了桌上。咖啡杯里袅袅地飘起悠悠的带着果酸气息的咖啡香咪道,盘旋着,飘浮着,扑鼻而来。 这是宝宝熟悉而又让宝宝沉醉的气味,宝宝忍不住地低低说了句:“真美!” 李莺莺两手合掌,偎到胸前,也是一副迷醉的神情。 这里的咖啡,是用纯正的非洲埃塞俄比亚咖啡豆,现磨,现煮的纯咖啡。特有的咖啡气咪迷倒过所有的咖啡钟情者。 李莺莺忍不住顺手从银器里夹起一块方糖放入咖啡杯中,糖块沉入咖啡,弥散开去,漾起了一抹涟漪,随即升浮起一抹细细的泡沫……李莺莺端起咖啡,捏起银匙柔柔地轻捣了一下咖啡,搅碎了涟漪,搅柔了泡沫,提起银匙稍稍墩了墩,放入了托盘,把咖啡送到了嘴边,咪了一口。立刻,带着果酸香味、含苦微酸又后甘的滋咪直馨脑门,李莺莺轻眯起了双眼,似乎完全沉醉了。慢慢靠向了椅背。李莺莺的纯粹,让感动,让人迷幻…… 宝宝看着全身舒展,微仰着脖子,轻闭双眼的李莺莺,着迷了…… 李莺莺喃喃自语着:“咖啡的精灵……” 李莺莺轻轻的自语,宝宝却忍不住一激灵,那么熟悉,那么迷人语句,刹时间,往事如潮。 宝宝第一次喝埃塞俄比亚咖啡,是在非洲,是酋长女儿出差回来的一刻。酋长女儿朝宝宝扬了扬手里拿着的咖啡,讲:“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 “啥好东西了。” 酋长女儿朝宝宝神秘地撇了撇嘴,讲:“咖啡精灵。爱情精灵。” 此时,两人的情感正处于站在窗户的两面的情形,“爱”还隔着一层薄薄的窗户纸,互相隔着窗户纸,侧耳聆听和感受着对方的心跳,美妙而又心焦,都在等待那层薄纸被捅破的时刻…… 酋长女儿一边朝伊神秘地笑着,一边伺弄着咖啡具,研磨着,煮烧着,蒸溜着……当咖啡壶里冒起“咕嘟咕嘟”的气泡时,满屋子飘起了带着果酸气咪的咖啡气香。 酋长女儿把咖啡送宝宝的面前时,宝宝就被扑鼻而来的一股奇异的香味吸引住了,当宝宝喝了第一口就愣住了。 “好喝吗?”酋长女儿望着他问。 “当然好喝,喝一口就会醉人,不过,幽幽的果香咪道虽然醉人,也有点可惜,咖啡里掺入果酸的咪道,失去咖啡的纯真。” 酋长女儿一抿嘴巴,笑了,说了句非洲土话:“古道斯,高劳依造斯。”意思就像上海闲话里的“戆大”。 宝宝没有听懂:“侬讲啥?” 酋长女儿改口了:“我在讲,埃塞俄比亚咖啡是爱情的精灵,只要你一喝,它就能带你走进爱情的殿堂,享尽爱情的甜蜜……”酋长女儿憋着笑,认真地说着。 宝宝惊异地看着酋长女儿,丝毫没有觉出酋长女儿的戏谑神情,宝宝正在被埃塞俄比亚咖啡的“精灵”所感动着,迷惑地问:“真的是爱情的精灵?” “当然是,只要你相信,只要你虔诚地喝下咖啡,就会成真。”酋长女儿笑了。 宝宝又虔诚地喝下一口咖啡。带着果香、含苦微酸又后甘的滋咪直馨脑门,宝宝轻眯起了双眼,似乎完全沉醉了…… 酋长女儿依旧笑着,笑得开心极了。 宝宝回味着“爱情精灵”的滋味,沉醉了,继而把一杯咖啡一股脑儿灌进了嘴里,伊真正醉了…… 酋长女儿笑得前合后仰起来。 宝宝感到心中升起了波澜,涌动成了波涛,波涛汹涌着,越涌越高,顷刻,浑身腾起的热情,像一团火在燃烧着,伊再也没有顾忌了,朝酋长女儿展开了双臂,袒露了胸怀…… 酋长女儿被感染了,停住了笑,在停顿的刹那间,眼睛里含起了泪花,伊倒向了宝宝的怀抱…… 两个不同种族,不同语言,不同信仰的年轻人拥抱在了一起,两颗心融化着…… 两人久久地拥在一起,一动不动,唯有心跳像两面大鼓在击打着,在轰鸣着,回荡着,在久久地拥抱间,两人的心跳声融到了一起,和谐而又优美…… 酋长女儿仰起头对宝宝说。“向我求婚吧。” “现在?” “现在!“ “鲜花和戒子,我都没准备。” “我不要鲜花,也不要戒子,我只要你,只要你对我的情感,只要你对我大声地说出我爱你……” 宝宝单腿跪下了,大声地说道:“我爱你!” …… 坐在摇椅里的宝宝,完全沉浸在过往岁月的激情里,不由自主地还喃喃自语着:“我爱你!” 李莺莺听到了,听到了宝宝说:“我爱你。”伊看向宝宝,宝宝一副完全的沉醉和专注,一副喃喃自语着的神情,传递了过来,一时间,李莺莺如同被一阵甜蜜的清泉沐浴着,渗透进了心田,流向了全身,浑身都感受到了甜蜜的滋味,伊顿时有了一股扑向爱情的冲动…… 宝宝决定了,毅然决绝地站起身来,朝李莺莺走去。 李莺莺满是柔情眼睛似乎燃起火焰,火辣辣看向迎面走来的宝宝,宝宝越走越近,李莺莺热血沸腾起来了, 宝宝走到了李莺莺的身前,两手搭在了李莺莺的双肩。 李莺莺一哆嗦,慢慢地闭上了眼睛,仰起漂亮的脖子,粉嫩的面孔上升起了红晕,呼吸急促起来,滚圆的乳房在衣服下颤动、起伏,伊渴求着,渴求着“爱”的到来。 宝宝的声音低低的,柔柔的:“莺莺,对不起,我必须告诉侬,我……我……已经结婚了。” 李莺莺听到了,不由地一阵战栗,刹那间跌落了冰窟一般,从头到脚渐冻了起来,浑身渐渐冰凉,无力地抬起眼睛,探询地看着宝宝的,伊希望这只是一个玩笑,只是恶作剧……然而,在宝宝的面孔上,没有寻到半点开玩笑地神情,伊心碎了,伊绝望了,所有的美好都化作了泡影。伊长叹了一声,沉沉地靠向椅背,闭起了双眼,不语了,紧接着,伴随着,又是一声长长的仰天叹息。 宝宝看到了,李莺莺的面孔瞬间变得苍白起来,苍白得像一张白纸,紧闭的双眼在颤动,颤动间,慢慢地渗出泪花,泪花在长而浓密的睫毛间集聚着,聚成了晶莹的泪珠,“滴溜”一下滚落下来,在纤秀的脸颊上划出一道印痕,落到了地上,似乎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宝宝听到了,也只有宝宝能听到。宝宝顿时感到一阵无助的心痛。紧接着,又一颗晶莹的泪珠划过李莺莺的脸颊,砸向了地上,宝宝听到了更加沉闷的坠地的声音,这是一种几近绝望的伤心。宝宝一哆嗦,伊没有想到自己会给李莺莺带来如此沉重的打击。宝宝总以为像李莺莺这个样见多识广的女人,绝不会为屁大的事情伤心欲绝,最多会讲一句调侃的闲话:“喔唷,一副死腔的样子,像真的一样。”最坏的打算就是是被骂两句山门。想不到李莺莺会有地震一样的响动,引起悲天恸地的伤心,伊歉疚,伊懊悔,懊悔不该把李莺莺卷进这个令伊痛楚的深坑,宝宝不由战栗了一下,蹲下了身体,半跪在了李莺莺的面前,双手搭在李莺莺的膝盖上,诺诺地说着:“对不起,对不起……” 李莺莺似乎没有听见宝宝的说话,依旧一动不动地靠在椅背上,像一尊雕塑,唯有泪珠成串成串地在细嫩的脸颊上划过,滚落下来,像断线地珍珠。 宝宝的心随之一阵紧似一阵地抽紧了起来。宝宝无法忍受李莺莺无声的落泪,老话说,无声的眼泪最伤心,最伤人。宝宝牵过李莺莺的手,抚摸着:“侬假使恨我,想骂就骂,想打也不用顾忌……” 李莺莺肩头颤动起来,发出了屏息着的呜咽,震颤了宝宝的心扉。宝宝起身,搂住了李莺莺的肩。 李莺莺一激灵,避开宝宝的搂抱,李莺莺抬眼,泪眼婆娑,喃喃地说:“也许这就是命。” 李莺莺受过“爱”的伤害,“爱”在伊心里划下了深深伤痕,留下了难以忘怀的伤痛…… (未完待续) 第18章 李莺莺的爱情 作者:沈东生 “这就是命。”李莺莺讲。 在咖啡馆里,李莺莺抬起头来,泪眼婆娑地看牢子宝宝,讲得悲悲切切。像是在跟宝宝讲,更像是对自己讲。 李莺莺所说的“命”是指“命运”,爱情的命运。李莺莺孜孜追求过的爱情跟伊开了一个玩笑,宝宝的意外重现,彻底打碎了伊最后的一丝寄托,昭示了“命运”的难以抗衡。现在,李莺莺认命了。李莺莺终于知道了,“命运”的是好还是坏,是喜还是悲,是甜蜜还是痛苦,老早由老天爷注定好了,由不得自己做主,再追求也是白搭。就像眼门前,李莺莺全身心地爱着宝宝,宝宝也正立在了李莺莺的门前头,看得见,摸得着,两人之间,却远得像横着一条银河,隔着一个宇宙,能捧进怀里的只有“痛苦”两个字。 有辰光想想,真有点宿命论。有人虽然每天都在努力打拼,辛辛苦苦,兢兢业业,结果一个圈子兜下来,回头一看,刚刚看清爽,自家经营了大半辈子,自家所走过的路,只要用一把卷尺就可以量过来了,在前行的路上,真没有走出几步,多数辰光只是在原地踏步,打转转。反倒是那些误打误撞的仁兄,老早就跑到前头去了,甚至跑得连个人影也看不见了,比方讲,弄堂里有一位仁兄,在工厂的车间里当个小组长,讲起来组长要负责分配工作,其实小组长只是个二传手,上头任务下来了,吆喝一声。生活大家做,做好做坏大家各自负责,小组长没有责任,只有一个吆喝,每个月还能多拿几块象征组长的津贴,日子过得得过且过,不好不坏,这位仁兄已经开心得不得了。也准备这样过一辈子了。伊姆妈一直恨其不成钢,恨其不求上进……啥人晓得,一不小心,这位仁兄出息了,让人刮目相看了。起因就是车间里下达了一批生产以外的任务,推销“股票认购券”,“股票认购券”?老百姓听也没有听见过,啥人愿意白白地花三十块洋钿买一张纸头?老早点,三十块洋钿差不多是一家门吃穿住行一个月的开销,也可以结婚办两桌酒水了。所以,厂里从上到下的各级领导统统觉得这是一项蛮难完成的任务。所以一级吃一级,下了死命令,各级领导必须完成指标。结果当然可想而知,本来屁也不是的组长成了最基层的领导,任务也变得最沉重,到头来,这位仁兄手里的一批“股票认购券”一张也没有推销出去,全部砸在手里了,认栽吧,几年的积蓄一夜天就没了,变成了一叠纸头。老婆嫌鄙这位仁兄是只憨棺材,离婚走了。痛苦得整天整夜地觉也困不着,饭也吃不落,想想一世人生完结了,连寻死的念头也有了。又有啥人晓得,隔手,早上头一觉困醒,眼睛刚睁开,发财了,一歇歇功夫下来,捣鼓成了大财主。连“吃嫩草”的位子,这位仁兄的前老婆也帮依腾出来了。 以上讲到的奇事是李莺莺儿子的亲遇,当然这是后话。在后面的故事里会具体讲到,老早辰光,李莺莺年纪轻的那个年代还没有“认购卷”一说,也不会有在儿子身上所发生的那种天方夜谭。不过,事体就是这样的滑稽,母子两个人的命运截然不同,却坐实了“命运”的不可抗衡。 李莺莺讲着讲着,戳到了伤痛处,熬不牢的眼泪水流了一面孔。一个漂漂亮亮,举止高雅,有文化,有修养的女人,竟然在公众场合,哭出乌拉,泪流满面,是不是有点失了身份?没办法,假使侬晓得了李莺莺的爱情经历,假使侬晓得了李莺莺的爱情磨难,就会理解了李莺莺的痛楚,也就会对李莺莺的爱情经历报以动容。 容我慢慢地讲给侬听。 李莺莺的学生时代,虽然爷老头子吃了官司,姆妈跟野男人跑了,李莺莺几乎成了个孤儿。富亲眷看到李莺莺像是看到了一个累赘,大家待伊的腔调,就是逃也来不及,李莺莺只好被寄养到了闸北穷亲眷屋里厢,看来还是穷亲眷好。不过穷亲戚屋里是行散养小囡的,对李莺莺不管不顾。常常一顿饱,一顿饥,勉强度日。 在跟宝宝在一只班级里读书的辰光,李莺莺就整天和宝宝厮混在了一道,因为有了宝宝,在食不果腹,衣不御寒的日子里,李莺莺感受到了宝宝只要有一碗泡饭就与李莺莺一人半碗,哪怕只有一口泡饭也会与李莺莺一人半口的真诚和友情,在真诚和友情之中,两个人度过了无忧无愁的学生岁月,只要跟宝宝一道做做功课,一道对对诗歌,肚皮饿了,有一碗泡饭两个人分分,吃吃,也没有觉着忧愁。两个人一起也有突然默默无语的辰光,相对而坐,各自无语着,默思着,遥想着。也都会有不明就里地相视一笑,甚至还会有笑出声音来的辰光。 不过宝宝是男小囡,男小囡对男女事体懂得晚,只晓得一个“开心”,哪能又快又好地做好功课就开心,哪能舞天涯地地白相就开心,哪能不被姆妈吃“毛栗子”就开心。碰到难题有李莺莺的指导,在老师的门前头好交差就开心,就满足了。 李莺莺是女小囡,就不一样了,只要两个人在一道,只要宝宝对伊好一点,朝伊笑一笑,心里厢就会像有只小鹿跳动起来。还会旁敲侧击地问宝宝,“侬将来长大了,要讨老婆伐?”“当然要讨。”“要寻啥人做老婆。”宝宝想也没有想,就讲:“侬呀。”李莺莺面孔马上会涨得通红。从今往后,就想两个人更加粘了一道,凡有两个人分开的辰光,不能单独在一起的辰光,李莺莺就会心里空落落起来,就想看到宝宝,就会在人堆的缝隙里,去寻找宝宝的影踪,寻到了,看见了,才会心安了,太平了,看不见,寻不到宝宝的人影子,就会失落,就会落脱了魂一样。 随着李莺莺长大成人后,晓得了,明白了,这就是自家的初恋。 初恋是甜蜜的,不过,有叫关人的初恋虽然轰轰烈烈,但也常常是匆匆而过,就像初春的白玉兰,可以一夜功夫,开得满树满枝,满眼洁白无瑕,引人夺目。转眼间,又是一夜功夫,满地的落花,像煞一夜冬雪,白了大地,颇有几分寒意…… 而李莺莺对初恋是执着的,在碰到磨难,遇到阻碍,依旧把那份初恋,温情地藏进在了心里,用心、用血去久久地孕育着,抚养着,在心灵深处生根发芽,慢慢地长成爱情的参天大树。伊已经认定了初恋的爱就是一生的爱,一生的最求。 当父亲吃好官司回到上海,在国外的财产在富亲眷的经营下,变成了兑换券,回到了上海,回到了父亲的手里厢,父亲底气又足了,腰板又挺了,老板的腔调又回来了。李莺莺被父亲转回到“上只角”去读书了,李莺莺又恢复了富家小姐的身份,又成为了屋里的掌上明珠。 要离开宝宝了,李莺莺哭过,闹过,开诚布公跟父亲讲过自家的初恋之珍贵。却被父亲一句“穷赤佬”就给践踏了。李莺莺讲过曾经的一碗泡饭让伊度过了最艰难的时光,没法忘记。父亲又用一句“我还伊一桌酒水铜钿”就打发过去了。 李莺莺溜出去过,被父亲抓了回来,关了起来…… 李莺莺还是没有死心,伊相信自己会长大,会有独立的辰光,伊也相信宝宝跟伊一样。一定会在鹊桥的另一头等着伊。总会有鹊桥相会的一天。 然而现实是残酷的,李莺莺离开上海出去读大学的辰光,宝宝到北站去送别,还是眼睛里含着眼泪水,一副依依不舍的腔调,别后也鸿雁频繁,李莺莺随便哪能也没有想到,过去没有多少辰光,写出去的信,回复一天比一天少了,回信的字数也一天比一天少了。终于有一天,写出去的信再也不见回复了,再到后来,信就退了回来,退回来的信上头还敲了“查无此人”的图章。 大学毕业回上海了,李莺莺火急火燎的赶到宝宝的住地,宝宝搬场了,已经不知了去向。 李莺莺顿时绝望了…… 其实并不是宝宝绝情,要疏远李莺莺,是因为李莺莺的父亲在从中作梗,就像古装戏里厢讲到的,老丈人活生生拆散了一对鸳鸯。 宝宝送走李莺莺去上大学后,汪家就被宝宝上大学的学费弄得一筹莫展。汪家好婆把屋里值铜钿的东西,能当的当了,亲眷朋友之间能借的也借了,就是凑不齐读书的钞票。汪家好婆眼泪汪汪地跟宝宝讲:“姆妈实在没有办法了。”正当宝宝准备放弃去上大学的念头的辰光,李莺莺的父亲来了,李莺莺的父亲看上去,是一副和蔼可亲的长者腔调,嘘寒问暖,关心有加。当宝宝晓得李莺莺的父亲是来帮助自家的,肯伸出援助之手,帮宝宝去读大学的辰光,宝宝激动得感激涕零,简直要朝李莺莺的父亲磕头跪拜了。然而,宝宝随便哪能也想不到,李莺莺的父亲的援助之手是要宝宝付出代价的,代价就是,从今往后再也不见李莺莺。 在宝宝一阵错愕之间,李莺莺的父亲走了,留下了一句闲话:“小伙子,好好叫想想,想通了就来寻我,我会帮侬的。” 宝宝看着李莺莺的父亲走远去,伊渐行渐远的背影,让宝宝陷入了痛苦的纠结,伊觉得就像头颈骨上被套上了绞索,绞索的另一头已经悬挂到了梁上,唯一可以救命的就是可以垫在脚下的那叠钞票——那叠李莺莺的父亲愿意送来的钞票,可以让宝宝如愿实现读大学的梦想,可以让汪家改变命运。一旦李莺莺的父亲抽走那叠钞票,绞索就要收紧……宝宝下意识地抚摸了一下头颈骨,似乎真感觉到了头颈骨上的疼痛…… 汪家好婆含着泪跟宝宝讲:“宝宝,汪家门就靠侬翻身了。” 经过几天的痛苦挣扎,宝宝终于去寻李莺莺的父亲了…… 此时的李莺莺还相信能掌握自己的命运,李莺莺坚信“爱情”的崇高,相信爱情坚贞的力量。意思是人定胜天,做唯物主义者。 人定胜天哪能那么容易?结果路一走得就一定很艰辛。 因为,虽然自从有了人类,就有了爱情,爱情是人类命运中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部分,是关乎人的一生祸福,容不得有半点马虎,如有闪失,一世人生就会完结。但是,在中国几千年的历史中,恰恰是不允许讲爱情的,尤其是女人的爱情,都是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所谓婚姻中被埋葬了。当事人是没有资格掌握自家“爱情命运”的。但凡对爱情有点真诚的精神,对于爱情有点追求,想经营经营“爱情”的人都未必有好下场。比方讲《西厢记》里的莺莺,比方讲《红楼梦》里的林黛玉,无不是以悲剧而告终。所以,在古代文化中,流传下来有关爱情的诗歌都是悲悲切切,肝肠寸断,悲剧性的。 现在,虽然时代不同了,李莺莺对爱情也是真诚的,也想认真经营“爱情”的。而爱情却给李莺莺带来的还是精神的伤痛,还是心的流血,李莺莺想不通,也弄不清楚,李莺莺当然要痛不欲生。 就在李莺莺痛不欲生的辰光,李莺莺的家里来了一个客人,李莺莺的父亲跟李莺莺介绍说:“家里来了个亲戚。” 亲戚是富家子弟,年轻有钱。礼貌有加,殷勤不失礼仪,时常陪同李莺莺父女出入礼仪场合,那里有音乐,有话剧,有谈笑风生的小型聚会,有让人心旷神怡的原野……林林总总,给原本死气沉沉的家带来了生气。 一段时间后,李莺莺的父亲对李莺莺讲了:“莺莺啊,你也该想想自己的人生大事了。” 李莺莺不响了,李莺莺晓得了父亲的心思。李莺莺还是一如既往的不卑不亢,应该的礼貌后,就躲进了自家的房间,躲进了自家的天地里,李莺莺对初恋的执着,甚至可以说对初恋的执拗,使伊爱情的心扉再也无法向别的男人打开,李莺莺的心里始终装着宝宝,够了。 亲戚终于要回去了,李莺莺的父亲请了一个厨师,在屋里搞了一个隆重的送行晚宴。吃到一半的时候,李莺莺不知什么原因,突然觉得头晕了起来,就跟父亲说想休息了。父亲表现出有点意外的通情达理,笑笑说:“好好,就早点休息。” 李莺莺回到房间,就睡意朦胧了,连衣裳也不脱,美美地进入了梦乡。 睡梦间觉得有人,却觉得浑身绵软无力,好像还在梦境中没法醒来,睡梦的甜蜜,让伊觉得好像是宝宝来了,李莺莺近一段辰光,时常会梦到和宝宝的相会。一股细细的气息在耳垂边厮磨,亲柔细微……好像被抚摸着,李莺莺一阵羞涩的酥软……李莺莺奇怪怎么会有这种从来没有的梦境,想惊醒。却愈加的绵软… 当父亲出现在李莺莺面前的辰光,是一如既往的柔情体贴,柔声细语地跟李莺莺讲:“生米已经煮成了熟饭,家丑可不开外扬,我帮你们筹备婚礼,要搞一个上海滩上也拿得出手的婚礼……” 李莺莺感到浑身一阵战栗,李莺莺抬起头,看向父亲,看到的竟是一个陌生人,陌生得可怕。原来是自己的亲生父亲在陷害自己,李莺莺恨“欺骗”,恨“陷害”,恨这个唯利是图的家。但,此刻,李莺莺没有了流泪,没有了吼叫,更没有了痛心疾首,唯有的是,要离开这个根本不属于自己的家,要离开这个不能算父亲的父亲,要离开这个不公的人世…… (未完待续) 第19章 天通痷路 作者沈东生 上海的老闸北,有一条小马路,名字叫天通庵路。地处偏远,冷落僻静。 传说?,这里先前有一座尼姑庵,名叫“天通庵”,尼姑庵很?小,只有一位师傅。师傅?出身名门?,算是?大家闺秀,却?被父母?逼婚富家而离家出走,到天通庵里厢?剃度?安身修行。据说讲?,自从师傅来到了天通庵,因为?师傅长相俊秀,经文高深,庵内香火就日渐??旺盛?,天通庵慢慢地?成了远近闻名的寺庙。 岁月流逝,随着师傅年长、圆寂,尼姑庵慢慢破败了,消失了。后来再也找不见“天通庵”的踪影,仅留下了因天通庵?而得名的天通庵路。 天通庵路上,房屋?比较?破旧,高高低低?,齿牙交错,斑驳陆离?,不?成气候??。 天通痷路?的?路面是用花岗岩碎石铺成,上海人俗称“弹格路”。“弹格路”是穷人走的路,小开?、老板?穿的三节头硬底?皮鞋走上去容易崴脚,小姐穿高跟鞋走上去会嵌后跟,掼跟头。没有特别的情况,在“弹格路”上,走得最多的是穿着自家姆妈做的布底圆口布鞋,或者光脚拖着的“木拖板”?,再或者干脆是光?脚,上海人叫“赤脚”。 路?两边?,店铺也?老?少?,隔?老长?一段路?,才有?个?把?烟纸店?,烟纸店?通常?一开间?门面?,隔着?玻璃?柜台?坐一个?头?戴?罗宋?帽、身?穿?对襟?衫??的“?老板“,?卖?卖?肥皂?草纸香烟?糖果??。或者会?有?个把?酱油?作坊?,门面?是?白?墙头?,门?上头?塑?一个?老?老?大的???“酱?”字?,里?厢?光线?幽暗?,摆着?大大小小?的?坛坛罐罐?,卖卖?油盐酱醋?。而?奢侈?一点?的?店铺?就?少有?可见?。 没有特别的情况,路上也很少看到三轮车,三轮车在当时毕竟是有点铜钿的人家才坐得起的交通工具。住?在?天通痷路?上?的人?出行基本是靠“11”路。 天通庵路是上海人?讲?的“下三角”,是穷人家?住的地方。 今早,天通庵路有点特别了,来了一部三轮车,三轮车上坐了一位脚穿高跟鞋、身穿人字?呢大衣,头颈?里?围根?真丝?围巾?的女人。女人挺腰直背地坐在三轮车上,没施粉黛,面色略显苍白,微闭双眼,仿如沉浸在伤感的沉思中。伊就是李莺莺。 三轮车在“弹格路”上颠颠簸簸,摇摇晃晃地走着,不久,拐向了一条弄堂,弄堂口的右边墙头?上,一人多?高的地方,有一块蓝底白字的号码牌,号牌?已经?斑驳?,号码牌上的?字?倒?还?可以?看得清?,标着:401弄。 李莺莺抬眼凝视着号码牌,眼圈红了,眼内含起了泪花。这里曾度过了李莺莺最艰苦的学生时代,也是从这里汲取了“初恋”的雨露。“初恋”的树苗却没等长成参天大树,就被掐死了,枯萎了,如今已化为了有点苦涩的记忆。 李莺莺叹了口气。移开了视线,随着三轮车的前行,朝弄堂里看去。曾经是多少?熟悉的弄堂,有老多?老?多难忘的过往?。 弄堂蛮长的,弄堂的一边是围墙,黑黢黢?的?一长?溜?,围墙里厢?,是?李莺莺读?过?书?的?小学,坐在同桌的宝宝总是说:“给我看看答案嘛!”“不给,功课自己做。”“不看就不看,我还怕做不来?今早就做给侬看看。“声音好像还是在耳朵?边?头?。却已经回不去了,成了遥远的回音。 李莺莺的爷?老头子?解放前?是?老板?,解放了?,奸商?脾气?还?没有?改掉?,抗美援朝?的?物质?也敢?偷工减料?,就?吃了官司,伊?姆妈趁机?就?跟相好?跑了,李莺莺就?几乎成了孤儿。富亲眷看到李莺莺,像是看到了一个累赘,就像?逃避?瘟神?一样避开?李莺莺??,唯恐?受?到??牵连。李莺莺被寄养到了老?闸北穷亲眷的?屋里厢。不过穷亲戚屋里是行散养小囡的,对李莺莺不管不顾,一顿饱,一顿饥,常常在??饥寒交迫?中?勉强度日。 在跟宝宝在一只班级里读书的辰光,因为有了宝宝,在食不果腹,衣不御寒的日子里,李莺莺感受到了宝宝的?真诚和友情。 宝宝?的?妈妈?上班?前头?总归?留?好?一碗?泡饭?,两块?酱?萝卜,让?宝宝?当?中饭??。只要有一碗泡饭,宝宝?就会?与李莺莺一人半碗,哪怕?只有一口泡饭也会与李莺莺一人半口,在真诚和友情之中,两个人度过了无忧无愁的学生岁月,只要跟宝宝一道做做功课,一道对对诗歌,两个人讲讲?笑笑?,打打?闹闹?,就?不?觉得?困苦?和?忧愁。有辰光?,宝宝?姆妈?上班?前头给?宝宝??留?下?一颗?太妃?糖?,弥足珍贵?的?太妃糖?,宝宝?也???一咬?两半?,朝李莺莺?笑一笑,给?李莺莺??递?过?去?半颗?,两人?嘴巴?里?含?着?糖果??,吮吸?着?甜?咪道?,像?上?了天堂?。 两个?人?也会?有?默默无语的辰光,相对而坐,互看着?,默思着,遥想着。突然?不明就里地相视一笑,甚至还会有笑出声音来的?辰光?。 宝宝是男小囡,男小囡对男女事体懂得晚,只晓得一个“开心”,哪能又快又好地做好功课就开心,哪能舞天野?地地白相就开心,哪能不被姆妈吃“毛栗子”就开心。碰到难题有李莺莺的帮忙?,在老师的门前头好交差就开心,这?就是?男小囡?的?生活?。 李莺莺是女小囡,就不一样了,只要两个人在一道,只要宝宝对伊好一点,李莺莺?心里厢就会像有只小鹿跳动起来。就会?叫关?辰光?看牢?宝宝?,发呆?。还会莫名其妙?地问一句?:“宝宝?,侬将来长大了,要讨老婆伐?”“当然要讨。”“要寻啥人做老婆。”宝宝想也没有想,就讲:“侬呀。”李莺莺面孔马上会涨得通红。从今往后,就想两个人更加粘了一道。 上?体育?课?,男女?同学?分开?,两个人不能单独在一起的辰光,李莺莺心?里就会?空落落起来,就想看到宝宝,就会在人堆的缝隙里,去寻找宝宝的影踪,寻到了,看见了,心?就会?像?一条?船?靠?岸?了?,才会心安了,太平了。否则?,就会落脱了魂一样。 随着辰光?的?推移?,李莺莺?晓得了,明白了,这就是初恋,一个?少女?的?初恋?…… 三轮车朝弄堂深处走去。 弄堂的另一面的?围墙??也?还在?,围墙?上?有?一?扇?大铁门?,大铁门?里?厢??是商务印书馆的印刷车间。宝宝?经常?领?李莺莺?到?大铁门?前头?,跟?李莺莺?讲?;“我要?去?进去?寻宝?了?”。李莺莺?就会?一把?拖牢?宝宝?,讲?:“不要?去?,我?怕?。” 车间里的垃圾箱里每天总归有好多裁下丢弃的边角料纸片,可以用来做作业、打草稿。对于没有钞票买学习用品的小学生来讲,这些边角料纸片可是不可多得的财富。 等围墙里的工人下班走后,宝宝就会爬上黑漆大门,翻过大鉄门,去垃圾箱里寻找边角料纸片,每次看着宝宝翻铁门时,悬在高高的铁门上方,李莺莺都会心惊肉跳起来,几乎要把眼睛蒙起来,几乎要惊叫起来,不敢再看下去。 当宝宝口袋里塞得鼓鼓囊囊的纸片,立到了李莺莺?面前头的辰光,李莺莺?又会开心得连蹦带跳,他们又有了一笔财富。宝宝也会把一多半的边角料纸片塞给李莺莺,因为李莺莺每天喜欢做好多好多功课,还要抄写好多好多的诗歌,李莺莺?欢喜?诗歌?,少女?的?初恋?就?像?诗歌一样?美妙??。 有人?讲?,初恋是甜蜜的,像蜜糖?。 不过,有叫关人的初恋虽然轰轰烈烈,但也常常是匆匆而过,就像初春的白玉兰,可以一夜功夫,开得满树满枝,满眼洁白无瑕,引人夺目。一?转眼,又是一夜功夫,大风?吹过?,满地的落花,像煞一夜冬雪,白了大地,颇有几分寒意…… 铁门如今依旧。而宝宝已不知去向,伊轻轻地叫了声宝宝的名字,声音在空寂的弄堂里漂浮了一下,消散了去…… 三轮车走过长长的弄堂,在钉着“7”号门牌的墙篱笆竹门前停住了,李莺莺下了车,付了车费,车夫把两个皮箱从车上搬了下来,放到李莺莺的身旁,走了。三轮车“叮叮哐哐”的声音,慢慢地远去,消失。 李莺莺在墙篱笆的竹门前长久地站立着,像一座雕像,一动不动。唯有胸部深沉地起伏着…… 李莺莺彻底离开了原本的家。 李莺莺被父亲和年轻的亲眷联手做成了“生米煮成熟饭”。父亲满以为李家门的一桩满意的婚姻总算成功了,还准备为李莺莺办一场像模像样的婚礼。父亲想攀上这门亲事是梦寐以求的事体,因为这位年轻人的家里是马来西亚的富商,只要一结婚,李莺莺就搭上了达官贵人的车,从此就可以荣华富贵,李家也就可以跟着一起荣耀起来…… 可是,万万没有想到,李莺莺宁死不从。已经整整七天了,李莺莺没有哭,没有闹,不声不响地把自家关进了房间,不开门,不见人,不吃不喝,一副要把自家饿死的腔调。 父亲几乎天天都在李莺莺的房门口,苦口婆心地劝说着。 又是一个夜深人静的夜晚,父亲再一次来到李莺莺的房门口,隔着门板,用满怀父爱的慈祥声音和李莺莺讲:“莺莺啊,爹爹是一番苦心啊。完全是为了侬。”父亲的这句话已经讲了无数遍了。房间里还是一点声音也没有。父亲的心一阵阵抽紧起来。父亲毕竟是爱女儿的,把女儿逼到了绝境,等于把自己也逼进了绝境。父亲感到了心疼。伊轻轻敲了敲门又讲:“爹爹这副老骨头还有几年活头?侬格日子还长着呢。侬要为自家多多想想。”房间里依旧没有一点声音。父亲心如刀绞起来,再讲:“千不该万不该,爹爹不该做糊涂的事体,爹爹晓得侬恨爹爹,爹爹错了。”李莺莺的房间里还是没有一点声音。父亲额骨头上冒出了一片冷汗。 李莺莺的父亲已经陷落在深深的懊悔之中。七天来,父亲一天比一天懊悔,懊悔作为一个父亲把亲生女儿给葬送了,李父悔恨自己的糊涂、悔恨自己太贪财了,悔恨自家钻进了铜钿眼子里爬不出来,在害女儿,也在害自己。万一女儿有个三长两短……李父不敢想下去了,李父周身战栗着,哽噎了,用有点颤抖的声音讲:“爹爹老糊涂了,做错了事体,爹爹知错了,爹爹给侬跪下,爹爹认错了……”说着,“扑通”一下,声音老老响,真的跪倒在了李莺莺的房门口头。 李莺莺的房间里有了声响,门开了,跪在门口的父亲看见了,女儿经过七天七夜的生死抉择,终于开门出来了,无声无息的整整七天,不吃不喝的整整七天,如今,女儿还是活生生的女儿。心里禁不住一喜,忍不住老泪横流,赶紧想起身迎上去,想给女儿一个拥抱…… 可是,李莺莺提着两只皮箱走出了房门,迳自朝大门口走去。就像没有看见跪着的父亲。 父亲一愣,明白了李莺莺要出走了,心又一下子抽紧了,扭身要拉住李莺莺,李莺莺从伊的手边划过而去,父亲想拉住李莺莺手里提着的皮箱。无奈年岁经不住苦熬,扭身间,翻倒在了地上。 李莺莺回头了,看了父亲一眼,心一酸,顿了一顿,心软了,想回转身去,一瞬间,又闪现了魔鬼压在身上的恶心,李莺莺压住了心软,咬了咬牙,依旧回转身,提着皮箱径直走向了大门。 父亲趴在地上来不及起身,仰着头,举起手叫着:“莺莺……”一声绝望而又凄厉的叫声惊动整幢房子。 李莺莺还是走出了家门,走下了台阶,毅然决然地消失在漆黑一团的夜色之中,李莺莺心思已决,再也不回这个家了,心里再也没有这个父亲了。 李莺莺经过七天的左思右想,选择了天通庵路作为自家的安生之地。李莺莺觉得自家与传说中“天通庵”的庵主有着相同的遭遇,尽管天通庵已经不复存在,但相传中的庵主让李莺莺可以找到了心灵想通的慰藉,这条以“天通庵”命名的天通庵路,足够让伊有勇气在这里潜心修学,度过自己再也不会有爱情的人生,伊也注定不会再怀恋人生的爱情了。 李莺莺拉开墙篱笆的竹门。提起皮箱走进墙篱笆,朝两间平房走去。这里将是李莺莺的家了。 墙篱笆围着的是两间平房,原先是李家做营造生意时堆料的仓库。李父去吃官司的那一阵。李家的一个穷亲眷借住此地,以作为收留童年李莺莺的交换条件。 如今,人去屋空,眼门前的墙篱笆已经七零八落,平房也破旧不堪,木板的墙壁,经风雪,过雨露,显出了老朽开裂,红瓦的屋顶也有多处破碎,再也挡不住雨天的渗水。 李莺莺连自家也不能相信,一个弱弱的女子,一个儒雅的文人,竟然能脱下了高跟鞋,能脱去呢大衣,挽起双袖,以惊人的毅力、非凡的手艺,用了整整一个月的辰光,把两间平房打造成了白墙红瓦的木屋,伊自觉典雅舒适,赏心悦目。 李莺莺终于有了自己喜欢的家,有了从此可以潜心于学问的居所。李莺莺静静地在木屋里坐了老长老长辰光,让自己平静平静。然后打开皮箱,拿出了一叠叠的文稿,堆到了书桌上,看到堆满书桌的文稿,长长舒一口气,露出了长久以来未曾有过地的笑脸,笑得畅快淋漓。伊要开始新的生活了。 然而天不遂心,磨难却接踵而来。 李莺莺发现自己怀孕了,当伊被确认怀孕的辰光,简直如同五雷轰顶,全身都颤抖了起来,伊痛恨使伊怀孕的魔怪,也痛恨自己怀上了魔怪的种子……伊痛哭着,狂喊着,拼命地捶打着自己的肚子,如同末日已经来临,连最心爱的书稿也都被伊统统掀翻在地,人就像已经发了疯一般,人就像要迎着死亡而去的模样。 不知哭了多久,也不知捶打了多久。伊哭累了,伊捶累了,伊擦干了眼泪,伊穿上衣服,伊朝医院走去。伊要彻底切除魔怪在伊身上留下的恶果。 医院里,李莺莺一脸苍白地坐在了医生的面前,等待医生的判决。 医生说:“你丈夫的姓名。” ?!李莺莺没法回答。 医生又说:“出示你们的结婚证。” ?!李莺莺依旧没法回答。 医生收起了钢笔,合拢了记事本。探询地看着李莺莺,好长辰光的看着,好长辰光的探寻,医生明白了李莺莺的处境,医生也同情李莺莺的处境,但医生叹了口气,讲:“我爱莫能助,不能帮侬做手术。” 在那个年代,没有合法的婚姻,没有合法的丈夫,是不能做流产手术的。医生给了李莺莺一个歉意的神情,离开了问询窗口。留下李莺莺满含绝望的神情,面对着大玻璃上的空洞,房间里的灯关息了,从空洞望进去,幽深得像一个无底的深洞,想要吞吃掉伊魂灵的深洞。伊想哭,却没有眼泪,伊想喊叫,也没有勇气在大庭广众的面前发飙。伊木然地起身,双脚如同踏着云团,绵软无着落地走着,人如同漂浮一般,一切都变得虚幻纷乱…… 该回去了,该承受魔怪强加给伊的罪恶的种子,该让罪恶的种子在自家的身体里发芽成长…… 也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道如何回到了自己亲手垒起来的木屋里,伊感到浑身无力,茫然四顾,已经没有勇气去面对已经憧憬着的,就要重新开始的生活。伊感觉到腹腔中罪恶的种子正在吸着自己的血,吃着自己肉,在膨胀着,膨胀着,膨胀着,伊想不通,难道注定要与魔鬼的种子共存?注定要用自己的血和肉去喂养这个魔鬼的种子吗?李莺莺觉得天道太不公平了,太让人无望了……李莺莺浑身一阵瘫软,倒到了地上,伊无力地躺着,闭上了双眼,伊真希望就这样永远地躺着,永远不要睁开眼睛,永远离开这个让伊浸没在耻辱中的世界…… 书桌边沿上还有一叠书稿,突然跌落下来,正砸在伊的面孔上,伊一惊,伊一骨碌坐了起来,环顾着,想弄清发生了什么。当伊看到满屋里被自己掀翻在地的书稿,心一震,这是伊的多年的心血,这是伊在这个世界唯一的依恋,这是唯一可以成为伊有勇气面对未来的支撑,这是伊活下去的寄托……李莺莺似乎清醒了,伊开始小心翼翼地收拾起书稿,小心地拂去书稿上粘着的尘灰,如同给婴儿洗澡一般的小心,伊把收拾起来的书稿又放回到了书桌上,伊慢慢坐回到了书桌前,面对着书稿。好一会,死去般的心又一点一点有了生气,尝试着再一次拿起了笔,投向了书稿,伊的勇气似乎回来了,自己又可以沉进学问的海洋了,伊要在学问的海洋里畅游,以忘却所有痛苦的磨难…… 在咖啡馆里,宝宝听了李莺莺用眼泪述说着的过往经历,眼圈红了,宝宝把李莺莺揉进了怀里,揉抱着李莺莺的手忍不住微微颤抖了起来,喃喃地说着:“是我的罪过,是我的罪过。”宝宝感到愧疚,愧疚自己曾经的自私,把李莺莺推进了痛苦的深渊。 李莺莺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宝宝,说:“你以为我的磨难就此结束了吗?不,还远远没有结束。更多的磨难还在等着我,等着摧残着我。” (未完待续) 第20章 新的生命 作者:沈东生 在天通痷路,在白墙红瓦的小平房里,李莺莺完成了书稿,给有关部门寄了出去,寄出后,李莺莺长长地松了口气,一口气松得异常的舒坦。李莺莺终于从被算计的阴霾里走了出来了。 老古话讲:一好百好,在等待回音的日子里,李莺莺挺着已经隆起的肚皮,肚皮里的胎儿有了第一次的胎动,不经意间,小生命给了李莺莺有力的一脚,李莺莺吓了一跳,一惊之余,感悟到了一个生命在自己的身体里孕育、萌动,李莺莺的母爱猛地被惊醒了,来不及思索,容不得考虑,就从子宫深处奔涌而来,仿如突如其来绽放出来的一束烟花,措手不及的绚丽多彩,竟然是那么的美好,李莺莺感动了,感动自己竟然能孕育出一个生命,感动将以一个母亲的名义赋予一个生命的诞生。 小生命越来越不安分了,时常会猛地一个翻身,突如其来的一脚一拳,让李莺莺不断地惊喜,伊就抚摸着日益鼓起来的肚皮,和肚皮的小生命讲讲闲话:“小宝宝,阿是急煞了,想快点出来跟姆妈见门呀?”闲话一出口,自己觉得意外,又想到宝宝了,已经是很遥远的事体了,现在辰光想到宝宝,是不是有点亵渎宝宝?但李莺莺还是想给小生命起一个“宝宝”的名字,宝宝这辈子是忘不掉了,虽然只有想想而已。 李莺莺随肚皮越来越大,满身心愈发充满了慈爱,眼睛里看出去的世界都变得美好起来,育儿书让伊看得入迷。每天打开窗户,呼吸到的空气里能感觉出甜滋滋的咪道。吹过来的风也叫人神清气爽。每吃一顿饭,每喝一口水,也会多一份遐想,多一份寄托,因为都和小生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连伊自家也没想到,竟然还会给小生命做起了各种各样的小衣裤,做着做着,还会询问自己,是欢喜男小囡,还是欢喜女小囡?小囡会长成啥样子?是好看呢?还是难看?李莺莺为此还时常默想得发呆,会一遍一遍地询问自己……最后,终究还是理不清头绪,伊只好笑了,笑着对自己说,让神灵去做主吧,于是,小衣服做成了一大堆,有男小囡的,也有女小囡的,有样式时髦的,也有普通居家的,一切都准备好了。 这段日子过得恬静舒适,充满想象…… 太阳很好,从玻璃窗斜照进来,温煦的阳光会让人沉醉,李莺莺斜靠在藤椅里,手里捧着一本童话书,低声为肚子里的小生命念着:“呼成千上万片雪花漫天飞舞,像银色的蝴蝶,像洁白的花瓣,像轻盈的羽毛它们把整个大地装扮得如同一个粉雕玉砌的童话世界……”李莺莺念着,念着,念得得连自己也完全沉浸在了童话世界里了…… 这时,有人敲门,李莺莺有点不舍地放下手中的书,还不舍从童话世界里回来,依恋不舍地从藤椅里起身,轻轻地抚摸着肚皮,走去开门。 敲门声又响了,这次门敲门声变得急促起来,好像有点不耐烦的腔调。 李莺莺赶紧应着:“来了,来了。”紧赶了几步去开门。 门开了,立在门口的是一个陌生的女人,面孔上没一点笑容,眉头紧锁,显然嫌鄙李莺莺开门慢了:“在干什么呢?”操着北方口音的上海闲话。 李莺莺稍稍一愣,随即柔声地问:“有事体?” 陌生女人:“你是李莺莺?” 李莺莺:“是的。” 陌生女人:“有人反映,又经过核实,你在计划外生育,是违反政策的,择日到“办事处”说明情况。带好钱,要罚款。” 李莺莺愣住了:“凭啥?” 陌生女人:“凭啥?凭你犯法了。”说着递过一张纸,讲:“这是通知送达书,你签个字。 李莺莺喘气声变粗了:“我犯法了?”说着,血液顿时朝头顶涌了上来,过往的遭遇,所有的痛苦都浮现在了眼前,伊不明白,所有加害于伊,给伊造成痛苦的人没人去追责,他们都活得好好的,他们依旧嘻嘻哈哈,依旧花天酒地,而伊这个受害者,却要受到追责,世事太不公道了。伊几乎愤怒了,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握着那张送达书的手不能自己地颤抖着,李莺莺几乎失控了,失控地把“送达书”撕得粉碎,撒向天空,然后转身,“呯”的一声,关上了大门。 门被又被拍得震天响,李莺莺就像没有听到一样。 李莺莺的心情依旧没法平复,但伊还是不忘童话书,伊从台子上拿起童话书,此刻,李莺莺作为一个母亲最想做的一桩事体,就是心心念念依旧要为肚皮的孩子念童话书。 然而,李莺莺哪能也没有想到,在坐往藤椅的辰光,出事体了,出了大事体,李莺莺一屁股坐空了,重重地掼到了地上。伊想爬起来,挣扎了一下,又倒下了…… 生活?常常?就?是?不尽人意?。就在看似风平浪静、舒适恬淡的日子?,却在平静之下,在看不见的地方,常??有险情在孕育、有恶浪在涌动,险情和恶浪随时都会把美好?淹没?,朝??李莺莺扑将过来,要?把伊活活生生地吞没。 连?天气?也?骤然??变得?险恶起来??,白天?还?阳光明媚?,转眼?就是?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 这个要将李莺莺吞没的时刻,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真的降临了。 李莺莺从?跌倒?的??昏沌?中清??醒过来?,感到腹部作痛?起来,李莺莺?一哆嗦?,常识告诉伊,小生命要提前?到来?了。小生命就要诞生了,李莺莺提起了早就准备好的包裹,出门了,伊要去医院,伊要去迎接小生命的诞生。 弄堂幽深,路灯昏暗,闪电雷鸣在黑夜里盘旋,风卷着豆大的雨珠,疯狂地砸向地面,撞向墙壁,噼噼啪啪地轰响着,路面积水了…… 李莺莺独自一人,撑着雨伞,顶着狂风,冒着暴雨,蹚着积水,一脚高一脚低地走在弄堂里,鞋子里早已灌满了水,手里的雨伞,在狂风的肆虐下,翻成了漏斗,衣服瞬间就湿透了,而弄堂变得好长好长,似乎永远也走不到头,这时,肚子又一阵疼痛起来…… 正在茫然无措的辰光,奇迹出现了,在走出弄堂口的一刹那,李莺莺看见了一辆三轮车远远地过来,李莺莺像看到了救星,忍着肚子越来越剧烈的疼痛,冲向路中心,迎向了三轮车,没有惧怕,不愿停顿,要拦住三轮车。 三轮车夫看见有人挡道,赶紧猛地刹车,雨水的湿滑,强大的惯性使三轮车根本无法停住,仍然一直不停地朝前冲过去,眼看就要撞上了李莺莺。三轮车夫惊叫起来,一手把紧龙头,一手死死地拽住刹车柄,倾身,用尽全身的力气压向刹车柄,三轮车发出了一阵阵尖利刺耳的刹车声,车轮在几乎已经碰到了李莺莺的时候,终于停住了,车夫惊魂未定就吼叫了起来:“作死啊!”吼叫声惊心动魄。 浑身湿透,下腹剧烈疼痛的李莺莺,根本没有意识到一场危险几乎要断送了他们母子俩。只看见三轮车停在了眼门前,就像救星降临了,急迫地讲:“师傅,去医院。” 三轮车夫手一挥,讲:“不去了,收工了。”说着就扭转车龙头,要绕开李莺莺。车夫,刚刚在静安寺,冒着狂风暴雨送完最后一个客人,准备回家了,伊到现在还没吃晚饭。 李莺莺闻声,看见三轮车要走,一下子扑到车前,一把抓住车龙头。 车夫只好又一把刹住三轮车:“怒吼着:“不要命啦!” 李莺莺哀求着讲:“师傅求求你了,别走,求求你了。” 车夫又吼着:“松手!侬没有看见我都成落汤鸡了,我还没吃饭呢。” 李莺莺哪能肯放走唯一的救命稻草,整个人几乎都扑倒在了车龙头上,死死地抓住车龙头。 在风雨交加的黑夜里,僵持着 李莺莺央求着讲:“帮帮我,我就要生孩子了。” 这时,车夫才看清,眼门前这个浑身淋成落汤鸡的女人正挺着硕大的肚皮,正用哀求的眼神盯着自己,话语悲切,情同绝望。车夫心软了,同情了,说话的声音也缓和了,迟疑了一下,讲:“上车吧。” 然而,李莺莺一听车夫同意出车了,劲一松,顿感浑身无力,想转身,却迈不开步,腿一软,就瘫了下去,跌倒在了地泥浆水中。 车夫吓了一跳,跳下三轮车,喊着:“哪能啦,哪能啦?” 李莺莺双手撑地,保护着肚皮,挣扎着,想站立起来,人如同骨头架子都散开一般的绵软,站立不住,佝偻着腰,起不了身,迈不开腿,半抬起手伸向车夫,用哀求的目光看着车夫,讲:“帮帮我。 车夫犹豫了一下,刚想伸手去扶李莺莺。一道闪电劈开夜空,惊天的霹雳声劈头盖脸地炸响,惊恐中李莺莺又跌倒了,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又一阵更加剧烈的疼痛袭来,钻心揪肺。 车夫扑了过去,连抱带拖地把李莺莺拉起来,送上了三轮车。 李莺莺软软地斜靠在坐椅上,喃喃地讲:“去医院。” 车夫动情了,眼圈有点发热,一边脱下雨衣,盖到李莺莺身上,一边说:“我知道,去产院,我老婆就在产院做护工。”说着放下车帘,掖牢,跳上三轮车,朝产院飞驰而去。 暴雨拼命砸着车棚,发出乒乒乓乓的声响。风掀动起车帘,翻卷着飞舞着,呼啦呼啦呼地吼叫着。雨水如注,钻进车帘的缝隙,浇淋着李莺莺,李莺莺如同刚从水里捞起来一样,不停地战栗着,一阵阵的剧痛,使李莺莺痛苦地呻吟着…… 三轮车终于停在了产院门口,车夫掀开车帘,只见李莺莺已经半昏状态,情急中,一把抱起李莺莺朝医院飞奔过去…… 走廊里,车夫让李莺莺在了候诊室的长凳上坐下,赶紧去找做护工的老婆。 车夫老婆匆匆赶来了,看见被剧痛和风雨折磨得脸色惨白,浑身战栗的李莺莺,同情地说:“姑娘,不怕,进了病房就好了。快,把准生证给我,我帮你去办手续,” 李莺莺摇了摇头。 车夫老婆又说:“那么结婚证。” 李莺莺又摇了摇头。 车夫老婆失望地再问:“侬老公呢?” 李莺莺依旧摇摇头。车夫老婆明白了,心里嘀咕起来,今晚碰到难题了。嘴巴里嘟囔着:“又是一个寻开心的小姑娘。”一边又吩咐老公:“让伊困下来,困下来。”一边疾跑而去。嘴巴里还不忘记嘟囔着:“啥证据也没有,麻烦大了,只好碰碰运道了。” 车夫老婆运道不好,伊碰壁了,回来了。没有证件是进不了医院的,这是铁的规定。那个年代,婚外情,等同罪犯,罪犯哪能好进医院? 李莺莺的疼痛更是一阵紧似一阵,突然感觉到一屡热乎乎的水顺腿而下,是血水,一股殷红的血水从裤脚管里流了出来,孩子眼看要生了……李莺莺绝望了,眼圈红了,眼睛里蓄满了眼泪水,在惨白的门孔上一串串地滚落下来…… 车夫老婆呆呆地站立在李莺莺的门前头,一副六神无主的腔调。伊已经尽力,也无能为力了。 车夫朝老婆低声吼着:“再去想想办法,要出人性命了。” 车夫老婆手足无措,赶紧又跑开了,奔过去,求了医生,求护士,进了挂号间,又跑到诊疗室,结果还是一无所获,车夫老婆又回到了李莺莺的身边,一副无可奈何的腔调,对丈夫说:“回家去吧。” 车夫大惊失色,说:“现在哪能好回去?性命攸关的事体呀。” 李莺莺彻底绝望了,只会无力地呢喃着:“别丢下我,救救我的孩子。” 车夫老婆对老公说:“只有一个办法,回去寻接生婆。” 车夫眼门前一亮,恍然大悟,讲;“对呀,回去寻接生婆。” 老早点,老弄堂里的穷人家的女人生小囡,从来不去医院,一到快要临盆的辰光,老公就会用红纸头包几块洋钿,去请接生婆。接生婆就会带一把剪刀,一刀草纸,晃晃悠悠地来了,吩咐烧一壶开水,剪刀悬挂在炉子上烧着消毒,帮孕妇把裤子退到膝盖,两手一掰,叉开孕妇的双腿,一条清爽床单往上一盖,屁股下头垫满草纸,然后一面轻轻按摩着孕妇的肚皮,一面吩咐孕妇:“呼气,吸气,呼气,吸气,摒牢……”不多一歇,小囡一出来了,接生婆用消过毒的剪刀剪断脐带,一把捏牢小囡的两只小脚,倒拎起来,朝小屁股上“噼啪”一拍,小囡“哇”的一下哭出声来,用温水揩洗清爽,小被头一包送到姆妈手里。姆妈就会虚弱的笑着,谢过。接生婆径自去打开碗橱门,端出主人家早就准备好的,或“白斩鸡”,或“葱烤鲫鱼”,或“竹笋烤肉”,外加一瓶黄酒,笃悠悠地喝起了小老酒…… 老早点,穷人家生小囡就是这副腔调。小囡一睁开眼睛看到的是自家屋里的老房子,从今往后就长在了老房子里,老在了老房子里,一辈子不会离开老房子,老法头里的讲法,就叫“老土地”…… 这一切,对李莺莺来讲,毕竟听也没有听见过。一听要寻“接生婆”,就吓煞了。连忙问:“接生婆?来事伐?” 车夫讲:“医院进不去,总不能把屁眼塞牢,让一泡污憋死了。”说着又是拉又是拖,扶李莺莺站立了起来,朝老婆讲:“性命攸关的事体,救命要紧,快点,一道扶一把,马上走。”车夫老婆也不顾自家还在上班,赶忙从另一边架起李莺莺的胳膊,夫妻两个人一左一右地架着李莺莺离开了医院。 三轮车夫踏着三轮车顶着风冒着雨,艰难地行进着。 后头,车厢里,车夫老婆一边用身体护牢李莺莺,为伊挡牢飘进来的雨水。一边嘴巴里还是熬不牢地叨叨着:“侬看看,侬看看,图一时开心,吃苦头了伐!要长点记性,从今往后勿要再做寻开心的事体了。” 疼痛使李莺莺顾不得车夫老婆嘀咕点啥,依偎在车夫老婆的怀里,呻吟着,盼望着快点寻到救命的地方。 风依旧在呼啸,雨也依旧在肆虐,三轮车摇摇晃晃,颠颠簸簸,穿行在漆黑一团的雨夜里。突然,一声婴儿的啼哭声从三轮车里传出,划破了夜空,震碎了夜色,一个小生命在三轮车里诞生了。 风慢慢小了,雨渐渐停了,三轮车像一叶小舟,游走在万籁俱寂的夜色中,三轮车的链条,在行进中,叽咕叽咕地低吟着,清晰可闻,像是轻轻的吟唱,有点悲凉,又有点欣喜…… 车厢里,车夫老婆从踏板上抱起赤裸的小生命,用嘴巴要断了脐带,脱下自己的衣服,包好了孩子,交到李莺莺的手里。眼睛里竟含起泪花。 李莺莺做母亲了。李莺莺用颤抖的手接过孩子,呢喃似地说:“囡囡,谢谢救命恩人,谢谢三轮车,侬是三轮车上生的,侬的名字就叫车生。”说着把孩子紧紧地抱进了怀里,用面孔柔情地依偎着孩子,心里奔涌起了一股暖流,是母爱,李莺莺懂了,懂得了“母亲”就是付出,“母亲”就是意味着“磨难”。 (未完待续) 第21章 毛病好了 作者:沈东生 黄伯伯要出医院了,李家婶婶把东西都收拾好了,陪牢黄伯伯坐在护士台边头的凳子上,等医生签字办手续。李家婶婶在护士台的桌子上看到有一本书,李家婶婶拿起来随手翻翻,识字不多的李家婶婶竟然看进去。 书里讲的大概意思是,有叫关人相信“命运在天”。就是讲把“命运”交给老天爷来安排,虽然有点像玄说,叫关人就是相信。其实这是一种心理暗示,相信了,日子就过得轻松,没有压力。譬如讲,假使发财了,假使幸福了,假使开心了,就讲是老天爷的安排,顺其自然,就不会乐极生悲,也就不会有范进中举的故事了。假使碰到灾祸了,有病有难,假使变穷了,成了瘪三,就去拜个菩萨,求个佛,央求菩萨显显灵,保佑保佑,应验了,一番欣慰,心存感激,心想:老天爷心里还是有我的。假使没有应验,也有托辞:“认命”。 李家婶婶合上书,想想,书里讲得蛮对,自家就是这副腔调过了半辈子。 小姑娘的辰光,李家婶婶像一朵花一样漂漂亮亮,眼门前,有叫关男小可以拣拣,爷娘讲嫁给黄伯伯,李家婶婶顺从了,就嫁给了黄伯伯,结果,还真嫁了个好男人,知热知冷,贴心贴肺。有个好男人,有个好老公,比金子还贵,还求啥?这就是命。后来小囡多了,钞票不够用,粮食不够吃,李家婶婶不怨天不怨地,小心经营,小赤佬围了一大圈,姆妈、阿爸地喊个不停,看牢小赤佬一天一天长大,没病没灾,还有啥好怨的?这也是命。在医院里照顾黄伯伯的一段辰光里,黄伯伯的毛病生得要死要活,李家婶婶跟了一道,也差点要寻死寻活。结果碰到了好单位,送来了救命铜钿。又碰到了好同事,像塌鼻头又募捐钞票,又送吃的送喝的,同事都来探望,天天不断人。还碰到了好医生,医生人好,医道又高明,黄伯伯救活了,人家生癌,必死无疑,黄伯伯照样是囫囵一个人了,不是命是啥…… 现在,屋里钞票虽然用得净光,黄伯伯到底出医院了,人比钞票金贵,钞票算啥,钞票是人赚来的。李家婶婶想着想着,自说自话地笑了起来。 黄伯伯问:“笑啥?” 李家婶婶还没有来得及回答,医生送来了出院证…… 一部三轮车,载着黄伯伯和李家婶婶夫妻两个人一进弄堂,一弄堂里的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差不多统统出来了,一弄堂的人老早晓得黄伯伯生癌,死也要死快了,结果,死里逃生,回来了,惊喜地围牢子三轮车,七嘴八舌地问东问西,讲不败地讲,停也停不下来。假使不是张老师讲:“让一条路,让三轮车先走,三轮车夫被围得走不得,讲不得,哭笑不得……真真急煞人。 三轮车一走,左邻右舍七手八脚地来扶牢黄伯伯朝屋里走去,一歇歇功夫,就满满叫钆了一房间的人,一房间的欢声笑语,一房间的嘘寒问暖,热气腾腾,就像一家人家。李家婶婶看到黄伯伯眼圈红红的样子,晓得黄伯伯是一种满足。心一热,眼圈也红了。 好几个号头了,孵了医院里,想钞票,想屋里,想小赤佬,真是想得要死要活,想得肚肠根发痒发痛。现在总算都过去了,终于回来了,虽然又回到了螺蛳壳里做道场的屋里,老古话讲: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草窝。房间里依旧是钆得要命,左邻右舍一来,更加连立脚的地方也没有了,还有六个小赤佬人来疯了,在人堆窜来窜去,从人堆缝隙里钻出来,抱牢黄伯伯,抱牢李家婶婶,又是蹦又是跳,阿爸、姆妈叫个不停。经过一场生与死的搏斗,全身而退,又回来了,回到了屋里——自家的屋里,一家门团圆了,一个不少,李家婶婶感概万千,紧紧抱牢几个小赤佬,亲亲阿大,又亲亲阿腻……一个一个亲下来,亲到后来,终于熬不牢了,眼泪水哗哗地流着,喜极而泣起来…… 左邻右舍受到了感染,有叫关人也揩起了眼泪水…… 潮水退去,热闹渐息,一直立了角落里的苏北阿姐开始烧饭了,李家婶婶挽起衣袖,要一道动手,被苏北阿姐一把揿在凳子上,不许动手,眼睁睁看牢苏北阿姐忙东忙西,心里一阵感激…… 一家门吃着由苏北阿姐烧的中饭,小菜丰盛,竟然有红烧肉,有番茄炒蛋,酸辣汤,还有一条河鲫鱼,河鲫鱼遇刺多,小囡要鲠喉咙,却是黄伯伯的最爱,屋里人都晓东黄伯伯这点喜好,黄伯伯没有戒酒的前头,欢喜慢慢地吮吮鲫鱼肉,咪咪老酒……苏北阿姐讲,今早为黄伯伯接风。 黄伯伯笑了,长远没有如此畅快地笑过了,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讲:“要不是刚刚生过毛病,真想开戒了,喝腻两“绿豆烧”开心开心。 李家婶婶却讲:“阿姐屋里的两钿积蓄都用到我们屋里了,我哪能谢侬……”讲着讲着,眼圈红了。 六个小赤佬趁大人讲闲话的机会。吃的得呼天抢地。一歇歇功夫,台子上已经是风卷残羹了。 饭吃好,碗筷汰停当,刚刚坐下来,苏北阿姐就讲要连夜回苏北屋里去了,苏北屋里也有一家老小,也有叫关事体等牢伊。 李家婶婶心里又难过起来。几个号头来,屋里的伙仓,起居,六个小赤佬的照顾,全靠苏北阿姐既出力又出钞票地维持着,小赤佬个个养得白白胖胖,屋里弄得清清爽爽。江北阿姐是功臣啊,说走就要走了,心里实在不舍得,也讲不过去。想留,屋里又实在钆不下来,不要讲困觉的地方没有,连立脚的地方也不宽裕。李家婶婶一把拉牢阿姐的手,嗫嚅着:“阿姐,我哪能谢侬也谢不过来,侬的钞票我早晚会还侬的……”再也讲不出其他闲话了……心里难过……心里愧疚。 苏北阿姐拍拍李家婶婶的手,刚刚讲了一句:“自家人,讲啥钞票……”还想讲点其他啥格闲话的辰光,阿大来告状了,讲:“姆妈,江北娘娘最坏了。“ 李家婶婶一听,吓一跳,小赤佬乱话三千地啥?马上用手指头戳牢阿大的额骨头,呵斥地讲:“没有良心的东西,不许瞎讲,” 阿大讲:“江北娘娘就是坏嘛,学堂里明早要春游,江北娘娘就是不许我去。” “春游”?李家婶婶听也没有听见过,老早的学堂里从来没有春游一说,是教育改革后才行起来的,李家婶婶当然不晓得,问:“春游是啥东西?” 阿大不屑地讲:“春游就是到动物园去白相,只要出五角洋钿就可以白相一整天。” 李家婶婶一听火大了,书不读,出去“白相”,还要出五角洋钿,屋里啥地方来闲钞票?火就更加大了。讲:“不许去,又不是礼拜天,书不读,出去白相,还要出钞票,算啥个路道精!娘娘做得对,就是不许去。” 阿大失望了,想不到姆妈跟娘娘一鼻孔出气,一样小气。哼了一声转向黄伯伯,想哭,用央求的眼光看向黄伯伯,盼望阿爸发一句闲话。 黄伯伯困在眠床上,讲:“难得的,就给伊五角洋钿,让伊去白相一趟。” 想不到李家婶婶不买账,态度坚决:“不许去。啥地方学来的臭脾气,瞎三话四一气,向娘娘道歉。” 阿大不开心了,立着一动不动,拧着头颈,连眼睛也不朝娘娘看一眼,一副犟头倔脑的腔调。 李家婶婶火气朝头顶窜上来了,哇啦一声:“实相点,向娘娘道歉。不识相,当心吃生活。” 苏北阿姐看不下去了,想拉阿大走开:“好了,好了,娘娘欢喜阿大,娘娘不要阿大道歉。” 想不到阿大的气没有地方出,正好统统泄到娘娘的头上,一把甩开娘娘的手,恶狠狠地朝苏北阿姐讲:“侬只江北人,不要侬管!”在上海,“江北人”等于是骂人的闲话。 “啪”的一声,李家婶婶伸手一记重重的耳光甩到阿大的面孔上。手一摔出去,李家婶婶有点后悔,从小到大,对几个小赤佬还从来不曾有过如此的重手重脚, 阿大面孔上立时三刻印出了五只指头印,辣豁豁地痛到了心里。阿大“哇”地一声哭开了。 苏北阿姐心痛了,上去护着阿大,讲:“小囡还小,不懂事体,教育小囡,手脚太重。”说着摸出五角洋钿,一面朝阿大递过去,一面讲:“娘娘欢喜阿大,钞票拿好,明早去春游。” 阿大却不领情,接过钞票重重地摔到地上,一把推开苏北阿姐,哭得呼天呛地…… 学堂里,从来没有搞过“春游”,是新发明出来的活动,老师一宣布,全班级的同学统统开心得不得了,欢呼了起来,从老师宣布的一天开始,就天天盼星星盼月亮,盼望“春游”的日子快点到来,盼了好几个礼拜,愿望眼看终于要实现了,竟然去不成功了。娘娘是外头人,讲不许去,还气得过,连姆妈也讲不许去,还要吃耳光,实在难过。委屈、失望,伤心到了极点。一转身,甩门走了,冲出门外,门“呯”的一声关上了,外头还传来阿大哇哇的哭声,哭声响彻了整条弄堂。 李家婶婶看在眼里,听在耳朵里,心里也不舍得起来,想追出门去,一想到五角洋钿,可以一家门两三天的小菜开销,确实有点不舍得,不是自家小气,也不是做娘的心狠,实在屋里没有闲钞票。想想,心里烦起来了:嗨,真是一钿能够逼死英雄汉,小赤佬哪能一点不体谅做娘的心呢?一副犟头倔脑,管也管不牢了的腔调,让做娘的心里窝涩,还有点委屈,就收住了想追出去的脚步,也就让阿大哭一歇,心想不会出啥事体的。小赤佬哭够了,自然就会回来的。 想不到真出事体了。 李家婶婶到北站长途汽车站送走苏北阿姐,回到屋里,不看见阿大,问黄伯伯:“阿大人呢?”黄伯伯讲;“已经一下半天不看见阿大的人影子了”。李家婶婶心里有点发毛,拔脚就到弄堂里寻了一圈,不看见阿大,又到马路上,从东到西,从南到北地兜了一遍。跑得两条腿发硬,还是不看见阿大的影踪。心想,阿大大概已经回屋里了,急匆匆回到屋里,黄伯伯问:“没有寻到?”李家婶婶心里一惊,不响。黄伯伯有点埋怨地讲:“小囡大了,有啥闲话好好讲,不兴动手动脚了。” 李家婶婶一撅身,朝外就跑,呆笃笃地坐到门口头的小板凳上,生闷气,连烧夜饭的心思也没有了。心里想,屋里真是太平不下来,老公毛病刚刚好,儿子又来凑热闹。李家婶婶想起了在医院里护士台看过的书,正像书里讲的,这就是命,命真苦,不由眼泪汪汪起来…… 这个辰光,其他几个小赤佬倒是识相了,不吵不闹,不奔不跑,老老实实。 到了老晚的辰光,阿大回来了,一进门,几个弟弟冲上去抱牢阿大,欣喜得不得了。 李家婶婶也一阵惊喜,起身迎了上去,问:“饿煞了?快点吃饭。” 想不到,阿大理也不理,一声不响,连夜饭也不吃,爬到双人床的上铺,倒头就困。 阿大的腔调,变得快不认得了,李家婶婶头上冒火了,要冲上去,弄个明白。 黄伯伯提高了声音讲:“回来了,就好。一顿饭不吃,饿不死的。” 李家婶婶收住了脚步,嘴巴里还是忍不住嘀咕几句:“肯定是侬阿姐宠的,宠了几个号头了,再宠下去,小赤佬都要被宠坏掉了,早晚要闯祸。” 困了眠床上的黄伯伯听到老婆责怪自家阿姐,想起身讲两句闲话,还阿姐一个公道。 李家婶婶看到黄伯伯的腔势,晓得黄伯伯的心思,凑了过去讲:“哪能?讲错啦!” 黄伯伯叹了口气,不响了,又困了下去。 一夜无事。 到了早上头,到了该吃早饭的辰光,全家人大大地吓了一跳,阿大不见了,阿大不晓得啥辰光已经离开了屋里,也不晓得到啥地方去了…… 全家出动,寻也寻过了,左邻右舍打听也打听过了。阿大像蒸发了一样。 到了吃中饭的辰光,还不看见阿大回来,全家人还侥幸地认为,小赤佬肚皮饿了,自然而然地会回来的。结果吃饭辰光也过掉了,阿大还是没有回来,弄得全家人吃饭的心思也没有了,饿着肚皮,眼睛统统盯牢门口,耳朵统统听着门外头,只要门外头有一点点声音,只要大门有一点动静,全家人就会齐刷刷地立起来,朝门口头冲过去,结果一次又一次地落空了,一次又一次地失望。 到了下半天,还不看见阿大回来,黄伯伯心里慌了,李家婶婶心里也慌了,连一群小赤佬也不停地问:“阿哥哪能还不回来呀?” 一家门的人实在熬不下去了。要去寻派出所了…… 第22章 生活真难 作者:沈东生 李莺莺随便哪能也没有想到,救李莺莺母子俩的恩人,竟然就是宝宝伊阿姨和姨夫,居然也住在天通痷路,宝宝伊阿姨就住在“宝通里”,离李莺莺住的401弄只隔了几条弄堂,离得真不远,走一趟,一眨眼功夫就可以到了。 起先,大家当然都不晓得有这样一层关系。 风雨之夜,李莺莺在三轮车上生出了小囡,宝宝伊阿姨和老公觉得李莺莺可怜,两个人把李莺莺直接送回了屋里。到了李莺莺屋里一看,才晓得李莺莺是孤身一人,又看到屋里一副书天书地的腔调,就闻出了李莺莺是读书人的咪道,宝宝伊阿姨文化虽然不算高,也读了不少年的书,做的也虽然是护工,粗生活,不过,从心里讲,欢喜跟读书人打交道,敬仰读书人,看到眼面前的情景,好像一瞬间就和李莺莺近了,同情心满满地起来了,同情李莺莺孤身一人带个小囡的不容易,又担心,一个读书人又哪能懂得带小囡?于是宝宝伊阿姨就伸出了援手,而且慢慢地越走越近,到后头,几乎走进了李莺莺的生活里来了,像一家人一样了。 侬看,宝宝伊阿姨今早又来了,一进门看到小毛头困了床上,就轻声轻气地问:“车生困着啦?” 李莺莺点点头讲:“刚刚困着。” 宝宝伊阿姨轻轻地“哦”了一声,生怕会吵醒小毛头,连脚步也放轻了,走到李莺莺门前头,朝李莺莺扬了扬手里拎着的人造革包包,包里塞了满满一包用旧床单撕的尿布。用轻声柔语的声音讲:“给侬儿子做的的尿布,旧床单做的尿布软熟,小屁股不会发红。”一面讲,一面朝李莺莺递了过去。 李莺莺一把接牢,眼睛满含起了感激,真想扑上去抱抱宝宝伊阿姨。 还不等李莺莺起身,宝宝?阿姨?又讲?:“先?不要?开心??,侬?要?赔?我一条?床单?。” 李莺莺?连忙?讲?:“好好?好?!我?去?买?!” 宝宝伊阿姨爱怜?地?白?了?李莺莺?一眼?,又扬了扬另外一只手里拎着的布袋袋,布袋袋撑得圆鼓鼓的,有点家务眼光的人,一眼就可以看出来,布袋袋里是装着一只锅子。 果然,宝宝伊阿姨一面从布袋袋里端出一只锅子放到台子上,一面对李莺莺讲:“今早炖一锅鸡汤。老头子天不亮就去菜场,像抢一样,买到一只鸡,活杀的鸡,小?虽小?,新鲜,够侬吃两顿了。” 宝宝伊阿姨一打开锅盖,锅子里冒出了腾腾的热气,刹那间,一房间都弥起了鸡香咪道。宝宝伊阿姨盛了一碗鸡汤,送到李莺莺手里,讲:“快点,趁热吃。冷掉了,腥气。” 李莺莺接过鸡汤,一股久违了的香咪道扑鼻而来,抬眼看牢宝宝伊阿姨,只讲了一句:“阿姨,侬比我亲娘还要好,我哪能谢侬。”眼睛一热,眼睛里竟含满了眼泪水。 宝宝伊阿姨讲:“谢是不要谢我的。只要侬肯听我一句闲话,我就谢天谢地了……” 李莺莺一听,就晓得宝宝伊阿姨又要叫伊寻个男人结婚的事体。李莺莺?不响了。 关于寻个男人结婚过日子的闲话,宝宝伊阿姨讲过叫关次了。本来宝宝伊阿姨想过,最好撮合宝宝和李莺莺能够一道过日子,宝宝也是个大学生,文化高,又在进出口公司做生活,跟李莺莺蛮配的,一次已经跟李莺莺开口了,一提到“宝宝“两个字,看到李莺莺的表情,心里想有戏了。 确实,李莺莺真的一听到宝宝的名字,眼睛晶亮晶亮起来,一阵喜悦,心刹时就狂跳起来,伊抬眼看向宝宝伊阿姨,等牢宝宝伊阿姨讲下去。奇怪了,却看到宝宝伊阿姨转过头,忙其他事情去了,闲话讲到一半不讲下去了。 李莺莺的神情,宝宝伊阿姨统统看在眼里,晓得只要把闲话讲下去,这桩婚事肯定成功,不过此刻,宝宝伊阿姨却突然有了一种做生意人的心态,在生意就要成交的一刹那,觉得物超所值了,反悔了,接下去的闲话本来都已经到了嘴巴边头了,又咽了回去。 宝宝伊阿姨毕竟还是一个普通女人,伊思前想后了一番,觉得自家的外甥到底还是个童子鸡,李莺莺已经养过小囡,是只老母鸡了,小囡还是一个野种。虽然李莺莺是个受害者,又是个好女人,但是李莺莺已经不是个黄花闺女,是个不争的事实了。宝宝伊阿姨就起了小心思,把宝宝介绍给李莺莺的念头藏了起来,要等等看再讲。 李莺莺看到宝宝伊阿姨不讲了,也没追问,心里想,弄堂里,叫“宝宝”的人太多了。此“宝宝”未必就是那“宝宝”。这样一想心情也就平复了。 不过,要帮李莺莺寻个好男人,宝宝伊阿姨是一直放了心上的,也物色了不少个男人,牵了好几趟红线,李莺莺总归笑嘻嘻说此言他,不动声色,把事体糊弄过去了,看来李莺莺对男人兴趣不大。宝宝伊阿姨就像快刀砍在棉花上,用不出力,只好常常嘀嘀咕咕地唠叨几句。 不过,宝宝伊阿姨就是不明白,李莺莺为啥一听到宝宝,会眼睛发亮…… 宝宝伊阿姨一面把剩余的鸡汤焐到草窝里,一面?关照?李莺莺?:“不要忘记??夜里?吃?鸡汤?。隔夜?了?,不好吃,要?拉?肚子??。”宝宝?伊?阿姨?还?把?草窝?盖?头?盖?得?严严实实?,好让李莺莺吃夜饭的辰光再吃,鸡汤就不会冷掉。 草窝是宝宝伊阿姨特地从屋里搬来的,平常看到李莺莺吃饭有一顿没一顿的,有辰光冷饭一捣开水就吃下去算数?。宝宝伊阿姨看了?心痛?,看?不下去了,讲:“侬这副做娑姆娘的?腔调?,哪能来事?做娑姆娘不好?马虎,要?作?出?毛病?来?的?” 李莺莺还强词夺理,讲:“我从小欢喜吃泡饭,是靠吃泡饭长大的。老早?,冷饭捣??开水??还?吃不着?呢?。”事实也确实如此,当年,跟宝宝一道靠吃泡饭度过了难忘的童年。 一讲?到?吃饭??,李莺莺?突然?笑?了起来?。 宝宝伊阿姨奇怪了,问:“笑啥?” 李莺莺不响,却笑得更加开心,因为伊又想到了宝宝, 读书的辰光,下乡劳动,宝宝和一批男同学在大地班做生活,大地班生活重,饭又定量,其他同学常常喊肚皮饿,只有宝宝却从来不觉得肚皮饿。有辰光还饱嗝穷打,原因是,李莺莺在食堂里做生活,每次分饭的辰光,李莺莺认得宝宝的饭碗,就帮宝宝的饭碗里盛的饭揿了又揿,揿得结结实实,一碗饭足足可以顶两碗,再在表面上捣捣松,看上去,跟其他人的饭碗一般无二…… 这是个秘密,不能泄露,一泄露肯定受罚,李莺莺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讲过。李莺莺想想,宝宝大概到现在还不晓得这个小秘密,一想到此,李莺莺就忍不住要笑。 宝宝伊阿姨看到李莺莺?一副?痴头?怪脑?的?腔调?,只好用鼻头哼了一声,讲:“侬?不要?笑?,娑姆娘作出毛病来,要吃一辈子苦头。” 宝宝伊阿姨讲归讲,李莺莺听管听,听过算数,还是照样马马虎虎过日子。 宝宝伊阿姨只好从自家屋里搬来一只草窝,帮李莺莺烧好的吃食就焐在草窝里,至少让李莺莺不吃冷饭捣开水,靠泡饭度日子了。不晓得啥道理?,大概是缘分,宝宝伊阿姨总觉得李莺莺像自家女儿一样,欢喜伊,也要讲伊,习惯性地要敲敲木鱼。 宝宝伊阿姨把鸡汤焐进草窝里,还?在?草窝?上头?捂上一条?小棉盖,嘴巴里还是熬不牢地不停嘀咕着:“侬呀,听我一句,不好再挑三拣四了,侬想想看,结婚证结婚证没有,小囡要出生证出生证也没有。样样没有,小囡连户口也不好报,变成了小黑人。配给奶粉也不好买。小囡吃啥?哪能办?侬自家想想,不快点寻个男人结婚来事伐?” 李莺莺还是不响。 宝宝伊阿姨看到李莺莺一讲到结婚就一声不响的腔调,更加要讲:“侬不要一讲到寻男人的事体就不响了,不响?有啥?用?。日子还是?要过?,混是?混?不?过去的?。” 李莺莺虽然嘴巴里不响,心里也?明白,想想未婚女人生小囡,医院也进不了,小囡生?在?三轮车上,母子俩差点一道送了性命。虽然?幸亏碰到了好心人,母子两人总算太太平平度?过来了。不过?,小囡户口报不进去,小囡像是?这个世界上的多余?的?人?。配给的东西统统没有份,在样样东西都要配给的年代里,哪能办??生活过得真是难上加难。前?一腔?,街道?办事处?又?来人?了,已经?勒令?了?,检讨?还是必须??要?写?,罚款?还是?必须?要?交?。唯一?的?出路?就是?结婚?,接了婚?,一切?才能?合法?。讲到结婚,现在的李莺莺已经不再奢望追求啥个爱情了,不过,就算想寻个男人,结婚过日子,也是个难。结婚又不像买小菜,拾到篮头里就是菜。结婚,自家要挑人家,人家也要挑自家。一个未婚的女人带一个不明不白的小囡,会寻得到好婚姻伐?想想就难过得心疼。眼门前这种情况,侬叫李莺莺还好响点啥呢? 这时听到有人敲门,宝宝伊阿姨跑去开门,刚来拉开门,一眼看到宝宝跟自家老公立了门口头,吓一跳,赶忙出门,关上门,推着宝宝和自家老公朝门外远处走去。 原来宝宝伊阿姨看李莺莺营养不够,奶水不多,托宝宝买了桂圆、红枣,鸡蛋,准备给李莺莺烧红枣桂圆水铺蛋补一补。宝宝如期买到了,送到阿姨屋里,正好宝宝伊姨夫要去李莺莺家,满怀抱着车生满月“过桥,走马路”的道具,红阳伞,红斗篷,大蒲扇……实在拿不下,就顺便帮姨夫一道把桂圆、红枣、鸡蛋送过来了。 宝宝伊阿姨是有一点做贼心虚,关于宝宝,原先在李莺莺门前头耍了一点小心思,怕被戳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赶紧接过宝宝手里的东西,催宝宝快走,免得生事。 宝宝不明就里地走了。 李莺莺见?宝宝?伊?阿姨?去?开门?,开得?人?也?不看见?了,正在纳闷?的辰光,宝宝伊阿姨带着?老公进?来了,宝宝?伊?姨夫?手臂下夹把红洋伞,手里捏把新蒲扇,进门还没有立停,宝宝?伊?阿姨?就讲:“今早是车生满月,要出去过桥,走马路。” 老底子。上海有一种习俗,小囡满月的辰光,大人要抱牢小囡,撑把红洋伞,拿把新蒲山,走过三条横马路,跨过三座桥。过桥的辰光还要讲吉利的闲话,走第一座桥的辰光要讲,“走过太平桥,囡囡一年四季身体好。”走过第二座桥的辰光要讲:“走过吉利桥,囡囡长大官运亨通步步高。”走过第三座桥的辰光要讲:“走过长春桥,囡囡青春常驻永不老”。一路走过去,手摇蒲扇,驱邪赶鬼,不走重复路,象征着小囡一辈子顺顺当当。 李莺莺不懂有这种规矩,听说要抱车生出去兜马路,一呆,讲:“车生困着了。” 宝宝伊阿姨的老公一听,倒有点犹豫了。 宝宝伊阿姨马上接口讲:“满月的日子,马路要走的,桥也要过的,图个吉利,是省不掉的事体。”说着就把困势懵懂的车生抱起来,穿上衣裳,外头兜条斗篷,斗篷是前两天刚刚买的,当时李莺莺看到新买的斗篷,鲜红靓丽,虽然欢喜,心里又想,车生又不出门,要斗篷做啥,现在看来,宝宝伊阿姨是早有准备的…… 这时车生被弄醒了,看到一房间的人,竟咿咿呀呀地笑了。宝宝伊阿姨却不管车生开心的样子,在车生面孔上亲了一口,讲:“囡囡,再困一歇哦。”就朝车生面孔上盖上一条纱巾,然后把车生送到老公手里,催促着讲;“快点去,趁现在太阳好,热彤彤,车生不会着凉。” 老公接过车生,顺手撑开红洋伞。 红斗篷,红洋伞,车生罩在红晕里,一片喜气洋洋。老公抱着车生打着红洋伞刚要开门出去,又被宝宝伊阿姨叫牢了,凑过去,在老公耳朵边头轻轻地讲:“走好马路,过好桥,先到自家屋里去,不要回来,等我回家,听到伐……” 老公似乎心领神会地点着头,喜气洋洋地走出去了, 李莺莺看着宝宝伊阿姨和老公两个人一番骚操作,而且有点鬼鬼祟祟的腔调,心里有点奇怪,觉着今早好像要出点啥事体了,便朝宝宝伊阿姨看去,问:“阿是有啥事体?” 宝宝伊阿姨却避开李莺莺的眼神,词不达意地讲:“侬前两天不是讲要赶一篇教材嘛。” 真是乱箭中的,李莺莺被一提醒,猛地想起来,昨夜突然对教材有个想法,要记下来,否则会错过,便趁宝宝伊姨夫抱车生出门了,屋里一片安静,就忙坐到台子边头,忙了起来。 宝宝伊阿姨却是一副心神不定的样子,坐也不是,立也不是。不停朝五斗橱上的台钟看过去,好像嫌鄙辰光过得太慢。当台钟“当当当”敲响了三记。宝宝伊阿姨为之一震,长长舒了一口气。期期艾艾地走到李莺莺的写字台旁边。站在台子边上还迟疑了一会,才讲:“有一桩事体,我没有跟侬商量,就自作主张了……” 李莺莺一听,心里想,果然有事,笑笑问:“事体要紧伐?” 宝宝伊阿姨赶紧接口讲:“当然重要,我恐怕事先跟侬讲了,侬肯定不同意的。所以就先斩后奏了。” 宝宝伊阿姨的闲话确实让李莺莺大大地一呆。正想问清爽是啥格事体的档口。传来了敲门声。 宝宝伊阿姨一听敲门声,把手指按在嘴唇边,朝李莺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立马朝门口应道:“哎,来了,来了。” 李莺莺有点云里雾里了。 也许是兴奋,宝宝伊阿姨面孔上升了一阵红晕,三步并作两步走去开门。 门开了,李莺莺看到进来一个陌生男人。李莺莺正狐疑着是哪能一回事体…… 宝宝伊阿姨已经殷勤地引着陌生男人走到李莺莺的门前头,指着陌生男人讲:“我来求介绍一下。这位是我们医院的主治医生,叫张家诚,是一位年轻有为的妇产科专家……” 此刻,李莺莺终于弄明白是哪能一桩事体了,宝宝伊阿姨要帮自家介绍男人,于是朝陌生男人打量了一眼,只见陌生男人一手捧鲜花,一手拎点心。瘦瘦高高的个子,文文静静的面孔上戴了副眼镜,发际线高了点,看上去像有点秃顶,显得年龄已经不小了……李莺莺听了宝宝伊阿姨的话,赶紧礼貌地站起来,朝陌生男人点了点头。 宝宝伊阿姨随即又客气地向陌生男人介绍李莺莺讲:“这位是我的外甥女,叫李莺莺,是做学问的,侬只要看看一房间的书,就晓得伊本事有多少大了。” 陌生男人扫了一眼书天书地的房间,又看了一眼李莺莺,立刻被李莺莺的漂亮惊到了,忍不住笑着说:“有幸见到李女士,晚生真是三生有幸啊。”说着朝李莺莺拱了拱手,又伸出手来。 李莺莺也被陌生男人的“学究气”惊到了,也忍不住笑了,讲:“想不到做医生的也有“学究”呀,不可多得。”说着也礼貌地伸出手去。 两个人的手握到了一起。 宝宝伊阿姨一看眼门前的情景,心里乐开了花。伊原先心里一直忐忑着,宝宝伊阿姨晓得李莺莺的脾气,在寻男人的事体上一直打闷包,让人摸不透,冒然提出来,生怕李莺莺不领情,会当面现开销……还生怕一个有名的妇产科医生,又是钻石王老五,会接受不了一个有小囡的女人,怕出现僵局,为这桩事体,伊筹划了叫关辰光,今早还特意让老公把车生抱出门,免得节外生枝,甚至想过了,两个人假使对上了眼,把车生干脆养到自家屋里去,等两个人有了感情,不会嫌鄙小囡了,再送回来……万万没想道事体居然会这样顺利,两人已经握手了…… 宝宝伊阿姨觉得时机已经成熟,赶紧朝正在握手的李莺莺和张家诚两个人讲:“两个人慢慢谈谈,我要回去烧夜饭了,不耽搁两位。”闲话讲好,不等李莺莺他们两个人有回音,就匆匆走出门去,轻轻关上门后,才靠在门板上长长舒了一口气,默念着“阿弥陀佛”,盼望着这一对年轻人能够终成眷属。 宝宝伊姨夫抱牢车生走在马路上。红洋伞,红斗篷,引得不少路人驻足观望,宝宝伊姨夫抱牢车生,一路走得洋洋得意。透过纱巾看到车生红扑扑的面孔,咿咿呀呀地笑个不停,小囡出生后,第一次到马路上,开心得不得了,宝宝伊姨夫脚步走得更加有劲道了…… 照牢规矩,宝宝伊姨夫抱牢车生沿着宝通路一直走,又走到宝昌路,再拐到宝山路,专拣全部带“宝”字的路走,吉利。一直走到苏州河边上,又过了三座苏州河大桥,该讲的吉利闲话也统统讲了。一圈兜下来,足足走了好几个钟头。 李莺莺屋里,有点“学究”气的张家诚倒也蛮主动。看着手里捧着玫瑰花问:“有花瓶吗?”李莺莺朝橱柜顶上努了努嘴。张家一眼看到了橱柜顶上的花瓶,诚掂起脚尖,取下花瓶,盛了水,插完花,放到李莺莺的书桌前,一大捧玫瑰花,把坐在书桌前的李莺莺衬得愈加有了生气。张家诚看着满意地笑着,又打开点心盒,取出点心,讲:“吃点点心吧?” 李莺莺一直静静地看着张家诚忙乎着,看上去有点“学究气”的张家诚竟然既主动又做事体蛮精细,有点意外。不由地说:“侬也坐。” 张家诚自己搬了张方凳,也坐到了书桌边上,面对面坐下了,倒一时无语了…… 宝宝伊姨夫抱着车生回到屋里,看看车生已经困着了,轻轻地帮车生脱去斗篷,放到床上,盖上被子。总算松了口气,马路上兜几个钟头,不比出一趟三轮车轻松。真有点吃力,伊一边甩了甩有点酸胀的手臂,一边准备倒一杯水喝喝,想不到茶杯还没碰到嘴巴,车生醒了,哭了起来,尖利的哭声惊得爸宝宝伊姨夫赶紧放下茶杯,一个箭步冲到床边,抱起车生,裹上斗篷,哄了起来,想不到小家伙一点也不买帐,反而越哭越厉害了。宝宝伊姨夫又是抖又是摇,根本无济于事,尖利的哭声震荡着整个房间,撕裂着整个房间……时间一长,哭声渐渐嘶哑起来,喘息加上哭叫声,让人心悸……宝宝伊姨夫头上冒汗了,手足无措了,伊埋冤老太婆为什么迟迟不回来,伊担心小家伙第一次出门,恐怕惊吓到了,伊担心小家伙生病了…… 此刻宝宝伊阿姨正在医院里。 宝宝伊阿姨,从李莺莺屋里出来后,还沉浸在办好了一桩大事体的喜悦中,刚刚走到弄堂口,一个学脚踏车的男小囡,人没有脚踏车高,还够不着坐到坐垫上,一脚踏在一边的踏板,另一只脚斜插过三角架,踏着另一边的踏板,左右一上一下踩着脚踏车摇摇晃晃朝宝宝伊阿姨冲过来,等到男小囡看到面前有人,惊慌失措起来,一头撞到了宝宝伊阿姨身上,宝宝伊阿姨一下子被掀翻在地……鲜血直流…… 第23章 张家诚该走吗 作者:沈东生 宝宝伊阿姨看到李莺莺和张家诚两个人一见面就蛮对得上眼的,荡在半空中的心也就放回肚皮里去了。走出李莺莺的小平房,心情蛮好,顺着长长的弄堂一路走出来,脑子里还在盘算着,掂量着,觉得这趟红娘做得大概不会有啥差错了,拾捌只蹄胖可以讲吃定了。 宝宝伊阿姨,真心希望李莺莺和张家诚他们两个人能够走到一道去,在伊看来,假使两人真的能结婚,称得上完美了。 李莺莺的屋里厢,张家诚看着眼门前的李莺莺漂亮矜持,规矩而礼让,一副一板一眼,不卑不亢的腔调。调转是其他男人老早打退堂鼓了。啥人能想到,张家诚恰恰就是欢喜李莺莺这种规矩,礼让,更加欢喜李莺莺的漂亮和矜持,连李莺莺一副不卑不亢、一板一眼的腔调,伊也欢喜。 张家诚虽然是在国外就读医学博士,在西方的花花世界里熏陶着,看多了热情奔放的情感,面对花枝招展异国女人,并没有被融化、演变。在心灵深处,还是刻骨铭心地喜欢中国传统的规矩和礼让的女人,还是欢喜漂亮而矜持的中国女人,为此,伊把自家的婚姻严格划定在自家的规矩里而一丝不苟。以至于不惜把自己的青春锁进在了自家的规矩里,而蹉跎至今……直到伊父母到国外和他团聚时,伊晓得了,解放初期的中国需要伊这样的人才,便毅然选择了又和父母再次分离,回国了。 回国后,住进了父母留下的吴庆路的老洋房里,进了上海最有名的妇产科医院。几乎是功成名就了。唯有婚姻没有斩获。但,伊仍然没有修改自家的婚姻规矩,依旧坚持着自家的婚姻定义,而且在见识了众多的国内女人后,伊给自家又多加出了一条婚姻标准,伊要寻的女人要有学问,要有文化。于是,在张家诚的婚姻殿堂的门前,更加门前罗雀了。 直到最近,宝宝伊阿姨自说自话地偷拿了李莺莺的工作证,就凭工作证上的一张报名照,也许是心有灵犀,也许是久旱的禾苗盼望雨露,张家诚就鬼使神差地被倾倒了,心动了,打开了一直被自家封闭着的婚姻殿堂的大门。为了这个心动,竟然放下身段,特地跑到国际饭店,排了几个钟头的队,买了蝴蝶酥等点心。因为,伊听说上海女人欢喜吃国际饭店的蝴蝶酥……张家诚不惜骑着自行车,到文化广场的鲜花市场买了老大一束玫瑰花。因为伊听说有文化的上海女人欢喜玫瑰花…… 宝宝伊阿姨了解张家诚医生,业务上当然是没有闲话讲了,是尖子,而且收入高,住洋房。也正因为条件好,寻女朋友方面就有叫关小心思,比方讲,要女方漂亮,要女方年纪轻,还要女方文化程度高。所以介绍女朋友,十趟有十趟被伊打回票,医院里厢的人,私下都议论开了:讲啥,天下哪能有这样便当的事体?伊也不想想自家额骨头脱得老高,一副老腔,这样下去,伊的婚姻有得好搁了,说不定还会一辈子耽搁下去。当然,其中也有点吃勿到葡萄,嫌鄙葡萄酸的咪道。 这趟,宝宝伊阿姨介绍的李莺莺,样样条件出色,要人品有人品,要人样子有人样子,学问又深,文化又高。要不是有车生,宝宝伊阿姨还真不舍得把李莺莺介绍给这个“小老头”了。再想想,还好两个都有弱点,难怪两个人一见面就容易对上眼,配得上。 不过,宝宝伊阿姨还是有点担心的,担心车生,万一张家诚不认可车生哪能办呢?想想,一个男人,还没有结婚,就要先做爷了,多数男人肯定是不情不愿的,张家诚又是一个挑剔的人。这样一想,宝宝伊阿姨的心就荡了起来,心里的方寸也有点乱了…… 就是这个辰光,宝宝伊阿姨刚刚走出弄堂口,一部脚踏车就朝伊冲过来了,宝宝伊阿姨竟然一点也没有发觉。 就这样,宝宝伊阿姨被学脚踏车的小囡撞翻在地,“噗通”一声人掼出去老远,手臂在“弹格路”的石头上一路搓过去,搓开了一条老大的口子,鲜血顿时流得一手臂,还滴到了地上,血血红,人一挣扎,弄得浑身是血,腔势老老吓人。 宝宝伊阿姨挣扎了叫关辰光,才坐了起来,还好,人还能动。伊心里想,看样子是硬伤,没有伤筋动骨。当宝宝伊阿姨还想挣扎着立起来,不来事了,浑身的角头角脑都痛,看样子要马上立起来,想也不要想了…… 宝宝伊阿姨干脆在地上坐着,歇一歇再讲。 学脚踏车的小囡则从翻倒在地的脚踏车上,一个翻身爬起来,到底是小囡,掼一跤,一点没啥啥。一眼看到被撞倒的宝宝伊阿姨,坐在地上,血淋淋的腔调,男小囡顿时被吓成了一副呆笃笃的样子了。 本来,宝宝伊阿姨被撞得血淋淌滴,心里是一肚皮的火气,想发作,想骂人。当伊看清爽,撞到自家的是一个跟脚踏车差不多高的小囡,而且还吓得一副戆掉了的样子,火气已经消去一大半,又想想自家为了帮李莺莺寻男人的事体,出了神,只顾低头走路,竟然没有看到有脚踏车撞过来,假使早点看到,大概也就避过去了。想想,自家也有责任,火消了,气也平了。跟吓得半死的男小囡讲;“阿姨爬不起来,来,搀一把阿姨。”说着朝男小囡伸出血淋淋的手。 想不到男小囡“哇”地一声穷哭起来,别转屁股就朝弄堂里跑,连脚踏车也不要了。 看着跑开去的男小囡的背影,宝宝伊阿姨熬不牢火气又上来了,哇啦一声叫了起来:“跑啥跑!只要侬帮个忙,扶一把呀……”不管宝宝伊阿姨随便哪能叫,一歇歇功夫,男小囡就跑得没了影踪。 只好靠自家了。宝宝伊阿姨叹了口气,侧转身体,双手撑地,吸了口气,撑起身体,还没等起身,只听到有人一声叫:“不要动。”是一个女人尖利的声音。 宝宝伊阿姨吓一跳,刚刚起到一半的身体又“扑通”一下坐回到了地上,抬头看过去,是学脚踏车的男小囡拖牢伊姆妈来了。 男小囡的姆妈远远就看到看到血淋淋的宝宝伊阿姨,老早吓了一跳,伊晓得老年人碰不起,一碰就要命,急吼吼叫着跑过来,又扭头对一道跟过来的男人讲:“老公,要出人性命了,快点背阿姨到医院里去……” 宝宝伊阿姨讲:“不用去医院,送我回屋里,屋里还有事体。” 小夫妻俩讲:“不来事,老年人碰不起,隔壁邻舍碰到过的,碰伤一个老人,当场没啥啥,一夜天回来,翘辫子了。官司打得昏天暗地,一家人家差点拆光。出人性命的事体要医生讲了才算数。” 就这样,宝宝伊阿姨被背进了医院。 医院里,宝宝伊阿姨由不得自主,被男小囡伊爷背牢子奔过来跑过去,看牢男小囡伊爷吃力得上气不接下气,大气直喘,心里也不好过…… 一阵忙碌,一番常规操作,等宝宝伊阿姨伤口包扎好,x光片拍定档。医生讲,是硬伤,腔势难看,身体没啥大危险,男小囡伊爷娘才算松了口气,才肯从背脊上放下宝宝伊阿姨,在候诊室的长凳坐一歇再回去。 等到一切弄定档,眼看辰光也用掉不少,在长凳上一坐定,宝宝伊阿姨心里急起来了,担心屋里,担心车生,伊晓得,车生怕生,生怕老公弄不牢车生……更加担心的是万一老公实在弄不牢车生,又看到自家迟迟不回家,把车生往李莺莺屋里一送,事体穿帮,肯定弄僵。 宝宝伊阿姨的担心确实是有道理的,屋里厢真的摆不平了,对宝宝伊阿姨的老公来讲,简直就像天要塌下来了一样。 其实,个个小囡统统是同一副腔调,一觉困醒,就要姆妈,看不到姆妈,就要作天作地。车生当然也一样,一觉困醒,不看见姆妈,就咿哩哇啦地哭了起来,宝宝伊阿姨的老公一听见车生的哭声,急忙奔过去,心痛地一把抱起车生,这一抱反而出事体了。车生看到眼门前不是姆妈,却是一个陌生的老头子,而且是一个胡子邋遢的糟老头,吓得越哭越伤响,宝宝伊阿姨的老公随便哪能哄也哄不牢了,一直哭到上气不接下气,当中央里快要断气腔调……宝宝伊阿姨的老公真正到了束手无策的地步。 宝宝伊阿姨的老公弄不明白了,抱牢车生兜马路的辰光,一路走下来,足足有好几个钟头,车生一直开开心心,还咿咿呀呀地笑出了声音。哪能一回到屋里厢,就出毛病了,一哭就哭得要死要活…… 这点宝宝伊阿姨的老公真的不懂了,小囡第一次出门,样样新鲜,花花绿绿的世界,看也看不够,当然开心。一到屋里,一觉困醒本能地要看到姆妈,要闻姆妈的奶香咪道,恰恰眼门前不但看不到姆妈,闻不到奶香咪道,看见的却是一个糟老头。哪能不吓,哪能会不哭得死去活来呢! 眼看看车生再哭下去,真要出人性命了,不由心生埋怨,埋怨起宝宝伊阿姨哪能可以呆在李莺莺家乐不思蜀,心里一有怨气,也就更加耐不住眼门前的折腾了。好在自家屋里和李莺莺屋里离得不远,一歇歇功夫就可以到了,于是,抱起车生去李莺莺的屋里去寻老婆,讨救兵了…… 玫瑰花已摆在李莺莺的面前,在书天书地的房间里,显出异常的融洽,把李莺莺衬托得格外的出众。张家诚痴痴地看了一会,张家诚有点沉醉的出神…… 现在张家诚又打开点心盒,轻揉地地推到李莺莺的面前,金黄晶亮的蝴蝶酥,飘着幽幽的黄油奶香,在屋里弥散着,格外诱人。李莺莺嘴角不易察觉地一动,张家诚却察觉到了,知道李莺莺喜欢蝴蝶酥,起身,从点心盒里取出一块蝴蝶酥朝李莺莺递了过去…… 就在这时,门被“砰”的一声推开了,随即传来了车生近乎惊天动地的哭叫声。 李莺莺心有灵犀般地“唿”地一下站起来,不等张家诚反应过来,已经朝门口冲去, 张家诚则一愣间,看出了些许端倪,思绪顿时杂乱起来,让张家诚有点手足无措,惊住了。手中的蝴蝶酥不知不觉中从手中滑下,落到台子上,跌得粉碎,溅起一片香味四溢的油酥…… 宝宝伊阿姨的老公见状,猛地想起了老婆的关照,叫伊抱牢车生留在屋里,千万不要回李莺莺的家。现在,看来撞了好事,一时,抱着急哭的车生僵立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宝宝伊阿姨看好毛病,被小夫妻俩送回到了屋里,开锁进门,惊呆了,老公和车生都不在了,顿时扼腕惊呼起来:“坏事体了。”立刻一下子忘了疼痛,在屋里都没停一下,转身朝外就走,出门,锁门,拔腿就朝李莺莺的家疾跑而去。 李莺莺听到儿子近乎绝望的哭叫,不顾一切地冲到门口,从宝宝伊阿姨的老公手里接过车生,喃喃地细语道:“哦……不哭,不哭,姆妈来了。” 奇迹一般,瞬间,车生停住了急哭,也许是听到姆妈的声音,也许看到了姆妈的面孔,更也许是闻到了姆妈身上的奶香咪道,车生的哭声像急刹车一样,停住了,更惊奇的是,车生还挂着泪水的小脸,竟然咧开了嘴,笑了。李莺莺的心融化了,伊把脸贴到了车生的小脸上,婆娑着,亲吻着。仿佛此刻的世界只剩下了他们母子俩一般。 车生还“咿咿呀呀”的出声地笑开了。李莺莺的脸也笑得像一朵花。 张家诚从愣神中惊醒,似乎明知故问地讲:“是你的………”张家诚话一出口,便停住了,懊悔了。其实,眼门前的情形,张家诚已经明白了一多半,但,他又怕李莺莺的回答正是他所料想的,伊不愿意相信刚才还是一切的美好竟然是个泡泡,哪怕真是个泡泡,伊也不愿意泡泡那么快就被打破…… 李莺莺抬起头,笑着对张家诚说:“我儿子,车生,今天满月,按上海的规矩,要走三条马路,过三座桥,伊姨夫抱伊出去走马路,过幸福桥了。” 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了,都是张家诚原先所不曾料想到的,伊默默地坐回到了凳子上,静思无语,伊要理一理头绪,想一想接下去的路该哪能走。 这时,宝宝伊阿姨气喘吁吁地冲了屋子,一眼看到眼前的情景,李莺莺抱牢子车生又亲又吻,张家诚沉思无语,自家老公呆笃笃立了门边头,宝宝伊阿姨就晓得事体穿帮了,用几乎吼叫的声音讲:“老头子,侬作死啊!凑啥个闹,侬给我走。” 宝宝伊阿姨的老公沮丧地走了。 宝宝伊阿姨走到张家诚的身边,讲:“事体并不是侬想像的样子……” 张家诚不等宝宝伊阿姨的闲话讲光,摆摆手止住宝宝伊阿姨的话头,讲:“不是我想像,而是侬没有讲事实。“ 宝宝伊阿姨愣住了,不知该怎么讲了。 李莺莺朝张家诚讲:“现在的事实,侬已经晓得了,侬该晓得哪能办了。” 皮球回到了张家诚的脚下头上。面对皮球,张家诚该哪能踢呢?张家诚犯难了…… 第24章 失去一次机会 作者:沈东生 车生突如其来的出现,让张家诚一时间觉得迷茫了…… 眼门前的李莺莺,确实是张家诚心心念念,寻寻觅觅了半辈子的女人,伊的长相,伊的学问,伊的谈吐,伊的修养,在短短半天的辰光里,已经把张家诚的心拴牢了,有点逃也逃不脱的腔势了。 在外国读书的辰光,时常可以看到男女间,三下五除二,见面,欢喜,上床,困觉的司空见惯,而张家诚没法接受这副腔调,甚至会嗤之以鼻,感到恶心。伊记得有一次,同室好友从酒吧回来,带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外国美女,相依相偎地进房间,还死皮赖脸地央求伊让出房间,成全他们的上床。让出房间没啥问题,到咖啡馆里坐两个钟头,成全一桩姻缘并不是啥坏事体,成人美事应该讲蛮好。不过,张家诚就是没有办法相信同室好友去了趟酒吧,厮混了几个钟头,就有了爱情,就可以把女人带回来,就可以上床,就可以困到了一道去。张家诚觉得,同室好友的人品肯定有问题,有伤风化。顿时翻了脸,当晚就收拾行李箱,搬出房间,彻底让出了房间。从此再也不和同室好友合住,好友不再,各奔了东西…… 其实,在生活当中,一见钟情和人品没有任何关系。那位被张家诚唾弃的同室好友到底还是和美女结合了,据说,还生了一对混血儿女,既漂亮又可爱,家庭和睦,生活得蛮好。 倒是张家诚至今还是光棍一个。 张家诚其实也晓得,医院里有人叫关人暗地里称伊为老古板,议论伊寻女朋友的要求高,眼光挑剔,寻花了眼睛……还有人干脆讲,张医生再寻下去,要寻成一辈子光棍了。 只有张家诚自家心里晓得,伊的时机还没有到,合适的女人还没有出现。 而今,当张家诚一见到李莺莺的那一刻,眼睛也为之一亮,张家诚认定了李莺莺就是伊心里想要寻的女人。张家诚相信了,相信世界上真有一见钟情。因为,张家诚对李莺莺一见钟情了, 当宝宝伊阿姨,故意离开李莺莺的屋里,让张家诚和李莺莺独处在一个房间里厢的辰光,李莺莺讲:“坐“。不经意间,递过来了一个淡淡的笑意,张家听到了,就像听到了天使在召唤,张家诚看到了,仿如看到了一个天使在笑,伊局促了。李莺莺转头又朝伊一笑,讲:“坐呀。”张家诚迷醉了,应声在李莺莺身边坐下来的一刹那,张家诚的呼吸急促了,心不由自主地“呯呯”地跳快了起来,眼睛看牢子李莺莺,好像离不了……张家诚在心底里暗暗责怪自己的轻浮,有失庄重。然而依旧难以克制内心里澎湃着的情感波澜。张家诚饱经风霜的面孔不能自制地红了。 此刻,原先的一切关于男欢女爱的守约都变了,可以讲,现在要张家诚马上单膝跪地,向李莺莺求婚,向李莺莺讲:“我爱你”。张家诚可以毫不犹豫地讲:“我愿意”,可以掏心掏肺地讲:“我愿意”,可以心悦诚服地讲:“我愿意”。甚至,就是现在,马上,立刻就把李莺莺抱紧在怀里,拥有了李莺莺。几乎成了张家诚此刻的最大愿望。 可是车生的突然出现,打破了单纯,打破了沉迷,把张家诚推到了需要抉择的十字路口。 每一个上海男人都晓得,啥人肯在自家头上戴顶绿帽子?啥人能容纳一个未婚有子的女人?啥人愿意做一来路不明的小囡的爷? 何去何从?张家诚需要想想了。 然而张家诚的抉择只是短暂的,在张家诚眼睛里,李莺莺就像在茫茫黑夜里的一颗夜明珠,是李莺莺这颗夜明珠把张家诚原本漆黑一团的爱情之路照亮了,让伊看到了爱的光明。张家诚不舍得放弃李莺莺,难以割舍。 车生怎么办?当然,爱鸟及屋这条恒定的真理,也随即成了张家诚的真理,张家诚愿意接受车生,也愿意接受还没结婚,就成为别人小囡的爷的现实,张家诚相信只要用心去经营,只要用真心去相待,车生迟早会变成似如己出的小囡…… 张家诚想到这里,抬头朝李莺莺看过去,想给李莺莺一个愿意包容一切的笑脸。要命的是,张家诚抬头看向李莺莺的辰光,见到的是李莺莺完全沉浸在母子的欢乐之中,连眼睛也没有朝伊抬一抬,好像伊张家诚根本不存在一样。 李莺莺并不是有意要怠慢张家诚。 其实李莺莺之所以如此忘我,是因为伊今早第一次感受到了真正的“爱”——母子之“爱”…… 从一次被算计的阴谋里,李莺莺得知自己已经怀孕,一个罪恶的种子要在自己的身体里生根了,生不如死的痛恨、痛苦,几乎把李莺莺击倒,击碎,直到小囡在肚皮里慢慢地长大,催生了母爱的觉醒,最后在风雨交加的深夜,在三轮车上分娩,抱起血淋淋的车生,几乎用生命为代价成就了做一个真正的母亲。以及作为母亲,在抚育车生的一路上所碰到的种种的困境和苦难,让李莺莺尝尽了付出,付出,再付出的含辛茹苦,遇到了磨难,磨难,再磨难的困苦。让李莺莺认知了做母亲就是付出,做母亲就是承受磨难…… 然而,今早,李莺莺的母爱有了回报:当车生在上气不接下气、魂飞魄散的哭叫声中,李莺莺从宝宝伊阿姨的老公手里接过车生,抱入在怀里,车生认出了母亲,骤然间停住了哭叫,热烈地看着李莺莺,母子俩双眼相视的一瞬间,有了交流,像有一股电流传遍了李莺莺的全身,忍不住地感到一阵战栗,这就是爱,这就是儿子送给母亲的爱。李莺莺猛地感受到了所有的付出和磨难有了回报,第一次意识到母亲并不仅仅是付出和磨难,还有回报——爱的回报。当看到车生流满眼泪水的面孔上展开了笑容,面对着李莺莺竟然笑成了一朵花,还咯咯地笑出了声音,笑个不停时,李莺莺的心融化了,所有经历过的磨难都化解了,化成了一片柔情似水,和那片暖暖的爱的海洋融合了,母子俩完全沉浸在了暖洋洋的爱的海洋里,母子俩在爱的海洋里荡漾着,畅游着,忘我地畅游着…… 此刻,世界上其他的一切如同消失了一般,唯独存在的只有母与子。 面对眼门前这对母子的爱,张家诚的心里涌起了莫名的醋意。张家诚懂得这种母爱,在医院的分娩室里,张家诚看多了这种母爱。每一个母亲第一次抱上自己的骨肉时,所展显出来的令他人窒息的爱,是自私的,是不会和别人分享的,更加绝不允许被人夺走的。这种母爱的独享,让张家诚看到了李莺莺和自己的隔阂和疏远…… 张家诚失落了,叹息了一声……张家诚第一次真正尝试到的爱,竟然是脆弱的,竟然如同被一条银河隔开,难以逾越,不可企及。张家诚注定感到了作为局外人的痛楚,痛楚得头痛欲裂。张家诚咬紧了牙关,咬得生疼。以至于爱极生恨。 张家诚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终于起身,没看任何人,喃喃地说着:“我该走了。”像是自言自语,然后朝门口走去,伊觉得这里本不属于自己。 宝宝伊阿姨急了,想挽留,却不晓得讲点啥,也不晓得哪能讲,迟疑间说了句无关痛痒的闲话:“张医生……再坐一歇……” 张家诚没有言语,很老式地抱了抱拳,走向了门口。 宝宝伊阿姨又赶忙对李莺莺讲:“张医生要走了。” 李莺莺猛地惊醒了,从依偎在车生的面孔边上抬起头来。看见张家诚就要走出门去了,赶紧从母子相爱的愉悦中挣脱出来,意识到张家诚要离开了,已经走到了门口,心里想:怎么不说一声就要走了呢?李莺莺感到疑惑…… 李莺莺和张家诚在半天的相处中,说不上已生出多少爱意,也没有有轰轰烈烈的激情,但在自己不冷不热,不卑不亢的礼貌相待中,张家诚依旧表现出诚恳,和真心,觉出张家诚是一个实在的过日子的人,是一个可以依靠的人,不妨可以相处。一个怀里抱着来路不明的小囡的女人还能要求什么呢?李莺莺仅仅需要一个家,一个给感情找个遮风挡雨的家。 现在张家诚突然要走了,也不招呼一声就要走了,李莺莺有点失望,伊想挽留,又有点说不出口,含混地讲了一声:“等等……” 可惜,满腹心事的张家诚没有听见,只是自管自地走出了门口。 李莺莺看着张家诚头也不回,依旧跨出门去的一刹那,李莺莺意识到了,是因为车生,是因为自己是一个抱着来路不明的小囡的女人。是呀,谁的怀抱能容纳一个被糟蹋过的女人?谁能愿意成为一个来路不明的小囡的父亲?但车生是自己的儿子呀,李莺莺不会因为一个男人、为一个家而嫌弃自家的儿子,李莺莺把车生抱得更紧了,抱得更加地柔情了,心中不免还生起愤愤然,想叫住张家诚,伊要寻回一个尊重。问问伊,难道抱着来路不明的小囡的李莺莺就不该有个家吗?于是,李莺莺用重重的声音叫了一声:“等等!” 这下,张家诚听到了,心中即刻漾起一片涟漪,有点欣喜。赶紧转身,朝李莺莺看去,看到抱着车生的李莺莺,神情神圣而又柔情,张家诚想到了圣母,似乎像看到了圣母,不由为车生感到由衷的幸福,伊把眼神从李莺莺神圣不可侵犯的面孔上移到了车生的面孔上,打量着车生,眼神有点迷离…… 亲吻没了,依偎也没了,突然发生的变故,惊到了车生,车生愣了片刻,不合时宜地哭了起来,好一会,依旧没有得到安慰,车生不依不饶地大哭起来,哭得惊天动地…… 正看得出神的张家诚被哭声叫醒了,回过魂来,不明白发生了啥事体,惊天动地的哭声使张家诚本能地皱紧了眉头。 车生的哭声依旧,一房间充满了哭声,李莺莺烦躁了起来,怨恨了起来,愤愤地看着张家诚,李莺莺看见了,看见张家诚正在看车生,打量着车生,还有迷离的眼神,皱紧的眉头,传递给伊的信息更加肯定,答案有了,车生被被张家诚嫌鄙了,而车生是伊的儿子,张家诚怎么能嫌鄙车生呢?而眼门前的情形,恰恰可以看到张家诚正在嫌鄙车生,李莺莺明白了,车生是横在他们俩人中间的一道难以越过的障碍。一时,李莺莺心中的领地仿佛被侵犯了,戳到了李莺莺心灵的痛处,心里不由生起的怨愤鼓胀了起来,李莺莺用愤然的眼神看着张家诚。 张家诚被看得心里发毛,伊告诫自己要冷静,伊想要缓和已经紧张起来的气氛,一时竟找不到合适的闲话去缓和,伊不明白此刻的自己竟变得笨嘴笨舌了。 其实,事体原本可以很简单,只要张家诚不顾去一切地冲过去,冲到李莺莺地身边,同李莺莺一起护住车生,轻轻地唤一声:“车生,乖。”。情势兴许即刻就会反转,然而已经深陷于爱情大网中的张家诚是迷茫的,变得愚钝了,伊不晓得怎么做,也就什么也没有做,依旧木木地站在原地,锁紧了眉宇,无从所措…… 好一会的停顿,房间里只有车生撕心裂肺的哭声…… 宝宝伊阿姨凑过来,要从李莺莺怀里抱走正在哭叫的车生。 李莺莺愈加没有了理智,躲开宝宝伊阿姨,把车生抱得更紧,眼睛狠狠地看着张家诚,把原本要说的话咽了回去,却讲了一句连伊自家也没有想到的话:“把花拿走,还有点心。” 这话一出口,等于宣布了绝交。连李莺莺自己也有点意外。 张家诚刚刚还感到欣喜的心,猛地被一棍子打入了冰窟,浑身感到冰凉的一激灵,男人的尊严崩塌了,再也忍不住了,心碎了,心痛了,转身,疾步走开了去,走出了门外,消失了…… 张家诚竟然硬生生地走了,留给了李莺莺一个背影,很快地又远去,消失,李莺莺默然片刻,一哆嗦,把脸埋到了车生的脸上,婆娑着,亲吻着,慢慢地流出了眼泪,不能自己。 宝宝伊阿姨眼睁睁看着张家诚走了,又看到李莺莺埋头流泪的情景,心也碎了,伊同情李莺莺,伊心疼李莺莺,伊要拯救李莺莺。就在这时,宝宝伊阿姨想到了宝宝,伊觉得,宝宝和李莺莺才是天作地合的一对…… 于是就有了李莺莺和宝宝的后续故事。 第25章 宝宝的选择 作者:沈东生 早起,宝宝路过弄堂口小便池的辰光,出事体了。出了一桩叫随便哪个男人碰到都会气得半死,想想也会吐血的事体。 老底子,老弄堂口都有一个小便池,是常规配置,进出弄堂都会经过小便池。 因为有点偷工减料,这只小便池造得比较简陋。上头,没有屋顶,等于是露天,不挡风不遮雨。下头,为了遮丑,小便池前头算是砌了一堵墙,只有半截头,只够挡牢屁股而已,没啥隐私好讲, 假使里厢有人一边撒尿一边讲点啥闲话,就更加透明了,外头路人可以听得清清爽爽,联想得明明白白。 这也算是老底子弄堂口的一道风景线。 宝宝路过小便池的辰光,远远地听到有人提到“宝宝”两个字,好奇心,让宝宝想晓得讲闲话的是啥人,想听听到底讲点啥东西。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还朝小便池边头靠近过去,让闲话可以听得更加清爽一点。 讲闲话的是肖光棍,伊的声音伴着“刷刷”响的撒尿声,正讲得信誓旦旦:“施伯伯,侬不要不相信,汪家好婆的儿子,宝宝肯定是有男人毛病的。” 肖光棍原名叫肖光辉,因为讨不到老婆,一大把年纪了还是光棍一个,肖光辉就被人叫成了肖光棍。肖光棍有点三等公民的腔调,平常走路,看到有点身份的人,就要避到墙脚跟去。一副鬼头鬼脑的腔调,不太被弄堂里的人看得起。 另外一个声音是施伯伯,施伯伯讲:“这种闲话不好瞎讲的。” 肖光棍讲:“侬不晓得啊,宝宝看到女人就吓煞一样,逃也来不及,女朋友不敢钆,婚也不敢结。为啥?有毛病,不来事。” 施伯伯讲:“被侬一讲起来,倒有点像了,卖相蛮好的小伙子,不结婚……” 肖光棍讲:“就是呀,汪家门要绝种了……” 宝宝听得人也要发抖了,弄来弄去,自家一个健健康康的男人,被一个讨不着老婆的光棍讲成了有男人毛病,不敢见女人,不敢结婚,还要咒汪家门断香火。再讲下去,说不定明早起来,宝宝要被讲成出了人性命,送进西宝兴路了。调转是在其他场合,宝宝真会冲上去理论理论,火气上来,请伊吃只耳光也不算过火。此刻,人家正在撒尿,不便当场发作,只好重重地咳嗽了几声,算是警告。 肖光棍听到咳嗽声,扭头间,大概看到了宝宝,蛮识相,不响了。 宝宝自从回国以来,一连串叫人闷心的事体时常发生,趟趟疲于奔命,救火,结果还是按下葫芦起了瓢。想想就晦气。 其实万事有源,所有事体的起因只有一个,就是宝宝娶了个黑人老婆艾米丽,怕东怕西,不敢公开。结果弄得艾米丽像做地下工作一样。一天到夜躲在宾馆里,回不得家,见不得人。整天提心吊胆,唯恐被别人戳穿西洋镜。宝贝自己还被人家讲成了太监,大概已经传得满弄堂的人统统晓得了。 “小便池事件”让宝宝总算想开了,长痛不如短痛,干脆正大光明地把艾米丽领到弄堂里来,领到屋里来…… 不过想想便当,做起来还是戳心戳肺的难弄,最最头痛的是姆妈,姆妈对付宝宝最好用的杀手锏就是寻死上吊,姆妈晓得宝宝是孝子,狠不了心伤害姆妈,姆妈就可以像捏一团面粉一样,把宝宝捏到了手底心里,想哪能捏就可以哪能捏……第二关是阿姨,阿姨是热心肠,为了帮宝宝介绍女朋友,可以锲而不舍,就像洋钉钉进了木头里,拔也拔不出来……还有最对不起的是李莺莺,李莺莺的每一桩遭遇,吃的每一个苦头都和宝宝有关系。在咖啡馆里,李莺莺讲起的身世,桩桩件件就像电影一样,天天,时时在宝宝的脑子里放映,一幕一幕清清爽爽,忘也忘记不脱。揪心啊…… 现在要过五关斩六将,一关也不能少,关关有难度。 巧了,前两天碰到了隔壁弄堂里的小毛头的爷,小毛头的爷叫牢了宝宝,问起了宝宝伊阿姨,想不到一番闲话讲下来,宝宝摸到了阿姨的软当,一掂量,阿姨的软当一捏到手里,威力就好比原子弹,一爆炸,肯定所向披靡。 宝宝总算松了口气。 现在看来,有困难寻阿姨,阿姨读过几年书,有点文化,做事体还讲一个情理,最最重要的是,宝宝手里还捏牢了一颗原子弹,核讹诈一下,阿姨大概率会成为宝宝的同伙,弄得好,还可以合起伙来摆平姆妈。因为,阿姨的闲话姆妈欢喜听,听得进,有阿姨做同伙,到辰光,姆妈也会服帖。 看来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宝宝就等姆妈毛病痊愈,姆妈一旦出院,计划马上付诸实施。 姆妈出医院了,宝宝选择了一个姨夫不出车的日子,大包小包,拎好了交关礼品去看望阿姨了。表面上,讲起来是谢谢阿姨在宝宝姆妈生毛病期间,对宝宝屋里的关心和帮助。谢谢阿姨关心宝宝的婚事。合情合理。 阿姨晓得阿姐已经出院,再看到宝宝拎了一大堆礼品,第一辰光就登门感谢,激动煞了。快点让宝宝进屋里,连连问:“阿姐哪能不过来。“ 宝宝讲:“姆妈脚还没有好透,走路不方便”宝宝嘴巴里讲一套,心里自家明白,今早哪能好叫姆妈一道来,一来就肯定要坏事体。 阿姨一听,连连穷拍自家的额骨头,讲:“糊涂了,糊涂了。”马上转身,关照老公踏部脚踏车去三角地菜场跑一趟,淘点海鲜,荤腥菜,要做一顿大餐,请请宝宝。 老公应声出门。 老公一走,阿姨马上捅开煤球炉,烧开水,泡好上等的龙井,端到宝宝门前头的茶几上,安顿宝宝做到藤椅里,打开收音机,调到音乐频道,还拿了一本自家正在看的《茶花女》递给宝宝,讲:“这本书,蛮好看的,这个女人作孽来,侬看看,先息息,喝口茶。”一面讲,一面马上窜进灶披间里,去准备大餐了。 宝宝坐到了藤椅上,喝喝茶,看看书,听听音乐。享受着大客人的优厚待遇,心里再斟酌一遍准备要实施的计划,想想是否会有漏洞。 蛮快,宝宝伊姨夫踏部老坦克,叮叮当当地回来了,从书包架上搬下一大包鱼蟹肉虾,气喘吁吁地进屋里,脚也没有落一下,朝宝宝点了点头,手里的菜朝宝宝晃了晃,就钻进灶披间,跟宝宝伊阿姨做搭档,准备大餐。 一个上半天,像只有一歇歇功夫就过去了。宝宝伊阿姨和姨夫弄了满满一台子的菜。热气腾腾,香气扑鼻。 阿姨和姨夫脱下围兜,就朝宝宝招手,叫着:“宝宝回国,也没有帮侬接风,今早补上,没啥好吃的,快点来尝尝咪道。” 宝宝看到阿姨和姨夫两个人,恩恩爱爱,欢欢喜喜地烧了一台子的菜,心里暗暗羡慕,也暗暗得意,心想,计划眼看就要得逞一半了。 三个人坐下来,青岛啤酒喝喝,大闸蟹剥剥,荤素小菜尝尝。天南地北的事体讲讲,讲到开心处,畅怀大声笑笑。眼看酒过三巡,宝宝觉得时机已到,突然之间就对阿姨讲:“我碰到小毛头伊爷了……” 话题突然,阿姨和姨夫都稍稍一呆。 宝宝看在眼里,继续讲:“侬讲怪伐?伊还喊牢我,跟我讲了叫关闲话。”讲到此地,宝宝故意停了下来,朝阿姨看了一眼,只看到阿姨送到嘴巴边头的酒杯,没有喝又放回到了台子上……再朝姨夫瞄过去一眼,看到姨夫刚刚还是笑嘻嘻的面孔立时三刻不看见笑面孔了……宝宝心里想:“有苗头了。” 当年,小毛头伊爷姓倪,是外婆看中的小伙子,是为宝宝伊阿姨物色的男朋友。倪家在严家阁路一带算是有铜钿的人家了,在西宝兴路靠近青云路路口的闹猛地段开了一家百货店,百货店还不小,本钿蛮大。屋里住在汉兴里,有一幢楼上楼下的石库门房子。而宝宝伊阿姨是严家阁路一带小有名气的小美人,屋里经济也殷实,算得上门当户对,两家人家讲好要结亲的。结果宝宝伊阿姨偏偏是个爱情至上主义者,看中了踏三轮车的同学,就是现在的老公,死活不听外婆的闲话。一时间,屋里厢闹得天翻地覆,鸡飞狗跳。外婆气得生病吐血,没有两年,就翘了辫子。有人讲,外婆是被宝宝伊阿姨活活气死的。到底是不是也讲不清爽了,毕竟外婆是宝宝伊阿姨结婚两年后才翘的辫子,要讲有关系也只是有一点而已,关系不大。不过这个罪名已经落到宝宝伊阿姨头上了,看样子要背一辈子了。而且汪家和倪家因此接下了梁子,从此,两家人家由爱生恨,老死不相往来,倒是不争的事实。 宝宝接着讲:“小毛头伊爷喊牢我,我当啥事体了。结果,讲了一歇闲话就问起侬了,打听侬现在日子过得好伐。我看伊心思有点不正。我听说,伊老婆前两年走掉了。” 宝宝伊阿姨有点耐不牢了,挥挥手讲:“吃酒,吃酒。人家的闲事少管。” 宝宝伊姨夫不买账了,面色有点难看,手里的啤酒杯朝台子上一放,讲闲话的声音虽然不响,态度却蛮强硬,讲:“啥叫闲事少管?我看宝宝讲的就是对,这个人,年纪一大把了,心思还不正。宝宝讲下去,我倒要听听这个男人要动点啥脑筋。” 宝宝一看阿姨和姨夫已经钻进了圈套,更加讲得绘声绘色起来:“小毛头伊爷讲,现在踏三轮车生意难做,钞票不好赚,当初,阿姨假使嫁给伊,就不会吃这种苦头了。不过不要紧,现在假使碰到啥难事体,尽管寻伊好了……” 不等宝宝闲话讲光,阿姨手里的筷子“啪”的一声拍到了台子上,讲:“不要面孔的东西,撒泡尿照照看,伊也配讲这种闲话?有两个铜钿算啥稀奇!” 宝宝一听阿姨的闲话,就晓得阿姨的闲话是讲给老公听的,目的为了撇清关系,并没有讲到点子上。 果然,宝宝伊姨夫的筷子也拍到台子上了:愤愤地讲:“这只黄鼠狼要给鸡拜年,不动好脑筋。” 宝宝生怕话题被带偏了,一偏就会变成了泄愤。赶紧接过话头,讲:“我当场就就把伊顶回去了,我跟伊讲,侬懂得啥叫爱情,爱情首先要有爱,有爱才有情,才是真爱情,才是高尚的爱情。有两个臭铜钿哪能买得来高尚的爱情,有钞票就想交换到爱情,谈也不要谈。我阿姨是个高尚的人,不是侬好比的。”讲到这里,宝宝偷偷朝阿姨瞄了一眼,看到阿姨笑了。心想,火候就要到了,马上有添了一句,讲:“阿姨侬讲对伐?” 阿姨笑开了,赶紧摆摆手讲:“宝宝抬举我了。” 宝宝讲:“不是我抬举,是阿姨做得对,现在社会,叫关人金钱至上,没有几个小青年真正懂得爱情了。” 阿姨讲:“宝宝讲得对。现在的社会风气真要好好叫整一整了。” 宝宝接下去讲:“老土话讲,有种出种,蛮有道理,就是讲有好的榜样才有好的风气。我在非洲寻了一个黑人老婆,我一点也不觉着有难为情,一点也没有感到自卑。我觉着不管种族,不管地位,有爱才有情。对汪家来讲,我的做法有点叛逆,不过像阿姨,” 听到此地,宝宝伊阿姨“霍”的一下立了起来,眼乌珠等得滚圆,急急巴巴地问:“侬,侬讲啥?侬,侬已经结婚了?侬,侬寻了一个黑人老婆? 宝宝郑重其事地点着头,讲:“是的,我晓得屋里厢的人会感到突然,尤其姆妈会想不通,所以,我要先跟阿姨讲,我相信阿姨会理解我的,还相信,阿姨还一定会帮我说服姆妈的。” 宝宝伊阿姨长长地叹口气,像泻了气的皮球,重重地坐回到凳子上,不响了。 宝宝走到阿姨的身边,半跪了下去,讲:“阿姨,侬肯定会帮我的,我要姆妈,我也不肯放弃艾米丽。” 宝宝伊阿姨又重重地叹了口气,讲:“我总算晓得了,今早,宝宝侬是给我设圈套,设了一只大圈套,让我钻呀……” 宝宝把头埋进了阿姨的膝盖上,讲:“我只有华山一条路了,阿姨帮帮我。” 宝贝伊阿姨轻轻地抚摸着宝宝的头发,长久不语,老长辰光以后,又重重地叹了口气…… 第26章 宝宝变太监了 作者:沈东生 宝宝期待地看牢阿姨,希望阿姨会立到自己的一边,给自己一个有用的回答。 然而没有,又过了叫关辰光……阿姨依旧沉默。 看来,宝宝觉得艾米丽回屋里的希望还是渺茫,还会是遥遥无期……宝宝叹了口气。讲:“我想,我们屋里,只有阿姨是有主见的人,我想侬总归会支持我的,所以我要寻侬,拿事体告诉侬,希望阿姨会帮帮我,想不到……” 宝贝伊阿姨打断宝宝的闲话,讲:“我不怪侬给我设圈套。我也理解侬的心情。按照我老早的脾气,虽然耿直,却给我们家里造成过伤害,是一趟教训。侬的事体跟我当年发生的事体差不多,对汪家来讲,也会是一次不小的伤害,侬寻一个艾米丽,不要讲侬姆妈会想不通,我也蛮难接受,侬姆妈的脾气又是一副烈性子,蛮像侬外婆,弄得不好,一家人家也会要拆散。侬姆妈一个人撑起一个屋里不容易,我不能让侬姆妈变成第二个侬的外婆。” 宝宝完全失望了,讲:“我晓得其中的利害关系。” 宝宝伊阿姨讲:“侬还是没有懂,侬先起来,有闲话立起来讲……不要跪了我门前头,受不起,折寿。” 宝宝还是半跪着,没有起来,心里已经有点绝望,讲:“阿姨,我不想伤害姆妈,也不想失去艾米丽,艾米丽毕竟是我今后的生活一部分。我哪能办呢?”宝宝有点伤感,眼睛里厢含起了眼泪水,伊硬劲熬牢子,不让眼泪水流出来……男儿有泪不轻弹。 宝宝含在眼睛里不肯让伊流出来的眼泪水,伊阿姨看见了,看在眼睛里,不由心软了,肉痛了…… 宝宝伊阿姨从心底里是肉痛宝宝的,宝宝从小没有了父亲,孤儿寡母的,一路走来,不容易。宝宝一养出来,就是阿姨帮伊姆妈一道带大的,当时,阿姨还没有出嫁,天天抱牢蜡烛包里的宝宝,看牢宝宝在蜡烛包里睁开眼睛,慢慢学会了笑,开始咿咿呀呀,揭开蜡烛包,又开始穿开裆裤,喂奶喂水,扶牢伊学会走路,教伊讲闲话,辅导伊写拼音字母,直到慢慢地长大成人,送宝贝去读大学,送走宝宝的辰光,有阿姨讲不光的寄托和希望……在宝宝身上,至今还留着阿姨多多少少的辛苦,笑容和记忆。 宝宝伊阿姨抚摸着宝宝的背脊,语重心长起来,讲:“侬不要以为我是老脑筋,不入流。我只是不想让侬姆妈为艾米丽伤命。艾米丽又是是侬老婆,我当然也不想让侬的艾米丽回不了屋里,更加不想让侬失去艾米丽,把今后的生活搞乱。我就是蛮难决断,让我好好叫想想看再讲,不差一天两天。我想总归会有一个两全的办法,一定会寻到一个走得通的路的。侬讲好伐。听闲话,侬起来,今早先回去。” 宝贝最后还想争取一下:“阿姨,侬一定帮帮我……” 宝宝伊阿姨抚摸着宝宝的背脊,语重心长起来,讲:“阿姨老了,已经没有老早的魄力和勇气了。乖,听闲话,侬起来,” 宝宝只好就此打住,慢慢地起身,宝宝此刻的心情是沉重的,宝宝晓得,从今早开始,以至于今后一段老长的辰光里,又回到了以往的无奈,焦虑,无望的境况,等着伊的还是一天天难过的日子,还是一个个没有办法入眠的一夜夜。艾米丽回屋里的希望还是渺茫,不晓得还要等到啥辰光…… 也就是这个辰光,弄堂里也出事体了。 汪家好婆老早就养成了习惯,老底子,欢喜手里捏根油条边啃边走,到弄堂里兜兜圈子,到各家门口头张张看看,讲讲闲话,消磨辰光,是一种乐趣,是一种习惯,改不掉了。啥人晓得,一只跟头掼得住了几个月的医院,实在闷煞了。好不容易毛病好了,回到了屋里,宝宝一天到夜看牢子,一歇歇关心东,一歇歇关心西,寸步不离,一点自由也没有。 今早宝宝一早出门去看阿姨了。汪家好婆一个人在屋里,总算没有人管头管脚了,吃好早饭,开出门来,弄堂里阳光明媚,脚头有点痒了,想到弄堂里去兜兜,虽然还要撑拐棒,有点不方便,念头还是熬不牢,一撑一拐地出门兜圈子去了。 一路走过去,一时头里总觉得少了点东西,想想,手指头的金戒指没有了,手里油条也没有了,有点失落。 不过,一路上不断有人称赞:“汪家好婆气色蛮好”“汪家好婆走路蛮稳扎了”“汪家好婆还是跟老早一样有精神。”一路还有人不断地关心问好:“汪家好婆早饭吃过伐?”“汪家好婆走路当心哦。”一路上讲不败的闲话,汪家好婆还是觉得非常受用。走得更加起劲了。一瘸一拐地撑着拐棒的精神头也更加足了,不知不觉,整条弄堂走了遍…… 毕竟叫关辰光没有兜弄堂了,有点吃力,就往屋里走去。 拐过大弄堂,朝小弄堂的转弯角的地方,听到小囡的哭声,看过去,肖光棍拖牢一个小囡朝外跑,嘴巴里叽叽咕咕,讲:“不要让人困觉了?要哭滚远点。” 汪家好婆本来就欢喜小囡,看到肖光棍一副恶狠狠的腔调,看不过去了,就来气了,朝肖光棍讲:“做啥!做啥?” 肖光棍一看有大人出场,狠劲就缩回去了,肖光棍本来就是一个欺软怕硬的人,平常虽然暗地里狠三狠四,一碰到硬货,就像戳破的皮球,漏气了,眼门前的汪家好婆尽管撑着拐棒,毕竟老底子还是个狠角色,所以一听汪家好婆的声音,马上放开小囡,只是嘴巴里还在嘀咕着:“夜班刚刚做出,断命一哭,觉也不要困了。”其实是为自家开脱。一边讲,一边转身要回屋里去了。 事体本末到此也就结束了,汪家好婆一看小囡是黄伯伯屋里的阿大,而且在挣扎中的阿大,被肖光棍手一松,失去支撑,一下子掼到了地上,哭得更加起劲,哭声震天。 汪家好婆气头上来了,一声吼,叫牢肖光棍:“肖光棍,回来。” 肖光棍本来就是见到凶的人就服帖,听到吼声,吓一跳,立牢了,看牢汪家好婆,不晓得要做啥。 汪家好婆还是下着狠劲,讲:“把阿大扶起来。” 肖光棍这才回过头去,看了一眼掼在地上的阿大,人却立在原地。 汪家好婆又是一声吼:“听见伐?” 肖光棍还是没有动,肖光棍觉得有点失面子。 弄堂里看热闹的人多起来了,肖光棍本来就是弄堂里的被人戏弄的一个笑料,现在肖光棍跟一个跷脚老太太顶牛,开心点一下子点燃了,开心得不得了,有嬉笑的,有调侃的,有的祥装怒骂…… 有人讲:“光棍,汪家好婆的闲话,侬听到伐?” 有的讲:“肖光棍是乖囡,肖光棍是听闲话的乖小囡。” 有人讲:“肖光棍欺负小囡,要面孔伐?” 嬉笑调侃,弄得肖光棍脑不得羞不得,进退不得……火气一点一点朝头顶冒,毕竟兔子急了也要咬人。 汪家好婆看见有邻舍出头帮忙,更加来劲了,又是一声吼:“,肖光棍,耳朵聋掉啦,听到伐,扶阿大起来。“ 肖光棍顿时觉得受到了莫大的羞辱,火要发出来了,又一想,好汉不吃眼前亏,迟疑了一下,犹犹豫豫地上前去扶起了阿大。 看热闹的人一片哄笑。 肖光棍面子一点也没有了。 汪家好婆气势更加上来了,趁势就教训起了肖光棍:“侬没有结过婚,就不晓得欢喜小囡。要好好叫学学伊。” 本来,调转在其他场合,调转是其他人,汪家好婆的这几句闲话也是在情在理,不会有啥联想,也不会叫人不开心。偏偏肖光棍正处在眼门前被取笑的尴尬处境,“结婚”又恰恰是肖光棍最痛的痛楚,一句闲话就让肖光棍闷心,再也忍不住了,气得要跳起来了。一气一急,平常笨嘴笨舌的肖光棍,一时想不出闲话来讲,闷牢,只会粗气直喘。 看热闹的人又是一阵哄笑。 肖光棍面孔涨得通红,老半天逼出一句不腻不三的闲话:“侬只太监的娘。” 汪家好婆一时没有听懂:“侬讲啥?” 肖光棍一看汪家好婆有点懵,气势落下去了,头胫骨就硬了起来,手指头朝汪家好婆一指:“我不结婚管侬啥事体,结不结婚是我的自由,侬管不着,侬儿子是只太监,看牢子,汪家门要断种了,侬去管管好蛮好了。” 关于宝宝“看见女人就吓煞”,“不敢结婚”的传说,在弄堂里老早已经传得风风雨雨了,就是汪家母子还蒙在鼓里,不晓得。肖光棍的闲话一出,弄堂里的人都心知肚明。不过,毕竟是人家的隐私,又不晓得是真是假,不便插嘴吧,眼看事态再发展下去,要出事体了,还是避开为好。于是,一个一个都悄悄地离开了现场。 汪家好婆一时不明白就里,宝宝哪能变成“太监”?!自家竟然变成“太监”的娘了?!噎牢了,呆笃笃立在那里动掸不得。 肖光棍顿感胜利,却也不敢恋战,趁汪家好婆呆笃笃的机会,转身逃回屋里去了。 等到汪家好婆明白过来,弄堂里只有伊孤身一人了,颜面扫地。 就在这个辰光,宝宝进弄堂了。 宝宝从阿姨屋里出来后,一路的郁闷,低头闷走,一路的心思,闷闷不乐。刚走进大弄堂,远远看到姆妈双手撑牢拐棒,孤零零立在小弄堂口,以为姆妈脚又出毛病了,走不了路了,心里一急,额骨头头上冷汗也渗出来了,急奔几步,跑到姆妈门前头,急切地问:“姆妈,哪能啦” 汪家好婆抬头,看到是宝宝,就像看到一个陌生人一样,盯牢子宝宝看了老半天,不认得一样。。 宝宝被看得莫名其妙,看得汗毛凌凌。问:“姆妈,出啥事体啦。” 汪家好婆讲:“侬还有面孔回来?侬还有面孔叫我姆妈?” 宝宝被讲得一面孔懵懂。讲:“到底出啥事体啦?” 宝宝闲话还没有讲光,汪家好婆一记耳光抡到了宝宝的面孔上,辣豁豁的痛,钻心的痛…… 那一头,宝宝伊阿姨屋里也出乱子了,宝宝伊阿姨在屋里,看到宝宝垂头丧气地走了,心里“咯噔”一记,难过。等宝宝脚步声消失以后,像魂落掉了,竟然要动手烧夜饭了。 宝宝伊姨夫讲:“侬也不看看天色,烧夜饭还早了。” 宝宝伊阿姨却蛮不讲理,讲:“侬只晓得吃吃吃,夜饭不烧,啥地方来吃的东西。” 宝宝伊姨夫一看苗头不对,不响了。 啥人晓得,宝宝伊阿姨捡起菜的辰光,刚刚拿起来却又放下了,菜摊了一台子,却去淘米了,米还没有开始淘,一罐头米又撒了一地,嘴巴里叽叽咕咕地讲:“出鬼了。出鬼了。”一副落掉魂的腔调,看来夜饭也要吃不成功了。 宝宝伊姨夫看了眼里,心里明白,晓得宝宝伊阿姨是放心不下宝宝,怕宝宝想不通,会出啥事体,还担心,汪家好婆一旦晓得宝宝寻了个黑人老婆,母子俩搞成鸡飞狗跳、不好收拾。就讲:“好了,夜饭我来烧,侬去跑一趟吧。” 宝宝伊姨夫一提醒,马上换好衣裳,套上皮鞋,朝汪家好婆的屋里而去。 宝宝伊阿姨住的“宝通里”离47路公交站蛮近,出门,不要走几步路就到车站,乘上47路,不多一歇就到了汪家好婆的屋里。 一到汪家好婆屋里,就觉着有点异样,连屋里的大门也没关。宝宝伊阿姨推门进去,跨上楼梯,刚爬到半楼梯,就听到汪家好婆的哭嚎声:“侬只畜生,侬叫我哪能再有面孔进出这条弄堂?侬叫我哪能还好在这条弄堂做人?今早我就死给侬看……”紧接着一阵“哐当,哐当”的撞击声传过来,宝宝伊阿姨心一紧,紧赶两步,奔上楼梯,冲进房间。 宝宝伊阿姨一进房间,看到气氛被汪家好婆弄得非常紧张,宝宝紧紧抱牢汪家好婆,汪家好婆却在宝宝的怀抱里,疯狂地又是撕咬又是吼叫:“侬让我去死,侬让我去死,死了清爽,眼不见为净。” 宝宝伊阿姨叫了一声:“宝宝。” 宝宝扭头一看,是阿姨,立刻泪奔…… 汪家好婆看到阿妹来了,就一把拉牢阿妹的手臂,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哭诉起来:“阿妹,姐姐命苦啊,姐姐竭心竭肺把这个畜牲养大,供伊读到大学,满心希望伊能为汪家争气,啥人想到,叫伊钆朋友,伊不肯,叫伊结婚,伊不肯,叫伊养小囡,伊还是不肯。现在弄堂里统统叫这只畜牲是太监,我成了太监的娘了……” 宝宝伊阿姨看眼门前的腔势,晓得事体已经到了爆仓的地步了,就像滚脓的疖子,脓头发足,再焐下去,要烂肉烂骨头了,这幅境况,宝宝伊阿姨反倒冷静了,讲:“阿姐,侬讲哪能办?” 汪家好婆一听,就讲:“我人做够了,死掉拉倒。”说着,扭身就要朝墙头上撞过去。 宝宝吓得一个箭步冲过去,抱牢姆妈。 想不到,宝宝伊阿姨一声吼:“宝宝,松手,让侬姆妈去撞墙头。” 宝宝听了吓了一跳,顿时不知所措。手骨发抖,双脚发软。 汪家好婆听了,顿时呆牢了,反而不动了,僵在了原地。 静场…… 宝宝伊阿姨又大声吼着:“侬不要因为宝宝的婚事弄得要死要活的,告诉侬,宝宝老早已经结婚了。” 汪家好婆猛地扭头,盯牢阿妹,眼乌珠瞪得比牛卵子还要大:“啥……啥……啥……”啥了半天,还是没有讲出啥名堂经…… 宝宝伊阿姨上前,一把扶牢汪家好婆,把汪家好婆搀到椅子前头,让阿姐坐下来。讲:“侬相信我,就坐好,听我慢慢讲……” 汪家好婆真的听闲话地坐好了,抬头等着宝宝伊阿姨开口…… 第27章 艾米丽寻不到了 作者:沈东生 早先,汪家好婆对宝宝的婚姻有点失望,隐隐觉得,要宝宝结婚,好比到天上去摘星星摘月亮,难。要宝宝为自家生一个大胖孙子,更加像做梦一样,不真实。后来,弄堂里竟有了传说,讲宝宝有男人毛病……还传到了汪家好婆的耳朵里,汪家好婆只有暗暗一声叹息,也没了跟人家吵一场相骂的勇气…… 突然之间,汪家好婆听讲宝宝已经结婚了。一时间有点懵,一眨眼功夫哪能变天了,漫漫黑夜变成了大白天,敞亮得耀眼,睁不开眼睛。又像突然之间,天上落下来一只金元宝,黄灿灿,铮铮亮,拿到手里,重是重得不得了,简直有种捧不牢的腔势,像做梦。 梦想成真,汪家好婆应该破涕为笑了。 然而,汪家好婆笑不出来,有一肚皮的疑问,有一肚皮的气,气不过宝宝竟然把结婚这样的重大事体瞒牢子亲姆妈,瞒得密不透风,啥辰光结的婚,新娘子是啥人,住在啥地方,做姆妈的统统不晓得,做姆妈做到这种地步,还算是个亲姆妈伐?!比外头人还不如,汪家好婆气得快要厥过去了。 平常,汪家好婆没理也要争出三分理,受不得冤枉气,有气一定熬不牢,一定要发出来,脾气一发,天王老子也挡不牢,这是汪家好婆的生性。 今早倒好,汪家好婆外头受了肖光棍的一包气,回到屋里又是儿子的一包气等牢伊,彻底爆发了。 只看见,汪家好婆朝宝宝狠性命地扑过去,又是打,又是扯,哇啦哇啦地穷叫:“侬晓得伐,姆妈在这个屋里厢,一天到夜痴头怪脑地想抱孙子,就差没有生出神经病来,在外头,姆妈被人家叫成太监伊娘,生个太监儿子,头也抬不起来,人也不好做了。侬倒好,结婚这桩大事体要瞒牢姆妈,瞒牢一条弄堂。为啥?侬讲,为啥?!阿是诚心跟姆妈作对,叫侬姆妈的日子不好过,是伐?”汪家好婆一面叫,一面用拳头像敲铜鼓一样,朝宝宝身上乱敲一气。 宝宝当然晓得姆妈的脾气,没有道理好讲,任凭姆妈的拳头一歇歇敲到胸口头,一歇歇敲到面孔上,一歇歇敲到手臂上。就是一动不动,一声也不响,因为姆妈的拳头并不硬,更加因为,宝宝实在不晓得哪能响法,不晓得响点啥好,一旦讲了实话,就是一副僵局,死蟹一只。 结果,汪家好婆的拳头就像敲到了空气里,宝宝一动不动,一响不响,一点反应也没有,好像汪家好婆不存在一样。汪家好婆的存在感受到了挑战,愈加气急败坏,拳打脚踢,眼泪鼻涕一大把,又哭又叫,来得更猛烈:“侬为我这个做姆妈的想过伐,侬心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姆妈……侬讲呀,侬讲呀,哪怕放一只屁也可以。哪能一副死腔啦!” 一时间,房间里充满了汪家好婆“乒乒乓乓”的拳击声,伊里哇啦的哭闹声。汪家好婆一不罢三不休的腔调,看样子,一直要闹下去了。 宝宝伊阿姨则一直坐在一旁,冷眼旁观。 这个辰光,宝宝一拍台子,立了起来,终于被逼出一句闲话。讲:“侬叫我讲,我就讲,侬不要逼我了,再逼下去,我只有死路一条了。” 一个“死”字,一记拍台子的声音,让汪家好婆一惊,独养儿子,汪家的独苗苗,从小长到大,汪家好婆从来忌讳一个“死”,现在竟然从宝宝嘴巴里讲了出来,汪家好婆凿实惊得不轻,宝宝竟然还敢拍台子了,要挑战姆妈的权威了。刚刚还起劲地挥舞着的拳头,立时三刻停到了半空当中,不动了,连珠炮一样的闲话也噎牢了,不响了,就像电影里看到的静场,静场不是啥好事体,可能孕育着更大更厉害的风暴。 宝宝伊阿姨一看时机已到,走过来,插在娘儿子俩的中间,讲:“阿姐,侬闹好了伐?闹好了就歇一歇。”一把把阿姐拉到椅子边头,朝椅子里揿下去,讲:“阿姐,你要见儿媳妇,就不要闹了,再闹下去,不光儿媳妇看不到了,儿子也要没有了。懂伐。”然后转身对宝宝讲:“丑媳妇早晚要见公婆的。我作主了,今早侬就把老婆接回来,见见阿婆。” 阿妹的闲话,汪家好婆一向是要听的,不过今早阿妹的闲话叫汪家好婆喜忧参半起来,喜的是,汪家好婆的儿媳妇终于可以进门了,让弄堂里的人看看,宝宝不是太监,自家也不是太监伊娘。忧的是,阿妹一口一个地讲“丑媳妇见公婆”,真是丑媳妇?哪能个丑法?不要真叫领了个跷脚瞎子回来,到辰光哪能办?到底让不让这个丑媳妇进门?一时,胸口里又空落落起来,心荡到了半空中了。 宝宝则心里明白,姆妈这副脾气,根本没有道理好讲,只讲一个拼老命,假使艾米丽一领回屋里,婆媳一见面,肯定就是一场灾难。哪能办?宝宝不晓得,也拿不出主意,想跟阿姨讲点啥,阿姨一个劲朝伊使眼色,叫伊不要响,宝贝只好立在房间当中一动不动…… 宝宝伊阿姨看到宝宝一副迟迟疑疑的腔调,又使了一个颜色,讲:“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这一刀早晚要斩下去的,总不见得一辈子瞒下去!瞒是瞒不牢的。” 宝宝伊阿姨的闲话,汪家好婆越听越糊涂,弄不清爽阿妹的葫芦里卖的是啥个药,心里反倒更加想揭开谜底,早点看到阿妹嘴巴里口口声声讲的丑媳妇到底会是哪能一副腔调,就朝宝宝一声吼:“还不快点去!” 事体到了这种辰光,已经不受宝宝控制了,宝宝只好从命,犹豫着下楼,推出脚踏车,出门而去。 眼看灾难就要降临了。一路上,宝宝的心像十八只吊桶,七上八下,心跳像敲鼓一样,咚咚直响。 为了让自己平静下来,拖延一点灾难来临的辰光,宝宝诚心踏着脚踏车绕着远路走,沿着天通痷路,转到宝通路,一直踏到宝山路,原本可以直奔西藏路的“远东饭店”,宝宝偏偏拐向河南路,朝南京路方向绕道而去了。 这样一拐,就要经过老北站了,路过老北站的辰光,就碰到了意外。 宝宝无意当中瞄到一眼,看到一个小囡,像黄伯伯的儿子——阿大,被一个陌生男人牵着手朝车站里厢走。起先,宝宝自家的心事重重,顾不全其他事体,看见了小囡,像阿大,也并没有在意,脚踏车也没有停,继续朝前踏,已经踏过老北站的大门口,踏到了宝山路天目路路口,等红绿灯的辰光,突然之间,不晓得哪一根神筋搭牢了,想想有点不对头:阿大哪能会跟牢一个陌生男人去乘火车,会不会是碰到坏人了…… 宝宝前前后后一想,心里汗毛凌凌起来了,赶忙脚踏车掉转头,朝老北站大门口踏了回去,踏到北站大门口,四周一望,已经不看见阿大的人影子了,眼门前只有一片人山人海,宝宝忍不住浑身一激灵,心里想,阿大大概已经被陌生男人带进车站了,假使上了火车,火车一开,事体就麻烦了……心里立时三刻火急火燎起来,把脚踏车朝路边一放,连锁也不及锁,拔腿就车站里跑。 车站里更加一片人山人海,熙熙攘攘。啥地方看得见阿大的人影子,宝宝额骨头上冷汗冒出来了,喘气声也粗起来了,左冲右突,就像打相打一样,拨开人群,朝车站里的深处追过去,一路追到检票口,还是不见阿大的影踪,心死了。就在几乎绝望的辰光,猛地,在另外检票口侧面,一个身影在人缝里闪过,像是阿大,正被陌生男人牵着朝车站里走。宝宝赶紧大叫:“阿大……阿大……”。 小囡耳朵尖,听到了,扭身看过来,小囡眼睛也尖,一眼看见了宝宝,立停了脚步,应了一声:“宝宝爷叔。”宝宝奔了过去,阿大挣脱陌生男人的手,也朝宝宝奔过来。 宝宝一个箭步窜到阿大门前头,一把抱起阿大,心里一块石头落地,埋怨地问:“做啥去?” 阿大讲:“爷叔带我去春游。” 这一天上半天,黄伯伯屋里,李家婶婶因为不舍得五角洋钿,不允许阿大去春游,阿大哭着闹着冲出屋里后,躲到肖光棍窗口下头伤心,被肖光棍拖了出来,引得汪家好婆和肖光棍吵起了相骂,趁汪家好婆和肖光棍吵得不可开交的辰光,阿大溜出了弄堂,一路哭,一路瞎七搭八地乱走一气,走得连自家也不晓得到了啥地方了…… 一个陌生男人凑上来问阿大:“小朋友,为啥哭?” 阿大人小不懂,天真,一五一十地讲出了事体的原委和委屈。 陌生男人就称,可以带阿大去春游。阿大,一个十几岁的小囡,哪能晓得其中的厉害关系,一听可以去向往已久的春游,也就欢天喜地地跟着陌生男人到北站去乘火车了…… 想想后果就是严重,假使不是碰到宝宝,说不定就会被陌生男人带上火车,卖到不晓得哪个山角落里去了……真正吓得煞人。 宝宝忍不住朝阿大呵斥起来:“认得伊伐。” 阿大摇摇头 宝宝声音变胖了:“哪能好跟牢不认得的陌生人走,被人卖掉哪能办。” 阿大吓得眼泪水也出来了。 宝宝不忍心了,把阿大揉进了怀里,这时宝宝才想起来了那个陌生男人,抬头一看,陌生男人已经不看见了,四周巡视了一遍,也不看见陌生男人的影踪。 陌生男人大概见到小囡的家人来了,心虚了,逃走了。 宝宝也没有心思去追究陌生男人。领着阿大出了老北站的大门口,拿好脚踏车,问阿大:“认得回去的路伐?” 阿大点点头,走了。 宝宝立在原地,看着阿大走远去,想想又不放心,哇啦一声喊牢阿大:“跟爷叔一道去白相好伐?” 阿大开心煞了,讲:“好呀,好呀。” 宝宝一把抱起阿大,坐到脚踏车三脚架横杠上,跨上脚踏车,也不兜圈子了,带着阿大直接朝西藏路的“远东饭店”踏去。这一去,黄伯伯屋里乱成一锅粥…… 阿大坐到脚踏车上,老早把一切恐怖忘记得净净光光,只有开心,开心得不得了。 宝宝的心事却又重上心头。一路踏,一路心事越踏越重…… 汪家的屋里厢,宝宝一走,总算安静了下来,闹到现在,汪家好婆这才想起来,阿妹进门后,连茶也没有倒一杯,有点歉意。加上自家也又喊又叫,也有点口干舌燥,想喝水了,起身烧水泡茶。准备喝口茶慢慢等宝宝领儿媳妇进门。 宝宝伊阿姨静下心来,看着着汪家好婆慢慢地忙着,等待着最佳时机,把谜底揭开。 汪家好婆泡好两杯茶,一杯递到阿妹手里,讲:“不好意,怠慢了。” 宝宝伊阿姨接过热气腾腾的茶杯,把茶杯凑到嘴巴边头,吹开浮在水面的茶叶,喝了一口茶,醇香可口,确实是好茶,由衷地讲:“好茶叶。” 汪家好婆笑了,讲:“是宝宝公司里发的好茶叶,伊讲专门让我一个人吃的,我不舍得吃。用来待客。”一边讲,一边把茶杯也凑到嘴巴边头去喝茶。 宝宝伊阿姨漫不经心地哦了一声,讲:“宝宝一向是个孝顺小囡,不过,这趟伊要让侬不省心了。” 汪家好婆一呆,抬眼看牢阿妹,心里有点警惕。 宝宝伊阿姨讲:“阿姐,我必须告诉侬,侬要有思想准备。” 汪家好婆哼了一声,并不理会,心想,我汪家好婆活了一大把年纪了,啥东西没有见过?啥风浪没有经过? 宝宝伊阿姨讲:“见儿媳妇时,侬要有思想准备。” 汪家好婆不以为然:“不要吓我,就是宝宝领个跷脚瞎子回来,只好是个女小囡,我也不管。” 宝宝伊阿姨依旧不紧不慢地讲:“侬大概不晓得,宝宝寻的老婆不是翘脚,也不是瞎子,是个黑人。 汪家好婆警惕地抬起头来,看牢宝宝伊阿姨,连送到嘴边头的茶也不喝了。呆笃笃了看牢阿妹老半天半天,确定是真的事体,突然起身,“呯”的一声把手里的茶杯掼到了地上,讲:“小畜牲还是不肯听我的闲话,怪不得要瞒牢我。” 宝宝伊阿姨讲:“侬先不要发火,听我把闲话讲光……” 汪家好婆根本不让宝宝伊阿姨讲下去,抢过话头讲:“黄连没有轮到自家吃,不晓得其中的苦咪道,侬叫我哪能不发火,今早我连屋顶也想掀掉。”讲着就在屋里来来去去地乱走起来, 宝宝伊阿姨讲:“侬停下来,坐一歇,细细想想,日子还要过下去的,屋里总归还是要的。” 汪家好婆跳着双脚讲:“我今早就死给这个小畜牲看,我连命也不要了,还要啥个屋里,还要过啥个日子,一家人家拆光算数。” 宝宝伊阿姨并不理会阿姐的疯狂,依旧平静地讲:“既然侬已经讲到这种地步了,我也就不再多讲,就把这两瓶东西还是交还给宝宝。”说着,就从包里摸出两只瓶子,放到了台子上。 汪家好婆斜转眼睛瞄了过来,台子上的两只瓶子有点眼熟,前两天好像在宝宝房间的写字台抽屉里看见过的,没有开过封,来不及看是啥东西,当时,宝宝正好进房间,一副紧张的腔调,一把夺过瓶子,放进抽屉,锁了起来。现在哪能会到阿妹手里去了?也不明白是啥意思,就问:“啥东西?”。 宝宝伊阿姨讲:“安眠药,宝宝到我屋里来的辰光,我在伊包里发现的,悄悄地从伊包里取出来的。” 汪家好婆已经有点感觉出其中的意思了,人也不在屋里乱走了,立定下来,有点紧张地问:“啥意思。” 宝宝伊阿姨问:“侬没有想过,备那么多安眠药是派啥用场的?” 汪家好婆眼乌珠瞪大了,心开始颤动了…… 宝宝伊阿姨讲:“宝宝来寻我辰光,伊跟我讲过,伊不舍得姆妈,也不舍得艾米丽,艾米丽就是伊的老婆。伊不晓得哪能办,唯有可以舍弃的只有自家,我听了心都痛了。侬明白了吧?宝宝要做啥事体?。” 汪家好婆明白,汪家好婆慢慢地坐回到凳子上,喃喃地自语着:“哪能办……哪能办……”汪家好婆只想到自己舍得拼命,想不到儿子也会舍得拼命。 几十年,母子两风风雨雨走过来,实属不易,苦了大半辈子,统统是为了宝宝,就求宝宝的一个健健康康,长大成人。为了宝宝,自家死一百遍也不怕,宝宝是汪家的种,汪家要靠宝宝传种接代,宝宝哪能好死?……想想,汪家好婆眼睛里渗出了眼泪水…… 宝宝伊阿姨走到汪家好婆身边,轻轻抚摸着汪家好婆的背脊,讲:“让一家门团圆,好吗?” 汪家好婆轻轻地点了点头,眼泪水却哗哗地流了出来。 想不到,宝宝这头又出事体了,宝宝寻遍了“远东饭店”的楼上楼下,角头角脑,都不看到艾米丽。艾米丽到那里去了? 第28章 艾米丽和男人吃饭 作者:沈东生 1、 宝宝冲进远东饭店。脑子里想好了,要想跟艾米丽讲的第一句闲话就是——回家啦。 艾米丽跟牢宝宝一回到上海,住进了远东饭店,一住就一个多月,艾米丽虽然没有在宝宝的门前头露出过啥怨言。不过,宝宝心里晓得,一个外国人,人生地不熟,孤零零住在上海的宾馆里,连个讲讲闲话的人也没有,是啥咪道?宝宝刚刚到非洲工作的辰光,就有这种举目无亲的感觉,要不是艾米丽一家人待宝宝像屋里人一样亲,哪能去熬过漫长的非洲岁月。这种有家不能归的咪道宝宝最能体会出来……有好几次,宝宝跟艾米丽讲,西藏路延安路一带是上海最闹猛的地段,尽管出去白相相,走一走,消磨消磨辰光。还告诉艾米丽,出宾馆的大门,走百把米路,就是“大世界”,大世界里厢样样娱乐都有,一进门照照哈哈镜,人一歇歇变成大胖子,一歇歇变成瘦长条,一歇歇变成大头娃娃,一歇歇小得头也寻不到……还好看看杂技表演,一只跟头翻到天上去,落下来就停到别人的头顶心……还可以听听各种各样的戏曲,艾米丽上海闲话也会讲,肯定听得懂,怕点啥,到大世界里兜一兜,一天就消磨过去了。再不是,路过大世界,一转弯就到西藏路,走不了多少路,就是共舞台大戏院,每天夜里有京戏,京戏是中国文化的国宝,艾米丽应该去看看,艾米丽懂中文,看得懂字幕,听京戏大概也没有啥问题……宝宝讲得老多,就是想叫艾米丽放宽心,散散心,免得闷心。 艾米丽总归是静静地听宝宝闲话讲光,然后吐一吐舌头,一面孔羞涩地讲:“我是黑人”。 宝宝心情黯然了。想想,确实是桩难题,当时辰光的上海,黑人真可谓凤毛麟角,啥地方看得见黑人,假使艾米丽到马路上一走,还不是像看猢狲出把戏一样,围成了一大圈看西洋镜的人,艾米丽哪能还好做人?宝宝内心对艾米丽涌起了深深的愧疚。 现在好了,可以回家了,艾米丽孤单的日子就要结束了。宝宝正想着,巧是巧得来,一抬头,看到电梯间门上头的指针一格一格正朝一楼移动,宝宝拉着阿大的手就要朝电梯间奔跑过去。 阿大赖皮了,不肯走了,嘴边里叽叽咕咕讲:“宝宝爷叔,要吃冰激凌。” 宝宝问:“啥地方有卖冰激凌?” 阿大用手一指,宝宝看过去,果然看到一个小囡,手里捧着一只蛋筒冰激凌,蹦蹦跳跳地从咖啡吧里走过来,身后跟着个年轻女人,大概是小囡的母亲,手里也捧着个蛋筒冰激凌,正朝嘴巴里送。宝宝摇摇头,朝阿大讲:“小赤佬,眼睛真尖。好,去吃冰激凌。” 宝宝在咖啡吧里买好冰激凌递给阿大,看到阿大接过冰激凌,舌头伸得老老长,像把冰激凌卷起来一样,舔了一圈,开心得像上了天,面孔笑成了一朵花。宝宝不由地也笑了。问阿大:“开心伐?” 阿大讲:“宝宝爷叔比我爹爹、姆妈还要好。”阿大一面讲,一面蹦蹦跳跳地朝咖啡吧外头跑去。 看着蹦蹦跳跳的阿大,心里想,自家假使也有一个这样的儿子就心满意足了……却随即又自嘲地挥了挥手,苦笑笑,叹了口气。眼睛从阿大身上移开,看向了远处,落到了窗门口。 巧了,一眼看到艾米丽正坐在靠窗口的车厢位子里,扭着头看窗外的风景,宝宝心里一喜,刚想跑过去招呼艾米丽。猛地又看到艾米莉的对面还有一个人,是男人,是黑人,一个非洲老乡。宝宝马上想到,艾米丽在上海,难得有机会碰到非洲老乡的,在异国他乡能碰到非洲老乡,真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肯定是一桩老老开心的事体,今早应该让艾米丽开开心心,那能好随便上前打搅呢。于是,刚想迈出去的脚,赶紧收住了,心想,到房间里去等艾米丽吧,让艾米丽好好叫享受享受老乡见老乡的开心。 宝宝转身去追阿大,在电梯间门口追上了阿大,电梯刚巧开门。宝宝拉着阿大进了电梯。阿大第一次乘电梯,样样稀奇,东看西看,连冰激凌也忘记吃了。电梯起步上升的辰光,一晃,阿大吓了一大跳,手里的蛋筒冰激凌“扑通”一记落到了地上,阿大赶紧要趴到地上去捡,可惜冰激凌已经像一滩泥摊在了地上。阿大急得就要趴倒到地上去舔。被宝宝一把拖牢,“哇啦”一声叫牢:“龌龊。”阿大被吓住了。当宝宝用手绢擦起冰激凌时,阿大的眼泪水“卟落、卟落”地滚不败地滚着。弄堂里的小囡哪能经得起如此大的损失。 宝宝笑了,讲:“宝宝爷叔再帮侬买。”阿大一听就笑了。到底是小囡,好哄。 一歇歇功夫,电梯到了四楼,出电梯,进房间,房间里的情景让宝宝有点意外,环视了一圈,看到房间里很乱,到现在辰光,床上的被子还乱哄哄地没有铺,一副好像刚刚起床的腔调……宝宝心里“咯噔”了一下。 2、 宝宝的屋里厢,宝宝伊阿姨跟汪家好婆商量,既然同意宝宝的老婆回屋里了,不管是白人还是黑人,总归是儿媳妇,总要像模像样地接进屋里,不然要被人家看轻。弄不好,又成了弄堂里睡前饭后的谈资。 汪家好婆一向是个要面子的人,现在一腔,弄堂里关于汪家,全部是负面新闻,一歇歇讲宝宝成太监了,一歇歇讲汪家要绝代了……讲得汪家好婆出门几乎要把头要低到裤裆里去了,抬不起来。假使再加上儿媳妇进门还弄成一副讨饭腔,汪家好婆就不要想出门到弄堂里兜圈子了。听阿妹讲要像模像样地把儿媳妇接进门,当然同意,马上想到办酒水,虽然来不及翻开眠床,摆几桌酒水,做一做排场,起码也要弄八只冷盆,八只热炒,两道点心,有点“头面”的邻舍请两个,一道吃顿饭,喝口老酒,热闹热闹,这是有关汪家的面皮问题。有关汪家的传言也就不攻自破了。 关于艾米丽的黑人问题,汪家好婆也已经想开了,宝宝收藏的两瓶安眠药已经统统倒进了马桶里。只要宝宝今后不再寻死作活,艾米丽虽然是黑人,也蛮好,毕竟今后跟弄堂里的人讲起来,艾米丽也算是外国人,宝宝毕竟寻了个外国媳妇。老底子,在上海,外国人总归蛮吃香的,弄堂里啥辰光有过外国媳妇,稀奇。尽管是黑人,也讲得过去。这样一想,面子也算扳得回来了。 如此这般,左思右想,汪家好婆就想跟阿妹一道到三角地菜场去跑一趟了。还要买两串炮仗放一放,闹猛闹猛,驱驱晦气,提提心气。 宝宝伊阿姨一听,吓了一跳,买炮仗没啥问题,到“三角地菜场”又不是一点点路,“铁拐李”去“三角地菜场”?撑根拐棒,路也走不稳,哪能去法?汪家好婆的提议,被宝宝伊阿姨一口回绝,讲:“侬的脚,想去“三角地”?算了吧,买菜的事体包在阿妹身上。” 汪家好婆用手指头点点阿妹,讲:“侬哦,讲侬聪明一世,现在哪能笨煞了。我有妹夫派啥用场?” 宝宝伊阿姨恍然大悟,讲:“对对对,老公今早正好不出车,我去叫伊。” 没有多少辰光,妹夫踏着三轮车载着宝宝伊阿姨来了,汪家好婆坐上三轮车,头朝椅背上一靠,宝宝伊阿姨搬张小板凳,放在三轮车踏脚上,让汪家好婆受过伤的脚搁好,适适宜宜。 弄堂里,看闹猛的邻居不少,忍不住好奇地问:“汪家好婆哪里去呀?”老底子,没有重大事体,不会乘三轮车的。 汪家好婆回答得干脆,还有点小骄傲,讲:“去三角地买小菜。”声音讲得老响。 引来一片惊呼:“喔唷,买小菜乘三轮车!汪家好婆的派头大得来。” 汪家好婆面孔上顿时泛起了红光,面子扎足。 3、 远东饭店里,宝宝打电话叫来了服务员,不多一歇,房间里弄得整整齐齐了。 阿大怕生,服务员打扫房间的辰光,躲在璧脚落里,冷眼旁观,一动不敢动。等服务员一出房间,关上门,马上露出了真面目,大闹天宫起来,窜到东,窜到西,上天落地,就像现在小囡白相“迪斯尼”一样开心。阿大屋里,就像螺蛳壳里做道场,房间里,人和人长年是屁股碰屁股。啥地方看到过眼门前这样的房间,就是整条弄堂里的人也没有几个人看见过这样的房间。在阿大眼睛里,到处都是新奇,最新奇的是卫生间,抽水马桶从来没有看见过,小绳子一拉,“哗啦”一声冲出水来,阿大吓得跳了起来。大浴缸是啥东西?不晓得,爬进浴缸困下来,瞒惬意,拿过喷淋弄不清爽是啥东西,一开开关,不得了,水满头满脑喷过来,吓得想爬起来,“扑通”一下滑倒了,爬起来又滑倒,喷淋照喷不误,一歇歇功夫,阿大已经浑身上下淌淌滴了…… 宝宝听见卫生间里有动静,进来,只看见阿大在浴缸里跌倒爬起,又跌倒,再爬起,还是跌倒,实打实地成了一只落汤鸡。宝宝哈哈大笑,快点关好喷淋,抱起阿大,脱得精光,用浴巾包牢,抱出卫生间。 阿大惊魂未定的第一句闲话:“我不回去了,要永远住在这里。” 宝宝笑了,讲:“侬有钞票伐?” 阿大认真地讲:“我本来可以向姆妈要五角洋钿的,明早学堂里春游,爹爹、姆妈讲,屋里没有闲钞票,不肯给我钞票,不许我去春游,还请我吃耳光,现在我就一份洋钿也没有了,春游也不好去了。”阿大刚刚还笑得像朵花一样的面孔阴沉了下来,眼睛里还含起来了眼泪水。好像吃过耳光辣豁豁的感觉又来了。 宝宝看着阿大阴下来的面孔,有点心痛,讲:“阿大,明早春游照样去,钞票,宝宝爷叔给侬。“说着从袋袋里摸出一块洋钿递给阿大。 阿大接过钞票,看懂是一块洋钿,又还给宝宝,讲:“只要五角就够了。” 宝宝讲;“都给你,给侬买冰激凌吃。” 阿大讲:“只要五角,否则春游我就不去了。” 宝宝只好换了一张五角钱递给阿大。 阿大讲:“宝宝爷叔,钞票,等我长大了,赚了钞票,一定还给你,还有刚刚吃冰激凌的钞票也一道还。” 宝宝眼睛一热,把阿大抱紧在怀里。 阿大还在讲:“真的,我讲闲话是算数的,姆妈讲过的,不好欠人家钞票不还。” 宝宝讲:“是的,是的。”宝宝眼睛不能自己地里滚动起了泪水。 阿大见状奇怪地问:“宝宝爷叔做啥哭了?” 5、 宝宝的屋里厢,正忙得热火朝天,汪家好婆和阿妹,妹夫到“三角地”菜场一圈兜下来,荤素小菜,鱼肉海鲜买了不不少少,回来后,又忙了大半天天,冷盆已经弄好,热炒的料理汰好、切好、配好……又把藏在五斗橱背后的圆台面搬了出来,搁到八仙桌上……请的几位弄堂里有点身份的邻舍,陆陆续续来了,坐到里间,大家难得聚到一道聊天,蛮开心,一面喝着宝宝公司发的好茶叶,一面张家长李家短,聊得蛮热络……就等宝宝和艾米丽一到,宝宝伊阿姨就可以上灶头炒菜……一切顺顺当当,有条不紊。 唯一的遗憾,是黄伯伯和李家婶婶来不了,汪家好婆一直想要好好叫谢谢黄伯伯的救命之恩,这趟正好有机会面谢。李家的阿大为了春游的事体离家出走,一天了,到现在还不看见人影子,一家门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笃笃转,团团转,急得命也快要送掉了,啥地方还有心思吃饭?不过,假使黄伯伯和李家婶婶晓得阿大现在正在远东饭店享福,真会气得要吐血了。 6、 这个辰光,宝宝和阿大闲话讲够了,闹也闹够了,不知不觉,看看天色已暗,还不看见艾米丽回房间,心里有点不是个咪道了。早上有过的一记“咯噔”,又重上心头。熬不牢想要去咖啡吧去看看了。 宝宝关照阿大不要闯祸,关上门准备下楼去。走出没几步,又回到房间里,拉牢阿大一道下楼。 宝宝到了咖啡吧,眼睛扫了一圈,咖啡吧里已经没几个顾客了。白天艾米丽坐过的位子也空荡荡的,艾米丽不知了去向…… 宝宝的脑子“轰”的一下。腮帮子咬得一鼓一鼓的。怨恨自己太大意了。 阿大突然“哇啦哇啦”地急叫起来:“哎哟,痛煞了。”阿大痛得眼泪水也出来了。 原来,宝宝情绪一冲动,不知不觉地捏紧了拳头,把握在手里的小手几乎捏成了一团。难怪阿大要穷叫。宝宝赶紧蹲下,轻轻地搓揉着阿大的小手,柔声而又坚定地讲:“我们回家。”脑子里还突然闪过李莺莺的影子…… 第29章 失踪 作者:沈东生 汪家,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就等宝宝带艾米丽回家,一家门就可以团团圆圆,开开心心,其乐融融。 结果,一等就等了整整一天,天也已经暗下来了,弄堂里都飘起了吃夜饭的炊香。还是不看见宝宝带牢艾米丽回来,汪家好婆的心开始忐忑,熬不牢要七想八想,一歇歇担心会不会出车祸,一歇歇又担心会不会碰到强盗抢,再一歇歇担心会不会碰到天火烧……人常常就是这副腔调,一有事体,所有的心思统统是朝最坏的地方去想,样样最坏的结果统统都想一遍,还不算数,汪家好婆想得右眼皮穷跳,眼睛一直瞄牢门口头,只要门口头有人影子一晃,赶紧拐棒一撑,人立起来,朝门口外头张望,要不是汪家好婆的脚还没有好利索,老早里里外外要跑上几十圈了。结果,总归是失望,过路人的影子划门而过,仍旧不看见宝宝,汪家好婆的心更加“别别”地穷跳,一阵比一阵地抽紧起来。 近一腔,接二连三的打击,使汪家好婆的神经脆得像一张纸头,一撕就破……再有啥意外事体,汪家好婆肯定吃不消了。 被请过来吃饭的左邻右舍,坐了一房间,虽然喝着好茶叶,剥剥香瓜子,含含水果糖,嘴巴里讲点喜庆的闲话,蛮乐惠。不过,看到汪家好婆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弄得也开始担心起来。心里犯起了嘀咕:阿是要出啥事体了? 还好,似乎风也平浪也静,宝宝总算回来了。不过,事体来了,艾米丽没有回来,没有跟宝宝一道回来。 为啥? 艾米丽不知了去向,已经整整一天了,宝宝把远东饭店的角角落落,楼上楼下,楼里楼外,寻了个遍,还专门到宾馆四周的马路上寻了一大圈,就是寻不到艾米丽,艾米丽失踪了…… 一个外国女人会去啥地方?被人骗走了?还是跟人跑了? 早上,宝宝看到宾馆房间里没有铺过的床,难免产生一点联想,心里曾经有过的“咯噔”一记,就此在宝宝的脑子里萦绕起来,驱散不去…… 宝宝的心思被搅得乱糟糟,心里是一团迷雾,解不开。脑子弄得紧张兮兮,一进弄堂,生怕见到弄堂里的熟人,更怕见到姆妈、阿姨。唯恐有人提起艾米丽。怕和任何人讲起艾米丽,哪能讲?讲点啥?不晓得。此刻,一心只想悄无声息地溜回屋里,躲进自家房间,独处一隅,蒙头困觉,做一只鸵鸟……一切等到明早再讲。 还好,已经是吃夜饭的辰光了,弄堂里静静的,宝宝牵牢阿大的手走进大弄堂,没有碰到人。阿大撒开宝宝的手往自家屋跑去的辰光。本来,宝宝应该跟过去,到黄伯伯屋里跑一趟,告诉黄伯伯和李家婶婶,关于阿大在远东饭店白相了一天的情况。虽然有点马后炮,至少可以让黄伯伯和李家婶婶晓得真相,免得担心。然而此刻,宝宝根本没有心思,赶紧从李家门前划过,悄悄地朝自家屋里走去。恰恰因为宝宝的疏忽,李家出了事体。当然,这是后话。 宝宝一路走过去,还是没碰到熟人人,眼看就要到家了。 想不到,走过自家屋里的窗门口时,偏偏听到了房间里传出一片热闹的声音,探头朝里一张,看到圆台面搁好,满满一台子的小菜,左邻右舍坐满了一房间,喜气洋洋,热气腾腾,像煞是办喜酒。听到房间里传出的片言只语,统统是在议论宝宝接艾米丽回家的喜事…… 宝宝呆牢了,事体搞大了,艾米丽却寻不着了,大团圆唱成了独脚戏,哪能唱法?宝宝顿时乱了方寸,伊要好好叫想想,赶紧避开窗门口,靠牢墙头,呆笃笃地立着,离开不是,进房间也不是,立了叫关辰光,还是一片茫然,不晓得哪能办。只想起了阿姨讲过的一句闲话,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眼门前的腔势,这一刀总归被斩定了。宝宝只好深深地吸足了一口凉气,鼓起了勇气,朝门头走去。脚步还是沉重,走得很拖沓,走得很迟疑。 眼乌珠一直瞄牢门口的汪家好婆,突然眼睛一亮,汪家好婆看到了宝宝。 宝宝一露面,汪家好婆心里的一块石头悠地一下落地了,手里的拐棒一撑,“呼”的一下立了起来,腰杆子也挺刮了许多,露出了满面孔的喜色,大声叫了起来:“宝宝回来了,阿妹上灶头炒菜,妹夫快出去点炮仗。”汪家好婆又赶紧转身招呼邻舍:“来来来,大家来认得认得我家的艾米丽……” 房间里的顿时闹猛起来,邻舍们纷纷立了起来,朝门口头凑过来。已经等了一天了,都想看看宝宝的艾米丽——汪家好婆的儿媳妇,到底长啥样子。再讲,辰光也不早了,肚皮老早已经饿了,该开席了,接下来的事体就是好好地喜庆喜庆…… 当汪家好婆再回转身去看宝宝的辰光,人一下子呆牢了……眼门前,只有宝宝一个人走进门来,却不看见艾米丽。 左邻右舍的目光,也统统聚到了宝宝的身上,眼睛里也有了问号…… 汪家好婆心不死,还在寻找艾米丽,朝门口外环顾了一圈,没有,唯恐宝宝高大的身影挡牢了艾米丽,伸长头颈,朝宝宝背后头又瞄了一遍。结果,还是没有艾米丽,面色变了。 左邻右舍的面孔上的神情也跟着变了,变成了狐疑,猜疑…… 汪家好婆觉出苗头不对了,满脑子的都是疑团,问宝宝:“艾米丽呢?” 宝宝就像被逼到了悬崖的边头,面对万丈深渊,面孔“刷”地一阵惨白了。 哪能办?宝宝不晓得。 汪家好婆又问了一遍:“艾米丽呢?” 宝宝没有回音。额骨头上却已渗出了密密匝匝的细汗。 汪家好婆急了,用手里的拐棒蹾着“水门汀”地,蹾得“咚咚”直响,吼了起来:“聋掉啦,问侬呀,艾米丽呢?” 宝宝立在房间当中,面对着所有的充满狐疑的目光,面对着汪家好婆的怒气冲冲,宝宝只有慢慢低下了头去,依旧不响,伊真不晓得哪能响法。 房间里突然变得异常安静,静得有点可怕,恐怕一根针落到地上,也会听得清清爽爽。 僵持了叫关辰光,宝宝朝大家深深地鞠了一个躬,眼睛里含起了不被人察觉到的眼泪水,一个男人的眼泪水……还是一声不响,木木地朝i楼上走去…… 就在这个辰光,汪家好婆的妹夫,在大弄堂里,并不晓得房间里发生了啥事体,照章办事,点燃了炮仗。一千响的“大地红”,一共两串,轰鸣声响彻了整条弄堂,弄堂里的家家户户顷巢而出,连夜饭也不吃了,看热闹的人钆满了整条弄堂,空前的闹猛。 汪家好婆一下子感到天旋地转起来,眼看要跌坐到地上了,正从灶披间门口探出头来的宝宝伊阿姨,眼尖手快,一记头从灶披间里窜了出来,拦腰一把抱牢汪家好婆,扶到凳子边头,让伊坐好。端过茶水,给汪家好婆喂水,一口水喝进嘴巴里,一口气总算回了过来。 汪家走到这种地步,这顿饭肯定吃不成功了,被请来的左邻右舍轧轧苗头,就晓得出事体了,拆凉棚了。想安慰安慰,也不晓得讲点啥好,于是,干脆啥不讲为妙,大家面面相觑了一歇,或者朝汪家好婆和宝宝伊阿姨躬躬身,或者点点头,陆陆续续走了。 汪家好婆看着人去楼空的房间,扑在宝宝伊阿姨的怀里,用手无力地拍打着自家的面孔,喃喃地讲:“我这张面皮朝啥地方去放……” 汪家好婆的儿媳妇今早进门的消息老早在弄堂里传开了,还吃到了汪家好婆拄着拐棒,挨家挨户送来的水果糖,弄堂里的人,个个都粘到了一点喜气。独独住在小弄堂口的肖光棍,当然没有资格纳入被请客吃饭的行列,连汪家好婆分水果糖的辰光,汪家好婆心里还气不过肖光棍跟自家吵过相骂,故意跳过肖光棍门口。所以,肖光棍连吃喜糖的份也没有,一点喜气也没有沾到,又没处讲理,正闭门生着闷气。突然,一阵振聋发聩的炮仗爆炸声穿透了紧闭的大门,传到肖光棍的耳朵里,听到炮仗声,肖光棍还是忍不住开出门来,探头朝大弄堂里张望,想感受一点热闹。炮仗声震耳欲聋,胆小的肖光棍不自觉地捂起了耳朵,扭头间,正好看到被请到汪家去吃饭的左邻右舍正从汪家好婆屋里走出来,长长的一大串……肖光棍先是羡慕,嫉妒,当看到一串人个个面色难看,疾步而来,路过肖光棍门口头的辰光,肖光棍好奇地问:“哪能啦?哪能啦?出啥事体了?” 没有人理睬伊,左邻右舍鱼贯而去,头也没回。 “汪家肯定出事体了!”肖光棍似乎钆出了苗头,肖光棍目送走远去的左邻右舍,扭头朝汪家好婆屋里的方向瞄了一眼,阴阴一笑,讲:“有好戏了。”想关起门来,回到房间里,好好地笑一笑。转念,又开出门来,蹑手蹑脚地朝汪家溜过去,想探个究竟,想晓得到底出了啥事体。一溜烟窜到了汪家的门口头,倚着墙壁,头稍稍地探出门框,露出两只眼睛朝房间里张望,看到汪家好婆一面孔愁容,唉声叹气,确信汪家有事了,心中更加暗暗窃喜…… 汪家好婆抬头间,猛然看见有一只脑袋贼头贼脑地探出门框,汪家好婆眼睛尖,看清了,是肖光棍一只毛发稀疏的脑袋,一记头就想到肖光棍肯定是来看笑话了,正好气没地方撒,真想扑过去,一把揪牢肖光棍揪,狠狠叫夯伊一顿。可惜腿脚还不利索,没法一下子立起来,盛怒之下,顺手操起手里的茶杯,朝门口掼过去。 肖光棍猛地看到一只杯子朝自家飞过来,吓得扭身要跑,刚抬腿,还没来得及转身,只听茶杯“呯”的一声,砸在门框上,茶杯砸得粉碎,碎片四溅。肖光棍吓得赶紧一蹬腿,飞身就跑,心急慌忙,脚底打滑,一只跟斗掼出去有丈把远,来了一个啃泥地,一声惨叫,倒在了地上,不动了。 宝宝伊阿姨听到惨叫声,跑出来一看,吓了一跳。肖光棍趴在水门汀地上,门牙撞掉了,满口是血,含含糊糊地讲:“汪老太,侬……侬……要害命。” 汪家好婆也撑着拐杖走到了门口,一听肖光棍的闲话,更加气得粗气直喘,用拐棍指着肖光棍,讲:“活该,自家寻死。” 气管气,讲关讲,就像北方人讲的,人倒霉的辰光,喝口凉水,也会塞牙,倒霉的事体统统凑到了一道,真是霉头倒足了。事到如今,哪能办?只好先把肖光棍送去医院看毛病最重要。幸亏宝宝伊姨夫还没有回去,用三轮车载着肖光棍直奔医院而去。 幸亏撞掉门牙不算什么大毛病,宝宝伊阿姨除了付了医药费,还给了肖光棍几块钞票,作为赔偿。肖光棍想想自家也理亏,再讲,几块洋钿也不是小钞票,就认了。只是肖光棍从此缺了门牙,讲起闲话来就漏风了。本来就怕见人,为难讲话的肖光棍,常常要抿牢嘴巴,不让缺失的门牙露出来,从此更加沉默寡言。不过,肖光棍闲话不多讲了,心思却从此却更加活跃,欢喜举一反三地联想事体,对汪家好婆的成见也就愈加浓烈。 夜深人静了,弄堂里,表面上一切又重归了平静。然而,这一夜注定是弄堂里最不太平的一夜,更加是汪家最难入眠的一夜。 宝宝伊阿姨生怕汪家好婆寻死寻活,干脆不回去了,跟汪家好婆钆一只单人床,身也翻不过来,两个人,本来就心事重重,困不着,一夜天就剩下了长吁短叹了…… 最作孽的是宝宝伊姨夫,伊想,看眼门前的腔势,总要有一个可以叫得应的男人,有啥事体可以撑一撑,也不回家,留了下来。弄了条被头,就蜷缩在圆台面上将就着,好在宝宝伊姨夫是个粗人,蜷缩着也能打起了鼾声。 最最困不着的是宝宝,眼乌珠瞪得老老大,眼巴巴地看牢黑黢黢的天花板,脑子里翻江倒海,一刻也停不下来。宝宝反省了对艾米丽的缺失……宝宝想了过往对李莺莺的过失……想了今后哪能办……一直想到天蒙蒙亮的辰光,就翻身起来,穿好衣裳,准备出门,去做啥,也没有弄明白,反正要出去…… 第30章 艾米丽被骗了 作者:沈东生 艾米丽失踪的消息,还没弄清爽是真是假,已经传遍了弄堂里的角角落落。在汪家,甚至在整条弄堂,都被艾米丽失踪的消息搞得天翻地覆,心神不宁。 这一夜天,叫关人注定不能入眠,困不太平。 跟汪家走得近一点的阿姨妈妈们,一听到汪家即将进门的儿媳妇失踪了,一个大活人突然寻不着了,这一夜天,忙煞了,也困不着了。先是一批一批涌到汪家,一半是好奇,一半是劝慰,弄到成更半夜……从汪家好婆屋里出来,回到自家屋里,心思还是定不下来。老惦记着汪家会不会再出更加大的事体,一想就困不着了。 李家婶婶从汪家回来,勉强困着了,还时常惊醒,惊醒了,头颈骨里冷汗一片,赶紧推醒困在身边的黄伯伯,问:“侬讲,艾米丽阿会被人家杀掉了?”困势懵懂的黄伯伯一听,吓一跳,汗毛凌凌起来,赶紧制止,讲:“不作兴的,不要瞎讲……”于是,夫妻俩不再讲下去了,静默……然而再也困不着了,眼睛一直睁到天亮。 第二天日里上班,阿姨妈妈们保不定要打嗑冲了…… 汪家的人就更加不谈了,本来就是难眠之夜,左邻右舍的阿姨妈妈们还来不败的来,一家门忙于接待,穷于应付,连独自难过一歇的机会也被剥夺了。等到左邻右舍的劝慰潮退去后,已经是深更半夜了,难过的情绪开始回潮,一家门更加难以入眠,在眠床上翻来覆去,烙了一夜天的烙饼,一房间只剩下了唉声叹气,一直熬到天亮,没有闭过眼睛。 特别是宝宝,天刚蒙蒙亮,就不顾眼泡虚肿,眼圈发黑,心神不宁,脑子发蒙,爬起来,早饭也顾不得吃,出门,走在了弄堂里。 宝宝要赶在上班前头,到远东饭店再去跑一趟。再寻寻艾米丽,探探风声。说不定会寻到点新的线索。 早上,是弄堂里最忙碌的辰光,倒马桶,买小菜,生煤球炉子,小贩穿街走巷的吆喝……闹猛得不得了。这个档口,本来就是串门聊天的好时机,没啥事体的辰光,叫关没头没脑的小道消息就在这档口不胫而走,像模像样地在弄堂里传播,弄得弄堂里一片热闹。而今宝宝俨然成了弄堂里的新闻人物,当伊在弄堂里一路走过去,背后,当然随即就切切磋磋起来,一片片议论,一篇篇故事。一歇歇功夫,宝宝还没有走出弄堂,关于汪家的小道消息已经被编排得面目全非,就像刚刚出笼,热气腾腾的小龙馒头,脍炙人口,全新登场了。 弄堂里当然有本来就看不得汪家的人家,机会来了,在这个档口,有把汪家的倒霉当成泄愤的机会,嘲讽一番,也有把汪家的事体当成了饭后茶余的谈料,半捂着嘴巴,当笑话讲讲,风言风语传传,偷着乐。 想要偷着乐的人当中,被首当其冲想到的肯定是肖光棍。不过肖光棍门牙刚刚敲掉,正痛得呲牙咧嘴,实在笑不起来。 还有一个最想偷着乐的人,就是住在弄堂口头的木头房子里的宁波女人。宁波女人跟汪家好婆有过纠结。照北方人的讲法,就是曾经结过梁子。 宁波女人的老公解放前头是严家阁路一带的“白相人”,姓严,人称严先生,有点名气。凡是严家阁路就近一带,碰到做生意摆不平,造房子抢地皮,婚丧嫁娶起纠纷,只要严先生一出场,一般都能摆平。当然也有也有欺行霸市的事体。解放后就去改造了。去改造前头,严先生就主动提出跟宁波女人离婚。离婚以后。宁波女人就成了弄堂里的普通居民,跟“严先生吃官司”这桩事体撇清了关系,各项运动也没有吃到过钆头。 不过,原先“白相人嫂嫂”的脾气还有遗风,“白相人嫂嫂的诨号,还是被人暗暗地叫着,当然,只是暗地里叫叫而已,假使被伊听到,因为是宁波女人的软当,伊肯定要发火充胖子,一发火,眉毛就立起来,眼乌珠就瞪得比牛卵子还要大,一副凶相,再加上宁波女人长得长依马,大依马,朝人家门前头一立,吓得煞人,所以,随便啥人见到伊,有理也要让三份,无理更加绕道走,没啥人敢当出头鸟,当面叫伊“白相人嫂嫂”的诨号,更不愿跟伊正面顶撞。 宁波女人就养成了得理不饶人的腔调。再加上宁波女人本来就欢喜管闲事,老法头里有一种讲法,叫“没卵保长”,欢喜管闲事,是个百有份。辰光一长,弄成了一清早就坐了弄堂口的木土房子门口头,一边纳纳鞋底,捡捡小菜,一边样样事体管管,像个戴红袖章的纠察。小囡要跑出弄堂,想到马路上去白相一歇,伊要管,哇啦一声:“小驹头,回来。马路上有车子。”眉毛竖起来,眼乌珠瞪成了牛卵子,再犟头倔脑的小囡也只好吃瘪,乖乖地回到弄堂里来了。看到小姑娘到弄堂口粪便池倒痰盂,伊也要讲:“听到伐,痰盂伸进去一点,不要倒得外头一塌糊涂。”眼睛盯牢子看,像监管一个贼一样,离也不离开。小姑娘就老老实实地把痰盂伸到粪便池里厢,倒得清清爽爽,滴水不漏。假使有陌生人进弄堂,宁波女人板钉要问一声:“寻啥人?”一口宁波腔的闲话,响得整条弄堂统统能听到。假使是坏人肯定别转身体就要跑了。有人讲宁波女人就像弄堂的一把锁,锁牢了弄堂里的安全,也有人讲:宁波女人像弄堂里的蛮娘,一弄堂的人统统成了伊的“拖油瓶“,“出气筒”。 宁波女人因此闯祸了,跟汪家好婆结下了梁子。 其实事情原本和宁波女人倒也没啥关系。是汪家好婆的儿子,宝宝,大学毕业好几年了,虽然在进出口公司做生活,人的相貌也不错。但就是寻不到中意的女朋友。宝宝倒没啥,年纪轻的人一般都不急着钆朋友,结婚……汪家好婆是老法人,讲究传宗接代,样样事体包办代替,要替宝宝做主,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千辛万苦,办法想尽,总算有了转机,毛脚媳妇第一次要上门了,汪家好婆自家在家准备饭菜,差宝宝到车站去接,阴差阳错地没接上,小姑娘询着地址,自己走进弄堂里来了,小姑娘戴副眼镜,清清爽爽,文文静静。但是,刚走进弄堂,被宁波女人看见了,见是个陌生人。习惯了,提高嗓门就问:“寻啥人。” 小姑娘心里还在抱怨男朋友爽约,没到车站接自己,边走边生闷气。压根没听见询问。 宁波女人的嗓门变胖了:“喂,问侬,寻啥人。” 小姑娘这下听见了,宁波女人的喉咙像面锣,响得如雷灌耳,还有一张面目可憎的脸凑到了眼门前,真有点吓得魂飞魄散,转身就朝弄堂外走。正好被在车站扑空后赶回来的阿宝看见了,赶紧拦住小姑娘。小姑娘一见阿宝,害怕、委屈、郁闷顿时化成一腔泪水哗哗地流了起来,作状抽身要走。阿宝哪里肯放。一时扭在了一起…… 弄堂里的小囡本来就无所事事,闲得无聊,欢喜钆闹猛,呼啦啦都来了,围起了一大圈。不晓得啥人说了句:噶梁(上海话对戴眼镜的人不太尊重的称呼)哭了,一时间小囡都呼应起来,唱起了山歌:\"噶梁哭了……噶梁哭了……\"小姑娘哪能受得了,一抹泪,一甩手,真走了。 等汪家阿婆闻声赶来,已难挽大局。从此再也没见这个小姑娘来过,一门亲事黄了。汪家好婆又不好跟小囡们一般见识,于是就和宁波女人扛上了,跑到宁波女人面前,指着宁波女人的鼻头,狠狠地说:\"侬只白相人嫂嫂,不是个东西……\" 好家伙,汪家好婆一上来直接兜了宁波女人的老底。 宁波女人一听、噌的一下从竹椅子上弹了起来,脸色铁青:\"侬再讲一句!\" 汪家好婆已经到了鸡飞蛋打的境遇,豁出去了:\"哼,还想打人啊。和侬男人一票货色,坐牢的胚子。\" 看闹猛的小囡围了一大圈,都盼着一场大战快点开始。然而宁波女人的七寸被捏牢了,噎住了,半天不语,眼圈红了,眼睛里含起了泪水。 围观的小囡们立刻有了快感,个个开心得不得了,蹦着,跳着,唱着:\"一息哭、一息笑,两只眼睛开大炮……” 宁波女人强忍的泪水再也忍不住了,终于哗哗地滚落了下来。 小囡们更加起劲唱着:\"落雨喽,打烊喽……\" 宁波女人噎半天,想不出闲话来讲,猛地转身朝屋里跑去,狠狠地甩上了大门。 汪家好婆戳到了宁波女人心窝的痛楚。从此两家人家成了冤家对头…… 弄堂里一片热闹。正为艾米丽的失踪搞得天昏地暗的辰光…… 而艾米丽其实并没有失踪。 艾米丽虽然没有失踪,不过确实碰到事体了,急着要见宝宝,等了一夜天,宝宝还是没有来。艾米丽等不及了,一早出了远东饭店,一路摸索,寻到弄里来了。 当宝宝赶到远东饭店,却正好和艾米丽走了隔车路,跟艾米丽前脚走,宝宝后脚到,一进一出,没有碰到。 一个外国人,人生地不熟,磕磕绊绊从市中心寻到老闸北的“下只角”。真真不容易,称得上是“长渡跋涉,不远万里”了。 艾米丽所以不辞辛苦,寻到弄堂里来,因为艾米丽碰到的事体实在太重大了,实在等不及了。 事体是这样的,两天前头,艾米丽和宝宝约好要碰头的。那天,宝宝因为要去和阿姨家,商量哪能说服姆妈接受艾米丽。结果,不但一无收获,又七七八八地碰到叫关晦气事体,心情像抹了一层灰,一团糟,黯然了一天。就耽搁去跟艾米丽碰头了。 艾米丽这一头,艾米丽虽然是个开朗豁达的人,不过,一到上海,举目无亲,每次和宝宝碰个面,总归像鹊桥相会,就是一个“盼”,心里也难免有点不爽,好不容易约好见一次面,宝宝还爽约,心情也会灰暗起来。要想联系,也确实是个难,老早点,又不像现在,人人有手机,到处有电话,想见面,打只电话,叫情人来一趟,思念之情也就解开了。就是不见面,泡泡电话粥,视频视频,人碰不到,心里也会像天天碰过面一样有安慰,失落感不强。老早唯一的联络工具只有“传呼电话”。现在年纪轻点的人肯定不晓得啥叫“传呼电话”。老早,下只角弄堂里、家家户户都没有电话,每条弄堂口,都设一个电话亭,电话亭里,一字排开,放好几部电话机,里厢都会坐一两个上点年纪的老头老太,电话铃一响,接通电话,问清爽来电有啥事体,假使要回电,留下回电号吗,以及被传达的人姓啥名谁,门牌号码,老头老太就会跑到被传达人的屋里门口,拔直喉咙穷喊:“xxx电话!”屋里就会有人从窗口探出头来问:“啥事体?”老头老太就会当众传达来电的内容,一弄堂的人都能听到,没有任何隐私可讲。假使要回电,就跟老头老太到弄堂口电话亭,重新拨打电话,一来一回,起码要半个钟头,有急事的话,就会急汗一身,辰光一晚,电话亭还要关门打烊,弄堂里又没有其他联络工具,联系就此掐断,情人见不到面,只有干等,有急事的人只好双脚跳,急汗淌淌滴。 艾米丽,一个外国人——黑人,遇事更觉得难,平常连讲句闲话的人也没有,况且,这天艾米丽还有一桩紧要的事体要跟宝宝商量……也只好干等,更加郁闷。 宝宝没来,艾米丽心情不好,做啥事体都没有兴趣,早早汰了一把浴,连衣裳也懒得穿,赤条条,光了身体,懒洋洋地坐在沙发里,翻一歇杂志,看着看着,一页也没有翻过去,一个字也没有看进去,倒觉着一阵凉意,一个寒战,打起了喷嚏,……于是,就早早钻进被窝。 早上醒来,艾米丽觉着浑身热烘烘,自家一摸额骨头,滚烫,发烧了,生病了,更加不想起床,一只还魂觉,一困就困过了头。 就在这个辰光,床边柜上的电话响了。艾米丽从困梦头里惊醒,接起电话,是服务台打来的,说是有一位客人要见艾米丽,在楼下咖啡吧等着。艾米丽还来不及问清客人姓啥名谁,电话就被挂断了。艾米丽本想再打回电话去的,抬头间,看到时钟,辰光不早了,想了想,搁下电话,干脆起床了。 艾米丽刚下床,头一晕,差点跌倒,也就顾不得更多,简单洗漱了一下、换了一套出门的衣裳,就下楼去咖啡吧了。 咖啡吧里人很少,一进咖啡吧,艾米丽就远远地一眼看到靠窗的车厢椅里坐着一个西装笔挺的黑人男人。艾米丽想起来了。这个黑人男人来过的,心里一惊…… 领事馆派官员来了,就是在咖啡吧里的坐着的黑人男人,要接艾米丽去领事馆…… 领事要见艾米丽。艾米丽心里有点嘀咕,出啥事体了?这样一想,心里有点发毛。原本想好了,和宝宝商量后再决定去还是不去领事馆的,结果宝宝偏偏爽约了。一气之下,艾米丽竟把这件大事搁到脑后头了。 这是昨天发生的事体,其实正好是宝宝带着阿大到远东饭店来的辰光,帮阿大到咖啡吧买蛋筒冰激凌的辰光,也看到艾米丽和一个黑人男人在咖啡吧里,只是没打搅他们…… 因为宝宝没有上前去打搅,事体骤然变得复杂起来了…… 是去呢?还是不去?艾米丽犹豫了叫关辰光,最终,在黑人男人催促下,艾米丽还是去了领事馆…… 从领事馆出来,艾米丽才晓得,不晓得领事馆是哪能做到的,领事馆晓得了艾米丽嫁了个中国人,本人又是中国通,还跟老公一道到了上海。一到领事馆艾米丽就领受了一项紧急的任务。限期为祖国采购一批手扶拖拉机,应对国内的耕种。还被告知,完成合同,就有希望成为领事馆的雇员。 多好的美差呀! 艾米丽心里琢磨着,这是考察。又琢磨着任务不难,只好寻到做外贸的老公,保证一切都是妥妥的。艾米丽就寻到弄堂里来了。 在弄堂口,正好碰到宁波女人,想问个讯。一讲起寻宝宝,宁波女人一口一个不晓得,不认得,没有看见过,一问三不知。弄得艾米丽顿时懵了,心里想,“难道宝宝不住在这里?…… 第31章 几个女人一台戏 作者:沈东生 早上头,宁波女人像往常一样,从屋里搬出一张竹头椅子,放到门口头的太阳底下,又搬出一只藤淘箩,放到竹头椅子旁边。淘箩是用藤条编织的,编织考究,用得辰光长了,藤条像上过油一样,红红的,油光铮亮。藤淘箩蛮大,从宁波女人搬藤淘箩的腔势,看得出藤淘箩份量不轻。藤淘箩里厢装满了针头线脑,和各种大大小小、软软硬硬、厚厚薄薄的鞋底胚子。宁波女人每天都要坐在门口,纳老多大大小小、软软硬硬、厚厚薄薄的鞋底。弄堂里的姆妈们都会从宁波女人这里选择好合适的鞋底,买回去,配一双鞋帮,一上,就是一双布鞋,弄堂里的小囡都是穿这种布鞋长大的,宁波女人也靠藤淘箩里厢的鞋底养活了自家。藤淘箩是宁波女人的吃饭家私,是宁波女人的性命宝贝。…… 一切摆定档,宁波女人又抬头看看天色,把椅子朝太阳头里挪了挪,然后坐到竹头椅子里,整个人适适宜宜地沐浴在温煦的阳光里,正低头从藤淘箩取出一双鞋底,准备做生活的辰光,听到一阵轻轻的脚步声停到了门前头,还来不及抬头,又听到用一口纯正的上海闲话问:“阿姨,想问一声,宝宝阿是住了弄堂里厢?”宁波女人有点意外,在弄堂口还从来不曾有啥人走到自家门前头,还没有被自家发觉的,疑惑地抬起头看过去,更加意外了,还有点吓一跳的咪道,眼门前竟然立了一个黑人女人,更加吓一跳的是,门前头立着的黑人女人,除了皮肤黑一点以外,整个是个美人的坯子,眼睛水灵灵的大,鼻梁挺刮,瓜子脸,性感的嘴巴……还竟然操一口纯正的上海闲话。宁波女人一面孔疑惑,呆牢了。 立了宁波女人门前头的黑人女人就是艾米丽——弄堂里闹得沸沸扬扬已经失踪了的艾米丽。 艾米丽接到了领事馆交待的一份“大订单”,要抓紧辰光寻到宝宝,同时艾米丽也蛮看重假使合同完成得好,就可以被聘为领事馆商务代表这份工作,艾米丽想早点圆满完成订单任务。想早点得到一份满意的工作。就急着要寻到宝宝,唯恐怕辰光拖得一长,错过好机会,失去一份好工作。于是,凭着宝宝留给伊的地址,一路寻到弄堂里来了, 宝宝到了远东饭店,跟艾米丽走了隔车路,还是没有看到艾米丽,在宾馆的房间里,从阳台,房间,到卫生间,再到走廊里,奔进奔出,忙了一阵子,寻了个遍,依旧一无所获,脑子里熬不牢七想八想起来,样样坏结果想了个遍,更加心事重重起来。呆笃笃立在宾馆房间里,急汗一身,不知所措。 艾米丽立在弄堂口,朝弄堂里看进去,懵了,从来没有看见过如此复杂的弄堂,大弄堂套小弄堂,小弄堂层层叠叠,曲曲弯弯,深不见底,弄不清爽哪里是进口,那哪里是出路,让人眼花缭乱。一个外国人,一个从非洲来的外国女人,茫然无措了。 正当艾米丽茫然无措的辰光,还好,碰到了坐在弄堂口纳鞋底的宁波女人。 艾米丽脚步轻盈,像头小鹿,快步走到宁波女人门前头,难怪宁波女人一点也没有察觉。艾米丽想弄清爽这条复杂的弄堂哪能走法,哪能可以寻到宝宝的屋里。向宁波女人询问了一声。结果,宁波女人只是迷惑地看牢伊,没有回答。艾米丽以为自家没有讲清爽,想起来了,宝宝的姆妈名字叫汪小妹,艾米丽想,老一辈的人,晓得的人可能会多一点,又问了一句:“阿姨,汪小妹阿是住了弄堂里厢。” 宁波女人听到了,从迷惑中惊醒过来,不听到汪小妹的名字也就罢了,一听汪小妹的名字,一股气就在肚皮里鼓胀起来了,自从跟汪家好婆结下梁子以来,已经把汪家好婆的名字彻底从脑子里剔除出去了,已经八辈子也不愿再提起来了。现在被人一提起,那次曾经所受的侮辱又重新浮现在了眼门前。 本来弄堂里吵相骂的事体天天有,吵过算过,不稀奇,气就气在汪家好婆恶人先告状,还到居委会去反映,把宁波女人“白相人嫂嫂”的老底统统翻了出来,居委会主任还寻宁波女人去谈了一趟闲话,要伊好好叫改造思想,接受群众监督……消息老快就传开了,弄得老长一段辰光,弄堂里厢的人看宁波女人像看一个怪物一样,连阿姨妈妈想买双鞋底,也是像做贼一样,偷偷摸摸到伊屋里来,付了钞票,拿了鞋底,连闲话也不讲一句,别转身就走,好像宁波女人身上有病菌一样…… 自此,宁波女人就恨在了心底里,只要一听到汪家好婆的名字,就有一股血会朝头顶上涌,血压就会高起来。 此刻,宁波女人的胸口熬不牢重重地起伏起来,一股怒气要冲出来了,好不容易摒牢,不响,低头,做自家的生活,不再理睬艾米丽。 艾米丽以为宁波女人没有听清爽问话,又问了一遍:“请问,汪小妹阿是住了弄堂里厢?” 还要讲汪小妹,宁波女人的气不打一处来了,没好气地讲:“不晓得。” 艾米丽疑惑了,把手中的写有地址的纸条递给宁波女人看,讲:“汪小妹就是住在这条弄堂里厢。我不晓得哪能走,想请侬指点一下,好伐?” 宁波女人看也不看一眼纸条,斜了艾米丽一眼,讲:“老早死掉了,没有这个人了。” 艾米丽一呆,问:“死掉了?哪能可能?那么宝宝呢?” 宁波女人根本不愿再提汪小妹,也不想提汪家的事体,讲:“我不晓得,我跟侬我讲……不……晓……得,我不……认……得……”宁波女人烦煞了,不耐烦了。 艾米丽被宁波女人的闲话搞得一脸懵懂,不晓得了哪能办了。 正巧,肖光棍端只痰盂急匆匆朝弄堂口走来,要到弄堂口粪便池来倒痰盂。宁波女人正被艾米丽缠得烦死人了,不想再理艾米丽,一肚皮气就要胀爆的宁波女人看见肖光棍,哇啦一声叫牢肖光棍:“这个黑人要寻汪小妹,侬跟伊讲。”说完脱身了,坐回到竹头椅子里,做起自家的生活。头也不愿抬一下。 肖光棍被宁波女人哇啦一声叫牢,吓了一跳,本来就胆小慎为的肖光棍,赶紧停牢脚步,一眼看到门前头立了个陌生女人,还是个美女黑人,扑闪着水灵灵的大眼睛正看着伊,心莫名地一跳,刚想讲闲话,突然想想起刚刚敲掉的门牙,怕露丑,赶紧闭拢嘴巴,下意识地用手捂牢,还想用另一只手摇摇手,示意不能讲闲话,心急慌忙、心慌意乱间,竟忘记手里还端着痰盂,一失手,痰盂跌落,打翻在地,屎尿流了一地,狼狈不堪,弯腰捡起痰盂,拔腿就跑。 宁波女人想叫牢肖光棍,刚起身,看见肖光棍已跑得没了人影。气更加不打一处来,恼怒不已的宁波女人,操起扫弄堂用的竹子大扫帚,对着肖光棍打翻的屎尿,一阵猛扫,弄堂口扬起一阵臭烘烘的气咪…… 这时,艾米丽心里惊诧起来。似乎有所觉察,是有事情了。继而心里升起一团疑惑,难道宝宝有事体瞒牢自家?还有啥事体的真相还没有告诉自家?……艾米丽不敢想下去了,伊慢慢转身朝弄堂外走去,脚步变得沉重,越走越沉重。 宝宝同样脚步沉重地走出电梯,朝饭店门口走去。心里掂量着,下一步该哪能办?看来,艾米丽大概真已经出事体了,应该去派出所跑一趟了,一想到要去派出所,人不由一激灵。就在这个辰光,总台的服务员叫牢伊:“喂,同志,侬阿是403房间,艾米丽的爱人?” 宝宝一阵紧张起来,赶紧跑向总台,讲闲话的嘴巴也哆嗦起来:“是……是,有……有啥事体?” 服务员却笑容可掬地从抽屉里,拿出一封信递给宝宝。 宝宝接过信,赶紧打开看。信是艾米丽写的,告诉宝宝,:“有急事已经去家里了,见到信赶快回家。”宝宝松了口气,心里一块石头落地,舒了口气。继而又担心起艾米丽哪能在曲里拐弯的弄堂里寻到屋里?这样一想,赶紧三脚并着两步,跑出饭店,骑上脚踏车,朝老闸北飞驰而去。 偏偏弄堂里又出大事体了。 住在离弄堂口不远的黄伯伯屋里门口,李家婶婶正坐在门口头的小台子旁边捡早上买来的小菜。这个辰光,左邻右舍的阿姨妈妈们,小菜也都已经买来,在灶披间里该捡的捡,该汰的汰;马桶也已经倒好,还搪清爽了,晒在太阳底下,晒干杀菌;煤球炉家家户户都已经生旺,拎进了灶披间,屋里的外婆准备开始烧中饭了;读书,上班去的人也都走了。此刻,是弄堂里最安静的时刻。李家婶婶正在捡菜,时不时传来宁波女人正在对艾米丽讲着不腻不三的闲话,李家婶婶听得清清爽爽,听到闲话讲得慢难听的辰光,还听到一句,汪小妹已经死掉了的刻薄闲话,不由伸头朝弄堂口看过去,就看见一个黑人女人,脑子里迅速转了一圈,明白了,黑人女人,肯定是昨天把弄堂里闹得一夜天困不着觉的艾米丽,艾米丽没有失踪,艾米丽来了,心里不禁为汪家好婆一阵高兴,想去弄堂口迎迎艾米丽,也好在汪家好婆门前头立个头功。刚想起身,低头间看到自家穿的是居家做生活穿的衣裳,涕涕嗒嗒,不成体统,赶紧到屋里去换件体面点的衣裳,免得被人看轻…… 等到李家婶婶换好衣裳,奔到弄堂口,只闻到一阵阵臭烘烘的气咪,宁波女人若无其事地纳着鞋底。艾米丽已经不知了去向, 李家婶婶想询问宁波女人,又迟疑了,李家婶婶晓东宁波女人跟汪家好婆不和,又听到宁波女人刚刚跟艾米丽讲的一番不腻不三的闲话,晓得问了也是白问,赶紧冲出弄堂,朝右跑出一段路,没有看到艾米丽,折回,再朝左又跑出老远一段路,还是不看见艾米丽,来回足足跑了有一两公里,跑得满身是汗,回到弄堂口,看见宁波女人依旧认真地纳着鞋底,头也懒得抬一抬。火气有点起来,问:“艾米丽人呢?” 宁波女人理也不理,宁波女人晓得自从黄伯伯救了汪家好婆的命,汪李两家走得近起来了,借着汪家有钞票的光,黄伯伯这家穷鬼也神抖抖起来了,一副马屁精的样子,老早就是从心里看不惯了。心想,今早竟然还要替汪家打抱不平了,还要到我门前头来扎台型,谈也不要想谈。于是,就把李家婶婶的闲话当屁放过,理也不理一声。 本来,李家婶婶虽然心里有点不平,也只是有问没问地问一声,问完了,也就走了,并不想卷入纷争之中,伊晓得宁波女人是惹不起的。然而,在宁波女人的门前头,李家婶婶像空气一样的存在,被轻视了,李家婶婶忍不住感到愤愤然,有点气不过,难道问一声也不可以?今早倒是非要再问一声不可,问了又哪能呢?!。于是收住了已经迈出去要走开的脚步,立停了,又问了一句:“汪家好婆的儿媳妇,去哪了?” 原本,宁波女人只是看不起李家婶婶而已。现在李家婶婶竟然搬出汪家好婆的名头,一听就晓得有假势压人的腔调,宁波女人本来一听到汪家的名头,就来气,现在李家婶婶竟然要用汪家好婆来压人,刚刚有点平下去的火气又上来了。心里想,汪家算啥东西?有两钿钞票就能压死人啦?用眼角瞄了一眼李家婶婶,问:“汪家出多少钞票叫我看牢这只黑女人,我又不像侬,像只看门狗,有根骨头就摇尾巴。”宁波女人这一箭真正射中了两只雕。 李家婶婶顿时气的胸口剧烈起伏起来,大喘粗气,真想冲上去,请宁波女人吃两只耳光……看了一眼长依马,大依马大的宁波女人,掂量着,冲上去肯定吃亏,冲了两步就赶紧收住了脚步,别转身,朝汪家好婆屋里跑去…… 没有多少辰光,汪家好婆屋里的大门“哐当”一声打开了,汪家好婆撑着拐棒,一撑一跳冲出大门,完全忘记了受伤的脚还没有好透,像一阵风一样扑向弄堂口,扑向宁波女人。 汪家好婆屋里随即传出惊叫声“啥地方去?当心……”话音刚落,李家婶婶和宝宝伊阿姨也夺门而出…… 宁波女人看着汪家好婆挥舞着拐杖朝自家冲过来,晓得事体弄大了,闯祸了。宁波女人并不想发生正面冲突,从竹头椅子上立起来,想回屋里,关门大吉。 汪家好婆看到宁波女人一副退缩的腔调,气势更加上来了,大吼一声:“不要逃!”举起了手里的拐杖,跳了两步,冲向宁波女人。 宁波女人以为汪家好婆的拐杖要朝自己头上夯下来了,本能地用手护牢头。 汪家好婆拐杖根本不是夯宁波女人,而是夯向了宁波女人的性命宝贝——藤淘箩,一棍子下去,藤淘箩飞了起来,藤淘箩里的针头线脑,大大小小的鞋底,蹦起来,在空中旋了一圈,天女散花一样,撒向了大地,弄得满地都是。 要晓得,汪家好婆夯了藤淘箩——宁波女人的吃饭家私,比夯了宁波女人的头还要心痛,宁波女人一下子像是疯了,扑向了汪家好婆…… 第32章 艾米丽生毛病 作者:沈东生 宁波女人一想起多少年来的小心经营,汰清爽的过往经历,积攒起来的名声,被汪家好婆一下子搅碎,化成了一阵青烟,一眨眼功夫,打回了原型,被搞得了几乎身声名狼藉,浑身上下臭烘烘,就像肖光棍刚刚打翻的痰盂,臭了一条弄堂。这是让宁波女人咬牙切齿的旧恨。 眼门前,吃饭家私——藤淘箩被打翻在地,跟了自家十几年的吃饭家私,被敲破,裂开,这是诚信要“敲饭碗头”的挑衅,宁波人最恨的是被人家敲“饭碗头”,敲吃饭家私等于在戳宁波女人的心,宁波女人心口顿时就像裂了一道口子,流血了。这是痛心裂肺的新恨。 血冲上了头,宁波女人的整个人都已经不能控制,疯了,不顾一切地朝汪家好婆冲过去,恨不得一把捉牢汪家好婆,拿伊撕得粉碎,还不够,还想要把汪家好婆拎起来,掼出去,掼得老老远,掼到永远看不到的地方去,从此再也不要看见汪家好婆这个女人了,这叫恨透了…… 于是,宁波女人像一阵狂风,朝汪家好婆扑过去,风卷残叶…… 这个辰光,汪家好婆手里的拐杖已经不再撑在地上,而是高高地举过了头顶。只要宁波女人敢于冲到门前头来,就一拐棍朝伊头上夯下去,夯死算数…… 汪家好婆也已经失去了理智,忘记了后果,心里只记得仇恨,仇恨眼门前这个宁波女人,前一腔,已经搅黄了汪家的一个媳妇。还嫌不够,现在还要搅黄汪家第二个媳妇。宁波女人是诚心要断汪家的种!灭汪家的门…… 断种、灭门的仇恨自古就是深仇大恨,士可忍孰不可忍! 汪家好婆准备好了,以死相待,要和宁波女人拼个你死我活。 眼看一场火星撞地球的火拼就在眼门前了…… 弄堂口的一场风波,与宁波女人的一番对话,把不明就里的艾米丽彻底搞晕了,莫名其妙、懵懵懂懂地离开了弄堂,连手里的一份重要的订单也不在乎了,眼看要到手的一份美差也不往心里去了。 艾米丽离开弄堂口,一路走得跌跌撞撞,走得迷迷糊糊,脑子里成了一个空洞,里厢只有了一团迷雾,过往的一切,骤然之间都虚幻了,变得似是而非了。 以往叫关并不上心的点点滴滴,现在反倒变得清晰起来,变成了疑问,层层叠叠交织成了化不开的疑团。 艾米丽想起了从非洲回国前夕,本来夫妻双双把家回,应该是桩开开心心、欢欢喜喜的事体。在非洲的辰光,宝宝经常唱《夫妻双双把家还》。艾米丽也欢喜听宝宝唱黄梅戏《夫妻双双把家回》,中国的戏曲就是好听,艾米丽尤其欢喜听《夫妻双双把家回》,也盼望着夫妻双双把家回。真轮到自己可以夫妻双双把家回了,宝宝却一直坚持着要一个人先回国,说要等国内安排好以后,再去来接艾米丽。看起来,没啥大毛病。现在想想,当时在艾米丽再三再四地坚持要一道回国的辰光,看得出宝宝是无可奈何才答应了同行,在一同回中国这桩事体上,在宝宝的面孔上始终只有无奈和惆怅,看不到一点开心和喜色…… 这是一个谜团。 艾米丽想起了,回国后,宝宝一直讲姆妈生毛病,一而再再而三地拖延伊要回屋里的要求,一直让艾米丽住宾馆。又推三推四地不让伊去探望婆婆,有困难,艾米丽可以理解。想不到,弄堂里的人讲,宝宝伊姆妈老早已经死掉了,为啥要隐瞒?…… 又是一个谜团。 艾米丽又想起了,宝宝每次来宾馆,看上去,很亲热,匆匆地云雨一番,满足了,又匆匆地走了,虽然也合情合理,偏偏等到约好要商量有关自己寻工作的大事体,宝宝却爽约了,不见了人影,几天不见人影,至今还不见人影,是诚心不见?艾米丽在中国有工作很重要,一旦有了稳定的工作,就可以稳定地留在中国了。难道宝宝不愿意自己有工作?不愿意自己留在中国?…… 再一个谜团。 想想,桩桩件件的事体都有疑问,桩桩事事都有不合常理的地方。难道这一切都是在编织一场欺骗?难道在非洲的家,所有的甜蜜,恩爱,幸福,都是假的?只是欺骗?万里迢迢,为了爱情,来到中国,难道只是一场梦幻?难道一切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欺骗? 艾米丽无休止地一遍又一遍地考问自己,宝宝还有吗?家还有吗?婆婆还有吗?上海还有吗?没有答案。艾米丽苦苦思索,想得头痛欲裂,依旧找不到答案,反而整个人仿如被推下了悬崖,在跌、撞,翻,滚,旋转中,掼进了泥浆一般的世界里,宝宝、婚姻、家庭、未来的生活统统被搅成了一团,像一罐泥浆,重重地摔碎在了面前,摊在了地上,一切都面目全非,真假难辨了…… 艾米丽不晓得走了多少辰光,也不晓得哪能走回到了远东饭店,一进房间,像掼一件衣裳一样,把自己抛到眠床上。一困到眠床上,一动不动,像死过去一样。眼睛直愣愣地看着天花板,眼睛里滚出一串串的眼泪水。 弄堂里,当李家婶婶看到汪家好婆被自家带回来的消息激怒了,汪家好婆血液已经直冲脑门,面孔涨得通红,不等李家婶婶来得及反应,吼叫一声,冲出门去,李家婶婶想拉也来不及拉,已经不见了踪影。李家婶婶晓得事体不妙,晓得闯祸了。 李家婶婶后悔了,后悔不该多事体,不该搅和进这场漩涡之中。情急之中,嘴巴里念叨着讲;“要闯穷祸了,要闯穷祸了。”急忙拉起宝宝伊阿姨,跟着汪家好婆的脚后跟,一面惊叫着,一面也冲出了门口…… 一到弄堂口,就被眼门前惊心动魄的一幕吓牢了,脚骨顿时发软,打颤起来…… 只看见牛高马大的宁波女人,像一头斗疯了的牛,弓着腰,低着头,一记猛虎扑食,旋起一阵“呼呼”的风声,正朝汪家好婆扑将而来…… 刚刚骨折初愈的汪家好婆,走路还要靠拐杖,哪能经受得起宁波女人的撞击?假使被宁波女人撞到,肯定会被撞得飞出去,非死即伤,大概再一次骨折,应该算是轻伤了。 汪家好婆却一点吓不倒,高高举起拐杖,昂首挺胸。汪家好婆也有优势,伊手里有拐杖,是鉄制的,任何血肉之躯,一旦被夯中,肯定鲜血飞溅。 千钧一发之际,性命叫关的事体,来不及犹豫,不用商量,也不要安排,只有本能的反应,宝宝伊阿姨扑向了宁波女人,李家婶婶扑向了汪家好婆,如同闪电,冲上去,拦腰抱牢一个人,竭尽全力,死死抱牢,撞击间,在一阵“乒哐”、“噗通”的撞击声中,瞬间,四个人统统倒到了地上…… 一场刀光剑影的血腥冲突戛然而止。 骑着脚踏车的宝宝,刚刚冲进弄堂,只见四个身影一闪,猛烈地撞到了一道,一声声“噗通、噗通”的巨响,四个人影仰面八叉地翻倒在了地上,惊得宝宝急忙刹车,情急中,车龙头一歪,旋了一圈,连人带车,掼了出去,一直滑到四个女人的身边,才停牢了。 宝宝来不及顾及自家掼倒受伤,赶紧挣扎着抬起头,看过去,一时间,只见弄堂口横七竖八地困满了人,其中有自家姆妈,惊叫着扑向姆妈。 左邻右舍都被惊动了,推开了窗,打开了门,看出去,跑出来,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统统涌到了弄堂口,钆满了整个弄堂口,一弄堂的惊讶,一弄堂的惊叹,一弄堂的手忙脚乱…… 远东饭店里,艾米丽昏昏沉沉,头欲裂痛, 昨天的着凉发烧,被“大订单”“好工作”激奋得全部忘记在了脑后,强大的精神力量就是能战胜毛病,病魔老早被吓得跑到壁角落里去了。早上到宝宝的弄堂里去的辰光,整个人精神气爽,精神抖擞。现如今,随着面对“爱情的失落”,面对“宝宝的欺骗”,情绪沉沦,人的精神垮了,精神一垮,毛病也就像洪水,趁虚破堤而入,汹涌奔腾,把艾米丽淹没了。整整一夜天,艾米丽都沉没在病魔的洪水中,在生与死的挣扎中…… 艾米丽浑身烧得滚烫,头昏目眩,在昏沉中,艾米丽反而露出了微笑,觉得已经回家了,回到了非洲的老家,似乎看到了好温馨的家,好爱的父母……在回家的美好中,艾米丽没了痛苦,艾米丽昏睡了过去…… 当太阳从窗帘的缝隙中,透进来一缕光亮,早上头到了。 艾米丽在一阵痉挛中,从似昏似困里惊醒过来,感觉世界像冰冻一般的寒冷,浑身打着寒战,像死去过一样的无力。 然而,在艾米丽的第一意识里,无力地抬起眼皮的第一辰光,先朝门口看了过去,眼睛里满含着渴望,渴望宝宝会突然推门进来,冲向自己,给自己一个紧紧的拥抱,用伊男人的体温,温暖自己打着寒战的躯体,渴望着宝宝给自己一个深深的吻,把所有的痛苦化为一缕青烟,驱赶,飘走。 可是没有看见宝宝的身影,宝宝还是没有来,也许再也不会来了。艾米丽绝望了,绝望得几乎无意跟病痛搏斗、挣扎了,盼望着死过去的解脱。 此刻,艾米丽反而有点兴奋,有一种赶快了结的盼望。唯一的不甘的就是客死他乡…… 宝宝正一直惦记着艾米丽,伊想尽快碰到艾米丽。这几天阴差阳错地总是和艾米丽擦肩而过,艾米丽肯定会心焦如焚,宝宝晓得艾米丽的在情感方面的脆弱,艾米丽在感情上有过意外,受过伤害,对爱始终报以怀疑和排斥。在和宝宝相爱后,宝宝总是小心维护和担心着会有啥意外,怕伤害到艾米丽。尤其,艾米丽来到人生地不熟的中国,处在有家不能回的窘境之中,艾米丽更是经不起意外……可是现在,宝宝实在没法分身。 弄堂里,一场纷争,尽管没有造成重大的伤害,不过,派出所还是派来了警察,还是照章办事,一切程序必不可少,先去派出所做笔录,然后开验伤单,去指定医院排队,挂号,验伤。然后再是批评教育,接受调解。 警察毕竟毕竟没有火眼金睛,又啥人叫汪家好婆是天生一副弱者的腔调——骨折刚刚痊愈,走路也要撑拐杖,弱者总是能够获得同情,啥人好意思讲一个撑拐杖的老人是肇事者? 理亏的显然是宁波女人了,弄堂里,没有事体的辰光,大家相安无事,侬好我好,大家都好。现在有事体了,人们自然而然地就想起了严先生,一个正在改造的严先生。尽管宁波女人跟严先生离婚叫关年了,啥人会忘记,严先生毕竟是宁波女人曾经拥有过的老公,曾经在一张眠床上困过觉,曾经在一口锅里吃过饭,近墨者黑,耳濡目染,千丝万缕,万缕千丝,一张臭底牌逃也逃不脱。底牌不好,要紧关子的辰光,就会被翻出来,结果,弄得整付牌局输得精光。挨批也就自然而然地落到宁波女人身上,不仅挨批,还要赔礼道歉,承担所有的医药费。 宁波女人感到委屈,宁波女人哭了,哭得悲天恸地,哭得怨天忧人。 在宁波女人痛哭声中,迎来了新的一天。 在艾米丽的房间里,电话铃声一遍又一遍地响着,把昏迷的艾米丽又一次惊醒了,艾米丽艰难地伸过手去,拿过电话,只哼了一声,却无力讲话。 电话里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喂,我是阿普,照旧在楼下咖啡吧等你。” 是领事馆的阿普,艾米丽听到了,重新燃起了生的希望,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像吹气一样对电话里说:“救救我。” 阿普大惊,放下电话,直奔电梯而去。 正是饭店里人员进出的高峰辰光,电梯楼层的指示针一格一停地慢慢移动着,大概每一层都有人进出电梯。阿普眼睛盯着指针,都快冒火了,额骨头一阵紧似一阵地冒出密密的汗珠。 电梯依旧一层一层慢慢地移动。阿普转身朝楼梯口急奔而去…… 此刻,宝宝正成为风箱里的老鼠,受着夹板气。 在宁波女人的哭声中,只有宝宝晓得姆妈的护犊之情,姆妈为保护儿子,可以豁出自家的生命去,这是从婴儿开始就深深印进了宝宝的脑子里了。同时,也从小领经历过宁波女人用凶神恶煞的神情阻挠小囡奔出弄堂,到马路上去闯祸的经历,晓得宁波女人是恶人相的善良。 宝宝婉谢了宁波女人赔偿的医药费。不料,当宝宝给宁波女人送钞票的辰光,宁波女人开门一看是宝宝,像是看到鬼出现一样,接过宝宝送来的钞票,狠狠地掼到门外头的地上,讲了一句:“不要侬假充好人,这点钞票我付得起。”闲话还没有讲光,门“呯”的一声关上了,还有半句闲话也关进门里头。宝宝一惊,呆笃笃地在宁波女人的木头房子前头立了老长辰光,才去拾钞票,宝宝绑着绷带的手拾钞票有点费劲,昨夜,宝宝从脚踏车上掼下来,伤得不轻,拾了几次才拾起钞票,塞进了宁波女人的门缝里,走了。 宝宝回到屋里,汪家好婆一看见儿子开门进来,刚刚还和宝宝伊阿姨讲讲笑笑的汪家好婆,别转身就朝自家房间跑去,还不等宝宝喊一声姆妈,汪家好婆已经进了自家的房间,宝宝跟过去的辰光,房门“呯”的一声关上了,门里头传出汪家好婆的声音:“侬要做好人、侬尽管去做,我没有侬这个儿子。” 宝宝想去敲门,刚举起绑着绷带的手,又放下了,苦笑了一下,转身对阿姨指了指汪家好婆的房间,讲:“阿姨费心了。我要去看看艾米丽,我担心一夜天了,实在担心煞了,不晓得艾米丽现在哪能了,会不会出啥事体。” 宝宝伊阿姨摇摇手,意思讲,不要管汪家好婆,让宝宝尽管放心地走。不过宝宝伊阿姨不讲闲话,生怕汪家好婆听到了,戳心境。又用手比划着手势,让宝宝快点走。 宝宝拱拱手,出门,踏上脚踏车,朝远东饭店直奔而去。 宝宝骑着脚踏车,几乎没有碰到红绿灯。到达远东饭店,放下脚踏车,直奔电梯,进电梯,上楼,走到房间门口,一路异常顺利,宝宝长长舒了口气,面孔上露出了一抹微笑,放慢动作,轻轻地开门,宝宝要给艾米丽一个惊喜。 宝宝打开房门,一进房间,立马就惊呆了,只见房间里一片凌乱,衣服掼在沙发上,被子拖在了地上,不见艾米丽的人影,宝宝把房间里所有可以呆人的地方统统寻了个遍,还是不见艾米丽的人影,宝宝脑子立刻出现了不详的预感:“出事体了!” 宝宝没耐心打电话,别转身就跑出房间,等不及电梯,顺着楼梯,一路急奔下楼,到了服务台,服务台的同志告诉了宝宝一个意外的消息:“艾米丽被一个黑人男人抱走了。” 宝宝立刻僵立在服务台前,从头到脚,感动浑身冰凉…… 第33章 宁波女人寻死 作者:沈东生 宁波女人把宝宝送来的医药费钞票重重地掼到门口外头的地上,“呯”的一声关上大门,声音老响,响得大半条弄堂都听得到。 弄堂里的人虽然会被关门声吓了一记,不过也不会大惊小怪,听惯了。大家都晓得,宁波女人只要碰到不开心的事体,闷心,就要摔门出气,摔好门,接下来房间里还会传出摔锅子的声音、摔碗的声音,摔扫帚的声音,“乒乒乓乓”要响叫关辰光,直到宁波女人的气自行消下去后,声音才会平息。这就是宁波女人的脾气。弄堂里的人已经不足为奇了,只会在心里嘀咕一句:“宁波女人又出怪了。” 昨天宁波女人跟汪家好婆吵了一场相骂,在派出所又吃了钆头,肚皮里的气肯定鼓胀着,回来也肯定要摔门出气。这是弄堂里的人早就料到的事体。 不出所料,今早宁波女人从派出所一回来,木头房子的门,被宁波女人摔得震天响,响得有点特别。弄堂里的人虽然听惯了宁波女人的摔门声音,这趟还是被惊了一记。惊过之后,大家觉着有点意外,宁波女人的一只靴子落地后,当弄堂里的人伸长头颈骨,竖起耳朵,等着第二只靴子落地,靴子落地声音响过之后,大家才有心思做其他事体。不过,等了老半天,却不听见第二只靴子落地,木头房子的关门声响过以后,再也没有响起其他声音。弄堂里的人觉着奇怪了,心里想:今早哪能啦,木头房子里大概真要出事体了。 宁波女人住的木头房子就在靠近弄堂口的地方,木头房子蛮特别的,木头房子是全部木头结构,墙壁是木头的,墙壁漆成了灰颜色,窗框也是木头的,又大又宽,漆成了白颜色 ,屋顶是红颜色的瓦片,门口沿墙有一个窄窄的长廊,长廊用白颜色的栏杆围牢,出口处还有两级台阶。整幢房子卖相弹眼落睛。 老一辈人经常会用羡慕的口气讲起,鲍先生去改造前头,还住在木头房子里的辰光,房子是簇新的,凡是弄堂口走过的人,都会朝木头房子多看一眼,心里还会熬不牢要眼仰老半天。 现在,宁波女人不善收拾,天长日久,日晒雨淋,灰蒙土盖,房子的所有颜色已经不分明了,灰突突混成了一团。完全是一副今不如昔的腔调,根本没有了往日的海威了。 尽管房子的卖相不太灵了,凡是路过弄堂口的人,还是会有意无意地朝木头房子看过去一眼。现在不是单纯看木头房子了,还因为总归可以看到木头房子的门口头,太阳底下,宁波女人坐在竹头椅子上,脚边头放一只硕大的藤淘箩,藤淘箩里厢装满了针头线脑,还有大大小小,厚厚薄薄,宽宽窄窄的鞋底,宁波女人低头纳着鞋底。尽管现在来卖鞋底的姆妈越来越少,几天也不会看到有一个,宁波女人照样坐了竹头椅子上,纳着鞋底,时不时会朝弄堂口瞄一眼,突然抬起头来,哇啦几声,宁波腔的上海闲话就会响彻整个弄堂口。大家晓得,肯定有陌生人进弄堂了,或者有啥伊看不惯的事体出现了,宁波女人就要狠狠地喊一嗓子,才会畅快。 用现在比较时髦的讲法,宁波女人是弄堂口头的一道风景线。 这两天,凡是路过弄堂口的人,依旧会习惯性地回头朝木头房子看一眼,不过,总觉着有点跟以往不一样了。熬不牢再看一眼,原来已经有好几天不看宁波女人坐在门口头了,有点意外。 不过,弄堂里,啥人也没往心里去。 直到有一天,黄伯伯屋里的小三子,含着一根绿豆棒冰,含得“稀里呼噜”穷响地回到屋里,一副得意洋洋的腔调。李家婶婶觉得以外,一追问,才连带发现宁波女人出事体了。 当时,李家婶婶看到小三子竟然吃起了绿豆棒冰,“绿豆棒冰要八分洋钿一根。放在现在,实在是没啥稀奇。不过当时辰光,八分洋钿确实可以办不少事体,八分洋钿可以买两根油条,连讲究点排场的人家,像张老师屋里,早饭的小菜也不舍得吃两根油条;八分洋钿可以买四斤青菜,经济条件差点的人家,像黄伯伯屋里,搭搭过,吃夜饭的小菜也可以有了;八分洋钿还可以吃一碗阳春面,像宝宝经常出门办事体,在路上,可以当一顿中饭…… 所以八分洋钿不可小看。李家婶婶当然要问清爽:“钞票是啥地方来的?” 小三子却讲得轻巧:“拾到的。”小三子还小手一摊,又讲:“我还有钞票。” 李家婶婶朝小三子的手心里一看,吓一跳。小三子的手心里竟然还有几块洋钿,已经被捏成了一团,被汗水浸湿。 李家婶婶哪能会相信钞票是拾来的,赶紧到五斗橱放钞票的抽屉里翻了一遍,把日常的开销铜钿细数了一下,发觉钞票并没有少,奇怪了,转身一把捉牢老小三子的手臂,问:“老实讲,啥地方来的钞票?” 小三子不响。 李家婶婶的声音胖了起来了,讲:“阿是偷来的?” 小三子委屈了,白了一眼姆妈一眼,头颈骨扭牢子,就是一声不响。 李家婶婶急了:“再不讲,当心毛栗子敲煞侬。“ 李家婶婶实在气煞了,气得手骨也发抖了。 自从黄伯伯生了毛病,李家婶婶一心扑了黄伯伯身上,对小赤佬少了管教,小赤佬一个个开始学坏了,会搞事体了。前两天,阿大拿了宝宝的五角洋钿钞票,也不帮大人讲一声,就自说自话溜出去春游了,屋里一整天不看见阿大的人,以为阿大被拐骗了,一家门弄得心惊肉跳,差点要报警…… 幸亏阿大做了桩好事,同学掼到河浜里,阿大救了同学一条命,大红喜报贴到了大门口,黄伯伯爱虚荣,这几天就欢喜坐了大红喜报下头孵太阳,黄伯伯在弄堂里荣光了好几天。“嘿嘿嘿”笑着。是黄伯伯出医院以来最开心的几天。 李家婶婶却不以为然,汪家好婆虽然是自家人,钞票还是要还的,还了钞票,心痛。心痛屋里一个礼拜的小菜铜钿被小赤佬白相掉了,足足心痛了好几天。 现在,小三子又来搞事体了,不腻不三的钞票,啥地方来的?来路不明的钞票会不会是偷的? 李家门穷虽穷,日子过得清清白白,穷人也要有穷人家的口碑。假使屋里出了一个手脚不清爽的小囡,哪能得了?等不及小三子回答,一记毛栗子已经敲到了小三子的脑门上。 “噗突”一声,小三子痛得眼泪水直接流出来,还看到姆妈的手又举起来了,赶紧讲:“不是偷的,是宁波阿姆门上头拾到的。” 一听是宁波女人的钞票,李家婶婶更加急了,宁波女人的钞票哪能好拿,肯定要闯穷祸,前两天宁波女人像疯牛一样的腔调还在眼门前,一不小心,就等于送死。 宁波女人哪能惹得起?跟宁波女人有啥纠葛的事体,要尽快解决,不好拖辰光。赶紧从五斗橱抽屉里拿好钞票,一把拖牢小三子就走。 李家婶婶拖牢小三子,直奔木头房子而去。一路走去,一路心里又起了疑团,宁波女人的门上头哪能会有钞票?小三子难道学会撒谎了? 李家婶婶急停脚步,眼乌珠盯牢小三子:“侬阿是说谎了!” 小三子吓得连忙双手捂牢脑门,跳出去老远。恐怕姆妈的毛栗子又要敲上来。 小三子倒是真没撒谎,钞票是宝宝要还给宁波女人的医药费,宁波女人不肯收,宝宝就塞在门缝里,走了。 小三子一讲,李家婶婶想起来了,听汪家好婆讲起过的,汪家好婆还为这桩事体气得跟宝宝好几天不讲闲话。 李家婶婶转念一想,已经过去好几天了,钞票还一直塞在门缝里,没有动过,可见宁波女人没有开过门。这是啥情况?恐怕真有事体了…… 李家婶婶拖着小三子,加紧步子来到宁波女人的门口头,先是轻轻敲了几下门,轻声柔气地讲:“宁波阿姆,我是李春花,想问侬点事体。”等了一歇,没有回音。又重点敲门,还是没有回音。李家婶婶血液有点朝头上涌了,心想:“坏了。”抡起拳头穷敲,嘴巴里穷叫:“我是李春花,开开门,开开门。”还是没有回音。 李家婶婶不淡定了,身上冒出了冷汗,心想出人性命了,一定要去派出所跑一趟了。 随即,李家婶婶马上又有小心思了,这桩事体跟汪家好婆有关,先要知会一声汪家好婆,万一真有啥事体,好有个思想准备,免得到辰光惹得一身腥气还木知木觉。这样一想,李家婶婶把去派出所的事体先放一放。别转身先去汪家好婆屋里。不曾想,刚一迈步,一脚踩到一团粘糊糊的东西,低头一看,是猫屎,一股臭气熏过来,心想,晦气,不过也顾不得了,快步朝汪家好婆屋里奔过去。 不明就里的小三子也跟在李家婶婶的屁股后,一道朝汪家好婆屋里奔过来。 李家婶婶一冲进汪家好婆屋里,脚还没有立定,就气喘吁吁地叫着:“出事体了,宁波女人大概出事体了。” 汪家好婆不以为然:“会出啥事体?” 李家婶婶讲:“宝宝塞在宁波女人门缝里的钞票,已经好几天了,一直还在门缝里,没有动过,今早被小三子拿到了,侬想想看,宁波女人几天没有开过门了,不出事体就是出鬼了。” 汪家好婆有点听进去了:“侬讲,哪能了一桩事体?” 李家婶婶讲:“我去敲宁波女人的门,敲了老半天门,声音敲得老响,死人也快听得到了,房子里还是一点动静也没有,会不会宁波女人已经寻死了?” 汪家好婆一听,心“矿当”一记荡了起来,嘴巴还是蛮老的,讲:“装死!” 李家婶婶讲:“我看不像是装死,我好像还闻到一股怪咪道了。” 汪家好婆听了,随即也好像闻到了一股怪咪道。面孔慢慢地白缭缭起来,心里真慌了…… 宝宝到远东饭店,没有碰到艾米丽,急得心里已经乱了阵脚,在饭店里进进出出乱奔一气,最后想到到服务台去询问。 想不到,服务员同志却告诉伊,艾米丽被一个黑人男人抱着走了,宝宝随便哪能也不能相信艾米丽会被人抱走了。宝宝了解艾米丽,也相信和艾米丽之间的爱是牢靠的,是经得起考验的。 不过宝宝再三追问事体的经过后。当服务员言之凿凿地告诉伊:艾米丽被一个黑人男人抱走了。而且还告诉宝宝,过去一段辰光,多次看到这个黑人男人来过饭店…… 宝宝的脑子里也马上闪现了在咖啡吧里,亲眼看到一个黑人男人和艾米丽相对而坐的情形…… 此刻,坚信爱情坚贞的宝宝,也还是感到了沮丧,感到了失望…… 宝宝想要离开,又迈不动步。就在这时,饭店大堂里的时鸣钟响了起来,宝宝这才从沮丧中惊醒。 辰光不早了,上班要迟到了。 到了公司,一只脚刚跨进办公室,一个同事就叫牢了宝宝,讲:“我去处长办公室送材料的辰光,处长叫我带信,让侬到处长办公室去一趟。” 宝宝问:“讲过有啥事体伐?” 同事讲:“快点去。我回来后,处长又来过好几只电话。好像事体蛮急的,” 宝宝:“要不要带啥材料?” 同事嬉皮笑脸地讲:“我哪能晓得?” 宝宝也就不问了,别转身去处长办公室了。 屁股后头却还传过来同事戏笑的声音:“我从处长办公室出来的辰光,看见有一个不认得的女同志刚刚进了处长办公室,大概跟侬有关。” 宝宝晓得同事没安好心,头也不回地走了。 走出蛮远路,同事还追过来一句闲话:“女同志老漂亮的。” 宝宝嘴巴里嘀咕了一句:“开啥玩笑,无聊。”就进了电梯,上到大楼顶层,去寻处长了。 进了处长办公室,果然一眼看到沙发上坐着一个女人,是一个熟悉的身影,一呆,刚想再仔细看一眼,处长就热情地招呼了。指着宝宝对女人讲:“来来来,介绍一下,这位就是长期工作在外贸第一线金宝宝同志。” 随着处长的介绍,熟悉的女人转过面孔来。宝宝看清了,没看错,确实是李莺莺。 李莺莺也看清爽了是宝宝,也一呆,原本该有的客套寒暄闲话都收住了。 处长见状,明白了,讲:“你们已经认得了?好好好,更加好了,就不用我多啰嗦了,你们自己谈。”转过面孔对宝宝讲:“我就把侬交给李莺莺同志了,这是组织的安排。” 宝宝和李莺莺一前一后走出处长办公室,等办公室的门一关上,宝宝就是一副紧张兮兮的样子,迫不及待地问:“做啥到单位里来寻我?有啥事体?” 李莺莺笑了,笑得老放肆,讲:“紧张点啥啦,我又不会吃掉侬的咯,走,寻个地方坐坐再讲。” 宝宝还是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腔调,问:“到底有啥事体。” 李莺莺却卖起了关子,讲:“侬的领导不是讲过了,拿你交给我了,侬就跟我走。”说着,就先朝电梯口走去。 宝宝只好不明不白地跟了过去。心里一团疑问…… 宝宝的屋里厢,汪家好婆和李家婶婶正在讨论宁波女人会不会寻死的问题。一到跟进来的小三子也钆起了闹猛,拉拉李家婶婶的袖子管,问:“寻死阿就是上吊自杀?” 两个大人一听吓一跳,齐口同声地讲:“小囡不许瞎三话四。” 李家婶婶还在小三子头颈骨上拍了一记:“去去去,小囡钆啥闹猛,滚回屋里去。” 小三子出去了,出了汪家好婆的屋里,并没有回自家屋里,而是奔向了正在弄堂里白相的一群小囡。 孩子们总归欢喜人来疯,见风就是雨,听到就零星的几句闲话,再加上自己的想象,就会乱讲起来。 小三子钻进小囡堆里,神秘兮兮地讲:\"大家晓得伐?宁波女人寻死了。\" “真的?\" \"当然真的,是大人讲的。\" 小三子一挥手,讲:想看的就跟我走。 于是孩子们一下子哄到了宁波女人的木头房子前头,越哄越多。有趴在门上去听的,有贴着门缝朝里看的,小三子更加厉害了,腿一蹬,双手一撑,上了窗台,半只屁股坐在宽大的窗台上,贴着窗玻璃,把鼻子压得扁扁的,朝屋里看。 窗台下凑满了小囡,仰头看牢小三子,问:“看到了伐,宁波女人阿是已经死掉了?” 小三子讲:“屋里太暗,实在看不清爽。” 窗台下的小囡一阵失望,七嘴八舌地问:“宁波女人到底死掉了伐?” 第34章 缘份 作者:沈东生 1、 远东饭店的前台服务员告诉宝宝,艾米丽跟别的男人走了,而且?是?被?抱着?走出?了饭店??…… 宝宝虽然嘴巴里讲,不相信这是?真的。却还是被搅得心烦意乱,心情乱得一天水界,没等服务员的闲话讲光,就窜出了饭店,好像要把老婆追回来一样。 晓得自家的老婆被人抱着走了,一个男人哪能忍受得了,?心里有一股气,却无处发泄,一个劲在膨胀,膨胀,眼看就要爆炸了……宝宝窜出饭店,窜到马路?上,只有漫无目的?乱走?一气?,也不晓得走了多少辰光,更不晓得走到了啥地方…… 等到?宝宝醒?悟?过来?,吓一跳?,连上班也迟到了,而且?迟到?了叫关?辰光?,到了?单位?已经?快?中?晌头?了?。 老早点,所有?单位?对?纪律都?抓得比较严厉,迟到早退算是大事体。甚至?有因为?迟到?早退?被?除?名?的?事体?也?发生?过?,宝宝的心为此荡了起来。 果然,宝宝刚刚踏进办公室的大门,就被叫去了处长办公室。 迟到对宝宝来讲,真是千年一遇的事体,偏偏被捉了现行。宝宝郁闷得简直透不过气来,血也吐得出来。 不曾想到,一进处长办公室,处长只字未提迟到的事体,却笑嘻嘻帮伊介绍了一个人,顺着处长手看过去,竟然是老长老长辰光没有见过面的初恋恋人——李莺莺。 宝宝?一惊?,愣神间,宝宝心里生起了一连串的疑惑。今早哪能尽是怪事体。先是艾米丽被别的男人抱走了。现在李莺莺突然出现了。 李莺莺为啥寻到单位里来了?来做啥?是为我而来? 宝宝的心里莫名地跳了一下。 原本以为,趁今早处长心情蛮好,可以私底下问问处长,说不定处长会透点风声,就能弄清是哪能一回事体了,假使?有?啥?事体?,也?好有一个应付的准备。 怪了,处长还没容宝宝讲一句闲话,问一问情况,就言之凿凿地讲,把宝宝交给了李莺莺。随即,处长又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等于“送客了”…… 宝宝落进云里雾里了…… 李莺莺先行起身,对处长欠了欠身体,笑得老老甜,然后朝宝宝也笑笑,讲:“走吧。”一面讲闲话,一面就开路了。 宝宝看着李莺莺走向门口的背影,只好起身,随着李莺莺,一前一后地走出了处长办公室。 出了处长办公室,李莺莺?也不言语?,扭头,朝宝宝意思不明地点点头,继续走路?。宝宝?感到?的是??尴尬?,尴尬地跟着李莺莺,也继续走路。 静静的走廊,只有脚步声在回响,沉闷而又单调。 两个人,走到了走廊尽头,走进了电梯,电梯里李莺莺朝宝宝笑笑,宝宝也还以笑笑…… 电梯?到了一楼?,俩人又走出了电梯。走过了一楼长长的走廊,眼看要走出外贸公司的大楼了,再出去,外头就是一片车水马龙,喧哗热闹的外滩了。 宝宝这?一路?走?下来?,心思?越走越?乱,宝宝想理清爽脑子里厢的思路,笃笃转团团转,兜了一圈又一圈,寻了一大堆的缘由,还是盘不明白发生了啥情况,吃不准是啥路道径。原本问一问李莺莺也是可以的,宝宝还是忍住了,毕竟心里怀起了一点点鬼胎,一点点不能言说的鬼胎。怕会说漏了嘴。 其实??,宝宝听到艾米丽被别的男人抱走的一刻起,情感世界就崩塌了一般,人像朝深渊里坠落,挡也挡不住的坠落着。又像被抛进了无边无际的大海,无缘无助,等着他的是沉没。尽管?宝宝不会承认,伊?急吼吼想弄明白李莺莺的来意是因为艾米丽的出走,是在坠落悬崖时想抓一根树枝,是沉没在茫茫大海时想抓一根稻草,李莺莺的突然出现,确确实实就像突然?出现在悬崖上一棵树枝,在茫茫大海中突然出现的??一根稻草?,宝宝希望?抓牢了这棵树枝,希望抓牢这?根稻草,?为?失衡?的?感情找回?平衡?,为失落的??情感?找回维系。不至被坠落深渊,不至被沉没大海…… 但,能这样想吗?能这样做吗?不能,当然不能。这是罪恶的念头。 宝宝决定了,不走了,停牢了脚步,要停止住在心灵深处挣扎着的罪恶的念头。 李莺莺一看,也停下了脚步,扭头招呼:“哪能啦?” 宝宝不愿?兜圈子了,讲:“侬好告诉我了伐!有?啥事体,到啥地方去。”如果是公事就跟伊跑,如果是私事就转身走开。 想不到,李莺莺笑嘻嘻笑嘻嘻,看牢子宝宝,卖起了关子。半真半假地讲:“既然你们领导已经拿侬交给我了,侬就老老实实地跟我走就是了。”一副腔调像是讲真闲话,又像是开玩笑。 宝宝想将李莺莺一军,讲:“侬不讲清爽,我就不走了。” 李莺莺还是笑嘻嘻,笑嘻嘻,讲:“真的不走了?” 宝宝坚定地讲:“真的不走了。” 李莺莺果断地讲:“那好。我走。” 宝宝一时想不出下文了,看来已经是走进了输招。 宝宝连自己也不能相信,心里竟然涌起了一阵失落,原来在宝宝的心里有一个不愿承认的渴求,一个?内心深处无法?说出?口?的?渴求,渴求?从李莺莺嘴巴里讲出李莺莺是为伊?宝宝?而来?,是?为?情感?而来,给?伊?宝宝??遭受了?打击?的?情感?带来?慰藉???。尽管宝宝也晓得此刻?的?这个?渴求?有点?卑鄙?,有点?“小人?”。但还是忍不住冒了出。 有人肯定会讲,宝宝老婆突然跟人跑了,伊受了打击,是在寻找感情的补缺。有点卑鄙。 说实在的,真是这样,但,这又是人之常情,宝宝也没大错,作为一个人,一个男人,也算是人性的本能。 李莺莺倒是真的头也不回,独自朝前走去。 宝宝呆牢了。哪能办?停下来也不是,跟上去也不是。呆笃笃起来。 而李莺莺锚牢了宝宝肯定会跟上来的。李莺莺晓得宝宝,晓得宝宝对随便啥事体,没有弄清爽前头是不肯放弃的。李莺莺有这个自信。今早偏偏?还?要试一试这个自信。 不过,自信管自信,这个自信是叫关年前头的事体了。李莺莺一边头也不回地走着,一边还是忍不住用耳朵观察着宝宝的动静。 对于宝宝,哪怕是最细微的动静,李莺莺也能觉察得出,可谓明察秋毫。李莺莺记得清清爽爽,这是两个人小辰光在一道的辰光,就练成的灵性。不晓得现在还灵不灵。 还是蛮灵的,李莺莺听清爽了宝宝的动静,不过宝宝的脚步在原地拖沓着,磨蹭着,彻底停牢了,不动了…… 李莺莺的心不由紧了一记。心里嘀咕起来:“难道自信过头了?错了?失败了?” 这个辰光,宝宝正抬眼看过去,看见李莺莺走在眼门前的背影,款款而行,依旧窈窕淑女,依旧秀色可餐……一时,仿如一抹轻风拂来,宝宝死沉沉的心境,漾起了一片涟漪,不由自主地荡开了去,心一动,心思更加乱了…… 宝宝的面孔不明就里地红了一记,羞愧了。 是的,在宝宝的心灵深处确实还留有一块圣地,是留给李莺莺的圣地。但那是不可言说的秘密,宝宝自信已经把它锁在了心底里了,连艾米丽也不晓得,一个只属于自己的精灵,只有在夜深人静,碰到?事体?,感到?孤独的辰光,偶然自我把玩一下的精灵。现在竟然不合时宜地蹦了出来,宝宝把自己吓了一跳, 宝宝自问:难道锁不住了?是因为艾米丽突然地离开?还是因为李莺莺的突然出现?都是?,肯定?是?的?,宝宝?叹?了一口气…… 宝宝?赶紧从李莺莺的背影上移开目光,用手狠狠地搓了一把面孔,似乎想让自己清醒一下,宝宝还?狠狠?骂?了?自己?一句?,要?把心底深处的小圣地重新锁上。真的,宝宝此刻还?真切地告诉?自己?,赶快?返身离开。 然而?,宝宝?却做不到,心里有点不舍。踌躇了叫关辰光,到底还是低下头去,继续跟上了李莺莺。 这时,宝宝明白了,自家的心灵是?脆弱的,心里对?李莺莺,还是?放不下的?…… 宝宝叹了口气。喃喃地嘀咕着:人啊,人啊。”像是跟苍天讲,更像是跟自家讲。 李莺莺又听到宝宝的脚步声,是跟了上来的脚步声。 李莺莺松了口气,放慢了脚步,等宝宝走到并排,朝宝宝坏坏地一笑,讲:“哪能?我晓得侬一定会跟上来的。” “为啥?” “侬心里明白的。”李莺莺在宝宝额骨头上轻轻点了一下。 宝宝想离开的决心,被李莺莺轻轻一点间,瓦解了。 确实,在李莺莺面前头,宝宝没法有秘密,小辰光是这样,现在居然还是这样,连宝宝的心底里厢,只有自己晓得的秘密,也被李莺莺捏牢了…… 宝宝有点尴尬。心思被李莺莺摸透了,然而?心里?更多掠过?的是?慰藉?——李莺莺?还是?原?来?的李莺莺?。此刻,宝宝心中所有戒备的栅栏都瓦解了,崩溃了,消失了。 宝宝又叹了口气,是?欣慰的?叹气?。 李莺莺并不在意,讲:“寻个地方坐一歇,好伐?”好像是商量,其实不容分说。 宝宝已经不再有意见了。 讲句心里闲话,宝宝欢喜李莺莺的这种不由分说的强势,从小辰光开始就有的欢喜,已经印进了心里。岁月流逝,日新月移,好像老早忘记掉了,现在,在李莺莺门前头,猛然间又复活了,依然如旧。 李莺莺又讲:“到思南路去,就是上趟去过的地方,在弄堂里厢的那家咖啡馆。安静,谈事体方便。” 宝宝赞同了,脱口而出:“我喜欢那里的温馨。”闲话一出口,宝宝随即觉出的心口掠过一阵隐隐的痛楚。 宝宝当然记得,那里,是宝宝和李莺莺的感情做了了结的地方,在那里,斩断了曾经和李莺莺由初恋建起的纽带,分手了。分手已经老长老长辰光了。凭心而论,举刀砍下后的痛楚,至今犹在身心,宝宝没法忘记,宝宝心灵深处的那块圣地上留下的破裂,还淌着鲜血的记忆没法淡去。初恋虽然懵懂,却是心灵深处的一块圣地啊! 李莺莺好像觉出了宝宝的心思。好一会地看着宝宝。 面对李莺莺看过来的眼神,宝宝回以笑笑,却很是苦涩。 看到宝宝的神情,李莺莺的心也狠狠地酸痛了一记。那叫感应,那叫感同身受。那段爱对李莺莺来说,何尝不是有更深的痛楚。 然而,两个人痛且依旧向前。没有停歇脚步,还是朝咖啡馆方向走了过去。 在思南路上,在咖啡馆里,一切依旧。 宝宝和李莺莺自然而然地寻到了原先坐过的角落,坐进了曾经坐过的摇椅。 一坐进摇椅,摇椅依旧悠悠地摇摆起来,摇摆间,进到了梦一样的世界,宝宝和李莺莺相视了一眼,笑了。 李莺莺放松了,带着笑意,头轻柔地靠向摇椅的椅背,在谈事体前头,趁着闲暇,微闭起双眼,满面孔的恬静…… 宝宝朝李莺莺看过去。想说点什么,见状,停住了,没有说。 李莺莺似乎感觉到了,并没有张开眼睛,移了移身子,摇椅摇得愈加的悠然,李莺莺一副慵懒、恬美,沉静…… 周旋的嗓音盘旋过来了,轻轻地凑到耳朵边头厮磨起来,婆娑着,温柔,甜蜜…… 空气中的咖啡气咪也聚拢来了,独有地,柔滑地弥漫着,迷人,醉人…… 静静的,悠悠的咖啡馆里,漂浮着时有时无的低语,把人带进梦境一样的静幽, 眼门前的悠然像一剂麻醉药,简直是难以抗衡的诱惑。 宝宝矜持着,“矜持”倒塌了,宝宝想洁身自好,洁身自好也破碎了…… 人醉咪咪,醉咪咪,不知不觉地朝前,朝前,一步一步走近深渊…… 2、 艾米丽得的是伤寒,进了医院,医生马上用抗生素给艾米丽静脉用药,蛮快,病情得到了缓解。 艾米丽病情缓解后,迷迷糊糊间,本能在周边寻视了一圈,想看到宝宝,然而不看见宝宝,看到是一个陌生的地方,这才想来,自己生毛病了,进了医院。又想起来了,已经蛮长辰光没有看见宝宝了。艾米丽叹了口气,心想,大概宝宝再也不会来了……艾米丽感到心口头一阵酸痛。 艾米满心的不甘。艾米丽实在想不通,宝宝哪能就不明不白地说不见就不见了,是人是鬼总该露个脸,让人看个明白,是好是坏也总得摆下一句闲话,让人晓得是哪能一桩事体。就是死也死得清清爽爽。艾米丽越想,越觉得心有不甘。 坐在在不远处的阿普,看见艾米丽在四处张望,赶紧凑过来,却看见了艾米丽面孔上的泪痕,说:“阿夏姆”(非洲语:你好吗?)。 艾米丽不语,眼泪水更加像断线的珍珠。 阿普讲:“我去把侬的丈夫找来?” 艾米丽突然尖叫起来:“不,不,不!” 阿普沉默了一会,讲:“我不能一直陪着侬。” 艾米丽抬头看了一眼阿普,平静了下来。是呀,阿普是领事馆的官员,有什么理由来陪自己看病?迟疑良久,向阿普要了纸和笔,写下了宝宝家的地址,交到了阿普的手里。 3、 此刻,咖啡馆里,宝宝兴许就要走向深渊了…… 那里会有:泪雾朦胧的眼神,浓浓的深情,柔情似水的天使。 那里会有:展开的双臂,敞开的怀抱,不能自己的相拥…… 那里会有:依人的小鸟,柔弱而又温顺地依偎,有身体的温暖,臂环的坚实。 那里会有:剧烈的心跳,吮吸爱的渴求,传递爱的气息。令人窒息的拥抱,感悟爱的来临时的战栗,等待甜蜜的一俯身,就可以把爱送向唇边的渴望…… 那里会有:柔情和爱意的升腾,共同构筑起对爱的明天的憧憬…… 那里会有:回家般的安祥,过往的磨难,痛苦,都会化为青云,远去,消散。 …… …… …… …… 就在此刻,突然“啪”的一声,一记吃耳光的声音,清脆响亮,像一阵惊雷,把咖啡馆里的温馨、悠静一下子被击碎了…… 咖啡馆里厢,刹那间死一般的寂静,猛然间,又“轰”的一下炸开了,像一颗炸弹,人门骚动着,寻找着,探询着,很快,目光都聚向了一个方向,那是一对男女…… 第35章 来了一个山东男人 作者:沈东生 弄堂里厢,以李家小三子为首的一帮小赤佬,调皮得要死,最欢喜搞事体了。没啥事体的辰光,也会弄点花头精出来 ,今早踢皮球,拿人家玻璃窗敲得粉碎。明早逃疆山,满弄堂瞎奔,拿人家放在门口头的煤气炉子也会踢翻,滚烫通红的煤球飞得老远,滚得满地都是,吓得死人。 现在,小三子告诉一帮小赤佬:宁波女人寻死了,一听讲宁波女人寻死了,出人性命了,这还了得?这是弄堂里厢还不曾听到过的大事体。一弄堂里的小赤佬统统聚到了木头房子前头,更加闹猛煞了。 围牢宁波女人的木头房子,一大帮小囡,哄过来哄过去,兜过去,兜过来。一歇歇爬到窗口上头,贴牢玻璃朝房间里东张西望,拿玻璃窗穷拍,“乒乒乓乓”穷响。一歇歇跑到门口头,朝门缝里穷喊:“宁波阿姆,侬要开开心心做人啊,不要寻死,阿拉来救侬了,快点开开门。”叫得让人揪心,叫得让人心动。 木头房子里依旧没有一点响动。 被一群小赤佬一闹腾,整条弄堂统统也不太平了。 弄堂里的家家户户,拉开了门,推开了窗,伸直头颈骨,拉长了耳朵地打听,屋里厢进进出出,弄堂里奔前奔后地议论纷纷。也有人拿出了榔头,寻出了拧螺丝的旋凿,要去宁波女人屋里敲窗破门,准备救人了。到底是张老师,有法律头脑,出人性命的事体,一定要报告派出所。老早点,打电话不方便,而且价钿不便宜,打一只电话要四分洋钿,还是亲自跑一趟实在。张老师已经穿好了衣裳,准备出门,到派出所去跑一趟了…… 日子最难过的是李家婶婶,弄堂里刮起了一阵冷风,讲啥,宁波女人寻死,汪家好婆跟李家婶婶要负责任的。 风声一起,汪家好婆照样没啥啥,还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腔调,照样把肖光棍放到汪家门口头的花盆敲得粉碎。肖光棍欢喜种花,花盆在小弄堂里,沿墙脚跟一字排开,花好照照太阳,吹吹风,花就开得蛮好看。汪家好婆不欢喜花,嫌鄙生虫,还嫌鄙花盆妨碍走路,把靠近自家门口头的花盆敲得粉碎。肖光棍只好把花盆搬回到屋里,现在,弄堂里风声起来了,趁汪家好婆正好吃瘪的辰光,肖光棍又把花盆搬到小弄堂里,一字排开,还排到里汪家好婆门口更加近的地方。汪家好婆哪能买账,照式照样把靠到门口的花盆敲得粉碎。肖光棍听到“乒乒乓乓”的声音,赶出来看的辰光,汪家好婆瞄也不瞄肖光棍一眼,走了,背对肖光棍留了一句闲话:“公共场所,打扫清爽。”肖光棍气得要骂山门,刚刚张开嘴巴,想起了敲掉的门牙,骂山门闲话咽回去了。又把没有敲碎的花盆重新搬回了屋里去。汪家好婆就是这种人。 李家婶婶不来事了,眼看死人的事体跟自己搭上了界,心神不定有一段辰光了。李家婶婶想想,整桩事体跟自己确实有牵连,是伊第一个发现艾米丽到弄堂里来了,是伊第一个看到艾米丽受到了宁波女人的欺负;又是伊第一个通报了汪家好婆,结果闹出了打相打的事体,差点闯穷祸,打出人性命;还是伊第一个发现木头房子有异样,有可能自杀……眼门前,桩桩件件事体都和自家有关……假使宁波女人真的一死了事,就像弄堂里有人讲的,要负责任的。自己就要被人牵一辈子头皮,一辈子被人戳背脊骨了。还会不会吃官司?一想到吃官司,就头皮发麻。好几天了,李家婶婶一直忧心忡忡,一个妇道人家,却又不晓得哪能办,看看困在眠床上养毛病的黄伯伯,哪能好惊动,身边连个讲句安慰闲话的人也没有了,就揪心揪肺的难过起来。 黄伯伯也不是笨来兮的人,老早钆出了苗头。不过不敢响,黄伯伯自从生毛病以后,在屋里的地位一落千丈,从屋里的主心骨变成了吃闲饭的人,讲句闲话也要看看老婆的面色,看看时机对不对。只有拣夜里困觉的辰光,夫妻两个人卿卿我我,渐入佳境的辰光,黄伯伯才期期艾艾地跟李家婶婶讲:“阿拉是本分人家,人家屋里有纠纷,可以不参与就尽量不要参与。引火烧身,小户人家经受不起。阿拉只求一家人抱了一道,巴巴结结过好日子就可以了。” 调转是其他辰光,李家婶婶最看不惯黄伯伯一副明哲保身的腔调,想讲的闲话不敢讲,想做的事体不敢做。今早两样了,闷心了好几天的李家婶婶,听到黄伯伯的闲话,心里一暖,就像冬天里吹来了一股暖风。一时却又不晓得讲啥好,一把捉牢黄伯伯的手,往自家胸口头揿。黄伯伯明白李家婶婶的意思,心一颤,浑身热起来了…… 偏偏屋里的小三子就怕事体不够大,一门心思围牢木头房子搞事体,有好几次,李家婶婶揪牢小三子的耳朵,拿伊拖回屋里,一眨眼功夫,又不看见人了,又跑到木头房子前头搞事体去了。李家婶婶只好干瞪眼,双脚跳。 小三子正趴在门板上,从门板的缝隙朝房间里一口一个“宁波阿姆,宁波阿姆”地叫着,叫得正起劲的辰光,门突然打开了,小三子来不及起身,双手失去了支撑,朝前一扑,一个踉跄,跌进了门里,手扬还在半空中晃动,眼看就要一个狗啃屎了,只要一着地,两个门牙肯定没有了,小三子尖叫着…… 还好,被开门的宁波女人一把抱牢,小三子倒进宁波女人怀里,抬头一看,是宁波女人。宁波女人没有死,小三子笑了,扭身,挣脱宁波女人的怀抱,拔腿就朝弄堂里跑,大叫:“宁波阿姆没有死,宁波阿姆没有死。”…… 一大帮小赤佬看样学样,跟牢子小三子一路奔跑起来,也一边跑,一边叫:“宁波阿姆没有死,宁波阿姆没有死,”长长一条人流,在弄堂里蜿蜒着,穿梭着,一歇歇功夫,叫喊声传遍了整条弄堂…… 李家婶婶看到满弄堂奔跑的小三子,路过自家门口的辰光,像箭一样从屋里窜出去,稳准狠地一把揪牢小三子的耳朵。 小三子斜转过眼睛看到是姆妈,吓得顾不得耳朵还被李家婶婶揪牢,头直往裤裆里钻,生怕姆妈的毛栗子又要敲到头上来了,于是耳朵被拉得老老长,连痛也忘记掉了。 李家婶婶问:“宁波女人没有死?” 小三子一听精神来了,讲:“我亲眼看到的,宁波阿姆当然没有死。” 李家婶婶总算长长松了口气,松开拧牢小三子耳朵的手。 小三子趁机一溜烟跑了,捂着红得通红的耳朵,又满弄堂地奔跑着,叫喊着…… 整条弄堂也一下子松了一口气。弄堂里又慢慢地恢复了原先的样子,该烧饭的烧饭,该上班上班,该读书的读书,像没有发生过啥事体一样,弄堂里的事体从来就像一阵风,刮过算过…… 木头房子门口,宁波女人看着一帮小赤佬,奔远去,消失在弄堂里了,喊叫声飘进了弄堂深处,宁波女人在门口头,听着小囡们叫喊的余音了在隐隐约约地缭绕着……立了叫关辰光,一动不动。 宁波女人的面色虽然有点苍白,面孔也瘦了一圈,眼泡皮也有点浮肿。毕竟一场风波对宁波女人的打击实在太大,宁波女人闷在房间里的几天里,真是伤心欲绝,确实想过,做人实在没啥意思,想想自家只是嫁错了男人,男人已经去改造了,自家也夹紧尾巴老老实实做人了,样样事体都积极上进,想做好人。结果做来做去,在人家眼睛里,还是个白相人嫂嫂,汰也汰不清爽,真恨不得一了百了算数……想不到,一条老命竟然会牵动了整条弄堂,天天有人来敲门,日日有人来劝说,尽管自家连屁也没有回一个,敲门的人还是没有断过,看样子,老命还是跟弄堂牵连在一道了,分不开了……宁波女人有点不舍得离开这个弄堂了,不舍得离开有这条弄堂的世界了…… 满弄堂里还回荡着的喊叫声:宁波女人没有死,宁波女人没有死,像庆生一样。宁波女人的眼睛里慢慢地含起了眼泪水。宁波女人感动了,像重新活过来了。 靠感动是吃不饱肚皮的,没有几天,宁波女人又坐到了门口的竹椅子上,又开始纳起了鞋底,伊毕竟还是要靠纳鞋底过生活的,开销铜钿还是靠一针一线挣回来的,…… 不过,来买布鞋底的人越来越少了,弄堂里叫关小囡穿起了球鞋,而且是“回立牌”,有白颜色的,有藏青色的,有黑颜色的……又好看又耐穿。小囡们好看了,宁波女人的生活来源却眼看要断了…… 不过就像斜坡上滚动着石球,惯性,停不下来了,宁波女人习惯天天坐到了木头房子的门口,依旧纳着鞋底,还不时抬眼看一眼弄堂口,叫一声。 不过今早,宁波女人这一眼看过去,停牢了,而且看出了新的故事。 弄堂口来了一个陌生男人,挑着一副担子,在弄堂口立定了,朝四周看了一歇,还是不走。 照老早点的做派,宁波女人肯定要对陌生人“哇啦”一声叫起来:“寻啥人”。陌生人也肯定会吓一跳,别转屁股走开去了。因为有了前一腔多管闲事多吃屁的教训,学乖了,只朝陌生男人看了一眼,又自顾自地纳伊的鞋底,斜眼打探。 陌生男人不但不走了,还放下担子,解开麻袋,拎出一只煤球炉子,加上媒球,旁边连上一只?小风箱,一点火,小风箱呼啦呼啦地一拉,炉子里冒出一团团煤烟,火旺了,火头窜了上来,一歇?歇?功夫?,火?头?由红彤彤?变成?了蓝茵茵?。 呼啦呼啦的风箱声闹得宁波女人心烦,飘得满弄堂媒烟气咪,呛得宁波女人直打喷嚏,宁波女人吓一跳,心想,这个陌生男人要做啥?刚想呵斥,想想又熬牢了,先冷眼看看这个陌生男人到底想搞啥名堂精,想在弄堂口要做点啥莫名其妙的事体。 只看见陌生男人一屁股坐在冰冷的石头台阶上,在煤球炉子上面搁块铁板,拉着风箱,蓝茵茵的火头,从铁板四周窜出来,铁板烧得滚滚烫,陌生男人从铝锅里掏一勺面团往上一倒,\"糍啦\"一声响?,立刻飘起一股麦香。一手用老虎钳子夹着铁板,一手用竹铲,嘶嘶地转着,面团慢慢变大变薄,又缓缓变黄变脆,当一个鸡蛋打在脆饼上,扑鼻的香咪道?顿时溢满了整个弄堂…… 宁波女人看出来了,陌生男人要在弄堂口摆煎饼摊头了,有点抢地盘的腔调。宁波女人想,天天风箱呼啦呼啦的闹,煤球烟的气咪天天满弄堂的熏,还得了?宁波女人熬不牢了,要出手了,起身跑到陌生男人边头,问:“有执照伐?” 陌生没人没听懂,讲:“啥?我没有。”听口音,陌生男人是山东人,抬头讲闲话的辰光,挤出了一面孔的皱纹,是个山东老头。 宁波女人很干脆,用宁波普通话讲:“知道吗?你犯法的,赶快走人。” 山东老头一面孔懵懂地看牢宁波女人。 宁波女人声音胖了起来:“听到伐,马上走人。这里不许摆摊头。” 山东老头听懂了,面孔上堆起了哭像,讲:“我只是讨个生活,不会妨碍别人。” 宁波女人不依不饶,讲:“瞎三话四点啥?犯法,你懂吗?犯法!” 弄堂口进进出出的人蛮多,都立停下来看起了热闹。人堆里张老师发声了,讲:“弄堂附近没有点心店,弄堂里的人买早点不方便,有只煎饼摊头也蛮好,大家方便,一边讲,一边摸出钞票,对山东老头讲:“刚才做的饼卖给我吧。” 山东老头赶紧起身弓腰,用旧报纸包起了煎饼递过来。 张老师看了看旧报纸,眉头皱了皱,还是接过煎饼。 张老师还是有号召力的,看热闹的人也都掏钞票的掏钞票,买煎饼的买煎饼。煎饼摊的生意不明不白地做起来了。 宁波女人哭伤着面孔不响了,回到木头房子门口,一屁股坐进竹头椅子里,继续纳伊的鞋底。 山东老头却笑了…… 弄堂口原本有扇大铁门,后来大铁门炼成了?钢铁。再后来,住在?门房间的?看门?老头?回到?乡下?去?了,门房间?也?拆掉了。不过门房的屋顶还有一段没有拆干净,弄堂口的围墙上就多了一个?宽宽的屋檐。碰到落雨天,没有带伞的路人就会在屋檐下躲雨…… 煎饼老头看中了这个屋檐,就在这个屋檐下摆起了煎饼摊。弄堂里的人也就把山东男人叫成煎饼老头。从此,弄堂口头多了一道风景线。 老早点的小囡实在是没啥好东西可以吃,一卷煎饼就馋得小囡们把煎饼摊围得严严实实,简直?到了?水泄不通?的?地步?。 前两?天?还是?笑眯眯?的?煎饼老头,现在?笑面孔?没有?了,闲话讲得蛮难听的:“给钱拿煎饼,没钱?快滚开?。” 小囡们基本没有钞票,大多是来凑?凑热闹,就是?来?闻闻香咪道,咽咽馋唾水,咽完馋唾水,还是闻闻香咪道…… 煎饼摊被小囡??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就是?不肯离开?。煎饼摊头?前头?只看见?人头?,不看?见摊头?,生意没法做了,煎饼老头面孔拉得老长,简直?成了?一副?死腔?面孔?。生意做不下去了。 弄堂里老早就有一种讲法:弄堂里的小赤佬得罪不起…… 第36章 宁波女人的绯闻 作者:沈东生 1、 这两天,一则“桃色”传闻刮遍了整弄堂里的角角落落。 弄堂里,随处可以听到有人神秘兮兮地讲“晓得伐,宁波女人和弄堂口摆煎饼摊头的老头子轧饼头了,就是乱搞男女关系,懂伐,乱搞男女关系。” 还有人讲得更加露骨,更加粗糙,讲啥:“宁波女人跟山东老头老早困到一张眠床上去了,啧啧啧,臭哄哄的山东老头子,哪能让伊困得到身上去,喔唷,腻性煞了,腻性煞了,吐也吐得出来……” 平常,弄堂里稍有一点风吹草动,就会弄得满城风雨,一顿饭的功夫就会家户欲晓。对“轧饼头”一类带颜色的传闻,就更加传得疯快,不管是真是假,一眨眼的辰光,当事人就像衣裳被剥得精光一样…… 老底子“轧饼头”要被当着流氓捉起来的,还有被判刑的,甚至连吃“花生米”的事体也有过,“轧姘头”是一桩蛮严重的事体。哪能好瞎讲? 不过,假使要追究这些闲话的源头是啥地方。却没有人晓得,大家也不想晓得,只想茶前饭后有点谈资而已。 好在,这个被传为轧饼头的当事人——宁波女人。还蒙在鼓里,浑然不知。 当然还有一个人,也木知木觉地成了“轧饼头”的男主角了,伊更加不晓得是哪能一桩事体。这个人就是做煎饼的老头子。 2、 做煎饼的老头子是啥人? 做煎饼的老头子只是在弄堂口摆了一只摊头,并不是弄堂里厢的人,也不住在弄堂里,住啥地方也没有人晓得。 做煎饼老头子的摊头摆在弄堂口,有一段辰光了。辰光一长,跟弄堂里厢的人也能讲得上两句闲话,弄堂里的人就晓得做煎饼的老头子姓张,是山东牟平人,口气还蛮大,称自己为“山东张”。 山东张欢喜聊天,平常,山东张一边做煎饼,一边跟无论是认得的,还是跟初次见面的人都会闲聊,聊着聊着,必定会聊起两桩事体,一是讲家乡的“牟平酒”,讲啥,一口酒吃下去,一条热线从嘴巴开始,一直热到喉咙,再热到胃里,直至热到肚肠里,还一路热下去,连屁眼里也会热彤彤,人就飘飘然,象坐上云团上,成仙了一样。所以山东张言之凿凿地讲,山东牟平出名酒。一般不吃酒,不懂酒的人倒也真会被山东张唬牢了。 还有一桩事体,山东张讲伊家乡有过一支队伍,叫“铁道游击队”,还信誓旦旦地讲,同铁道游击队的队长“老洪”是老乡,还碰过面。不过,大家都晓得,铁道游击队是在枣庄,牟平最多跟枣庄同在山东,至多沾点光而已。至于山东张到底碰没碰到过“老洪”,更加无从考证。不过当时,电影“铁道游击队”正好在上海热映,弄堂里的人都看过电影“铁道游击队”,对“铁道游击队”的神奇,简直是顶礼膜拜。因鸟及屋,弄堂里厢的人对山东张也就有了一点肃然起敬的意思了。 看来,山东张对山东感情蛮深。不但对“山东张”这个称呼感到自豪,还对自己山东的家乡也感到自豪。 山东张既然对家乡这么热爱,爱得不惜夸大其词,那么,山东张为啥要离开山东,跑到上海来谋生呢? 简单地讲起来,山东张屋里是做山东煎饼的“世家”,虽然只局限于摆摆摊头而已,不过也传承了好几代,据伊自家讲,家有“秘方”,还每每讲到“秘方”两个字,就会压低一点声音,好像唯恐别人偷去秘方一样。 山东张屋里做煎饼代代相传,煎饼一代比一代做得好。传到了山东张手里,山东张的煎饼可以毫不夸张地讲,已经赫赫有名了。 所以,在山东的地面上,凡是山东张摆过摊头的地方,山东张的煎饼便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不巧的是,因为割资本主义尾巴。割掉了山东张的财路,山东张落魄了,因为山东张靠穿街走巷谋生,跑的地方多,资本主义尾巴就比较长,比较粗,因此就差点被送去劳动改造,迫不得已,趁着夜色,在内裤袋袋里缝了“盘缠”铜钿,偷偷离家出走,稀里糊涂,跑到了上海,就想在上海碰碰运气。 山东张一到上海,也不晓得跟啥人烧香拜码头,上海又无亲无眷,当然也寻不着生活做,日子就不好过,眼看带出来的铜钿银子一天比一天少下去,急了,一急想到了老本行,倾其所有,添置了工具,想靠做煎饼谋生。结果山东张挑着担子,到处游荡,还是没有寻到落脚的地方,眼看再下去要断炊了。 一天,走到了这条弄堂口的辰光,天落雨了,就躲进了弄堂口的半节头屋檐下避雨,嗳!屋檐外头雨落得老大,屋檐下却干干燥燥,一滴雨也落不到,山东张灵机一动,摊开家私,就在弄堂口摆起了煎饼摊头。 啥人晓得,弄堂里厢的人,早上一向欢喜吃泡饭,至于山东煎饼是啥东西?咪道哪能?没有吃过,也不想花钞票去尝试。 接下来,又遭遇了宁波女人的驱赶,还吵一场相骂。老话讲,强龙压不过地头蛇,眼看煎饼摊也摆不下去了。 还好,有张老师主持公道,讲了公平闲话,不但摊头摆了下来,张老师还第一个吃了山东张在弄堂口做的煎饼。 张老师一吃煎饼,就满口称赞,讲:“好吃好吃。煎饼确实做得又脆又香又甜,加上祖传秘制酱料,一口咬下去,可以酥末四扬,香气久漾不散,嘴巴里还会回味良久,吃了还想吃。”张老师是有学问的人,张老师讲好吃,就一定好吃,弄堂里就有人跟样了。 张老师这话真没有讲错,吃过山东张做的煎饼的人,都有张老师的感受。 老古话讲,酒香不怕巷子深,没有多少辰光,煎饼的香咪道就传遍了整条弄堂,加上有张老师这个贵人的相助,山东张的煎饼生意兴隆了起来,还兴隆得不得了。每天,山东张的两只手忙得像陀螺,停也停不下来,风箱“呼啦呼啦”地拉,竹头铲子“丝啦丝啦”地转,门前头,装钞票的铁罐头里,钞票就天天塞进去,天天塞进去,塞得满满的,虽然都是零票子,积少成多。山东张还是开心得笑不动了。 想不到,树大招风,人怕出名,幺蛾子来了。 3、 第一桩事体就是山东张和宁波女人打了一场遭遇战。 天天坐在木头房子门口头的宁波女人第一个对煎饼摊忍受不下去了。 宁波女人的木头房子正对弄堂口。老早,天天坐在门口纳鞋底,清静、安逸,是弄堂口的一道风景线,只要一进弄堂,就可以看见宁波女人在纳鞋底,照现在的讲法,是个活广告,宁波女人卖鞋底的生意做得行云流水,不露声色。对宁波女人讲起来,这就是生机,这就是生命线。 现在,弄堂口的往日清静,安逸,被煎饼摊一天一天地侵蚀,只剩一片闹哄哄,乱糟糟。一个外头来的老头子,在弄堂口抢了地盘不算,还要抢风头,生意做得风生水起。一进弄堂,只看见煎饼摊头,不看见坐在门口头纳鞋底的宁波女人了,宁波女人卖鞋底的生意被煎饼摊彻底淹没了,照现在的讲法,广告效应没有了,来买鞋底的人越来越少了,收入一落千丈,煎饼摊头等于断了宁波女人的生路。宁波女人恨得牙床骨咬得发痛。当然是一肚皮的怨气。一门心思要寻机会报复一记。 机会寻到了,宁波女人发现山东贪图方便,每天收摊以后,大概嫌装煤球的麻袋份量重,每天搬来搬去吃不消,想想也不会有人来偷,就放在弄堂口的半截头的屋檐下头,省得每天搬来搬去。 夜深人静,趁着夜色,宁波女人拎了一桶冷水,把煤球麻袋浇了个通透。 第二天,山东张生煎饼炉子的辰光,一看煤球变成了煤粉,无论如何也烧不着火,只腾起浓浓的青烟,熏得山东张眼泪淌淌滴,鼻涕流得一嘴巴,一连好几天,天天弄得焦头烂额。 宁波女人远远地看着,暗暗窃喜,满面孔的笑嘻嘻。心里想,看侬哪能办? 山东张一琢磨,明白了,有人暗中作梗,是啥人在作梗心里也有点数目,调转是别人,相打也肯定要打的,但,山东张不敢追究,生怕得罪了老土地,摊头也没得摆了。 从此只好辛苦点,背着煤球麻袋,天天来回奔波…… 宁波女人没有了出气的地方,还有点泄气。 突然有一天,宁波女人看到山东张又把煤球麻袋又放在了屋檐下头,没有搬走。 宁波女人心里一喜,夜头里,宁波女人又来使坏了,还加了一把劲,朝麻袋结结实实浇了两大桶水…… 一早,宁波女人又坐到木头房子门口头,要看山东张的笑话了。 结果,山东张的煎饼炉子照样顺利地点着了火,火头还蹿得老高,煎饼摊照样顺利开张。 宁波女人一打听,原来山东张把煤球换成煤块,煤块烧前头,还特地需要浇浇水,宁波女人等于帮了山东张的忙,做了义务劳动。 山东张得了便宜还卖乖,一面生火,一面嘴巴里还念念叨叨,声音老老响,讲:“煤块一浇水,火头烧得更加旺。”闲话好像是诚心讲给宁波女人听的。 一场遭遇战,宁波女人没有赢,当然愤愤然,不过心里还是不得不暗想,这个死老头子还真有一套…… 4、 第二桩事体就是楼弄堂里差点酿成一场“弄堂大战”。 追根溯源,起因也是山东张的煎饼摊。 山东张对有知遇之恩的张老师感恩有加,又念及是本家,只要一看见张老师的人影子,远远地走过来,生意再忙也要腾出手来,先做一只面料大一点的煎饼,酱料也特别多放一点,张老师刚刚走到煎饼摊前头,脚还没有立停,就抢先递了上去。 张老师感谢得连连躬腰,一副谦卑的样子,照平常讲起来也没毛病,这是礼貌…… 不过,宁波女人不是这样看的,宁波女人肚皮里的本领就对山东张有一股怨气,现在更加鼓胀起来。心想连弄堂里为数不多的,最有文化的张老师,看起来人模人样的,竟为一卷煎饼折了腰,一吃“特殊煎饼”,胳膊就要往外拐。难怪当初要帮山东张的忙,支持山东张摆煎饼摊,现在看来起张老师当初的动机就不纯。进而宁波女人看透了人心的叵测,于是从对山东张的怨恨连带对张老师的人品也有了新的评价。 不能小看宁波女人的能量,宁波女人一旦成了“九斤老太”,就会举一反三,对张老师样样看不惯,样样不适宜,在宁波女人眼睛里,张老师几乎成了隔壁偷斧头的张三了。宁波女人还欢喜讲,成了祥林嫂,逢人就讲张老师,逢人就诉张老师。 因为宁波女人到处讲,说讲多了,大家开始琢磨起来,观察起来。一琢磨,一观察,有了重大发现,发觉张老师屋里现在不烧泡饭了,天天早上拎只篮头到煎饼摊头装煎饼,老婆、小囡一人一卷煎饼,捧着去读书、捧着去上班。 这一发现,就让每一个盯牢张老师从山东张手里接过“特制的煎饼”的眼睛,更加盯牢张老师的另外一只手,看伊是否掏钞票。 不出所料,大家又发现,张老师的另一只手并没有掏钞票。好家伙,事体就大了。于是,大家的眼神变得两样了,不光有羡慕、更加有嫉妒,更加有恨了。 其实,这些人的本意也不是要帮宁波女人主持公道,只是想,有便宜,大家沾沾。张老师哪能好一个人独吞呢? 于是,弄堂里,人的心思也乱纷纷起来。 落雨天,张老师屋里没有人,被头在雨里淋着,也没有人帮忙收了,挺淋,湿透为止,还有人讲风凉闲话,“作孽呀,张老师夜里哪能困觉!” 弄堂里扫地的辰光,扫到张老师门口前头就停牢了,张老师门口有再多的垃圾,就是不扫过去。 等等等等…… 张老师到底是有文化的人,沉得牢气,不动声色,不怒不爆,每天照样到辰光到煎饼摊拿煎饼,到上班辰光,照样捧着煎饼边吃边走去上班。碰到人还是笑嘻嘻问一声:“饭吃过伐。”弄得宁波女人和一帮想给张老师颜色看的人拳头像打在棉花上,用不出劲。 直到有一天夜里,宁波女人又拎了一桶水,要浇山东张装煤球的麻袋的辰光,看到有一个人,踏部黄鱼车进弄堂来,有点像是张老师,宁波女人吓一跳,赶紧退回了屋里,透过门缝朝外看,想看看张老师半夜三更要做啥。 只看见张老师踏的黄鱼车在弄堂口停了下来,心里更加紧张,难道张老师要偷煤球? 想不到,却看见张老师从黄鱼车上搬下两只装得鼓鼓囊囊的麻袋,放到半截屋檐下头,接着气喘吁吁地踏着黄鱼车走了。 宁波女人等张老师走后,跑过去,解开麻袋一看,是两麻袋煤球。这才醒悟过来,错怪了张老师。也连带又一次觉着山东张还真有一套,连张老师也被俘获了。 5、 煎饼的名声从弄堂口传开去,传遍了整条弄堂,还传到弄堂外头去了,在附近一带有点小名气了。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恰恰因为煎饼的好吃了,就出事体了。 山东张刚刚做了几天热络生意,山东张也开心了没有几天,煎饼摊头就被弄堂里一批又一批凑热闹的小赤佬围得水泄不通,天天准时报道,天天轮班围牢煎饼摊不肯离开,弄得弄堂口只看见人头,不看见摊头。煎饼摊的生意淹没在了人海里厢,没有办法做了。 老早点,弄堂里的小赤佬实在没啥好吃的东西,一卷煎饼可以让小赤佬们忘记回家,忘记读书,有事体没事体围牢煎饼摊看野眼。 本来小赤佬围牢煎饼摊也就是闻闻香咪道,咽咽馋吐水,并没有捣蛋的意思…… 小赤佬们团团围牢煎饼摊,生意不好做,山东张就不开心了,火急火燎起来,山东人脾气出来了,又是喊,又是叫,还把铁勺在铁板上敲得“当当”响,想赶走小赤佬,闲话还讲得蛮难听的:“滚,统统滚开!” 这还了得!一下子惹恼了众小赤佬,山东张就倒霉了。 果然,突然之间,煎饼老头的帽子被小三子摘走了,当成皮球,抛来抛去,山东张想去抢帽子,铝锅里的勺子又被拿走了,把炉子上的铁板当成了镗锣,敲个不停,叮叮当当穷响。山东张刚刚护牢炉子、铁板,冷不防,裤裆被不知那个下作胚掏了一下,痛倒不痛,却羞辱万分…… 小赤佬一向人来疯,只要事体一开头,只要兴头上来了,捣蛋事体就搞不败地搞,花样就层出不穷,山东张被耍得像一只猢狲了。 最后,山东张精疲力尽,叫也叫不动了,喊也喊不动了,只有一张哭丧的面孔,坐在台阶上叹大气…… 宁波女人远远地看了几天,看出点苗头了,暗暗笑嘻嘻。再看了几天,有了心思。就来管闲事了。对闹哄哄搞成一团的小赤佬,拔直喉咙喊?起来?,声音老老响:\"统统排好队,每人发一只煎饼,统统免费。吃好马上滚蛋,明早还有煎饼吃。\" 山东张一听急得叫了起来:“凭啥,我要折本折死了??。”一面讲一面抬头,看见又是前一阵子来寻过麻烦的女人,心里一沉,心想完蛋了,又要撞枪口了,宁波女人就像黑洞洞的大口径的枪口,对牢了山东张,山东张又不敢顶撞,只好求饶:“大妹子啊,我是小本生意,折不起呀。” 第37章 全新的生活 作者:沈东生 山东张抬头一看,宁波女人就像端着黑洞洞的大口径的枪口,对牢了山东张,山东张又不敢顶撞,只好求饶:“大妹子啊,我是小本生意,折不起呀。” 宁波女人讲:“侬生意想做伐?” 山东张无奈地点点头:“要做,当然要做。” 宁波女人讲:“你们北方人有一句闲话,叫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这个道理,你们山东人总比阿拉宁波人懂得多一点,是伐?” 山东张一副哭腔地讲:“我啥地方来钱做善事呀。你就饶了我吧。” 宁波女人嘿嘿一笑,?讲:“侬只管做煎饼,钞票我来?负责。不会让侬少赚一分钞票。” 山东老头将信将疑地看着宁波女人:“你不会骗我?” 宁波女人似真似假地讲:“不骗你,骗你做啥?钞票是好东西,啥人不想要,我今早帮侬忙,明早赚了钞票,不要忘记有我一份,就可以了。” 山东张一听讲钞票有人负责,心定了不少。至于将来的事体,将来再讲,说不定将来已经挑担子走人了。顾好眼门前最重要,赶紧搅面粉,拉风箱,做起了煎饼…… 小囡只要?排好?队?,就能?吃到?煎饼,开心?得?象上了天堂。煎饼一到手,一面吃,一面散去了,明早?再来?。 当然,家长们事?后?还是把钱都塞进了山东张放钞票?的铁罐头?里了。宁波?女人?老早?摸透了老弄堂?里的??民风?。老弄堂里厢的人,相骂吵管吵,相打也打管打,偷鸡摸狗的事体不做,更加不?肯?欠人家人?情?,侬对伊好一分,伊就会还侬两份?,今早送一碗馄炖给隔壁邻舍,明早,隔壁邻居一定会送两碗汤圆过来。宁波女人就是靠这套办法,把大大小小,厚厚薄薄,五颜六色的鞋底送到需要的人家屋里,嘴巴里口口声声讲:“钞票莫讲莫讲。”心里吃准了第二天,家家户户准会把钞票送到屋里来的。宁波女人就是靠这种手段生活到现在。 果然,弄堂里的人觉得山东张蛮讲信誉。小赤佬也不再捣蛋了,山东张钞票?赚到?了,人心也?被笼牢?了,生意也就越来越火…… 生意一火,宁波女人就真的?跟?山东张?谈?斤?头?了,要和煎饼老头合伙做?生意?,要分成了。 宁波女人到底是“白相人嫂嫂”出身,门槛最精。 山东张疑惑地看着宁波女人,半天不响。 宁波女人看穿了山东张的心思,讲:“你想生意做大吧?想赚更多的钞票吧?要是想,你就听我安排。” 山东张想想,已经尝到过了甜头,就此收手有点不舍得,就将信将疑地点头讲:“试试看再说。”山东老头门槛也蛮精,留了一个后路,试试看,不来事再讲,大不了到辰光开路,另谋出路。 于是煎饼摊变样了。 摊头上装煤球的麻袋不看见了,已经放到了宁波女人的屋里,炉子边头多了一张小台子,是从宁波女人屋里搬来的,上头还铺块白布,锅盆调勺放到了台子上了。像模像样是一只摊头了,比起老早,样样东西放了地上,派头足叫关,叫人看得顺眼多了。 每天煎饼摊一开张,宁波女人就到煎饼摊旁边张罗起来?。煤球炉子生起来,风箱拉得“呼呼”响,山东张专心做伊的煎饼…… 天还刚蒙蒙亮,初春的风还是有点钻骨的冷,特别是弄堂口的窜堂风,人被一吹还会抖三抖。不过,黑黢黢的弄堂口有一团火特别亮,是煎饼摊的炉火。有一个声音特别热,是宁波女人的?声音?:\"张家伯伯,码头上的生活重,吃一个煎饼不够的,吃两个,两只可以打折头。喔唷,张老师侬又来了,跟你讲过了,从今往后点心的我送到屋里,侬是人才,要做重要的事体。”“沈家嫂嫂,这两天,侬阿是不在屋里,是伐?我跟山东张讲过了,每天先做好煎饼,等你家冬生去读书路过弄堂口,拿了煎饼,边吃边去读书,两不误。小囡饿不起。”沈家嫂嫂一听明白了,讲“喔唷,侬不提起,差点忘记了,冬生吃煎饼的钞票还没有付了。”边讲边把钞票塞进了铁罐头里,千恩万谢地走了。 在宁波女人的招呼下,凡是从?煎饼摊前路过?的人,都会停一停脚步,朝煎饼摊瞄一眼,顺便买走一卷煎饼,哪怕不路过煎饼摊的人,听到叫声,也会弯过来一趟,买一卷煎饼。 煎饼摊的生意真?是?越来越好,塞钞票的铁罐头从小的换成大的,后来再换成了更大的。 山东张也不是黑心的人,宁波女人也得到了伊应该得到的一份钞票。 一切看起来都顺风顺水,一切都会水到渠成。 突然有一天,不晓得?为啥?,小囡们吃好煎饼,还是围牢煎饼摊,一个?也?不肯走开??…… 宁波女人看不下去了:\"小驹头,吃?好?煎饼?还?不走?,讨打?是伐??统统回去。\" 小囡们不像往常,一呼就应。宁波女人的闲话像一阵风,吹过算数,依旧团团围着煎饼摊,不肯离开。 宁波女人提高了嗓门:“听到伐?!统统回去\" 还是没人动身, 宁波女人有点火气来?了,拿起扫帚柄要来赶。 没有?想到,李家小三子竟然扭头朝着宁波女人讲?:\"侬?没有资格管阿拉,侬?是小偷。\" “翻天啦。\"宁波女人冲过来一把抓牢小三子。 孩子们反而被激怒了,齐齐地叫起来:宁波女人是小偷……宁波女人是小偷……像唱山歌。 宁波女人吓一跳,是哪能一回事体,弄不明白,火气倒是一记头窜上来,直接冲向了小赤佬。 宁波女人顾不全那么多小赤佬,眼明手快,一把捉牢小三子,死死捉牢。 小三子是小赤佬里厢的头脑,平常就是伊带头闹事体,一有风吹草动,又滑得像条泥鳅,一眨眼功夫,就会溜得无影无踪。擒贼擒王,宁波女人不敢懈怠,紧紧捉牢小三子,拖到身边,问?:\"啥人是小偷!偷啥东西?侬讲。\" “侬是小偷,偷人。”小三子并不惧怕。 其他小囡们也趁势团团围牢宁波女人,又是蹦又是跳,又是喊又是叫:“小偷,偷人,小偷,偷人……”起哄的辰光,还时不时这个小赤佬朝宁波女人撩一记,那个小赤佬在宁波女人背脊后头推一把。 “偷人”就是偷情,就是钆姘头,多少难听的闲话。宁波女人恨的不是小赤佬的调皮捣蛋,恨的是闲话难听,就像被揿进了茅坑里,臭哄哄,宁波女人坍不起这个台,不好做人。 宁波女人的火就更加大了。恨不得用扫帚柄,一棍子夯上去,夯一个小三子昏头六冲,再横扫一棍子,撂倒几个叫得起劲的小赤佬。让小赤佬一辈子记牢教训。 不过,宁波女人平常凶管凶,从来没有动过弄堂里小赤佬一根小指头,就在起性的一刹那,想想又熬牢了。手虽然熬牢了,没有夯下去,嘴巴还是熬不牢,骂了一句:“娘希匹,放屁。” 小三子不服气,讲:“没有放屁,是大人讲的,侬偷煎饼老头\" 啥人不好偷?要偷一个糟老头?宁波女人气不过有人造谣侮辱自家偷人,更加气不过侮辱人侮辱到如此不堪的程度,被人看轻到了如此不入眼的地步,真真面皮统统被扯光,更加气煞了,面孔铁青,粗气直喘。 宁波女人还听到小三子说,是大人讲的。想想,这种吃污的闲话,也不是小囡讲得出的,只有有点积怨的大人才会讲出这种吃污的闲话,随即,脑子里马上闪过一个人来。于是,就一定要寻根究底,寻出幕后。一声吼:\"啥人讲的?\" \"不告诉侬。”小三子还想逞英雄。 宁波女人手里的扫帚柄,“呼啦”一下挥舞了一圈,高高举过了头,眼看要夯下去的样子:\"讲不讲?不讲就夯死侬。” 扫帚柄“呼啦”一下的挥舞声,从众小囡的头顶扫过,把小囡们震住了,要真动武了。好汉不吃眼前亏,“哧溜”一下,小囡四处?逃散了,只剩了小三子孤零零一个人,手臂被宁波女人像老虎钳子一样捏牢,逃不脱。扫帚柄就悬在头顶心。晓得一棍子敲下来,不是好白相的事体,轻者头破血流,重者小命也要不保。吓煞了,英雄做不成功了,叫着:\"阿姨不要打,不要打,我讲,我讲……\" 宁波女人高举着扫帚柄等着。 小三子吞吞吐吐地讲:\"是汪家好婆讲的。\" 果然,宁波女人明白了,汪家好婆又来作践自家了,心里想,也只有这只死老太婆会如此恶毒,把自家揿向臭茅坑里作践。此刻没有地方泄恨,捏牢小三子的手,不知不觉越捏越紧,小三子被捏得嗷嗷叫痛。 宁波女人却不管,声音也更加胖了,问:“还讲?啥?” 小三子的手被捏得生疼,想竹筒倒豆子,又有点怕,讲:\"汪家好婆还讲……还讲……”小三子怯怯地看了一眼?宁波女人,看到宁波女人一副凶相,估量着后果严重,不敢说下去。 \"讲!\"宁波女人手里的扫帚柄举得更高了。小三子的手也被捏得愈加用劲了。 小三子痛的呲牙咧嘴,心想是躲不过去了,讲:“汪家好婆还讲,还?讲?宁波女人是骚货,熬不住了,像只绿头苍蝇,样样臭肉烂肉都欢喜叮。” 宁波女人气得人也发抖了:\"没瞎讲?\" \"我亲耳朵听到的,汪家好婆?还讲?,小囡不许听,听了要烂耳朵。” 宁波女人明白了,汪家好婆是记仇,不等小三子说完,拉起小三子就朝汪家好婆屋里跑去。 宁波女人拉着小三子跑到汪家好婆门口头,拉开架势,吼着:\"汪老太婆,侬出来。\" 汪家好婆屋里正好来了客人。是领事馆的官员阿普。 阿普根据艾米丽写的地址寻到汪家好婆屋里来了,阿普不像艾米丽不识路,面对老弄堂,会犯难,结果,碰到了宁波女人,出了岔子。阿普原来当过兵,曲里拐弯的弄堂,难不倒阿普,路过弄堂口,煎饼摊前闹哄哄一片,啥人也没有注意到一个黑人进了弄堂,阿普就一路顺着弄堂,七拐八弯,顺利寻到了汪家好婆屋里。 阿普进了汪家好婆屋里,汪家好婆吓得不轻,突然来了一个黑人,尽管阿普穿得山青水绿,不像坏人,汪家好婆还是眼乌珠瞪得老老大,盯牢子阿普,只晓得看,不晓得讲啥闲话。 阿普赶紧把艾米丽写的纸条交给汪家好婆,汪家好婆已经有点明白事体的缘由了。一交流,两个人语言不通,还是有点难度,咿哩哇啦,连手势带比划,正在牛头不对马嘴地交流着。还没有交流出啥名堂精的辰光,汪家好婆听见门外头的吼叫声,不明就里地就去开了门,刚探头,看见宁波女人手里拉着李家小三子,两条眉毛竖得笔直,眼乌珠血血红,快要弹出了眼眶,面孔铁青,一脸凶像,就差没有一口吞掉汪家好婆了。 汪家好婆一看腔势,立刻明白是哪能一回事体了。 汪家好婆晓得前两天,嘴巴贱,图一时痛快,说漏了嘴巴,肯定有人闲话传过去了,东窗事发。自知理亏,一时肯定辩不明白……最要紧的是屋里还有客人,而且是贵客,假使一闹,弄得不好,要出国际问题,这点道理,汪家好婆还是懂的。所以对宁波女人的兴师问罪不便理会,忍了。只是朝宁波女人看了一眼,鼻头里“哼”了一声,随即\"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任凭宁波女人在门外骂三门,好像跟自家无关一样。 幸亏,阿普是外国人,听不懂,只晓得外头蛮闹猛,不晓得门外头在叫点啥,喊点啥意思。继续跟汪家好婆交流自己的来意。交流中,阿普慢慢地记起了到中国后的一段辰光里,学的中文单词,结结巴巴地用了出来,汪家好婆也是聪明人,于是,阿普跟汪家好婆的交流渐入了佳境……交流一畅通,也就任凭门外头天翻地覆,两个人依旧闲庭闲谈了…… 这样一来,倒是避免了一场冲突。 这个辰光,门外头越来越闹猛了,弄堂里的左邻右舍听到声音,不晓得发生了啥事体,都打开了门,推开窗,探出了头,走出门,看起了闹猛…… 看闹猛的人一多,宁波女人人来疯了,闲话越讲越多:“各位街邻街坊,我宁波女人解放前瞎了眼睛,嫁错了男人,老早改过做人了,一向行得正坐得稳,啥人朝我头上泼污水,谈也不要谈。我就是要再寻个男人,也是光明正大的事体,走得正,不怕影子歪,我今早就寻定了,街邻街坊好给我作个证……”宁波女人说着说着,觉得这一辈子从来没有像此刻那么畅快过…… 宁波女人抓着李家小三子手不知啥辰光松开了,李家小三子一下子就溜得无影无踪了。 宁波女人竖着的眉毛慢慢放平了,弹出的眼珠也收了回去,铁青的脸上又有了红晕…… 凑热闹的人慢慢听出了事体的原委,看看汪家好婆屋里的门丝纹不动,房间里也不见有人要冲出来的样子。汪家好婆吃瘪了?做起了缩头乌龟?这是少见的事体,虽然新鲜,毕竟是事实。现在,只有宁波女人一个人唱独角戏,趣味就少叫关,趣味少了,也就陆陆续续散开去了。 宁波女人哇啦哇啦了一阵,独角戏唱唱也过了高潮,慢慢偃旗息鼓,鸣金收兵了。 宁波女人虽然唱了一场独角戏,不过,宁波女人大闹龙门阵,闹得整条弄堂都快要晓得了,汪家好婆还是闷声不响,挺骂,吃瘪了。对宁波女人来讲,到底是一场胜利,算是宁波女人跟汪家好婆打交道以来的第一趟胜利,一趟重大胜利。 回到屋里,特地到马路对过的烟纸店里拷了二两“女儿红”黄酒,到隔壁弄堂口熟食摊头了半斤猪头肉,一包茴香豆,夜快到,一个人老酒咪咪,猪头肉吃吃,茴香豆含含,还哼了两句“绍兴大板”,二两老酒一口气吃了下去,宁波女人平常不善吃酒,一吃面孔血血红,人也飘飘然,浑身适宜,饭也吃得下了,觉也困得着了。 宁波女人自己觉得让汪家好婆吃瘪后,宁波女人头抬起来了,腰也挺直了,干脆做随便啥事体,一点也不避讳了…… 宁波女人从此不再纳鞋底了,天天坐到煎饼摊旁边,不但张罗起了生意,还照顾起了山东张的生活。 煎饼摊开张的辰光,生意再忙,宁波女人对山东张也总归要讲的一句闲话:\"不急,来来来,喝一口热茶再做。\"宁波女人把保温杯的盖子打开了,冒着腾腾热气的茶水,扑鼻的茶香冉冉地漾起。茶叶是宁波女人新买的上好龙井,水是出门前,新烧的。 ?山东张接过茶杯,一口热茶喝下去,满面孔漾起了笑容,也总会投给宁波女人满含感激的点头,和宁波女人对上眼神地辰光,面孔竟红了起来,皱纹也全舒展开了,再加上换了新棉袄,头颈里还圈了一条新买的格子围巾,人就显得挺年轻的,蛮神气。 其实山东张顶多算个中年人而已,只是经风雨,见困苦,岁月的刀把他的皱纹刻得深一点而已。 宁波女人看见山东张的神情,心弦也有了一动,竟然生起一阵酸酸的甜蜜,一种五味瓶掺合到了一道,难以言说。 弄堂里的人也有了新说法,讲:他们俩个蛮配的。 讲?得?像?真?的?一样?。 接下去也确实是真的了。 宁波女人跟山东张一道,把煎饼摊搬到了宁波女人的木头房子里,把门边头的一扇窗打开,扩大,变成了做生意的门面,像模像样是一家小店了。 煎饼摊的家私也鸟枪换了炮,风箱不拉了,买了一只电动鼓风机,虽然小了一点,不过鼓风的力道不小,开关一开就鼓风,开关一关就停止,还可以调速,又快又省力,山东张真真开心得嘴巴好几天没有合拢过。 重新开张的一天,除了汪家好婆没来,弄堂里的人几乎都来了,还放了鞭炮,张老师亲笔写了对联。上联:勤俭持家,清清白白做生意。下联:恩爱携手,堂堂正正做夫妻。横批:新的人生。 宁波女人看着一弄堂的邻居,看着鞭炮屑铺成的红毯,看着张老师送来的对联,喜极而泣。一向利牙灵嘴的宁波女人只会泪流满面地说:谢谢……谢谢…… 当天夜里,小赤佬们又忙煞了,不相信谈恋爱就是做做煎饼,送送茶水而已。肯定还有没看见的事。于是就趴到门缝里看,可惜门缝太小,看不全,想趴到宁波女人家的窗口上去看,可惜窗口太高。好在李家小三子灵活,腿一蹬,双手一撑,人上了窗台。 “看见了吗?”窗台下的小囡问。 “看见了啦,他们在吃饭。”小三子说。 小囡急切地问:“还有呢?亲嘴巴了伐?“ 小三子讲:“宁波女人给山东张拣菜,山东张也拣菜送到宁波女人嘴巴?里了。他们手碰到了一道。不得了……”小三子手一软,扑通一声掉下来,倒在了地上。 小囡们围牢?了小三子,问:哪能了?哪能了?阿是看到亲嘴巴了?” “宁波女人来了。”小三子讲。还没讲光,爬起来就要跑。 小三子的话音刚落,刚刚跑出一步,窗门\"啪\"的一声打开了,宁波女人探出头来,讲:“没看见过啊。回去看你们阿爸、姆妈去。” 小囡们吓得四处散去。窗户重又关上了,窗口里传出了会心的笑声,不久,屋里的灯就熄了。宁波女人家里,从来没有这么早息过灯…… 宁波女人的日子开始平静而又温馨起来,生意做得热闹而红火起来…… 宁波女人感到从未有过的心满意足…… 不过,宁波女人的目光还是短浅了,等牢宁波女人的灾难还在后头。 第38章 命运多舛 作者:沈东生 宁波女人终于过起了一段安稳而充实的生活, 每天早上,天边刚刚露出青色,宁波女人的房间里还是一片朦胧,弄堂里厢还是沉浸在梦色之中,宁波女人就拉亮了电灯,拿出电子喷枪,“啪嗒”一声点着了炉子,电子喷枪是煎饼摊刚刚搬到木头房子里的辰光,是张老师送的礼物。真的好用,只有一歇歇功夫,炉膛里的煤球就烧得彤彤红,小鼓风机“呼呼”地唱着,蓝茵茵的火就窜出来,伴着橙色的电灯光,透出木头房子的门面,把弄堂里的黎明叫醒了。山东张一勺面团倒到炉子上头的铁板上,“咝啦”一声响,在早上的弄堂里传得老远,买煎饼的人就陆续来了。这个辰光,宁波女人就会满心欢喜,忍不住哼起几句“宁波滩簧”…… 就在宁波女人沉浸在日子过得安逸温馨的辰光。正当宁波女人还有点小雄心勃勃,要把煎饼摊做成煎饼店的辰光。 汪家好婆实在心有不甘了。汪家好婆就是侬给伊一份礼,伊就会还侬二份情,侬对伊手下不留情,伊手条子就会辣手辣脚的那种人,这趟冲突,汪家好婆本晓得理亏,假使宁波女人起初私底下好言好语向汪家好婆讨个说法,看在前一腔,为艾米丽的事体把宁波女人搞得一败涂地,差点自杀,内心还有一份愧疚的份上,说不定汪家好婆也就会赔礼道歉,一场风暴兴许就此烟消云散了。 宁波女人偏偏到汪家好婆门口头摆龙门阵,阵势一摆开,事体就弄僵了。看上去汪家好婆吃了瘪,做了缩头乌龟。其实,汪家好婆哪能甘心被人当众谩骂?哪能甘心在大庭广众面前,让人家踏到脚下头,被人羞辱?对汪家好婆讲起来,这是一生一世也不曾碰到过的事体。不用脑子想,就是用屁股想想,也猜得到,报复是早晚的事体。这是汪家好婆的脾气生死了的。 叫人想不到的是,汪家好婆这次既没有骂人,也没有动粗。更没有动手动脚,打上门去…… 听说,汪家好婆到里弄里去反映了情况。又听说,汪家好婆到工商管理所去告了状,还听说,到街道民政部门去跑了一趟…… 一圈跑下来,风来了,雨也来了,风雨交加,汇成了暴风雨,摧枯拉朽…… 先是工商管理所的人进了宁波女人的屋里,接着民政局的人进了宁波女人的屋里。再后来,外调人员也进了宁波女人屋里。 一个比一个坏的消息传了出来。 先是工商管理所说:煎饼摊头无证经营,要立即停业。 后来民政部门说:宁波女人窝藏盲流,要严肃处理。 再接下去,山东方面也来消息了,说:山东张逃避改造,必须遣返。 该来的事体都来了,一样也不缺。 于是煎饼摊停业了,山东张被遣送回了山东。宁波女人又犯错误了,而且犯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错误。 汪家好婆不费一口馋唾水,不动一根手指头,兵不血刃,宁波女人就倒下了。 宁波女人闭门关窗,呼天抢地的哭声还传出了木头房子,几乎传遍了整个弄堂,让人揪心。 也难怪,宁波女人毕竟经历了一场失败的恋爱。中年人的失恋比年轻人的失恋还要难熬,因为中年人的爱更难寻找。更加要紧的是宁波女人也失去了一次改变命运的机会,是一场人生转折的失败…… 汪家好婆看起来又胜利了,倒是没有因此而得意洋洋,每天头发梳得服服帖帖,衣裳穿得清清爽爽,拎一只老大的包包,天天出门,到啥地方去?去做啥?没有人晓得,伊不曾对任何人讲起过,也不会对任何人讲起的。 张老师在屋里也听到宁波女人的嚎哭声,只是叹了一口气,假使是碰到其他别的事体,张老师肯定会出头讲两句公道闲话,这趟,是政策问题,张老师不好响啥。张老师是个有过经历的人,也吃过人生的钆头,晓得个中滋味,于是轻轻关上屋里的门,耳不闻,心不烦。 等到宁波女人的哭嚎声停息了,弄堂里的人都松了口气的辰光,张老师反倒紧张起来了。跑到弄堂里,叫来正在白相的小三子,牵着小三子回到屋里,关上门,讲:“侬帮阿叔到木头房子靠墙头的窗门口去看看,好伐?” 小三子问:“做啥?” 张老师从台子上拿起一张写有字的纸头交给小三子:“侬把这张纸条从窗口交给宁波女人,可以伐?” 小三子问:“为啥” 张老师从饼干听里摸出一把太妃糖朝小三子扬了扬,讲:“不为啥,就问侬肯不肯。” 小三子笑了,张老师关照:“千万不要让别人看见,也不要让别人晓得。好伐。做好了还有水果糖吃。” 纸条上头写点啥,小三子不想看,也看不懂。小三子只晓得有太妃糖吃,实在开心煞了。太妃糖在当时辰光是高级食品,买一粒就要五角洋钿,不是随便啥人都吃得起的,五角洋钿对李家来讲,是一个礼拜的小菜铜钿,小三子做梦也没有想到,竟然有一把太妃糖好吃,满口答应去爬宁波女人的窗台。 小三子照着张老师的指点,悄悄地绕到靠墙一边的僻静窗口,一看窗台比起其他窗台有点高,爬窗口对小三子来讲,只是雕虫小技。故技重演,腿一蹬,人跃起,双手趴上窗沿,一撑上了窗台,贴着窗玻璃朝房间里厢看,房间里厢实在太暗,把鼻子压得扁扁的,还是看不清,敲敲玻璃。也没有声音。哪能办? 小三子还是机灵的,没有把纸条带回来,而是把纸条从窗门缝隙里塞进了房间。又在窗玻璃上敲了几记,跳下窗台,直奔张老师屋里,小三子记牢了,还有水果糖在等牢他………… 张老师听了小三子的汇报,叹了口气,嘴巴里却讲:“蛮好,侬每天去窗口看看,又啥事体告诉我。”说着,又拿出一包华夫饼干,递给了小三子。 小三子调皮管调皮,绝对不是黑心的小囡,有了好吃的太妃糖,弟弟,阿哥统统分一份,还不忘剥一粒塞到阿爸——黄伯伯的嘴巴里。 黄伯伯眼睛尖,一眼看出来是太妃糖,警惕起来,问:“啥地方来的?” 小三子一副大义凛然的腔调,讲:“张老师关照的,不好告诉侬。” 黄伯伯气得要举手就要请小三子吃毛栗子。 小三子一溜烟跑了。 近一腔,小三子有事没事就向张老师汇报,于是,小三子近一腔的收益颇丰。 小三子又来到木头房子前头。刚刚爬上窗台,还没有来得及朝窗口里看,窗门开了,是宁波女人,伸出头来。 宁波女人虽然脸色有点苍白,面孔?也瘦了一圈,眼皮还有点浮肿。口气还是老样子的凶,朝小三子讲:“去去去,又啥好看的!” 小三子飞快跳下窗台,飞奔而去,向张老师汇报。 张老师讲:“好,不要再去爬窗台了。 于是,小三子拿到了最后一次糖果。难免有点失落,心里责怪宁波女人为啥要开窗门,最好一直关下去…… 弄堂口又恢复了以往的平静安逸。 宁波女人又重新坐到了门口的竹椅子上,重操旧业,又开始纳起了鞋底…… 周边伸长头颈探头张望的左邻右舍也松了口气,把头缩了回去。 似乎一切又回到从前的模样了。 不过细心的人,还是看出了些许的不一样来,比如,宁波女人纳鞋底不像过去那样专注了,时常会走神。眼睛愣愣地看着弄堂口,好看叫关辰光,小囡们从伊眼皮底下溜出弄堂去白相了,伊也没发现。愣神时,手里纳着的鞋底也会落到地上,拾起鞋底,却笑了。 人们都说:\"看来,宁波女人肯定是受了刺激,脑子有点问题了。\" 不过,这也只好随伊去了,只要没有大的意外就好。 然而,大的意外还是来了。 这一天,宁波女人正要出门去邮电局寄封信,居委会干部到宁波女人屋里来了,拦住了宁波女人,通知宁波女人必须马上到街道办事处去一趟。 去做啥? 居委会干部讲:“不晓得,是街道办事处直接通知的。” 宁波女人心里七上八下起来。在门口头,呆笃笃地立了叫关辰光,不晓得哪能办了。 一眼看到了小三子,小三子被宁波女人叫牢了:\"帮我到邮局走一趟。\" “做啥?\"小三子一付老大不情愿的样子。因为那个年代,邮局少,要走好几条横马路才有一个邮局,想让小三子随便走一趟,没有那么便当。 宁波女人也并不是要偷这个懒,诚心要差小三子做事体。而是居委会的干部的通知,让宁波女人心神不宁,脑子里一阵阵七想八想,想得脚底发软,没有了心思去邮电局,伊必须赶到街道办公室去,必须弄清爽等牢伊的是啥命运。 宁波女人只好抓差了,讲?:\"小三子,帮我寄封信,钞票招头算侬的跑路钿。\"宁波女人递过一封信,外加一毛钱,还有从房间里拿出一根香蕉。 近一腔,小三子交好运了,常常无缘无故地有好东西吃,看见黄橙橙的香蕉,还有两分钱进账,小三子动心了,讲?:\"好,一句闲话,我去。\"小三子接过信和钞票还有香蕉,屁颠屁颠地去了。 刚走出几步,香蕉的清香让小三子再也熬不住了,三下五除二,扒去香蕉皮,一小口一小口呡起了香蕉。粘粘甜甜的味道真解馋。在物质匮乏的年代,香蕉也是稀罕物。小三子一路走,一路炫耀:\"看,香蕉\" “哪来的?\"小囡?们?羡慕?地?问?。 我小三子讲?:\"保密\",一路走,一路的骄傲,见到的小赤佬们投来的都是眼仰?的目光。感觉比吃香蕉还要有滋味…… 走到弄堂口,有小囡在踢皮球 ,小三子脚头痒了,想参加,小囡们看到小三子手里的香蕉,流起了馋唾水,要小三子把香蕉给他们每人咬一口,才能参加。小三子脚头?实在?痒?得熬不牢,实在想踢球,只好忍痛把香蕉送到了他们嘴巴里。 小囡们的心真狠,每人都一大口一大口地咬走了香蕉,等到小三子被允许踢球时,一根香蕉除了皮,已经所剩无几了。 等踢完球,满头大汗的小三子才想起了寄信地事体,赶紧连奔带跑地去了邮局。一进邮局,上了柜台,小三子的头\"轰\"的一下子大了,信和钞票都不见了,摸遍了衣裳袋袋,也没有。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愣愣地站了好一会,才猛地转身,拔腿朝回就跑,一路寻找过去,一直寻回到宁波女人的家门口,根本没有信和钞票的影踪。 心思一乱,宁波女人变得丢三落四的,一歇歇忘记了拿钥匙,一歇歇忘记带包包……反反复复进门出门……也不晓得搞去了多少辰光,才正要锁门,去街道办公室了,却看见了小三子,就随口问:\"信寄走啦?\" 小三子一呆,情急之中,顺口撒了个谎:\"嗯,寄走了。\" “过来。\"宁波女人?讲?。 小三子吓了一大跳,怯怯地朝宁波女人走去,。 \"你等着。”宁波女人开锁,推门,返身回屋去了。 小三子立了门口头,心里七上八下地翻腾着?,准备挨揍了。 宁波女人出来了?,递给了小三子两根香蕉,讲?:\"省点吃,给侬阿哥阿弟留一点。\" 小三子重重地舒了口气,悬着的心放下了,却再也不敢抬头看宁波女人一眼,接在手里的香蕉也缺乏了感染力,小三子连再吱一声都不敢,拔腿就走了,生怕呆久了会露馅。 小三子掉落的信,偏偏被汪家好婆捡到了。汪家好婆虽然和宁波女人有过节,可捡到信也不是不愿意?还给宁波女人,而是没法还,因为信封上写信人的地址是\"内详\"。内详就意味着,不拆信就不知道寄信人的地址,就不晓得信是啥人写的。于是只好暂且把信带回家了。信带回家后,汪家好婆也不是故意要把信拆了,实在是因为,汪家好婆把信随手放在桌上,家里养着的一只调皮猫,平时就喜欢跳上蹦下的。这天又从地上\"嗖\"的一下跳到了桌上,把信蹬落了下来,还偏偏落进了一盆水里。等汪家好婆发现后,赶紧捞起来,信封已经泡烂,只好退去信封,救出信纸,顺便看了一眼信,没想到信是宁波女人写的,秘密也就?显露出来了,偷看了信,又知道了秘密,汪家好婆的心顿时\"乒乒\"乱跳起来…… 汪家好婆平常里,嘴巴凶得不得了,胆子还是小的,怕被套上偷拆看?别人私?信的罪名,就悄悄地把信留下了。 宁波女人到了街道办公室,在工作人员指引下,来到一间小会议室,一走进街道小会议室,一眼看到有两个军人,心想:“不好!”吓得急忙后退,连退好几步,退回到走廊里,背脊一下子撞到走廊的墙壁上,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像只惊弓之鸟。 第39章 严先生要回来了 作者:沈东生 宁波女人一进小会议室,看到等牢伊的是两个军人,惊惶失色地从小会议室退出来,退到走廊,背脊猛地撞到走廊的墙壁上,腿一软,人倚墙滑落下来,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心里想:“完蛋了,完蛋了……” 给宁波女人引路的工作人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刚刚还蛮好的,一眨眼功夫,看到宁波女人坐到了地上,浑身瑟瑟发抖,以为宁波女人生毛病了,急忙上前搀扶。问:“哪能啦?身体不舒服啦?” 宁波女人不晓得哪能回答,挣扎着想爬起来,可惜,浑身发软,起了几次,还是爬不起来。 小会议室里地两位军人也看到了,从会议室里冲了出来。三个人把宁波女人连搀带抬地扶进会议室,让宁波女人在椅子上坐停当,倒来了一杯水,递到宁波女人手里,招呼着:“喝口水,喝口水。” 晕晕乎乎,坐也坐不稳的宁波女人正感觉到口干舌燥,接过水杯,一仰头,咕咚咕咚一杯水喝下去,稍稍适宜了一点,好像在椅子上能坐得稳了,抬头一看见两位军人,两位军人尽管和蔼可亲,宁波女人的心还是熬不牢地\"咚咚\"乱跳起来。眼睛瞪得老大,看了这个,又看那个,只看见两位军人的嘴在不停地在动,可他们说点啥,一句也没听见,两只耳朵真空了一般,耳朵像聋掉了一样,啥也听不见…… 其实宁波女人并不是耳朵真的突然之间变聋了,从心理学来讲,一个人在害怕的辰光,常常会本能地要屏蔽掉不想听到的坏消息。于是在外人看来,宁波女人坐在那里,像一根木头,一动不动。只有宁波女人自家晓得,伊的一颗心,在狂跳,在膨胀,膨胀,要不了多少辰光,宁波女人感到自家的心就会爆炸了…… 宁波女人却感到庆幸,盼望着自家的心在这个辰光会爆炸掉,也就可以一了百了,从此,宁波女人再也不会听到任何坏消息了,再也不会遇到任何不幸的事体了,宁波女人觉得自家的一生,经历了太多的不幸,太多的困苦,听到的坏消息太多太多,应该了结了。 确实宁波女人真不知道幸福安宁的生活是啥滋味,宁波女人的一生几乎是一个又一个坏消息链接起来的。 宁波女人从小没有感受过父母的怀抱是啥咪道,伊是在外婆怀抱里慢慢长大,懂事的。自从伊懂事体以后,就跟外婆一道生活在宁波,伊常常问外婆:“人家有阿爸,姆妈,我的阿爸姆妈呢?”外婆告诉伊:“侬的阿爸,姆妈到上海做生意去了,等生意做大了,就来接侬到上海去。” 而宁波人天生会做生意,宁波女人的阿爸、姆妈,生意越做越大,然而,宁波女人等待阿爸,姆妈来接伊到上海去的希望却越来越渺茫。后来伊才晓得,阿爸,姆妈所以一直不接伊去上海,是因为伊是个女小囡。宁波生意人向来重男轻女,而且在上海老早已经有了弟弟妹妹们。从来不曾在阿爸,姆妈身边长大的宁波女人,大概老早已经被阿爸姆妈忘记掉了,忘记了宁波还有伊这样一个女儿。 宁波女人认命了。 等到终于可以去上海的辰光,是外婆哭着告诉伊的,在上海的阿爸姆和弟弟们在一次轰炸中通通没了。 宁波女人和外婆到了上海,宁波女人面对的是从来没有来过的家,已是一片废墟,看着从来没有见过的家人,也已经全部亡故,宁波女人没有哭,没有流泪,和外婆一起用宁波带来的钱,办完了后事。 接下来是回宁波呢?还是留在上海呢?心气很硬的宁波女人想,你们不让我做上海人,我偏要做上海人。 于是宁波女人告别了外婆,在废墟的残壁断檐中安下了家。做起了纳鞋底,卖布鞋的营生,虽然清苦,还是靠勤奋,粗茶淡饭养活了自己。 有一天,一个逃命的男人像没头苍蝇一样逃到宁波女人的废墟前。鬼使神差的宁波女人把男人让进了破屋里,藏进了破败的夹墙里,重新坐回到门口纳伊的鞋底,追杀的人到来了,追问逃走的男人,宁波女人一面孔茫然地看着追杀的人群。 追来的人群,一脚踢翻了宁波女人身边的藤淘箩。 吃饭家私被踢翻了,宁波女人发疯了一样扑上去,却被一拳打昏。 “追杀”人群扬长而去。 等伊醒过来辰光,正靠在逃命男人的怀里,男人正在给伊喂水, 这个逃命男人就是严先生。 在和严先生一起住进木头房子里以后,只度过了短暂的安定和温馨,回想起来,严先生更多给宁波女人带来的是提心吊胆,困顿不安,还有离婚,离婚后严先生的还阴魂不散,就像妖魔附体一样,紧紧跟牢宁波女人,给宁波女人带来了被人唾弃,带来了被人看不起,带来了种种的失败和磨难…… 一时间涌上心头的心酸往事,宁波女人流下了眼泪…… 两个军人一点也不嫌麻烦。耐心地等伊流好了眼泪水,一遍又一遍地说着,一点一滴地解释着来意,宁波女人总算听见了两位军人的声音,又一点一点听明白了两位军人讲闲话的意思,当宁波女人统统听明白了两位军人讲的闲话的意思后,便嚎啕大哭起来。哭得泣不成声,哭得浑身颤抖,止也止不住。 两位军人起身,走到宁波女人的身边,抚慰着说:\"大嫂,哭吧,大声哭出来就痛快了。\" 宁波女人尽情地哭着,两个军人耐心地等着。好久好久,宁波女人终于哭够了,抬头,泪眼朦胧地看着军人说:\"我记得有的,真的有的,我会找出来的。\" 原来两位军人是奉首长之命来找严先生的。严先生解放前虽然是白相人,但是同情地下党。地下党筹钱给解放区买药品。严先生捐送了不小的一笔钱。地下党清廉,当即写下借条,承诺日后还钱。现在要兑现承诺,来还钱了。 两位军人费了一番周折,找到严先生,正在改造的严先生讲,当时确实是收到过借条,借条当时是放在家里的,记不得放在啥地方了,没有把握还能不能寻得到。最好问问前妻——宁波女人。 两位军人又费了一番周折,才找到宁波女人所在的街道办事处。街道办事处找到了宁波女人…… 现在,只要宁波女人找出当年地下党写下的借条。不但可以归还回一笔不小的钞票,而且严先生就是有功之臣,就可以将功赎罪,就可以带功出狱。 宁波女人用哆嗦着手擦净了眼泪,讲?:\"一定找出来,一定找出来。\" 两位军人说:“毕竟是好多以前的事情了。很多事情都发生了变故,所以不急,慢慢找,找到就好,找不到我们另想办法。” 哪能会不急呢!当然要尽快找出来,这张借条对宁波女人来讲,对严先生来讲,这可是救命的纸条呀,这是关乎宁波女人和严先生能否获得新生命的纸条。 宁波女人起身,深深地鞠了一躬,要走了,两位军人也起身了,齐齐地向宁波女人敬了军礼。宁波女人激动得差点撞到了门框上…… 然而,现实又让宁波女人失望了,宁波女人翻箱倒柜,上天入地,找遍整个屋子,可是没有找到当年地下党写下的借条,宁波女人绝望了,一屁股坐到床横头,脑子里一片空白,想哭,没有眼泪,想吼,没有一点力气,整个人又一次像一根木头,好像没有一点气息,像个半死人一样。 这一夜,宁波女人饭也没有吃。伊没有心思烧饭,也没有胃口吃饭,连面孔也没有揩一把,和衣就困到眠床上,眼睁睁看着夜来临了,夜漫进屋里,房间慢慢模糊起来,夜色越来越浓重起来,四周像蒙上了沉沉的黑幔,眼门前变得一片的漆黑,无边无际……宁波女人觉得眼门前的黑夜就像自己的心情……宁波女人流下了眼泪,宁波女人什么也看不见,只感觉到泪水滚出眼眶,顺着脸颊滚落下去,沉重地砸到了眠床上,宁波女人真切地听到了一声“啪嗒”的脆响……紧接着又一颗眼泪水滚落出来,再一颗眼泪水滚落出来,颗颗泪水都砸出清晰而沉重的脆响……宁波女人的眼泪水不停地滚着,不晓得滚出了多少眼泪水,眼泪水也不晓得滚了多少辰光……夜老长老长,眼泪水老多老多,流也流不光,直到累了,麻木了,困着了…… 早上,宁波女人才觉的肚皮有点饿了,用喷火器,“啪嗒”一记点起火,烧着了山东张留下的做煎饼的炉子,想烧点泡饭吃吃,猛然记起昨天没有烧过饭,连冷饭也没有,泡饭吃不成功了。宁波女人自家生着自家的气,不晓得哪能出气,也寻不到出气的地方,一脚踢飞了丢在了炉子边头的一只木盒子,宁波女人知道这是严先生的印章盒。 前一阵子,整理橱柜的辰光,翻出了一个精美的盒子,盒子是红木做的,做工精致,做得小巧玲珑,盒子四角雕着玉兰花,含苞待放的花朵活灵活现,黄铜的合页和锁具金光锃亮,颇具匠心木盒,是严先生装印章的盒子,是严先生的最爱。严先生欢喜印章,收藏印章,连收藏印章的盒子也异常精美。而此刻,宁波女人看到严先生的印章盒,没有了喜欢,却勾起了严先生给宁波女人带来的种种困苦的记忆,心中涌起了一阵怨恨,一念之间就要把印章盒放到煎饼炉子里烧掉,要把严先生带来的阴影从生活中彻底抹掉。从此和山东张开始新的生活,把煎饼摊生意做得红红火火,把日子过得温温馨馨,宁波女人要和过去的岁月一刀两断。 山东张却说那么漂亮的一个盒子烧了可惜了,又捡了回来,把玩着欣赏着,宁波女人一把从山东张手里夺过印章盒,丢回在了炉子边头,吼了一声:“晦气的东西,不许再看了,明天生火的辰光当柴烧了。” 山东张还是不舍得用印章盒生火,也不敢拾起来。于是印章盒就一直躺在炉子边头。 现在又看到了印章盒,想想自家所有的苦楚,想想所有的苦楚都是这个严先生给带来的,现在连可以改变命运的借条也被讨债鬼——严先生不知塞到啥地方去了,怨气又一次涌上心头,把印章盒当成了严先生用来出气,一脚踢飞了印章盒还不解恨,拿起炉子边头的一把斧头,追过去,照准了还在滚动的印章盒就是一斧头,印章被劈开了一道口子,宁波女人还不解恨,又是狠狠的加了一斧头,印章一裂两半了,一颗颗印章飞了出来,撒了一地,有一张纸头也跟着印章飞了出来。纸头在空中滑了一个漂亮的弧形,落到了宁波女人的脚跟头,宁波女人低头看了一眼,觉得有点眼熟,捡起来一看,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地下党首长写的借条就放在严先生放印章的木盒里,在宁波女人泄恨砸坏印章盒的时候,竟劲直飞到了宁波女人的脚边头,大概是天意吧。 终于寻到了借条。借条是写在烟盒纸上的,可见当时的条件是很艰苦的。也幸亏借条放在印章盒里的,是严先生的印章盒,自从严先生坐牢后。严先生的印章盒再也没有人翻过。也幸亏山东张爱惜印章盒,不舍得烧掉,否则付之一炬,一切都没了…… 宁波女人捧着借条,久久久久地捂在胸前。嘴里不停地絮叨着:\"老严啊,有救了,有救了。\"止不住的眼泪又哗哗流着…… 借条送走了,送到首长那里去验证了。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的。一切的美好都指日可待了。 在等待回音的日子里,宁波女人常常一个人坐在屋里,环视着屋里的一切,这时,她才发现屋里一切似乎都没有变过,还是以前的模样,许多熄灭许久的记忆似乎也慢慢复活起来。 尤其,八仙桌旁边头那张太师椅依然还在,当年,严先生就欢喜坐在太师椅里,或者慢慢地抽着烟,或者吃着宁波女人为伊准备的酒菜,酒是女儿红,菜是常吃不厌的葱花爆炒螺蛳。严先生吮着螺蛳,咪着老酒,悠闲地讲讲每天碰到的见闻。 这一天严先生还是坐在太师椅里,有点紧张,摸出一包烟,从烟盒里抽出一张纸条,一张叠得很小,写着字的烟盒纸,手也有点哆嗦,宁波女人要去接纸条,严先生猛地收回了纸条,讲:“这是要杀头的事体。” 只看过一眼的纸条,从此再也没有出现过。宁波女人只知道家里借出去了蛮大一笔钞票。 宁波女人愣愣地看着太师椅,看着看着,好像觉得严先生又坐在了太师椅里了,无声地说着话……孤独了那么长时间的宁波女人觉得屋子里好像又多了个人在走动,感到有一股温情在心中慢慢地升腾…… 于是宁波女人请人把屋里两人过去住的房间粉刷了一下,把房间的家具擦得干干净净。还特意做了两套新衣服,一套是自己的,一套是严先生的,两个人一人一套,准备见面时穿的,式样是按老款旧衣服模仿做的。毕竟都到了不小的年龄了,不赶时髦,只要喜庆就好。她试着穿上新衣服,在擦得锃亮的镜子前照了又照,她在镜子里看到了自己有了一份羞涩的神情,眼内竟含起了泪水。她不知道这是高兴还是伤心,于是把另一套衣服紧紧地抱在了怀里,紧紧地抱着,生怕又会丢失一般,原以为对严先生只有了恨,原来对严先生的那份情还在,竟然藏得那么深…… 严先生要回来的消息在弄堂里传开了。 在严先生即将回老弄堂的前夕,弄堂里发生了另一桩事体。也算是大事体了。统战部门转到街道办事处一封从台湾寄出的“寻亲信”。信中说,要寻原先住在“番瓜弄”的汪小妹。 街道办事处寻到了汪家好婆。 让汪家好婆产生了遐想。憧憬着当年救过的汪家好婆的小伙子有消息了,想象着小伙子在小姑娘辰光的汪家好婆屋里养好伤,回宁波去的路上,被抓了壮丁,裹挟去了台湾,现在寻回来了…… 这桩事体对汪家好婆来讲确实是是桩大事体。但和宁波女人毫不相干。 恰恰就是这桩和宁波女人风马牛不相及的事体,却和严先生的归来搅合到了一起,给宁波女人的生活平添了波澜,给严先生的回归铸下了沉重的障碍,变成分离宁波女人和严先生重逢的铁栅栏…… 第40章 一团乱麻 作者:沈东生 前一腔,从统战部门转到街道办事处一封从台湾寄出来的“寻亲信”。要寻一个住在番瓜弄,名叫汪小妹的女人。 晓得底细的人,一听到这个消息,马上就想到了汪家好婆,汪家好婆的名字刚好就叫汪小妹,原先就住在番瓜弄。“寻亲信”要寻的女人基本是汪家好婆无疑了。汪家好婆现在又好端端地生活在上海的弄堂里,没有离开过上海,要寻的说话,应该一寻就能寻到汪家好婆的。 如果真是这样,可谓是了却了汪家好婆一桩心愿的美事。汪家好婆终于可以寻到失散多年的救命恩人了,几十年的分离,几十年的相思,几十年的寻寻觅觅,老了老了,终于化成了重逢,化成了重聚,假使发展得好,还能成全一段美满的老年婚姻。这是让人多少百感交集的事体,是多少感人肺腑的感情,弄堂里的“长命太太”,已经90多岁了,竟然驼着背,撑着拐杖来寻汪家好婆,只为了讲一句闲话:“哎,妹妹啊,比“绍兴戏”里唱的戏文还要感动人啊。”讲着讲着,还落下眼泪水。 结果却有点意外,街道办事处寻过汪家好婆谈了一次闲话,接下来,就没有了下文。 因为,事体并不简单,也不美好。民政部门查过了,在番瓜弄里的原居民当中,有好几个叫汪小妹的人,有老太婆,有小姑娘,也有年轻女人。到此为止,事体还并不复杂,只要挨个一查,马上就会水落石出。 想不到,番瓜弄老早改造过了,叫关居民已经散居到了上海的各地。加上老早点,住在滚地龙里的都是逃荒到上海来的外地人,有苏北人,有安徽人,有山东人……都是社会底层的穷人,颠沛流离,都没有留下完整的户籍档案,一散到上海各地,如同撒入大海,到啥地方去寻? 派出所撒网一查,查出上海有几十个叫汪小妹的女人,筛去年龄不符的,原住址不符的,剩下还有七八个。 最后一条线索,也算是黄金线索了,信中讲到,寄信人曾经给汪小妹留下过一个金戒指作为信物,范围应该更加小了。不过怪了,事体依旧没有完结,竟然有好几个汪小妹都拿出了金戒指的信物,尽管样式不同,大小不一,但都是金戒指,是真是假,难辨真伪。还偏偏最有可能是主角的汪家好婆却拿不出金戒指,因为,汪家好婆的金戒指在生毛病的辰光落掉了,至此,事体就有点复杂起来了,变得扑朔迷离了。 讲到金戒指,消息一出,还把李家婶婶搞得紧张兮兮了叫关辰光,好一番惶惶不安,是出来承认自己弄丢了“金戒指”呢?还是继续瞒牢不讲?瞒牢不讲,有点缺德。假使承认,哪能讲得清爽金戒指已经落掉了,又哪能讲得清爽“金戒指”是假的,其实是“铜戒子”呢。弄得李家嫂嫂饭也吃不落,觉也困不着了,连汪家好婆的面也不敢见了。只要远远叫,一看见汪家好婆的人影子,就躲得远远的。 还好,事体暂时歇搁下来了,一圈兜下来,难下定论。看样子只有等写“寻亲信”的主人亲自到上海来跑一趟,相面印证,看到人以后才能水落石出。 不过问题又来了,那个辰光,台湾到上海的路程虽然不远,然而来一趟却没有那么便当。其中有种种困难,困难重重,宛如蜀道难,难于上青天……看样子要等一等了。 这一等,也可能是牛年马月了。 汪家好婆只好空欢喜一场…… 更加想不到的是,汪家好婆鱼倒没有吃到,鱼腥气却粘了一身。 当时来讲,台湾是非常敏感的地方,一是因为台湾是国民党反动派盘踞的地方,二是台湾是比较有钞票的地方。一听是“台湾的来信”,在弄堂里传起来疯快。立场不同,看法不一,有人嫌鄙,有人羡慕。 “寻亲信”被传成了“台湾来信”,一讲是“台湾来信”就有点微妙。在弄堂引起的轰动效应不亚于在弄堂里爆炸了一颗原子弹,像原子弹爆炸一样的议论纷纷,各种各样的说法都有,真可谓脑洞大开,真可以摧枯拉朽…… 讲起汪家好婆的事体,本身的真相并不复杂,只是一段私人感情,叫关年前头,如花似玉的年轻辰光的汪家好婆遭遇了日本鬼子的强奸,性命交关的辰光,一个陌生青年挺身而出,救了汪家好婆,还受了伤,几乎丧命,在汪家好婆屋里养伤,两个年轻人在养伤过程中有了爱情,小青年养好伤,要回宁波禀告父母,准备成亲,途中失踪了,可能被抓了壮丁,裹挟到了台湾,现在来寻亲了。与政治毫无关联。 想不到,到了弄堂里,一传闲话,事体面目全非了,变得说不清,道不明地复杂起来,弄堂里偏向汪家好婆的人就讲:“当年打日本鬼子的英雄要回来寻汪家好婆了。这记,汪家好婆面孔上有光彩了。”而对汪家好婆有的成见的人,就讲:“喔唷,逃到台湾去的国民党残兵败将要来寻汪家好婆了。看来汪家好婆的屁股不太清爽。”一桩事体,两种讲法,天差地别。虽然都是事实,而事实往往是有多面的,就像硬币有两个面。只有看清了硬币的两个面才是真实的硬币。而弄堂里的人不管这一套,不同的人,只想看自己欢喜的一面,只想讲自家想讲的一面,结果就争了起来,还斗了起来。 本来争争吵吵,甚至打打斗斗也没啥,争争吵吵,打打斗斗是弄堂里经常有的事体,是家常便饭,不稀奇。哪怕打一架,一夜天困过,也就过去了。 不过,这趟是大是大非,是有关政治立场的事体,在讲究阶级斗争的年代,就非同一般了。两种讲法,一争一吵,就成了政治站队,成了立场问题,谁也不买账,一时弄堂里刮起了风,涌起了云,风起云涌了…… 这样一弄,汪家好婆被莫名其妙地在政治上弄成了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里外不是人,讲不清爽了…… 黄伯伯和肖光棍因此还差点打了起来…… 这一天是礼拜天,肖光棍跟黄伯伯还有几个邻居搬了一张台子,坐在弄堂口打“大怪路子“,不晓得哪能又讲到了汪家好婆“寻亲信”的事体,肖光棍鼻头里哼了一声,讲:“啥个寻亲,汪老太婆大概是特务,台湾派人来联络汪老婆了。”听得出肖光棍对汪家好婆成见还蛮深,因为伊在汪家好婆门前头吃过好几次苦头,连门牙也敲掉过,配两只门牙要好几百块钞票,实在不舍得,辰光过去蛮长,讲闲话还漏风,怨气当然还散不去,讲闲话有点不动脑筋,没有清头。 黄伯伯用手指头敲敲台子,讲:“出牌,出牌,不要瞎三话四。” 照老底子,肖光棍看到黄伯伯,长得长依马,大依马,凡有啥事体,不敢跟黄伯伯正面冲突,常常避避开算数,更不会惹犯黄伯伯。现在欺负黄伯伯生过癌,毛病刚刚好,人还虚弱,就摆出一副不买黄伯伯账的账腔调,讲:“汪老太婆特务也敢做了,还不许人家讲句把啦。” 黄伯伯听不过去了,喊牢肖光棍,讲:“肖光棍,侬把嘴巴管管牢,年纪轻轻讲闲话要积点德。” 旁边两个牌友息事宁人,讲:“打牌,打牌,黄伯伯,侬是阿拉的大阿哥,就少讲两句算了。”本意也就是劝黄伯伯毛病刚好,不要劳神。 肖光棍却觉得有人帮腔,占了上风头,人来疯了,鼻头里又哼了一声:讲:“黄伯伯,侬以为救过汪老太婆就是积德?侬晓得伐,侬救了一个特务,上天惩罚侬,让侬生癌了。侬还自以为积了德!想得出的。”肖光棍眼睛看也不看黄伯伯一眼,笃悠悠地讲着。 肖光棍讲闲话没清头,讲豁边了,戳到了黄伯伯的心头上了,黄伯伯气得手里的一副牌狠狠地掼到台子上,“砰“地一下立了起来,手指头指老肖光棍:“侬今早吃污了,讲闲话臭气熏天啊!” 想不到今早肖光棍像吃了豹子胆了,一点不买帐,一面故作低头理牌,一面阴笃笃地讲:“看侬一副生病生得要死快的腔调,还想打人啦,侬倒动动看!” 索性大吼大叫地吵一场,黄伯伯也能够接受得,黄伯伯最恨的是白相阴的,看到肖光棍一副阴势腔,火就直窜脑门了,一把掀翻小台子,要扑向肖光棍。 黄伯伯毕竟大病初愈,人还虚脱,猛地一用力,头脑里血液跟不上,刚刚迈步,人恍惚了一下,眼门前一黑,倒了下去。 牌友七手八脚冲上来扶黄伯伯…… 肖光棍一看眼门前的腔势,晓得惹出事体了,慌了,面孔涨得通通红。也凑到黄伯伯门前头,蹲下来帮忙…… 看闹猛的人已经钆满了弄堂口。 坐在不远处的木头房子门口,纳着鞋底的宁波女人,看得清清爽爽,也听得清清爽爽,宁波女人也听说了有关台湾来“寻亲”的消息,心里总憋着一股劲,心里总想释放出来,却不晓得哪能释放出来,现在,一听肖光棍的闲话,正合心意,像帮伊出了一口长长的闷气,长长出舒了一口恶气,心里痛快多了。侬想想看,宁波女人和汪家好婆一有交恶,总归是宁波女人吃瘪,倒霉,原因就是因为严先生,因为严先生屁股不清爽,现在严先生变成救国救民的英雄了,翻身了。而汪家好婆屁股不清爽了,一前一后翻了个身,有点得意,喃喃地说:“这只汪老太婆也有今早,屁股也不清爽,看伊今后哪能做人。”宁波女人立刻长长舒了口气,心里有了像报复了一下的快感。 宁波女人正在舒坦的辰光,却看到黄伯伯猛地立起来,接着就倒下去了,一想:不好,出事体了,一刹那功夫,已经飞快地冲了过去…… 调转是前一腔,宁波女人处处受堵,心灰意冷的辰光,肯定懒得管闲事,也不会冲上去钆闹猛。这两天严先生平反了,而且是有功之臣,眼看就要荣光回归了,尤其冤家——汪家好婆屁股不清爽了,宁波女人心情变好了,又恢复了老脾气,欢喜管闲事了。 宁波女人冲了过来,拨开看闹猛的人群,蹲到黄伯伯门前头,朝两个牌友和肖光棍讲:“不要瞎搬动,当心出毛病。“宁波女人有点医疗常识,假使脑溢血不好瞎搬动。 两个牌友和肖光棍一听,吓得不敢乱动了。 宁波女人轻轻抬起黄伯伯的头,让黄伯伯的靠在了自家的怀里,轻轻揉着黄伯伯的太阳穴。 黄伯伯也不是旧病复发,也不是脑溢血,只是起得过猛,眼睛发黑,倒到了地上,在地上困了一歇,静下心来,慢慢就复原了体力,睁开了眼睛。 宁波女人一看没有事了,白相人嫂嫂的腔调又出来了,充起了老大,数落起来,对肖光棍讲:“黄伯伯身体刚刚痊愈,伊还大侬两岁,哪能好闲话瞎讲,刺激到伊,侬负责得起责任伐?“又对黄伯伯讲:“黄伯伯侬也多管闲事,汪老太婆屁股不清爽,是不是做过特务,伊自家总归晓得的,还不许人家讲两句闲话啦,老虎屁股摸不得啦。听听有好处的。”宁波女人一副大阿姐的腔调,两头摆摆平。 大家也任其数落,并没当一回事体。 等到李家婶婶听到消息奔到弄堂口,黄伯伯已经爬起来,朝屋里走了。李家婶婶急奔几步,上前扶牢黄伯伯,也嘀咕几句:“毛病刚刚好,打啥断命的牌,有辰光,困困觉不好?” 黄伯伯晓得理亏,也不响啥,跟牢李家婶婶回去了。 事体到此为止,本来也就结束了。偏偏这一天汪家好婆不在家,汪家好婆一回来,就有人传闲话了,传的闲话是斩了头去了尾,只讲宁波女人在弄堂口讲:“汪老太婆屁股不清爽。做特务。”这种斩头去尾的闲话,把宁波女人讲的闲话的本意思全部颠覆了。 汪家好婆一听火马上大起来了。其实关于“寻亲信”的各种各样闲话蛮多。汪家好婆心态蛮好,其他随便啥人讲过啥,汪家好婆都是听过算过,统统当伊放屁。就是听不得宁波女人讲点啥不中听的闲话,因为两人心里有疙瘩,有怨气。现在,宁波女人居然当众讲自家“屁股不清爽,做特务”。再连想到前一腔,宁波女人到自家门前头摆龙门阵,气势汹汹,骑到了自家头上来,要拿汪家好婆一口吞下去的腔调。顿时新仇旧恨统统涌上心头。 有人还添了一句:“宁波女人屋里的严先生要回来,稀奇煞了。鸡屁股上插长毛,想充当凤凰了……” 汪家好婆也听到过,严先生平反了,要回来了,宁波女人又圆满了,汪家好婆本来就对宁波女人重新光亮起来,心有不甘了。如今伊趁势还要骑到自家头来拉屎。在汪家好婆受伤的心上头撒了一把盐,汪家好婆痛心竭肺起来。 这一夜天,汪家好婆越想越气,越想越困不着了,脑子里翻江倒海折腾了一夜天,一夜天都在想,也要让宁波女人当众出出丑,就算严先生回来了,也要让宁波女人在严先生面前抬不起头,从此让?宁波女人?在严先生面前不好做人。 汪家好婆足足想了一夜天…… 第二天早上,弄堂口就出现了一个奇怪的失物招领,失物招领几个字是用红?粉笔写的,下面贴着一封信,就是小三子丢失的那封信,宁波女人在信中写着:决定打破旧观念,离开上海,到山东去找煎饼老头结婚,决定做山东人,云云…… 看热闹的都是弄堂里的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又是一片众说纷纭。 正当弄堂里的人看着?热闹?的时候,人堆后面来了个陌生人,只见陌生人穿着一套干部服,戴顶干部帽,帽檐压得很低,手里提着个小提?箱子,伸长脖子,透过人头缝隙认真地看着墙上贴着的信。看完信,低头沉默片刻,轻轻拨开人群,挤到了墙边,放下小提箱,拔出别在上衣口袋里的钢笔,在信的空白处,工工整整地写上两个大字:祝福。 围观的人一下子都静了下来,都用各种各样的眼神看牢陌生人。 陌生人一点不为所动,认真写完字,拎?起?小提箱转身要走了。 围观的人自动地让开了一个通道,陌生人顺着?通道?走着?,围观的人不由自主地转身目送着陌生人走远去,走远去,消失了…… 突然人群里一年长的老伯叫了起来:“是严先生。” 人群立刻骚动起来,有人?讲?:\"快拦住他。\" 又?有人讲:“快去叫宁波女人。” 宁波女人来了,但严先生已经走了,已经不知了去向。宁波女人看着远方,眼内满含起了泪水,不言不语…… 这时小三子冲进人群,一把撕下贴在墙上的信,跑到宁波女人面前哭着说:\"阿姨,我错了,我撒谎了,信是被我落掉了……\"宁波女人把小三子拉进了怀里,讲?:\"莫讲了,莫讲了。不是你的错,是宁波阿姨前世作孽太多……\"宁波女人眼内含着的泪水滚落了下来,像一串串断线的珍珠…… 这个辰光,张老师悄悄回到了屋里,关上门,闷闷地坐着,心里无限后悔,后悔不该写纸条,让小三子送过去劝宁波女人和山东张复合,本想成全一件美事,结果反而害了宁波女人。张老师长长叹了口气。 看来,闲事真不好多管…… 第41章 宝宝要败家 作者:沈东生 老古话讲,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汪家好婆虽然把宁波女人打得稀里哗啦,打成了一摊泥,还是开心不起来。 汪家好婆自家屋里,近一腔是样样不太平,样样不顺心。最让汪家好婆痛心疾首的是:汪家好婆发觉汪家门要有祸灾了,弄得不好,汪家就要在宝宝手里厢败掉。 汪家好婆万万没有想到,宝宝竟然也会是个败家子。 为此,汪家好婆的心吊了起来,担心起汪家的日子今后哪能办? 事体要讲回到前头几天。 汪家好婆屋里来了个黑人男人,穿得山青水绿,西装革履,皮鞋锃亮,一头卷发梳得一丝不苟。一看就是有来头的。 不过,来做啥?寻啥人?搞不清爽,两个人语言又不通,汪家好婆有点懵。交流起来,等于鸡同鸭讲,各讲各的,讲不到一道去。汪家好婆顿时头大了。 黑人男人和汪家好婆面对面,用比划,做手势,像演戏一样,连面孔上的所有表情——喜怒哀乐也统统用来交流了。黑人男人还交给汪家好婆一张中文纸条,是艾米丽写的,又向汪家好婆要了一张纸头,半生不熟的中文单词,写了满满一张纸头,交流了整整半个多钟头,两个人的额骨头上的汗也冒出来了,汪家好婆总算搞清爽了,来者名叫阿普,是大使馆的官员,为艾米丽而来。 一听来人大使馆的官员,还特意为艾米丽寻上门来,汪家好婆本能地紧张起来了,心也别别乱跳起来…… 果然,没有好事,原来艾米丽生毛病了,而且病得蛮重,住医院了。 一听艾米丽生毛病了,毛病蛮重,住医院了,汪家好婆心急火燎起来,更年期的骚热马上起来了,浑身上下,一阵一阵地热烘烘热烘烘,原先额骨头上就有的汗,瞬间聚成了汗珠,滴滴答答淌了下来…… 虽然,汪家好婆同艾米丽还没有碰过面,毕竟伊是儿子的老婆,是汪家门的儿媳妇,儿媳妇生毛病,住医院了,是大事体。而且大使馆的官员也出面,寻上门来了,可见,事体已经不是一般性的大了。 偏偏要紧关子的辰光,听到门外头,宁波女人拔直喉咙,哇啦哇啦地在穷叫…… 心急慌忙当中,汪家好婆来不及多想,就去开了门,探头一看,吓一跳,看到宁波女人拖牢小三子,到门口头摆起了“龙门阵”。“红眉毛、绿眼睛”的腔调,是一副要寻相骂的派头。 汪家好婆一记头想起来了,前两天,看到宁波女人跟山东张一道,把煎饼体搞得热火朝天的腔调,心里气不过,图嘴巴一时的痛快,讲了宁波女人的坏闲话,闲话还讲得蛮难听,肯定有人把闲话传给了宁波女人……这下闯穷祸了…… 不过,汪家好婆并不怕。这种事体,在弄堂里是经常发生的,为传一句闲话,为争门口一块公共地皮,甚至屋里有了不开心的事体,出门看到邻居不顺眼,吵一场相骂,打一场相打的状况也时常有的,汪家好婆经历过的,不怕,大不了火星碰地球,再来一次,啥人怕啥人? 不过,现在辰光,汪家好婆啥地方有心思去跟宁波女人吵相骂,打相打。 汪家好婆现在心里最要紧的事体是艾米丽,艾米丽生了重毛病,住了医院,自家哪能办?自家能做点啥? 为此,汪家好婆当然顾不及门外头宁波女人的吵闹,一转身就关上了大门。 门关上了,门外头闹哄哄的声音还是穿透了门板,冲进了房间,震得汪家老婆的耳朵嗡嗡直响。 汪家好婆的心思哪能也静不下来了,心一急,心思更加乱,做事体也没有章法了,像没头苍蝇一样,在房间里笃笃转,团团转,转了一大圈,然后窜进自家房间里,换了件衣裳出来,跟阿普讲:“走,去医院,去看艾米丽。” 阿普听不懂中国闲话,只听到门外头闹哄哄一片,又看见汪家好婆又换了一件衣裳。呆笃笃想了半天,还是没有弄不明白到底发生了啥事体,朝汪家好婆一阵比划,又写了一张纸头的字,递给汪家好婆。 接过纸头,看了好几遍,连猜带蒙,汪家好婆总算弄清爽了事体是有来头的,阿普是替艾米丽来寻宝宝的。艾米丽的毛病生了好几天,宝宝却没有露过面。艾米丽要寻宝宝,要见宝宝。 看来事体并不简单。 汪家好婆想想,艾米丽生重毛病,当然要寻老公,宝宝却不露面,还自己管自己去上班……联系前一腔发生了老多的蹊跷事体,先是宝宝称老婆失踪了,寻不到了,搞得一家门不太平,连带弄堂里也起了风起了浪……结果艾米丽根本没有失踪,还寻上门来了……为此还跟宁波女人打了相打,差点闹出人性命来…… 汪家好婆前前后后仔细一寻思,桩桩件件的怪事体连起来一琢磨,觉察出了宝宝的婚姻好像是出毛病了,难道宝宝有外插花了?难道宝宝有了花头?要想和艾米丽拗断了? 再朝深里一想,汪家好婆觉得事体的轮廓慢慢清晰了:肯定是宝宝不实条了,日子一好过,就想偷腥尝鲜,想老店新开…… 汪家好婆一向晓得,老古话讲,男人三桩事体不能碰,吸毒,赌博,外出花(寻野女人)。一旦碰上了,屋里就是有金山银山也要败,也必败。从古到今都有教训的。 想老店新开,就会家破人亡。弄堂就有教训,肖光棍就是一个例子,不实条,偷搞女人,警察也来了,捉进去不算,一家人家拆光,改造了好几年回来,至今还光棍一条,被一弄堂的人看不起,做人也抬不起头来。 比起肖光棍,眼门前的事体好像还要严重叫关,连大使馆的官员——阿普也出面寻上门来了,照上海人的讲法,阿普是为艾米丽讨公道来了。大使馆的官员也出面来讨公道了,事体肯定已经闹大了,要成国际问题了…… 汪家好婆悄悄瞄了一眼阿普,阿普也正用探究的目光盯牢看伊。汪家好婆吓一跳,赶紧收回目光…… 汪家好婆心思越来越乱,汗毛凌凌起来,心里顿时像在敲鼓一样,敲不停地敲着,越敲越厉害…… 汪家好婆想,看来事体已经十万火急了,必须马上行动,马上把宝宝叫回来,趁早,关起门来,当着大使馆官员——阿普的面,三头六面弄弄清爽,当断就断,当断不断,汪家要乱,当断不断,一旦惊动警察,一旦国际问题,国际解决,汪家就有危险,汪家就要败。 汪家好婆急吼吼朝阿普做了要去个打电话的手势,就要出门。伊要赶去隔壁弄堂口的公用电话亭给宝宝打电话。 阿普不明就里地也起身跟了上来。 汪家好婆急忙把阿普揿到凳子上,示意去打电话。 汪家好婆要开门的辰光,手刚刚捏到门把手上,又像触电一样,停牢了,汪家好婆想起来了,宁波女人还在门口头大摆龙门阵,假使冒然出去,一旦被宁波女人拦牢,当冲头斩,肯定脱不了身…… 哪能办? 弄堂里的人都讲,汪家好婆的肚肠弯头比别人多。其实是汪家好婆做事体,讲闲话虽然有辰光会辣手辣脚,不过总体来讲,胆子还是算小的,做随便啥事体,总归欢喜前思后想。 所以,汪家好婆一面给自己壮胆,自己对自己嘀咕着:“不怕,不怕……”一面用耳朵贴牢门板,先听听门外头的风声,弄清爽风头是否过去了。汪家好婆趴在门板上,仔细听了一歇,听到门外头声音小了,紧张的心里还不敢松一点,开门出去前头,先拉开一条细细的门缝,朝外瞄了一眼。看清爽门口头已经没有了宁波女人的人影子。汪家好婆的一颗心才算落回到肚皮里去,真正松了口气,赶紧闪身出门。 汪家好婆的一番神操作,弄得坐在屋里的阿普一阵阵莫名其妙,眼睛瞪得老大看牢汪家好婆。 打电话要紧,汪家好婆也管不了阿普的心情,示意让阿普一个人在房间坐等, 一出门,看热闹还没散去的邻居不合时宜地凑上来问:“汪家好婆,哪里去啊。” 汪家好婆头也不回,一路匆匆走去。 汪家好婆走到隔壁弄堂口,看到电话亭的排门板也没有卸下来,电话亭没有开门。这才想记起来了,前一腔,电话亭宁波老头的女儿生小囡,夫妻俩到女儿屋里去服侍“娑母娘”了,电话亭关门叫关天数,弄得有急事体的人家一筹莫展,只好双脚跳。 现在哪能办?汪家好婆紧张起来,一时头里没有了主张。 听宝宝讲,外国人家,电话都装到屋里厢了,多少方便,啥辰光,中国屋里厢也能装电话,就好了。心里正嘀咕着…… 远远看见电话亭老头的身影,心焦得像在火上烤着的汪家好婆恨不得冲上上前去,一把把宁波老头揪过来。 宁波老头也看见汪家好婆,一看是认得的熟人要打电话,紧赶着小跑了几步,嘴巴里用宁波闲话念叨着:“莫急、莫急,来了来了。” 汪家好婆心松了一下。 等汪家好婆打好电话,心又更加抽紧了。 宝宝居然不在办公室,同事讲,跟一个女人出去了。名字好像叫李莺莺。汪家好婆听得吓了一跳。果真有事体了,宝宝和李莺莺搞到一道去了。难怪这一腔,屋里样样事体都在出怪,昨天夜里还眼皮穷跳。 汪家好婆朝电话里哇啦一声:“叫伊快点死回来,伊老娘要死快了!屋里天火烧了。”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惊叫。 汪家好婆挂断了电话。 汪家好婆心里想,也难怪,李莺莺加漂亮的小姑娘,自家也欢喜。本来还希望李莺莺成为汪家门的媳妇,也难怪宝宝会外出花。 现在情况变化了,有了艾米丽,宝宝跟李莺莺还要再搞到一道去,就是搞外出花了,李莺莺变成了小三了,现在社会又不是三妻四妾的年代,李莺莺明明是来拆人家了,等于搞腐化…… 当然,要怪也只有怪自家儿子,汪家好婆心里一时恨得又骂人了:“宝宝侬只死浮尸,作死呀?好日子不想过了?想拆人家啦。” 电话打好了,汪家好婆呆笃笃立了电话亭外头,还是六神无主,迈不动步子,不晓得哪能办。 汪家好婆后悔平常没有多一个心眼,多长一只眼睛,看牢屋里。现在屋里弄成了一锅粥,一塌糊涂了,自家还蒙在鼓里,啥事体也不晓得。汪家哪能会不败?汪家好婆的心沉沉的,像压了一块千斤重石。 背后头传过来电话亭宁波老头的声音,用石硬的宁波闲话讲:“汪家好婆啊,呆笃笃做啥,阿是阿拉宁波同乡朝侬头上敲榔头,敲得灵魂出窍了?”宁波老头本想跟汪家好婆开个玩笑。 汪家好婆不觉得是开玩笑,却想,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看来,宁波女人到汪家屋里门口摆龙门阵的事体,已经传得满城风雨了,连隔条弄堂,一向不管闲事的宁波老头也来凑热闹,自家弄堂里肯定不晓得讲成了哪能一副腔调了。台型是一点也没有了,台也算是彻底坍光…… 所有的事体统统凑到了一道,东打过来来一棍子,西戳过来一棒头,像把汪家好婆逼到了墙角落里,感到身心都伤痕累累了,现在宁波老头还来添一刀……汪家好婆只觉得胸口里厢一阵阵地酸痛酸痛。面孔铁板,连屁也不放一只,别转身就走。 宁波老头哇啦哇啦穷叫:“电话费,电话费。” 汪家好婆转过身来,把老早就捏在手心的四分硬币重重地拍到柜台上,转身就走,像跟宁波老头也有仇一样。 宁波老头看牢汪家好婆走远的背影,愣了好一歇,叹了一口气:“吃枪药了。” 事体虽然被汪家好婆想得严重了点,却也八九不离十,此刻,宝宝正和李莺莺在咖啡馆里,正沉浸在“爱”的迷幻之中…… 第42章 艾米丽想回家 作者:沈东生 1、 汪家好婆打好电话,几乎感到绝望了。 电话里讲,宝宝和李莺莺一道出去了。昏头了,上班辰光出去,连班也不上了,八成是搞到一道去了,出花头了。汪家好婆晓得李莺莺是个优秀的女小囡,人又长得漂亮,性情还温和。连自家也会欢喜得放不下手。想想,啥个男人能逃得过李莺莺的这道美人关?两人一旦搞到一道去,肯定凶多吉少,有去无回。 宝宝寻不回来,哪能去面对还等在屋里的阿普?又哪能去面对还住在医院里的艾米丽?一个是外国大使馆的官员,一个是外国儿媳妇,哪能交代?一想到是“国际问题”,更加头痛。 一大圈想下来,汪家好婆像苍蝇被掐掉了头,寻不着方向了。哪能办?哪能办?哪能办?汪家好婆问了自家一大串哪能办,急得真要双脚直跳。 汪家好婆自称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老弄堂”,这趟不自信了,没有办法了,束手无策,有点途穷路末的腔调了。 看起来,事体像一匹脱缰的野马,失控了…… 2、 回屋里的一路上,汪家好婆走得有气无力,走的得跌跌冲冲,走得浑浑噩噩,到了弄堂口,还差点撞上停在马路边头的一部小汽车。 老弄堂口竟然停了部簇簇新,铮铮亮的小汽车,边头还围了不少小赤佬在看“西洋镜”。老底子,小汽车毕竟是金贵的稀罕物,可以讲是千年不遇的新奇事体,却被汪家好婆碰到了,还差点撞上去。汪家好婆重重地拍了一下脑门,心想,假使真撞上了小汽车,人撞一记,倒没啥,痛两天就好了,小汽车撞坏了,赔不起,赶紧后退一步,像是歉意地朝小汽车欠了欠身,绕过小汽车刚要走。 小汽车的门却开了,出来一个人,径直汪家好婆走来,汪家好婆心慌了,心想,要惹事体了! 来人走近,汪家好婆看清爽是阿普。 一见是阿普,汪家好婆松了一口气,却免不了又要演一场哑剧,好在有过前一段辰光演戏的经验,跟阿普的交流方便了一点。没有多少辰光,弄懂了,阿普等不及,要走了。 原来汪家阿婆出门去打电话以后,其实,阿普也没有搞清爽汪家好婆去做啥,独自一人坐在陌生人的屋里,坐也不是,立也不是,本来就是一百个不自在,又左等右等,不见汪家好婆回来,突然听到有人敲门,还敲不败的敲,本不想开门的阿普只好起身去开门。一开门更加不自在了。 原来对门的李家婶婶菜烧到一半,发觉酱油用光了,连手里的锅铲也没放下,就急吼吼来借酱油了,却看见出来开门的是一个黑人,以为出鬼了,吓得“哇啦”一声惊叫,手里的锅铲“哐当”一记掼到地上,也顾不得拾,别转身就跑。 弄得阿普实在没有落场势,有点丧气,刚想关门,五斗橱上的座钟“叮叮当当”地敲响了,一看,已经快要中晌头了,辰光不早了,不明不白地再等下去,也不是个生意经,决定不等了,要走了。 阿普拉上汪家好婆屋里地“自闭灵锁”大门,走过曲里拐弯的弄堂,总觉得背后跟过来不少“看稀奇”的眼光,背如芒刺。阿普赶紧低头,快步走出弄堂,上了小汽车,刚想发动,就看见了汪家好婆。 汪家好婆一晓得阿普要走,急了,心想,事体还没有解决,哪能好放阿普走呢,阿普一走,事体会是哪能一种结果就更加是个未知数了。一把拖牢阿普,讲:“宝宝有事体来不了,不过只要好好商量,随便啥事体总归可以谈得清爽的,弄得明白的……”汪家好婆拉着阿普,死活不让阿普走,原本想解释,宝宝为啥寻不回来的原因,却一口气讲了老多没头没脑的闲话…… 阿普被拖牢子,却一句也没有听懂汪家好婆讲的闲话,想了想,拉开车厢门,把汪家好婆让进了小汽车。 汪家好婆稀里糊涂地就坐进了小汽车,顿时有点“刘姥姥”的感觉了…… 老早辰光,小汽车或是达官贵人、或者是大干部坐的。穷老百姓,坐小汽车是想也不要想的大事体。老弄堂里的人家,就是结婚,也只是弄部簇新的28寸永久牌脚踏车,新娘子坐在书包架后头,被一群看闹猛的人群簇拥着,就到男家去了。 从来也没有坐过小汽车的汪家好婆一坐进小汽车,就像进了“大观园”,一阵晕晕乎乎的感觉,从脚底直升脑门,一时,坐在那里,只会发呆了…… 汪家好婆更加没有想到,小汽车就在伊发呆的辰光,轰鸣起来,开走了,越开越快…… 汪家好婆一声惊呼。 汪家好婆一坐进小汽车,小汽车的轰鸣声一响,飞快开起来,车窗外的街景、行人飞快划过,叫人头昏,车厢里别样的气息叫人透不过气来,柔软的座椅让人像陷进了椅子里,叫人起不来身,让汪家好婆心慌意乱,汪家好婆不但一点也没有觉出小汽车的新鲜和享受来。而且,到啥地方去,去做啥,阿普也不讲一声,汪家好婆就一路就是心焦,一路就是慌乱, 3、 老长辰光,小汽车停到了一座医院门口。汪家好婆明白了,要见李莺莺了。 汪家好婆跟牢阿普朝病房走的辰光,又是一大堆的担心。 毕竟第一趟见儿媳妇——艾米丽,艾米丽又是个黑人,黑人儿媳妇会是哪能一副卖相?一见面,会不会让人吓一跳? 又想,没有寻到宝宝,哪能跟艾米丽讲?艾米丽会是哪能一种态度? 还想了,没有机会为艾米丽买点东西,空手而来,会不会被人看轻?心里忍不住有点懊恼…… 担心得又是一路的心焦,一路的心慌。 一进病房,第一眼看见艾米丽,汪家好婆倒是真的被惊艳到了,艾米丽除了皮肤黑以外,确确实实是个美人坯子,瓜子脸,水汪汪的大眼睛,高鼻梁,性感的嘴巴,真像有人讲的是颗黑珍珠,黑得光彩夺目。 此刻,艾米丽清清瘦瘦、文文弱弱地困在病床上,看了就叫人心疼,汪家好婆忍不住跑到病床边头,伸手抚着艾米丽,讲:“姆妈来看侬了。” 最让汪家好婆惊掉下巴的还是艾米丽一转身,一抬头,一开口,讲一口纯正的上海闲话。声音甜甜的、脆脆的,一声“姆妈”叫得汪家好婆的心酸酸的直想掉眼泪。汪家好婆欢喜上艾米丽了。 艾米丽一声“姆妈”刚刚叫出口,眼泪水已经跟着出来了。 汪家好婆赶紧拍拍艾米丽,讲:“不要难过,不要难过。” 艾米丽眼泪水更加一串串滚下来,讲:“姆妈,我想屋里了。” 汪家好婆最见不得弱女子的示弱,汪家好婆平常欢喜看绍兴戏,一看到弱女子受欺负,就会陪牢子一道落眼泪。晓得戏是假的,还是百看不厌。 现在眼门前的弱女子,是自家的儿媳妇,而且是一见面就欢喜上的儿媳妇,眼泪汪汪地在讲:想家了,心老早酸得熬不牢了。想想,一个女小囡,不远万里嫁到中国,有家不能回,想想也叫人心痛,汪家好婆坐到了病床边头,把艾米丽揉进了怀里。讲:“好,好,等侬毛病看好了,我们就回家。” 没有想到,艾米丽从汪家好婆怀里挣开,坐了起来,讲:“我想非洲的家,想回非洲了。” 汪家好婆心里一凉,到了这个辰光,汪家好婆真真觉着到了,小夫妻俩的婚姻真出毛病了。伊马上心里一个劲地骂起了宝宝,不过又想,现在哪能好让艾米丽想非洲呢?哪能好让艾米丽回非洲呢?让艾米丽一回非洲,就等于拆人家了,就是国际问题了。汪家好婆赶紧又弯下身体,把艾米丽揉进怀里,像哄小囡一样讲:“上海就是侬的屋里呀。有啥不习惯,侬跟姆妈讲。” 艾米丽抽抽噎噎起来,讲:“我怕。” 汪家好婆轻轻抚摸着艾米丽的背脊,讲:“怕啥?啥也不用怕,有事体跟姆妈讲,姆妈替侬作主,。” “不晓得为啥,宝宝一直不见我,我生了毛病,住了医院,还是不来,我在上海,孤身一人,无援无助 ,这一腔,吃没有好好叫吃,困没有好好叫困,想见见宝宝,也见不到……” 艾米丽的闲话讲得汪家好婆心又酸酸的。艾米丽这样好的女小囡,哪能可以伤害?汪家好婆心里明白,宝宝这只死浮尸,为李莺莺,真狠得下心,对艾米丽下狠手。不过,艾米丽的闲话讲到此地,汪家好婆已经晓得了,错是在宝宝身上,这就好办了,宝宝跟李莺莺的事体不管到了哪一步了,只要事体不穿帮,先要把艾米丽哄好了,等艾米丽毛病看好了,马上把艾米丽接回屋里去,艾米丽到屋里一住下来,到辰光,我就不相信伊宝宝还能翻出如来佛的手掌心去。 艾米丽倚在汪家好婆的怀里还在不停地抽抽噎噎…… 汪家好婆又好一阵心痛,再一次狠狠地地骂起了宝宝,还不由自主的骂出了声。这个辰光,汪家好婆的骂,一半是骂给自家听,一半是骂给艾米丽听的:“宝宝,侬只死浮尸,好好叫的日子不想过,要作死,作好了,有侬的苦头要吃了,看我会哪能收作侬。”骂着,骂着,自家大半辈子的苦楚也涌上了心头,想到了自家竭心竭肺地养育了宝宝,宝宝却用一肚皮的苦水报答自家,不由也落出了眼泪水。 婆媳两哭成一团。 4、 也不晓得过了多少辰光,汪家好婆跟艾米丽拥在了一道,伤心也伤心过了,眼泪水也流得差不多了,想讲的闲话也统统讲过了,“怨”和“气”也都泻了出来,艾米丽渐渐平静下来,躲在汪家好婆的怀里,暖暖的,软软的,感到了母亲怀抱的温馨,一颗心似乎化成了水,荡漾着。几天来的委屈,伤心和对汪家好婆的误解慢慢地都化解了,小鸟依人地依偎着,仰头看牢汪家好婆,半是撒娇,半是祈盼地讲:“姆妈,宝宝欺负我,姆妈要替我做主哦。” 汪家好婆一听,听出艾米丽真把自家当姆妈了。心也是老早化成了水一样的柔和,于是两个女人的心,都化了成水,融化到了一道去了。汪家好婆更加抱紧了弱弱的艾米丽,讲:“从今往后,有姆妈在,看啥人再敢欺负侬。姆妈就跟伊拼一条老命。” 艾米丽就朝汪家好婆的怀里一扑,头埋进了汪家好婆的怀里,眼泪水又差点流了出来,哽哽咽咽地讲:“侬就是我的亲姆妈。” 汪家好婆本来就是吃马屁的人,啥人跟汪家好婆来硬的,伊就会硬碰硬,一硬到底,拼到死为止。啥人对汪家好婆来软的,好闲话一讲,伊就会掏心掏肺,连命也肯送出来,死也情愿。 眼门前,汪家好婆看到艾米丽的气平了,怨也没了,心里一块石头落地了,再加上,艾米丽像件小棉袄,捂到了胸口头,就会暖遍了全身的腔调。汪家好婆的怜悯心就爆棚了,抚摩着艾米丽瘦瘦弱弱的肩膀,讲:“侬看看,侬看看,毛病生得瘦成了一只猢狲,根根肋膀骨都摸得到了,宝宝这只赤佬也不管侬,真叫妈妈心痛煞了。从今往后。要好好叫帮侬补补身体,拿侬养得白白胖胖,姆妈还盼望侬为姆妈生个大胖孙子呢。” 终于,艾米丽不好意思地笑了。 足实让汪家好婆庆幸得一塌糊涂,艾米丽这头的暴风骤雨已经过去了…… 5、 汪家好婆安顿好艾米丽,从医院出来,特意弯了一趟“三角地”菜场。买了一斤太仓肉松,可以让艾米丽早上吃粥的辰光调调胃口,老板用牛皮纸把肉松包得方方正正,上头还放了一张红纸头,用细麻绳扎牢,一看就喜气,汪家好婆想,可以冲冲晦气,满意地接过肉松,放进包包里。又去了趟鱼摊头,买了一条一斤多重的河鲫鱼,再准备到肉摊头买了二两肉糜,塞在河鲫鱼的肚皮里,汆汆烫,让艾米丽开开胃。还称了半斤河虾,剥剥虾仁,河虾仁炒蛋是汪家好婆的拿手菜…… 兜兜买卖,七七八八买了一大堆的时鲜货…… 钞票用掉不少,算了算,差不多有三、四块洋钿,够一家门上一趟馆子了。汪家好婆总算满意地走出“三角地小菜场”。 一大圈兜下来,靠的都“11”路,回到屋里,两条腿已经觉着发硬了,精神头还是十足,马不停蹄,换了衣裳,系上围裙,进了灶披间,忙得正起劲的辰光,听到宝宝急叫着的声音:“姆妈、姆妈”。 汪家好婆一听到宝宝的声音,心里的气马上上来了,刚刚还笑眯眯的面孔统统收了起,做出一副不理不睬的腔调,准备收作宝宝了。汪家好婆想过了,再不收作,要翻天了,汪家门早晚要被伊败光。 宝宝还在叫:“姆妈,姆妈。” 汪家好婆火更加大了,没好气地讲:“叫啥叫,充军啊!” 汪家好婆也真没讲错,宝宝确实比充军还要心急慌忙,因为宝宝是听到屋里天火烧,老娘死快了的消息、才像充军一样赶回屋里的。 第43章 张家诚有难 作者:沈东生 1、 宝宝赶回到屋里的前头,是在思南路的咖啡馆里厢。和李莺莺情意绵绵,沉浸于情感的迷失之中,正被迷失的情感带向迷失的世界…… 两个曾经的恋人,两人都被失意的“爱”熬干了水分,干柴烈火,眼看着,任其蔓延的话,肯定野火烧遍原野…… 这是一副汪家好婆最不愿看到的一副腔调。 就在宝宝和李莺莺的感情之火,即将熊熊燃烧起来,让人不禁为汪家好婆的担心而捏把汗的辰光,事体发生了出乎意料的反转…… 啥人也没有想到,当然宝宝和李莺莺也没有想到,咖啡馆里突然响起“啪-啪”两记扇耳光的声音,声音瞬间传遍了整个咖啡馆的角角落落。 有人被吃了两记耳光。正反手两记的耳光,打得重而又重,声音响而又响,刮啦松脆,咖啡馆里厢,所有人都听到了,整个咖啡馆都被被惊到了。 突如其来的扇耳光的声音,当然也把宝宝和李莺莺从“迷失”中惊醒了过来…… 像放进一颗炸弹,“轰”的一下,在咖啡馆里炸开了。咖啡馆里的高雅和雍容、温馨和悠静一下子统统被击碎了,一时间,咖啡馆里厢的每个人,或满面孔是惊恐,或满面孔是错愕,或满面孔是疑惑…… 人们,骚动着,寻找着,探究着…… 瞬间,人们把目光统统都聚到了一个方向。 在转向楼梯口的窗口边,隐在薄纱幔帘后面的咖啡台子边头,有一对男女…… 宝宝和李莺莺当然也看到了。 只看见一个摩登女人,着装优雅,形态文静,正从一张咖啡台子边头缓缓地立了起来。而旁边,一个男人,在阴影里,双眼微垂,没有任何表情,一动也不动,像一座石雕僵坐着,任凭两缕鲜血从两个嘴角丝丝地流出,顺着下巴,滴淌,血是鲜红色…… 男人肯定是被摩登女人打了,而且是狠性命的一击。 在上海地方,被人吃耳光,一定是发生了不光彩的事体。比方讲,偷了人家的老婆;比方讲,手伸到了人家的袋袋里去了;再比方讲,讲了不该讲的闲话,做了不该做的事体。总而言之,一定是发生了让人不齿的事体。 咖啡馆里厢的空气凝固了,死一般的寂静,有点恐怖的死寂…… 瞬间的死寂,往往正在孕育着愈加猛然的冲突……戏剧的高潮往往在死寂般的平静中突然地就会到来…… 人们都屏住了呼吸,凝聚了目光,等待着,等待着还会发生什么…… 然而,石雕一样的男人依旧一动不动地坐着。 而摩登女人起身了,立停了片刻,留下一句闲话:“侬等着去死吧!”,声音并不响亮,语气咬牙切齿,在一片寂静中,还是传遍了咖啡馆的角角落落。 摩登女人讲完,翩翩然离开座位,走了,朝门口走去,目不斜视,头也不回。 摩登女人的高跟鞋在柚木地板上悠然地敲击着,充满着韵律,不温不火,款款而行,满是自信。 在一片注目中,摩登女人悠然地走到了门口,咖啡馆的橡木门被侍应生无声地拉开了,女人的脚步声飘然而去,像一阵清风飘出了门口,飘进了梧桐的树荫里,飘然,悠远,像一次胜利的凯旋。 咖啡馆的橡木大门重又合上,脚步声被关到了门口外头, 在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向摩登女人的辰光,在摩登女人离席的台子边头,男人,蜷缩着,躲进了薄纱幔帘的阴影里,几乎不被人看见。依旧低头无语,嘴角依旧挂着一抹鲜红的血迹,僵坐着,男人依然像石雕一样,仿如没有了一点生息。 男人的静默和躲避,摆脱了人们的追踪和联想。 于是,咖啡馆里厢,绅士们和淑女们像看了一场不太精彩戏剧,只有惊悚的开场,没有高潮,没有尾声,就落幕了,虽然有点失望。他们很快就从突变的插曲中摆脱了出来,从容地回到了各自的梦境之中。 咖啡馆里恢复了原先的优雅,周旋的嗓音依旧迷离,咖啡的香咪道还是柔滑地弥散着,香气可人;情人间的低声细语,情意绵绵,依旧醉人。 李莺莺看见了这个躲进幔帘阴影的男人,而且,目光怎么也离不开这个躲进了幔帘阴影后面的男人,纱幔虽然让这个男人的身影变得模糊,李莺莺却似乎清晰地看见,这是一个似曾见过的身影,李莺莺感到迷惑。 李莺莺的专注,让宝宝感到惊异,目不转睛的看着李莺莺。 好久好久,李莺莺的目光都没有移动,在李莺莺的注视中,像石雕一样的男人慢慢动了起来,掏出手绢,揩清爽了嘴巴角上的血迹,起身,不被人注意地朝门口头走过去,像一个经历了一场战争的败兵,包裹完伤口,承载着败绩的痛苦,脚步沉重,步履蹒跚,悄无声息地走到了门口。像木门被侍应生拉开了,像石雕一样的男人迎着泻进门来的阳光,他兴许感到有点晃眼,顿了顿,低下头去,感到有点沉重地走进了门洞。 就在这个瞬间,李莺莺几乎惊叫起来:“张家诚。”随即李莺莺的心为之一颤动,呼吸屏息了。虽然忍住了惊叫,还是喃喃自语着:“是的,是张家成。” 兴许是感应,兴许灵性,兴许确实是听到了李莺莺的喃喃的呓语,像石雕一样的男人在走出门口的瞬间,停住了,但没有回头,只是止住了脚步,迎着屋外的阳光,仰起了头,好像在探究阳光为什么还是如此的绚丽,好像在询问苍天,自己的路在哪里,该到啥地方去? 在男人停留的瞬间,在门洞里留下了一个剪影般的背影…… 李莺莺看清了,是的,就是这样一个剪影般的背影,是李莺莺也曾在自家红瓦白墙木屋门口头看到过的一个的背影,那背影也是如今这般的颓然,毫无生气,如同败兵,充满了失败感。 那是被李莺莺拒绝的结果……今日又重现了…… 这个男人,宝宝伊阿姨给李莺莺介绍的男友——张家成,从李莺莺红瓦白墙的木屋离开以后,李莺莺虽然偶然也会忆起那次邂逅,然而这已成为过去式,仅已是是生活的一个插曲,如同做菜时有过的一份佐料。有,当然很好。没有,菜依旧还是菜,菜还是要做下去,生活也是如此,依旧要过下去。 可是,很久以后的一天,宝宝伊阿姨给李莺莺带来了一封信,神神秘秘地交到了李莺莺手里,是一封张家成写的,托宝宝伊阿姨带来的信。 李莺莺看了一眼信封,信封是用英文写的,正是这个用英文写的信封,把李莺莺本来生起的一点欣喜掐灭了,让李莺莺失去了看信的兴趣,李莺莺觉得张家成在卖弄学问,是在欺负自家英文的欠缺,信没有拆信就放到了书桌上,一直放在书桌上。 今早早上头,在书桌前整理要去进出口公司要用的文件时,又看到了张家成的信,临时起意,心里想反正要碰到宝宝,宝宝长期在国外工作,英文比自家好,让伊看看信里到底写点啥东西。顺手就把张家成写的信放进了包包里。 这么巧,竟然在咖啡馆里碰上了张家成,而且以一种如此特殊的方式见到了张家成。李莺莺惊讶得不行。 好一会,石雕一样的男人——张家成,缓缓地转过头来…… 李莺莺瞪大眼睛,看着张家成剪影般的背影慢慢转过头来。 石雕一样的男人的眼光看向了李莺莺…… 四目相对的瞬间。 张家成的眼睛里充了几乎绝望的神情,一颗晶莹的眼泪水滚落了下来。 李莺莺看到了,一下子坐直了身体,紧接着,几乎又要惊跳起来。 石雕一样的男人仅仅只朝李莺莺扫过来一眼,并没有停留,又转回头去,没有停顿,就直接朝门外走去,融进了思南路上巨大的梧桐树的阴影里,直至在树荫里消失,留下空洞的门框,泻进门洞的阳光,依旧有点耀眼,让门洞显得虚幻,深不可测。李莺莺突然觉得应该追随而去,走向了深不可测的虚幻的门洞,去探明发生的一切,去弄清爽究竟发生了啥事体。…… 在一边的宝宝,也被咖啡馆里突然的变故惊醒了,从情感的迷幻世界里跌回到了现实。然而,现实依然是一片迷幻。清脆响亮的扇耳光的声音,摩登女人,石雕一样的男人,还有李莺莺惊异的神情,眼门前的一切,依旧让宝宝迷惑,让宝宝不解。熬不牢地问:“啥人是张家成?” 李莺莺听到宝宝的声音,像刚刚做好了一只梦,从梦中惊醒过来,讲:“我像做了一个梦。” 宝宝问:“为啥?” 李莺莺讲:“因为那个石雕一样的男人就是张家成。” 宝宝:“伊哪能啦?” 李莺莺:“不晓得,但肯定有问题。” 李莺莺猛然想起了张家成写的信还在包包里。赶紧拿过包包,掏出信,掏信的辰光,带出一本厚厚的文件,李莺莺把文件和信一并交给了宝宝:“文件是给侬的,我今早寻侬就是为了这份文件,不过侬先看看信,信里厢写点啥?” 宝宝打开信,一看吓了一跳,竟然是一封求救信…… 宝宝轻轻地念着信:我怕信会落到别人手里,会连累到你,所以用英文书写,可以增加一份保险。我入落了圈套,面临着灾难,我不知道该不该向侬伸出求救之手,在国内,几乎没有家人,不知道向啥人求救。我内心告诉我,侬会救我的……” 李莺莺听到这里,等不及宝宝把信读完,一把夺过信,讲:“我要先去寻张家成了,伊肯定碰到了啥过不去的坎了,需要帮忙。给侬的文件,回去务必看看,看完了找我,文件上有我的单位地址和电话,回头联系,”讲完,快步朝门口跑去,夺门而去。 李莺莺去追赶张家成了。 在咖啡馆里,宝宝眼睁睁看牢李莺莺为了一个叫张家成的男人,不管不顾地追出咖啡馆去,去做啥?摸不着头脑。宝宝愣愣地看着李莺莺消失在门外,李莺莺一走,心里空落落地失落, 李莺莺虽然走了,留下的一团团疑问还在宝宝的脑子里盘旋,宝宝怀揣着一团团的疑问出了咖啡馆。 回公司的一路上,心里总绕不开讲不出的郁闷。心里想,今早是啥格日子,碰到的都是让人目瞪口呆的怪事体。 其实,后头还有更大的事在等着伊…… 2、 回到公司,宝宝刚刚进办公室,还没在办公台子边头坐下来,同事们就凑过来了,围成了一圈,火急火燎,七嘴八舌地告诉宝宝:“侬快点回去一趟,侬屋里大概出大事体了。” “今早,侬屋里打来过一只没头没脑的电话,讲啥,侬屋里天火烧了,老娘要死快了。” “寻了侬一上半天了,又寻不到侬人。真真急得煞人的事体。” 宝宝听了,头“轰”的一下,要炸开了,急得来不及多想,拎起包包,别转身就朝办公室门口跑,刚跑几步,又扭身跟同事讲:“麻烦,代向处长请一声假。”闲话还没讲光,赶紧转身又朝门口飞奔而去,竟然勿看见办公室的自动门已经关上,一头撞到了大门上,“哐当”一声响,宝宝顿时感到钻心的痛,人一阵昏眩,差点跌倒,一摸,额骨头上撞起了一只老大的包,弄得办公室的同事们吓了一大跳,又纷纷围了上来,问:“要紧伐?要紧伐?” 宝宝却顾不多回答,更顾不得撸一下额骨头,开门,朝外疾奔,奔进电梯,下到一楼,又直奔脚踏车车棚,推出脚踏车,骑上,朝家急驰而去。 一路上,一点也不敢怠慢,拼命骑车,心一急,人就慌,竟然还穿了好几只“红灯”,调转是现在,老早被警察捉牢,罚钞票了。现在的警察一天到夜猫在脚踏车容易犯错的地段,专门捉踏脚车的犯错,一出手,就是“罚款50元”,老早的人,一个号头工资也没有50块洋钿。哪能罚得起。还好,老早,红绿灯少,一般性的马路上基本没有“红绿灯”,马路当中放一只四周画着一道白、一道红的指挥台,交通警基本都立在指挥台上,戴副白手套,举根指挥棒,人工指挥交通。只有高级点的地段,像西藏路延安路口,像徐家汇,路当中竖起一只两层楼高的岗亭,装有“红绿灯”。警察高高在上,手动开关红绿灯,路面上倒是基本没有警察,宝宝尽管可以一路狂踏,本来三刻钟的车程,宝宝只用了一半的辰光,就踏到了屋里。 一进弄堂,到了屋里门口头,粗气还没喘一口,跳下脚踏车,大热天踏脚踏车,踏的辰光还有点风,一停下来,人“轰”的一下,就像跌进了蒸笼里,立马大汗如注,挥汗如雨,宝宝的衬衫背脊上湿了一大片,看得出汗在流,宝宝连揩一揩也顾不得。脚踏车撑脚架也来不及撑,朝墙脚跟一掼,就朝屋里奔去…… 第44章 难了的情 作者:沈东生 1、 宝宝跳下脚踏车,把脚踏车朝墙脚跟一掼,就朝屋里冲去。 门开着,却不看见姆妈的人影,宝宝叫了两声:“姆妈,姆妈。”没见回应。 宝宝紧张起来了,快步冲进客堂间,眼睛快速地扫向客堂间里的八仙桌,和八仙桌边头的藤椅。 平常这个辰光,八仙桌上总归会放着一杯大麦茶,冒着腾腾的热气,飘着清新的麦香。汪家好婆也总归是坐在藤椅里,一面结结绒线,一面听听无线电,吃力了,喝一口大麦茶,或者坐在藤椅里打一歇瞌冲,这是多少年来养成的习惯,从来是一成不变的,汪家好婆总归讲,这是伊最享福的日子。 今早藤椅是空的,八仙桌上也没有了大麦茶。 宝宝真急了,在客堂间里转着圈子,更大声地连连穷叫着:“姆妈,姆妈!”声音还带起了颤音。 依旧没有回应,宝宝想,大概真出事体了,担心,害怕,恐惧起来。 终于,从灶披间传出汪家好婆的声音,冲头冲脑地来了一句:“叫魂啊,充军回来啊。” 宝宝循着声音,赶紧跑向灶披间,还没进灶披间,先探头朝灶披间里张望。 当伊看到姆妈完好如初,健健康康,屋里也没发现啥意外事体,到了这一刻,一路上,吊到了喉咙口的心,总算落回到肚皮里去了,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放心了。 不过,心里不免有点抱怨,没啥事体,打了个吓人倒怪的电话,弄得人也要被吓死了,拼死拼活地往回赶,一路上,拼着老命踏脚踏车,还闯了红灯,真闯了穷祸,哪能办? 宝宝手扶灶披间的门框,喘着粗气,嘴巴里的闲话跟脑子里想的不一样,却拐了个弯,没有抱怨,问:“姆妈,好伐?” 难怪弄堂里的左邻右舍都讲宝宝是汪家好婆的孝顺儿子,宝宝的孝顺出了名的,一直让弄堂里的老年人统统羡慕得要死。 汪家好婆却头也不抬,又来了一句:“好个屁!” 宝宝有点一呆,问:“出啥事体了?” 汪家好婆还是没好气地讲:“问侬自家!” 宝宝听出来了,姆妈好像不开心,肚皮里肯定有气,气还蛮大的。 确实,汪家好婆心里有气,是宝宝让汪家好婆不开心,放着好好叫的日子不过,放着好好叫的老婆不守,搞“外插花”。汪家好婆想好了,要好好叫收作收作宝宝了,只要宝宝不从李莺莺的迷魂汤里抽身,就不会给宝宝好面孔看。 现在,看到姆妈一副气得肚皮胀鼓鼓的腔势,晓得现在这个辰光不好多讲闲话,越讲越会惹烦姆妈。宝宝就不声不响了地到水龙头上汰了汰手,凑到姆妈身边,要帮汪家好婆打打下手,拍拍马屁。 千错万错马屁不错,这是万试万灵的良方,宝宝老早就摸透了姆妈的脾性,晓得哪能治疗姆妈的火气。 今早却不来事了,宝宝的手刚刚伸过去,“啪”的一下,就被汪家好婆打开了。汪家好婆讲:“去,去,去!姆妈消受不起。” 宝宝不死心,顺势转到汪家好婆背后,帮汪家好婆捏捏背揉揉腰。宝宝赶紧换了一种“马屁”方式, 这次汪家好婆倒没有甩开宝宝的手,大概汪家好婆确实忙得有点腰酸背痛,忙到现在,需要揉揉腰,捶捶背了。 宝宝一面轻快地揉着汪家好婆的肩膀,一面身体倚到汪家好婆的背脊上,下巴靠到了汪家好婆的肩上,看着灶台上摆了叫关烧好的小菜,炉子里火还老旺,火头蹿得老高,锅子里还“嘶啦嘶啦”地响,姆妈的手也没有停下来的样子。不过节,不来人客,姆妈却烧了老多菜做啥……就讲:“准备了那么多小菜,阿是犒劳我的。” 汪家好婆斜了宝宝一眼,没好气地讲:“犒劳侬?做侬的大头梦,面皮厚得可以做搓板了。” 宝宝还是蜒着脸笑着,厚着面皮,讲:“为啥?有人客?” 汪家好婆讲:“艾米丽生毛病,住在医院里,吃没有好好叫吃,人瘦得像猢狲了,不补补,哪能来事?侬不管,只好老娘来管。” 宝宝一听,停牢了帮汪家好婆揉背捏肩的手,一记头转到汪家好婆面前天,问:“侬讲啥?” 汪家好婆气又上来了,沾着面粉的手指头,一记头戳到宝宝的额骨头上,给宝宝额骨头上留下一团白粉,讲:“老婆毛病生得要死要活的,侬倒好,还有心思到外头胡天邪地,瞎搞八搞,人越做越昏头了,侬还有点做男人的咪道伐……” 不等汪家好婆讲光,宝宝急起来,一把捏牢汪家好婆的手。 汪家好婆责问着:“做啥?做啥?”汪家好婆眼乌珠盯牢宝宝,一把想抽回自家的手, 宝宝还是死死捏牢汪家好婆的手不放,打断了姆妈的闲话,急切地问:“艾米丽真的生毛病啦?真的住医院啦?” 汪家好婆盯牢着宝宝,打量着,讲;“侬不晓得?” 宝宝一时有点语塞。 宝宝回想起来,怪不得远东饭店的服务员讲,艾米丽被人抱着出饭店。原来是艾米丽生毛病了。怪只怪,自家小心眼,连状况也没有问清爽,就醋心大发,差点还怨恨得想红杏出墙,想跟艾米丽搞到一道去,确实有点不要面孔,想想就懊悔不迭,真恨不得抽自家几记大头耳光。 宝宝也不解释了,一时也解释不清爽,忙不迭问:“姆妈,艾米丽住在啥医院。我马上去医院。” 汪家好婆疑惑地问:“侬真不晓得?” “哎呀,不要啰嗦了,快告诉我是啥格医院,医院是啥格地址。我马上去医院。” 汪家好婆看看宝宝一副大惊失色的腔调,不像是装出来,态度软熟了不少,就讲:“也好,艾米丽正盼着侬去看伊,侬骑脚踏车快,顺便把菜带过去,让艾米丽趁热吃……” 汪家好婆的闲话啰啰嗦嗦,又被宝宝打断,宝宝讲:“地址,地址。” 汪家好婆拍着额骨头,讲:“哦哟,地址我真记不得了。” 宝宝急得转身要朝外跑。 汪家好婆突然想起来了,叫牢宝宝,讲:“我包里有地址,是艾米丽写的,侬自家去拿。” 宝宝冲出灶披间,看到汪家好婆的包包正静静地躺在客堂间的八仙桌上,宝宝冲上前去,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打开包包,翻了起来…… 想不到,这一翻,就翻出事体来了。 2、 宝宝从汪家好婆的宝宝里,没有寻到医院地址,却无意间翻出了一封信,是阿普离开医院时留给艾米丽的一封信。 信是阿普错压在了汪家好婆的包包底下的。汪家好婆临走的辰光,拿起包包的辰光,看到压在包包底下的一封信,也没细看,随手塞进包包里,带了回来。 原本宝宝也不准备看信的,刚想丢到一边去,继续找医院的地址,在放下信的一刹那,瞄到信是用宝宝熟悉的非洲文字写的,宝宝有点好奇,瞄了一眼,看到信是写给艾米丽的。宝宝的眼睛睁大了,掏出了信,草草一看,就把信重重地拍到了八仙桌上…… 宝宝的脑子里立马浮现了过往的那些糟心的画面:饭店的房间里滚成一团的被褥……饭店咖啡吧里,艾米丽和黑人男人相对而坐……还有饭店服务员的声音:艾米丽被一个黑人男人抱走了…… 几日来,这些画面一直在脑子里转悠着,虽然不能相信,却总也抹不去,总也有疑疑惑惑。今早这封信把所有的一切都坐实了,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一屁股坐到了八仙桌边头的骨牌凳上,只觉得心口一阵一阵酸痛起来。 汪家好婆把烧好的菜,一样一样盛在盖碗里,盖上碗盖,放进蔑竹做的饭菜提篮里,仔细盖好提篮盖头,生怕一路送到医院,小菜会凉了,上面还复了一条厚毛巾。然后小心地提着,出了灶披间,一面走,一面说:“快点,快点,趁热帮艾米丽送过去。” 宝宝干巴巴地讲了一句:“不去了。” 汪家好婆吃了一惊,问:“一歇歇功夫,哪能啦?毛面孔啊!” 宝宝坐在骨牌凳上,两手撑在膝盖上,低头不语。 汪家好婆火上来了,讲:“侬真是猫面孔啊,说变面孔就变面孔,难怪艾米丽要吃不消,难怪要伤透了心。” 宝宝猛地抬头,想讲啥,又忍住了,憋了一些,又是讲:“不去,讲过不去就不去。”又低头不语,一动不动地坐在哪里。 宝宝的牛脾气上来了。不要看平常辰光,宝宝总是一副孝顺的样子,凡是汪家好婆生气,就会哄牢子姆妈,不过也有脾气,一旦触到伊的底线,脾气一犟起来,八条牛也拖不回来,也会不管不顾的。 汪家好婆不吃这一套,向来以刚克刚,不管是钉头碰铁头,还是火星撞地球,总归是以宝宝吃瘪收场,这是汪家门的规矩。 汪家好婆把饭菜提篮朝八仙桌上一放,讲:“为啥,今早侬要讲讲清爽,今早不讲清爽,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宝宝看也不朝汪家好婆看,用手指头一指:“自家看。” 汪家好婆顺着宝宝手指方向看过去,看到八仙桌上的信,拿起来一看,看不懂,有点懵,问:“啥东西,啥地方来的?” “问侬自家!”宝宝回了一句,是汪家好婆讲过闲话,现在还给了汪家好婆,讲完,依旧双手撑着膝盖,低头不语,一动不动,不理不睬。 这下彻底惹毛了汪家好婆,重重地拍着八仙桌,讲:“艾米丽是多少好的女小囡,中国闲话讲得多少好,文文弱弱,人又长得漂亮,一门心思跟牢侬,漂洋过海到上海,侬倒好,吃着碗里的,还要看着碗外头的,吃吃了看看,碗里的吃厌掉了,就看牢人家李莺莺,馋唾水也流出来了,想换花样精了,是伐?侬当我不晓得,李莺莺还有一个野种,侬倒想图省力了,好做现存的爷了,想把野种带回来做汪家门的孙子,告诉侬,想也不要想,谈也不要谈……” 汪家好婆就是老弄堂里的人精,向来不怕吵相骂,越吵思路越活跃,越吵闲话越多,越吵闲话讲得越难听,而且随便啥不搭界的事体,随便啥不搭界的闲话,统统会揉成一团,揉得天衣无缝,当着武器,穷打一气,一副不占上风头,势不罢休的腔调…… 汪家好婆不三不四的闲话,宝宝实在听不下去,“噌”的一下立了起来。 汪家好婆毫不示弱,跨前一步,眼睛睁圆了,盯牢宝宝,讲:“哪能?拿侬养大了是伐?想造反了是伐?我倒要看看,侬今早哪能格造反法。” 宝宝憋了叫关辰光,吼了一句:“侬,侬无理取闹。” 汪家好婆一听跳了起来…… 就在这个辰光,门外头传来石硬的宁波闲话:“汪宝宝电话!汪宝宝电话。”是传呼电话亭的宁波老头,举只铁皮喇叭筒在门外头哇啦哇啦地叫着。 老底子的弄堂里,家家户户都没有电话,啥叫手机,更加连想也没有想着过,有啥急事体,打电话就靠传呼。一有电话,宁波老头嘴巴上套只铁皮喇叭筒,哇啦哇啦一叫,哪一家人家只要有婚丧喜事,头痛脑热,钆朋友,婚外情……只被宁波老头一叫,像有线广播,一弄堂的人马上统统晓得。没啥隐私好讲。 汪家屋里,汪家好婆跟宝宝正好在斗法,斗得不可开交,没有及时回应宁波老头。 宁波老头又叫了起来:“李莺莺叫宝宝马上回电话。李莺莺叫宝宝马上回电。”宁波老头的四分洋钿的传呼费没有收到,是不会收场的,会变着花样一遍一遍叫下去。一直叫到你有了回应,付了钞票。 这下汪家好婆和宝宝都有反应了,宝宝刚刚起身想要出去接电话。 汪家好婆一把栏牢,讲:“侬听听,侬听听,还讲我无理取闹?刚刚跟人家死到不晓得啥地方去白相回来,一歇歇功夫,电话马上就追过来了,离也离不开了。当我不晓得,班也不上,两个人粘了一道,混出去做啥?不是外插花是啥!侬是有老婆的男人,还要花插插,花插插,要遭天打雷劈的,侬晓得伐!” 宝宝听了汪家好婆的闲话,虽然有些闲话讲得夸大其词,叫人听了恼火,不过,看得出来,汪家好婆拿情况摸得很透。有些事体的实情,宝宝确实有点讲不出口,心里也有点虚,只好支支吾吾着讲:“不要瞎讲八讲。把人家李莺莺拉进来讲事体,算啥?侬要讲,就讲我好了。” 汪家好婆一看,宝宝在退缩,更加上劲了:“汪宝宝,我今早叫侬汪宝宝,关照侬,电话不许接,艾米丽的医院里,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我回头也会去医院检查。” 汪家好婆只有在极端情况的辰光,才会连名带姓地称呼宝宝。宝宝晓得事体的严重程度。进退两难,有点尴尬了。 门外头,宁波老头还在一遍一遍地穷叫:“汪宝宝电话,李莺莺叫侬马上回电!汪宝宝电话,李莺莺叫侬马上回电!” 再叫下去,整条弄堂都要听到了…… 第45章 求救电话 作者:沈东生 1、 汪家的门外头,电话亭的宁波老头,举只铁皮喇叭筒,套在嘴巴上,叫不败地叫着,“宝宝电话,李莺莺有急事体,叫侬马上回电!宝宝电话,李莺莺有急事体,叫侬马上回电!”叫得整条弄堂都要听到快了,叫得左邻右舍心烦意乱,都在讲:“宁波老头叫得烦煞了。” 汪家屋里厢,汪家好婆就是不许宝宝去接电话。 汪家好婆本来就是要宝宝收心,为了艾米丽,为了宝宝和艾米丽的婚姻,汪家好婆一门心思要阻拦宝宝跟李莺莺的往来,就是要坚决掐断宝宝和李莺莺的关系。不管三七二十一,态度强硬,绝不让步。 偏偏,早不来电话,晚不来电话,就在这个档口,李莺莺来电话了, 汪家好婆一听是李莺莺来电话,心里更加光火,想想两个人刚刚分手,电话就追过来了,热络得分不开了,再热络下去,就要拆人家了,这还了得?汪家好婆眼乌珠盯牢宝宝,瞪得滚圆,眼睛里快要冒出火星来了。 宝宝避开汪家好婆责难的眼光,人也不敢动,心里却惦记着,李莺莺突然打电话过来,肯定是有啥突发情况。 凭宝宝对李莺莺的了解,晓得李莺莺不是见钱眼开,见色不放的女人。也不会无聊得特意打只电话过来,为了聊聊天,拉拉家常。不是,李莺莺绝不是这种女人。 在思南路咖啡馆里,宝宝看到李莺莺追随着一个陌生男人,神神叨叨地跑出咖啡馆那一刻起,就揣测着会出事体。果然,如果不出意料,是出事体了。李莺莺打电话过来肯定是发生了突发的事体,宝宝心里明白,李莺莺的这只电话是非接不可的。 汪家好婆却横刀立马,拦在宝宝的门前头,大有当年赵子龙横枪跨马,立在了长坂坡上的架势,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腔调。 看来,李莺莺的这只电话来得真不是个辰光。宝宝真不晓得哪能脱身去接电话。 汪家好婆和宝宝就这样对峙着。 看看眼门前的架势,有点无解,麻烦有点大。哪能办? 2、 李莺莺确实摊上了大事体,急得煞人的大事体。一时没有了主张,想求救,脑子里兜了一圈,也只有给宝宝打只电话求救才靠谱。 李莺莺在医院里东奔西跑,寻电话。老底子,随便啥地方,电话都少,跑得满头大汗,才打听到医院办公室里有电话,急吼吼奔进去,请求借打一只电话。 不料人家连眼睛也没有看伊一眼,讲:“电话一律不对外的。” 李莺莺央求讲:“帮帮忙,通融一下,实在有急事体。” 人家依旧没有抬头,依旧一边忙着自家的事体,一边讲;“到医院里来的的人,啥人不是有急事体?医院电话是应急用的,出了事体啥人负责?” 看来没有通融的余地。 李莺莺想想也是,医院里每天有多多少少病人和家属进进出出,统统都有急得煞人的事体,医院里的电话一旦对外开放,肯定要钆得瘫掉了,真会出乱子的,所以李莺莺也不硬缠,不再勉强人家,赶紧朝医院外跑。 李莺莺是在医院边头的公用电话亭打的电话。 李莺莺先是电话打到宝宝的公司,公司里同事讲宝宝屋里有急事体,已经回家了。李莺莺只好马上给宝宝屋里打传呼电话,一记头记不起来电话号码,电话号码是宝宝新给的,记得宝宝是写在伊的电话号码薄上的,在包包里。伊用肩膀把话筒夹在耳朵边头,从包包里翻找着电话号码…… 在一边等着打电话的人闲话就讲得难听起来:“又不是侬屋里的电话,霸牢子不放,算啥名堂精。” 李莺莺更加急了,一急,额骨头上的汗一个劲地流着,汗水把话筒都浸湿了,汗水顺着话筒淌了下来…… 越急越乱,寻了叫关辰光,才好不容易找出了电话号码,打完电话,话筒还没放下,就被等着打电话的女人人从伊手里一把抢了过去,那女人接过湿漉漉的话筒,朝李莺莺白了一眼,掏出手绢,把话筒仔仔细细地擦了一遍,然后把手绢扔到了墙角落的垃圾桶里…… 调转其他人肯定要吵相骂。李莺莺只好当着没有看见,不响,立在墙边等回电。 管电话亭的老阿姨朝李莺莺讲:“喂,讲侬,回电到外头去等。” 李莺莺叹了口气,只好挤出公用电话亭,在门边头等回电。走出门口一看,门外头还排了一串要打电话的人,医院边头,打电话的人特别多,大概都有急事体,难怪大家都要发急。 李莺莺立在门口头,探着头朝里厢望,眼睛紧紧盯着正“打电话的女人”,盼着伊快点打好电话,打电话的女人一刻不放下电话,就等不来宝宝的回电,后果就会很严重…… 打电话的女人竟然聊起了天:“哪能,礼拜天一道到“红玫瑰”去做头发好伐,李小姐昨天去做的头发,好看得来,没有闲话讲了……喔唷,小笼嘛,当然吃南翔的咯……” 李莺莺等得笃笃转团团转,人就像放到了火里烤,油里煎一样的难熬…… 3、 汪家的门外头,宁波老头还是举着铁皮喇叭筒,扯开喉咙叫着,坚持不懈。 宁波老头不相信汪家屋里没有人,一开始的辰光,宁波老头隔着大门,还听到汪家好婆讲闲话的声音,现在闷声不响了。看来,八成是想赖电话费,宁波老头有点气不过,非要叫到底不可。 对门的李家婶婶不明就里,听到宁波老头叫不败的叫,实在听不下去,晓得这只死宁波老头就是为了四分洋钿电话费。又看到,宁波老头叫到现在,汪家屋里还是一点没有反应,看来汪家屋里肯定没有人,就开出门来,摸出四分铅角子,递给宁波老头,讲:“伊拉屋里没有人,侬穷叫点啥,叫魂啊!” 宁波老头并不理会,接过钞票,收起铁皮喇叭筒,哼了一声,走了。 打发宁波老头走后,李家婶婶顺便朝汪家门口张了一眼,看见门虚掩着,并没有关严,想想不对,屋里没人,门却没开着,一闪念,觉得汪家恐怕出啥事体了,想要探个究竟,上前轻轻推了一下门,门开了,探头朝屋里张望,就看到汪家好婆和宝宝僵持的一幕…… 长期以来,汪家好婆总归一人在家独处,一向警觉性蛮高,门口稍有动静,第一辰光就发觉有人推门,一眼看到是李家婶婶探进门框来的半只面孔,汪家好婆马上堆起了笑面孔,转换了站姿,讲“李家婶婶啊,进来坐一歇。” 汪家好婆不想让外头人晓得自家和宝宝对峙的场面。 汪家好婆是个死要面子的人,屋里有丑事体,再臭,也要关起门来,只让自家闻。就是臭死了,也不肯让臭气散发出去半点。 李家婶婶有点奇怪,讲:“刚刚,死宁波老头穷叫,我以为侬屋里没有人了。” 汪家好婆马上接口:“诺,宝宝要帮艾米丽送小菜,两个人忙得团团转,刚刚弄停当。”转身又对宝宝讲:“宝宝啊,小菜已经装好了,快点帮艾米丽送去,凉了不好吃。” 汪家好婆讲得风轻云淡,好像啥事体也没有发生过。 汪家好婆一面讲,一面把“饭菜提篮”递到宝宝手里。 宝宝呆了一记,就顺坡下驴,接过汪家好婆递过来的“饭菜提篮”真的走了。 李家婶婶则顺势进了房间,讲:“死宁波老头为了四分洋钿电话费,叫不败地叫,不收到钞票伊是不肯走的,真真烦煞人了。“ 李家婶婶这一提醒,想起了电话费肯定是李家婶婶代付了,赶紧掏出四分洋钿塞进李家婶婶的手里。 李家婶婶连连讲:“侬看看,侬看看。四分洋钿也要计较。”却也半推半地收下来了。讲句实话,四分洋钿对李家婶婶来讲,真也不是小钞票。 一场风波好像就这样过去了,啥人能想到,却引来了更大的风浪。 5、 李莺莺在电话亭等宝宝的回电,真是等得望眼欲穿,等得浑身冒汗。 要晓得,一条人命,正在等着伊去拯救呀…… 不久前,李莺莺从思南路的咖啡馆里,匆匆跟宝宝分手后,就去追赶张家成了。 可是,追出门去,却已经不看见张家成的人影子了。 李莺莺在咖啡馆门口头立了一歇,想了想,凭着直觉,觉得张家成无论回屋里,还是去单位,都应该朝淮海路的方向走的。 李莺莺就沿着思南路,朝淮海路方向一路狂跑而去。 李莺莺直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快要跑到淮海路路口的辰光,远远地看到马路对面有一个人影在人群里闪现,只见这个人在人堆里走得恍恍惚惚,走得歪歪扭扭。却有点像是张家成。 李莺莺想穿过马路去看看仔细,脚刚跨下上街沿,突然一辆汽车疾驰而来,李莺莺赶紧收回脚步,退回到上街沿,眼睛还是想盯牢那人,唯恐跟丢了。汽车却挡牢了视线,等汽车驶过去后,李莺莺赶紧寻找。 还好,那人还在,李莺莺赶紧急急地穿过马路,追赶而去。终于确确实实看清了,那人就是是张家成。 李莺莺想叫住张家成,还没等李莺莺叫出口,张家成已经拐下了上街沿,朝马路当中走去,大概要过马路。 一辆汽车正疾驰而来。 李莺莺心一紧,大叫起来:“当心!” 张家成肯定没有听到,也没有在乎疾驰而来的汽车,就在汽车就要擦身而过的瞬间,张家成歪向了汽车,好像是故意的。一声沉闷的撞击声,张家成飞了出去。 李莺莺一声尖利的惊叫,脑子轰的一下,也像被猛烈地撞击了一下,嗡嗡直响,双腿一软,几乎要跌倒了下去。 四周的路人都跑了过去,一歇歇功夫,就围上了一大堆人。 李莺莺强忍着震惊,不让自家跌倒,支撑着身子,跌跌撞撞,飞也似地朝张家成跑去…… 李莺莺拨开人群,钻进人堆,朝张家成扑过去,腿一软,跪倒在了张家成的身边,看见张家成躺在血泊中一动不动。李莺莺眼睛里流出了眼泪,顷刻之间,眼前的一切被眼泪模糊了。 张家成被送进了医院。张家成不愧是医务界的名人,一位年长的医生一眼认出了张家成,大声关照学生们:“是妇产科医院的张老师,快推进抢救室。” 张家成浑身是血,一动不动地困在急救床上,被送进了抢救室。 年长的医生对李莺莺说:“侬是张老师的家属吧?快去办手续。 李莺莺成了张家成的“家属”,去办手续了。 医院的收费处却不管“妇产科医院的张老师”是啥人,照章办事,从收费伸出手来,关照李莺莺讲:“付款” 李莺莺问:“要付多少钞票?” 对方说:“先付五百押金吧。” “五百!”李莺莺几乎要叫出声来。 五百在当时几乎是一笔巨款了。李莺莺的身上,一时怎么能拿得出这么一笔巨款,要寻人,也不是立时三刻就能筹齐的。 收费窗口传出来的声音有点不耐烦:“赶快付款,款不到位,就会耽误抢救。” 李莺莺讲:“我去筹款。” 收费窗口又传出声音:“要快。” 李莺莺头上冒起了密密匝匝细汗珠。想了一圈自家周边的人,李莺莺想到了宝宝,给宝宝打了传呼电话,李莺莺相信宝宝一定会伸出援手的。 李莺莺朝电话亭打电话的女人看了过去,打电话的女人还在喋喋不休地拉着家常,似乎没完没了了…… 6、 宝宝提着“饭菜提篮”出了家门,并没有去艾米丽看病的医院,伊没法马上去面对艾米丽,因为阿普的信,在宝宝心里激起的一股郁闷还憋在肚皮里,放不出来,阿普的信里的讲闲话在宝宝的脑子里反反复复地闪现,仿如总像有一个人在喋喋不休地讲着,讲得伊心烦意乱,讲得伊嫉妒心大发。 阿普的信里不乏有对艾米丽的同情,也不乏有情真意切的劝说,其中也讲到了该放手时就放手的道理,也讲到为一个负心郎伤心欲绝不值。更不要为了一个负心郎做傻事,伤害了自家。丢失了前程可惜。任何事要朝远处想想,要多为自己想想……等等等等,反正样样讲到了,讲得蛮全面。 信里的这些闲话,到了艾米丽手里,读来,兴许只是一个朋友的知心话,是要帮艾米丽打开心迷的劝慰。 而宝宝读来则不同了,宝宝没法接受有一个男人在自己和老婆之间横插一杠子,宝宝觉得大有在离间他们夫妻关系的嫌疑,更深一步想,这个男人会不会跟艾米丽有一腿。更感痛心的是,自家一直珍惜的艾米丽会在回国后,仅仅只有个把月的辰光,就会和一个男人走得那么近,走成了推心置腹,更不能接受的是,一直珍惜又加的爱情竟然如此脆弱,一碰就碎了…… 如此翻来覆去地一想,阿普的信几乎成了宝宝难以跨过去一道坎了,伊要好好想想,何去何从,伊要想想,哪能对待艾米丽。 宝宝一路走着,一路想像着,一路折磨着自己,不知不觉间柺向了隔壁弄堂口,不自觉地走到了公用电话亭。 宁波老头认得宝宝,看到宝宝来了,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讲:“宝宝啊,侬总算来回电了,我到侬门口头足足叫了半个钟头,侬要付双份的传呼费。” 宝宝勉强笑笑,讲:“我付我付。” 宁波老头也笑了,讲:“放心,我是规矩人,不会多收侬一分洋钿的。”说着又指指电话亭里小黑板讲:“回电号码写在黑板上了。” 宝宝把“饭菜提篮”在柜台上一放,在小黑板上寻找电话号码。小黑板上一大串一大串的回电号码,横七竖八,写得密密麻麻,好不容易才寻到了自家的名字和电话号码,马上给李莺莺打电话。 电话却一直打不通,电话里传出来的总是忙音…… 第46章 盼着钞票 作者:沈东生 1、 电话亭门口头,等回电的李莺莺,急得火烧火燎,越急就越加会七想八想,又惦记起了还在抢救的张家成…… 张家成被汽车撞得飞了出去,飞得老远老远,像一个物件,沉闷地掼到地上,还在地上弹了弹,然后不动了,鲜血在路面上渗开了去,一大摊,鲜红鲜红的……当时的情景,又在李莺莺眼门前晃动起来,挥之不去,心里感到一阵阵的疼痛,揪心揪肺。 又想起了张家成一副血淋淋,一动不动的困在急救车上,被推进抢救室的样子,心里更是一阵阵发毛。不晓得张家成现在抢救得哪能了!还能不能抢救得回来?如果……李莺莺不敢想象下去,李莺莺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还有钞票,李莺莺又想到了钞票,李莺莺虽然相信宝宝接到电话,不会让伊失望的,一定会去筹钞票。但是,钞票毕竟还在空中飞,还没有着落……钞票没有到位会不会耽搁抢救?李莺莺的心熬不牢荡了起来。 平常,李莺莺从不把钞票放在眼里,也不计较钞票,有钞票的辰光,过舒心的日子,没有钞票的辰光,就过节俭的日子,李莺莺从来就是清高得一心只想躲进“桃花源”,过过书犊头一样的平静的生活就满足了。现在李莺莺真正感觉到了钞票的重要性,钞票不到位就会耽搁抢救,钞票可以救命,钞票关系到一条性命,没有钞票万万不来事。 辰光分分秒秒飞快地过去,宝宝还没有回电。李莺莺又一次探头朝电话亭里厢张望。 小小的电话亭里厢还是轧满了人,闹哄哄一片。 “打电话的女人”还在嘀嘀咕咕地聊着天,没完没了…… 李莺莺真想冲上去,朝“打电话女人”大吼一声:“好了,不要讲了!”再一把从“打电话女人”手里夺过话筒…… 然而,事实上,李莺莺一动也没有动,李莺莺是读书人,做不出泼妇一样的事体来。 李莺莺只会用眼睛狠狠地盯牢“打电话的女人”,盯得眼乌珠都要出血了,不过伊晓得盯也没有用场,阻止不了“打电话女人”的聊天,只有等。 墙头的上的电钟,时针跳动的声音变得异常清晰,盖过了电话亭里闹哄哄的声音,“嚓、嚓、嚓”在耳朵边头雷鸣一样地轰响着,随着时针的跳动,心也紧张得“哄嗵哄嗵”地穷跳…… 李莺努力压牢自己紧张的心跳,低下头去,双手合十,抵在眉心,像是祈祷,像是祈求。祈祷、祈求真不要发生啥意外,祈盼着“打电话的女人”赶快结束聊天,祈盼着宝宝赶快回电,祈盼着宝宝会带着钞票过来救命…… 兴许是苍天体恤李莺莺祈祷和祈求的虔诚,打电话的女人终于停止了聊天,电话结束了。 奇迹出现了,在“打电话的女人”刚放下电话筒的一刹那,电话铃响了起来,李莺莺觉得电话铃响得惊天动地,响得美妙悦耳…… 李莺莺本能地觉得一定是宝宝的回电来了,就像饿狼扑食一样,冲进电话亭,直扑电话机,还没等管电话亭的老阿姨有反应,也没等正在排队等着打电话的人有反应,李莺莺已经抢先一把抓起话筒,大声地朝电话里“喂”了一声,叫得电话亭里所有人的眼睛统统看向了李莺莺…… 果然,电话里传来宝宝的声音,李莺莺顿时觉得好像救星来了,有钞票了,张家成有救了……激动得眼睛一热,眼泪水也快要流了出来。 然而,李莺莺还没来得及讲闲话,只听“咔哒”一声,宝宝的声音突然没了,电话被掐断了。 李莺莺回头一看,一个男人眼乌珠瞪得像牛卵子一样,盯牢李莺莺,讲:“排队,排队懂伐!” 李莺莺愤怒了,看向那个男人,伊想骂人,甚至想打人。 又然而,李莺莺毕竟不是一个会蛮横无理吵相骂的人,心里在发狠,闲话一出口,却弱弱的:“我、我接回电。” 那个男人依旧不依不饶,依旧揿牢电话机,讲:“必须排队。”说着要伸手要抢夺李莺莺手里的话筒。李莺莺一扭身,两个人差点撞到了一起,那个男人嘴巴里的一股酒气直喷过来,让人恶心…… 李莺莺气得面孔涨得通通红。 这时,听见“啪”的一声,那个男人揿在电话机上的手,被管电话亭的老阿姨重重拍了一下。 那个男人朝老阿姨恶狠狠地讲:“做啥!” 老阿姨指了指墙头上的标语,讲:“这是规矩。” 标语上写着电话亭注意事项:一,打电话收费四分,通话超过二分钟算两个电话费,以此类推。二,接听回电,免费,优先接听……等等。 那个男人看了标语一眼,一呆,嘟嘟囔囔着,一时不晓得如何作答,手从电话机上松开了。 谢天谢地,宝宝的电话没有断。 电话里又传来宝宝的声音。正“喂喂”地穷叫着。 李莺莺赶快简单明了地讲完了事体的全部经过,最后又叮嘱了一句:“别忘了带钞票。” 就像李莺莺预料的一样,宝宝满口答应:“马上就带钞票过来。” 2、 宝宝打电话的辰光满口答应,带好钞票跟李莺莺碰头。一放下电话,就犯难了,五百块洋钿,从啥地方来?倒不是宝宝屋里没有钞票,而是钞票哪能从屋里拿出来。 宝宝所以会被弄堂里的阿姨妈妈们称赞为是好小囡,孝顺儿子,不但平常样样事体对汪家好婆孝顺乖巧,连钞票也都是交给汪家好婆一手保管着的。 宝宝记得领第一期工资的辰光,钞票一拿到手,先帮姆妈买了一件粗绒线背心,姆妈欢喜在兰士林布对襟外衣上头套件绒线背心,一年当中,有大半年要穿背心的。原来的一件旧背心,已经穿了十几年了,幸亏汪家好婆自家会结绒线,拆了结,结了拆,绒线老早已经细得像面纱线了,结出来的背心薄得像透明了一样,老早该买件新背心了,碍于屋里的条件,汪家好婆一直不舍得买。现在宝宝帮伊买好了,送到姆妈手里。汪家好婆嘴巴里讲:“买伊做啥,贵来兮。”手里一拿到新买的背心,一记头捂到了胸口头,久久放不下来,眼圈红了。当宝宝还把剩余的工资统统交到了汪家好婆手里,汪家好婆笑得嘴巴老半天都合不拢,念念叨叨地讲不停:“熬出头,熬出头了。 确实熬出头了,多少个日日夜夜的吃苦,几十年的艰辛,宝宝终于成人了,出息了,会赚钞票了,雨后见到了彩虹…… 当时,宝宝心里也有讲不出的开心,总算对姆妈辛苦了大半辈子,姆妈对自家的养育培养之恩,有了一点报答的机会。声音老响地对姆妈讲:“从今往后,不要再起早摸黑地帮人家去汰衣裳了,我养侬,” 汪家好婆地眼泪水再也熬不牢地流了下来,是开心的眼泪水。 从那一刻起,宝宝只要有收入,钞票一到手,第一辰光就交到汪家好婆手里,宝宝就是那种典型的上海小囡。后来钞票越赚越多,也统统交到汪家好婆手里厢。虽然只是一个形式,银行的存折,现金都放在带锁的抽屉里,宝宝跟姆妈都有钥匙,随放随拿。 这是宝宝一番孝心的表达,宝宝欢喜看到姆妈欢天喜地的样子,欢喜看到姆妈满面孔地喜悦。 不过,今早就大不一样了,钞票虽然还照样在抽屉里,钥匙也在自家袋袋里。不过宝宝今早要一记头拿到五百块洋钿,姆妈肯定不会同意。倒不是汪家好婆狗屁倒灶,小气,不舍得让宝宝用钞票,而是钞票要拿给李莺莺,就是另外一回事体了。汪家好婆连李莺莺的电话也不让宝宝接听,哪能还肯让宝宝拿钞票给李莺莺呢,而且又是一大笔钞票,足足五百块洋钿,肯定不肯。 宝宝回家的路走得有点艰难。 3、 打完电话,李莺莺长长地舒了口气,放下话筒,一回头,看到那个男人还恨恨地看牢李莺莺,李莺莺觉着汗毛凛凛,赶紧逃跑一样地离开了电话亭,等到远远地离开了电话亭,人才感到一阵轻松,回医院的脚步轻快了些许,心里想,事体还算顺利。 李莺莺急匆匆地回抢救室,到了抢救室门口,人还没立定,就听到有人在叫:“张家成家属。” 只看见一个护士从抢救室门口探出身子,朝走廊张望着,叫着。 李莺莺听到护士的叫声,还不能适应“张家成家属”的称呼,迟疑了一下,先在脑子里反应了一下,觉得应该是在叫自己,是关于张家成。 抢救室里突然要寻家属,往往是凶多吉少,难道……李莺莺浑身一颤。 护士的叫喊声在李莺莺耳朵里顿时嗡嗡作响,心也像被人狠狠地捏了一把,刚刚轻松了一点的心又抽紧了,赶紧朝护士迎上去,走得脚步也有点乱,走到护士地门前头,想讲闲话,却不晓得哪能讲,讲啥闲话,嘴巴哆嗦了一记,紧张得突然出不了声了。 护士讲:“阿是张家成家属?” 李莺莺讲:“不是,哦,是,是。可以算是的。”李莺莺不晓得哪能回答。李莺莺不是家属,张家成的亲人都在国外,而在国内张家成没有家属,眼门前却只有李莺莺一个人,只有伊这个不是家属的“家属”。一记头讲不清爽,李莺莺回答得有点语无伦次。 护士不满地朝伊看了一眼,有点不爽,讲:“不管哪能,听好了,病人失血过多,输血量大,医院血库储血有限,需要家属配合,准备输血。准备好了,到血库检查身体,尽快输血。”说着递给李莺莺一张付费单。 李莺莺似乎没有听清护士讲闲话的内容,脑子里只惦记着张家成的伤情,抢救的状况,赶紧急急地问了一句:“病人现在哪能了?” 护士含含糊糊地回了一句:“在抢救。”便退回抢救室,门关上了。 抢救,当然在抢救。抢救得如何?能抢救得回来吗?依然不知道。李莺莺手里捏着护士递给伊的单子,僵立着,看着重新紧闭上的急救室的大门,和门上头的依旧闪烁不停的红灯,有点无助。 李莺莺僵立了老半天。才想起了看手里的单子,这才明白,要付款,家属要准备输血…… 怎么准备?找谁准备,懵了。 4、 宝宝手里还提着“饭菜提篮”,回到屋里门口头,看到屋里门关着,在门口立停,进门前还有点犹豫,犹豫哪能跟姆妈讲?讲啥闲话恰当?要晓得,自己一举一动都关系着一条人命,千万要谨慎。尽管这个张家成是啥人,宝宝不晓得,只要李莺莺想救的人,大方向是不会错的。伊就要全力以赴。当然也绝不能跟姆妈碰僵,一碰僵,就是绝路。伊想伸手拍拍脑门,提醒自己一定要冷静,克制,刚想抬手,猛地想起来,手里还拎着的“饭菜提篮”,心里一凉,“饭菜提篮”又拎了回来,有点麻烦,姆妈看到“饭菜提篮”,就晓得自己没有到艾米丽的医院里去,自家没去医院,不要说拿钞票,连脱身也就是难上加难了。宝宝真想找个垃圾桶把“提篮”掼掉算数,不过,想想艾米丽还没有吃饭,又有点于心不忍。哪能办? 正当宝宝一时有点手足无措,心里烦得一塌糊涂的辰光。 对门黄伯伯的儿子——“阿大”跑过来讲:“宝宝爷叔,姆妈讲,叫侬帮姆妈读封信。” 宝宝正烦得要命,听了阿大的闲话,肯定不会有好面孔给他看,回答的闲话也不耐烦,讲:“侬姆妈不是在读夜校嘛,还有侬不能帮姆妈读读信?再讲侬阿爸呢?” 阿大有点委屈,讲:“信里的字写得太潦草,姆妈看不懂,阿爸也讲看不懂,我更加看不懂了。” 宝宝不耐烦了,本来还想讲:“阿大真笨。几年书读到啥地方去了?……”不过闲话还没讲出口,却咽了回去,心里突然一亮,突发奇想,有了新主意,就对阿大讲:“好,我去念信。” 宝宝拎着“饭菜提篮”进了黄伯伯的屋里,还没进门,就听到黄伯伯正在埋怨李家婶婶,讲:“信的大概意思看懂了就可以了,做啥麻烦人家宝宝,宝宝忙来兮……” 宝宝赶紧打断黄伯伯的闲话,讲:“不要客气,举手之劳,举手之劳。” 宝宝接过李家婶婶手里的信,一面读信,黄伯伯一面却在一边挤眉弄眼,也不晓得是啥意思,读完信,黄伯伯叹了口气,李家婶婶却一面孔喜色,连连称谢,又对黄伯伯讲:“侬看看,侬看看,侬看信的辰光哪能没有讲苏北阿姐要到上海来寻生活做?偏偏大事业漏掉了。宝宝一读信,事体就听得清清爽爽……” 其实苏北阿姐要到上海来的事体是黄伯伯是故意漏掉的,生怕李家婶婶心眼小,嫌鄙阿姐到上海来添麻烦,故意讲信写得潦草,看不懂。现在看到李家婶婶的表情,不好意思自家有点小人之心了。赶紧起身,讲了一声谢谢。 宝宝一看时机到了,讲:“不要谢我,我也正有事体求你呢!” 李家婶婶讲:“讲啥客气闲话,有啥事体尽管讲,只要我做得到的,一定做。” 原来宝宝要李家婶婶帮忙到艾米丽住的医院跑一趟,把饭菜给艾米丽送过去,此举可谓一石二鸟,既饭菜给艾米丽送去了,让艾米丽不饿肚皮,自己也可以一门心思给李莺莺送钞票了。 李家婶婶满口答应。 宝宝给了李家婶婶医院地址,还给了五角洋钿当跑路铜钿,李家婶婶客气了一番,也就收下了钞票。 宝宝看牢李家婶婶拎着“饭菜提篮”出了门,宝宝松了口气,回家去了。 到了自家门口,进门前的一刻又犹豫了,掂着手里的钥匙,立在门口,叫关辰光没有开门进屋里…… 宝宝还要再仔细想想,哪能去对姆妈讲?哪能才能拿到钞票?哪能才能顺利脱身,把钞票送到李莺莺手里?一步一步都要想明白,一步也不能错。 第47章 宝宝的宝贝 作者:沈东生 1、 宝宝想,只有“智取”。 讲得好听点叫“智取”,其实就是“偷取”。要想拿到钞票,还要顺利地从屋里全身而退,脱身而去,只有瞒牢姆妈,偷偷拿出钞票。 宝宝立在门口头,静心听了叫归辰光,没有听到姆妈的一点动静,也没有其他任何声音,屋里一片寂静 宝宝估摸着屋里的状况,揣摩着有两种可能。 一个是姆妈在楼上自家房间里困中觉。不过凭宝宝对姆妈的了解,姆妈困觉睡眠比较浅,容易惊醒,放钞票的抽屉恰恰在姆妈的房间里,从抽屉里拿钞票,不能弄出任何响动,肯定难度不小。不过还是有操作的可能性。 再一个是姆妈坐在客堂间的藤椅里打嗑冲,姆妈坐在藤椅里打嗑冲常常是假寐,北方人叫闭目养神,一有动静就会睁开眼睛,任何人休想从伊身边溜过去,那难度就更大,“智取”的可能性,基本谈也不要谈了。 哪能办?一条人命正等着伊去救。李莺莺肯定正在望眼欲穿,等牢自己。 宝宝下定了决心。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不管哪能,试试看再讲,不试哪能晓得结果! 宝宝将手里捏了老半天的钥匙轻轻地插进锁孔,屏声敛气,几乎没有一丝声音地转动钥匙,轻微的一声“咔哒”,锁开了,宝宝推开一条门缝,没有弄出任何响声,先探进半个脸,眼睛扫了一圈客堂间,不看见姆妈坐在藤椅里,心想还好,姆妈肯定在房间里困觉,舒了一口气,赶紧闪身进门,生怕弄出响声连门也不敢关,轻轻掩上,脱了鞋子,赤着脚,蹑手蹑脚地朝楼梯走去,无声无息地上到了楼上。 一到楼上,宝宝也不敢妄动,先在楼梯口环视了一圈,楼上也依旧静悄悄,转而赶紧朝姆妈房间看过去。 看见姆妈的房间门开着,看进去,正对着门口的床上,也不看姆妈困觉的身影,宝宝一喜,三脚并着两步,窜进姆妈的房间,拉开橱门,用钥匙打开抽屉,迅速取到了存折,宝宝心里涌起一阵从未有过的兴奋。 宝宝把存折朝衣裳袋袋里一塞,锁上抽屉,关上橱门,转身就走。出房门前,还不放心,回头细细看了一遍,没见破绽,赶紧下楼。 宝宝顺着楼梯疾步而下,眼看就要走完最后几节台阶,下了楼梯,再有十来步,就可以开门,出门,胜利大逃亡了…… 就在这个辰光,宝宝觉得眼门前有人,抬眼一看,吓一跳,真的有人站在面前…… 2、 在艾米丽住的医院里,李家婶婶受宝宝之托,拎着“饭菜提篮”一走进艾米丽的病房,就觉得气氛有点紧张,只看见看见汪家好婆正在轻轻抚摸着艾米丽的背,艾米丽扭着头,低低啜泣…… 原来,汪家好婆打发宝宝给艾米丽送饭菜走后,心里总有点不放心,唯恐宝宝又会出啥花样精,在屋里笃笃转兜兜转,做随便啥事都不定心,连平常一坐进去就心平气稳的藤椅,今早也觉得像长满了刺一样,坐不定。 于是,汪家好婆脱下围兜,急急赶到了医院,果然,汪家好婆的担心不是杞人忧天,也没有错怪宝宝。病房里,不看见宝宝,宝宝耍花腔了,心里的火马上窜到了脑门…… 艾米丽看到汪家好婆来了,欣喜得猛坐了起来,手臂上吊针管晃荡了好一阵,把汪家好婆惊出了一身冷汗,连连叫着:“当心当心。” 艾米丽一声“姆妈”喊好,眼睛就看向了汪家好婆的身后,却不看见宝宝跟进来的身影,问:“宝宝呢?!” 汪家好婆一时语塞。 艾米丽兴喜的神情熄灭,面孔顿时阴了下来,一满面孔无限的失望。 汪家好婆硬劲压住已经窜上来的火气,快步走到艾米丽的身边,一手按在艾米丽的肩上,轻声柔气地讲:“宝宝有点事体要办……” 汪家好婆闲话还没讲光,艾米丽就一记头倒到床上,一句闲话也不说,眼睛直愣愣看着天花板,渐渐啜泣起来,呜咽起来,一直呜咽到浑身哆嗦…… 艾米丽觉得天塌地陷,婚姻危机已经就在眼门前了,家,离伊越来越远…… 任汪家好婆无论哪能安抚也不来事。艾米丽扭过头去,面壁,只给汪家好婆一个背脊,一个劲地流着眼泪。 汪家好婆只有轻轻抚摸艾米丽到背脊。 艾米丽背脊在哭泣中不停地抽动着。 汪家好婆绝望了。 …… 李家婶婶走进病房,看到眼门前的情形,立在病床边头,有点尴尬,一时进退不得。 汪家好婆也发觉有人进来,抬眼一看,是李家婶婶,有点意外,强打起笑面孔讲:“哎呀,侬哪能来了?”不过,心里还是感激的,这个辰光,汪家好婆希望有一点安慰。哪怕是几句空洞的安慰闲话。 李家婶婶赶紧拎起手里的“饭菜提篮”递给汪家好婆。 汪家好婆一看“饭菜提篮”,满面孔都是问号。讲:“哪能是侬送过来了?” 李家婶婶讲:“宝宝讲有事体,脱不开身,托我送过来。” 汪家好婆的火一下子又窜上了头顶,“噌”的一下,从坐着的床边头立起来,咬牙切齿,讲:“这只死浮尸,一门心思想要拆人家了,我跟这只浮尸拼我这条老命了……”气得哆嗦着,闲话也讲不下去了,拔腿要朝病房外跑,要回去跟宝宝拼命。 李家婶婶不明就里,也不晓得到底发生了啥事,会惹汪家好婆气得连命也不要的样子,一把拖牢汪家好婆,讲:“消消气,消消气,有啥闲话慢慢讲。”李家婶婶还没拉住汪家好婆,突然惊叫着朝艾米丽扑过去。 汪家好婆扭头一看,不好,只见艾米丽正在扯手臂上的输液管,被冲上前去的李家婶婶一把按住,艾米丽还在拼命挣扎,死命要拔掉输液管。汪家好婆赶紧扭身也扑过去,拦腰抱牢艾米丽,“噗通”一下跪倒在了床边头,声泪俱下,讲:“好媳妇啊,就算我老太婆求侬了,不要糟蹋自己的身体。”说着人几乎要滚倒到了地上。 艾米丽总算停止了挣扎,仰天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呼吸短促,一串串眼泪水滚出了眼角,跌落到洁白的床单上,顷刻间,湿了一大片。 李家婶婶虽然不晓得内里的情况,不过,已经已经看明白了几分,是宝宝惹祸了,赶紧弯腰扶起泪流满面的汪家好婆,让伊坐到床边的椅子上,转而对艾米丽讲:“宝宝确实有事体走不开,实在要伊来,我歇歇就去叫伊来,也真是的,老婆生毛病,手里再忙,也应该放手,当然老婆最要紧。”一边讲,一边把“饭菜提篮”打开,一股扑鼻的香咪道弥散开来。李家婶婶夸张地吸了一口气,讲:“喔唷,香得来,宝宝真有心,烧了那么多好小菜,看看也馋唾水流了一嘴巴了,艾米丽先闻闻咪道,香伐?再弄点吃吃,肯定眉毛也会鲜落掉。”说着把“饭菜提篮”凑到艾米丽的面前天。 艾米丽一把挡开“饭菜提篮”,翻身面壁而睡。 李家婶婶有点尴尬,定定神,讲:“也好,我先去把宝宝叫过来,夫妻吵相骂嘛,是常有的事体,一觉困过来,气就消了,就会没有事体了。好了,我马上去叫宝宝,歇歇就回来。”说着又在汪家好婆肩膀上拍了拍,讲:“我去去就来。” 汪家好婆还气得在喘粗气,恨恨地讲:“让小棺材死了拉倒,算我白养,倒也省心了。” 李家婶婶赶忙讲:“歇歇火,歇歇火,太劳神,伤身体。”说着就就朝病房门外走。 李家婶婶走得太急,差点和进门来的一个人撞个满怀,赶快闪身,看去,是个黑人男人,不认识,欠身让过。 进来的是阿普。 3、 李莺莺在抢救室门口,看着紧闭的抢救室大门,看着门上头一闪一闪的红灯,直看得李莺莺感到晕晕乎乎,转身想寻凳子坐一歇。看到两警察立在门前头,面无表情,神情严肃。 李莺莺瞪着大眼睛,看着警察,不明白发生了啥事体。诺诺地问:“有事?” 警察这才有了一丝表情:“你是李莺莺?” 李莺莺讲:“是的。” 警察讲:“是张家成的亲属?还是家属?” 李莺莺讲:“都不是,是朋友,噢,也不是朋友,是经人介绍,见过面而已。”李莺莺想,跟警察讲话,要尽量说得准确点。 警察讲:“不要紧张,我们找侬,是想了解一些情况,我们收到了张家成写给我们的一封信,信中提到了你,从信中看来,侬好像是伊蛮重要的人,我们还没来不及找到伊,伊就出了车祸,据目击者讲,张家成是有故意撞车的嫌疑,也就是说,是自杀。听说侬也在现场,目击了现场,而且是侬把张家成送到了医院的。所以想找侬谈谈,了解一些情况。” 警察的话简直像天方夜谭。把李莺莺送进去了云里雾里,一头雾水。 不过,在现场,李莺莺远远地看过去,张家成似乎像是有意地撞向了汽车的。李莺莺不明白张家成为啥要做出如此极端的行为,人只有遇到了实在迈过不去的坎,才会不惜结束自己的生命。对于张家成来讲,至于吗?为啥呢?像张家成这样有学问有名望,又有地位的人,还会有啥坎过不去呢? 李莺莺喃喃地说:“自杀?为啥?” 警察讲:“这也是我们想弄清爽的事体,按现在的掌握的情况来看,张家成并不是一般的“自杀”,而是有比较复杂的政治背景,所以要寻侬配合,了解更多的情况。” “复杂的政治背景”?李莺莺听得有点汗毛凛凛。而且,自家也要牵连进去?真有点不寒而栗。 警察讲:“现在侬和我们先全力配合医院抢救病人,你需要一个亲人,我们需要一个证人,绝不能出意外。 李莺莺想,是呀,如果真有意外,随着一条鲜活的生命的结束,一切都将成为一个谜,将被张家成带向另一个世界。 李莺莺默默地点着头。首先要救活张家常,为了公,为了私都要救活张家成。 李莺莺又想到了宝宝,宝宝为啥还不来呢?会如期带钞票过来吗? 真急煞人! 4、 李家婶婶晓得汪家好婆屋里出大事体了。事体出在宝宝身上,事不迟疑,从医院一出来,马不停蹄地赶回弄堂,直奔汪家好婆屋里,看见汪家好婆屋里的门虚掩着,庆幸屋里有人,一定是宝宝在屋里,一把推开门奔了进去,看到宝宝正从楼梯上下来,赶紧拦了上去。 宝宝正在欣喜“智取”成功,却看见李家婶婶满头大汗地拦在门前头,先是一惊。又赶忙问:“饭菜送去啦?” 李家婶婶并不回答宝宝的问话,抹了一把流到头颈里的汗水,讲:“快点去医院,再不去要出人性命了。” 宝宝以为李家婶婶是催促伊到李莺莺等着的医院里送钞票救命。宝宝心想:怪了,李家婶婶哪能会晓得自家要去医院送钞票救命?然而事体紧急,疑问只是在脑子里闪了一下,来不及细问,就讲:“我晓得是人命归天的大事体,不会耽搁,不会耽搁,我正急着要赶过去呢。” 李家婶婶一听,舒了口气,推着宝宝赶快走,讲:“好好好,快点去,快点去。去了就好了。侬尽管走,门我会帮侬关好的,放心好了。“ 宝宝拔腿就跑。 李家婶婶目送宝宝急急地出门后,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把门仔细关好,还推了推,确认无误后,回家去了。一路上,嘴巴里不停地默念着:“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在弄堂,李家婶婶现在和汪家好婆最讲得来,从心里希望汪家的危机快点过去。一家人平平安安,太太平平。 宝宝出了家门,先到银行里取款。一叠簇新的十元钞票从窗口递出来,钞票握到手里,便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心想,对李莺莺终于可以交代了。 5、 大使馆官员——阿普趁着手头有空,惦记起了艾米丽,作为大使馆的官员有责任关心自己的国民。就驱车来探望艾米丽。一进病房,看到病房里气氛不对,汪家好婆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艾米丽面壁啜泣,凄凄切切。就晓得艾米丽的婚姻危机还没有过去。 阿普快步走到病床边头,汪家好婆看见是阿普,赶紧从凳子上起身,欠了欠身子,转而对艾米丽讲:“阿普来了。” 艾米丽不管不顾,依旧面壁,自顾自啜泣。 阿普朝汪家好婆点了点头,单刀直入,朝艾米丽问:“宝宝还没来?” 艾米丽一听说到宝宝,猛地转过身来,一面孔泪眼婆娑,满腔委屈,讲:“宝宝不会来了。 阿普听了转身就走,像一阵风一样出了病房。 汪家好婆和艾米丽一记头愣住了,满面孔都是问号,大大的问号。 转眼间,阿普回来了,身后跟着个护士,到了病床边头,比划着让护士把艾米丽手臂上的输液管子拔了。 汪家好婆赶紧冲来阻止。 阿普轻轻地搂住了汪家好婆,摆摆手示意汪家好婆不要紧张,又让护士继续。 护士不知道发生了啥事体,僵立着,讲:“输液还没好” 阿普用生硬中国话讲:“拔掉。” 护士依旧僵立着,没动手,讲:“要听医生的。” 阿普怒目圆睁,提高了喉咙,讲:“拔掉。” 一个黑人怒目圆睁有多少怕人。护士害怕了,顺从了,赶紧帮艾米丽拔完输液管逃也似的走了。 艾米丽也吃惊地看着阿普,伊不明白发生了啥事体。 阿普不等艾米丽有反应,一把抱起了艾米丽。 汪家好婆吓傻了,拉住阿普,讲:“侬侬侬,要做啥!” 阿普没有搭理汪家好婆,对艾米丽讲:“我要给宝宝一个教训,要让伊明白,不懂得珍惜,就会失去,伊将失去的是多么珍贵的珍宝。”说着抱着艾米丽就朝门外走去,走得坚定,毫无惧怕。 汪家好婆扑上去撕拉着,大叫:“强盗,强盗。” 叫喊声在静静的走廊里回荡着…… 第48章 解开谜团 作者:沈东生 1、 宝宝从银行柜台上拿过一叠钞票的辰光,有点后悔没带一只包。其实宝宝像逃跑一样离开的家,啥地方有心思想到带包! 哪能放钞票?钞票在宝宝手里掂了掂,塞进了贴身衣裳的袋袋里,转身就走。 银行里厢的女工作人员在宝宝的身后“喂”地叫了一声。 宝宝回头,莫名其妙地看牢女工作人员。 女工作人员指指宝宝的胸口, 宝宝讲:“钞票?不会有问题。”宝宝以为女工作人员在讲衣袋袋里的钞票。 女工作人员白了宝宝一眼,讲:“笔。”银行工作人员永远惜字如金,言简意赅。 宝宝低头看胸前,面孔红了。原来宝宝签完字,顺手拿柜台上的签字笔插进了上衣袋袋里了,宝宝歉意地笑笑,急忙讲:“着急赶路。”赶紧掏出笔,放回了柜台。 因为有点小兴奋,宝宝今早做事体有点乱,有点昏头。伊讲不确切为啥兴奋,是因为顺利拿到了钞票?是因为钞票可以救一条人性命?好像更是因为应了李莺莺的请求,随了李莺莺所愿,做成了一桩如李莺莺所愿的事体。都是,又都不完全是,一时也想不明白。 反正,宝宝有点小兴奋地出了银行,朝李莺莺在电话指点的医院方向,一路小跑而去。 钞票挺沉,随着跑动,在宝宝贴身衣裳袋袋里不停地颠来晃去,挠得前胸痒痒的。好像在提醒宝宝袋袋里有钞票了,要快点给李莺莺送去。 宝宝跑得有点出汗了,却还是跑。想尽快见到李莺莺的心情,简直到了有点献媚的急迫。 宝宝跑进了医院,医院很大,一时没有了方向。问了一个戴红袖章的中年纠察,中年纠察顺手一指就近的一个大门。 宝宝推开大门,看见一条长长的走廊,走廊不宽,但很长,走廊里轧满了人。挤进层层叠叠的人堆里,磕磕碰碰,并不顺利地前行,宝宝摇着头,忍不住嘀咕着,急救室设在这里,急救病人还不等死? 宝宝正想着,走着,被人撞了一下,刚想说点什么,那人头也不回地走了,消失在了人堆里,宝宝只好无奈地笑笑。 终于走到了走廊尽头,看到了正在闪烁的红灯,急救室到了。宝宝在急救室的门口头站定。才发现急救室一侧有专门通道,纠察添乱,给自己指了一条难走的通道。 李莺莺在电话里讲过,在急救室门口等宝宝。宝宝立在了急救室门口,本以为一眼就可以看到正在望眼欲穿地等着自己的李莺莺,可以看到李莺莺像盼望救星一样看牢自己的眼神,可以看到李莺莺急不可耐朝自己冲过来的激动,甚至会拥抱上自己…… 然而都没有,宝宝在急救室门口等了好一会。依旧不见李莺莺的身影。 宝宝想,李莺莺大概吃力了,正坐在哪个角落歇歇,赶紧在长长的走道里边走边搜寻,宝宝拨开一拨一拨的人群,招来了一个又一个的白眼,甚至有人骂骂咧咧:“寻死啊。”“冲军啊。”宝宝没有心思理会,从走廊的这一头,寻到了走廊的那一头,在来来往往的人群里搜索了一遍又一遍,依旧不见李莺莺的人影。 宝宝有点焦虑了, 宝宝看向了走廊两边的诊室,走廊的两边有很多的诊室,门都关着,每一个诊室门口都围着一堆人,都是一面孔的焦虑,一面孔的盼望,等着就医…… 对,李莺莺说不定就在哪一个诊室里厢。 宝宝真想大声喊叫,希望李莺莺能听到,然后,某一扇门突然开了,李莺莺出现在了自己的面前。 然而,宝宝并没张口,宝宝看了一眼墙壁上贴着的“静”字,大大的,红红的,特别醒目。宝宝忍住了喊叫。 宝宝歉意地分开堆积在一个个诊室门口的人群,忍受着不断投来的白眼,推开一个又一个诊室的大门,朝里探望,还是没有看到李莺莺。 宝宝推完最后一个诊室的大门,朝里扫了一眼,照例不见李莺莺,失望了,刚想退出,关门。 一个声音叫牢伊:“哎,宝宝。” 宝宝停住了脚步,看见里面一个穿白大褂的医生正看着伊。有点面熟陌生…… 穿白大褂的医生讲:“我是孝禹呀,忘记啦。” 宝宝记起来了,是看电话亭宁波老头的儿子。隔了一条弄堂,只是见过不多的几次面,听说孝禹在医院里路道蛮粗,为人热情,宝宝曾经陪姆妈看毛病,就是寻伊帮的忙,宝宝客气地朝伊点点头,心里急着要寻李莺莺,便讲了一声:“再会”。便想拉门退出。 孝禹还”热情地问:“看毛病啊。” 宝宝重新推开门,伸进头去讲:“哦,有人出车祸,在抢救,我来送钞票。” 孝禹讲:“就是早上送来的病人?”没等宝宝回答,又讲:“还用得着送钞票?这个病人也不晓得啥来头,警察和医院全力以赴抢救,看样子,钞票是国家付了。” 宝宝一愣,心里厢嘀咕着,“哦”了一声,关门退出,连“再会”也忘记了讲一声。 不需要钞票了?那么李莺莺人呢?走了?真是有事有人,无事无人?宝宝叹了口气,在退出诊疗室,关上门的一瞬间,宝宝顿然间明白了,自己原来就是像北方人讲的“剃头挑子”。 宝宝有一种被抛弃感,有点沮丧,失望地慢慢地朝医院外走去…… 突然发觉胸前沉甸甸的感觉没了,一摸,大惊失色,慌忙奔进走廊…… 面对走廊里茫茫的人海,宝宝想大吼,想狂怒…… 2、 医院的会议室,房间很大,一片洁白,房间里只有一张台子,也是白色的,让房间显得空落落的,有点空寂。 李莺莺坐在台子的顶头,一侧坐着两个在走廊里碰到的警察。另一侧坐着身穿白大褂的医院领导。房间里的气氛是凝重的。 医院领导讲:“张家成的状况不好,身体多处骨折,多个内脏受损,随时有生命危险。” 警察讲:“这是一桩重要的案件,关系到一个“境外组织”要在国内发展成员,危害国家安全。我们收到张家成的信以后,就展开了布控,由于证据还不充分,没有立刻收网,想不到出了撞车的意外,我们需要张家成活着,哪怕只有一丝希望,也要花十倍的努力,让他活下来,我们需要张家成亲自出面举证。为了国家的安全,绝不能让这伙人有一个漏网。 医院领导讲:“我们已经安排了最强的医务力量进行抢救。会尽力的。” 警察讲:“让我们协同努力吧。接下来就分头行动。”说完转向李莺莺,把一叠笔录递给李莺莺,这是我们今天的全部谈话记录,侬仔细看看,假使觉得无误,签个字。 其实笔录上的每个字都已经印进了李莺莺的脑子里,刻在了心里,李莺莺晓得不会有误,张家成的形象在李莺莺的脑子里也清晰了…… 李莺莺还是没有怠慢,仔仔细细看了一遍记录,拿过警察递过来的笔,在笔录上签上了名字。 纠察耐心等李莺莺签完最后一个字,从包里取出一封信递给李莺莺,讲:“这是张家成要我们转交给侬的信,请侬能理解我们对信进行了监察。现在正式转交给侬。从张家成的信里看,伊对侬蛮信任的……”警察没有讲下去,换了话题,讲:“今天的谈话就先到这里,有什么新情况,侬可以及时联系我们,电话号码我已经写在给你的信封上了。” 李莺莺接过信,没马上看,放进了包里的辰光,伊想起来,张家成曾经给自己写过的一封英文求救信,想拿出来,却又忍住了。 警察却马上很敏感地察觉到了什么,问:“还有啥事体?” 李莺莺迟疑了一下,讲:“没,没事了。”说着起身,朝医院领导和两个警察鞠了一躬,转身,脚步有点沉重地走了。 走到急救室的门口,朝四周寻了一圈,没有看见宝宝。有点失望。 3、 汪家好婆一时没有搞明白发生了啥事体,阿普已经抱着艾米丽朝门外走去了。 汪家好婆哪能肯让阿普把艾米丽抱走,冲上前去,要拉住阿普。 想不到阿普身体健壮,抱着娇小的艾米丽,几步就跑到了门口。 汪家好婆急了,一边追赶,一边穷叫:“强盗,强盗……”一直追到走廊。 叫声传向了走廊,在走廊里回荡,显得异常的响亮。 汪家好婆追到走廊里,走廊里已经立了叫关人,有医生,有护士,有看热闹的病人,病人各种皮肤的都有,这里是友谊医院。所有人都用不明就里的眼神看着眼门前的情景。 阿普走进走廊,被人群挡住,站住了脚步,像一个黑铁塔,矗立着。 艾米丽娇小玲珑的身体像只猫,偎在阿普的怀里,瑟瑟发抖,泪流满面,无所适从…… 汪家好婆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想夺回艾米丽,然而在黑铁塔一样的阿普面前,只是蚍蜉撼树,像挠痒痒,无济于事。 汪家好婆转头看向了走廊里的众人,像是求救。嘴巴里嘟嘟囔囔着:“抢人,抢人。”汪家好婆急得闲话讲得有点语无伦次。 走廊里所有人依旧一动不动,也没有人讲闲话。 侬叫大家讲啥好,在外宾病房里,一个外宾抱着另一个外宾,一个上海老太太讲人家抢人,无论如何也讲不过去的。 僵持着,一切像凝固了…… 汪家好婆哭了,哭得伤心,伊哭儿子宝宝不争气,伊哭儿媳妇竟然让别的男人抱着,伊哭自己一个妇道人家无援无助…… 4、 宝宝没有见到李莺莺,钞票又被偷了,带着沮丧和失望出了医院。去哪儿?不知道。 宝宝双手插在裤子袋袋里,漫无目的地走着…… 在裤子袋袋里触到一张纸条,摸出来一看,写着友谊医院的地址,纸条是艾米丽写的,一眼就看出是艾米丽的字。娟秀工整的中文字,宝宝想起了艾米丽当初学中文时的情景,艾米丽学写字的辰光,总是一惊一乍的,“宝宝,快看看,我写得哪能了!”“学它做啥?我懂非洲文。”“侬讲做啥?我将来到中国去,总不见得做一个做文盲,讲给侬听,我还要学上海闲话呢。”宝宝笑了。 宝宝捏着纸条,突然间,想见见艾米丽的欲望变得强烈起来,想家了。 宝宝辨认了一下方向。朝友谊医院走去。 走进病房走廊时,走廊里闹哄哄的,轧满了人,宝宝挤进人群,看见一个黑人男人正抱着艾米丽与姆妈对峙,宝宝认出来了,在远东饭店咖啡吧里和艾米丽相对而坐的,就是这个男人,写信离间自己夫妻关系的也是这个男人,当初把艾米丽抱出远东饭店肯定也是这个男人。如今,亲眼看见又是这个男人,搂抱着艾米丽,竟然还和自己姆妈对峙。连同今早所有的碰到的倒霉事体统统涌上了心头,搅合着,顿时震怒了,一股天崩地裂的怒火冲向了脑门,连同脑袋,不,连同整个人都要爆炸了,人弹跳了起来,越出人群,窜到了阿普面前,在场的所有人还都没有看清发生了啥情况,艾米丽和阿普连头还没有来得及转向宝宝,宝宝就用尽了平身的力气,抡圆了胳膊,朝阿普脸上狠狠甩过去一个耳光。一声沉闷响亮的“呯”在走廊里炸开了,回响着。 走廊里顿时一片寂静, 艾米丽扭头看见了宝宝,大惊, 汪家好婆看见了宝宝,猛地停住了哭泣,一下子扑倒在了宝宝怀里。 阿普则一动不动地站立,依旧抱着艾米丽,任凭嘴巴里流出一股鲜血,顺着嘴角流淌,冷冷地说:“你是谁?” “我是艾米丽丈夫!” 阿普冷笑起来,讲:“你不配,一个宝贝,白白地被你糟蹋,丢弃,你还配是个男人吗?你还配做丈夫吗?” “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说这种的话?” “你没有能力照顾好宝贝,我来替你照顾。” “放屁!” “我今天就是要让你知道失去宝贝的滋味。”说着把艾米丽抱得更紧了, 任何对话都不足以表达宝宝的愤怒,宝宝浑身的血液都像燃烧着,像翻滚的岩浆在全身奔涌,整个人成了一座就要喷发的火山,带着熊熊烈火又冲上前,抡起胳膊再一次向阿普扑打过去…… 艾米丽从阿普怀里挣脱了出来,“呲溜”一下站到了地上…… 艾米丽大病未愈,娇小玲珑的身体,在两个男人中间,显得弱不禁风,人从阿普怀里挣脱落地的一瞬间,人摇晃着,像一片叶子,似乎就会飘了起来。然而艾米丽,摇晃了一下,站住了。一动不动地站立在两个男人中间。像一堵墙,拦到了阿普的身前,朝宝宝怒吼着:“住手。” 第49章 回家的路 作者:沈东生 1、 艾米丽一动不动地站立在两个男人当中。像一堵墙头,挡牢在阿普的身前, 宝宝吃惊地看向艾米丽,呆了一呆,怒了,朝艾米丽吼道:“让开。” 艾米丽没动,像一头护犊的母鹿, 宝宝一手握拳,一手把艾米丽拉开,要朝阿普冲去。 艾米丽从来不曾看见过如此暴怒的宝宝,甩开了宝宝的手,逼视着宝宝,像看一个陌生人。怒叫着:“住手。” 宝宝也从来没有遇见过艾米丽如此的绝情,艾米丽这一甩手,似乎在宣告已经离自己而去,这一逼视和怒吼,无疑像是一根刺,刺进了宝宝心里,宝宝心头颤栗了一下,感到一阵疼痛,拼尽全力朝艾米丽吼起来:“艾米丽,侬是我老婆。”宝宝的声音震得整条走廊“嗡嗡”直响。 艾米丽却再一次也用中文对宝宝讲:“放下拳头。” 颜面扫地。宝宝感到脸面被按到了地上摩擦,宝宝忍着心的痛楚,努力维护着作为男人的最后尊严,也像是对艾米丽最后的通牒,宝宝再一次大声地吼叫着:“听懂伐,侬是我的老婆。”声音变得嘶哑了,透出撕裂般的痛。 艾米丽还是一动不动。 宝宝忍受不了,一步跨前,弯腰,俯身,要把艾米丽抱起来,宝宝简直想把艾米丽一下子扛到肩上,驮着艾米丽回家。 艾米丽猛地一闪身,躲开了。 正在弯腰俯身扑向艾米丽的宝宝,突然没了支撑,“噗通”一声冲向了地面,栽倒在了地上…… 艾米丽惊叫着朝宝宝扑去。 宝宝返身一把推开艾米丽,推得艾米丽跌跌撞撞朝后退去,倒进阿普的怀里,被阿普一把抱住。 宝宝彻底暴怒了,从地上一跃而起,只剩下唯一的念头了,就是拼命。宝宝看向阿普的双眼喷着仇恨的火焰,恨不得一把撕碎阿普这个夺走艾米丽的贼,并一口吞掉。宝宝的双拳紧握,青筋爆突,宝宝准备再一次跃起,扑向阿普,哪怕搭上自己的生命,也在所不惜。 面对像火药桶一样的宝宝,阿普虽然强制着自己,用看似平静的眼神看着暴怒的宝宝。但心潮在涌动着,澎湃着,拳头握紧了又松开,松开了又握紧,喘息声也在慢慢变粗。当听到宝宝骂道:“阿普,侬这个贼。”阿普终于忍不住了,阿普把艾米丽搂进怀里,在艾米丽耳朵旁边耳语了几句,把艾米丽推向一边,挺身而出,准备应战…… 宝宝彻底失去了理智,屏息蓄气,弓步而立,后腿猛地蹬地,人跃然而起,收拳,突击,朝阿普狠狠地击打过去…… 汪家好婆惊叫着扑过去阻拦,撞击间,一个踉跄,几乎跌倒…… 就在宝宝向阿普突击的一瞬间,艾米丽挣脱了阿普阻拦自己的手,不管不顾地再一次冲向两个男人的中间…… 只听得“啪”的一声,宝宝顿感一阵昏晕,拳头不偏不倚正击打在了正在迎了上来的艾米丽的脸上,艾米丽整个人旋了一圈,摇晃着眼看就要倒下了。 误击了艾米丽,宝宝一惊,扑上去,要扶艾米丽。艾米丽却被站在身后的阿普抢先一步扶住了。 阿普怒了,吼叫着:“畜生!”随即要朝宝宝扑了过来。 艾米丽没有在宝宝的吼叫中走向宝宝,也没有后退,倒进阿普的怀里。艾米丽挣脱阿普的帮扶,挺起身,站立起来,依旧像一堵墙隔在两个暴怒的男人中间,仍旧一动不动。艾米丽还是不管不顾,坚定,不可动摇。 宝宝还想怒吼。然而,艾米丽的决绝,让宝宝感到身心俱伤,无力怒吼。还想拼命,被艾米丽挡住了去路,两男人只要继续动武,艾米丽娇小的身体就会挤成肉泥…… 尽管宝宝认定艾米丽已离自己而去,还是忌惮,还是不忍心再伤害艾米丽…… 宝宝的底气终于消耗殆尽,成了强弩之末,讲:“我最后说一遍,侬是我老婆,跟我走。”宝宝的声音变得无力,听来,几乎像在央求。 看着一动没动的艾米丽,宝宝进退不得,最后的一点尊严坍塌了,最后一点精神也垮了,眼睛里厢充满了痛苦和哀怨,像一头受伤的狮子在挣扎。 安静,像凝固了一般的安静后。突然,宝宝大吼一声:“艾米丽……我恨侬。”无力地垂下了双拳,猛然转身冲开了人群…… 2、 公司里,处长已经派人到宝宝办公室来找宝宝好几次了,同事也回话给了处长,说宝宝屋里有事体,回去了。本来以为事体可以应付过去了。 想不到,处长发话过来,讲:“打电话给宝宝,叫伊马上回公司。” 看来是有要紧事体了。 传呼电话打过去,等了叫归辰光没有回电。再打过去,电话里传来宁波老头不太耐烦的声音,讲:“叫过好几遍了,屋里没人,烦伐?还要问?” 打电话的同事央求:“再去传呼一次吧。” 宁波老头更加不耐烦了,讲:“传呼钞票啥人付?侬付?” 看来光靠打传呼电话不来事,只有派人走一趟了。 啥人晓得寻到宝宝屋里,铁将军把门,还是寻不到宝宝。一汇报到处长那里,处长火了。 3, 等宝宝带着愤怒,绝望和痛苦,走了,消失在了人群后,阿普终于松了一口气,低头看去,看到艾米丽娇小玲珑的身影,浑身颤栗,柔弱得让人心疼,却还站立在面前,依旧一动不动。阿普心中生起了一阵爱恋,看向艾米丽的眼神柔情似水。一股温情在全身升腾着,燃烧了起来,阿普迟疑了一下,伸出了胳膊,搂住了艾米丽,慢慢搂紧了,越搂越紧。嘴巴贴在艾米丽的耳朵旁边,轻声柔气地讲:“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话语里充满了柔情。 令阿普没有想到的是,艾米丽一甩身,挣脱了阿普的拥抱,看也不看阿普一眼,径直走到汪家好婆的身边,挽起汪家好婆的胳膊,讲:“姆妈,阿拉回屋里去。” 汪家好婆还没从宝宝暴怒而走的惊恐中惊醒过来,艾米丽已经挽住了自己的胳膊,心头一热,掠过一阵欣喜,可是,一抹蒙在了心头上的阴影,一时难以抹去,心里忍不住有点苦涩,心里想,不争气的儿子怎么会走到了这一步,亲眼看着老婆被别的男人抱牢,这是随便哪一个男人碰到了,都难以承受的!连自己这个老太婆都看不下去了,更何况宝宝,难怪宝宝要暴怒,要打架会别转屁股不管不顾地走了,这一走会是哪能一种结果呀…… 而此刻,汪家好婆不想节外生枝,只想先哄好艾米丽。按下心头的阴霾,拍了拍艾米丽挽在自己手臂上的手,挂起了笑面孔,嘴巴里连连讲:“好好好,阿拉回屋里去。到屋里去养毛病,不住医院了,孵在医院里,好好叫的人也会孵出毛病来了。” 艾米丽听了,也笑了,却笑得真诚坦然,讲:“听姆妈的。”尽管面孔上被宝宝击打后,正慢慢红肿起来。 汪家好婆心痛地伸手抚摸着艾米丽的面孔,问:“痛伐?” 艾米丽答非所问,讲:“都过去了。” 也真怪,人的精神一变,身体也就变了一个人一样,艾米丽的毛病好像没有了,叫人不可思议。 确实,在别人看来,可能不理解,刚刚还在为了老公,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哭得一塌糊涂。惹得老公一怒之下跑了,伊倒反而一歇歇功夫,就像大热天的阵头雨,雨一过,天就晴,地上还是一片水塘,天上马上艳阳高照,彩虹高挂了。 其实,艾米丽心里已经有了一面明镜,看得清清爽爽。一顿拳脚,让伊看清爽了,老公还是自己的老公,别人是抢不走了。侬想想看,宝宝一介书生,突然变成了一头狮子,啥地方来的胆子?啥地方来的勇气?啥地方来的力道?面对立在门前头,像黑铁塔一样的阿普,宝宝竟然敢于向伊挥拳头,不惜拼命,这要多大的勇气和胆量。阿普只要想还击, 只要稍微动动手指头,就可以掀宝宝几只跟头,弄得不好,说不定宝宝受伤还算小事体,说不定,连小命也可能不保。而宝宝就是一点也不怕,一点也没有犹豫,冲上来,跳起来就是请阿普吃一只大头耳光,打得阿普嘴巴里流血。宝宝这种不怕死的精神啥地方来的,当然是从艾米丽身上来,宝宝这种不怕死的精神是为了啥人?当然也是为了艾米丽。艾米丽看到了宝宝为自己,不顾一切的腔调,艾米丽哪能不为之一振?哪能不为之动容?这个辰光艾米丽的精神再不好,到啥辰光再好?艾米丽还不为宝宝感到骄傲,还要为啥人骄傲? 当然,艾米丽也暗暗为自己感到骄傲,在眼看一场不对称的战争就要爆发的辰光,还会冷静地动起了小心思,“呲溜”一记从阿普怀里溜下来,艾米丽用自己的魅力,相信自己的勇气,挡住了一场爆斗。 现在,艾米丽抖擞了一下精神,跟汪家好婆相依相偎地走了,要回屋里去了。 走廊里的所有看热闹的人,除了实实在在看到了一个中国人结结实实地揍了黑人一记耳光,而且揍出了血,血还在黑人嘴角流淌,除此以外,三个人到底讲点啥,谁也没有听懂,也不晓得究竟为了啥事体,因为三个人讲的都是啥人也听不懂的非洲语言,当然啥人也插不上手,也全都讲不出啥闲话。无趣地散去。 走廊里只剩下阿普一个人孤零零地立着,慢慢揩清爽嘴巴边头的鲜血,面孔上的血容易揩清爽,心里被宝宝戳成的伤口,哪能也揩不去了,艾米丽在伊心里也抹不去了,。当然阿普心里生起了深深的不甘,不甘事体就这样过去了…… 4、 其实宝宝从友谊医院愤然而走,没有回家。伊满腔的愤恨,满腔的郁闷根本没有办法排解,伊不想回屋里,怕独自一人回到屋里,会发疯。于是,伊想直接去公司,只有做生活的辰光,才会麻痹自己,才能减轻不快。 到了公司门口,宝宝又犹豫了,不想进去了,心想一进公司,碰到同事看到自己一副阴着面孔的腔调,肯定要问东问西,那能讲?宝宝又不是一个能够强颜笑脸的人,也不是欢喜跟别人倾述屋里事体的婆婆妈妈。 宝宝从公司门口划门而过,转身穿过马路来到了黄浦江边头。 黄浦江边头,到处是人,宝宝一看就心烦,原本想找个地方坐一歇,闭闭眼睛,看来奢望了。 刚刚想转身离去,巧了,身边一对情侣刚巧从长条椅上起身,宝宝赶紧顺势坐了下去。 在友谊医院里的一场争斗,几乎耗尽了宝宝的全部精力和体力,屁股一着椅子,顿感舒坦不少,干脆把不久前所有的不快和郁闷统统暂且压下,强迫自己不去想伊,索性朝后仰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 江风轻吹,江面隐隐传来轮船的汽笛声,悠扬深沉,不时还夹带着几声海鸥呀呀的叫声,心平静了许多,竟然隐隐有点睡意…… 刚刚要迷糊过去,猛地被人挤了一下,睡意顿消,抬眼一看,一对情侣挤进了身边空着的狭窄空间,本来只能坐四个人的椅子,一下子挤进了五个人,人轧人,宝宝无奈地朝外挪了挪,只剩下半边屁股坐在椅子上,干脆立了起来。起身间,看见刚入坐下的情侣,烧香赶出和尚后,也不打声招呼,还没坐稳,就拥到了一起,还马上传来让人心惊的“啧、啧”声,青天白日的,旁若无人。心中刚刚平息了下去的不快和郁闷,被眼门前的情形又唤醒了,宝宝恼怒得想说点啥,又忍住了,转身走开,看向江面,却又看见“情人墙”上,延绵不断地趴着成双成对的情侣,摩肩接踵,卿卿我我,旁若无人,一片爱意,与宝宝的烦恼的心境撞击了起来。宝宝莫名的怒意又喷涌而起…… 啥叫“情人墙”?这里要交代一下。“情人墙”是上海老底子黄浦江溿的一道风景线,因为上海家家户户的住房普遍紧张,常常几代人轧在一个房间里,根本没有私人空间,又没有啥娱乐场所好去,唯有的电影院,翻来覆去只放几部老早能背得出所有台词的电影,没啥花头,提不起兴趣。轧朋友的小青年统统涌到了黄浦江堤岸边头,趴在防洪墙上,绵延几里的江堤上,摩肩接踵,一对挨一对地趴满了情侣,面朝江水,迎着江风,卿卿我我,甚至抚摸、亲嘴巴,煞是让人脸红心跳。就这样“情人墙”成就了无数的成双成对的新婚夫妇,也成就了“情人墙”的美名。 此刻,“情人墙”让宝宝想起了艾米丽,想起了不堪回首的家,勾起了诸多的不快和郁闷。脚步走得“噔噔”直响,下了江堤,面对车水马龙的马路,自问,去哪儿?有点茫然。 好一会,宝宝只好穿过马路,进了公司。刚进办公室,同事们顿时七嘴八舌一片,“哎呀,侬总算现身了。”寻侬一天了”“真真急得煞人的事体。” 大家的嚷嚷,宝宝反而被讲得糊里糊涂,问:“到底出啥事体啦?” 同事们不晓得。有人讲:“去问处长。” 宝宝这才赶紧赶去处长办公室。 到了处长办公室,还坐定,处长面孔铁青,劈头就问:“我问侬,要紧要慢的辰光,人也寻不到了,电话也不来一只,躲到啥地方去了?做啥去了?搞啥名堂精去了?” 处长劈头盖脸的批评,弄得宝宝神经紧张,眼睛巴登巴登地看牢处长,不晓得哪能回答…… 第50章 选择有点难 作者:沈东生 在处长办公室里,处长眼乌珠盯着宝宝看了一歇,讲:“领事馆已经来过电话了!要寻侬人,侬倒好,人也寻不着了,讲,躲到啥地方去了。” 上来就是一个下马威,领事馆寻上门来了,宝宝一听,马上就联想到跟阿普打相打的事体,打的又是外交官,还打得人家满面孔流血……宝宝晓得祸闯大了,逃不脱了。 不过,冤枉,自己确实没有躲起来。 处长手指头尖在办公台子上敲了敲,自顾自讲:“国家之间无小事,侬不晓得?” 说得有点上纲上线,却说得也没错,宝宝当然也晓得,国家之间当然没小事,难怪领事馆寻到单位里来了,难怪处长要火急火燎地要寻到自家。 不过,老婆被抢走,毕竟也是事实,心里窝涩,心里有怨,为了老婆,头脑一发热,一冲动,拳头就夯了出去,哪能会想到领事馆官员这一层,更没想到事体会关系到国家利益的高度。 宝宝想分辩两句,却说不出口,一个堂堂的男人,老婆也管不牢,只能说明自家没有本事,被人抢走,活该…… 台坍光,还讲不出口,宝宝心里的郁闷和痛楚,闷心,自家晓得…… 猛地又听到处长又添了一句:“侬讲哪能处理。” 一听就有步步紧逼的感觉。 宝宝心里更加郁闷,情绪抵触起来,心想豁出去算数,横竖横,一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干脆听命。低着头,嘟囔了一声:“哪能处理?还能哪能处理?侬让我去吃官司好了。” 宝宝一副横竖横的腔调,处长火大起来了,声音也提高了,讲:“不要想得轻巧,以为老早有点功劳,就可以老子天下第一了,想哪能就哪能。告诉侬,不要不相信,到辰光,照样撸侬个精光……” 处里的人都晓得处长做事体的风格,侬横,我比侬更横,还可以把一件事说成了两件事、甚至会说成三件事。把所有事体都拉到了一道来讲,越讲越严重了,在不停的敲打中,让你服服帖帖。 果然,宝宝被讲得心惊肉跳,心里发紧,额骨头头上竟冒起了密密匝匝细汗珠。 还不够,处长又讲:“侬的职务提升考察还想过关伐?” 这像是在伤口上补一刀。 一听讲提付处长,宝宝忍不住一激灵。 提付处长的小道消息,老早已经传得风风雨雨,传得有板有眼,还讲,宝宝这次从非洲调回国工作,也是为了等提升。 宝宝自家也觉得,多少年的风风雨雨,在非洲大地上漂泊,拼搏,为国家的外贸打下了一片天地,是应该功成名就了…… 结果,羊肉还没有端上台子,羊骚已经臭熏了一身。连八字还没有看到一撇,就听说已经有人在背后头煽风点火,打小报告,挖墙脚,恨不得把好事搅黄了,听说,最好事的人还是大学里的同学,一道进的公司,平时还常常搂肩搭背进进出出,要紧要慢的辰光,就会踢侬一脚,真是人心叵测…… 反正,只听楼梯响,不见人下来。盼也盼过了,恨也恨过了。辰光一长,心里的念头也就淡了,疲了,且当笑谈,已经不操这份闲心了。 没有想到,现在却实实在在从处长嘴巴里讲出了有关提升的事体,看来确有此事,可惜又要错过了,自家冲到枪口上去,犯事了,花还没开,就要谢,这就是命。 宝宝深深叹了口气,感叹命运的不济,就像北方人讲的,人到了倒霉的辰光,喝口凉水也会塞牙,看来只有认命了。 不过宝宝心里还存一丝希望,看向处长,示弱地讲:“我知道错了,我承担责任。” 处长终于停住了连珠炮一般的批评,讲:“我就是等侬这句闲话。” 宝宝似乎舒了口气。 处长突然话风一转,问:“李同志人呢?” 宝宝听来,话题突然转出了十万八千里,一愣:“李同志?哪个李同志?” 处长说:“就是那个跟侬一道出去的李莺莺呀。” 处长突然提起了李莺莺,让宝宝有点懵,一头雾水起来。 怎么又牵出了李莺莺?李莺莺也有事体?处长还真会扯,还有完没完了? 2、 张家成终于从抢救室出来了,转入重症病房,由医院和警察派人看护。 李莺莺松了口气,回家了。 回家前的路上,到“宝通里”的宝宝伊阿姨屋里接车生回家,已经好几天没有碰到车生了。 近一腔,车生住到宝宝伊阿姨屋里的频率越来越高,一来宝宝伊阿姨看李莺莺实在忙,抱走车生,让李莺莺有个清静做学问的辰光。 二来因为宝宝伊阿姨的儿子,不肯好好读书,初中一毕业,就去跑单帮,老底子,跑单帮属于不务正业,严格意义来讲,还是犯法勾当。结果夫妻两个对儿子骂也骂过,打也打过,没有用场,儿子照跑不误。 跑单帮虽然有风险,还满世界的跑,人小鬼大,钞票倒还是赚得不少,天下啥事体最大?还不是钞票!儿子一赚到钞票,就朝姆妈的袋袋里塞钞票。久而久之,宝宝伊阿姨也就听之任之了,这样一来,儿子就常年不沾家。 宝宝伊阿姨夫妻俩就把车生当作了新添的一个儿子,三天两头接车生到自家屋里去住。美其名曰,让李莺莺安心搞学问,李莺莺也乐享其成。 李莺莺到了“宝通里”,看到宝宝伊阿姨屋里铁将军把门。在门口等了一歇,还是不看见宝宝伊阿姨的影踪,李莺莺也并不担心,就自己回家了。 回到小木屋,拉开煤球炉子的门,想烧口泡饭吃吃,拉开碗橱门一看,一粒冷饭也没有,有点失望,重新关上炉子门。 李莺莺在屋里兜了一圈,翻出了车生吃剩的奶粉,车生自从经常到宝宝伊阿姨屋里过夜,欢喜上了“粥盈汤”调奶糕,大概耐饥,车生就不欢喜吃奶粉了,早先买的不少奶粉成了李莺莺的早餐。现在泡了一杯奶粉,寻了两块华夫饼干,算是一顿夜饭对付过去了。 坐到写字台前头,从包里翻出非洲贸易协定的原稿,想再在做些调整,到辰光跟宝宝讨论更加成熟些。 翻包的辰光,先落出来的是张家成写给伊的信,自从警察把信转交给李莺莺后,李莺莺一个字也没有过目。伊不想看,自从警察讲了张家成的过往,李莺莺从心里讲,不愿淌这个浑水。 李莺莺把信随手抛到台子上。不料从信封里跳出一把钥匙,滚了老远,停在眼门前。李莺莺一呆,有点好奇,拿起钥匙掂了掂,又拿过信翻弄着。 信封上用英文写着:“交:并不是朋友的亲密朋友亲启”。李莺莺愈加好奇起来,忍不住从信封里抽出信来,一叠,信不短。 李莺莺: 在诀别之际,我要给你写一封信,因为我知道,你是一个好人,也是一个正直的中国女人。我,一个就要不久于人世的男人,有许多话只有和你说,我想只有你才能懂,才能善解。 自从和你见过面回来,你,已经被刻在我脑子里了,挥之不去。如果我就此离开人世间,回顾我的人生,要问唯一的缺憾是什么?就是没有能娶你。虽然我知道,我没有资格在你的面前说这样的话,但我还是要说,只有说了。我才能甘心地离开这个世界。人将死,其言也善。 在我的生命里,除了事业是完美的,在国外我取得了成就,回来报效祖国,同样取得了成就,我被尊为受尊敬的人,我在人前,总是可以抬着头、挺着胸做人。而在生活中,私下里,确是一片黑暗,无可取之处,我独自回国后,离开了远在国外的父母,父母责怪我离弃父母,我失去了父母的爱,在我身边同样也没有爱,我找不到爱,通向“爱”的大门是对我关闭的。而却不乏被爱,有无数的人爱我的地位,爱我的财产,爱我似锦的前程,独独没有爱过我这个人,然而,我不是个完人,我利用了被爱,慢慢走向了不齿,我享用着簇拥过来的“性”,我成了两面人,明里,我的事业日新月异,生活中给人的印象是清新寡淡,孤家寡人,不近女色;暗底里,“性”成了我的精神支柱,我变得肮脏,甚至,不齿于自己。 当我遇到了你,就像一个行将窒息的人吸到了新鲜的氧气,人突然清醒了过来,看到了生活的希望,你傲世轻物的学问气息,让我的心一颤,我向来也爱学问,我看到了我们的相通,我看到了我们间可以融汇贯之,我为之振奋过,我像寻回了迷失了许久的自己。我更喜欢你的不卑不亢,不攀龙附凤的神采,让我又看到了作为人的尊严。而恰恰是近乎完美的你,让我自惭形秽,我唾弃自己,让我直面你,直面自己时,没有勇气朝前,我选择了退却,选择了逃避。 逃避是痛苦的,逃避是对自己的摧残,我无法从痛苦和自我摧残中自拔,我坠落进了无底的深渊…… 痛苦和自我摧残会让人失去了判断力,当一个美貌的女人突然进入到我的生活里,投入了我的怀抱,我完全不知道,也没法判断是一场阴谋,是一个圈套。 这个女人拿到了所有证据后,一个陌生男人突然地出现了,我被指控是个强奸犯,我的精液,我的内裤,我的不堪入目的照片都可以证明我罪不可赦,我失去了自救的能力,一旦被告发,我将失去一切,我将从一个被尊敬的人沦为下囚…… 他们唯一交换的条件,就是要我加入他们的组织,一切都听他们的安排…… 就我而言,唯一出路要抗争,我有起码的良心,我要以死抗争。 我给公安局写好了信,揭示了所有真相,也给你写了信,给你的信我请由公安局转交给你。然后我就要去和他们摊牌了,告诉他们关于我要用灭亡换回我清白的决定…… 也许在你收到信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人世了。信里附上的我家钥匙,务必在我离世后去一次,我留下了身后的所有安排,请你帮着落实。 永别了, 我深深的吻你…… 李莺莺看完信,流泪了,一大颗泪珠“啪嗒”一声跌落在信纸上,迅速晕开了去,隐隐的像一个字——“爱” 3、 处长突然讲到李莺莺,宝宝的脑子有点断电,眼睛巴登巴登看着处长,不晓得哪能回答。 处长讲:“若要人不知 除非己莫为,你们的事,有人反映到我这里了……”处长讲到这里,故作停顿,看了一眼宝宝,才接着讲:“去压马路啦,还是谈天说地啦?” 讲到这里,宝宝这才有点明白了事体的缘由,想想好笑,原来自己和处长两人走岔了道,讲的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件事,却混在一起讲到现在,讲得自己差点要上吊,真可谓做贼心虚。 宝宝学聪明了,没有弄清事体前头,不露声色,“哦”了一声,讲:“我们在咖啡馆里坐了一歇就分手了,我也正在寻伊……” 处长用狡黠的眼神盯了一歇宝宝,问:“真是这样?” 宝宝不响,等处长讲下去。 处长推心置腹地讲:“我晓得侬肯定不满人家打小报告。有则改之 ,无则加勉嘛。不过也不能责怪人家要戳侬壁脚。假使我早晓得侬早先跟李莺莺有一段搞七廿三的历史,李莺莺又有一张漂亮面孔,我也不会让你们再搞到一道去的。” 宝宝还是不响。 处长依旧一副推心置腹的腔调继续讲:“当初,我一看到李莺莺,就跟局长也讲起过,面孔漂亮的女人不牢靠,侬看,我也被李莺莺的一张漂亮面孔打动了。局长讲,特地从大学里请来的李同志,考察过的,伊肚皮有货色,是研究外贸方面的专家,要相信局里的决定。我也就认了,不过还是要提醒侬,我把侬交给伊,不是让侬跟伊去压马路,逛咖啡馆,去谈天说地,懂伐。有同志替侬担心。也是为侬好。要明白同志们的苦心。” 听到这里,宝宝大大松了口气,觉得应该表表决心了,赶紧回答:“相信我,保证出色完成任务。” 处长好像也松了口气,讲:“随便啥辰光,随便啥个人事体,都要以国家利益为重,要以国家利益为先……侬要晓得这份外贸协定的重要性,是上头派到局里的重点任务,局里把非洲部分交由我们处负责,是对我们处里的信任,局里还派来专家,协同我们处的工作,一点马虎不得,侬又有长期在非洲工作过的优势,应该可以不负重任的,当然也是对你一个考察……” 处长讲到这里,宝宝笑自家做贼心虚,心里暗暗庆幸,幸亏没有不打自招,和盘托出打相打的事体,算是躲过了一劫,否则…… 好在处长并不在意宝宝的神情,听了宝宝的保证,口气亲近了许多,讲:“我不需要喊口号,局里要我们尽快熟悉和掌握政策,要根据非洲贸易的实际情况,制定,完善关于非洲外贸的文件,还要接待好非洲多国派出的专家,要妥善地和各国专家协调、谈判,事体千头万绪,不可能是一蹴而就的事体,也马虎不得。这不,我讲过了,领事馆来电话要求,非洲多国领事馆商议一致,派出了他们的专家,叫阿普,和你们先期协调、谈判事宜。看看,已经倒逼过来了。” 处长总算坐回到椅子上,靠向椅背,拿起办公台子上的茶杯,喝了口茶,继续讲:“我了解过了,阿普是个不容易对付的家伙,容不得轻视,我急着找你们,就是要你们早作准备……” 一听讲阿普的名字,宝宝心里一紧,人也忍不住又一激灵起来。 第51章 进退的得失 作者:沈东生 可以讲,处长把一块金光闪闪的敲门金砖,交给了宝宝——只要完成任务,肯定就能妥妥地上位非洲事务的副处长,然后,是非洲事务的处长,再然后…… 一眼望出去,仕途将会一片光明。 回望刚到非洲的岁月,如同荒漠,风餐露宿,风风雨雨,披荆斩棘,一路走来,有辛苦,有心酸,但值了,开辟出的一片外贸天地,总算开花结果了,有了成就。 宝宝有点激动,起身,举手握拳,想对处长喊一嗓子:“保证完成任务。” 可是,还没来得及说出誓言。却听处长讲到阿普,阿普的名字把宝宝从腾云驾雾般的升腾中,打回到了现实。真是冤家路窄,不是冤家不碰头。 宝宝难以克制地一哆嗦,宝宝的心,顿时像打鼓一样,“哄嗵,哄嗵”穷跳起来,脑子里的血也在沸腾,“轰轰”直响…… 艾米丽被阿普抱在怀里的情景,历历在目,老婆被抢之痛还在心头生痛,虽然相打也打过了,还打得头破血流……对宝宝来讲,心头的伤痛还是难疗,夺妻之恨还是难消,一个男人咽不下这口夺妻之气,只要再看到阿普,就是仇人相见,肯定分外眼红。 想想一拳头打在阿普面孔上,阿普满嘴巴的鲜血,任凭血淋淋地在嘴角上头流淌,不管不顾,一双拳头捏紧了,又放开,放开了又捏紧的仇恨,到现在还在宝宝眼门前晃悠,忘也忘记不掉。更何况被打的阿普,能忘掉吗?肯定不会忘。肯放过自己吗,肯定不会放过自己。这是用屁股想也能想明白的事体。 势不两立了的两个人,岂能相见?岂能能坐到一张台子上共事?更何谈协作? 退一万步想,阿普就是不计私仇,自己也放弃夺妻之仇,自己的打了外交官的把柄捏在阿普手里,到时候阿普来个要挟,要签城下之盟,怎么办?签还是不签? 阿普成了一座大山,挡在宝宝前行的路上,难以逾越。 处长交到宝宝手里的敲门金砖也就变得无比沉重,沉重得难以承受。完成任务之路,成了蜀道之路,难于上青天。 思来想去,宝宝真有撤的念头,不干了。 不过,进,艰难重重,真要撤,又有诸多不舍。 在公司里,为了这个大家都在觊觎的位子,经受了多少的忍让和屈辱。 最让宝宝难以释怀的是,本可以搬离现在的老弄堂。 老弄堂,老房子的陈旧、落后,早就让宝宝生厌。每天看着姆妈拎马桶,生炉子,爬着狭窄陡直的木楼梯,宝宝的心里就忍不住酸酸的。 可以搬离老弄堂,可以住进新配的新式里弄房,让宝宝兴奋了好几天都困不着觉,好不容易困着,也会在梦里走过了打蜡地板,面对窗明几净的落地钢窗,坐进沐浴着阳光的沙发……困梦头里都会笑醒好几回。 宝宝还兴高采烈地带着姆妈到新房子去看过了,上上下下一圈兜下来,不但自己满意,姆妈也一路笑得合不拢嘴巴,念念叨叨个不停:“享福了,享福了。” 就在去办手续的辰光,房管所的人讲,房子已经被一个副处长看中了,手续已经办好了。 赶到公司找领导去理论,领导讲,把副处长套出来的房子配给宝宝。等宝宝升了处长再重新作安排。 升处长哪能那么容易?领导的闲话不是诚心让伊吃空心汤圆嘛。宝宝气得想发作,结果还是忍让了,还说得好听,干脆啥也不要了,仍旧住老弄堂。 现在,机会来了,眼看可以到手的位子,却要忍痛放弃。一旦拱手相让,等于让人家拾了一只皮夹子。不要看平常辰光,办公室里,你好我好,大家都好,一片融洽,背后头保不定有多少人戳壁脚,打小报告,甚至恨不得把你拉下马,恨不得把你一脚踢开,心安理得地拾起这只鼓鼓囊囊的皮夹子,当仁不让。 如此这般一想,宝宝哪能也放不下了。千年难逢的机遇,眼看到手的升迁,自家放弃,拱手相让,打了水漂,泡了汤,眼睁睁看牢人家踏着自己的肩膀,荣光升迁,岂不是天下第一大憨大。 再吃空心汤团的滋味实在让人心碎,岂能接受?岂能甘心? 宝宝深深叹了口。是退还是进,宝宝两难了。 宝宝放下了举手握拳准备起誓的手,颓然地坐回到椅子上,直愣愣看着处长。此刻,宝宝已经听不见处长讲点啥闲话了…… 直到处长走宝宝面前,手搭上宝宝的背,揉了揉,一边拥着伊,一边讲:“不要想不通,我的严厉,是为了你们好。” 宝宝这才从混乱的思绪中惊醒,心里顿起了好多想倾诉的话,仰头看着处长,讲:“我有顾虑,要和侬谈谈。” 处长笑了,讲:“好好和李同志协调沟通,我相信你们。” 哦,还有个李莺莺,李莺莺也变了,让宝宝尝到了人心多变的滋咪,今后哪能面对?和李莺莺今后怎么相处?宝宝又多了一个顾虑。宝宝不是个愿意迁就的人,勉强合作,如何融洽。 处长还在宝宝的背脊上轻轻揉着,讲:“我没几年也要退休了,今后还不是靠你们,我还是这句话,相信你们 ,你们也要相信自己。” 此刻,宝宝处长的老脸是亲和的,像家里的长者,宝宝突然觉得很累,有一种冲动,真想扑进处长的怀里,推心置腹地和处长说说心里的苦衷和害怕,哪怕把打相打的错误也和盘托出,只求一个理解的微笑,作为回报,就像小辰光在爹爹的怀抱里。 宝宝却被处长搭着背,拥着出了办公室的门,处长最后还拍了拍宝宝,丢下一句:“不要有顾虑,好好规划。我还有一个会议在等我。” 处长走了…… 宝宝看着处长走进电梯,电梯的铁栅栏门拉上,上行而去。宝宝还久久地站在原地,心里五味杂陈。 2、 已经下班辰光了,公司里的人差不多都走光了。 宝宝也只好回家了。 回家的路很艰难,宝宝一路走得很辛苦,满脑子的思索——仕途的艰难,家的破碎,人心的叵测,姆妈的责怪。越思索越郁闷,越郁闷越思索,最终没了思索,只有满脑子的郁闷。 因为郁闷,心不在焉,走进弄堂口的辰光,宝宝竟然跟黄伯伯实别别地撞了个满怀,黄伯伯到底毛病刚好,还在休养,一撞,踉踉跄跄倒退了好几步,差点跌倒。 宝宝歉疚地冲上前去,一把扶牢黄伯伯,想不到,宝宝还没来得及道歉,黄伯伯却抢先讲闲话了:“倪先生来了。” 宝宝没有明白,随口问了一句:“哪个倪先生?” 黄伯伯答非所问,讲:“倪先生在水果摊头买水果,向水果摊头老板小八子打听宁波女人在家吗?我正好在边头,我轧出苗头了,倪先生肯定是来寻宁波女人的,我去报个信,让宁波女人准备准备,开心开心。”话音还没落完,就转身走了。 黄伯伯在家养病期间,被居委会推选为居民小组长,一个小组长,让黄伯伯热情高涨,尽管毛病还没好透,好像得了个大官一样,弄堂里的大事小事都当自家的事体来关心,一时间,好像缺了伊,地球就不转了。 宝宝哦了一声,伊哪能有心思管这种闲事,没啥好搭腔的,看着黄伯伯走开,朝自家屋里走去。 宝宝边走,边看着黄伯伯一副屁颠屁颠的腔调,三步并着两步地跑向木头房子门口去敲门,心里忍不住叹息了一声:“哎,人真真是趋利性的动物。”宝宝忍不住联想到了自己,又叹了口气。 远远听到黄伯伯哇啦哇啦地对宁波女人讲:“侬老公来了。”宝宝这才想起来,倪先生就是宁波女人的前丈夫。听说过倪先生的回家风波。一闪念,倪先生回家了?破镜重圆? 宝宝想到了自己的镜子却碎了……触景生情,心里酸酸的起来,。 3、 黄伯伯一边敲着木头房子的门,一边喊:“侬老公来了。” 敲开木头房子门的辰光,看到一面孔惊讶的宁波女人,不等伊开口,就急吼吼告诉宁波女人:“倪先生,倪先生来了。” 宁波女人闻声,顿了一顿,面孔刷的一下涨得通红,马上一阵慌乱,在原地团团转了一圈,连向黄伯伯道谢一声也忘记讲了,别转身就朝房间里奔。 丢下黄伯伯一个人立在木头房子的门口,有点失落,然后怏怏地走了。 宁波女人回到房间,赶紧先到大橱前头照了照镜子,却看到一张已经失去风采的面孔,还有点憔悴,不禁叹了口,赶紧从梳妆台上拿过雪花膏,往面孔上匀匀地涂了一层,又寻了一把木梳,把凌乱的头发梳理了一下。再看镜子,尽管还是不尽满意,也算是亡羊补牢了。 宁波女人又看到身上衣裳太旧,前襟上,还分明可以看得见几滴油渍,有点不入眼,想起了上一次为迎接倪先生出狱回家时,特意做的新衣裳,赶紧从樟木箱里翻了出来,衣裳簇新,一次也没有穿过,叠得有棱有角,还带着喷香的樟木箱咪道。一时感慨,眼睛里竟有了眼泪水。 在镜子前,脱去旧衣裳,准备换新衣服,一眼看到自己的身体,脸一红,忍不住对着镜子转了一圈,还含着眼泪水的眼睛有了点笑意。 宁波女人赶紧穿上新衣裳,快步朝门口走去,低头间,见衣服太新,新布的浆料还没洗去,穿在身上像件铠甲,折印清晰,过于做作,想,还是换回旧衣服,显得随和些。 宁波女人赶紧又脱去新衣裳,换回旧衣裳,衣服还没穿利索,听见敲门声,回头看去。 看见倪先生一手拎一串香蕉,一手拎着网兜,网兜里装满了东西,已站在了门口,伊是一面孔的尴尬。 宁波女人这才想起来,刚刚一阵慌乱,竟忘了关门。低头看自家穿到一半的衣服,也是尴尬。 倪先生和宁波女人就这么尴尬地站着…… 宝宝无意间瞄到了这一幕。 老弄堂里永远有各种各样的尴尬,但这里有家,此刻,家家户户的窗口都透出温馨的灯光,隐隐飘出夜饭的香咪道。宝宝忍不住又是一阵感慨。 4、 宝宝走到屋里门口,从包里摸出钥匙,在钥匙插进门锁孔的一刹那,一种前从未有过的失落感猛然袭来——回家?自己还有家吗?家破碎了,艾米丽已离家而去,姆妈也肯定恨自家这个没出息的儿子,过往的亲情,过往的家已经没有了…… 一时间,宝宝觉得自家像钻进风箱里的老鼠,净是气,没有出路。宝宝哪能也想不通,自己碰到的尽是头痛的事体,尽是倒霉的事情了…… 宝宝捏钥匙的手垂下了,想转身,想离开这个注定将是冷冰冰的家,伊宁愿在马路上漫无目的走,一直走下去…… 突然屋里传出一个熟悉的声音,是艾米丽的声音。 听到了艾米丽到的声音,很是意外,艾米丽怎么会在家里?伊回家了?跟姆妈一道回家了?宝宝禁不住有点欣喜,赶紧举起钥匙,要去开门,想快步进屋…… 猛地,又想起了亲眼目睹了艾米丽被阿普抱在怀里的情景,一股怨气窜了起来,突然的陌生和绝情油然而生,宝宝恨阿普,也恨艾米丽竟然愿意躺进阿普地怀里…… 对婚姻的绝望,伤心,心口被狠狠地刺痛了一下,激灵间,痛传遍了全身,痛透了全身…… 宝宝想到离婚!离婚可以一了百了,可以与不堪回首的过往一刀两断。 离婚?突然的起念,在脑子里一闪,连宝宝自己也吓了一跳。 屋里又传出来艾米丽的声音:“姆妈,侬不要忙了,坐一歇,茶我来倒。”还有咯咯的笑声,笑得很开心,很融洽,俨然是在自家屋里。 在非洲多少个日日夜夜的相濡以沫,点点滴滴的关心,日日夜夜的相处,在艾米丽爱的沐浴下,才有勇气度过在非洲的艰难岁月,才有在荒漠一般的非洲施展才华的可能,才有今日的发展,所有的一切,难道可以一瞬间化为一缕青烟消散殆尽?人会变得这么快? 宝宝心软了,艾米丽是自己的,宝宝绝不甘心艾米丽被人夺走,哪怕决定离婚,分手前也要好好地和艾米丽谈一谈,好好地倾听一下艾米丽的心声,不是临刑前的犯人,也要听听他们的临别之言嘛…… 此刻,宝宝变得平静了许多,觉得神圣许多,觉得自家像一个牧师,手捧圣经,为一个罪人去寻找天堂。 于是,宝宝就像平常回家一样,打开门锁,轻轻地推开门,习惯性地想叫一声:“姆妈,我回来了。”因为这个辰光,姆妈总归坐在八仙桌边头的藤椅里,一开门就能看见。 可是还没有没开口叫出口,却看见,在藤椅里坐着的不是姆妈,而是阿普,在阿普的门前头,艾米丽正端着一杯茶,递了过去,宝宝惊呆了,一时站在原地动弹不得。 阿普和艾米丽听见动静,不约而同地去扭头看过来。 艾米丽看见宝宝,面孔上刚想漾起笑容…… 宝宝猛地一声吼叫,像发狂的虎啸,震得满屋子都瑟瑟发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窜进屋里,猛虎扑食一样扑向阿普。 艾米丽转身阻拦,手中的杯子“哐当”一下打翻在地,碎片四溅,艾米丽还是不顾一切的拦向宝宝,连连大声说:“宝宝,侬听我说,听我说……” 汪家好婆闻声,也从灶披间冲出来,大声呵斥:“宝宝,不要发疯。” 不晓得啥辰光开始,门口头,窗门口已经立满了人,弄堂里向来就是欢喜看闹猛,稍有动静,就会聚拢,现在这么大的动静,当然七嘴八舌地喊了起来:“宝宝,冷静,宝宝,冷静!” 宝宝哪能听得进任何人的闲话,脑子里是一团火,心里是一团火,浑身上下都是火,像一座火山已经爆发,再也没有任何力量能够压制下去了,只有一个念头,疯狂地冲向阿普…… 第52章 决斗 作者:沈东生 1、 宝宝无论如何想不到,会在自家屋里厢碰到阿普,阿普竟然跑上门来,要鸠占鹊巢? 顿时新仇旧恨一道涌上宝宝的心头,人像疯了,从门口头,一记头窜进门去,疯狂地冲向阿普。 宝宝只有一个念头,恨不得一拳头,就把阿普夯扁,夯死。 艾米丽和汪家好婆看到宝宝一副拼命的腔调,晓得大事不妙。根本来不及讲啥闲话,不约而同地拦向宝宝,想拖牢宝宝。 哪能拖得牢宝宝,宝宝的疯狂简直可以摧枯拉朽…… 宝宝冲锋带起的风就可以把两女人刮倒…… 阿普本来就晓得,碰到宝宝,肯定是遭遇战。先前,是细细筹划过用词用语,交流的方式方法…… 却没想到宝宝如此生猛,会如此地不顾性命,一上来就饿虎扑食,冲了过来,要打架,要夺人性命。不问情由,二话不说。 阿普马上从藤椅上窜了起来,脑子里还在想,哪能招架。却看见跌跌撞撞忙成一团的艾米丽和汪家好婆,赶紧把两人拉向一边,还没来得及转身…… 说时迟那时快,宝宝一个直拳,砸向了阿普的背脊。一声沉闷的“咚”,像打鼓一样,在阿普宽厚的背脊上擂响。 阿普只觉得一阵闷痛,刚想回头…… 宝宝又抡起另一只拳头,一个勾拳,瞄准了阿普的太阳穴,更猛地夯去,一副要将阿普一拳置于死地的腔调。 在非洲,为了防身,宝宝学过拳击,学过剑术,知道如何命中死穴,晓得如何致人于死地…… 千钧一发之际,阿普扭腰转身,人一仰,头一斜,闪过来拳, 宝宝一拳击空,一个踉跄…… 宝宝哪肯罢休,收拳再击。 阿普趁宝宝挥拳扑空收拳,立脚未稳的档口,一个返身,看准空档,两手合拢,一把捏牢宝宝的双臂,像一把铁钳,坚定有力。 宝宝不甘示弱,拼尽全力,旋肘,扩臂,挥手,想挣脱钳制…… 然而失败了,没能挣脱,双臂依旧被阿普铁钳一样的大手稳稳地捏牢,动弹不得。 阿普讲:“听我说一句。” 宝宝讲:“不听侬放屁。” 阿普面孔一沉,一用力,把宝宝拉向自己的身边。 宝宝晓得,一旦被拉到阿普的身边,阿普高大的身躯,犹如泰山压顶,必是灭顶之灾,只有挨打的份了。 宝宝赶紧双腿蹲成马步,身体后仰,竭尽全力地挣扎。 阿普的力道实在太大,宝宝没能挣脱,被阿普一步一步地拖近了去,已无招架之力。 宝宝被拉到了阿普面前,近得几乎面孔贴着面孔,相互都能感觉到了呼吸的气息,连“呯呯”的心跳声也能听到了。 宝宝顿感绝望,只剩一个念头——完了。只剩下一件事——挨揍。 宝宝死心了,放弃了挣扎,从容地再看了一眼姆妈,觉得对不起姆妈,心里在讲:“姆妈,儿子没用,给你丢脸了。” 也看了一眼艾米丽,心里五味杂陈顿起,心里想,“别了,好自为之吧。” 然后转头逼视着阿普,用喷着火的眼睛盯着阿普,等待着流血,等待着倒下。 然而,阿普有力的手,缓缓地按下宝宝已经无力挣扎的双臂,眼睛盯牢宝宝,却没有出拳。 宝宝愣神间,听到阿普凑到耳朵边头在讲:“男人间的事,男人自己解决。” 宝宝一下子想到了击剑,想到了“决斗”,想到了像英雄一样地去死。宝宝并不怕决斗,也不怕死,眼睛里立刻含起了决一死战的决心,朝阿普吼了一声:“好”。 阿普又讲:“我们另找一个合适的地方。” 宝宝立刻想到了广中路靶子场,那里是打靶练枪的地方,也是枪毙犯人的地方,一到夜里,是一个阴森恐怖,没人敢去的地方。却是一个决斗的好地方。 宝宝咬牙切齿地,从牙缝里挤出四个字:“去广中路。” 不要看平常辰光,汪家好婆总归是一副五斤哼六斤的腔调。现在一听宝宝讲去广中路,吓一跳,两条腿不住地颤抖起来,浑身一阵一阵地冰凉,一脸紧张地盯着两个人,不晓得哪能办。 艾米丽听不明白两个男人人嘀咕点啥,不知道接下去究竟还会发生啥事情。挽着汪家好婆,也是一面孔的紧张。 阿普的嘴巴还是靠在宝宝的耳朵边头,轻轻地讲:“我们要有一副和和睦睦的样子离开家,我们要像真正的男人,一切都自己担当起来,不要让家人担心。”说着,又重重地捏了捏宝宝已经被捏得生疼的手,问:“好吗!” 这也合宝宝的意,嗯了一声。 阿普松开了宝宝的手,转而双手搭到了宝宝的肩膀上,扭头朝艾米丽和汪家好婆挤出了笑容,大声讲:“我们没事了,我们出去走走,有要紧的公事谈谈,不会有意外,请放心。”说着,拥着宝宝,缓缓地朝门外走去。 宝宝被阿普的冷静镇住了。也感觉到,阿普压自己肩上的力量,知道,这一去,凶多吉少。 宝宝当然知道,在广袤而又原始的非洲土地上,对决斗的司空见惯,对死亡的冷漠。 宝宝也不怕决斗,也不怕死亡,宝宝的决心更加坚定:到了广中路,鹿死谁手还不知道呢,只要不死,此仇必报,就是死了,九泉下,也要复仇。 宝宝暂且按下了满腔的怒火,为了让姆妈不要担心,朝姆妈也送去微笑,随着阿普搂着肩搭着背,平静地朝门外走去。 汪家好婆看着两个人勾肩搭背地朝门口走去,松了口气,本想说些什么,又收住了嘴巴。 艾米丽是唯一能够听懂两人说话的人,两人突然和好了,不免还是忧心忡忡,想上前阻拦,又怕搅起新的风暴,犹豫着,裹足不前…… 临出门的一刹那,宝宝又回头看了一眼姆妈,眼神里充满了眷恋和歉意。还转眼看向艾米丽,爱恨交织着,让宝宝感到辣眼。 左邻右舍们不知两人讲点啥,为点啥,结果是啥,他们听不懂非洲闲话。但,谢天谢地总算没有出大事。有点喜欢又有点失望,自动让开了通道。 宝宝和阿普,两人勾着肩搭着背,走过人群让开的通道,走远而去,直到消失在弄堂口。 2、 涌在汪家门口头的左邻右舍,一直看到宝宝和阿普走出门,走远去,消失在弄堂口。才从惊魂的一幕当中醒了过来,一醒过,反而闹猛了起来,没有散去,反而像潮水一样涌进了汪家好婆屋里。 讲起来是关心关心汪家,关心关心汪家好婆。心里,实质上是想打听打听事体的来龙去脉,想探究研究宝宝的异国婚姻,最最要紧的还是想仔细看看宝宝的黑人女人,到底长成啥样子。 老底子,外国人少见,黑人更加少见。而且一个外国黑人女人,嫁到了老弄堂里来,不要讲一辈子没有看见过,一辈子连听也不曾听见过。像天方夜谭。 先前,虽然弄堂里传得风风雨雨,讲宝宝寻了一个黑人老婆,没有多少人相信是真,只当奇闻轶事。 后来,宝宝的黑人老婆,也一直不曾露面。传说也就成了茶前饭后的笑料而已,有人还讥笑汪家好婆哪有这等福分。 现在,宝宝的黑人老婆,却悄悄地进村,打枪的不要,不晓得啥辰光,进了汪家门,传说成真。 今早,一弄堂的人总算都亲眼目睹了宝宝的黑人老婆——艾米丽。 一看艾米丽,先是惊掉了半张下巴,想不到,黑人也有一张貌美的面孔,称伊为黑珍珠一点也不为过。等到艾米丽一开口,满口的上海的闲话,所有人的一整张下巴统统惊掉了。 不过,问题来了,艾米丽进了门,还来了个黑人兄弟,上演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武打戏”,闹得惊天动地。虽然没有酿成大祸,还是把大家吓得不轻。 “武打戏”虽然平息了,为啥上演“武打戏”是个迷。黑人兄弟是啥人,也是一个迷。背后头还会有啥故事?也是一个迷。 是迷,总归想弄弄清爽,不弄清爽,觉也会困不着。弄堂里的人一向就是这副卖相 于是,有猜测的,有联想的,还有瞎讲的……暗流涌动。 有人问:“黑人男人是啥人? 有人讲:“大概是宝宝的小舅子。” 有人问:“来做啥?” 有人讲:“是来讨彩礼。” 接下去,就有人讲:“哎!汪家好婆这家人家小气是真小气。连彩礼也想赖掉。” 又有人接上去讲:“难怪!要打相打,打得吓得煞人。” 三人成行,多讲成真。真相不见了,啥是真,啥是假,成了一篇糊涂帐。 另一边,还有人猜测得更加离奇:“黑珍珠一样的女人,而且是酋长的女儿,哪能会跑到中国来的?” 有人讲:“私奔!黑人新娘子跟宝宝可能是从非洲私奔,逃到上海来了。” 马上有人醒悟过来:“所以,娘家人寻上门来了,怪不得要打相打。” 还有人则奇想天开,干脆猜想,黑人男人是艾米丽的前情人。打上门来,来讨要公道了。 林林总总,猜想纷飞,空口白话,事体越讲越变了咪道,“猜测”变成了“真相”,“大概”变成了“肯定”。更何况,谎言千遍也能成真,于是,大家觉得这场好戏还没完,有得好戏看了。 3、 宝宝坐上了阿普的伏尔加轿车。任凭阿普驾着车,在马路上飞驰…… 要驶向哪里,不知道,宝宝也不想知道。 去哪里还不是一样的是决斗,最终还不是为尊严而流血?血流在啥地方重要吗?宝宝看向了阿普的背影,像是问自己,也像在问阿普,然后冷冷地一笑,喃喃自语着心声:“只要复仇,就够了” 宝宝就这样久久地看着阿普地背影,不停地喃喃着。 有一刹那,宝宝眼睛里泛起了一道光,冷冷的,有股杀气。宝宝动起了杀机,真想给阿普突然一击…… 其实很简单,只要从后方,在阿普耳根的地方,猛击一拳……宝宝在心里模拟着出击…… 宝宝的拳头慢慢握紧了,人不由自主地挺起腰板,屁股离开了座椅,朝前移了过去…… 只剩最后猛烈一击了,阿普非倒也晕,然后汽车就会失控,再然后就是同归于尽…… 阿普说话了:“坐稳了,车速快,当心摔倒。” 宝宝浑身一激灵,人一下子倒回到座椅上,头仰靠到椅背上,感到筋疲力尽,松开了拳头,手心里竟然流着水,是汗水。 原来宝宝的心是虚的。 “不公平,太卑鄙。”宝宝心里有一个声音在鄙视自己。 宝宝重重地叹了口气,再一次看向阿普时,宝宝眼睛里的杀气收敛了,温和了许多…… 阿普是一个典型的非洲汉子,高大威猛,看起来憨厚,内心深处却隐藏着机敏,聪慧,有过人的智慧,明察秋毫。也知道如何处理危机。 假使没有夺妻之仇,宝宝会喜欢上阿普的。 对,应该和阿普应该来一场公平的决斗。宝宝又喃喃地跟自家说,不管鹿死谁手,都认了。 车依旧飞驰,伏尔加是一辆好车,马路上的街景风驰电掣般地掠过,车里却是安静的,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喘气声,车也不颠簸,走得丝溜顺滑,平稳得就像坐在会议室的沙发上。 静,静得出奇,是大战前的宁静。 后座很宽阔,宝宝要让自己变得粗狂些,才有迎接决战的气度。于是宝宝仰靠在座椅上,叉开着双手,也岔开着双脚,闭上了双眼,像是睡去了。 唯有脑海在奔腾,劲浪滔天,思绪万千。 4、 汪家成了弄堂里多少年来少有的大新闻!看艾米丽像看西洋镜一样稀奇! 一弄堂里的人统统聚拢了过来, 黄伯伯和李家婶婶夫妻俩,期期艾艾地来了,立在人群后头,伸长头颈骨,张望。 一向不对付的宁波女也出现了,阴阴地暗笑,想看看汪家好婆有点啥笑话好看, 甚至,连门牙也被敲掉两只的肖光棍也来了,伊心里有恨,想顺便挖挖墙脚,寻点汪家底裤里厢有啥见不得人的东西,寻只机会,捞一票。 还有,来探望宁波女人的前夫——倪先生也被惊动了,走出木头房子,远远张望着。 一时间,汪家房间里轧满了人。汪家的门口外头立满了人,汪家的窗口头也立满了人。一直延伸开去,到了弄堂口还有人聚在了一道,在议论…… 事体变得越来越复杂。今早的弄堂,肯定不太平了。 汪家好婆是个要面子的人,被这个阵势弄懵了,坍台坍得精光,汪家好婆想发火,想骂人,甚至想打人…… 艾米丽更加没有看见过这样的阵势,搀牢汪家好婆,手足无措…… 看样子,真要出事体了。 5、 车突然停下了,宝宝下意识地晓得,到了,是了断的时刻到了,伊从容地睁开眼睛,缓缓起身,坐直身板,朝外看去。 让宝宝吃惊的是,车窗外没有旷野,没有呼啸的野风,没有满天繁星。 车外只有霓虹闪烁,车水马龙,是闹市,是宝宝熟悉的延安路,西藏路。是曾经经常来的远东饭店就坐落在这里。 决斗场在哪儿?哪能决斗?宝宝感到惊异。 车门被打开了,阿普站在车旁,引导着宝宝下车,引导着宝宝踏上高高的台阶,走向了远东饭店的大门…… 第53章 摸不透的阿普 作者:沈东生 1、 宝宝走到远东饭店的台阶前头,停住了脚步,仰起头,越过台阶,看往远东饭店的大门,脑海里焦虑起来。 不是因为花岗岩砌成的台阶,高大气派,让宝宝震撼。宝宝是远东饭店常客,不晓得来过多少次了,一点不新奇。 而是因为宝宝被阿普突然带到了远东饭店,宝宝觉得自己落入了阿普的圈套……宝宝心头有忍不住的愤愤然。 在“伏尔加”小汽车上头,宝宝一直沉浸在要去“广中路”“决斗”的壮举之中。宝宝作为还有点的血性的男人,要用“生”与“死”的较量。去找回一个男人仅剩的一点尊严,去洗刷掉积压在心中的自卑和屈辱。 想不到,“广中路”被阿普转换成了“远东饭店”,“阴森恐怖”被阿普转换成了“灯红酒绿”,事体突然反转了,仿佛是穿越,从一个世界穿越到了另外一个世界。宝宝想不出阿普在耍啥花招,也无法判断阿普接下去将对自己会做点啥手脚。 是进还是退,宝宝难以定夺,老长老长辰光地站在那里,看着宽大的玻璃旋转大门,在慢慢地旋转着,一圈又一圈……旋转中,宝宝的眼门前似乎被旋出了一种幻觉,感觉自己面对的饭店大楼像是一只巨兽,旋转着的大门像是一张血盆大口,在旋转中一张一合,似乎在把每一个走进去的人一口一口地吞没着。自己一旦走进大门,也将被一张一合的血盆大口所吞没…… 宝宝顿感一种不祥的焦虑。 阿普伸手,在宝宝的肩膀上轻轻地拍了拍。 宝宝从恍惚中醒了过来,有点厌恶地看了一眼阿普,下意识地甩开阿普的手,瞪了一眼阿普,问:“为啥?为啥带我到远东饭店来?” 阿普讲:“进去吧,我会告诉你一切的。”阿普回答着,像是非洲的咒语。 宝宝无奈了,鼓起了勇气,随着阿普走上台阶,走进了远东饭店。 阿普把宝宝带进了远东饭店的咖啡吧,在一个宝宝觉得眼熟的座位前站定。 这是一张靠窗的车厢式座位,面对繁华的西藏路,从座位看出去,都市的繁华一览无余,霓虹闪烁,车水马龙,美不胜收。 触景生情,宝宝浑身又是一震。 宝宝熟悉这个座位,这里是阿普和艾米丽曾经坐过的座位。 当初就是在这里,宝宝第一次看见了艾米丽和阿普在一起,艾米丽坐在这个位子上,和阿普面对面,品着咖啡的美味,赏着都市的繁华,谈笑风生…… 还有宾馆房间里乱成一团的眠床…… 旧景重现,被激起的伤痛记忆又在宝宝心里狠狠地抓挠起来,心中一阵酸痛…… 阿普夺走了艾米丽,似乎还嫌对宝宝的伤害不够,今早特意把宝宝领到了这个位子前,硬劲把老伤疤重新揭开来诚心让老伤疤再一次流血,要让宝宝再蒙受一次羞辱!要让宝宝再恶心一次! 眼门前的情形,唯一可以撑点颜面的“决斗”,被阿普剥夺了,“广中路”去不了,复仇之路在哪里?也不知道了。已经到了图穷没落的地步,阿普还要把宝宝拖过来蒙受羞辱,岂不是要把宝宝的自尊心赶尽杀绝! 宝宝看到,阿普依旧是欠着身子,伸手给宝宝让坐。宝宝鄙视阿普这种假惺惺的礼数,感觉是在朝自己的面孔上扇巴掌,宝宝立时三刻感到面孔热辣辣的在痛…… 宝宝恨透了,升腾着的恨意,冲向了脑门,想骂人,想打人,然而宝宝忍住了,宝宝做不出在大庭广众下动手动脚的举动。伊狠狠地朝阿普看去愤愤的一眼。转身就走,昂起了头,不甘受辱地离开了让他蒙受羞辱的地方。 阿普在宝宝的身后讲:“你难道不想晓得,我为啥要寻艾米丽?你难道不想知道,我为啥要带侬到远东饭店来吗?”阿普不紧不慢地说着 阿普的声音追了过来,宝宝听见了,阿普说到了艾米丽,宝宝心一动,心灵深处像有一个声音,叫住了宝宝,是艾米丽的声音。 讲心里闲话,在宝宝的心底里,还是放不下艾米丽,宝宝在乎艾米丽,依旧想晓得关于艾米丽的一切,伊还有一丝让艾米丽回到身边的幻想。 宝宝停住了脚步,回头,看见阿普还是立在咖啡台子边头,依旧欠着身体,做着请伊入座的手势,等着宝宝入座。 还是艾米丽的声音,又在宝宝心灵深处在说:“过去,去听听阿普会说些什么。” 宝宝回头了,走到咖啡台子边头,虽然迟疑了一下,还是重重地坐进了座位里。 等宝宝坐停当,阿普也坐进了对面的座位里。 车厢式的座位相距很近,宝宝和阿普面对面,两人又一次,近得面孔对面孔,眼睛看眼睛。呼吸的气息也几乎讲交织在了一起。 宝宝厌恶这种虚假的亲近,感到憋气,压抑。扭头,眼睛看向窗外。 窗外,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突如其来的雨,让路上的行人,有的奔跑起来……有的撑开了雨伞……有的躲进了屋檐下头…… 宝宝也真想如同路上的行人,自主地跑起来……躲起来……也撑起一把保护伞……躲避一场风雨……躲避一场人生的急风骤雨…… 然而,宝宝叹了口气,觉得自己的无助。 一声清脆的响指声,划破咖啡吧的幽静,阿普朝服务台招呼着。 服务员送来了咖啡,冒着悠悠热气的咖啡,飘起一阵阵咖啡的香咪道。各色点心也一字排开,奶香弥漫,浓香扑鼻。 看来阿普是这里的常客。 阿普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讲:“先喝口咖啡,这里的埃塞俄比亚咖啡,味道真的不错。”说着,缓缓地从糖缸里夹起了一块方糖,放入咖啡杯中,认真地看着方糖沉入咖啡中,泛起细细的小泡,弥起满杯的涟漪,然后拿起托盘上的调羹,在咖啡杯里轻轻地调着,调完,轻轻提起,稍稍顿了顿,放回托盘,端起咖啡杯,有滋有味地咪了一口,等苦中带甘的咖啡滋味在口中盘旋了起来,眯起双眼,靠向椅背,面孔带起了笑意,笑眯眯地看着宝宝。从包里取出一份文件放到台子上,推向宝宝的面前。 “侬先看看这个。”阿普不紧不慢地讲着,一副静娴的样子。 宝宝从窗外转过头,并不看文件,定定地看向阿普,心想:“又想出啥花头精了?” 阿普也正看着宝宝,一副笃悠悠的腔调,和蔼可亲,笑容可掬,让人摸不着头脑。 宝宝记起来了,阿普是个外交官,也明白了阿普不愧为是个外交官。宝宝看出来了,眼门前的阿普背后头,还有另一个阿普——一个老谋深算,不露声色,随机行事的阿普…… 更深一步,宝宝觉出了阿普有新的算计。宝宝有预感,将面临一个新的,老早预谋好的算计。 宝宝的背脊后头有了一种湿湿的感觉,是冷汗。 2、 弄堂里,围牢在汪家看热闹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情绪正在高涨,你一句,我一句,闹哄哄一片,你推我,我轧侬,乱作一团。再搞下去,眼看会出事体了,却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滂沱大雨浇熄了。 开始的辰光,是淅淅沥沥的细毛雨花,围着的人群还不舍得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侬想想看,看戏的辰光,锣鼓家私刚刚敲出了高潮的引子,汪家的西洋镜刚刚看出了一点咪道,总归想看到点名堂经出来,才肯罢休。想不到就在这个辰光,一个霹雳在弄堂的当空直接爆炸开来,惊天动地,大家吓了一大跳,惊魂未定,雨水就像打翻的浴盆,夹头夹脑地倒了下来。 大家也就摒不牢了,“看热闹”不好当饭吃,衣裳淋湿了还要用水汰,浪费,不值。顿作鸟散状,一哄而散,各奔其家。 回到屋里,虽然还会继续叽叽咕咕地议论一歇,随着烧饭的瓢盆锅盘的声音响了起来,随着锅子里咕嘟咕嘟冒起了饭香咪道,人们的话题也就调了频道。 这叫上哪座山砍哪种柴,弄堂里的人向来懂得轻重缓急,就重避轻,烧夜饭的辰光,家家户户烧起了夜饭,烧夜饭最重要。 一场暴雨救了汪家。 看热闹的人散去,汪家终归了安静。 汪家好婆从被围观的愤怒情绪中返转了回来。在藤椅里,愣愣地坐着,心一静下来,近一腔屋里一连串的变故,宝宝伤心欲绝的样子,又上了汪家好婆的心头,心里酸酸的,熬不牢的眼泪水不由自主地流了出来,顺着面孔流淌不停。 艾米丽也找不出更多安慰的闲话劝慰汪家好婆,从背后,搂着汪家好婆,头伏在汪家好婆的肩膀上,轻轻地婆娑着,讲:“姆妈,事体已经过去了,不要难过了。” 汪家好婆不响,还是流着眼泪。 一滴水珠滴落到艾米丽的面孔上,是汪家好婆的眼泪水,艾米丽抬眼看到汪家好婆一副老泪纵横,抽抽噎噎的样子,心一酸,眼睛也红了。 不过善解人意的艾米丽,不想引得汪家好婆更加伤心,抹了一把眼睛,忍住了伤感,讲:“姆妈,该吃夜饭了。” 果然,汪家好婆赶紧用袖子管揩了一把面孔上的眼泪水,立起来,讲:“喔唷,我去烧夜饭。” 艾米丽一把把汪家好婆按回到藤椅里,讲:”侬不要忙了,我去买两客生煎馒头和双档线粉汤当夜饭,侬讲好伐?” 艾米丽一面讲,一面寻了只钢精锅子出门去了。汪家好婆也暂且放下伤心,揩起了台子,准备吃饭。 想不到,一波未平, 一波又起,弄堂里突然开进来一辆小汽车,而且直接开到了汪家的门口头,车子一停下来,就下来好几个黑人兄弟,“哗哗”地朝汪家好婆屋里走去。 又是一桩大事体,弄堂里又被惊动了,家家户户,吃饭的停牢了吃饭,聊天的不再聊天。开窗的开窗,开门开门,头伸出来了,耳朵也拉长了…… 艾米丽出门买夜饭去的辰光,没有关门,大门敞开,黑人兄弟一记头就出现了在来汪家的门口头,一字排开,领头的轻轻敲起了门。 听到敲门声,正在揩台子的汪家好婆一抬头,看见门口头黑压压一片,统统是黑人,吓一跳,问:“做啥,做啥?” 黑人兄弟“咦哩哇啦”讲了一通。 汪家好婆一句也没有听懂,一时头里,紧张起来,紧张得脚骨发软,声音发颤,一句闲话也讲不出来…… 3、 一旦把事体看透,也就不管是啥后果了,宝宝的心反而沉静了下来,扭过头,透过宽大的玻璃窗,看着窗外,看向繁华的马路。 窗口外头,还下着雨,先是淅淅沥沥的小雨,雨水像给路面涂上了一层油彩,霓虹灯映在晶莹的路面上,流光溢彩。很快 ,雨点大了起来,大颗的雨点砸落在地面上,溅起无数的水珠,在五颜六色的灯光映衬下,如同五彩缤纷的珍珠落入玉盘。行人都纷纷撑起了油布伞,油布伞罩在霓虹灯的彩色里,不再是单调的土黄色,像五彩的萍莲在灯河里游动…… 突然,宝宝的眼睛瞪大了,看见饭店门口的台阶边头,开来一辆小汽车,小汽车一停下来,车门一打开,冲下几个黑人兄弟,撑开黑布伞,接下来,下车的竟然是自家姆妈…… 宝宝脑子里“嗡”了一下,人也“呯”的一下窜立了起来,朝阿普吼到:“为啥把我姆妈也拉来,侬要做啥?” 阿普还是一副笑容可掬的腔调:“是的,我不但把侬姆妈请来了,我把艾米丽也请来了。” 宝宝赶紧扭头朝窗外再看,果然艾米丽正被人簇拥着下了小汽车,一转眼,艾米丽被一片黑雨伞淹没了…… 宝宝一屁股坐到了座位上,尽管宝宝不晓得阿普这场大戏的剧本是怎么写的。心里已经明白,大结局来了,只有一个词:“瓮中之鳖。” 阿普却哈哈大笑起来,伸手把台子上的文件又一次朝宝宝面前推过来,讲:“叫你看看这些,就晓得真相了。侬偏偏不看,弄得一副紧张兮兮的样子。” 宝宝并不理会阿普的话,再次朝窗外看去,想看看姆妈和艾米丽,然而,窗外风雨交加…… 4、 远东饭店的门外头,艾米丽从小汽车门口一伸出头,一把伞就递了过来,挡住了瓢泼的大雨。 艾米丽斜眼看了一眼递伞的黑人兄弟,问:“在哪里?” “在咖啡吧。” 艾米丽一步跨下小汽车,一把挡开雨伞,说:“你们快去。”说着,径自跑向汪家好婆的身边,挽起婆婆,冒着雨,不管不顾地登上饭店的花岗岩台阶。 后面的几个黑人兄弟急了,忙不迭跟上,簇拥着,递上雨伞。 艾米丽站住,回头,讲:“不要跟着我,快去。按我给你们的地址,把信交给李小姐。” 艾米丽没想到事体要走这一步,伊怕眼门前的情形会惊到宝宝和阿普,引来更大的冲突。也担心李莺莺接不到信,或者接到信也不会及时赶来,使安排落空。但伊觉得必须这样做,必须赌一把。 黑人兄弟犹豫着,说:“我们没有接到过这样的安排。” 艾米丽讲:“否则,我宁愿淋着雨,永远地站在里。” 黑人兄弟迟疑着退下台阶,回到小汽车里去了。 艾米丽这才松了口气,从容了,冒着着雨,急急地走过台阶,急急地走进了远东饭店的旋转大门。 第54章 酋长的弟弟 作者:沈东生 1、 阿普竟然冒雨把姆妈和艾米丽请来饭店,宝宝不由担心起来,担心淋在滂沱大雨里的姆妈和艾米丽,担心阿普对姆妈和艾米丽还会搞出啥新花头精。焦虑中转过头,又一次看向窗口外头。 而窗口外头的风越刮越大,雨也越落越大,风卷着蚕豆一样大小的雨珠,不停地砸向巨大的落地窗玻璃上,“噼噼啪啪”穷响,落到玻璃上的雨珠又聚集着,流淌着,交错纵横,如同哭泣的眼泪水,流不败的流,叫人心焦。透过玻璃,看出去的世界也就变得模糊不清,宝宝寻不到姆妈和艾米丽的身影了。 宝宝赶紧转而看向门口,在进进出出的人群里寻找姆妈和艾米丽,还是不看见姆妈和艾米丽的身影。 宝宝心里发怵起来,准备起身要朝外跑去,伊要出去探个究竟。 阿普似乎看出了宝宝的心思,拦牢了宝宝,讲:“有人护送,不会有事的。” 宝宝看向阿普,怨恨地讲:“为啥要把我姆妈也卷进来?” 阿普笑笑,没接宝宝的话茬,答非所问:“这里有一封信,看完这封信,你就不会那么焦虑了,也不会那么担心了。”说着朝宝宝递过来一封信。 宝宝没法相信阿普,看多了阿普搞出的一套又一套的花头,认定阿普又要出新花头精了,看也不愿看一眼阿普手里的信。 宝宝心里还怨恨艾米丽招蜂引蝶,引来了这么个阿普,一把火烧遍了全家,让全家人陷于惶惶之中。 宝宝也忍不住懊悔自己的鲁莽和无能,把事体搞成了一团糟,还牵连了姆妈…… 阿普还是笑着,一副推心置腹的样子,讲:“看来,前一阵子我们之间有太多的误会,我们之间的成见很深……” 宝宝厌恶阿普这副谦和的样子,看着就假模假样的,看着就来气,随即打断了阿普的话,讥讽着:“说得倒轻巧,抢了人家的老婆,还能是误会?” 阿普没有生气,依旧笑着,讲:“老天有眼,我可是一直在帮你们呀。” 宝宝冷笑了起来:“一直帮到把人家的老婆抱到自己的怀里去了,真可谓是个大善人呀,你难道还要我感谢你把我老婆抢走了。”宝宝的闲话讲得刻薄、尖酸。 阿普并没有露出愠色,依旧拿着信递给宝宝,讲:“这是酋长的信,你不相信我,你总应该相信酋长,按你们中国人的习惯,老丈人的话你总该听的。我想,你看完信,就会明白事情的缘由,就会理解我所做的一切,就不会再对我有如此深的偏见了。” 宝宝“哼”了一声,不再搭理阿普,接过信,瞄了一眼信封,认出来了,信封上的字是酋长的笔迹,果真是酋长的来信,宝宝有点意外。赶紧抽出信,刚看了几行,就吃惊了。 阿普弟弟: 你好,来信收到。 得知你已经在驻中国领馆工作了,很是欣慰,艾米丽也远嫁中国,我托你照应艾米丽,你说,你们已经能互相照应了,这是大好事,我心里是很感激的…… 宝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问:“酋长真是你哥哥?” 阿普讲:“是的,亲哥哥。” 宝宝浑身顿时起了一阵潮热,面孔也立刻涨得通红起来,讲:“为啥不早点告诉我?” 阿普讲:“你也要让我有讲话的机会呀。动不动就拳脚相加,吹胡子瞪眼。我招架也来不及。哪有机会好好说话。” 宝宝简直有点不敢再用正眼看阿普了,低下了头去。宝宝为自家近一段辰光像没头苍蝇一样的行为感到羞愧,无地自容,此刻,恨不得希望地面有条缝,马上钻到地底下去…… 阿普讲:“我并不责怪你,你大打出手、恶语伤人,我心里反倒很开心,我知道你是为了艾米丽,看出了你对艾米丽真心实意的的爱,我和酋长哥哥对艾米丽远嫁中国也就放心了,为艾米丽在上海有一个相亲相爱的家而欣慰……” 难以言说的愧疚,宝宝愧疚自己的不明事理,盲目猜疑,鲁莽行事,分不清青红皂白,把事体搞成了一团浆糊。阿普越是善解人意,宝宝越觉得愧疚,宝宝想说些什么,却不知怎么说好,嗫嚅了半天,突然狠狠地抽了自家一记耳光,宝宝要用最原始的方法来赎罪,宝宝知道哪怕扇自家一万次耳光,也难消除内心的悔恨,也难赎清自家的罪过。 阿普急忙制止,讲:“别内疚,我更看重的是我们间的合作,今后我们还有很长时间要相处和合作。我和酋长,都希望我们能够合作好,我相信艾米丽也会希望我们合作好,我们合作好了,对你对我,对两国都好。 说话间,阿普把台子上一叠文件又一次朝宝宝面前推过来,“你再看看这些文件,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希望我们能建立起共识。”说到“共识”两个字上还加重了语气。 宝宝心情变了,看阿普的眼神也变了,阿普的话也能听进去了,认真地从台子上拿起文件。 可是,没等宝宝翻开文件,一只手伸了进来,一把按住文件,又一把拿走了宝宝手里的信…… 2、 几个黑人兄弟按照艾米丽给的地址,驾着黑牌照的汽车,迎着瓢泼的大雨,来到天通痷路401弄。 一行人下车以后,站到了弄堂口,却不看见进弄堂的路,只看见整条弄堂水漫金山,水汪汪的一片,就像一条河浜…… 当年李莺莺怀“车生”的辰光,就是冒着这样的暴雨趟着积水去医院的。 401弄,是天通痷路上有名的低洼地,排水工程差,整条弄堂埋着一条浅浅的排水道,排水能力有限,一落大雨,就积水,假使落一场暴雨,水可以积到膝盖高,整条弄堂,就成了河浜,调皮的小囡,一只浴盆往水里一放,两只木拖鞋当小浆,就小舟荡漾起了…… 弄堂里,地势低的人家,雨水还会灌进房间,积水可以没过脚面,水里厢,鞋子像小船一样,在房间飘来飘去…… 因为落雨天,屋里会灌水,损坏家具。这些人家,就会在眠床,五斗橱等家具的脚下头,常年垫上一块红砖头。这也成了401弄“抗洪救灾”的一大特色。 几位黑人兄弟站在瓢泼大雨里,面对“洋洋洪水”,犹豫了叫关辰光,才下定决心,挽起裤管,趟着水,进了弄堂。寻到了小木屋,敲响了门。 李莺莺打开门,看见门外大雨倾倒而下,雨中,站着几个黑人,尽管打着雨伞,还是个个淋得像落汤鸡,有点吃惊,讲:“有事体?先进屋里来吧。” 一位黑人兄弟用勉强的中文讲:“不了,有急事,要寻李莺莺。” 李莺莺讲:“我就是李莺莺。” 黑人兄弟递上艾米丽的信。 李莺莺拿过已经湿漉漉的信,一看,晓得事关重大,转身对屋里讲:“宝宝伊阿姨,我要出门一趟。” 宝宝伊阿姨正在帮李莺莺忙夜饭,闻声,窜出灶披间,讲:“这样大的雨,又是吃夜饭辰光了。吃了饭,等雨小一点再去。” 李莺莺讲:“等不及了。”说着就要出门。 小车生跌跌冲冲跑过来,抱牢李莺莺的腿,讲:“姆妈,我也要去。” 李莺莺哭笑不得,对车生讲:“姆妈要去上班班。” 车生一听哭了,抱牢李莺莺的腿,就是不肯放手。 还是宝宝伊阿姨一手一把抱起了小车生,一手给李莺莺递来一把雨伞。 李莺莺转身,脚还没跨出门,只见一个黑人兄弟弯腰曲背蹲在了门前头,还没等伊回过神来,其他几个黑人兄弟,连托带抬地把李莺莺放到了蹲着的黑人兄弟的背上,一群人簇拥着,冲进了大雨里,“哗哗”地趟着水,朝弄堂外跑去…… 3、 宝宝顺着按住文件的手,抬眼看去,竟是艾米丽,转眼间又看到姆妈也在身边,一阵兴奋,赶紧一边一个揽住艾米丽和姆妈,欣喜地讲:“都来啦,好好好……” 没等宝宝的闲话讲光,阿普笑着朝服务台打了个响指,用并不完美的中文大声说:“上我订的大餐。” 看着服务员把早就准备好的餐食一样一样端上咖啡台子,虽然不算大餐,也绝不是咖啡吧所有的甜点之类的餐食,一道“芝麻菜牛肉色拉”,一道“意式香煎龙利鱼”,一道摩德纳香醋鸡翅”还有点心“香煎贴肝小蚕包”主食是“海鲜烩饭”,简直让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老底子的弄堂里的人家是闻所未闻的。 阿普看着一道一道的餐食,简直有点兴奋了,朝全家人拱着手讲:“坐吧,都坐,都坐。今天,我把全家请来,就是要来个全家大团圆,全家人来个畅所欲言,一醉方休……” 令阿普没想到的是,艾米丽神情冷冰冰的,讲:“我有事要说。” 艾米丽的神情如同给热烈的气氛当头泼了一盆冷水。 全家人的目光都聚向了艾米丽。 艾米丽讲:“我倒是希望阿普叔叔与我和我的家人保持一定的距离,免得带来麻烦。我和我的家人会承受不起不应该承受的责任。” 阿普笑容僵住了,讲:“发生什么啦?我不是告诉过你,我也告诉了汪先生,我的心一直向着你们的,一直是在努力帮着你们两个人,帮着你的家。当初,你遇到了困难,碰到许多问题,我没有视而不见,没有袖手不管。” 艾米丽却说:“我已经嫁到中国,就是中国人了,我的事情就应该由我自己来解决,我到中国以来,我和宝宝之间确实碰到许多事情,有的是误会造成的,有的是在新的环境里,与新的家人间的新磨合,磨合肯会有坎坷,会有不尽人如意的地方,我痛苦过,流过不少眼泪,为此还病倒了,你帮助了我,也得到过你的支持和鼓励。我感谢你,但我并不回避这些磨难,也不怕这些磨难,我倒觉得这是磨砺,是为爱情淬火,只有这样,爱情才会升华。你没看见吗,经过磨砺,我已经更加坚信宝宝是我的,没人可以夺走的。”说着艾米丽深情握起宝宝手,攥在手心里,动情地婆娑着。 艾米丽话虽然和现在的场合气氛有点格格不入,但是艾米丽的闲话让宝宝的心在融化。 阿普的脸色却在慢慢地变化,面孔上含起了些许愠怒,讲:“按中国的话讲,我且不成吕洞宾了。” 艾米丽继续说:“爱情不是靠别人帮出来的,也不是靠别人施舍的,看看,宝宝的这双手,虽然是一双书生的手,细滑柔嫩,为了我,却是坚实的,能握成拳头,肯保护我,我还看到了宝宝的心,也是坚强的,无敌的,能与非洲丛林里的狮子媲美,为了我,竟敢于和你这个高大威猛的非洲雄狮搏斗,不惜牺牲性命。为了什么,因为有爱,我还怕没有幸福?我还怕在中国找不到家?” 艾米丽忍不住倚进了宝宝的怀里。 宝宝眼睛热了,感觉眼眶含起了泪水,感动得眼泪水要滚落了下来,可是宝宝硬劲忍了回去,宝宝知道艾米丽不需要眼泪水……宝宝把艾米丽揽进了怀里,在艾米丽的额头上深情地吻去。 阿普一张已经满含愠怒的面孔上还是挤出了无奈地笑意,讲:“我和你父亲都由衷地祝福你在中国找到了爱,找到了家,我和你父亲也都会永远站在你身后支持着你,你父亲在信里也说了,支持你,就是在支持修建一座通往中国的桥梁……你不是也说你父亲说得太好了吗?你父亲说的话也应该让汪先生看看。”阿普说着,要伸手要从艾米丽手里拿过酋长的信。 艾米丽收回了手,把信放进了自家的袋袋里。讲:“可惜你没有按我父亲的意思去做,你却在利用我。借用我的家事来达成你的私人目的。” 阿普惊愕地问:“这话怎么说?” 艾米丽从宝宝手里拿过那份厚厚的材料,盯着阿普,讲:“我问你,你的这些材料是哪来的?” 阿普不解地问:“你说是哪来的?” 艾米丽又从自己的包里拿出一叠文件,讲:“这是从宝宝包里找到的文件,我看过了,是李莺莺亲笔起草的原稿,你的那些文件也曾经给我看过,你的内容恰恰和原稿内容几乎相同,难道不是从这里抄来的?再或者是李莺莺把原稿交到了你手里。所以我要问,你和李莺莺是什么关系?你为什么一次次地到我家里来,目的是什么?为什么要我劝说宝宝接受你的文件?那么多的疑问摆着,你还能否认在利用了我?还能否在利用我的家事来达成你的私心?” 阿普:“你简直可以成为小说家了,真富有想像力,不过你的小说还是回家去写吧,我现在正式通知你,在楼上,已为你和你的婆婆开了房间,你们先去房间休息。现在我要和汪先生正式商谈公事了。” 艾米丽不服气,讲:“你虽然是我的长辈,我尊重你,但有些有原则的大事,必须说清楚,不能因为你是长辈没理也变得有理了。” 突然一声笑打断了阿普和艾米丽的争论。大家不约而同地朝笑声方向看去,是李莺莺,伊身边还立着几个黑人兄弟。 宝宝迎上前,惊奇地问:“侬哪能晓得来远东饭店的?” 李莺莺指指艾米丽:“问你老婆呀,我收到了艾米丽的信,真以为我们的文件泄密了,马上就赶了过来,却见到的都是老朋友。” 阿普一见李莺莺,像见到久别重逢的老朋友。一脸的兴奋,上前就要拥抱李莺莺…… 李莺莺扬了扬手,止住大家的骚动,笑着讲:“刚刚,艾米丽不是在问,阿普和我有没有关系?我要说,我们确实有关系,而且关系很密切……” 所有人顿时陷入了惊愕之中。 第55章 愿望 作者:沈东生 1、 李莺莺在一片神情惊愕的众人面前,卖了一个大大的关子,看着大家,却久久地笑而不语。 阿普却耐不住兴奋了,到底是外国人有外国人的派头,一把把李莺莺抱了起来,在狭小的空间里旋了一圈又一圈,也不晓得转了几圈……不晓得内情的人还以为是情人相见,情深深,难解难分。 李莺莺吓坏了,惊恐地大叫:“放下我,放下我。” 阿普这才把李莺莺放了下来。 李莺莺娇小玲珑的身子还没完全落地,站稳,正喘着气,晕着头,就听见阿普说:“我要宣布重要事体……” 李莺莺不愿被人抢先,一步抢到阿普的前面,讲:“我来说……” 不料,在李莺莺讲到一半,喘气的当口,阿普竟然把李莺莺托了起来,放到了台子上,扬开手臂,高呼:“欢迎我的老师!” 阿普在中国留学的辰光,就是在李莺莺的学校里读的书,李莺莺正是阿普的老师,正是李莺莺给留学生们讲的中非贸易课。 那时阿普还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小伙子,在课堂里厢,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腔调。看到一个娇小的姑娘给自己上课,看不上眼,老师的闲话还没有讲光,就立了起来,讲:“老师,我有一个问题,可以问吗?” 李莺莺讲:“当然可以。” 阿普讲:“那我问你,你去过非洲吗?” 李莺莺一时没明白阿普的意图,摇摇头讲:“没去过。” 阿普有点鄙视地说:“你连非洲也没去过,哪能跟我一个非洲人讲非洲的贸易!请回答我。” 李莺莺笑了,我欣赏你的问题,我回答你问题的前头,先给你讲一个真实的故事。 那一年,我要到云南的原始森林里找一种珍稀的树种,当地给我配了一个身强力壮的当地中年人做向导,进到了森林深处,突然下起了暴雨,暴雨下得昏天暗地,一场暴雨改变了森林的一切,朝四面看去,一片昏暗中闪着一片莫名的光亮,辨不清了东南西北的方向。雨水在密林间撞击中,化成无数的水珠,晶莹剔透,在树干上,在树叶间跳跃,飞溅,飞舞着奇异的光点,在眼门前闪烁,变化莫测。树突然像长高了,变粗了,颜色变鲜艳了。四周的不见了路,遍布了小溪,流水声,雨珠在树干树叶间的撞击声,打碎了树林的寂静 ,喧闹着,奇妙无比,令人惊异。 我突然听到了哭声,是向导,一个大男人竟然哭了。他说:“这是灾难的兆头,我们看不见路了,没了方向,走不出森林了,我们要死在原始森林里了……” 我不信,我有罗盘,我有军用地图,我懂得,遍布山林的小溪中就有我们的路和要去的方向。最后,我们不但找了珍稀树种,也走出了原始森林,阿普同学,你能告诉我,我们是靠什么走出森林的? 阿普讲:“靠的是罗盘和地图。” 李莺莺讲:“你说得不错,但不够准确。在当今的世界上,只有科学、知识和智慧,加上坚强的意志才能无往而不胜。阿普同学你说是吗?” 阿普不响了。 李莺莺讲:“我说的故事能不能算是回答了你提的问题?” 阿普默默地坐回到位子上去了…… 看看眼门前的阿普,长大了,已然是一个成熟的外交官了……李莺莺为阿普骄傲,也有点欣喜。 阿普高呼这着:“老师万岁!” 阿普的一声“老师万岁”叫得震天响,把咖啡吧内外的所有客人都叫得停了脚步,行起了注目礼,咖啡吧成了中心…… 在阿普的呼叫声中,艾米丽惊异地仰头看看站在台子上的李莺莺,李莺莺是一脸的骄傲,又赶紧扭头看看阿普,阿普是满脸的虔诚,确信一切都是真的,拍起了手。 宝宝看到李莺莺和阿普一副亲近的腔调,不免心里起了一阵酸溜溜的感觉,不过此时此情此景,那丝不快如同一阵风刮过,很快,随风而被飘散。随即,宝宝也拍起了手。 在场的所有人的情绪都被带动了起来,都拍起了手,欢呼了起来…… 阵阵欢呼,阵阵的闹腾,咖啡吧里像翻天了。 汪家好婆看到闹哄哄的咖啡吧,朝还立在台子上的李莺莺伸去了手,讲:“莺莺,快下来,快下来。公共场合,一个小姑娘,像啥腔调,难看伐……” 阿普这才一把抱下李莺莺,讲:“对对对,坐下来,大家坐下来,边吃边讲。” 坐到台子边头,李莺莺一眼看到满台子的西餐,讲:“还没有吃过夜饭,一看到好吃的东西,肚皮真的感到饿了。” 阿普一听,把台子上的西餐一股脑儿朝李莺莺门前头移:“李老师,你先吃饭。吃饱了再讲事体。” 终于,叫过了,闹过了,吃饱了,咖啡吧里,重新归于平静。 李莺莺讲:“阿普,我们是否可以谈谈工作了,你把你们的文件给我,我要仔细看看。” 阿普赶紧把自己的文件递给李莺莺。 李莺莺接过文件,又把自己的文件递给阿普,说:“你也仔细看看我们的文件,我和宝宝今后就是你的谈判对手了。我们都要尽快地相互了解对手。” 艾米丽知道该给他们留出谈工作的时间了,悄悄地挽着汪家好婆溜出了咖啡吧,伊晓得,现在辰光留在咖啡吧里,只有多事和妨碍。 一出咖啡吧,艾米丽猛地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轻松,此刻的艾米丽,终于意识到,可以把前一腔所有的烦恼,顾虑、担心,伤心,统统抛到九霄云外,化成烟云,烟消云散了。艾米丽欣慰地对汪家好婆讲;“姆妈,阿拉可以到楼上房间里去,适适宜宜地困太平觉了。” 汪家好婆听了,笑得嘴巴也合不拢,讲:“艾米丽,侬讲,阿是没有事体了,所有的坏事体统统没有了?” 艾米丽把汪家好婆的胳膊搂得紧紧的,讲:“对,统统过去了,雨后见彩虹了。” 汪家好婆眼睛一闭,双手合十,虔诚地念着:“菩萨保佑。阿弥陀佛。” 艾米丽也跟着念了一遍“阿弥陀佛。” 两个笑成了一团,朝电梯走去,上楼了。 几个黑人兄弟不知什么时候也都溜出了咖啡吧。 夜深人静的咖啡吧里,只剩下李莺莺、宝宝和阿普。 咖啡吧里静得掉根针也能清晰无疑。 阿普却思想有点集中不起来,不时抬头偷瞄一眼李莺莺和宝宝,以及他们手中的文件,好像学生考试,交完考卷,等待着被阅卷,心中不免有点忐忑不安着…… 李莺莺和宝宝并没有注意阿普的神情。他们已经进入了阅读文件的情景之中,两人不时耳语几句,交换一下眼神,眼睛里是喜悦的神情。 阿普看到这一切了,一颗心放回到了肚皮里去了。这时才真正有心思拿起李莺莺交给他的文件,认真地看了起来。 不久阿普也进入了阅读的情景之中…… 2、 弄堂里,一场滂沱大雨,把围在汪家看热闹的人统统都赶回到自家屋里去了。 原本,想看看汪家笑话的宁波女人,却看到汪家好婆和一个漂亮的黑人女人被几个黑人兄弟簇拥着,上了一辆簇新的小汽车,开走了…… 宁波女人立在雨里厢,心里叫关失落,还有点憋气,一直看到小汽车开出弄堂,消失在弄堂口,才觉察到,自家还淋在雨里厢,笑话没有看成功,倒是看着汪家好婆被前呼后拥着,坐进了小汽车的一副“派头”,令宁波女人目眩,这是弄堂里的人做梦也做不到的事体。汪家好婆却做到了,宁波女人的心里感到一阵酸酸的痛楚,长长地叹了口气…… 雨越落越大,弄堂里的水门汀路面,被雨水一浇,滑得要死,宁波女人为了尽快回屋里去,加上心思有点乱,心急慌忙间,脚一拌,人跌跌冲冲,冲出去老远,眼看就要掼只跟头了…… 看宁波女人朝前冲过去的腔势,一旦掼下去,不是跌掉门牙,就是面孔破相。 亏得倪先生正好在门口头探头,朝宁波女人张望的,眼明手快,一面嘴巴里急叫着:“当心当心。”一面一个箭步,冲出门口,冲到宁波女人的门前头,一把搀牢宁波女人,把宁波女人揽进了怀里,随即一手拉起衣襟,遮到宁波女人的头上,一把托牢宁波女人的腰,朝木头房子奔过去。 令宁波女人没有想到,被倪先生一把搀牢,倒进倪先生的怀里,被倪先生呵护着的一刹那,竟然会有一股热流一下子传遍全身,浑身一阵酥软,猛然间像回到了老早,寻回了依靠。 往事一记头在宁波女人的脑海里翻腾起来了…… 自从倪先生去劳动改造以后,宁波女人孤零零,独自一人面对生活,日月星辰,一日三餐,柴米油盐酱醋茶,哪一样不要费劲费心去操理,哪一样不要钞票,一个女人家,铜钿银子又不好赚,样样艰难,日子日日不好过。 凡人,总归有个头痛脑热的辰光,寻不到一个嘘寒问暖的人,也就算了。发高热,深更半夜想喝口茶,也只好拖着发软的身子,从眠床上硬撑着爬起来,自家去倒水喝。有一次竟然人掼倒,热水瓶掼碎,人昏在地上一夜天,到天亮才醒过来,幸亏是热天,假使冬天,老早冻得翘辫子了。 老公吃官司,就被弄堂里人家看轻,样样事体低人一等。受人家欺负的辰光,当着人家的面,还要强出头,做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腔调,门牙敲掉了,咽到肚皮里去,也不哼一声。到了夜深人静的辰光,独自一人躲到被头筒里,眼泪水可以湿掉半只枕头,没有人晓得,也不想让人家晓得。做倪先生的女人,真是吃足了苦头。 现在倪先生回来了,一个清白的倪先生回来了…… 宁波女人仰头,看牢倪先生,问:“阿是住回来了?不走了?” 倪先生想不到,大雨里厢,宁波女人会问这种问题,没有回答,也来不及回答…… 宁波女人停住了脚步,看牢倪先生,想看到倪先生心里厢。宁波女人是一个女人,女人心里厢一直渴望着一个依靠…… 几年前头,终于盼到倪先生平反了,眼看倪先生要回来了,木头房子修缮过了,重聚的新衣裳做好了,旧梦眼看就要重温了……啥人晓得,汪家好婆会来这样一手,贴出“失物招领”,把给山东张的信公布于众,辣手辣脚地搅黄了倪先生的回归。当众人的面,波女人硬劲挺牢了,做出一副啥也不在乎的腔调。回到屋里,门刚刚关牢,人就软掉了,倪先生一走,宁波女人心头已经被割去了一块肉,跌坐到了地上,哭得昏天暗地,人像死过去一样。哭到眼泪再也流不出来的辰光,宁波女人突然间从地上爬起来,冲到水缸边,淘了一盆冷水,泼向刚刚新刷的墙壁,一遍又一遍地泼,顿时一墙都是污斑,满地的水迹流淌…… 宁波女人又冲进房间,拉开抽屉,把特意为迎接倪先生回归而做的两套新衣裳翻了出来,寻了一把剪刀,伊要把衣裳也要统统剪碎,要把过去的一切统统剪断…… 就在剪刀就要剪下的一刹那,猛地停牢了,一阵戳心戳肺的心痛,仰天大叫:“阿姆啊!”(注:宁波人对姆妈的称呼)晕了过去……心跟心的连接,哪能剪得断。 倪先生一去就是好几年,再也没有音讯。弄堂里厢的人都讲倪先生不会回来了,都讲,宁波女人没有这个福分。 宁波女人也心死了,也相信倪先生不会回来了。 现在,倪先生却回来了,大概这就是命,宁波女人相信命…… “小戆大,想啥呀,淋了雨里厢,想做落汤鸡!快走,回屋里去。”倪先生抚摸着宁波女人的背脊,催促着。 一声“小戆大”又让宁波女人浑身一暖。让宁波女人又像回到了叫关年前头,回到了刚刚结婚的辰光,回到了第一次在眠床上的辰光。倪先生就是这样叫宁波女人“小戆大”的,倪先生就像长辈对小囡的溺爱。宁波女人就像小囡得到了大人的庇护,倪先生欢喜叫宁波女人“小戆大”,宁波女人也欢喜倪先生叫自家“小戆大”,“小戆大”就成了两人间的私密,成了心照不宣的亲昵。就像小囡嘴巴馋的辰光,得到了一颗太妃糖,放进嘴巴里,浑身都会有甜丝丝甜丝丝一样的满足…… 现在一刻,伊的心也就已经回到了最美好的辰光, 宁波女人只想要停留在眼门前的这一刻,一直躲在倪先生的衣襟下,倚在倪先生的怀里,沉浸在又有了家的憧憬之中…… 啥人讲倪先生不回来了?宁波女人要在众目睽睽之下,立在弄堂里,要让全弄堂里的人统统看一看,倪先生真的回来了。倪先生就在自家的身边,伊要全弄堂里的人统统看到,统统晓得,自家还可以倚在倪先生的怀里厢,得到倪先生的呵护,还会有自家的“家”。 一艘一直飘漂泊在茫茫大海里的小船,靠岸了,靠岸后的喜悦,被年纪轻的人叫“爱情”,被宁波女人这样的女人叫着“依靠”。宁波女人又有了依靠,被倪先生搀牢,拥在怀里,安生,有了依靠,人再也不会掼倒了……宁波女人的泪水熬不牢地流了出来,不知不觉流了一面孔——这是欣喜的眼泪水,满足的眼泪水,欣慰的眼泪水。 宁波女人靠在倪先生的怀里,停住了脚步,不愿再走了,仰望苍天,宁愿任凭滂沱大雨劈头盖脸的浇下来,雨水眼泪水混成了一团,宁波女人一动也不愿再动,伊愿意一生一世停留在这一刻…… 第56章 女人的依靠 作者:沈东生 1、 倪先生和宁波女人拥成一团,跌跌冲冲地奔回木头房子。 尽管是滂沱大雨,宁波女人在倪先生的庇护下头,倒也没啥淋湿,回到木头房子里,钻出倪先生的怀抱,舒展了一下身子,却看到被雨淋得像落汤鸡一样的倪先生,衣裳湿透,打着寒颤,满头的卷发被雨水浇得像一碗熟泡面扣到了头上,挂到了面孔上头,随着浑身的发抖,来回晃动,不停地滴淌着水珠,连眼睛也被遮牢了,雨水还流进了眼睛里,眼睛里血血红。 看起来,倪先生有点狼狈相…… 宁波女人却看得心痛,念叨着:“要生毛病的,要生毛病的……” 倪先生金丝边眼镜片蒙上了蒸汽水,像两叶遮目,一片模糊,啥也看不清了,刚摘下金丝边眼镜,还没来得及擦拭一下,眯缝起近视眼,还没有看清爽眼门前的情形,宁波女人已经寻了一条干毛巾,把倪先生头按进了怀里,使劲地揩干。三下五除二,剥去了倪先生身上湿透了的衣裳,倪先生抢也来不及,宁波女人已经把湿淋淋,滴着水的湿衣裳一把掼到了盛满水的脚盆里。急匆匆奔进房间里去了。 宁波女人在房间里翻箱倒柜,把当初为迎接倪先生平反回归时新做的衣裳翻了出来,又急忙跑出房间。 奔出房间的辰光,宁波女人连自己也惊呆了,只看见被自己剥去衣服,全身光不溜秋的倪先生,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正在慌乱地从脚盆里撩湿衣裳…… 宁波女人面孔立刻涨得通红起来,把衣服一把抛给倪先生,讲:“对不起了,给侬衣裳。”说着,朝灶披间里跑,掩饰着讲:“侬慢慢穿,我去烧夜饭。” 留下倪先生接过衣裳,赶紧往头上套,套了一阵,套不进去,发觉有啥不对头,一看,竟是条裤子…… 宁波女人跑出去几步,听到身后头“悉悉簌簌”的声音,忙个不停,回头一看,只见倪先生正把裤子朝头上套,笑了,一直笑到喘不过气来…… 看着,笑着,宁波女人站定了,不知不觉间,心口猛然间起了一阵狂跳,潮热在身体里涌了起来,呼吸也急促了,浑身战栗着,这是好多年来压抑的感觉,突然爆发出来了,不由自主地慢慢转过身,忍了一歇,还是向了倪先生跑了过去…… 倪先生发觉自家往头上套裤子,自觉好笑,刚要掉换衣裳,觉着有一个人影冲过来,眯缝起近视眼再看,看清了,是宁波女人,光着身子的倪先生有点慌乱…… 宁波女人不顾一切地扑向了倪先生…… 倪先生被一撞,脚花有点乱,一个趔趄,倒到了地上…… 宁波女人没收住脚,也倒了下去,压在了倪先生的身上…… 一阵愣神之后,两个人抱牢了,滚到了一道…… 三十如虎,四十如狼,中年人也干柴烈火…… 2、 宁波女人已经在灶披间里做好了夜饭。都是倪先生欢喜吃的小菜,有冷盆,也有热炒,居然像饭店里吃饭一样,像模像样,正规得不得了,一样一样端进客堂间,在台子上一一摆开…… 可见宁波女人动了不少心思。 倪先生一直惊异地看着宁波女人忙进忙出。直搓双手,实在插不上手。 最后,宁波女人把一盆腊肉端出了灶披间,刚刚出蒸锅的腊肉,火热突突滚,一放到台子上,宁波女人两手被烫得赶紧往耳垂上捏。 宁波女人捏了一歇耳垂,揭开盆子上的盖头,一股松针熏腊肉的清香顿时四扬…… 让人垂涎欲滴。 宁波女人又搬了一张方凳,放到大厨边头,刚要爬上方凳,倪先生抢先拉牢宁波女人,讲:“要拿啥东西?我来,这是男人做的生活。”倪先生终于有了插手的机会。 宁波女人朝倪先生娇嗔了一眼,讲:“侬哪能晓得拿啥东西?”说话间,已经爬上了方凳,朝大厨顶上摸索了一阵,取出一只蒙了一层灰的瓶子,朝倪先生晃了晃。 是陈年“五加皮”酒 倪先生笑了,这是倪先生最欢喜的药酒,老底子,倪先生还住在木头房子里的辰光,吃夜饭前头宁波女人总归老早帮伊准备好了酒菜,倪先生就着烟熏腊肉,咪两口“五加皮”,悠闲自得。照倪先生的讲法:“这叫活血健体。” 今早“烟熏腊肉”跟“五加皮”都齐了。随着酒瓶的软木瓶塞“噗”一声打开,宁波女人把酒瓶朝倪先生鼻头地下伸了过去,晃了晃,问:“香伐?” 倪先生闭上眼睛,用鼻头深深吸了一记,带着中药气息的酒香扑鼻而来,真是久违了…… 宁波女人倒了两杯酒,讲:“今早陪侬喝两口。”说着倒好两杯酒,一杯递给倪先生,一杯举在手里,讲:“为阿拉的重逢。” 倪先生也接过杯子,举了起来,也讲:“为阿拉的重逢” 两人一饮而尽。 宁波女人又给两人的杯子里加上了酒,却没拿起杯子,用亮亮的眼神看牢倪先生,看了好一会,讲:“我们复婚吧?” 倪先生没响,抬起头,又低下头去,一时语塞…… 宁波女人心里不由一顿。 等到两人重新坐回到凳子上的辰光,一时好像无话了…… 人生在世,事体不顺心的辰光总归居多,越是满心欢喜,事体却偏偏朝着愿望的相反方向走过去,弄到后来常常竹篮打水,空欢喜一场。到头来,痛心疾首,要死要活,这大约就是人生。 3、 夜饭吃停当,外头也雨停了,宁波女人在灶披间里汰碗筷,从灶披间的窗门口看出去,看得见一轮弯月悬在天空当中,亮亮的,冷冷的,有点孤单,宁波女人想到了自家,叹了一口气,伊心里有心事了…… 宁波女人一面抬着头看牢月亮,一面慢慢地收拾锅盆碗筷,心里琢磨着:接下来,会是啥局面。伊不着急收拾停当,伊最好辰光过得慢一点…… 结果还是收拾停当了。 宁波女人泡了一杯茶,端出灶披间,看到倪先生坐在一张方凳上,低着头,一手端着烟灰缸,一手捏着香烟,并不见伊吸香烟,香烟夹在手指间,燃烧着,升起缕缕青烟,袅袅飘浮…… 宁波女人把茶放到八仙桌上,讲:“哪能不坐到台子边头?” 八仙桌边头有一张太师椅,老早点,是倪先生饭后喝茶坐的地方,倪先生常常一边喝着宁波女人帮伊泡好的茶,一边天南地北地讲讲外头碰到的事体,听到的新闻…… 宁波女人就坐在台子对面,一面结绒线,一面时不时抬头看一眼倪先生,听得津津有味…… 直到有一天,倪先生讲:“明早开始,大概不会回来了…… 宁波女人并没有觉出啥意思。 果然,那一天以后,倪先生再也没有回来过。好几天以后,宁波女人才晓得倪先生去“改造”了…… 从此,那张太师椅就一直空着,没有人坐了。 倪先生讲:“坐在这里蛮好。”坐在方凳上的倪先生说着,手抖了一下,已经烧尽了的香烟烫到倪先生的手,香烟屁股落到了地上,倪先生拾起香烟屁股放进烟灰缸,把散落的烟灰,也一一拢起来,捏进烟灰缸里。又点起一支香烟,还是没有吸…… 宁波女人讲:“喝口茶,茶叶不好。” 倪先生把刚点着的香烟掐灭在烟灰缸里。还是低着头,讲:“我该走了。” 宁波女人没有响。 倪先生立了起来,慢慢朝门口走去。 宁波女人抬起头,看牢倪先生的背影讲:“我晓得,侬来是有事体要讲的。” 倪先生停牢了脚步,想回头,又想走,迟疑着。 宁波女人讲:“侬讲好了,我不怕。” 倪先生转过身来,讲:“我是有事体要求侬。” 宁波女人依旧不响,等着倪先生讲下去。 又等了叫关辰光,倪先生终于讲:“我的侄女儿碰到了一点麻烦,想到侬的房子里住一腔。” 宁波女人猛地抬头看向倪先生:“我哪能从来没有听说过,侬有个侄女儿?” 倪先生的眼神和宁波女人碰了一下,有点怯怯的收了回去,又等了一歇,讲:“噢……是,是我妻子的侄女儿。” 原来,宁波女人盼望的“依靠”,是“剃头的挑子”,一头热,倪先生已经结婚了。且不但结婚了,而且还要弄一个妻子的侄女儿住到木头房子里来,是来抢房子住的?这幢木头房子讲起来是倪先生造的,也是宁波女人和倪先生共同营造起来,是留到宁波女人手里唯一的东西…… 宁波女人眼睛红了起来,含起了眼泪水。不过,伊熬牢了。不动声色地讲:“侬好走了。” 倪先生讲:“侬不好怪我,我不晓得,我以为侬已经有人了,其实我过得也不好。”倪先生讲的闲话有点零零碎碎…… 突然,宁波女人想起来了,从脚盆里撩起倪先生的衣裳,使劲地拧,使劲地拧,拧干了,递到了倪先生的手里厢…… 倪先生还想讲点啥…… 宁波女人已经转身,回到房间里去了。 宁波女人站在房间里,听着客堂间里的声音,客堂间里静静的,没有一点声音,好一会才听到一声轻轻的关门声,“咔嗒”一下,宁波女人一屁股坐到了眠床上,眼泪水不听闲话地流了出来…… 第57章 心思 作者:沈东生 1、 倪先生讲的侄女儿叫凌卿霞,倪先生没有说乱话,凌卿霞是倪先生新妻子的侄女儿,确实碰到了麻烦事体。 讲起凌卿霞,就要讲到凌卿霞的父亲,凌卿霞的父亲解放前头是开厂的,开的是专门造味精的工厂,被人称作凌老板。 味精刚刚在上海出现的辰光,是从日本引进来的,名字叫“味之素”,因为做菜有了味之素,味道就鲜美无比,“味之素”一进入千家万户,家家户户的灶披间里就离不开“味之素”了,“味之素”生意,就成了发财的好买卖,一时间,钞票被日本人赚得“莫克莫克”。 上海有一个叫吴蕴初的人,学的是化学,自家研制出了跟“味之素”相同的调味品,叫“味精”,乘着国人爱国货之风,打败了日本人的“味之素”,做成了“味精”大王。凌老板乘着吴蕴初的东风,也发了财,势力大了起来,在上海也算有点名气。 解放后,凌老板被定义为民族资本家,公私合营后,仍旧在厂里做私方厂长,专门管生产。在厂里进进出出,大家还是凌老板长,凌老板短的叫伊,其实,权势已经大不如从前了,假使讲句实在的闲话,应该讲凌老板已经没啥权势了,只不过,政府看伊有管理生产的能力,让伊做做具体事体,做出成就,是大家的功劳,假使生产出了毛病,就要吃轧头,钞票靠工资,吃定息了。 凌老板心里总有一种不服气,总归想搞点花头精出来。让权势重新归到自家手里,而且要大起来,。 凌老板解放前头,也算得上有点奸商的本事,鬼点子多,歪点子多,发财的路数也多。解放后,就不敢瞎来来了,心里却又有诸多的不甘心,想来想去,想到了女儿身上了。 凌老板的千金,独养女儿,就是凌卿霞,被人称作凌小姐,是个有钞票人家屋里的宝宝肉肉,心肝宝贝,从小养尊处优。 不过凌小姐肚皮里有点货色的,小辰光在教会学堂里读过书,大学里又专攻跟钞票有关的专业,照现在讲法,叫金融专业,凌小姐又算是个在有钞票人的圈子混的有学问的人物。 这一天,凌老板把女儿叫进了自己的房间里,郑重其事地拎出一只精致的小皮箱,打开,从小皮箱子里取出一套衣裳,抖开一看,是一件薄如蚕丝的困衣,穿在身上,透明得像看不见衣裳一样,轻得拿在手里觉不着份量,金贵。还有一件与困衣配套的貂皮披肩。凌老板神秘兮兮地递给女儿,讲:“法国货,灵伐,侬肯定欢喜。” 凌老板一向摸得透女儿的心思,晓得女儿欢喜点啥,礼物一出手,总归可以让凌小姐的眼睛马上会一亮。 凌小姐接过贵重的礼物,自然欢喜,不过,凌小姐人也是个精明人,对爷老头子也摸得透彻,心里马上掂量出父亲肯定有事体,要趁机再敲爷老头子一笔,就讲:“爹爹阿是有事体要求我?假使有事体的说话,凭我的身价,这点礼物是不够的……” 父亲也晓得女儿要敲竹杠了,马上将凌小姐的闲话打住,讲:“又瞎三话四了,侬有啥值得我要求的事体。” 凌小姐一听,别转身就要走,走的辰光还不忘记拎走小皮箱。 凌老板急了,一把拉牢凌小姐。 凌老板讲:“要讲有事体,就是爹爹想做阿爷了。” 凌小姐笑煞了,讲:“侬女儿连男朋友也没有生出来,侬做啥阿爷?” 凌老板讲:“哪能好讲没有生出来?现成就有一个,就看侬有没有本事花得牢伊,吃得住伊。” 凌老板的激将法起了作用,凌小姐的小姐脾气,从来不服输,也没有服过输,问:“啥人?” 凌老板讲:“司马杨清,来是伐?就看侬的本事了。”还是用激将法。 凌小姐听了一呆。凌小姐在父亲的厂里进进出出,当然晓得司马杨清是啥人。 司马杨清原来是军代表,后来公私合营了,成了厂里的公方厂长,凌小姐晓得这个小伙子,样样让人看得上眼,就是有一点,大概是在部队里日晒雨淋的原因,人黑了一点,不过,人倒是斯斯文文,像读书人,听讲也确实是读书人世家出身。 凌小姐欢喜读书人,也不怵当官的人,心里一动,嘴巴里就讲:“有啥不来事?侬等好,我一定让爹爹早点做阿爷。” 凌老板摸透了女儿的脾气,一听,晓得有戏了。 2、 凌小姐真的去接触了司马杨清,果然,司马杨清既没有架子,还确实有文化,讲起道理来头头是道,布置工作,一豁两响,空余辰光,还写写诗文,练练书法,可谓是文武双全的全才。凌小姐心仪了。 想不到,再接触下去,就让凌小姐觉着晦气了,人家司马杨清,一、根本没有要和凌小姐谈恋爱的意思。二、接下去一打听,人家乡下有老婆的。过一腔就要接老婆到上海来住了…… 凌小姐就朝父亲发小姐脾气了:“侬瞎七搭八点啥!搞拉郎配嘛。人家老早有老婆了”。 父亲却笑嘻嘻地说:\"乡下老婆算点啥?侬要卖相有卖像,要风度有风度,在教会学堂读过书,在大学里泡了好几年,还比不过一个乡下姑娘?侬盯牢伊,还怕盯不到?盯到了,阿拉屋里就有靠山了,工厂又可以回到自家手里了。\" 看来,父亲老早摸清爽了这些底牌了,还计谋好,要让女儿施美人计,去当小老婆…… 凌小姐弄清爽父亲连亲生女儿也要当工具派用场,像噎了一口水,吐不出,也咽不下去,呛得半天透不过气来。 凌小姐的娘死得早,父亲虽然在外头花擦擦的事体也不少,不过,对女儿的感情倒是一向不舍得伤害,一直没有动过心思要为凌小姐寻后娘,即使要白相女人,也从来不会带回到屋里来,这是规矩。 所以,凌小姐一直认为自家是屋里的一颗明珠,心肝宝贝,被含着捧着的。现在突然之间变成了工具,不值铜钿了,确实被伤害得蛮深,眼泪汪汪地对父亲讲:“我是侬亲生女儿呀” “我还不是为了厂里好!为屋里好。” 长得这么大,凌小姐刚刚明白,自家在屋里的地位是为了工厂随时可以牺牲的,可以随时出卖的。立马觉得像吃了一只苍蝇一样恶心。一气之下,和父亲吵了起来,吵到后来,大家不买账,凌小姐讲:“侬不配做我的爷。”凌老板讲:“侬不像凌家的女儿。”爷女儿俩个人心思哪能也碰不拢。 凌小姐一气之下,干脆拖了一只皮箱,随便放了两件衣裳,就要出走了。 凌老板也正在气头上,也没有阻拦。 其实,出走只是凌小姐发发小姐脾气,是临时性起,装装样子而已。希望爹爹发急,追出来,拖伊回去,道个歉,也就了事了。 偏偏伊父亲也在想:一个小姑娘,没脱离过屋里,看死伊走走就会回来的,等一回来,再送样礼物,哄哄伊,也就没有事体了。 两个人就这样想到岔道上去了。而且在岔道上越走越远。 3、 凌小姐真出了门,去啥地方?就不晓得了。再回去又没有台阶。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走。 既然父亲勿追出来寻依,一直走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天夜了,衣裳穿得不多,觉得有点寒丝丝,要去住旅馆,不来事,摸摸袋袋里,没有带钞票。 总归要寻个地方先落落脚。想来想去,只有去嬢嬢屋里,也就是倪先生的屋里,先歇歇脚。 凌小姐的嬢嬢是个世俗气老足的女人。老早,凌老板有实力的辰光,阿哥长,阿哥短地靠牢凌老板不肯放手,凭着阿哥的势力,凭着自家有几分姿色,广交朋友。老板,小开,旧军官,洪帮,青帮,白相人的余孽统统来者不拒,屋里开舞会,开派对,弄得腔势火爆,远近闻名。 解放了,哪能还好搞这一套,几乎要危及凌老板的声誉了,凌老板是谨慎之人,是个拎得清政策的人,哪能肯让阿妹一味瞎弄下去,再弄下去,肯定会出事体。想起来吴庆路有一套房子空着,当机立断把这套房子给了阿妹,从此分开来住了。 凌小姐嬢嬢被阿哥赶出门的这口气到现在还没有消光,加上,现在凌老板的风光也不如从前了,不再厚着面皮粘牢阿哥了,伊的面孔已经变得两样了。一听说凌小姐要住到自家屋里来,脑子里就多了一根筋,心里想,阿哥会不会要把房子收回去了?有了警惕,心里就随便哪能也不情愿让侄女儿住进屋里来了。想停当,就讲:“哎哟,我的大小姐,住到我屋里来,是勿是有点庙小菩萨大了。” 凌小姐哪能听得起冷言冷语,一听嬢嬢的闲话,小姐嘴巴撅了起来,拖起皮箱就要走。 这位嬢嬢倒也不愿明锣明鼓地得罪凌老板的千金小姐,想想不晓得那一天会有派用场的辰光,得罪不得。灵机一动,就拿皮球踢到了倪先生的脚下头,讲:“倪先生倒是有一幢蛮有腔调的木头房子,假使不嫌鄙,侬去住住,倒是蛮合适的。”转而对倪先生讲:“倪先生,侬阿好去把木头房子要回来了,也好让我在大小姐门前头做做人情。” 倪先生心里明白。妻子的闲话纯粹是屁话,宁波女人住的木头房子哪能要得回来?让伊去要房子,不是诚心要自己好看嘛! 不过倪先生有苦讲不出,上海人讲起来,这道难题出得实在“戳克”,倪先生要面对的人,实在是一个也不好得罪,得罪不起,去要房子肯定,等于把倪先生放到火上头去烤,去燎…… 这下,倪先生算是碰到了麻烦,足实让倪先生要头痛一阵子了…… 4、 为了凌小姐,倪先生还是到老弄堂里跑了一趟。 一进木头房子,倪先生竟然就像回到老早,几年过去了,一切都没变,好像当中没有断开过,就像每天出门办好事体就回来了,进了门就像到了屋里,当晓得宁波女人还是单身,还一直等牢自家,心忍不住颤动了…… 不经意间的一场男欢女爱,激情燃烧,火烧火燎……旧情重温,原配夫妻之情油然重生,加上又忆起宁波女人对自家有过的救命之恩,旧情更加难断难了…… 倪先生想想刚刚平反的辰光,发回一大笔钞票,当时确实想好了,回到木头房子里,跟宁波女人过过不愁吃,不愁穿的太平日子,啥人晓得,倪先生拎着装满钞票的小箱子,兴冲冲走进弄堂的辰光,竟然会看到弄堂口墙头上,贴着宁波女人写给山东张的信,当场,满腔的热情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几年的劳动改造,改掉的是恰恰是倪先生的自信心,顿时气馁了,人像矮了一节,弱弱地走了。 倪先生人离开老弄堂以后,后悔过,有过几次偷偷跑回老弄堂里,站在弄堂口,默默地看看木头房子,只看见木头房子的门始终是关牢的。有一次,看看四周没有人,还去敲了门,依旧不见动静。 调转是平常,宁波女人总归天天要坐到门口头。随便啥辰光,都能一眼总会看得到宁波女人的。偏偏倪先生来看木头房子的辰光,宁波女人因为倪先生走了,不知了去向,伤心得要死要活,闭门关窗,差点要寻死…… 没有看到宁波女人,倪先生失望了…… 现在一切都可以回归了,倪先生自家却已经结婚了…… 从宁波女人的木头房子里出来以后,一路不免心有满满的愧疚,良久的郁郁寡欢。回家的路走得说不出的长,说不出的苦涩。 来到自家屋里的门口头,新的烦恼又出来了,又想起来,凌小姐房子的事体还没有落实,也落实不了,见了凌小姐哪能交代? 为此,倪先生在门口头立了叫关辰光,犹豫着哪能进门,哪能讲,手里钥匙捏着老半天,插不进锁孔…… 没有想到,倪先生进到屋里一看,凌小姐已经走了。 凌小姐一向孤傲,哪能忍受得了用热面孔去贴嬢嬢的冷屁屁股,不等倪先生回来,就要走了,不管嬢嬢软拖硬拉,还是拖牢皮箱离开了嬢嬢的屋里。 凌小姐拖着皮箱,在夜色里走了一程,也想不出去啥地方。到后头,叫了部三轮车,到做生活的银行里去了,准备在值班里孵一夜天再讲。 正巧,当天轮到副行长值班,副行长刚刚泡了一杯茶,拿起一本书,还没有坐停当,伊屋里太太打电话来了,讲儿子生毛病,寒热发得老老高,烧得人已经抽筋了,要送医院。副行长接到电话,急得团团转,正巧看到凌小姐进了值班室,像见了救星一样。凌小姐也就二话不说,顶替副行长值班。 一拍两响,副行长去救儿子。凌小姐就在值班室里住了下来,各取所需,暂且没事了。 倪先生晓得凌小姐走了,顿时一轻松。啥人晓得,妻子不让伊松口气,妻子一眼看到倪先生的一身打扮,嘴巴里还有一股酒气,立马就作天作地起来…… 第58章 为有一个家 作者:沈东生 1、 倪先生一进到屋里,不看见凌小姐,松了口气,就问妻子:“凌小姐人呢?” 倪先生一讲闲话,倪先生的妻子就闻到了倪 先生嘴巴里喷出来的一股酒咪道,皱起了眉头,妻子对“道上”的事体样样能应酬,就是不欢喜老酒,只要闻到从男人嘴巴里喷出吃过酒的气咪就恶心,倪先生为了顾忌妻子,平常也就忌讳吃老酒,连最欢喜的“五加皮”也少有碰过。 今早,倪先生忘记了自家在木头房子里喝过酒,还凑到妻子门前头讲闲话。 倪先生的妻子偏偏一记头闻到倪先生嘴巴里的酒气咪,心里就不开心了,斜了倪先生一眼,借题发挥:“哪能?想凌小姐啦?可惜,侬没有眼福了,伊老早走掉了。” 倪先生并不在乎妻子的挖苦,倒是听到凌小姐已经走了,又长长舒了口气。嘴巴里念叨着:“走了好,走了好。”说着想回房间里去,折腾了一天,特别是宁波女人临别辰光的伤感,让倪先生感到消沉,伊想一个人独处,想休息一歇。却被妻子一把拖牢。 倪先生不晓得又发生了啥事体,立停,等牢妻子的下文。 妻子没有下文,只用异样的眼神盯牢伊看着,老半天不响,眉头紧锁。 倪先生被看得浑身上下发痒,不自在,有点奇怪,问:“有啥好看的?” 妻子一把把倪先生拖到穿衣镜前头:“侬看看自家,出去一趟,花头浓得来,穿得像新郎官一样了,为啥?” 倪先生朝镜子里一看,看到镜子里的自家,也有点不相信是自家了,一套紫绛红织锦团中式衣裳,做工精致,簇新光亮,穿在身上,自家像变了一个人一样,还有一顶挺刮的呢子礼帽,假使胸口戴一朵红绸缎做的大红花,真像是个老式婚礼上的新郎官了。倪先生不由也自嘲地“嘿嘿”地笑了起来。解嘲地讲:“还真有点像新郎官了。” 妻子却没有笑:“还笑得出来!侬讲,为啥?” 倪先生不以为然,“有啥为啥?去老弄堂木头房子的辰光,正好落大雨,衣裳淋湿了。”说着想起了带回来的布袋袋里还装着自家的湿衣裳,取出来,抖开来,给妻子看:“侬看,衣裳全湿了,不换来事伐?”说着把湿衣服递给妻子看。倪先生觉得一切都天经地义,尽管身上衣裳的式样有点过分,无伤大雅,也说得过去。 妻子正色道:“新衣裳啥地方来的?” 这……倪先生倒是没想过,衣裳是宁波女人帮着伊穿的,伊确实不晓得衣裳是啥地方来的,一时语塞起来。 妻子一把打落倪先生递来的湿衣裳,厉声起来:“新衣裳是不是宁波女人帮侬做的?啥辰光帮侬做的新衣裳?伊为啥要帮侬做新衣裳?”妻子像连珠炮一样的问着,让人来不及想,更加来不及回答。 倪先生从来也没有想过那么多问题,真有点无从答起。 妻子冷笑了几声:“侬一进门,浑身就是一股酒气,一副春风得意的腔调,两个人一道喝了老酒,是伐?阿是还是喝的交杯酒?看起来两个人老早就勾搭上了,老店新开,暗送秋波了。只有我还戆兮兮,以为侬是个好男人。” 倪先生有点不屑:“侬实是在胡搅蛮缠嘛,告诉侬,瞎七八搭的闲话少讲点。”倪先生连自家也没有想到,今早不晓得为啥,一改往昔的温柔忍让。听不进妻子喋喋不休的叨叨。 人就是这幅样子,心有旁骛,就会身不由自地流露出来,此刻的倪先生就是处在这样一种不自觉的状态之中。 妻子一听,倪先生非但没有放软档,还给自家摆脸色,气不过了,闲话更加直白露骨了,闲话讲得像泼妇:“不要面孔的东西,阿是还困过觉了,适意煞了,灵光煞了,嫌鄙起老婆了,对伐?” 妻子的闲话粗糙,却一下子戳到倪先生的痛处,心一颤,怒了:“不可理喻。”转身回房间,砰的一声关上了房门。 妻子哪能肯罢休,冲上去推门,“咔嗒”一声,门被倪先生反锁了。 倪先生的锁门,更加激发了妻子的怒气,愈加一不败,三不休,干脆重重地拍着房门:“侬不要以为一关门就了事了,有本事就出来讲讲清爽。” 房间里没有回应。 碰了只软钉子,妻子更怒上加火,火上浇油,讲:“侬有骨气的,就不要躲在间房子里。” 房间里依旧没有动静,等于是冷暴力。 妻子几乎头顶窜出火来了,闲话讲得更加没了清头,专拣刺心的闲话讲:“是男人,就马上给我滚出去。这是我的房子。” 妻子这一讲,连伊自家也吓一跳,赶紧收牢了嘴巴。 房间里静默起来,静默了叫关辰光…… 房门终于开了,倪先生出来了,依旧穿着宁波女人给伊穿的新衣裳,一顶呢子礼帽戴得端端正正。看也没看一眼妻子一眼,就朝大门口一直走去。 妻子一看苗头不对,急了,上前去拉。 倪先生把妻子拉着自家胳膊的手轻轻拨开,打开了大门,走出了大门,关上了大门……一切都有条不紊,就像每天出门去上班一样。 有人讲过的:男人对老婆的胡搅蛮缠不再发脾气了,一家人家的日子也就走到头了。 妻子哭了…… 2、 凌老板刚刚想起来,长远没有看见女儿——凌小姐了。心里不由一惊。 前一腔辰光,大概因为老百姓生活安定,市面好起来了,味精销路好到脱销,厂里的生产却上不去,产销脱节,厂里的生意,眼看要被其他厂压下去了,管生产的凌老板要吃轧头了,急得团团转,于是,吃在厂里,困在厂里,改造设备,上通下达,忙于疏通,改进货源,提高产能,一圈忙下来,虽然厂里还没有完全脱离危险,也总算屁股可以在凳子上坐一歇了,等到屁股一碰到凳子,才发觉,一眨眼功夫,几个号头过去了。这个辰光才想起屋里,想起了凌小姐。 凌老板觉着凌小姐自从离家出走以后,就一直没有看见过,女儿真的不回家了?到啥地方去了?凌老板心像吊了起来,十八只桶在七上八下。深恐凌小姐真出事体了,心里一急,急忙四处打听消息。 凌小姐住到了单位的值班室里,把值班室当成了屋里,还把单位里的值班任务全包了,对单位里来讲,省了人工,又节约了值班费,单位像拾到了一只皮夹子,何乐而不为。 养尊处优的凌小姐则是日里要上班,夜里要值班,人瘦了一圈,不过住的地方也算是有了,安生了。 毕竟值班室哪能好跟屋里的洋房相比。有几次,悄悄跑回过屋里去看看,洋房里却铁将军把门,毫无炊烟之息,非但不看见爷,连娘姨也不看见踪影,一包怨气,又回了值班室。 父亲寻过来了,要接凌小姐回屋里。 凌小姐和父亲,几个号头不曾见面,看见见父亲面孔灰头土脸,西装皱巴巴,皮鞋蒙了一层灰,百感交集起来,心一酸,眼睛里含起了眼泪水。 凌老板被凌小姐的眼泪水弄得鼻头也酸唧唧起来,为了掩饰做爷的软肋,掏出手绢,假装擤了擤鼻头,摆出一副做爷的腔调讲:“闹好了伐?跟我回去。” 凌小姐当然想回去,却看见父亲一本正经的样子,一点柔情也没有,心里有点不是个咪道。 凌老板又加了一句:“侬不想回去看看司马杨清?还生人家的气?讲给侬听,前两天,伊倒是还讲起侬了。” 当初就是为这桩事体离家出走的,现在这种辰光父亲还要提戳心境的事体,凌小姐眼泪水流出了眼睛,气恼地说:“我不回去了。\" 凌老板意外:“做啥?” 凌小姐一转身,背对父亲,不响。凌小姐本意想给父亲一个背,父亲会上来抱抱伊,起码会在伊背上心疼地抚摸几下,然后讲几句对不起的闲话。 凌老板父亲却站在原地,没有动,还讲:“是大人了,应该为屋里分担点忧了,不要耍小人脾气。” 凌小姐没有落场势了,一气之下讲:\"我气伤心了,我就是不回去了。” 其实,凌小姐哪能不想回去,只是要发发小姐脾气,想逼父亲再用点柔情,哄哄自家,再为戳心境的事体道道歉,凌小姐的小姐虚荣心得到满足,小姐的自尊心也得到满足,面子挣足了面子再回去。 啥人想到,父亲因为厂里的事情,心情也不顺。顾不得细细琢磨女儿的心事,不看三四,自说自话地想:“既然女儿不想回去,等一腔来接也好,让女儿吃点苦头再回去,就晓得做爷娘的不容易,就会晓得感恩父母了。”于是真走了。 父女俩又是一趟阴差阳错的擦肩而过。不过这一次阴差阳错把凌小姐真坑苦了。而且叫凌小姐想不到的是,这次的阴差阳错让凌小姐和老弄堂弄到到了一道去,还和宁波女人也联系到了一道。 3、 上海的黄梅天,阴雨连绵,滴滴答答的毛毛细雨老也落不败的落,阴沉沉的天,让人透不过气来…… 宁波女人的心情跟黄梅天的天气一样,被倪先生突然回归带来的打击,弄得心里阴沉沉的,也透不过气来。 倪先生突然来了,又突然走了,而且自称已经结婚了。既然结婚了,还来做啥?还要来叫醒差不多已经淡忘了的那种爱的欲望。那一种被点燃被满足的欲望,就像一湖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湖水,重又被搅起了波澜,搅起一湖美妙的波澜。那是一种刻骨铭心的美好,一种只有倪先生能给予的美好。然而,虽然美好,倪先生却不是自己的,伊走了,也许再也不会回来了,那么,自己的以后呢?以后哪能办?让宁波女人想不通,也撇不开…… 宁波女人老长一段辰光因此神情萎靡,又实在寻不到泄气的地方,只好又像老早一样,关门闭窗,拿自家孤零零地关在房间里,饿了,朝肚皮倒碗泡饭,人困了,到头就困,困却困不着,连伊自家也搞不清爽在房间里闷几天了,生了多少辰光的闷气,硬生生的孤独感,使伊愈加向往那种被唤醒的欲望,面对空房,随之而来的便是恨意…… 昨天夜里又是差不多失眠到天亮,直到天亮快的辰光才迷迷糊糊困着了,早上头,一缕阳光照进窗口来,照到了眠床上,手去摸摸被阳关照亮的地方,暖洋洋的,宁波女人醒过来,抬起头,从眠床上朝窗门口看出去,阴沉了叫关天数的天气好了起来,出太阳了,洒了伊一面孔的阳光,伊仰面闭眼,对牢太阳,叫关辰光,心里也暖暖的起来,欣喜的心好像慢慢有点通了,神情也缓过魂来了,觉着肚皮有点饿了。 也是该饿了,已经好几天没有像模像样进过食了…… 宁波女人不再吃泡饭了,想穿了,寻出一包卷子面,朝碗里狠狠地放了一大坨猪油,泡了一把“开阳”,下了一碗阳春面,还煎了一个荷包蛋,呼噜噜地一口气吃了下去,吃得额骨头上蒙起了一层细细的汗珠,最后连碗里的一点汤脚也统统倒进嘴巴里,把碗一推,身体一仰,靠到椅背上,长长地舒了口气,感到神清气爽,伊想一切从头开始,再来过…… 有敲门声传来,老长辰光没有跟人说过闲话的宁波女人有点欣喜,有了想跟人讲讲闲话的欲望,赶紧起身去开门。 门开了,门口头立了一个女人,一个时髦女人,烫着一头卷发,斜扣着一顶粉色的法兰绒小帽,身穿一套血牙红大花旗袍,外面罩一件驼色西式齐腰短大衣,臂弯里挂着一只带绒的小包包,手持一把带蕾丝边的法式阳伞,似笑非笑地看着宁波女人。 宁波女人没见过这个女人,弄堂也不会有这等时髦的女人,宁波女人有点疑惑地问:“侬寻啥人?” 时髦女人依旧似笑非笑地看牢宁波女人,讲:“我寻倪先生。” 宁波女人问:“侬是啥人?” 时髦女人讲:“我是伊妻子。” 自从倪先生平静地离开屋里后,妻子原本还以为,倪先生还会像老早一样,吵过相骂以后,,憋几天气,气消了,就会回来的,也就不曾理会。 想不到,倪先生这一趟,一走就杳无音讯,再也没有在屋里露过面,伊开始觉着不对头了,琢磨起倪先生的去向,妻子想到了宁波女人,于是就寻到老弄堂里来了。 宁波女人一听来人是倪先生的妻子,竟然寻上门来,一早上刚刚好起来的心情,一下子被打回原形,面孔马上变了,连屁也没有放一只,转身,就要关门。 妻子赶紧上前一步,抵住了门。 两人僵持着,进退不得…… 第59章 比拼 作者:沈东生 1、 一听说眼门前这个时髦女人竟然是倪先生的妻子,宁波女人火气马上大起来了,再也不愿理睬这个女人,一转身,拉过门,狠性命一甩,准备把这个不受欢迎的女人关在门外头算数…… 倪先生妻子看到宁波女人要关门,心想,果然不出所料,倪先生一定在房间里厢,想关门了事?休想,今早非要搞它个水落石出,老古话讲,捉奸捉双,今早就是机会,不能放伊过门,想着,就一个箭步就朝门里冲过去,想顶牢门。 宁波女人正在火头上,铆足了吃奶的力道去甩门,是发泄,也是发火,心里的恨统统集中到了甩门的一瞬间,劲道大是大得不得了,门被甩得像风驰电掣,直扑倪先生妻子而来…… 正低头往门里冲的倪先生妻子,只觉着一阵风刮过来,一面黑影一闪,门已经迎面扑了过来,眼看就要撞到额骨头上了…… 好在倪先生妻子生性机灵,头朝后一仰,拿伞的手虽然来不及抬起来去推门,脚却比手快,就在门刚刚要合拢的一刹那,一只脚朝前一伸,伊要用脚插进门缝里,用脚去顶牢门。 倪先生妻子这一伸脚,要讲多危险就有多危险,侬想想看,人在心急慌忙的辰光,脚伸出去哪能有数目,只要脚稍微伸得过头一点点,脚踝骨就正好夹进门缝里。脚一旦夹到门缝里,门正风驰电掣般地轧过来,骨头非断即伤,肯定是性命叫关的事体,穷祸就要闯大了…… 亏得倪先生妻子是个舞场上的老手,两步、三步、四步……样样舞步统统精通,“探戈”跳得更加出了精一样的熟练,跳“探戈”讲究出脚收脚,分寸感把握在毫厘之间,凭着跳舞练就的精准,倪先生妻子瞄准了门就要碰拢前的一刹那,脚伸了出去,不会多伸一分,也不会少伸一分,伸得不会快,伸得也不会慢,候分刻数,刚好用高跟皮鞋后跟嵌进了门缝里厢。 老底子,高级的高跟皮鞋,后跟一般都做得特别考究——又漂亮又结实,鞋后跟的底里厢总归会镶嵌一块厚厚的铁板,再重的力道压上去,也不会轻易变形…… 果然,倪先生妻子的脚一伸进门缝里厢,门立时三刻就被卡牢,无论如何也关不拢了。 而宁波女人气性上来了,哪能肯轻易罢休,双手把门,用尽了平身的力道,死死地推牢门,一副不关上门,誓不罢休的腔调。 于是,情形就不容乐观了。 倪先生妻子的高跟皮鞋的后跟虽然坚挺,耐压。不过,门被宁波女人越推越紧,门挤压着高跟鞋,高跟鞋在慢慢变形,变形的高跟鞋又开始慢慢地轧到了脚,皮鞋里厢,倪先生妻子的倩倩嫩脚被挤压得隐隐作痛起来。 这个辰光,倪先生妻子有点害怕了,连高跟鞋也不要了,干脆想把脚从高跟鞋子里抽出来,来个金蝉脱壳。可惜来不及了,脚被卡牢了,硬抽了几下,痛得伊“嘶嘶”直抽冷气……脚已经抽不回来了,看来,这只脚早晚要报销了。 哪能办?倪先生妻子又不甘心低头求饶,只好咬紧牙关,硬挺…… 就这样,两个女人一个在门里厢,一个在门外头。僵持着。红中对白板,摒煞…… 鹿死谁手,难以定论。 2、 凌老板赶到到银行里,没能接走凌小姐,只好独自回屋里了。 父亲走的辰光,凌小姐竟然还是硬出头,装出一副连头也不抬一记,眼睛也不朝父亲看一眼的腔调,只给了父亲一个背影,其实凌小姐是在故作生气。 凌老板看着女儿的背影,瘦弱纤细,心生爱怜,多有不舍,临走了,想上去抱抱女儿, 其实凌小姐也正在等父亲上前来抱抱自家。这个辰光,凌老板只要上去抱一抱凌小姐。凌小姐兴许就会屁颠屁颠跟牢父亲回屋里去了,父女两个人就可以重新团圆了。 叫关辰光没有抱过女儿了,抱女儿还是伊小囡的辰光,父女之情油然而生,一阵感叹,心也不由颤动起来,不过,凌老板又犹豫了,女儿毕竟大了,是大姑娘了,大庭广众地抱抱,会不会遭嫌鄙。凌老板迟疑了一歇,还是熬不过对女儿的爱怜,不管哪能,还是要去抱抱女儿。 凌小姐依旧背对着父亲,等了一歇,没见父亲的动静,就语气冰冷地讲:“侬好走了,我不要侬管。” 凌老板刚抬步想朝凌小姐走过去,却听见女儿语气冰冷的闲话,抬起的脚,又收牢了,心里有点冷,没再走上前去,叹了口气,低头,转身走了。 等到父亲真走了,门关上了,凌小姐没想到父亲会真走,一怔,一记头扑到了窗门口,朝外张望,从楼上望下去,看到父亲刚刚走出大楼门口,伊希望父亲会回回头,朝自家挥挥手,伊就会叫牢父亲,跟父亲一道回去。 可惜父亲没有回头,径直走出了大楼。凌小姐看着父亲走到三轮车边头,看着父亲坐上三轮车,一直看到父亲坐的三轮车,走远,凌小姐想喊牢父亲,却又忍住了叫牢父亲的冲动,直到父亲的三轮车消失在夜色里,凌小姐眼睛里含起了眼泪水,满是怨愤…… 嗨,小姐脾气真是害煞人。 这一夜天,凌小姐注定无论如何没有办法困着,在眠床上,翻来覆去,醒了一夜天,想了一夜天,一直到天亮快的辰光,从眠床上窜起来,从皮箱里翻出父亲从法国带来的困衣,又寻了一把剪刀,伊要把困衣剪碎,因为困衣是父亲送给伊的。伊把所有对父亲的念想统统剪碎、剪断。今生今世再不回洋房的屋里了。 然而,当剪刀就要碰到困衣的一刹那,凌小姐的手停牢了,看着精美绝伦的困衣,伊不舍得了,又把困衣叠好,捧在手里,猛的感到一阵心酸,扑倒在困衣上头,哭了,哭得呼天呛地…… 幸好银行里的人还没有上班。 3、 宁波女人和倪先生妻子,还是硬碰硬,僵持着…… 倪先生妻子的脚被门轧得实在疼痛不已,而且疼痛得一阵比一阵厉害。 亏得倪先生妻子恰恰是一个越挫越勇的人,疼痛让倪先生妻子的脑子反而清爽起来,猛然间有了主意,对牢门里厢的宁波女人讲:“侬哪能不明白,阿拉两个苦命女人斗得要死要活,吃煞苦头,还不是正好上了倪先生这个臭男人的当,这个臭男人还不是要笑得开心煞了。”倪先生妻子讲得情真意切,还抽抽噎噎起来…… 宁波女人听了,一呆,不明白啥意思,难道还有一个像自家一样苦命的女人被关在门外头?这样一想,心思有点乱,出神间,手稍稍一松劲,“哐当”一声,门被倪先生妻子推开了,倪先生妻子已经窜进了木头房子的客堂间,肩胛上还扛了把阳伞,像个伞兵从天而降。 宁波女人晓得上当了,赶上去,想拉牢伊,推伊出门。 倪先生妻子冲进了木头房子,不等宁波女人凑到门前头,已经迅速地把房间里的角角落落瞄了一圈,不看见倪先生的人影子,松了口气,心想,是自家多心了,于是不紧不慢地收起蕾丝花边的阳伞,慢慢地踱起了方步。 宁波女人看着倪先生妻子一副肆无忌惮的腔调,气极了,实在憋不牢要讲粗闲话了,怒吼着:“听到伐!请侬滚出去,我的屋里不欢迎侬。” 倪先生的妻子并不生气,依旧旁若无人,踱着步,环视着木头房子的客堂间,客堂间虽然陈旧了一点,倒是蛮让人欢喜的。 倪先生妻子看到客堂间中西合璧的陈设,老早听倪先生讲起过木头房子,现在亲眼看到了,确实真叫人刮目。客厅一边,是房间,通往房间的门是柚木雕花的花格木门,木格条细巧玲珑,雕花精美,门的两面是两扇移窗,是精致的柚木雕花的木格窗门。房门的对面——客堂间的另一面是一座意大利大理石壁炉,炉膛里堆着杂物,壁炉看上去已经久未使用,壁炉前头,一对沙发也已经陈旧,不过,在壁炉前头一放还是衬出壁炉仍旧不失当年的气派,想当年肯定更加海威。客堂间的顶头,放着一张楠木条桌,条桌上头,供奉这一尊高大的紫檀木关公雕像,一手捋长须,一手提弯月长刀,英姿飒爽,可惜蒙上了一层灰尘。条桌前头,是一张红木八仙桌,八仙桌两边放着两张敦实的红木太师椅,椅背上镶嵌着yi?da?kuai大理石,大理石上的花纹奇异美妙…… 宁波女人看到倪先生妻子如入无人之境,像进了伊自家屋里的腔调,气得真想冲上去,狠狠地抽伊几巴掌,敲落伊几只门牙,打得伊口吐鲜血…… 倪先生妻子环视了一圈以后,更加暗暗喜欢上了这幢木头房子,心里有了新的盘算。 倪先生妻子就像全然看不见宁波女人的火气,还是一副像回到自家屋里一样的腔调,笃悠悠地踱到太师椅边头,一手优雅地伸到屁股后头,捋顺了旗袍的后摆,缓缓地坐进了太师椅里,翘起里二郎腿,把旗袍前摆理顺盖在腿上,从手弯上的包包里掏出一包香烟,抽出一支,点上,吸了一口,徐徐吐出一缕青烟。笃悠悠地讲了一句:“我要问侬一句,侬以为这里真是侬的屋里?” 啥意思?宁波女人被问得云里雾里的, “倪先生阿是来过啦,阿是讲起要侬的这幢木头房子?” 宁波女人被一串问话,弄的蒙头转向,再看牢倪先生妻子的一副华贵的样子,是弄堂里从来不曾看见过的腔调,不像弄堂里厢瞎三话四的女人,一时间,宁波女人有点呆牢了,反倒不晓得哪能应对了……宁波女人愣着,在原地立牢不动了。 “告诉侬,这幢木头房子看起来又旧又破,也好遮风挡雨,不过,侬也没有多少辰光好住了。” 宁波女人醒悟过来了,愤怒极了:“放侬的狗臭屁,啥人想动我房子的脑筋,我就跟伊拼命。” 倪先生妻子定了定神,对着愤怒而又不知所措的宁波女人冷笑一声,讲:“告诉侬,倪先生这趟来寻侬,侬以为是来寻侬人啊?告诉你,伊是来寻这幢木头房子。” 宁波女人也冷笑了一声:“挑拨离间,狗嘴巴吐不出象牙。” “哎……”倪先生妻子长长叹了口气:“我叫侬一声阿姐,我可以讲给侬听,倪先生寻我,是看中我的钞票,寻侬是为了木头房子。至于阿拉两个人,在倪先生眼睛里屁也不是……”倪先生妻子讲到这里,还长长叹了一口气。 倪先生妻子的闲话,宁波女人听得心里有点活里活络起来。 倪先生妻子又讲:“侬晓得伐,倪先生这趟从监牢里出来,补了多少钞票?” 宁波女人听进去了,脱口而问:“有多少?” 倪先生气讲:“讲给侬听,侬可能不相信,有满满一木箱子钞票。结果,我收留了伊,伊是吃我的,用我的,从来不看见伊从箱子里拿出一分洋钿,前一腔,装钞票的木头箱子也不看见了,人也不睬我了,我以为伊来寻侬了,结果也没有来寻侬,我倒是看到了伊皮夹子多了一张小姑娘的照片,嫩是嫩得来,看样子伊要掉枪头了,老牛要吃嫩草了,哎,有钞票就是好,现在我屋里,伊不来了,伊寻了嫩草,又来寻侬要房子,看样子,侬的房子也要保不牢了,房子毕竟是伊倪先生造起来的。伊想要,还不是一句闲话的事体。侬懂伐!” 宁波女人愤愤起来:“想也不要想,没有这样便当的事体!” 倪先生妻子叹了口气讲:“我现在总算看清爽了,阿拉两个人是一样的苦命人。不过阿拉两个人还是区别蛮大的,我是样样事体都看得清爽了,侬是眼睛上头还蒙块布,两眼一抹黑,看不见人心墨墨黑。” 倪先生妻子的闲话起作用了,宁波女人目瞪口呆地看牢眼门前这个女人不再觉得像先前那样讨厌伊了,反而在讨厌起自己,讨厌自家哪能会眼睛像戳瞎了一样,啥也看不见呢?讨厌自家鼠目寸光,哪能会看不透人心呢? 倪先生妻子还在讲:“我今早该讲的,统统讲了,听得进,听不进,只好由侬了,我也该走了。”倪先生妻子说着,看了一眼呆笃笃的宁波女人,心里盘算着,觉着一把火烧得差不多了。在烟灰缸里掐灭香烟,起身要走了。 面对眼门前这个女人,宁波女人想讲点啥,又想不出讲点啥,眼睁睁看着这个女人走出门去,撑起蕾丝花边的法式阳伞,走远去。宁波女人的心里翻江倒海起来…… 第60章 遭遇战 作者:沈东生 1、 倪先生和妻子吵了一场相骂,虽然不算结棍,倪先生还是觉得心头上好像被戳了一刀,心伤透了。 妻子一句“你给我滚出我的屋里!”倪先生顿时觉得自家被打成了一条寄人篱下的“巴儿狗”了,就有了招之即来,挥之即滚的下贱和卑微,等同把倪先生的“尊严”一记头踏到了脚底下头,倪先生的精神支柱像被砍断了,倪先生受不了了。 对倪先生来讲,受点冤枉气,吃点苦头,多承担点家务,多用点钞票,统统不算啥事体。想想劳动改造的辰光,面朝黄土,背朝天,啥苦头没有吃过,啥气没有受过,不是照样挺过来了。唯有做人的“尊严“,尤其是做男人的“尊严”要守住,不能被剥夺过,做人的“尊严”是倪先生做人的精神支柱,亵渎不得。 一气之下,倪先生离家出走了,走了以后,就好长一段辰光没有回来过。 倪先生妻子一开始到处寻伊,可能会去的地方统统去寻过了,连宁波女人的木头房子也去过了…… 原本倪先生有过去寻宁波女人的念头,人都已经走到了木头房子的弄堂口了,却犹豫了,又折了回去,想想,自己的结婚给宁波女人带去过不小的打击,那种伤痛,倪先生感同身受,看在眼里痛在心里,至今还愧疚有加,辜负了人家,再去寻伊,岂不更加不堪,哪能好一而再,再而三的揭这块伤痛呢。这样一想,也就作罢了去寻宁波女人的念头。 倪先生没有了踪影。倪先生妻子先是焦虑,而后,又禁不住愤愤然起来。 幸亏,倪先生也不是没有地方去,在上海有的是朋友,这些朋友在老底子的上海,统统是大大小小的角色,可以呼风唤雨。解放后,虽然都收敛了,手里还是蛮有钞票,大家也更加平等了,闲话能够讲得到一道去,趣味也相投。今早招呼一声,到“凯司令”咖啡馆去喝喝咖啡,聊聊天。明早约一约,到酒吧里聚一聚,吃吃老酒,喊一杯“汤力水”,飘来一阵清香。轻轻咪一口,墨西哥胡椒的微辣加上孜然海盐的咪道,酸甜与苦味就像人生的经历、统统融到了一杯酒里厢了,可以忘记回屋里,一杯一杯吃下去……下班以后的辰光被填得满满的,从来不会觉着辰光太多。碰到休息天,还会不怕路远,一呼就应,到郊区小镇的茶馆店里去听听书,虽然说书人不算高级艺人,却风土咪道十足。蛮有趣味……还会到西郊,动物园边头,寻一条野河浜,一面隔牢围墙,听听狮吼呼啸,一面钓钓鱼,也别有一番情趣…… 辰光过得真快,一晃眼功夫,已经几个号头过去了, 心中的闷气也就烟消云散了,怪了,新的烦恼却随之而来。 每当聚会一散,看牢人家回屋里的回屋里,儿女老婆齐齐一堂,只剩下倪先生,独自游走在夜色浓浓的马路上,孤家寡人一个,空空如也,回旅馆路走着走着难免落寞起来…… 朋友嘛,大家毕竟大家都是有屋里的人,也有约不出朋友来的辰光,这一天正好是生日,一约,人家仰或回应,已经全家出游……仰或家人也在过生日了,正在宴请……仰或……倪先生倒不是感觉失落了面子,只是心会为之一凉,伤感起来了…… 倪先生想家了。 有朋友讲:“回屋里去吧,不要硬撑了,老婆毕竟是老婆,讲两句戳心境的闲话算不得啥。” 又有朋友讲:“老婆嘛,就是用来哄的,哄哄就和睦了,低低头就过去了。” 也确实,辰光一长,肚皮里的一点怨气也已经慢慢消散了,在朋友的劝说下,倪先生心活络起来,想停当过后,真的要回屋里了。 为了回屋里,特意老远路跑了一趟“万商花鸟鱼虫市场”,买了一大束鲜花,是白颜色的玫瑰,妻子欢喜白玫瑰。然后又到“皇后咖啡馆”买了一盒蛋糕,妻子就是欢喜“皇后咖啡馆”的蛋糕。“皇后咖啡馆”的蛋糕蓬松而又有咬嚼头,奶油咪道特别香醇,连倪先生不欢喜吃蛋糕的人,一闻到香咪道,也会流馋唾水…… 一切搞停当,讨了一步三轮车直奔屋里。 跳下三轮车,付了铜钿,快步进了弄堂。 “喔哟,是倪先生,长远不看见了……”弄堂里都是熟人,一进弄堂就有人打招呼。 “哎,哎。”倪先生顾不及停下脚步回应,哼哼了两句,用笑笑敷衍着,照旧一路快步,朝屋里走去,要讲是小别赛新婚一点也不为过。 到了门口,看见门关着,腾出手来,轻轻敲了敲门,没有动静,隔了一歇,再敲了敲门,还是没有动静。 妻子不在屋里?倪先生侧过身子,朝窗门口看过去,窗帘布拉得密不透光。倪先生心里不由地咯噔了一记,好像有点想得多了,心跳也加快了起来。赶紧把手里的东西放到台阶上,掏出钥匙,要去开门。 倪先生手里的钥匙插进了锁孔,却拧不动,门反锁了…… 是真的了,倪先生眼门前立刻出现男欢女爱的场景在晃动着,那丑陋的扭动……那令人不堪大汗淋漓……那隐隐的哼哼唧唧……虽然隔了一道门,还是像亲眼看到了一样的真切。倪先生的心狠狠地抽紧了。倪先生捏钥匙的手僵牢了,人呆呆地立着。 倪先生想去砸门,手收了回来,手握成了拳头,却又松开了…… 倪先生不知道该做点啥,好一会,想到了香烟,掏出香烟,抽出一根,含在嘴巴里,随着嘴唇皮的哆嗦,香烟也在不停晃动,点烟的手也在颤抖,火和烟,怎么也对不准,划了好几根洋火才点着香烟,狠狠地吸了一口,摒牢,叫关辰光才缓缓吐出烟来,触目惊心的心境好像才平静了一点。 倪先生慢慢地吃着香烟,一根香烟一直吃到火烫到了手,才惊醒过来,香烟屁股掼到地上,踏灭,又点上了一根…… 直到地上滞留了好几个香烟屁股,倪先生有了勇气,再次拧动钥匙,钥匙能转动了,门开了。 倪先生一手捧着鲜花,一手提着蛋糕,有点手忙脚乱地收起钥匙,进到了房间里。暗洞洞的房间,啥也看不清,却清晰传来妻子的声音:“想着死回来啦?” 倪先生眨了眨眼睛,适应了一歇,慢慢看得清爽了,妻子正襟坐在沙发上,眼睛并不看伊地讲着闲话。 倪先生朝妻子笑笑,在茶几上放下鲜花,放下蛋糕,还没等开口,却看到了茶几对面,坐着一个摩登的男人,长得倒蛮秀气,特别一撇小胡子修得精细有加,特别醒目,更加让人觉得摩登男人的精致,此刻摩登男人正坐得笔端笔正,西装笔挺,可惜一条领带捏还在手里,大概没有来得及戴到头颈里,倪先生看得心里一阵发毛,收回了目光,也收回了笑意,讲:“我回来拿点东西就走。”像讲给自己听的,又像讲给妻子听的。 妻子用一副抢先站在了制高点上的腔调,讲:“啥人管得牢侬。” 倪先生径直进了房间,朝眠床瞄了一眼,眠床整理过了,不过大概匆忙间,并没整理利索。倪先生也只好叹口气,走进了更衣室,打开衣橱门的一刹那,不由大吃一惊,装钞票到木头箱子不看见了,一直放在衣橱里的木头箱子,是倪先生后半生的寄托,现在没了,瞬间,心中的怒火砰的一下点燃了起来,倪先生失去了最后的忍耐,腾的一下,窜起身就要朝客厅里冲过去,准备拼个你死我活…… 倪先生冲出更衣室,在冲出房门口前的一刹那,倪先生的眼睛突然一亮,伊看门旁边的梳妆台边头,木头箱子静静地躺着。倪先生一个箭步冲到梳妆台旁边,一把拎起木头箱子,当倪先生掂了掂箱子,箱子的份量依旧蛮重,再看,箱子上的锁也完好无损,一颗心总算平静了下来,长长舒了口气,笑了,心终于放回了肚皮了。 倪先生拎着箱子走到客厅里的辰光,瞄了一眼茶几边头的沙发,看到摩登男人不晓得啥辰光已经走了,妻子依旧坐在沙发里,自顾自剥着奶油瓜子,像是跟倪先生讲,又像是自言自语,讲:“这样,算是两清了。” 倪先生听到,不语,提着木头箱子走到大门口,在门口停了一歇,在门边头放下箱子,返身走到茶几边头,把蛋糕端端正正放到茶几中央,对妻子说了一声:“为侬买的。”随后拿起鲜花换下了壁炉上花瓶里的旧花,认真理顺了花束的造型,退后一步端详了一眼,随后走到门口,提起木头箱子,开门走了…… 这一次倪先生是真的离家出走了。 当门“咔嗒”一声关陇,倪先生妻子阴阴地笑了。 2、 凌小姐跟父亲两个人各人打各人打算盘,算盘打得劈劈啪啪穷想,却都没有算到一本账上去,结果弄得父女不欢而散。 凌小姐想不到父亲竟然会丢下自已一个人真的走了,伤心得牙床骨咬得“咯咯”响,赌咒发誓,余庆路不去了,屋里的洋房不住了,从今往后,死也不回去了。 不回去就不回去,也没啥大不了,凌小姐又不是养不活自家。 父亲也没有心思为凌小姐的不回去而郁郁寡欢,眼门前正当私营改造,是死是活,摸不着边,让凌老板整整日惶惶不安。 凌小姐当然晓得屋里的近况,只好牵肠挂肚着,也不愿回去,大概真气伤心了。 亏得有司马杨清。 凌老板的眼睛倒是一点也没有看走眼,一直被凌老板挂在嘴巴上的司马杨清,在凌老板面临生死抉择的关键辰光,司马杨清体现了确确实实是一个正直人的人格,力排众议,力挺凌老板度过了难关。 司马杨清救了凌家。讲起来,对凌小姐感情生活应该没啥关系,想不到,恰恰正是司马杨清,让凌小姐的感情生活转了一百八十度的大拐弯,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假使讲硬劲要拉回和司马杨清的关系,肯定不可能了,凌小姐也不愿意做做二奶奶,司马杨清有老婆,现在已经接到到上海来住了,司马杨清又不是心猿意马的人,所有的着一切注定了司马杨清和凌小姐走不到一道去的,为此凌小姐却硬生生拧巴上了。 凌小姐所以拧巴上了的理由,就是凌小姐脑子里有一个随便哪能想不通的问题,司马杨清为啥不拿我凌小姐放在眼里!其实这算啥理由?纯粹是歪理嘛。 不过想想,凌小姐是个大人家的小姐,也能理解了,小姐就有小姐脾气,从小想要的东西总归能得到,得不到的东西,更加心心念念非要得到,结果也总归能得到。现在,偏偏得不到司马杨清。凌小姐就气不过,心不平了。人常常就是这副腔调,越是得不到的东西越是想得到,而且越想越心焦,想到后来,李小姐真的对司马杨清上了心,想忘也忘记不掉,司马杨清写的诗文常常在耳朵边飘来飘去,写的书法常常在眼前晃过去晃过来,司马杨清讲闲话的腔调,让凌小姐吊足胃口。 其实凌小姐拧巴上了,倒不是要做倒贴户头,去做小三。而是为了争口气,就是要争一口小姐的脾气而已, 恰恰就是这口气,凌小姐迷失了方向。凌小姐居然定了一条标准:非寻到一个跟司马杨清一摸一样的男人做老公,要让司马杨清看看。否则宁愿不结婚。 不定标准,凭凌小姐的条件要寻老公,可以捞一把挑挑。一定标准,就麻烦了。世界上到啥地方去寻一摸一样的男人呢?肯定寻不到。就这样,凌小姐的年龄就一年一年大起来了。 不晓得原委的热心人有的是,有人想吃五只蹄胖的,起劲地做媒搭桥;也有人想做乘龙快婿,毛遂自荐地朝凌小姐身边轧。坐在凌小姐对面办公台子上的一个男同事一直色眯眯地对伊讲:\"你一直住值班室,也不是个办法,我有一间房子,空关着,要住吧?\"男同事天天看着办公桌对面有一张漂亮、可心的面孔,虽然只隔一张台子,却远得像隔条银河,看得见,够不着,心里一直痒痒的。他想用房子和凌小姐套套近乎,为自己做做媒。凌小姐老早看穿了男同事的心思,一直假痴假呆,不理不睬。\"直到有一天,男同事讲:\"不要烦了,就算请侬看房子,我付侬钞票,总可以吧!\"凌小姐笑了:\"真的?用人格担保,我付侬钞票。\"啥人要侬钞票。房钿收低点,我去。”因为领导寻过凌小姐了,值班室要派用场了。男同事不晓得底细,开心得要死,讲:“一句闲话。”凌小姐不紧不慢地又加了一句:“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再成交。我用人格担保,你的任何条件我都答应,房钿绝对不要。\"那我就讲啦。你讲我一旦住进去,你绝不许烦我。\"男同事一愣,原来凌小姐挖了只坑让他跳。不跳,从今往后不要想在李小姐面前做人了。只好一闭眼睛,跳了下去……凌小姐白相这种男人还不是小菜一碟! 结果,凌小姐拿自家也白相进去了。 第61章 搬场 作者:沈东生 凌小姐搬场了。 搬场是一桩喜庆的事体,马虎不得,经过仔细斟酌,凌小姐精心打扮了一番,一身黑丝绒旗袍,合体合身……一条貂皮翻毛长围巾松松地跨过背脊,搭在两条玉臂上,雍容华贵……胸口头,一只硕大的蓝宝石胸针别在衣领下头,熠熠生辉……手腕里,荡一只全珍珠的小钱包,一副富贵腔……穿着法国长筒丝袜的两腿,在旗袍开衩处若隐若现,白皙修长,博人眼球……一双酒红色的高跟皮鞋,足足十公分的后跟把凌小姐衬得更加修长挺拔…… 凌小姐在镜子边头一立,左转转,右转转,上看看,下看看,仔仔细细照了一番,只看见镜子里厢,一个亭亭玉立的美女,跟凌小姐相向而立,凌小姐笑了,朝镜子里送过去一个飞吻。 凌小姐这副打扮,在人前头一立,可以讲,鹤立鸡群。凌小姐自家也觉着满意了,才出门。 心情蛮好,出了门,讨了一部三轮车,把地址交给三轮车师傅,用糯得不得了的上海闲话讲:“地方,阿晓得?”三轮车师傅应了一句“嗯诺!”,等凌小姐上了车,把两只大皮箱拎到凌小姐的脚边头,放好,跳上三轮车,载着凌小姐,朝要去的方向,踏得飞快,看起来,熟门熟路。 一点不差,准确无误,来到了老弄堂,进了弄堂,走着走着,凌小姐眉头越皱越紧了…… 凌小姐自以为,上海啥地方没有去过?对老弄堂的卖相也有过一点了解,心里有底,心理也有一点准备,啥人晓得,当三轮车摇摇晃晃走进弄堂的辰光,凌小姐还是被大大的吓了一大跳,连面色也变掉了。 老早点,上海流行过一种讲法,叫“上只角”和“下只角”。“上只角”是有铜钿人家住的地方。反之,穷人家住的地方叫“下只角”。凌小姐要去的地方就是“下只角”弄堂。三轮车挤挤挨挨地在弄堂里走着,看到两边的房子是稀奇古怪,异出怪样:长的,方的,扁的,圆的,高的,矮的,凹进去,凸出来,木板房子,铁皮房子,纸筋石灰砌的砖头房……样样都有。由于地皮紧张,房子造得房子贴房子,房子钆房子,近得两家人家即使隔条弄堂,趴在窗门口头,就可以聊天钆朋友,头一伸,还可以亲一记嘴巴,据说弄堂里的有不少夫妻就是在这种遥遥相对的窗口头搞上手,而且还未婚先孕…… 弄堂狭窄,三轮车越踏越慢,走在房子的夹缝里,就像走在山里厢的峡谷里,凌小姐越看越心里越烦,越看眼睛越缭乱。实在看不下去了,干脆闭牢眼睛,啥也不看,任凭三轮车颠颠簸簸地走着。 哪能来事,眼睛是闭牢了,耳朵却闭不牢,一路上,听得到四面传过来各种各样的议论: “喔唷,要死快了,伊这身旗袍绷得两只奶奶把衣裳也要撑破掉了。” “啧啧啧,侬看看,侬看看,两条腿快要露到了大腿根了,吓得煞人了,也不怕难为情。” “伊脚上头的皮鞋后跟高得吓煞人,也不怕走路掼跟头。“ 传过来的闲话刺得耳朵发痛,凌小姐只好赶紧用手捂牢耳朵。 弄堂里的人哪能看得惯凌小姐这身打扮,哪能受得了凌小姐这副像煞有架子的腔调,凌小姐简直要把弄堂里的“三观”也要统统颠覆了。 弄堂里的民风一向是节俭有加,一件衣裳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是穿三年。讲穿了,就是一个“巴结”当头,巴巴结结过日子,样样用坏的东西一律不舍得掼掉,修一修,补一补,还要用一腔,弄得修洋伞,补套鞋,绷棕绷,铅皮匠,补碗匠……一天到夜钻到弄堂里来兜圈子,寻生意,从早到夜,总归可以听到各种各样的叫卖声悠荡在弄堂里,蛮好听,也蛮方便,李家婶婶昨天夜里一只白瓷碗敲成了好几瓣,肉痛啊……早上头,看到修碗师傅问一声:“师傅,阿好修?”“笃定。”修碗师傅闲话还没有讲光,已经放好担子,抽出小矮凳,坐定当,膝盖上垫块皮垫子,张弓搭箭,像拉胡琴一样,朝破碗瓣上打眼子,一阵“叽咕,叽咕”的声音响停当,眼子打好,一排骑马钉朝眼子里一嵌,白粉一涂。一只破碗修好。“多少钞票?”“三分洋钿。”修好的碗到门口头水龙头上盛碗水试一试,滴水不漏,一只破碗又可以用好几年…… 现在,坐在三轮车上的凌小姐简直称得上是天外来客,不讲别的,就是胸口头一块蓝宝石,就可以值弄堂里一家人家一年的伙食费了,这样凌小姐,太高高在上了,太与众不同了,太不入流了,太……还可以再讲出无数个太……总之凌小姐跟老弄堂格格不入,毫不相干,跟老弄堂不是一路人。 弄堂里住的都是“老土地”,姆妈生小囡的辰光,接生婆请到屋里来接生,小囡眼睛一张开,看到的就是老房子,接下去,养了里厢,长了里厢,一辈子住了里厢,一直住到老死……弄堂里虽然也有从外头搬进来租房子住的人家,当然也是穷人家,穷人家搬一趟场不容易,只要住进来,一住就是几十年,算起来也应该是“老土地”。邻舍之间,开出门来,不是张家长,就是李家短,哪怕到了夜里,关起门来,隔壁邻舍夫妻之间吵相骂的声音还是能听得清清爽爽,听到了还不算数,第二天还会有人追牢子问:“杨先生,昨天夜里阿是跟阿嫂斗过啦?”“喔唷,面孔上还有五只手指头印,阿嫂的手条子真辣,读书人只好吃瘪。”侬讲讲看,弄堂里这副卖相,还有啥东西可以瞒得过去?辰光一长,我晓得你,你也摸透了我,家家户户之间的关系,就像蒸笼里的糯米糕,侬碰着我,我也挨牢侬,统统粘到了一道。虽然也有为疙疙瘩瘩的事体吵两句相骂,甚至还会打一顿,不过,常常打出来的乌青块还没有退掉,包馄饨的辰光,就会送一碗过去……确实,要分清爽也蛮难,骨头拗断了筋还连了一道,远亲不如近邻……一条弄堂就像一家人一样。 这就是“下只角”的“弄堂文化”。对于刚刚搬进来的人家,就两样了,肯定叫侬样样事体不顺心。讲得文化点,叫着还没有融进弄堂文化,讲得难听点,就是欺生, 如今,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下只角”弄堂里竟然要搬进来一位像凌小姐这种的摩登小姐,哪能跟弄堂合得拢?哪能融得进“下只角”的“弄堂文化”?真好比李凌小姐是块西式冰淇淋蛋糕,碰到了弄堂里人家这块中式的糯米糕,放进一只蒸笼里一道蒸,结果可想而知,肯定是一塌糊涂。 2、 倪先生走了,当倪先生一跨出屋里的门口,大门在背后头关上的一刹那,浑身顿感一轻松,像一口恶气吐出来了,心里清爽了,跨出去的脚步也就义无反顾了…… 倪先生觉着,这一次是真正的离开这个刚刚过了几年的家,再也不会回来了。妻子已经是人家的了,这个家再也不是自己的家了,再也没有啥值得留恋了,这趟,真正算的上是离家出走了。 老早吵了相骂,倪先生也会赌气出去走走,不过,一出门口,心里总归还有丝丝的牵挂,也会有点惶惶不安,心里总归会盘算着啥辰光回来,哪能回来。现在全都没有了这种感觉,要走了,要离开了,倪先生却一点也没有懊悔,一点也没有感到遗憾。 倪先生反而感到庆幸,庆幸木头箱子还在自家手里,倪先生拎着木头箱子,一路走得沉甸甸的,也一路走得心里喜滋滋的,因为,箱子里装的是钞票,下半辈子的依靠终于又拎回到了自家的手里,曾经忐忑过的心安定了。 自从结婚以来,这只木头箱子几乎成了夫妻两个人感情生活的一道坎,妻子一直为倪先生没有把箱子里的钞票交出来而悻悻然。 倪先生是经历过大起大落的人,倪先生有过大富大贵,也有过一夜天功夫,就跌进冰窖,财产被没收,落入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窘境,所以,倪先生深知生活会有各种各样的不测,无论有钞票还是没有钞票只让自己晓得,只是自己的秘密,所以,伊就把平反退还的钞票统统换成了现金,装进箱子里,拎在了自家的手里,才能安心。倪先生还信奉有钞票辰光要想到没有钞票辰光的艰辛,过了今早,还要想想明早,任何辰光都要细水长流,不做脱底棺材,绝不能做断后路的人。 妻子则不然,欢喜今日有酒今日醉,信奉有钞票不用就是成“戆大”的说辞了。一晓得倪先生箱子里有钞票,就软磨硬泡,想拿到钞票,妻子会在夫妻两个人刚刚男欢女爱过后,浑身上下还汗水淋淋的辰光,就讲:“侬把箱子钥匙给我吧。”妻子要打激情牌。弄倪先生激情后的欢愉一下子化为了乌有……妻子还会在夫妻两一有口角的辰光,就会关联到箱子,讲啥::“侬守牢箱子的钥匙,就是守牢宁波女人,不相信我。”弄的倪先生的气也会背了过去。 因箱子而引起的吵相骂也就成了家常便饭。 幸亏当初没有心软,也没有被迷糊,假使当初被妻子的甜言蜜语一迷糊,鲜格格把钞票统统交到了妻子手,如今,箱子里的钞票,岂能要得回来?钞票成了人家男欢女爱的嫁衣裳了,自家到头来两手空空了,岂不成了冤大头了,自家后半辈子的依靠也就化为了青烟,烟消云散…… 倪先生想到这里,忍不住摸了把额骨头上的冷汗。 这时倪先生想到了宁波女人,想去寻宁波女人,还是宁波女人牢靠。 不过,一想到宁波女人,倪先生就像又看见了宁波女人一张伤心的面孔。因为自家的结婚,给宁波女人带来了深深的伤痛,倪先生还记忆犹新,假使再去寻伊,伊会接受吗? 犹豫尽管犹豫,倪先生还是管不牢自家的脚,忍不住朝老弄堂走去。 当倪先生立到了木头房子的门口头,迟疑了一歇,还是轻轻地敲响了房门。 不多一歇,门开了,宁波女人拉开门的一刹那,看到门口头立着的是倪先生,微微一怔,问:“侬来做啥?” 倪先生被这一问,有点不晓得哪能回答,顿了顿,讲:“我,我是特地来寻侬的。” 宁波女人讲:“寻我做啥?” 倪先生更加不晓得哪能回答了,突然想想起手里的木头箱子,赶紧讲:“哦,我的箱子要交给侬。”说着,朝宁波女人提了提箱子。 宁波女人看了一眼箱子,笑了笑,笑得很有几分黯然,然后,身子往后一退,轻轻关上了门。 太突然了,倪先生来不及去推门,门已经合上了。急了,拍了几下门,没有回音,提高了声音讲:“我把箱子放在门口。” 宁波女人听到了倪先生的闲话,背靠在门上,并没有动,眼睛里含起了眼泪水…… 倪先生又凑到门缝里轻轻地讲:“箱子里是钞票。”讲好以后,转身走了。 3、 “到了。”三轮车师傅讲。 三轮车已经停牢了,凌小姐睁开眼睛,朝四周瞄了一眼,又吓了一跳。连三轮车车钿也忘记付了。 一弄堂里的人,有的端碗泡饭立了门口头,斜转着眼睛,冷眼相看,有的人窗门推开一条缝,探出张面孔,嘴角一抽一抽地冷笑,有人立了屋头顶,居高临下,指指点点。一弄堂的人,统统像看西洋景一样,看牢子凌小姐,除了对凌小姐看不入眼,爱理不理,还不约而同地从鼻孔里喷出了一个字:“哼!”,这个“哼”字的意思叫归复杂,可以理解为“稀奇煞了!”,也可以理解为“啥格稀奇!”还可以理解为:“叫侬稀奇!”。总之,一个“哼”字,就会叫侬立马觉着日子不好过。 凌小姐只感觉,自家像一只动物园里的小动物,被人围着,看着,无援,无助…… 凌小姐是因为犯忌了。首先是触犯了礼数。上层社会有上层社会的礼仪,下只角也有下只角的礼数。 搬场是桩大事情,起码要放几只炮仗,炮仗一响,弄堂就闹猛起来,人就会聚拢过来,人气就来了……还要分分糕团。两块“定胜糕”,两只“寿团”,要一家人家一家人家亲自送过去,糕团一分好,就可以和左邻右舍就讲上了闲话,侬讲一声:“新来初到,多多包涵”人家回答一句:“好讲,好讲。一回生,两回熟嘛。”大家就热情起来,就会七手八脚一道帮忙,一息息功夫就会帮你样样事体搞定当,大家就有了自家人的咪道…… 这倒不是弄堂里的人家贪小,要吃几块糕团,糕团值几个铜钿?要晓得,这是俗成的规矩,也是新老邻舍间的感情纽带。 凌小姐没有放炮仗,也没有分糕团。 当然,凌小姐并不是肉痛这点碎银子,不舍得分糕团,也不是不舍得买两串炮仗,凭良心讲,伊是“上只角”出来的人。伊哪能晓得有这种规矩,也不懂有这种规矩…… 现在好了,还没有进门就弄僵掉了,凌小姐像僵山芋一只,杵在了那里…… 三轮车师傅讲:“钞票。” 凌小姐这才惊醒过来,赶紧从珍珠包包里摸出一张钞票递给三轮车师傅,讲:“找头不要了。” 三轮车走了。 凌小姐一个人面对一弄堂的眼睛,僵僵地立在原地…… 第62章 纠结 作者:沈东生 1、 弄堂里到底还是有怜香惜玉的人。这个就是张老师。 张老师是个不想管闲事的人,也不欢喜轧闹猛。当一弄堂的人都在看凌小姐西洋镜的辰光,张老师连门也没有开。想不到,却不知不觉地卷进了这桩闲杂的事体里去了,大概这是天意,该伊要卷进来。 这一天学堂里正好考试,没有张老师这个体育老师的事体,就早早回到屋里,趁回来得早,想吃咖啡了。 张老师本来也是“好人家”出生,上海地方讲的“好人家”是指有点铜钿的人家,或者屋里有点社会地位的人家,再或者是书香门第的人家,上海人俗称之为“好人家”,张老师本来就是这一类人家出来的。不过,张老师究竟是其中的哪类,弄堂里的人却不太清楚。 张老师不算老土地。早前,因为张老师欢喜发表高论,一不小心,讲错闲话,犯了错误,贬到了小学里做校工,住到了老弄堂里来了。 张老师高谈阔论的脾气改了,欢喜吃咖啡的喜好却改不掉,吃咖啡还讲究腔调,器具完整,注重仪式。张老师一吃咖啡,从磨咖啡豆的机器,到蒸馏咖啡的玻璃器皿,以及咖啡壶具一应俱全,吃一趟咖啡,器具放得满满一台子。照黄伯伯的讲法,像做一桩大事体。 当张老师端出了长远没有用过的一整套咖啡器具,在台子上分列摆好,弄放停当,当伊拿着水壶到门口头自来水龙头接水的辰光,看到了意外的一幕, 凌小姐立在弄堂里,面对一弄堂的的眼睛,感觉就像一支支乱箭射向伊,一副难以招架的腔势,僵立着,不晓得哪能办,脑子变成了空白。 张老师看了一眼茫然无措的凌小姐,一不留神,停下放水的龙头,问:“阿是八号里的?” 凌小姐听到有人问伊,顿觉心里一暖,回答:“是,是的。” 人就是这副卖相,在陌生的地方,茫然无措的辰光,有人搭了一句闲话,心里就会温暖叫关。好像打了一针强心针一样,凌小姐好像从虚弱中回过神来,紧张不安的心放下了,一时一片空白的脑子也回过神来了,还补充讲:“哦,对咯,这里就是八号?”凌小姐有点干涩的喉咙也滋润了起来,声音脆脆的,甜甜地讲。 张老师指了指隔壁的一扇门讲:“对的。”说着打开水龙头准备盛水。 张老师又像想起了啥,讲:“前两天,听青敏讲起过有一位有铜钿人家的小姐要住到伊房子里来,大概就是侬咯。” 凌小姐忐忑的心更加松了下来,闲话也多了起来,赶紧讲:“是咯,是咯,清敏是我银行里的同事。伊讲房子空关着,空着也空着,就把房子借给我住了。” 张老师“喔”了一声,心里有点狐疑,清敏不是一直住在八号里的嘛,前两天刚刚搬掉,而且是突然搬场。哪能会讲房子一直空关着? 凌小姐摸出钥匙,看了一眼八号的门牌,开好门,转身来拎大皮箱。也许大皮箱太重,一只手拎,没拎起来,两只手合并握住把手,踮着高跟皮鞋,跌跌冲冲往门口搬去…… 张老师讲了一声:“等等?”张老师心里有点疑问,想问个究竟。 凌小姐听了,一回头,手里的皮箱噗通一下落回到了地上,箱子一歪,横躺在了地上。面孔一阵红晕泛起,不好意思地笑了。 张老师也笑了,有点歉意,讲:“不要紧,我帮侬搬。” 张老师走过来,从地上拎起箱子,又回头看到坐在门口头的黄伯伯,“黄伯伯,来,一道搭把手。” 黄伯伯刚刚立起身。 几步远的地方,立着的汪家好婆眼睛蛮尖,看到了黄爸爸的动态,嘴巴马上“哼”了一声。先前看到张老师跟凌小姐搭讪的辰光,心里觉得张老师真贱,不过对张老师有几分惧,摒牢了,没有讲闲话,一看到黄伯伯也想凑热闹,再也摒不牢了,嘴巴角抽了抽,讥讽地讲:“李家婶婶,侬屋里黄伯伯看到女人,脚头也痒了!” 黄伯伯回头看了一眼身边的李家婶婶。 李家婶婶马上狠狠地白了黄伯伯一眼,意思里讲:不许去。 脚抬起来的脚放下了,坐回到了小矮凳上,不动了。 张老师又朝黄伯伯喊了一声:“黄伯伯,快点呀。” 张老师还是有点号召力的,还因为黄伯伯一向乐于助人,虽然迟疑了一下,李家婶婶的白眼没能阻止住黄伯伯的脚步。朝张老师跑了过去。 黄伯伯一走,真闹猛起来了,黄伯伯屋里的六个小赤佬,除了阿大,人大了,懂事体了,没有出动,其它五个小赤佬一哄而上,围牢黄伯伯,七手八脚,推着箱子,托着箱子,拉着箱子,朝八号门里跑。 张老师和黄伯伯及一群小赤佬把两只箱子,一溜烟地进到了八号的门里厢了。 一弄堂的眼睛都朝向了八号门口。 黄伯伯虽然大胆地上前搬起了箱子,心里还是怯怯的,把箱子一搬进凌小姐的屋里,闲话一句也没有讲,赶着小赤佬转身就出来了。 张老师却没有跟黄伯伯一道马上出来…… 于是一弄堂里的眼睛都瞪着八号的门口,没法移开了…… 2、 倪先生把装钞票的木头箱子放在宁了波女人的门口,没有犹豫,转身去上班了。 不是倪先生不在乎木头箱子,木头箱子里厢装的毕竟是钞票,是满满一箱子钞票,照倪先生的讲法,是倪先生下半生的依靠,伊哪能会不在乎呢?不过,伊不担心,因为伊心里已经有了打算。 讲起来不担心。也不是一句实在闲话,去上班的一路上,倪先生还是反反复复思忖着,木头箱子放在宁波女人的门口头,到底会是哪能一种结果呢? 想想,无非会有这样几种可能。其中有倪先生最想要的一种结果,就是等倪先生走了以后,宁波女人不声不响地把箱子拎进了屋里,等伊下班回来,两个人一道打开箱子,一箱子钞票让两个都会开开心心,自然而然地成就了旧梦重温,箱子里厢的钞票就成两个人下半生的依靠,这就圆满了,两个人到底有过一段难忘的姻缘,而且,前不久,两个人还发生过男女之间的那件事,感觉还是依旧蛮好…… 还有一个可能,宁波女人也是不声不响地把木头箱子拎进了房间里,自说自话打开了箱子,看到一箱子的钞票,依旧不声不响,等到倪先生下班回来。门依旧不向伊敞开……假使是这种结局就比较凶险了。 到底是哪一种结果的可能大一点呢?倪先生自家也有点吃不准。不过,人生本来就像一场赌局,不赌一下,哪能晓得是输还是赢呢?这场赌局的赌注对倪先生来讲,虽然大了点,不过就是输了,输给了宁波女人,伊也能接受。不就是一箱钞票嘛。 当然,倪先生值得庆幸的是,妻子还算是个有点良心的人,终究没有把一箱子钞票吞掉,让倪先生有赌注去到宁波女人门前头赌一把,为此,倪先生内心对妻子还是有点感激的。 这样想着,倪先生的心里厢也就释然了,去上班的步伐加快了,人也轻松了交关。 想不到,倪先生到了单位,还没有到岗位,就被直接叫到了领导的办公室里,领导满脸堆笑地示意倪先生在办公台子对面坐下来。 倪先生琢磨着,领导完全没有必要对伊这个吃过官司的小人物满面孔堆笑……倪先生心里这样一琢磨,紧张了起来,伊本来就晓得自家的斤两,一紧张,更加在椅子上坐得恭恭敬敬,讲起来是坐,其实是在椅子上搭了半只屁股,身体挺得笔直,眼睛看牢子领导,心里充满了仿徨。 人真不好吃官司,有人讲,人一吃官司,要么变得更加坏,要么变得胆小如鼠,谨小慎微。倪先生就属于后一种。 领导笑嘻嘻的对伊讲:“侬明早不用来上班了。” 倪先生一听,吓了一跳,脑子嗡的一下窜出一大堆问:“被除名了?”“我做错了什么?”“是我的历史问题要被重提?”……顿时坐在椅子上的半只屁股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了,感觉人在晃悠,再等一歇,人快要跌坐到地上去了。 领导好像并没有注意到倪先生的情绪变化,打开抽屉,取出一封信递了过来。 是辞退信?倪先生想起身去接信,却立不起来,人几乎像要虚脱了一样。心怦怦穷跳,真的快撑不牢了。 领导在讲:“这是首长对侬的信任,到了新单位,还是要一如既往的努力工作,作出成绩。” 倪先生有点懵,吃惊地看牢领导,不明白发生了啥,气还没有喘顺过来,一颗砰砰乱跳的心还是平息不下来,摸了一把额骨头上密密匝匝的细汗珠,上前去接过信,坐回到椅子上,还是不明白领导讲的闲话是啥意思,怔怔地看着领导。 领导讲:“侬看看信。” 倪先生抖抖簌簌看了一眼捏在手里的信,这才发现是一个硕大的信封,心想,辞退信也用不着那么大的一封信呀。拆开信封,匆匆看了一遍,是一本烫金字的的本子,有点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赶紧抽出本子,打开仔细看了一遍,大吃一惊,烫金字的本子竟然是一本聘书,聘用倪先生为工商联合会会长,倪先生把聘书捂在胸前,闭目屏息,良久,长长舒了口气。 解放前头,倪先生倾其所能,支持了解放区,就这桩事体,当伊落难的辰光,贵人来相助了,平反,发还了钞票,安排了工作,好事体接踵而来…… 现在,又被重提,还是这位首长,不晓得为啥,掌管起了商业,也把倪先生调入了商联…… 倪先生想起了一句老古话“好有好报,恶有恶报。” 出了单位领导的办公室,又想起了一句老话:“情场失意,官场得意。”不觉笑了。这一笑,使伊想到了木头箱子,想到宁波女人,心里虽然还有点忐忑,有宁波女人在,情场上还是有点希望的。 于是,倪先生趁今早不用上班了,去弄堂,早点弄清爽事体的真相,早点放心,早点有落脚点,让生活安定下来。 到了老弄堂,远远地看到木头房子的辰光,就大大地一惊,事体完全出乎倪先生的意料,完全不像伊原先料想的那样…… 倪先生只看见木头还在门口外头放着,木头房子的门敞开着,门里厢,宁波女人坐在竹头椅子上,一边纳着鞋底,一边不时朝门口外头看一眼。看样子,宁波女人没有动过木头箱子。 倪先生心禁不住一动,三步并着两步赶到门口,拎起门口的木头箱子,快步迈进屋里。 宁波女人刚纳完一针鞋底,又要抬眼看一眼木头箱子的辰光,突然看见一个黑影窜进屋里来,吓了一大跳,人腾地一下窜立起来,大吼一声:“啥人?” 倪先生进得门来,返身关上门,用食指放在嘴巴边头,做了一个噤声手势:“是我。” 宁波女人看清爽了是倪先生,松了口气,问:“侬又来做啥?箱子在外头。” “我这趟来了不走了。”倪先生一边提了提箱子,说着,一边从袋袋里摸出钥匙,笑嘻嘻对宁波女人讲:“我把钞票统统带来了。” 宁波女人呆牢了,半天讲不出闲话。 倪先生开着箱子上的锁,开着开着,也呆牢了…… 箱子的锁哪能也开不开了,伊觉着有蹊跷,额骨头的汗不知不觉冒了出来。 宁波女人奇怪了,问:“出啥事体了?” 倪先生猛然想起来了,妻子在伊临出门的辰光讲过的一句:“阿拉两清了。” 倪先生立马窜起身来,在房间里笃笃转,团团转地兜了好几圈,猛地冲进灶披间,拿了一把菜刀冲回了客堂间,对准木头箱子的锁一顿乱劈乱砍,不一歇,锁被倪先生砍坏了,“砰”的一下,锁蹦出去老远…… 倪先生赶紧打开箱子,惊呆了,箱子竟然装的是宁波女人帮倪先生做的“织锦团”新衣裳,衣裳里厢包着几块红砖,抖开衣裳,搬出红砖,根本没有钞票。 原来是一场老早就设计好的阴谋。 倪先生一屁股坐到了地上,面孔涨得像猪肝一样紫红,嘴巴里一个劲嚷嚷着:“太狠毒了,太狠毒了……” 宁波女人也看出了事体的原委,想上前去说两句闲话,安慰安慰倪先生。 突然,倪先生从地上拾起菜刀,跳了起来,大吼一声:“我跟伊拼了!”说着就朝门口冲了过去。” 宁波女人冲过来,拦腰一把抱牢倪先生,死死地抱牢,也吼着:“站住,寻死去啊!” 倪先生一怔,想挣脱宁波女人的揉抱。 宁波女人,就势揉进了倪先生的怀里,抽噎地讲:“只要侬人来了就够了。” 倪先生迟疑了一下,停住了挣扎,双手慢慢搭上了宁波女人的背脊…… 第63章 惹犯了啥人 作者:沈东生 1、 一箱子钞票被侵吞,倪先生难以抑制内心的愤怒,还想挣脱宁波女人的拥抱,冲出门去,讨回公道。 宁波女人就是抱牢倪先生,死死地抱牢,用惶恐的眼神,盯牢倪先生看着,讲:“我求侬了。” 一看到宁波女人的惶恐眼神,听着宁波女人唉声地祈求,倪先生心软了,伊当然明白,宁波女人是担忧自己会做出戆大的事体,不想让自己为失去的钞票而去拼命,出啥意外,倪先生停止了挣扎,努力让自己平息愤怒。 看到倪先生慢慢平静了下来,宁波女人松了一口气,深情地又重复了一遍:“只要侬人来了就好。” 一句“只要侬人来了就好。”让倪先生感慨万千,倪先生眼圈一热,深感愧疚。 细细想来,这一辈子最对不起的是宁波女人。当初是宁波女人救了自己的命,自己却给宁波女人带来的是无数的风风雨雨。半世人生,自己荒唐的生性,给宁波女人送去的只有困苦、担忧和伤害……自己去吃官司的这段日子,宁波女人因为自己而吃尽了各种苦头,一个犯人的家属会是怎样的待遇,倪先生更加心知肚明……等到自己平反了,在宁波女人最需要自己,自己也有能力给予这一个女人的辰光,自己却和其它女人结婚了,把伊像扔掉一块破抹布一样,抛在了一边。讲起来也有讲得出来的理由,说是为了成全宁波女人和山东男人的好事,好像还很冠冕堂皇。其实只有自己晓得,当初,伊看到宁波女人写给山东男人的信,被张贴在弄堂口的辰光,自己表面看起来平平静静,心里却充满了嫉恨,连只要问一句闲话就能搞清爽的事体,也不愿意去做,脑子里马上闪现的是“相好”的身影,心里对曾经的“相好”还有牵挂,还鬼使神差地去寻到了伊,最终还真结了婚,“相好”成了妻子…… 想不到,妻子背叛自己,而宁波女人一往情深,既往不咎,无私地接纳了自己。倪先生晓得了宁波女人的心里还装着自己。晓得了自己在宁波女人心里还有位置,倪先生感动得直想哭。 眼面前的局面,更让倪先生感到无地自容,羞愧得恨不得要请自家吃两只大头耳光。 值得庆幸的是一切终于都可以过去了,又重新回到了宁波女人的身边,宁波女人柔柔地拥在自己的怀里,倪先生抱紧了宁波女人。 当倪先生的手搭上了宁波女人的背脊,宁波女人背脊传递给倪先生的是柔软,温情,当宁波女人丰满的胸部贴在了倪先生的胸前,两颗心,不约而同地剧烈跳动着,起起伏伏,让倪先生顿感温馨,热血奔涌,伊的手柔柔地婆娑着宁波女人,久违了的温情在倪先生心头又荡漾了起来,倪先生的眼睛又一次湿润了…… 此刻,宁波女人则像一只温顺的小绵羊,把头深深埋进了倪先生的怀里,好像要融化进倪先生的身体里去一样,嘴巴里,呢喃着:“终于回来了,终于回来了……”宁波女人不停地念叨,好像一直要念叨下去一般…… 于是,倪先生突然生起了一个念头:为宁波女人,一定要把一箱子钞票平平安安弄回来…… 这个念头看似有点荒唐,但倪先生觉得必须去尝试,倪先生心里默默地想,这些钞票是最应该给宁波女人的补偿…… 倪先生捧起宁波女人的头,神情庄重地看牢宁波女人,伊想把自己这个看似有点荒唐的念头告诉宁波女人。 可是倪先生刚提了一句“钞票……” 宁波女人立刻惊恐地看牢倪先生,问:“侬要做啥?” 倪先生的任何意外的举动,都会让宁波女人如同惊弓之鸟,有太多次,宁波女人正处在失而复得的欢愉之中,欢愉却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然后,留给伊只有无助和无奈,这大概就是命。 倪先生看着宁波女人充满惊恐的眼神,停牢了闲话,低下头去,叹了口气。 倪先生明白了,一旦把弄回钞票的念头告诉了宁波女人,宁波女人肯定会不惜代价地阻拦,不要说去弄回钞票,连脱身也难,一切肯定会成泡汤。倪先生太了解这个依在自己怀里的女人了。于是,倪先生打消了要和宁波女人说钞票的事体,心里想:“等办完了再说吧……” 倪先生打定了主意,对宁波女人轻描淡写地说了句:“没啥事体。”重又把宁波女人揉进了怀里,静静地拥着宁波女人。 这时,倪先生更加心意已定,把钞票弄回来的想法必须付诸实施。越快越好,就是现在。 又好一会,倪先生把宁波女人从自己怀里慢慢推开。 宁波女人惊愕地抬眼看牢倪先生,眼睛里满是疑惑,喃喃地问道:“又哪能啦。” 倪先生看着满面孔狐疑的宁波女人,两手扶着宁波女人的双肩,轻轻地捏了一下,尽量用平和的语气说:“我,我要走了,有点事情要去办。” 倪先生把木头箱子重新打开,把先前的衣裳和红砖原样地包好,放回箱子里,关好箱子,提起来,朝门口走去。 “走了?!”宁波女人重复了一句倪先生的闲话, 倪先生依旧平静地应了一声:“嗯。”没有停下脚步,心里却准备着等宁波女人就要刮过来的暴风骤雨。 不料,宁波女人先是一惊,很快又把惊愕平息了下去,转而用变得出乎意料的平静目光看着倪先生,看了好一会,平静如水地说:“好吧,你是该走了。” 此刻,宁波女人知道命运又在开自己的玩笑了,得而复失命运又一次降临在自己头上,但是,伊在心里默默地告诫自己,倪先生已经结婚了,自己没有权力留伊……不过,宁波女人心里还是恨,恨倪先生为啥要一次又一次来割自己的心呢…… 倪先生走到门口,又回身站住,定睛看着宁波女人,看到宁波女人静静地站着,讲:“我不该留侬。”眼圈却微微红了。 宁波女人一副落寞的凄凉。看得倪先生心酸了,有点忍不住想把心里的念头说出来了…… 然而,倪先生最终还是静静地站着,想了好一刻,咬咬牙,忍住了冲动,转身…… 背后传来低低的啜泣声…… 倪先生提着箱子,还是大踏步朝门外走去。倪先生心里明白,自己是光明磊落的。 2、 弄堂里所有想看西洋镜的人,都把眼乌珠瞪得滚圆,瞪得老大,统统盯牢八号的大门,八号的门虽然没有关严,还虚掩着。但是,在所有想看西洋镜的人看来,今早,八号的门里厢深不可测,里厢有一场好戏正在酝酿,值得一看,因为张老师,一个平常一向矜持的男人,帮一个陌生的漂亮女人搬箱子,已经不同寻常了,现在倒好,一道帮忙的黄伯伯老早出来了,伊张老师一进去就不出来了,会不会有戏?不用脑子想,哪怕用屁股想,也一清二楚了…… 人群里,最起劲的要算肖光棍,伊不但看着手表,还在计算着辰光,伊讲:张老师进到八号里已经半个钟头了…… 最后肖光棍终于熬不牢了,轻手轻脚朝八号溜过去…… 肖光棍溜到八号门口,弓着腰,刚想探头,想从虚掩的门缝里瞄进去,看个究竟…… 想不到,正巧门开了,张老师刚好匆匆出来,肖光棍的头几乎撞到了张老师的怀里厢。 张老师吓了一跳,问:“做啥!” 肖光棍一慌,讪笑着,讲了一句莫名其妙的闲话:“蛮漂亮,饱饱眼福。”一溜烟跑了。 张老师当然明白肖光棍心里想点啥,不就是那点龌蹉的事体。张老师无视地哼了一声,笑了笑回屋里去了。 张老师所以帮凌小姐搬好箱子,还在八号里蹲了叫关辰光,迟迟不出来,确实是有事体的…… 3、 为了搬场,凌小姐特地请了假,本来想,搬场是桩欢欢喜喜的事体,没有料到,一进弄堂就会碰一鼻头灰,呛得伊要死要活。尽管弄堂里还是有像张老师和黄伯伯这样的热心人,不过凌小姐长了这么大,啥地方受过这种不明不白的气,这一次,凌小姐被气得几乎一夜天没有困好觉,翻来覆去,直到天亮快的辰光,才困意上来了,迷迷糊糊困过去,一觉醒来,昨天的受的气好像也没有了,这叫贵人多忘事,一点“小开司”不算啥。醒过来,还想在眠床上赖了一歇,不过朝窗外一看,吓一跳,日头已经老高,阳光都照进了窗门。赶紧起床,没有困醒,人懒洋洋的,昏昏懂懂地到门口头的水龙头去洗漱。 汪家好婆正好捏根油条,一面啃,一面在弄堂里兜圈子,正好走到八号门口,和凌小姐两个人碰到了…… 汪家,围绕着艾米丽,发生了一系列的事体,现在算是统统告一段落——汪家好婆大腿的伤,已经彻底好利索了,宝宝总算升了副处长,艾米丽也在领事馆任了职,看起来是蛮圆满了。 结果,一切都并不如汪家好婆的愿,宝宝当了处长,整天忙得四脚朝天,一礼拜有大半个礼拜不着屋里的门,艾米丽则经常出差,屋里有伊没伊,几乎一个样,三天两头不看见艾米丽的人影子。于是,汪家好婆等于兜了一个大圈子,划了一只圆圈,又回到了原点,还是孤家寡人一个,留在家里,不愁吃穿,无所事事,管管闲事。 每天早上,跟老早一样,翘着兰花指,捏根油条,到弄堂里兜圈子,尽管一切都回到了老样子,就是手指头上少了只金戒指。 不经意间,汪家好婆和刚好走出门来的凌小姐目光碰到,四目相对,好像不打一声招呼也讲不过去。 汪家好婆招呼着讲:“凌小姐……”汪家好婆叫了一声,顿了一顿。 汪家好婆虽然还没有和凌小姐讲过闲话,不过伊在弄堂里、也算不是一般的人,路道粗,信息灵,一夜天功夫,已经摸清爽凌小姐姓啥名谁,更加厉害的是,汪家好婆凭着自己的年龄优势,一眼看出李小姐有点蹊跷,经过打听,探出了一点凌小姐不一般的风头了。所以讲起闲话,打点“官腔” 汪家好婆顿了一歇,想好了要讲点啥,再开腔:\"凌小姐,搬场弄定当啦。\" 凌小姐笑笑。 汪家好婆继续讲:“\"一个人搬场蛮辛苦啊?\" 凌小姐还是笑笑。一连串笑笑,密不透风,没有任何信息。汪家好婆只好直奔主题了:\"哪能先生不露面呀!\" 凌小姐还是笑笑,不过开始讲闲话了:\"你是居民小组长?\" 汪家好婆一愣,勿曾想到碰只软钉子,退了一步讲:\"不是不是。\" “那么就不要查户口了,好伐?ok!\"还用洋文结尾,尾音还翘得老高。 汪家好婆有点吃瘪,只好诺诺地讲:\"侬忙侬忙。\"往回走了。 看上去,凌小姐好像胜出了,不过已经得罪汪家好婆了。 李小姐真是不会看三四,哪能好得罪汪家好婆呢。 汪家好婆是块老姜,观察能力不可小觑,一息息功夫,已经搭到李小姐的脉了:一部三轮车,两只大皮箱,再加上,经过一番交谈,看到了,伊看上去年纪轻轻蛮漂亮,保养得蛮好。一笑起来,眼角上的皱纹还是看得清清爽爽,马上鼻头里就轻轻喷出一个“哼”字“。意思是“稀奇啥,老姑娘!”不多一息,弄堂里的人都知道了:弄堂里新搬进来一个“老姑娘”。 在弄堂里的人家看来:老姑娘就是落脚货…… 心高气傲的凌小姐是“老姑娘”加上“落脚货”,没啥稀奇了,让大家算是松了一口气,就像戳进肉里厢的一根刺拔掉了,凌小姐的傲气就是这根刺,于是,大家好像胜利了一把。 李小姐是个聪明人,弄堂里的人讲点啥,想点啥,心里都明白。本来想,关起门来上床睡觉,开出门来就去上班,大家桥归桥、路归路,不搭界,奈我何?啥人晓得,只有一天辰光住下来,日子不太平了。先是一群女小囡在门口头,一面跳橡皮筋,一面唱:看看蛮漂亮,实际不等样,为啥不等样,是只老姑娘……李小姐有点哭笑不得,这明明在说自己嘛,也不晓得是啥人编的,编得还有模有样。又不能和小囡一般见识,只好苦笑一下,就当没有听见,听见也只当与自家无关。 接下去,日子更加难过了,每天进出弄堂的辰光,总觉得盯牢在后背脊上的眼睛越来越多了,而且滚滚烫,热辣辣,如芒刺背。冰冰凉的闲话隐隐约约传过来:\"看看倒蛮等样嘛,哪能会没有人要。肯定作来兮,啥人敢要?说不定是有钞票人家白相过了,掼掉的落脚货……\"接下去,声音压得很低,听不清了,肯定还有更加难听的闲话……李小姐的心情变得一塌糊涂了……一连好几夜天悃不着觉。李小姐不明白自己到底惹犯了啥人!? 第64章 各人有各人的心思 作者:沈东生 1、 昨天,张老师从凌小姐屋里出来以后,杂七杂八的念头就一直在脑子里萦绕着,搅得张老师做啥事体也没有心思,假使不是今早是探视日,正好前妻把儿子送过来度周末,连得夜饭也没有心思烧,夜饭根本就不想吃了。 本来,张老师是大学里老师,妻子在机关里当秘书,一家人家有教养有文化,在弄堂里是让人羡慕的一家人家。啥人晓得,天有不测风云,张老师犯错误了,贬到小学里当教工,妻子跟伊划清了界线,儿子归了妻子,一礼拜见一次面,每次父子俩见面,像久别重逢,总归是像老朋友相见,总归兴高采烈,总归兴致勃勃…… 近一腔因为心里有事体,尤其今早到凌小姐屋里去了一次,更加做随便啥事体,精神都提不起来,连儿子来了,也开心不起来。 张老师强打精神,马马虎虎烧了一顿夜饭,看到儿子皱着眉头吃了几口,就讲:“吃饱了。”张老师感到有点愧疚于儿子,歉意地揽过儿子,抱了起来,让伊坐到膝盖上,问“为啥不吃饭?” 儿子讲:“阿爸今早不开心,烧的饭,一点也不好吃。” 张老师笑了,疼爱地用手指头点了点儿子的额骨头:“真是小精灵鬼,明早,阿爸带侬到洪长兴去吃小笼。” 儿子到底还是小小囡,刚刚还皱着眉头的面孔马上挂起笑容,弄得张老师心里更加愧疚,把儿子搂在怀里叫关辰光。 接下来,张老师打起精神,开开心心陪牢儿子,等儿子吃好,白相好,困着了,张老师觉着也有点吃力了,才在儿子边头横了下去。结果,人一静下来,乱七八糟的心思又在脑子里萦绕起来,困不着了,翻来覆去一阵,还是坐了起来,生怕吵醒儿子,像做贼一样,轻手轻脚地从眠床上爬起来,从大橱里的一个带锁的抽屉里,拿出一个小包,拉开拉链,取出一张纸条,坐到八仙桌边头,反反复复读着纸头上的每一个字,想读出点以往没有读出来的意思,结果依旧茫然。 其实纸头上的字不多,也不复杂,只是一张借条,这是清敏写给张老师的一张借条,张老师已经熟读于胸了,伊依旧读了一遍又读一遍,想读明白这张借条的背后隐藏着什么。 清敏住在八号里,是八号的原房主,张老师住7号里,两个人住得门对门,门一开出来就能碰头。早上不见夜里见。两个人也讲得来,情趣也相投,张老师是体育老师,欢喜练身体,清敏也练得一身鼓进鼓出的肌肉,两个人一有空,就会到张老师学堂里的体育室,杠铃,握铃,单杠,双杠练一通。大热天的辰光,练得一身臭汗,回到屋里,到门口头的水龙头上,接一盆冷水,衣裳一脱,从头浇到脚,简直可以爽到心里去了。露天浴汰好,到张老师屋里,欣赏欣赏张老师的咖啡手艺,吃吃张老师摆弄出来的蒸馏咖啡,“嘎嘎山胡”,两人可谓亲密无间。 直到有一天清敏开口跟张老师要借一笔数目蛮大的钞票。借钞票的理由是要帮朋友筹一笔大款子,几个朋友“来一次会”。“来会”也有叫“请会”或者叫“叫会”。是流行于上海民间的筹款方式,相当于现在的“众筹”,是亲朋好友之间为急需用钞票的人筹集资金的一种民间互助活动。 张老师是性情中人,朋友情,记在心。清敏讲一句闲话,张老师就倾囊相助。清敏也一直是守信誉的人,讲好等到“请会”一结束,连本带利一道归还,张老师也深信不疑。 清敏讲要写借条,出于朋友间的信任,张老师讲借条就不要写了,只要“叫会”结束后归还钞票就可以了。结果清敏还是坚持写了借条。 现在看起来,写了借条也没有用场。清敏突然搬家了,讲房子归一个有铜钿人家的凌小姐住了,屋里所有的家具用品一样也没有搬走,伊讲所有东西也归凌小姐用了。就是没有讲起借过的钞票。然后清敏就拎了一只装着衣物的箱子,搬走了,清敏搬走的辰光,张老师连晓得也不晓得。而清敏一去就没了音讯,为啥?张老师摸不着头脑,留给张老师的是一头雾水,难免为借出的钞票担心起来…… 昨天,帮凌小姐搬箱子的辰光,无意当中听到清敏是凌小姐的同事,心里立马燃起了希望,跟进凌小姐的屋里去打听清敏的消息,凌小姐把清敏借给伊房子的事体,前前后后给张老师讲了一遍。张老师心里不觉笑了起来,心想原来如此,心想,清敏这个家伙真是个情种,为了一个小姑娘,居然设了这样一个苦肉计,为钞票而担心的心也就坦然放下了…… 接下来,再听下去,张老师却笑不出来了,凌小姐告诉张老师,清敏讲,为了表示出让房子的诚意,从此不打扰凌小姐,已经离开了原来工作的银行。 张老师赶紧问:“那么清敏去了啥地方?” 凌小姐两手一摊:“我也不晓得。” 张老师愣愣看着凌小姐,只有暗暗叫苦不迭。 2、 凌小姐自从住进弄堂后,就没有太平过,真是一脑门的官司,没有一天让凌小姐舒过心。 人家讲,身体吃力了,吃点营养,休息休息,困困觉,就能回过魂来,怕就怕人的精神压力大,精神压力山大,就没药可救,精神一垮,就会一脚去了。 凌小姐就是面临着这种精神压力。心情就像上海六月里的黄梅天,霉到根了。 调转老早点,每当心情不好的辰光,李小姐就会讨部三轮车,到南京路上的凯瑟琳咖啡馆去坐一息。一走进凯瑟琳,坐到连椅背都可以转动的座位里,有意无意地轻摇着身体,似有似无的音乐在空气里淡淡地弥漫着,一杯咖啡放到面前,漂浮着袅袅的热气,裹着迷人香咪道,叫人迷醉,透过蒙蒙的气雾,朝窗外看出去,看到窗外的世界是朦胧的,人流攒动,有老的、有小的,有男的,有女的,从来都不同样。来了又去了,也从不停留,过往辰光,李小姐常常会呆笃笃地坐老长老长的辰光,冷眼旁观着这个和自己无争的世界,享受这种无拘无束的自我,再大的烦恼也即刻都可以烟消云散。 今早是礼拜天,照道理,是悃懒觉的辰光,烂糟糟的心情叫李小姐实在困不着,李小姐不高兴闷在屋里,决定要到咖啡馆去坐坐,去换换心情,一早就爬起来,特地把头发烫得蓬蓬松松,面孔上擦了点粉,刷了点胭脂,寻出一套漂亮的手绣旗袍,穿到身上,大朵的手绣花,弹眼落睛,手臂上荡一只新买的小包,高跟皮鞋,撑得人前冲后突。到镜子边头,前前后后照了好几遍,自家也觉得眼睛一亮,看看没啥纰漏,出门,上路。 凌小姐的晓得自家这身打扮,这一路走出去,背后头肯定又是一番议论,不管是讲好,还是讲坏,凌小姐就是要这种效果,伊心里想,我凌小姐就是要让大家看看本小姐的风采,在风采上一定要压倒弄堂里所有的人…… 凌小姐心里想着,头就越发抬得老高,胸就越发挺得越发笔挺耸立,高跟皮鞋在弹格路上走得是“喋咯喋咯”老响。随着脚步,皮鞋上镶嵌的水钻,一步一闪…… 让凌小姐想不到的是,一出门,没有走几步,右眼就跳得厉害,老古话讲:“左跳福,右跳祸。”李小姐心里一惊,会不会要出事体? 凌小姐正想着,突然,横肚里窜出一个人来……让凌小姐不由吓了一大跳。 窜出来的人是肖光棍,肖光棍平常欢喜养花种草,屋里门口头,总归会摆着一长串的花盆,各种各样盆栽,琳琅满目,各式各样的花卉争艳斗奇。为了这点花盆,还和汪家好婆闹过口角,打过相打。不过还是阻止不了肖光棍养花种草的喜好。 这时,肖光棍正好端着一盆红玫瑰,花盆里大朵的红玫瑰开得鲜艳夺目。肖光棍正在修枝整叶,修着修着,抬眼间,透过玫瑰花,看见凌小姐款款地走过来,风姿妖娆,高跟皮鞋“喋咯喋咯”的声音像一记一记敲着肖光棍的心,皮鞋上的水钻闪着光,耀得肖光棍眼睛发恍。肖光棍马上想到张老师曾经在凌小姐房间里足足呆了半个钟头,肖光棍的心就别别穷跳了起来,毫不吝啬地剪下一支最大最红的玫瑰,在凌小姐经过自己面前的辰光,送了上去。 弄堂里,竟然也有人懂得给女士送花?!凌小姐心里一动,迟疑了一下,还是伸出手去接…… 弄堂里立刻传出了嘻嘻的笑声…… 笑啥?凌小姐不明白。 弄堂里的人都晓得笑啥,是在笑“剩男剩女的臭气相投。” 凌小姐被莫名其妙的笑声搅得接过花的时候,手禁不住一颤,手指竟然捏到了玫瑰花枝条的尖刺上头,凌小姐“哎呀”一声叫,花落到了地上,手指上渗出了殷红的血珠…… 又传来一阵笑声。 凌小姐再也顾不得更多,拔腿就走。 凌小姐一面加快了步子,一面摸出手绢擦手指的血。一门心思想赶紧脱离这个是非时刻,心思免不了有点乱,心思一乱,走出去没有多少远的路。李小姐一失脚,高跟鞋没有踩落实,又细又长的鞋跟,一下子嵌进了“弹咯路”的石头缝里,拔也拔不出来。李小姐用劲一拔,脚从鞋子里拔出来了,高跟鞋的鞋跟还是牢牢地嵌在石头缝里,人一个踉跄,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痛得“嘶嘶”直抽冷气。台型统统坍光,却没有人出来扶一把,看闹猛的小囡倒是团团围了一圈,又唱又跳……” 李小姐眼泪汪汪起来…… 3、 张老师胳肢窝里夹本书,手里拎着一篮头点心,匆匆走进弄堂里来。 每天一清早,张老师总归要到弄堂外头的一家蛮远的点心店去买早点,因为这家点心店生意特别好,天天要排队,张老师就是愿意排队,早点一买就是买一竹篮头,有大饼油条,有糍饭糕,有老虎脚爪,有糍饭团……反正应有尽有。 有人肯定会觉得奇怪,难道张老师是“饭桶”?一早上要吃一篮头的点心? 还有人也肯定会觉得奇怪,张老师为啥欢喜排队? 其实,张老师是有一个晨读的习惯,而且张老师的晨读有点异样,要到人多的地方去读,欢喜到点心店门口排着队读书,面对闹哄哄的人群,一边排队,一边读书,张老师觉,这个辰光读书就读得进去,读得开心。照张老师的讲法,这是锻炼自家的意志力和聚焦力。于是,张老师乐此不疲,每天到点心店去报到,成了张老师必须的日程。 结果差点闯了祸,这一天,张老师正一面排队,一面看书,有只头伸了过来,凑到张老师手里的书上头,一看就惊叫起来:“侬看外国书,侬是特务。” 老底子,“外文”等于是“情报”,读外文等于是“特务”。这是社会风气形成的老百姓的一个共识。张老师假使被捉牢把柄,本来就有案底的张老师,肯定要一脚去了。 张老师一惊,紧张地抬头,看过去,见是肖光棍,松了一口气,张老师晓得肖光棍是个有脸没皮的家伙,没人多少人相信伊的闲话。而且肖光棍还胆子小,吓不起。张老师干脆把书一合,伸到肖光棍的门前头,讲:“侬眼睛张张大,看看清爽,是啥格书!” 肖光棍伸头一看,赶紧把嘴巴捂牢了,面色也变了。 张老师手里竟是一本套着红颜色塑料封面的书。当时,全民都认得这本书,对这本书哪能好瞎三话四,肖光棍吓得赶紧闭嘴,灰溜溜地走了。 幸亏张老师早有准备,在外文书外头套了红色塑料封套。也幸亏碰到的是肖光棍。 自从有了“肖光棍事件”后,张老师吸取了教训,改变了晨读的方式,每天晨读前头,多做一桩事,隔天夜里,统计好弄堂里老年人,双职工,腾不出手买早点的人家,一清早去晨读的辰光,顺便帮大家买好需要的早点,然后一家一家送过去。从此,张老师的晨读事出有名,名正言顺,张老师俨然成了做好人好事的模范,还上了里弄里的光荣榜,一大张照片贴到了玻璃橱窗里厢,引人羡慕…… 此刻,张老师已经完成了晨读,也买好了一竹篮头早点,刚走进弄堂,就看到一批小赤佬围成一圈,奔奔跳跳,听到小赤佬唱着自编的儿歌:“看看蛮漂亮,其实不等样,掼了路上厢,眼睛定阳阳……”听听还蛮好听。 透过小赤佬的人缝,看进去,只看见凌小姐掼到在地上,一副痛苦不堪的样子,急忙奔了过去…… 第65章 善良与 阴谋 作者:沈东生 1、 张老师冲进小赤佬的人堆里,拨开闹哄哄的小赤佬,轧进去一看,看到凌小姐的一副狼狈腔,不禁吓了一跳。 只看见凌小姐掼在地上,一只脚半穿不穿地套着皮鞋,一只脚干脆赤着脚,而皮鞋在老远的地方,皮鞋跟全部嵌进了石头缝里,看样子一时是拔不出来了……往上看过去,凌小姐漂亮的旗袍,开衩处脱线,裂缝豁开到了腰头,前摆拧到了一边,已经皱巴巴,脏兮兮,压到了身下头,一条粉红色的真丝内裤有大半条暴露在了外头,看起来有点不雅,还让人想入非非……法国货的长筒玻璃丝袜,在地上搓了一个大洞,脱丝到了大腿根,露出一大节雪白粉嫩的大腿上有一道血痕,渗着血丝,让人看得丝丝发寒……再往上看过去,凌小姐蓬松有型的头发乱了套,挂了下来,粘着汗水和眼泪水,贴在面孔上,挡在了一双漂亮的眼睛上头,眼睛里,眼泪水汪汪,小巧玲珑的嘴巴此刻变得呲牙咧嘴,丝丝地呼着冷气…… 小赤佬们还在哇啦哇啦地唱着,奔奔跳跳地晃着…… 弄堂两边有不少人家,开出门来探头探脑的,却没有人出来帮忙搀扶一把。 张老师看得心里不是个咪道。挥起双手,对牢小赤佬吼着:“不许唱了,散开散开。” 小赤佬面面相觑了一番,有点恋恋不舍。 张老师又吼了一声:“听见伐,散开。再不散开,当心吃生活。” 张老师还是有点权威性的,小赤佬不情不愿地走开了,陆陆续续散去。 凌小姐也看见了,眼门前站着的是前两天帮自家搬过皮箱的张老师,像看到救星一样,哭出呼啦的面孔上马上挤出了笑容,不过看起来,比哭还要难看。 一只跟头把凌小姐彻底掼懵了,掼痛了,要想自家爬起来,有点难。凌小姐朝张老师伸出了手,希望张老师搀自己一把。 想不到张老师俯身想去搀扶凌小姐的辰光,刚弯腰,一眼看到凌小姐的真丝内裤,雪白粉嫩的大腿,着实太辣眼,赶紧挺身立了起来,讲了一声:“侬等一歇。“还没说完,人就跑开了,没了人影子。 凌小姐伸出的手僵牢了,恨恨地握成了拳头,狠狠地砸向地面,吼叫着:“我恨你们!”随即,感觉手上一阵钻心的痛,粉嫩的小手砸在石头上,出血了…… 凌小姐认定了这条弄堂里没有好人。 其实凌小姐错怪了张老师,张老师跑开不多一歇,一眨眼功夫又回来了。 讲起来只有一眨眼功夫,对凌小姐来讲,大庭广众,困在地上,痛得要死要活,简直度时如年,张老师跑开的一歇,凌小姐觉得像过了几年…… 张老师手里拿了一条被单,一张小板凳,和一把小铲子,一来就把床单递给凌小姐,让伊把下半身裹好,搀扶伊,在小板凳上坐停当。 凌小姐呆笃笃地看牢张老师用小铲子挖开路上的石头,像挖笋一样,挖出了高跟皮鞋,用手揩清爽皮鞋上头的烂泥,完好无损地送到伊手里。 凌小姐看牢张老师递过来的皮鞋,连身上的痛也不觉着了,手还没有伸出去,眼泪水倒先滚出了眼眶,闲话也讲得急急巴巴起来:“侬,侬,侬是好人。” 凌小姐一时想不出更合适的闲话,就讲了一句大白话。 张老师笑了:“凌小姐,侬脱离群众啊。”像是开玩笑。 凌小姐懵懂地看牢张老师,不晓得张老师的闲话是啥意思。 张老师:“讲给侬听,弄堂里,好人有的是,怪就怪侬一天到夜关门闭窗,只晓得洁身自好,哪能碰得到好人呀。” 张老师的一句玩笑闲话,心情不好的凌小姐听到歪里去了,伊似乎明白了,张老师在批评自己咎由自取。凌小姐气不过了,难道一弄堂的人都在欺负自己,是应该的?!真是不讲道理。张老师不讲道理的批评让凌小姐明白了,弄堂里没有一个好人。于是本来对张老师的那点感激之情即刻荡然无存了。 气愤让凌小姐忘记了疼痛,把皮鞋朝脚上一套,“霍”的一下从小矮凳上站立了起来,一把扯下裹在身上的被单,狠狠地抛还给了张老师,拉起撕裂的旗袍前摆,遮住羞处,一瘸一拐地朝屋里跑去。还不忘回头给了一句国骂:“一丘之貉!” 张老师笑着,也送了一句闲话过来:“小姐脾气要改改了,侬回去好好想想,应该会想明白的。” 凌小姐已经三步并着两步,飞快奔进了屋里。门一关上,一记头靠在门板上,滑坐到地上,浑身的角角落落又痛了起来,熬不牢哭出了声音。凌小姐的心里本来是一个“悲”字,现在有多了一个字,变成了“悲愤”。 看样子,弄堂里的日子是过不下去了…… 2、 在外头人看来,倪先生和妻子和好了,还很和睦。 两个人一道去参加了商联会的欢迎倪先生的酒会,酒会热闹非凡,酒会上,献殷勤的人不少,举杯频频,贺语连珠,倪先生的妻子虽然也是个有钞票人家出身的太太,如此官场还是第一次碰到,伊倚着倪先生,面孔红彤彤,笑容满面孔,大概是喝了酒的缘故,更大概是因为兴奋,陶醉,人也显得更加年轻,更加漂亮了,一副春风得意的腔调……就像过了一个一生当中最幸福的一天。 酒会结束后,倪先生妻子挽着倪先生的胳膊,走出会场后,还沉浸在终于可以作为官夫人,在官场与公众见面而感到的欣喜之中,这是伊梦寐以求的事体。让伊更紧地挽住倪先生的胳膊,显得很亲昵。像是表达更亲的亲昵,也更像要牢牢抓住倪先生。生怕倪先生会突然离去、消失。也因为凌家走向衰败的当口,更需要倪先生带来的这个新机会,伊要紧紧抓牢倪先生。 而倪先生这边,哪能会忘记得了还憋在肚皮里的那口恶气…… 倪先生从宁波女人屋里出来以后,就晓得要想回自家屋里,并不会一帆风顺,肯定有一场暴风骤雨等牢伊。倪先生为了兑现给宁波女人的诺言,为了要回被妻子剥夺的钞票。硬硬头皮,忍辱挨骂也要朝屋里走。 果然,倪先生拎着木头箱子回到了自家屋里的辰光,伊妻子哪能肯给伊好面孔看!倪先生的脚还没有踏进门口,妻子的眼乌子就瞪得像牛卵子一样滚圆,恶声恶气的闲话就像泼脏水一样,从屋里泼出来,朝倪先生没头没脑地盖将过来:“侬要面孔伐,还有男人咪道伐?死出去了,还有啥面孔再死回来,今早侬哪一只脚敢踏进门口一步,我就敲断侬的哪一只脚腿……” 说话间,人也跟着龌蹉闲话一道冲向了门口。 当初明明是妻子自家出轨,气走了倪先生,现在却抢占了制高点,抢先发难,要把倪先生阻挡在门口外头。 不过倪先生也作了安排,来前头,先用公用电话给凌老板打了一个电话。请凌老板务必到阿妹屋里去一次。凌老板还真来了,有凌老板在,就会有一堵缓冲墙,至于凌老板会不会站到自己一边,只有见机行事,赌一把了。 也亏得凌老板在,挡住了妻子的撒泼,事体没有失控,否则倪先生的妻子非冲上前来,等待倪先生的肯定是一场恶斗,抓破倪先生的面皮算是小开司了。 不过,凌老板并不会站在倪先生的一边,也不会帮倪先生讲闲话。凌老板已经晓得了阿妹和倪先生之间发生的纠纷,今早来是要帮阿妹的。只是不想把事体弄得太难看相,凌老板在脑子里也老早就盘算好了,要以付出最小的代价,兵不血刃地帮阿妹把这个已经看不上眼的妹夫赶出家门去。 于是,凌老板胸有成竹地挡住了阿妹的撒泼,不要让事态朝恶性的方向发展。 倪先生见有机可乘,看准凌老板拦牢妻子的当口,拎着木头箱子进到了屋里,随手把手提包朝壁炉上一放,不经意间,没拉拉链的手提包跌落到地上,手提包里的东西“哗啦”一下,撒了一地,倪先生看也没看一眼,径直走进房间,从木头箱子里取出织锦团衣裳,用衣架撑开,挂进了衣柜,平静得就像刚刚下班回家…… 被凌老板拉在一边的倪先生妻子看见倪先生一副旁若无人的腔调,再也忍不住了,出其不意地挣脱凌老板的撕扯,朝房间冲去,倪先生妻子想好了,哪怕是打一架,拼个你死我活,也要跟倪先生有个了结。 凌老板没想到阿妹会如此火爆,完全是一副不怕事体闹大的腔调,要打相打了,一急,赶紧冲了过去,要拉住阿妹。 此刻,在房间里的倪先生表面上看起来镇定自若,额骨头上却已经急得开始冒汗了,伊一进门就故意撒了一地的东西,这是伊今早能否顺利回归屋里的关键一遭,然而自己故意散了一地的东西,竟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倪先生急了,如果真的引不起注意,眼看着妻子就要冲进房间,一场恶斗就避免不了,头破血流的可能也一定会是有的…… 凌老板冲过去想拉牢阿妹,当凌老板冲到壁炉前,一脚踩上了撒了一地的东西,脚下一滑,“呲溜”一下,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屁股一阵闷痛,心里虽然恨得牙床骨发痒,碍于眼门前的情况紧急,也顾不得摸一下屁股,赶紧翻转身,想爬起来,一眼看到了从倪先生手提包里撒落出来的一本红锦缎封面的聘书,停住了起身,忍不住拾起来,看了一眼。不看不打紧,一看收不住了,一屁股又坐回到了地上,急忙打开,仔细再看。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深深吸了口气。凌老板简直不敢相信,幸运之神此刻真的会降临了, 凌老板马上联想到,厂里配给的原材料根本不够生产的需要,眼看原料要断供了,假使延误原材料的供给,就有停产的可能。伊这个生产厂长正急得团团转,向工商局,商联会求救,至今尚未有答复,现在天赐良机,救星就在眼门前,哪能好放过…… 凌老板猛然地又想到,绝不能让阿妹把好事闹成了坏事。“呼”的一下站起身,就在倪先生妻子眼看就要冲进房间,和倪先生扭打起来前的一刹那,凌老板朝阿妹大吼一声:“住手”。 凌老板的声音之大,足以让倪先生妻子吓了一大跳,停住了脚步,扭头看向凌老板。 凌老板朝倪先生妻子挥了挥手里红锦缎本子,轻声朝阿妹呢喃着:“伊是会长了。” 这一幕,倪先生都已经看在了眼里,可谓是水到渠成,这是伊想要的安排,也是伊乐于看到的结果,倪先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倪先生一边回想着往事,一边被妻子挽着走出会场,打算寻部三轮车,离开,被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拦住了去路,讲:“会长,侬要我办的事体办好了,这是供货单,请会长查看。” 倪先生接过单子,讲:“这么快就办好了?” 西装革履的男人讲:“会长交办的事体当然要抓紧办好。” 在一边的倪先生妻子晓得阿哥厂里的供货问题解决了,禁不住为阿哥——凌老板感到高兴,心里想,有一个做会长的老公真好。 西装革履的男人又神秘兮兮地凑近倪先生,想讲点啥,看了一眼倪先生妻子,却把闲话咽了回去。 倪先生拍了拍妻子的胳膊,讲:“伊是我妻子,有啥闲话尽管讲。” 西装革履男人顿了顿才讲:“这批货的出厂价和进货厂的购买价之间有一层差价,由于货的量大,差价是一笔不小的钞票,这笔钞票哪能处理?” 倪先生问:“侬是啥意思?” 西装革履男人讲:“假使这批货直接由进货厂家自己和出货厂结算,这笔差价的钞票就是出货厂家得利了。假使我们预先和出货厂货钱两讫,然后再和进货厂结算,差价的钞票就可以归会长了。” 倪先生马上回绝了,讲:“我啥地方来那么多钞票来垫资?有利也只好让他们去得了。” 在一旁的倪先生妻子却听得眼睛发亮了。讲:“这笔钞票不赚白不赚,垫资的钞票我有。” 倪先生不相信地问妻子:“侬真有钞票?” 妻子肯定地点点头,讲:“明早就到银行里去转钞票。” 直到此刻,心一直绷紧的倪先生松了口气,心里想,绳索终于套到了妻子的头颈骨里了…… 第66章 原来就是一场梦 作者:沈东生 1、 倪先生的妻子按照倪先生的吩咐,分好几次,从银行里把钞票提回了屋里。为提现金,倪先生的妻子还问过倪先生:“为啥不转账?要提现金?” 倪先生神秘兮兮地责怪伊:“侬戆啊,赚取差价是钻空子的事体,哪能可以留下把柄!现金来往不留痕迹,最保险。” 倪先生妻子心里虽然在嘀咕,但晓得,钞票只要转转手,一分不少,就有一笔不菲的差价到手,就不管更多的了,懵懵懂懂地就照办了,把现金从银行搬回了屋里。 等到倪先生妻子把需要的钞票全部从银行里提了回来,倪先生连夜把钞票整整齐齐装进了木头箱子,上了锁。一夜无事。 第二天一早,倪先生连早饭也没有吃就拎着木头箱子出门了,讲是去为原材料结账。 出门前头,倪先生的妻子还问:“哪能早饭也不吃一口?” 倪先生讲:“这种事体越早了结越好。拖不起。” 倪先生妻子觉得应该是这样一个理,转而还催促倪先生早去早回。 结果,倪先生这一去,当天夜里,没有回屋里,第二天还是没有回屋里,等到第三天,是礼拜天,还是不看见倪先生的人影子,倪先生妻子坐不住了,心里为钞票担心起来。 倪先生妻子火急火燎地赶到凌老板的屋里,啥人想到,鉄将军把门,吃了一个闭门羹。 倪先生妻子更加急了,马不停蹄,又火急火燎地赶到凌老板的厂里,看到凌老板正为原材料的进货忙得不亦乐乎,算是稍稍松了口气,赶紧把阿哥拉到僻静的地方,问:“原材料到啦?” 凌老板讲:“到了,今早全部到了,还赶得上生产。这桩事体多亏了倪先生从中斡旋。”凌老板一边回答,一边心里在奇怪,今早阿妹竟然关心起了工厂里的事体了。 倪先生妻子接下来问:“原材料的账结清了?” 凌老板更加奇怪了,讲:“帐不结清,供货厂哪能肯发货?” 倪先生妻子又问:“倪先生啥辰光来结的账?” 凌老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原材料的账是我们厂和供货厂之间直接结的,为啥要倪先生来结账?” 倪先生妻子急了,问:“那么差价呢?” 凌老板一面孔懵懂:“啥个差价?哪来的差价?” 倪先生妻子这才把赚取“差价”的事体,前前后后的经过跟凌老板讲了一遍,凌老板听完,沉吟了老半天,才讲:“其中肯定有蹊跷。” 凌老板讲得不错,这桩事体确实有蹊跷。 事实上,这笔生意根本没有什么差价可赚,所谓的差价一说,根本就是倪先生设的一个局,为的是让妻子自觉自愿地把原本是倪先生的钞票,重新交还到倪先生手里,倪先生只有一个目的,为的是拿回本该属于自家的钞票。 到底是哪能一桩事体? 事体要讲回到几天前头,倪先生到商联会上班的第一天,就看到了凌老板厂里原材料的供货合同,晓得了凌老板正为原材料的供货急得团团转,于是倪先生心里就有了一个计划,故意把合同压了几天,先把凌老板逼成了蚂蚁上了热锅。 等了几天,估摸着凌老板在热锅上被烘烤的差不多了,火候一到,倪先生踏上了回家之路。 回到家里,倪先生故意把聘书无意间跌落在地上,凌老板看到了聘书果然上钩。倪先生也就顺利回了家。 接下来,倪先生又请朋友,当着妻子的面,演了一场赚“差价”的小戏。妻子便深信不疑。顺理成章,倪先生妻子把钞票心甘情愿地送回到了倪先生的手里。 经凌老板细细一分析,倪先生妻子渐渐明白了:自己上当了,上了倪先生的当。 倪先生妻子一明白自己上当了,顿时火冒三丈,转身就要找倪先生算账去。 凌老板一把拉住了倪先生的妻子,讲:“看来,倪先生是一个非常有城府的人,所有的事体统统是预先周密设计好的,侬是愿者上钩,侬和倪先生之间经手的又都是现金,假使倪先生一口咬定,没有拿过钞票,侬是无凭无据,凭啥讲倪先生拿走了钞票?而且,倪先生既然设计拿走了钞票,肯定不可能轻易地从倪先生手里再拿回钞票。所以一切都要从长计议,要想一个万全的办法,才能……” 倪先生妻子哪能肯从长计议,没等凌老板的闲话讲光,像点着了的炮仗,暴跳起来,朝外冲了出去。伊要跟倪先生拼了,哪怕跟拼个你死我活,也要把钞票要回来。 凌老板一把没拉住倪先生妻子,赶紧大叫一声:“站住。” 倪先生妻子就像根本没有听见一样,像一支箭,窜出去,一眨眼功夫,已经没了人影。凌老板心里有一种不祥的预感,阿妹这一去肯定要闯穷祸了,不由暗暗叫苦不迭…… 接下来,凌老板眼皮跳个不停,做生活也没有了心思,最后还是决定亲自跟阿妹走一趟。 倪先生对正在收货的职工们详细地关照一遍,又对货物仔细查看了一遍,确认不会误事。赶紧追赶倪先生妻子而去…… 结果还真出事体了,而且出了大事体。 2、 倪先生拎着沉甸甸的一箱子钞票回到了老弄堂的木头房子。看见木头房子的门没有关,望进去,一眼看到宁波女人正坐在小矮凳上纳鞋底,大踏步地跑进屋里,把木头箱子朝宁波女人的门前头一放,像打了一个大胜仗归来的士兵,有点兴奋,讲:“我回来了。” 倪先生原以为自己不辱诺言,拿回了钞票,宁波女人一看到自己就会开心地起身迎过来。于是,深深吸了一口气,稳了稳神,等待着宁波女人的激动…… 想不到,宁波女人还是坐在凳子上,一动没动,只是抬头看了倪先生一眼,又继续纳伊的鞋底。 宁波女人对于倪先生“来了又走,走了又来”的把戏早已看透,再也不抱任何希望了。 倪先生蹲下身,打开木头箱子的锁,掀开箱子的盖头,满满一箱子的钞票裸露了出来,倪先生把箱子朝宁波女人身边移了过去,讲:“我把钞票拿来了。” 宁波女人斜了倪先生一眼,讲:“侬像跑码头一样,昨天跑到洋房里去,今早跑到木头房子里来,想来就来,想去就去,真便当!”闲话有点讥讽。 倪先生有点急了:“我去洋房里,是拿钞票去的……” 宁波女人打断了倪先生的闲话:“侬以为木头房子是“四马路”的“迎春院”啊,拿了钞票就好来了。”宁波女人讲闲话的声音不响,却字字都是重闲话。 倪先生一时有点接不上闲话,嗫嚅了半天只,讲了一句:“哪能好讲这种闲话。” 宁波女人还轻幽幽地讲:“只许侬做,不许我讲?” 倪先生进门时的兴奋劲头已经没有了,脱口而出讲:“我到底做错了啥啦!为了侬,我骗人,我说谎,好不容易把钞票拿了回来,难道错了?侬竟然拿我当嫖客讲,我岂不是成了驴肝肺了,真是不识好丑。”倪先生的闲话一出口,马上有点后悔,心里想,闲话不好讲得不近情理,想扳回来,不过,还没有来得及改口、出声…… 果真,倪先生的闲话已经惹怒了宁波女人,宁波女人讲出的闲话也没有了清头:“我不管侬是驴肝肺,还是猪肝肺,侬住侬的洋房,我住我的木头房子,木头房子是我的屋里,我就是不许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既然走了,就不要来了。”说着,拎起箱子,朝门口走去。 倪先生不明白宁波女人要做啥,一呆。再想讲点啥闲话的辰光,宁波女人已经把箱子掼到了门外头。 倪先生急忙追到门口,只看木头箱子歪倒在门外头的地上,钞票撒了一地。倪先生心急慌忙奔出去拾钞票,恰巧,一阵风刮过,钞票四处飞扬,倪先生左扑右跳,奔东跑西,忙得满头大汗,好一阵手忙脚乱,总算把钞票归拢,重新装进了木头箱子,回头一看,宁波女人已经把门关上了。 怕惊动邻舍,倪先生不敢闹出太大的动静,轻轻拍着门,对着门缝,细声柔气地叫着宁波女人。 “开门,侬听我讲呀,好伐?” 房间里一片静默,没有一点动静……看样子宁波女人是铁了心,不会开门了。 倪先生在门口立了老长辰光,脑子里一片混乱,伊随便哪能也想不不明白,事体会弄到这种地步,心里像灌进了铅一样,沉重得发痛,一屁股坐到了门口的台阶上头…… 又过了不晓得多少辰光,木头房子里依旧一片沉默…… 恰巧黄伯伯走过,看到倪先生,热情地凑过来招呼:“喔唷,是倪先生嘛,哪能坐在地上,阿是等宁波女人?阿是宁波女人不在屋里?要不要到我屋里去坐一歇?” 倪先生赶忙立了起来,有点囧迫,讲:“谢谢,谢谢,没啥事体,我正准备走了。”随即,无奈地拎起木头箱子,转身朝弄堂外头走去,脚步沉重…… 黄伯伯看着倪先生木瞪瞪地转身,看着倪先生脚步沉重地走远去的背影,觉得有点奇怪。 3、 倪先生心思乱糟糟,拎着一箱子钞票,在马路上漫无目的地走着,不晓得已经走过了多少条马路,也不晓得已经走了多少辰光,一直走到了口干舌燥,浑身是汗,两腿发硬,却还是不晓得目的地是啥地方。 “倪会长,礼拜天还来上班啊。” 倪先生一听,停下脚步,觉得到了一个很熟的地方,抬头一看,竟然无意识地走到了单位门口。 门房间的苏北老头,拉开门房间的窗门,探出头来,正热情地向伊问着话。 倪先生一时不晓得哪能回答,支吾地答着:“噢,有,有点事体。” 苏北老头赶紧转出门房间,打开了单位的大门。 倪先生只好顺势走进了单位。 倪先生到了办公室,刚泡了一杯茶,端到办公台子前头,还没有坐停当,办公室的门就被“哐当”一声推开了,随即看见一个人影冲进了办公室。 倪先生一看是妻子,说时迟那时快,妻子人已经奔到了眼面前,一惊,心想要出事了,本能地从凳子上跳了起来。 倪先生妻子一记头冲到了倪先生的门前头,破口就骂倪先生是强盗,伸手就要抓倪先生的面孔…… 突然,倪先生妻子抓向倪先生面孔的手停住人,骂人的闲话刚出口,却又咽了回去,面孔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因为,伊一眼看到了办公台子上正放着伊要寻找的木头箱子,调转了枪头,一转身,朝木头箱子扑过去,手抓向了木头箱子的手柄。 倪先生从妻子的眼神里看出了伊要去抓木头箱子的图谋,就近,一伸手,抢先一步抓牢了箱子的手柄,提起箱,转身就朝门口走去。 倪先生妻子见状,疯了一样朝倪先生扑过去,要抢木头箱子。 倪先生一甩手,闪开了妻子的抢夺。 倪先生妻子扑了个空,飞也似地跑到门口,背脊靠在门板上,挡住了出路,嘴巴了也开骂起来:“侬只骗子,侬只强盗,侬只不要面孔的东西……” 倪先生不愿跟伊纠缠,转身背对妻子。 倪先生妻子越骂越烈…… 倪先生僵立着,听妻子骂不败地骂着,直听得脑子嗡嗡发响,再也忍不住了,快步走进阳台,一把关上阳台的门,拖了一把椅子顶住了阳台门,顿时妻子的谩骂声被关在了房间里了,耳根清净了,倪先生终于松了口气。 倪先生妻子一看倪先生进了阳台,没了谩骂的对象,即刻就冲向了阳台,去开门,门拉不开,顺手操起台子边头的一张椅子,朝阳台门的大玻璃砸来…… 倪先生惊得大叫:“住手!” 不知道是隔着阳台玻璃门,听不见,还是倪先生妻子故意不听,手中举起的大椅子还是狠狠地砸向了阳台门的大玻璃,“哐当”一声,顿时碎玻璃飞扬四溅……倪先生妻子收回椅子,抡圆了再次砸向阳台门……一下,两下,三下…… 阳台门被砸开了,倪先生妻子扔下妻子,踩着碎玻璃,大踏步地走进了阳台,走近了倪先生。 倪先生在惊恐中还没有惊醒过来,直愣愣地看着妻子。 倪先生妻子像疯了一样地冲将过来,想一把夺过倪先生手里的木头箱子,箱子一到手,就大功告成了。 倪先生惊醒了,本能地拎起了箱子,甩向了一边,躲开了。 倪先生妻子哪能肯罢休,再次扑向箱子。 倪先生只好把箱子又甩向了另一边,狭窄的阳台上,倪先生猛地把箱子甩向另一边时候,箱子重重的地撞击在了阳台的鉄栏杆上,木头和鉄猛烈地撞击到了一道,强烈的振动,倪先生的手被震得发麻、发痛,手一松,木头箱子脱手了,一下子飞出了阳台…… 倪先生妻子看见箱子飞出了阳台,不顾一切扑向栏杆,伸手去抓箱子,在抓住箱子的一刹那,箱子的惯性把倪先生妻子朝阳台外拖去,眼看危险了…… 倪先生妻子还是不舍得松手,人顿时被拖着翻出了栏杆,朝阳台外抛了出去,倪先生妻子依依不舍地松开了箱子,反手一把抓住鉄栏杆,人被抛了起来,又拍了回来,挂在栏杆上。 木头箱子则飞向了天空,划了一道弧线,然后朝楼下坠落而去…… 突如其来的变故,容不得倪先生细想,大叫着:“抓牢,不要松手。”又本能地伸出手去,想要一把抓住了妻子的手臂…… 第67章 尘埃总要落定 作者:沈东生 1、 凌老板追出工厂的辰光,已经不看见阿妹的人影子了,凌老板不甘心,又追出去老远一段路,还是不看见阿妹的人影子,一时间,没了方向。 哪能办?到啥地方去寻阿妹?凌老板有点乱了阵脚,急得在原地转着圈子。 猛然间,有了灵光一现的想法,干脆不寻阿妹了,直接去会会倪先生,和倪先生面对面地交涉,不相信不能为阿妹讨回公道。想停当,凌老板当机立断,直奔倪先生的单位,去寻倪先生了。 而此刻的倪先生正在办公室的阳台上,看到妻子翻出了阳台,晓得大事不好,闪电般地扑向阳台栏杆,只见妻子在翻出阳台的一刹那,本能地一伸手,一只手抓牢了栏杆,可惜另一只手无论如何也抓不着栏杆,徒劳地在空中乱抓乱舞,整个身体悬在一只手上,在阳台外头的半空中,一个劲的晃悠,危在瞬间…… 倪先生赶紧伸出双手,一把抓住了妻子一只正在乱抓乱舞的手,死死地抓住,极尽全力,拼命将妻子往阳台上拉。 无奈,悬挂在阳台外的妻子晃荡着,死沉死沉,倪先生用尽了吃奶的力道,还是怎么也无法把妻子拉上来,急得大叫:“稳牢身体,把脚跨到阳台外沿上。” 倪先生妻子闻言,从慌乱中惊醒,镇定了下来,幸亏伊有跳舞练就的敏捷身手,一下子稳住了悬晃的身子,艰难地收腹,曲腿,抬脚,往上,朝阳台外沿够过去…… 经过一番努力,眼看一只脚可以够到阳台的外沿上了,只要倪先生妻子的一只脚踏上阳台外沿,脚下有了支撑,就可以往上蹬,加上倪先生在上面拉拽,两股力合到一起,倪先生的妻子就有救了。 没想到,抬腿间高跟鞋的后跟卡进了阳台外沿的缝隙里,怎么也拔不出来,弄成了进退不得。 倪先生见状,赶忙大叫:“甩掉鞋子。” 倪先生妻子听见了,使命一甩脚,脚从高跟鞋里甩脱了出来,高跟鞋随即从缝隙里脱落,飞了出去,朝楼下急坠而去。 倪先生妻子的脚在甩开高跟鞋的一刹那,也从阳台外沿上滑落,人猛地往下一沉,原本一只抓住阳台铁栏杆的手再也支持不住了,一滑,脱开了栏杆,只剩下一只手还被倪先生抓着,人重新又悬挂在了空中,一阵阵晃悠着…… 倪先生虽然知道妻子甩掉鞋子的一瞬间,会有突如其来的下沉,也做好了准备,躬下身子,伏到铁栏杆上,腹部倚住栏杆,双腿蹲成马步,双手合力,更紧地抓牢妻子的手。 没想到一股惯性会如此之大,竟然把倪先生拉得往前一冲,被妻子拽拉着朝阳台外慢慢滑去,脚也离开了地面,人顿时失去了平衡,眼看着就要被妻子拽拉着翻出阳台…… 倪先生顿时惊出了一身的冷汗,脑子里骤然有一个声音“哄”的一下炸响着——“完了”…… 在临死前的一刻,倪先生的妻子突发奇想,想看一眼倪先生,伊艰难地仰起头,看向了倪先生,看到倪先生憋得像猪肝一样黑红的面孔,金丝边眼镜老早不知了去向,摒得鼓突出来的两个眼乌珠,像要崩出了眼眶,人勉强地横挂在阳台栏杆上,两只已经腾空的脚,竭尽全力地勾向椅子,却怎么也还差之分毫,已经到了黔驴技穷地地步,简直是一副自顾不暇的腔调。此刻,倪先生唯有松手,才能自救。但自己的手还是被倪先生紧紧抓着,毫无松手的意思。假使倪先生不松手,只有一个结果,就被自己拉着一起坠下大楼,在这个绝望的时刻,生命已走到了最后一刻的倪先生妻子的眼睛里含起了眼泪水,这是感动的眼泪水。伊也后悔了,后悔不该为了钞票而如此冲动,害了自己,也害了倪先生…… 俗话讲,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倪先生妻子仰起头,朝倪先生看去,给倪先生投去了深深愧疚的一眼,说:“放开我吧,侬应该活着。” 倪先生听见了,伊晓得妻子闲话的份量,眼睛里也含起了泪水,不过,伊无法松手,也不肯松手,伊只有一个选择,不能救出妻子,就同妻子一起走向死亡。于是,倪先生两手依旧死死抓住了妻子的手…… 来寻倪先生的凌老板,正急匆匆朝办公大楼走来,看见大楼前围着不少人,都仰头朝上看着,凌老板顺着众人的目光也朝楼上看去,只见满天空飘飞着钞票,透过钞票,又看见有人悬挂在阳台外,晃荡着。凝神再看,竟然是倪先生和自己的阿妹。顿时吓得面如土色,救人要紧,不顾一切地挤开人群,冲进大楼,门房苏北老头前来阻拦,被凌老板一把推倒在地,跨过苏北老头,冲向了电梯…… 倪先生两只死死抓住妻子的手越来越无力,妻子的身子也似乎越来越重,在不断地往下沉去,被妻子拽拉着,倪先生的两只脚已经完全离开了地面,悬空了起来,几乎仅靠腹部倚着栏杆,横挂在阳台的栏杆上,两只脚徒劳地乱划着,试图够到什么支撑点。 猛然间,倪先生想起了身后有一把阳台椅子,如果勾到椅子,脚有了支撑,兴许就有救了…… 然而却无法扭头,看不见椅子在啥地方,只能靠两只脚本能地在空中乱划着,寻找着椅子…… 倪先生告诫着自己,要坚持,要坚持…… 但倪先生晓得,时间已经不多了,自己已经坚持不了多少辰光了,如果勾不到椅子作支撑点,要不了多久,人随时就会被妻子拽拉着一起坠下大楼……。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倪先生乱划的腿猛地勾搭到了椅子的横杆,倪先生本能地意识到有救了,双脚死命一夹,死死地勾住椅子,然而椅子却被拖倒了,眼看又一次要陷入绝境,恰巧,椅子倒下的一刻,卡在了失去玻璃的门框上,停住了,倪先生马上就要失衡倒向阳台外的身子,一下子稳住了…… 暂时的平衡,让倪先生和妻子喘了一口气。但他们都知道,这只是临死前的宁静,死已经临头了…… 凌老板冲出电梯,在走廊里急奔,几乎飞一样的冲到了倪先生的办公室门口,看见门关着,顾不得思索,弯腰,躬身,用肩头,朝房门猛地撞了过去,只听“哐当”一声,门撞开了,人也扑倒到了地上,伊不顾一切地一跃而起,跌跌撞撞冲进房间,跌跌撞撞跑向了阳台,透过没有玻璃的阳台门,看见了危在旦夕的倪先生和自己的阿妹, 此刻,椅子卡在门框上,倪先生双脚勾着椅子,横挂在阳台栏杆上,双手抓着妻子的手,被倪先生拉住手的妻子悬在空中,晃荡着,看上去像一串大闸蟹…… 凌老板一步跨前,赶紧去拉阳台门,伊要冲进阳台,去救阿妹,去救倪先生。 门被椅子卡住了,无论如何也拉不开…… 卡在门上的椅子是倪先生和妻子的生命线,门是万万开不得的,门一开就意味着把倪先生和妻子推向了死亡…… 然而,救人心切的凌老板,并不晓得这一切,拼命地拉着阳台门,一下,两下,三下……凌老板竭尽全力地拉着阳台门…… “哐当”一声,阳台门终于被凌老板拉开了,随即,又是一声巨响,卡在门框上的椅子飞了起来,随着倪先生一起翻出了阳台…… 凌老板惊叫着冲进了阳台,扑向了阳台栏杆,然而只看见: 倪先生翻出阳台的时候还是没有松开妻子的手,倪先生拉着妻子,手拉手腾飞到了空中,一瞬间,像空中飞人,翱翔了起来…… 先前木头箱子甩出阳台时,撒开的钞票还在空飘飞,此刻,在倪先生和妻子身边萦绕着,像是故意伴随着倪先生和妻子一起翱翔,翱翔…… 在走向死亡的时候,倪先生好像看到了妻子的脸,似乎在笑,倪先生的脑海里竟然随即闪现了和妻子的往事: 那是倪先生和妻子刚刚偶遇,泛舟在西湖上,碧波连天,满湖荷花随风摇曳,并蒂荷花,在轻风中微微相依,仿如耳鬓厮磨。 “好看吗?” “好看。” “我要那朵并蒂荷花。” 妻子的身子探出了小舟,要去摘并蒂荷花,小舟摇晃了起来。 “危险。” “不怕。” 倪先生一把拉住了妻子的手,把伊拖进了自己的怀里…… 阳台上,凌老板昏厥了过去,倚着栏杆,倒下了。 2、 自从张老师批评凌小姐“脱离群众”以后,凌小姐的小姐脾气更加发足起来,索性一天到夜把屋里弄得像凉亭一样。 每天早上头,只要一听到对门张老师屋里传出了开门的声音,凌小姐就开始行动,马上把门打开,窗门也一扇一扇地统统推开。开了门窗不算,嘴巴里还嘟嘟囔囔地叽咕着:“讲我脱离群众,不就是想看看本小姐每天做点啥,我就让你们看,看个够。” 凌小姐有点泼妇的腔调了。 弄堂里的有些人真有点蜡烛兮兮,就像肖光棍一流的,自从凌小姐搬进弄堂里来,总归欢喜有事体没事体从凌小姐门口经过一下,顺便透过窗玻璃,朝凌小姐的房间里瞄一眼,其实倒是啥也没有看到,心里却满足了不少…… 也不晓得是否有人教唆,还有不少小囡欢喜到凌小姐门口跳橡皮筋,跳方块,唱唱自己编的山歌:“看看蛮漂亮,其实不等样,是个老姑娘……”好像诚心要让凌小姐不开心,气气凌小姐…… 自从凌小姐一耍泼辣,门口头探头探脑的人少了,跳橡皮筋,跳方块的小囡也不太来凌小姐的门口了。 倒是张老师一点也不在意,就像啥事体也没有发生过一样。每天晨读的辰光,照样到点心门口排队晨读,顺便买回点心,各家各户送过去,然后到居委会跑一趟,拿了当天的报纸,到弄堂口的报栏里把报纸贴好,然后立在报栏前头,顺便把当天的报纸浏览一遍,连每天买报纸的钞票也省掉了…… 今早,张老师在报栏上贴好报纸,又在报栏前头立停,浏览起了报纸,刚刚浏览到一半,就在一条短消息上停牢了,眼乌珠等得老老大,仔细再看一遍,不由大吃一惊,报纸上是关于“倪先生和妻子跳楼殉情”的消息。张老师一把扯下报纸,转身就朝木头房子急急走去,不过,走到一半又停住了脚步,张老师犹豫了,张老师晓得倪先生和宁波女人的关系,报纸上的消息会给宁波女人带来啥后果?张老师一时有点拿不准了,张老师迟疑了叫关辰光,伊要好好想一想,等斟酌清爽了再讲…… 于是,张老师没有把报纸重新贴回到报栏上去,而是把报纸仔细叠好,放进了衣袋里,朝自家屋里走去。 大热天,一圈忙下来,身上已经一身臭汗,准备回去汰把浴,再去上班。 弄堂里家家户户都没有浴室,也没有热水龙头,冬天用一只木头浴盆,烧一大壶开水,倒到浴盆里,掺上凉水,坐在木盆里汰浴,讲起来是汰浴,其实就湿湿皮肤,挫搓污垢而已。 一到夏天,就可以汰露天浴,就畅快多了,脱光衣裳,赤膊穿条短裤,门口头的水龙头接一盆冷水,从头淋到脚,痛痛快快,适适宜宜,假使有几个讲得来的人一道汰,有点像公共澡堂,更加闹猛。 张老师最欢喜热天的露天公共澡堂。 今天一早,凌小姐又是把房间弄得像凉亭一样。窗开了还不算,还诚心朝外推得老老开。 凌小姐在推开窗门的一刹那,就看到几个男人赤了膊,穿条三角裤,用一盆冷水,浇得浑身湿透,当众在门口头汰浴。 这是凌小姐想也不敢想的事体,在凌小姐看来,也是大大的有失体统的事体。凌小姐觉得汰浴是私密的行为,哪能好旁若无人,连见了女人也不避一避。凌小姐感觉受到了极大侮辱,想发作,又不便说,眉头皱紧了起来,刚想关上窗门,竟然还看见张老师也脱光了衣裳,穿条三角裤混了里厢汰浴。 几个男人又说又笑,\"张老师啊,侬一身肌肉真漂亮,哪能练的?讨教讨教。一句闲话,下趟一道到我们学堂的体育室去一道炼。讲定啦。讲定了。\" 听到对话,凌小姐无意间瞄过去,看到张老师确实是一身栗子肉,冷水一浇,油光锃亮,确实健美,眼睛忍不住从上到下溜了一圈,突然,眼睛一辣,张老师的三角裤被水一淋湿,私处也印了出来,轮廓看得清清爽爽,李小姐面孔一红,赶紧别转眼睛…… 第68章 这也是叫缘份 作者:沈东生 凌小姐明明白白地看到了张老师不应该让别人看到的地方,在淋湿的短裤上印出了清清爽爽的轮廓,辣得凌小姐马上闭牢眼睛,面孔涨得通红,羞得低下头去,心里骂着,一群“下作呸”。 “简直太没有教养了,简直太没有教养了……”凌小姐像受到了极大的侮辱,忍不住心中的恼怒,忿忿然起来,嘴里还不断地低声咒骂着。 窗门外头,在弄堂公共的路当中,张老师和一群人露天浴汰得正嗨,旁若无人,就像在浑堂里汰浴一样,肆无忌惮。 面对这种粗俗的,毫无顾忌,不讲教养的行为,凌小姐只有用力地甩上窗门,向这群粗俗男人表达自己的不满,让他们晓得自己的愤怒。 这群粗俗男人却浑然不知,一门心思沉浸在露天浴的粗旷之中。 而凌小姐关窗门用力过猛,窗门反弹了回来,撞在了手指头上,手指头吃了一记“萝卜干”,疼得凌小姐倒抽一口冷气。 连窗门也要跟自己作对,凌小姐简直怒不可遏了,再一次狠狠地甩上窗门,就差没把玻璃震碎…… 凌小姐是有铜钿人家出身,从小生活在有教养的家庭里,小囡的辰光,看到父亲进进出出,言谈举止温文尔雅,讲起闲话总归文文绉绉,从不说粗话。出门见人的辰光,父亲总是头发梳得头丝清清爽爽,衬衫烫得挺挺刮刮,裤子的两条裤缝笔直刮挺,外套呢子大衣要用毛刷细细刷过一遍,皮鞋也擦得锃锃发亮、一尘不染。父亲一直讲,这叫对别人的尊重。 凌小姐认为,父亲的形象就是男人的腔调。 凌小姐读书以后,上的是教会女子学堂,受的教育也是待人接物要讲究礼数,对待社会和他人要有起码的礼仪和尊重,这是为人处世的准则。 初到社会,在了银行里做生活,碰到的也是有文化的人,其间也遇到过垂涎伊美貌的男人,甚至也碰到过对伊眼馋,还会做出讨好的举动的男人,但是,这些男人还是有规矩的,有礼仪的……像清敏,凌小姐晓得伊有追求自家的意思,连房子也让出来让自家住…… 所以,伊对男人的认识是理想主义的,伊觉得男人就是要有高尚的品德、优雅的气质和聪明的头脑。凌小姐最看不得的就是没有教养的粗俗男人。 想不到,额骨头高进,让伊竟然碰到了弄堂里这样一群不要面孔的男人,大庭广众之中,光天化日之下,竟然做出简直不堪入目的举动,算是触霉头透顶了。 假使只是一帮粗胚,一帮大老粗、大庭广众地脱光衣服、汰浴,倒也算讲得过去,像张老师这种有点文化的人,听说曾经还在大学里教过书,做过大学生楷模的人,竟然在弄堂里也成了粗坯,变得粗俗不堪。 男人家,有文化没素养,更加让人感到不堪,难怪这个张老师要落难,怪不得会被贬到小学里当体育老师。 这个辰光,外头又传过来一阵阵“噼噼啪啪”的声音,李小姐奇怪,不经意间一抬头,看到张老师和几个年轻男人,浴汰得正嗨,就像真到了如入无人之境一样,一边汰浴,一边还击掌、撞肩庆祝…… 只听见有人讲:“恭喜啊,张老师上光荣榜了。” 有人讲:“请客,请客。” 像煞是喜庆一桩了不起的事体。 凌小姐想起来了,昨天下班回来辰光,看到弄堂口的报廊前头立了不少人,凑上前去一看,报廊里里贴了一张红榜,是表扬张老师乐于为人民服务的事迹,要大家投票评选张老师为街道先进工作者。还附了一张照片,照片拍得倒蛮等样的,有点人样子,再仔细一看内容,立马不齿了…… 哼!一个男人家,年纪轻轻,竟然替居委会发发蟑螂药,到报栏里贴贴报纸,为邻居买买早点,为困难户黄伯伯送送小菜,还陪牢黄伯伯喝喝劣质老酒……这能叫为人民服务?这是卑微,这叫卑躬屈膝,是一副做人抬不起头的腔调…… 凌小姐听说过张老师是落难之人,一个人落难不怕,怕的是落难了,没有了骨气,竟然变得如此卑微,也只有这个张老师做得出来的,这种人哪能配做先进工作者…… 凌小姐不屑地想,张老师这种人,就该贬下去,假使落到落到本小姐的手里发落,连个小学里的体育老师都不许当,只许做做粗胚生活。 父亲一直嫌鄙“下只角”弄堂蹩脚,凌小姐住到老弄堂里以后,一次都没有过来看过伊,父亲嫌鄙到弄堂里来看女儿是失落面子的事体,怕坍台,闲话还讲得老难听,说啥;“这种弄堂哪里是人住的地方,好好叫的人只要住进去,就像跌到染缸里去了,肯定变色,肯定变坏。”父亲要伊要伊赶紧搬回洋房里去住。 当时凌小姐觉得父亲势利,看不惯父亲,还因此长长远远不愿去看望父亲,弄得父女间关系更加疏远。 现在想想父亲讲的闲话,再看看弄堂里这帮男人的粗俗腔,不禁觉得父亲讲的闲话得还是有点道理的,俗话讲,近朱红,近墨黑,“下只角”就是“下只角”,老弄堂真可谓是一口染缸呀……一个大学里的老师可以变得粗俗卑微,自己再在弄堂里混下去,不晓得啥辰光也会被浸润成墨墨黑的样子,说不定真有一天,也会变成活脱脱的一个粗胚、泼妇。 凌小姐手捏牢窗门,人立在窗口头,想七想八着,禁不住打了个寒噤。 一个嬉笑的声音传过来:“喂,看啥看,男人没有看见过啊?” 凌小姐一惊,醒过来了,一面孔尴尬,骂了一句:“流氓”,随手“乒乓”一声把另一扇窗门也狠狠地关上,窗门关上了,心里还忍不住骂一句:“一群下作胚,不得好死。” 窗门外头却还传过来嬉笑调侃的声音:“小娘子,看到眼睛里去的东西是是挖不出来的,看也也已经看过了,还要怕啥难为情,干脆出来,一道享受享受日光浴……” 凌小姐一听,气得嘴唇皮都颤抖了了起来,人也一激灵,“呯”的一下重新推开窗门,顺手操起窗台上一样东西,连看也没看清爽是啥东西,就狠性命掼向这帮粗胚,没想到,随即“哐当”一声巨响,一只凌小姐心爱的花瓶摔到了地上,碎成了八瓣。原来凌小姐顺手抓起摔出去的是插在花瓶里一束鲜花,还把花瓶带倒,掼到地上,摔到粉碎…… 巧事体也真会有的,凌小姐掼出来的花,不偏不倚地掼在了张老师怀里,张老师不自觉一把捧牢了鲜花。 窗外更加一片嬉笑声。 有人讲:“张老师上了红榜,凌小姐给侬献花了。” 有人干脆就要把张老师朝凌小姐的窗口推,讲:“快点去谢谢凌小姐的一片心意。” 张老师没想到,一把火会烧到自家身上,手里捧着鲜花,扔也不是,拿也不是,一时有点尴尬。朝一群男人吼着:“滚,统统给我滚!” 众人一看张老师发火了,晓得事体不好,陆续,讪讪地走了…… 凌小姐顾不得更多了,把所有门窗\"乒乒乓乓\"地统统关上,无意间,透过窗玻璃,看到张老师还光着一身栗子肉的身子,捧着鲜花,孤零零,呆笃笃地立在那里,一副戆大女婿的腔调,忍不住又有点好气又好笑…… 关门闭窗后,凌小姐一屁股坐在台子边头,连早饭也想不着吃,双手支着下巴,老半天不晓得如哪能言语。像是还在生气,又似乎不那么生气了…… 气过之后,人静了下来,想想自家也禁不住觉得好笑了,竟然会为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男人生气,犯得着吗?真是“花痴”腔…… “花痴”两个字一出口,凌小姐一呆,又重复了一遍,停牢了……上海地方讲“花痴”就是单相思。凌小姐忍不住吓了一大跳…… 2、 凌小姐刚刚从一场“弄堂汰浴”的风波中挣脱出来,看了一眼五斗橱上的台钟,不觉吓了一跳,辰光已经不早了,眼看上班也要来不及了,想想为了几个粗胚男人生了一早上的气,弄得没精打采的,早饭也不吃,真是不值得。赶紧振作精神,草草吃了几块饼干,又冲了一杯“麦乳精”,像倒进肚皮里一样,三口两口就喝光一杯子“麦乳精”,杯子朝台子上一放,算是吃过早饭了。 早饭一吃好,算算所剩的辰光已经不多了,不过,还是不会忘记走到镜子前头照照镜子,看看出门的形象。一看叹了口气,一早上只顾生气,连头发也没有做一做,发型有点塌,只好用小指头,插进头发里,往上一一挑了一遍,发型稍稍蓬松了一点,好像还过得去,松了口气,旗袍来不及换了,套了一件外套,朝手弯里挂上了包包,准备出门,刚迈步,又想起了一桩重要事体,赶紧从包里翻出口红,用小手指蘸了点口红,在嘴唇皮上抹了一圈,抿了抿嘴唇,这才转身出门。 巧了,凌小姐刚拉开门,对面的张老师也刚巧开门走出来,看到凌小姐走出门来,朝凌小姐笑笑,有点尴尬,停牢了脚步,朝后退回到门里,让凌小姐先走。 凌小姐看到张老师躲回了屋里,觉着张老师是做贼心虚,心里哼了一声,心想,一个大男人做了错事,还不敢面对,便狠狠地白了一眼张老师,扭过头,径直朝弄堂口走去。 张老师受了凌小姐的白眼,并没往心里去,张老师正为早上当着凌小姐面汰浴的粗鲁而感到歉意,觉得事体做得确实不妥,开出门来,一看到凌小姐,就有点不好意思,故意停了片刻,等凌小姐走远后,才起步朝弄堂外走,免得碰面更加尴尬。 凌小姐也不想跟张老师啰嗦,快步朝弄堂外走去,走到弄堂口的辰光,眼门前晃过一道红光,是红榜,又看到了报栏上贴着表扬张老师的的红榜,红榜红彤彤特别显眼,还有那张老大的照片,照片里的张老师,眼睛直直地看过来,直往眼睛里钻,凌小姐的鼻头里忍不住又“哼”了一声,以示不满,虽然继续走路,心里却来气了…… 凌小姐走着走着,突然心生起一个恶作剧,转身,朝正在走过来的张老师迎了过去。 张老师看到凌小姐突然间转身朝自己走来,心有狐疑,故意低头偏开凌小姐的来路,继续走路。 凌小姐讲闲话了:“站住。” 张老师站住了,不太明白地看牢凌小姐,问:“有啥事体?” 凌小姐指着报栏,问:“我问侬,红榜上的张老师阿是侬。” 张老师不好意思地笑了。 凌小姐不管张老师的好意思还是不好意思,讲:“侬要我投票伐?” 张老师:“我当然希望大家投票。” 凌小姐:“那好,侬既然是为人民服务的标兵,侬愿意为我服务伐?” 张老师一呆,不明白啥意思:“侬要服务啥?” 凌小姐:“听好了,从明早开始,我每天吃早饭的早点,就让侬服务了。” 张老师想想自家每天是为弄堂里的老人小囡买早点,凌小姐年纪轻轻,不缺胳膊不缺腿的,哪能要别人买早点? 凌小姐看张老师不响,就讲:“侬既然不想为人民服务,也就算了。” 张老师再一想,买早点对自家来讲也不算大事体,早读天天要读的,早点买一份是买,买十份也是买,凌小姐要帮忙买早点,最多也是个“顺便”而已,就讲:“侬欢喜吃点啥早点……” 凌小姐不等张老师讲光,就接口说:“随便。”凌小姐讲完闲话,自顾自转身就走了,三步两步已经出了弄堂, 张老师看到凌小姐头也不回地走掉了,一呆,想想,这个“随便”哪能弄?倒是有点难度的。 而凌小姐一边走,一边心里想,倒要看看这个张老师哪能办,让伊去发呆吧,心里有一种戏弄了一下的快感,去上班的路走得也轻松叫关。 第69章 没有想到 作者:沈东生 1、 凌小姐离开弄堂以后,一路无话,紧赶慢赶,急匆匆地赶到银行。当伊前脚刚踏进银行大门,后脚上班的铃声恰好响了起来。 总算没有迟到。凌小姐刚刚舒了口气,想不到,就碰到了触霉头的事体,不顺的事体马上接踵而来。 凌小姐还没有进自己的办公室,就被领导指示着,直接去到了一个房间。领导给凌小姐布置了一个任务,要清理一批受污染的钞票。 凌小姐推开房门,进到房间里,就看见几个同事围着台子站立着,更奇怪的是,这几个同事,抖抖嗦嗦,不敢动手干活,只是远远地紧张观望着…… 凌小姐一踏入房门,众人的目光便齐刷刷地向伊看过去。当看到是凌小姐进门,众人的眼神瞬间变得复杂起来,看向伊的眼神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疑虑,眼光异样。他们的目光与凌小姐的目光一交汇,随即便迅速低下头,垂下目光,窃窃私语起来。 凌小姐奇怪地问:“为啥不动手做生活?” 同事中有人讲:“侬晓得钞票上粘的是啥东西?” 凌小姐朝台子上看过去,只见台子上堆了一堆粘粘糊糊的钞票,它们大多都粘在了一起,上头粘的东西颜色暗红,黏稠,看上去有些诡异。 凌小姐问:“啥东西?” 同事中有人回答:“吓煞人了,是死人的血!” 听说钞票上头粘的是死人的血污,凌小姐顿时吓得额骨头上也冒起了冷汗。 凌小姐紧张地问:“哪能一回事体?” 同事中有人回答:“有人自杀了” 凌小姐一惊,问:“啥人自杀?钞票是啥人送过来的?是从啥地方送过来的?” 大家犹犹豫豫,半天没有讲出一个所以然来。 凌小姐听得急煞了,讲:“爽快点嘛,做啥吞吞吐吐的讲闲话。” 这才有人把一本登记簿递给了凌小姐。 凌小姐接过登记簿,翻开,看到登记栏上签着一个人的名字。 凌小姐一看名字,真的吓了一大跳,惊得几乎倒退了几步。这批粘满血污的钞票竟然是自家屋里的管家送过来的,屋里的管家经常被父亲差遣到银行里给凌小姐送吃送喝的,同事们都认得屋里的这个管家。难怪大家讲闲话要吞吞吐吐,眼神也异样…… 凌小姐弄不明白,自家屋里哪能会有粘上人血的钞票?自杀?啥人自杀了?伊朝众同事扫了一圈,问。 众人避开了伊的目光,没人回答。 凌小姐紧张起来,浑身的血流顿时加速了,心“乒乒”乱跳起来,一种不祥的感觉在脑子里翻腾起来,难道家里出事体了?难道父亲出意外了? 凌小姐再也没有心思做生活了,转身,夺门而出…… 2、 凌小姐讨了一部三轮车直奔父亲的洋房。 一到洋房,三轮车还没停稳,凌小姐人就跳下了三轮车,手里的钞票朝三轮车夫手里一塞,就朝屋里穷奔。 车夫在背后头叫着:“车钿的找头。” 凌小姐像没有听到一样,直奔洋房的黑鉄大门。 凌小姐奔到黑铁门前头,黑铁大门刚好打开,有两个警察正从黑铁大门里出来,凌小姐看到警察,脑子里“哄”的一下。 警察看到凌小姐,停顿了一下,好像有闲话要讲,凌小姐看也不看他们一下,掠过警察的身边,直接冲进了大门。 凌小姐冲到洋房门口头,还没有进屋里的门,就听到了父亲声音:“客人送走了吗?。” 接下来是管家谦恭的声音,讲:“已经送走了。” 凌小姐听到了,是父亲的声音,一听父亲的声音洪亮、有力,凌小姐就晓得父亲平安无事,刚刚还是吊到喉咙口的心,放松了,重新放回了肚皮里,稍稍的舒了口气,急匆匆的脚步也放缓了。 不过,接下来,父亲再讲下去的闲话,让凌小姐受不了了。 父亲讲:“送龌龊的钞票去银行的辰光,没有碰到小姐伐?” 管家:“没有。” 父亲对管家讲:“没有碰到就好,近一腔,侬就不要再跟小姐接触了。” 管家讲:“已经准备好小姐吃的东西还没有送过去,要不要送了?” 父亲讲:“不要送了,不要再给小姐送任何东西。” 管家讲:“晓得了。” 凌小姐想想,自己离开家没多少时日,竟然已被视为外人,连吃的东西也不送了。难道自己被抛弃了?已经不算家里人了?凌小姐感到委屈,感到不甘。 凌小姐直想冲进房间里去,跟父亲理论理论,要弄个明白。 却又听到父亲关照管家:“屋里发生的事体,一律不许对小姐讲。” 管家:“晓得了。” 凌小姐从父亲的闲话当中明显地听出来,父亲有意要隐瞒屋里发生的重大事情,而且父亲讲闲话的严厉腔调,表明所隐瞒的事体,父亲是绝对不允许让伊知晓的。 屋里究竟发生了啥事体?为啥要瞒牢自家呢?凌小姐想不明白。 父亲又讲:“听到伐!不许透露任何风声,一旦让小姐晓得了,我就责问侬。任何事体,都要等到风头过去了再讲。” 听话听音,锣鼓听声,从父亲的闲话里听得出来,父亲要把自己排除在家庭之外,看样子,父亲已经不再把自己当作女儿看待了。凌小姐越听越气,越想越气,气得“阿噗啊噗”地喘不过气来,心口几乎像被割了一刀,要流血了,心里难过得要死,凌小姐感到受不了…… 凌小姐意欲冲入屋里去,然而脚步僵住了。伊心里又想,自己已不再属于这个家了,对她而言,这个家已无任何意义,又何必非要踏入这个曾经的港湾。 就这样,凌小姐最终还是没有勇气推开洋房的大门,没有勇气朝屋里再迈进一步, 凌小姐转身走下台阶,走上台阶下鹅卵石铺就的小道,走着走着,脚步越走越慢,心也变得越来越沉,看着花园里的一草一木,好像又感受到了父亲曾经牵着伊的小手,一铲一铲挖着土,亲手种着花草,父亲喜欢花草,更喜欢带着伊在花园里种花种草,凌小姐就享受着跟在父亲屁股后头,满身是泥,咯咯地疯笑的快乐……如今小道两边的冬青树,从当初的小秧苗,长成了树墙,有半人多高了,密密层层,碧绿碧绿,煞是好看,花园里两棵樟树,也从一人高的小树长成了参天大树,大树冠遮天蔽日,给洋房遮着风挡着雨……这里留下过凌小姐太多太多的记忆,凌小姐对这里的一切真是有着难以割舍的留恋和不舍…… 她想起了小时候,父亲总是疼爱地抱着她,给她讲故事,陪她玩耍,只要坐在父亲的膝盖上,倒进父亲的怀抱里,就像躲进了避风的港湾,什么都不怕了。 而如今,父亲竟是陌路人,把自己抛弃了,自己已经不再是这个家里的人,这里只是自己过去的家…… 凌小姐走到了黑铁门前,返身,又怨恨地看了一眼洋房,鹅卵石的小道,冬青树墙,还有参天的大樟树,然后咬了咬牙,义无反顾地走出了黑铁大门。 其实,凌小姐是错怪了凌老板,屋里确实发生了天大的变故,凌小姐的嬢嬢和姑父突然的离世,屋里经受着一下子失去两个亲人的打击……凌小姐的嬢嬢和姑父的死因又有叫关说不明道不白的来龙去脉,派出所一直在来来去去地调查着……面对屋里出了这样大的事体,乱得一天世界的辰光,凌老板想,所有事体自家一个人担着就够了,不希望把女儿也牵连进去,不想搞乱了女儿的生活。 而凌小姐正在气头上,正是气得忍无可忍的辰光,一门心思地钻着牛角尖,哪能会晓得这么多的情由,这也是凌小姐小姐脾气的一根筋的思维。 世界上的事体,有叫关辰光,往往只差一步的距离,甚至只有一句闲话的差别,是问一句情由还是没有问一句情由,是决定是朝前走一步,还是朝后退一步,其结果就会有天差地别的不同,事体就会朝着不同的方向,不可逆地发展,人生就是这样,充满着错过和遗憾。 凌小姐没有向父亲再问一问事体的缘由,只是自说自话的想着,自说自话地走了。凌小姐走出黑铁大门,原先看见过的那两个警察,并没有离开,在不远的地方等牢伊。 看到凌小姐出了门,就迎了上来。 警察问:“侬是凌小姐?” 凌小姐:“是的。” 警察:“关于侬嬢嬢和姑父的坠楼身亡事件,想请侬配合调查一下。” 从警察的嘴巴里,凌小姐刚刚晓得嬢嬢和姑父坠楼身亡了,伊感到震惊,眼泪水忍不住溢框而出。 但是,凌小姐来不及伤心流泪,就随警察去了派出所…… 2、 凌小姐从父亲的洋房出来,又去了派出所,一连串的闹心事、伤心事,弄得凌小姐疲惫不堪,伤心不已,连上班、做生活也没有一点心思了,回到银行,请了假,直接回家去了。 回到屋里,根本没有心思吃饭,其实屋里也没有啥东西可以吃,又懒得到外头跑一趟,早早上床困觉了。 半夜里,突然感觉有人敲门,凌小姐心生疑惑,啥人会半夜三更来敲门,有点害怕,不敢起身,门却敲不停地敲,凌小姐只好起身,顺手抄起台子上的咖啡杯,万不得已的辰光,可以掼出去,救救急,壮壮胆。门开了,门口立着嬢嬢,嬢嬢不是坠楼死了吗,怎么来了?凌小姐汗毛竖了起来,浑身不住地颤抖。嬢嬢并不说话,就是看着伊,很久,然后转身飘走了,像一根羽毛……凌小姐一下惊醒了,腾的一下坐了起来,看着沉沉的黑夜,心思翻腾…… 凌小姐再也睡不着了,在眠床上翻来覆去,派出所里,警察的询问又在耳朵边头响起,脑子里疑雾重重…… 一直到天蒙蒙亮,凌小姐才慢慢地困着。 直到早上被闹钟叫醒,脑子里还是一片狐疑,肚皮则“咕噜咕噜”穷叫,昨天只吃了几块饼干,该饿了。洗漱完毕,想寻点吃的东西,寻遍了角头角脑,除了饼干厅里还有几块饼干,和所剩无几的咖啡。又生起一肚皮的气。 李小姐肚皮里的气胀鼓鼓的,没法有消。生气管生气,打扮还是没有忘记,洗漱完毕,百雀羚雪花膏涂好,头发梳好,打扮停当,想早饭了,还是晦气,看见台子上的饼干上头,竟然叮了几只苍蝇,爬来爬去,享受美食,凌小姐看得一阵恶心,气得抓起饼干,朝字纸篓里一掼算数。掼的辰光太用劲,连一杯咖啡一道打翻,流了一台子。 结果,翻遍碗橱,却再也寻不到吃的东西。有点后悔,在碗橱前头呆笃笃地立了一息,心里想:晦气,一早不顺,事事不顺。 就在这个辰光,有人敲门了。凌小姐觉得奇怪,大清早,会有啥人来敲门? 是张老师,张老师拎着竹篮头来敲门了:\"李小姐,侬的早点来了。\" 凌小姐一时没反应过来,问:“啥格点心?” 张老师讲:“侬昨天讲要买的早点,买来了。” 凌小姐这才想起来昨天的恶作剧,张老师竟然真的送早点来,嗫嚅着,有点不好意思。 张老师一样一样从篮头里拿出点心:酥油大饼,糍饭糕……都是李小姐欢喜吃的东西,正饿着的凌小姐马上闻到了香咪道。正愁没东西吃的凌小姐,看到点心,像看到救星临门,有点手忙脚乱,赶紧寻出搪瓷茶盘去接点心。 张老师一样一样朝凌小姐的搪瓷茶盘里放点心,嘴巴里念念叨叨着:“油条三分、糍饭糕四分,还有……” 凌小姐看着张老师一样一样拿着点心,一样一样讲着点心的价钿,一样一样算着钞票,看着看着,心里不耐烦了……心里在想:一个男人哪能象家庭妇女一样,几分洋钿也要算得清清爽爽,钻到铜钿眼里去了,哎,娘娘腔…… 张老师并不理会,还在算账:“油酥大饼4分……”张老师欢喜一笔账是一笔账,不欢喜拖泥带水,混账一片。 李小姐心里刚刚生起的一点歉意和感谢又统统没了,从袋袋里摸出两角洋钿,朝张老师的竹篮里一掼。 \"不要算了,一共一角两分洋钿,零票不要找了,算侬的小费。\"李小姐不愧是银行里做的,这种小学生的算术,脑子动也不要动的,账就算得清清爽爽。说完转身回屋去了, 张老师倒也不在意,笑嘻嘻地对着李小姐的背影讲:\"早点假使欢喜,明早老规矩,剩下来的钞票,算在明天的点心铜钿上。我走了,还有交关人等牢我。\"讲光走了。 李小姐一听,不由扭头看去,看到的是在老师的背影,又从张老师的背影转到张老师手里的篮头里,篮头里厢果真装满了各式各样的点心,心里不由地闪过了一抹小小的涟漪,眼睛不知不觉地又回到张老师背影上,看着伊走远去…… 第70章 都是意外的事体 作者:沈东生 1、 凌小姐把搪瓷茶盘放到台上,装得满满一搪瓷茶盘的早点,让人看看也觉得多。凌小姐心里想,这个张老师也真敢买,难道不晓得本小姐是个女人? 想不到,凌小姐一坐到台子边头,酥油大饼,糍饭糕,还有油条,喷喷香的咪道扑鼻而来……饿了一天一夜的凌小姐,竟然咽起了口水,昨天的那些烦心事放到了脑后,也懒得拿筷子,甚至连手也没有洗一洗,直接用手捏起来就吃,吃了大饼、吃油条,一只手里的油条还捏在手里,还没有吃光,另一只拿起了糍饭糕,看样子人是饿不起的,在饥饿面前,不管侬是有文化还是没文化,也不管侬有没有钞票,人人是平等的……不多一歇歇功夫,搪瓷茶盘空了,连凌小姐自家也吓一跳,摸摸肚皮确有点胀,但是过瘾,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体呀。 就在这个辰光,门被“哐当”一记推开了,进门来的是洋房屋里的管家,人还没有立稳,就带着哭腔讲:“昨天,凌老板被警察叫到派出所去,一夜天没有回来,我想,凌老板大概被捉起来了”一面讲,一面几乎双脚跳了。 凌小姐安抚着管家,一面让伊坐下来,一面讲:“不要急,慢慢讲。” 管家讲:“听说有目击证人检举,讲侬嬢嬢和姑父是被侬父亲推出阳台,掼死的。大概派出所警察相信了检举人的闲话了,要对侬父亲动手了。” 凌小姐不明白地问:“为啥?不能凭空瞎讲的。” 管家讲:“讲侬父亲是为了抢钞票,因为当初,侬嬢嬢和姑父坠楼的辰光,侬父亲就在坠楼现场,坠楼的地方,满地是带血的钞票。” 凌小姐不明白,问:“凭啥?” 管家讲:“我赶到现场的辰光,侬嬢嬢和姑父已经没有救了,被车拉走了,现场只看到满地是带血的钞票,有的还粘着白乎乎的东西,大概是脑浆。我当时就劝侬父亲,这些晦气的钞票就不要了,要了会倒霉的。侬父亲偏不听,不但统统收拢起来,还装进了木头箱子,弄得两手血血红,统统是人血,还把木头箱子拎到了屋里厢,侬讲现场的目击者会哪能想?” 凌小姐叹了口气。 管家讲:“凌老板还要让我到银行里去兑换钞票。现在看起来,就是因为这批晦气的钞票闯祸了。” 凌小姐讲:“我不相信我父亲会为了钞票杀人,而且还是杀亲阿妹,亲妹夫。” 管家马上接口讲:“是呀,是呀,不可能、肯定不可能,侬父亲绝对不是这种人,侬父亲是一向慈善,不贪钞票的呀。 凌小姐问:“侬去过派出所了伐?” 管家急忙讲:“我哪能敢去啊。我也到过现场,我要避嫌的呀。哪能好送上门去。” 凌小姐安慰管家讲:“先不要急,也不要怕,派出所昨天也寻我询问过,从当时询问的情况看起来,事体好像不是侬讲的那么严重,不过也不好大意。歇歇,侬陪我一道到派出所去走一趟,把事体弄弄清爽。” 管家连连称好好好。 凌小姐换了件衣裳就和管家一道出门,要去派出所。 凌小姐和管家刚走到弄堂口,两个人同时大吃一惊,几乎同时叫出声来。只看见凌老板和宁波女人从木头房子里出来,宁波女人的手臂膀被凌老板挽牢,眼睛又红又肿,一看宁波女人,就晓得伊哭过了,而且哭得很伤心…… 凌小姐和管家都呆牢了,都像戆大一样,呆瞪瞪站着,呆瞪瞪看着…… 2、 警察也真有办法,不但把倪先生和妻子的死因弄得清清爽爽,而且还额外弄清爽了倪先生的历史,更加神奇的是,还弄清爽了凌老板和宁波女人之间的关系。 当年,宁波女人从宁波来到上海寻爷娘,想不到,不但没有看见阿爸、姆妈和兄弟姐妹,只看到被日本人飞机掼炸弹,炸成废墟的家,父母兄弟姐妹统统已经葬身于废墟了。 叫宁波女人没有想到的是,还有一个小弟弟没有死,刚懂世事的小弟弟出事体前头,溜出屋里出去白相,命该伊不绝,逃过一劫,不过回来的辰光,屋里没有了,看到的是一片火海的废墟,伊拼命扒拉着废墟,要寻找阿爸、姆妈和哥哥姐姐……手扒出了血,身上着起了火,呼呼的火苗在伊身上舔舐着,蔓延着,伊一点也不晓得,只晓得拼命扒着废墟,伊不能没有阿爸、姆妈和哥哥姐姐,伊一定要寻到阿爸、姆妈和哥哥姐姐。 然而,伊的阿爸妈妈,哥哥姐姐都已经被炸死了,连尸体也被废墟吞没了,伊再也没有阿爸、姆妈和哥哥姐姐了。伊不管三七二十一,还是不停的扒着废墟……在废墟里扒到了一个镜框,只扒到一个镜框,镜框里装着全家福,玻璃碎了,伊捧着全家福哭得呼天抢地,不省人事…… 此刻,伊趴在废墟里,伊正被贪婪的火苗无情地舔食着,火越来越大…… 正危在旦夕,一个路过的好心人抱走了伊…… 这个小弟弟就是凌老板, 派出所的警察叫凌老板去了派出所。当警察告诉伊,有一个姐姐还健在,就住在上海,凌老板即刻就像一头狮子,疯狂一般地吼叫了一声,伊想要吼醒心中的所有记忆,唤醒记忆中的痛,唤醒记忆中的爱,唤醒记忆中对亲人的日夜的思念和呼唤,伊心潮一下子涌动起来,掀起了汹涌澎湃的波浪。伊再也坐不住了,伊连和警察招呼一下也忘了,“腾“的一下站起来,风一般窜出了派出所,叫了部三轮车,直奔宁波女人的木头房子。 在木头房子里,看到了伊唯一的亲人——宁波女人,凌老板拿出了终年随身携带在身边的全家福,姐弟俩捧着全家福,宁波女人一一辨认着全家福中的每一个亲人,认出一个,就哭得死去活来一次,认出一个又哭得死去活来一次,最后宁波女人哭晕了,晕倒在里凌老板的怀了里。 凌老板把姐姐扶到床上,让姐姐躺好,寻来了水,用调羹一口一口喂着宁波女人,宁波女人终于醒了过来,一把抓牢凌老板,紧紧地抓牢,眼睛依旧久久地看着凌老板,生怕眼睛一移开,手一松,眼门前的这个弟弟就会消失…… 就这样姐弟俩手拉手,眼对眼,讲述着各自的经历和遭遇,当宁波女人讲到倪先生的辰光,面孔上露出了今早姐弟相见后的第一次笑容时,凌老板眼睛却湿润了,因为倪先生已经走了…… 凌老板不忍心把噩耗告诉姐姐,把夺眶而出的眼泪水硬生生忍了回去。 凌老板决定今晚不走了,一晚上,凌老板就坐在宁波女人的眠床边头,手被宁波女人捏牢,面孔被宁波女人看牢……就这样姐弟俩面对面看着,面对面讲着。看着看着,讲着讲着,宁波女人慢慢困着了,凌老板也趴在眠床边头,困着了。 当一缕阳光照进窗门,温暖和煦的阳光洒在眠床上,凌老板感到一阵暖意,天亮了,凌老板醒了,凌老板的手还被宁波女人紧紧捏牢,凌老板看到宁波女人还困着,面孔上含着笑容,凌老板晓得这是姐姐在梦中与亲人相见后欣慰的笑容,凌老板不忍心轻易打破姐姐与亲人重逢后的幸福,轻轻地抽出手,不惊动姐姐的睡梦,悄悄起身,出门去买早点…… 凌老板买完早点回来,一进房间,看见姐姐已经醒了,正惶恐地满房间地乱转,流着泪,呼唤着,寻找着弟弟,宁波女人以为昨天的重逢只是一场梦,梦醒人去,自己依旧孤独一人。 凌老板心碎了,急忙放下点心,跑向姐姐,宁波女人也看到了凌老板,冲了过来,一把抱牢凌老板,带着颤音讲:“我以为自家做了一场梦。” 凌老板轻轻拍了拍宁波女人的背脊,讲:“是真的,一切都是真的。” 宁波女人笑了。 凌老板讲:“先吃早饭,吃好早饭,阿拉去见一个人。”凌老板决定要让姐姐去见倪先生最后一面,案子了结后,倪先生就要火化了,以后宁波女人再也见不到倪先生了。 宁波女人问:“去见啥人?” 凌老板强装笑容,讲:“去见一个侬想见的熟人。” 宁波女人讲:“只要弟弟要我去见的人,我一定要去见的。” 凌老板感到心口一阵酸酸的。 凌老板和宁波女人吃好早饭,一道出了门。就在门口看到了惊得目瞪口呆的凌小姐和管家。意外地问:“你们哪能来了? 管家有点尴尬。 凌小姐抢先讲:“我就住在这条弄堂里呀,叫侬来,侬怕坍台,从来不肯来。” 管家也赶紧讲:“我一直帮小姐送东西的,这条弄堂经常来。” 凌老板讲:“真是巧了,”又对凌小姐讲:“快来见过侬的亲嬢嬢。” 凌小姐不解地问:“怎么我又多出一个嬢嬢了?这个宁波女人我认得的。” 凌老板笑了,讲:“哎,哪能讲闲话呀,这个才是侬亲嬢嬢,侬原来的嬢嬢是我养父的女儿。“讲到原来的嬢嬢,凌老板又想到了倪先生,神色有点黯然, 凌小姐不好意思地叫了宁波女人一声嬢嬢。 几个人正说着话,两个警察匆匆来寻宁波女人了。 3、 宁波女人被警察匆匆叫走了,父亲竟然也跟着一起走了。 凌小姐回到屋里,脑子里还盘旋着疑问:怎么突然冒出一个亲嬢嬢了?为什么从小至今才第一次听说呢?父亲和宁波女人到底是啥关系呢? 一连串的疑问闹得凌小姐一夜天不太平,到了早上头觉得人吃力了,困着了,正困得蛮香,却被敲门声惊醒了。 是张老师来敲门了。 已经有一段辰光了,张老师真的天天来帮凌小姐送早点了。 凌小姐也已经习惯了:每天听到轻轻的敲门声……每天相同的对话: \"凌小姐,侬格点心\" \"等一息,我穿件衣裳。\" “勿急勿急,侬慢慢来……\" 后来,又过了一段辰光,两个人又多了两句闲话: “喔唷,天天麻烦侬,谢谢哦。” “谢啥谢,举手之劳,只要侬欢喜就好。” 平淡无奇,天天听惯了,讲惯了,凌小姐不觉得有啥意思。有辰光反而心里想,爱来不来。侬愿意,本小姐也勿反对。 不晓得为啥,今早迟迟没有听到敲门声,凌小姐突然觉得心里有点异样了。 今天是凌小姐的休息天,原本是睡懒觉的日子,却老早醒了,大概冥冥中觉得应该有这记敲门声。不过,就是没有。她在床上翻来复去,孵了蛮多一息,抬头看了一眼闹钟,辰光真的不早了,还是没有敲门声,有点失望,她撇了撇嘴,鼻头里\"哼\"了一声,心想,啥地方不好吃早饭?不等了,干脆去\"凯瑟琳\"坐坐,\"凯瑟琳\"已经长远辰光没有去了,到了\"凯瑟琳\"还怕吃不到早点?于是,一骨碌坐起身来。 凌小姐翻身下床后,总欢喜在镜子前转一圈,看看自己的娇容,自己的身段:在薄如蝉翼的睡衣里透出来的,胸是胸,笔挺。腰是腰,笔直。臀是臀,微翘。若隐若现,窈窕淑女。连她自己也常常会着迷。 转一圈后,她才搭了条披肩,披肩和睡衣是配套的。都是父亲送的生日礼物,还是从巴黎买来的。披肩的羊绒柔软丝滑,一贴肌肤,就象一记吻,还像轻柔的抚摸,就会有糯到心里的温馨,瞬间就会有一种欲望,可惜…… 而且,披肩的花纹绚丽,样式也特别,搭上披肩就像穿上了一件华丽的外套,人顿时显得雍容华贵了。 凌小姐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真好看!\"还朝着镜子里的自己吻去,镜子上留下了一个清晰的唇印……这就像起床后的一个仪式,好比大餐前需要有开胃酒一样。 然后,凌小姐返身搬出烫钳和酒精炉子来,要烫烫头发,熨斗也放到炉子上烧着,要熨熨旗袍。习惯了,到“上只角”去,总要弄得妥妥贴贴,漂漂亮亮的。 弄停当后,坐在桌子边,等着烫钳烧热。看着酒精炉上蓝茵茵的火苗舔着烫钳,想着咖啡馆里的早点,是吃俄式罗宋面包加罗宋汤呢?还是吃意大利芝士蛋糕加奶咖啡呢?又想起了大饼油条的滋味:鲜鲜脆脆的油条,一口咬下去酥得掉末的酥油大饼……李小姐不自觉地朝门口看了一眼,连自己也不明就里地轻轻叹了口气…… 烫钳慢慢热了,烫了,凌小姐拿烫钳凑到鼻尖前闻了闻,温度正好,烫钳插进头发,一烫一个卷,一歇歇功夫,把头发烫得满头是卷, 突然,好像听到了敲门声……凌小姐赶紧起身,却听清了,是在敲隔壁人家的门。 李小姐懒懒地重又坐下,莫名其妙地渐渐有点倦怠起来,想去凯瑟琳的念头也全淡了,懒得把头发梳理成型,任凭头上像顶个鸟窝,呆笃笃地坐着,连洗完脸的脏水都懒得去倒掉,依旧放在台子上…… 脑子里好像总在盼着点什么……是大饼?是油条?还是糍饭糕?是,也不是……好像还有点其他什么……人就是这样,越是虚无的东西,越向往,越是得不到的东西,就是心心念念地想得到。 熨斗在炉子上烧着,烧得通红了,熨斗的木手柄冒起了青烟,一房间刺鼻的焦糊味和铁腥味,房间里弥漫起了一抹烟雾…… 凌小姐惊醒了,跳起来要去炉子上提熨斗,手还没碰到熨斗,烧焦的熨斗木柄冒起的青烟,让凌小姐猛地抽回了手,赶紧抄起一条毛巾,去包熨斗,炉子里腾起的热浪,吓得凌小姐一松手,毛巾跌落到烧得通红的熨斗上,“轰”的一下燃烧起来,窜出了火苗……凌小姐手足无措,六神无主了…… 第71章 见到了山东张 作者:沈东生 1、 凌小姐被突然冒起的火焰,弄懵了,吓慌了……凌小姐毕竟是有钞票人家的小姐出身,哪能经历过着火的危险场面,面孔吓得发白,脚也在发抖了,立也快立不牢了。 正在凌小姐不晓得哪能办的辰光。敲门声又响起来了,这趟确确实实是有人在敲凌小姐的门…… 凌小姐不假思索地跳了起来,虽然脚还在发抖,人还在发懵,还是跌跌冲冲奔过去开门……这是一种求生的欲望。 门打开了,立在门口头的是张老师,张老师看到凌小姐来开门,躬了躬身子,对凌小姐讲:\"今天买点心的队伍排得老长老长……\"像是在抱歉来晚了。 凌小姐哪里能听得进张老师讲点啥闲话,看到张老师像看到救星一样,一把拖牢张老师,打断张老师的闲话,一个劲地用发颤的声音,结结巴巴地嚷着:\"救,救火,炉子,炉子。\" 张老师也紧张起来,朝房间里看进去,看见一房间的烟雾,还有一股焦烟气,直扑鼻头,呛了起来,晓得出事体了,拨开凌小姐,冲进房间,嗅着鼻头寻找火源。 张老师看见了,炉子上正腾起缕缕浓烟,张老师把竹篮子朝台子上一放,心急慌忙间,竹篮头在台子上一颠,翻倒在台子上,大饼油条糍饭糕撒了一台子,张老师顾不得看一眼,直冲到了炉子边头,看到熨斗烧得通红,烧着的毛巾吐着火舌,带着火焰的碎片飞散,蔓延在地板上,也急了,吼着:\"毛巾。\" 毛巾已经烧掉了,哪里还有毛巾! 张老师执拗地又吼了一句:“毛巾。” 心急慌忙间,凌小姐\"唰\"的一下抽下搭在肩上的披肩,递给张老师。 张老师看也没有看清爽接到手里的是啥东西,看到台子上有一盆水,就把披肩朝水盆里厢一揿,捞起还在滴水的披肩,湿淋淋地盖到了熨斗上,烧得彤彤红的熨斗,\"哧啦\"一声,霎时腾起了一阵白色的蒸汽,张老师迅速提起裹着湿披肩的熨斗放到了熨斗铁架上。 张老师放下熨斗,端起台子上的水盆,泼向地板上的火焰,地板上的火灭了,这时张老师才感觉到双手已经被烫得热辣辣的痛,赶紧捏紧耳垂。 凌小姐赶紧凑过来,问:“哪能啦?哪能啦?” 张老师起身说:\"没事了。\" “烫着伐?\" \"还好。\" \"我看看,我看看。”凌小姐一边讲,一边捏起张老师的手。 张老师的手,被凌小姐捏牢在手心里厢,烫得红红的,还起了隐隐的水泡。 凌小姐的心一颤:\"我给你上药。\" 张老师不好意思地抽回手:\"不要紧的,等一歇就好了。\" 李小姐并不松手,握紧了……呢喃着:\"要上药,要上药。\" 凌小姐满屋子的乱转,漫无目的,翻箱倒柜地寻找,其实伊想不起药放在啥地方。也并不确定家里有没有药。 \"……小心着凉……\"张老师说。 凌小姐这才想起披肩已经用于救火了,自己只穿着睡衣,薄如蝉翼的睡衣,那胸、那腰,那臀,全展露在了一个并不熟悉的男人面前。还有满头的烫卷,像顶着个鸟窝,这是私密的……凌小姐不自觉地脸红了,身热了,心也莫名地\"乒乒\"跳起来。羞涩还有点尴尬。 凌小姐努力想掩饰羞涩与尴尬,伊试图做点啥来缓解这种局面,却无所适从。她甚至忘记了最重要的事情,披上衣服,脑子里只剩找药,嘴巴里还不停重复着:“我给你找药,我给你找药。” 终于找到了药,还不知道好不好用…… 张老师?受伤的手被凌小姐抓牢?了,凌小姐细心地帮张老师上着药…… 张老师的手,被凌小姐紧紧地捏牢在手心里厢,凌小姐的小手软软的,暖暖的,绵绵?的,张老师突然有了一种别样的感觉,有点不好意思了,想抽回手,手却被更紧地抓在凌小姐的手里,凌小姐看着张老师起泡的手,刚刚?还?只是?红红?的?,一息息?功夫?,竟然?窜起了一串?水泡?。凌小姐?喃喃自语:“烫起泡?了?,烫起泡?了,都?怪?我,都?怪?我?……”伊的神情显得六神无主,充满了焦虑、心疼和呵护。张老师?的?手被捏?得?更紧?了。 两个人不知不觉间,几乎像贴到了一道,人靠人,头碰头,面对散发着悠悠女人咪道的凌小姐,面对只隔一层薄纱,薄如蝉羽,透明得完全袒露出来的凌小姐,面对凌小姐竟然好像没有察觉到,毫无顾忌自己的袒露。张老师有点走神了,张老师浑身一激灵,好像感受到了一股热流传递过来,直流心窝而去,迅速传遍全身,全身热腾起来,像醉酒了一般。不由自主地用另一只手也握住了凌小姐的手。 凌小姐的手在张老师的手心里微微一颤,却并未移开,两只手就这样握到了一道。刹时,两人都感到了手心里那湿漉漉的汗水,仿佛在这一瞬间,时间停滞了。 一边,女人那胸、那腰、那臀,那柔软的肌肤……弥散?着?青春的?气息……呈现?着诱人的魅力。 另一边,一个?男人?,一个?年轻?的?男人?,一个?有血有肉?的?男人?……热血喷涌了,掀起着汹涌的波涛。 两个都在渴望着,都在等待着…… 张老师几乎要把凌小姐拥进怀里了。 凌小姐也几乎要扑进张老师的怀里了。 然而,两人谁都没有动,就这样两人的手握在一起,静默着,对视着,等待着,手心里不停地流着汗水…… 屋子里一片寂静,空气也像凝固了一般。只有两人的心跳在轰鸣,轰嗵,轰嗵地响着…… 门外腾起了沸沸扬扬的喧闹声:人来人往的脚步声,清脆悠长的叫卖声,父母对孩子故作凶狠却是甜蜜的呵斥声,透过屋门,洞穿了板壁,填满了整条弄堂……弄堂苏醒了。 凌小姐终于垂下了仰望看着?张老师的?眼睛?,凌小姐呜咽了起来?…… 张老师也从热血贲张中冷静了下来,竟怀疑起自己是不是有乘人之危之嫌?于是,轻轻拍了拍凌小姐还在哆嗦的小手,解嘲着讲:“一点小伤,没事。”然后缓缓地抽回受伤的手,捡起还在地上的披肩,讲:“小心着凉。” 李小姐温顺得像一只小鸟,再也没有了往昔的小性子,弱弱地自语着:“不冷……”一颗泪珠从眼内滚落了出来,晶莹透亮…… \"披上吧。”张老师把披肩递给凌小姐。 裹过熨斗的披肩因为没有湿透,有的地方冒着青烟,抖开一看,披肩已泛起了黄黄的焦痕,有点让人心疼。 凌小姐接过披肩,披上肩头,披肩是潮潮湿湿的,有点阴冷,凌小姐却一点感觉不到阴冷…… 张老师收拾好装点心的竹篮子,说:\"给你,你的早点。\" 凌小姐慌忙地拿来了搪瓷茶盘。 张老师照例一样一样从竹篮子里拿出点心,一样一样放到凌小姐手中的搪瓷盆子里,一边算着账。 凌小姐没了以往的挑剔和不屑,耐心地等着张老师算完账,凌小姐掏出了钞票,没有把钞票掼进竹篮头里,而是把钞票递到了张老师的手里厢…… 张老师接过钞票,提着竹篮头走了。 2、 宁波女人一夜天没有困好,早上,却早早起来了。昨天,有太多的突然,弄得宁波女人一夜天都似困非困,似醒非醒,人好像一直处在梦境里厢,总也跑不出来。 昨天,亲弟弟突然的造访,不啻为天降喜讯,伊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让伊看到了苍天的眷顾,看到生活的希望,让伊整个人仿佛一下子年轻了十岁。 但是,还是昨天,警察突然寻上门来,要伊去一趟派出所,配合调查一起案件。宁波女人的心跳瞬间加速,大脑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到底犯了啥事体,让宁波女人一下子像跌回到了地狱。 自从倪先生劳动改造以后,宁波女人没少受牵连,已经有过叫关趟被警察叫到派出所去的经历,每次去派出所总归是担惊受怕,一包气回来,回来以后,常常要过好几天,才能还过魂来。 宁波女人想不明白,明明倪先生已经平反了嘛,为啥还要叫伊到派出所去?难道又出啥事体了? 她战战兢兢地跟着警察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凌老板,希望这个刚刚相认的弟弟会给予支持。 凌老板看懂了宁波女人的眼神,丢下了女儿和管家,紧赶几步追上宁波女人,义无反顾地表示要陪伊一起去派出所,宁波女人算是松了口气。 宁波女人忐忑不安地走进派出所的大门,心里充满了恐惧和不安。她不知道自己将要面对什么样的询问和调查,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够顺利地走出这个地方。她回头看了一眼凌老板,发现他的脸色也十分沉重。两人默默地对视了一眼,彼此都能感受到对方的担心和忧虑。 到了派出所里厢,宁波女人才晓得,警察破获了一起投机倒把案件,要伊协助调查。 老早的辰光,民间把这种行为称作为“跑单帮”。是一种民间的物资交流的方式,通过在不同地区之间买卖物资的差价,通过倒运来赚钞票。就像现在的异地贸易一样,不过在那个年代,这种行为是违法的,叫投机倒把。 宁波女人哪能也想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卷进投机倒把的案件里去了呢? 警察把宁波女人和凌老板安排在一个房间里的大帘子前坐了下来,大帘子被缓缓拉开,帘子后面是一面单向玻璃。警察要宁波女人辨认一下犯人,是否认识。 当宁波女人透过单向玻璃看到对面站着的犯人,顿时惊呆了,这个人竟然是“山东张”…… 大帘子又缓缓拉上了,警察问宁波女人:“这个人侬认得吗?” 宁波女人犯难了,山东张伊当然认得,两个人之间还有过一段难忘的经历。但是,伊能认吗?这是个犯人,如果认了,岂不是会受牵连?再讲,假使认了山东张,倪先生已经回来了,今后哪能交代。 宁波女人正在难以定夺的辰光,警察讲:“这个犯人说,伊认得侬,伊是为侬而来。” 宁波女人心里一颤,猛地抬头,看向警察,想承认认识山东张,然而嘴巴里却讲:“不,我不认识这个人。” 警察沉默了一歇,讲:“我们知道了,今早就到这里,我送你们回去。” 回到木头房子,凌老板问宁波女人:“阿姐,我觉着侬对警察说谎了。” 宁波女人吃惊地看向凌老板:“凭啥?” 凌老板:“凭侬的眼神,我从侬的眼睛里看到了侬的无奈,看到侬的痛苦,里厢还有故事。假使侬相信我,讲出来,或许我也能帮阿姐分担一点担忧。” 宁波女人闲话没有讲出来,眼泪水却先流出了,讲:“阿弟啊,阿姐的命真苦呀。” 宁波女人把倪先生和自己的经历以及与山东张的之间的经历,统统讲给凌老板听了。 凌老板听着听着,眼睛也湿润了。 宁波女人为难地讲:“我哪能去认山东张呀,山东张是投机倒把分子,认了山东张,不但我要受牵连,还有倪先生哪能办?“ 凌老板一听到宁波女人讲到倪先生,心一酸,于是长长地叹了口气,心里想,阿姐还不晓得倪先生的死讯,既然阿姐不晓得倪先生已经死了,先瞒一瞒再讲,不能让阿姐的心情因为倪先生的死讯而雪上加霜。突然心里一动,听过宁波女人刚刚讲的过往事体,觉得阿姐的经历确实不易,如今倪先生也去世了,总不能让阿姐一直孤身一人下去,这样会很可怜的,自己作为弟弟是代替不了丈夫的。山东张倒是可以托付的人,应该促成一下,就是不晓得阿姐是哪能想的。凌老板沉默了一歇,讲:“阿姐的心思我晓得了,不过,山东张能帮就帮帮伊,不晓得阿姐是哪能想的。” 宁波女人:“我倒不是讲山东张是坏人。就是怕官司缠到身上,我是吃过苦头的人,已经怕了。” 凌老板:“其实,跑单帮也不是啥坏事体,我自己年轻的辰光,也曾经跟着别人一起跑过单帮。迫于生活,大家都是为了生计而奔波,我老早就是靠跑单帮度过了最难的日子,后来我又靠跑单帮发了起来,开起了工厂,人只要不偷不抢,靠两只手讨生意,没啥好坍台的,所以我就觉着山东张只是为了生存而奔波,劳碌,并没有做错啥,现在伊到上海,碰到事体了,举目无亲,只有侬跟伊有过交往,伊希望阿拉帮帮伊,所以,阿拉还是要帮伊的。” 宁波女人听了之后,心里松了一口气。不过,马上又忧心忡忡起来,讲:“侬讲哪能帮伊呢?” 凌老板一听觉着有戏,就讲:“办法是人想出来的,有些事体急不得,要从长计议,今早辰光不早了,阿拉先一道先出去吃点东西,吃好东西,我也要回去处理点厂跟屋里的事体。等到夜里,我再仔细想想哪能办为好。明早再来寻阿姐。” 宁波女人开心地讲:“好,统统听侬的。” 今早,宁波女人老早就起来了,就等着凌老板的到来,伊要听听阿弟有啥可以救山东张的好办法。 第72章 遭遇打击 作者:沈东生 1、 宁波女人在屋里心神不定地等着凌老板的到来,伊希望从凌老板那里听到关于营救山东张的办法,凌老板昨天讲过,回去会想出救山东张的办法的。假使能救出山东张,真是一桩谢天谢地的事体。 宁波女人虽然不愿意趟山东张“投机倒把”的浑水,唯恐被牵连进去,“投机倒把”不是啥好名声,一旦牵连进去,轻一点的会被捉进去关两天,重一点还会送去劳动改造。不过,自从昨天在派出所看到了山东张,心还是有了波动,叫关往事还是一记头涌上了心头。 山东张住在弄堂里的那段日子,给宁波女人带来的是安稳踏实的日子。那段日子确实过得蛮充实的,每天早上,天还蒙蒙亮,一按张老师送的点火器,“啪嗒”一声响,叫醒了新的一天,煎饼炉子被点燃,鼓风机呼呼地唱着,炉子里的火苗欢快蹿腾起来,看着山东张一勺面糊倒上烧得滚热的铁板,“呲啦呲啦”的响声,伴随着扑鼻的香咪道,弥散到弄堂里的角角落落,煎饼摊头前,就会人来人往,川流不息,弄堂在煎饼摊头的热闹中苏醒了,人流一天到夜不会停歇,宁波女人欢喜有人喊伊:“老板娘,我要两卷煎饼加蛋。喏,钞票。”也欢喜有人喊山东张:“老板,煎饼做快一点好伐,小囡要去读书。”宁波女人听了心里就像喝过蜜一样,甜滋滋、甜滋滋的。就这样可以一直忙到吃夜饭的辰光,有辰光夜里头了,还会有人来问一声:“老板娘,煎饼还有伐。”宁波女人总归会重新点燃煎饼炉子,只要叫一声山东张:“快点,再做一卷煎饼。”山东张也总归应声系上围裙,套好袖套,重新上炉。尽管宁波女人每天都忙得腰酸背痛,但是,每天跟山东张一道,一边烧晚饭,一边数着一天做生意收入的钞票,钞票好像总也数也数不完,让宁波女人感到无比满足。这样的日子宁波女人是忘不掉的,是伊欢喜过的日子。 一个女人到了宁波女人这个年龄,经历过无数的风风雨雨,吃过了各种各样的苦头,有过叫关讲不清爽的经历,还会求啥呢,所求的不过是想有一个安安稳稳的屋里,过上平平静静的日子…… 日头老高了,凌老板还没有来,宁波女人等得有点焦虑了,干脆搬只竹头椅子,坐到木头房子的门口头,一边纳着鞋底,一边眼睛不停地瞄牢弄堂口,希望凌老板快点来。 宁波女人在木头房子门口坐了足足一个上半天,凌老板还是没有来。宁波女人越等越心焦,又不晓得哪能联系凌老板,甚至凌老板姓啥名谁也没有弄清爽,宁波女人叹了口气,心里暗暗嘀咕着:“哎,这个阿弟也是个脱头落襻的人,靠不牢。”看看天色不早了,再等下去也不是个生意经,无奈,只好回屋里弄中饭吃。 中饭烧好,放到台子上,盛了一碗饭,刚刚坐停当,还来不及动筷子,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宁波女人赶紧起身去开门,只见凌老板站在门口。 “阿弟,快进来。饭刚刚烧好,没有吃过,就随便吃一口。”宁波女人赶紧把凌老板让进屋里。 凌老板一进门,看到台子上的热菜热饭,就讲:“跑了一上半天,连水也没有喝一口,实在饿煞了。” 宁波女人赶紧让凌老板坐到台子边头,讲:“饭刚刚烧好,滚滚烫,没啥菜,侬就将就吃一口吧。” 凌老板在自家阿姐屋里也不客气,坐下后,看了一眼宁波女人,端起饭碗,就风卷残云一样地吃了起来。” 宁波女人看着阿弟饿死鬼投胎的吃相,笑了,讲:“慢点吃,呛煞了,我赔不起侬这个当老板的阿弟。” 一歇歇功夫,凌老板就把一碗饭倒进了肚皮里去了,看样子,凌老板真是饿了,宁波女人看得心痛,马上要帮凌老板添饭。 凌老板急忙制止:“够了够了,我饭量一向不大,已经饱了,我今早吃相难看,是连早饭也来不及吃就帮侬想办法救山东张了。” 宁波女人一听,蛮感动,急切地问:“有办法啦?” 凌老板掏出一支香烟,点着了,抽了一口,缓缓说道:“我急急忙忙来,是想告诉你,救山东张的事情恐怕没那么容易。” 宁波女人一听有点失望,心情一下子沉重起来,讲:“看这副腔势,山东张只好继续关了里厢啦?” 凌老板叹了口气讲:“我寻了一圈熟人,也打听清爽了,本来的事体并不复杂,东西没收,写个检讨,交足罚款,关两天就可以出来了。这个山东张戆浮尸一只,偏不肯,事体就弄僵了。” 宁波女人有点焦虑了,讲:“难道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 凌老板沉思片刻,“办法倒是有一个,不过需要你的配合。” 宁波女人连忙问道:“我要哪能配合?” 凌老板讲:“侬晓得派出所当初是因为啥要侬去配合调查的吗?” 宁波女人好像觉着出点啥了,一惊,还是问:“为啥?” 凌老板凑近宁波女人耳边,低语了几句。宁波女人听完,一面孔惊讶的表情,面孔也红了起来,沉默不语了。 2、 自从前一腔,凌小姐的屋里差点着火,亏得张老师及时扑救,化险为夷,张老师的手还为此烧伤,就此,凌小姐像变了一个人,张老师虽然每天还会来送早点,凌小姐再也不是坐等张老师来敲门,而是老远就听到了张老师老远走过来的脚步声,凌小姐欢喜听张老师的脚步声,凌小姐能够从一弄堂纷乱的脚步声中分辨出张老师的脚步声,张老师的脚步声跟所有其他人的脚步声都两样,就像“嗒嗒”地敲响着水门汀地面,在弄堂里回响,一听到脚步声,凌小姐就会手里捏只搪瓷茶盘,老早开好门,候在门口头,等着接过张老师送来的早点。 有辰光,张老师送好点心,已经走出门去了,凌小姐还会趁着上班辰光还早,穿着困衣,披着披肩,这件披肩救火的辰光有点烤焦,照凌小姐老早的脾气,肯定掼掉了。现在凌小姐觉着珍贵,不舍得惯掉,每天早上一定要披在身上,靠在门框边头,一边啃着大饼油条,一边看牢张老师走远去的背影,凌小姐欢喜看着张老师随着走路,一块一块的栗子肌肉,在老头衫里厢优美地滑动,会一直看到张老师慢慢走远,人像吃过老酒一样,有一种醉醺醺的感觉,是一种享受。 有辰光,凌小姐还会突发奇想,希望哪一天张老师再在弄堂里汰露天浴,可以看看张老师一身裸露出来的肌肉,饱饱眼福,甚至还想摸摸这浑身的栗子肉。可惜,自从上一次汰浴风波以后,张老师再也不到弄堂里汰浴了……想到这里,凌小姐面孔就会微微地红了起来。就会别转眼光,从张老师的背影上移开,看向弄堂的其他地方。 早上头的弄堂是最闹猛的辰光,人来人往,生煤球炉子的,拎马桶倒痰盂的,上班出弄堂的,夜班回来进弄堂的。小囡背只书包蹦蹦跳跳去读书的……听听着沈家姆妈哗啦哗啦搪马桶的声音,看看汪家好婆生煤球炉子的的样子,一看汪家好婆就是个生煤球炉的高手,炉堂里,一张旧报纸一点火,一把细柴火压了上去,不见冒烟,但见红红的火苗忽忽悠悠地升了起来,赶紧大劈柴左右交叉填进炉堂,弄堂里的穿堂风,吹过来,火\"哄\"的一声窜出了煤炉口,放上蜂窝煤饼,不等冒烟,小扇子一扇,蓝茵茵的火头从煤饼的孔洞里探了出来……李小姐想起了自己每每生煤炉时,总被烟熏得泪流满面的情形…… 这些景象,老早的凌小姐是不屑看一眼的,看了也恶心,老早点的凌小姐,最讨厌这副闹哄哄,乱纷纷的腔调,一看见就会呯的一声关门大吉。鼻头里还会不屑的哼上一声。 现在凌小姐可以继续立在门口头,立老长辰光。像弄堂里的阿姨妈妈们一样,看着弄堂的风情,有点出神,在现在凌小姐的眼睛里,弄堂里的人还是蛮可爱,汪家好婆也不似以往的讨厌腔了,反而暗暗有点服帖汪家好婆了,也不再嫌鄙弄堂里杂乱无章了,闹哄哄了,因为张老师就住在这条弄堂里。 斜对门传来黄伯伯一个劲地叫嚷声:\"慢一点吃,慢一点吃,勿要抢……\"凌小姐听到声音,看了过去:黄伯伯家门口,一张小台子边上六个小赤佬围成一圈,呼噜噜地吃着泡饭,六个小赤佬好像根本没有听见黄伯伯的叫声,声音越吃越响了,你抢我夺,此起彼伏,连成一片……凌小姐忍不住笑出了声。哪能有这样的人家,不过,看到看到大大小小一群小囡,好像是女人的本能,从子宫里隐隐升腾起来的一种欢喜的冲动,凌小姐心里有了喜欢,就一直看着。看着看着凌小姐自说自话的笑了,笑得很隐私,因为只有凌小姐自己知道为什么…… 突然,黄伯伯的三胞胎儿子小五子从碗口抬头朝凌小姐看过来,小六子即刻感应般地也抬头朝凌小姐看过来,凌小姐也看过去了,在六目相对的一刹那,凌小姐感动了,凌小姐突然发觉自己的子宫又悠悠地颤动起来,伊笑了,笑得象一朵花,忍不住地举起手朝双胞胎摇动起来,眨眼间,刚学会走路不久的三胞胎兄弟,几乎同时\"刺溜\"一下从小板凳上滑下来,口齿不清地嚷嚷着,争先恐后地奔向凌小姐,凌小姐的心像被柔柔地捏了一下,软化了,一股温馨的暖流从她的身体深处涌动了起来,这是从子宫里涌出的温情——是沉睡着的母爱,突然被唤醒了,她眼眶湿润起来,有点模糊了。凌小姐想迎上去,却终于听清了,双胞胎兄弟嚷着:\"油条……油条……\"李小姐自作多情了,虽然有点失望,但还是感到满足,笑着,挥动着手里的油条。 突然一个踉跄,小六子跌倒了,身后的小五子来不收脚,拌在小六子身上,也跌到了,传来两声尖利的哭声…… 凌小姐笑容没了,心疼了,一个剑步冲出去,扶起双胞胎。还好都没有受伤,看见凌小姐手里的油条,居然不哭了,尽管脸上还挂着泪水,嘴里还念叨着:\"油条……油条……\"。 凌小姐把油条分给了双胞胎,双胞胎笑了,欣喜地吃起了油条,小嘴咂巴得\"噼啪\"直响。李小姐也笑了,一手一个地抱起双胞胎,旋转着,逗起了笑声串串,串串笑声酣畅淋漓,笑声在弄堂里经久地回荡…… 黄伯伯猛地窜了过来,一把夺过孩子,斜睨了一眼:\"一副啥格腔调!\"头也不回地走了。凌小姐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像当头遭了一棒,愣住了…… 从沈家嫂嫂家送点心出来张老师看见了凌小姐,看过来的眼神是异样的。李小姐一低头,才发现自己肩上的披肩没了,也许是救双胞胎,跑出屋时掉的,薄如蝉翼的睡衣在阳光的斜照下,等同消失了,凌小姐几乎像赤裸的一般,那胸、那腰、那臀…… 一弄堂的人驻足了,凌小姐被围住了,斜视着自己,目光有鄙视的,有幸灾乐祸,有贪婪……凌小姐不知所措了,伊诺诺的说着:\"不是的……不是的……\"然而,四周是无声的,只有一片眼睛,眼睛像剑,像斧,像茅,一起砍杀了过来,凌小姐陷入了重围。 凌小姐的脸\"唰\"的一下涨得通红,脑子里\"嗡嗡\"直响,伊想起来了,在人堆里看到过张老师,伊赶紧寻找张老师身影,在人堆里,伊终于寻到了张老师,伊看向了张老师,她像找到救星一样,朝他投去求救的目光,诺诺地叫着:\"张老师……\"此刻,凌小姐希望张老师捡起不远处被人踩在脚下的披肩,跑过来,递给伊,还会讲一句解围的闲话:“当心着凉,快点穿上……” 然而张老师被越聚越多的人群淹没了,看不见张老师了。凌小姐被围困在人堆里,人头攒动,人堆里混杂着涌动声,辱骂声,尖叫声……搅成了一片喧嚣。 凌小姐的脸由红转为了煞白,人像被浇了一盆冷水,浑身激灵着,颤抖着,她感到孤独,感到无助,心里一阵抽紧的疼痛,像一只受伤的羔羊。 羊急了也会咬人,凌小姐猛地仰起头,吼叫起来:“看啥看,滚开!” 凌小姐的话音刚落,人群里突然有人愤怒地吼了起来:“赖三!”“流氓行为!”“送派出所!” 有人冲了过来,抓住凌小姐的手,扭转到了背后,有人按住凌小姐的头,使劲往下揿。 凌小姐痛苦地挣扎着…… 第73章 为难了 作者:沈东生 1、 有人叫:“赖三”毒害群众。 老早?辰光?,“赖三?”就是?女流氓?。几乎?裸露?的?凌小姐也就?被认定?是?女流氓?了。 看闹猛的人越聚越多,现场一片嚷嚷声,其中叫得最起劲的是徐家阿腻头,徐家阿腻头一向蛮横,无理也要搅出三分理来,啥人惹犯到伊,动不动就敲人家玻璃窗,踢翻人家煤球炉子。现在这种场面,更加起劲,一边叫着:“赖三,送派出所……”一边冲到凌小姐边头,捉牢凌小姐的手臂,一把扭到了背后头。 凌小姐漂亮的身材一下子被扭曲了,变了形,拧得像一根麻花…… 肖光棍一看,眼睛发出了绿光,心想:“平常,侬这只女人的眼睛翻也不肯朝我翻一眼,看不起我,是伐!哼,今早我要侬看看我肖光棍的厉害,”爱不成,就成恨,肖光棍一边想,一边也冲了上去,一把揿牢凌小姐的头,朝下按去。 看到这副腔势,还有几个平常欢喜惹事体的刺头,也上头了,跃跃欲试,一拥而上,其中不乏有想揩揩油的户头。…… 凌小姐?被?推推搡搡着,朝弄堂外拖去,要送派出所。 凌小姐身体朝后仰着,双腿蹬地,挣扎着不肯走…… 凌小姐羊入虎口了。 凌小姐在挣扎中,在人群里又看到了张老师的身影,从揿牢伊的手中硬劲抬起头来,朝张老师这边看过来,眼睛里含着眼泪水,嘴巴里叫着张老师。凌小姐的叫声充满了哀婉,是在求救……凌小姐的眼泪水晶莹透亮,从眼眶里打着转,聚集着,滚落出来,跌落到地上,砸得粉碎…… 凌小姐的声音在鼎沸的人声中,很轻,很弱,对张老师来讲,却如雷贯耳,震得张老师的耳朵嗡嗡穷响……张老师听得像心口上被狠狠地割了一刀,剧痛起来,热血一下子冲到了脑门上,两手握紧,攥成了拳头,浑身的肌肉鼓胀了起来,绷紧了,人不由自主地挤开人群,准备出击。 凌小姐看到了张老师高大的身胚,紧握着拳头,一身壮实的栗子肉,绷得老头衫胀鼓鼓的,正在挤开人群,朝自己走了过来,心里陡然升起了希望,身上顿时有了力量,胆量也大了起来,奋力挣扎,倔犟地从肖光棍手里摆脱出来,昂起头来,挺起美丽的胸脯,从心底里发出了一声吼:“你们放开我。” 凌小姐美丽的胸脯,在薄如蝉翼睡衣下惊艳地挺着…… “赖三,毒害群众。”肖光棍尖叫着,手又一次揿到凌小姐的头上,朝下揿去,几乎揿到了地上。 凌小姐怒了,头又一次从肖光棍的手里晃开,昂起头颈骨,吼着:“你们不要面孔,欺负一个女人,你们才是……” 李小姐的倔强惹怒了众人,刺头们一拥而上,还有人吼了一声:“赖三,自绝于群众,叫伊灭亡。” 不等凌小姐讲光闲话,“啪”的一声,一记重重的的耳光扇到凌小姐娇嫩的面孔上,顿时印出五个指头印。 凌小姐狂怒了,不管不顾地叫了起来:“你们欺负一个女人,你们才是流氓。”说时迟那时快,凌小姐一抬脚,又狠狠地踩向肖光棍的脚背上。 肖光棍“哎呀”一声惊叫着跳了起来。 凌小姐乘势想挣脱徐家阿腻头抓着伊手臂的手,朝张老师叫着:“救我。” 张老师拨开了人群,朝凌小姐挤了过去…… 看来要打一架了,张老师想,但张老师不怕,这几个刺头,三脚两拳就可以将他们打趴下。今早,哪怕真要打一架,伊也要主持公道,也要冲进揪牢凌小姐的人堆里,救出凌小姐。 就在这个辰光,张老师觉得有人拍拍自己的肩膀。张老师回头一看,是阿腻头的阿爷,徐家阿爷笑嘻嘻讲:“张老师拳头捏紧,要英雄救美啊。” 张老师听了一呆。 徐家阿爷:“侬看这个女人一副恨不得衣裳也不穿的腔调,就是骚货一个,不是啥好东西,就是要给伊点颜色看看。” 张老师晓得徐家阿爷又在没有原则地护犊,为孙子阿腻头做坏事开脱。斜了伊一眼,不睬伊,自顾自要朝人堆里冲。 背后头,徐家阿爷还是幽幽地讲着:“阿是看相这个女人的卖相了,我劝侬,还是省省伐,现在是严打阶段,不要羊肉还没有吃,惹了一身的骚气。” 张老师朝前迈出去的脚突然停牢了,迟疑了一歇,缓缓松开握紧的拳头,浑身肌肉也逐渐松弛,他闭上双眼,低下头,静静地站着,一动不动,僵住了。 2、 现在的张老师,伊哪能好冲动!现在的张老师伊哪能有本钿去救凌小姐。 张老师是有过教训的人,大学里教书的辰光,欢喜仗义执言,闲话多,欢喜管闲事,常言道,言多必失,做多必有错,结果真出了毛病,犯了错误,被贬到小学里当校工,学堂里的家属楼不让住了,住到了老弄堂里,老婆跟伊划清了界线,小囡也被老婆带走了…… 弄堂里的人虽然还是叫伊张老师,张老师已经是一个校工了,一个能看外文书,能写科研论文的人,只好一天到夜在小学里搬搬垫子,给皮球打打气……在弄堂里,扫扫弄堂,跟在群众屁股后头,赶麻雀,拍苍蝇,灭蟑螂……还不如家庭妇女,阿姨妈妈们。张老师这个称呼,被人一叫,就会像一根刺,天天戳伊的神经。 张老师有过心灰意冷,有过自暴自弃,还有过想死的念头,以求一了百了。 终究,张老师还是苦熬着,因为,伊记得有个名人讲过:人不求轰轰烈烈地死去,但求卑卑微微地活着。张老师在狭缝里求生,早上的晨读,研究外文资料。熬夜研究,写文章。白天在弄堂里忙进忙出,赶麻雀,拍苍蝇,灭蟑螂……一样不缺席。每天排队买早点,一家一户送货上门,还上了光荣榜……终于熬出了头,看到了结果。 前两天,上头刚刚通知,正在考察伊,考察结束,就要要调动伊到科研所工作,眼看就要熬出头了,可以去做日思夜想要做的研究工作,现在是关键辰光。要紧关头,伊哪能还敢造次呢,一不小心,就会鸡飞蛋打,失去千载难逢的机会 这两天,弄堂里又传说起来,上头就要来弄堂里来调查张老师了。 其实,这种调查叫“外调”也叫“政审”。老早点,无论提干,入党,还是调动到重要工作岗位,比如进科研单位,比如到国防工业单位去工作,都要经过“外调”。 “政审”“外调”就像过五关斩六将,一道一道关口都要走过来了,譬如到出生地,查清侬的三代,譬如到居住地,看看群众对侬的反映,譬如审审侬老早做过的所有事体。侬想,人哪能会没有毛病,人哪能会没有出过纰漏,只要查,一不留神,总归会查出毛病。结果,有不少人,眼看胜利在望了,临了临了,不晓得哪一关出了毛病,功亏一篑,被打入冷宫、一辈子完结。 像张老师居住的这条老弄堂里,从来也没有出过大人物,啥叫“外调”?啥叫“政审”听也没有听见过,只晓得张老师要高升了,要“调查”张老师了,就成了弄堂里的大事体了。 弄堂里,没啥事体的辰光,大家侬好我好,大家都好,一团和气,像一家人家一样。一有事体,大家马上就会变了一张面孔,我轧侬,侬轧我,非要轧出点事体来不可,比方讲,平常和张老师谈得来的人,想帮张老师讲讲好闲话,在张老师面前显摆显摆,讨好讨好,显出自家的重要性。不过,讲好闲话也是要有回报的,这份人情债张老师今后肯定是要还的。 平常和张老师讲不拢的人,就想戳戳壁脚,扳不倒侬,也要叫侬像吃了只苍蝇一样,恶心半天。 还有天生有眼红毛病的人,一听张老师要高升,心里就会不舒服,自觉不自觉地伸伸脚,想绊人家一跤。 于是,外调的人还不曾来,事体在弄堂里,已经弄得沸沸扬扬,众说纷纭了。张老师也变得像唐僧肉了,一弄堂的人,有咬没咬,人人都想来咬上一口,尝尝唐僧肉的咪道。 等到\"外调\"终于到弄堂里来了。意外的事体也接踵而来,让弄堂里的人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真正的\"外调\"和弄堂里人们的猜测大相径庭。外调人员既没有召开居民小组会,没有找居民小组长,也不是所有都有机会讲上两句闲话的,大家有点落寞, 外调的人一来,先进了\"黄伯伯\"的家门。 弄堂里的人眼睁睁看着外调人员进了“黄伯伯”的家门,忍不住一声叹息:啥人不好寻,要寻黄伯伯?寻只\"戆棺材\"。 也有人讲,当然要寻黄伯伯,他是码头工人,文化虽然不高,不过解放前就是护厂纠察队,用生命保护过国家财产,解放后,不当干部,执意做码头工人。凭这点就配得上是党和国家的基本群众,而且和张老师住对门,对张老师最了解。所以,当然要听听黄伯伯的意见。 啥人晓得,外调人员在\"黄伯伯\"屋里一坐下来,黄伯伯就紧张得不晓得从啥地方讲起了。 外调人员就讲:\"不要紧的,随便讲好了。有啥讲啥。\" 黄伯伯一听说可以随便讲,就放心了,而且真的随便讲了,伊一讲,就讲了老长的一大篇。 黄伯伯讲:\"我是个老实人,照弄堂里的说法,比较戆,不当干部当码头工人,屋里小赤佬养的得多,家境就从小康,一路跌落到了困难户的地步,香烟老早戒掉了,就想吃口老酒,吃的也不算好酒,通常都是一角几分一斤的散装“绿豆烧\",菜也寒酸,总逃不过油氽花生、猪头肉。即便是吃一次老酒,也算桩大事情了,我晓得张老师是好人,一吃老酒就一定要想到张老师,总想要叫上张老师来咪一口。人家张老师是有文化的人,从来不嫌鄙我大老粗,也不嫌鄙我的老酒蹩脚,一喊就来。大家都晓得的,谈得来的人一道吃老酒才有味道。张老师也总是有叫必到。我晓得张老师的心思,体贴我屋里小赤佬多,趁机想接济我一下,每次来,总归带上好几样菜,要是平常,我会一口回绝的,穷就穷自己的,哪能拖累别人。喝老酒的辰光,酒肉不分家嘛。就睁只眼闭只眼了,收下来,好让屋里小赤佬开开洋荤。不晓得啥道理,我们两人论文化层次,生活品味都并不在一个档次,阿拉说说喝喝,能消磨好几个钟头,讲的讲的却总能对得上路,这就是讲,张老师联系群众。酒过几巡,已经满脸通红,我讲闲话也不太连贯了,还不不能尽意。总归特别想要和张老师讲一句心里话,我跟伊讲:张老师,侬在弄堂里,是好人,能人,样样都好,样样都能,肯帮人,我晓得侬肯跟我吃老酒,其实是看得起我,想帮我。我心里是明白的,我一辈子都记得的……俗话说酒后吐真言,我晓得我讲的是真心话。\"黄伯伯讲着讲着,眼睛湿润了。 黄伯伯讲的闲话有点乱,但是讲的是真情,讲的是心里闲话,外调人员都认真记了下来,还要黄伯伯签了字。黄伯伯一笔一画写得特别认真。 外调人员前脚刚走,一群没能讲上闲话的人后脚就寻黄伯伯打听调查点啥。黄伯伯是老实人,把经过一五一十都讲了。大家听得差点没笑掉大牙。翘起大拇指调侃黄伯伯:\"人家来调查政治,侬讲吃老酒,算侬厉害。” 也有人忧心忡忡地拍拍黄伯伯的肩膀:\"黄伯伯,这记侬闯穷祸了,啥格不好讲,光讲和张老师吃吃喝喝,搞庸俗化。侬不是在贬低张老师嘛!黄伯伯侬害人啊!\" 也有人讲:\"我讲对伐,张老师不能开心得太早,蛮好的事情也要出纰漏,更何况黄伯伯诚心是在戳壁脚。想要张老师的好看。\" 所有的闲话,让黄伯伯听后,像当头挨了一棍子打,差点要晕倒过去。 黄伯伯晓得自己讲错闲话了,被人讥笑不会讲闲话,倒也没有啥,黄伯伯担心,生怕讲错了闲话,害了张老师,惶惶了好几天,茶饭不香,困觉难眠,想想就后怕…… 黄伯伯决定要去找张老师道歉,并讨教能否把谈话记录讨回来…… 黄伯伯寻到了张老师,一见张老师,眼泪水流出来了,讲:“张老师,我犯错误了,人家讲我害了侬。” 张老师听了黄伯伯讲了事体的前因后果,心里有点难过,五味杂陈。这桩事体是祸还是福也讲不清爽,只觉得弄堂里绝不是世外桃源,处处还是要小心处事。 第74章 想到一个死字 作者:沈东生 1、 张老师立在弄堂里,看着人越聚越多,人头攒动,凌小姐淹没在人堆里,已经看不真切凌小姐了,一阵阵愈加猛烈的挣扎声,辱骂声,尖叫声……搅成了更加剧烈的喧嚣。 面对眼门前乱纷纷的场面,张老师想着老早的事体,看着被众人围堵着的凌小姐,心中纠结着,是救凌小姐,还是不救凌小姐? 张老师犯难了…… 张老师不怕打相打,伊也相信自己,只要一出手,就可以把这些围堵凌小姐的人打得屁滚尿流,尤其那个徐家阿腻头,一只手就可以拎起来。可是救一个被众人叫着“赖三”的女人,其后果是显而易见的,到辰光肯定是讲也讲不清爽,再讲徐家阿腻头简直是个泼皮,连张老师的光荣榜也敢当众撕掉,到辰光不晓得啥污水也敢往自家身上泼…… 张老师迈出去的脚收了回来,收了回来,又想再迈出去…… 最终,张老师还是站住了,站在了原地,没有动,嘴巴里喃喃自语着:不要冲动,不要冲动。 确实,此刻的张老师哪能好冲动,哪能有本钿冲动。 现在正是自家接受政审,面临工作调动的关键辰光,进一步,还是退一步,就是两个不同的世界在等牢伊。张老师已经不是图一时冲动的小青年了,伊已经是成熟男人了,一个成熟的男人了,必须要权衡利弊得失。 于是,张老师努力让自己平静了下来。趁着乱哄哄的人群再没有啥人注意到伊的辰光,低头思索着,细细地权衡着。 最后,张老师还是避开了凌小姐在人缝间时隐时现的求救目光,悄悄地朝后退去,退到了人群后头,一个转身朝屋里跑去,进了门,呯的一声关上门,一屁股坐到凳子上,喘着粗气…… 终于把喧嚣,把纠结统统关到了门外,伊晓得,假使自己还留在现场,一定摒不牢,一定会冲进人群。一旦冲进了人群,虽然可以救出凌小姐,但是,也一定会断送了自己的前程…… 张老师深深地吐了口气,庆幸自己终于管牢了“冲动”。冲动是魔鬼。 然而,凌小姐漂亮的身材被拧成了一团麻花的腔调,凌小姐对伊充满期待的求救眼神,依旧不停地在伊眼门前晃动,挥之不去,心不由自主地一阵疼痛。 张老师忍不住又起身,走到门边,拉开一道门缝,朝外看去,想看看门外头究竟哪能了。 门一拉开,门外的喧嚣声立即就像狂风暴雨,席卷着扑将过来,张老师浑身一阵激灵,晓得凌小姐今早肯定完结了,不是被撕得粉碎,也会是受尽凌辱…… 这样的局面,是张老师没有想到的,张老师的头抵着门板,重重的捶打着,双眼紧闭,面孔上的肌肉都在难以控制地颤动,牙齿咬牢嘴唇皮,死命地咬着,牙缝里慢慢渗出了血珠,鲜红鲜红的血珠…… 2、 凌小姐怀着最后一丝希望,挣扎着,抬头,再次朝人堆里扫了一圈,希望寻到张老师,希望张老师能突然地站出来,为自己解围。然而人群里已经不看见张老师的人影了…… 孤立无助的李小姐反而变得倔强起来,不再哀伤,不再求救,不甘被揿着头,硬劲地昂起脖颈,眼睛里喷着满腔的愤怒,吼了起来:“你们放屁。” 人们被激怒了,有人吼起来:“赖三不老实就叫她灭亡。” 有人吼着:“赖三毒害群众。” 接下来就是拳脚相加了…… 李小姐一阵心痛,绝望了。一早上所有的幸福感,所有对爱的憧憬,就象一块冰,碎了,化了,消失了,自己真成了陈白露了…… 凌小姐没有事体的辰光,欢喜看《日出》,伊欢喜陈白露的随性,欢喜陈白露不甘于生活所迫的个性,和敢爱敢恨的的勇敢,但不欢喜《日出》的悲剧,不理解陈白露为啥要死。 现在,凌小姐突然一下子理解了《日出》的悲剧,明白了陈白露为啥要死…… 凌小姐放弃了挣扎,任凭别人把自己拧成了一根麻花,任凭被推着搡着……心里想:“我就是陈白露。”心死了。 突然一声怒喝传过来:“你们这批小赤佬想做啥!” 所有人一听到像铜锣一样的声音,眼睛一下子聚拢到发出声音的地方, 原来是黄伯伯,大家看到黄伯伯一边怒喝一边挤开人群,朝凌小姐走了过来…… 不久前头,黄伯伯以为凌小姐欺辱小五子和小六子,愤愤地从凌小姐手里一把抱走小五子和小六子,抱回屋里后,小五子和小六子,一人手里捏着半根油条,一边吃一边对伊讲:“掼跤,阿姨救囡囡。”“阿姨的油条,好吃。”黄伯伯一下子明白了,原来凌小姐是在帮助小五子和小六子,自己却错怪了凌小姐,应该给凌小姐打一声招呼。 黄伯伯是实在之人,明白了事体的真相后,就要去寻凌小姐道歉。啥人晓得一出门,就看到了乱哄哄的一弄堂的人。走出去,再一听,再一看,不由惊出了一身冷汗,凌小姐姐竟然被人拧成了一团麻花,一片嚷嚷的辱骂声,难听得不得了,黄伯伯明白了,都是小五子和小六子惹的祸,害了凌小姐。当伊看清爽,拧着凌小姐的人竟然是徐家阿腻头和肖光棍的辰光,火就大起来了,这两个人,是黄伯伯向来看不惯的闯祸胚,昨天还亲眼看到,徐家阿腻头把弄堂口报栏里张老师的光荣榜撕了,张老师是黄伯伯眼睛里好人,徐家阿腻头竟然敢撕张老师的光荣榜,真想当场把伊撕了,幸亏徐家阿腻头脚头快,溜掉了,否则肯定请伊吃一顿生活。眼门前,两个人竟然合伙一群人欺负一个女人,更加怒从胸来,人还没有到,先哇啦吼一声,像一声惊雷,惊动了所有人。 紧接着只看见黄伯伯如同离弓的一支箭,朝围牢凌小姐的人群冲了过去。 没有想到,刚跑了几步,被人一把拖牢,拖牢黄伯伯的人不是别人,是徐家阿爷。徐家阿爷看到黄伯伯一边吼,一边朝自家孙子冲过去,看出了黄伯伯的心思,觉得要出事体,徐家阿爷就拖牢黄伯伯,讲:“严打阶段,侬敢保庇赖三,后果侬要想想清爽。” 黄伯伯回头一看是徐家阿爷,晓得伊又来为阿腻头护短,为阿腻头做坏事体开脱,黄伯伯不怕徐家阿爷的危言耸听,理也不理会徐家阿爷的闲话,一把推开徐家阿爷,继续朝前冲去, 黄伯伯自家晓得,推徐家阿爷没啥用力,徐家阿爷却看看没能吓牢黄伯伯,顺势一个踉跄,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大叫:“打煞人了,救命啊。”借此想拖牢黄伯伯。 想不到,黄伯伯看也不看徐家阿爷一眼,三脚并着两步,冲到了凌小姐的门前头,一只手一把捏牢肖光棍后脖颈衣领,一只手指牢阿腻头,讲:“一群男人家,欺负一个女人,算啥英雄好汉,快点放手。” 肖光棍向来是个惯于搭乘顺风车的人,一旦搭上顺风车,就会洋洋得意,张牙舞爪,假使遭遇逆风,便会吓得脚骨发抖。现在,长依马大依马的黄伯伯立在伊门前头,后脖颈被捏牢。黄伯伯虽然生过毛病,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在肖光棍的眼睛里,还是有泰山压顶之势。肖光棍的手不知不觉从凌小姐的头上松开了。 弄堂里的刺头们,向来是欺软怕硬,遇强则弱,看到横的,就会自认吃瘪,黄伯伯一副凶相吓人倒怪,颇有威势,一看眼门前的腔势,刺头们也不想打相打了,怯懦地停止了拉扯,部分人开始四散离去,虽然还有几个不服气的,仍然气鼓鼓地嘟囔着,也只是虚张声势罢了。 剩下徐家阿腻头,就势单力薄了,不过伊还是不肯示弱,头皮还翘,讲:“侬想保庇赖三!” 黄伯伯怒目圆睁:“放开凌小姐。” 徐家阿腻头哪能肯认怂,依旧不肯放手,不过,也是强弩之末了。 李小姐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有那么大的勇气,会有那么大的力量,看到有人来解围,力气就上来了,猛地甩脱扭住自己手臂的阿腻头,冲出人群,跑向屋里。 回到屋里,李小姐\"砰\"的一声关上了房门…… 门外头,因为事体来得太快,所有人都感到意外,一时都有点懵,等到凌小姐呯的一声关上门,才醒了过来,刚想朝李小姐的门口涌去的辰光,大家听到另外一边,有叫救命的声音,是徐家阿爷,坐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呼天抢地:“出人性命了,救命啊?”徐家阿爷干脆懒上黄伯伯了…… 看热闹的人开始围向徐家阿爷的身边,询问出啥事体了…… 这个辰光,一个声音又吼了起来:“弄堂口的的光荣榜阿是侬撕的?”是黄伯伯的声音,凌小姐虽然跑回家了,黄伯伯还不肯放过徐家阿腻头,伊拖牢徐家阿腻头,还要跟徐家阿腻头算总账。 看热闹的人的眼睛又转向了黄伯伯和徐家阿腻头…… 今早,弄堂里好戏连台,大家的眼睛竟然要看也看不过来了…… 只看见,徐家阿腻头刚刚吃了轧头,一肚皮的晦气,现在面对黄伯伯,正好可以寻回点面子,头颈骨一昂,讲:“坐不改名,站不改姓,光荣榜是我撕的,侬要哪能?老实告诉侬,张老师算啥东西,伊跟这个女人关系不正常,伊就不配当先进。” 看来徐家和张老师的意见蛮深,徐家阿腻头一下子把闲话讲绝了,黄伯伯平常也听说,张老师跟凌小姐走得近,黄伯伯一时有点语塞了。 看到黄伯伯一时答不上来,头颈骨更加硬了,朝黄伯伯逼进一步,讲:“张老师更凌小姐一路货色,侬也敢保庇!” 黄伯伯闲话不晓得哪能接下去,原本想为张老师出口气的念头寻不回来了…… 在旁边看热闹的汪家好婆也一向看不惯徐家阿腻头的蛮横,凑到黄伯伯耳朵边头,接了一句,提醒黄伯伯讲:“光荣榜上有主席语录,已经这只小赤佬撕坏了。” 老早,撕主席语录是一桩了不得的政治事件,黄伯伯听了汪家好婆的闲话,猛地醒悟了,眼睛顿时一亮,朝徐家阿腻头吼道:“侬不要头颈骨硬,侬狗胆包天,犯政治错误,破坏主席语录,今早就要送侬去派出所讲讲清爽。”说着拖牢徐家阿腻头就要朝弄堂外走。 徐家阿腻头没有想到,情势会急转直下,呆牢了。 一弄堂里看热闹的人也顿时紧张起来。 黄伯伯一句闲话,象一声霹雳炸响,让刚刚还坐在地上撒泼的徐家阿爷吓了一跳,徐家阿爷是老江湖,一记头听出了事体的严重性。一下子从地上跳了起来,不哭了,也不叫了,三步两步跑到黄伯伯门前头,想把孙子挡到身后,对黄伯伯讲:“李老弟,一个弄堂住的邻居,不作兴的。我看算了,不要闹了!大家放一马,好伐。”徐家阿爷不再叫“黄伯伯”了,竟然破天荒地叫起了“李老弟”。 一声“李老弟”足实让黄伯伯意外,不过难得占了上风,哪能肯轻易落风头,还是不买账,捉牢徐家阿腻头的手不放,哼了一声,讲:“政治事件,不好马虎……” 黄伯伯闲话还没有讲光,徐家阿爷抢过话头讲,带着哭腔,讲:“我拉下这张老面皮,向侬作揖道歉,算我没有管好小赤佬。光荣榜,叫阿腻头马上去补好。还有,还有让阿腻头向张老师磕头道歉。从今往后不许再跟张老师做对。好伐!” 黄伯伯干脆连徐家阿爷一道教训进去,讲:“老古话讲,子不教父之过,小赤佬不懂事体,闯穷祸,侬是有责任的。” 徐家阿爷只好连连称是。 徐家阿爷算起来也是弄堂里的老前辈,一向是一副老太爷的腔调,今早徐家阿爷终于在弄堂里,当着众人的面吃瘪了,向黄伯伯作揖。黄伯伯算是出了口怨气,赢了一遭,也就顺坡下驴,放开了徐家阿腻头。 弄堂里的喧嚣也终于平息了。 人们慢慢散去了…… 只有李小姐还沉浸在悲愤之中,冲进房间后,仰身摔倒在床上,像死过去一样,直挺挺困着,双眼凝望着苍白的天花板,慢慢地,眼内含起了泪水,一大串一大串滚落出来,凌小姐想到了一个“死”字…… 第75章 麻烦事体不断 作者:沈东生 1、 宁波女人听凌老板告诉伊,山东张想和跟伊重续旧缘,不由面孔红了。 讲句老实闲话,宁波女人的内心禁不住泛起了一阵涟漪,仿佛平静的湖面被投入了一颗石子般产生波动。伊重又想起了和山东张共同生活过的往事,两个人的共同经营过煎饼摊的经历。其中虽有甜酸苦辣,而宁波女人晓得,尝尽人间百味,其实只有自己才能品尝得出自己的滋味……于是,就在那一瞬间,她的眼神变得深邃而迷离,那一刻伊的心境忍不住起了波澜。 这种微妙的情感变化并没逃过凌老板的眼睛,凌老板或许并不理解其中真正的缘由,也没摸头宁波女人的内心的感受。但从宁波女人的神情中,凌老板明白了宁波女人的心思,看到了宁波女人对山东张的感情。凌老板的心不由为此一颤,为阿姐感到心头一痛。 先前,凌老板也是想通过关系,帮宁波女人救出山东张,让两个人重续前缘。等凌老板通过自家丰富的人脉,经过一番打听,弄清爽了事体的来龙去脉以后。晓得山东张只是个山东的乡下人,凌老板改变了主意。 凌老板跟宁波女人讲:“阿姐,这个山东张不是一盏省油的灯,也不算啥好人,这种乡下人,我看还是不要管伊了为好,弄得不好,会粘一身骚气。” 到了这个辰光,宁波女人才晓得,这个山东张确实是一个不安分的家伙。 山东张自从在上海做煎饼生意被遣返山东后,开始一段辰光,确实老实了,真的实实在在种起了地,但是,每天,面朝黄土,背朝天,做完一天农田的生活,两脚沾满泥巴,背对空空荡荡的茅草房子,坐在门槛上,啃着窝窝头,咬着生大葱的辰光,宁波女人的音容笑貌就会在眼门前晃动,好像跟伊讲:“侬哪能不到上海来了?”这个辰光,山东张对宁波女人的思念就一下子充满脑子,思念得想流泪,想哭,思念得心痛。 但是山东张低头看了看自家的两只脚,心里想,就凭两条粘满泥巴的腿能走到上海去吗,山东张深深叹了口气…… 过了没有多少辰光,山东张终于按耐不住了,趁着夜色,不声不响地离开空空荡荡的茅草房子,啥人也不晓得伊为啥离开茅草房子,啥人也不晓得伊去了啥地方…… 其实,山东张重新穿街走巷起来,这趟不是做祖传的煎饼生意,而是倒腾起了“牟平酒”,做起了卖酒的生意,仗着农村对小商小贩管控的比较放松,散装酒,瓶装酒,掺水的假酒,哪种酒好卖,山东张就卖那种酒,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有一天,山东张算了一笔账,发觉竟然赚了不少一笔钞票,这笔钞票对现在有钞票的人来讲,至多也只能算是碎银子,在山东张手里,就算得上是有两钿钞票的人了…… 山东张也就烧包起来,就动起了想重见宁波女人的念头,就想重新来上海了。 于是,宁波女人就在前一腔收到了一封山东张的来信,叫伊不要忘记还有一个叫山东张的人,叫伊记牢,山东张还在为伊活着,还在为伊而继续奋斗着…… 这些事体在别人听起来不算啥,这些事情在外人看来根本算不上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体,但对于这位宁波女人来说却是有着别样的意义。当她听到这些事体的辰光,宁波女人的心不由为此动了起来。 在这同时,山东张则用了所有的积蓄,弄了一批酒,伊想,像老早开煎饼摊一样,到上海来落脚宁波女人屋里,跟宁波女人一道试试上海的水。 想不到,一下火车就被捉牢了,扣上“投机倒把”的罪名,要没收东西,还要罚款,山东张的身家性命统统押在这趟酒的生意上头了,一旦就被没收,还要罚款,等于是要了山东张的老命…… 山东张一口咬定,是来寻侬宁波女人的,伊讲,侬宁波女人是伊的女人,伊所以这样讲,是希望宁波女人晓得伊来上海了,会来出面救伊,。 而宁波女人毕竟是一个女人,一个住在弄堂里平平常常的女人,当派出所让伊去派出所,当场就不知所措了,当伊立到单面镜子前头,看到山东张像一个犯人一样,毕恭毕敬靠牢墙头立着的腔调,又想到了倪先生,就想到了过往因为了倪先生吃官司而受的连累,吃尽苦头口头的往事,宁波女人退却了,不敢上前相认山东张了。 从派出所回来后,当凌老板告诉宁波愿意救出山东张,宁波女人重新燃起了希望。 想不到,事情总是一波三折,今早凌老板兜了一大圈过来,对宁波女人讲:“救山东张困难蛮大,看样子,只好让伊继续关在派出所里了。” 宁波女人一时弄不明白了。 凌老板告诉宁波女人:“讲出来,侬可能不相信,这一切是山东张自己作出来的,这叫咎由自取。因为本来东西没收,罚款交掉,人就可以出来了,山东张怕东西被没收,怕罚款,死扛,一口咬定伊到上海来,并不是搞啥“投机倒把”,就是来寻宁波女人的。结果人出不来了。” 宁波女人听得一时呆牢了,不晓得讲啥好了。宁波女人想想,真拿山东张没有办法,假使山东张认罚,东西没收,不就是损失一批酒,损失几百块洋钿嘛,只要人能放出来了,留得青山在,还怕没柴烧?假使真没有钞票,不好过日子了,也可以来寻我宁波女人,我总不见得看牢侬饿煞呀。 不过,山东张却不是这样想的,伊觉得,这些老酒就是自己的身家性命,身家性命丢了,又只好回去当农民了,就失去了宁波女人。伊哪能甘心呢! 凌老板继续告诉宁波女人:“山东张的罪名的性质变了,不单是“投机倒把”,还要加上谎报案情和诬陷他人的罪名。这样一来,山东张真是一时出不来了,只好继续关在派出所里厢,说不定还要接受更加重的惩罚,山东张的这趟浑水千万不要再趟了,侬假使去趟浑水,还会连累到侬……” 听到这里,宁波女人不由叹了口气。沉默了。 2、 凌老板走了,宁波女人现在哪能办?宁波女人困不着觉了,放弃山东张,任凭山东张吃官司,宁波女人心里不安生,而且山东张是奔着自家来上海的。如今山东张遇到麻烦,伊难道真的能坐视不管吗?但是,假使真的去想管山东张,就要趟浑水,承担责任,自己就就会陷入困境…… 宁波女人越想越气,越想越窝囊。心里一个劲的骂着“这个死山东张,死要钞票,气死我了!”尽管这样想着,夜里,宁波女人还是在床上翻来覆去,无法入眠。 早上,宁波女人纠结了叫关辰光,最终决定还是去找凌老板,向凌老板讨教一个办法。凌老板毕竟是见过世面的人,只要凌老板肯动脑筋,想出手,总归会想出点子来的。 刚要出门,宁波女人想起来要换件衣裳,见当老板的阿弟,不好太邋遢,让阿弟坍台。翻出一套压在箱底里的新衣裳,穿好新衣服,照照镜子,看牢镜子里的自家,笑了,有点像刘姥姥去大观园的腔调,思忖半天,还是换回原先的衣裳,却看见衣襟上有油渍,寻了一条毛巾,蘸了水,仔细揩试了一遍,才出门。 走出门口,想起了地址,赶紧回头,从带锁的放钞票的抽屉里寻出凌老板写给伊的地址,才匆匆出门。“真有点脱头落襻。”宁波女人叹了口气。 宁波女人一心想能早点找到凌老板,还讨了部三轮车,紧赶慢赶到了凌老板的屋里,管家告诉伊,厂里有大事体,凌老板天不亮就去厂里了。 结果,到了厂门口,看到大门洞开,厂里厢张灯结彩,锣鼓喧天,一片热。看腔势,厂里果然有大事体。宁波女人想进厂,又停牢了,犹豫之间,被看门老头叫牢了,问:“喂,做啥?” 宁波女人赶紧讲:“寻凌老板。” 一听伊讲要寻凌老板,看门老头从门房间的窗口探出头来,眼睛越过滑在鼻头尖上的老花镜,从头扫到脚,又扫回来,在宁波女人的衣襟上停牢了…… 宁波女有点心虚,低头一看,衣襟上,揩油渍留下的湿印子一大滩,还没有干,不自觉地拉了拉衣襟…… 看门老头朝伊看了老半天,满眼睛的不信任,皱了皱眉头,指了指厂门口外头,讲:“到边头等一歇。” 宁波女人以为看门老头会去通报凌老板,等了老半天,没有动静,探头朝门房间里厢一看,看门老头还是坐在门房间里厢,老花镜已经推到鼻梁上头,翻看起了报纸。 宁波女人火大起来了,径直走到门房间的门前,敲了敲门,大声说道:“老同志,你哪能还不给我通报一声啊!我找凌老板真有急事体。” 看门老头慢悠悠地抬起头,推了推眼镜,不慌不忙地说:“侬也不看看今早是啥日子,凑啥闹猛。” “啥日子?”宁波女人瞪大了眼睛。 看门老头指了指大门上头的大幅标语,讲:“厂里捐赠飞机,上头今早来大领导,外头人一律不许进厂。” 宁波女人急了,讲:“刚才不是还让我在这等着吗?” “侬算啥人?我让你等,并不代表让可以侬进厂啊。”看门老头的语气很平静,口气很不屑。 宁波女人咬了咬牙,心想,真是心急吃到烫豆腐了,吞不下去,吐不出来,看来急不起来。于是耐着性子问道:“那上头领导啥辰光来?” 门房老头一面孔警惕起来,讲:“这个,我哪能晓得,说不定一歇歇就来了,也说不定今天都不会来了。”老头说着又低下头继续看伊的报纸了。 宁波女人气得直跺脚,暗骂,这老头真是难缠。但她也不想就这么空手而归,却又无可奈何。她在心里暗暗发誓,等见到凌老板,一定要好好告这老头一状。 就在这个辰光,一部小汽车开了过来,看门老头一记头从门房间里窜出来,毕恭毕敬地立到门口头,迎接着小汽车开进厂门。锣鼓家生私马上一道敲打齐鸣起来。宁波女人远远地看到凌老板从厂房里迎了出来。宁波女人一看见是凌老板,拔直喉咙穷叫:“凌老板,凌老板……”叫喊声淹没在喧闹的锣鼓声中,凌老板哪能听得见? 宁波女人刚迈腿想朝厂门里冲进去,大门被看门老头关上了。 宁波女人看来被关起来的厂门,对看门老头恨得牙床骨发痒,不过也没有办法。 看样子,山东张只好继续关在派出所里厢了。 3、 这段辰光,张老师照例还是天天来送早点,也会照例敲凌小姐的房门,敲得轻柔温顺,敲得歉意悔恨…… 不过,凌小姐不管任何敲门声,都当没有听到,门外的一切喧闹声,就当是另外一个世界,于己无关。凌小姐独自一人,茶饭不思,夜不能寐……在屋里整整关了好几天,思来想去了好几天,又想来思去了好几天…… 凌小姐终究没有寻死,凌小姐不愿做陈白露,伊不是陈白露,也绝不寻死。 几天来凌小姐像褪去一层皮一样痛苦,凌小姐下定决心,要离开这条弄堂,离开这个叫伊痛苦的地方,不仅要离开这条弄堂,还要离开所有会让她能想起这条弄堂的一切。伊要春蚕化蝶,寻求新的地方,寻找新的生活。 这天早上,从眠床上一跃而起,尽管人有点软,脚底有点恍惚,还是翻箱倒柜,寻出了所有衣物用品,摊了一眠床,一样一样收进两只大皮箱,来的辰光是两大皮箱,走的辰光还是两只大皮箱,装好大皮箱,抚摸着大皮箱,眼睛又湿润了,还是不免有点伤感…… 就在这个辰光,又听到了敲门声。凌小姐是不想去开门的,任凭敲门声一声连着一声,一声重似一声,最后简直到了不管不顾地穷敲一气。 凌小姐终于摒不牢了,去开门了。 当凌小姐开出门来,看到门口头立了一个年轻的女人,两人四目相对,互相都不认识,都不晓得对方是啥人,一时两个人都呆牢了…… 第76章 委屈 作者:沈东生 1、 凌小姐开出门来,看见一个陌生女人,手里拎着大包小包的行李,正堵在门口头,用奇怪的眼神盯牢凌小姐看着。 这个女人高挑挺拔,立在门前头,居高临下,有股压人的气势。 这个女人的面容不显出众,清汤挂面的短发罩着的一张面孔?,眼睛细细长长?的?,鼻梁窄窄的,嘴角弯弯的,这样的面孔?至多算得上秀气,并不漂亮,不过也算看得过去。 让人不爽的是伊的眼神有点异样,直勾勾地盯着凌小姐,仿佛要透过凌小姐的身体看到伊内心深处一样,宛如在看待一个怪物,仿佛在探究一种全然陌生且令人费解的生物。目光里还充满了敌意、甚至还有丝丝的鄙视, 凌小姐被这突如其来出现的陌生女人弄得有点茫然,凌小姐摸不透伊的来由,陌生女人那叫人不悦的神情,更叫凌小姐深感不安。凌小姐试图从对方的眼神中看出点名堂经来,然而,陌生女人那种复杂的表情,让凌小姐无从摸清对方的来意。 一时间,两人就这样僵持地对看着,谁也没有说话,只有目光在空气中交织着,揣摩着,碰撞着。 对视中,陌生女人的双眸变得越来越阴沉,眼神里渐渐生起了怒意,怒意在凝聚,越聚越大,一歇歇功夫,就凝聚成了一座仿如即将爆炸的火药筒,只需有一点火苗,就会轰然爆发,彻底迸发出来,就会喷吐出一团团火焰,就要将眼门前的凌小姐吞噬殆尽…… 凌小姐刚刚从前两天被围困过的惊魂未定中解脱出来,余悸依旧,内心尚存恐惧,一看见陌生女人眼睛里燃起恶狠狠的怒火,如同噩梦重起,足实被吓了一跳,不禁浑身一颤,几乎惊出了一身的冷汗,有点不知所措,懦懦地问:“请问,侬,侬寻啥人?”语气也不自然起来。 叫人意想不到的是,这竟成了陌生女人爆发的导火索。 陌生女子看到凌小姐一副懦懦的样子,仿佛醍醐灌顶一般明白了一切,刹那间,伊怒目圆睁,径直朝凌小姐冲了过来,用狂怒的口吻讲:“好啊!原来就是你这只不要面孔的狐狸精在作怪.....” 凌小姐被骂得一头雾水,有点慌乱,讲:“侬,侬到底是啥人,瞎讲点啥。”凌小姐的闲话也有点结巴。 陌生女子根本不理睬凌小姐,就像没有听见凌小姐的闲话一样,一边自顾自骂着龌蹉闲话,一边一把拨开凌小姐,伊那双充满了愤怒的眼眸越过了凌小姐,直勾勾朝向凌小姐身后的屋里看过去,拔直喉咙大喊:“清敏,你这个藏头露尾的缩头乌龟,有胆量的闲话,就像一个男人,给我滚出来!不要像个窝囊废似的躲在屋里厢,让一只骚狐狸精出来做挡箭牌!” 她的声音尖锐而刺耳,仿佛要穿透那道门,直击屋内人的灵魂。 静静的屋里厢,没有任何回应,其实也不可能有任何回应,清敏根本没有在凌小姐的屋里厢。 原来,陌生女人是清敏的女朋友,前一腔,清敏的女朋友突然接到老家的电报,讲伊母亲病重…… 母亲的病重,清敏女朋友要赶回老家,竟然一时寻不到清敏了,心急意乱,急得鼻孔快要冒烟了。 老早辰光,不像现在,每个人都有一部手机,要寻啥人,只要一只电话,就是远在天涯海角,也能及时寻到。而老早点,连部公用电话,也难立时三刻寻得到。事体紧急,清敏的女朋友一时没法联系上清敏,无奈之下,只好不告而别,匆匆回了老家,去探望母亲了。 一回到老家,清敏女朋友就脱不了身了。伺候病人,端茶送水,日夜陪护,转眼间,在老家已经待了数月之久,等到母亲的毛病转危为安,伊想清敏了。 让清敏女朋友疑惑不解的是,数月间,竟然还是没有清敏的任何消息。 回到上海,因为对清敏的思念心切,连屋里也没有回去,一下火车,直接拎着行李,匆匆来到清敏的住处,想不到出来开门的竟然是个女人,而且是一个漂亮时髦的女人,侬叫伊的醋罐头哪能会不打翻呢?这个辰光,就是让伊打一场相打也会在所不惜的。 凌小姐一听陌生女人在叫清敏,晓得伊是清敏的女朋友,松了口气,心里想,肯定是误会了,马上讲:“侬寻清敏啊,侬不要误会,伊只是我老早的同事……”为了缓解尴尬,一边讲。一边伸手想接过清敏女朋友手里的行李,让伊进屋里。 果然是同事勾搭成奸了,已经住到人家屋里来了,哪能用一句“误会”应付得了的?清敏女朋友这样想着,头脑已经发热,当然不相信凌小姐的闲话,一把甩开凌小姐的手,讲:“不要演戏了,已经困到人家房间里来了,还有面孔讲误会?省省伐,快点叫清敏出来,否则我要叫全弄堂的人都晓得侬是只不要面孔的骚货。” 凌小姐已经怕透了这种没有缘由的冤屈,晓得,眼门前的事体,一时又说不清也道不白,只想息事宁人,还是柔声地讲:“不作兴瞎讲闲话,有啥事体只要好好讲,总归讲得清爽的……” “阿是害怕了?侬怕,我就叫侬怕个够!”清敏女朋友把凌小姐的礼让当成懦弱,当成害怕,当成心中有鬼,愈加蹬鼻子上脸,怒火中烧起来,如同火药桶被轰然点燃,炸裂开来,再也收不起来,伊的面孔瞬间因为极度愤怒而扭曲变形,狰狞可怖,拔直喉咙朝弄堂里穷叫起来:“狐狸精……狐狸精……狐狸精……” 看来,这个女人已经真的要豁出去了,根本不想问清爽事体的缘由,也不管不顾啥脸面,又吼又叫,一定要把事体搞大,搞得一弄堂的人都出来看闹猛为止。 眼看弄堂里已经有人家被惊动了,有的人家推开窗门,探出头来了,有的人家拉开门,走了出来…… 大家还看清爽了,又是这个前两天把弄堂搅得天翻地覆的凌小姐,又要出啥幺蛾子了…… 真是跳进黄河也汰不清爽了…… 凌小姐自家晓得,伊之所以会住到这条弄堂里来,会住进这间房子里,哪能一句两句闲话讲得清爽呢?假使,就是讲清爽了,眼门前这个已经失去理智的女人哪能会听得进去呢?还有这一弄堂里的人会相信伐? 哎,凌小姐觉得真冤成了窦娥,就差一场六月雪了…… 就在凌小姐怨得连死的念头都有的辰光,斜对面的一扇门开了,走出来的是张老师。 前一刻,张老师正在屋里,坐了八仙桌边头,一边吃早饭,一边斜转着头看着写好的稿子,隐隐约约听到门外头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叫“清敏”,脑子里像过电一样,一激灵,心想,难道清敏来了?清敏不是去缅甸打仗了嘛。 张老师马上放下手里的碗,想去看看究竟。张老师虽然不相信清敏会突然回来,不过还是想,万一呢!伊还有点私心,假使清敏真的来了,倒是可以趁机把被借去钞票的事体清敏讲讲清爽了,毕竟被清敏借去的是不少一笔钞票。。 开出门来,不由让张老师吃了一惊,只看见清敏的女朋友正怼着凌小姐,拔直喉咙穷吼,穷叫,张老师不由停牢脚步听了一歇,有点明白了事体的原委,上前轻轻拍了拍清敏女朋友的肩膀,柔声细语地叫了一声:“晓梅啊,做啥激动呀!” 清敏的女朋友回头一看是熟悉的张老师,转过身来,叫了一声:“阿哥……”马上像小囡一样,满腔的愤怒顷刻之间化成满腹的委屈,泪奔了。 老早点,清敏还住在弄堂里的辰光,经常带着女朋友到对门张老师屋里坐坐,这位被称作阿哥的张老师都会亲手做蒸馏咖啡,还会烘点小点心招待两个人,每次到张老师屋里喝喝咖啡,吃吃小点心,谈谈讲讲,看看满房间的书。张老师屋里,别的没有,有的是小资情调,张老师屋里就成了清敏和伊女朋友欢喜去,也常常去的地方,张老师也成了清敏和伊女朋友忘不了的朋友了。 刚刚还是五经哼六经的女人,一看到张老师,像看到了亲人,满腔的痛苦,伤心,委屈一记头搅合在了一起,涌上了心头,泣不成声起来,手里的大包小包,劈劈啪啪统统落到了地上,就差恨不得扑进张老师的怀里,痛哭一场了…… 张老师一样一样拾起地上的大包小包,讲了一句:“大哭小叫的,难看伐。来,到我屋里坐一歇,有啥闲话慢慢跟我讲。” 清敏的女朋友倒也像一个听闲话的小阿妹,跟牢张老师走了。 张老师一边走回屋里,一边回头朝凌小姐使着眼色,示意凌小姐回屋里去。 凌小姐看到张老师帮伊解了围,心里由不得一动,不过,还是不敢停留门口头,赶紧退回屋里,呯的一声关上门,背靠着门板,久久地立着,一肚皮的委屈无处申诉,想想,人倒霉的辰光,喝口冷水也会塞牙,真有点欲哭无泪…… 2、 张老师把清敏女朋友让进屋里,当伊环顾四周,房间里堆得书天书地,连个坐的地方也没有。 这一腔,张老师天天夜里开夜车,赶稿子,到天亮快的辰光,才会眯了一歇,早上起来,反正也只有一个人,讲起来房间都是来不及整理一下,其实是懒得整理,就出门上班去,下班回来,继续开夜车。辰光一长,满房间就连一个客人坐的地方也没有了…… 张老师赶紧把清敏女朋友的行李放到眠床上,搬开一张凳子上堆积的书本,腾出一张凳子,让清敏女朋友坐下来,匆匆忙忙把书稿归归拢,堆了起来,又把台子上饭吃到一半的碗筷收起来,送进灶披间,又在灶披间里烧了一壶水,泡了一杯茶,端出灶披间,递给清敏女朋友,一边满怀歉意地朝伊看了一眼,讲:“没有想到一清早会有客人来,房间里乱糟糟,也没有收拾一下,怠慢了。” 清敏女朋友看着张老师忙进忙出,有点不好意思了,收起了哭泣,双手去接茶杯。 张老师递过去杯子,讲:“晓梅,不要激动呀?先喝口茶,有啥事体,慢慢说。” 清敏女朋友熬不牢眼泪水又出来了,讲:“我实在气煞了,侬想想看,我姆妈生毛病,寻清敏伊人也寻不到,我只好一个人回老家看望姆妈,想不到,只有过了几个号头的功夫,清敏就和这只狐狸精搞到一道去了……” 张老师摇摇头,讲:“侬这就错怪凌小姐了……” 清敏女朋友不相信地看牢张老师,打断了张老师的闲话,讲:“这只狐狸精已经住到清敏屋里来了,还会有假?” 张老师笑了,讲:“侬听我讲下去,就相信肯定没有这种事体的。” 张老师讲:“清敏突然之间没有了消息,像是失踪了一样,弄堂里的人都觉得奇怪,已经老长一段辰光了,弄堂里各种各样的讲法都有,有人甚至怀疑清敏已经死了。直到前一腔,安全部门到弄堂里来调查,讲,清敏被人忽悠到缅甸去打仗了…… 张老师的闲话听得清敏女朋友是眼乌珠马上瞪得老大,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问:“清敏打仗去了?” 张老师就把清敏突然离开银行,离开屋里,为了打仗,还借了周边叫关人的钞票,一道带到缅甸去的事体一一跟清敏女朋友讲了,张老师讲:“清敏到缅甸去,我也是刚刚听说没有多少辰光,听了以后也忍不住大吃一惊,简直像听天方夜谭,不能相信。后来才听说,国内还有不少年纪轻的人到缅甸去打仗,有的还混进了那里的高层呢。” 清敏女朋友听得是目瞪口呆,连闲话也讲不出来了,惊愕得立了起来,问:“阿哥,会出人性命伐……”闲话还没有讲光,眼泪汪汪起来了。 张老师无奈地叹了口气:“唉,啥人晓得呢。这叫人各有志,人各有命。不过,侬现在总应该相信凌小姐是无辜的了吧?” 清敏女朋友内心被掏空了一样,像泄了气的皮球,一屁股坐回到凳子上,背脊一记头靠到八仙桌上,浑身瘫软。 没有想到八仙桌上堆老高的书稿,被清敏女朋友一撞,哗的一下倒了下来,等伊反应过来,返身要去扶,来不及了,书稿飞飞扬扬,撒了一地…… 张老师急忙去捡书稿。 清明女朋友一面孔的歉意,也赶紧帮张老师一道捡书稿,一边捡,一边把书稿一页一页按页码顺序叠到一道……叠着叠着,忍不住看了一眼,不看则已,一看就看得认真起来,看着看着,不由抬头看向了张老师,一面孔惊叹,问:“张老师,侬在研究飞行器的材料?” 张老师被问得一惊,吃惊地看向清敏的女朋友,反问道:“侬哪能晓得的。” 第77章 心里讲不出的烦 作者:沈东生 1、 凌小姐住进老弄堂的辰光不长,诡异的事体不断,烦恼的事体不少,简直让伊感到心力交瘁。现在凌小姐终于要搬离老弄堂了。 真要离开老弄堂了,当凌小姐拉开大门的辰光,还是觉得门是重的,有点拉不动,当伊拉开门,走在弄堂里的辰光,觉得脚步是沉的,甚至有点像做贼一样,有种偷偷溜走的感觉,生怕被人看见。 还好,中晌头的弄堂里是清静的,偶尔有个把穿街走巷的小贩,悠长的叫卖声在弄堂里飘过:\"修洋伞……坏套鞋补,修洋伞……坏套鞋补……”一声悠悠的叫卖声还没有散尽,又重起一声,一声又一声的叫卖声悠扬地飘荡着,让老弄堂愈加显得宁静。凌小姐高跟鞋的脚步声轻幽幽地淹没在的悠扬的叫卖声中,凌小姐小心翼翼地走在弄堂里,逃离般地走出了弄堂。 凌小姐先前住过的那间房子,自从凌小姐搬走以后,房子的主人,清敏依旧没有回来,大概还在缅甸打仗,不晓得是死是活。清敏的女朋友不晓得啥原因,也不看见伊来过,房子就空关起来了。 凌小姐搬出弄堂以后,实在也没有其他地方好去,不情不愿地住回到余庆路的洋房里去住了。 老弄堂让凌小姐伤透了心,离开老弄堂以后,一心一意想和老弄堂彻底了断,从此,把老弄堂连同所有的不开心,统统忘得干干净净,重新回到有铜钿人家的生活轨道。 不过事体往往没有想像的那样便当。 凌小姐一住进洋房里,凌小姐还真有点不习惯了,父亲厂里忙,常常不回屋里,屋里的佣人个个都屏声敛气,连出大气的也没有一个。就算管家,在房子里,走路也像只猫,一点声音也不发出来,房子里只剩下一个静了。 太安静,静得凌小姐早上常常困过头,上班辰光总归急吼吼,有辰光连早饭也来不及吃,还会有迟到的辰光。 这两天更加异样起来,天不亮,还在困梦头里,总归好像听到了敲门的声音,惊醒过来,竖起耳朵听听,却根本没有敲门声,翻身坐起来,看看,天还没有亮,房间里还黑洞洞的,房间里只有一个静。凌小姐叹了口气,一仰身,困了回去,眼瞪瞪看牢黑暗中模模糊糊的天花板,怪了,天花板上好像会隐隐约约映出一个人影子来,人影子竟然像是张老师,凌小姐吓一跳,赶紧别转头,闭牢眼睛……然而再也困不着了。 这一腔,几乎天天如此,辰光一长,睡眠不够,胃口差了,凌小姐心里明明晓得是啥原因,就是不肯承认,凌小姐苦恼起来了。 平常辰光,熬到天亮,洗漱完毕,到餐厅台子边头看一看,管家老早准备好了早饭。老花头,又是牛奶,烤面包,油煎培根……味同嚼蜡地吃好,匆匆去上班,忙忙碌碌地工作,一天也就混过去了、虽然落寞,也不觉得难熬。 碰到礼拜天,不想点花头出来,日子就有点难熬了。 今早又是礼拜天了。天不亮又被困梦头里的敲门声惊醒,困在眠床上,不想起来,等着,熬到天亮,想着,今早哪能度过。 今早准备出去荡荡马路。一想到出去荡马路,到啥地方去虽然还没有想好,人已经从眠床上跳下来了,凌小姐不晓得啥辰光开始裸睡了,赤条条光着身体,就到衣帽间里翻了一通,寻出一套粉色碎花短旗袍,一件齐腰紧身西式外套,一双酒红色高跟皮鞋,还把头发烫得蓬蓬松松…… 弄定当后,李小姐才觉得肚皮饿了,想吃东西了,屋里餐厅里的早饭是不想吃了,老花头,没有胃口,要到外头去吃,而且要吃西餐,西餐才能象征着和弄堂生活的决裂,大饼油条糍饭糕也要统统放到一边去,不去想伊。 去啥地方呢?\"凯瑟琳\"是不想去了,那里也有许多使她想起蛮多和弄堂有牵连的往事。伊想起了小辰光,父亲经常带伊去的\"古花园咖啡馆\"。虽然路远了点,在思南路上。思南路是上只角的上只角,新的起点,要重新开始在上只角的上只角里,路远一点也值得。 2、 凌小姐立在了\"故园\"的门口,手一摸上橡木框的玻璃门,就觉得亲切,当伊轻轻推开玻璃门,迎面飘来不晓得哪一位歌手甜甜的嗓音,凌小姐的心,像被柔柔地抚摩着,积郁已久的心顿时松开了。 凌小姐找了个幽静的角落坐下来,就像小辰光,一碰到不开心的事体,就躲进幽静的角落,慢慢消解一样。 \"故花园咖啡馆”里的咖啡是现磨现煮的。客人有足够多的辰光,边等咖啡,边琢磨琢磨咖啡厅的摆设,看看窗外的景致。朝窗外看过去,没有摩肩接踵的人流,只有一个偌大的花园,一片像地毯一样柔软的草地、抬头,可以看见葱翠的绿荫遮天蔽日。 凌小姐从窗外收回目光,打量起咖啡厅里的情景。 大家记得伐,我先前写到过,李莺莺和宝宝也来过这家咖啡馆。像先前讲过的,这里不像其他咖啡馆,是一排排相同的座椅。这里更像在家里,东放一组沙发;西搁一张小几,配一把摇椅;还会墙角落里嵌一张小躺椅。就像到了屋里一样…… 可能,辰光尚早,咖啡厅里人不多,一眼可以看到咖啡厅里所有的人。 不远处,小几上的一顶法兰帽有点眼熟,是凌小姐父亲常戴的那种驼色的法兰绒帽,精致的做工,一看就晓得是法国货。法兰帽边上,一杯咖啡飘着袅袅的热气,一只手正悠闲地伺弄着咖啡,兰花指捏着银匙有意无意地搅动,轻轻提起,稍稍顿顿,缓缓放入托盘。一副让人欢喜的优雅。白白净净的手,兰花指状捏起着盏柄,不紧不慢地把咖啡杯送到嘴边……是一个男人,戴着眼镜,斜着头,正在看书,眼镜是圆圆细细的玳瑁镜架,透明的几乎像没影的水晶玻璃,也蕴着让人欢喜的优雅…… 凌小姐有点不好意思地收回目光,心里却还在想,眼门前的这个男人,他的抬手投足间,伺弄咖啡的腔调;他一边看着书,一边不经意地咪一口咖啡的功架;还有他穿着的格子的香港衫,戴着的玳瑁水晶眼镜,哪怕是放在台子上的法兰帽,都有一种优雅和温情。老底子的讲法叫上海克勒。招人心动,让人心仪。凌小姐几乎有过想起身,上前和他讲上几句闲话的冲动和欲望。哪怕不讲闲话,就是坐在边头,不声不响地一道喝一歇咖啡,也是蛮享受的…… 凌小姐想着,忍不住偷偷抬眼又朝那个男人瞄了过去。 突然,凌小姐看出来了,眼镜后头的这张面孔有点眼熟,当男人扭过头来的一刹那,凌小姐终于看清爽了男人的面孔,当即大大地吃了一惊,这个男人竟然是张老师…… 坐在“古花园咖啡馆”里厢,一边看书,一边吃咖啡的人,确确实实是张老师,伊刚刚翻过一页书,悠闲地端起咖啡杯咪了一口咖啡,咖啡的微苦回甘的咪道还没有在嘴巴里弥散开来,伊的眼睛余光里,也瞄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子在不远的地方一晃,伊的心跟着一动,就呆牢了,端在手里的咖啡杯来不及放到台子上,赶紧抬眼寻过去,看清爽了,手里的咖啡杯就放不下去了,停牢在了半空中。 凌小姐一点没有看错,伊看清爽了眼门前这个男人就是弄堂里的张老师,李小姐顿感失望,重新躲回到了自己那个幽静的角落里。不过,凌小姐还是有点不太相信自己的眼睛,倒不是眼前的这位张老师换了套行头,怕认错了,而是因为她无法把眼前的这位张老师和弄堂里的那位张老师重叠起来,他是那个光着膀子在露天洗澡的张老师吗?他是那个陪黄伯伯喝劣质酒的张老师吗?他是那个帮居委干部发蟑螂药的张老师吗?最让凌小姐受不了的是,伊是那个见死不救的张老师吗?……完全像是两个人,不晓得哪一个是真,哪一个是假的,有点像西游记里的真假猴王了。她甚至把自己也被蒙进去了,尽管实实在在坐在\"古花园咖啡馆\"里,却有一种虚幻的感觉,眼门前的一切好像都不真切了,兴许一眨眼功夫全变成假的了……一时间,李小姐觉得像被旋进了骗局,像受了欺骗一样,无法接受。其实,这种事情,假使放在弄堂里的其他人身上,只会当笑话讲讲而已,顶多骂一句:“册那”,调侃一下,也就罢了。而李小姐就是较真。此刻,她的心里烦透了,连带着在弄堂里所遭遇的烦心和不快统统涌上了心头,竟然满腔地感伤起来…… 愧疚感又在张老师心里涌动着,前一腔,弄堂里发生围斗凌小姐辰光,虽然自家确实有难言的难处,不过自家明哲保身的做法确实对不起凌小姐,一直想寻个机会,跟凌小姐解释一下,询求凌小姐的原谅,张老师相信凌小姐是个有文化,有见识的人,会善解人意的,不过真要进凌小姐的门,又犹豫了,看看事件刚过,风头还甚,当着一弄堂盯牢子的眼睛,去寻凌小姐脚步又收了回来,张老师想等风头过去一点再讲。 想不到这一等,却听说讲凌小姐搬走了。张老师不禁懊悔不迭。 又想不到,现在,竟然在咖啡馆里碰到了凌小姐,不禁欣喜。 \"小姐,侬格咖啡、点心来了。\"服务员的声音让李小姐一怔,抬眼看去,端咖啡的小伙子长得端端正正,满面笑容地立在面前,弯腰把咖啡、点心端到李小姐面前的台子上:\"请慢用。\"说完退两步转过身,款款地走了。 咖啡杯在台子上,袅袅地轻飘着热气,裹夹着咖啡的醇香和点心的奶味,幽幽地弥漫着,凌小姐这才想起了,还没吃早饭,她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咖啡是纯真的,咖啡的醇香,苦中含甘的滋味在口中周旋着,缓缓地盘升,直馨脑门,这种不加奶也不加糖、现磨现煮的咖啡,是她熟悉的、欢喜的滋味……她向来就喜欢咖啡的原味。又咪了几口,闭眼细品,心情轻松清爽了许多,舒展地靠向椅背,心结也解开了些许,心想,管他呢,反正离开了那个不堪的弄堂,和那里的人都拜拜了,今后都是不相干的人了,还管他是真猴王还是假猴王,会变的男人不交为好,不碰为妙。于是,唱机里传出歌手甜甜的嗓音又在耳边柔柔地厮磨起来,烦恼慢慢在淡去了。 \"喝咖啡,那能咖啡杯里的调羹也不拿出了。有失规矩呀。\"是一个熟悉的男人声音。凌小姐睁眼, 看见张老师很绅士地立在门前头,轻轻柔柔的口气,一副和自家人开玩笑的亲近,凌小姐的心悠然地动了一下,也正是心中的悠然一动,把刚刚调节好的心情又一下搅碎了。于是凭生了气恼:她气恼怎么躲不开这个男人,而且还立到了门前头,正用亲近的口吻说:\"可以坐吗?\"此刻的她可没有开玩笑的心情,更没有可以亲近的情绪。她把手中的咖啡杯往台子上放下,装着像没有看见眼前的这个男人,从包里掏出一张钞票压在杯子底下,没容张老师一声\"嗳\"字说出口,已经起身朝门口走去,在走出去的一刹那,虽然有一点点不舍,当她听到了后面移动的脚步声,晓得张老师跟过来了。还是决然地加快了脚步,推门走出了咖啡馆。在踏下台阶的一刹那,凌小姐又用耳朵窥视了一下后头,她听到了开门声,知道张老师跟出来了,怎么办?心思有点乱。 恰巧,马路边上停着一辆三轮车,凌小姐紧赶几步,跨上三轮车,坐稳当,顺势瞄了一眼咖啡馆门口,瞄见张老师愣在门口的样子,心中生起了几分得意…… \"去哪块?”三轮车夫用苏北腔的上海闲话在问。去哪里?凌小姐自己也没想清楚,一时不知如何说好……而回头一瞄,张老师已经下了台阶。 \"不走就下车。不要耽搁我的生意。\"三轮车夫看见凌小姐没有响,就下逐客令了。 这时,张老师走下台阶,朝三轮车走了过来。 凌小姐心里想:哪能办? 第78章 碰到了哪能办 作者:沈东生 1、 张老师刚追出咖啡馆的大门,就看到凌小姐已经跳上了三轮车,心里一紧。 自从凌小姐突然不声不响地搬离了老弄堂,张老师就觉得凌小姐的离开跟自己有关,是自己的过错让凌小姐失望了。张老师就感到愧疚,觉得对不起凌小姐,伊有太多的歉意要向凌小姐诉说,希望得到凌小姐的谅解,可惜,凌小姐离开了弄堂,不晓得了去向,张老师失去了向凌小姐忏悔的机会,张老师便被深深的懊恼所缠绕, 今早偶遇了凌小姐,虽然凌小姐故意不睬伊,故意跑开。而伊哪能肯轻易错失这个稍纵即逝的机会呢?张老师赶紧加快脚步,下了台阶,朝三轮车跑过去,想叫牢凌小姐。 凌小姐坐在三轮车上,尴尬了。伊不愿再跟张老师有啥瓜葛了。先前,伊跨出咖啡馆时有过的那一丝心动和不舍,也已经平复了,现在伊只想快点离开咖啡馆,离开张老师,割断过往的一切。不过,到啥地方去,一时还没有想定档,一看张老师追了过来,仓促间,朝三轮车夫随口讲了一句:“快点走。” 三轮车夫不明白地看牢,问:“去哪块?” 凌小姐这才临时起意,赶紧补充一句,讲:\"沿思南路一直走。\" 三轮车夫只管有生意做就好,应了一声\"嗯诺\",脚用力一蹬脚踏板,三轮车飞快窜了出去。把张老师留在了街沿上…… 张老师追到了三轮车边头,“嗳”了一声,还没有来不及讲闲话,三轮车就从伊身边划过,飞快的走远去,张老师苦笑了,叹了口气。 凌小姐则暗暗偷笑了,有几分得意,又有了报复了一下的快感,心想:让他呆笃笃地站着吧! 张老师看牢凌小姐坐的三轮车走远,消失在视野里,伊还是有点不舍,在路边的上街沿上立了叫关辰光,这才想起来书和包包还在咖啡馆里厢,摇了摇头,有点懊伤,返回了咖啡馆。 2、 “吱呀\"一声刹车的声音,把凌小姐的得意打断了。三轮车在路口停了下来,车夫回过头来又问:\"去哪块?” 凌小姐不明白发生啥事体,起身探头一看,真快,思南路走到头了,已经到了淮海路,三轮车停在了丁字路口。 去哪里?凌小姐实在是连自家也不晓得。 “古花园咖啡馆”是不能去了,张老师肯定还没有走,一去碰到了,更加尴尬。 要回屋里去,又太早…… 凌小姐正犹豫着。马路上的警察朝三轮车走过来了。 车夫立马急了,声音也胖了起来,催促讲:\"快点说诺,去哪块?警察来了。\"车夫一急露出了一口苏北闲话。 总不能一直停在淮海路口。凌小姐晓得,警察一过来,说不定有麻烦,迟疑了片刻,赶忙抢在警察走过来的前头,讲:\"顺淮海路随便兜兜。\" 三轮车夫一听顾客只是随意兜兜,且无具体目的地,又不计较车费,意识到这是一笔大生意,自然觉得是件求之不得的美事。于是,他当真踏起三轮车,载着凌小姐随意闲逛起来。 一路上,风和日丽,清爽舒适,阳光明媚,温暖和煦,凌小姐舒舒适适地朝后仰靠到靠背上,任由微风轻轻拂过,仰头看着路旁高耸入云的梧桐树缓缓向后移动,仿佛过去的一切都在渐渐远去。就像过往的一切从此退去,凌小姐心里默颂着:“过去的一切,再会了”…… 凌小姐微微合拢双眼,怡然自得,享受着兜风。 也不晓得三轮车踏了多少路程,当凌小姐睁开微闭的眼睛,再看出去的辰光,三轮车已经沿着淮海路一直踏到了淮海大楼,再踏下去,地段就冷落了,假使凌小姐不喊停,三轮车夫还真会一直踏下去,说不定一直踏到乡下去了,碰到“剥猪猡”也难讲。凌小姐赶忙喊停,讲:“好了,回去。” 三轮车夫不声不响,原地掉头,沿淮海路踏了回去。 一大圈兜下来,眼见到了淮海公园,淮海公园门口人来人往,一片闹猛。 淮海公园,早先在清朝的辰光,就被外国人买去修了“外国坟山”,叫“八仙桥公墓”。直到解放以后,“外国坟山”搬迁,还园于民,修成了淮海公园。 凌小姐突然记起来了,\"外国坟山\"改造成淮海公园以后还没有光顾过,听说,公园改造得蛮漂亮,里厢还新开了一家咖啡馆。一想到咖啡馆,凌小姐就觉着肚皮有点饿了,还想起了“古花园咖啡馆”里点的早点,还没吃就被张老师搅了,凌小姐叹了口气想,既然到了公园门口,就进去看看。顺便到公园里厢的咖啡馆里吃口早点。 凌小姐想停当,下了三轮车,一问车钿,一圈兜下来,车钿真不少,不过凌小姐不计较,也不在乎,凌小姐爽快地付了车钿,就朝淮海公园走去。 凌小姐边走边抬手看了一眼手表,才晓得,不知不觉兜了将近一个多钟头。不过值得,只要开心就好,今早是凌小姐离开老弄堂以后,最舒心的一刻,因为和张老师也算有了了断,因为张老师,在凌小姐心中泛起的那波涟漪,也该平复了。 想不到,怕啥就会来啥。 凌小姐还没走到淮海公园门口,就被眼门前看到的情景吓了一跳,不远处,只见张老师腋窝下夹着一叠书,正在四处张望,好像在等人。凌小姐奇怪了,心想:是在等我?伊哪能晓得我会来淮海公园的?凌小姐来公园连伊自己也是临时的起意,张老师哪能就会抢先等着了呢?不由心生疑惑。 不过,不管哪能,张老师一路追了过来,凌小姐还是不觉欣然,有点怦然心动。 然而,在凌小姐正得意地想着,是迎上去呢,还是悄悄地躲藏起来,看看张老师究竟会哪能做。或者,再不就干脆转身离开,让他戆等,气气伊…… 凌小姐正想得有点沉醉。伊的梦却被撕碎了,而且被撕得粉碎。只看见一个女人迎着张老师走过去,张老师的面孔上绽起了笑容,嘴巴里还讲着闲话,虽然听不见张老师讲点啥,凌小姐还是觉得耳朵像被震得嗡嗡直响,又看到张老师朝女人伸出了手,两人的手握到了一起,凌小姐的心又像被狠狠地捏了一把…… 凌小姐的心酸酸地疼了起来。她恨自己自作多情,恨自己想多了,她感到无地自容,真想有个洞可以钻进去。恰好一辆有轨电车驶来。\"当当当\"的铃声像是招呼她赶快离去,容不得凌小姐多思索,一转身朝电车跑去,一步跨上了电车,朝电车里冲进去,淹没在了车厢里的人堆当中。 可是等不及凌小姐喘过一口气,连电车还没驶离,凌小姐便生起了满满的不甘了,她问自己,凭什么要匆匆逃离?凭什么把一个心仪过的男人拱手相让?此刻凌小姐的小姐脾气又占了上风,心躁气浮起来,返身拨开人堆,挤回门口,她要下车,凌小姐想晓得这个女人是哪方神圣,要看看那位女人是哪能一副卖相,伊凭啥能和张老师能成双相悦。让张老师满面孔笑容,同伊紧握双手。伊要去和那个女人比个个高低。 可是,铁栅栏门关上了,电车缓缓启动了,凌小姐只好倚在铁栅栏门上,探身朝淮海公园的门口看去, 无奈那女人背对凌小姐,面朝张老师迎过去,当然看不见这个女人长啥样子。凌小姐焦躁得双手紧抓铁栅栏车门,恨不能把车门的铁条拧弯、拧断…… 随着电车的移动,女人的面孔转成了正面,看清了:那女人,高挑挺拔,称得上身材苗条,合身的列宁装把她衬得愈加前挺后突,清汤挂面的短发罩着的一张脸,眼睛细细的,鼻梁窄窄的,嘴角弯弯的,这样的面孔,不算突出,只算得上秀气而已……看着看着,凌小姐嘴巴张得老大老大,再也合不拢了,眼睛顿时瞪得突了出来,人惊得要跳了起来。 这个女人竟然是清敏的女朋友…… 凌小姐简直不能相信自家的眼睛,揉揉眼睛再想看看清爽。 没错,确确实实,是那个清敏的女朋友,曾经上门大闹天宫的那个女人。 最最让凌小姐受不了的是,张老师和这个女人的手还握在一起,好像还没有松开的样子。凌小姐的脑子里嗡嗡直响,心又像被狠狠地紧捏了一把,酸酸地疼得结棍。她反复地问着:凭什么……凭什么…… 凌小姐眼睁睁地看着所搭乘的电车渐行渐远,将张老师他们两个人渐渐地抛在了后方的树丛之中,凌小姐心中的不甘和不舍却愈加强烈起来,她拼命向车窗外探出身子,半个身体几乎已经完全伸出了车厢外头,即使如此,电车速度越来越快,张老师和那个女人的身影已经完全隐没在了树影后头,消失了,完全看不见了。 然而,此时此刻,无数的思绪和联想如潮水般涌上凌小姐的心头。她忆起了与张老师相处的过往,所有的过往,无论是开心的和不开心的,都变成了温馨的记忆、都变成了共同度过的美好时光。每一个细节都在她的脑海中清晰呈现,使她心中涌起的竟然全是眷恋,继而化成了唯恐张老师被夺走和唯恐失去张老师的不甘和愤然…… 卖票员倒发话了:\"这位女同志,危险。\"凌小姐愤愤地收回身子,使命拍着电车铁栅栏门,拍得\"晃荡\"直响,引来一车厢的乘客都朝凌小姐看过来。而凌小姐全然不顾一般,完全沉浸在自我之中。那些关于张老师的记忆和联想,竟然如同电影画面一般,在她的脑海里不断闪现,挥之不去……也就在这时凌小姐改变了原先的决定,伊要回到老弄堂里去,伊要在老弄堂里继续住下去了。 凌小姐为的就是一口气,伊咽不下这口气,伊要争这口气。 2、 其实,是凌小姐想多了。 张老师虽然是专门和晓梅,也就是清敏女朋友约好到淮海公园碰头的,一想到这次碰头,张老师还特别激动,激动得早早地出门赴约,来得特别早,甚至早了个把钟头,早得只好到“古花园咖啡馆”坐一歇,消磨消磨辰光,这才有了碰到凌小姐的小插曲,弄得张老师心情一阵波动,也弄得凌小姐心烦意乱。 但是,张老师确实是有正经事体要办。 事体要讲到前一腔,清敏女朋友和凌小姐发生误会,被张老师劝解后,进了张老师屋里,在撞翻在地的书稿中,无意中发现张老师正在研究飞行器材料,张老师的研究恰是清敏女朋友所在研究所研究的科目,经过向领导汇报,就约张老师去研究所洽谈合作。如果一旦谈拢合作,张老师就可以重返研究岗位了…… 这是张老师日思夜想的事体,侬讲张老师哪能会不激动呢! 眼门前,就像凌小姐看到的一样,张老师和清明的女朋友一碰到,两个人的手就握到了一道,清敏握着张老师的手,讲:“阿是等得急煞了?” 张老师赶紧讲:“不急不急,我也是刚刚到了一歇。”张老师为了掩饰自己的过份激动,撒了个善意的小谎。 清敏女朋友突然打量起张老师,发觉张老师两样了,讲:“改装了,看上去,是个大知识分子了,我都快不敢认了。” 张老师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赶忙讲:“不要开玩笑了,不就是想给研究所的领导留个好的印象嘛。” 清敏女朋友接口讲:“是我自作多情了。我还以为侬是为了见我,特意打扮了一番呢?” 张老师面孔不易察觉地一红,讲:“瞎讲点啥呀。” 清敏女朋友赶紧改口讲:“对对对,给领导的第一印象最重要。”一边讲,一边从张老师手里抽回手,随手要拿过张老师夹在胳肢窝里的稿子,讲:“这么重要的稿子,弄丢了就闯穷祸了,放我的包里吧。”张老师想拿回稿子,清敏女朋友已经顺手放进了自家的包包里。 张老师问:“坐电车去研究所吧?” 清敏女朋友讲:“枫林路不远,走过去没有多少路,辰光还早,走走好伐?” 张老师嗯了一声,答应了。 两个人顺着淮海路,朝枫林路方向走去。 从背后看过去,看见,清敏女朋友不经意间挽起了张老师的手臂。 张老师发觉手臂被清敏女朋友挽住了,本能地要抽回手臂。 清敏女朋友挽住张老师手臂的手更用劲了。 张老师的手臂稍稍抽了一下,不动了。 两个人渐行渐远…… 第79章 到底选啥人合适 作者:沈东生 1、 张老师身边有个美女陪着,就是那个清敏的女朋友,名字叫晓梅。 晓梅挽着张老师沿着淮海路并肩而行,身姿曼妙,面容清丽,心情蛮好,闲话蛮多,一路上讲个不停。 两个人一路走过去,辰光走了蛮长,路走了不少,晓梅一点也不觉得吃力,真像北方人讲的,男女搭档,做事不累。 而张老师则沉浸在自己的想法里:眼看离枫林路越来越近,离研究所也就越来越近,那个令张老师魂牵梦绕、日思夜想的\"希望\"正逐渐向张老师靠近,这令张老师心潮澎湃,难以自抑地让伊兴奋,让伊激动。 张老师相信自家研究学问的实力,也相信人家研究所肯定是识才的伯乐,还有晓梅这位内线的牵线搭桥,相信自家能被研究所相中,也一定是水到渠成的事体。于是,张老师的心情也越走越好,路走得也越来越快,在风和日丽的凉爽天气里,张老师的额骨头上竟然走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揩揩汗。”一条手绢递到张老师的面前头。 是晓梅的手绢,飘着淡淡的女人气息,张老师看着递到门前头的手绢,迟疑着。 看张老师不接手绢,晓梅干脆直接帮张老师揩起了额骨头上的汗珠。 晓梅帮张老师揩着汗,讲:“不急,走慢点好唻,汗也出来了。” 手绢在张老师额骨头上柔柔地揩着,手绢上女人的气咪也在来来回回地飘着…… 晓梅的热情虽然让张老师有点不好意思,甚至有点窘迫,伊也不好拂了晓梅的热情。张老师有点不晓得哪能回应,只好不响,脚步不停,继续走路。 走着走着,晓梅拉着张老师要拐向陕西路,张老师觉着有点不对头了,本来讲好,晓梅陪张老师去研究所,去见研究所的领导。 去研究所,应该朝枫林路的方向一直走才对呀。 现在,晓梅并没有带着张老师朝枫林路方向走,而是改变了路线,提前拐向了陕西路。 难道不去研究所了?张老师不禁心生疑虑,放慢了脚步,疑惑地问:“是不是走错路了?去往枫林路,应当沿着淮海路一直朝前走,到了汾阳路再拐弯才对呀。” 晓梅笑而不语,轻轻拉了一把张老师,挽着张老师,继续朝陕西路走去。 张老师眉头微皱了起来,眼睛看向朝前走去的方向,试图找到一点缘由,结果找不到缘由,反而越发糊涂了,终于,张老师停牢了脚步,问:“不去研究所啦?” 晓梅朝张老师有点神秘兮兮地笑笑,讲:“没错,阿拉去见研究所的领导。”一边讲,一边又轻轻拉了拉张老师的手臂,还加了一句闲话:“到辰光,侬就晓得了。”意思里讲,“听我的安排是不会错的。”示意张老师跟上自己的步伐。然后继续挽着张老师朝陕西路方向走去。 张老师虽然顺从地跟着晓梅一同前行,但被晓梅神秘兮兮的神情弄得摸不着头脑,心里厢起了满满的疑惑,忍不住暗自揣测着,这其中会不会有点啥特别的事体和令人犯疑的意图。 正当张老师边走边胡思乱想之际,晓梅在一幢楼房前头停下了脚步。 张老师不无意外地问:“到了?” 晓梅讲:“到了。” 张老师瞪大了眼睛,惊讶地看着眼门前的房子,是“红房子”西餐馆,张老师一时间懵了,到红房子西餐厅来做啥?张老师打破脑袋也想不明白为啥。 张老师不自觉地想到,是要我请客?张老师倒不怕请客,伊老早就想好了,这份天大的人情,到辰光总归会还的。伊也不怕用钞票,用多少钞票也可以的。不过,不应该是现在这个节点呀,现在,伊希望的是去研究所,去见研究所的领导,这是张老师眼门前的头等大事…… 容不得张老师迟疑,晓梅一副熟门熟路的腔调,拉着伊朝红房子里走,进门后就沿着楼梯上了二楼,径直走向一间小包间,看样子,包间老早已经定好了,事体已经预先搞定。 2、 到了包间门口,门开着,里厢已经有一个上点年纪的男人,满面孔笑容看着张老师和晓梅一道走进来。 晓梅指着上点年纪的男人讲:“侬不是想见研究所的领导嘛,伊就是研究所的领导。” 张老师还来不及反应,上点年纪的男人朝张老师和晓梅迎了过来:“阿是小张同志,来来来,进来坐,进来坐。” 张老师不解地看牢晓梅:“这是面试?,在饭店了?”张老师一面孔狐疑地问道。 上点年纪的男人听了哈哈大笑起来:“嗯?面试?哦,要讲面试,也算是吧。不过,先坐下来吃饭,边吃边试,这顿饭吃好了,面试及格与否也就晓得了。”上点年纪的男人招呼着张老师,并指了指对面的座位示意张老师坐下。 张老师还是不解,到底是啥情况?一副摸不着头脑的腔调,更加的懵。张老师一面孔懵懂地看牢上点年纪的男人,略显拘谨地坐了下来,有点手足无措。眼神不由瞄向晓梅。 晓梅面带微笑,在张老师身边坐了下来。 服务员端菜进来了。 菜真是不少,红房子的看家菜都出现了。每进一道菜,上点年纪的男人就会如数家珍地讲述一番。 一道“烙蛤蜊”上台子的辰光,上点年纪的男人竟然讲起了关于烙蛤蜊的故事,伊扫了一眼张老师和晓梅,讲:“晓得伐,烙蛤蜊这道菜是哪能来的?” 问得张老师和晓梅面面相觑。 上点年纪的男人一副广闻博学的腔调,有点得意地讲着:“当年上海打仗,法国的蜗牛运不到上海,眼看红房子里一道看家菜肴,法式焗蜗牛上不了台子了。正当饭店上到老板,下到员工,统统急得头头转的辰光,有个大菜师傅想到了蛤蜊,一道烙蛤蜊法式菜横空出世,得到了法国政要大加赞赏,烙蛤蜊一夜天功夫风靡了上海滩,拯救了红房子……”接下来,伊竟然还讲起了烙蛤蜊的配方,制作方法…… 张老师惦记的是被考察的事体,哪能有心思关心其他事体。现在竟然听一个人在讲烧菜,不但听不进去,还听得张老师心烦气躁起来,又不好打断,面色有点难堪,实在有点坐不牢了。 上点年纪的男人把张老师的神情统统看在眼里,眉头不被人发觉地皱了皱,转向张老师,讲:“看来小伙子对我讲烧小菜没有兴趣?” 张老师不好意了,一时又不晓得哪能回答,只好不响。 上点年纪的男人笑了,说话间,话风突然转向了,讲:“我听晓梅提起过侬的兴趣,侬对飞行材料的研究,蛮有成果……” 正题来了,张老师一听上点年纪的男人的闲话,顿时精神顿来了,眼睛也亮了起来,赶紧回答:“是的,是的,我正在专研这方面的研究,还有了一点收获。”张老师马上想起了文稿还在晓梅的包包里,迅速向晓梅要过文稿,赶紧地递了过去,讲:“感谢领导的关注,请领导指教。” 上点年纪的男人接过文稿,看了起来,看了一歇,抬头,眼睛亮亮地看牢张老师,讲:“研究所应该对你的学术成果有兴趣的。” 张老师一阵激动。 上点年纪的男人接着讲:“研究所要考察侬的学术能力和研究能力,不过,就我个人来讲,今早请侬来吃饭,更注重的是想考察一下你在实际生活中的沟通能力和适应能力。讲起来,今早也算是公私兼顾吧。” 张老师目不转睛看牢上点年纪的男人,有点懵,急切等伊把闲话讲下去。 上点年纪的男人叹了口气讲:“于公,对侬的考察是应该是能通过的,于私,我对侬的考察,我觉得侬是不及格的。” 晓梅赶紧讲:“阿爸,侬瞎讲点啥啦!” 原来是晓梅的父亲,张老师听了又是一阵意外,看看晓梅,又看看伊父亲,好像意识到一点啥了。 晓梅的父亲摆摆手,止住晓梅的闲话,继续讲:“当初,晓梅侬跟清敏轧朋友,我是反对的,我觉得清敏这个小伙子其他都好,就是个性太强,自我太强,晓梅侬不听,结果,清敏果然自说自话跑到缅甸去打仗了,是死是活也不明了了。” 晓梅撒娇地叫了一声:“阿爸,侬闲话多来。” 晓梅的父亲还是自顾自讲着:“你们年轻人的事体,我可以不讲究,不过。我对张老师了解一下还是要的,所以我坚持要请吃这顿饭……”说话间,晓梅的父亲不自觉地叹了口气,继续讲:“果不出我所料,我从小张同志身上看到了我自家的影子,伊像我……”晓梅父亲讲到这里,顿了一歇,才接着讲:“所以我讲,小张同志做丈夫是不及格呀。”晓梅父亲转向晓梅,语重心长起来:“晓梅啊,侬只要看看我,我跟侬姆妈统统是只顾工作的人,啥人也不肯让啥人,结果弄得两地分居,各搞各的,屋里不像屋里,夫妻也不成夫妻,还连累了侬。到了我这把年纪,总算晓得了,看透了,也懂了,已经来不及了……” 张老师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晓敏父亲今早是在相女婿。 晓梅父亲接着讲:“好了,我也吃饱了,有事体先走一步,今早就到这里吧,希望你们两个人能听懂得我的苦口婆心。接下来,我会安排对小张同志的正式面试,通不通得过,就不是我一个人能讲了算得了的,你回去等通知吧。”讲好,起身走了。 张老师看着晓梅父亲走出门口去的背影,愣神了叫关辰光,然后不无埋冤地看向晓梅。 晓梅则耸耸肩膀,深有含义地朝张老师笑笑…… 3、 凌小姐在淮海公园门口头,碰到了张老师,受了一包怨气。像逃一样离开现场,上了电车,心里又气不过,想下车,要跟张老师弄个明白。 结果,还没有来得及下车,电车启动,开走了,只好歇搁。心里还是不甘,肚皮里那股恨,还是发酵着,鼓胀着,难以消停…… 肚皮里有气,人在电车里,横也不是竖也不是,就更加觉着电车里,热烘烘一股“肉嗝气”,让伊想吐,摒了叫关辰光,实在摒不牢了,打开小包包,刚套在嘴巴上,就“哇”的一下吐了一包包,酸气冲天…… 乘了一站,电车一到站,凌小姐赶紧下车,一下车,把包包朝垃圾桶里一掼,人靠在电线杆上干呕了好一阵。 茫然失措,精疲力尽的凌小姐,再也没有心思兜啥马路了,讨了部三轮车,直接回了余庆路,进了洋房里,面孔铁板,对啥人也不看一眼,直冲进了自家的房间。 管家心细,觉得苗头有点不对,跟了过来,伸过头,凑上去,刚开口叫了一声:“小姐。” 凌小姐就把房门“呯”的一声关上了。 管家的鼻头差点被门板撞到,愣了愣神,顾不得惊讶,赶紧把耳朵贴到门板前头听听动静,想弄清爽发生了啥事体。 只听到房间里传来“嘭”的一声,声音沉闷,好像有啥东西砸到了地上。管家吓了一跳,赶紧轻轻地敲敲门,小心翼翼地叫了一声:“小姐。” 凌小姐没好气地应了一声:“不要管我。” 管家叹了口气,怏怏地走开了去。 凌小姐在房间里厢,正在大闹天宫。从橱顶上,一把拖下大皮箱,皮箱重重地砸到了地板上,随即翻箱倒柜起来,把橱里,樟木箱里的东西统统翻到了眠床上,捡需要的东西,一股脑儿,哗啦啦塞进了大皮箱,合上皮箱,系牢皮箱的皮带,开出房门,两手抓着皮箱的襻头,拖出房门,跌跌冲冲朝洋房大门而去。 站在不远处的管家,看到凌小姐冲出门来,一副怒气冲冲的腔调,赶紧迎上去,却被撞得个踉跄,等到管家稳住脚步,看到凌小姐已经直冲门外而去,发觉苗头更加不对,大叫了起来:“小姐,小姐,啥地方去?”边叫边追上前去, 凌小姐好像没有听到一样,连拖带提,拉着大皮箱,出了洋房大门,走过院子里的鹅卵石小道,到了黑漆大门前头,一把拉开黑漆大门,一气呵成地来到了马路上,正巧有一辆三轮车经过,一声叫牢,跳上三轮车,让车夫把大皮箱拎上三轮车,直奔老弄堂而去…… 等到管家追出门外,只有望洋兴叹了。 管家赶紧回屋里去给凌老板打电话。 凌老板接到电话,大惊失色。 第80章 凌小姐回到了老弄堂 作者:沈东生 1、 晓梅父亲在“红房子西餐馆”的一席闲话虽然有点道理,但是,张老师觉得对伊张老师来讲,不适用,一来,张老师伊并不想当这个女婿,二来,伊也不缺生活的情趣,唯一遗憾的是,晓梅父亲作为研究所的领导,对自家有了负面的看法,会不会影响研究所对自家的考察呢…… 不过想想,急也没有用场。担心也不是办法,作为研究所的领导,让伊等,只有慢慢地等了。当然,张老师还是相信自己的实力的。 于是张老师回到弄堂里,张老师还是做一如既往的张老师,该和黄伯伯喝老酒还是和黄伯伯喝老酒,该替邻居买早点的还是买早点,老早做过的事体一样也不少做。唯一有点遗憾的是,每次经过对面的房子,看到关着的门,凌小姐再也不要伊送点心了,总有点失落。 不过,也因为凌小姐搬走了。对生活的细节少了几分约束,比方讲,不用避讳别人讲伊和凌小姐之间的闲言碎语了,比方讲,一到天热的辰光,又可以坦然地脱光衣服,接一盆冷水,在门口头汰起了露天浴,一身漂亮的肌肉又像健美表演一样,惊艳着整条弄堂,又有了回到本我的自在和放松。 让张老师想不到的事体却发生了。 这一天,张老师上好体育课回来,一身臭汗,黏糊糊,难过得要死,就拿了一只面盆,毛巾和肥皂,准备在门口头汰露天浴了。 张老师拖双木拖鞋,脱掉汗衫,光起膀子,留条三角短裤,做了一套扩胸运动,算是热身,热好身,就在门口的水龙头上接了满满一盆冷水,举过头顶,劈头盖脸地浇了下去,浑身的闷热一扫而光,一阵凉快,适宜,一直爽到心里,立马深深地吸一口气,想抬头仰天大喊一声:“爽”。 但是,张老师还没有喊出声来,却看到对面房子的门开了,走出一个人来,是凌小姐。 张老师把原本想要的“仰天大叫”咽了回去,僵立在那里,看牢凌小姐,一时想不明白,凌小姐啥辰光搬回来了?为啥搬回来了? 然而凌小姐看到张老师汰露天浴,并没避闪,更没有退回屋里去,而是直直地看着伊。 张老师倒感到尴尬了,张老师不晓得凌小姐会搬回来住,突然又看到了凌小姐,面孔表情复杂,情绪喜忧参半,喜的是又可以天天碰到凌小姐了,忧的是,凌小姐一住回来,竟然第一眼看到的是自家又在露天汰浴,实在难为情。 张老师正在脑子转念,哪能应付。凌小姐却朝张老师走了过来…… 张老师吓了一大跳,张老师不自觉地“哎”了一声,心想:“完结了。”赶忙,双手护牢私处,朝后退去,想躲避回屋里去。 来不及了,凌小姐三步两步,走到了张老师的门前头。 张老师呆牢了。 凌小姐立停下来,大大方方地问了一句:“汰浴啊!” 张老师支支吾吾回答:“是,是的,汰,汰浴。” 凌小姐笑嘻嘻讲:“汰浴嘛,有啥不好意思的?用不着讲闲话也变得急急巴巴的。” 张老师立也不是,退也不是,更加尴尬了。 凌小姐又朝前跨了一步,走到张老师的眼面前,两个人几乎要碰到快了。 张老师有点不知所措,只晓得朝后移了移脚步。 凌小姐跟着也跨了一步,手伸了过来,竟然摸到了张老师的胸大肌,故意做出一副大惊小怪的腔调,讲:\"喔唷,肌肉硬得来,结棍。\" 弄的张老师面孔一下子涨红了,本能地朝后跳开去,不好意思地讲:\"不要,不要动手动脚。\" 想不到凌小姐却讲:“喔唷,稀奇煞了。算侬的肌肉漂亮。\"说着又随着张老师朝后退的脚步,跨前了一步。 张老师整个人僵硬了一样,想动弹,动弹不得…… 凌小姐手还要摸。凌小姐摸着张老师宽阔结实的胸大肌,摸得轻柔细腻。弄得张老师面孔涨得像关公一样…… 猛地,张老师惊醒了,快速朝后退了几步,猛地一个转身奔回屋里,连面盆毛巾肥皂也没好意思收拾。 凌小姐则并没有马上离开,轻蔑地看牢张老师已经关牢的大门,从鼻头里轻轻地哼出几个字:“等着吧!”然后转身,笃悠悠地走回了自家的屋里,进了屋里,门也不关,还回头朝张老师的屋里看了一眼…… 2、 张老师在门口头汰露天浴,凌小姐无厘头的一幕,弄得张老师像犯了错误一样,连汰浴的家私也顾不得收拾,逃回屋里,呆笃笃立在房间中央,动弹不得…… 啥人料想,张老师惊魂还未定,门就又被推开了…… 张老师心想:“这个凌小姐还真是没完没了了,还要追到屋里来。伊到底想做啥!”张老师真的有点恼怒了起来,连抬头看一眼也不情愿,粗声粗气地朝门口就是“哇啦”一声:“好了,不要再闹了。” 张老师一声吼,门口头却没有任何反馈的声音,张老师觉得奇怪,凌小姐遭到自家的呵斥,不可能这样太平地就过去了,不由抬头看了一眼,不看则罢,一看立刻惊出了一身冷汗。只看见门口头立着另一个女人,双手捂着面孔,眼睛却从指缝里透出来,正在偷看自己。 这个女人,不是别人,是晓梅。 自从红房子吃好饭回到屋里,父亲一连好几天都没有回屋里,父亲不回屋里,是时常有的事体,父亲忙的辰光,一个号头不回屋里也是家常便饭,不稀奇。晓梅从小就习惯了这种独守空房。 现在晓梅正在着急了,着急的是关于父亲是否接纳张老师进研究所。这几天,晓梅焦急地等着父亲回来,等得就像度日如年了。 此刻,父亲终于回来了,父亲刚开了门,就被晓梅堵在了门口,一副急不可耐的腔调,问:“哪能啦。” 父亲晓得女儿要问张老师能否进研究所的事体,却装出一面孔茫然不知的腔调,讲:“啥事体啊,这样急,再急,也要允许我进门,换双拖鞋,喝口茶,这点要求,总不算过分吧。” 晓梅一面孔撒娇腔:“不要装腔了,侬晓得我是为啥急。侬再不讲,我就不许侬进屋里,不许侬换拖鞋,也不许侬喝茶,” “好好好,我服帖,我服帖。我马上就把结果告诉侬,总可以了伐。”说着想趁机溜进房间里去。” 晓梅两手伸开,撑在门框上,拦住父亲,讲:“不许撒赖。” 父亲笑了,双手举过头,讲:“我投降,我投降,我老实交代,这个女婿我不要,这个张老师,研究所要……”一面讲,一面从包里取出一份报到通知,递了过来。 晓梅的父亲虽然觉得张老师并不是完美的女婿人选,但毕竟从这个年轻人身上看到了自家年轻辰光的影子,看到这个年轻人的才华,对一个惜才如命的自己来讲,是舍不得轻易放弃的。得失之间,也只好取其长处了。 还没等父亲闲话讲光,晓梅就一把夺过通知书,看了一眼,立马就是给父亲一个大大的拥抱,又在伊面孔上狠狠地亲了一记,讲:“好好好,女婿侬不要,我要,张老师我也不稀奇,就归侬研究所了。” 父亲还没有回过神来,就被晓梅推让着进了门,帮伊换好拖鞋,泡好茶,端到父亲面前,父亲刚刚坐停当,晓梅就一溜烟出门而去了。 父亲晓得女儿的心思,做父亲的伊是管不牢的。看着晓梅关上门,走了,无奈地笑笑,端起茶杯,喝起了茶…… 晓梅到了张老师屋里,推开门,看到张老师只穿一条湿漉漉的三角裤,光不溜秋地立了房间当众,一副惊魂未定的腔调,面孔顿时涨得彤彤红,双手一把捂牢面孔,想不看,又忍不住,从指缝间往外偷看,想弄清爽发生了啥情况。 张老师醒过神来,赶忙捂着私处,一阵慌乱,寻了套衣裳裤子,胡乱套上。嘴巴里还不忘记嘀咕一句:“进来也不晓得敲敲门。” 晓微从手指缝里看到张老师已经穿好衣裳。迫不及待地放开捂在面孔上的手,从包包里取出通知书,递给了张老师,讲:“研究所要侬了。” 张老师接过通知书,反反复复地看着…… 自从人生跌落低谷以来,张老师小心做人,谨慎行事,熬过了多少日日夜夜的艰辛,盼望和等待的就是这一刻,这一刻终于来了,伊竟然不能相信是真的了,捏着的通知书像有千斤之重,双手捧着,似乎捧也捧不动,看了又看,看也看不够……也不晓得看了多少辰光,看着看着眼圈红了起来,眼睛里慢慢地蓄满眼泪水…… 晓梅感动了,不知不觉地走到张老师的身边,挽起了张老师的手臂,静静地倚着张老师,无声地看着张老师一遍又一遍地看着通知书。当伊看到张老师眼睛含起了眼泪,眼泪水聚集着,滚落了下来时,心颤了一下,不由痛了起来,小心地凑到张老师的面孔上,轻轻地吻了过去。 猛然间,张老师感到面孔上一阵火辣辣的滚烫,赶紧从往事的沉浸中惊醒过来,发现晓梅正在吻着自己,张老师一阵心跳,本能地躲开了去…… 张老师觉得,小梅还是清敏的女朋友,朋友妻不可欺…… 张老师还觉得,自家的心里,冥冥之中,还在等待着另一个女人…… 3、 凌小姐住回到弄堂以后,开始的辰光也没啥异样,跟离开弄堂前头一样,早上有张老师天天送早点,有辰光还会捏着点心,倚在门口头,一面看着张老师慢慢走远去的背影,一面慢慢地吃着早点。慢悠悠吃好早点,打扮停当,就去上班。上班回来,换好屋里穿的休闲衣裳,泡杯咖啡,坐在窗口头,一面看看书,一面瞄一眼对门,等着张老师下班回来,看到张老师回来的身影,心里会一阵舒坦。 有一天,突然之间,凌小姐的看到门口头划过一个身影,一头清汤挂面的短发,身穿合身的列宁装……有点眼熟,凌小姐顿生疑惑,心里一慌,追出门去看,是晓梅,果然是晓梅。只见晓梅一溜烟进了对门张老师屋里,门随即关上了。 凌小姐气得鼻头里真要冒烟了。 从此往后,凌小姐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只要张老师一出现在弄堂里,随即就会看到凌小姐的身影,样样事情都要和张老师粘到一起,张老师就像是一块吸铁石,凌小姐是一块生铁,吸铁石一出现,凌小姐就会被死死吸牢。越是人多的辰光,越是要被吸得更加牢,比方讲,张老师在门口汰露天浴的辰光,凌小姐当众,眼睛盯牢张老师的一身肌肉,一刻也肯不放过。 凌小姐的所有举动,都有点出格,让人一看就觉得不太正常, 连凌小姐自己也记不得了,当初看到弄堂里的一群粗胚当众汰露天浴时的愤怒和不屑,还迁怒于张老师跟乌合之众同流合污,当场大发雷霆。 凌小姐不但忘记了当初,竟然还公开讲啥,看看男人汰露天浴没啥关系。有人会问:\"男人家汰浴,一个女人家凑啥热闹?\"凌小姐还是笑嘻嘻地讲:\"我就是欢喜看看健美的肌肉,好比是看健美表演,看健美表演还要买票,眼门前看白戏,不要买票,看看又不犯法的。\" 假使凌小姐仅仅是看看人家男人汰浴倒也罢了。只要欢喜,想看看,就看看,也没有太妨碍到别人。叫人看不下去的是,凌小姐竟然还当着叫关人的面,凑到人家张老师的门前头,要去摸张老师的胸大肌,这种做法,随便啥人看了,都会觉得有点过头了,有点“赖三”的嫌疑了。 不过凌小姐还是有闲话可以讲:\"像张老师这种肌肉就是艺术,艺术是大众的,就像裸体雕塑,还在展览馆里展出,啥人不好看?啥人不好欣赏?” 只要凌小姐想讲,总归有道理好讲,而且讲得头头是道。弄堂里厢,没有人比得过凌小姐会讲,讲不过凌小姐也是当然的事体,大家只好歇搁,不响了。 虽然,弄堂里的人都讲不过凌小姐,也阻拦不了凌小姐想和张老师粘到一道去。不过,大家嘴巴里不响了。不等于大家脑子里也不想了。于是,大家暗暗地想着,想着想着,没有多少辰光,大家都想到了一道去了,慢慢地有了一个共识:“这个女人有毛病了——花痴。” 第81章 张老师不晓得哪能办 作者:沈东生 1、 凌小姐如此热衷于看一个男人的汰浴,几乎到了故作不知廉耻的地步,已经不能让人相信伊还是那个对粗俗深恶痛绝的凌小姐了,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变得让人不敢认了。 凌小姐不仅仅欢喜看张老师汰浴。大家还时常可以看见凌小姐一股对张老师的缠劲。 只要张老师一个人在弄堂里走进走出的辰光。凌小姐总是对张老师热络得不得了。一天还当牢众人的面,喊牢张老师,用糯得发腻的声音讲:\"张老师,早上侬哪能不帮我送早点啦?\" “送过的,敲了老长时间的门,你好像不在家\" \"瞎讲,我一定睡着了,侬不会多敲几下,害得我饿了肚皮去上班。\" 张老师又不能和一个女人计较,只好歉意地讲:\"好好好,下次一定敲到你开门为止。\" 这个辰光,凌小姐就在张老师手臂上狠狠拧了一把:\"侬只死人,真会开玩笑。\" 疼得张老师差点叫出声来。 凌小姐马上一副心痛的样子,拉起张老师的手,轻轻抚摸起张老师被拧痛了的手臂,抚摸得轻柔细腻,嘴巴里还念念叨叨:“手重了,手重了。” 张老师倒不好意思了,赶忙讲:“没啥,没啥。”想抽回手。 张老师的手却被凌小姐捏牢,凌小姐的小手还是在张老师的手臂上头轻轻抚摸,时有时无地触碰着张老师的肌肤,缓缓地移动,一阵痒痒的,痒痒的,让人心猿意马…… 弄得弄堂里一帮好事的人,瞪大了眼睛,看得连汗毛也竖了起来,窃窃私语起来:“喔唷,腻性得不得了。”当然也有人看得垂涎欲滴,忍不住露出羡慕的神情,熬不牢要多看几眼。 一来二去,弄堂里的每一个人都明白过来了,看出了其中的端倪:是凌小姐看相张老师了。 本来倒是好事体,张老师冥冥之中也正在等着这份情缘, 自从凌小姐遭到徐家阿腻头和肖光棍的围攻,而张老师没有出面解救,让凌小姐受了委屈而离开了老弄堂,张老师一直深感对凌小姐的愧疚,总想弥补这份愧疚,想重新寻回两个人的感情。 啥人想到,在“古花园咖啡馆”里,好不容易偶遇,却遭到凌小姐的拒绝…… 现在凌小姐终于回来了,一副热情又加的腔调,让张老师感觉到,是拨开迷雾见太阳的辰光到了…… 又啥人想到,弄堂里的人就是欢喜八卦,欢喜小道,一向见风就是雨,眼门前,有了点风,有了点雨,便成了暴风骤雨,漫天刮风,满天飘雨。饭前茶后,各种流言蜚语充斥了整个弄堂,让人乐此不疲,对此津津乐道。 张老师和凌小姐就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备受关注。在这样的环境下,他们的无论走到哪里,都能感受到周围异样的目光和窃窃私语。 只要侬在弄堂里兜一圈,真能听到有人说:“我老早就看出苗头不对了!”也有人说:“一轧苗头就能发现这对男女有问题!”甚至还有人说:“不是一天两天了,他们两个人早就眉来眼去,拉拉扯扯了。”就这样,闲言碎语传着传着,传到后来,传成了:“你们晓得伐?张老师和那个发花痴的凌小姐老早就熬不牢了,已经困到一张眠床上去啦!喔唷,腻性得不得了。” 本来只是一场风花雪月的恋爱,现在变成了上眠床,搞腐化了。 老早辰光,没有结婚就困到一张眠床上去,就是“搞腐化”,要吃官司的。 弄堂里的风言风语自然也会零星地传到张老师的耳朵里,张老师虽然有点生气,不过总觉得只要自家行得正,坐得稳,怕啥?人正不怕影子歪嘛。 直到有一天黄伯伯又叫张老师去喝老酒,喝着讲着,讲到张老师和凌小姐的关系,让张老师坐不牢了。 当时,酒过三巡,老酒让黄伯伯有点兴奋,面孔红彤彤地看牢张老师,讲:“有句闲话不晓得当讲不当讲。” 黄伯伯对张老师一向是尊敬有加的,照现在的讲法,黄伯伯是张老师的粉丝,只要张老师做的事体,讲的闲话,黄伯伯统统会赞成。但这趟,伊听到了弄堂里的风言风语,还讲得活灵活现的,就对张老师和凌小姐的关系有点不同的看法了,黄伯伯是老法人,伊既希望张老师跟凌小姐能成双成对,又怕这两个人的事体做过了头,会闯穷祸。 张老师听了黄伯伯的闲话,一呆,张老师跟黄伯伯也算是忘年交了,应该是直来直去,无话不讲的,有啥闲话不能讲?今早为啥吞吞吐吐了。就讲:“侬讲,侬讲,随便啥闲话统统好讲,就是骂山门也可以。” 黄伯伯笑了,胆子也大了,讲:“张老师啊,侬是有文化的人,要晓得男女之间做事体开心管开心,不过要有分寸,不好做过头,要注意影响啊。” 张老师听到这里,心里明白了,肯定是弄堂里的流言蜚语让黄伯伯为自己担心了,就对黄伯伯讲:“我怕点啥?!我不怕这些闲言碎语……” 黄伯伯听了张老师闲话,不响了。 张老师本想再听听黄伯伯还会讲点啥,今早黄伯伯举动却有点异样,不再讲闲话,只管自家狡黠地笑着,黄伯伯这一笑,让张老师有点不爽,心里想,看来黄伯伯不相信自家的闲话。连一向信任自己的黄伯伯也不相信自家的闲话了,肯定还有更加多、更加严重的流言蜚语在流传,看来事体不一般了。 到了这一刻,虽然在冥冥之中一直盼着凌小姐这份情缘的张老师,有点吃不消了,面对流言蜚语想要澄清澄清,一有机会就分辩说:\"没有的事,大家不要瞎讲。\" 张老师的本意是想告诉大家,伊和凌小姐是清白的,并没有龌龊的事体。 又是让张老师想不到的是,对于张老师的分辩,所有人统统是嘴巴一撇,满面孔都是一副不相信的腔调,讲:\"喔唷,不要发嗲唻,这样漂亮的女人送上门来,还会打回票?\" 大家心里都在想,一个男人假使被凌小姐这个漂亮女人看相,那基本上是逃不脱了。侬只要看看凌小姐那张面孔,如花似玉,美不胜收;侬再看看凌小姐那个身材,亭亭玉立,凹凸有致,从头到脚都散发着浓浓的女性咪道。再加上这个女人一副勾魂的眼神,轻薄的举动。随便哪一个男人只要被这样的女人盯上,哪里还有可能守身如玉?毕竟男女之间本就只隔一层薄薄的窗户纸,轻轻一戳必定会戳破。更何况,这个女人还有点儿像是发了花痴一样,作为男人自然更加难以逃脱了,上眠床、困觉也是自然而然的事体了。 好像一切事体已然已经是事实了,大家认为张老师的分辩只是想立立牌坊,想逃避责任而已。 这便是弄堂里人们所认定的道理,而这种道理一经得到大家的认可,便会在整条弄堂里更加疯狂地发酵起来…… 如此一来,弄得张老师有点有口难辩了。 事体到了这一步,张老师倒还没有觉出事体有多严重性,还没有到吃不下饭,困不着觉的地步。 直到有一天,张老师发觉屋里门口头经常有两个戴红袖章的纠察在转悠,据说是居委会安排的,张老师才真正觉得事态严重了…… 于是,张老师弄得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不晓得哪能面对凌小姐了。 2、 当弄堂里已经把“张老师和凌小姐已经困到一张眠床上去了”的小道消息传得像真的一样了,居委会还派出纠察到弄堂里巡逻的辰光。啥人也不会想到,张老师心里厢却有一桩讲不出口的苦衷。 在大庭广众的场合,凌小姐对张老师是一副热络得不得了的腔调,一到可以单独相处的辰光,凌小姐对张老师马上就会换了一副面孔,一副与平常决然不同的面孔了,就像张老师欠了伊八辈子钞票没有还一样,拒张老师于千里之外。 前一腔,早上张老师还是每天给有困难的邻居买早点、送早点,也总是会顺便把早点送到凌小姐的门口,当然也总是会敲门的,结果任凭张老师敲门敲到手酸,就是不看见凌小姐来开门,张老师以为屋里没有人,侧转耳朵听听,却听到屋里好像有人,只是光听见有人走动的声音,就是不听见来开门的动静。 假使仅仅某一天,凌小姐没有来开门,可能是被啥事体耽搁了,没有及时开门,也讲得过去。而事实上,张老师每次去送早点,每次都吃闭门羹,每次总归碰一鼻头的灰。 看起来,好像是凌小姐诚心不开门。 假使凌小姐真心不让张老师去送早点,倒也罢了,也没啥好让人好猜疑的…… 问题是,一到白天,两个碰到的辰光,凌小姐就弄出一副两个人亲密无间的腔调,责怪张老师不肯帮伊买早点…… 这就弄得张老师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到底为啥? 原来,这一切都是凌小姐的诚心设计好的,伊是诚心做给张老师看的。凌小姐晓得张老师心里还放不下自己,伊就一面惹得张老师心火直旺,一边又要让张老师尝尽被冷落的滋味, 凌小姐自从上次受到围攻,张老师见死不救,心灵受到了重创,又看到张老师和晓梅混到了一条船上去了,一看到两个人一副亲密无间的样子,凌小姐心口又像被狠狠划了一道新伤口,心里流着血,决定住回了弄堂,要报复张老师。 凌小姐住回弄堂,是一种不甘,不甘张老师被另外一个女人夺走,是一种展现,展现自己什么也不怕,展现自己什么都能干得出来的能力,是一心要把那个在淮海公园门口和张老师亲密无间的女人比下去,把伊逼走,让张老师两头落空,既是对张老师的一种报复,又要叫张老师心生懊悔。 于是凌小姐诚心让张老师每天早上来敲门,却不开门,张老师在门外头每敲一下,伊就在门里厢得意一下,张老师每敲两下,伊就得意两下……伊要张老师一直敲下去,伊就一直得意下去…… 当然,张老师是不晓得其中真实的原因,张老师只有苦苦思索,一直反省,反省自家做错了啥,反省了叫关辰光,还是没有弄清爽其中的缘由。 直到有一天,晓梅来弄堂的辰光,经过凌小姐的门口,被突如其来的一盆冷水劈头盖脸地泼出门来,浇得到晓梅浑身湿淋淋的,凌小姐连招呼都没有打一声,门就“呯“的一声关牢了。 张老师这才恍然大悟,凌小姐所以有异样举动的起因是晓梅。 看样子张老师要作抉择了。 真要抉择还是有难度的。想想,一边是自己的恩人,是晓梅牵线搭桥让伊进了研究所,另一边是情感的牵挂,难以割舍,张老师对凌小姐的感情,是剪不断理还乱。 而挥泪斩马谡,忍痛割爱又是必须的选择,哪能办? 张老师一连好几天困不着觉了,张老师从来只有为研究学问而困不着觉,研究学问,张老师凭着聪明的脑子,总归有办法,总归能解决问题。 而如今,张老师要为情所困而困不着觉了,为情所困让张老师束手无策,难熬。因为伊寻不到用力的地方,伊也无法用力。 眼门前只剩一个字——“熬”。 终于有一天,张老师下定了决心,礼拜天的一早,就约晓梅到虹口公园去走走。 礼拜天天气蛮好,阳光明媚,和风轻徐,是约会好的时光…… 两人沿着人工湖走了叫关辰光,又爬上假山,在假山的小路上走了叫关辰光,就这样一直走着,走着,两个连中饭也没有吃,一直到傍晚时分,两个才走出公园,到了公园门口,两人又立了叫关辰光,才分手,分手的辰光,两个的情绪还是平静的。 不过,两人走了一天,也谈了一天,谈点啥,两个没有跟任何人讲起过,所以没有人晓得两人谈了点啥…… 只有一点是事实,弄堂里,眼看着留着清汤挂面短发、穿着列宁装的晓梅,来的次数越来越少。直到后来,干脆不看见晓梅来弄堂了。 想不到,晓梅不来了,张老师去送早点的辰光,还是敲不开凌小姐屋里的门。 因为凌小姐的内心里并不是要把张老师夺回来,也不是要和张老师重新修好感情。凌小姐要的是报复,要的是让张老师懊悔一辈子…… 第82章 宁波女人要救山东张 作者:沈东生 1、 山东张已经被派出所关了有一段辰光了,也被提审过蛮多次数。 警察问伊:“侬讲不是投机倒把?为啥带那么多老酒到上海来?” 老早,老酒是统购统销的商品,从来不曾有人敢倒腾那么多老酒的,一看就晓得,除非山东张吃了豹子胆了。 山东张却不服软,一口咬定:“是受人之托,到上海来送老酒的。”山东张讲得坚定果断。 不过,山东张自家明白,讲管讲,心里还是虚的,因为伊寻不出托伊带老酒来上海的委托人。 审讯搁浅…… 民警认定山东张不老实。山东张也只好继续被关在派出所里了。 关管关,山东张还是死不承认犯了错误,死不承认做过投机倒把的事体。 山东张不肯承认错误的原因当然还是不舍得钞票,伊晓得,一旦承认了投机倒把,就要没收财物,不但老酒被没收,还要承受罚款,山东张有过类似的教训。山东张晓得赚钞票的不容易,伊的每一份洋钿都是靠推着板车,窜街走巷,用一滴一滴汗水换来的,伊珍惜钞票的来之不易,相比之下,只要能保牢钞票,山东张就宁愿选择在派出所里多关两天。 虽然看守所里,住的条件实在差了点,而山东张毕竟是走南闯北惯了的人,为了做小生意,常常被纠察追得满世界逃,再蹩脚的地方也曾经住过,有辰光碰到意外状况,落脚的地方还不如看守所,有一次山东张被纠察追得实在无路可走,逃进了猪圈,钻进了猪粪堆里,只留两只鼻孔露在外头透气,躲了整整一天,熏了一天的猪粪臭,却保住了财物。所以,现在被关在看守所里也能熬得下去。 看守所里的伙食虽然也不哪能,想想,毕竟是吃白食,不用付钞票,算起来还是合算的。 于是,山东张选择了死扛,走继续在派出所里厢熬下去的这条路。 其实,山东张还有一层小心思,冥冥之中,山东张心底里还是怀有一点期盼,期盼宁波女人会来救伊。伊觉得,宁波女人一旦晓得自己被关进了派出所,是不会忍心让自家一直被关下去的,一定会想办法来救伊的。 所以,山东张怀着一丝希望,想咬咬牙捱捱看,侥幸的说话,说不定还真能被宁波女人救出去,就能逃过被罚钞票的难关…… 让山东张想不到的是,宁波女人确实被请去过派出所,还在单面镜里看到了山东张,却不敢承认伊认得山东张,当然,山东张期盼宁波女人救伊的希望基本是落空的…… 不救山东张,也不能怪宁波女人,宁波女人有宁波女人的难处。 宁波女人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女人了,没有背景,没有依靠,在弄堂里,也时常不被人待见,碰到事体,就靠硬出头,才能应付得过去,表面看起来蛮厉害,实则上,常常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受了伤害,也是一个敲落牙齿,朝肚皮里吞的货色。 讲句老实闲话,宁波女人自家也掂量清爽了,要靠宁波女人自家的能力,去救山东张,真算是痴人做梦,根本不可能。 宁波女人也曾经想过,要请凌老板帮忙去救山东张,结果也放弃了。 在宁波女人的眼睛里,凌老板虽然有点势力,也有铜钿。又讲过愿意救山东张。不过,看伊一天三变的做事体腔调,加上宁波女人到厂里去寻伊的辰光,这个凌老板一副忙得臭要死的样子,连面也难以碰到,看起来,这个刚刚相认的弟弟也是个不牢靠的家伙。 于是,宁波女人心死了,就想放弃救山东张了。 真要放弃救山东张,宁波女人又不甘心,也不舍得了。一到夜里,困到眠床上,就会想起山东张在上海这几年对自家的好来了,山东张的人影子也时常像在宁波女人身边依偎着,不经意间,好像一股男人的气息又回到了身边,会感受到一阵温情脉脉…… 不救山东张,宁波女人心里就会愧疚得发慌。 于是宁波女人左思右想,心中不由得感伤起来:自己终究心有余而力不足,没有能力救山东张。不过想想,无论如何去探望一下山东张总应该可以的,这样,或许能够稍微减轻一些内心对山东张的愧疚之情,也可以安慰安慰山东张,也可以平复一下自家对山东张的思念之心,宁波女人心里到底还是放不下山东张。 想到这里,宁波女人下定了决心,准备前往派出所,探望一下山东张。 宁波女人要去派出所探望山东张了,想到了买点啥东西带给山东张呢?宁波女人一想就想到了奶油蛋糕,宁波女人瞬间就记起来了,山东张第一次在宁波女人屋里看到奶油蛋糕的辰光,惊奇得眼乌珠也发绿的腔调,宁波女人心里泛起一种酸楚的感觉,山东张吃奶油蛋糕辰光一副欣喜若狂的样子,宁波女人更是难以忘记。 为此,宁波女人想去探望山东张,就要买最好的奶油蛋糕,去买山东张最欢喜吃的奶油蛋糕。 老早上海的奶油蛋糕,分两种,一种是奶白蛋糕,奶白蛋糕里厢其实其实没有奶油,是蛋白加糖,搅拌乳化而成,档次低一点,却经济实惠。还有一种是用真正的奶油做的奶油蛋糕,味道虽好,价钿也贵,一般穷人家吃不起。 老早,物资匮乏的年代,上海的无论哪一种奶油蛋糕。在全国都是有名气的,可以算得上是珍稀之物,就是北京首都的人,到上海来出差,尽管乘绿皮火车单趟也要一天一夜,带一盒奶油蛋糕,磕不得,碰不起,不是一桩容易的事体。虽然难度蛮高,也总归不辞辛劳地要买一盒奶油蛋糕带回北京,一盒蛋糕,一路上像拎珍稀宝贝一样,不敢怠慢,小心翼翼,拎回北京,一家门一定皆大欢喜…… 宁波女人想定档了,再贵,要买就要买真正奶油做的蛋糕。伊特地到淮海路去跑了一趟,买了一盒“凯瑟琳”的奶油蛋糕,宁波女人要给山东张一个惊喜。 宁波女人买好奶油蛋糕,兴冲冲赶到派出所,啥人想,民警只跟伊讲了一句闲话:“关在看守所里的犯人,是不可以探望的。” 宁波女人像当头挨了一棒,所有的兴致勃勃、美好憧憬,都被打得粉碎。不过,宁波女人心不死,厚了面皮跟警察讲:“人不让见,帮忙把奶油蛋糕转送进去,山东张欢喜吃奶油蛋糕……” 宁波女人闲话还没有讲光,警察就斜了宁波女人一眼,鼻头里哼了一声:“犯人还想吃奶油蛋糕?!”说完就走开去了。 接下来,就没有人再理睬宁波女人了…… 宁波女人一听山东张成了“犯人”,一吓,脚骨也发抖了,手里拎的蛋糕盒子,也“啪嗒”一声跌落到地上。 宁波女人搞不清爽,山东张啥辰光变成犯人了,连蛋糕也不许吃了。 实际上,“犯人”在派出所里是对关在看守所里“嫌疑人”的一种泛称,“嫌疑人”就意味着还在审查,防止串供,就不许见外头人。并不是讲山东张一定犯了多大的罪过。 宁波女人却不是这样想的,在宁波女人的认知里,是犯人,就意味着要吃官司了,就意味着像当年的倪先生,要送去白毛岭农场劳动改造了。一想到自家因为吃过倪先生吃官司带来的苦头,背脊骨就一阵阵的发寒, 尽管如此,宁波女人还是想问问清爽,希望有一个人告诉伊,到底是哪能一回事体。 然而,派出所里所有的人都显得很忙,他们有的进进出出,一刻也停不下来,有的坐在台子边头,埋头看东西,问上去,连头也不肯抬一抬…… 宁波女人更加觉得,山东张死蟹一只了,没救了。宁波女人一个人立在走廊里,只有孤单跟伊作伴…… 宁波女人绝望之余,木然地从地上拾起奶油蛋糕的盒子,蛋糕盒子里老早分不清啥地方是奶油,啥地方是蛋糕,奶油蛋糕已经滚成了乱糟糟的一团。 此刻宁波女人的心情跟盒子的奶油蛋糕一样,也是一团的乱糟糟…… 2、 宁波女人不晓得该哪能办。失魂落魄地离开了派出所,回到屋里后,呆笃笃坐了叫关叫关辰光,一点劲道也没有,一动也不想动。 宁波女人一直坐到到吃中饭的辰光,从早上到现在,一粒米也没有进过肚皮的宁波女人才想起来应该烧饭了…… 像往常一样,炒了几根肉丝,下了一碗面,面里厢放一把昨天剩下来的鸡毛菜,还敲了一只蛋,虽然简单,平常辰光,一碗面端到八仙桌上,看着黄澄澄的蛋花,碧绿生青的鸡毛菜,胃口就会上来,就会会呼噜噜一口气吃下去,吃得额骨头上也会冒出汗来…… 今早她坐在八仙桌边头,看着台子上的一碗面发呆,竟然一点胃口也没有。 胃口没有,脑子却东想西想,七想八想,想得让人发昏,想得让人想吐,脑子里,胃里厢,一个劲地翻腾,就是想停也停不下来。这个辰光,宁波女人真想就昏昏懂懂地困着,困过去了,啥事体不晓得,啥事体也不想,就太平了。 此刻,宁波女人想到了吃老酒,吃饱老酒,可以一醉方休,困死过去算数。 一个单身女人的屋里,啥地方来老酒? 突然。宁波女人想起前两天刚买了一瓶烧菜的料酒,起身从灶披间里拿出料酒,酒还没有开过封,宁波女人用牙齿咬开瓶塞头,“咕咚咕咚”倒了一碗,就朝肚皮里灌…… 料酒也是酒,一碗料酒灌进肚皮,肚皮里本来是空空的,现在肚皮里只有老酒,没有多少辰光,酒劲发作起来了,面孔就彤彤红,脑子也晕晕的,这个辰光,啥苦恼事体也不想了,啥烦恼也飘走了,人有点兴奋起来…… 吃饱老酒的人,各人有各人的腔调,有的人,老酒吃饱,不管是啥地方,哪怕是在马路上,也倒头就困,天王老子也叫不醒伊,一觉困醒,啥事体也记不得了,吃相虽然难看,却不会闯祸。有的人一吃老酒,人就兴奋,闲话多,欢喜多事体,甚至发酒疯,后果就很难预料,往往会出事体。 宁波女人好像有点像后一种人。趁着酒兴,竟然觉着脑子好派用场了,叫关不着边际的想法就冒了出来,此刻,宁波女人灵机一动,冒出一个办法,一个伊觉着能够救出山东张的办法。 脑子里有了救山东张的办法,人就坐不牢了,宁波女人就跌跌冲冲地出了门,一脚高,一脚低地朝弄堂外走去。 走到弄堂口碰到了黄伯伯买酱油回来,两个人交汇而过,连招呼也没有打一声。 走出一段路,黄伯伯突然觉得宁波女人跌跌冲冲走路的样子有点奇怪,转身追上去几步问:“宁波阿嫂,侬走路也不稳,做啥去?” 宁波女人头也不回地讲:“去派出所。” 黄伯伯更加奇怪了:“去派出所做啥?” 宁波女人却已经出了弄堂,只留下一句闲话:“不要侬管。” 黄伯伯讨了个没趣,怏怏地朝回走,走了几步,还是不放心地回头看了几眼宁波女人远去的背影,然后回屋里去了。 3、 宁波女人尽管吃了老酒,走路还有点跌跌冲冲,脚高脚低,脑子还是清爽的。伊想到了凌老板,想把救山东张的办法向凌老板讨教讨教,听听凌老板的见解,凌老板毕竟是有文化的人,做厂长,见多识广,或许有了凌老板的意见,救山东张的办法会更加周全起来,更加保险一点,。 宁波女人就跑去了余庆路的老洋房,要寻凌老板谈一谈。 宁波女人趁着酒兴,靠着两只脚,一路朝余庆路走去,从天通庵路走到余庆路,足足有二十几里路,一路上,宁波女人走得满头大汗,脚底起泡…… 到了老洋房,是一只闷心,凌老板不在屋里,管家告诉伊。凌老板今早正好有重要应酬。 宁波女人不死心,问:“凌老板在啥地方应酬,我直接去寻伊。” 管家告诉宁波女人:“凌老板到啥地方去应酬不晓得。要不,侬在屋里坐一歇,等伊回来。” 宁波女人不满地哼了一声,先走。 管家赶忙讲:“要不然,侬先回去,凌老板一回来,叫伊马上寻侬。” 凌老板还是一副忙得臭要死的腔调,宁波女人的一腔热情,被水浇灭,又气又急,伊是一副等不及的腔调,趁着酒兴,不等管家的闲话讲光,别转身就走。 走在路上,宁波女人感到无助,有点感伤,不晓得还能寻啥人帮忙。就独自一人,直接去了派出所,有酒兴的支撑,哪怕单枪匹马,哪怕孤单无援,伊也是有决心,相信独自一人也能救出山东张。 结果,就是这股酒兴,就是这股意气用事,宁波女人把事体搞砸了,闯了穷祸。 第83章 宁波女人遭殃了 作者:沈东生 1、 凌老板应酬回来,已经蛮晚了,刚刚进门,就被管家喊牢,管家急匆匆告诉伊:“侬阿姐,来寻过侬了,好像还蛮急的样子,看样子是有事体的。” 凌老板一听阿姐寻到屋里来了,而且还蛮急,马上想起来,厂里门房间老头前两天告诉伊,阿姐到厂里寻过伊,也是蛮急的样子,当时厂里正好上头有领导来,也顾不及阿姐,事后事体一忙,也没有及时去寻阿姐询问有啥事体,今早阿姐又寻到屋里来了,凌老板心里想,阿姐肯定是有要紧事体了,赶忙问:“我阿姐讲点啥伐?”嘴巴里问着,心里在懊悔,当初没有及时去寻阿姐,生怕阿姐有要紧事体被自家的疏忽而耽搁了。 管家讲:“侬阿姐今早有点异样,看伊的样子,好像是吃了不少老酒,面孔彤彤红,嘴巴里一股酒咪道,火气还特别大,一听我告诉伊,侬不在屋里,就气呼呼的,不听我解释一句,别转身就走,拦也拦不牢……” 凌老板听管家叙述了宁波女人的腔势,一呆,心有点紧张起来,忙问:“阿姐有没有讲出了啥事体?” 管家摇了摇头,讲:“侬阿姐虽然没有讲为啥事体来,不过我看伊的腔调,猜测伊肯定是碰到了急事体了,当时,侬有不在屋里,我又讲不上闲话,不晓得哪能帮伊。” 凌老板晓得阿姐,假使不是碰到了大的事情,不是碰到了过不去的坎,绝不会这样接二连三地要找自家的。 凌老板虽然跟宁波女人相认姐弟的辰光不长,阅人无数的凌老板跟宁波女人一接触就晓得这个阿姐是个要强的女人,不肯轻易求人的。凌老板晓得,样样事体不肯认输的人,内心里厢往往隐藏着脆弱的一面,容易走极端。 凌老板如此一想,心里暗叫了一声:“不好!” 于是,凌老板就急着想要马上见到阿姐,弄清爽事体的原委,否则,讲不准会酿成啥大事体。 凌老板当机立断,没有进屋里门,急匆匆地转身向外跑去。 凌老板出了门,讨了部三轮车,直奔老弄堂而去。 三轮车一边跑,坐在三轮车里的凌老板一边心里祈祷着,希望阿姐不要真会有啥意外。 到了老弄堂口,跳下三轮车,一摸袋袋,没带零散钞票,从皮夹子里摸出一张整票递给车夫,连“找头”也不要了,就朝木头房子奔过去…… 到了木头房子门口,像预料的状况一样,大门紧闭,敲了半天的门,没有人应声。 “一定出事了!”凌老板自言自语着,额骨头上冒起了冷汗,更加用劲地拍起了大门。 尽管凌老板敲门敲得手痛,可是木头房子里厢还是没有一点回音。 敲门声,惊动了有好几家邻舍,都探出头来,朝凌老板方向张望。 隔开好几家门面的黄伯伯,也听到了不停的敲门声,听得烦,摒不牢了,开门出来,伸出头一看,是个不认得的人在敲宁波女人的门,就走了过来,问:“侬阿是寻宁波女人?” 凌老板看见有人来关心,赶紧讲:“是的,是寻我阿姐。” 黄伯伯奇怪地看看凌老板,心想,几十年了,从来也不曾听说过宁波女人有个阿弟,啥辰光突然冒出了一个阿弟来了,难免奇怪,禁不住想,说不定是个骗子,这样一想心里就警惕起来,也就不愿意跟凌老板多啰嗦了,斜了一眼凌老板,讲了一句:“屋里没有人,不要再敲门了,再敲下去,门也要敲穿了。”说完就朝回走,要回屋里去了。 凌老板急了,拦牢黄伯伯:“我真是宁波女人的亲阿弟,我有急事体寻阿姐。” 黄伯伯依旧自顾自往回走,边走边讲:“宁波女人出去了,老早就出去了,关照侬,门,侬不要再敲了,敲得一弄堂都不太平。” 凌老板好不容易碰到一个晓得情况的人,哪能肯放黄伯伯走呢。追上去,一把拖牢黄伯伯,问:“侬真看到我阿姐出去啦?” 黄伯伯没好气地讲:“我还骗侬?” 凌老板马上歉意地讲:“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不相信侬,我真有急事体要寻阿姐。” 黄伯伯这才缓了口气,讲:“我看牢宁波女人出去的,宁波女人出去的辰光,我看伊是一副跌跌冲冲的样子,有点怪,我想关心伊一下,就问伊到啥地方去,伊不理不睬,还讲不要我管……” 凌老板的心又紧了一下,问:“侬阿晓得伊去啥地方伐了?” 黄伯伯摇摇头。 凌老板一阵失望。 突然,黄伯伯又想起来,回过身来讲:“哦,对了,伊讲过一句,去派出所。” 去派出所?凌老板似乎有点明白是哪能一桩事体了,不假思索,转身就走。伊要赶去派出所。 凌老板突然就走了,连一声谢谢也不讲,弄得黄伯伯又有点不开心了,斜转眼睛看牢走远去的凌老板,心里想:“真是有事有人,没事没人,早晓得就不管这种闲事了。” 2、 宁波女人已经到了派出所,凭着酒劲,一进派出所的院子,就嚷嚷着,要见派出所所长。 派出所的所长,也算一级政府部门的首长,哪能是宁波女人这种人想见就随便好见的?再加上,门岗的警察认出来了,眼门前的这个女人是来过一次的,曾经竟然声称要给“犯人”送奶油蛋糕,当时就觉得,这真是个不晓得轻重的女人。现在又来了,还闻到这个女人嘴巴里喷出一股吃过老酒的咪道,说不定又要来胡搅蛮缠了。就对宁波女人讲:“侬先在院子里等一歇,等所长忙好了,再来见侬。”说完就各人忙各人的事体去了,再也没有人理睬宁波女人了, 宁波女人只好在派出所的院子里“插蜡烛”,连办公室的门也不让伊进去。 吃过老酒的宁波女人,血液里的酒精还在沸腾,哪能等得了?不顾门岗警察的监视,自顾自要朝门里走。 门岗警察上前一步,立到了宁波女人的门前头,挡住了宁波女人的去路,还朝伊敬了一个礼,开起了国语:“办公重地,不准擅闯!” 宁波女人又气又急,趁着酒兴,昏了头了,一把推开门岗警察,直接朝派出所里厢,低头就冲了进去。 这还了得,竟然有人冲击执法机关的办公室,刚刚还是空荡荡的走廊里,一眨眼功夫,就出现了叫关名警察,一拥而上,拦住了宁波女人的去路…… 走廊里顿时是一片嚷嚷声。 在楼上办公的所长也被惊动了,急匆匆从楼上下来,威严地立在楼梯的台阶上:问:“做啥?” 宁波女人认得派出所所长,正是伊想见的领导,心里一喜,讲:“我就是要寻侬。”说话间,甩开挡路的警察,就要上前。 宁波女人哪能冲得过警察的阻挡,还没走出一步,就被警察扭住了。 立在楼梯口台阶上的派出所所长,看到是一个自己辖区里女人,心想没啥大事体,让手下去处理就可以了,转身就想回办公室。 宁波女人大叫一声:“不要走。” 宁波女人眼看着,自己被人挡在了外面,本来可以碰上面的派出所所长,现在连闲话也没有讲上一句,就要离开,宁波女人哪能肯轻易罢休,说话间,就硬要往前冲。 几个警察排成了人墙,一下子挡住了宁波女人的去路…… 宁波女人寸步难行了,根本没法朝前跨一步。 派出所所长看到局面得到了控制,清了清喉咙,要讲闲话了:“你们让伊……”本来派出所所长想讲:“让伊出去算了。”闲话没有讲光,老远就闻到了从宁波女人身上传过来一股浓浓的酒咪道,判定是一个吃饱老酒的女人来闹事,就把原本要讲的闲话咽了回去,停顿了一下…… 宁波女人却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眼乌珠瞪得老老大。看向派出所所长,伊希望派出所所长会讲一句:“让伊来办公室吧。”伊就好跟派出所所长讲事体了。 想不到派出所所长接下去却讲:“你们妥善处理一下吧。“说完,转身回楼上去了。 派出所所长很快在楼梯口消失了。 宁波女人再也忍不住了,就和几个挡路的警察扭到了一道。扭动着,挣扎中,宁波女人从人缝里钻了过去,冲了出去。 说时迟那时快,宁波女人被一个警察一把拖住。 宁波女人已经忘情了,回身,挥手,朝揪牢伊的警察,狠狠地甩过去了一个巴掌…… “啪”的一声,吃耳光的声音在走廊里久久地回响。 宁波女人闯穷祸了…… 一个警察拿出了手铐…… 铮亮铮亮的手铐,亮到了宁波女人的面前。 看到了手铐,宁波女人的酒顿时就被吓醒了一大半,一屁股跌坐到了地上。当手铐真的拷到了伊的手腕上时,伊完全从酒精中清醒过来了,伊眼神里升了恐惧和绝望。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滑落了下来…… 宁波女人后悔了。 3、 宁波女人被关进了临时关押犯人的房间里,双手还是被手铐铐着,双手被铐着,倒也罢了,最最要命的是,手铐连同双手被铐在了铁门的铁栏杆上,高度不尴不尬,人被铐得立立不直,蹲也蹲不下,半蹲半立地捱了个把钟头,不来事了,脚骨已经不听闲话地发抖起来,脑子也开始晕乎乎起来,宁波女人觉着:“完结了”。 不过,从宁波女人的内心还是觉着,身体吃点苦头,倒没啥,宁波女人晓得自家也不是娇贵之人,平常生活当中,啥苦头没有吃过?有辰光硬出头,连相打也打过,曾经出门卖鞋底做小生意,碰到小混混,打得头破血流,照样还全身而退。眼门前这点苦头,还是能够扛得下来了的。 但是,精神压力就叫伊有点吃不消了,伊晓得,只有犯人才会被戴手铐,今早伊闯祸了,切切实实被戴上了手铐,后果肯定很严重,伊要为自己的行为可能带来严重的后果负责任了。 宁波女人后悔了,后悔不该吃老酒,后悔不该吃饱老酒闯进派出所里来耍酒疯,打警察……伊后悔得用头不停地捶敲着铁栏杆,恨不得把自家这只榆木脑袋敲得粉粉碎算数…… 不过后悔已经没有用场了,唯一等牢宁波女人的只有一个字:“熬!” 就在宁波女人百般无奈的辰光,一个警察的身影出现在了关押宁波女人的房间,警察打开了铁门的锁,从铁栏杆上解下手铐,宁波女人一下子从半蹲半立的姿态里解放出来,人可以立直了起来,顿时像上了天堂一样幸福,长长地舒了口气,一边抚摸着被手铐铐得还有点痛的手腕,还不忘记讲了一句:“谢谢。” 一直一本正经的警察突然还了宁波女人一句闲话:“接受教训了伐?” 宁波女人不无感触地点了点头。 警察又讲:“走吧。” 宁波女人一听警察的闲话,一阵欣喜,问:“放我回去了?” 警察讲:“想得倒美,跟我走。” 原来是派出所所长要见宁波女人。 老早的派出所,从派出所所长到下头的警察,时不时就会到辖区的各条弄堂里来巡视,对弄堂里居民一般都能认得一大半,宁波女人更加是被认得的,因为倪先生过往的功过,身为派出所所长是清清爽爽的,尤其倪先生解放前为地下党作过的贡献,是街道和派出所的骄傲,作为倪先生的前妻——宁波女人,派出所所长也是不会忽视的。眼门前,对于宁波女人吃饱老酒大闹派出所,派出所所长心里虽然有点恼火,内心里还是不想难为宁波女人的,只想教育教育伊,就会放伊回去了。 警察把宁波女人带到派出所所长办公室, 一进办公室,所长指了一张凳子,叫宁波女人坐下。 本来还紧张兮兮的宁波女人,看到所长客客气气的样子,也放松了下来,就在凳子上坐了下来。 所长对伊笑笑讲:“我认得侬的,不要怕,回答我,为啥要到派出所里来闹事体啊?” 宁波女人看到派出所所长一副和蔼可亲的腔调,彻底放松了,脑子也活络起来,伊想起来要救山东张的事体,就讲:“我是来坦白的,我和山东张是……” 宁波女人闲话还没讲光,“山东张”的名字,让派出所所长警惕了起来,心想,原来眼门前这个女人和一起“投机倒把”案有关联!派出所所长本来和蔼可亲的面孔上,笑容消失了,眉头皱了起来,眼神像一把箭直射宁波女人而去。 第84章 救山东张真难 作者:沈东生 1、 宁波女人讲:“我是山东张的老婆,我们一道犯了罪……”闲话一出口,连宁波女人自家也吓了一跳。 宁波女人晓得自家在编瞎话,这些瞎话对宁波女人来讲,编得有点过头,编得有点难以启口,不晓得能不能让派出所所长相信。但是,对伊来讲,又是非常重要,非讲不可,这些瞎话是关系到可以救山东张,伊觉得只有认罪才能救山东张。 为了讲这些难以出口的瞎话,宁波女人虽然深思熟虑了好几天,真到了来派出所前头,还是胆怯了,所以宁波女人要吃饱老酒,以酒壮胆,鼓起了勇气,才敢来闯派出所的。 宁波女人怯怯地朝派出所所长看过去一眼,伊想看看派出所所长对伊编的瞎话有啥反应,伊希望看到派出所所长对伊的认罪表示欢迎。 想不到,派出所所长刚刚还是一副笑嘻嘻的面孔,一听宁波女人讲的闲话,变色了,阴沉了下来。 宁波女人坐在派出所所长的对面,清清爽爽看到派出所所长的面色在变阴沉,晓得派出所所长不开心了,心里打起了鼓,迟疑着,还要不要继续讲下去?担心着,会不会有啥不好的后果? 不过,宁波女人前思后想了一番,宁波女人不甘心就此打住。 最终,为了救山东张,宁波女人还是决心要继续讲下去。伊虽然不敢再看派出所所长的面孔,低下头去,却还是壮起胆子,自顾自地继续讲着:“假使要吃官司,要罚钞票,我都不怕,我都愿意……” 派出所所长没等宁波女人讲光,朝宁波女人狠狠地挥了挥手,制止住宁波女人的闲话,讲:“停,不要再讲下去了。”声音显得异常严厉。 派出所所长突如其来的呵斥,让宁波女人吓得浑身一颤,宁波女人的闲话在派出所所长的呵斥声中,戛然而止。 派出所所长不许宁波女人的闲话再讲下去了,宁波女人的闲话被噎在喉咙里打着滚,像哽在喉咙口,讲不出来、咽不下去,难过。 为啥派出所所长会变面孔,还变得那么凶,为啥不许伊把闲话讲光,难道派出所所长识破了瞎话? 面对突然的变故,宁波女人感到害怕,感到一头雾水。眼睛停怏怏看牢派出所所长。不明白究竟发生了啥意外, 来派出所前头,宁波女人在肚皮里打过叫关腹稿,心里还有叫关关于山东张的闲话要对派出所所长讲。 原本,宁波女人认为,山东张死不肯承认犯了“投机倒把”的错误,是不老实的行为,是与政府的对抗。不是讲“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嘛,所以宁波女人打算代替山东张向派出所所长承认错误,认罪。不是讲“投机倒把”要罚款赔钞票嘛,宁波女人宁愿罚款,宁愿赔钞票。伊还有一点积蓄,这点积蓄虽然对宁波女人来讲是一笔不小的钞票,甚至可以讲,是宁波女人的救命钞票,不到万不得已,是不舍得拿出来用的。但是为了救山东张,宁波女人豁出去了,她愿意倾尽所有,拿出自己的救命钞票,去换取山东张的自由。 今早,宁波女人还把定期存单也带在了身边,放在了贴身内衣的袋袋里。伊心里思忖得蛮美好,准备交好罚款,写好检查,就可以领山东张回家了,从此和山东张一道开启新的生活,伊想过了,钞票是身外之物,为了救人,钞票用掉了也就用掉了,只要人还在,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钞票还可以去赚回来的。 宁波女人救山东张的如意算盘打得蛮好的。 结果却要一场空了。 派出所所长阴沉着面孔,立了起来,看也不看宁波女人一眼,朝门外走去…… 宁波女人在派出所所长背后喃喃自语着:“到底是为啥呀?” 派出所所长之所以这样做,当然有伊这样做的道理, 本来派出所所长把宁波女人叫到办公室里来谈闲话,是一场普通的谈话,事体的性质最多是一个女人吃饱老酒到派出所里来胡闹,教育教育这个女人,只要这个女人认识错误,谈完话,就可以让这个女人回家了,这次谈话等于是一次临别赠言。 想不到宁波女人会讲:“伊是山东张的老婆,伊承认犯了投机倒把的罪。”派出所所长从宁波女人短短几十个字的闲话里厢,一下子觉察出了事体的不一般,看到了其中的严重性。 从宁波女人的闲话里,传递出了两个不同寻常的信息,第一宁波女人和山东张的“投机倒把”案有着关联,起码宁波女人是这起犯罪案的从犯。第二,据派出所所长对辖区居民的了解,伊晓得宁波女人和山东张并没有夫妻关系,宁波女人不经意间,竟然自称和山东张是夫妻,派出所所长明锐地察觉到,宁波女人和山东张肯定有不正当的男女关系。老底子,男女私情等于是奸男淫女,不是一桩小事件,奸男淫女一旦被捉出来,吃官司、劳动改造的有过,更严重的,甚至还会有“吃花生米”的危险…… 派出所所长凭着丰富的政治敏锐性,觉得和宁波女人的谈话已经变了性质,出现了新案情,事体发生了突变,就要深挖下去。谈话将要转变成了“投机倒把”案的审讯了。 既然是审讯,根据审讯程序,要有审讯员,要有记录员,要两人以上的警员面对“嫌疑人”。派出所所长就不能和宁波女人单独谈闲话,所以派出所所长叫停了谈话。 审讯就要择日重新安排。 宁波女人当然不晓得是哪能一回事体,被弄得一面孔懵懂,不知所措地被带回了临时羁押的房间。 宁波女人被关进了临时羁押的房间里,像一头困兽,伊实在想不通。也实在弄不明白。为啥伊的生活总归诸事不顺,生活总是处处、事事要为难伊。前一腔,弄堂里的张老师交给伊一张报纸,让伊晓得了噩耗,倪先生的去世,对宁波女人的打击,如同让伊对生活失去了企望,几乎被逼进了死胡同,真不想活下去了。好不容易有了了山东张的回归,让宁波女人对生活又重新燃起了期盼的火花,有了寻回生活的勇气,山东张虽然犯了错误,伊心里是有气的,但伊原谅了山东张,愿意和山东张一起面对错误,也有了豁出去要救山东张的决心。 想不到,派出所所长不但打碎了伊要救山东张的愿望,连闲话也不让伊讲下去,还重新把伊羁押了起来…… 眼门前,虽然没有再被戴上手铐,没有被手铐铐得立也不能立,蹲也不能蹲。还可以有凳子可以让伊坐,宁波女人却如坐针毡,坐立不安,胸口里像装进了十八个吊桶,七上八下地翻腾着,心里十八般咪道搅拌到了一道,酸甜苦辣,统统涌上心头,心痛,痛得活不下去。人仿佛置身于黑暗的深渊,看不到一丝光明。宁波女人越想越委屈,伊想哭,想吼,想撞墙头…… 兴许,这就是命——一个无知女人的命。 2、 就在宁波女人被带走关起来的辰光,派出所匆匆走进来一个人。是凌老板! 凌老板晓得宁波女人吃饱老酒来闯派出所,心里就有了不好的预感,一路紧赶慢赶,等到伊赶到派出所,一打听,果然,阿姐硬闯派出所,盲目地施救山东张,真的闯穷祸了,已经被关了起来,而且性质很严重,情况不容乐观。 凌老板懊悔不迭,恨自己来晚了。 幸亏是临时关押,凌老板还是有机会见到宁波女人。 凌老板要先见见宁波女人,弄清爽宁波女人目前的情况,再确定下一步的行动。 经过一番交涉,在凌老板的请求之下,凌老板被允许进到了宁波女人关押的房间,凌老板看到宁波女人一副坐立不安,颓伤的模样,心中一阵疼痛,眼泪水在眼眶里打起了转。他急忙走到伊身边,将她扶起。 宁波女人抬起头,看清是凌老板,扑了过去,双手一把抓住凌老板手臂,手在颤抖,人也在颤抖,眼睛盯牢凌老板,眼泪水再也忍不住地滚落了下来,流了一面孔。 凌老板赶紧把宁波女人拉进怀里,温情地揉抱着,轻轻抚摸着宁波女人的背脊,安慰宁波女人讲:“阿姐,别怕,有我在,一切都会过去的。” 凌老板虽然嘴巴里讲得轻松,心里明白,事体到了这一步,宁波女人已经身陷案件之中了,要救出宁波女人和山东张,还要让宁波女人和山东张全身而退,已经是困难重重的事体了。 但这一切的不利,都不能跟宁波女人讲,一旦让宁波女人一旦晓得了、伊肯定会崩溃的…… 现在,凌老板唯有抚摸着阿姐的背脊,宽慰着伊,给伊希望,给伊安慰。 宁波女人久久地倚在凌老板的怀里,仿佛像找到了依靠,心里闪起了欣慰和希望…… 就在这个辰光,陪同来的警察讲:“辰光到了,凌先生侬该走了。” 宁波女人顿时浑身一哆嗦,双手紧紧抓住凌老板,死死地抓住,不肯放手,大声嚷嚷着讲:“我不让侬走,我要跟侬一道出去,我要要跟侬一道出去……” 警察皱起了眉头,要上前来干涉了。 凌老板转向警察,他的神情坚定,郑重地说道:“这位女士是我的姐姐,她可能突然遇到了一些情绪上的困难,有些失控,一切责任由我来承担,再给我一点时间,由我来让伊安静下来,请你们不要为难她。” 警察们相互对视了一下,退到了一边。其中一位警察说:“好吧,既然你是她的家人,伊的情绪那就由你来处理吧。但她必须继续羁押,配合我们的调查。” 凌老板点点头,感激地看了一眼警察。转而扶着宁波女人坐回到凳子上,躬着腰,把宁波女人的头抱紧在了怀里。 只听见宁波女人在凌老板的怀里,喃喃地呓语着:“我的命好苦啊……我的命好苦啊……” 凌老板讲:“不怕,不怕。有阿弟在,一切都会过去的。” 宁波女人泪眼朦胧地看着凌老板,讲:“不要丢下我,不要丢下我。” 凌老板的嘴巴贴近了宁波女人的耳朵边,柔柔地低语着:“阿姐,在这个世界上,侬是我唯一的亲人,我绝不会放下你不管的,为了这份亲情,我就是要耗尽我最后一点精力,用尽我最后一分洋钿,也要帮侬重新寻回自由,阿姐相信我。” 在宁波女人耳朵边头耳语了叫关辰光,让宁波女人心情慢慢平静下来,然后轻轻挣脱了宁波女人的手,起身对警察讲:“走吧,我想见见你们派出所所长。” 宁波女人木然地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像尊木像。 心里还在一个劲的嘀咕着自家的命苦:宁波女人不晓得自家究竟做错了啥事体,讲错了啥闲话,得罪了啥人,会让派出所所长要突然变面孔,要重新把自己关起来,她不明白为什么命运要对自家如此不公,先是失去了倪先生,现在又救不了山东张。自家也再一次身陷囹圄。为什么,心中的希望要被一次次被扑灭,打碎。 凌老板要走了,走到门口,又一次回头,心疼地再看了一眼宁波女人,讲:“阿姐,放心,我一定会救侬出去的,也一定会救山东张出去的。” 宁波女人终于抬眼看向了凌老板,眼睛里含起了期盼。 看来,宁波女人还没有绝望,凌老板感到心中的一块石头终于落地。接下来,伊有叫关事体要做,伊要弄清楚到底发生了啥事体,然后救助宁波女人度过这个难关。 凌老板随着警察走出了临时羁押室,在走廊里,凌老板一路不停地琢磨着,如何才能救出宁波女人和山东张? 然而凌老板心里还是没有底,似乎寻一时还想不出有啥好的办法去救出宁波女人,去救山东张…… 第85章 凌老板寻到了办法 作者:沈东生 1、 凌老板上上下下兜了一圈,一路打听下来,弄清爽了,宁波女人已经身陷于山东张的“投机倒把”案件之中了。 有人讲告诉凌老板,“投机倒把”这种案子,可大可小,从小里讲,假使有人出面化解,可能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结果就一点事体也没有了。 而往大里讲,假使有人从中作作梗,使一记坏,弄得不好,就蛮难有办法帮阿姐全身而退,最坏的状况,甚至被送去吃官司也有可能的。真到了这一步,凌老板不但帮不了阿姐和山东张脱身,还会让自己也会陷进去,惹一身骚气。 也真是这句闲话,老底子的法治不健全,有权利的人讲一句闲话可以定一个人的终身。 不过,凌老板不甘心失败,也不忍心让亲阿姐身陷囹圄而置之不理,当然,救阿姐的同时,山东张凌老板也不能不管的。 于是,凌老板想到了要见见派出所所长,派出所所长是派出所里最高的长官,假使派出所所长肯出面化解,大概率有希望帮宁波女人和山东张从案件中脱身。 凌老板就想着去找派出所所长谈一谈,看看,是否可以想办法寻到一个通融的办法。甚至还想到了,为了救出宁波女人和山东张,哪怕多花点钞票也在所不惜的,甚至去见派出所所长的辰光,还随身带了一笔现钞。 凌老板被安排在一楼接待室里等待接见。等了足足有一个上半天,等得锐气差不多都等没了,甚至有点气馁的辰光,才有一名警察来通知讲,派出所所长同意见凌老板了。 凌老板在警察的引导下,上了二楼,沿着长长的走道,一直走到走道顶头,来到派出所所长的办公室门口。 引路的警察替凌老板敲了敲办公室的门,门里厢传出一声:“进来。”引路的警察推开门,做了个请的手势,便退后几步,一面孔严肃地立到了一边。 凌老板看了一眼立在一边的警察,转而朝办公室里厢看进去,一眼看到了的派出所所长,一身警服,笔端笔正坐在办公台子后头,一股气势,让人心里会一凉。心里不由有点打鼓。 办公室里厢,派出所所长也正好抬头朝立在门口头的凌老板看过来,四目相对的一瞬间,派出所所长稍稍愣了一下,面孔上马上浮起了笑容,随即从办公台子后头立了起来,朝门口迎过来,老远就向凌老板伸出手来。 凌老板有点意外,不明白派出所所长为啥会如此热情地欢迎自家,不但满面笑容,还迎出门来…… 不过凌老板还是暗暗庆幸,和派出所所长第一次见面,派出所所长竟然如此的热情,凌老板有点欣喜。不禁松了口气,有点紧张的心绪放松了。期盼着事体会有事半功倍的结果, 凌老板心里嘀咕着,赶紧往前紧走了几步,进了办公室,朝派出所所长迎了过去,也向派出所所长热情地伸出手去。 派出所所长握着凌老板的手,眼睛顿时有一亮的腔势,讲:“喔唷,是老朋友来了。” 凌老板听了派出所所长的闲话,一呆,心想,啥辰光两个人竟成老朋友了?心生奇怪,赶紧抬眼,朝派出所所长的面孔仔细看过去,这一看,凌老板看清爽了。 原来,这个派出所所长,凌老板是认得的,而且碰过头,还打过好几次交道。只不过先前打交道的辰光,派出所所长穿的是便服。而现在,立在凌老板眼门前的派出所所长,穿上了警服,人一穿警服,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显得高大威猛起来,神气叫关。一时,凌老板竟然没有认出来。 没有认出来倒也罢了,一认出来,凌老板的心里不由咯噔一下,一记闷心袭上心来…… 凌老板一认出这位曾经打过交道的派出所所长以后,额骨头上不自觉地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心里不由叫苦不迭起来。 凌老板为啥一认出这位派出所所长,心里就叫苦不迭,额骨头上还急汗直冒呢? 只要侬听了关于凌老板和派出所所长认得的前因后果,相信侬肯定也会为凌老板今早的拜访而捏把汗了。 派出所所长和凌老板是有过过节的。 事体要讲到一年前头,凌老板的厂里出了一桩重大的安全事故, 上夜班的辰光,有一个“操作工”竟然在上班的辰光困着了,车间里的反应锅无节制地燃烧着,眼看就要爆炸了,幸亏“保全工”过来巡视设备,发现了危险,及时关闭了反应锅,避免了爆炸。 “保全工”叫醒了还蜷缩在长凳上酣睡的操作工。 被人叫醒,“操作工”从长凳上蹦跳起来,惊恐地看着还在冒着青烟的反应锅,反应锅虽然没有爆炸,却已经报废了,操作工悔恨不已,却已为时已晚。 重大事故,重大损失…… 事体很快反映到凌老板那里,凌老板顿时暴跳如雷,毫不留情地立刻宣布除名“操作工”,而且张榜公布,以警示全厂职工。 当时年代,寻工作不是一桩容易的事体,除名等于失去工作,“操作工”失业了。 操作工被除名不久,就有人来为操作工求情了,来求情的人就是派出所所长。 派出所所长身穿便服,低调来见凌老板,伊称“操作工”是伊小舅子,请求凌老板念小舅子上班辰光困觉是事出有因,而且屋里上有老下有小,全家靠在“操作工”一个人身上,请求凌老板大人大量,宽恕操作工的失误犯错,给小舅子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经过好几个回合的交涉,凌老板终究还是没有给派出所所长面子,只同意给操作工补贴一点辞退金,人是坚决不同意继续留下来。“操作工”最终还是被辞退回家了。 现在,凌老板坐在了派出所所长的门前头,意识到了事体的严峻性,凌老板心里寻思着:今早这根难啃的骨头已经不晓得从啥地方下口,弄得不好,还会别掉牙齿,要想派出所所长出面帮忙,基本是落空了,心里一阵失望。看着派出所所长,一时竟寻不出闲话来讲了。 派出所所长倒是满面笑容地先开口了,讲:“老朋友,今早来寻我,有啥事体?” 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凌老板硬硬头皮,厚厚面皮,讲明了今早来寻派出所所长的前因后果,希望派出所所长能放宁波女人和山东张一马。 派出所所长笑容消失了,皱紧了眉头,沉吟起来。 看眼门前的腔势,凌老板晓得情况的不妙,有心想起身离开的念头了。 还没等凌老板起身,派出所所长自言自语地“哎呀”了一声,叹了口气,起身在房间里踱起了方步。 派出所所长没有马上一口回绝。看样子,派出所所长还没有把门关死,抱着一丝希望,凌老板刚抬起的屁股又坐回到凳子上,低着头,耐着性子,听着派出所所长的来回踱步的脚步声。心里虽然焦躁,却不敢打搅派出所所长的沉吟。只有静静等待派出所所长的决断。 踱了一阵步,派出所所长像是喃喃自语一样地说:“难哪。侬倒讲讲看,我能讲啥好?我能哪能办?” 凌老板一激灵,抬眼看向派出所所长,讲:“侬讲,只要我能办得到的事体,我一定肯办的。” 派出所所长讲:“假使我答应侬的要求,就违反了原则。假使我驳回了侬的要求,侬肯定会讲我心里记恨,报复侬,其实我是进退都难呀。” 凌老板一听,晓得派出所所长还记着开除伊小舅子的事体,急了,讲:“我老早有过对不起所长的地方,请所长多多包涵,我答应侬,我可以重新召回侬的小舅子,停职阶段的工资统统可以补还……” “我作为一个国家干部,原则最重要啊!哪能好假公济私呢?” 凌老板赶紧讲:“侬有啥要求,侬尽管提出来,我一定会办好的。” 派出所所长的面孔突然沉了下来,打断了凌老板的闲话:“不要讲了,亏侬想得出来,我哪能可以有这种想法呢?看样子,不能再谈下去了,今早到此为止吧,接下了,侬自家想办法吧。”说着就去开了门,对门口外的警察讲:“这位同志要走了。” 派出所所长的突然变脸,让凌老板有点懵,也不好继续留下去了,只好怏怏地出了派出所所长的办公室。 2、 凌老板在派出所所长面前碰了钉子,从派出所出来以后,再也没有心思回屋里去了,就直接去了厂里,心里总有一个奇怪的念头,冥冥之中,好像只有去了厂里,就可以想出救阿姐的办法。 凌老板坐在自家的办公室里,脑子里停不牢地七想八想着,阿姐眼巴巴看牢自家的眼神,又在眼门前一直晃悠起来,一想到阿姐还被羁押着,心里就会忍不住地一阵紧过一阵酸酸的酸酸的,就有觉也困不着,饭也吃不下的难过…… 凌老板想来想去,凌老板又想到了派出所所长,要救阿姐,只有靠派出所所长,凌老板又琢磨起和派出所所长见面的经过,玩味着派出所所长讲过的所有闲话,希望咀嚼出派出所所长闲话里厢暗示出的玄机…… 想着想着,凌老板突然眼门前好像一亮,觉出派出所所长的闲话虽然讲得冠冕堂皇,从派出所所长闲话里,一眼就可以看出,伊心里还记挂着小舅子的事体,伊小舅子被除名一年多了,伊和自己见面的第一时间,就讲到了小舅子,凌老板不得不想:对呀,被开除的“操作工”不可谓就是一枚好筹码,寻到了“操作工”,就等于寻到了办法,就有操作空间了,寻到操作工,就有了和派出所所长博弈的突破口了。 凌老板跳起来,赶紧到了人事科,要寻找被除名的“操作工”的档案,想从中寻到操作工的地址和个人情况, 令凌老板失望的是,办事员却告诉凌老板,“操作工”的档案早已转走了。 线索断了…… 诸事不顺,凌老板心一沉,一阵失望,叹了口气,走出了人事科。 凌老板刚刚垂头丧气地回到办公室,办事员就追了过来,递给凌老板一份文件,讲:“这里有一份“操作工”简况的存根,不晓得有没有用场。” 凌老板留下了“操作工”的简况,仔细地翻看了一遍,凌老板的想法变了。 从“操作工”简况当中,凌老板了解到了“操作工”家庭状况。真像派出所所长讲的那样,“操作工”的屋里,确实上有老下有小,一家门全部靠“操作工”一个人赚钞票养家糊口的,这是一家蛮贫困的家庭…… 看到这些,凌老板心里不由一酸,心头涌起了对开除“操作工”的愧疚。 本来,凌老板是要把“操作工”当做一枚去跟派出所所长博弈的筹码,想通过对“操作工”的帮助 ,来换取派出所所长对自家阿姐的宽恕。现在,凌老板看到了“操作工”家庭状况,一下子改变了最初要把“操作工”当筹码的想法,也后悔当初对操作工不近人情的开除,内心里,有了要真心实意帮助“操作工”的念头,于是就有想去“操作工”屋里看一看,惦记起了“操作工”的近况,有了真心恢复伊回到厂里工作的想法。 凌老板从“操作工”的“简况”里寻到了“操作工”屋里的地址。看到了“操作工”的地址和家庭情况,更加让凌老板吃了一惊的是,“操作工”的屋里居然就在在宁波女人的一条弄堂里,而且“操作工的姆妈也是宁波人,讲起来也算是老乡了。凌老板当机立断,决定马上到“操作工”屋里跑一趟。 凌老板晓得了“操作工”的母亲是宁波人以后,在去“操作工”屋里前头,特意到“三阳南货店”去跑了一趟,凌老板懂得宁波人的生活习性,专门在“三阳南货店里”买了“宁波糕团”和“宁波咸货”,作为见面的伴手礼物。 凌老板兴冲冲赶到老弄堂,满心欢喜地到了“操作工”的屋里。 想不到,就在“操作工”屋里的门口头,遭到了一顿羞辱,出了事故…… 第86章 凌老板去见操作工 作者:沈东生 1、 凌老板是个心思重的人,心里想好有事体要办,就起得特别早,一早起来,马马虎虎吃了一点管家准备好的早饭,就去了老弄堂。 凌老板一进到弄堂里厢,弄堂里乱七八糟的的腔调,实在看不惯,眉头皱紧,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地址,匆匆地直往弄堂里厢走去。 凌老板经过伊女儿——凌小姐住的7号门口头的辰光,木知木觉地划门而过,一点也不晓得凌小姐正是住在7号里。 凌老板虽然有印象,凌小姐就住在弄堂里,凌老板因为嫌鄙老弄堂蹩脚,上不了台面,不受伊待见,就从来没有进过凌小姐的家门,也就根本不晓得凌小姐住在7号里。 而此刻的凌小姐,正在7号房间里关门生闷气,一肚皮郁闷,倍受着感情的煎熬,真想痛哭一场。 前一腔,一直还是凌小姐洋洋得意地报复着张老师。张老师被报复得灰头土脸的,弄得张老师在弄堂里,有点抬不起头来的腔调了。 人的忍耐性毕竟是有限度的。正当凌小姐洋洋得意地报复着张老师的辰光,张老师的心情正在发生着微妙的变化。张老师虽然每天早上还是会给凌小姐送早点,但是心情已经大不如从前了,老早只要一立到凌小姐的门口头,心里总有一种盼望,盼望看到凌小姐,张老师欢喜看到凌小姐穿在薄如蝉翼困衣里的若影若现的身形,欢喜看到凌小姐一副困势懵懂还没有困醒的腔调,凌小姐立到张老师门前头,张老师心跳就会快起来,就会有一种冲动,有一种期盼…… 现在在张老师心里,这种冲动在渐渐减退,当凌小姐的房门久敲不开的辰光,张老师心里开始有了怨气,敲门的耐心慢慢在减弱,门敲得有点漫不经心,门敲得有点不情不愿。看样子,再继续下去,假以时日,张老师的耐心会消磨殆尽,失去了耐心的张老师,就不会再捧着早点,站在凌小姐的门口,一直敲着门,等着凌小姐来开门了。 凌小姐却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伊总以为,张老师肯定会每天来送早点,还会在门口不停地敲门,即使凌小姐诚心一直不去开门,张老师还是会一直敲下去,而且会像过往一样,一直敲到凌小姐愿意来开门的辰光,懒洋洋打开门,接过早点,淡淡地讲一声:“谢谢。”就把张老师打发走了,然后,伊就可以看牢张老师怏怏走开去的背影,不屑地撇撇嘴,心里暗暗开心一番。 而且,凌小姐还有满满的信心,即使自家诚心一直不去开门,也觉得自家有足够的吸引力,能够让张老师傻乎乎地捧着早点,立在门口外,将门一直敲下去……凌小姐则可以在门里厢享受着得意,从鼻头里喷出一声“哼”,心里偷着乐。 在外人看来,凌小姐这种做派,不是诚心捉弄人嘛。 对,凌小姐就是要捉弄张老师,捉弄张老师可以消除伊心头的恨意,可以让伊开心,伊希望张老师将门一直敲下去,伊就可以慢慢地消解恨意,一直享受报复,报复可以让伊开心,伊希望一直开心下去。 其实,凌小姐尽管这样做着,而在凌小姐的心灵深处,还是隐藏着对张老师的欢喜。也隐隐觉得自己做得有点过分。 每每一番捉弄之后,凌小姐也会被感情的旋涡旋了进去,在开不开门,见不见张老师的得失之间,也会挣扎,也会痛苦,也会心生盼望,盼望张老师不要离开,心生恐惧,恐惧有一天张老师真的不来敲门了,真的不来送早点了,真的会失去张老师…… 但一觉困醒过来,凌小姐就没有了后悔,伊又重新鼓起信心,伊相信张老师会把门一直敲下去的,一直等到有一天,等她恨够了,心中的心结解开了,再开开心心地去开门,开了门,就让张老师走进门来,从此不再让伊离开…… 然而,恰恰是凌小姐想错了。 反转的一天终于来了,今早张老师来送早点,敲了一歇门,就停止了敲门…… 门里厢,凌小姐好一会听不到敲门声后,凌小姐忍不住趴到门缝前,朝外张望。 张老师真走了,没有等凌小姐出来拿早点,张老师自顾自就走了。 凌小姐从门缝里,没有看到张老师的身影,凌小姐就顿感失落,深深的失落,失落得心疼,失落得流泪,甚至有捶胸顿足的痛…… 凌小姐忍不住恨恨地骂了一句粗话——“册那”。 凌小姐也会骂粗话了。老早,凌小姐刚刚住进弄堂里的辰光,一听到有人骂粗话,就会羞涩得捂牢耳朵,不敢听下去,如今,在弄堂里住的辰光长了,慢慢变得听怪不怪,又慢慢从羞于出口,变成了只要愿意,张口就来,有恨的辰光,就可以骂上一句,甚至可以骂上几句。 凌小姐骂完粗话,还有点不甘心,再从门缝里朝外看一看,张老师确实是看不见了,门外的另一个情景却让凌小姐不禁意外,凌小姐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凌小姐看到了父亲——凌老板来了。 父亲哪能会来的?来做啥?凌小姐心里一阵嘀咕。 然而,凌老板划门而过,一停也没有停留。 凌小姐看见凌老板从门口划过,赶紧开出门来,凌小姐跑出门口,想叫一声父亲。 却看着父亲朝弄堂深处走去,看着父亲拎着大包小包的礼品,越走越远的背影,忍住了叫喊,发起了呆,弄不清爽发生了啥事体。 正在凌小姐发呆的辰光,让伊看到了足以让伊惊呆的一幕…… 2、 凌老板到弄堂里来,是来寻被伊开除的“操作工”,出于同情,也出于救阿姐的需要,凌老板需要寻到“操作工”安排好“操作工”的工作,安抚好“操作工”的心情,好让派出所所长感动,回心转意,转过头来,帮忙救出阿姐和山东张。 凌老板虽然晓得自家的做法有点“小人”,不过伊必须这样做,在人家的屋檐下走路,只好低低头。 顺门牌号,凌老板寻到了“操作工”的屋里,看见“操作工”屋里的门开着,朝房间里看,暗洞洞的,看不见人,就腾出手来,敲了敲门板,就进到了房间里,把手中大包小包的礼品放到台子上,转身间,吓了一跳。 黑暗的墙角里,有一个黑影。 在墙角落里,有一个男人坐在小矮凳上,端着泡饭在吃着,男人就是凌老板要寻的“操作工”。 “操作工”一眼认出了凌老板——把伊开除,把伊害惨了的凌老板。“呼”地一下站了起来,一步跨到台子边头,把吃到一半的泡饭。“啪“的一声墩到台子上,返身,一把抓着凌老板,朝门口推去。 凌老板被推得踉踉跄跄,刚跨出门口,门就“乒乓”一声关牢了,凌老板措手不及,刚转过身来,看到自家已经被关在了门外头了。 正当凌老板喘着粗气,缓了缓神,刚刚想上前去敲门,却感到不好。 门又开了,凌老板带来的大包小包的礼品,被“操作工”一一扔了出来,劈头盖脸地砸向凌老板,凌老板两只手不停地胡乱抵挡,大包小包的礼品在凌老板的抵挡中,噼里啪啦地落到了地上,有的滚出去老远,有的散了一地…… 凌老板虽然竭尽全力抵挡砸来的礼品,还是有疏漏,一包“宁波咸货”漏过了凌老板的抵挡,砸到了凌老板的面孔上,碰撞间,纸包的“宁波咸货”一下子散了架,咸货砸到凌老板的面孔上,咸货的汁水流了一面孔,凌老板顿时成了花脸…… 不远处,立在7号门口头的凌小姐看得真切,眼睁睁看着父亲遭人欺负,心急火燎起来。本来,凌小姐因为张老师的缘故憋了一肚皮的气,没有地方发泄,眼门前,父亲遭人攻击,就更加像火上头浇了油,,火气“噌”的一下冲上头顶,几乎看得见头顶上窜出了一串火苗,再也控制不住情绪了,二话不说,像一支箭一样冲到凌老板的门前。 老板正在用双手擦着面孔上的“宁波咸货”的汁水,眼睛余光里,突然扫到一个黑影窜到门前头,还没有来得及反应过来,黑影已经扑向了“操作工”屋里的门口。 只看见黑影飞身跃起,抬腿朝“操作工”屋里的大门踹去,只听到“砰”的一声,“操作工”屋里的门被黑影蹬开了,黑影就是凌小姐。 不要以为凌小姐有多少大的力道,大门竟然被凌小姐一脚就能踹开,而是老弄堂里的房子实在蹩脚,房门只不过是个摆设,骗骗人的,用不了多少力道,一蹬就开。 凌小姐也想不到眼门前的大门一点也不经蹬,抬脚之间,一伸脚,门就蹬开了,凌小姐可是用尽了全身的力道去蹬门的,用力过猛,门蹬开了,还有叫关余力,裹着凌小姐朝前冲了过去,一记扑空,一个踉跄,人冲出去了,只看见凌小姐一只跟头,啃了泥地,一面孔的献血。 凌小姐倒向了地上,一声惨叫,趴在了地上,不动了…… 统统只是一眨眼功夫,老母鸡竟然变成了鸭子,凌老板看清爽了,倒在地上的人是自家女儿——凌小姐,凌老板不禁吓了一跳,急忙跑过去,刚想伸手去扶凌小姐,就看到凌小姐的面孔上,一片鲜血,凌老板心中一痛,一屁股跌坐到了地上,又连滚带爬,凑到凌小姐身边,一把抱住凌小姐,紧紧地抱牢。 凌老板人看到抱在自家怀里的女儿,鼻孔里还在流着鲜血,一阵昏眩…… 凌小姐从跌倒的昏晕中缓过神来,发觉自家已经困在凌老板的怀里,抬眼看到抱牢自家的是父亲,本来,面孔上辣豁豁的疼痛,猛然间不觉得疼痛了,先问了一句问:“阿爸,侬没啥伐。” 凌老板被问得眼泪水一下子流出来了。 凌小姐看到父亲流眼泪水了,熬不牢的眼泪水也流出来了。眼泪水流到面孔上,和鲜血融到了一道,血肉模糊,一片惨状。 凌老板紧紧抱牢凌小姐,再也不愿松开手了。 门里厢的“操作工“听到动静,急忙跑出来,一看,一片惨状,晓得闯穷祸了,吓得浑身颤抖着。 不要看“操作工”长得长依马大依马,穷日让伊过得胆小怕事,眼门前的事体,让“操作工”一下子蒙头转了向。 凌老板父女,弄出了不小的动静,连带着把弄堂里的左邻右舍都惊动。一歇歇功夫,“操作工”门口头立满了人,已经闹哄哄一片,议论纷纷…… 回家取前两天写的实验笔记,正要赶去实验室加班的张老师,也被闹哄哄的声音吸引了过来,拨开人群,一看,有人跌坐在地上,又看清了被人抱着的人竟然是凌小姐。还看到了凌小姐满面孔的血,就叫了起来:“快送医院!” 张老师竟然忘记了研究所里还在进行着实验。 说话间,附身,从凌老板怀里抱过凌小姐。 本来,凌小姐虽然觉面孔上一阵阵辣豁豁地在痛,倒也不觉的有啥危险,当凌老板抱牢伊,伊躺进了父亲的怀里,感觉到了一种久违了的温情,干脆微闭起眼睛,感受着父亲身上传递过来的体温,感受着父爱。 突然被张老师一声大吼,叫得伊紧张起来,浑身一激灵,等伊睁开眼睛的辰光,人已经被抱进了张老师的怀里,想挣脱,来不及了,张老师已经抱牢伊,窜身起来,冲出了人群,朝弄堂外穷奔…… 凌老板也醒过神来了,起身爬起来,随张老师一同朝弄堂外跑去。 不晓得啥辰光,黄伯伯踏过来一部黄鱼车,朝张老师叫着:“张老师快上黄鱼车。” 张老师抱着凌小姐一步跨上黄鱼车,一屁股坐在了车厢里,喘着粗气…… 凌小姐在张老师的怀抱里,被张老师粗重的喘气气息熏染着,不能自主地觉得人一阵酥软…… 凌老板也跌跌冲冲跑到黄鱼车边头,两手拉着黄鱼车边框,跨了几步,也没跨上黄鱼车,凌老板毕竟有一点年纪了,又是做老板出身,啥辰光爬过黄鱼车!啥辰光坐过黄鱼车! 张老师赶紧腾出一只手,伸给凌老板,一把拉牢凌老板,将凌老板拖上了黄鱼车。 黄伯伯蹬起黄鱼车,拼命朝医院直奔而去。 等“操作工”追过来的辰光,黄鱼车已经出了弄堂,“操作工”眼瞪瞪看着远去的黄鱼车,久久地立在弄堂口…… 第87章 爱情的门好像打开了 作者:沈东生 1、 黄伯伯一面踏黄鱼车,一面回头看了一眼满面孔是血的凌小姐,又看了一眼满面孔急得火烧火燎的凌老板和张老师,心里明白,救命要紧,打定主意,不去大医院了,去大医院路太远,不等凌老板和张老师吩咐,转头,踏着黄鱼车就近去了地段医院。 啥人晓得就此留下了祸根,当然,此刻没有人晓得这里有祸根…… 地段医院不远,就在弄堂口出去,一转弯,到宝通路,顺宝通路朝北走两三百米就到了。 黄伯伯的黄鱼车三踏两踏就到了地段医院所在的小弄堂口。 住在老弄堂里的人都熟悉地段医院的地形,黄伯伯的黄鱼车还没停稳,张老师抱起凌小姐就跳下黄鱼车,朝地段医院里直冲而去,地段医院在小弄堂里厢,跑进去有一段路。 天热,张老师一路疾奔过去,身上穿了件肉白色的老头衫,已经汗水湿透,浑身贴牢,绷紧,像没有穿衣裳一样,一身的栗子肉看得清清爽爽,胸大肌鼓得老高,比女同志的“大杯”胸脯还要弹眼落睛。凌小姐被抱在张老师怀抱里厢,双手吊在张老师的头颈骨上,人被颠得摇来摇去地晃着,凌小姐就像在张老师的胸大肌上头,蹭过来蹭过去,薄薄的困衣,也像没有穿衣裳一样,两个人几乎等同肌肤相贴,张老师的男人气息扑面而来,熏得凌小姐感到有醉酒一样的窒息…… 凌小姐从来也没有跟男人有过如此的贴近,凌小姐不知不觉地忘记了受伤,疼痛好像都跑到了九霄云外去了,温顺得像只小猫。 张老师跑得越快,凌小姐在张老师的怀抱里晃得越厉害,晃得凌小姐销魂,晃得凌小姐沉醉,晃得凌小姐后悔,后悔不该对张老师这样一个男人太绝情,后悔不该一直以来都在戏弄张老师,后悔没有早点晓得,躺在张老师的怀抱里会有如此的销魂,后悔张老师来屋里送早点的辰光,没有早早地把张老师请进屋里来…… 凌小姐咬紧牙关,忍着痛,仰起一张满面孔是血的面孔,看牢近在咫尺的张老师的面孔,迎着张老师喷到伊面孔上的气息,喃喃自语一样地讲:“张老师,对不起……”算是一种表达。闲话没有讲光,浑身就一阵瘫软。 张老师已经听到了,像心有灵犀一样,心里明白了其中的含义,不过此刻的张老师只有一个反应——感动,也来不及有其他行动,伊只有一个可以做的行动——快跑,救命…… 张老师抱牢凌小姐一路疾跑着,在外头人看来,凌小姐一副吃相还蛮难看的,鼻头里血倒是不再流了,不过一面孔的血,一塌糊涂,还流到了衣裳前襟上头,粉色的困衣粘满了血,衣裳薄,不吸水,鲜血都在衣裳表面,鲜红鲜红的,特别刺眼,吓人倒怪…… 地段医院门口的人不少,一看这副腔势,纷纷闪到了一边。 张老师一边叫着:“医生,医生”。一边顺着人群闪开的通道,冲进了医院。 黄伯伯一把刹死黄鱼车,跳下黄鱼车,凌老板一看,紧随其后,跟着黄伯伯也跳下黄鱼车,两人一前一后地就朝地段医院里跑,跑得飞快,跑得大气直喘跑向了。 凌小姐一进急诊室,医生让伊困到了急救床上,伊一阵紧张,一把捏牢张老师的手,不肯放松。 张老师另外一只手也捏牢凌小姐的手,三只手紧紧握到了一道。 医生拍了拍张老师,朝外努了努嘴巴,示意张老师松手,出去。 张老师只好依依不舍地从凌小姐手里抽回了手,怏怏地立到了一边去。 凌小姐“哇”的一声哭出了声音。 张老师又不好讲啥,只好紧张兮兮地立在一边,头颈骨伸得老老长,远远地看着凌小姐。 医生帮凌小姐先简单检查了一遍,等到凌老板和黄伯伯赶到,医生已经把凌小姐送到了门诊手术室。 三个人都被挡在了门口外头,面色焦虑,放心不下,急吼吼也要跟进手术室…… 医生挡住了三人,讲:“不要紧张,检查过了,不会有大问题,三位先到外头等一歇。” 养尊处优惯了的凌老板一路奔下来,老早已经气喘吁吁,差不多上气不接下气,医生一句“问题不大”的闲话,让凌老板一口气缓了过来,伊的心重新送回了肚皮里,人像就像脱了力,软掉了,退回到走廊里,拉着黄伯伯一屁股坐到了长条凳上。 黄伯伯毕竟是生过大毛病的人,一阵折腾,也面孔苍白,确实觉得吃力了,顺势就在凌老板边头也坐了下来。 只有张老师不肯坐下来,依旧倚在手术间门口,趴在门缝前,朝门诊手术室里张望,其实啥也看不见,不过伊还是要看…… 凌老板在长条凳上坐停当,才想起来,几个不认得的人齐心合力救自家的女儿,心里顿时很是过意不去,连忙连声朝黄伯伯表示谢意,讲了“萍水相逢,出手相救,没齿难忘。”等等等等的闲话,表示事体过后,要请大家吃饭,以示谢意。 黄伯伯赶忙推让一番,讲:“不要客气,阿拉前一腔见过面,也算是熟人了。” 凌老板一呆,看牢黄伯伯,脑子里好像没有印象。 黄伯伯讲:“前一腔,在木头房子门口碰到侬,侬讲起过,侬是宁波女人的亲弟弟。” 凌老板“哦”了一声,想起来了…… 黄伯伯突然想起来了,问:“哪能近一腔,不看见宁波女人了?” 凌老板心沉了一下,面色变得不好看了,叹了口气,顿了好多一歇,还是不响了,心里想,阿妹被关进派出所里了,有点讲不出口…… 黄伯伯就是粗人一个,不识趣,紧追不舍,讲:“听说宁波女人进了派出所了?” 凌老板一看事体已经讲开了,也就不隐瞒了,讲:“就是啊,我为了救阿妹,才来寻“操作工”的,想不到会弄出这档子乱局来。” 黄伯伯大感意外:“操作工能够帮侬救出宁波女人?” 凌老板点点头。 黄伯伯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不可能,不可能。伊啥地方有这种本事帮侬救人?” 凌老板叹了口气:“不是病急乱投医嘛。“ 黄伯伯笑了:“要看毛病,好坏起码要寻个“郎中”,这种人家哪能配当“郎中”呀。不过想想,这家人家也真真算是作孽,前两年,伊娘生重毛病,伊日里要到医院照顾伊娘,夜里要上班,不晓得哪一个黑心黑肺的老板就把他开除了,伊娘没有钞票看毛病,只好回到屋里等死,伊娘一死,老婆也嫌鄙伊不会赚钞票,带了小囡跑了。现在,弄成了孤零零一个人了,作孽啊……” 黄伯伯没有想到,无意间,竟然讲到了林老板。 凌老板听得是面孔红一阵白一阵,像有一把刀一记一记刺着伊的心,伊随便哪能也没有想过,自己不经意间,一次自以为名正言顺的开除,竟然毁掉了一家人家,把“操作工”弄成了家破人亡,凌老板难过得把头几乎低到了裤裆里去了。 黄伯伯还在讲:“有铜钿的人,没有一个好人。有了钞票还要钞票,还想要发更加大的财,就是不拿穷人当人待,真是一批畜生不如的东西…… 凌老板简直要无地自容了,不晓得哪能应答黄伯伯的闲话,真想挖一只洞钻了进去。 幸亏这个辰光,门诊手术室的门开了,凌小姐被护士搀扶着走出来了…… 凌小姐被搀扶着走出门诊手术室,本来应该是件好事体。不过,当凌老板,张老师,黄伯伯三个人冲到手术室门口,看清了凌小姐,禁不住统统倒吸了一口冷气,大大地吓了一跳,几乎统统要昏了过去。 凌小姐的面孔被纱布包得像木乃伊一样,只留出两只眼睛,滴溜溜转着。 张老师即刻在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凌小姐要破相了。”张老师正被自己的念头吓得不敢讲闲话的辰光, 医生在一边讲:“最好到大医院去做一个全面的治疗。” 凌小姐从护士搀扶中脱身出来,扑进了张老师的怀里,紧紧抱牢张老师,呜呜地哭了起来…… 张老师不能自已地也一把抱牢了凌小姐,感受凌小姐哭泣的颤动,眼睛也红了起来。 凌老板一看女儿一出手术间,直接扑进了张老师的怀里,在一旁,自家这个父亲就像没有被看见一样,又看到张老师一抱牢凌小姐,眼睛里就眼泪汪汪的腔调,已经看出了两个人之间些许不一般的端倪来了…… 到了这个辰光,林老板才细细地看起了张老师,看了一歇,觉得这个小伙子自己也蛮中意的,女儿抱在这个小伙子怀里,可以放心。 2、 浩浩荡荡的一帮人涌向了地段医院,地段医院门口的地面本来就不大,突然来了一大帮人,顿时,地段医院门口就有了水泄不通的感觉。 这一帮人都是老弄堂里的左邻右舍。本来也不会一道统统涌到地段医院来的。是因为晓梅的突然光顾, 昨天夜里,张老师硬劲要晓梅先回屋里,独自一人留在实验室里做实验。 晓梅今早就起得特别早,天还没有亮透,带好两个人的早点去实验室上班了…… 结果,晓梅一踏进实验室,惊呆了,实验室里爆得一塌糊涂,反应锅盖头翻开,冒着青烟,量杯,烧杯的碎片掼得满地都是……房间里寻了一圈,不看见张老师的人,晓梅急了,脑子里“轰”的一下,像爆炸开来了一样,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出事情了。 晓梅冲出实验室,想寻个人询问一下,无奈天还没有亮透,研究所里寻不着人,晓梅奔到门房间,刚刚换班的门房间大叔面对晓梅的询问,只是一面孔茫然的摇头…… 晓梅就直奔张老师屋里来了。 结果一到张老师屋里,只看到张老师屋里大门洞开,屋里没张老师的人,急得晓梅在张老师屋里窜进窜出,穷寻一通,还是不看见张老师,面孔就涨得通通红起来。 正当晓梅窜出张老师屋里,想到弄堂里寻个人问问情况,正巧碰到追出弄堂,没有跳上黄鱼车的“操作工”回弄堂来,经过张老师屋里门口,看到面孔涨得通红的晓梅,从张老师房间里奔出来,认得的,便随口问了一声:“来寻张老师啊?” 晓梅顿时像寻到救星一样,拉牢“操作工”问:“张老师伊人呢?” “操作工”接口讲:“张老师去医院了。” 晓梅一听张老师进医院了,马上联想到爆得一塌糊涂的实验室,晓得果然大事不好,眼睛一下子直愣愣起来,眼泪水立马滚落了出来,二话没说,随即别转身,就朝弄堂外疾跑而去…… “操作工”一看晓梅跑得踉踉跄跄,跑得跌跌冲冲的腔势,觉出要出事体,急忙想叫住晓梅,大声吼道:“站住,侬不要急,侬听我讲。” 晓梅哪能有心思再听“操作工”讲啥闲话,根本像没有听见有人叫伊,一溜烟冲出了老弄堂。 “操作工”的闲话晓梅就像没有听到一样,“操作工”的叫喊声,却让刚刚聚在凌小姐门口看热闹的左邻右舍听得清清爽爽,此刻还没来得及散去的左邻右舍,听到“操作工”的叫喊,陆陆续续围了过来,东问西问起来。 “操作工”啥地方有心思跟看热闹的人缠不清,一面不耐烦地讲了一句:“要出事体了。”一面眼看晓梅已经奔出了弄堂,有点站不住了,丢下看热闹的人。追着晓梅的人影子也疾奔出了老弄堂。 不明就里的邻舍们倒是立刻明白了,有一场好戏看了,胃口已经被吊起来的一帮人,随即一道追出了弄堂,一路跟随而去。 老弄堂里的人向来有看白戏的习惯。哪能肯轻易放弃看一场白戏呢。 于是,一群老弄堂里的左邻右舍们,“浩浩荡荡”地,统统来到了地段医院的门口头。 张老师抱牢凌小姐刚走出地段医院大门,就被眼门前的阵仗吓得呆牢了,一时不晓得发生了啥大事体。 晓梅刚刚还在为张老师进医院而担心得眼泪汪汪,现在,看到眼门前的张老师抱牢凌小姐,一下子像变了一个人,心里的火,“噌”的一下窜到了头顶,人发疯一样,一记头冲到了张老师的门前头,大声吼叫起来:“侬晓得伐,实验室爆炸了……”晓梅尽量把事体朝大里讲。 现在轮到张老师的脑子“轰”的一下炸开了,张老师的面孔一下子绿了,接着渐渐惨白起来,伊想起来了,伊的实验还没做完…… 现在爆炸了?怎么办?…… 第88章 走到了三岔路口 作者:沈东生 1、 晓梅的一声吼叫,让张老师想起了昨天夜里做到一半的实验,昨天夜里做到一半的实验爆炸了?损失会多大?后果如何?一连串的问候迅速窜上了脑门,张老师不由惊出了一身冷汗。 听到晓梅的吼叫声,看到晓梅一副急吼吼的腔势,像个炸药桶,看得出实验里的穷祸闯得一定不小…… 昨天夜里在实验室里是和晓梅一道加班做实验的,由于两个人非常投入,连夜饭也忘记了吃,不知不觉间,已经是深更半夜了,张老师抬头看了一眼墙头上的电钟,好像只有一眨眼功夫,已经午夜一点多了,辰光真是过得飞快,张老师伸展了一下有点困乏的身子,转而又看了一眼累得眼睛里布满血丝的晓梅,心里一动。 为实验的成功,晓梅一直陪牢张老师当助手,已经度过了叫关叫关个日日夜夜,看起来,今早不知不觉间又是要一个不眠之夜了,张老师心里忍不住对晓微有不少歉意和感激,张老师就叫晓梅先回家去,对晓梅讲:“晓梅,侬眼睛血血红,太吃力了,今早早点回屋里去困一歇,好伐?” 晓梅不肯。 张老师还是坚持要晓梅先回家,晓梅拗不过张老师的坚持,只好脱下白大褂,收拾了一下,准备先回家了。 可是,晓梅走到实验室门口,张老师叫了一声:“晓梅等等。” 晓梅转头走了回来,不声不响地走到了张老师的身后,等张老师的吩咐。 张老师想起了落在屋里的“实验笔记”,想叫晓梅替自家跑一趟,把“实验笔记”取来。 张老师又想想自家屋里实在太远,叫晓梅跑一趟,很是过意不去了,就改口讲:“没事,侬快点走吧。”扭头又去做伊的实验了。 看着又重新做起实验的张老师,坚实宽阔的背影,一副专心孜孜的腔调,叫人心动……看着看着,晓梅立牢不动了,看了叫关辰光,心里泛起一阵涟漪。 张老师一回头,看到晓梅没走,又一次催促着:“再捱下去,还没有到屋里,已经是早上头了,又要来上班了。” 晓梅还是不动,讲:“一道走吧,实验明早再接着做。” 张老师笑了,转过身来,讲:“我屋里远,深更半夜,连夜间公交车也没有了,侬叫我哪能回去?走回去?从枫林路走到天通庵路,肯定是走到明早中晌头也走不到屋里,我干脆继续做实验,等侬来上班……” 晓梅撒娇地摇着身体,讲:“一道走吧,侬就跟我一道回我屋里,在客厅的沙发上困一歇也是好的。” 张老师感激地在晓梅的面孔上拍了拍,讲:“好了,不要闹了,乖,快点走吧。” 晓梅感觉像被电了一下一样,人酥酥的起来…… 张老师补充了一句:“不要忘记帮我带一份早点。” 晓梅没有响,静默了一歇,突然冲前一步,靠到了张老师的身上,脚一踮,双手勾牢张老师头颈,面孔迎了过去,嘴巴合到了张老师的嘴巴上,狂吻了起来…… 张老师一惊,赶紧想推开晓梅,手还没有来得及抬起来,只感觉湿漉漉的一个舌尖带着温润传过了一股电流,电流迅速流向全身,血液涌动起来,膨胀起来,带着火焰的血流冲进心口,在心口中炸了开来,顿感一阵酥软,人像腾空而起一般,世界消失了,理性消失了,张老师忘情地张开嘴巴,迎了上去…… 情感的甘露流动了起来,交融了起来…… 近一腔,张老师是在凌小姐的戏弄、甚至近乎羞辱中忍气吞声地度过来的,这种戏弄,羞辱,让他感到压抑,感到无所适从,人像落到了一个深洞之中,四周一片漆黑,看不见方向,摸不着路途,在黑暗中的张老师,祈求有一束光亮,可以照亮脚下的路途,找到出路…… 张老师晓得,最初的辰光,凌小姐对自己的感情是赤忱的,真诚的,凌小姐的一笑一颦都充满了对张老师的脉脉含情。 张老师也晓得,现在凌小姐对自己的作弄也好,羞辱也好,是源于自己的自私和懦弱,在凌小姐最需要帮助的辰光,自己的自私,退却,造成了对凌小姐的伤害,张老师愿意接受凌小姐的惩戒…… 可是,自己已经作出了足够的诚意,面对凌小姐对自己的责罚,张老师总是忍让,忍辱负重地去救赎自己的罪过。 然而凌小姐无休止的羞辱,让伊从最初的热烈,狂放,到默默忍受,直到新近,慢慢地感到了难以忍受,张老师终于觉得凌小姐不会原谅自己了,张老师终于感到无望了…… 像张老师这样的男人本来就不是一般女人可以随便拿捏的。张老师这样的男人,看似随和,却有自己的主张,随和只是把自己的主张掩饰起来,埋得更深,却执行得更加决绝,而且不会轻易被人改变,随和就成了一种润滑。他们看似弱弱的,拿不定主意。但他们有自己的处世方法,一旦确定,就会孜孜不倦地做下去,结果也总是让别人大吃一惊。 现在,张老师想回到本我,要从凌小姐对伊的折磨中挣脱出来,却苦于找不到支撑,无法从痴心中摆脱出来,眼门前,晓梅的赤忱,成了张老师冲破黑暗的一束光亮…… 张老师沉醉了,伊完全沉浸在了落水后被救出深潭后的幸然之中,享受着爱的滋润。 而晓梅对这段感情早有酝酿,心里一直在默默等待着张老师的呼应。 于是,两人的心融到了一道,张老师和晓梅都沉入了感情的癫狂之中,两个人的手互相摸索着,寻找着,他们互相要解衣宽带,要探向爱的深邃…… 反应锅的提醒铃声不合时宜地突然响了起来,铃声在寂静的实验室里像炸雷一样振聋发聩。 张老师和晓微同时被惊醒了。 晓微仰起面孔,看向张老师,面色沉稳,眼神坚定,满含着喜色和憧憬,稍稍停顿了一下,又重新钻进了张老师的怀里。 张老师却醒了,眼门前猛然间又出现了凌小姐的身影,凌小姐那双漂亮的大眼睛,好像正睁大着看向自己,张老师一激灵,从爱的旋涡中挣脱出来,知道了,自家心里还装着凌小姐,和另一个女人激情的辰光,还是没法忘却凌小姐,可见这种激情,只是为了疗伤,为了舔去因凌小姐而起的伤痛,张老师心中涌起一阵羞愧,他为自己将晓微的真诚当作治疗自己受伤感情的良药而感到无地自容。 张老师从激情中慢慢平静了下来,伊却没法立即推开晓微,伊怕伤害晓梅,伊轻轻抚摸着晓梅的纤细的背脊,俯身到晓梅的耳朵边头,轻声讲:“万一被别人看见……” 老底子,男女私情也是罪过,甚至会被开除公职。 张老师一句“当心被人看见”一下子惊醒了梦中人,晓梅担心万一被曝光,会伤害到张老师,不自觉地从张老师的身边跳开了去,羞涩地看牢张老师:“我昏头了。” 晓梅满含着遗憾,走了。 张老师虽然松了一口气,却觉得自己欺骗了晓梅,伊心里还是浮起了一阵罪恶感。 剩下的时间里,张老师陷入在惶惶之中。 张老师真后悔,后悔昨天夜里晓梅回屋里的辰光,没有关照晓梅到自家屋里跑一趟,去取落在屋里的“实验笔记”,当时,闲话已经到了嘴边头了,却没有讲出来。假使让晓梅跑一趟,早上上班辰光顺便“实验笔记”带过来,就不会上演激情的一幕,也不会有后来的实验室的爆炸。 其实,自己走一趟,去取“实验笔记”也没有多大问题,早上头走的辰光,张老师是算计好的,乘头班车公交车,用最快的速度从实验室赶回到屋里。取完“实验笔记”,马上回实验室,辰光肯定正好,不会耽误实验。 想不到发生了意外,偏偏凌小姐受伤了,为了救凌小姐,竟然把研究所里做到一半的实验忘了个精光。 所有的事体都凑到了一道,酿成了穷祸,张老师要面对自己酿成的穷祸了——实验室爆炸,凌小姐的受伤,晓梅的火药桶……眼门前是一团乱麻,有点难以收场了,哪能办?张老师觉得头也大起来了。 2、 在地段医院门口,由于愤怒,晓梅一声吼叫以后,忍不住喘了一口气,可还没吼出第二声,就看清爽了,张老师抱牢的女人是凌小姐,看到凌小姐面孔被包得像木乃伊一样,晓得凌小姐受伤了,还伤得不轻,心中掠过一阵不祥,原已腾起的怒火熄了下去,心软了,稍稍犹豫了一下,一步抢上前,问:“凌小姐受伤啦” 张老师:“嗯,受伤了。” “重吗?” “很重。” 晓梅问:“怎么办?” “先回家。” 张老师想好了,把凌小姐送回家,安顿一下,先去处理完了实验室里的事故,再来送凌小姐到大医院治疗。 晓梅伸过手,帮张老师一起来抬凌小姐。 晓梅的火药桶没有爆炸,张老师心里涌起了感激 凌小姐也流眼泪水了,不过眼泪水流在包得厚厚实实的纱布里厢,啥人也看不见,只有凌小姐心里明白。 就在这个辰光,黄伯伯候得正好,黄鱼车恰到好处地停到了张老师的门前头,后车厢正正好好对准张老师,张老师依旧抱牢凌小姐一步跨上黄鱼车,一伸手,把晓微也一把拉上了黄鱼车,还想到了凌老板,回头却不看见凌老板,赶紧朝四周寻了一圈,看到凌老板远远地朝自家挥手,示意让他们先走。 凌老板晓得把女儿托付给张老师,伊放心,虽然伊和张老师初次见面,却心有灵犀,让伊相信张老师。 这个辰光,凌老板在人堆里看见了“操作工”,一看见“操作工”,凌老板快步朝“操作工跑了过去。伊正要寻“操作工”,伊有闲话对“操作工”讲。最最要紧的是,凌老板还有自家的小心思,凌老板要和“操作工”达成协议,要靠“操作工”来救宁波女人和山东张。 “操作工”也看见了凌老板正急匆匆朝伊跑过来,一副急吼吼的样子,以为凌老板来秋后算账了。 原本,“操作工”到医院里来,是担心凌小姐因为自家的缘故受了伤,一方面觉得,相邻相舍的,不来看看,过意不去,最最重要的是,赶过来想看看究竟,弄清爽凌小姐伤成了哪能样子,会不会牵连到自家。 结果,看到凌小姐面孔包得像木乃伊一样,伤得肯定不轻,“操作工”心里一颤,马上伊想到了钞票,伊心里明白,医药费,误工费,精神损失费,肯定是一笔天文数字,一旦和自家搭上界,苦头有得吃了,现在看到林老板正朝自家追过来,心想,肯定不会有啥好事体,假使凌老板寻自家是为了算账的,伊哪能承受得起。当这笔天文数字的账单在伊脑子里飞速转了一圈以后,“操作工”马上心慌意乱了起来。再眼看着凌老板穿过人群,快要跑到眼门前了,晓得不好,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说时迟那时快,“操作工”别转屁股,拔腿就跑,在人群里,三钻两钻,就没了踪影。 凌老板一看“操作工”啥闲话也没有讲,只是在眼门前一晃,就跑得人影子也不看见了,又急,又觉得莫名其妙。 凌老板不管三七二十一,分开人群追出去,已为时已晚,“操作工”不知了去向。 不过,林老板也不怕,心想,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到伊屋里去守株待兔,不怕伊不回屋里。 林老板说走就走,一阵快步,回了弄堂,路过七号门口头,朝里看了一眼,看见张老师和晓微正围着凌小姐团团转着,放心了,就直接去了“操作工”屋里。 “操作工”屋里的门还是洞开着,凌老板进到房间里,这一次,伊稍稍环视了一圈房间,房间里真可谓是家徒四壁,屋里除了一张几块铺板搁起来的床,和一张破台子,其他啥也没有,当林老板看到台子上半碗还没吃光的泡饭,薄汤薄水,连人也照得出来。林老板感到一阵心酸,摸出了几块洋钿,塞到了眠床上的枕头底下,叹了口气,走到了墙角落,坐在“操作工”先前吃泡饭坐过的小矮凳上,准备坐等“操作工”回来。 结果坐等到天墨墨黑了,凌老板也没有等到和尚回到庙里。 第89章 爱情是一桩辛苦的事体 作者:沈东生 1、 现在的张老师真是手忙脚乱,心挂几头,分身乏术…… 侬看,张老师抱着凌小姐,跳下黄鱼车,抱伊进了凌小姐的房间,刚把凌小姐安顿到眠床上,还没有转身,手已经被凌小姐拖牢不放,张老师有叫关事体要做,哪能停得下来,又不好硬弄,连哄带骗,好不容易脱出手来,寻过枕头,放到凌小姐背脊后头,垫好,还想弄点啥东西给凌小姐填填肚皮,却看到凌小姐包在纱布下头的嘴巴一耸一耸,嘀嘀咕咕的讲着,张老师还来不及听清爽伊讲点啥,看见凌小姐的手已经去扯面孔上的纱布,凌小姐向来是爱惜羽毛比爱惜生命还要看重,哪能受得了面孔被包成了木乃伊,依要一记头扯掉面孔上的纱布。张老师一惊,赶紧轻轻按住凌小姐的手,柔柔地抚摸着,柔声细语地安抚凌小姐,让伊安静了下来,张老师看了一眼凌小姐包得像木乃伊一样的面孔,晓得凌小姐现在从心理到肉体肯定都在难过,哪能办?耳朵边头马上又响起地段医生临别辰光的闲话:“要送大医院作全面治疗。”张老师虽然还没有搞明白地段医院医生的闲话是啥意思。心里还是毛毛的,心一酸,眼圈忍不住一红。期间,张老师赶紧偷空瞄一眼晓梅的面孔,生怕自己的神情被晓梅看到,一旦顾全不到晓梅的情绪,讲不定晓梅会闹出点啥幺蛾子。还好,晓梅的面色并没有异样,像没有看见张老师的神情,伊低着头对张老师讲:“侬阿要到实验室去跑一趟。”张老师一听,实验室的事体又在心里搅动了起来,心里更加是分分秒秒地惦记起了实验室的状况:一旦实验室爆炸事件闹大了,会不会受处分?假使因此被研究所除名,自己的人生又要鸡飞蛋打了……于是心想,哪能脱身去实验室跑一趟呢?弄清实验室的状况,妥善解决,确实是重中之重的大事体, 有那么多的事体要张老师去想、去做,此刻的张老师真想把自己变成孙悟空,拔一把毫毛,一吹,变出一群张老师来,分头同时去做要做的事体…… 没想到,此刻的晓梅还真是善解人意,对张老师讲:“侬先到实验室去跑一趟,凌小姐由我来照顾。” 张老师又感动了,想讲一句感激的闲话,临到闲话出口,却对晓梅讲了一句:“我心里会有数的。”一句“心里有数。”模棱两可,好像伊心里的意思全包括在里厢了,又像啥也没有讲,啥意思都没有,等于一句空话。 幸亏晓梅正在忙,也没有细听张老师的闲话,否则伊心里肯定会不开心。 既然晓梅答应留下来照顾凌小姐,张老师就不等自家的闲话讲光,人已经心急慌忙地要出房门,赶紧直奔研究所,以求早点解决头等大事。 啥人晓得,就在张老师将将要出门的辰光,黄伯伯像充军一样冲进房间里来,跟张老师撞了个满怀,没有思想准备的张老师,被撞得踉踉跄跄倒退了好几步,好不容立牢,忙问:“啥事体?” 而黄伯伯进来的辰光,一副急吼吼的样子,像碰到了天火烧的腔调,几乎把张老师要撞翻在地,进到了房间里,却又欲言又止,朝房间的三个人看了一圈,却啥也不讲、啥也不响,立牢不动了。 张老师熬不牢了,奇怪地问:“做啥一副鬼头鬼脑的腔调。” 黄伯伯干脆一把捏牢牢张老师的手臂,朝房间外头拖,像做贼一样。 张老师莫名其妙地被黄伯伯拖到房间门外头,火有点大,低声对黄伯伯吼了起来:“有屁快放,有闲话快讲。” 黄伯伯紧张兮兮地把嘴巴凑到张老师的耳朵边头讲:“出大事体了,凌老板被警察捉得去了。” 真是分分秒秒都会出各种毛病,就是不让人太平。 张老师听了黄伯伯的闲话,吃惊不小,赶忙问:“为啥?” 黄伯伯却一面孔茫然,讲:不晓得为啥,我又不好上去问,只好眼睁睁看牢凌老板从“操作工”屋里被两个民警带走了。” 张老师赶紧问:“凌老板在操作工屋里被民警带走的?那么操作工伊人呢?” 黄伯伯摇摇头讲:“不晓得。”接下去黄伯伯就一问三不知了。 张老师只好叹了口气,思忖了一歇,关照黄伯伯:“凌老板被民警抓走的事体千万不能告诉凌小姐,现在的凌小姐不能再受刺激了。所有的事体我来想办法,听到伐!” 黄伯伯连连称是讲:“是呀是呀,这点道理我总归懂的,我所以要把侬拖出房间来,只告诉侬一个人。” 张老师又重重的低叹了口气,一边思忖着办法,盘算着,林老板被民警抓走的事体哪能对凌小姐交代,思忖了叫关辰光,还真是没有好主意,想不出好主意,难免心事重重,只好先回凌小姐的房间,见机行事再说。 啥叫焦头烂额,此刻的张老师就可谓是焦头烂额了…… 2、 凌老板之所以会被民警抓走,原来是因为“操作工”。 “操作工”为了逃避赔钞票的责任,逃脱了凌老板的追踪,从地段医院所在的弄堂跑出来以后,一溜烟窜进了隔壁一条弄堂。 老底子,上海“下只角”的弄堂,弄堂套弄堂,曲里拐弯,互选连通,一进弄堂,就像打地道战一样,外头的陌生人进了弄堂就等于进了迷魂阵,不要讲寻人,就是想要立时三刻走出弄堂去,也不是一桩容易的事体,非要在里厢兜一阵子,才能柳暗花明,走得出弄堂。 而“操作工”生在本地,长在本地,当地的弄堂,条条熟悉,钻进弄堂,如鱼得水,三窜两窜就穿过了好几条弄堂,出了弄堂,就到了严家阁路,一到严家阁路,就安全了,严家阁路路口有一个菜场,是当地最大的菜场,从早到夜,摩肩接踵地轧满了人,“操作工”一到菜场,混进了人群,就是神仙也难寻到伊了。 “操作工”混进菜场里的人群中以后,回头,朝四周看看,啥地方还有凌老板的人影子了。自以为得逞的“操作工”放慢了脚步,在菜场里晃晃悠悠兜了一圈,当然还是不看见凌老板追过来的人影子,彻底放心了,心想,凌老板肯定回家去了,安全了,就回了老弄堂。 想不到,走到自家屋里门口,门开着,还没有进门,只是朝房间里看了一眼,就吓了一大跳,额骨头上,黄豆一样的汗珠,一记头冒了出来,滚落了下来。 “操作工”看到凌老板竟然坐等在自己家里。一副守株待兔的悠闲,这真叫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吓得不轻的“操作工”,趁林老板背对门口,还没有发现门口有人,赶紧屏息静气,把迈出去的脚,轻悠悠收了回来,轻手轻脚转身,一个滑步,闪到门边,一离开屋里门口,立马像箭一样,飞跑着朝弄堂外而去。 凌老板一个人在“操作工”屋里,正等得有点心焦,突然感觉到门口像有一个人影划过。心里下意识地想,大概“操作工”回来了,急忙起身迎出门去,恰好看一个人正飞快朝弄堂外跑,仔细看过去,果然是“操作工”,赶紧叫了一声。 跑出没几步的操作工,好像听到,背后头传过来凌老板的声音,像煞是叫自家的名字,吓得伊更加不敢怠慢,拼足老命,加快了步子,三步并着两步窜出了弄堂。 凌老板看到“操作工”撒腿跑得比兔子还快,心里想想好笑:我是来帮侬忙的,侬倒像看到阎罗王一样,刚抬腿想追上去,却又收住了脚步,思忖着,还是守株待兔省力,不怕是侬不回屋里。 “操作工”一口气,跑出弄堂,跑到了马路上,“操作工”已经跑得浑身大汗淋漓,回头瞄了一眼,身后不见凌老板追过来,这才松了口气,放慢了脚步,这个辰光,又急又怕的“操作工”才想起来自己问自己:接下去哪能办? 老古话讲:“人心叵测”,老实人也有坏心思。“操作工”在马路上笃笃转头头转,兜了老长一段辰光,脑子里突然灵光一现,想到姐夫——派出所所长。 “操作工”一想到姐夫,立马就颠颠地赶往了派出所。 一到派出所,“操作工”就声称屋里遭小偷了,要报案。 派出所民警都认得“操作工”,晓得伊是光棍一个,家徒四壁,哪一个小偷会瞎了眼睛,光天化日的去伊屋里偷东西,不过来报案的是所长的小舅子,也不敢怠慢,就派了两个民警出警,去现场勘查案情。 两个民警跟“操作工一路急赶,到了老弄堂里“操作工”的屋里门口,在洞开的大门里,果然看到有个陌生男人在“操作工”屋里,回头想问问“操作工”,所称的小偷阿是这个陌生男人。却不见了“操作工”的人影子,“操作工”哪能敢直接面对凌老板,不晓得啥辰光,已经溜得无影无踪了。 两个民警看到眼门前的陌生男人相貌堂堂,衣裳穿得山青水绿,不像是小偷的卖相,一时有点难以定夺,不晓得哪能处理好了。 其中一个民警提议:“既然有人报案,并且碰到了陌生人,我们就客客气气请陌生人到派出所走一趟,到了派出所,有啥要讯问,就让所长亲自出面,两全其美。” 两个民警一拍即合,达成共识,一起进了“操作工的屋里。 3、 张老师送走来报信的黄伯伯,正要朝房间走时,却听见了敲门声。 张老师立停脚步,转身,看到弄堂对面,自家屋里门口立着两个人,正在敲门,就朝敲门的人问:“寻啥人?” 敲门的人听到有人询问,转过头来,还没有回闲话,就认出了向他们发问的是张老师,讲:“就是寻侬。” 张老师也认出了来人,来人是研究所保卫科的干事,张老师一认出来人的身份,脑子里马上“轰”的一下,晓得大事不好,肯定研究所里的穷祸闯大了…… 张老师在原地愣神了好几秒,脑子里一片空白,不晓得讲啥闲话,直直地看牢保卫科的干事。 保卫科的干事倒也客客气气,笑嘻嘻地讲:“所长让我们来请侬马上回研究所。” 张老师觉得来者越是客气,越是事体严重,虽然也想笑嘻嘻跟保卫科干事讲闲话,却觉得面孔僵硬,随便哪能也笑不出来,嗫嚅了半天也没讲出一句闲话来。 看腔势,事到如今,讲啥也是白搭,既然讲不出闲话,就干脆什么也不讲了,张老师转身,想回凌小姐房间,跟凌小姐和晓梅打一声招呼,然后就跟保卫科干事直接去研究所,要打要骂,只有任由处罚了。 保卫科干事一看张老师不讲闲话,反而转身要走,以为张老师要跑,两个人一个箭步,从对门的张老师的门口窜身过来…… 张老师看出了了保卫科干事的用意,顿时感到一阵心寒,站定脚步,对冲到面前的保卫科干事讲:“我只是要和晓梅打一声招呼而已。“ 一听晓梅的名字,保卫科干事是认得的,还晓得晓梅是研究所所长的女儿,马上放松了紧张的情绪,面孔上堆起了笑容,讲:“不要紧,侬去,我们等侬。” 张老师怕进了凌小姐的房间,会招来联想,避免招惹麻烦,就朝房间里叫了一声,直接让晓梅出来。 晓梅一出来,就看到眼门前的阵仗,心里也发毛起来,问:“做啥?” 保卫科干事赶忙讲:“没啥事体,所长让我们请张老师回研究所。” 张老师讲:“没啥事体,我去去就回来。” 晓梅点了点头,心里却明白实验室的爆炸事体东窗事发了。 张老师拍了拍晓梅的手臂,以示抚慰,摸到晓梅手臂的辰光,感觉出晓梅的人在微微颤栗,又看了一眼晓梅的面孔,看到晓梅的眼圈红了起来,张老师怕晓梅会突然泪奔,不敢再停留了,转头对保卫科干事讲:“走吧。”说完抬腿就走。 两个保卫科干事一左一右跟了上来,一行人在弄堂里走着。 明眼人一眼就看得出来,三个人的走法有点非同一般,像押解犯人…… 于是,大家就猜想连天起来:张老师出事体了。 马上弄堂里引起了一阵骚动,左邻右舍,有的开出窗门,探头探脑,有的干脆开出门来,跑到外头来张望探究…… 黄伯伯听到动静,开出门,一记头冲了出来,朝张老师一行人追了过去,嘴巴里还大喊:“张老师,等一等。” 两个保卫科干事听说过,“下只角”弄堂里的民风彪悍,紧张起来,以为有人要劫持张老师,两人一边一个,夹着张老师的胳膊,加快步子,走出弄堂,弄堂口停着一辆小汽车,两人夹着张老师一同钻进了小汽车。 黄伯伯追到弄堂口,小汽车已经发动,开了起来,只看见张老师从车窗里朝伊笑笑。 黄伯伯立在弄堂口,看这小汽车开远去了,还是一面孔的懵逼,不明白今早弄堂里到底哪能了,哪能会接二连三有人被带走…… 小汽车开得飞快,不久就到了研究所。 一到研究所,就看见所长——晓梅的父亲和几个领导正从实验室里厢出来,看见张老师下了小汽车,就面色严肃,眼乌珠瞪得像牛卵子一样,看牢张老师,问:“哪能一桩事体?侬人到啥地方去了?” 第90章 经历惊涛骇浪 作者:沈东生 1、 张老师从小汽车上头一走下来,就看见了所长——晓梅的父亲,携研究所里所有的领导以及一群所里的专家们刚刚从实验室走出来,看样子,刚刚勘查完实验室的爆炸现场。看到张老师下了小汽车,就一字排开,立在实验室门口,统统瞪大了眼睛,神情异样地盯牢张老师看着。 这是从来不曾有过的事体,竟然惊动了研究所里所有的头头脑脑和专家们。看腔势,实验室的穷祸肯定闯得足够大了…… 张老师笔端笔正地立在一排领导和专家们的门前头,顿时有一种临上刑场的感觉,好像鬼头刀已经架到头颈骨上,眼看就要刀起刀落了。 张老师的心一下子沉到了深渊谷底。面孔变得煞白,脑子里一阵阵的发昏,头低了还低,低到了胸口,还在朝下低,再低下去,头颈骨快要拗断了,眼神直愣愣看牢自家的脚尖,看着脚尖在不停地颤抖…… 猛然间,听到所长的声音,像是从老远的地方传过来的声音,对张老师来讲,简直像听到了天外来音:“讲讲看,到底是哪能一桩事体。” 张老师浑身一颤,晓得审判开始了,伊一点也不敢怠慢,一五一十地把昨天夜里一直到现在的事体经过统统和盘托出,连和晓梅之间那点卿卿我我的细枝末节也当众讲得清清爽爽。 张老师想,不是有政策讲,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嘛,张老师想竹筒倒豆子,以求宽大处理。 所长却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打断了张老师的闲话,讲:“我不要听这些没有用的东西,我要侬讲讲看,为啥要做爆破性实验。” 听上去,所长的语气温和,讲得也慢条斯理。 张老师却听出了其中透出的毫不留情的杀气,听着听着,张老师震惊了,心里想,明明是一次失误,是一次偶然的错误,为啥要讲成是“爆破性实验”,好像是说“爆炸”有主观的故意。主观的故意和无意的过失有着天壤之别。假使有主观的故意就是破坏,是破坏就要吃官司的。难道所长强调“爆破性试验”,是要送自己去吃官司?所长这不是要把人往死路上逼嘛,张老师猛地抬头,用哀怨的眼神看向所长,分辩着讲:“不,不是故意的,是,是偶然……” 所长又一次打断了张老师的闲话,追加了一句:“我看不像偶然事件。” 张老师赶紧说:“是,是偶然事件。” 所长笑嘻嘻地转过头,扫了一眼其他领导和专家们,像是征询大家的意见,又不等大家表态,自顾自喃喃自语地说着:“大家都仔细勘查过现场了,从现场勘查的情况分析,我还是认为爆炸不像是偶然事件。” 所长再次为事件定了性。 杀人还笑嘻嘻,真是狠毒。张老师不寒而栗了,张老师顿时感到心寒,从头一直寒到了脚底。看来,所长硬劲要咬牢“主观故意”不放,就是要把自己往死路上逼,为啥? 张老师猛然想到了晓梅,记起了同小梅和所长在红房子西餐馆吃饭的辰光,所长讲过,不喜欢张老师做伊的女婿。一想到这里,张老师的肚肠根都要悔青了,悔不该把自己和晓梅之间的那点私事当众抖开,而且讲给大众听…… 现在到了这个地步,再争辩也无济于事了。此刻张老师死心了,已经到了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的地步,心反而落地了,盼着审判者们快点举起鬼头刀,刀起头落算数。这个辰光,张老师突然想起了小辰光看过的一本里,有一句激奋魂灵的闲话:“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吧。”,想到此,张老师浑身一激灵,感到有点悲壮起来。 所长看到张老师并不答话,一副出神的样子,就讲:“立了外头空口讲白话也没有用场,不如一道再勘查一下现场,我想看看侬能否给大家讲得明明白白一些。”讲好转身朝实验室走去,头头脑脑们和专家们随即跟了上去。 唯独张老师的两只脚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抬不起,走不动,人立在原地动弹不得。 2、 张老师被带走以后,晓梅是为了张老师,才义无反顾地留了下来。陪伴照顾着凌小姐。而这是晓梅从来没有思想准备的事体。 身为老板屋里的小姐,向来以美丽漂亮示人,现在被厚厚的纱布包得人不像人,鬼不想鬼。面孔上还一阵一阵钻心的痛,一阵紧过一阵袭上心来的苦水,叫凌小姐苦不堪言。 凌小姐从小娇生惯养,养尊处优掼了,就像弄堂里老年记人讲的,凌小姐是在蜜糖里泡大的小囡,啥地方吃过如今的苦头。假使光吃点苦头,咬咬牙齿,熬一熬,也就罢了,伊出地段医院手术室的辰光,隐隐约约听到张老师脱口而出地露出一句“毁容“的闲话,更加让凌小姐的心突突地穷跳,假使真的毁容了,一张姣好迷人的面孔真变成了丑八怪了,哪能办?一向爱惜羽毛比爱惜生命还看重的凌小姐,真碰到了毁容的事体,哪能受得了,伊真会一头撞向南墙,死了拉倒。 一想到宁愿以死面对毁容,凌小姐真像看到了自家已经困在鲜血横流的血泊之中,死了过去的情形。 一想到一副吓人倒鬼的情景将降临,凌小姐就有万箭穿心一样痛楚,天晕地转的昏眩,呜呜地哭出了声音。 现在的凌小姐,无论是身心,还是肉体,几乎要奔溃了,极度的痛苦,让伊凌小姐像一个狂人一般地闹腾着…… 在闹腾的纷乱中,晓微疲于奔命,疲于应付,真可谓弄得满头大汗,精疲力尽…… 看到被纱布包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凌小姐,看着一向心孤气傲的女人到了如今的田地,倒也心软了,心碎了,柔软破碎的心战胜了嫉妒和愤恨,满心的怜悯,让晓梅真心实意地照顾起了凌小姐……安抚着凌小姐一阵又一阵的骚动和发作…… 人的精力毕竟是有限的,上海人讲起来的“作”也是有极限的,只要用心去温暖,就能安抚住受伤的心,晓梅终于把身心俱疲的凌小姐安抚住了,看牢凌小姐昏昏然,困了过去,唯恐凌小姐会闹出点啥意外的晓微,一颗一直悬着的心,放了下来,软软地坐到了眠床边头的凳子上,刚刚疲惫地坐了下来,人一放松,就想到了张老师,担心起实验室的爆炸,晓梅晓得这是一颗炸弹,爆炸了,张老师的人生前程都完蛋了,晓梅的一颗刚刚放松了一些的心又被勒紧了,悬了起来。 偏偏又听到凌小姐又大叫的声音,晓微一惊,赶紧凑到凌小姐眠床边头去看。 凌小姐正在困梦头里做着梦。 原来是凌小姐在困梦中,是在梦中呓语。松了口,又坐回到了凳子上。 梦中,凌小姐正飘飘然然,好像到了思南路“故园咖啡馆”,张老师就立在凌小姐的门前头,朝伊笑着,当服务员刚刚端来咖啡的辰光,张老师却突然返身要走,凌小姐急得叫了起来:“不要走,吃咖啡……” 凌小姐听到凌小姐梦中叫着“吃咖啡”,不由嘀咕起来,刚刚还作死作活的,一到梦里厢就想吃咖啡了。不过想到了咖啡,晓微看了一眼昏昏然的凌小姐,不由记起来凌小姐还饿着肚皮,想想,应该弄点吃的东西,让凌小姐填填肚皮。 晓梅虽然时常会到弄堂里来,不过对弄里的人和四周的状况并不清爽,到啥地方去弄吃的东西?晓梅犯难了。 猛然间,晓梅想到了经常叫张老师一道吃老酒的黄伯伯,黄伯伯好像就住在斜对门。晓微就去求黄伯伯帮忙。 走黄伯伯门口头,就听到黄伯伯正在屋里发牢骚,把弄堂里新近发生的事体告诉李家婶婶:“这两天,弄堂里真是出怪了,样样妖形怪状的事体统统出来了,平白无辜的凌老板会被警察捉得去,凌老板前脚刚被捉走,清清白白的张老师又被保卫科捉得去了,看来,弄堂里是出鬼了……有灾难了……” 李家婶婶唏嘘不已,连连念着:“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晓梅不忍心打断黄伯伯夫妻俩的闲话,立在门口,一直等到黄伯伯讲光才敲门, 听敲门声,黄伯伯开出门来一看是晓梅,赶紧让伊进屋里…… 一个人留在屋里的凌小姐,还在做梦,伊看到张老师走出咖啡馆,急叫着追出了咖啡馆……突然,张老师一把抱起了凌小姐,朝山上跑去,山上霞光万道,彩云飘逸,凌小姐就微闭起双眼,双手紧紧搂牢张老师的头颈骨,像腾云驾雾,飘然而去……山上有一张石头眠床,张老师把凌小姐放到了石头眠床上……晓梅突然来了,拉牢张老师朝更加高的山上跑去,那里是悬崖,晓梅和张老师来到了悬崖峭壁边头,猛的一下,晓梅把张老师推下了悬崖…… 凌小姐惊叫了起来…… 凌小姐人醒了,屋里一个人也没有,凌小姐朝屋里看了一圈,没有看见一个人的人影子,寂静的恐惧,让凌小姐不晓得自家是醒着还是依旧在梦里厢,满心惊恐起来,就穷叫了起来:“张老师,张老师……” 恰巧晓梅端了一只钢精锅进门来,忙应着:“来了,来了。” 李家婶婶特意跑了一趟严家阁路小菜场,买了一只老母鸡,炖了一锅老母鸡鸡汤,由晓梅端过来,让凌小姐补补身体,一进门就听到凌小姐的穷叫,一面赶紧应着,一面把钢精锅放到台子上。一打开锅盖,锅子里黄澄澄的鸡,餐色诱人,满房间还顿时弥起了香浓的鸡香咪道,晓梅自家也熬不牢咽了口馋唾水,赶紧为凌小姐盛了一碗鸡汤,李家婶婶还想得特别周到,晓得凌小姐面孔被纱布包牢,吃东西不方便,特意寻了根麦管,好让凌小姐吸食鸡汤。一切准备妥帖,端着碗给凌小姐送过去。 凌小姐等了老半天,不听见晓微接下去的闲话,又大声问:“张老师伊人呢?” 这次晓梅听清爽了,凌小姐在问张老师。晓梅一呆,晓梅心里太明白了,事体的真相哪能好跟凌小姐讲呢?假使告诉凌小姐,张老师被抓走了。这等于给凌小姐伤口上撒盐嘛,只好一面吱吱吾吾地告诉凌小姐:“张老师,有,有点事,事体出去一趟。”一面把鸡汤端到凌小姐面前,想用鸡汤堵住凌小姐的嘴巴。 凌小姐听出了晓梅支支唔唔讲闲话的腔调,轧出苗头不对,哪能肯轻易放过,追问:“张老师伊人到底去啥地方了?” 晓梅一时语塞。 凌小姐想起了梦里厢梦到的情景,没想到梦中的情景会应验,怒了,吼了起来:“我要见张老师。” 晓梅不晓得哪能办了。只好应付着讲:“先吃鸡汤,吃好了,我慢慢跟侬细讲。” 凌小姐腾的一下窜起身子,挥舞着手,一下子拍翻了晓梅端着的鸡汤,声嘶力竭地吼着:“侬为啥要把张老师赶走?” 晓梅猝不及防,手里满满的一碗鸡汤被拍得飞了起来,腾到空中,泼向了晓梅,顿时,晓梅的头上,衣上,浑身流淌着鸡汤。 晓梅没有想到,凌小姐又会发作起来,有点手忙脚乱,手足无措。 却看见,凌小姐闲话还没有讲光,大概因为强烈的动作,伤口撕裂了,凌小姐只觉得面孔上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人一阵眯糊,噗通一声,倒回到了眠床上…… 晓梅惊呼着扑向凌小姐:“凌小姐凌小姐……” 3、 所长走上台阶进实验室前头,回头看了一眼,发现张老师没有随同跟上来,就朝张老师挥了挥手,讲:“快点跟上,不要弄得像大好佬一样,让大家等侬。” 张老师心中涌起一阵悲愤然,心想,就算是犯人临刑前头还会送一顿好菜好饭,吃饱吃好再上路,现在,自家临刑前,却还要饱受一顿奚落,张老师真有马上哭得出来的感觉了。 无奈,现在是人家砧板上的肉,要斩要刮只好由牢人家了,脚虽然重,人虽然沉,还是在所长的催促下头,跟了上去。 一走进实验室,就看到里厢一片狼籍,台子上的器具东倒西歪,试瓶量杯的碎玻璃撒了一地,一行人踩着玻璃碎片朝里走去,玻璃碎片在踩踏中,碎裂着,“切咖切咖”地穷响。在“切咖切咖”的玻璃碎裂声中,张老师的心也像在碎裂,自家好像还能听到自家心脏“切咖切咖”在碎裂着的声音。 所长率先走到反应炉前头,指着反应炉对张老师说:“你讲讲看,这是哪能一回回事?” 张老师顺着所长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反应炉盖头已经掀开,里面的化学试剂已经溢出,流了一地。他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这可是研究所里最重要的设备之一,如今要在自家手里毁于一旦了?难怪所长要对自家重罚,看来再重的处罚也不为过……伊自责,伊悔恨。 所长眉头锁紧着看着张老师,朝伊招着手:“离得老远做啥,侬到反应炉近畔来,朝里厢看看,看清爽了,再告诉我这到底是哪能一回事体?侬能不能给我们一个决断的说法。” 所长看着张老师说:“不要隐瞒,将事情的真相说了出来。” 张老师迟疑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气,期期艾艾地朝反应炉走近去,凑近了反应炉,探头朝里厢看进去,不看则罢,一看清爽,张老师就惊讶得要发狂了…… 第91章 重重危机哪能度过 作者:沈东生 1、 在剧烈的挣扎中,伤口撕裂了,仿佛还能听到撕裂的嘶嘶声,鲜血从伤口中涌出,在厚厚的纱布下头流淌着,满面孔都能感觉出血流过的炙热,痛得凌小姐歪倒在眠床上,身体扭曲着,双手捂牢被纱布包牢的面孔,撕扯着,挣扎着,呻吟着…… 仔细听过去,凌小姐的每一声呻吟都是在喃喃地呼叫着:“张老师,张老师……” 自从凌小姐被张老师抱牢伊,送伊去医院,当伊困进了张老师的怀抱,在张老师温煦体温的灸烤下、在张老师男人气息的温润下,过往的怨,过往的恨,过往的纠结,瞬息间仿如化成了一缕青烟,消失了,都化解了,化成了对张老师的爱,化成了对张老师怀抱的渴求。 此刻,是凌小姐最痛苦的辰光,凌小姐祈望再一次困进张老师的怀抱,只有张老师的怀抱才可以使伊化解伤痛,成为与伤痛抗衡的精神支撑。 然而,在房间里,偏偏不看见张老师的人影子,听不到张老师的声音…… 在凌小姐最需要张老师的辰光,张老师到啥地方去了? 凌小姐想起了刚刚做过的梦,在一个活灵活现的梦里厢,凌小姐亲眼目睹了晓梅把张老师推下了悬崖…… 老古话讲,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其实夜里做的梦,是日里想多的缘故,日里想得越多,夜里的梦必定做得越真切,梦不会暗示啥,也不可能真的实现。 偏偏被病痛折磨得死去活来的凌小姐,在最最需要见到张老师,最最需要张老师的给予精神支撑,最最需要张老师对伊抚慰的辰光,张老师却不见了,屋里能看得到的只有晓微——一个伊最不想看到的情敌。于是,凌小姐钻进了牛角尖。相信了活灵活现的梦境,相信了梦境的真实…… 而且,对梦,凌小姐有过难以磨灭的记忆——一个梦给凌小姐带来过终生难忘的梦魇,至今还记得清清爽爽,刻骨铭心。 凌小姐还是小辰光…… 每天早上,读书前头,小辰光的凌小姐终归要到外婆的房间里去道别,只要外婆在伊额骨头上轻轻吻一记,小辰光的凌小姐就会开开心心一整天,天天如此,已经是一个习惯了。 而这一天出现了意外,外婆突然把凌小姐抱进怀里,揉得紧紧的,讲:“外婆要死了。” 凌小姐从出生的一天起,就失去了姆妈,是外婆像姆妈一样养育伊慢慢长大,没有感受过母爱的凌小姐,从来是把外婆当着姆妈一样地爱着,外婆就是伊最亲的亲人。突然听到外婆讲到了死,凌小姐无论如何不能相信好端端的外婆哪能会死。凌小姐恐怖起来,讲:“瞎讲。” 外婆讲:“外婆昨天夜里做了一只梦,梦里厢见到耶稣了,耶稣叫我去了。”外婆是虔诚的教徒,讲到耶稣叫伊去,面孔上还是笑嘻嘻的。 “瞎讲,只是一只梦。”小辰光的凌小姐赶紧打断外婆的闲话。因为母亲的离去,在伊幼小的心灵里种下了对死亡的恐惧,现在,唯一呵护着伊慢慢长大的外婆讲到要死了,伊是无论如何没有办法接受的,伊顿时觉得天就要塌下来了,扑进外婆的怀里厢,不肯放开,生怕一松手,外婆就会突然消失。 外婆还是继续幽幽地讲:“只要是活灵活现的梦,就是生活的真实写照,不会有错的,外婆真要去见耶稣了。” 凌小姐听得一阵阵的汗毛凌凌。 灵异的是,果然,第二早上,外婆再也没有从眠床上起来,真的去见了耶稣, 小辰光的凌小姐扑倒在外婆的身上哭得死去活来,痛不欲生…… 而困在眠床上的外婆一动不动了,面孔上还留着笑嘻嘻的神情。 外婆的闲话就像一把滚烫的烙铁,深深地烙进了凌小姐的心里,让凌小姐深陷其中,不能自拔了,于是,凌小姐从小就相信活灵活现的梦就是生活的预示,就是暗示着人生的未来。 幸运的是,凌小姐从小到大没有做到过活灵活现的梦,而刚刚,凌小姐真做了一只活灵活现的梦:张老师被晓梅推下了悬崖…… 现在辰光,假使梦应验了,一旦真的失去张老师,就等于在凌小姐的心口上狠狠地划了一刀,光是伤病的痛苦,凌小姐也许可能熬得过去,现在凌小姐不但伤口在流血,心口也开始流血了,伤病的折磨叠加着精神上的折磨,让凌小姐的呻吟从包扎得厚厚的纱布下呜呜地传出来,都是在叫着:“张老师、张老师。” 任凭凌小姐呼叫,房间里偏偏就是不看见张老师的人影子,看出去,只有伊并不欢喜的晓梅,最最伤脑筋的是,在梦里厢,恰恰是这个女人把张老师推下了悬崖…… 凌小姐陷入了肉体和精神的双重折磨,双重的折磨让凌小姐难以承受,走向了崩溃…… 凌小姐几乎绝望了。 晓梅看到凌小姐一副痛苦欲绝的腔调,眼看着凌小姐面孔上包得厚厚的纱布上,正渗出茵茵的红颜色,是血。晓梅心慌了,意乱了,完全忘记了被泼了一身的鸡汤,顾不得揩一揩浑身的鸡汤,就把歪倒在眠床上的凌小姐一把抱牢,捉住凌小姐撕扯面孔上纱布的双手,惊呼:“哪能啦,哪能啦!阿是难过?我马上送侬去医院,好伐。”晓微紧张地问道,声音里带着丝丝的颤抖。 凌小姐急切地问到:“张老师啥地方去了?” 晓梅的心沉了一下,支支吾吾,不晓得哪能回答。 凌小姐听不到晓梅的回答,又看到晓梅支支吾吾的腔调,凌小姐愈加确信张老师肯定出事体了,害张老师的人也肯定是晓梅。凌小姐仇从心来,竟然忘记了疼痛,猛然从晓梅怀里挣脱出来,坐正了起来,从纱布缝隙里,用恐惧的眼光,盯牢晓梅讲:“是不是张老师出事体了。” 晓梅被惊住了,晓梅觉得奇怪,张老师出了事体,没有人告诉过凌小姐,凌小姐哪能会晓得的?难怪凌小姐像发狂一样。 晓梅还想瞒住凌小姐,还想敷衍,不愿把实验室爆炸的事体告诉凌小姐,讲:“侬想到啥地方去了?” 凌小姐就拼命地挣扎着,要推开晓梅,挣脱晓梅的拥抱,去撕扯面孔上的纱布,嘴巴里不停朝晓梅发出阵阵叽叽咕咕且痛苦的呻吟…… 晓微仔细听去,听清爽了,凌小姐在讲:“侬走,侬走,我再也不要看到侬了。” 晓梅疑虑着,却不晓得哪能跟凌小姐讲。 凌小姐从晓微的神情里更加确信自家的梦应验了,梦是真实可信的,便紧追不舍地追问:“张老师是不是被侬害的。”凌小姐的声音有点颤抖了。 晓梅浑身一颤。伊不能再对凌小姐隐瞒张老师已经出事体的真相了,晓梅诺诺地讲:“张老师是出事了,不过不是我害的,而是因为侬。” 凌小姐惊叫起来:“瞎讲!” “是的,因为侬受了伤,为了救侬去医院,耽搁了实验室里的实验,发生了爆炸……”晓梅把事体的前后经过统统告诉了凌小姐。 原来活灵活现的梦确确实实是真实的预示,伊记起来了,梦里张老师把自己抱向霞光万道的山顶,张老师却摔下了山崖,预示着,真是自己害了张老师,凌小姐彻底被自家摧垮了,浑身一软,瘫倒在了晓梅的怀里,失去了知觉。 “我去找医生!”晓微把凌小姐轻轻地放到眠床上,转身准备离开房间去寻找黄伯伯帮助…… 然而,当她走到门口时,却发现门已经拉不开了。 晓微心中一阵慌乱,用力再一次拉扯着大门,试图打开门。但门锁却纹丝不动,门仿佛从外面被锁住了一般。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晓微的心中充满了疑惑和恐惧。伊开始意识到,这里似乎隐藏着某种不为知晓的秘密,而她和凌小姐可能正处于危险之中。 2、 张老师忐忑不安地朝反应炉看进去,刚看了一眼,心马上乒乒穷跳起来,一阵狂喜涌上心头。 经过多少个日日夜夜的实验,经过无数次的失败,无数个日思梦想的期盼——“实验的材料”竟然就在了眼门前,真真实实地躺在爆破后的反应炉里厢,明明白白地告示张老师,实验成功了。张老师刹那间从霜打茄子般的萎靡中挣脱了出来,脑子顿时又活转了过来,他不禁喜出望外,心跳迅速加速,“乒乒”直跳,血液涌上头顶,激动得几乎要晕过去了。 这可是他多年来梦寐以求的时刻啊!无数次的失败、无数次挫折和失望,此刻,顷刻间都化为了喜悦和满足。他的眼睛湿润了,泪水在眼眶中打转,但他努力不让它们流下来。他不想让自己显得过于脆弱,毕竟这一刻是属于胜利和成功。 张老师环视了一圈实验室,实验室里依旧一片狼藉,领导和专家们还是团团围着自己。张老师凝视着眼门前的场景,从爆炸到成功,似乎是地狱向天堂的跨越,既真实,又像是一场梦。 是哪能一回事体?张老师深吸一口气,张老师努力让自家冷静下来,试图解答眼门前发生的一切,伊迅速复盘着过往的所有实验,复盘着所有数据,复盘着所有的失败……往事如潮,数据如浪,在脑海里翻腾着,一时如同巨浪滔天…… 猛然间,所长一句“爆破性实验”的闲话又在张老师耳朵边头轰响起来,张老师顿时感到如雷贯顶,一个智慧的闪电在张老师的脑海里闪过,让张老师惊醒了过来,猛地省悟了,爆炸和成功确实有着必然的联系的。 原来,过去所有失败的实验,是因为自己计算的温度及反应的时间和材料裂变需要的温度和反应时间之间是有误差的,尽管自己不停地在逐步调整温度和反应时间,然而对可能会引起的爆炸,是恐惧的,是忌惮的,一直设置了紧急应急控制点,有了应急控制点,哪怕反应炉中的裂变触碰到了控制点,也只会出现可控的爆破。而张老师从来不让实验冲到控制点,而正是一个意外:张老师回家取实验笔记,又叠加了另一个意外,凌小姐的受伤,为了救凌小姐,张老师忘记实验室的实验,反应炉终于像脱缰的野马,冲向了应急控制点,触发了爆破,有限的爆破使实验成功了,张老师恍然大悟,这正好应证了所长所说的“爆破性实验”的说法。这就是一次“爆炸性实验”,所长的话是对的。 张老师看向所长,讲:“所长侬讲对了,这是一次爆破性实验,不过只是一次意外的爆破性试验,获得了一次意外的成功……” 所长又打断了张老师的闲话,讲:“我还是觉得,不能说是完全的意外,这次实验肯定预先设置了控制点,假使没有预先设置过一个控制点,反应炉内的裂变所产生的爆炸,后果肯定是难以想象的。所以我始终认为这不是一个纯粹的偶然事件,我征求过专家们的意见,他们的看法也都跟我是一致的。这个控制点可能是意外的,但也是预先设置的,只有抓牢了这个控制点,找准所有的数据,变偶然为主动,我们只有主动掌握控制点的准确数据,实验的成功才能有继续成功的必然。” 所长的闲话又提醒了张老师,伊猛地意识到虽然一个意想不到的意外成就了实验的成功,也反证了反应炉裂变触碰到了应急控制点时,反应炉达到的温度和时间恰恰是“材料”达到成功所需要的条件,证实了应急控制点就是“爆破性实验”成功的预设,也就是实验成功所需要的控制点。 张老师既敬佩又羞愧地看着所长,敬佩的是所长眼力和学识,一眼就看透事体的本质,羞愧的是自己竟然曲解了所长的见解,把所长往歪里想了…… 所长继续讲:“材料实验成功,研究所虽然要为侬请功……” 张老师连忙解释道:“这确实是个意外的成功,我也没想到一个意外会有这样好的结果......” 张老师的话还没说完,又被所长打断,语重心长地讲:“侬来前头,大家讨论过了,实验虽然成功了,但还有重重的难关,国家急需材料,既然实验成功了,必须尽快投入生产,但我们不能带着会出现爆破的隐患投入生产。克服爆破是个难点,只有精准掌握所有数据,保证不会出现意外事件,才能确保投产,研究所的头头脑脑和专家们统统到齐了,连被头铺盖也都带来,今早所以急急忙忙寻侬来,是要齐心协力为侬助力,从现在开始,准备打一场人民战争,直至成功……” 当所长的一场战前动员结束后。张老师缓缓走出实验室,脚步虽然还有些不稳,但脸上洋溢着自豪和欣慰的笑容,心里充满对所长和专家们的感激,也涌起了一阵感概,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坚信自己的理论和方法,尽管遭受过无数的质疑和嘲笑,经历了无数次失败和挫折,幸运的是自己从未放弃过。现在,终于证明了自己的价值,相信只要坚持不懈,自己能为科学界做出贡献。但伊更知道,长征刚刚走完了第一步,新的战斗又要开始了,接下来还有更多的工作要伊去做。要去迎接更多的突破和成就。 走着想着,张老师却又走神了,伊想到了凌小姐,惦记起凌小姐的伤病现在哪能了,又想到伊还要全面治疗,自己回不去了,哪能办? 第92章 好事体搞成了一塌糊涂 作者:沈东生 1、 凌老板坐等在“操作工”的屋里,翘首以盼,等牢“操作工”回来。凌老板一门心思要寻到“操作工”,其实是为了“操作工”的好,是要帮伊恢复厂里的工作。 只要“操作工”跟凌老板见上一面,既可以救伊自家的穷,又可以帮凌老板救宁波女人和山东张。明明白白就是一桩一举两得的好事体。 偏偏“操作工”的脑子缺一根筋,就是朝歪里想,觉得凌老板要坑伊钞票, “操作工“因为唯恐被凌老板坑钞票,害怕见到凌老板,不敢回屋里,急中生智,从派出所里搬到了救兵,请了警察,要带到了弄堂里,要借助姐夫——派出所所长的力道,把凌老板当小偷捉起来,一路上,想想可以可以出一口恶气,不免有点小激动,在心里洋洋得意地对林老板讲:“啥人叫你跟我过不去,对不起了,今早只好叫侬吃点苦头了。”这样一路想着,一路的脚步也就更加轻快了,带着警察朝弄堂里兴冲冲走去,只盼着快点把凌老板捉去派出所,至少可以把凌老板吓走。 侬讲讲看,“操作工”非但不肯见凌老板,还要请警察去屋里把凌老板当小偷捉起来。结果,阴差阳错,一桩好事体,被“操作工”硬生生搞成了一团糟,照上海人的讲法,真是浆糊脑子,一塌糊涂。侬讲荒唐不荒唐? “操作工”刚走到弄堂口,就碰到了要去烟纸店拷酱油的阿腻头,一看见“操作工”,就朝伊喊了一嗓子:“喔唷,大模子(“操作工”的绰号)啥辰光变得灵光起来了,屋里来了个大老板了。”大概阿腻头路过“操作工”屋里的辰光,碰到了正在“操作工”屋里守株待兔的凌老板。凌老板一副老板的派头,在弄堂里确实惹眼,难怪阿腻头要大惊小怪。 阿腻头是弄堂里有名的捣蛋鬼。向来欢喜咋咋呼呼,多管闲事,阿腻头的闲话向来没有多少人会在乎。开始的辰光,“操作工”也并不在意阿腻头的闲话,走着走着,一回味,阿腻头的闲话像在“操作工”心里拨弄了一下,心就“咯噔”了一记 不要看“操作工”长得长得长依马大依马,人称“大模子”,人还是老实人,本来,伊只是假借背后头有个派出所所长的姐夫可以撑撑门面,伊晓得,靠私人关系请来的两个警察吓吓人还可以,真要把凌老板当小偷捉起来,心还是虚的,底气不足。伊要面对的毕竟是财大气粗、见多识广的凌老板,万一事体闹起来,“假传圣旨”一旦穿帮,就会在姐夫面前吃不了兜着走,今后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操作工”的心里突然之间为之慌乱起来,路越走越不踏实,额头上也冒起了汗。 凌老板是个有铜钿的人,“操作工”惹不起,胆怯,不敢直接面对,也是情理当中的事体。 快要走到屋门口的辰光“操作工”决定开溜了。 “操作工”想定档要开溜,就看准了两个警察不注意之间,悄悄放慢了脚步,落后警察几步,当看到两个警察已经走到了自家屋里门口,正在门口朝房间里厢张望的档口,急转身,来了一个溜之大吉,拔脚朝弄堂外就跑。心想让两个警察去捉凌老板,自己就不陪太子读书了,有啥责任让他们去承担。 “操作工”刚刚跑出去两三步,却又来了个一个急刹车,停牢了脚步,心里有担心起来,万一自家离开了弄堂,责任是逃脱,凌老板却没有跟警察走,等到自己乐滋滋回了屋里,还不是被凌老板逮个正着?看来没有亲眼看到警察把凌老板带走,自家是不能离开的。 哪能办? 必须寻个可以看得见屋里门口,又能够藏身的地方躲起来,等亲眼目睹警察确确实实把凌老板带走了,起码把凌老板从屋里吓走,才能安安心心地回屋里,才算一了百了。 可惜躲到啥地方去呢,弄堂本来就窄,弄堂两边都是人家屋里,一眼看过去,一目了然,要寻个躲人的地方确实不容易。 土话讲,活人总不能让尿憋死,“操作工”快速扫了一圈弄堂,一圈扫下来,相中了弄堂口的小便池,小便池确实不失是个藏身的好地方。 老底子,每条弄堂口都有一个小便池。最早的辰光,为了节约成本,弄堂口的小便池大多数造成了露天的,男人小便,背脊直接对着大众,弄堂口常有女同志进进出出,时常有男同志小便的辰光,一激灵,浑身抖一抖的样子,无意中常常让路过的女同志会为之面孔一红,确实不雅。 后来,为了遮羞,设计者在小便池前头砌了一面u字形的墙头,小便池虽然还是露天的,有了遮羞墙,女同志的眼睛无意间也不会跟正在小便的男同志的背脊直接接触了,既省钞票,又雅观叫关, 假使u字形遮羞墙的转角处躲进一个人,外头的路人只要不进小便池小便,肯定发现不了,最最要紧的是,人躲进转弯角里,只要一探头,弄堂里所有进进出出的人尽收眼底,路人的一举一动一览无余。 操作工”一看中小便池,说时迟,那时快,一溜烟的功夫,就窜进了小便池,本来以为,只要窜进小便池,就可以万事大吉了…… 想不到,“操作工”一窜进小便池,就叫苦不迭起来…… 小便池的遮羞墙虽然正好是个藏人的掩体,可惜,设计者为了节约成本,遮羞墙只砌了半人多高,牛高马大的“操作工”躲进遮羞墙,人一立直,上半身全部露出了墙头,甚至,就是猫下腰,还是有半个脑袋露出遮羞墙,这就有点尴尬了,“操作工”蹲也不是,立也不是,只好半蹲不坐地倚靠在遮羞墙上,将就着躲在遮羞墙后头朝外了望,还唯恐有弄堂里的人进小便池小便,被人认出来,就难为情了,灵机一动,把外套脱下来,朝头上一盖,就是有人进小便池小便,也不会被认出来。 看“操作工”头用用衣裳盖牢,立不像立,蹲不像蹲,一副不尴不尬的姿态,确实是非常吃力,难过,还不晓得警察要多少辰光才能把凌老板捉走,也不晓得“操作工”能坚持多少辰光。 不过,躲在遮羞墙后头,倒也不失为是个蛮好的了望哨,“操作工”一冒头,撩开衣裳,就妥妥地看到伊自家屋里门口,看到两个警察已经进了房间的大门了…… 2、 两个警察在“操作工”的门口朝房间里看进去,发觉房间里的男人坐得稳稳当当,不像是小偷,苗头有点不对,进去动手捉人前头,想寻“操作工”核实一下情况,一转眼功夫,却不看见了“操作工”的人影子了,两个警察有点进退两难了,进,看看屋里的男人不像是小偷,凭啥捉人家?退,一旦无功而返,日后,“操作工”到所长门前头告一状,肯定吃不了兜着走,两个警察为难了。 不过两个警察还是见过世面的老警察,一商量,决定先把屋里的男人当作私闯民宅,带回派出所,交给所长,要审还是要放,由所长决定,两个警察一致认为这办法好,就坚定地进了房间。 想不到,两个警察一进到房间里厢,马上肚肠根也悔青了,看清爽了,房间里厢的人竟然是被所长称之为老朋友的凌老板,而且凌老板来派出所的辰光,大家都看到过的,还打过招呼,凌老板临离开派出所,所长还亲自送出了派出所大门,现在面对着凌老板,要捉伊去派出所,真的难办了…… 偏偏凌老板也认出两个警察,起身迎了过来,打着招呼:“两位同志好呀,哪能会有辰光到这里来呀。” 退已经来不及了,赶紧敷衍讲:“哦,路过路过,有点事体要办。” 两个警察的心里的后悔呀,后悔不该为了拍马屁,为了抢头功,没有汇报所长,就私自出警,现在被钉在了杠头上,僵山芋了…… 两个警察,一面嘴巴里应付着,一面脑子里极速地想着应对的办法,哪能做到既不要伤了和气,又能把凌老板乖乖地弄进派出所去呢?确实要费一番心思了。 刚刚讲过,两个警察是见过世面的老警察,其中一个警察突然灵机一动,讲:“阿拉所长想请侬去碰碰面……”伊心里想,只要凌老板肯去派出所跟所长碰面,一到派出所,把凌老板朝所长手里一送,反正是事关的是伊小舅子的事体,是放是关交到了所长手里,要杀要剐,让所长去纠集,自己便可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不过,看眼门前的腔势,还是有难处的,关键还摸不透凌老板的脾气,不晓得凌老板会不会轻易相信自家的瞎话,肯不肯钻进圈套?所以,警察闲话讲到一半,停牢了,先偷偷瞄了一眼凌老板的神色,以便见机行事。 其实警察的闲话没有毛病,老朋友请凌老板去碰碰面,合情合理…… 于是,凌老板一听派出所所长请伊去派出所,以为所长回心转意了,愿意帮自家的忙,肯出面救阿姐和山东张了,顿时一阵欣喜,问:“所长真要我去派出所跑一趟?” 警察一轧苗头,觉得有门,眼见着凌老板肯进圈套了,急忙讲:“是的,所长亲口指派阿拉两个人来请侬去派出所的。看所长的神情,好像事体还蛮急的。”警察把瞎话编得更加活龙活现。 凌老板正像没头苍蝇,着急着寻不着门路去救阿姐,现在机会送上门来了,哪能肯错过,当即当机立断,起身就朝门外走,急着要去派出所见见所长。 两个警察一看凌老板已经起身出门,急忙跟上,一道出了“操作工”房间的大门。 3、 躲在小便池里厢的“操作工”一冒头,正好看见凌老板在先,两个警察在后,像煞是押解着凌老板,正朝弄堂口而来。心想成功了,赶紧把头缩了回来,埋进了遮羞墙后头,但等两个警察把凌老板押出弄堂,自家就解放了,可以回屋里了。 这个辰光的“操作工”尽量缩身在遮羞墙后头,衣裳盖牢头,摒牢着呼吸,用耳朵听着小便池外头的脚步声,只听到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由远而近,经过了小便池,再慢慢远去,直到听不见了,“操作工”终于松了一口气,刚想立起来,人却无论如何立起不来了。半蹲不坐的姿态真是折磨人,弄得“操作工”的两只脚好像已经不是自家的了,挣扎了几下,几乎要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去了,只好背脊倚着墙慢慢朝起蹭。 恰巧,阿腻头拷酱油回来,进小便池小便,先是急于小便,一窜进小便池,就忙着一泻千里,没有发觉“操作工”躲在墙角里厢…… “操作工”看到有人进小便池,自知一副尴尬相,识趣,不敢声张,也就继续坚持着不尴不尬的姿态,躲在墙角不动,想等待阿腻头便完小便走人,再动身。想不到等到阿腻头小便便到一半的辰光,“操作工”实在坚持不了半蹲不坐的姿态了,撩开一点衣裳,一看到阿腻头一副专心致志攻于小便的样子,顾不到身后的情景,就有了起身偷偷溜出小便池的念头,于是双手撑墙,轻手轻脚地挺起腰,可还没有起身,就发觉双脚还是根本不听闲话,人没有爬起来,反倒顺着墙壁朝下滑去,发出一声“嘶嘶”搓墙的声音。 阿腻头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他回头一看,发现有人躲在墙角,还用衣裳盖牢头,一看就不是好人。顿时被吓了一跳,小便也被吓了回去,连家私都忘记放回了裤裆里,伊傻乎乎地愣了叫关辰光,再仔细看向墙角里的人。墙角里的人虽然用衣裳盖牢头,从衣裳上头可以看清楚,是一个大男人。阿腻头顿觉受了侮辱,想想一向是男人偷看女人,自家也有偷看的念头,还常常偷看不成,被人责骂,前两天,凌小姐趴在门口水斗边头刷牙齿,弯着腰,屁股撅成了鸭梨的形状,丰满敦实,实在引人垂涎欲滴……阿腻头熬不牢,真想上去偷偷摸一把,就立停了脚步,仅仅多看了两眼,还来不及伸手,就被凌小姐发觉,被骂了个狗血喷头……现在轮到别人偷看自家了,偷看的竟然还是个男人,不但受了侮辱,还晦气…… 阿腻头的脸色沉了下来,快步冲上前去,要好好教训教训这个不要面孔的家伙。 “操作工”一听声音,撩开一点衣裳偷看了一眼,看到冲过来的阿腻头,连家私也没放回到裤裆里去,面孔涨得通红,赶紧重新用衣裳盖好头,低下头去。 阿腻头大叫着:“侬只不要脸的流氓,竟然欢喜看男人小便?” “操作工”被阿腻头一吼,又羞又愧,头低得几乎要钻进裤裆里去了。 阿腻头一只手一把抓牢“操作工”的后脖领,另一只手握紧拳头,高高举起,又吼了一句:“阿是不回答闲话?要讨打是伐!” 没了主意的“操作工”,刚刚张了张嘴巴,还没来得及辩解,又被阿腻头一把揪牢后脖领,张口结舌了,本来发麻的双脚,愈加不听闲话,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阿腻头以为“操作工”是心虚、理亏,想耍赖,一向就是一个得理不饶人的阿腻头,举起的拳头就准备要痛打落水狗了。 第93章 阿腻头的恶作剧害死人 作者:沈东生 1、 阿腻头,立在小便池里厢,一副凶神恶煞的腔调,真是吓得煞人,就像要夺人性命一样…… 阿腻头从小就是一个啥人都惹不起的角色,啥人惹犯到伊,不过夜,屋里的玻璃窗板钉被伊敲得个精光,再或者一泡污放到侬门口,早起,一出门,就踏一脚的污,晦气伐…… 弄堂里厢的人,从阿腻头老小的辰光开始就叫伊“捣蛋鬼”,大家所讲的“捣蛋鬼”,其实就是俗称的坏小囡, 讲到阿腻头的坏,还坏在玻璃窗被伊敲坏,出门踏得一脚的污,还寻不着证据讲伊就是做坏事体的人,寻不出伊的茬,追究不下去,只好歇搁。 所以,吃过伊亏的人不少,只要吃过伊亏的人,一讲起阿腻头,牙床骨都会恨得痒痒的。 现在阿腻头长大了,从小囡变成了男人。照样还是一副惹不起,碰不得的“捣蛋鬼”腔调。而且,不但“狠”还会来“阴”的。 比方讲,假使弄堂里有哪一个漂亮点的小姑娘,让伊得不到手,就看不顺眼,吃不准哪一天夜里,算准足小姑娘要路过的地方,伊就会躲在墙角落的阴影里,一伸脚,让小姑娘实别别掼一只跟斗,掼得小姑娘半天爬不起来,伊就偷偷溜走,还会若无其事地兜一圈过来,扶小姑娘起来,送人家回屋里,或者送人家去医院,贴两钿医药费也在所不惜。只要让侬吃吃苦头,伊就心满意足。 凌小姐刚刚搬到弄堂里的辰光,就吃过伊的苦头,大家还记得伐,就因为凌小姐穿了一件透明困衣,阿腻头硬劲讲凌小姐是“赖三”,双手被阿腻头拗到背脊后头,还要扭送派出所…… 后来凌小姐变得强硬起来,狠过伊头,反倒让阿腻头吃到了苦头,前两天,阿腻头一时兴起,想摸凌小姐的屁股,非但没有摸成,反倒被凌小姐当众羞辱了一顿,骂了个狗血碰头,还顺带便请伊吃了一记耳光。 阿腻头自知理亏,认栽。看起来阿腻头是吃瘪了,不过这笔账,阿腻头已经在心里记了下来,阿腻头不急,是账终归要算的,阿腻头向来是有仇必报,灾难也就早点晚点会降临到凌小姐头上的…… 阿腻头从小长到大,所以会一路坏下来,小辰光是因为由伊阿爷罩着,宠得阿腻头从小辰光开始就坏得出天出地……阿腻头长大以后,凭伊有两只拳头,一只脑子,就继续坏下去。拳头的硬,加上有一只会耍花腔的脑子,稀奇古怪的恶作剧,伊统统想得出来,做得出来,照上海人的讲法,就是坏得“阴私”…… 所以,俗话讲小囡宠不得,一宠就会变坏。同时,从阿腻头身上也印证了一句老古话:不怕人坏,就怕坏人有脑子,有脑子的坏人肯定坏得恶形恶状。 今早,阿腻头小便的辰光,竟然又吃了亏,被人偷看,而且被一个男人偷看,虽然伤害性不算大,侮辱性却极其强,阿腻头啥辰光受过如此的侮辱,加上前两天,被凌小姐当众羞辱过,肚皮里一股闷气还没有出,一下子,两股气夹到了一道,真是被气得要疯了,当然要好好叫教训教训眼面前这个不要面孔的东西,要好好出口气。 阿腻头一只像铁榔头一样的拳头,闪电一样举了起来,狠狠地朝下砸去。 低着头,坐在地上的“操作工”只听得“呼”的一声,头顶上一阵风刮过来,直冲后脑勺而来,伊晓得阿腻头的脾性,阿腻头动手了。也晓得今早这顿打是逃不过去了,更加晓得阿腻头的拳头厉害,今早不是死也要伤筋动骨…… 照平常辰光,就是两个阿腻头放到“操作工”的门前头,也不是“操作工”的对手,照样叫伊屁滚尿流,现在不来事了,连想逃,想招架也做不到了,“操作工”的两只脚还是麻木得不听闲话,坐在地上,人立也立不起来,只有挺打的份了…… 操作工心里想,北方人有一句闲话,叫着:凶的人怕横的,横的人怕不要命的,于是,“操作工”心一横,牙齿咬紧,头朝起一仰,就拔直喉咙吼了起来:“阿腻头,侬只没有良心的东西,今早,侬有本事就把我打死算数,要否,我活着出去,不等明早,就叫侬没有好下场。” 今早“操作工”要赌一把,要硬挺了,输赢在此一举,豁出去了…… “操作工”的闲话刚刚出口,阿腻头的拳头,一阵风地快要砸到了“操作工”刚刚抬起来的面孔上头了,阿腻头的拳头向来以硬出名,这一拳头下去,一旦敲到“操作工”的门面上,“操作工”的鼻梁骨肯定要被敲断…… 但是,就在拳头眼看就要碰到“操作工”面孔上的一刹那,阿腻头突然收牢了拳头。阿腻头吓一跳。 阿腻头竟然也会有吓了一跳的辰光? 是的,在“操作工”抬起头的一刹那,阿腻头看清爽了,眼门前,偷看自家小便的家伙竟然是熟人,是“操作工”,“操作工”长得长依马,大依马,绰号叫“大模子”,只要一立起来,就可以高出自家大半只头,虎背熊腰的腔调,哪能好得罪,面对这只大模子,真要动手也要掂量掂量。当然,光凭这一点,肯定也吓不倒阿腻头,阿腻头的拳头一向硬且狠,比“操作工”模子还要大的人,照样可以被阿腻头打得鼻青眼肿,关键是“操作工”的面子,别人的面子可以不卖,“操作工”的面子哪能好不卖?“操作工”的姐夫就是派出所所长,阿腻头是“捣蛋鬼”,常常会闯穷祸,是阿腻头一直要打交道的“阎王爷”,阿腻头一而再,再而三的犯错,假使没有“操作工”出面跟伊姐夫一而再,再而三地说情,阿腻头大概老早被送去“大丰农场”劳动教养了…… 阿腻头收牢拳头,不开打了,不过看着坐在地上的“操作工”,心里还是一团疑惑,搞不明白“操作工”今早的异常行为是为的啥,就问:“做啥一副鬼头鬼脑的腔调,躲到小便池里偷看男人小便?” “操作工”看到阿腻头放下了拳头松了口气,随即又重重地叹了口长气,就把事体的经过详详细细讲了一遍。 “操作工“讲了老多,其他的情况,阿腻头一句也没有听进去,唯独把凌小姐受了伤,一个人困在屋里厢的事体听进去了,赶紧问了一句:“凌小姐真的受伤啦?” “受伤了。” “伤的严重吗?” “好像蛮严重的” “伊一个人在屋里?” “大概是的。” 阿腻头脑子里一下子闪过一个报复凌小姐的恶作剧念头,而且非常恶毒。 阿腻头的面孔上随即阴阴地笑了起来…… 3、 阿腻头对“操作工”讲了句:“谢谢。”猛然之间别转身,二话不说,一记头跑出了小便池,“ 操作工看着阿腻头跑出小便池的背影,有点摸不着头脑。阿腻头的“谢”,谢啥?为啥谢?“谢”得真有点莫名其妙,“操作工”心里嘀咕着。不过“操作工”也顾不了那么多,在臭哄哄的小便池里厢呆了叫关辰光,实在受不了,也算呆够了,硬撑着立起身体。此刻,双脚虽然还是麻麻的,由于在地上坐了一歇,大概血液畅通了,甩了甩腿,感觉能够走路了 ,于是一瘸一拐地走出小便池,准备回屋里。 一出小便池,“操作工”马上不淡定了。 操作工远远看见阿腻头直冲凌小姐屋里而去,想起了刚才阿腻头对凌小姐受伤的事体那么上心,心里疑惑起来,阿腻头要做啥?想想,阿腻头肯定是黄鼠狼不会安好心,不由心一沉,心想,阿腻头会不会对凌小姐要耍歪脑筋,这样一想,伊干脆立停脚步,远远地看着阿腻头会弄出点啥花头。 阿腻头所以直奔凌小姐的屋里而去了,确实对凌小姐没安好心。 不过,唯恐阿腻头会做点啥出格事体的操作工,看到阿腻头并没有做啥异样动作,也没啥暴烈行为,只看见伊到了凌小姐屋里门口,用耳朵贴到了门板上,细细听了一歇,听到屋里确实有人的动静,便走开了。 “操作工”松了一口气,便放心地回家了。 “操作工”想想前一腔有家不能回的滋味,现在总算可以定定心心回屋里了,心情就好了起来。 而阿腻头确实不是一盏省油的灯,从凌小姐屋里门口离开后,回家的一路上,脑子里已经开始盘算,到了自己屋里的辰光,已经盘算好了报复凌小姐的详细计划。 阿腻头进了屋里,关上门,从碗橱里拿出一只小碗,在小碗里倒了半碗滚烫的热水,又寻出一包盐,慢慢朝热水里边搅边撒盐,不停地撒盐,不停地搅拌,直到大半包盐都撒进了热水里,热水渐渐粘稠起来,看着粘稠的盐水,阿腻头有点得意,又阴阴地笑了…… 阿腻头又寻了一根麦管,端起浓稠的盐水碗准备出门,出门前头,拉开一道门缝,朝弄堂里瞄了一眼。 下半天的弄堂里是静悄悄的,一个人影也看不到,阿腻头又得意地阴阴一笑,端着小碗,飞也似地直奔凌小姐的屋里门口,蹲下,用麦管吸了一麦管粘稠的盐水,盐水流进嘴巴里,阿腻头顿时咸苦得呲牙咧嘴起来,不过,伊也顾不得嘴巴的难受,随即把稠盐水朝门锁的锁孔里吹,一管盐水吹完,又吸一管,再吹进锁孔……直到半碗黏稠的盐水统统被吹进了锁孔,阿腻头的嘴巴也已经被浓盐水腌得失去了知觉,伊当然顾不得这一切,随手擦去门锁表面还残留的盐水,看了一眼门锁,确定没了留下任何痕迹,舒了一口气,伊心里明白,但等门锁里的盐水的水分蒸发以后,盐水恢复成结晶,门锁里厢的零件统统凝固在了一道,就休想再打开门锁,到辰光,让受伤的凌小姐渴死、饿死在房间里吧。阿腻头想到这些,心里就有了讲不出的报复后的快感。 3、 凌小姐终于晓得了真相,晓得了竟然是自家害了张老师,是自家亲手毁了张老师的前程。把一个心爱的人葬送了,这对于凌小姐的打击,简直是毁灭性的。伊像当头遭受了致命的一棒,顿时无论是精神,还是肉体,都被彻底摧垮了。面孔上的伤口在剧痛,流血,心口也如同被割了一刀,在剧痛流血,人一下子瘫倒在眠床上,像死过去一样…… 等到晓梅奔到眠床边头,抱起凌小姐的辰光,看到凌小姐包在面孔上厚厚的纱布已经被殷红的鲜血染红了一大片,人是一副死过去的腔调,一动不动,晓梅焦虑地疾呼凌小姐:“凌小姐,凌小姐,侬醒醒,醒醒啊。” 叫了半天,凌小姐依旧一动不动,没有任何反应。 晓梅晓得必须马上送凌小姐去医院。 晓梅想把凌小姐抱起来送医院,而瘫软的凌小姐死沉死沉的,试了几次,都没法抱起凌小姐,反倒差点连同凌小姐一道扑倒在眠床上,弄得自家也气喘吁吁的。 晓梅盼望着有一个人能来帮帮忙。 晓梅想到了张老师,祈盼着张老师像救星一样,会突然的出现,只要张老师在,只要张老师来了,张老师肯定会有办法的,凌小姐就有救了…… 可是,晓得张老师不可能来的,晓梅环顾着房间,房间里不会有任何人会来帮忙的,房间里,只有伊自家急促的喘息声和凌小姐无力的低吟声,让房间显得更加的空荡荡,更加寂静可怕…… 晓梅突然想到了对门的黄伯伯,对,去寻黄伯伯,向黄伯伯求救。 晓梅一个翻身起来,就朝门口奔过去。 可是,晓梅奔到门口,开门的辰光,却又是一个晴天霹雳,门打不开了,诡异的是,大门的“自必灵”门锁成了一整块铁疙瘩,无论如何用力都无法拧动,门锁锁死,门打不开了。 第94章 死神来敲凌小姐的门 作者:沈东生 1、 凌小姐的生命突然垂危, 晓梅惊恐盯着凌小姐,眼看着凌小姐慢慢闭上一双美丽的眼睛,像两盏灯慢慢熄灭,晓梅脑子里闪过一个恐惧的念头——死亡,紧紧抱牢凌小姐,拼命地疾呼起来:“凌小姐,凌小姐……侬醒醒,醒醒呀……” 晓梅的呼叫声在房间里回荡,凌小姐对晓梅的疾呼,没有任何回应,似乎根本没有听到一样,瘫软地困在晓梅怀里,只是无意识地呻吟着,一副就要昏死过去的样子。 晓梅想起来了,听有人讲起过,掐人中,可以救命,可以叫醒昏死过去的人。 晓美不顾一切,掐起了凌小姐的人中,掐了交关辰光,然而,只是在凌小姐的人中上留下了一个个深深的指甲印,凌小姐依旧如故,呼吸越来越弱,面色也越来越苍白。 看腔势,凌小姐的病情已经是很危急了,必须赶快送凌小姐去医院,容不得再耽搁,否则,凌小姐的生命就要岌岌可危,肯定会出人性命的…… 但是晓梅势单力薄,哪能送凌小姐去医院呢?老底子又不像现在,手机一只电话,叫一部救命车,轻轻松松就可以送医院了。老早辰光,连传呼电话也是几条弄堂合用一部。打只电话也比登天还难。 必须寻人来帮忙,晓梅想到了黄伯伯,黄伯伯是个热心肠的人,只要寻伊,肯定一句闲话,马上来帮忙。 晓梅把凌小姐轻轻困到眠床上,转身想出门去向黄伯伯求救。 就在这个辰光,叫晓梅随便哪能也没有想不到的是,一个更加可怕的意外事体又来了,晓梅被弄得手足无措。 当晓梅去开门的辰光,门开不开了。 诡异的是,锁把转不动了,无论用多少力道,锁把丝纹不动,大门的“自必灵”门锁成了一块铁疙瘩,门被锁死了。 出不了门,无法送凌小姐去医院,一个活生生的人,就会死在自家的怀里。对于一个从来没有经历过生死考验的小姑娘——晓梅来讲,如同一个晴天霹雳,几乎要把伊击垮了,晓梅感到天塌了,地陷了。 一时间,晓梅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满肚皮都是焦虑和恐慌,人在房间里乱窜…… 此刻,晓梅唯一能做的事体,只有拼命地拍打大门,大声地呼救,希望门外头有人路过。 晓梅扑向大门,拼命拍打大门。 这是晓梅最后的一丝希望,伊希望弄堂里有人路过门口,会有人听见敲门声,会有人发现房间里发生了危机,会有人前来帮忙破门相救…… 然而,弄堂里异样的安静。 下半天的弄堂里,年轻人上班去的上班去了,小朋友读书去的读书去了,剩下来还留在屋里的只有老年人了,这一天又正好是阴天,没有太阳好孵,大冷天,阴冷阴冷的,每一个人都懒得出门,关门闭窗,享受着屋里厢的温暖。 这种光景,门口外头,当然不可能有有人会走过门口,更加不可能有人会来破门相救。 所有的事体都凑到了一道,凌小姐突然病危了;门被莫名其妙地锁死,出不了门,敲门呼救,弄堂里竟然一个人影也看不到,也没有人来相救,眼看着困境一个接着一个:每一个困境都是灾难性的,都能把凌小姐直接置于死地……这难道是天意?难道是凌小姐的寿数到了?命该要绝? 晓梅的脑子里忍不住闪过了一个恐怖的念头,死神来敲门了……凌小姐只有等死一条路了…… 晓梅跪倒在地,仰天长呼——哪能办? 然而没有人回答伊,房间里只有一片寂静,寂静得让人毛骨悚然。 跪在地上的晓梅,心里五味杂陈,早晓得会碰到这种局面,当初伊就不会主动留下来轧这个闹猛了,不会留下来淌这趟浑水了,现在,面对死局,又毫无回旋之力了,晓梅真想一头撞死在南墙上算数。 2、 正当晓梅走投无路的辰光,对门的李家婶婶正在屋里数落黄伯伯:“侬哪能不懂事理,烧好的鸡汤连盐也没有放、就让小姑娘端走了,人家小姑娘屋里又不开伙仓,啥地方有盐,叫人家两个小姑娘哪能吃法?” 黄伯伯听了,一拍额骨头,一面孔的歉意,讲:“喔唷,没有想到,真没有想到。我马上送过去。“说着,赶紧从碗橱里拿出盐罐头,就要出门,帮小姑娘送盐过去。 黄伯伯刚开出门来,却被眼门前的情景吓了一大跳。看见两个小姑娘的门口头,竟然蹲着一个男人,这个男人一副鬼鬼祟祟的腔调,还凑近在门锁前头捣鼓着啥东西,心里一惊,黄伯伯脑子里马上闪过一个念头,这个男人肯定是坏人了,这个男人肯定想对两个小姑娘有图谋不轨的心思,不然,好好叫的人,为啥要蹲在人家门口?一副做贼的腔调。 黄伯伯心里揣摩着,认定了这家伙肯定是坏人,顿时恨从心来,马上想冲过去,要朝这个男人大声呵斥,还想好了,一定要把这个坏家伙揪牢,送伊去派出所,让伊尝尝关牢监的咪道。 在阿腻头转过身想离开凌小姐门口的一刹那,黄伯伯看清爽了,这个蹲在凌小姐门口的男人竟然是阿腻头,黄伯伯忍不住被惊到了,这一惊,真是惊得不轻。 这个人真是阿腻头,阿腻头正蹲在门口头,虎视眈眈地盯牢凌小姐的大门,正在做着恶形恶状的坏事体,就是要置凌小姐于死地不可。 这个阿腻头是个魔鬼,这个阿腻头让人恐怖,在门口外头,伊已经朝锁孔里灌进了盐水,也隐隐听到门里厢有了动静,接着还听到转动锁把的声音,锁把没有转动,阿腻头心里一喜,晓得盐水已经结晶了,门开不开了,调转是一般的坏人,肯定应该走路了。 然而,这个坏人是阿腻头,当伊接着听到又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音,并夹杂着一个女人叫喊的声音,阿腻头非但并不紧张,反而激起了一阵阵的兴奋。一兴奋,就要坏事做得更加决绝,一边继续朝锁孔里吹盐水,一边庆幸今早亏得用滚开水调制盐水,水中融进多一倍的食盐,盐水结晶的时间也快了一倍,门锁早早已经锁死,房间里厢的凌小姐已经出不来了。为此阿腻头暗暗得意起来,心里泛起了一阵欣喜,干脆坐到地上,听着房间里传出的敲门声,就像听着打击乐一样有咪道,听到晓梅的喊叫声就像女人在唱歌,听得津津有味。听了交关辰光才想到撤退,撤退前头,阿腻头居然还追求万无一失,用眼睛探进锁孔,仔细看了一眼,确信盐水在锁里厢已经全部结成晶体,盐水全部结晶,就是来了神仙,也肯定打不开门锁了。阿腻头舒了一口气, 一切搞定档,最后用袖子管细细擦了一遍锁面,做到了不留痕迹,然后还用耳朵贴牢门板,听听房间里的动静。 房间里居然没有了声音,阿腻头心里有点失落。 这个辰光,晓梅已经敲门敲到了手酸,喉咙叫到了嘶哑,依旧不看见有转机,晓梅绝望了,束手无策了,只好任由命运来摆布,坐等着厄运的来临。 门外头,阴阴地笑了起来。准备溜之大吉了。 黄伯伯晓得阿腻头的为人,晓得阿腻头在弄堂里,是惹不起的狠角色,大家都不愿意惹犯伊,都担心一不小心,惹犯到伊,就会引火烧身,穷祸就闯大了。 所以,弄堂里厢的人连走路辰光,迎面碰到阿腻头,也要避开点走,省得惹上麻烦。 而眼门前,阿腻头肯定在凌小姐门口做了啥坏事体,但是又没有捉牢啥证据,自家贸然出击,一旦跟阿腻头直接发生冲突,黄伯伯虽然不怕跟伊打相打,但是,就怕得罪了伊,假使一旦得罪了阿腻头,板钉就像被瘟神天天跟牢了一样,从今往后就勿会有太平日子好过了,“大捣蛋”三六九,“小捣蛋”天天有…… 此刻,黄伯伯暗自庆幸,自家呵斥的闲话还没有喊出喉咙,本能地赶紧捂牢嘴巴,勿让自家的嘴巴再发出声音。惹不起,还躲得起,不等阿腻头转身看见自家,黄伯伯悄无声息地快步退回了屋里,轻轻掩上了门。 看来最好还是轧轧苗头以后再作定夺。 黄伯伯毕竟是个正直的人,人退回了屋里,心里还是在嘀咕,担心阿腻头会对两个小姑娘做啥不轨的事体。心里还是七上八下地担心着。 由于担心,黄伯伯留了一条门缝,从门缝里继续朝外张望,想看看阿腻头到底要做啥坏事体,心里琢磨着,一旦情况危急,就不管是阿腻头还是阿三头,拼死也要冲出去,博一记,不能让两个小姑娘吃亏。假使阿腻头没有做出啥出格的事体,等伊走了以后,再到凌小姐屋里去看看情况再作定夺。 阿腻头起身临溜走前,再朝弄堂里又环视了一圈,看到弄堂里依旧一片静悄悄,不见一个人影。阿腻头迅速起身,从暗影里闪身出来。 正当黄伯伯思忖着利害得失的辰光,看到阿腻头要离开凌小姐的门口了,松了口气。 可惜,还没等黄伯伯把心放回肚皮里,就看到阿腻头转过身来,朝弄堂的四周张望的一瞬间,黄伯伯感觉到,阿腻头的眼睛正扫过黄伯伯屋里的大门,还在门上头停顿了一下,黄伯伯紧张起来,担心被阿腻头发觉自家在监视伊,黄伯伯晓得,“监视”比直接冲突更会惹毛阿腻头。黄伯伯心跳也加快了,赶紧悄悄地把门缝掩得更加小一点,只留一条线一样的缝,用一只眼睛盯着门缝,小心翼翼地监视着阿腻头的动向。 李家婶婶看到黄伯伯刚刚出门又退回了屋里,还做出一副鬼头鬼脑的腔调,又数落起黄伯伯来了:“做啥呀,讲好去送盐的,哪能又回来啦?到底搞啥花头精。” 黄伯伯正紧张兮兮盯牢阿腻头的一举一动,连眼乌珠也不敢眨一眨,突然听到李家婶婶数落的声音,一吓,黄伯伯手里的盐罐头差一点被吓得掼到地上,赶紧回身,看到是李家婶婶,稳了稳神,朝李家婶婶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制牢了李家婶婶的闲话。 李家婶婶看到黄伯伯一副紧张兮兮,一面孔严肃的腔调,晓得出事体了,赶紧嘴巴闭牢,不响了,不过心里还是忍不住嘀咕着。 黄伯伯转过头,继续从门缝里朝外张望,李家婶婶也凑过头去,也想从门缝里朝外张望一眼,想弄清爽外头到底发生了啥事体…… 此时的阿腻阿腻头竟然在凌小姐门口头的水龙头上,把装盐水的小碗洗了个干干净净,揣进衣裳袋袋里,又朝弄堂里扫了一圈,看看弄堂里依旧一片静悄悄,自以为坏事体做得天衣无缝,万无一失,放心了,一转身,飞快地离开了凌小姐屋里的门口,一离开门口,脱离了危险,阿腻头就放慢了脚步,自以为得计地慢悠悠朝弄堂外走去,脚步轻快,越走越得计,洋洋得意出了弄堂。 黄伯伯看到阿腻头走出了弄堂,刚刚松了口气,却隐隐约约听见对门凌小姐屋里传出拍门声和呼叫声。果然有状况,黄伯伯晓得大事不好,顿时浑身一激灵,心砰砰直跳,浑身的皮肤都像紧绷了起来,不能再耽搁了,黄伯伯想窜出门去,冲到凌小姐屋里去,一探究竟。 黄伯伯黄伯伯猛地拉开门,出门前头,先朝弄堂口一瞄了一眼,看看阿腻头是否出了弄堂,这一瞄不打紧,却瞄出了“大事不妙”。 阿腻头并没有离开弄堂,阿腻头走进了弄堂口对面的一家茶馆里,要了一壶茶,坐到临窗口的台子边头,倒了一盅茶,一边慢慢地喝着,一边透过窗口,朝弄堂里瞄着,伊要好好地享受享受自家亲手导演的一场好戏。 黄伯伯看见阿腻人不但没有走远,还进了弄堂对面的茶馆店里,从茶馆店窗口探着头,朝弄堂里张望,有一刹那,黄伯伯还觉着自家的的眼神对上阿腻头的贼溜溜的眼睛。 黄伯伯叫苦起来,赶紧又退回了屋里,重新掩上门,伊实在不想和阿腻头发生正面冲突,黄伯伯,脑子里转念着,看眼门前腔势,对付阿腻头,单枪匹马是不来事了,一定要寻个帮手,一道来对付阿腻头。 黄伯伯听到凌小姐屋里有动静的同时,李家婶婶也听到对门凌小姐屋里传出来呼叫声,明白了,对门凌小姐屋里出事体了,急了起来,讲:“快点去呀,对门肯定出事体了。”李家婶婶一边讲,一边就要朝外冲。 黄伯伯赶紧一把拉牢李家婶婶。 李家婶婶恼怒起来,讲:“做啥!吓点啥!” 黄伯伯灵机一动,就在李家婶婶耳朵边头嘀咕了一阵。 李家婶婶心领神会,点头,转身到灶披间里拿了一只小菜篮头,出了门,沿着弄堂慢悠悠走出去,一副腔调像煞去买小菜。 凌小姐的房间里,晓梅抱牢凌小姐,看着凌小姐一副死快的腔调,浑身直冒冷汗,手脚冰冰冷,脑子里嗡嗡直叫。伊实在不晓得哪能办了,伊只好捏起凌小姐的手,轻轻地抚摸着,默默地念叨念叨着,祈祷着:“阿妹啊,侬要挺牢,坚持住,会有人来救侬的。” 第95章 李家婶婶去报案 作者:沈东生 1、 不要看阿腻头是个粗人,欢喜做一点出烂污的事体,让弄堂里的人,看到伊就头痛,唯恐避之不及。不过,阿腻头也有点雅兴,欢喜喝茶,也懂一点茶经,伊有空就欢喜到弄堂口的茶馆点坐一歇。 老底子,弄堂口的茶馆店不像现在的茶室,高雅,有档次,是高级的去处,一般是情人幽会,朋友聚会,老板谈生意的地方。 老底子弄堂口的茶馆店,非常简陋,一边是老虎灶,灶头上交错排开四五只热水锅,热水锅比较特别,锅大口小,锅口盖只木头盖头,灶膛里日夜烧着火,热水锅里的开水日夜突突滚,弄堂里的人家要用开水,一分洋钿买一热水瓶开水,回去就可以用,屋里就不用烧开水了,方便快捷。用开水多的人家,还可以干脆买好筹码,就像现在的买月卡,到老虎灶泡水的辰光,就不要担心没有零散钞票了。老虎灶另一边有一间房间,放几只八仙桌,台子一圈放四把长条凳,靠近热水灶旁边的台子上,堆满了茶壶,茶盅,还有一排竹壳热水瓶。这就是弄堂口的茶馆店,茶馆店每天天不亮就开张,一直要开到家家户户熄灯再打烊。 茶馆店里的客人多数是弄堂里的老人,天刚朦朦亮,就聚到茶馆店里厢,一角洋钿泡一壶茶,一边喝茶,一边东拉西扯,消磨辰光,有的干脆到马路东头点心店里买付大饼油条,带到茶馆店里,喝喝茶,吃吃早点,一壶茶可以喝到吃中饭的辰光,回屋里吃饭,再离开。礼拜天,茶馆店就是弄堂里做苦力的男人的天下了,辛苦了一礼拜,休息天,就到茶馆店里来消遣消遣,泡一壶茶,叫老板收音机打开,调到戏曲频道,一边听听“本滩”(沪剧)或者听听“淮剧”,一边跟左邻右舍的同行,朋友聊聊天,可以把一礼拜的疲劳像汰浴搓澡一样,统统汰个精光,第二天上班就精神气爽。 除去礼拜天,下半天的茶馆店就比较冷清了,几乎没有啥人,阿腻头一般欢喜下半天进茶馆店,清静。 一到了茶馆店理厢,就像变了一副人样了,也蛮等样起来,翘起二郎腿,一手把把茶壶,一手端起茶盅,吃前头,先送鼻头底下,闻闻茶香,一闻到茶香,就微眯眼睛,咪一口茶,咂一咂茶的咪道,人就会沉醉。 不过今早伊不同平常,有点两样,一端起茶盅,一口倒进嘴巴里,眼睛瞄牢窗口外头的弄堂,面孔上漾着藏不牢的笑嘻嘻,笑嘻嘻,一副腔调,完全是沉浸在自家做成坏事的喜悦当中。 阿腻头也确实要开心开心了,自从上一次,看到凌小姐的一只漂亮的屁股,隔条薄薄的裤子,要样子有样子,要丰润有丰润,叫人心旷意远,心里就痒痒的,痒痒的难过,就想摸摸看,想晓得摸上去是啥咪道,结果非但没有摸到,还受了羞辱,挨了耳光。一口气憋了一个礼拜,阿腻头是啥人,肯吃这种亏?现在总算把凌小姐关进了门里厢,等着吃苦头,是死是活看天命了。阿腻头寻回了尊严,总算出了气,伊想,在弄堂里唯我其谁…… 阿腻头正得意洋洋地陶醉着,突然看到李家婶婶拎只蓝头,从弄堂里走出来,空荡荡的弄堂里,走一个人出来,特别显眼,就多看了几眼,一看,就看出了毛病来了,李家婶婶路过茶馆点的辰光,眼神异样地朝自家瞄过来一眼,看了一眼还不算,走路的脚步也加快了起来,最后竟然小跑起来,阿腻头觉得有点不对头,不过也想不出啥地方不对头,就熬不牢琢磨起来。 李家婶婶出门前头,听了黄伯伯一番耳语叮嘱之后,拎了一只篮头,出了屋里,尽量按照黄伯伯关照的一样,做出一副像平常到菜场里去买小菜的样子,不紧不慢地走在弄堂里。 李家婶婶毕竟是妇道人家,抗压能力有限,假使不晓得阿腻头做了坏事体,不晓得茶馆店坐着的就是阿腻头,肯定就不紧张,偏偏黄伯伯明明白白告诉伊,阿腻头就是坏人,而且阿腻头就坐在茶馆店里厢,叫伊在阿腻头的眼皮底下,走出弄堂,去派出所报案,而且被报的坏人就是阿腻头,实在让伊有点勉为其难。一条不长的弄堂,李家婶婶觉得像在走万里长征,走也走不完一样。表面看起来,李家婶婶一副笃悠悠的腔调,其实伊心里厢就像十八只铜鼓一道在敲,敲得李家婶婶心慌意乱,敲得李家婶婶头昏脑胀。 也不晓得走了多少辰光,终于要出弄堂口了,李家婶婶记得黄伯伯关照过,阿腻头就坐在茶馆店里厢,经过茶馆店的辰光,尽量不要引起阿腻头的注意,千万不要朝茶馆的里看,自家管自家出弄堂,等到过了茶馆店,看不到阿腻头了,再加快步子,直奔派出所。 啥人晓得,李家婶婶越是不想扭头看茶馆店,越是管不牢自家的眼睛,经过茶馆店的辰光,李家婶婶还是熬不牢转过头,朝茶馆店看过去,这一看倒不打紧,却把李家婶婶的心看得立马荡了起来,乒乒乱跳…… 阿腻头有点怀疑李家婶婶,琢磨了半天,也没琢磨出啥名堂精,于是,阿腻头还是继续喝茶,伊朝茶盅里倒了一杯茶,清澈的茶汤,漾起扑鼻的茶香,就把把刚刚产生的疑惑放下了,不过端起茶盅,刚放到到嘴巴边头,还没有喝,墙壁上的挂钟突然响了起来,安静的茶馆店里,钟声把阿腻头吓了一大跳,老土话讲,心里有鬼的人,终归自家吓煞自家。这一吓,先前的疑惑又重上了心头,喝茶的兴致顿时减掉一半,端起的茶盅,又顺手放下了下来,疑惑地听着钟声,钟声告诉阿腻头,现在是下半天了,菜场老早打烊了,李家婶婶拎只菜蓝头到啥地方去买菜? 就在这一刹那,阿腻头明白了先前觉得不对头的地方寻到了,李家婶婶假装拎只篮头去买菜,肯定有鬼。 确实,老早年代,菜场只有早上头开秤,大家天不亮就到菜场里去排队,要排好几个钟头的队,等到天亮,等到正式开秤,大家一哄而上,像强盗抢一样,放到篮里就是菜,一歇歇功夫,所有的菜就会统统卖光,卖光算数,菜场就打烊关门。到下半天,根本没有地方可以买小菜的。 阿腻头毕竟做过坏事体,心里是虚的,难免疑神疑鬼,琢磨着,李家婶婶会不会看到了点啥不该让伊看到的东西了,阿腻头猛地记起来了,自家做好坏事体以后,出弄堂的前头,眼睛朝弄堂里扫过一圈,扫过李家婶婶屋里的辰光,看到李家婶婶屋里的门留了一道缝,缝里厢好像有一双眼睛朝外瞄着,这双眼睛假使是李家婶婶的眼睛,李家婶婶肯定看到了自家做坏事体,现在菜场老早关门了,李家婶婶还有拎只篮头假模假样,假装去买菜,说不定是要去到派出所或者去居委会…… 这样一想,阿腻头马上惊出了一身冷汗,坐不牢了,赶紧想立起来,追出茶馆店,要去一探究竟,不管自家对李家婶婶的疑心是不是对头,一定要弄清爽李家婶婶去的方向,起码要把李家婶婶拦牢,及时制止李家婶婶出弄堂……万事小心为妙,大意就会失荆州。 而李家婶婶路过茶馆店的辰光,看见了阿腻头正坐在茶馆店的窗口头,一双滴溜溜的眼睛正好也朝自家看过来,两双眼神相撞的一刹那,不晓得是心理作用,还是真的,李家婶婶只觉得,阿腻头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自家,还带着凶光,一瞬间,李家婶婶主意全无,两只脚也不听话闲话了,不由自主地加快了步伐,最后干脆就拔腿跑了起来。 果然有问题,李家婶婶刚刚还是慢悠悠走路,看到自家,一下子就跑了起来。阿腻头更加深信自家的猜疑是有道理的,说时迟,那时快,阿腻头推开门前头的茶具,立起来,朝门口冲过去。 黄伯伯一直从屋里门缝中朝弄堂口看着,伊有两个任务,一个是看老阿腻头,不让阿腻头逃走。二是保证李家婶婶顺利出弄堂,到派出所去报案。现在看到李家婶婶顺利出了弄堂,眼看转过一个弯,就可以避过阿腻头的眼睛,直奔派出所了。可惜黄伯伯刚刚想松一口气,想不到就在这个辰光,李家婶婶竟然没有按照黄伯伯关照的去做,突然疾跑起来,一路跑步奔出弄堂,黄伯伯一紧张,晓得要惊动阿腻头了。果然,随即又看到阿腻头冲出了茶馆店,黄伯伯嘴巴“啊呀”一声,晓得要出事体了…… 正在一路小跑奔出弄堂口的李家婶婶,也发觉不对头,觉着身背后有动静,扭头头一看,大惊失色,是阿腻头追过来了,心一急。赶紧加快了步伐,跑得更加快了,不过,哪能奔得过阿腻头,耳听得,阿腻头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李家婶婶心机慌忙,只管低头跑路,一头撞上正从路边头的酱油作坊里出来的汪家好婆,一个满怀相撞,汪家好婆好不容易稳牢脚步,看到李家婶婶下半天了还拎只篮头,一副去买菜的样子,也有点奇怪,就问:“急吼吼,做啥去?” 李家婶婶被问得一呆,又不能告诉汪家好婆要到派出所报案,一时有点语塞,而眼看阿腻头马上要追上来了了,哪能办! 突然间,李家婶婶看到汪家好婆手里拿着酱油,急中生智,讲:“老头子烧菜烧到一半,酱油用光了,急煞人的事体,要快点买酱油,还要多买几回去。免得到辰光时常碰到小菜烧到一半,又没有酱油了。”一面讲,一面还举了举手里的篮头,以示用篮头装酱油。 汪家好婆一听,晓得烧菜耽搁不起,赶忙讲:“快点去,快点去。” 李家婶婶正好顺势进了酱油作坊。 李家婶婶和汪家好婆的对话,被追过来的阿腻头听到清清爽爽,事体原来如此,心里一块石头落地了,看牢李家婶婶走进了酱油作坊,狠狠拍了一下自家的额骨头,调侃了自家一句:“册那,上了这只女人的当。”转身慢慢踱回了茶馆店。 李家婶婶进了酱油作坊,兜了一圈,重新回到马路上的辰光,马路上除了有几辆三轮车路过,很安静,李家婶婶掩在一辆三轮车后头,快速离开酱油作坊,神不知鬼不觉地直奔派出所而去, 等到黄伯伯正在焦急万分的辰光,看到阿腻头又回到了茶馆店里厢,依旧坐在茶馆店的窗口,朝弄堂里看着,李家婶婶老早不看见踪影了,看来李家婶婶安全了,阿腻头也没有逃走,黄伯伯总算真正松了一口气。 阿腻头到底也有失误的辰光,伊随便哪能也没有想到,伊不是上了李家婶婶的当,而是上了自家判断失误的当,竟然让自家陷入了困境,这个辰光,不但有一双眼睛正一直盯牢伊的一举一动,还有一个人——李家婶婶已经不被阿腻头发觉,出了弄堂,正在去派出所报案了…… 危险也就在一步步朝阿腻头悄悄逼近…… 2、 派出所里厢,凌老板被两个警察带到了所长办公室。三个人一进办公室,所长一看凌老板又来,心想,又来讲救宁波女人的事体了,不禁就皱起了眉头,正想着哪能应付,一个警察在所长耳朵边头嘀咕了一阵,听着听着火就慢慢大起来了,最后实在熬不牢了,重重的地拍着办公台子,大声吼了起来:“胡闹。” 警察被吼得马上闭老嘴巴不响了。 所长的心里像明镜一样,两个警察为了一点私事,而且为自家小舅子的私事,就随随便便,把一个清白无辜的,而且是一个有身份的老百姓捉进派出所,这种做法就叫徇私枉法,到辰光,肯定请神容易,送神难,哪能收场?一旦闹大了,上头分局晓得了,肯定要追究自家的责任,查办检查倒也算了,现在正是是年终总结的辰光,所里厢一出事体,年终奖统统敲光,一派出所的人,拖家带口,叫大家用啥过年,这种情况一出,叫所长哪能不发火,顿时,所长的火气就蹭蹭蹭地大了起来。 就在这个成辰光,李家婶婶气喘吁吁地跑进了派出所,声称要报案…… 第96章 派出所全部出动了 作者:沈东生 1、 李家婶婶总算逃离了阿腻头的盯梢,一路直奔派出所而来,派出所离弄堂有一段蛮长的路程,大冬天,天老冷,李家婶婶竟然跑出了一身的大汗,冲进派出所的辰光,额骨头上的汗珠还在不停地冒出来,气也要快喘不过来了,紧张加上吃力,连闲话也讲不连贯了,结结巴巴地讲:“有……有坏人,出……出人性命了,快去捉坏人……”。出人性命就是死人了,这还了得! 派出所里厢的民警一听李家婶婶讲“出了人性命”,“出人性命”,对派出所来讲,就是重大的刑事案件,而且是自家辖区里出了重大案件,马虎不得,当即,派出所里厢马上惊天动地起来! 那个年代,社会的物质条件虽然差一点,环境治安是绝对一流,卖淫嫖娼,当时的人连听也不听见了,杀人越货老早绝迹,就是男女私情,轧轧姘头,也会当作流氓罪,捉进去,劳动教养几年,也不算少数。当时辰光,污泥浊水比较少,社会环境可以讲是一片祥和。 现在,辖区里出了“命案”,派出所里厢,从上到下不需要动员,顿时就统统紧张了起来,统统行动了起来,立时三刻,派出所里厢,就是一片紧急忙碌的气氛。 随即,李家婶婶被请进问询室做笔录。做完笔录要马上送报所长,还要上报上级…… 派出所里一副紧急情况的气势,李家婶婶啥地方看到过,李家婶婶本来就紧张得不得了,一进问询室,弄得的李家婶婶坐到台子边头,人也发抖了,民警为了让伊定定神,帮伊倒了一杯开水,李家婶婶一杯开水端在手里,不往嘴巴里送,就是抖,抖得杯子里的水,晃了一台子,问询迟迟开始不了,民警急出了一身汗。 派出所里的外勤民警马上集合起来,枪械也迅速从武器库里领了出来,随时随刻一声令下,就可以马上出发…… 李家婶婶讲出来的事体完全变了形,完全不是原来的样子了,连“出人性命”也讲出来了,假使晓得事体过程的人听起来,肯定会觉得李家婶婶讲的案情,是夸大其词,是误导警察,弄得派出所里厢像要打仗一样,有点不晓得轻重了。 其实,也不好怪李家婶婶,这是弄堂里的习惯用语,弄堂里厢的人,只要一碰到紧急的事体,或者事关重大,就欢喜于用“要命了”“性命交关”“出人性命了”等等的用词,为的是说明事体的重大,表示问题的严重性,听起来有点耸人听闻,不过这是一种情绪的表达,是一种象征的意义。弄堂里厢的人都有这样讲闲话的习惯,习惯成自然,不稀奇,更加不会大惊小怪。 不过别地方的人听了就会不一样,“出人性命”毕竟是讲“死人”了,死人肯定是大事体,死人一定会让人毛骨悚然起来。 派出所的辖区里出了命案的大案子,当然一歇歇功夫就上报到了两楼的所长办公室里。 所长正在为两名警察徇私枉法的行为大为光火,大发雷霆,当一名警察进来报告,讲辖区内出了“命案”,所长的头一下子大了起来,而且大出了好几倍。 正是年终总结的要紧关子辰光,为了小舅子的私事,手下人竟然把一个清清白白的凌老板捉进了派出所,一看就晓得,这两个民警是拍马屁的行为。人家是老板,是名人,在社会上也是一个拿得出手的人物。人被捉进来了,总得有个说法,总不能说捉进来就捉进来,说放出去,就放出去,这不是拿法律当儿戏嘛,今后,派出所还有多少人相信?假使人家凌老板硬劲不肯罢休,一定讨要一个说法,哪能处理?所长正愁着哪能打发眼门前的难题,一时还没有想清爽哪能处理。想不到更加愁心的事体又接踵而来,辖区里竟然出了“命案”。所长想发火,又摒牢了,长叹了一口气,心想完结了,今年的年关是不要想好过了。 不过,好过得过,不好过,硬着头皮也要过,啥人叫自家当了这个所长呢!起身扫了一眼围牢伊立成一圈的众人,想讲点啥闲话,结果顿了一歇,啥闲话也讲不出,转身就要朝外走,伊要去问询室,听听案情, 立在一边的凌老板本来想,所长派警察请伊来派出所,以为,救宁波女人的事体有眉目了,想不到,所长一句闲话也没有讲,又要忙其他事体去了,一看到所长要离开,就担心会人走茶凉,摒不牢了,问:“所长,我的事体哪能办?” 所长立定,看了一眼凌老板,眉头皱起来了,心想,凌老板果然不好对付,要追究责任了。一时也想不出有啥闲话好讲,干脆简单粗暴,把事体打发过去算数,讲:“侬先回去吧,以后再讲。” 凌老板心一冷,一阵失落,心想:所长果然反悔了,不想跟自家谈救宁波女人的事体了,不过,凌老板哪能肯甘心,既然来了派出所,总要弄出点眉目来再走,总不能来了,又稀里糊涂糊地被打发走了,一步抢到所长门前头,讲:“侬既然叫我来了,请侬总归要给我一个说法。” 所长的头更大了,果然,凌老板不依不饶要“说法”,真应了那句老古话,请神容易,送神难,看来一时真对付不了凌老板了,只有一个“拖”字了,就讲:“侬既然不想出去,就在里厢再坐一歇,等我回来。”说着头也不回走出了办公室。伊现在最关心的是“人命案”的案情。 凌老板哪能肯在办公室里干等,所长前脚走,凌老板后脚就跟了上去,盯在所长屁股后,一路随所长朝问询室走去。 所长进了问询室,凌老板也想跟进去,却被警察拦在了门外头,还朝伊敬了一个礼,客客气气地讲:“请留步。” 凌老板顿时气得直跳脚。 李家婶婶在民警安抚下,慢慢平静了下来,看到所长进来,一看是熟悉的人。所长经常到弄堂里来巡视,常常和弄堂里的老百姓聊聊谈谈,讲讲家常,弄堂里的人一般都是认得伊,李家婶婶看到了熟人,讲闲话慢慢有了条理,案情也讲得清晰了…… 李家婶婶讲述了阿腻头的人样子…… 讲述了阿腻头鬼头鬼脑在凌小姐门口要害凌小姐…… 讲述了哪能好不容易从阿腻头的监视底下逃了出来…… 讲述了凌小姐受伤,目前蛮危急…… 洋洋洒洒不停的讲不停的讲…… 所长仔细听了李家婶婶有点凌乱的叙述,分析认为,并没有命案,稍稍松了口气。 门外头,凌老板隐隐约约听到凌小姐遭到侵害,一下子紧张起来,想冲进问询室,问个究竟,却被民警一把拦牢。凌老板挣扎了一番,无济于事,又急得直跳双脚,突然猛地一个转身,朝派出所外头跑去。 凌老板一路马不停蹄地奔回老弄堂 ,直冲到凌小姐屋里门口,看到门关着,抡起拳头一阵猛敲,嘴巴里穷叫:“开门开门……” 晓梅听到了终于有人来敲门了,一下子控制不牢,放声大哭起来,穷叫:“救命呀……救命啊……” 凌老板一边敲门,一边也穷叫:“不要哭,不要哭,快点开门要紧。” 晓梅讲听出来是凌老板的声音,哭得更加起劲了,叫的声音也更加响了:“凌伯伯,快点进来呀,凌小姐要快点送去医院。” “凌小姐现在哪能了?” “好像昏过去了,快要不来事了。” 晓梅的闲话令老板顿时如五雷轰顶,拼命拍门,拔直喉咙吼叫起来:“侬开门呀。” “锁坏掉了,门开不出来了。” 事体紧急,凌老板顾不得多想,学起了电影里的腔调,后退几步,一猫腰,侧转着身体,用肩膀猛地朝大门撞过去…… 一个文弱书生,一个做老板的人,手里拎不起一只鸡,哪能经得起撞,也没有办法了,这个辰光,叫着病急乱投医,不顾死活,撞一记算数,把大门撞开,就是上上大吉。 结果,只听到“砰”的一声,凌老板肩膀一撞到门板上,门没有开,人被弹了回来,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一阵剧痛,就像骨头要断裂一样,顿时觉得天旋地转起来。 屋里厢,晓梅还在连哭带叫,真叫是一天水界。 2、 茶馆店里厢,阿腻头正翘着二郎腿,一边咪着茶,一边透过茶馆店的窗口朝弄堂里瞄着,看到凌老板在凌小姐门口头笃笃转,头头转,像没头苍蝇一样,乱窜一气,晓得让凌家吃到苦头了,心里像吃了蜜糖一样甜丝丝甜丝丝地开心。最后,还看到凌老板撞到门板上,弹了回来,一屁股坐到地上,爬也爬不起来的腔调,阿腻头跳了起来,一阵手舞足蹈地庆祝起来,先前被凌小姐吃过耳光,被辱骂过的一股怨气统统得到了释放…… 派出所里厢,所长了解了案情的全部情况,所谓命案只是一个误会。所长确认没有命案以后,松了口气。马上根据案情,组织行动,兵分两路,一路直奔凌小姐住处,去解救凌小姐,另外一路直奔茶馆店,去捉拿阿腻头,不管阿腻头是“恶作剧”,还是故意伤害别人,终归要捉拿归案,关伊两天,一定要好好地教育教育,让伊有一个教训,让伊长点记性,也好煞一煞歪风,正一正弄堂里的风气。 正在茶馆店里厢的阿腻头,开心了一番,想想,报复过了,愤也泄了,心也该平了,想好了,等吃好茶,回去烧一壶开水,朝凌小姐门锁孔里一浇,盐一融开,门重新好开,自家又可以当一次好人,想想就得意。重新坐回到台子边头,往茶盅里倒了一杯茶,刚刚端起来,还来不及喝一口,就看到马路远处出现一队警察,阿腻头马上警觉起来,毕竟做过贼,心是虚的。 阿腻头发觉肯定出事体了,警察哪能会来了?毛病出了啥地方?阿腻头的脑子快速转动起来:伊一记头想到了李家婶婶,一个下半天,只有李家婶婶一个人出了弄堂,再也不曾看见其他人出过弄堂,肯定是李家婶婶到派出所去通风报信了,一想到李家婶婶去报警,阿腻头惊得马上跳了起来。伊的肚肠根也跟着要悔青了,悔不该当初放李家婶婶码头,让伊轻轻松松就离开了弄堂。当初把李家婶婶拦在了弄堂里,就没有祸患了。 阿腻头恨得咬牙切齿,真想马上就寻到李家婶婶,好好叫教训教训伊,叫伊不许乱说乱动…… 不过这个辰光,啥地方还允许阿腻头再想做其他事体,眼门前逃命最要紧,阿腻头只好先把李家婶婶这笔账记到了心里头,等以后慢慢寻伊再算。现在,伊需要的是,趁警察到来前头,脱离危险。 看腔势,门口是出不去了,一出门口,正好自投罗网。不出门,在茶馆店里,只有一间房间,一目了然,躲没有地方躲,藏也没有地方藏,也是死路一条,哪能办? 还好,阿腻头对茶馆店周边的地形熟悉,晓得茶馆点后头有一扇窗门,窗门外头是一条又小又窄的夹缝,平常不太有人进去。秋天的辰光,伊捉蟋蟀,爬进去过一趟,还捉到过一只红头蟋蟀,到严家阁路小菜场去斗蟋蟀,还赢了好几块洋钿。小夹缝就是太窄,只好侧转身才能进出,要横着走,不过,夹缝直通宝通路,只好顺着小夹缝一到宝通路,就可以如鱼入水,自由了。 阿腻头想明白以后,朝坐在灶头旁边的老板看了一眼,看到老板的头仰靠在灶沿上,鼾声如雷,嘴巴里流着口水,瞌睡得正香。时机正好,阿腻头三脚并着两步窜到后窗口,打开窗口,一越身,出了窗口,返身关好窗门,悄无声息地隐没在了夹缝里厢。 等到警察快速赶到茶馆店,两个警察守在茶馆店门口外头,两个警察冲进茶馆店,空荡荡的茶馆店里厢,只看见老板还在瞌睡,被叫醒,看到两个警察里在门前头,浑身一激灵,双眼看牢警察,一面孔的茫然,一问三不知…… 第97章 阿腻头晓得灯下黑 作者:沈东生 1、 黄伯伯自从发现阿腻头在凌小姐门口头鬼头鬼脑的样子,神经就高度紧张起来,眼睛一直从门缝里朝外钉牢阿腻头,一直以来,弄堂里厢的人都晓得阿腻头是坏人,就是一直捉不牢伊的把柄,弄得人心惶惶,又不晓得哪能办。 现在机会来了,黄伯伯想弄清爽阿腻头对凌小姐到底做了啥坏事体,还想弄清爽阿腻头还会动出啥歪脑筋,弄出啥新花头精。一要防止阿腻头再有后续的坏事体,二是等李家婶婶报了案,警察一到,可以提供证据,将阿腻头一举拿下。 黄伯伯的心正在七上八下,脑子正在七想八想的辰光,看到有人冲到了凌小姐的门口头,是凌老板,一来就乒乒乓乓地敲门板,哇啦哇啦叫开门。随即就从凌小姐的屋里厢传出晓梅哭出乌拉的声音:“救命啊,门锁开不开了,凌小姐快要不来事了。”黄伯伯一听就晓得情况不妙,原来事体不是原来想像的那么简单,看样子,还蛮严重,真是弄出了人性命,黄伯伯的脑子顿时轰的一下,像炸开来了一样。 黄伯伯一记头想到了阿腻头,肯定是阿腻头做了恶行恶状的坏事体。黄伯伯马上想冲出门去,去帮凌老板一道破门,一道去救凌小姐。 一转眼,黄伯伯看到坐在茶馆店窗口头的阿腻头,看到阿腻头的一双贼溜溜的眼睛,一直望牢弄堂里厢,看到阿腻头两只眼睛像两团鬼火一样,朝弄堂里厢扫来扫去,有一刹那,阿腻头的眼睛在黄伯伯的门口停牢了。 这次不是黄伯伯的幻觉,而是阿腻头真是看到了警察,想明白了是李家婶婶到派出所报了案。仇从心来,在准备逃走前,用恶狠狠的眼神朝黄伯伯屋里看过去一眼,心里想:“等着吧,早晚有侬好看的日子。” 这一眼看得黄伯伯就觉着心惊肉跳,看得黄伯伯心神不定起来,看得黄伯伯面孔上的肉也跟着一抖一抖的跳了起来。 黄伯伯叫李家婶婶去派出所报案以后,为了保护李家婶婶,黄伯伯就特别瞄牢茶馆店,盯牢阿腻头进了茶馆店以后的一举一动,生怕节外生枝,会出意外。 黄伯伯晓得阿腻头的精明、狠毒,看到阿腻头坐在茶馆店里厢,一直不走,肯定又会耍出啥阴谋诡计,假使一旦被阿腻头看出破绽,被阿腻头识破李家婶婶去派出所报了案,黄伯伯一家门从此就要倒霉了。倒不是黄伯伯打不过阿腻头,也不是骂不过阿腻头,怕就怕,没完没了的恶作剧,像牛皮糖一样,粘牢子不放,没完没了的倒了大霉,还看不见是啥人做了鬼,摸不着是啥人作了恶。从此就没有了太平日子好过。 一向谨小慎微的黄伯伯,当然不敢贸然行事,当然不敢贸然冲到对门去,只好心神不定地等着李家婶婶报好案,平安回来,让警察来解决眼门前的困境。 于是,黄伯伯刚想出门,又收牢了脚步,摒牢了冲动,犹豫了一歇,还是轻轻地重新掩上了大门,没有冲出去。 甚至,当黄伯伯眼睁睁看到凌老板撞到门板上头,弹了回来,掼到了地上,半天爬不起来,尽管看得黄伯伯就像自家吃了当头一闷棍。心痛得眼睛闭牢,倒吸一口冷气,几乎惊叫起来。到头来,还是没有勇气抬腿冲出门去,因为伊不敢。 就在黄伯伯看到凌老板掼到地上,倒吸一口冷气,心痛得闭上了眼睛的辰光,就是一闭眼的功夫,再睁开眼睛,朝茶馆店看过去,不由一惊,老母鸡竟然变鸭了,发觉茶馆店里厢已经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了。茶馆店的窗口头,不看见阿腻头的人影子了,黄伯伯简直不敢相信自家的眼睛,揉了揉眼睛再看,真的没有看错,阿腻头不见了。 2、 就在黄伯伯发觉茶馆店空空荡荡的辰光,阿腻头确确实实已经不在茶馆店里了,这个辰光正好是阿腻头发觉了警察来了,为了躲避追捕,从后窗口跳窗逃走了。 阿腻头一离开茶馆店,没有了阿腻头恶狠狠的眼睛,黄伯伯松了口气,可以出门了,可以没有顾虑地去帮凌老板一道破门,一道救凌小姐了。黄伯伯从惶惶不安中醒了过来,镇静了一下情绪,返身到从眠床上拿起一件棉袄,穿好,拉开门就朝对门冲过去。 黄伯伯刚一拉开门,就闻到一股臭哄哄的咪道扑鼻而来,心生疑惑,想收回脚,来不及了,心急慌忙间,前脚已经急匆匆地跨出了门口,只觉得一脚踏了一堆软乎乎的东西,脚底一滑,“啪嗒”一声,黄伯伯实别别掼到了地上…… 不晓得啥辰光,门口头竟然被人放了一泡污,污水横流,黄伯伯踏上去,滑倒,一屁股坐到了污水上头,老半天才挣扎着爬起来,顿时浑身一阵阵的臭哄哄…… 这泡污就是阿腻头放的。 真是千防万防,想防牢阿腻头看出破绽,引火烧身;千防万防,想防牢阿腻头看穿是李家婶婶去派出所报了警,招致报复。千防万防想防牢阿腻头的恶作剧。结果防了只屁,屁哪能防得牢!报复还是来了,恶作剧还是来了,而且来得出其不意,来得突如其来,来得真叫是快。 就像北方人讲的,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只要被贼骨头盯上了,是逃也逃不脱的。眼门前,只要被阿腻头盯上了,倒霉事体就会钉牢侬,如影随形,甩不脱了。 这个阿腻头真是个坏人精,不但坏,而且精。 阿腻头从茶馆店后窗口跳进了夹缝里,侧转着身体,踮着脚尖,一路小跑,一眨眼功夫窜出了夹缝,来到了宝通路…… 阿腻头没有选择亡命天涯,伊晓得亡命天涯等于是寻死,一是身上一分洋钿也没有带,二是天涯海角啥地方寻得到屋里?伊懂得灯下黑的道理,越是危险的地方,就越安全,伊要折回弄堂里去,弄堂里厢最安全。 当然,阿腻头不会回到自家屋里去,伊要去寻“操作工”。在小便池里厢,自家放了“操作工”一记码头,现在该让伊回报自家了。 阿腻头还想到了,到“操作工”屋里避风头,有一个最大的优势,“操作工”是个单身汉,周边眼睛不多,安全。 阿腻头拐出宝通路,就直奔弄堂。路过茶馆店门口的辰光,看到几个警察正在茶馆店里厢搜查,熬不牢暗暗得意,心里想:让“伊拉”(上海话:他们)去忙吧。一猫腰,划过茶馆店的窗门口,一溜烟地进了弄堂。 偏巧,进弄堂口的辰光,路过小便池边头的粪池,脚底下被啥东西绊了一记,差点掼只跟头,一句“册那”刚刚骂出口,低头间,看到绊到脚的是一只马桶,而且一脚头没有把马桶踢翻,看来马桶分量很重,是满的,大概是啥人家还没来得及倒过的马桶。 马桶是汪家好婆屋里的,弄堂里一般统统是一清早倒马桶的,过去,弄堂口还没有修粪池跟小便池的辰光,是有专门的粪车,粪车拉手柄上挂只小铃铛,天不亮,“叮当叮当”一边走一边响,串街走巷。人家听到铃声,人还在困梦头里,就拎马桶出去倒,过时不候。后来改进了,在弄堂口修了一只小便池,顺便也修了只粪便池,有了粪便池,就可以随时随地倒马桶了。不过弄堂里的人家还是习惯一清早倒马桶。今早汪家好婆有点特别,自从宝宝当了处长,公司里就帮伊配了房子,地段还蛮好,听说是天潼路靠近四川路一带,好像还是公寓房。一家门开心得不得了,一清早,艾米丽、宝宝带了汪家好婆去看新房子了,一弄弄到下半天再回来,发觉马桶没有倒,再不倒,要满出来了。汪家好婆赶紧拎了马桶去倒,去的辰光,顺便想到烟纸店里买包洋火,夜里生炉子要用。马桶就放了粪池边头。 啥人晓得,阿腻头看到马桶,不看则已,一看,熬不牢又是一喜,快要笑出了声音。真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个功夫,阿腻头心里马上生起一计。 阿腻头顺手拎起马桶,进了弄堂,路过黄伯伯门口的辰光,麻利地将马桶扣翻在了黄伯伯的门口头,顿时,臭气熏翻了整条弄堂…… 扣翻马桶后,一眨眼功夫,阿腻头就像一条泥鳅,窜进了弄堂深处。不见了踪影。 就买包洋火的辰光,汪家好婆回来,马桶竟然不翼而飞了,没有了马桶,一家门哪能“出口”…… 汪家好婆破口大骂,骂得满口假牙齿差点要喷了出来…… 巧也是巧,一大半天,黄伯伯在门缝里一直盯牢弄堂里的动静,偏偏阿腻头在黄伯伯门口头倒马桶的辰光,黄伯伯刚巧在穿衣裳。准备出门去救凌小姐。根本没有发现阿腻头的恶作剧。 一只跟头,黄伯伯虽然掼得一身臭气,掼得屁股隐隐作痛。这个辰光,救人要紧,黄伯伯也顾不得更加多了,爬起身,三步两步冲到了凌小姐的门口。 凌小姐门口,凌老板正趴在门板上,一副束手无策的腔调,门里厢晓梅还在大哭小喊,让人揪心揪肺。黄伯伯一到,推凌老板让到边上去,朝门口比划了一下,后退了丈把远,猫腰侧身,一阵猛跑,冲向大门,用肩膀朝大门猛撞过去…… 黄伯伯当初救汪家好婆的辰光就是用这一套动作,撞开汪家好婆的大门,救出了汪家好婆,这趟,黄伯伯要故伎重演。 虽然现在的黄伯伯生过了大毛病,已经今不如昔,比不得老底子的黄伯伯了。不过,人家讲,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黄伯伯相信自家比起文弱书生的凌老板,要派用场得多了。 凌老板被黄伯伯推到一边,眼乌子瞪得瞪得滚园,嘴巴长得老老大,看到黄伯伯不顾死活地朝大门撞过去,心里就慌了,凌老板刚刚吃过撞门的苦头,撞过之后,到现在骨头架子还像散开来一样的痛,伊马上掂量得出黄伯伯这一记撞过去的后肯定是严重的,惊叫起来:“慢!” 说时迟那时快,凌老板的惊叫刚刚出口,就听到“哐当”一声巨响,黄伯伯已经撞到了门板上,紧接着“哗啦”一声,门板脱离了门框,倒进了房间里的地上,黄伯伯到底还是黄伯伯,一点不减当年勇。 这一记撞,黄伯伯真是用尽了洪荒之力。门板一倒,黄伯伯实在收不牢脚,随之跌跌冲冲进了房间, 门板一倒…… 晓微一眼看到黄伯伯,就像看到了救星一样,就朝门口直冲过来,一记头扑进了黄伯伯的怀里厢,放声痛哭起来…… 门板一倒…… 凌老板也像发了疯一样,朝房间里直冲进去,一眼看到了困在眠床上的凌小姐,连滚带爬地扑了过去,一把把凌小姐揽进了怀里,穷性极恶地呼叫着…… 这个辰光,派出所所长开着三轮摩托警车也赶到了,车还没有停稳,所长就从车斗里跳了出来,朝房间里奔进去,随同来的警察们也一拥而进,统统进了凌小姐的房间…… 3、 到凌小姐屋里来救援的人越哄越多…… 凌老板跟黄伯伯先后冲进了凌小姐的房间,人还没立稳,派出所所长带了警察来了,也冲进了凌小姐的房间。还有邻居也来了,刚刚,凌小姐的门口头,一阵阵的大呼小叫,又是撞门,又是呼救,门板都撞翻倒塌,惊动了不少左邻右舍的邻居,也都纷纷围了过来,一道涌进了凌小姐的房间。 一歇歇功夫,凌小姐的房间里已经是人满为患了。 人多力量大,一眨眼的功夫,凌小姐已经被几个警察抬到三轮警车的车斗里。 晓梅紧跟着,抱了一条被头,盖到凌小姐的身上。 凌老板追出来讲:“警车先走,到第九人民医院汇合。”说着从袋袋里摸出一叠钞票塞到警察手里,讲:“医药费。” 第98章 晓梅想跟张老师一道回家 作者:沈东生 1、 张老师已经一个号头(上海话:一个月)没有回过弄堂了,也就是一个号头没有见到过凌小姐了。 要讲张老师想凌小姐,思念凌小姐,想见到凌小姐,是肯定的。有辰光,伊会想凌小姐想得心痛,想凌小姐想得心酸。 不过,张老师参加了大会战,在研究所里厢,埋头苦干了整整一个号头,一天也没有出过实验室的大门。 老底子,样样事体行人民战争,即便是碰到重大的科研项目,也会集中有生力量,用人海战术,打歼灭战,打“淮海战役”,俗称“大会战”。大会战往往无坚不摧。 在大会战的这一个号头里厢,研究所里,所有参加会战的人,吃在实验室,住在实验室,困了,扑在台子上瞌睡一歇,饿了,随便吃一口“炒麦粉”(现在年纪轻的人,可能不晓得啥叫“炒麦粉”。那个年代,用面粉炒熟,当作点心的一种食品,在食品匮乏的年代,肚皮饿的辰光,剜一调羹“炒麦粉”放到嘴巴里,让馋唾水慢慢浸润,调和,满嘴巴都会是喷喷香的咪道,既可以解馋,又可以填饱肚皮。假使有条件拌上白砂糖,用开水一冲,调成面糊,吃口就更加好。当时辰光,学生下乡劳动,姆妈会帮小囡带“炒麦粉”,老公出差旅途上,老婆也会帮老公带“炒麦粉”,当时的那个辰光,“炒麦粉”算得上是样好东西。),一口炒麦粉吃下去,填一填肚皮、继续干。可以讲,实验室已经没有了白天,也没有了黑夜,一个号头里厢,张老师跟随所长和专家团队一道,每一个人都在一个又一个惊心动魄的失败和成功的交织中,承受了无数个非常人能承受的煎熬,像坐过山车一样,在大起大落的波折中,送走一个又一个黑夜,迎来了一个又一个黎明,今早,终于迎来了一个不寻常的一天——不辱使命,实验成功了。 实验室成了欢腾的实验室,甚至整个研究所都成了欢腾的研究所…… 所长在实验室里,爬到了一张台子上头,人立得老高,面对欢腾雀跃的人群,用布满红颜色血丝的眼睛看牢大家,神情一本正经。看看大家一时还平静不下来,大声地清了清喉咙,双手举起,做了个朝下压了压的手势,实验室里的声音才慢慢小了下去,等到变得鸦雀无声,所有的眼睛都仰望着,回看到所长的面孔上头以后。所长的眼睛在实验室里慢慢地扫了起来,一一扫过了在场的每一张面孔,最后落到了张老师的面孔上,大声地讲:“成功了,今早要庆功。”讲得简单简洁。 实验室里,响起了经久不息的掌声,掌声雷动起来,震得整幢楼房都在嗡嗡发响。研究所里所有的人都被惊动了,统统涌向了实验室,勿多一歇功夫,走廊里,窗口头,统统立满了人,统统沉浸在欢声笑语的海洋之中。 所长又举起双手,做了个往下压一压的手势,让大家再一次静下来,讲:“今早我请大家吃面,到食堂里去吃排骨面。” 顿时响起一片哄堂大笑,实验室里,走廊上,窗口头又都被笑声淹没了, “吃面?过生日啊!”有人调侃 “今早真是有人过生日”有人接口讲。 “真的?” “当然真的。” 确实,今早真的有人生日。 今早是张老师的生日,可能连张老师自家也不记得了,所长记牢了,还有一个重要的生日,“新材料”诞生的生日。 在这个双喜临门的辰光,所长自家摸出了钞票,要为今早的两个生日好好叫庆祝庆祝一番…… 所长继续大声地讲:“研究所里人则有份,一人一碗面,加一块排骨,张老师功劳最大,一碗面,加两块排骨。” 现在的人可能会觉得,过生日,吃碗面,有啥稀奇。 大家可能不晓得,老底子,每年12月26号,全国人民都会庆祝一个伟大的生日,自发地吃一碗面,这是一种敬仰,这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感激。所以,假使一个单位里的全体职工一道为一个人过生日,吃面庆祝,应该算是最高的礼节了。 此刻,所有人都笑得酣畅淋漓,笑得异常满足,笑得停也停不下来。笑了老长老长辰光,把一个号头以来所有的紧张、疲劳、郁闷、煎熬、统统笑得一扫而光了……心里只剩下来两个字:开心”,为两个生日开心。 所长一挥手,讲:“开路,去吃面。” 人们浩浩荡荡地朝食堂走去…… 2、 张老师充满感激地看着走远去的所长,充满感激地看着随所长一同走远去的所有的人,久久地站着,心中感慨万千。 等所有人都走出了实验室,张老师才走出实验室,但是,伊没有走向食堂,而是朝脚踏车车棚走去,伊要赶紧回弄堂去,依要回去看一看阔别了一个号头的凌小姐,看一看受伤以后,再没见到过的凌小姐,看一看让伊心心念念挂牵在心的凌小姐。 张老师,自从大会战以来,张老师一分钟也没有离开过实验室。在实验紧张的辰光,张老师像一个战士,战士哪能可以儿女情长,张老师压住了对凌小姐所有的思念之情,让自家一门心思投身了“大会战”,伊相信凌小姐也会理解这种特殊的辰光。。 现在实验成功了,迎来了一个号头以来的第一个休息日,张老师重新回到了现实,张老师又是原来的张老师了,思念的情绪,就像开闸的洪水,喷涌而出,再也摒不牢了,伊的心老早已经飞了起来,飞到了弄堂里去了。伊没有心思去食堂吃面,伊要赶紧回弄堂,赶紧回到凌小姐的身边。 张老师只觉得自家用飞一样步伐,奔进了弄堂。在飞奔中,伊只觉得满眼睛都是凌小姐的身影,满耳朵里都是凌小姐的银铃一样的声音。终于,他看见了,远远地看见了凌小姐迎出了7号的门口头。伊朝自家跑过来,步伐轻盈,像一个仙女飘然下凡。不,伊比仙女更加漂亮。伊朝自家笑着,笑得像一朵花,不,世界上没有一朵花可以跟凌小姐媲美,沐浴在阳光下的凌小姐,美得让人心醉,美得让人“砰砰”心跳不息…… 张老师觉得自家也不由自主地扑向了凌小姐,两人饥渴地相拥着,两人饥渴地对视着,瞬间,仿佛时间都停止了。在相拥中,在凝视中,他们无言地倾诉着无尽的思念和爱意。他们长久地凝视,长久地相拥,仿佛要将这无尽的情感深深地烙印在对方的灵魂深处。宣示着无尽的爱和思念……就这样,长久长久地相拥,长久长久地凝视。 “实验成功了。”这是张老师要告诉凌小姐的第一桩重大的事体。 凌小姐微笑着点点头,讲:“我晓得了,你最灵光的人,我也要为侬庆功。”凌小姐闲话还没有讲光,人已经紧紧地依偎着张老师。 张老师轻轻抚摸凌小姐的背脊,郑重地讲:“谢谢你对我的支持。阿拉能够在一起,就是最大的庆祝。” 凌小姐羞涩地低下头去,钻进了张老师的怀里。伊面孔贴牢张老师温煦的胸口,依偎着,像一只小鸟,轻声地讲:“我们就一道庆祝起来。” 两人相依相拥着走进了大门,走进了房间,走向了眠床…… 屋外是阳光灿烂,阳光洒在整个房子上,幸福的光芒拥抱着整幢房子…… “侬发啥格神经呀,手舞足蹈的样子,吓得煞人了。”一个女人的声音打破了张老师的幻觉。 张老师回头看到是晓梅,从幻觉一般的思绪中惊醒。张老师感觉到自家的失态了,伊为自家的失态有点难为情,有点不好意思地朝晓梅笑笑,笑得有点尴尬。 “爸爸已经准备好了生日面,去吃面吧。”晓梅讲。 这一刻,所有人都到食堂里去吃生日面,而生日主人却朝研究所外头跑,而且,晓梅从背后,看到张老师走路的腔调,一副心花怒放的样子,已经晓得张老师的心思,晓得张老师的心已经回到弄堂里去了,伊了解张老师,晓得张老师急吼吼回弄堂去,是去要见凌小姐,根本不可能去跟伊一道去食堂吃面。不过晓梅还是问了一句,心里还是有点期盼,期盼张老师兴许听了自家的闲话,听了自家爸爸诚心诚意的安排,会留下来,一道去吃父亲亲自为伊张老师安排的生日面。 张老师此时还在沉浸在美好的幻觉之中。为美好的幻觉被突然打断而略略有点失落。张老师想也没有想,随口就讲:“我要回屋里去了,不吃面了。” 晓梅不响了,看着张老师一点也不领情,一面孔的想回去的神情,心里熬不牢泛起一阵酸酸的难受。静默了一歇,晓梅并不甘心受冷,还是尝试着讲:“我陪侬去车棚拿脚踏车。”顺手挽起张老师的胳膊,朝车棚走去。 张老师有点意外,本能地想抽回手,要对晓梅讲:“侬去食堂吃面,我一个人去车棚。”闲话已经到嘴巴口了,又咽了回去。一直以来,为了实验,晓梅总是无私的付出,让张老师对晓梅特别的感激而不忍拂了晓梅的好意,就顺着晓梅的意,一道朝车棚走过去。 晓梅看到张老师没有拒绝自己,心里升起一丝欣喜,忍不住把张老师的手臂搂在自己的臂弯里,重重地抱紧。抱得张老师也有点感动。 张老师进车棚去取脚踏车。叫晓梅等在车棚外头,等了老长老长辰光,就是不看见张老师从车棚里出来,晓梅等得是心焦如焚。突然想起了车棚还有一个门,直通研究所外头的马路。晓梅的心马上慌慌地起来,唯恐张老师从另一门走出去了…… 实际上,晓梅想错了。 今早为庆祝实验成功,来研究所的人特别多,车棚里的脚踏车塞得满满当当,连人也走不进去。张老师一个号头没有用过的脚踏车被挤进了最最里厢的壁角落里,更加动弹不得,要拿出脚踏车,真不是一桩容易的事体,张老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脚踏车举过了头顶,人才从车缝里挤挤挨挨地轧了出来。 晓梅正想着要赶到另一个门去堵住张老师的辰光,看到张老师满头大汗地举着脚踏车走出车棚来,不由心里一阵愧疚、自责。伊愧疚自己的小心眼,自责不该不该把张老师朝坏里想。 张老师一看见晓梅,就穷叫起来:“快点来帮帮忙呀。” 晓梅看到张老师体力几乎耗尽,举在头顶上的脚踏车摇摇欲坠,眼看要摔倒下来,大吃一惊,赶紧迎了上去,冲过去,一把托牢脚踏车,女人的力道毕竟有限,脚踏车一记头翻倒在晓梅身上,晓梅凭着毅力,硬劲顶牢,协同张老师把脚踏车放到了地上。放到地上。 张老师看到晓梅被磕得有点红肿的额骨头,心疼而又感激地搂住了晓梅的肩膀:“痛伐?要不要去医务室。” 晓梅心里一甜,娇嗔地讲:“没啥,快点走伐。” 张老师跨上脚踏车,脚踏车一走,晓梅顺势就跳上后座,双手抱牢张老师的后腰,面孔不自觉地就贴到张老师的后背脊上,瞬间,张老师的体温让晓梅的面孔感到一阵温温的暖意。 这是张老师没有预料到的,扭过头,有点意外地问:“侬做啥?” “我陪侬一道回去。” 张老师刹牢了脚踏车,一只脚撑地,停了下来,沉吟了一歇,讲:“路太远了……哪能带人……踏不动的。”闲话讲得疙疙瘩瘩。 晓梅依旧坐在后座上,没动。 张老师跨下了脚踏车,看牢晓梅,想讲点啥,舔了舔嘴唇皮,欲言又止,憋了半天,才讲:“侬还是去食堂吃面吧。” 晓梅还是没有跳下脚踏车,却低下了头去,抵在脚踏车座垫上,眼圈红了,想哭。 张老师也不响了,一时,气氛沉闷,空气像凝固了,让人有点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晓梅突然抬起红红的眼睛,看牢张老师,讲:“侬去寻凌小姐?” 张老师愣怔了一记,“嗯”了一记,声音很轻。 晓梅从脚踏车后座上跳了下来,咬紧了嘴唇皮,从嘴巴缝隙里挤出一句闲话讲:“侬走吧。” 张老师没敢看晓梅,迟疑了一下,还是骑上了脚踏车。 晓梅看着张老师骑着脚踏车走了,眼睛里厢蓄满了的眼泪水,再也熬不牢了,“呲溜”一记,滚落出一大串晶莹透亮的泪珠子…… 第99章 凌小姐已经离开了弄堂 作者:沈东生 1、 张老师一咬牙,一跺脚,还是踏着脚踏车出了研究所。不过,张老师踏出去蛮远一段路以后,还是熬不牢回头再看了一眼研究所的大门口,竟然看到晓梅追到了研究所门口头,还看到伊正在揩眼泪水,张老师感到心里一下子堵得慌,真想退回去,对晓梅安慰几句。 晓梅倒不是一个悲悲切切、小肚鸡肠、一副小女人的腔调。 当初,因为阿腻头的恶作剧,晓梅和凌小姐一道被锁死在屋里,晓梅义无反顾地担负起对凌小姐伤病的照顾和护理,直到凌小姐被救出来,这一段辰光里,晓梅不但真情实意地付出过,还因为看到了凌小姐对张老师爱得死活来的真情,感动过,甚至想就此放弃对张老师的追求,退出这场爱的竞争。 让晓梅重新燃起爱的火焰,是在“大会战”的一个号头里厢。晓梅和张老师吃了一道,工作了一道,整整一个号头,张老师一天也没有离开过实验室,一句也没有提起过凌小姐,只有两个人相依相随,专注于实验,于是让晓梅看到了爱的希望,觉得爱的曙光又可以重新回到自家的身边了。 想不到,实验成功后,张老师想到的第一个人是凌小姐,要去做的第一桩事体,就是要去寻凌小姐,把研究所里的庆功会都掼到了脑后,毫不在乎,连所长的面子掼到一边,也在所不惜,可见张老师对凌小姐的情愫是如此之深,表现得如此决绝。晓梅明白,张老师和凌小姐之间的爱已经深深扎进了互相的心里,两个人都深爱着对方,因为爱得越深,表现得越决决绝,路就走得愈加义无反顾,晓梅已经明白,张老师这一去,就意味着自家和张老师之间的感情随着张老师的远去而远去了,再也不会有两人之间的爱的存在了…… 此刻的晓梅感到十分的无奈,却又有满腔的不甘,伊看着张老师慢慢远去的背影,想起了小辰光,姆妈经常跟伊讲起过,男女成夫妻是由一根红丝线拴牢的,可惜姆妈死得早,要勿,一定向姆妈要一根传说里讲到过的红丝线,向张老师抛出一根红丝线,把张老师拴牢,能把伊拖回到自家的身边来。 世界上,终究没有传说中的“红丝线”。张老师也终究没有停下脚踏车,更没有回去安慰晓梅。 张老师晓得,假使伊一走回到晓梅的身边,晓梅肯定不会放手,就休想脱身了……张老师咬了咬牙,一踏脚踏板,脚踏车就飞快地朝枫林路的远处而去,这一去就没有了退路。 今早的阳光明媚,微风轻徐,送来阵阵的暖意,让人心旷神怡。张老师抬起有点疲惫的眼睛,看了一眼有点耀眼的太阳,看到阳光透过密密匝匝的梧桐树的枝条,撒向地面,光怪陆离的光影,随着微风点吹拂,变化莫测,在美轮美奂的光影里踏脚踏车,哪怕是在大冬天里,也有一种闲庭信步的悠闲,让人忘怀……张老师的心情渐渐走出了郁闷,慢慢变得轻松起来。很快,张老师的脚踏车踏过了枫林路,踏出了岳阳路,踏上了淮海路。 淮海路毕竟是商业街,路两边,商店琳琅满目,路上人流如织,张老师在人流中穿行,真有点让人忘形,犹如在游动…… 突然,飘来一股浓浓的奶香咪道,到“凯瑟琳”店门口了。张老师晓得凌小姐欢喜西点配咖啡当早饭,凌小姐虽然常常对张老师讲、欢喜吃大饼油条,糍饭糕……其实张老师晓得,伊是为了讨自家欢喜,好让自家天天去敲伊的大门……凌小姐的骨子里是改不掉伊西式生活的方式,伊总归会三天两头去一趟“凯瑟琳”,两头三天兜一兜“德大”。张老师心想,今早一定要帮凌小姐买点西点带过去,让伊开心开心。 在“凯瑟琳”门口搁好脚踏车,进到店堂里,看到食品柜里厢统统是凌小姐欢喜吃的西点,对了,要买哈斗,一层晶亮的巧克力,看看也要流馋唾水,还要买牛利,牛利当中央里一坨洁白的奶油让人看了就心痒,噢,对了,还有咖喱角,最好再买一只栗子蛋糕……样样想买,一样也不舍得放弃,结果,钞票用掉不少,大包小包买了一大堆。 张老师大包小包拎出店堂间,放到脚踏车的龙头上挂好,心满意足地重新上路。 经过河南路口,张老师又弯了一趟“德大”,买好咖啡,才算心定了,要买的东西统统买齐了,正式回了弄堂。 张老师一进弄堂连自家屋里的门也没有去摸一摸,更加没有进去瞄一眼,直接去就到了凌小姐的7号门口,搁好脚踏车,才发觉,凌小姐的屋里门窗紧闭,心里有点疑惑。不过想想,大冬天,关门闭户也在情理之中,张老师并没有太大的在意,从脚踏车上取下大包小包的西点,拎在手里,去敲门。 结果,敲了老长老长辰光的门,房间里依旧没有一点回应,整幢房子没有任何声息,张老师一时懵了,不晓得发生了啥事体,头抵在门板上,脑子里晕晕的,像当头遭了棒喝。 对门的黄伯伯听到了动静,开出门来,一看见是张老师,赶紧走到张老师身边,想讲点啥闲话,却又停牢了,满面孔是惋惜的神情。 张老师问:“凌小姐哪能啦?” 黄伯伯一面孔懊恼地讲:“侬哪能不早点回来呀!” 张老师问:“发生了啥事体?” 黄伯伯讲:“凌小姐走掉了。” 张老师问:“凌小姐到啥地方去了?” 黄伯伯讲:“不晓得呀,凌小姐跟啥人也没有讲,一记头就离开了,伊讲,再也不会回来了。” 2、 一个号头前头。 黄伯伯撞开了凌小姐的大门,众人群策群力抢救凌小姐。 凌小姐必须尽快送去医院,派出所所长按凌老板的意思,先众人,用三轮摩托警车送凌小姐去第九人民医院。 凌老板想随后就讨部三轮车,尽快赶过去第九人民医院,然后跟先一步出发的所长等人汇合。 没有想到,凌老板在弄堂口等了半半陆十日,就是不看见有一部三轮车路过。急得额骨头上冒汗了。 天通庵路本来就是一条僻静的小路,穷人多,平常就少有人乘三轮车,因为没有生意好做,三轮车夫一般都不太愿意弯到这条小路上来兜生意,加上,现在又是大冬天,更加不会有人光顾三轮车,三轮车就根本就不会来这条天僻静的天通庵路。 凌老板无谓的等着,直等得额骨头上急汗直冒,双脚直跳。 凌老板正六神无主的辰光,还是老样子,黄伯伯突然出现了,踏了部黄鱼车,停到了凌老板的门前头,讲啥:“我比三轮车踏得快多了,保证侬不耽搁,及时赶到医院。”一个“快”字,凌老板听进去了,也就不再推辞,也不讲啥不好意思的闲话了,跳上黄鱼车,乘着黄伯伯踏的黄鱼车直奔医院。 黄伯伯的黄鱼车踏得真是快,夸张点讲,真有点风驰电掣的感觉,迎风踏过去,两边的风呼呼朝后刮过来,灌进后头的车斗里,就有一股臭哄哄的咪道随风扑鼻而来,黄伯伯越踏越快,风越刮越大,臭咪道也越来越浓,实在太臭,凌老板寻了一圈,总算寻到了根源,臭咪道是从黄伯伯身上散发出来的,凌老板熬不牢了,就问黄伯伯:“侬哪能浑身的一股臭咪道。” 黄伯伯不好意思地把阿腻头恶作剧的前后经过讲了一遍,凌老板听了,晓得了,事体原来是因自家引起的,觉得对不起黄伯伯,也就不再嫌鄙臭咪道了,两个人就一门心思赶路,竟然到了后头,也不觉得臭咪道的受不了,反而觉得,好像只过了一歇歇功夫,就到了第九人民医院。 一到医院门口,黄鱼车还没停稳,凌老板就急吼吼跳下黄鱼车,从袋袋里摸出几块洋钿交给黄伯伯,叫伊买套新衣裳换上,自家就急匆匆奔进了医院。 进了医院,看到凌小姐已经被送进了抢救室,医生正好要寻家属交代病情,作医嘱。派出所所长看到凌老板来了,赶紧把凌老板领到医生面前。 医生跟凌老板讲:“病人的创口已经过了最佳修复期,要恢复原貌,是以后的事体,现在只有等到治愈创伤后,再择机整容修复受损创面,治疗方案要征求家属的意见。” 凌老板是明白人,晓得女儿已经面临毁容了,伊太了解自家的女儿了,毁容对凌小姐来讲,无异于选择死亡,这对凌小姐的打击无疑是晴天霹雳。 凌老板无措了。 医生递过来一支笔和一份手术报告,让凌老板签字。 凌老板接过报告和笔的手在颤抖,感觉笔有千斤之重,凌老板怯怯地看着医生,诺诺地问:“将来的整容,能保证恢复容貌吗?” 医生看了一眼凌老板,讲:“这是手术,对于任何手术,我们作为医生,可以负责任地说,都会尽心尽力地去做,但,都不能打保票” 凌老板一听,更加犹豫了,捏牢笔的手在抖,迟迟没有办法落到手术报告上头,心里迟疑着,字签不下去…… 派出所所长看不过去了,凑过来,催促凌老板讲:“凌老板,侬要想清爽,现在是救命要紧,还是考虑将来的整容要紧,眼门前,只有人救过来了,再有机会想办法做好将来的整容,孰轻孰重,侬要想清爽呀。” 凌老板当然明白其中的道理,终于无奈地在手术报告上签完字,医生拿了手术报告进了抢救室 。 字是签了,是祸是福,不可预料。凌老板久久地僵立在原地,一动不动,再也移不动步子了…… 3、 凌小姐终于可以揭开面孔上的纱布了。 为了揭开纱布的一刻,凌老板和凌小姐作了彻夜长谈,就像凌小姐小辰光一样,被凌老板揽进了怀里,在伊耳朵边头低低絮语了一夜,讲一生当中最多的闲话,表达了一个父亲最最真诚的爱,虽然没有直接明讲创伤会带来的后果,至少让凌小姐有了心理的准备。 凌小姐讲:“会勇敢面对。” 揭开纱布的辰光,凌老板还搞了一个仪式,主治医生被请来了,护理过凌小姐的护士被请来了,救过凌小姐的派出所所长被请来了,出过大力的黄伯伯被请来了,还有弄堂里经常走动的邻居也被请来了,小小的病房里,站满了人。 主治医生亲自动手,主治医生揭去胶布,开始卷动纱布的一刻起,在场的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看着主治医生,一层一层卷去凌小姐面孔上的纱布,当最后一截纱布从凌小姐面孔上移开后,大家看到了,从凌小姐的右边额骨头起,斜着穿过右眼睛,越过鼻梁,直插左嘴角,留下了一条伤疤,暗暗的粉红色,像一条长虫斜爬在凌小姐的面孔上。尽管所有人都被事先告知过会看到创伤带来的后果,当每一个在场的人看清爽了凌小姐面孔的辰光,都惊恐起来,都露出了一片惊愕的神情。空气像凝固了。 只有一瞬间,主治医生带头拍起了手,随即,所有人立刻收起了惊愕的神情,按事先的吩咐,一道拍起了手。 凌老板看到凌小姐面孔上浮起了笑意,长长地舒了口气。 为了这一刻,在医生通知可以揭开纱布的头两天,凌老板紧张得好几天困不着觉,做足了功课,把所有今后会接触凌小姐的人寻了个遍,一个一个给大家讲明情况,送了礼,请到现场,为凌小姐揭开纱布的辰光,鼓鼓掌,拍拍手,让凌小姐有一个轻松一点到心情去面对不轻松的未来。换取凌小姐的一个笑面孔。 凌小姐果然笑了。凌老板也跟着笑了。 被蒙在黑暗中整整一个多礼拜的凌小姐,突然重见光明,有点幸喜,一睁开眼睛,看到一病房的人,眼睛一亮,赶紧用亮亮的眼睛扫过人群,伊要从人堆里寻到一个人,这个就是张老师,伊希望张老师在这个伊最艰难时刻,会第一辰光,从人堆里冲出来,冲到自家的门前头,当众把自家抱紧在怀里,给她安慰,给他支持。 然而凌小姐看遍了所有人,不看见张老师,凌小姐亮亮的眼睛黯然了下去,垂下了长长的眼帘,面孔上的笑意消失了,慢慢地低下了头去。 凌老板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过凌小姐的面孔,凌小姐面孔上哪怕最细微的表情也逃不过凌老板的眼睛,看到凌小姐神情的变化,心沉了下去,一声长叹…… 第100章 凌老板想尽了办法 作者:沈东生 1、 张老师终究一次也没有来过医院,一次也没有来探望过凌小姐,凌小姐虽然不晓得张老师为啥不来医院,也没有响过啥,人就是看得见的日渐消瘦,情绪日益消沉,人变得喜怒无常,突然的暴怒和突然的哀伤常常让凌老板猝不及防。 凌小姐没应诺伊会勇敢地面对伤病。 凌小姐的康复就变得缓慢而又漫长。迟迟不能出院。 凌老板当然看出来了,凌小姐是心病,却不敢触碰,凌小姐现在成了凌老板心里厢的瓷玻璃娃娃,碰不起,摸不得,为了凌小姐早点康复,恨不得拿伊含到嘴巴里,怕化掉,捧在手心里,怕捏坏。于是,凌老板只好苦了自家,伊让担心留给自家、伊让焦虑也留给自家,伊在工厂、洋房、医院三地日夜奔波,人也跟着凌小姐消瘦也消瘦,心情也跟着凌小姐消沉也消沉。 医生终于讲,让凌小姐回家慢慢康复吧。 凌小姐终于可以出医院了。 凌小姐住到啥地方去,又成了凌老板一桩心病。 老弄堂是伤心之地,凌小姐是在老弄堂里受的伤,在老弄堂里伤过心。凌老板怕凌小姐回老弄堂,会触景生情。凌老板懂得旧伤复发的痛楚。有意让凌小姐回洋房屋里去住,避开老弄堂。 凌小姐一口否决了凌老板的提议,否决得针插不进,水泼不透。不过凌老板一看到女儿一张漂亮的面孔上爬了一条蚯蚓,一想到女儿的伤痛是因自家起因,心就痛,心里就像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阴影,再也不忍拂了女儿任何心愿。于是,凌老板只好忍了,同意让凌小姐仍旧住回老弄堂,只要凌小姐愿意就好。 不过,凌老板并不敢怠慢,在凌小姐出医院前头,让管家,寻来了营造商,(就是相当于现在专做建筑装潢的商人)到凌小姐住的房子里,对房间作了一番大大的改造。伊要抹掉房间里会引起凌小姐伤心的一切。 凌老板听说,颜色可以改变人的心情,晓得女儿欢喜粉颜色,就要求把整间房间改成了粉颜色,一进房间,从墙壁到软装,从家具到用品统统要透出温馨的咪道。 凌老板对镜子特别忌惮,一想到让凌小姐从镜子看到自家受创伤的面孔会伤心,就不忍心让凌小姐照镜子,改造房间的辰光,房间里所有明面上看得到的镜子统统移除,穿衣镜搬走了,原来的衣橱有镜子,搬掉了,换成了镜子暗藏的衣橱。连马桶间里的镜子也装上了门,平常不用的辰光,一律封闭,免得凌小姐上厕所的辰光,一不留意从镜子看到自家一张受创伤的面孔,会引起伤心。只有实在需要的辰光,镜子的门才偶然打开,照一照。镜子的门关牢的辰光,只看见一幅装饰图,是重金请木雕高手雕了一幅立体木雕——鸳鸯戏水图,古色古香,蛮有看头。 甚至窗门也改成了雕花的小格子,唯恐夜里,窗玻璃上会反出人影子来,无意中让凌小姐又会看到了自家受创伤的面孔,被吓到而难过。 反正,凌老板关照了,凡是会引起凌小姐伤心的地方,统统进行改造,凡是可以让凌小姐心情开心起来的东西,统统要添置到位。可以讲,凌老板为了凌小姐,可谓是尽心尽力了,能想到的,统统想到了,能做到的,统统做到了, 等到房间统统改造好以后,凌老板还不放心,由管家陪同,亲自到房间里,兜兜转转检查了一遍,看到房间像重新造了一遍,今非昔比,旧貌换新颜了,才算满意。为此,还对管家好好叫表扬了一通。 管家也趁着凌老板开心的兴头上,把改造房间的账单拿出来,交到凌老板的手里,讲:“这次改造等于造了一间房间,钞票用了不不少少。” 凌老板接也没有接过管家手里的账单,讲:“只要小姐心情好了,再多的钞票也要用,侬尽管直接到账房间去销账,就讲是我吩咐的。“ 管家拿着账单刚想要走开,又被凌老板叫牢,吩咐:“从明早开始,侬把屋里女佣小姑娘叫过来,陪小姐,帮小姐烧菜做饭,小姑娘烧的菜,咪道还是蛮好的。” 管家的面孔有点难色,讲:“洋房里哪能办?侬的饭菜啥人烧?” 凌老板笑起来了,讲:一个大男人还怕饿煞?下碗面,摊两只荷包蛋,一顿饭也就过去了,侬讲是伐。怕点啥。” 管家只好跟牢凌老板笑笑,啥人叫人家是老板,啥人叫人家是主人家呢。 凌小姐正式出院的隔天夜里,凌老板特地关照管家,务必到车行里租一部小汽车,凌老板讲:“要黑颜色的,要像首长坐的那一种,钞票贵一点也不要紧。” 管家等凌老板吩咐完毕,还是没有离开,管家摸透了凌老板近一腔的脾气,讲闲话常常会丢三落四,肯定还会有闲话要讲,确实凌小姐的事体弄得凌老板老态了叫关。不像老早干练了。果然,凌老板抚了一歇额骨头,又想起来讲:“让佣人小姑娘到“三角地菜场”跑一趟,时鲜货多买一点,让姐尝尝鲜,吃得好一点,开心开心,心情会好一点,小姐住在医院里的一段辰光,真真是苦煞了……” 凌老板真可谓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意外的事体总归是恰到好处的辰光来了,第二天一早,凌老板正准备携管家出发去医院接凌小姐出院的辰光,厂里来人了,请凌老板务必今早到厂里跑一趟,上头有领导到厂里检查工作。 公事毕竟比屋里的私事要硬档,就关照管家:“让女佣小姑娘马上去“三角地”跑一趟,务必在小姐回屋里前头做好饭菜。侬就直接去医院接小姐回老弄堂。我办完厂里的事体,到辰光去老弄堂里汇合,碰头。”吩咐好,就随厂里的来人走了。 凌老板走出家门了,又回过头来,对管家又补充了一句:“要当心好小姐的情绪,千万不要触犯小姐的心境。” 听到管家应允着:“一定一定。” 凌老板才放心地走了。 管家按凌老板的吩咐,事体办得是顺风顺水。凌小姐的出院手续老快办好,看到凌小姐走出医院大门的辰光,还朝医院挥了挥手,管家看在眼里,心一定。 小汽车一路上开得飞快,眼看着老弄堂快要到了。 当黑颜色小汽车一开到弄堂口,管家觉得算是大功告成了,可以给凌老板交差了。从副驾驶位子上转过身,想跟坐在后座的凌小姐攀谈几句,回头一看,有点意外,本想,与弄堂久违了的凌小姐回家了,起码应该有点喜色,却看到凌小姐,僵坐在后座上一动不动,没有一点生气。横爬着一条长蚯蚓的面孔上,竟然是一面孔的忧郁,让生恐……管家赶紧把想讲的闲话缩了回去,回过身坐正,看牢前方。 小汽车开进了弄堂,对弄堂里的人来讲,是一桩稀奇的事体,马上引起了一阵轰动,小汽车的后头,小汽车的两边,小赤佬跟了一大串,跟着跑着,有的干脆攀牢车窗,朝汽车里厢探头探脑,看着,瞄着…… 突然有一个小赤佬唱了起来:“今早老姑娘,更加不等样,蚯蚓爬到面孔上,隔夜饭呕了一地漾……” 不要教的,一遍唱过,所有小赤佬都会了,统统唱了起来:“今早老姑娘,更加不等样,蚯蚓爬到面孔上,隔夜饭呕了一地漾……好一片热闹。 小赤佬的叫闹声,管家听到了,心想,小姐肯定也听到了,伊不无担心地扭过身,再朝凌小姐看过去,看到凌小姐的面孔苍白,扯下头颈骨里的一条真丝围巾,一记头盖到了面孔上。 透过透明的真丝围巾,还是清清爽爽看见,凌小姐眼睛里滚动着眼泪水,“呲溜”一声滚落出来,一串晶莹透亮的泪珠子,顺着受创伤的脸腮流着,流着…… 管家低下了头去,抚着面孔,心里想:哪能办? 2、 小汽车终于停到了凌小姐7号门口头,车一停,小赤佬已经围成了一圈,管家又不好跟小赤佬发生冲突,只好赶紧打开车门,下车,跑到后车门,迅速拉开后车厢的门,想赶快接凌小姐下车,快点进房间去。 后车车门一拉开,小赤佬的叫喊声,汇成的声浪,一下子扑进了车厢里来,凌小姐只觉得震得耳朵嗡嗡直响。面对小赤佬的叫喊声,凌小姐浑身一颤,还是顿了顿,揩了一把面孔上的眼泪水,稳了稳神,猛地窜出车门,朝房间里疾奔而去,伊想,进了房间,关了门,就不听见恶性恶状的闲话了,耳不闻,心不烦。 管家随即也立马跟上。 凌小姐一冲进房间,看到的竟是完全陌生的景像,以为走错了人家,赶紧转身,从房间里跑了出来,跟紧贴屁股后进门的管家撞了个满怀。 管家奇怪地问:“小姐做啥?” 凌小姐讲:“走错人家了。” 管家恍然大悟,赶紧讲:“没错没错,因为侬不肯离开弄堂,侬爷又怕侬触景生情,就改造了房间,让侬可以忘记过去。” 凌小姐怨怨地看了一眼门框上的“7”号门牌,面孔上含起了愠怒,一把扯下盖在面孔上的真丝围巾,转过身,朝还在叫喊着的小赤佬瞪眼看过去,小赤佬就是蜡烛,这一看,小赤佬的喊叫声弱了下去。看到小赤佬怕了,凌小姐更加来劲了,干脆吼了起来:“阿是要看我这只面孔是伐,今早让你们看个够。”一面讲着闲话,一面还朝外冲出去几步,面孔仰得老老高。 凌小姐一吼,小赤佬更加彻底不响了,当凌小姐朝前冲过来的辰光,小赤佬倒是先一吓,继而赶忙一哄而散。小赤佬聚得快,散得更加快,一歇歇功夫,跑得全没了人影。 凌小姐还不罢休,朝着空荡荡的弄堂讲:“7号就是我的屋里厢,我要一直住下去,啥人也不要想让我跑路……”凌小姐闲话讲光,双手插腰,又立了一歇,像出了口闷气,然后,对啥人也不看一眼,走进了房间。 管家愣愣地看着凌小姐的举动,有点目瞪口呆,好半天立在门口头发呆,直到听见凌小姐在房间里厢叫伊的辰光,才惊醒过来,赶紧奔进房间,问:“小姐有啥吩咐。” 凌小姐讲:“侬去帮我买把榔头,要铁的榔头。” 管家不明白,问:“要榔头做啥,” 凌小姐讲:“邪气,房间里邪气太重,要铁榔头压一压邪气。” 管家恍然大悟,确实,管家也觉得房间里好像真是有邪气,难怪接二连三会出意外事故,不过没有听说过铁榔头能压邪。伊也没有来得及往深里去想,倒是记起来了,改造房间的辰光,营造商还没有搬走的一堆工具,还在门口外头,里厢就有铁榔头。反正是现成的,不妨拿来试试看,赶紧讲:“小姐,不用买,门口头就有铁榔头。” 凌小姐讲:“快点拿进来。” 管家应着:“好好好。”说话间,就到门口外头搬了把铁榔头进来,递给凌小姐。 凌小姐并没有去接管家手里的铁榔头,而对管家讲:“侬帮我敲。” 管家没有明白凌小姐的闲话是啥意思,呆笃笃看牢凌小姐,问:“敲啥东西?” 凌小姐朝房间环视了一圈,闲话讲得一豁两响:“房间里的东西统统敲光。” 管家大惊,讲:“房间的东西统统是侬爷的心血,统统是侬爷用钞票堆起来的……” 这个辰光,女佣小姑娘正好从灶披间里端着烧好的菜出来,准备为凌小姐开饭, 凌小姐就转过身对女佣小姑娘讲:“管家不肯敲,侬帮我把房间里的东西统统敲光。” 女佣小姑娘听得吓了一大跳,差点把手里端着的菜碗也要翻到了地上。诺诺地讲:“我,我不敢。” 凌小姐讲:“好,你们统统不肯敲,我自家敲。”一面讲,一面转身,挥起榔头,朝簇新的衣橱就是实别别一榔头敲下去,刹那间,衣橱就是一个瘪洞,紧接着,凌小姐又狠狠地挥起榔头,继续要敲…… 管家大惊失色,冲上去,一手捏牢凌小姐的手臂,一手去夺榔头。管家去夺榔头的辰光,怕伤着凌小姐,想用力,又不敢用力,结果出事体了。 榔头从凌小姐手里滑落,管家又正好松开手,榔头成了自由落体,眼看要砸向了凌小姐的面孔上,管家一看情况危急,赶紧伸手想接住榔头,没有接到,榔头在管家的手碰了一下,划手而过,改变了方向,拐了个弯,直落而下,下头正好是管家的面孔,管家想避,避不开了,榔头一记头砸到了管家到额骨头上,顿时血流满面…… 第101章 管家成了杀人犯了 作者:沈东生 1、 铁榔头实别别敲到了管家的额骨头上,管家顿时感到额骨头上一阵钻心的痛,铁榔头敲额骨头,哪能会不痛,不但痛,剧痛的同时,还有一股热乎乎的东西,从伤口洞洞里喷出来,顺着面孔流下来,伸手一撸面孔,摸得一手的黏糊糊,一看,吓一跳,满手的鲜血,面孔也变成了关公,血血红。刚想摸块手绢揩一揩,手还没有来得及伸进衣裳袋袋里,却看见凌小姐眼睛定阳阳,木瞪瞪看牢自家,心里想:“哪能啦!又要有啥事体了?” 还没有等到管家想清爽是哪能一桩事体,只看见凌小姐随即一屁股坐到了地上,然后仰面朝天困倒了地上。 凌小姐昏过去了。 管家马上意识到出大事体了,再也顾不得自家额骨头上的血还在不停地流,也顾不得一手掌心里都是血,手绢也不摸了,面孔上的血也不揩了,一面冲向凌小姐,一面还不忘记对女佣小姑娘急叫:“快点去叫凌老板。” 女佣小姑娘从来没有碰到过眼门前的这种事体,看到管家一面孔的血,又看到凌小姐一屁股坐下去,困倒了地上,一记头就不动了,大概死了。老早三魂吓出了两魂,一个人像落掉了魂灵一样,六神无主,呆笃笃立着,像根木头桩子。听到管家叫伊去寻凌老板,猛地像刚刚困醒,一个激灵,二话不说,转过身、拔腿就朝门外头跑。 跑出门口,已经跑出了老长一段路了,才突然想起来,凌老板在啥地方也不晓得,哪能去寻法,赶紧回转身,奔回房间,想向管家问清爽凌老板的去向。 女佣小姑娘一踏进房间大门,惊悚的一幕,让女佣小姑娘惊慌失措地惊叫起来:“杀人啦,救命啊……” 女佣小姑娘,进门第一眼就看到了管家正捧牢凌小姐的头,凌小姐已经是一面孔的鲜血……不是杀人,还是啥? 女佣小姑娘顿时失魂落魄,一面惊叫,一面返身冲到了门口外头。惊叫声刺耳,凄厉,刺破了弄堂里平静,在弄堂里回荡起来,传得老远,撞击着家家户户的大门。 其实,是女佣小姑娘心急慌忙当中看走了眼火,出现了错觉。 管家正在抢救凌小姐…… 管家晓得,自己受点伤,出点血是小事体,养两天就过去了,就是破相,老人的一张老皮老面孔,也无所谓了。倒是凌小姐,凌老板再三关照要照顾好。这倒好,不但没有照顾好,反倒是,弄得凌老板的心肝宝贝,刚刚出医院,回到屋里厢,屁股连凳子也没坐热,就出大事体了,竟然昏倒了地上…… 搞成了这副卖相,哪能对凌老板交代。管家顿觉压力山大,有泰山压顶一样的压力。 当然,救醒凌小姐最重要,管家老早忘记掉了额骨头还在痛,血还在流。不顾一切,冲到凌小姐的身边,一屁股坐到地上,搬起凌小姐的头,枕到自家的大腿上,顾不得满手是血,也顾不得额骨头上滴滴答答流下来的血,滴得凌小姐一面孔的血,只顾着用大拇指的指甲直接按到了凌小姐的人中上,用力掐着,这叫“掐人中”…… 照老法头里的讲法,但凡有人昏倒,“掐人中”是必须的救命办法,这个办法也确实好用,多数人昏过去,一掐人中,都能缓过神来,当然不包括真要死快的人。 凌小姐是晕血,一看到鲜血就会昏倒。困了地上,一动不动,像是出人性命了,腔势难看,危险却不大。 管家在凌小姐人中上掐了两三记,凌小姐就缓过了一口气,眼看有了起色,管家松了口气,正准备继续再掐,估摸要不了再掐两三下,凌小姐就会醒过来了。 恰恰被女佣小姑娘冲进门来,一声惊叫,事体就被弄得不可收拾了。 2、 女佣小姑娘冲出凌小姐房间的大门,叫救命的声音尖利刺耳,一下子划破了弄堂的平静,瞬间,好几家邻舍的门打开来,一听到叫救命,晓得是出人性命了,这还了得,纷纷冲出门来,第一个冲出家门的是对门的黄伯伯和李家婶婶,三步两步冲进了凌小姐的屋里,一转眼功夫,交关邻居相继也跟进门来,不多一歇,房间里已经轧了满满一房间的人。 大家看到的状况确实严重,一个不曾看见过的陌生男人,满面孔是血,正捧牢凌小姐的头不放,被陌生男人捧牢头的凌小姐,也是满面孔是鲜血…… 这趟真出人性命了…… 黄伯伯哪能容忍得了,竟然有人光天化日地到弄堂历来行凶,顿时热血喷涌起来,怒不可遏,二话不说,冲上前去,从背后头,一把揪牢管家后脖衣领,还没等提起来,一眨眼功夫,又有好几个男人已经冲了上来,拧胳膊的拧胳膊,揪头发的救头发…… 还来不及冲上来的众人,先用嘴巴穷喊起来,有人大叫:“流氓,请伊吃耳光。” 有人叫:“凶手,打煞伊算数。” 有人叫:“伊想白相凌小姐,割掉伊的家私。” 管家浑身瑟瑟发抖,在人缝里,硬劲挺起头颈骨,大叫:“各位邻居,各位邻居,误会了,误会了。” 这种辰光啥人还听得进管家的辩解,一歇歇辰光,管家已经是盘中餐,口中肉,任人宰割了。 还是有人的脑子比较清醒的,提醒大家,讲:“不要弄脏了阿拉的手,送伊去派出所算数,让伊尝尝关牢监的咪道,看伊裤裆里的家私还敢再痒伐!” 事体好像一下子讲到点子上了。 大家一听觉得对头,送派出所最妥当。于是,众人七手八脚,像拎一只待杀的羔羊,朝门口拖过去。 管家还是努力挣扎,双脚死死蹬地,不肯朝前走,嘴巴里还在大声喊叫:“误会了误会了,我是在救凌小姐。” 有人朝管家大吼了一句:“放屁!” 现在这种辰光,管家的闲话是等于放屁,屁还有臭咪道,管家的闲话等于白讲,比屁还不如。 聚拢来拖管家的人越来越多,用的劲道也越来越大,管家本来模子就不大,干脆被拎得双脚离地,已经像一只小鸡,被七八双手,提着,拎着,拖着,一路直奔派出所而去…… 管家被拖出门去,看热闹的人也随之跟了出去。房间里安静了下来。 凌小姐还是一副昏昏沉沉的腔调。 李家婶婶是细心人,自家有一套救人的办法,把凌小姐抱到眠床上,困平,去灶披间烧了一壶开水,又回自家屋里拿了糖罐头,冲了一杯糖开水,一汤勺,一汤勺,慢慢喂进凌小姐的嘴巴里。 穷人家总认为糖水是样好东西,女人痛经,吃红糖水,一吃就会缓过来,有人胃不适宜,糖开水一喝,胃就暖暖的,最能提精神。 凌小姐从医院出来到现在滴水未沾,有点低血糖,加上晕血,就晕倒了,现在暖暖的糖开水一进肚皮,就感觉到一股暖流从嘴巴里流过喉咙,一直暖到胃里,心也暖暖的热起来。气也缓了过来,慢慢脑子有点清醒了。 等到李家婶婶端了一盆温开水,帮凌小姐揩清爽面孔上的血迹,凌小姐醒过来了。 血迹揩去,露出长长的,粉红色的伤痕,李家婶婶心一颤,手也抖了,讲:“这个恶人心真狠,哪能下得了手,阿弥陀佛,痛伐?” 凌小姐被水一激,更加完全清醒了,听到李家婶婶的闲话,凌小姐讲:“已经是老伤疤了,不痛了。” 李家婶婶一时还没有弄明白,明明已经是满面孔的血哪能会不痛呢,正想问问清爽,凌老板来了,看到凌小姐困在眠床上,旁边坐了个陌生女人,奇怪了,就问:问:“伊人呢?” 凌小姐一面孔茫然,伊晓得父亲是在问管家的去向,不过,伊刚刚从昏迷当中醒过来。伊当然不晓得管家到啥地方去了。 李家婶婶猜想凌老板是在问凶手的去向,讲:“捉到派出所去了。” “为啥?” “伊要杀凌小姐。” “不可能,不可能,大概有啥地方搞错了。” 搞错了?凌老板竟然讲是搞错了!真是不识好人心,李家婶婶有点生气:“侬不相信?难道是我说谎了?侬早来一步,凌小姐还是一面孔的血,侬再早来一步,还可以看到,凶手揿牢凌小姐的头不肯放,是弄堂里的人从凶手手里厢救出了凌小姐,是我刚刚帮伊揩清爽一面孔的血,侬看,面盆的水还没有倒掉,血血红的血水,总不是假的,侬来前头,凌小姐人还是像死人一样,是我救伊醒过来的……” 李家婶婶讲得活灵活现,凌老板一时懵了,事体哪能会弄到了头破血流的地步,不过,凌老板还是不能相信管家会伤害凌小姐。 凌小姐也凑到面盆里看了一眼,李家婶婶讲得没有错。面盆里果然是血血红的血水,凌小姐也是一面孔的诧异,一时也懵了。 3、 凌老板听李家婶婶讲,管家被群众扭送派出所了,马上就赶去派出所,要把管家截回来,哪怕用自家换伊,也在所不惜。 等到凌老板赶到派出所的辰光,管家已经被关进了有两道铁栅栏门的羁押室里了。 凌老板一踏进派出所大门,还看到派出所的院子里聚集着群众,义愤填膺的群众还没有散去,也不肯轻易散去,依旧叫着,喊着,要求严惩凶手,群众所讲的凶手肯定是指管家。 群众群情激愤的议论,凌老听得清清爽爽,心里明白,秀才碰到兵了,就算有理也肯定讲不清,管家的冤枉官司要想弄清爽,难,要想捞管家出来就难上加难了,群愤难平嘛。 凌老板不敢惊动群众,贴着墙边,避开还在闹哄哄的人群,低头,疾走,熟门熟路,去了走廊尽头的楼梯,上二楼,直接去到所长办公室,凌老板想到了派出所所长,希望见到所长,也许会有点办法好想。 所长一看凌老板进门,是老相识,马上让座,倒茶…… 所长热情管热情,心里却嘀咕起来,这个老朋友今早又来做啥?当然,伊绝对不会想到,把凌老板和今早被群众扭送来的杀人犯联系到一道去。伊只想着凌老板的到来,是要救宁波女人,或者要询问阿腻头的案情。偏偏统统办得都不顺利。 自从上次抓捕阿腻头失败以后,阿腻头突然就跑得无影无踪了,尽管一直在追查,还协调其他地段的派出所协查追踪,也都无功而返。阿腻头像是从世界上突然蒸发了一样。救宁波女人也难,现在严查投机倒把。这样一想,心里就有了歉意。 所长换上一副笑嘻嘻的面孔,更加客气,关切地问起凌小姐的伤情:“凌小姐康复得差不多了吧。” 凌老板重重地叹了口气,讲:“哎,这一腔,日子难过。我这个女儿,天天讨债,像一块堵了我心口头的石头,搬也搬不开。“ 凌老板有自家的心思,因为伊看到楼下头群情激愤的群众,晓得事体有点难办,唯恐直接讲要捞人,肯定会被所长打回票,故意绕着圈子,打悲情牌,让所长循序渐进地进入话题的情景,免得突兀,误事。 而所长听了凌老板的闲话,朝岔道上去想了,觉得凌老板闲话虽然婉转,果然还是为凌小姐而来,为凌小姐而来当然是讨要关于阿腻头的说法,不由暗暗叫苦。 照道理,过去蛮长辰光了,阿腻头的骚扰事件确实应该给凌老板一个说法了。不过,捉不到阿腻头,一时还真难有说法,所长有点难以启口。正沉吟着。 凌老板继续讲:“侬想想看,我这个女儿天生就是不让我过太平日子,又出事体了,为了我这个烦心的女儿,我只好又来求侬了。” 所长看到凌老板神情凝重,一面孔官司的腔调,暗暗吃了一惊,心想又出啥新事体了?难道阿腻头又骚扰凌小姐啦?无声无息了一段辰光的阿腻头,难道又冒出来作妖了?假使阿腻头重新作案,所长觉得自家追捕不力,是有责任的。就歉意地对凌老板讲:“放心,侬的事体就是我的责任。有啥事体,侬讲,我一定会全力以赴的。” 有所长这句闲话,凌老板长长松了口气,这才进入正题,讲:“我的管家和我女儿发生了一点冲突,我管家被侬派出所捉起来了。“ 所长不由好笑起来,讲:“哪能可能有这种事体。我捉侬管家做啥,” 凌老板就一五一十地讲了事体的全部经过,请求所长能放管家回去。 所长这才明白了,凌老板讲的管家就是被群众揪到派出所里来的凶手。 不过,群众扭送凶手来派出所的辰光,所长还亲自听取了办案人员的汇报,可以讲,已经基本了解过案情的信息。 一个被群众捉了现行的“杀人犯”,而且浑身血迹斑斑,可以讲是人证物证俱全。 现在凌老板讲的情况跟群众反映的情况虽然大相径庭,不过也是一面之词,没有弄清爽案情前头,哪能好轻易放人呢! 所长是个有原则的公安人员,当然不会答应凌老板的要求。 刚刚升起升起的希望又成了泡影,凌老板捞人的想法要落空了…… 第102章 管家心里想小姐有救了 作者:沈东生 1、 尽管凌老板苦口婆心地解释过,竭尽全力为管家辩解过,派出所所长还是不为所动,还是坚持自家的原则,还是讲,侬的解释是没有用场的,要么由“被害人”出面澄清,要么一定要等事件调查清爽再作结论。 凌小姐正在昏迷,哪能来?再讲,就是凌小姐伤好了,凌老板也晓得凌小姐的脾气。哪能肯低头,哪能肯出面保伤害过伊的人? 凌老板不响了。 看来,所长当然不会同意马上放管家回屋里去。 不过,最终所长还是网开一面,答应了凌老板的请求,让凌老板去探望管家。 凌老板刚刚转身要去羁押室的辰光,又被所长叫牢了,凌老板一惊,心想,又有啥事体了? 所长严肃地关照凌老板:照道理,案情没有调查清爽以前,是不允许家属探望的,防止串供。 串供这种事体以往发生过,其中不乏,趁探望之际,通风报信,借递送物品,夹带情报,结果让案情弄得复杂化,眼睁睁让坏人逃脱惩罚的事体也有发生过。 所以所长跟凌老板作了约法三章,定了两条规矩,一条是:探视必须全程在警察监督下进行。第二条:不准递送任何私人物品。 一切都是为了防患于未然,凌老板只好认了。 凌老板去看管家的辰光,虽然有思想准备,尽管伊也晓得关牢监的日子是难熬的。但是,跟着警察走进羁押室,看着警察打开一道又一道铁栅栏门,心里厢还是一阵紧过一阵紧地感到凉飕飕的难过。 终于看到管家的辰光,凌老板的心颤动了,眼圈红了。 只看见管家完全没了先前的儒雅的风范,头丝乱了,满头蓬发,一根根横七竖八地立了起来,满面孔将干未干的污血,让人看了心生恐惧。粘着干结血污的衣裳七歪八牵,好几只纽扣已经不知所踪,看上去,还真有几分像个行过凶、作过恶的江洋大盗…… 此刻的管家,被一番折腾后,伊只觉着全身的骨头架子都已经散光,连魂灵也像离自家而去,只剩下了一张躯壳,浑身绵软无力,斜靠在冷冰冰的墙角落里,是一副等死的腔调。伊自家觉着已经死蟹一只了,完全绝望了。 突然,管家听到了一声动静,浑身一颤,马上像还了魂一样,努力地抬起沉重的脑袋,目光四处游移着,寻找着,满面孔充满了惶恐和期盼。 自打管家被关进了羁押室以后,再也没有人前来探望过伊,哪怕来看伊一眼的人也没有一个。伊觉得自家犹如一条死快的老狗,被无情地掼到了冷冰冰的角落里厢,兴许再也不会有人来问津了。这种被彻底遗忘的滋味,就像一把锋利的匕首,不断剜割着伊那颗早已伤透了的心,心的疼痛,令他时时刻刻陷入深深的惶恐和不安之中。 现在,终于传来一丝动静,当伊艰难地抬起眼睛的辰光,竟然看见了熟悉的凌老板身影。刹那间,伊宛如在黑暗中看到了一丝光亮,落水时,捉牢了一根救命稻草,一种得救的激动,让伊眼眶中顿时涌出了大串大串滚烫的眼泪水,不受控制地滑落到脸颊上,任凭伊流着。 这个平常辰光坚强刚毅的男人,此刻再也熬不牢地放声痛哭起来。 管家啥地方吃过关牢监这种苦头,一边痛哭,一边用尽了浑身的力道,支撑着立了起来。一想到马上可以扑进凌老板的怀里,伊心中顿时感到庆幸,庆幸这段痛苦的日子总算熬到头了,总算可以脱离苦海,重获自由,回到那个温暖舒适的屋里了。管家,步履蹒跚、跌跌撞撞,踉踉跄跄地朝凌老板扑过去,伊要拥抱凌老板,伊要马上回家。伊想大声吼叫:“受够了,回家了!” 然而,就在他刚刚迈出脚步,还没有走出去几步的辰光…… 一声严厉至极的怒喝声骤然响起:“不许动!回去!\"如惊雷一般震慑住了管家。 原来是站在凌老板身旁的那位警察,及时出手阻止了管家朝前走的步伐,打碎了管家瞬间的美好憧憬。 凌老板真想冲上去,把管家抱进怀里,跟伊讲:“好了,一切都过去了,阿拉可以回屋里去了。” 但是凌老板没有动,也没有开口讲闲话,因为伊什么也做不了。 此刻,凌老板想到了约法三章,凌老板看了一眼身边头的警察还在呵斥,只好泪眼婆娑了。 管家呆若木鸡,整个人像是被施了定身咒一样,僵硬地伫立在原地。一双充满哀伤与无助的眼睛,直愣愣,凝视着凌老板,嘴唇哆嗦着,发出颤栗且近乎哀求的声音,问凌老板:“我还是不能回家吗?”每一个字都饱含着无尽的凄凉与哀求。 凌老板不忍直视管家,低下了头,用低得几乎只有自家能听到的声音讲:“现在还不能,我会想办法,让侬尽快回家。” 凌老板讲的闲话,声音低得不能再低了,管家还是听到了,而且听得清清爽爽,心顿时碎了,没有等到凌老板的闲话讲光,就一屁股跌坐回墙角落里,呜咽起来。 呜咽声搅得凌老板的心一阵阵疼痛。凌老板想讲两句安慰伊的闲话,闲话还没有讲出口,喉咙先颤抖起来,没有办法再讲下去了,再讲就会哭出声音来,伊再也不能给管家增添伤心的情绪了,伊只有让伤心留给自家。于是,凌老板屏住声息,一转身,决绝地离开羁押室,连回头再看一眼管家的勇气也没有了。 走出派出所的辰光,走出去老长一段路,凌老板竟然依旧泪眼婆娑,伤心欲绝。伤心,让伊的路走得像踏在云上头,裹在雾里厢,脚高脚低,跌跌冲冲,像一个吃饱老酒的醉汉…… 从小到现在,凌老板跟管家就是一对亲密无间到兄弟。 当年,上海遭轰炸,宝山路一带被炸成了一片火海,幸存的凌老板还是一个不懂事体的小囡,冒着还在燃烧的火焰和呛人的硝烟,扑在已被炸成废墟的房子里,寻找阿爸、姆妈。伊哪能晓得伊的阿爸、姆妈已经埋在废墟里了,永远回不来了…… 正在绝望的辰光,是管家的阿爸抱起了小囡辰光的凌老板,收留了伊,小囡辰光的凌老板才有了新的屋里。 从此,凌老板就和小辰光的管家像兄弟一样的生活了一道,接受一样的教育,一道长大成人,不敢想象,假使没有管家一家,说不定,小囡辰光的凌老板就在一片火海的宝山路上,已经命殒西天,小命不保了,就是侥幸活下来,也是流落街头,不是饿死,就是被人打死,啥地方还有今早的凌老板?管家一家,对凌老板来讲,是有救命之恩的。 如今,因为自家女儿的折腾,给管家带来了牢狱之灾,侬讲,哪能不叫凌老板伤心欲绝。哪能不叫凌老板感到羞于见人。 凌老板一路走,一路想,一路为管家伤心,为管家不平,不由迁怒起凌小姐来了,也怨恨起自家来了。老古话讲:棍棒底下无逆子。女儿一味随心所欲,屡屡闯祸,责任是自家一味纵容,一味的迁就,才弄到现在这种不可收拾的地步,看样子,还想过日子的说话,一定要好好叫收收女儿的骨头,也要收收自家的“爱心”了,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凌老板想好了,说干就干,回去就动手。 2、 假使凌小姐出医院的辰光,听从凌老板的闲话,回洋房里去住,就不会酿成悲剧,就不会造成管家的牢狱之灾,吃尽了苦头。 但是,凌小姐就是作,出了医院,一定要回老弄堂。 凌小姐之所以要重新住回到弄堂里来,是因为凌小姐住医院的辰光,管家交给伊一封信,是张老师写的一封信,因为有了张老师写的信,凌小姐就心心念念要住回到弄堂里来,要寻张老师。 有人肯定要问了,张老师整整有一个多号头,一直在研究所里厢搞“大会战”,根本没有到过医院,更加没有碰到过凌小姐,凌小姐哪能会在医院里厢收到张老师写的信呢? 这就要讲回到凌小姐住医院的辰光,这封信凌老板跟管家两个人设计了一个圈套,想不到,结果是,管家害了凌小姐,也害了自家,酿成了悲剧,讲起来,管家关牢监、吃苦头,还有点咎由自取的意思。 当初,凌小姐被送进第九人民医院,在凌小姐住医院的个把月里厢,张老师,没有来过,连个人影子也不曾看见过,甚至连个消息也没有,就像失踪了一样,凌小姐心里想想就怨,想想就气,又气又恨,又讲不出口,毕竟伊跟张老师既没有婚约,也没有宣布过轧朋友,寻不到地方好发泄,只有作,作自家,作伊的爷老头子。比方讲,还没有到吃饭辰光,伊要想吃饭了,一说吃马上就要吃,还要挑食,捡三捡四,专门要挑不和时令的食材,众人手忙脚乱,一阵忙活,饭菜总算弄齐了,送来了……伊却出尔反尔,要么嫌鄙不是吃饭辰光,要么嫌鄙饭菜不对胃口,一扭头,看也不看一眼,讲一句没有胃口,就打发过去了,大家白忙一阵。 光是作,大家白忙一阵倒也没啥,让凌老板担心的是,就这样,个把号头里厢,凌小姐作得自家没有吃过一顿像样的饭菜,凌小姐一天到夜不好好叫吃饭,哪能来事,老古话讲,人是铁饭是钢,眼看凌小姐作得自家身体越来越弱,作得自家伤口一直不能康复。 这种作法,对凌小姐来讲,只是大巫里厢的小巫。有些作法还叫人不大讲得出口,大有天翻地覆的腔调。 凌老板面对凌小姐的作,却大气不敢出一声,生怕惹恼了宝贝女儿,凌小姐一翻面孔,干脆米粒不进,面壁而困,不理不睬,好像全世界的人统统死光了。 女儿毕竟是女儿,况且女儿是为自家受的伤,住的医院。凌老板只有一条路,小心伺候,好闲话讲尽,希望有转机。 结果,凌老板的腰弯成了九十度,好闲话讲了几卡车,凌小姐却还是油盐不进,反而还变本加厉的作。凌老板只好天天是惶惶不可终日地过日子。 凌小姐作得伊爷老头子——凌老板觉得差不多已经要死要活了。 讲起来,上海女人都欢喜作,上海还流传过一句时髦闲话,叫啥不作不算上海女人。不过,凌小姐这种作法,在上海女人里厢,也算佼佼者了。为点啥?为来为去,还不是为了张老师。因为凌小姐心里厢放不下张老师,张老师又不来,伊就作。 等到凌小姐面孔上的纱布一揭开,一照镜子,凌小姐看到自家破相了……这个辰光,凌老板大气不敢出,晓得一场暴风骤雨要来临了。 却奇怪了,凌小姐一没有哭二没有闹。凌老板想,调转是随便啥女人,一个如花似玉的美女破了相,应该是比死还要难过。凌小姐反倒不作了,为啥?伊弄不明白了。难道是凌小姐想穿了?看开了? 后来,凌老板终于看出了其中的状况来了,自从凌小姐看到自己破相以后,一天到夜捧牢镜子不肯放手 ,可以从早一直看到夜里,从夜里一直看到早上头,看不败地看。 凌老板是明白人,顿然明白了,凌小姐决意舍弃了外头的广阔天地,仅留存于镜子当中狭小的自我世界,凌小姐拿自家封闭起来了。 当凌老板看出了其中的端倪以后,不禁心生寒意,寒意直透心底。假使长此以往,凌小姐的伤情即使好了,脑子也肯定出毛病了。 凌老板寻来了管家商量哪能办?管家讲:“硬硬心肠,收走镜子。” 凌老板想想也只有这个办法了。于是,凌老板就想从凌小姐手里收走镜子。 然而这个辰光,凌老板妄图从凌小姐手里夺走镜子,已然是痴人说梦了。 到了这个辰光,凌小姐的作,就像一根套在全家门头颈骨里的绳索,越勒越紧,假使解不开,一家门只有跟了一道死。 转机发生在黄伯伯来医院探望凌小姐过后, 其实,黄伯伯来医院的当天,凌小姐还是老样子,自家管自家照镜子,就像没有看见黄伯伯一样,直到黄伯伯无意当中讲到了张老师,凌小姐听进去了,眼睛突然一亮,放下了镜子,转过身来,看牢黄伯伯,想听黄伯伯的闲话继续讲下去。然而,黄伯伯转了话题。凌小姐眼睛里的火又熄灭了,眼神黯淡了下去,重新拿起了镜子…… 其他人只顾同黄伯伯讲闲话,啥人也没有注意这些细节,这一切,只有管家一个人统统看进了眼睛里。心里想,凌小姐有救了。 第103章 管家实施圈套计划 作者:沈东生 1、 等黄伯伯一走,管家拖牢凌老板就朝病房外头跑。 凌老板不明就里,奇怪地问:“做啥做啥?到啥地方去?” 管家朝凌老板神秘地眨眨眼睛,讲:“吃咖啡去。” 凌老板马上就气不打一处来了,讲:“抽啥格疯啊,这种辰光,啥人有心事去吃咖啡?不去。”凌老板干脆地回绝了,说着就往回走,想要回到凌小姐的身边去。 管家一把拖牢凌老板,讲:“为了小姐,今早侬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凌老板讲:“侬这叫抽风,侬这叫敲竹杠,真是昏头了。” 管家不管不顾,讲:“不管侬哪能讲我,我要侬今早非得要去一趟“dd’s”,侬要请客,侬要出出血。这叫着化钞票消灾。” 结果,凌老板被管家死缠硬拽到了咖啡馆。 到了dd’s门口,凌老板看着走在前面的管家,叹了口,伊心里实在有点怨管家,忍不住想:“管家今早算啥明堂精,敲竹杠也要捡捡日子,看看三四嘛,凌小姐虽然不是侬女儿,跟侬,也算像亲侄女差不多了,现在小姐这种疯不疯,癫不癫的样子,叫人哪能还有心思去吃咖啡,真是不明事理,还要拖牢我,明明是要敲我竹杠嘛。” 敲竹杠,凌老板不怕,现在辰光,凌老板心最惦记的是凌小姐,到这家上海最好的咖啡馆,也提不起精神去吃这杯咖啡。想到这里,凌老板又重重的叹了口气,带着怨气,不情不愿地看了一眼dd’s……立停了脚步。 dd’s咖啡馆确实是一家上海最有名的咖啡馆,坐落在淮海路上,咖啡馆历史悠久,早到旧上海二、三十年代就有dd’s咖啡馆了,早先dd’s咖啡馆开起来的辰光,淮海路还不叫淮海路,是叫霞飞路。老底子,只有少数中国人对咖啡青睐有加。大多数中国人觉得咖啡是外国货,舶来之物,难以适应,吃不惯,给咖啡起了一个稀奇古怪的名字,叫“磕肥”,猜想大概是讲吃了咖啡会瘦身减肥。旧中国大多数是穷人,吃没有好好叫吃,穿也没有好好叫穿,整天为生存奔波,唯恐胖不起来,哪能会要瘦身,所以,中国的多数老百姓是不屑吃咖啡的。还把咖啡叫着“咳嗽药水”,dd’s咖啡馆开起来以后,带动了吃咖啡的热潮,曾经被中国人叫着“咳嗽药水”的咖啡,逐渐成为最为时尚的饮品,吃咖啡,也成为了上海滩上众人追捧的一种风尚,成为了上海人趋之若鹜的一种时髦。dd’s 咖啡馆奠定了底子深厚的上海咖啡文化。 dd’s还创造了叫关像神一样的咖啡馆历史,讲起dd’s的历史,可以吓得煞人。侬想想看,地下党曾经在咖啡馆里交流过情报、左联曾经在咖啡馆里开过秘密会议、汪曾祺和黄裳来咖啡馆里厢聊过文学、周海婴到咖啡馆里买过咖啡豆、宋子文和杨杏佛曾经在咖啡馆里聊过政治,郁达夫和王映霞曾经在咖啡馆里约过会。假使走过旋转楼梯,上了二楼舞厅,大概还可以看到徐志摩和陆小曼在里厢跳舞。可能旁边还会坐着徐悲鸿、蒋光慈等民国名流。假使侬再有兴趣翻翻当时的上海小报,花边新闻,还能经常看到某个电影明星在dd''s喝咖啡、某任上海小姐在这里开过招待会。dd’s就成为了上海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咖啡馆。 所以,当时的上海人能够到dd’s里厢坐坐,吃一杯咖啡,就是身份,就是档次。 dd’s还是老样子,门口进进出出都是人。咖啡馆里厢,依旧人头攒动,一如既往的人满为患, 凌老板一向晓得,假使不事先预定,要想在dd’s咖啡馆里厢寻到一只座位,真不是一桩便当的事体,凌老板看了一眼管家走前去的背影,嘴巴里不响,心里有点解气,想:今早,我人被侬拖来了,寻不到座位,看侬哪能收场,到辰光,不要讲我小气,不要怪我不肯请客,凌老板一面想,一面做好了打道回府的准备。 管家是个多少精明的人,一眼看出了凌老板的心思,嘴巴里不啰嗦,脚步不停,也不招呼凌老板,径直进了咖啡馆的大门,凌老板也只好随后跟上,只看见伊朝吧台里厢一举手,打了一个响指,吧台里厢就有人笑一笑,招招手,在一片繁忙的dd’s里厢,一番腾转挪移,不多一歇,两个人就坐进了一间舒适的小间里厢。 两人在小间里坐定档,凌老板晓得,今早的腔势,逃不脱了,竹杠,被管家敲定了,因为dd’s咖啡馆有名,就死贵,突然想起来,因为被管家硬拖出来,走得匆忙,假使没有带钞票,就喇叭腔了。赶紧伸手去摸西装的内袋,一摸,还好,皮夹子带在身上,心也定了。 既然已经坐进了小间,看看小间真是优雅,门一关,隔断大堂里的音乐和低低的嗡嗡细语,小间里一片幽静,一张圆茶几,两把圈椅,靠墙的条桌上,无线电播着时事新闻,上海女播音员,糯糯的上海闲话,让人的心像有了归宿,隔窗看出去,梧桐树在清风中摇旖,听不到声音,像放无声电影。凌老板心一下子定了下来,疲惫的心也松弛了下来,有点意外,有点感叹……把吃瘪,被敲了竹杠的怨气,统统放到了一边去了,凌老板竟然有点感谢管家了,对管家另眼相待地看过去,讲:“有一套啊,啥辰光跟dd’s老板弄成了兄弟了。” 管家笑笑,眯缝着眼睛,瞄牢凌老板,讲:“dd’s确实不一般嘛,我就欢喜人家会做生意,人家老板一眼看准了凌老板袋袋里有皮夹子,而且蛮厚,没有位子,腾也要腾一只位子出来,有凌老板的大生意,人家哪能肯放走。今早,人家就看相侬的血,侬也只好放点血了。”管家得了便宜还卖乖。 凌老板跟管家表面看起来是主仆关系,实质上就是亲兄弟,两个人时常会开点不真不假的玩笑,今早管家有了救凌小姐心病的办法,心情就好,玩笑也开得多了一点,吊了一趟凌老板的胃口。 凌老板虽然是做生意人,门槛蛮精,待人还是耿直厚道的,碰到“吃白食”的,被敲一票事体,时常也有。被敲了竹杠,伊总归是笑笑,捏牢鼻头,吃进算数。就当今早是破财消灾,老早点,做生意人,都相信这种讲法,是真是假,有没有用场,不晓得,就且听且信之。 更何况,管家是自家兄弟,用点钞票算啥,凌老板不响了,对管家讲:“想吃啥就点啥,不要肉痛钞票,皮夹子我带好了。” 管家又一个响指,服务生来到台子边头,菜单点好,就坐等咖啡餐饮上台子。 咖啡馆里忙,位子虽然有了,咖啡餐饮还是上得慢,咖啡餐饮还没有上。空坐了一歇,凌老板想起了,管家讲可以救凌小姐的心病,就问:“好讲了伐?侬讲可以救凌小姐,讲讲看,哪能救法?不要又是乱话三千,到辰光,咖啡吃好,乱话讲光,屁股拍拍,啥闲话也不算数。” 管家朝凌老板神秘地笑笑:“今早叫侬来dd’s,吃咖啡不重要,重要的是救凌小姐,而且,要救凌小姐就非到dd’s来不可。 凌老板还有点不屑。 管家终于收起开玩笑的腔调,言归正传,讲:“不相信?不是我出乱话,告诉侬,兄弟,救小姐的心病,我确实有办法了,办法就在咖啡馆里。” 确实,管家的闲话讲得虽然有点玄乎,近乎于开玩笑,不过,伊讲的闲话倒是没有一句乱话,管家要来 dd’s,并不是为了追随时尚,赶时髦 ,更加不是要敲凌老板的竹杠。 因为dd’s里厢,或许还有让你更加惊讶的地方,dd’s 里厢可谓是藏龙卧虎之地,各路人才统统都有,堪称人才辈出。倘若侬没有听错,当初有一位当选的上海小姐竟然是dd’s 的女招待。而今早,管家当然不是为了寻当过“上海小姐”的女招待。而是为了寻咖啡里的一个小伙计而来。 小伙子精通写字,有人会问,阿是书法家?寻书法家做啥? 小伙子不是书法家,小伙子只是写字,擅长模仿别人家写字,随便啥人写的字,只要让伊看一眼,就会模仿得活灵活现,惟妙惟肖。脑子又好,会编故事,来咖啡馆的有铜钿的人里厢,有想写情书,又羞于肚皮里缺少货色的,有想写告状信嫁祸于人的,有想写诬告信,又想撇清自家关系的,只要请这个小伙子,保证侬圆满。 凌老板听到此地,还是一脑子的糊涂,讲:“侬不要绕一只大圈子,直接讲,可以伐?” 管家笑嘻嘻地讲:“直接讲,就一句闲话,办法寻到了,就是讲小姐的心病有救了。” 凌老板又重复了一遍,讲:“凌小姐的心病真的有救了?”虽然一时还没有弄明白管家有啥个办法,到底有没有用场,还是想快点揭晓谜底,不由有点焦急地看牢管家,讲:“不要卖关子了,有屁就放,有闲话快讲。快点讲讲看。” 管家朝凌老板看了一眼,眼神神秘兮兮,讲:“侬阿晓得小姐有一个叫张老师的相好?” 听到这里,凌老板相信管家讲的闲话是真的了,眼睛就亮了起来,盯劳管家,讲:“侬再讲一遍!” 管家讲:“我觉得小姐有一个情真意切的相好,小姐的毛病也就出在这个相好身上。” 凌老板当然记得张老师,当初凌小姐受伤的辰光,就是张老师抱牢凌小姐送的医院,留给凌老板最深的印象是,张老师长得面容端正,身板健壮,助人热情,待人诚恳,是一个很不错的小伙子,有一刹那,张老师还有过小心思,觉得张老师是一个不错的候选女婿。 不过,不晓得为啥,后来就一直不看见张老师了,连凌小姐住了医院,也不曾露过一次面。假使是相好,凌小姐住院一个号头,肯定会三天两头朝医院里跑了,不会一次连面也不露。看来是自家自作多情了。 所以凌老板觉得,张老师和自家女儿之间虽然有情愫,还没有到相好的程度, 不过,既然管家讲,张老师可以救凌小姐的心病,权当死马当活马医,不妨听听管家会哪能讲,假使妥当,不妨试试看。 管家就把黄伯伯来医院的辰光,讲起张老师的辰光,凌小姐的种种反应叙说了一遍,讲:“我看出来了,张老师在小姐心里是情真意切的相好,张老师就是医好小姐心病的良方。” 经管家一讲,凌老板马上又想起来了,当初张老师抱牢凌小姐送医院的辰光,凌小姐困在张老师怀抱一副享受的样子,一副连面孔上的伤,还流着血,还有痛也忘记掉了的腔调,看来女儿对张老师是真的上心了。心想假使张老师真的能如了女儿的心愿,或许真的可以医好女儿的心病,女儿的心病大概率是有救了。就问:“那么哪能办呢?” 管家讲:“侬眼门前有两条路,一条是就是寻到张老师,假使张老师真是小姐的相好,就早点让伊跟小姐成亲,张老师成为了乘龙快婿,小姐的心病我看十有八九可以有救了,这是上策, 凌老板一听,心反而悬了起来,讲:这条路好是好,就怕走不通。侬想想看,凌小姐生毛病,伊张老师三天两天不来,讲起来工作忙,还讲得过去,现在小姐住了快一个号头的医院,伊张老师连个照面也不打一次。我看,这两人的关系就有点悬。阿拉凭啥叫两个人成亲?再讲,现在小姐又受伤,面孔破了相,人家愿意伐?” 管家听了沉吟了片刻,讲:“侬讲的也是个事实,现在社会,硬劲拉郎配,反而会把事体弄僵。看来只有走第二条路了。第二条路就是让小姐先度过眼门前的难关……” 凌老板听得实在急煞了,打断了管家的闲话,讲:“侬阿好不要绕圈子,直接讲,阿拉要哪能做。” 管家只好打住解释,直接了当地讲:“第二条路,就是路就给小姐设个圈套……” 凌老板一听要设圈套,犹豫了:“圈套?为啥要设圈套?会伤害小姐伐?” 管家讲:“不会。”说着起身、开门,把开头辰光讲到过会写字的小伙子叫进了小间,拍拍小伙子的肩膀,又一把把小伙子拉进自家的臂弯里,对凌老板讲:“一切交给阿拉两个人,由阿拉来搞定一切。” 第104章 凌小姐收到了张老师的信 作者:沈东生 1、 凌小姐还是老样子,一如既往的作,作天作地,就快要作煞人了。 凌老板也还是老样子,一天到夜,五斤亨六斤地忙,忙得脚也掮了起来,医院、工厂、洋房屋里三地团团转,不得安生。 侬看: 凌老板一到医院里,眼看凌小姐肉眼可以看得见的一天瘦过一天,一副痴不痴,癫不癫的样子,让人心焦,心寒。凌老板急得饭吃不下,觉困不着,心力交瘁…… 工厂里,正在大跃进,只要一天不看见凌老板的人,就会有人满工厂地寻伊,大呼小叫,直到看到伊人,才会停息,接下去,一大堆的人围牢伊,车轮战,要钞票,要人手,要材料,一大堆的事体要伊拍板,等到事体办妥,人们散去,就剩下两个字,“吃力”…… 洋房屋里是困觉的地方,还要时常回去,一走进屋里,面对空荡荡的房子,连放只屁也有回音,一个男人,要寻个人讲讲闲话的人也没有,孤独,孤独得让人想发疯……凌老板只好一声叹息,困到眠床上,独守空房。 这种辰光,管家倒好,不看见人了。 本来有管家在,里里外外的事体都可以帮凌老板搭把手,帮凌老板分担一点压力,不要看多一个人,平常也只是跑跑腿,搭搭手,有人跑腿,搭手,凌老板就会觉得肩胛上轻松老多。 啥人晓得,自从dd’s吃好咖啡回来,也不听见管家打一声招呼,也不晓得伊去了啥地方,从此,再也看不见伊人了,一连好几天连面也不露,医院里干脆不来了,洋房屋里也不着边,凌老板问了几次女佣小姑娘,小姑娘也是直摇头,讲:“已经好几天不看见管家了。” 原本,管家假使伊有自家的事体要忙,也不是不可以,至多凌老板多做一点,多吃力点而已,凌老板心里惦记着的是管家在dd’s里信誓旦旦讲过,有办法医好凌小姐的心病。 凌老板对管家的赌咒发誓虽然有点将信将疑的,不过还是觉得有办法总比没有办法要好,终究还存有几分希望让人可以期盼,总不能眼睁睁等着凌小姐滑向深渊,变得痴头痴脑,成了一个“神经病”。 现在,管家不见了人影子,最后的一点点希望也断掉了,凌老板的一颗心就吊了起来,心里就更加地没着没落,精力,体力的双重压力,凌老板感觉要奔溃了,整天整天地抑郁寡欢。 老古话讲,又当爹又当娘——“难”。凌老板想想,比起自家独自一人要扛起一片天,真算是小巫见大巫了,现在,自家眼门前的“难”,才叫是真正的“难”了。 凌老板一面心里叹息了一声:“哎,孤掌难鸣啊。”一面好不容易把凌小姐手里的镜子骗下来,像哄小囡一样哄凌小姐困了下去,才疲惫地走出病房,走过长长的走廊,走出住院楼大门的辰光,已经是漫天繁星闪烁了,凌老板抬头看了一眼深邃的天空,没有心思欣赏美丽的天空,只感觉脚头有点沉,想在住院楼门口立一歇,歇歇脚,吃根香烟,喘口气再走,就看见眼门前立了一个人,看过去,是凌小姐的主治医师。 凌老板问:“还不回屋里?” 主治医生讲:“今早值班,等侬,想跟侬聊聊。” 凌老板心里掠过一丝隐忧,问:“啥事体?” 主治医师指了指自家的头,讲:“侬女儿之所以迟迟没法康复,不是伤病的原因,我看问题出在这里,是否考虑去一趟600号(上海的精神病医院)……”主治医生闲话讲得直截了当。 凌老板顿时有点崩溃…… 关于去600号还是不去600号,两个人一来一去,谈了老长辰光…… 凌老板回到屋里,就觉着从来也没有过的吃力,女佣小姑娘热好的饭菜放到了台子上,凌老板看也没有看一眼,直接上楼回房间,困到了眠床上。 一困到眠床上,凌老板却无论如何困不着了,脑子里七想八想,又想起了凌小姐的主治医生的建议,让女儿进600号。 凌老板还是犹豫着,平常总听人讲,600号去不得,一进去就出不来了,好人也会变成神经病。 一旦进了600号,被外人看起来,凌小姐是神经病了,讲出去难听伐,凌小姐哪能受得了,等于叫凌小姐去死呀。 又想想,不进600号,万一耽搁了看毛病,女儿精神真出了毛病,成了废人一个,到了爷也认不得的辰光,哪能面对?想着想着,凌老板感到从头寒到脚,冷汗一身。 又想到了管家,有点怨起了管家,管家明明答应讲可以救小姐的心病,还讲啥包给伊了。现在人也不看见了,不管办得成办不成,总归要给一个回音,总不能乱话讲好,不声不响了,躲起来了,躲起来总不是办法,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早晚还是要露面的,到辰光,见了面,侬哪能交代,侬一张面皮朝啥地方放?面皮还要不要了……” 就这样,越想越多,人越想越吃力,脑子越想越清醒,直到天快亮的辰光,刚刚迷迷糊糊眯过去。 闹钟却猛地响了起来。 餐厅里,女佣小姑娘已经把早饭放好在了吃饭台子上了,女佣小姑娘晓得凌老板不像其他上海人欢喜吃泡饭,凌老板欢喜西式早饭,女佣小姑娘特意煎了两条培根,切两片罗松面包,加上一块黄油,一杯牛奶,女佣小姑娘晓得凌老板一向吃得不多,近几天,更加吃得少,有辰光连台子边头也不坐,一杯牛奶倒进肚皮里转身就出门去了,女佣小姑娘觉着凌老板有心事,不过,伊不敢问。 女佣小姑娘在台子边头立了蛮多辰光,还是不看见凌老板来餐厅,今早凌老板来得有点晚,女佣小姑娘熬不牢伸长头颈股朝楼梯口张望。 凌老板听到闹钟声一响,翻身坐起来,才发觉,昨天夜里窗帘也没有拉,太阳已经照进了房间,辰光不早了。 凌老板急急忙忙洗漱完毕,奔下楼来,看见女佣小姑娘还笔端笔正地立在台子边头,歉意地看了一眼女佣小姑娘一眼,端起牛奶杯,本想又是喝一杯牛奶就走,新的一天,肯定又有不不少少的事体等牢伊,伊要快点去应付。 凌老板刚刚端起牛奶杯,还没有送到嘴巴边头,管家进来了。 凌老板有点不太相信自家的眼睛,放下手里的牛奶杯,再看管家一眼,讲:“侬到啥地方去了?”一讲闲话,火也窜上来了,声音有点响。 女佣小姑娘一看苗头不对,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餐厅躲进了厨房间里去了。 管家并没有计较凌老板的态度,笑笑,递给凌老板一封信。 凌老板接过信,掂了掂,蛮厚,又瞄了一眼信封,是写给凌小姐的信,就问:“啥人写的信?” 管家讲:“张老师写的。” 凌老板眼睛亮起来了,有点惊喜地问:“碰到张老师啦!” 管家摇摇头,讲:“没有碰到张老师。” 凌老板奇怪了,问:“哪能会有张老师的信。 管家讲:“信不是张老师写的。” 凌老板问:”啥人写的?” 管家讲:“是dd’s里的小伙子写的。” 凌老板一呆,问:“假的?” 管家讲:“假的,不过,凌小姐需要张老师的信,信,可以让小姐振作起来。 凌老板又掂了掂手里的信,问:“会穿帮伐?” 管家又笑笑,讲:“这两天就是在做这桩事体。侬要相信这个小伙子,已经探听清爽了不少关于张老师的事体,伊的为人,生活习惯也统统摸透彻了,信写得合规合距,绝对不会穿帮。” 凌老板在台子边头坐了下来,沉吟着,不语,老长老长辰光,最终又把信递回给了管家。 管家一惊,讲:“不实施啦?” 凌老板长长叹了口起,讲:“这是一个圈套啊?我晓得,这个圈套尽管是为了小姐好,不过,毕竟是在骗小姐,我实在不忍心去骗一颗已经受伤了的心,况且还不晓得这种骗法,结果会是哪能样子,事体早点晚点总归会穿帮的,万一失败,又耽搁了小姐看毛病,我的良心随便哪能过不去的。” 侬不是讲过死马当活马医嘛。阿拉总不见得眼睁睁看牢小姐的心病越来越重。不管哪能总要试一试。” 凌老板又沉默了良久,摆了摆手讲:“算了。医生昨天跟我讲起过,让小姐到600号去看看。” 管家一听急了,讲:“我不同意,到600号,没有毛病也会弄出毛病来的,一进去就出不来了,侬这个做爷的心哪能真狠。”说完,转身就走,走了两步,又回头讲:“侬真要小姐去600号,阿拉就从此一刀两断。”管家真的生气了,说完转身就走了。。 凌老板看着气呼呼走出去的管家,晓得管家是讲气话,没有放到心里去,也没追出去喊牢伊,只是叹了口。心里已经决定还是陪凌小姐去一趟600号妥当。今早先去厂里,处理完厂里的事体以后,就去寻凌小姐的主治医生,商讨送凌小姐去600号的事体。 凌老板一边想,一边还是把一杯牛奶喝光,正准备出门的辰光,厂里来人了,来人满头大汗,气喘吁吁,一看就晓得,肯定有急事体。 果然,来人脚还没有立定,就急吼吼讲:“凌老板厂里出大事体了,司马杨清厂长叫侬马上去厂里。” 凌老板一听,脑子里马上嗡嗡直响,心想,真是穷碰急,样样坏事体统统凑到一道来了。凌老板硬劲叫自家冷静下来,问:“出啥事体了?” 来人讲:“昨天夜班,反应锅爆炸了……” 凌老板真急了,还没有等来人的闲话讲光,拔腿就朝门外跑,跑了几步,又折返到厨房间,对女佣小姑娘讲:“侬快点跟管家讲一声,我有急事体去厂里了,叫伊马上到医院里去照顾小姐。”闲话讲好,就随厂里的来人一同去厂里了。 等到凌老板一走,女佣小姑娘寻遍了整幢房子,却不见管家的人影子,女佣小姑娘急出汗来了…… 2、 为了凌小姐去不去600号,管家跟凌老板的闲话对不上,心里就有气,不开心,一气之下,甩门出了餐厅。 当女佣小姑娘在洋房里团团转转寻管家的辰光,管家已经出门,直接去了医院。 几天不看见凌小姐,管家心里惦记着凌小姐。 不过,当管家走进病房辰光,凌小姐就当伊空气一样,看也不朝伊看一眼,就像伊不存在一样,自家管自家照牢镜子梳自家的头发。 管家也不计较凌小姐的态度,谦卑地走到凌小姐门前头,讲:“早饭想吃点啥?” 凌小姐不响,仍旧梳伊的头。 直到管家拿出一封信、伸到凌小姐门前的辰光,凌小姐头偏了偏头,斜过眼睛看了一眼信,马上浑身一颤,伊认得出信封上的字,是张老师的笔迹,迟疑了一下,放下了手里的梳子,接过管家手里的信,又细细看了一眼,眼睛一亮,闪过一丝惊异,朝管家看过去,问:“啥地方来的?” 凌小姐的神情一丝一毫也没有逃过管家的眼睛,不由一喜,心里想有戏了,马上做出一副歉疚的神情:讲:“实在是抱歉,上次,老弄堂里的黄伯伯来医院看侬的辰光,就把信带来了,看侬对伊不理不睬,就不好意思直接跟侬讲闲话,就托我转交这封信。结果,一忙,就耽搁了。”一面讲,一面重重地拍了一下自家的额骨头,继续讲:“侬看看,年纪还没有大,记性倒是先老了,记不牢事体了……”管家讲闲话期间偷眼瞄向凌小姐。 凌小姐用轻得只有自家听得见的声音讲了一句:“谢谢,爷叔。” 管家还是听得明明白白,欣喜得想跳起来,想喊起来。 自从凌小姐伤口拆线以后,从来就不跟任何人交流,好像全世界的人都死光了。在管家认为,这就是心里有毛病。今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竟然看到自家了,还谢谢自家了。 凌小姐的开始拆信,拆信的手在微微颤抖…… 管家也看见了,讲:“小姐,我帮侬去准备早饭?” 凌小姐抬起头来,讲:“不用忙啥了,就帮我买一碗豆腐花,要放点葱,再买一根油条就可以了。” 小姐又看到别人了,又跟别人交流了…… 管家几乎要哭出来了,管家嘴巴里应着:“噢噢噢……”人已经别转身朝外跑了,伊不能再等下去了,哪怕伊再多等一秒钟也不来事,伊马上就会哭出声来。 等到凌小姐抬头看过去的辰光,管家已经跑到门口了,凌小姐赶紧追过来一句,讲:“爷叔,慢点。” 管家听到了,伊的眼泪水唰得一下喷了出来,但是不敢停留,怕被小姐看到,加快了步子,消失在病房门口外头…… 第105章 凌小姐就是要回老弄堂 作者:沈东生 等到凌老板总算把厂里的事体统统摆平,已经是一个礼拜以后的事体了。 还好,这趟事故,一没有死人,二没有毁坏厂房,耽搁生产的辰光也不算多,就是多花了两钿钞票。司马杨清厂长还是有点肉痛,讲:“这趟事故,损失不少。” 凌老板哼了一声,讲:“钞票算啥,钞票是龟孙子,用掉了,只要设备重新动起来,工人重新上班,开两天夜车,统统可以赚回来了。” 司马杨清厂长听了虽然没有响啥,眉头还是皱了皱,司马杨清是一厂之长,毕竟是厂里的当家人嘛,为损失心痛也是可以理解的。 其实,凌老板嘴巴里讲得轻轻松松,凌老板的闲话只是讲给司马杨清听听,是为了安慰安慰司马杨清厂长而已,面对事故,凌老板比啥人还要急,为了抢险,为了挽回损失,伊的心一直像吊在了喉咙口,已经一个多礼拜,没有好好叫吃过一顿饭,没有安安生生喝过一口茶了,夜里更加没有好好叫困过一个囫囵觉…… 直到重新听到隆隆的机器声,看到厂里的大烟囱里又冒出了缕缕青烟,才一屁股坐到椅子上,长舒一口气。 现在,总算可以太太平平坐一歇,眼睛可以眯一眯。一个多礼拜以来,这些最简单的要求,对凌老板来讲,简直是一种奢求。 凌老板刚刚坐下来,司马杨清厂长就来了。 司马杨清厂长一推开凌老板的办公室大门,就看到凌老板仰靠在椅子上,眼睛微闭,一副疲惫的腔调,似乎是在打瞌睡……司马杨清有点不好意思打搅凌老板,立在门口,进退两难了。 本来,司马杨清是有事体来跟凌老板讲的。 前两天,派出所所长来厂里寻凌老板,正好碰到司马杨清厂长,司马杨清怕耽搁厂里的抢险任务,派出所所长就被司马杨清拦牢了,代替凌老板接待了派出所所长,司马杨清讲:“凌老板有重要任务,脱不开身,有啥事体跟我讲好了,我会转告的。” 派出所所长来寻凌老板,是要商量关于救宁波女人的事体,现在派出所里正好要甄别一批投机倒把案件,假使有足够的证据证明宁波女人和山东张是无辜的,宁波女人和山东张就可以解脱出来,这是一个机会…… 派出所所长只想要跟凌老板面谈,见不到凌老板,就留下一句闲话:“请转告凌老板,是关于宁波女人的事体,事体紧急,让凌老板尽快联系我。”讲光就走了。 司马杨清想歪了,一听是跟女人有关,又是派出所所长亲自上门,肯定是桃色事件,眉头皱起来了。 不过,想想凌老板一直单身王老五,有点跟女人有染的桃色事体,也正常,不算太出格,等派出所所长一走,事体就被司马杨清搁了下来…… 直到一个礼拜以后的现在,司马杨清再想起了宁波女人,再想起来寻凌寻凌老板。当司马杨清看到办公室里的情景,犹豫了一歇,还是决定不叫醒凌老板了,心里想,凌老板辛辛苦苦忙了七八天,总算有辰光坐了下来,该让伊喘口气了,该让伊眯一歇了,女人,对凌老板讲,可能蛮重要,不过也不差让凌老板眯一歇这点辰光,等伊眯醒了再讲也来得及,总不见得眯一歇,女人就会逃掉了。于是,就把先前想讲的闲话咽了回去, 凌老板这边,救宁波女人,还真不是桩小事体。宁波女人是凌老板的亲阿姐,前一腔,一直在想办法救宁波女人,前一腔,虽然被女儿受伤耽搁了,不过,还是一直记在心里的,现在机会来了,假使错过机会,凌老板会后悔一辈子的。 司马杨清却不晓得其中的轻重,重新退出门去,轻轻带上门,想先回自家的办公室,准备回头等凌老板困醒了,再过来寻凌老板。 老古话讲:凡人就是烦人。 为了抢险,凌老板连女儿生毛病也放到了一边,现在,厂里的事体刚刚摆平,凌小姐的事体立马又钻进了凌老板的脑子里,虽然眼睛微闭,却一点也没有瞌睡,一记头满满一脑子统统是女儿的事体,惦记起凌小姐的吃饭、惦记起凌小姐困觉,惦惦记起凌小姐的毛病,惦记女儿要不要去600号的事体,本来倒是一礼拜前头早就想好要和凌小姐的主治医生碰面,商讨让凌小姐去600号看毛病的事体,想不到厂里一出事体,耽搁了,一耽搁就是一个多礼拜,看来女儿的毛病再也不能耽搁了,要尽快和凌小姐的主治医生取得联系,落实凌小姐如何去600号看毛病…… 现在的凌小姐,在凌老板心里,就像一个小囡一样,样样,事事都要操心,都要想周全。也确实,自从凌小姐破相以后,一副自暴自弃,根本不把自家当人待的腔调,一副痴不痴癫不癫的样子,真是连三岁小囡还不如。 一连串的惦记,让凌老板又像蚂蚁上了热锅,又像屁股坐到了钉板上头,坐定不下来了。 于是,凌老板刚刚坐停当,凳子还没有孵热,就一记头从凳子上窜了起来,要出门,要想马上赶到医院里去看看,只有看见了凌小姐,摸到了凌小姐,心里才会踏实。 门外头,司马杨清厂长刚刚拉上门,还没有来得及转身走开,只听见“哐当”一声,办公室大门被人拉开了,再一看是凌老板从门里厢窜出来,司马杨清想叫牢伊,结果,啥地方来得及…… 凌老板连门口头立了个人也像没有看见一样,一出办公室大门,就急匆匆朝厂门口冲过去,一眨眼的功夫,就一溜烟地出了厂门口,连人影子也不看见了。 司马杨清厂长看着凌老板一溜烟出了厂门口,追也追不上,连伊去啥地方也不晓得,派出所所长交代的事体哪能办?心想,看来凌老板的女人缘也真差……现在看来只好等伊回来再讲了,叹了口气,怏怏地回了办公室。 就这样,救宁波女人的事体,被司马杨清一搞,阴差阳错地耽搁过去了。偏偏凌老板还不晓得救宁波女人的机会已经来了…… 凌老板一出厂门,就讨了一部三轮车,朝医院里赶过去。 原本,从工厂到医院有一段蛮长的路程,可以趁机在三轮车上眯一歇,养养神。哪能会想到,三轮车夫闲话真多,嘀嘀咕咕讲个不停,聊得凌老板一点瞌睡也没有了,巧也是巧,聊着聊着,聊到后头,竟然攀上了亲眷,三轮车夫竟然是弄堂里宝宝伊姨夫,不但认得凌小姐,还晓得张老师,凌老板一听宝宝伊阿姨讲到张老师,眼睛一亮,趁机想替凌小姐问问张老师的情况,不问倒也罢了,一问,当宝宝依姨夫讲到张老师已经一个多号头没有回弄堂了,弄堂里啥人也不晓得张老师去了啥地方。凌老板的心不由“咯噔”一记沉了下去,像被狠狠捏了一把,酸痛了起来,暗暗为女儿捏起了一把,原本还寄希望可以利用张老师对凌小姐的感情,救一救凌小姐的心病,假使两个人能够结成连理,再好不过,就是大圆满了。现在看来,张老师和凌小姐之间一根红丝线老早断掉了,原本的希望只是竹篮打水。最最要命的还是,管家还造了假,弄了一封张老师的假信,不晓得凌小姐看了没有,一旦看了信,到辰光,终归会穿帮,到了穿帮的辰光,对凌小姐来讲,等于雪上加霜,凌小姐哪能扛得牢这种的打击,说不定,凌小姐真得要报销了。 凌老板的心又烦透了,脑子里也被搅成了一团糟,本来跟宝宝伊姨夫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戛然而止,憋牢着一口闷气,凌老板再也没有心思跟宝宝伊姨夫聊天了。 宝宝伊姨夫回头看了一眼凌老板,看到凌老板,突然闭目不语,也不介意,继续讲,就是只好唱独角戏了…… 任凭宝宝伊姨夫不停地嘀嘀咕咕,凌老板还是一路无语,到了医院,付了车钿,直奔医院病房。 一走进病房的走廊,就碰到了凌小姐的主治医生,医生拦牢了凌老板的去路。 凌老板心里又是一凉,心想,医生等在走廊里,候牢自家,大概率又出啥好蛾子了,凌老板顿时紧张起来,眼睛直愣愣看牢医生,像看一本“生死簿” 没等凌老板开口,医生先开口了,讲:“有一腔没有看见侬人了,啥地方去了……” 凌老板心里在骂:有屁就放,有闲话就讲,还来啥客套,嘴巴里还是不好意思地忙应道:“厂里发生了一点事故,来不了,女儿的毛病给医生添麻烦了。” 医生笑了,讲:“不要急,我寻侬,想跟侬讲,现在,凌小姐还是回屋里去疗养为好……” 医生闲话还没有讲光,凌老板的心更加惊了起来,老花头果然女儿的毛病出幺蛾子了,医生要撂挑子了。忐忑地忙问:“凌小姐的毛病出啥新问题了?” 医生又笑了,讲:“不要杯弓蛇影,没有出啥意外,我要讲的是出奇迹了,凌小姐的毛病发生了大逆转,好转得很快。可以回屋里康复了。” 真是大喜事,三百六十度大回转,令老板开心得有点懵,闲话也有点结结巴巴了:“讲……讲起来……凌小姐又……又是一个人了啦!”一想,欣喜过头了,闲话就讲得乱七八糟了,马上又改口讲:“哎呀,一开心,就出乱话,我是讲,凌小姐现在像一个人啦?”结果,还是没有讲对,又赶忙改口讲:“我是讲,凌小姐像一个正常人啦?”总算讲对了,一边讲好,一边眼乌珠盯牢医生,等待医生的回答。 医生笑出了声,讲:“侬啊,一副紧张兮兮的样子,不要到头来,弄成了凌小姐毛病好了,侬倒生起神经病了。快点去看看凌小姐、伊肯定想侬了,再一道商量商量,准备出院。” 凌老板还是将信将疑,朝病房走去,还没有进病房的门,不晓得啥辰光,管家拦在了门前头,凑到凌老板的耳朵边头,神秘兮兮地讲:“凌小姐的心病好了,侬阿晓得是为啥?” “为啥?” “是信!” 凌老板的心又“咯噔”一记,管家还是将假信让凌小姐看了,凌老板晓得,这是饮鸩止渴,张老师的信终归是假的,假的就是假的,可以瞒得了一时、绝对瞒不牢一世,只要到辰光,一有风吹草动,板钉要穿帮,一旦穿帮,后果不堪设想,肯定完结,一家门也跟了一道翘辫子。 凌老板不由长长叹了口气。 管家倒好,一拍凌老板肩膀,讲:“叹啥格气,只要小姐毛病一好,就住回洋房屋里,远离老弄堂,只要再也不看见张老师,慢慢调理,用辰光来慢慢淡化小姐心里的张老师……假使到辰光,小姐还实在放不下张老师,也有辰光慢慢寻到张老师,想办法做做伊工作,说不定……” 凌老板熬不牢打断了管家的闲话:讲:“做侬的大头梦!”讲好就要朝病房里走。 管家一把拖牢凌老板,讲:“千万千万不要拆穿信是假的,一拆穿就完结,我在小姐面前再也不好做人了。” 凌老板想想也没有其他啥好办法,只好不响啥,狠狠地瞪了一眼管家,甩开管家的手,自顾自朝病房里走去。 一走进病房,看到凌小姐像变了一个人,静静的靠在床头上看书,看到凌老板进来:就讲:“阿爸,侬老长辰光不来,让人想也想煞了。” 凌老板听了,眼泪水也快要流出来了,眼面前的女儿又是自家原来的女儿了,上前,一只手动情地搭牢凌小姐的肩膀,一只手轻轻抚摸着凌小姐的头,凌小姐的头发依旧光滑丝溜,就象回到了凌小姐小辰光的时光,当时,凌老板一摸小辰光凌小姐的头,小辰光的凌小姐就会用黑葡萄一样的大眼睛地看牢自家,就会笑了起来,笑得天真烂漫……此刻,凌老板真心希望又能看到凌小姐的笑……果然,凌小姐笑了,笑得还是纯真,笑得还是可爱……还讲:“阿爸,侬肯定是想我小辰光了……”凌老板的心颤动了起来,即刻就会融化了…… 凌老板想想,管家讲得也对,按管家的意思办,就能太太平平度过眼面前,平平安安回到洋房里,至于以后会哪能?一切都等以后再讲…… 啥人想到,根本没有太平,也没有以后,连眼门前刚刚得到的一点太平也没有了…… 当讲到出院以后要凌小姐住回洋房里去,凌小姐一反常态,立马就面壁而困,再也不理凌老板,连医生也一概不搭理,又像全世界的人,在凌小姐眼里又统统死光了…… 第106章 凌小姐终于晓得受骗了 作者:沈东生 1、 开始辰光,凌老板跟管家商量好了,一口咬定,让凌小姐出医院以后,回洋房。远离老弄堂这个是非之地,让凌小姐一门心养好毛病。 凌小姐并不甘心受人安排,为了争斗,为了住回到老弄堂,凌小姐困在病床上,面孔朝牢墙壁,不吃不喝,甘愿牺牲自家,不理不睬任何人,就像全世界的人统统已经死光了…… 整整经过了两天一夜的争斗,让凌老板和管家看到了凌小姐一天比一天苍白的面孔,让凌老板和管家看到了凌小姐越来越清瘦的背脊,也让凌老板和管家领教了凌小姐不屈不饶的不服贴精神。凌老板和管家摒不下去了,终于屈服了,让了步,最终两个人统统同意凌小姐出医院以后,继续住回到老弄堂里。 凌小姐胜利了,撑起身体坐了起来,靠到眠床横头,竟然想吃泡饭了,大概是因为伊想起了张老师欢喜吃泡饭,老早点,常常看见张老师吃泡饭的辰光,一副咪道好是好得不得了的腔调,勾起了伊想吃泡饭的念头,也想要跟张老师有一样的爱好。大概这就叫爱鸟及屋。 一听凌小姐要吃泡饭,管家屁颠屁颠地去弄来了泡饭,一时头里,弄不到对凌小姐胃口的过泡饭小菜,就将就着弄来了几块红乳腐,回到了病房里,管家才想起来凌小姐一向最讨厌乳腐。 老底子,凌小姐一看到管家搬出老北京臭乳腐的罐头,就会臭成了一房间,闻到臭乳腐的气味,凌小姐就会吐。从此就恐惧乳腐,连上海的乳腐也列入了恐惧之列。 管家正在忐忑,担心会有一场风暴来临。 恰恰今早,凌小姐看到红红的乳腐,不但不讨厌,还用筷子头蘸了一点汁水,尝了几口,竟然还觉得蛮鲜,就着乳腐,吃了几口泡饭,清爽滑口,不多一歇,一碗泡饭竟然吃了下去。虽然人还有点虚弱,精神已经起来了,感觉到了斗争胜利的不易,抑制不住心里的喜悦,还哼起了几句“本滩”。这是凌小姐在老弄堂里,时常听到女人们欢喜哼唱的上海戏,耳濡目染,也会哼两句了,今早自然而然地流露了出来…… 终于可以出医院了,出医院前一天夜里,凌小姐再也困不着了,夜深人静的辰光,万籁俱寂的时刻,正是凌小姐又一次翻开张老师来信的辰光,月光弱弱地透过玻璃窗,照在专门的蓝色信纸上,泛起淡淡的蓝光,像蓝精灵。凌小姐捧着蓝精灵一样的信,轻轻地念着,让伊生起了天涯若邻的感叹,不由仰头看了一眼行走在薄云之间的一轮弯月,轻轻叫了一声:张老师。 凌小姐希望张老师在另外一头也正在看着一轮弯月。 每到夜深人静的辰光,信,凌小姐总归要重新看一遍。信,凌小姐已经看了不晓得多少遍了,现在再看,依旧新鲜,依旧还是会有一股温馨荡漾在心头的甜蜜。张老师在信里写着的闲话,凌小姐都已经读得背出来了,张老师在信里厢讲过: 伊不会嫌鄙凌小姐的破相…… 伊心里厢一直装着凌小姐,伊会等牢凌小姐出医院…… 今后,会一直会守在凌小姐的身边,天长地久…… 等等等等。 信老长老长,总也读不光一样。 于是,凌小姐就以为只要回到老弄堂,出远门的张老师就会回来了,就能见到张老师,就可以重续旧梦, 痴心的凌小姐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把信当真了。对信里的闲话,信以为真,深信不疑。 可惜,凌小姐啥地方晓得,张老师的这封信是假的,是一场欺骗。 更加想不到的,凌小姐从医院里出来以后,终于回到了弄堂里厢,这个凌小姐日思夜想的回归,从伊进弄堂的第一刻起,就注定是一个不太平的回归。伊所面临的新生活像一团浆糊,搅得一塌糊涂,一连串险象环生的事体像连珠炮一样朝凌小姐轰过来,轰得凌小姐昏头六冲…… 先是凌小姐一进弄堂,瞄了一眼张老师的屋里,看到张老师屋里铁将军看门,就泄了一半的精气神…… 再看到房间被改造得面目全非,过往跟张老师一道有过的记忆、过往跟张老师一道有过的温馨,统统被改造得精光,再也寻不到一点老早岁月的影子了,好像有人诚信要把张老师从凌小姐的生活当里剔除出去。一怒之下,凌小姐要砸房间了…… 接下来又和管家发生摩擦,搞得头破血流,惊吓晕倒,差点出人性命…… 接着管家被群众揪送去了派出所,关进了羁押室,深陷囫囵…… 再有就是凌老板到派出所探访羁押的管家,悲情离合一场,让人怀疑人生…… 凌小姐日盼夜盼的回归,竟然是如此不堪的一副卖相,竟然是如此不堪回首地开始了…… 2、 一场风波刚刚平静了下来,受到惊吓加上低血糖而昏迷的凌小姐,还躺在李家婶婶的怀里。 李家婶婶用糖开水,温润了凌小姐干燥的嘴唇皮,缓解了凌小姐的低血糖。凌小姐从昏昏沉沉当中清醒过来,一眼看到的是李家婶婶,却来不及想哪能会困到了李家婶婶的怀里,第一辰光却是联想到了李家婶婶的老公——黄伯伯,心里马上就有一股讲不出的冲动,一记头想坐起身来,以至于起得太猛,感到一阵昏眩,重新倒回到了眠床上。 凌小姐突如其来的动作,让李家婶婶吓了一大跳,惊恐地问:“哪能啦哪能啦?” 凌小姐却笑了,笑得像一朵花一样,讲:“没啥,没啥,我想见黄伯伯,一兴奋,就起身猛了一点。” 想见黄伯伯?至于兴奋得要晕倒?李家婶婶心里掠过一丝异样,难怪弄堂里有风言风语传过来讲:凌小姐得了“花痴毛病”。不过李家婶婶嫉妒心虽然蛮强,毕竟还不会嫉妒一个刚刚从医院里回来,又从凶手手里被救下来的受害者。就讲:“我看侬大概是肚皮里空了,人虚弱。”李家婶婶看看凌小姐白潦潦的面孔,心里明白,凌小姐也确实身体虚弱,李家婶婶记起来屋里还有两只鸡蛋,接着讲:“我帮侬去烧碗水潽蛋。”要用“水潽蛋”补一补。 “水潽蛋”在现在的人看起来,太不起眼了。但是,“水潽蛋”对老底子弄堂里的人来讲,常常是用来待客的好东西,平常辰光,除了生小囡的娑姆娘,新女婿上门,还有生病人,是老少有人会吃到“水潽蛋”的,一句闲话:不舍得。 凌小姐今早要享受贵客一样的待遇了。 也偏巧,凌小姐欢喜“水潽蛋”,一听到讲“水潽蛋”,凌小姐眼睛亮了一亮。 小辰光,凌小姐伊姆妈还活着的辰光,姆妈经常帮凌小姐烧“水潽蛋”,伊欢喜看牢姆妈朝锅子里滚开的沸水当中打入鸡蛋,清流的鸡蛋在沸水中翻滚着,旋转着,慢慢地凝结,变成洁白如玉的“水潽蛋”,看着“水潽蛋”在沸水当中上下沉浮着,小辰光的凌小姐,小嘴巴里厢的馋唾水就会淌淌滴,熬也熬不牢……当“水潽蛋”盛到小碗里,放点糖,捣一捣,放进嘴巴,一口咬下去,蛋液流出,爽滑润口,别有一番风味的咪道,至今还印在凌小姐的脑子里,“水潽蛋”就成了凌小姐从小就欢喜吃的一道美食。 自从姆妈去世以后,凌小姐长远没有吃过“水潽蛋”了,一听“水潽蛋”,凌小姐马上觉着肚皮真有点饿了,又想想,早上只吃了一小碗泡饭,泡饭到底不耐饥,听李家婶婶讲要去烧“水潽蛋”,竟有点急吼吼起来了,讲:“好呀好呀”。开心的样子溢于言表,还一面讲,一面就要下眠床,要跟李家婶婶一道去烧“水潽蛋”。 李家婶婶看到凌小姐一副开心的样子,虽然也开心得不得了,不过李家婶婶哪能肯让凌小姐下眠床呢,一把把凌小姐揿回到眠床上,就独自一人,颠颠地回屋里的灶披间,烧“水潽蛋”去了。 李家婶婶前脚刚走了一歇歇,黄伯伯后脚就进了凌小姐的屋里,黄伯伯跟弄堂里的一群人把管家扭送去了派出所,回头想想,凌小姐满面孔是鲜血的腔调,唯恐老婆一个人服侍不过来,实在有点不放心,就独自一人离开派出所,回来看看。 一进凌小姐的门,不看见老婆,只看见凌小姐安安静静靠在床横头,闭目养神,面孔上的血痕已经统统揩清爽了,一道嫩粉色的长疤横卧在面孔上,虽然有点吓人,但仍不失风韵。黄伯伯松了口气。,想退出门去。 凌小姐听到了声音,抬头,看见立了门前头的竟然是黄伯伯,就像久未谋面的亲人,一记头坐直起身子,闲话还没有讲,眼圈不能控制地先红了起来,憋了老半天,讲:“我……我……终于看到侬了。” 凌小姐一激动,讲闲话都不连贯,讲出的闲话也有点词不达意。 确实,侬讲凌小姐哪能会不激动呢,自从凌小姐受伤破相以后,又一直见不到张老师,让伊深感“爱”已经离自家远去,伊最绝望的辰光,甚至想自暴自弃,起了放弃求生欲望的念头,是黄伯伯给伊带来了张老师的信,是这封黄伯伯带来的信,让伊重新燃起了对爱的信心,等于是黄伯伯帮伊在银河上重新架起了鹊桥,给她带来了爱的希望,让她有了活下去的勇气和信念。 现在,回到了弄堂,一看到张老师屋里铁将军把门,依旧不看见张老师,一肚皮的疑问几乎让凌小姐再次要丧失信心,黄伯伯来了,一定会告诉伊张老师到底到啥地方去了,告诉伊张老师为啥迟迟不露面的原因,凌小姐要黄伯伯马上帮自家答疑解惑,伊再也等不及了,伊再等下去,就快要会发疯了。 黄伯伯看到凌小姐直愣愣看牢自己的眼神,闲话讲得词意不详。一时不晓得究竟发生了啥事体,心里有点发毛,诺诺的讲:“凌小姐,侬想讲啥事体?” 凌小姐再也顾不得女人的矜持了,讲:“我要见张老师,黄伯伯侬告诉我,张老师到底到啥地方去了,为啥一直看不到伊人?” 原来凌小姐是为了见张老师,黄伯伯松了口气,讲:“我也一个多号头没有碰到过张老师了,我也在想,伊连个招呼也不打一声,就不晓得跑到啥地方去了。” 凌小姐一听黄伯伯的闲话,整个人一下子懵圈了,结结巴巴地讲:“侬……侬……是讲,一个多……多号头没有见到过张老师啦?” 黄伯伯讲:“是呀,一点没有错,张老师已经有一个多号头没有回过弄堂了。” 凌小姐叫起来了:“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一连串叫了好几个不可能,讲闲话同时,也不晓得啥地方来的力道,一记头转过身,一溜烟,人已经下了眠床,跌跌冲冲朝台子跑过去。 黄伯伯更加奇怪了,不明凌小姐为啥不相信自家的闲话,为啥要如此激动,讲:“真的,我讲的闲话全部是真的。”还没等黄伯伯闲话讲光,看到凌小姐冲向台子,一副跌跌冲冲的样子,让人担心,黄伯伯赶紧上前要去扶凌小姐一把。 凌小姐并不理睬黄伯伯,一把甩开黄伯伯的手,奔到台子边头,拉开箱子,从箱子里厢拿出一封信,是张老师的信,转身,眼睛直盯黄伯伯:“不久前头,不是侬来医院看我的辰光,帮我带来了张老师的信嘛。” 黄伯伯一脑子浆糊了,不明凌小姐讲点啥,一面问:“啥格信?”一面伸手想去接过凌小姐手里的信,要看明白究竟是哪能一桩事体。 凌小姐就像唯恐一件珍宝会被人夺走一样,闪电一样收回信,握在了胸前,讲:“是张老师写的信。” 黄伯伯疑惑地讲:“张老师的信?” “是的。” 黄伯伯讲:“我从来没有收到过张老师的信,也没有给侬转交过张老师写的信。” 世界上的事体往往就是如此,期望越高,遭受的失望和打击就会愈加猛烈。 凌小姐听明白了,直直地看牢黄伯伯,愣怔了老长老长辰光,突然像明白了啥事体,仰头看天,猛然间,看到天要塌下来一般地惊叫起来:“骗子,统统是骗子。”随着惊叫,一屁股坐到了凳子上,头埋进了膝间,浑身战栗,瘦弱的背脊剧烈抽动着,撕心裂肺般地呜咽起来。 黄伯伯虽然没有弄明白哪能一桩事体,看到凌小姐痛心疾首的样子,还是看得心疼了,忍不住上前,想讲几句安慰话,一时间,又无从讲起,个性向来怯弱的黄伯伯,只有同情得眼圈也红红的,默默地抚摸着凌小姐瘦弱的背脊…… 恰巧,李家婶婶端着刚刚烧好的“水潽蛋”进来,看到眼门前的情形,惊呆了,“啪嗒”一声,手中的碗不知不觉地跌落到地上,碎了,“水潽蛋”弹跳着,滚出老远,李家婶婶人木瞪瞪地看着,呆立着,动弹不得…… 第107章 凌小姐对张老师生了恨意 作者:沈东生 1、 凌小姐就像做了一场梦,梦醒时分,一切期盼,一切憧憬统统变成了一场空,原来是骗局,骗局竟然还是伊爷跟伊比亲爷叔还要亲的管家一道设计策划的。最亲的亲人在戳伊的心,戳伊的肺,真比死还要难过。受骗后的愤怒,受骗后的屈辱,还没有地方好讲,憋了心里,像一团地狱之火在熊熊燃烧,烧得凌小姐浑身角角落落都在痛…… 凌小姐只有哭,伊把头深深地埋在两膝之间,旁若无人地嚎哭,哭得悲天恸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哭得呛心呛肺,几乎要断气……只有哭可以发泄,只有哭可以释放,伊要哭够、伊要哭畅。 也不晓得要哭多少辰光,假使没有人进来的说话,伊大概会一直哭下去,反正天已经要塌了,地也已经在摇了,伊要哭到死算数…… 李家婶婶离开的辰光,看到凌小姐还是开开心心,急吼吼要吃“水潽蛋”,只有烧顿“水潽蛋”的功夫,再回来,一进门就听到了凌小姐的嚎哭。还哭得悲天悯人,哭得惊天动地,不由惊异。当伊一转眼看到老公不晓得啥辰光来了,还在凌小姐身边,正抚摸着凌小姐的背脊,李家婶婶脑子里迅速闪过一阵疑惑,甚至怀疑老公有啥不轨,李家婶婶在男女事体上头,容易嫉妒,妒火一上来,就会不得了…… 凌小姐越哭越厉害,哭得死去活来,浑身瘫软,眼看要倒到地上去了,黄伯伯急忙一把扶牢,瘫软无力的凌小姐就顺势一记头靠到了黄伯伯的身上…… 李家婶婶正好看得清清爽爽。 黄伯伯被凌小姐的一倒,吓得急汗一身,正进退不得的辰光,一眼看到老婆来了,像看到救星一样,一心想让老婆帮自家解围。 这个辰光,李家婶婶哪能会听得进黄伯伯的闲话,眼乌珠瞪得像牛卵子一样滚眼,立在原地一动不动。面孔涨得通红,莫名的火就要窜起来了…… 黄伯伯真叫苗头不轧,苦头吃煞。这个辰光,黄伯伯还根本没有发现老婆面孔已经涨得通红,也没有看出李家婶婶头上已经冒起了火苗,用身体顶牢凌小姐,腾出一只手来,一个劲地招手让李家婶婶去到伊身边,伊有闲话帮老婆讲。 李家婶婶反而别转身,要朝外跑。 黄伯伯急了,再也不顾忌怕凌小姐会听到,吼了一声:“张老师闯祸了,张老师害了凌小姐。” 黄伯伯的一声“张老师害了凌小姐。”像在凌小姐的伤口上又戳了一刀,往事历历在目,又一阵悲伤涌上心头,人几乎伤心得要昏过去。 张老师害了凌小姐?!李家婶婶听到了,愣怔了一下,随即就明白了,马上停住了脚步。 平常,李家婶婶就是标准的弄堂里厢的女人,闲下来的辰光,也欢喜轧在女人堆里厢,阿姨、妈妈们三三两两聚了一道,有的女人端碗泡饭靠了门框上头,有的女人搬只小矮凳,坐了门口边头,有的干脆坐了门槛上头,或结结绒线,或捡捡小菜,一边听听弄堂里的风言风语,一边讲讲小道消息,在没有电视,也从来不订报纸的老弄堂里,阿姨妈妈们就是靠这种方式传播自己喜闻乐见的“新闻”。 李家深婶婶有好几次听到欢喜嚼舌头的女人讲起过凌小姐和张老师这对冤家的恩恩怨怨,当中还夹进一个叫晓梅的女人,一片桃色,其中不乏老多褒贬不一,还有不少恶形恶状的闲话,甚至听到过几个男女之间的私密,让人一听就会心跳面孔红。不过,李家婶婶听不得像凌小姐这样漂亮的女人受人糟践,替伊肉痛,有好几次想帮凌小姐讲两句闲话,又辩不过人家,听到一半,人家正讲得津津乐道的辰光,伊搬起小矮凳,别转身,回屋里去了,弄得大家莫名其妙,就朝伊斜眼睛。 此刻,李家婶婶抚摸着凌小姐瘦弱的背脊,想想,刚搬进弄堂的辰光,凌小姐多少漂漂,多少神气,弄到了如今,到了瘦骨嶙嶙,还破了相的地步,肯定是张老师在作怪,认定凌小姐一定受了张老师的委屈…… 李家婶婶跟黄伯伯两个人一人一边,立到凌小姐的身旁边,扶牢凌小姐,天生耳朵根软的李家婶婶,伊的心就被凌小姐的恸哭扯动了,无言地抚摸着凌小姐瘦弱的背脊,静静地陪着凌小姐伤心,替凌小姐委屈,替凌小姐不平,更加听不得凌小姐的哭声,不多一歇,李家婶婶眼圈红了起来,止不牢的眼泪水滚了出来…… 一滴滴滚热的眼泪水,跌落下去,滴在了凌小姐的面孔上,痛哭中的凌小姐竟然一震,感觉到了黄伯伯和李家婶婶的陪伴,背脊上被轻柔的抚摸,不知不觉间,像抚摸到了伊一颗被戳伤的心,一股暖流在全身流动起来,爱的温暖回来了,凌小姐感动了,哭声戛然而止,抬起泪眼婆娑的眼睛,看牢黄伯伯和李家婶婶,却终有千言万语,而无从讲起,眼泪水又滚了出来。 黄伯伯跟李家婶婶两个人几乎同时讲:“身体是自家的,要为自家多想想,不要哭坏了身体。” 又像一股暖流暖遍了全身,凌小姐抬起双手揽住了两个人的腰间,立了起来,一把紧紧抱牢着黄伯伯和李家婶婶,头埋进了两个人的怀里,好久好久。突然猛地抬起头,在两个人的面颊上狠狠地亲了一记……千言万语化作了一个亲吻。 李家婶婶虽然也晓得凌小姐的意思,是为了感激,不过,心里还是被吓得不轻,赶紧趁凌小姐不注意,给了黄伯伯一个眼色,叫黄伯伯赶紧离开,回屋里去。 黄伯伯心领神会,马上明白了李家婶婶的意图,赶忙朝凌小姐点了点头,算是告退,匆匆走了。 凌小姐没有想到黄伯伯会突然要走,想挽留也来不及了,一眨眼功夫,黄伯伯已经出了门,消失在了门口外头。 李家婶婶看到黄伯伯走了,凌小姐也缓过气来了,心定了,挽着凌小姐的手臂膀,扶凌小姐走到眠床边头,帮凌小姐靠到眠床横头,用一只枕头,垫到凌小姐的腰下头,然后自家也在眠床边头坐了下来,拉起凌小姐的手,抚摸着,劝解讲:“啧啧啧,侬看看侬的身上头,肉也没有了,只剩了一付骨头,一张多少漂亮的面孔也脱了形……” 讲得凌小姐心一酸,眼圈又红了起来…… 李家婶婶叹了口气,又讲:“何苦呢!做女人的,要想开,男人就是一只猫,看到腥,哪能会不动心?” 凌小姐有点意外,愣怔了一记,从李家婶婶手里抽出手来,讲:“侬是讲张老师?” 李家婶婶讲:“是呀,我晓得侬欢喜张老师,侬不要看看张老师有文化,有教养,有模有样的,伊也是男人,是男人就免不了欢喜吃腥。” 凌小姐简直不能相信,疑惑地讲:“张老师不是这种人吧。” 李家婶婶撇了撇嘴唇皮,又拉起凌小姐的手,抚摸着,讲:“哪能不是?侬想想看,张老师跟一个叫晓梅的女人在弄堂里一道进进出出,又在一个单位里做生活,这个女人卖相也蛮不错,肯定好到一道去了。照道理可以差不多了,不要再搞了,结果,侬看哪能?伊还是嘴巴吃了碗里厢的,眼睛看牢锅里厢的,还要惹犯侬。弄得侬要死要活的。被伊害成了啥样子?侬自家看看,侬还好跟老早比伐?人瘦成了一把骨头,面孔也脱了形。还有,侬想过伐?今早,侬还差点送了命,凶手为啥要侬死,我看就是连裆模子,看不得侬活,事体到了这幅腔调,侬好要陷进去伐?为这种男人哭死哭活值得?我看不值得。侬讲是伐?” 李家婶婶跟弄堂的其他女人一样,只要讲起鸡零狗碎的事体,就会有一套一套的道理,一知半解,零零碎碎的事体好被伊讲得活灵活现,讲得就像真的一样。 凌小姐听了李家婶婶的闲话,对张老师也有了戒心,特别听到讲起晓梅,晓梅那张秀气,充满灵气的面孔又在眼门前晃动,心不由哆嗦了一下,伊终于相信了李家婶婶的闲话,原本对张老师满心的希望碎了,又联想到一道粉红色的长疤横卧在面孔上,已经破相的自家,顿时浑身感到阵阵寒意,沉默了,不响了。 2、 夜深人静的辰光,凌小姐依旧没有困意,坐在了窗口边的台子前头,凌小姐不再哭泣,也没有恼怒,面色平静,直直地看着台子上头摊开着“张老师的信”。 又是万籁俱寂的时刻,淡淡的月色透过窗玻璃,照进了房间里厢,洒在了“张老师的信”上,浅蓝色的信纸,依旧在月色里泛着蓝茵茵的反光,还是像蓝精灵一样漂亮。凌小姐却再也不会去读这封信了…… 凌小姐拿起信,掂量了一下,信依旧很厚,却再也找不回过往的份量了,只像一支鸿毛,轻得感觉不出一点分量。凌小姐在信上比划着,像在丈量,找到信的正中央,把信一撕两半,然后叠起来再撕,撕开了,又叠起来,再撕,不停地撕,不停地撕,直到撕得粉碎,抛向空中,纷纷扬扬的纸片,在空飞舞…… 凌小姐看着纷纷扬扬飘在空中的纸片,无数的思绪像飘扬纷飞的纸片一样,在凌小姐的脑子里无尽地翻飞…… 凌小姐曾经想到过死,伊想,随着一个死字,所有的思念,烦恼、痛苦、失落、统统可以化作一缕青烟飘散,从此消失…… 死可以一了百了, “不值”,凌小姐想起李家婶婶的闲话,李家婶婶的闲话像是一声闹钟的铃声,叫醒了凌小姐,确实,为了欺骗过伊的人,为了负过伊的人去死,实在不值得…… 那么,路在哪里?该怎么走? 凌小姐起身,踏着信的碎纸片,踱起了步,还有纷飞的碎纸片在伊的四周纷纷扬扬地飘着,最终,纸片终于都落向了地上,当伊掸落飘在身上的最后一张碎纸片,尘埃落定了,像雪片一样的碎纸片,铺满了一房间,凌小姐一步一个脚印地踏着已经撕成碎片的信纸,伊又记起了黄伯伯和李家婶婶异口同声讲出的一句闲话:“身体是侬自家的,要对得起自家……”凌小姐细细咀嚼着这句闲话,纷繁的思绪也像尘埃落定的纸片,慢慢平息了下来,想死的念头离伊而去。心中也有了决定,伊该离开了,离开弄堂,离开伊熟悉的一切,离开伊曾经有过的爱,也离开伊曾经有过的恨,伊要到一个熟人们再也寻不到伊地方去…… 主意一定,凌小姐就去到大橱前头,从橱头顶上拖下大皮箱,伊要准备出行的行李。 当伊打开箱子,一眼看到那件薄如蝉翼的困衣,这是一件曾经被凌小姐看为珍宝的困衣,凌小姐忍不住拿起困衣,可是,随着凌小姐抖开困衣的一刹那,伊的心像被狠狠地被刺痛了一下,伊的眼泪水夺眶而出了,原来,往事是不能那么容易忘却的,情愫也是不容易被割断的,无论是爱还是恨。 这件父亲从法国带回来的困衣,是送给凌小姐的生日礼物,这件困衣曾经给凌小姐带来过甜美:伊忘不掉穿了这件困伊,在镜子前头,无数次让凌小姐为自家窈窕淑女的身材而骄傲过……忘不掉穿了这件困衣,让伊感受过窈窕淑女的身材被张老师窥视后的甜蜜羞怯,也是这件困衣,见证过伊和张老师第一次肌肤相亲的颤抖……凌小姐思绪又喷涌起来,凌小姐把困衣紧紧的抱紧在了怀里。突然又像烫手一样,狠狠地把困衣摔到了一边,伊忘不掉,也是穿了这件困衣,给凌小姐带来过灾难……张老师就在伊最需要帮助的辰光,背弃了伊,溜走了,留伊一个人被人揪斗,受尽羞辱…… 于是,凌小姐看着掼在地上的困衣,竟然看出了困衣上头写满了“背叛”和“屈辱”,还看出了,困衣上浸透了自己被背叛和羞辱伤害而呕心沥血的挣扎,凌小姐的心里慢慢对困衣生出的一个“恨”字。 凌小姐找出了一把剪刀,把曾经被凌小姐看为珍宝的困衣剪成碎片。一同撒向了信的碎片之中。 非爱即恨。其实,凌小姐剪碎困衣,是对张老师生出的恨意。 可惜,凌小姐随便哪能也没有想到,这个辰光,张老师正顺利完成了全部的实验。美美地伸了一个懒腰,嘴巴里念念叨叨地讲了一句:“凌小姐,我就要回来了。” 第108章 肖光棍觉得有机会了 作者:沈东生 1、 这天夜里,凌小姐思来想去,情绪平静了老多,不再流眼泪水,也不再伤心得要死要活,凌小姐想穿了,痛定思痛,下定决心,离开弄堂,要永远地离开弄堂,再也不要看见张老师了。 不过,一困在眠床上,脑子还是停不下来,过往的种种往事,满脑子翻腾着,让伊心碎,困不着,一夜天几乎没有闭过眼睛。 直到早上头,刚刚有点困意,天亮了,凌小姐干脆打起精神,早点爬起来,趁左邻右舍还没有起床,早点离开弄堂。 梳洗的辰光,一照镜子,看到镜子里厢的凌小姐,眼泡虚肿,面色灰暗,人就显得更加憔悴,看不下去。 凌小姐的心又一下子沉到了谷底。心情又像台风下头的海浪,翻腾了起来。 凌小姐不想以这副邋遢的卖相离开弄堂,留下一副破落相,伊面孔虽然已经破相,又受到了张老师的冷落,失了恋,但是,伊不想像逃难一样离开弄堂。逃走,是桩坍台的事体。伊不能矮人一头,伊不想让人家看轻,伊要鼓起劲道来,打扮得漂漂亮亮,挺挺刮刮。当初进弄堂的辰光是漂漂亮亮,挺挺刮刮,今早,出弄堂还是要漂漂亮亮,挺挺刮刮。凌小姐一定还是要像个小姐,伊不是逃走,而是昂首挺胸地离开。 凌小姐从樟木箱里翻出了黑丝绒绣花旗袍,一拿出来,抖开来,一股喷香的樟木箱咪道,漾了一房间,好闻得不得了,凌小姐的鼻头不自觉地狠狠吸了一记,一鼻孔孔樟木的香咪道,凌小姐的面孔上不由地露出了笑容。 凌小姐想想,刚搬进弄堂的辰光,曾经就是穿着这件黑丝绒绣花旗袍进的弄堂。当初,凌小姐穿着这身旗袍,乘着三轮车走在弄堂里,凌小姐昂头挺胸坐在车厢里,弄堂里,有多少双眼睛盯牢三轮车,朝伊看过来…… 住进弄堂以后,就老少穿旗袍,穿旗袍太亮眼,太出挑,就一直压在箱底里。现在重新看到旗袍,看看旗袍还是簇新簇新的,还是弹眼落睛,凌小姐满心欣喜起来。 结果,旗袍朝身上一套,一比划,凌小姐像泄气的皮球,底气马上漏掉一大半,旗袍居然肥大了老多,老早点,挺得老高老高的胸脯,现在是软绵绵,蔫塌塌的样子,好像没有劲道再撑起胸口头的衣裳了……一转身,也看不到翘得老高的屁股…… 穿旗袍,没有了像要顶穿前胸衣裳的胸脯,没有了翘得老高,走路一扭一扭的屁股,要想让男人一看就会心情荡漾的旗袍魅力也就谈也不要谈了……看来青春的魅力已经离自家而去。 凌小姐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想想,啥人叫自家为了张老师这个负心汉,付出了青春,付出了美丽,把自家作得人不像人了,破了相,被人抛弃不算,人还弄得只剩下了一把骨头,形同枯槁,真叫自作自受。 凌小姐又沉沉地叹了一口气,转身去寻酒精灯和烫头发的烫钳,伊要像老早一样,把头发要烫的蓬蓬松松,烫一头摩登的发型出门。 结果烫头发的家私寻不到了。这套烫头发的家私,是凌小姐的宝贝,老早点,一用好,上好油,装到盒子里收好,啥人晓得,现在好不容易寻到这套汤头家私的辰光,让伊吓一跳,这套宝贝,在装修房间的辰光,被掼到了壁角落里,原本精光铮亮的烫钳竟然已经生锈,拿到手里,凌小姐感到一阵心酸…… 真可谓时光不再了:时光这样东西一旦流逝,过去的美好也就成为过眼云烟,再也寻不回来了。凌小姐眼圈红了红,不过,还是熬牢了伤心,已经木已成舟,只好认账,只好将就了, 凌小姐在忧郁中,用了一顿饭的功夫,打扮定档,终于又把头发烫成了蓬蓬松松,旗袍也穿上了身,胸罩里厢填了不少东西,看上去,胸口头挺刮不少,还算过得去,面孔上的伤疤,只好戴了只纱布口罩,遮一遮,幸亏是冷天,也不觉得异样。在镜子前头再看了最后一眼,面孔上勉强露出了一丝笑容,准备出门,伊先要到弄堂口寻部三轮车,进弄堂拉行李。 虽然已经打扮停当,当凌小姐要拉开大门的辰光,觉得门还是重得不得了,脚头也有点迈不动步子,心里还是定不下来,空落落的,不晓得出门后是哪能一种结果,弄堂里的人会哪能看待自家…… 老话讲,丑媳妇总归要见公婆的,犹豫了老多辰光,凌小姐终于咬咬牙齿拉开了大门,要走出去了…… 万万没有想到,开出门来,刚走出门口,门外头的情形,让凌小姐惊得几乎要昏过去。 门口外头,一群小赤佬团团围牢肖光棍,像看西洋镜一样稀奇,像看滑稽戏一样闹猛。只看见肖光棍穿了一套烫得笔挺的西装,手里捧着一束月季花,眼门前就像一个人也不看见,对小赤佬的喧闹声,也是充耳不闻。笔端笔正立在凌小姐的门口头,像一座雕像,一动不动,连眼睛也一眨不眨,盯牢凌小姐的大门。 一听到凌小姐的的大门有了响动,肖光棍的心一激灵,浑身一哆嗦,人才像刚刚活过来一样,当看见大门被拉开了,凌小姐出现在门口头的辰光。肖光棍就要快步朝凌小姐跑过来…… 肖光棍老早就暗恋凌小姐了。 对于肖光棍来讲,自从凌小姐搬进弄堂,第一眼看到凌小姐以后,肖光棍就被凌小姐迷倒了,虽然肖光棍自家晓得,伊是不配吃凌小姐这只天鹅肉的,讲句老实闲话,伊肖光棍连凑近凌小姐,闻一闻天鹅肉的咪道也没有资格。伊老早听说,凌小姐是张老师碗里的菜,伊自家哪能拼得过张老师…… 不过肖光棍实在被凌小姐迷得吃饭没有咪道,困觉闭不牢眼睛,几次三番想接近凌小姐,凌小姐根本是油盐不进,连眼皮也不曾朝伊翻过一翻,有几次,消光棍还被认为是诚心要吃豆腐,差点还挨了凌小姐抽过来的巴掌…… 看来凌小姐铁定是属于张老师的菜了。 从此,肖光棍只好把对凌小姐的迷恋留在了心里,一直暗恋着凌小姐,成了一个对凌小姐日思夜想的暗恋者。 前头一天,弄堂里因为凌小姐而闹得天翻地覆,一弄堂里的人几乎差不多都哄到了凌小姐的屋里去了,肖光棍马上敏感地觉得,希望又来了,凌小姐屋里出了事体,这是伊肖光棍接近凌小姐的最好机会。看到机会出来了,肖光棍哪能肯脱班呢?当然第一辰光就不甘落后,抢先轧进了凌小姐的屋里。 一进到凌小姐的房间里,当肖光棍看到自家心头的肉——凌小姐满面孔是鲜血,昏倒在地上,肖光棍真的心痛了,伊为凌小姐不平,伊要为凌小姐报仇,熬不牢的满心愤怒,一下子升到了头顶心,第一个冲上去,一把把管家揿到了地上头,要不是黄伯伯一把拖开肖光棍,管家老早就饱尝了肖光棍的一顿老拳了。 当一大群人扭着管家,要送伊去派出所的辰光,肖光棍要独自一个人留下来,伊想好了,伊要照顾凌小姐,要救护凌小姐,还要帮凌小姐揩清爽面孔上的血迹,包扎好,最好还要由伊肖光棍抱牢凌小姐,送伊去医院,等凌小姐晓得是伊肖光棍救了自家,就会另眼看待伊肖光棍了…… 肖光棍这样想着,熬不牢笑出了声音。 可惜,肖光棍没有胆量,明目张胆地留下了,也不敢在大庭广众面前抱牢凌小姐,只好先随大流,跟大家一道走出凌小姐屋里的大门,在去往派出所的路上,才从人群里里悄悄溜了出来,悄无声息地返回了凌小姐的屋里。 小光棍还没有进凌小姐的门,就看见李家婶婶捷足先登了,肖光棍一下子泄了气,倚在门口,朝房间里看过去,看到凌小姐困了李家婶婶的怀里厢,李家婶婶一调羹一调羹朝凌小姐嘴巴里喂着糖开水。肖光棍马上恨恨地想,本来凌小姐应该是困在伊肖光棍的怀里厢的……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硬生生把被李家婶婶搅黄了。于是,肖光棍嫉妒了,对李家婶婶生了恨,想骂人,甚至想打人的事体也会做得出了。 不过,伊肖光棍的胆子实在是属老鼠的,就是再借伊几个胆子送到伊手里,伊也不敢动李家婶婶一根汗毛。李家婶婶背后头有黄伯伯——一个长依马大依马的大模子……肖光棍只好叹了口气,怏怏地离开了凌小姐的屋里,回去了。 想不到峰回路转,机会又回到了肖光棍的手里。有这等好事体,肖光棍真真是困梦头里也会笑醒。 当时,肖光棍怏怏地回到自家屋里,看看辰光不早,该吃夜饭了,到灶披间里一看,啥吃的东西也没有,只好拎只篮头去趟小菜场再讲。 篮头一拎到手里厢,肖光棍心酸起来,想想光棍真苦,屋里连个烧口饭吃吃的女人也没有,一天到夜,有一顿没一顿地对付着过日子,真没意思,熬不牢又想起了凌小姐…… 肖光棍窝了一肚皮怨气地出了门,一出门,就看到狭窄的弄堂里,有两个人立在路当中,挡住了去路,一看又是李家婶婶,正在跟汪家好婆讲闲话,还讲得老起劲。全然不管有人走过来,肖光棍一想到今早诸事不顺,好事都被李家婶婶这根搅屎给棍搅黄了,气就不打一出来,正想浪声几句,出出气,嘴巴里,闲话还没出口,耳朵里,无意当中刮到了一句闲话,不听不打紧,一听,肖光棍的耳朵马上竖了起来…… 只听到李家婶婶讲:“汪家好婆,侬晓得伐?平常辰光,看看张老师还是蛮有人样子的,一到关键辰光,就变龌龊了,老底子,是张老师盯牢子人家凌小姐不肯放,盯得来蜜蜂盯牢鲜花一样。现在人家凌小姐面孔破了相,就不要人家了,弄得凌小姐要死要活的……”李家婶婶从凌小姐屋里出来后,就憋了一肚皮的闲话没有地方好讲,憋在肚皮里难过,恰巧看到汪家好婆,平常跟汪家好婆也算讲得来,就想一吐为快,一口气讲了老多闲话。 汪家好婆则不然,自从儿子宝宝升了处长,房子分到了天潼路的公寓房里,前一腔一直忙于装修,弄堂里厢的事体没有心思管,现在房子装修好了,要忙着搬场了,一下子,人也像变了一个样子,觉得自家是上只角里的人了,弄堂里厢鸡零狗碎的事体就看不上眼,不想管。听到李家婶婶的念念叨叨,只是嗯嗯啊啊地应付着,也没有听进去几句,心里想着,看准机会后好快点跑开,根本不想听李家婶婶的啰嗦…… 而李家婶婶讲的闲话,肖光棍听进去了,字字句句听得清清爽爽,一字一句统统在肖光棍的心里厢扎了根,特别听到李家婶婶讲:凌小姐破了相,张老师不要伊了……刹那间,肖光棍的人像一朵花,怒放了起来,眼睛看出去的的世界,是一片光明灿烂,前程锦绣…… 对于肖光棍来讲,凌小姐破了相,伊肖光棍的机会就来了,凌小姐破相,张老师不要,伊肖光棍要。 从来没有尝过女人咪道的肖光棍,不在乎凌小姐已经破相,只要凌小姐还是个女人,只要女人的胸,女人的屁股,还有女人的那个……统统还在,只要凌小姐还是那个令伊肖光棍倾倒过那个凌小姐,就足够了。既然张老师已经拿伊掼掉了,肖光棍就不怕已经破了相的凌小姐再会嫌鄙自家了,就可以放心大胆地去追求凌小姐了。 一想到前景光明无限,肖光棍菜场不去了,饭也不想吃了,伊要回屋里要准备准备。 肖光棍一回到屋里,从大橱里拿出一套一直挂着了老长辰光也没有穿过的藏青色西装,从抽屉里翻出了一条紫酱红的领带,仔仔细细熨烫了一遍,穿到了身上,试了一试,一照镜子,看到镜子里的肖光棍,简直不认得了。真可谓,佛要金装,人要衣装。 弄停当,肖光棍回过头来一想,还缺一样顶顶重要的东西——玫瑰花,夜快到了,到啥地方去觅玫瑰花?一急,额骨头上汗也出来了。 肖光棍正急得双脚跳的辰光,一眼看到门口头的花盆,长长舒了口气,真是天无绝人之路。 原来,肖光棍欢喜种花,玫瑰花没有,月季花倒种得不少,整年开花,冬天也开不败的开着,尤其红颜色的月季花,红灿灿开成了一片,煞是好看。肖光棍心定了。 早上,天还朦朦亮,肖光棍就醒了,爬起来,洗漱也顾不及,立马把月季花盆统统搬到房间里来,仔细剪下盛开的红颜色的月季花花朵,用牛皮纸包好,朝丝绸围巾上剪下了一条丝花边,一扎,一束鲜花蛮高级,像一桩事体,不仔细看,还以为是一束红玫瑰…… 一切弄停当,出门了。 肖光棍虽然两顿饭没有吃,一夜天没有困过觉,人的精神还是非常饱满,像一个新女婿,笔端笔正立到了凌小姐的门口头,等凌小姐出门来…… 第109章 肖光棍为凌小姐发疯了 作者:沈东生 1、 一清早,肖光棍就西装笔挺,头丝清爽,手捧鲜花,立到了凌小姐的门口头,眼巴巴地看牢凌小姐屋里的大门。 肖光棍这副腔调到底想做啥?成了今早弄堂里每一个人都想弄清爽的头等大事体了。 其实,肖光棍今早的目的是明确而又简单,伊是来求婚,是要向凌小姐求婚,伊要等凌小姐走出门来,当着全弄堂人的面,向凌小姐表明心意,要凌小姐嫁给伊。 这桩事体马上轰动了整条弄堂。 啥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弄堂里的人一向都有自家的标准,像肖光棍这种人要向凌小姐求婚,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绒,就像天方夜谭一样稀奇。 于是,肖光棍要向凌小姐求婚的消息马上传开了,比鸡毛信还要传得快,一传十,十传百,一歇歇功夫,全弄堂已经是家喻户晓,路人皆知了。 小赤佬首当其冲,最闹猛。弄堂里的小赤佬,向来没有事体也搞出三分热闹来,假使真有事体,就可以把天也翻得过来。今早,听说肖光棍要求婚了,啥叫求婚?不晓得,弄堂里从来也不曾看到过求婚,是桩稀奇事体,这种稀奇事体,哪能好脱班,都想来凑凑闹猛,一弄堂的小赤佬就成群结队哄到了凌小姐屋里门口,团团围牢肖光棍,想看看肖光棍哪能求婚…… 大人就两样了,一弄堂的男男女女,一听说肖光棍这只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真真是笑得牙齿也要落光了,统统要看看肖光棍这只癞蛤蟆哪能闹笑话,会闹出哪能一簇滑天下之大稽的大笑话,还要看看,到辰光,伊肖光棍到底哪能收场…… 于是,一弄堂的阿姨妈妈们,已经立了门口头,恨不得像小赤佬一样冲到肖光棍门前头,看个清爽;男人们虽然没有出门,脑袋也都探出了窗口,头颈骨伸得老老长,眼乌珠瞪得滚圆,一眨也不眨;年轻力壮的小青年,干脆爬到了屋头顶,登高望远,一览无余……几百双眼睛统统朝向凌小姐的门口头看过来,盯牢肖光棍,像看一只稀有动物。 肖光棍人不笨,当然晓得一弄堂的人今早是为点啥,也晓得,所有看过来的眼光是啥意思,不就是一个看不起我肖光棍嘛,不就是想看看我肖光棍的笑话嘛。不过,肖光棍一点不惧怕,憋牢一口气,伊心里想:不要狗眼乌珠看人低,今早我肖光棍心有城池,有备而来,今早,只要凌小姐一出门来,就要让大家看看我肖光棍的苗头,让大家看看,我肖光棍是哪能从一只乌骨鸡变成一只金凤凰的。 看来,肖光棍是准备破釜沉舟,背水一战了,不管三七廿一,非要赌个输赢。赢了,抱得美人归,享受艳福。输了,台坍光,今后,还有啥格女人还会要伊?伊就准备一生一世打光棍了。 肖光棍今早已经自断退路,就是为了拼一趟,输赢在此一博了。 于是,肖光棍做出一副我行我素的腔调,旁若无人地立在凌小姐的门口头,头仰得更加高,人立的更加笔直,就等凌小姐出门。 凌小姐的门终于开了,凌小姐出现在了门口头。 肖光棍看见了凌小姐,顿时眼睛发亮,看出去,就像看到了一个舞台,凌小姐就像立在舞台当中,仍旧貌如天仙,胸部是胸部,挺得老高,屁股是屁股,翘得迷人,仍旧窈窕淑女,杨柳细腰,让人看得心痛,假使手搭上去,肯定会叫人迷醉,加上蓬松时髦的头发……虽然戴只口罩,门面孔遮牢一大半,只露出来的两只眼睛,却突出了眼睛,更加的迷人,凌小姐两只会讲闲话的眼睛,只要被伊看一眼,就会动人心魄,就会神魂颠倒…… 肖光棍真像看到了活脱脱一个下凡的仙女。 凌小姐的眼睛真的朝伊看过来了。肖光棍只觉得就像眼门前闪过一道光芒,耀眼得不得了,肖光棍骨头也快要酥掉了。 豆腐要吃热的,肖光棍趁着内心的热情正在高烧,要趁热打铁。 肖光棍三步两步冲到凌小姐的门前头,“刷”的一下,单腿跪下,手里的鲜花高高举过头,朗声讲:“我爱你!我要娶你。”肖光棍一激动,竟然操起了国语。 凌小姐却被惊到了,伊万万没有想到会在自家门口头会上演如此惊魂的一幕,措手不及,顿时慌乱起来,慌乱中,来不及思考,惊叫了一声,就返身回了屋里,“乒”的一声,关上了大门…… 肖光棍正在沉迷当中,还没有醒过神来,只觉得眼门闪过一道黑影,伊都来不及说一句闲话,凌小姐屋里的门,“砰”的一声关上了,刚刚看了一眼的凌小姐随之又消失在关牢的门里厢。 一声“砰”的声响,像一记重磅榔头,敲到了肖光棍的心里,一阵揪心揪肺的痛,不过,肖光棍哪能肯罢休,对着大门,放开喉咙,大声喊叫起来:“凌小姐,我爱你,我要娶你!” 凌小姐关上门,靠在门板上,几乎要跌坐到地上,听着门外头,肖光棍撕心裂肺的叫声,像剑一样,一下一下,在戳凌小姐的心里,凌小姐周身战栗,满心惶恐,喘着粗气。 任凭肖光棍一阵阵地嘶叫,凌小姐屋里的门依旧丝纹不动, 失败了?!肖光棍浑身一颤,通身像被一盆冷水从头浇到了脚,周身冰凉冰凉的颤抖了起来,喊叫声变得嘶哑破裂,成了像狼一般的哀嚎…… 好一会,凌小姐从最初的惊慌失措中挣脱出来,想明白了是哪能一桩事体——一个不要面孔的色狼,要趁人之危…… 凌小姐听着门外头还在传来一声声的嘶叫,感到受了平生最大的侮辱,不由心生厌恶,恨得牙床骨发痒,冲到台子边头,端起刚洗完面孔的一盆脏水,伊要泼肖光棍一身脏水。 凌小姐端着脏水刚要朝门口冲过去,又把面盆放回到了台子上,转身跑进房间,从地上端起痰盂,昨天夜里的一痰盂的屎尿还没倒掉,凌小姐端着沉沉的痰盂冲到门口,“哗啦”一声拉开大门。 肖光棍高涨的情绪被凌小姐的突然的离去,搞得一落千丈,正在惶惶不安,近乎绝望的辰光,突然,一眼看到凌小姐屋里的门又有打开了,凌小姐又出现在了门口头,刹那间,肖光棍又看到了希望,看到了“爱”的火花,心绪顿时像打开了鼓风机的炉火,熊熊的火焰,“呼呼”地窜了起来,周身的热血沸腾、飞流起来,人几乎成了一团火,快要腾飞起来了,伊一下子双腿跪地,跪步朝前几步,凑到了凌小姐的门前头,双手托举着鲜花,高举过头,用尽毕身的力量,大声喊道:“我爱侬!”声音响彻了整条弄堂,振得弄堂里“嗡嗡”穷响…… 就在肖光棍沉浸在极度的幸福感当中,只听到“哗啦”一声,一痰盂污水,劈头盖脸倾倒到了肖光棍的身上,满头满身的屎尿,一股臭气腾空而起,熏遍了整条弄堂…… 弄堂里顿时响起一片哄堂大笑…… 肖光棍浑身燃烧着的火焰被浇灭了,人僵牢了,仿佛变成了一尊石像,一动不动,老长老长辰光在凌小姐的门口头双膝跪地,起不来,长久长久地任凭身上的臭气弥散着,慢慢挥发。 也不晓得过了多少辰光,突然,肖光棍仰天大笑起来,笑着笑着,慢慢又变成了狂笑,再接下去,笑成了癫狂。笑声响彻着弄堂,震动了整条弄堂…… 弄堂里的人,在肖光棍癫狂的笑声中,原本的取笑声,慢慢变弱了,变得苍白了,最后没有一个人笑得出来了,取笑声消失了,只有目瞪口呆地看着肖光棍癫狂地笑着。 肖光棍终于立了起来。伊没有回屋里,而是朝弄堂深处走去,一路走一路弥散着臭气,一路走一路笑着,不知疲倦地笑着,笑得愈加的癫狂。 从今以后,肖光棍每天都要在弄堂里走上一趟,一边走着,一边笑着,一边癫狂着,嘴巴里念念有词地呢喃着:“凌小姐死了……凌小姐死了……” 弄堂里的人一听到肖光棍癫狂的笑声,呢喃着的闲话,就会汗毛淋淋,大家晓得,肖光棍已经疯了…… 2、 李小姐终于真的离开了弄堂,走的辰光,依然是一辆三轮车,两只大皮箱和不多的几样日用品,坐在三轮车里厢的凌小姐,戴了口罩,遮去了面孔上的伤疤,露出两只乌黑的眼乌珠,反而愈加晶亮晶亮,头发还是烫得蓬蓬松松的,身上依旧穿上了黑丝绒绣花旗袍,头颈骨里,一串珍珠项链,依旧一闪一闪,晶莹剔透……看上去凌小姐还是漂漂亮亮,挺挺刮刮。 三轮车在弄堂里叮叮当当地走着,中晌头的弄堂里是清静的,偶有个把穿街走巷的小贩,悠长的叫卖声在弄堂里飘荡着,让弄堂显得愈加的清静,三轮车路过了一家一家已经看熟了的人家,眼睛扫过了一张一张已经认得了的面孔,当三轮车就要走出弄堂的辰光,凌小姐想到:一出弄堂,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凌小姐不无留恋地回头朝弄堂里回望过去一眼,弄堂里依旧是原本样子的弄堂,弄堂里人也是原本样子的人……可是原先的心情,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都已经寻不回来了…… 正在伤感之间,凌小姐听到有人在叫自家,凌小姐朝三轮车夫轻轻讲了一声:“师傅停一歇。” 三轮车夫赶忙“吱呀”一声刹牢了三轮车。 凌小姐回过头,朝后看过去。看见是黄伯伯,黄伯伯正一面叫,一面疾步追了过来。追到了三轮车边头,已经气喘吁吁了。 凌小姐看到黄伯伯一副气也喘不过来的样子,有点心痛伊,就讲:“黄伯伯不要急,歇一歇,有啥事体慢慢讲。”凌小姐一直觉得黄伯伯是好人。 黄伯伯弯下腰,喘了一歇,缓过气来了,讲:“凌小姐,侬能不能再等两天伐?说不定,张老师过两天就回来了,张老师回来了,侬倒跑掉了,伤心伐!” 凌小姐心一酸,眼圈红了,摒牢快要流出来的眼泪水,咬了一歇嘴唇皮,不响,不让眼泪水流出来…… 黄伯伯用期待的眼光看牢凌小姐,希望凌小姐会回心转意,留在弄堂里,等张老师回来。伊相信张老师不是水性杨花的人,伊真心希望张老师跟凌小姐两个人会天长地久…… 凌小姐摒牢了感伤,摇了摇头,讲:“黄伯伯,谢谢侬的好意,婚姻这样东西,是勉强不来的,强扭的瓜是不会甜的,我还是走了的好。”说着,凌小姐拉开面孔上的口罩,露出一道横穿整只面孔的一条长长的伤疤,讲:“黄伯伯侬看看我这张面孔,我不连累张老师了……” 黄伯伯看到凌小姐眼睛红红的腔调,咬得下嘴唇皮上两只深深的牙印,心里已经是一阵酸酸的,又听到凌小姐的闲话,眼圈也红了。 凌小姐掏出手绢,揩了揩眼睛,沉默了一歇,讲:“黄伯伯,侬保重,我走了。”讲闲话之间,再也熬不牢的眼泪水就要夺眶而出了,赶忙扭过头去,讲一声:“师傅,走吧!”眼泪已经不停闲话地流了出来,凌小姐拿手绢一把捂到了眼睛上。 三轮车夫一踏踏板,三轮车缓缓走出弄堂,拐过一个弯,就不看见了。 黄伯伯还是老长辰光立在原地,看着空空荡荡的弄堂口…… 3、 凌小姐离开弄堂不多辰光,张老师骑着脚踏车进了弄堂,到了凌小姐屋里门口,从脚踏车上取下大包小包的礼品,去敲凌小姐的门,没有任何回音。正在焦虑的辰光,黄伯伯来了,告诉伊,凌小姐刚刚离开没有多少辰光。 张老师一下子想起来了,进弄堂前头,看到一辆三轮车出弄堂,坐在三轮车上的人好像是凌小姐,只怪自家,急着要进弄堂,要去凌小姐屋里,竟然没有多看一眼,假使多看一眼,就不会让凌小姐走了,张老师顿时,懊悔得肚肠根都要悔清了,想把手里的大包小包朝黄伯伯手里塞,要转身去推脚踏车,要去追凌小姐。 不晓得啥辰光,肖光棍哈哈大笑着来了,一把拖牢张老师,讲:“我认得侬是张老师,阿是来寻凌小姐?讲给侬听,凌小姐死掉了,讲给侬听,凌小姐死掉了。” 张老师一看是肖光棍,本来心急慌忙要去追凌小姐,却被肖光棍拖牢,心里的火气已经上来了,又听到肖光棍满口的屁闲话,火一下子窜到了头顶心,一把甩开肖光棍的手,大声责问:“肖光棍,侬还是人伐?讲闲话像放屁一样……“ 黄伯伯一看不好,赶忙拦牢张老师,讲:“侬不要计较伊,伊发疯了。” 张老师不由一惊,问:“哪能疯了?啥辰光的事体?” 黄伯伯叹了口气,讲:“讲起来,闲话蛮长,以后有机会再跟侬讲,侬快点去追凌小姐,晚了恐怕追不上了。“黄伯伯转身对肖光棍讲:“乖,快点回去。” 肖光棍还想犟头倔脑。 黄伯伯面孔一板,讲:“不听闲话,当心吃生活。” 小光棍一听要吃生活,害怕了,别转屁股就走,逃出吃生活的危险以后,又哈哈大笑着,一路走,一路呢喃着:“凌小姐死掉了,凌小姐死掉了……”走远去了。 黄伯伯推了一把张老师,讲:“快点去追,侬踏脚踏车快,说不定还能追上凌小姐…… 第110章 张老师去追凌小姐 作者:沈东生 1、 黄伯伯言之凿凿地讲,肖光棍真的发疯了…… 张老师还是不敢相信,一个好端端的肖光棍,哪能突然之间,说疯就疯了呢…… 还有,一个发疯的肖光棍为啥要讲“凌小姐已经死了?”张老师心里有了疑惑。 张老师疑惑地看着正在走远去的肖光棍,看伊步履蹒跚,路走得跌跌冲冲,一路走,一路哈哈大笑,笑成了一副癫狂的样子,张老师这才相信了,肖光棍是真的疯了。心里就感觉到一阵寒渗渗寒渗渗的凉意,凉彻心扉。 想想,人啊,真是脆弱。 再仔细听过去,又听到在肖光棍狂笑的间隙,嘴巴里还在念念叨叨,还在讲不停地讲着:“凌小姐死掉了,凌小姐死掉了……”字字清晰,像在念咒语,听得张老师心里发毛,浑身毛骨悚然…… 张老师脑子里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自言自语地讲:“难道凌小姐真的死掉了?” 黄伯伯听到了,吓一跳,赶紧讲:“神经病的闲话哪能好听,伊是咒煞人不偿命,听不得,听不得。” 张老师虽然晓得神经病的闲话不好相信,心里还是弄不明白,肖光棍为啥一定要咒“凌小姐死掉了”呢,肖光棍跟凌小姐有啥交集?发生过啥事体? 这个辰光,又听到不远的地方传过来有人在窃窃私语:“要死快了,侬看看肖光棍多少作孽……”“是呀,害人呀,断命的凌小姐也要不得好死……”张老师正想听听还会讲点啥,闲话突然戛然而止,想必是看见了张老师,收牢了闲话。 是啥意思?张老师愣神了。 黄伯伯当然也听到了闲言碎语,弄堂里闲言碎语多的是,伊是听多了,虱多不痒。 黄伯伯却看到看到张老师呆笃笃地出神、一副想心思的腔调,晓得,闲言碎语张老师听进去了,黄伯伯不想让张老师卷进闲言碎语当中去,也不想让张老师晓得弄堂里发生过大哭小叫的事体,更加不想让凌小姐再在张老师心里产生负面印象,侬想想看,张老师还不晓得凌小姐破了相,一旦晓得了,凌小姐在张老师心里肯定会减分,再加上一弄堂的闲言碎语,真会弄到一拍两响,拆散一对鸳鸯,就可惜了。赶紧拍拍张老师的臂膊,打断张老师的思路,讲:“好唻,不要七想八想了, 一向做事体较真的张老师心里还是在琢磨,伊弄不明白,弄堂里的人,向来是同情弱者的,帮弱者讲两句闲话,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体。为啥弄堂里的人也要咒凌小姐死呢? 黄伯伯劝解讲:“弄堂里的人就是欢喜嚼舌头,啥叫人心不古?侬总归晓得的,听不得,听不得。” 难道真是人心不古? 张老师记起来了,小辰光,听外婆讲过,外公就是被仇人咒死的。所以,外婆经常讲,人是咒不得的,被人一咒,板钉要倒霉。 外公还真是被咒死的,外公的死,是张老师一家门的痛。 民间有一句俚语,叫做“盐钵斗里出蛆了。”意思是讲盐里厢不会生蛆的,是形容不可能发生的事体。但是,盐钵斗里生蛆的怪事,偏偏在外公手里发生了。 解放前头,张老师的外公在屋里的弄堂口,开了一家酱坊,啥人想到,有一阵,酱油里厢,盐里厢竟然生蛆了。 外婆讲:“外公被人害了,蛆是被仇人放进酱油里跟盐里厢的。” 到了这个种辰光,蛆是被人放进去的,还是本身生出来的,已经没有人关心了,重要的是,从外公作坊里买回去的盐跟酱油里厢确实有蛆,还在游动,不能吃了。拷一碗酱油,买一包盐,没有多少铜钿,要紧的是,外公的作坊开在弄堂口,相邻相舍的,竟然卖生了蛆的食品,是害人嘛,哪能好作兴做出这种缺德的事体……从此往后,弄堂里骂声一片,外公信誉没有,生意没有办法做了,人也被连骂带咒,困倒了眠床上,没有多少辰光生起了毛病,又气又病,就翘了辫子…… 只有外婆还坚持讲,是有仇人把蛆放进了酱油跟盐里厢的。是有人要咒外公死,不过有啥用场呢?店关掉了,外公也已经被咒死了。 现在想想,世界确实有不公正的事体,张老师这样一想,一个有文化的张老师也迷信起来了,愣神间,一种不祥的预感,让张老师心荡了起来,为凌小姐担心起来,也隐隐为自家担心起来,担心遭遇不公。 “有啥好多想的,快点去追凌小姐要紧。追回了凌小姐最重要。”黄伯伯继续打岔,想催张老师快点离开是非之地。 张老师还没有回过神来,心里还是在发毛,总觉着还有自家不晓得的事体发生过,想问问清爽,自家不在弄堂里的一段日子,弄堂里到底发生了啥事体。 黄伯伯看看张老师还不走,心里有点急了,赶紧又加了一句:“快点去追呀,现在凌小姐还不会走远,肯定还能追得上,只要追回凌小姐,啥事体统统明白了。要不然,凌小姐真走掉了,侬就一场空了。” 黄伯伯这句闲话倒是派用场了,张老师顾不得多想了,张老师甩了甩头,赶走杂念,心里想:“对,追回凌小姐最重要,只要寻到凌小姐,一切统统可以明了了。” 张老师赶紧去拿脚踏车,这个辰光才发觉,手里还拎着原本要送给凌小姐的礼品,大包小包的一大串,赶紧朝黄伯伯手里一塞,讲:“统统是好东西,让屋里的小赤佬开开洋荤。”一边讲,一边推起脚踏车,冲了两步,一记头跳上脚踏车,一低头,一弓腰,脚一蹬踏脚板,脚踏车飞快地冲了出去,三踏两踏出了弄堂。 黄伯伯看着张老师出了弄堂,也松了口气。 张老师一出弄堂,一个大转弯,顺着天通痷路,一个风驰电掣一样的冲刺,一眨眼功夫,已经冲到了西宝兴路的四岔路口…… 刹慢脚踏车,朝前看过去,不看见凌小姐坐的三轮车,再朝横马路两头看过去,还是不看见凌小姐坐的三轮车,张老师一捏刹车,一脚撑地,停牢脚踏车,立在了十字路口,何去何从?一时茫然了…… 略一思索,心想,只好认定一个方向,一追到底算数,就像小朋友“博眼子”一样,(老底子的一种游戏)追不追得到凌小姐,就此一举,只有看运道了。 张老师刚抬腿蹬车,要走,突然发觉,一道黑影从斜前方闪进眼睛,伊侧转头一看,大惊,只看到一辆三轮车突然朝伊冲了过来,眼看就要冲到门前头了,张老师吓了一大跳。猛然之间,晓得危险来了,从失去追赶凌小姐方向的茫然中惊醒了过来,想蹬脚踏车逃开去,却来不及了,想跳下脚踏车弃车逃命,也做不到,心慌卵荡起来…… 看来,不祥的预兆真的成真了…… 2、 “吱呀”一记重重的刹车声,一辆三轮车在张老师的脚边头紧急停牢,看来,三轮车夫的车技蛮高,让张老师避过一难,张老师刚揩了把额骨头的冷汗,又看见,从三轮车车厢里窜出一个人来,传出一记欣喜的叫喊声:“张老师!侬让我寻得好苦啊!” 是凌老板。 凌老板从派出所探望管家回来以后,一直沉浸在伤感之中,同时迁怒于凌小姐的不懂事体。凌老板虽然一向宠女儿,也晓得,宠得女儿出了名的“作”。假使就对自家这个爷老头子“作作”,还好讲得过去,啥人叫自家是伊的爷呢?凌小姐“作”伊自家就有点讲不过去了,好好的洋房不住,要住到破旧的老弄堂里厢,放在眼门前的司马杨清不肯追求,嫌鄙当二婚头的女人难听,却偏偏欢喜张老师,一打听,听说张老师也离过婚,照样还是二婚头,侬看,作勿作…… 再讲,有句老古话,家丑不外扬,作天作地,只要作在屋里厢,倒也罢了,这个女儿倒好,作得满世界统统晓得了凌家出事体了,把管家“作”进羁押室,吃足了苦头。凌小姐不是不晓得,这个管家对凌老板来讲,真比亲阿哥还要亲,伊哪能忍心把管家“作”得了进派出所,关到了羁押室里,去受苦受难…… 今早,凌老板特地匀出了半天辰光,到老弄堂里来寻凌小姐,一定要跟伊要好好地谈一谈,教育教育伊,不管伊受伤不受伤,让伊到派出所走一趟,去讲明情况,……派出所所长讲过了,只有“被害人”出面澄清,才能保出管家…… 凌老板决定来寻凌小姐,是下了一番决心的,因为心里一直在担心,担心凌小姐不肯领情,担心凌小姐不肯买账,担心凌小姐不肯配合……假使凌小姐一讲三不肯,到头来自家就是白忙,哪能办? 一路上,看看伊坐在三轮车上,一副笃悠悠的腔调,心一直在七上八下,像吊到了喉咙口。当凌老板坐的三轮车从宝山路一转弯,到了西宝兴路,眼看天通痷路就要到了,心里的担心更加让凌老板的像胸口头压了一块大石头,堵得心慌,一慌一急,气也有点透不顺畅。 就在这个辰光,空荡荡的天通庵路上,凌老板远远地看到有一个人,坐在脚踏车上,一脚撑地,孤零零地立在马路当中,好像有点眼熟,仔细看过去,认出来了,这个人,竟然是张老师,一个多号头,为了寻张老师,费尽了心机,却始终不看见张老师的踪影,真是寻得好苦。想不到,踏破鞋底无觅处,眼门前却是不费吹灰的功夫,一回头,张老师竟然就在灯火阑珊处…… 碰到了张老师,凌老板不禁想,人生真像一场游戏,假使早点碰到张老师,假使由张老师出面劝劝凌小姐,所有的悲剧也就不会上演了…… 凌老板不由叹了一口气。 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快点拖牢张老师,让伊一道去见凌小姐,对张老师跟凌小姐的关系,凌老板老早摸到了脉了,张老师在凌小姐心中的位置——是一个不容忽视地存在,只要张老师肯出马,剩下来的所有难题可能就会迎刃而解,救管家也就是一句闲话的事体了。这样一想,凌老板一颗悬着的心彻底放回了肚皮里去了, 却看见张老师一蹬脚踏车,眼看要跑路了。 张老师要走,凌老板立马拔直喉咙穷喊,想喊牢张老师,一连喊了好几声,无奈路太远,张老师大概听不见…… 凌老板急了,急忙吩咐三轮车车夫,讲:“快,快点拦牢前面的人,只要拦牢,我给侬加双倍的钞票。” 三轮车车夫不明就里,光听到讲加车钿,而且有双倍的钞票,顿时卖力了,用尽力道,一蹬三轮车,三轮车飞快窜了出去,直接朝张老师冲了过去…… 等到张老师看到三轮车冲到门前头停牢了,抹了一把额骨头上的冷汗,再看过去,看清爽从三轮车上窜下来的人竟然是凌老板,也欣喜起来,心狂跳起来,就像一下子要跳到了喉咙口了,一阵狂喜地想:看到了凌老板,就等于寻到了凌小姐,一激动,连脚踏车的撑脚架也不撑了,朝路边头一放,朝凌老板奔过去…… 凌老板当然欢喜,顺势一把拉牢张老师,把张老师让进三轮车,自家也紧跟着坐进三轮车,人也没有坐稳,就朝三轮车夫讲:“快走!” 三轮车车夫蹬起三轮车就要走。 张老师急了:“到啥地方去?” 凌老板讲:“去老弄堂。”这个辰光,凌老板已经是一副笃定的腔调了,伊想,张老师已经捏到了手里厢,就等于捏到了打开凌小姐心灵的钥匙,不怕凌小姐不听闲话了。 张老师一呆:问:“到老弄堂去做啥?”说着,人就要立起来。 “去寻凌小姐。”伊心里想,张老师已经捏到了手心里厢的桃子了,哪能还好让伊逃脱?告诉侬,逃不脱了,凌老板把张老师一把揿回到座位上,还是一副笃悠悠的笑嘻嘻。 张老师顿时一口气起摒煞,急忙朝三轮车夫叫了起来:“停停停。” 凌老板不解:“为啥?!” 张老师讲:“凌小姐已经离开弄堂了。” 凌老板问:“到啥地方去了?” 张老师讲:“没有人晓得,我也正在寻伊。” 凌老板顿时面色大变,闲话也讲不连贯:“侬……侬,侬讲讲啥?”这个辰光,凌老板的脑子里成了一团浆糊了。女儿失踪了?女儿一失踪,救管家的事体也跟着泡汤……凌老板一记头瘫靠到三轮车靠背上,嘴巴里喃喃着:“僵了,僵了,哪能办,哪能办?” 一个做老板的人也失了魂,落了魄,不晓得哪能办了,侬叫张老师还能有啥办法? 第111章 管家有没有罪过 作者:沈东生 1、 前两天,派出所所长收到两份接待室送到伊办公室里来的文件,一份是凌小姐的申诉材料,还有一份是凌小姐跟接待人员谈话的笔录,要伊批复。 对凌小姐,所长在巡视弄堂的辰光,对伊有所了解,是资产阶级屋里的小姐,所长觉得一个资产阶级屋里的小姐肯住到老弄堂里来,不容易,难得。 所长掂了掂手里的申诉材料,有点奇怪,伊要申诉?申诉点啥?难道伊也卷进了弄堂风波里去了?有点新鲜。伊拿过文件,先翻开凌小姐的申诉材料,看到凌小姐一手娟秀的钢笔字,让人看得赏心悦目,文字也读得顺溜,一看就晓得写字的人文化蛮高,伊心里禁不牢想,弄堂里也确实需要有文化的人来参参沙子,一群大字不识几斗的的阿姨妈妈们碰到一道,整天只有婆婆妈妈的事体,今早为了争一块公用面积,可以吵得翻天覆地;明早可以为搭只灶披间,又可以打得头破血流;一有过节,还会检举人家到菜场里偷菜,其实只不过人家在菜场里拾了点烂菜皮喂小鸡,事体不大,事体不少,闹得弄堂里不得安生,时常寻到派出所里来,弄得伊这个所长整天为点鸡毛蒜皮的事体忙得东奔西跑,忙得臭要死,还没有忙出啥名堂经。 一份蛮厚的材料,所长饶有趣味地看着,想着,朝后看下去,不淡定了,眉头皱紧了起来,越皱越紧,看了一遍,停了一歇,又再看了一遍,心里起了狐疑,被害人凌小姐跟凶手管家竟然是一家人,被害人还自称没有受到过管家的任何伤害,是一场误会,真正伤害伊的人只有阿腻头…… 当初,弄堂里群众扭送管家来派出所的辰光,统统讲管家是陌生人闯入了凌小姐屋里,伤害了凌小姐,现在哪能又冒出了个“一家门”了,还没有“伤害”。这样一来,关系到管家的命运,也关系到这只烂山竽落到自己手里了,哪能处理,事关重大。决定亲自到弄堂里去跑一趟,摸摸情况,不走一趟,伊心里不踏实,叫伊批复文件的笔哪能落得下去。 到弄堂里去的辰光,所长没有穿警服,特地换了件便服,尽管大家还是晓得伊是派出所所长,一穿便服,就亲和老多,大家也就肯跟伊讲心里闲话。 果然,弄堂里的人一听派出所所长来了解凌小姐的情况,纷纷围了上来,弄堂里的人对凌小姐本来就颇有微词,所长也曾料到,一个资产阶级的小姐跟老弄堂哪能会融到一道去呢?就像曾经听到的过一种讲法,糯米糕跟冰淇凌蛋糕放进了一只蒸笼里厢,上炉一蒸,肯定是一塌糊涂。所以做好了听取这些微词的思想准备,不过听下来,多数对凌小姐的微词只能听过算过的,唯有一句话,所长听进去了,众人不约而同地说道:“这个风骚的女人,离开的时候,还打扮得光鲜亮丽,整整齐齐,坐着三轮车,神气活现地走了。连左邻右舍打声招呼也不曾有过,真是不要面孔。”而且所长是听出了其中相反的意思。这句闲话足以证明凌小姐在材料中所说的,她已经离开了弄堂,也证实了凌小姐确实如她在材料中所言,管家并未伤害到她。 为保险起见,所长还去寻了黄伯伯,黄伯伯的证词也证实凌小姐没有受到伤害,所长心定了。 所长刚刚从黄伯伯屋里出来,一回头,看到弄堂深处,有一个熟悉人影,好像是阿腻头,一晃又不看见了,好像是进了小舅子——“操作工”的屋里,心里一喜,踏破铁鞋无觅处,如今得来全不费功夫。 被所长看到的人,正是前一腔逃脱追捕的阿腻头,一直躲在“操作工”的屋里,“操作工”没有工作,阿腻头有钞票,两相一拍两响。相安无事。 巧也巧,这个辰光的阿腻头,闷得慌,想出门放放风,出门前头,探头朝弄堂里张望一下,看看弄堂里没啥异样,就出门了,想不到,所长今早没有穿警服,被阿腻头疏忽了,等到伊看清爽远处的人竟然是派出所所长,赶紧退回屋里,已经来不及了。 所长当机立断,飞快扑向“操作工”的屋里。 阿腻头窜进屋里,一记头关上门,关门四处张望,看见家徒四壁的“操作工”的房间,实在没有地方好躲,一眼看到眠床,呲溜一记钻进了眠床底下,“操作工”还来不及问一声:“做啥,”所长已经到了门口,敲门了。 2、 派出所里厢,羁押室的门口外头,“哐当”一记开锁的声音,传进羁押室里。在铺板上头,盘腿而坐的管家,背脊靠墙,打着瞌睡,听到声音,以为是送饭的宋警察来了。 这几天,羁押室里,除了送饭辰光,宋警察会来一趟,其余辰光就不会有其他人再来了。 老底子,派出所里的临时关押,没有严格的司法程序,对案子的处置也常常是不紧不慢,被关押的人,假使没有重大的案情进展,除了一日三顿饭,剩下来就是闭门思过。有点像被遗忘了一样。 管家整天面对的只有黑洞洞,空荡荡的羁押室,没啥奢望,老早心死了。 管家从当初失去自由的惊恐、彷徨中挣脱出来以后,接受了命运的安排,也就随遇而安了,管家明白,命里厢注定的事体,是逃不脱的。羁押室里的饭菜虽然难以入口,倒也不会饿煞,羁押室里,没有眠床,只有两块铺板,反倒可以让伊享受失眠的遐想,假使没有了遐想,伊就不是一个人了,成一根木头了,就真的彻底死脱了。 苦熬中,唯一的盼头,就是想见到凌老板,管家希望凌老板早点来救伊出去,因为,凌老板讲过,伊一定会来救伊的,因为两个人比亲兄弟还要亲。 啥人想到,凌老板自从上一次来过一趟以后,就不来了,人影子也不看见,难免对亲情的失望让管家平添伤感,暗暗地落尽了眼泪水,吞进肚皮里…… 管家听到了门外头开锁的声音,并不诧异,宋警察到吃饭辰光总归会来的,像惯常一样,管家朝门口看过去一眼,却没有看到宋警察的身影,也没有听到,宋警察习常进门前头,总归要讲一句“开饭了”的闲话。 管家记起来了,饭好像刚刚吃过不多一歇,宋警察是不可能来的,来的不是宋警察,会是啥人呢?管家觉着好像啥地方有点不太对头,管家疑惑起来了。 羁押室的门被拉开了,一道阳光透过走廊的窗口,射进了羁押室,阳光顿时把暗洞洞的羁押室照得通亮通亮,有点耀眼,管家用手挡在眼睛前头,朝门口看过去,看到有一个警察立在门口头,立在门口头的警察果然不是宋警察…… 看来有情况,管家赶紧从床铺上放下双脚,一记头立了起来,随即一个立正,嘴巴里大声地喊了一声:“报告政府。“ 门口的警察没有进羁押室,虽然没有笑面孔,还是朝管家摆了摆手,算是打个招呼,这是管家关进羁押室以来,第一次享受的亲和待遇。 看来没啥情况,管家的心放回了肚皮里,重新坐回到床铺上去。 警察讲:“侬不要坐了,跟我去办一下手续,可以回家了。 幸福来得太快,管家竟然有点不太相信是真的,伊唯恐自家听错了,用手罩着耳朵,问了一句:“侬讲啥?” 警察今早兴致蛮好,又重复了一遍:“侬跟我去办一下手续,可以回家了。” 这一次,管家听得一清二楚,幸福感像一股电流,暖遍了全身,随即,管家想到了凌老板,肯定是凌老板来救自家了,赶紧重新从坐着的床铺上又立了起来,伸长了头颈骨,看向警察身后,想看到凌老板的身影,伊想,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凌老板会尽心尽力的帮伊,有一刹那,心里有了一阵深深的愧疚,愧疚不该错怪凌老板没有亲情…… 结果,管家伊想看到凌老板的想法落空了,警察身后并没有凌老板的身影。 失望像一记重击,打得管家一屁股又坐回到床铺上。 警察倒是笑了,调侃讲:“不舍得回去啦?不想回去,就再住一腔。” 管家一听赶忙又从床铺上立了起来。 警察讲:“走吧。”说着,转身朝外走去,管家赶忙跟了上去,随着警察走出了羁押室。 接下来一切都顺风顺水,走过长长的走廊,走进了办公室,在文件上头签好字,管家就走出了派出所,可以回屋里了。 走出派出所的一刹那,有点恍惚,当伊看到了车水马龙的马路,看到来来去去的人流,看到马路两边大大小小的商店,热热闹闹……伊还是有点不敢相信眼门前看到的一切是真的,心里还在疑惑,不明白哪能会说出来就出来了呢?伊赶紧又朝前走了两步,回过头看看,真没有警察跟着,才确信自家已经自由了。不过,管家的脑子里还是懵懵的。 不看见凌老板人,又会是碰到了啥贵人了,帮伊管家普度了新生…… 马路对面停了一辆三轮车,一晃眼间,管家看到三轮车上坐着一个熟悉的人,伊还是不相信, 羁押室把管家关得对随便啥事体都怀疑了,伊惊异地用手狠狠地揉了揉眼睛,仔细再看过去,看清爽了,一看清爽,管家马上激动得臭要死起来,原来,今早来帮伊普度新生的人,不是凌老板,也不是其他任何人,竟然是凌小姐。 这段辰光以来,虽然吃足了口头,心里对凌小姐的愧疚,还是像一块石头一直压在了心口头,今早,现在,凌小姐肯来救自家,还亲自来接自家回屋里,说明凌小姐原谅了自家曾经对凌小姐设过的圈套,原谅了自家曾经伤害过凌小姐感情的过错。浑身一轻松,刹那间一块石头落地了,快步朝马路对面奔过去…… 坐在三轮车上的人确实是凌小姐,凌小姐离开弄堂以后,并没有马上远走高飞,而是就近寻了一家旅馆,临时安顿了下来,伊想过了,还有一桩要紧事体要办。 凌小姐前思后想了好几遍,伊犹豫过,想一走了之,过往的一切再也没有啥留恋的了,假使伊凌小姐就此一走了之,关在派出所里厢的管家,哪能办?可能一辈子也讲不清爽身上的糊涂官司了,尽管管家设过圈套,欺骗了自家的,伤害了自家的感情,心里当然有气。不过,讲起来,管家被关进派出所也有一段辰光了,苦头也已经吃过,要惩罚也算惩罚过了,气也算出过了,有过的恨,有过的怨,也该解开了,该熄火了。再讲,父亲一直挂了嘴巴上闲话,就是和管家情同手足,管家一家门是父亲的救命恩人,伤害管家就等于伤害了父亲伊自家。今早,假使不为管家澄清事实,也就像直接对不起了父亲。对这两个长辈都伤害不得。伊要临离开前头,帮管家解脱困境。 凌小姐在旅馆里安顿好,连夜写好了申诉材料。一早,就去了趟派出所,把材料送了出去…… 凌小姐晓得今早是管家放出来的辰光,就讨了一部三轮车,所有的行李也搬到了三轮车上头,早早候在了派出所门口的对面的马路上,等管家出来。 当凌小姐远远看到管家走出派出所的大门,附身对老早等得不耐烦的车夫轻轻讲了一声:“好了,走伐。” 三轮车夫一听讲可以了,一蹬踏脚板,三轮车启动了。 管家还没有奔过马路,就看见三轮车启动了,“哎,哎,哎……”连叫了几声,结果,伊随便哪能也想不到的,伊无论哪能叫,无论哪能追,三轮车,还是走了,走得毫不犹豫,走得不管不顾,越走越远,走远去的三轮车和凌小姐只留给管家一个背影,消失在车流中了…… 管家停住了追赶,在马路当中立牢了,沉重地叹了口气…… 叹气声随即卷进了身边穿梭而过的车流之中,消散去…… 第112章 阿腻头要向凌小姐下毒手 作者:沈东生 1、 一听到阿腻头讲,要想出门去散散心,“操作工”吓了一大跳,阿腻头是派出所要捉的人,躲到自家屋里,是来避风头的,安稳是第一位的,哪能好让伊出门,一旦伊被捉牢…… 这种后果想想就会冷汗一身。 “操作工”憋不牢了,马上拦牢阿腻头,讲:“关照侬,不要害人,侬出去跑一趟,倒是过了奶念头,出了纰漏,侬被捉牢,我哪能办?到辰光,大家倒霉。” 阿腻头当然晓得其中的利害关系,一旦被人锚牢,明早就是去“白毛岭”吃早饭了,这点轻重缓急,阿腻头还是拎得清的。 不过,这一腔躲到了“操作工”屋里,一间房间比屁股大不了多少,还要关门关窗,气也透不过来,堂堂男子汉,活成了一只乌龟,缩进了乌龟壳里,整天憋屈,动也不敢动,实在闷煞了……阿腻头就有了想透透气的念头。 其实阿腻头想出去放放风,也只是口头上的一讲而已,偏偏“操作工”当真了,用教训的口气跟伊讲闲话,伊就气不过了,想想,虽然跑到“操作工”屋里来躲灾躲难,这段辰光,吃、用统统靠伊阿腻头摸钞票,操作工“竟然还敢在伊面前头牛皮哄哄,“划胖”,这叫狗眼乌珠看人低,阿腻头面色马上变了。 阿腻头向来是吃软不吃硬的货色,讲闲话,向来刀劈木头,一刀一道印子,算数的,不容质疑。一听“操作工用教训的口气跟伊讲闲话,阿腻头就来气,哪能肯服帖,今早就是外头有刀劈枪打等牢伊,闲话讲出口了,要出去,就非要出去一趟,让“操作工”看一看,我阿腻头是哪能一条硬汉子。假使做缩头乌龟了,面子朝啥地方放?落场势还有伐?今后哪能做人? 听了“操作工”的闲话,阿腻头装作就像没有听到一样,就当“操作工”的闲话放了一只屁,抬起手,伸出食指朝边头指指,嘀咕了一句:“侬少管。”意思叫伊让到旁边去。 “操作工”也后悔过,当初不该让一个犯人躲到屋里厢来,惹是非。不过,阿腻头在屋里一段辰光住下来,看到阿腻头有遗产,钞票莫克莫克,用钞票大手大脚,心活络了起来……想想伊自家是只脱底棺材,没有工作,没有钞票。眼门前的腔势,弄得讲起来,阿腻头是来躲灾难的,实际上等于屋里来了一座靠山。“操作工”虽然长得长依马大依马,一只大模子,没有用场,钞票不会赚,人穷志短,生活全部靠到了阿腻头身上,只要阿腻头飞扬跋扈的腔调一出来,也就乖乖地让到一边去了。 阿腻头嘴巴里硬,心里还是虚的,跑到门口头,鬼头鬼脑朝门口外头望了一眼,才出门而去了。 “操作工”只好长叹一声,心里想,啥人叫自家活得像个“小三子”呢?“小三子”只好像“小三子”的样子。 想不到,一转身的功夫,就看到阿腻头刚刚跑出门去,就急匆匆回转来了,一进大门,反身一下子关上大门。 今早出门没有看黄历,就该伊阿腻头交“华盖运”,不该出门,出门了,还碰到了伊最不该碰到的人——派出所所长,幸亏逃得快,还不晓得是否被发觉,真真痛恨自家意气用事。 不管哪能,先要躲起来要紧,阿腻头逃到房间里,一看屁股大的地方,躲到啥地方去?多亏脑子快,手脚活络,直冲眠床,侧身倒地,一个滑扑,呲溜一声,窜进了眠床底下,用力过猛,一只脚上的皮鞋掉在了眠床外头了,想出来拿,听到了敲门声,想想来不及了……干脆趴在眠床底下不动了。 一记头窜进了眠床底下,在眠床底下,人一躺平,心还在频频穷跳,耳朵却已经伸得老长了,听着眠床外头的动静。 “操作工”看到阿腻头一连串像电影里的武打动作,眼花缭乱,刚想问:“像抽风一样,做啥。”嘴巴里还没出声,敲门声响起来了,敲门声还敲得老急、老响,联想到阿腻头刚刚抽风一样的动作,晓得发生情况了,就紧张起来,心“乒乒”穷跳起来……犹豫着要不要去开门…… 门迟迟不开,所长愈发晓得事体不一般,把门敲得震天响…… “操作工”汗也出来了,犹豫了叫关辰光,还是去开了门,开门一看,是姐夫——派出所所长,禁不住一惊…… 看到小舅子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就晓得小舅子肯定有猫腻,刚想厉声责问,一眼看到小舅子脚边头有一只皮鞋,再转眼看看小舅子脚上的布鞋……情况看明了了,看来阿腻头一直躲在小舅子屋里,这真正叫“灯下黑”,摸清了情况,所长反倒不动声色了,心里生起了小心思,脑子里飞快一转,有了一套新的计划了。改口跟“操作工”讲:“凌老板满世界的寻侬,就是寻不着侬,为啥?。” 所长的一举一动,躲了眠床底下的阿腻头听得清清爽爽,晓得所长不是冲自家来的,松了口…… “操作工”也明白了,原来,姐夫不是为寻阿腻头而来,操作工的心也放回肚皮里去了,嘟囔着:“凌老板寻我,还不是要我付凌小姐受伤的医药费嘛,我又不是“戆大”,会让伊寻到?” “侬瞎讲点啥?,人家凌老板是来救侬到,不晓得还坏的东西。” “操作工”还是不明,继续嘟囔着:“人家老板还肯帮我?” “侬这才叫真正的戆大了,人家凌老板要寻侬回去,帮侬恢复侬生活。明白伐。侬倒好,还要躲起来,不见人家,不是戆大是啥?” “操作工”顿时喜出望外:“真的?我现在哪能办?” “当然真的,我帮侬写张纸条,侬去寻伊。”说着,掏出笔记本,撕下一页,写了起来。 纸条上讲:“凌老板,侬托我办的事体已经有了眉目,我让小舅子来通知侬,立刻来寻我,商讨解决方案,顺便,小舅子的工作也一并解决了。谢上。”所长还尊重其实地签上了正楷的名字,递给“操作工”,讲:“侬明早一早八点钟就到厂里去寻凌老板。拿纸条交给凌老板,一定能被安排一个不错的工作。” “操作工”接过纸条,简直乐开了花。 所长递完纸条,不露声色地拍拍“操作工”的肩膀:“不要忘记了,明早八点钟就去寻凌老板。”说好转身就走了。 所长这一招叫着是一箭三雕,先是第一雕:是稳住罪犯,所长装着啥事体也没有发现,稳住罪犯,稳住“操作工”。只要稳住了罪犯不动窝,就可以布控捉拿。第二雕:为小舅子开脱罪状,侬想想看,所长为啥不是现在当场捉拿阿腻头归案?是怕打不过阿腻头?不是,所长擒拿格斗样样不错,捉个阿腻头十拿九稳。那为啥不当场捉拿?因为所长心里有了私心,一旦当场捉拿罪犯,小舅子就脱不了干系,说不定被判个窝藏罪也指不定,要调开小舅子去寻凌老板,再捉拿阿腻头,就可以把罪犯定为流窜,所长心里已经决定好了,明早,等“操作工去寻凌老板以后,八点钟准时捉拿阿腻头归案。最后一雕:给凌老板一个顺水人情,前一腔,上头布置要清理一批投机倒把案子,防止投机倒把案扩大化,打击了民间物资正常的交流,看来大形势有点变化。所长借这股东风,正好给凌老板送一只顺水人情,还能让小舅子搭个顺风车,安排到一个好工作。一旦“操作工”有了稳定的工作。就不会跟阿腻头这种人混到一道去,学坏掉。 看见伐,所长可谓是个老谋深算的老警察。 所长走了,还困了眠床底下的阿腻头恨了起来,恨得咬牙切齿,所长的闲话,伊统统听得清清爽爽,所长的闲话一字一句像挖伊的心,伊对派出所所长当然没有办法,一听到凌家门要安排“操作工”的工作,“操作工一旦有了工作,手里有了钞票,摆布起来就不便当了,“操作工”的屋里还会让自家住下去伐?肯定艰难讲了。这不就等于在釜底抽薪嘛,一旦自家被赶出去,一旦自家被举报……哪一样后果让阿腻头都会浑身瑟瑟发抖……阿腻头顿时对凌家门恨的臭要死,牙齿咬得“格格”穷响。一定想办法好好叫修理一下凌家门,弄点颜色让伊一家门看看。啥人敢作我阿腻头,就叫啥人吃吃苦头,弄辣糊酱嗒嗒…… 2、 听声音,阿腻头晓得所长出门走了,绑紧的心一轻松,危险过去了,虚惊一场。阿腻头一仰身,索性惬惬意意困平在眠床底下,胡思乱想起来,一套修理凌家门,报复凌家门的计划在胡思乱想中慢慢地成型了,就等天一黑,就可以实施…… 报复计划也有了,想报复的念头,刚刚还闹得伊心头一阵一阵的难过,现在也平复下去了,阿腻头彻底放松。一番闹心闹肺的折腾,也消耗体力,心情一放松,眠床底下又黑洞洞,像夜里一样,一歇歇功夫,阿腻头竟然就困着了,还打起了呼噜。 “操作工”看姐夫走了,房间安静了下来.,恢复了原先的空寂,伊坐回到时常坐的小板凳上头,姐夫一来,勾起了伊的伤感,看着家徒四壁的房间,孤零零的一个人,自从丢了工作,老娘去世,老婆跑路,这段辰光,整天为铜钿银子,为肚皮填饱三顿饭,愁得伊头发也要发白了,看了阿腻头用钞票大手大脚的面子上,连阿腻头来躲灾难这种违法事体也肯做了;阿腻头专横跋扈让伊受气,也忍受了;担惊受怕,忍气吞声地熬了下来。其实这种日子,七尺男子汉的“操作工”老早厌烦透了,不过有啥办法呢?真是一钿逼煞英雄汉嘛。 本来,现在应该是伊准备汰菜,淘米烧饭的辰光,阿腻头还困在眠床上,阿腻头欢喜困觉,没有事体,可以一天困到夜,等饭菜烧好,叫醒的阿腻头,让伊起来一道吃饭,吃好饭,伊到门口头的水龙头上汰碗,顺便探探外头的风声。今朝阿腻头异样了,钻进了眠床底下,看样子还困着了,困得蛮熟,只听到眠床底下传出一阵又一阵的打呼声,雷鸣一样。 眠床底下多少龌蹉,“操作工”本来想要叫醒阿腻头,让伊从眠床底下钻出来,困到眠床上头来,适宜点。“操作工”刚刚弯腰朝向眠床底下,又停牢了,重新直起腰。想想,现在手里有了去见凌老板的条子,条子就是通行证,见日就有工作了,赚钞票养活自家的日子又回来了,又重新是个七尺男子汉了。不伺候这个逃犯了,今早不但让伊继续困在眠床底下,继续让伊跟龌蹉打交道,今早的饭也不烧了,要独自一人到宝山路转弯角上的“小苏北”面店里吃碗“阳春面”,吃好“阳春面”。还要到北站前头的天目路上兜兜,听说那里新开了一家“康乐球”店,“操作工”向来欢喜打“康乐球”…… 打“康乐球”是有点小输赢的对抗游戏,多少带有赌博性质,“操作工”一打就上瘾了…… 阿腻头突然感觉今早天黑得特别快,一只嗑冲困醒,竟然天墨墨黑了,看看伸手不见五指的天色,正是实施报复计划的好时机,一记头从眠床底下窜了出来。 阿腻头今夜要做两桩事体。 一是到自家屋里,趁老娘困着了,取两样宝贝,一样是万能钥匙,另一样是瑞士军刀,这把军刀是阿腻头的阿爷年纪轻的辰光出差到瑞士的辰光买的。是好东西,一打开,样样工具统统有,尤其是刀,钢火好,“咔哒”一声一打开,寒光淋淋,横劈竹头,一刀下去,一砍就是两断……就怕长远不用了,需要磨一磨…… 第二桩事体就是带上宝贝,到凌小姐屋里,先从凌小姐开刀,让伊彻底破相,从今往后见不得人,让凌家门有个痛心的教训…… 阿腻头从眠床下头钻出来,一立定就朝门口头走去,连阿腻头自家也觉得奇怪,墨墨黑的天色,走路竟然比白天走得还要顺畅,三步两步,走到门口,门也没有锁,还没拉,门开了,出了门,仰头一看,竟然一惊,满天繁星,一轮明月高挂,弄堂里,两边的房子,一片漆黑,唯有弄堂中间的路上,在月光的照射下,银光闪闪,地上像铺上了一条银毯 ,不由暗暗叫好——今早是好兆头…… 第113章 阿腻头在眠床底下被捉牢了 作者:沈东生 1、 阿腻头要向凌小姐动手了。 怪了,阿腻头出了门口,门外头竟然是一片奇观,抬头看到,繁星满天,一轮明月高挂,透过弄堂,仰天看出去,像一条银河,悬在弄堂上空;低头看到,银毯铺地一样的弄堂,熠熠生辉……阿腻头迈不动步子了,老长老长辰光立了门口头,看天,看地,欣赏不败地欣赏起来…… 讲起来,阿腻头也算是读过书的人,小辰光,阿爷对伊样样宠,要钞票,只要讲一声,要吃啥,只要嘴巴张一张,就是读书不宠,四书五经读过不少,阴阳五行看过蛮多,看到美景也懂得欣赏。 阿腻头立了门口头,一立就是老长辰光,真是贻误时机,一转眼功夫。突然电闪雷鸣大作,风卷乌云,遮天蔽月,劈头盖脸的大雨倾盆而下…… 阿腻头心里大叫一声:“不好!”隐隐掠过一丝不好的预兆——难道老天要我收手?这样一想,打了一个寒战,要退回房间里去了…… 又一想,我阿腻头天不怕,地不怕,竟然迷信起来了?雨天做坏事体,不是正好不露痕迹嘛,哪怕出了人性命,现场留了一点印迹,大雨一冲,就像啥事体没有发生过一样…… 如此这般一想,想时迟,那时快,人已经一记头冲进了倾盆大雨之中,一口气奔到自家屋里。开锁,推门,进房间,一气呵成,进到房间里,又奇怪了,浑身竟然滴水不曾沾上,依然干干燥燥…… 自家屋里,一片寂静。 平常,老娘除了出去看绍兴戏以外,就有早困的习惯,现在大概老早困着了。阿腻头恨老娘欢喜看绍兴戏,看绍兴戏可以看得眼泪水哭得淌淌滴,除了看绍兴戏,就是困觉,而儿子,小囡辰光的阿腻头哭得眼泪水淌淌滴,老娘从来不会看见,阿腻头从小是阿爷带大的,阿腻头像是阿爷的儿子。虽然晓得老娘一向有看戏和早困的习惯,不过,阿腻头看到寂静的房间,鼻头还是熬不牢酸了一记。做娘的,有一段辰光不晓得儿子的去向,派出所也肯定到屋里来询问过了,老娘竟然还困得着……连一向欢喜熬夜、喝茶,咳嗽的老爸,照往常辰光,肯定还捧本书在装样子……现在也不看见人影子了,心里难免感伤起来,鳄鱼也会流出眼泪,阿腻头眼眶里有眼泪水打转起来。 不过想想,今早算是样样顺风顺水,不见老娘,不见老爸更加好,尤其不要碰到老爸,碰到了肯定麻烦,老爸讲起来也算读书人,却相信棍棒,从来不问情由,从来只晓得教训,教训来教训去,教训到后来,就是动手动脚,阿腻头长得已经长依马大依马了,照样吃耳光,敲毛栗子,弄到后来,还会加吃一顿竹笋烤肉……只要有的惩罚,样样不缺。对爷老头子,阿腻头还是不敢还手,不是不敢,心里还有点孝心——不该犯上。 不过,阿腻头想过了,今早爷老头子还敢动手动脚,就要…… 阿腻头马上摒牢胡思乱想,迅速窜进自家房间,拉开橱门,打开抽屉,老长辰光没有用过的万能钥匙,依旧静静地困了抽屉里,阿爷是开铜匠铺的老板,阿腻头做万能钥匙是偷偷跟铜匠铺里老师傅学的,学的辰光,老师傅关照,不许用万能钥匙做坏事体,当初,阿腻头满口答应,结果,阿腻头还是用万能钥匙做了老多坏事体,开过老娘放钞票的抽屉,神不知鬼不觉地拿走了存折;开过商务印书馆印刷车间的大门,油墨倒了门口一地,看牢工人上班辰光滑倒掼跤:开过左邻右舍的门,偷看人家困觉的辰光,光着屁股在眠床上头打相打……这些都是小辰光做的事体,今早要算真正派上用场了,用万能钥匙去开凌小姐屋里的门…… 万能钥匙旁边放着瑞士军刀,打开一看,依旧锋利,阿腻头还嫌不够,为了一刀见红,还要磨磨锋利…… 今早真是样样事体心想事成,要想磨刀,就近就寻到了磨刀砖,军刀一上磨刀砖磨一磨。即刻寒光凛凛。 一切就绪,就欠上路了。 2、 一出门,风停雨止,又是满天繁星,一轮明月。阿腻头踏着银毯铺地一样的弄堂路面,悄无声息朝凌小姐屋里走过去,像一阵风刮过…… 一打开凌小姐的房间门,看到月光从玻璃窗里照进房间,月色下,凌小姐正侧身而卧的,阿腻头的眉头立马皱起来了。 原本三下五除二,就可以把凌小姐的两面面孔划成破相,随后溜之大吉…… 现在凌小姐侧面困觉,下手有点困难…… 阿腻头做事体向来追求完美,伊要等,伊要等到凌小姐翻过身来,仰面朝天困的辰光再动手,时机一到,只要“唰唰”两刀下去,完美…… 月光下头,黑洞洞的房间里,阿腻头看到了眠床边头的凳子,阿腻头就着凳子坐到了眠床边头,看着,等着,但等凌小姐翻身。 看着,看着,阿腻头眼睛发直了,看到月光从窗门的玻璃当中透进房间,像一条银颜色的丝绸飘了进来,轻轻柔柔地披到了凌小姐凹凸有致的身体上头,随着凌小姐的呼吸,起伏着,飘动着,凌小姐通体弥漾着银颜色的光芒,飘飘欲仙,让阿腻头看得迷醉…… 突然,凌小姐一个翻身,随着凌小姐的翻身,一个惊天的美丽跳进了阿腻头眼睛里,阿腻头看到,在薄如蝉翼的困衣下头,凌小姐高耸挺立的胸脯,蒙在银雾一样的月光里,悠然一炫,颤动起来,轻柔地,轻柔地颤动着,像白鹤轻舞,舞得让人眩目,舞得让人惊心动魄,老长老长辰光,还在微微地舞动着,舞动着……等到终于停息了舞姿,挺立在月色之中,在阿腻头心里成了两座山峰…… 阿腻头惊呆了,心弦被拨动了,精神被美丽打败了,仇恨在消散了,伊没有勇气再想去伤害伊一生当中第一次看到的最美丽的瞬间,美丽激动了伊,伊握刀的手有点抖动了,伊要退却了,伊想悄悄地转身,原路返回,一切就像没有发生过一样,留下世界上最美丽的美…… 就在阿腻头已经转过身来的辰光,瑞士军刀从伊有点颤抖的手里厢滑落下来,落到了水门汀地上,一记清脆的“叮咚”声,像一声惊雷,戳破了寂静的夜空。 凌小姐惊醒了,看到了一个黑影立了门前头,一吓,一记头坐了起来,惊叫着:“啥人?” 听到突如其来的惊叫,阿腻头先是惊恐起来,接着想吓牢凌小姐,低沉地吼了一句:“不许叫!” 凌小姐听出来了,是阿腻头,更加惶恐,反而拼命穷叫起来:“救命啊!救命啊……” 叫救命的声音震得房间里嗡嗡穷响,阿腻头再也熬不牢了,兽性又回来了,所谓儒雅,善待统统不看见了,像饿狼扑食一样,从地上拾起瑞士军刀,指向凌小姐,更加阴沉地吼了一句:“再叫,就一刀戳进侬喉咙口。” 凌小姐听到了:阿腻头要杀伊,凌小姐看到了:瑞士军刀在月光下,寒光闪闪,晓得死到临头了,一记头吓牢了,人萎缩起来,不敢再叫,人也一动不动,只会喘气…… 兽性最欢喜看到弱者的卑微和胆怯,玩物的怯懦激起了阿腻头内心的癫狂,阿腻头掂了掂手里的瑞士军刀,朝凌小姐逼近了几步,刀尖几乎要碰到了凌小姐的鼻尖了,阿腻头鼻头里哼哼了两声:“不识好坏的东西,当初我看得起侬,想摸摸侬的屁股,侬请我吃耳光,今早……” 凌小姐不等阿腻头讲下去,瑟瑟发抖地讲:“只要侬不杀我,我让侬摸屁股……” 阿腻头嘻嘻地阴笑起来:“我今早不要摸侬屁股了,今早要摸侬面孔了……” 凌小姐急忙讲:“摸面孔也可以……” 阿腻头打断了凌小姐的闲话,讲:“今早我不用手摸侬的面孔,我要用刀摸侬的面孔,要摸一记,就看见喷出一泡鲜血,再摸一记,再看见喷出一泡鲜血……” 阿腻头闲话还没有讲光,凌小姐就“噗通”一记跌回到了眠床上头了…… 3、 “操作工”这一夜天的“康乐球”,白相得昏天暗地,本来,前几盘,“操作工等于盘盘通吃,一杆吃光所有棋子,衣裳袋袋里竟然多了几块洋钿。假使这个辰光,捂牢衣裳袋袋,跑路,赚到的几块洋钿就是自家的了。偏偏“操作工”经不起别人噱,又上手了,结果输输赢赢,打成了拉锯战,等到老板拍拍球盘,讲:“好来,天也亮了,好结束了。”大家才肯收手,这个辰光,“操作工”袋袋里只剩了买一副大饼油条的钞票了。 老早打“康乐球”来点小赌赌是地下行为,“康乐球”室里,窗帘板钉拉得房间里墨墨暗,只要一开打,就是昏天暗地,不晓得天日,没有早夜。等老板拉开窗帘,一看,果然,天已经大亮,这个辰光“操作工”刚刚想起来,姐夫关照过伊,早上八点钟要去见凌老板的事体,伊抬头看了一眼墙壁上的电钟,辰光不早了,假使迟到,人家凌老板不认账了哪能办?一急,想直接赶到工厂,去见凌老板,大概还来得及,想不到,一摸袋袋,姐夫写的纸条还放了屋里,没有凭证,人家凌老板哪能肯相信?“操作工”额骨头上冒出了冷汗。 “操作工”赶紧一路小跑,从天目路跑到宝山路,又跑过宝通路,转弯跑进了天通痷路,路程不算短,跑得又急,“操作工”浑身被汗水浸透,肚皮还饿得咕咕穷叫,在弄堂口的大饼摊头上,用仅有的几份洋钿买了一副大饼油条,继续朝弄堂里跑…… “操作工刚刚跑进弄堂,就被人拦牢,讲:“侬屋里出事体了。” “操作工”脑子里嗡的一下,像炸开来了一样,伊想到了阿腻头,伊想到了阿腻头还躲在自家屋里的眠床底下,出事体肯定出在阿腻头身上,阿腻头一出事体,又肯定要连累到自家,不要讲刚刚有希望得到的一份工作又要泡汤,说不定还要被请进去关两天,一想严重的后果,手也抖了,手里的大饼油条还没有来得及咬过一口,也抖得落到了地上,伊也顾不得去拾,拔腿就想朝屋里奔去。 “操作工”刚刚跨出一步,又被人家一把拖来,讲:“侬不要回去了,” “为啥” “侬最好不要回屋里,也不要碰到阿腻头,冤家路窄,伊肯定已经恨煞侬了。” “操作工”又是不明白,问:“为啥?” “算侬额骨头高,捉阿腻头,派出所所长重视得不得了,亲自带人来捉。警察讲,阿腻头是流窜犯,是侬检举揭发了阿腻头,昨天夜里窜到侬屋里来报复了,幸亏侬昨天夜里不在屋里,否则肯定要吃苦头了。” 这样看起来,可见派出所所长的手段是蛮高明的,把事体处理得妥妥贴贴…… 当然“操作工”不晓得其中的原委,也当然,派出所所长不会让伊晓得事体的原委,晓得了反而没有好处。 “操作工”正听得一脑子糊涂的辰光,看到阿腻头被几个警察押着,从弄堂深处走出来,阿腻头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路过“操作工”身边的辰光,看也没有看“操作工”一眼。跟在后头出来的所长,路过“操作工”身边的辰光,稍稍停留了一歇歇,讲:“不要忘记去见凌老板。” “操作工”虽然脑子里还是懵懵的,要去见凌老板的事体还是记得清清爽爽的,不会忘记…… 风雨过后,弄堂里又归平静,大家回屋里去,各自吃自家的泡饭去了…… 阿腻头依旧一肚皮狐疑,懵懵懂懂地回到屋里,看到眠床铺板翻开,眠床底下,灰尘上头,一个人影子还可以看得清清爽爽。看样子,阿腻头是在眠床底下被捉牢的,捉牢的辰光大概还困得正香,连一点挣扎也没有。 读者肯定会奇怪了,阿腻头不是到凌小姐屋里去行凶了嘛!哪能又会从眠床底下被捉牢了呢?其实行凶是阿腻头做了一场梦,这叫黄粱美梦…… 阿腻头欢喜困觉随伊老娘,“操作工出门以后,一直困在眠床底下,困得酣畅淋漓,美梦连连,直到警察破门而入,阿腻头还困得面孔上笑嘻嘻的…… 第114章 汪家好婆搬到进了凶宅 作者:沈东生 1、 这一腔,弄堂里发生的事体特别多,而且统统算得上是重大事体。其中,最最大快人心的事体要算是阿腻头被捉起来了。 只要一讲起阿腻头,大家心里就有余悸,好多人家都碰到过,一不小心,开出门来,门口会有一泡污,脚一跨出门,踏一泡污不算,还会脚底一滑,掼只跟头,臭气熏一身,晦气一天。 还碰到过,不晓得啥辰光,也不晓得为点啥得罪了阿腻头,早上起来,门上头的“自闭灵锁”变成了一块烂铁,门开不出来了,一家门关了禁闭,急得哇哇穷叫,这一天,屋里上班的大人板钉迟到,读书的小囡,上课也要脱班。 还有更加气人的事体,半夜三更里,夫妻两个人正白相得酣畅淋漓的辰光,突然看见一个黑影立了眠床边头,嘻嘻地阴笑着,侬讲吓人不吓人,假使有高血压、心脏病的人,一吓,说不定就翘了辫子,不出人性命,算是额骨头高到了天花板上去了…… 阿腻头的罪过真是罄竹难书,讲到阿腻头就会气得吐得出血来…… 阿腻头总算被捉起来了,大家舒了口气,一时间,弄堂里是口口相传,家喻户晓,人人称好。 雨过天晴,尘埃落定,太平盛世来了……总之弄堂里太平了。 不过,侬讲怪不怪?弄堂里的人家就是噱,弄堂里刚刚太平了几天,大家却觉得弄堂里好像缺少了点东西。 缺少点啥呢? 一想,大家想到一道去了,是因为阿腻头被派出所捉起来了,阿腻头被一捉起来,怪事体少了,缺少了怪事体,也就缺少了刺激,缺少刺激的弄堂,只剩下了吃饭,上班,困觉……就像一日三顿酱萝卜头过泡饭,虽然也叫吃饭,就是缺少了一点新鲜的味道…… 弄堂里的人欢喜闹猛。而弄堂里老长一段辰光没有闹猛的事体了。于是,大家觉得弄堂里的生活显得有点平淡,显得有点平庸。 幸亏又有一桩大事体填补了空白,又让弄堂里闹猛起来了。 因为汪家好婆要搬场了,要搬到天潼路靠近四川路一带的一个新式里弄房的弄堂里去了。 听说,汪家好婆将要搬过去住的房子,是独门独户,楼上楼下,配备落地钢窗,地面铺的是打蜡地板,有抽水马桶,大浴缸,听说还有水晶吊灯,大门开出去是一只庭院……真是海威到家了。这种高级房子,对于老弄堂里厢的人来讲,不要讲没有住过,就是想进去看一眼也不会有资格的…… 还听说,房子是解放前头一个帮洋人做生活的“跑街先生”一家门住过的。后来,“跑街先生”跑到外国去了,留下了房产……听听房子的历史,也让人要咋舌称赞。 还没有完结,又听说,就是这样一幢海威得不得了的房子,以前一直空关着的,为啥一直空关?不晓得,像煞是专门为汪家好婆一家特意而留的,就等着汪家好婆一家门住进去。 下只角弄堂里的人家要搬到上只角去住了,而且还是超级海威的房子,加上还有交关听也没有听见过的传闻,对老弄堂来讲,确实是破天荒的第一次,足以让人惊得下巴也会落脱,对弄堂里讲,应该算得上是惊天动地的大事体了。 大家交口称赞起宝宝争气,做了处长,有出息。 汪家好婆也因此变样了。 不晓得啥辰光开始,只看见,汪家好婆穿起一件织锦团的旗袍,人是胖了一点,勒得肚皮上的肉鼓鼓囊囊,不过外头套了一件粗绒线棒针开衫,遮了丑,看来汪家好婆会打扮了,路也走得慢悠悠起来,像煞有介事地做出一副贵妇人的腔调了。 前一腔,房子还在收作的辰光,汪家好婆就已经开始不关心弄堂里的事体了,弄堂里随便啥事体,伊就是听过了,也像没有听到一样,十足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腔调,连阿腻头被捉起来这样的大事体,也不曾过问过一句。 后来,干脆老长一段辰光,不看见汪家好婆捏根油条到弄堂里边啃边兜圈子了,听说,汪家好婆为新房子忙得像摘脱了头的苍蝇,团团转。 好不容易碰到一趟汪家好婆,总归有人会问一声:“好婆啊,长远不看见出来走走了。” 汪家好婆边走边讲:“这一腔,忙也忙煞了,我马上还要到新房子去看看,啥地方有空呀。再讲,弄堂里豆腐干一块地方,老早兜厌掉了,还有啥好兜的。”汪家好婆脚步没有停,闲话讲得趾高气扬,还没有讲光,人已经走远了,一副忙也忙不过来的腔调,只留给人家一个背影。 让问闲话的人实在没有落场势,深感自惭形秽。 眼看汪家好婆搬场的辰光要临近了,弄堂里的人眼乌珠愈加齐刷刷盯牢汪家好婆屋里方向,越看越觉得,汪家好婆已经不认得了,一副像上只角人家的腔调,让弄堂里厢不少人有了想巴结巴结汪家好婆的念头了,也有不少人已经眼睛斜转起来看汪家好婆了。 汪家好婆要搬场的新闻,成了弄堂里讲不败的话题。 好巧不巧,这一天,居委会召开居民大会,作爱国卫生运动报告。 总算捉到机会了,大家想借开会可以坐到一道的机会,亲耳朵汪家好婆讲讲关于新房子的事体,饱饱耳福。 汪家好婆啥地方有空参加居民大会,当然请假了,于是大家有点失望。 想不到,尽管汪家好婆没有参加大会,大会还是开成了讨论汪家好婆搬新房子的专题大会了。 讲着讲着,不晓得因为啥,有人出言不逊了,讲:“哼,天潼路算啥,离“思南路”还有老远一段路要跑唻。”意思里讲,没有过苏州河,地界还是老闸北,只要还在老闸北,哪能也算不上“上只角”。闲话讲得酸溜溜的。 当然,帮汪家好婆讲闲话的人也是蛮多的,听到这种酸溜溜的闲话,是不以为然的。 黄伯伯就是其中一个,嘴巴还蛮快,顶了讲酸溜溜闲话的人一句:“相邻相居的,侬不要看不得人家的好。” 想不到一向寡言少语的三层阁爷叔撇了撇嘴巴,哼了一声,讲:“老实告诉侬,这种房子送给我住,我也不想住……”三层阁爷叔虽然穷得只剩一件西装壮壮门面了,不过伊“老克拉”的名头不是浪得虚名,伊一向四处奔波,路道蛮粗,伊大概听到了啥消息了。 这次黄伯伯也不买账了,添了一句讥讽闲话:“叫侬一声爷叔,有本事,倒是也去弄一套天潼路的房子,住给大家看看。” 三层阁爷叔也不买账,不屑地朝黄伯伯斜了一眼:“住进去?倒霉的日子还在后头唻,有得苦头吃了……” 黄伯伯听不下去了,打断了三层阁爷叔的闲话,讲:“关照侬,人家汪家好婆屋里是办喜事,嚼舌头的闲话不好乱讲,要烂舌根的。“ 三层阁爷叔也不依不饶讲:“晓得伐?天潼路的房子为啥一直空关着,没有人住?”好像三层阁爷叔已经掌握了啥关于天潼路房子的秘密,准备揭开秘密了。 还没等三层阁爷叔讲下去,老多人觉得黄伯伯讲得有道理,都附和着讲:“爷叔,不作兴的,不作兴的。”一记头堵牢了三层阁爷叔的嘴巴。 三层阁爷叔看到犯了众怒,伊看到大家都听不进伊的闲话,大家针对伊的闲话还讲得蛮难听的,只好悻悻地闭牢嘴巴,把后半句闲话咽了回去,转过头去,不响了。 其实,三层阁爷叔咽回去的后半句闲话顶重要,真的是关于天潼路房子的秘密…… 大家只听了前半句,当然不晓得天潼路房子还有秘密,反而觉得,三层阁爷叔心里酸溜溜,是因为吃不到葡萄,嫌鄙葡萄是酸的。 居委会主任正在做动员报告,听到会场里一片闹哄哄的声音,有点恼火,重重地敲了敲台子,敲台子的声音老响,大家一看犯上了,马上通通不响了,会场里立刻一片肃静起来。 其实,三层阁爷叔确实晓得天潼路的房子有秘密,而且是惊人的秘密。本来,汪家好婆可以有机会晓得真相的,因为伊没有参加会议,就被溜了过去。汪家好婆可能要为此后悔一辈子了。 2、 今早一清早,大家看到,宝宝伊姨夫特意腾出半天辰光不出车,用三轮车车汪家好婆出了弄堂。 大家的眼乌珠又瞪大了,心里猜测起来,汪家好婆出去做啥? 等到汪家好婆乘着三轮车回到弄堂,大家才晓得汪家好婆去了“王家沙”。还带着糕团回了弄堂。 进弄堂的辰光,大家都看到了,汪家好婆坐了三轮车上头,还是穿着着织锦团旗袍,外头还是套了一件粗绒线棒针开衫,一副富贵相,靠在三轮车的靠背上,脚面前,踏脚板上,一排食盘里堆得小山一样的糕团,弄堂里的左邻右舍一看就明白了,汪家好婆要真的要搬场了。团团围了上去,都惊叫起来,“喔唷,王家沙一家店都被汪家好婆买回来了。” “汪家好婆派头大格!” 汪家好婆也马上笑得眯花眼笑,讲一句:“啥地方的闲话,一样格,大家一样格。”不过心里厢还是笑得甜蜜蜜的。 大家异口同声恭维着,讲:“糕团糕团,步步升高,糕团糕团,团团圆圆。” 大家无非就是图个吉利。 汪家好婆笑得嘴巴也闭不拢了。 汪家好婆按照弄堂里的老规矩,亲自带牢宝宝跟艾米丽给弄堂里的家家户户送了“糕团”。 大家晓得糕团是汪家好婆特意到“王家沙”买来的糕团,而且乘三轮车去买的,糕团一分到大家屋里,大家都称赞王家沙的糕团就是好,“蟠桃”做得像真的蟠桃,粉嫩鲜亮,“定胜糕”糯软不粘牙齿,条头糕里的豆沙细腻得唻、一含到嘴巴里,就融化,没有闲话好讲了…… 大家又看到连当处长的宝宝也出动给家家户户送糕团,南京路“王家沙”出品的糕团,身价又涨了几层。 弄堂大多数人开始了对汪家好婆有了的新一轮“眼仰”,一碰到汪家好婆都板钉要立停一歇,讲一句:“汪家好婆,好福气啊!” 汪家好婆当然受用。 原先,弄堂里对汪家好婆的一点小看法,就像早上头,生煤球炉子辰光冒出来的烟,虽然呛人,一歇歇功夫,烟消云散了。 连三层阁爷叔也不在提起天潼路房子的秘密了。 糕团送到黄伯伯屋里,汪家好婆晓得黄伯伯屋里小囡多,特意多留了几份,李家婶婶开心得不得了,坚持要送汪家好婆出门,等到李家婶婶送走汪家好婆,回到屋里一看,要吐血了,只看见小赤佬们,两只手不落空,嘴巴塞得鼓进鼓出,咬得呱唧呱唧穷响,吃得正起劲。本来,李家婶婶想让糕团在屋里多放两天,沾沾喜气,现在落空了,气得请小赤佬一人吃一记“头挞”,吼道:“慢点吃,当心噎牢。 正式搬场一天,原本,宝宝要叫一辆卡车的,大家讲,卡车不要叫了,肩扛手抬,搬过去…… 宝宝拗不过大家的一番好意。 结果出现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奇观:差不多一弄堂的人统统都出动了,老老少少,男男女女,扛的扛,抬的抬,端的端,捧的捧,从天通痷路出发,沿宝通路,过宝山路,穿过河南路,蜿蜒绵长的一条搬场队伍,见头不见尾,延伸了好几里路,直奔天潼路而去,弄得汽车停靠路边,行人驻足,像看西洋镜一样热闹…… 搬场队伍一到天潼路弄堂,炮仗雷鸣响,红屑铺一地,硝烟缭绕,人声鼎沸,一片闹猛,搬场大戏达到了高潮…… 唯一还有点遗憾是,天潼路弄堂里的人没有像老弄堂里的人一样,统统哄出来看闹猛,反而家家户户关上了门窗。 上只角弄堂里的人怕闹。 等到吃好搬场酒,已经是夜里了,酒足饭饱,大家正好散步回家,没有想到,在回家的人群里,正悄悄地弥散着一则惊人的流言,讲天潼路的房子是一幢“凶宅”。 啥叫“凶宅”?“凶宅”就是房子里死过人,闹过鬼,住进去的人家一定要倒霉。 所有人听了这消息,顿时一身寒毛凛凛起来…… 第115章 汪家好婆有倒霉事体了 作者:沈东生 1、 弄堂里又发生了一桩出人意料的事体,汪家好婆刚刚搬到天潼路去,搬过去的当天,大家看到汪家好婆还是欢欣鼓舞,欢天喜地的样子,仅仅过了没有几天,却有人看到汪家好婆又不声不响回了老弄堂。 当天,看到汪家好婆回来的人讲:“汪家好婆面孔好像哭出呼啦,背了只大包裹,弄得像一个乡下阿婆一样,匆匆忙忙地进了弄堂,一闪眼功夫,进了老屋里,随即“乒”的一声,匆匆忙忙关上了大门,接下来,整整一天了,就是不看见汪家好婆出过门口半步,门也不曾开过。” 想想,汪家好婆放着高级得不得了的天潼路房子不住,背一只老大的包裹,回了老弄堂,仍旧要住回到老弄堂的老房子里来,而且还是一副要一直住下去的腔调,看腔势,肯定是出事体了。 出啥事体?为啥出事体?一只只像天一样大的问号,“轰嗵轰嗵”一记一记,敲到了弄堂里每一个人的心口上头,每一个人的脑子一下子被搅乱成了一团浆糊,一片糊涂,弄不清爽其中的缘由,没有办法理出头绪…… 只有黄伯伯想得跟别人不一样,还特别周到,伊想,汪家好婆的老房子老早已经搬空了,汪家好婆在空房子里一呆就是一天了,不要讲吃的东西没有,就连坐的地方也不方便,一天下来,汪家好婆的肚皮老早应该唱空城计了,到了汪家好婆这把年纪,饿不起了,就跟李家婶婶讲:“侬去看看汪家好婆,顺便送点吃的东西过去,一天了,不吃不喝,哪能吃得消。假使伊愿意,叫汪家好婆到阿拉屋里来坐一歇。” 李家婶婶马上通开煤球炉子,下了一碗阳春面,摊了一只荷包蛋,还拿出一直不舍得吃的一瓶麻油,滴了几滴,顿时飘起了一股麻油的香咪道,热气腾腾地端了过去。 李家婶婶先是从门缝隙朝汪家好婆的房间里瞄了一眼,看到汪家好婆就地坐了包裹上头,有点眼泪汪汪,李家婶婶心里一激灵,感到一阵冷意,刚刚的开心劲头没有了。轻轻地敲敲门,嘴巴对牢门缝,朝房间里讲:“阿婆啊,我帮侬下一碗阳春面。” 汪家好婆回答了一句:“谢谢了,我不饿。”声音有点哽咽。 李家婶婶心里一酸,讲:“饭总归要吃的,年纪到把了,饿不起了,身体要紧。” 接下来,房间里再也没有反应了。李家婶婶仔细听听,只有低低的呜咽声传出来。听到呜咽声,李家婶婶心里也难过起来,沉默地立了一歇,再次敲了门,还放大了声音,嘴巴对牢门缝,朝房间里又讲了一遍:“阿婆,饭总归要吃的,年纪到把了,饿不起了,身体要紧。”希望说动汪家好婆来开门。李家婶婶讲到动情处,眼圈也红了。 结果,敲了交关辰光的门,讲了交关闲话,还是不看见开门,李家婶婶只好端着阳春面回来了。 黄伯伯看了一眼放在台子上的阳春面,面已经不冒热气了,面条也有点糊了。叹了一口,嘀咕了一句:“嗨,看样子出的事体还真不小。” 黄伯伯正在叹息的辰光,听到一阵稀里呼噜的声音,回头一看,阿五头已经把一碗阳春面全部倒进了肚皮里,荷包蛋也吃得精光,连汤水也一滴不剩。 李家婶婶气得要去拿扫帚柄,被黄伯伯拦牢了,阿五头趁机,一溜烟,没了影踪,两个人只好苦笑着摇摇头。 夜快到的辰光,看到宝宝和艾米丽一道来了,宝宝跟艾米丽也是一副不声不响的腔调进了屋里。两个人一进门,仍旧关上门,不过从房间里里厢传出了讲闲话的声音,大家马上竖起耳朵想听听,讲点啥。 不过,屋里厢的闲话尽管讲得蛮激烈,声音还是讲得蛮轻,实在听不清爽。 一直到天快黑的辰光,汪家好婆屋里厢还不看见有人出来,算起来,几个人闲话已经讲了有个把钟头的辰光了,还没有结束的样子。 等到弄堂里的路灯亮了,汪家好婆屋里门终于开了,看腔势,宝宝好像准备走了,出门前头,还在讲闲话,这趟,大家听清爽了,宝宝讲:“不要再瞎三话四了,啥地方有鬼,解放蛮多年了,还相信迷信……”边讲边走出门来,艾米丽随后也跟了出来,两个人一面孔的愁容。汪家好婆没有跟出来,大概汪家好婆还是不愿意跟宝宝一道去天潼路的房子。 看着宝宝跟艾米丽在昏暗的路灯光里走出弄堂,有点怅然若失。 这个辰光,有人突然恍然大悟,想起来了,帮汪家好婆搬完场的当天夜里,大家回来的路上,人群里突然弥散起了流言,讲,天潼路的房子是凶宅。是啥人流传出来的,记不清了,要查,讲出流言的人肯定不会承认的,难道流言是真的?天潼路的房子真的是凶宅?汪家好婆难道在凶宅里碰到鬼了? 有人这样一想,一讲,大家随即记起了三层阁爷叔,大家想起,居委会召开爱国卫生动员大会的辰光,三层阁爷叔关于天潼路的房子讲到一半,还没有讲完的闲话。想来,三层阁爷叔没有讲完的闲话里,肯定有秘密。有人就想着去寻三层阁爷叔了。 寻到三层阁爷叔的辰光,又是不凑巧,三层阁爷叔穿上了平常不舍得穿的西装,头发也用“精钢钻”发蜡梳得一缕一缕,头丝清清爽爽,正从三层阁上爬下来,楼梯虽然又窄又陡,三层阁爷叔走得稳扎,先踏到楼梯上的是三节头皮鞋,擦得精光铮亮,下来的辰光,大家还闻到三层阁爷叔身上飘出一缕香咪道,大概喷过香水了…… 三层阁爷叔今早有约会,要到十六铺码头接女眷,女眷乘宁波轮船,今早夜里到上海…… 来寻三层阁爷叔的人,正好在三层阁的楼梯口碰到了三层阁爷叔,三层阁爷叔还有几个楼梯还没有走光,三四个人就团团围了上去,拿三层阁爷叔吓了一跳,半开玩笑,半真经地连连讲:“做啥,做啥,强盗抢啦?!” 几个人讲明了来意,三层阁爷叔笑了,“我晓得,你们早晚回来寻我的,讲对了伐?我老早晓得汪家好婆会有麻烦,这幢房子住起来,没有这样便当,有秘密……” 几个人不由一哆嗦,心想,怪不得汪家好婆高级房子不要住,要逃回老弄堂。就问:“到底啥秘密,有啥解的办法伐?” 三层阁爷叔摆了摆手,讲:“不过今早实在没有辰光讲这种闲事体,改天再讲,改天再讲。”一边讲,一边下了楼梯,要出门而去。 众人哪能肯放三层阁爷叔走呢,一把拖牢:“爷叔,侬不讲确实,今早夜里大家哪能困得着觉。” 三层阁爷叔嘿嘿地笑笑:“女眷要来,接码头要紧,晚了要迟到了,接不到女眷,要寻着你们的。” 三层阁爷叔一直独自一人在上海,女眷常年在宁波老家,三层阁爷叔孤家寡人,孤苦伶仃一个过日子。现在伊女眷要来了,哪能好耽搁,只好松开拉牢三层阁爷叔的手,目送三层阁爷叔出弄堂而去。 这一趟,弄堂里真正要闹猛煞了,事体没有弄清爽,汪家好婆的老屋里,汪家好婆还坐在空房间里的包裹上头饿肚皮……弄堂里,有人一面孔愁容,为汪家好婆担心……有人表面不响啥,暗地里笑嘻嘻,要看看汪家好婆的笑话……这一夜天,弄堂里的人,哪能困得着觉。 2、 汪家好婆在房子里,坐在包裹上头,腰酸背痛,饥肠辘辘,真是欲哭无泪。 想想搬场的事体,像一场大戏,从来也不曾有过的大戏,能够搬到上只角弄堂里去,房子又好得让伊困梦头里也会笑醒的高级房子,还有搬场的当天,老弄堂里左邻右舍的热情,又让汪家好婆几乎又做了一场美梦。侬想想看,绵延几里路的搬场队伍,一路上,汽车停开,行人驻足,弄得几乎轰动了老闸北。这是老弄堂送给汪家好婆最大的礼物,最高的礼节,汪家好婆真是从娘肚皮里投胎以来,连想也不敢想的美梦,这种美梦,啥人看见过?啥人听见过?啥人碰到过?汪家好婆觉着到一生一世能做这样一场最最美的美梦,做人也值,够本了。 一天忙下来,一到夜里,想困紧了,兴奋加上忙碌,也确实吃力了,一困到眠床上,就到苏州去了。 半夜里,醒了一醒,隐隐约约像煞是房间里有窸窸窣窣走路的声音……汪家好婆还是一翻身,又困着了。为了搬新房子,汪家好婆实在是忙得吃力煞了,人一松下来,就困得像死过去一样。 一夜天,困得着实,困得香甜,困醒过来,还想赖一歇床,两手枕牢后脑勺,咂着昨天像梦一样的搬场盛况。甜丝丝的笑不停地笑。 等到汪家好婆笑够了,一抬头,就看到看墙头上的电钟,辰光已经不早了,不觉“喔唷”叫了一句,一骨碌爬起来下了眠床,又看了一眼电钟,想想当初宝宝要在伊房间里装一只电钟,汪家好婆嫌鄙电钟贵,嫌鄙宝宝多事体,还对宝宝讲:“电钟装伊做啥?看窗外的天色,还会不晓得辰光?”啥人晓得,房间装了窗帘,装的还是丝绒窗帘,窗帘一拉,房间里墨墨黑,不晓得了日夜,没有电钟真不来事。电钟还带夜光,墨墨黑的房间里还是看得清清爽爽,现在看来,电钟贵是贵了一点,不过确实实用,想想做有铜钿的人确实好。 汪家好婆拉开窗帘,大房间又大,朝向又好,太阳可以晒到了眠床上了,暖烘烘,立了窗门口,孵孵太阳,看到了院子里的景色,外头樟木树是一片碧绿,看得眼睛惬意得不得了,一想宝宝把朝南的大房间让给了自家住,觉得儿子真是孝顺,这辈子,自家是一个帮人做娘姨的穷人,也过起了有铜钿人家的生活,这辈子也算满足了。汪家好婆舒舒服服伸了一只懒腰,叫了一声宝宝,没有回应,一想,宝宝跟艾米丽大概老早上班去了,想想自家竟然也学会困懒觉了,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汪家好婆洗漱好,到了楼下餐厅里,宝宝跟艾米丽帮伊烧好了糯米加梗米的泡饭,已经放在了吃饭台子上,旁边两只小碟里,还放了肉松跟皮蛋…… 汪家好婆适适宜宜吃好早饭,想起来今早夜里,宝宝同事要到屋里来闹猛闹猛,吃夜饭,宝宝关照过了,到“洪长兴”老饭店订餐。 汪家好婆看不惯宝宝有了两钿钞票就烧包的腔调,能省就省两钿,日子还要过下去的,还是自家烧实惠,从天潼路到“三角地”菜场不远,“三角地“菜场啥小菜买不到?跑一趟没有多少辰光,回来,一台子小菜就有了,做啥要到“洪长兴”去订菜,真是烧包…… 想着,汪家好婆就要出门了。 结果就出事体了,汪家好婆刚出门,门就自动关上了,宝宝讲过,为了安全,门后头装了机关。 门一关上,汪家好婆想起来买小菜的篮头没有带,想回去拿,摸摸衣裳袋袋,钥匙没有带,在老弄堂里,出门从来不锁门,啥人带钥匙?现在一出门,门会自动关上,钥匙又没有带,进不了门,屋里也回不去了,僵山芋了,哪能办? 汪家好婆立了门口头,呆笃笃不晓得哪能办的辰光,斜对门的一个时髦阿姨正用吃惊的眼光看牢汪家好婆,眼乌珠瞪得老老大,一眨不眨。 汪家好婆感觉到了,抬眼看过去,眼光碰眼光,对上了。 汪家好婆初来乍到新弄堂,人生地不熟,碰到困难,走投无路的辰光,看到一个对上眼睛的人,觉着像碰到了救星一样,想去问问有啥办法好想。没有想到,还没等伊开口,时髦阿姨像看到瘟神一样,一个转身,回了屋里,返手“乒”的一声关上大门。留给汪家好婆一个大大的惊叹号和一个大大的问号。 汪家好婆心想,今早真碰到鬼了,先是一呆,呆了一歇,随即又不信邪了,上去敲敲起时髦阿姨的门,一定要问问清爽。 汪家好婆敲了老长辰光的门,才听见房子里传来迟迟疑疑的走路声音,又等了老长辰光,门总算开了,摩登阿姨探出半个身体,问:“侬真的住在对面房子里?” 汪家好婆奇怪了:讲:“是呀,哪能啦?” 时髦阿姨欲言又止,吞吞吐吐地讲:“侬,侬不怕啊?” 汪家好婆打了个冷战,心想:“我怕?我怕啥?”刚想问问清爽,只看见摩登阿姨收回探出门来的半只身体,门又关上了。 只留下汪家好婆呆笃笃立了摩登阿姨的门口头…… 第116章 汪家好婆打伤了摩登阿姨 作者:沈东生 1、 摩登阿姨躲避汪家好婆,就像躲避瘟神一样,不等闲话讲光,头也不回,进了屋里,关上了大门,橡木做的大门沉重而又结实,“乒”的一声,一记头把汪家好婆关在了门口外头。 汪家好婆立了原地,老半天回不过神来,心里想,今早真是碰到啥大头鬼了,得罪啥人了?出门就不吉利,去买小菜,没有带篮头,刚回头,门又会自动关牢,想进门,又没有带钥匙,走头无路的辰光,碰到第一个邻居就是这位神神叨叨的摩登阿姨,摩登阿姨看到自家,像看到了鬼,一眼睛的恐惧,讲闲话闪烁其词,闲话讲得莫名其妙,讲得让人摸不着头脑,弄不清爽到底是啥意思。让汪家好婆满心里难过,让汪家好婆脑子生出了交关吓人到怪的联想…… 汪家好婆眼瞪瞪看牢橡木大门,门虽然关牢了,摩登阿姨的闲话还在汪家好婆的耳朵边头响不停地响着,像一只蚊虫钻进了耳朵,嗡嗡穷叫。 大概碰到赤佬了,汪家好婆后悔出门前头没有看看黄历…… 摩登阿姨虽然关上了门,心里还是发毛,还是不放心,趴到“猫眼”上头,朝外看过去,希望看到汪家好婆已经走掉了。结果,却看到汪家好婆还立在门口,没有走开的意思,不禁浑身一哆嗦。 摩登阿姨实在没有想到,对门这幢房子还会有人住进去,而且住户是一位阿婆,当摩登阿姨第一眼看到汪家好婆,真是像看到了鬼,呆牢了,立在门口头,迈不动步子,讲不出闲话,奇怪地看着汪家好婆,正在愣怔,阿婆竟然还跑到自家门口头来了,摩登阿姨还来不及反应,汪家好婆已经跟自家讲起了闲话,摩登阿姨又惊又怕。 对门这桩房子已经空关了交关年数了,房子归进出口公司管,每次,但凡讲到要有人要住进来了,讲着讲着,住进的人家到弄堂里来看过房子,眼看要准备搬进门的辰光,风言风语就会四起,来看房子的人一听到房子里一记头吊死一家门六口人,据说讲,吊死鬼的灵魂没有地方安生,一到夜里,吊死鬼一家们就会回到房子里来,每天夜里就有人看到房子的壁炉烟囱里就会冒出烟来,讲啥,因为死人的魂灵没有体温,怕冷,就是大热天,也要生壁炉烧火。讲到后头,就更加活灵活现,讲啥每天深更半夜,就可以看到房子里点起煤油灯,有人还闻到煤油灯的气咪从门窗的缝隙里弥散出来,有人讲,大概死人怕电,依旧用最原始的煤油灯照明。还有人听到房子里有脚步声,楼上楼下满房间地跑,还有人看到吊死鬼一个个头颈骨老老长,讲是上吊辰光拉长的……听听就让人汗毛凌凌。 住了这幢房子对门的这位摩登阿姨,天天面对“凶宅”,天天听到各种各样的风言风语,开始的辰光也没有朝心里去,反正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倒也相安无事。 不过人就是经不起蛊惑,风言风语听多了,听着听着,心里就会疑神疑鬼起了,特别有一天夜里上厕所的辰光,经过客厅,从客厅窗口,朝外扫过一眼,外头落雨了,正巧雷电闪烁,“轰隆”一记雷声响过以后,看到有一道光掠过对门房子的窗口玻璃,玻璃里透出了淡淡的,昏暗的红光,像煤油灯火,难道真的有鬼在对面房子里点煤油灯了?落雨天,吊死鬼一家们回来躲雨了?摩登阿姨当场惊得裤裆里的小便也差点没有摒牢,弄成了大小便失禁…… 从此,摩登阿姨屋里不太平了,每天裤裆里,小便滴滴答答,没完没了,觉也困不着了,胃口也不灵了,人日渐消瘦下去。弄得一家门的人担心煞了。 照道理,摩登阿姨应该去医院。 摩登阿姨偏偏觉着是风水出问题了,是吊死鬼出现了,去打听了,打听下来,听说龙华庙附近有一位风水先生,蛮灵验的,能够镇鬼。 摩登阿姨毫不犹豫地准备去了风水先生的屋里,去讨教对付吊死鬼的办法。 这天,摩登阿姨裤裆里兜了孙子用的尿布,厚厚地垫了三层,讨了一部三轮车,去到龙华。 从天潼路到龙华,路程蛮远的,三轮车走了一个多钟头,远远叫看到了鹤立鸡群的龙华塔,晓得风水先生的屋里就要到了,一颗心踏实交关。 进了龙华,过了香花桥,穿过西街,到了龙华浴室边头,有一幢墙头上镶嵌着绿颜色琉璃瓦镂空砖的房子,就是风水先生的屋里了,开门出来迎接摩登阿姨的是一个头发有点脱,穿件长衫,摇把蒲扇,面孔白潦潦的中年男人。 进了风水先生屋里,摩登阿姨跟风水先生之间讲了点啥,就没有人晓得了,听说,风水先生解读一家人家的风水,是不许让外人晓得的。 摩登阿姨去了见风水先生,用掉了一大把的钞票,不过,摩登阿姨觉得不虚此行,值。 回来以后,摩登阿姨一一按照风水先生的吩咐去做,把附有咒语的黄纸贴到了床横头,配了一块凹凸镜,挂到门口上头,直接照牢“凶宅”。风水先生的闲话讲得没错,从镜子里看到的对门房子变小了,好像离得老远老远了…… 一切顺利,摩登阿姨终于松了一口气。觉也困的着了,饭也吃得下去了,裤裆里也从此干干燥燥了…… 侬讲怪不怪? 风水先生还千叮咛,万嘱咐,关照摩登阿姨,任何辰光,任何地点都不可以跟住在“凶宅”的人讲任何闲话,否则就会咒语失灵,前功尽弃。 今早对门房子里的阿婆竟然来到了自家门口,还讲了闲话,摩登阿姨顿时失魂落魄起来。恐惧,害怕一下子重新涌上心头,刹那间觉得天又要塌下来了。 门口外头,汪家好婆眼瞪瞪看着关牢的大门,竟然有了一种异样的怪念头,总觉得在大门背后,摩登阿姨还是用一双惊异的眼睛死死地盯牢自家,依旧像看到了鬼,依旧像看到了青面獠牙的怪胎,满眼睛充满恐惧,这种眼神,像一根钢针,穿过沉重而又结实的橡木门板,朝汪家好婆直直地戳过来,戳得汪家好婆浑身难过,如背芒刺,如坐针毡。肚皮里窝起了一股无名的火, 原以为搬到了好地段,住进了好房子,从此好日子从此开始了,汪家好婆万万想不到,刚刚搬到天潼路,让汪家好婆就像遭了当头棒喝,像是在警告伊,新弄堂里的日子不会好过。 想想,搬场的辰光,没有翻翻黄历,不看黄历,真要碰到赤佬了。 啥人想到,接下来真碰到赤佬了,穷祸来了,当汪家好婆一抬头,看到橡木大门上头挂了一面老大的镜子,清清爽爽看到,镜子正好照着自家屋里的大门,一切都明白了,原来摩登阿姨真拿自己当鬼看待了,摩登阿姨要用镜子来驱邪,难怪摩登阿姨看待自己像看到了鬼一样恐惧,吓得连闲话也讲不清爽。刹那之间,汪家好婆浑身一哆嗦,气得根根汗毛竖立了起来,心中的怒火一下子窜到了头顶心…… 眼门前,看到对牢自家门口装镜子的做法,调转是在老弄堂,调转是老早的脾气,连这家人家的门也要砸得伊粉碎,连这个摩登阿姨一道打伊一个稀里哗啦。 汪家好婆努力克制自家,到了新弄堂,新地界,要自家冷静,不好发火,防止闯祸。 不过汪家好婆克制了老半天,还是淡定不下来,汪家好婆还是想吵相骂,甚至还想打相打。 汪家好婆小辰光,听姆妈讲,伊爷就是死在了对面人家装了镜子,活活被镜子照死掉的。 照老法头里的讲法,要么是嫉妒人家,看不得人家好,要人家好看,让人家日子不好过。要么就是真碰到鬼出现,要辟邪,才对牢人家门口装镜子, 汪家好婆小辰光住了番瓜龙,对门人家是一副恶霸腔调,嫌鄙汪家好婆房子后头的栀子花树长得遮天蔽日,冲了伊屋里的风水,一而再,再而三,冲过来要砍栀子花树,汪家是靠卖栀子花过日子的,哪能肯轻易服输,两家人家骂过,打过,甚至还打得头破血流,进了派出所,派出所回来以后,表面看起来,事体好像平息下来了。但是,老法头里的穷人家,没有文化,特别相信迷信,总觉得风水是桩大事体,不但影响现在,还关系到子孙后代,被冲了风水的对门人家当然不肯罢休,请了风水先生,对牢汪家好婆屋里门口挂起了一面硕大的镜子…… 面对对门一面明晃晃的镜子,像照妖镜一样,天天反光照牢汪家好婆屋里,讲不得,又动不得,汪家好婆伊爷,郁郁闷闷,后来生了毛病,最后竟然翘了辫子。 其实,汪家好婆伊爷的死,凡是有点文化的人,稍微动动脑子,就晓得,汪家好婆伊爷的死,不可能是对门人家装了一面镜子的缘故,但是,在没有文化的汪家门的每一个人的心里却从此种下了对对门人家装镜子的仇恨,也产生了对对牢自家屋里装镜子的恐惧,这种仇恨和恐惧还延续到了汪家好婆身上,埋进了汪家好婆的心里,深埋着的恐惧而又仇恨的种子,现在,看到有人家竟然对牢自家新屋里大门装镜子驱邪,仇恨和恐惧到种子迅速发芽壮大,瞬间爆发出来了。 汪家好婆寻了一块转头,狠狠地砸向了橡木门上头的大镜子玻璃,随着“哗啦”一声,玻璃碎了,碎玻璃四处飞溅…… 摩登阿姨听到声音,开出门来一看,看到碎镜子玻璃撒了一地,顿时感到灵魂出了窍…… 2、 宝宝在单位办公室里接到了一只电话,电话是居委会打来的,叫宝宝马上到居委会来一趟,讲汪家好婆闯穷祸了。 宝宝听到电话里讲,伊姆妈闯穷祸了,额骨头一下子冒出了一层冷汗,是掼跤受伤了?是突发疾病病倒了?还是初来乍到新房子,用电用火不顺手,出啥意外了?想想也不对,出了意外应该去医院,不该去居委会呀,宝宝脑子里转过了不下一百种坏结果,就是想不出姆妈会闯啥穷祸。不过,宝宝脑子里虽然在转不停地转,脚一刻也不敢怠慢,本来公司要开一个重要会议,宝宝也不开了,已经请了假,出了办公室,一路小跑,进电梯,出电梯、出大楼,进车棚,拖出脚踏车,骑上脚踏车直奔居委会而去。 好在外滩离天潼路,路途不远,没有多少辰光就可以到弄堂居委会,不过路途不长,宝宝火烧火燎地想快点看到姆妈,宝宝心里觉得像走一趟长征一样心焦,看看路程,脚踏车骑也骑不到头,好不容易到了居委会,心急慌忙冲进居委会辰光,已经是弄出了一身臭汗。 当宝宝看见坐在地坐在居委会办公室里的姆妈安然无恙,一颗七上八下的心才算放了下来,心里禁不住想要念阿弥陀佛了。 想不到,宝宝刚想上前去搀扶姆妈回屋里去的辰光,看到汪家好婆边头还坐着一个人,是摩登阿姨,只看见现在的摩登阿姨一点不摩登了,披头散发,一只眼角有一块青皮蛋,额骨头上绕着纱布,贴着橡皮胶,纱布上还隐隐约约渗出血印子。心里由不得一惊,晓得姆妈真的闯穷祸了。 果然,居委会干部讲闲话了,闲话还讲得蛮难听的:“听说侬是国家干部,干部家属动手就敲人家玻璃镜子,出手就拉人家头发,头发拉下来一大把,头皮也拉出血了。我做里弄干部也有好几年了,从来不曾看见过这种场面,好算是开天辟第一趟,长见识了……” 宝宝晓得打相打,骂山门。在老弄堂里是家常便饭,见怪不怪,今早打过了,明早又好了,夜里吃汤圆,包馄饨的辰光,还会送一碗过去。 现在住的弄堂是高级地方,是“上只角”,啥人听到过动不动就骂山门,打相打?在高级弄堂里,骂山门,打相打是桩稀奇的事体,是桩讲不出口的事体。 宝宝听了里弄干部的闲话,面孔涨得彤彤红,真有点不晓得哪能办了…… 第117章 宝宝的钞票一把一把赔出去 作者:沈东生 1、 汪家好婆看到摩登阿姨对牢自家屋里装了镜子,气得阿噗啊噗,情绪再也控制不牢,汪家好婆出手了。 汪家好婆要么不出手,一出手,就是一副老弄堂的派头。 侬看看,汪家好婆在弄堂里兜了一大圈,拾到一块大红砖,老远路,对牢摩登阿姨门上头的镜子,一瞄准,一挥手,掼了出去,只看见砖头像一颗炮弹,稳、准、狠,一记头飞到了镜子的当中央里,只听到“乒乓”一声巨响,摩登阿姨门上头的镜子就被敲得粉粉碎。 镜子的碎玻璃,溅开来,飞了起来,像天女散花一样,飞向天空,又纷纷落下来,落到地上的辰光,一片“叮叮当当”的声音,汪家好婆觉得比外滩海关大楼的钟声还要好听。 汪家好婆自从搬到了天潼路,离外滩近了,辰光一到,就可以听到海关大楼“叮叮咚咚”的钟声,每次听到钟声,汪家好婆就觉得好听得不得了,心里总归会感叹,到底是市中心好,还可以听到海关大楼的钟声。现在,海关大楼的钟声跟敲碎镜子玻璃的声音一比,就比下去了。 汪家好婆看着碎玻璃四散飞扬,听着碎玻璃落地声音,“叮叮当当”响不停的响,心里厢的畅快,没有闲话好讲了,真比六月里吃了冰淇淋还要惬意,伊觉得,这不仅仅是敲碎了摩登阿姨大门上头的一面大镜子,而是替伊爷报了仇,是替伊爷泄了愤,也揭去了多少年来沉淤自家心头的一块心病,扫除了心底的一股积忧、一片阴霾,也救了新屋里。顺带便,也算是狠狠叫教训了摩登阿姨一顿,让这只上只角弄堂里的女人也晓得晓得,老弄堂里厢的人是不好欺负的。 一时间,汪家好婆像完成了一桩大事业,兴奋得真想“嗷嗷”穷叫。 其实,汪家好婆今早是寻错了人头,报错了仇。 汪家好婆却不管这一套,已经有了一副杀红了眼睛的腔调。两手叉腰,立了摩登阿姨的门口头,看着撒了一地的碎玻璃屑,雄赳赳气昂昂,自家觉得像赵子龙了…… 昨天,宝宝帮汪好婆新买了一只无线电,让汪家好婆一个人孵了屋里的辰光,好解解闷,汪家好婆刚刚从新买的无线电里听过评书“长坂坡”,汪家好婆欢喜“长坂坡”,欢喜赵子龙,现在,汪家好婆觉着自家的气势已经像评书里讲到的赵子龙,横枪立马,威风凛凛,正在大战长坂坡了,心里一阵激荡,还想做点啥。 汪家好婆一眼看到地上的大红砖头,一弯腰,拾了起来,手里捏牢大红砖头,挥舞了一下,觉得顺手,就朝摩登阿姨屋里的橡木大门跑了过去,汪家好婆要把橡木大门敲个稀巴烂。 汪好婆觉得自家真像赵子龙一样了,举起手里的大红砖头,冲到橡木大门前头,眼看要砸向橡木大门的辰光,门开了。 摩登阿姨在门里厢听到了玻璃碎裂的巨响,晓得出事体了,开出门来,想看看究竟,一开门,就看到,镜子玻璃碎了一地,看到一地的碎玻璃,等于伊的心被敲得碎成了七零八落,等于敲碎了伊赖以救命的希望,要晓得,因为求了风水先生,门口上头装了镜子,伊的裤裆下头才干干燥燥,不再滴滴答答,因为装了镜子,伊才吃得下饭、困得着觉,人又像重新活了过来。现在镜子被敲碎了,摩登阿姨顿时魂飞魄散,裤裆里又开始点点滴滴了……又看到汪家好婆高举大红砖头,冲到了门口头,眼看要砸向了橡木大门,摩登阿姨一急,顾不得思索,顾不得害怕,豁出去了,不顾一切,挺身就朝汪家好婆迎面冲了过去,想阻止汪家好婆的鲁莽做法。 摩登阿姨朝向汪家好婆扑过去的腔调,明眼人一眼就看得出,摩登阿姨是在以卵击石,是一副寻死的腔调。 侬看看,摩登阿姨的柳条细腰,侬看看摩登阿姨走起路来,一走一晃荡的胸脯,侬看看,摩登阿姨从旗袍开衩口露出来的两条雪白粉嫩的大腿,细得像芦柴杆,假使拿伊这副身材,放到舞厅里去,倒是可以吸人眼球,可以让人的眼睛大大的一亮,肯定会有不少男人围牢伊团团转,巴结伊,讨好伊。 现在要讲打相打,摩登阿姨这副身材哪能来事,摩登阿姨这幅身材立到汪家好婆门前头,汪好婆只要吹一口气,也好叫伊飞出去丈巴远,摩登阿姨根本不是汪家好婆的对手。 当摩登阿姨刚冲到汪家好婆门前头,汪家好婆连眼睛斜也没有朝摩登阿姨斜一眼,根本不拿伊当回事体,只是一侧身体,随手一拨,借力打力,摩登阿姨就扑了一个空,踉踉跄跄地冲了出去,眼看要掼一个“啃泥地”了。 汪家好婆还是有怜悯之心的,不忍心眼看着初次见面的摩登阿姨跌跌冲冲,朝前掼只“啃泥地“,掼伤了就不太好办了。于是返身,一个箭步,朝前跨了两步,伸过手去,一把抓牢摩登阿姨的旗袍后脖领,把摩登阿姨拖了回来。 摩登阿姨被汪家好婆一把拖牢了,想不到,这一拖,真就拖出事体来了。 摩登阿姨到了汪家好婆手里,轻飘飘,像张纸头,被汪家好婆一拖,随即朝后仰了回来,人失去了重心,刹那间,摩登阿姨眼看要仰面朝天掼倒到地上去了,摩登阿姨的意识还是清爽的,一旦朝后一倒,后脑勺着地,性命交关,摩登阿姨惊恐万份,惊慌失措当中,手在空中乱抓一通,想抓到一根救命稻草。 连摩登阿姨自家也万万没有想到,乱抓一通,竟然被伊抓到了救命稻草,这根救命稻草不是别的东西,竟然是汪家好婆的头发,摩登阿姨一抓牢汪家好婆的头发,紧紧抓牢,救命顶要紧,抓牢了,死也不肯松手了。 讲起来,摩登阿姨人轻得像张纸头,其实只是一种夸张的形容而已,摩登阿姨毕竟是一个人,再轻,也有百把斤,吊到了汪好婆的一把头发上头,汪家好婆哪能吃得消,只觉得头皮也快要被扯下来了,一阵剧烈的疼痛,痛得汪家好婆发怒了,反手也抓牢摩登阿姨的一把头发,还狠狠叫一墩,大概摩登阿姨皮肤太嫩,也大概汪家好婆力道太大,摩登阿姨的一把头发被汪家好婆拉了下来。 摩登阿姨只觉得头皮一阵剧痛,拉牢汪家好婆头发的手一松,人掼到了地上,不动了。 汪家好婆没有想到,摩登阿姨不经打,一把头发就就让伊困到了地上,不动了,凑上去一看,倒吸一口冷气,只看见,摩登阿姨的摩登腔一点也没有了,只剩一副狼狈腔,面孔磕到地上,眼角是一片青皮蛋,被拉掉头发的头皮上渗出丝丝的血珠,旗袍领口的纽袢也被拉断,领口敞开着,看上去,像受了欺凌…… 汪家好婆也慌了,不晓得哪能办了,一时,惊慌失措起来。 好巧不巧,正当摩登阿姨困了地上一动不动,一副死过去的腔调,正当汪家好婆慌得不晓得哪能办的辰光,居委主任刚巧到弄堂里来发蟑螂药,看到了,马上出手,居委会主任到底是男人,背起摩登阿姨就走,汪家好婆在一旁扶牢,一路小跑,把摩登阿姨送进了地段医院。 一到地段医院,地段医院的外科医生平常比较空闲,现在有了病人,医生忙煞了,又是止血又是清洗伤口,又是打破伤风针,还要包扎纱布,层层叠叠的纱布包得一层又一层。一阵折腾,摩登阿姨虽然伤势不重,吃相很难看,俨然已经像一个重伤员了…… 在一旁的汪家好婆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在汪家好婆眼睛里,看到绕到摩登阿姨头上去的纱布,一圈又一圈,就觉得是朝摩登阿姨头上绕一圈又一圈的钞票,看到医生帮摩登阿姨打针,满满一针管的药水,打了又打,一连打了好几管,就觉得等于朝摩登阿姨身体里打了一管又一管的钞票,看得汪家好婆一阵又一阵的肉痛。 汪有点后悔自家的鲁莽了。 等到要付钞票的辰光,医药费果然不低,汪家好婆更加叫苦不迭的是,身边只有两钿买小菜的钞票,那能够,要回去拿,又没有带钥匙…… 居委会主任只好笑笑,由自家先垫付了钞票,又背起摩登阿姨回了弄堂。 等到三个人进了居委会,坐停当,已经是下半天了,居委会主任把汪家好婆跟摩登阿姨交到调解委员手里,忙别的事体去了。 坐到调解室里厢,汪家好婆看看歪头斜脑到摩登阿姨,晓得自家闯了穷祸,变得识相了,任凭调解委员随便问啥闲话,从头到尾,连屁也不放一只,这叫小鬼不响,判官难判。 调解委员只好寻来了电话号码,打电话叫宝宝过来解决问题…… 2、 摩登阿姨屋里的人也来了,而且还来了好几个,人是一个个都长得斯斯文文,看上去还蛮有文化的,闲话也讲得轻声轻气,提出要求却是苛刻的,份量重得吓煞人,讲啥,要赔医药费,要赔营养费,要赔请娘姨的护理费,还要赔精神损失费,等等等等……还有交关费用,汪家好婆简直连听也没有听到过,统统一一列了出来,还全部写到了纸头上,黑字白纸清清爽爽。 想不到,世界上竟然还有那么多赔偿,长长的一串赔偿,等于是要抢钞票嘛,汪家好婆想不通,世界上哪能还有这样不要面孔的人家,汪家好婆几乎要吐血了。 调解委员会还把写好赔偿的纸头递到宝宝手里,讲了一句:“侬看可以伐?”一副气势,好像事体已经定了,不容反驳,只等宝宝签字了。 汪家好婆一听更加来气,汪家好婆看得多了,已经看出来了,这就是一副打群架的腔调,仗着人多势众,仗着是老土地,看准汪家门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好欺负,明明白白就想要“欺生”空手套白狼。 汪家好婆觉得冤枉,打相打总有个前因后果,明明是摩登阿姨拉自己的头发在先,自家才拉了摩登阿姨的头发在后,自家也吃了亏,头皮到现在还辣嚯嚯地在痛,哪能没有人来问一句?哪能没有人讲一句公道闲话? 汪家好婆看向了宝宝,心里想,别人不肯讲公道闲话,宝宝总归会出头为老娘讲两句公道闲话的,据理力争一下。 没有想到,只看到宝宝认认真真看光写着赔偿金的纸头,把纸头放到台子上,转身,一面孔的歉意,堆起了笑容,朝摩登阿姨鞠了一个,腰竟然弯成了九十度。 宝宝一副没有骨气的腔调,看得汪家好婆眼乌珠也要出血了,肚皮鼓胀起来,再也摒不牢了,重重的地一拍台子,人一记头立了起来…… 一声台子拍得整房间的人吓了一大跳…… 宝宝一看腔势,晓得姆妈要翻台子了,姆妈一翻台子,天王老子也挡不牢,肯定弄成僵局。顿时脑子都大了。 突然,宝宝脑子里灵光咋想,赶紧用手臂圈牢汪家好婆的背脊,嘴巴凑到汪家好婆的耳朵边头,讲:“姆妈,菩萨讲过了,吃亏当便宜,破财可以免灾……”宝宝纯粹是胡说八道,伊不晓得这些闲话是啥人讲的,不过,现在只有让菩萨来讲,才能阻止姆妈翻台子。 时常念念“阿弥陀佛”,又对菩萨只是一知半解,没有查过菩萨到底讲过啥闲话的汪家好婆,听到菩萨讲闲话了,果然冲到头顶心的火,只好熄了下去,不过心里还是不服贴的。 哪能办呢? 汪家好婆还是有办法的,既然不能跟菩萨对着干,绕开走总归可以的,眼不见,耳不听为净,想着,汪家好婆一把推开宝宝的圈牢自家背脊的手臂,起身走出了调解室。 汪家好婆一路闷闷不乐,回到屋里厢,一屁股坐到沙发里,自己生自家的闷气。 汪家好婆想想,平常辰光,过日子,一分钞票要掰成两半用,连糯米加梗米的泡饭也不舍得吃一口。讲起来,宝宝现在会赚钞票,想想,也是一个铜板一个铜板积起来的,现在宝宝要一把钞票一把钞票摸出去,钞票要赔得汪家好婆心痛心碎,不过哪能办呢?心里虽然肉痛,也只好只好肉痛在心里厢,连菩萨也讲了,钞票必须赔的,就没啥闲话好讲,啥人叫自家闯了穷祸,门牙是自家亲手敲脱,还不好响,朝肚皮里咽,这就叫,自作自受。 好在摩登阿姨门口上头的镜子已经敲碎,心头之患已经清除,尽管破了财,也算消了灾,心里还算有点安慰的。 宝宝在调解室里,替汪家好婆向摩登阿姨鞠躬作揖,赔礼道歉,亲自背起摩登阿姨,送伊回了屋里,回头还买了水果,诚心诚意送上门去,摩登阿姨屋里的人,虽然还是数落了几句,看到一大叠钞票,看看一只只红彤彤的国光苹果,心诚暖人心,穷祸总算终结,事体总算过去了,宝宝也从尴尬的难为情当中脱身了。 坐在客厅里的汪家好婆猛地发觉有一个人影带着一群人从门口划过,好像是宝宝,心中一阵疑惑,追出门去一看,几乎要蹶倒。 宝宝竟然指挥着一群人,抬着一面大镜子,要装到摩登阿姨的门口上头…… 这是去触碰汪好婆的底线,是可忍孰不可忍,汪好婆勃然大怒…… 第118章 宝宝要寻到了凶宅的秘密 作者:沈东生 1、 汪家好婆坐在客厅的沙发里,独自一个人生闷气。 虽然阳光透过客厅的玻璃窗,照进屋里,客厅里暖洋洋的,汪家好婆还是觉得浑身寒瑟瑟,发冷。沙发虽然柔软,伊还是觉得坐也不是,立也不是,浑身不适宜,心里总有一股闷气始终透不出来,伊还在为今早早上的事体郁闷得无法解开…… 门外头传过来一阵嘈杂的声音,伊嫌鄙烦,抬起眼睛一看,发觉回来的辰光,因为生气,连门也没有关,怪不得闹哄哄的声音直接传进屋里来了,伊从沙发上起身,想去关门,还没有走到门口,就看到一团黑影闪过,是一群人,熙熙攘攘从门口划过,人群里有一个熟悉的身影,汪家好婆觉得苗头不对,马上冲到门口头,探头朝外看过去,不看倒也罢了,一看到外头的情景,就让汪家好婆惊得简直要撅倒,气得简直要发疯。 汪家好婆看到,在儿子宝宝指挥下头,两个工人抬着一面大镜子,喊着“号子”,正朝摩登阿姨屋里走过去,后头还跟着一个扛长梯子的工人…… 汪家好婆马上明白了,宝宝要帮摩登阿姨的门口上头重新装上镜子,而且,从工人抬镜子的腔势,看得出镜子比原先的镜子还要大交关,看到工人搬镜子的一副吃力样子,就晓得镜子的质地也比原先的镜子还要重,还要好,说不定还是钢化玻璃做的镜子 …… 汪家好婆一看到,宝宝亲自指挥,要帮摩登阿姨在门口上头重新装上镜子,而且装的是钢化玻璃镜子,就马上想到,从今以后,镜子不怕风,不怕雨,明晃晃,亮闪闪,像照妖镜一样,日日夜夜照牢自家屋里,汪家门就要面临倒运,说不定还会死人,哪能得了…… 先前,宝宝讲要赔人家钞票,眼睁睁看牢一叠一叠钞票出送,汪家好婆虽然心痛肉麻,咬咬牙齿,熬牢了,不响。宝宝要向摩登阿姨弯腰鞠躬,还要背伊送回屋里,汪好婆虽然觉得受了侮辱,看不下去,还是跑跑开,眼不见为净,只当不看见,也熬牢,仍旧不响。宝宝越做越出格,这次,宝宝要翻天了,这块自家拼了性命才敲碎的镜子,宝宝要装回去,明明是在帮摩登阿姨作“汪家门”死嘛。汪家好婆实在恨煞了,恨汪家门竟然会出宝宝这样一只大逆不道的不孝子孙,让汪家好婆真真觉得“是可忍孰不可忍”了。汪家好婆再也熬不牢了,顿时恨得牙床骨发痒,怒火一记头直窜头顶心,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挤出一句恶狠狠的骂人闲话:“宝宝,侬只孽子。”还不解恨,又朝门外头窜出去几步,双手拍着大腿,拼尽全力,大声吼叫:“宝宝,侬只死人,要作死啊!” 宝宝听到姆妈声嘶力竭的吼叫声了,直觉得耳朵被震得嗡嗡穷响,回头看过去,只见姆妈怒目圆睁,眼睛里像要喷出火来了,简直像一头母狮在呼啸。宝宝晓得闯祸了。 其实,宝宝并不是死人,宝宝心里样样明白,事事清爽,也晓得姆妈的心思。搬进新房子前头,宝宝已经听了一耳朵关于新房子的风言风语,各种各样的风言风语讲得活灵活现,让人听得寒毛凛凛,简直可以吓得煞人。交关本想住新房子的人家,还没有搬进去,一听就吓得退了回去,再也不敢搬进新房子了。有几家胆子大一点的人家,虽然搬进去过,天天夜里鬼出现,住了没有几天,重新搬出来了。弄到后来,公司里只要一讲起这幢房子,就人人摇头,避而远之,从此新房子就一直空关着,变成了传说中的“凶宅”。 宝宝做了处长,应该分新房子了,听到公司要拿这幢房子分配给伊,开始辰光,伊觉得寒毛凛凛,简直也不敢要这幢新房子,甚至觉得领导的在欺负伊这个新科处长。 不过,宝宝还是去看了一趟房子,看到房子确实好,楼上楼下,还有花园,落地钢窗,打蜡柚木地板,是伊心心念念盼望想要的房子…… 这样好的房子,竟然会弄到没有人敢住的地步,肯定有蹊跷。宝宝到底是全世界跑跑的人,看得多,听得也多,不相信迷信,伊想,凡事都有个前因后果,伊要弄清爽风言风语的起因,弄清爽风言风语的来龙去脉,弄清爽新房子哪能会变成“凶宅”的。 经过调查,果然发现了事体的蹊跷,更加蹊跷的是,事体竟然还跟弄堂里的三层阁爷叔有关联,听说只有三层阁爷叔晓得其中的秘密…… 摸到了情况,宝宝心里有了底,一番周密的思考和安排,决定先住进新房子,抢先把这样好的房子占下来再讲,然后再去解开秘密,去对付居心叵测的人。 不过,宝宝不想惊吓到姆妈,姆妈毕竟年纪大了,老脑筋,相信迷信,听不得出鬼出怪的事体,宝宝只有一个姆妈,一旦吓坏了姆妈,事体就大了,绝对不能让姆妈晓得新房子出鬼的事体,决定先把事体瞒下来,等到事体统统办妥当了,摆平了,再把风言风语当笑话讲给姆妈听,大家也就一笑了之了。 想不到,不晓得啥原因,姆妈提前晓得了风言风语,宝宝还没有出手,姆妈就闹出了一场风波,敲碎邻居的镜子不算,还打伤了人,宝宝只好先帮姆妈把屁股揩清爽再讲,否则,面对新弄堂,新邻居,哪能做人? 宝宝看到姆妈从调解室里佛手而去的辰光,虽然心痛姆妈生气,恐怕气坏了姆妈,伊想追出去,把事体跟姆妈讲清爽了。不过,摩登阿姨屋里人以为宝宝要跑路,哇啦哇啦叫牢宝宝,看来,上只角的人比老弄堂里的人难对付,宝宝只好转回调解室,想想,姆妈已经回了屋里,一时三刻也不会出啥意外,等伊把姆妈跟摩登阿姨冲突的事体摆平以后,回到屋里,再详详细细把关于新房子的风言风语跟姆妈讲清爽,也不差这点辰光,等到自家把已经想好的对付办法也对姆妈交了底,相信姆妈会明白的,也能理解的。 想不到,意外又来了,姆妈从屋里冲出来,半路打起了劫,要拦住装镜子的去路,弄得不好,自己的计划要被姆妈打乱。 宝宝急忙要拦牢姆妈,想劝阻姆妈先回屋里去…… 但是来不及了。 只看见汪家好婆拾起已经用过的大红砖头,高高举了起来,瞄准了工人们抬着的大镜子。 宝宝一看大事不好,一个箭步冲向汪家好婆,想夺下汪家好婆手里的大红砖头。 可是,没等到宝宝冲到汪家好婆的身边,汪家好婆已经出手了,手臂一挥,大红砖头飞了出来,宝宝恰巧迎面跑过来,大红砖头擦着宝宝的面孔朝着大镜子飞了过去。 粗糙的红砖,擦过宝宝的面孔,面孔上一块皮顿时就被磨掉了,刹那间,露出白森森肉,瞬间,伤口渗出了血珠,血珠很快聚拢,流淌了下来,宝宝赶紧用手去捂,一捂,一抹,刹那间,宝宝满面孔是鲜血了。 汪家好婆却没看见宝宝受伤,伊眼睛只顾盯着飞出去的大红砖头,人跟随着飞出去的大红砖头,朝前跑出几步,看着大红砖头飞向镜子,就等“乒乓”一声,镜子碎成碎玻璃,汪家好婆心里就会一记头舒服起来。 大概大红砖头在宝宝面孔上头擦了一下,减慢了速度,也可能镜子是钢化玻璃,确实结实,只听见“咚”的一声,大红砖头撞到了镜子上头,镜子没有碎,大红砖头碎了,四下溅开,落到了地上,镜子完好无损,汪家好婆一阵绝望,完蛋了,老天也不随人意了,镜子竟然敲不碎,这是天意,天要绝人,只好听天由命了。 汪家好婆愣愣地看着完好无损的镜子,愣怔半天,转念间又想,是宝宝帮摩登阿姨配了钢化玻璃的镜子,所以敲不碎。汪家好婆又迁怒起宝宝,看了一眼镜子,想找块砖头再砸,可惜原先的砖头碎了,就满弄堂寻起了砖头…… 宝宝看到姆妈满弄堂乱转,唯恐姆妈还会有啥异样的举动,顾不得自己的伤口还在流血,就朝汪家好婆跑过去…… 干干净净的弄堂里,再也找不到其他砖头,汪家好婆无计可施,更加气得阿噗啊噗起来,恼怒之下,一转身,一扭头,回屋里去了。 没想到,宝宝还没跑到姆妈身边,却看到姆妈回屋里去了,虽然摸不清是啥路道经,倒也松了口气,看来事体还算没有变得太坏。这才摸出手绢捂牢受伤的面孔,虽然一阵剧痛,心里倒是踏实了一点…… 工人们被突如其来的状况弄得呆牢了,目瞪口呆地朝向满面孔是鲜血的宝宝,询问接下来哪能办? 宝宝强装笑面孔,讲:“继续做生活,赶在天黑前头,完工。” 工人们只要主人家发闲话,就有钞票赚,有钞票赚就好,也不管主人家面孔上正流着鲜血,抬起镜子,喊着号子,朝摩登阿姨屋里而去…… 等到镜子装到摩登阿姨的大门上头,摩登阿姨屋里有人出来,点过头,辰光已经是夜快到了。 宝宝付了配玻璃的钞票,也付了工钿,打发工人走掉以后,回到屋里,看到艾米丽已经下班,正在烧夜饭,却不看见姆妈,有点意外, 艾米丽看到宝宝满面孔的血,吓了一大跳,急了,问:“哪能受伤啦。” 宝宝讲:“没啥,吃相难看,就是碰破了点皮,姆妈人呢?”宝宝关心的是姆妈。 艾米丽这才想起来,回来就没有看见姆妈,照平常,汪家好婆正是忙夜饭的辰光。今早看到姆妈不在,以为姆妈有事体出门了,就自家动手烧夜饭了。 宝宝则心里顿感不妙,马上楼上楼下寻了一遍,连花园里也去兜了一圈,仍旧不可见汪家好婆的人影子,心里暗暗思忖:恐怕是出事体了。 2、 汪家好婆再也不愿意在“凶宅”里住下去了。也不愿再看见大逆不道的儿子了,伊心里想好了,譬如没有生这个孽子,就在房间里折腾了一番,打了一只包裹,不声不响离开了新房子,回了老弄堂。 宝宝和艾米丽两个人,寻到老弄堂,进了老屋里,看到汪家好婆果然回了老屋里,一颗心算是落了地,本想劝汪家好婆回天潼路,无奈,汪家好婆死也不肯,讲:“儿子已经死掉了,就是饿死在老房子里,冻死在老房子里,也不回天潼路了。” 宝宝跟艾米丽,也没有办法,只好从长计议了。 宝宝和艾米丽从老弄堂的老屋里出来以后,并没有回天潼路,而是直接去寻了三层阁爷叔,宝宝想尽快寻到三层阁爷叔,尽快把“凶宅”事件弄个水落石出,才好让汪家好婆安安心心回天潼路。 宝宝跟艾米丽到了三层阁爷叔的楼下头,看到房子里黑灯瞎火的,“哇啦哇啦”叫了几声,没有听到回应,眉头就皱起来了…… 宝宝听说过,平常,三层阁爷叔没有应酬的辰光,就有早困的习惯,就是大热天,别人家还在门口头乘风凉,三层阁里就穿出了雷一样的打呼声音。不过,现在辰光,别人家大概夜饭刚刚吃好,伊就困觉了?也实在困得太早了一点。 宝宝急着要寻到三层阁爷叔,实在是事体要紧,伊等不起了,姆妈今早闹了一天,又回了老屋里,总不见得让姆妈一直住在空荡荡的老屋里,不回天潼路。姆妈一直不回天潼路,不就等于拆人家了。今早,不管三层阁爷叔是真困觉了还是假困觉,一定要见到伊,哪怕伊真困着了,也要拖伊起来,让伊把新房子的秘密跟姆妈讲清爽。 宝宝推了推房子的门,门是虚掩的一推就开了,于是宝宝跟艾米丽就直接进了房子,准备上三层阁,去叫醒三层阁爷叔。 房子里本来就暗,一到夜里,就墨墨黑了,摸索了半天,路灯的拉线开关也寻不到,哪能办?只好摸黑上楼。 艾米丽一看腔势,退却了,讲:“我有夜盲症,不上去了。” 宝宝奇怪,艾米丽啥辰光有夜盲症了?肯定是借口。 宝宝只好一个人上楼,楼梯又陡又窄,楼梯踏板在啥地方也看不见,手脚并用,摸索着,一脚高,一脚低,朝上爬,有好几次差点踏空,滚下来…… 宝宝正在庆幸没有掼下来,却真的一脚踏空,“噗通”一声,人朝下溜了好几格楼梯, 艾米丽在楼下急叫:“哪能啦,哪能啦,阿是掼跤了!” 还好,楼梯窄,宝宝肩膀宽,搁牢了,没有掼到底,宝宝一面讲:“没啥,没啥。”一面继续爬,心里不禁想,平常辰光,三层阁爷叔西装笔挺,头丝清清爽爽,三接头皮鞋擦得精光铮亮,走在弄堂里,一副老克腊的腔调,啥人会相信,竟然是从乌漆墨黑的楼梯里爬出去的。 宝宝爬了一层,眼睛慢慢适应了,又爬一层,能看得见楼梯的踏板了,转了几只弯,才到了三层阁,敲敲门,没有人回应,手摸了一遍门框,摸到一把挂锁,宝宝的气一下子泄到了底。 其实前面章节讲到过,今早,三层阁爷叔正好到十六铺码头接人去了,屋里当然没有人回应。可惜宝宝不晓得,假使晓得,伊也不会冒这趟险了。 现在哪能办? 第119章 宝宝要寻到三层阁爷叔 作者:沈东生 1、 宝宝到楼上去寻三层阁爷叔了,艾米丽一个人在乌漆墨黑的楼下头等宝宝。 三层阁爷叔住的这幢房子是私房,房子地处弄堂到底的壁角落里,是弄堂里的一块“洼地”,算得上是老弄堂里最蹩脚的房子。大概因为地皮紧张的关系,房东因地制宜,造成了三楼,房子造得又小又高,像老底子的炮楼,弄堂里人也就叫伊“小炮楼”。“小炮楼”是房东用来出租的,赚点小菜铜钿。 “小炮楼”的楼下住了个跷脚阿姨,楼上一直没有人住,空关了好几年,三层阁爷叔落难以后,从上只角搬到老弄堂里的辰光,因为三楼的房钿便宜,就住进了这幢房子的三楼,两楼还是空关着。 三层阁爷叔在三楼一住就住了交关年,住成了“老土地”,自称“三层阁爷叔”,因人得名,“小炮楼”也被叫成了“三层阁”。实际上这里的“三层阁”不是石库门房子的三层阁。 今早跷脚阿姨也不晓得到啥地方去了,不在屋里,“三层阁”楼下头就没有人了,“三层阁”里只剩下来一片寂静,除了偶然从外头传过来几声有人走过的脚步声,静得让艾米丽疑神疑鬼,心里发慌。伊抬头看看楼梯口,墨墨黑,像只深不可测的洞。转眼又看看四周,啥东西也看不清爽,伸手不看见五指,眼门前一团黑。 一片寂静,一片黑,让艾米丽心惊肉跳,更何况,艾米丽从小怕鬼,一听鬼魂的故事,魂灵就会吓得出窍,捂牢耳朵,不敢听下去。俗话讲,人吓人,吓煞人,不晓得大家听说过伐?有过真的事体,自家吓自家,真会吓得翘辫子的。 久久等不到宝宝下楼来,艾米丽心里发毛起来。艾米丽越等越心焦,越等越心神不定,等到后来,心像吊到了半空当中,荡来荡去没有着落。浑身寒瑟瑟寒瑟瑟。 其实算起来,宝宝上楼去的辰光并没有太长,艾米丽却觉得等了不晓得多少辰光,好像已经过去了好几个钟头一样…… 确实,在黑暗中等待,是最让人心焦,也是最叫人难熬…… 总算听到楼梯有动静了,大概宝宝下楼来了,艾米丽为之一振,仰头看过去,尽管楼梯口依旧墨黑一团,心里还是有了盼头。 宝宝确实下楼来了,三层阁爷叔不在家,大门紧闭,铁将军把守,宝宝没有碰到三层阁爷叔,啥人叫自家运道不好呢,“探险闯门”失败。最叫宝宝头痛的是,接下来哪能办?到啥地方去寻三层阁爷叔?假使寻不到三层阁爷叔,哪能给姆妈有个交代?宝宝带着一肚皮的懊恼,摸着黑,沿着原路返回。 老古话讲,上山容易,下山难,摸黑从笔陡的楼梯上下来,更加难,宝宝不敢怠慢,小心翼翼,手脚并用,一路摸索着下楼…… 结果,稍微一不小心,还是连溜带滑,裹挟着灰尘飞扬,一记头滑到了楼下头。 艾米丽发觉有一个人从天而降,突然立到了门前头,倒吸一口冷气,吓得刚要惊叫,一看是宝宝,一把挽起宝宝的胳膊,拖牢宝宝赶紧朝外头跑。拖出房子,拖到了路灯下头,看到了亮光,也看到四周人家玻璃窗透出的灯光,艾米丽才松了口气,讲:“我实在吓煞了。” 宝宝一记头滑到了楼下,立在楼梯口的辰光,人还有点昏头落冲,分不清方向,又被艾米丽拖得跌跌冲冲,到了外头,人还在懵,情绪又不好,懒得理睬艾米丽。 艾米丽看到宝宝不响,看出来宝宝情绪不好,问:“阿是没有碰到三层阁爷叔?阿是担心姆妈不肯回天潼路?” 艾米丽总归能摸透宝宝的心思。 确实,宝宝嘴巴里勿响,心里一直为这桩事体心焦,寻不到三层阁爷叔,新房子的谜就解不开,谜解不开,姆妈今早肯定不肯回天潼路,接下来哪能办?总不见得让姆妈一夜天坐在包裹上,面对空荡荡的老房子,挨饿受冷?一想到要面临的困局,伊心里实在摆不平。 艾米丽觉察出了宝宝的心思,朝宝宝看过去,想讲句把宽慰的闲话,不看倒也算了,一看见宝宝灰头土脸,衣衫不整,满面孔愁容,一副肚肠根也要愁断掉的腔调,连想到近一腔,宝宝为新房子呕尽心血,却讨不到姆妈的欢喜,姆妈一副作天作地,非要跟宝宝作对到底的样子,艾米丽为宝宝心痛。艾米丽又晓得宝宝是孝子,最看不得姆妈不开心,宝宝一向情愿自家吃足苦头,也不愿看到姆妈受半点委屈…… 现在辰光,讲啥宽慰的闲话也没有用场。宝宝肯定听不进宽慰的闲话,宝宝要的是寻到三层阁爷叔,让姆妈开心。偏偏又寻不到三层阁爷叔,艾米丽的心也随之沉沉的, 哪能办?哪能解开死结?艾米丽灵机一动,像熬不牢一样地哈哈大笑起来,差点没有笑得岔气过去,有点故意的夸张。 宝宝心里烦,又觉着莫名其妙,讲:“笑啥笑,有啥好笑。” 艾米丽从袋袋里摸出一面小镜子,递给宝宝,讲:“侬看看自家面孔。” 宝宝不接镜子,讲:“面孔有啥好看的,啥人像侬,天天随身带面镜子,照不败的照,好看煞了。” 确实,老底子的人,身边带面小镜子,真算是凤毛麟角的事体。 也确实,艾米丽虽然是黑人,伊是黑珍珠,黑美女,走到路上,总归有人回头看伊,照现在的讲法,叫着回头率高。连艾米丽自家也欢喜自家一张漂亮的面孔,身上欢喜带面小镜子,时不时会摸出镜子来照照面孔。宝宝常常讲伊“小资”,“脱离群众”。艾米丽自顾自,仍旧欢喜带面小镜子,欢喜看看自家。 今早,艾米丽要宝宝照镜子,把镜子塞到宝宝手里,讲:“侬今早一定要照照镜子。” 宝宝无奈地拿过镜子,朝镜子里一看,也笑了,只看见自家灰头土脸,面孔乌漆墨黑,连贴在伤口上的白纱布也弄得墨墨黑,楼梯上的尘土飞扬,把宝宝弄成了一个黑人,面色跟艾米丽也差不了多少了。难怪艾米丽要笑得岔气。 楼上楼下兜了一圈,三层阁爷叔没有碰到,倒把自家弄成了个黑人,赶紧摸出手绢,去揩面孔上的灰尘, 艾米丽一把拉牢宝宝,讲:“揩啥揩,做黑人有啥不好。”艾米丽抓到了调节宝宝心绪的机。 宝宝果然又笑了,讲:“好好好,我不揩,我不揩,我本来就是黑人的老公,我就是欢喜做黑人嘛。” 宝宝嘴巴里虽然讲不揩不揩,还想要做黑人。手里还是揩得起劲,一面揩,还一面念及三层阁爷叔,心里想,也真难为三层阁爷叔,住在这种断命的地方,还要充“大好佬“,当啥“老克腊”,也真不容易。还感叹,住了一条弄堂里,刚刚晓得,弄堂里竟然还有三层阁爷叔住的这种三层阁,如此的不堪…… 就在宝宝的情绪刚刚好起来,和艾米丽打情骂俏的辰光,弄堂里发生了两桩事体。 2、 弄堂里发生的第一桩事体是,一部三轮车摇摇晃晃进了弄堂。 三轮车上坐着的人,正是宝宝急于要寻的三层阁爷叔,旁边坐着的是伊刚刚从十六铺码头接回来的女眷。 弄堂的人都晓得,当初,三层阁爷叔是落难住到三层阁里的,三层阁爷叔到底为啥落难,却没有人晓得,伊自家从来不曾讲过,外头流传的讲法倒蛮多,连猜带蒙,流传出来有好几只版本,有的讲,三层阁爷叔欢喜白相,钞票统统白相光了;也有讲,三层阁爷叔年纪轻的辰光,比较花,欢喜女人,一来二去,钞票被女人骗走了;比较靠谱的讲法是,解放以后,伊做生活的洋行里的洋主人逃走了,三层阁爷叔丢掉了生活,闲话瞎讲,差点吃官司,从跑街先生落到了流落街头,没有了先生的头衔,成了“跑街”的瘪三,从上只角搬住到了老弄堂里,连女眷也养不活,就把女眷送回宁波,跟爷娘一道过,女眷一走交关年,两个人一直分居两地…… 这段历史不光彩,是落面子的事体,三层阁爷叔讲不出口,一直是瞒瞒藏藏。所以,连三层阁爷叔有女眷,弄堂里也少有人晓得,有人还以为三层阁爷叔是个光棍。 啥人也没有想到,三层阁爷叔不但有女眷,这趟三层阁爷叔接女眷回上海,要常住了,不再回宁波,夫妻两个人团圆了,异地分居的生活,从今早开始,算是结束了。 还有一条可以惊掉人下巴的消息!据弄堂外头传过来的可靠传闻讲,三层阁爷叔正在紧锣密鼓地准备寻觅一处新的住所,看样子他是打算彻底搬离这条陈旧的老弄堂了!要彻底搬离三层阁了。 不过嘛,这桩事体,眼门前也仅仅只是处于秘密的筹备阶段,弄堂里的左邻右舍们对此还一无所知!可以想象得出,要是有哪一天,大家突然晓得了这个消息,肯定会惊讶得合不拢嘴巴!像听到了天方夜谭一样,到辰光,大家肯定会四处奔说,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哎呀呀,这个三层阁的爷叔到底是从啥地方搞来的钞票呀?难道是交了啥格狗屎运?难道是拾到了金条?还是走夜道,摸了有铜钿人家的屋里?还是还有啥不为人晓得的赚钞票的歪门邪道......” 讲句老实闲话,所有的议论,都有点冤枉了三层阁爷叔,首先,三层阁爷叔并不是要搬出老弄堂,而是看中了弄堂口头的木头房子,伊看到宁波女人被派出所捉进去已经交关辰光了,一时三刻肯定出不来了,说不定还会吃官司,劳动改造几年也说不定。三层阁爷叔觉得,木头房子要弄到手也不难。 再讲,三层阁爷叔确实没有做过啥旁门左道、偷鸡摸狗的事体。不过,有一个实实在在的消息,可以告诉大家。新近,三层阁爷叔楼下头的“跷脚阿姨”听到邮递员哇啦哇啦叫过:“汇款”。 跷脚阿姨欢喜管闲事,一听汇款两个字,就稀奇,弄堂里一向少有听说汇款这种事体,假使有,一年也不会听到几次。一听汇款,跷脚阿姨赶紧冲出房间,想看看新鲜,想看看究竟。想不到三层阁爷叔的手脚更加快,一记头从三层阁窜了下来。还没等跷脚阿姨跟邮递员搭上闲话,三层阁爷叔已经从邮递员手里接过了汇款单。 跷脚阿姨只好让到一边去了。 邮递员要三层阁爷叔在汇款单上签字辰光,跷脚阿姨远远地瞄了一眼,跷脚阿姨脚不好,眼睛蛮好,一眼瞄到了三层阁爷叔收到了一笔“汇款”,而且是不少的一笔汇款。 按照常理,依着跷脚阿姨的脾性,只要一晓得三层阁爷叔有汇款的消息,而且是一笔大数目的汇款,不用一转身的功夫,整条弄堂马上就会传了个遍,马上弄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这趟,弄堂里依旧还是一个人也不晓得三层阁爷叔收到了汇款。因为,跷脚阿姨正在惊疑三层阁爷叔哪能有汇款的辰光,三层阁爷叔签好汇款单,从袋袋里摸出拾块洋钿塞到跷脚阿姨手里,拾块洋钿,对跷脚阿姨来讲,是一笔不得了的大钞票,等于发洋财了。据讲,当时辰光,当地的米店里,一个号头的生意做下来,也收不到几张十块头钞票。跷脚阿姨捏着钞票,眼睛发光,看牢三层阁爷叔,惊讶得半天没有合拢嘴巴,讲不出闲话。三层阁爷叔用食指放到嘴巴上头,做了噤声的手势,嘴巴里还“嘘”了一声。 跷脚阿姨明白了。从此跷脚阿姨没有再提起过汇款的事体,于是,也就没有其他人第三个人晓得三层阁爷叔收到汇款的事体了。 三层阁爷叔确实收到了一笔不菲的汇款,手头确实是有了钞票,当然,只有伊自家晓得,因为有了钞票,所以三层阁爷叔才敢于做出一连串的大动作。 当然,钞票从啥地方寄来的,是啥人寄来的,三层阁爷叔更加闭口不谈,三层阁爷叔连刚刚接到上海来的女眷也不曾向伊透露过半个字。 三层阁爷叔虽然从不向别人提起汇款的事体,,三层阁爷叔还是熬不牢会流露出一面孔的春风得意!坐在三轮车上头,跷起了二郎腿,嘴巴里还含根香烟,头还仰得老高…… 宝宝远远地看到三轮车进了弄堂,看到三层阁爷叔坐在三轮车上,马上喜出望外,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寻来全不费功夫,头脑不懵了,情绪高涨起来,劲道也马上来了,面孔当然更加顾不得再揩了,拔脚就朝三轮车奔过去。 三层阁爷叔也看到了宝宝,而且看到宝宝朝自家直奔而来,心里不由咯噔一记,脑子迅速像开足的马达,转了起来去,一个个问题旋过脑海:宝宝寻我做啥?宝宝是为了天潼路的房子而来?宝宝要达到啥目的?一连串问题闪过脑子后,三层阁爷叔后悔了,后悔自家闲话太多,看来要惹是非了…… 第120章 宝宝差一点被撞死 作者:沈东生 1、 宝宝一边猴急地叫着:“三层阁爷叔!三层阁爷叔!”一边远远地朝三轮车跑过来。 弄堂里,路灯虽然暗洞洞,三层阁爷叔还是看到宝宝正朝自家面前跑过来,也隐隐地听到宝宝在叫自家的声音。 三层阁爷叔的脑子飞快地转了起来,宝宝寻我做啥?阿是为了天潼路的房子?我哪能回答?一串问题问下来,一圈利弊得失权衡过后,马上想明白了,宝宝寻上门来没啥好事体,一旦讲起天潼路的房子,回答不来事,不回答也不来事,要晓得,最近的一大笔汇款就是跟天潼路的房子有关联,一旦说漏了嘴巴,后果一定很严重。随即心里厢转过一个念头,不能跟宝宝纠缠。 哪能办? 走为上策,躲过去算数。 三层阁爷叔趁宝宝还没有跑到三轮车边头,只当没有听到伊的叫声,也只当没有看见伊。一扭头,“噗”一记吐出嘴巴里的香烟,刚刚吸了几口的香烟飞了出去,调转是平常,伊是不舍得的,现在顾不得了。 香烟闪着一点红光,划出一道弧线,飞得老远,准确无误地落到别人家门口头的水斗里,“呲”的一声,火灭了。这是三层阁爷叔的一手绝技,叫着“飞镖”。老底子,三层阁爷叔做跑街先生的辰光,连洋行里的洋老板也都啧啧称奇,想学,却总也学不会。前一腔,三层阁爷叔因为手头紧,交关辰光不吃香烟,久已疏于旧技,想不到,今早重新拾起旧技,依旧熟练。 三层阁爷叔吐掉香烟,腾出嘴巴,可以讲闲话了,对三轮车车夫轻声讲:“快点,掉头,出弄堂,我加侬钞票。” 车夫踏三轮车赚点汗水铜钿,养家糊口不容易。 上海刚刚行起来三轮车的辰光,把马车,黄包车统统淘汰出局,当初,车夫用全部家当弄了一部三轮车,也曾有过一段短暂的辉煌,每天有拉不完的客人,只要到马路上一跑,总有赚不光的钞票。可惜好景不长,自从公共汽车兴起,后来又越来越普及,三轮车既贵又慢,乘三轮车的人越来越少,生意难做了,三轮车也走上了马车、黄包车的覆辙,每天到马路上空兜的辰光多,一天跑不了几趟车。有辰光干脆坐在旅馆,码头门口孵太阳,空等。今早,好不容易接了一单生意,一听是到熟悉的弄堂,坐了车子上头的老板好像也曾看见过的,看来也不便讨价还价了,踏起三轮车就走…… 现在,却听到老板讲,可以加钞票,车夫听进去了,精神抖擞起来,弄堂里,车夫熟门熟路,哪能走,了然于胸,嘴巴了应了一句:“好唻。”毫不犹豫,一蹬踏脚板就朝弄堂里冲了进去…… 三层阁爷叔看到三轮车没有掉头,反而加快速度,直朝弄堂里厢窜,一呆,自家明明白白跟车夫讲了,要出弄堂。弄不明白车夫为啥反而朝弄堂里直冲,车夫伊想做啥?心里有点恼火,嘴巴里又不敢穷叫,压低声音急忙补充一句:“外头,外头……” 车夫嘴巴里应着:“晓得,晓得。”却没有掉头的意思,还是朝弄堂里厢踏进去。 三层阁爷叔以为车夫听错了自家讲的闲话,急了,起身去拍车夫的肩膀…… 车夫当然懂得客人拍自家肩膀的意思,以为客人嫌鄙自家三轮车踏得太慢,催促自家要加快速度,车夫看在钞票的面子上,加上今早一天没有生意,身上有的是力道,干脆人从坐凳上立了起来踏三轮车,大家肯定晓得的,赛车运动员到冲刺的要紧关子辰光,就会立起来踏赛车,立起来踏三轮车,是一样的道理,人立起来踏,脚头的力道就是足,三轮车即刻像箭一样朝弄堂里深处窜了出去…… 弄堂本来就窄,路灯又昏暗,三轮车踏得飞,弄堂里偶有走过的路人,惊吓得纷纷躲闪开去,真让人有点险象环生的感觉,看看就吓人倒怪。 坐在三层阁爷叔边上的女眷吓得,坐直了身体,嘴巴里咿咿呀呀叫了起来。 三层阁爷叔也一阵紧张,不晓得哪能办了,只是一个劲地对三轮车车夫“嗳嗳嗳”地叫着…… 正朝三轮车跑过来的宝宝,看到三轮车夫有点眼熟,无奈路灯太暗,想再看一眼,三轮车突然加快了速度,从身边头冲了过去,当三轮车划过身边头的一刹那,又看到三层阁爷叔一副急吼吼穷叫的腔调,心想,大概出啥事体了,想要拦住三轮车…… 可惜,来不及了,三轮车从眼门前一划而过,向弄堂兜底的地方冲了过去…… 不过不要紧张,一切都在车夫的掌控之中,车夫的车技真好,对弄堂又熟悉,只看见三轮车冲到大弄堂和小弄堂交叉路口,路面见宽,车夫嘴巴里讲了一声:“坐稳了。”说时迟,那时快,一个急转弯,三轮车旋了一个圈,一眨眼功夫,掉过了车头,随即朝弄堂口飞快冲了过来,原来车夫冲进弄堂,是要到大小弄堂的交叉口来掉头。 巧不巧,这个辰光,三层阁爷叔正朝起身,车夫凑过去,想跟车夫讲闲话,三轮车一个急转弯,三层阁爷叔人被一晃荡,差点被甩出车外去,还好,急忙伸手紧急拉牢车帮,人就一下子重重的地甩回了座位上,三层阁爷叔头顶上冒火了,刚想朝车夫怒吼,一看,三轮车已经调转了车头,正平稳地朝弄堂踏过去,三层阁爷叔,如愿以偿,人朝靠背上一靠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三轮车又朝宝宝踏了过来,宝宝看清爽了,车夫是姨夫,这次,宝宝没有错过机会,眼看三轮车就要冲到眼门前的辰光,一跨步,叉开双臂,立到了弄堂的当中央里,拦在了三轮车的出弄堂的去路,还大叫一声:“姨夫,侬要做啥!” 宝宝伊姨夫,刚掉转三轮车车头,埋头踏车,要朝弄堂外头踏过走,猛然之间,发觉有一个人影一晃,拦到三轮车前方,一惊,惊异之余,再看、更加大吃一惊,拦在前头竟然是外甥宝宝,等到宝宝伊姨夫看清爽,踏得飞快的三轮车,眼看已经冲到宝宝的面前了,一旦三轮车和宝宝撞到一道,铁跟人相撞,肯定是性命交关的事体,宝宝伊姨夫紧急收牢脚,同时腾出一只手来去揿刹车柄…… 这个辰光,车速快,距离近,哪能刹得牢,只听到“吱吱呀呀”的刹车声穷响,三轮车还是直朝宝宝冲了过去…… 本来,宝宝只要朝弄堂边头一跳,就可以躲过危险,偏偏宝宝书生气十足,总觉得姨夫哪能会任凭三轮车撞到伊自家外甥的身上,心里笃定,依旧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宝宝伊姨夫几乎要急疯了,用整个身体统统压到了刹车柄上头,全身的力道统统涌到了捏刹车柄的手上,三轮车虽然慢了下来,还是停不下来,三轮车的前轮盘一记头窜进了宝宝的裤裆当中,宝宝的身体本能朝前一俯,跳跃起,想躲开撞击,反而前胸一下子和三轮车龙头撞到了一道,宝宝被猛烈撞击了一下,三轮倒是停牢了,宝宝人迅即朝后仰倒过去,这一倒,注定是后脑勺着地,肯定要命,后果难以想象,讲不到就会一脚去了…… 宝宝伊姨夫一眼看到了危险,眼明手快,身体朝前一冲,够过去,伸手一把朝宝宝抓过去,可惜宝宝倒地的速度太快,宝宝伊姨夫一把只抓牢宝宝胸口头的纽扣,“呲啦”一声,纽扣的线拉断掉了,宝宝伊姨夫手里只捏牢一颗纽扣。宝宝的人没有被拉牢,还是一下子朝后倒了过去…… 眼面前惊心动魄的一幕,虽然只有一眨眼功夫,艾米丽还是看得清清爽爽,晓得闯穷祸了,声嘶力竭的惊叫一声:“宝宝……”人已经疯了一样朝宝宝冲了过来…… 宝宝伊姨夫一把没有拉牢宝宝,看到宝宝倒向地上,晓得大事不妙,人弹了起来,翻身跳下三轮车,朝宝宝奔过去…… 三层阁爷叔的女眷啥地方看到过撞死人的场面,一下子瘫软在了三层阁爷叔的怀里…… 眼看要死人了,三层阁爷叔也顾不得女眷,把女眷朝三轮车的车厢里一放,人也快速跳下三轮车,朝宝宝奔过去…… 现场一片忙乱,一歇歇功夫,宝宝身边围起了一大圈的人。 2、 这个辰光,弄堂里发生了第二桩事体是,汪家好婆昏过去了。 汪家好婆虽然在宝宝面前,任凭宝宝好讲坏讲,闲话讲了一箩筐,一直讲到嘴巴里馋吐水也要干光了,汪家好婆还是油盐不进,一口咬定,死也不会再回天潼路的新房子了,伊也再不要看到宝宝这个孽子了,从今往后就是孤老太婆一个,独自过日子,譬如没有生过儿子。最后还朝宝宝跟艾米丽恶狠狠地讲:“走,快点走,看了你们,我就触气。”弄得宝宝和艾米丽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不晓得哪能办好。汪家好婆到宝宝跟艾米丽期期艾艾不肯走的样子,干脆做出一副要撞墙头的腔调,讲:“再不走,我我就死给你们看了。” 宝宝跟艾米丽只好怏怏地走了。 汪家好婆还不解气,追到门口头,把宝宝和艾米丽带来吃的东西统统掼出门来,然后“乒”的一声关上大门。 门一关上,汪家好婆看着宝宝和艾米丽消失在门外头的一刹那,感觉房间里的空气也随同儿子儿媳一道走了,面对空荡荡的房子,房间里的空气像被抽空了,人顿时透不过气来,一屁股坐到了地上的包裹上头,大口大口的喘粗气,还是接不上气来,眼门前一黑,天旋地转起来…… 汪家好婆是口硬骨头酥,伊哪能离得开宝宝和艾米丽呢?想想,住在老弄堂里的辰光,一家门守了一道,宝宝虽然当了处长,比老早忙交关了,艾米丽也在大使馆里做生活,经常出差,比起儿子媳妇在非洲的辰光,真算是享尽了天伦之乐,每天儿子媳妇上班,起得早,早归早,总归会烧好糯米加梗米的泡饭,捂到草窝里,等汪家好婆起来以后,当早饭,宝宝晓得姆妈就是念叨一口糯米加梗米的泡饭,做儿子的,晓得做娘的心,比啥都重要。而伊这个做娘的,也时时记挂着儿子儿媳妇,每天候着儿子媳妇下班的辰光,准时准点烧好夜饭,儿子媳妇一进门,热菜热饭刚刚搬上台子,一家门汰好手,坐下来,热汤热饭热菜热心肠,吃吃讲讲笑笑,开心得不得了……前一腔,汪家好婆听到艾米丽讲,肚皮里大概有了,汪家好婆一听就开心得不得了,夹起一块红烧肉,就朝艾米丽的饭碗里塞,讲:“多吃一点,多吃一点,侬是一张嘴巴,养两个人唻……”第二天竟然买了一大片肋条肉回来,也不晓得汪家好婆从啥地方弄来的肉票…… 这种看起来平平淡淡的日子,照宁波人的一句老话讲起来,“有吃没吃,一家门热热洛洛就是福。” 原来以为,搬了新房子,一家门如了心愿,圆满了。啥人晓得会碰到摩登阿姨这种女人,装面照妖镜,要汪家门好看,果然,灾祸真的来了,汪家门要拆散了。 一家人家拆散了过,还不如死掉算数,汪家好婆真有一死了之的心思…… 黄伯伯和李家婶婶吃好夜饭,心里又惦记起汪家好婆来了,吃夜饭前头,看到宝宝和艾米丽出门的辰光,不看见汪家好婆出来,看样子,汪家好婆还在屋里,一整天了,汪家好婆不吃不喝,哪能吃得消? 李家婶婶对黄伯伯讲:“前两天,屋里用香烟票换的鸡蛋还没有吃,烧碗水铺蛋送过去,侬看好伐?” 黄伯伯正好跟李家婶婶想到一道去了,讲:“好呀好呀。”赶紧从碗橱里拿出鸡蛋递给李家婶婶:“快点烧,汪家好婆一天没有吃东西了,饿也要饿煞了。” 烧好“水铺蛋”,李家婶婶端着热气腾腾的“水铺蛋”就去了汪家好婆屋里。 汪家好婆屋里的门还是虚掩着,没有关死,李家婶婶轻手轻脚去推门,想给汪家好婆一个惊喜。推开门,朝里一看,惊叫起来,别转身朝屋里跑。 李家婶婶跑进自家屋里,手里还端着“水铺蛋”。 黄伯伯看到李家婶婶端着“水铺蛋”回来了,奇怪了,问:“汪家好婆不肯吃?“ 李家婶婶把水铺蛋朝台子上一放,拉起黄伯伯就走,嘴巴里讲:“老头子,快去看看,出事体了。” 黄伯伯一惊,跟着李家婶婶到汪家好婆屋里,一看顿时如雷轰顶,只看见汪家好婆歪倒在大包裹上头,人卷缩得像一只烧熟的虾, 第121章 汪家好婆要作死作活 作者:沈东生 1、 空荡荡的老房子里,汪家好婆一个人,孤零零坐在一只包裹上头,孤影形单,想想就伤心,想想就会眼泪流出来。 老早,娘儿子两个人也有口角,也有不开心的辰光,生活嘛,哪能没有一点小摩擦呢,就算是牙齿跟舌头,日日夜夜贴了一道,算得是最亲近了,结果,一不小心,还是会咬到一口,不过呢,舔一舔伤口,依旧相安无事,依旧亲近。更不要讲是娘跟儿子之间,儿子是老娘肚皮里痛出来的一团肉,是血跟肉的相连,敲断骨头,筋还是连了一道。 其实,只有宝宝心里晓得,牙齿跟舌头之间,吃亏的总归是舌头,舌头被咬出血来,出血过后,舌头舔一舔被咬破的伤口,虽然依旧相依相近,伤口还是会痛好几天。汪家好婆跟宝宝俩个母子之间,就像牙齿跟舌头之间的这副腔调,一旦有不开心的事体,宝宝总归是舌头的一方,总归是吃亏的一方,啥人叫伊是儿子呢,只要发生不开心的事体,总归是宝宝先低头,宝宝晓得姆妈欢喜吃啥东西,晓得姆妈欢喜听啥好闲话,到辰光,只要宝宝两只手朝汪家好婆肩胛上一搭,“姆妈姆妈”叫两声,只要有啥汪家好婆平常欢喜吃的东西买一点,朝姆妈嘴巴里一塞,汪家好婆的鼻头里虽然依旧哼哼,还会讲:“就这点东西就想哄牢我呀”,面孔上却不自觉地露出了笑意。宝宝顺势搂着姆妈的肩膀,捡汪家好婆中意听的闲话讲两句,汪家好婆终于憋不牢笑出声来,朝宝宝手臂上拍一记,讲:“侬只赤佬,就会哄哄姆妈。”心老早软得比嫩豆腐还要软嫩,一碰就碎,硬不起来了,这个辰光,汪家好婆掏心掏肺也统统愿意,汪家好婆向来吃软不吃硬…… 宝宝心里明白,这就是他和母亲独特的相处模式。虽说每次总归是自家先低头,但看到母亲心软后的样子,他就觉得一切都值得。 这次也是一样,晓得这趟祸闯大了,弄得姆妈气得要死要活。不过,伊要帮姆妈擦屁股,手头的事体一时放不下来,前不久,摩登阿姨屋里人又围牢伊,讲啥摩登阿姨小便失禁了,要汪家好婆负责……哪能办?不处理好,今后弄堂里的日子还想过伐?不过,宝宝还是像老早一样,心里一直琢磨着母亲爱吃的糕点,打算陪摩登阿姨去趟医院,忙好手头的事体以后,去三阳南货店买一点好吃的东西,帮姆妈送过去。 这种看似简单甚至有点小囡过家家的相处方式,却是这对母子表达爱的特殊途径,一向以来,这就是汪家好婆和宝宝的母子关系。 汪家好婆今早不是这样想了,伊觉得,这趟宝宝变了,变得跟老底子不一样了,汪家好婆一生一世也不曾想到过,宝宝今早竟然一意孤行,老娘的闲话一句也听不进去,不但事体做得绝绝,伤透了汪家好婆的心,当汪家好婆一气之下离开天潼路,本来以为宝宝一定会追过来。结果,出乎汪家好婆的意料,已经一天了,眼看天也要黑快了,让伊这个做姆妈的,在空房子里干熬,坐没有坐的地方,困也没有困的地方,连一口水也没有喝……宝宝伊却连个影子也不出现,就好像伊这个做姆妈的已经死掉了一样! 汪家好婆实在想不落了,自家竭心竭肺养大的儿子,如今有出息了,做了处长,不再是原来的宝宝了,诚心在娘儿子两个人之间会挖起了一条鸿沟,这条沟挖得够深的,看看,深得看不见底,想填填不平,想跳也跳不过去,简直无法逾越,汪家好婆心痛了,心凉了…… 汪家好婆啥辰光受过这种气? 汪家好婆也豁出去了,牙齿一咬,暗暗决心,要以硬制硬,一硬到底,要跟宝宝干到底了。不但从天潼路,闹到天通庵路,从早上头闹到夜里头,还要闹得觉不困,闹得饭不吃,做出了一副人也不想再做下去的腔调,看看宝宝会哪能办。 闹腾了一天,一清早到现在,汪家好婆几乎一颗米粒还没有进过肚皮,肚皮里老早唱空城计了,饿了整整一天的汪家好婆,走起路来,人有点晃晃悠悠了,就算坐着不动,脑子也有点恍恍惚惚,看样子,再不填填肚皮,人就快要虚脱了。 下半天,门口头终于传来了一阵响动,汪家好婆心里一喜,以为宝宝来了,抬起头,朝门口看过去。 门开了,透进房间来的阳光有点耀眼,耀眼的光影里,立着一个人的剪影,虽然还没有看清爽是啥人,汪家好婆嘴巴里已经不由自主的念叨了一声:“宝宝,宝宝。”已经眼泪汪汪起开…… 结果,进来的并不是宝宝,看到的只是李家婶婶进到房间里来的辰光,汪家好婆的心又一沉到底了,失落,绝望,想死的念头也有了…… 李家婶婶端着阳春面朝汪家好婆门前头送了过来,讲:“阿婆,我帮侬下了一碗阳春面,先吃一口垫垫饥。” 热汤热水的面条,碧绿生青的香葱,麻油喷香的咪道,弥漫了一房间……实在诱人。加上李家婶婶暖心暖肺的闲话,闲话不多,字字进到心里去了……简直叫人没有办法拒绝, 人的肚皮是不会说谎的,汪家好婆的肚皮里马上也开始唧唧咕咕叫了起来,馋唾水熬不牢地穷流,心也不会作假,死快的心里感到一阵暖暖融融的。眼睛里打着转的眼泪水一记头流了出来…… 汪家好婆还是摒牢了,几乎要伸出去的手,硬生生又收了回来。做出一副蛮诚恳的样子讲:“谢谢噢,我实在没有胃口,吃不下去。”。 啥人讲吃不下去?这个辰光,汪家好婆不要讲吃一碗阳春面,就是两碗也吃得下去,伊只是心口不一,为了争口气。 李家婶婶讲:“人是铁,饭是钢,好坏总归要吃一口的。” 汪家好婆当然懂得“人是铁,饭是钢的道理,伊还不响,别转头去,伊不能再讲闲话了,再讲下去就会摒不牢,就会端过阳春面,一口气会吃伊个精光。 而今早,汪家好婆就是一定要摒牢,侬宝宝偏不露面,我就偏不吃饭,要摒给宝宝看看,哪怕饿死,也要让宝宝晓得,老娘连死也在所不惜。让宝宝想清爽,这个姆妈伊还想要伐? 前两天,汪家好婆刚刚听过评书“不为三斗米折腰”的故事。陶渊明硬骨头的精神,让伊触动过,现时现刻,此景此情,又想起来了“不为三斗米折腰“的故事,叫伊更加振奋,更加感动,人活的就为一张面皮,人要争的就是一口气,伊也要让宝宝看看,我这个做姆妈的,也是有骨气的,也是不会轻易屈服的。 于是,汪家好婆连阳春面也拒绝了。 到了夜里,儿子宝宝跟艾米丽一道来的辰光,汪家好婆已经是只剩最后一点力道了,离崩溃只差一步路了,现在辰光,只要宝宝承认一句错误,朝姆妈低低头,汪家好婆就会把宝宝拉进自己的怀里,抱牢宝宝的头,痛哭一场,哭过之后,所有的委屈,所有的恼怒,大概统统都会烟消云散。 叫汪家好婆随便哪能也没有想到的是,宝宝居然讲:“姆妈,解放已经交关年了,侬哪能还相信迷信……”汪家好婆听不下去了,刚刚歇下去的火气又冲到了头顶心上,勃然大怒,一记头从坐着的包裹上立了起来,打断宝宝的闲话:“侬不要放屁,姆妈吃的盐,比侬吃的饭要多,姆妈走过的桥,也比侬走过的路要多,今早还轮不到侬来教训侬姆妈。”汪家好婆凭着一股不服贴的精神头支撑着,凭着一股意气用事的犟劲,把儿子媳妇送来的一大堆吃食统统掼到了门外头,看也不看一眼,就关上门。 宝宝居然还在讲:“姆妈跟我一道回去吧,侬早晚会明白的,天潼路的房子不是侬想像的样子……” 汪家好婆用手指牢门口,讲:“我不要听,侬好走了,从今以后,侬住侬的洋房,我住我的草房。” 宝宝没有动。汪家好婆用尽最后一点力道,声嘶力竭地吼了一句:“走!” 前一刻,汪家好婆还属于生气,现在,汪家好婆心已经死了,已经是一副要和宝宝一刀两段的架势了,从此母子情份就要恩断义绝了。 艾米丽还想讲两句挽回僵局的闲话,宝宝朝伊使了一下眼色,阻止了艾米丽的闲话,宝宝晓得,事体只会越讲越讲越僵,当机立断,讲:“现在要紧的,只有去寻三层阁爷叔了。” 宝宝和艾米丽走了。 汪家好婆到底是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了,连饿带折腾,终于,耗尽了最后一丝精力,当儿子媳妇走出房间,大门关上的一刹那,汪家好婆一股气泄了下来,眼门前就一阵发黑,脑子里一阵恍惚,两只脚也立不稳了,等伊发觉不对头,刚刚坐到包裹上头,人就歪倒了下去…… 弄堂里经常有人讲的一句闲话,叫着:“不作不死,一作板钉要死。”啥叫“作死”?汪家好婆这种作派,就叫作死。 2、 黄伯伯被李家婶婶拖进汪家好婆屋里的辰光,汪家好婆蜷缩着,像一只烧熟的大虾,蜷成一团,歪倒了地上,看样子已经有一段辰光了……黄伯伯只看见汪家好婆两只手捧牢胸口头,面孔白白撩撩,嘴唇皮一点血色也没有,嘴巴里一直哼哼唧唧,哼点啥,听不清爽…… 黄伯伯一看就发觉苗头不对,看腔势要闯穷祸了,眼睛朝房间里扫了一圈,想寻个地方,想安顿汪家好婆可以躺得着实一点,躺的舒服一点。看来看去,空荡荡的房间里,连个坐的地方也没有,更加不要想寻个地方可以困一歇了,只有走,就对李家婶婶讲:“快点,搭把手,背汪家好婆去阿拉屋里。”一面讲,一面扶起汪家好婆,人蹲到汪家好婆门前头,要把汪家好婆朝自家背脊上拖…… 这个辰光,汪家好婆还是不听闲话,不肯上黄伯伯的背脊,一扭一歪挣扎着,弄得黄伯伯无论如何拖不动汪家好婆。 李家婶婶赶紧冲上去,一把抱牢汪家好婆的腰,把汪家好婆朝黄伯伯背脊上送,黄伯伯捏牢汪家好婆的手,在前面拖,李家婶婶在后面推,跟黄伯伯一道,齐心协力把汪家好婆拖到了黄伯伯的背脊上头。 汪家好婆实在有点胖,黄伯伯还记得几年前头,半夜里救汪家好婆的辰光,领教过汪家好婆的份量,当时差点老命也要搭进去了,才把汪家好婆抱出房间,救了汪家好婆一条命。今早,黄伯伯当然先有了思想准备,弯着腰,全身已经运足了气,一口气摒牢,等李家婶婶扶牢汪家好婆趴倒在自家背脊上的辰光,本以为可以一鼓作气就能立起来了,结果,挺了两次腰,人还是没有立起来…… 李家婶婶急得连连问:“老头子,来事伐?来事伐?” 黄伯伯讲:“今早不来事也要来事。” 汪家好婆又在黄伯伯背脊上头,叽叽咕咕。 这趟,黄伯伯听清爽了,汪家好婆在讲:“死掉算数,死掉算数,我做人也做够了,我做人也做够了。” 黄伯伯马上接上去讲:“哪能好讲死?死不得的,儿子多少有出息,新房子刚刚搬好。 好日子还有得要过了。“ 黄伯伯的闲话一下子又戳到了汪家好婆的痛处,心一阵酸痛,加上饿得低血糖了,人已经一副半死不活的腔调,浑身没有力道,脑子还是清清爽爽,讲:“黄伯伯,不要麻烦了,我这副样子坍台坍足,让我就在地上困一歇,接口气就好了。” 黄伯伯哪能肯轻易放弃,朝汪家好婆讲:“手挽牢我头颈,人不要动,我黄伯伯救人一定救到底。”一面讲,一面一只手拖牢汪家好婆的手臂膀,另外一只手一把抓到了李家婶婶的裤腰带,人总算有了支撑,又深吸一口气,摒牢,一声吼,一挺腰,人挺直了起来,踉踉跄跄朝门口跑去。 汪家好婆又感动了,眼圈红了起来,呜呜咽咽地讲:“谢谢侬哦,谢谢侬哦。” 李家婶婶虽然出不了多少力道,还是不敢怠慢,一路扶着黄伯伯的臂膀,也跌跌冲冲跟着黄伯伯的脚步朝门外头跑去。 刚刚跑出汪家好婆的门口头,就看到,不远的地方围了不少的人,人堆里,传出一记惊叫声,把汪家好婆从昏昏懂懂当中叫醒了过来,听到的叫声来自艾米丽:“宝宝,宝宝。侬醒醒呀。”艾米丽声音凄厉,叫得揪人心魄。 不要看汪家好婆讲起来口气硬得不得了,一口一个宝宝这个儿子等于白养,从今以后独自一个孤寡老太婆过日子。现在一听讲到宝宝出人性命了,听得心一记头被揪起来,好像有神附体。“呲溜”一记从黄伯伯背脊上头挣扎了下来…… 第122章 眼看宝宝要翘辫子了 作者:沈东生 1、 三轮车撞向宝宝的一刹那,宝宝伊姨夫眼乌珠瞪得要落出来了,伊看清爽了,被撞到的人居然是宝宝。真是吃素的碰到了肉豆腐,就像北方人讲的,“赶巧了。”自家人撞到了自家人。惊得宝宝伊姨夫忍不住叫出了声音:“喔唷喂,没得命了。”宝宝伊姨夫是苏北人,一紧张,就露出了苏北口音,苏北口音,在上海不太上台面,平常都瞒瞒藏藏,不到万不得已,不会露出马脚,此刻,宝宝伊姨夫真是急了。 宝宝被三轮车猛烈一撞,“砰”的一声,肉撞铁,哪能吃得消,声音虽然不响,在宝宝伊姨夫听起来,比惊雷还要厉害,心也快要被震碎掉了,看见宝宝朝后倒过去,宝宝伊姨夫心一紧,浑身一个哆嗦,魂灵也快要出窍了。 宝宝伊姨夫晓得,宝宝只要直挺挺朝后倒下去,后脑勺一着地,肯定是性命交关的事体,凶多吉少,弄得不好,真会翘辫子……宝宝伊姨夫简直不敢往后想下去了。 常年踏三轮车的宝宝伊姨夫,靠体力吃饭,风里来雨里去,行动敏捷,动作常常比思想还要快,脑子还来不及想清爽,人已经朝前扑过去,闪电一样伸出手,去抓宝宝,可惜还是缺了一口气,一把只抓到了宝宝衣裳前胸的纽扣,好在宝宝还是被拉得短暂停顿了一下,减慢了倒下去的速度,宝宝伊姨夫心里升起一丝希望,以为只要捏紧纽扣,就可以救到宝宝了。可惜宝宝伊姨夫还没有从庆幸中回过神来,就听见“呲啦”一声,一眨眼睛的功夫,纽扣的线挣断了,宝宝伊姨夫大叫“不好”,条件反射地伸出另外一只正扶着三轮车龙头的手,顾不得自家会从三轮车上翻出去,想去抓牢宝宝。已经来不及了,只抓了一个空,自家人倒狠狠叫磕在三轮车龙头上,一阵剧痛,宝宝伊姨夫像没有感觉一样,满面孔的惊恐,紧紧捏牢那颗拉下来的纽扣,眼睁睁地看着宝宝继续往后仰去,四脚朝天地朝地上倒了下去…… 宝宝伊姨夫吓出的一身冷汗,刹那间浸透了衣裳,屁股后头就像装了弹簧一样,从坐凳上弹了起来,飞身一跃,跳下了三轮车,朝宝宝奔过去。 艾米丽先宝宝伊姨夫一步跑到宝宝身边,扑到困在地上的宝宝身上,摇着,叫着:“宝宝,宝宝…”宝宝被艾米丽摇得摇过来晃过去,还是不看见宝宝有动静,绝望了,一下子趴倒在了宝宝身上,嚎啕大哭起来…… 宝宝伊姨夫奔到宝宝的身边,从艾米丽手里,一把抱过宝宝,紧紧抱在了怀里,大叫了起来:“宝宝,宝宝,侬醒醒,侬醒醒呀。” 叫着,叫着,猛然间,宝宝伊姨夫发觉手腕上有湿漉漉的感觉,抬起手一看,是宝宝的血,鲜红的血,染了一手,宝宝伊姨夫眼圈红了起来…… 汪家好婆听到了,听到宝宝伊姨夫和艾米丽的叫喊声,叫喊声越过人群,穿透嘈杂一片的嚷嚷声,凄厉,焦虑……汪家好婆听出来了,是宝宝出事体了,浑身一阵颤抖,心被揪了起来,一下子提到了喉咙口,白撩撩的面孔涨得通通红,刚刚还是一副病恹恹的样子,浑身一点力道也没有,一刹那功夫,就像打了鸡血一样,所有的饥饿,所有的昏昏懂懂,所有的怨,所有的恨,统统烟消云散,此刻,如有神仙附体一样,满身有了力道,一下子抽回被黄伯伯抓牢的手,一挺身从黄伯伯背脊上头挣脱开来…… 黄伯伯的人被被汪家好婆晃荡得站立不稳,踉跄着,朝前冲出去好几步,好不容易稳牢脚步,还没来得及回过头来,也不晓得发生了啥事体…… 汪家好婆已经抽回了被黄伯伯捏牢的手,“呲溜”一记,已经从黄伯伯背脊上头滑落下来,立到了地上…… 黄伯伯背脊上头猛然之间轻了,刚想问:“做啥?”闲话还没出口,汪家好婆已经拔腿就跑,朝出事体的现场飞奔过去。 李家婶婶看到汪家好婆跌跌冲冲的样子,发觉苗头不对,唯恐汪家好婆会掼跟头,穷叫:“当心,当心,慢一点慢一点。” 汪家好婆啥地方听得进去,一转眼功夫,已经奔到了出事体的现场, 现场,围观的人群已经是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成了一道人墙,人群里叽叽喳喳的议论声,闹哄哄连成了一片。 只听到有人问:“啥事体?啥事体?” 有人讲:“跟三轮车撞到一道去了。” “是啥人?是啥人?要紧伐?” “像煞是宝宝。撞翻到地上,不会动了,死过去了,看样子要翘辫子了,” “宝宝不是刚刚搬进新房子里去了,哪能回老弄堂里来出事体了?” “老话讲,人的运道不能太好,好过头了,就要交华盖运。” 有人接下去讲:“是呀,是呀,侬不晓得伐,三层阁爷叔讲过的,天潼路的房子里有鬼,是不能住人的,……”讲闲话的人一转眼看到了汪家好婆,不讲下去了,改口讲:“快点快点,汪家好婆来了,让条路,让汪家好婆进去。” 汪家好婆已经听到了议论,马上想到了“凶宅”,马上想到了摩登阿姨门口的“照妖镜”,真是天数,应验了,统统应验了,宝宝这只小鬼,不听老人言,吃苦在眼前,倒霉了……汪家好婆顿时全身的血直朝头脑里涌,一股脑子的恨,一股脑子的怨,心痛了,脚骨也发软了…… 人群自动让出了条通道。 汪家好婆尽管头昏眼花,路也快要走不动了,不过,还是怀着一丝侥幸,强打起精神,穿过人群,朝人堆当中钆了进去。 一钆进人群,真看见宝宝伊姨夫抱牢一动不动的宝宝,艾米丽趴在宝宝身上,哭得死去活来……人就一阵昏眩,一口气接不上来,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三层阁爷叔已经从三轮车上下来了,被眼门前的情景震动了,眼看宝宝一家人家面临生离死别的绝境,伊的心也痛了起来,眼圈也红了起来…… 三层阁爷叔心里明白,所有事体的起因都是自己,自家是罪魁祸首,一切都是自家的罪过…… 2、 几年前头,三层阁爷叔正是倒运的辰光,刚刚劳动改造出来,原来做生活的洋行老早关门了,洋老板逃回到外国去了,洋行里的中国人树倒猢狲散,各奔东西,刚刚劳动教养出来的犯人,啥人敢收留?三层阁爷叔一时寻不到工作,生机没有了着落,几乎要流落街头了。 就在这个万劫不复的辰光,三层阁爷叔突然收到一个包裹,是从外国寄来的,打开一看,里厢装着一个盒子,拿出铁盒子,翻来倒去看了交关辰光,看不懂是啥东西……包裹里,随同盒子一道寄来的,还有一只袋袋,袋袋里装着一把钥匙,一叠钞票和一封信,打开信一看,懂了,信是伊老早洋行里一道共过事的同事写来的,这个仁兄早几年已经跑到外国去了…… 三层阁爷叔记起这位仁兄来了,这位仁兄曾经跟三层阁爷叔一道在洋行里做跑街先生,啥叫跑街先生?讲得好听点叫跑街先生,讲得难听点,实际上就是洋人的狗腿子,专门坑中国人,帮洋人在中国发财。国民党逃到台湾去以后,洋人靠坑中发财的生意做不下去了,洋人老板逃离了中国,这位仁兄也突然失踪了,不晓得去了啥地方,三层阁爷叔被送去劳动教养的前头,一天夜里,这位仁兄像鬼一样,突然出现在了三层阁爷叔门前头,邀三层阁爷叔一道偷渡到外国去,三层阁爷叔一听偷渡,就吓煞了,想想一旦被捉牢,吃花生米也有可能……再讲一个中国人跑到外国去,人生地不熟,哪能过日子?自家毕竟是中国人,虽然帮洋人在中国发过财,真要跟了洋人屁股后头,离开中国这块土地,还是不舍得的。再讲,钞票可以随身一道带出去,房产呢,搬不动,带不走,还有家人、老婆,哪能办?想来想去,犹豫了。一犹豫就留了下来,这位仁兄就真的跟在洋人的屁股后头,跑到外国去了,三层阁爷叔却跑到大丰农场去劳动教养了,房产,钞票照样也被没收了…… 现在这位仁兄突然之间来寻自家,要做啥?三层阁爷叔疑惑起来。 看了信,三层阁爷叔明白了。 信里讲,这位仁兄在外国已经立牢了脚,等有机会,伊会等牢伊在外国相会……云云。 当然,三层阁爷叔是明白人,心里厢清清爽爽,所谓等伊到外国相会,只不过讲讲而已,是套话,是哄小囡。重点是这位仁兄在信里讲的,伊心里惦记着老早住过的洋房,这趟寻伊,想托伊帮忙做桩小事体,只要把寄来的盒子悄悄地放到洋房壁炉里厢的暗墙里,接上电,不要被任何人发现就可以了,随同铁盒子寄来的钞票就作为对三层阁爷叔的酬谢。 事体不复杂,送来的钞票却非常蛮丰厚,做的事体和收的报酬明显不对称,三层阁爷叔毕竟是读书人出身,晓得无功受禄的难为情。最最让三层阁爷叔下不了手的是,这位仁兄的房子已经收为国家了,再在房子里放这只盒子的用意是啥,叫人摸不着头脑。会不会暗藏玄机?三层阁爷叔向来行事谨慎。于是,三层阁爷叔犹豫了,手里掂量着一大叠钞票,觉得份量太重,难以收进袋袋里去。 钞票在三层阁爷叔手里掂量了交关天数,前思后想了好几天,最后,掏了掏空空如也的衣裳袋袋,摸了摸饥肠辘辘的肚皮,看了看除了一张眠床,啥东西也没有的三层阁,想想,现在正是落难的辰光,天天愁钞票度日,顿顿凑米烧饭填肚皮。就差像一个瘪三上街讨要了,一个瘪三,连夹里也老早没有了,还讲啥礼仪?还讲啥面子?礼仪,面子值几个铜钿?能吃饱肚皮,还是能穿暖身体?至于有没有暗藏玄机,也管不了太多了。眼门前最要紧的是生活下去。这样一想,就一通百通了。 看来,钞票到底是好东西,三层阁爷叔到底扛不牢钞票的诱惑…… 不过,三层阁爷叔也真不是瘪三,做随便啥事体总归要有原则的,也要有正当的理由的,三层阁爷叔最终帮自家寻了一个也算讲得过去的理由:既然钞票已经寄来了,寄钞票的仁兄人在外国,够不着,看不见,也没有地方可以归还钞票,这位仁兄既然把事体托过来了,事体办起来也不难,只要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又不是杀人放火,有啥事体不好做?有啥见不得人的?这样一想,心安理得起来,就把钞票收进了袋袋里,隔天就买了一套行头,行头一穿上身,三层阁爷叔顿时又恢复了“老克勒”的腔调,三层阁爷叔还添置了油盐酱醋,原先那种饥肠辘辘的恐慌感也一扫而空。 三层阁爷叔重新有了“有钞票真是好”的感觉…… 挑了一天阳光明媚的日子,三层阁爷叔穿上行头,打扮得一副老克勒的腔调,去到了同事讲的洋房,这幢洋房就在天潼路上,没有想到,也就是后来宝宝搬进去住的那幢房子,当时并没有人住,三层阁爷叔要看看地形,围着洋房兜了一圈,看到洋房确实气派,比起老早自家的房子,派头要大出一大截了,难怪这位仁兄要惦记这幢房产。 三层阁爷叔兜了一圈,回到门口,四周张望了一下,静悄悄的弄堂里没有行人,看来进房子的时机到了,就摸出钥匙,准备进洋房,想不到,钥匙往大门锁孔里一插,钥匙根本插不进去,大概房子收为国家以后,锁也换掉了…… 哪能办? 三层阁爷叔暗暗思忖了一番,决定,为了钞票,做一趟江洋大盗…… 第123章 三层阁爷叔碰到难题了 作者:沈东生 1、 洋房的钥匙不能派用场了,要堂而皇之进到洋房里厢,已经不可能了。 总不见得去撬锁,当年正是提倡严打狠抓的年代,假使撬锁,一旦被人捉牢,到“大丰农场”去劳教几年,算是轻的了,严重一点的,劳动改造,吃花生也会有的。 哪能办?看来,只有翻墙头一条路可以走了,也就是讲,做江洋大盗,等到夜深人静,等弄堂里的人统统困着的辰光,翻墙入室,就不会被人发觉,才比较稳妥。 三层阁爷叔决定要做江洋大盗了。 江洋大盗,对三层阁爷叔来讲,只有从戏文里厢看到过 ,风高夜黑,黑衣蒙面,飞檐走壁,翻墙入院,偷鸡摸狗……讲起来便当,做起来就难了,三层阁爷叔,一个读书人出身,解放前做的是跑街先生,也算是一个文人。江洋大盗这种事体,从娘肚皮里投胎出来,是开天辟的头一趟,只有听说过,啥辰光亲眼看见过,更加没有做过。三层阁爷叔想想也会脚骨发抖…… 不过,看在钞票的情份上头,三层阁爷也顾不得“老克勒”的面子还是夹里了,牙齿一咬,头皮一紧,铤而走险了。 当天夜里,夜深人静的辰光,三层阁爷叔依照戏里厢看到过的场景,照式照样,穿上了黑衣黑裤,准备翻墙入院。 白天已经看好地形,墙头外头正好有一棵歪头颈樟树,长得歪歪扭扭,像一把楼梯,爬起来不难。三层阁爷叔顺着樟树爬上去,一步跨到墙头顶,好在墙头不高,立在墙头上朝下看过去,黑漆漆一团,一闭眼,就跳了下去,结果出事体了…… 只听到“呜哇”一声尖叫声,一团黑影从脚底下窜了出去,三层阁爷叔脚骨一软,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浑身颤抖,朝黑影看过去,黑影在不远的地方刹车停牢了,猛的转身,两串绿光,朝三层阁爷叔射过来,三层阁爷叔虽然还坐在地上,看了过去,看清爽了,是几只野猫,松了一口气,人也总算稳牢了神,从地上爬起来。不过,还是半条命吓出窍,脚骨发软,走路也不利索了。 夜猫仗着猫多,胆子就大,看到有人侵犯了伊的领地,哪能肯罢休,瞪着绿灯泡一样的眼睛,朝三层阁爷叔冲过来,经过一番厮杀,三层阁爷叔的手虽然被被野猫抓得出了血,三层阁爷叔左突,右挡,拳打脚踢,野猫终于落荒而逃了。 三层阁爷叔跌跌冲冲摸黑进了陌生的房子里,两眼一抹黑,东撞西碰,额骨也差点要撞出瘤来了,幸亏,三层阁爷叔记得信中画的地图,总算摸到了壁炉边头,寻到了暗墙,按照信上头写的要求,把铁盒子放到了指定的地方,接好电线,已经冷汗一身。 偷鸡摸狗,真不是一桩便当的事体。 一切弄停当,不用原路返回了,从屋里开了门锁,拉开门,刚刚迈步出门口,两个居委会的巡逻纠察正好路过,看见一个黑影从久未住人的房子里出来,发出觉苗头不对,多看了一眼,其实这个辰光,三层阁爷叔只要装得若无其事的样子,慢慢走开,大概就可以蒙混过关了,三层阁爷叔胆子小,看到纠察在看牢自家,心就虚,一句闲话不讲,拔腿就跑,两个纠察更加确信黑衣人是坏分子,哪能肯放过,大声责问:“啥人?做啥?”马上紧追不舍,三层阁爷叔只有屏牢一口气,拼命穷奔…… 大概纠察都是老年人,力不从心,一路追到弄堂口,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只好放弃追击,返转身,到派出所去报案了。 三层阁爷叔奔出大弄堂,奔到了马路上才敢回头看一眼,追兵已经没有了踪影。三层阁爷叔一口气才算顺了过来…… 今早虽然有波折,总归能化险为夷,还算顺利。三层阁爷叔在月高云淡的马路上漫步,吹起了口哨,心情蛮好。 回到老弄堂,已经是深更半夜了,老弄堂里的人有早困的习惯,弄堂里老早静寂无声了,三层阁爷叔一路疾走,一个人也不曾看见,这正好合三层阁爷叔的心意,只要一进三层阁,上了楼,进到自己的小房间,一切就做得神不知鬼不觉,钞票到手,算是真正进了自家的袋袋里了,大功告成。 到了三层阁大门口,三层阁爷叔怕惊动到住在一楼的跷脚女人,免得伊问东问西。就轻手轻脚地开了门锁,悄无声息地推开门,一只脚刚刚踏进大门,传来一个声音:“三层阁爷叔哪能半夜三更才回来呀?” 寂静无声的房子里,突然冒出幽幽的声音,像鬼出现一样,禁不住停住了脚步,闲话也有点结巴了:“做,做啥……” “不要紧张噢,我是在等侬呀。”像鬼一样的声音,是一楼的跷脚女人在讲闲话。 真是出鬼了,半夜三更不困觉,候在门口等自家,想做啥,发花痴啦。这样一想,心里冒起火来,理也不理跷脚女人,径直朝楼梯口走过去。 “等等。”,跷脚女人一把拦牢三层阁爷叔。 三层阁爷叔紧张起来,心想来真的了? 跷脚女又补充了一句:“不要走呀,侬跟我来。”讲好以后,就径直回自家房间里去了。 在昏暗灯光里,看着跷脚女一扭一扭走过去的背影,虽然走得一脚高,一脚低,倒也是腰是腰,屁股是屁股,也有几分女人的姿色……讲句实在闲话,跷脚女人腿脚不太方便,面孔长得还算周正,没有结过婚,平常辰光,欢喜有事体没事体,凑到三层阁爷叔门前头讲两句闲话,眼乌珠滴溜溜乱转,有点勾魂,三层阁爷叔晓得跷脚女人是冲牢自家钞票来的,不过,三层阁爷叔毕竟长期一个人独住,一个独住的男人总归有点念头,也会有非份的一念之想…… 2、 今早,深更半夜,跷脚女人叫自家跟伊走,一时,三层阁爷叔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心想,今早跷脚女人白相啥花头精?正想着,跷脚女人捧了一只包裹从房间里出来,讲:“等侬一天了。“ 又有包裹寄来了,而且包裹比平常都要大,三层阁爷叔不免有点意外,为啥还有包裹? 跷脚女人笑嘻嘻看牢三层阁爷叔,把包裹递到三层阁爷叔手里。像往常收到包裹的辰光一样,总归不会忘记添一句闲话:“包裹,我帮侬收牢了,对外头人一句也没有讲过噢。”过往因为这句闲话,跷脚女人已经尝过不少甜头。 跷脚女人看见三层阁爷叔凡是有汇款,寄来包裹,总归一副鬼头鬼脑的样子,生怕被外人晓得,跷脚女人虽然脚翘,脑子不残,摸透了三层阁爷叔肯定有啥不可以告诉人的暗花头,跷脚女人又是住在一楼,是这幢房子的前哨站,是绕不过去的一道岗哨,样样事体瞒不过跷脚女人,一有风吹草动,跷脚女人就会第一辰光就晓得了。 而跷脚女人又是一个欢喜嚼舌头的女人,晓得了一点事体,就会到处乱讲,弄成了满城风雨。哪能办?三层阁爷叔总不见得天天候在楼下大门口等汇款,等包裹,只好用钞票堵牢跷脚女人的嘴巴,照跑街先生的习惯讲法,叫着送“封口费”。 跷脚女人也把三层阁爷叔的心思磨得透透的,开始的辰光,跷脚女人拿到十块洋钿,就可以开心得一夜天困不着觉,不过,后来胃口越来越大,要根据寄来包裹的大小,汇款的多少来定封口费的多少。常常拿到十块腻快,还是不肯走开,眼乌珠盯牢三层阁爷叔,讲:“爷叔,侬近一腔发了,弄堂里的人……”闲话还没有讲光,”三层阁爷叔晓得跷脚女人接下来要讲:“大家都想晓得爷叔的钞票是啥地方来。”三层阁爷叔马上就会从袋袋里摸多出一张零票子塞到跷脚女人手里,讲:“晓得唻,不要再讲下去了。” 不露财是三层阁爷叔的底线原则,更何况,三层阁爷叔的钞票来路确实有点不太好讲。小钞票用两钿就用两钿,买个太平。 不过,这点小钞票对跷脚女人来讲,则是一个号头二个号头的开销铜钿都有了。 今早,跷脚女人从邮递员手里接过来的是一只特别大的包裹,更加不肯怠慢,整整守了一天,一步也不敢走开,坐了房间里,门开一条缝,瞄牢大门口,等三层阁爷叔回来,结果一等就等到了半夜三更。 三层阁爷叔晓得逃不脱了,晓得跷脚女人等伊人是假,等钞票是真。当三层阁爷叔接过跷脚女人手里递过来的包裹,又大又重,心里想,跷脚女人今早的要码肯定会高,虽然有点肉痛,不过想想,今早的任务完成得还算完美无缺,一开心,就大大方方从袋袋里摸出三张零票朝跷脚女人手里一塞,捧着包裹就上楼去了。 到了楼上,一天忙下来,实在太吃力了,困觉最要紧。把包裹朝台子上一放,虽然看了一眼包裹,心里也有过疑惑,心里想过,难道这位仁兄又有啥事体了?不过三层阁爷叔不想破坏自家的好心情,也就没有心思去拆包裹。 这一夜天,一倒到眠床上头,困得踏踏实实,一夜到天亮,当中央里没有醒过,还做了一只梦,梦里厢,看到走在自家身边的一个人从袋袋里落出一只鼓进鼓出的皮夹子,想去拾,又怕被人看出破绽,走到皮夹子边头,立停脚步,假装朝四周环顾,见机再拾皮夹子。突然有人拍拍伊的肩膀,把一只皮夹子送到伊手里,讲:“侬的皮夹子掉了。”三层阁爷叔心安理得地把皮夹子塞进了袋袋里……” 直到早上头醒过来,心情还沉浸在拾皮夹子到梦境里,困在眠床上,看到透进窗口来太阳,一种新生活重新开始了的喜悦油然而生。 本来以为,事体做好,钞票到手,也算对得起老底子的洋行同事给自家寄来的钞票,从此就可以过太太平平的日子了,没有想到的是,太平的日子并没有到来。当三层阁爷叔打开包裹一看,包裹里装还是是老花头,心不由一沉。 打开包裹,三层爷叔当然先寻信,想晓得这位寄包裹的仁兄又会讲点啥。 信当然是不会少的。然而奇怪的是,信竟然只是一张白纸头,三层阁爷叔只好把信放在一边,再翻看包裹里的其他东西,东西真不少,包裹寄来了有好几铁盒子,还有更多的钞票。 等到三层阁爷叔把包裹里的东西统统翻看了一遍,回头,发觉刚刚还是白纸一张的信,慢慢显出字来了,三层阁爷叔这才想起在侦探小说里讲到过的空气显影,是密写的一种,当信纸在空气中暴露一段辰光以后才会显现字体,读完信,字体又会自动消失,不留痕迹。 信中要求三层阁爷叔务必把铁盒子全都放到洋房里去,而且要放得隐蔽,不能被任何人发现,到时候会有人前往洋房里检查的。如果故意不去,如果弄虚作假,三层阁爷叔就会遭到告发,被指控为参加特务组织的活动…… 三层阁爷叔看不下去了,伊感觉到头皮发麻,整个人都在颤抖,瘫坐在眠床上。半天都不会动了,晓得自家落入了陷阱。 看来,事体不继续做下去是不来事了,假使不去做,把柄在人家手里,到辰光肯定不肯放自家过门…… 再看看钞票,真不是一笔小数字,放弃了,伊肯定心有不甘,看在钞票面上,也要硬硬头皮上了…… 但是假使去坐的说话,万一碰到巡逻纠察哪能办,三层阁爷叔又犹豫了…… 三层阁爷叔思想斗争了好几天,决定事体还是要去做的,不过要寻一个风雨交加的夜里去做。 有过第一次做江洋大盗的经验,三层阁爷叔买了一个手电筒,怕夜里光线太强,专门用一条深色的手绢包好,还买了一条,乡下人到河浜里摸鱼穿的紧身橡皮衣服,穿起来既利索,又不怕淋雨…… 一切准备停当,盼了好长一段辰光,终于等到了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三层阁爷叔冒着雨,拎着装有行头的包包,若无其事地溜达了天潼路的弄堂,走进雨夜的弄堂,四周看看,悄无声息,三层阁爷叔松了一口气,快步走到到了后院歪头颈樟树前头,换上紧身橡皮衣服,深深吸了一口气,准备爬上墙头…… 此刻,三层阁爷叔唯一担心的是,洋房里会不会有埋伏? 第124章 三层阁爷叔再闯凶宅遇险 作者:沈东生 1、 这是一个狂风暴雨之夜,这是三层阁爷叔专门挑选的“好日子”,也是三层阁爷叔专门挑选的“好天气”…… 结果自作自受。 三层阁爷叔顶着风,冒着雨,熟门熟路地爬上歪头颈樟树,又从樟树上一步跨上墙头,朝院子里厢看过去…… 院子里,漆黑一团,啥也看不清爽。凭着上一次来过的经验,三层阁爷叔晓得墙脚根下头,曾经的野猫窝肯定还在,三层阁爷叔晓得野猫恋旧,建一个窝,不会轻易挪窝,也不容人家侵犯,假使有别人侵犯,就会拼命相搏,伊早有准备,从袋袋里摸出一把预先准备好的石头朝墙脚根掼过去,这叫“投石问路”…… 果然,一把石头掼出去,像散弹,惊起一阵“喵呜,喵呜”的叫声,从猫窝里窜出来的野猫乱成一团,惊得四处乱窜,森人的绿光在墨黑的夜色中扫过来扫过去,院子一阵纷乱,水声,雨声,猫叫声,夹杂成一团…… 三层阁爷叔先要把野猫从墙脚根赶跑,免得漆黑一团,啥也看不见,跳下墙头的辰光,又蹋到野猫身上,招来与野猫的缠斗,重演上一次的悲剧,无辜受伤,三层阁爷叔领教过了野猫的野性和疯狂…… 这一把掼出的碎石头又有“一石二鸟”的作用,既可以赶走野猫,也可以探一探院子里会不会有人埋伏,毕竟上一次侥幸地逃脱了被纠察的追逐,很有可能会留下后患,万一巡逻纠察因此设了防,自家没有摸清状况,盲目跳下去,岂不是等于自投罗网?只有步步为营,尽在掌握之中,才能再做下一步行动,这叫不怕一万,只怕一万,三层阁爷叔做事体向来求稳。 碎石头掼出去了,三层阁爷叔伏在墙头顶,并不轻举妄动,睁大了眼睛,继续朝漆黑一团的院子探望。 讲是探望,不如讲是探听,只听见院子里,一阵纷乱过后,野猫四处散去,雨夜又归平静。也没有发现院子里有埋伏人的动静。 不能再等了,野猫要不了多少辰光,又会聚回到猫窝里来。三层阁爷叔趁野猫四散着,还没有回到窝里,赶紧顺势纵身跃下墙头,跳进了乌漆墨黑的院子里厢,“呼”的一声,人就像一头扎进了一个黑洞…… 落到地上的一刹那,脚下“哗啦”一声,溅起了一阵很响亮的水花声响,人立不稳,倒下了,一屁股坐进了水塘里,吓得三层阁爷叔赶紧收缩身体,连滚带爬,缩到墙角,猫在围墙根,抬眼朝四周扫了一遍,伸手朝四周划动了一圈,弄清爽了,原来暴雨让院子积起了水潭,三层阁爷叔正坐在水塘里…… 溅起的水花声随即被雨声吞没,“劈劈啪啪”的雨声,让夜显得愈加的寂静, 三层阁爷叔起身,猫着腰,趟着水,疾步穿过院子,凭着记忆,三步两步窜到房子的大门前头,记得,上次来的时候,并没锁门,只要一拧门把手,就可以进到房子里,仅有一步之遥了,进到房间里,就可以根据要求,安装铁盒子了,装完铁盒子就可以大功告成…… 三层阁爷叔刚想伸手去开门,却猛地又收回了手,三层阁爷叔听到房子里像煞有人在走动的声音,怎么会有人走动?难道有人埋伏在房子里?正在紧张的辰光,房子里又传出“窃窃绰绰”低低地讲闲话的声音,好像有人在交谈,讲啥闲话,听不清,三层阁爷叔心一沉,心想,看来上次的逃脱,还是留下了隐患,果然,有人预先设下了埋伏,就等自家前来上钩…… 三层阁爷叔的人一下子从头凉到了脚底,心想,行动失败……幸亏发现早早,否则,连人一道搭进去了,私闯民宅,要吃官司的。 三层阁爷叔转身想原路返回。 真要想走,又有点不甘,想想真的要走,也要弄清爽是哪路神仙设下了埋伏?是警察,还巡逻的纠察?再或者是寄包裹给自己的仁兄果真派人来监视了?反正,假使不明不白回去了,冤枉,心里实在有点不甘,这样一想,还是留了下来了,在门外头蛰伏了一歇,仔细听听动静…… 房子里依旧有不紧不慢的脚步声传来,听不清内容的“窃窃绰绰”的低语声也还是能听到,听房子里的动静,看来房子里的人还没有发现门外头有人,三层阁爷叔让自家定了一定心,蹑手蹑脚朝窗口挪动过去,趁房子里厢的人还没有发现自家之前,去探一探究竟。 到了窗口前头,慢慢伸起头,面孔轻轻贴到窗玻璃上头,朝房子里探视…… 突然一个闪电,划破夜空,闪电中,天地间一片惨白,亮得像白昼一样,房子里厢也被照成了明亮通透,趁着明亮通透的光亮,三层阁爷叔赶紧朝窗口里看去,不看则罢,一看则大惊失色…… 在闪电中,房子里也是一片惨白,一片惨白的光亮当中,却看见房子里空空荡荡,不见一个人影,没有一个人影,啥地方来的脚步声?啥地方来的窃窃私语声? 难道真出鬼了?三层阁爷叔想到了聊斋,想到了鬼魂……老早听说过,久未住人的房子容易闹鬼,鬼魂常常在雨夜里聚集到空房子里…… 让三层阁爷叔更加惊悚不已的是,房子里厢,不紧不慢的走路声愈加清晰可闻,伴着脚步声,低低的交谈声也依旧隐隐约约传出来,清晰起来…… 一个女人的声音:“好几年过去了,我头颈还在痛。” 一个男人的声音:“当初上吊的辰光,叫侬垫好毛巾,侬不听。” 女人的声音:“我想,一样是死,垫啥毛巾。” 男人的:“做鬼也要爱惜自家,我帮侬抚摸抚摸。” 三层阁爷叔打了个寒战……果然有鬼魂作祟,三层阁的爷叔的灵魂仿佛被某种力量吸走,已经出窍,双眼圆睁,看着空荡荡的房间,不会思索,耳中嗡嗡作响,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了,胸口剧烈跳动,心脏躁动不安,仿佛要爆裂开来,嘴巴大张,拼命喘息,还是喘不过气来…… 惊恐之际,一声惊雷劈头盖脸而来,就像在三层阁爷叔头顶心“轰隆隆”地滚动着,三层阁爷叔赶紧缩回头,一屁股跌坐在了窗户底下,三层阁爷叔感觉遭雷劈了,就要完蛋了,老古话讲,贪财害命,原以为是害别人的命,今早为了财要害的是自家的命了,真是不义之财贪不得,三层阁爷叔后悔了,认命了,闭上眼睛,准备任由老天爷来宰割了。 然而雷声围着三层阁爷叔旋了一圈,在不远的地方轰然爆炸开,瞬间又隆隆而去,刹那间雷电消失得无影无踪,西周又归寂静,四周又归一片黑暗…… 三层阁爷叔再也无法站立起来,依旧只能瘫坐在地上,怯怯地睁开眼睛。 寂静更加摄人心魄。黑暗更加叫人无所适从。 三层阁爷叔在地上端坐了交关辰光,竭力想让自家平复喘息,使自己躁动狂跳的心绪归于平静,然而做不到了,身体的瘫软无力,再也提不起勇气迈入房中去做任何事情,伊倚着墙,双手撑地,支撑起绵软无力的身体,缓缓起身,扶着墙,冒着雨,踉踉跄跄地沿着原路折返…… 三层阁爷叔回到老弄堂的辰光,风依旧狂,雨依旧大,三层阁爷叔已经三魂落脱两魂,一路溃不成形地回到老弄堂,又惊又怕,人已经只剩下精疲力尽了,踉踉跄跄地走到三层阁门前头,打开三层阁大门,脚跨进门的一刹那,“终于到家了”的念头刚起,眼门前就一黑,耳朵边头只听见有一声女人的尖叫,还来不及理会,便倒地,什么也不知道了…… 2、 风停了,雨也停了, 等到三层阁爷叔从昏睡当中醒来的辰光,模模糊糊间,已经觉得是第二天早上了,感觉有人在给自家喂汤水,甜甜的,辣辣的,一口咽进喉咙,就有一股热流,顺着喉咙流向全身,舒服极了,忍不住又张开了嘴巴,再一口,又一口……三层阁爷叔终于感觉出喝的是姜汤。姜汤驱散了全身的寒气,人也彻底醒了,伊睁开眼睛,隐约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眼乌珠在眼眶里转动了好一会,慢慢看清了,这个熟悉的人影不是别人,是跷脚女人,也看清了自家并没有困在自家屋里,而是困在跷脚女人的房间里,伊记不得发生了啥事体,惊得要跳了起来,就在伊要掀开被头的一刹那,下巴也要落下来了,伊发觉自家竟然一丝不挂,赤身裸体…… 三层阁爷叔恼怒地呵斥:“快给我衣服呢。” 一面孔委屈的跷脚女人讲:“侬啥地方来的衣服好穿?” 三层阁爷叔讲:“乱话三千,哪能会没有衣服。” 跷脚女人从门边头拎起一件橡皮衣裳,和一套湿透了的衣服。跷脚女人讲:“这就是侬的衣裳。” 跷脚女人接着说:“昨天夜里,侬一进门就困到了地上,浑身湿透,像只落汤鸡,还是一身泥污,我只好把你的脏衣服剥掉,拖到眠床上,为了拖侬到眠床上,我差不多用去了半条命……” 三层阁爷叔面孔涨得通红,愠怒地讲:“侬哪能可以让我一丝不挂地困到侬眠床上?假使传出去,哪能做人?” 跷脚女人眼里泛起了泪花,“侬叫我一个女人家哪能办?我总不见得让侬穿我女人的衣裳,也总不能让你一直穿着湿衣服受寒,看牢侬冻煞吧。” 三层阁爷叔有点语塞:“我是想……我是讲……我是讲,阿拉两个单身男女……” 跷脚女人一顿抢白了过去:“侬以为?我想贪侬便宜?侬以为,我是一个跷脚女人,就是轻贱女人?我告诉侬,啥事体也没有发生,一夜天,只有担心,怕侬死过去,我一直在旁边守着侬,帮侬熬姜汤,喂热水,侬竟然拿我朝啥地方去想了!”跷脚女人讲着讲着,眼睛里滚出眼泪水…… 三层阁爷叔听了跷脚女人的闲话,神色尴尬起来。为了掩饰尴尬,伸过手去拍拍跷脚女人端着姜汤碗的手,以示歉意。 三层阁爷叔这一拍不打紧,跷脚女人却不曾料到三层阁爷叔会拍自家的手,手被突如其来的一拍,端着姜汤碗脱手了,眼看着要姜汤碗要倾覆了,跷脚女人赶紧去抢姜汤碗。三层阁爷叔见状,晓得闯祸了,也赶紧去抢姜汤碗,结果两个人都没抢到碗,两只手却抢到了一道去了,不知是无意的,还是有意的,两只手捏到了一道。 三层阁爷叔又是一阵尴尬,然而让三层阁爷叔没有想到是,伊捏到的跷脚女人的手,竟然纤细柔嫩,握在手里绵软可心,不由浑身一颤…… 跷脚女人的心也动了一下,一个正值壮年女人的身体,久违甘露,自从老公打架伤人,逃出门,已经年把了,伊再也没有被男人碰过,似乎枯萎了,想不到,突然的一滴雨珠,竟然就会复活了,就有无限的渴望,心底沉睡着欲望涌动了起来…… 三层阁爷叔也感觉到了跷脚女人的异动,握着跷脚女人的手捏得更紧了。 然而,跷脚女人迟疑了一下,却轻轻抽回了手,拾起倾覆在眠床上的姜汤碗,起身放到了台子上,然后,找来了干毛巾,擦拭着被姜汤浸湿的床单, 三层阁爷叔愣愣地看着跷脚女人一跷一拐地走来走去,愣愣地看着跷脚女人仔细的擦着床单,一时竟不晓得讲啥闲话好了。 跷脚女人一边擦拭,一边讲:“侬昨天带回来的包包里有几个铁盒子,包包湿透了,要不要检查一下,铁盒子里厢有没有里厢进水了。” 三层阁爷叔这才从尴尬中恢复过来,伊想起来了,想起了昨夜的遭遇,想起了那空屋中的恐怖经历,心中不免依旧阵阵后怕,一记头从眠床上坐了起来, 就在这个辰光,突然,门外头外面传来一阵敲门的声音,好像很急。跷脚女人返身就想去开门。 三层阁爷叔大叫:“等等。” 跷脚女人看到三层阁爷叔还光着身体坐在眠床上头,这才想起来,自己竟然忘记了自己眠床上还有一丝不挂,赤身裸体的三层阁爷叔…… 三层阁爷叔急了,低吼着:“快点帮忙忙寻一件可以蔽体的衣裳……” 第125章 跷脚女人和独眼龙男人 作者:沈东生 1、 听到敲门声,三层阁爷叔就看到跷脚女人一转身,就要去开门,有点莫名其妙。顿时急了,自家还赤条条钻在跷脚女人的被头窝里厢,虽然清清白白,啥事体也没有做过。假使门一开,进来一个陌生人,叫人家哪能看?自家哪能讲得清爽?想想就火大。忍不住朝跷脚女人低声吼了起来:“侬啊是诚心要我出丑,让我坍台啊。” 跷脚女人心思根本不在眼门前,像没有听到三层阁爷叔的闲话一样,仍旧一意孤行地朝门口走过去,就像魂被人牵着走了。 三层阁爷叔看着跷脚女人的古怪行为,搞不清爽发生了啥事体,一面孔写满了问号,揩也揩不掉。 其实,跷脚女人并不是脑子突然断电,也不是脑子出毛病了,而是一听到门外头敲门的声音,是熟悉的敲门声音,就晓得是自家的赤佬男人回来了,魂就像被牵着走了。 跷脚女人和这个不争气的男人,其实并没有结过婚,只不过因为男人是独眼龙,女人是跷脚,两个都是残废人,惺惺相惜,暗暗叫走到了一道去了,两个人虽然都是残废,但是男女间的功能都没有毛病,而且都年轻力壮,火力正旺,就偷偷摸摸过起了夫妻生活。 在那一段日子里,跷脚女人只要一听到两个人约定的敲门声,就是幸福,就是激情,就是销魂…… 天有不测风云,跷脚女人每天要帮好几家人家买菜,赚点小外快,贴补生活,难免经常插队,抢档,就时常受到了人家的欺负,独眼龙就出头,跟别人打相打,一失手,打伤了人家,差点翘辫子,独眼龙就一逃头,逃出门以后,一去就是杳无音讯一年多,一年多里厢,面也不露,音信也没有,叫跷脚女人的心天天吊在了旗杆上一样,悬着。 直到前两天,跷脚女人接到了一封信,信里讲:伊想屋里了……在外头躲了年把,大概风头过掉了,要回来看看……还讲伊在外头还赚了一点钞票,要带回来给跷脚女人用……还讲,真想抱抱跷脚女人,每次想到两个人在一道的辰光,就会春意荡漾……等等等等。 信写得蛮长。接到信,跷脚女人草草看了一遍,还没有看光,已经吓出了一身冷汗,不要看跷脚女人平常辰光欢喜七搭八搭,嘴巴从来没有一个看门的,样样事体敢讲,样样事体敢做,一付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真正碰到大事体,就会昏头六冲,没有了主张,心里想,现在赤佬男人犯了法,是逃犯,逃犯要回来了,会不会被捉起来?自家会不会变成窝藏犯?一时,心里七上八下起来,不晓得哪能办了。 平常辰光,跷脚女人一直孤身一人,独来独往,身边没有一个人能商量商量。只好一个人,担心得觉也困不着,饭也吃不下。 本来,跷脚女人也想过,要寻三层阁爷叔商量商量,三层阁爷叔就住在楼上,天天碰头,而且三层阁爷叔又是一个有文化的人,能讲会说,知书达理,寻三层阁爷叔最妥当。当天伊决定去寻三层阁爷叔的辰光,一只脚都已经蹋到了上楼的楼梯上了,要去讨教讨教三层阁爷叔,听听伊会有哪能的讲法了。 转念又想想,自己平常经常敲三层阁爷叔竹杠,要紧要慢的辰光,三层阁爷叔肯定不会给自家好面孔看,肯定会碰一鼻头灰。于是就放弃了去寻三层阁爷叔的念头,从楼梯口退回了自家房间…… 再下去,想来想去也想不出有啥人好商量了。 猛然之间,跷脚女人想到了16号里的孙家姆妈,平常去小菜场买菜,路过孙家姆妈门口头,孙家姆妈时常会在门口叫牢跷脚女人,跟伊打招呼:“小跷脚,阿是去买菜啊。” 弄堂里的人统统晓得孙家底子厚,是有铜钿人家,都要巴结孙家,所以跷脚女人一听到孙家姆妈朝自家打招呼,就开心。 弄堂里厢,一向老少有人会跟跷脚女人打招呼,真有事体,最多叫伊一声:“喂,跷脚。”虽然都叫伊跷脚,一样是叫“跷脚”,孙家姆妈叫伊,前头加上一个“小”字,少一个“喂”字好像就亲切交关。跷脚女人就欢喜听。 而且,孙家姆妈时常会让跷脚女人帮伊带点小菜回来,回头,小菜铜钿一分不会少,还总归会多给跷脚女人加两钿跑脚铜钿,跷脚女人就觉得孙家姆妈是个好人。鬼使神差地就去寻了16号里的孙家姆妈,把赤佬男人哪能当了逃犯,近一腔要回来的事体跟孙家姆妈一五一十地统统都讲了个清清爽爽。 孙家姆妈平常没有听说过跷脚女人结过婚,伊啥地方来的男人?现在一听到跷脚女人突然讲起有了男人,已经一惊,心想,肯定是个野路子男人,是非法男女关系。接下来又听讲到这个男人是个逃犯,更加惊得不轻,表面上对跷脚女人讲:“侬不要怕,我来帮侬想办法。”孙家姆妈一上来,先稳牢了跷脚女人,然后好言相送跷脚女人。 跷脚女人摸不透底细,跟孙家姆妈摊了底牌,肚皮的心事一吐为快,又有人肯帮自家作主,像寻到了依靠,心里轻松了,欢欢喜喜回去了,当天夜饭吃了两碗泡饭,当夜觉也困得着觉了。 孙家姆妈是居民小组长,对付坏人坏事有责无旁贷的责任。一转身,就向居委会一五一十的报告了事体的详细经过,结果,事体越闹越大了,居委会主任又去寻了派出所所长,派出所里本来就有独眼龙伤人出逃的案底,正愁抓不到逃犯,也不晓得逃犯跟跷脚女人有一层不正当的男女关系,现在终于对上号了,于是就把跷脚女人请到了派出所,要跷脚女人把逃犯交出来…… 跷脚女人回来以后,哭了了好几天,哭得眼泡肿成像两只核桃,伊想不通人心哪能可以这样叵测…… 本来,信里厢讲过,独眼龙昨天夜里要回来的,跷脚女人无论如何下不了手把独眼龙交到派出所去。而且独眼龙是为了保护自家才跟人家打的相打……自家更加不可以忘恩无义地把独眼龙送进派出所,就把独眼龙回来的日子瞒下了,伊想好了,假使独眼龙一回来,一碰到独眼龙,就让伊继续出逃…… 没有想到,大概因为昨天夜里一场大风大雨,独眼龙没有准时回来,一直候在门口头的跷脚女人没有迎到独眼龙,却迎到了冒雨回来,一进门就昏倒的三层阁爷叔,,弄得跷脚女人忙了一夜天,紧张了一夜天。竟然把独眼龙回来的事体放到了脑后头。 直到早上头,门外头传来了敲门声,这个熟悉的敲门声,这是跷脚女人和独眼龙之间独有的敲门声,一听就晓得独眼龙来了,要是在过去,是销魂的时刻到了,就会热血荡漾,赶紧把独眼龙迎进屋里也来不及了。而此刻,跷脚女人一听到敲门声,伊的神经却顿时绷紧了起来。伊必须马上要让独眼龙晓得危险就在眼门前,让伊马上离开三层阁…… 正好这个辰光,三层阁爷叔在跟伊讲闲话发火,不过讲点啥闲话,为啥发火,跷脚女人根本没有进耳朵里去,甚至连三层阁爷叔还赤条条钻在自家的被窝里也丢在了脑后头了,忘得一干二净。现在,伊只有一个念头,赶紧把独眼龙堵牢在门外头,不要被人任何人发现独眼龙回来过,让伊别转身快点离开,继续逃亡,继续亡命天涯…… 于是,跷脚女人忘记了眼门前的一切,三步并作两步朝房间外冲去。 等到跷脚女人冲出房间,去到三层阁大门前,拧开锁,刚拉开门,还来不及看清来人的面孔,更加来不及讲一句闲话,来人就猛地撞开了门,撞得跷脚女人踉踉跄跄后退了几步,随即一闪身,冲进了大门,一边一把把跷脚女人托起,一个公主抱,把跷脚女人抱进了怀里,一边朝房间里跑,还不等跷脚女人来得及惊叫,来人就把面孔伸进跷脚女人的头颈里,熟悉的,毛茸茸的胡子挠得跷脚女人混身酥软,再也没有挣扎的力道了…… 来人正是独眼龙,独眼龙再也克制不牢对跷脚女人的思念了,再也克制不牢对跷脚女人的占有了,大有要把跷脚女人一口吞肚皮里的架势…… 跷脚女人被独眼龙一个公主抱抱牢,独眼龙的面孔钻进跷脚女人的头颈骨里,毛茸茸的络腮胡子在跷脚女人细嫩的皮肤上,粘过来粘过去地搓揉着,跷脚女人一阵昏晕,浑身酥软,已经没有了主心骨,顿时觉得世界消失了,浑身的血液像沸腾起来,一年多来的思念,一年多来的渴望,一年多来的等待和煎熬,统统凝聚成了烈火干柴,燃烧了起来,燃烧着炼就成了激情,不能自己,跷脚女人双手一把紧紧抱牢独眼龙的头颈骨,把独眼龙的头拥进了胸里,高高隆起的胸脯,起伏着,汹涌着,澎湃着,挺向独眼龙的面孔…… 独眼龙双手抱紧着跷脚女人,头埋在跷脚女人的胸口头,吮吸着久违了的气息,气息涌进独眼龙的胸膛,激荡着独眼龙的血液,鼓胀着独眼龙的每一块肌肉,随即化成了用不光的力道,埋着头,蹋着“噔噔”响的脚步,直冲房间而去,房间里,眠床上有伊的天堂,有伊销魂的时光…… 眼看独眼龙就要跨进房间的一刹那,在独眼龙就要跨进房间前的一刹那,跷脚女人突然想起来了,房间里还有一个三层阁爷叔,一个赤条条的三层阁爷叔,正钻在自家眠床上的被头筒里,顿时从酥软的销魂中惊醒,挣扎着,喊叫着:“等等,等等。” 独眼龙能肯等一等,过往也有这样的事体,每每独眼龙就要进巷的辰光,跷脚女人总会故意把伊挡在巷口,让伊疯狂,挑起伊更加猛烈的激情。 独眼龙以为跷脚女人又在故伎重演,伊把跷脚女人的叫喊声当作跷脚女人在对自家的挑逗,对自家的鼓动,于是独眼龙把跷脚女人抱的更紧,两只脚跑得更加飞起来一样。 跷脚女人感觉要完蛋了,跷脚女人晓得独眼龙的火爆脾气,伊从来不会让眼睛里揉进一颗沙子的,一旦独眼龙看到赤条条的三层阁爷叔困在自家被头筒里,尽管自家跟三层阁爷叔啥事体也没有做,甚至连龌蹉的念头也不曾有过,但是,在独眼龙门前头,无论如何也讲不清楚是哪能一桩事体的,一场火星撞地球的火拼势不可能阻挡的,哪能收场? 跷脚女人仰起头,眼乌珠瞪得老老大,穿过门口,盯牢房间里厢,察看房间里厢的情形,耳朵竖得老老长,听着房间里厢的动静,心里紧缩起来,祈祷着:三层阁爷叔赶快隐身消失吧。 等到独眼龙抱着跷脚女人冲进房间的辰光,跷脚女人惊呆了,房间里空空荡荡,曾经裹着三层阁爷叔的被头,一头挂在眠床上,一头拖在地上,三层阁爷叔已经不知了去向。 三层阁爷叔突然不见了,三层阁爷叔真的有隐身法? 2、 其实一开始,三层阁爷叔眼看着跷脚女人失魂落魄,不管不顾,像一阵风一样,朝大门口冲过去,要去开门的辰光,想拉来不及,想叫,叫不听,想喊,喊不牢,晓得已经拦不牢跷脚女人去开门了…… 跷脚女人为啥要不管不顾地去开门,三层阁爷叔不晓得,也来不及晓得。 三层阁爷叔只晓得,只要三层阁的大门一开出来,赤条条的三层阁爷叔,板钉统统曝光,三层阁爷叔从跷脚女人的被头筒里被拖出来的消息,要不了几分钟,马上传遍整条弄堂,一弄堂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就会统统哄到三层阁里来看西洋镜…… 从往后,伊这个“老克勒”就一定脸面扫地了,从今往后还有啥面孔出去见人?干脆买块豆腐撞撞煞算数。 第126章 三层阁爷叔、独眼龙与跷脚女人 作者:沈东生 1、 三层阁爷叔看到跷脚女人正在快步冲出房间,朝三层阁的大门口奔过去,要去开门,叫也叫不住,拦也没有办法拦,要不了多少辰光,门一开,门外头敲门的人就会进到房间里来…… 三层阁爷叔心里像明镜一样清爽,再不离开三层阁,板钉是死蟹一只,光天化日之下,自家赤条条一身,一曝光,面子扫地还算是好的落场势,弄得不好,假使追究起来,男女关系就不是小事体了,下场就是被请到派出所去教育教育,关上两天……前一腔,28号里的青青跟对门的春生噶姘头,大概老早就被人盯上了,刚刚进门,衣裳还没有脱光,就有人破门而入,捉起来,扭送到了派出所。进过派出所再出来,流氓、坏分子的帽子一戴,灾难也就临头了,监督劳动,手指头指指戳戳,背后头小赤佬跟上一大串,面盆、锅子敲敲打打,样样都会做得出来……想想就头皮发麻。从今以后,在弄堂里厢,人是不要再想做下去了。 必须马上逃离跷脚女人的房间,这是三层阁爷叔唯一的选择。 那么哪能离开呢?是跳窗口?还是冲出去?三层阁爷叔撸了一把光溜溜、赤条条的身体,想想,现在这副卖相,无论跳窗口,还是从门口冲出去,也几乎没有可能,总不见得光着身体,身上披条被头,再或者穿一件跷脚女人的衣裳,朝外头跑出去,一到了外头照样出丑。 假使躲起来呢?也是一个难。小小的房间,躲没有地方躲,藏也没有地方藏,门一开,就一目了然…… 三层阁爷叔真想让自家变成神话里的孙行者,有钻地的功夫,往地下头一钻,就能脱离这个多事的房间了,但是,哪能可能呢? 一向沉稳的三层阁爷叔,心慌意乱了,脑子里只有七想八想…… 眼看辰光已经不多了,再容不得三层阁爷叔东想西想了,三层阁爷叔必须当机立断,做出决断。 三层阁爷朝门口看出去一眼,看到了门外头的走道,猛然间灵光乍现,看到了希望,一翻身坐了起来,紧接着,一个鱼跃,一下子从眠床上窜立了起来,甩开被头,光着屁股也不觉得冷了,一步跳下眠床,就朝门外头跑, 老古话讲,急中生智,三层阁爷叔一急,茅塞顿开了,三层阁爷叔想到了上楼,想到回楼上自家的房间里去……对,上楼,哪怕赤条条地跑到楼上去,也不会有人看见,也不怕被人看见…… 一激动,三层阁爷叔的动作有点用力过头,跳起来的一刹那,人猛地一阵恍惚,脚底也有点发软,好在经过一夜的修整,在跷脚女人的精心照料下,精神头还可以支撑,伊狠狠地闭了一闭眼睛,甩了甩头,控制牢有点发软的脚底板,人虽然还有点虚弱,不过伊的依旧没有停下脚步,说时迟那时快,人已经冲出了房间门口。 刚冲出门口,一想又不对头,楼上房门钥匙还在包包里,赶紧回头,看见一片狼藉的房间,包包被跷脚女人放到啥地方去了? 朝房间里扫了一圈,还好,三层阁爷叔的眼睛还算尖,看见了,包包就在墙角落的小台子上,三层阁爷叔来不及松口气,一步跨到台子边头,一手提起台子上自己的包包,眼睛一扫,顺便又看到台子下头的橡皮衣裳,也必须拿走,不能留下任何痕迹。一弯腰,用另外一只手,一把抓起地上的橡皮衣裳,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闪电之势,像一道光,像一支箭,冲出房间,冲向上楼的楼梯口,三步并着两步,直冲三层阁楼上而去,上了楼,开了锁,进了门,关上房门,一屁股坐到眠床上,大气直喘…… 喘了好大一会,才感觉有点凉意,拉过被头,盖上,舒舒服服钻在了自家的被窝里,这是自家的被窝,这是踏实的被窝。这是安安全全的被窝。 三层阁爷叔舒舒服服地躺着,躺着躺着,竟然困意起来,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迷糊了过去…… 不但迷糊了过去,还做了一个梦,梦里厢,竟然和跷脚女人卿卿我我,云雨了一番……可见,三层阁爷叔心里厢还是有跷脚女人的,尤其是捏过跷脚女人的一双手,不可思议的柔嫩光滑,让三层阁爷叔忘记不脱…… 人啊,真是奇怪的动物。 也不晓得困过了多少辰光,天已经黑了,三层阁爷叔自家也没有想到,这一困,竟然困了整整一天。 朦朦胧胧间,三层阁爷叔突然听到一阵脚步声,怎么会有脚步声?困势懵懂间,三层阁爷叔侧耳听听,不但听到有脚步声,而且还听到不止一个人的脚步声,好像有不少人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三层阁爷叔腾的一下坐了起来,人彻底惊醒了,朝房间里扫了一圈,房间里暗洞洞的,看不真切,但房间毕竟并不大,看出去,还是一目了然,看不到一个人影。不见人影,啥地方来的脚步声?难道又见鬼了?三层阁爷叔感到心里“咚咚”地跳了起来,赶紧伸手抓住拉线开关,开亮了电灯,房间里顿时一片明亮,三层阁爷叔又环视了一圈,依旧不看见有人影,而脚步声依旧有…… 2、 激情的力量是无限的,男女之间的恋情是任何力量都难以阻挡的。 当独眼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扒光了跷脚女人的衣裳,又三下五除二,也扯光了自己的衣服,两个温暖的身体一碰到了一起,随即就融化了,合二而一了,世界上的一切都像消失了,不见,好像只剩下了“他”和“她”了。 本来,跷脚女人应该要告诉独眼龙,危险就在眼门前,应该催促独眼龙赶快逃离三层阁,赶快继续亡命天涯,而此刻,这些想法统统被跷脚女人抛到了脑后头,这时,世界上好像再也没有“担心”,也没有“害怕”这两个词了,跷脚女人抱牢实实在在的男人,完全沉浸在爱恋的海洋里厢,伊只要爱恋,只要激情,只要欲望,伊只想紧紧抱牢独眼龙,用嘴巴堵牢独眼龙正在叽叽咕咕哼哼着的嘴巴,不想让伊出声,不想让伊离开自家分毫。 独眼龙也沉浸在忘我的激情之中…… 逃离上海以后,独眼龙无时无刻不在惦念着跷脚女人,心中无时无刻都难以割舍对跷脚女人的爱恋。伊对跷脚女人的爱恋不仅仅因为是伊是一个女人,可以抱牢伊,可以吮吸伊女人的气息,会给伊带来肉体的愉悦……而是觉得跷脚女人是伊的唯一的亲人,是伊这辈子都难以割舍的一块心头的肉。每分每秒都怕失去这块心头肉。 解放前头,独眼龙跟爷娘从苏北逃荒到上海,小辰光的独眼龙,跟着爷娘吃尽了苦头,过尽了苦日子。好不容易等到解放,刚刚看到了曙光,眼看着好日子就要临到眼门前的辰光,“二六轰炸”把大杨浦炸成了一片火海,也彻底炸灭了独眼龙一家的所有希望,独眼龙的父母殒灭在了轰炸的废墟里,独眼龙成了孤儿…… 一个残疾的孤儿在至暗的日子里,过的是一种没有爱,没有温饱,没有未来的日子, 独眼龙在受尽欺辱,饱尝挨饿受冻中长大成人,然而,伊依旧是一个人间的弃儿,从来没有人把伊当着人来看待,人们对待伊,就像对待路边头的一条野狗,对待弄堂夹缝里厢的一只弃猫…… 直到遇到了跷脚女人,跷脚女人真正把伊当着人来看待,当着平等的人来去看待。独眼龙才像重新寻到了亲人,才晓得了世界上还有爱,还有亲情。 为此独眼龙甘愿为跷脚女人做任何事体,伊可以为跷脚女人打相打,不惜拼命……打伤了人,为了不连累跷脚女人,伊可以亡命天涯……在亡命的日子里,赚来的每一分钞票,不舍得自家用,伊一分一厘统统积攒起来,等待着重新相见的辰光会到来,能够送到跷脚女人手里…… 就是这样两个人,重逢了,相见了,一相见,一重逢,就忘记了辰光,甚至忘记了吃饭喝水,整整一天沉浸在爱恋之中,还觉得辰光像水一样,流得太快…… 再丰盛的宴席终有散席的辰光,等到天黑,是独眼龙该走的辰光了,跷脚女人催促独眼龙赶快离开,赶快逃命去。 独眼龙不解,问:“为啥?” 跷脚女人这才把事体的经过统统告诉了独眼龙。 独眼龙听了,却不肯走了,讲:“我一走,派出所向侬要人哪能办?” 跷脚女人讲:“我最多去投案自首。” 独眼龙听了,沉吟了,沉吟了交关辰光,笑了,讲:“好,我走,侬也不用投案,好好地过侬的生活,我会有办法对付的。”说完就穿好衣裳,狠狠地抱紧了跷脚女人,一直抱到跷脚女人几乎喘不过气来,才慢慢松手,又重复了一句:“侬不用去投案,只管过好侬自家的生活,我有办法对付的。“讲好,转身朝三层阁门外头走去。 跷脚女人看着走出门去的独眼龙,流出了眼泪水。 独眼龙出门后,躲到暗影里,看看弄堂里没有行人,一溜烟,直接跑到弄堂的总电闸房前,一把拧下了门锁,进了电闸房,拉下了电闸,弄堂里顿时一片黑暗,趁着墨黑的夜色,独眼龙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了弄堂。弄堂啥人也不晓得独眼龙来寻过跷脚女人。 3、 面对不见一个人影的房间,却听见有人走动的脚步声,三层阁爷叔愣怔了一歇,刚想从眠床上爬起来,想去寻个究竟。 突然,灯泡亮闪了一下,熄灭了,灯泡突然之间熄灭了,一记头,房间里黑得伸手不看见五指。漆黑一团,啥东西也看不见了。 黑暗当中,脚步声还在响不败地响着。只有三层阁爷叔独自一个人住的房间里厢,三层阁爷叔立在原地,一动也没有动过,竟然听到了有脚步声,啥地方来的脚步声?三层阁惊得眼乌珠睁得老老大,朝房间四周扫了一圈又一圈,可惜,眼睛还来不及适应黑暗,看出去,房间里只有漆黑一团,啥东西也看不见…… 而脚步声还是在房间里厢响不停地响着,回荡着,清清晰晰…… 三层阁爷叔被突如其来的脚步声弄得蒙头转了向,吓得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心也荡了起来,突突地穷跳,浑身的汗毛直愣愣地都竖立了起来,额骨头上的汗珠“噌噌”地往外冒着…… 更加叫三层阁爷叔胆寒的是,房间里不但脚步声依旧,还听到了“切切戳戳”的对话声…… 三层阁爷叔连连后退,一屁股重新坐回到了眠床上头,额骨头冒起的冷汗都开始滚落下来,浑身颤抖,屁股下头的眠床被伊抖得叽叽嘎嘎穷响。 这个辰光,耳朵倒是更加灵敏了,三层阁爷叔赶紧竖起耳朵来听,想听听,房间里到底发生了啥事体。 听清爽了,房间里不仅有脚步声,还有清清爽爽的讲闲话声音……昨天夜里,在天潼路洋房里的情景,现在在三层阁里重现了。 先一个小囡的声音:“姆妈,侬不是讲过,人死了以后,魂灵就可以到天上去嘛,阿拉哪能还不上天呀?” 一个女人的声音:“上吊死的人是上不了天堂的,只能到处游荡,要等到有了替身,才能救赎……” 小囡的声音:“早晓得,我就不想上吊了,啥辰光再会有替身呢……” 一个女人的声音:“会有的,就会有了。” 不听清爽倒也罢了,一听清爽,三层阁爷叔的人几乎要撅倒过去了,难道鬼魂从天潼路跟过来了?要来寻替身了?难道替身是我? 声音还在不停地穿过乌漆墨黑的黑暗,从房间的另一头,幽幽地传了过来,不紧不慢,有一种阴森森的感觉。 三层阁爷叔浑身更加寒兮兮寒兮兮,不禁浑身打着寒战。还感觉到全身的血顿时直往头顶上涌,太阳穴的青筋都在突突地穷跳着,鼓胀起来,剧烈地膨胀,都能感觉得出,血管就要崩裂开来了。 第127章 三层阁爷叔碰到了吊死鬼 作者:沈东生 1、 人有辰光就是奇怪,越是不想记起来的事体,或者,越是害怕记起来的事体,恰恰在不合时宜的辰光,在不合时宜的场合,被愈加清晰地记起来了。 此刻的三层阁爷叔就是这副卖相。 今早,在一片黑暗的包围当中,三层阁爷叔真的碰到了鬼,正与看不见摸不着吊死鬼对峙着。一时头里,三层阁爷叔处于极度恐怖之中,让三层阁爷叔浑身不停地哆嗦。人几乎被吓得落掉了半条命,就在这个辰光,三层阁爷叔却清晰地记起了小辰光听外婆讲鬼故事的情景。侬讲怪不怪? 外婆已经去世交关年了,讲鬼故事是老多年前头的事体了,现在,在伸手不看见五指的房间里,三层阁爷叔觉着,外婆好像就坐在门前头,好像还能听得到外婆讲鬼故事辰光发出的喘气声,清清爽爽…… 外婆外婆欢喜讲鬼故事,外婆肚皮里也总归有讲不完的鬼故事,每次讲鬼故事前头总归会问:“要听大头鬼还是小头鬼……” 外婆肚皮里有大头鬼的故事,有小头鬼的故事,也有男鬼的故事,有女鬼的故事,还有漂亮鬼的故事,有丑陋鬼的故事…… 不晓得为啥,小辰光的三层阁爷叔就是欢喜听外婆听鬼故事,不管有事没事,总要缠牢外婆讲鬼故事,一听鬼故事就抬不动脚,不肯离开,外婆就会跟伊讲:“好来,不要再听了,再听下去,真会碰到鬼了,鬼会缠牢侬,看侬哪能办?” 小辰光的三层阁爷叔还是要听。 听外婆讲得最多的是落水鬼的故事,外婆常常讲起,投河浜寻死的人就变成落水鬼,就是孤魂野鬼,要寻到替身才能投胎做人,否则只好孤魂野鬼一直做下去,不能托生,不能投胎。 小辰光的三层阁爷叔不明白啥叫投胎,就会问外婆:“鬼为啥要投胎?” 外婆讲:“投胎就是重新做人” 小辰光三层阁爷叔还是问:“鬼为啥要重新做人?” 外婆讲:“想寻死的人以为只要一死,就可以一了百了,其实人一死,做了孤魂野鬼,到处漂泊,所以就不喜欢做鬼了,就想投胎做人了,做人虽然辛苦,总比孤魂野鬼要好,落水鬼就想投胎做人。一到夜里,落水鬼就会在落水的河浜里到处游荡,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一直游荡到寻着替死鬼为止,寻到了替身,落水鬼才有资格进到阎王殿里报到,重新投胎做人。” 外婆讲:“落水鬼常常会变成美女,漂亮得不得了,迷人迷得不得了,笑嘻嘻向人招手,骚格格的男人,只要看一眼,魂就会被勾走了,就会不知不觉,木知木觉地跟牢在美女的屁股后头,一直走进河浜里,变成替死鬼,落水鬼就会飘然而去,投胎做人去了,第二天路过河浜的人就可以看见一个男人,面孔朝下,趴在河浜里,死掉了……” 讲到这里,总会让小辰光的三层阁爷叔觉得背脊后头凉风嗖嗖,阴丝丝,吓得连头也不敢回一回,好像所有美女,一转眼都是鬼,就会在背后头张牙舞爪,瞪着血血红的眼睛,张开血盆大口等牢伊回头,就等伊一回头就会一口吞掉伊一样。浑身被恐怖浸泡着,吓得瑟瑟发抖,还是不肯离开,还是想听下去,想晓得,趴在河浜里死掉的男人后来哪能了,会不会也去寻替死鬼,是寻男的做替死鬼,还是寻女的做替死鬼…… 鬼故事听过了,这些让人汗毛淋淋的鬼故事,弄得小辰光的三层阁爷叔不敢走夜路,路过河浜边头的辰光,就会胆战心惊,唯恐河浜里跳出落水鬼……夜里看到美女也会吓一跳。唯恐有哪一天,美女也会把伊迷到河浜里去,真成了落水鬼的替身,一命呜呼。 这些小辰光听过的故事,随着外婆的去世,已经离开好久好久了,好像已经淡去, 现在,让三层阁爷叔想不到是,几十年以后的今早,突然之间,故事里厢的事体变成真的事体了,自家真真切切地碰到了鬼,更加想不到是吊死鬼也要寻替死鬼,自家竟然成了吊死鬼要寻的替身,这些吊死鬼一定也是孤魂野鬼,躲在天潼路的洋房里,是自家触犯了他们,本来以为逃出凶宅,就太平了…… 最最让三层阁爷叔恐怖的是,逃出天潼路洋房也没有用场,昨天夜里在天潼路洋房里碰到的吊死鬼,跟过来了,竟然跟到了三层阁,跟到了房间里厢,肆无忌惮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讲闲话,就像到了自家屋里。 看样子,自家已经被吊死鬼盯煞了,从天潼路被一路追踪到了三层阁,层阁爷叔记得外婆讲过,一旦被孤魂野鬼铆煞,就逃不脱的了。看腔势,已经死蟹一只了。 三层阁爷叔想到了逃到外国去的仁兄,为啥要害自家,自家跟伊无冤无仇,伊偏要千里迢迢,从外国寻到自己,引诱自家到凶宅里厢去寻死,居心何在,伊想不通…… 不过,三层阁爷叔想到了钞票,想到了外国仁兄寄来的一大笔钞票,想到钞票,恐怖管恐怖,紧张管紧张,为了钞票也要跟鬼斗一斗,三层阁爷叔就不甘心束手就擒,不甘心当替死鬼,更不甘心轻易被吓得趴下向吊死鬼求饶,况且,伊记得外婆讲过,鬼是不会通人性的,求饶是没有用处的。 现在是夜里厢,也没啥人会来帮忙,也不晓得到啥地方去搬救兵。三层阁爷叔只有努力让自家从恐慌当中冷静下来,想办法自救,自救,是当务之急。 伊思忖着,三层阁毕竟不是天潼路的洋房,在天潼路的洋房里,人生地不熟,不敢施展手脚,逃走是唯一的出路,而三层阁是自家屋里,鬼已经追到了屋里,被鬼盯牢了,再也无路可逃了。 在自家屋里虽然无路可逃了,而且一片黑暗,伸手看不见五指。不过,自家屋里熟门熟路,眼门前虽然一片黑暗,屋里的每一张凳子放在啥地方,台子离自家有多少远,脚底下头有多少活动空间,脑子里都有一本账,心里清清爽爽,假使打起来,斗起来,退,晓得哪能退,进,也晓得哪能进,进退都可以自如…… 猛然之间,三层阁爷叔记起来了,眠床边头的五斗橱上头有一把晒被头辰光,用来拍被头的藤拍子,拍子是用藤条编制的,手柄是桃木做的,坚韧,有弹性,听老人讲起过,鬼魂不拍铁器,怕藤器,怕桃木,小辰光在宁波乡下头,看到过大仙捉妖,就是用藤鞭一赶,用桃木宝剑一刺,红布袋袋一套,就看到红布袋袋里厢有东西一跳一跳……大仙就讲,鬼被捉牢了……大仙收了钞票,捏牢红布袋袋,念着咒语,舞着桃木宝剑,走了…… 三层阁爷叔想,只要藤拍子捏到了手里厢,跟鬼魂格斗起来,即使刺不死吊死鬼,也可以抵挡一阵子,说不定还可以拼个你死我活…… 只是吃不准藤拍子还在不在五斗橱上头…… 必须赶快要拿到藤拍子…… 如此这般一想,三层阁爷叔的精神挺刮交关了,人不抖了,手脚也利索了起来,摸着黑,蹑手蹑脚地朝着五斗橱慢慢挪动过去,手不被人察觉地在五斗橱上摸来摸去,嘿,果然摸到了藤拍子,一把捏牢。 武器到手,底气就足了起来,猛地旋过身来,“嗖”地一下把藤拍子高举过头顶,朝声音传过来的方向拔直喉咙,大吼一声:“啥地方来的野鬼,赤佬!速速就擒。” 就在三层阁爷叔朝着黑洞洞的房间大声吼叫的辰光,房门被推开,一道暗暗的天光,照出一个黑影立在门口,三层阁爷叔认定是吊死鬼现身了,大惊失色,随即,手里的藤拍子舞得又快又凶,一边挥舞着一边冲向立在门口的黑影…… 一个女人的声音:“侬,侬,侬要做啥呀?” 三层阁爷叔听出来了,立在门口头的黑影是跷脚女人。顿时呆牢了,想起来了,自家还赤条条光着身体,趁着黑暗,一手捏住藤拍子,一手摸过眠床上的床单,朝身上一裹,遮了丑,才有心思想,跷脚女人来做啥? 2、 跷脚女人是来求救的…… 不久前头,跷脚女人眼泪汪汪地看牢独眼龙走出房间,看牢独眼龙走出了三层阁的大门口,当三层阁的大门一记头关上以后,独眼龙消失在门外头,再也不看见独眼龙的人影子了,心好像一记头被掏空了一样,正在空落落,一阵阵酸痛的辰光,灯泡突然之间闪出一道异样刺眼的白光,像一道闪电,“啪”一声,灯泡爆了,跷脚女人吓得赶紧闭上眼睛,等到伊再睁开眼睛的辰光,眼门前便是一片黑暗,啥东西也看不见了…… 跷脚女人并不晓得是独眼龙拉闸断电,造成灯泡爆裂,伊只晓得灯泡突然灭了,黑暗突然的降临,让跷脚女人的心里头掠过一层阴影——这是惩罚降临了,伊害怕了。 人一旦害怕,就会失智,跷脚女人木木地立在黑暗当中,环视着突然降临的黑暗,以为自家的撒谎、自己包庇了罪犯,戳犯了天怒,天发怒了,黑暗降临了,伊顿时觉得黑暗朝伊挤压过来的沉重,有了一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跷脚女人就担心起独眼龙一出门会不会也遭遇不测……伊又担心起,到明早早上,会不会就有警察寻上门来……伊担心起,假使被戴上手铐押出弄堂,哪能做人?还能不能再回得来……一连串的担心像滚雪球一样,在伊心里越滚越大,压得伊的心一下子坠落到了深渊,想得浑身颤抖,想得浑身冰冷。 跷脚女人——一个懦弱的残疾女人,一个没有见过世面的女人,是经受不起压力的。 跷脚女人记起了,曾经跟弄堂里的人一道进过宝通路口头的耶稣堂,看到弄堂里的人跪在耶稣堂里的木头房子面前,叽叽咕咕讲闲话,听说讲这是忏悔,伊不晓得啥叫忏悔,只晓得这是一种诉说,就是讲讲心里闲话…… 此刻的跷脚女人也想诉说,也想寻个人讲讲心里闲话,再不找个人诉说诉说,精神就要被压垮掉了,人就会发疯了。 到耶稣堂里寻陌生人讲讲心里闲话,伊不敢,曾经那么信任的孙家姆妈也会出卖自家,还有啥人可以相信?跷脚女人再也想不出一个可以信任的人让伊诉说诉说,让伊讲讲心里闲话,让伊减缓减缓压力,让伊不至于在巨压下发疯。 那么寻啥人呢? 伊想到了三层阁爷叔,想想,昨天夜里,自家救过三层阁爷叔,三层阁爷叔还赤条条困过自家的被窝,伊还感觉到三层阁爷叔捏到自家手的辰光,凭伊女人的直觉,觉出了三层阁爷叔大概不会出卖自家。 跷脚女人期期艾艾地来到了楼上,站在三层阁爷叔的门口头,犹豫了交关辰光,才伸手去敲门,门是虚掩的,手一搭上门,门开了,让跷脚女人吃惊的是,看到一个黑影挥舞着藤拍子,朝门口冲过来,像碰到了鬼一样,凶神恶煞,吓得想转身就要逃。 就在这个辰光,弄堂里传来熙熙攘攘的声音,一片闹哄哄,因为独眼龙拉掉了电闸,黑暗把弄堂弄得像一锅子泡饭打翻到了地上一样,一片乱七八糟:有骂山门的声音,有小囡的哭喊的声音,有奔来奔去的脚步声音,还有女小囡的尖叫的声音…… 有人大声叫了起来:“册娜!啥人把配电房的门砸开了!” 大概有人进到配电房,发现配电房门锁被拧坏掉了…… 顿时乱七八糟的脚步声统统朝电闸房涌了过来…… 于是,便有人大声嚷嚷起来:“肯定有坏分子搞破坏,黄伯伯,侬一定要查清爽。”黄伯伯最近被推举为居民小组长,也算一级领导了,样样事体少不了伊。 有人附和着讲:“黄伯伯快点安排人封锁弄堂,这里是弄堂到底的地方,坏分子还来不及逃出弄堂,只要弄堂封起来,肯定能够捉牢坏分子。” 又有人讲:“配电房离“三层阁”最近,去问问三层阁爷叔跟跷脚女人,有没有听见有啥异样动静。” 门外头外头突然起来的闹哄哄的声音让跷脚女人和三层阁爷叔不晓得发生了啥事体,一时摸不着头脑,一下子僵立住了,都屏声敛气,不敢再肆意动惮了…… 第128章 黄伯伯从配电房里拾到了信 作者:沈东生 1、 上海地方哪能好没有电,上海的夜里哪能好电灯不亮,弄堂里一断电,一片黑暗的弄堂里厢,凿实混乱了一阵子…… 不过,黄伯伯很快寻到了断电的原因,发现电闸被人拉掉了,不像是破坏,问题不大,黄伯伯叫闹哄哄的人群让到一边去,一把推上了电闸。 光明回来了,路灯亮了,家家户户的灯泡也亮了,弄堂里马上又光明起来。只听到黄伯伯像喇叭一样响的喉咙传过来:“好了,电路已经修好了,大家散了散了,该回去吃饭的吃饭,该回去困觉的困觉。” 电有了,灯亮了,人们的心情好了起来,不再焦躁,七嘴八舌的怪闲话也消停了,纷乱的脚步声和骂山门的声音,随着黄伯伯哇啦哇啦的叫喊,慢慢散去,弄堂里安静了下来,也没有人再提起捉坏分子的事体了。弄堂里的人向来是现实的,只要灯亮了,光亮回来了,捉坏人就让派出所去做了。 当然,弄堂里厢没有人晓得拉断电闸是独眼龙所为,也不晓得独眼龙来过弄堂。伊无声无息地来了弄堂,是因为想念跷脚女人了,又因为听说派出所寻过跷脚女人,为了不让跷脚女人因为自家一个逃犯来过而受牵连。离开的辰光,拉下了电闸,制造了混乱,趁着混乱,冒着黑暗,出了弄堂,不露痕迹,没有留下一点声息,无声无息地离开了弄堂。 独眼龙自我感觉良好,觉得自家一切都做得天衣无缝,不会给跷脚女人留下任何后遗症。 老古话讲:怕啥就会来啥。独眼龙怕出纰漏,偏偏就是出纰漏了,意外还是来了。 当弄堂里的人被黄伯伯催促着离开了配电房,黄伯伯虽然“哇啦哇啦”叫大家回了屋里,伊心里对断电的事体还是有疑虑的。 自从黄伯伯长病假休养在屋里,被居民推举为居民小组长以后,无所事事的黄伯伯有了奔头,随便做啥事体,统统起劲得不得了,样样事体都欢喜跑到前头,每一桩事体都忙得不亦乐乎。黄伯伯觉得居民小组长也算一级领导,唯恐有啥事体没有做到位,唯恐弄堂里会出问题,今早等大家统统回去后,一个人留了下来,对配电房好好叫巡视了一遍。 黄伯伯兜了一圈,看看确实没啥问题,寻了一根铅丝,代替被拧坏的锁,先把配电房的门绑绑牢,免得小囡进到配电房里白相而闯祸,伊晓得,电这样东西不可以马虎的,小囡不懂事体,一不小心碰到电路,就性命交关。还想好了,明早要到居委会去跑一趟,一定要让居委会买一把质量好一点的锁,把配电房锁锁牢。 黄伯伯绑好配电房的门,恐怕还有啥遗漏或者不周的地方,又在配电房四处巡查了一遍。就在这个辰光,黄伯伯看到配电房门口的地上有一样白乎乎的东西,拾起来一看,是一封信,虽然被来来去去的人蹋了好几只脚印,上头的落款还是可以看得清清爽爽的,收信人是跷脚女人,看到落款,黄伯伯心里一惊,警惕起来了,难道跷脚女人来过配电间?配电房的锁是跷脚女人拧坏掉的?跷脚女人到配电房里来做啥?一连串的问题弄得黄伯伯心里不太平了。 黄伯伯掂了掂信封,想看看信里厢写点啥闲话,希望寻出点蛛丝马迹。结果,手指头朝信封里掏了一把,信封是空的,没有信纸。黄伯伯更加疑惑起来,黄伯伯翻来覆去地看着信封。心里想,这桩事体一定要弄弄明白了…… 世界上的事体,往往是小心过了头,反而会坏了事体。 事体要讲回到独眼龙从跷脚女人的眠床上起来,准备离开的辰光,叫跷脚女人先到门口外头探探风头,跷脚女人应声去了。 独眼龙一转身,看到床头柜上有一封信,瞄了一眼,正是自家写给跷脚女人的信,就随手拿起来,伊想,寻包自来火,应该把信烧掉,不留痕迹,偏巧跷脚女人到门口探风回来,催促伊:“快点,弄堂里不看见有人,侬好走了。” 独眼龙一听,信来不及烧了,就把信塞进了衣裳袋袋里,匆匆出门而去,伊准备随后到了外头再处理掉,反正,伊不能给跷脚女人留下任何麻烦。 结果,却是适得其反,这封信惹出事体来了。 独眼龙随便哪能也不会想到,被伊放到衣裳袋袋里带走的实际上只是一只信封。而且还被伊落脱了,落到了配电房里,被黄伯伯拾到了。 这样一来,独眼龙等于是好心办了一桩坏事体,帮了跷脚女人一个倒忙,给跷脚女人惹下了大麻烦…… 2、 配电房里的电闸被黄伯伯一合上,弄堂里里的角头角脑一记头统统光亮起来。 刚刚三层阁爷叔的房间里还是伸手不看见五指,跷脚女人和三层阁爷叔好像在演“三岔口”。现在三层阁爷叔房间里的灯泡亮了起来,房间里突然之间一亮,三层阁爷叔跟跷脚女人都有点不适应,闭了闭眼睛,好一歇才看清了对方, 相互对视了一眼,都觉得对方有点奇怪…… 立了房门口的跷脚女人,看进了房间里厢,只见三层阁爷叔身披一条床单,手里高举藤拍子,嘴巴里哼哼唧唧,一副滑稽腔,就像堂吉诃德战风车一样让人好笑……跷脚女人想笑,竟然忘记了来意,问:“爷叔,唱戏啊?” 三层阁爷叔没有心思跟跷脚女人开玩笑,也没有因为跷脚女人的闲话有点调侃的咪道而轻松起来,神情非但没有放松,反而更加紧张,朝跷脚女人讲:“不要响,有鬼。” 鬼虽然看不见摸不着,但是,人人都怕鬼,只要一讲到鬼,一听到鬼出现,就意味着跟死有关,就是性命攸关的事体,啥人不怕,啥人不吓?听到鬼出现,随便哪能也会心里发毛,熬不牢要打起寒战。 像跷脚女人这种文化本来不高的女人,更加相信有鬼,也更加怕鬼,听到三层阁爷叔讲到有鬼,想笑的念头一记头被吓了回去,神经马上抽紧起来,面皮也在颤抖,再也不觉得三层阁医爷叔的腔调滑稽可笑了,哆哆嗦嗦,连闲话也讲不利索了,问:“啥,啥地方,有有有鬼。” 三层阁爷叔的人还是站成马步,一手高举着藤拍子,摆出一副随时随地准备迎战的架势,丝毫不敢放松,听到跷脚女人的闲话,赶紧用另一只手的手指头放到嘴唇皮上头,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轻声轻气地讲:“侬自家听听。” 经三层阁爷叔一讲,跷脚女人竖起了耳朵,不听则罢,一听,果然,也听到了脚步声,还有含含糊糊的讲闲话的声音,跷脚女人朝房间里瞄过去一眼,看到房间里除了三层阁爷叔一动不动地立在房间当中,再也没有其他人了,而脚步声却听得清清晰晰,明明白白……跷脚女人的汗毛竖立了起来,心也突突地穷跳。 跷脚女人后悔了,后悔不该到三楼来自找晦气,哪能办?只有一个办法,应该赶快离开,心想,让三层阁爷叔一个人跟“赤佬”打交道吧。心里想着,脚已经朝后退去,出了门。 看起来,跷脚女人有点不道地,其实也不好怪跷脚女人,心慌意乱的跷脚女人根本没有舍身救人的高尚品格,这种要命的辰光,逃命最重要。 慌乱之际,跷脚女人刚退出门口,还没转过身,突然挪不动脚步了,伊看到了三层阁爷叔的包包,随即记起来了,独眼龙写给伊的信还在包包里。 昨天夜里,跷脚女人正在一边读独眼龙的来信,一边等着独眼龙的到来,却听到房门外头传进来一声沉闷的“噗通”响声,像一团肉掼到了地上,响得不得了,跷脚女人一慌,马上意识到独眼龙肯定出事体了,连手里的信也来不及放下,就冲出了房间,果然看到是一个人倒在地上,再仔细一看,并不是独眼龙,竟然是三层阁爷叔…… 三层阁爷叔从天潼路逃回来,一进大门就昏倒到了地上…… 跷脚女人想也来不及想,冲上去察看,发觉三层阁爷叔衣裳湿透,浑身冰凉,已经不省人事了,跷脚女人第一辰光就想到拖三层阁爷叔进房间,拖三层阁爷叔前头,看到地上有一只包包,肯定是三层阁爷叔的包包,顺手拾起来,朝自家头颈骨里一套,再准备去拖三层阁爷叔,这才发觉手里还捏着独眼龙写来的信,伊身上穿的是困衣,摸了一圈,没有袋袋,就随手把信塞进了套在头颈骨上的包包里…… 进了房间,把套在头颈骨上的包包朝小台子上一掼,就忙着帮三层阁爷叔脱去湿衣裳,捅开炉子烧热水帮三层阁爷叔揩身,烧姜汤,给三层阁爷叔驱寒,一忙就忙了一夜天,把信的事体统统忘记到了脑后头。 现在,看到了被三层阁爷叔拎到三楼来的包包,才想起了独眼龙写来的信还在包包里,一想到信,跷脚女人的心就一沉,觉得信里厢写的闲话,字字句句都是自家和独眼龙私通的证据,已经有过孙家姆妈出卖自家的教训,晓得证据最要紧,千万不可以落到人家手里,一旦落到人家手里,就是把柄,事关重大,必须把信拿回来,不留后患,哪怕三层阁爷叔房间里真的有鬼出现,也要把信先拿回来…… 这样一想,跷脚女就朝包包冲过去,一把拎起包包的辰光,听到包包里传出讲闲话的声音,还有脚步声……跷脚女人呆牢了,吓得把包包一掼,惊叫起来:“鬼,鬼在包包里。” 三层阁爷叔一听跷脚女人的惊叫,也冲了过来,一只手从地上拎起包包,包包里还在传出脚步声和讲闲话的声音,三层阁爷叔另外一只握藤拍子的手立马挥舞起来,朝包包狠狠地敲了下去。只听到“哐当”一声,包包滚出了两只铁盒子,落到了地上,三层阁爷叔拾起铁盒子,端详了一圈铁盒子,铁盒子里还在传出声音。三层阁有点明白了,伊看到了旋钮,顺手一旋,铁盒子里声音刹时就消失。原来铁盒子是一只定时的收音机。 三层阁爷叔恍然大悟,原来自家被利用了,那位外国仁兄在外国遥控自家制造凶宅的假象,以达到保全自家房产的目的。害得三层阁爷叔这一腔疯疯癫癫,吃尽苦头了苦头,三层阁爷叔一弄明白了事体的源委,先前对那位外国仁兄的感恩之心顿时消失了,于是阴丝丝地哈哈大笑了起来…… 跷脚女人则不明白发生了啥事体,木瞪瞪看牢三层阁爷叔疯不疯,癫不癫的腔调,讲:“爷叔,哪能啦,侬笑啥?” 三层阁爷叔一听,惊醒了过来,讲:“没有事体了,鬼已经被我敲死了。“ 跷脚女人将信将疑地问:“真的还是假的。” 三层阁爷叔想到了钞票,想到了外国仁兄寄来的钞票,现在可以心安理得地享用了,不用再怕外国仁兄威胁要告发伊跟特务有关联,伊想明白了,这纯属讹诈。不过跷脚女人的嘴巴要封牢,这两天发生的事体不能让伊透露出去。想到这里,赶紧走到五斗橱边头,从抽屉了拿出几张大票子,递到跷脚女人手里,讲:“侬拿好。” 跷脚女人看到三层阁爷叔朝自己手里塞过来的大票子,吓煞了,讲:“做啥,做啥!” 三层阁爷叔笑了,讲:“拿好,侬只要不要不拿我怕鬼的丑态讲出去,侬就应该拿这点钞票,否则,侬一讲出,我三层阁爷叔今后还有啥面孔见人?” 跷脚女人愣愣地看来三层阁爷叔,讲:“就为这点事体?“ 三层阁爷叔把钞票放进跷脚女人手里,帮伊握紧手:“只要侬把这两天发生的事体统统烂到肚皮了,侬就尽管用这些钞票。” 跷脚女人半推半就地收下了钞票,临走到辰光,伊还是没有忘记包包里的信,耍了一个小心眼,讲:“侬的包包我蛮欢喜,送给我可以伐。“ 三层阁爷叔爽快地讲:“拿走,侬只要记牢,这两天的事体烂在肚皮,今后碰到随便啥困难,尽管来寻我。”。” 跷脚女人开心得不得了,讲:“谢谢爷叔,我肯定记牢了。”一边讲一边欢天喜地地走了。 跷脚女人一走,三层阁爷叔细细地盘算起哪能安排已经到手的一大笔钞票…… 第129章 真相就要浮出水面了 作者:沈东生 1、 宝宝出车祸的辰光,黄伯伯正背着汪家好婆朝自家屋里跑,汪家好婆人重体胖,黄伯伯跑得气喘吁吁。汪家好婆在伊背脊上,心有灵犀,听见了艾米丽的哭喊声,晓得出事体了。“呲溜”一记从黄伯伯背脊上溜了下来,突然之间有了魔力,长起了力道,一阵猛跑,钻进了闹哄哄的人群里,一眨眼功夫就不看见伊人影子了。 黄伯伯看着闹哄哄的人群,心里犯疑,正揣摩着到底发生了啥事体。就看见,弄堂里厢人来人往,消息一个接一个传了过来,讲:“不得了了,出车祸了……”“宝宝被伊姨夫的三轮车撞得要死快了……” 黄伯伯恍然大悟,是汪家出大事体了,难怪汪家好婆会不要命一样,朝事故现场跑。为了宝宝,为了汪家好婆,黄伯伯也必须去看个究竟。一把拉起李家婶婶就朝出事现场跑了过去。 老弄堂里厢的人,多少欢喜轧闹猛,一听讲出了车祸,还讲,宝宝被伊姨夫的三轮车撞得要死快了,这是一条惊天动地的消息,消息像一阵狂风,一歇歇功夫,席卷了整条弄堂,一弄堂的人差不多统统从屋里跑了出来。 连这两天为独眼龙的事体忧心忡忡的跷脚女人也从三层阁门口探出头来,朝弄堂里张望,人太多,看不清爽,最后也藏藏掖掖地轧进了人群里。 于是,整条弄堂塞满了人,事故现场人头攒动,被围得水泄不通。 三层阁爷就在撞车的现场,就坐在三轮车上头,是眼睁睁看着三轮车撞向宝宝,亲眼目睹宝宝被撞翻,倒到地上,不动了,三层阁爷叔心里明白,出人性命了。立时三刻,心像被一把揪紧了,一阵刺心的疼痛…… 三层阁爷叔不由自主,一下子从三轮车的座位上蹦了起来,刚想从三轮车上下来的辰光,听到伊身边一声惊叫,三层阁爷叔扭头看了过去,是自家女眷,已经面孔煞白,直朝自家的怀里钻。嘴巴里只会念念叨叨:“要死人了!要死人了!”女眷也看到三轮车撞翻了宝宝。 三层阁爷叔晓得,女眷啥地方碰到过这种场面,经不起吓,吓人到怪的场面几乎让女眷三魂落脱两魂。快要晕过去了。不过,三层阁爷叔也顾不得照看女眷。一伸手,拍了拍女眷的肩胛,安慰女眷讲:“不要怕,不要怕。我去看看状况就回来来,不会有事的。” 女眷一把拖牢三层阁爷叔的手,讲:“实在吓煞了,实在吓煞了。” 三层阁爷叔顾不及女眷的反应,挣脱女眷的手,从三轮车上飞快跳了下去,一个转身,拨开人群,轧进人堆,凑到已经困在地上的宝宝边头,弯着腰,探过头,眼乌珠睁得老大,战战兢兢地朝宝宝一家门看过去,只看了一眼,就看清爽了,顿时浑身忍不住一颤,晓得大事不好。 被三轮车撞倒的宝宝,伤得不轻,后脑勺出血了,已经不省人事…… 刚刚还是活生生的人,现在已经死过去了,一动不动了…… 围牢受伤的宝宝,宝宝伊一家门已经哭成了一团,哭得呼天抢地,哭得昏天暗地…… 抱牢宝宝的艾米丽伤心欲绝,眼看就像要伤心得昏过去了;宝宝伊姨夫,一个堂堂七尺的男子汉,眼泪水流得稀里哗啦,像一个娘们一样,已经不记得自家是个男人了;再看看汪家好婆干脆已经扑在在宝宝身上,一动也不动,大概已经昏过去了,三层阁爷叔能够体会得出,一个做娘的,哪能受得了,亲生儿子在自家眼皮底下,走上不归之路…… 三层阁爷叔脑子里马上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一场车祸,一场悲剧,宝宝翘了辫子,汪家的天要塌了,家破人亡了…… 其实,只有三层阁医爷叔心里明白,这场悲剧,表面上看起来,三轮车撞倒了宝宝。好像是一场意外的车祸。三层阁爷叔心里却像明镜一样清爽,这场本来不应该发生的悲剧,完全是伊自家一手酿成的,要讲这悲剧的起因嘛,说到底,就是因为那几张钞票在作怪,当伊三层阁爷叔眼门前有了一大堆钞票,就放不开手了,眼乌珠就盯牢钞票了,就鬼使神差地去了天潼路的洋房,做出一连串莫名其妙的事体,结果就成了“外国仁兄”制造“凶宅”的帮凶。 本来,当三层阁爷叔明白了自家在帮“外国仁兄”把天潼路的洋房制造成了“凶宅”的辰光,想过,伊三层阁爷叔肯定逃不脱背上“帮凶”的恶名,伊也胆怯过,也想过到派出所去跑一趟,想洗清自家…… 最后三层阁爷叔看着已经到手的钞票,毕竟还不是一笔小钞票,是要,还是不要这笔钞票,对三层阁爷叔来讲,是个重大的决定。最后,伊还是犹豫了,还是退却了,还是没有勇气去派出所。 三层阁爷叔晓得自己的脾性,缺钞票,穷困的辰光太长了,假使三层阁爷叔生来就是穷困潦倒,是个瘪三出身的穷光蛋,伊也就认命了,偏偏伊是过过好日子的人,做“跑街先生”的年代,进过“朱门”,晓得好日的美好,懂得灯红酒绿的妙处,尝过山珍海味的滋咪。没落以后,伊哪能肯甘心一直穷下去呢?伊每时每刻都在渴望钞票,想早点从穷困当中抬起头来,恰恰苦于没有机会。现在,机会来了,“外国仁兄”寄来钞票钞票,当伊面对一堆钞票,眼看可以一步跳出穷困潦倒的深坑,可以让伊头颈骨重新硬起来的辰光。伊贪婪了,向钞票屈服了,为钞票愿意去做自己本不愿意去做的事体。 捧着一堆钞票,三层阁安慰自家,这是一桩神不知鬼不觉的事体,没有人晓得制造“凶宅”跟伊三层阁爷叔有啥关系,因为八杆子都打不到伊三层阁爷叔身上。只要没有人晓得伊三层阁爷叔是帮凶,更加没有人晓得伊三层阁爷叔贪的是不义之财。当然也没有人晓得“凶宅”是真是假,既确保了“外国仁兄”的房子没人敢住。达成“外国仁兄”保住房产的阴谋,伊三层阁爷叔也因此有了钞票。从此过上好日子了,何乐不为呢? 三层阁爷叔总以为,这桩事体本可以一生一世是个桩无头案。伊也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心安理得享用已经到手的钞票。 啥人晓得“凶宅”竟然会跟老弄堂关联起来,还会跟老邻居——汪家好婆一家门关联起来,弄得汪家好婆一家为了“凶宅”,闹得门鸡飞狗跳,现在还跟死亡关联起来,一旦宝宝真的跷了辫子,一条活生生的生命葬送在伊三层阁爷叔手里,弄成了汪家门家破人亡,酿成一场不可挽回的悲剧。伊三层阁爷叔岂不是成了千古罪人了!叫伊哪能去面对,叫伊哪能再好做人! 三层阁爷叔的良心被震动,伊眼圈红了,伊后悔了。 三层阁爷叔“噗通”一记跪到了宝宝的门前头,额骨头重重地磕到水门汀地上头,以示谢罪,一歇歇功夫,额骨头头上磕出了一颗一颗的血珠…… 2、 宝宝已经到了阴曹地府,在阎王殿门口兜了一圈,阎王殿门口看门的小鬼不让宝宝进阎王殿的大门,大概看到宝宝的一副年记轻轻的腔调,不应该是寿终正寝的辰光,不但不让伊进阎王殿的大门,还二话不讲,朝宝宝的屁股上就是狠狠的一脚,小鬼的力道实在是真大,宝宝被踢得翻了一只跟斗,一只跟斗翻出十万八千里,一路从阴间滚回到了人世间。 看来,宝宝的寿数还没有到,还要回到阳间,人还是要继续做下去。 讲笑话管讲笑话,还是言归正传。 幸亏,在三轮车撞上宝宝的一刹那,眼看宝宝就要被撞翻的一刹那,宝宝伊姨夫奋力去抓了宝宝一把,虽然没有抓牢宝宝伊人,还是抓牢了宝宝衣裳的纽扣,可惜纽扣的线不牢,纽扣的线被拉断,宝宝人还是掼了出去。不过,宝宝伊姨夫这一拉,宝宝的人停顿了一下,这一停顿,就是救命的停顿,宝宝没有直挺挺倒到地上,屁股先坐了下去,减缓了宝宝掼到地上去的速度,然后再倒到地上的辰光,头磕到了水门汀地上,磕破了头皮,出了血,血还出得不少,人也禁不起猛地震动,昏死过去了,用医学术语讲,就是休克了一下。腔势虽然蛮难看。看上去确实有点吓人倒怪。一颗纽扣却保住了宝宝的一条小命。 宝宝毕竟年纪青,火力旺,一口气憋了交关辰光,等到终于缓过气来以后,人虽然虚弱,竟然还是张开了眼睛,还一眼看到眼门前一片火爆的场面,一弄堂的人统统围牢自家。宝宝惊得目瞪口呆,一时的失忆的宝宝,不记得发生了啥事体,从艾米丽的怀抱里挣扎出来,坐了起来,问:“做啥啦!做啥啦!” 还在痛哭中的艾米丽艾米看到宝宝一记头坐起来了,也先是一惊,不晓得发生了啥情况呆牢了。 宝宝后脑勺的血还没有凝牢,顺着头颈骨朝下在流,热乎乎的,宝宝顺手一摸,一手的血血红,一看吓一跳,才记慢慢起了被三轮车撞过了。转眼看到艾米丽一副痛哭的样子,赶紧满手的血朝裤腿上擦着,掩饰地讲:“放心,没啥事体,没啥事体。“ 刚刚还哭得要死要活的艾米丽看到宝宝活过来了,一记头扑进宝宝的怀里,又像哭又像笑地讲:“宝宝,侬活过来啦,侬活过来啦……”闲话还没有讲光,又拖过一把汪家好婆,讲:“姆妈,姆妈,侬看宝宝活过来了。” 原本,困在地上一动不动的汪家好婆居然听见了艾米丽的闲话,“噗”的一下爬了起来,这大概就叫母爱。爬起来不算,还讲:“我老早晓得,汪家门的人命就是大,不会死的。” 还是宝宝伊姨夫眼明手快,又是做惯体力生活的人,力道大,一把抱起宝宝,要朝三轮车上送。讲:“快点去医院。” 宝宝却一眼看到了正跪在地上磕头的三层阁爷叔,赶紧从宝宝伊姨夫怀里挣脱出来,干脆坐到地上,朝三层阁爷叔大叫一声:“三层阁爷叔。” 正在磕头请罪的三层阁爷叔,听到叫声,一抬头,真好跟宝宝面对面,眼睛对眼睛,竟然是宝宝在叫自家,以为看到鬼出现了,吓得像捣葱一样拼命磕头,头在水门汀地上,磕得“砰砰”穷响。 宝宝又叫了一句:“三层阁爷叔。” 三层阁爷叔听清了,确实是活生生的宝宝在叫自家,抬起头来,讲:“侬,侬没有死啊。” 宝宝讲:“还没有寻到侬哪能好死?” 三层阁爷叔心里明白,宝宝寻自家就是要弄清爽“凶宅”的真相。原本,看到宝宝出了车祸,眼看要死快了,伊良心发现了,准备一五一十地讲出制造“凶宅”的真相,以安慰宝宝的在天之灵…… 现在看到宝宝安然无恙,三层阁爷叔又犹豫了,担心一旦讲出真相,已经到手的钞票就会被认作是不义之财,追究下去,钞票跟外国有关系,不但钞票可能要吐出来,还会有里通外国之嫌……一犹豫,本想讲出真相的闲话已经到了嘴巴边头了,又咽了回去,改口对宝宝讲:“宝宝老弟啊,先去医院要紧,侬看看头上还在流血。当心破伤风……” 就在这个辰光,跷脚女人不合时宜地从人堆里轧了出来,手里拿条手绢,蹲到宝宝的背后头,帮宝宝包扎伤口,一边弄,一边透过宝宝的后脑勺,朝三层阁爷叔看过去,幽幽地讲:“三层阁爷叔,宝宝兄弟因为侬受了伤,吃了苦头,侬还不肯讲出真相,阿是因为大家是老邻居,有些闲话讲不出口?假使侬讲不出口,就让我替侬讲,好伐。” 三层阁爷叔面孔一记头涨得通红,支支吾吾起来:“跷脚女人,侬侬,侬要讲信誉。” 跷脚女人讲:“我是收了侬钞票,讲好替侬保密,我现在想想,良心过不去了,我收的钞票,可以全部退出来。侬收了别人的钞票,到宝宝住的房子里制造“凶宅”的假象,弄得汪家好婆一家门差点出了人性命,已经够了,也可以讲讲清爽了。” 三层阁爷叔有点张口结舌:“我,我,可以……” 就在这个辰光,人群自动让开了一条通道,有两个警察从自动让开的通道里走了进来,走到了跷脚女人边头,问:“请问,侬阿是施金妹。” 跷脚女人抬头一看,是两个警察立了门前头,明白是哪能一桩事体了,立了起来,讲:“我是施金妹。” 警察很有礼貌地讲:“请侬跟阿拉去一趟派出所,好伐。” 整条弄堂的人都听到了,顿时哗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