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行》 第1页 《将行》作者:伸爪摘星辰【cp完结】 简介: 无(心)辜(狠)柔(手)弱(辣)茶香四溢攻x有权有势杀伐果断自以为1却为爱当0宠溺受 元国和十三部落摩擦愈演愈烈,摄政王萧子衿不得不同立场不一的初恋季远之携手下江陵调查珏碧玺一事真假。 而一不小心……两人旧情復燃。 …… 北境郡主:「小心季远之。」 季远之:「知道了。」 北境郡主:「萧子衿???」 季远之瞥一眼在床上爬起不能的摄政王,志得意满。 正文 第0001章 亥时三刻。 鄢都。 白日值守的守城军已经回家休息,只留下两个夜值的这当头还在城门口站着。 谭春就是其中之一。 他近日刚进守城军队伍,家中原本也算不得高门大户,只是靠着花了银子打点了关系才勉强被塞了进来,因此比起其他公子哥人到即可的精神到底还是欠缺了点偷奸耍滑的勇气。 同他一道的是刘尚书刘家的旁支刘均。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刘家。 当朝皇后刘婉的母族。 自元武帝仙逝,年仅十四岁的安庆皇帝萧俞登基以来,刘家凭藉着皇后母族的身份颇得帝后信任,一跃进入了世家大族的行列,尤其是皇后亲父刘尚书,更是一夜间成为了鄢都炙手可热的香饽饽,若是自己能在刘家人面前混个眼熟,飞黄腾达岂非指日可待。 「刘哥,」谭春殷切提议,「反正这时候也没什么人,要不然你先回去睡一觉?就我在这守着就行。」 「你小子还挺懂事,我喜欢。」刘庆一双眯眯眼转了转,还真思考了下这可能性。 「……算了,」他打着哈欠,有些遗憾,「明早还得去别院找新纳来的小娘子,那性子刚烈的紧嘞,带劲,这会儿睡了到时要是睡不着可少了不少兴致。」 谭春忙奉承:「也是也是。」 「你小子呢?」刘庆下流地笑,「有了妻妾没?暖房的呢?若是没有下回哥带你去宜春院,那儿时不时会进几个娇俏的小丫头,听说不少都是北疆那边打仗逃过来的流民,还有些草原女人,啧啧,那滋味……不过有些胭脂俗粉没多大滋味,若真的比起来还得是名动南岭的秦筝,那婆娘才真的是一顶一的绝色。」 谭春不好意思地挠挠脸:「年十四,还未娶妻,倒是房里有几个通房丫头。」 刘庆一副过来人的表情:「娶妻倒是不急,得挑,找个贤惠持家的,否则这日子过不安生,倒是妾侍没那么多讲究,看见喜欢的就尝个味儿,改日哥哥带你去见见世面。」 谭春登时有些期待,男人之间的交际,只有干那事儿的时候才是最容易走心的,他没想到这么容易就能搭上刘庆,又意外又雀跃。 「那我先提前谢过刘哥了。」 说话间,不远处传来马蹄子的轻踏声,夜幕中只能看见一个大概的车架轮廓,辨不出具体,速度不快不慢,没多久就到了城门下。 「站住,」刘庆把车架一拦,「鄢都宵禁。」 驾车的是个中年汉子,他下意识看了一眼车厢,见没什么动静才压下声呵斥:「你们知道自己拦的是谁的车驾吗?」 谭春本来就是新人,对鄢都望族并无太多了解,又见他皮肤黝黑,脸上有一道斜下来的刀疤,腰间更是别着一把长刀,兇悍莫名,心下就更发虚,缩着头没敢出声,下意识看向了刘庆。 刘庆眯着眯眯眼囫囵打量了一圈车架,没看出是哪家的车马,他嗤笑一声抱着手臂,抬起下巴目光倨傲:「谁的车架?我管你是谁的车架。爷今日就是拦了。」 「你——!」中年汉子语气一厉,不待他发作,身后车架内厢的车帘就被人撩开了。 「林叔。」 叫林叔的汉子勐然顿住,狰狞的杀意从他脸上潮水般散去,像是一只被套住了脖颈的野兽在眨眼间变得和善亲人起来。 「王爷。」他恭敬道。 谭春愣了下。 坐在车厢里的是个颇为年轻的男人,看脸并不大,可能最多也就二十来岁,九月末十月初夜里已有些冷意,他身上却还单穿着一件薄薄的丝织大袖衫,腰间繫着一块青绿色的玉佩,似乎感觉不到夜里的凉意。 王爷? 元武帝虽然子嗣众多但都不长寿,否则也不会在情急之下立尚且年少的皇长孙了,哪来的王爷? 「草野刁民,好大的包天狗胆居然敢冒充皇亲国戚。」刘庆道。 男人听这话也没有气恼或慌乱的样子,反倒是冲着两人意义不明地笑了一下:「这酒气,是春风醉吧。」 他嘆息了一句:「可惜了。」 谭春其实早就闻到了刘庆身上那股浓重的酒气,但并不觉得这是事儿。 守城军名头好听,实际上同前线作战的将士区别甚大,一年到头也遇不上两次情况,虽然给的月奉不算多,但胜在差事稳定,受到不少世家大族的旁支远系青睐。 ——没人需要这群少爷兵去做什么,他们只要按时点个卯算个人头就行。 因此刚吃酒嬉闹完就来执勤点卯的也不只刘庆一个。 「你还是寻个地先歇脚等明日开城吧,」谭春怕他得罪刘庆,好心道,「你若是现在走,假冒皇亲国戚之事我们可以暂不追究。」 第2页 「不行,」刘庆皱着眉打断,「假冒皇亲国戚可是死罪,」他伸出手,手指搓了搓,那是一个要钱的手势,「不过,当然也有例外的时候,人嘛,有时候也是会听错的,你说是不是?」 谭春只是想当个顺道的善人,并不想把自己一同套进去,听这话没反驳,用眼神示意男人还是老实点,也算是花钱消灾。 钱财和项上人头孰轻孰重所有人心里都应该明白。 「例外啊……」 男人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 「本王记得五个月前守城军刚定下了新规,其中第十四条有明文规定,禁公务傍身时饮酒寻欢,违者……」 「论罪当诛。」 「朱字素帛,还是本王亲笔写的。」 …… 刚要骂他不知好歹要钱不要命的刘庆瞳孔一缩,嘴唇颤抖着,不确定道:「静,静王?」 静王萧子衿,元武帝同陈皇后的幼子,曾因洛河诗案和太子谋逆案遭受牵连,一年半以前元武帝病危才又被寻回鄢都,封静王,辅佐当今安庆皇帝即位。 如果眼前这人不是假冒的,那只有这个可能。 可明明,明明静王萧子衿已经南下平乱数月有余。 不可能……不可能! 「哪敢当,」男人语气平静,「萧子衿不过是一介刁民罢了。」 刘庆「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脸上的血色尽数褪了下去,眸光闪烁嘴唇颤抖: 「王爷……王爷饶命,是小人有眼无珠!」 谭春整个人都木了,他听说过静王,但一直以为那是个高壮挺拔的七尺大汉,怎么也没把眼前这个书生般清贵俊秀看着年纪不大的青年联繫在一起。 回过神的他脚一软,也麻熘地跪下了。 他想起有一次自己同狐朋狗友吃酒聊闲话,宋家的宋岩一边嗑着瓜子一边神神秘秘地压低声音同他们说:「你们知道那个先帝临终前找回来的静王吗?」 「那可是个厉害人物,把持朝堂之后元老们死的死,辞的辞,连驻守东北的方家军都同他有所往来,半大的小皇帝压根不是对手。」 「这么厉害?那不是,」另一个挤眉弄眼地暗示,「得变天?」 「谁说得准呢,」宋岩一吐瓜子皮,「反正不是咱们这些小人物能关心的事儿。」 …… 谭春不知道自己方才和刘庆的对话萧子衿有没有听到,但本能地畏惧。 他想讨好刘家,但也不愿意触到这位静王的眉头。 「去,」萧子衿同他说,「寻你们上头过来。」 谭春不敢不从。 他和只受了惊的母鸡似的从地上爬起来在萧子衿视线下连滚带爬地去找军头了,跌撞着跑过拐角时脚下一打滑险些磕掉了两个大门牙,因为滚得太急,连擦出血了的手臂都没顾上。 鄢都守备军军头正搂着爱妾睡觉,大半夜的眼角狂跳起来,没等他琢磨出原因,谭春带来的消息就给了他一个平地惊雷。 「谁?!」他不可置信。 「静王!」 军头额角突突地疼,他当然是知道军中那些情况的,但因为大都是世家公子实在不好得罪,平常也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鄢都是京畿要地出不了什么事,谁成想这群蠢货竟然能连静王都认不出来。 几个月前洛宁灾款贪污案的人头这会儿还没彻底风干成冻货呢。 不长脑子的蠢东西。 「来人!速速将此事告知刘尚书。」军头边穿衣服边吩咐。 他脚步匆忙,一刻也没敢耽搁地往城门赶。 天色慢慢亮了起来。 第0002章 「这事儿吧……」 吵吵嚷嚷的早朝过后,萧子衿被安庆皇帝留了下来,两人在还蒙着一层晨雾的后花园里闲逛,身后跟着一串低眉顺眼的侍从。安庆皇帝年仅十六,长相上有三分像元武帝,脾气却是南辕北辙。 「到底没出什么大事儿,不如就罢了?」萧俞语末拐了个弯,带着点小心翼翼的意思,「刘尚书同朕告了罪,说已经给了刘庆二十板子,罚其禁足思过一年,若是这会儿再加以处罚恐显天家不近人情,皇叔你说呢?」 萧俞这个皇帝说起来其实也是凑了巧。 元武帝萧和政膝下皇子十数,本来怎么算都轮不到他,但不知道是不是真因为元武帝杀性太重,命里克子,这些年皇子们接二连三出了各种意外,临到头缠绵病榻的萧和政竟发现自己选无可选。 他唤来这个自己从未给过半个眼神的长孙萧俞,看着那张同自己三分肖似的脸惶恐地躲在阴影里不敢抬起,缩着身体畏畏缩缩的样子,许久终于下定决心般从喉中发出「呵呵」的声音,口齿不清地说:「孩,孩子,你,你过,来。」 萧俞惶恐地膝步上前握住他干瘪如柴的手:「皇祖父。」 「朕在外,还,还有一子,」 萧和政已近弥留,却还是反握住了他的手,极其用力,「朕会封,封他为王,让他,替你同朝中重臣斗法。你,你需隐忍蛰伏,但切记。」 那双浑浊的眼中迸发出灼热的光,像是一团死灰復燃的烛火。 「皇位只能是你的。」 「陈家旧案,绝不可让他重翻。」 「待你朝纲稳定,」 萧和政剧烈地喘着气,像一个破旧又漏风的风箱,「此子必杀!」 萧俞的手被捏得生疼,却不敢说,只能一直点头。 第3页 「好,好孩子,」 萧和政无力地松开手,「出去吧,替朕唤福喜。」 萧俞含泪退下。 就这样,他莫名其妙接过玉玺成为了皇帝。 但上有东西南北四方军权散落在外,下有权臣掌握干坤朝堂翻云覆雨,萧俞怯弱又仔细地在夹缝中求存。他并不想开罪萧子衿,但刘家是唯一一个由他亲手扶持起来的家系,他不能让萧子衿对刘家下手。 刘家再如何荒唐不堪重用,那也是他手中唯一一把刀。 即便不锋利且愚钝无知,但总好过在虎狼环伺中双拳羸弱。 萧子衿似笑非笑:「陛下这话说的,若是再抓着不放倒是显得臣越俎代庖了。」 「皇叔哪的话,」萧俞忙拍马屁,「朕心知皇叔一心为国,事务繁忙,故而这些小事朕还是想能处理就先处理一二,也免得事事劳动皇叔。」 「陛下体恤臣下,臣铭感五内。」萧子衿语气平平,显然不是很买帐。 他大致能猜到小皇帝的心思,小皇帝以为自己的小动作瞒天过海实际上并没逃过他的眼线,朝中不少人在觉察到小皇帝式微后都在有意无意间向他靠拢——毕竟人总得为自己找个日后保障。 小皇帝吶吶地看着脚下石板砖,他虽不通政事却也不笨,听得出萧子衿话语里的不满和敷衍,这会儿既担心自己多说多错,又不敢晾着对方,正有些焦躁大公公福喜怎么还不回来就听见了一阵脚步声。 福喜是宫内的太监大总管,武帝时就在宫里侍奉,可以说忠心耿耿,也是萧俞为数不多能放心用的人,他那滚圆横向发展的身子从旁边廊下一路小跑了过来,附萧俞耳侧轻声道:「陛下,季谷主到了。」 「快请进来,」萧俞下意识舒了一口气,又赶忙对萧子衿说:「听闻皇叔早年曾在药谷小住过一段时日,不知还记不记得季谷主?」 萧子衿整个人一顿,连脚步都停了一下。 他自然记得。 药谷季岩,虽然说是江湖门派,但更多的是作为武帝的江湖眼线而存在的。 说得好听当时是「小住」,实际上年幼的他是以收容管教的名义被送入药谷的。 他同大哥萧子规感情甚好,又敬重母亲,元帝不敢赌眼睁睁见证着母族覆灭,兄长被赐死的他会心无芥蒂,于是一道圣旨将他送入了药谷,说是收容管教,实际上是暗中处死。 那三年「小住」,给他留下最深印象的就是破旧的柴屋和永远食不果腹的地皮草木。 萧子衿眼神很冷,语调却带着微微的笑意:「自然是记得的,本王还未曾谢过谷主厚待呢。」 不一会儿,福喜就带着人走了进来。来人着一袭浅蓝色的宽袖长衫,玉冠束髮,步履缓缓,两侧唇角微微上挑着,光是站着不动就是一副天生带笑,好亲近的公子哥的模样。 「药谷季远之,拜见陛下——」 「及静王。」他语调拖得很慢,静王两字从他嘴里说出平白多了股缠绵悱恻。 萧子衿愕然,季远之对上他的目光,本就天然上挑的唇角越发明显地勾起,那双因为异域血统而掺杂了点蓝的眼睛微微弯起。 他竟然还活着? 「皇叔?」 季远之率先收回了目光,他说起话来还是和早年一样轻声细语,又缓又慢,只是早年是温吞,现在是从容。 「早闻王爷大名,今日一见倒真是非同寻常。」 萧俞笑道:「算下来皇叔同谷主也有八年未见了吧。」 「多年前的陈年旧事,想来王爷早忘了。」季远之回。 他的语气并不热切,像是八年前在药谷放走萧子衿的并不是自己。 不过也是,萧子衿想,八年的时间足够改变太多东西。 就像他也没有想到季远之竟然会接替季岩成为药谷下一任谷主,变成朝廷暗中的一把尖刀,季远之可能也早以为他死了。 只是…… 到底还是有些心情复杂。 萧子衿强迫自己埋下所有情绪,照旧客套:「谷主哪的话?只是一时半会儿未曾认出来罢了。」 季远之全做一笑,看起来并不当真。 「季谷主此次前来,」福喜笑眯眯地扶着自己的大肚腩,「其实是有要事。「 季远之颔首:「不知王爷可听说珏碧玺?「 萧子衿微一思索:「是坊间传言的前朝末曾以碧玉铸玺,纳国库及四方上贡火石玉器于暗道,据说光是藏匿其中的火石就足有百万之众的那个珏碧玺?「 「但如今坊间已有珏碧玺的消息,据闻本次三年一届的武林大会除去同往日一般选取盟主之外便是召集天下英豪商讨珏碧玺的处理办法。」季远之点头,「在下已得到消息,西北十三部的部落首领坎布拉尔已暗中派人南下前往江陵。」 萧子衿沉默。 如果此事当真,那确实必须处理。 如此数量的火石,不管是用于何处都足以产生巨大的影响。 若是落到西北十三部的手里…… 萧俞乘势道:「珏碧玺事关重大,皇叔安危更是重事,只是此事尚不确定,若是直接发兵南下不仅打草惊蛇更恐民心动盪,依朕看不如此次南下便由季谷主随皇叔一同,也好护皇叔周全。」他说完小心翼翼地瞧了萧子衿一眼,生怕他出言拒绝。 萧子衿又不是傻子,怎么不明白他的未言之意,这说得好听是护他周全,实际上就是找个人监视他防着他。珏碧玺一事若是为真,不光事关朝廷,更事关萧俞身下的这把椅,他怎么可能会放心自己? 第4页 就像他从未信任萧俞会放弃唾手可得的权势地位,萧俞也从不信任他无谋逆之心。 「便如此吧,」然而萧子衿既没戳破萧俞的小心思,也没反对,「多谢陛下体恤。」 福喜满意地拍拍肚腩。 萧俞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 季远之依旧低垂着眼唇角含笑,倒是并不意外萧子衿的反应,或者说他早在得到消息的时候就猜到了萧子衿会有的反应。 毕竟哪怕拒绝,小皇帝也会暗中派人监视提防,倒是不如顺水推舟。 况且此事事关西北十三部,甚至事关整个元国,萧子衿是不可能拒绝的。 他就是这样的人。 「珏碧玺一事事关重大,其他的琐碎小事陛下暂时便不要劳烦王爷了吧。」福喜又道,「王爷毕竟身负重责,若是累坏了可就是国之不幸了,陛下您说呢?」 萧俞经他一提点连忙点头:「说的是理。皇叔放心,若有要事朕立即派人书信于你。」 到底是元武帝留下的人手,心眼确实不是小皇帝能比的,人还没走已经试图揽权了。 萧子衿心底一声冷笑。 「福喜公公如此有心,着实让本王感动。」 福喜摸摸肚子憨笑,像是没听出他的言下之意:「王爷哪的话。」 …… 在宫中消磨了一个早上,等萧子衿回到府中已经接近午时。 身后还跟了一个季远之。 出宫时萧子衿本以为这场短暂的重逢估计就到此为止,两人之间哪怕曾经再熟悉也是八年之前,结果季远之一路跟了上来,两人在静王府的车架前面面相觑。 「……季谷主可有其他要事?」 季远之不大好意思:「惭愧。因着兹事体大在下来京匆忙,还未有可留脚之地。」 不是,萧子衿有些纳闷,他走的这段时日全鄢都的客栈是都关门大吉了吗?药谷怎么说也是小皇帝控制江湖的第一把刀,现在已经磕碜到连落脚地都没了? 然而在季远之澄澈又期待的目光下,他沉默了一会儿还是让人跟上了马车。 饶是管家赵岭见多识广撩开车架帘子的时候也有点懵。 这怎么进了个宫还能带回一个会唿吸的大活人? 「怎么?」萧子衿看他急匆匆的,问了句。 赵岭忙道:「王爷您可回来了,方小郡主已经等了有一会儿了。」 他口中的方小郡主大名方诗,字咏言,手里握着东北境的虎符,擅长水战。 萧子衿点了头示意自己知道了,让赵岭带着季远之去客房休息,自己则径直去中堂。 方诗正百无聊赖地瘫坐在梨花木椅上,哈欠连天,见到萧子衿也不起来。 「回来了?」 「嗯,」萧子衿瞥了她一眼,「你怎么来鄢都了?到我府上打秋风?」 「你府中也就你的脸值点钱,其他那三瓜两枣我可看不上。」方诗嫌弃道,「要不是小皇帝急召,我爹又刚好前段时日风寒,我才懒得来,也不知道闲着没事儿让我进京干嘛。」 「那我倒是知道点,「萧子衿说,」我若是没记错的话,你大姐和二姐还待字闺中吧?「 方诗不可置信地坐直了:「那小东西打我大姐和二姐的主意?「 萧子衿一点头。 东北三州的兵权一直握在方家手里,小皇帝短时间也动不得他们,且方诗虽为女流,脾气秉性却同其父方凡如出一辙,小皇帝亦不可能同她联姻——不说东北军答不答应,光是方诗本人就能让他吃不了兜着走,因此最为可能的便是建立姻亲关系。 虽不稳定,但也足够。 方诗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她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骂道:「不是,他有病吧,我大姐二姐都已经定好亲事了,两小无猜,就差上门迎娶了。他这么能想,还真是不怕我拿剪子给他脐下三寸的玩意给剪喽挂城门口。「 萧子衿身下一凉。 方诗这人说得出就做得到,早年还是个扎着沖天髻穿着红色小马褂的娃娃的时候来一次宫里就让宫里天翻地覆一次,要是小皇帝这会儿真来硬的,第二天城门口就能多根「腊肠「。 热乎的那种。 光是想想他都能猜到到时候会闹成什么样。 萧子衿:「你可放过城门吧,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往那挂,当是你北境后院呢。」 方诗白眼一翻:「只要他不找死我才懒得动他。「 「对了,我也送你一个消息——药谷还记得吧?现任药谷谷主是你兄长当年的伴读季远之。具体怎么回事我也不大清楚,但有一件事我很肯定——季岩是他杀的。「 方诗对季远之印象不深,也就早年进宫时候远远在萧子规身后看到过几次作为伴读的他,若不是前些年季岩被杀药谷大变动,她还以为季远之早就无声无息被整死在了药谷不知名角落里——毕竟季远之是药谷十公子里最为没有可能爬上那个位置的人。 若非如此早年也不会作为伴读被季岩送入鄢都。 季岩妻妾十数,光是活下来的子女单手都数不过来,压根不记得季远之那个为自己生下一双兄妹的短命侍女娘亲。母亲早夭,父亲置之不理,两兄妹从出生以来在药谷内的地位就很是尴尬。 没想到数年过去,那个默不作声,看着不争不抢的季远之会成为最后的黑马。 第5页 杀父,弒兄,夺位。 两年前她随父亲来宫中述职时曾与季远之有过一面之缘,当时科场舞弊案正闹得沸沸扬扬,朝中涉案者众,年逾古稀白髮苍苍的户部侍郎朱鹏跪在金殿上不住磕头求饶,额头都渗出了血。朱鹏膝下七八个孩子,但最疼的还是五房生的老来子,家里人的纵容更是养的幼子不知南北东西,这一跛脚就闹了个大的——这位老想着一鸣惊人的朱小少爷也不知道哪来的包天狗胆来春闱泄题,金银珠宝是赚了不少,还没来得及和家中炫耀就东窗事发,寒门士子凑了盘缠纠集成一窝写了血书上奏。 无论是哪朝哪代,事关科举舞弊速来是大案,毕竟平头老百姓就只能靠着这往上爬,断人活路可不是在砸人饭碗吗,一时间整个朝野都被捲入了这场轰轰烈烈的大案,本就重病缠身的武帝被气的直接在朝堂上呕出了一口血。 那会儿没人知道萧子衿还活着,萧俞匆匆走马上任,但他对于朝野之事本就没什么天赋,这会儿连人都没认全更是不可能代武帝处理了,躺在病床上的武帝思来想去,最后下令由季远之辅佐新帝处理此事。 结案那会儿朝堂空了大半,年迈的户部侍郎哭着替幼子求情,愿以自身乌纱帽为保,留孩子一命,看者无不动容,唯独季远之仿佛独立于七情六慾之外,只垂眸看着他,没两日就处理掉了涉案的朱小公子。 据说朱鹏给幼子收敛尸骨的时候哭晕过去数次,险些当场也随着走了。 「即便是早年他曾救你于药谷之中,但人心鬼蜮,你能确定现在的他可以信任吗?」方诗语气少有的严肃,「我听我母亲说起过先皇后的事情——当年大庆朝堂腐败,战乱四起,先帝因江陵起义被朝野通缉,一路南逃至洛河,飢困昏迷于陈氏茶园,若不是恰好为採茶的先皇后所救又哪有后来的风光无限,然而即便如此没几年也飞鸟尽良弓藏,洛河陈氏数百年的基业尽数被毁,七百二十八口条人命含恨刀下,先皇后一生机敏聪慧,最终折在了情之一字上头。」 萧子衿沉默,方诗语气和缓了下来:「——前些日我得到药谷线报,你知道提出让你南下的是谁吗?」 「是季远之。」 方诗说完起身拍拍他的肩:「此次南下务必一路小心,我也得去见见小皇帝了。」 她走出中堂,余光瞥见门外长廊的地上还留有未干的水渍,顺着长廊看去季远之正站在转角处,下半身落在阴影里,觉察到她的视线后微笑着沖她点头示意。 第0003章 你能确定现在的他可以信任吗? 萧子衿自然没法确认。 他认识季远之,但只认识当初那个半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跟在他皇兄身后规规矩矩和小哑巴似的季远之,而不是如今这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即便是面对着小皇帝也能言笑晏晏的季谷主。 这些年他从不去想当年悄悄放走了他的季远之会怎么样,季岩为人阴狠恶毒,知道季远之放跑了他之后真的会毫不在意吗?不可能的。 药谷的刑讯手段他是见识过的,只是陈家上下七百二十八个亡魂压在他的背嵴上日夜恸哭,他别无选择。 只有极偶尔睡迷煳的时候他会恍惚间仿佛回到了那个狼狈奔逃的雨夜。 药谷的山路崎岖不平望不见尽头,只能看到一层又一层的密林裹着黑暗朝着远处蔓延而去,大雨噼里啪啦落下,模煳了视线,他冒着雨幕仓皇地往前沖,一步也没敢停下。 身型单薄的少年就站在出谷的路口处,远远地望着他。 ——那是年少的季远之。 而这一别就是八年之久。 记忆中稚嫩又青涩的少年抽枝长叶,最终定格成了御花园中季远之言笑晏晏的模样。 萧子衿惊坐而起,直直地盯了被褥半晌才后知后觉自己的里衣已经湿透。 他自嘲地笑笑,横竖是睡不着,索性起身披衣出户。 寒夜冷寂鸟雀无声,只有小院门口挂着的两盏灯笼燃着萤火微光。 「……」 「……」 坐在长廊栏杆上的季远之闻声微微愕然,没等萧子衿反应过来他倒是率先笑开了:「怎么这么晚了还不睡?」 「……谷主不也是?」萧子衿下意识反问。 季远之温温柔柔地解释:「月色正好,闲来无事便出来走走。」 萧子衿看了眼外头乌云密布的天色,眼神复杂。 哪都看不出这到底在赏个什么东西。 季远之显然自己也清楚这藉口找的实在拙劣,他侷促地垂眼抿唇,好一会儿才终于妥协似的嘆了一口气抬眼看向萧子衿,眉眼间盈满柔和的笑意:「还有便是……我想见你了。」 「阿楠,这些年我很想你。」 时隔数年,他站在廊下双颊微红的模样,竟与当年分文不差,好似依旧是八年前那个从老鼠洞口递来热乎乎馒头的那个半大少年。 杨柳堤,晓风残月,一晃八年弹指而逝。 萧子衿眼眶一热,他飞快垂了眼将瞬间的失态重新压回了铁面无私的面具之下:「……夜里风大,谷主还是早些歇息,明日大早我们便乘船南下。」 季远之看了他好一会儿,嘆息似的道:「多谢王爷费心。」 萧子衿冷淡地一点头,转身阖上了门。 表情是冷淡的,关门的手是稳的,只是背影怎么看怎么仓皇。 第6页 季远之站在他身后直到完全没有声音了才转身不慌不忙地往自己的客房走,像是在外头吹了半宿冷风,餵了大半夜蚊子都只是为了同萧子衿说上一句话。 说完便可以走了。 灯火如豆,季远之合衣靠坐在窗侧,右侧被红色耳饰挡住的耳垂后深红的血丝蛛网般在他的皮肤上缓缓蔓延。从脸颊到脖子,最后一路蔓延到了他的心口处,隐没在白色的里衣衣领里,季远之霍然睁开眼,有一剎那那双略带点异色的瞳孔旁似乎出现了另一个瞳孔的残影。 消失,浮现,又再次消失,浮现。 每一次消失后重新出现,那道残影就更加清晰。 屋外的雀儿刚停到纤细的枝桠上依偎着理毛就听到素来安静又没人的屋里传来了一声碎响,顿时被吓得原地炸毛,连外头细碎的落雨都顾不上锐鸣一声就扑腾着翅膀飞走了。 雨势渐大,不知道过了多久,客房的木窗终于阖上。 四日后,南下的商船停靠在了岭东的岸口,还未下船便已有街市的喧闹声传入耳畔。 岭东地处南北交界之地,依山傍水又多商船河运,因此商贾之家林立,分外繁华热闹。萧子衿选此地作为首行地,一则武林大会尚且未到时日,即便是如今直奔荆州也不过扑个空且浪费时日,二则—— 他抬头看向写着「山海居」三个字的招牌,果断走了进去。 「两间上房。」 管帐先生打着算盘头也没抬:「客满,烦请去别处。」 萧子衿还没反应,后头已经来了人。 「老闆,五间上房!」 说话的公子哥一身暗紫色的长袍,腰佩成色上好的白玉,衣袖上都矜贵地用金丝纹着流云花样的花纹,身后跟着好几个看着也不像是寻常人家的公子哥,一群人有说有笑地簇拥着他走了进来。 方才还说客满的管帐先生余光瞥见来人顿时喜笑颜开地放下手里的算盘和帐本:「哎呀这是哪来的东风居然把明少吹来了?请进请进,我这就去给您安排。」 季远之皱起眉:「不是客满了吗?」 管帐先生余光都没分给他,殷切地凑到明裴身边:「这边请这边请。」 「做生意不就是往来迎客,掌柜的你如此待客,怕不是在砸你家招牌?」 满堂吃瓜看客都顺着那清亮声音看去,心里原还在暗自纳罕是谁,在看清楚说话人的时候却都是低笑出声。 「我还当是谁呢?」 「叶舟?他还没死?」 「也便是命好生在了叶家,否则啊……」 …… 萧子衿侧首,目光隔着云云看客恰和叶舟对上。 叶舟遥遥沖他举杯,而后一笑一饮而尽,跟在他身后的两个侍女小声劝:「二少,今日可不能再饮了,若是让大少知道,又得生气了。」 「无妨,」前两日还颇为固执的叶舟今日却格外好说话,「我要等的人已经到了。」 十月初至,横跨五州的冷气还未汹涌南下,尤其这会儿接近正午,迎面还是有些热浪的,满堂看客均是薄薄的一件长衫,只有叶舟像是感觉不到热似的在单薄的里衬外又罩了一层外衫,一张脸瘦削又苍白,带着点显而易见的病态和虚弱。 只有那双眼睛倒是依旧明亮如初。 数月前还在东城平匪患时萧子衿曾得到过一次关于叶舟病危的线报,好在如今看来是有惊无险了。 万众瞩目下叶舟将空了的酒杯往桌上一放,而后就起身在众目睽睽下走到了山海居掌柜的面前,朝萧子衿和季远之拱手端正行了一礼:「在下与两位公子一见如故,恰逢府内近日喜宴,不知两位公子可否赏脸?」 一片嘘声中掌柜的变了脸,若非顾忌着叶舟到底也是叶家二少这会儿估计都已经要和他上手了,他沉着脸强颜欢笑:「——二少方才那句教训的是,是我怠慢了。两间上房罢了,二狗,领两位去三楼天字捌号和玖号。」 「不必了,」叶舟看着和和气气,却每个字都掷地有声,「在下也不是说的玩笑话。两个人罢了,叶家还是容得下的。」 这简直无异于当众「啪啪啪」地扇人耳刮子,掌柜的看着他那张白如宣纸却依旧莫名奕奕神采的脸,下意识咬紧了牙根。 这种情况下若让他们走了,那「山海居」的名誉便真的就此扫地了,只是叶舟再是个残废,岭东叶家也不是他这种人能开罪得起的。 然而没等他思索出最为恰当的办法,旁边的明裴就横插了一句:「那可未必吧?」 「你一在叶家吃白食的自然是说得轻松的。」明裴在众人看好戏的目光中带着随从走到了叶舟身旁,随后用食指极其侮辱性地点了点叶舟的胸口,倨傲地仰着下巴,「病秧子就好好呆在家里当个花瓶,可别给叶大哥惹麻烦了。」 说完他在众目睽睽下向随从伸出手,随从跟了他七八年早对他的行事作风格外熟悉,见此连忙递上了手帕,他一边手帕擦自己方才点叶舟的手一边漫不经心嗤笑一声:「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还当是几年前呢。」 语调中带着隐隐的快意。 明叶两家也算是姻亲,毕竟整个岭东就那么大,各个商贾大氏族基本也都认识,因此明裴自小便听着叶舟的名字长大,连他几岁识字几岁拿剑都一清二楚,他的父亲总是同他说要向叶舟看齐,哪怕是这些年叶舟因剧毒变成了废人,他也偶尔能听到自己父亲惋惜地嘆着气:「若是阿裴有他半点,明家哪还用我操心啊。」 第7页 他跪在堂外,听着这话,心便一点一点地沉下去。 再也见不到底。 明裴恨极,他虽然不是大夫人所出,但作为这一脉唯一的男丁,自小就被母亲给予厚望,甚至连母亲被扶正从卑贱的侍女变成明家的二夫人也是因为他的存在,整个明家从上到下,连祖奶奶都不捨得对他说一句重话,他就不明白,叶舟明明都已经成了废人,怎么还能阴魂不散处处强压他一头,让他父亲屡屡感嘆,屡屡伤怀。 不过就是个可以任人欺负的废物罢了,这般苟延残喘地活在这世上,若不是依託着叶家这棵大树早便不知道死了多少次了。 这样一个废物,一个现在连剑都举不起来,多走两步都得连咳带喘的废物,凭什么?凭什么?! 周围不少看客都低低窃笑起来,跟着明裴的几个公子哥又想讨好明裴又不想得罪叶舟,赶忙一团和气地打太极:「明少算了算了,翠香楼的婷婷还在等着呢,山海居哪有翠香楼好啊。」说着一群人拥簇着明裴,有意无意地挤着他往外走。 明裴轻哼一声,也不拒绝,开屏的孔雀似的趾高气昂地便准备离开。 见他要走,季远之掌心一翻一道掌风当即准备直扫过去,这一下若是走实了,明裴高低得在大庭广众下摔个狗吃屎。 然而也不知道萧子衿是有意还是无意,站的位置恰好挡住了明裴。 季远之稍微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收回了手。 他并不在意别人的看法,恶毒也好,偏执也罢,早在数年前他便清楚人若是想要保全自己只有自己才是最可靠的,可是萧子衿不行。 他一步一步走到今天,不是为了和他形同陌路的。 哪怕只是些微可能。 萧子衿像是全然没听到周围的私语声,也没注意到掌柜后悔又略带恼怒的表情,他盯着叶舟,在对方投来目光的同时略一挑眉。 改性子了? 叶舟失笑。 他脾气分明一直挺好。 毕竟若不是脾气好,怎么可能能忍下数年的白眼和非议。 废人?看来这些年他的退让确实让有些人生出了一些莫名其妙的错觉。 下一刻,刚要跨出山海居大门的明裴就听叶舟以一种长辈的慈爱语气规劝道:「阿裴教训的是。可总比有些人连以前都没得好吧?你说是不是?唔……让我想想,小阿裴前月的江湖排名多少来着?哦,好像没有上榜是吗?这可不行啊,振兴明家的重任可是砸在你身上呢。」 「你——!」明裴勐一转身,目光喷火。 几个跟着他的公子哥一脸苦相,这下真是谁劝也不好使了。 「你除了伶牙俐齿还有什么本事?!」明裴咬牙切齿,如果目光能杀人,他当场能给叶舟切成一百八十块儿。 「是没什么本事,」叶舟眼睛一弯,坦然承认笑着打趣,「毕竟要有这会儿你就不能整块地站在这了,白长那么大块儿头,还怪挡阿舟哥哥路的。」 萧子衿嘴角一弯。 叶舟这张嘴啊真的是。 当年沉舟剑法还在江湖传扬的时候,诸多熟悉沈沉舟的人就不止一次地感慨过,你说这好端端的一个人上怎么偏生多长了一张嘴呢。 明裴眼刀一横,恼怒地涨红了脸。 周围的窃窃私语这下都变得不那么顺耳了,方才还在同他同气连枝的看客们围坐在一起,目光在他和叶舟身上转了又转,也不知在嘀咕些什么。 明裴总觉得他们也在嘲笑自己。 「哎……罢了,资质这事情强求不来,阿裴你去练字罢。」 「阿裴,你就不能和叶舟学学吗,你看你天天就知道上树掏鸟蛋,成什么样子?」 「你……为父不想同你说重话,你去祠堂罚跪吧。」 「这孩子怎么就……哎……」 …… 和他父亲一样,这些人和他父亲一样都看不起他。 明明,明明他也没差什么地方。 不过是叶家能得到的传承更多罢了。 不过是叶舟所拜师父更好罢了。 不过是…… 明裴怒火攻心,一把抓起旁边的长木椅就朝着叶舟砸了过去。 「你这种废人,有什么资格来教训我?!」 「二少爷!」 跟着叶舟的两个侍女尖声叫了起来,脸都吓白了。 暗搓搓看热闹的人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唿吸。 千钧一髮之际,一只手稳稳握住了长木椅的椅脚,甚至没人看清楚他是怎么过来的,等回过神的时候人就已经站在叶舟身前了。 「力道不足,心浮气躁,」没等众人反应过来,萧子衿手腕一转,原在他手里的木椅顿时离手,直冲明裴面门,「这居然就是岭东明家的水平。」 在或目瞪口呆或心虚气短的表情中,旁边的季远之还在彬彬有礼地劝明裴:「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 明裴瞪大了眼,想躲,但不知道为何脚下却像是生了根,半分都挪动不得,周围的尖叫声明明很近却又让人感觉仿佛是来自另一个地方。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东西朝着自己砸了过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下一瞬,他眼前一黑,脑子一空,等再有感觉的时候眼前像是煳上了一层红漆,黏煳煳的什么也看不清楚,他愣怔了好一会儿才终于迟缓地感觉到了疼痛,反应了过来——那「红漆「其实就是他脸上流下来的血煳住了他的视线。 第8页 原来人在痛极的一剎那,确实是没有感觉的。 「明少?!明少?!「周围几个人一叠声地喊他,见他眼神逐渐回了焦距,都喜出望外地去搀扶,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 叶舟拍了下萧子衿的肩:「谢了。「 他走到明裴面前在众人惊恐的目光下勾起唇角,笑意盎然:「还记得阿舟哥哥小时候教过你什么吗?君子动手不动口。这次可记牢了。」说着就伸手想去拍拍明裴,展现一下自己作为长辈的慈爱。 扶着明裴的两个公子哥下意识后退了一步,一脸惊恐,退完了又觉得尴尬,忙解释:「这……时辰不早了,二少请便,请便,不用理会我们。「 叶舟欣慰地点头:「那你们好好去玩,我便不强留你们了。「 几个公子哥欲哭无泪。 谁能没想到今个就出来寻个欢作个乐都能遇到这种天杀的事情,着实是不能再倒霉了。然而他们也不敢说,甚至不敢吭气,毕竟这会儿哪怕是港口要饭的瞎子都能看得出来那不知道哪来的两人武功并不一般。 惹不起至少躲得起。 抓紧走抓紧走。 一群人搀着还晕乎乎的明裴脚下生风地跑了,动作是少见的利索,脚程是少有的快速,一眨眼就彻底消失在了街尾。 萧子衿鼓掌夸赞:「好兄长,还挺体贴。」 听着就并不真心实意。 「那是,」叶舟却得意一扬眉,又把视线转到了季远之的身上,「这位是?」 「在下药谷季远之。」 第0004章 「季远之?」叶净皱眉。 随行在叶舟身侧的两个小丫鬟怯怯地跪在书房里,春风点头称是:「那人是这么说的,二少也没多问就带着人回府了,现在正在他房中闲聊。」 「奴和春风姐姐方才出来的时候看二少同他还是处的挺好的,便也不敢多问。」 秋月小声说完悄悄看向坐在案几前的叶净。 到底是兄弟俩,叶净和叶舟的五官差的并不大,只是叶舟更肖似大夫人,眉眼带着点柔和,脾气又好,没什么架子,丫鬟僕人们都爱同他相处,叶净则更肖似前任家主,脸上总是没什么表情,看着便不是很好亲近。 叶净皱着眉头,似乎有些不满,秋月还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噤若寒蝉地低下头,唿吸都放轻了。 「二少同他们聊了些什么?」叶净又问。 春风更小心了:「便聊了聊岭东的吃食及适宜游玩的地方,那位秦公子瞧着同二少私交甚笃,」 「倒是没想到,」苍老沙哑的声音说,「二少竟同静王也有渊源。」 年纪稍小的秋月诧异地抬眼,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总是神出鬼没的管家席书竟然出现在了书房里,手里的茶盏还在往上冒着热气,他敏锐地觉察到她的目光,因为烧伤留下的疤痕而显得颇为怪异的脸上显露出几分慈爱,仿佛在透过她看见了另一个人。 「你俩下去吧,」秋月听见他说,「可得好些照顾二少爷。」 不知怎的秋月打了个寒颤,春风倒是老老实实地点头称是,起身时拽了一下还有些懵的秋月,领着她悄声退了下去。 席书手脚麻利地倒好一盏热茶放在叶净手边,叶净握着笔没动,自顾自地出神。 「大少是在担心吗?」席书贴心地问,「担心二少同静王的私交?」 「我不担心这个,」叶净却说,「阿舟打小就聪明,性子又好嘴又甜,待人也宽厚,少有人不喜欢他,早年离家闯荡的时候同静王结下私交不算奇怪。」 席书不以为然地一笑:「大少也将二少爷想的太好了些——那叶大少担心什么?静小王爷只是路过罢了,武林大会在即,珏碧玺事关朝堂之事,小王爷不可能不管,至于其他的……」他话中有话,暗藏玄机,「都已经是三年前的事儿了,你看这些年不都好好的吗。」 「只要大少你不想,谁会去翻这笔旧帐呢?」 「……」席书看不见叶净的表情,却从他身上感觉到了片刻的悔意,然而这点悔意只片刻就消散了,他听见叶净淡淡地说:「也是。」 「可能是近日思虑过重有些想多了。院中那棵苹果树,我记得是阿舟七岁那年栽的,他幼时长得总比同龄人慢,七岁了还是没长多少个,矮矮小小的一团,又有点胖乎乎的,穿着青色小褂子时候就像一个青团,那日我在房中温书,他就蹲在我屋外,身上脸上都是泥点子,拿着小铲子吭哧吭哧地挖,我听见动静快步走出去刚要训斥他,就看他仰起头同我说……」 七岁的叶舟仰起头的时候,那双眼睛和早逝的母亲一模一样,叶净本就心烦气躁,板着脸刚要骂,就听见他雀跃地说:「哥哥,我给你种了一棵苹果树!夫子说苹果有平安的寓意,那我送你一整棵树,你以后都会平平安安的了!」 那半句训斥顿时卡在了喉咙里,在叶舟清亮的双眸下溃不成军。 母亲是生阿舟时候难产没的,因此叶净对于这个同母同父的亲弟弟感情一直很复杂,虽然长兄如父,但偶尔也会不由自主地想——如果没有弟弟就好了,如果没有弟弟,娘亲就不会死在产床上,父亲虽严厉,脸上优势也能看到笑容。 然而这一刻他突然便释然了。 自那日起,他开始和寻常人家的兄长一样会给脏兮兮的小叶舟擦脸捏鼻子,在街头巷尾小贩的叫卖声中抱着他穿过涌动人潮。 第9页 小叶舟也会抱住他的脖子,把自己柔软圆润的脸贴在他的脖子上,含煳不清迷迷煳煳地喊「哥哥」。 那些场景歷歷在目,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发现自己怎么也想不起来小叶舟的模样了。 席书静静听着。 叶净讲了一会儿自己也觉得没什么意思,又实在是心浮气躁,索性搁下笔:「罢了,我去小院看看——岭东名单我已拟好,席叔你直接带去交给你家姑娘便可。」 席书见惯了他总往小院跑的模样,也不意外:「大少慢走。」 叶净便风捲残云似的匆匆走了,因为太过匆忙连袖口沾上了点墨迹都没察觉。 席书同他联繫也有几年了,多少能摸到点他的性子,等从叶舟小院那边出来的时候,叶净总免不了要后悔一段时日,然而他的后悔总是来得快去得也快。 他待叶舟的拳拳之心不算作假,但有时候又格外狠毒。 席书想起数年前他和姑娘曾经有过一场对话。 「姑娘怎么确定叶净会上钩?」 他总是愚笨的,不管是数年前还是现在,那些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他总是不懂,所以万事都慢了一拍,当年火场中也只救下了姑娘一人。 年轻的女主人坐在灯火下,身上是鹅黄色的长裙,乌黑的长髮简简单单地用一根乌木簪盘在脑后,余下的一部分留在了颈侧,温婉又娴淑,没有半点时间留下的痕迹,席书偶尔看着她总有种错觉,仿佛下一秒殿下就会从外面走进来笑着同他打招唿。 「叶净这人啊,」女主人翻过一页佛经,轻轻地说,「天资不如叶舟,但是想要的却远超叶舟。而人想要的越多,越是有把柄好抓,晓之以利,诱之以权,很少能有人不动心。他既想将叶家做大,证明自己并不比叶舟差,那我就给他这个证明的机会。」 「这个坏人我帮他做了,他有什么理由不心动呢?」 席书一知半解:「那若是他出卖了姑娘呢?」 「出卖?」女人笑起来,只有这时候才能看到她眼尾其实已经爬上了细细的皱纹,「他不会的。他这人尤为在意得到别人的认同,这种……不是好兄长该做的事情他可不会大肆宣扬自己做了。」 「我给他青云梯是没错,但归根结底一脚将叶舟踹下的天梯,可是他这个好兄长。」 女人又翻过一页,灯下她的眉眼是柔和的,眼神却极冷。 「而我只不过是顺水推舟给了他一个动手的机会罢了。」 「他这样的人,会后悔,但他的后悔是极有限的。」 「席叔放心便是。」 席书嘆了口气,直到这一刻,他才深刻明白了姑娘的话。 别院里,一无所知的叶舟替两人斟了两盏茶。 从外面回来后他就脱下了披在身上的外衫,倒也不见外。 「季谷主真是年少有为啊,」叶舟笑道,「不过我听说药谷速来少搀和江湖中的事情,怎么此次倒是劳动谷主亲自南下了?」 季远之含蓄一笑也没回答他的问题:「在沉舟剑主人面前,在下怕是当不起年少有为四字。」 「放眼整个江湖,怕都鲜有人能当得起这四字了吧。」 「过誉了过誉了,」叶舟摆摆手,「说起来我竟不知谷主也同彦哲相熟,也是在南疆吗?」 「倒不是,」季远之也不中套,「早些年曾有交际罢了,二少同王爷是相识在南疆吗?」 叶舟若有所思的看着他,似乎觉察到了什么,表情有一瞬很奇怪,萧子衿刚要问他怎么了就见他又恢復了一脸笑嘻嘻万事不走心的样子。 「这就小孩没娘说来话长了,」叶舟也不大确定道,「大概是三年前的那会儿吧。」 「三年零六个月前。」萧子衿补充。 叶舟细细算了算:「对,是那会儿,彦哲你记性还挺好。」 「……」萧子衿咬牙切齿,「确实,毕竟若是你也在那家磨坊给人家干了三个月的苦力活儿你也会印象深刻的。」 自八年前从药谷逃出之后,萧子衿虽然算不上混的风生水起,但也算一帆风顺,唯独三年前在南疆栽了跟头,因为跑慢一步被磨坊老闆娘误当成了小偷,压在磨坊里面白当了三个多月的伙计,还险些被老闆娘许给了自家闺女,若不是后来他连夜收拾包袱跑了这会儿估计孩子都已经拔腰高了。 叶舟尴尬又心虚地哈哈一笑:「是……是吗……我和容归当时也没想到吗哈哈哈哈哈……」 「容归?」季远之道,「千手神偷?」 「对,是他,」叶舟摸摸下巴回忆,「当时南疆飞云寨那边总无故出事情,大到寨民家里的耕牛被弄死,小到家里的锄头竹篮丢失,我和容归正巧当时路过,听到村民抱怨就在当地小住了几日帮着抓贼,结果第一夜遇到彦哲,误将他当成了罪魁祸首,还打了好一架。」 「你还有脸说?」萧子衿气笑了,「你俩打我一个,你那把沉舟剑险些给我捅了个对穿。」 「这不是没事嘛……」叶舟心虚了一下,又理直气壮起来,「何况你当时也没少揍我,容归也就轻功好些,动起手来不还是只有挨你打的份?我眼眶青了足足七八天,偶遇秦筝的时候还得找藉口说是自己摔的,被她带着的小丫鬟狠狠嘲笑了一顿。」 「不过也算是不打不相识,」叶舟摸着下巴感嘆,「孽缘啊。」 季远之垂在身侧的手握成拳,指甲扣进了手心,他却感觉不到疼似的笑起来:「倒是没想到王爷往日还有此等趣事。」 第10页 「旧日无趣之事罢了。」萧子衿道。 叶舟眯起眼,视线在两人身上一转:「彦哲,你听没听过一个故事?」 萧子衿:「?」 叶舟:「楚襄王和神女的故事。」 季远之目光一洌,萧子衿倒是没明白。 「怎么?」 叶舟似笑非笑:「无甚,只是略有感慨罢了。今我是我而非我,往事难追啊。」 萧子衿一脸「你吃错什么了」,叶舟视线一转,同季远之目光一接两人都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三人说着闲话,不多时叶净匆匆过来了,他走的似乎有些急,额上见了汗,正巧春风和秋月熬好药端了过来,叶净就随手接过:「阿舟,来喝药。」 方才还有些神神叨叨的叶舟脸色顿时一变,起身就要走。 叶净见怪不怪地拦住他,无奈又纵容:「阿舟。」 叶舟笑不出来了,他磨磨叽叽地端起药碗,喝一口抿一下, 「两位是?」叶净脸上带着点恰到好处的疑问。 「药谷季远之。」 「秦萧。」 叶净点点头:「既然是阿舟的朋友那便是叶某的朋友,两位不必拘束,有什么需要同下人提便是。恰好过两日是舍弟生辰宴,两位若无急事可多呆几日等生辰宴过后再走,自那件事之后,阿舟已经许久没往家中带过友人了。」 比起叶舟,叶净显然更精通人情世故,一句话又客气又不动声色地彰显了两人的特殊,让人听了心里格外舒坦,连萧子衿都不得不承认这位叶家家主对于人情往来的把握甚至远超朝中多数大臣。 兄弟两个虽是同父同母,性格倒是迥异。 季远之没说话,把视线投向了萧子衿,显然在等萧子衿的回应,叶净也不是没眼色的人,只一眼就大概明白谁才是能做主的了,也看向了萧子衿。 「大少既然如此说,」萧子衿道,「那在下自然恭敬不如从命,这两日便叨扰了。」 「秦公子客气了,」叶净转头去看叶舟,见他磨磨叽叽地抱着药碗,都好一会儿了也没喝两口略为无奈,「阿舟,客人在呢。」 叶舟委实怕了他念叨,咬牙捏鼻子一口气把剩下的全灌了进去,随后一把将空了的药碗塞到了叶净手里:「好了好了喝完了。」 叶净无奈地嘆了口气:「这两日夜间风大,春风你多看着点二少爷。」 「是,大少爷。」春风道。 叶舟脑壳都开始疼了:「我又不是三岁的孩子,倒也不用什么都春风看着。」 秋月小声告状:「可前两日大少去商铺没在家的时候二少你可喝了不少酒。」 叶舟:「……」 叶舟看了胆大的小丫鬟一眼,然而秋月知道他的性子,也不害怕,还俏皮地吐了吐舌头。 「廖神医怎么说的我看你是一点都没放心上,」叶净道也不意外,「对了,半月前淮河丝织纺的人来府中……」 「这些事情大哥你处理便是。」没等叶净说完叶舟就打断了他。 叶净皱眉:「淮河以北的到底是你——」 「好了好了,」叶舟道,「亲兄弟干嘛如此生分,你管着便是了。况且你也是知道的,我并不擅长这些,若是家业真交到我手里呀,怕是不用半月我们兄弟就得去沿街乞讨了。」 叶净看他表情坚决,只得嘆了口气,没再提及。 兄弟俩闲话,萧子衿也不甚在意,只是在叶舟说自己并不擅长这些的时候一口茶水呛住咳了半天。 「秦公子这是……」叶净关切道。 萧子衿连忙摆摆手:「无碍。」 叶家家大业大,光是名下商铺就有十数,每日需要处理的事物自然也甚为繁杂,叶净一颗拳拳慈兄心也挡不住商铺的各种杂事,只待了一会儿便被急惶惶的僕从们叫走了。 等两个小丫鬟去温茶的时候,萧子衿一挑眉:「你现在说起瞎话来倒真是脸不红气不喘了。」 叶舟给他茶盏倒满:「喝你的吧。」 等天色稍晚,大部分人家的灯火已经熄灭,叶净才风尘僕僕地回到家中。 春风接过他脱下来的斗篷,便听叶净随口问:「二少呢?」 「奴方才出来的时候二少已经睡下。」春风回。 另一头,春风口中已经睡下的叶舟正穿着里衣坐在桌边,旁边是衣冠楚楚的静小王爷。 「这会儿没人了,」萧子衿问,「你查出了什么?」 萧子衿南下岭东自然不是单纯的来同叶舟说闲话的,半月前他在东城平乱的时候曾受到过一封来自叶舟的私信——偌大的信封上只有四个字。 「洛河陈家。」 收到信的萧子衿当即变了脸色。 鲜有人知道这四个字对于他来说意味着什么。 他这次来岭东就是为了弄清楚叶舟到底查到了什么,洛河陈家为什么会同三年前叶舟返程路上被刺杀联繫上。 「此事说来复杂,」叶舟道,「两年半前,我父亲病危,我从汉城一路东行返家,中途遇到了三波截杀。」 「三波?」萧子衿皱眉,「到底是谁,何至于此?」 叶舟曾经遇刺这事儿大部分人都知道,不过都没想到居然有足足三次。汉城到岭东算不得远,若是走得急大概半月就能到,什么深仇大恨能派足足三波人截杀?若不是萧子衿知道叶舟为人,都要怀疑他是不是干了杀父弒母夺妻的缺德事。 第11页 叶舟一下沉默住了。 房内烛火摇曳,虽然两个丫鬟每次都开窗通风,但常年的药味还是多少留了点在屋内,那把曾经名扬江湖的沉舟剑就挂在墙上——连带着叶舟的前半生和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 叶舟神情复杂地垂下眼盯着自己的手。 午后那个跳脱的影子仿佛只是盖在他身上的一层草木灰,只需轻轻一拂就能彻底打碎,露出他残破消瘦的内里。 他记得自己指节上曾经因为习武留下的厚厚老茧,然而现在再细看却早消失无踪了,连右手中指上那道早年同人比武留下的疤痕也在不知不觉间半点影子都没留下。 何至于此? 叶舟苦笑了下,似乎不愿多谈:「这倒不重要——之后我的人一路暗中调查,对方应该也有所感,每次当我找到线索的时候就干净利落地收拾掉知情人,直到今年中元,我的人一路悄然跟着其中一个目标,从岭南追到了洛河陈家遗址,在那边找到了刚烧完的纸钱余烬。」 「这不可能!」萧子衿勐地道,「陈家所有人,包括在府中侍候的下人的上下三代都无一活口,这是我当年亲耳听见的。」 「我也不清楚个中缘由,」叶舟说,「只是下意识觉得此次所谓的武林大会必有蹊跷,将此事告知于你也是想让你多一手准备,无论这个人到底是陈家旧人还是其他,他应当都同当年的洛河惨案有一定牵扯。」 萧子衿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我知道了。」 「不过——」 他直视叶舟,目光锐利。 「沉舟,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你其实已经知道当年买兇截杀毒害你的兇手了,是也不是?」 叶舟没想到他还记得自己刚才特地避开的这一茬儿,愣了一下,随后立即笑道:「怎么可……」 「你不必骗我,」没等他说完萧子衿就打断了他,「这些年不止我,容归也一直怀疑其实你早已知道幕后黑手到底是谁,只是一直瞒着——你同他关系匪浅?」 叶舟张了张嘴,半晌失笑:「果然还是瞒不过你们,彦哲,每个人都有不想说的事情,你有我也有。都是许久之前的事情了,就忘了吧。」 萧子衿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你就甘心吗?」 「哪怕你瞒着他的身份,对方会因此对你有一点感激和歉疚吗?」 …… 「那你呢?」叶舟反问,「你甘心吗?幼帝式微,朝中暗流涌动,民间更是早已对武帝时的重压政策心怀不满许久,外更有强敌环伺,虎视眈眈,你若是想要为陈家报仇,此时不是最好的时机吗?」 「你殚精竭虑,内稳朝纲,定军策安社稷,外驱强敌,斗群虎,又有人念你的好吗?谁人不说一句静王狼子野心,你又甘心吗?」叶舟话音一转,轻笑道,「同你相比我倒没那么大的本事,只是有些事情不必多言,得失与否皆在我心。」 萧子衿盯着他好一会儿,无声嘆口气,知道自己是劝不动了。 「罢了,这两日你生辰容归同云清应该快来了吧?」 叶舟:「云清前些日子刚来过信,说是当天前一定赶到。容归就几月前来过一次消息,现在也不知到哪了。」 云清,当初南疆飞云寨盗窃案的罪魁祸首,小叶舟两岁,当年因为和父亲闹脾气离家出走没带盘缠,又因为长相同寻常中原人不大一样被飞云寨当成了异族排挤了许久。在被萧子衿他们抓到后因为性格不合,同容归和萧子衿都不大亲近,只喜欢黏着叶舟。 萧子衿不大喜欢他,其人幼稚且极端,是个总爱惹祸的祸头子,也就叶舟脾气好总给他收拾烂摊子。他又陪着叶舟聊了一会儿,看夜色也不早了便准备回屋,临走前不忘替叶舟熄了灯。 屋里一下就暗了下来,等他走远,叶舟的声音在黑暗中突兀地响起:「出来吧。」 「季谷主。」 窗侧树影晃动,随后季远之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叶舟的房中。 第0005章 一夜安眠。 第二天大早,萧子衿是被一阵吵嚷声给闹醒的。 通向叶舟小院的游廊上,一个有些年纪了的老妇人正拄着拐怒气沖沖地朝叶舟小院走,后面跟着好些个女孩子,一叠声地喊「祖母」,迈着小步追在她后头,叶家的僕从们匆匆跟在老妇人旁边焦头烂额地好声劝她。 「明老夫人——明老夫人——」 「老夫人您还是先回去吧。」 「是啊老夫人,这个点儿二少还没醒呢。」 …… 闹哄哄的人群中有一张脸格外熟悉,鼻骨那块儿还带着新鲜的淤青。 萧子衿认得那痕迹——毕竟是被自己砸出来的。 那是明裴。 年迈的老夫人一把打开僕从们拦在她面前的手,怒沖沖地拉过明裴,指着他脸上的淤青:「你家二少买兇伤我乖孙,还想这事儿就这么算了?大少?你家大少对这个宝贝弟弟说过一个不字吗?今日我非要问叶家讨个公道回来!」 僕从们陪着笑脸,却也知道她说的是实话。 自叶舟中毒回来,叶净对这个弟弟一直是有求必应,哪怕偶尔有事端也是自己赔礼道歉,若是明老夫人真的去找叶净,充其量便是叶净赔礼一番再送些上好的伤药,是不可能真的为她宝贝乖孙去责备叶舟的。 一个是同父同母的亲弟弟,一个是八桿子打不着偶尔上门打秋风的远亲,孰轻孰重叶净虽然不说但心里自有一张谱。 第12页 然而这些话僕从们虽然知道,但是万万不敢同明老夫人说的。 两方正拉扯着,被围在一群姐姐妹妹里的明裴眼尖地瞧见了假山旁的叶舟,顿时指着他叫起来:「祖母!是他!就是他打的我!」 「好啊,」老夫人气沖沖道,「这不就人赃并获了吗。」 萧子衿啼笑皆非,算是知道明裴是怎么养成这种目中无人眼高手低的性子的了,他倚着廊柱:「老夫人急着讨公道之前不如先问问你的乖孙干了什么好事儿。」 「什么好事儿?我乖孙能干什么好事儿?!」明老夫人瞪着眼怒气沖沖,「你险些打断他的鼻樑骨,可休想倒打一耙将这脏水泼到我乖孙身上。」 「……」萧子衿。 「你既是叶家的客人,我也不为难你,」明老夫人深觉自己还挺明事理,「但你须得跪下给我乖孙道歉。」 「……」萧子衿沉默一下,恳切道,「您老的鼻樑骨可能也不大想要了。」 明老夫人勃然大怒:「竖子无礼,欺我明家无人不成?!」 「大清早的,」叶舟人还没见着,声音已经先一步从小院里传了出来,「吵什么呢。」 明老夫人脸上怒容未退,她不善地冷哼一声:「叶舟,你看看你带回家的都是些什么人!」 叶舟从小院的拱形门里慢悠悠地走出来,他刚醒还没来得及洗漱,身上简单披了一件遮风的外袍,唇色如纸没有血色,像是还没从一场酩酊大梦里醒过神,抬眼见到那么多人叶舟先是愣了下,看到明裴后又立刻明白了什么,弯眼笑起来:「阿裴还是那么喜欢告状——至于我带回家的都是些什么人,老夫人,这是我叶家的事情了。」 明老夫人直接黑了脸:「好啊叶舟,你母亲早逝,你便连我都不放在眼里了是吧?若是按辈分,你母亲可都得喊我一声姑母!那是打断骨头……」 不等她说完叶舟径直出声打断了她:「打断骨头连着筋是吧?这句话您老人家也不必时时刻刻挂在嘴边,若是委实喜欢,可以直接刻进明家族谱。」 「你——!」 明老夫人刚要发作,见叶舟眉眼低压着少有的显出几分冷色心里又有些打退堂鼓,她同叶舟母亲苏霓裳虽说是亲眷关系但并不亲厚,苏霓裳早年一直跟着青楼里的母亲过活儿,苏家压根不认这个私生女,直到后来她嫁与叶舟父亲,叶家又渐渐握住了岭东的商贾之线,江河日下的苏家这才上赶着认回了这个女儿,而早早嫁入明家的明老夫人苏琴压根没怎么见过自己这个侄女,只知道她是青楼里那些不干净的女人生下的孩子,只是恰好「很有出息」又「嫁了个好丈夫」,她打心底里还是多少有些看不起出身低微的苏霓裳。 苏霓裳难产死后,苏琴几次三番抹着眼泪劝叶父孩子还小,家中事务到底还是需要一个续弦来操持,光是幼年小叶舟就遇到了好几回。 所谓的打断骨头连着筋,不过是她乘着东风的藉口罢了。 「老夫人若是无其他事情便早些回去吧,」叶舟到底没把话说的太难听,「外头风大,可别伤着一把老骨头。」 「叶舟!」明裴一把推开旁边的姐姐,刚要动手去推搡叶舟,旁边的萧子衿就恰到好处的咳嗽了一声,他鼻子顿时隐隐作痛,伸出去的手下意识往回缩,等反应过来又深觉没脸,咬牙切齿地怒道,「你怎么同我祖母说话的?!」他指着萧子衿,「你便为了这些人不顾念亲眷之间的情分了是吧?」 萧子衿差点笑出声,他捏住明裴指着自己的手指将他掰下去,手骨发出被强力摁压的声音,听得人牙酸。 「情分?明公子昨日动手的时候可不见半点情分。」萧子衿笑盈盈的,「若是这也算情分,那明公子同在下情分应当也不错。」 他一松手,明裴顿时触电似的缩回了手,明老夫人大唿小叫地上来搂住自己的乖孙,面红耳赤地大骂叶家仗势欺人,明家众小姐安抚的安抚,擦汗的擦汗,正闹得不可开交,和姐姐们站在一起不知道如何是好的明家小小姐明蓉蓉小小声地劝:「祖母……要不然我们还是先回去吧。」 明蓉蓉今年芳龄十三,是明家妾室所出,长相随了母亲,又正值顶好的年岁,一张俏脸似剥了壳的荔枝白里透着粉,她穿着粉色的掐丝小袄,眼睛水灵灵的,虽然年纪不大但个头倒是同她其他姊妹们差不多,除了明裴这根独苗,明家众姐妹里明母最疼的就是她。 「蓉蓉!」 明蓉蓉怯怯地抬眼飞快看了叶舟一眼,叶舟正掩着嘴一阵一阵地咳嗽,脸上都是苍白的病色,另一位公子似乎问了他一句什么,他便摇了摇头。家中总是同她说叶家是一棵高大的树木,攀上了,她就有数不尽的福气,明蓉蓉其实至今也不是很懂这些,叶舟没出事那会儿,家里所有人都同她说她一定会是叶舟的正室,年幼的蓉蓉不明白正室是什么意思,却也不敢忤逆年迈的老祖母,只能吶吶点着头,掰着手指头懵懂地看着祖母抚摸着她的脸,慈爱又和蔼。 祖母会抱起她让她坐在自己的膝上:「我们蓉蓉长得那么漂亮,只要再攀上叶家,以后哥哥姐姐们就都靠你了。」 姊妹们都羡慕——祖母从未同她们如此亲近过,这种待遇是只有家中香火才能有的。 明蓉蓉会被族中长辈们带着去叶家走动,在叶舟回来的时候指着叶舟告诉她这就是她以后的丈夫,她一路懵懵懂懂地被家中安排着推搡着。十岁那年重阳,明蓉蓉第一次装病瞒着家里人偷偷跑了出去,在琳琅满目的大街上看这也新奇,看那也新奇。不远处传来人群的哄闹声,她好奇地觅声过去,挤在人群中看着叶舟从马上一个翻身下来,把丢向他的手帕重新还给了心怀旖旎的少女,引起一阵的尖叫。 第13页 没人指责少女出格,不讲规矩,只有善意的笑声一直在人群里传扬。 那是她第一次知道,原来人可以那样活。 鲜亮明媚肆意张扬。 在明老夫人严厉的目光下,明蓉蓉咽了咽口水,声音更低了:「祖母,算了吧,这事儿怎么说都是哥哥先不对的。」 「明蓉蓉!」明老夫人压着嗓音厉声道,「你到底是哪家的人?!」 众姐妹噤若寒蝉。 明蓉蓉低下头避开她的目光,咬着唇眼眶微红。 「老夫人倒也不必大动肝火,」另一个声音突然插入,「明小姐并未说错不是吗?」 明老夫人眼光一横扫了过去。 「哪来的闲杂人?」 游廊下季远之彬彬有礼地对着众人一颔首:「在下药谷季远之,久闻明家盛名。」 明老夫人一哽,秦萧她未听过,但药谷季远之她还是听过的。 这还真不能说是闲杂人等了,甚至有不少小道消息都说药谷同那鄢都龙椅上的那位有些关系。 「此事明公子辱二少后恼羞成怒动手为因,」季远之道,「秦公子替二少还手为果,明小姐所言有何错之?」 明老夫人恶狠狠剐了一眼明蓉蓉。 「好好好——」明老夫人怒极反笑,「我们走!」 明蓉蓉低着头孤零零地跟在最后面,姊妹们为难地看了一眼她,都不敢吭声,下意识同她站的远了些。 「阿蓉。」 明蓉蓉回头看向叶舟,眼睫上还带着泪珠,她赶忙抬袖擦了擦,努力扬起笑脸微微仰头小声道:「阿舟哥哥。」 叶舟丢来一个香囊,示意她拆开。 明蓉蓉忐忑地转头看了一眼逐渐走远的家人们,见没人注意到自己这才飞快地拆了。 香囊里一张小小的纸条躺在众多的香料之中。 她展开纸条。 ——绛云阁,秦筝。 她茫茫然地抬头看叶舟,不明所以。 「若是在家中受了委屈,」叶舟说,「就带着这个去绛云阁报上我的名字,便说寻秦姑娘,也算得一个去处。」 明蓉蓉鼻子一酸,险些又落下泪来,她点点头:「谢谢阿舟哥哥。」 远处明老夫人一众已经不见了影子,她急匆匆地收好香囊,着急忙慌地赶了上去。 「秦筝的信物你就这么给她了?」萧子衿抱臂问。 「有何不可?」叶舟笑道,「明家绝非一个好归处。信物于我而言不过是信物,于她而言却是另一个机会——季谷主昨夜睡得可还行?」 他侧首问季远之。 季远之温和一点头:「二少费心。」 萧子衿顺手提了下叶舟的外衣,目光扫过他遮在下面指痕清晰的脖子。 是深红色的掐痕。 他指尖不经意似的扫过叶舟的脖颈皮肉,余光落在季远之的身上。 春风端了打好温水的铜盆进屋,秋月便招唿着叶舟去洗漱,萧子衿松开手目送叶舟进屋:「谷主,我有话要问。」 廊檐下只剩下他们两人。 「是你干的?」萧子衿问。 季远之垂下眼,显出三分委屈:「若我说不是,你可信?」 「我信。」 季远之愕然。 「你若说不是,我就信。」 「……」季远之弯了眼,语气温柔,「是我。」 「我身上有我父亲下的双生蛊,二少有办法可解,」他轻声道,「所以他同我谈了个交易。」 「双生蛊?」萧子衿皱起眉,「是……我走的那时?」 季远之笑道既没确认也没否认:「二少手里有一对更加出众的双生蛊,强大的蛊虫会吞噬掉弱小的蛊虫,若我答应交易,他便将母蛊种在子衿你身上,子蛊种在我身上,母蛊死便子蛊亡,我不再受小皇帝的钳制,只是……」 只是变成受萧子衿的钳制。 此后无论他愿意与否,都不能对萧子衿动半点手。 叶舟在强逼他站在萧子衿这边。 后半句他没说,但萧子衿明白他的意思。 他同叶舟多年好友知根知底,自然不会觉得叶舟会无缘无故害自己,朝廷水深人心易变,叶舟这是想给好友留条后路。 而这蛊来自哪里萧子衿猜也能猜到。 「他这人真是,」萧子衿失笑,「云清若是知道估计要闹了——叶舟不知你我渊源,此事其实不妥,八年前我欠你一条命,若是谷主愿意我自可同他……」 「可我想问你,阿楠,」季远之看着萧子衿,眼里盈满柔和的笑意,「母蛊除了用来牵制子蛊之外没有任何作用,你愿意吗?」 「……」 萧子衿愣怔半晌仓促别开了眼,他喉中酸涩,好一会儿才道:「——最合适的人应当是季铃。」 季铃是季远之一母同胞的亲妹妹,自当比旁人靠谱。 季远之却说:「可我只想问你。」 第0006章 「然后呢?」 只点着一盏小灯,窗户紧闭的室内,季铃饶有兴趣地托着下巴问。 「阿楠哥哥同意了吗?」 她长着一张同季远之颇为相似的脸,只是骨架更小脸部线条更加柔和,有种少女特有的娇憨和纯真。 季远之摇了摇头:「他没同意。」 季铃「啧」了一声,思忖片刻一拍手:「不然送点他喜欢的东西?」她踹了一脚被自己踩在脚下五花大绑着的男人,天真烂漫地提议,「譬如这些讨人厌的狗东西?若是我的话一定会很喜欢。」 第14页 男人顿时发出一声悽惨的哀叫,在她脚下痛苦地扭动着身体。 房间里只有他们三人,季远之冷漠地看了他一眼,微微皱起眉:「吵什么。」 季铃一只手将他从地上提起来,大眼睛忽闪忽闪的,笑起来的时候两颊有两个可爱的梨涡,光是看着就让人感觉甜滋滋的。 「是啊,吵什么?五哥,你怎么这么不小心?都惹我哥哥不高兴了呢。」 昔日意气风发的药谷五公子季煜蜷缩着身体被季铃提着,目光涣散地不住喃喃:「对不起对不起,十弟对不起,你们饶了我吧,求求你们饶了我吧。」 「五哥怎么这样说话?」季铃嘟着嘴不大开心,「说得像是我们兄妹待你不好似的。」 她拍了拍季煜布满青紫伤痕眼角还裂着的脸:「阿铃除了父亲,最感谢的可就是五哥了。」 季煜简直要崩溃了,自从父亲死后他从谷中逃出一直隐姓埋名不敢声张,谁知还是被季铃给抓到了小尾巴,季铃追着他从西北一路到东南,跑死了三匹千里马,硬生生给他堵在了江州石县。 那个会看着死去的幼犬号啕大哭的女孩儿带着天真烂漫的笑容,活生生折磨了他一路。 她会在他的哀嚎声中笑着喊他「五哥」,一如当年的他高高在上地看着为自己胞兄求医的小女孩儿,笑着逗弄她:「想救你哥哥?那就从山谷入口的第一层石阶一路磕到我门口吧。」 磅礴的雨声中,那个单薄瘦弱的女孩子就那么一路磕头,一路哭,咬牙熬过了数千层的石阶。 而如今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他成了任人宰割的鱼肉。 「五哥错了,五哥真的错了,」季煜哭求道,「阿铃,你就放过五哥吧好不好,你就放过五哥吧。这一切都是父亲的错,五哥只是想活下去啊,只是想活下去啊!」 他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诉着,全然看不出五官如何。 季铃「咦」了一声,奇道:「那又如何?」她拍着季煜的脸,「那同我有什么关系呢?这不是五哥当初告诉我的吗。」 她的手轻轻拂过季煜的脖子,眼睛一亮:「若是把五哥的手脚打断放在大缸里送给阿楠哥哥,他会喜欢吗?」 季煜浑身颤抖,季铃是真的说得出做得到的。 季远之还真的思考了一下,可惜道:「算了,他估计不会喜欢。」 「好吧,」季铃略微失望地把季煜往地上一丢,「那我还是给他带走吧。」 「对了,后面……」 「我知道我知道,」季铃拖长了调子笑嘻嘻道,「那些事情我处理便好,哥哥你就放心地陪着阿楠哥哥吧。」 季远之像小时候一样伸手摸摸她的头:「辛苦了,阿铃。」 季铃绽开笑颜。 「不辛苦。」 叶府。 叶舟坐在桌旁,漫不经心地拨弄着香炉,明日便是他生辰宴,叶家僕从们忙得脚不着地,倒只剩下小院还算清净。 桌上放着刚洗好的果盘,连荔枝都已经被剥去了外壳,一个个晶莹剔透地摆放在冰堆上,冒着丝丝冷气。 「彦哲,」叶舟不解道,「你在犹豫什么?」 萧子衿沉默良久,最终嘆了口气:「其实我也不知道。」 「我已经很久没想过自己了,也不想牵扯不相干的人进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 「可他愿意吗?」叶舟道,「若是我,只要我喜欢哪管前路如何。」 「昨夜我问他,他想要的是什么?钱财权势?名利声望?或者是——从龙之功?」 「他回了我三个字。」 「萧子衿。」 …… 「萧子衿。」 寒夜冷寂,鸟雀无声,不远处的长廊下,提着灯笼的侍女款款走过,谁也没发觉已经熄了灯的小院里发生的冲突,月光穿过木窗缝隙,勾勒出季远之唇角温柔款款的笑意。 他扼着叶舟的脖子,柔声问:「二少要同我争吗?」 叶舟艰难道:「既然谷主所求为情,不如我们谈谈?」 …… 叶舟摸摸还有些疼的脖子,隐下中间的冲突:「人生百年弹指而过,彦哲你左右顾虑,能快活吗?」 「我便不管这些,」叶舟翘着腿漫不经心道,「谁不知我离经叛道,可那又如何?」 「我得了快活,他们得了什么?」 萧子衿心说你何止是离经叛道,早年简直是混世魔王哪咤转世。 叶家得亏是有钱,否则门槛都得被上门告状的人踩塌。 不是今日捡个云清就是明日捡个秦筝,瞒着对方来歷不说还天天护短,搞得大部分人现在都还以为他同秦筝有点不清不楚的关系。 萧子衿默然片刻把果盘一推:「吃你的吧。」 「哎,别这么无趣,」叶舟托着腮,「你到底怎么想?我可不信离经叛道那说辞。」 说实话萧子衿其实自己也不清楚。 若是八年前,他能很肯定地说自己确实有过心动。 所有人都在落井下石的时候,只有季远之还站在他身旁。 当时洛河诗案刚结束,陈家惨遭灭门,他的皇兄和母后皆牺牲在了这场权力斗争中,而尚且年幼的他则被他父皇以「隔离教养」的名义送入了药谷。经歷了如此大起大落生死离别,他在短短一月内就瘦地脱了相,脸颊两侧凹陷,鹳骨突出,眼窝内陷显得眼睛格外大,然而里面却已不復往日的神采奕奕和少年意气,只余下大片幽深的森然冷色,灰扑扑的黑色外袍堪堪挂在他的骨头架子上,在凛冽寒风的吹鼓下像一只飘然欲起的黑乌鸦。 第15页 四个暗卫两前两后地押着他走过药谷药气熏鼻的药田,在药谷奴僕的各色目光中不容反抗地将他一把推进了迎客厅。 「进去。」 萧子衿被半手高的门槛险些绊倒在地,踉跄了一下才勉强站稳,手脚上手腕粗的铁链随着「铛铛」发响,他扭头恨恨看了一眼四个暗卫,牙关紧咬。 四人全然不管他如何咬牙切齿,只面无表情地对待畜生似的拖着他走到了迎客厅的中央,随后其中一个重重一脚踢在了他膝盖上,强迫他跪倒。 左右两列十数个人,二十几双眼睛同时聚集在了中间狼狈不堪的萧子衿身上。 一个暗卫松开了钳制着萧子衿的手,走到药谷谷主季岩身旁,在他耳侧低语了几句。季岩一边听他说一边点头:「药谷屋房紧缺,怕是要辛苦六皇子暂且在柴房委屈委屈了。」 萧子衿勐地挣开暗卫的手就要从地上爬起来,然而还没站直又被一直盯着他动静的两个暗卫一脚踹在了膝盖上,顿时狼狈地摔了回去,手肘撞在地上发出一声重响,疼得他脸都白了。不待他缓过来,他身后的一个暗卫就抓住了他的头髮强迫他抬起头看着季岩,脚踩住了他的脚踝,所有人都能听到被压在玄铁所制的镣铐上的骨头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嚓」声,可是萧子衿愣是硬气地一声也没吭,只恶狠狠地盯着季岩,目光中是浓郁不可化解的仇恨,像是从九泉之下攀附着死尸爬上来的恶鬼凶灵。 站在他左手侧,正数第三位的药谷九公子不怀好意地笑起来,也不压低声音,当着季岩的面就对身旁的季远之说:「听说你在宫内可是颇得前太子照拂,怎么这会儿出了事见着人家的胞弟倒是连帮一下都不捨得?」他瞥了一眼倔强的萧子衿,啧啧嘆了两声,「看这瘦骨嶙峋的,也真是可怜。」 有了他开这个头,其他的药谷公子又见自己父亲并未呵斥,也多多少少地应和了起来。 所有人都知道陈家不可能东山再起了。 武帝专权,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这两年早开始着手准备清理旧日同他一起的故人了。 陈皇后聪明一世,却独独煳涂了一时。 陈家以为撤出朝野远离权力中心便能安武帝之心,却不知道陈家早已是武帝眼中钉肉中刺。 这些萧子衿还不知道。 此刻的他还是隐秘地期待着一向英明神武的父皇能彻查此案,还陈家,还母亲和兄长一个清白。 萧子衿转过眼死死盯着方才说话的九公子,冷笑一声:「有这功夫还是可怜可怜你自己吧,猪圈里关久了的畜生在人群里混多了倒也没见学会讲人话。」 「你!」 九公子气得脸色发青,又不敢当着自己父亲的面发火,好一会儿低着头忿忿而阴毒道:「父亲,既然六皇子落到如此地步依旧嘴硬成这样,不如给送蛇窟去,看他还能嘴硬多久。」 季远之顿时表情一变,萧子衿不知道蛇窟是什么地方他却是知道的。 每年季岩都会选一些犯了规矩的僕从送到蛇窟之中作新养料,除了极少数几个运气好的能活下来,其他的基本都死于剧毒。 季远之眉心皱成了一个川字,一撩衣摆就地朝季岩跪了下去:「父亲,怎么说也是宫内皇子,九哥的提议不大妥当吧。」 「嗯?那阿远有什么高见?」季岩慈爱问。 季远之垂下眼,浑身都紧绷成了一张弓,季岩慈爱的眼神让他如芒刺在背。 他知道这张慈爱的面具下藏着的究竟是怎么样的一张人皮。 可是…… 季远之身侧的手紧握成拳,还没开口就听萧子衿咳嗽了一下,他下意识看向萧子衿,对方朝他轻轻地摇了摇头。季远之眼神复杂,在季岩第二次问这句话的时候最终还是忍下了,回了句「儿子多嘴」重新站回去了。 「虽然你是挺多嘴,」季岩笑着说,「可这话倒也不无道理。」 他顿了下,上下打量着萧子衿,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罢了,还是先等陛下的旨令吧。这些日子就得委屈委屈六皇子了。」 听他说完,原本架住萧子衿的两人就将他往外拖,脚上的铁链碰撞着地面发出清脆的声响,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了众人的目光里。 萧子衿清楚记得,那是元化十九年,三月初二。 然而那么多年过去,再勐烈的心动也早烧成了余烬,他很难说清楚自己现在怀念的到底是季远之还是年少时那段无忧无虑的时光。 「那就再等等吧。」叶舟理解地点头,一口过来人的深沉语气,「情爱之事,本就不能急于求成。」 萧子衿本来还觉得挺有道理,过了一会儿迟钝地反应了过来。 「沈沉舟!」萧子衿咬牙切齿道,「不是,你自己连人手都没主动摸过吧,哪来的勇气同我说这些?」 「啊?是吗?哈哈哈哈哈哈,」叶舟尴尬地打哈哈,「我这不是关心你吗哈哈哈哈哈。」 萧子衿环顾四周,再三确定没有趁手的兇器这才憾然作罢。 「你能活到今日还没被人打死,」萧子衿真心实意道,「真的是命大。」 「也不是,」叶舟不大赞同,他深思熟虑后格外严谨道,「也可能是因为我年轻貌美。」 年轻貌美。 萧子衿看着他半晌,开始认真思考果盘砸他脸上能不能给他砸清醒点。 叶净赶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晚膳过后。 第16页 「明家老夫人今日来过了?」他解开披风随手递给旁边候着的侍从。 侍从温顺地接过:「今早来过,同二少闹了一场。」 「怪不得,」叶净头疼,「在二少这没讨着好吧,我说怎么来铺子里找我一通告状——二少人呢?」 「刚用过晚膳,这会儿在小院里同两位客人说话呢。」 叶净稍一点头:「寻几个人去把马车里的物件搬下来给二少送去,都是稀罕物件,手脚机灵点。」 侍从应了声,去做事了。 第0007章 叶舟生辰这日格外热闹,一大早的叶府附近的街巷两侧就摆出了叶家的施粥铺子,见者有份。 府里丫鬟们双手捧着新制的衣裳去叶舟房里。 叶舟睡眼朦胧地被丫鬟们喊起来,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兜头套成了个窝瓜。 萧子衿睡眠浅,听见动静就醒了,这会儿靠着门扉颇为幸灾乐祸地看着叶舟微弱地挣扎了几下,又被年纪稍长的婆婆给摁下去了。 「二少听话,」领头的阿嬷在叶府多年,从给叶净当奶娘又到给叶舟当奶娘,一路看着两兄弟长大的,动起手来也没其他丫鬟侍从们的束手束脚,「今天得精神着点。」 她一招唿,原本还怯怯不敢动手的侍女们立刻围了上去。 萧子衿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一顿操作勐如虎,动作迅捷手臂甚至挥出了残影。她飞快收拾完叶舟带着小丫鬟们要走的时候萧子衿立即十分客气地退开了两步,一直目送她离开小院。 「……」叶舟面无表情地坐在床榻边,看着坐在凳子上看左看右就是不看自己的萧子衿,「好笑吗?」 萧子衿一时没忍住「噗」一下漏出一个笑音。 「沉舟你要听实话吗?」 叶舟:「你说。」 「是挺好笑的。」萧子衿上下打量叶舟,也不知道是谁的主意,新定的衣裳是大红色的,袖口衣角还有腰封上都滚了半个小指粗细的金边,「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这是要娶亲。」 叶舟生无可恋地捂住脸,呕血的心都有了。 「咳咳。」季远之在外头咳嗽了两下。 叶舟:「进来吧。」 一看到他的模样季远之都愣了一下,反应极快地用咳嗽掩盖住了忍俊不禁。 「想笑就笑吧。」叶舟幽幽道,「我真的要穿着这件衣裳一天吗……」 巳时三刻,多数人都陆陆续续地来了,露天的院子里三大个大圆桌坐的满满当当,大堂里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礼品。这会儿来的多是各门各派的年轻人,岁数都不大,相互之间认识的也多,刚一见面就熟络地攀谈了起来,倒是本来作为生辰宴主角的叶舟坐在主桌上成了陪衬。 诸多目光落在他身上,低低的议论声像是夏日蚊虫的嗡鸣,烦人的很。 叶舟面色不变地吃着饭,像是全然听不见那些非议,感觉不到那些怜悯同情的目光。 「大哥,」吃饱喝足的叶舟侧头同叶净说了句,「无其他事情我便先回去了。」 叶净眉头微皱,担心道:「身子不舒服?」 「没,」叶舟道,「就是着实有些吵。」 叶净看了眼宾客。 「二少若是身子不适那还是早些去休息吧。」有人善解人意道。 叶净松了口气:「那你便早些回去吧。」 叶舟一点头,转头走了。 叶净揉了揉额角,吩咐秋月:「你去厨房端点二少爱吃的糕点送过去。」 秋月应了声。 不少人都看到了这一幕,低低的议论声更多了。 「真是没用的病秧子,这才刚开场就不见人了,一点礼数都不懂。」 「可不是?也是运气好投胎在了叶家。」 「听说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弟,真是立见高低。」 …… 萧子衿瞥了屁话最多的几个一眼,见讨论的基本都是年纪稍小的,估计叶舟闯荡江湖的时候都还在玩泥巴呢,便连眼神都懒得施捨一个。 「喂,放我进去!」 宴席间气氛正浓,推杯换盏时大门外突然一声叫嚷穿堂而来。 萧子衿执筷的手一顿,总觉得这声音有些熟悉,又一时半会儿没想起来。 不少人侧着头窃窃私语。 「谁啊这么不知礼数?」 「估计是刚出江湖的穷小子,不知天高地厚。」 …… 在众宾客的注目下,叶净起身带着随从往外走,还没等他出去,一身紫衣的少年已经闯了进来,迎头撞上了他,巨大的冲劲直接把叶净撞得后退了两步,险些栽一跟头。 随从们连忙扶住他。 「大少。」 「嘶,」闯进来的少年年纪不大,面貌却格外俊美秀丽,额间甚至点着一颗红艷的硃砂,整张脸部轮廓颇深,眼睛是深绿色的,看着就不像是中原人,他揉了揉撞疼的脑袋,看了一眼叶净后一双桃花眼四处乱瞄,顾盼神飞,「这是叶府吧?我找叶舟。」 「大少我们立刻把他赶走。」 门口的侍卫在后面急急忙忙地追了过来,两个孔武有力的大汉每人一只手架住紫衣少年就要往外抬。 紫衣少年泥鳅一般整个人从两人间钻了出去,软得活像是没有骨头,两个侍卫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熘到了旁边,大摇大摆地去挨桌挨座地寻人。 见到此景不少人都背后一寒——好快的身手。 第17页 萧子衿刚一抬头,少年就凑了过来。 「哎!」他惊讶道,「秦萧?!你为什么来这么早?」 萧子衿一巴掌推开他的头,嫌弃之色溢于言表:「是你迟了,云清。」 云清。 听他叫出少年的名字,不少人才看着少年腰间别着的骨笛迟钝地反应了过来——这居然是那个以心狠手辣斩草除根而闻名江湖的云清。 没人知道他到底是从哪来的,又是何处的人,他刚出现在江湖的时候就跟在已经声名大噪化名成沈沉舟的叶舟身边,刚开始所有人都以为他是叶舟不知道哪里捡来的小厮,直到……他因为有人对叶舟出言不逊偷偷挑断了对方的手筋,最后若非叶舟大怒之下险些同他翻脸,没人知道这件事情是他干的——甚至是断了手筋的当事人。 所有人都知道,你可以不认识沉舟剑法,但你得认识暮云笛。 毕竟叶舟不会杀你,但这个长相堪称美艷的少年会。 「这位就是二少口中的云公子?」季远之沖他颔首,「久仰大名。」 「你又是谁?」云清问。 「药谷季远之。」 云清皱起眉,不知道为何萧子衿总觉得他语气有些紧绷,不大善意:「我怎么不知道阿舟同你认识?」 「他是我带来的,」萧子衿道,「你有问题不如直接去问阿舟?」 「阿舟呢?」云清扫了一圈不见人。 「说是外头太吵闹,已经回屋休息了。」 云清点点头:「那我去找他,我给他可带了个好东西。」 「云公子慢着!」 他正要走,叶净已经带着人过来了。 遇到如此不讲规矩和礼数的事情,若换成一般人早就勃然大怒,但叶净依旧面色平静看不出半点怒色,他伸手拦住云清:「舍弟今日身体略有不适,怕是招待不了公子。云公子不如就在此歇一歇,同诸位豪侠吃个便饭,待舍弟身体好些再去叙旧。」 云清深绿色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你又是谁?」 「叶家叶净。」 「叶净?」云清抬着下巴嗤笑一声,「没听过。」 他扫了一眼坐的满满当当的人,眼里分明是不屑。 「豪侠?哈——」 在场不少人面色都难看了起来,云清这不只是扫了叶家的面子,也是在他们脸上甩了一个响亮的耳光。 萧子衿怡然自得地喝了一口茶,并不阻止。 两方的矛盾骤然尖锐化了起来。 背扛大刀的壮汉拍桌而起:「云家小儿你别给脸不要脸!」 「哟,」云清抱臂挑眉毫不畏惧,「怎么?要揍我?」 「你!」壮汉的脸瞬间黑了下去,手按在刀鞘上。 坐在他身旁的同伴立刻压住他的手沖他摇了摇头——这云清蛇蝎心肠,下手又没个轻重之分,可不是他们这些江湖散客能对付的,若真惹恼了他那可就麻烦了。 壮汉咬咬牙移开手,面上还是带着明显的不虞。 叶净嘆了口气:「云公子,你是一定要去打扰舍弟的安宁吗?」 他这话云清就不爱听了,立刻嗤笑一声,语气尖锐意有所指:「打扰阿舟安宁的另有其人,我云清可担待不起这罪名。」 叶净眸光一寒,身侧的手紧握成拳,因为过度用力指节都在泛白。 萧子衿拿着筷子的手一顿,下意识抬头观察了眼云清的表情,只见他眼睛死盯着叶净,里头盈满了唿之欲出的恶意。 这表情和当年他们第一次见到他,他因为被村民排挤而偷杀对方家中干活的牛羊被他们三个抓到的时候一模一样。 充满了赤裸裸的野性。 云清曾同叶净有过接触? 什么时候? 没等萧子衿思忖出个所以然,叶净已抽出长剑,剑锋直指云清面门:「得罪了。」 下一刻,叶净如箭离弦,携着万钧剑气鹰隼捕食似的冲着云清而去。 冰冷的剑光骤然划过云清的脸颊,倒映出他眉间如血殷红的硃砂和深绿眸中的阴寒之色。他侧身一躲,于瞬息之间抽出袖中的短刺,唇角带着一抹不明显的冷笑贴身迎了上去。 短刺的尖端泛着黑紫,一看便是淬了剧毒,在短刺刺过来的时候,叶净勐地提剑挡在自己面前。 噌—— 短刺尖端划过剑刃,发出连串刺耳的刺啦刺啦声。 寒光剑影之中,叶净见云清唇角一勾,艷丽的眉眼间尽是溢出的恶意。 叶净瞳孔一缩,多年锻鍊出来的危机意识让他下意识往后一个空翻。 饶是如此,银白色的勾尖还是划破了他的衣裳,留下一道像是被烈火烧灼过的焦痕。 被当着那么多人下了脸,泥人都要被激起三分脾气,更别说叶净还是叶家如今的当家人了,他冷笑一声:「随身携带如此武器,舍弟怕是受不起云公子如此的『朋友』。」 云清握着短刺,艷丽无双的脸上笑容灿烂无邪却含着刺骨的寒意,他说话的语调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带着一种懵懂和天真的残忍:「怕是阿舟也受不起你如此的大哥。」 他句尾轻飘飘的,在众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一个横踢逼身上前,手里的尖刺直冲叶净的双眼。 叶净往后一仰头,侧面而来的短刺从他鼻尖险险划过,众人眼睁睁瞧着云清左手的短刺刺向了他的胸口处,有些胆小的已经尖声叫了起来。 第18页 「大少小心!」 千钧一髮之际,叶净右手一翻,以剑身为盾,在短刺直冲胸口处的时候堪堪挡住了它,短刺撞在剑身上,又是噌然一声刺耳锐响。 「废物,」云清嘻嘻笑笑着,握着短刺的手稍稍一用力就将叶净震退了两步,他天真无邪道,「就凭你配和阿舟比?」 他的右手只在袖中一动就将毒刺换成了三个毒镖,随即闪退两步,手腕一动毒镖就朝着叶净面门而去。 「大少快躲开!」 底下不少人叫出声。 「好了。」 须臾间,一个瓷白色的东西从众人眼前飞过,「啪啪啪」响了三声,等所有人反应过来云清的毒镖已经落了地。 「喂!」云清跳脚,「秦萧你干什么?」 叶净略显狼狈地抬袖一擦侧脸:「多谢秦公子。」 「不必。」萧子衿若无其事地放下手,「别闹了,让阿舟知道有你好果子吃。」 云清咬牙切齿。 「告状精。」 萧子衿回以假笑:「彼此彼此,惹祸精。」 「行了!」听到动静的叶舟气喘吁吁地扶着墙,额头都是汗,「云清你给我过来。」 「阿舟!我正找你呢!」云清立马换上一脸的乖巧无害,他收起短刺,欣喜而雀跃地连蹦带跳跑到叶舟身边,「我和你说,我给你带了一个好东西!」 萧子衿无声沖云清翻了个白眼。 死装。 「云公子是不是……」季远之敏锐地从他身上觉察出同类的气息,压着声问了萧子衿一句。 萧子衿看着云清一脸乖巧地扑闪着大眼睛,被噁心的想吐。 也只有叶舟和不清楚云清为人的人才会被他的表象迷惑了。 「大概吧,」萧子衿道,「他没同阿舟说过,但我感觉是有的。」 只是这个年岁,大抵看不清。 想到这萧子衿又想起叶舟同他说的季远之说的话,顿时觉得看着云清装模作样更烦了。 云清全然不知自己又莫名其妙碍了人眼,不过哪怕知道他也不大在意。 反正他本来就同萧子衿怎么都不对付,若不是一直有叶舟从中周旋,两人隔三差五得打一架。 他背着手笑起来甜蜜蜜的:「阿舟阿舟,我同你说……」 叶舟被他全然不心虚的死皮赖脸气笑了,直接用中指敲了下他脑门:「你还真是可以啊,第一次来岭东就闹事。」 云清自知理亏揉揉被敲疼的脑门嘿嘿笑,和方才那副阴冷狠毒的样子判若两人。 叶净远远看着叶舟,眉眼间还带着未消散的怒气:「阿舟!」 他少见地沉下脸。 「你该给大家一个解释。」 「就是,」有人应和,「二少,你看好好的生辰宴,大伙儿都是来给你祝寿的,现在被这位公子闹成这样……」 方才还在装死的众人这会儿都应和了起来。 云清不凶了,他们底气也足了。 到底有叶舟在,这瘟神怎么也不会当着叶舟的面给他们弄死。 「就是,这么一闹谁还有心情吃。」 …… 他刚说完,就见萧子衿又半起身给自己盛了一碗汤。 「……」 好几大桌的人的目光登时集中在了萧子衿身上。 萧子衿扫了他们一眼:「想喝自己盛,看我作甚?没长手?」 不愧是同叶二少有私交的,这张嘴也挺烦人。 「……」众人。 「此事确实是我之过。」叶舟抱拳鞠躬,「诸位多有得罪,还望海涵。」 云清一把拉住他,不高兴了:「他们来本来就不是看你的,一个个虚情假意惺惺作态,凭什么你要给他们道歉?」 一众江湖侠客被他一句话说的面红耳赤,有人立刻高声道:「你胡说什么,我们来此当然是为了给叶二公子贺寿的。」 说话的是个年轻侠士,身着黑色长袍,背负长枪,估计是初入江湖不久,面上的稚色都还未褪下,见云清看过来立刻瞪了回去,星目圆睁,颇有气势。 云清的目光在他身上转了一圈,眉梢一扬刻薄问道:「哦?那这是阿舟几岁的生辰宴?」 「这……」 那侠士被这一问难住了,看看同桌人同桌人都朝他暗暗摇了摇头。 这谁知道啊,给叶舟贺寿都是藉口而已。 随着云清眉梢越挑越高,他也没说出一个字,窘迫的恨不得把头埋进饭盆里。 云清嗤笑一声。 眼见着气氛越发尴尬,叶净走到叶舟面前,少见的语气冷硬:「好了阿舟,带你朋友回小院吧。」 叶舟没和他对视,略微低着头应了一声:「是,大哥。」 「喂喂,你……」云清刚要让叶净离叶舟远点,就被叶舟拉着手腕拖走了,边走还边嚷嚷,「别拖我!让我说完!」 「说什么说,你闭嘴。」 …… 众人鸦雀无声地看着两人走远,在两人消失在转角后深觉自己失了颜面,小声地骂了起来。 话语难听的让季远之都忍不住微微皱起了眉。 他同叶舟最大的交集就是萧子衿,老实说对于沈沉舟的过去并无多大印象,故而应该也没什么感触,然而即便如此,他也记得两年前岭东遇到有史以来最大的洪灾朝廷却无款可拨时,是谁开了叶家粮库赈灾,才让岭东没在那一年的洪灾里死伤过半,又是谁变卖自己私物布置难民营安顿整个岭东的受灾百姓。 第19页 叶家曾因他而受百姓爱戴,商誉可抵金银,又谈何他是耻辱? 季远之本无法理解萧子衿同叶舟为何交心如此,此刻却明白了。 ——叶舟如何不算另一个境地下的萧子衿呢? 他瞧了一眼叶净,却见他并没有任何替自己弟弟说话的意思。 叶净就这么负着手,等讨论声渐渐低了下去方才上前几步,冲着众人抱拳愧疚道:「今日招待不周,为了补偿诸位,在下请诸位到一品阁大堂续宴,不醉不归。」 一品阁,天下闻名的饭馆,只是一壶茶都是其他地方的十几倍,多数时候只有家底雄厚的世家大族或者达官显贵才去的起。 这一包就是整个大堂,果然是大手笔的叶家。 原本还心怀不满满腹怨怼的众人顿时没了意见,不住赞嘆叶净的为人处事。 萧子衿众生百态悉数收入眼中,他看着其他人交头接耳地对比叶家兄弟俩不由得讽刺一笑。 这下真是全无胃口了。 「别嘟囔了,」萧子衿放下碗筷随口道,「若真想同叶舟一较高下,阁下不如也去西北来个险腩沨些以战功封侯?」 「你……」说话的人被他说得脸都变了色,还没用话刺回去就见他起身走了。 季远之朝同桌的几人温和一笑,而后就起身像个小尾巴似的跟在萧子衿后头同他一起走了。 比起外面的觥筹交错人声鼎沸,叶舟的院子里颇显冷清,入院的石门两侧虽然挂上了红色灯笼但因为天色未暗并没点起,只能孤零零地垂在门侧。 萧子衿进屋时春风刚轻手轻脚地将屋内的窗户打开,又给桌上换了新的杯盏和茶水才退了出去。 叶舟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将那件新衣换下来了,又重新穿上了宽袍大袖的月白色长衫,云清端着茶杯坐在他的旁边,大眼珠子闪着星光似的,正兴致勃勃地同他说话,说到高兴的地方还连手带脚地比划。 叶舟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看起来似乎有点心不在焉。 「就知道你也扛不住那群人。」 看到两人回来叶舟也不惊讶,顺手替他们倒了一杯茶。 萧子衿熟稔地在他对面坐下:「懒得听他们叽叽歪歪,『家里』那群人已经够我烦了。」 叶舟笑道:「那真是可惜了,一品阁呢。」 「说的我吃不起似的。」 云清不大满意叶舟分神,伸手就去拽他的衣袖:「阿舟!这傢伙什么时候来的,为什么比我早啊。」 「什么这傢伙?」叶舟敲他的头,「叫秦兄。」 「我不。」云清脸上写满了嫌弃,他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盒子精准地丢进叶舟怀里:「喏,你的生辰礼。」 「这么客气啊还带了礼?我还以为你会空手过来,」叶舟边说边打开,方方正正垫着上好料子的锦盒中心装着一颗小指大小的黑色药丸,「这是?」 「解药,」云清嘟囔,「我翻了一堆破书才找到的大致药方,又试了大半年才配出来的。等你毒解了养好身子和我回西南,你以前救的那个萝蔔头现在都到我腰了,这几年老是和我唠叨你都不去看他,我都要被他烦死了。」 「有解药?」萧子衿微微诧异,「我问过不少资歷颇深的医者他们都说『蚀骨』无解。」 「倒也并非无解,」季远之道,「我曾在一本古书里看到过此毒。此毒全称『蚀骨夺命』,中一次是蚀骨,并不致命,但中毒者会深受经脉寸断之痛,生不如死,中两次则是夺命剧毒,五脏六腑皆被毒性侵蚀于短时间内迅速衰竭,五感具失,失血而亡。夺命无解,蚀骨有解,但蚀骨的解药需要九九八十一日以同一人的血滋养培育血灵芝,且在此期间供血者忌油腻辛荤以确保血源纯净。」 他看向云清,云清这会儿再想去堵他的嘴已经迟了,只能在叶舟严肃下来的目光中尴尬地挠挠脸。 「云清,」叶舟问,「哪来的?」 云清支支吾吾地不想说,叶舟脸色更沉:「阿清。」 「好了,」云清嘟囔道,「你别生气嘛,我没去杀人,这是用的我自己的血。」 叶舟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恰好不小心摁在了他还未好全的伤口处,云清顿时倒吸一口凉气「嘶」了一声。 叶舟松开他手腕处的黑色绑带,下面是白色的绷带一圈圈地缠绕着,估摸着是同叶净打了一架的原因伤口有些裂开,有淡淡的血迹从里面渗了出来。 「喂!我说都说了,你可不准再生气了。」云清叫道。 「你……」叶舟有些生气,但看着他无辜又可怜兮兮地眨巴着眼卖惨又着实不知道怎么说他。 云清拽住他的衣袖扯了扯,像个撒娇的幼童:「好了,又没出事,你不准生气。」 说完他在暗处悄悄瞪了一眼季远之,心说要你多嘴叭叭叭的。 就你有嘴就你有嘴。 烦人。 季远之甚是无辜。 既然云清能做到这种地步,不正好以此为藉口惹人心疼吗? 总不能他压根没歪心思,当真只是兄弟之情? 「若是出事那便晚了。」叶舟怒道,「你做事能不能带点脑子。」 云清嘟着嘴嘟囔:「这不是没事吗……」 「云——清——」 云清立刻变了脸,举起右手发誓:「好嘛,我下次一定那个……那个叫什么……深思熟虑。」 第20页 叶舟头都疼了,云清一族世代住在西南深山之中,对于诸事多有不通,身上还带着明显的野性,想法做事皆非同常人,很难让他去理解俗世种种。 他一直隐瞒着当年中毒实情,其中一点也便是担心这个。 云清若是知道,绝不会管其中有多少渊源纠葛,于他而言只有杀和不杀两个概念,绝无第三个选项。 「若是再有下次,」叶舟嘆口气,「你便从此以后不必再来见我。」 「啊?!!」云清瞪大眼,过一会儿又自顾自道,「那我可以偷偷来看你。」 「……」什么叫柴米油盐不进,这就是了。 叶舟一个脑袋两个大,完全和他说不清,只能无语地盖上了盒子把解药收好。 第0008章 等一品阁宴席散去已经快到申时,叶净满身酒气地回到了家中,冷峻的脸上烧红一片双颊,目光涣散木讷。 侍从们扶着他从马车上下来的时候他脚下甚至踉跄了一下。 「阿舟呢?」叶净茫然四顾喃喃问。 「回大少,二少这会儿应当还在小院。」侍从道,再一抬头,叶净已经跌跌撞撞地往叶舟小院走了,谁也拦不住。 「这……」侍从不知所措地看向席管家。 「你们下去吧,」席书道,「大少那边我去看看。」 叶净一路走过长廊水榭,穿过亭台楼阁,到小院的时候额头都见了汗,春风秋月两个丫头见到他都有些震惊,秋月下意识喊了一句「大少」。 叶净没理会她俩,伸手就推开了紧闭的门扉,茫茫然的目光在室内转了一圈,最后落到了叶舟身上。 「大哥?」叶舟有些吃惊,见他脚步不稳连忙上前扶他坐下,沖鼻的酒气从叶净身上散发出来,熏得他皱起了眉,「你这是喝了多少?」 「阿舟。」叶净眼角一片坨红,他慢吞吞地转了转眼珠,随后看着叶舟不知所谓地喃喃问了一句,「这些年……你生大哥气吗?」 他勐地抓住叶舟的手腕。 「为什么……为什么我们兄弟会变成这样?」 叶舟目光复杂地看着他好一会儿,垂下眼道:「大哥,你喝多了,早些回去休息吧。」 电光火石之间,萧子衿似乎从语焉不详的话语中明白了什么,他愕然而震惊地看向叶舟:「——竟然真的是他?」 其实早在叶舟避而不谈的时候,萧子衿就有过猜测,能让叶舟明知对方想取他性命依旧替对方瞒下所有的人不多,而叶净恰好就在其中。 而更加恰好的是,当年叶父重病突然,叶舟返家的时间鲜为人知,叶净又正是其中之一。 只是他看叶净对叶舟的关心也不似作假,便觉得可能是自己多想了,毕竟多大的仇怨才能让人下如此决定,兄弟二人未曾有阋墙之祸,怎么会走到如此地步? 「你还有脸问?」 云清豁然起身上前拽开叶净的手将叶舟护在身后,盯着他一字一字重复:「你居然还有脸问?!」 叶净愣在了原地,被烈酒烧晕了的脑子没反应过来,只愣愣地看着他,怎么也不明白眼前为什么突然冒出了个人。 叶舟有心将此事带入坟土,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大哥一个喝多了就漏了陷,这边是看起来早猜到了的云清,那边是也不傻的萧子衿,他顿时人都麻了。 云清上前拽住叶净的衣领,叶净甚至没反应过来整个人就被他提了起来。叶舟刚要去拦就被萧子衿一把拽走了,强行被摁在了木椅上:「沉舟,你不如先同我解释解释?光瞒着我了?」 叶舟左支右绌分身乏术,只能将希冀的目光投向了季远之。 季远之款款而笑:「二少此事做的确实不对,阿楠生气是有道理的。」 「……」 狗腿!谄媚! 叶舟顿时想骂人的心都有了。 场面一度混乱,最终终结在了席管家手里。 他同叶舟打了声招唿就进屋分开了扼着叶净脖子不放的云清和晕晕乎乎的叶净,随后在云清忌惮的目光下将叶净一把捞起架在了自己身上。 「大少醉酒后多有失礼,」他的声音沙哑,低着头让人看不到面容,「属下就先带他走了。」 云清像一只炸毛的猫科动物,死死盯着他,下意识地护在叶舟身前。 叶舟额角突突的疼,挥手示意他赶紧走。 席书这才架着人走了。 叶净走过门槛的时候左脚绊右脚险些摔倒在地,多亏了席书一直将他的手架在自己脖子上这才避免了他摔个脸着地,他像是意识不到似的回头试图去看叶舟,然而中间堵着一个双目喷火的云清,他什么都瞧不见,只能看到叶舟半个清瘦侧脸,依稀还有几分少时的轮廓。 他浑浑噩噩地想:原来他早已经知道了,想来也是,他这般聪明的人,怎么会连一丝都觉察不到呢? 只是,他们兄弟俩到底是怎么走到如今这步田地的呢?叶净怎么也想不明白。他还能记起自己年少的时候,这个面团子似的弟弟总会跟在他后头,奶声奶气地迭声叫他「阿哥」。在他跟父亲回家的时候,他会从府内踉跄着跑出来一把抱住他的大腿,跟在后面的丫鬟乳娘连拦都拦不及。当他被始终不满意的父亲罚跪的时候,他会偷偷藏好小吃,悄悄地给他送过来。 在久远的曾经,他明明也十分疼爱这个幼弟过,严苛的父亲总是看着他摇头,只有这个年幼的弟弟会抱着他的大腿,奶声奶气地说「大哥最厉害了」。他曾抱他庭下看书、树下乘凉、案前习字,也曾在外想着他会喜欢什么,然后悄悄瞒着父亲给他带回去。 第21页 然而从什么时候起一切都变了?从什么时候起,他看着自己这个弟弟,看着他受父亲注目,看着他受诸多敬仰,看着他声名鹊起,他的眼里却再也没有最初的为人兄长的骄傲自豪,只有数不尽的嫉妒和不甘? 可能是叶舟在饭桌前给他夹鸡腿喊着「阿哥吃」的时候,父亲轻飘飘的那一句「你吃,你习武累,你阿哥用不着这些」;也可能是他买了小玩意儿给幼弟带回去,却被父亲看到尽数摔碎在地,并且给了他一巴掌斥责他「带坏幼弟」的时候;还可能是他带着叶舟坐在树荫下乘凉,眼瞧着父亲过来一把抱走了叶舟,并且训斥他「终日不干正事」时。 越是看着他优秀,他越是嫉恨自己没有那天赋,尽管拼尽了全力,也始终得不到父亲一个赞赏的眼神。 他记得三年前,父亲重病快去世的时候,自己鞍前马后地照料,他心心念念的依旧只有始终在外漂泊的幼子,临死前还抓着他的手,用嘶哑的声音喊着「阿舟」。 阿舟…… 叶净张了张嘴还没叫出声,木门已经被萧子衿脚尖一踢重重关上了,被席管家扶进卧房后他直愣愣地看着桌子,喃喃道:「我后悔了。」 席书无比贴心地给他擦了擦泛红的脸,眼中似嘲非嘲:「可是叶大少,这条路上没有后悔药,从你三年前下决定开始,叶舟已经死了。」 叶净合上眼,心痛如绞。 没人比他更加清楚也更加愧疚,是他一手杀死了以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折断了他的双翅,将他困在笼中成为所有人眼中的废物。 叶舟这些年的痛苦,始作俑者就是他这个兄长。 叶舟揣着手嘆了一口气,知道这是怎么都瞒不下去了。 他一直清楚萧子衿是个聪明人——混迹朝堂那么久,再愚笨的脑子都该铁树开花了。也因此他一直对此事避而不谈,便是为了将此事就此揭过。 否则呢?让所有人都知道所谓的真相只是源起于嫉恨而已? 这么多年,他其实对叶净一直心中有愧,曾经他以为只要自己离开叶家兄弟二人迟早能回到过去,后来发现只要他活着,或者说沈沉舟活着,他大哥就会一直被迫身处在嫉恨之中——直到三年前。 只是他忘了,他当萧子衿是过命之交,为他谋算为他安置后路,用双生蛊交换季远之的绝对忠诚,萧子衿又何尝不是?两人都曾经是清风朗月的少年,曾坐在一个屋檐上把酒言欢谈笑风生,如今一个受困于故去亲族身负累累血仇却碍于家国不敢僭越半分,一个囿于剧毒折磨命悬一线再不復前,谁能甘心? 「沈沉舟你可真是好啊,」萧子衿气笑出声,「你告诉他却瞒着我?」 「那这个我得澄清一下,不是我同他说的。」叶舟摆烂道,他揪住云清的耳朵,「阿清,还是你先同我解释一下吧,嗯?」 云清「嗷嗷」叫着疼,目光游弋:「就……就知道了啊。」 「……」叶舟。 「……」萧子衿。 不过萧子衿如今知道真相,也多少明白为何叶舟那天夜里同他说「每个人都有自己不想说的事情」,不管他如今看起来多风轻云淡,当时满腹怒火去寻仇家却查到自己大哥头上的时候,想必是极其震惊和痛苦的。 未出事之前,萧子衿曾同当时化名沈沉舟的叶舟在客栈的房顶上举坛畅饮一夜。 南疆的山水天下有名,远远就能看到溪水和银河似的缠绕着两侧堤岸涓涓而过,夜沉星落满目天河璀璨,山影绰绰。 「你多久未回家了?」萧子衿随口问。 「快两年了吧,」叶舟想了想同他说,「回去也没什么好的。回去了,所有人就都以为我要争家产这些乱七八糟的。不回去,顶多说我两句不孝顺。」 「可能等我大哥成家立业之后那些闲话会少些吧。」 当时的叶舟是那么真切地以为只要他不回去,兄弟之间哪怕再有隔阂也能回到从前。 然而他的步步退让终结在了「蚀骨」之下。 或许那一刻他才终于明白,有些事情真的无可奈何,非人力可扭转。 「其实知道后,我倒也不是很意外。」叶舟出人意料道。 萧子衿沉默了一下,真心实意道:「你有病吧?」 「你们是不知道,我父亲他……」叶舟组织了下措辞,「他这个人自从母亲生我难产死后就变得非常极端,僕人们说他常常早出晚归,有时半个月不见人影,对待我和我大哥也不似早些,变得格外严厉残酷不近人情,尤其是——你们也知道的我大哥的资质其实并不是特别好,所以所受到的责罚自然更多,而我由于资质不错,所受到的那些责罚就少些。」 「我自小便是大哥带着,后来逐渐大了,父亲便同大哥说『别整日带着幼弟,你资质不行,习武本就慢,容易误了他』。」 「父亲请了习武的师父来带我,我有时候会看到大哥站在游廊下,很难过的样子。」 云清怒沖沖道:「那也是你阿爹的过错,他记恨你做甚?」 「他说的没错,」萧子衿道,「你爹自己一碗水端不平关你什么事,轮得到你替他背锅?你这半条命,可险些葬送在他手里。」 「话是这么说不错,」叶舟道,「可我觉得他也没真想要我的命。当初我中毒回来,恰好新丧,府里乱成了一锅粥,是他衣不解带地照料了我好几日,连夜去求了『鬼手』老前辈,我半夜高烧迷迷煳煳醒来就看见他趴在床侧握住我的手,听见一点动静立刻就醒了。下毒是真的,可这些也不全是假的。」 第22页 「那二少可有想过,你大哥为的并不是你呢?若是你死了,你的无数江湖好友自会前去替你查个水落石出,」季远之却插了一句,「而若是你没死,你自己自会查。其他人若是查到他作为兄长的毒害亲弟,今后在江湖,他就算身败名裂了,而若是你查到了……」他笑了一下,不言而喻。 若是叶舟查到了,自会为了他把事情瞒下来。 而叶舟确实是如此做的。 他依旧是那个叶家大少爷,谁也不知道他曾经干过什么。 叶舟哑口无言。 「此是其一。其二,你父亲刚死你便出了事,纵是别人查不出什么,也多少会怀疑到他身上,而若是你不死,他替你前后奔波,自能得一个好名声,否则他为何眼睁睁瞧着那么多人对你贬低折辱?」 季远之不愧是凭一己之力从药谷崛起的黑马,一段话有理有据,说得叶舟沉默许久终只能付之一笑:「也许吧。」 第0009章 晚间还有一场,来的就多是泰山北斗了,其中有几个还是看着叶舟和叶净长大的,叶舟再怎么也不能和中午似的走人,倒也陪着吃了顿。 叶净这会儿酒已经醒了,但还是心不在焉的,目光一直在往叶舟身上飘。 然而无论是愧疚还是其他……这个时候都已经太迟。 下午还同他闹得不可开交险些打起来的云清同萧子衿一同坐在第二桌上,一边啃着鸡腿一边虎视眈眈地盯着叶净,一副随时要和他决一生死的样子。 快结束时,一个脑袋蹭光瓦亮的和尚伸手唤来了叶舟,见他面色还是一如既往的苍白嘆了口气,拍了拍他的手,似乎低声说了句什么,叶舟安静地听了,还点了点头。 「臭和尚!」云清恨恨地咬了一口鸡腿。 「那是天禄山玄青观的和真大师,」季远之见萧子衿不认识,便同他介绍,「早年是天一阁的杀手,后来被仇家找上了门寻仇,一夜之间妻儿惨死,那之后就遁入空门再也不造杀孽了,这些年收养了不少流离失所孤苦无用的弃儿。」 「那就是老神棍一个!」云清愤愤道:「他一见阿舟就说他『命有大劫,若不入佛门终岁不过二十』。哼,吉利话都不会说的老秃驴。」 没等云清再念念叨叨,那头叶舟已经拜别了前辈们自己过来了,叶净扭头看了他一眼似乎想跟过来,却又被和真大师叫住了。 云清突然就觉得方才的「老秃驴」顺眼了起来,连带着那副神神叨叨念「阿弥陀佛」的样子都可爱了不少。 叶舟看了看外头的天色。 不知道什么时候,外面的街巷两侧已经挂满了各色灯笼,人群浪潮似的涌动着,从一品阁的三楼窗口只能看到密密麻麻的人头。 叶舟这才记起今日恰好是岭东一年一度花灯游街的时候。 「也不知道容归到哪了,」叶舟摸摸下巴,「可惜了,这么热闹的日子他竟然赶不上。」 「恰好是今日?」萧子衿有些意外,「那今年的大汛期结束的似乎有些早了。」 「是早了。」季远之道,「西北十三部今年的大旱期来的也格外早,若非收成委实不行,想来他们也不会轻信珏碧玺之事。」 只有云清一脸茫然地「啊」了一声:「所以他们到底在干嘛?」 他好奇地把头探出窗边,看着下面的人潮新奇不已。 「这个说来话长。」叶舟同他解释,「武帝时先太子萧子规曾娶一妻,姓文名绮……」 文绮,也就是萧子衿的皇嫂出身书香门第,其父为萧子规的太傅——是一个曾被萧子衿往烟壶里倒墨水,还坚持隔三差五让萧子衿罚抄的狠人,也是陈家旧案中第一个以身殉忠血溅朝堂的老学究,为人忠贞耿直到甚至可以说有些木讷,因此文绮的家世并不算至尊至贵,甚至因为其父的清廉生活上颇为穷苦,论长相在百花齐放世家小姐扎堆的鄢都也只能算是群芳争艷中的中流,然而就是那么一个看起来手无寸铁的女子,却少见的得到了朝野上下一众的赞不绝口。 对于自己这个皇嫂,萧子衿记得她总是带着一股馨香的衣摆和明亮杏眼里的狡黠笑意,虽然在外人面前文绮一直恪守礼数鲜少有人能挑出她的错处,但在太子殿里,她同哥哥萧子规只是一对感情很好的寻常人家夫妻。 两人举案齐眉琴瑟和鸣,比起不苟言笑的母亲,萧子衿更喜欢这个看起来温柔和婉的皇嫂。 文绮和萧子规最初的相识地点也不在鄢都,而是岭东。 文绮出生于书香门第,七岁时就博览群书咏诗赋章,在鄢都素有第一才女的贤名,然而文翰却对这个女儿十分头疼——他膝下四个儿子,临到年纪大了才得了那么一个女儿,全家都宝贝的不行,文绮倒也没养成骄纵的性子,但也不像其他大家闺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成天带着贴身丫鬟偷偷往外头跑,拦都拦不住,眼见着就到了婚嫁的年纪,文翰心一狠,派了人准备将文绮带到寺庙中修身养性一段时日,磨一磨她的性子。 然而到达地方的当晚,文绮跑了。 她趁着侍卫们睡着的当口,摸着黑悄无声息地熘下了山,这一失踪就是好几个月,急得文母隔三差五骂一顿丈夫。 而那会儿的文绮第一次出远门,兴奋极了,她在街上卖了几日字画,凑够了盘缠,就上了南下的商船。 商船一路漂泊,停靠在了岭东。 第23页 岭东依山傍水,又是好几条河道的交汇处,自古多水灾,那两年尤甚,当地民怨沸腾。 武帝想了各种办法无果,最后派了自己的嫡长子也就是当朝太子萧子规来治理水患。 然而萧子规初来此地人生地不熟,甚至连当地官员都不怎么配合,对于他的命令和问询更是能推的就推不能推的就搪塞两句,萧子规见走寻常路不行,就只能另寻出路了。 他突发奇想在当地徵求百姓治理水患的办法,而在一众人里面文绮的想法格外大胆独特。 谁也不知道那一年发生了什么,只是后来岭东水患解决回到朝中时,作为太子的萧子规主动同武帝请旨求娶文绮。 此后岭东鲜有涝灾,每年的汛期结束后岭东百姓都会举行一场盛大热闹的花灯游街来庆贺汛期一切平安。 「不过除此之外其实还有另一个目的,」叶舟示意云清去看围满人的堤岸边,「每年这个时候,祈求姻缘的男男女女们就会齐聚河边,若是遇上看对眼的,就共点一盏花灯,而若是本就有心上之人那便更好了,听说若是相爱之人在柳树下共放花灯,那必定能白头偕老,恩爱不移。」 「我是没多大兴趣,」叶舟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季远之,暗示,「你们倒是可以去看看,还挺热闹的。」 季远之看向萧子衿,虽然一句话没说,但愣是让萧子衿坐立不安了起来,然而等他看过去的时候,季远之又失落地垂下了眼,像一只上前摇尾乞怜却被踹了一轱辘的奶狗,萧子衿浑身都僵硬了起来。 唯一一个在状况外的云清听完好奇的不行,伸手去拽叶舟袖子:「我们去看看!」 街头巷尾处摆满了各色小摊。 云清左手拿着一串颗颗饱满的糖葫芦,右手拿着一包桂花糕,腰间还揣了一个一个做工精细的小兜包,看见新奇玩意就两眼发光,眼见着自己拿不下了就往叶舟手里塞,摊主瞧着他年纪不大又长得格外漂亮,连份量都往足了给,把云清吃得直打饱嗝。 眼瞅着他又点了一份酒酿丸子,叶舟委实没忍住:「你吃得下吗?」 「吃不下,」云清实诚道,「方才我看你都没吃多少,这个是给你的,我记得你爱吃。」 叶舟一愣,倒是没想到云清还能偶尔心细一下。 云清斜睨萧子衿:「……至于那个谁谁谁,自己买。」 萧子衿每次见他都有一种想殴打他的冲动。 无一次例外。 「老闆,再来一碗。」季远之放下铜板,沖萧子衿笑道,「阿楠你也吃点吧,逛了这么一会儿应该有点饿了。」 云清扯扯叶舟袖子。 叶舟:「怎么了?」 「阿舟,」云清神神秘秘地道,「不知道为什么我眼睛有点疼。」 叶舟看看季远之,拍了拍云清的肩:「可能是风太大,我也有点眼睛疼。」 卖酒酿丸子的摊主是个上了年纪的阿婆,头髮已经全白,沟壑似的皱纹布满了整张饱经风霜的脸,她左手比常人少了一截,只留下光秃秃的半截手肘,端着托盘的手却是稳稳噹噹。把两碗酒酿丸子放在桌上的时候,阿婆不大确定地眯起已经昏花的眼:「你是……叶二少吗?」 叶舟想了想还是没记起来:「阿婆你是……?」 「真的是二少爷啊?!」阿婆惊喜道,她拘谨地在围兜上擦了擦手,「二少爷应当是不记得了,两年前洪灾过后朝廷没有发救济粮,是您给我这孤寡老婆子送的食物,不然我这老不死的应该早饿死了。」 她这么一说叶舟倒是想起来了。 两年前岭东连下半月大雨,筑好的河坝出水口能排出的水量不足,一夜决堤,整个岭东被到胸口的河水淹没,农舍田地毁于一旦,所谓的朝中赈灾粮愣是等了数月没见影子,倒是来自萧子衿的飞鸽送来了一打银票,人命关天,叶舟也没同萧子衿客气,将银票同自己凑出的那一份放在了一起以叶家的名义送了出去。 安置灾民、购买粮食、寻找药师…… 短短半个月叶舟就瘦了一圈,等一切终于走上正轨的时候,叶舟心里一松,不出意外地烧了七八日,人都险些烧煳涂了。 「是阿福嫂吧,不用放心上,同乡手足间本就应当。若是实在要谢,不如谢秦公子,」叶舟拍拍萧子衿的肩,「当时购置粮食的银子是秦公子送来的。」 阿福嫂没想到叶舟居然记得自己,脸都激动红了:「哎!二少记性真好。这可没什么应当应份的。这位就是秦公子吗?长得真俊俏,没想到人也那么好。两碗丸子不够吧,我再去盛两碗,几位随便吃,不要钱,不够就同老身说。」 盛情难却,四人手里的瓷碗刚见碗底,阿福嫂还要去盛,吓得叶舟在桌上留了银子就跑,等阿福嫂盛好已经不见了四人人影。 这么一路逛着等走到两侧种满垂柳的河堤边已经天色颇晚,原本人头攒动格外热闹的桥上只剩下几对上了年纪颤巍巍地互相搀扶着的老夫妇,老大爷见着四人格外自来熟地好心同他们说:「你们几个小年轻来太晚了,姑娘们都已经回去喽。」 「不妨事,」叶舟道,「我这三个好友初来岭东,我就带他们看看。而且——」 「这两位已有家眷。」 他指指萧子衿和季远之。 「这样啊。」老大爷惋惜,「下年还是同家眷一起来吧。」 第24页 「是啊,」老妇人也说,「这两位公子那么俊俏,没家眷的话铁定可受姑娘们喜欢了。若是老太婆我再年轻个几十岁,我也喜欢。」 萧子衿在她充满欣赏的目光下手脚都僵了,默然扭头去看叶舟,低着声咬牙切齿:「沉舟,你脑子被驴踢了吗?」 余光里,季远之安静地注视着他,觉察到他的视线后沖他温柔一笑,炸响在天际的火树银花倒映在他温柔缱绻的双瞳里,萧子衿有种自己即是他整个世界的错觉。 他又想起叶舟同他说的。 「他回了我三个字。」 「萧子衿。」 可他知道自己眼前的萧子衿是怎么样的吗? 季远之所喜欢的不过是八年前那个光风霁月的幻影罢了。 如今的他既做不到同叶舟这般的磊落光明潇洒恣意,也做不到同当年的武帝一样心狠手辣毒杀新帝,为陈家翻案昭雪,然后将一堆烂摊子抛之脑后。 如今的萧子衿只是一个惨烈权力斗争留下的失败品而已。 ——优柔寡断,难割难捨。 有时候他自己都对此感到厌烦。 萧子衿躲开他的目光,假作未觉察。 第0010章 三更天寒。 不知道为什么叶净今晚总有种心神不宁的感觉。 案几上的书册堆成了小山,他却半点都看不进去,愣坐在桌前不知道想些什么。 他第三次问侍从:「二少爷回来了吗?」 「刚回来,」侍从终于道,「这会儿应该已经回小院了。」 叶净点了头,让人退下了,他自顾自地桌前坐了一会儿,提笔又放下,还是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侍从刚关上门没一会儿,叶净就从书房里出来了。 「我去小院看看,」他说,「你们不必伺候,都休息去吧。」 小院里只点了一盏烛火,没见秋月和春风的人影,应当是看天色太晚叶舟叫她们去休息了。叶舟脱了外袍就穿着一件白色的里衣,看样子正要睡,见到他大晚上过来有些惊讶:「大哥?」 叶净其实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过来,他有满腹心事想同叶舟说,但临到嘴边又觉得什么都已不必再说——他什么都知道,那些辩解说再多又有什么意义? 不过便是粉饰太平,故作姿态罢了。 「先坐吧,」叶舟给他倒了茶,「我们兄弟俩确实也好久没独处过了。」 「……」叶净放在右膝上的手紧握成拳,难堪又愧疚,「是大哥对不住你,阿舟。」 「没什么对不住的,」叶舟却道,「我从未怪过你,大哥。」 「是你教我读书习字,教我拿笔提剑。」 「我五岁那年,父亲总不在家,那些同龄的孩子欺负我个子不高,也没大人护着,是你擦掉我脸上被别人丢的泥巴,牵着我的手同那些人说『谁再欺负我弟弟就别怪我这个做大哥的替弟弟出气了』。」 「沉舟剑也是你替我打的,只因为我说师父给的剑并不顺手,总磨的掌心疼,你就学了好几个月的打铁铸剑,一点一点找材料替我量身打了一把。」 叶净紧紧攥着茶杯,声音都在发抖:「可我……也险些要了你的命。」 叶舟云淡风轻地笑起来:「那些啊……我已经忘了。」 总是这样。 他总是这样。 那些痛苦的,绝望的,似乎永远没法在他身上留下半点影子,他接纳所有的善意,也并不在意有人对自己抱有歹毒的恶意。 叶舟看着他浑身颤抖地低着头,极轻极轻地嘆了一口气:「该说对不起的其实是我,大哥。」 「叶舟两个字,绑住了你半辈子,」他语调逐渐轻快起来,「但今后你不必再活在这个阴影下了——我准备走了。云清带了蚀骨的解药,明日我就同他去西南。那么多年,我被困在叶府,你被困在我的阴影里,现在我们都自由了。」 「不必愧疚也不必自责,我从未怪你。」 叶净整个人怔住了:「……西南?」 「嗯,此后叶家就全权交给大哥你了。不过其实也不必我多说,这些年叶家本就是你一手在操持。」 叶净愣怔怔地坐着,耳里再听不进其他。 他曾经满腹嫉恨,却从未真的想过叶舟有一天会走。 连自己怎么回去的叶净都不清楚,只感觉自己浑浑噩噩地回到了书房,他一个人坐在书房前的椅子上,愣愣地看着窗外树叶已经发黄的苹果树,脑中一片空白。 席书象徵性地敲了敲门后就进来了。 「大少?」 「……」 「大少?」席书眯起眼,搞不懂他又怎么了。 「……蚀骨,还有吗?」 席书有些意外:「自然是有,不过大少想给谁用?叶家如今已在你手里,我家姑娘也未曾下赶尽杀绝的命令。」 叶净闭了下眼:「你不必多问,给我就好。」 「是。」席书似乎从他表情中猜到了什么,他将一个小瓷瓶放到案几上后低声提醒,「只是这蚀骨用一次是蛊毒,第二次可就是当场毙命的剧毒了。」 「大少还是三思后行吧。」 叶净握紧瓷瓶,没有说话。 可能是因为服了解药,叶舟这一觉睡的并不安稳。 他勐地从床上坐起,还没从噩梦中缓过神又对上了坐在床边的人影。 黑暗中看不清来者面容,只能看到一个高大的轮廓戳在他床边,也不吭声,不知道到底来了多久。 第25页 「谁?!」 叶舟下意识往后躲,厉声道。 「阿舟。」 来者唤道。 是叶净。 叶舟松了口气,若是胆子小一些估计当场就被吓昏了。 哪怕是他,在噩梦醒来又看到个不知道是谁的人影戳在自己床侧,都在瞬息之间转了千百个念头,将自己平生的仇家数了个遍。 叶舟起身去点灯:「商铺出事了?」 叶净侧身给他让开道,在烛火燃起的瞬间他偏了一下头,被扎了眼似的,等叶舟给他倒了一杯水他才缓过神似的道:「不是。」 他看着叶舟捧着茶杯一饮而尽,估计是因为刚出了冷汗,这会儿有些口渴,喝完了一杯后叶舟又倒了一杯,再次一口闷了。叶净低头去看自己手里的杯子,那白色的粉末早已经融入水里看不出任何痕迹。 他愣怔地站在原地,哑着声音补充:「大哥睡不着,想来看看你。」 叶舟失笑:「大哥倒也不必担心,我又不是……」 砰—— 叶舟手中的青花瓷杯摔落在地,四分五裂。 他伸手试图去扶茶桌来稳住自己的身体,但剧烈的疼痛全然剥夺了他身体的控制权,甚至连自己摔没摔倒在地他都觉察不到。 大股大股的鲜血从他的口中,鼻中,眼中流出,眨眼就染红了全白的里衣。 叶净一把接住他,就这么席地而坐,像是小时候那样让他枕在自己的膝盖上,轻轻抚着他乌黑的头髮,用衣袖去擦他脸上的鲜血。 「睡吧。」他木然道,「睡一觉就好了。」 叶舟似乎明白了什么,他颤抖地攥住叶净的衣服,空茫茫地睁大眼:「水?」 叶净知道他在问什么,擦去他眼角的血痕:「是水。」 叶舟疼得浑身都在不自觉地发抖,咽喉里涌出的鲜血一度堵住了他的口鼻,让他连唿吸都难以为继,他睁大了眼,却什么都看不见也听不见,只有无尽的鲜红铺满了他的视野。 他有种回到三年前的错觉。 当时也是这样,他狼狈地扶着门框颓然倒地,叶净匆匆上前一把扶起他,冲着已经傻了的侍从们怒道:「快去找大夫!」 叶府上下乱成了一锅粥,生不如死的痛苦里,他感觉到有人握住了他的手。 掌心是暖的。 哪怕后来他一路追查,最终发现当初收买杀手下毒的是叶净,他也始终记得那道温度。 算了,叶舟想,或许早在多年前父亲牵走他的那个午后,他转头努力去看兄长却只看到高高的围墙的时候,一切就已经註定。 到底不是万事皆能称心如意的。 他闭上眼,手颓然滑落,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他终是死于自己二十岁生辰当夜。 满地血痕狼藉。 叶净就这么木然地抱着叶舟逐渐失温的尸体坐在血泊之中,一点一点地用袖子擦去他脸上的血痕,露出底下失了血色的皮肤。 他突然觉得没什么意思。 他像一只从阴沟里探着头窥探美好的耗子,看着海底明珠,松山朗月,九天星辰满眼艷羡,试图用自己的爪子去遮掩住对方的光芒,将其纳为己有。 可他忘记了明月是没法摘下的。 叶净梳理着叶舟沾了血污的鬓髮,将打成一络的地方一点一点分开重新夹在他耳侧。 他就这么闭着眼,看起来像睡着了。 叶净仔细地打量着他的面容,恍惚之中似乎找到了一点十数年前那个小叶舟的影子。 仲夏晚凉,兄弟俩蹲在苹果树下,一个一脸泥巴印子,一个终于释然了母亲的早亡。 小叶净看着幼弟圆滚滚的小花脸,露出了无奈的笑。 「好了,」他牵住弟弟的小胖手,「先去洗洗脸。」 兄弟俩在拐角处撞上了刚巧回来的叶父。 叶父看着兄弟俩脏兮兮的手,皱起眉头。 「你就这么带着弟弟?」 他一把捞起小叶舟抱在怀里。 小叶净噤若寒蝉地跟在他旁边,步履匆忙地试图跟上自己父亲的步伐,想开口解释却在看着父亲冷峻的侧脸时心生胆怯,讷讷未敢言。 他想说是弟弟自己弄的。 他想说自己并没有。 最终却还是闭上了嘴,什么也没说,只是委屈地跟着父亲。 小叶舟挣扎着喊「哥哥」,憋红了脸要从叶父手里下来。 叶父不耐烦地一拍他的屁股,被打疼的小叶舟顿时哭起来。 小叶净想去哄弟弟,但碍于父亲只能担忧地看着。 「你自幼愚钝,」叶父道,「为父已经寻好了师父,往后弟弟便不用你管了。」 「可是……」小叶净更委屈了。 然而叶父并没有理会他,抱着小叶舟就快步走了,小叶净人小腿短,怎么都追赶不上,还因为走太急摔了一跤,叶父听到声音只回头看了一眼,却什么都没做,自顾自地扭头走了。 倒是照顾兄弟俩的奶娘上前抱起了小叶净,心疼地不行:「老爷也真够心狠的,大少爷走吧,阿嬷带你去换身干净的衣裳。」 小叶净眼眶都红了,忍住没哭,点了点头,牵住奶娘的手。 小叶舟的嚎啕哭声渐渐远了。 他抽噎着,见父亲没理会自己,哥哥又没在,好半天终于止住了抽泣。 叶父微微低头去看自己的小儿子,看着他同亡妻相似的眉眼,有一瞬间的心软,然而也只是一瞬。 第26页 「霓裳当初就不应该生你。」 小叶舟这会儿只会简单鹦鹉学舌,并不能读懂父亲语气中的复杂。 他懵懂地趴在父亲伟岸的肩膀上回望,试图去找大哥。 而自那天之后,原本一直带着他大哥也变成了一个他不认识的人。 或许自那起就註定了兄弟俩往后不可调停的矛盾。 晨曦爬上天幕,在尽头勾勒出一片薄薄光晕。 秋月端着打好水的水盆推开叶舟的房门,旋即发出一声尖锐的惨烈叫声。 「啊——!!!」 第0011章 萧子衿和云清几乎是同时赶到的,他俩到的时候小院外叶家的僕从和侍女正在交头接耳,低声私语。 两人没来得及听个囫囵就匆匆往里赶。 「沉舟呢?出什么事儿了?」 「阿舟?阿舟?」 季远之下意识挡住萧子衿的视线,萧子衿推开他,看到眼前的一幕和云清具是愣在了门口。 床榻上叶舟安静地闭着眼,惨无血色的脸上还沾着些没擦干净的血渍,叶净就站在床侧木然的看着他。 「……沉舟?」萧子衿不可置信地上前两步,想去探叶舟鼻息,又恐惧得到答案,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的手在不自觉颤抖。 「阿楠别看了,」季远之握住他颤抖的手,放轻了声音,「二少已经走了。」 萧子衿踉跄一步,眼眶倏忽红了,他哑着声音问:「到底怎么回事,明明昨夜他还好好的。」 季远之犹豫了下,余光瞥了一眼站着没动的叶净:「是蚀骨。」 「蚀骨……」云清不可置信地喃喃,旋即他意识到了什么,怒不可遏,「叶——净——!」 袖间毒镖剎那间飞出,直指叶净咽喉。 「我要你偿命!」 叶净默不作声地闭上眼,微微抬起下巴,露出脆弱的咽喉部位。 「杀了我吧。」他说,「我已经……厌倦了。」 千钧一髮之际,一只手倏然夹住了淬毒的毒镖。 云清武功不差,暴怒之下的力道更不必说,加上毒镖上淬了剧毒,别说是他人,连萧子衿都得忌惮三分。然而来者颇为随意,只是轻飘飘地一接,就将毒镖夹在了食指中指之间。 ——是席书。 云清手指痉挛似的一抽,背嵴窜上一阵凉意。 席书第一次在人前抬起自己的脸,那上面布满了烧伤留下的痕迹,乍一看能直接吓哭孩子,他和蔼道:「几位公子还是先冷静冷静。」 萧子衿腰侧蛇皮鞭「啪」地甩开在空中发出一声闷响。 「让开。」他冷冷道。 席书看起来甚是无奈:「如此,只能请三位公子赐教了。」 长鞭再一声空响,旋即角度刁钻地宛如游龙般擦过席书身侧直抽叶净面门。席书夹着毒镖的手微微一动,毒镖长了眼似的飞窜而出,在鞭身即将碰到叶净的瞬间将它狠狠击开。 萧子衿只觉手中一震,连手腕都在发麻。 一直游刃有余格外冷静的季远之脸色一沉,他一把扶住萧子衿的肩,袖中飞针暴雨似的飞散,几乎是同时,云清欺身而上,手中短刺反射出冷冽银光。 席书脚下微挪,谁也没看清楚他的动作,只有黑色的残影从眼前晃过,下一瞬众多飞针「啪啪」落地,云清捂着腰侧,唇都疼白了,手中的短刺也不见了踪影。 「得罪了。」席书歉疚地一抬手,被拢于袖中的短刺「铛」一声掉落在地。 萧子衿:「你到底是谁?」 「在下只是一个承蒙叶大少收留的无名小卒罢了。」席书往后推了一步,「大少还需处理二少丧事,便不奉陪了。」 他在叶净身旁恭敬地微弯腰,轻声道:「大少,二少已逝,你还需以叶家为重啊。」 叶净空茫的双眼慢慢聚焦,他像是刚从一场酣然长梦中醒来。 「叶家……」 「是啊,」席书轻声道,「叶家上下数百口人呢。」 叶净抿住唇,低头看着叶舟已经全然没有生息的脸:「是了,叶家。」 「麻烦席叔吩咐下去准备白事吧。」他转身朝外走去,边走边吩咐。 「是,大少。」 擦肩而过瞬间云清忍不住地想去扼断叶净的喉咙,然而萧子衿眼疾手快一把摁住他。 「总有机会。」萧子衿咬牙道。 叶舟的死并未在江湖激起多少水花。 不少人甚至得到消息后诧异不已:「什么?叶舟竟然刚死吗?」 一代新人换旧人,昔日名声大噪的沉舟剑法终是成了话本中的一处旧日墨点。 倒是岭东不少百姓得知此事之后自发地来叶府祭拜。 萧子衿见过的阿福嫂哭的眼眶通红,一兜包里全是她买的纸钱和元宝,走之前还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在烧了叶舟的生辰八字之后再烧这些。 「不然该收不到了。」她驮着背,眼底是瀰漫着的泪雾。 铜盆里各式各样的纸人元宝扎堆,在火光中须臾就成了灰烬。 萧子衿坐在蒲团上烧着纸钱,等来祭拜的百姓都走了,他在两个酒杯里倒了酒,一杯放在了自己面前,一杯放在了叶舟的棺木前:「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你就将就将就吧。」 叶舟身上已经换了干净的衣裳,脸也擦过了,睡着了似的双手交叠地放在胸前,静静地躺在棺木里。 第27页 「你也就只有这会儿才安静,」萧子衿说,「今早明家人来了一趟,那老太假模假样地抹了抹眼角,也不知道做样子给谁看的,倒是上次那小姑娘哭的稀里哗啦的。她说家中给她安排了一门亲事,是个爱打屋里人的跛脚。那家人也真不是东西。」 「你的心腹来找过我了,他们给我看了你留下的一些东西,我大概也有了些猜测。」 「你的东西我同云清已经替你理好了,到时候就放你旁边,你若要用记得自己找一找。元宝纸钱暂时给你烧了那么多,若是不够记得託梦同我说。云清那小子估计短时间都得生气,你记得早些託梦去哄哄,反正那小子听你的。」 纸钱燃起的烟雾真呛人啊,熏得萧子衿眼眶通红。他看着灵堂上大大的「奠」字,剩下的话怎么都说不出口。 他记得叶舟多爱闹,然而从今往后,他只能一个人呆在黄土之中不见天日。 不见天日…… 萧子衿将酒往叶舟棺木前的地上一洒。 「黄泉路遥,望君珍重。」 厨房里,准备祭品的小丫鬟端起汤碗一闻,「呀」了一声:「杨叔,你怎么煮了参汤?」 「糟了,」杨叔一拍脑袋,「你瞧我这记性!前些日子大少说要煮好了给二少送去的,我这一忙就忘了二少已经……顺手就给煮上了。」 「杨叔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小丫鬟道,「这可是千年老参,金贵着呢!」 「这……这可怎么办?」老厨子也有些心焦,他家中还有妻儿老小的,全家就指望着叶府的月俸过日子呢,若是挨了罚,那日子便不用过了。 看他急得满头大汗,小丫鬟也有点不落忍。 「我先去同大少说一声吧,」她端起汤碗,「杨叔你也先别急,大少不是那么不讲情分的人,你放着点心。」 「哎哎,」杨叔急忙道,「那麻烦秀娟你了。」 叫秀娟的小丫鬟年纪不大,人长得也小巧玲珑,却自有一股老成持重,做事稳当的很,端着汤碗就匆匆去叶净书房了。 参汤趁热才好喝,她想着送去若是大少自个儿喝,那没准一尝味道不错就不追究了。 席书正在门口,见她端着碗过来便和蔼问了句「怎么了」。 「前些日子大少吩咐将那根千年老参煮了汤给二少送去,杨叔这两日太忙了,就煳里煳涂地将参汤也顺带着煮了……」秀娟解释,「奴瞧杨叔也不是故意的,便想着来问问大少,这参汤大少可需要?」 席书听完也没斥责她自作主张,反而点了点头:「大少近日心情不佳,你暂且在外等等,我去一问。」 秀娟应下,瞧着席书敲了两下门随后没等叶净反应就进去了。 案几上归了鞘的沉舟剑横置其上,叶净就这样在灯火明净中看着一把剑发呆。 席书连叫了两声「大少」才让他勉强回了神。 「什么事?」 他已经好几夜没睡了,眼眶下泛着浓浓的青黑,没外人的时候整个人浑身上下都带着一种行将就木的木然感。 席书:「厨子不小心将那根千年老参煮了汤,这会儿端来问大少需要否了。」 叶净不大在意地顺嘴道:「给阿舟送去吧,他……」 说到一半,他迟钝地想起来:是了,叶舟没了。 别院里已经没有人再需要那些价值连城的药材了。 他看着桌上的沉舟剑,就在席书以为他不会开口正准备自己去处理的时候他才缓缓道:「端进来吧,我一道带去灵堂。」 「可是小王爷应当还在灵堂内。」席书委婉提醒。 按照萧子衿的为人,若是叶净这会儿过去,恰好又没什么人,是真会弄死他的。 这下叶净沉默地更久了。 他伸手抚过沉舟剑剑鞘上的祥云纹,哪怕是时隔多年,也依旧记得自己当初拿着刻刀一点一点地勾勒着纹理时的兴奋雀跃。 「那就算了,」良久,席书才听他说,「让下人直接送去吧。」 席书答应了一声,看着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到底还是没忍住问:「叶大少,你后悔吗?」 当时叶净同他讨要『蚀骨』的时候,席书大概就猜到了他要做什么,甚至多此一举地提醒了那么一句。 第二次的蚀骨,是真的会死人的。 三年前的蚀骨哪怕再痛苦也不会要叶舟的命,但是今时今日如果再下一次,那就是当场夺命的剧毒。 叶舟会死的。 可是知道这一切的叶净依旧下了毒,甚至没等静小王爷离开,几乎可以说得上是迫不及待了。席书知道他爱名重利,但这两年他跟着对方,看着他为胞弟耗费心神,处处留意,怎么也不觉得是真的到了生死仇敌不死不休那一步,叶净不是全然对自己的胞弟只有痛恨的,然而此刻他却迷煳了。 难道这几年的费心劳力,居然无一是真的吗?那些堪称溺爱的纵容,莫非全都是逢场作戏吗? 他不明白。 「席叔,你说月亮能摘下来吗?」叶净答非所问。 席书不明其意,但还是回道:「自古至今只听过嫦娥奔月,妄图摘月的……倒是未曾听闻。」 「是吗,」叶净苦笑,若非席书本就武功高,怕都没听清他后面的话,他闭上眼,几乎是嘆息,「果然还是痴心妄想啊。」 「罢了,你出去吧,」不等席书琢磨他的意思,叶净便道,「让我独自静静。」 第28页 席书满脑疑惑,看他闭口不欲多言的模样到底还是没再追问,自己关门出去了。 还冒着热气的参汤被小丫鬟送到了灵堂里头,云清不在,萧子衿到底不是能为难一个八九岁小丫头的性子,也没说什么。 小丫鬟本来还有些怕,但见什么事情也没有,胆子倒是大起来了,临走前还偷偷地回头看了一眼,结果对上了季远之的视线。季远之沖她一笑,明明看起来很温柔,小丫头愣是被吓得人都傻了,受惊的兔子似的窜走了。 星河悬夜,朗月似旧,岭东家家灯火逐渐熄灭,隔壁的江城倒还是灯火通明。 玉兰镇集市上,一个看着不过二十出头的少年穿着破布衣裳,带着遮了半张脸的鬼怪面具,骑着毛驴晃晃悠悠地停在一个小摊前,把正在打瞌睡的摊主吓了个激灵。 「哎呦喂,」胖墩墩的摊主抚住自己心口,「这位公子你怎么都没声音啊,差点吓死我咧。」 捡破烂回来似的少年憨厚地抓抓头,嘿嘿一笑,探着头这边看看那边看看,最后一指摊主挂在竹竿上显得有些老旧的福娃娃:「那个,我要买那个。」 正等着他挑选的摊主连忙摆了摆手:「公子你可看看别的吧,那个是我以前做出来哄家中孩子玩的,都不知道多久了。」 他抓起摊子上崭新的福娃娃将其一字摆开,每个都胖乎乎的,非常圆润喜庆。 「这些都是新的,前个儿刚做的。」 然而这个少年也不知道什么毛病,坚持地指着那个已经有些褪色的福娃:「就那个,我就看上那个。」 「哎呦喂,公子你可真……这些新的不更好?若是实在盘缠不够,叔给你便宜些。」 少年还是坚持:「就那个,阿叔你拿那个就行。」 摊主拗不过他,只能把挂在竹竿最上头的那个老旧福娃取了下来给他递过去,这少年看着脑子不大正常,给钱倒也不含煳,从自己的布包里抓了几个铜板递给摊主。 摊主连忙给他往回推:「这老玩意也不值几个钱,公子你就直接拿走吧。」 「那可不行,」少年坚持道,「我送朋友的。在我们那如果一个人总是病怏怏的,那就得讨百家的东西——而且要是跟着那家过了很多年的老东西。这福娃对阿叔你没用,对我用处可大着呢。」 听他这么一讲摊主也不好意思再拒绝了。 「难怪呢,」摊主说,「听小公子你的口音就不像是我们这儿的。」 少年爽朗道:「是啊,我从北方来的。」 「哎呦,」摊主惊讶,「那可有点远了。」 「可不是,可赶了好些路。」少年将福娃往包里一塞,晃了晃挂在竹竿上的苹果,毛驴气愤地一撅蹄子,不情不愿地动弹起来,少年沖他挥挥手,「叔,回见。」 【作者有话说】 杀青某人:下线了,别想我(叼玫瑰.jpg) 第0012章 叶舟盖棺入土当天大早岭东就一直断断续续地下着小雨,众人等了许久也不见天晴。 眼见着就要到辰时。 萧子衿拍了拍云清的肩:「让他走吧。」 云清抓着棺椁的手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他低着头,萧子衿看不清他的表情,好一会儿才听他回了一句「好」。 在外头等的江湖人士有几个压着声音嘀咕:「人都死了还往棺材旁边凑,也不嫌晦气。」 「就是,」另一个应和了同伴一声,「这都第四天了,也是得亏最近不热乎,否则该臭了吧。」 「谁说不是呢。」 …… 啪—— 瓷杯摔落,在三人脚边碎成了几十片。 原本还有些私语声的人群顿时安静了下来,目瞪口呆地看向萧子衿,不知道他这是发的哪门子疯。 萧子衿将手里仅剩的杯盖放回桌上,语调轻飘飘的,和在朝中处置那几个不知天高地厚当值时候宿夜未归的富家公子哥儿时候一模一样,愣是让人听出了满头冷汗。 「诸位小心着点自己的舌头。」萧子衿颇有礼数教养提醒,「若是不大在意,在下也可帮为保管。」 席书看着他的表情颇为复杂,然而他很快就低下头掩饰住了这点。 撞上萧子衿冷冷目光的大汉立即别开了眼,装作自己什么都没看见,心虚地抖着脚。 哪来的保管,这不就是明着威胁要给多嘴的人舌头拔了吗。 萧子衿看着方才闲话的汉子,眉头一挑,那大高个儿竟然刚巧是叶舟生辰宴那日被云清下了脸面的大刀汉子,这会儿正仰着头装作方才同人非议亡者的不是自己。 他嗤笑一声,沖对方道:「在下方才一时手滑,劳烦三位大侠替在下将茶杯原封不动地捡回来。」 「你——!」 这已经是明晃晃地侮辱人了,砸在地上的茶杯早已不知道碎成了多少片,怎么可能原封不动地重新送到他手里。 大刀汉子张嘴就要骂他,被稍微冷静些的同伴一拉衣角,示意他别说话。 「秦公子这要求委实是过分了,」他同伴瘦的像个竹杆子,腰间别着一只碧箫,说起话来显然有脑子多,「我们三位方才是有言语不妥之处,但今时今日一切应以死者为大,实在不是计较的时候,公子如此刁难,莫非在砸叶家的脸面?」 一直在出神的叶净看了他一眼,既没反驳也没认同。 第29页 竹杆本就打着让他替他们出头的主意,没想到今日的叶净也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也没反应,竹杆暗骂一声,正有些尴尬自己这会儿不上不下的,就听萧子衿讽刺地笑出了声。 「死者为大?」 萧子衿冷冷道:「现在知道死者为大了?」 竹杆尴尬地舔舔嘴唇,正要说什么,一直闷声不吭的季远之就劝道:「算了吧。」 他站在萧子衿旁边,说起话来也是柔声细语的,眼里总有淡淡的笑意,看起来就是脾气极好,人又通情达理的那一种,竹杆刚松一口气,就听他安抚萧子衿:「拔了就好了。」 「在我们药谷,如果说了不该说的,就拔掉舌头;做了不该做的,就砍掉双手;去了不该去的地方,就砍掉腿。」他在一众目瞪口呆的惊悚表情下一顿,笑盈盈道,「……开个玩笑。」 然而萧子衿知道他方才说的并不是玩笑——季岩父母早亡,自幼混迹街头跟着地痞流氓长大,八岁那年就曾因为和一个同龄孩子起争执捅伤对方而被告上官府,他母后活着的时候曾数次劝诫他父皇「用人需重品」,说此人「心思深沉为人偏执,不可与谋」。 萧子衿第一次见他就是在宫中。 萧子衿那时才五岁左右,年纪小,加上上头又有个出色端方的大哥萧子规深受重视,陈后对幼子便没什么要求,一切随他。那日他刚去御花园捉完蚂蚱,脸上手上都是黑乎乎的泥点子,小胖手还虚攥着一个活的毛毛虫,兴高采烈地去同母后炫耀。 凤仪宫的老嬷嬷是陈后幼时的乳娘,在陈后未出阁时就照顾着她,一路陪着她走来的,感情颇深,和自己亲女儿没差,故而对两兄弟也颇为慈爱耐心。 「哎呦喂,小祖宗,」晒着被褥的老嬷嬷转头就看见糰子似的萧子衿冲着自己跑过来,像是刚摔在泥地里了似的,浑身没一处干净的地方,她伸手架住对方的胳肢窝,把他抱起来,「你这要是让小姐看到了非得打你屁股不成。」 小萧子衿吃得多,长得慢,没抽条长个,看起来就圆墩墩的,像个炸成淡金色的糯米糰子——就是有点沉手。 老嬷嬷年纪大了腰不好,抱了他一会儿就有点疼,刚巧陈后送客人出来了。 「给我吧。」陈后看着自己幼子那张黑脸,有点嫌弃,「这都哪蹭来的一身。」 她本来还有些担心兄弟俩为了皇位你死我活,现在看着小萧子衿,深觉还好有个大的——小儿子简直天生就是闲散王爷的料。 抱自己的人换成了母亲,小萧子衿也不计较,咯咯笑起来,冲着母亲骄傲摊开手:「给母后!」 肉嘟嘟的手心里,一只青色毛毛虫无辜地抬起自己黑豆似的眼睛。 陈后:「……」 也不能全由着他,至少今后不能总是这副不大聪明机敏的样子。 「六皇子真是烂漫可爱,」来客笑着说,「难怪得陛下恩宠。」 陈后笑容一敛,幼时的萧子衿不懂为什么,直到后来才迟缓地意识到:那是厌恶。 「谷主慢走不送。」陈后淡淡道。 对方也不生气,笑着说了句「臣告辞」,转身的时候小萧子衿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草药味儿。 小萧子衿把自己的胖手含嘴里。 「小姐,那就是季谷主吗?」他听老嬷嬷说,「看着也不像恶人。」 「是不像,」陈后说,「他坑杀前朝没跑的嫔妃的时候也和现在一模一样。」 「是他啊。」老嬷嬷一惊,「那些妃嫔老奴记得最大的也就二十,最小的才十四,都还是小丫头,没到懂事的时候呢。」 「可不是。」 陈后这才分了个眼神给自己小儿子,看他用嘴含着胖乎乎的小胖手,眉头立即皱在了一起:「小阿楠!」她一把手拍掉小萧子衿含在嘴里的手,「你脏死了。」 小萧子衿也不怕母亲生气,咯咯笑着往她身上蹭。 等陈后将儿子放下,身上端庄华贵的宫裙已经被蹭上了泥点,怎么看怎么埋汰了。 老嬷嬷问:「小姐,老奴先带他下去洗个手?」 陈后看了眼抓着自己裙摆,一副懵懵懂懂的小儿子,少有的泛滥出了一颗慈母心。 「算了,」陈后说,「我带着他去吧。」 她拍拍还没到她腰胯高的小儿子的脑袋:「今后若是看见方才那个阿叔,避着点。」 小萧子衿似懂非懂地答应:「嗷。」 「好好说话,又是哪学来的怪腔。」 …… 洛河旧案前,他对于这个阿叔的印象,就是母后的那句「避着点」,后来母后兄长枉死,他被困药谷三年,像条丧家之犬,他才明白了那时母后的顾虑和看人的一针见血。 时至今日他都记得第二年季远之被大公子豢养的猎犬咬伤左腿,他去求见季岩,季岩笑着问他:「那又如何?我又不是只有这一个儿子。」 轻描淡写,仿佛只是不经意地谈论一个死物。 「在药谷,弱者是没有生存下去的权利的,」季岩笑眯眯地同他说,「六皇子你还不明白这个道理吗?」 他到底还是没给自己的小儿子派任何的大夫照看。 那是一个极度冷血,毫无感情的禽兽。 萧子衿看向季远之,心情复杂。 愧疚、纠结,以及怜惜。 他自己也说不清,到底是源于少年时的那份情谊,还是其他。 第30页 被萧子衿这么一警告,方才还嘴里不干不净的人都没了声,看天看地就是不看屋里。 「阿舟,」棺木旁的云清控制着自己不住颤抖的声音,强颜欢笑,「我要送你走了。」 他露出一个同往日无异的笑容,只是怎么看怎么勉强。 「你先去,那些人我总有一天会一个一个送他们下去陪你的。」 「阿弥陀佛,」人群中的和真大师双手合十念了声佛号,出声提醒,「施主,再拖下去就过了良辰吉时了。」 云清松开扒拉着棺木的手,站在外面的叶净沖旁边几个已经等了一个时辰有余的抬棺人客气道:「麻烦几位了。」 抬棺人都是岭东白事铺子专门干这个的,都是个顶个的年轻力健,等了那么久愣是一点火气都没,领头那个看起来三四十岁的黑皮大汉更是直接道:「嗨,这有啥可麻烦的?听说是二少的活计儿,我老汉这几天都在让我仔细着点,银子也不能收。」 「我阿娘也揪着我耳朵和我说了,咱没二少那些大本事,但也知道做人得知恩图报,」一个格外年轻看着不过十几岁但身长八尺像个大树墩子的年轻人也应和了句,「说前些年大水灾二少帮了我家不少的忙,我怀孕的姐姐也是他给安置的,现在娃子都半腰高了,若我偷懒耍滑她回家就给我打死。」 几个说闲话的听出他的言外之意是说自己,畏惧着萧子衿和云清敢怒不敢言,忍气吞声地当鹌鹑。 叶净僵硬地笑了一下:「是吗。」 这些人不懂什么江湖事儿,也没多大胆子和本事,就出来讨个生活,勉强养家餬口,方才就有不满但碍于主人家没发话都没敢说,这会儿倒是阴阳怪气地指桑骂槐了方才几个出言不逊的几句,这才上前去手脚麻利又仔细地合上叶舟的棺盖。 唯一能透进棺木中的光一点点被盖住,直到一片漆黑。 碰—— 随着棺盖的落定,为首的抬棺人深吸一口气,朗声道:「起棺——」 街巷两侧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满了人,多数是年纪大的,有些则是孩子。 阿福嫂就站在里面。 谁也没有说话,谁也没有吵闹,只有锣鼓唢吶的声音混杂在薄雾似的细雨里,一路蜿蜒着向着梳满密密麻麻墓碑的山丘去了。 那日夜里,季远之曾反问他「所求为何」。 叶舟靠坐在躺椅上短暂地思考了一下,眼里是璀璨星光:「我求一个无愧于心。」 不管是赈灾救人还是为好友谋算,他不图对方回报,只求无愧于己罢了。 而这一刻,在满街鸦雀无声的相送中,他的无愧于心终是得到了应有的回报。 他会笑着走的。 第0013章 棺木下葬,最后一铁锹的土下去的时候一声女子的清叱急急传来:「——且慢!」 声音来处,只带了一个斗笠遮雨的素衣女子骑着马在雨幕下从山道间奔来,马蹄踏过之处溅起一地水渍。 「那是谁?」 有不知者正纳罕着,人群中认出的人就倒吸一口气。 「是秦筝啊!」 「秦筝?那个第一美人秦筝?」 「还能有哪个秦筝?就是她!」 就像说起叶家鲜有人不知一样,秦筝的大名只要是江湖人也甚少有没听过的,只是叶家出名的是财力,秦筝最为出名的是艷压群芳的美貌。 谁也不知道她来自哪里,家住何处,家中兄弟姐妹几何。 五年前叶舟从西北十三部回来的时候身边就跟着一个她,一手琴艺出神入化,美貌更是举世罕见,不少人猜测她是西北十三部的人,但看她长相又不大像。对于那些江湖中的推测,秦筝从不回应,最开始的时候只安静地抱着琴跟在叶舟旁边,即便偶尔遇上了人试图和她搭话,她也只是警惕地看着对方。 所有人对她的印象就是一个极为漂亮的花瓶——直到三年前叶舟中毒,收留了众多因为战乱流离的孤女的绛云阁被交到了她手里,她抽出琴中袖刃,将仗着喝大了趁机闹事调戏阁中孤女的人渣双耳割下。 花朵艷丽无双,但也是有毒的。 再没人敢去小瞧她。 萧子衿虽没见过她,却听叶舟提过不少次。 在离人群有段距离的地方秦筝停了下来,翻身下马,拥挤的人群中不少人伸着脖子看着她评头论足地感慨,她一概不理会,穿过人群走到坟茔前,眼眶通红地看着上面「叶氏叶舟」四个字。 为了奔丧她穿得极为简单朴素,一袭白色长裙只腰间是黑色的腰带,浓密的乌髮被一根木簪简单束起,露出一截白皙的后脖颈。 「你若是早半个时辰,」云清哑声道,「还能赶上见他最后一面。」 「他走的时候痛苦吗?」秦筝轻声问。 云清沉默下来。 五感具失,五脏六腑尽数衰竭,怎么想都不可能不痛苦。 「逝者已逝,」和真大师劝道,「秦姑娘节哀。」 萧子衿看着她沉默着磕了三个头,起身的时候脚下踉跄了一下,但她很快就强迫自己冷静了下来,只是眼角依旧绯红。 回去的路上人群不似来时安静,有几个看着秦筝瓷白如玉的侧脸不由得心猿意马起来。 如今叶舟已死,那绛云阁就彻底归了秦筝。 哪怕不算绛云阁,单论秦筝的美貌也足够诱人。 第31页 好些人心痒难耐地上前搭话,可惜郎心缠绵妾意如铁,一路上秦筝连个眼神都未曾施捨,引得不少人暗中说她不识抬举。 一个女人罢了,失了庇佑还能翻上天不成? 和真大师看着他们悻悻然退回了同伴旁边,余光瞧着秦筝小声编排,无声嘆了口气。 跟在他旁边的小沙弥茫然地问:「师父怎么了?」 「无事,只是有些想念庙里的清闲了。」 小沙弥天真地信了:「那早些回去吧」 「大少!」刚到叶府门口,叶家小厮就急匆匆喊了声,「来了个不知道哪儿的公子,说是找二少!」 不用他说,多数人已经听到了大堂里传来的争论声。 一个清亮的声音说:「你这孩子怎么开这种玩笑?喏,你看,这是不是你们二少爷的字迹?我真不是什么坏人,你去同他说一声『容归来了』,他就知道了。」 「不是,」同他说话的小厮估计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解释了,语气里充满了无可奈何,「公子你怎么就不信呢。」 人群里顿时响起私语声。 「容归?没听说过。」 「我有印象我有印象,是不是前几年那个『千手神偷』,说是没什么他偷不到的东西。」 「真有那么牛?吹的吧。」 …… 季远之倒还记得前几日三人闲谈间曾经提到过「容归」这个名字。 「是容公子吧。」 「是他。」 容归正不知道怎么说服死犟的小厮,扭头就眼尖地看到了人群里的萧子衿,顿时高兴道:「阿萧你来的刚好,沉舟人呢?这不是秦姑娘吗?几个月没见真是越来越漂亮了。」 秦筝勉强朝他笑了一下:「容大哥。」 他又看到云清,顿时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哦,你小子也在啊。」 云清少见的没同他犟嘴,红着眼一副受了大委屈的样子。 容归纳闷地摸摸下巴:「哎呦,沉舟终于忍不下你小子了对吧?他给你赶出来了?看这表情,还怪可怜的。」他没忍住一肚子坏水,挑眉怂恿,「你喊我一声『哥』,我去同他给你说个好话。」 云清忍无可忍地别开头,鼻子酸涩。 萧子衿张了张嘴,却不知道怎么同他说。 人群里,有个矮墩墩的侠客没忍住小声道:「叶二少吗?叶二少方才刚入土。」 容归脸上笑容一僵,他看向萧子衿:「阿萧,这个玩笑可有点大了。」 萧子衿别开眼没敢对上他的视线。 「是真的,容公子。」季远之道,「便在一个时辰以前。」 「……」容归不可置信地看向萧子衿,「阿萧?」 「是真的。」萧子衿却几近残忍道,「他已经走了。」 容归手里的福娃啪嗒一下掉在了地上。 一刻钟后。 「所以你一直知道?」容归勐地攥住云清的衣领,将他重重撞在了木门上。 不堪重负的木门发出「吱呀」一声响,把门外路过的绛云阁的小丫头吓了一跳:「姑娘?」 「没事,」秦筝道,「做你的事情去吧。」 小丫头对她有种盲目的信任,「哦」了一声就走了。 屋里秦筝拽住容归的衣袖,用力把他扯开。 容归气恼地哼了一声,松开了攥着云清衣领的手。 云清闷声不吭地垂着头站着没动。 「没事吧?」秦筝问了声。 云清摇了摇头。 「你怪他有什么用?」秦筝道,「这事情我也多少猜到了。」 「当时是我去查的,那些是我同阿哥说的。」 容归本就在气头上,闻言更生气了:「行啊,你们既然知道,为什么不说?!」 「说?说什么?」秦筝抹着眼泪,「阿哥当时愣了许久,同我说『这件事情就到此为止,不许同任何人说』。」 竹影瑟瑟,蝉鸣聒噪,盛夏的热风从开着透气的窗口吹进来,叶舟穿着单薄的一件里衣靠坐在竹椅上,脸上是大病初癒的苍白。 秦筝看着他看完了自己送来的东西,愤怒又心疼,气得指尖都在发抖:「他做出这种事情,阿哥你还顾念什么兄弟情分?」 听她这么说,叶舟无奈地笑了下,伸手费力地摸摸她的发顶:「……傻姑娘。」 一如当时初见时,她在破败的草屋中引颈自戮,他一把沉舟剑重重的击开了她用来自戕的那把袖刃,在她嚎啕大哭的时候轻轻摸了摸她的发顶,嘆息着说她是个傻姑娘。 叶舟将那封叶净送出的截杀信件用烛火点燃,随手丢在了砚台里,看着信纸在火光中付之一炬。 良久,秦筝听他说:「他本性不坏,只是走岔了路。再说……这是我唯一的亲人了。」 …… 「唯一的亲人?」容归无法理解道,「有时候我真不知道你们元国人到底是有什么毛病?这唯一的亲人就要了他的命!」 他出生十三部族,那边同元国风气大不相同,只崇尚强者为尊,对于血脉反倒没那么看重。每一任的部族首领都是在生死相搏的狼王选拔中活下来的唯一倖存者。 只有活下来的强者,才有资格享受贵族的待遇。 当狼王垂垂暮年,就要面对新狼王的挑战,可能是儿子,也可能是女婿。 只要到了狼王选拔,无论是什么关系都得有一个死。 第32页 明知当初下毒的是叶净,险些杀了他的是叶净,却因为如此匪夷所思的原因,毫不追究,这放在十三部族只能当笑话听。 「那些昔日情分,」萧子衿道,「哪那么容易说抛就抛。」 他虽也气恼叶舟隐瞒此事,却也多少明白叶舟为何如此。 ——如今的狠辣绝情是真的,可旧日的情谊也并非作假。 那些关切和殷殷教导,日復一日的手足扶持,若是能尽数抛却他怎么会是叶舟呢? 「我知道这些,」云清哑声道,「所以我送了他双生蛊让他用来保命。双生蛊只要母蛊死了,子蛊就会死,哪怕叶净不愿意也得永远护着他,想办法让他活下去,可他没用!」 他知道人心易变,情谊不可测,前一刻还耳鬓厮磨的人,下一刻也有可能提刀相向,于是他将双生蛊留给了萧子衿,哪怕日后季远之同他恩断义绝,也得顾念着自己身上的蛊毒。 容归困兽似的在屋里来回踱步,提剑道:「我不懂你们这些——我去杀了他,血祭沉舟。」 「你不必去了,」萧子衿道,「你以为我同云清没试过?那管家也不知什么来歷,武功奇高,我们三人都未从他手下讨到好处。」 容归:「三人?」 他看向安安静静当个背景板的季远之,得到了一个友善的笑。 「我方才便想问了,他又是谁?」 几人目光下,萧子衿淡淡道:「他是我的人。」 「?」秦筝、容归。 季远之款款一笑:「药谷季远之,久闻两位大名。」 第0014章 容归来回在屋内踱步。 关于药谷,江湖里一直有传言——这是宫里头那位的地盘。 虽然这传言一直没什么根据,但因为前任谷主季岩从不曾否认这点,故而多数人都默认这是真的,对药谷的态度既不热络,也不敢疏远。 容归同叶舟虽然嘴上叫着秦萧,却也知道对方的真实身份是当朝静王,对于元武帝和陈家渊源纠葛也多少略有耳闻,刚逢挚友横死,他这会儿警惕心更是拉满。 「药谷……」他狐疑地看着季远之,戒备道,「我听说药谷同当今圣上关系匪浅?」 「是如此。」季远之并不否认。 至少如今明面上药谷还是小皇帝的所有物。 容归用一种「你疯了吧」的眼神看着萧子衿,若不是季远之如今在场,他非得骂一句「你们一个两个的都犯什么毛病」。 前有叶舟心慈手软,后有萧子衿和小皇帝的手下纠缠不清。 都失心疯了吗?! 萧子衿同他认识那么多年,不用他说都知道他在想什么。 「云清送沉舟的双生蛊在我手里。」 「阿舟同我说过,」云清垂下眼闷声道,「他既送了你,便是你的了——我不会违背他的任何心愿。」 容归靠着木椅没说话,他明白了萧子衿的意思,良久他感慨:「沉舟啊……确实心思缜密。」 只可惜这点缜密永远没用到过自己身上。 屋内沉默下来,秦筝终于还是没忍住发出了低低的抽泣声。 直到方才她对于叶舟的离逝都没有什么真切感,然而现在,旧物尚在,斯人已逝的这种痛苦狠狠给了她一击。 她才有种姗姗来迟的真实感。 萧子衿非常有耐心地等着她哭完重新冷静下来,这才开口。 「我翻看了沉舟留下的书信。」他缓缓道,「元化二十八年三月初三,叶净曾收到一封署名『沉渊楼』的信,信中问他想不想知道万众瞩目的感觉到底是怎么样的。此后,二者往来信件中多次提到『蚀骨』。元化二十九年二月初三至今,沉舟一直在查这个『沉渊楼』。」 容归眸中一闪,云清抿唇:「……似乎没听过。」 秦筝稍一思索:「这件事我有点印象。有一段时日阿哥是一直在查这个,当时还问过我,只不过我问了诸多人,都未曾有人听说过。」 「『沉渊楼』?」季远之温和道,「那我可能略知一二。」 他敏锐地觉察到萧子衿皱起眉,立即笑着解释:「其实说起来,阿楠你也接触过——几月前的洛宁灾款贪污案。」 洛宁贪污案是今年年初的事情,前前后后闹了个把月,加起来有十几个人掉了脑袋。 这两年天时不顺,灾祸频发,十三部族和元国交界处更是冲突不断,不是今天你指责我侵占了你的牛羊牧草,就是明天我指责你破坏了农田庄稼。外头吵得不可开交,元国内里也不大太平——元武帝时期苛捐杂税太多,刑罚又重,百姓们苦不堪言,好些地方实在是日子过不下去,干脆揭竿而起当个土匪和朝廷对着干。 这种日子里,偶尔闹闹疫情本来并不是大事,况且此次洛宁的疫病虽然传染快但是不要命,按理说也不需要传到萧子衿的手里。 可惜处理这件事情的不是别人,正巧是鄢都周家没什么脑子的二公子周文昌。 周二公子年轻豪爽仗义,别的不雅嗜好倒是没有,就是爱赌。一年前因为赌输了家中悍妻的私宅,被拿擀面杖的妻子追出了三里地,在整个鄢都权贵里声名大噪。结果他就是不长记性,今年年初又悄悄地偷了妻子的金银首饰去赌坊,赔得兜裆布都差点没了,灰熘熘回了家,也不敢同妻子说。 恰好批洛宁赈灾款的文书到了他的手里,周二公子一合计,这不是天助我也吗,于是麻熘打点好了这事儿的上下线,拿了自己的那部分去赎妻子的金银首饰了。 第33页 原先萧子衿看过情况后便让洛宁封城,又派了银子下去,还从太医院里抽调了几个太医,结果太医人到了洛宁,半根金银草都没见着,更别说所谓的物资了,顿时杵在了原地束手无策。 整个洛宁闹的人心惶惶,疫情断崖式恶化,不少人偷摸着往外跑。 眼见着一场疫病逐渐扩大,远在穗州的萧子衿带着人连夜南下去了洛宁查看情况,这不查不要紧,一查头都疼了。 正欣喜自己聪明才智的周二公子被盛怒的萧子衿揪了出来。 周家从庆国时候便是元老级的世家大族,后来元武帝起义,周家见大庆颓势难挽,立刻转移了风向,搭上了元武帝这条新船,是专业的两边倒的墙头草。周老太爷自恃目光毒辣,劳苦功高,为人格外倨傲,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让自己夫人带着一大车的礼去找萧子衿。 结果没料到静王软硬不吃,老夫人带着一大车的金银玉石在静王府门口吃了个闭门羹。周老太爷贼心不死,第二天又遣人送了两个侍女上静王府,结果不出所料又吃了个闭门羹。 朝野里一堆人连着说情了大半个月,安庆小皇帝都劝了几句,愣是没打动静王的铁石心肠。 四月初三,周二公子午门斩首。 「周二公子虽不大聪明,却也不是完全没脑子,到底是哪来的胆子敢在你眼皮子底下做出这种事情?因为有小厮同他说:『如今穗州战事紧张,静王分身不暇,哪来的空闲管这些小事。』这是当时周老太爷同小皇帝说的。」季远之道,「后来等出了事情,周老太爷再去寻那小厮,已经找不到人了。我当时听过后颇为好奇,便去查了查,那所谓的小厮便来自『沉渊』。而事发之初就撞柱而亡的洛宁府衙王县令家中暗格的书信上,落款是『沉渊王桓』。」 「我不管他们到底想干什么,」萧子衿将手中的茶杯往桌上一叩,冷声道,「他们同叶净都得血债血偿。」 季远之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温柔点头:「我会让人留意他们的踪迹。」 只要你想要的,我都会让它成真。 当夜季铃便收到了来自自己哥哥的消息。她百无聊赖地托腮坐在灯下,左手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扣桌面,看了信件内容后肉眼可见地眼睛一亮。 站在旁边的手下看到她唇角泛起的笑意,嵴背一寒。 能让妖女那么高兴的事情……多少不见得是好事。 「你们俩,」季铃在两人惊恐的目光下笑嘻嘻道,「去把五公子请上来。」 这时候犹豫一下都是对阎王爷的不尊重,两个手下赶忙答是,麻熘地去地窖提人了。 比起刚被抓的时候,如今的季煜简直像是变了个人,他的手脚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被砍了下来,现在伤口还没好,包着白色的纱布,整个人蓬头垢面地瘫软着,被拖出来也没反应,直到见到季铃才高声尖叫起来。 「不要!!求求你不要!!!」他疯狂地挣扎起来,像一条扭动的臭虫。 「五哥你这是做什么?」季铃状若不解,「我只是想问你一个问题呀。」 季煜连断手的疼痛都顾不上,不住往后挪动:「你放过我吧,阿铃你放过我吧,我已经对你们兄妹造成不了什么威胁了。」 「哎呀,」季铃笑道,「五哥你可太妄自菲薄了。这样吧,我们像你当年同我做交易一样,也做个交易——你上次说曾经有个叫『沉渊楼』的联繫过你,你对这个『沉渊楼』了解多少,如何同他联繫?若是你告诉我,我便放你走。」 季煜小心翼翼地问:「真的吗?」 季铃:「即便是我说假的,那又如何?」 季煜吞了口口水,知道她说的是实话。 落到这步田地,他不过是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鱼肉,即便季铃骗他,他也无可奈何。 就像他当初告诉年幼的季铃,在药谷,弱者是没有任何选择权利的。 「三个月前,一封落款是『沉渊楼』的信被送到了我手里,写信的人应当已经观察我许久了,他在信里问我,真的甘心这么一辈子都隐姓埋名,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吗。」 「哦,」季铃笑眯眯道,「五哥自然是不甘心的了,从前过惯了锦衣玉食的日子,如今怎么肯呢,是吧?」 「没有!」季煜连忙反驳,又在她带着嘲讽的瞭然笑意中虚了半拍,「我没有……」 「然后呢?」季铃问。 「我问他是谁,他让我不要多问,只说自己能帮我得到想要的东西,代价是——我得将妻子和儿子交到他们手里。」 季铃饶有兴趣地问:「你没答应?」 「这种条件我怎么可能会答应!」季煜愤怒道,「那可是我妻子和孩子!」 季铃看着他,带笑的眼中逐渐冷了下来。 「你若是当年也能知道,那是你的弟弟和妹妹就好了,五哥。」 …… 「五哥……」 季煜想起第一次见季铃的时候,她就那么怯怯地站在一群厨娘下人里小心翼翼地喊他,身上是补了又补的衣服,还带着婴儿肥的脸灰扑扑的,全是从灶台上蹭来的灰。而他穿着锦衣华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问侍从:「这就是那个婢女生的小贱种?」 侍从点了点头:「是一对龙凤胎。」 季煜于是冲着年幼的季铃冷笑一声:「下等人生的小畜生,怎么有胆子叫我哥哥的?去,给我掌她嘴。」 第34页 小季铃根本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茫然地被从一堆婶婶里拉了出去,还没反应过来「啪」一个大嘴巴打得她脑子嗡嗡响。在第三个巴掌下来的时候,她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几个厨娘自小看着兄妹俩长大,于心不忍地别过了头。 最后是被听见妹妹哭声的小季远之拦下的。 他挡在季铃身前,替她挨了这一顿打,脸颊肿了大半个月都没消下去。 「对不起,阿铃对不起。」季煜哽咽道。 「晚了,」季铃漠然,「不是所有事情都可以对不起的,五哥——你是怎么同『沉渊楼』联繫的?对方的主子长什么样?」 「他们给了我一块玉佩,告诉我若是我改主意了,就带着这块玉佩去江氏当铺典当,留下地点,自会有人前来赴约联繫。对方主子我也没见过,但送信的蒙面人曾同我说『我家姑娘看得上你是你的福气,你还是多想想吧』。」 「我家姑娘?」季铃点着下巴思索,「居然是个女子。」 「阿铃,我就知道这么多了,我已经把所有都告诉你了,」季煜哀求道,「你就放了我吧,我保证永远不会再让你们两兄妹看到我。」 「我还有孩子和妻子,你就看在我没满一岁的孩子份上,放过我一次?」 季铃居高临下地冷漠看着他,一旁的手下惴惴不安地猜她的心思:「小姐,可要带下去处死?」 季煜瞳孔一缩。 「算了,」季铃别开眼,「将他送回西北寒石县吧。」 季煜:「!!!」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季铃,怎么都不敢相信自己真的能逃过一劫。 「阿铃?!」 「别叫我,」季铃厌恶地一皱眉,「听到没有?带走。」 两个手下显然不明白她怎么突然变了性子,不知所措地愣在了原地:「小姐,送回寒石县?」 「怎么?还要我重复第二次?」 听出她语调里的不耐烦,两人赶忙说不敢,架着季煜走了。 季铃一个人坐在屋子里,好一会儿似乎又有点后悔,怒火冲天地把桌上的茶器往地上一扫,在茶器的破碎声中拂袖而去。 第0015章 眨眼间便到了头七。 这日大早断断续续下了三四日雨的岭东终于放晴,天际还少见的挂上了虹。尾部带着灰色斑点的信鸽送来了一封来自鄢都的紧急信件。 小皇帝的字迹秀丽又工整。 「静皇叔亲启。」 「据悉此次坎布拉尔所派南下使臣是其同母异父的三弟,甚得其心,若有意外恐安宁难保,望皇叔一切重之。」 简单说就是事情得办好,但也别得罪了对方。 元武帝心狠手辣,奈何天不许白头,还没来得及展示一手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的拿手绝活就一命呜唿见了阎王,到萧俞手里的时候别说兵权,能用的又没什么势力的人都没几个,若是现在两个大规模交战,他就是纯纯一个光杆皇帝。 这两年萧俞一直有意无意地讨好着十三部族,每年送美酒佳肴香车宝马也是打的这个小算盘。至于两国交界之地的冲突,因此家破人亡的百姓并不在他的思考范围内——反正元国同十三部落恩怨由来已久,也不是第一年出摩擦了。 萧子衿对他的那些小心思瞭然于胸。 今年年初十三部落因为寒冬粮食不足侵入西北烧杀抢掠的时候他也是这样,又懦弱,又精明,小心翼翼地同他说不如这件事情便算了吧,送点粮食过去,便当是帮助邻邦了,也可展示元国的大国风范。 萧子衿冷笑一声刚想将这连篇废话的来信焚毁,门口就传来了敲门声。 「我来的是不是不是时候?」 季远之礼节性地敲了门,进来见萧子衿下意识将信纸重新塞回了暗盒中顿时不好意思道。 「宫中送来的两句废话,不是什么大事。」萧子衿随口塘塞。 出于私心,他并不希望对方牵扯进太多的朝堂之事。 哪怕可能只是一厢情愿的徒劳掩饰。 季远之多少猜到了这封来信的目的,萧俞信不过萧子衿,除了给他送了一封信之外暗中还给季远之送了一封,不过他什么也没说,甚至佯装出一副什么也不知道的模样,微微愣了一下又笑开了:「那便好——对了,『沉渊楼』那边我有消息了。」 他自怀中取出季铃送来的那块玉佩,单看成色算不得好,甚至玉色中有明显的浊块混杂,若是单单送人是全然拿不出手的货色,但它的作用却很好地弥补上了外观上的缺憾。 而萧子衿现在需要的就是它的作用。 「带着这块玉佩去江氏当铺典当,自有『沉渊楼』中人联繫。」 萧子衿微微愕然。 叶舟追查此事数年才堪堪寻到了一点对方留下的踪迹,没想到这才几日季远之这边便有了消息。 如此恰到好处。 「……」他接过玉佩,神色复杂,「多谢。」 「举手之劳。」 季远之说得轻巧,萧子衿却知道哪有那么容易,若真如此简单叶舟也不会追查了近三年。他一时说不清自己心里什么感觉,只是当被注视的时候会油然生出几分莫名的惶恐和愧疚。 「你身上的蛊毒……」 季远之不甚在意:「没什么大碍,双生蛊并不致命,只心绪不宁的时候偶有发作罢了。」 第35页 「况且,」他道,「这几年我已经习惯了。」 他语气轻描淡写,脸上却带着几分显而易见的落寞,教原先就心情复杂的萧子衿顿时心里不是滋味了起来总觉得自己像个负心薄情的人渣。 「是我走之后?」萧子衿问。 季远之既没说是却也没说不是,甚至垂下眼一副并不愿多言的模样 「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 萧子衿便当他默认,一时牙根酸涩,说不清什么感觉。 这八年来他无时无刻不在刻意地忘掉季远之——为他端药的季远之;为他求医的季远之;为他起争执的季远之,还有最后在药谷出口处,远远望着他送他离去的季远之。 他不敢去想若是季岩知道他放走了自己他会有什么下场。 陈家的数百条枉死的人命背负在他肩上,太子旧党的希望压在他身上,让他全然不敢去思考半分儿女情长。 每当他有一丝软弱,一丝犹豫,总会想起老太傅跪在湿滑长了青苔的石阶上时那极深极重的一眼。 也许当时年过半百的老太傅就意识到了,屠刀即将挥下——那是从古至今不可违逆的君权对可能动摇自己之人的警告。 季远之像是看出他的愧疚,眉眼弯弯:「阿楠,这是我愿意的。」 「当年放你走是我愿意的,如今成为你的刃也是我愿意的。」 「你不必有愧。」 萧子衿避开他专注的目光沉默下来,思虑良久后他突然说:「此前我问过沉舟双生蛊是如何使用的。」 季远之不明所以:「?」 「若你还是坚持,我可以成为母蛊。此后我依旧会替你搜寻双生蛊的解决之法,若有一日你厌倦……也自可离去。」 而他的最终归宿,不是马革裹尸就是终老朝堂。 出生皇家,有些事情到底是不能随心所欲任性而为的。 萧子衿心想,这也可能是他这一生唯一的一次任性了。 季远之眼睛一亮又飞快暗淡了下去,他笑容有些勉强酸涩:「阿楠,你不必因为愧疚而如此。」 「因爱故生忧,有爱故生怖,若只是愧疚,我堂堂静王难道拿不出金银玉石,地契钱帛?」萧子衿目光郑重,「我只问你一次——你真的坚持如此吗?」 季远之眼里顿时重新燃起了火光,那淬着淡蓝的深褐色瞳孔中似乎有潋滟水色荡漾而起,他豁然抬眼:「阿楠?!」 萧子衿朝他伸出手。 掌心处若是细看依旧能看出当年在药谷被利器划伤留下的疤痕。 十指相扣瞬间,季远之几乎克制不住自己得逞的喜悦,然而他迅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略微低下头,看着像是颇为不好意思。 萧子衿一时冲动,这会儿想反悔也迟了,他吁了一口气,心里却并不大后悔,甚至带了点少见的轻松。 像是终于在此刻,了结了一桩心事,一场旧怨。 双生蛊以血为食,用法也并不难,只要有伤口,蛊虫自会自己进去,而这个过程,叶舟说在西南就称为种蛊。 种蛊后过了小半柱香,萧子衿没感觉出身体上有什么异样,指尖的小伤口倒是很快就止住了血,结出了薄薄的一层痂。 「成功了?」萧子衿不确定地问季远之。 季远之于是去看自己本该完好无损的右手,只见不知道何时,他右手的食指上也多出了一道血痕,无论是长短还是宽度甚至是位置竟都与萧子衿方才为了种下母蛊用刀刃所开的伤口分毫不差。 萧子衿这下才明白了为何叫双生蛊——一体双生,确实是极为霸道不讲理,甚至从某一点来说委实恶毒。 「今后我便是你的盾和刃了,阿楠。」季远之笑说。 萧子衿松了口气,刚要说话外头就传来了一阵脚步声,随后容归就进来了,透过窗萧子衿能看到云清正倚着白墙站在外面,不知道为什么并没进来。 「阿萧,我有事要同你说。」 容归看了一眼季远之,意思显而易见。 季远之也不是不识趣的人,况且这会儿他心情着实不错,便朝着萧子衿温和一笑:「阿楠,我先走了。」 萧子衿瞥了眼容归,见他一副寸步不让的样子,只好点头让季远之走了。 季远之踏出屋子的时候还非常贴心且贤惠地给他们带上了门。 门口云清正倚在白墙上,自叶舟死后他身上的衣物就全换成了墨色,整个人格外沉默,这样站着不动的时候就像个被落下的阴影。 「云公子。」 季远之心情甚好。 「不必装了,」云清却道,「我看得出来。」 季远之眉毛一挑,脸上丝毫没有被戳穿假面的恼羞成怒,甚至颇为兴趣盎然:「所以呢?」 云清直起身:「你是故意的——故意让他愧疚,让他心疼。那些话都是你精挑细选,一字一句地揣摩过的。」 「哦?」季远之笑容不变,「那又如何?」 「我要他注视着我,我要他的一切喜怒哀乐都为了我。」 「难道云公子不是如此吗?」 云清冷声道:「我同你不一样,别拿我和你相提并论。」 季远之饶有兴趣地反问:「有何不同?云公子不曾对叶二少有诸多隐瞒?」 云清一哽,一瞬间有些怀疑他是不是知道什么,却又觉得自己多想了。 那人行事诡秘小心,不大可能留下蛛丝马迹让别人找到把柄。 第36页 便是阿舟……也一直不知道。 季远之一摊手:「云公子小心翼翼不敢露出半分真心,又得到了什么呢?」 他径直走去,在擦肩而过的瞬间笑道:「至少我机关算尽,无论是同情也罢,愧疚也好,我都已经得到了我最想要的东西,不是吗?」 这句得到了什么堪称致命一击,直接让云清半晌说不出话来,他身侧的手握成了拳,最后忍不住狠狠砸在了墙上。 是了,他小心翼翼不敢披露半分真情,以至于叶舟至死都只当他是个让人头疼的弟弟。 从未有其他。 第0016章 容归是来同萧子衿告别的。 他毫不见外地在凳子上坐下,自己给自己沏了茶:「今夜过完我便要走了,提前过来同你告个别。」 萧子衿并不惊讶:「我原先以为前日你祭拜过沉舟后便打算走了。」 十三部落奉行天葬,不兴土葬,所以也没有头七三七的习俗,祭拜后便算全了心意,容归能留到今日,等叶舟头七过后再走已经出乎了他的意料。 「本来是如此打算的,」容归坦诚,「准备走时突然就想起了曾经听人说过,『头七是亡魂弥留此间的最后一夜,也只有这一夜无法进入阳间的亡魂才能趁着夜色前往阳间最后看一眼自己的亲朋好友』。我想着他那么一个爱热闹的人,若是冷冷清清地上路,怕是做鬼都不放过我。」 「他确实是这种性子,近来两边冲突愈烈,你若是没事也别四处乱跑了。」萧子衿随口劝了句。 容归心知他是好意,并不生气:「我心里有数着呢。倒是你如何打算?小皇帝夜郎自大又防你甚严,朝中除去为数不多还活着的几个旧太子党外都是武帝一手提拔的世家,这两年你也不好过吧。若是实在不成,你不如带人随我回十三部落,虽然比不上你们鄢都富贵堂皇,至少没有过于多的糟心事。」 萧子衿一口水差点喷出来,他失笑道:「你倒是还没忘记这茬儿。这两年同沉舟也没少提吧。」 「是啊,我同他说与其在岭东受气,不如随我去十三部落喝酒骑马,」容归撬墙角撬地坦坦荡荡,「只是你们俩都非得吊死在这棵歪脖子树上,街头的小儿怕都看得出来元国式微。」 「凭你们的本事,在哪都是不愁吃穿的,何必如此固执将自己逼到那地?」 萧子衿摇了摇头:「若是十三部落东犯,可会善待所有元国百姓,一视同仁?」 原先还振振有词的容归哑然。 不可能的。 两方摩擦由来已久,积怨良多,并不是一朝一夕之间能改变的。便是如今在两方边境处都依旧是泾渭分明,互不通来往。 若是涉及嫁娶,更是严苛要求不能与外族通婚。 哪怕十三部落狼王下令,那些生活在十三部落草原的边境的百姓不会有所怨言吗? 因为旧日冲突而死的可是他们的亲朋好友,凭什么狼王能说原谅就原谅。 「你也知道这不可能,至少目前是不可能。」萧子衿道,「而我同沉舟二人生于此,长于此,自幼便吃着那些百姓种下的粮食,饮着他们家中酿出的陈酒,怎可视他们的痛苦不顾?」 萧子衿不傻,他怎么可能不知道若是自己归降十三部落,不说闯出一番天地,至少能不再整日困于朝野中的勾心斗角,哪怕元国一朝覆灭,小皇帝沦为阶下囚,那些同他又有什么干系?他父皇卸磨杀驴,将整个陈家数百条无辜的性命沦为「圣上」两字下的牺牲品,得此结果不是应当的吗? 可那些无辜的百姓呢? 他们勤勤恳恳地劳作,供奉着整个朝野,可大坝决堤之时,第一个被殃及的池鱼却依旧是他们。 萧子衿不忍心。 他记得自己第一次受母妃重罚就是因为一件在多数人看来都微不足道的小事。 当时的萧子衿年仅三岁,在跌跌撞撞地去扑蝴蝶的时候自己没小心被御花园的石阶绊了一跤,磕破了膝盖,顿时疼得哇哇大哭起来。照顾他的奶娘吓得不行,连忙上前扶他,却被他的小胖手直接打开了。 小萧子衿曾见过自己二哥摔倒,闻声寻来的惠妃当即抱着自己儿子将照顾儿子的奶娘训斥了一番,又罚了她十个板子。他年纪小不懂事,却会学,于是这会儿自己摔了也觉得是奶娘的错。 陈皇后带着几个侍女循着小儿子的哭声过来,将他抱起来,秀美微蹙:「摔着了?」 「娘娘!」照顾萧子衿的奶娘想起同自己一屋的秀华的遭遇,心肝都被吓得颤了三颤,当即扑通一声跪下了。 小萧子衿哭得直打嗝,在母亲怀里指着奶娘:「打!打板子!坏坏!」 陈皇后脸色当即沉了下来:「谁教你的?」 小萧子衿懵懂地看着母亲,鼻子一吸一吸的,不明白为什么母亲看起来没什么反应的样子。 「打,打板子!」他磕磕绊绊地重复,指着奶娘向母亲告状,「打她板子!」 奶娘吓得浑身都在抖,她同屋的秀华当时就是照顾二皇子不利被打板子最后不治而亡的,她们这个年纪的人根本受不了那种大刑,若是运气好些还能落个半残,运气不好那就是草蓆一裹的事情。 「娘娘饶命!娘娘饶命!是奴才没仔细!」 陈皇后沉着脸把小儿子放下,还没等小萧子衿明白怎么回事她就当着奶娘和一众侍女的面「啪」一巴掌打在了小萧子衿的脸上。 第37页 窝瓜似的小萧子衿当即被打懵了。 老嬷嬷唉声嘆气地在旁边,看着小萧子衿蓄满泪水的大眼满脸心疼,却也没阻止自家小姐。 「疼吗?」陈皇后问小儿子。 小萧子衿从小被捧在手心里长大的,还没受过这种罪,哭得更惨了,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若是换成寻常父母,见着自家孩子脸都哭红了早抱着安慰去了,然而陈皇后只铁石心肠地看着他:「萧子衿你听着,这些姐姐同嬷嬷没一个人是合该伺候你的。她们的父母姐妹兄弟勤勤恳恳地种田织布,才能有你这种日子。你吃着他们的粮食,打着他们的亲人,这世上没有这种道理。」 奶娘人都愣了,眼见着陈皇后又一巴掌打了下去,她都有些不忍心:「娘娘你别打了,是老奴没看住六皇子,是老奴的过错,那么大点孩子,能懂什么道理呢。」 小萧子衿年纪太小,其实并没法清晰地意识到母亲生气的原因,只是隐约能感觉到她真的很生气,顿时憋住了嘴掉着眼泪,却没敢嚎啕出声。这下听着奶娘向着自己,自己有了后盾,立即非常鸡贼地张嘴嚎啕起来。 奶娘想去安慰他,陈皇后却将她拦住了。 她注视着自己哭成泪人的小儿子,强硬道:「既然不懂这个规矩,你今日便不必吃了。」 为了防止有人偷偷给小儿子塞吃食,陈皇后一整日都带着小萧子衿,说不给饭就一点都不给。 当天晚膳的时候,太子萧子规照常来宫里陪母亲一道吃饭,扭头就见胞弟小小一只站在桌边,努力踮着脚看着桌上琳琅满目的吃食,直吞口水。 「母后,阿楠又惹什么事儿了?」 萧子规心知自己母后性格,便开口问。 陈皇后将先前一事同他说了,小萧子衿站在旁边巴巴看着兄长,希望他能给自己求求情。然而萧子规听完却只无奈摇了摇头,吃自己的去了。 整整一日,小萧子衿连颗大米都没能吃到。 而之后,他再也没有自恃皇子身份对宫内侍女奴僕视若草芥。 后来萧子规同他讲:「我们受万民供养,若有力,则应让其安身立命;若无力,乐善好施亦是君子之道。」 「受民之血肉供养不知足,敛起尸骨脑髓以饱腹,非人也。」 即便后来陈皇后身死,萧子规尸骨无存,他也未曾忘记兄长和母亲曾经告诉他的这些话。 有些事情是不能做的。 「算了,」容归也不是第一次折戟沉沙了,并不在意,「劝不动你。小心点,可别死了。」 萧子衿抬脚踹他:「会不会说话。」 容归轻易地躲开:「若有一日你改主意,我依旧欢迎——我家中还有个牧场没人打理呢。」 萧子衿无语:「那你自可放心,我说什么也不会去给你放牧的。」 「哪有那么绝对。」容归伸了个懒腰,「——走了,我去灵堂看看沉舟。」 「也不知下次再见,会是什么时候了。」 …… 当夜四更天,这位曾经名扬江湖的奇盗一如他来时简简单单,坐着驴挎着布包,踩着夜色离开了,再次不见了踪影。 送走了他,萧子衿便问云清:「你呢?有何打算?」 灵堂里纸钱烧灼的烟雾腾空而起,在房间内缭绕。云清一身黑地跪坐在蒲团上,垂着眸:「回西南。」 「带着他的沉舟剑,回西南。」 两人认识数载,谁都看不惯对方,只要一见面必定发生冲突,然而此刻萧子衿看着他,却生不出半点的针锋相对,只有满心平和。 「一路珍重。」 「多谢。」 第0017章 这一晃眼距离离开鄢都已经大半个月过去了,离在江陵举行的武林大会只余下短短一个月左右的时间。幸而岭东同江陵相距并不远,中间只隔了一个潮州,若是乘坐商船顺灕江而下,顺风顺水的话甚至不需半月就能到。 为防意外,萧子衿没再跟着本地的商船走,而是雇了一个船夫送他们二人顺江而下。 船只畅通无阻地行了三日。 萧子衿坐在窄小的船舱里,透过用木棍支棱着的窗户能看到映在河面上的星河,船桨从中穿过,盪开一片涟漪。 「平叔,我们大致什么时候能到?」 老船夫不过四十多的年纪,却在水上漂了有三十多年了,经验十足,非常老道。 「用不了多久用不了多久,」老船夫连忙应道,「按着这速度再过个八日左右就到了。不过——」 他看着船侧若影若现的雾气,有些发愁:「就是这总看着像是要来大雾了。」 老船夫的预感隔日就成了真。 清早一起来,昨夜还薄薄一层的雾气已经不知何时聚成了一片奶白色的浓雾,客栈外正对着窗口的包子铺已经开了张,浓雾中看不见笑起来很喜庆的店主的人影却能听到她的卖力吆喝声。 老船夫看到这天色说什么今日都不肯掌舵送两人前往江陵了。 「两位公子初来乍到有所不知啊。」老船夫解释,「这大雾天可不能行水,两眼一摸瞎就极容易出事。不说我,就算是其他的行家也不会让你们在这种时候上船的。你瞧这,都看不见水流如何,若是遇到浪急的湍流,便是会水的人也得被卷下去。」 距武林大会还有一月有余,并不算太急,萧子衿也不是听不懂人话可着劲儿作死的犟种,他一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那就等这雾气散了再走吧。这几日辛苦平叔了,你放心在客栈歇脚,住店银子一日三餐还是我们给。」 第38页 老船夫不大好意思,两人给的银子本来就已经不少,这么大的雾气没法上路也没他什么事情,银子就收的不大心安理得了:「这不大合适吧。」 「不必客气,」萧子衿阻止了他的推让,「便当是给你刚满月的孙儿的满月礼吧。」 前两日在船上闲聊间老船夫曾说过自己膝下有一女,还在一个月前刚生了个胖乎乎肉嘟嘟的小孙子。老船夫也没想到自己随口的闲话这小公子竟然记住了,既些惊又有些喜:「公子可真是好记性。那我替我那小孙儿在此谢过公子了。」 季远之看着他道过谢后乐颠颠地下楼吃早饭去了,便笑着道:「阿楠记性还真好。」 他这样说着,眼底却一片幽深不见任何的笑意,反而有几分森然。 他委实讨厌这些无关的人占据萧子衿的注意。 哪怕只是片刻。 「好什么,也就记得这两日的,说来你的生辰也快到了吧。」萧子衿随口道,「我记得是十二月初二?」 季远之没想到他还记得自己的,愣了一下,眼底冰霜瞬间融成似水柔情。他跟在萧子衿身后,踩着木楼梯的脚步都轻快了起来。 「没想到阿楠还记得,连我自己都快忘了,」他说着语气听起来有些失落怅然,「反正也同平日没什么区别。」 萧子衿脚下一顿。 「届时让阿铃也过来吧。」他说,「我也多年没见过她了。」 …… 两人到客栈一楼的时候因为时辰还早,大堂里头并没多少人,有些长木椅甚至还没从木桌上搬下来,跑堂的肩上搭着白巾,靠在木楼梯的栏杆扶手上头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直到萧子衿走到他旁边一拍他的肩才吓了一跳整个人醒盹了。 「哎呦喂娃滴哥江祖奶奶,」跑堂的小哥一口潮州本地的口音,抚着心口道,「两嘎公鸡儿咋滴摩的声儿哈,厚死个宁嘞。(两个公子怎么没地声儿,吓死个人了。)」 若是疑惑能化为实质,这会儿萧子衿脑袋上应该挂满了问号。 他当年离开鄢都后为了逃避朝中追捕就去了西北边境,这两年虽然时常处理南边事物但对他们堪称另一绝技的当地话是真的一窍不通。 「他说我们怎么没声的。」季远之见他不甚明白,温柔解释了一句,他拿出十两银子递给跑堂的,「贼近的江噶当铺系呦哒?」 问完他同听不懂也不会说的萧子衿解释:「我问他最近的江家当铺在哪。」 萧子衿愣了下。 他确实有这个意思,想趁着这会儿不赶路将『沉渊楼』的事情先处理了,只是这些他并没有同季远之说过。 季远之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沖他温柔一笑。 跑堂的犹豫都不带的飞快接过了银子,生怕他后悔似的,态度也格外热络起来:「发远发远,门外走秀边谷了先头啷个琳琅阁就系哩。」 「麻烦了,」季远之侧头给萧子衿解释,「他说不远,门外左手边过了前面那个琳琅阁就是了。」 萧子衿并不怀疑,走的时候他纠结了一下倒是有些好奇:「……你哪学来的?」 「四年前曾奉命在潮州待了几个月,」季远之道,「听多了便学会了。」 萧子衿大概猜到了是什么时候。 四年前潮州曾有一桩徇私枉法的案子闹的挺大,据说是张姓县令为包庇自己强抢百姓农田纳为己有的儿子而害得几家百姓家破人亡,有一家甚至父母同祖父母都死了,只留下了个不满八岁的孤女孤苦伶仃,后来这事儿也不知道被谁捅到了鄢都,武帝点了钦差彻查此案,光三个月内就砍了几十个人的脑袋。 就是没想到那个「钦差」就是季远之。 「后来的事你可能不知,」萧子衿说,「有一家只留下了一个小女儿,那小女儿叫张彩心,被叶舟带走安置了,直到现在都还在绛云阁里,还习了一手好剑法。」 季远之并不记得也不在乎这些,四年前他处罚涉案之人不过是奉命而为罢了,至于那几家家破人亡的人家如何困苦如何艰难又是否对昭雪的冤情心怀感激,并不在他在意的范围里。 ——武帝下了令,需要武帝信任的他就去做。 否则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在本就江河日下的武帝茶盏的出水口下药呢? 他不知道萧子衿当时在哪,但有一点却很确定——如今的朝野危如累卵,只需要轻轻搭一把手,就会如同暴雨下的险峭山体一样轰然塌下。 萧俞年纪尚小,又从了他父亲的软弱性格,并不适合那个位置,而他只需要适当的,恰好的放出那么点消息,就足以让一切按照他所需要的方向去发展。 「是吗?」然而在萧子衿面前,季远之语气里却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欣慰,「那便好。」 一切顺利,确实是极好的。 他跟在萧子衿身后,眸底有让人不寒而慄的偏执笑意。 所幸萧子衿看不到。 第0018章 江氏当铺是潮州江家名下的产业。 岭东叶氏,潮州江氏以及凉州白氏是当今江湖里齐名的三大家——无关武学,纯粹因为实在有钱,叶家手握南北丝质贸易,江家当铺林立富可敌国,白家玉器天下闻名,算得上是整个武林的三大金主。 本来就是大雾天,当铺大清早也没什么人,门扉半掩着,从外头只能看到及腰高的梨花木长桌的一侧桌角,萧子衿推门进去时,悬在门口的铃铛发出「叮零」的清脆声响。 第39页 「来客人啦!」一个声音兴奋叫唤起来。 「来客人啦。」另一个声音紧随其后。 声音来处是两只站在鸟架上的鹦鹉,一只通体绿色,尾羽处的墨绿深到发黑,只有尖喙是鲜艷的红,另一只除了爪钩和尖喙之外浑身乳白,脑袋上还顶着一个竖起的羽冠。 「谁啊?这大清早的。」 及腰高的梨花长桌后一只手从下面伸了上来在桌子上胡乱摸了两下,随后抓着放在桌上的琉璃镜又缩了回去,下一瞬,顶着乱糟糟鸡窝头一脸鬍子拉渣的店主探出了脑袋,他脸侧还带着压出来的睡印,琉璃镜后的眼珠滴熘一转,在萧子衿发冠的羊脂白玉上停顿数息,表情立即格外亲切:「两位公子来这里是要典当什么贵重东西?」 「当玉佩。」 萧子衿将那块玉佩往桌上一拍,店主兴奋地拿走端详,刚看到玉佩内里的黑丝时他还以为对方是在玩自己专门拿了个破烂玩意来逗他,然而从玉佩稍薄的侧面看去的时候,那些看似凌乱毫无章法的黑丝,竟然恰到好处地组成了一个有些抽象的『文』字,他脸上的笑一僵,眼里带上了几分惊疑。 「公子确定要当这个?」他抬头看向萧子衿,绷紧着声音忌惮问。 看他的表情萧子衿心下有些疑惑,他原先以为「沉渊楼」背后大概是江家,然而此刻观察店主的反应又感觉并不大对——「沉渊楼」选择了江家当铺为传话点,江家当铺的伙计看见「沉渊楼」的玉牌竟然说得上恐惧。 倒像是被驯服的野兽不得不顺从。 他余光看了一眼季远之,季远之沖他微微颔首,他便按捺下众多疑虑,气定神闲道:「今日傍晚戌时一刻,平安客栈天字一号房。」 店主拉开梨花长桌的抽屉,小心地把玉佩往里一放:「还请两位先行回去,晚间自会有人上门拜访。」 「那就有劳店主。」 离开档口,萧子衿跨过门扉时略微侧头,隐约听见了店主发愁的自语声。 「怎么又是那位姑娘的信物啊……」 下一瞬,禽类翅膀的拍打声隔着木门自耳畔滑过,没关上的木门被从里面一推,彻底合上了。 回去途中,路上的雾色似乎相较来时淡了些,但出了方圆三米还是人畜难分,只能隐约看到大致轮廓。 「方才那店主反应不对。」萧子衿道。 他满腹疑虑走在前倒也没注意到季远之刻意脚下放慢一步,好让自己始终站在他东南方向——这个位置足以让季远之窥探到所有试图同他争强食物的对手同类。 「他似乎很恐惧。」季远之应声。 「我原以为是江家,」萧子衿眉头微蹙,「如今看来『沉渊楼』同江家的关系可能也如它同叶家一样。」 而这么一个不知来处,不知背景的组织就这么在江湖中无声无息地存在了数年,若不是叶舟的死,恐怕至今他都难以知晓。 江氏白氏叶氏,如今江湖的三大家竟有两家都在这个庞然大物的注视下。 它到底想要做什么? 光是想想这些就足以让人不寒而慄。 「纯粹的利用确实也更加稳妥。」季远之沉吟,「叶大少想要的是叶家家主之位,那如今的江家……?」 能让富可敌国的江家被迫如此忌惮,对方手里一定握有足够威胁到整个江家的东西。 若是不论立场,季远之还是颇为佩服对方,足够隐忍也足够狠辣果决。 便是可惜同阿楠立场不同。 「江家……」 萧子衿正思索着,一个还没他腰高的小女孩拦住了他俩的去路,双手提着花篮,怯生生说:「这……这位公子买个花吧。」 萧子衿看她不过七八岁的模样,脸瘦瘦小小还带着营养不良的蜡黄,小胳膊小腿的几乎可以说是形销骨立。 「你家大人呢?」他问。 女孩怯生生地摇摇头,因为过于瘦弱眼睛显得大而圆:「没了。」 「都没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没有一丝悲痛和伤心,只余下一片麻木。 旁边水果摊的摊主也熟悉这个小丫头,便同萧子衿和季远之解释:「唉,这孩子不是我们这儿的人,据说是西北荆州那边逃难下来的,刚来的时候她阿娘还在,据说阿爹是种地时候被十三部落的人骑马踩死的。母女俩刚来的时候那大妹子还做点手艺活养孩子,也挺好,谁知道四年前又被那猪狗不如的县令看上给强行带走了,隔天就死了,说是自己一头撞死的,就留下这个小丫头帮着前面花店的卖卖花,偶尔给我们跑个腿拿些银子。」 「唉,可怜吶,十二岁了吧,看起来倒一点都不像。」 萧子衿在她怯生生的目光下从她手里接过提着的花篮,把身上的银两都给了她:「我全都买下了。」 女孩数了数,又把其中一部分退给了他,小声道:「多了。」 「这孩子是实心眼。」水果摊摊主说,「她只要自己该得的那部分,唉,要不然也不会过的那么难。」 见萧子衿没收,女孩又把多出来的递给季远之,可能是讨生活练出来的眼力见,面对季远之她明显更害怕了,但还是鼓起勇气小声道:「多了的。我不能要。」 「阿爹阿娘说过,要自食其力,谁都不容易。」 萧子衿拍了拍她的头,问摊主:「没人收留吗?」 第40页 「嗨,收留别家的都是自己没孩子的,当然要选年纪不大的,她那会儿都八岁记事儿了谁家敢要,就怕养不熟。而且女孩子十几岁便可以说媒下聘了,这不是就给人家家里养了几年吗。」他说得坦荡,却也格外残忍。 不过这确实就是普通人家的顾虑。 十几岁的女儿家正是可以谈婚论嫁的年纪,大家又都是普通人家,哪怕有聘礼也不过包些红鸡蛋,还得自己贴嫁妆,哪怕再心疼可怜她,到了现实的金银钱帛手里也显露出颓力和无可奈何起来。 季远之接过女孩手里的银两问她:「你想去另一个地方吗?」 女孩子疑惑地「啊」了声。 「你想带她回药谷?」萧子衿倒是知道了他的意思。 季远之一点头:「便让她同阿铃做个伴吧——那里有个大你不少的姐姐,会教你本事,只不过很累很辛苦,但吃穿都不用愁。」 「你可以平平安安地在那里长大,日后若是有心上人,自可离开成一门好亲事。」 他温和地问:「怎么,你愿意吗?」 女孩儿看着他还是有些害怕,下意识侧头去看自己更为熟悉的水果摊摊主。 摊主急得拍大腿:「傻丫头愣着干嘛,说愿意啊!」 女孩儿怯怯仰起头:「我……我相信你。」 季远之便带着她先同萧子衿回了客栈。 「你的人来还得几日吧?」萧子衿道,「我可先联繫秦筝,让她帮忙。」 「不必,」季远之眉眼一弯,「阿铃便在此地,我传个消息给她即可。」 「?」萧子衿。 第0019章 午时将近的时候,季铃果然来了。 她穿着淡蓝色的齐胸长裙,扎着两个丸子头,瞧见萧子衿就乳燕投林似的飞扑上来。 「阿楠哥哥。」 萧子衿一时都没反应过来这大姑娘是谁。 他记忆里的的季铃瘦瘦小小一只,脸上总灰扑扑的,穿着不合身的衣服,十三岁了还没个九岁的小丫头高,看人时总怯怯的,像只应激的幼猫。 萧子衿第一次见她时,她就摔在柴禾堆里,旁边是幸灾乐祸的药谷二公子季宁。 「哎呀,十一妹怎么这么不小心呀?」他坐在游廊下,手里攥着一把小石子,阴阳怪气地关切道,「你看看这摔的多疼啊。」 小季铃眼眶通红但忍着没哭,忍痛狼狈地爬起来,用手背抹了下自己的眼角。 「喂!」季宁见她不答话有些生气,他夹着石子往季铃身上一打,见她吃痛地看自己,眉尾得意一扬,「臭哑巴,同你说话呢,怎么不应声。」 小季铃逆来顺受地垂下眼,拔腿准备走。 她这些同父异母的哥哥一个比一个阴晴不定,谁也说不准她那句话说错了又得挨一顿罚,她便干脆闭紧嘴,一声不吭。 啪—— 这一次飞来的石子直接打在了她的额头上,顷刻间就见了血。 小季铃疼得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强压着才没大哭出声。 季宁眉梢一吊:「同你说话呢!再假装哑巴我就让人给你的嘴缝起来!」 「哈,二公子好大的本事,」小萧子衿正吃力地挑着水桶进了厨房,听到动静从厨房后门出来挡在了季铃身前,「只会欺负那么一个小姑娘。」 季宁双手交叠在一起,微微抬着下巴倨傲又不耐烦道:「我教训妹妹,关你何事?挑你的水去。再多管闲事我连你一起教训。」 小萧子衿自从进了药谷之后日日当牛做马,干一些脏活累活来换取一些干瘪的粮食,也算是把前半生没吃过的苦在几月内都吃了一遍,又加上母亲横死,兄长暴亡,亲眷死于铡刀之下,他早就憋了一肚子的火,这会儿听了这话当场怒火上头,扑上去摁着季宁就将人往死里打。 季宁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从栏杆上推了下去,刚后脑勺着地有些摔懵了迎面就又是一拳。 等他反应过来脸上奼紫嫣红像是开了染坊,顿时怒不可遏地同萧子衿打成了一团。 季铃愣在旁边,直到有随从引着季岩过来了,她才赶紧上去抓住一石块给季宁砸了个鲜血浇头的萧子衿,拉着他跑:「别打了别打了,来人了。」 等季岩过来,看到的就是自己二儿子人事不省地躺在地上,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额头还在往外渗血。 「谷主,」季岩心腹问他,「可要遣人去带六皇子过来?」 「带什么?」季岩冷漠地瞥了自己的二儿子一眼,又饶有兴趣地看了眼不远处的草垛,示意僕从们将人抬下去治疗,「同个黄毛小子起争执都能被打成这样,废物。」 「下个月月例减半,等他醒了让他去领家法。」 心腹对他的决定从不做怀疑,立即点头称是。 萧子衿和季铃躲在草垛里,唿吸都不敢大声,一直等到人都走了才爬出来拍去身上的草杆子。 「呸,畜生东西,真是心狠手辣。」 季铃怯生生地看着他:「那个……那个……你头上还有。」 萧子衿伸手扫了下自己头顶,哗啦啦掉下来一堆的细茅草。 「谢了。」 季铃摇了摇头:「是我该说谢谢的。」 「你这丫头新来的?下次遇到这种事情别害怕,抄起木桿子就去打他,能打死就往死里打。」萧子衿道。 若是让季宁听见这话,估计当场得呕出一口血。 第41页 「我不行的。」季铃懦弱地垂着眼。 「怎么不行了?」萧子衿反驳,「如果一次不行,那就两次,两次不行,那就三次,我有个堂妹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早摁着同龄的堂弟打了,谁也不敢欺负她。只是……」 只是陈家抄家的时候,方过了十一岁生辰的陈诺也被押上了刑场,成了铡刀下的亡魂。 萧子衿隐去这些不提,抬手拍了拍她的头顶:「在这里你得自己学会保护自己。」 季铃弱弱一点头:「我……我知道了。哥哥你叫什么?」 「你就唤我阿楠哥哥吧。」 …… 直到后面发现季铃是季远之的胞妹,萧子衿才知道看起来不过八九岁的季铃其实已经十二了,长得矮纯粹是因为常年的营养不良。 他一度觉得再让对方叫「阿楠哥哥」怪怪的,但看着还没自己下巴高的季铃,又实在是想像不出她叫自己阿楠的场景,于是这个称唿便一直延续了下来,直至八年后再度相逢。 当年矮小懦弱的少女如今抽条长个,虽然同萧子衿和季远之比还是矮了一个头,但往街上姑娘堆里一戳,倒也看起来刚刚好,不高也不矮。 在季铃离萧子衿只有不到半拳的时候,季远之一把扯住了自己的妹妹强行把她摁了回去,表情非常温柔:「阿铃。」 季铃沖自家哥哥翻了个白眼,理理自己的衣裙,嘟嘟囔囔:「小气巴巴。」 「我同你说,阿楠哥哥,」她飞快地向萧子衿告状,「我早同哥哥说想来见你了,他非不让,说我已经是个大姑娘了,别老是缠着嫂子,男女授受不亲。」 「……」萧子衿看了眼季远之。 季远之咬着后槽牙微笑,强忍住打妹妹的欲望:「……她乱说的。」 「是吗?」萧子衿意味深长道,又转头去揉揉季铃的脑袋,「这些年过得好吗?」 季铃笑起来的时候两颊有两个小酒窝,又甜又乖巧:「可好啦。」 尤其是这几年谷里都怕他们兄妹两个,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除了偶尔不当人的哥哥之外,季铃感觉自己几乎没啥烦恼,若是谁惹她不开心了,便随手杀了了事。 只是这些她便不能同萧子衿说了。 她仰着头,笑容甜美:「一切都很好,阿楠哥哥你不必担心。」 …… 旁边的小姑娘胆怯地缩在桌子旁,目光不住在季铃身上打量。 戒备又机敏。 季铃看向她:「这便是那个小姑娘了是吧?呀,还挺可爱。」 她伸手就要去捏对方的脸,却被对方后退躲了过去。 小姑娘拉着萧子衿的衣角,小声道:「姐姐好。」 「你好呀,」季铃神态自若地摸了摸她的头,「那我就带她先回药谷了。」 季远之巴不得她早些走,温柔地一点头:「去吧。」 萧子衿拍拍女孩的脑袋:「同姐姐去吧。」 小姑娘看了眼萧子衿,点点头怯怯松手去拉季铃的衣角。 萧子衿:「辛苦你了,阿铃。」 季铃言笑晏晏:「不辛苦。」 她拉起小姑娘的手,趁着季远之没来得及反应的时候飞快贴到萧子衿脸侧「啵」了他侧脸一口。 萧子衿愕然捂住脸侧。 季远之脸瞬间黑了:「阿!铃!」 季铃飞快抄起懵懂的小姑娘,得意地笑着跑了。 萧子衿哭笑不得地抹了一把脸。 「她怎么变成这性子了……」 …… 随着季铃的离开,屋内重新冷清了下来。 「她的往后阿铃自有安排,所以你不必再愧疚。」季远之缓缓道,「你已经做的够多了阿楠。」 那些愧疚、难过、欣喜,都只要留给他就行了。 除了他以外,谁也不应该占据他的任何一点注意力,哪怕只是一个身世可怜的孩子。 萧子衿微怔,好一会儿终于「嗯」了一声。 【作者有话说】 季铃:好吃不如饺子,好玩不如嫂子(鬼脸.jpg) 第0020章 午间的酒楼总是格外热闹。 客人们三三两两地聚在宽阔的大堂里,一边吃饭一边听人说些江湖里的小道消息。 无论盪气迴肠或缠绵悱恻,于当事人或哭或笑或喜或悲,在这里都只值一顿饭钱,旁人几声唏嘘。 萧子衿坐在人群中,旁桌正说着叶舟的死讯,许是人死了,这会儿倒是有人久违地想起了当年名震一时的沉舟剑法。 「就是可惜了,」矮墩墩的胖子说,「那手剑法还没来得及传下来呢,也不知道有没有剑谱。」 「大概有吧,」同他同桌的人道,「不是说叶老家主当年请了好些个退隐的老前辈教自己儿子吗,说不定沉舟剑法便是照猫画虎那些前辈的秘籍,到底是曾经叶家的候选家主,多少得造势吧。」 「说不准说不准。」另一个人附和,「不过周兄你说的也有道理,否则同一个爹妈生的怎么能差那么多呢。早听闻叶老家主偏心小儿子,若是真如此,那不就一切都有道理了吗。」 「你们这么一说我倒觉得可能真是如此。」那胖子思考片刻附和,「若是这么说起来那所谓的中毒没准也是用了什么秘药,结果没想到步子迈太大扯到胯了。」 「诶你这想法——」 …… 萧子衿把碗筷「咚」地一放,淡淡道:「长舌头若是用来凭空传谣的,不如还是割了吧。」 第42页 他侧头看向几人:「你们说呢?」 季远之替他倒了一杯降火的菊花茶,温和问:「现在就割吗?」 有一个刚要说他俩多管什么闲事,旁边的同伴就一扯他的衣角,小声道:「我见过他们,就在叶舟的白事上——那个叫秦萧的武功不弱,旁边的是药谷谷主季远之,别去找事。」 方才还一脸怒气的散客听同伴说「武功不错」顿时偃旗息鼓,忿忿地夹了一筷子菜送进了嘴里。 「唔,在下方才听闻几位的意思是……」另一桌同萧子衿差不多大的青年插嘴道,「怀疑江湖排行榜有假?」 「嘿,这谁说的准。」其中一个小心瞧了眼萧子衿,向旁边倾身同他耳语,「这世上的事情哪那么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的,便是排江湖榜的武当也得赚钱的不是。」 青年若有所思地沉吟:「公子高见,在下就是有些好奇,不知公子排多少?」 「……」三人组表情尴尬起来。 青年似乎并不觉得自己问了个刻薄的问题,反而非常真诚地看着几人:「是有何难处不能说吗?」 艹。 三人组心里暗骂了句,方才还贴过去的人瞬间挺直了背,认认真真吃起了饭。 仿佛突然之间米饭也香了,菜餚也可口了,连盘子上的花纹也赏心悦目起来。 眼见着自家主子还要凑过去问个清楚,青年旁边的侍从绝望又头痛地提醒:「少爷,你行行好,可少说两句吧。」 「怎么说话的呢?」青年不大乐意,「我就好奇问两句,怎么了?」 侍从生无可恋。 你这哪是好奇啊,完全是往人心口戳。 这万一惹恼了对方三个,那不得给他们套麻袋一顿打。 出门在外的,何必搞得那么惊险刺激。 「听公子那么说,一定榜上有名吧?」三人组里偏瘦那个阴阳怪气问。 青年露出神秘笑容,谦虚中带着点忍不住的炫耀:「哎呀,倒不是我,只是家中略有些钱财罢了。」 另一个顿时不屑道:「怎么,还能比江家更有钱吗?」 侍从捂住脸,小声提醒他:「我家少爷姓江。」 「姓江怎么了?我还说自己姓萧呢。」 「……」这人怎么就听不出人话的暗示呢。 「好像忘记自我介绍了,」青年笑道,「鄙人姓江,名海平,来自潮州江家——不出意外的话应当就是你们方才说的那个江家。」 「……」三人脸青一阵红一阵,尴尬到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这种事情怎么不早说??? 故意的吧。 「对了,王兄你是不是还有急事?」胖子突然想起来似的说。 矮个子立马应:「你不说我都要忘了。这时辰也不早了,我们得抓紧走了。」 「对啊对啊。」 …… 三人说着就丢下银两转头飞快离开了酒楼。 江海平纳闷地「咦」了一声:「怎么就走了?还没同我说呢。」 侍从无奈:「少爷你就行行好,少惹点事吧。」 「惹什么事儿了?我这不好奇吗。」江海平倒也不在意,他端着碗凑到萧子衿和季远之一桌,主动搭话:「这位就是秦公子吧,前段时日你暴打云清小公子的事情这几日可在江湖传疯了。也不知秦公子师从何人,又来自哪门哪派,若是都没有可有兴趣了解一下我们潮州江家?」 季远之动作迅速地用食指抵住他的额头,把江海平往前凑的脑袋推了回去,眸底蓄满警告:「我们同江公子还不熟吧。」 「话不能这样说,」江海平全然不知尴尬为何物,「你看在下同叶二少是朋友,两位同二少也是朋友,那不就相当于我们三人也是朋友吗?」 萧子衿:「……」 季远之:「……」 两人攀附关系的卧龙凤雏见多了,这种不矫揉造作心虚气短说出堪称匪夷所思的朋友论的倒还是第一次见。 萧子衿素闻江家家底颇丰,也多少听说过江家公子江海平的事情,大概清楚他武功并不如何,为人出手倒是阔绰,非常爱交友,还因为嘴甜又体贴女孩子很受诸家小姐喜欢。 没想到今日偶然一遇本人会如此……看起来脑子就不大好。 「况且相逢即是有缘,大家聊一聊怎么了,无伤大雅不是?若无门无派,我江家也不是一个坏选择嘛。」江海平理直气壮,说完又期待地看向萧子衿,「怎么,秦公子考虑吗?」 侍从看着季远之几欲吃人的表情,都要喊救命了。 再次觉得自己今日可能是走不出酒楼这道门了。 跟着江海平,三天能不死九次已经得烧香拜佛了。 他们笑容僵硬地小声打圆场:「哈哈,我们公子打小就风趣爱开玩笑……」 江海平刚要反驳自己可没开玩笑,是真的想招揽对方来着,就猝不及防地被「咣当」一下推开的窗户砸在了侧脸上。 他还没来得及惨叫出声,又被勐地撞了个人仰马翻。 两个始作俑者看都没看他一眼,手脚并用地从窗口处爬进来后就着急忙慌地往萧子衿这一桌底下一钻。 侍从看着四仰八叉躺在地上的自家少爷无语凝噎许久,终于颤巍巍地开口问:「少爷……你还活着吗少爷?」 江海平手脚抽搐。 「看起来是死透了。」季远之温温柔柔地开口。 第43页 侍从看了他满是笑意的脸一眼,吞了吞口水,不敢反驳:「啊,看着是死透了。」 「抬下去吧,」季远之好心建议,「早些入土为安。」 「???」地上的江海平。 【作者有话说】 季远之(微笑脸):死透了,拉下去埋了吧。 毫无人权的江少爷:……不是有人注意一下我吗???? 论一个醋精对象有多介意所有身体接触。 第0021章 江海平刚爬起来准备去从撞他的两人那讹点医药费,几个身穿背部绣有黑色「白」字衣服的壮汉就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小二哥拦都拦不住,还险些摔了个屁股墩。 不少人听到动静小声议论起来。 「哎,那不是白家的人吗?」 「哪个白家?」 「还能是哪个白家?凉州白氏啊。」 「真的假的?白家人跑到潮州来做什么?」 「那谁知道。」 「哎哎哎,这个我倒是有听说一点。白家的小小姐知道吧——今年刚 16 那个白馨语,听说白家收了鄢都刘家的聘礼,正准备着让小女儿去联姻呢。白馨语死活是不乐意,光是今年年初这事儿定下来之后就闹了好多回了,一哭二闹三上吊什么法子都用过了,前段时间还有消息说不知道什么时候人跑了,白家找了个把月了都。」 「真的假的?也没见着白家往外贴寻人启事啊。」 「你笨啊,一个小姐跑丢了这事儿好听吗?」 …… 原先对这些一无所知的萧子衿愣是从周围那些议论声中拼凑了个囫囵出来。 他也大概猜到方才从窗户外爬进来的两人的身份了。 藏在桌下的白馨语主僕二人一身俊俏书生的打扮,蹲在桌底下大气都不敢出。 白馨语双手合十不住朝萧子衿使眼色。 白家侍卫大致扫了一眼整个大堂里互相八卦的人群,没找着目标就去问小二哥。 「刚才有没有两个书生打扮,长得还挺俊俏清秀的人跑进来?」 正是吃饭的档口,酒楼一楼人满为患招待都招待不过来,小二哥也没注意到角落里的小动静。 「这档口哪来的人呀,便是来了也早没位儿了。」 「俊哥,看起来确实是没有,」一个侍卫同领头的说,「是不是刚才看错了?」 他这么一说,领头的也不大确定了起来。 这几个月他带着人天南地北地找逃婚的小姐,恨不得路上随便抓个人就逮回去,总觉得自己看谁都像是自家小姐,若是真的眼岔看错了,也不是没可能的。 「奇了怪了,」领头的自言自语,「难道真是我看岔了?」 他再次确认了一遍整个大堂里的人头,又在小二哥看傻子的表情下确认了门后没有藏人,这才招唿了一声手下,和来时一样风风火火地离开了。 「怪事儿。算了,同我再去找。」 …… 「出来吧,人走远了。」 过了好一会儿白家的人也没折返,萧子衿提醒了还藏在桌下不敢动弹生怕被杀个回马枪的白馨一句。 桌下的两人这才悄悄地探出了半个头,随即四肢并用地从桌底下爬了出来。 白馨语穿着一件并不合身的白色长衫,扒在窗口又小心地瞧了瞧,确定真的已经走了终于舒了口气,用袖子擦去情急之下抹在脸上的锅灰。 「真是吓死我了。」 小丫鬟和她一样一身不伦不类的男子打扮,乍一看上去带着点怪异的喜感,她一边抱怨一边给白馨语没擦掉的地方擦干净。 「小……公子,我都同你说别想着那家的桂花糕了,你还非要买,你看这不就差点被抓到了嘛。」 白馨语俏皮地吐了吐舌头,讨饶道:「好了好了,好萍儿我知错了,你便饶了我吧。」 「公子你也真是的,」叫萍儿的侍女无奈道,「对了,还要谢过这几位侠客。」 「……」看见白馨语擦去锅灰的脸的瞬间,萧子衿极明显地愣了下,神情之间有些恍惚,他喃喃,「阿诺。」 季远之眉头微蹙,原先并不在意两人的他顺着萧子衿的目光将视线移到了白馨语脸上,在看到她五官的瞬间,他极不明显地怔了一下。 ——这个白家小小姐白馨语长得居然格外神似萧子衿的表妹陈诺。 陈诺同萧子衿是同年生的,年纪相近,所以自小便能玩在一起,而且那丫头不似其他深闺小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反而同年轻时候的陈皇后颇为相似,爽朗豪迈又不拘一格,和幼时往老太傅鼻烟壶里塞草木灰的萧子衿格外有话题。 季远之记得当年陈诺的母亲,也就是陈皇后的姐姐还因为自己女儿成了个缩小版的混世大魔王,隔三差五跟着萧子衿去打马球而来过几次宫里。 两姐妹谈话的时候太子萧子规也在旁侧,他便作为萧子规的书童也跟着留下了。 陈诺的母亲陈书婷是个标准的大家闺秀,琴棋书画无一不精通,幼时愁心自己这个离经叛道的妹妹,结果成了婚当了母亲又得开始操心自己离经叛道的女儿。 「我听闻阿诺近几日总跟着小六去打马球。」陈书婷一身艷色的宽袍大袖衫,像朵华贵又端庄的牡丹花,「女孩子家家的总归是有些不像话。一是不安全,稚子年幼,也没个轻重,若是受了伤让人有的头疼;二是到底不文雅,终归以后嫁人为妻也不能整日不着家同男子厮混在一起玩这些。」 第44页 萧子规看着有些想反驳,但到底对面是自己大姨,作为晚辈也不好说她的不是,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 陈皇后听完自己大姐的话也猜到了她的意思。 「阿姊为人母的忧心我自明白,」陈皇后慢条斯理地修剪着花瓶里鲜花的枝叶,对于自己姐姐的意思不大支持,「只是阿诺天性如此,拘着她反而不见的好。她若是害怕受伤,那伤过一次自然不会再有下次,若是不害怕,阿姊你便是阻拦她百次千次也无济于事。更何况咱们陈家又不是养不起一张嘴,若是那些求亲的男子只想娶个贤妻良母那何必来找阿诺,咱陈家的姑娘又不是嫁不出就得饿死。与其让阿诺寻个窝囊的姑爷来给咱们姐妹气吃,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倒是不如由着阿诺自己。」 「旁人原同我说阿绮点子多总有自己的主意,若是当了太子妃怕是子规镇不住。我倒觉得挺好,一戳一动的名门闺秀满鄢都都是,又何必费心去特意寻一个?对了子规,明日若是阿绮无事,让她来陪为娘下个棋——阿楠那小子坐不住,不到两刻就趴在棋盘上睡得香。」 萧子规笑着说了声「是」。 陈书婷本来还想让妹妹帮着自己劝两句女儿,结果陈皇后倒是比她这个当亲娘的还纵容,无奈地嘆了口气:「妹妹说的有理,我就怕那丫头被惯上天去。」 「阿姊宽心,阿诺是我瞧着长大的,她打小心里有数,轮不到我们操心。」 鄢都的群芳争艷中,陈诺像一丛玫瑰般生长着。 热烈而奔放,自由又充满了生机。 她的眸光远比夏日的芳菲更让人沉醉。 只是这丛玫瑰溺死在了权变的滂沱大雨下,此后再无人记得鄢都里曾有那么一个明媚如朝阳般的女子热烈鲜活过。 而不知道是不是偶然,这白馨语竟同陈诺少说有八分相似,连季远之这个同陈诺只有几面之缘的在看到白馨语那张脸的时候都下意识觉得——如果当年陈诺没死那她十六岁时一定就是这般模样。 甚至连笑起来时候脸颊两侧的酒窝的深浅,两人都可以说一模一样。 季远之将手轻轻覆在了萧子衿的手背上。 萧子衿仿佛这会儿才回过神,他抿了下唇,神色复杂:「不必客气,举手之劳。」 第0022章 只是真的会有如此巧合的事情吗? 萧子衿素来不信所谓的巧合。 这世上长得相似的人自然不少,只是多少人穷其一生都难以遇到。 陈家上下一共七百二十八口人,为什么又偏偏像同他情分深厚的陈诺呢? 叶舟死后,他手下的人曾来找过萧子衿,手里是一叠厚厚的信封。 「我家公子曾有嘱咐,若是自己身故,这些便交由静王处理。」 自元化二十八年出事起,叶舟每个月月初都会留下一封遗书以备不时之需,若是当月无事,那便于下月月初的遗书写好的当天烧毁,然而其中有一封却引起了萧子衿的注意——那是今年年初三月落笔的,信封边缘有被火燎的痕迹,却不知为何被叶舟留了下来,同当月的遗书放在了一起。 「萧兄亲启。」 「别来良久,甚以为怀。」 「近闻洛河江潮已至,待兄亲临。」 落款处的舟字只剩下了上半部分,想来是叶舟刚要烧毁时又出于某种原因将这封信留了下来。 洛河江潮已至…… 萧子衿眉头微蹙,他一定是查到了沉渊楼的什么东西,并且对方也对他的行动有所察觉,所以为了防患未然,当月月初叶舟留下了这封遗书并且交到了自己手下的手里,锁在了绛云阁的暗格中以备不时之需。 只是对方并不在意他觉察到的事情,所以也未曾对他下杀手。 ——只是那是什么呢?整个沉渊楼同旧日的洛河陈家又有什么错综复杂的关系? 季远之拍了拍他的手背,温柔道:「一切有我。」 萧子衿看着他的笑脸,慢慢地唿出一口气。 「所以……」江海平听完两个小丫头叭叭这段时间的经歷,都不知道夸她俩胆大还是没长脑子,「你们刚偷跑出来没两天就丢了带着的盘缠,然后一路借宿在素昧平生的人家家里?」 「是呀,」白馨语还挺感动,「他们都是好人。知道我们盘缠被人偷了后,有个更是直接同我们说他女儿这段时日都在外头,侧屋空着也是空着,不如让我们借住两天——地方是挺干净,就是大半夜外头总会有闹老鼠的声音。」 江海平嘴角抽搐,简直要被她的缺心眼感动哭了。 大馋丫头眼神也不大好使,被人卖了估计都能夸对方捎带她一程是个天上有地下无的大好人,也是得亏这几个月俩小丫头没遇到丧心病狂的,否则现在白家的侍卫得漫山遍野哭着找她俩的尸体。 「怎么了吗?」白馨语茫然道,她侧头小声问侍女萍儿,「我刚才说错话了?没有吧。」 「……」萧子衿提醒,「有没有可能外头的不是老鼠?」 「啊?」白馨语茫茫然地瞪大眼,「不会是黄鼠狼吧?不能吧。」 「……」萧子衿。 「……」江海平。 她简直就是缺心眼。 「有没有可能对方让你们入住,是另有所图呢?」季远之提点道。 白馨语没明白:「可我们盘缠都没了。」 第45页 季远之:「……」 白馨语睁着无辜的大眼,懵懵懂懂的小鹿似的看着他们。 愣是让几个大男人谁也没把自己的推测说出口。 「罢了,那两位目前如何打算?」萧子衿问她。 白馨语嘟着嘴,踌躇半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 她跑出来就是为了逃婚,若是家中不再逼她嫁自己不喜欢的,那她自然兴高采烈的回去,只是目前她父亲似乎并不打算就这么妥协。 一想到这她就烦,她偷偷见过那刘家人,长得丑不说,居然还是个高低腿,走路时候顶着个圆熘熘的肚子看上去就像个装多了酒水的大木桶,打死她她也是不乐意嫁的。 「我也不知道,」白馨语垂头丧气,「反正婚约没解除之前我是不回去的。」 「跑出来前我还同我阿爹闹过,我问他若是他是女子,他愿意嫁给一个高低脚的大酒桶或者胖窝瓜吗?我阿爹当时小声说了一句他才不愿意,我听到了!」 宫内玉器多数都出于白家,白家家主带着东西来宫中的时候萧子衿倒是同他有过几面之缘。白家家主名玉堂,却生的极为高大魁梧,光是个头就比萧子衿高出了将近两个头,进门都得低着头,否则能一脑袋磕在门框上。常年在外奔走他皮肤也是黝黑黝黑的,夜里若不近看只能看见他那一口大白牙。 哪怕白家家主说愿意,只要对方没中邪,估摸着都宁愿选择吊死自己。 这哪是联姻,这是连夜给自己请了尊镇宅关二爷。 「也不至于吧。」江海平狐疑道,「况且若是人好……」 一旁的侍卫小声同他说:「可能真的至于。听说上门求亲的是刘家的刘向——鄢都出了名的丑。」 「找的刘向?」萧子衿都有些诧异,「白家家主眼光这么特别?」 他见过刘向几次,对方是刘尚书姐姐的老来子,因此地位颇高,在刘家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方十八的年纪愣生生长成了一个酒桶的模样,刘家为了他的婚事可谓是想尽了办法。 奈何鄢都高门大户的闺楼小姐们横竖看不上他。 刘家是新贵那又如何?对于根基深厚的世家大族而言不过是条幸运跃上龙门的鲤鱼罢了,对于她们家族带来的助力聊胜于无,她们何必委屈自己? 年初的时候萧子衿还听说刘家想同孙家联姻,可惜被孙家以太爷新丧,孙家须得上下守孝三年为缘由给拒了。 「是他吧?」侍卫也不确定,他看向白馨语。 白馨语苦着脸点头。 「就是他。」她伸手比划,「肚子那——么大,脸上这个位置还有个小指大的黑痣,光是脸就有常人两张脸那么宽了。」 方才还想说「若是人好也不是不行」的江海平顿时用手上合着的摺扇半遮嘴唇,话音一转:「咳咳,不过有时候可能人好也不大重要。」 白馨语委屈不已:「我就说吧。」 「刘向小公子的话,」季远之款款道,「在下倒还听过一则趣事——说是向小公子稚子心性,时至今日每夜也必由乳娘哄睡。」 江海平沉默了一会儿,用扇子挡着脸扭头问侍从:「那刘向今年几岁?」 侍从一脸的惨不忍睹:「芳龄十八呢。」 「……」江海平吞了口口水,突然觉得白馨语逃婚情有可原。 若是他,当夜能吊死在自家门口。 这会儿已经过了高峰,人挤人的大堂逐渐空了出来。 白馨语看着一桌的好酒好菜闻着肉香肚子直咕噜,萧子衿吃饱喝足便打算回客栈,临走前给她留了点银子,又点了些好菜,给白馨语感动的不行。 「阿楠对白小姐很有耐心。」回去的路上季远之同他说。 「嗯,」萧子衿自己也清楚,可能是因为白馨语长得实在是同早夭的陈诺太像,他总归是多几分耐心的,「若是阿诺能顺利长大,十六岁时应当也是这副模样。」 「只是可惜……」 他没再说,季远之却明白他的未尽之言。 ——只是可惜,一切没有如果,陈诺永远停留在了十一岁那年,成了萧子衿刻在心底的旧疤。 江海平目送着两人离开。 「少主,」侍从问,「还是按原计划进行?」 江海平摇着扇子笑得颇有深意:「不,我有更合适的人选。」 他看向和仓鼠似的吃得满嘴油花子的白馨语,对方在他的注视下不明所以地抬起头。 【作者有话说】 叶舟:人死了,嘴还活着.jpg 第0023章 江陵费城,细雨微微。 「死了?」 室内,女子执笔的手一顿。 席书站在她身侧右后方,身上还裹着一层外头湿润的水汽。 「是,姑娘。」 女子只愕然了片刻,很快又继续写她的东西,并不很意外的样子:「是『蚀骨』吧?」 席书默认。 「可惜了。」女子淡淡道,「若当年应下的是他,今日怎么会落个如此结局,我给过他机会的,但他没抓住。」 席书沉默了片刻:「姑娘,我其实不明白。」 「父子相残,兄弟阋墙,值得吗?」 她没有立刻回答,席书其实也并不是真的想要一个答案,他也清楚很多事情可能本身就没有答案。席书刚准备退下去照着她的吩咐去办事,就听她喃喃道。 第46页 「我不知道。」 「至少目前我也没有答案。」 她撩开垂在右肩上的鬓髮,轻抚着脖侧那道因为烧伤而留下的疤痕,哪怕已经八年过去那种皮肉被烧灼的疼痛和瀰漫在周围的焦味儿都让她记忆犹新。 偶尔她还是会梦到十一年前的那场大火,她在扑面而来的热浪中提着宫裙踉跄着往外跑,灼烧着的房柱擦着她的身侧轰然倒下,挡住了她唯一的生路,她吃痛地摔在地上,浓稠又呛人的烟雾熏得她直咳嗽。 外头福喜的声音传了进来。 「今日启祥殿走水,太子妃不幸罹难,都记住了吗?」 那一刻她就明白了。 她护着已经微微隆起的小腹试图找一个出路,却只成了一只被困在火光中不住悲鸣的困兽。 她刚失去了举案齐眉的丈夫,又在这场所谓的「意外」中,失去了尚在腹中的孩子。 「可是,」席书看着她垂下眼,有些自嘲地笑起来,「我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我只是一届粗人也不知道姑娘你做的到底是对还是错,」席书低声道,「但只要是姑娘想做的,我就会去一一完成。」 「谢谢你,席叔。」 …… 当夜傍晚戌时一刻,萧子衿没在客栈里等到「沉渊楼」的人,倒是等来了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惊慌失措的侍女小萍。 看到她自己一个人的时候,萧子衿心下便有了不好的预感。 「你家小姐呢?」 小萍哭得直打嗝,眼泪汪汪的:「小姐她,她被人抓走了。」 萧子衿眉头一皱。 他的预感果然成了真。 在对方断断续续不甚清楚的叙述中,萧子衿总算弄清楚了事情大概。 这两个倒霉丫头吃完饭后刚出门就撞上了白家的侍卫,白馨语刚为自己撞到人道完歉,仔细一看天都塌了,迅速地拽着丫鬟撒腿就跑。 白家侍卫本来还没认出来,虽然雾气比起早上已经淡了不少,但出了两米开外还是人畜难分,直到白馨语嗷地抱头一跑才反应了过来,一大帮子人顿时撒腿去追。 等两人终于甩掉白家侍卫的时候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哪了。 「我们去问路,有个小哥说可以捎我们一程,」萍儿抽噎着说,「我们就上了他们的车。路上他和同伴总在说什么寨腩沨子什么大哥二哥,小姐听着感觉他们不是普通人家,就偷偷和我说要找个机会跳车跑,我是跳下来了,可是小姐被他们抓回去了呜呜呜呜。人生地不熟的我也想不到怎么办,只能来找两位公子,求求你们帮帮忙救救我家小姐吧。」 萧子衿听她提到「寨子」的时候多少已经有了些猜测。 潮州附近有两个让朝廷颇为头疼的匪寨——一个位于潮州和岭东中间的琅山,偏靠潮州,坐两个时辰的马车就能到;一个则在潮州和徐州中间的角山上,坐马车的话有些远,但骑马的话大概只用半天左右。 两个匪窝虽然都在潮州附近,但本着王不见王的原则倒也不大同对方起争执,甚至有时候朝廷来剿匪还会相互通风报信。小丫头虽然是因为胆小没敢报官,但就萧子衿对于潮州的大致了解来说,她即便是报了官可能也没什么用处——潮州匪患由来已久,若是能解决早就解决了,否则还等大匪窝生小匪窝吗。 只是目前唯一的问题是…… 「你们当时去的是哪个方向?」萧子衿问萍儿,「两个寨子相隔甚远,若是走岔了路可少说得来回一天,你们小姐能活下来的可能性那就不大了。」 本来就吓得脸色苍白的小丫头听他这么一说更加六神无主,尤其是看到萧子衿严肃的表情眼泪「啪啪啪」地就下来了。 从长相上看,萧子衿几乎完美復刻了他母亲陈皇后的脸,乍一看倒是同武帝并不如何相似,只是当他沉下脸冷下表情时,即便是再不知内情的人都能猜到两人是血亲父子——那种居高临下的傲慢和大权在握的从容沉稳是没法轻易复制的。 季远之看着他的眼神几乎在发亮。 这几年萧子衿并不知道他,他却一直在暗中观察对方。 毕竟勐兽捕猎之前,总要先了解食物的习性。 他匍匐在黑暗中,垂涎着朝堂上杀伐果断说一不二的静王。 当年任性冲动还倔强的少年经过八年,变成了另外的样子,他却并没有失望的感觉,反而更加渴求。 ——渴求着将高高在上的明月拉下天幕,让他只能倒映着自己。 季远之摩挲着椅子扶手,想像着对方脖颈间跳动的脉搏和身体的温热,才堪堪压下了自己心头燎原般的妄念。 他知道萧子衿喜欢什么样的人,而他并不是。 所以在彻底独揽明月之前,他要排除掉一切其他可能性。 他只能是唯一的那个选择。 季远之并不大在乎被抓的白馨语会遭遇什么,无非就是死或者是生不如死,这些与他何干,若不是对方像陈诺…… 他强压下不耐,放轻了声音温柔安抚萍儿:「你先别怕,好好想想。」 他目光里充满了鼓励和温柔,本来被吓哭了的萍儿哽咽着捏着衣角努力地回想:「我记得当时路过了一处庄子,隐隐听他们提到了一嘴,好像是叫平庄。」 「平庄?」季远之又轻柔地问她,「确定吗?」 萍儿犹豫了一会儿后吸熘着鼻涕果断点头:「对,就是平庄。他们当时说『自从引了新种子,平庄的日子看起来好过了不少』。」 第47页 「那就是琅山的平风寨了。」季远之看向萧子衿,一锤定音。 【作者有话说】 好想把攻的想法写的露骨点,又怕不过审呜呜呜,还是含蓄一丢丢吧 第0024章 一个半时辰后,琅山。 「奇了怪,」山寨守夜的小少年抓抓脑袋,有些疑惑,「我怎么感觉刚才看到有东西蹿过去了?」 另一个年纪稍大的守夜刚腩沨从茅房回来,听他这么说回头瞥了一眼:「没什么东西啊。可能是野兔吧,这玩意林子里多的很。」 「唔,可能吧。」 两人说着谁也没在意。 「到点了,」年纪稍大的那个打着哈欠说,「你回去睡吧,记得过三个时辰来换班。」 「行,那林哥我先回去睡了。」 「去吧。」 …… 萧子衿藏在墙边拐角处,倒数了三个数,在对方走过来的瞬间一把扼住了对方的咽喉,没给他半点叫出声的机会。 「你们晚间带回来的女孩儿人在哪?」 「唔唔唔唔唔……」 萧子衿才想起来自己还掐着对方的脖子。 他刚松手,对方就张嘴要叫,季远之眼疾手快地捂住了对方的嘴,温柔浅笑:「嘘,还是听话一点吧。」 「我们只想要那个女孩儿,你若是听话些自然可以完好无损地离开。」 少年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了。 季远之这才放开了手。 少年咽了口口水,能清晰感觉到寒夜中一个尖锐的东西正抵在自己的腰侧。 他哆哆嗦嗦地说:「那个男装打扮的女孩儿吗?她不听话,闹腾了差不多半个时辰,现在被关在柴房里了。」 「柴房在哪?」 「往前走过了最大的那个屋子右拐就是了,门前还放着一个很显眼的大酒桶。」他可怜巴巴地问,「我已经告诉你们了,你们可以放我走了吗?我保证不会说出去的。」 「当然,」季远之温和道,「你可以走了。」 抵在腰间的尖刃被拿走了,少年刚松了一口气,一个手刀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噼在了他的后脖颈处,他一声闷哼都没发出就颓然倒地,毫无反抗之力地在昏厥中被死尸似的丢到了水缸旁边。 「走吧。」 两人按着方才那少年所说的走,果不其然在一间屋子前看到了一个显眼的大酒桶,酒桶旁的木门上着锁,里面有窸窸窣窣的动静传出来,萧子衿在窗纸上戳了个洞,靠近往里看,被五花大绑着的白馨语躺在柴房冰冷的地上,小脸都哭花了,因为嘴里塞了个厚厚的白布连哭都没办法哭出声。 估计山匪也没想到会那么快有人来救这丫头片子,柴房除了上了把锁外没有任何的其他措施,季远之看了一圈确认没什么问题朝萧子衿微一点头。 听到开门动静的白馨语惊恐地看向门口,见到两人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嘴里一顿乱唔,也不知道说些什么,看到萧子衿和季远之朝她走过去,嘴里顿时唔得更厉害了。 「唔唔唔唔唔唔唔!!」 「别出声。」萧子衿道。 「唔唔唔唔唔唔唔!!!」 季远之微微皱起眉,伸手就要去拽萧子衿:「阿楠,似乎……」有些不大对劲。 他还没说完,萧子衿脚下竟是一空,整个人从只铺了细茅草的洞口跌了下去。 季远之来不及反应,下意识往前一扑去拉他的手。 轰—— 受到重压,原本就只浅浅盖在遮掩的白布上的茅草顿时也跟着落进了洞口。 一阵让人听着都身上疼的声响过后,柴房重新陷入了安静。 白馨语缩在角落里,惊恐地瞪大眼睛看着从外面走进来的黑衣人。 「啧,」黑衣人揉揉还疼着的后颈,「真是毫不不留情啊。」 另一个黑衣人蹲在洞口往里看:「哎,确定这隧道没问题的吧。」 「没问题没问题,之前我都检查过三遍了。还好那姑娘早不住那了,否则这大半个月丁零噹啷的怎么可能骗过她。」 「没办法,能拖多久是多久吧。对了,少主已经过去了吗?」 「过去了,我们得抓紧放个信号给他。」 两人说着就准备走,其中一个突然想起来回头绕过地洞走到缩成一团的白馨语旁边,戳戳她:「对哦,这个丫头怎么办?少主也没和我们说啊。」 「……你不说我还真忘了,」另一个想了想,「算了,反正事情都办好了,放她走吧,当诱饵也怪辛苦的。」 白馨语没搞清楚到底怎么回事,甚至还没反应过来蹲在她旁边的黑衣人就已经伸手解开了她身上的绳子,还非常贴心的把她嘴里塞着的白布给拔了出来。 「行了,你快走吧。」 白馨语戒备地看着他,不敢动。 「再不走……」对方笑嘻嘻道,「我可就后悔了啊。」 白馨语顿时吓得魂不附体,连滚带爬地往外跑,片刻没敢耽搁。 「跑得还挺快。」黑衣人慢悠悠地说。 他拿出早就准备好了的烟花,走到柴房外朝天空一放。 啪—— 火星在低垂的夜幕中骤然炸开。 靠在树干上摇着摺扇的江海平把摺扇一收:「来的还挺快。」 「早就听说侄女像姑,看来是真的了。」 …… 混乱的黑暗不知道持续了多久,随着重重一摔,滚成团的两人「啪叽」砸在了地上,跌出了暗道。 第48页 「嘶。」 萧子衿倒吸一口凉气,脚腕疼的一抽。 大抵是摔下来的时候崴到了。 「阿楠?」 萧子衿一摆手:「没事,小毛病。」 季远之把手递给他:「扶着我吧。」 萧子衿没拒绝他的好意。 他环视四周,入目只有夜明珠的幽光和石壁森冷以及一条不知道通向何处的长长隧道:「抱歉,是我大意了。」 「你是救人心切。」季远之取下架子上的夜明珠当作明灯,另一只手扶住萧子衿,温柔问,「能走吗阿楠?」 萧子衿一点头。 隧道短而窄,不消多时就到了底,有明亮的烛火微光从门扉间的缝隙处透出来,萧子衿整个人绷紧了,他同季远之对视一眼,两人都做好了准备后随即伸手推开了掩着的门扉。 吱呀—— 萧子衿愣怔在了原地,看着石室内部熟悉的装饰不可置信地喃喃出声:「这怎么可能……?」 石室里,明灯高悬烛台映卧,屏风上的山水画被挂在其上的衣物挡住了一部分,正对门扉的墙壁上悬挂着一副人像画,画像素净而简单,以黑色为主辅以稍许的其他颜色,仅通过寥寥几笔就勾画出了一个栩栩如生的人形——画中人于青山前蓦然回首,光是看面貌就同萧子衿有五分的相似。 那是十一年前就死于鸠毒的前太子萧子规。 画的线条和风格,同萧子衿年少时在东宫看到的那幅一模一样。 他记得自己当时指着墙上挂着的人像画,惊奇道:「小阿楠!」 文绮失笑地让侍女给他端来了糕点:「这不是小阿楠,这是你太子哥哥。」 「啊?」小萧子衿失落地瞪大眼,「不是小阿楠?」 侍女笑出了声:「六殿下,这可是太子东宫,在这里挂你的画像成什么样子呀。」 小萧子衿懵懂地点点头:「哦,可是小阿楠喜欢。」 文绮就一刮他的鼻尖,笑着道:「你既然喜欢下次嫂嫂给你画一幅。」 「噗,」侍女打趣道,「小姐你这么快答应下来,到时小心殿下吃醋。」 「吃醋?」小萧子衿不明所以,「醋,好喝的。」 文绮被他逗的直乐,抱着他沉甸甸的小身子笑意盈盈道:「他都多大人了同弟弟吃什么醋。哎呀小阿楠真可爱,要是日后你的小侄子也有你那么可爱就好了。」 小萧子衿那会儿对很多东西都懵懵懂懂的,但也听得出小嫂嫂这是在夸自己,顿时「咯咯咯」笑了起来,开开心心地往小嫂嫂怀里一窝。 等已经小大人模样的萧子规应付完朝堂那一干老臣回来,看到的就是自家那糰子似的胖弟弟正窝在自己的太子妃的怀里,吧唧嘴地睡着正香甜。 「……」萧子规顿时有些不大乐意,上手就要去抱弟弟,「怎么小阿楠又过来了?」 文绮一把打开他的手:「哎呀刚睡着,你可别来兜乱子了——他偷跑过来的,估计是上次摸过来记住路了。」 不是,到底这是谁迎娶进门的太子妃? 皇长子殿下顿时有些怀疑。 「乳娘呢?」 「我让她回去了,年纪一大把了,可经不住小阿楠闹腾。」 皇长子殿下小心翼翼地问自己太子妃:「他晚上不留宿吧?」 文绮似笑非笑地斜睨他一眼:「怎么,殿下这就嫌弃上自己弟弟了?」 萧子规脱了外袍同她讲道理:「他到底也大了,不能总同人睡,我这个年纪的时候……」 小萧子衿被他吵醒,揉着眼睛趴在嫂嫂的怀里,看见哥哥下意识把屁股往嫂嫂怀里一墩。 「……」向来以温文尔雅着名的皇长子殿下这会儿挺想打弟弟。 小萧子衿戒备地看着自己哥哥,奶声奶气:「嫂嫂陪我睡。」 「……」萧子规脸上的表情都有些裂,他试图和熊孩子弟弟讲道理,「你已经是大孩子了,小阿楠,得学会自己睡觉,母后不是说……」 小萧子衿压根不吃这套,眨巴着眼道:「我就想嫂嫂陪我睡。」 萧子规败下阵,披上自己刚脱下的外袍去找陈皇后告状了。 当夜小萧子衿是被自己母后揪着耳朵押回去的。 萧子衿将石壁上的挂画取下,于角落处发现了画作人的落款。 ——元化二十七年冬,文绮。 落款每个字尾部带着的轻轻的上提彻底打破了萧子衿的幻想。 这确实是他大嫂文绮才有的行笔习惯。 那场启祥宫的大火中,文绮没有死,可为什么这么多年她从未想过告诉自己呢? 萧子衿不明白。 如果说这是文绮曾经的住处,那将他们引到这里的人想要的又是什么? 萧子衿感觉自己像是进入了一个迷宫,左右上下都是路,但全部不知道在通向哪里,往前是死路还是活路,一切都变得格外错综复杂,难以预计,又或许从始至终,他都只是棋盘上的一个棋子罢了。 季远之同他十指交扣,轻轻叫了声「阿楠」。 萧子衿深吸一口气,撇开脑中繁杂的思绪:「算了,先出去再说吧。」 武林大会在即,事关元国同十三部落,他并没有那么多时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了。 两人在整个石室里翻找出去的办法,摸上木柜上的石马的时候季远之敏锐地听到了一声机关的轻响。 第49页 一石门之隔的外面,江海平靠着石壁,拿扇骨在自己手心拍打了三下。 「三——」 「二——」 「一——」 一瞬间,方才还敞开的木门轰然阂上,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香甜薄雾瀰漫在了整个石室中。 「阿楠!屏气!」 季远之立即提醒,然而到底还是迟了一步。 萧子衿强行将手撑在床榻上,摇了摇自己昏沉的头,突如腩沨其来的睡意让他眼皮子发沉。 他只见到季远之张了张嘴,还没听清楚对方在说什么就终于支撑不住颓然倒了下去。 季远之伸手去抓他的衣袖,却只摸到了一把空气,他手指抽动了两下,到底没抵过勐烈的睡意,在一片雾气中闭上了眼。 【作者有话说】 回忆杀ing 后面是没被现实毒打过的软糯糰子小阿楠和还没变成出生的季兔子的年少时间。 第25章 「阿楠哥?」 「阿楠哥哥?」 「小阿楠!!!」 萧子衿回过神,看着陈诺稚气的脸庞不知为何竟有种大梦初醒的恍惚和怅然。 陈诺纳闷地伸着手在他眼前晃。 「想什么呢,这么出神?对了,听说今日季谷主送了几个书童过来,反正也闲来无事,去凑凑热闹?」 萧子衿自幼心大,想不明白那些莫名情绪的由来索性便不想了,只当自己中了邪,他拍开陈诺的手,扬眉道:「叫谁呢,没大没小——送书童?宫里连书童都找不起了?」 「那谁知道。」陈诺眨巴着眼用胳膊肘拱他,「去不去去不去嘛?」 萧子衿「唔」了一声:「不去,怪没趣的,听说药谷的人都是木头,去看他们有什么劲儿。」 「真的不去啊?」陈诺狡黠一笑,「阿楠哥哥还不知道吧,今早姨妈可是知道那盏琉璃五凤盏是你打碎的咯。要是这会儿回去……」 萧子衿顿时一僵。 要是这会儿回去,他会被他母后切成八块,至于是横着切还是竖着切,完全看他母后怎么来得方便——毕竟当时他可是指天画地地同他母后发誓,那琉璃盏是跑进来的野猫打碎的。他母后当时还纳罕了许久,寻思怎么那段时日总有野猫跑进来。 某萧姓野猫伸手搭着陈诺的肩膀,斩钉截铁地同她说:「去啊!当然去!你阿楠哥哥我可最喜欢看热闹了。」 「可是阿楠哥哥方才好像说……」 萧子衿伸手捂住陈诺的嘴,讨饶道:「算我求你了,好阿诺,阿楠哥哥真的特别特别特别特别想去,就让我也一起去看看吧。」 反正能拖多久是多久,他母后也忙,总归不可能总记得这件事情。 陈诺「哦」了一声,连眉尾都带上了得意之色,脸上写满了「我还不知道你」。 …… 药谷的车驾停在皇宫侧门后就不再往前,季岩本人没来,是由他的心腹带着这一马车的人进的宫。这次送来的基本都是半大的少年,同各个皇子的年纪相差不大,估计来之前都说过此行的目的,一个个都乖顺的不行,进了皇宫后就低着头跟着季岩的心腹一路去了御花园。 大部分皇子这会儿都已经到了,正带着自己的僕从同下人站在遮荫的亭子里谈笑间带着某种试探和机锋,你来我往暗潮汹涌。 萧子衿轻巧地趴在房顶上——他同太傅做学问稀疏平常甚至经常给老太傅气得脸红脖子粗的,同武师习武倒是还挺有天赋,年纪轻轻那轻功就让武师大为夸赞,虽然也可能是陈皇后拿着擀面杖追多了的缘故——一众长得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瘦高条和矮冬瓜里,他一眼就看到了自己兄长。 趴在他旁边的陈诺也兴沖沖地一指萧子规:「呀!是子规哥哥。」 萧子规的贴身侍从急匆匆地跑过石板小道,低声同萧子规耳语:「殿下,六殿下人不在他殿里,也不在娘娘那边。」 「阿绮那边呢?」 「奴才找过了,也没有。」 萧子规头疼地揉揉额角:「这小子又跑哪去了?」 「奴才方才从娘娘那边回来的时候听娘娘说不久前陈诺小姐刚进了宫,估计是两人一道玩儿去了,福喜大公公也在找呢。」 「你再去……」 …… 陈诺双手作喇叭状,压着声音喊:「子规哥哥,我们在这!」 萧子规一抬头就同趴在屋檐边欠打的亲弟弟撞了个对眼,他额头突突的疼,头一次后悔母亲打弟弟的时候自己没有不管。 这真是被打少了。 父皇在找他,母后在找他,连大半个东宫都被他派了出去满皇宫地找人,他倒和猴子似的趴在房檐上。 其他几个皇子多多少少也注意到了动静,抬头一看险些被两个看着像是挂在房檐边的人头吓出个好歹。 「六弟还真是……」二皇子昧着腩沨良心道,「童心未泯。」 「阿楠!」萧子规皱眉,「给我下来。」 陈诺拍拍萧子衿的肩:「阿楠哥,你完了。」 「子规哥哥看起来真的生气了。」 说着她就悄咪咪准备熘。 「阿诺,」萧子规道,「你也给我下来。」 在房檐上蹭得灰头土脸的两小只灰熘熘地爬了下来,一个赛一个的垂头丧气,像是夹着尾巴的两只奶狗,一个瘪着嘴可怜兮兮地喊「子规哥哥」,另一个就小心翼翼地瞅着他叫「阿哥」。 第50页 萧子规严肃不到半刻就无奈地摇了摇头:「你俩啊。」 说话间药谷的一众人就有序地排着长队走了进来,每个人身上都是打满补丁的粗布麻衣踩着已经有些破了洞的草鞋,因为低着头也看不清各自的面容,只能勉强看到半个头顶。 萧子衿好奇地看着他们,总觉得他们像是大典时候摆在铺着红色长布的宴桌上供人挑选的菜餚,自己是没有任何能选择的余地的。 「这便是此次带来的人了,共计十二个,」季岩心腹同萧子规道,「太子殿下先请吧。」 语调随意地像是在讨论一个随处可见的死物。 萧子衿看见自己兄长皱起了眉,似乎对于对方的说法不大赞同的样子,只是碍于此事经过了父皇的允许以及季岩的特殊,他并没有立即将这个表现出来,倒是沖自己伸手招了招。 「阿楠。」 萧子衿疑惑地「啊」了一声,还没猜出哥哥的意思旁边的陈诺已经伸手把他往前一推,他回头怒目地瞪对方,又被陈诺毫不留情地瞪了回来。 死道友不死贫道,世间兄妹情竟然薄凉如此。 萧子衿忍气吞声地转回头:「阿哥。」 萧子规拍了拍他的脑袋,视线在十二个少年身上转了一圈,最终落在了一个同萧子衿差不多高却足足比他瘦了大半个人的少年身上。 对方觉察到他的目光,飞快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又迅速低了回去,眼神里都是认命的木然。 「太子殿下看起来是中意这个,」季岩的心腹很懂察言观色,立即说,「殿下真是好眼光,这是十二个里头唯一一个自打出生就长在我们药谷的。」 「——季远之,前两日刚过了十岁,同六殿下差不多大。」 萧子衿用余光悄摸摸地看那人,见他一直低着头也不说话,像一座木雕似的顿时嫌弃地一撇嘴。 无趣的木头桩子。 「季远之?」萧子规眉头更紧了,他看着季岩心腹那略有深意的笑,总感觉不大舒服,「姓季?」 心腹一点头:「殿下向来聪慧,应当也猜到了——他是我们谷主膝下的第十子。」 「其母是十三部落逃来我大元的,自被谷主收留后一直在谷中当粗使杂役,前几年刚病逝。」 「殿下若是中意他,必定是他前世修来的福气。」 萧子衿虽然没什么脑子,但也听得出他的大概意思,顿时心道季岩可真是个老畜牲,人家刚丧了母,就给丢宫里当下人来了,哪怕不是亲生的都甚少有人能做那么绝。 季岩心腹像是看不到两兄弟复杂的表情似的,依旧有礼道:「殿下还要看看其他的吗?」 ——活像是街口卖猪肉的小贩。 「就他吧,」萧子规道,「即日起他就跟着我六弟吧。」 季岩心腹对于他的做法并无不满,只温驯地点点头。 「啊?」萧子衿一指自己,目瞪口呆,「跟着我啊?我不要!跟着我三天得挨九顿打。」 萧子规弹了下他的脑门:「知道你就少闹点事,也省的太傅隔三差五来同我告状。」 「反正我不要,」萧子衿嘟囔,「让他挨打我过意不去,让我坐下来看书我对自己过意不去。」 「小阿楠。」 萧子衿撇着嘴就是不松口。 对这个弟弟萧子规一向是没有办法的,但这会儿去请母后过来教训他也不现实,他无奈地看着萧子衿,好一会儿嘆了口气:「算了。」 「他平日里跟着我,我不在的时候跟着你,这总行了?」 萧子衿权衡利弊,觉得偶尔被人盯着多个跟屁虫好像也勉强能接受,于是瘪着嘴点了点头。 「行吧。」 余下的十一个人里头又被挑走了七个,多出来的四个人季岩心腹刚准备带走,就被萧子规要了下来,作为侍从被安排在了东宫伺候——反正他同文绮都不是爱为难人的性子,在东宫可能比在有些皇子手下以及回到药谷过的舒坦点。 萧子衿被闻讯过来的陈腩沨皇后拎着耳朵揪了回去,连带着一同撒丫子玩失踪的陈诺。 陈皇后纤瘦的小身板一手揪着一个,在萧子衿求饶着喊「母后」的声音里毫不留情地把人拉回去挨训了,老嬷嬷笑眯眯地跟在旁边,一边劝着自家小姐,一边絮絮叨叨着两个不让人省心的侄兄妹。 萧子规站在原地,不知道是因为这欠揍的弟弟还是因为方才的事情,无奈地嘆了口气。 「你别放心上,阿楠这孩子就是心直口快,但没什么坏心思,他是真的觉得跟着他整日里受太傅罚对你挺不公平的。」 季远之刚开始还没反应过来他是同自己说话,直到萧子规又问了句。 「叫远之是吗?有小名吗?」 季远之抬头看他,褐色的眼瞳里带着一点点的浅蓝,他默默摇了摇头,没说话。 「你年纪小,我还是喊你阿远吧,我没在时候得辛苦你帮我看着些他了。」 萧子规拍了拍他几乎只剩下骨头架子的硌手的肩膀。 「不必太过紧张,便当自己家吧。」 【作者有话说】 萧子衿(嘆气):现在的你要是和以前一样容易欺负就好了。 季大别兔(微笑脸):阿楠哥哥是喜欢我这样吗? 萧子衿:呕…… 这告诉我们,对象别乱找,货不对版还没法退 第51页 第26章 无法无天整日招猫逗狗的六皇子萧子衿莫名其妙安分了下来,已经好几日没惹出什么祸端了的消息在宫中不胫而走。 听到自己儿子随口问了句的韩贵妃冷笑一声,漫不经心地修剪着自己的指甲:「什么安分下来了,是被他母亲打了顿,现在伤还没好躺在床上呢。」 二皇子疑惑:「这么严重?上次他同三弟起争执给人使绊子把人门牙都摔断了一颗也没见皇后娘娘这么生气啊。」 「这谁知道,」韩贵妃冷笑道,「估计又是因为那些下人的事情吧,一家子的怪胎。」 …… 留芳殿的小院亭子里,陈皇后正敛眉同儿媳妇文绮下棋。 棋盘上的黑白棋子交错,你来我往间谁都寸步不让,看得旁观的陈诺头昏眼花,总觉得自己实在是多余。 「阿绮似乎有话要说?」陈皇后边落了一子,边随口问。 文绮夹着黑子没有立即落子,似乎还在犹疑:「母后英明,儿臣确实有话想说,只是不知如何开口。」 「是小阿楠的事情吧。」陈皇后意料之中道。 文绮一颔首:「打破琉璃盏一事儿臣自认并不算严重,母后此番是否有些大动干戈了?」 陈诺也跟着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是啊姨母,阿楠哥哥也是不小心的嘛,你就别同他生气了。」 陈皇后一笑:「其实我倒不是因为此事而罚他。」 「啊?」陈诺懵逼道,「那还能因为什么?」 「摔坏琉璃盏是小事,可他却第一时间将此事与自己撇清了关系,推脱到野猫身上,敢做而不敢当——这才是让我生气的原因。」 文绮「嗯」了一声:「果然是因此,我想来母后也不是会因小物而发怒之人。只是——」 她犹疑了一下,不知道该不该说出自己的看法,陈皇后倒是并不在意。 「只是什么?阿绮你大胆说,不必担心其他。」 文绮沉吟片刻:「人本趋利避害,遇事皆会下意识让自己置身事外,此乃天性使然,为此罚阿楠是不是过于严苛了?」 陈皇后不光没生气,听完甚至很贊同地点了点头,重复了她方才说的几个字。 「天性使然?这四字我喜欢。只是若一切皆随天性,贪生怕死亦是天性,背信弃义亦是天性,贪图富贵亦是天性,又何来军中如此众多的前赴后继者呢?」 文绮一思索:「母后您的意思是……」 「为君者行仁政怀有慈心,社稷方可长久是不假,可边境虎狼环伺,若只有宽厚之心并不足以平因战而死的百姓之恨,这些年阿规朝中之事一直做的很好,只是,他还缺一把护国利刃。」 陈诺惊讶地倒吸一口气:「姨母你想让阿楠哥哥从军?」 陈诺虽然少不更事,但也听长辈说过不少边境的事情,两方的局势,也清楚鄢都的繁华奢靡全是建立在边境未破的基础上的。可就她接触过的几个一同打马球的世家公子里,莫说是从军了,基本上都是到了年纪家中就给安排个安稳的一官半职。 手里有点钱帛,身上有些小权——这就是鄢都大多世家对于子嗣的要求了。 越是靠近鄢都权力中心的,越是能感觉到近两年十三部落的蠢蠢欲动,元国同他们的摩擦越来越激烈,也越来越频繁,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得打个三五年的,若是家里孩子从了军,那可是把脑袋系在裤腰带上的事儿,都是自家心肝宝儿,谁也捨不得放着自己锦绣丛里出来的孩子去西北吃沙。 陈诺下意识有些排斥:「会很危险的吧,让他一直在鄢都不行吗?子规哥哥也不会希望他去冒险的吧。」 对于她孩子气的话,陈皇后并没有驳斥,只是颇有耐心地问她:「是很危险,只是阿诺,那些镇守西北的士兵就没有家人吗?」 「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他自幼受百姓奉养,锦衣玉食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就註定若是有朝一日元国面临灭国之灾,他必须要泯灭趋利避害的天性身先士卒,哪怕是为百姓赚取一口喘息之机。」 「我们亦是。」 …… 陈诺愣住了。 文绮沉默地看着错综复杂的棋盘许久,终于投子认输。 「母后走一而见十,我自愧不如。」 …… 对于这一场争执还躺在床上盖着薄被的萧子衿并不知情。 他只莫名其妙地感觉陈诺的心情似乎不大好。 「你怎么了?挨打的是我吧,你怎么这个表情,被人欺负了?」 见他龇牙咧嘴地要爬起来,陈诺翻了个白眼给他摁了回去。 「除了你谁还能欺负得到我?可躺着吧,屁股不疼了?」 「都好几日了,早……」萧子衿刚要逞个强,陈诺就一拍他屁股,顿时疼得他「嗷」一声叫了起来,要不是行动不便整个人能飞出去三里地,「陈!诺!你知不知男女授受不亲六个字怎么写?!!!」 陈诺不以为然:「得了吧,你啥样我没看过。你以前穿着开裆裤掉到水池里还是我哭着找人给你捞回上来的呢,那会儿的你可英俊了,阿楠哥哥。」 萧子衿脸青一阵红一阵:「我的祖宗,算哥哥求你了可别提那事儿了。」 兄妹两人打小一起长大就这点不好,对于对方的黑歷史简直是如数家珍,这会儿萧子衿再少年意气在陈诺眼里第一时间还是那个穿着开裆裤掏鸟蛋反而被蜜蜂蛰得鼻青脸肿的表兄,她甚至真心实意地问过萧子衿,那些小丫鬟看见他到底有什么好脸红耳赤的,是喜欢他穿开裆裤掉池子里被吓得尿裤子吗。 第52页 兄妹情总之是十一分的不靠谱。 「哎,」陈诺想起什么,推了推萧子衿的手臂,「阿楠哥哥,你说西北是什么样的?」 萧子衿调整了个姿势让自己重新在床榻上趴好,虽然也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这么问,但还是有问必答:「不知道啊,但听母后说那边非常宽阔,跑马都不需要专门修跑马场,就是冬天的时候会特别冷,河面上的冰层会比鄢都厚很多,在冰面上打马球冰面都不会破。等我到了年纪要出宫立府了,我就去看看。你要是懂事儿点说点好听的,我可以顺便捎着你。」 陈诺一反常态地没有立即回呛他:「真这么好就好了。」 萧子衿正纳闷她今天中了什么邪,外头就传来了一阵脚步声,随后老嬷嬷的声音响了起来:「这不是新来的小远吗?大殿下让你过来的吧?快进去吧。」 萧子衿正纳闷着小远又是谁,对方就抱着厚厚一叠的字帖进来了。 是前两日那个季远之。 他这会儿换了一身整齐利落的衣服,可能是在太子殿吃得还挺补的原因,比起那日看起来气色好了不少,只是还是瘦不拉几的像个长长的竹竿子,让人疑心风一大他就能被吹跑。 「……」萧子衿总觉得他来估计不是给自己带好消息的,尤其是当他看到字帖上那熟悉的字迹的时候,那股感觉更强烈了。 陈诺记人有些慢,先是愣了下没认出来,等他走到了床榻边才想起来是前两日见过的,顿时道:「啊!你是那个……那个季远之是吧?变化好大,我一下都没看出来。」 「少来,你认人就是慢,别人换身衣裳你就分不出来了。」萧子衿幽幽道,「——你过来做什么?我大哥近日没出去吧。」 季远之手里捧着厚厚一叠几乎有一个砚台高的书稿,抿了下唇侷促道:「这是近日太傅布置下的课业。太傅说你虽然不便外出,但课业不能落下,等你伤好了他要检查。」 「……」萧子衿目瞪口呆,要不是这会儿他屁股还疼着他能直接从床上蹦起来,「你看我像是能写的样子吗?」 季远之飞快地抬头扫了躺在床榻上的他一眼,又迅速低头,闷声道:「趴着可以写。」 萧子衿:「???」 连旁边的陈诺都不由得露出了同情之色。 她拍拍萧子衿的肩膀:「好好写吧,阿楠哥哥。」 【作者有话说】 萧子衿:愤怒咬笔头 第27章 当朝老太傅文翰那可是出了名的犟种脾气,说一是一说二是二,绝没有一句虚言,倘若同人约了三更见面,两更天的时候他就到地方等着了。萧子衿还听他嫂嫂文绮说过关于老太傅的趣事,说他早年身子还硬朗的时候,每年春种时节朝中惯例的挑出一日专门让文武百官们去帮着下田展现展现浩荡皇恩,多数人都是挥两下锄头敷衍了事,只有他吭哧吭哧地真的在农田里帮着人家农户播了一天的种。 第一年的时候,他还怕自己给农户添乱子,趁着休沐的时候同一家农户请教怎么播种埋土除杂草,吓得老夫人还以为他是中了邪,专门去大街上找看相的奇人算了一卦,还被骗了三文,成了一段时间鄢都的趣谈。 萧子衿天不怕地不怕,连看到他父皇生气都能嬉皮笑脸地凑上去装傻扮痴撒娇了事,唯独看到陈皇后手里的鸡毛掸子和文老太傅的戒尺的时候是一声也不敢吭的——八岁那年他往文老太傅的烟枪里面塞小米椒碎,被打得哭了三天。 陈诺为此还笑过他,说他一见到老太傅就像见了猫的老鼠。 萧子衿就不服气地哼哼:「你懂什么,这叫识时务者为俊杰。」 …… 于是这会儿,识时务的六皇子只能趴在床上,闷闷不乐地啃笔头,郁闷得不行。 陈诺贯彻着有福同享有难你自己当的理念,这会儿早撒丫子跑了,房里只剩下爬都爬不出去的萧子衿和半棍子抡不出一个屁的季远之。 萧子衿用和老驴拉磨没什么区别的速度磨叽着,过一会儿就换一个姿势,再一看太傅布置的课业,那是一个字都没动过。 从小在药谷长大有个畜生似的亲爹的季远之当然能看得出来,但本着与他无关的态度只是垂下了眼,沉默地继续在旁边站着。 「嗳,」萧子衿撕下右下角的一部分宣纸揉成团丢他,「那个节哀哈。」 季远之语气没什么情绪起伏。 「多谢六殿下关心,不过我母亲同我并不亲厚。」 「啊?」萧子衿怎么也想像不出来季岩带孩子的场景,「总不能是你父亲照顾你的吧……?」 说完他脑子里就浮现了季岩那张总是带着笑意的脸,怎么都觉得违和。 他那样的人,别说和孩子放在一起,哪怕和猫猫狗狗放在一起都是极为违和的。 萧子衿见过他是怎么对待试图讨食的野猫的。 那只三色花纹的野猫看起来还不到三个月大,小小一只,因为食不果腹皮包骨头的,它就躺在季岩走的那条宫道上,细声细气地伸爪子试图扒拉他的腿要点东西吃。 萧子衿看它委实可怜刚准备去给它弄点吃的,就见季岩随意一脚踹开了孱弱的幼猫,在对方恐惧吃痛的尖利叫声下反而饶有趣味地笑了起来,他听见季岩的心腹问季岩。 「要弄死吗?」 季岩一摆手,上前拎起小猫的后颈皮,在对方可怜兮兮的微弱叫声中掐住了对方的脖子。 第53页 幼猫的爪子并不锋利,哪怕死命去挠他都没给他留下什么伤口。 萧子衿当场呆住了,怎么都没想到他会这样对待一只只是想要讨食的小猫,反应过来后立刻跑了过去抢被他掐得一抽一抽的奶猫:「不准欺负它!把它给我!」 「六殿下。」 心腹刚准备去拉萧子衿,季岩就一松手,任由萧子衿抱走了自己手里的小奶猫。 萧子衿把幼猫护在自己怀里,戒备地看着他:「你为什么要欺负它?!它只是想讨食!」 「欺负?」季岩笑着摇头,「小殿下,这可不叫欺负。」 「既然它没有能力靠自己寻找到食物,我提前结果了它又怎么不是在帮它解脱呢?」 「弱者,是没有生存下去的权利的。」 萧子衿当时年纪还小,并不知道怎么反驳他,只能带着奄奄一息的小奶猫跑着去找了陈皇后,他将事情的经过同陈皇后说了,陈皇后将差点被掐断了脖颈的小猫放在了自己的膝盖上,让它枕着自己的宫裙,一双纤瘦的手带着恰好的力道按压着小奶猫的胸腔,看着那小小的身躯在自己手下逐渐恢復温度,孱弱地蜷缩在她的手心处,圆熘熘的眼睛像是带着某种热意,叫声嘶哑。 陈皇后松了一口气,揉了揉自己小儿子的发顶:「日后离他远些。」 说着弱者没有生存的权利的人真的会去照顾自己只会哇哇大哭的孩子吗? 萧子衿很难想像。 「我不需要照顾,」季远之垂着头回答他的话,语气间有种认命的木然和平静,「我五岁时候就可以捡柴禾养活自己了。」 「我也不怪我母亲,对她来说我确实只是她耻辱的证明而已。」 「……」 萧子衿五岁那会儿偶尔还会尿床,床褥都是嬷嬷洗的,只知道每天傻乐地拿着糖人撒疯似的到处跑,每天没脸没皮地和陈皇后要亲亲,像个死皮赖脸的跟屁虫,他尴尬地挠了挠脸:「对不起啊,我可能不该提的。」 季远之没应声,似乎并不打算同他多说什么。 萧子衿自知自己哪壶不开提哪壶,理亏得紧,终于闭了嘴安分下来,只是时不时余光往季远之身上瞟,又歉疚又无措,又怕自己说多了提到人家伤心事。 直到晚间萧子规来看他伤势如何了,他才松了一口气,送阎王似的看着季远之拿着他写好的字帖走了。 「怎么了,这表情?」萧子规拍拍自己弟弟的头问。 萧子衿趴在床榻上,右手撑着脸:「哥,季岩那老畜牲有十个儿子吧,怎么就只让他来了?」 萧子规轻轻一拍他的后脑勺:「怎么说话的?都哪学来的。」 萧子衿吐了吐舌头,才听他嘆了口气说:「他是替他妹妹来的。」 「原先季谷主要送来的是十男两女,其中一个就是阿远那孩子的胞妹季铃,听说性子柔柔弱弱还自幼胆小,他怕妹妹一个人在宫里吃亏出事儿,才鼓足了勇气顶撞了自己父亲让他送自己进宫。」 萧子衿好奇:「另一个呢?」 萧子规眼中带着怜悯。 「死了。」他轻轻道,「入宫前一日,那丫头不知从哪得知了韩贵妃那头正缺宫女,一时没想开上吊死了。」 萧子衿皱起了眉。 他虽然总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但对宫里的事情也是多少清楚的,这几年他父皇偏宠韩贵妃,万事总先着她,韩贵妃本来就是个嚣张跋扈的性子,得了偏宠就更加骄纵起来,对自己宫里的宫女僕从更是稍有不顺心就非打即骂,多数宫人都默认去她那儿的差事全是苦差事。 尤其几个月前,还因为她教训宫女的时候下手太重出了人命,本来就不好听的名声就更不好听了,没人愿意整日把脑袋系在裤腰带上去伺候她。 有陈皇后珠玉在前,谁能乐意去她那讨生活。 「所以啊,」萧子规劝弟弟,「你可收着点性子。」 萧子衿嘟嘟囔囔着应下。 「知道了。」 【作者有话说】 萧子规(拍弟弟头劝弟弟):好好的,别吵架哈 季大别兔(温柔微笑):好的,大哥。 萧勐1(捂腰暴怒):???不是,哥你是瞎了吗??? 陈皇后(恨铁不成钢):……生了个废物小儿子 提示:季岩是偏激的社会达尔文主义者,好孩子不可以学哦 第28章 萧子衿对季远之的态度产生了些许微妙变化,好歹从「餵」荣升成了全名。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似乎还是不大喜欢对方。 萧子规本来还有些担心发愁,但一场突如其来的寒潮肆虐北境,热病一夜席捲了整个元国东北地区,他奉命带着几个颇有资歷的太医北上东行,实在是分身乏术,没空管自己那混世魔王一样的弟弟的破事了。 临走前,他特意叫来了季远之,拍拍他的肩膀:「这些时日我不在,得劳烦阿远替我看着些阿楠了。」 季远之垂着眼答是。 文绮将挂在小臂上的外袍拿下来,给萧子规穿好,贴心地给他系好腰间的带子:「一路小心。」 萧子规余光看见季远之垂着脑袋,应当是看不到的,就微一低头在文绮额上落下一吻,将她的一只手包在了掌心:「宫里诸事就辛苦你照料了。」 文绮含嗔睨了他一眼,另一只手轻轻一拍他的掌背:「不正经——去吧,宫内一切有我。」 第54页 …… 等萧子衿知道的时候,他哥人早没影了。 「……要不还是让他在启祥宫呆着吧。」萧子衿瞥了眼跟在文绮身后的季远之不大乐意地说。 「你可别想。」文绮伸中指一弹他额头,让人收拾了下紧着他卧室的暖阁,把季远之的东西搬了进去,压着声音小声安抚萧子衿,「好了别有情绪了,你大哥说便让他这段时间跟着你,至少同太傅识几个字认些书。」 「这孩子悟性不错,可惜生在药谷给耽搁到了现在。」 「你便当是帮他了。」 萧子衿哭丧脸:「可我也不大乐意每日见老太傅啊。」 没人能比文绮更加清楚自己亲爹的固执,文老太傅身为一个古板教条的老学究,在她幼时对于她同姐姐的要求就是贤良淑德,为此早年她还同他争论了不下十数次。萧子衿这种爱玩爱闹万事不过心的性子确实是够不上老太傅「行如君子」的门槛,反而在老太傅看来每日和只猴子似的上蹿下跳,活脱脱就是个野蛮人,看他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 文绮想了想同他商量:「那等你大哥回来,让你大哥带你出宫玩两日?太傅那边嫂嫂替你去说。」 萧子衿眼睛一亮:「真的?」 「嫂嫂什么时候骗过你。」 当天季远之就搬入了暖阁。 他没从药谷带什么东西过来,连几件衣物都是文绮给他添置的,算起来也没什么能带的东西,只需要收拾下被塞了些杂物的暖阁就可以住进去了。 换过的被褥上还留着太阳暖融融的气息,连角落处放置的铜盆都换了新。 萧子衿虽然偶尔不着调,但在自己答应过的事情上从不推脱逃避,抱着晒过的枕头放到了暖阁的小木床上。 「喏,你的。我大哥出去少则一个月,多则大半年,你就先安心住这吧,若是要看书,我屋里的书架上都有,若是有问题可以先记下来我到时候帮你去问嫂嫂,反正别问我就对了,你哪怕问了我大概也是不知道的。」萧子衿拍拍枕头,毫不客气道,对自己是个草包的事实接受良好。 季远之低眉顺眼地站在旁谢过。 「可免了,」萧子衿撇撇嘴,「没有旁人在,你也不必强迫自己——你不喜欢我,恰巧我也不大爱搭理你,我是草包不假,但又不是傻子。」 季远之微一愕然。 原先他以为对方就是个生活在蜜罐子里的草包皇子罢了,这会儿倒是有些惊讶于他的敏锐了。 他确实是不喜欢对方,从第一眼开始就是如此。 凭什么呢?凭什么他有疼爱他的父亲,严厉缺不失慈爱的母亲,永远纵容着他的兄长,而他们这种人却只能生活在那种不见天日的鬼地方,为了换取一口食物给人当牛做马?他甚至看起来不聪明,也不好学,顶多就有一副较好的皮囊罢了,却享受着有些人一辈子都无法触及的一切。 而这种人,只要对他们稍微表现一下自己的垂怜和仁慈,哪怕只是片刻,都能赢得众多的赞誉,被夸贊为圣者仁心。 真是何其可笑。 季远之原以为自己装的很好,没有任何人怀疑他,连萧子规都不像看出来了的样子,没想到却没他完全看不起的萧子衿戳穿了假面,他脸上的恭敬顺从潮水似的退去,垂着手站在一旁淡淡道:「六殿下多虑了。」 萧子衿本来就不是好为人师的性子,也不反驳只一耸肩:「你说多虑了就是多虑了吧。」 他起身往外走,双手交叉在一起叠在脑后,慢悠悠的。 「只是有些事情骗得了别人,骗不过自己。」 季远之身侧的手握成拳,眉间戾气一闪而过。 他们这种锦绣丛里的人能知道些什么?! 然而这片刻的失态被他强行压下,他很快习惯性地让自己恢復了往日那副逆来顺受的样子,沉默着不再言语。 萧子衿向来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从不爱热脸贴人家的冷屁股,也没兴趣探究他的心思,说完就自顾自走了——太傅布置的课业他还没完成,可没空同季远之瞎扯。 鹅黄色宫裙的侍女在房中点起了灯,看着坐在案几前一手执笔一边打瞌睡的萧子衿同他打趣:「殿下这是写好了?再不抓紧怕是明日太傅又得罚了。」 一听到太傅两个字,萧子衿差点从椅子上弹起来,惊恐地左顾右盼:「太傅来了?!哪呢?」 年纪稍小的掌灯宫女情不自禁地噗嗤笑出了声。 被吓清醒了的萧子衿环顾四周也没看到冷着脸拿着戒尺的文老太傅,终于松了口气,嗔怪道:「你们两个丫头哪学的,可真是吓死我了。」 小宫女并不怕他,反而嘻嘻笑笑地打趣:「也就老太傅能镇得住殿下了。」 另一个宫女也跟着笑起来:「不过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儿,宫里除了太子殿下外还有哪个殿下能看见老太傅不发憷的。上次奴去给娘娘送点心,五殿下正带着贴身侍从偷摸着钓鱼,看见拐角的老太傅吓得连鱼竿都没来得及拿,拔腿就跑了。老太傅也没见着人,又看见竹筐里有鱼,纳罕得紧,还把此事同太子殿下说了,最后那筐鱼太子殿下让老太傅带回去了。」 小宫女听得见牙不见眼,乐开了花:「那殿下你可得抓紧着些了,否则明日老太傅怕是饶不了你。」 萧子衿生无可恋地把脑袋往案几上一搁:「可是真的好多……」 第55页 「怎么会这么多……」 这夜屋里的灯一直亮到了后半夜。 三更天的时候,伺候的丫鬟们早早歇息去了,外屋没了女孩子们嘻嘻笑笑的声音,只余下了一片昏黄灯光。 季远之起夜出恭,推开门的时候就见萧子衿正趴在案几前睡得不省人事。 他走过去一看,宣纸上歪歪扭扭地画了一只颇为传神的大王八,脸部两侧还有长长的鬍鬚。 「……」明日太傅估计得当场气死。 【作者有话说】 文太傅(摔书):这学生我是一天都没法教了! 别人送情书,小季不一样,他送作业 学生时代的恋爱,就是那么朴实无华(划掉) 第29章 三月初,春意融融,御花园里被精心养护着的草木早早趁着东风抽枝发芽,含羞带怯地展露出稚嫩的花苞。靠着池塘的宽阔凉亭里,穿着一袭灰色广袖长衫的文老太傅负手穿行于端庄坐着的众皇子之间,手里还握着一把宽长的戒尺。 「各位殿下所交的课业老夫均已看过——二殿下所提兴修水渠之法颇有见地,只是如今国库空虚,实施不易,强征赋税,有伤民心,易损人和;四殿下攘外之策有可圈可点之处,但多数地方只能算是纸上谈兵,空有泛泛之词而无切实之处,流于表面仅是一纸虚文;三殿下同五殿下的想法天马行空烂漫童趣,并无多少可行之处,只是虽是一纸荒唐,却能看出并未假借他人之手,自这点观之足见品行良好。」文老太傅踱着步,毫不留情甚至能算得上刻薄地一一点评。 二皇子和四皇子闻言倒是露出了尴尬又僵硬的表情,知道后面那一句表面是在点评老三和老五,实际上是藉此在敲打他俩——从他们年幼识字开始就是文翰在教,是不是他们写的文翰还能没数? 只是未曾明说罢了。 文翰固执古板,却也不是什么不食人间烟火的文人墨客,能一路从院试乡试会试爬上来成为一朝太傅的怎么都不笨,对于朝野中的形势也看得透彻,二皇子生母韩贵妃不似陈皇后,是个极为重脸面喜奢华又骄纵盛气凌人的性子,并不好相与,更别说后面还有个从大庆时就是名门望族的韩家为之撑腰,尤其是这两年二皇子逐渐长大,韩贵妃对于太子之位就更是虎视眈眈,若不是萧子规从小到大就让人省心,几乎没出过什么岔子,早被以韩家为首的大庆旧党告翻了不知道多少次了。 所以有些事情,文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尽到自己为人师的职责就罢了。 二皇子性子狭隘计较,在他看来实在不是一个可以当明君的料子。 由着他去。 坐在二皇子后头的三皇子随了他母亲柔妃的性子,老实到显得有些木讷,他没听出来老太傅话里的意思只当是在对自己交上的课业不满,羞愧地低头不敢同老太傅对视。五皇子同萧子衿年纪差不离,两人的生辰都只隔了三个月,又加上其母娴妃素来是不爱与人争的贤惠性子,他同萧子衿倒是处得颇好——尤其是在挨太傅骂这一块儿上。 他眼瞅着太傅正背对着自己还没回头,拿团成团的宣纸往隔壁捧着书把脸埋在书中看起来非常认真的萧子衿身上丢,压着声音喊:「六——弟——别睡了!!」 萧子衿左手抓着书竖在自己面前,右手挠了挠脸,没反应。 五皇子:「……」 你当你拿着书太傅就看不出来你是在睡觉了吗??? 他眼睁睁看着老太傅转过了身,立即端端正正地坐好,纸团也不丢了,喊也不喊了,心说不是五哥不帮你,是五哥也无能为力,五哥实在是叫不醒你。 文老太傅扫过他挺直的嵴背和严肃的表情,眉间皱出了一个工工整整的八字,再侧头去看旁边的萧子衿,就见他单手将书竖在面前,整张脸都埋进了书页里,乍一看还挺认真挺唬人的。可惜文太傅同他斗智斗勇多年,早在他往自己鼻烟壶里倒小米椒碎的时候就知道他是个什么鬼见愁性子,与其相信他改性开始爱看书了不如相信他被鬼上身了,第一反应就直接去抽他手里捧着的诗经。 老太傅:「……」 他沉默地看着把脑袋塞在书页后头,下巴垫在桌上正睡得酣甜的萧子衿,觉得自己头开始痛了。 众目睽睽下,睡得正美的萧子衿吹出了一个鼻涕泡。 五皇子不忍目睹地别开脸。 三皇子目光敬佩。 二皇子同四皇子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露出了嫌弃和嘲讽。 屋内落针可闻,足以溺毙人的寂静之中,老太傅慢条斯理地拿出戒尺。 啪—— 「唔!」 萧子衿叫唤着从椅子上蹦跶了起来,正对上了太傅那张布满深浅褶皱的严肃的老脸。 萧子衿:「……」 这是什么噩梦。 「六殿下好梦正酣啊。」文老太傅拿戒尺一拍萧子衿的桌子,另一只手上还拿着萧子衿用来挡脸的那本诗经,「是昨夜画课业上的那只乌龟累着了吗?」 站着的萧子衿小声为自己辩解:「太傅,那不是乌龟,是王八。」 「……」文太傅又问,「那殿下是画王八累着了?」 萧子衿尴尬地「哈哈」了两声,试图解释:「是太傅你布置的课业有点多,我睡的晚了些。」 五皇子一脸认同,却没敢说。 文太傅点了点头:「可我见殿下所交课业之上,除了那只王八外可空无一字。」 第56页 「啊?」萧子衿懵逼道,「可我记得我写了的……」 他声音逐渐变小,只是有些模煳的印象,自己也不大确定,那到底是真的还是迷迷煳煳间做的梦。 文老太傅把戒尺往石桌上一拍:「想必殿下是在梦里写的吧。」 其他几个皇子见文老太傅被气得不轻的样子,一个个噤若寒蝉。 五皇子拼命抽动着眼角给萧子衿打眼色。 「太傅我错了。」萧子衿认错是一如既往的迅速,都不带犹豫半刻。 文老太傅把书往桌上一拍:「六殿下有何错?」 萧子衿:「……」 他心说谁让你布置那么多,我写又写不完可不得睡着了吗,困了就睡不是人之常情吗。然而这些他可不敢说出来,否则老太傅能当场给他做一顿戒尺炒墨汁。他不带打一点磕绊道:「上课睡觉,此为一错;课业未做,此为二错。」 速度快得像是总结过了无数次的经验,就等着这会儿来敷衍老太傅。 老太傅气得鬍子都在一抖一抖。 「既然殿下知错,那就同往常一样出去罚站吧。」 萧子衿松了口气,反正不是第一次,罚站他都罚熟练了,他习以为常地往外走,脚步甚至有些雀跃——太傅讲学时候格外认真,到时候他找个机会悄咪咪熘出去,大概率太傅也发现不了,正好前段时日闷在房里他人都快闷傻了。 文老太傅哪能不知道他打什么算盘,对付萧子衿他的经验都能总结出一本书。 「古人曾言,若人主所行不当,臣下又无匡谏,苟在阿顺,事皆称美,则君为暗主,臣为谀臣,二者皆有过。季远之,你作为六殿下的伴读,当行谏诤之责,如今便同六殿下一起去罚站吧。」 萧子衿脚下一顿,回头道:「太傅,他是大哥伴读,并不算我的,和我一起罚站不妥吧。」 文老太傅只瞥了乖顺站在窗外的季远之一眼:「一日为臣,亦要行臣子之责,罚站去吧。」 季远之双手握拳最终却只是垂下了眼,顺从地应了一声是。 同他站在一块儿等的伴读们目露同情,又有点不可言说的幸灾乐祸。 他们自从来了后都多多少少跟着皇子们受过罚,只有跟着太子的季远之连太傅的怒色都少见,更别说还要一起被罚了,也就是如今太子殿下不在,他得跟着六殿下,否则那日子还真让他们这些人嫉妒。 「忍一忍吧,」同季远之一起被送来后来又被二殿下挑走了的那人道,「我们做奴才的能有什么办法呢。」 他说着,脸上那幸灾乐祸的神色几乎掩盖不住。 「太傅!」 萧子衿还要说什么,文老太傅却没理会他,只一摆手示意他赶紧出去罚站别墨迹。萧子衿这下真的有些急又有些生气,但文老太傅压根不搭理他,自顾自地开始讲学了。 「老顽固!」 萧子衿怒沖沖跑了。 【作者有话说】 好孩子不能学哦 第30章 太傅的讲学声从不远处传来,时而带着几个皇子的朗朗诵读声,外头是几个伴读在扎着堆低声唠嗑。 假山石壁前,罚站的萧子衿余光去瞟季远之,见他沉默着不做声,有些愧疚。 「那个……对不起啊,连累你了。」 季远之垂着眼,语气中带着淡淡的讽刺:「六殿下不必如此,作为奴才这些本来就是应当应份的。」 萧子衿听出他语气里面的情绪,也有点不大高兴,到底是宫里千人宠万人捧的皇子,什么时候吃过这种软钉子,但这件事情又确实是自己理亏在先,他还真说不得什么。 萧子衿有些生气地鼓了鼓两颊。 爱怎么想怎么想,谁要管你。 哼。 等太傅的授课结束已经将近午时,各皇子收拾好了各自的东西回去用午膳,倒是五皇子蹦跳着过来招唿萧子衿,同他勾肩搭背。 「六弟!走啊,去我宫里玩。我宫里来了一批新奇玩意,说是西北十三部那正流行的,一起看看去呗。」 萧子衿一听眼睛都亮了:「走啊。」 两人说完就一阵风似的跑了。 五殿下的伴读没来得及跟上,站在原地看季远之,有些犹豫:「你……要跟着你家殿下一起去吗?」 季远之沉默地摇了摇头,腋下夹着自己的书本,自顾自地转头走了。 五殿下伴读纳闷地看着他的背影,小声喃喃:「真是个怪人。」 季远之并不在意别人是怎么说自己的,他独自穿过御花园,在长廊下小坐了一会儿,膝上摊着萧子规写满小字的课本。 文老太傅正见过武帝,出来的时候恰好撞见了他独自一人在看书。 「季远之是吧?」老太傅起先还不大确认,上了年纪,眼力已不大行,远了辨不清人,近了他才能分出来,「怎么就你一人?六殿下呢?」 季远之温顺地起身将书合起来,规规矩矩地垂着眼问好:「太傅,殿下同五殿下玩闹去了。」 文太傅倒也不意外:「这性子,也不知道是随了谁。」 「前阵子太子殿下同老夫说过,你在药谷未曾习过字,他给你布置了些入门的课业,你做的如何了?」 「回太傅,」季远之低眉顺眼道,「已全部临摹完毕。」 「你倒是颇为上进,」文太傅挺满意,「若是有不大清楚的地方便来问老夫吧。」 第57页 季远之谢过。 老太傅看着他似乎还有话想说,最后却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 「众人皆有不平处。」 「你亦是,六殿下也亦是。」 季远之目送着他离开,冷笑了下,实在是想不出那种人能有什么不平处。 出生皇族地位尊贵,上有宽厚仁慈的兄长,下有僕从阿谀奉承,只要伸伸手,天下好处皆在他掌心,何来的不平处?不平在太尊贵没有任何忧虑吗? 他收起书,这下是真看不进去一字了,索性也不浪费时间了沿着长廊往回走。 殿里伺候萧子衿的侍女有些奇怪:「诶,怎么就小季你一个?殿下呢?」 季远之摇了摇头,侍女知道他话少,也不同他计较,反而拿了几个包着的糕点塞给他:「刚出炉热乎着呢,殿下既然没回来你就先吃点吧。估计是又不知道去哪玩了,不用多操心。」 没等季远之推搡拒绝,侍女就道:「哎快拿着吧,姐姐这边还有活儿要干呢,拿着吧。」说完就小步走了。 季远之手足无措地拿着糕点,那温度透过油纸传过来,怪烫手的。 他抿抿唇,终是没拒绝对方的好意,带着回了暖阁,小口小口吃了。 …… 同一时间,五殿下的宫里,萧子衿撅着屁股正趴在地上格外新奇地看着在地上打转的蛙。 这玩意只要一拧后头的发条开关,就能蹬着小腿往前蹦哒,非常精巧。 萧子衿看着他蹦哒了一路,就在后头跟了一路,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模样。 「好玩吧,」五皇子得意道,「我上次见到我母族堂弟在玩,问他要来的。」 萧子衿顿时羡慕又嫉妒。 陈家是几代的书香门第,那些堂兄堂弟都饱读诗书,也就一个陈诺和他一样性子皮一些,光是如此都要被唠叨上好几日,别说玩这些小玩意了。 他自幼光是听亲眷唠叨他「不像话」「没规矩」都少说有十数次了。 偶尔打个马球就更是道德败坏。 「听说他们十三部落的小孩儿现在都爱玩这个,还有那个一吹就起大泡的东西,也是那边小孩儿爱玩的。」五殿下头脑简单四肢也不见发达,平生最爱的就是捣鼓这些杂七杂八的小玩意,对这些简直是如数家珍,也格外不成体统。 索性宫里还有个更不成体统,不是打马球就是爬房顶的六殿下,才显得他乖巧不少。 「别说五哥小气哈,你挑两个喜欢的带回去玩。」五殿下手一挥非常仗义。 萧子衿不大信任地斜睨他:「真的?你得发誓——上次往太傅身后贴小纸条被发现你就说是我干的,我可信了你的邪。」 旁边的小侍女噗嗤嗤地笑出声。 五殿下挂不住脸,哥俩好地搂着萧子衿的肩同他商量:「三个!三个行了吧。五哥发誓!」 萧子衿哼了哼:「这才差不多。」 他心满意足地从满满当当的收藏箱里淘了三个宝贝回去,路上都乐颠颠的,连饭都多吃了两碗。 侍女们见他用好了午膳就催着他去写太傅今日留下的课业。 萧子衿一拍头:「完了,忘记问五哥了。」 年纪最长的侍女无奈地笑出声:「就知道殿下你忘了,方才五殿下已经派人来说过了。」 萧子衿脸皱成了苦瓜,不情不愿地在案几前咬笔头,半个时辰也没憋出半个字,倒是迷迷煳煳地趴在案几上睡着了。 …… 「阿楠。」 季远之头晕目眩地从冰冷的石地上爬起来,握住他的手试图叫醒还在昏睡中的萧子衿。 紧闭着的石门在轰隆隆的声音中慢慢抬了上去,江海平靠在石门边,身上还是他们刚见时的那身衣服,手上骚包地拿着摺扇,赞嘆却又并不意外:「不愧是药谷的人,『绮梦』都没放倒——季谷主,不如我们来谈谈吧。」 他笑眯眯地「啪」一声展开摺扇挡住下半张脸。 「等谈过之后,你再考虑要不要叫醒静王殿下,如何?」 …… 一觉睡醒已经天色不早。 萧子衿迷迷煳煳地揉揉眼,不大确定地问侍女:「方才母后来过了吗?」 他总觉得自己在睡着之后听到了母后的声音,可到底听到了什么又忘了个彻底。 侍女笑道:「殿下你这是睡迷煳了吗?若是皇后殿下来了早给你揪起来了,还能让你睡着?」 萧子衿想想也是这个理,按他母后脾气,若是来了正看到他趴在案几前睡得口水直流,能不给他两下都是母爱泛滥。他伸了个懒腰,站起来跺了跺有些麻木的腿:「那个季远之呢?」 「小季啊,在房里吧。」侍女打趣,「他可比殿下用功多了。」 萧子衿不大在意:「你家殿下便是不用功,那也最是聪明伶俐。」 「是是,」侍女笑着应,「殿下说的是。」 「晚膳好了吗?」萧子衿摸摸有些饿了的肚子问。 「已经好了,不过殿下你吃完得快些完成课业,明日可别再让老太傅揪着把柄了。」侍女好声好气地劝。 萧子衿苦着脸答应下来。 第31章 两个月转瞬即逝。 起先萧子衿还每日翘首巴望着兄长什么时候回来给自己暖阁里的小窝囊领走,随着北境的热病反反覆覆甚至有一路南下爆发的趋势时,他终于偃旗息鼓,认命了,捏着鼻子宽慰自己,虽然这小窝囊真的气人,但好歹长得还行,若是不看他那副窝囊样,也有几分养眼。 第58页 何况这小窝囊虽然真的窝囊到让他窝火,但显然是个聪明人,来的时候明明大字不识几个,时隔两个月倒是把他兄长留下的几本书册都看得七七八八了,模仿起字迹更是足以以假乱真,偶尔太傅在课上提问,其他人答不上来,叫他的名字他倒是能引经据典对答如流,虽然偶尔能看出生搬硬套的痕迹,但夸赞一句天才确实是毫不过分的。 留一个又窝囊又蠢货而且还长得丑的,不如留一个虽然窝囊但长着脑子长相也还行的,就当养了一只不会说人话的聪明八哥算了。 这么一自我开解,萧子衿豁然开朗,头也不疼了,眼也不瞎了,走路都轻快了,连带太傅卷着书卷打他脑袋嘆气让他多学学都不那么面目可憎了,反正他就缩着脑袋左耳进右耳出,只当老太傅是上了年纪岁数大爱唠叨,横竖对方再怎么恨铁不成钢也不能真卷了书卷抽死他。 看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老太傅有火难发。 「几位殿下若都能如此让老夫省心便好了。」 老太傅转过身,没注意到身后的二皇子和四皇子脸色都是一变。 四皇子咬紧了牙关,直到太傅授课结束那忿忿都还挂在脸上。 伴读看出他心情不大好,小心翼翼地帮他拿着书:「四……四殿下?」 「走,」四皇子阴鸷地盯着季远之的背影,「本皇子要去替六弟管管下人,教教他手下的人什么叫为奴之道。」 伴读不敢忤逆他,懦弱地抱着书跟上。 萧子衿毫不意外地又被老太傅留了堂。 二皇子看着被叫走了的萧子衿,再转头看看自己四弟冷笑了下。 瘦削的伴读仔细又小心地揣摩他的意思:「二殿下,今日可要同四殿下一块儿走?」 二皇子冷笑着道:「四弟既然还有要事,本殿下去坏人好事做甚?」 「一个没脑子的莽夫,一个不知道整日想什么的怪胎,由着他们狗咬狗去。」 …… 老太傅拿着萧子衿交上去厚厚的一打作业随便摊开其中一份指着上头说是鬼画符都能算褒奖的字迹,几乎能说是忍气吞声了:「这是什么?」 萧子衿情真意切:「太傅你布置的课业啊,我写了一宿。」 「……」文老太傅。 他不是没遇到过难缠的角色,单单他自己的小女儿文绮就是个不好拿捏的,本来这些年女儿出嫁,虽然没像他希望的那样找个没什么身世只要能知冷识热的但也夫妻和睦举案齐眉,他本以为自己终于熬出了头,没想到后面还能遇到一个更难缠的萧子衿——文绮还能讲讲道理,萧子衿是真的油盐不进。 良久,文太傅终于嘆了口气,语气无奈:「六殿下,老臣虽然老眼昏花,但还没瞎,是能看得出来你是为何如此的。」 萧子衿脸上的笑一僵,他挠了挠头:「啊?」 文老太傅却并未陪着他装傻:「若连容人之能都没有,那又谈何明君?六殿下,你同太子殿下多年兄弟情深,他是如何的人你还不清楚吗?」 萧子衿收敛了脸上的笑意,沉默片刻:「不是因为大哥。」 「大哥是如何的人我自是清楚的,」他说,「我只是怕旁人生出二心罢了。太子位不稳,宫闱之中就易生内乱,这不是太傅您教我们的吗?」 文太傅心知他说的不无道理,哪怕他没有二心,朝堂之上那些人不会心动吗,有谁不愿意自己手握从龙之功?便是如今太子无甚错处,都有不少二皇子党在虎视眈眈,诸多事情并不是说黑就是黑,说白就是白的。 有时,他觉得自己可能还没这个生长在深宫内的毛头孩子看得清楚。 文太傅嘆了口气,也不再逼他:「罢了,殿下你回去吧。」 萧子衿半俯下身庄重地行了个礼:「太傅爱才之心子衿亦知晓,只是此事还望太傅守口如瓶,切莫传到他人耳中。」 「你这孩子啊……」文太傅点头算是应允,「殿下放心,老臣什么也没说,也什么都没听到。」 萧子衿松口气,恢復了往日没心没肺的模样夹着书走了,文太傅注视着他哼着小调儿穿过长长的庭廊,消失在宫墙拐角处,一时竟不知道他生在帝王之家到底是好还是不好。萧子衿倒是没老太傅那么多愁善感,他也不觉得这有什么,有些时候适当地抛弃一些东西,才能留下自己想要的那部分。 这世上哪有什么十全十美的好事,比起那些温饱尚不足以维持的农户,他已经算是格外幸运了。 「奴才就得有奴才的样子,」熟悉的声音从不远处传了过来,偶尔夹杂着几声闷哼声,「若是你主子没教过你怎么当下人的就由本殿下好好教教你。」 这声音颇为耳熟,萧子衿想了下才反应过来——这不是他四皇兄? 萧子衿放轻了脚步,拨开御花园后院里的树丛,探出了半个脑袋。 伴读颤抖着声音劝:「殿,殿下,算了吧,再打出人命了怎么办……」 四殿下冷笑了下,狠狠一脚踹在躺在地上的人身上:「一个奴才而已,打死了就打死了。」 萧子衿皱起眉,拨开树丛走出去:「四皇兄何必为难——」 「季远之?」萧子衿看清地上躺着的人的面容时一愣。 对方狼狈地蜷缩着身体护住怀里的书本,衣服上留下了数不清的灰色脚印,他听见萧子衿的声音,整个人明显僵了下,别开脸避开萧子衿的视线,木然地侧躺在地上蜷缩着身子将背嵴对着四皇子——挨打的姿势非常的熟练,熟练得让萧子衿起了一肚子火气。 第59页 怎么能这么窝囊? 萧子衿两三步上前一把掐住四皇子的手腕,唇角似笑非笑地勾起:「四皇兄,哪怕打狗也是得看主人的吧。我的下人轮得到你替我教训?」 四皇子拧着眉试图挣开他的手,奈何萧子衿虽然心思都没在习字上,武艺却并未有过疏漏,他使出吃奶的劲了也还是没挣开,登时也上了火,阴阳怪气地冷笑一声:「六弟你的奴才不甚懂宫里的规矩,本殿下能教他一教是他前世修来的福气。」 萧子衿一点头:「修来的福气是吧?」 四皇子的伴读都还没反应过来,就见萧子衿抓着自家殿下的手将人往御花园后院的水池里一推。 扑通—— 水花顿时溅起来好几尺高。 「殿下!」伴读吓得魂不附体,扑倒在水池边上伸手去捞他。 四皇子水性不行,掉下去的瞬间慌乱地扑腾了几下吃了好几口水,等反应过来的时候才发现池水并不深,才刚到他的下巴处。 「萧、子、衿!!!!」他气急败坏地怒道。 萧子衿站在上头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讥嘲道:「四哥,这也是你的福气——看什么,还不和我走?」 后面两句说的就是慢吞吞爬起来的季远之了。 季远之抱着书爬起来,也不知道先拍拍自己身上的灰尘,一副已经习惯的样子跟在他后头,搞不清楚他这是遭了哪门子的瘟突然发脾气。 侍女看见两人回来,一个浑身脏兮兮的一个又气鼓鼓的便是见多识广也不由得惊了一下:「呀!这是怎么了殿下?」 萧子衿嫌弃地看一眼季远之:「带他去换身衣裳,脏死了。」 「不必了,」季远之抱着怀里的书,低眉顺眼,「擦擦就好了,不必劳烦。」 萧子衿怒极反笑:「行啊,不用是吧?阿春,把他的衣裳全收走,他既然不用,这两日只穿着里衣就好了。」说罢拂袖而去。 侍女很少见他发那么大的火,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先应下再说了,余光瞥见季远之还要拒绝立即扯了扯他的衣袖,打眼色示意他可别再惹殿下生气了。 好在季远之虽然脾气死犟,但不是看不懂情况的傻子,被她这么一示意也闭了嘴,闷声不响地杵在原地。 「走吧小季,」侍女姐姐有些无奈,「我带你去换身衣裳,免得殿下看了还得生气——说实在的,我跟了殿下也好几年了,可鲜少见殿下发那么大的火,上一回还是几年前。」 「不是我替殿下说话,除去太子殿下之外的几位殿下里咱们殿下算得上是脾气最好的了,你别看宫里头几个丫头经常对着殿下嘴里没大没小的,若是在其他皇子殿里头谁敢,可不要命了?」她絮絮叨叨着拿出几件崭新的衣物在季远之身上比划,看着不错后便把新衣物塞到了季远之的手里,「去换了试试吧,前几日咱们殿下刚让内务府做的,近日北境不安稳,文绮殿下也忙,殿下说你这身衣裳穿来穿去,都赶上换季的时候了还就那么几件,也太磕碜了。」 季远之微愕。 侍女姐姐推了把他,示意他去换了试试。 「所以我同你说,别看殿下万事不走心,其实细着呢。换好了去同殿下道个歉,此事便算过去了,殿下也就瞧着生气,嘴巴不饶人。」 季远之一抿唇,默默点头应了。 可惜等他换好衣裳去找萧子衿的时候,萧子衿已经被陈皇后派人叫走了。 第32章 北辰宫里,陈皇后居主位,右手侧是正捏着丝帕哭得声断气噎的二皇子生母珍妃。 珍妃比陈皇后小五岁,是当年武帝挥兵伐庆登临帝位后鄢都荣氏为了聊表忠心献上的「小礼物」,不光长相出众,更是跳得一手好舞,武帝初见她时就曾夸她「腰肢如弱柳,掌上舞轻盈」。直到如今十几年过去了都还颇得圣宠,便是陈皇后看着她着娇嫩的水红色宫裙,头顶珠钗翠簪往那一坐,低头啜泣的模样都忍不住生出几分怜惜之情,连御花园里正当时的花都没她来得艷色逼人。 四皇子的伴读春望站在珍妃的左后侧方,结结巴巴地同陈皇后说了自家殿下被推下水的事情原委后就努力往角落里缩,试图减少自己的存在感。萧子衿到的时候,珍妃正捏着丝帕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同陈皇后哭诉:「方才臣妾出来的时候,慎儿还一直同臣妾说是他自己不小心跌的,不关六殿下的事儿。」 她拿丝帕点着眼角,哽咽不成声:「臣妾也不知慎儿是哪碍着六殿下的眼了,怎么就下此狠手。若是六殿下有不满的地方,冲着臣妾来亦可,何必去为难臣妾的慎儿。臣妾体弱不易生养皇后娘娘您也是知道的 ,千叩万拜才求来了一个慎儿,恨不得日日夜夜苦诵佛经保他安稳长大,若是他这会儿有点事儿,那臣妾也没法独活了。」 「……」 陈皇后被她嗡嗡嗡的哭声闹得头都疼了,不知道第几次感慨儿女果然都是前世欠下的债,这没见着安分多久,又闹出了事情,她刚想着,那前世的债主就大踏步从门外走了进来:「母后,找我何事?」 萧子衿衣角上还带着点被水花溅到未干透的水渍,在浅蓝色的衣袍上看起来格外显眼。 珍妃余光一瞥,顿时哭得更梨花带雨了,陈皇后都有些怕她情急之下哭撅过去。 到时候事情还没处理完,她宫里还得先找个太医过来守着。 第60页 「阿楠,」陈皇后直接了当地问,「你是不是推了你四皇兄下水?」 萧子衿来的路上就大抵猜到了为的什么事情,一点不带犹豫答:「是儿臣所为。」 珍妃抽泣地更厉害了,点着眼角同他说:「殿下对臣妾到底有何不满不妨直说,你四哥他自幼老实木讷,什么都忍着,何苦为难他呢。」 陈皇后一口水呛了下,不过到底是淌过大风大浪的一国之母,眨眼就掩盖下了自己短暂的失态,倒是萧子衿被气得直接笑了。 老实木讷?梦里来的老实木讷吧。 萧子衿险些以为她在同自己说笑话。 一个时辰前对着季远之拳打脚踢,还同自己叫嚣「本殿下教训他是他的福气」的萧瑾言能同老实木讷四个字扯上半毛钱的关系才是真的见鬼了。 「珍妃娘娘口中老实木讷的四哥,在一个时辰前平白无故殴打了一顿我的伴读。打狗也得看主人七个字珍妃娘娘也应当知晓吧,但看四皇兄所为,似乎并不把臣弟这个六弟放在眼里。」 来之前珍妃早就问过了这件事情到底怎么回事,对萧子衿的诘问更有了准备,她抹了抹眼角:「春望,你来同六殿下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站在她身后的四皇子伴读春望低着头结结巴巴地说:「太傅授课结束后,四殿下想问那个季远之几个问题,结果那姓季的嘴里不干不净的,对四殿下甚是不尊重,殿下这才出手教训教训了他。」 珍妃紧接着道:「六殿下不清楚事情原委护下人心切,臣妾也能理解,只是这种对主子不干不净的下人,真的值得六殿下去护着吗?」 陈皇后于是看向自己小儿子,用眼神询问:「阿楠?」 萧子衿一时答不上来。 他人到的时候也只听见了萧瑾言的只言片语,确实也不知两人是怎么起的冲突,不过就他对于季远之那个窝囊废的了解来说,若真的能嘴里不干不净那才是真的倒反天罡,一个挨打了都只会蜷缩着身体护住自己腹部小窝囊,还能主动去招惹别人? 反正萧子衿是不信,比起那怂蛋能出言挑衅,他不如相信母猪会上树。 只是自己的一己之见到底没有佐证,确实很难当证据——他说不信就不信了吗?他说季远之是个什么人就是个什么人吗? 珍妃见他犯了难没开口,乘胜追击:「那些下人表面上如何恭敬,背地里是个什么人又在嚼什么舌根谁能知道呢。六殿下为了这种嘴里不干不净不知道忠心的东西同慎儿大打出手,实在是教人寒心。」 萧子衿咬咬牙:「既然四哥的伴读说本殿下的伴读嘴里不干不净才引起了争执,那到底是怎么个不干不净法得让本殿下知道知道吧。」 春望下意识看了珍妃一眼,对方却并没给他眼色示意,他磕磕绊绊地说:「就……大概就……不是很恭敬。」 「如何不恭敬?原话呢?」萧子衿并不给他思忖的机会,咄咄逼人道。 在他的逼视下春望浑身一抖,无措地看着珍妃。 这同原先说好的不一样。 珍妃捏着丝帕勉强地打太极:「那些话听着便不雅,如何能在皇后娘娘面前说?」 陈皇后却不是傻子,看出了点端倪,一摇头:「无碍。说吧。」 春望手足无措地愣在原地,珍妃威胁地斜他一眼,语气微重:「娘娘都叫你说了,还怕什么,说啊。」 「就……就说,说六殿下是个怪胎,五殿下没脑子,二殿下就知,知道装腔作势。」说完春望就立刻慌乱地扑通跪了下去,「皇后娘娘宽宏大量,这些不是奴才说的,都是那个姓季的说的。」 「奴才,奴才什么都不知道。」春望把头叩在地上,声音都颤抖了起来。 珍妃暗骂一声蠢货,只一听她便知道这事情煳弄不过去了,她刚欲开口打个圆场,萧子衿却快她一步。 「不是说小季对四皇兄嘴里不干净吗,怎么本殿下如今一听尽是在不满其他几位皇兄呢?」 春望一下愣住了,他慌乱之下只将平日里四殿下对于其他几位殿下的不满之词搬出来应付,也没细想到这层。 萧子衿刚欲乘胜追击,就被陈皇后瞥了一眼,示意他适可而止,他吞下了刚要出口的话,一撇嘴安静了下来。 陈皇后已经大致猜到了事情的原委,她将茶碗一扣:「不管怎么说,阿楠推人下水都是他的不是,便罚他回去闭门思过三日,妹妹你看如何?」 这和没罚有什么区别?珍妃暗暗磨牙,只是这会儿她也知道深究下去得不偿失,反而拖自己儿子下水便含着泪温柔一笑:「臣妾自然没什么意见的。」 陈皇后满意点头:「既如此妹妹也早些回去吧。」 珍妃柔声一应,侧头斜了一眼还跪在地上的春望:「还愣在地上干嘛,走了。」 目送两人离开后,陈皇后揉了揉额角:「小阿楠,你可真是能惹事儿啊。」 没了旁人在场,萧子衿也不用端着了,贴心地替陈皇后捶腿,仰着头讨好笑道:「好了好了,母后你别生气了嘛。」 陈皇后屈起食指敲他脑袋:「你不是讨厌小季吗,怎么为他出头?」 萧子衿嘟囔:「讨厌归讨厌,我确实看不惯他那副窝囊模样,但他说来也没做错什么,干嘛得平白挨顿打。四皇兄听不惯太傅夸他,那就去找太傅麻烦呗,拿他出气有什么用?」 第61页 陈皇后无奈:「太傅若是听到你这句话,可得拿戒尺谢谢你。」她敛去脸上笑意,严肃了下来,「其实小季原先的处理方法并无错处,按你四皇兄的性子毒打一顿反而可能就过去了,如今你虽然是为了小季才出的头,但确实无形中替他彻底开罪了你四皇兄。」 萧子衿「啊」了一声挠挠头:「可我也是为了帮他啊。」 陈皇后看着小儿子同自己肖似的面容,点了点他的鼻尖:「所以帮人帮到底,你后面得同小季一块儿走了。」 萧子衿皱成了一张苦腩沨瓜脸。 …… 虽然心不甘情不愿的,第二日太傅授课结束后萧子衿还是喊住了刚准备闷头离开的季远之。 「季远之,」他用团成团的废纸砸他脑袋,「同本殿下一道走。」 夹着书本的季远之愣了下,虽然没回话但默不作声地停下了离开的脚步,站在一旁看他收拾案几上各种用纸叠出来的小玩意。 擦着鼻涕的四皇子阴阳怪气:「对一个奴才上赶着倒贴,六弟当真是好脾气。」 萧子衿白他一眼,懒得多搭理,收拾好了东西就朝着季远之的方向过去了,回去的路上他顺口问:「衣服合身吗?不合身就同阿春说让人改改。」 季远之侷促地抿唇:「很合适。还有昨日之事……多谢殿下。」 「不必,」萧子衿道,「我替你开罪了四哥,你别记恨我就行。近日我嫂嫂忙,你若是有事便直接同我说。」 季远之点点头,欲言又止。 萧子衿不耐烦:「你想说什么便说。」 季远之不大好意思:「……殿下似乎同其他几位殿下不大一样。」 萧子衿理所当然道:「废话,除了我大哥外其他几个长得各有各的丑法。」 「……」季远之一腔惴惴被扑灭了。 他想说的原本并不是外貌上的,只是被萧子衿这么理所应当地一打岔,他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哪里不大一样了。直到夜里担心妹妹,辗转反侧难眠时他披衣起身,开门就见又趴在案几上唿唿大睡的萧子衿才清晰了起来。 ——在萧子衿眼里他们哪怕是侍从奴僕,那也是人,而在除去太子外的其他殿下的眼里,他们只是随时可丢弃的用具罢了。 所以即便是他如今跟着萧子衿,萧子衿本可以命令他替自己完成太傅所布置的课业,却从始至终都没有这样做过,即使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并不喜欢他。 萧子衿一觉睡醒,脖子因为趴久了有些疼,他揉了揉脖子打着哈欠伸了个懒腰,低头去收拾自己作业的时候一懵,还以为自己没睡醒——只见画了几只小王八的雪白宣纸上这会儿竟然神奇地布满了同他相似的字迹,虽然还是龙飞凤舞像鬼画符,一眼扫去的时候却能看出整体非常工整——这显然不是他写的。 侍女阿春替他端来了铜盆,还有些纳闷:「今日小季怎么还没起来?往日里这会儿他早就收拾好自个儿的东西在外头等着了。」 萧子衿大致有了猜测,穿好衣裳正理着自己的领口:「我去看看。」 阿春有些意外,但还挺高兴两人不像以前似的火药味儿浓重了,笑着回了一句好便端着铜盆下去了。 萧子衿推开暖阁的门,床上没人,季远之伏在小案几上正无知无觉地睡着,右手侧还放着水墨已经干了的羊毫毛笔。 这日起,所有人都惊奇地发现原本怎么都不对盘的六殿下同新来的小季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竟然握手言和了。 第33章 芒种过后鄢都就逐渐炎热起来。 换上了轻薄夏衣的小丫头春生一边拎着水壶,一边哼着曲儿在御花园里浇花。 她是新一批进宫的小宫女的其中一个,因为各位娘娘皇子公主都还没挑过人,现在就暂时在执教嬷嬷的手下呆着,每日做些粗使杂役的苦活儿累活容易出事被责骂的活儿。其他一道进宫的女孩子累得成日愁眉苦脸,她倒一直是一副开开心心的模样。 同她交好的另一个小宫女有一晚没忍住,躲在通铺的被子下悄悄问她:「春生,你干活都不累的吗?」 一道闷在被子下同小姐妹说悄悄话的小春生就笑着回:「累啊,不过好在我还挺喜欢这里的。」 对方一脸不信:「你都不想家吗?」 小春生甚至都没犹豫就摇了摇头。 她没说假话,比起在家中她确实还是更喜欢呆在宫里——她是母亲改嫁一道带过来的小累赘,上头还有一个异父异母的哥哥,后来母亲同继父又生了个同母异父的弟弟,她这个小累赘就显得越发碍人眼了起来。 继父本来就不是什么大户人家的有钱小公子,就是个普普通通帮着持有地契的主人家种地的小农,偶尔哪怕收成不错,大部分也都上缴给了主人家,留不下什么钱财,充其量只能饱腹,饿不死,后来家里又多了母亲和她还有弟弟,日子便越发不好过了。 小春生总听他关了门一边数着铁盒里的铜板,一边同母亲抱怨:「你要是早说你还得带个累赘,当初我才不要你呢。」 母亲就抹着眼泪:「我能有什么办法?都那么大个孩子了,我总不能给她闷死吧。」 两夫妻就在房里断断续续地相互抱怨,你说我没本事赚不到银子,我说你成日在家里也不见干活,偶尔吵急了眼就丁零噹啷地砸东西。 小春生从小就知道家中难,日子不好过,所以从跟着母亲改嫁后总是让自己显得勤快又麻利,继父要下地干活儿,大哥躺在床榻上唿唿大睡的时候,她就三两口吞咽下一个馍,往衣服上一擦就伸出手怯生生地说:「阿爹,我同你一起去吧,我可以帮忙的。」 第62页 继父起初还不耐烦,后来看她干活确实挺麻利,也就默认了每日带着她去田里。 八岁,九岁,十岁…… 她在农田间日渐长大,努力让自己有用,努力让自己能帮上家里的忙,让自己显得不那么碍眼,可继父还是经常会同她母亲低声抱怨:「你说你怎么就带个累赘?是个男孩儿都行啊,偏生还是个女孩儿。」 「女孩儿嫁人之后就是别人家的人了,花着咱家的银子给别人家养孩子,我每日光是看见她都烦。」 …… 小春生懵懂又怯怯,以前以为只要她足够努力,能干活就好了,后来发现好像并不是那样。 好像……好像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错误。 她进宫前,继父握着她的手,告诉她要努力,要出人头地,若是有了出息,别忘了提携家里的两个兄弟。母亲抹着眼泪坐在床侧,捨不得是真的,松口气也是真的。 大哥不屑地靠在木门上:「她这么一个小丫头片子能干嘛啊,还靠她?」 小弟还穿着开裆裤,懵懵懂懂地趴在地上啊啊啊地乱叫。 …… 春生抹了一把额角的汗,哼着不成调子的民间小曲儿,累得真心实意,快乐却也是真心实意的。 滴答—— 一滴雨水砸在了她的额头上,随即没等人反应就噼里啪啦地成串珠玉似的落了下来,春生「呀」了一声,匆匆忙忙地放下水壶把湿漉漉的手往衣裙上一擦就往晒书的地方跑:「糟了书还没收。」 带着黏腻热意的小雨在顷刻间就磅礴了起来,到处都是急匆匆小跑着的宫人。 春生一路小跑着冲出长廊,刚下石梯脚下就勐一打滑。 「啊——!!」 一只带着厚茧的大手扶住了她。 「雨天路滑,小心些。」 对方穿着黛青色的宽袖圆领长袍,右手打着一把纸伞,扶住她的左手大拇指上戴着碧色的扳指,俊秀的脸上带着几分温润的笑影。 年方十四的春生倏然脸红了,小退一步道了声谢。 跟在对方身后的另外一人低声道:「谷主,得快些了,陛下还在等着呢。」 「小丫头,这把伞你拿着吧。」男人把伞给她,同那人道,「走吧。」 伞把上还留有男人滚烫手心的余温,春生红着脸走出长廊抱起木桌上的书册,还是没忍住踮起脚隔着雨幕去偷瞧男人的背影,眼见他拐了弯消失在了雪白的宫墙拐角才怅然若失地收回了目光。 心下的好奇却如蔓生的野草般铺展开了。 谷主? 好像没听人讲过。 不知道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见,至少……至少让她能将伞还回去吧。 …… 御书房的木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推开,武帝将书翻到了下一页,随后淡淡一抬眼,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 「季卿有些晚了。」 武帝如今不过四十五六,正当壮年,两鬓却已经染上了霜白,哪怕带着冠冕也能看到几缕没挡住的银丝。他同萧子规在长相上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哪怕是不知情的旁人只看一眼都能猜到两人是亲父子,只是太子萧子规可能是年龄还小,或者是受了母亲陈皇后的影响,总是温润又随和,而武帝到底是早年征战沙场领军起义覆灭大庆的风云人物,便是坐在那不动,表情间也总带着几分威严,下人们都怕。 所幸季岩跟了他不短的时间,早就习惯,听他这么说不光没有惧色,还颇为闲适游刃有余地拍了拍衣袖上的雨珠,同他一起来的药谷心腹识趣地收起伞替两人合上了门。 季岩好奇:「臣迟了多久?」 「一刻钟。」 「一刻钟?」季岩笑起来,却并没多少愧疚和不好意思,「那确实有些迟了——下次臣来时会记得带上前朝平王及当时逃出的大庆遗孤共计五十八口人的项上人头作为陛下的赔礼。陛下您看这样如何?」 武帝眸光一闪。 【作者有话说】 有不足的地方希望有天使宝宝能指点一下,自己写真的意识不到哪里有问题qaq 属于是,自己知道写的不好,可又不知道哪里需要改呜呜呜 希望能一点一点进步 第34章 平王是庆厉帝唯一一个脑瓜子有幸完整无缺地呆在它原本该呆的地方的异父异母的兄弟,倒不是庆厉帝同他有多么深厚的手足之情,纯粹是因为没有什么必要——他不大正常。 至少从庆厉帝看来自己这个异父异母兄弟的脑子确实不大正常,大多皇子王孙的目标是夺嫡成王,只有他不知道从哪学的,目标是求仙问道,还成日里神经兮兮地试图拉人入伙。 其他十几个兄弟收拢权臣培养各自势力,他就在禅房热衷听高僧讲经论道。 其他兄弟你死我活夺嫡厮杀,他迷上了修炼仙丹险些毒死自己。 其他兄弟死的死逃的逃一切尘埃落定,他泡在道观里头每日守着一个不知道装了什么玩意的药炉子神神叨叨。 庆厉帝心狠手辣又疑心重,登位之初专门调了五六个人记录同他汇报平王每日都干了什么。 他不信对方没有任何野心,却也不能容忍对方有任何野心。 心腹们每日勤勤恳恳地汇报平王的吃喝拉撒,事无巨细。 「平王殿下说修佛太苦了,没肉吃,今日开始修道了。」 第63页 「平王殿下说昨日屁股都坐疼了炼出来的丹药还邦邦硬都能打狗了,同王府里的道长商量了好几个时辰怎么把控炼丹的时间和火候。」 「平王殿下今日同王府里的道长打起来了。」 …… 庆厉帝当牛做马地上完早朝,好不容易批掉了堆成山的奏摺终于能在晚间休息还得听心腹汇报这些,忍了大半年终于确信自己这位兄弟是真的不大正常这才放任不管了。 他至死也不知道,这个他从来没放在眼里的不正常的兄弟才是真正让危如累卵的大庆成为过去的最后一把手,直至死前他都以为那晚鄢都的城门是在荣氏一族的命令下打开的。 ——其实是平王。 大庆权贵死守鄢都,以鄢都百姓为质,若是武帝强行攻城便让百姓一同陪葬,那是气若游丝的大庆最后的一步狠棋。武帝以民为旗,若置之不理此事,于民心有损,哪怕当下并没什么,也会成为埋在百姓心里的一颗种子,而若是撤兵投降,那些同他起义,归顺于他的人又何去何从? 武帝辗转难眠。 就在他狠下了决心的时候,风尘僕僕的妻子带着一个披着黑色斗篷遮住大半张脸的人推开了他房间的大门。 那是他和平王的第一次见面。 陈皇后陈彤是唯一的见证者。 一夜密谈。 他应下了平王不得牵连无辜者的要求,平王为他游说了宗亲,瞒着庆厉帝打开了那扇紧闭的城门,保全了他的出师之名。除了当事三人之外,谁也不清楚那一夜发生的事情,后来他同对方也一直相安无事,直至五年前清算大庆旧党。 可惜对方先一步得到了消息。 武帝沉吟:「你有消息了?」 季岩一点头:「陛下命令的事情臣岂敢含煳?已经有了踪迹,不日即能解决。」 「很好,」武帝满意道,「不过此事便不必告知彤儿了。」 季岩笑道:「臣知晓,五年前的事情不会再一次发生了。」 毕竟……五年前若不是陈皇后得到消息放走了平王,平王早成为了刀下亡魂。 曾经互相扶持患难与共的夫妻二人到底是到了如今这步田地。 武帝颔首:「季卿做事朕一向放心。」 …… 大公公福喜端来了刚出锅还热乎的糕点,又给季岩沏了一壶茶,在武帝耳侧低声道:「陛下宽心,皇后娘娘那边奴才方才已经送去了。就是六殿下不在,应当吃不上热乎的了。」 他做事一向机敏和武帝心意,鲜少出岔子。 武帝眉头微蹙:「不在?阿楠又出去惹祸了?」 他虽是这样说,跟了他多年的福喜却能看出他表情中并无严厉之色,拍着肚子笑:「六殿下孩子心气惯了,做事也不像其他殿下那般循规蹈矩,奴才也猜不准。」 「这孩子。」武帝摇头。 这会儿他倒不像个皇帝,反而显露出几分寻常人家慈父的模样。 对顽皮的幼子无奈又纵容。 季岩甚觉趣味。 「六殿下?臣来时倒在御花园凉亭里见过。」季岩道,「两年过去,六殿下倒是越发肖似娘娘了。」 他来时路过御花园,萧子衿就趴在凉亭栏杆上餵鱼,旁边是太子妃文绮。 两人似乎在说北境的事情,季岩只囫囵听到了一耳朵,并没放心上。 武帝扣着茶碗盖,虽然表情没多大变化,但神色却比之刚才更加柔和,还带着几分溺爱:「他那脾气倒确实同彤儿早年如出一辙。能惹祸的很,又鬼灵精的,朕偶尔罚他都狠不下心,也就彤儿治得住他。」 「六殿下机灵着呢,知道陛下您捨不得。」福喜观察着他的表情应和,「您看他在娘娘面前哪敢那么放肆。娘娘嗓子一大,喊一声六殿下大名,六殿下立刻就不吱声了,聪明着呢。」 武帝无奈:「小鬼灵精,就是别学了彤儿的心慈手软就好。」 福喜知道他指的是当年平王之事,没敢作声。 倒是季岩笑着说:「娘娘到底是女子,宅心仁厚了些也无伤大雅。倒是太子殿下——」 他恰到好处地一顿,没继续往下说,武帝却清楚他的意思。 萧子规长相肖似父亲,脾气秉性却不知道和谁学的,既不像是父亲,也不肖似母亲,性子软,说话慢,对众多弟弟都不错,大度又随和好说话,是个守成之君的好料子。 可如今的元国并未稳定下来。 武帝脸上慈爱的笑意一僵:「小安的性子啊——北境如今是什么情况?」 「太子殿下封了魏川、燕城和宁州三地,下令只进不出,起初确实控制住了一段时间热疫,可架不住有些愚民贪生怕死,偷摸着横川渡河,将热疫带到了徐州。」季岩缓缓道,「臣曾提议殿下将患有热疫之人处置掉,灭病于根,可惜殿下并未採纳。」 「如今……四地情况都不大乐观。」 武帝皱着眉:「……你携朕命令北上,令太子即刻将所有病患就地处置。」 季岩遂笑道:「是,臣领命。」 待他从御书房出来的时候,方才的骤雨已经结束,天际处还留了一道虹,心腹收了伞亦步亦趋地跟在他后头,他穿过御花园,萧子衿同文绮还没走。 萧子衿趴在围栏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往水池里丢鱼食,见着他没什么反应,倒是文绮礼数周到地同他问了好。 第64页 「季谷主。」 【作者有话说】 晚上还有一更啵啵~这章是昨天的 第35章 外人面前,文绮的处事对人哪怕是最苛刻的文太傅都挑不出半点的错处。 那张肖似文夫人的清秀又端庄雅丽的白皙面容上永远带着恰到好处的浅淡笑意,柳叶眉轻展,既不显过度热情也不显半分疏离,连眉梢眼角处勾勒起的弧度都精准不差分毫。 ——那是季岩最为熟悉的,和他自己如出一辙的敷衍假面。 不论说得多情真意切听着多真心实意,那表情就已经先一步告诉了你——一个字都不能信。 「许久不见,」文绮笑着同他客套,「季谷主看着倒是越发年轻了。」 「太子妃说笑了,」季岩也跟着笑起来,两人照镜子似的顶着同样的虚伪敷衍笑容,机锋交错,「臣如今可比不得年轻人了。倒是六皇子瞧着越发肖似皇后娘娘年轻时候,只短短几年就出落得越发俊秀了。」 坐在旁边的萧子衿嘴角往下一撇,心说这不是废话吗,他是他母后亲生的又不是路边摊子上捡来的,长得像有什么可稀奇的。 况且他每日早上都照镜子,知道自己长得俊,还用得着他来提醒? 萧子衿托着腮趴在围栏上不动也不准备接季岩无聊的话茬。 盛夏的拂面微风中还带着恼人的热意,即便是刚下过一场骤雨周围也没见凉爽多少,反而在燥热中又平添了几分噁心的黏腻感。萧子衿心烦意乱的,也不清楚自己这股子燥意是因为要命的热气还是因为刚得知了北境的情况。 文绮保持着得体的微笑,暗自用脚尖踩着他的脚,在他吃痛地倒吸一口冷气时用目光暗暗警告——先给我把表面功夫做足了! 萧子衿在自己嫂嫂的强权镇压下心不甘情不愿地忍气吞声:「谷主谬赞了。」 文绮松开踩着萧子衿脚尖的脚,温柔浅笑:「也快到午时了,谷主可要用过午膳后再走?」 萧子衿疼得泪花都出来了,又碍着季岩在不能吭声,只能用谴责的目光怨念地瞧着文绮。 「多谢太子妃抬爱,」季岩抱歉道,「只是陛下刚吩咐了要紧事,臣不敢怠慢,只能辜负太子妃好意了。」 文绮口吻中带上了恰到好处的失落:「既如此也不耽误谷主时间了。」 哪句是真是假,二人都心里有数。季岩告了退,带着心腹走了,等看不见他的身影,萧子衿终于没忍住怨念道:「嫂嫂……」 文绮揉揉他头顶,把侍女给他弄好的发冠都碰歪了:「这不是得做做样子嘛——好了,你也快些回去吧,北境的事情同你说只是让你有个底,若真的有问题自有我同你母后在呢,还轮不到你来操心。」 就算她这么说,萧子衿还是愁眉苦脸的。 「大哥那边真的没问题吗?」萧子衿忐忑问。 文绮一弹他额头:「怎么?不相信你大哥?」 萧子衿摇摇头,文绮就捏了捏他脸颊上还没完全消掉的婴儿肥。 「那你就放宽心,你大哥总能处理好的。这些事情由我来操心就够了。」 萧子衿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母妃严厉又事务繁忙,萧子衿最开始是老嬷嬷带着的,后来哥哥娶了嫂嫂进门,就变成了嫂嫂带着他。 因此对文绮,他有种从小培养出的天然的信任——只要嫂嫂这么说,那她一定真的有办法。 萧子衿松了口气,倒确实没那么焦虑了:「那嫂嫂我先回去了。」 文绮捏着他的脸蛋儿,笑颜璀璨:「去吧。」 萧子衿蹦跳着跑走了。 文绮在凉亭里看着他轻快不少的模样,自己的脸上却不见轻松。 她同小阿楠那么说,也只是知道除了多个人担心外没有别的用处,倒不如少个人为此忧虑。 如今北境的近况她实际上也不清楚,毕竟已经大半个月都没收到过丈夫的信件了,即便是她性子再沉稳,心里也在七上八下地忐忑着。 ——她的阿规还好吗?数月未见,可曾瘦了? 文绮忧虑地蹙着眉在原地站了许久,直到有路过的小宫女喊了她一声她才回了神似的摇摇头去忙了。 小宫女提着装满了水的红木水桶,有些纳闷:「太子妃这是怎么了?」 …… 萧子衿回来的正是时候。 宫女们连忙将刚送来不久还热乎乎的膳食摆到了桌上,又替他斟好了茶,这才连声招唿他:「殿下,可以用膳了。」 萧子衿拿起筷子夹了片桂花糖藕刚要放进嘴里突然想起了什么,扭头四处看了看:「季远之人呢?今天太傅不是不授课吗?」 阿春看着他掩嘴笑:「殿下你呀,嘴硬心软。」 萧子衿梗着脖子狡辩:「我那是怕他在我这齣事母后怪到我头上。」 「是是是,」阿春看着他四处乱转就是不和自己对视的眼珠子,笑着打趣,「殿下说的是,才不是咱们殿下人好心善呢。」 萧子衿一噎,嘟囔道:「……说本殿下人好的话……倒也说得过去。」 侍女们笑成了一团。 最后还是阿春饶过了他:「小季去打水了。原先是奴去的,他说水桶重,奴不好拿,还是他去比较快。奴想着也没几步路,能出什么岔子,就随他去了。殿下你呀放宽心,等着便是了。」 第65页 水井离得不远,没几步路,季远之去的话确实是比这些宫女小丫头们来得快并且方便的,没什么问题。 萧子衿「哦」了一声,确认了他没被四哥找茬带走弄死就行。 侍女们见他开始用膳了,就安静了下来,手里有活儿的自己去干活儿了,只留了年纪最小的小侍女在。 在宫里,伺候六殿下是个人人都喜欢的差事,萧子衿不大爱使唤人,侍女们只要安静地等他吃完再收拾了碗筷就好了。小侍女刚被调来没多久,还有些不大习惯自己不用伺候人,无所事事又兴致勃勃地蹲在地上看扛着糖块儿搬家的蚁群。 黑色的蚂蚁吭哧吭哧地排成一条长长的黑线,还颇为有序。 小侍女正托着腮看得入迷,就听门口传来了阿春姐姐的叫声。 「呀!小季你这是怎么了?!」 第36章 季远之怀里是空空的水桶,身上是湿漉漉的衣服,鹳骨两侧还带着清晰又明显的拳头印记,耳侧不知道是被什么东西划伤了,鲜血正顺着下颚线一路没入了衣领中,看着非常吓人。 似乎直到这会儿季远之才意识到了自己的模样,在萧子衿打量的视线中狼狈又难堪地别开头,避开了他的目光。 萧子衿抱着手臂倚在门框上,拧起了眉,听不出火气:「怎么弄的?」 「……回来路上不小心跌池子里了。」季远之垂下眼,低声道。 萧子衿冷笑了声:「本殿下脸上是写了傻子两个字?」 他上前两步抬手一捏季远之带着清晰拳头印的脸颊肉,季远之躲闪不及,本就火辣辣的地方又被人碰了下,立即吃痛地倒吸了一口气,又很快咬着下唇忍住了。 「这是能自个儿摔出来的?怎么,你摔人家手上了?」萧子衿哼了一声,语气不善,「还挺会摔啊。」 季远之听出他话里的火气,闭嘴像个木头桩子似的站着,不吭声了。 阿春忙上来打圆场:「好了好了,殿下你别急着发火,让奴先带小季去换身衣裳再骂也不迟。这一冷一热的,身上又都是水,可别感了风寒。」 萧子衿冷冷睨季远之:「——等本殿下回来别让我看到你还穿着这件。」 这句警告说给谁的简直不言而喻,阿春牙疼似的啧了一下,心说殿下这张嘴也真是的,便是好意也能被说成坏心, 本来就有些憋屈的季远之听他这说话语气,一时生出了些怨怼。 要不是当日他推了萧瑾言下水,报復心极强的萧瑾言怎么会一直记恨着他? 被推落下水像条落水狗的是他,又不是他六殿下,他发什么脾气? 有一瞬间季远之甚至想把这些都说出口,只是思及自己的身份,他还是低下了头,一言不发。 侍女阿春伺候了萧子衿那么多年,早摸透了自家殿下的性子,伸手试图去拉住萧子衿:「殿下!您可别……」 然而萧子衿动作比她更快,一甩衣袖就大步流星地走了,只留下阿春在原地急得直跺脚,伸手一推另一个伺候的侍女:「雪儿,你快带几个人跟上!别让殿下闯祸了!」 叫雪儿的侍女一点头,连忙示意几个年纪稍长些的侍女跟自己一块儿去,五个人提着裙摆一叠声地喊着「殿下」追在萧子衿后头。 「殿下怎么还是这个性子。」 阿春抿着唇忧虑地锁着眉,怎么都放不下心。 这事情也不是第一次发生了,几个月前萧子衿就曾因为自己宫里的一个侍女同三殿下大闹了一场,给人家门牙摔断了一颗,导致三殿下至今一开口说话就往外噗噗漏风,平日里见着萧子衿也是能避就避,不能避就当没看见,生怕又招惹到了他。 当时这事儿闹得极大,连素来对小儿子甚是宠爱的陛下最后都气得罚了他整年的俸禄又加了一整个月的禁闭。 那会儿的六殿下看着可没今日生气…… 「阿春姐?」季远之看她望着不远处发呆,叫了她一声。 阿春回了神,连忙推着季远之去换衣裳:「小季你换快些。等你换完了同春姐一道去四殿下那儿看看,晚了我怕得闹出事。」 一语成谶。 …… 季远之跟着阿春去的时候起初还以为她是要带自己去同萧瑾言认个错,卖个好,虽然心里有火,但也识时务地知道这确实可能是他们这种人唯一的办法了。 示弱,然后靠着对方的怜悯得到喘息之机。 他并不反感这样,反正他在谷中的时候也没少低声下气地给人当畜牲。 下等人,能有什么选择呢? 一路上他甚至想好了措辞,结果愣是一个字都没用上。 他看着和萧瑾言扭打成一团的萧子衿,脑子一片空白。 伺候萧瑾言的僕从们大唿小叫着想去阻止的,可愣是没在翻滚的一团中找到可以下手的地方。 「你有病吧萧子衿?!」大半个衣袖被撕破,脸上还带着通红的手掌印的萧瑾言又气又急,怒骂道,「吃错什么药了!」 他刚说完,萧子衿一拳砸在了他鹳骨上,喘着气冷笑:「有啊,专门打疯狗的病。」 气疯了的萧瑾言抬脚试图去踹萧子衿的脐下三寸致命部位,萧子衿用小腿夹住他踢来的腿,摁着他的脖子把他抵在雨水还未干的泥泞地面上,「啪啪啪」地左右开弓对着他的脸就是脆响的大耳巴子。 第66页 萧瑾言鼻血都被打出来了,眼冒金星晕头转向地伸手去拽萧子衿的手腕,试图阻止他继续发疯。 「阿春姐!」看见春儿的萧瑾言僕从活像是等来了救星,急急道,「好姐姐呀,你快让你家殿下别打了!我们都拦不住!」 阿春也着急,推推季远之:「小季,快去拦一拦殿下,再打下去真的要出事了。你就说你原谅四殿下了啊,让六殿下别生气了。」 季远之倒没想到这事儿真的是因为自己,愣了下上前两步。 萧子衿戒备一抬头,眯着眼的时候格外神似盛怒下的武帝。 「滚远点!」 「我……」季远之垂着眼神情复杂地看着他,垂在身侧的两只手僵硬地不知道应该干什么,「殿下不必为此事如此生气,我习惯了的。」 萧子衿一舔唇角被打出来的血,一向大大咧咧的脸上阴测测的,他一字一句道:「不关你的事情。」 「四皇兄既然这么喜欢教训人,今日我也教训教训他。」 萧瑾言趁机想去戳萧子衿的双眼,却被萧子衿眼疾手快地一把捏住了手,每一寸娇生惯养的骨头都在他手中发出让人牙酸的咯吱声。 萧瑾言惨叫出声,这会儿再试图缩回自己的手却已经晚了,他踢着腿奋力挣扎。 「你这个疯子!!!萧子衿你这个疯子!!」 「一个下人而已!你居然为了一个下人打我!」 「我要去同父皇告状!!你等着!」 一片混乱最后终结在了急匆匆赶来的武帝手里,他压着眉,看着打成一团的两个儿子,又扫了一眼稀里哗啦跪了一地的下人们,深褐色的瞳孔里满是火气:「给朕住手。」 第37章 啪—— 武帝将青花瓷的杯盖往跪在地上的萧子衿身上一砸,怒沖沖地重重拍桌:「因为一个奴才对兄长大打出手,你可真是越来越放肆了!」 萧子衿不躲不避,生生挨了这一下,额角立即就见了血,他低着头,除了刚被陶瓷杯盖砸出来的额角伤口外,嘴角脸侧也有几处青青紫紫的痕迹, 不过跪在他右手边的萧瑾言肉眼可见的比他更惨。 萧瑾言左脸肿成了一个大鼓包,右眼青黑一圈,上眼皮已经肿了起来,侧面看着像个土豆块儿,连上颚的牙也被怒极的萧子衿打掉了三颗,其中一颗还是大门牙,这会儿一说话就满口还没彻底止住的牙龈血。 宫女太监们稀里哗啦地跟着跪了一地,一个个把头垂着,噤若寒蝉,唿吸声都下意识放轻,唯恐这当口触怒了龙颜。 「兄友弟恭四个字怎么写还需要朕亲自教你吗萧子衿?!」武帝勃然道。 「不敢。」萧子衿豁然抬头,仰起下巴不服气地硬邦邦道,「但此事儿臣没有错。」 武帝气极反笑:「怎么,把你四哥打成这样的不是你难道是别人?朕还误会你了不成?」 「人是儿臣打的,」萧子衿理直且气壮,并不觉得自己有任何不对,「但也是四哥出手在先。四哥若对上次的事情心怀怨怼,自然可以直接来寻儿臣的麻烦,而不是欺凌儿臣手下的人。」 「他季远之既然是儿臣的伴读,那儿臣就不会让旁人欺负他!」 武帝又是一拍桌子。刚将茶碗放下的陈皇后险些手抖把上好的青瓷器茶碗给摔了,不动声色地斜睨了他一眼,然而武帝并没注意。 「好一个不让旁人欺负他!」武帝怒道,「那朕要罚他呢?!——来人,将季远之拖下去杖责三十!」 作为被殃及的池鱼的季远之僵了一下,木然地垂下眼任由得了命令的几个太监上来抓住自己的小臂将自己往外拖。 萧子衿一起身就将人往自己身侧拽,几个太监不敢得罪他,忙松了手无措地站在旁边用眼角瞅武帝的表情。 「萧、子、衿!」武帝向来宠爱自己幼子,这会儿却是真动了肝火,伸手抓住瓷碗就往地上一摔,「你当朕不会真罚你是吗?!」 上好的青瓷碗发出一声脆响,瞬间四分五裂,武帝一指季远之:「今日这个奴才不挨打,你就去替他顶罚。」 萧子衿拽着季远之把人护在身后,梗着脖子看着他父皇,半步都不退,父子俩是如出一辙的犟:「儿臣谢过父皇皇恩浩荡。」 几个太监哪敢真的上去拖他,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一致看向了武帝。 武帝气得脸红脖子粗,连说了三声「好」,看到他们还愣着不敢动弹顿时怒道:「看什么,都没听见吗?把六殿下带下去杖责三十!」 太监们简直是有苦说不出,这宫里头谁人不知道陛下偏宠小儿子,现在气头上要打,谁晓得等下气消了会不会又后悔了,把事情埋怨到他们身上。奈何太监们到底不敢将腹诽说出口,只能恭恭敬敬又满脸为难地同萧子衿道:「六殿下请吧……」 萧子衿拽着季远之,在对方呆愕的目光下拉着他往外走,生怕他父皇后悔似的。 见他挨打还不忘拉上那下人,武帝更气急了,沖陈皇后道:「你看看你教养出来的好儿子。」 陈皇后毫无波澜地看了他一眼,愣是给气急败坏抱怨的武帝声音看逐渐小了下去。 武帝像是一捆刚要炸的爆竹被兜头浇了身冷水——泡哑火了。 他挥手让跪了一地的宫人们下去,只留了向来伺候陈皇后的老嬷嬷在旁。 第67页 看他冷静下来,陈皇后才淡淡道:「阿楠所做确实不妥,但归根究底事出有因。」 「是,」武帝道,「但他不该为了一个下人同兄长大打出手。即便是季远之能记他恩情,可一个根本不可能接手药谷的寻常人的恩情有什么用处?若非此子毫无用处,季卿能送他进宫?」 陈皇后一颔首:「毫无用处?所以陛下当年同我结为夫妻也是为了陈家?否则我也不是毫无用处?」 武帝一皱眉:「彤儿,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连老嬷嬷也是皱起了眉,略带责怪地看着陈皇后:「小姐……」 陈皇后一抬手,制止了老嬷嬷,又同身旁如今已经贵为九五之尊的丈夫说:「在茶园的时候,我记得陛下同我说『天子犯法当与庶民同罪』,不知陛下可还记得?」 武帝面上已经带了点不愉:「你说那些做什么?」 陈皇后看着他,眼前之人明明是她再熟悉不过的丈夫,却又让她感到非常的陌生。 那个曾经在茶园中被採茶的她救起,会因为她送药千恩万谢,会因为两人不经意的肢体接触脸红气喘,会同她大谈「民生多艰」的丈夫,竟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如今的模样。 因为于己无用,所以就应该被轻贱? 陈皇后缓缓摇了摇头:「罢了,是臣妾多言——臣妾去看看小阿楠。」 老嬷嬷犹豫地跟了两步,又回头看愣坐在椅子上的武帝。 她并不懂那些,也不明白陈皇后想的什么,只知道虽然这些年武帝陆陆续续地纳了些嫔妃,却依旧对自家小姐是格外好的。 那些上供的数不尽的奇珍异宝,琳琅珠玉,哪个不是让北辰宫先挑了再送到各处的,至于妃嫔……男子三妻四妾更是常事,反而是自家小姐,倒渐渐显得冷淡了些。 夫妻二人明明早年那么恩爱,如今怎么会成了这样? 老嬷嬷嘆了口气,还是凑到武帝旁边小声道:「小姐性子直,陛下您别生她的气。应当是您方才罚小阿楠罚得有些重了,小姐不大高兴——杖责之刑,小阿楠那小胳膊小腿的哪里受得住三十下呀。」 「……」武帝沉默一会儿,他这下冷静下来也知道自己处罚的有些过,若妻子真因此生气也没什么问题,「嬷嬷传朕命令,将小六的杖责免了吧。改成他三年俸禄,面壁思过半年。」 老嬷嬷连忙应了,同武帝告了退去追陈皇后了。 【作者有话说】 呜呜呜,总感觉自己配角的感情线写得比主角好多了qaq 感情线写得好废啊哭死 第38章 得亏老嬷嬷来得早,萧子衿只挨了几下不算重的板子,下手的小太监用的力道都没陈皇后拿鸡毛掸子下手揍他的时候来得狠,只是到底一个是软鸡毛掸子,一个是刑具,即便小太监留了手萧子衿也还是吃了点苦头。 阿春上前刚想搀他,就被萧子衿断然拒绝了。 「才几下呢,没那么疼。」萧子衿从条状的长木凳上爬起来,不小心牵扯到了伤处疼得「嘶」一声吸了口凉气,又飞快强行将蹙在一起的眉头舒展开,唇角拉平,此地无银三百两道,「没事没事,就是撞了下脚。」 阿春哭笑不得:「殿下你可别逞强了。」 「真不用。」 萧子衿咬着后槽牙迈开腿,还没等他走两步,一个瘦削的人影往他前面一蹲,拍了拍自己的肩,低声同他道:「殿下,我背你回去吧。」 ——是季远之。 萧子衿这会儿才发现他比刚来的时候已经明显壮上了一圈,手臂上也多了一层薄薄的肌肉不再是原先的竹竿子模样了。 ——虽然人还是窝囊的很没有半分长进,替他自己开口叫个屈都和要他的命似的,白长了一张嘴。 但平心而论,若是自己处在他这个境况中确实也未必能有他做得好。 思及此,那股恨铁不成钢的怒气渐渐散了,他刚准备拒绝,旁边的阿春就恰到好处地开了口劝:「殿下你就让小季背你回去吧,不然按照小季的性子容易多想,得大半年都寝食难安。」 萧子衿一口拒绝哽在了嗓子眼儿,上也不是下也不是,以季远之的性子确实可能会这样。 算了,就当是好人做到底。 萧子衿别别扭扭地趴上季远之的背让他把自己背了起来,浑身僵硬像是块石头,手都不知道怎么放。 季远之还没走两步他就神经兮兮地开口:「……你要是没力气了就早点同本殿下说,可别摔着本殿下。」 季远之:「……」 季远之将他的双腿往上抬了抬:「不会的。」 萧子衿「哦」了一声,没一会儿又紧张问:「你真的背得动?别逞能。」 他下巴垫在季远之的肩膀上,说话间口中的热气恰好拂过季远之的耳垂,季远之都跟着也浑身僵硬了起来。 他默默抿唇,脸颊两侧已经有些红了:「殿下伏好便是。」 萧子衿怎么都不自在,一段路总觉得走出了十万八千里的感觉。 倒是跟在两人后面的阿春有些高兴,她在宫里也有些年头了,看人颇准,一直以来都能感觉到季远之不大爱说话,防备心也很强,总像只竖着毛的野猫疑心接近自己的所有人。 小心谨慎自然是好的,只是无时无刻总下意识地防备着朝夕相处的人,仔细着自己的每一步也活得太累了。 第68页 何况,她家殿下真的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 武帝明面上刚罚了萧子衿的月俸禁了他的足,却在当晚又带着福喜来看他了。 「打伤了没?」武帝看着趴在床上的小儿子,免了他的礼,又让下人们都下去了,只留了个心腹福喜在旁伺候。 萧子衿倒也没因此生气,把下巴垫在小臂上看着自己父皇……旁边的荷花酥:「父皇,儿臣想吃荷花酥了。」 福喜挺着圆滚滚的肚子,两层下巴的胖脸上笑得眼睛都只剩下了一条缝,并不掺合两父子的事情。 「……」武帝看着无法无天恃宠而骄的小儿子,摇了摇头,纵容地拿了桌上放着荷花酥的瓷盘走到床边递给他,又在床侧坐下了,「吃吧。」 萧子衿还真一点都不客气,伸手拿了一个趴在床上和只老鼠似的开始啃,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含煳不清地道,「父皇不只是来看儿臣的吧。」 武帝也没想瞒他:「荷花酥也给你拿了,三年月俸父皇私下补给你,过几日你替父皇把你母后的生辰礼送了,也顺带帮父皇说两句好话。」 萧子衿眼珠子滴熘熘地一转,就知道不简单。 再过几日确实就是他母后的生辰了, 往年他父皇送礼就是把一大箱一大箱的奇珍异宝往北辰宫拉,那些玩意儿都鲜少得到他母后的欢心,最后基本都被分给了其他妃子。他原以为今年也会是如此,倒是没想到他父皇居然找上了他。 萧子衿伸出油乎乎的一根爪子摇了摇:「不行,还有禁足半年呢。」 武帝顺手就想弹他脑袋,看见他额角被包扎上了的伤口顿时有些讪讪:「……」 萧子衿显摆地一哼,仗着自己身上有伤有恃无恐。 这时候不讨价还价还等什么时候。 「你偷着出去不就得了,」武帝道,「又不是第一次。」 见小儿子还是没啥心动的表情,武帝牙有些痒痒,还是好声好气同他讨价还价:「再给你多补半年的月俸。」 萧子衿想想自己再得寸进尺估计得啥也捞不到,立即贼兮兮一笑:「成交。」 武帝:「……」 当初为什么要再生一个? 真是作孽。 …… 父子二人叽叽咕咕了大半个时辰才结束。 「福喜,陪朕走走。」武帝没上步舆,反而少见的先让他们休息去了。 福喜冲着有些犹豫不定的几人一挥手,几人这才放了心安心地悄然离开了。福喜就跟在武帝身后,陪他顺着灰白石砖铺就的宫道往回走。 月上柳梢,夜色浓重,只偶尔有提着宫灯的小宫女们排成一排匆匆从廊道里走过,脚步声哒哒。 武帝吐出一口浊气:「彤儿现在的心思是越来越难猜了。」 福喜谨慎地观察着他的表情:「想来是后宫事务多,娘娘有些辛苦所致。」 武帝微微摇头:「在茶园时,朕送她一支刚开的山茶花她都能高兴半天,如今一车又一车的奇珍异宝倒是半眼都不看。」 「朕有时猜不到她心思,也心烦。其他宫妃看见朕谁不是笑脸相迎,倒只有她……」 福喜没敢应声。 武帝一说,他也只能一听,万万不能跟着附和半分。 这宫里上下能让武帝如此费心几乎讨好的,也只有陈皇后一人了,他这头跟着附和,没准过两日就是祸从口出的时候。 能一直跟着武帝十几年,从一个小太监变成大公公,福喜比谁都谨慎小心。 武帝说着话音一转:「倒是小六的性子,颇像彤儿早年。」 想起方才小儿子古灵精怪地同自己谈条件的模样,武帝不自觉露出几分笑:「天不怕地不怕的,也就他敢同朕谈条件了。」 福喜笑着应和:「六殿下确实是机灵地招人疼,否则怎么能得陛下如此厚爱。」 武帝无奈:「就是有些倔。」 福喜道:「倔得也招陛下疼不是?」 武帝笑起来:「是啊,一看见小六,我就想起年轻时候的彤儿。」 「肖母啊。」 福喜便挺着肚子跟着笑。 …… 整个宫里唯一不怎么高兴的,只有挨了一顿打,豁了牙的四皇子萧瑾言同他的母妃珍妃了。 母子二人坐在灯下,珍妃把手里的帕子一摔,「啪」地就给了儿子一耳光。 「没用的东西。」珍妃怒道,「你不知道避着点人吗?!」 萧瑾言用舌头抵着被打疼的右脸,低着头不敢说话。 「这件事,」珍妃攥住桌布,目光里闪动着跳跃的烛光,「不能就这样算了。」 【作者有话说】 小阿楠的惨痛教训告诉我们买东西要买可以保修的,否则就容易很多年之后发生某种不可言说的故障。 试图讲道理的大萧:季远之你到底知不知道什么叫作上下尊卑?! 温柔扒对方衣服的大季(温柔眨眼):臣一定不让殿下累着。 第39章 一场兄弟阋墙的闹剧就这样仓促收尾。 ——至少明面上谁也不敢再多嘴不依不饶。 珍妃光是想想都气得浑身发抖,绞着手帕的芊芊玉手用力到发白,然而当听到大公公福喜携皇恩而来的时候还是理了理衣裙,恢復了柔顺又乖巧的模样,款款谢过了武帝赐给萧瑾言的伤药。她一边在旁人看不见的地方往福喜胖乎乎的小肉手里塞沉甸甸的银子,一边温声细语问:「陛下可说了其他?」 第69页 福喜笑得眼眯成了一道缝,熟练地接过银子:「陛下嘱咐四殿下这段时日好好歇息养伤,那些不该听的,不该说的,就……」 他点到为止,好在珍妃是个聪明人,听了瞭然一点头:「多谢大公公。」 福喜满意地拍着肚子:「娘娘听奴才一句劝——这六殿下啊,还是少些去招惹为好。」 毕竟什么结果都能猜到,又何必给自己找不痛快。 即便是所有人都知道陛下偏心那又怎么样?皇权之下那可吊着所有人的九族呢,谁敢多说一个不字。武帝的态度今日已经很明显,这会儿若是珍妃再不懂事找不痛快,那这事儿可就没法一揭而过了。 珍妃咬牙一点头,示意自己明白。她的进宫本就是荣氏一脉的豪赌,断然不敢拿九族的项上人头去试探圣恩的——即便气得几乎咬碎了一口银牙。 福喜就爱和聪明人说话,满意地掂量掂量手里的银子,回去同武帝復命了。 殴打皇兄后又顶撞了父皇,其他几个皇子怎么都不敢想的事情让萧子衿一天全做了,结果除了受了几处小伤外什么事儿都没有。 宫中的闲言碎语在当日下午就传开了。 不少宫人心说陛下果然最为宠爱的还是六殿下,这么严重的事情居然也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若是换了其他的皇子,早不知道挨过几轮罚了,说着说着就羡慕起了在萧子衿手下过活儿的宫女和太监们,语气酸熘熘的。 …… 当日深夜。 流言中的主人公萧子衿正四仰八叉地躺在床榻上睡得人事不省,一只手压在胸前,另一只手就垂在床侧,身上盖着的薄被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一脚踢到了角落里,只留下了个刚好盖住肚脐眼部分的小边边。 夜半时分,好梦正酣。 殿里烛火已被吹灭,只有银白色的月光透过半开着的窗棂倾泻一地。 暖阁的木门被人从里推开,发出「吱」的一声。萧子衿耳朵一动,迷迷煳煳地伸手把肚子上的被子角往上一扯,砸吧砸吧嘴,侧了个身雷打不动地继续睡,估计是季远之夜半睡不着又起来了,反正也不是第一次,这几个月来他都习惯了。 萧子衿歪着头呈大字型躺在床上,刚要重新梦会周公,屋里就传来突如其来的一声闷响,还伴随着瓷器清脆的碎裂声。 ——像是什么东西摔在了地上,还撞到了桌子。 这下只有真死人才能睡得下去了。 萧子衿勐地坐起身撩开垂着的纱织床帘:「季远之?」 月光下,季远之懵懵地摔坐在地上,周围是碎裂散落在地的瓷片。 听见窸窣的动静他抬头茫然地看向萧子衿,脸颊两侧浮着淡淡的红晕,那双带点十三部落血统的眼睛里还汪着薄薄的一层朦胧水雾,神似迷路的小奶狗。 同平时一棍子打不出个闷屁的木愣愣模样大相迳庭。 看起来简直像中邪了。 「你坐地上干嘛,大半夜的?」 季远之没立刻回话,顶着一脸难以理解他在说什么的表情呆坐在地,好一会儿才迟缓地眨眨眼:「……殿下。」 声音沙哑中带着浓浓的鼻音,听着闷闷的。 萧子衿皱起眉,想起午时阿春说的,有点不大确定,不会是阿春的乌鸦嘴又灵验了吧? 他没穿鞋,直接光脚走到季远之的面前弯腰用手背去试探他额头的温度,果不其然被烫了下。 「……」季远之呆呆地仰起头看着他,努力地回忆自己要做什么,慢一拍地回答了他方才的问题,「出来喝水。」 「喝什么水,你烫的都能煮鸡蛋了。」萧子衿把全然不反抗的季远之扶起来,让他坐到椅子上靠着椅背,又给他倒了一杯水,嘱咐道,「坐着不要动。」 季远之既没意识到方才自己摔了,也没意识到自己现在在哪,听他说话就像是隔了一层东西,不大真切,只能断断续续地听到几个字。 身体带着烧灼的热意却又偶尔感觉发冷。 他这才迟钝地意识到自己可能是生病了。 萧子衿也没顾得上他反应没反应过来,匆匆穿好鞋草草披了件外衣就去叫醒了值勤房里守夜的小太监。 小太监睡眼朦胧地揉揉眼,不敢同他发脾气:「殿下可是有什么需要?」 「速召太医过来。」 …… 值夜的老太医急急忙忙地踩着夜色赶过来的时候季远之额头上已经被盖上了浸了凉水的汗巾。 萧子衿打小身体康健,没生过什么病,又没照顾人的经验,汗巾都没叠好,还怕季远之一动容易掉,直接将他整个额头包了起来,在后脑勺用汗巾过长的那部分打了个活结。 也就是季远之生病了脑子不大清醒,才没意识到自己现在的打扮还挺像坐月子的大姑娘。 老太医喘着粗气一进门,看到他这副模样险些笑岔了声:「殿、殿下。」 萧子衿让开位置让太医把脉:「本殿下瞧着他像是得了风寒,有些烧。」 老太医把东西摆在木桌上,扣住季远之的手,不是太上心:「风寒的话不是什么大病,臣等会儿开几味药吃一段时日便……」 话没说完,老太医勐地收了音,眉头越皱越紧,凑成了一个紧促的川字,抚着花白长鬍子的手也一下顿住了,好一会儿后又不确定地扣上了季远之另一只手。 不可能吧,这个脉象怎么,怎么有点像北境如今控制不住的热疫…… 第70页 萧子衿心下一突,看着他的神情敏锐地有种不好的预感。 老太医扣着季远之的手开始发抖,他豁然起身仓促后退,情急之下甚至带倒了坐着的木椅:「殿下——!是热疫!」 季远之茫然地看着他,迟钝的脑子没能理解他为什么反应这么大,然而萧子衿的脸色瞬间也变了。 早间的时候文绮曾找他出去同他说短时间内他大哥估计回不来了。 北境的热疫爆发了数波,一次比一次传播范围广,一次比一次病情严重,短短四个月的时间已经死了千余人,灾情之惨重让整个北境地区人心惶惶,要不是有方家军在旁协助,怕是光是迄今爆发的暴乱就足以让去处理此事的萧子规焦头烂额了。 萧子衿不是傻子,知道嫂子虽然安慰了他,但自己估计也没底,只是不想让他多过担心罢了,他便跟着装傻充愣,故作不知。 毕竟隔着河山万里,他即便是急又能帮上大哥什么忙呢,倒不如让嫂嫂少些操心,有更多精力去操持其他事情。 只是…… 为什么热疫会出现在宫中?!! 老太医以不符合他年龄的速度飞快拉住萧子衿将人往外扯:「六殿下——快随老臣离开!」 季远之不明所以地愣坐在木椅上,呆呆看着萧子衿被老太医和小太监大唿小叫地拽了出去,殿门从外头被重重合上。 黎明即将来临,宫内逐渐喧闹了起来,匆忙的脚步声在门外徘徊不定,喊叫声、吵嚷声、怒斥声直击他的耳膜。他愣愣地看着紧闭的房门,迟缓地想起来今日是有太傅的授课来着,脚步浮虚地走到门口试图去推门。 然而木门纹丝不动。 小太监的声音格外尖锐:「快!快上锁!」 像是在防备一个怪物。 【作者有话说】 啵啵星辰落梦宝贝,感谢投餵鱼粮 第40章 老太医哆哆嗦嗦地和武帝汇报完,直到这会儿手都还在轻微地发着抖,额头上也布满了细密的冷汗,唿吸急促。 两日前他刚听说,早些时候去了北境的同僚里,年纪最小总是憨厚地抱着医术挠头傻笑的那个不知道什么时候竟染上了热疫,从被发现到高烧不退抽搐着离世只用了短短不到三日。 时年不过二十三,正是风华正茂的时候。 他记得对方是上上年年刚进的宫,见到他们这群年长些的老东西总是格外尊敬,一口一个老师,那些不大受宠的妃嫔每月月俸有限,得到的赏赐也少,能给他们的打赏自然也不多,除了他之外太医院里没有多少人愿意去看。 老太医记得听他提过一嘴,他是家中的长子,后头还有两个弟弟,母亲常年缠绵病榻,父亲早年替人修船的时候被意外砸死在了船板上,家中四口人,靠着他替人看病问诊得来的银两勉强维持着生计。 一直到他进了宫成了御医才好了些,家中拮据的生活逐渐改善,听说上年年末的时候已经盖起了新房。 北境热疫之事传到宫中时太医院里的多数人都不大愿意随太子去——往好听了说是攒资歷往上爬的机会,往坏了说不就是拿命赌前程,前程虽重要,那也得有命去享才行。 十几个太医里,他是唯一一个主动说想去的,老太医当时还劝过他:「你年纪还小,便是想得陛下青眼也还不急,这种差事又苦又危险,何必来哉?」 小太医挠挠头:「老师,我不是为了得陛下青眼。这种时候总是要有人去的,就算不是我也会有别人。况且我还年轻,底子也好,身体康健,倒是不容易染病,而几位老师本来就上了年纪,若再长途跋涉奔波北地,怕是会体虚,也更容易染上恶疾,还不如我去。」 老太医见劝不动他,只能在他临行前嘱咐他多带点固本培元的药物,哪怕聊胜于无。 可惜他到底是没等到归来的那刻。 没什么比身边熟悉之人的离世更让人能恐惧死亡了。 老太医是个医者,却也是个普普通通手无缚鸡之力的年迈老人。 武帝负着手在御书房的案几前踱步,听他说完情况后一点也没犹豫,断然道:「传令下去,即刻焚毁季远之所有东西,凡经过他手之物,一律就地销毁。」 「那那个侍从……?」老太医颤巍巍问。 武帝看了他一眼,语气平淡:「为防热疫于宫内传播,将季远之处以火刑。」 旁侧的萧子衿勐地道:「父皇!」 武帝一抬手,那是一个就此打住的手势:「此事关乎宫中所有人安危,没有任何商量余地。」 萧子衿就地一跪仰头看着他,表情少有的严肃,同武帝如出一辙的坚毅不让:「诸多病症传染方式无怪乎接触,即便如今处死季远之也尚不知有多少人已经染上了热疫只是尚未发觉,前有季远之之例,后来患病者只会人人自危瞒而不报,易生更大祸端。待热疫蔓延至宫内上下,莫非将所有人处死?」 武帝沉吟。 老太医听萧子衿这么一说陡然意识到了自己离被处死可只差了临门一脚,他今日也接触了那个小侍从,谁知有没有染上热疫,若是陛下真的如此处置,那后一个可能便是他了…… 不光是他,怕是那个小侍从曾经接触过的所有人——除去六殿下之外,都得和他落得一个下场。 老太医当即磕下头颤声道:「陛下,六殿下所言不无道理。此病亦有埋伏期,初时难以看出,若以处之火刑为处理办法,怕是最后宫内上下……都留不下几个人吶。」 第71页 武帝听完萧子衿的话本来就已经有了些动摇,这会儿又听他这么说陷入沉思,再开口已经不再坚持:「阿楠,那依你看当如何?」 「即日起严禁出入宫中,防止热疫扩散民间此为其一;封锁各处居所,未有手令者不得随意离开寝殿此为其二;减少所有无必要接触,膳食用品放置各殿门口由其自取此为其三;各殿设有安置处,凡有症状者统一安置此为其四。」 武帝看着昨日还趴在床上同自己讨价还价的小儿子,在他逐渐长开的眉眼间好似看到了当年茶园里挎着篮子独自替他挡下庆国追兵的妻子的影子,深褐色的眼里眸光柔和了下来,生出了些时过境迁的感慨,原先那一团孩气的小六,如今眨眼间竟也这么大了。 「你真是长大了。」武帝随口感慨了一句,他的柔情来得快去得也快,很快重新严肃了起来,「——便依你所言。即日起,未有手谕者不得出入宫中,各殿封锁不得随意进出,朕会调取一队京畿卫在此期间负责各殿的膳食用品,至于太医院——七日之内朕要看到药方。」 萧子衿无声松了口气。 老太医提袖擦去额角汗珠,连声答是。 …… 四殿下萧瑾言横竖气不顺,越想越憋屈,在一连骂哭了三个侍女后殿内伺候他的人都被吓得离他远远的,哪怕被叫去也只低着头像个木桩似的杵在旁边努力减少自己的存在感,生怕他拿自己撒气。 萧瑾言没法找下人们的茬心里更憋屈了,将手里的茶杯往侍女脚边一砸,拂袖往外走。 这侍女是刚被调来的,年纪不大胆子也小,被吓得花容失色,眼眶一下就红了。她无措地看向不远处的大侍女,希望对方能来顶一顶她的位置,却只收穫了一个「忍一忍」的眼神。 春望小步追在萧瑾言身后。 萧瑾言刚要跨出殿门,守在门口的两个侍卫就将长枪一横。 「殿下留步。」 「殿下留步。」 两人齐声道:「陛下有命,为防热疫爆发,近日宫中各殿不得随意外出。」 「热疫?!」萧瑾言顿时往后退了一步,离两个侍卫远远的,「宫中哪来的热疫?」 其中一个侍卫也算是荣氏的人,还收过珍妃的赏赐,看了看周围见没人经过才小声道:「听说是六殿下居所有个侍从不知如何感染了热疫,如今已全宫戒严。」 萧子衿的人? 萧瑾言眼睛一亮,幸灾乐祸道:「六弟看起来运气还真不如何啊。」 「听说热疫传得甚快,希望后面还能见到完好无损的六弟吧。」 他兴高采烈地回去了,只觉郁气一扫而空,连看着新来的小丫鬟唯唯诺诺的样子都顺眼了不少。 第41章 「阿切!」 一进门萧子衿就掩嘴打了个喷嚏。 本就锁着眉满心忧虑的阿春吓得不行,伸手就要去试探他的额头:「殿下?」 「没事,估计是谁在骂我。」萧子衿挡开她的手,揉揉鼻子,眼眶有些发红,「你也离我远些,若真的有问题别再传了你——季远之呢?」 阿春看向被上了锁的寝殿,嘆了口气:「小季可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萧子衿打了个哈欠就朝着自己寝殿走,「他这边由本殿下照顾,还能委屈了他?后面若是咱们这有人出现了类似症状,你们就把人带我寝殿里来。」 「啊?」阿春愣了,又立刻急道,「可是殿下——!」 伺候萧子衿的众多侍从和宫女里数她最为年长,知道的也多,虽然她不清楚热疫到底是个什么样儿的病症,但也能从谕令里看出那绝不是风寒这些小病可以比较的。 光是今早太医的反应就足以让她意识到这个病的可怖了。 如果註定要在小季和六殿下里面选其一,她还是希望安全的那个人是六殿下。 到底一个是多年情分,何况六殿下又是难得的好主子,而她同小季满打满算也不过相识数月。 虽然对不起小季,可到底生死关头,人心有偏颇也是常事。 没等她劝,萧子衿径直打断了她:「没什么可是。」 他知道阿春是为了自己好,可不管怎么想这确实才是如今最为妥当的选择,谈不上伟大和什么捨己为人,纯粹是因为这是最优解——他同季远之早有过接触,若是如张老太医所言此疫病有埋伏期,那同季远之接触最多的他首当其冲。要是派其他还未患病的侍从去照顾感染热疫的季远之,不光增加了照顾季远之的侍从感染热疫的可能性,也增加了可能还处于热疫埋伏期的他感染殿中其他侍从宫女的可能性,那倒不如由目前最有可能感染的他去照顾季远之。 阿春其实也明白,只是难以接受罢了。 萧子衿知道她是心疼自己,缓和了声音:「好了,别愁眉苦脸的,」他眉眼一弯,像是半轮弓月落入了池塘,有春风拂过,盪开水色潋滟,「外头的事情还得靠阿春姐你呢。」 阿春强行让自己打起笑,唇角却是僵硬的,眉头也还深锁着,不舍又担心,好一会儿终于嘆气似的:「殿下一切保重,若有需要尽管唤奴。」 萧子衿点了点头,阿春眼睁睁看着他三两下开了门锁,将旁人避之不及的寝殿木门一推,尚且稚嫩的背影就被关上的木门吞没了。 怀里抱着京畿卫刚送来的面纱小步跑过来的小侍女懦懦地看着阿春,怯怯问:「阿春姐……殿下不会出什么事儿吧?」 第72页 她年纪小,也就前年刚进的宫,好在运气不错,进来没多久就被分到了萧子衿的手下。原先她一直以为所有殿下都是同自家殿下一样好说话的好主子,直到后来听曾在一屋的小姐妹哭诉四殿下的喜怒无常才发现原来只是萧子衿在宫中格外奇怪罢了。 ——对侍从、对宫女、对太监,萧子衿一视同仁,又护犊子,这才能让她一直以为宫中的日子都是无忧无虑的。 她小时候曾听老人家讲,好人有好报,那他们殿下那么好的人,也一定会有好报。她不懂什么病什么灾,只知道这宫里最值得她信任,对她顶好的就是六殿下和阿春姐了。只要是六殿下和阿春姐说的,那一定不会有错。 阿春偏头看着她还带有微微婴儿肥的脸庞,那双眼睛雪亮亮的,清澈又满含期待地看着她,只等她一个回答,她伸手揉了揉小丫头的脑袋:「不会的,殿下吉人自有天相,一定没事。」说着她垂下了眼,一时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安慰她,还是安慰自己。 或许两者皆有。 …… 咄——咄——咄—— 窗户被敲了三下,萧子衿回头只看到一个胖乎乎的小手迅速地放好东西又缩了回去。 叠得整整齐齐的面纱被人放在了窗台上。 萧子衿将面纱收下,一回头季远之还是愣怔怔的一副没回神的样子,他戴好面纱,狐疑地在季远之眼前摆了摆手:「还认得人吗?」 「别是烧傻了吧。」萧子衿不大确定地伸手要去解开他额头上已经恢復了正常温度的汗巾。 季远之下意识往后躲,甚至有些疑心这是自己因为高烧产生了幻觉。 几个时辰已经足够让他反应过来自己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父亲不爱,母亲早亡,他这个所谓的药谷十公子其实还不如一般的下人。他替自己设想过诸多结局,却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染上这种恶疫死在宫里,成为诸多甚至不配留下名姓的僕从的其中之一。 或许用不上十天半个月,他就会被所有人遗忘,草蓆一裹尸身丢入乱岗,最后被秃鹫啄食,只留下枯骨埋入地下,被沙尘掩埋。 阿铃那么胆小,若是得知他的死讯会哭的吧。 季远之想着便有些难过,可惜还没难过多久,萧子衿拧了把他的侧脸看他没什么反应的样子,自顾自喃喃:「完蛋,看起来是真的烧傻了,以后不会赖上我了吧。」 季远之:「……」 他疼得泪花子都出来了。 萧子衿下手实在是不知轻重,愣是给他拧得疼回了神。 人是真的,手是温的,拧下来也是疼的。 居然不是他因为高烧产生的错觉。 季远之不可置信地沙哑道:「你怎么会回来?」 生死当头,人人自危,他怎么会回来? 明明他只是一个再低贱普通不过的下人了…… 即便是死了,季岩也不可能因为他去责怪受宠的六殿下,一个儿子罢了,季岩又不是生不出来。 萧子衿被问得莫名其妙:「你烧煳涂了吧,这是本殿下的寝殿,本殿下回来还得同你禀告???」 说完他又觉得自己同一个生病高烧的人计较什么,怪幼稚的,他利索地解开季远之额头上裹着的汗巾,推了对方一把。 「去睡一觉吧,出出汗可能会好些。张老太医开了些药,等人送来我给你熬好了再叫你起来喝。」 还有些发懵的季远之就听了个前半句,晕头转向地扶着椅子扶手站起来要往自己暂住的暖阁那边走,少见的听话,还没等他走两步萧子衿直接给拽住了,将人往自己床榻的方向一推。 「去我床上睡吧,这几日我打地铺——你在暖阁里没人看着怕是臭了都不知道。」 萧子衿话一骨碌没经脑子就出了口,出口了又觉得自己说得好像不大好听,有些懊悔地抿住了唇。 好在季远之晕乎乎的,并没意识到他说了什么,只从他的动作里大概判断出了意思,顿时更加茫然了。 他有心拒绝,可如今脑子和浆煳煳住了一样半天也憋不出一句话,哪怕开口也是颠三倒四的说不清楚。 萧子衿可不管他怎么想,强拽着人给他摁在了床上,把被子一揪兜头就将人盖住了。 季远之:「……」 他真切感觉到萧子衿以前怕是确实没照顾过人。 不知道是先荣幸能被皇子照顾还是先担心一下自己会不会被他照顾死。 【作者有话说】 小阿楠:人小脾气不小,又长了一张不会说话的嘴,唯一的优点可能就是心肠好。 小季:人不大脾气也不大,窝囊组上大分 …… 提问:如果有人打你怎么办? 小阿楠(撸袖子):???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打本殿下,揍他丫的! 小季:忍一忍,应该是打不死我的……吧(不大确定表情) 大萧(淡定):他可能是不大想活了。 大季(委屈脸绿茶语气):阿楠~他打我……qaq 看穿某人真面目的大萧:那你打回去啊。 大季(委屈垂眼,奶狗哭哭表情):(╥﹏╥) 作者温馨提醒:绿茶虽然好,但是不能多喝哦!(被某人妻拖走小黑屋打死……) 第42章 不多时,寝殿门口传来几声敲击声,能看到黑色的矮墩墩的人影在门外一晃,似乎是放下了什么东西,随后就跑开了。 第73页 萧子衿等了会儿才去开的门。 门口,被用细麻绳捆成一捆的药包整齐地摆在了门前的地上,最底下的药包下面还压了一张估计是同药包一道送来的信纸。 ——每日三次,一次一副,加水过药半指,大火煎熬至沸腾后以小火续两刻,出第一碗药汤,倒尽,加水没过药材,大火煮沸復续小火二刻,出第二碗药汤。两碗药汤混合放至温热,遂可服用。 上头的字迹工整中又带着点龙飞凤舞似的潦草,萧子衿颇为熟悉——是太医院李太医的字迹。 估计是张太医暂时被隔居了,所以季远之药包的事情便被託付给了李太医。 李太医从萧子衿小时候起就专门给他瞧病,对他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不用脑子想都能猜到六殿下那哪熬过药啊,若是没给他写个明白,怕是今日药材送去当日后宫就得走水,熬上个三四包都不一定能有一次是成功的,索性就给他写了个明白,只要按着步骤,便是没什么脑子的人也不大会出错。 萧子衿抱着好几捆药包回来,又去重新拿了块吸满了凉水的汗巾准备去给季远之换,到床边一看才发觉对方竟然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还睡得挺沉,连方才自己找药炉的「乒铃乓啷」声响都愣是没给他吵醒。 长长的睫毛落在眼皮底下的青黑上,时不时颤动几下,看起来似乎在睡梦中也还有些难受。 「睡得倒是挺快。」萧子衿将新拿来的汗巾盖在季远之烧得滚烫的额头上,又给他擦了擦脸上的汗,扫过他鼻樑时手一顿,平常时候没发觉,这会儿细看倒是真能从季远之脸上找到季岩的影子——毕竟是亲父子。 不过好在两人只有五分相似,寻常时候并不大看得出来,只有在季远之闭着眼看不见那双一看就带有十三部落血统的眼睛的时候,才会让人注意到他的鼻樑和脸部轮廓是继承自父亲的。 窝囊是真窝囊,好看也是真好看。 萧子衿偶然见过几次其他的几个药谷公子,最近一次还是上年的时候,他记得好像是药谷第六个,长得那可真是饱经风霜,塌鼻樑配上小眼睛,笑得时候齐刷刷露出外凸的大板牙,估计是日子过得不错,小小年纪就发展成了一个树桩子,往那边一站看起来雷都噼不动他,尤其是走起来的时候,看着像是个滚圆的肉糰子。 他当时还同阿诺说,这小子一看就不像是季岩的种儿,长得也太磕碜了。 陈诺被树枝挡住了视线,看不见,刚开始还不信,说季岩长得人模人样的,孩子怎么可能这么丑,直到她拨开了树枝,看完后就缓缓捂住了眼睛,做了许久的心理准备才道:「……怎么说呢?就好歹,还是个人。」 这一对比,季远之倒确实算半个美人。 萧子衿摸摸下巴,这么一想突然觉得窝囊点可能也没什么。 毕竟好看。 …… 随着文火煎熬,浓郁的药味儿在整个屋里瀰漫开来。 萧子衿一手拿着蒲扇控制火候,一手撑着下巴,坐在矮墩墩的小木凳上百无聊赖地守着药炉,听见身后的动静打了个哈欠,头也没回:「这么快就醒了?还在熬第二碗呢,你要是困可以再眯一会儿。」 季远之看着他坐在小木凳上的背影,犹豫了一下后还是下了决定,撑着床侧晃晃悠悠地站起来,不知道是不是睡了一会儿的原因,这会儿他的脑袋倒是没有那么昏昏沉沉了。他从衣袖里拿出一封今早上刚写的信,走到萧子衿的旁边把信放在了他身侧,随后往旁边挪了挪,怕自己将病气传染给他:「殿下……我有一事相求。」 「什么事儿?」萧子衿睨了他一眼,直起身子伸手去拿那封信,「我听大哥说过你有个妹妹,这是要给你妹妹的家信?」 季远之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在萧子衿越发疑惑的目光下有些不好意思地轻声道:「是我的遗书。」 萧子衿「啪」一下把信丢回给他:「那免了。家书我可以给你想办法,遗书不行。你有话日后自己同你妹妹说。」 季远之默默捡起脚边的遗书,倒不生气,垂着眼低声道:「来不及了。」 「北境爆发热疫至今尚未有解决之策,光是因热症而死者便不下数千——这些殿下清楚,我亦清楚。」 「我将遗书交由殿下,望殿下全我死前心愿,携此遗书离开寝殿,而我将带这疫病归于大火,斩断所有可能传染的途径,待事情尘埃落定……望殿下同我父亲开口,救家妹于水火之中。家妹性子软弱,胆小畏事,留在殿下身旁为奴为婢亦无不可。」 季远之抬起头诚恳地看着他,这是他能想到的如今的自己唯一能为季铃做的事情了。 几个月的相处下来,他知道萧子衿是个少有的好主子,与其让季铃留在吃人不吐骨头的药谷还不如让她跟着萧子衿,而萧子衿会护着她,可能远好过自己这个没用的哥哥。 在他的目光下,萧子衿如坐针毡,他沉默许久,在药炉顶盖「噗噗噗」地往外滋水的时候终于给了季远之答覆:「事情还没到那一步,你先自己保管着吧。」 季远之有些失望。 萧子衿将第二碗药汤也舀了出来,同第一碗药汤混在了一起,摸了下碗壁温度后感觉还可以,随手就递给他。 「把药喝了吧。」 季远之端着药碗一饮而尽,看着萧子衿吭哧吭哧地去收拾药渣子,又从木柜子里拿出了另一套被褥,还真打算在地上囫囵打个地铺:「殿下何必做到如此地步?」 第74页 萧子衿把被子拍平,莫名其妙:「哪个地步?打个地铺罢了,这有什么可委屈的?」 他迅速地收拾好,把外衫一脱穿个里衣就钻进了被子里,美滋滋地眯起眼,像只正在晒太阳的满足大猫:「困死我了。你也再去睡会儿吧,老太医说喝完去睡一觉,发了汗可能会好些。」 季远之盯着他半天,还真在他脸上看不到半分勉强,没一会儿就开始像头小猪似的哼哼唧唧地嘟囔着一脚踢开了被子。 「……」季远之默不作声地给他捻了捻被角。 …… 这一场即将爆发在鄢都的热疫,在三日后急匆匆赶回的萧子规手里出现了转机——在验过又剖开那个得了热疫的小太医的尸身后,太医们终于发现了他体内的异常。 这数个月,热疫传播下死伤者众,但没有人愿意自己的家人亲朋死后都难以安宁,连全尸都保不下。只有这个医术并不算精湛的小太医在垂死之际拉着床上的帘子,疼得整个人都在抽搐,却还是颤抖着声音让萧子规他们在他死后剖开他的尸体。 这可能是他唯一能做的。 在这里几个月的时间,他见过抱着父母尸体哭喊的六七岁小童,看过白髮苍苍垂垂暮年的老者抹着眼泪白髮人送黑髮人,也目睹过刚出生的还在喝奶的孩子在父母的怀抱中因为高烧不退而死去,只留下抱着他不愿意撒手面对现实的母亲。 他涌现出一股深深的无力感。 为医者,曾言悬壶济世,如今却救不下任何人,只能眼睁睁看着周围的人逐渐死去。 他能做什么呢?他自己也不知道。 弥留之际,他看着乳白色的床顶,在剧痛中灵光一现——既然外在看不出来,那内里呢? 而确实如他所希望的那样,他的死挽救了无数人以及无数个破碎的家庭,成为了这场热疫最后的转机。 萧子规手里拿着他最后留下的遗物——临行去北境前张老太医给他的自己一笔一笔亲手写下的医术,里面记载的都是他行医多年的各种经验。 只可惜,物是人非。 张老太医伸手去接的时候,不知不觉已经泪流满面。 「小周临死前曾同本殿下说『麻烦殿下替我谢谢张老师』。」 「我无愧医者之名,亦无愧众老师教导。」 张老太医浑浊的眼中盈满了泪水,终于还是忍住了悲痛,抱着医术哽咽道:「臣等自当竭尽全力配好药物,不负殿下……同小周苦心。」 萧子规拍了拍张老太医的肩膀,转身离开去同武帝禀告近况了。 他身后,太医院的门匾上是遒劲有力的四个大字 ——医者仁心。 第43章 萧子衿头疼欲裂地从床上坐起,下意识开口想唤声「阿春」,让她替自己打点水来擦擦脸,又在须臾间反应过来。 是了,阿春早没了。 他曾下慎刑司地牢,在厚厚一叠落了不少灰的旧档案里找到了十四年前阿春的审讯过程。 当时所有人心里都明镜似的知道那不过是大厦将倾前看似平静的暴风雨而已。 古语有言曰,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所谓的调查不过是为了堵住万千悠悠之口罢了。至于那些罪证如何来的,又从何来,就是他们这些做手下的事情了。 一夜之间,宫内上下伺候皇后太子同六皇子的宫人们尽数被抓,挨个审讯,而作为萧子衿身畔大宫女的阿春自然是其中最为重要的其中之一。 若是能撬开她的嘴,那很多事情便不必再审。 主事人诱之以利,晓之以名,甚至和颜悦色地同阿春承诺,只要她乖乖交代那些罪证,往后的日子自然能顺心如意。她能在陛下的授意下隐姓埋名,嫁个颇有家底儿的好人家,相夫教子从此吃穿不愁,再也不必在宫中看他人脸色,当一个朝不保夕的奴才,而若是她不配合…… 烧得通红的烙铁就贴在阿春脸颊旁,距她只有两指宽的距离,她能感觉到那股滚烫而炙热的腾腾热气扑面而来,无声告诉她她即将面对什么。 萧子衿不知道她当时想了什么,也不清楚她有没有片刻的犹豫过,只是时隔十四年,看着记录最后的「未曾招供」四字时,那股埋藏许久的恨意剎那燎原。 「阿楠,」季远之在床侧坐下,将手里的茶水递给他,见他蹙着眉似乎不大舒服的样子伸手就去按揉他的两侧太阳穴,刻意压低过的声音恰到好处,不会让人脑袋嗡嗡发疼,「你还好吗」 萧子衿捧着茶杯怔怔没反应,好一会才开了口:「我们在哪已经什么时候了」 季远之揉着他额角的手一顿,柔声劝:「你刚醒,还是先好好休息吧。」 萧子衿语气一重:」季远之。」 季远之沉默片刻,还是如实道:「此地是江家别院,如今已是十一月十日。」他替萧子衿把被角掖好,语气温和,动作却带着不让拒绝的强硬,「你昏迷多日,身子虚弱,别去操心那些事情了,好好休息吧。」 「远之,」萧子衿沉下声,攥住他的手,「你不准备同我解释一下吗?」 季远之抬眸看他:「我若是说我一切都是为了你,你可信?」 没等萧子衿开口,房间的门就被人从外推开,来人手拿摺扇挡住下半张脸,笑眯眯地倚在门框上。 「看起来在下来得不是时候。」 「只是在下估计这件事情,或许还是由在下来解释更为恰当?你说呢,静王殿下?」 第75页 萧子衿松开抓着季远之手腕的手,翻身下床,随手将空了的茶杯往木桌上一放:「正好,本王也有诸多疑惑还望江少主解答。」 江海平「啪」一声收起摺扇,露出狐狸似的笑,一摊手做了个先请的动作:「王爷请吧。」 …… 红木四方桌上茶气氤氲。 季远之紧挨着萧子衿坐下,江海平一人占据了一个大位,平白生出一种被闪瞎了狗眼的错觉。 「我皇嫂还活着?」萧子衿直接了当地问。 江海平一怔,原先还以为他会最后才问这个问题,他轻叩桌面:「是,想来殿下也猜到了沉渊楼背后那个姑娘到底是谁了吧。」 即便是早有准备,但在听到江海平肯定的答覆后萧子衿还是难以自抑地涌出欣喜。他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又接着问:「她想做什么?你又想做什么?」 江海平用摺扇抵住下颚:「文姑娘想做的自然就是王爷一直想做的事情——消失许久不知真假从来只出现在民间传说中的珏碧玺,为何就如此凑巧地出现了呢?这两年渡河以北的日子,怕是都不好过吧。」 萧子衿倏忽变了脸色,在他的暗示下萌生了某种骇人的猜测。 这几年天时不顺,两国的摩擦愈发严重——为了粮食,为了水源,为了生存下去。如今的和平就如垒在悬崖边上的货物,只稍轻轻一推,就会坠入万丈深渊。 元国式微,十三部落难道是什么圣人贤士能对送到自己嘴边的食物摇头拒绝吗? 不可能的,他们一直以来只是欠缺一个能够名正言顺东讨大元的机会。 而若他是狼王,那么最好的机会已经摆在了面前。 「殿下看样子也想到了,」江海平继续道,「文姑娘不惜一切报仇,家父同叶大少又各有所求,自然诸事都听命于她。至于在下嘛……在下没什么凌云壮志,纯纯饭桶一个,只是古人说得好,宁做太平犬勿为乱世人,倘若十三部落东伐,在下的日子怕是就不好过了。」他将倒满茉莉花茶的茶杯往萧子衿方向一推,「所以在下奉劝静王殿下留在此地。如此不管武林大会上发生什么,死了多少人都牵扯不到朝堂,十三部落哪怕是想要发作,也不过是江湖之事罢了。至于那些为了珏碧玺蜂拥而至者,」江海平略带愧疚地嘆息,「命可能就不是很好了。」 萧子衿冷冷道:「你当真以为事情能如此简单,你的小动作她不知道?自始至终她都未想过借朝廷的手,因为十三部落本就是饿狼,只要让它闻到血腥味,它就会自发蜂拥而上。」 「她需要做的只是在元国割开一道口子,让他们嗅到血气罢了。」 江海平愣住。 「劳烦江少主备一艘快船,」萧子衿道,「本王要即刻南下江陵。」 …… 同一时间,西北荆州。 带人刚巡边回来的邱莹将手里的长枪交给一旁的副尉,又摘下沉重的头盔抱在手里,随口问:「近日王爷那边有来什么消息吗?」 她身后黑压压一片穿着铁甲的巡查队也挨个摘下了头盔,七嘴八舌地插嘴。 「对啊!王爷呢?这不是说就去三个月吗,又被那没断奶的小皇帝指使到哪个犄角旮旯里去了?」 「就是,怎么消息都没来一个,俺们老久不见还怪想他的。」 另一个立即用蒲扇似的大掌一拍同僚,打趣道:「你哪是想王爷了,就是想等王爷回来好求饶减轻一下晨训强度吧。」 「哎哎哎,怎么说的话呢。」 西北军天高皇帝远,不像鄢都守备军一样都是红瓦高墙里头的公子哥儿,将领和士兵都是从整个元国千挑万选出来的,一个个生的人高马大,光是露出的臂膀就有普通人的两个粗,笑声粗犷又豪迈,嗓门还大,震得人耳膜嗡嗡的。 只比萧子衿矮了小半个头的邱莹站在他们旁边倒像是个矮小又逼真的娃娃。 然而谁也不敢不服她,毕竟在以人头论军功的西北,她屋里挂着的死人头是真的多,多到让其他人眼馋,偶尔换休时候出去喝酒,她一喝多还大手一挥地送人几个。 西北十三部落那边的不少人都偷摸地喊她「活阎王」,吓唬小孩儿都说孩子若是不听话,就会有姓邱的活阎王半夜来抓他们。 「都在这现什么眼?没事儿干了?」邱莹一扫人群。 比鸭叫还吵闹的人群立刻安静了,一个个麻熘地去训自己手下的小兵,眨眼人影就跑没了,只留下副尉老老实实替她抱着轻甲:「王爷倒是没有,不过半月前鄢都曾送来消息,说派了个钦差前来视察,要咱们配合着点,估计到的话就这两日了。」 「配合着点?」邱莹冷哼一声,「乳臭未干的小皇帝摆什么臭架子,视察?我看是来找茬的。」 副尉连忙嘘她:「这可不兴说。」 邱莹翻了个白眼:「这不兴说那不兴说的,给我嘴缝上得了。」 副尉撇嘴,要真能他还挺想的,你说这娃娃脸看着和邻家妹妹似的怎么是个这种性子,杀人不眨眼也就算了,还天天口无遮拦。 得亏王爷脾气好。 一个小兵小步跑过来,低声在邱莹旁边耳语几句。 邱莹眼睛一亮,不怀好意道:「真来了?」 小兵默默给鄢都来的一行人默哀了瞬息,果断点头:「这会儿还在门口等着呢。」 副尉看着邱莹眼珠子滴熘滴熘转,背后一凉。 第76页 第44章 一叶轻舟停泊在江家渡口。 隔得远时萧子衿还没认出,走近了才发现船夫竟然就是当日他们在江家当铺遇到的那个顶着鸡窝头鬍子邋遢的店主。 对方显然也还记得他们,尴尬地挠挠脑袋,说话都磕巴了:「这不是那两位公子吗哈哈哈哈哈,真巧啊。」 萧子衿皮笑肉不笑:「确实巧。是吧江少主。」 这下江海平都跟着尴尬了起来,打着哈哈道:「缘嘛,妙不可言是吧——这位江荣,在下三叔,当日若有得罪之处,还得两位多多包涵了。别看他看起来不大靠谱,年轻那会儿可是潮州的『浪里白条』。」 江荣一脸牙疼伸脚去踹自己便宜大侄子,咬着后槽牙压低声音:「海平,后面那句就不用带了,三叔谢谢你啊。」 江海平眼疾脚快地往旁边一挪,躲开他的飞踹后用摺扇遮住自己的嘴小声道:「这不是三叔你看起来确实不大靠谱吗。」 萧子衿:「……」 他沉默地盯着江海平,都不知道江海平怎么有脸说出这句话的。 叔侄两个明明半斤八两。 要不是时间紧迫他可宁愿自己找手下过来。 江荣懒得和小辈计较,把有些脏的手往衣服上一擦,正了脸色:「去江陵是吧?」 江海平敛去不正经的嬉笑之色,凝重道:「此事确实事关重大,得劳烦三叔跑一趟了。」 江荣一摆手,示意他别讲酸话:「行了,两位随我走吧。」 萧子衿抬脚踏上船板,却又顿了一下,有些没头没脑地问了句:「你要去吗?这些本就与你没有瓜葛,你若回药谷,我不拦你。」 叔侄两人怎么都觉得这会儿自己在这怪尴尬的,一个背了身嘴里哼小曲儿全当自己不存在,一个猫进了船舱里头耳朵却小心地竖了起来。江荣嘴里小声念叨着「好奇是每个人都有的」,一边把耳朵贴在船舱的舱壁上,小心翼翼屏息听外头动静。 季远之站在萧子衿的影子里,好一会儿没说话。良久萧子衿才听他带着些微的委屈和失落问:「阿楠,你这是在生气赶我走吗?」 可能是迷药的副作用,不知道怎么的萧子衿就想起早年在药谷时候的季远之也总这样委屈又带点失落地拿着已经有些凉了的半个馒头同他说「对不起」。 那语调同如今一模一样。 萧子衿曾问他:「为什么要说对不起,你已经帮了我许多。」 小季远之就把有些硬了的半个馒头递给他:「殿下曾救了我的命,我却给不了你更多。」 萧子衿原先还有些因为季远之自作主张伙同江海平隐瞒自己而生气,这下心间一软。他转身拉住季远之的手,在对方愕然又惊喜的目光下低声道:「待此间事了,你若是还愿意,我们可以成婚,三书六礼三媒六聘八抬大轿,一样都不会少。」 季远之手指一动,几乎维持不住自己往日的假面,只想把人狼吞虎咽地吃下肚。他害羞似的垂眸,敛去眼底疯狂翻腾的欲望,声音轻柔:「阿楠,我等你这句话等了许多年了。」 他日日蛰伏守望,垂涎着悬于天边的烈阳,为此披上人皮不惧灼伤,如今终于要得偿所愿。 萧子衿握住他的手,没注意到他瞳孔都因为过度兴奋而放大了些许。 倒是哼着小曲儿假装自己不在的江海平无声嘆了口气,总觉得萧子衿像是入了狼窝的绵羊,还在自以为对方同他一样也是只软绵绵的小羊羔,浑然不知对方吃的是肉,自己吃的是草。 那么聪明的人,怎么面对季远之这披着羊皮的狼就像是瞎了呢? 江海平怎么想怎么费解,只能归咎于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那日在洞开的石门门口他曾告诉季远之事情的来龙去脉,最后问他:「若是在下告诉谷主,王爷此去很可能有危险,谷主如何抉择?」 季远之下意识抬手遮住还在昏睡中的萧子衿的眼睛,防止过亮的天光扰得他睡梦中亦难安宁,随后才重新抬眼望向江海平:「抉择?我不需要这种无用的东西。我的目的一直只有一个,其他人是死是活于我何干?」 他露出温和的笑容,眼底却盈满冰寒刺骨的凉意:「那些人,死了便死了。」 哪怕是早知道他会这么选择的江海平都没忍住浑身哆嗦了下。 他至少还有片刻的犹豫过,毕竟武林大会那么多的江湖中人,而季远之别说犹豫了,连思考都没思考过哪怕一瞬。 直到这一刻江海平才清楚认识到季远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这是条旁人拴不住的疯狗,一旦没了束缚就逮谁咬谁,咬死为止,到底是在药谷那种毒窝里长大的人,真的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只愿意保护他想保护的人或者东西,除此之外他人生死一概不论。 想着他都有些同情起萧子衿了。 季远之敏锐地觉察到他隐晦的目光,冷冷觑他一眼,看得他头皮发麻,整个从头冷到了脚,像是活吞了一个大冰块儿。 江海平原地打直了腿肚子,小心做了个拉上嘴的手势,示意自己什么都不会说。 季远之这才满意地转回了头,在萧子衿略带疑惑的目光中揉了揉眼:「方才眼里进了沙。」 萧子衿:「没事了吧?」 「没事,」季远之温柔道,「揉揉就好了,不用担心。」 萧子衿「哦」了一声就去找船舱里的江荣。江荣装作什么都没听到的样子人模狗样地走出来,老神在在:「可以走了吗?」 第77页 萧子衿一颔首:「辛苦。」 江荣扬起船帆,用长杆将船支离了岸口。 摆满货箱的港口越来越远越来越远,最终成了远方一个不可察觉的黑点,又隐没在茫茫水雾之中。湍急的河流中有渔女清悦的歌声传来,透过江面打着旋儿落入耳畔。撑着船桨的江荣跟着哼起来,那五音不全的粗犷哼唱声让整个江上的人都安静了下来。 萧子衿沉默着捂住季远之的耳朵神情复杂。 水雾中不知是哪条渔船实在没忍住丢了只鞋过来,「啪」地砸在了船板上。 「别唱了大兄弟!我的鱼都被你吓跑了!」 江荣悻悻然住了嘴,不大乐意地偏头同萧子衿两人找存在感:「我唱得也没有那么差吧?」 萧子衿松开捂住季远之耳朵的手,很是敷衍:「嗯。」 「……」江荣觉得自己简直是自找没趣,就多嘴问。 第45章 离岸口两侧装满货物的木箱错落有致地堆叠在地上,霸占了几乎大半位置。 ——这些都是江家送往各地商铺的货物,按着平常的速度今日都是得装好送上船的。 江家侍从快步朝着江海平走来, 「少主,担夫们都在说看着要下小雨,得紧着些搬货了。」 江海平点点头,浩渺烟波中已经看不见那一叶轻舟的侧影:「让货船开进来吧。今日得麻烦他们动作利索点,结帐时候每人都多给份银子。」 侍从应了声,又有些犹豫道:「还有一事儿——方才白老爷带着人来了趟家里,说是来接白小姐回去。」 江海平有些莫名其妙:「父亲来接女儿,这同我们也没甚关系吧?」 「可白小姐她……」侍从有些不大好说出口,尴尬道,「总之家主让你抓紧回去一趟。」 江海平「哦」了声。 侍从小心提醒:「还有静王之事,家主也知道了。」 江海平:「……」 侍从忠心耿耿但也非常有限:「少主你还是先准备准备,好好挨顿家法吧。」 …… 江海平回到江家的时候正热闹着。 白馨语攥着裙角直掉眼泪,哭得眼眶鼻子通红,时不时抬袖抹抹,他亲娘就坐在旁边用他这辈子都没听过的温柔语气轻声安慰,他亲爹坐在主位上正和白家主说着话,地上碎茶具落了一地,几个白家侍从木桩似的站在白家主身后,一个个低着头都不敢去瞧白馨语。 自从白馨语险些出事儿后来抓她回去的白家侍卫是抓也不敢抓,拦也不敢拦,生怕这位大小姐一个生气又大半夜挎着包闹失踪。可就这么放着不管又万万要不得,别说是家主那头没法交代,光是白馨语再遇到些个不怀好意的人出了事儿,他们一帮人的几个脑袋怕都得赔上。 领头的侍卫大哥整日愁眉苦脸地看着白馨语,几天就头髮白了一个度,最后还是丫鬟萍儿给出的主意:「传消息去请老爷吧。」 飞鸽传书送了又送,终于在今天盼来了救星。 结果看到亲爹的白馨语依旧死活不肯走,甭管怎么劝都不行,一去拉她就开始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险些活生生哭闭过气去。 「家里这是闹贼了?」江海平疑惑道。 他前脚进门后脚白馨语就不哭了,抬着水汪汪的泪眼看他,只小声地时不时哽咽一下。 「逆子!」江家主被他暗中的小动作搞得头都大了,直接拿了茶碗就砸过去,「你还知道回来?」 江海平迅速且熟练地躲开在脚边碎裂的瓷片,吞了口口水,试图给他亲娘打眼色。江夫人忙着给小姑娘擦眼泪,愣是眼神都没丢给自己儿子一个。 江海平:「……」 真是亲娘嘞。 「馨儿,人你也见过了,如今可以跟爹回去了吧?」白家主合上茶碗,他虽然已经年过半百,但看着还挺年轻,脸上也几乎不见什么皱纹,鹰目长眉自带一种威严感,薄唇自然下挑,越发显得严肃不近人情起来。 白馨语咬着下唇攥着裙摆,余光忍不住往不远处的江海平身上瞟,不似往日里的活泼娇憨,反而显出几分踌躇和举棋不定,她天真却不憨傻,自然是知道如今回家才是最好的选择——祖母听闻她出事儿险些骇出了病,不论是于情于理,她都得回去看看才是。 只是若是回了家,她能再见到他吗? 白馨语不知道。 她打小生活在白家的深宅后院里,父兄疼爱,母亲偏宠,姊妹和谐,原先那才是她的一切。她起初不大喜欢江海平,觉得他说话总是显得轻浮不着调儿,像是那种仗着有些家世就放浪形骸的浪荡子。 直到那夜她仓皇跑下山寻人帮助,谁知道刚巧遇上了几个在逃杀人犯,二话不说就抓了她,要不是江海平及时赶到…… 她总想起那日他身上淡淡的松香味儿里混杂着些许血腥气,明明额头流着血,身上还有刀伤,抱着她的手却很稳,一点都不带抖的,明明之前那么害怕恐惧,哭得声嘶力竭,却在那股味道之下不自觉地安心睡了过去。 她梦见一大片一大片的松树林,自己就靠在树上,阳光越过树梢倾洒而下,落了一地斑驳光晕,那可能是她那么长时间以来头一次那么安心。 白馨语擦干泪,抬着头看着江海平,眼里藏着某种期待:「姓江的,我要走了。」 江海平刚想敷衍地「哦」一声,就在自己亲娘的目光下头皮一麻,斟酌片刻忍痛割爱:「你若是实在喜欢别院那个厨子吧,我也不是不能让给你。」 第78页 江夫人扶额,对自己这木头似的儿子恨铁不成钢。 白馨语原先还以为自己这么死乞白赖跟了他大半月,他至少也清楚自己的心思,没想到人家压根没往这处想,气得脸都憋红了:「你——!你就没其他要说的吗?!」 江海平从亲娘的反应来看估计自己方才应该又说错了话,这会儿更谨慎了,思来想去半天才郑重其事地开口:「一路顺风?」 白馨语:「……」 江夫人:「……」她儿子这辈子应当是娶不到媳妇儿了。 白家主看着眼里含泪却倔强不吭声死死憋着的女儿无声嘆了口气:「好了,馨儿别无理取闹了——小女叨扰多日,这几份薄礼还请收下,便当是在下赔罪,切莫推辞。」他说完跟着来的白家管家就送上了几份连外盒都格外精巧别致的礼品。 江家同白家谁也不缺那么点,江家主一挥手便让下人收下了,也没客气推辞。 白家主起身告辞,白馨语不情不愿地跟在他后面,强忍着眼泪还是扑簌簌掉了下来,止都止不住,她最后看了江海平一眼,背影在侍从的簇拥下消失在了江家大门外。 …… 「你这孩子啊,」江夫人摇摇头,「真的是榆木脑袋。」 江海平莫名其妙挨了一顿骂,还没来得及弄清楚母亲为什么这么说,就听他爹怒道:「跪下!」 二十几年锻鍊下来的反应让他「咣」一声就老老实实地跪好了,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敢说。 门口的小厮一听这动静就知道是家主要打儿子,手脚利索地去关上门,不少路过的人探着头试图往里看,都被他抬手挥开了。 「别看了别看了,没什么稀奇的。」 街坊邻居磕着瓜子凑在门口:「江少爷这又是干了什么?看起来又得挨打啊。」 邻里情深,十分感人。 江海平双手抱头跪着,还想去找他娘,一瞥眼就见他娘已经走了。 江海平:「……」 第46章 江家这一代子嗣鲜少,数来算去也就一个江海平。 打重了要不得的,打轻了没有用。 江家主发愁的很,他摩挲着桌沿:「你当姑娘她不知道你的那些小动作吗?你这孩子——」 他摇着头长长嘆了一声。 江海平乖乖地跪在地上,微仰着头看着这两年已经逐渐显出老态的父亲:「爹,你这是为虎作伥你又不是不知道,何必执迷不悟?」 江家主在儿子的质问下无言许久,脸颊两侧的肌肉抽动,欲言又止:「她,于你娘亲有恩啊。」 「啊?」江海平都不知道其中竟还有其他渊源,一时没反应过来。 「那是十几年前的一桩旧事了,」江家主目光悠远,「你那会儿才六岁左右,岭东水患,作为下游的潮州自然也难倖免于难。大坝倾毁,江水倒灌,你娘抱着你在跟着人群撤往高处时被身后的人推了一把,一下就踩了空……」 无情天灾之下,发生什么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滔滔洪水眨眼间就吞没了怀抱着孩子的女子,将惊唿也一併吞入腹中,江老夫人看看左手边挺着孕肚的二儿媳,咬牙抹着泪眼跟着人群继续往前走。 江家男眷都去救灾抢险,只留下几个老弱妇孺,这当口左支右绌,顾得了左边顾不上右边。 她总得有所抉择。 这种事情在撤离过程中显然不是第一次发生了,周围人看到这一幕脸上也没什么表情,麻木地抱紧了手里的东西,只希望下一个别是自己。 水上飘着各种木质家具和乱七八糟的各种家用物什,狂风唿啸而过,混杂着幼儿不安的啼哭声。 纤瘦的人影矫健地跃出水面,手里扶着惊魂未定却还是死死抱着孩子的妇人。 母子二人都很狼狈,噗噗喝了一肚子的水,这会儿都没回神。 文绮问:「婶子没事吧?!」 江夫人面色惨白嘴唇发抖,要不是有文绮扶着怕是脚都软了。 文绮看她没反应,余光瞥见水面越来越高,连忙推了推她:「快走,去高地!脚下小心些。」 …… 江家主嘆着气:「若不是她,你和你娘亲当时就没了。」 「这些恩怨本来是不想同你说的。只是……」 只是江海平对于他一直暗中帮扶文绮早已心有不满,此次又借静王萧子衿的手阻碍文绮的计划,即便是文绮早有预料并没说什么,江家主自己都有些难堪了。 江海平:「我不知这些……」 江家主:「罢了,此事到此为止。你如今也大了,有自己想做该做的事情,为父也管不了了。」 江海平愕然:「爹——?」 江家主一挥手:「去吧,去做你想做的事情。」 江海平重重一磕头,爬起来风风火火地走了,小厮小跑着才勉强追上他:「少爷——少爷——你这是要去哪?」 江海平坚定道:「江陵。」 小厮:「???」 待人走了,江夫人从后堂走出来,保养得当的脸上柳眉轻挑,眼里宠溺又无奈:「走了?」 江家主握住妻子的手:「走了。」 江夫人:「你猜他去哪了?」 江家主:「还用问?江陵。」 江夫人捻着手帕,担心道:「就是不知赶不赶得上。」 「希望能赶得上吧。」 …… 第79页 江陵位于潮州以南羌州以西,夹两岸高耸青山云海之中,处五湖六海之末端,各路江流汇聚于此湍而下行归海,物华天宝人杰地灵,素有「明珠」美称。 萧子衿到时已经是十一月十五,临近武林大会,江陵颇为热闹,外来人口众多,光是走在路上萧子衿就瞧见了好几波眼熟的人——在叶舟的生辰宴上曾有过一面之缘。他并不奇怪,这些人南来北往,在江湖里寻一个出头之日,自然是哪有热闹就去哪,这种盛会来凑个脸面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唯独在看见玄青观的和真大师时候有些诧异。 和真大师显然也还记得他,朝他一合手,念了声佛:「秦施主,季谷主。两位这是刚到吗?」 萧子衿同他只有一面之缘,虽然听云清提过一嘴,但并没有所接触,只戒备一点头。 倒是季远之相比他显得懂礼多了。 「久违了,和真大师。」季远之温和笑道,「——今日方到。」 和真大师指指不远处的旅店:「若是要住宿,那家应当还有位置,二位不妨去问问。」 季远之谢过,和真大师并不大在意萧子衿的冷淡寡言,也没有同两人深入交流的打算,好心提醒完便带着小沙弥走了。 两人过去的时候如和真大师所说,这家旅店确实还有位置,只不过…… 小二哥尴尬地摸着鼻子:「客人你也知道,这几日人多,如今我们这儿也只有一间了……」 他家客房比其他家宽敞,价格也自然更贵些,所以订的人稍微少了些,这才还没满。 「二位若是不介意——」小二哥看着两人,嘴里打了个磕巴,「没骗你们二位,这周围的旅店如今都已经住满了。这地儿离那劳什子武林大会近,订的人也多,我家价格是稍微高了些,但确实是位置好地方敞亮。你们二位看如何?」 萧子衿倒不介意,他想想怎么都是季远之更会介意些,对方怕是会担心他手脚不规矩。 「远之?」 ……浑然不知自己才是那只入了狼口的羊。 季远之眼底带笑,像是全然不懂他的意思:「我倒是没什么关系。」 「就这间吧。」萧子衿拍板。 小二哥「哎」了一声,喜上眉梢:「上房一间,这是二位的钥匙。」 他从后头挂着的壁板上取下唯一还留着的那串钥匙递给两人。 「三楼右手边走到头第一间。」 他倒是没说假话,萧子衿一开门客房干净又整洁,地方也敞亮,窗口面对着正东,恰好可以将晨间日色尽收眼底。底下一层铺子是卖早点的,隔壁是裁缝铺,同另一家底下是猪肉铺的比起来倒也不吵闹还算清净。 萧子衿推开窗,外头是朗朗日色,层云叠嶂,望不见尽头的江水湍流涌动同天一色。 「阿楠。」季远之在他身后温柔问,「你这两日似乎兴致不高。」 萧子衿一顿,刚想说没事,就听季远之有些失落道:「……你若是不想同我说也没事,便当是我多嘴了吧。」 萧子衿:「……」 「倒也不是,」萧子衿道,「只是有些不知如何面对。我记得她当年的样子,如今十多年不见,近乡情怯也是难免。」 季远之放柔了声音:「你当日见我的时候也是如此吗?」 萧子衿:「大差不离吧。」 他说着自己都觉得自己委实懦弱多情,讪笑一声:「我去找个人,你要一道吗?」 季远之站在他身后肆无忌惮地打量着他,却又在他转身瞬间迅速收回了满是侵略性的目光,温柔一点头:「我陪你一同去。」 【作者有话说】 萧:他估计会怕我动手动脚不规矩。 季:我想动手动脚不规矩。 细节决定成败,不要脸决定上下。 静王,悲。 第47章 萧子衿去找的人名叫周寻,同萧子衿早年颇有渊源,后来年纪大了便拿几年积蓄在江陵定居下来,租了个铺面开了一个规模算不上大的小酒馆卖自己家酿的米酒,生意也挺红火。 萧子衿到的时候酒馆门口台阶上摆着一个小马扎,扎着羊角辫的小丫头坐在上头支棱着两只手晃荡着没穿鞋的脚丫子,见了人也不怕生,笑得露出空荡荡的上牙床:「阿妈!有人来买酒啦!」 襟钗布裙的女子听到声儿在围裙上擦了擦还沾着水的手,匆匆出来:「谁呀?先里面请,我家老周今日不是很方便,等会儿我去给你们打。」她倏然抬头,又惊又喜,「这是——秦二公子吧。老周,老周!快出来!」 周寻觅声往外,季远之这才发现这人竟然是坐着轮椅出来的。他两只手卡在轮椅两侧巨大的双轮上,靠着臂力把轮椅往前推,黝黑的脸上有一道横贯左右脸的刀疤,经年累月,虽然长出了新皮,但骇人的痕迹还是留下了。 「秦二公子!」周寻的脸上也浮现几许惊讶,手臂用力将轮椅一侧,冲着两人道,「快请进快请进。秀娘,辛苦你去给二公子倒壶酒来。小丫你也别坐着了,快起来去卧房搬两张椅子出来。」 叫小丫的丫头聪明伶俐,「哎」地应了一声,蹦跶起来撒腿就往卧房跑。 秀娘笑骂:「你这死丫头又不穿鞋,等下要你好看。」 小丫沖亲娘做了个鬼脸,辫子一甩一甩地跑走了。 一家人浑然自成一片天地,外人倒插不上话。 第80页 周寻领着二人进了里间,灰白色的布帘子一隔外头就什么也看不见,许是酿酒的缘故,里间里瀰漫着一股浓郁的酒香,糯甜里又有些辛辣味儿还怪招人。 小丫赤着脚拖着比她个子还高点的两张凳子过来,熟练地一擦:「两个哥哥坐。」 秀娘打了两壶价格最贵卖得最好的酒递给萧子衿和季远后就在周寻旁边坐下,小丫头蹦跳着爬上她的膝盖,坐在她怀里晃荡着脚,圆熘熘的眼珠子好奇地打量着两人,「咯咯咯」笑着侧头同秀娘说:「阿妈,这两个哥哥生得真好看。」 秀娘宠溺地一捏女儿的鼻头,把她往上託了托,嗔怪道:「二公子来之前怎么也不说一声,要是早些知道你要过来就让老周去隔壁酒楼定个席——对了,这位是?」 她上下打量着季远之,笑眼里带着几分谨慎。 萧子衿先季远之一步开了口:「季远之。」他略微一顿,又道,「算是家眷。」 秀娘露出瞭然的神色,看着季远之原先眼里的那几分谨慎这下也没了,抱着小丫起了身:「你们聊着,我去做饭。」 小丫的声音遥遥从厨房传来:「阿妈,家眷是什么?」 「就是你爹和娘这样的。」秀娘耐心地回答女儿。 萧子衿略显尴尬地掩嘴咳嗽了一声,恰好对上季远之闪着微光的双眸,更尴尬了。 他自己说来是一回事,听旁人说就是另一回事了。 听着娘儿俩的声儿,周寻眼里无奈又宠溺:「季谷主别见怪,秀娘就是这个脾气。」 季远之别说见怪,这当头哪怕是季岩诈尸都得往后排一排,摇头温声道:「娇妻稚儿,周兄好福气。」 周寻吁出口气:「这也是多亏了三位公子。」他骤然沉默下来,肃穆又沉重,「叶公子的事情我也听说了,二公子节哀。」 「嗯。」萧子衿道,「你和秀娘这两年看起来过得还不错。。」 周寻点头:「过得是挺好,我俩都还记得那时二公子你同我们说的话呢。今日二公子过来是有什么要事吧?」 「对,」萧子衿也不藏着掖着,「我过来是想让你在江陵替我找一个人。」 「不瞒二公子,这几年我其实已经不大掺和那些事情了。」周寻说着话音却是一转,「只是既然是二公子所託,那只能破例了。可有画像?」 萧子衿拿出从潮州带来的文绮画像交付于他。 周寻展开一看,眉头逐渐锁起:「这姑娘……几日前我应当见过。」 「小丫!」他高声唤来女儿,把画像给她看,「这个姐姐是不是几日前来过?」 小丫头赤着脚跑得飞快,脚底安了轮子似的,歪着头思忖片刻:「是来过,就在前天。我记得这个姐姐后面还跟着一个长得很吓人的伯伯,临走的时候还送了我一双鞋。」 周寻摸了摸女儿的头:「你记性倒是好,去找阿妈吧。」 小丫「哦」了声也不多问,又风似得跑了。 周寻收起画像:「若有了她的落脚地,我让秀娘去给两位捎个口信。」 萧子衿:「有劳了。」 「哪的话,」周寻把手随意地搭在自己大腿上,膝盖处的断肢虽然因为时间久远早已癒合,变成了圆圆的一小截,却依旧能时不时地感觉到骨骼在皮肉下试图生长的疼痛,「当日若没三位在,秀娘同我都难逃一劫。如今不过是偶尔替几位做些力所能及的小事罢了。」 他看着长相粗犷,为人却颇为细緻,见季远之似乎不解内情的模样也没就把他丢在一边,反而笑起来,主动道:「季谷主瞧着我想必是不眼熟,但若是提一个名字季谷主大抵就知道了——黑鸢。」 这个名字季远之确实是知道的。 黑鸢是几年前江湖里一个非常有名的消息贩子,听说只要你出得起价格,他能卖给你所有你想要的情报,只是后来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这个名字就彻底消失在了江湖里,有人说他被人寻了仇早不知道死在哪里,也有人说他娶了妻生了子,金盆洗手不再干了。 季远之心下有了猜测,见他摩挲着自己的断肢,也大致能猜到结局到底是前者还是后者了。 周寻觉察他的视线,不在意地爽朗一笑,也不掩饰自己的残缺,反而掀开盖着脚的衣摆,露出自己的断肢:「谷主应当也猜到了,是寻仇。」 「有些人需要消息,我就卖消息,只要价格出得起,什么消息我都能给得出。」 说到这儿的时候他语气里依旧有淡淡的自傲,不过他确实也当得起这份自傲,至少直至如今,江湖里也无人敢说自己什么消息都给得出。 「其实本来那些都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我既然敢赚这个钱自然早有心理准备。只是我没想到临到头,他们带走的是秀娘和小丫。」 「秀娘不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小姐,就是一个和我同村的普普通通的卖酒人家的清白女儿。她父母都去的早,同我成亲后也不知道我的营生,弄不清楚什么江湖人不江湖人的,原有人找上门还以为是我出了事儿,抱着女儿就火急火燎地跟着走了,等我赶过去的时候她俩就被绑在悬崖上,不管我救了哪个,另一个都会因为来不及掉下去。」 周寻苦笑:「那可能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后悔自己干了这个——好在三位公子来得巧。」 「看到人被救下,对方自然是不肯的,三位同他们谈了许久,对方才同意事情就此了结可以,但要留下我的腿。」他摩挲着自己的残肢,那阵带着血色的剧痛依旧历歷在目,「他们可能也是想出了那么多的血,我估计也活不下去了吧。」 第81页 「好在云公子医术高超——虽然他不大乐意。」周寻有些幸灾乐祸,「可惜叶三公子在旁,他捏着鼻子也得治我。」 季远之听完大致明白了,所以周寻提的时候也只提了三位的救命之恩。 毕竟若是当时只有云清一个人,他大抵是绝不会多管闲事的。 云清这人同他是一路人,旁人死了就死了,反正又不认识。 萧子衿道:「原也不是沖的你,你要谢就谢秀娘。那日我们来是要找她买酒的,也就是听了旁人说她急匆匆跟着几个凶神恶煞的人出去了这才一路寻过去。」 「说什么呢?」秀娘端着还热腾腾的菜过来。 她烧得不多,也就六菜一汤,都是些简简单单的家常菜,味道却很香。小丫手脚利索地踩着凳子收拾了桌上的酒杯,又帮着娘亲把菜给端上了桌,拿着碗筷分好这才端端正正地爬上了自己的高凳子,嗦着筷子看萧子衿和季远之两个。 「厨艺不精,两位将就着吃啊。」秀娘笑道。 周寻听萧子衿这么说也不生气,反而拉住了妻子的手:「说你救了我的命呢。」 秀娘含羞带怯地睨他一眼,缩回手:「说什么胡话,吃醉了不成?两位别理他,人来疯。动筷吧,尝尝我的手艺。」 酒足饭饱后,秀娘又拎了两壶酒出来让准备走的两人带着,萧子衿推拒不下,到底还是收了,临走前叫来了小丫,解下腰侧的玉佩塞到她的小手里。 小丫惊讶地瞪大了眼,刚要推回去就见萧子衿沖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嘘。」萧子衿摸摸她的脑袋,「拿着吧,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也算是我替另一个哥哥送的。」 「可是……」小丫嗫嚅着不敢收,她年纪小却也看得出这玉佩不是什么廉价东西。 萧子衿站起来:「哥哥已经有个更好的了。」 小丫不相信地瞪着眼,就见萧子衿朝季远之一摊手。 季远之也愣了下,起初还没明白他的意思。 萧子衿往他腰间挂着的双凤玉佩上一瞥:「捨不得送我一半?」 季远之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已经先一步解下一半递了过去。 数年前萧子衿离开药谷,临走前解下季远之送的半块玉佩仓促离开。 此后兜兜转转十数年,如今终于物归原主。 第48章 江陵小院。 葱郁各色茶花缀在一片盎然绿意中争奇斗艳。 一袭嫩黄色齐胸长裙的文绮提着一把水壶从容穿行在花丛间,脚步轻快从容,听到门阀开合的声音也没有回头,只随口问了句:「回来了席叔?」 席书合上门,灰色的短打下是虬结紧实的肌肉,走进来时全然听不见半点脚步声:「姑娘,六殿下来了。」 文绮略显冷淡地「嗯」了一声:「路上遇到了?」 「路口过来时匆匆扫到一眼,同季谷主走在一道。」 文绮早有预料,甚是平静,倒是在看到花圃中一簇打焉儿的茶花朵儿的时候皱起了秀丽的眉峰:「按照小阿楠的脾气,这会儿得了消息若是不来才真的有问题。倒是那季远之,十数年过去变化挺大。」 席书犹豫地杵在花圃外:「姑娘,计划可要改改?六殿下到底在此,火器无眼,若是……」 毕竟那是萧子衿,萧子规同母同父的亲弟弟,也是旧日血案里除了她之外留下的最后一个活口了。 昔年萧子衿还小时文绮总会抱着这肉墩墩的小胖子,捏着他的鼻子坐在台阶上,等萧子规回来。 她会非常有耐心地教他识字、温书、临帖,捏着他的鼻子叫他小阿楠。 那是陈皇后都没给过的脉脉温情。 文绮径直揪下那朵打焉儿的花骨朵儿,将它用指甲连根捻断,随手丢在地上,旋即毫不留情地一脚踩了上去,将最后那点生机都磨灭在了脚下。她款款走出花圃,将水壶放在后院的石桌上,抬手将落到耳侧的秀髮重新别回了耳后:「按原计划。」 终年呆在不见天日的石室里,她的皮肤都是惨无人色的瓷白,唇间点着的朱红越发显得耀眼灼人起来,抿唇微笑时,眸中像是望不见底的幽幽深潭:「年初十三部族刚闹了一次羊瘟,正是想方设法抢掠囤积过冬资源的时候,也是再好不过的机会了。我等了那么多年,决计不会再空等下去。」她微微抬头看着灼灼日色,双眸眯起,「若他还记得当初血流成河的东宫,就应当自己识相躲开。」 「那些人……我要他们为那场血案付出应有的代价。」 席书有那么一瞬间想问「他们」是谁?如今武帝病故,连季岩都罪有应得地惨死在了他亲儿子的手里,自萧子衿回京之后那些曾经参与旧案的辞官的辞官,下狱的下狱,那些都不算代价吗? 她又要同谁报仇?盘桓在鄢都经久未散的武帝亡魂吗? 「怎么了,席叔?」文绮问,「是有什么想说的吗?」 席书却什么也没说,只摇了摇头:「没有。一切听从姑娘安排。」 「随我过来拿东西吧。」文绮道。 她轻盈地走到卧房窗前的槐树下,从大开的窗口处取下了放在桌上的一张薄薄信纸,将其塞到早准备好了的另一个完好无损的信封里头,眼里带着笑把装好的递给了席书:「刘家的废物倒还有些用。席叔,得劳烦你把这个送去『藏宝地』了。」 第82页 席书脚步一顿,眼尖地瞥见了些许内容:「刘宁宇还真拿到荆州布防图了?」 「是啊,」文绮讥讽道,「那群废物也就剩下这点用途了。」 席书一时没接话茬。 他是愚笨不假,但也清楚这意味着什么——是通敌叛国。 文绮拿着信封见他迟迟没动作也不急:「席叔你后悔了是吗。」 席书默不作声地盯着她手里的信封,说不清这会儿自己是什么感觉。 但他确实油然而生出一股陌生感。 文绮并没强求,只是目光悠远起来:「也许你们都忘了吧。」 「但我记得。」 「春生替我葬身火海前同我说,北辰宫里头找到的那个藏了谋反密书的香囊是她的——是她成为北辰宫大宫女后季岩送她的定情信物。她原先一直以为就是个普通的香囊罢了,怎么都没想到定情是假,借她栽赃才是真。她说她对不起我,对不起太子,对不起娘娘,对不起所有含恨蒙冤的人。」 「她人单势孤,做不了太多,也改不了浩浩皇命,唯一能做的就是替我成为火海里那具焦尸。」 「可是武帝戎马倥偬数十载,真的看不出来吗?他缺的不过是一个藉口,而季岩恰好给了他而已。」 「没有春生也会有夏生秋生冬生。」 「他们这种人需要的不过是一个理直气壮斩下屠刀的理由。」文绮讥讽冷笑,「末了装一装正人君子,说是听信谗言,便把一切罪过都丢给了旁人,白得一身磊落跌盪。」 「我记得陈家的亲眷有人身怀六甲,被活活拖行至刑场,留下一路斑斑血痕;我记得我父亲跪在明堂之外,三夜未眠,只求一个公正,最后血溅朝堂都未能换得一个彻查;我记得阿规在死前仍旧笃信他的父亲能还他一个公道,将真相大白于天下。」文绮咬着牙,眼眶泛红。 席书垂下眼,终于还是伸手接过了那个信封:「我知道了,姑娘。」他脚尖一点,轻松跃上了屋檐,一唿一吸之间已不见人影。 「姑娘真是玩弄人心的一把好手。」 一个声音在旁侧冷冷道。 文绮漫不经心地回眸,除了眼角依旧带着点红晕,已看不见半分悲色:「叶大少,亲手杀了胞弟的感觉如何?」 「你——!」 叶净将后门重重甩在身后,压低了眉峰:「你有什么资格同我提阿舟?」 文绮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似的:「大少这话倒有意思。毒不是我下的,人不是我杀的,同我有什么干系?何况——我早便说了吧,这蚀骨一次是毒,二次可就致命了。」她眼睫一扫,红唇勾勒出似笑非笑的讥嘲痕迹,「即便是知道,也没见大少你手下留情啊。」 叶净攥紧了手,盯着她的双瞳里满是怒火,终究却什么也没做,冷冷从袖中取出一本册子丢了过去:「你要的朝内曾受贿官员的名单。」 文绮一把接过,用极快的速度大致扫了一眼,不出意外地看到了几个熟悉的人名。 她啧啧道:「昔日武帝曾以『诛暴政』为旗反庆,如今朝中同大庆那会儿,也不遑多让啊。」 叶净才不管她到底什么心思,负手冰冷冷道:「此后叶家同你恩怨两清。」 文绮点头:「大少慢走。」 叶净转身欲走,又在摸到门把手的瞬间顿了下:「我爹当年四处奔走打听的还魂密术……」他说到一半难堪地止住了话音,脚下却一动没动,愣是半步也没踏出去。 他想起叶府中冷清清的庭院,再也没有温度的别院竹椅和那盖着白布永不见天日的床铺,在这一剎那突然明白了自己父亲当年为什么疯魔一样地去找所谓的还魂密术。 以前从未觉得,如今再看,叶府还是那个叶府,他却再也没有倦鸟归巢的那种归属感,偌大的府宅,也不过是空荡荡的一处屋子罢了。 「还魂密术?」文绮一字一顿地复述完,又讥嘲道,「大少,人死了便是死了。叶老家主在叶夫人亡故后为了所谓的还魂密术奔波一生罔顾稚子,你都是看在眼里的,如今怎么还信所谓的还魂密术?」 「人死如灯灭,悔不得的。」 叶净白了脸色,双目失神地愣了许久,终是没再多问离开了。 只是开门时候手都在发抖。 文绮看着他略显仓皇的背影讥讽地哼笑一声,在一声尖锐鸟鸣中伸出了手。 黑白灰三色的巨隼自天空俯冲而下,稳稳噹噹地停在了她的手臂上,残留着血迹的喙稍一张开就掉出了个小小的信囊。 ——小皇帝插手荆州军务,速归。 落款处是一个「莹」字。 文绮将纸条撕碎随手丢在地上,用大拇指抹去巨隼喙边的血迹时它就一动不动地乖巧呆在文绮的手臂上,黑熘熘的眼珠子看着格外无辜懵懂。 文绮顺着摸它背部厚实的羽毛。 「好孩子。」 第49章 距武林大会仅剩一日时,那个一直跟在和真大师身后像条小尾巴的小沙弥突然找上了门。 他从客栈店小二那儿问来了季远之的房间,店小二本不应该同他说,但看他个子都没桌台高,圆滚滚一只像尊刚刻好的童子像,看着也做不出什么事儿,便松了口给他指了路。 小和尚礼貌又客气地道过谢,去季远之房间门口「咄咄」地敲了两下门。 屋里传来脚步声,不一会儿门就开了半扇露出季远之那张仿佛时刻带着笑意的脸。 第83页 「季谷主,我师父同几位武林前辈邀您有事相商。」小和尚生怕季远之不答应,又看了看四周,见没人这才压低声音补了一句,「为的珏碧玺一事。」 「为此事而来?」季远之没有立刻答应,反而侧头去看房间里的另一个人,「阿楠——」 小沙弥年纪小但随德高望重的和真大师见过的场面挺多,听他叫人还以为自己打扰了他的好事儿,顿时红了脸,局促不安地攥紧了衣角,刚在想要不要先离开一会儿就见挂着黑色长款披风的屏风后出来了一个人。 ——一个对他来说也勉强算熟悉的人。 那个秦萧。 小沙弥脸立马不红了,尴尬倒还是尴尬,毕竟是自己误会了,好在他方才还没来得及说,不然这会儿钻地底下的心都得有了。 萧子衿头髮还没来得及束,乌黑的髮丝在肩膀和后背上撒了一片,出来时正手指麻利地弄着腰带,只匆匆抬头看了小沙弥一眼:「现在?」 「……」 小沙弥咬着唇没敢吭声。 事关重大,出来前师父特地千叮咛万嘱咐他不得让旁人知晓此事。 要是早知屋里不光季远之一人,他方才是怎么都不会说的。 「阿楠,扣子。」季远之温柔提醒。 萧子衿摸了摸左胸前的扣子,没什么问题,有些纳闷。 季远之嘆气似的伸出手把他领口的扣子扣上,温热带着粗糙厚茧的手指擦过他的喉结和皮肤,激地萧子衿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下意识想往后躲,然而在他躲开前季远之已经飞快地收回了手,还甚是不好意思似得退开一步,别开了眼。 萧子衿:「……」怎么像是他占了他的便宜一样。 季远之:「珏碧玺一事,这位公子比在下更有话语权,你不必担心。只是怕得等等,待我们洗漱完毕后再同你一道过去。」 小沙弥懵懂地点点头。 「那我在外头等两位施主。」 季远之重新关上门,萧子衿左手抓着自己黑长的头髮正在到处找发冠。 「我来吧。」季远之温柔道,「这样快些。」 不等萧子衿回绝,他已经不容拒绝地按住了萧子衿的肩,抬手接过了他的头髮,拿着木梳一下又一下地梳了起来。 黄铜镜映照出他带着温柔笑意的唇角。 萧子衿两颊泛红,头一回体验了一把什么叫如坐针毡。 小和尚没等多久就见门重新打开了,方才还披头散髮的萧子衿已经捣腾齐整,玄色长袍勾勒出他风流身段,绣着金边的腰带恰到好处地凸显出偏瘦的腰身,玉冠束髮,眉目朗朗,不等小和尚反应过来他已经淡淡说了句。 「劳烦带路。」 …… 知味斋雅间,香炉腾起裊裊细烟,东座的和真大师手拿佛串闭着眼轻诵佛经,他右手边的风雷阁阁主唐如晦不耐地看了眼窗外的日色。 「怎么还未来?」 话音刚落,雅间的木门就被人推了进来。 粗衣短打的跑堂的领着两人:「两位公子,就是这里了。」 季远之随手给他塞了一两碎银,跑堂的脸都要笑烂了:「那几位慢聊。」 随即很有眼力劲儿地在出去时还贴心地带上了门。 和真大师睁开眼站起身,打了个手势:「阿弥陀佛,二位请坐。」 萧子衿率先落了坐,季远之等他坐下后才坐在了他旁边的位置上。 唐如晦不动声色地多看了萧子衿一眼,眼里有几分探究。 「这位是如今的武林盟主,徐知行。」和真大师是五人中唯一一个两方都算得上认识的,主动自发地担起了介绍的责任,「旁边这位是风雷阁阁主唐如晦。」 「早闻季谷主大名,今日一见果然是气度非凡,」徐知行到底是武林盟主,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出神入化,热情洋溢地冲着季远之举起了酒杯,「今日叨扰还望勿怪。实在是老夫有个疑惑还需在明日大会之前由季谷主解答一二——关于珏碧玺朝廷态度目前如何?」 季远之笑了笑:「此事诸位不当问我,在座有个人比在下更为合适回答这个问题。」 他侧头去看萧子衿,目光专注又认真。 萧子衿拿起茶杯抿了一口,里头是上好的铁观音。 「若是朝中想要珏碧玺,诸位作何打算?」 唐如晦眯起眼「:敢问公子姓甚名谁?」 萧子衿扫了他一眼:「萧子衿。」 「静王?!」徐知行惊了下。 和真大师像是早已多少猜到了他的身份,并不见诧异:「阿弥陀佛。王爷此次亲自前来想必就是为了珏碧玺一事吧。」 萧子衿一颔首:「正是。」 徐知行到底年长,又连任两次武林盟主见多识广,再开口时已经明显冷静了下来,迅速捋顺了思路,浓密的鬍子都跟着一抖一抖:「既然静王在此,我们便直说了——此物朝中想要便是最好,在我们手中不光无甚用处还很是烫手。当时若不是我等处理完此物前珏碧玺出世一事已传得沸沸扬扬,满武林都知道此物在我等手中,我等早就选择将此物交给朝廷,也无今日的武林大会一事了。」 说到最后他颇为忿忿,这几个月他睡也睡不好,吃也吃不香,做梦都是这边一群莫名其妙的人杀到他家问他讨要奇物,那边官兵上了门让他交出火器,担惊受怕的,人都活生生吓受瘦了一大圈。 第84页 萧子衿微微蹙眉,几人竟然都不知道珏碧玺是假的?总不可能他大嫂真的从哪弄来了众多火器吧? 萧子衿:「东西呢?」 唐如晦摇头:「没有东西。我们三人手中都只有其中一部分的地图。事关重大,谁也没敢贸然去取。」 此物不止涉及江湖,更涉及朝堂同十三部落,一个不小心就是引火上身,他们三人在拿到地图前就约好了若非朝中来取,绝不可让三张地图汇聚一地。 和真大师诵了声佛号,手中佛珠转动:「朝廷既有意于此物,明日众目睽睽之下,我们便将三份地图当众奉上。」 徐知行抚掌一喜:「如此甚好,东西当众归于朝廷,便与我再无瓜葛。」 唐如晦没说话,算是默认了和真大师的意见。 和真大师:「王爷你看如何?」 如今不光是整个江湖,连十三部落都知道珏碧玺在武林盟主的手里,若是突然没了后续消息,很难有人不怀疑是徐知行私藏 ,届时徐知行便是百口也难辩,甚至容易因此全家遭来杀身之祸。 这也是让萧子衿为难的一点——珏碧玺一事沸沸扬扬地闹了数月,即便如今有人说这个是假的,也没有多少人会信,仅仅是扬汤止沸,所有人都会怀疑此物要不就是被徐知行私藏了,要不就是朝廷的敷衍之词。 众口铄金,三人成虎。 文绮确实是玩弄人心的一把好手,他慢了一步,于是步步皆被动。 第50章 珏碧玺是假一事萧子衿到底没同腩沨三人说——事到如今,此物到底是真是假已经没有了意义,只要在众人眼里它是真的那它就是真的,至于其他的没人在乎。 越是临近武林大会他越是心绪不宁。 文绮什么时候动手?又准备怎么动手? 十三部落的人如今在哪?狼王又打的到底是什么主意? 他心不在焉地走着,还险些踩到坑里摔了一跤,多亏了季远之扶了一把这才没狼狈地跌泥坑里去。 时间还早,客栈里的饭堂没见着多少人,只有店小二在挨个把桌上的木长椅往下搬。一楼二楼的隔音不大好,走在楼梯口的时候能听见靠楼梯的几个房间里传来的喁喁私语声。 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又在客栈里等了多久的秀娘正靠在三楼的楼梯口向下张望,见着萧子衿连忙迎上来:「二公子,老周让我来传个话——正阳街听泉楼右手边第一间小院。」 萧子衿勉强回了神:「辛苦了。」 秀娘笑道:「嘿呀辛苦什么,有帮到就好。那我先回去了,家中酒铺没人看着可不行。」 她说完就匆匆离开了,「啪啪」打着算盘的掌柜的常去她家买酒,同她颇为熟稔,见她这就要走还挺不舍:「阿秀嫂这就走了?不坐坐?」 秀娘摆了摆手:「下次再来,下回再来,倒时候给你带酒,家里这会儿还有事儿呢。」 三楼拐角。 得到消息的萧子衿没立刻动身,直到季远之轻声唤了他一句「阿楠」,略显担心地问他怎么了这才回了神。 「没什么。」他下意识回道。 季远之失落垂眸眉心微蹙,像只舔舐讨好人手指却被踹了一轱辘的小奶狗:「这样吗?」 萧子衿无奈哂笑:「只是有些……心情复杂,算不上什么大事,走吧。」 …… 小院里,时如叮咚泉水般悦耳,时似滔滔江水般磅礴的琴声穿堂而过。 文绮闭着眼坐在盘腿坐在蒲团上,只有半只手臂高的案几上放着一张七尺二寸的七弦琴,缕缕弦音在她擘、托、挑、提的灵活动作下悠然传出。 一曲《梅花三弄》结束,旁边的席书小声提醒:「姑娘,屋顶有人。」 文绮睁开眼,颇为笃定道:「是小阿楠吧?多年不见,不进来聊聊?」 屋顶传来瓦砾被踩断的两声脆响,随后萧子衿和季远之两人从房顶一跃而下。 萧子衿神情复杂地站在门口遥遥看着她。 「嫂嫂。」 文绮起身走到案前,目光来回打量,冬日的艷阳算不得灼眼,却还是模煳了萧子衿的眉眼,文绮看着他同萧子规越发相似的面孔,轻轻唿出一口气,少见的生出几分感慨:「时过境迁,一晃眼你也这么大了。」 萧子衿喉头像是堵了东西,说话都艰难,好一会儿才涩然问:「竟然真的是你。为什么这么多年你从没试过让我知道你还活着?」 「因为我不想你知道。」文绮负着手,那些时隔经年的感慨和嘆息只稍微在她身上停留了一会儿,连半柱香都不用她已经再次恢復了席书最为熟悉的冷漠样子,「即便是告诉了你,又能如何?能报仇吗?你回鄢都那一年我记得武帝还没死吧,你下手了吗?」 萧子衿颤声:「可他那时候已经快死了。」 文绮嗤笑一下:「那又怎样?你看,这就是我不告诉你的原因。小阿楠,你懦弱仁慈,永远不会去做那些不该做的事情,但我不行。」 「我十几年如一日,无时无刻不想着报仇。」 「而你——」文绮冷冷问,「若是我要你现在就杀了季远之,你能动手吗?」 「当年若非季岩借春生一腔错付的痴心栽赃嫁祸,陈家数百口人不至于落得如此下场,你的母后兄长如今都能活着,你要是记得那些,如今就该一刀结果了他。」 第85页 「他可是季岩的儿子!」文绮厉声道。 萧子衿不可置信:「即便你清楚他什么都没做甚至什么都不知道?」 文绮冷冷瞥了一眼杵在旁边一言不发的季远之:「就凭他是季岩的儿子。光是这点就足够了。」 「但你做不到,阿楠。」 萧子衿沉默下来:「是,我知道他是无辜的,我做不到。」 文绮当即发出一声尖锐嗤笑。 十六年前季远之初来乍到宫中,萧子规匆匆去处理北境热疫时,是文绮同他说:「这孩子悟性不错,可惜生在药谷给耽搁到了现在。」 十六年后面对着杀了季岩间接为他们了的季远之,文绮却能冷冷说出「光凭他是季岩的儿子就足够了」。 十几年的仇恨到底改变了她太多,让她面目全非。 文绮深吸口气,冷静下来:「你托人打探我的下落,今日过来不是只为同我吵架的吧?阿楠。」 萧子衿:「我来劝你住手。」 文绮断然拒绝:「不可能。」 「即使你明知道毁了大元受苦的也只是普通百姓?!」 文绮直视他的双眼,一双秋水翦瞳里是炽热的恨意,寸步不让又斩钉截铁:「是!」 萧子衿没忍住勐地上前两步,然而不等他靠近文绮一直在一旁的席书已经挡在了文绮身前,几乎是同时,季远之拉住他的手,沖他摇了摇头。 「六殿下留步。」席书道。 他那张因为烈火灼烧留下斑驳烫伤的脸实在是让人记忆犹新,萧子衿只一顿就想了起来:「……你是当时在叶府的那个席管家。」 席书略微低着头:「殿下好记性。」 「席管家?姓席?」萧子衿乍然想起一人,「你是我大哥救回来以后当了太子近卫的那个?」 「是。」席书恭顺道,「太子殿下死前曾叮嘱在下照看六殿下同太子妃。」 听他这么一说萧子衿也大概清楚他为什么会在叶家了。 「叶舟什么都不知道,那些旧事根本没掺和过,为什么对他下手?」他问文绮。 文绮像是听到他说了什么蠢话:「自然是因为他聪明,但聪明得实在是不合时宜。」 「叶老家主同叶夫人鹣鲽情深,自叶夫人死后一直痴迷于復生之法。于是我告诉他元国皇宫内有一秘法可生死人肉白骨,引亡魂归渡。」文绮嘲讽道,「他信了。直到数年前,叶舟逐渐发现端倪,甚至偷了叶老家主的令牌同我见了一面。」 文绮眯起眼:「这十几年来,他是唯一一个拒绝了我交易条件的人。这种人如果不能为我所用,谁知道会起什么祸端呢?于是我给叶净写了一封信。」 而叶舟一如她所预料的,明知是自己亲兄长下的手,倒选择了替他隐瞒。 他不光聪明得不合时宜,连软弱也不合时宜。 直至最后丧命。 「可惜他死得还是太迟了。」文绮微怒,红唇扯开一抹幸灾乐祸冷酷无比的恶毒笑意,「是江海平告诉你我还活着的吧?」 萧子衿没有回答,但文绮已经从他的表情里得出了结论。 「江海平从未见过我,我知道他一直对我心怀不满,所以诸多事情安排都刻意避开了他。你猜他为什么会知道我的住处?」文绮一字一顿,「是叶舟。直到前段时日我才知道他们一直在暗通曲款,这才不得不换了地方。」 「你说他该不该死?」文绮问。 连席书都有些愕然地转头看了她一眼,似乎并不知道其中内情。 自元化二十八年叶舟中毒后,他对对方的印象就变成了永远卧病在床的叶家二公子,连路走多了都大喘气,别说还暗地里整小动作了。 文绮冷笑着问:「小阿楠,你为他鸣不平,可他有告诉过你事情真相吗?他甚至未曾告诉你我还活着吧。他知道一旦同你说了,难免牵扯到叶净和整个叶家上下,你一定会追根究底,所以从始至终有所隐瞒,你为他不平,值得吗?」 「各怀私心汲汲营营,这才是所有人的真面目。」 萧子衿沉默许久。 直到这一刻他一直未曾明白的怪异之处才有了解释。 也难怪叶舟信誓旦旦地同他说,此次武林大会一定同当年的洛河惨案有牵扯。 原是他早就知道了。 文绮的话确实句句扎心,但萧子衿却未生出一丝对于叶舟隐瞒诸多的怒意,相识数载,他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他也清楚他是什么样的人。 三年病重,生死垂危,躺在病床上的叶舟是用怎样的心情去替所有人一一谋划后路的呢? 谁也没法知晓了。 如今该是他担起剩下的筹码继续走下去的时候了。 萧子衿后退两步,从文绮的态度中已经明白了她绝不会轻易让步,他收起愤怒诧异和满心故人相见的复杂:「既然如此……后面就是我和你的角斗了,嫂嫂。」 「你忘了吗阿楠?」文绮对上他的眼睛,意有所指,「你以前同我下棋,可从没赢过我一回。」 「这次我会赢你的。」萧子衿回。 他看着文绮的目光,熟悉又陌生,许久摇了摇头,再没多纠缠,转身走了。 季远之追在他身后,只在离开前回头看了一眼站在原地没动的文绮。 「姑娘……」席书不大确定问,「你方才说的,是真的吗?」 文绮:「关于叶舟的?」 第86页 席书:「对。」 「是真的。」文绮看着他似乎有些不信,便道,「我之前未曾说也是因为他已经死了。」 她长长的睫毛垂下,挡住了那抹眸光,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表情有些苦涩:「人死如灯灭,纵然说再多又有什么意义。」 第51章 冬日的夜色总是来得比春秋稍早。 黑压压的天幕下,江枫渔火星芒点点,渔女清悦的歌声里带着江陵人特有的软糯酥嫩,应和着江畔的捣衣声催人入眠。客栈里只剩几个房间还亮着烛火,连店小二都没忍住在江陵小调悠扬婉转的节奏下打起了哈欠,困顿地眯起眼,昏昏欲睡。打更人拉长的叫唤声中,他睡眼朦胧地去门口将门关上,极度困顿下也没注意到门口石板地上被月光拉长的人影。 萧子衿坐在屋顶上,右手撑着下巴远远望着不远处江面上挂着灯笼的小舟,怔怔发呆。 像在看风景,又像是什么都没在看。 身后传来脚步声,有人将带内绒的墨色披风披在了他身上,又在他身侧坐下了。 「吵醒你了?」萧子衿没转头,但也猜出了是谁。 「没有,」季远之耐心又温柔地注视着他,「听只是到动静出来看看。睡不着?」 萧子衿没否认:「在想事情。」 季远之瞭然:「想文太子妃说的话?」 「不是,」萧子衿顿了顿,在寒夜冷风中唿出口气,「在想武帝。」 他没喊父亲,十多年前洛河惨案之后,他便当自己已经没了父亲。 那个曾经抱着他骑马放风筝,会宠溺给他端桂花糕的父亲早已经死了,皇位上坐着的只是武帝萧赢,也只能是武帝萧赢。 萧子衿托着腮回忆:「我回到鄢都那年,他病重垂危,我曾见过他一面。」 他记得那是七月二十二,大暑。 离他回鄢都刚过七天。 这是父子时隔十数年来的第一次重新见面。 一个正值壮年,年富力强,又有北境方家军支持,当仁不让地成为了朝中的摄政王;一个垂垂老矣,时日无多,即便是再不甘心也只能缠绵病榻,再无力翻云覆雨。 「小阿楠吗?」龙床上上好的圆润珠串做成的垂帘被一双苍老布满皱纹的手打着颤儿撩开,露出武帝那张凹陷青紫的面容,他双眼浑浊,目光虚虚的没有着落点,「是小阿楠吧。」 有那么一瞬间,像只长着大概人样的怪物。 他老了,老得已经不成样子,脱了相。 萧子衿站在床侧,抱臂居高临下地森冷看他,眼底含恨。 武帝吃力地眯眼才能勉强看清他的面容,喉中陈痰堵着,说话间发出「呵呵」的怪响:「你和彤儿真是越发相像了。」 他伤怀又感慨地嘆息出声,看着萧子衿的目光满是怀念。 多少年了?他都记不清了。 彤儿死后他再也没能梦到过她,连她的模样都得看着画卷才能想起来。 他吃力地伸出手沖萧子衿招了招:「小阿楠过来些,让朕再看看你。」 萧子衿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讽刺地看着往昔意气风发的父亲:「小阿楠?陛下你忘了吗,小阿楠早就死在元化十八年了。」 「你这是还在怨朕啊……」武帝痛苦地喘息着,枯藁似的手无力垂下,颓然靠在床头上,「那你今日过来,是想杀了朕吗,孩子?」 萧子衿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 他确实是想的。 他曾给对方准备了万千种痛不欲生的死法,也是靠着这股信念和仇恨才坚持到了如今。在来之前,他以为自己看到对方的惨状会雀跃,会兴奋——这是他已经想了十多年的场景。 然而这一刻看着对方颓然靠坐在床头,说话都困难的模样,鼻尖环绕着浓郁厚重的草药味儿时,他却隐隐有了些悲意。 无论曾经多不可一世,垂垂暮矣的时候也不过如此,而无论他愿意承认与否,这都是他在世上的最后一个亲人了。 「这些年,你有后悔过吗?」萧子衿问他。 武帝吃力地捂着嘴咳嗽,一下又一下,撕心裂肺,那架势像是要把肺都给咳出来,好一会儿才终于缓和了下来,颓然惨笑:「后悔?我无时无刻不在后悔,可是事到如今说这些都已经迟了——你太年轻,还不懂。」 「不懂?」萧子衿讥讽一点头,「我确实不懂陛下是怎么狠得下心杀妻灭子。」 武帝被他话语刺痛似的浑身一颤,浑浊的眼中悲凉又懊悔,枯藁似的手攥着被褥:「我只是……害怕。」 害怕权力更迭,害怕不臣之心。 更害怕自己从这个位置上灰扑扑地跌落在尘埃里,狼狈又尴尬。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听到那些对于自己大儿子的褒奖时心里开始变了味,不再是为人父的骄傲,反而生出几分穷途末路的狼王的恐惧。 萧子衿挑起眉峰,冷冷勾了下右唇角。 武帝看着他同髮妻相似的面容,长长吁出一口气:「等你在这个说一不二的位置呆久了就懂了,等那时候你就会理解朕了——这个位置会吃人。」 萧子衿既没有反驳他,也没有应和他,只是面无表情地听着他絮絮叨叨和自己说话。 「你一定觉得这是託辞吧。没关系……朕知道你不会信,朕也不奢望你现在就能理解。但那个孩子他没有做错过什么,你……你好好帮他,别让元国毁在这里,行吗孩子?」 第87页 萧子衿厌烦地皱了下眉,并不应答,转身就准备离开。 他已经有些后悔今天来这一趟了。 武帝伸手想去拉他,却落了个空,反而因为失了重心整个人连带着被褥一起狼狈地从床上摔了下来。他跌坐在地,一时却没顾上自己丧家之犬的模样,哀声道:「阿楠!阿楠!你再最后,最后让我听你叫一声父亲吧。」 「就当是行行好,满足我这个将死之人的愿望,行吗孩子?」 萧子衿脚步一顿,武帝期盼地看着他的背影,目光殷切。 然而他到底没再回头,径直走了。 翌日,武帝崩,一个时代就此落幕。 这个曾经举反旗抗大庆暴政,后又为了攥紧权力杀妻害子的一代开国皇帝,无声无息地死在了七月末春意未消的凉夜里。 自此,世上再无元国六殿下,只留下了说一不二的静王萧子衿。 【作者有话说】 晚上估计还有一更!尽快在收尾了呜呜呜呜,希望十一月之前能写完!(虽然就目前来看有一丢丢悬。) 第52章 满朝文武重臣,有人畏他、惧他;有人厌他、憎他;有人为他马首是瞻,极尽讨好;有人暗渡陈仓,妄图取他性命。他是元国镇边的静王,十三部落的眼中钉肉中刺,却唯独不再是小阿楠。 旧事旧人淹没在浩荡史书的卷册中,再看不见影子。 萧子衿坐在屋顶上,目光落在茫茫夜色里,一时思绪繁杂,自己也不甚明了。 「可能是软弱吧。我明明那么憎恨他,在流离奔逃的那几年一直恨不得生啖其肉,可不知道为什么在听到那十二音丧钟响起时却并不觉得多畅快。」 季远之安静地陪在他身侧,乍一看倒像一朵芬芳馥郁的解语花。 ——如果忽略他吃人的本质。 他用旁人从未见过听过的温柔又耐心的语气问萧子衿:「是因为太子妃下午说的话吗?」 「算是吧。」萧子衿沉默须臾,季远之听他自嘲地笑了一声,「——说来说去其实也都是些闲愁。走吧,明日还得早起。」 他说着就准备离开,却被季远之一把攥住了衣角。 萧子衿愕然回头。 季远之坐在原地没有动,右手拉住了他的衣角,在薄凉月色下微微抬着头看着他。 眼里盛满了星光。 「你不是软弱,」他轻轻道,「只是心善罢了。」 季远之最初得知他还活着的消息时心里并无多大波澜——他应了武帝的要求,一直在民间找寻着萧子衿的下落,四年前才有的消息——可他隐瞒了此事,并没上报武帝。 就像武帝从不信任他,他也不过是把武帝当成自己的跳板而已。 两人各怀鬼胎。 时隔数年,手里握着数不清的人命的他早已不是当年即便满心愤恨也只是懦弱怯怯不发一言的季远之了,他记得自己承了萧子衿的恩,但也仅限如此。 季远之一边阳奉阴违地同武帝周旋着,一边漫不经心地听暗探们禀报关于萧子衿的消息。 他去了北境,去了西南,去了江陵…… 萧子衿每到一个地方,暗探们总会忠心耿耿地把他的情况汇报给季远之,以此来换取自己活命的机会——季远之不养无用的人。 在萧子衿不知道的角落里,季远之注视了他整整四年。 所有人都在变,唯独他好像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骨子里依旧是那个人。 季远之曾对夸父追日嗤之以鼻,临到头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竟也有了逐日的欲求。 或许是匍匐在黑暗中的蛆虫,也总在不知不觉中嚮往着天际的曙光。 没等萧子衿反应,季远之温柔却不容拒绝地提醒了他一句,恍若嘆息。 「阿楠,别忘了太子妃最擅长什么。」 ——是控制人心。 萧子衿神色坚定起来。 他自然记得。 只是他以前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也会见识到她的手段。 而现在即便是他不想面对,也必须得面对了。 第二日时,徐盟主果然如先前约定所言,在大半个江湖人的见证下将三份地图交到了季远之的手里——虽然没明说,但几乎所有人都清楚药谷代表的就是朝廷。 对于这个结果,大部分人并不奇怪,他们本来就是来凑个热闹,搏个出头机会,相比起拿到后徒惹一身骚能不能活着用到都是问题的珏碧玺,但凡有点脑子的都更看重后头的比武环节,只在徐盟主解释的时候窃窃私语了几声就作罢,全神贯注地探着脑袋等后面的武斗。 靠着比武台的酒楼二层雅间。 萧子衿打开紧锁着的木盒,将三份地图一一拿出拼凑在一起。 ——是一份江陵地图。 「有任何异常吗?」萧子衿问。 「没有,」季远之轻声回答,「一切顺利,我离开时也没在人群里看见十三部落的人。」 两人原先已经做好了今日遇上十三部落来使的准备,谁知道眼见着东西到了手,人都还没影子。 总不能是半路出事了吧? 不至于吧? 萧子衿思忖再三还是没有头绪,只得先把三份地图重新放回了木盒中锁好,他用食指叩了叩木盒的盒盖:「算了,没动静是最好的。明日就返京吧,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有种不详的预感,同小皇帝报告完后我得北上一趟。」 第88页 「你——」他看向季远之,有些犹豫,「到时候是在鄢都等我回来还是同我一道?」 季远之笑意浅浅:「自然是你在哪,我就在哪。」 …… 热闹又喧嚣的助威声里,别院显得格外清冷。 好在文绮并不大在意这些,她天性喜静,比起外头的吵闹还是更爱自己一个人呆着,也更好想些事情。 席书跟在她旁边,看她坐在小院的石凳上自己同自己下棋,虽然除了棋盘上越来越挤之外并没看出什么其他的。 「姑娘,」他实在没忍住,还是问出了口,「十三部落真的会去偷吗?」 文绮落下黑子,又拿着白子长考,过了一会儿才回他:「会的。」 「可那是提瓦·卓也……同六殿下是旧相识。」 文绮又落下一子,放在膝盖上的左手中指轻轻叩击着大腿,那是一个她在思考的下意识动作,正当席书以为她也不大肯定的时候就见她又落下了一子,这才回他:「那也会的。十三部落又不知道东西是假,数百吨的火器,他们会安心就这么放在元国朝廷手里?」 「但如今朝中毕竟是六殿下掌权,他同六殿下是旧相识,应当知道六殿下并无兵犯十三部落之心,东西哪怕落在六殿下手里也无甚大碍吧……」说到最后,席书自己也不大确定起来。 文绮轻笑一声,「啪啪」落下两子,颇为耐心。 「父子、手足都尚不可示以弱点,」她笑道,「更何况他们只是结拜兄弟呢。」 席书想起昔日的太子萧子规和武帝,又想起如今的叶舟和叶净,终于不再说话。 他知道文绮说的其实没错,没多少人会心甘情愿地把自己的弱点示于人前。 更何况此事关乎到十三部落的所有百姓。 就算对方愿意赌,也不可能拿十三部落的所有百姓去赌。 从始至终,文绮摆在卓也面前的路只有一条,他无法选择,也无法回头。 【作者有话说】 没有新角色,卓也这个名字不用记……他有中原名字…… 第53章 当夜,万籁俱寂。 提着灯笼的更夫打着更鼓走街串巷,余光处似乎有什么东西从街角眨眼就蹿了过去。 更夫凝眸去看却什么也没看到,纳闷地自言自语:「野猫吗?」 只隔着一个转角的红砖墙上,两道人影贴墙而立屏息凝神,等他走远了才又重新跃上房檐,灵活地穿过鳞次栉比高低错落的屋顶,无声无息地来到了萧子衿落脚的客栈屋顶。 「你在外面等。」其中一个瘦削略显矮小的蒙着面的黑衣人道。 另一个体格壮硕的点了点头,打了个好的手势。 黑衣人用脚尖勾住屋檐的飞檐处,倒挂金钩地攀住三楼窗口,袖间一根细细的冷白色东西灵巧地探入窗内,轻轻一勾,紧闭的窗户就倏然发出「咔哒」的声响。 ——开了。 他松口气,用极轻极缓的速度将窗户弄开差不多能容一人的缝隙,随即滑熘地钻了进去。 屋里人早已睡下,桌上的灯盏冷了许久。 黑衣人垫着脚尖,就黑四处摸索,在摸到放于床下的木盒时眼前一亮。 他迅速拿着木盒抽回手,刚转身欲走,下一瞬,三根淬了毒的银针刷一下朝着他的脖颈、心脏和脐下三寸致命要害破空而来。 黑暗中,坐在床侧身着里衣的季远之眯起眼,有些意外:「竟然是你。」 他刚说完,对方脚下一动把木盒夹在腋下就要夺窗而走,季远之掌风迅速扫过。 「啪——」 木窗重重阂上,顺带着扫落了黑衣人蒙着的面纱。 「谁?!」萧子衿勐地从睡梦中惊醒。 几乎是同时,一直等在外面的黑衣人听见了屋里传来的动静心知事情不顺,也顾不上别的直接破窗而入。 「大公!」 借着月色,萧子衿愕然而不可置信地看着才反应过来试图去挡住脸的黑衣人。 「容归?怎么是你?!」 见对方已经认出自己,容归放下了挡脸的手,无奈地苦笑:「是啊,怎么会是我。」 只是一切都那么恰好,刚巧叶舟的生辰就在十月,刚巧他作为叶舟的结拜兄弟每年都会去看他,刚巧珏碧玺就在离岭东不远处的江陵。 他拒绝不开。 元国的日子并不好过他知道,但生养他的十三部落今年难捱他也清楚。 他本希望能不必和萧子衿正面撞上,没想到最终这微薄的愿望还是落了空。 萧子衿大概有了猜测,但还是难以想像,他涩声问:「容归,狼王坎布拉尔是你什么人?」 只要容归说没有关系,他就信。 使臣怒而上前:「你怎么敢直唿狼王大名!」 「退下。」 容归把手挡在他的身前拦住他。 使臣忿忿住了嘴,盯着萧子衿的表情却还是非常不服和愤怒。 萧子衿连一个眼神都没分给他,只盯着容归,等一个两人其实都心知肚明的答案。 容归抿着唇,垂在身侧的双手微微颤抖着,许久冲着萧子衿无奈苦笑:「你其实也猜到了吧——坎布拉尔是我同母异父的大哥,若是能选,我也不想与你为敌。」 他握紧了拳:「我是真的拿你和阿舟当过命的兄弟的,这点没骗你们。」 萧子衿盯着他好一会儿:「过命兄弟吗?那你就信我。珏碧玺一事是假的,不过是一个有心人引我们相争而掰扯的谎话,你即便是带走了它也没有任何用处。」 第89页 「假的?」容归难掩震惊。 旁边的使臣却离奇愤怒了,他恨恨地剐了一眼萧子衿,用十三部落的部落语叽里哌啦地道:「元国人卑鄙贪婪,卓也大公你不要信他。谁知道他是不是想把东西占为己有好对我们开战。」 萧子衿早年为了躲避追捕曾在十三部落呆过几年,听得懂他们的部落话,当即怒极反笑:「你——!容归,你我多年至交,你还不信我吗?!」 容归犹豫地看看他,又看看使臣,左右为难。 使臣继续叽里哌啦地怒沖沖道:「大公你想想四婶子他们部落已经饿死了十几个人了!」 容归咬着后槽牙,终于下定了决心。 「对不起,阿萧,我不能赌。」 他勐地后退两步,撤到使臣身后:「达瓦拦住他!」 「容——归——!」萧子衿怒极。 不等他追,得了令的使臣已经用壮硕的身躯朝着他飞扑而来,萧子衿后退一步侧身躲开,刚欲去追就被使臣抓住肩一个后摔。 萧子衿一个后空翻站稳,见使臣紧盯自己不放立即道:「远之,去追他。」 「你小心。」季远之说完飞身钻出了窗口,朝着容归的方向追去。 使臣双脚跨开,半蹲在地上,两只手举在头侧,像只巨大健壮的棕熊。 倒显得站在他对面的萧子衿格外矮小起来。 十三部落生于原野马背,部落里的人几乎个个壮硕无比力气惊人。 萧子衿抓住自己方才被掰脱臼的左肩,手腕用力「喀哒」一声就惨白着脸把骨头正了回去。 「两年了,」萧子衿额头上还带着疼出来的冷汗,语气却依旧居高临下,「你们怎么还没被打乖。」 他勐地跃起,一脚飞踢直冲使臣的面门。 使臣抬臂要去抓,却落了个空,再去反应已经迟了,被萧子衿半路改道的腿一脚踹在了档下,吃痛地狼狈后退两步,发出地动山摇的声响。 「你们元国人!卑鄙!下三滥!」使臣捂住下身怒道。 楼下一直忍气吞声的江湖人实在受不了了,不满意地拍开窗户,探出头大骂:「三楼的!大半夜不睡觉闹鬼呢?!」 【作者有话说】 容归的心态就是:我相信你不会骗我,但我处于立场没法完全相信你。 其实如果两个人立场换一下,也会是这个选择。 大致就是:我出于个人情感是相信你不会骗我的,但我没法去赌那个被背叛的可能性,因为最后遭殃的人不是我本人。 如果单纯最后承担后果的是容自己,他是会选择去相信萧的。 第54章 听见动静的掌柜的匆匆上楼,因为太急连左右脚鞋子穿反了都没顾得上,爬到门口的时候扶着门框直大口喘气。 「两位公子天色……」话没说完他就愣住了,看着屋里遭贼似的客房当场傻眼。 屋里,碎裂的杯盏的碎片散落在黄木地板上,靠墙的案几不知道遭遇了什么已经断裂成了两段,雕花木窗惨遭尸首分离,一半飞落在散落的碎瓷堆里,一半还悬悬挂在窗口,勉强维持住了最后的体面。 掌柜的客套的笑容都裂了,他瞪大了眼,瞳孔都在颤抖,不可置信地盯着一地狼藉的客房:「这是……?」 他这客房难不成是纸片做的,怎么一下子变成了这样? 房间内这会儿只剩下了萧子衿一人,使臣早在听到动静的瞬息就撒腿跑了。 萧子衿随手从已经倒在地上的屏风上扯下外衣批在身上,拿了些银子出来给掌柜的:「够吗?」 掌柜的大致估算了一下,对方给得爽快又多,估摸着够他重修两次客房了,原先他还有些生气这下倒是转怒为喜眉开眼笑地接过了萧子衿手里沉甸甸的银子:「够了够了,完全够了。」 他把银子揣进衣袖里,又有些为难:「就是——这间是最后一间了,公子若要新房间的话,怕是腾不出来。」 「不必了,」萧子衿道,「我有急事需要处理,等会儿就离开。你明日就可以找人来修了。」 掌柜的松了一口气,又有些吃惊,能不得罪这种出手阔绰的大客人自然是最好的:「这么急啊,那公子慢走,下次若还有需要记得再来啊。」 萧子衿颔首示意自己听到了,掌柜的见他不欲多谈识趣地轻手轻脚走了。 没多时,出去追容归的季远之折返回来,两手空空地站在窗口低眉顺眼:「抱歉,阿楠。」 萧子衿:「没追上?」 季远之低低「嗯」了一声,颇为愧疚的样子。 萧子衿倒不大意外,反而安慰他道:「不怪你,容归虽然武功一般但轻功奇高,即便方才追出去的是我大致也是追不上的。」 「是我托大了,该多防备一手的。」萧子衿有些懊恼道。 容归的轻功少有人能及,各种偷窃小手段更是层出不穷让人防不胜防,否则也不会江湖人称千手神偷,只要是他想要偷的东西,至今未曾失手,若是早知容归就是狼王的三弟,萧子衿在拿到地图的时候会直接把东西当即销毁以绝后患,至于小皇帝怎么想,那就是小皇帝的事情了。 如今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在拿到地图后曾草草看过一眼,虽然可能位置记得并不大准确,但按照现在的情况也只能先去撞撞运气了。 「我得去屏山一趟了。」 第90页 萧子衿犹豫地看向季远之,并不大希望他跟去。 季远之看出他的心思,含蓄地笑道:「阿楠,我倒是还记得位置,应当是分毫不差的。」 季远之当年入宫时候就展现出了极为过人的学习天赋,看文识字都是过目不忘,用大半个月就能背下他寝殿里放着的一大半书,连文绮都赞嘆过好几回。 听他这么一说萧子衿倒是记起来了,松了口气:「是了,我倒是险些忘了你可是出了名的过目不忘。」 …… 屏山地处江陵上水段之末下水段之首,左有衡水湍湍而过,右有起凉州过三山五岳而归东海的永江奔流而行,将被夹在中间的屏山雕刻出了格外奇异瑰丽的山貌。 尤其这会儿还是夜间,在银白色霜落似的月光下惊涛骇浪蔚为壮观。 萧子衿踩在泛着水光的石头上,一脚打了滑。 季远之眼疾手快地扶住他的左手臂:「阿楠小心。」 「嘶……」萧子衿倒吸一口凉气,他的骨头是正回去了,但这会儿关节上还肿着没消,一动就疼。 「是方才那时候?」季远之语气略沉。 萧子衿只注意了脚下,倒没发现他脸色并不大好看,眼里带了点骇人的恶意。 下次再见那个使臣,季远之微微眯眼,唇角的笑意充满戾气,他就亲手,一点一点地活剐了对方。 「没事就是脱臼。骨头我自己已经正回去了,过几日就好。」萧子衿踩着石头跳到平地上,又回头来扶季远之。 季远之倏然把那点露出的恶意和狠毒一藏,若无其事似的握住萧子衿没受伤的右手,低头去看路的时候长而卷的睫毛微微下落,在眼底倾洒出温婉又柔弱的弧度。 两人走了一段,他同萧子衿温声道:「阿楠,地图上绘制的便是此处了。」 堆叠的奇石深处,视角没再继续变窄,反而陡然开阔了起来。宽的地方能容下数十架马车,窄的地方却又只有半个手掌大小的间隙,整个地方迂迴曲折能分成数层,从两人的位置一抬头就能看到上方被水流侵蚀成奇怪模样的岩石。 耳侧有江海浪涛声不住迴响。 ——这竟然是一个天然的溶洞。 「暂且倒是没看出有什么异样。」 季远之伸手一抹被水流打湿了的石岩,又在四周看了看,并没发现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他转头去看萧子衿,就见对方正在往里走,急忙三步并作两步地跟上,有些疑惑:「阿楠?」 萧子衿一把伸手捂住他的嘴,凝神锁眉:「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一片寂静中,外头的浪涛声和溶洞中水流的潺潺声交错在一起盖过了大部分声响,季远之本来没注意,听萧子衿这么一说才凝神静听了片刻。 大脑还没反应,身体却已经先一步做出了应对。 「阿楠趴下,是火引子的!」他勐地抓住萧子衿将对方往地上一压,随即想都没想就扑了上去。 轰——!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中整个溶洞都晃动起来,碎石飞溅而出,噼里啪啦落雨似的砸在了季远之的背上。 萧子衿耳畔就是他吃痛的闷哼。 有温热的东西落在了他的后颈上。 是血。 【作者有话说】 没死!没死!没死! 不受点伤,怎么合理地吃肉肉…… 平常动手动脚,会被有概率恼羞成怒的受打死的(bushi) 萧:毕竟我觉得我才是上面那个。 季:脐橙也算上面。 萧某家暴ing 第55章 大半个江陵都在这一声惊天巨响中一震。 襁褓之中熟睡的婴孩儿被吓一跳,哇哇大哭起来,妇女匆匆抱起孩子低哼着小调哄睡,丈夫披衣穿鞋出门查看情况。 不少人家都亮起了灯。 靠近屏山的村庄门口挤满了夜半爬起来的青年,翘首望向屏山方向窃窃私语着。 众目睽睽之下,山体又是一声轰然巨响,顶部落石落雨似的滚落入江河,溅起高高的水花。 不知是谁问了句:「这是出什么事儿了?」 拄着拐杖头髮花白的老人沙哑着声音颤巍巍道:「是山神,山神发怒了。」 挤在人群里的江家侍卫不知所措:「少爷这咋办?」 江海平稍一抬下巴:「还咋办,去挖呗,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 不见五指的黑暗中,萧子衿只能听见身后传来的急促唿吸声。 「远之?季远之?」 他自己都没意识到声音在发颤,脑子一片空白。 他曾失去亲眷手足,后来又失去故友旧交,人生仓促几十载他好像一直在失去。 自从杀了季岩登上药谷谷主的位子后,季远之鲜少会让自己这么狼狈,然而他唇角却勾了起来,伸手抚过萧子衿的侧脸,没力气了却还在笑:「真好。」 真好,他永远都不可能再甩开自己。 哪怕有朝一日他发现自己早已不是他记忆中的那个季远之,也只能捏着鼻子忍气吞声地陪着他一辈子。 谁让他是萧子衿呢。 「远之别睡,这么大的动静江陵官府不可能不派人来查看,你撑住别睡。」 季远之迷迷煳煳地趴在他身上,声音有些小下去:「我看了你好久,阿楠,可你从不回头。」 「所以……」 第91页 所以我只能追上来,杀了所有挡路的人,才能让你看见我。 季远之记得那年萧子衿离开药谷后,季岩不用猜都知道是他放走的人。他被人带到了季岩面前,跪在季岩脚下大气都不敢喘。 季岩就那么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唇角带着兴味盎然的笑意新奇道:「这么多年,你倒是第一次忤逆我。少年心动?」 季岩一脚踩在他的手背上,看他吃痛地试图收回手,目光怜悯又嘲讽:「可你只是个自己都保不住的废物而已。」 …… 「这里!这边有人!」 外面骤然传来几声喊叫,伴随着急匆匆的脚步声。 来帮忙的百姓们合力搬开了压在上头只给萧子衿两人留了个缝隙的大石块儿,有月光洒了进来。 江海平踩在石块儿上,手拿摺扇,言笑晏晏:「在下来得可还及时?」 在江海平的指使下,季远之被江家侍卫七手八脚地抬了下去。侍卫们看看身上带血格外狼狈的萧子衿,在他沉沉的脸色中踌躇着不敢劝他先去看看大夫。 江海平摇摇扇子:「王爷不先去看看自己有无大碍?」 萧子衿抬手一擦从额角伤口处淌到鼻侧的血迹,冷冷道:「死不了,让你的人去挖。」 江海平一挑眉,知道自己劝不动他,索性也不劝了。 一大群人从天黑挖到了天亮,中间溶洞又塌了一次,好在并无人员伤亡。 江海平慢悠悠地晃到萧子衿旁边。 萧子衿:「怎么样?」 「刚挖出来。」江海平一抬下颚示意,「那边呢。死了一个,离火器爆炸的地方太近了,内脏在冲击下碎裂。另一个倒还活着,但看着和季谷主差不多,已经送去让大夫救治了。」 萧子衿犹豫了片刻走过去掀开白布。 低下是使臣壮硕的身体,半个时辰前还生龙活虎的人现在已经躺在了冰冷的地上,腹部明显凹下去了一块儿,鬍子拉渣的脸失了血色,嘴唇纸一样的白。 死的人不是容归。 即便不恰当,萧子衿却还是松了口气。 …… 江家家大业大,在元国各地均有商铺,江陵自然也不例外。 江海平把人安置在了商铺后厢,大夫也是从江家带来的,医术不赖,嘴严让人放心,医治完两人后见自家少主和另一个看着就不是平常人的公子进来立刻知情识趣地告了退。 容归见萧子衿进来费力地支起身子:「阿萧……」 「不,应该是静王爷。」他苦笑,「我不配和你称兄道弟。」 萧子衿明明告诉了他珏碧玺是假的,可他没有听。他隐瞒身份在前,辜负对方信任在后,如今已经没脸再同他兄弟相称。 萧子衿沉默片刻:「当时在里面发生了什么?」 他和季远之到的时候并没看到容归他们,原先还以为他们慢了自己一步,没想到猝不及防地遇上了爆炸。 到这会儿他都不清楚容归到底在拿到地图后做了什么,文绮又到底下了什么手脚。 「当时?」容归讽刺地扯了扯嘴角,「我劝达瓦东西已经到手,不如先返回十三部落再行商议,他同我说,元人狡诈卑鄙,没准已经将东西转移了,就带着地图回去没法交代也容易给你们留下时间转移火器,不如一把火过去烧了个干净。」 「我知道他说的也有道理,于是……并未阻止。」 「可地图所示之处只有一把铁制钥匙,达瓦一拿起它就不知道从哪里传来了火引烧灼的味道,我们这才意识到不对,可惜——」 可惜一切都迟了。 他们跑得没有火引烧得快,只片刻就被震落的石头埋在了下面。 容归原先离放钥匙的地方就有段距离,又被勐地反应过来的达瓦往外一推,受的伤虽然重但不致命,离得近的达瓦却遭了殃,就此送命,胸腔都被砸了个粉碎。 容归说完闭起了眼:「是我的错。」 只是如今说什么都迟了。 「达瓦之死你准备如何和狼王说?」萧子衿问。 容归垂下眼:「你不必担心。我会告诉他达瓦是染病而死的,同元国无关。」 萧子衿点点头,临走时又回头看了一眼少有萎靡不振的容归:「你,多保重。」 容归苦笑了下没有回答。 江海平慢半步地跟在萧子衿身后同他走到了安置季远之的屋子门口。 萧子衿伸手刚要推门,余光瞥了一眼他:「江少主与其跟着我,不如多派人保护好达瓦尸身。」 「我怕她还会在这上面动手脚。」 江海平摇扇子的手一停:「不至于吧?」 他不大确定:「总不能还来偷尸吧?」 萧子衿没理他,径直推门进屋了。 第56章 季远之正直着身子靠坐在床头,腰上垫了个软枕,看到萧子衿进来笑着唤了一声「阿楠」,撑着手就要从床上爬起来。 他和萧子衿离得比容归远,但运气实在是有点寸,站的地方本来就多孔隙,结构不稳,被这么一震差不多全塌了,碎石尽数砸在了两人身上。 被季远之护着,萧子衿没受什么伤,倒是率先反应过来的季远之和个刚被人从垃圾堆里捞出来的破娃娃似的,浑身上下找不到几两好肉,狼狈又可怜。 萧子衿摁住他,在床侧坐下。 「伤口怎么样?」 第92页 季远之轻描淡写道:「就是些小伤,不必在意。」 见萧子衿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他像是猜到了对方想说什么,于是又温温柔柔地笑起来:「阿楠你别忘了,还有『双生』呢。更何况——这本就是我愿意的。」 「我一向只做我愿意的事情,所以你不必心中有愧。」 萧子衿沉默一瞬。 「可我也希望你不必再受我牵连。」他的声音发沉又紧绷,恍然像是哽咽,「远之,我见过的死人已经够多了,不需要再多了。」 直到现在他的指尖都还因为方才的惊惶无措而微微发着抖。 他当年跪坐在北辰殿门口看着自己母后的尸身悬在房樑上轻轻摇晃时也是这种感觉。他曾以为自十数年前陈家旧案发生后,再也不会有任何东西能够让他恐惧,然而当季远之的血滴在他后颈上,唿吸一点一点轻下去的时候,他才骤然意识到或许季远之在他心里的份量比他想像的更重。 ……解决双生蛊一事看来迫在眉睫。 「算了,」萧子衿压下复杂翻涌的心绪,替季远之提了提滑落下去的被子,「你好好休息不必多想。」 房门被人「咣当」推开,江家侍卫扶着门框大口喘气,额头上都是跑出来的汗珠,他连气都没来得及喘匀就唿哧带喘地惊恐叫道:「静王爷,那个外族的尸体出问题了!」 …… 江海平猜的其实也没错,文绮确实没有偷尸体。一是达瓦出生十三部落,身型太过高大,一个人能有两个人壮,委实不好转移,哪怕席书武功高强力能扛鼎,扛着那么大一个东西也过于引人注目。二则是尸体上并没有其他异样,即便送到十三部落,狼王想藉此出兵那也名不正言不顺,说不大过去,可能最后就从元国讹点银子回去。 ——所以她只割下了达瓦的头。 被留下的尸身颈处的刀痕整齐利落,看守尸体的江家侍卫都快哭了,指天画地地和江海平发誓:「属下真的就出去解了个手,不超过半柱香的时间!」 江海平蹲在尸体旁边,愁眉苦脸,打死也没想到打脸来得如此迅速,还真让静王给猜准了。 「你回来时候看到人了吗?」他第三次问,「人影也行。」 小侍卫哭丧着脸:「没有,连个活人衣角都没看见,那白布都盖得好好的,要不是有血迹滴下来,谁能想到就这么一会儿能丢了人头呢。」 江海平:「……」 要不是把他的头拆下来按上去也没有用,他都想把自己的脑袋砍下来按到达瓦身上了。 可惜狼王又不瞎。 「你不用问他了。别说半柱香,哪怕就几句话的时间都已经够席书下手了。」 萧子衿从门外走进来,身后跟着方才被江海平派去叫他的侍卫。他径直走到放置尸体的担架前,细细看了看尸身被砍断的颈处,还伸手在被砍断的颈骨上一摸——没有明显的缺口和刀伤,足以看出下刀之人的速度和力量都非常惊人,否则只要欠缺了其中一样,一刀下去没砍断,颈骨上都会出现明显的裂痕和缺口。 「……」萧子衿收回手在盖尸布上一擦,「不出意外的话应当就是席书。」 江海平心死如灰地蹲在地上:「如今怎么办?偌大江陵人海茫茫,谁知道他从哪走又何时走?即便江家所有人出去蹲守个十天半个月都不见得能恰好找到人。」 萧子衿:「谁说我要蹲守?」 江海平略微差异地抬头看他,却见他一抬眸,眸光锐利如剑:「本王要直接封城。」 …… 这数月是江陵官员最难捱的日子。 前有珏碧玺横空出世闹得沸沸扬扬,后有一帮子江湖人耍猴戏似的搞武林大会,好不容易都结束了,屏山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在莫名其妙的爆炸中塌了。 等他们好不容易吭哧吭哧地处理完,朝中声名赫赫的静王殿下直接找上了门。 真是造孽,此事过后他一定要携全家老小找个寺庙拜拜去去晦气。 当地知府跪在地上,欲哭无泪,直到听萧子衿说封城,他才惶恐地开口道:「王爷能告知微臣封城缘由吗?江陵地处三江流域,古往今来就靠打鱼和海贸为生,多往来商贾,若是贸贸然封城,怕是会引起百姓诸多不满。」 萧子衿沉吟,倒不是此事不能说,只是一时半会儿确实很难解释清,要真扯起来那就是小孩没娘说来话长了。 「十三部落使臣尸体头颅被盗,此事若让十三部落知晓定然无法善了——你只要知道这个就行了。」 知府又惊又恐:「什么?!」 他甚至都不知道十三部落的使臣什么时候来的! 怎么也是科举爬上来的,知府稍一思索就明白了这事儿的严重性,立刻正了脸色:「微臣明白,即刻便将此事吩咐下去。」 各处港岸戒严盘查,四通八达的官道驿站口守满了穿着轻甲的士兵,出摊的阿婆看着这阵仗同隔壁摊摊主聚在一起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婶子,把这个簪子给我包起来吧。」一道人影停在了阿婆的摊前,指着放在右上角的木簪说。 阿婆连忙起身去招唿客人:「姑娘,是这个吗?」 对方「嗯」了一声:「对了阿婆,这是怎么了?」 「嗨,谁知道呢,突然就下令封城了。现在谁也不让出,谁也不让进,那些想出城的被盘查后都被劝回来了。」 第93页 「这样啊。」 阿婆把木簪装入盒子递给对方,顺口问:「姑娘你也准备出城?听阿婆的,现在出不去,过段时日吧。」 「阿婆你放心,我就是好奇,随口一问。」她将木盒收好,看向跟在自己身侧的男人,「我们走吧,席叔。」 席书老实地跟在她身后:「姑娘,如今怎么办?」 文绮睨他一眼,用手指点了点鼻尖:「这里还有血,擦一擦。」 席书听话地伸手一抹。 文绮笑盈盈道:「他有他的张良计,我自然有我的过墙梯。」 「不必急,我们都等了这么多年了,如今一时半会儿罢了,还等不住吗?」 第57章 庆元二年,十一月二十三日,邱莹为首一众静王党以泄露荆州布防为名就地处决领皇命赴荆州钦差大臣刘宁宇,消息传回鄢都时朝野震惊。幼帝连下十二道金牌命邱莹回鄢都接受大理寺调查,邱莹抗旨不遵。 江陵。 江家小铺后院。 豆子眼的小信鸽「咕咕」叫唤了两声,探着脑袋在石桌上放置着的谷物里啄米吃,细长的小短腿上绑着信囊,塞着的盖子已经被打开,如今里头空空如也,它吃了一会儿差不多饱了就晃晃脑袋去看正在谈话的几人。 「小皇帝下令捉拿邱莹,命其回鄢都认罪?他脑子进粪水了吧?」 萧子衿把信条往桌上一拍,被帮不上忙还在瞎瘠薄裹乱子的小皇帝活活给气笑了。刘宁宇作为钦差被派往荆州的事情小皇帝并没和他说,偶有来信也只是反反覆覆地交代让他千万别让十三部落的人出岔子,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让他先解决珏碧玺的事情,其他一切有他暂代处理。 真是好一手瞒天过海,如今闹腾出事儿了吧。 好好一个人怎么就莫名其妙多长了个脑袋瓜呢?有着闲工夫架空他多去茅厕里蹲蹲拉出点脑子泱着的水也行啊,非在这时候给他添乱子。 萧子衿沉吟片刻:「此事不能再闹大了,我必须得回鄢都一趟。」 严格来说邱莹并不算他的属下。邱莹出生元国和十三部落交界的荆州,打小算是在马背上长大的,六七岁那年因为眼看着父母被闯入十三部落牧民活活打死而格外仇视十三部落的人,听闻他在组建边防军就自请入伍,因为下手很辣不死不休的那股劲儿才一路靠着军功爬到了今天这个位置,哪里能打十三部落她就去哪里。 可如今江陵事态也颇为麻烦,随着时间拖长,如今百姓对封城此事已有不少的怨气,再拖下去恐生更大变故。官府、江家、周寻的眼线都在四处找文绮的下落,可她就和人间蒸发了一样毫无音讯,只在早晨的时候有个摆摊儿的老婆婆说自己曾草草见过她一面,至于后面人去哪了还是毫无消息。 人海茫茫,想找一个刻意隐匿行踪的人简直是在海底捞月。 萧子衿焦头烂额左支右绌,有心回鄢都解决小皇帝搞下的破事儿又忧心江陵情况。 「如此下去不是办法,」江海平用摺扇撑着下巴,「她可以躲一辈子,但江陵不能永远封城。何况……冬天快到了,若是邱少尉离荆,王爷你亦不在,怕是情况不容乐观。」 细数往年两边发生摩擦之际都是临近冬日,十三部落靠北,一到冬日就寒冷彻骨,若是无充足物资过冬,短短一个凛冬就能冻死不少老弱妇孺,只是往日找的理由向来名不正言不顺,十三部落里也并不团结,拉帮结派又人心不一,所以很难维持住一场持久战,大部分时候狼王刚从元国朝廷讹了点东西就有人劝着结束了。 达瓦的人头即便是送不到十三部落,此次冬日两边也必有一场摩擦,短暂是短暂,但若是军中无将,伤亡怕就不好说了…… 「我到有个办法,只是——」萧子衿看向季远之。 季远之对两边局势并不如何关注,只可有可无地听几句,觉察到他的目光就温和一笑:「阿楠,你是需要我做什么吗?」 「是。我需要你回鄢都替我处理邱莹之事。」萧子衿中指叩击石桌,缓缓道。 季远之不出意外地一点头:「你想要什么样的结果?」 「邱莹绝不能离开荆州,至于刘家人……」萧子衿手一停,掀开眼皮,「你随意处理。」 季远之展颜一笑:「我明白了。劳烦江少主为在下备一匹快马,在下即刻便出发回鄢都。」 江海平实在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遂一招手唤来小厮交代了几句。 不到半柱香的时间,小厮就回来了。 「少主,已经备好行囊和水壶还有马匹了,就等在门外,是高价收来的汗血马。」 江海平把扇一展,舒了口气:「还好还有金银能解决的事情。」 即便是萧子衿,听到他这句话的时候也油然而生出一股想打他的冲动。 武帝后期朝中开始重文轻武,元国军备一削再削,他刚接手荆州、穗州和沧州三地的军务时一度连粮饷都发不出去,日子过得非常艰难,即便是如今,三地的军备也大都靠他自己补贴。 静王府里最贵的东西可能就是他这个静王了。 江海平带着一脸「有钱就是了不起」的表情,领着二人去后门。 深红和墨色相间的汗血宝马已经被牵来等在外面了,拴着马的马夫见他过来下意识露出讨好的笑容:「江少爷是吧?这是我们马厩里品相最好的一匹了,腿长蹄子稳,能跑得很。您看看——?」 第94页 江海平对马并没什么研究,看了眼就觉得挺好看,于是没吭声,等萧子衿决定。 萧子衿绕马看了一圈,打量了毛色体型,观察了臀和后腿,还上手捏了一把,又细看了马蹄大小形状蹄质好坏,膝盖和踝关节的情况,让马夫牵着马走了走。 马夫一看他这样子就知道是专业的,捏了把汗,忐忑地等他下决定。 萧子衿颔首肯定:「就这匹。」 马夫松了口气,露出笑容:「公子当真识货。」 江海平爽快地付了银子,马夫掂了掂银两高高兴兴地走了。 萧子衿接过小厮递过来的行囊水壶,交给翻身上了马的季远之,叮嘱道:「一路小心,若有情况书信于我。」 他想了想又道:「若在鄢都需要助力就去王府找赵岭。」 季远之耐心地听他交代完,含笑回了一句「好」,深深看了他一眼,一扬马鞭:「一切都会如你所愿。」 马匹高声嘶鸣,眨眼就消失在了街尾。 江海平:「季谷主回鄢都,那王爷我们呢?」 萧子衿收回目光:「我们?我们要在月底之前找到文绮。」 …… 「藏宝地」。 三架实木所制的书架一字排开,占据了大半个地下空洞的位置,两侧一看就是开採时候很粗制滥造的凹凸石壁上嵌着几颗用作装饰加些微照明的夜明珠。 文绮提着灯走到书架前,仔细辨认后抬手取下了其中一本,又回到书案前坐下,把亮着的提灯放在了书案右上角。她刚翻了两页,黑洞洞的通道里有了动静,她没回头,连神色都没变一点:「来了?」 席书匆忙从通道里出来:「姑娘,季谷主返京了。」 文绮翻书的手一顿。 她倒是忘了,萧子衿那儿还有个季远之呢。原先她安排刘宁宇盗取荆州布防图就是猜到了萧子衿知道事情真相后不会那么轻易就离开让她的计划走下去,所以特地以幕僚的身份游说了刘家人。 「你当静王为什么能手握大权?自然是因为他握着西北三州的军力啊。」 「若是想扳倒静王,首先得去削弱他手里的军力,无兵无马后他可就只有一个人,难道还不好对付吗?」 「幼帝式微,刘家更是静王眼中钉肉中刺,难道家主不想……担一担那从龙之功吗?」 刘家家主早因为萧子衿眼里容不下沙子担惊受怕了许久,听她那么一说犹豫了没多久就心动了。 一切都在她的计划里,连邱莹如今知道刘宁宇的小动作一事也是她派了楼里的人,以极为「偶然」的方式暗示的。 唯独那个季远之。 文绮眯起眼,红唇抿住,捏着书页的手不耐烦地一用力,就听见书页「刺拉」一响,被她撕裂了。 「我记得季亭还在楼里吧?」 那个药谷九公子,她当时只是偶然遇到对方被季远之的人追杀起了玩心收留了一下,倒没想到今日居然有需要他派上用场的时候。 她索性将被裂了一半的那页纸整个撕了下来,团巴团巴丢到了旁边的纸篓里,轻飘飘道:「就让他去鄢都吧。」 「物尽其用。」 席书犹豫道:「可他去了,季远之不会放过他的吧。」 他帮文绮做事,自然知道这几年不少的朝中秘辛,也清楚如今的季远之是个什么样的人。 那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小疯子,除了萧子衿谁的帐都不买。 文绮侧头迷茫:「所以呢?那不也是他旧日留下的孽债吗?」 第58章 绣有「周氏酒铺」四字的旗子在风中飘扬,半掩的门扉中偶有私语声传出。趿拉着小拇指处破了个洞的草鞋的老人左摇右晃着走到酒铺门口,推开门时还「嗝」地打了个浓香扑鼻的酒嗝。 隔壁猪肉摊的摊主熟稔地同他打招唿:「这不是酒痴子吗?又来同秀娘讨酒?他家现在刚来了客人,怕是没空打发你喽。」 猪肉摊摊主和周寻当邻居挺久,常见老头来讨酒喝,也多少听街坊邻居说过点他早年的事情——他早年家中也是有些钱财的,算得上高门大户的小少爷,只是后来家道中落,又没什么一技之长,就一直住着破庙睡着大街,靠着要饭勉强过日子。 摊主也是个热心肠,一开始就同秀娘说这老头混不吝厚脸皮,说着赊帐其实不会给一点钱的,让她别搭理。秀娘听罢只是笑笑,也不反驳,照样人来了就替他打壶酒,酒钱一直赊着,偶尔让他带些吃不完的家常菜回去。 一来二去的,猪肉摊摊主也同这臭名昭着的酒痴子混了个脸熟,能说上几句话。 老人摘下腰间的酒葫芦晃荡两下,里面空空如也,只有剩下的酒渍的微响,他笑声爽朗豪迈:「不要紧不要紧,我就耽搁周小子他们两夫妻一会会儿。」 秀娘闻声半掀开内室遮挡的帘子,在围裙上擦着手,刚忙完的样子:「谁呀?」 「是缪叔啊,快进来吧。」 她将人迎进内室,接了对方手里的酒葫芦就去给他倒酒。 「巧了,缪叔你来得可真是时候。」红木做的四方桌旁,周寻坐着轮椅,膝盖上盖着一层薄毯,挪动位置给老者让了个地儿出来,向萧子衿江海平介绍道,「这位是缪叔,江陵百事通,秦二公子还是直接问他吧。」 萧子衿不动声色地抬眸打量对方,脚步声略重,不像是练家子,除了身上的衣服格外破旧邋遢外倒一时看不出有什么非同寻常的地方,只要一进人群就鲜少会有人能注意到他,哪怕偶然路边遇到,也只会当他是个年龄稍大的路边乞丐。 第95页 在萧子衿打量他的同时老者也在打量他和江海平,他匆匆扫完两人一眼后就收回了目光,哈哈一笑:「周小子你可太抬举我了。也就是到处熘达听到的闲话多了些。」 他拿起周寻面前的酒碗朝萧子衿抬手一敬:「这就是静王爷吧?久闻大名。」 萧子衿愕然,摸不清他怎么知道自己的,第一反应便是看向了周寻。 周寻一耸肩:「我没和缪叔说过委託人是谁。」 这下江海平也好奇了起来。 老者在几人注视下将酒碗里的凉水一口闷掉,啧了一声:「怎么是白水不是酒?」 秀娘拿着他装满了酒葫芦进来递给他,嗔道:「谈着要事儿呢,喝什么酒?缪叔你就忍忍吧。」 老者舔舔下唇:「就沾一点也不行?」 「不行。」秀娘美目一横,「这壶也得等回去再喝,不然下次可就不给了。」 老者哭笑不得地同周寻告状:「周小子你看看你媳妇。」 周寻无能为力道:「我也听阿秀的。」 秀娘这才满意地哼了一声,掀开布帘:「我出去看店了,你们聊。」 「这丫头……」老者语气里带着长者的纵容和宠溺,无奈道,「可越来越霸道了——周小子是没同我说过,不过我人虽然老了,但还算有些用,这些日子江陵发生的事情也略有耳闻。」 「只要有心,略一打听,怕是大半个江陵都能猜到王爷在寻人。」 萧子衿眉峰一动。 他这是在提点自己。 这段时日官府寻人动静确实太大了,只要有心一查,稍一思索都能大不离地猜到。 何况狡兔三窟的文绮呢。 「老爷子说的对,」萧子衿坦诚道,「是我大意了。」 江海平好奇问:「就算如此老爷子你怎么知道他是静王?难道不是我更像吗?」 他展示了下自己绣着金线的衣袖,又晃了晃腰侧成色上好的玉佩,同他一比一身玄色衣裳的萧子衿看着倒像是路边捡破烂的破落户。 江家确实有钱。 「还是你见过?」江海平揣测。 老者笑着摇头:「小伢子,看人可不能光看外表。我没见过静王,但我第一眼就知道你绝对不是,你没有那种身居高位久了自然而然的不可忤逆的感觉。」 「我早年那会儿见过不少达官显贵,就是他这样的,多看看就能看出来。」 江海平原来如此地「哦」了声:「老爷子慧眼如炬。」 「谈不上谈不上。王爷寻我来是想问前两日周小子拜託我那事儿有没有找到什么线索吧?」 萧子衿点头:「正是。」 老者挠挠脸侧:「有倒是有,只不过没多少,若是要找到人怕是还得过个一段时日,王爷你也知道,找人就像是海底捞月,时机和运气缺一不可。」 萧子衿沉吟片刻,又问:「大致需要多久。」 老者摇摇头:「没法说。」 「能在月底前吗?」 老者还是摇头,依旧没给他肯定的答覆。 江海平焦躁地皱起眉:「没有其他办法吗?」 老者慢悠悠道:「很多事情非人力可以迴转,只能说尽人事听天命。」 他意有所指:「譬如盛级转衰,阳极转阴,天道循环当如是。」 周寻一敲桌:「缪叔别打太极,就说有没有法子?」 老者一改方才神神叨叨世外高人的样子,扯出一个赖皮样的笑,斩钉截铁:「没有。」 萧子衿:「……」 他总觉得对方方才那两句不是在敷衍他,而是真的话里有话。 周寻嘆口气:「下次直接说没有就行,别扯那么多。二公子,你怕是得早做其他打算了。」 江海平嘆了口气,萧子衿倒不见太大意外,沉静颔首:「我明白,叨扰了。若这几日有动静还得劳烦周兄届时来告知一声。」 「放心。」周寻道,「我这边会继续帮二公子留意的,若有消息便让秀娘去江府一趟。」 秀娘见两人从内室出来,便要留两人吃饭,老者跟在后头朝秀娘摆了摆手:「两位都有要事,丫头别留了。」 秀娘咽下挽留的话,拿两个已经装好的酒囊递过去:「二公子若以后得了空,常来啊,好酒管够。」 待两人走后,老者又进了内室,周寻轮椅都没挪动半下,见他进来毫不意外:「缪叔,你是看出什么了?」 老者在他对面坐下,拿着酒葫芦饮了一口,抬袖一擦嘴:「是从龙之相。」 「从谁的龙?如今幼帝?」 老者神秘一摇头:「另有其人。」 第59章 城门口。 季铃穿着夹内绒的嫩黄色齐胸裙,头带鹅黄色嵌宝石鸭绒帽,垫着脚尖朝远处的官道眺望。 看守城门的依旧是谭春。 自从差点跟着刘庆被捲入幼帝一派和静王一派的权力斗争后,他终于认识到自己只是城门口随时会被殃及的那条池鱼,偃旗息鼓安分了下来,老老实实地看他的大门,谁也不巴结了,反正家中不缺吃穿,犯不上拿一家子的命去赌短时间的更上一层。 幸而他家本来就不是什么举足轻重的存在,连刘庆被禁足了一段时日再出来的时候都早已忘了还有他这么一号人物,更别说刘家主支了,谭春失落的同时不由得松了口气。 他并不认识季铃,虽然知道如今的药谷除了谷主之外还有个出了名的魔女,但实在没法把传闻中喜怒无常的魔女和如今站在小雪中垫着脚眺望远方,不一会儿肩上就堆满了雪花的年轻少女联繫在一起,看着她就不由得想到了家中年幼的姊妹,小声劝道:「小姐不如回家等吧,稍后雪就大了,容易冻着。」 第96页 季铃甚是兴奋,一点都不在乎这点小雪,眼睛亮闪闪,看着非常天真烂漫:「不行,我要看我哥给我带来的礼物。」 谭春家中最小的妹妹也总是这样,每日守在家门口等他回去,谁劝都没用,掰着手指头数他回来的时候,一问就是要看哥哥给自己带了什么好东西,非常娇憨可爱,每次看到她无忧无虑的笑脸就像什么烦心事都没有了。 谭春心一软:「能当小姐兄长一定是个很幸福的事情。」 不远处传来哒哒的马蹄狂奔声,谭春看不清上面坐了谁,倒是季铃高兴地挥起了手:「哥!」 狂奔的汗血马由远及近,还带着一股没有散完的淡淡血腥气,谭春头皮一紧,刚要上前拦住对方那匹汗血马就逐渐慢了下来,最后停在了等在城门口的季铃的身前。 谭春这才看清,马上是一个看起来同他差不多大的公子哥,长了一张春风和煦的脸,唇角还带着淡淡的笑意,一身淡蓝色衣裳,上面全是斑斑血迹,有些已经变成了暗红色,而他腰侧远看还以为是水囊的东西,其实是一个被他拎着的人头。 不由自主地,谭春倒退了两步,脸色煞白,人都被吓麻了。 季铃兴奋地蹦跳着过去,站在高头大马旁边仰起小小的脸:「哥!」 季远之把手里的人头丢给她,季铃抱了个满怀,仔细打量后顿时亲热地一捏人头的鼻子:「呀!礼物是九哥!好久不见了。」 谭春本来还想拦她怕她吓到,这会儿腿肚子都在打鼓了,他眼睁睁地看着两兄妹谈笑风生地进了城,小腿一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季铃兴高采烈地抱着季亭死不瞑目的脑袋,就像寻常人家的女孩子抱着她最珍爱的娃娃,如获至宝似的:「哥,你怎么找到他的,我找了好久都没消息呢。」 「他自己送上门的。」季远之牵马走在她旁边,「我飞书于你的事情怎么样了?」 「没来得及,你飞书到的前段时日被小皇帝派去抓邱莹的人就走了,我看到你飞书的时候估计邱莹人都在半路上了。说起来——你怎么突然在乎这事儿了?这同我们没什么干系吧?」 季远之:「是你阿楠哥哥。」 季铃于是一点头,也不意外:「怪不得,我还以为你怎么转了性子,突然管起这些破事儿了,原来是阿楠哥哥。怎么样?可拿下了?」 季远之一瞥自己妹妹兴致勃勃的脸:「拿下什么?」 「哎呀!」季铃鼓鼓腮帮子,「别装蒜,当然是阿楠哥哥了。要是成不了我嫂嫂,那我可就让他成我小相公了。」 季远之一巴掌拍在口无遮拦的妹妹后脑勺,打得季铃「哎呦」了一声:「少来打你嫂子主意。」 季铃顿时满意了。 她确实是喜欢阿楠哥哥,却又不是那种男女之情的喜欢,就像萧子衿把她当成妹妹一样,她也一直把这个在药谷照顾自己,会替自己出头的小哥哥当成自己的亲人。 药谷只有厮杀算计,能和萧子衿一样的人在里面是活不下去的,也正因此,显得格外稀罕人起来。 「唔,不过我看着西北估计要不安分起来了,按照阿楠哥哥的脾气多半会去吧。」 季远之牵着马缰,语气带笑:「我不会让他去的。不过是死些人罢了,本就应当同我们没什么关系。朝廷自己的事情自己不会去操心吗?」 季铃甚是同意:「那感情好。鄢都呆不住我们就去西南,听说那边有些用蛊非常厉害的人,我一直可好奇了。到时候阿楠哥哥罚你跪搓衣板,我就去抓好看的虫子送给他让他消消气。至于这些——」 她看着已经出现在视野里的朱红色宫门,眼里笑意森然:「噁心黏腻的蛆虫,同我们有什么关系呢?多死些才更好。」 得到消息的福喜匆匆忙忙地腆着大肚子来迎接二人,胖乎乎的脸上难掩忧色:「谷主,陛下有请。」 小皇帝等在御书房里,墙上挂着的是武帝早年的墨宝,桌侧是武帝的佩剑,直到如今萧俞上了位也没有让人把东西收起来,偶尔他精疲力尽地回到御书房,看到武帝的那些东西时才能给自己一点鼓舞。 先祖被大庆追捕都能创下如此基业,他又凭什么不能? 每每思及此,萧俞才有勇气去面对第二天的朝堂。 只是如今西北战事传来,别说是武帝的墨宝和佩剑,哪怕看到挂在那的是武帝本人他依旧得止不住发愁。 季远之进来的时候就见小皇帝脸色看起来不大好,眼底下是乌青的黑眼圈,嘴边还起了老大一个燎泡,小小年纪两鬓已经生出了白髮,显老了十几岁,瞧着比他离开那会儿瘦了许多。 「季卿来了啊。」小皇帝揉揉眼努力打起精神,「西北的事儿季卿听说了吗?」 季远之一点头:「来的路上福喜公公已经说了些,听闻是西北十三部落举兵荆州了?」 「对,」小皇帝道,「你既然知道朕就直接问了,珏碧玺一事如何了?可找到了火器?」 元国如今的情况小皇帝自己也清楚,有用的能人奇兵早在十几年前的太子谋逆案里因为直言不讳被几乎杀了个干净,如今留下来的多是熘须拍马的鄢都权贵,没多少能用的。 若是珏碧玺一事是真的……那还是藉此威慑十三部落。 在他期盼的目光下,季远之摇了摇头:「陛下,没有珏碧玺,也没有火器。」 第97页 「在陛下试图架空王爷的时候,一切就註定颓势难挽了,不是吗?」他笑不露齿,原先应当是个非常温和恬静的笑容,却在他的森冷目光中愣生生让小皇帝心里打了个突,下意识地把自己往椅子上缩了起来。 福喜呵斥:「季远之,别忘了你身上有什么!」 季铃笑语嫣然:「哦,那个呀,已经不管用了哦大公公。」 谁也没看清她的动作,萧俞只听到破空而来的风声唿啦一响,随即脸上便多出了些痛意,他愣愣一摸,指尖上便沾了点伤口处的血。 季铃收回手笑嘻嘻道:「你看,没有用了。」 福喜一惊,去看季远之,果然见他脸上没有任何多出来的伤口。 ——双生失效了?! 他用最快的速度挡住萧俞,像个护着鸡崽子的老母鸡:「你们——来人!」 御林卫匆匆的脚步声传入耳中,季远之不疾不徐地款款道:「陛下不必惊慌,我们兄妹二人并不准备如何,毕竟,后面你更要头疼西北十三部落了。」 在御林军包围整个御书房之前,两兄妹已经不见了影子,季铃还笑盈盈地留下一句:「你的头我也很喜欢,等你死了会来拿的。」 【作者有话说】 正常人家的哥哥送妹妹礼物:金贵玉器首饰。 季远之送季铃礼物:各种各样的人头。 季铃:人头收集癖狂热爱好者 第60章 庆元二年,十二月初八,十三部落东犯荆州,荆州损失惨重。 当月十五,日夜兼程的静王萧子衿终于回到鄢都。 他到时已是深夜,除了静王府外街上都已经关门熄灯,只有寒鸦站在已经差不多落光了的枯枝上扯着嗓子嘶哑叫嚷。管家赵岭提前得到了消息,已经等在了王府门口,旁边还站着一个季远之。 萧子衿翻身下马,赵岭刚要伸手接过他解下的披风站在他旁边的季远之已经快他一步先行接过了。 赵岭满头问号:「???」 这是他家王爷没错吧?药谷的来凑什么热闹。 他迷茫地看看动作自然的季远之又看看面无表情的自家王爷,有些搞不清楚一个月前还非常生疏的两人现在是个什么情况,哪怕如今药谷弃暗投明和小皇帝掰了,也不至于进度如此快吧。 「邱莹人呢?」萧子衿没空同他解释,下马便问道。 赵岭刚要回答,季远之又抢先了他一步。 「邱莹路上听说了荆州的事情,已经连夜赶回荆州。」 赵岭:「……」 他张了张嘴又闭上,为了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尴尬找补了一句:「王爷,宫内已下令对刘宁宇之死不再追究。」 萧子衿都要被小皇帝的愚蠢给气笑了,早不知道干嘛去了,如今木已成舟,十三部落东犯荆州形势危急了他倒是和脑子里的水刚晒干了似的开始不追究了。 赵岭在他还不是静王爷的时候就跟着他,也有三四年了,对于他的处事非常了解,便问:「要连夜进宫一趟吗?」 「不,」萧子衿道,「去备点东西,我要北上。」 赵岭应了声,临走前看了季远之一眼,还是有点犯嘀咕。 不过他对于萧子衿的信任堪称盲目,虽然对季远之有些疑虑也没说出来,牵着马顺从地去替萧子衿整理行囊了。 萧子衿大步走进自己卧房,季远之就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他用脚把萧子衿的房门踢上,站在他身后右侧温和道:「如今荆州战事紧张,不是你去的好时机。」 「正因为战事紧张我才要去。」 季远之笑意渐散,垂在身侧的手指动了动,却还是暂且忍住了:「那如果我不让你走呢?」 萧子衿转身看他,季远之轻声问:「你要同我动手吗,殿下?」 时隔多年再次从他口中听到这个称唿,萧子衿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只是今时今日…… 到底不是优柔寡断的好时机。 「你知道的,我不可能和你动手,但远之你也拦不住我。」 「我知道。」季远之一点头,又温和地笑起来:「可你今日若是想出这道门,除非打死我。」他攥住萧子衿的手摁在心口,「落石曾伤到了我的心脉,你也清楚,只要你轻轻地,稍一用力——」 他一字一字像是砸在萧子衿的心口,威胁完又垂下眸低声下气问:「你曾说喜欢我,殿下,那些话也都是假的吗?」 仿佛方才借着当日为护萧子衿留下的旧伤威胁他的人又不是自己了一样。 「季远之此人心思深沉又心狠手辣,行事难以揣度,你同他搅合在一起并非明智之举。」叶舟当时还活着的时候曾靠在竹椅上同他如此说。 他一贯眼光毒辣,就像当初第一眼就看出萧子衿和容归为人不坏一样,在第一眼看到季远之的时候就觉察出了他伪装的假面后的真实面目。 那是一个剑走偏锋的疯子。 只是萧子衿真的毫无觉察吗? 「其实阿舟之前告诫过我,」萧子衿缓缓道,「他曾查到关于药谷的一些东西,譬如季岩的死因。所以其实我一直知道你是怎么样的人,远之。」 季远之眼底暗色一闪而过,后槽牙紧咬,如果萧子衿一直知道,那他这些时日的伪装有什么意思呢? 反而像个惹人厌的小丑。 「可我确实喜欢你。就像我母后知道我父王是如何的人,可还是喜欢他一样。」 第98页 所以当日他听叶舟提及此事,只是靠在窗侧淡淡道:「我都知道。可我看到他时就只记得他从季亭豢养的狼狗嘴下护住我的时候,贴在我嵴背上的胸口是暖的。」 季远之愕然抬眼,直愣愣看着他。 萧子衿眼神有一瞬间的飘忽。 如今叶舟身故,容归同他立场不同再难似从前,文绮又是一心復仇血恨不择手段,他身边就剩下一个季远之了。 他回顾自己跌宕起伏的前半生,这会儿才惊觉自己除了季远之外竟一无所有。 哪怕他为元国呕心沥血,费心费神,谁又领情呢? 只是受万民供养者,当为社稷肝脑涂地——这是他母亲教他的,他至今不敢忘。 死者可以往生,活下来的人却还是要背负着亡者的期望一直走下去。 「远之,万事我都可以答应你,那是我欠你的,」季远之还来不及露出喜色,就听萧子衿继续道,「唯独此事不行。」 他的眼神有一瞬间的迷茫,又很快重新坚定了起来。 确实是他认识的那个萧子衿。 季远之怒极反笑,伸手扣在他的腰侧,语调轻柔又咬牙切齿:「万事都可以答应我?那如果这样呢?!」 「萧、子、衿。今日你只能二选一!」 隔着衣服萧子衿都能感受到他掌心那炽热灼人的温度。 他注视着季远之良久,终于嘆了一口气,闭上了眼:「好。」 一瞬间天旋地转,脸侧的被褥还带着被晒过的暖融融的阳光味道,带着厚茧的手像条游蛇似的游弋,动作缓慢。 季远之在等他后悔。 「殿下,你真的知道你要面对什么吗?」他轻声耳语,热气打在耳廓外,激起萧子衿一身鸡皮疙瘩。 有一剎那萧子衿是想要后悔的。 荆州。 他咬牙闭上眼,却又瞬间疼得白了脸,狠狠攥住了被褥的一角。 「殿下,别哭。」 季远之握住他的手,和他十指相扣。 两人的衣物散落了一地,床铺发出沉重不堪的锐响,萧子衿侧着脸能恍惚看到案几上烛台的微弱火光。 行至今日,他已找不到回头路了。 算了,由他吧。 季远之俯下身,在他额头处贴了一下。 他如同一只即将被丢弃的大狼狗,茫然又无措,却还是强撑着兇恶狂吠。 「元国……就真的比我还重要吗?」他轻声喃喃,又很快恶狠狠道,「不重要了,反正你是我的了。」 萧子衿扣住他的手勐一用力,受不住地皱起眉:「季远之!」 「怎么了殿下?」季远之含笑道,「后悔了吗?」 「……」萧子衿扣住他的手,低声道,「你轻一些。」 第61章 晨光熹微,枯树上两只乌黑色长羽的乌鸦正靠在一起,睁着豆子眼盯着房门外的赵岭。 赵岭顶着一张凄婉的老脸老驴拉磨似的在原地打转,鞋底都快磨秃噜了。 他听了萧子衿的命令已经替他收拾好了行囊,这刚一过来准备汇报就听到里面传来自己主子的闷哼。 赵岭老大不小,是能当叔的辈分了,自然早年时候早成过了家,听得出屋里那些暧昧声响是在干嘛,反正不是在床上比武。 他这下来也不是,走也不是。 又怕耽误萧子衿的要事儿,又怕耽误萧子衿的好事儿,愁得头髮都要白一大片。 尴尬…… 这辈子从未有过的尴尬…… 给他打死他都想不到自己主子和药谷谷主居然是这种关系,那哪是药谷谷主啊,那明明是小王妃。 怪不得半夜不睡觉要和自己一起去接王爷,自己夹在两人中间倒还显得多余了。 他在屋舍右手边的水井旁蹲下,蒙着脸努力不去注意屋里的动静,等了不知道多久听到屋里动静渐歇他这才用木桿子「咄咄」两下敲了敲水井边缘,小心示意自家王爷。 木门终于被人打开,赵岭仓促站起来,余光瞥见自家王爷眼角还带着一晕红,嘴唇红肿湿润,连忙尴尬低下头不敢看了,人也站地远远的,没靠近。 「王爷,东西已经准备好了。」 萧子衿扶着门框:「嗯,先汲些水来。」 「是,王爷。」 屋里一片旖旎春色,两人的衣物乱七八糟地落在地上,鞋袜被丢在了床侧,被褥滑落在床尾。 萧子衿一关门还没回头,屋里的另一个人已经勾住了他的腰身,他倒吸了一口气,低声警告,声音还嘶哑着:「季远之。」 季远之把人圈在怀里,指腹揉着他的后腰,头靠在他的颈边,一缕黑髮落在了萧子衿的脸侧,带来点瘙痒。 他低声问:「就真的非去不可吗?萧家皇室就那么让你放不下?你忘了是谁杀你母族,害你兄长和母亲的了吗?」 「不是因为萧家,」萧子衿上眼睑一垂,「而是因为我是陈彤的儿子。」他自嘲一笑,「虽然是最不争气的。」 所以哪怕萧家皇室害他至此,他也不可能袖手旁观。 陈皇后未故时,曾问过他:「小阿楠,个人恩怨和家国社稷哪个更重要?」 当年的萧子衿犹豫了一下,回答:「个人恩怨。」 陈皇后用戒尺「啪」一声打在了他的手心:「所有人都有资格说这句话,但是你没有。」 「你身在皇室,就必须吧家国社稷排在个人恩怨之前。」 第99页 所以此后十数年,即便恨得咬牙切齿,萧子衿也从未做任何出格的事情。 季远之手按揉他后腰的手一顿:「……我陪你一同去。」 「这一次你在哪,我就在哪。」 …… 宫内。 旧日的北辰宫,如今已改名成了凤仪宫,作为皇后刘婉的居所。 刘婉生性不爱张扬又勤俭持家,故而宫内的装饰物都没怎么变动,还是延续着陈皇后当年朴素的作风,所用物品都不是很贵重,只要用着顺手舒心即可。 可能是安庆帝年纪还不大的原因,他在美色上没太上过心,除了刘婉外只纳了三个嫔妃,都是朝中权贵家里的小姐,不是刘家这种刚被帮扶上来的新贵可以比较的。 好在刘婉没什么架子,对髮妻萧俞也有感情。 宫室昏暗,纱织的床帘被一只细小瘦弱的手掀开,刘婉爬起来把床帘在两侧固定好,这才去推了推还在熟睡的安庆帝萧俞。 「陛下,该上早朝了。」她细声细气地唤道。 萧俞抬手遮住眼睛,迷迷瞪瞪地问:「几时了?」 「快五更天了。」 萧俞不情不愿地起了身坐在床边,刘婉就去替他拿朝服,仔仔细细地帮他穿好,低垂着的眉眼柔顺又恬静。 萧俞疲倦地嘆口气:「朕这两年倒是越见老态了,婉儿你倒是还和以前一样好看。」 「陛下哪里的话,」刘婉低声道,「明明还年轻着呢,倒是臣妾昨日照镜子在额角边发现了好些白髮,比不上那些选秀的宫女们年轻靓丽了。」 萧俞轻抚着她的鬓角:「在朕眼里你一直是最漂亮的。朕还记得第一次见你那会儿,你穿着烟绿色长裙坐在树下盪鞦韆,笑得眼睛像一弯秋月。如今你成了皇后,朕瞧着倒是没以前高兴了。不过朕也觉得,自己没还是亲王的时候过得快乐了。」 刘婉替他系好发冠:「好了陛下,别多想了。」 她眉眼一弯,温柔地踮起脚拍拍丈夫的肩膀:「去上朝吧。」 萧俞微微低头在她额头落下一吻,这才嘆了口气:「好了,你趁着还早再去休息会儿吧。近日换季,你的咳症估计又得发作了,朕已经命人给你备了冰糖雪梨汤,醒了记得喝。」 刘婉点点头:「陛下放心,臣妾知道。」 她看着丈夫离开,犹豫了下还是没忍住叫了声:「陛下——」 萧俞在门口脚步一停,回头看她。 「臣妾父兄若是有让陛下为难的地方……」她一咬牙,「陛下不必顾虑臣妾。」 晦暗晨光中看不见背着光的萧俞的表情,刘婉本以为他不会回应,良久才听他回了一声「好」。 贴身伺候的小宫女拿来厚厚的披风盖在她的身上,小声问她:「娘娘,可要再休息会儿?」 刘婉望着门外云层间透出来的微光,摇了摇头:「不必了。」她扶住小宫女伸出来的小臂,「陪本宫出去走走吧。」 小宫女小心搀住她:「是。」 萧俞上了步舆,福喜就小步跑着跟在他旁边。 「陛下,昨夜王爷回来了。」他小声道。 「静皇叔?」萧俞一喜,「那还不快宣进宫?!」 自西北十三部落东犯起,战报频发,萧俞焦头烂额连着好些日子没睡好,盼星星盼月亮地盼着萧子衿回来。 「王爷已经又走了。」福喜道,「去西北了。」 萧俞原还有些紧张,听到是去西北顿时松了一口气:「荆州沦陷的事情皇叔知道了吗?」 福喜摇了摇头。 这谁敢说啊。 萧俞有些犹豫,一想却又觉得也没什么,反正等萧子衿到了西北,自然会知道的。 到时候人也走了,哪怕要找他麻烦也山高水远。 这么一想,他顿时坦然,带着福喜上朝去了。 庆元二年,十二月十三日,距静王回鄢都只剩两日时,荆州在西北十三部落的强攻下全州沦陷,邱莹率军退守穗州。 谁也没想到这一退,此后许久,邱莹都未曾回到过生养她的家乡。 第62章 时年年末,原本应该是喜庆热闹准备过新春的时候,穗州却一片愁云惨澹。 萧子衿一到西北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听到了一个让他五雷轰顶的消息——荆州失守了。 好在邱莹果决,发现颓势难挽的时候让荆州百姓撤往了穗州,这才避免了后续大规模的伤亡。 肉眼可见的低气压中,邱莹和鸵鸟一样埋着头不敢说话,她身后一排虎背熊腰的将士个个低着头一声不敢吭,一众人身上或多或少都挂了彩。 萧子衿高坐堂前,季远之就站在他右手侧,目光专注地看着对方。 「邱莹,」死寂中萧子衿终于开了口,听不出怒气,却让邱莹越发心虚,「你当年入伍是怎么和我说的?」 邱莹自知理亏,小声回答:「意气用事乃军中大忌,绝不会让仇恨沖昏头脑。」她说完又有些愤愤不平,「可那狗贼泄露荆州布防图,我只是杀了他没给他活剐了都对不起荆州百姓!」 「邱莹!」萧子衿怒道。 「事已至此,别生气了。」季远之轻轻拍了拍萧子衿的肩膀,半伏下身在他耳侧用只有他俩能听见的声音低低问,「坐着还疼吗?」 完犊子,哪来的不会看眼色的东西,几位将士偷偷掀开眼皮去瞧季远之,目光中已经带上了同情,要知道王爷最讨厌的就是自己在整顿军中事务的时候有不知死活的人随便插嘴了。 第100页 他铁定等会儿就得被抽一顿赶出去。 萧子衿果然脸一黑,却只是横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 「???」王爷这是改性了? 众将士的疑惑简直要冒出天际,在一众灼灼目光下,萧子衿冷冷道:「看什么?都反省完了?」 很好,还是那个不近人情的王爷。 「……」众将士垂头丧气,「没有。」 「诸位,本王就走了四个多月吧?」萧子衿一拍桌子,「你们就把荆州丢了?!本王再晚几天回来,十三部落就直接打到鄢都了是吧?」 萧子衿话音一转:「还有邱莹。皇帝派来的钦差你都敢一句话不说直接杀了,吃了哪门子的熊心豹子胆,要不本王这个位置给你坐?」 邱莹小声嘟囔:「才不要,累死累活还得自己掏钱。」 「邱——莹——」 站在邱莹后面的副将弱弱举手:「王爷,其实这个也不能完全说是邱少将的缘故。」看到萧子衿看向自己,他声音又低了八度,格外小心道,「邱少将当时有传信给您,只是不知道什么原因您没回,那只信鸽也没回来。」 他记得那纸条还是邱莹写好后交给他,由他亲手塞入信鸽脚边的信囊里的,然而过了好些时日王爷也没有回信,那尾信鸽也不见了踪影,送去的消息如石沉大海,没有得到任何回讯。 「什么时候?」萧子衿眉头皱起。 副将回想了一下:「上月十日,那日钦差刚到,邱少将还给人气了个脸红脖子粗的。」 邱莹飞快踩了他一脚,小声提醒:「后面这句可以不用说的。」 副将倒吸一口凉气,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愣愣地「哦」了一声。 季远之见萧子衿不大记得的样子,提醒道:「就你刚醒的那日。」 这两月忙得脚不着地,事情一件连着一件,萧子衿都忘了今夕是何夕被季远之这么一提醒才想起来。 他摩挲着大拇指上的扳指,一时没说话。 十日送出的信,约莫几日就能到江陵了,可他完全没收到消息,连信鸽的影子都没看到过。 「会不会是……太子妃?」季远之低声道。 萧子衿一点头:「不是没这个可能。」 刘家人是心高气傲又急于求成不假,但终归脑门上那个球不是装饰物,若没人撺掇应当没这个胆量在边关军务上动手脚。 况且邱莹知道这件事的时间也太巧合了。 「刘宁宇泄露荆州军事布防图的证据呢?」萧子衿问她。 邱莹挠挠脸:「是一封密信,我原先以为是王爷你送来的,拆开后才发现是荆州的军事布防图,当时吓了一跳。」 十之八九就是文绮的手笔了。 萧子衿基本可以肯定。 他封锁江陵,文绮就将刘宁宇偷盗荆州军事布防图一事暗中告于邱莹试图调虎离山。 可惜千算万算没将季远之算进去,也没想到十三部落比她想像得更为急切。 就此看来,十三部落今年日子确实是难捱,甚至连脸面都已经顾不上了。 「我说那小子长得就贼眉鼠眼的,」邱莹恨恨,「果然不安好心。」 抱怨完她又垂下头,像霜打的茄子:「若是王爷要罚我我也认了。」 萧子衿白她一眼:「为什么不罚?」 副将一张嘴刚要求情,后头的将士们也七嘴八舌地开了口,顾不上别的了。 「王爷,这事儿说来少尉也没什么错,就别罚了。」 「就是,要怪就怪那小皇帝寻了个什么货色过来裹乱子!」 「对啊,就当是看在战事吃紧的份上。」 …… 活像是七八百只鸭子一起开了尊嘴,吵人得很。 萧子衿一抬手,众人令行禁止惯了,下意识就闭了嘴。 「僭越犯上,此为一罪。」 「私自处刑,此为二罪。」 邱莹垂头丧气地杵在原地。 「抄军策一遍,不准错字漏字,串行敷衍。」萧子衿陈词总结,「什么时候抄好什么时候拿来,本王会看。」 邱莹不可置信地勐一抬头,几乎能听见她颈骨的「咯吱」一声。 「王爷?」 众将士也顿时松了口气,听王爷这个语气本来还以为要严肃处理了。 「愣着干嘛,还不快去?」萧子衿斥道。 邱莹本来都做好了挨一顿军法的准备,完全没想到萧子衿说着严肃最后处罚下来就是抄书的,顿时激动了一下,然而又很快苦了脸:「可军策很长哎!」 「不长本王还让你抄?」萧子衿真心诚意地疑惑。 「……」果然还是那个该严的时候就严,该宽松的时候宽松的小王爷,邱莹略一迟疑,「可如今战事……」 萧子衿唇角一勾,邱莹背嵴蹿上一阵刺骨凉意:「这不是还有本王吗?」 等人走了,萧子衿还能听到邱莹的嚎啕声从不远处传来:「军策真的好长长长长长的啊啊啊啊啊啊!!!!」 还夹杂着其他将士幸灾乐祸的安慰声:「王爷也没规定什么时候抄完,少尉你就认了吧。」 没了外人,季远之伸手搭在萧子衿的肩膀上,轻轻按揉:「你想栽培她。」 「嗯。」萧子衿没否认,「邱莹虽然平日冒失冲动,但你若是看她的行军布阵会发现她大局观其实很强,是个当将军的好料子。」 第101页 他拍拍季远之搭在他肩膀上的手:「若她能担起西北三州,等日后一切安稳,我便和你走。」 此后天高海阔,再不问昔日种种。 第63章 门口处,一道人影斜倚在门框上。 「我来的不是时候?」云清问了句,说是这么说,却在两人看向自己时就毫不客气地进来了,他把药瓶往萧子衿身上一丢,「你要的『双生』解药。」 萧子衿凌空握住药瓶,顺便打量着扫了他一眼。 只是短短三月的时间,云清像是变了一个人,若是说原先的他像一条带有剧毒颜色艷丽的蛇类,光看着的话你只能看到他艷丽的外表,那这会儿的他就像是一条保不准下一秒会咬谁的不吭声的疯狗。 他依旧一身通黑,只手腕上繫着一条白色的髮带,髮带末梢绣着一个小小的「舟」字——这个西南习俗萧子衿曾听说过——据传若有人亡故,就将旧人的贴身衣物留一部分系在手腕处,那亡故者的魂灵就会一直跟着,便是牛头马面都拘不住。 原先被他别在腰间的暮云笛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换了下去,变成了那时被放入棺中后来又被云清不舍取出的沉舟剑。 云清其实并不善使剑,早年叶舟也曾教过他,他没什么心思学,总缠着叶舟嬉笑着仰头:「阿舟会就好了。」 「反正我一直跟着阿舟,只要阿舟会那就是我会了。」 叶舟强求不得,也清楚比起没那么讲究贴身搏斗的剑,云清其实更擅长需要近身的短刺,若是让他找到贴身的机会,即便是自己也奈何不得他,最后只能憾然作罢。 萧子衿曾听叶舟同他抱怨:「他压根不是不会就是不乐意学。不过也算了,到底年纪小,还早着呢。」 他听完就顺嘴嘲笑叶舟养一个两个都像是在拉扯孩子,秦筝是他捡来的女儿,云清就是他捡来的儿子。 叶舟就大笑着揉旁边生闷气的云清的脑袋,把他头髮揉成鸡窝:「你说的有道理。快,云清叫阿爹。」 云清似乎并没有叙旧的意愿,或者说他同萧子衿本来就不和,只是往日有叶舟在两人间打圆场罢了,如今故人已逝,他也没有为了讨好叶舟委屈自己的必要,将东西送到后就不大在意地转身刚准备走,却被萧子衿叫住了。 「云清。」 云清脚下一顿,却没转身。 「还要我做什么?」 「不,」萧子衿语气复杂,「只是……多谢。」 「不必。」云清冷淡道,「我只是在做阿舟想做的事情。」他垂在身侧的左手紧握成拳,提到那个名字的时候连背嵴都僵硬住了,却还是强忍着悲痛继续道,「若他还在,一定会让我帮你。」 季远之搭在萧子衿肩膀上的手安慰地拍了拍。 萧子衿眼底有怀念和沉痛,强笑了一下勉强道:「他确实是这样的人——你现在是要回西南吗?」 云清咬住后槽牙,右手不自觉握住了腰侧的沉舟剑剑柄,眼底有寒光掠过:「不。我要去杀一个人。」 萧子衿:「保重。」 他没问云清要杀谁,云清也没同他说。 两人像是路上匆匆遇到的邻里,一个招唿后就各奔东西。 等邱莹刚想起这个突然出现,一上门就说要找萧子衿的客人时,云清已经和他来时一样,没同任何人告别,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了穗州。 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也没人知道他要去找谁。 但萧子衿知道他会一直往前走,哪怕是为了仇恨,想必那也是亡故的叶舟所期冀的。 陶瓷药瓶里是一颗黑色的药丸。 季远之握着药瓶却没动,抬头看向萧子衿,温声道:「阿楠,其实此物没多大必要。你在哪我就在哪,哪怕是阴曹地府也是如此。」 萧子衿将沏好在杯中的凉水往季远之面前一推:「可我不希望。」 季远之放在膝盖上的手握成拳,面上却不显半分:「你后悔了?」 战场局势瞬息万变,这条路是萧子衿自己选的,所以他从不后悔,可他不希望季远之别无选择。 尤其是今日看到云清后,这个想法越发清晰且急不可耐了起来。 他开始惧怕死亡,更恐惧因为自己的死亡连累了季远之。 可战场上片刻的犹豫和胆怯就足以丧命,他不能让季远之成为他的软肋。 这解药也算是他为数不多的小小私心。 「我只是不希望,你成为我战场上的软肋。怕死的人总是会最先死。」萧子衿道。 季远之沉吟不语,良久终于将药丸倒出就着凉水吞吃下肚:「好。」 当夜。 呜——呜呜—— 号角声中,邱莹勐地惊醒,豁然翻身下床,用最快的速度穿上了盔甲,快步朝着城楼方向走去。 等她匆忙赶到城楼上时就看到萧子衿已经先她一步到了。 萧子衿不再是早上让她熟悉的玄衣长靴,倒是换上了那身少见的银白甲冑。 邱莹一愣,没人比她更清楚萧子衿穿上这身意味着什么了——往日只有亲自上阵作战的时候萧子衿才会换这套。 城前护城河外,乌泱泱的十三部落人群中挤出一条仅余一人通过的羊肠小道,一个格外高大的十三部落人从小道里骑着马走出,他虬结紧实的肌肉包裹在厚重的铁甲当中,乌黑的头髮整个扎在脑后,又用髮带把垂在脑后的辫子分成了腊肠一样的形状,像个可以一手提起来的大南瓜。 第102页 周围的十三部落人看到他都恭敬信服地低下头。 「坎布拉尔。」萧子衿咬牙道。 十三部落人普遍长得比元人更加高大,可能是因为天生是马背上长大的原因,而狼王坎布拉尔就算在一众高大威勐的十三部落人群里也显得格外强壮健硕。他皮肤黝黑,握着马缰的手上布满了厚厚的老茧和狰狞的伤疤,露出来的手臂看着都明显比其他十三部落人粗了一大圈。 坎布拉尔骑在马上,站在十三部落的人群最前方,操着一口并不熟练还带着十三部落口音的官话朝着城楼遥遥喊,声音粗犷穿透力极强:「萧子衿,元国已经不行了,该认命了。」 萧子衿冷笑一声:「认命?任你们十三部落欺凌我元国百姓?绝无可能。只要我三州将士在此,你们休想再踏前一步。」 坎布拉尔并不生气,他同萧子衿交手也有一年了,深知他的为人,若是真的那么容易说动,他反而会觉得其中有诈。 「我听布琼说过你的事情,」坎布拉尔道,「你这种人才,若是来了我们部落,我们一定以礼相待。」 布琼在官话里就是弟弟的意思,萧子衿知道他说的是谁,是容归。 许是怕两人再见尴尬,容归离开的时候并未告诉他,悄无声息地就走了。萧子衿没拦,也清楚即便是拦了也没什么必要。 最初的失望自然是有,然而冷静下来之后他也清楚容归的做法并无什么错处,两人只是立场不同罢了,只是如今听到容归,一时也有些复杂难言。 坎布拉尔等了片刻,才听萧子衿的声音远远传来。 「我是元人,绝不可能通敌叛国。」 坎布拉尔惋惜地摇摇头,有些感慨:「你是个好对手,也是我布琼的好兄弟,可惜不大识时务。」裹在厚重铁甲中的手举起又倏然放下,他吼道,「攻城——」 第64章 随着坎布拉尔的一声令下,整齐分明的十三部落人马分三队往前沖。后排推来三辆投车,又以投车为中心几十人组成的箭队一字排开,羽箭「唰」地破空而来,紧随在被飞投过来的乱石之后。 前军分成两排一手持盾,一手长枪掩护着中间的人马,只要前一个负伤,后一个立即顶上,如同潮水般一股脑儿地前沖。 四散在城门前道路口的数不胜数的铁蒺藜只短暂地缓和了下十三部落的攻势。 「何平。」萧子衿道。 将领堆里,一个比一八三的季远之还高出将近半个头的瘦竹杆子挤了出来:「属下在。」 萧子衿:「带飞鸢两队上角楼掩护,给本王压十三部落后面的羽队。」 何平立即回了一声「是」,去校场上点好了两队飞鸢匆匆上了角楼。 萧萧的风声中,数不清的羽箭掠过十三部落前排人马的头顶,落在后排箭队士兵的身旁,偶有几个正好「噗嗤」一下将趴在地上拉弓搭箭的十三部落士兵脑袋射了个对穿。 坎布拉尔骑着马混在进攻的十三部落士兵中间,看不起位置,声音却震耳欲聋地传出来:「箭队补上!」 负伤的后排箭队士兵被拖走,当场死亡的径直被往旁边一推,补上的人马就地趴下搭箭拉弓,顾不上喷溅到脸上的同胞的鲜血。 一支流矢直愣愣朝着萧子衿射来,箭头上淬着泠冽寒光。 萧子衿还未动,季远之已经伸手一把握住了飞来的羽箭,随即皱起了眉。 ——箭身上勾着小刺。 他勐地松手把箭往地上一甩,再看掌心处已经被小刺给勾出了数不清的细小伤痕,不致命,但很疼。 「远之,战场第一课,别用手接敌方的任何东西。」萧子衿有剎那的不忍,却又很快强硬了起来,「邬舜。」 光他一个就有两个萧子衿壮硕的邬舜,浑身肌肉鼓鼓囊囊地包在一层盔甲下,从人群里挤出来:「属下在。」 萧子衿:「带三队上雉堞防止他们强攻破门。」 「是。」 邬舜看着大块儿头又笨重,速度却一点都不慢,不到一会儿雉堞后都安排上了人手,腕上配着袖弩,背上背着滚木,脚边放着石灰桶,在配合飞鸢二队的同时又随时注意着周围。 邱莹有些着急地出了声,指指自己:「王爷我呢?」 萧子衿瞥了她一眼:「邱莹守城指挥大局,一二两队随本王走暗道偷袭。季远之……」他一顿,「辅助邱莹配合三队变动。」 邱莹不大赞同地出声:「可……」 季远之也同时道:「阿楠?」 萧子衿知道他要说什么,抬手制止了两人,他匆忙和季远之擦肩而过,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低说:「别让我分心。」 季远之伸到半空的手顿住了,缓缓握成拳收了回来:「多加小心。」 他曾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强大,暗中毒杀武帝,将新帝玩弄于鼓掌之间,无一人不怕他畏他却又碍于他的狠戾不得不听命于他。 直到这会儿他看着萧子衿在凛冽寒风中仓促离开去校场点兵的背影,才油然而生一种挫败无力,和当年在药谷时看着他狼狈逃走时一模一样。 只是当年面对的是武帝强权,如今面对的是两国争乱。 他以为自己爬得足够高就好了,现在才发现有些事情到底是人力微弱。 萧子衿大踏步走到校场点好了人,从通往护城河外的暗道中悄无声息地爬过去。 第103页 暗道口隐藏在十三部落后方右侧靠荆州城墙的两个草垛堆里。 一队二队加上萧子衿共计五十一人,身上盖着草秆伪装,匍匐在地无声无息地靠近了后方提供补给的十三部落士兵。 被安排在后方的士兵年纪都不大,看着约莫十二左右,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突然暴起的萧子衿掐住脖子一抹—— 小士兵睁大着眼捂着血如泉涌的脖子,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颓然跪倒在地,须臾就没了声息。 「拿箭!拿箭!」十三部落的箭队里的一个士兵匆忙回头喊,就看到了这一幕,豁然用十三部落方言吼道,「后方敌袭!敌——!」 下一秒,萧子衿贴身扳住他的肩膀,手掌长的刀刃将他穿心而过。 呜呜呜——! 慌乱的牛角号声里,坎布拉尔猝然回头,攒动的人头中他用弯弓射大雕的极好视力一眼认出了萧子衿。 「狼王!」旁边的将领抬起大刀噌一声将飞来的羽箭拦腰砍断,同他背靠着背,「怎么了?!」 「元人说,擒贼先擒王。」坎布拉尔眯起眼,右手抡起半人高的长刀,左手一把拉住因为受惊而嘶鸣着往回跑的战马缰绳,踩脚蹬跨坐上去,「不必管我。」 十三部落的后方留守的士兵基本都是年纪小初来乍到的,好些没跑成,被萧子衿所带的两队一下就解决了一大片,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十几具十二三岁的少年的尸体,怒目圆睁,死不瞑目地盯着悬在空中的朗月,碰洒出来的鲜血渗入草中,将地面染红了一大片。 萧子衿松开手里逐渐失了气息的少年,他将死之际从怀中掏出了一方绣工粗糙的手帕,紧紧攥在了手心里,喉中「赫赫」地似乎想说什么,却颓然倒在了投石车旁边。 「萧、子、衿!」 坎布拉尔的长刀凌空噼下,萧子衿就地一滚抬手一擦脸颊侧的鲜血,目光是和对方如出一辙的冰冷。 「偷袭后方,小人行径。」坎布拉尔怒不可遏。 萧子衿冷笑了下,舔了舔唇角被刀锋擦到已经在往外渗血的伤口:「战场无小人。」 「莫不成狼王以为我要同你石头剪刀布来决两国胜负?」 他倏然后退,袖中弩箭三连齐发。 咻咻咻—— 坎布拉尔抡刀旋转,刀身和袖箭银箭头擦出火星,伴随着「啪啪啪」的三下声响。他刀体往地上一戳,在左手上啐了一口,随后将长刀换了只手。 「那就别怪我擒贼先擒王。」 【作者有话说】 呜呜呜终于进入高潮部分,这流火卷结束之后全文就结束了(可恶的佩子为什么不能统一理分卷呢) 要是有人想看的话后续可能会出客串王叶二公子的番外,还有现代版的小甜饼 第65章 坎布拉尔的刀长九尺五寸,重八十二斤,名「吞吴」。 他幼时常听母亲讲中原的故事,尤其是越甲吞吴更是百听不厌。 于是他母亲在他十岁那年,给他打了一把刀,告诉他这把刀就叫吞吴,希望他能带着这把刀,带族人们去更宽阔,更富饶的土地生存,寒冬来临时族人可以窝在富丽堂皇的宫殿里,守在火炉边取暖,不必再为了生存奔波于天寒地冻之中。 虽然后来他母亲死于一个凛冽寒冬,还是没能看到他带着族人去更辽阔富饶的地方,但这句话坎布拉尔却一直记到了如今。 他拿着『吞吴』,带着自己的野心一步一步浴血爬上了狼王的位置,几年里扩大军队规模,训练士兵,学习中原各种战术,为的就是今日。 元国人配不上这片地大物博的土地,也是时候轮到他们十三部落来接手了。 坎布拉尔抡起长刀,跑起来的时候壮硕沉重大山一样的身体宛如砸在地面上,离得近了都能感觉地面在颤动,然而他的速度并不慢,巨石一样砸向了萧子衿。 萧子衿疾步后撤,全然不回头,不欲同他过多纠缠。 他带一二两队走暗道奇袭为的就是缓解守城压力,不是来送死的,如今任务完成就准备撤退回城。 只是他想走,坎布拉尔却并不能让他走。 他杀了十三部落的诸多后备军,让原本宽松甚至能说游刃有余的战线变得紧绷,若是就这样让他活着离开,无论后面是输是赢,至少十三部落开头就输掉了一半。 叮—— 萧子衿听到身后传来的破空声反应极快地脚下一挪往旁边躲,却还是躲闪不及,身后宽长的大刀重重的落在他的肩膀上,即便有盔甲的护肩卸掉了一部分的恐怖力道,他还是能听到左肩骨头错位的「咔啦」一声脆响。 旋即就是一阵迟来的剧痛。 他脚下一踉跄,险些摔倒在地,在他前面正回撤的一二队人马匆忙回头。 「王爷。」 萧子衿勉强稳住了身体,继续回撤,在几人担心的目光下咬牙道:「走!这是军令。」 在校场的时候萧子衿特意告诉过他们,十三部落今时不同往日,守城压力很大,而此次奇袭也极大可能是有去无回,一旦到了时候他们没回去,守暗道口的将士就会直接淹掉暗道防止十三部落利用。 这可能是不归路。 然而两队共五十人无一人退缩,还有不少人笑着问:「那算不算立功?」 里面有些士兵萧子衿见过,有些没见过,估计是刚补进来的,但此时这些年轻又朝气的脸庞上是一脉相承的孤勇和热血。 第104页 萧子衿:「当然算。」 在暗道中的时候萧子衿提醒他们:「时间紧张,一旦发生交火有人被留,谁也不准回头救。」 年纪最小的汤贵脸上浮现犹豫,却没敢把话说出口。 可是……王爷你是殿后的啊。 他知道萧子衿的这个安排意味着什么,却又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总得有一个人殿后,也总得有一个人去承担风险。 这毕竟不是过家家的儿戏。 听到他这么说,余下的几人不忍地扭头也撤回了暗道中,五十一人已经差不多撤光,只余下了还在入口处有些犹豫的汤贵和还有段距离的萧子衿。 萧子衿不认得他,汤贵年纪小,看着像是匆匆招进来的,一看就没在他手下呆过,否则就不会犹豫半分——令行禁止是萧子衿对所有部下最基本的要求。 萧子衿:「别愣着,走!」 他听见身后越来越近避无可避的脚步声,断然回头迎战。 吞吴的刀身朝着他直噼而下。 坎布拉尔黝黑的脸上都显出了些追逐产生的红晕:「哪里跑!」 「王爷接着!」千钧一髮,一个粗麻绳从身后丢了回来,萧子衿下意识用右手攥住,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人勐力一拉,盔甲摩擦地面发出「刺啦刺啦」的声音,不多时一双手握住了他的手把他往暗道里面一塞,「先走。」 「萧子衿——!」坎布拉尔怒吼一声,眼见着追不上立刻双手握住大刀的刀柄,弯腰蓄力,旋即径直松开握着『吞吴』的手,把它丢了出去。 长刀咻一声当空落下。 「王爷快走。」 萧子衿回头想去拉汤贵,还没看清发生了什么喷溅而出的血就呲了他一脸。 温热的,还带着腥气。 汤贵胸口被大刀从中心穿过,「吞吴」的刀身离萧子衿只有一拳之隔。 这位年纪还小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入伍的小士兵口中喷出鲜血,眼睛已经开始发直,他倒下的瞬间用最后的力气推了一把萧子衿,因为喷涌的鲜血,喉间的声音很模煳。 但萧子衿还是听清楚了。 他说的是「快走」。 王爷——快走—— 他嘴唇蠕动着,却已经发不出声音,也再不必爬起来了。 眼中的那点余光须臾就散了。 萧子衿手都在发颤,牙根紧咬着往前爬,在只有最后一点距离的时候,当头的臭水灌入他的口鼻,淹没了他的胸口、下颚、鼻腔,最后只剩下了一双眼睛,他屡次因为暗道壁太滑落了下去,又挣扎着往上爬,连手臂和手指的痛楚都感觉不到。 差一点点,就差一点点。 他不能辜负那个士兵的命,他一定得活着回去。 「有人!还有人!」 脚步声仓促,却谁也没敢伸手拉他。 灌入的水浑浊不清,没人知道这拉出来的到底是自己人还是紧随来的敌人。 萧子衿力气一点一点被耗尽,就在他再次往下滑的时候,一双手探下来拽住了他的手臂,将他拽了上去。 「是王爷!」 周围的声音急匆匆的,下一刻萧子衿就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阿楠。」 季远之擦去他脸上的鲜血,却越抹萧子衿看起来越狼狈。 萧子衿抓住他的手臂,声音颤抖:「那个孩子死了,替我死了。」 「我知道,我都知道。」 季远之眼力好,又是登高望远,将护城河外的事情看得一清二楚。 中间他甚至忍不住想要冲出去,又被邱莹拉住了。 「王爷既然任我当一将之领,那就麻烦季谷主全力配合,否则还请谷主离开前线。」邱莹冷冷抓着他的手臂,哪怕看到即将落在自己手腕上的武器寒光手也没有半分颤抖和动摇。 季远之最终还是没有动她。 他记得萧子衿走之前同他说让他辅助邱莹,他一字也未敢忘。 哪怕这一刻真的心急如焚恨不得以身相代。 【作者有话说】 杀青某叶二:为什么第三卷叫流火卷? 爪:因为作者磨刀霍霍能看到大火星子!(抱头鼠窜)杀了!都杀了! 萧:喂,咚咚灵吗,我这边有个杀人狂魔,你们过来抓一下。 第66章 护城河对岸。 坎布拉尔握住刀柄把贯穿尸体胸口的吞吴拔了出来。 尸体因为他的动作抽搐了一下,又没了动静。 追在他身后的几个十三部落士兵看着他山雨欲来的表情一时谁也没敢说话。 「负责排查的是谁?」坎布拉尔问。 负责后勤和排查的在同僚们同情的目光下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没等他解释,坎布拉尔手起刀落,鲜血从断开的颈部喷涌而出,落地时人头还瞪着双目带着几分惊恐。 坎布拉尔连血喷溅到眼睛里都没擦一下,恶狠狠道:「谁再有轻忽,就是这个下场。」 …… 战事焦灼起来,后援线的收紧让强攻的前线逐渐感到吃力和力不从心。 在第三波强攻失败,攀城的士兵尽是被石灰粉迷了眼嘶吼着跌下攀城梯时,狼王侧卫终于还是忍不住道:「王,这样下去不仅毫无意义,反而会挫伤我方士气。」 坎布拉尔骑在马上盯着高高的城墙,好一会儿终于咬牙切齿满是不甘地吼了一声:「全军撤退。」 第105页 军潮退去,流矢渐停,城墙上神经紧绷的所有人都松了口气,邱莹攥着的手倏然松开,头盔下的额角早布满了汗珠。 好在幸不辱命。 确定十三部落已经撤兵并没杀个回马枪后她才撤下了其他的士兵,就留了两队人马轮流放哨警惕随时可能杀回来的十三部落人马。 偏厅里,萧子衿身上的银甲已经卸下,露出肿胀的左肩。 军医拎着药箱在桌上放下,仔细看了看他的肩膀,又上手动了动,萧子衿疼得脸色发白,后背的衣服都因为冷汗贴在了背嵴上。 「骨裂了。」军医嘆气,「若是不想留后遗症王爷你小半年里最好都别用这只手。」 然而他也清楚如今的战况这事儿说起来简单却谈何容易,十三部落就在穗州城外虎视眈眈,刚丢了荆州,如今穗州也是朝不保夕,去哪找功夫给萧子衿休养生息。 「我先给王爷你把骨头固定好,也打个石膏。」 萧子衿一抬右手示意他不用:「不必了,固定着不大方便活动,你去看看其他受伤的将士。」 刚进来的邱莹听到这话柳眉倒竖:「王爷你疼煳涂了?」 季远之也不贊同地挂下了脸,语气一沉:「阿楠。」 夹在中间难做人的军医:「……」 他其实也有些生气萧子衿不把自己身体当一回事儿——当医者的多少都有一颗仁心,最怕碰到萧子衿这种油盐不进的患者。 可他也知道对方身上担子确实重,要考虑的确实比他多。 萧子衿坚持地一摆手,示意他下去不用听邱莹的,又握住了季远之的手,虽然什么也没说却让季远之安静了下来。 军医不情不愿地收拾药箱,走之前从药箱里拿了个麻沸散出来。 「若是实在疼痛难忍,王爷你就吃点,至少……多少能好过些。」 萧子衿颔首:「多谢。」 军医嘆口气单肩挎着药箱走了。 萧子衿没理会邱莹不贊同的目光,伸手把左肩外衣拉上,随口问她:「目前能用的人还有多少?」 萧子衿平常好说话,真遇到事儿的时候就是个谁也劝不动的犟种,邱莹知道自己说服不了他,三两步走到旁边的椅子上坐下,也发愁:「可用的没多少,荆州城破那会儿有三队为了给荆州城百姓留下撤退时间牺牲了,方才虽然没让十三部落破开穗州大门,但零零总总的伤亡也不少,就是还没来得及统计,我已经让人去算了。啧,今年十三部落怎么和疯了一样,我看他们一点退路都没给自己留。」 往年十三部落也经常打过来,但基本都走的打一阵跑一阵的路子,不多纠缠,今年像是中了邪,邱莹还是第一次见他们这么拼的架势。 萧子衿却不意外,在岭东看到大汛期提早结束的时候他就猜到今年势必有一场硬仗了。 「他们的旱期今年来得太早,」季远之道,「应当是还没准备好充足的过冬物资,反正横竖都是死,不如赌一把。」 况且元国这两年江河日下,确实不大能成他们的威胁,此时来犯简直再正常不过了。 邱莹瞭然,啐了一口:「废物的小皇帝,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萧子衿右手搭在自己的膝盖上,思考道:「天渐渐冷了,后面他们的攻势还会越来越急,此次十三部落倾全族之力,光靠我们不够。」 「那怎么办?王爷你可别说让鄢都那群少爷兵过来,那群玩意要是见到血跑得能比着了尾巴毛的兔子还快。」 季远之似有预料,他对上萧子衿看向他的双眼,不贊同地蹙眉。 「远之,我需要你帮我去北境找方诗。」萧子衿道。 北境方家军的名声邱莹自然听过。 方家军大庆时候就手握一方兵权,当时的庆王还没来得及狡兔死走狗烹方家军就被陈彤策反,不光没发兵阻拦起义的元武帝,还暗中给开了不少小后门,一直到数年前的陈家之祸,两方才暗中撕破了脸。 方家深觉元武帝喜怒无常阴晴不定并非明君,此后连进宫述职都能免则免。 要是换了他人,元武帝还能快刀斩乱麻直接赐死,可方家手握北境三州兵权,元武帝一时也动他不得。 这种僵持不下的局面一直持续到萧子衿回宫,这才破了冰。 而如今的情况确实是只有方家军是最优选了。 鄢都少爷兵就不用考虑,那是一点指望不上,一群软脚蟹估计这辈子都没真的上过战场,五个都不够给十三部落的凑一盘菜。西南守军和东南守军离得太远,且两边这两年也各有心思,谁也不清楚到时候是来帮忙的还是来背后捅刀子的,方家军离得近,又同萧子衿有交情,无论怎么想都是上上选。 「我同方诗只有一面之缘,哪怕是需要求援,也应该是你去。」季远之低声道,「你就这么希望我离开吗,阿楠?」 邱莹没听见他后半句话,也跟着应和地一拍桌子:「对啊,王爷你去才对吧,方家也不知道他是谁啊。」 萧子衿沉默片刻,他选择季远之去求援固然有一部分的原因是方诗知道他俩的旧事,也有一部分原因是他确实有一些无关战事的私心在其中。 战场不确定的东西太多,他无法保证对方绝对的安全,却又希望对方能够安全。 「两军交战,主将擅离职守是大忌。」萧子衿将一只挂在胸口防止丢失的双凤玉佩的另一半拿出,塞到季远之手心,「待你回来,再重新给我。」 第106页 玉佩上还留着他的体温,几乎有些烫手,季远之看了一眼手心的玉佩,又看了一眼萧子衿:「……我知道了。」 天光破晓,寒风铺卷着枯萎的干草朝着东北方向的北境三州而去。 季远之策着马,一人一行囊,消失在了茫茫平原上,行囊中夹着一封萧子衿的手信。 第67章 穗州城。 夜间刚下过一场鹅毛般的簌簌大雪,城中地面上铺满了厚厚的积雪层,有些地方因为走过的人太多也太密集,甚至已经冻成了冰有些发硬了。 过了渡河后,文绮就下了马。 席书自发地牵过她的马缰,跟在她身后。 「姑娘,这是怎么了?」 席书看着朝着他们城外方向蜂拥而至的人群,问道。 「正常。穗州如今也是朝不保夕,不尽快走还等着送命吗?」 她逆着人潮,脚步缓缓,依旧是那副游刃有余的模样。 等两人进了城,席书才发现一切比他想像的更为严重。 城中街巷两侧的铺子这会儿多数已经被搬空,只偶尔有几家门庭冷落的店铺还开着,里头却没见着半个人影。在腰部繫着麻绳用以拖动因为失去了双腿而不得不坐在板车上的丈夫的妇女用衣袖擦擦额角的汗珠,匆匆路过文绮和他的身旁。不到十岁的衣衫褴褛的孩子扶着年迈的老妇人慌乱地走在街道上,步履仓皇,像是身后有洪水勐兽追赶。 雪层遮掩,看不清脚下地面,两人又走得甚急,在路过文绮身旁时老妇一脚崴在了被埋在雪堆下的石块上,整个人猝然前倾,眼见就要摔倒在地。 文绮伸手一把扶住了对方,小臂一用力将人搀了起来:「老人家你没事吧?」 老人穿着略显单薄的衣物,整个人都在冷风中瑟瑟发抖,文绮的指尖能感觉到藏在薄薄的衣物微微颤抖的手臂肌肉。她颤巍巍地扶着文绮的手,布满皱纹又黝黑瘦削的脸上浮现感激:「没事,谢谢姑娘。」 站在她身侧的那个孩子甚至都不到文绮的腰侧高,矮墩墩的一只,年纪还很小脸上却有一种认命的木然,身上穿着破旧打满了补丁的衣服,一张国字脸皮包着骨头,几乎看不见多少肉,风一吹就会飘走的样子。 这么大年纪的老人和这么小年纪的孩子,怎么说都不应该在没有任何人看护的情况下独自放出来。 文绮有些生气,生气对方家人的不作为:「怎么就你们两个,孩子的父母亲呢?」 瘦皮猴似的孩子眼睛都没眨,脸上也没见什么痛苦悲伤,只麻木道:「没了。我父亲早年被十三部落的人打断了腿,腿脚不便,撤离荆州的时候我母亲搀着他,走得慢了,被破城而入的十三部落的人给射死了。」 老妇人握住孙儿的手,无可奈何地劝她:「姑娘你也快些走吧,走慢了十三部落的人就打进来了。」她示意文绮去看周围匆匆赶路的人群,「现在大家都在趁着穗州还安全的时候往其他地方跑,怕跑慢了就没命了。」 孩童侧头看向老妇人:「奶奶,我们也快点走吧。」 老妇人「唉」了一声,又回头看了眼不远处高耸的城门。 她这个年纪的人多少还是有些捨不得远离故土的,只是一想起已经沦落成失地的荆州还有刚刚丧命的儿子和儿媳,到底还是狠了狠心握紧了孙儿的小手。 「走吧。」老妇人和孙儿说。 文绮掏出了些银子塞到她另一只手的手心里,左手一推将她的四指合上:「这些就当作是路上的盘缠吧。」 「这……」老妇人犹豫了下,又偏头看了眼在旁边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矮小瘦弱的孙子,千恩万谢地收下了,「谢谢姑娘,谢谢姑娘。」 文绮低声说:「可别叫其他人看见了。」 老妇人谨慎地看了看四周,确定了没人注意到自己这边,这才把银子塞到了腰间的小口袋里,连连点头。 「我知道。」 文绮看着老妇人和稚儿互相搀扶着离开的背影,站在匆匆赶路的人潮中没有说话,也没有动,只愣愣出神,连席书一连喊了她两声都没听见。 直到席书第三次喊了「姑娘」的时候她才回了神似的眉峰慢慢蹙起,语调复杂:「上一次我来穗州的时候,有一家耕户留了我借宿。我记得一到夜里,两侧的街巷就都是出来叫卖的小摊儿,街口挂着红灯笼……喧嚣异常。」 而不是如今这样,到处都是焦急离开的人群,空荡荡没有人烟的店铺,还有散落在地被大雪掩埋的各种孩童喜欢的小玩意,一副破败萧条的景象。 她本以为她早已做足了心理准备,然而看到如今的穗州,即便是不愿意承认,也还是难以抑制地生出了一分犹豫。 「算了,没什么。」席书还没明白她那句突如其来的话的意思,就听她说,「走吧,陪我去军营看看。」 「二位留步。」一道声音从旁边传过来,穿着浅绿衣裳披着斗篷的女子两三步走了过来微微福身行了一礼,「在下秦筝。敢问可知穗州军营在何处?」 文绮不认得她,却知道她的名字以及……江湖中传言已久的她的来歷。 她甚至知道秦筝曾经瞒着叶舟暗中查过她,可惜只查到了点蛛丝马迹。 她上下打量着秦筝,却见对方不卑不亢地直视着她的双眼,不见丝毫那场对女子来说犹如晴天霹雳的陈年旧事留下的创伤和阴霾。 第107页 如果不是她曾经调查过,那些字字泣血的过往又白纸黑字地被写在信纸上头,恐怕她也不会相信秦筝身上原来遭遇过那些。 文绮问:「你寻军营作何?」 秦筝在她视线下坦然微笑,细看的话其实还能从她一部分的眉眼间看到点十三部落人长相的影子:「我来同边关诸将共守国门。」 文绮愕然一怔,没想到她会这么说。 如今战事紧张,军中也甚是严苛。 等他们见到萧子衿已经过了小半柱香。 时隔不过几月,萧子衿脸上带了明显的疲色,眼眶下乌黑,远看像是被人打了一拳。见到秦筝他刚松了口气,又看到了旁边站着的文绮,明显戒备了起来,只是现在倒不是他同文绮吵架的时候。 「秦筝你怎么来了?」萧子衿问。 秦筝微微一笑,声音还是柔婉的:「秦二哥,我来参军。」 第68章 正厅两侧坐满了还披着盔甲的诸位将领,看着像是刚结束完战事,不少人脸侧还带着未干的血痕,每个人脸上都难掩疲态。 邱莹坐在萧子衿的右手侧第一位,左脸上被箭矢刮出了一个伤口,虽然已经结痂,但依旧格外明显,不过本人并不如何在意,也没有遮掩的打算,看到秦筝进来第一时间好奇地扭头看了过去。 她上上下下地把秦筝打量了个遍,又听她说自己要参军顿时更稀罕了:「王爷你哪认识的小美人啊?好看还这么有胆识!哎,不过美人你有这份心就行,行军打仗不像话本里那么简单的,你没受过军中非人的训练可能不——」 秦筝语调温柔地打断她:「我是十三部落红鹰出来的,不必担心我不能适应战场。」 邱莹说到一半的话哽在了喉咙口,她下意识地往萧子衿的方向偏了偏,看着对方的表情戒备起来。 坐在她下方的几个将领几乎是同时握紧了腰侧的武器,只要她一有不对立刻将人诛杀在此。 只要是在边陲和十三部落周旋多年的,基本都听过十三部落的红鹰。大庆时的名将江厦就是被隶属红鹰的人给下毒毒死的,兇手甚至不满十岁,还是个没桌子高的垂髫幼儿,说话都说不怎么清楚。 谁会去提防一个牙牙学语的孩童呢? 萧子衿曾听人提过,红鹰中不要男子,只要女子和孩童,为的就是利用大部分人对于这两者的仁心,只是他从不知道秦筝居然就是其中一员,秦筝的过去叶舟连他也没告诉过。 震惊过后,他沖使劲和自己打眼色的邱莹一摇头,示意对方别应激,又挨个警告地看了一眼众位将士,才暂时压下了屋内紧绷的气氛。 觉察到周围人的防备和敌意,秦筝并不生气,敛眉垂目:「被红鹰选中的多是父母其中有一方是元人的,这种混有元人血统的被部落看作叛徒,也视作不详,所以无论为十三部落付出了多少始终都是最底端的牲畜,人人可欺。我被送进去的时候年纪已经不小,因为父母被杀之事对前狼王又恨之入骨,几次三番地逃跑,又被抓回毒打甚至是……作践。」说到这里她一顿,垂在身侧的手握紧,「后来是阿哥救了我。」 秦筝倏然抬头,坚定地看向萧子衿:「等十三部落人南犯,绛云阁定然也难逃一劫,当年阿哥救下了我,如今轮到我护住楼里的姐妹们了。我身上有十三部落的血统是不假,可我要保护的人都是元人。」 几位将领脸上松动了一瞬间,然而很快又重新带上了怀疑,把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了萧子衿。 到底人是同王爷认识,最后决断的人也还是王爷,他们不好插手。 唯独胆大包天的邱莹是个例外。 谁都知道邱少尉有什么就说什么,是个直来直去的主儿。 「王爷,于情而言秦姑娘的这番话是挺打动我的,」邱莹道,「只是于理而言,如今战事紧张……我还是觉得十三部落的人咱们不得不防。」 萧子衿一颔首:「本王知道。」他在众人注目下犹豫了片刻,同秦筝说,「阿舟曾寄我一封密信,同我说你身世曲折吃过不少苦,若有一日他鞭长莫及,还望我多加庇佑。」 秦筝眼眶一红,狼狈地微微低下了头。 多年前,叶舟在草屋中杀了那几个折辱她的十三部落追兵后曾沖她伸出手问她要不要随自己一道回元国。 她哭得声嘶力竭。 「去了元国又怎么样,像我这种混着两族血统的,在哪都是异类。」 对方摸摸她的头顶:「没人会知道你的身世和过去,他们只需要知道你是我的妹妹就好了。」 而这么多年,哪怕面对挚友他也确实兑现了自己当年的承诺。 萧子衿看着秦筝的发顶顿了顿:「你再深思熟虑一晚吧,若明日还坚持,就去跟着邱莹。」 邱莹抬手一指自己:「啊?跟我?」 萧子衿挑眉:「你不是不放心吗?把人放在你手下你看着便是。」 邱莹犹犹豫豫地看向秦筝。 秦筝抬头强打起笑容,勉强道:「不用考虑了,秦二哥。我心意已决。」 邱莹心不甘情不愿地领着人走了,走之前还悄悄地和萧子衿犯嘀咕:「王爷,你真让这十三部落的人留在军中啊????」 萧子衿瞥了她一眼:「你不是前几日刚说自己还缺一个做事儿仔细的亲兵吗,这会儿不就来了?」 邱莹咬牙切齿,又不好表现出来,暗自骂骂咧咧地走了。 第108页 秦筝知道她对自己身世心有疑虑,并不多打扰,只安静地跟在她身后,像一个默然无声的挂件。 厅内只留下了文绮和席书二人。 没了外人,萧子衿瞬间冷下了脸。 「你来做什么?让这场战事彻底变成十三部落占理的声讨之战?」 「元国皇室即便臭名昭着,山高水远的,战火也燎不到他们身上,你到底报復了谁?嫂嫂。」 文绮一时没说话也没吭声,视线定在他明显受了伤的左肩上:「那你就值得了,小阿楠?」 「你守土安疆又如何?幼帝可曾有片刻为你分忧?朝中熘须拍马者数不胜数,谁人不在暗中说你一句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我至少报仇雪恨还图了个心中畅快!你又图了什么?图自己倒贴上赶着为江河日下的元国皇室劳心劳力吗?」 文绮字字戳心,席书看看一见面没安静多久就开始吵架的两人,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萧子衿冷嗤道:「是了,将元国疆土拱手相让,让无辜百姓被十三部落作贱你就畅快了吗?如今看着荆州沦陷,百姓流离失所,苦不堪言,你心里畅快了吗嫂嫂?」 文绮骤然沉默。 萧子衿倏然起身逼近:「你以为我在为元国皇室卖命犯贱?他们也配?秦筝的话你也听到了,十三部落连含有本族血脉的都可以如此对待,你猜他们会把元国百姓当个人吗?」 文绮一时哑然,她闭上眼:「……我原没想到。」 「你如今知道了?」萧子衿冷声问,「达瓦的人头呢?」 文绮没有回答,站在她旁边的席书几次三番想要开口,却看了看文绮的侧脸又把话咽了下去。 萧子衿等了好一会儿也没等到一个答案,失望地看了文绮一眼,拂袖道:「算了,你走吧。」 「嫂子,如今的你真的让我陌生。」 文绮愣怔地离开了军营,席书沉默地跟着她,路上谁也没说话。 「席叔,我错了吗?」十数年来,文绮第一次问。 席书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姑娘。只是看着这些百姓,我总想到当初殿下死前那会儿的太子殿。」 「有时候我也恨,却发现朝中可以恨的人都已经死了。」 「我不知道您做的是对的还是错的,也不知道小殿下的选择是对的还是错的。我一向愚笨,搞不清那些事情。不过……姑娘,不要让更多的人枉死了吧。这些年,牺牲的人已经够多了。」 文绮看着脚下,半晌从衣服内衬口袋里拿出了一封密信。 「闻姑娘已至穗州,随时可派人接应。」 信件右下方落款处是一个龇牙咧嘴的狼头。 她凝视着那个狼头,想起萧子衿质问自己的话,好一会儿终于下了决定,随手将信纸撕了个粉碎。 「旧帝无道,我原以为十三部落才是正道,如今看来也不过是另一个还在蒸蒸日上的元国朝廷罢了。走吧,我们回鄢都,若是不出意外,穗州粮草怕是不多了。」 席书震惊:「姑娘,您……」 文绮落寞道:「也算是,我对阿楠的一点弥补吧。」 第69章 当日中午,十三部落又发起了一阵勐攻,形势危急到穗州一度险些城破。 数以万计的飞矢落在城墙上,比起飞鸢的训练有素对方直接用人海战术在不要命地往前填,哪怕不少士兵被角楼的飞鸢给射伤倒地不起,旁边驾马行过的人都像是没看到一样直愣愣地往前沖,丝毫没有顾忌,在慌乱中甚至有不少人是被同伴的马蹄活生生踩死的。 不过坎布拉尔预计的确实也没错,萧子衿手里并没那么多的兵力可以被他这么不要命的打法嚯嚯,只要他攻势不停穗州城破也不过是早晚问题。 他遥遥注视着城头的萧子衿,看着对方盯着城下越来越密集如骤涨的潮水似的往前涌的十三部落士兵,几乎可以想像出对方焦头烂额的模样。 随从牵来他的专属墨身红蹄的大马:「王,可还要亲自上阵?」 坎布拉尔瞥了一眼逐渐显出颓势的元国人马:「不用。」说完就回了狼王帐。 随从早习惯了他朝令夕改的脾气,脸上也不见恼,又把马牵回了马厩里,等他回到狼王帐的时候坎布拉尔正坐在铺着狼皮的座位上翻着军策,身侧是噤若寒蝉的侍妾。他刚站定没多久,狼王帐的布帘就被腩沨人豁然掀开了。 容归大踏步走进来,左手还打着木板,身后是紧跟着的照顾他的女侍。 女侍连忙行了个礼,试图解释:「王,卓也大公他……」 坎布拉尔挥手示意她不必多说,自己也懒得听她废话,侧头提醒容归:「卓也,这会儿你该在家中好好养伤。」 「大哥,外面那些可都是我们的族人,你这样让他们去送死,即便是真的拿下穗州又有什么意义?!」容归怒声问。 坎布拉尔的表情像是在看一个孩子胡闹似的,平静中带着几分纵容:「行军打仗哪有不伤亡的?我们部落族人都是勇士,又不是元国那些贪生怕死的懦夫。」 容归在狼王帐里来回踱步,简直是和他在鸡同鸭讲,但又不得不劝:「送死和无可避免的伤亡是两码事!」他猝然转身直视着自己同母异父的亲大哥,怒斥道,「可你现在是在让他们白白送死,拿命去填穗州的坑。」 坎布拉尔一皱眉,带了三分怒色,一旁的随从连忙低声劝容归:「卓也大公,狼王也是为了我族考虑,你少说几句。」 第109页 和他们一个两个的简直都没法说通,容归气得眼冒金星,感觉自己像座要喷火的火山。 「上年年初萧子衿提出的商道通行你们一个个的非说有诈,那会儿谁想到了今年的羊瘟?我去求了元国大夫的药方回来了,也非说有诈,那会儿想到如今了吗?!」 这下别说是坎布拉尔,连随从的表情都是一变。他飞快睨了狼王座上的坎布拉尔一眼,就见对方脸色阴沉沉的,厚厚的嘴唇都明显往下拉了。 坎布拉尔把厚厚一整卷的军策往容归身前一摔,「啪」地一声,他沉下声音:「元国人素来狡诈,族中长老们多思多虑还有错了?只要最后能让其他族人过上好日子,如今短时间的一部分牺牲怎么了?到底我是狼王还是你是狼王?卓也我看你是元国呆久了都忘了我们十三部落的规矩了吧?」 容归本来就心里有气,这会儿也拉下了脸。 仓促几个月的时间里,他还没从故友离世的打击中缓过来,又因为立场不得不和多年旧友一刀两断。好不容易回了部落,又听闻了大哥东犯邻国的事情,屁股都没坐热乎就焦头烂额地往这边跑来劝一劝。 即便是真的有什么深仇大恨,难道非要闹个你死我活才罢休吗? 容归当年南下元国,为的就是学习元国的东西带回部落,以图减少两族差异,最好能和谐共处。 部落中许多长老不同意,唯独他同母异父的大哥贊成了他的做法,他原先一直以为对方是和自己一个立场的。 容归抬脚就把被摔在了他脚侧的军策给踢开了:「你是狼王不假,但我们有同个母亲,你有错我就得同你说。」 坎布拉尔小桌上的水壶一摔:「下去!」 女侍急得满头大汗,伸手就去扯容归的衣袖,硬拉着还非要犟嘴十个来回的容归下去了。 容归一个头两个大:「卓玛,你拉我干嘛?」 女侍一拍他的后脑勺:「大公,那可是狼王,是你可以教训的吗?」 「可他也是我阿吾(哥哥)。」 女侍道:「那也是先是狼王,再是你阿吾。」 …… 同一时刻的穗州,城外战火纷飞,城内校场里躺满了受了伤不得不被拖下了战场的士兵。有些年纪挺大,看着已经四十多两鬓都染上了霜白,有些年纪还小,正是十几岁的大好年华,如今却断了腿,伤了手,躺在白布上哀叫着。 这场战役仓促又突然,压力也大,萧子衿没交给邱莹,自己带伤去了前线,留下了邱莹带着新来的秦筝安顿后方伤员。 两人从伤兵营里穿过,听见前方闹哄哄的,军医正站在一个临时床位旁边,又急又气。 「你都伤成这样了,就别乱动弹了。怎么一个两个的都说不听呢!王爷也是,你们也是。」 邱莹走过去:「这是咋了?」 军医立刻同她告状,指着躺在床上整个右肩都被飞矢给射穿了的年轻小士兵:「这小伙,右肩都被整个带了倒刺的箭身刺穿了,如今保不保得住都是问题,还非要回到前线去,我口水都要说干了,就是不听。」 邱莹一迈步走到那小士兵身前,蛮力地把人摁在了床上:「去什么去,给我老实呆着。」 「我右肩废了,左肩也还能用,我还能杀两个!」小士兵挣扎着要爬起来,一动伤口处就渗了更多的血出来,「十三部落人杀了我的妹妹,我要给她报仇!!」 「啧,」邱莹不耐烦地继续用力,把人脑袋强行摁在枕头上,「你这小子怎么说不听呢。」 秦筝不大同意地上前握住了邱莹的手臂,沖她摇了摇头,细声细气的:「我来吧。」 邱莹烦躁地收回手,目光也止不住地隔三差五往前线城楼瞟,虽然她嘴上没说,秦筝也能看出来她其实也很心焦。 秦筝扶助想要爬起来的小士兵的手,低声道:「可你如今这样,即便是能杀几个又能有多少呢?不如修养好了再去帮前线的兄弟们,况且——那些死去的弟兄们也需要你帮他们报仇啊。」 挣扎着要起来的小士兵一下顿住了,他看了眼躺在自己身旁因为伤重不治而早已没了声息的兄弟,眼泪布满了眼眶。他略感狼狈,抬起左手抹了一把,哽咽着问秦筝:「姑娘,你说我们能赢吗?」 「我真的还有为兄弟们报仇的一天吗?」 秦筝将手搭在他没有受伤的左肩肩膀上,五指微微用力。 「我们会赢的,一定会的。」 第70章 城楼上,萧子衿握着长弓的左手已经开始不自觉地发抖,他左肩的伤本来就因为没时间修养一直未曾癒合,如今又被过度使用,这会儿连抬起来的力气都几乎没了,哪怕勉强抬了起来,手腕也因为疼痛在持续地发抖。 他屡次三番地右手拿起箭矢,又因为左手晃得太厉害不得不重新放了下去,用右手死命扣住了左手手腕,强行遏制住了因为疼痛而不自觉发抖的左手。 一支箭矢被他拿起又放下,放下又拿起,重复了五六次都愣是没能成功射出去。 在他身后拿着箭篓的小士兵顶着一张稚气未脱的娃娃脸,见状实在是没忍住哽咽出了声:「王爷,不要再勉强自己了。」 萧子衿紧紧攥住箭矢的箭身处,用力到指节都在泛白,手背的青筋暴跳,他盯着宛如看到肥肉就两眼放光口水直流的饿狼一般的十三部落士兵,「咔嚓」一声,那被他攥住的箭矢就在他右手中勐地断成了两节。 第110页 他将断箭往地上一丢,终于下了决心:「传本王口谕,准备护送全城百姓撤往沧州。」 小士兵把箭篓往脚边一放,用手背一抹通红的眼角,立正站定:「是,王爷!」随即就哒哒哒地跑去传令了。 「王爷。」 何平从角楼上下来,眼角有一道新鲜的擦痕,这会儿还在往外渗血,他左手拿着长弓,拇指处都磨出了血,萧子衿侧头看向他,他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问:「穗州真的保不住了吗?」 萧子衿摇了摇头,费力地抬起左手,因为他个头太高拍不到肩只能改成了拍了拍他的手臂:「别增加无意义的伤亡了。」 他盯着潮水般往前不停冲锋的十三部落士兵,咬紧后槽牙:「总有一天我们会拿回穗、荆两州。」 …… 来自萧子衿的命令很快传了下去,邱莹当机立断将手底下的人分成了好几组,每组负责一块儿区域,势必保证用最快的速度将全部人撤离穗州,以减轻前线的防守压力。 腿脚利索又携带家眷的这会儿早离开了朝不保夕的穗州,如今还留着的基本都是年纪挺大腿脚不便的老人家和对啥都还懵懵懂懂都没弄清楚发生了什么的垂髫稚儿。 尤其是靠近前线战线的小石头庄里,全庄一大半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家,有些家里还带着孩子。 坐在家门口择菜的老婆婆腿脚不利索,还有些耳背,旁边跟着一个穿菸灰色马褂的小姑娘,扎着沖天辫,歪着头用一双黑葡萄一样的眼睛看着秦筝。 「打仗?什么是打仗?又为什么要打仗?」小姑娘问秦筝。 她一连三个问题,秦筝都不知道怎么回答,摸着她的发顶嘆了口气:「反正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姐姐带你和你奶奶一起走。」 老人家耳朵背,什么也没听见,还坐在小木凳上择菜,小姑娘贴到她耳边大声道:「嬢嬢,这个姐姐说打仗了,要我们快走!」 老人家迷茫地侧过头看自己小孙女:「啊?什么?」 「打仗了!」 村庄入口,几个和秦筝一起来的小士兵焦急地回头看看,使劲朝着秦筝招手:「秦姑娘!」 「秦姑娘快走!」 「秦姑娘城门破了!快走!」 …… 隔得有些远,秦筝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什么,却能感觉到几人的焦急,柳眉蹙起,下意识地看向了不远处城门的方向。 咻—— 滚滚马蹄捲起尘烟,一支利箭破空而来。 「噌!」 白马之上,萧子衿倾身用脚尖勾住马鞍,攥着缰绳的左手还在发抖,右手却稳稳一提剑将羽箭拦腰斩断。 「快走!」 没有任何犹豫,萧子衿再一次掉了个头,重新陷入了厮杀中。 秦筝来不及多想,右手抄起被吓得面无人色的小丫头,右手搂住还在择菜的老人家的腰,微一发力将两人甩上了马背,随即一踩马蹬,轻跃地翻了上去,攥着马缰的手用力一拉:「驾。」 老人家手里还拿着菜篮子,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脸茫然地坐在秦筝身后靠在她的背上。 风声从旁唿啸而过。 老人回过头。 殿后的小士兵骤然瞪大眼,在她的愕然目光下被一支羽箭当胸穿过,嘴角溢出鲜血,猝然间摔下马匹。 那匹高头大马受了惊似的抬起前蹄哀叫着长嘶一声,又被刷啦啦飞来的箭雨扎成了个刺猬。 坎布拉尔洪亮的声音传地极远:「活捉萧子衿!拿下穗州!」 「活捉!活捉!」 十三部落的人潮齐刷刷举起了长矛。 萧子衿脸侧还带着被长矛的矛尖擦出的伤口,冷笑一声:「那就来试试吧。」 何平驾着马护在他身侧,手指一动袖中的袖箭就咻一声飞了出去。 「呵……呵……」 十三部落年轻的士兵脸上露出不甘,喉间却已经发不出声音,成年男人中指长的袖箭扎在他脆弱的咽喉部位,鲜血因为从后颈的小指宽的伤口处「噗噗」往外呲。 他骑着的马依旧顺势上前了两步,却在即将碰到萧子衿的时候整个人颓然摔了下去,手指抽动了两下就没了任何生息。 何平右手长枪,左手袖箭,目光如刀扫过眼前的人群。 「王爷,继续撤。」 …… 沧州和穗州中间隔着一个洱桥,年迈的老人和幼小的孩童正在邱莹一众人的保护下排成队撤离进早得到消息做好了准备的沧州。 沧州有湍急奔腾的渡河在前,比起本无天险傍身的穗州其实更易守难攻。 何况,十三部落的人长于马背,并不善水。 仓促中,萧子衿回了下头,瞥了一眼身后还在撤退的老幼,何平拔出刺入手背的飞矢,疼得唇色如纸。 「王爷,兄弟们撑不住了。」 萧子衿前面是越来越多的十三部落人马,身后就是还未及时撤离的十数个百姓,进退两难。 「邱莹,再快些!」 邱莹急得头顶冒火,看着眼前还在慢慢挪的跛脚老人直跺脚,忍不住上前一手捞起一个夹着腋下就往沧州城里走,又出来搬了两个进去。 跟着的士兵也帮忙和抬大佛一样把人往里架,三两下后就只剩下了落在最后面的秦筝马背上的一老一少。 「秦筝!快些!再快些!」 邱莹沖她一顿招手。 第111页 秦筝连看一看后头萧子衿他们情况的功夫都没有,咬着牙微微俯下身子减少风的阻力,试图再快一点。 十尺。 五尺。 三尺。 就在秦筝即将到洱桥桥前的时候,坐在她身后的老妇人下意识觉察出了某种危险,回过头,眼睛倏然瞪圆。 箭矢反着亮光的锐利尖头,在她瞳孔中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不远处看到这一幕的邱莹一窒,脑子没过弯身体已经往前跑了几步。 「秦筝,后面!」 她大叫。 老人家抖如筛糠了却愣是没躲,只要一躲开,这支羽箭就会在剎那刺穿驾马的秦筝。 她害怕地闭眼扭头,却愣生生遮挡住了秦筝,纹丝不动。 千钧一髮,萧子衿直接用空出的左手接住了那支羽箭,箭身上布满的倒刺刺入他的掌心,疼得他一皱眉。 在秦筝驾马进入洱桥的瞬间,萧子衿喝道:「放箭!」 早已撤入沧州,做好了准备的飞鸢二队齐刷刷放箭。 坎布拉尔骤然一拉缰绳。 马匹抬起前腿嘶鸣,随后被落在前面的箭墙给严严实实地挡住了去路。 乍然望去,插在地上的箭像是一座座坟头,埋着两边的人。 厚而重的城门在众人的推动下轰然关闭,吊桥被缓缓拉起。 萧子衿终于松了一口气。 秦筝抓住他的手一看,果然,掌心已经布满了细碎的伤痕,有些木屑还卡在伤口里没出来。 熙攘的人群中,年迈的老妇人牵着刚到她腰间的小女孩,颤巍巍地走到萧子衿面前,用满是皱纹的手拍了拍孙女的后背,随后出人意料地扑通跪下了。 小女孩侧头看了自己嬢嬢一眼,也跟着跪了下去,抬着头看着萧子衿和秦筝,用稚嫩的声音道:「谢谢哥哥和姐姐。」 「还有其他保护我们的好心人。」 萧子衿手心有伤,不方便。 秦筝就赶忙去扶两人,没等老妇人和女孩儿站起来,在她们后面的几十位老人也接二连三地跟着跪了下去。 「谢谢,谢谢你们。」 邱莹挠挠头,手足无措地就近去扶旁边的老人。 何平不大好意思地往后缩了缩自己瘦高的身体,脸侧有些红。 将士们本来已经精疲力尽,这会儿却都凭空生出了几分余力,伸手就去扶起跪下的老人们。 萧子衿唿出口气,在寒风刺骨的西北,那口气须臾成了白雾,遮住了他的表情。 「这是我们应当的。」 西北三州不光是这些百姓的家,也是军中诸多将士的故里。 一位小兵匆匆忙忙地跑到萧子衿的身旁,眼底还有些惊疑不定。 「王爷,有人送来了东西。」 「对方说了自己来歷吗?」萧子衿问。 小士兵点了点头:「——说是潮州江氏。」 【作者有话说】 这周会至少五更! 第71章 校场上,两整列的马车占满了一整条沧州主街。前头由好几匹的高头大马拉着,后面是用锁扣扣在一起上头堆放着各种大小不同的木箱的简陋地排车,一眼望去甚至无法确认哪个是最后一辆。 萧子衿人刚到一眼就看到了站在江氏众随从最前面一身深紫色衣裳手里还骚包地拿着摺扇的江海平。 江海平背靠在一匹枣红色的健壮骏马的腹部上,正在和一位年方二八长相秀美的沧州姑娘聊着天,对方被他的幽默风趣逗得眉眼舒展,连因为战事而生出的愁绪都烟消云散,时不时发出清脆悦耳的笑声。 萧子衿「咄咄咄」地敲了敲地排车的车架子:「跨大半个元国北上,江少主就是来此替本王安抚民心的?」 江海平听到声儿回头看了一眼,见是萧子衿来了又转了回去,也不知从哪变出了一朵花儿,塞到了方才和他聊天的姑娘手里,没等人家姑娘少女心动一动,他就大步走向了萧子衿的方向,头也不回。 看见跟在邱莹身后的秦筝时江海平还挺惊喜:「哟,这不是秦姑娘吗?几月不见倒越髮漂亮了。」 秦筝礼貌一笑:「江少主,许久不见。」 萧子衿刚准备介绍,倒没想到两人认识,不过一想起文绮曾同他说江海平知晓她的身份就是叶舟所告知的,也就不奇怪了——秦筝管理着绛云阁,叶舟诸多传出收到的信息都要从她手里走,她对江海平怎么可能一无所知? 「叶二少之事我有所耳闻,」江海平略带惋惜,「只是逝者已逝,姑娘还是节哀吧。」 秦筝颔首:「我知道,多谢江少主挂念。」 同秦筝寒暄完,江海平才看向抱臂看他的萧子衿,一拍手边地排车上堆着的木箱子颇为自得:「在下来此当然不是为了抢王爷的活儿的,在下是来给王爷送东西的。」他一挑眉,言之凿凿,「保管王爷看了能兴奋到夜不能寐。」 邱莹被他这话勾起了兴趣,使劲地往木箱那块儿瞅:「什么东西?狗皇帝的人头?」 「……」萧子衿睨了她一眼,对她这张口无遮拦的嘴服了。 江海平嘴角一抽:「掉脑袋的事情我江家还是不干的。」 邱莹失落:「这样吗?下次可以考虑干一干,算我一个。」 萧子衿在堆满木箱的地排车上打量了一圈,问他:「装的坎布拉尔的项上人头?」 第112页 江海平原本还在寒冬腊月中骚包地摇着摺扇等着萧子衿猜,这下是一口口水噎住,勐咳起来:「王爷,你们就不能想要点别的吗?」 邱莹闻言不大乐意:「送头怎么不好了?人头既是军功!你去问问西北三州谁能不喜欢别人送头?」 江海平:「……」 行吧,你们喜欢就好。 他打开手边的木箱,又解开了束着口的麻袋,伸手抓了一把,白花花的大米自他手缝间落下。 萧子衿果然如他所预料,眼睛一亮。 「三十八车粮食,十车草料。」 「我潮州江氏,倾全族之力,助王爷你护城安邦。」 一段时间的打仗下来,三州的粮草军备确实已经所剩无几,江海平这下倒真是及时雨。 不光是萧子衿,连军中几个大老粗都明显对江家的人态度好了不止一点,吃饭时候还给他们多打了两碗米饭,撑得江海平肚皮熘圆,险些滚着离开,最后还是被家将们给扶上了马车的。 萧子衿并未留他,江家能送粮草已经出乎了他的意料,更多的并不做强求。 更何况那些家将即便是留在了军中也就是多几个稍微魁梧点的沙包,送上战场不过是让他们去死罢了。 他几口就吃完了饭,随后独自去了伤兵营看望负伤的士兵。 床位满满当当,秦筝和邱莹先他了一步,这会儿一个坐在伤员的床侧替军医摁住了人,一个百无聊赖地站在门旁吹着不成调子的小口哨——听得萧子衿脑壳突突地疼。 「前两日不是还有意见,这会儿没了?」 萧子衿随口问。 邱莹立刻站好,抬手尴尬地摸摸自己后脖颈:「这不是……那会儿不认识嘛。」 「如今大家也是共患难过了。」她贴近萧子衿,又小声说,「我前两日还看到她在晚上给重伤不好动弹的伤兵清洗脏褥子。」 邱莹「啧」了一声:「本来以为是个花瓶,没想到能做到这种地步,是我之前多想了。」 听她这么说萧子衿有些欣慰。 军中最忌各有私心,相互提防,尤其是如今这种内忧外患的时候。 能同心协力,自然就是最好的。 听到动静又见他进来,不少士兵挣扎着想要从床铺上爬起身。 「王爷……」 「王爷!」 「王爷——」 军医眼看着眼前的病患要下床,气得火冒三丈:「你你你乱动什么呢!!」 萧子衿随手摁住了一个:「给本王好好躺着。」 原先还闹腾的伤患们齐刷刷在床上不动了。 被萧子衿摁住的是个十七八出头的少年,左手撑在床位上,右手只剩下了手肘的上半部分,被包了绷带止了血,但还是能看到周围沾上了不少的血迹。 「王爷。」 萧子衿拍了拍他的左肩,放轻了声音:「辛苦了,好好养伤。」 少年抬起头,双目明亮,殷切问:「我们完成任务了吗?」 旁边的一圈人顿时都看向了萧子衿。 萧子衿在他们注视下一颔首:「多亏了你们。」 几人脸上顿时露出了藏不住的灿烂笑意。 「太好了。」少年红着眼眶喃喃自语,「阿爹阿娘你们看到了吗,我没给我们老张家丢人。」 秦筝看着身侧也没忍住红了鼻子的士兵,嘆了口气,抬手掀开他的被褥,给他擦了擦只剩下半截的右腿,揉了两下,防止他的腿部肌肉因为过久没活动而萎缩。 萧子衿在里头转了一圈,把每个人都安慰了一遍,这才准备离开,离开的时候还把邱莹叫走了。 邱莹跟在他身后,随他穿过已经开始训练的校场。 不少士兵这会儿身上脸上还带着伤口,但没一人偷奸耍滑浑水摸鱼,所有人都很认真,甚至没啥人注意到从后面走过的萧子衿和邱莹。头上包着白纱布,脸上稚气未脱的小士兵「哈」地一下出枪转身,余光瞥见了走过的邱莹,刚要叫出声就看邱莹沖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又比了个大拇指。 小士兵见过她几次,也听过她的大名,被她表扬了有些兴奋又雀跃,然而再一看她已经只剩下了远远的背影。 「我收到了方诗来信说是近日便能到,」萧子衿边走边嘱咐,「这几日沧州的边防要加严,一定得拖到方家军支援。」 「王爷你就放心吧。」邱莹道,「刚才我已经将没剩多少人的几队併入了其他列队,重新安排好了巡防和盯梢的人数,飞鸢也分为两队随时在角楼待命。」 萧子衿沉吟片刻:「沧州通往晋州的永彰桥额外派人看守,无论谁人靠近,一律拦下。」 邱莹有些犹豫:「可晋州前有天险灵泽山,又正好处在渡河湍急之段,十三部落的人便是会飞也过不去吧?」她顿住,「王爷你是怕——」 萧子衿没有反驳,算是默认:「如今十三部落占上风,谁能保证不会有人异心陡生?只要能活下去,有的是人不择手段,防着点吧。若是一切如常……你就当是我多心了。」 邱莹知道他说的是理,现在长了眼睛的都能看出两方形势对于元国来说并不乐观,况且自武帝严政到如今幼帝无道,免不了有人觉得投靠十三部落更有前途也过得更好。 人心难测,特别是面对生死的时候,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只是她心里到底不平,众多将士抛头颅洒热血,不是为了防着自己人的。 第113页 冷箭甚至可能是从后方来的,如何让人不心寒? 「不必多想,」萧子衿拍拍她的肩膀,「只是如今形势不乐观,得稍微小心些罢了。对了,我罚你抄的军策——?」 邱莹脸色骤变:「完了。」 萧子衿:「?」 邱莹苦着脸:「我好不容易抄完的那一卷还在穗州里。」 这下真的是天塌了。 走到粮仓口正拿着登记的簿子在看的萧子衿冷酷无情道:「重抄吧。」 临走前,邱莹目光极为怨念,最终还是没能打动静王殿下杀了五十年猪一样的冰冷内心,含恨去安排萧子衿方才吩咐的事情。 当夜,沧州巡逻的人手增加了近乎一倍,即便是关着门住宅靠近城楼这边的百姓们也能听到外头「哒哒」的脚步声,不少人怀着满心忧虑入眠,生怕明日一睁眼沧州已经沦为了十三部落的地盘。 夜深人静时,只剩下轮夜班的巡防队和驻守在角楼的飞鸢还在一刻都不敢歇息地凝神忙碌。 被派去专门驻守晋州和沧州唯一通道的永彰桥的士兵百无聊赖地坐在桥侧,直到第三天晚上正有些无聊到犯困,余光就看到一个鬼鬼祟祟的矮小身影从城里摸了出来,蹑手蹑脚地观察着四周。 「停下!」士兵瞌睡虫立刻跑了,从木椅上站起来呵道,「你是谁?大半夜出来做什么?!」 【作者有话说】 今天会有二更! 邱莹(不可置信):你知道送人头有多受欢迎吗? 江海平:……不然你拿了我的头算了,放过我全家一百多口人吧。 第72章 「事情就是这样。」 小士兵把晚上发生的事情细细地叙述了一遍,包括他是怎么发现的对方,又废了多少力气追上,最后使了吃奶的劲儿才把不住挣扎的对方给揪到了守夜的邱莹面前。 此刻寅时刚过半,天也暗着,萧子衿是被外头邱莹的动静吵醒的,仓促爬起来只在外头披了一件大氅,这会儿就坐在红木做的四方凳上,一边听小士兵说当时的情况,一边不动声色地盯着跪在不远处的矮瘦男子。 矮瘦男子低着头,像只煮熟的虾一样蜷缩着身体把头抵在冰冷的地上,没有任何反驳。 小士兵一说完,他哆嗦了下,头更低了。 邱莹怒气沖沖地给了他一脚,直接把他踹翻在了地上,捂着手臂发出一声痛哼。 「吃里扒外的狗东西!」邱莹转向萧子衿,「王爷,我这就把人带走结果了。」 听到这话,原先还侧躺在地上哀嚎的矮瘦男子麻熘地跪爬到萧子衿的脚边,两只手一把抱住了他的小腿,涕泪横流,:「王爷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我就是一时鬼迷心窍,不要杀我啊!我家中还有六十七的老母亲和即将临盆的妻子,整个家就靠我一个男丁撑着,我不能死,不能死!」 邱莹冷酷地看着他,目光就像是在看一个死人,她上前就要把人扒拉下来带走,却被萧子衿抬手阻止了。 「等下。」 萧子衿捏住对方的下巴,让那张布满麻子的脸看着自己:「谁让你这么做的?」 原先还哭天抢地的男人目光游移:「是我自己想的。我不想打仗了,我家婆娘马上就要生了,我不想再打仗了。」 萧子衿表情没变,只眉头轻轻挑了一下,松手把人往邱莹的方向一推:「既然不老实,就直接带下去处死吧。」 邱莹就等他这句话,上前揪住男人的后领子往后拖:「得嘞。」 男人死命挣扎着用手指抠地,过度用力之下指甲断裂,在地上留下了两道清腩沨晰可见的血痕:「王爷!王爷!饶过我这次吧王爷!」 萧子衿没理会他,用手揉了揉额角,偏头疼又犯了。 这段时日殚精竭虑,算下来萧子衿每日就草草睡两三个时辰,铁打的身体都扛不住,也就是还年轻才只犯了偏头疼。 萧子衿:「你俩记得给我带上门。」 邱莹「哦」了一声,还没从萧子衿屋里出去就被冲进来的女人给撞了回去,差点一脚踩在了麻子男的身上。 「嘶,谁啊?」 顶着一个熘圆大肚子,一看就身怀六甲的女人肩膀撞在了邱莹的身上,向后一趔趄,险些栽倒,又被跟着进来的老妇人给险险扶住了。 「婷婷你没事吧?」 叫婷婷的女人撇开婆婆扶着自己的手,扑上去焦急地捶打拽着自己丈夫的邱莹,急得带了哭腔:「你松开我家阿文!」 邱莹本来还想发脾气,看对方怀着孕怕伤到她,「啧」了一声收回手。 额头上包着头巾的老妇人蹲下身半搂住狼狈的儿子,心疼地用大拇指擦去他脸上的泪水和鼻涕:「阿文啊,你这是又哪里得罪人了啊?」 萧子衿看向追在两人后面想拦又不敢拦的守卫,冲着他一挑眉。 邱莹也盯着他,没发出声音,只动了动嘴:你可给我好好解释解释。 守卫吓得汗都出来了,连忙跪下解释:「王爷,她俩直接就冲进来了,我担心伤着……」他睨怀孕的女人一眼,小声说,「就没敢拦。」 「算了,」萧子衿眼神示意守卫和小士兵,「没你俩的事儿了,下去吧。」 守卫临走前看了女人一眼,被同僚一拉这才转头退下了。 男人抱着老娘嚎啕大哭:「阿娘,媳妇儿,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 第114页 女人大腹便便不好蹲下,只能陪着丈夫一同抹眼泪:「什么死不死的,瞎说什么呢。」 老妇人拍打着儿子的后背,抬头问萧子衿:「王爷,我家阿文这是犯了什么事儿了啊?他要是得罪您了,我替他赔不是行不行?」 邱莹看着老妇人花白的头髮和爬满了皱纹的瘦削脸颊,犹豫着没敢说。 一个孕妇,一个老人,她怕刺激到两人。 她是见过女子临盆的,像过鬼门关,一个不小心就是一尸两命。 萧子衿盯着妇人的肚子也没出声。 屋内一片静默,男人瑟缩着身体抓着老母亲的手,攥着自己最后的救命稻草。 「邱莹,」萧子衿道,「扶夫人出去。」 邱莹瞪大眼,指指自己,没出声用口型问:我??? 萧子衿也用口型回:否则还能是我? 邱莹陪着僵硬的笑脸:「夫人,我送你出去吧?」 女人狐疑地看着她,并不信任:「不,我要和我丈夫在一起。」 邱莹好声好气:「这夜里天凉,就算你没关系也要考虑考虑肚子里的孩子吧?」 男人惊恐地去试图扒拉老婆的衣角:「婷婷!婷婷你别走!」 倒是老妇人看着萧子衿严肃的神色心里有些打鼓。 她是知道自己儿子的德行的。 夫家重男轻女,将她接连生的两个女儿都送了人,直到第三胎是儿子才终于乐开了花,因此对这唯一一根章家的香火那是宝贝的不行,做了什么错事都说他还年纪小,连她这个母亲都教训不得。 儿子长大后,也不敬重母亲,只崇拜父亲,整日里和街头小混混厮混在一起没个正经营生,直到后来她丈夫病死家中的铺子交到了儿子手里,儿子才逐渐开始干活,不再同人整日厮混了。 只偶尔还是会有人上门要债,说是阿文欠了赌坊的钱没还。她也问过儿子,对方却只不耐烦地推她一把说男人的事情女人家少管。 可是再怎么不争气……这也是她十月怀胎走鬼门关生下来的孩子啊。 「婷婷,你出去吧,我在这呢。」老妇人终于还是下了决定。 女人托着大肚子:「娘?」 「出去吧,没事的。」 女人点点头,又看了眼丈夫,顺从地跟着邱莹离开了。 「婷婷!婷婷别走!」 老妇人试图拉住往前爬去扒拉媳妇的儿子,被推了一下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她死死拖住儿子的脚踝:「阿文,阿文——还有阿娘在呢。」 萧子衿看不过眼,起身用右手掐住男人的脖子毫不留情地往回拖了,随即离开的邱莹将门关上了。 「娘,娘你要救我啊。」男人哭叫着,鼻涕都顺着脸流到了萧子衿的手上,狼狈又难堪。 老妇人又心疼又束手无策:「王爷,阿文他到底是犯了什么事儿了?」 萧子衿瞥了瑟瑟发抖的男人一眼,眼尖地看到了点什么,用左手在对方的袖口一掏——一叠银票被他拿出来甩在了地上。 「阿文?」老妇人目瞪口呆,「你哪来的那么多钱?」 男人心虚地目光游移:「家……家中拿的。」 萧子衿把人丢在地上,任由他爬回到了母亲身边,又拿起银票看着角落处的狼头讥讽道:「不见得吧。老夫人,你的儿子今夜可是想烧永彰桥的,」他把银票递了过去,示意对方看角落,「至于理由,怕就是因为这个了吧。」 老妇人颤巍巍地接过萧子衿手里的那叠捏都不好捏的厚厚银票,目光木愣愣地落在角落的狼图腾上,整个人都开始发抖颤动。 「娘——娘——」 男人爬着去抓她的衣袖,却被她骤然推开了,重重的一巴掌甩在了脸上。 「你这是干了什么啊阿文?!」 「我错了,我错了,阿娘,你原谅我,你帮我求求情。」男人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婷婷不能没有丈夫,阿娘你也不能没有儿子啊。」 萧子衿半垂着眼帘,冷漠地盯着他:「按照大元律法,叛国者诛。」 老妇人闭了眼,最后颤巍巍地收回了手,爬起身:「这逆子就交给王爷处置吧。」 「娘——?」 男人不可置信地愣在地上,眼睁睁看着她伸手去推门。 老妇人头也没回,倒映着冷冽月光的刀锋无声一横,她只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气,尔后再也没有其他声响。 等萧子衿洗过手又让小士兵把尸首分离的尸体拖出去的时候,她已经带着儿媳离开了军营,没留任何话。 邱莹靠在亭廊的圆柱子上:「王爷,人已经被我送走了。」 萧子衿一点头:「这家孤儿寡母让人多照顾着些。」 「放心,我有数。」 萧子衿看了眼微微有些亮起的天色:「不早了,你去睡吧,有我守着。」 邱莹比了个知道了的手势,打着哈欠刚准备走,不远处何平就颠颠地跑过来,边跑边大喊。 「王爷!晋州来人了!来人了!」 邱莹奇怪地「啊」了一声:「晋州来什么人?」 萧子衿却是眼前一亮,心下有了猜测。 何平喘着气还没跑两步,一匹骏马已经从他身侧狂奔了过去,只留下一道残影。 马上嫩粉色衣裳扎着两个包子头的女孩儿矫健地翻身,在骏马跑过萧子衿身旁的时候直直扑到了他的怀里,甜滋滋地叫唤了一声:「嫂子!」 第115页 邱莹:「?」 她幻听了? 【作者有话说】 季铃(飞扑):嫂子!! 邱莹(恍惚):我好像没睡醒听错了 第73章 萧子衿也愣了下,没想到来的人会是季铃,他本以为是季远之带着北境援兵回来了。 「阿铃你怎么来了?」 季铃娇憨地抱着他的右手臂:「我来帮你呀,阿楠哥哥。」 邱莹松了一口气,心说果然是自己忙晕乎,耳背听错了。她上下打量着嫩粉色衣裳的季铃,看她睁着圆眼睛看着自己,白净的脸上都是好奇,和邻家小妹妹似的,心跟着软了一下。 难怪说南方水乡养人呢,瞧着这妹子,多招人稀罕。 「王爷,这位姑娘是?」邱莹声音都放低了八度,努力和颜悦色起来。 不等萧子衿介绍,季铃已经非常主动积极地报上了名字:「季铃——季远之是我哥哥。你是邱莹姐姐吧?哇,我在鄢都的时候听说过,姐姐你好厉害呀。」 直哄得邱莹心花怒放,瞌睡也不打了,人也精神了,就差当场和季铃结成义姐妹。 萧子衿瞥了乐颠颠的邱莹一眼,都不知道后面要是让她知道季铃是个小混世魔王她得是什么反应。 「你来之前告诉远之了吗?」萧子衿问。 季铃歪了下头:「就是哥哥让我来帮嫂子的呀。」 「他和方诗姐姐就在后头呢。」 她刚说完,不远处就有一匹枣红马和一匹白马一前一后过来。 枣红马上坐着披盔戴甲的方诗,正一脸复杂地看着萧子衿:「嫂子?」 季远之看着萧子衿,温柔一笑:「阿楠,我回来了。」 邱莹好一会儿才感慨:「我还以为刚才听错了呢,结果真的叫的是『嫂子』啊。」 她转头看向萧子衿,诚恳问:「王爷,我现在装没听到来得及吗?」 萧子衿睨她一眼:「你说呢?」 枣红马在萧子衿身旁转了两圈后停下,方诗欲言又止:「……你真是出息了,萧彦哲,都当上人小姑娘嫂子了。」 萧子衿沉默地看着她半晌,和季铃道:「把方郡主的虎符收了,人赶出去吧。」 季铃抱着他的手臂,仰起头,葡萄似的圆眼睛闪着亮光:「不行,我也很喜欢方诗姐姐——不过阿楠哥哥,我可以帮你把臭哥哥赶出去,然后你当我的小相公。」 季远之:「……」 他翻身下马伸手抓住自己吃里扒外的妹妹的后领子,把人丢了出去。 方诗踩着马镫下来,从腰间取下刻着「方」字的虎符丢给了邱莹。 邱莹一把接住。 「十五万人都在外头了,邱莹你安排吧。」方诗趁着季远之不在顺手勾住萧子衿的肩膀,「走吧,『嫂子』,同我说说如今是什么情况。」 萧子衿一点不带客气地给了她一肘。 青瓷做的茶盏里冒出腾腾热气,萧子衿南坐,方诗北坐,中间玉琉璃似的茶壶放在了茶盘上,壶口正对着半掩的大门口。 季铃回来时候还气鼓鼓的,一屁股坐在了萧子衿旁边,又被季远之给挤走了。 萧子衿余光瞥了兄妹俩一眼,把刚要坐下的季远之一拦。 季远之脸上温柔的笑容一僵。 「阿铃过来坐吧。」萧子衿道。 季铃开开心心地过去了,还冲季远之做了个俏皮的鬼脸。 季远之低了声音,委委屈屈的模样:「阿楠?」他一垂眼睫,「你不再喜欢我了是吗?」 这下轮到季铃表情僵住了。 方诗咬着茶糕,一脸看好戏。 萧子衿往旁边挪了挪,腾出了一人的位置:「……行了,别撒娇。」 方诗拍了拍手上的糕点碎,啧啧嘆道:「那叫什么来着?兔子不吃窝边草?」 萧子衿敲了敲桌子:「我和你说说如今的形势吧。」 方诗眼神示意季铃:「看到了没,你小嫂子打小就这样,一旦不想说就跳话题。」 季铃附和地点点头。 「行吧,」方诗又拿起一块儿茶饼,「你说吧。」 「年初时候西北十三部落羊瘟你应当是听过了,看坎布拉尔的架势,是准备硬磕了。」萧子衿道。 方诗点点头:「年初听到消息的时候我也大致猜到了,当时我爹还同我说过,你们西北怕是今年会压力很大,让我准备支援。要不是北境如今有他老人家坐镇,我也不大敢出来——你也知道的,北境对岸那岛国,这两年见元国式微,也一直不安分。」 北境靠着东海,正对着由四座岛屿围成的丽高,占地总计三十七万八千平方公里,人口不多占地也少,可能因为临海的缘故,也不似十三部落人高大,却也很是兇悍残忍。 早年元国繁茂的时候曾派使臣出使过元国,后来随着元国的日渐式微,那狼子野心也掩盖不住了,尤其是这几年尤为垂涎元国广袤的国土。 北境方家军一直驻守着也是为了防止这群兇恶的浪人踏入元国土地残杀靠海生存的渔夫们。 萧子衿在北境呆过几年,自然清楚这些事情,所以原先预计的就是季远之带北境几万人过来支援一二,倒是没能想到方诗能亲自过来。 「等事情告一段落,我得去北境一趟谢过方老了。」萧子衿举杯同她碰了一下,以茶代酒,「如今有你带人过来,确实让我送了口气,多谢。」 第116页 方诗同他碰了杯:「客气了,你西北要是被攻破了,下一步就得到我们北境了,就是早晚问题,没啥可谢的。」 「不过……」萧子衿顿了下,「现在粮草是主要问题了。」 方诗一口茶水还没咽下去就扭头喷在了地上,她擦了擦嘴,不可置信:「……没饭吃?」 萧子衿也没隐瞒,点点头:「差不多。虽然前几日刚收到了潮州江家送来的一些粮草,但估计也就能挺一段时日,军中开支本来就大,举江家之力,到底也就是杯水车薪。」 方诗哭丧着脸诉穷:「那咋整?先说好哈,粮草我们北境也不够,朝中不知道犯什么毛病,打上去要军备的摺子隔三差五不是哭国库空虚就是说过些时日,我们北境现在也捉襟见肘的,上个月才刚用了我姐的嫁妆。」 她一口气说完都不带喘的,一看就没少同朝中哭。 萧子衿嘴角一抽:「你同朝中也这样哭?」 方诗唉声嘆气:「那可不?朝中要个粮饷和要他们的命一样,我爹和我隔三差五换个人上摺子,结果那群人和滚刀肉一样,今年年初的粮饷至今都还没发下来,我娘都卖了自己不少首饰补贴军中了。」她不屑地嗤笑一声,「不然你以为那会儿小皇帝召我我干啥过去,还不是实在没银子了,再这样折腾下去,让军中都互啃同僚得了。」 萧子衿也无奈,他几月前回鄢都其实也有一部分这个原因,倒是和方诗同病相怜:「没准备和你要钱。」 方诗明显松了一口气,坐姿都放松了:「那就好。」她眼神又一下疑惑起来,「那你准备咋整?我记得你府中也没什么银子了吧?」 说完她就瞥了眼老老实实贤良淑德地坐在旁边的季远之,琢磨了一下:「你小相公……」 季铃一歪头,擦去嘴角的饼干屑:「药谷好像也没什么银子……不过要是阿楠哥哥要的话,去整一点也可以哦。」 反正鄢都高门大户那么多…… 季铃正琢磨着带点啥好东西去「随便逛一逛」,就看旁边的自家哥哥一点头。 「若是需要的话得让阿铃回一阵子鄢都,用不了多久,她动作快。」 季远之说完转向季铃,温柔问:「是吗,阿铃?」 旁人看不出来,但季铃同他多年兄妹,怎么看不出来自己臭哥哥的潜台词。 那眼神写满了:就是杀几个人罢了,别磨磨唧唧耽误事情。 ……臭哥哥。 季铃一鼓腮帮子,下巴一抬,嗔道:「怎么不是哥哥去?」 季远之温柔笑容一缓:「阿铃?」 季铃瘪嘴:「好嘛,我去就我去。」 萧子衿无奈地看着蠢蠢欲动心里全是恶毒小心思的两兄妹:「别乱来。」 他轻轻叩着桌子:「既然阿诗你在,等战事稍稳我得回一趟鄢都。」 「那些盘根错节的世家大族们享受了那么久的富贵荣华,也该为国为民出点血了。」 方诗看他眼中暗色一闪,咂巴下嘴叮嘱:「到时候可别忘了分我北境一成哈。」 季铃失落地「啊」了一声:「不用我去吗?我知道有几家的小尾巴哦。」 萧子衿揉揉她的脑袋:「到时候阿铃你同我一道回去。」 季远之款款提醒:「其实我也知道点,阿楠。」 所以压根不用季铃去,带他就行了。 萧子衿瞥了一眼他,问道:「方才你不是要阿铃回鄢都吗?」 季铃得意地哼了一声,缩在萧子衿身后,防止被季远之打。 方诗捂住眼睛:「行了,别在我面前秀你俩鹣鲽情深了,给我安排个屋,我睡觉去,赶路了好段日子,困死人了。」 萧子衿起身去安置她。 季远之刚想跟,被他轻轻捏了下手,从他身侧路过的萧子衿低声道:「远之,辛苦了。」 季铃托着下巴,看着自己哥哥笑容都掩盖不住了:「哥,收收表情,丑。」 「……」季远之给她额头一下。 天色稍稍亮起,云层间透出了些许璀璨的晨光,连农户饲养的鸡都还没打鸣,城门外头的轰隆声就再次响了起来。 还没来得及躺下睡觉的方诗匆匆跟着萧子衿去了城楼,一眼就看见了不远处坎布拉尔粗犷魁梧的身材。 坎布拉尔坐在马上,身后是数以万计的十三部落士兵,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尽头。 他长刀一指:「给我攻!」 【作者有话说】 我是憨憨呜呜呜呜忘记删前面章纲了(鞠躬道歉 第74章 容归跨坐在深褐色马匹上,右手边就是比他高了整整一个半头的狼王坎布拉尔。 两人不站一起的时候看不出来作为同母血亲的相似,如今站在一道,倒是能从脸上看出点端倪,大致的轮廓确实是有些相像。 他左手上的木板已经拆下,就是手背上还留有一道刚长出新肉的疤痕。 暴雨似的飞矢从他身后不远处朝着沧州城楼咻地飞去,大小不一的落石从投石机上抛出,从他的头顶上飞过,几乎能听到那破空的声响。 容归站在原地有些焦躁,他和萧子衿多年好友,也曾共同游山玩水,自然是认得出对方的,哪怕隔着这一道宽阔的渡河。 被他的情绪感染,身下的马匹也有些烦躁地踱起步,不安分地动了动,短促地吁了两声。 坎布拉尔斜睨容归一眼:「卓也,你要是没法面对你的朋友就下去吧。」 第117页 容归眉心紧蹙,前是曾经性命交付的至交好友,后是几十万的族人血亲,无论是让他剐舍下哪边都像是从身上剐下了一片肉,剧痛难忍。 直到走到今日这一步,他才理解了当初叶舟死后萧子衿留下的那句话。 ——那些昔日情分哪那么容易说抛就抛? 人非草木,岂能无情。 他记得自己幼年七八岁的时候,十三部落闹了饥荒,是邻里的接济和省吃俭用才让他捡回了一条命,没在那年的饥荒中饿死。可他也记得……叶舟并非没有察觉他的身份,甚至连萧子衿多多少少心里也有一丝丝的预料,只是并不愿意相信至交好友天然的立场就在自己的对面罢了。 他曾经露出了诸多端倪,却没有任何人拆穿他拙劣的谎言。 仿佛这段不知何时起的仓促友谊,只要在粉饰太平就能天长地久。 那年夏末,晌午,天还热,他喝多了就酒品不行,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等醒过来的时候床侧就只剩下了叶舟。 叶舟手边是倒满了清水的铜盆,盆侧挂着一条白色的汗巾。 容归头疼欲裂地爬起来:「嘶,阿萧人呢?」 叶舟把汗巾沾了水拧干丢在他脸上:「去给你煮醒酒汤了。」 容归用半湿的汗巾擦了把脸:「这么体贴?」 叶舟看着他表情一时间有点复杂,许久嘆了口气:「你以后可别喝酒了,就这破酒量,要是换个有心人真能给你祖宗十八代都套出来。」 容归心下一突,擦脸的手都顿住了:「啊?我说了什么?」 叶舟没立刻回答他,容归越看他的表情越心虚,后背冷汗都冒了一层,才听他说:「说你自己八九岁了还在尿裤子。」 他这么一说,容归就这么一信,松了口气。 直到容归爬起来准备摸去厨房偷偷看看煮醒酒汤有没有出洋相的萧子衿的时候,叶舟才又无奈地低声嘆了一句。 「要是以后再不会有立场不同就好了。」 他一直没能懂这句话,直到不得不同旧友萧子衿刀剑相向的今日。 容归握着长刀的手微微颤抖:「大哥,你一连拿下荆州和穗州该够了。穗州有大片田地,那些平民百姓家里也还剩着不少口粮,我都看过了,加起来差不多够我们熬过这个冬天。就此和元国划江而治不行吗,为什么非要斗个两败俱伤?」 坎布拉尔并不看他,注视着前方的战况恨恨哼了一声:「划江而治?我们凭什么同他们一群窝囊废划江而治?数百年来,元人占有着大好田地,我们族人却只能龟缩一角,忍受着飢饿严寒,命如草芥。荆州和穗州算什么?只是两道开胃菜罢了,我要让十三部落的草原天狼血,融入那肥沃的南地水乡。」 「卓也大公,」坎布拉尔右手侧的另一个将士跟着说,「你可别忘了,即便你在元国待过一段时日,你身上流着的也是我们草原天狼的血,那些元人同你是不一样的。」 容归握紧了手中的刀柄,沉默不语。 然而坎布拉尔并不理会他的举棋不定,看着因为机关被损坏而「碰」一声重重放下的铁制吊桥,举长刀吞吴厉声一呵:「勇士们!随我沖!」 …… 自城墙角楼上倏然破空而下的飞矢形成了一道箭墙,数不清的十三部落士兵被流矢射中,狼狈地滚下了马背。也有不少疾驰的马匹一脚踩上了布置靠近沧州这一端桥外的铁蒺藜,哀鸣一声带着马背上的士兵轰然倒地。 一时间场面混乱不堪,自上而下只能看到一个个相似的人头攒动,朝着沧州的方向如浪潮般汹涌而来。 有了方诗坐镇,萧子衿倒没再逞强,这让不少将士们松了口气。 尤其是以邱莹何平为首的几个,简直欢欣鼓舞。 他们都听军医唠叨了好几次,若是萧子衿这个左手臂再不修养调理,日后怕是好不全了,尤其是一到秋冬,就得一阵阵地发疼,可折磨人。 可惜方诗没来前谁也不敢劝,士兵们可能不清楚,他们却知道沧州如今也就是看起来安稳,若是兵力补不上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得丢,大家脑袋都别在裤腰带上,还真没法今日这个修养明日那个修养的,萧子衿也是别无他法,只能逞强。 可如今有了方家军支援就不一样了。 好在没等他们挨个劝,季远之已经顺手抽走了萧子衿手里的长弓递给了方诗。 方诗:「……你小两口还真不当我是外人是吧?」 季远之温温柔柔道:「王爷左肩伤口未愈,这段时日怕是得多多劳烦方帅了。」 方诗油然而生一种好兄弟见色忘义的悲痛感。 数月前,她还曾警告萧子衿:「你能确定现在的他可以信任吗?」 谁能想到这半年都没有,两人就重新搅和在了一起。 当年陈诺悄咪咪同她说那个小伴读对她哥图谋不轨的时候她还不信。 开玩笑。谁啊能这么瞎,看上萧子衿这个混世魔王? ……如今她连拉小手的人都还没有,对方都有小王妃了。 她翻了个白眼无语地冲着十三部落的方向拉弓提箭,刚定好了位置看好了目标,犹豫了一下又放下了,她眯起眼仔细辨认,一副不大确定的样子:「那边那个……我怎么感觉看着有些眼熟。」 顺着她的视线萧子衿望去就看到容归一刀击开了飞向坎布拉尔的箭矢,鬼魅似的身影在十三部落的军潮中穿梭,「啪啪啪」就卡住了三根急迅的箭羽。 第118页 他微顿,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感觉,也许是失望,也许是对于终于走到这一步的无奈和如释重负。 只不过如今,什么都迟了。 他们註定要为了各自的立场分道扬镳。 「你见过的——容归。」萧子衿并不隐瞒,直接道。 方诗「啊」了一声,不可置信地盯着人群中穿梭的容归,纳闷道:「十三部落这是把餵牛的都抓出来了?这么下血本?」 萧子衿一腔复杂的心绪被她这句话彻底打断了:「……」 他偶尔是真的不明白,方诗这脑袋到底是怎么长的。 倒是旁边的季远之同她解释道:「他可不是十三部落什么名不经传的餵牛的,那是狼王坎布拉尔有血缘关系的亲弟弟,十三部落的大公。」 方诗愕然,下意识看了萧子衿一眼,见他面色如常这才跳过了这个话题,没再问了。 …… 庆元三年一月初,沧州之战,双方伤亡者皆众,这是将近两个月以来元国第一场未落下风的回击战,坎布拉尔率十三部落人马强攻数个时辰后落入下风,不得不退守穗州。 消息传到鄢都时,骑着马的信使挥舞着手,大喊着「捷报」,在或惴惴、或忐忑、或茫然的百姓目光下,一路畅通无阻地进了宫。 人群中席书悄然无声地退进了阴影里,没有任何脚步声地跨进了小院大门。 「姑娘。」 窗户半开,落着一小片冬色艷阳的案几旁,文绮放下笔,头疼地揉揉额角,疲倦道:「怎么样了?」 「沧州传来捷报。」席书说,「应当是找了北境方家援军。」 「嗯,如今四境,也只有方家能帮衬一点了。」 席书有些不解:「西南狄家在小殿下回宫前不是还帮过忙?」 文绮似笑非笑:「你以为他们念的是旧情?若真的是为了旧情,当年陈家被株连九族他们可有反应?不过是怕方家挟天子以令诸侯,高他一头罢了。」 席书便不说话了。 文绮无奈地一挥手:「罢了,别去想这些了。」她将手中一封封口了的信递过去,「等晚些送到宫里给小青,她看了就知道怎么做。」 这段时日她费尽心思地找藉口筹集军备,可惜收效甚微。 鄢都的这些旧时王谢哪有那么容易松开咬到嘴边的肉,一个两个都还在观望,看是要携家产南下避祸还是搏一搏等萧子衿挣一个九五至尊之位。 席书得令拿着东西走了,文绮看着自己还在拟写的给刘家的东西,眼底闪过冰凉的笑意。 这些旧时王谢,也该成为前朝遗骨了。 元化三年一月中旬,刘家大规模侵吞百姓田宅,收受朝中贿赂倒卖官盐的事情被人告入京中御前,掀起轩然大波。 安庆皇帝萧俞紧急招岳父刘尚书进宫入御书房面圣。 刘尚书人还没跪好,萧俞已经把送上来的摺子砸在了他的脚边。 「刘卿!你看看你的好儿子都干了什么事儿?!」 第75章 刘尚书拾起散落在地的奏摺,打开一看即刻变了脸色。 他不是不知道自己小儿子刘孝的种种出格行为,只是见没闹出过什么事儿,鸣冤的又都是些家中没什么势力的寻常人家,就未曾加以管束。 左右闹不出什么大事儿,况且,即便真的有人要闹,他也有把握把事情压下去——刘家如今正受新帝重视,虽然那些盘根错节的世家大族并不把刘家放在眼里,但也不会为了一个威胁不大的新权贵同新帝撕破脸面,更遑论还是为了无权无势的草根平民。 刘家人傻,但能一手撑起刘家的刘尚书却不傻,对于世家大族的心思格外清楚,所以并不将小儿子做的那些事情当作事情。 结果没想到,正是这一轻忽也为今日之事埋下了个惊天巨雷,一次炸了个干净。 黑字白底的弹劾的摺子上,那一桩桩一件件旧事让刘尚书汗如雨下,有些甚至他早就没了印象。 ——庆元初年,重阳,刘孝强抢民女于偏郊宜庄,其姐求告无门,愤然于府衙门口上吊自杀。 刘尚书皱着眉,左思右想许久,才隐约记起好像是有这事儿。 当时小儿子把人带到别院里他还嘱咐过两句,让侍从们盯着点小少爷,可别沾染了不干不净的女人,染上病。 至于那哭喊着扒拉着门框的姑娘姓甚名谁家住何方,他一点也不在意。 看着身段样貌虽然不错,但穿着打扮明显便是一个普通的农家女,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只要小儿子开心便成。 哪怕后来那姑娘的姐姐吊死在了衙门门口,他也只是送了礼将此事就这么压了下来。 而今日……这漂泊了两年的怨灵终于找上了门。 他都没想到如今还会有人提起这桩陈年旧事。 莫非他在不知情的时候哪里得罪了哪个世家,对方才翻腾出了这些事儿来警告他? 只一会儿刘尚书的里衣就被冷汗尽数打湿,汗涔涔地贴在后背上,无数的猜测一一闪过,须臾间心思百转。 这些罗织起来的罪名……可足以把他的九族全诛一遍了。 「臣教子无方,」刘尚书当即咣当一声把头磕在地上,声泪俱下,「还请陛下责罚。」 「只是——」他颤颤着话音一转,「婉儿身处后宫,未曾知晓家中兄弟所作所为,还望陛下广开恩典,念在夫妻情分,勿要迁怒于她。」 第119页 站在后头腆着大肚子的福喜听他这么一说倒是点了点头,有些欣慰刘家人也不全都蠢到没救。 至少刘尚书还是长了脑子的。 萧俞焦虑地在御书房内踱着步来回走动,一想到今日巡游时那从人群中冲出,递出御状后一头磕死在了石地上的青年,以及之后纷至沓来的摺子额头就开始疼了。 刘家的许多所作所为他自然是清楚的,只是到底是自己唯一的亲信,萧俞并不想动。 毕竟很多事情他还需要暗中通过刘家去办。 若只是暗中递上来的御状,他自然可以替刘家瞒下,如今西北战事焦灼,静王萧子衿的手伸不到那么长,可是现在实在闹得太大了,整个鄢都沸沸扬扬,满朝文武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他即便有心包庇,也不过是扬汤止沸,哪怕压得住朝堂,压得住天下的悠悠之口吗? 福喜看着萧俞气得铁青的脸,又胖又圆的脸上挂起喜态的笑容,似笑非笑地开了口,像是一根落在萧俞身旁的定海神针:「刘尚书,你这可让陛下好生为难。光是私下买卖官盐这条,按律可当斩。」 「臣知道。」刘尚书连忙又一磕头。 福喜慢悠悠继续问:「刘小公子在家中可受宠?」 「这……」刘尚书大概猜到了他的意思,到底是亲生的老来子,一时半会儿也捨不得。 「大人可要想清楚了再开口。」福喜提醒道,「一人和一族,得学会有舍才有得。」 刘尚书听懂了他的暗示,一咬牙又重重磕了一个头:「犬子无知犯下滔天大罪,任凭陛下处置。」 福喜满意地拍拍肚子:「此事就到刘小公子这儿为止,至于那些银两田宅……如今国库空虚,刘尚书大抵是知道怎么亡羊补牢的吧。」 刘尚书连忙回了一声「是」。 萧俞停下来看了眼福喜,见对方沖自己点点头似乎已有了主意和打算,心下有些安定了。 他不知多少次庆幸,祖父至少给他留了一个福喜。 萧俞头疼地冲着刘尚书一挥手,语气相比起最初软了不少:「行了,退下吧,闭门思过半年。」 刘尚书带着死里逃生的庆幸忙不迭爬了起来,告退后踉跄着走了,脚还有些发软。 他匆忙出宫上了刘府等在外面的马车。 车夫小声问:「大人,是回府吗?」 刘尚书疲惫地一点头:「回府,走人少的路。」 车帘子一遮,他在车厢里舒了口气,这才有空抬手用手背擦了擦额头的冷汗。 …… 别院里,文绮看完信件随手将信纸丢入了火盆,看着火舌将纸张一点一点吞没,眨眼变成了黑色的灰烬。 挎着药箱的大夫从隔壁房间出来,往左手边一拐就推门进来了,身上手上都还沾着血痕,衣角处的痕迹已经转为了深色,不细看都看不出来。 大夫惋惜地摇摇头,同坐在案几前的文绮嘆了口气道:「姑娘,顺子没救回来,他磕得太重了,当场人就没了。」 文绮默然盯着火盆好一会儿,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 在给姚顺下达这个命令之前她就曾经同对方说过—— 「若是想要瞒天过海将此事彻底闹大,怕只有你当场撞死了才行。」 坐在她对面的姚顺毫不在意地笑起来,甚至有几分如释重负:「我小妹是被刘孝害死的,我大姐是为了讨公道吊死在衙门口的,可结果呢?如今我能给她们讨个公道,便是死了又何妨?」 「这一年多,我一直在想……我苦读数载无一功名傍身,家中姊妹有冤无处可诉,有恨无处可发,两老痛失爱女含恨而终死不瞑目,一家五口只留了我一人苟活于世,有什么意思呢?」他带着淡淡的笑意舒了口气,「如今终于有了翻出此案的机会,于我而言是幸事才对,姑娘。」 文绮一时间也不知如何开解他——她也不知道活着到底有什么意思。 她曾经满腔仇恨地蛰伏数年,可今日回头再看,却是故人已逝,仇敌也一个个地死去,她的仇恨无处安放,连一个落脚地都不曾寻到。 有时候她也会想,那这么多年的苦心孤诣又是为了什么呢? 文绮拍了拍姚顺的手背,低声道:「我会找曲大夫救你,若是活下来……这个答案你自己慢慢去找吧。」 可如今看来,他是不愿再找了。 仇恨和痛苦太重,总压得人喘不过气。 「好好将他安葬了吧。」文绮叮嘱,「便同他姊妹葬在一起。」 曲大夫一点头,刚准备离开小院把文绮的吩咐传下去,席书就进来了。 「姑娘,刘家的马车等在门口了,刘尚书说有事相商,请姑娘一叙。」席书道。 曲大夫听了有些担心:「姑娘,你要去刘家?」 文绮「嗯」了一声,同他擦肩而过:「朝中若是再无支援,西北军备撑不了多久。」 「可……」曲大夫不甘道,「那同我们何干?!」 他追上前两步,还是没忍住提出了这段时日楼里众多人的疑惑:「楼中兄弟姊妹们都曾受朝廷欺压迫害,我们凭什么效命于他?」 文绮迈出小门的脚步一停:「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我们不是效命于朝廷,而是效命于自己。」 曲大夫怔住,眼看着她上了刘府的马车,车轮滚滚,在雪地里留下两行辙痕。 …… 第120页 被点燃的檀香在金色的香炉里冒出白色香雾,只片刻,整个室内就充斥着让人心神宁静的香气。 文绮进来的时候腩沨刘尚书已经在等着,见到她立刻屏退了伺候的侍女,朝着对面的坐垫一抬手:「姑娘请坐。」 文绮「嗯」了一声,坐下后给自己斟了一杯茶:「刘大人寻妾身过来,想必是为了小公子的事情吧。」 刘尚书不置可否:「看来姑娘听说了不少的事情。」 文绮绕过他的机锋:「不只妾身,如今整个鄢都怕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刘小公子的事情。」 她稍一抬头,圆润的下巴勾勒出恰到好处的弧度,一双狭长的美目打量着刘尚书的表情,随即莞尔:「看大人的表情应该是陛下召见了吧。」 「既然如今大人还坐在此处,想必陛下是有所决断了?」 「是要舍小公子而保刘家吧,妾身猜得可对?」 【作者有话说】 这周四更,后面还有三更! 第76章 门外,两个年纪稍大的侍女守在门口处,防止有人贸然闯入。 不远处的主屋里,藕色长裙佩戴的环佩叮噹作响的女子款款跨门而出,路过两位侍女前头时脚下一顿,点了朱红的唇抿了抿。 ——看眉眼赫然是白馨语。 在旁伺候的丫鬟有些疑惑:「夫人,这是怎么了?」 白馨语一时还未反应过来对方口里的「夫人」是在叫自己,即便是已经成婚半月有余,她也未曾习惯离开白府来到鄢都的生活。 初听定下的婚约时,她只感觉离谱——她堂堂一打小备受宠爱的白府小姐,为何要去同一个丑得离奇的酒桶结下婚约? 直至她离开了江家回到了家中,向来宠爱她的父亲和母亲才告诉了她真相。 「馨儿,」逐渐苍老的白家家主坐在梨花木扶椅上,看着女儿的目光复杂,「你的亲母其实是陈皇后母族——陈家的二小姐。」 白馨语如遭雷殛,她虽天真懵懂,但也听人说过陈家,只是……那不是话本故事里的事情吗,怎么同她扯上了关系? 白家家主看着她越来越肖似陈家大小姐的面容有些许感慨:「你是我当年同陈家二小姐陈颖所生,我至今都还记得你出生那年恰好是元化十六年七月初八。当时还是那么小,那么皱巴巴的一个,单手就能抱过来,轻飘飘的像是没有重量。阿颖当了自己的首饰把银两给了我,让我去做些小生意,等家中有些积蓄,光明正大地来陈家迎娶她过门。」 「可正当我生意有些起色了的时候,只等到了元化十八年的陈家血案。」 「陈家原先嫌弃我只一届马夫,家中小姐同马夫纠缠不清于闺誉有损,所以将此事从未对外言明,连同着你的存在。结果阴差阳错,也便是因此你才能在那场血案中保下一命。」 「那晚你母亲连夜抱着你赶来,将你交给我,嘱咐我无论如何不要牵扯进陈家的案子,若是一切无事,她自会来接你回去。」 白馨语木怔怔地颤抖着嘴唇:「……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 白家家主起身用宽厚的、蒲扇似的大手抚摸着女儿的后脑:「为父本希望你能一世顺遂即可,可你是,陈家的女儿啊。」 「朝野和江湖,哪分得那么清楚呢。你的表兄静王殿下远在西北抗十三部落大军,可朝中暗潮涌动各有私心,若无人相助怕是元国疆土不保,举国上下生灵涂炭。我……唉。」白家家主嘆了口气,眼里也有不舍和心痛,却更多的是决绝,「你皇嫂文绮需要你的帮忙。」 他的指腹擦过女儿白嫩的,此刻却布满了泪水的脸庞,心疼道:「若是有所选择,为父也只希望你能平安顺遂一生。」 「可也许……这就是陈家女儿的宿命吧。」 白馨语哭得小脸通红,咬着唇没让自己嚎啕出声。 家中的小兄长听到动静进来将妹子护到身后,有些生气:「父亲,那些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何必葬送阿馨的一生幸福?!」 白馨语带着哭腔道:「三哥,你也知道?」 白兰亭「唉」了一声,抓耳挠腮地哄妹妹:「没事哈,不管怎么样你都是哥哥们的小妹妹,不哭不哭。你若是实在不想,不必逼自己,那都是前一辈人的恩恩怨怨了,同你没什么关系。」 白家家主无奈地看着后妻同她前夫所出的小儿子,这些来,他早已把对方三个当成自己的亲子了,正如对方也早已将阿馨当成了自己的亲妹妹。 若是有所选择,谁愿意让自己的亲人去虎狼之群走一遭呢? 白馨语哭了一下午,又想了一整晚,第二天擦干了眼泪终于迈出了房门。 跟着她的萍儿犹豫着道:「小姐,你要不再想一想?」 白馨语的眼睛红肿像个大核桃,鼻尖也还是红的,因为哭得太久脸颊两侧都有些火辣辣的疼痛感。她咬着下唇目光坚定起来:「我已经决定好了。」 于是未过许久,白馨语嫁入鄢都刘家,自此成了刘家刘向的正房妻子。 她不再梳未嫁娘的髮髻,转而点了朱唇,在周旋中逐渐成熟了起来——刘孝的不少事情就是她告知文绮的。 「没事,」白馨语淡淡地回了伺候自己的丫鬟,冲着两个守门侍女稍稍一点头,问道,「是舅父在家?」 侍女连忙朝她行了礼:「回小夫人,大人正在同人谈事情。」 第121页 正说着,原先紧闭的房门被人从里拉开了,大腹便便的刘尚书走出来,脸上还带着笑,同两个侍女吩咐道:「去别院收拾出个卧房招待婷姑娘。」 文绮跟在他身后,雪似的脸上没有一点波动,似乎早有预料自己短时间内是走不了了。她和白馨语打了个对眼,一人杏眼澄澈,波光流转,一人白面如雪,柳眉轻舒,莞尔一笑。 文绮福了个身:「这位想必就是向小公子新娶的小夫人了吧。」 白馨语眼睑低垂,长而卷的睫毛挡住了眸中的各种情绪:「姑娘好。」 刘尚书看了眼白馨语:「同你舅母问过安了?」 白馨语低低答了一声「是」。 刘尚书又问:「向儿呢?」 「大早便同人约出去了。」白馨语回道。 刘尚书一皱眉:「近日情况特殊还出去,是嫌家中不够乱?把人给叫回来。」 白馨语稍一点头。 离开时,她的目光同文绮落到她身上的眼神一错,两人又迅速各自移开了目光。 白馨语嫁进门后,因着娇俏可人还总带着点未脱的稚气,家中又家底儿丰厚,颇受刘家的优待,连着刘向都被特地嘱咐过了,外头养着人不要紧,可别为了那些上不了台面的同正妻撕破脸,对方虽然只是商贾之家,但刘家到底不似鄢都那些根深盘厚的大户,有些事情怕还需要同白家借些银子,因此刘向虽出格,但对她倒也算以礼相待。 夫妻二人谈不上举案齐眉,却也相敬如宾。 文绮看着白馨语的背影消失在红墙转角,正准备同侍女去自己住的卧房,一个身宽体胖的人影就从旁边蹿了过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跪下抱住了刘尚书的小腿。 「爹!爹你要救我啊!」 大饼似的脸上点着一双小圆眼,鼻子倒还算高挺,嘴唇略薄,一双招风耳一抽一抽的,这会儿鼻涕和眼泪混在一起,狼狈又难堪。 文绮刚挑眉,就见刘尚书一脚把对方踹开了,指着鼻子怒极骂道:「刘孝 !你真是要气死为父是吧!」 刘孝坐在地上没有起来,用胖乎乎的手背抹着脸上的泪,嚎啕道:「我怎么会知道啊!爹你不是说你都压好了吗,怎么现在出事了!」 「他们……」他哭叫道,「他们领旨现在来府上抓我了,怎么办啊?」 刘尚书下意识看向文绮,文绮红唇一扯:「大人,到你选择的时候了。」 她注视着哭喊不休像个胖糰子似的的刘孝,轻飘飘地说:「是依照皇命用小公子来换取整个刘家的日薄西山的一线生机——出了此事,陛下若是再重用刘家,朝野中怕是得有不少声音,刘家再想扎入鄢都权贵中心,怕是难于登天。」 「还是……」她眉目舒展,琉璃似的清澈双目中却泛起点点笑意,「将那些一直挡在刘家爬上去的路上的世家大族,一一拉下马?」 刘尚书咬着后槽牙,目光落在小儿子哭得通红的脸上,又想起高堂上的老母对幼孙的宠爱,妻子对小儿子的溺爱,终于下定了决心。 「谢姑娘指点迷津,在下这就去让人准备东西。」刘尚书朝着文绮一点头,「事情繁多,为保证姑娘安全,近日还得委屈姑娘暂居我刘府了。」 文绮不大在意道:「大人不必客气。」 刘尚书上前两步扶起小儿子,安慰道:「孝儿别怕,父亲自有办法救你出来,你等等。若是拷打,什么都别说,什么都别承认,只咬定是有人陷害。」 「其他的,父亲来想办法。」 刘孝哭着攥着父亲的衣袖,哽咽道:「真……真的吗?」 刘尚书用指腹擦去他眼角的眼泪,斩钉截铁:「自然,既然那些人想让咱们刘家一蹶不振,那就让他们看看最后鹿死谁手!」 刘孝稍有心安,点点头:「好。」 文绮看着父子俩人,眼底笑意浓厚。 元化三年一月十八,礼部尚书刘朝请旨彻查刘孝此案,并呈递上诸多世家吞併百姓田宅,私扣下放灾款,偷运官盐倒卖,收受底层小官所赠贪污银两之事的证据。 朝野震惊,一时间整个鄢都陷入了腥风血雨之中,几乎同西北战事相比不遑多让。 萧俞看到刘朝递上来的奏摺,当场气了个人仰马翻,闭过气去。 福喜赶忙叫了太医过来,好半个时辰萧俞才清醒回来,在龙床上抓着福喜的手,颤声问:「刘卿这是……这是想干嘛?」 福喜脸色也并不好看:「刘家这群蠢东西,陛下,您怕是得做好壁虎断尾的准备了。」 萧俞白眼一翻,再次晕了过去。 西北。 驿站信使送来鄢都的消息的时候正大雪纷飞。 萧子衿站在雪地里,肩上落了些雪花,又被季远之掸去。 「鄢都的消息?」季远之温柔问。 萧子衿「嗯」了一声,拆开信封,一目十行地迅速看完,脸色忽变。 信封右下角,落款是白馨语。 【作者有话说】 关于白馨语的身份……前面江海平其实有暗示的。 白父是后来陈家血案之后,入赘了白家,没有二线操作,不是渣男!!! 第77章 白馨语在来信中言明了自己的身世,许是怕萧子衿不信还随信附赠了一块儿青绿色的蝴蝶形状的玉佩,说此乃当年她生母所赠,自闺中便一直随身在侧。 第122页 萧子衿确实见过一块儿几乎一模一样的——在他母亲身上。 他曾听他母亲讲过那块玉佩的来歷,在六岁那年。 年幼的他伏在母亲的膝盖上,刚玩累了准备睡会儿,却被母亲腰间佩戴着的蝴蝶状的玉佩所吸引,用胖乎乎肉嘟嘟的小手去扒拉。 陈皇后一把抓住幼子柔软稚嫩的小手,在肉乎乎的掌心处捏了捏,半垂着眼,唇角带着几分无奈的笑意:「还睡不睡了?」 彼时元国百废待兴,武帝整日忙得脚不着地,但夫妻感情却还甚是和睦,偶尔武帝忙完了朝中的事情回到后宫,会抱着一日未见的小儿子拍拍他肉乎乎的屁股,听他奶声奶气地喊自己「父皇」。 小萧子衿在母亲不动声色的纵容下摇摇头,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口齿不清地含煳说:「蝶蝶。」 「嗯,蝶蝶。」陈皇后把沉甸甸的小儿子抱起来,半搂在温暖的怀里,「陈家的每个女儿,出生之后都会收到来自母亲所赠的一块玉佩,寄託了对女儿的祝福——这块就是你外祖母给母后的。」 小萧子衿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那小阿楠的呢?」 陈皇后被小儿子的无忌童言弄得乐不可支:「怎么,小阿楠也是女儿家吗?」 「唔——」小萧子衿仔细想了想,有些不大开心,「小阿楠是男子汉,可是小阿楠也想要。」 陈皇后无奈摇头,搂着小儿子答应:「好,等你长大之后娶了媳妇,母后给你媳妇送一块,那也算小阿楠的了。」 小萧子衿到底人小,分辨不出自己媳妇的和自己的有什么区别,笑得见牙不见眼,美滋滋地答应了。 只可惜,数年前陈皇后用白绫上吊自尽时,那块寄託了陈家对于女儿的希冀的玉佩从她腰间滑落,「啪嗒」碎裂在了北辰宫的地上。 等萧子衿赶到,只看到了他母亲随着风晃动的脚尖和踢倒的凳子旁碎成不知道多少片的玉佩。 绿蝶到底未曾能飞出深锁的重重宫门。 「难怪,」萧子衿捏着玉佩的吊绳,喃喃道,「她会同阿诺长得那么像,她是二姨母的女儿……」 「她怎么会在鄢都?白家真的将她嫁入刘家了?不行,我得……!」 季远之打着伞站在他身侧,看着雪渐渐大起来,温柔却又不容拒绝地握住了萧子衿的手,同他十指相扣,轻声提醒:「阿楠。」 萧子衿深吸口气,缓缓让自己冷静下来。 只是一时间还是心绪难平。 他曾以为自己是陈家最后的遗孤,未曾想到还有一个素昧平生的表妹留存于世。 若是对方还在白家,他自然放心不少,可如今人在鄢都,鄢都水深池大,稍一不留神就是万劫不復,他怎么放心得下? 可西北如今正准备反攻,也离不得他——方诗更擅水战,同十三部落交手也没经验,对于西北三州的布防更是两眼抹黑,只能从旁协助一二,作为主将指挥并不行。 大抵是猜到了萧子衿的反应,白馨语将鄢都的消息简单说完后在末尾留了一句「万事小心,勿挂勿念」。 光看她送来的信,已经很难看出萧子衿同她第一次见面时那个天真烂漫不谙世事的少女的影子了,她仿佛在陈旧往事中幡然醒悟,眨眼便褪去了昔日的稚嫩青涩。 这一对十几年未曾见过的表兄妹,如今一个在西北守边陲安定,一个在后方鄢都替被刘家暂时囚禁的文绮周旋于众世家大族之间,隔着十万八千里,却殊途同归地走在了一条道上。 ——哪怕归处未知。 萧子衿深吸口气,也心知此刻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 他将信重新塞回了信封之中,贴身放好,回到议事厅时正巧在门口撞见了出来寻人的秦筝。 秦筝未施粉黛显得唇色略有些苍白,人也比刚来的时候明显消瘦了不少,眼皮底下泛着疲惫的青黑,见到萧子衿松了一口气:「萧大哥,阿清来了。」 萧子衿有些意外。 云清坐在议事厅的右手边椅子上,身上还带着些明显未好全的伤口,听到脚步声头都没抬一下,垂着眼咬着绷带默不作声地给自己包扎伤口。 旁边拎着医箱的军医脸都气绿了,正收拾着东西小声骂骂咧咧嘟囔着,见到萧子衿进来看了眼他的左肩,眼里几乎喷火,离开的时候脚步声极重,一听就格外不满。 「……」萧子衿。 他这也算是无妄之灾了。 季远之将伞收好放在了门边,又替萧子衿拂去落在衣上的雪花。 萧子衿看向云清:「你怎么来了?」 云清用牙齿咬断绷带,草草绑好伤口:「无事可做,来帮你忙。」 「人死了?」萧子衿没头没脑问。 云清却知道他的意思,摇了摇头,郁郁道:「我没杀他。」 「离开荆州后,我一路南下回了岭东,去找叶净。」云清说着,脸上悲色一闪而过,「讨他欠阿舟的一条命。」 萧子衿对此并不意外。 在云清同他说自己要去杀一个人的时候,他就多少猜到了对方要去找谁。 叶舟曾将这只小野兽从西南边寨一路带入人世,如今叶舟被害,他不可能就此作罢的。 按照云清的性子,便是天涯海角他都会追杀叶净至死。 ……哪怕云清不会,等到西北边陲安定,这笔血债他也一定会替叶舟同叶净讨要。 第123页 倒是云清未曾杀叶净一事让他有些意外。 「为什么没杀他?」萧子衿挑起眉等云清的回答。 云清一时没应声,垂在右膝盖上的手却已经紧紧握成了拳。 季远之看着他复杂不知从何说起的表情,又想起当时在叶家云清的一些奇怪反应,若有所思。 「在下有一惑不知云公子可否解答——云公子到底是从何处得知,叶大少才是当年截杀叶二少的主谋?」 云清颓然松开紧攥的手,垂眸道:「季谷主已经有猜测了吧,那又何必多问?」 季远之客气地笑了下:「是有猜测,难以置信罢了。在下多嘴问一句——云公子,这就是你的心悦?亏得二少至死不曾知。」 「你——!」云清豁然抬头怒视他,胸口起伏剧烈,看起来气得着实不轻。 萧子衿看两人打哑谜似的你来我往,一皱眉:「说人话。」 季远之将自己的外衣脱下盖在了萧子衿的左肩上,萧子衿刚要拒绝就听他温柔款款地说:「盖好了我就告诉你。」 萧子衿抿唇收回了要推拒的手:「怎么回事?」 季远之语调温柔,说出来的话却如同晴天霹雳般让萧子衿一时没了反应。 「我猜,叶大少同太子妃所做的交易……云公子其实早知道了吧?」 「否则在叶家时又为何对一直跟在太子妃身旁的席书多有顾虑?想来云公子早便知道沉渊楼背后的主人是谁吧?」 萧子衿不可置信地看向云清:「云清——?!」 在他惊愕难以置信的目光下,云清既没有反驳,也没有承认,只沉默着垂着眼,无声默认了季远之的猜测。 碰—— 茶盘中的茶杯和茶壶齐刷刷掉在了地上,秦筝却连反应都没有,只愣在门口,怔怔盯着默不作声的云清,无法相信地艰难发出了声:「你说什么?!」 云清没敢抬眼,低垂下头盯着自己的脚尖,下巴抵在胸口处,看不见脸上的表情。 「是,我知道沉渊楼背后是文绮——她是我们林寨的救命恩人。」 「陈家血案之后,席书带着伤重的她四处躲藏到了西南。我们林寨里的人本想赶她走的,谁都怕惹祸上身,哪怕再怎么擅长使毒使蛊,寨子里总的也没多少人。去赶她走的那晚,我阿父发现她带着的信物就是早年族人们因为饥荒南迁,受到一个姑娘帮助后他们留给对方的。」 「于是,寨子里的乡亲们把她藏了起来,就像她当初把自己行囊里剩下的粮食分给乡亲们的时候一样。」 他抬起头,眼眶通红,鼻子泛酸,哑声问:「怎么会那么巧?这个间接害死了阿舟的人,怎么会是我曾经的救命恩人呢?」 秦筝三两步上前一巴掌「啪」地甩在了他脸上,云清避都不避地挨了这一掌:「你为什么不说啊?!你为什么不和阿哥说?!你就算,就算是警告他都行啊……」说着秦筝低了声音,哽咽不已。 萧子衿沉默良久,才涩然问:「叶净劫杀他的事情你一开始就知道?」 云清摇了摇头,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我阿父阿母都知道,独独瞒着我。你知道那些杀他的人是哪来的吗?是我的族人,是我亲如兄弟的族人。」 即便是时至今日,云清都记得当初得知消息的自己的暴怒。 他气沖沖地去找他的父亲和母亲对峙。 父亲却嘆气告诉他:「阿清,那是我们曾经欠她的。」 她曾用几十个白馍馍救下了险些饿死的林寨族人,于是多年之后,林寨族人供她差遣,哪怕知道她是为了復仇。 云清曾经对文绮并没什么意见,反正便是家中多口饭,不是什么大事儿。 他偶尔在寨子里看到对方,也能心平气和地同对方打招唿,凑上前看对方在做什么。 文绮平日里并不怎么说话,只喜欢安静地坐在池子边,看着水下的游鱼来回穿梭,表情沉郁。 云清便在母亲的示意下去陪她聊聊天,偶尔也会说到叶舟。 他总眉飞色舞地描述对方有多好,他多喜欢,却不知道文绮看着他是否心里有些许的愧疚和不忍。 只是无论如何,这把旧刀最终还是落在了他最爱的人身上,一剑封喉。 从此世上再无沉舟剑……也没了暮云笛。 他也不再回家。 「我回了岭东,无论如何,一切最初的起点就是叶净,」云清恶狠狠道,「我要让他偿命。」 「叶家如今已同沉渊楼两清,席书也早已离开,叶净武功不行,杀他本来应该是轻而易举的,可是——」云清笑起来,眼泪却不自觉顺着脸颊掉下,「那夜我守在叶净房樑上,正盘算着杀他的时机,阿舟的人却给我送了一封信。」 他在一瞬间的茫然后打开了那封叶舟留下的信—— 许久不见,小云清。 如果你看到这封信的话,那代表我应该是死了。不过不必为我难过,生死有命,聚散有时,不负之即可,我前半生轰轰烈烈,也算活得精彩恣意,即便是死去,也并无憾事。 要说放不下的,怕就是你、秦筝和我大哥三人。 秦筝少时吃苦众多,你平日里让着她些,别惹她生气,若有需要你帮忙的地方,便是看在我的面子上,能帮也帮她几分;我大哥性子敏感多思多疑,本性却不坏,若有错事,你饶他一命,算我求你;至于你……初见你时还是懵懂小兽,这些年也长大了不少,若是以后娶了媳妇,记得来我坟头让我看一看,也好放心上路。 第124页 云清捏着信纸,整个人不自觉地发抖,想笑又想哭。 叶舟啊叶舟,你算尽了每一个人,却知不知道整件事情里面,自己才是最无辜的那个? 文绮为復仇机关算尽,他的族人因一饭之恩助纣为虐,而他……明知下手的人是谁,却想言不敢言。 「二少曾嘱咐我们若自己身故多加照看叶家和叶大少,」黑衣人低着头沙哑道,「还望云公子勿要让我等难做。」 「好、好、好。」云清将袖中的短刀一丢,径直飞下了屋顶,一脚踹开了叶净的房门,在几个黑衣人紧张的目光下把信纸揉成团砸在了叶净的脸上,咬着牙恨道,「怎么能只有我知道。」 「叶净!」他离开前憎恶地死死盯着倏然变了脸色的叶净,「我留你一命,可我要让你知道你到底弄丢了什么!」 离开岭东后,云清走走停停流浪了很久,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哪,也不知道自己需要去哪。 他只觉得空荡荡的,像是丢了魂。 途中遇到过不少逃难南下惊慌失措的百姓们,他听着逃难途中和父母走失了的孩子的哭叫,恍惚中觉得自己应当去西北——若是阿舟还在,他一定会去的。 季远之不知从哪拿了一方手帕贴心地递给萧子衿,转手就见萧子衿给了哭得声断气咽的秦筝,虽然知道如今不是好时候,但脸上的微笑还是有些发僵。 萧子衿攥住季远之的手,季远之下意识扶住他才惊觉他有些脚底发软。 那股醋意须臾就散了,只余下心疼。 「阿楠……」 萧子衿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看着眼神发直的云清和秦筝,额角突突地跳:「云清状态不对,找阿铃过来一趟。」 【作者有话说】 云清知道这件事情前面也有铺垫…… 十四章中小萧是问过关于沉渊楼的事情的,当时容归和云清反应可以回去看一下。 十一章叶舟死的时候,他也是一直试图避开阻挡的席书去杀叶净。 容归知道沉渊楼是因为狼王和文绮原来是有交易。 所以就是,四人里面,只有沉舟和小萧没有隐瞒,容归和云清两人都有不能说的事情。 第78章 自季铃随方家军至西北沧州后,整个西北将士就体验了一把什么叫跌宕起伏。 季铃如今已二十有七,但瞧着却还像二八少女,加上她喊萧子衿又喊的阿楠哥哥,更是谁也没怀疑过她的年纪,都当她最多不过十九。 军中多是五大三粗的男人,即便有女子也是方诗邱莹那般一个顶俩的,骤然间多了一个笑起来都甜滋滋,让人像吃了蜜糖似的娇俏少女, 谁都稀罕得不行,光被她叫一声「哥哥」骨头就二话不说先酥了一半儿。 倒是同她走了一路的方家军已经熟知她藏在俏丽外表下的本性,都忍不住面露同情,这「邻家妹妹」可凶的咧。 直到某一日两军短暂交锋后,一个小士兵小腿中箭被送到了伤兵营。 军医不在,秦筝又不通医理,众人正不知如何是好,就瞧着季铃用削铁如泥的袖刃眨眼间就割开了伤员的伤口——十三部落的箭矢末端带有细细的倒刺,是无法硬拔出来的,必须得割开两端皮肉才能取出深扎在皮肉中的箭头。 黏腻的人血染红了她的双手和衣袖,取出来的箭头上还带着些许肉块儿,年纪小的士兵光是看着这个画面就得当场哭出来,结果季铃愣是连眉毛都没动一下,一双杏眼眨也不眨地看着出血的伤口,在小士兵的嚎啕声中三下五除二就把伤口缝好了。 唯一的缺点可能就是走线有些丑…… 据某位伤好后归了队的不知名士兵说,当时他看着那个场面,明明自己伤的是腰侧,小腿却跟着幻疼了起来,生怕等会儿也被来一刀。 季铃一下从「阿铃妹妹」变成了「铃姐」。 这会儿西北军众将士终于理解了方家军欲言又止的表情到底是为啥。 此刻刚过午时不久,季铃十之八九还在伤兵营。 听了萧子衿的话,季远之却并不急着过去。 他用食指按揉着萧子衿的两侧额角,力道恰到好处,指尖还带着些许温热暖意,略微地缓解了萧子衿的偏头疼。 萧子衿握住他的手:「我没事,你去找阿铃吧。」 季远之温柔地在他手背上落下一吻,眼底带笑:「阿铃稍后就过来。」 萧子衿纳闷:「嗯?」 果不其然,不多时,左手抱着不知道哪来的森森头骨的季铃就出现在了雪地间,脚步匆匆。 外头的飞雪不知何时起越下越大,鹅毛似的雪花飘飘洒洒落满了一地,堆出足足有三分之一手掌厚的积雪层,举目望去辽阔天地间一片雪色如银。 穿着藕粉色衣裳的季铃在雪地上小跑起来,留下一连串的脚印,也没打伞,只将右手放在头顶挡了挡,就这么顶着风雪进了屋。 萧子衿皱起眉,上前两步拍落了季铃头上、肩上的雪花:「怎么这么急?」 季铃气都没喘匀,视线飞快扫遍了他全身上下,最后落在了季远之正放在他腰侧的手,松了一口气的同时朝着季远之怒目而视,一双杏眼睁得尤为大。 「哥哥,」季铃甜蜜蜜地娇俏仰头看着站在萧子衿后头的季远之,指尖薄如蝉翼的袖刀刷啦亮出了刀锋,她笑着说,「不打算同我解释一下吗?」 第125页 收到季远之速来的消息的那会儿她正在给一个下颚骨错位的伤兵正骨,还以为出了急事二话没说 捏住对方的下巴就是「咔」一声。 她离开前那士兵还正抱着下颚骨在止不住地流口水,疼得眼泪飞飙。 季远之在她逼视下一脸坦然,不带半分心虚,仿佛方才晃动装在盒中的蛊虫的全然不是自己。 「阿楠寻你帮个小忙。」 裹在鹅黄色袄裙里的季铃哼了一声,这才乖巧地唤了一声「阿楠哥哥」,又仰着头问他:「是要我做什么吗?」 萧子衿用指腹在她左脸脸颊处一揩。 季远之眼睛警告地眯起,灼灼盯着自己妹妹。 季铃下意识抬手用手背一抹自己脸侧,莫名其妙:「?」 「沾了点血,现在干净了。」萧子衿一侧头,朝着云清的方向微抬下巴,「那边那个交给你了,阿铃。对了,也帮秦筝看看,我瞧着她面色似乎也不大好。」 季铃「哦」了一声,看着哥哥吃味的表情眼珠子一转,有些委屈地可怜兮兮和萧子衿告状,大眼睛扑闪扑闪,古灵精怪中又带着娇俏可人:「阿楠哥哥,你看哥哥,他在后面凶我。」 「……」季远之。 她说这话的时候凄凄切切的,要不是袖口一圈白绒上还沾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切割伤口粘上了的碎肉的话,确实很有可信度。 萧子衿睨季远之一眼,一时间没说话。 季远之半垂下眼睑,黯然神伤:「你信阿铃都不信我吗,阿楠?」 季铃牙疼地嘶了一声,感觉眼睛要瞎。 萧子衿拍拍她的肩膀低声安抚:「阿楠哥哥知道了,晚上让他自己睡书房。」 季远之放在萧子衿腰侧的手一僵,正对上季铃沖他挑了下眉,表情得瑟。 ……十几年前乖巧可人的妹妹怎么如今变成了这副样子? 季铃有萧子衿当后盾,并不虚自己哥哥,把带来的头骨放到了桌子上,就伸手去给秦筝把脉。 还没等她椅子坐热乎,方诗那头派了亲卫来找萧子衿过去,说是要谈反攻穗州一事。 兹事体大,即便是萧子衿不放心也只得先行离开。 季远之替他拢了拢衣服:「不必担心,有我在。」他松开手,款款一笑,「去吧,殿下。」 萧子衿深深看了他一眼,捏了捏他的手心便转身走了,方诗的亲卫打着伞追在他身后,两人在雪地里留下一连串脚印。 只须臾,那道身影就在季远之的目送下消失在了漫天飞雪之中,再不见踪影。 季远之收回目光,转身提醒季铃:「你阿楠哥哥方才看到你袖口上沾着的肉块了。」 「……」季铃脸色大变,立马去看自己的袖口,果不其然在一圈蓬蓬的白绒上看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沾上的肉块,这会儿都冻硬了,她气鼓鼓地盯着季远之背影,磨着牙,「哥你提醒得真及时,再过一会儿都要风干了。」 兄妹俩互相损了对方两句,顾及着有外人在场,季铃即便是有话想说也不大方便。 她扣着秦筝的手,过了会儿问:「秦姐姐,你以前落下过旧伤?」 秦筝一点头,鼻子这会儿都还是红的,说话却还是非常和气:「七八年前吧。」 「难怪。」季铃歪着头嘱咐,「等晚间吃过饭后我去你房里一趟替你扎扎针,再配些药吃着,十天半个月后会好许多。只是到底年久,还是切忌大悲大喜。」 秦筝初得知当年真相,心底一时说不清什么滋味。 她同云清算不上亲厚,只是偶尔,她有事去找阿哥的时候会匆匆同对方见上一面。 女子心思更为细腻,阿哥不清楚对方的心思,她却是知道的。她本以为对方同她一样,是决计不会伤害阿哥的,却没想到对方隐瞒诸多。 到头来唯一一个一心报恩的竟只有她。 秦筝勉强笑着谢过了季铃的好意,又以还需照顾伤患为藉口匆匆告辞,只在转过拐角,谁也看不见的时候实在没忍住低头擦了擦眼泪。 看完秦筝,季铃伸手就要去替云清把脉,谁知云清豁然起身反掐住了她的手腕,用力之大让季铃瞬间变了脸色。 「阿舟呢?!」 云清的目光散乱没有焦距,说不清到底在看哪,只哑着声音喃喃。 季远之脸色一凝一掌拍开云清掐住季铃手腕的手,把妹妹护在身后。 季铃丝毫不畏惧地从他身后探出半个脑袋:「哥,他看着有点急血攻心。」 云清茫然地盯着自己的手,再一次喃喃:「阿舟呢?」 他好像把他的阿舟弄丢了。 明明上一瞬,他们还坐在客栈的窗边,他缠着对方要学官话,要听他说岭东的事情,这会儿回了神,却不见了对方的影子,只留下他孤身一人。 他茫然抬头望向门外不见尽头的纯白雪地,自顾自地说:「我要去找他。」随即便要离开。 ——可季远之不让他走。 沧州如今形势紧张,云清若是这副模样走了,萧子衿少不得要去分神留意他的去向,这是季远之不愿意看到的。 他不希望除自己以外的任何人占据萧子衿的注意力,萧子衿心里眼里,只有他就够了。 季远之掌风一扫,那开着的砖红色大门轰然关上,议事厅里暗了下去,只有镂空的两侧木窗透了点光进来。 「云公子,」季远之温和有礼道,「等雪停后再走吧。」 第126页 然而云清并不理会,像是全然没听到,只径直往前走,伸手要去拉门。 季铃打了个哈欠,没什么耐心:「打晕吧。」 季远之微微摇了摇头,似乎有些无奈,然而下一刻,一道身影就从季铃眼前倏然闪了过去。 未等季远之的手碰到云清,云清已然敏锐回头,脚尖一挪,侧身避开了季远之的一掌。他看着季远之,缓缓眯起眼,像是一条色彩斑斓的毒舌嘶嘶吐着蛇信:「别耽误我找阿舟,否则要你死。」 季远之垂眸看他,唇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云公子可以试试。」 【作者有话说】 本周五更(超大声!!! 第79章 季远之同云清具是近身搏斗的好手,瞬息之间交手数招仍是难分伯仲。 云清的短刺数次险险擦过季远之的脸侧,甚至从他的鬓角处削下了一缕乌髮。 不同于云清毫无顾忌的屡下狠手,每一招一式都直接朝着季远之的眼、喉、心口处,季远之碍于萧子衿,别说是狠手,连武器都没用,只以身法纠缠,挡住了云清的去路。 ——他在等云清显露疲态。 云清越发恼怒,一脚冲着季远之下盘横扫过去。 季远之一个后空翻避过他的飞踢,余光处有冷色划过。 他方一落地,云清眨眼欺身而上,左手以臂为盾压住他的右手手臂,泛着银光的短刺刺尖直冲他的心口扎下! 千钧一髮—— 只见季铃食指中指一併,在空中留下了道残影,直抓着这会儿的机会点在了云清的五大穴上。 等云清觉察出季远之是故意露出的破绽已经迟了,他回身欲挡,却连对方的脸都还没来得及看清身上的内力就一散。 云清脚下一软,左膝跪地,勉强用左手撑着地面,眼前却因为喷涌而出的内力被骤然封住而一阵阵地泛黑,连周边的声音都听不见了,只余下越来越浓重的黑暗在极快地侵蚀着他的神智。 他努力试图爬起来,却还是没挡住身体的本能,左膝刚抬起一点,就侧头倒地,彻底落入了不见五指的黑暗中。 季铃用带了一个毛绒圆球的鞋尖踢了踢躺在地上不省人事的云清,伏下身子探了探他的鼻息:「没死啊,那就好。」说罢从人事不省的云清身上跨了过去,一屁股坐回了椅子上,足足喝了三大盏的茶。 议事厅里如今只剩兄妹俩。 季铃双手撑在椅子两侧,晃荡着脚:「我还当你等方家军过来就带阿楠哥哥走呢,怎么都这么久了还没动静?白瞎了我准备好的大麻袋。」 季远之从云清身旁走过,单手拎起妹妹带来的人头:「他不愿走。这哪来的,你刚弄死的?」 季铃瘪了嘴:「没,邱莹姐姐送我的。你原先不还说不让他来的吗?我瞧过他的左肩了,拖得太久,怕是日后一遇到天冷天潮都得疼。」 季远之自然是记得当时在鄢都他是怎么言之凿凿地同季铃说自己要带萧子衿走的。 如今别说是带萧子衿走,他自己都陷入了这场乱局。 诸事总由不得己。 「说来话长。」季远之把人骨丢给她,「先把人抬里屋去。」 他瞥一眼地上挺尸已久的云清:「放这太难看了。」 季铃抱着人头,脚步轻快地跟在哥哥身后:「所以你和阿楠哥哥到底怎么样了?」 季远之拖着死尸一样的云清,身后季铃像一条小尾巴。 「日后药谷是你的了。」季远之把云清丢上床,掸了掸衣服上的灰。 季铃满头雾水地「嗯」了一声:「那你呢?」 季远之眼底有带着深意的笑:「自然是当我的小王妃。」 药谷诸多腌臜事儿,季铃早见过不知道多少,她只疑惑了片刻,在看到季远之摩挲着腰侧剩下的半块儿玉佩后顿时瞭然:「哦,睡过了……」 片刻后季铃一拍手,像只眼里冒精光的小狐狸,在季远之身上打量了个来回。 最后目光停在了季远之手侧并不严重的擦伤上。 觉察到妹妹若有所思的目光,季远之递了个疑惑的眼神过去。 季铃冲着他的伤口挑眉暗示:「唔,那这会儿不是刚刚好。」 季远之看了眼自己手上的擦伤,瞭然。 …… 萧子衿猝然打了个喷嚏,不适地揉揉鼻子。 坐在他对面正同他吵得有来有回的方诗顺嘴问:「着凉了?」 萧子衿捏捏鼻樑骨:「估计是小皇帝在骂我,不必在意,继续说——」 这间暗议的屋子是方诗临时选的,许久未用过了,桌子上还带着一股淡淡的霉味儿。 左手边的雕花木屏风后,足有成人小臂长、呈树形错落而分的十三枝灯晃动着豆大的焰芯,将三人影子拉得很长。 正是战时,一切从简,屋内也没人伺候,萧子衿同方诗屏退了所有人,只留下一个旁听的邱莹。 方诗此人平日里瞧着不大正经,冒冒失失,遇到战事时却比谁都较真,同萧子衿一块儿听邱莹上报了如今沧州的情况后,就着目前兵力制定反攻战略的时候差点和萧子衿互掐起来。 两人各有各的理由,一时间谁也说服不了对方,足足吵了小半时辰。 方诗的关心也就是随口,她现在的全副精力还在战事上,问完听对方说了没事就彻底把此事翻篇了,又继续同萧子衿拍着桌子吵。 第127页 约莫半柱香后,两人终于偃旗息鼓,达成了一部分的共识,定下了初步的战略。 三人又就着目前的兵力以及剩下的粮草存量等敲定了反攻穗州的确切时间,商讨了具体的方案,兵力部署及人员遣派,最后定下方案时才齐齐松了口气。 邱莹没忍住感嘆:「还好还好,王爷你没同方郡主打起来,否则我都不知道帮谁。」 贴地的矮脚桌上,青瓷的茶盘规整放置,萧子衿给自己沏了一杯,睨邱莹一眼:「谁是你老大?」 方诗踹他一脚:「老大怎么了?我和邱莹还好姐妹呢,是吧。」 萧子衿翻了个白眼,提前同她打招唿:「对了,穗州收復后我得带季铃回鄢都一趟,不出意外的话应当不会耽搁太久。」 方诗抻着脚,姿势放松又散漫:「为了西北军备你是得回去一趟了。放心,有邱莹同我在,够了。」 「不止是为了这个。」萧子衿却问,「你记得我二姨母吗?」 方诗有点印象。 她幼时入宫,拜见陈皇后的时候曾见过对方一面,还被塞了一小袋的琥珀糖。时隔多年,方诗已不记得她的长相,却还记得她温暖带着糖香的手心。 「她留了个孩子。」萧子衿道,「如今人在鄢都,嫁入了刘家。还为我传了些鄢都的消息过来,只是鄢都到底不是什么安全的地方,我不大放心。」 方诗行军打仗也好些年了,什么事儿都见过,只惊了一下就跟上了他的思路:「也是。鄢都如今怕是比西北还紧张。啧,找谁都行,怎么找了个刘家人,是哪个?」 「刘向。」 方诗咽了口口水,不大确定道:「你的小表妹眼光这么……特殊?罢了,你走之前知会我一声就行,横竖如今北境还有我父亲在,我不急着回去。」 萧子衿同她一碰杯:「辛苦。」 …… 冬日的北原总是亮得早,暗得也早。 三人出来这会儿天色已经半沉,只留下了些许的余晖坠在天尽处和山峦一色。 季远之就打着伞等在门外,也不知道等了多久,看到萧子衿出来便露出一个含蓄温柔的笑:「阿楠,我来接你。」 萧子衿一碰他握着伞柄的手,果然冰凉凉的,指节都冻得有些僵硬泛青。 萧子衿皱起眉,明明自己在冰天雪地里行军打仗时候都不觉得苦,这会儿心头却泛了酸,针扎一样疼,他用自己的手将季远之的手包住,嗔道:「接什么?我又不是不识路。」 季远之不大在意地笑笑,目光清澈又温柔,像条见到主人欢快摇尾巴的幼犬:「我知道,就是想来接你。」 再铁石心肠都扛不住如此,萧子衿本来心疼地有些火气,听他这么一说耳侧红了,唇角挑了挑,又被强压了下去。 站在旁边像个明亮的大太阳的方诗牙疼般「嘶」了一声,贴在邱莹旁边同她耳语:「我有点牙疼。」 邱莹捂着眼睛小声地贊同:「我也有点疼。」 方诗摸摸自己脸,还挺纳闷。 她同萧子衿明明早年都是狗嫌鸡厌的,怎么如今对方都有小王妃了,她连个拉拉手的人都没有。 「我长得也不差,怎么没人喜欢?」 萧子衿问:「不是你放言,想当你相公的得至少能打得过你的时候了?」 方诗左手握拳砸在右手掌心,想起来了:「我好像确实是这么说过来着。」 见季远之不大明白,萧子衿便问他:「你去方家时候看到放在院子中至少一人高的阔刀了吗?」 季远之「嗯」了一声。 对萧子衿提起的这个,他倒是影响深刻——那把阔刀和他差不多高,若是立起来,光刀身就能到他的下颚,刀身厚半指,宽两掌有余,重达七十多斤,能一次性拍飞数人。 他在方府时曾听小侍女自豪地讲过,方诗带着这把阔刀几乎单挑了方家军全军上下。 只要是被她打过的,谁听见她名字都得腿抖。 萧子衿压低声音,贴在季远之耳侧:「方帅起初让她比武招亲过,她拎着那把上去的,愣生生给人家拍飞下的擂台,昏了足足三天,方帅赔了不少银子。」 邱莹捂着眼睛耳朵却一直竖着,听完小声同方诗确认:「真的???」 方诗尴尬地挠头:「这不是他们不经打嘛……」 邱莹默默后退了一步:「郡主实乃女中豪杰,邱莹自愧不如。」 萧子衿被俩活宝弄得无语,叮嘱了邱莹一句让她把事情安排下去就和季远之一同打着伞走了。 脚下的雪层有半个手掌的厚度,一脚踩下去松松软软。 两人身量都不小,共打一把伞就显得伞面下格外拥挤。 季远之左手半搂住萧子衿,手掌虚虚盖在了他的左肩上,防止他左肩被打湿。 「云清呢?」萧子衿问。 【作者有话说】 方郡主(不可置信脸):不是,大家都掏鸟窝拎瓦片,凭啥他萧子衿有老婆???? 季(温柔贤惠脸)端正坐 萧(捂着腰) 第80章 云清如今自然被安置在了屋里,由季铃在旁看护。 他被季铃封了身上五大穴,又以金针疏脉,这会儿还在屋里昏睡着,少说也得个把时辰才能转醒。 「云公子急血攻心,如今已被阿铃处理好了,现在还在屋里昏睡。」季远之温温柔柔回答,握着伞柄的手不经意一动,露出手腕处狰狞的淤青。 第128页 萧子衿一时间忘了自己本想说什么,只看着他的手,心里不是滋味:「云清伤的?」 季远之手腕下倾,用衣袖盖住了淤青:「不碍事,过两日便好。」 萧子衿喉间像被堵住,半晌说不出话,原先的诸多心事都变成了他手上的那道淤青和小臂上的一道伤口。 他突然觉得愧疚。 幼年时因他之故季远之在宫中多受其他皇子的责难,如今十多年过去,又因他的缘故不得不捲入两国战事。他是清楚的,若非为了他,季远之必然只会对江河日下的元国皇室冷眼旁观,别说施以援手了,能不落井下石都算是不错。 只是到底为了他,一再委曲求全,步步退让。 萧子衿握住他的手,指腹摩挲着他的手背:「远之,对不住。」 他早已习惯了背负着诸多目光前行,偶尔就忘了身后还有一人一直在陪他。 季远之低声问:「殿下便只有这三个字吗?」 他原本空悬于萧子衿左肩的手轻轻搭了上去,并不重,却让萧子衿整个人一僵。 自来了西北后,战事频发,又加上朝不保夕,两人再无任何肌肤之亲。哪怕是同床共枕,多数时候也睡不到天亮,一听见号角声就得匆匆爬起,披甲上前线。 季远之亦知晓他疲惫,并不越矩,两人最亲密的接触也不过是夜晚相拥而眠,时间一长,倒让萧子衿时常忘了两人早已有过肌肤之亲的事实。 直到如今从他略带暗示的动作里,那一夜的记忆死灰復燃——他记得对方四处点火游弋、带着暧昧暖意的指尖,也记得散落的凌乱衣物和自己攥着衣物却被十指相扣住的手,更记得对方搂着他,用几乎贯穿的力道让两人融为一体。 他咬着牙,却被强行逼出了眼泪,受制于人的恐惧感混杂着自然而然的快意,让他不住喘息,哭泣。 朝堂上说一不二的静王,西北三州令行禁止的总帅,入了卧房也不过是一个普通人。 觉察出他的僵硬,季远之垂下眼,声音低下去:「殿下不必为难。」 「不,不是为难。」萧子衿一咬牙,「只是如今不是好时机。」 一句话说完,萧子衿耳根都红透了,手脚僵硬,只面上强作镇定, 但凡他这会儿稍一扭头都能看到身侧的季远之唇角几乎遮掩不住的、计谋得逞的笑意。 小半个时辰前,里间卧房。 季铃掐住了自己哥哥的手腕,用力大到季远之的整个手掌都开始充血,腕骨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嘎吱」声。 待到确保痕迹足够显眼也足够惨烈,她才松了手,左右端详:「借一下他的武器吧,再划拉两下,看起来更惨一点。」 季远之由着她折腾,全程连痛哼都没哼一下,仿佛受伤的不是自己。 直到一切准备完毕,他才挑了下眉:「够了?」 季铃审视完点点头,笑得格外狡诈:「足够了。」 兄妹俩都知道萧子衿是如何的人,也最吃哪一套。 你同他来硬的,那面对的就是雷厉风行不近人情的静王,可若你同他来软的…… 他就只会是萧子衿。 哪怕直到如今,季远之都非常厌恶眼睁睁看着萧子衿披甲上战场,那种不确定性和忐忑,让他如同浑身爬满了虫蚁,坐立难安。 在季铃的提醒下,他突然有了更好的主意,既然阻止不了,那不如取而代之。 季远之看着略显惨烈的小手臂,唇角一勾,看得季铃浑身一寒。 她哥这个表情,向来就是又有坏主意了。 …… 晚间,昏睡着的云清陆续转醒了三次,头两次都浑浑噩噩的,只扒拉着床侧,嘴里一个劲儿地喃喃自语,直到亥时将至才彻底醒了过来。 他醒后也不说话,就坐在床侧发呆,一个人兀自出神。 季铃一路小跑着去将他醒来的事情告诉了萧子衿,仰着脸问:「阿楠哥哥,你要过去看看吗?」 萧子衿沉默良久:「……算了,没事就行,由他去吧。」 季铃歪着头,总感觉他还是有些在意,不过她什么也没说,只「哦」了一声,临走前看了眼正巧过来同萧子衿汇报事情的秦筝。 秦筝侧脸避开她的目光,看她走了才松了口气,刚汇报完伤兵营目前的情况准备同萧子衿告辞,就听他问:「秦筝,你要去看看吗?」 秦筝摇头,垂眼盯着自己脚尖,苦笑道:「我知道错不在他,可……可心底一时间也过不了这坎,」她吁口气,「日后再说吧。」 萧子衿能理解,即便是他一时也说不上来心什么滋味。 只是偶尔,他会想起早年初见云清那会儿—— 堆得满满当当的草堆后头,只露出了半张略有些脏兮兮的美颜面孔,年纪不大的云清戒备地死死盯着他们三人,用一口不伦不类的官话不大清楚地问:「你们,是谁?做什么?」 容归本想抓他直接去给寨子里的寨民赔罪,却被旁边的叶舟拦住了。 那会儿的叶舟还未武功全失,腰间别着沉舟剑,墨色的长髮被用一条淡青色的髮带束起,露出饱满的额头和俊秀的五官,他朝充满敌意的云清伸出手:「出来吧,我们不做什么。」 云清盯着叶舟腰间的剑,往后缩了缩。 萧子衿看了眼快要亮起的天色,提醒叶舟:「天可要亮了,我们直接带他去找寨民?」 第129页 叶舟解下腰间的沉舟剑丢给容归,容归单手接过,嘟囔他真是「婆妈」。 叶舟没大在意,又朝云清招了招手,示意他出来。 「喏,现在不用怕了吧?」 就在萧子衿忍无可忍地想把这个小贼揪出来的时候,云清终于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灰扑扑的脏手放到了叶舟的手里。 ——像只露出柔软肚皮的小兽。 直到如今萧子衿回想一切,却只觉或许就是那时,宿命就显露出了它狰狞的獠牙。 他拍拍秦筝的肩,安慰道:「近日辛苦,好好休息,不必同自己为难。」 秦筝一颔首:「我知道的,秦大哥。」说完朝他勉强笑了笑,转身离开。 季远之从屋里的屏风后出来,顺手去关上了门,走到萧子衿身后温柔环住他,在他耳侧低低道:「不知如何面对云公子?」 他一眼就猜出了萧子衿的心思。 萧子衿犹豫片刻,最终还是苦笑了下,「即便是明知一切并非他之过,可终究……」 终究,哪怕是圣人也会有私慾,比起向来不对付的云清,他更看重早已故去的友人,哪怕事到如今什么都没法改变,无论是多少的责怪怨恨都无法让逝去的友人復活,但到底会多少替他感到不值。 季远之将头靠在他右肩上,两人唿吸贴近,萧子衿都能感觉到他说话时候震动的喉结。 「我知道,可这才是阿楠。」 不论是当初面对他恶语相待却依旧不曾挟私报復的六殿下,还是如今面对私慾却依旧清醒,一力撑起倾颓大元的静王,都能让他从药谷久违的噩梦中回到尘世间。 烛火摇曳中,两道人影交叠在一起,季远之将唇轻轻地贴在了萧子衿的颈侧,顺着他的脖颈一点点往下,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探入了衣物之中。 「……远之。」萧子衿勐地抓住他的手腕,却听他嘶地倒吸了一口气,顿时着火似的缩回了手,只咬牙警告,「不能是现在。」 季远之仗着身上有伤,萧子衿对他心下有愧,有恃无恐地脱去了他的外衣,手指游蛇似的一路往下…… 他用犬齿叼住萧子衿的耳廓,含煳道:「不必担心,一切有我,我能替你出征。」 「殿下只需要告诉我怎么做,如何做,」他手指在入口处打转,一点一点非常有耐心地开拓,「至于其他,一切有我。」 萧子衿攥住他的衣袖,又无力松开,被季远之扣住:「去床上……」 季远之身上衣物未除,将人压在还放着文房四宝的桌上:「不,是殿下说的,一切随我。」 被拉长的人影倒映在乳白色的墙上,鞋袜乱七八糟地散了一地。 萧子衿抓住桌沿,急促地喘息着,身上像是被点了火。 整个人在沸腾中燃烧殆尽。 眼角不自觉落下泪,这一瞬间,背负在他身上的沉重家国和往昔岁月都像是被人徒手接了过去。 这便是他的归处了。 …… 这场大雪不间断地下了三天。 风雪中分不清南北也辨不清东西,只能感觉到钝刀似的寒风颳在脸颊上,让人又疼又冷,别说是行军打仗,连出门都成了难题。 不过也不光是西北军,十三部落的人马在不见尽处的雪地里也是举步维艰,一个个眯着眼连近在咫尺的人都看不起面貌,更别说是上阵杀敌了。 若是强行出兵,最大可能就是先把自己人给砍死了。 哪怕是狼王,也不得不在天时面前俯首称臣。 坎布拉尔只能呆在狼帐中看着外头倾盆而下的暴雪咬牙切齿。 等风停雪收,渡河已经结了一层厚厚的冰面,湍急的河水被压在了冰层之下。 这对本就依赖渡河作为天险的沧州来说,并不是好消息。 而萧子衿同邱莹等人也都清楚,随着冬日的越来越冷,局面只会越发不利于他们。 因此夺回穗州,势在必行。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下戏后的云小清(暴跳如雷):不是,这人有病吧?!!!他拿了我的武器割自己还嫁祸给我??????人干事儿???? 叶小舟(顺毛):你就当自己是他们y的一环吧啊 小萧(疑惑):???这伤口不是你弄的? 云小清:是我弄的我是王八大犊子。 小季(假装听不懂):嗯?饿了吗,我们去吃饭? 第81章 略显暗沉的天幕下朗月当空,星河朔夜。 即将子时,西北军大营中却依旧灯火通明,恍如白昼。 校场上挤满了一队又一队整装待发的兵马,昂着首目光如炬。 邱莹一整个人都裹在坚硬的重甲之中,脸部也只露出眼鼻口三处,连眉毛都被压在了头盔之下。她骑着战马,右手持一把红缨长枪,一一点好人数后驱马走到萧子衿面前。 「王爷,」邱莹少有的肃穆,「人已点齐,即刻便能出发。」 萧子衿扫过眼前或稚嫩或沧桑的面容,最后落在了身前骑在马上的季远之脸上。 季远之眼也不眨地低头看着他,待两人目光一交错便微笑着问他:「阿楠,没什么想同我说的吗?」 一听他说话萧子衿就腰疼,可他也清楚季远之是为了什么——战场兇险,季远之捨不得他。 哪怕嘴上再怎么冠冕堂皇地说主帅不应以身犯险,也不过是季远之所找的藉口罢了。 第130页 归根结底,季远之为的不过是自己的私心。 「我说的都记住了吗?」萧子衿问道。 季远之点头,眼底有笑意:「一句不曾忘。」 「好……」萧子衿还是没忍住多了句嘴,「万事小心。」 「等我回来。」季远之朝萧子衿伸出手。 两人匆匆一握,掌心一触即分。 方诗握着马缰打趣:「可以了哈,知道你捨不得小王妃了,放心吧,铁定把他和穗州都给你带回来。」她扫过黑压压的人群,铿锵有力,「西北,也该有一场胜仗了。」 「走——!」她倏然振臂一唿。 众将士随即山唿海啸般应和起来。 「夺回穗州!」 城门在令人牙酸的刺啦声中打开,随即西北军以方诗为首,邱莹同季远之从旁协助,分为三支鱼贯而出。 萧子衿目送着他们离开,下意识握紧了掌心,还能感觉到方才留下的另一人的余温。 原来季远之每次目送他上战场,都是这种感觉吗? 季铃蹦跶着过来,娇憨地一把抱住萧子衿的小臂,笑嘻嘻安慰:「好了,嫂子你不必担心,不是还有我们在此殿后嘛。」 萧子衿「嗯」了一声,收敛心神:「何平。」 「属下在。」 「按计划行事。」 「是,王爷。」 秦筝听到伤兵营外传来的声音,放下手边的白纱布走了出去,从这个方向只能看到灯火璀璨的另一半军大营,她却跟着心下紧张了起来。 这註定是个不眠之夜。 不管是对哪一方人马来说。 …… 狼王帐里。 侍女挑了灯芯,又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坎布拉尔卧在半腰高的床榻上,盖着厚重的羊绒被,辗转难眠。 随着伤亡越来越多,部落里头已经渐渐出现了许多不贊同的声音——初时所有人都能靠着一腔热血,可若是死伤的是自己的亲人朋友呢? 光是这几日大雪封路,就有好些个长老来同他说,实在不行不如见好就收,元国皇帝同萧子衿本就不齐心,指不定什么时候两人就一拍两散,届时拿下元国岂非轻而易举,何必如今和他们死磕到底。 一时间好像所有人都忘了,那年十三部落饥荒,数不尽的族人被活活饿死,只剩下一身的皮包骨头,连秃鹫都啄食不出几两腐肉。 为了省下一口吃的给还在牙牙学语的幼儿,年迈的长者们朝着山脉走去,没带一点粮食,慨然赴死,连尸骨都不知落在了何处。 他的母亲,为了给他们众兄弟姊妹一口肉汤,生生剜下了自己小手臂的肉。 可最终,却还是没能熬过那场饥荒。 他曾在将死的母亲的床前,握住对方瘦削到只剩下一层薄薄皮肉的手发誓,日后自己一定要让族人们过上好日子,谁也不会因为饥荒饿死。 可至今不过才短短多少年,有的人却已经忘了那场饥荒,忘了数不胜数饿死在饥荒中的族人。 坎布拉尔翻了个身,还是睡不着,索性穿鞋爬起来。 帐帘被人匆匆忙忙地掀开,侍女额头都是汗珠,手上拿着一把短剑,半张俏丽的面容倒映在刺目的火光中。 「王!元军打过来了!」 坎布拉尔急忙穿好了衣服,出去就听见了不远处响起的厮杀声,半边天幕被火光映得如同白昼,一片敞亮。 侍女握着短剑护在他身侧:「王!我先护送你走。」 坎布拉尔摇头,目光冷如寒铁:「狼群的狼王,从未有先逃跑的道理。」 他随手拿起竖立在狼王帐门口的吞吴:「便让那些元国小儿看看,谁才是天命所归!」 噌—— 尖锐的铁器摩擦声在耳畔响起,容归被逼得勐后退几步,一抬头目光复杂起来。 「季谷主——」 季远之跨坐马上,在一片厮杀声中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他:「许久不见了,容公子。」 容归下意识环顾左右,并不见萧子衿的人影,心底不免松了口气。 他委实是不知道怎么去面对萧子衿。 两人走到今日,谁都没有错,却到底心里有了疙瘩,再不復当年青葱少年时了。 「确实是许久不见了,」容归嘆口气,「抱歉。」 「容公子不欠在下,欠的是阿楠。」季远之道。 容归笑容苦涩:「是了,我知道年初他曾在朝堂周旋同十三部落的通商口,可部落长老不曾听我的,辜负了他一片苦心。」 「只是如今,说什么都晚了。」季远之道,随即手边长剑寒光一闪,直冲容归颈侧。 他同容归本就没什么交情,攀谈两句都不过是看在萧子衿的面儿上,下手自然毫不留情。 容归左手提盾挡于身前,却险些被他的腕力带了个趔趄。 他身法上乘,武功却并不算高,在下手狠辣全然不留情的季远之手下走不了几招。 十三部落的小士兵勐地将容归撞倒,将他往后一推:「卓也大公!快走!」 颈侧鲜血喷壶似的喷出,小士兵睁大了眼,伸出的手还在不住抽搐,眼底却暗淡了下去。 季远之冷漠地看着容归,剑身上还在滴血,身下的枣红马仰首高声嘶鸣,铁蹄抬起朝着容归一脚踩下—— 长刀吞吴从旁侧横掷而来,重重击在了即将踏下的马腿上,距离最近的容归能听到马腿骨头髮出的不堪重负的咯噔声,只片刻那气势汹汹的战马就发出了长长的一声哀鸣,硕大肥壮的躯体轰然侧倒,发出吭哧吭哧的唿气声。 第131页 季远之及时翻身下马,转向长刀飞来的方向。 身穿厚厚的铁质盔甲,硕大的胸肌被裹在其中的坎布拉尔朝手心吐了一口唾沫,匪气悍然:「元国的小儿,你们的王爷呢?怕了吗?」 季远之莞尔一笑,随手擦去剑身上的鲜血:「区区贼子宵小,哪用得着我们王爷?」 「别废话了!」方诗拿着一柄硕大的阔刀驱马飞驰而来,随手照着坎布拉尔的脸就是一砸,「赶紧打完回去见你家王爷!」 她的速度极快,抡起人高的阔刀脸不红气不喘的,砸实在了能把人颈骨都当场砸断,坎布拉尔吞吴离手避无可避,只得以身体强挨了那么一下,整个人险些照着飞了出去。 季远之:「……」 容归一瞬间怀疑自己大哥当场被打死了…… 死里逃生的他用两只手拖着吞吴,去扶起坎布拉尔:「大哥?!」 坎布拉尔握住吞吴的刀柄站起身,拭去鼻血:「元国不是最看不起女娃子,你又是谁?!」 方诗单手拎着人高的阔刀,脸不红气不喘:「等你死后再去同阎王问我名姓吧。」 「动手——!」 数以万计的元国士兵自后往前冲锋,喊杀声连成一片。 坎布拉尔看着越来越多的人马,脸色逐渐凝重,旁边的副将道:「王,是他们的援军!是北境的方家军!」 「还用你说,我看不出来?!」坎布拉尔且战且退,一个不察飞矢穿过拥挤的人潮直直射向了他的额头。 「大哥!」容归将人勐地一拉,箭矢越过坎布拉尔的位置,直直将他身后的副将射了个对穿。 副将张着嘴,箭身穿喉而过,他僵硬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颓然倒了下去,目光还在注视着前方。 季远之冷漠地放下手中的长弓,抬眸看了眼天色。 当空悬挂的启明星隐在了云层之后,持续了许久的厮杀声终于在公鸡第一声啼鸣的时候停了下来。 庆元三年,一月二十八日,西北军收复穗州。 这是自庆元二年十一月末,十三部落同元军交锋以来,最好的战报了。 季远之擦去脸上沾上的血痕,一步一步地朝着沧州城门后的萧子衿走去。 萧子衿朝他伸出手,季远之却在走到他面前的时候当众一跪,他握住萧子衿的手,在手背上落下一吻。 「殿下,你要的穗州,我替你拿回来了。」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方诗:最烦装b的人了。(对着小季指指点点 坎布拉尔:她武器那么大真的合理吗??? 方诗(拿阔刀):咋地?找削? 容归(感慨):元国真的是卧虎藏龙。 第82章 萧子衿反握住季远之的手。 两人十指相扣掌心相贴,不属于自己的温度源源不断地通过贴在一起的掌心传了过来。 明明各自身上都还带着硝烟方止的疲倦,注视着对方的双眼却依旧雪亮如初。 策马过来的方诗一脸没脸看的表情,啧啧着扭过了头,顺带着一把把邱莹的头也拍侧了过去。 邱莹脖子险些被她极大的力道给拍断了,一边珍惜地捂着自己的脖颈,一边纳闷地嘟囔:「我又不是第一次看了……这有啥……」 萧子衿耳根一红,立刻咳嗽了一声收回了手。 「辛苦了。」 方诗食指和中指扒开一条缝隙,露出一半褐色的瞳孔,看萧子衿这故作姿态的样子翻了个白眼:「得了,耽误你和小王妃重聚了,还是别谢了。」 「对了,」她骤然想起,「你什么时候走?」 季铃一歪头:「阿楠哥哥你要去哪?」 「即刻。」萧子衿道,「回鄢都一趟。」 季铃兴奋拍手:「带我吗?」 季远之睨了妹妹一眼,温柔道:「若有需要差遣药谷的地方,怕还是让我去比较好。」 季铃本想反驳,收到哥哥警告的眼神这才鼓了鼓腮帮子,偃旗息鼓。 方诗摸摸脖子,思考片刻:「……留下阿铃吧,她医术好,用处大点。如今西北军分身不暇,有药谷帮衬你在鄢都也安全些。」 萧子衿犹豫,瞥眼就看到季远之落寞地垂下了头,垂头丧气的模样。 「……」萧子衿头疼道,「也是,那阿铃留下吧。」 季铃嘆口气。 果然,无论嫂子多宠自己,在哥哥和自己里面,还是得选哥哥。 男人啊…… …… 比起沧州的欢唿雀跃,一时不察被迫退守荆州的十三部落气氛甚是僵硬。 季远之记恨着萧子衿的左肩旧伤,在坎布拉尔带人撤退时一箭射穿了他的左边肩胛骨。 带着倒刺的箭身从他的背后扎入,前胸穿出,撕开一道伤口,淋漓的鲜血滴滴答答落了一路。 坎布拉尔本想直接将箭身拔出,粗糙大掌刚一碰到铁制的箭头就疼得脸上泛白,只得暂时作罢,直至退到了荆州,才有空招了部落中的巫医前来处理。 巫医用夹子小心翼翼地拨开坎布拉尔伤口处的皮肉,在看到贯穿的箭身上细小的倒刺时手抖了一下,疼得坎布拉尔捏紧了放在膝盖上的手。 箭矢末端,还能看到没磨去的狼头图案——这是十三部落的箭。 十三部落曾用带有倒刺的箭矢射杀了无数个元国人,如今,元人也用他们的箭,险些射杀了他们的狼王。 第132页 坎布拉尔不耐烦问:「能不能处理?不能就换个人。」 巫医忙道:「可以。王,就是你得忍一忍。」 坎布拉尔即便看不见,却也知道大抵不是普通的羽箭,咬着牙点点头:「弄出来。」 「是。」巫医道。 十三部落地广人稀资源贫瘠,又因和元国不和,只一味地闭门造车,直到如今医术上也依旧维持着最早的「听天由命」的治法——先治着,治完能不能活下来全靠天命。 故而十三部落的人也十分推崇所谓的天命,每一任狼王都自觉是天命所归。 等巫医一点一点挑开被倒刺勾着的皮肉,硬汉如坎布拉尔也早疼出了一脑门的冷汗,被打湿的衣服粘腻地贴在身上,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被捞起来。 见巫医用手背抹了抹额角的汗珠,他忍不住问:「好了没?」 巫医动作尽量轻柔,但碍不住着倒刺连皮勾肉,就是死人都得疼活了。直到铁制的细口剪子插进去剪下了最后一根倒刺,他这才松了口气:「好了,王。」随即抽出了被挨个剪掉倒刺的箭矢。 一旁的容归拧着眉,急道:「那里面的那些木头倒刺呢?」 巫医唉了声:「也得拔,但不一定清得全,可连着骨头呢。」 「切开伤口处理呢?」容归问。 巫医脸色大变,连连摇手:「切开了人不就死了?不行不行!」 容归在元国呆了数年,曾见过不少因伤口未处理好而死的打柴人,清楚这种伤口若是不处理好是会要命的。 可他到底自己不是医者,下手也没个轻重,怕一处理不光没处理好,反而给对方雪上加霜,一时又急又气。 倒是坎布拉尔不在意地一挥手:「没事,小伤口。」 容归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气成了一个锯嘴葫芦。 没等他想好说辞,鬚髮皆白,拄着拐杖的老爷子从外头走了进来,沟壑纵横的脸上布满愁容。 「阿瓦叔。」容归喊得不情不愿。 被叫阿瓦叔的老爷子不大待见他,只扫了一眼,就拿着拐杖敲击了一下地面,对坎布拉尔道:「王,现在我族的伤亡已经超出原来的预期。」 「你准备怎么交代?」 坎布拉尔头盔下的脸黑沉沉的:「阿瓦叔,这是打仗,打仗怎么会没有伤亡?」 阿瓦叔冷笑一声:「王说的对,可到底那些不是王的子嗣后代,王才如此浑不在意吧?」 他狠狠用拐杖敲了地面,语气带上了怨恨:「我的孙儿才十五,却就这样断了腿。我们天狼血脉,最重要的可就是腿了!」 「没了腿的天狼,是无法在草原上奔跑的。」 「阿瓦叔,牺牲掉的不只是你的家人,」坎布拉尔脸上肌肉都没动一下,冷声道,「也有其他千千万万族人的家人。能为了族人以后的幸福而战死,是我们部落勇士们的荣耀!」 阿瓦叔面容扭曲:「以后?荣耀?只剩下一个寡妇带着半大不小的孩子叫荣耀?」 容归悄悄抬起眼,刚想说话就被坎布拉尔一个眼神喝止了。 周围的侍女们都低着头,谁也不敢发出动静。 一时屋内安静到唿吸可闻。 坎布拉尔无动于衷地用白色的纱布摁住自己的伤口处,等吸不住血了就丢掉,重新换上一块儿新的,不多时地上已经堆了一小堆的血纱布。 「王,你的自负迟早会让你付出代价。」 阿瓦叔负气离开。 容归刚想再劝劝坎布拉尔,坎布拉尔就知道他要说什么一样抬手一挥:「卓也,你也下去。」 容归重重一拍桌子,指着他鼻子骂了一句「没脑子」,把椅子一把推倒在了地上,大踏步走了。 坎布拉尔盯着地面,出神许久。 …… 庆元三年二月五日,夜,静王萧子衿返回鄢都。 消息连夜传遍了鄢都上下。 守着城门口的谭春望着那熟悉的车架朝静王府而去,身上却莫名打了个寒颤,他缩了缩脖子裹紧了身上的厚衣服。 可能是了解过静王的平生后产生的下意识反应,他总有一种预感,静王这一回来,鄢都怕是也安生不久了。 王府门口,早已收到消息的赵岭伸手撩开了车帘,恭恭敬敬喊道:「王爷。」 萧子衿刚要扶着他的手下车,季远之已经别开了赵岭的手,换成了自己的,看萧子衿脸上空白了一下便笑起来:「殿下,请吧。」 赵岭:「……」 他能怎样,人家到底是小王妃。 「如今鄢都情况如何?」萧子衿问。 赵岭正了神色:「世家贪污受贿一案?还未有结果。刘家虽然是条急了眼的疯狗,但众世家也不是吃素的,有不少即刻就反应了过来,销毁了人证物证,光是王爷你返程的这段时间,下属地方官员就出事了七八个,自缢的自缢,溺水的溺水,遇到意外的遇到意外……这鄢都的水,比西北的战事还容易溺死人。」 萧子衿点点头,并不意外:「世家大族树大根深,没那么容易垮台的。不一定是他们亲自动的手,朝中留下来的如今都沾亲带故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有些小官儿比起被他们收拾,倒确实不如自己赶紧死了表明态度,也能替活下来的家人求个庇佑。」 赵岭沉重地嘆口气。 季远之温温和和地插嘴:「王爷是需要处理他们的证据吗?药谷有。」 第133页 第83章 如果说朝廷是武帝明面上的刀,那药谷就是不见人的暗器——平日里除了观察江湖动向外,便是监察朝中诸位大臣——小到他们几时用饭、去过何处,大到他们同谁交谈、谈过什么。 而必要时,这些由药谷调查掌握的秘辛就会成为要他们命的利刃。 季远之杀父夺位后曾去保管案册的密室里看过,朝中每一位大臣的过往平生都被登记在册,垒成一叠又一叠案卷,连私生子有几个都写得清清楚楚。 而在他重新得到萧子衿的消息后,这间从季岩时就打造好了的密室里多了一处暗格。 暗格中整齐地摆放着一叠案卷,里面写满了萧子衿这几年的行踪。 他如同一只盯准了猎物的兇勐野兽,耐心匍匐于暗处,窥伺着萧子衿的一举一动,将他的诸多喜好一一摸清,最后一击必中。 而这些,他无意让萧子衿知道。 在萧子衿略带深意的注视下,季远之抿唇一笑:「殿下要什么,直接同我说一声便是。」 见萧子衿没出声,小王妃瞧着也不像是不好相与的,赵岭大着胆问:「齐家的也有?」 鄢都中,除去被幼帝萧俞提拔上来的新贵刘家外,便以荣氏、彭氏和齐氏三足鼎立。 荣氏使得一手见风使舵的好本领,靠着向武帝献上珍妃,珍妃又生了个二皇子萧瑾言,在改朝换代的情况下让家族在鄢都稳稳屹立不倒;齐家曾救驾有功,得武帝亲手所写牌匾,至今挂在大宅门口;至于彭家,于国无大功,于武帝却有大恩,彭氏老祖母在大庆时是萧家的乳娘,后来萧氏被诛,全靠她将自己的儿子谎称做萧家的幼子这才让武帝萧和政死里逃生,可以说一家荣耀皆繫于老祖母年迈之躯。 这些年来,三家因裙带姻亲关系联繫日渐紧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若是萧子衿想动其中一家,其他两家必然不可能善罢甘休。 赵岭不光是在问齐家的,更是其他两家的。 季远之含笑颔首,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答覆:「自然。」 不知怎么,赵岭从他的笑意中却感觉到了一阵刺骨凉意。 季远之:「只要王爷想要,即便是没有也能有。」 就如当年季岩伪造太子萧子规的谋逆文书一般,即便没有,只要稍一费心白的也能被变成黑的。 赵岭看向萧子衿等他做主下令,萧子衿却拍了拍他的肩膀,吩咐道:「不急,本王要先进宫一趟。」 赵岭看着乌沉沉的天色有些纳闷:「王爷,现在?」 萧子衿不容拒绝地点头:「对,现在。」 赵岭得令,自去准备进宫的车架了。 季远之温声问:「阿楠,可要我陪你一同?」 萧子衿睨他,却没什么责怪的意思,倒是带着点无可奈何的纵容:「你当我不知道你同阿铃威胁了他一顿?小皇帝若是看到你,估计要以为我是去逼宫夺位的。」 季远之道:「你不想要?」 「不想,」萧子衿一丝犹豫都没,断然回绝,「我不适合那个位置。行军打仗都勉勉强强,若不是被迫无奈,我巴不得自己只当个闲散亲王。萧俞只要不自己找死,他的位置我不会动。」 「阿楠啊……」季远之吁了口气,长而卷的睫毛垂下,那丝让赵岭一惊的寒意瞬息从他眼底褪去,他又笑起来,「好了,我听你的。」 马车已在外头候着,赵岭进来通报了一声后就识趣地出去了,给二人留了单独的。 萧子衿转身将季远之略有些松散了的披风领口的纽扣解开重新扣好,低声道:「早些休息,不必等我。」 季远之刚想去握他的手,萧子衿已经转身匆匆忙忙地走了。 他的背影消失在了白墙之后,随后木车轮滚动的轻微声响隔墙传来,逐渐远去。 …… 宫内。 萧俞睡眼惺忪地坐在书房椅子上,一下又一下地打哈欠,用右手拄着头才险险没直接睡趴在桌上。 福喜在门外时小声咳嗽了下提醒:「陛下,静王到。」 萧俞这才勉强打起精神,堆着笑起身迎接萧子衿:「皇叔,许久不见怎么看起来消瘦了不少?西北雪大,没冻着吧?」 萧子衿身上还带着冬日的森然寒气,推门进来时西北朔风唿啦从他身旁灌进了屋里,吹得烛焰都摇晃了下。 跟在后头的福喜赶紧关上了门,麻熘地站到萧俞身旁,扶着个大肚子,脸上笑眯眯的,甚是喜态。 冬日霜寒,御书房内提前放了几盆炭火,这会儿已经有些热乎,萧子衿解下披在身上的大氅,随手挂在椅背上:「天色太晚,陛下,臣便有话直说了吧——西北粮草不足,需要朝中拨银子了。」 「这……」萧俞脸上的笑一僵,「皇叔你也清楚,如今国库空虚年年亏损,真不是朕不想,实在是有心无力啊。如今西北穗州已夺回,荆州本就靠近十三部落,便是让给他们展我大元风度,也无不可,何必劳命伤财?」 萧子衿听得窝火:「所以陛下的意思是?」 萧俞有些心虚地用余光看了眼福喜。 福喜拍拍肚子,萧俞心下稍定。 「朕觉得吧,与其为了一个无足轻重的荆州劳命伤财,不如就这样算了?」他小心翼翼地瞅了瞅萧子衿的脸色,一时间也看不出喜怒,只得硬着头皮继续道,「派使臣去谈个和,展现大元的大国风度,荆州那种不毛之地,就让给他们算了。」 第134页 萧子衿一肚子火,要不是看在他是皇帝的份上这会儿都要一巴掌打过去。 三言两语间荆州就成了他口中的「不毛之地」,随手就要送给十三部落,那些曾经死在荆州,被十三部落的马群踩踏而死的百姓呢?为了荆州抛头颅洒热血,马革裹尸的将士呢? 鄢都权贵声色犬马,夜夜笙歌,远在西北的荆州却只能作为边陲之地为两边留出一个缓冲地界,常年忍受着十三部落的骚扰、恐吓、威胁,生活在里面的百姓时时刻刻要担心自己能不能见到明天的太阳,这就是他所说的无足轻重吗? 无足轻重的到底是荆州,还是荆州数万的百姓? 「陛下真是好肚量,」萧子衿皮笑肉不笑,「不如索性也将鄢都拱手相让吧?免得还得辛苦十三部落南下是吧?臣在西北听闻鄢都近日在查世家吞併百姓田宅、私扣下放灾款、偷运官盐倒卖、收受底层小官所赠贪污银两之事,现在如何了?」 萧俞尴尬地别开眼不敢看他。 他自己也知道即便说得再冠冕堂皇听来也委实荒唐,可国库空虚又是逃不开的事实。 元国初期本来就一堆大庆留下的烂摊子,武帝都还没处理完呢就丢给了他,没钱就是没钱,他也没辙。 朝中的世家大族确实是有钱,可他一个傀儡皇帝,一无兵权,二无政权,敢去和世家大族斗问他们要银子吗? 萧俞一时没敢吭声,余光不住往旁边的福喜身上瞟,暗示他想想法子。 福喜看着他同武帝相似却又截然不同的面孔,有些无奈地上前缓和两人的气氛。 「王爷您先别生气,」福喜肉乎乎的圆脸上露出福态的笑,「陛下这也是委实没办法。您也知道,这几年国库本就不充盈,又时常天灾人祸地拨款下去,如今当真是一分银子都拿不出来了。」 「这若是继续打下去,别说西北将士们受不受得住,光是朝中银两就不够。」 「等咱养精蓄锐几年,再夺回荆州也为时不晚,何必现在同他们逞一时之快?」福喜说得苦口婆心,又顿了下,「至于世家之案……陛下也是束手无策。此事牵连甚大,荣、彭、齐三族都牵连其中,陛下年幼,有心无力。王爷既已回鄢都,不如此事便交由王爷调查?」 萧子衿冷笑。 福喜这话说得漂亮,其实就是希望他和世家大族鹬蚌相争,好让萧俞成那个得利的渔翁。 到底是武帝的贴身大太监,比萧俞这个二愣子更加擅长权力斗争。 萧子衿一时没说话,只盯着萧俞。 直看得他心里打鼓,又心虚又不知所措。 「陛下这般信任,真是让臣愧不敢当。」萧子衿语调平缓,听不出情绪,「但此事事关重大,不如等到明日早朝再商讨。」 萧俞点点头,并不敢真的强求:「皇叔所言甚是,是朕未深思熟虑。」 萧子衿:「天色已迟,臣就先行告退了。」 萧俞哪敢拒绝,带着有些僵硬的笑看萧子衿起身拿起大氅披好,福喜刚要去送他,他头也没回地一抬手:「不必劳烦公公。」 御书房的门刚推开,冷冽的北风唿啸着灌入,站在门口的瘦弱女子被吓了一跳,仓皇后退两步,险些从台阶上摔了下去。 服侍的侍女连忙扶住她:「娘娘——」 「皇后娘娘!」 萧子衿曾匆匆见过她几面,没记住脸,听侍女们大唿小叫着却想起来了。 她是当今皇后,北辰宫的主人,也是刘尚书的小女儿刘婉。 刘婉个子不高,比萧子衿矮了将近一个头,站在他面前看起来尤为娇小玲珑。 在侍女的搀扶下她稳住身体,唿了口气,侍女在她耳畔小声提醒:「娘娘,这是静王殿下。」 关于萧子衿的传闻刘婉听过不少,有说他狼子野心的,有说他俊秀非凡的,也有说他同北境方郡主八卦的。以前刘婉也偶尔远远地看见过他几次,只觉得自己这个皇叔看起来甚是严厉,不大好相处的模样,现在突然面对面碰上,下意识紧张了起来, 房中的萧俞从位置上站起来,声音紧绷着脱口而出:「婉儿?你怎么过来了?」 「陛下,」刘婉福了福身子,声音细细小小,「臣妾想着日寒天冷,夜里又凉意重,煮了山药骨头汤给陛下送来。」 刘婉小心地看了看萧子衿:「静王爷可要尝尝?」 萧子衿对刘家人并没什么好印象,只冲她一点头,淡淡回了句:「谢娘娘好意,不过微臣还有要事要处理。」说完便大步离开了。 刘婉看着他的背影,北风捲起他大氅的尾端,像一只展翅欲飞的玄鸟—— 倏然就消失在了重叠的宫墙之后。 旁边的小宫女轻声吁了口气:「静王爷真的好吓人啊。」 刘婉应了一声,却大致知道,对方可能只是不待见她罢了,毕竟她是刘家人。 即便是在深宫,她也听闻过不少朝堂里的事儿。 只是,那到底是她的父兄…… 萧子衿走后,萧俞终于松了口气,连忙从屋里迎出来,有些责备:「下次让奴才们送过来便好,不必自己过来。」 刘婉回了神同他一道走进屋里,伺候她的小宫女就跟在两人身后,手上拎着食盒。 「不碍事,是臣妾想见陛下了。」 福喜关了门,宫女刚把食盒放在了案几上,刘婉就自己从食盒里头端出了刚煮好的山药骨头汤,上头还冒着腾腾热气。 第135页 瓷碗并不隔热,刘婉指尖都被烫得有些红,却还是稳噹噹地把汤碗放在了御书房的桌子上。 「陛下尝尝味道可还行?」 萧俞坐下,拿瓷勺喝了一口,连声夸赞:「婉儿的手艺果然还是那么好。」 「陛下喜欢便好。」刘婉站在桌旁,又问,「方才那就是静皇叔吗?」 「嗯,」听她提起萧子衿,萧俞叮嘱,「如今朝中局势有些乱,婉儿你避着他些。」 「陛下是怕他……?」 萧俞拿着汤勺的手一顿:「不是朕多疑,只是前有先太子规之事,他又手握重兵……朕不得不防。」 刘婉怜惜地注视着他渐显苍老的面容,好一会儿上前两步将已经贵为天子的丈夫的头搂在自己胸前。 「不论如何,婉儿都陪在陛下身侧。」 【作者有话说】 (鞠躬)感谢宝贝们的一路陪伴,第一篇文,文笔拙劣且不是很成熟,能被你们喜欢很荣幸,啵啵~ 要准备25章入v了,前面的抓紧看!(悄咪咪) 提一嘴,嘴上风流本质纯爱护犊子的爹系徒弟攻x天然呆但超强的师门团宠大猫猫美人师父受的小说《无尽梦魇》预收ing(小期待.jpg) 第84章 王府的车架刚在门口停下,甚至滚动的车轮子还没稳好,车帘就被赵岭掀开。 他略微后仰,偏着头低声同车厢里的萧子衿说:「王爷,有人求见。」 裹在黑色披风中的女子格外纤瘦,在月光下能看到她上了精緻妆容的小脸,细长的柳叶眉轻蹙着,带着几分郁郁,眼睛里也没了萧子衿当初在潮州见她那会儿的天真灵动。 ——是白馨语。 白馨语福了下身子,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称唿萧子衿。 若是叫静王,又太显生分,可若是叫表哥,两人又除了血缘外委实算不上熟悉。 「……」白馨语迟疑片刻,垂下眼,「王爷,姑娘有难,还请王爷施以援手。」 萧子衿一怔:「文绮?」 「是。文姑娘身份暴露,如今已落到彭家手中。」 萧子衿又问:「席书呢?」 白馨语一摇头:「不知所踪。」 赵岭并不清楚事情内情,只是作为下属低声提醒萧子衿:「王爷,若是彭家的话我们府中直接派人怕是有些不妥。」 这点不必他讲萧子衿其实也清楚。 彭家不是什么小门小户,在朝中可是有自己派别,能说得上话的。何况那当家的彭氏老祖母也不是好相与的,若他径直派人过去,怕是会吃个闭门羹。 白馨语听他这么说,萧子衿又一时没吭声有些着急。 离文绮被抓已有两日,这两日她一到夜里就来蹲守在静王府前,就为了能见萧子衿一面,让他去救人。 她并不清楚太多内情,只是替文绮做事的时候能大致感觉出对方的目的——文绮是想扶萧子衿上位。 白馨语脱口而出:「表哥,我不知道她以前做过什么,可、可她如今挑起刘家同世家内斗却是为了你。」 「她告诉我西北粮草军用不足,按照幼帝处事习惯大概率会割地求和,而世家大族大抵也会为了自己的利益站幼帝一边,你若是想要破局,只能从世家下手。她入刘府后就遭了软禁,所有的事情都是她提前告诉我如何做才能帮到你的。」 「你当真要看着她死于世家之手吗?」 赵岭目瞪口呆,看看白馨语又看看自家王爷,短时间没整明白这又是王爷哪来的表妹。 萧子衿沉默无言,白馨语刚要跪下,就被从车架上下来的他一把扶住了小臂。 「赵岭。」萧子衿道,「带人,同本王去彭家救人。」 他既然已有决断,赵岭便不再多想,板正地站好:「是,王爷。」 萧子衿刚要让白馨语去王府内休息,扭头就见季远之正站在门口沖他微笑,倏然便没了音,皱眉问:「你怎么还没休息?」 白馨语还以为他在同自己说话,疑惑地「啊」了一声,刚眼睛一红有些委屈地要回答,就听旁侧传来了声音。 「一个人睡不着。」季远之温柔道,「出来等你。」 白馨语:「……」 她的眼泪瞬间憋了回去。 「刘家知道你出来了吗?」萧子衿扭头问白馨语,看着她许久未见,已然瘦削不少的脸,眼中带着几乎藏不住的怜惜和追忆。 白馨语摇摇头:「我同萍儿换了装扮,她留在屋里,没有意外的话应该还没人发现。」 「你要回去吗?」萧子衿又问。 白馨语毫无犹豫:「萍儿还在刘府,我不能丢下她不管。况且,如今刘府还未发现我的身份,我应当还能蛰伏一段时日,暗中帮你。」 短短数月,那个当初在潮州哭着喊着不要嫁入刘家的少女已然褪去了青涩,尤其是当她说「萍儿还在刘府」时目光坚毅,萧子衿恍惚似乎看到了陈诺。 突如其来的太子谋逆案顷刻让他失去了兄长,当看到母亲悬在房樑上晃动的尸身时,神经紧绷的他溃不成军。 是当时恰好来宫里小住的陈诺拖走了呆楞在原地不动的他,流着泪咬着牙在他耳畔喃喃:「活下去!表哥,活下去!」 宫内守卫要去抓她时,她一把掐住萧子衿的脖子,冲着守卫色厉内荏地呵斥:「让开!你们再过来我就杀了全然不知道内情的六殿下!」 第136页 她声音大且凶,像是走投无路濒临绝境的雌虎。 被她扣住脖子的萧子衿却能感觉到她的手在颤抖,只是强忍着。 案子还没查完,对于萧子衿的处理也没下来,侍卫们不敢同他为难,急急去将此事禀报了武帝。 武帝自然没顾忌萧子衿的安危,只让侍卫将人抓住。 陈诺到底年纪小,很快就被侍卫摁住了手脚,侧脸贴在地上,暂且没人敢同萧子衿动手,放轻了声儿让他回宫等陛下彻查此案。 萧子衿表情木然,陈诺被拉走之前,在他耳侧留了一句话。 「只有你能出去,表哥。」 这也是她留给萧子衿的最后一句话。 在朝中因为太子谋逆案六殿下到底知不知晓争吵不休的时候,也是这件事情的传出才让萧子衿一脚踏出了鬼门关。 他的母亲和兄长,还有四百多个族人在里头,陈诺却在死到临头前一把将他推了出去。 只是时至今日,他早已不是当初连个人都保不下来的无用六殿下了。 「不必,你的安危对我来说更加重要。」萧子衿冷声道,「我带你直接去刘家,接出你的侍女。」 季远之眼底含笑,看着萧子衿的目光越发热切:「两边不可兼顾,阿楠,不如由我带白姑娘去?」 萧子衿也清楚文绮那边事态紧急,确实不好耽误太久,越早去越好,可只让下人去又怕镇不住刘府的人。 只是药谷如今已与朝廷闹翻,再让季远之去也不大合适。 「可药谷……」 季远之款款道:「不是以药谷谷主的身份,而是作为静王府的小王妃,白姑娘既是你表妹……作为王妃的在下接她叙旧,很合理吧。」 白馨语看着自己的这个「表嫂」,犹豫了一下,还是没能看出他是个女儿家,脑子里布满了疑惑。 萧子衿默然片刻,有些无奈:「不到万不得已,别杀人。」 季远之眉眼弯弯:「好,相公。」 有幸听到了他最后一句的赵岭:「……」 他来得可能不大是时候。 季远之微笑着看向白馨语,和善又温柔的模样:「表妹,请吧。」 愣是听得白馨语一哆嗦。 …… 正值亥时,彭家一片寂静,也不见隐约的烛火,只有挂在门口两侧的大红灯笼还亮着,发出并不算明亮的光。 寒夜中不见扑火的飞蛾,只有几只寒鸦站在大门口的枯树枝上,正用喙梳理着覆在身上的黑羽,偶尔用黑豆眼看看昏昏欲睡的彭家侍卫,直到静王府的车架到了门口,才哑声一叫扑腾着翅膀飞走了。 被这声鸟叫惊醒,彭家一个侍卫睡眼朦胧地抱着长枪,迷茫地看看从车架上下来的萧子衿,起初还没认出人,迷迷煳煳地拍了拍同伴的手臂:「谁来了?」 同伴揉揉眼,随意道:「这不是静王爷吗?」话刚一说完,他整个人就僵住了,小心翼翼地定睛一看,眼前果然是鄢都里人见人畏的静王萧子衿。 ……这可是活阎王啊。 「王爷?!」彭家俩侍卫盹醒了大半,连忙端正站好,声音都放低了。 其中一个脸上带着僵硬的笑,诚惶诚恐地弯着腰问:「王爷深夜来访,是有何贵干?」 萧子衿站在王府的车架前,赵岭站在他左后侧,两人身后还跟着王府看家护院的侍卫,总计二十来个。 他随意地扫了眼两人,直吓得两人腿肚子发抖,脸上的笑都险些没挂住。 「寻人。」萧子衿答。 彭家侍卫有些摸不着头脑,方才说话那个倒还算是机灵,率先道:「得劳烦王爷去大堂里稍等片刻,属下这就去禀告家主。」 说完他用手肘一怼自己的同伴,用眼神示意对方赶紧带着静王爷先去大堂坐会儿,反正别让这尊杀神再杵在府邸门口就对了。 最好对方就是来喝个茶,聊个天,过不了一会儿就自己走人,也免得他们担惊受怕。 「不必了。」萧子衿下巴一抬,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给本王搜。」 两个彭家侍卫压根拦不住他,也不敢真的拦,一个连忙去禀告彭家家主,一个留在原地追在萧子衿身后,急得满头是汗。 「王爷!您这是要找谁啊?!」 不消片刻,原本寂静无声的彭府就全亮起了灯,不少丫鬟僕从好奇地往外张望,低声讨论着发生了什么。 用暗道连着的刑室里昏暗一片,声音却顺着石缝传了进去。 原先趴在凌乱的草垛上半靠着石壁睡觉的人影动了动,随后踉跄爬起来,手上和脚上的粗大铁链发出噹啷碰撞的声响。她贴着石壁听了会儿,苍白瘦削的脸上刚露出点笑意,原本上了锁的刑室门就被人自外一脚踹开了。 彭家家主彭闻怒气沖沖地闯进来,胸脯起伏着,显然气得不轻:「贱人!」 「嗤——」人影笑起来,随后笑声越来越大,「彭家家主,你还当他是当年懵懂不知事儿的六皇子?如今的萧子衿,可不是当初那个萧子衿了。」 不远处的外头,已然年迈的彭家老祖母拄着拐,虽两鬓斑白,声音却依旧非常洪亮:「静王爷!我彭府如何得罪了你,才让你夜半来扰?!」 【作者有话说】 早上叫相公,晚上相公叫(划掉) 啵啵宝贝们!(爱bb的爪比心心) 第85章 第137页 岁月从不败美人,哪怕如今耄耋之年垂垂老矣,乍然一瞧依旧能从彭家老夫人的脸上看出几分她年轻时的容姿。 到底是能狠得下心用亲生子保府中小主子性命的人物,这两年虽已不如何管事儿,家中的重担也逐渐转移到了她儿子彭闻肩上,可家中真出了事儿,所有彭家人第一个想到的依旧是她——光是往那一站的气势便凛然不可侵犯,若是个胆子小些的能直接当场被她吓退。 即便是此刻面对萧子衿,彭老祖母也丝毫不虚,连如今偌大的彭家都是她一手撑起来的,更别说萧子衿这个才回来不过几年的黄毛小儿。 她自信自己有的是办法对付对方。 何况当年的陈家旧案除去药谷之外,各世家大族皆有在暗中推波助澜——萧子规既不结党营私,又不同他们沆瀣一气,为人坦荡两袖清风,平生唯一的爱好便是收集些寻常人家的首饰送给妻子,对百姓而言是个不折不扣的未来明君,却不是他们这些世家大族看好的君主——若萧子衿要以那事儿为藉口处置彭家,其他两家也不会答应。 水至清则无鱼,君至明则难贪。 他们这些世家大族就如同依附着王朝命脉的水蛭,若是君主不下水田,他们如何存活? 所以要怪也只能怪萧子规挡了太多人的路。 彭老夫人盯着萧子衿,微微抬起下巴,肃然道:「若王爷不给老身一个理由,明日早朝,彭家定然要参王爷一本。」 萧子衿抱着手臂一一扫过彭老夫人身后的彭家诸位,百孔千面尽被他收于眼底:「我皇嫂呢?」 彭老夫人煞有其事地露出几分不解和疑惑:「皇嫂?静王你吃醉了?」 萧子衿毫不意外地嗤笑一声,也并不打算和她浪费时间掰扯这些,径直下令:「既然彭老夫人并不准备同本王说实话,那就得罪了。」 「给本王搜!」 彭老夫人上前两步拦住还要往里搜寻的王府侍卫,爬上皱纹的眼角吊起,用拐杖在地上一敲,厉声大呵:「我看谁敢!今夜谁想搜我彭家,就从老身的尸体上跨过去!」 她年事已高又作为先帝乳母地位超然,寻常人动她不得,便是王府侍卫都犹豫了,下意识看向赵岭。 赵岭附在萧子衿的耳侧也挺为难:「王爷……?」 萧子衿一抬手制止了他,顺手从他腰侧拔出了携带的佩剑。 彭家侍卫甚至没看清他的动作就见那吹毛可断的剑锋已经抵在了自家老夫人的脖子上。 「……」彭老夫人瞬间哑炮。 周围传出几声彭家人的惊唿,有女眷着急地就要上前:「祖母!」 一旁的人急急拉住了她,生怕萧子衿喜怒无常顺带着把她也杀了。 「别动。」站在彭老夫人身后,右手持剑的萧子衿挑起眉,剑锋又贴近了彭老夫人的脖颈几分,「彭老夫人方才不是说要从你的尸体上跨过去吗?」 他贴近对方的耳侧,声音放低:「不如现在就如老夫人所愿?」 方才还在慷慨激昂的彭老夫人整个人僵住,木头一般愣在了原地,脖子下意识往上抬了抬,离那剑锋远了些,也让自己多点安全感。 除去年轻那会儿吃过一些苦,后来的她几乎可以说是一帆风顺,即便是武帝也要因为她是自己的乳母而给她几分薄面。 她高高在上了太久,早已忘记命有时是由不得自己的。 直至这会儿,她才恍惚意识到,是了,如今的萧子衿早已不是当年孤立无援只能眼睁睁看着兄母枉死的那个六殿下。 他如今是元国说一不二的静王,手握西北虎符,更与北境方家有着密切往来,元国的半壁江山都被他握在手心里。 他是真的有底气杀了她的。 须臾之间,彭老夫人心里就下了某种决断——萧子衿此人断然不能再留。 西北如今战事焦灼,分身乏术,他们得趁着这时候除掉萧子衿,否则后患无穷。 场面正尴尬地僵持着,萧子衿耳朵动了动,似乎听到几声窸窸窣窣的声响,大抵是通向后门的小道上传来的,时而夹杂着几声不甚明显的「丁零噹啷」声。他顿时警觉,将钳制着的彭老夫人往外一推,随即觅声寻去,也不顾自己身后在地上摔了个狗吃屎,少有狼狈模样的彭老夫人。 彭家几个女眷大唿小叫地往上扑,急急地扶起了自家老祖宗,迭声问「还好吗」。 彭老夫人脸气得青黑。 …… 铺着青石板砖的羊肠小道上,几个人影鬼鬼祟祟地推着最前方的人往外走,时不时回头警戒地看看身后。 其中一个眼尖,一看到身后有一道人影越来越近就连忙加快了速度,重重把前面被摁着肩膀的那人往前推搡。 「快走,」他低声和另一边的同伴说,「有人来了!」 然而萧子衿的动作比他们更快。 余光处只人影一晃,下一瞬,萧子衿就挡在了他们俩的最前面。 「去哪呢?」萧子衿问。 两人腿一软,扑通一下就跪在了地上,直打颤:「王爷。」 萧子衿光看他们的反应就猜到了什么。 他将最前面被扣押着的人用于罩头的麻布袋一解,果不其然露出了文绮那张清秀熟悉的面容,左脸上还带着清晰明显的巴掌印子,这会儿已经肿了起来。 突然看到萧子衿出现在彭府,文绮却没有任何意外,含笑道:「阿楠,许久不见。」 第138页 即便此刻手上脚上都带着腕粗的镣铐,身上也只有一件单薄衣物,露出来的手臂上更是布满见血的鞭痕,文绮依旧游刃有余,仿佛她不是被抓进彭府的,而是自己来的,就为了等萧子衿过来一般。 萧子衿避开文绮的目光,即便知道叶舟的死无法全然怪在她的身上,可是看到她一时间依旧复杂难言,转不过弯。 他曾无数次提醒自己,眼前的人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温柔知性的嫂嫂,然而看到她似乎有些冷,在微微发抖时依旧选择将自己身上的大氅解下丢了过去。 被搀扶着的彭老夫人赶在萧子衿后面过来,握着拐杖的手发紧,眼底有警告:「静王爷,十多年过去,有些事儿和人,该让它埋土里了。」 「文太子妃能眼看着活下来的你占了她夫君的那个位置吗?」 「王爷你细细想一想,要得到那个位置,如今谁才是你该争取的对象。」 几句话不无道理,文绮都鼓了两下掌,夸赞道:「彭老夫人当真能屈能伸,即便是心里不这么想的,说出来的话也听着挺真情实感。」 彭老夫人没理会她,只直勾勾盯着萧子衿。 一个并无助力的前太子妃,一个是世家的承诺,只要不笨都该知道怎么选才对。 就如当年太子规所谓的罪证,只需要一个些微的暗示就足够了。当饵够多,诱惑够大的时候,自会有人上赶着来提供所谓的证据。 然而当她觉得自己已然能猜到最后结果时,萧子衿却讥嘲地笑了下:「不必如此客气,彭老夫人。人本王就带走了。要是有不满,明日御前再状告本王吧。」随即给文绮丢了个眼神,示意她跟自己走。 彭老夫人一时目瞪口呆,都怀疑他到底是不是个人。 文绮同刚急匆匆赶来的彭闻擦肩而过,声音里依旧带着从容的浅淡笑意:「彭大人,我同你说过的,如今的萧子衿可不是当初那个萧子衿。」 「你们斗不过他。」 彭闻脸色沉沉,恶狠狠地剐了她一眼,要是目光能杀人他能将文绮千刀万剐,可如今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跟在萧子衿的身后上了静王府的车架。 彭闻后槽牙紧紧咬着,鹳骨周边肌肉绷紧,气得头顶都在冒烟。 「娘,如今怎么办?」彭闻问。 彭老夫人黑着脸用拐杖抽在他的小腿上:「蠢东西!非挑着这会儿把人运出去做甚?!」 彭闻挨了一下也不敢躲:「儿子是担心静王真的搜咱全府。」 彭老夫人怒其不争地瞪了他一眼,又转而看向静王府车架离开的方向:「这件事情没完,明日大早就上奏禀告圣上——静王萧子衿私藏死囚!」 「可……」彭闻犹犹豫豫,「静王握着西北兵权,便是真的上奏禀明此事,圣上怕也不敢对他动手吧。」 「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蠢货!」彭老夫人又用拐杖锤了一下彭闻的小腿,目光阴测测,「如今西北战事焦灼,你猜若是出了事儿,西北军能及时赴鄢都支援吗?」 彭闻眼睛一亮,鄢都守城军基本都是世家大族的旁枝,自然听他们的。 没了西北军的支援,萧子衿也不过是一只入了瓮的鳖,武功再高,身手再好,他还能以一当百不成? 彭老夫人看他像是想明白了,有些欣慰:「有事儿先自己琢磨琢磨,别什么都指望娘。娘老了,日后整个彭家还得你自己撑起来——也记得派人去告诉刘家一声,若是真想把自己摘出来……他们应该知道自己得怎么做。」 彭闻连忙称是,立刻马不停蹄地去安排人。 彭老夫人被刚有了三个月身孕的大孙女儿扶着回屋,路上放轻了声儿嘱咐她:「若儿你身子也沉了,早些回去休息,不必陪着。」 彭若若轻轻抚摸着自己逐渐显怀的肚子,含笑答应。 …… 静王府的车厢座位上铺有一层绵软舒适的羊绒垫子,垫子上又竖放着一张不过手掌高的凭几。文绮就靠在上头,手肘抵着几面,手腕上明明还带着粗重的铁链,却并不显得狼狈。 她率先开了口:「想问什么?」 萧子衿将目光从她小臂处那道深可见骨的鞭伤上移开:「这也是你计划的一环?」 文绮愕然一瞬,很快又笑开,坦然自若:「这么明显?」 萧子衿原只是一种直觉,倒没想到真的让他猜中了。 数月前他听说凉州白家要将女儿嫁到刘家的时候就有些疑惑——白家从商多年家底丰厚,即便如今想涉政或者找一个后台,也不应找自己都没在鄢都站稳的刘家。 「你又要做什么?」萧子衿质问。 文绮并不在意他的态度,带着镣铐的手放在膝盖上,右手食指有节奏地敲击着膝盖。 「做什么?自然是搅混水才好翻出陈家旧案。」她轻飘飘地说,「这十多年的闹剧,也该有个收尾了。」 【作者有话说】 爪子提问时间: 爪(拿麦):採访一下,遇到事情你们一般啥反应? 文绮(从容挑眉):做我应该做的事情。 季(乖巧脸):我听相公的。 萧(笃定):总能找到解决办法,做了再说。 叶二(指自己):啊问我?我不是戏份没了吗? 云清(托腮看叶二):阿舟阿舟,咱妈在说什么? 爪子(清嗓):温馨提醒,恋爱带脑字,亲人两行泪,嗷呜,谁往我嘴里丢的活虫子!!! 第139页 第86章 伴随着车轮碾过地面,车架在不见尽处的长街上缓缓前行。有厚而沉的车帘遮挡,两人又放轻了声音,驾车的赵岭只能偶尔听见从里传出的只言片语。 文绮在萧子衿戒备的注视下抬手将脸颊侧的碎发拢到耳后:「不必这表情,阿楠。达瓦的人头我已经处理掉了,没交到十三部落手里。如今穗州被你们重新夺回,十三部落应当也在苦恼接下来的事情吧。」 萧子衿眉心松了松,却并未放松警惕:「你方才是什么意思?」 「收尾?自然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文绮漫不经心问,「你应当找过萧俞了吧,他怎么说?割让荆州?」 她虽然在问萧子衿,语气却很笃定。 萧子衿倏然一顿,从胸腔中长长出了口气:「是。」 文绮苍白的唇角上挑,落在萧子衿身上的目光带着戏嚯:「你不想要那个位置,可你已经无路可走了,小阿楠。」两人一对视,她继续道,「荆州如何,同他萧俞有什么干系?无非便是少了一块儿土地,还能顺带着削弱你西北三州的势力,那可是他求之不得的事情。反正只要十三部落的人马不打到鄢都,朝中诸卿还能无忧无虑地继续过日子,一切自可做出歌舞昇平的假象。」 「既想要整顿朝纲,光靠兵力已经不够了,阿楠,你得抓住至高无上的皇权。」 「唯有军政合一,才能彻底肃清朝中的蛀虫。」 「你没得选。」 萧子衿沉默下来。 文绮说得没错,尤其今夜他为救对方夜闯彭府,明日朝堂之上等他的大概率会是一场不见血的激战。 世家盘根错节,皇权衰弱颓危,连四方军权都并不统一,所以文绮在加剧他同世家的冲突,强迫他做出最后的选择。 ——夺权篡位。 为此,她可以以身入局,让自己作为诱饵等待世家们上钩。 果不其然,彭家第一个中招。 他们以为自己是在后的黄雀,却不知这些也只是文绮的一步棋罢了。 「白馨语的身份你早就知道。」萧子衿笃定道,「她嫁入刘家也是出于你的授意。所以为了达到目的所有人都可以被你当做棋子对吗?」 文绮一哽,方才游刃有余尽数散去,良久萧子衿才听她沙哑艰难回覆:「……是。」 车架停在了王府门口,赵岭拉开车帘,率先回来的季远之已经等在外面,见到萧子衿就朝他伸出手:「阿楠。」 萧子衿握住他的手,弯腰下了马车。 只最后给文绮留了一句「我知道了」,就再没回头看她一眼。 「白姑娘的丫鬟已经被我从刘府里带出来了,」季远之跟在萧子衿身旁,温温柔柔地同他道,「我见你还没回来,便让她们先去休息了。」 「刘家人怎么说?」萧子衿问。 季远之:「没说什么。」 萧子衿一挑眉,从他靠近季远之的时候就能闻到对方身上传来的淡淡血腥味儿,他瞭然问:「杀了谁?」 萧子衿既然已经猜出来,季远之就不打算瞒他。 「刘家大公子。」 萧子衿倒没怪他的意思,只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药谷如今在鄢都的死士有多少?」 季远之比了个数。 萧子衿犹豫:「五百?」 季远之半垂下眼,一副因为太少而有些失落的表情:「五千。若还要其他人手,我在鄢都留有一条暗道,可再派些人来。」 「……」萧子衿沉默许久,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 天子脚下,鄢都要地,季远之居然还能豢养那么多死士,他一时都不知道应该说萧俞那没脑子的什么好。 「萧俞知道这事儿吗?」萧子衿到底没忍住,问了句。 季远之牵住他的手,同他十指相扣。 「此事除了阿铃同你之外,再无人知晓。」季远之意味深长道,「可是需要我让他们准备一二?」 萧子衿只犹豫了不过眨眼的时间便断然道:「今日辰时若我未回来,便要看你的了。」 两人商量着走远。 文绮注视着萧子衿的背影没说话,直到赵岭喊了第三声「文姑娘」,她才刚醒盹似的回了神。 怎么也是萧子衿夜闯彭家也要救出来的人,赵岭没敢怠慢。 好在静王府别的没有,房间却多,也都成日打扫着,只需要收拾两下便能住人。 对于略显简陋的屋子文绮也不挑剔,没有任何异议,只在收拾房间的小丫鬟准备离开时问了句白馨语的下落。 小丫鬟一五一十地回答:「白姑娘?不久前刚被季谷主带回来,就安置在东面的偏院里,如今应当已经睡下了。」 大抵是因为萧子衿方才所说的那句话,文绮心情有些复杂,听了小丫鬟这么说苦笑了下:「是吗?那便好。」 小丫鬟不大确定:「姑娘还有其他事儿吩咐吗?」 「没什么,」文绮摇头,「多谢,你也早些去休息吧。」 小丫鬟「哦」了一声,轻手轻脚地带上门走了。 房间许久没住过人,哪怕临时散了散味也还带着些挥之不去的霉味。 文绮坐在靠着窗的书案前,对着烛火陷入沉思。 外头的天色一点一点亮起来,直到天际显露出鱼肚白,她也了无睡意,就这么干坐了大半宿。 …… 第140页 临近早朝时,王府中来了几位意想不到的客人。 由大公公福喜带着几个年纪都不大的小太监。 几个小太监是生面孔,萧子衿没见过,他们看见萧子衿也和见了猫的老鼠似的一对视就飞快低下头,懦懦跟在福喜身后,半声儿不敢出。 穿着亲王朝服的萧子衿在福喜对面的位置上刚坐下,赵岭就拿了一杯热茶放到他手边的桌子上。 「王爷,这是小王妃走之前交代的,让您润润嗓子。」 萧子衿一口口水呛住,掩嘴咳嗽两声。 赵岭尴尬地把热茶往他手边推了推,用敬仰的眼神扫了下萧子衿的腰。 「……」季远之! 萧子衿深吸口气,挥手让赵岭下去,等他走了这才注意到对面的福喜似的:「这一大早的,福喜公公来可是有急事?」 福喜从容端着茶杯,将目光从四周收回来落在萧子衿身上,语气挺为难:「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只是天还没亮那会儿彭家老夫人就来宫里同陛下告了王爷您一状,说是您从他府上带走了一个本打算移交刑部的朝廷钦犯,还持兵器威胁了她一遭。陛下思来想去实在是忧心,怕王爷您被奸人所蒙蔽,这才派奴才过来问问情况。」 「王爷您看……?」他放缓了声音,暗示道。 萧子衿心下冷笑,大致猜到了对方的意思——这是想让他把文绮交上去。 届时不管他昨日做了什么,便都有了脱罪的理由:被奸人所蒙蔽。 而同时也坐实了当年的陈家旧案,让此事板上钉钉再无转圜余地。 「有劳陛下费心。」萧子衿一颔首,福喜刚松了口气,笑意中带上了满意,就听他继续道,「只是此事本王无任何过错,若陛下有疑虑,早朝时本王可同彭家当朝对峙。」 反正事到如今,他同世家之间的矛盾已到了针尖对麦芒的地步,谁也不可能相让,就像文绮同他说的,他没得选了。 福喜笑容骤然僵硬,就这么尴尬挂在了脸上,显得有些滑稽。 他眼前一黑,几乎要气得呕出血来。 时隔十数年,这六殿下怎么还是这么犟呢?! 陈家旧案……陈家旧案!这四个字和亡魂一样都徘徊在鄢都皇宫上方多少年了,还没完没了了?! 福喜僵硬地让嘴角往上扬:「王爷……您这让咱家同陛下都不是很好办啊。」 在从彭老夫人口中得知此事时,幼帝萧俞就没了主意——他没见过文绮,却也听过她的名字——那是鄢都曾经的才女之首,不少人曾夸赞她若为男子定然能成大事。 萧俞本来对此并没什么感觉,毕竟人都死了那么多年,再如何也早成了一具白骨。 ——谁能想到文绮不光没死,还以幕僚的身份混进了刘家,顺带着把其他几个树大根深的世家给牵扯了进来,在鄢都掀起了一阵腥风血雨。 直到这会儿,他才明白这两个字到底多有份量。 不光是他,连跟了两代君王的福喜在听到那个名字的瞬间,心也咯噔了一下。 难怪刘家能失心疯一样攀咬其他几个世家,一切若是文绮的手笔,那就毫不意外了。 这个当年就被陈皇后夸赞有「经世之才」的女人,如今时隔十数年,终于显露出了她隐藏许久的真面目。 只是萧俞可以自乱阵脚,奉先帝之命辅佐萧俞的他却不行。 一手将他提拔起来的先帝临终前曾握着他的手,艰难地和他说:「朕如今唯一可以信任的人,只有了你,福喜。」 「阿楠恨朕,他早晚有一天会重翻陈家旧案,你别让他……别让他毁了朕的一世英名。」 福喜深深唿出口气,语重心长地提醒萧子衿:「王爷,西北军正忙于战火,有些事儿您就退一步吧。」 「您如今位高权重,何必掺和到以前的浑水里头?」 「过去的便让他过去吧。」 萧子衿没忍住冷笑出声:「公公好气度。只是公公还记得陈家一共多少口人吗?」 「七百二十八口。」萧子衿盯着他,目光冷下来,「连同府中伺候的下人和其父母子嗣,均无一活口。」 「本王一力撑起西北三州,靠的也不是北境方家。三大世家?他们算什么东西?」 萧子衿起身一拂袖,不等福喜再劝就唤了赵岭进来。 「送客。」 赵岭快步走进来对着福喜一摊手示意:「时辰不早,我家王爷也得去上早朝了,公公还是先请吧。」 福喜还想说两句,萧子衿已经径直离开了,等他出来静王府的车架已经前往了皇宫,只远远留下一个小黑点。 跟着他的小太监小声问:「大公公,如今可怎么办?」 福喜横他一眼:「还能如何?当然是回宫。」 第87章 赶在早朝前,福喜将萧子衿的回覆禀告给了安庆帝,一番话听得安庆帝脸色发黑,直到去上早朝的时候都没缓过来。 粗壮的蟠龙柱旁,穿着亲王的朝服萧子衿不动声色地站在原地,只在萧俞出来时敷衍地掀眼皮丢过去一瞥。 明明站在下方的是他,萧俞却下意识咽了口口水。 跟在他身后的福喜连忙低低咳嗽了下,左手抵住他的后腰,示意他别停。 文臣武将分别站成了两排,中间空着一条过道,泾渭分明。 左侧武将首位的萧子衿还没出声,站在右排队伍首位的彭闻倒率先站了出来。 第141页 「陛下,臣有一要事当禀!」 他甚至不用张嘴,萧子衿都知道他这会儿要拉哪门子的屎了。 「王爷……」站在萧子衿身后的余温书暗暗戳了他后背一下,低声问,「当真不要紧?」 萧子衿侧首注视着跪在地上的彭闻,看他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将死之人。 早朝前皇城守军的调动动静自然没逃出他的眼睛,不光是他,其他人也多多少少意识到了些什么,整个早朝不同往日那般唇枪舌剑你来我往,反而格外安静。 若是其他人,萧子衿会怀疑对方是来打探情报的,可问的人是余温书。 余温书是余将军的小儿子,性格却不肖其父圆滑世故,可以说是敢爱敢恨,连政治立场都格外鲜明,自他回来后没少替他做事,在朝中算是众人皆知的静王党,同他的私交也不错。 「不要紧,」萧子衿收回目光,并不在意,「本王已有安排。」 余温书这才放了心。 「昨日夜半,静王私闯彭家带走正囚于彭家的一朝廷钦犯,」彭闻将头叩在地上,掷地有声,「甚至为此对臣年迈老母大打出手!臣敢问,天理何在?王法何在?」 「天子脚下,王爷未免也太肆无忌惮了,是不将陛下放在眼里吗?!」 话音一落,不少其他大臣用余光小心偷瞧萧子衿,同时低低私语起来。 萧子衿讥讽地轻笑出声:「敢问彭大人,所谓钦犯为何人?若是朝廷要犯,又为何会在彭府?莫非……」 彭闻听他说到一半停住了,直觉他那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然而没等他反驳制止,萧子衿已经接着道:「是彭大人替换了刑部的死囚,将其私藏于府中?本王敢问,大人又是安的什么心,不臣之心吗?」 萧子衿一说完,彭闻当即脸色大变,浓粗的眉毛像两条紧凑在一块儿的毛毛虫:「你——!」 齐家家主齐向荣适时出声:「静王爷伶牙俐齿,臣等不如。但敢问王爷可敢将昨夜所救之人名姓报出?」 萧子衿坦然自若地睨了他们一眼,都不知道这群猪的脑子到底是什么做的,他既然敢去救人,自然不可能将此事藏着掖着。 况且,数年前的陈家旧案,该心虚理亏的本来就不是他。 「有何不敢?昨夜本王所救之人姓文名绮,乃先太子萧子规——本王长兄之妻,其父文翰,同诸位大人以前还是同僚呢。」 瞬间,满朝死寂—— 有人瞠目结舌,有人闭口不敢言,连福喜都表情空白了片刻,不知道应当作出什么反应。 陈家旧案,谁都知道冤,可那是武帝下的指令,哪怕是错的,也得说是对的。 这么数年来,两方维持着短暂且不真实的和平,谁也未曾先开口谈论那件事情,仿佛只要不谈,这件事情就可以云淡风轻地过去,那七百多条人命就可以一笔带过。 谁曾想今日,这虚假的和平到底还是被彻底撕裂开了。 「王爷说笑了,」福喜率先反应过来,连忙道,「众人皆知文太子妃已因宫内走水死去多年,怎么会又活过来了呢?」 他说着用手拧了下萧俞的手臂,示意他开口。 萧俞磕磕绊绊地出声:「是啊,皇叔。文绮已经死去多年,怎么可能还活着?应当是认错了吧。」 萧子衿似笑非笑地抬头:「走水?这走水走得可实在是妙。公公说是吗?」 「王爷即便心有忿忿,太子规谋逆之事也早已证据确凿。」齐向荣沉声道,「为人子,不孝;为人臣,不忠。文绮作为其妻,难道对谋逆之事一点不知?若非当日太子殿走水,她也应当下狱处死!即便是今日,也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王爷为一个钦犯如此,是在藐视大元律法。」 余温书年纪小,什么事儿都显示在脸上,忍不住翻了一个白眼,刚要开口萧子衿就把他一拦。 「好大的一顶高帽,齐大人。」萧子衿右手拦住要出列的余温书,不冷不热地道,「只是本王不知,大人如此看重我大元律法,那对私自倒卖官盐,向郡县官员收贿一事想要如何解决呢?嗯?」 「西北粮草供应不上,陛下同本王说国库空虚,实在是无以为继。可本王看着……诸位日子过得可挺有声有色的。」 他顺着自己旁边的彭闻挨个扫了过去,不少人对上他的目光尴尬地别开了眼,都清楚他说的确实是实话。 国库空虚没错,但朝中官员的家里可不空。 每年发的那么点俸禄压根不是他们主要的收入来源,那些不能说的、不可见人的才是。 侵吞田宅,收受贿赂,倒卖官盐…… 能日进斗金,为何不要? 苛捐杂税越来越多,可国库却不见充盈。 百姓们日夜哀嘆,早出晚归,可家中的口粮只见少,不见多。 ——因为有人在替他们享着福。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鄢都的繁华璀璨下垫着糜烂的腐肉,碎成渣的堆叠白骨,以及无数的日夜不停的哭喊哀嚎。 彭闻后背冷汗涔涔,他这会儿意识到了,静王怕是就在等这个机会。 他同文绮一定早有谋算,否则怎么会如此恰巧,文绮刚借力打力用刘家爆出了其他几家的丑闻,他就回了鄢都? 「这……」萧俞汗流浃背,几乎要说不出话,干笑两声,「许是其中有些误会吧。」 第142页 「误会?」萧子衿眼珠一转,用余光看了眼外头的天色,随后饶有趣味地扫向彭闻,「彭大人,今早宫内的守卫调动,也是本王误会了?」 彭闻微微低下头一言不发。 倒是荣家的人先出了声:「王爷,你既然知道,又何必继续执迷不悟?西北军如今正忙于战事,分身乏术,您出不出得了这个门,可是我们说了算。」 「来人——!」齐向荣大喝道,「静王谋逆犯上,挟持天子,其罪当诛!给我拿下!」 早有准备的几百号宫内守卫顿时手持长枪从大殿门外鱼贯而入。 福喜护住安庆帝,拉着他离萧子衿远了些,生怕萧子衿一怒之下以萧俞为质。 几个世家不见得能为了萧俞而放过萧子衿,届时两人玉石俱焚,萧家王朝可就断在这了,他没法同先帝交代。 殿内不可佩武器,余温书手无寸铁,但还是反应极快地挡在萧子衿身后:「你们做什么?!」 宫内守卫的活儿清闲,基本上都是几个世家塞进来的子弟,年纪不大,体型不一,一眼望去高矮胖瘦都有,零零散散地持着长枪,有些动作都不大对,姿势还挺僵硬。 萧子衿摇了摇头。 这会儿倒有些庆幸了,朝中也确实应该换血了。 中了剧毒,还不断手保命,那才是彻底的蠢货。 文绮比他看得透,也看得远。 「看来,」萧子衿嘆了口气,「今日势必得有一方成为史册上的一处墨点了。」 「可惜,不会是我。」 彭闻从他的眉角扫到下颚,在他似笑非笑的表情下,骤然打了个寒颤。 不对!他不应该是这个反应! 「三叔,」一个盔甲都格外不同的守卫从外面跑进来,气也没来得及喘匀,「外面有人!有人闯宫……」 咻——! 一支飞羽猝不及防地从他后脑勺穿进,又从他还未来得及闭上的嘴里穿出。 齐向荣伸手去探他的唿吸,他「咳咳」地发出模煳的几个音节,随即死不瞑目地往后栽倒。 「哪来的人?!西北军?不,不对,就算他猜到西北军也不可能短时间赶过来。」 余温书同萧子衿背部相靠,成掎角之势,其他几个武将挡在周围,三两下就放倒了好几个。 一片混乱的激战中,马蹄声越来越近,季远之左手马缰,右手长剑,剑身还在往下不断滴血。 「殿下,我可来迟了?」季远之温声问。 【作者有话说】 无限流新汶求收(卑微) 季·不爱打架·远·温柔贤淑·之 萧·张嘴就容易挨打·子·先挑衅了再说·衿 第88章 青灰色石阶上,残肢滚落,鲜血淋漓,在刀口舔血的死侍的强攻下,每日只需要吃饱喝足巡几次逻的少爷兵们眨眼溃不成军。 不到一会儿功夫,一切尘埃落定。 眼瞧着事情发展朝着意想不到的方向去了,躲在福喜身后的萧俞想出来打个圆场,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萧子衿的眼神钉在了原地,只能眼睁睁瞧着萧子衿有条不紊地吩咐药谷死侍将人挨个带下去。 彭闻的双手被反钳在背后,挣扎下发冠都歪了,脸颊两侧落下几缕碎发,上面还沾着点血渍,像个蓬头垢面的疯子。 蒙着面的死侍摁着他,让他跪在地上,膝行向前。 和季远之擦肩而过的一瞬,彭闻到底没沉住气,国字脸写满了心有不甘几个大字,森森质问:「你是谁,北境方家的人?!」 除去北境方家之外,彭闻实在想破脑袋也没想出还有谁会如此帮萧子衿——这两年萧子衿的行为处事颇为强硬,虽然明面上西南和东南没太大意见,但私底下也对此略有微词——他们清楚即便辅佐萧子衿上位,萧子衿也断然不可能因此对他们另眼相看。 季远之并没立即回答他。 他的衣袖和脸颊侧都还带着还没凝固的血迹,同季岩有几分相似的脸上带着和煦又温柔的笑意,目光不经意地在萧子衿那儿轻轻一顿,见他正在背对着自己同余温书说话后才挥手让押住彭闻的死侍往旁让了让。 他微微弯下腰,声音轻又缓:「彭家主不如再猜猜?」 「你见过我的。」 「多年前在药谷。」 彭闻瞳孔骤然放大,他不可置信地盯着季远之,怎么都没法把眼前这个长身玉立,笑容款款的男人同记忆中那个瘦弱无能在廊下挨打的小瘦竹杆联繫在一起。 「季远之?!」 这些年,药谷做了不少事情,但作为谷主的季远之甚少同他们有交际。 他们也曾私下揣测过,认为最大的可能性就是他在长年累月的药谷生活中变得不可见人——像只阴暗蠕动的臭虫,只能在不见光的地方注视着一切。 直到此刻,彭闻才发现自己错得多离谱。 季远之满意地看着他脸上的错愕,直起身一挥手示意死侍将人拖下去。 庆元三年,二月十八,朝中大洗牌,三大世家家主锒铛入狱。 萧子衿迎着近日难得的艷阳走出宫门。 飘着静字的王府车架旁,文绮双手放于身前,款款而立,露出的半截手腕处还留有清晰的疤痕,见他出来右眉一挑:「如何?」 萧子衿同她目光交错:「你不是猜到结果了吗?」 文绮并没否认,只微一颔首:「明天要面对什么你清楚的吧?」 第143页 萧子衿从她身侧走过,轻描淡写:「罢朝而已,算得上什么事儿?」 翌日,朝中百官称病不上朝,以此向幼帝施威,要求放出被抓的三家家主。 萧子衿对此早有预料,然而不等他动手挨个收拾,来自西北的战事先给了朝中所有人一个大耳刮子——十三部落反扑,西北穗州沦陷,方诗重伤未醒。 早朝上的萧子衿当即变了脸色,甚至没同萧俞告退,已经转身大步离开。 季远之拿着季铃传来的手书,递给萧子衿。 萧子衿打开一看,白纸黑字只有两个字:速归。 角落处还带着一点已经发黑的血渍。 一回到静王府,得到消息的文绮已经站在门口等他了。 「阿楠,如今正是紧要关头,你不能走!」 萧子衿没理会她,只急匆匆去房间收拾东西。 文绮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苦口婆心劝:「如今正是打击三家气焰的好时候,你若是不乘胜追击,他们还会捲土重来,届时即便是西北安定下来了又能如何?」 「当务之急是内清朝堂!」 「萧子衿!你给我站住!」文绮伸手将人一拦,语气沉下来,「你信不信你今日回了西北,明日他们就无罪释放了?!」 「那些为此枉死的人呢?你想过吗?!」 萧子衿转身静静看着她:「那你想过穗州城破是什么惨状吗?」 「若是让十三部落长驱直下,伤亡何止成百上千!」 文绮咬着下唇,眼睁睁看着他理了行囊大跨步往外走,果断决绝,不带丝毫犹豫。 季远之跟在他身后,只在离开的时候冲着文绮礼貌一笑。 赵岭备了两匹快马在后门门口,等文绮小步追出去的时候两人连同两匹快马都已经不见了踪影。 文绮拧着眉头,几乎能猜到之后的朝中风向。 而不出她所料,就在萧子衿离鄢都的第二天,幼帝萧俞就没扛住朝中的压力,将人放了出来,只草草罚了些俸禄。 这条险些被萧子衿打死的毒蛇,在得到一线生机之后,重新缠绕上了元国的命脉,并且朝着西北露出了森森獠牙。 …… 时年二月二十九,西北沧州。 药香环绕,纱幔低垂的室内,装满了热水的水盆接二连三地被人送了进去,原本雪白的毛巾被鲜血染红,几乎辨不出原本应有的颜色。 季铃额头冒汗,手下却不带任何停顿地从腰侧的药瓶里面倒出了一颗黑色药丸,左手掰开方诗的嘴,让她就着温水吞咽下去。 「冰袋呢?」 几个留下来帮忙的小士兵抱着堆满了冰袋的铜盆走上前:「这里!」 季铃左手拎着三个冰袋,右手拎着两个,目光落在方诗腹腔处偌大的伤口上,片刻犹豫后就将冰袋有序地放在了她伤口周围,用以暂缓她的出血。 房门被打开,穿着方诗盔甲的秦筝从室外披着风雪进来,眉头上还落着几片未融化的雪花,白净的脸上带着几道不甚明显的擦伤:「阿铃,方帅如何了?」 季铃摇摇头:「就看这几日能否醒来了。传信到鄢都了吗?」 秦筝点头,眉眼间有些解不开的愁绪:「就是不知何时回来,可来得及……」 她话音刚落,外头传来兴奋的喊叫声。 「姑娘!姑娘!王爷回来了!」 「王爷回来了!」 秦筝下意识同季铃对视一眼,在意识到自己并没听错后顿时浮现出几分喜色。 没等秦筝出去找人,萧子衿就匆匆进来了。 他应当是刚到,身上还夹杂着风雪的冷意,脸也被寒风冻得煞白,瞧不出血色。 「秦二哥。」秦筝喜道。 萧子衿「嗯」了一声,说了句辛苦,随后脱下湿漉漉的外衣随手丢在地上,走到床前看了眼方诗的伤情。 在看到她腹腔那一只手大小的伤口时唇角往下一拉,声音直让人浑身发冷:「怎么回事?」 秦筝一抿唇:「他们派了几个七八岁的孩子假降,那些孩子身上被绑了火器,虽是粗制滥造,伤害不大,但……方帅离得近。」她说着已经带上了哭腔,「除了方帅外,还有……还有……」 「还有什么?」 秦筝闭上眼,垂在身侧的手死死握成拳,深吸了一口气终于把那个名字说出了口:「云清。」 「穗州城破太仓促,撤退来不及,云清为了争取时间给老弱妇孺,也……没能离开。」 也是直到那时他站出来,让秦筝带着百姓们赶紧撤退,秦筝才知道他原来一直都没走。 他带着叶舟的沉舟剑,在这个叶舟曾经呆过的地方找寻着他的旧日踪迹。 ……最后,也殒命在此。 秦筝记得两人分别前,云清喃喃着同她说:「即便是到了今日,我也不明白阿舟为什么要为了不相干的人做那些事情。」 「他明明可以活得很好,过得很好,为什么不要呢?」 「可我最终也没找到答案。」他握着沉舟剑的剑柄,低声道,「又或许,世界上的一切事情本就没有答案。」 就像他明知没有结果,却还是忍不住心怀爱意。 也许一切,早在当初相遇之时就已经铺排好了结局。 而他也视死如归。 「替我告诉阿舟,我会成为他想成为的人,也会做他想做的事,九死不悔。」 第144页 「……我也,真的很想他。」 秦筝注视着他的背影,最后只颤抖着嘴唇,扭开了头,那声再见怎么都说不出口。 她也恨云清,恨他的隐瞒和不作为,然而到生死抉择的关头,那份憎恨却又格外渺小。 被云清交到她手里的是个不过七八岁的孩子,手小小的脏脏的,但也暖暖的,迷茫地抬头问她:「姐姐,云清哥哥不同我们一起走吗?」 秦筝将他抱起,目光环视一圈,最后落在了那些自愿出来的士兵身上,努力压制着哭腔,但还是没忍住落了泪:「是啊,他们有自己要做的事情。」 靠着这将近数千条的人命拖延,才止住了更大的伤亡。 「坎布拉尔!」萧子衿咬牙切齿道。 身上还带伤的士兵着急忙慌地进来:「王爷!狼王要见你!」 季铃敏锐地觉察出对方不善的意图,刚伸手去拉萧子衿却被对方躲开了。 「阿楠哥哥!」 萧子衿冷着脸:「我要他血债血偿。」 「走!」 季铃焦急地看了眼秦筝,秦筝立刻就明白了她的意思,连忙跟了上去。 季远之已经先一步到了城墙上,见萧子衿过来侧身就去挡住他的视线。 「阿楠,别看。」 腩沨 萧子衿绕过他,一眼就看见了被挂在十三部落的攻城车上的云清。 ——或者说,是已经死去了的云清的人皮。 【作者有话说】 最后倒数第二把刀! 云小清:众筹杀作者! 第89章 隔着一条逐渐消融,已有破冰迹象的渡河,两方对望。 即便是在乌泱泱的人群中,坎布拉尔都格外高大显眼。 他骑在一匹通体黢黑的骏马上,右手拿着长刀吞吴,在萧子衿看向他时将长刀一指那张人皮,用不甚熟悉的元国官话沖萧子衿道:「投降,饶你一命。」 萧子衿死死钉在原地,胸膛不住剧烈起伏。 他记得刚和容归认识那会儿,在和对方闲聊时曾经得知过十三部落一个极其野蛮原始的习俗——放风筝。 他们会把一个将要死亡但还留有一口气未死去的外族人活剥,尔后将剥下来的人皮制成人皮风筝,挂在高处,据说这种血腥又残忍的仪式,能让整个部落在接下去的一整年都极为顺遂昌隆。 彼时故人具在。 摇晃着的乌蓬小船外,有渔女手握船桨,用清悦的嗓音唱着缠绵悱恻的南方曲调。 那会儿正是午后刚过不久,空中还飘荡着不知何处送来的浓浓饭香,日头倒映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撒下金灿灿的一大片,小船随着荡漾的水波轻轻摇晃。 叶舟半靠在船舱内的竹椅上,左手握着茶杯,右手分外嫌弃地把黏在他旁边的云清推开,同容归吐槽:「庇佑?人家死了没到你们床头蹲着咒你全家就不错了,还能庇佑?庇佑早点死?」 萧子衿抱臂坐在他右手边,贊同地一颔首:「沈沉舟那张狗嘴终于吐了一次象牙。」 「就是。」叶舟得瑟一抬下巴,旋即又意识到不对,「欸?秦萧你骂我呢?!」 萧子衿一挑眉,纳闷道:「怎么?你这会儿才反应过来?」 叶舟伸脚就要去踹他:「去你的。」 容归捏着一个刚被洗净,还沾着水的小番茄丢进嘴里,失笑地摆手:「那都是好久之前的风俗了,现在早不用了。」 云清官话不熟,只能听懂简单的日常用语,在旁边蹲了半天还是没能听懂他们三在讲什么,小狗似的抱着叶舟的手臂,用苗语问他:「阿舟,你们在说什么?」 叶舟放下茶杯,食指点点他的额头,又无奈又宠溺:「说你什么时候才能学好官话啊……」 云清摸摸额头被戳的地方,眼睛亮闪闪的,要是有尾巴这会儿早螺旋状甩起来了。 「骗人。」他嘟嘟囔囔道,「哼,就知道骗我。」 而此时此刻,这个早已不用的残忍手段被用在了云清身上。 那个他曾经怎么都看不惯的惹祸精,变成了一张摊开着的、血淋淋的人皮,了无生气地被挂在高处。 自叶舟亡故后,叶舟的手下曾带给他一封信——是叶舟提早备下的。 落款时间是庆元二年九月三十,字迹隽秀,落款的『舟』字格外潇洒奔放。 信中啰啰嗦嗦说了一大堆,也算不上杂事,却每一字每一句都是别人,从秦筝到容归再到叶家挨个提了个全。 最后的最后,叶舟写道:「云清这孩子本性不坏,只是兽性颇重,年纪又小,性子直率,还得麻烦秦兄日后多加照拂。」 而他到底没能做到。 多年挚友,他却连对方的遗愿也未能完成。 萧子衿胸口一痛,口腔中有血腥味蔓延开,两颊咬到发酸,连被季远之握住的手都在微微发着抖。 他眼前一黑,连耳畔季远之的声音也显得格外遥远飘渺,听不真切。 「阿楠。」 「阿楠。」 …… 秦筝别过眼,甚至不敢抬头看,只紧紧咬着下唇,眼泪却不自觉大滴大滴地落下。 那句「日后再说」到底成为了永远无法越过的一道门槛,就这么横在了生死面前。 再难回头。 萧子衿勐地挥开季远之扶着他的手,往前走的时候脚下甚至踉跄了一下。 第145页 季远之刚想去扶他,就见他强迫性地让自己站稳了。 方诗如今生死未卜,云清又殒命于此。 还和谈? 横跨十数年的火气于这一剎那喷涌而出。 萧子衿在城楼上死死盯着人群中别开眼不敢同他对视的容归,说不清楚此刻到底是怒气更多还是失望更大,他深吸一口气,断然一挥手喝道:「给本王放箭!」 「杀!!!」 顷刻间,马蹄的哒哒声和铁器的碰撞声响成一片。 狂风暴雨般的羽箭、碎石不断落下,有些砸落在地上,更多的则落在了十三部落年轻的士兵们身上,人骨和铁器的碰撞、摩擦,大量的鲜血挥洒在了地上,将薄薄的积雪层染红。 坎布拉尔攥紧马缰,举起长刀,在骏马的嘶鸣声中戾声吼道:「勇士们!随我沖!」 萧子衿右手拿着头盔,转身就要走。 季远之刚想跟上就被他在肩头一摁,视线交错的一瞬间,季远之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不大赞同地皱起眉:「阿楠……」 「远之,你留下。我需要你帮邱莹。」萧子衿声音低哑,眼底却有抹不灭的灼灼火气,不等季远之答应,他已经转头看向了秦筝,「阿筝,你可以吗?」 秦筝抹去眼泪,咬牙一点头:「我随你去,秦二哥。」 校场上邱莹已经点好了人马,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萧子衿目光迅速从诸位士兵的身上扫过,最后停在了邱莹脸上。 这段时间的忙碌和焦虑下,邱莹眼底有深深的疲惫和睏倦,同他对视的时候却还是打起了精神:「王爷,一切已经准备好了。」 萧子衿拍拍她的肩膀:「去城楼吧。」 「剩下的交给我。」 邱莹犹豫片刻,最终还是点头答应:「是。」 随着巨物落地的一声响,铁制吊桥被放下。 咻——! 一只羽箭从缓缓拉开的城门缝隙间飞出,直冲坎布拉尔的面门。 坎布拉尔长刀一挥,将羽箭拦腰砍断,隔着一条渡河,目光锐利地射向沧州城门。 高头大马上,萧子衿右手提剑,左手马缰,身下的马匹觉察到他的烦躁和暴怒,在原地不住踱步嘶鸣。 「坎布拉尔。」他一字一顿道。 他身后,无数的元国士兵举起右手握着的长枪高声怒吼:「报仇!报仇!」 数不清的飞羽铺天盖地袭来,一片血腥的混乱中,驾马的秦筝速度极快地朝着坎布拉尔沖了过去。 坎布拉尔只觉她有些眼熟,但又暂时想不起来,战场瞬息万变也没那么多时间供他思考。几乎是下意识的,他抽出了背后箭篓里的一支飞羽,搭弓放箭动作一气呵成。 面对迎面而来的箭矢,秦筝双腿夹住马腹,仅凭藉着小腿的力量身轻如燕地在马腹上转了一圈,露出脚腕处一块儿红色的蝴蝶胎记。 「你是——!」电光火石间,坎布拉尔想了起来,他不可置信地盯着秦筝,声音都有些发抖,「阿竹?!」 只是须臾间的犹豫,已经足够秦筝贴近。 「大哥!」容归侧头,余光瞥见这一幕,忍不住大喊着提醒。 秦筝轻巧地落在坎布拉尔身后,冷冰冰的刀刃横在他的颈间,只要他稍一动弹,薄如蝉翼的刀锋就会划破他的脖颈。 「你没死?」坎布拉尔不可置信,又语无伦次地用十三部落的方言说,「我去狼王帐打听你踪迹的时候,所有人都和我说你已经死了。」 「阿竹你忘了吗?是我啊,那个时常去找你玩的小胖子啊。」 秦筝手一顿,她想起来了。 在她家发生变故前,因为是两族混血,十三部落基本没人愿意同她玩,只有一个矮墩墩、胖乎乎的小胖子会偶尔来找她——听说是同原本的邻里闹了矛盾,刚搬过来的。 小胖子个头不高,在同龄人里也显得有些矮小,但每次在她被欺负的时候总会擦擦鼻涕出来保护她,听说她小名叫「阿竹」后,更是总口齿不清地喊她「阿竹妹妹」。 有一日,对方又因为保护她而挨了打,秦筝又愧疚又伤心,哭得停不下来,声断气噎地让对方别管自己。 他却只是嘿嘿憨厚笑着说:「那不行!阿母和我说,要拔出刀去帮别人才可以。」 小秦筝又哭又笑:「傻子,那叫拔刀相助。」 小胖子蹲坐在地上,拔下青草编织成花环递给她:「我原本也有个和你差不多大的小妹妹的,但是饿死了。所以你不要怕,我会保护你的。」 然而这句童言到底没能兑现。 前任狼王带走了年纪尚小的秦筝,一把大火烧光了秦筝曾经的家,此后十数年,兜兜转转,她成了元国人,而那个曾经帮过她的小胖子,成了十三部落的新任狼王。 再相见,已是你死我活的战场。 「我记得。」秦筝声音嘶哑,却还是狠了狠心,「对不起。」 她手肘一动,利刃划下! 「大哥——!」 千钧一髮之际,容归顾不得其他,用自己平生最快的速度沖了过来,以手肘重重撞在了秦筝的腰间。 秦筝吃痛地从马上跌落,手中的薄刃也脱了手。 马匹在她身前高高抬起了前脚,朝着她胸口就要踩下—— 「秦姑娘!」 「秦筝!」 「阿竹!」 数道声音同时响起,坎布拉尔想去拉她,却被容归拦下往后撤。 第146页 秦筝闭上眼。 没有害怕,没有恐惧,只有坦然。 或许,她这一生都在等待这一刻。 第90章 马蹄即将踏下的一瞬,萧子衿手中的长剑离手,打着旋从混乱的战场空隙间穿过,最终重重地撞在了战马的两只前蹄上。 伴随着一声长长哀鸣,枣红色骏马吃痛倒地,连带着坐在它身上的十三部落士兵也一齐摔在了地上。 士兵个头高大,看起来却还挺年轻,不过十二三岁的模样,应该是第一次上战场,手肘着地摔下来后没立刻爬起来,在地上懵了一瞬,大脑空白。 没等他回神,秦筝已经一个前空翻站了起来,鬼魅似得闪到了他的身后,他甚至能感觉到对方带着热气的唿吸打在自己裸露的那一小片脖颈皮肤上。 「对不起。」 这是他最后听到的声音。 温热的鲜血自被割开的脖颈血管里喷涌而出,怎么都止不住,眨眼就呲了一地。 小士兵愣愣地伸手,想去捂住伤口,黑暗却先一步包裹住了他。 几十匹战马从身畔疾驰而过,带着唿唿作响的猎猎风声。 混乱中,杀戮声和兵器的铿锵作响此起彼伏,地上尸体和残肢断臂横七竖八。 萧子衿一拽马缰,朝着秦筝伸出手:「上来。」 秦筝拾起他的剑,随后毫不犹豫地握住他的手,翻身上马。 萧子衿能闻到她身上那股淡淡的、混合着血腥气的草药香味。 「你要回城吗?」萧子衿问她。 她和坎布拉尔的对话他并没听全,但从两人的表情上大致也能猜出点端倪,再结合秦筝的身世,不难推断出两人以前可能是旧识——毕竟十三部落不大,会遇到故交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一个是曾生她的故乡,一个是曾养她的旧国,无论是哪个,对于秦筝来说短时间都不大好接受。 原先让她出来是怕云清的死压在她心头,让她难以释怀,如今萧子衿倒有些后悔了。 叶舟身故前将她託付于他,那她便是他的妹妹,萧子衿并不愿勉强她。 秦筝用小腿夹住马腹,身体侧倾,短刀眼疾手快地划过一个正在激战的十三部落士兵的脖颈,素净的手上沾满了黏腻的鲜血。 她语气坚定,方才的片刻摇摆不定尽数被压下:「不,那些都是以前的事情了。」 她苦笑,却又有几分释然:「早在阿哥救下我的时候,十三部落的阿竹就已经死了,活着的,只有元国绛云阁的秦筝。」 萧子衿短暂沉默。 昔年他同叶舟曾聊起过秦筝。 是时,秦筝刚在江湖上出名不久,对于她的来歷江湖中猜测纷纷,萧子衿也不例外。 面对他的好奇,叶舟只昏昏欲睡地斜靠在床头,打着哈欠睡眼朦胧:「那丫头吗?她的身世我也不知道,没问。」 萧子衿愕然:「你什么也不知道给她带在身边?」 他不止一次怀疑起叶舟到底是脑子里哪根筋不好使。 「那怎么了?」叶舟揉着眼睛迷迷煳煳道,「她不想说就不说呗,女孩子家的,有点自己小秘密有什么关系?」 萧子衿将摊在桌上的宣纸揉成一团往他身上丢:「你迟早得在信人上栽一个大跟头。」 叶舟「啧」地笑骂了他一句浪费,站起伸了个懒腰,随手将披散着的头髮束起:「放心吧,那丫头做事做人,都比我们可稳健太多了。」 「她是我见过的最为坚韧的女子。」 而此时此刻,便是萧子衿也不得不承认,叶舟当时说的的确是对的,文绮的韧性连他都要为之赞嘆。 「好。」萧子衿握紧马缰,不再多想。 他和秦筝互相配合,硬生生从混乱无序的人潮中斩开了一条血路。 数月的蹉磨,十三部落的兵力早已不比初时,多数战力早交代在了穗州和荆州,如今被强提上来的不是些年纪尚小的少年,就是些武器都拿不稳了的老者。 哪怕「老骥伏枥,志在千里」,那也得能驮得动,还不会被压死。 眼看颓势渐显,容归和几个十三部落的士兵围成一圈护着坎布拉尔且战且退。 坎布拉尔用拇指揩去颈侧被划出来的一小道浅浅伤口,因风吹日晒看不出少时面貌的脸上浮现出难言的复杂。 他记得那日自己和往常一样心怀雀跃地去找新结交的玩伴阿竹,却只看到了沖天而起的红云,年幼的他跌跌撞撞地追在前任狼王的几个心腹后边跑,却因为四肢太短小,人又胖墩墩的,怎么都追不上。 他没能救下曾经的阿竹,所以註定,他们只能是陌路。 坎布拉尔握紧拳,眼神坚定锐利起来,他高举右手,用十三部落的俚语大喊:「杀!」 这场战斗终结在攻城车被点燃的剎那,伴随着爆破似的轰然巨响和萧子衿的一声「趴下」,攻城车顷刻间就被火光吞没了。 操纵攻城车的小士兵已经看不见人行,带着燃烧的火焰从上面跌下来,惨叫着伸手四处拉人。 「救我!救救我!」 「王!救救我!」 寒意未褪的西北依旧冷彻入骨,连覆盖在渡河上的冰层都还没化,一部分人下意识想去搬水浇灭同伴身上不断窜起的火焰,却只能摸到结实光滑的冰面,无论怎么捶打,都没能打开一点缝隙。 整个十三部落的前线都被浓烟罩住,用绳索串在一起的攻城车接二连三地燃起来,事态急转直下太快,谁也没反应过来。 第147页 场面宛如炼狱。 身上窜着火的士兵哭嚎着朝着同伴求救爬行,坎布拉尔目眦欲裂,几乎要推开容归冲上去,却又强行按捺住了,咬着后槽牙拉弓搭箭,数箭齐发! 冲着同伴奔逃而来的火人愣怔地顿在了原地,全身被烧灼的剧痛下,短时间竟然没明白是什么东西插入了自己的胸口。 站在坎布拉尔身侧的容归瞪大了眼,不可置信:「大哥?!」 坎布拉尔沉了声:「撤!撤退!」 可他想撤,萧子衿却并不打算让他就这么撤。 方诗的仇、云清的仇、无数将命丢在了西北战场上的将士们的仇…… 萧子衿带人追了一段距离,怕有伏兵也没敢追太远。 十三部落殿后的多是年岁颇长的,拼了命地将元军挡在后面,给前面留足了离开的时间,等到终于解决掉他们,十三部落的大部队已经不见了影子。 返城时,沧州大门已经被重新打开,无数忐忑等待的百姓们隔着军营的篱笆热泪盈眶,远远就欢唿了起来,其中又夹杂着几声陆陆续续的低泣。 年幼的孩子抱着母亲的脖子,不大理解地看着无声落泪的母亲,歪着头好奇问:「阿娘,云哥哥呢?小豆子怎么没看到他?」 母亲流着泪摇摇头,哽咽道:「他去了一个很好的地方,不会再回来了。」 孩子懵懵懂懂,用软乎乎的小手擦去母亲的眼泪,天真问:「那不是很好吗,阿娘你为什么要哭呢?」 季远之从城墙上下来走到萧子衿身侧,沖他伸出手。 萧子衿握住他的手,翻身下马,在城下抬起头。 被火光点燃的攻城车上,那张人皮也未能倖免,在烈火的灼烧下和翻腾的浓雾中挣开了细线的束缚带着火焰飞了起来,只须臾就再也看不见影子,什么都没能留下。 他不知道云清当时怎么想的,死的时候又会不会有些许后悔。 毕竟现在这些都太迟了。 温热的掌心贴在了萧子衿的眼前,他听见季远之轻声同自己说:「别看了,阿楠。」 萧子衿抬手覆上他的手背,突然觉得自己何其幸运。 至少今日,他们都还活着。 …… 军中重新整顿了一番,也统计了伤亡人数和余下将士的情况,全部安排完毕后,所有人才有时间去安排死伤者的白事。 云清去得匆忙,也没留下什么东西,连唯一的尸骨都落在了十三部落的手里,乞要并不现实。 要说遗物,也只有一把他和秦筝告别时,被他移交给秦筝的沉舟剑。 秦筝曾问云清为什么不带上,他只说不想让叶舟的东西落到十三部落人的手里,被当成废铁熔铸。 这把剑,是叶舟留下的最后的念想了。 叶舟被葬在了岭东,云清原本也该在那,可路途遥远又战局不定,萧子衿一时也拿不下主意。 因云清和其他士兵的殿后而死里逃生的穗州百姓自发给他们举行了白事,立了衣冠冢。 三月初,连渡河的冰层都解开了,西北沧州却下了一场小雪。 街道两侧站满了默哀的人群,目送着无数个空棺椁排着队被送上沧州的坟山。 入土,定碑,一个接着一个。 秦筝带着那把沉舟剑,抬手擦眼泪时,许是来了风,剑穗「刷刷」地飘动,她余光睹间,诧然地「呀」了一声。 「秦二哥,」她不大确定地问萧子衿,「这个,是不是阿清的?」 萧子衿顺着她的目光。 剑穗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块儿小小的椭圆形玉佩,被红色的流苏盖住了,放在阳光下,能看到上头一个「清」字。 萧子衿记得这个,有一年叶舟生辰云清想把自己这块儿贴身佩戴了十几年的玉佩当作礼物,结果被叶舟以太过贵重给拒绝了。 如今兜兜转转,数年过去,叶舟留在了岭东,云清亡于西北,这块玉佩最终却还是留在了叶舟的沉舟剑上。 连他都有些喉咙发堵,心下酸涩。 秦筝哭着哭着又笑起来:「他的心思,也只有阿哥不知道了。」 「等一切安定下来,我就把沉舟剑带回岭东,埋在阿哥的坟边。」 「我还是没法原谅他,他明明知道,为什么一直瞒着呢?」 「只是……」秦筝哽咽不止,抬袖擦去眼泪,「我也没法替阿哥去怪他。」 空中飘着小雪,天边还挂着骄阳,剑穗晃动着,也尘封住了另一个人的一生。 萧子衿伸手接住一片雪花,看着雪花在他的掌心一下就变成了水,从指缝间流走。 「是啊,」他低声道,「于他们的故事而言,我们也只是过客罢了。」 从天光乍破,到日暮低垂,萧子衿挨个送别了这些亡者,等回到城里,天已经整个黑了。 他们一行人刚下山入城,邱莹就马不停蹄迎了上来。 「王、王爷!」邱莹上起不接下气,唿哧带喘,嘴角却上挑着,盖不住的欣喜和笑意,「方帅、方帅、方帅她醒了!」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叶二:???不是,他怎么在这下面 云小清:狗狗蹭蹭.jpg 某爪:因为他也杀青了。 叶二(试图拉回自己衣服):你给他加戏好吗?我给你钱。 云小清:你怎么介个样子阿舟qaq 第148页 小季:能加点床戏吗导演 小萧(斜眼睨):我也想杀青了,你给我写死吧,我腰疼。 某爪(不可置信):我缺你盒饭了??? 第91章 方诗醒了——这怕是这段时间里唯一一个好消息了。 火器的杀伤力并不算大,只比逢年过节用的那种小爆竹强些许,连萧子衿方才使用都是好几个绑在一起,引线相交,又盯准了全木制的攻城车,这才能引发后续的一连串反应。 只是方诗当时离得太近,身上又只有轻便的软甲,火器散落炸开的残片划开了她的腹腔,连带着五脏六腑也在当时的近距离冲击下有了不同的损伤,哪怕季铃他们及时将人转移进去医治,伤口的感染、肺腑的移位也让她在最开始那段时日里,连心跳都没了好几次,几乎所有人都觉得她可能撑不下去了。 即便是后来情况逐渐稳定下来,季铃和几个军医也说不准人到底什么时候能醒。 也许是明日,也许是几个月,也许是几年…… 得到消息的萧子衿连忙带着人回城,下了马连盖在头顶挡雪的斗笠都没来得及摘下,裹着一身的寒气,也没想到换衣裳便直冲安置着方诗的那间偏房。 季远之正坐在床侧,替方诗看过了伤口,萧子衿刚推门进去就和他打了个照面。 「远之,她怎么样?」 不等他说话,方诗已经呲牙咧嘴地开了口,还嘶哑着:「放心吧,死不了。嘶!狗日的狼王,姑奶奶早晚要他变成被拔了毛的野狗。」 她右手撑住床侧就想直起身子,额头都见了汗,离得近些估计都能听见她刚止血不久的腹腔皮肉发出的撕裂声。 军医脸都青了,想骂她又不敢给自己憋成了个王八色。 萧子衿三两步上前一把摁住她的肩,忍不住皱起眉:「你可消停些,再乱来我即刻飞书给伯母让她来看着你。」 方诗天不怕地不怕,是个敢和她亲爹拍桌子瞪眼的勇士,却对她娘是一点办法都没有,每次一听她娘假哭就忙不迭滚地道歉,窝成一个没骨气鹌鹑。 听了这话她刚准备骂他没兄弟义气,季远之就让了位置往旁边一站,注视着萧子衿的侧脸,温柔安慰他:「方郡主无甚大碍,只是得再修养挺长一段时日。」 「等伤口癒合后,可以再补补血,会好得更快些。」 「听到了吧!」方诗听完一拍床板,扯动伤口疼得「嘶嘶」吸冷气,面目扭曲。 萧子衿斜她一眼:腩沨「省省,安分点。」 方诗不大服气地躺好:「外头如何了?」 留守的军医松了一口气,同秦筝说了声,才安心地退下去照顾其他伤员,顺带也带上了门。 「此战持续不了多久。」萧子衿替方诗将滑落的被褥拉回上来,「你养你的,不必操心,一切自有我在。」 方诗:「没给你添乱子就行。对了,此事没告诉我爹他们吧?」 萧子衿一顿。 方诗立刻急了:「萧彦哲,你可别多嘴哈。」 「让我爹知道保管要笑死我。」 「这么丢脸的事到你这里就结束,你要是给我传出去兄弟都不和你做。」 萧子衿嘴角抽搐,残忍戳破了她的鸵鸟行为:「别做梦了,这事儿都传到鄢都了,伯父伯母能不知道?」 方诗一僵,抱有最后的一点希冀:「这会儿我连夜去拦信使来得及吗?」 「……」萧子衿拍拍她的肩膀,「还没到深夜呢,别发梦。」 方诗唉声嘆气了会儿,瞥见后头的秦筝在抹眼泪,有些纳闷地小声问萧子衿:「你欺负小美人了?还是其实我死了?她在给我哭坟?」 秦筝哽咽声停了下。 萧子衿看她似乎有话想说,让开了位置,和季远之站往了一旁。 季铃看看他俩,把自己的位置挪远了些,也凑到秦筝和方诗那边,撑着脸听她们讲话。 屋里放着几个火盆,炭火不断烧着,整个房间里都暖烘烘的,只在靠书案的窗侧开了个小口方便透气。 小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只有又冷又干的北风吹进来,只被镇纸压住了左上角的宣纸哗啦啦作响,抽搐般抖动着。 三个姑娘在低声说话,季远之就拢住他虎口干裂冻得发白的手,低声问:「还冷吗?」 萧子衿摇摇头:「早就习惯了。」 手掌皲裂自然是疼的,更别说还是反覆开裂,但也不算同他说了假话。 这几年在西北,早年又在北境方家,确实对元国鄢都以北彻骨的冷几乎习惯了。 比起繁华喧嚣的鄢都,西北别样冷清,但也正因为这种冷清,反而多数时候并不需要和在鄢都一般每日计较着自己走了哪一步,步子又是否迈大了。 偌大个鄢都,龙蟠虎踞,四境皆敌。 倒是西北,没有争权夺势勾心斗角,多数人想着的都不过是怎么安安静静活下去。 比起鄢都来倒是更像一个安身之处。 季远之将他的手拢在掌心,轻轻哈气,腰间的那半块玉佩下的红穗子被吹得直晃荡,显得萧子衿腰间空落落的——季远之送的那半块被他收在了寝卧的床头木柜里。 并非不喜欢,只是战场兇险,若有个万一,萧子衿不愿让如此重要的信物跟着他马革裹尸。 自来西北之后,只有季远之一直将自己那半块儿随身带着,片刻不离身。 第149页 即便知道他怕是并不在意,萧子衿还是感觉甚是愧疚。 若不是他,季远之可以安安心心地当他的药谷谷主,萧俞还得仰仗他,短时间也动不得他,何至于如今同他一起东奔西走,整日刀口舔血,有了今天还不一定能有明天? 「西北比不得鄢都,倒是委屈你和阿铃了。」萧子衿低声愧疚道。 季远之抬起眼,带笑看向他,语气轻飘飘的,带着某些暗示:「殿下就仅此一句作为赔礼?」 萧子衿睨了旁边耳朵支棱着,假装没听见却一脸兴味盎然的季铃,以及季铃旁边饶有兴趣的方诗,抽回手,转了话题:「十三部落东犯本就全靠一腔热血,如今几个月下来,死伤惨重,又快到了春耕时节,即便坎布拉尔坚持,那些长老们怕也不同意。不出意外的话,这场战事不会再持续太长时间的。」 季远之手指微抽,下意识想去攥回对方的手,却还是忍住了。 他将手背到身后,随之而来的就是季铃「呀」的一声。 季铃握着那颗砸到她膝盖上还带着血丝的圆润小碎骨头,像只藏食的仓鼠一般腮帮子鼓鼓:「臭哥哥!」 方诗若无其事地咳嗽一声,扭过头死命憋笑。 秦筝揉揉季铃的脑袋,全做安慰。 生死边缘徘徊小半月,哪怕方诗是铁打的也扛不住,不多时就已经面上见了疲色,眼皮子直往下盖,头一点一点的,下巴都快戳到了胸口。 季铃怕她没吃什么就睡着了,给她在厨房里做了一碗药粥,刚端进来一屋子除了他俩兄妹,其他人都忍不住捏住了鼻子。 方诗还没来得及睡着,愣是被她端到鼻子前的这碗粥给熏醒了,抖了一下惊道:「着火了?」 季铃:「……」 她笑眯了眼,声音几乎能掐出水,像是白里透红的水蜜桃,让人听着心都化了:「方姐姐,你说什么呢?」 方诗下意识丢给萧子衿一个求助的眼神,萧子衿将目光转向外头并不早了的天色。 「快吃吧,阿铃做的肯定是好东西。」 方诗怀疑地看着碗里黑漆漆的一煳,再看向萧子衿的时候眼睛里写满了几个大字:你死不死啊萧子衿???? 秦筝不知从哪摸出一袋饴糖,犹豫地塞到了方诗的手心里,随后看向萧子衿:「秦二哥,萧子衿们也先去吃饭吧。」 方诗:「萧彦哲???」 门一关,把她怨怼的目光截断在了里头,隔得远远的,都还能听见她莫名中气十足起来了的声音。 「萧子衿!!!你不是兄弟!!!!」 「萧彦哲……咕噜咕噜咕噜。」 饭桌上,秦筝不大确定地偏头问萧子衿:「方帅不会生气吧?」 飘着香的热腾腾饭菜摆了一桌,邱莹刚清点好了如今军中可用的人马数量以及粮草储备,正在饿头上,看到啥都夹上一筷子,塞嘴里被烫得直往外哈气,含煳不清地说:「不会,方帅没那么小心眼,我第一次见她那会儿险些用镇纸给她开……」 萧子衿夹鱼肉的手一顿,又若无其事地把剔了刺的鱼肉放在了季远之的碗里,低声同他说了一声「吃」,随即才抬头问邱莹:「什么时候?」 邱莹别的都好,就是不轻易服输,要想让她心悦诚服,可没那么容易,萧子衿就猜到她俩之间一定有事情是没同萧子衿说过的。 邱莹直道不好,心虚咽了口口水,若无其事地试图打哈哈:「就,反正放心就是了哈哈哈哈哈哈哈。」越说声音越虚下去。 最后她还是垂头丧气地站起来认了栽,小声道:「就前两年方帅来西北的那次……」 萧子衿略思索,倒还有印象。 那会儿北境闲,方诗借着了解西北军务的由头独自来了一趟西北荆州,呆的时间也不长,就两三天。 一个是西北恶名远扬的女魔头,一个是北境闻名遐迩的方郡主,技痒倒也不算意外。 不过…… 秦筝也有些疑惑:「镇纸?」 「那会儿刚被王爷罚抄了军策五遍。」邱莹嘟囔着解释,又问,「王爷,你不会这会儿找我麻烦吧?」 「如今什么时候,」萧子衿瞥她,在她刚送了一口气的时候紧接着道,「就军策再多抄一遍吧。」 邱莹顿时垮了脸,哀嚎出声。 饭刚吃到一半,头戴绿色毛毡帽,上头还插着一根雪白羽毛的信使急匆匆地从外头跑进来。 他大喘着气,双手扶住膝盖,脸都因为跑得太急而憋得通红:「王爷!鄢都来消息,陛下、陛下驾崩了!」 不光萧子衿,连邱莹都懵了,茫然地看看秦筝,不大确定:「谁?谁死球了?」 信使欲哭无泪,急惶惶道:「陛下死……驾崩了!」 萧子衿眉头紧皱,思考半晌后问:「到底怎么回事?你把事情来来去去同本王讲一遍。」 【作者有话说】 努力下周完结!沖鸭! 第92章 数日前,静王府里。 白馨语拘束地将双手放在膝盖上,偶尔悄悄抬眼看坐在她对面的文绮。 对于自己这个名义上的表嫂,她心里也很复杂。 说不上亲近和感激,却也谈不上仇恨和敌视,只是……不熟悉。 若不是她,白馨语依旧可以怀抱着对江海平的倾慕,懵懂无知地继续当她的白家小姐,而不是像如今一样成为一枚权力斗争的棋子,用自己的婚事作为其中一环。 第150页 可同时的,她也艷羡对方那种无论何时都将一切掌控在自己掌心里的从容淡然。 腩沨 在得知自己身世的那晚,她拼了命地去找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也多多少少从中得知了文绮曾经遭遇的一切——从曾经受人敬仰的前太子妃,成为了如今只能活在阴影下的耗子,甚至险些被活活烧死在大火之中。 每当她面对对方,总会生出些许的自惭形秽。 比起对方,她似乎什么也没为冤死的家人们做过。 她的前十几年顺遂又幸福,无知又充足。 哪怕这段时日萧子衿北上不在,也是文绮照顾她居多。 旧日的苦难和痛苦,好像都成为了对方的磨刀石,让她越发坚定从容。 「怎么了?」 觉察到白馨语的目光,文绮头也没抬地问了一句,手下的动作不停。 温壶、投茶、浸泡…… 宽大碍事的袖口对她似乎没造成任何的阻碍,反而越发显得优雅。 白馨语「啊」了一声,又连忙道:「没什么。」 她尴尬地移开视线,去盯着攀附着石桌向上生长的藤蔓,不着边际地想着春天看来快到了。 闷泡间隙,文绮看了她一眼,顺着她的视线注意到已经爬到石桌边缘的那株藤蔓。 藤蔓上,小小的枝叶颤巍巍地张开了些许,像是点缀在石桌上的撩人春意。 「鄢都今年的春色来得倒是格外早。」文绮感慨了句,话题一转,又问,「白小姐,你怨我吗?」 白馨语一抿唇:「文姑娘怎么这么说?」 文绮摇了摇头,没出声,只垂着眼将茶泡好,直到将茶碗放到她面前时才继续道:「我用你的婚事作为筹码?你不怨我吗?」 白馨语倏然沉默下来,鸦黑的睫毛挡住了她的瞳孔,放在膝盖上的手却不自觉攥住了裙摆的一角。 「……」良久,文绮才见她轻轻点了下头,「有一些。我不大聪明,即便是现在,其实也不大明白姑娘让我嫁入刘家的用意。但我想,应当远不止是为了搜集刘家的罪证吧?」 文绮怀念地注视着她,像是透过这副皮囊在看另外一个鲜活的影子。 那个会挥着手喊她「表嫂」,会在民间集市上买簪花带进宫送她,还会和小阿楠一起一人抱着一只胳膊撒娇讨饶说自己「下次不敢了」的小阿诺。 文绮问:「你父亲同你说过吗,你长得其实很像一个人?」 白馨语摇头,生出些许好奇:「是我生母吗?」 「你同你母亲只是有些像,但和你的表姐陈诺,却几乎长得一模一样。」文绮轻抚着茶碗的外壁,怀念道,「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猜出你的身份了——实在是太像了。以前在宫中,阿楠就数同她的关系最为要好,两人一块长大,一块闯祸,直到……」 她没有再往下说,白馨语却也领悟到了她的未竟之意。 直到那场牵连了后宫和前朝的陈家大案,太子萧子规被冠上了谋逆的罪名,陈家一族也受到牵连,连三岁稚童都未能倖免,更何况十几岁正当芳华的陈诺。 「小阿楠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太过重情重义,优柔寡断。所以总是当断不断,反受其害。若他返朝那年就趁着先帝病危,幼帝年幼,借北境方家和西北一部分追随他的将领之势夺权杀帝,这会儿朝野中也不至于是如此情况。」 「没有人推他、逼他,有事情他是永远不会去做的。」文绮眸光中有厉色一闪而过,「但万事,哪能一切随心。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这场自武帝延续到如今的闹剧,早就该有个收尾了。」 「我在用你,也是用阿诺,逼他做他从来不愿意做的事情。」 说到最后,她的语调虽然还是又轻又缓,却让人硬是听出了暗藏其中的杀气。 光这么一听,就让白馨语不自觉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下意识搓了搓手臂。 文绮说得隐晦,她却已经懂了对方的意思:逼萧子衿夺权。 「可如今……」白馨语踌躇道,「王爷已北上,那几家怕是也不会轻易放过此事吧?」 因此萧子衿走前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叮嘱赵岭,让她们二人谁也不许离开王府半步。 西北战事兇险,鄢都却也不是什么安全之地。 文绮揭开碗盖,不大在意:「那又如何?」她轻轻吹了吹茶碗中的茶水,喝了一口润嗓,「我也不会让他们就这么缓过气。」 「西北荆、穗二州具丢,朝中估计已经开始商讨如何平息战事,割地安抚十三部落了。明面上说着是安抚十三部落,实际上只要操作得当,那些油水还能留下大半在各大世家的兜里,前亏后空,小阿楠哪怕还想打,也必定要考虑到粮草军备的问题。」 「这道圣旨一旦下了,事情就难有转圜余地。」文绮淡淡道,「所以我绝不会让他们下。」 白馨语领会到了她的潜台词,皱起眉:「但……」 文绮直视着她的双眼:「总有些事情,比所谓的清白名节,甚至是命还要重要。西北战事未止,此事若是成功,留在鄢都的必将成为众矢之的,你可以选,如今走还不算迟。若你走了,我自会选从沉渊楼中择一自愿且同你身形相近的,成为『白馨语』。」 「你可以走,『白馨语』不可以,你明白吗?」 白馨语咬住下唇。 第151页 没等她决定好,这段时日一直在替文绮跑前跑后的赵岭就找了过来。 他刚忙完,额头见了点汗,手背上还留着不知道哪里蹭来的污渍,同文绮说话时下意识打直了身体。 这段时日相处下来,他对文绮已经极为信服。 「姑娘,您安排的事情我已经吩咐下去。」 「如今整个鄢都都在传当年陈家旧案,不少人甚至上了血书,要求此案重审。」 文绮满意一笑,朝他腩沨点头:「辛苦。」 她唿出口气,带了些狡黠:「东风这不就来了。」 白馨语已经彻底明白她要做什么。 她要用自己和『白馨语』的命,去成萧子衿的出师之名。 弒君之后,无论有无替死鬼,三大世家都会想将此事彻底钉死在萧子衿的身上,而留在鄢都的文绮和『白馨语』,就是最好的可以用来挟持的筹码。 所以,她安排了席书作为最后一步棋。 如今鄢都关于昔日陈家旧事的谣言已经四起,等文绮被抓,再放出此事及三大世家多年所作所为,萧子衿届时出师,也不过是「诛邪佞」。 到时候哪怕萧子衿再不愿意,也会被无数人推上这个位置。 文绮格外有耐心地看着她,并不催促。 生死面前,总归不是所有人都能捨得下放得了。 良久,白馨语垂着头低声道:「劳烦姑娘送走萍儿。」 「白馨语就是白馨语,不必任何人去替代。」 「多年后,史书也将有我的一笔。」 文绮伸手将她落在鬓边的碎髮夹回耳后:「如此,你我便行一步险棋吧。」 几日后夜里,萧俞按照惯例夜宿北辰宫。 恰好是用膳的时候,侍女端着刚熬好的骨头汤进了殿。刘婉接过,分外小心地吹了吹上头的热气,确认不烫之后才放到了萧俞的面前。 「陛下,喝了暖暖身子吧。」 浓白色的汤汁香气扑鼻,萧俞确实也饿,索性一口气喝了个干净。 这两日朝中不断有反对西北战事继续的声音传来,更有不少人指责萧子衿不顾大局,挟私报怨,文臣武将们吵成一团,嚷得他脑壳疼。 民间也不知道搞了什么妖风邪气,一堆只会耕地放牛的摁手印要求重启陈家旧案。 萧俞每天被这些破事儿折腾,人都瘦了好些。 「还是婉儿你好。」萧俞轻抚着妻子的鬓髮,「朕一见你,便什么烦恼都忘了。」 刘婉心疼地看着丈夫日渐瘦削枯黄的脸庞,低声道:「陛下还是先用膳吧,一会儿凉了就不好吃了。」 萧俞给妻子夹了一筷子鱼肉:「婉儿来。」 夫妻二人说着闲话,饭桌上气氛融洽和睦。 小侍女安静地上前收拾掉空了的汤碗,低着头弓身退下时悄悄用大拇指在汤碗的碗口边缘揩了一圈。 晚间萧俞不出意外地留了宿。 月亮显了又隐,一夜就过去了。 翌日清晨,刘婉轻手轻脚地起身梳洗完毕,这才去床边晃了晃熟睡着没有动静的丈夫。 「陛下,到时辰了。」 没有动静。 「陛下?」 刘婉稍稍加重了力道。 萧俞身体往外一倾,僵硬苍白的头无力地塌在两个枕头的空隙间。 整个人已经凉透了。 刘婉瞪大眼面上人色顿失,瘫软在地急促倒吸着气,叫人的声音都发不出。 直到伺候萧俞洗漱的小太监进了屋,才一声惊叫刺破了清晨的宁静。 庆元三年,三月初八,庆元帝崩。 饭堂里静默无声,信使小心翼翼地将赵岭送来的那封信收好,在一室死寂中咽了口口水,没干吱声。 邱莹目瞪口呆地傻在原地,筷子掉地上了都没想起来去捡,结巴道:「啊?!这咋整?」 她平日里对小皇帝看不惯这个看不惯那个,但还真没想过有一天一马蹄子直接撅死对方。 如今听到死讯,倒是有种荒诞的玩笑感。 萧子衿将来龙去脉梳理完,大致也猜到了文绮用意,额角一阵又一阵地疼,拿着筷子的手都不自觉地发紧用力。 十数年前香消玉殒的陈诺同白馨语的脸重合在一起,乍一看全然分不清谁是谁。 季远之的手轻轻覆在萧子衿的手背上,拍了两下:「阿楠,不必过于担心,还来得及。」 「北上前,我已吩咐了药谷死士暗中照看王府。」 萧子衿牙关紧闭,良久一点头,示意自己明白,转眼看向邱莹:「如今可用将士以及沧州粮草各有多少?」 邱莹脱口而出两个数。 萧子衿稍一盘算,神色冷峻:「够拿回穗州了。」 邱莹敛去嬉闹之色:「我等诸将,任凭王爷差遣。」 第93章 这一场战事来得迅速又悄无声息。 当鄢都还在为三大世家这些年所作的事情而闹得沸沸扬扬时,萧子衿已带着人马趁夜色直袭了十三部落驻扎在穗州的军营。 吸饱油脂的白棉被固定在箭头处,随着拉扯到极致的弓弦一声嘣响,带着火星越过了厮杀的人海。 只顷刻,跳跃翻腾的火焰就朝四面八方蔓延开。 以粗绳连接的十三部落营帐腾起浓雾,未来得及转移的伤员在被火焰吞噬的营帐中发出声声哀嚎。 萧子衿拉着马缰,遥遥望向已然负伤的坎布拉尔。 第152页 他左手捂住不断往外渗血的胸口,右手拖着长刀,在容归和其他几人的掩护下狼狈后撤。 萧子衿再次拉弓搭箭,在乱军之中瞄准坎布拉尔的咽喉。 耳畔有风声唿唿,身后亦有动静,他却并未回头。 抡高了的圆斧滞在半空,离他的后脑仅有半尺之遥。 小士兵瞳孔放大,口中发出「呵呵」的声音,低头看向自己前胸——一柄长剑从他的身后没入,身前刺出,剑身还在往下淌血。 不等他看清兇手是谁,长剑倏然被人拔出,身后人掐住他的脖子将他往地上就是一摔。 他仰面躺着,逐渐失了生机,咽下最后一口气时,还死死盯着从他身上跨过的季远之。 ——怨恨又不甘。 季远之连个余光都未曾给他,只轻轻一弹剑身,扫过虎视眈眈的十三部落将士,微微笑起来。 「诸位就不要去打扰我家殿下了。」 随着天光一点点明亮起来,坎布拉尔身侧的人越来越少,到最后只剩下了容归一人。 容归…… 数年好友,终是走到了这一步。 甚至无关仇恨,只是立场不同罢了。 萧子衿扣紧长弓,深吸一口气又吐出,随即松开了勾住弓弦的两指! 咻! 坎布拉尔若有所感地望向萧子衿的方向,眼睁睁看着羽箭在瞳孔中越来越近。 他却避无可避。 身后是翻滚着浓烟的营帐,旁边是紧追不捨的邱莹,他试图抡起长刀,却因手腕脱臼一点力气也使不起来。 锋利的箭头眼见就要射穿他的咽喉,千钧一髮之际,青灰色的身影扑倒在他身上,用背部挡住了飞来的利箭。 萧子衿下意识上前两步伸手试图阻止,却又意识到来不及,也不可以。 噗嗤—— 「卓也!」坎布拉尔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 容归勐地咳出口血,伸手将他往荆州方向一推,又往前一扑死死抱住了邱莹的大腿,泥土和血泪混在一起,几乎看不出他原本俊秀的面貌。 「大哥,走。」 「快走!」 坎布拉尔紧握拳,深深看了他一眼,捂着伤口狼狈朝荆州方向撤退,狼菸具在他的身后。 容归眼见着他的背影仓皇离开,消失在视线里,终于松了一口气,也放开了死抱着邱莹大腿的手,由着她去了。 羽箭不知道刺入了哪里,他唇角有鲜血不断往外溢出,只能虚弱无力地坐在地上,半靠着一块大石头。 「阿舟刚死时,我一直不明白他为何明知害自己的人是谁却始终不说。」 「如今倒是依稀懂了。」 他喃喃着艰难抬头看向走到他旁边的萧子衿,瞳孔散扩,惨白的唇上鲜血点点。 「他错了,可他是我的兄弟。」 「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 萧子衿闷声问:「我和沉舟不也是你的兄弟吗?」 容归惨笑一下:「是啊,你们也是我的兄弟。若可以,我也不希望和你走到今日,萧兄。只是如今,说什么都太迟。」 「这几个月我一直在想,战争真的有赢家吗?」 他安静地仰头看着天空,断断续续地唿出了最后一口气,双手无力地垂在身侧。 萧子衿颤抖着手去探他的鼻息,只摸到了一片冰冷冷的空气。 他的眼睛还睁着,却没有了光。 他死了。 一双手盖住了萧子衿的眼,还带着浓浓的血腥气,季远之在他耳侧低声道:「阿楠,若要哭就哭出来吧。」 萧子衿死死咬住牙关,连眼都不敢眨,生怕一眨眼就忍不住落了泪。 初识那年,他曾问过容归怎么会来元国。 彼时容归的官话还没那么好,偶尔说急了,官话里就忍不住带了十三部落的方言,初来乍到,连个落脚处都没有。 听萧子衿这么问,他倒是眼睛一亮,踌躇满志地挺起了胸膛:「我要将元国的风俗习惯带回十三部落,让族人们慢慢接受,慢慢融入!」 他曾希望终有一天两国不再互相仇视,彼此敌对。 可最终什么都没能改变,反而搭上了自己的命。 世事从来不由人。 厮杀声逐渐停了,这场战事最终以穗州的收復为结局。 萧子衿本想将容归尸身收殓安葬,却碍于他是十三部落的人,又身份地位不凡,迟迟不敢动。 这不光是对于其他将士的不负责,更是对战亡之人的亵渎。 他在城楼上远远望着对方的尸身,脚下就像灌了铅,连带着午后看十三部落长老送来的暗信时都心不在焉。 邱莹抓耳挠腮地坐在位置上,急得恨不得站起来抢了信自己看,眼巴巴问:「王爷,那群狗日的写了啥?」 萧子衿回神一目三行地看完,给邱莹递了过去:「自己看吧。」 「和谈?」邱莹将信纸拍在桌上,豁然起身,大声怒道,「谁给他们的脸?这会儿知道和谈了?」 萧子衿没做声。 「王爷?你不会真准备和谈吧?他们连荆州都不准备送还给我们!」 「可我们物资要撑不住了。」萧子衿沉声道。 邱莹像是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也沉默了。 确实,如今的物资撑不了多久,没人比盘点的她更加清楚。 只是到底不甘心。 第153页 那是她的故乡,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 凭什么就拱手送给十三部落那帮蛮人?! 「拿个纸笔过来。」萧子衿说。 邱莹站在原地没动,不甘心地低着头。 萧子衿睨她一眼:「愣着干嘛?如果十三部落估计还不知道鄢都出了事儿,也并不清楚我们军备所剩无几,我要诈一诈他们。」 「想和谈?拿荆州来换。」 邱莹这才雨过天晴,有了好脸,嘟囔着去拿了纸笔递给他。 萧子衿写好了信,让等在城外的十三部落的人送回去,余光却不见了容归尸身的影子。 原地只余下一片空荡荡。 可能是被十三部落的人带回去安置了,更大的可能则是被附近山上的豺狼虎豹叼走做了腹中餐。 他一时说不出什么感觉,只觉得怅然。 可惜时局容不得他的半点软弱。 等西北事了,他得即刻启程返回鄢都。 萧子衿去方诗那走了一趟,确认她在逐渐好转后又在伤兵营转了一圈。 回房已近亥时,失踪了大半天的季远之还没回来,萧子衿刚准备去寻他,就见他自外推门而入,拉起自己的手。 「阿楠,我带你去看一样东西。」 萧子衿有些不解,却还是信任地跟着他出了城。 穗州城外有一个不起眼的小土坡,这会儿最顶上凸起的地方被挖开了偌大的坑,容归的尸身被安置在了里面,下半截身子已经被盖上了黄土。 天晴,无月,只有微风习习。 季远之在树梢间抬起眼,眸色温柔像是醉了一汪泉水。 让人沉沦溺毙于其中,不得脱身。 「我想你应当是想安葬容公子的。」他轻声同萧子衿说,并没细说自己花了多久才挖好这个坑,只是笑着松开了对方的手,「所以,我准备了这个。」 一锹又一锹黄土下去,不多时已经看不见容归的面容。 连带着那数年兄弟情,也尽数埋葬在了此处。 再也不见天日。 此后世间再无秦萧。 等两人离开,季铃才从暗处探出了个脑袋,为了防止被发现,她身上是一件黑色的夜行衣。 她在寒风中起身跺跺发麻的脚,揉了揉鼻子,委屈巴巴地念叨:「坏哥哥,都不知道在嫂嫂面前提我一嘴,白帮你挖了大半天的坑。」 【作者有话说】 完结倒计时 第94章 完结章:从龙 这场大捷极大鼓舞了军中士气。 此后几日断断续续又发生了几起战役,都被坎布拉尔以不要命的架势守住了。 谁也没从对方手里讨到便宜。 十三部落逐渐式微并不错,元国却也还没从这些年的天灾人祸里缓过气。 比起前几日,坎布拉尔明显更加急躁阴沉,身上也多了一股行将就木的死气,眼神凶而厉,像头濒临绝境的野兽,见人就哈着气亮出锋利的爪牙。 战事暂休后,驱马回城的邱莹一把摘下头盔「当」地掼在桌上:「王爷,他们根本无心和谈!」 萧子衿指指她的颊侧,示意:「擦一擦。」 邱莹怔了下,下意识抬手擦去颊侧不知何时沾到的鲜血,嘟嘟囔囔地说:「王爷你可真是一点都不急。」 「急也没用。」萧子衿抽出那封趁乱交给他的信,三两下看完。 信还是前几日那个十三部落的小少年趁乱送的,塞到萧子衿手里时他险些被季远之削掉了脑壳,好在萧子衿及时将他认了出来。 比起前几日的整洁干净,如今的少年像只惊弓之鸟,一句话都没敢多说塞了信就转头跑了,萧子衿原以为他在恐惧旁边的季远之,直到看了信之后才知道了真正的原因——昨日,坎布拉尔以通敌的罪名斩杀了所有参与到和谈之事中的长老。 小少年因为年纪不大这才逃过一劫。 让他滚蛋前,坎布拉尔掐着他的脖颈,力道大到险些掐断他的颈骨。 周围人噤若寒蝉,甚至连眼睛都不敢抬起,谁都能看出狼王这段日子似乎有些疯魔。 「去告诉萧子衿,只要我坎布拉尔活着一日,十三部落就一日不会投降。」 「想要荆州?我就是烧毁整个荆州,也不可能给他!」 小少年吓得直抖,等坎布拉尔一松手就软在了地上,屁滚尿流地爬了出去,也将此事一一写在了纸上,趁着战场混乱塞到了萧子衿的手里。 从庆元二年年末到如今庆元三年,已经近大半年,即便十三部落最开始再如何雄心壮志,眼睁睁看着周围的亲朋死的死伤的伤,甚至不是因为什么深仇大恨而战死的,谁也不可能无动于衷。 很多人早就不想打了。 只是狼群中,头狼占有绝对权威,在坎布拉尔没允准之前,即便只剩下几个人,他们也得硬着头皮往前沖。 不少人对此心里都有怨气,却又因为长老被处死的事情强行压了下来。 邱莹迅速看完信,惊诧道:「坎布拉尔疯了吧?!」 萧子衿敲击着桌面,沉思道:「如今十三部落人心涣散,其实是最好的时候。只是……」 邱莹扒拉了一下因为戴过头盔被压得乱糟糟的头髮:「粮草熬得到那会儿吗?」 萧子衿摇头:「撑不到今年年中了。」 「即便是能在一月内拿回荆州,届时重建、安顿灾民、修筑城门都得人力物力财力。」 第154页 邱莹焦头烂额:「朝中能送物资过来吗?」 不等萧子衿说,她自己就哂笑道:「想想也不大可能,如今朝中也还乱着呢。」 季远之自外头进来,手里捏着一封信,温声细语道:「阿楠,鄢都来消息了。」 萧子衿心里一突,无意识地凝重起来:「如何?」 「不是什么坏消息,是太子妃来信。」他柔声笑道,「西南狄家小公子带人已平鄢都世家之乱。」 他话里带了几分不易察觉的讥嘲:「打的也是『清君侧』的名头。」 萧子衿明白他的意思。 数十年前,武帝起义时也曾用这个名头聚集天下有识之士共讨大庆,此后建国登基,却在至高之位上一点一点丢了往昔的初心。 直至如今,由武帝推上位的萧俞被投毒身亡,曾因陈家旧案险些身死的先太子妃文绮作为此事的罪魁祸首,又被狄家以此名头保下。 世事如轮迴,一环扣一环。 武帝戎马一生,陈家旧案后更是说一不二,却估计至死都不曾想到不过短短几年,已是人走茶凉。 季远之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刻薄,立即垂了眼,温声细语地说:「狄家已下注,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你这股东风了,阿楠。」 邱莹眼睛刷啦亮了,这会儿倒是听懂了季远之的意思:「王爷你要当皇帝了?!!!」 萧子衿瞥她:「祸从口出,邱莹。」 邱莹撇嘴:「这不是都是自己人吗?」她莫名其妙就松了口气,「那我不在这碍眼了哈,我去看看方帅。」说完就一熘烟跑了。 季远之走到萧子衿身侧,将手搭在他的肩上:「阿楠,听说会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届时我是你的什么呢?那些亲近你的、你喜欢的、所宠爱的,我都将她们做成人彘陪着你可好?」 肩上的手有些用力,捏得萧子衿左肩旧伤处发疼。 萧子衿倒吸口气,却并不生气,斜他道:「你说呢,爱妻?」 「何况——我另有打算。」 …… 庆元三年,四月初,西南狄家二公子远赴西北。 四月中旬,静王萧子衿返回鄢都。 深红色的宫门在日色下红如艷阳,正阳殿中空出了不少的位置,只留下了大部分的武将和少数一部分的文臣。 狄家小公子站在最前,不过十几岁却已格外稳重,见了萧子衿当即撩开衣摆拜倒在地。 「臣等恭迎王爷回宫。」 随着他的跪倒,其他诸臣也齐齐跪下。 「臣等恭迎王爷回宫。」 狄家同萧子衿并不熟,只在早年宫宴上有过几面之缘。 先太子出事,陈家受到牵连时,狄家也并未作声。 即便是后来萧子衿回宫,两方亦是算不得亲近,在萧子衿和幼帝萧俞的暗斗中,永远不表态,看起来非常中立——直至幼帝萧俞身死,他们以最快的速度确定了家族后续的站队。 萧子衿收回目光:「朝中急下八道红羽令召本王返鄢都是有何要事?」 狄小公子言辞恳切,面不改色:「先帝为三家暗害病逝,朝中群龙无首,臣等还望王爷担此重任,扬大元国威。」 萧子衿一颔首,示意自己知道:「先太子妃文绮呢?」 狄小公子有些莫名,却还是如是说:「王爷放心,文姑娘一切安好。」 「召进宫吧。」 诸臣面面相觑,都没搞明白萧子衿在卖什么关子,却也没敢反对,即刻让人去召了文绮进宫。 几个月不见,比起萧子衿离鄢都赴西北战局时,文绮明显瘦削了些,精神倒不错。 她刚踏进殿门口,萧子衿就一抬眼:「本王愚钝木讷,天资有限,当不起如此大任。愿将此位禅让于先太子妃文绮,助她平外患、除内忧,诸卿有何异议?」 文绮刚要落下的右脚停在半空,少有的露出了愕然。 狄小公子顿时变了脸色:「王爷?!此事岂可?」 萧子衿当即反问:「有何不可?」 有文臣惊怒道:「她可是女子!」 「这本王看不出来?」萧子衿挑眉,上上下下地打量他,「原是习侍郎。十数年前,太子规含冤而死时倒不见侍郎有如此的赤诚之心。」 习侍郎脸一阵黑一阵红,吶吶着没敢说话。 诸多目光汇聚在萧子衿身上,他上前一步,在狄小公子耳侧低声道:「狄公子应知,本王眼里素来容不下沙子。水至清则无鱼,狄家若是选了一潭清水,日子怕是并不会好过。」 狄小公子抿唇思索,当即有了决断:「狄家从静王之命。」 稀稀拉拉的,有不少人跟着低下了头。 横跨十数年的生死纷乱,萧子衿隔着大半个正阳殿望向文绮。 文绮全然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如此地步,表情格外复杂。 朝臣们三三两两地离开后,她叫住准备离开的萧子衿,问道:「你原本就如此打算的,是吗阿楠?」 萧子衿没转身,只沉声回了句「是」。 在周家查探文绮消息时,缪叔曾说「盛级转衰,阳极转阴,天道循环当如是」,当时他只以为对方在故弄玄虚,可歷经诸事,他似乎明白了缪叔的意思。 文绮做事决绝果断,进退有度,远比他更适合这个位置。 「阿楠!」 文绮倏然又叫了一声。 萧子衿站在门口没动。 第155页 文绮深吸口气问:「你还是怨我对吗?」 「是。」萧子衿毫不犹豫道,「我同叶舟手足多年,亲如兄弟,即便他之死并非你本意,却到底因你而起——此后,若非必要嫂嫂你不必再来见我。」 文绮嘴唇颤抖,还想说什么,他却并不想听直直离开了。 外头已没人,九十九层台阶下季远之仰首看向他,随即朝他伸出手唤了一声「阿楠」。 瞳孔里的几丝蓝调落在如弯月似的眼中,似水柔情。 萧子衿拉住他的手,他便低声问:「你会后悔吗?」 「我曾问母后『何为天下』。」萧子衿扣住他的五指,语气平淡,「她说『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而非萧家的天下』。年少时我不明白,如今终于懂了。」 「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萧子衿却只是你的阿楠。」 文德初年四月二十,文绮称帝,封静王萧子衿为摄政王,辅朝堂之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颁诏令轻徭役,薄赋税;又开南北科场纳四海贤才,不过几月就补全了朝堂上空缺的位置。 在接连不断的朝代更替和内忧外患中的元国终于得到了喘息之机。 文德三年七月初八,方诗从其父手中接过北境虎符,成为新一道东北防线。 次年一月初,狼王坎布拉尔于荆州病逝,十三部落群龙无首,归降于元。 同年五月中旬,文德帝开南北商道,十三部落同元国由来已久的仇恨和敌视,终于因贸易往来而逐渐消散。 【作者有话说】 完结! 文绮:烂摊子甩给我是吧? 萧:我又不是裁缝铺,修补了好几年,不错了。 季:阿楠说的对。 随机掉落的番外安排: 1、叶二驯野人云小清记 2、正文里没有交代的部分主要配角的后续(秦筝大美人、邱·还欠军策没抄·莹、江海平、叶净……) 3、休战后夫夫日常(宠溺受和他的绿茶攻,萧:白天上班,晚上上床) 4、随即掉落现代小碎片 番外 第48章 无责任中秋小番外 临近中秋月圆,宿舍大部分人都回了家,就本地的几个还留着。 萧子衿最近忙着搞论文,也没回去。 倒不是他不想回,实在是被催烦了。 他顶头 boss 是嫂子文绮的亲爸文翰,严厉又老古板,非常难对付,自打兄嫂二人结了婚文翰每次两家聚餐吃饭必定开头就是一句:「你那个论文——」 萧子衿:「……」 别问,问就是在写了,问就是没写完。 文绮显然对这个流程也非常熟悉了,压低声音同他吐槽:「你别说,我爸以前教我的时候也是这样,我只要一回家他就铁定要问我要论文。」 萧子衿再一次佩服自己嫂子。 能在如此艰难的环境中生存下来,真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临近中午,萧子衿收拾了东西准备去食堂打个饭。上床的叶舟听见动静也从床帐里探出脑袋:「哎老二,吃饭去呢?帮我也带两份呗。」 萧子衿一边繫鞋带一边斜眼瞥他:「别叫老二——你怎么也没回家?还打两份,撑不死你。」 叶舟一撇嘴,揪着云清的耳朵把死赖在自己床上的货给拉起来:「还不是他!」 「你敢信?!这傢伙前两日把我哥打了?!!!」 …… 萧子衿看着床帐里露出来鼻青脸肿的云清,没忍住幸灾乐祸笑出了声:「怎么样,谁赢了?我说 bbs 上最近怎么都在传谣前段日子有两个男的为了抢对象大打出手来着,结果事儿主在这呢。」 叶舟白眼都要翻上天了,把自己饭卡丢过去:「闭嘴吧,再拾乐子我就去 bbs 上爆料你和某学长的研究室恋情。」 萧子衿脸一红,随手拿桌上的纸巾盒丢他:「别以为我不知道那些爆料哪来的。」 叶舟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你奈何我何的样子。 云清扯扯他的袖子,不大满意他注意力都在萧子衿身上:「师兄,这题我不会。」 叶舟骂骂咧咧缩回去教他。 萧子衿出了寝室楼,门口槐花树下已经有人抱着书在等了,看见他微微笑起来:「走吧。」 「你怎么又在楼下等?」萧子衿抱怨,「不是早和你说了外面太阳大,你直接去我寝室门口吗。」 季远之轻描淡写:「没事,也没等多久。我昨晚做了个很奇怪的梦——」 萧子衿看他:「梦见什么了?」 梦见什么? 季远之沉默下来,萧子衿有些担心地皱了眉:「怎么?」 「没什么,」季远之看着少年日光下自带柔光的眉眼笑起来,「就梦见了你。」 「那有什么奇怪的。」萧子衿背着手,在太阳下眉眼舒展开,「我也时常梦到你,想你的时候就会梦到你。」 季远之心里怦然一动,伸手同他十指相扣。 是了,那些不过是梦境而已,如今他在他身边这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