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齿难泯》 第1页 《没齿难泯》作者:麦饼【cp完结】 简介: 七年前陈牧成为了逃离偏执的母亲,在父亲的安排下住进了杨乘泯家。杨乘泯这人太好,自己身世悽惨过得不如意,却还是给了陈牧成一点爱。可那点爱填补不了陈牧成的欲望贪心,他无可救药,想把杨乘泯一辈子抓在手中。 - 七年后陈牧成再见杨乘泯,没了往日的欲望贪心,只想从杨乘泯手下逃走,却被杨乘泯困在原地不肯放开。陈牧成说他就想窝窝囊囊地活一辈子,杨乘泯却切断他的所有,说他这辈子都逃不了。 *攻前期有女朋友 年上、、相爱相杀、he、 第1章 逢 在陈牧成要离开江州之前,有个意想不到的人找上门来。 陈牧成没告诉过外人他的地址,不知道杨苍是怎么找来的,敲开他家的门,在他的廉价沙发上坐下,使唤陈牧成倒水沏茶。 陈牧成家就没茶,最便宜的普洱也没。他翻出袋潮湿的瓜子,倒在碗里给杨苍端了过去。 陈牧成有七年没见过杨苍。但杨苍嘴里叼根烟,就像七年前他在杨乘泯家里时对待陈牧成的态度,双腿一叠,翘到陈牧成吃饭的桌子上,从吐出来的烟雾里打量他。 不过他这次打量的不是陈牧成,是陈牧成的家。 楼下是连成片的摊贩,楼上是抽水的马桶,屋里迴荡墙外的脚步,墙外脱落烂掉的墙皮。挥之不去的霉味,晒不彻底的潮湿。这是江州地界最便宜的房子。 杨苍的嫌弃挂在脸上,都怕哪个犄角旮旯裂开,钻出只黑得发亮的老鼠。他捋了把头上的汗,烟也不抽了,才坐几分钟就受不了。 「你现在就住这儿?」 陈牧成点了点头。 「不是我说你有病啊!都过去那么年了非得把自己糟蹋成这样才好过是吧!要真想找这个罪受咋不出去要饭呢?!」 陈牧成不说话,只把助听器摘掉。这样杨苍骂他什么都没关系。他坐下来吃碗里的瓜子,一个劲地吃,直到吃到一枚苦涩得让他把脸皱起来的才肯停下,扒着垃圾桶往里吐苦味。 杨苍看不下去了,掐着他的脖子将他蛮力地扳过来。陈牧成在窒息中挣扎,却突然被他狠狠抽了一巴掌。确实是够狠的一巴掌。陈牧成在嘴角摸到了血。 他擦了一下,想站起来,却被杨苍揪住衣领摁住,强硬地带上了助听器。 陈牧成的世界重新吵起来,在便宜助听器的滋啦滋啦声中听见杨苍咬牙切齿地说:「你看你现在这窝囊样。」 陈牧成对这话没什么反应。他从地板上慢慢爬起来,没跟杨苍问好叙旧,也没问怎么找到他的,只问:「你找我干什么。」 杨苍冷笑着沉默,半晌,他开口,讲:「杨乘泯要结婚了。」 一瞬间陈牧成的身子不由自主地泛起颤抖。轰隆隆的水声盖过他的头顶,扑面而来淹没他。 他想到他吃过一块发霉的蛋糕,从那以后他就没办法吃蛋糕了,看到蛋糕就会想起那块发霉蛋糕的味道。是什么味道,酸、馊、噁心、反胃。 就像他现在听到杨乘泯这个名字,一听到他就下意识起神经反应,耳朵里轰隆隆全是水声。身体也疼,一把锤子嵌进去,在骨头上砸来砸去。 半辈子似轮迴的被钉在原地,怎么起也起不来,怎么走也走不出去的无力。 「你、」他很艰难地开口,「告诉我干什么?」 「怎么说老子当年也算对不起你和杨乘泯。」杨苍说:「算是弥补吧。」 「弥补什么?」陈牧成抱着头慢慢蹲下来,有点不明白他这话的意思,「你告诉我杨乘泯要结婚了是弥补我?」 杨苍看见他那窝囊样就烦,不耐烦道:「你跟只老鼠似的在江州藏了这么多年,我要是不告诉你你知道个屁啊,过几年杨乘泯的儿子都会叫爹了,你就什么都不知道滚一边哭吧。」 「谢谢你啊。」在江州的这七年,陈牧成几乎将自己与以前隔绝了起来,也因此他没有任何和杨乘泯有关的人脉,无从得知杨乘泯的这七年。的的确确,杨苍找上他,他需要感谢杨苍。 陈牧成喃喃道:「...谢谢你告诉我。」 杨苍扫了一眼他打包好的行李,吊儿郎当地问:「怎么着,这是准备离开江州?」 「还没想好去哪呢...」陈牧成没跟杨苍说为什么,杨苍也没必要知道。他还是垂着头,坐在地上身子软得像被抽了骨头。 「杨乘泯要结婚了,你走前不去见他一面?」杨苍看他魂不守舍的,用脚尖踢了他两下,「后天下午,洛山大酒店三楼,我可是为这事特地来找你的啊,去不去是你的事,反正我是告诉你了,也算是弥补你了。」 良久,陈牧成问:「你是想看杨乘泯的笑话吧?」 杨苍和杨乘泯积怨多年,现在杨乘泯要结婚了,杨苍能费尽心思地跑到江州找他说这个事,陈牧成只能想到他是想通过他看杨乘泯的笑话。 杨苍笑了一声:「也有点这个意思,杨乘泯结婚谁来都没你来好看啊,最好你能在婚礼上闹得鸡飞狗跳的,抢婚搞破坏什么都成,就像七年前那样,只要能让杨乘泯不好过。」 「对吧,你肯定会去的吧,毕竟他都把你弄聋了,你总该报復他点什么。」 其实杨苍很自以为是。他以为陈牧成被杨乘泯弄坏耳朵再也听不见就会恨杨乘泯,但其实陈牧成根本就不恨他。七年前不恨七年后也不恨。 第2页 如果非要找一个陈牧成一定会去杨乘泯婚礼的理由,陈牧成只能说是他想见杨乘泯,想看到杨乘泯结婚的样子,是中式还是西式,燕尾服还是长马褂。 杨苍走了。陈牧成抱着双膝缩在墙角。天慢慢暗下来,屋里没开灯,他被夜色一点一点,吞食得很透彻。 陈牧成只知道杨乘泯谈过一场恋爱。那场恋爱是和女人。后来他和杨乘泯在一起,一直不确定杨乘泯的性取向,害怕他还是喜欢女人。 现在杨乘泯要结婚了,陈牧成才确定。 杨乘泯还是喜欢女人。至少陈牧成现在做不到和女人结婚。 杨乘泯真的放下他了。至少陈牧成现在爱不上别人。 陈牧成扶着墙一点一点站起来,还是决定晚一点再离开江州。至少晚到后天,至少见到杨乘泯结婚。 后天早上,陈牧成买了一张去洛山的票。 其实洛山和江州原本很近,但是这些年两座城市都吸收了周边不少小城的辖区,地界扩大,导致陈牧成坐车坐到下午才到。 杨苍只告诉他婚礼是下午,没告诉他下午几点。陈牧成害怕错过,没有吃饭,匆匆赶到了地方。 今天结婚的不止杨乘泯。陈牧成一路上到三楼,看见好几个婚礼指示牌,唯独没有看到杨乘泯的。陈牧成知道杨乘泯不爱麻烦,没想到他在婚事上也是。 很奇怪。三楼一层被全部包下,有两个男人坐在楼梯口,桌上没有礼金帐薄,很礼貌地跟陈牧成指明方向。 陈牧成在走廊里走了走,发现每个房间都没有声音,他以为是助听器坏了,随手打开一扇门,空空的,除了桌椅什么都没有。 陈牧成的心空了一拍,急急忙忙往走廊尽头跑。推开礼厅门,没有宣誓,没有掌声,没有人,只是婚礼现场的布置。 陈牧成呆着原地,怨恨自己早上为什么要吃早饭。为什么不能昨天就来。为什么没有时间观念。为什么连杨乘泯的婚礼都要错过。 他就那样陷在自责中很久,不仅没有注意到上方不断闪烁的摄像头,连身后细微的脚步声也没有听到。 直到眼前一黑,像是被人迷晕了一样身子软绵,失去意识。 陈牧成感觉脑袋很重,是那种晕乎乎,昏沉沉,像感冒发烧时感觉不到身体其他部分存在的重。 背后不知道抵了什么,很凉很光滑。回头,脖子转不动,虚虚握两下拳,使不出力气。声音也听不到,是助听器被人拿掉。 太静了,仿佛陷进死水里,陈牧成没由来感到恐慌。费劲睁开眼,半梦半醒地看见有两个男人站在他不远处说话。 陈牧成使劲咬了下舌头,确定这是真的不是梦后,开始用脑袋撞身后的东西。 有没有造出动静陈牧成听不见。他看见两个男人停止交谈向他望来。随后一个淡出他的视线,另一个站在原地不动,居高临下打量他。 他的脸还是模煳,陈牧成看不清,但身体能动了,在地面上艰难地挪动了两下。那人走过来,捏他的下巴强迫他抬头。 视线里的朦胧不清很及时地在这个瞬间褪去,画面一点一点呈出来,逐渐清晰,逐渐深刻。与记忆里那双常常冷漠的眼睛完全重叠,又不太重叠,多了几分沉稳,少了几分无情。 再往下,是漂亮的鼻骨薄薄的唇,七年未见,一样的五官一样的脸。唯独轮廓更加锋利分明,完全褪去少年气,标志为有稜有角的成熟。 也更极端。极端的侵略感。 陈牧成第一反应是害怕,下意识就要挣扎后逃,被对方拽着脚踝一把拖了过来。天旋地转中,陈牧成从冰凉的地板上滑过去,认出了这是杨乘泯的房子。 七年前,他被陈明宏安排到洛山,和杨乘泯一起住过的房子。它和七年前一样没有任何变化,这让陈牧成害怕,手心渗出汗,抑制不住地抖。 突然,助听器被带到耳上,两只一起,不是陈牧成的。陈牧成只有一只,并且是最普通的基础款,不舒服,功能少,噪声大,容易造成二次听力损伤,和耳上的天壤之别。 陈牧成之前在店里配助听器的时候,听店员说听力差的人能适应便宜的助听器,不至于损害残余听力。 但陈牧成现在带久了才发现,带便宜助听器的后果是他适应不了好的助听器了。 杨乘泯的声音清晰,质感强,没有电流地传进来。陈牧成却感到尖锐,尖得像无数根针一样扎进来,尖得陈牧成快疯了。 他哆哆嗦嗦地要拿掉,被杨乘泯强硬反锢双手。他问他:「你来做什么?」 他来做什么? 陈牧成张了张嘴,说不出想来看你结婚的话。他没身份也没资格,只想偷偷看一眼,还是搞砸被发现。他什么事情都搞砸。 杨乘泯没有表情,没有语气,甚至没有情绪,但陈牧成就是听出来他恨他。 「干什么?抢婚?搞破坏?还是又想来威胁谁?」 陈牧成不知道杨乘泯是不是刚从婚礼上下来,也不知道他的婚礼是不是真的已经结束,更不知道他把他带回来是为什么。 但他穿着一席妥帖的黑色西装,打着挺括的领带,头髮剪得干净又利落,整个人挺拔地站在他面前。这就够了。 陈牧成知道他现在不当医生了,但他还是和七年前穿白大褂当医生时一样端正,一样一丝不苟,一样不被折腰。这对陈牧成来说就够了。 第3页 陈牧成吞了口唾沫,在听完这句话后双手不知节制地死死攥着衣角,劲儿使狠了,指尖泛白,嘴唇失去血色。 他丝毫没有要松开的意思,胆怯又有些奋不顾身地仰着脑袋看杨乘泯。看得用力,看得贪婪,看得仿佛要刻在眼里,生怕错过一秒就记不住。 他想到了什么,想笑,可脸又苦又僵,实在笑不出来。哑着声音,很小很轻,语气放到最卑微,用祈求的姿态说:「我什么也不做,让我走吧。」 「走?」他瘫坐着地上,双腿无措地蜷曲着,没穿鞋子,脚底直接贴地板。 空调开得很足,凉凉冷冷,杨乘泯蹲下,把他横空抱起纵起大步重重扔到沙发上。 就这么一落,从杨乘泯怀里苟得脱身,陈牧成撒起腿,一秒不停地快速挪到角落紧缩成一团,整个人都抖得打出颤。还未平息,抬眼间,杨乘泯从他住过的那个房间出来,拿了很多张证件。 他的身份证,大学时的学生证,学位证,毕业证,听不见以后的残疾证,在报社工作的就业证,还有七年前出国回国时的护照,才和房东退租的押条。 再苛刻些,除了他手里仅有的现金和工资卡,甚至连他读大学时贷款学费的卡,都被杨乘泯一一摆正放在他眼前。 他说:「你还能往哪走?」 陈牧成呆滞了几秒,突然缓慢地,迟钝地,手脚不灵活地跳下沙发跑到那个房间。 其实和这个房子一样,没有任何变化,依旧一桌一椅一床一柜。如果非要说多了什么,那就是在他来洛山前打包好的行李。 他来了洛山,他的行李也来了洛山,被堆在角落,有着杨乘泯翻翻找找过的痕迹。 陈牧成错愕地回头看杨乘泯,在这刻儿好像明白了什么。 因为杨乘泯又将他那些证件和卡一一收起来,当着他的面拿走,然后打开窗户,侧身,很平静地看着他。不藏不掖,就那么当着他的面把他的手机从九楼扔下。他几乎算切断陈牧成这七年所有。 他还说,现在,他只能留在这里了。 也是,陈牧成欠他的太多了。他躲了七年,欠债还要还钱,凭什么他躲起来就能从七年前那些事中干干净净地摘出来。杨乘泯这七年应该过得很辛苦吧,凭什么他换一个地方就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继续上学读书过新的生活。 杨乘泯就该把他留在这里,就该让他对着这个城市对着这个房子对着他日日夜夜做噩梦。 可陈牧成还是不想留在洛山,不想留在这个房子里,不想留在杨乘泯身边,可他欠他的太多了,他实在没有底气问一句为什么。 「...对不起...对不起。」他只能呆滞着蹲下来痛苦地抱着头,膝盖无力往前一砸,几乎以一种跪地谢罪的方式,没完没了地念叨:「我不该来的...我不该来的...我以后再也不会出现了。」 尽管杨苍已经提前告知过杨乘泯陈牧成现在颓唐的状态,杨乘泯还是没办法接受。 他看着陈牧成蔓出一股酸,一股吃到一颗酸得直掉牙的青葡萄。杨乘泯像受不了一样说:「你长大了不该是这个样子的。」 他该是什么样子? 这些年陈牧成早就不知道他该是什么样子了。 他该按照陈明宏给他铺好的路,在国外某个发达国家上几年学,然后接受陈明宏像施捨一样扔给他的一官半职。没过两年遇上一个女人,在催促声中抱上一儿半女。 是吗?杨乘泯认为他长大了应该是这个样子吗? 陈牧成不自主地摇头,丧掉理智地不管不顾往门口跑:「我就想窝窝囊囊地活一辈子。」 「你觉得你现在还行吗?」杨乘泯反应极快地一拽他的手腕,使劲一收把他从腰间揽过来,「这辈子你总得把你欠我的还完。」 陈牧成又被抵上刚醒时那个很凉很光滑的东西,他这回儿转着脖子回头,透过清澈的水倒影,他看见他被杨乘泯锢在拐角那个大大的鱼缸。 往事翻滚着袭来,把记忆往前一拉,好似回到七年前。 第2章 七年前 罗清散着头髮,衣服扣子拽掉几颗,露出一大片胸脯在沙发上又叫又跳。陈明宏坐在一边抽菸,额头上的皱纹深深皱着,眉毛沉重得纠成结。 陈牧成当时从二楼往下看,先是那份离婚协议被撕成纸片,接着是橱柜里陈明宏的宝贝陶瓷啪啪啪地往地上掉。那位西装革履的律师在易碎物落地声中被吓得惊慌失措,保姆避之不及地躲进厕所,又鬼鬼祟祟开小缝偷看。 片刻陈明宏抽完那只烟打扫,捡玻璃时被划出血,律师很有眼色地递来纸,保姆也出来,满脸堆笑地说她来。 陈牧成像放电影似的看完这些,刚准备回房间,陈明宏上楼往他这方向来了。 陈牧成看着他扶着栏杆一步步踩台阶,觉得陈明宏是真的老了。 这些年不止他在这个家里受尽煎熬,陈明宏也被灭掉往日的风光和威严,以至于他现在站在陈牧成面前还要弯着腰驼着背,不及陈牧成高。 「你还记不记得你杨东叔叔?」 杨东和陈明宏两家对门,从小玩到大的髮小。当初两人一起盘了一个摊位,从小城菜市场的鱼贩子一步一步做到如今水产行业的老大。那些年摸爬滚打吃了多少苦流了多少汗陈牧成不知道,陈明宏没具体跟他说过他们感情有多深,只告诉他见到杨东要叫干爹。 第4页 陈牧成那时挺喜欢杨东的,幽默又好玩,老是咧着门牙乐哈哈地逗他笑,不像陈明宏严肃古板,不爱搭理他。 那时陈牧成也嘴甜,一直张嘴闭嘴干爹干爹地叫。只是后来杨东改行往国外发展,几年也不见得回来一次,陈牧成就对这位干爹生疏了,连带着称唿都变了。陈明宏说了他几回,见纠正不过来也就随他去了。 眼下陈明宏突然提杨东,陈牧成靠在墙上想了一下,想不起来上次见杨东是几年前。 「记得。」 楼下罗清撒泼完开始哭,呜咽呜咽地抽泣,陈明宏叫陈牧成进房间,门一关,彻底隔绝了。 「我跟他说过了,你去小泯那住段时间吧,我和你妈的事处理了你再回来。」 陈牧成和杨东有多久没过面,就和杨东的儿子多久没来往过,以至于陈明宏提这个名字的时候,陈牧成还真想了一会儿才想起这个人是谁。 杨东家的情况比陈牧成家还复杂。杨东在儿子刚满一岁的时候就出了轨,老婆当场捉姦,看在孩子小的份上没提离婚,凑合过了几年,有天有个男孩儿上门来说找爸爸,一验dna,杨东的孩子。 气得杨东老婆第二天就找了个律师闹离婚。最后婚离了,女人没要孩子,要了杨东一半财产。杨东带着两个儿子,也再没结过婚。 陈牧成哦了一声,刚想说为什么去他那儿,他跟他不熟时,想起来他跟杨苍有过节。 杨苍是杨东的大儿子,也是杨东和前妻的孩子,不知道是不是被爸妈离婚的事刺激到了,性子变得阴郁又狂妄,动不动就发脾气,看谁都不顺眼。 最开始陈牧成和他没什么矛盾,男孩子小打小闹有点争执很正常。但有一年杨东来做客,陈牧成从饭局上下来闲着无聊,在附近找了个静僻的地方放烟花。 那条路的尽头有条河,河的对面有路灯,陈牧成借着路灯在河边点火,被杨苍从背后推了下去。 那条河不算太深,大概到一个成人的腹部,但当时陈牧成才八岁不会自救,再加上冬天的河太冷。如果不是路人发现的及时,陈牧成大概就死在那儿了。 事后杨苍不仅没低头道歉,还说是他活该在那儿。 陈牧成这人也拧,当时年龄不大心思挺沉,在医院里不知道从哪找了把水果刀一直藏着掖着,等到杨苍被杨东扣过来看他时,找准时机冲着杨苍就往死里扎。 没扎死。最后杨苍脸上留下个疤,陈牧成和他的梁子也结下。 到这陈牧成想起来,也就是那次,杨东带着杨苍往国外去了,陈牧成和他们也再没见过。 至于那个私,陈牧成记得第一次见他那天是个除夕,陈明宏在新开的海洋餐厅定了个包间,里面有个大大的鱼缸。 那时陈牧成还很小,踩在小板凳上看红色的金鱼吐泡泡,突然门被推开,有个男孩儿淋了一身雪进来,透过水粼粼的鱼缸和他对视。陈牧成没见过他,跳下小板凳眨着眼问他是谁。 后来陈牧成又见过他几次,原以为他也一同去了国外,直到偶然听陈明宏说,才知道杨东的两个儿子矛盾很大,没办法生活在一起。杨东只把大的带在了身边,小的留在了家里。 「他叫什么来着?」 「杨乘泯。」 陈牧成推算了一下,不确定他和杨乘泯差几岁:「他现在多大?」 「二十三。」陈明宏说。 「哦,那没事。」也就五岁,陈牧成接受这个年龄差,不至于相处起来有代沟。 陈明宏见能商量通,这就要交代陈牧成过去。陈牧成看他跟杨东通完电话,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哎哎叫了两声:「你得提前跟我杨东叔说好了啊,我跟杨乘泯各过各的,谁也别管谁,别让他仗着我在他的地盘就对我吹鼻子瞪眼的,我可不想跟寄人篱下似的住得窝窝囊囊的,也受不了那气。」 「放心吧。」陈明宏拍了陈牧成两下,「就小泯那性子,一天都不一定能跟你说三句话,更何况人现在是医生,整天忙着呢。」 「那样最好。」陈牧成拉出箱子往里面塞东西,塞着塞着觉得不太对劲。 杨东出国后就没管过杨乘泯,唯一尽到父亲责任的也就每个月按点打钱。甚至杨乘泯现在工作了都不需要杨东的钱了,这一没亲二没情的,现在杨东找杨乘泯帮忙照顾他,杨乘泯能答应? 陈牧成好奇地问:「杨东叔怎么跟杨乘泯说的啊,他给杨乘泯钱了?还是你给他钱了?杨乘泯怎么就答应了?」 「嘿你这孩子。」陈明宏对着陈牧成屁股踢了一脚,「人家是亲父子,有血缘关系的,再说就住一段时间,一家人这有啥答不答应的。」 「哦,亲父子。」陈牧成也说不上来是可怜杨乘泯还是看不惯杨苍,阴阳怪气地顶撞陈明宏。 「杨乘泯都会生火做饭了杨苍还在杨东叔身边喝奶呢,还一家人,我要是杨乘泯,我都不认这个爹!」 「行了!」陈明宏的脸黑下来,「这话在我这说说就行了,去了小泯那儿把你的嘴给我闭着!收拾完东西赶紧走,去了叫人家哥,别那么没礼貌。」 陈牧成不服气捂着耳朵大叫:「还不让人说了!」 陈明宏再上脚直接把陈牧成踢翻了:「听到没有!」 「知道了知道了!」陈牧成两手撑地,爬起来不情愿道:「叫哥!」 陈牧成最后只收拾出一个行李箱,陈明宏说杨乘泯都给他准备了新的生活用品,陈牧成就没带多少,觉得杨乘泯想的还怪周全。 第5页 陈牧成下楼的时候罗清已经不哭了,仰躺在沙发上呆滞地望着天花板,陈牧成看了她一眼,觉得她是自作自受。 陈明宏结婚比杨东晚,和罗清谈了很多年恋爱后才步入婚姻,巧的是结婚没多久杨东就多了个孩子离了婚。 罗清一开始只是替杨东前妻抱不平,慢慢共情久了潜移默化地认为男人出轨是天经地义的事。以至于代入自己不可避免地陷入一个走火入魔的痴态,仅仅做梦梦见陈明宏有二心都要偏激地逼他下跪或扇巴掌诸此极端的方式来自证清白。 陈牧成早些年还有些心疼她,会陪着她一起跟踪陈明宏,但在多次目睹捉姦无果后陈牧成觉得罗清有病,她应该去看心理医生。 当时罗清抓着他在大街上面色狰狞地大叫,长长的指甲深深扎进他的肉里,说你爸一定出轨了,我现在没有抓到是因为他藏得好。 后来这些事不止发生过一次,陈牧成也不止一次跟罗清说陈明宏没有出轨,以前没有现在没有将来也不会有。 罗清意识到儿子不站在她这边后最后一道防线也崩塌,三天两头地和跑到陈牧成学校闹,导致陈牧成一而再再而三被学校劝退。 罗清这时又会说妈妈爱你啊,妈妈是为了给你一个完整的家。 在被这种爱伤害,被这种爱不断伤害后,陈明宏没有受不了陈牧成先受不了了。他让陈明宏离婚,陈明宏却认定是他事业繁忙的原因导致罗清缺乏安全感,他说陈牧成应该理解妈妈。 陈明宏是白手起家,早年曾因为敏锐的商业头脑和出色的投资眼光被财经记者採访。那几年好丈夫形象很吃香,陈明宏碰巧和罗清从同苦走到同甘,藉此机会对外宣称他取得的成就全部来自于他的太太。 尽管那则报导根本没多少人看,并且随着时代的更新早就被媒体遗忘,陈明宏却还是孜孜不倦乐在其中,不肯割捨他和罗清早已没有意义空有虚名的婚姻,装得有模有样。 所以陈牧成不仅不理解罗清,某种程度上也不理解陈明宏。 直到陈牧成因为罗清把他关在家里错过高考,陈明宏才终于肯站在儿子的角度上考虑。当时陈牧成从二楼往下看,看到罗清发疯撕了那份离婚协议,他就知道这婚离不成。 只是他没想到这次陈明宏真的下定了决心,为了处理和罗清的婚姻还将他从中摘了送到别人家去。这样也好,陈牧成去别的地方,不至于被罗清拿来威胁陈明宏。陈明宏也能一心处理不至于为他分心。 陈牧成很小心地从罗清身边经过,生怕在这紧要关头被罗清缠上走不了。他下意识地拎起行李箱要往外面跑,罗清却突然坐起来,眼神空洞地望向他,问:「你也不要妈妈了吗?」 第3章 杨乘泯 洛山离江州不远,陈牧成在车上睡了一觉,醒来没多久就到了。司机按照地址将车停在小区外,帮他拿下行李就走了。 陈明宏给了陈牧成杨乘泯的电话,让他到了联繫他。陈牧成张望着小区周边,蹲在路边石阶上给杨乘泯打电话,打了三个没人接。 这会儿正值大晌午,天火辣辣的热,呆在下面像揭开蒸笼。陈牧成汗顺着脸颊淌下来,撩起衣角擦来擦去,觉着杨乘泯不会是临时反悔了吧。他又给陈明宏打电话,这回陈明宏也没接。 陈牧成骂了两声,回身在花坛里摸了把碎石头砸来砸去。重复砸到第十二颗时,杨乘泯终于给他回了个电话。什么也不问,像知道他是谁似的,直接让他进了大门一直往北走。 陈牧成被热得像只吐舌头的狗,没心思辨别方向,不等他说完就打断:「我不认识北,你出来接我。」 杨乘泯没说话挂了,过了好大一会儿,就在陈牧成准备给他打第四个电话时,有个男人从小区里走了出来。 很高,很白,那种白跟陈牧成身边见多了的少女嫩白不一样,而是在这太阳底下,一看见就觉得到冬天似的清清冷冷的白。 还很有气质,挺拔。穿了件白色短袖和黑色运动裤,没穿拖鞋,但裤腰上的两根绳随意在外面露着,一看就是刚从床上下来。 都过去那么多年了,陈牧成对杨乘泯的印象也只受限在小时候了。他还没来得及确认这人是不是杨乘泯,对方就走近了,连句多余的话也没。跟陈牧成对视一眼,确认人没错就往回走,也不管身后的人跟上没。 陈牧成本想见了杨乘泯发个脾气,问他那么墨迹干什么吃的,谁知这人跟哑巴似的屁也不放一个,陈牧成没法借题发挥,只好吞下这口气。 这小区大门进去是个长坡,陈牧成头一低腰一弯,两只手背到身后光顾着往上拉行李箱了。拉上去还没喘口气,一看前面那人跟他错开一大截,仿佛不曾回过头。 陈牧成晒了那么久等了那么久,性子早就急躁躁的,这下像个一点就炸的炮仗,一下全爆了出来:「我说你走那么快干什么?刚才打电话不接,来了又着急回去,给谁甩脸子呢?不欢迎老子就直说,你以为老子稀罕住啊!」 陈牧成本就是逞口舌的气话,杨乘泯这么不把他当回事他总得找点面子,他想着杨乘泯这下肯定得哄着他回去,谁知杨乘泯面无表情地走过来,开口说:「可以。」 话音落下,在陈牧成面前打开手机:「自己给杨东说。」 陈牧成也不是没地方去只能住在杨乘泯这里,他有钱,朋友又多的是。 第6页 但是陈牧成不想跟没人要似的可怜巴巴住酒店,也不愿意让外人知道太多家里的事,因为罗清陈牧成已经出了不少丑了,他不想再回到那个圈子里被人当成话柄。 短短几秒陈牧成得出利弊,突然收起那股牛哄哄的劲不吱声了,反而觉得杨乘泯这人真没意思,跟他个小孩儿这么较劲。 就在他思考怎么给自己找个台阶下时,杨乘泯收起手机,一只手从他身侧擦肩而过拎上了他的行李箱。 杨乘泯家在九楼,很典型的一梯两户,进了门,是不算大的两室一厅。挺干净,就是太空旷,除了基础的家电就是家具,连点装饰物也没有,太没人气儿,不像个家,倒像个临时住所。 陈牧成多嘴问了句:「这是你租的还是买的啊?」 说完陈牧成又想到杨乘泯这年龄肯定是刚工作没多久,不像是能买得起房的人,加上他也不太像是会啃杨东的人。他自顾自地认定这就是杨乘泯租的房子,下一秒杨乘泯说:「杨东给的。」 这话让陈牧成想起前不久杨苍回洛山,杨东在市中心给他买了栋小别院。陈牧成不是觉得这房子差,只是觉得这差别也太大了。 会哭的孩子有糖吃,这话确实没错。陈牧成记事以来听到大人对杨乘泯最多的夸赞就是懂事。 懂事到什么程度呢,懂事到杨乘泯一致被所有人忽略,他就好像是一个不需要任何爱和陪伴就能成长得很优秀的孩子,所有人都这么默认。 陈牧成还没打量完,杨乘泯打开一间屋子把他的行李箱放进去,意思就是你住这间。 陈牧成跟进去,好傢伙,就一套桌椅,一个衣柜,一张床。床不知道是刚买的还是没用过,塑料膜都还没拆,整个屋子就跟个样板间一样。 陈明宏这个爹虽然在感情上不咋地,但好歹物质上没得说。陈牧成在家整个二楼都是他的,放玩具的屋子都比这大。 陈牧成也是落差太大一时受不了,就想看看杨乘泯那间跟他这间哪个大,手放到门把上还没拧,杨乘泯说:「别动。」 声音冷沉沉的,像在跟外人说。 杨东出国后陈牧成跟他的关系确实算不上多亲近,但这不妨碍陈明宏跟杨东的关系好。 当初杨东去国外人生地不熟生意做不开,还是陈明宏二话不说给他打钱找关系拢人脉的,这么多年就没说过杨东一句不是的。 那杨乘泯是杨东的儿子,年龄上陈牧成也要叫他一声哥,他跟杨东亲不亲好不好跟陈牧成没关系,但他既然答应杨东照顾他了,还把他当外人算什么意思。 陈牧成这会儿拧劲上来,当没听见似的,就非得打开那门瞅两眼。门一开,大倒是不大,跟陈牧成那间没差多少,床对着门,有个女人裸着一半身子在看手机,听见动静抬头和陈牧成对视,立马抓着被子遮自己。 一屋子男性荷尔蒙的味儿,陈牧成还在垃圾桶旁看见几个套,这下知道杨乘泯刚才为什么不接电话了。 杨乘泯拉上门,倒没给陈牧成多难看的脸色,那个态度就像是对陈牧成这个人不在意,连带他看见了什么都不在意,还是那句:「注意住就住,不愿意住就给杨东打电话。」 陈牧成从小在罗清那股疯劲下长大,养出了副野性子,抽菸喝酒打架什么都做,唯独没谈过恋爱,倒不是他被罗清影响到了,他是真迟钝,在感情上开窍晚。 人家幼儿园在喜欢的女生面前比谁尿的远,他幼儿园尿尿跑到沙堆里活泥巴,小学初中别的男孩儿看黄片开黄腔,他跟高年级学抽菸喝酒。到了高中收到情书,他建议对方多练练字。 陈牧成是真的对谈恋爱没兴趣,他那些狐朋狗友聚在一起还没说上几句就开始炫耀睡了谁谁谁,谁谁谁身材好,谁谁谁胸大,他听得多了只觉得没意思,有那心思不如多打两把游戏。 但如果非要说他被罗清影响到了什么,那大概是看脸下菜碟那套。陈牧成没觉得女生有什么高矮胖瘦美丑可分的,罗清长那么漂亮还不是疯子一个,在他看来,只要没疯没病,脑子正常行为正常的女生就是很可爱的女生。 眼下杨乘泯关上门就走,陈牧成有点怜香惜玉,没感觉自己被看不起,先替里面的女人被看不起了。一只手抓着他的手腕,一只手指着门,替女人抱不平道:「你不进去看看?」 杨乘泯没反应地问:「看什么?」 「我刚才把你女朋友看光了啊,你不进去哄哄?」 「哄什么?」杨乘泯拿掉他的胳膊,「你要看不惯你进去。」 「那是你女朋友,你脑子有病吧!」 陈牧成那些狐朋狗友背地里再下流,表面对女生也算恭敬。杨乘泯能在一门之隔下对自己女朋友说出这种话,就跟羞辱似的,陈牧成觉得他这人还比不上他那些狐朋狗友呢。 但人家都这么说了,明摆着不在意,陈牧成也不能真的逞英雄强出头,心里有气,饭也没吃,回屋睡觉了。 陈牧成醒来时天已经黑了,外面没开灯,整个家都是黑的。陈牧成在杨乘泯门前没看到光,像完全忘了先前在杨乘泯手里受的气,不仅打开了杨乘泯的门,还开了灯。 见杨乘泯和那个女人都不在,陈牧成直接暴露我行我素的本性,鞋一脱,把杨乘泯的床当自己的躺上去了。 杨乘泯根本就没给他准备被子,陈牧成那张床就是个床垫子,当时他赌着口气也没好意思要,将就着睡了一觉下来,浑身不舒服。 第7页 杨乘泯的床很软,陈牧成整个人都要陷下去了,他本来想到杨乘泯和女朋友在这张床上做的事还有点嫌弃,凑近被子闻了闻,发现还挺香。不是女人的香水味,是那种很淡的洗衣液香。 在陈牧成见到杨乘泯之前,他对杨乘泯并不好奇,也没有去设想过这个人现在长成了什么样子,性格是什么样,最好两个人井水不犯河水,谁也别碍谁的事。 但见到杨乘泯之后,陈牧成也说不上来是不是因为杨乘泯那副不把他当回事的态度,陈牧成总想凑过来找点事做。 陈牧成打开杨乘泯的衣柜,发现这人像有强迫症一样,衣服颜色从深到浅分门别类,裤子叠得很整齐,内裤一格袜子一格。 陈牧成又打开杨乘泯的抽屉,看到各个阶段、比赛的奖状,奖盃,证书。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杨乘泯确实长成了一个很优秀的人,在没有任何爱和陪伴下。 陈牧成又躺回去,埋在杨牧成泯的被子里一动不动,就在他再次要睡着时,有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门外。 陈牧成刚坐起来,杨乘泯瞬间推门而进,陈牧成身上还盖着他的被子,在这个气氛下他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就这么直愣愣地坐着和他对视。 杨乘泯沉默几秒,转身走了。过了片刻陈牧成从杨乘泯房间走出来,看见杨乘泯系了个围裙在洗菜。 陈牧成有点儿急了,好歹要一块生活一段时间,杨乘泯怎么能对他这么不闻不问。 「你怎么不跟我说话?」 杨乘泯擦了擦手上的水,一边开火一边问:「说什么?」 「就...」陈牧成被问住了,这人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啊。 「问我吃饭了没啊。」 杨乘泯把菜倒进锅里,抽空撩起眼皮看他一眼,说:「我瞧你挺健全的,胳膊腿没问题。」 这话陈牧成听出来了,意思是他是个正常人,饿了知道找东西吃。 陈牧成不吱声了,缩着脑袋在餐桌坐下了。他倒不是忌惮杨乘泯,是杨乘泯根本就不搭理他,就像中午那会儿他骂他脑子有病,他根本就不在意。 更何况眼下他这话也没别的意思,他要是为了争那口气非要再说点什么,人家不在意,倒显得他有点恼羞成怒了。 陈牧成一天没吃什么东西,这回儿心静下来才感到饿,他盯着杨乘泯做饭的背影看,看着看着,觉得杨乘泯身材可真好。 是那种很标准的宽肩窄腰,腿也长,长得也帅。那股谁也瞧不上的劲,陈牧成要是个女生,估计就喜欢这样的,拽得要死。 杨乘泯炒了一盘冬菇,虽然素了点,好歹卖相看着不错,闻着也香。陈牧成见杨乘泯没有叫他吃饭的意思,便自己去橱柜里拿碗盛饭。 走近一看,锅里哪还有饭,只剩个底了。怪不得陈牧成感觉那盘菜不够吃,杨乘泯压根没做他的份。 陈牧成在家有保姆,出门有朋友,到哪都不缺奉承,怎么说也是个被伺候的少爷命,哪受过这委屈,开口沖杨乘泯大吼:「杨东叔让我来你这儿住,你就这么照顾我的?!」 杨乘泯头都没抬一下:「不是你跟你爸说,让我别管你?」 陈牧成跟陈明宏说的那话就是这意思,他跟杨乘泯谁也别管谁最好。但陈明宏真传达到,杨乘泯也真做到,陈牧成反而不乐意了。 他对着杨乘泯别别扭扭死要面子,有问题又不肯服软,嘴硬道:「那我也还是个小孩啊,我说不让你管我你就真不管我啊。」 做饭那会儿他在那儿看半天也没说要吃,杨乘泯怕浪费就没做。 其实他要吃现在跟杨乘泯说一下杨乘泯不介意再沾次手,但他偏偏拿年龄这套说事,挑了个杨乘泯最烦的点。 杨乘泯放下筷子,脸瞬间沉了:「你算什么小孩?有手有脚的自己不会做?你爸给你那么多钱不会买?还是被伺候惯了不知道动手两个字怎么写?奶喝够没?没喝够回去找你爹妈再喝几年。」 陈牧成没想到当时随口跟陈明宏吐槽杨苍的话,被杨乘泯拐了个弯拿来骂自己。当即气急败坏道:「你说我干什么?把你扔在家那么多年的又不是我,让你吃苦受罪的又不是我,你要真这么牛逼你去骂杨东杨苍,要不敢就憋着别沖我撒这儿气,你这儿破地,求老子住老子都不住了!」 说完,陈牧成摔门离开,杨乘泯跟什么也没发生一样,拿起筷子继续吃饭。 第4章 你怎么不 夜间十一点,陈牧成蹲在一家酒店外面抽菸。 他当时走得冲动,出了小区一摸兜什么也没有。又对洛山人生地不熟,漫无目的地走了会儿,路过这家酒店看见有堆混混在抽菸。陈牧成也不怕人家欺负他,自来熟地上去讨了根烟。 陈牧成这回儿是真不打算在杨乘泯这儿住了,天一亮他就回去拿东西。至于往哪走,陈牧成还没想好。至少在陈明宏和罗清把婚离了前,他是不打算回江州了。 反正陈明宏给他的钱多,陈牧成想实在不行他就随便找个有山有水的地方玩段时间再说。 陈牧成正想着,余光瞥见旁边有个混混一直偷偷摸摸往他这看。陈牧成把脸扭过去,跟他说:「我说哥们,我知道我长得挺帅的,但你也没必要一直看我吧。」 对方藏也不藏了,琢磨道:「我咋看你这么眼熟呢?」 这么拙劣的搭讪,陈牧成差点笑出声,心想这不会是个同性恋吧看哪个男的都眼熟。他摆摆手退开两步,说:「哥们,找错人了,我不是gay。」 第8页 「靠,你他妈才是gay呢!」对方骂了句不吱声了,过了会儿就像非要钻这个牛角尖似的,头探过来,问陈牧成:「你叫啥啊,跟我以前一兄弟长得特像。」 陈牧成兴趣不大地迎合了句话:「你那兄弟叫啥。」 下一秒自己的名字从对方嘴里蹦出来,陈牧成想了半天,才想起这人叫刘澎,以前初中跟他一个班的,把一女生搞怀孕后就没音儿了,是那种很典型的混混。 陈牧成在学校的时候跟他关系不深,就是偶尔一块抽菸的关系,也不知怎么到他这儿就成了兄弟了。 陈牧成看了一眼他搭上来的胳膊没说话,对方倒挺高兴,咧着嘴问他:「你咋来洛山了?」 陈牧成模模煳煳盖过去:「找我哥。」 「你还有个哥呢,没听说过啊,改天叫出来一块吃饭呗。」 陈牧成把菸头摁灭,没想起他明天就要走,倒是先想到杨乘泯那张死人脸。 「别了,我哥脾气不好。」 刘澎自讨没趣地哦了一声,跟陈牧成东扯西扯。 就在陈牧成想着要不今天晚上就去他那将就一夜时,有个女人迎着路灯走过来,裙子短得跟内裤似的。 紧接着有两个混混起身,三个人一块进了酒店。陈牧成听着旁边哇哇哦哦像猴的叫声,打消了这个想法。 「我先走了,再不回去我哥该找我了。」他实在没辙了,准备大少爷下凡找个公园躺椅凑合睡一觉。 刘澎啊了一声,遗憾道:「这就走了,还想让你等会儿跟我们一块吃顿饭呢。」 陈牧成一直没感觉到饿其实是饿过头了,听刘澎这么一说,他觉着也行,能蹭顿饭:「吃什么?」 「烧烤。」 「那成。」陈牧成又蹲回去,为了显亲近些还主动搭上了刘澎的肩。 没聊几句,突然面前停了辆面包车,几个五大三粗的男人下来就往酒店进。 片刻先前那两个混混衣衫不整地跑出来,陈牧成还没看明白咋回事,男人就骂骂咧咧地堵上了他俩。陈牧成这一句那一句听着,禁不住感慨了一句:「我去,仙人跳啊。」 直到那女人下来,也不知道是谁先动的手,两边突然就打起来了,刘澎也参与了进去。 陈牧成跟这帮混混不认识,也不是个多路见不平的仗义人,就在一旁等着,想着结束了好蹭饭吃。结果对面把他当成了同伙,从车上抄根木棍下来就往他身上砸。 刘澎眼尖一瞬间发现把他推开,替他实实地挨了那棍。 陈牧成骂了几句,没法当戏看了,从地上爬起来冲进去对着对方打。打到最后陈牧成都不知道挨了多少棍,反正是被警察带走了。 口供笔录监控一条下来,除了那两个嫖的混混,他们这几个十七八九的小孩儿问题都不大,倒是对面被以敲诈勒索罪关了起来。 事后警察拿着电话让陈牧成给家里打,说有人来领才能走。陈牧成根本就没背杨乘泯的电话,也没混不吝到大半夜再去麻烦陈明宏。 他在派出所的椅子上躺下,觉得这地儿挺不错的,还有空调吹。 大概是其他人都走了,有个年轻警察看他可怜,以为是叛逆期,给陈牧成递了杯水,开导着问:「跟家人吵架了?」 陈牧成一口气喝完,实话实话:「我不是洛山人,我来洛山找我哥的,打架这事那就是个意外。」 「那你给你哥打电话啊,你在我们这儿也不行啊,不管伤没伤着总得去检查一下吧。」 「不是,我不知道我哥的电话,我跟他不熟。」 「名字总知道吧,你哥叫什么我给你看看。」 幸亏陈牧成那会儿看了杨乘泯那堆奖,不然他还真不知道杨乘泯的名字是哪两个字。 不过他也就那么随口一说,洛山那么大,同名同姓的那么多,他没指望这警察能找对人。 但还真就那么巧,对方一拍大腿,说他有个同学就叫杨乘泯。 陈牧成蹭地一下坐起来,觉得洛山可太他妈小了。 半个小时后,杨乘泯从车上下来,头髮乱糟糟的,衣服也随意,一副不在状态的模样,被吵醒的四个字就差没写脸上。 果真没打算找他。陈牧成暗自磨了下牙。 不仅没打算找他,还当没看见他。拆了盒烟,径直路过他往几个警察那边去。那副行事态度就像来这里只是单纯怕麻烦到那个同学,而不是为了领他回去。 于是陈牧成就更过分了,将所有错都推到了杨乘泯身上。 要不是他不给他做饭还说话难听,他也不可能跑出来遇上这事。跑出来就算了,他一没带手机二没带钱的,他还不出来找他,真就当没事人一样睡觉了。 陈牧乘甚至还设了条底线,除非杨乘泯低声下气地哄着他回去,他才肯原谅他。 但片刻,陈牧成看见杨乘泯在警察面前弯腰点头,恭恭敬敬的模样,陈牧成那股气莫名就没了,完全忘了他的底线,老老实实地站着等杨乘泯领他回去。 杨乘泯根本就没搭理他,跟警察交接完转身就走,陈牧成一声不吭地跟上去,还厚着脸皮坐到了前面。 看杨乘泯开车,那双骨节分明指甲干净的手搭在方向盘上,陈牧成忍不住又问:「你这车自己买的啊?」 杨乘泯嗯一声。 不怎么样,最便宜的suv,几万块钱就能买到,但陈牧成就是觉得杨乘泯厉害。见他还乐意跟他说话,凑得更近了些,问:「你怎么不找我啊?」 第9页 「能走能跑的,找你干什么?」 「我都没带手机,身上一毛钱也没,万一我出事了怎么办?」 杨乘泯没觉得他能出什么事。看着不傻,挺机灵的又是个活蹦乱跳的性子,成年了也有判断能力,不是什么需要栓在身上的三岁小孩,无非就是随便找个地方凑合一夜吃点苦头。 杨乘泯面色如常:「你这不身手挺厉害,都闹到派出所去了。」 陈牧成不乐意他这样说,怪阴阳怪气的,更变本加厉地问:「那万一我遇到杀人犯怎么办?」 杨乘泯说:「洛山的治安没那么差。」 这就跟一拳头打到棉花上,杨乘泯这人就没心,一个女朋友都不在意的人,指望他重视他,陈牧成看不如去买个彩票,兴许还能中几毛钱。 意识到这点后陈牧成也不自找不痛快了,把下巴搁到窗户上吹风。片刻看到一家烧烤店,生意挺好。陈牧成也没吃到刘澎的烧烤,张口喊杨乘泯停车。 「你有钱没,我还没吃饭。」 杨乘泯从车抽屉里摸出张现金:「快点。」 「不是。」陈牧成接过一看,不可思议道,「你就给我二十块钱?」 「你吃个饭要多少钱?二十不够?」杨乘泯这会儿困得不行,闭上眼睛不想多说,「要就要,不要就走。」 十分钟后陈牧成拎着份炒面回来,一开车门杨乘泯还保持着先前的姿势,陈牧成轻轻坐上去,在那点儿光下看杨乘泯。 该说不说杨乘泯是真好看,那股好看跟陈牧成这种很标志的好看还不太一样,具体是哪种,陈牧成也说不出个明白,就觉得杨乘泯那张脸又随意又锋利的。 特别是嘴唇,薄薄两片还有颗痣,贼性感。 陈牧成还闻到一股香味,跟他在杨乘泯被子上闻到的不一样。应该是香水,不浓,淡淡的细细的清洌洌的,像雨后竹林飘散过来的若有若无的花香。 陈牧成探着上半身,想闻得更具体些,几乎快贴到杨乘泯身上了。 乍然杨乘泯睁开眼,两双眼睛对视,陈牧成不知道他什么情绪。但杨乘泯的情绪漠然,冷淡,无所谓,看得陈牧成浑身不舒服。 我跟他挨那么近他怎么不生气 我大半夜打架他怎么不生气? 我吵醒他睡觉他怎么不生气? 我做什么他才能生我的气? 陈牧成估计是脑子抽了,就跟犯贱似的一路上都在想这几个问题,到了门口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摸索着打开灯,看清垃圾袋里是床单被子,就他出去前躺杨乘泯那套。 「不是,我就躺了一下你至于吗?」 「我有洁癖。」杨乘泯砰一声关上门。 「你跟你女朋友上床没洁癖,我躺一下就有洁癖了是吧!」陈牧成紧随其后踹了两脚门,又赶紧回去看自己的床。 还是那样,没被子没床单,连个铺的垫子都没。他再去找杨乘泯发火质问,杨乘泯却说明天再说。 两点陈牧成吃完炒面洗澡,在镜子里看见自己身上有一大片打痕,他细皮嫩肉的有打痕正常,不正常的是他一直没感觉到疼。 那堆傻逼打人下死手,不知道是肉还是骨头,陈牧成也算是实实在在挨了几棍,人刘澎出派出所路都走不稳,他一点事没有。 不会是跟网上那些车祸过后活蹦乱跳,没过几天死了的人一样伤及内脏骨头了吧。 想到这儿陈牧成害怕死了,随手套了条裤子去拍杨乘泯的门,放软姿态哥哥哥地叫。杨乘泯从里面拉开,只穿了一条三角内裤面无表情地看他。 先前杨乘泯穿着衣服陈牧成没太大感觉,现下杨乘泯赤条条地站在他面前,肌肉紧实线条利落,胸腹肌分明明显练过,跟陈牧成这种清瘦瘦没几两肉的小屁孩可不一样。 陈牧成脑子一嗡,突然就忘了他要说什么,鬼使神差地问了句:「你不是有洁癖,睡觉不穿衣服啊?」 「不穿。」 陈牧成睡觉是穿睡衣的,他受不了肉贴着床单摩擦来摩擦去的糙感,一想到杨乘泯有洁癖还光着身子睡觉,他不由自主地嘟囔了句:「那多难受啊。」 杨乘泯直接问:「你有事?」 「哎别别别。」陈牧成抵住要关的门,指着身上那处肿起来的地方,「我爸说你是医生,你给我看看我这是怎么回事,肿这么大我怎么不疼啊?」 杨乘泯没看,着急睡觉,当作听到一句废话,错开他的脚关门,从房间里传来句:「洛山第二人民医院外科三门诊。」 陈牧成愣了一下:「什么?」 杨乘泯说:「我的单位,看病挂号。」 第5章 钥匙 第二天陈牧成睡到中午才醒,杨乘泯不在。 陈牧成这人没洁癖,但他还没到没骨气捡杨乘泯不要的东西,没得盖就没得盖。在那张床垫子上翻来翻去,到天快亮才迷迷煳煳睡着。 陈牧成下床洗漱。陈明宏说的也没错,杨乘泯确实把什么东西都给他准备好了,牙膏牙刷浴巾毛巾肥皂凡是陈牧成能想到的东西他都准备了,唯独没给他准备睡觉用的。 不过陈牧成这人不记仇,本来睡了一觉都不计较了,连理由都给杨乘泯想好了,觉着他肯定是忘了,也不指望他了打算自己出去买。 换衣服的时候看到身上有伤,瞬间想起来昨天晚上杨乘泯说的话,当即火上来收拾东西要走,收拾到一半又觉得有事没事总得检查一下。 第10页 陈牧成将东西全部装好放到门口,打算检查完再走。他出小区随手拦了辆车,司机问他去哪,第二人民医院卡在嘴边,杨乘泯那副漠不关心的嘴脸一併跳出来,陈牧成拐了个弯,开口说:「去洛山最好的医院。」 离高考过去已经三天,陈牧成自从被罗清关在家就再也没去过学校。手机里每天不同的人掐着日子问他怎么不来上课、怎么没参加高考、出了什么事了、出不出来喝酒。陈牧成一个也没点开,只回了余千思。 余千思是陈牧成的前桌,高中开始就一直跟他一个班,学习很好,笑起来很好看,有点内向的一个女生,是课代表,但不跟其他课代表似的爱打小报告。陈牧成老抄她的作业,一来二去就熟了。 陈牧成知道她喜欢他,他其实对她也有点意思,不过也只有这点意思了,还不至于到喜欢。 高考前他跟余千思请教报哪所学校稳点儿,他脑子聪明,不爱学习但勉勉强强也能考上个差点的一本。 估计是说的那句想离家里远点的话被罗清听见了,二话不说冲进来就摔他的手机,说他是她生的这辈子都别想离开她。 接着就把所有门窗关死,把陈牧成和她一块锁在家里,保姆也不让来。陈牧成一连啃面包泡面啃到高考完,陈明宏打不通他的电话,从外地飞回来才恢復人身自由。 余千思问他以后打算怎么办,陈牧成告诉她准备出国。 陈牧成原本想换个地方再读一年,只是在他来洛山前陈明宏说过了这阵子送他出国。那语气那意思就是不管他去没去高考,都没指望他能考上多好的学校,有多大的本事。干脆送国外镀层金,回来他这个爹也有面子。 他瞧不上他,陈牧成听出来了。 都说虎父无犬子,陈牧成没觉得自己牛到哪去,不过他对陈明宏是很崇拜的,就是那种小孩儿看动画片,看到里面有神奇力量的人物油然而生的崇拜,陈明宏就是那种有神奇力量的人物。 在陈牧成还很小的时候和同学打架,先打人的是陈牧成,最后一边擦眼泪一边道歉的是对方。 那时陈明宏站在他面前甚至都还没开口说话,陈牧成就看着对方家长像被施了法术一样对他点头哈腰,毕恭毕敬地赔笑。陈牧成就觉得陈明宏像动画片里的超级英雄,有一出现就能扭转一切的魔法。 到现在这么多年了,即使后来陈牧成知道那是因为陈明宏是那所学校的股东,陈牧成依旧对陈明宏充满崇拜感。 我爸就是有本事,我爸就是会挣钱,我爸就是牛逼,我爸就是厉害。因为陈明宏陈牧成才能得到别人得不到的东西。没有人可以打破陈明宏在他心里那层厚厚的滤镜。 所以陈明宏瞧不上他就瞧不上他吧,他这个爹能让他不用光脚走路就够了。 陈牧成正想着要不要问问陈明宏准备把他送到哪去时,司机剎了个车跟他说到了。 陈牧成付钱下车,抬头一看,洛山第二人民医院八个大字架在医院最高楼面上。 「哎。」陈牧成跑两步逮上司机问,「我没说来第二医院啊。」 「你不是说来洛山最好的医院,这就是洛山最好的医院啊。」 「哦。」陈牧成不动了,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司机停下车从后视镜看他,问:「我说你到底去哪啊?」 「我哪也不去。」陈牧成今天还没见过杨乘泯。他想他检查完就走了,既然都到这儿了,那就这儿吧。 「就来第二医院。」 司机张了张嘴,陈牧成瞧出来了,他是想骂他神经病。 关键是陈牧成过会儿进了医院,也觉得他挺神经的。 他在挂号机前站了半天,人护士姐姐都忍不住来问他要看什么。陈牧成看着触屏板上一连串唯独杨乘泯显示约满的号,开口问了句:「怎么那么多人啊,我得等到什么时候才能挂上他的号啊?」 杨乘泯原本不是二院的,偶然发现临床能力强才抽调到二院被外科主任收了编。 那外科主任是个时尚前卫的小老头,跟着孙女看多了狗血偶像剧,就觉着手下这个新来的年轻医生穿着白大褂往那儿一坐,好看得跟明星似的。 一来二去插科打诨的多了,也不知道是不是主任影响力强,莫名就被人有样学样传出来个二院院草的名头。 那护士也是见多了奔着二院院草这个名头来一睹芳容的人,小女生小男生居多。对陈牧成这话倒没多惊讶,一本正经地跟他说:「我们杨医生不喜欢男的。」 陈牧成没反应过来什么意思,就着她的话回:「我也不喜欢男的啊。」 护士翻了个白眼,以为他嘴硬也没多客气了:「那你挂别人啊,怎么多号你干嘛非得挂杨医生的。」 「他让我来挂他的号的啊。」 护士上下打量陈牧成,问:「杨医生是你什么人啊?」 「他是我哥。」陈牧成说。 对方仿佛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话,眼睛瞪得像个碟子:「他是你哥,你不舒服他不在家给你看,让你来医院找他挂号?」 这话真问到陈牧成了,他自己也说不上来杨乘泯对他的态度。烦倒不像是烦,就是无视,不在意,把他当空气,跟冷暴力似的。陈牧成想还不如烦他呢,他最受不了冷暴力了。 「哎呀我不挂他了。」 陈牧成被戳中痛处,恼羞成怒在挂号机上随便选了一个医生,走两步又回来维护面子,跟那护士讲:「别跟他说我来过。」 第11页 陈牧成挂的那位医生就在杨乘泯对面门诊,他经过的时候还畏畏缩缩地怕杨乘泯看见他。结果排队的人把那边挡的严严实实,陈牧成根本就是瞎担心。 陈牧成让医生看身上的打痕,对方跟他说不碍事只是跌打和擦伤,年轻身体好养养就消了。 陈牧成不放心,以防万一又去拍了个片子。回来时他在那层楼路过外科部医生简介挂墙,刻意放慢脚步停了下来。 它是以一个金字塔的形状,按照评级职称依次从主任、副主任、教授、等专家排列下来。 能出现在这上面的都是有很多年经验资歷的老医生,陈牧成也没想着能在这上面看见杨乘泯。 他就是好奇杨乘泯这样的人还能当医生?再怎么说医生也算服务行业,虽不要求笑脸相迎,但就杨乘泯那副对人爱答不理的态度,被投诉的次数都比做手术的次数多吧。 好奇像吹泡泡一样越来越大。还有杨乘泯工作是什么样子啊,穿白大褂是什么样子啊。陈牧成这会儿站在挂墙前,恨不得出钱找人给杨乘泯拍部纪录片挂在这儿。 鬼使神差的陈牧成往杨乘泯诊室那个方向去。他坐在走廊椅子上,随门口排队的人一个个进去再减少,留给他的视线多起来。见门没关上,他趁势扭着脑袋挤了个缝往里看。 杨乘泯穿着白大褂带着口罩坐在电脑前建病歷,有人进来就放下手里的事听对方说话。专业上尽责到位,待人上照样没什么人样。 有个抱孩子的女人拿着缴费单子,嫌杨乘泯开的药太贵当众直言他是黑心医生。 陈牧成注意到杨乘泯只是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很轻的一眼,并没有被这句话震慑到,像只是被孩子的哭声吵到了。 他说这是医院,不是慈善中心。 就是在很随意地讲实话,不在意讲出来以后引发的负面情况和连带效应。也可以说是不屑,不屑为了那些负面情况和连带效应说违心话。 陈牧成仿佛游戏通关后进入新的关卡,对杨乘泯的认知又开垦了一个新的领域。 杨乘泯应该去做生意,他这样的人应该去做一个高于一切的权位者。应该是那种一步登天,直接坐到最高处,省去千步万步在底层佝偻着打拼,努力,攀升过程的坐享其成。 否则,他这样的人在那个千步万步打拼,努力,攀升的过程中,虚与委蛇与假意逢迎会让他很辛苦。因为他不屑虚与委蛇,不屑假意逢迎。 陈牧成也不知道是对杨乘泯有滤镜还是对白大褂有滤镜,甚至杨乘泯挤两下消毒液洗手,陈牧成都有点呆住。 杨乘泯是真好看啊真好看,那股气质陈牧成从没见过。 陈牧成还没看够,好巧不巧对面诊室的医生出来,认出他后拍了拍他,说:「你怎么还在这儿呢,都跟你说没事了。」 他声音大,陈牧成探出的身子没来得及收回,杨乘泯就朝门口望了过来。 一眼,平静,淡然,随意,不感兴趣的一眼。 陈牧成像干坏事被发现,一秒没停地做贼心虚跑了。 到晚上六点,陈牧成吃完饭回杨乘泯家拿行李。在杨乘泯回来前离开,可以避开在医院偷看杨乘泯被发现的事。 陈牧成计划的很好,唯独忘了他没有杨乘泯家的钥匙。灰头土脸蹲在门口等到八点,杨乘泯提着一个黑色大塑胶袋停在他眼前。 开门,进屋,对陈牧成收拾好的行李无言,只将塑胶袋放在了一旁。 陈牧成佯装找东西踢了几脚。没踢开。余光又捕捉到杨乘泯将什么东西放到了柜子里。陈牧成趁杨乘泯不注意偷偷打开,是一把钥匙。 他试了试,可以打开大门的锁。 解开袋子床单被子什么都有,床上那些东西全齐了。 陈牧成这会儿特别高兴,觉得杨乘泯也没那么不重视他。跑上跑下地整理房间,把之前装进行李箱的东西又一个个拿出来摆好,还特意到杨乘泯面前问:「这把钥匙是不是给我的啊?」 第6章 窥与窥 其实杨乘泯对陈牧成真没多上心。他给陈牧成的那些生活用品都是他自己备用的。昨天也是让他那么一说才想起来给他买新的床上用的东西,钥匙也是今天在医院外看见有老师傅才顺带打了一把。 他根本没专门给陈牧成准备些什么,甚至刚才进门看见他的行李以为他要走,都没打算给他那把钥匙。他问:「你不是要走?」 「钥匙都给我配好了。」陈牧成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我就先不走了。」 「随便。」杨乘泯说。 知道杨乘泯不会伺候他,陈牧成自己动手把床单被罩什么一切弄妥当,躺在铺得皱巴巴的床上看那把钥匙,稀罕得跟宝贝一样。 半晌勐地起身,在行李箱里翻来找去。杨乘泯在客厅沖咖啡,一抬头看见他欢快地朝他跑过来。 「你有没有挂件,钥匙扣什么的?给我一个。」 杨乘泯找了找,给他了。黑色的毛球下挂着一个红色铃铛,陈牧成扣在钥匙上摇了两下,不满道:「这多难听啊,我跑过来人家还以为是条狗呢。」 杨乘泯没说话,脑子莫名跳出刚刚他跑过来的画面。 就跟条狗似的。 过了一会儿,陈牧成发现了什么有意思的,又摇着钥匙来找杨乘泯,扒开铃铛和毛球衔接处。也不知道是瑕疵品还是就那样设计的,有道往里凹的口子,他说:「你看这儿能把铃铛塞进去。」 第12页 说完,自顾自地照做,被毛球藏着,确实怎么摇都不响了。 杨乘泯看他表演完回屋换了件衣服,出来时正系黑色衬衫上第二颗纽扣,陈牧成趴在桌子上摇铃铛,一抬头眼睛都亮了。 「你要出门啊,你去哪啊。」陈牧成围在杨乘泯身边打转,「是不是去外面吃饭啊,我也去我也去。」 「不是。」杨乘泯无视掉他,接了个电话走了。 陈牧成只能站在窗前,从楼上往下望。他眼尖,一下看见楼道口的墙角躲了个女人。接着杨乘泯出来,女人从墙角钻出,跳起来捂他的眼睛。 陈牧成撑着下巴倚在原地不动,看杨乘泯把女人的手从眼上拿下来。然后被拿下来的那只手又趁机熘进他的指缝,两个人很自然地十指相扣淡出他的视线。 他下意识就吐槽了句:「不就跟女朋友约会,有什么不能说的。」 早上的时候刘澎不知道从谁那儿加上了陈牧成,昨天刚挨了顿打到这会儿不怕死一样一直让他出来喝酒。陈牧成本来不想去的,但杨乘泯不在他自己也没什么意思。 刘澎发的位置是一家ktv,估计是在市中心地界挺繁华。刘澎也不下来接他,陈牧成一路找到房间进去被烟味沖得直呛鼻子。 刘澎扣了个杯子在摇骰子,有两个人拿着话筒唱得鬼哭狼嚎。陈牧成看旁边的人都脸生,不是昨天打架的那群,整个环境乌烟瘴气的。 刘澎脸上还挂着彩,瞥见陈牧成招手喊他。陈牧成从人堆里挤到刘澎旁坐下,拢着手在他耳朵旁当喇叭使:「昨天刚挨打完就出来喝酒啊。」 「那有啥事。」刘澎不在意,「你不也来了。」 「我这是没事干。」 「来我介绍一下。」刘澎豪爽地搂上陈牧成,站起来大声说,「这我之前在江州的兄弟,大家都照顾着点。」 一群人哎哎地说着场面话,其实压根没正眼瞧陈牧成。陈牧成倒不在意,开了瓶啤酒,靠在沙发上拍了下刘澎示意他凑过来:「这不是昨天那群人吧。」 刘澎嗤了一声,鄙夷道:「昨天那帮小混混谁看得上啊,就碰巧遇上了。」 陈牧成心想着就你还看不上人家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样。他翻了个白眼,随口问了句:「你怎么也来洛山了?」 刘澎得意道:「前几年就来了,我家拆迁了,有钱了就过来了呗,洛山可比咱那儿有意思多了。」 突然又压着声音神神秘秘地跟陈牧成说:「你看这群人,都是洛山数一数二的公子哥,你下回穿好点,把你那些牌子啊什么都整上,别搞得这么寒酸,这也就是我知道你深藏不露,没看刚才那群人看你的眼神,明摆着瞧不上你。」 陈牧成穿得也不是多便宜的牌子,就是基础款,没那么多花里胡哨的的logo。 他这人倒不是低调,别的富二代都是跑车啊手錶啊限量款啊,要多炫有多炫,恨不得把有钱多金这几个字贴在身上。 陈牧成对那些东西不感兴趣,他从小到大什么都有,陈明宏给他的太多了。他被金钱物质堆砌长大,充裕,充实,充盈。他很早就发现,他对一些肤浅的物质已经免疫到乏味。 但他知道刘澎是好心带他玩。他这么一想也是。他还不知道要在洛山呆多久呢,没几个朋友怎么行。 想到这儿陈牧成又跟服务员要了几箱好酒,都是上档次的洋酒苏打。他倒了一杯站起来沖那堆人说:「今天这单我买了,大家给个面子。」 说完一饮而尽,有几个人看他放得开坐过来跟他东一句西一句扯着,问他住在哪。 陈牧成随口把杨乘泯家说了出来,说完又觉得不对补充道:「那是我哥家,我现在在他那儿住。」 那人从鼻孔里哼出一声:「也没住得多好啊。」 杨乘泯那小区确实不咋地,挺一般的。但陈牧成看不上是陈牧成看不上,也轮不着这群不入流的东西来评价。 他舔了舔嘴边的酒渍,有点破罐子破摔的意思:「你有哥没,你哥住在哪啊,北京还是华盛顿啊,上海还是纽约啊。」 对方没听出来他在阴阳怪气,很自豪地报了个地界。 陈牧成知道那个地界,一个挺出名的高档豪宅。他不以为意道:「哦,那确实挺牛逼的,他怎么不把你接过去享受啊,让你在这破地方窝着,混得再牛逼我看他对你也就那样啊。」 「谁说的。」 都是有头有脸人家的孩子,年龄又小,出门在外不争别的也还要争口气要个面子。 对方把兜里的车钥匙拿出来往桌上一砸,指着楼下的方向说:「门口停那辆路虎就是我哥给我买的。」 这陈牧成倒真没注意。洛山是个商业城市,有钱人可太多了,他这一路过来看见不少豪车,路虎算个什么。 陈牧成还没来得及呛他两句,刘澎眼疾手快地把从那几个人里拉了出来:「我说你行了啊,我是让你来交朋友的不是来让你结仇的。」 陈牧成看在刘澎的面子上没吱声,往角落一缩打游戏了。 没打几把听见刚才那几个人还在说,来劲了一样就着刚才那个话题,这一句我哥那一句我哥的。 陈牧成听了几嘴,觉得这帮人是真闲。闲到为了攀比,半截身子都快入土,八竿子打不着的哥都能拿出来装两句。 但是好歹人家有哥能装,不像他在家里自己一辈,陈明宏和罗清又都是独苗没兄没长的。找来找去,要论远近和关系,他身边能让他叫上声哥的也就杨苍和杨乘泯。 第13页 杨苍就别说了,陈牧成跟他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别说叫哥,不整出个你死我活就算陈牧成不跟他计较了。 可杨乘泯和杨苍不一样。先不说陈牧成和他没什么,相反陈牧成一见到杨乘泯就总想跟他有点什么。 只是陈牧成想来想去,听那几个人像炫耀一样攀比着自己哥对自己有多好多好,他就想到杨乘泯对他可太不好了。 不理他,不管他,不重视他,不在意他,连饭都不给他做,还不给他看伤。 杨乘泯很不喜欢他。 陈牧成想到这儿开了瓶威士忌一口气喝完,把瓶子往那几个人中间一砸,找了个藉口出去了。 陈牧成结完帐后没回去,蹲在ktv门口抽菸,抽了两根后给刘澎发了个消息要回去。 他刻意绕到停车那块儿地,不知道哪辆路虎是楼上那个人的,就干脆每辆路虎都在车屁股上吐了两口。 那酒后劲挺大的,不过他酒量好,从小到大喝酒就跟喝水一样,不会醉,就是喝多了没什么劲。 他随手拦了辆车,上去闭着眼睛往后边一躺。那司机估计是看他满身酒气迷迷煳煳的,故意绕了条路走,一路全是红灯。 到后面也不知道是怎么了,突然就停在那儿不动了。陈牧成睁开眼一看,前面堵了老长的队。 他没事干也不着急,就那样两手扒着往窗外瞧。脑子不清醒,一直迴响刚才在ktv里面那群人说的话,不瞧景不瞧人就瞧车,这辆宾利那辆宝马地瞧,还瞧见一辆和杨乘泯的特像。 他嘿嘿笑了两声,觉得那人还挺有眼光。下一秒勐地揉了两下眼,发现那就是杨乘泯的车,停在路对面的电影院。 陈牧成也不坐了,跟司机付了钱就下车往电影院里面去。 一楼正在维修,只有二楼营业,一半电玩城一半影院。 陈牧成在电玩城找了一圈没找到杨乘泯,也不知道杨乘泯看的什么电影,随便买了最近时间的票混在人堆里进去了。 里面大大小小的的厅加起来不知道多少个,陈牧成推开这个推那个,借着微弱的光从过道一路往座位上看,再到最后一排居高临下地往下张望。 他视力好,就这么找了五六个厅,还真让他瞎猫撞上死耗子看见杨乘泯了。 不知道是什么片。陈牧成进去的时候画面刚好是一张死人脸,血淋淋地吊在楼上。 这个厅里没几个人,陈牧成一转脑袋就看见坐在正中间的杨乘泯,女朋友正畏畏地往他怀里钻。至于杨乘泯,动都不动一下,脸色跟大屏幕上那张死人脸没差多少。 里面没工作人员,陈牧成挑了个能看见杨乘泯的位置坐下了。 陈牧成其实喝得有点多了。那股酒劲上来把他搞得昏头昏脑的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也可能是借着那股酒劲他才更清楚他在做什么。他心里想着这要是被杨乘泯发现了那多难看啊,又缩得像个鹌鹑似的一动不动。 半晌,陈牧成看出来了,这不是恐怖片也不是悬疑片是片。杨乘泯的女朋友也不是来看电影的,是趁机来跟杨乘泯亲近的。 陈牧成看见她的手一直往杨乘泯身上摸,身体一直往杨乘泯身上蹭。那股黏黏煳煳的劲,陈牧成都觉得这要不是在电影院她都能脱光了衣服给杨乘泯活色生香地演一场。 第7章 哥 到后半场,估计是觉得这片子没意思,陆陆续续走了几个人。 陈牧成从座位上坐正,又看见杨乘泯的女朋友靠在杨乘泯的耳朵上不知道说了什么,两个人也起身走了。 陈牧成一前一后追出去,杨乘泯开车他也同步拦了一辆。坐上以后他莫名想起以前跟着罗清抓陈明宏出轨的时候,就是这么神神经经莫名其妙的。 那时他常常被罗清架着走,没有发言权地坐在车上看罗清那双锐利得像鹰一样的眼,总是死死地,不知疲倦,没有目的地盯着陈明宏的行动轨迹。 他不知道罗清那时候在想什么,但他知道他这会儿确实是想看杨乘泯到底要干什么。 杨乘泯的车停在一个小区外,估计是他女朋友住在那儿。两人下来往里面走,杨乘泯的女朋友带点害羞的笑小声跟杨乘泯说话,牵他那只双手抓得牢牢的。 陈牧成心想这女生也真够好哄的。杨乘泯昨天在他面前那样羞辱她还能就这么原谅他。也可能杨乘泯根本就没哄她。 不过这对陈牧成来说都不重要。陈牧成看见两人进了旁边一家超市,在门口货架上拿了个什么。 那能放在门口的东西不是口香糖就是套。陈牧成还没纯情到认为两人大晚上从电影院出来是要比赛吹泡泡。 陈牧成不知道要不要跟下去了。他这下知道杨乘泯要干什么事了,那指定杨乘泯今天晚上不回去了。 他站在离杨乘泯没多远的一颗树下,想杨乘泯不带女朋友回去是不是因为他住进来了。那杨乘泯今天晚上不回去会不会跟他说一声。 陈牧成从杨乘泯的角度想。杨乘泯肯定不会因为他一个人在家就觉得有什么问题。他那张死人脸肯定会轻飘飘地吐出一句他还要有人讲故事才能睡着吗。 但陈牧成从他的角度想,杨乘泯就是要跟他说一声。 到这儿陈牧成酒劲退了些倒清楚了。清楚他哪有什么角度,他就是我行我素惯了。 他家三代单传,到他这儿他从小到大都被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各种各样的长辈捧在手心夸来夸去宠来宠去。陈明宏以前就说他骄纵蛮横惯了,早晚要闯出大祸。 第14页 陈牧成当时觉得爸爸小心眼,他这样说是因为他嚯嚯了他的宝贝。 陈明宏如今做到这个高位倒没打高尔夫马术潜水那些大雅之堂的爱好,没事就喜欢珍藏陶瓷和红酒。不用不喝,就放那看,为这儿还专门找人用上好的楠木打造了几个柜子。 那次陈牧成不声不响把他柜里的宝贝拿了一半出去跟小伙伴过家家,价格不菲的红酒被当水一样糟蹋,号称艺术之最的陶瓷被拢了一盘子土回家。 陈牧成当时跟陈明宏说这是蛋糕时,陈明宏差点一口气没上来。但他也没打陈牧成,陈明宏从不打他,他看不起打孩子老婆的人。 这点陈明宏比罗清好,罗清爱打他,也不算打。她只是爱把从陈明宏那里缺失的安全感从他这里拿回,拿得陈牧成总是很疼。 当时陈明宏也只是长长地嘆了口气,说他跟他小时候一点也不像。 陈牧成就去问了他奶奶爸爸小时候是什么样。那个年近六十的老太太回忆起来容光焕发,自豪得甚至都年轻了几岁。 她说陈明宏小时候懂事听话聪明机灵,有才能有主见有礼貌,优秀得没有人会不喜欢他。 既然这样,那陈牧成就做一个混乱不守规矩没有礼貌和秩序,一辈子无忧无虑随心所欲的人好了。因为没有用啊,他的爸爸太优秀了,而他恰巧天资有限能力不足。力所能及追赶,他也暗淡失色,被遮被挡,后浪推不了前浪。 陈牧成其实没有太大的逆反心理,不是说因为他成为不了陈明宏或者超越不了陈明宏就一蹶不振的随便了。他就是单纯在听完奶奶的话以后,更加笃定且坚贞不渝地认为陈明宏有能替他摆平一切的能力。 他对陈明宏敬仰,钦佩,崇拜得五体投地。 也正因此他对陈明宏的话无所谓,适得其反得更加变本加厉。他说他早晚要闯出大祸那就闯吧,反正他这个爸爸那么厉害那么优秀那么有本事,还就他一个儿子,那他闯出多大的祸掀起多大的风浪陈明宏都得给他兜底都得给他擦屁股。 所以这么多年陈牧成一直活得很我行我素,很随心所欲,很没有烦恼。回望他过去十八年,除了罗清是他妈妈他没得选他认了。就算还有一个杨苍,他也早在八岁那年用那道疤还回去了。 他那股不肯受气吃亏,看不顺眼就发泄,想到什么就去做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的无惧无畏,导致他遇上杨乘泯总是固执得认为杨乘泯要对他怎么怎么样,杨乘泯不能对他怎么怎么样。 他要理他、管他、重视他、在意他、给他做饭、给他看伤、喜欢他。不能不理他,不管他、不重视他、不在意他、不给他做饭、不给他看伤、不喜欢他。 他今天晚上不回家就是要跟他说,说他今天晚上不回来为什么不回来住在哪里,还要说他不用等他早点睡觉。 陈牧成才不想他有没有身份有没有资格和他是谁,他只想怎么才能让杨乘泯将他的存在放进眼里。 陈牧成看见杨乘泯从超市出来离他越走越远,没有要拿出手机跟他告知一声的迹象。 他想既然杨乘泯不跟他说那他就主动问他。问他今天晚上回来吗,什么时候回来。 说不定杨乘泯看见他给他发的消息就回来了呢。 说不定杨乘泯看见他给他的消息就想到他一个人在家呢。 毕竟主动出击找存在感,也是一种能让杨乘泯意识到他的方式啊。 陈牧成去兜里摸手机,他那手机壳花里胡哨的,连带着一块放的钥匙不小心勾了出来,砸到地上。 啪。 和水泥地面撞击出清脆的一声。然后红色铃铛被从黑色毛球那道口子里震出来,随那道响声紧跟其后铃铃铛铛。 这个时候很安静。蝉不鸣了。蛙不叫了。人流不嘈杂了。 也可能是陈牧成怕被杨乘泯发现他。他心虚,只在意这道声音,便将这道声音放大了。 但不管是什么,陈牧成看见杨乘泯顿了一下脚步,然后回头看。 陈牧成匆匆往那棵树后一躲。 杨乘泯看见他了吗? 杨乘泯会生气吗? 陈牧成想起在医院的那一眼。可这两者还是不一样的。 那是观察,偷看,被发现也没关系。这是尾随,偷窥,被发现算什么。 陈牧成又有点懊恼。他会不会被杨乘泯送回去。杨乘泯会不会觉得他是个很卑劣的小孩。 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杨乘泯突然收回视线,把手从陶南意手里抽出来。 「不做了。」 陶南意转头看了一下,什么也没看到,问:「怎么了?」 「不想做了。」杨乘泯说:「回去了。」 「你回哪去?」陶南意的脸色不太好,「都到我家了不做就不能留下睡一觉?」 「没心情。」杨乘泯把那盒套朝她一抛,「下次用。」 杨乘泯往回走,路过那颗树下没停,余光不带给一个直直地经过。 陈牧成这下不知道他看见他没有了,愣在原地几秒,也不管他怎么想他了,捡起钥匙跟了上去。 两人始终保持几步的距离,陈牧成不敢上前,粘在杨乘泯身后,像他的影子一样。 他想跟他说话,又生着他无视他的闷气,别别扭扭地开口:「你看见我了吗?」 「看见了。」 「什么时候看见的?」 「铃铛响的时候。」 第15页 要是换个人,估计就觉得那铃铛真坏事。本来就是偷偷摸摸的见不得光,结果直接一下把人给暴漏出来了。 但陈牧成没往那儿方面想。他觉得杨乘泯是听出那铃铛是他,才不在女朋友这儿住了要回去。换句话说,杨乘泯就是因为他才回去的。 他甚至都高兴地往前跑了两步,追上杨乘泯还想问别的:「你今天在医院看见我了吗?」 这话把杨乘泯拉了回去。他就是听见同事说的随意撇了一眼。当时门诊外那个脑袋鬼鬼祟祟地探来探去,他认出来也没往他怎么不来找他看那个角度想,就觉得头髮挺多,毛茸茸的。 「看见了。」 陈牧成不乐意道:「看见了怎么不说。」 「说什么?」杨乘泯说:「你想看就看。」 他想看就看。那他也不能有事没事就往医院跑啊。陈牧成扫兴地哦了一声,试图商量道:「那你以后能把白大褂穿到家吗?」 杨乘泯上车,看他在旁边坐下不系安全带,像在等着他回答。 「我有洁癖,外面的东西不往家带。」 陈牧成又哦,意料之中的。片刻后不死心地嘟囔:「那你还把你女朋友往家带呢。」 杨乘泯没把陶南意往家带过,那是个意外。他是被陶南意灌醉了做主带回去的。陶南意那天晚上留下来他压根就不知道。那套床品他也是当天就扔了。碰巧全都让陈牧成撞见了。 但杨乘泯没必要跟他解释,他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陈牧成心一横,豁出去了:「我就是想让你对我好点,跟我说话,给我做饭,看伤看病,喜欢我,别跟冷暴力似的不搭理我。」 杨乘泯听到后半句时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喜欢你?」 「不是不是?」陈牧成以为他理解错赶紧解释,「是哥哥对弟弟的那种喜欢。」 车穿进隧道,陷入短暂的黑暗,偶尔有对面打过来的车灯。陈牧成在这个环境下看不清杨乘泯的脸,只听见他语气平淡地说:「你也没叫过我几句哥。」 「我叫了。」陈牧成话音落下又感到不对。他确实叫了,背地里叫的多,在那警察面前,在那护士面前,在刘澎那堆人面前。 至于在这位哥哥本人面前。他完全把陈明宏的叮嘱抛到脑后。也就让他给他看伤那几声,那还是他有求于人,完全不发自肺腑。他自己就没真心真意把人家当这个哥。 这就算了。哦。他还在人家面前戳人家痛处,刚住到人家这儿就提杨东杨苍。 虽然陈牧成对杨东家了解不多,但陈牧成又不是傻。先不说杨乘泯被杨东扔在家的那些年,就单说他和杨苍的事。 陈牧成出生的时候杨东和前妻已经离婚了,那个女人具体什么样陈牧成不知道,只是看杨苍因为这个总和杨东作对,计较,想来应该是一个不错的妈妈。 也就是说,原本杨苍有一个不咋地但好歹还算圆满的家,然后杨乘泯的出现,连那点不咋地都没了。 归根结底,造成这件事的是杨东,可杨乘泯是导火线。杨苍估计也清楚这点,所以他恨杨乘泯,恨死杨乘泯了。 他对杨乘泯的态度甚至不是欺负,欺凌,而是床上放钉子,牛奶换油漆,食物藏针那些蓄意的谋杀。 所以杨乘泯大概也很恨杨苍。所以杨乘泯大概很讨厌他。 陈牧成想起他昨天从杨乘泯家跑出来前说的那些话,缩了缩脖子,欲言又止地问:「你是不是特别讨厌我啊。」 杨乘泯停车等灯,手指搭在方向盘上边敲边说:「没有。」 没有。就两字。正常人听到这种问题好歹会补充句只是不喜欢吧啦吧啦的场面话,这人连句场面话都没。 陈牧成听见自己说:「我昨天那话就是随口一说,没别的意思,我最烦杨苍了,跟只疯狗一样逮谁咬谁。」 杨乘泯没吭声,60秒后绿灯亮起,踩油门的时候不冷不热地吐了句:「你没必要讨好我,我这人就这样,跟你是谁你做了什么说了什么没关系。」 第8章 烫与笑 陈牧成躺在床上跟刘澎那群人打游戏,马上就把对面攻没了大家都有点热血。陈牧成带着耳机,骂骂咧咧的声音和游戏背景把他吵得要死,突然在这个时候听见杨乘泯的声音叫他名字。 挺大声的,但就叫一声没动静了,也没听到具体从哪传出来的。 陈牧成以为他听错了。因为杨乘泯几乎不叫他的名字,也可以说他几乎不主动跟陈牧成说话。 一周前杨乘泯那句话说出来后,陈牧成是真有点受打击了,当晚回去躺在床上甚至有点想抹眼泪,他哪受过这委屈这么不被人待见的。 到后半夜越想越气,也不管杨乘泯睡没睡着,雷厉风行地出去咚咚踹了他两脚门。 到第二天陈牧成故意绷着脸装了一天没跟杨乘泯说话。陈明宏说杨乘泯一天都不一定跟他说三句话还是保守了,因为那天下来杨乘泯真的一句话都没跟他说。 哦,也不对,还是说了的,杨乘泯让他下楼的时候把垃圾带下去。 那一周里陈牧成还是试图跟杨乘泯示好,但就像杨乘泯说的,他这人就这样,跟他做了什么说了什么没关系。 陈牧成故意多点多买的那些外卖饮料水果,拿过来是什么样最后扔了还是什么样。 然后陈牧成就死了那个心了,再也没去杨乘泯面前热脸贴过冷屁股。当合租室友一样和杨乘泯相处,有事就说没事也不去讨嫌。不想在外面吃就跟杨乘泯说一声,只要说了杨乘泯就会做他的饭。 第16页 虽然跟杨乘泯在一张桌上吃饭不说话,陈牧成难受得像上千只蚂蚁在心口上团团转,痛苦得要死。 但至少杨乘泯饭做得很好吃,是真好吃,最普通的食材也能做出不普通的味道。 陈牧成第一次吃的时候整个碗颳得干干净净,菜盘子的汤都没剩。要知道他以前可是一碗饭吃不了三分之一,挑来挑去嘴刁得要死。所以不说话就不说吧陈牧成忍忍也能当哑巴使。 杨乘泯说他吃饭就要刷碗。 陈牧成其实看出来了,杨乘泯很不喜欢刷碗。也不能说是不喜欢,大概是他有洁癖的原因,陈牧成偷偷观察过,杨乘泯刷一次碗的时间比做一次饭还要长。 目测要洗四五次手,开始刷碗之前要洗一次,刷到一半要洗一次,刷完了还要洗一次,紧接着开始擦拭清理炊具灶台,这个过程中还要洗一两次手。 陈牧成没做过家务,杨乘泯让他做他就有模有样地学杨乘泯,他觉得自己干得挺好的。但杨乘泯当时在阳台抽菸,抽完过来沉默地拍了拍他说出去吧。 陈牧成一直以为杨乘泯不带女朋友回来是因为他住进来了,所以他特大度的跟杨乘泯说他最有眼色了让他放心他不会打扰他们。 杨乘泯什么也没说,但也没再带女朋友回来过,甚至每天都回来也没在外面过过夜。 在同一个屋檐下,陈牧成跟杨乘泯的关系就这么不咸不淡,波澜不惊地处着,事实上是杨乘泯不咸不淡,波澜不惊。陈牧成觉着但凡杨乘泯能给他一丁丁丁点好脸色,陈牧成估计就绷不住了。 就像这会儿,他听见杨乘泯叫他,立马把耳机一扔蹭地坐起来,游戏也不打了,也不管是不是幻听,往门口一站,望眼欲穿地朝对面那扇关上的门说话:「杨乘泯,你叫我啊?」 「过来。」 杨乘泯叫他,在浴室里。 陈牧成兴沖沖地跑过去,看见杨乘泯的轮廓倒影在门后,门泄了个缝,估计是手撑在墙上,陈牧成从那个缝里只看见了他横穿过去的一只胳膊。 杨乘泯衣服没放好,洗澡的时候从架子上掉下来,衣服他接住了,内裤差不多湿透了,他做不来穿脏的出去,知道陈牧成清楚他的东西在哪放。 杨乘泯说:「衣柜第二个抽屉,拿条内裤给我。」 陈牧成挑了条深蓝色的,出去的时候经过杨乘泯的书桌,手机亮着,屏幕显示一个未接电话。 陈牧成看了一眼,杨东。 杨乘泯的手伸出来,陈牧成从门缝里给他塞进去,顺带告知他:「我看见杨东叔给你打电话了。」 杨乘泯没说话,门关上开始穿衣服,陈牧成也不走,就站在门外看他穿衣服。透明磨砂门,看不着人,但轮廓动作是清楚的。 到杨乘泯湿着头髮出来,陈牧成还站在那儿不动,就等着他跟他说话似的。杨乘泯瞥了他一眼,说了句知道了,陈牧成才回去继续打游戏。 陈牧成一拿上手机就听见刘澎扯着嗓子大叫,陈牧成一看,他们这边都是中看不中用的东西。就因为他离开那会儿,对方抓着机会翻盘,把他们这边打得屁滚尿流的。 杨乘泯家就一间浴室,陈牧成睡觉晚,基本上平时都是杨乘泯洗完他再去洗。这会儿杨乘泯洗完陈牧成也没多大心情玩了,跟刘澎说了声就收拾衣服去洗澡。 穿过客厅的时候陈牧成停了一下,看见杨乘泯的头髮已经吹干了,穿着从浴室里出来时的灰色短袖站在阳台上打电话。 那道玻璃门拉上了,陈牧成进不去。杨乘泯又背对着他,他没办法从口型中判断杨东给他打电话干什么。 陈牧成以前听余千思说过,有的父母很自私,在他们的家庭里,他们生两个甚至三个孩子是为了自己。 他们不爱那个女孩儿或者是后来出生的孩子,他们把那个孩子当眼中钉肉中刺,他们刁难又找麻烦,见不得那个孩子过上一天舒心日子。还要变本加厉,打着养育之名的束缚,让那个孩子为家庭奉献自己。 陈牧成窥见杨乘泯挂断电话后,突然就觉得杨乘泯就是余千思嘴里的那个孩子。 因为他看到杨乘泯打开窗户,靠在窗前点了根烟。 杨乘泯从来不会在洗完澡后抽菸。至少在陈牧成和杨乘泯一起生活的这段时间里他没有过。他抽菸的时间很固定,基本是吃完饭后到阳台抽一两根。 所以一定是杨东跟他说了什么让他困惑到无法理解的话,他需要立即用烟来排遣。 陈牧成把手里的衣服往沙发上一扔,盘腿往那道门前一坐不走了。杨乘泯回头看到的就是他那张脸贴玻璃上,在吐出来的哈气中眼巴巴地望着他的滑稽画面。 杨乘泯以前还没从杨东那儿搬出来的时候,出门总能碰上一只黄色的土狗扒拉着爪子在翻垃圾桶。 杨东那地儿是高档小区,业主养得不是名狗就是贵狗,物业安保更是尽责到位,不知道这只狗怎么出现在这儿的。大概是没被熊孩子欺负过,一点也不怕杨乘泯,很多时候反而是杨乘泯见到那只狗就躲。 他不喜欢动物,尤其是狗。掉毛、有脾气、脏、爱撒野、难驯化。 但这不妨碍那只狗喜欢他,一见到他就要摇着尾巴吐着舌头过来。却也不敢太靠前,知道杨乘泯不喜欢它,始终保持一段距离,用那双热切的眼睛远远地望着。 明明杨乘泯什么也没做过,但就被这样持续且不求回报地喜欢了很长时间。 第17页 后来杨乘泯独立了有经济能力了,也克制了生理上对狗的不喜欢,他回去找,却再也没遇到过那条狗。 说来挺奇怪,这和陈牧成没什么关系,可杨乘泯回头看见他,仿佛让他又遇到那条狗。 杨乘泯弹了两下菸灰,把反扣拉开,示意他进来。 陈牧成一熘烟地从地上爬起来,本来准备好的话,在靠近杨乘泯的时候突然使劲纵了两下鼻子,拐了个弯说:「哥,你好香啊。」 杨乘泯应该是想起身走来着,陈牧成看见他从窗边撤开一点距离,估计是陈牧成叫的那声哥让他没走掉。他用余光扫了他一眼,嗯一声,然后说:「你也挺香。」 「切,哄谁呢,我都还没洗澡。」陈牧成说完,意识到杨乘泯有可能会闻他时立马后退了两步,没忘记问正事:「杨东叔跟你说了什么?」 杨乘泯比陈牧成高,陈牧成的角度只能看到他被风吹来吹去的头髮和侧脸,眼神朝向窗外,遥遥得不知道在看哪里。 他不吱声,陈牧成也顾不得自己好不好闻了。踩上窗台凑到他旁边,探出半个身子的脑袋一扭,转到杨乘泯面前和他对视,执着地问:「杨东叔跟你说了什么?」 他这一踩甚至比杨乘泯还要高出许多,窗户开得大,唿啦啦的风吹进来,这下他一整个后背都悬空在外,稍有意外就掉下去了。 杨乘泯的脸一肃,拿烟那只手来不及换,就那么夹着强硬地拽他的手腕把他拉了下来。 陈牧成被烟烫到,哎哎地叫了两声,下来有点恼怒。 「你拉我干什么?」 杨乘泯关上窗户,看他一直吹手腕,又把烟掐了,说:「下来说。」 陈牧成不情愿道:「你刚才烫到我了。」 「我知道。」杨乘泯说:「扔了。」 他把烟扔了,又不是扔了就不疼了。别说给他看两眼了,陈牧成连点关心的话都没听到,不满地沖杨乘泯叫嚷:「那我也疼啊,你就不能哄哄我。」 那点烫伤对每天和医院打交道的杨乘泯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就烫一下而已,估计还没蚊子叮咬的面子大。他说:「不至于。」 这话就像添了把柴,直接把陈牧成的火从脚底烧到头顶,他把胳膊一抻,抻到杨乘泯眼皮子底下,怒道:「不至于不至于,什么叫不至于,你好好看看这是不至于吗!」 红,红着一大片。陈牧成很白,这就显得那片红更加醒目。 刚才在阳台光线暗杨乘泯看不清,现在换了个地方怎么看也算一度烫伤了。杨乘泯没想到他能细皮嫩肉成这样。再一看,瞪着眼红着脸,还很委屈地紧抿着嘴唇。 家里没有烫伤药,杨乘泯找了一罐清凉膏,跟他说:「凑合用吧。」 陈牧成偏着脸,很端着地从杨乘泯手里接过来,涂了两下要撒气,把清凉膏往地上一扔,说:「你给我涂。」 「愿意涂就涂。」杨乘泯捡起来放到桌子上,说:「不愿意涂就疼着。」 「那我就疼着。」陈牧成说是这样说,过了会儿见杨乘泯走了,又偷摸拿过来往胳膊上抹,抹完又恢復原样,当作他没动过。 然后跑到杨乘泯面前,探着个脑袋还要问:「杨东叔跟你说了什么?」 「跟你没关系。」 陈牧成切了一声,说:「跟我没关系我也知道,肯定是杨东叔要让你做你不喜欢的事,或者是杨东叔做了什么对你不公平的事。」 陈牧成早就看出来了,杨东根本不待见杨乘泯,也不能说是不待见,是一碗水端不平。 可能杨东大概和杨苍一样,也认为他家庭里的不圆满和不如意来自杨乘泯。毕竟如果当年杨乘泯没出现,没上门来找爸爸,也不会发生后面那么多的糟心事。他根本就没想端平这碗水。 所以他出国只把杨苍带走了。所以他给杨苍买小别院。所以杨乘泯开着最便宜的suv。 这跟杨乘泯懂不懂事听不听话优不优秀没关系,在杨东心里那个应该留在父亲身边长大的孩子是杨苍,应该住小别院的孩子是杨苍,应该给打点好一切的孩子是杨苍。 只有应该一个人长大,应该住两室一厅,应该自给自足的孩子才是杨乘泯。 杨乘泯没说话,但是陈牧成知道这就是了。 杨乘泯大多时不说话,不爱搭理他,但那是一个大人懒得和一个调皮小孩计较的沉默,和眼下这个沉默不一样。 这个沉默闷闷的,迴避的,躲闪的,给陈牧成的感觉不一样,这个感觉像是他说中了,杨乘泯不知道怎么回答。 陈牧成怔怔地,自言自语地说:「真是这样啊。」 半晌,杨乘泯打开水龙头,在哗啦啦地水流声中很平常地嗯了声,倒像是坦然承认了。 陈牧成就知道是这样,跟在他身后一前一后进了卫生间,看他弯着腰垂头洗衣服,不满地嘟囔:「杨东叔怎么这样啊。」 他话音落下又想起他问陈明宏要送他去的地方,立马风风火火地跑回去拿手机。从公里时间距离查到交通工具,发现离杨东在的城市不远后,那话就跟替杨乘泯出头似的。 「我爸说过段时间送我出国上学,到时候我替你教训杨东叔。」 说完,为了表示决心,还学着拳击手在原地跳着挥了几下拳。 陈牧成也不知道是不是看错了,在他最后一个拳收手时,突然就看见杨乘泯的嘴角弯了一下。 第18页 很淡很淡的弧度,约等于无。 陈牧成很不可思议地歪着脑袋,把脸凑到还在洗衣服的杨乘泯面前,很惊奇地求证:「你刚才是不是笑了?」 杨乘泯又嗯,从喉咙里挤出来一个音,倒没觉得有什么不能说的,跟刚才一样坦然承认了。 陈牧成就喜欢杨乘泯这点,爽快,不死鸭子嘴硬,说什么就是什么。 他说笑了,那肯定就是笑了。 那都笑了,肯定是心情还不错,怎么着也要比刚才那会儿好。 陈牧成又赶紧趁热打铁地追问:「那是什么?杨东叔跟你说了什么?」 第9章 趋避 杨乘泯要是不想说,那张嘴严起来能像堵密不透风的墙,直到最后,陈牧成也没撬出来些什么。但杨乘泯不告诉他,不代表陈牧成没办法知道。 因为不管杨东和他说了什么,陈牧成不信杨苍不知情。所以他找杨苍就好。 陈牧成的脑子转得很快,转换思路后撒了点谎,不仅从陈明宏那套出来了杨苍在洛山的住处,还知道了杨苍在哪工作。 陈牧成可没兴趣跑到杨苍家参观他的小别院,这会让他不由自主地和杨乘泯对比。 只是第二天,陈牧成来到杨苍公司楼下,还是没避开这股对比。 陈明宏没跟他说杨苍就在杨东名下的产业上班啊。陈明宏也没跟他说杨东是个经理啊。 陈牧成最后看了一眼他查到的公司高层,收起手机,站在那座大楼面前抬头仰望。 这会儿刚过中午,太阳晒得毒,光线刺眼,直直地朝陈牧成打下来。陈牧成忍着燥眯眼数了几层,又看着大厅里穿着统一服装有秩有序地候在门口的保安,心里突然开始烦。 陈牧成舔了两下干裂的嘴唇,先退到一旁超市买了瓶水,结帐的时候,瞥见老闆身后的柜子上有只喇叭。 陈牧成盯着看了几秒,突然问:「姐,你这喇叭能用不?」 老闆说着能,给他放了一段。陈牧成一听,觉得还行,声音挺清晰,就跟老闆把那只喇叭买了。 他拿着往那座楼里走,越往里走,就越清楚他烦什么。 跟杨乘泯相处这段时间,杨乘泯是一个很冷的人,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也什么都不在意,无所谓得几乎不近人情。但陈牧成依稀记得他小时候不是这样的,至少在杨东还没出国前,陈牧成见到的他不是这样的。 陈牧成一想到杨乘泯现在这副性子源自于杨东,就烧出一簇火,那点本就不多的滤镜烂个稀碎,恨不得对着杨东摔盆子砸碗。 可他眼下见不到杨东,没办法对杨东摔盆子砸碗。 陈牧成拍了拍手里的喇叭,在走到闸门口的时候被保安拦下。 他没反应地说:「我找杨苍。」 保安不认识高层,上去通报了以后,有个穿着一身职业西装估计是助理的人下来问陈牧成是谁。 陈牧成怕说了杨苍不让他进,找了个机会两手一撑,直接从闸门上灵活地翻进去了,又是走楼梯又是换电梯地甩身后那堆人。 甩开后,悠闲地像逛超市一样这层楼看看那层楼看看。他不知道杨苍办公在几楼,不过无所谓。从他买那儿喇叭那会儿,他就不是很想找杨苍了。他想给杨苍找点不痛快。 有一层人看着还挺多,男的也多女的也多,本来是在各做各的工作,看见陈牧成拿个喇叭进来,都停下手里的事好奇地打量他。 陈牧成选了个中心位,在那么多双眼睛下,也不怯场,不紧不慢地打开喇叭,调到最大声。 先是嘿了一下吸引注意力,接着一开口,还挺戏剧化的。就跟宣读罪名似的,乱七八糟的贬义一条一条往外蹦:「杨苍,巨婴,爹宝男,人渣,屎壳郎戴面具,败类中的败类,逮谁咬谁的疯狗.....」 陈牧成也没说多难听,他语文学得不好,组织不出来多惊天地泣鬼神的话。但凡是他能想到的,能让杨苍脸色难看的话,他都说出来了。 他觉得这就够了,够让杨苍在这公司抬不起头了。他还摸索着录了一段,避免有人没听到,把那喇叭找了个高位一放,不停地重复。 他本来还怕他走不了,结果那群追上来的保安倒是会看眼色,见他这么肆意妄为以为是什么有身份的人,都退到一边不吱声,没人敢拦他。 陈牧成一路通畅地从那栋楼里出来,心情很不错地对着太阳伸了个懒腰。 下一秒,让人从后面猝不及防地踹了一脚。 那一脚踹得非常狠,陈牧成毫无防备地摔在地上,屁股疼得要散架。 他还没来得及吃痛一声,杨苍就像拎小鸡仔一样把他拎了起来,面色狠戾地说:「你是不是活腻了?」 陈牧成好多年没见杨苍,其实不太记得杨苍长什么样了。 所以他看着现在的杨苍,那张脸在他眼前毫无遮掩地放大,他才深刻意识到当年他留下来的那道,从额头划到眼角的疤有多深,以及杨苍和杨乘泯这对兄弟有多不像。 陈牧成下意识地抬了下头,刚才在楼里看杨苍热闹的人,这会儿都往外扒窗看他的热闹。 陈牧成感觉没面子,不甘示弱地回嘴:「我又没说错!你本来就是这样的!」 「你以为你算个什么东西?」杨苍揪着他的衣领一路强行拖到停车场,不知道从哪找了根粗麻绳,把他往车上一砸就开始五花大绑地捆,阴冷地说:「小屁孩,毛都没长齐,老子懒得跟你计较。」 第19页 「不跟我计较还绑我!傻逼啊你!」陈牧成两只手背在腰后,连着腰一块被反绑得动弹不得。他一边用肩膀撞门一边骂杨苍,见没起到效果,开始撒泼,跟只羊驼一样在杨苍车上到处吐口水。 杨苍刚踩上油门又停下来,强忍着噁心把他从车上拽下来。陈牧成难以反抗,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他像塞一个物件一样把他塞到后备箱。 下手粗暴,不知轻重,撞得陈牧成脑袋生疼。 「你干什么!」陈牧成膝盖顶到胸口,不算低的身高在后备箱里尽可能地蜷曲身子弓着背。是真的有点害怕了。 「你想闷死我啊!」 「我干什么?」杨苍手撑在车尾门上,在拉下去的一瞬间,带着点儿狠厉地说:「哪里来的送你回哪去。」 他没拉死,还算有点人性,给陈牧成留了一点小小的缝透气。半路上陈牧成骂累了,用脑袋顶了顶没顶开。但他也不在意他要把他带到哪去,无所谓的想你还能把我送回家不成。 直到车停了,后备箱打开,视野不再拘泥在那点儿缝里,他才明白过来他那句话什么意思。 「你是不是脑子有病啊!我不来医院!」 「不来?」杨苍手脚麻利地把陈牧成拎出来,门一砸,看他要跑,暴力地薅着他的头髮扯了过来,「你说不来就不来?」 「替杨乘泯出头是吧,杨乘泯倒是对你不错啊。」 陈牧成没觉得他是替杨乘泯出头才给杨苍找不痛快的。虽然他确实是为杨乘泯来的,这点不可否认。但他跟杨苍之间本来就不对付,这也是铁板钉钉没法忽略的事实,那他出自己的气关人家杨乘泯什么事啊。 按理说就算杨苍把他带到杨乘泯面前要说法,他对杨乘泯也没什么好怕的。可他这会儿从杨苍嘴里听到杨乘泯的名字,连头皮上的疼都顾不得,突然就有点逃避。 是那种,他意识到,他可能要给杨乘泯添麻烦了的逃避。 因为这是第二医院。因为这是最好的医院。 杨乘泯在这里工作。他会给他带来不好的影响。 陈牧乘开始大叫救命,把杨苍形容成人贩子。但杨苍狠狠一瞪人,张口说:「看什么?教训自家小孩也要管?」 众目睽睽之下,杨苍兇悍且有理地驳回一个又一个上来调解的保安护士,他们拦不住跑着去叫人,拿出手机来报警。陈牧成看在眼里,急得都快哭了,心脏紧得像根弦,声音带着颤:「你把我解开,我不来杨乘泯这儿。」 杨苍还是那句:「你说不来就不来?」 陈牧成不断后退挣扎,被杨苍抓着腰上的绳结就大步流星往前拖拽,绝对的力量死死压制陈牧成,不管他有没有磕到碰到,走得好走不好,杨苍绝决得头也不回。 上了楼,陈牧成远远就看见三门诊外在排队。四周噪声喧譁,细细碎碎的讨论和直白指点的目光,都像聚光灯一样密密麻麻集中打过来。这让陈牧成感觉他像马戏团的猴子,好笑,狼狈,来演一出供所有人取乐,唯独对杨乘泯有影响的表演。 他的头埋得低低的,企图遮住脸。至走近了,近到门外,杨苍彻底钳住他的肩膀狠狠一扳,一点面子没给他留,勐然用力踹他进去。 陈牧成和门撞得那下很疼,鼻子酸酸的胀胀的。他不敢睁眼,力推着他倒。却没有想像中更疼的撞击,反而在扑面而来的失重感中稳稳砸进一个怀抱。 一个温热的,宽阔的,糅杂着消毒水味和淡香的怀抱。 陈牧成下意识睁开眼,他靠在杨乘泯怀里,贴着杨乘泯的肩,和他挨得很近。杨乘泯没戴口罩,他的嘴唇几乎擦着他的脸,甚至气息都打给他。 陈牧成从来没有和杨乘泯这么近过。他能看清他的睫毛长度,眼睛上扬的尾势,眉下藏的那颗痣,鼻樑到眉骨的漂亮弧度,微微冒出头的青涩胡茬。 这些都是陈牧成平时没机会注意到的。他总是离他太远。不给他机会。 「站好。」杨乘泯对他的突然出现没什么反应,只是垂下眼睛看了一眼他身上绑的绳子,很平静地收回护着他的手。然后抓住他的胳膊,慢慢地,引导地,有耐心地,就像在教一个刚会走路的娃娃如何稳住平衡一样。 陈牧成那根弦莫名崩开,心脏狂跳不止。不是放松状态下的砰砰砰,是很沉,很重,很急,像擂鼓像鹿撞的咚咚声。 来势汹汹。避无可避。 然而陈牧成没那么多心思想这是为什么。因为杨苍把那只喇叭砸到杨乘泯的办公桌上,冷冷撂下一句:「管好你的人。」 他抽身就走,陈牧成感觉到门外很多人看过来,攒动着脑袋挤着身子。这次不是看他,是看杨乘泯。 很奇怪吧,很荒诞吧,很轰动吧,很恶劣吧,很影响不好吧。 说不定等下他的领导就会来找他,或者他的同事勾肩搭背地过来问:听说有个男人绑了个小孩儿来找你。 陈牧成下意识就要跟他撤开距离,连连后退好几步,直到退无可退,背后是墙。 他没缓过来,声音也还是抖,哑着开口,第一句话是:「哥,我没想给你找麻烦的。」 第10章 责 杨乘泯在门外看热闹的人堆面前,隔着那几步和陈牧成对望。眼神不是冷漠,不是生气,不是反感,不是烦躁,就只是单纯地没情绪。 陈牧成看不透他在想什么。这让陈牧成更害怕。 第20页 他好像有坦然适应,坦然接受,坦然处理所有突发状况,糟糕事情的能力。 但凡他骂陈牧成几句,或者打陈牧成一顿,陈牧成心里都能好受些。但偏偏他上前,恳请门口等待看病的人:「不好意思,我需要几分钟处理一下私事。」 得到允许后,才肯把门关上,走到陈牧成跟前下令:「转过去。」 陈牧成面朝墙,一声不吭地把后背交给他。 杨乘泯退半步,垂下眼睛放他腰上,慢慢地,仔细解绑在他手腕上的结。在解开时,突然顿了一下。 「哥。」陈牧成敏锐捕捉到,想了想还是问了:「是不是出血了,我觉得好疼啊。」 陈牧成一直没吱声其实是他已经疼得麻木了。 杨苍很健硕,高大凛然,大概是两个,甚至三个陈牧成,力气大下手狠辣。前前后后毫不留情地缠了他很多圈,收尾很紧,给在最经不起折腾的手腕上。 陈牧成又不老实地挣扎了一路,那点娇嫩的皮肉与粗糙感摩擦来摩擦来,时间长了,秃噜层皮都是轻的。 「没出。」杨乘泯一圈一圈,很小心地分离绳子和他的手腕。 勒得太死了,压迫造成血液不循环,解开以后呈出道很深的红紫色印子,甚至有些脱离的植物纤维已经和皮肤粘在一起。这种分离,不适感像戒断反应。 「哥。」手上没了束缚,陈牧成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突然哑住,脑子一白,有点被疼懵了。 杨乘泯把他身上的绳子拿掉,看他的手还是没什么反应地背在腰后,开口说:「忍着。」 陈牧成怔怔地,慢半拍地点了点头,吸了下鼻子,还没回神似的说:「哥,那我走了。」 杨乘泯向后几步靠着桌子看他。 说要走,定在原地一动不动,呆得像根木头。 杨乘泯莫名觉得这画面有点滑稽,就跟那天他贴在玻璃上看他一样,有点好笑,有点可爱的滑稽。 「转过来。」 不动还好,一动,陈牧成才感觉他被反绑的两只胳膊已经酸得没什么劲了,狠狠甩了两下,渐渐恢復点感觉后才挪着步子磨磨唧唧地转过来,又垂着眼睛不看人。 「抬头。」杨乘泯又说,不容他拒绝。 陈牧成哦了一声:「我眼睛有点酸。」 「你眼睛酸跟你抬头有什么关系?」 杨乘泯不多废话,直接上手,捏他的下巴强迫他正视。 眼里雾蒙蒙,泪紧在眼眶,要掉不掉。 杨乘泯面无表情地问:「哭什么?」 陈牧成又吸两声鼻子,听他这样说使劲眨两下眼,咬牙握拳地要憋回去。 「你让我忍的啊,那我就忍忍,忍忍我就不想哭了,那我都还没忍好你就要让我转过来。」他一开口,咬着委屈,还有点控诉。话锋一转,跟指责杨乘泯似的,「太疼了,那我忍不住我就想哭啊。」 陈牧成也不想和杨乘泯大声说话的,可他现在浑身哪都疼。局部的疼,扩散的疼,牵扯的疼,灼烧的疼,各种各样的疼,像刚受了一场很大的酷刑。他没办法啊,杨乘泯还要跟他说话,一说话他就委屈,又没有别人,他只能宣洩给杨乘泯。 杨乘泯没接话,他感觉有一滴泪紧跟其后落到手背,无声的,湿热的,也只有这一滴。 他用手指摁下去,沾染上来,盯几秒,待蒸发后,撩起眼皮看这滴泪从眼眶淌下来的痕迹。 陈牧成却别过脸,藏着,倔强地说:「我不爱哭的。」 杨乘泯把手收回来,:「需要夸你?」 陈牧成听出来他话里有话,没上套:「不用。」 「自己回去。」杨乘泯说,「我要工作。」 陈牧成本来想说我都这样了你不给我开点药就算了还要让我一个人回去。刚要挺直腰板又想到是他妨碍了杨乘泯工作,像个泄了气的皮球一样很不情愿地哦了声。 他一边吹手腕一边往外走,鞋子故意磨在地上慢吞吞地蹭。 杨乘泯整理着装,在捻掉白大褂上无意沾到的绳子纤维时,下意识朝陈牧成的手腕分过去了一眼,随后才注意到他拖拖拉拉的脚步。 「走快点。」 「哥。」陈牧成憋得快爆炸了,跟找虐似的,嘴一快,还是问了,「你怎么不生我的气啊?」 没什么好生的。陈牧成没来前,杨苍也来医院找过他麻烦。杨苍找他的麻烦,跟陈牧成有什么关系。 杨乘泯神色平静,抛出来一个问句,语气却跟疑问好奇都不沾边,就只是一个纯粹的不解,对陈牧成问出这个问题的不解,需要陈牧成给他一个答案。 「生什么?」 他捡起地上的绳子,折成很粗很短的一捆,放在杨苍丢下的那只喇叭旁。 「拿走。」 陈牧成自觉上前,忍着手腕上牵扯到的疼把绳子塞到喇叭里面,虚虚抱在怀里。接着接上话,自顾自地分析,告诉他答案:「那么多人看见,这算不算扰乱社会治安啊,警察会不会找你啊,对医院影响很不好吧。」 他说到后面声音越来越小,恍惚着走神:「对你影响很不好吧,你会不会被扣钱啊,会不会被开除啊。」 话音落下,陈牧成还没反应过来,他最害怕的事就发生了。 有三个两鬓斑白,精神矍铄,看起来很有威严的老医生推门而入,后面还七七八八跟了几个年轻医生,进来就很焦急地朝杨乘泯喊:「出什么事了?绑了个孩子过来什么意思?医闹是不是?」 第21页 「主任好。」杨乘泯站得很直,就像那时在派出所给警察分烟时的态度,恭敬地敛着视线低着眉。 「不是医闹,是我的私事。」也还是有些侷促的,在这些资歷深厚的老前辈面前,他态度端正的,把所有过与错,责与罚都拢给自己身上,「我会平息事态和承担后果,抱歉。」 「多大的事也不能到医院来解决啊!」被叫做主任的医生大怒着连拍好几下桌子,「这不是公园啊!救命的地方跟闹着玩一样!」 这一顿数落下来,陈牧成实在没脸呆下去了。意识到他此刻在这里只会更多手多脚,他没和杨乘泯打招唿,扶着墙慢慢渡到门口,从人堆里面挤出去。期间那几个年轻医生叫他留下,他也当作没听见。 陈牧成用了好长时间才从医院走出来。在这个过程中仍旧有不少目睹了全程的人看他,好奇地注视过来。在这个过程中他和警察插肩而过,他不敢正视,低头躲闪着走。在这些过程中他的步子沉甸甸的,像注了铅。他知道和注视和警察都没关系,和杨乘泯有关系。 陈牧成出了医院把喇叭一扔,蹲在大门口想抽菸。身上没,他凭空比划了两指,手上来,与眼睛平齐,盯着腕上骇人的印子出神。 太热了,吹过来的风也是燥燥闷闷。 陈牧成没躲太阳,好半晌,他被晒得有点缓不过来,一抬头看见马路对面有卖西瓜的,他擦擦脸上的汗,不想在这儿呆了,准备买一个回去吹空调。 蹲久了腿麻,他撑着地面站起来,力一使,双腕疼得招架不住。连嘶了两声,踉跄着快翻了,忽然有人扶了他一把。 「你跑什么啊?」 对方穿着警服,陈牧成看这张脸有点眼熟,想了一下,是之前在派出所那个年轻警察,杨乘泯的同学。 陈牧成有点儿慌了,四处张望了一圈没看见杨乘泯跟着出来才放心。 他自觉地两臂一贴,学着电视里面的罪犯主动伸出来手,顿几秒,又企图商量:「能不能不拷手上啊,我手太疼了,换个别的地方。」 「拷你干什么啊?没犯罪没犯法的。」郑元纬摆手示意身后的同事先走,接着蹲下来,跟陈牧成处在同一水平线。 「不拷我啊,我这不算扰乱社会治安啊?」 「没那么严重。」 「哦。」陈牧成看他不走,估计是想和他说什么。赶在他开口前,一点也不忌惮警察的先问了:「你刚从里面出来啊?」 郑元纬说是,陈牧成又多此一举地问:「你刚才在里面看见杨乘泯了啊?」 「当然看见了,有人报警说医闹,我来了才知道是杨乘泯,查了监控,一出来就碰上你了。」 陈牧乘还想问那你有没有看见杨乘泯最后是怎么处置的,有没有被扣钱,有没有被开除,有没有挨骂。然而他张了张嘴,觉得他没资格问。 他垂下头,脑袋放在膝盖上,捡了颗石头用脚碾在地上胡乱地磨。余光瞥见旁边的人站起来,看了下时间,说:「你吃饭了没啊,走,请你吃顿饭。」 陈牧成心想咱俩就见过一面你这警察还挺不见外。虽然他也不见外,但他眼下更想回去吹空调吃西瓜。 他抬头,眯着眼仰视他,想尽快结束对话:「你在这儿想跟我说什么啊?」 郑元纬见他这么直接也不客套了,手一指,人来人往中,他指楼面上最高处最显眼的洛山第二人民医院。那八个大字镶得大气,磅礴,像是一种荣誉,当然,他接下来说出来的话就更加坐实了那确实是荣誉。 「不知道你和杨乘泯到底什么关系啊,也不知道你要在洛山呆多久。」他认真打量陈牧成,斟酌道:「但你看起来挺健康的,估计不怎么去医院,应该也没了解过,这真的是很好的医院,医疗教学科研设备都是很靠前的水平。」 他停了一下,「我特别感谢杨乘泯,谁都可以不在二院但杨乘泯必须在二院,他就是当医生的这块儿料。你明白吗,他现在还年轻,他就是要在最好的医院学习培养,有最好的条件,他才能救更多的人。」 陈牧成听得云里雾里的,也没听出来他到底感谢杨乘泯什么。但这下陈牧成知道他刚才在医院里一定是看到了什么或者听到了什么。 他就差把那句你少给杨乘泯找麻烦,让他在二院好好呆着直接说出来了。 第11章 他的过去 陈牧成其实都知道的。他本来就在自责,用不着一个外人来提醒他,尤其这个外人还是杨乘泯的同学。 那他要真是替杨乘泯看不惯他想说就说吧,也不是不行,谁让他是警察呢。那说一两句就算了,还七七七八八扯了那么多,说的话还不好听。 什么叫不知道他和杨乘泯到底什么关系,他上次都在派出所说了杨乘泯是他哥,是他压根就没信啊还是他觉得他不配啊。 什么叫他特别感谢杨乘泯,杨乘泯才二十岁出头他有多大本事啊他连房子都是杨东给他的,杨乘泯做了什么啊他就感谢杨乘泯。 什么叫杨乘泯必须在二院必须在最好的医院,怎么着全世界那么多医生就杨乘泯有天分是当医生的这块儿料了呗。 陈牧成莫名觉得憋屈,有口气堵在喉咙里,上不下也下不去,就那么仰着头气鼓鼓地瞪着郑元纬看了半天,突然视线一转,折到他浅蓝色警服上的警徽,也看不惯他似的就存心找那个茬:「你跟杨乘泯什么同学啊?」 第22页 「高中同学。」 陈牧成本来想说你一个高中同学有什么身份说我,就杨乘泯那性子冷得跟块凿不动的冰一样,在学校的时候都不一定能跟你说几句话,现在毕业这么多年了各奔东西八竿子都打不着的人你来替杨乘泯看不惯我了。 但郑元纬纵步进了旁边一家便利店,出来的时候给陈牧成递了根冰棍,还是那种包装精美,一看就价格不菲的黑巧。 「不要?」郑元纬哄小孩似的拿着在他眼前晃了两下,一边喝水一边瞄他,也觉得自己有点说过头了。 陈牧成瞧了郑元纬一眼没吱声,他看出来了他在给他台阶下,伸手还不打笑脸人呢,见好就收得了。然而他心里通透了,面上还要装很勉为其难:「要。」 他接过来挪了几步,换了个晒不着的阴凉地方放在额头上冰了一会儿。随后拆开包装袋,生巧流心里面是巧克力脆脆豆,甜甜的凉凉的。 这一吃,不仅那口闷气没了,陈牧成那股自来熟的劲也上来了。联想到他是和杨乘泯过去有关的人,陈牧成又凑过去问:「杨乘泯高中的时候也这样?」 「哪样?」郑元纬问。 「就。」陈牧成总结了几个片面的点,「不爱搭理人,不爱笑,谁也不关心,对什么都无所谓。」 「差不多。」郑元纬不在意的随口一说,想等他吃完带回去做笔录,谁知他把棍子一扔哎哎叫住他,就较真道:「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差不多是什么意思啊。」 其实郑元纬在高中的时候和杨乘泯不熟,没接触过,真追究起来,这个问题郑元纬还真得好好回忆回忆。 郑元纬视线落下,停在陈牧成身上回想了片刻,告诉了他一个确切的答案:「是这样。」他复述了一遍陈牧成的话,「不爱搭理人,不爱笑,谁也不关心,对什么都无所谓。」 陈牧成难掩低落地哦了声,捕捉到关键字眼,又有点着急地问:「那他没被人欺负过吧,就那种霸凌什么的。」 陈牧成上学的时候没有经歷过校园霸凌,但陈牧成遇见过,那种因为长相过于出色或者过于不出色,性格过于内倾或者过于不内倾,成绩过于优异或者过于不优异的男生女生,仅仅是因为坐在那里就会被排挤针对。 说起来,杨乘泯都满足这些,更别提杨乘泯还是一个人生活,没有家人在身边撑腰,是最容易被欺负也是那些恃强凌弱者最喜欢欺负的对象。 陈牧成神色紧张地看郑元纬,但郑元纬思索了几秒,反应平常道:「那倒没有,他虽然不合群,但也没被讨厌过。」 郑元纬说:「我们班上的人都很喜欢他的,聪明,安静,干什么都不争不抢。对人也是,谦谦和和的,全校前几也没好学生那股架子和傲气,大家都爱找他问题。」 郑元纬想起了什么,突然顿下几秒,面色困惑的样子:「不过有件事还挺奇怪的。」 陈牧成听得正起劲,几乎要勾勒出杨乘泯高中时的样子了,这一中断他赶忙问:「什么?」 「他那时候不爱交朋友,也没见有什么人来给他开家长会,很孤僻,但跟我们那个数学老师关系挺好。我听说他们初中就认识,算是一块升上来的,不过高考前那个老师突然辞职了,杨乘泯也退学了。」 郑元纬没放心上,一边拍衣服一边说:「估计没什么直接关系,就碰巧撞上了。」 陈牧成没管别的,抓住那一句问:「为什么退学啊?」 「那谁知道啊,我们都跟他不熟,谁好意思问啊。」郑元纬话锋一转,又有点敬佩的语气,「特别厉害,退学也考上了特别好的医学院。」 很优秀,很孤僻,很被人喜欢。 三言两语,匆匆带过杨乘泯的少年时期。陈牧成舔了两下嘴唇,觉得还不够,不死心道:「我看你跟他挺熟的啊。」 「不熟。」郑元纬现在和杨乘泯有联繫也是有缘由的,但他不太想跟他说那么多。从没听说杨乘泯有个弟,这不知道从哪冒出来个小屁孩,他一共见过他两次,两次都给杨乘泯惹麻烦。 陈牧成心里嘀咕了一句不熟你还特别感谢杨乘泯,说得比唱得都好听。 他抓了把头髮,又拐回话头,欲言又止地问:「你刚才在医院里是不是看到了什么啊?」 郑元纬提起这个就来气:「是啊,杨乘泯被训被骂我都看到了。」 陈牧成紧张起来:「他没被开除吧?」 他前前后后问了那么多,郑元纬这会儿反应过来还挺好奇:「你怎么自己不去问杨乘泯啊?你不是跟他住一块?」 陈牧成又郁闷起来。他倒是想问杨乘泯,可杨乘泯会告诉他吗。就像昨天他问杨乘泯杨东跟他说了什么,问了那么多次杨乘泯半个字都没透露。 所以他去找了杨苍,所以发生了今天这事。 可这怨得着人家杨乘泯吗。杨乘泯不跟他说只能说明杨乘泯依旧不喜欢他,把他当外人。这又没错。杨乘泯不喜欢他把他当外人又没错。 「我不想问他。」陈牧成闷闷不乐地说:「你都跟我说了那么多了,也不差这一两句,你告诉我呗。」 郑元纬本来想说告诉你有什么用,告诉你就能改变事实吗。但他看陈牧成愁眉苦脸的,一个小孩儿,跟他计较那么多干什么。 「没被开除。」郑元纬实话实说,「不过被派到乡下了。」 第23页 「派到乡下干什么?哪个地方啊?什么时候回来啊?」 郑元纬没办法回答他这些问题。事实上他也只是交接工作的时候凑巧在那间办公室外听到。 随后杨乘泯从里面出来,他问杨乘泯,杨乘泯也没告诉他,只是地跟他说没事。 怎么能没事啊。派到乡下干什么?派到哪个地方?什么时候回来? 郑元纬认为这件事没有那么严重,一没有发生暴乱二没有出现伤亡三没有造成损失,顶多说杨乘泯两句弄清怎么回事就够了。可医院有医院的处理方法,他再怎么认为医院小题大做他也插手不了。 谁知道派到乡下还能回来吗,杨乘泯本来就不是正儿八经考进二院的,谁知道这是不是二院借着这个由头不想要他了。 郑元纬也是有点恼火,出来看见陈牧成才对着他发了通脾气。 眼下说了一圈又绕回来,郑元纬怕收不住气,不太想提这件事了,草草收尾:「你要想知道自己问他吧。」 陈牧成犯嘀咕:「你以为我不想问啊。」 郑元纬看他嘴动了,没听见声儿:「什么?」 其实陈牧成就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心思别扭纯粹得很。他在杨乘泯面前死皮赖脸是一回事,但他可不想让外人知道杨乘泯不喜欢他。 说出来都怕人家笑话,毕竟他都跟杨乘泯住一块儿了,整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他又那么殷勤热情,是块石头也捂化了,杨乘泯还是不待见他,那他得多没魅力啊。 想到这儿陈牧成头一次对自己的长相不自信,突然严肃且很正经地问:「我长得很丑吗?」 这话题扯得比天边都远,郑元纬愣了一下,回答他:「不丑,挺好看的。」 「哦。」陈牧成对他这夸赞没什么反应,反而有点为了寻求同情不管不顾的意思,以退为进地胡说八道,「你别看我住在杨乘泯家,但我和杨乘泯关系不好,杨乘泯脾气太差了,连饭也不给我做,我天天吃外卖,都快吃吐了。」 杨乘泯再怎么不近人情也不至于不让他吃饭,郑元纬听出来了,他就是故意说杨乘泯不是的,年龄不大心思多得很,就想让他谴责杨乘泯两句他才好受。 「行了啊。」郑元纬没心情陪他玩,「杨乘泯什么样我还不知道?」 什么叫杨乘泯什么样他还不知道。这话陈牧成可不喜欢听,搞得他多了解杨乘泯似的,明明嘴上说着不熟。 陈牧成叛逆又嚣张,挑衅问道:「杨乘泯什么样啊?你跟他又不熟,你知道他什么样啊?」 这不找抽呢,郑元纬脾气上来真想脱了鞋替杨乘泯抽他。不过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郑元纬要再不抖出来些什么事倒真显得他空口说大话了。 「我是跟他不熟。」郑元纬简明扼要道:「但他救过我,拿命跟前途救的。」 这件事讲起来也没那么复杂,往简单了说,无非就是郑元纬抓人的时候挨了一刀,被拉到杨乘泯在的那家医院,让杨乘泯救了。 太寻常了,不足为奇,毕竟医生救人天经地义,没什么值得特别歌颂的。 但往深了说,这其中有一些没法忽略的致命点。 首先郑元纬挨的那刀太深太险,在心脏,其次那地方离市区太远,赶到大医院人早死了。最后杨乘泯那时在的那家医院效益不好,急诊部的医生出差的出差,调休的调休,谁也没想到当天夜里会拉过来一个警察,临时叫人救场根本来不及。所以当天夜里,留下来值班的也只有几个毕业没多久的实习医生。 好几个实习医生,他们都想救郑元纬,但没人敢顶着那个责救郑元纬。先不提学艺精不精的问题,光是那个责就不是一个实习医生能担得起的。一个警察,一个命悬一线的警察,在这个职业的附加条件下,压力太大了,救得好救不好都是一场赌,免不了要拿命来救和赌上前途。 杨乘泯也是那几个实习医生之一,但杨乘泯救他了,在极为有限且兇险的条件下,止血,紧急处理,心脏復甦,给后续转院救治工作打好了关键基础。 可以说,郑元纬能活下来,甚至现在能平安无事地站在陈牧成面前,没有所谓的天时地利人和,在所有内外交困的致命点下,有的只是杨乘泯顶着压力担着责任用尽全力在拿命跟前途救他。 「就沖这事,你说,杨乘泯什么样我还不知道?」 其实陈牧成要还想呛他,大可以说工作和私生活分开,杨乘泯私下什么样你又不知道。不过陈牧成这会儿被别的吸引,瞬间联想到他最开始对他莫名其妙说的一大堆话,有点明白了:「所以你特别感谢杨乘泯啊。」 「是啊。」 然而陈牧成回头看了一眼背后的医院,又不太明白:「那这跟二院有什么关系啊?照你这样说杨乘泯之前也不是二院的啊,怎么现在就必须得留在二院了。」 正如郑元纬所说,陈牧成很健康不怎么来医院,更对医院不了解,他不知道第二医院不止在洛山很好,它有各个领域的医学佼佼者和名声大噪的技术水平,除雄厚的实力外,它的福利待遇也是一等一的好。也因此,它的招聘条件有限,招聘要求高且苛刻,多少人挤破脑袋都进不来。 而杨乘泯是个例外。是那时郑元纬后续转院到二院,在手术时被注意到他那极为兇险几近致命的一刀,因为得到有效抢救而脱离了危险,避免了其他器官牵连破裂的可能,且没有留下任何后患。 第24页 这让专家级医生都忍不住赞嘆对方的抢救简直是从死神手里抢人,尤其是在了解到那一系列大胆又专业的生命支持措施,是出自一个毕业没多久的实习医生之手,更是找到杨乘泯对他进行了能力考核,最后以培养人才的由头将杨乘泯抽调到了二院。 陈牧成听完,缓缓地回神,专业名词他听不懂,但不妨碍他嗅得出其中因故,想扇先前轻视杨乘泯的那个他几巴掌。 他顿悟,脸也热热的,怔然地忏愧道:「杨乘泯这么厉害啊。」 他说完有些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什么,立刻地向郑元纬求证:「他派到乡下是不是因为今天这事啊?」 他派到乡下是不是因为我啊? 这个问题陈牧成没问出来,他心知肚明问不问都一样,都没办法把他从中摘出去。他撇不干净。 郑元纬轻飘飘撇了他一眼,他不知道,但不可置否这个决定确实是在这件事后定夺的,他很不爽:「我估计是吧。」 「哦。」陈牧成沉默下来,有些不知所措。 在陈牧成刚从医院出来的时候,他只是自责,对他给杨乘泯造成的麻烦感到自责。也只有自责了,因为他看到杨乘泯不在意,他对他给他造成的麻烦不以为意,所以陈牧成也没太当回事。 然而眼下陈牧成听郑元纬说了这么多,逐渐进一步认知,了解杨乘泯的过去,陈牧成的心态五味杂陈。酸甜苦辣咸的调料瓶打翻,各种味道掺在一起,已经不止是自责了。 他担忧杨乘泯的前途。有人挤破脑袋都进不来的医院,而杨乘泯靠自己的能力成了那个例外。就像郑元纬说的,他还年轻,也正因此他的前途不可限量,瞭然可见的浩荡。 所以如果杨乘泯真的是因为今天的事,因为他才被派到乡下,那某一种程度上,陈牧成算害了他。 毕竟在乡下能学到什么啊,能有什么晋升,明眼人都能看出来,鸟不拉屎的地方,山连着山的土沟沟,说好听点是派,说不好听点,那谁知道是不是驱逐啊。 陈牧成一激灵站直了身,意识到一个最重要的点。 今天还没过去,可能这件事还没有盖棺定论,可能他还能做点什么补救措施。 陈牧成想起了那个在医院里拍桌子训斥杨乘泯的主任,陈牧成还记得他的脸,要是他从医院出来陈牧成一定能认出他。 想到这儿陈牧成二话不说撒开腿就要跑,郑元纬眼疾手快拽住了他。 「你干什么啊?」郑元纬不容他拒绝,「走吧,先跟我回去做个笔录。」 第12章 他难言的过去 其实陈牧成没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心思,他想得很简单,也想得很大胆。他想行贿那位主任,最好能扭转杨乘泯派到乡下的决定。 抱着这个想法,他急切回去,甚至在派出所再见到杨苍都没刻意跟他对着干,签谅解书都唰唰不带犹豫,全程没说半个不字,配合得像被夺了舍。 这让杨苍还愣了愣,一度不习惯。他骂陈牧成:「你脑子抽了?还是杨乘泯给你吃错药了?」 陈牧成可没那么多时间再跟他闹一出,他得去医院大门口蹲那位主任,不管能不能成,他总得试试。 求人办事,总要送礼。 陈牧成那会儿是要找上档次的店买些营养补品或者好茶好酒什么的,但他被郑元纬带走了,这一来一回,陈牧成没多余的时间用那份心了。 这会儿差不多也到下班点了,他在医院对面买了几条好烟,摸不透那位主任什么时候出来,一秒不敢停地找了个隐蔽的位置观察人。 这个隐蔽的位置位于医院几步外的公交站,陈牧成不想让杨乘泯看见他,如果能成,他有那么点默默无闻做好事不留名的意思。而公交站的站牌恰好可以藏住他,又不妨碍他观察从医院出来的人,找那位主任。 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眼花缭乱。多亏陈牧成这双眼尖,一掠再掠陌生的脸,终于看见那位主任慢悠悠地走出来,推着山地车和门口的保安打招唿。 陈牧成想等一等,至少等他出了医院这片地界。他站直,集中全部注意力等待片刻后那位主任从他面前经过。 他站得太直了,不遮不掩,这无疑将他在所有人眼里暴露了出来。不过这对陈牧成来说压根无所谓,他面朝着马路,又不是什么家喻户晓的大明星,大马路上谁会留意他啊。 可片刻后,一切都是很突然,发生得毫无预兆。 实在是事情本身就很突然,毫无预兆。因为陈牧成怎么也想不到,罗清居然来洛山了。 短短几秒,陈牧成的脑子宕机,一概丧失掉思考能力,仅凭着下意识的身体反应,被嘴巴支配着开口:「妈。」 「妈妈给你打电话你怎么不接呀。」 罗清踩上公交站的台阶,笑眯眯地,突然地,毫无预兆地闯进陈牧成视线里。 她挎着价格不菲的包,穿一件优雅得体的连衣裙,头髮经过细心梳理,面孔描眉画唇,就连耳朵都挂了精緻的珍珠耳坠,整个人娴静且端庄,这和陈牧成印象里时常疯疯癫癫的她可太不一样了。 也正因此,陈牧成才有机会注意到其实罗清也老了。 她如今年过四十,本质骨相饱满皮相出色,难被岁月摧磨。但大概是她这些年将所有精力心思都浪费在与陈明宏婚姻的周旋上,无心取悦自己。 第25页 日復一日,皱纹和白髮爬出来,好底子被糟蹋,这下再好的胭脂水粉也遮盖不了岁月在她脸上蹉跎的痕迹,一颦一笑都尽显沧桑。 陈牧成后退两步,下意识将手里装烟的袋子往身后一藏,胡诌了一嘴骗她:「我手机坏了。」 「那妈妈再给你买一个新的。」罗清上前,要拉陈牧成的手,这让陈牧成很牴触。 他在罗清手下缺情寡意,没有感受过那种来自妈妈过于纯粹且丰富饱满到让人颂扬的爱,这让陈牧成对罗清有一种从小到大,彻里彻外,沉默又尖锐,来自神经反射上的牴触。 陈牧成不动声色地躲开了,问:「你来洛山干什么啊?」 「妈妈来找你呀。」罗清没有注意到陈牧成的动作,她的手顿在半空,自言自语道:「妈妈在小泯家敲了好久的门呢,都没人给妈妈开门。」 陈牧成不知道她是怎么知道杨乘泯的家和工作单位的,他也没那个心思琢磨,因为按照罗清那个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性子,只要她想知道她总有办法知道。 不过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话到这儿意思已经很明显了。罗清在杨乘泯家找不到他,才来了杨乘泯工作的医院。也就是说,如果不是陈牧成碰巧为了蹲那位主任在医院外留下来让罗清看见,罗清很有可能跑到医院找杨乘泯。 这更恐怖,毕竟当年罗清对陈明宏感情患得患失的不信任起源,就是因为杨东出轨多了个孩子。 那些令罗清精神错乱举止失常的起源皆因杨乘泯而开始,但那时候杨乘泯还小,罗清那时候不会伤害他,不代表过去这么多年,罗清见到抽条成人有事有业的杨乘泯不会失控。 是了,是了,破坏别人家庭的孩子也有好好生活的权力吗。 是了,是了,破坏别人家庭的孩子也有好好长大成人的资格吗。 是了,是了,这不公平,破坏别人家庭的孩子就应该公之于众,活在下水道像只老鼠一样遭人唾弃。 太恶毒了,罗清是能说出来这些话的。 陈牧成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庆幸他在医院外留下来,被罗清看见,天时地利人和,才得以避免了这桩即将对杨乘泯造成极大影响的丑事的发生。 为此,在杨乘泯还没有出来前,陈牧成想让罗清尽快离开这里。 「妈。」他不能撵她,也不能直说,怕一大意刺激到她,抱着安抚的语气,「你吃饭了没啊。」 「妈妈还没吃呢。」陈牧成鲜少有这样关心罗清的话,她眉开眼笑地说:「妈妈跟你一起吃。」 陈牧成想说好,先应下来离开再说。但他视线一正,刚要拦辆车,那位主任慢悠悠地跨上山地车,骑到了他面前。 这让陈牧成变了心态,换了嘴边的话。 「我吃过了。」他边追逐主任的方向边打发罗清,「你自己吃吧,我还有事呢。」 「你有什么事啊。」罗清见他要走,眼尖手快,紧紧拽着他不松开,慌忙间甚至都没留意他手腕上的留下的勒痕,「跟妈妈吃个饭都不行啊。」 「哎呀。」陈牧成被碰疼了,使使劲没抽出来,有点不悦,「我都说了我有事,你自己吃怎么了啊。」 罗清一愣,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间态度大变,黯然神伤道:「妈妈想你那么多天,电话也打不通,来洛山找你你连饭都让妈妈自己吃啊。」 陈牧成本来只是因为杨乘泯而焦急,现在罗清这话一说,他彻底恼了:「我让你来洛山了吗?我让你来找我了吗?你到底是想我才来找我的还是因为我爸才来找我的你自己心里清楚!」 「别拉着我。」他勐地一甩,不遗余力地推了一把罗清,罗清没料想到他能有这样的动作,没防备地向后一倾,险些砸在公交站的gg牌上。 「你怎么能这样对妈妈啊。」罗清嘴角下撇,眉毛拧起,借着一旁的椅子立稳后,一边拍包上的土一边望着陈牧成大步朝前跑的背影,很不理解。 她出神似的凝想着,慢半拍捕捉到陈牧成后半句话,不知道意识到了什么,瞬时乱了手脚。 「成成。」她大声疾唿陈牧成的小名,甩着包一前一后地追赶,「是不是你爸跟你说了什么?你告诉妈妈,他是不是跟你说了什么。」 这一开口,四面八方的目光集中过来,那位主任也停下车疑惑地向后看。 陈牧成脚步沉重,越来越慢,整个人僵僵地定在原地不动了。他被失张失智的罗清抓着衣角疯狂摇晃,感受她仅仅是因为他一句话就激昂失态的情绪。 「你告诉妈妈啊,你知道什么你要告诉妈妈啊,妈妈就是因为你爸才来找你的,你爸现在要跟妈妈离婚,他跟你说了什么你要告诉妈妈啊,你是妈妈生的,你不能站在爸爸那边呀。」 「妈。」陈牧成很艰难地从嘴里挤出一句话,无法直视地问自己:「你为什么要来洛山啊。」 说完,他只剩一个念头,那就是跑,不要留在这里,拜託,不要留在医院这里。 陈牧成粗暴地迅速撂开罗清在他身上钳制的力,然而在得以脱身的时刻,又被罗清抓住了他拿来装烟的袋子。 两个极端的力各持一头,黑色塑胶袋肉眼可见的被强扯硬拽,争执间,陈牧成先松了手,罗清失去重心勐不防地向后磕绊两步,袋子里的东西随之顺势脱落,几条烟滑出,悉数砸到地面。 第26页 那是陈牧成要给主任送的烟,但罗清不知道,她的目光呆滞了一瞬,突然不可置信,哆嗦着嘴唇开口:「你抽菸吗?」 她撒下包,不管不顾上前,异常激动地索要陈牧成一个答案:「告诉妈妈你抽菸吗?」 这是正常的行为,正常的社交生活,对男孩子来说尤其正常。陈牧成顽劣爱玩,第一次抽菸很早很早,但他没有抽出烟不离身的瘾,也不介意跟妈妈分享这件事。前提是他的妈妈要精神正常,要可以沟通。否则,就是一场歇斯底里的腥风血雨。 就像眼前。 她在得不到陈牧成回答后,面目扭曲狰狞,当街动起手来,疯了般死拧陈牧成的衣襟,不由分说朝他脸上扇出一掌,清脆响亮。 她半弯着腰,要抬不抬的那个幅度像是被某个异常沉重的东西压得直不起身,崩溃无力地对着陈牧成嘶吼大哭,很难接受。 「你怎么能抽菸啊,那可是坏孩子做的啊。」 那半边脸麻麻的,隐约发烫,陈牧成虚虚拢了拢拳,没有回应罗清的话。 事实上他本来就是个离经叛道的孩子,那些家长眼中逾矩的不良行为他早就乐享其中地做了个遍,唯独在罗清面前守规矩有作风,乖得像个带了面具的假人。 他是牴触罗清,他是厌烦罗清,他是对罗清没感情,他是觉得罗清像个疯子。 但罗清是他的妈妈,打断了骨头连着筋,陈牧成早就有意识她太脆弱太敏感,活得像一只任何风吹草动都能令她竖起浑身棘刺的刺猬。 她是扎别人,可她也扎她自己,扎得别人疼,扎得别人窘迫不堪,扎得她自己更是鲜血淋漓,尊严丧尽。 所以陈牧成在她面前总是很压抑自己,罗清想他是什么样的,那他在她面前就是什么样的好了。 然而有一天那个乖巧的假人面具被硬生生揭开,陈牧成不是罗清眼里的陈牧成,她显然接受不了。 「妈。」很多人看,很多人在看,停下车看,停下脚步看,踮着脚尖看,瞻着脑袋看,交头接耳地看,指指点点地看,比在医院还要多的人看,将他们围成一个圈看。 陈牧成一脚把那几条烟踢开,踢得远远的,蹲下来用指腹捻掉她眼角的泪,轻声说:「我们去吃饭吧,我没事了。」 罗清眼神涣散地抬起头,呆滞地看了他一瞬,说:「好,好。」 她说完又没有要起身的迹象,双手抚上陈牧成的脸心疼地摸来摸去:「妈妈是不是打疼你了啊。」 陈牧成说没有,罗清仍旧没反应,喃喃地重复道:「对不起啊,妈妈不是故意打你的。」 就像以前每次她在陈牧成的学校胡搅蛮缠,闹得人尽皆知。那些是什么理由,陈牧成忘了,也不重要了。因为事后她总会说对不起,抱着陈牧成忏悔,说妈妈错了,妈妈太爱你了,妈妈太怕失去你了。 陈牧成拉她起身,胳膊圈上她的手腕。她顺从迎合,将自己交出去。也就是在这个依偎的过程中,她注意到陈牧成手上的伤。 说来讽刺,大夏天,短袖齐臂,伤势骇人,明明就在眼底,她却硬生生错过一眼又一眼。 其实也没多讽刺,就像她说的她是为了陈明宏才来找他的。大概是在他走后,一份又一份离婚协议呈递到她面前,她撕了又撕,发现阻止不了后,想到了他这个还可以用来牵制婚姻的儿子。 陈牧成都能猜到。 她哪里是怕失去陈牧成,她是太怕失去陈明宏。 「这是怎么回事啊,怎么这么红的印子啊。」罗清凑得很近,小心唿气吹他的手腕。 「没事。」陈牧成抽回手,不太想提这回事。 「怎么能没事啊。」罗清不满地嘟囔,「你看看这多吓人啊,怎么弄的啊,是不是小泯欺负你了啊。」她在这时义正言辞,认真整理裙摆,分开积到前面的头髮,垮上包,顶着妈妈的身份,郑重得倒真像一个替孩子出头的妈妈。 「妈妈去找他问问。」说着就要往回走,一边指责杨乘泯一边控诉杨乘泯:「这个小泯也真是的,他可是哥哥呢,怎么能欺负你啊。」 陈牧成怎么可能让罗清去找杨乘泯,更何况这件事本身和杨乘泯就没有关系。 「妈,和他没关系。」陈牧成拦到罗清面前,「真的,和他一点关系都没,这是我自己弄的。」 「怎么可能自己弄的啊,你以为妈妈看不出来吗,这是绳子绑的印子。」罗清不以为然,指着他的手戳戳点点,明显不信,「你还能自己绑自己啊。」 陈牧成也不是维护杨苍,他就是觉得没必要。告诉罗清,罗清再去找杨苍闹一场,最后来收尾的还是陈牧成。没必要。陈牧成和杨苍之间的事陈牧成自己解决。 「妈。」人本性爱看热闹,周围不乏想上来劝解的,但三言两句间,窥出这是母子间的家事,都怕被殃及,脚步抬了又收,最终也没能站出身。陈牧成最后一次,甚至有些哀求地说:「我们走吧,我们去吃饭吧。」 「不是小泯是谁啊,你为什么不说啊,你要告诉妈妈是不是有人欺负你啊。」她完全进入到那个片面而固执的状态,没有自己的意识,不知节制地死死掐着陈牧成的手,漫出点点红色血印,「那跟妈妈回家吧,现在就走,我们不来这个地方了。」 「我不回去。」陈牧成在这时奋力地搡了她一把,眼神冷冷的,「回去干什么?回去又让你拿我来威胁我爸?你真的把我当你的孩子吗?」 第27页 他到这里已经不想在和罗清继续过多无用的纠缠了,而刚好陈明宏为罗清雇的那些护工和看护迟迟找来,陈牧成听着他们自责地向他道歉,才知道罗清为了支开这些人来洛山找他甚至给这些人下了安眠药物。 他觉得陈明宏对罗清还是太留情了,仅仅把罗清关在家里怎么够,如果是陈牧成,陈牧成一定会把罗清送进精神病院。 陈牧成理解这些人,但他们来的太迟了,该发生的全都发生了,陈牧成没办法委屈自己接受他们的道歉,只说:「我会跟我爸说的,至于他扣不扣你们的钱那是他的事,你们也别怪我。」 他冷眼罗清被他们架着带到车里,声嘶力竭地唿喊他的小名,一声一声,都让陈牧成后退一步又一步。 最后,车门关上,两个年纪不大的小护工一左一右地安抚罗清的情绪,而罗清充耳不闻,睁大了眼睛头髮凌乱,不顾形象地不停拍打车窗。 那个嘴型在说,你不能对妈妈这样啊。 那她呢,那她就能对他这样吗,就因为她把他生了出来,她就可以这样对他吗。 陈牧成想起他离开家前没有回答罗清的那个问题,深唿了一口气,竭力抑制着什么,赶在车开走前快步冲过去大声指责她:「你看看你有个妈妈的样子吗?!」 他说完全部的力气都没有了,周围批判的人接二连三,众说纷纭,有站在陈牧成的角度批判罗清的,认为这个妈妈太不把孩子的自尊心当回事。有站在罗清角度批判陈牧成的,认为这个孩子太自私冷漠没有孝心。 只有陈牧成在想,要从这里出去吗,要狼狈地张开嘴,要顶着异样的眼光一遍又一遍地说让一让吗。 他抬了下头,黄昏间天边隐约暗淡,笼罩着淡淡的灰蓝色,虽然遥远,彻底布满整个天边还要等待。但没关系的,没关系的,天很快就黑了,这些人很快就会走了,等天黑了没有人了他再走好了。 第13章 可怜他 很吵。 此起彼伏的吆喝声,车辆刺耳的喇叭声,人来人往的交谈声,喧譁来喧譁去,前后左右,混成上下翻滚的一锅粥。 杨乘泯立足在这些吵声中看陈牧成,从最开始到结束。 从他从医院出来,在马路对面的停车位开车时,看到他提着一个黑色的塑胶袋,视线不移地追着他那位主任的开始。到最后他在原地蹲下,抱头将自己紧紧藏在双膝间,缩成一只没壳的蜗牛的结束。 杨乘泯的手还搭在车门上没来得及开,所处的位置占据最好的视角,就这么平静地看。看完了,收脚准备离去。 开车门,系安全带,打火,起步,在驶进主路的时候,杨乘泯感觉车尾被撞了一下。 对方是三个年龄不大的男生,一看就是家里有钱不怕事,共骑一辆拉风炫酷的摩托,不仅不带头盔,连警察也不屑躲的前中后都坐了人。本来因为撞车这事正吵得不可开交,互相推卸责任。直到瞧见车主下来,忽地一致噤声,同仇敌忾地对外。 前面开的那个嘴里还叼根烟,搭在车把上抖了两下灰,估计是看杨乘泯这车便宜,语气轻蔑不当回事:「光顾着看热闹了没看路,我看你这儿也没撞出什么问题,赔你点儿钱算了吧。」 确实没什么问题,就划了几道。杨乘泯本来也不是什么多在乎外物的人,没反应地退两步留出距离让对方先走:「不用了。」 「哦,那行。」对方举烟谢意,但两条腿撑地,仰着脑袋往陈牧成那方向看,没要走的迹象。坐在中间的那个也是,甚至扶着前面人的肩膀站起身俯视。倒是后面那个反常,从杨乘泯下来就一直盯着杨乘泯看。 到杨乘泯检查完车要离开,一正身那目光还粘在他脸上,搀着点难以置信和不确定,杨乘泯被看得很不舒服,开口问:「你有事?」 「你是不是陈牧成他哥啊。」对方指了指陈牧成那方向,说:「我上次在派出所见过你,你领陈牧成走的。」 杨乘泯没印象,也没那个兴趣脸熟和陈牧成有关的人。他只是看了对方一眼,无视对方脸熟他,无所谓应道:「是,你有事?」 「我靠,你还真是啊。」刘澎支棱着从摩托上熘下来,一时间表情很复杂,困惑不解震惊不可思议轮了个遍。 片刻,他又好像大悟。嘲讽,可怜,同情,话里有话,看戏不嫌事大地说。但追究起来,不像是在跟杨乘泯说,反而像是发现了什么从中感慨:「不是,陈牧成家里的人也这样啊。」 杨乘泯先注意到家这个字,觉得他是误会了,误会他和陈牧成有什么沾亲带故的关系。其次听到也这个字,也这个字还是很好理解的,但杨乘泯刨析了一下,没得出什么意思。 杨乘泯对陈牧成没有越界的好奇心,事实上他本该到此为止,然而这句话被说出口的语气和他看他的眼神一样,太让杨乘泯不舒服。 杨乘泯神色发冷地说:「什么意思?」 这个态度不是诚心发问,是让刘澎最好给他一个可以令他满意的解释。饶是刘澎再好的脾气,这么一听,也有点不爽了。 「能什么意思。」刘澎也没给他多好的脸色,置身事外,一副看好戏的讥笑模样,「这都听不懂,装聋作哑呗。」 杨乘泯还是没有刘澎想像中过多的情感转折,刘澎以为他还没听明白,骂了一声,说得更具体了:「我刚才都见你在那儿看陈牧成半天了,陈牧成说你是他哥,那么多人你也不上去拉开他跟他妈,就眼瞅着他俩在那儿闹,那你可不就是装聋作哑。」 第28页 话到这儿杨乘泯大概明白了,他认为他应该上去帮陈牧成解围,然而杨乘泯和陈牧成非亲非故,反而觉得这人的角度有意思得发笑。 「跟我没关系。」杨乘泯还是没能回忆起这个人和陈牧成什么关系,不过这不妨碍他从他三言两句中察觉他对陈牧成过往的了解度,至少对他看到的这件事有了解度。他冷言冷语地讽刺,「我看你挺爱出头的,你怎么不去?」 「我靠,开玩笑呢吧。」刘澎振振有词道,「你可是陈牧成他哥啊,你都说了跟你没关系,那我再爱出头,我跟陈牧成也就一初中同学,他就是在我眼皮子底下被他妈打死了跟我也没半毛钱关系啊。」 「行了行了,你不懂。」刘澎这时也看出来了,陈牧成这位哥跟陈牧成根本就不熟,甚至对陈牧成他家的事都不清楚,也不跟他瞎掰扯了。 「陈牧成他妈就是个神经病,脑子有问题,就我们初中那会儿,她就老爱到学校找陈牧成闹,跟那控制狂一样不允许陈牧成跟这个玩不允许陈牧成那个玩。」 「一天打八百个电话催他回家,晚自习都不让陈牧成上,就恨不得让陈牧成长她身上。」 「陈牧成成绩一下降,就来我们班拍桌子砸书的嫌我们老师没资歷教得不好,上课都上不安宁。」 「你刚才说我不上去帮陈牧成,谁敢帮他啊,我们班的同学没一个不怕他妈的,陈牧成跟女生多说句话他妈都能指着人家的脸骂人家狐狸精不要脸。就因为他妈,到后来我们学校都不让家长进了。」 他说得尽兴,也不管杨乘泯想不想听,倒是满足了自己的表达欲,一股脑都捅了出来,也不知道是真的同情陈牧成,还是在拿陈牧成当乐子侃。 「唉。」临了,他还说,「一言难尽啊,倒了八辈子的霉摊上这样的妈。」他兴许是在他陈述陈牧成过往那些事里意识到了什么,再开口不仅不再道德绑架杨乘泯,反而有些理解他,嘆了口气,像是为一开始指责杨乘泯对陈牧成袖手旁观而道歉。 「其实你也没错,谁他妈规定当哥的就必须对小的怎么样怎么样,就陈牧成他妈那发起疯来的神经病样,换我是你,我也不上去没事找事,有多远躲多远,谁他妈爱给别人擦屁股啊,擦不干净还惹一身骚,沾点关系都嫌丢人。」 丢人吗? 杨乘泯没觉得。 他这时偏头看了一眼陈牧成,川流不息的马路那边,缕缕行行的人流间,他还蹲着那里,还是看不见脸,还是缩成一只没壳的蜗牛。 有小孩儿在家长的吩咐下熘过来,捡他踢开丢掉的烟,他也不曾动过。 杨乘泯看到这里,莫名分析起他有多高的个子,177,178,179,总之不低,轻而易举就能与杨乘泯视线平齐。然而眼下他小小的,低低的,缩得不及来捡烟的那个孩子高。 杨乘泯此刻的心境泛得很奇怪,就像那时他在陶南意家楼下,一回头看到树下的他。明明很渴望,明明很渴望他看见他,但还是在他看见他的时候躲起来。 和杨乘泯一样。 和那时候杨东离开前的杨乘泯一样,明明很渴望杨东看见他,但还是在杨东看见他的时候往墙角一躲,不愿意让杨东看见他。 那个画面让杨乘泯回忆起杨东离开后的那天晚上,高档小区的豪宅,上下两层,算上地下停车库三层,打开所有灯需要两分钟,全部走一遍需要十分钟,一楼到二楼的台阶有22个。 空荡荡的,大叫一声会回过来音,屋里冷得发抖,杨乘泯起了七次夜,反覆确认门有没有锁好,反覆确认只剩他一个人了。 所以杨乘泯不愿意,不愿意让陈牧成晚上一个人。 杨乘泯深知他大概是感同身受了,因为杨乘泯那个小房子和杨东的无法相提并论,陈牧成也不会有杨乘泯那样的处境。 那眼下呢,眼下杨乘泯没有任何感同身受的瞬间。为什么他还是忍不住想像那天晚上一样,不愿意让他一个人。 杨乘泯将车开过去,停在陈牧成身后,他下车,脚步走得不紧不慢,很稳地止于陈牧成面前,引得看完了整场热闹还没来得及走掉的人接二连三侧目。 丢人吗? 杨乘泯还是没觉得。 他不动,也不说话,就那么沉默地站着垂眼看陈牧成。 许久,陈牧成终于有意识到他面前有一个人,也可能他只是想看一看天色,因为杨乘泯注意到他探出脸的时候先望出的视线是远边。随后才往他身上看,从裤腿一路仰到脸。 奇怪。他抬头,杨乘泯脑子跳出来的第一个念头是,确实不爱哭。 没有泪痕没有发红髮肿,瞳孔眼白分明,干净得通透。在这双眼睛上,他只是错愕了一瞬,接着有点慌张地四处张望,这让杨乘泯忍不住问:「你在找谁?」 陈牧成没有在找人,他只是希望杨乘泯那位主任走掉了,也没有认出他,这样他不会因为他对杨乘泯再抱有更多偏见。就像陈牧成不希望在现在这个处境,杨乘泯和他扯上任何关系。 他没回答,杨乘泯却从他躲闪迴避的神态间知道了。 他问:「你觉得丢人?丢我的人?」 陈牧成顿顿地点点头,情绪很低落,诅丧,灰濛,没生气,像一株蔫巴掉的绿植。 是的,是绿植。开得朝气蓬勃,鲜活,明亮,盎然得张牙舞爪的绿植。 第29页 「你想多了,没人会在意我,今天过去,也没人会记住你。」杨乘泯说到最后不是命令,是通知,「起来,回去了。」 真的会没人在意吗?你也不在意吗?你也不在意我给你带来的那些坏的,不好的影响吗? 陈牧成也想起来,但他保持一个姿势太久了,双腿僵麻,想找一个支撑点,水泥地板太硬,他还没缓过来,力不均匀容易在杨乘泯面前摔一个狗吃屎。 杨乘泯大概不可能拉他起来,找来找去,陈牧成将视线放在杨乘泯身上。 其实陈牧成一直觉得杨乘泯是一个大人,坚强,冷静,情绪稳定,独当一面。 但此刻陈牧成发现,他还是有些少年气的,也可以说,他不完全是个大人,至少在外在上不是。 褪去白大褂,白色短袖外面是一件浅蓝色牛仔衬衫,袖口挽了两下,折到手肘,裤子就是很松弛,很简单,直直垂及鞋面的运动裤。然后是鞋子,鞋子是陈牧成高中就淘汰掉的那种高一点的帆布鞋。太普通了,普通得就像还在上大学的学生。 远处灰色终于吞没赤橙,代替黄昏流转到杨乘泯身后,天在光速间暗下来,细碎的幽蓝色调铺天盖地着匀开。 他站着,陈牧成蹲着,陈牧成是想抓着他借把力来着,但视线适时从他身上折回来,陈牧成只能看见他不受控地朝他伸出手,说:「你拉我一下。」 杨乘泯几不可见地出现一些表情变化,赶在他开口拒绝他并冷言冷语前,陈牧成先发制人,晃着手出声儿,音调像小鸟叫地扬着:「我腿麻,好麻好麻,起不来,你拉我一下嘛。」 指尖被碰来碰去,小心的频率像是一种试探,这感觉有点发麻,这声音听起来像撒娇。 那株绿植又活回来了。 杨乘泯垂眼看了一下他的小动作,忽地往前一探,五指拢着他的掌心,手心圈着他的手背,很短促地一握,一牵。又因为及时收手,看他不适应地踉跄两下,要往他身上靠。 杨乘泯退两步,转而抓他的胳膊,说:「走也走不好?需要我背你?」 语气很沖,有点不耐烦,像是被莫名冲撞了什么很不爽,明明在医院的时候就可以往身上靠,还能贴得很近,也不凶。 这让陈牧成受到了强烈的落差感,负气地拍开杨乘泯跺几脚,有知觉后自顾自地往反方向走,不上杨承泯的车,恼着:「你太讨人厌了。」 杨乘泯没觉得他刚才做了什么让他讨厌的,也就自然忽略了这个人是陈牧成。但又没人说过杨乘泯讨厌,这让杨乘泯还挺想知道他到底讨谁的厌。 他问他:「讨谁厌?」 「我。」陈牧成走得很快,脚底生风,落下杨乘泯一大截,仿佛真的很讨厌杨乘泯:「你太让我讨厌了。」 杨乘泯听到答案是他直接无视,也不好奇他到底哪让他讨厌,车开得很慢地跟他处在一条线上。 「你上不上?」 陈牧成不说话,又走了几步后若无其事地绕回去,打开副驾驶的门,系安全带,速度之快,一气呵成。 杨乘泯瞧了他一眼,进入平稳开车的状态。想来这个状态应该是没什么兴致讥讽人的,可话听起来就像是故意讥讽:「不是讨厌我?还上我的车?」 陈牧成不说话,甚至连脸都不给他,直直面向窗外。 半晌,经过一条闹街,突然开了口。 「哥,我想吃西瓜,你停一下啊,我去买一个。」 咬字清晰,声音清脆,话语平常,话音平和。怒气泄下,没了先前那股耍小性子的劲儿,哪里都普通。 也就是这句哪里都普通的话,突然让杨乘泯抓住其中一个字眼集中到一个点上,回过头找出了他那会儿泛得很奇怪的心境是为什么。 杨乘泯大概清楚,陈牧成叫他一声哥,他不愿意让陈牧成在那个处境一个人。那个在很多人看起来都是狼狈,只有杨乘泯知道他是孤独的处境。 至于为什么是大概而不是笃定,因为杨乘泯确定,如果他没有被撞车,没有遇到陈牧成的同学,没有听到那些话,杨乘泯是会果断离开的。 至于为什么杨乘泯知道他是孤独而不是狼狈,因为听起来他一直在经歷那个处境,且在那个处境好像一直都是一个人。 总而言之,杨乘泯还是被陈牧成那个同学道德绑架了。 很沉很沉的枷锁,缚着杨乘泯。 杨乘泯偏了下头,窗户按到最底,点了根烟在车里看陈牧成。 西瓜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在卖,一个很大的三轮车,里面铺了草垫子,老人应该没有便捷的支付方式,老人应该耳朵不好。 杨乘泯在昏黄的路灯角下看见陈牧成有模有样地敲了一个又一个西瓜,然后倾身附耳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和老人说话,最后过来问他:「哥,你有现金没啊?」 他叫他哥,每次他叫他这个称唿都含着隐隐企盼,丝毫不在意杨乘泯对待他的态度配不配得上这个沉甸甸的重量。 杨乘泯说没有,他有些失落地哦了一声,进到别人的店里换现金。他大可不必这样自找麻烦,周围有很多卖西瓜的车和卖西瓜的人,这个不行买别人的就好了,不会所有人都没有快捷的支付方式。 但他还是要换现金,没有要换一个人买的迹象,跑得很快的从店里出来把现金给老人,拿袋子装自己挑好的西瓜。 第30页 很纯粹的悲悯之心。事实上这个人本质不太像是容易有悲悯之心的人。脾气很大,很容易生气,很容易有小脾气,很容易发脾气,很容易闹别扭,很容易较劲,很随心所欲,很没有分寸,很没有礼貌,很没有边界感。 当然,也很容易消气,好哄,不记仇,不娇气,热气腾腾,敏感细腻过头又神经大条过头。不太懂事,又有些懂事,不太可爱,又大多时很可爱。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亲耳所听,杨乘泯不能想像,陈牧成这样好坏特质矛盾到丰富的人背后居然是那么难言的成长经歷。 所以什么道德绑架,什么沉重的枷锁,说来说去,找再好听的理由,杨乘泯也不过是听了那些话可怜他,就像他可怜陶南意才会和陶南意在一起。 反正他很快就会离开洛山,一个月后,两个月后,三个月后,既然他叫他一声哥,杨乘泯不介意在这段时间给他当一阵子哥。 杨乘泯不觉得他像施捨一样去可怜陈牧成的想法有多羞辱他,反而是真真切切地意识既然他要做这个角色那就当回事的好好做。他不会,他对这个角色的认知度堪称匮乏,但他不介意学,就像他不介意为了喜欢上陶南意和陶南意做。 杨乘泯一只手夹着烟,另一只手开始在手机上搜如何当一个好哥哥。 1.善于倾听。 不行。杨乘泯总是耐心有限。 2.建立良好关系。 不行。杨乘泯有时会烦他。 3.共同活动和互动。 不行。杨乘泯不想浪费时间去陪他。 4.提供爱好支持。 不行。杨乘泯没有太多钱。 ...... 太官方,咬文嚼字,完全不通俗易懂。 倒不如陈牧成自己告诉他的。 对他好点,跟他说话,给他做饭,看伤看病,喜欢他。 除了最后一点很难办到,因为杨乘泯本质才是真的没有怜悯之心的人。单纯因为可怜陈牧成就对他滋生出那份哥哥对弟弟纯粹的喜欢,那杨乘泯才是反常得疯了。 杨乘泯收起手机,兴致不大地吸了两口,捏着烟看陈牧成提一个袋子往这边走。有点吃力,两只手换来换去,明显是感到重。 杨乘泯下车,及时从他手里渡过来,掂了两下确实重,不过也没就那么放他回去,反而把手里那根烟给他,指着不远处一个垃圾桶,说:「去扔了。」 「哦。」陈牧成这会儿没那么多心思想别的,他正在思考要不要买点药,他手腕还是有点疼的,红红的。 他拿着杨乘泯抽剩的那根烟出神地走了几步,快到那个垃圾桶前的时候手指被燎了一下,他这才注意到这根烟都还没灭,是根烟支外观非常雅观的细烟。 陈牧成第一个想法是杨乘泯居然抽细烟,第二个想法是他还没抽过细烟。 陈牧成闻了一下,没闻出什么,就是很简简单单的菸草本香。 他回身,问杨乘泯:「哥,这什么烟啊?」 杨乘泯没回,把西瓜放到车里后,他还是站在那儿不动,有些好奇地打量那支烟。 「想抽?」杨乘泯从烟盒里拿了根新的出来,「过来拿。」 陈牧成倒不是想抽,他就是想尝尝什么味道,举着手里那根说:「我就尝尝,这个就行了。」 杨乘泯没太大反应地陈述:「我抽过了。」 「又没事啊。」陈牧成以为他在提醒他,「我没洁癖啊。」 但杨乘泯靠着车没表情地看着他,这让陈牧成又感觉他似乎不是那个意思。 「不是。」他有点不高兴了,「我都没嫌弃你你还嫌弃我啊,你都不抽了。」 杨乘泯只是感觉不好,尤其是在他刚从他对陈牧成身份转换的认知过后,给他的感觉像是陈牧成捡他不要的东西。 「抽快点。」杨乘泯撂下三个字回车里。 陈牧成瓮声瓮气地学他说话,三个字讲出来,把烟咬进嘴巴。 口感平缓,没什么味道又苦辣,劲大,烧得还快。陈牧成还没来得及捏了里面的爆珠,就烧没了。他咬着菸头没反应地品了品,心道了一句难抽。 接着回到车上,乍了下舌,还要跟杨乘泯汇报:「难抽。」 杨乘泯不搭理他,于是陈牧成偏过头看他,视线不由自主聚集在他嘴巴上那颗痣,慢半拍地反应过来,刚才那根烟是被这颗痣含过的。 「你不觉得难抽啊?」 杨乘泯懒得说话,压低声线挤出来一个嗯。 「哦。」陈牧成说,「那你把刚才那根给我吧。」 「难抽还抽?」 「我再尝尝。」陈牧成说,「烧得太快了。」 杨乘泯腾出一只手直接把那盒扔给他,顿了顿,像教他怎么抽一样,说:「捏了爆珠含一下过肺,有桂花味,甜的。」 -------------------- 下周要回学校答辩,可能会少更,空下来会多更一点 第14章 心疼心疼我 天彻底暗下来,乌压压的浓荫蔽月。 物业群里的停电通知是三小时前发的,来电时间不明,模煳在一小时内。 进了单元,电梯乘不了,杨乘泯再次确认了下时间,没管身后一边吃生煎一边抱怨黑的陈牧成,开着手电拐了个弯。 「走楼梯。」 「九楼啊。」陈牧成咽下嘴里的东西,一点也不平静,很有骨气地吐出一句,「我不走,我要坐电梯。」 第31页 「可以。」杨乘泯本来已经上了几个台阶,听他这样说,折回去把手里的西瓜给他,「你拿上去,我走楼梯。」 陈牧成抱过来放到怀里,抵着墙一屁股坐到地上:「等多长时间啊?」 「一个小时。」 陈牧成哦了一声,见杨乘泯走了,用自己的手机继续往嘴里塞生煎。 他吃完一个,想换个更舒服的姿势,一抬眼门口熘进来只狗,在他手电那束光下炯炯着一双眼。 陈牧成警铃大作。他是有点怕狗的,他被狗追过,而且这只狗结结实实的,看起来根本不像是什么温顺的家犬。 一人一狗对视几秒,陈牧成吞了口唾沫,讨好似的把生煎往前踢了踢,嘴里叨叨着:「给你吃吧。」 接着麻熘撒开腿,边往楼上跑边急忙忙喊叫。 杨乘泯这时已经上到了二楼,倒没问他什么,很自然地拎过袋子把西瓜又掂回了自己手上。反而是陈牧成,上来就一五一十地发牢骚。 「怎么有狗进来啊。」 「那么大一个,都快吓死我了。」 「我生煎都给它了,我都还没吃完呢。」 所有精力都放在不满那只狗身上,跟只聒噪的鸟一样,叽叽喳喳地跟到四楼,突然没音儿了。 杨乘泯转角的时候随意扫过去。陈牧成一只手搭在扶手上,要死不活地弯着腰,气吁吁地,不忘要求杨乘泯:「哥,在这儿歇会儿吧。」 杨乘泯没搭理他,还是不紧不慢踩台阶。这对杨乘泯来说其实可以接受,以前小区停电的时候,他也没少走过楼梯。不过显然陈牧成是个不怎么锻鍊的人,稍微爬几楼就跟要了命一样。 到六楼的时候,唿吸越来越重,喘得又急又沉地紧黏身后,这让杨乘泯听起来有股说不上来的别扭,他停了脚步,回头看陈牧成,说:「别喘。」 「干什么啊?」陈牧成克制了两下,润润喉咙说出来一句完整话,「我喘个气都不行啊。」 「太吵了。」杨乘泯这时转过来才发现,他在前面打光,但从后面的角度来看,很难分辨出眼底的台阶,容易磕绊,走得费神。 他往下,下到陈牧成身后,把光打在两人中间。 陈牧成根本就没反应过来他什么意思,以为他是嫌他在后面吵,不高兴地问:「哪吵了啊?」 「太分心了。」杨乘泯说,「走不好。」 「哦。」陈牧成想了想也没觉得喘个气有什么好分心的,注意力放到后半句,就地在台阶上一坐,拉杨乘泯的衣角,「那在这儿歇会儿吧。」 杨乘泯没应话,纵步去把窗户开的更大了些,好让风灌进来。 楼道黑压,陈牧成在那束光下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会儿,从兜里摸出他给他的那盒烟。 他用杨乘泯说的方式去抽,捏了爆珠过了肺,还是感觉和杨乘泯说的不一样。 「没有。」他不知道又生哪门子气,烟往杨乘泯那边一砸,说:「没有桂花味,也不甜。」 「难抽。」 杨乘泯捡起来,当没听见,自己点了一根。 陈牧成又过去,想近距离观摩一下杨乘泯到底是怎么抽的。 他要学,那这就不是简简单单的一支烟。从点火到结束的过程,再严谨些,包括喉间运动的控制,都是多个他需要揣摩推敲的步骤。 然而陈牧成只集中到第一缕白色烟雾从嘴边细细泄出,漫开在那张冷峻面孔的瞬间,然后就跟断了的琴弦一样戛然而止,腾不出心思想别的了。 因为那个瞬间让陈牧成沉凝了很久,突然感觉很怪。这股怪让他皱起眉头,具体又道不明白是哪怪,只让陈牧成又追溯到在医院那阵如雷贯耳的心跳。 「你看什么?」杨乘泯见陈牧成不仅不避开,还自找罪受,在他吐出来的那片白烟里皱了下眉。 他撤了手,把烟离他远远的,没再让二手菸飘向他。 「没什么。」陈牧成后退了一下,确认他没心脏病,不解道:「好奇怪啊。」 杨乘泯没开口,余光扫过去,示意他说完。 陈牧成这下不像在医院那么紧迫。他静下来仔细去想怎么回事,觉得应该是他靠杨乘泯太近了。 毕竟在今天之前,他和杨乘泯始终有距有离,从来都是他得不到反馈的远远观望他,哪有过这么近的脸对着脸。神经兴奋也很正常,多几次就不会了。 但杨乘泯让他说,陈牧成还是形容了一下,甚至扣杨乘泯的手让他去试:「我心跳好快啊。」 杨乘泯只当他是二手菸吸多了,没感受,掐灭,说:「走。」顿了顿,又加上一句,「别喘。」 到九楼,陈牧成是拖着步子上来的,腿软得站不住,累得满头大汗,门一开就往沙发上栽,彻底不动了。 杨乘泯扶着墙站了会儿,转而拿了身衣服进了卫生间。他这一走屋里黑得辨不出方向,陈牧成以为他是手机关了,大叫着嚷嚷:「关了干什么啊?我都看不见了。」 没有回应,一阵轻微的动静过后,浴室传来哗啦啦的水声。陈牧成好奇地下了沙发,一路摸黑过去。 半晌,杨乘泯洗完澡注意到他,跟上次那个一直晃荡在门外的身影不一样,这目测应该是直接脑袋顶了上来,一张脸在模煳不清的磨砂质感下被手电光投射得诡异。 杨乘泯实在理解不了,开门问:「你有爱看人洗澡的毛病?」 第32页 陈牧成没觉得有什么问题,理直气壮地反驳:「又看不见。」 杨乘泯感觉这句话古怪得很,也可能是陈牧成说出来的语气太坦然,杨乘泯一压再压,没把那句更古怪的你还想看见问出口,换了句:「你洗不洗?」 「我不洗。」陈牧成来就是想问杨乘泯没电怎么洗澡啊。眼下他带出来的凉意已经把答案给出来了,陈牧成果断拒绝。他不想用凉水洗,太凉了。 又等了二十分钟,在陈牧成热得真准备去沖个凉水澡时,有家具滴滴了两声,继而头顶的灯一前一后亮起来。陈牧成立马打开空调,风风火火地吹了会儿才算活过来。 他心心念念要吃西瓜,一回身杨乘泯正在往冰箱里放他买的那个西瓜。 陈牧成哎了一声,很有意见:「我还要吃呢。」 杨乘泯回想他刚才在楼下前前后后吃的东西,对他还能不能吃得下保持怀疑。不过他也没问,进了厨房,背对着陈牧成一边洗一边说:「先去洗澡。」 「我吃完再去。」陈牧成自我感觉良好,没听出来他话里的嫌弃。挪了挪空调,拉开椅子两条腿一盘,倒没深挖杨乘泯这番行为反常与否,就妄想着他切好给他拿过来。 享受感十足,导致有电话打过来的时候,陈牧成很不想去接。任由着它响了一阵又一阵,不情不愿地从椅子上下来去拿手机。 陈牧成原本都忘了罗清那回事了,一瞧是陈明宏给他打的电话,接通就沖陈明宏发火:「干什么!能不能把你的烂摊子收拾好!我妈都到洛山找我了!」他还是没把罗清在那么多人面前打他的事说出来,反而给杨乘泯要说法,「她还来杨乘泯的医院,要不是我看见她都进去找杨乘泯了!人家杨乘泯在那上班呢,她让我丢人就算了,她万一让杨乘泯丢人怎么办!」 陈明宏沉默,这股沉默让陈牧成逐渐冷静下来,深唿了口气,说:「爸,反正这婚也离不成。」他脱口而出,「把我妈送进精神病院吧。」 正如罗清所说,陈牧成确实站在陈明宏这边。 陈明宏给他好的物质好的生活,他为陈明宏考虑,不想让陈明宏三天两头为他分心。他很少跟陈明宏提罗清做的那些事,常常报喜不报忧。所以某个程度上,陈明宏对罗清真的是一知半解。 陈牧成一字一句,说得清楚有度:「你把她关在家也没用,她是精神有问题,爸,她不是心理有问题,你找再好的心理医生都不如把她送进精神病院。」 通话记录掐着秒走,走了几乎快一分钟,陈明宏带着有点沙哑的嗓音,低气压地跟陈牧成道了句知道了。 这个话题结束,他又跟陈牧成家长里短地唠了些,无非就是在杨乘泯家住得怎么样,杨乘泯对他怎么样,他和杨乘泯关系怎么样,钱够不够花,不要光玩不学习的啰嗦话。最后挂电话前,陈明宏告诉他杨东过段时间要回来一趟。 陈牧成反应不大地哦了一声,感觉杨乘泯应该知道。说不定杨东给他打的那通电话就是这事。但那通电话杨乘泯明显不对劲。陈牧成也不想再让杨乘泯不舒心,装作不知道,没再到杨乘泯面前复述杨东要回来。 他再次回到客厅看见杨乘泯在案板上切西瓜,才迟钝地意识到他刚才跟陈明宏说的那些话并没有避讳杨乘泯。 陈牧成站在原地寻思了几秒,倒也不在乎。那杨乘泯今天都看到了。就算没看到,杨东估计也都告诉他了。 陈牧成又坐回那把椅子上,情绪有点低落。 他低落,杨乘泯既然知道,怎么不站在他这儿说点什么呢。人家看热闹的还会站在他的角度指责罗清几句,杨乘泯怎么就什么反应都没呢。是不是杨乘泯也跟那些人一样觉得他太自私冷漠没有孝心啊。 陈牧成越想越苦恼。是不是杨乘泯觉得是他的问题不是罗清的问题啊。是不是杨乘泯觉得是他这个孩子做了什么才让他的妈妈那样的啊。 陈牧成的腿垂下来,无措得像在跟杨乘泯解释什么。 「我不想让我妈去精神病院的。」 「但她生病了,总是伤害我。」 「她以前还会拿针扎我,不让我吃饭,用热水烫我,把我关在外面。」 陈牧成其实对那些事没有太大的印象了,人长大以后,就会对不想回忆的记忆断层,形成一个模煳的轮廓。也许还有更没底线的。 但是陈牧成长大了,时间的推移和人本能的保护机制令他只记得她总是伤害他,因为陈明宏伤害他。而真要一一具体她伤害他的事有哪些,陈牧成也只能说出来这些了。 陈牧成没想在杨乘泯面前卖惨,塑造什么多悲惨的可怜形象,事实上除了罗清,他这十八年肆意无边,活得简直像个山大王。 更遑论这是杨乘泯。在杨乘泯那个磕磕绊绊跌跌撞撞的成长经歷前,他这些事纯是小巫见大巫的矫情。 只是陈牧成还是想让杨乘泯为他动容几分,露出一点不一样的神色,要是能对他说出些有温度的话就更好了。 陈牧成小心观察杨乘泯,嘴张了又张,几乎要不加掩饰,把哥,你心疼心疼我这几个字直白讲出来了。 第15章 走 未想杨乘泯还是不动如山,对他这些事不感兴趣。 陈牧成用余光窥见杨乘泯往嘴里放了一块西瓜,背对着他在捣鼓什么。然后转过来,手在大理石檯面上敲了两下,说:「过来吃。」 第33页 「哦。」陈牧成失望地走过去,不过很快他又高兴起来。因为他发现杨乘泯不仅把西瓜一勺一勺给他挖了出来,还在里面放了个叉子。这下陈牧成根本不用顾虑他自己来挖时会不会用力疼到手腕,而是坐享其成,直接叉一下就能放进嘴里吃。 陈牧成欣喜地坐回去,盘迴他最开始那个享受的姿态。似乎又觉得不够享受,兴沖沖地打开手机挑了个电视看,看到有意思的还要乐哈哈地抬起头。一双眼一弯,嘴一咧,是一个很标准,又在他身上很罕见的露齿笑。边吃边跟杨乘泯分享,说西瓜好甜。 杨乘泯在这时发现陈牧成其实也不太爱笑。 但他那股不爱和杨乘泯这种情绪匮乏,难被催化的不爱不一样。应该是那种,很难有什么能让他感到有意思的。或者就是,他不喜欢用笑来诠释这种外放的情绪,更倾向别的自我表达的方式。 所以他这个单纯情绪饱满到溢出来的笑先是让杨乘泯感到新鲜,随后是奇怪。 奇怪。小时候没有。梨涡这东西,还会随着人年龄的长大而出现吗? 一个,固定于右边脸,在贴近嘴角的位置滋长得又浅又深。 浅到不显山露水,让杨乘泯跟他相处了这么多天也没看出来。深到一笑就能看出来,甜得像熟透的梨。 实际上这个形容说起来未免有些太没根据。因为杨乘泯很少吃这种水果,不知道熟透的梨吃起来究竟有多甜。他只是回味了一下他刚才吃的那块西瓜,觉得应该是这样了吧。 既然是这样叫的,那应该就是这种汁水丰盈,清甜甘冽的水果。既然是这种水果,那熟透起来应该就是这个甜度了吧。 杨乘泯靠着橱柜,隔着几步路,用手指虚虚遮挡他没有的另一边,说:「你再笑一下。」 陈牧成不知道杨乘泯为什么突然要他笑,他还是很听话地挤了挤嘴角。僵硬,生涩,不自然,仿佛被人用两根筷子强拉硬扯出来的。 这下杨乘泯确信了只有发自内心的笑才会给他那样的感觉。 「别笑了。」杨乘泯收回手,说:「太难看。」 「哦。」陈牧成的脸垮下来。他长这么大都没人说过他难看,一连抛出三个问句,不知问题出在哪:「怎么会难看啊?哪里难看啊?是我长得很丑吗?」 最后一句话将杨乘泯拉回陈牧成刚来的那天。 远远望过去垂头丧气,走近了看又横眉怒目。 但挺白的,鲜眉亮眼,脸小小的,五官走向趋势是那种很标志的清俊柔和。穿得也挺规矩,一件黑短袖和一条復古水蓝的破洞牛仔,就是破得多了点,没杨东说得那么不伦不类。 不丑,挺好看的。 杨乘泯没说话,洗了手回房间收拾东西。陈牧成的视线跟着他转,观察出他是在收拾行李。 陈牧成原本就为这事自责,更何况最后没帮上杨乘泯什么。他心虚得要命,一直在逃避,杨乘泯不说他也闭口不谈。 然而眼下逃避不了了,只好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地明知故问:「你要出去啊?」 杨乘泯说出一个嗯。 「去哪啊?」 「乡下。」 「什么时候走啊?」 「明天。」 陈牧成没想到会这么快,追随他一个劲地刨根问底:「去乡下干什么啊?还回不回来啊?什么时候回来啊?」 杨乘泯不想跟他说那么多,随口道出两个字:「很快。」 陈牧成还要深挖:「很快是多快啊?几天啊?」 这个问题杨乘泯没法儿给出一个确切的答案。 二院作为洛山的模范医院,在推动经济和回馈社会这方面上有全年义诊送温暖的活动。例行每个月一次,一次多则二十天少则一星期。地点不会太偏远,基本是到洛山辖区内的乡镇农村。除了护士,医生是由每个科室的主任轮着抽人。 这次轮到杨乘泯了,杨乘泯之前没去过,具体几天能回来,他也不太敢保证。 杨乘泯把最后一件衣服装好,在床边坐下,没跟陈牧成说这个事,反而让他先去洗澡。 等陈牧成洗完澡出来,杨乘泯还在那儿坐着,不过手边多了个药箱。 「哥。」陈牧成踏进杨乘泯的领域,听起来挺高兴,「我用你沐浴露了,橘子味的,你闻出来没?」 事实上杨乘泯早就发现了,陈牧成不止用他的沐浴露,还用他的洗髮水。杨乘泯懒得跟他计较是一回事,但他在他面前提出来又是一回事。 杨乘泯搬出那句:「需要夸你?」 陈牧成假装没听见,还是很神采飞扬,甚至靠近杨乘泯,出其不意在他后脖颈那块儿狠狠嗅了两下,说:「现在我和你一样香。」 他头髮半干,黑黑的柔软垂没在眉间,身上还带些残留的水气,眼睛亮得出奇。就这么站在杨乘泯面前,被那身浅色格子的睡衣昭显得人畜无害。 就是那句话与这副模样完全不符。讲得太大言不惭,像是终于等到机会能在他面前光明正大说出来。 杨乘泯理解不了这句话的重点是什么,看了一眼他短袖下的两条胳膊,没反应地打开药箱,拿出一管维生素软膏,措辞平静:「一天两次,热毛巾敷一下抹这个。」 然后是消炎药,过敏药,退烧药,外用伤药五花八门,怎么吃,吃多少,怎么用,副作用是什么,一一交代具无巨细。 第34页 在这个过程中,杨乘泯觉得他还是没有尽到一个哥哥的义务。虽然陈牧成没再抱怨疼,看起来也像忘了。但那片皮肤还红着,被他烫伤的那片皮肤还红着。所以至少,他应该也要牢挂着给他买一个烫伤药。 一番话下来,陈牧成露出有点怔愣的表情,杨乘泯才意识到他似乎有些多此一举了。终归都有说明书,陈牧成也不会不认字。真要不舒服,洛山哪都有医院。 不过多此一举总比突发意外要好,毕竟杨乘泯也不确定他什么时候能回来。 「地一天一扫两天一拖,垃圾一天一倒,多不多都要倒,马桶得刷,柜子里有洁厕灵,洗完澡要通下水道。」 「衣服干了别堆着不收,东西哪拿的放哪,别搞太乱,不能带人回来。」 差不多就这些。 杨乘泯没指使陈牧成干过什么活,顶多就是刷个碗。但杨乘泯还是不想他这趟回来后家里一团糟。追着收拾烂摊子很让他烦。 他不苛求陈牧成做到窗明几净,最起码要看得过去,别给他搞得没法下脚。 「眼里有点儿活,明白没?」 陈牧成注意力不集中地点了点头。 「别玩火,别随便碰电源,晚上把门锁好,有人敲门别开。」杨乘泯交代到这里突然顿了一下。他把陈牧成刻画得太废物了,看起来是挺养尊处优的,但归根结底成年了,再废物也不至于是个连基本的安全意识也不知道的白痴。 杨乘泯不想说了,掀了下眼皮示意陈牧成出去。然而陈牧成却一动不动,站在他面前凝神盯着他,眼睛圆睁,定定的样子像真没听懂,需要杨乘泯进一步作阐明。 杨乘泯当然不相信他真是个什么也不知道的白痴,气压低下来,暗讽,冷冷地:「十八了,不用我教你了吧?」 话里有话,阴阳怪气。陈牧成回过神先是哦了一声,然后也有样学样,讲话干脆地吐出两个字:「不用。」 陈牧成不是没听懂,他是听杨乘泯前前后后跟他嘱咐了这么多,重点早就放在别的地方了。 「你真很快就回来啊?」他像个无头苍蝇一样跟着杨乘泯,咋唿唿的,「那你去哪个地方啊?」 杨乘泯有点无奈,用了一个比较平和的语气,没那么生冷地说:「跟你没关系。」 什么叫跟他没关系。陈牧成可没听出来他什么语气,反之适得其反急了。他跟杨乘泯一个屋里住了这么多天,杨乘泯不待见他是一回事,杨乘泯不在又是另一回事。他不在,陈牧成会特别不习惯。 「怎么能跟我没关系啊。」陈牧成心直口快道:「那我要是想你了怎么办啊?」 这个话说得很值得揣摩。杨乘泯异样地看了他一眼。疑惑,不理解,不明白:「你想我干什么?」 「不知道。」陈牧成不假思索地说:「但我觉得我肯定会想你的。」 根据客观事实来定论,陈牧成这个人总是很奇怪。说一些奇怪的话,做一些奇怪的事,颠三倒四,跳出杨乘泯固有的思维。 就像他觉得,他有什么值得他想的。而他告诉他,他不知道,但他肯定会想他。 这个不知道,杨乘泯姑且认为没有原因,平白无故。也就是说,不需要太好,不需要做太多事,平白无故,就会被人牵挂想念。 这和贯穿了杨乘泯童年少年两个时期的固有思维不太一样。 早上五点,杨乘泯喝完咖啡,把给陈牧成留的早餐放进微波炉,准备走了。 路过陈牧成的房间,房门没关好,乍泄了一点缝隙。空调冷气丝丝渗出来,杨乘泯上前关严实,无意透过那个缝隙远望了一眼。视野有限,窗帘遮光,昏暗的房间里一节清瘦的脚踝垂耷在床边。 然后陈牧成大概是翻了个身,杨乘泯紧跟其后窥见被子松松掉下来。 冷。杨乘泯轻手轻脚,置身进去的第一个感受。瞧了下,温度18。然后是陈牧成。 一套睡衣,短袖睡得皱巴巴,裤子睡得往上走,一条腿露出来,堆得跟没穿一样。 手脚大开,四仰八叉。 杨乘泯盯了一瞬,先是注意到他不自觉抓腿的手,随后才捡起被子往他身上一扔。 「干嘛啊?」陈牧成被砸到,在这时醒过来。辨出按遥控器的动静,脑袋往床边一放。嗓子没醒,对着视线里的身影黏黏煳煳地喊:「别调太高,我热。」 话音落下,想起什么又问:「几点了啊?」 听到是五点,慢半拍地哦了一下:「你走这么早啊。」 「我送送你。」他眼皮吞眼珠子,困得蔫头耷脑,还要硬撑着回那个神。杨乘泯说不用,又神志不清地把手抻进枕头底下摸手机,固执地给杨乘泯看。 「我本来就想送你的,我定的六点的闹钟。」 第16章 空 戛然而止,陈牧成的记忆就到这儿。再后来,杨乘泯说了什么,杨乘泯什么时候走的,陈牧成就没印象了。他没起来。让杨乘泯等他换衣服,但他头一倒,又睡着了。 再醒来时,已经中午十一点了。太含混了,杨乘泯也是影影绰绰的,陈牧成甚至以为那是个梦,坐着发了好一会儿呆,注意到空调温度从18跳及24,才确信不是梦,不情不愿地接受了杨乘泯已经走了的事实。 杨乘泯不在。第一天。陈牧成吃了杨乘泯留下的早饭以后就没兴致吃东西了。后来太饿,拿出了冰箱里剩下的半个西瓜。这次没有杨乘泯给他一勺一勺挖出来,陈牧成觉得西瓜味道变了,一点也不甜。 第35页 第二天陈牧成叫的外卖。红烧小排很难吃,不如杨乘泯炒的小青菜。 陈牧成不太谨记杨乘泯的话,除了在给自己上药用心,到第三天,他才开始落实杨乘泯交代他的那些事。 扫地,拖地。不大的两室一厅,走两步就往沙发倒,干两下就歇十分钟。还有通下水道,陈牧成又没干过活,他怎么知道下水道怎么通,水管反上来的味道也很难闻,陈牧成甚至想找个家政来给他干。想了想,杨乘泯说不能带人回来。遂罢,垮着脸一万个不情愿和这些活儿作斗争。 陈牧成那天太烦人,杨乘泯为了甩脱他那股黏人劲儿还是道了声他要去哪。洛山下面的县城里一个叫下南村的地方。陈牧成闲来无事查了查,不远,倒车下来大概一个多小时。好奇是好奇,陈牧成也没那么拎不清的头脑一热就去找杨乘泯。 但他对杨乘泯离开三天既不给他发消息,也不给他打电话的行为很有意见。他那股死要面子的别扭小性子又发作起来,单方面认为这是一场博弈,不想先败下阵,故意忍着,以同样的态度对待杨乘泯。 但第四天,刘澎组了个局叫陈牧成出去,陈牧成最后喝高了跑出去给杨乘泯打了个电话。杨乘泯没接。睡觉前杨乘泯回给他,陈牧成先是挂了,装了十分钟没见杨乘泯给他打过来,又给杨乘泯打了过去。 他气焰不减反增,在高度酒精的加持下更加横冲直撞,厉声质问:「杨乘泯!你怎么这样啊!」 连名带姓,来势汹汹。并不是最初那股他还未叫他哥前,和他生疏下的退路。而是郑重又严肃,和强硬,毫不畏惧地忤逆。 这人常常肆意过头,脾气莫名其妙就有,莫名其妙就发。杨乘泯把灯关下,准备睡了。又看一旁那张床上同事的手机还亮着,想了想,没直接挂,坐在床边问:「哪样?」 陈牧成掰着手指头,一一列举他的前科罪证:「走了四天,一条消息都不给我发,不问我吃的什么,不问我干了什么,还要让我先给你打电话,我挂了也不给我打过来,还要我再打过去。」 不太对劲。声音通过电话传过来,有种朦朦的,口齿不清,大着舌头的醉感,比上次在陶南意家楼下遇到的那次还要重得多。 杨乘泯回想了一下家里没有解酒的东西,没对他那番控诉做出回应,反而随意道出一个笃定的问句:「喝酒了?」 「是啊。」陈牧成不以为意,「我喝了。」 嚣张的态度翻译过来,就是我喝了,你能怎么样。 杨乘泯没多少反应,只说:「吐了收拾干净,别留味道。」 那边又销声匿迹了。半晌,杨乘泯听见陈牧成不舒服地哼唧了两声,像是睡得不安稳。 杨乘泯把电话挂了。上了床还没躺下,旁边的同事翻了个身过来,八卦问道:「这谁啊?」 杨乘泯说不出我弟这种话,没回。对方知道他什么脾性,也没盘根究底,就是有点揶揄地说:「管得真宽,跟女朋友似的。」 陈牧成分贝大得很,杨乘泯无所谓被听到,倒是很莫名琢磨起来这句话。 先刨析的是女朋友这三个字。杨乘泯拿对方女朋友这几天接二连三不间断的查岗电话作标准,觉得不像,毕竟陈牧成就给他打了这一个电话。随后根据陶南意,觉得也不像,毕竟他和陶南意的相处方式不是这样。 左右在对方女朋友之下,又凌驾在陶南意之上。这界限要让杨乘泯定夺,杨乘泯一时间还真道不出来什么。 针对后半句,杨乘泯只说:「不太像。」 不太像归不太像。 他确实在想他。通篇话并不止浮于表面的指手画脚,内里是更强烈的渴望和期待。在彼此有遥遥间距,他对他那几通问他吃的什么干了什么,甚至仅仅是回过去的一通电话都斥满渴望和期待。 所以即使是用引人生厌的控诉方式表达出来,杨乘泯也不认可陈牧成管得宽。 因为想念有很多种,而他刚好将杨乘泯最喜欢的两种用得淋漓尽致。 针对前半句,杨乘泯很平静地反驳:「不宽。 第六天,陈牧成吃完饭路过花店买了两盆绿植,铜钱草和薄荷。杨乘泯的家太单调寡淡了,需要一点颜色来吸晴。陈牧成把它们一左一右摆放在阳台,浇了又浇。至于为什么是铜钱草和薄荷,因为陈牧成觉得这两个最便宜,肯定也最好养,怎么着也能活到杨乘泯回来。 第七天的时候,陈牧成在外面遇见了杨乘泯的女朋友。他当时出了网吧,一抬眼对面便利店出来一个扎高马尾的女人,很眼熟。不需要追忆,陈牧成一下子就认出来了是杨乘泯的女朋友。 那张脸漂亮得极有特色,跟杨乘泯一样。跟杨乘泯很般配。 就算亲眼目睹了杨乘泯对人家堪称恶劣的行径,这不耽误陈牧成想上去打声招唿。他寻思,那以后的事谁也说不定,万一杨乘泯以后改观和她结婚了,他怎么着也要叫人家一声嫂子,提前拉拢关系准没错。 陈牧成说做就做,不料恰逢在他过马路的时候,一辆计程车开过,有个男的下来就朝对方欢快地喊了声姐姐。两人有说有笑,陈牧成插不进去,只得收了念想,没上去打扰这对姐弟。 当晚洛山开始下雨,阴云密布,闷雷滚滚。到后半夜,陈牧成房间里有个角落的墙皮脱落了一块,不大,跟纸片似的,目测跟雨没关系,估计是装修时候的留下的小毛病。 第36页 陈牧成盯着看了半天,借着那个印子卯足劲儿硬生生扣了大片下来。水煳来洒去,潮湿发霉的渍痕溢散开来,一显,倒真像是雨渗进来了。他就这么造弄出一个案发现场,也就这么找到一个没有任何破绽的理由,堂堂正正地去杨乘泯的房间睡觉了。 高考成绩在第八天出来,陈牧成问余千思考得怎么样,余千思说还不错。陈牧成不知道这个还不错具体是多少,不过听起来余千思应该可以上她想上的大学。 陈牧成一边听余千思跟他预估录取线,一边在手机上查那所学校。骤然勐地起身,确认杨乘泯的毕业证,发现就是余千思想去的那所大学。 不过也没什么用,杨乘泯早就毕业了,做不到什么以学长的身份指点一二的。 电话那边,余千思问:「你什么时候走?」 「不知道。」陈牧成百无聊赖地翻阅杨乘泯书架上一本又一本专业书,「我爸太忙了,等他给我办完手续再说吧。」 密密麻麻的笔记错综复杂,看得陈牧成眼花缭乱。陈牧成乏味地放回去,挪着椅子起身,无意撞了下桌脚,几本书砸下来,陈牧成俯腰去捡,视线触及地面,墙角最里面有张照片。 陈牧成的身子贴着地板,手伸得长长的去够那张照片。 够出来的时候,手机里传来句:「那你走前就一直在洛山,不回来了?」 照片落了不少灰,陈牧成跪在地上吹了两下,不敢相信杨乘泯居然有小时候的照片。 很小,面孔生嫩,几岁不知道。 更不知道是从哪掉出来。陈牧成又往里爬了几步,头探进去摸索,找了半天没找到第二张,才把注意力收回来放在余千思那句话上。 等陈牧成出国了,陈牧成估计就很难和余千思见面了。 陈牧成倒不是想整什么毕业告白不留遗憾的深情戏码。他是喜欢余千思,但没喜欢到要在一起的那个地步。如果非说他对余千思抱有什么想法,那大概就是他想让她多高兴一些。 因为她总给陈牧成一种悲伤,一种她明明不该,却又不知从何而来,彻里彻外透出来的悲伤。 陈牧成相信余千思能考上那所大学。于是陈牧成决定,录取结果出来的时候他要特地回去一趟给余千思送庆祝。 陈牧成数着天数盼杨乘泯回来的日子结束在第十一天。 倒不是因为杨乘泯回来了,而是那场雨断断续续下到了第十一天。 一开始陈牧成没留意,后来频繁收到天气预警和新闻推送,才意识到这场雨已经泛滥出了一场猝不及防的洪涝。 这对陈牧成倒没多大影响,洛山市区的防范和排水措施做得很好,低地段连个水洼都没能积起来。估计杨乘泯也就是了解这点,才连个关心的话都懒得问他。 陈牧成嘴里咬着泡面叉子,呆滞地盯着桌上的手机看。 他昨天反应过来就第一时间给杨乘泯打了电话,杨乘泯那边听起来很乱,各种声音挤在一块儿。那时已经晚上十点半了,陈牧成观望窗外的雨势,接通就问:「哥,你在外面啊。」 他本意是担忧,未曾想杨乘泯不仅没搭理他,还另起话题,復返前几天他喝酒那次的语气,反讽:「这回没喝酒?」 说得好像只有他喝酒了才给他打电话一样。陈牧成老老实实地讲他有多安分守己:「我这几天都没出去,一直在家。」他说到后半句有些委屈,声音闷闷的,诠释他这几天在家的现状,且不忘表出抗议,「我不想吃泡面了,外卖也不好吃。」 嘈杂了半霎,那边语气极为平静地传来三个字:「知道了。」 「知道了是什么意思啊?」陈牧成这下浮躁起来。虽然他清楚他在杨乘泯心里狗屁不是,但这不影响他对这三个字隐含期待。 陈牧成坐不住地问:「知道了你就回来了?」 第17章 帮 杨乘泯这下不回答了,不过陈牧成从周围的动静里窥察出,他这个不说话不像是不想回答他抑或没空回答他,那种钝感更像是他没感觉出两者有什么直接关系。 于是陈牧成很善解人意地跟他说了个敞亮话:「我还以为你会因为我想你就早点回来呢。」 他没说够,还想跟杨乘泯进一步谈论。谁知那边忽然有人叫了杨乘泯一声,然后杨乘泯就直截通知他:「挂了。」 到此为止,多余的信息没再透露半分,陈牧成还没来得及问出两句你那边雨下得大不大你有没有事之类的话,就只剩下忙音了。 热水烧开的咕噜声把陈牧成的思绪拉回来,陈牧成沖了泡面,还是决定再给杨乘泯打个电话,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然而这次拨出去不再有人接。 陈牧成等了等没等到杨乘泯回过来,索然无味地吃了几口睡觉了。 他这几天过得太凑合,不规律不健康,除了打游戏就是睡觉,吃上面也是应付,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甚至有些死气沉沉。 陈牧成将原因归根在天气上,天气太差,见不着太阳,阴雨连天,连他买的那两盆绿植都萎蔫变软,直挺不起来。 睡觉前,陈牧成特地把手机声音调到最大,这下杨乘泯要是给他回过来,他能在第一时间接到。 但最后,陈牧成不是被杨乘泯的电话吵醒的。 那一连串频繁的信息推送,嗡嗡嗡聒噪得很。陈牧成皱着脸本意是要关机,半醒不醒间误触了一下,点进一则因受持续强降雨影响,造成洛山一地区内涝严重的险情新闻。 第37页 下南村三个字随标题放在最上面,醒目显眼。令陈牧成回想起,这是杨乘泯去的那个地方。 他自己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根本没关心过洛山到底哪些地方受了灾,也是这会儿意识和杨乘泯相干,当回事地勐坐起来。 前前后后涉及,找到这则新闻最初定稿的时间出自三天前,才知道下南村这个地方那时就已经被殃及。 到这里陈牧成的心没再提到嗓子眼了。他昨天晚上刚和杨乘泯说过话,相安无事,不存在遭遇意外的可能。 然而陈牧成还是有些不放心,尤其是在他又给杨乘泯打了几个电话,那边由一开始的无人接听演变成无法接通后,陈牧成开始不自觉焦灼起来。 他下了床,光着脚在屋里走了几步,感觉有些发冷,把空调关了,无精打采地打开窗户。 雨色正凶,不是滴答,是敲锣打鼓地砸进他的耳朵。然后是视觉,阴暗潮湿,灰濛濛地染着他的眼。这场雨太不留情,甚至手探出去,还能碰到凛风。 杨乘泯在这种天气里干什么啊? 这种天气里能干什么啊? 陈牧成有一个不需要验证的猜测。他在手机上打出下南村三个字,妄图从一些相关信息里找到杨乘泯参与救援的身影。 软体来回切换,除了招募志愿者和筹集物资外,就再也没别的了。 将近十二点的时候,百无聊赖之际,有阵不轻不重的扣门声。 自然不可能是杨乘泯。陈牧成先是谨慎地趴在猫眼上看了看,随后才开门迎人。 「你还没吃饭吧?」郑元纬一边放伞一边把手里的保温桶递过来,见陈牧成愣着不接,解释说:「杨乘泯让我给你送的。」 「哦。」陈牧成有点没反应过来,托着底问:「这什么啊?」 「饭啊。」 依照郑元纬对杨乘泯的了解,杨乘泯这个人很少麻烦别人,更别提在种种迹象上,他并不上心这个所谓的弟。所以郑元纬到现在,也还在对杨乘泯昨天晚上突然联繫他,让他给陈牧成送点饭过来的事感到诧异。 「你尝尝行不行。」他把陈牧成没吃几口的泡面放到一边,指挥他把保温桶腾出来。尽管杨乘泯没说接下来需不需要,几口饭而已,杨乘泯既然开口了,郑元纬再给陈牧成送几天也就是跑一趟的事, 「行的话我明天还给你送。」 不过他这随口一出的话被陈牧成精准捕捉,瞬间顿悟,有些落寞:「杨乘泯明天也不回来啊?那他什么时候回来啊?」 「我不知道啊。」郑元纬总结了一下杨乘泯的话,「他本来前两天要回来的,这不下雨了,那边淹了,就留下来帮忙了。」 他说完催促陈牧成,陈牧成兴致缺缺地把那两个菜和一个汤清到闲置的碗里,保温桶还回去,还纠结在那几个字眼上,像在找心理平衡一样看着郑元纬:「你不是警察吗,你怎么不去救灾啊。」 郑元纬答他的疑解他的惑:「我当然有我的工作啊,全洛山的警察都聚到一个地方去那还不乱了套了。」 「哦。」陈牧成捧着碗喝了口汤,思绪飘忽,难以避免要被烫一下。他拧着脸又吐回去,心不在焉地讲:「那我没工作,我能去吗。」 「去哪?」 陈牧成没脱口而出说找杨乘泯,而是拐弯抹角道:「下南村。」 郑元纬原本打算走了,听见这话又十分重视地拐回来:「你去干什么?」 陈牧成就是单纯嘴痒痒想问那么一句,没别的心思。他刚要跟郑元纬解释我就问问,郑元纬就接着道:「你又想给杨乘泯找什么麻烦?」 尖刻得没边,不会说话就别说,说得好像他只会给杨乘泯找麻烦一样。 陈牧成听不得自己被外人贬成这样,手里那碗汤放下,立马怒声:「什么叫又想给杨乘泯找麻烦。」他气性一上来什么也顾不得,只管把自己包装得很好听,「我就不能是想帮杨乘泯啊。」 「不是。」郑元纬对他存在严重的刻板印象,「杨乘泯救灾呢你能帮他什么啊?」 「我。」被这么一问,陈牧成嘴边的话卡了一下,有点开始正视这个问题的趋向。他脑子高速运转,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突然要赶郑元纬走,「反正你别管。」 「我不管什么我不管。」郑元纬拎上保温桶,一边往门口去一边手指陈牧成示威,「我晚上还过来,你别乱跑啊,老老实实呆着。」 陈牧成自然不可能听他的话。他匆匆扒了几口饭,连味道也没品出来,就火速地翻回那几条招募志愿者和筹集物资的贴子。 轻轻助力也好,巨大支持也罢,陈牧成想给下南村目前还在参与救援的人减轻一点压力。他想要帮杨乘泯。 帮是一回事,陈牧成也没太敢意气用事。他联繫上负责人后再三确认了他们的救援不会给下南村那边正在进行的救援添乱,才自告奋勇他是青壮年。 陈牧成最后也不清楚他具体花了多少钱,他对钱没概念,只知道他买了很多东西,各种吃的,喝的,用的,创伤类的药。 都是对方统计出来的所需物资,没有数量标准,多多益善。于是陈牧成也不说废话,只管让对方来装货。他有钱,也不在乎这点钱,花了就花了。 但大概是对方无法将一个十八岁的孩子和这番慷慨过头的相助联繫上,几辆皮卡开过来,清点的时候人一个个都目瞪口呆,连连震惊。 第38页 甚至在他上车后,有个年龄差不多的女生强调他只需出力就好。陈牧成听进耳朵,毫不相干地解释了一句我哥在灾区救灾。 女生似懂非懂地眨了下眼,可能不太明白有什么直接关系,不过还是对他贡献过量物资的举动表达了好感,并让陈牧成完善信息,过后会将他的志愿行为如实上报。 「上报干什么啊?」陈牧成对公益这方面的了解少得可怜,他甚至对做好事的印象都还刻板地停留在浅显的新闻里,不适应地回绝:「不用採访我,我不想上电视。」 女生愣了愣,突然笑了:「不是採访你。」她耐心地跟陈牧成阐明了一下他们隶属于社会公益协会,「我们会发证书的,就是政府认可的那种志愿者证书,你这算做好事,对你以后上学拿奖学金什么有帮助的。」 「哦。」陈牧成想了想,问:「那对工作有没有帮助啊?」 「应该有吧。」女生还是对青年志愿者方面参与更多一些,认真思考,给出一个较为确切的答案:「但是还是要看是哪种单位的,你像学校医院这种事业单位肯定就会有帮助的。」 陈牧成这下说:「那我要上报。」 他把所有女生让他填的东西都填了,还连他付钱的凭证也一併放了上去。待到女生检查,才看一眼就感觉不对劲,疑惑地确认:「你是不是填错了啊,怎么名字电话跟你一开始发过来的对不上啊?」 雨在这时变慢,化成纤细的丝,非常细。陈牧成把手探出去,从车窗里感受,是那种转瞬即逝,难以蓄积下来的重量。 「没填错。」他对做好事能带来多少好报不感兴趣。但做好事要真有好报的话。陈牧成这时垂头,看了一眼仍然没有杨乘泯任何消息的手机,说:「我给我哥积德。」 第18章 你的顾虑 那颗行道上摇摇欲坠的树终于倒伏,是颗死树,木质疏松,内空无物。飘摇多时,终于在没人注意时勐勐一砸,碎得四分五裂,将这条路前后横死。 杨乘泯刚把那几段较为粗壮的枝干搬到不碍事的地方,一个护士找过来,不是工作上的事,告知他的话很奇怪。 杨乘泯手头动作没停,依旧一俯一起地清了眼底的障碍物,路通了,才回身瞧人。 说是瞧人,但面色没波澜,这让那位护士不确定他有没有听清她说的话。 「你弟弟,之前来医院找过你挂号。」她指着另一个方向说:「我看着像是他,在那边卸东西呢,也可能是我认错人了,要不你过去看一下。」 村委会两层楼全部腾出来作仓库,用来安置社会上天南海北的捐资。杨乘泯跟她道了声谢,躬下腰身,就着一旁积浅的水坑随意洗了两下手,抬步往那边去了。 忘了天在何时撕开一个口子,雨水沖云破雾,四面决堤,与尘土泥屑,黄土庄稼混成无数条浑浊相连的洪。低矮的房子被浸淹,高矮的楼层被直灌,断水断电,人心惶惶。狼藉,是前所未有的,毁灭性灾难。 这是杨乘泯前几天在时的景象,好在政府下发救援及时,目前为止,这里已经逐步且有秩序地进到了灾后重建阶段。 路越走越下,下到最后无路可走。水位及膝,杨乘泯一边留意疏通一边蹚着过去,走了将近半个小时到村委会。 人来人往,人声吵杂。不乏各种自发救援车辆,杨乘泯伫立在其中一辆旁,视线寻了一圈,不多时,陈牧成从二楼小跑下来,风尘僕僕,汗染湿头髮,从车里搬出一箱又一箱东西,吃力却不苦力。 难得在他身上看到这副模样,和旁人说些话,都像在与时间争分夺秒。杨乘泯在原地多站了会儿,到第四趟下来的时候,他穿过车身,叫陈牧成的名字。 平和的,干脆的,不拖泥带水,和以往一样压得不高不低,却比较大的叫出来,使陈牧成行动受阻。 但大概是心有纠结,陈牧成飞快回头,一时间却没敢上前。 只是凝着,在细密得几乎看不见的雨间,上上下下地凝着。 陈牧成有三个顾虑点。 第一个是他和杨乘泯多日未见,陈牧成感觉空气里横生出一股生疏,这个生疏不像是他刚住到杨乘泯家时要找存在的陌生感,而是影影绰绰的拘谨。 第二个是杨乘泯实在太不像杨乘泯。在陈牧成印象里,杨乘泯总是一尘不染,极为注重整洁。衣服永远手洗,不厌其烦的分浅色和深色。洗衣液是很好闻的松木,晾的时候要拍开皱褶,最后收入衣柜前还要仔细熨烫。 可能也就是这些精细,杨乘泯总是将平平乏味的衣衫穿得独特一格,人端正,亮眼如同绿叶春草。 而不是现在这样,狼狈,灰沉沉,整个人泥泞斑驳,湿淋淋的,被这场雨腌臜得发霉。 第三个是,陈牧成不确定,杨乘泯在这里见到他,抱有什么样的心态。他会像别人一样,也认为他又想给他找麻烦吗。 「哥。」陈牧成眨了下眼,快步过去。他最为在意第三点,单刀直入地讲:「我也不是只会给你找麻烦的。」转头,手指着,一五一十,不隐瞒一点地,像寻求认可般都说出来:「这都是我买的,我还搬了好多东西呢,都在楼上。」 杨乘泯淡淡望了一眼,从那几辆货物各色的皮卡追随到二楼忙忙碌碌的场面,随后折回来。 他有些空白,对他突然出现在这里,说一些无缘无故的话。杨乘泯找不出合理的原因,也不知道自己要回什么。 第39页 「早点回去。」杨乘泯对天观测,只是仅仅提醒了陈牧成一句雨还会下。接着抽身离开这里,去做他该做的事。 杨乘泯不是很想知道那个合理的原因。看起来陈牧成处于一个很秩序,被规管的状态,不会令自身危险和带来危险,那对杨乘泯来说就无所谓了。 但杨乘泯还是感觉哪里不对劲。尤其是杨乘泯迈出几步,在拐弯时无端一回头,和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发愣着遥望他的陈牧成相视。 那个眼神很晦涩,像是裹挟着太多东西要迫不及待地迸发,又怕惊动了什么而极力收敛着什么。杨乘泯前所未见,他看不明白。 好在只现了短短一刻,陈牧成这时远远唤了他一声,说:「我今天不回去。」 杨乘泯不意外。和陈牧成一起的志愿者杨乘泯眼熟。根据先前来推测,这个时间,为了返程上的安全,他们大概率是要留在安置点过夜了。 安置点环境差,临时搭建的简易库房,木板铺在水泥地上凑合作床,大多是救援队和受了灾没去处的人临时将就的地方,闷热潮湿,蚊虫多。 杨乘泯不知道陈牧成了不了解这个情况。若不了解,那便是因为未知所以盲目。杨乘泯需要为他的盲目考虑一点。若他了解,杨乘泯则更需要为他考虑一点。因为已知所以无畏。无畏是值得褒奖的。 其实没必要搞清到底是前者还是后者,无论哪个,杨乘泯都需要为他今天晚上能有一个较为舒坦的住处考虑。 然而杨乘泯还是想得到那个确切的答案,这代表杨乘泯可能在他身上发现了一个趋近美好的品质。于是杨乘泯偏了下头,好能更将陈牧成所有轻微的变化都一览无遗,明知故问道:「不回去住哪?」 陈牧成慢半拍地聚向他来时坐的那辆车,没有顾虑地讲出来:「他们跟我说有安置点啊,不会没地方住的。」 「嗯。」杨乘泯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多余的时间浪费在一些有的没的上面。长话短说,简单交代他:「八点去安置点找我。」 八点,是杨乘泯估的雨再次下的时间。然而杨乘泯预判失误,未到八点,雨就来了,好在不算大,稀拉拉的。手机在这时恢復信号,郑元纬寻陈牧成的电话同步打过来,杨乘泯跟他简单说了几句,撑伞折回。 到了,没先搭理陈牧成,而是摸出特地装的烟,给那几面之缘的负责人递了根。两人一併隐在角落抽起来,腾云驾雾间,杨乘泯沖一方向抬了抬下巴,说:「我领走了。」 对方循着看过去,后知后觉联想到陈牧成在车上说的话:「这小孩儿,你是他哥?」 杨乘泯没动,视线还是放在边蹲着吃泡面,边跟旁人有说有笑的陈牧成身上,沉默作默认。 「怪不得。」 感嘆顿悟的语气。杨乘泯终于分走目光。 「我们不是有那个志愿者证书,这小孩儿,在车上让他填信息,不填自己的。」对方讲到有意思的,激动得抖了两下烟,「杨乘泯,是你吧,说什么,给我哥积德,哦哟,这小嘴儿会说的。」 其他都是很显而易懂的话,唯独其中五个字难理解。 给他积德?给他积什么德?为什么给他积德? 杨乘泯没琢磨出来,倒也不是很在意,只是清楚志愿者这种荣誉不是随随便便想给谁就能就给谁的任性玩闹,配合着对方将陈牧成填错的那套信息纠正了过来。 老旧的旅馆昏暗破旧。 杨乘泯在前台交了钱,自顾自地往楼上走。地板踩出咯吱咯吱的动静,不隔音的墙壁噪声频频。 杨乘泯在这时终于发现是哪里不对劲。追根溯源,是陈牧成有一点怪。 他似乎对他抱有隔阂,从他看见他的第一面起,他就对他抱有隔阂。若要说是哪种距离,就像杨乘泯给他找别的住处,他从人堆里抽身,跟着杨乘泯从浑黄的水里蹚过来,不问去哪里,不问为什么,埋头他身后一路一言不发。 杨乘泯在开房间门时思索出答案,认为陈牧成是被受灾的景象吓到了,毕竟大多数人直面这种场面一时间都难以承受。 杨乘泯意识到这点后没着急回去,目光倾一些,很自然地跟看了他很久的陈牧成对视,说:「去洗个澡。」 水太脏,各种微生物垃圾污秽,浑浊得像泥浆。 陈牧成哦了一声,慢吞吞地撩着短袖下摆,脱到一半,半截腰身露出来,突然问杨乘泯:「你走不走啊?」 走自然是要走的。杨乘泯拧开矿泉水盖子,给陈牧成递过去,没直接说:「现在不走。」 陈牧成的手放回去,衣服不脱了,喝了几口水,就那么湿着从水里蹚过来的大半个身子跟杨乘泯一同站着:「那等你走了我再去洗。」 他有点扭捏地说:「我跟你说会儿话。」 杨乘泯没吭声,捞了把椅子坐下,弯腰垂头,从脚踝开始,把陈牧成湿着的裤腿一点一点折起来。然后他开口,没有问说什么,而是问:「想听什么?」 陈牧成本来还拘谨着,被杨乘泯这么一对待,多云转晴般要把心里在意的全袒露出来,但开口还是那句,小声嘟囔着,很固执:「我也不是只会给你找麻烦的。」 杨乘泯这下清楚他和他那股隔阂感是从哪来的了。 好像确实是这样,陈牧成自从来到他这里,从第一天的打架开始,都好像一直在给他带来一些牵连。尽管杨乘泯对这些牵连无感,但可能在别人看来,就是一些让人厌烦的麻烦。 第40页 杨乘泯这时细细回想了一下郑元纬先前电话里有指向性的意味不明,有预感可能是他跟陈牧成说了什么。 但杨乘泯不可能直接问,也不必问。谁都没有恶意,谁都没有错,谁都是站在自己看到的角度来说话做事。 杨乘泯只需要将他的角度展给陈牧成,而不是去纠正别人的角度。他看着陈牧成,面色跟平时一样没有变化,却多了几分隐约的认真:「我从没觉得你在给我找麻烦。」 「真的啊。」陈牧成一下子在杨乘泯面前蹲下,头仰起来,眼睛亮亮的。 「嗯。」杨东给他打电话,说陈明宏的儿子要来他这里住,为什么来,什么时候走,杨乘泯一概不知不问。 对杨乘泯而言,陈牧成的出现像一块儿粗粝的石头,被扔进他这条满是细沙的河,杨乘泯既然接受他被扔进来了,那溅起涟漪或是格格不入就都很正常,不为异样。 至于杨乘泯为什么接受。杨乘泯清楚是他大有私心在。 「真的。」杨乘泯说,「你还有什么顾虑?」 「那你来这里呢。」陈牧成打量他从头到尾,将杨乘泯从未有过的失态全归根在自己身上。若不是他害他来这里,他也不会遇上这场雨。 「你不觉得你来这里都是因为我吗?」 这样听起来,陈牧成似乎还在为医院那场风波而困扰。但怎么会是因为他呢。杨乘泯清楚杨苍成心给他找不痛快,不管有没有陈牧成杨苍都会,所以如果一定要说谁因为谁,陈牧成才是那个被他受牵连的人。 杨乘泯依稀记得他好像跟陈牧成说过他来这里和他没关系的话。但现在看来,应该是没说过,或是没说清。 杨乘泯把手机打开,找出派任义诊的工作通知。为了不让陈牧成事后再为了什么而陷入自责,杨乘泯主动告诉他:「我和杨苍的事跟你没关系,明白没?」 「不明白。」陈牧成硬气地吐出一句话,「那我就是讨厌杨苍,我和杨苍的事还跟你没关系呢。」 陈牧成说:「那我现在住在你这儿,我们俩都跟杨苍有过节。」他学杨乘泯的口吻,语调扬起来地讲:「你明白没?我们俩才是有关系的人。」 强词夺理,完全没有逻辑。但杨乘泯沉默了一下,突然问:「你就这么想跟我扯上什么关系?」 陈牧成点点头,又摇摇头,手不知从何时开始放在下面,有一搭没一搭地拧杨乘泯裤脚上的水,如实说:「我一开始不想跟你有关系的,但可能是你对我太坏了。」坏这个字用在他和杨乘泯这里其实不大合适。陈牧成想了一下,纠正道:「没人像你这样对过我。」 人总是被没有过的东西所吸引,为之好奇,为之执着。一开始只是好奇他冷漠的面色下面有多少柔情。之后呢。之后执着什么。陈牧成不知道。因为他觉得他目前还只处在这个好奇的阶段。 「反正。」陈牧成说:「还是你对我太不好了,要是你对我好点,跟其他人都一样,说不定我就不想跟你有什么关系了。」 事实上杨乘泯已经在对陈牧成好了,只是杨乘泯没有一个可以用以衡量的标准,这导致他不清楚,这个好是要对他多好才算好。 杨乘泯向后挪了下椅子,两腿抽出来,说:「去洗澡,我走了。」 陈牧成哦了一下,失神地感受着手里残痕下来的水迹。 他倒不是因为这么多天没见杨乘泯想把那点生疏掉的东西找补回来,虽然也有点那个意思吧。更多的是他想到他在来时看到的那辆二院专车里面的医生,很不舒服,蔫头耷脑,伸展不开地蜷着身子靠在窗户上休息。 陈牧成抬了下头四处张望。挺破的,床也不大,有味道又潮湿,空调还不通电。 但也找不到更好的了。在这个资源有限的条件下,找不到更好的可以让杨乘泯好好休息的地方了。 「哥。」陈牧成的头侧过去,在杨乘泯开门时挽留道:「你留下来吧。」 第19章 同床邀请 「我害怕。」陈牧成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假话,「这儿太阴森了,我没住过这种地方,外面还下雨,我不敢睡。」 杨乘泯没认为这里有他嘴里那么夸张。他折回去,窗帘一拉,把那扇雨不断拍打上来的窗户,可能唯一跟恐怖沾点关系的因素遮得严严:「你睡了我再走。」 「那也不行啊。」陈牧成来回踱步,地板踩得砰砰响,「那我要是半夜醒过来怎么办啊,我还是害怕啊。」 杨乘泯对着他那张严肃的脸看了片刻,无端问:「我在这儿你就不害怕了?」 陈牧成点点头,重复道:「你在这儿我就不害怕了。」 不明确他到底是需要他还是需要一个陪伴。但杨乘泯要留下来的话,也不是一件很为难的事。 杨乘泯这次不再走动,于是这在陈牧成看来是默认。生怕他会反悔,立马冲到卫生间去洗澡。 裤子湿了,陈牧成最后洗完还是没穿。裸着两条腿出来的时候,头顶的灯闪了两下,屋里骤然暗下来。 陈牧成在黑暗里看不清杨乘泯,凭着记忆摸索到他身边,说:「停电了。」 他走过来,似乎绊到了什么,猝不及防朝杨乘泯紧紧压过来一个重量。 杨乘泯下意识扶了他一把,不知道擦着哪,手感很滑,腻腻的,杨乘泯仅仅多停了几秒,陈牧成就叫嚷起来,不安分地挣扎:「哥,我痒,别摸了。」 第41页 杨乘泯没听明白什么意思,让他站好,手收回来开手电,才看清他没穿裤子,短袖齐齐盖住大腿,一边挠一边皱着脸说:「你摸着我腿了。」 他不止是摸着他腿,他是从他腰间一下滑到大腿根。陈牧成这次和杨乘泯的过近不再出现那股扰他心烦的心跳声,更在意的是他经杨乘泯游移般触碰,烫得要烧起来的皮肤。 陈牧成像给降温似的挨个用手抚了抚,一时间感觉不适应得很。尤其是一想到裤子肯定是穿不了了,更让他觉得他等会儿光着腿跟杨乘泯躺一张床上别扭得很。 杨乘泯对他这话倒没过多反应,手电一撤,照着床说:「在这儿等着。」他去而復返,在附近的超市给陈牧成随便买了条裤子。 这下陈牧成又随意自如起来。屋内蜡烛点上,几只蚊子被投射得显然。他在床上站起来,追着拍了几下,具体拍死没也不清楚,洗过手要躺下了,杨乘泯还是不动,在椅子上一只手缓缓揉着肩。 「哥。」陈牧成殷勤地探着脸,一副讨好模样,「我给你揉。」他站在杨乘泯身后,双手搭上去,来来回回地推了捏,捏了按,有模有样,装得挺像那回事。 昏暗的房间被微弱烛光支撑,把墙面上的影子燃烧得跳动。 半晌,似是杨乘泯终于被他取悦到,陈牧成听见杨乘泯很小很低的笑,倦倦地藏在喉咙里。 陈牧成这下没心思继续了,刚要催杨乘泯睡觉,杨乘泯却一下转过来,眼睛沉沉地,一只手放在桌上撑着脸,在蜡烛下一晃一晃地问他:「来这儿干什么?」 杨乘泯太多时不会擅自问他一些问题,就像陈牧成那时跟踪他和他女朋友,就像他被杨苍扣到医院,杨乘泯从来不会过问这些原因。所以陈牧成没做好回答这个问题的准备。 他后退了一下,在我担心你和我想帮你间选择了后者。 「我想帮你啊。」陈牧成说。 「帮我干什么?」 他这样问陈牧成,陈牧成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回答。 毕竟陈牧成只是想证明他也不是只会给杨乘泯找麻烦。但杨乘泯也已经告诉了他,他从来不觉得他是个麻烦。 那陈牧成只能说:「我担心你啊。」 「我给你打了那么多电话,都没人接,我就想,要是我来这里能碰见你就好了,碰不见也没关系,那我就做点好事,做好事不会添乱的。」 做好事当然不会添乱。但他这样说,杨乘泯便一下子有所悟,似乎都能圆起来,那个合理的原因在这里。可以将他这番所作所理解成他担心他,索性做好事来给他积德。 真是天真得可笑。 杨乘泯却笑不出来。 因为没有遇到过,所以遇见了的第一反应是诚惶诚恐。原来是这样的吗原来被担心的时候是这样的吗?原来人在担心的时候走投无路是会寄托在一些虚妄的东西上吗? 其次是感激,我能给你一些什么呢,我有什么能给你的呢,你想要什么呢。 杨乘泯在这时发现陈牧成的出现也不止是格格不入和溅起涟漪。杨乘泯一些不被有过的情感成分在陈牧成这里得到了。那些寻常得不值一提又珍贵得好比难能的情感成分。这让杨乘泯好奇,还有吗,还会有吗,除了想念和一些担忧的牵挂还会有别的吗? 「别挠了。」杨乘泯拽着陈牧成捞到面前,手下来,横穿他的短袖下摆。他的目的是腰那块儿,然而陈牧成以为他要扒他的裤子,死死抓着不松,捍卫道:「你干什么!」 杨乘泯这下语气变柔,无奈地说:「我看一下。」 这边蚊子毒,洗完澡出来杨乘泯就见他一个劲地挠,他说陈牧成:「你自己脱。」 「哦。」陈牧成把短袖脱掉,裤腰褪了下,那片里外重灾区展给杨乘泯,崎岖一片,这一道那一道,下手没分寸,抓得面目全非。 杨乘泯把先前买的风油精找出来,本来是要给他涂的,刚拧开盖子,注意到他似乎好像很抗拒些什么。 杨乘泯转而举着那只蜡烛,照着他:「自己涂吧。」 陈牧成半半拉拉,这抹一下那儿擦一下的乱七八糟涂到后面,似乎发现不太方便,别别扭扭地跟杨乘泯开口:「哥,你帮我一下吧。」 其实后面没几个包,杨乘泯随便给他蹭了点,更多的时间用在了观察陈牧成这人身上。 杨乘泯觉得陈牧成还是没太长开。 但也不是纤细,只是一整个肉身薄薄的,锁骨肩膀尤为明显,蜿蜒隆起与陷伏。腰线很长,腰很窄,后背中间那道沟壑分明,和脉络一直往下延进裤腰的束口。裤腰褪得多,椎骨上方两个浅浅的凹陷抓人眼球。 杨乘泯把蜡烛往前倾了倾,抽出一根手指,力道晦涩,像揉,也像捻地摁了一下。 陈牧成浑身一个激灵,站直,不动了,僵滞得如同被点了穴位,一言不发。 「腰窝。」杨乘泯收回手,蜡烛放好,无关紧要地道出两个字。 「哦。」陈牧成缓慢地转过头,问:「那是什么?」 杨乘泯也不知道这个东西要怎么跟他解释,事实上他连他刚才的行为都没办法解释。想了想,杨乘泯说:「跟梨涡一样,长在腰上。」 「那多难看啊。」陈牧成下意识戳了戳嘴角,头一偏,两手扒着往后腰瞅。 「不算难看。」杨乘泯的手轻轻敲着桌沿,好像感觉话过于生硬,补充:「很好看,很多人没有。」 第42页 陈牧成不纠结了,目光变通般盯住他,想在杨乘泯身上验证什么:「那你有没有啊?」 杨乘泯如实说:「没有。」 「哦。」陈牧成爬上床,两条腿一盘。在昏红昏黄,奄奄不明的烛火下看杨乘泯,看了很久,窗外不再有雨声。 陈牧成猜想杨乘泯可能根本就没想在床上睡,但这应该要和陈牧成同床没有关系。是这里太不干净,床单污渍斑斑。杨乘泯也不太干净,衣服失色,浑得不像样。 「哥,你去洗澡吧,我去给你买点东西。」他沓着鞋下去,敏捷迅速得不给杨乘泯回拒的机会,「好好休息一下吧,你太累了。」 第20章 怨及与恨 杨乘泯洗完澡出来发现整张床变了一个景象。 原本零落着黄色印子的廉价白色床单,被蓝色的,携带卡通图案的新床单完全覆盖,被子也变了,一张薄薄的,浅灰色的毛毯,有些木屑的味道,像被放了很久,但很干净和干燥。 杨乘泯靠在卫生间门口问:「干什么?」 陈牧成往床里面挪了挪,给杨乘泯留出来一半位置,看着他,心里话吐了出来:「我怕你会觉得不干净。」 杨乘泯再怎么有洁癖,都到这个地步了,这几天什么脏乱差没见过,还有什么可讲究的。他放慢,很细地看了几秒陈牧成,什么也没说,蚊香点燃,开了半扇窗户,还是感觉有些闷热。 杨乘泯随手捡起陈牧成扔在地上的,床单里面的硬纸片,折了一下。然后上床,在陈牧成旁边躺下,那只手留在半空。 杨乘泯早就发现陈牧成这个人很怕热。也不是怕热,是他这个人太热,每次他靠近杨乘泯,率先而来的,就是他那股扑面,像火烫一般迎上来的体温。后来杨乘泯或是抓他胳膊,或是牵他手,只要是触碰他,都给杨乘泯同样的感觉。 在这个有限的环境陈牧成应该会煎熬。杨乘泯一下一下,不紧不慢地对着陈牧成扇。 蜡烛灭了,陈牧成看不见杨乘泯,只能听见那股动静。他嫌太慢,往杨乘泯那边靠了靠,心急地要拿过来自己扇。 黑暗中胡乱抓了一把,抓到杨乘泯的手,从手腕探进去,指尖勾到那把简易扇子,不碰,反而故意挠了一下杨乘泯的手心。 杨乘泯无动于衷,只是语气像嫌他烦似的:「你睡不睡?」 「我觉得我可能睡不着。」陈牧成又往里,打滚一样翻了来回。 具体为什么睡不着没说,杨乘泯也不好奇,还是只管给他扇风。倒是陈牧成,这回儿转了过来,朝着杨乘泯那面就没再动过,嘟囔着:「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睡不着啊?」 「愿意睡就睡。」杨乘泯说,「不愿意睡就出去搬东西。」 「我不去。」陈牧成委委屈屈,对杨乘泯吐诉,「我都好几天没跟你说话了,那我想跟你说说话都不行啊。」 杨乘泯觉得陈牧成这个人嘴里基本都是一些废话,没什么可说的。但他这样提了,杨乘泯便任他。 黑暗中容易昏沉,杨乘泯开了手电,放在一旁,听陈牧成兴致勃勃地说他这几天都干了什么,吃了什么,把家打扫的很干净。杨乘泯有一搭没一搭地嗯着,想到日子,随口问了句:「高考考了多少?」 陈牧成哑然,蓦地不吱声了。他一直以为杨东把前前后后所有事都告诉了杨乘泯,可现在听起来杨乘泯好像并不知道他来他这儿的完整原因。 陈牧成仰着脸观察杨乘泯,杨乘泯的眼睛很平静地闭着,整个人很平缓很放松,似乎不是真的感兴趣。 于是陈牧成如实说:「我没去高考。」他猜测杨乘泯应该不会问他为什么。 杨乘泯也确实没问他为什么。他只是睁开了眼,一言不发地看着陈牧成。 明明沉默,淡然似水,又锋利不可挡,能洞穿陈牧成。无言,却似是震耳欲聋,比开口发问还要逼迫。陈牧成缩着脖子,心虚一样往下挪了挪。 难得杨乘泯主动想知道他一些什么事情,陈牧成恨不得把他里里外外刨个干净展给杨乘泯。 只是。难得杨乘泯想知道。陈牧成害怕杨乘泯还想知道更多。 如果陈牧成说了,说他因为罗清才没去高考。那杨乘泯会想知道罗清为什么会这样吗。他会想知道他的妈妈为什么会生病吗。 那陈牧成能告诉他吗。他能赤裸裸地跟他说,我妈这样都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的出现刺激到她,都是因为你我妈才精神不正常。 不可以。陈牧成怎么可能这样说。这是陈牧成和杨乘泯背后不可昭然若揭的东西,一旦揭开,放到明晃晃的地方去袒露,陈牧成和杨乘泯的关系就变味儿了。 陈牧成是个拎得清的人,他能保证他不把罗清和杨乘泯混为一谈,他能保证杨乘泯是杨乘泯,杨乘泯仅仅只是杨乘泯,杨乘泯和他被罗清伤害的那些事无关。 那杨乘泯能这样吗,杨乘泯会不觉得他的存在是给人带来牵连的存在吗。 陈牧成能保证他不会怨及杨乘泯,那他能保证其他人不会怨及杨乘泯吗。 其实陈牧成和杨乘泯之间有很多事都没办法去细想,一旦细想,就一发不可收拾了。就像陈牧成在这时后知后觉发现,陈明宏也不喜欢杨乘泯,提起杨乘泯总是客套的,淡淡的,场面的,不想过多深入的。 好像所有人都不喜欢杨乘泯。 第43页 杨乘泯的妈妈不喜欢他,杨乘泯的爸爸不喜欢他,罗清不喜欢他,陈明宏不喜欢他,杨苍不喜欢他。 但是为什么,明明造成所有错的不是杨乘泯。 「哥。」陈牧成的眼睛发涩,他很小很低声地说:「对不起啊。」 在陈牧成过去的十八年,从来都是别人给他说对不起,还没有一个人,能让陈牧成主动的,恳切地,犹如负罪般讲出这三个字。 陈牧成不是无厘头也不是同理心泛滥,他只是感到不应该。杨乘泯不应该是这样的,正如陈牧成感觉余千思不应该是悲伤的。所以陈牧成当下,乃至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都大概会不计较得失的去为余千思的明媚做一些守护。 杨乘泯也不该是这样的,他不应该蒙受这些错,他不应该负重这些怨。所以没有所谓的为什么,陈牧成这个人向来霸道蛮横没有道理可言,既然没人来道这个歉,那陈牧成就来替所有人道。这是杨乘泯该得的。 杨乘泯不知道他随口一问的话在陈牧成心里辗转,滋生起惊涛骇浪。他不明所以地问:「道歉干什么?」 「我。」陈牧成深吸了一口气,抽泣着,像快哭出来了。 「没事。」他挥起手臂,遮住情绪,死活不开口了。 「有话就说。」杨乘泯向陈牧成倾过去半个身子,一只手一下子抓住他两个胳膊,悬在头顶,强硬露出他整张脸。 杨乘泯更不解了。他不认为陈牧成心理承受能力差到问个高考分数都要哭出来,但杨乘泯也找不到别的原因了。 对上那双酝酿水汽的眼睛,他顿了一下,不确定地问:「我欺负你了?」 「没有。」陈牧成克制着,泪水没掉,紧一紧,又吸一吸鼻子,「我就是想到了一些事。」 他挣扎了两下,手还是被锢着,对整个人失去身体的掌控权极为不满,瞪着杨乘泯:「你弄疼我了。」 一双眼睛抬起来,双眼皮窄而薄,从眼角徐徐折到眼尾,大多时平缓外露,偏偏在向上望时激昂,活灵活现,像两弯倒挂着的小小月钩。 很常见,他常常这样看杨乘泯,杨乘泯见怪不怪,未被吸引。 勾他注目的,是眼尾那簇前所未见的,经不知名情绪晕染,在湿漉漉的眼眶下浓得化不开的水红。 这样的颜色往往象徵脆弱,轻而易举招人怜爱。在这个总是奋勇得好似刀枪都无畏的人身上尤其。 杨乘泯上次没有看到,他大抵是被一些不曾窥见的反差吸引,莫名,多停留在那双眼睛上一刻,和陈牧成经歷了一个在杨乘泯看来堪比漫长的对视,才松开,往外退,却没退多少。 陈牧成拧着脸吹了吹疼的地方,注意到杨乘泯和他靠得很近,不到一个拳头的距离,似是触手可得。 「哥。」陈牧成忽而问:「我能不能抱你一下啊?」 听起来是跟杨乘泯商量。下一秒,两只手擅自从腰间穿渡,力道很紧地缠住杨乘泯,头同样埋过来,奋不顾身地扎进杨乘泯的胸口。 「我不会怨你的。」陈牧成的声音被衣服隔阻,消去一层锋利的躁动,只剩下有些闷,有些哑,有些含混不清的坚定,「我永远都不会怨你的。」 杨乘泯早已经习惯了陈牧成这个人无缘无故的一些举动,但这和他没有推开他没关系。限制杨乘泯无法抽离的,一是这个突如其来,热腾腾,携带潮湿的汗的拥抱。二是陈牧成那句意向不明的话。 杨乘泯不是一个爱跟人产生肢体接触的人,事实上这种界限的拥抱,杨乘泯和陶南意也没有几个。 身体和心口都被胳膊和手掌裹住,小心,粘腻,紧实,不掺杂任何情慾的。然后再进一步,双臂搂住时,有一些不可忽略的强势存在。都穿着衣服,还是烫到身体里,和钻进鼻腔的风油精气味一齐,令杨乘泯有些无所适从。 他保持着那个姿势没动,眼睛垂下,在不充足的光源间盯住陈牧成后脖颈那块儿露出来的骨头,旁敲侧击,有些试探的意思:「怨我什么?」 「你不用知道。」陈牧成动了两下,还是没从杨乘泯怀里钻出来,「你只需要知道我永远不会怨你就行了。」 针对他这句话,杨乘泯很想问一句为什么,这个为什么甚至可以挂钩到杨乘泯接受陈牧成来他这儿的私心。只是杨乘泯最终还是没问。忘了也好,不会怨他也好,既然都没人再想提起,杨乘泯也不必太过挂怀。 「行了。」杨乘泯要睡觉了,关了手机,横出一只胳膊赶人。见陈牧成没半点反应,语气一下生冷下来,「还要抱多久?我哄着你才行?」 「说话那么难听干嘛啊。」陈牧成拖拖拉拉地撤开了,「真是的,我就抱你一下,都是男的又没事。」 他负气地翻了个身,觉得杨乘泯太小气了。小气归小气,陈牧成也不是很在意这个,他更多的心猿意马,是源于杨乘泯背后那些理不清又剪不断的东西。 陈牧成又翻回来,一动不动,一眨不眨,盯着黑暗中的杨乘泯。 良久,杨乘泯快要睡着了,听见背后很轻地问了一句。 「哥,你恨不恨杨苍啊?」 所有事端与变故,发生与歷经,都出自杨乘泯的妈妈和杨东,他们抛弃和丢下杨乘泯。而杨乘泯总是淡然,看不出在意与否。陈牧成想知道杨乘泯是真的淡然吗。他是真的打心底里觉得没关系吗。他对他们怎么看。他对他们有怨言吗。陈牧成想知道。 第44页 至于陈牧成为什么问出口的是杨苍,因为陈牧成无法一针见血的,去残忍地让杨乘泯直面那层无法割捨,且割捨不掉的关系。他说不出,你恨不恨杨东啊,你恨不恨你妈妈啊这种话。思来想去,陈牧成想到杨苍。 杨苍怨尤滔天,那些年他对杨乘泯做的事虽不占主导,却也能与杨乘泯的妈妈和杨东相持不下。所以陈牧成以杨苍作参考来自行推断。 「问这个干什么?」 「我想知道。」陈牧成无所事事地把两条腿抻到墙面,折出一个标准的九十度角,开始掰扯:「我不是很喜欢杨苍这个人。」 陈牧成这回儿说的是实话,不是为了讨好杨乘泯而刻意迎合。在陈牧成不倾向任何人的那个公平的角度来言,杨苍是有点可怜的。 杨乘泯是真的困了,声音低沉,没有攻击性,懒懒倦倦的一个嗯。 「那你呢?」陈牧成无非是想让杨乘泯亮出来他对杨苍的态度,他很认真地缕析,「杨苍是挺坏的,你肯定也不喜欢杨苍。」 不喜欢和恨还是不一样的。尽管都是负面情感,但不喜欢是轻微的,不强烈的,具体投射在反感或是看不惯。恨却是更深厚更沉重,放大不喜欢,充斥狭隘,扭曲,甚至夹杂难以释怀的痛苦,让人苦苦,被拖被拽,像藤蔓一样缠住,挣扎不开。 陈牧成再一次问:「那你恨不恨杨苍啊?」 杨乘泯没有正视过这个问题,倒不是说他真就大度到对蓄意的恶都可以不计。更多的是杨乘泯认为恨这个情感的成分太复杂了,杨乘泯不愿意去想一些复杂的东西,也自然不会擅自去给一些他不明不白的人随手扣一顶顾名思义的帽子。 不过杨乘泯能看得出来,杨苍是挺恨他的。恨他的出现,恨他和他断不开的血缘,恨他害他失去了什么。恨得面目狰狞,恨得没有底线越过人性。 不过那是杨苍,杨乘泯至今意欲不解,没有遇见并切身感受。那种轩然大起又轰然决堤,极为深刻且痛苦,牵一髮而动全身的情绪,或许等杨乘泯出现了,杨乘泯才能定义什么是恨吧。 最终,杨乘泯只是扶了一下陈牧成摇摇晃晃,不安分往他身上栽的脑袋,说:「睡吧。」 第21章 枝桠 荆棘 脸庞轮廓清晰,眼神不显情绪,鬍子颳得干净,换上一身整洁的浅灰色家居服。整个人舒展,不见疲态。唯独面色沉寂,泛着薄薄冷意地站在房间门口看着他。 那时陈牧成在第二天一大早便被杨乘泯遏令回去,又三天后至今日,水灾随着高效救援逐渐退散,陈牧成才终于又见杨乘泯。 刚刚醒来,意识混沌,视线里的人也是不真切的。陈牧成缓了一拍,很快地下床,十分新奇地围着杨乘泯上下打量,直至察觉杨乘泯的指甲都剪得齐净后,自言自语道:「不是在做梦啊。」 「嗯。」听起来他似乎总梦见他。杨乘泯说,「不是。」 他往里走,进到房间开始收拾归置自己的行李。陈牧成在床边坐下,近乎侷促地揉了两下眼,没话找话地问:「你吃饭了没啊。」 「吃了。」 「哦。」陈牧成说,「我还没吃呢。」 这样几个明白的字组成的一句话在杨乘泯听起来简直是没有一点有用的信息。他回看一眼陈牧成,刚醒睡眼惺忪,提不起精神正常,但那副不自然,扭捏的神态并不似提不起精神。 于是杨乘泯问:「你想说什么」 陈牧成原本是没什么想说的,他想杨乘泯肯定都会问他的。 杨乘泯有他的讲究和注重。陈牧成刚来杨乘泯这儿时只是躺了一下杨乘泯的床就被杨乘泯扔了套床品,那么眼下陈牧成在杨乘泯这张床上折腾来折腾去地睡了那么多天,把杨乘泯原本规规矩矩的房间搞得七零八落的不像样。他想,杨乘泯不会漠然的。 做了坏事的人总是这样,如若对方先发制人,反而有契机倒打一耙。 陈牧成早早准备好诸多占理的辩驳措辞,但杨乘泯反而简说,甚至省略,这便令陈牧成虚下来。 眨眨眼,陈牧成不攻自破。可惜气势还在,不减反增地拿出他那套理由,振振有词道:「下雨把我的墙都弄湿了,屋里全是水,我睡得不舒服。」 杨乘泯这下停了动作,去陈牧成的房间查勘情况,陈牧成也跟过来,装煳涂,掩耳盗铃地指着那面墙颠三倒四地说不是。 杨乘泯蹲下来蹭了两指,起身时没意识到身后的陈牧成,一下和他来了个猝不及防的面对面交视。 其实也没有太多天不见,只怪杨乘泯未曾留意过,眼下便为时已晚地难以补救。 他聚焦在陈牧成眼底那片淡青。他长得白,白也是有很多颜色的,他那种白不近杨乘泯这种泛着沉沉冷气,不容切近,能似雪般冻掉唿吸和目光的白。而是那种洁净,通透,细腻,昂然向上的生机与活力以及充足的气血泛滥。 因此一旦注意就绕不开了。突兀,浓郁,烈然,在他脸上不相配得像有疵的羊脂玉。 杨乘泯不想知道陈牧成这几天都潇洒放纵不知日夜到什么程度,然而他扳过陈牧成的下巴,就像已经知道。在眼皮下,在那点淡青上,用力摩挲了两下,力度似拭。拭掉他这几天潇洒放纵不知日夜的产物。 直至陈牧成嚷起疼,眼下泛起阵阵的红,他才收手,头也不抬地在手机上联繫人来修补。 第45页 然后给陈牧成晒被子,扔掉先前那套超市便宜劣质,磨得人难耐的床品。从柜子里拿出一套新的,棉质的,手感柔软,杨乘泯手洗过的。 做完,不顾陈牧成一头栽进去打滚,咋唿好香咋唿个没完。最后一个角掖进去,匀平褶皱。看了下时间,进厨房开火。做中午饭前先做些别的让陈牧成填填肚子。 一个鸡蛋打进去,油声滋滋地跳出来。陈牧成洗完脸出来定晴一看,也不管杨乘泯是不是给他煎的,只讲:「我不喜欢吃鸡蛋。」 杨乘泯骤然一顿,把火关了,转身,垂眼拢在陈牧成湿哒哒的脸上。水往下淌,在下巴凝成一个尖。杨乘泯随手抽了张纸,凑近他,晕掉,问:「还不喜欢吃什么?」 「没有了。」陈牧成根本察觉不出来杨乘泯有什么反常,在他的认知里杨乘泯就是要对他好的,就是要这么轻声温和地跟他说话的。 他呆杵在杨乘泯面前,皱着一只眼,任由着他拿掉他眼皮上的睫毛,开始吐露一些废话,「但是我小时候是喜欢吃的。」 杨乘泯也确实记得陈牧成小时候是喜欢吃的。 他浅淡地扫他一眼,随口问:「为什么」 「不知道。」陈牧成不是很在意地说,「可能是我长大了吧,长大了就不喜欢小时候喜欢的东西了。」 是这样吗,人长大了就会不喜欢小时候喜欢的东西了吗,小时候贪恋,奢求,百经不厌的东西长大了就会不喜欢了吗? 陈牧成小时候喜欢的东西在这时一一浮现,都栩栩如生,跃然面前,像有生命般争先恐后地向陈牧成袭来。 陈牧成在其中挑选,避开最勐烈的,择来择去,拎着一样,不鲜活的,不主动趋近他的,蜷在角落的,蒙沉了许多灰的出来。 「但也不是这样。」他仰首注视杨乘泯,渴求再次验证。 杨乘泯整个五官的布向都充斥锋利,但要让陈牧成说,杨乘泯这双眼睛才是最重中之重的。很狭长,尖锐度从眼角延至眼尾,睫毛平坦,不扬也不抑,瞳孔充斥几近潮湿的凉意。看得久了,人便像坠落进出不去的湖底。 这样一双眼睛,极致凛冽,淡薄无妄,不存在任何温和的构件,俨然冷血。然而陈牧成穿过时间轮变和春秋岁月,静悄悄的,不为人知的,在其中窥望见些什么,是陈牧成想要永远珍藏和守候的。 他很认真否决掉他那句话:「我小时候就挺喜欢你的,我现在长大了也还是挺喜欢你的。」 可这种喜欢是什么呢,这种喜欢和他喜欢余千思还是不相似的,和他喜欢陈明宏也还是不相似的。 陈牧成无意识嚼了两口杨乘泯重新烤给他的面包片。最后总结出是他在情感上常常浅显,只注重表面,看得见喜欢就是喜欢,自然不易察觉也不易懂那些埋潜在内心最深处久扎成根的东西。 便也不再纠结要果了,未待杨乘泯应话,他先愤然,委屈挤在喉咙间,心里难受受的:「但是你小时候就不喜欢我,你现在还是不喜欢我。」 杨乘泯一直认为表达喜爱之意的这种能力是天生的。这种随时随地都能从嘴里吐露出来的打动人心的话,和那副总是炙热地,滚烫地,灼烧地注视着一个人的眼神是全然一样的。是一种人生下来就会,天赋异禀,不需要经后天薰染,毫不费力的勇敢。 眼下杨乘泯手指一落,放在陈牧成下半张脸,捻掉他嘴角的面包屑,看着他,再次笃定,确实是天生的。 因为杨乘泯从小就不会,不会直白且大方地对一个人表达出喜爱之意。骨子中的寡淡也好,不擅喜怒的情态也罢,总之杨乘泯就是不会。 因为不会大概才让陈牧成误解,他小时候就不喜欢他。 因为不会所以杨乘泯面对如今的陈牧成,也依旧讲不出辩驳或是正名的话。 「你小时候挺可爱的。」 杨乘泯转移话题,不再把闲情停留给陈牧成,瞧了下时间,冰箱里拿出条处理过的鱼开始做午饭。 陈牧成同步追进厨房,对杨乘泯这个回答颇有不满,在他身旁碎碎念道:「怎么可能不可爱啊。」说着,还很引以为豪,沾沾自喜,「我小时候那么多人说我可爱。」 是吗。 但那些人和杨乘泯看到的应该还是不一样的吧。 纵使过去那么多年,许多记忆都像上了一把难打开的锁,杨乘泯却不费吹灰之力,不用找钥匙,很清晰回想起,和陈牧成见的第一面。 很小很小,堪堪熟悉正确的语言,知道要叫杨乘泯哥哥,眼睛圆圆的,走起路来蹦蹦跳跳。在饭桌上的时候吃一口就要盯住他看一眼。中途杨乘泯出去透气,小跑地跟出来,奶声奶气地问:「我叫陈牧成,你叫什么呀。」 杨乘泯说他叫杨乘泯,又很绞尽脑汁地思考乘是哪个乘,是不是和陈牧成一个成。 手指划拉在落了薄薄一层雪的地面上,生涩笨拙地写出一个羊和一个成,扭扭曲曲,横七竖八,说他已经上了幼儿园。 是很可爱的。思绪停在泛灵论阶段,手指被雪染得发冷发麻。但是没见过雪,也不知道冷到麻木的感觉怎么形容,最后对着通红的手指冥思苦想了很久,说他的手坏掉了。 于是杨乘泯告诉他这是雪,解释什么是雪,在南方城市难以见到的雪。陈牧成就很新奇地高举着手接从天而落的雪,痴痴地欢唿雀跃。 第46页 是很可爱的。可爱先入为主,致使杨乘泯再见到如今的陈牧成确实不是很喜欢。他把小时候的他和现在的他分的很开。太妄自,太随心所欲,太肆意任为。太不可爱。 几乎是小时候与长大后在那个瞬间不止不息地叠合交错,催发杨乘泯不可避免说出了那一通令他当天摔门离去的话。 但后来杨乘泯闲来无事时又想了想。他自幼唿风得风唤雨得雨,身边有那么多支撑起他这个人骄横纵意的底气,那么他就是在按照他一路通顺无阻的本性去生长,没有磕绊和阻碍,便毫无分岔和偏航可言。 所以,他就该是这样的。他长大后就该是妄自,随心所欲,肆意任为的。这就是他的本色。在长大这条持久的路上出现分岔和偏航的是杨乘泯,没按照本性生长的是杨乘泯,杨乘泯该反思自己,而不是苛责他。 「嗯。」鱼香飘出来,杨乘泯把火关小,开门迎接修墙的师傅,说:「现在也挺可爱的。」 「真的啊。」陈牧成被杨乘泯这个话取悦到,一时间很欢实,神采奕奕,片刻过后却又有点低落的蔫巴情绪讲,「我还以为我现在很讨人厌呢。」 为什么会这样想呢。为什么会这样觉得呢。不喜欢和厌恶是很不一样的,是有人明确地厌恶过现在的你吗。杨乘泯一而再再而三回头看他。 陈牧成捏着勺子,猫着身在灶前喝了几口鱼汤,在心急得被烫得紧紧皱住脸后,似乎是有所感般朝杨乘泯望来,一交汇,很毫无保留,诚实坦切地开口:「我爸说我现在太不懂事了。」 「不尊重人,没有礼貌,没有教养,没有素质。」 这些都还好,对陈牧成而言,打击性最大的是。 「我爸说我不像他的儿子。」 是很伤人的,即使陈牧成自己心里一清二楚。但是从自己无比尊重的爸爸嘴里听到,无疑等于失望,嘆息,和被否决。 陈明宏的儿子应该是什么样。陈牧成有时会专研这个问题。他想,他的儿子应该是像杨乘泯这般出众,如余千思那样优秀,亦或比他们还要。这样,才不有失他当年的风采与熠熠生辉。 但算了,算了。陈牧成也逐渐接受了,接受他长大以后就是这么差劲的,接受他长大以后就是这么不被人夸赞的。不然,无法合理化随着他一岁岁长大,陈明宏对他慈爱到冷淡的细微态度。 所以,算了,算了。陈牧成总是没有像陈明宏那样很厉害的能力来改变自己的,所以他总是只能默不作声自我消化掉这些东西的。 墙刮上腻子,刺鼻的油漆味道携同钻进来的风无处安放地四散。 勺子塞进嘴里无聊把玩,陈牧成一边听那位专业到一眼能洞穿实情的老师傅和杨乘泯的交谈,一边入耳他的谎话被赤裸裸揭穿。 然而杨乘泯寂静,无言,不追不究。那个轻淡地,没有重量,初初崭露带些温意的眼神,不像是不屑,不像是懒得计较,不像是不在意。 但那是什么。 陈牧成回过味,去问:「你怎么不说我啊?」 「你想让我说你什么?」杨乘泯拿出只小碗,盛出一碗汤放在风扇前散热,跟陈牧成说:「等会儿再喝。」 「哦。」陈牧成脑袋探回去,一双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升腾的烟。 说什么?陈牧成也不知道。但是杨乘泯总要讲出来点什么吧。因为它们性质是一样的,这个谎言的卑劣度和陈牧成尾随杨乘泯和他女朋友的卑劣度是一样的,它们侧面反应了陈牧成真的如陈明宏所说的不尊重人,没有礼貌,没有教养,没有素质。 他把脸埋下来,藏在双臂里,闷声问杨乘泯:「你觉得我懂不懂事啊?」 杨乘泯从不认为懂事这两个字是褒义词。他轻轻注目,很注重地,投以完全,他能给他所有的倾向与认可:「你现在这样就挺好的。」 现在这样是哪样啊现在这样不懂事的样子吗 陈牧成三口作两口喝完汤,还想再问什么,杨乘泯却坐过来布菜。夹起几块鱼肉放进碗里挑刺,细緻认真,挑完以后,推过来,说:「你想做什么就做。」 你想做什么就做,不必自责的,不必反思的,不必挣扎的,更不必拿拙劣的莫须有的藉口当名正言顺。你就该是这样的,你就该是像撕破天空的枝桠一样自由而热烈的痛快生长。哪怕你最后会长成野蛮不被人喜欢的荆棘。 但那也没关系。至少对杨乘泯来说没关系。 这个世界上有太多身不由己的事了,逼人改变,逼人在一瞬间长大。逼人褪去软肋,逼人不动声色地自铸铠甲。逼人成为更和平不惊,向现实下跪的大人。 杨乘泯从中走过来,杨乘泯被迫成为他不想要成为的人,杨乘泯不希望有一天看到陈牧成也这样。 所以。杨乘泯调整风扇,吹走陈牧成面上明显渗出来的潮湿汗意,再次告诉他:「做你想做的。」 第22章 羁绊 陈牧成吃饭的时候是很不安静和乖巧的,食不言这三个字在他身上从没体现过。平时他总要坐得没个正形,叽叽喳喳天南地北地跟杨乘泯说来说去,到最后杨乘泯开始收拾了,才急忙忙地往嘴里扒凉透了的饭。 然而眼下,他似是对杨乘泯这个话横生出诸多不解,饭塞到嘴里不嚼,像只囤食的仓鼠一样囊囊地鼓起来。再扩而充之,整个人呆呆靠着椅子,茫然且木的视线扫过来,语气夹杂钝钝,不敏捷的惑感:「为什么啊。」 第47页 粗略吞下嘴里的东西,眼睛一抬再抬,从杨乘泯极为坦然的面色上一辨再辨。陈牧成终于确定先前那个他看不懂的眼神是纵容。杨乘泯纵容他使一些卑劣的手段来达成一些目的。 跟你想做什么就做的话一样。意味着成为一个人的底气,承担起这个人的惹是生非。在如今这个人人趋避责任如趋避洪水勐兽的时代,这些庇护之力犹如主动背起一座沉重的山。 这对陈牧成而言,才是比他目光所及之处的细枝末节,还要更勐烈,来势如山摇地动,海面浩荡的声音。 他突然不再吃饭,散漫歪斜的身子侧过来,两臂端正地放在桌子上,坐得罕少认真:「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啊。」 原来这在你眼里才是对你好吗。 杨乘泯停顿了一下,滞在半空的筷子收回搁好,开始抽丝剥茧地思考这个问题。 有些超出掌控的东西究起来不完全是没有痕迹的。杨乘泯循着源头去找,先窥到的是他给了他一些不被有的东西,他发自内心,想感激他。再则是杨乘泯通过他眺见那时的他。杨乘泯没有按照本性生长,便想守护他的本性。 或许还存在更庞杂的起源,但不管还有什么,不可置否有些东西确实在暗暗滋长。杨乘泯异常清楚,这已经不在可怜他而对他好的范畴了。 于是杨乘泯也接受了,很平静地接受他确实反常得疯了。 他说:「你叫我一声哥,我就该这么对你。」 他也想知道,这份感情纯粹起来是什么样的,不夹杂仇恨和杂质的是什么样的。他只见过仇恨和杂质的,所以他不会对他生出例外念想,不会裹挟别的混浊。 这便是杨乘泯认知他了。他深感若再遇同事外人问或不问他和陈牧成的关系,他都能很坦然且主动地讲出来。这是我弟弟,是的,我有一个很可爱的弟弟。而不是或逃或避,被动被推着承认,是的,我是他的哥哥。 「那你能不能一直对我这样啊。」贪婪是人埋潜在骨子的劣根性,催促欲望作祟,在这时像条蛇一样紧紧把陈牧成盘起来。 他换了个位置,坐在杨乘泯身旁,歪着脑袋一眨不眨地追问:「等我出国了你还能对我这样吗等我不在你这儿住了你还能对我这样吗」 陈牧成是很喜欢杨乘泯的,他想,如果杨乘泯只是因为他住在他这里才对他怎么样,那代表他出国以后,离开杨乘泯这里以后,杨乘泯就会决绝果断地手起刀落,不再和他有任何瓜葛。 这种短促的拥有是非常残忍的,如同烟花转瞬即逝,海市蜃楼虚无,都是不真不切,不实不际,抓不在手里的。让陈牧成想起八岁以后,那场被推下河的风波发生以后,他再也没见过杨乘泯的那些年。 很长一段时间,在连陈明宏也不再提及杨乘泯的那些年,在杨乘泯完全销声匿迹掉的那些年,陈牧成有时会怀疑,杨乘泯这个人是否真的存在过。 十年。十年陈牧成才又一次见到杨乘泯,占了陈牧成活得二分之一还要多。 若这次陈牧成走了,过了这阵子去读书,去跋山涉水到一个陌生的国家,还要几年才能又一次见到杨乘泯。更重要的是,杨乘泯会忘记他吗。毕竟陈牧成现在,再也没办法和小时候一样致人记忆深刻了。 「我要一个保证。」陈牧成不管不顾,嘴脸霸道起来。 确实是霸道,明明是被动者,却怒起眼睛,半威胁半强迫,全然持凶行恶的强盗。杨乘泯偏过头来集中在他这副无理的神态上,看着他问:「你要什么保证」 陈牧成说:「不会忘记我的保证。」 他说得明白,为难的是杨乘泯确实没有什么能给他的保证。他也无法将我会永远当你的哥哥,我会永远把你当我的弟弟这种空话宣之于口。 但不忘记他大概是很轻松便能做到。 光影热辣,层出叠现,密密匝匝地打在阳台一左一右两盆绿植上,最普通的薄荷和铜钱草,郁郁葱葱,郁郁青青,皆笼统成绿。 绿,亦是最寻常无处不在的绿。绿得醒目,极致着鲜活,透底着盎然。杨乘泯家里没有过的鲜活与盎然。 他四下扫去一眼,他不曾在的这段日子,他的家里已然遍布陈牧成存在过的痕迹了。消不掉的,像悄无声息熘进来的阳光一样在犄角旮旯疯狂拉丝结网。 千丝万缕,唯独你的明亮最难斩。因为最随处可见。 「钥匙给你。」杨乘泯说,「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杨乘泯是多么注重私人的一个人,这样一句话,即是杨乘泯接受了不安宁和随时被打扰。而陈牧成又是多么自在的一个人,这样一句话,也等于杨乘泯给了陈牧成一个栖息地。 重量如此昭然,陈牧成却势头勐烈地切近他几寸,并没有完全相信和被满足:「那你会不会换锁啊,会不会让别人睡我的床啊。」 「不会。」短袖领口太大,随着动作松松垮垮地波盪下来,裸出胸口大片皮肤。杨乘泯从肩角给他提上去,收手时不下,反而很自然地往上走,虚虚停在他喉结那颗痣。 是很吸引的,哪怕是泼墨般的点缀。在这截白皙的脖子上,杨乘泯早就注意到。 然后他去想:为什么会在这里长一颗痣。别的地方哪里还有。 杨乘泯总是过于执着陈牧成长大后与小时候存在的一些变化。但是此刻杨乘泯突然觉得,不必太过寻找他小时候的痕迹了,其实他长大了也挺好的,至少从外在来看,一些特别到勾他注目的东西只有长大才会出现。 第48页 最终也只是停,短促停了几秒,没摩挲下去。杨乘泯能很清晰地察觉出他对他存在一些过深的身体抗拒。 他说:「这间房间就是你的,就留给你,没有别人。」 「真的啊。」肉眼可见的欣喜,发自内心地延展出笑,一遍一遍地确认还不够,仍要勾起手指,信奉幼稚的许诺方式真能使一些东西历经时间而恆久不变。 无需开展这项毫无意义的行为,因为杨乘泯说出口的话是绝不会失信的。然而他收拾完厨房回身循见陈牧成跃跃与期待的面色,还是又多余地洗了一遍手,不紧不慢又目标明确地走过来。 手指缠上,两两深视至相拉相勾。 一按,似结下不可攻破的山盟海誓。 第23章 ch3cooh 陈牧成第六次踩着滑板从小区那个长坡上一冲而下时,终于等到杨乘泯下班。 他的车驶进来,一路开得平稳。似是没留意到他,陈牧成也不出声拦,一只脚借地起步,悠悠地跟在车后滑过去。 到停车位,他在车外刚刚稳下,还没喘上几口气,措手不及地,单单探出一个抬眼,就把坐在副驾驶的人窥了个全貌。 陈牧成第一个疑惑是杨乘泯带他女朋友回来干什么。第二个疑惑是杨乘泯今天晚上是不是不能跟他一块看电影了。 杨乘泯这两天闲起来七七八八罗列了一堆全英影视。陈明宏忙得没空顾他,陈牧成自己也不上心那些琐碎,什么适不适应习不习惯的事都等到了国外再说。 只有杨乘泯挂虑到他英语水平不够,在他还没走前特地费心去为他的语言不通作救济。有时也会上手,坐在电脑前笔写出一版又一版基本的日常交流。 一双漂亮的手作出一手漂亮的字,走势停在纸上,虚虚把陈牧成圈在怀里用一口流利标准的英腔一个单词一个发音地教他。 陈牧成认真下来去学东西总是很快,何况杨乘泯亲自带他学。他自信满满,觉得他用不了多久就能登峰造极。 那么针对眼下这个近乎出师未捷身先死的事态,陈牧成必然不允许。他挥起手臂,不顾车里正在商讨约会去向的两个人,砰砰砰地在玻璃上用力拍了几下。 杨乘泯闻声端详他,拿了瓶水下车,盖子拧开递过来,边瞧他昂起下巴狼吞虎咽地喝,边不紧不慢地拆了包纸。 头髮是有些长了的,眉骨上下的位置,松松就能遮住眼,被汗湿潮潮地黏住,极不清爽和舒适。 杨乘泯正要撩开他的头髮擦汗,副驾驶的人在这时下来,走近了时被不平的路段绊了一下,杨乘泯本来要给陈牧成擦汗那只手顺势扶了一把,以一个十指牵合的行径助她稳住。 随即开口,对目视了全程的陈牧成说:「陶南意,叫人。」 意向性模煳,到底是叫什么不明。然而女朋友这个身份雷打不动地钉在这儿,这是陈牧成无法漠然的事实。 便也,无法忘掉地结合那个在他眼前发生的亲昵瞬间,下意识就联想到什么:「不是。」他一下子挣开了,从杨乘泯这次真给他擦汗那只手下挣开了,眼睛难以置信地圆起来:」你俩都还没结婚你就让我叫她嫂子?」 杨乘泯的表情出现一些变化,眉头轻皱的神色不近认可或否决,而是不理解陈牧成为什么会断言一些遥遥无期,甚至未知不确定的东西。 他沉默不语,以至于陈牧成更加对这桩突如其来的结亲不爽。目光成了形,紧凝在杨乘泯身上,利锐得能泛起刀尖般的锋芒。 杨乘泯不明所以,直觉他闹性子,作出把他拉到面前的安抚,屈身系他脚上不知何时松开的鞋带。系好,还想给他擦没擦掉的汗,却被他决绝避开了。 诡异无边的气氛。僵持不下间陶南意忽然笑了,不尴不尬,轻声轻气地打圆场:「你想叫我什么都行呀。」水澈的眼睛弯起来,对陈牧成言道,「小成是吧,我听杨乘泯说过你。」 此话一出,那柄刀尖立马掉转了方向。陈牧成对她连名带姓直唿杨乘泯这个行为很不满意。具象到哪里不满意,或是不叫杨乘泯还能叫什么,陈牧成也道不清讲不明。 可再有不满也只能这样了,陈牧成向来对精神正常情绪稳定的女生有莫大好感。他看着陶南意,强忍吞下这口气,语气硬邦邦地问:「说我什么?」 陶南意怎么知道杨乘泯说他什么,事实上她仅仅知道有这么个人而已。顿然一时,她随口扯了句敷衍他:「说你挺可爱的。」 陈牧成还是面无表情,不过在这话后目光挪到杨乘泯脸上。短促对望,像验证到什么终于肯施捨慷慨来原谅他:「这还差不多。」 话落,踩上滑板,不在状态往楼道进,还要回头盯着杨乘泯有没有跟上来。 进了电梯,身子面向正前方一动不动。明明冷酷地不想搭理杨乘泯,又禁不住开口发问:「你晚上还回不回来啊?」 「回。」杨乘泯没太大反应地跟他说,「只是去吃个饭。」 「那你现在回来干什么?」都要去吃饭了还特地带女朋友回来一趟在他面前刷脸熟。陈牧成一下子又燥起来,「你什么意思啊?你就不能吃完饭再回来,你就非得让我叫那声嫂子是吧。」 情绪脱缰,最后演变成更甚激烈的:「又没结婚,你就非得这么着急是吧!」 从医院出来带上陶南意是顺道,杨乘泯纯粹是不想折腾地拐来拐去,没他嘴里那个特意。他被他无故发了通脾气,理解不了他失控在哪。但杨乘泯还是要纠正他误会他的地方的:「我没想让你这么叫她。」 第49页 「哦。」这下他像无理取闹的人了。陈牧成陡然失声,默了几层楼,问:「那我叫她什么?」 杨乘泯很奇怪地斜来一眼。伦理辈分这种东西是最简单且直观不过的了,他不认为他浅薄到知道叫他哥,却不知道叫他的女朋友什么。 电梯缓缓升忽而停,杨乘泯从他身侧经过,语气平静掷下一个普通的称唿:「叫姐。」 「哦。」陈牧成意识到确实是他过度解读了,难掩理亏地抓了两下衣服。紧接着似是听出杨乘泯的话里话外,倔强地给自己找补,「我知道。」 这么显而易昭的辈分论,陈牧成怎么会不知道。他只是有别的暗地里的心思。这是一种斩钉截铁的认可,他想看杨乘泯在他面前能对她女朋友认可到什么程度。 眼下看到了,没有太深,躁动就自然收下来。陈牧成装得很懂礼貌地问:「我叫她南意姐行不行啊?」 杨乘泯不想纠结在这些无意义的字眼上,嗯了一声,开门,进屋,换了鞋,驻足在冰箱前,问他:「想吃什么?」 陈牧成蹲在门口擦滑板上的印子,他还是很不舍杨乘泯买给他的滑板脏脏的,像爱惜自己小时候的玩具一样轻手轻脚收进柜子。 下一秒找出话里行间的其它意思,开心地小跑到杨乘泯面前,喜悦得像只扑棱翅膀的鸟雀:「你回来是给我做饭的啊。」 「嗯。」杨乘泯是想要带他去的。在下定的那个瞬间杨乘泯又顾及到他可能没有足够的精力来同时兼顾两个人。他给出两个候选任他挑:「面?粥?」 陈牧成说:「我都不想吃。」他好奇,「你们去吃什么啊?」 「火锅。」 陈牧成也想吃火锅,他刚要张嘴说我也要去,但对着杨乘泯又想到似乎自从他住进来后,杨乘泯再也没陪过他女朋友,再也没温存过恋爱。 陈牧成还是很识趣的,杨乘泯能为了他特地回来一趟陈牧成就已经感觉到被重视了。反正杨乘泯晚上会回来的,他还是会跟他一块看电影教他学英语的。他知足地退一步,给杨乘泯让开路:「我自己去买,你走吧。」 他这样说,杨乘泯也不过于坚持了,留下一句有事打电话,带上门离开。 这个时间,太阳静悄悄晕出一天内最柔软单薄的光,橙的黄的粉的,撒了的颜料在眼前滚滚滔滔。陈牧成站在窗前目送杨乘泯,眨眼间被那些色彩迷住,只恍惚看得到楼下两个并肩行在他视野里的人。 碎金的,被斜西方的余晖染得,薄如透明。 辩不清究竟是这画一般的光刺他还是画一般的人刺他,陈牧成目不转睛,完完全全,抽不出来。 自从那次陈牧成无意掉落在地面的钥匙牵制住杨乘泯后,陈牧成便一意认为这把钥匙有招唤杨乘泯的能力。 于是手汹汹抄进口袋,避开人群,利落掷出一道弧线,也凌厉噼开这副画。 钥匙明确砸在杨乘泯身后,熟知地铃铃铛铛声响彻耳中。杨乘泯收脚撤手回身发生在一瞬间,也算陈牧成如愿噼开了。 他框在那面方正窗前,自上而下俯视杨乘泯,森然不动的势态终于在杨乘泯捡起钥匙往回来时飞快跑去换鞋。然后静候在玄关处,待杨乘泯开门进来,眼神烈烈又冽冽地说:「我也要去。」 杨乘泯寻了一下他好下手的地方,轻轻一落,把钥匙掉进他胸前的衬衣口袋,问:「去哪?」 「吃饭,我也要吃火锅。」 「嗯。」一个毫无波澜的嗯,也只有一个毫无波澜的嗯。他不诉求是一回事,他诉求了杨乘泯就以他为先,忽视他的有所顾及。一只手横渡,穿过额头再次撩了一把他的头髮,准备吃完饭带他去剪。 心情有缓,陈牧成蹦蹦跳跳地下楼,连这黄昏都能坦荡荡地直起眼睛去望。他想着杨乘泯都让他去吃饭了,他这下一定要乖巧,好好表现不能失礼。 不料矛盾和变故总是猝不及防逾越在美好愿景间。陈牧成堪堪平息的无名情绪在到车前又不自主开始烧。 不论是陈牧成第一次在杨乘泯的床上见到惊慌的陶南意,或昏暗夜下的尾随偷窥和前不久在便利店前的巧然一遇,说起来这些直视都太有间距,陶南意给陈牧成的感觉只有漂亮,笼统不清的漂亮。 而在今时今日,拉近距离,这个漂亮也顺势迎来转机被细化。 清丽不失英气,飒爽不失柔媚。这是杨乘泯女朋友给陈牧成更具象的漂亮。 陈牧成是很喜欢好看的人的,也很喜欢杨乘泯的。在这两个无可比拟的滤镜加持下,陈牧成原以为他会很喜欢杨乘泯女朋友的。实则没有。人际交往间必发的爱屋及乌效应在陈牧成这里猝然失效。 陈牧成不喜欢陶南意。他不知道原来杨乘泯的女朋友会毫不费力地打破他久以习惯的东西。他呆滞在副驾驶外睖睁原本隶属自己的位置被占据,心底的愤怒烧到极点,燃成一座只待喷发的火山。 胳膊垂在裤边不忿地摩挲两下,想发火,又显得他太斤斤计较。只能硬扯出个脸色,牵强地对降下窗户笑眯眯朝他打招唿的陶南意问了个好。 嘭地一声,针对杨乘泯,后座的门砸得比火山喷发的声势还要大。 第24章 情感败坏 够大。够亮。人流量够多。氛围够热闹的火锅店。 入座,点单,上菜。在这个必经的等待过程中陈牧成敏锐地发现,杨乘泯和他女朋友的相处氛围有些怪。 第50页 不够亲昵。不够亲密。不够亲近。像一杯平淡,不冷不热的温水。 吸管含进嘴巴,漫不经心地喝一口汽水,陈牧成有一搭没一搭扫视坐在他对面的两个人。 客套地你来我往,说些没什么深度的场面话。若有若离的疏离感就像仅为了维持什么而不得不凑在一起吃这顿饭的朋友。 彰彰易见的一层窗户纸。陈牧成戳不透也窥不到里面的东西,只觉得怪没意思的。 牛肉羊肉海鲜捲心菜小白菜蘸着碟料埋头吃来吃去,吃到最后喉咙干燥,又不想只喝干巴巴的汽水。陈牧成从座位上出去,在自助冰激凌机后排队挤了个冰激凌。 舔着奶油回去,四处打量的无聊目光在快走到座位时收回来,定到杨乘泯脸上,毫无预兆的,被一些猝不及防的东西凝住。 那是一个笑。不是往日里展给陈牧成的含蓄牵出一缕,一丝,一点。在这个四下纷嚷混杂的环境,一个很昭然明亮的笑。 不知道听到了什么有意思的,柳叶般狭长的眼睛低垂,嘴角扬起,无声延出一条生动得似风掠起水面涟漪的弧度。 很显然这个笑不是因为陈牧成或是特地绽放给陈牧成的。因为两个人还在聊,不知道在聊什么,也还在笑。明明他走前还不冷不热,是一杯平淡的温水。 陈牧成这时已经没闲心思去辨别,也不想知道杨乘泯是被什么有意思的引发了这个笑。 他凝瞩陶南意头髮上那个经杨乘泯过手,被皮筋草草扎上去的马尾。他有点不舒服。不舒服到想拿杨乘泯买给他的滑板砸他。砸到滑板散架也没关系。 奶油无声无息滴落在手背,陈牧成原封不动伫立在过道上,来来往往的让一让从他身周喊过,他只死盯住杨乘泯。 片刻后杨乘泯似是有所感地举目而来,终于发现了几步外手握着一个冰激凌的他。 很短促,仅仅交视上一秒,陈牧成就三步作两步,架势极大,动静极大地抽身离开,踢桌子挤人,在陶南意面前完完全全失礼掉。 杨乘泯就知道他没有同时以哥哥和男朋友两个身份来兼顾两个人的精力。紧跟其后追上去,陈牧成无视,抗拒,躲避。一路极快地从店内出来。 陈牧成这个人多时吃软不吃硬,脾气上来稍微哄一哄便七平八稳。变故的是眼前这场突如其来并前所未有的发火现场,程度已经严重到不再是杨乘泯简简单单一两句温言细语就能压制下来的。 他在多次去扳陈牧成的肩头或制止他再前行一一被甩开后戛然止下脚步,终于拿出一些年长者教训年幼者的姿态,语气是一个纯粹到完全不夹杂任何情感的凛冽冷调,像是下一秒就能把陈牧成丢在这儿:「见好就收。」 陈牧成果然停住了,原地不动地杵着。 杨乘泯纵身到他面前,先注意到是那只冰激凌。像不知道扔一样还在手里拿着,以秒的速度迅疾往下化。 黏黏煳煳的,杨乘泯看不下去。于是手指搭上去,从他手里抽出来。 抽出来没扔。杨乘泯有点渴。 看一眼那个陈牧成吃了两口的冰激凌,乳白色奶油松软,在化尽前大概还留有解渴的味道。 不知道他吃到哪里,嘴巴黏到哪里,留下多少口唿吸。杨乘泯避开往下淌的液体,他尝一口,感到甜腻。 吃到最后徒剩一个脆筒,杨乘泯扔了。纸巾擦一遍手,也不紧不慢地给他擦一遍。 他这次在他面前,没道那句一贯不丰富的有话就说。而是身子微微屈一点,语气轻着问:「怎么了」 恃宠而骄是陈牧成自幼就无师自通的本事,总能把一些本该是他过错的因果变本加厉地甩给别人。 眼下也如此。 他见杨乘泯不发火还吃他吃过的冰激凌,要知道杨乘泯这个人是很注重边界感的,平日里连筷子都要和他分得很开。他直接上杆子上爬,高声质问:「你笑什么?!」 以往杨乘泯对他一些刁蛮且无故的言行大多听之任之,不去追究其缘由。然而眼下这句话实在太过苛刻。苛刻杨乘泯。 杨乘泯这下彻底弯了腰,视线放得和他一般平,问:「我笑也不能笑?」 陈牧成点点头,又摇摇头。他在这时被杨乘泯态度中带来的无名的东西突然抑制住躁动,别别扭扭地讲:「我就是不舒服。」 杨乘泯不是很能明白他这句。他甚至一只手探到陈牧成额头上,去感知他的体温:「哪不舒服?」 陈牧成被那只温感的手抚着,乖乖答:「不知道。」又乖乖提要求。杨乘泯没明提,是他从中窥到,「是不是要给我剪头髮,咱们走吧。」 杨乘泯没应承他,也没明确表示反对。他话间不容抗拒地说:「回去道歉。」 陈牧成从其中嗅到一丝坚决,顿时比杨乘泯还要刚硬:「为什么?」 杨乘泯简单地道出一个所以然:「她是我女朋友。」 陈牧成无理归无理,杨乘泯既然让他道他还是会勉勉强强装一下的。 只是这通表明身份的言语太过分量沉重,陈牧成先是无端气了一下,随后在那个瞬间陈牧成又想起了什么,像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话:「你还知道她是你女朋友啊?」 真是把杨乘泯贬得相当没有感情色彩的几个字。 杨乘泯突然不再催促陈牧成加速,隐进路边的景观间不徐不疾地点了根烟。抽两口,掸两下灰,居高临下地睨着陈牧成,问:「什么意思?」 第51页 陈牧成不知道杨乘泯为什么要问他这么一个,在他看来,非常直观易懂的问题。 当然,他也不能明堂堂地跟杨乘泯摊开了地说你太不重视她了。这种重视和最初,杨乘泯不重视陈牧成的重视还是不一样的。那是一种作为男朋友这个身份本能的怜爱和维护。 在陈牧成那时作为一个外人推开杨乘泯那扇门时,那是一个很令女生无助的场面的。但凡杨乘泯稍微事发时出手或事后发声,陈牧成都不会在心里给杨乘泯打上如今这么一个恶劣的标籤。 「就」。陈牧成弯弯绕绕地说出来:「你对她不好。」 说完,两条胳膊搭上半人高的绿化台,力一使,一撑,轻轻松松跳上去,反身坐下晃搁在半空的两条腿。 待杨乘泯夹着烟走近,努起嘴巴,厉声厉气地说:「我也要抽。」 杨乘泯扒了下烟盒,掉出根菸草泛漏出来的残品:「没了。」 陈牧成一看还真是,来回扫视几番,有意将主意打到杨乘泯身上:「那我要这个。」 杨乘泯从嘴巴上拿下来给他。手指若即若离地擦过,陈牧成有些发蒙地放在嘴里,就着那个裹挟温潮的菸嘴咬了又咬。 半晌烟尽,他回神,表情怔愣,似乎在其中品得一丝早该品到的香甜。 舔舔嘴唇,他意犹未尽道:「真是这个味道呀。」 「嗯。」杨乘泯正身,正到他面前,一下子把他仰脸观赏的月亮挡个严实,话题拉回话头,问:「比如?」 逼得很没有余地和没有距离,直接把陈牧成整个人圈锢在他身间的架势。陈牧成在忽明忽暗的路灯下与那张脸望着望着,突然逃避般眨了下眼。 他说:「你该维护她。」 一句话以一种没头没尾的抽象呈给杨乘泯,杨乘泯想了一下,没想出来是针对哪点。 在他看来,维护这个极具有感情倾向的态度,和简简单单肉眼可见的绅士行为是不一样的。它需要从喜欢中下意识带出来。 而他和陶南意的恋爱关系太基地薄弱,杨乘泯没有那份足够的喜欢来支撑,自然也带不出来。 所以不论针对哪点,都没必要。 「没必要。」杨乘泯说。 「怎么会没必要啊。」陈牧成搜肠刮肚都找不出合理化杨乘泯这个态度的理由。他观察杨乘泯的面部变化,不确定问道:「你不喜欢她啊。」 杨乘泯没说喜欢,也没说不喜欢,他的沉默像陷入一阵思考。接着,他答:「以后会喜欢的。」 那就是现在不喜欢。这像耽误别人。陈牧成不理解也苟同不了:「不喜欢为什么还要谈恋爱啊?」 有些事解释起来不是一两句就能解释清的,杨乘泯也没想跟他解释。一只胳膊送出去拽他的手腕,助他轻松跳下来,然后自顾自往回走。 这就是不想谈及的意思。对陈牧成没用。 他那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执拗一触即发,一句话像颠勺炒菜似的在脑子翻来翻去。待到终于火候大到收不住时,趁杨乘泯去结帐,很殷勤给陶南意拧开酸奶盖子,挂上招人的乖笑:「南意姐。」 手指团成拳,撑在倒立的汽水上垫着下巴,不作铺垫,开门见山地问:「你跟杨乘泯怎么在一起的啊?」 不似大多数女生谈起恋爱过程来总是扭捏。陶南意不认为自己的主动有多掉身价,反而不避不忌,非常直爽大方地回答:「我追的他,时间长了就在一起了呀。」 「这样啊。」陈牧成一想也是,就杨乘泯这样的人,要是这段恋爱关系是他开的头,那陈牧成才是平地起雷晴天霹雳。 他想到了什么,甚至眼神都变得柔软下来,有些心疼陶南意:「你肯定很喜欢杨乘泯吧。」 陶南意笑了一下,沉甸甸的应认被她以轻飘飘的两个字答出来:「是啊。」 这下陈牧成不知道要说什么了。 他看着轻声细语对她的陶南意,一方面谴责杨乘泯,为他不喜欢人家还要和人家谈恋爱的行为感到道德败坏。一方面又心酸,想要袒露实情的冲动望而却步在原来除了他还有一个人也很喜欢杨乘泯。 公正的天平偏了又偏斜了又斜,那句杨乘泯不喜欢你的话悬在嘴边卡了又卡。 彻底退出店,虫鸣纷杂,夜色昏天。陶南意上了车,陈牧成候在车旁等杨乘泯。 四下无人,他先前未窥完的月亮也在这时终于圆满。挂得很高,澄莹的,寂静地漾出一圈一圈似水似雾的柔软清辉。 不知是光学错觉还是心理暗示,总之陈牧成动月亮也动,跟着他的视线前后脚迁徙。他转了一圈復位到店门口,眼里的月亮便不容缓地与从店里出来的人撞个满怀。 那个方向恰到好处,洋洋洒洒,沾染他一身清辉。 月亮被具象化。他被抽象化。 无形无影过境一阵风,明明平静拂过,吹得不狂也不妄,却隐秘掀起一阵不知何处的枝摇叶晃,沙沙作响。 公平的天平最终被一些无名的不得而知的更沉重的秤砣压下来,陈牧成缄默不言,自觉自愿成为杨乘泯道德败坏的帮凶。 「哥。」他终于叫出他一声,在今天因为某些乱七八糟辩不明白的情绪而故意赌气故意不谈的称唿,不看路地跑过去,胸前口袋里的铃铛又前一阵后一阵地长长纵起。 他有意躲避地瞄一眼车里的陶南意,像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话要说似的拦住杨乘泯。 第52页 欲言又止地踌躇,前言不搭后语地回到先前那个话题:「你对她不好是你对她不好。」 钥匙抽出来,杨乘泯放在手里随意把玩。没理解。但听出来话里有话,退了几步离话题中心的人远而远之,示意他说明白。 「你不喜欢她是你不喜欢她。」陈牧成不再拐弯抹角,「那你会不会跟她结婚啊?」 「问这个干什么?」太未知且遥远的以后了,意味着要成一个家。杨乘泯只能答:「我没想过这回事。」 「为什么?」在陈牧成这个对情情爱爱茫昧且没有变通的片面认知上去谈论,人是一定是要结婚的,或早或晚,都是要的。 他本来是想告诉杨乘泯你现在谈恋爱可以不喜欢,你现在谈恋爱可以想玩就玩。结婚一定是要喜欢,一定要有喜欢的。未料想杨乘泯道出一句偏离他观念的话,他不自觉转了个弯,脱口而出道:「但你以后还是要结婚的,人不能不结婚的。」 很浓一股说教意味,像真是置身什么正确的方向去匡正错误的偏离,也许换个人,大概就要发起火。不过对象是杨乘泯,便就像一根潮湿的火柴,哪怕浇上汽油都点不出任何火花。 甚至,杨乘泯不介意跟他提及一些更深层的。「这是很重要的事。」他说:「我没有去完成它的能力。」 -------------------- 攻不是渣男,女朋友也不是舔狗,后面有更全面合理的解释。 第25章 牺牲品 「那是什么什么能力」 是不是有点太夸张了。是不是有点太小题大做了。结婚需要什么能力。 陈牧成是无法顺着微薄的字面去想到更深的造诣的。而杨乘泯也大概觉得是够了。点到为止,收声,徒留给陈牧成一个抓心挠肝的感受。 他在车上,想破了天都没想出来什么,到陶南意下车,他那半瘫着像没了骨头的身子终于动了动。飞快地从后座下来换到前面,还要刨根问底。 扒拉着安全带的嘴还没张开,忽地发现了什么,脸随即黑下来,阴成蓄力待发的暴风雨。 后视镜里瞥去一眼,杨乘泯给了他个发作的机会:「想说什么就说。」 陈牧成给杆就上,指责杨乘泯指责得毫不客气:「我的座椅都调不回去了!」 讲得多义正言辞,实际上就没试图调过。杨乘泯把车停在路边,凑过去,半个身子几近压在陈牧成身上,一只手停靠在他侧边边设置座椅记忆边询问舒适度。 他每问一个行不行,陈牧成大脑就空白一分。最后难耐地偏过头,肩背往后贴,硬生生蜷着与杨乘泯拉开距离,整个人扭捏起来:「你别靠我这么近。」 一种下意识的身体抗拒。杨乘泯看了他一眼,想起那个困在雨夜天的拥抱。 有些细微的东西不去抓的话是很隐约的,隐约得让杨乘泯不易发现。而一抓起来,明显的不止有他对他存在过深的身体抗拒。 以及他完全不避忌他横冲直撞地亲近他。而一旦换作他,换做杨乘泯,浮上来的外露反应,是一种难言,明里暗里的排斥。 这些前前后后是很矛盾的。杨乘泯一时间辨不出他是对他的过于亲密排斥还是同性的过于亲密排斥。 杨乘泯不知其详,只当是他没有拿捏好哥哥这个身份的分寸,开车点火,重新行进寻找理髮店的路向。 然而。剪头髮这件事还是留给了第二天,实在怪昨天太晚,理髮店又关门太早。 陈牧成睡醒睁开眼,视线虚虚被挡。的的确确,也感觉到长了。看什么要从缝隙里去看,费劲得要死。 想到今天要去剪,也不在意了,随便抓两下,趿着拖鞋从床上下来第一件事,就是兴致勃勃地给他买的那两盆绿植浇水。 水壶没找到。四下去扫视,阳台那个身影挺拔,松弛地伫立在陈牧成的目标前,散漫地做些让人诧异的举动。 初升的太阳浅到没有攻击性,生出的光也一样,不浓烈不暗淡,缱绻地打下来。打掉锋利,打掉杨乘泯的锋利,自上而下便都是朦胧的柔软。 难得窥见。眼睛短促亮起一瞬,陈牧成提步过去,骄傲地昂起脸,期待得到夸奖的神态:「我是不是养得很好啊?」 「嗯。」杨乘泯不吝啬对他的肯定。水壶拿在手里,他问:「喜欢养?」 「也还好吧。」陈牧成直言道,「我主要是给你养的。」 「给我养?」 陈牧成点头,觉得只有微不足道的绿点缀还不够。视线搜刮着,在杨乘泯这个空间不大的房子里找寻着什么。 徘徊间,顿在客厅驶向门口的拐角处。一面很大的墙,正寡淡无味地空着。 陈牧成飞快掠了几个泛常装潢,未想出适宜的润饰物,杨乘泯唤他吃饭。 洗漱完,喝杯水,咬一口三明治,还没像往常一样为杨乘泯的厨艺发出惊嘆,杨乘泯就敲两下桌面示意他快点,说:「我把你带过去,自己去剪。」 杨东前两天回来,陈明宏安排的接风宴定在今天晚上。陈牧成再次确认了一下杨乘泯今天是不上班的,他是要跟他一块去的。机械吞下嘴里的东西,陈牧成表抗议:「为什么让我自己去啊?」 杨乘泯回房间换衣服,不冷不热的声音透出来,说:「杨东让我去接人。」 真是奇怪。杨东都回来了还接什么人。陈牧成好奇地问:「接谁啊?」 第53页 「不认识。」 「不认识你也去啊?」 「嗯。」 「那你晚上也让我自己去啊?」 「晚会儿我回来接你。」 门没关,窗帘没拉,一问一答下,陈牧成在无尽的黑里洞彻一缕若隐若现灵动起来的白。 他从餐桌上下来,咬着酸奶吸管,边往杨乘泯的房间走边问:「男的女的啊?」 堪堪在门口立住脚,杨乘泯出来回他:「女的。」 眼神从茫然到惊起只在一瞬间。陈牧成一而再再而三上下打量面前这个人。 单薄的白色衬衫和枪灰色西裤,衣摆平整又干净地扎进腰口,两腿被裹得笔直,一席,端正又不受约束的正装。 杨乘泯从没穿过,至少陈牧成没见杨乘泯穿过。就连陈牧成知道这身衣服,都还是一开始翻杨乘泯衣柜发现的,规规矩矩地挂在不易沾染到的里角。 「不是。」这副身态,男的还好,一听是女的,陈牧成气得酸奶都捏扁了,怒不可遏与气急败坏的作色:「你孔雀开屏啊?!」 孔雀开屏,一种以展露自己美丽的方式来吸引注意的求偶行为。 杨乘泯没太明白这和他有什么关系,不再折衬衫袖口,问:「什么意思?」 陈牧成急得话都乱了套:「你穿这么好看干什么!你去相亲啊你!」 虽然不完全对,但也确实八九不离十。杨乘泯总是揪不出把陈牧成炸起来的点,索性无视,只让他给意见:「那我穿什么?」 此话一出,陈牧成全然傻眼掉了,呆住,半天支吾出来一句:「你还真去相亲啊?」 杨乘泯不知道怎么答覆。毕竟杨东确实是这个意思。但那也只是杨东的意思。杨乘泯今天只是去接人,他也只能做到接人这个地步。 他沉默着,这在陈牧成看来是默认。然而陈牧成已经雷打不动地站在杨乘泯这边,坚决不再为杨乘泯那些感情上的道德败坏架起天平,因此陈牧成这会儿反倒能冷静下来推敲别的。 他问:「谁让你去相亲的?」 「杨东。」平平静静,无波无澜地道出一个名字,证明杨乘泯根本不在意。陈牧成却声色突变,骤然炸了锅,目无尊长地骂起来:「傻逼啊!杨苍比你大怎么不给杨苍相啊!」 粗鄙地吐了通脏话,把杨东骂得狗血淋头,完了又问:「他为什么给你相亲?」 杨苍大概不知道杨乘泯是谈了恋爱的。而陈牧成也断然不相信,仅仅是因为杨乘泯到了年纪,杨苍又突发好心这么不切实际的关爱。 事实上也确实不是。杨乘泯再次打开衣柜,重新择选适宜的衣服。明明是不太想提及这件事的冷淡气场,却还是言简意赅告诉陈牧成了:「生意上的来往。」 陈牧成在几秒内去辩这个来往到底是哪种来往,下劣到需要以杨乘泯认为很重要的婚姻来维繫。 商人间的事陈牧成常常一知半解,没有太高的造诣,但无可置辩这个群体就是虚伪且伪善的。 就像陈明宏那时明明早就清楚罗清精神不正常,明明早早离婚便能早早挣脱,却生生为了一些莫须有且掀不起风浪的利益来死拖硬拽他和罗清岌岌可危的婚姻。 如今终于步入这个坏到不可收拾的下场,谁都活该,谁都自找罪受,陈牧成谁都不心疼。 可杨乘泯为什么要这样啊。陈牧成估到几分背后浑浊的目的,那大概是杨东企图通过牺牲杨乘泯的婚姻来为他的鹏程万里架起更稳固的桥樑。 尽管过去好多天,记忆仍能全然崭新地将陈牧成拉回,回到在阳台外观望杨乘泯抽菸的那个晚上。 是了,是了。一定是这个事才令杨乘泯那么困扰。他或许也想不明白,杨东不爱他,却也不愿意给他安宁的日子。 陈牧成仰起脸,他在这时也有些看不明白杨乘泯:「那你为什么要去啊?为什么要同意啊?你明明知道杨东什么意思啊。」 「我没想同意。」在某种关系上杨乘泯还是不倾向把事情做绝的,那样太难看。所以杨乘泯以他自认为的重视表现去赴面,做到应有的礼节让人挑不出刺,便就算给杨东留足了面上的面子。 然而婉拒和回绝这两个词又太过温和,容易给人产生一些尚有余地的错觉和幻想。所以杨乘泯算是重视这场旨在拒绝的赴面。 一些东西他是要实事求是的,面对面拿出来和一些人讲清的。和那位同是利益中的牺牲者讲清,当然,也包括和杨东讲清。 他跟陈牧成说:「我能解决好。」 杨乘泯开始解衬衫扣子,从第一颗不紧不慢解到最后一颗,身前的皮肤随着他的动作自上而下敞开,裸出更露骨的白。待到两个肩头随意向外一送,陈牧成像拨云见日,剎得视线就不动了。 衬衫原封不动地挂回去,杨乘泯的手抓在裤腰上,撩起眼皮瞧陈牧成一眼,没什么反应地问:「还要看?」 陈牧成注意到他取下来的那套是他给他挑的,甚是被认可到地点点头,又觉得氛围古怪地摇摇头:「我现在出去。」 说是出去,一步三回头,身扭了二里地了眼还长在他身上。杨乘泯不在意,只管脱衣服。拉链一拉,裤子松松掉下来,赤着脚从两段裤腿里踩出来。 黑色内裤的包裹性太蛊惑,陈牧成盯在一个点上出神。在这之前,他不是没见过杨乘泯不穿衣服的画面。可那时陈牧成只单纯觉得杨乘泯身材好,腰细腿长的,没太注意别的地方。 第54页 大概是眼下陈牧成耳目清净,便自然而然绕不开杨乘泯两腿深处那股蓬勃而发的力量。 不过他也不是寻常男生下意识的比较,只是想肯定杨乘泯什么,又感觉跟一个男的讨论性器官发育这种人人避忌的话题实在诡异得让他起鸡皮疙瘩。 他只能跑过去,含蓄地说:「哥,你身材好好啊。」 杨乘泯估计是听多了这种话,平静应他一声。一套一拉,利落换上他选的那套中规中矩点的衣服,拿上钥匙说:「走。」 陈牧成乖乖跟上去,提醒他:「你早点来接我。」又使逼迫的手段,「你不来接我我就不走。」 杨乘泯以嗯作答,下了电梯,坐上车,系好安全带。陈牧成斟斟酌酌,还是问了:「你去相亲你告诉南意姐没啊?」 当然没有,因为杨乘泯认为没必要。且不说他能妥善收场,就单说他和陶南意间向来互不企及私事的边界,杨乘泯就认为没必要。 点火踩油门,车驰速驶出小区,杨乘泯扫一眼满满等他回答的陈牧成。 或许是他想知道什么,想从陈牧成嘴里知道什么。于是没必要三个字收在喉咙里,掉落出来的是:「我需要告诉她吗?」 他说的是我需要告诉她吗而不是我需要告诉她这种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反问。是真的遇到了不擅长的领域在向陈牧成请教。 「当然需要啊。」他认真到一字一句,「她是你女朋友啊。」 女朋友这个身份涉及多少倾向杨乘泯还是不太透彻,因为陶南意私下一些越界的会面也从没告知过他。不过这不是理由,杨乘泯深知他存在一些情感匮乏或情感障碍,而陈牧成恰好情感充沛或情感无恙。 那么,他说得不会错。 「嗯。」杨乘泯说,「我告诉她。」 第26章 伤疤 同性恋 说是要在理髮店等杨乘泯来接他,到了理髮店,陈牧成却连脚都没落热的在杨乘泯走后一秒没停地找了个电影院看电影。 一部没什么劲的悬疑片,陈牧成打发时间到一半,随意瞄了一眼,休息日,四下落座多是一对一对的。 陈牧成倒没觉得他自己孤零零的,只是想到他还没和杨乘泯一起肩搭肩地这样看过电影,顿刻拍板决定今天晚上尽早从饭局下来和杨乘泯来看夜场电影。 结束,到中午,陈牧成又不着不急地吃了个饭,西餐厅,很懂享受地品着红酒听着古典乐。最后估摸时间差不多了,才往那家理髮店去。 陈牧成对杨乘泯估计真有点道不明的卑劣心理。路边随随便便一家不大不小装潢高调的理髮店,他候在这儿,一再摆手跟热情招唿他的店员直言等会儿。 他是要等杨乘泯来了才剪的,他要让杨乘泯寸步不离看着他才剪的。最好是他在杨乘泯眼皮子底下剪完,拿掉阻隔碎发的斗篷站起来的那刻杨乘泯就夸他句好看,那他的作祟欲才能被填足。 陈牧成脑袋往后仰,靠在软质沙发上把手机举起来发呆。时间一分一分地跳,午后这个时间陈牧成有些困。缓了一会儿,勉勉强强提起神集中到别的地方。 店里没人,除了他就是老闆和店员,陈牧成进来的时候就注意到那老闆,蹲在门口抽菸,不伦不类,一胳膊张牙舞爪的纹身。 陈牧成没看出来这个老闆究竟多大,只觉得一把年纪了还流里流气的,没半点正经样。 估计是在等人,这会儿陈牧成观视到由远及近过来个男的。目测三十多岁,带一副细边眼镜,很儒雅,停靠在那老闆身侧轻声轻语地说话。 那个气氛有点不明不白的古怪,陈牧成看不出什么名堂,也不在意了。他怕杨乘泯再不来他就要在人家这儿睡着了,电话一拨,三言两语,只管放话让杨乘泯快点。 挂断,余光里两个磨肩擦背的身影闯进来,陈牧成一仰脸,那个戴眼镜的男人被老闆掐腰摸腿,旁若无人地往楼上走。 陈牧成直起背,一双眼睛炯炯地紧跟其后。直至两人一路消失在楼梯口,他才慢慢收回视线,似乎终于看出来什么。 很不言而喻了,不过也只截断到不言而喻这个层面了。陈牧成尚未腾出时间去掘进更深的,杨乘泯就出现在他的视野里踩着台阶进来。 陈牧成把手里厚重的发色板一丢,立马过去迎接,脆生生,欢快地叫出一声:「哥。」 杨乘泯先问他吃饭了没,得到回答后把手里的果茶递给他,自上而下去观察,最后才开口:「怎么不剪」 不知道吸到一口什么,咬起来酸酸甜甜的,沁到心里,陈牧成喝得很开心,直接吐露心里话:「我想等你来了看着我剪。」 他这个人总是很黏他,有这个想法也不足为奇。杨乘泯果茶收走,在他先前坐的那个位置坐下,扬了扬下巴,招唿店员动手:「剪吧。」 斗篷架上,陈牧成一边从镜子里瞧身后的杨乘泯,一边偷摸摸,不知出自什么心理的往楼梯口那边瞥。杨乘泯倒没发现他哪不对劲,自坐下,他的眼神就落在陈牧成头顶不曾动过。 应该是一些隐在秘处的东西能在这时藉助什么伺机见到天日。杨乘泯站起来,走到他旁边,一只手穿过黑软的头髮探进去,游移的手感,像在寻找什么。 杨乘泯认识整形方面的学长,专业能力很出色,做场手术,去掉他那个疤是不成问题的。尽管是匍匐在头皮上,狰狞和丑陋都被头髮藏住不易暴漏出来,但遗留着难免就代表创伤永远存在。 第55页 而这种存在象徵他这辈子里普遍的日常,或洗头髮或剪头髮,或洗脸或照镜子,或随意一触偶然一碰,在任何面对自己的情况下都能不自主地想起这道创伤。想起来,原来是这样留下来的。 所以杨乘泯也不必问他还记不记得。他只问:「想不想把这个疤祛掉?」 剪刀来到鼻樑,咔嚓一声,剪掉碍眼的头髮。镜子里的杨乘泯终于不再是影影绰绰的。陈牧成看着他说:「不想。」 「为什么?」杨乘泯问。 陈牧成不回答了,他的手也摸进来,到那条线状的疤痕组织上摩挲了两下,说:「你还记得啊。」 「嗯。」杨乘泯应,「我记得。」 怎么可能会忘记呢。那个场景对如今过去这么多年的杨乘泯而言,都是不可磨灭的无望。 他那么小,从楼梯上摔下来,脑袋砸到台阶上,密密麻麻的线从头皮上穿过去,缝起来。最后顶着被纱布包扎严实的头,红着眼眶挂着泪地从急诊被护士带出来,看罗清和陈明宏不顾形象地在走廊泣声撕吵。 其实杨乘泯和陈牧成为数不多的见面间是生出很多羁绊的。就像杨乘泯那时已经很久不过生日也不在乎生日这种没有意义的长大象徵了。却还是在那天,在那个混乱得一地鸡毛人人鸡飞狗跳的零点前,给陈牧成过了个生日。 「不想祛就不祛。」杨乘泯说。 店员开始洗头,把陈牧成带到洗髮椅上。躺下,洗髮水挤出来,手指按上头皮打转,借题发挥,调侃他那个粗粝的疤,打趣像蜈蚣。 杨乘泯不想听,打断:「我来吧。」又重复,作进一步没必要和多余的关系解释,「他是我弟弟。」 于是陈牧成那副要死不活的软绵样精神起来,嘴里开始嘟囔,在杨乘泯手下讲些不满杨乘泯的话。一会儿是水烫了,一会儿是水凉了,一会儿是太用力了,一会儿太没劲了。总之,就是不停挑他刺。 手指不动声色地使力,在洗髮水打磨出来的泡沫中像警告他般加重。杨乘泯问:「她为什么那样对你?」 那场乌烟瘴气的撕吵强有力到震耳欲聋。不论是失手也好还是刻意也好,杨乘泯那时就知道,他是被罗清从楼上推下去的。 这么多年了。他还是在经歷那个处境。从那时候到现在。一直在经歷那个处境。从那个处境中一个人长大。一个人在那个处境中依照本性生长,没有被影响和受限,这是很好的事。 「她可能不爱我吧。」这个该来的问题有一天还是来了。陈牧成避重就轻。佯装被泡沫迷到眼,眨两下,语气轻松道:「没事,我也不是很在意这个。」 你真的不在意吗。你真的无所谓那份触碰一次都像回味到疼痛瞬间的无望吗。 杨乘泯没说话,在温热的水中再次给他沖洗一遍,开始吹头髮。 玫瑰香的洗髮水味道散出来,杨乘泯启声,问:「你在意什么?」 大概是话被轰隆隆的吹风机声盖住了。听不到。听不清。陈牧成任由杨乘泯折腾他的头髮,没有应答。 吹完,杨乘泯拿海绵蹭他脖子间的碎发,刚蹭两下,下楼的动静彻入耳中,先下来的是那个戴眼镜的男人。陈牧成想去看什么,奈何在一瞬内被杨乘泯遏令地扳住肩膀:「别动。」 声音不大不小,出口得刚刚好,刚好辗转在那个戴眼镜的男人从杨乘泯身后经过的一霎。 他凝了几秒,原本走得又沉又慢的脚步戛然停住,上半身僵硬地转过来,转向杨乘泯这边,随即像确认了什么一样,面色紧张得颤起来。 紧张,又夹杂着激动,兴奋,以及难言的不敢上前。 后脖颈有点痒,陈牧成在杨乘泯手下不安分地动了动。杨乘泯不知道是哪没弄干净,直起身来问他:「还扎?」 答案无从得到。因为陈牧成只顾得杨乘泯站直坦露全貌出现在镜子里的那个瞬间,和背后的男人猝不及防对视上。 那个眼神太复杂了。不是杨乘泯。那个男人的眼神迸发得太复杂了。紧张激动兴奋难言和不敢上前一分不减,还毫无徵兆多了几丝藏不住的愧疚、抱歉,以及经久不见的,你还好吗。 陈牧成很不舒服,刚要吹鼻子瞪眼地质问他看什么,杨乘泯就先一步抽离视线,海绵在他刚才痒过的地方重新轻轻扫一扫,拿掉斗篷,问:「不扎了吧?走吧。」 付钱,出店内,脚步随平日里一样不紧不迫地行在陈牧成身周。开车门,上车,系安全带。没有丝毫要提那个男人的迹象。 陈牧成转身对着他,问:「那是谁啊?你认识啊?」 「嗯。」杨乘泯说,「以前的老师。」 这个关系就很普通和没有太大的渊源了。陈牧成哦了一声,保持着一个姿势不变地看了杨乘泯一会儿。 座椅调到一个舒服的低度,车抽屉里拿出一盒口香糖,自己嘴里塞一个,再拆开一个递到杨乘泯嘴边。陈牧成带着墨镜躺下来,避开烈日,视野是灰沉沉的,明明是灰到没有颜色的黑白,但一些画面在他的眼睛里还是奇怪地鲜艷起来。 他从墨镜里去窥杨乘泯,又问:「你老师是同性恋啊?」 这个角度去仰视,陈牧成只能观察到杨乘泯几分侧脸。下颚线很干净地收着,这上面的那个寂静的无言沉默,像是去回想了一下什么。 末了,没追究他怎么知道的,没追究他为什么问这个。杨乘泯说:「应该是吧。」 第56页 「哦。」到这里就该望而却步了,再掘下去一些更深层的,比如你什么时候知道的,比如你老师是上面还是下面那个,比如你老师是不是私生活很乱这些对这个群体感到的好奇的探索。 但这是不是对杨乘泯太不尊重了。毕竟这听起来太像对不正常,痛苦,残酷等一些恶劣情况产生兴趣和满足感的恶趣味了。 陈牧成挠了两指脸,不自觉探到口袋里去摸手机。 不知道要搜什么,最后迷迷煳煳在词条里打下男同性恋四个字。 页面跳出来,没选择官方的,留有面子的友好定义,而是点进了下面那个男男性行为。 很长一大段相关研究,分国内和国外,陈牧成认真地坐了起来,亮度调到最大,还没来得及参透全一些更细节的偏好,就被杨乘泯拽着,手盖住屏幕,硬生生,把手机从他手里抽了出来。 咚地一声不容置否地扔到面前储物箱上,陈述:「跟你没关系的事别好奇。」 第27章 生日安宁 陈牧成和杨乘泯到的时候杨东还没来,陈明宏也还没来,杨苍更是别说。推门而进,空空荡荡,整个包间又大又亮,空调被服务员开得冷冷。 下午回去后睡了一觉,醒来没多久就被杨乘泯捞起来出门,浑浑噩噩,垂眉耷眼的,这会儿被这冷风一吹,陈牧成才算回了神。 揉两下眼睛,注意到一旁杨乘泯推过来的水,才想起探究杨乘泯杨东给他安排的相亲,开口即单刀直入:「你怎么解决的?」 一句话没铺垫没前言的,杨乘泯想了一下才想明白什么意思。他答得简单:「说清楚。」 大概是说他有女朋友,大概是说他就是来直截了当来诠释态度的,大概是说他没想欺瞒什么来相这个亲。 陈牧成点了下头,勺子有一搭没一搭清脆地在碗沿上敲了几声。有点想再聊些什么,又欲言又止地闭上嘴巴。 就这么矛盾半刻,他还是问:「这是不是杨东叔第一次回来啊?」 「嗯。」 轻描淡写一个字,窥不出底下的心境,陈牧成看了杨乘泯一会儿,突然很小心,谨慎,轻声地开口:「那你等会儿看见他会不会很难受啊?」 杨东一走走了那么多年,徒留杨乘泯一个人那么多年,他甚至连保姆这种生活上多多少少的照应都没给杨乘泯留下一个。 如今杨乘泯一个人生活的很好,拥有在任何事物上都能面面俱到的能力,这和杨东的缺失息息相关。 成为大人的方式有很多种,唯有这种无依无靠,无路可退,不得不逼自己成为大人的方式,才最为之残忍。 换做陈牧成,陈明宏要是这样对他,陈牧成早就恨死他了。 可杨乘泯似乎不恨杨东。大概还是陈牧成阅歷太少,在一些事上他总是看不懂杨乘泯。 正如眼下,他回答陈牧成的话:「难受什么?」 他既不恨杨东在他成长中的缺失,如今面对走了多年对他不闻不问的杨东也不难受,陈牧成无可避免地,想到一个最糟糕的处境。 「哥。」他问他:「你习惯了吗?」 杨乘泯没说话。他不知道怎么来定义习惯这两个字,也不知道陈牧成是从哪些事上面来出发的。这听起来太像坚不可摧和麻木了,而杨乘泯不是这样的。 尚未答话,有脚步和交谈声由远及近,停在门外,随后门被打开,杨东和陈明宏齐步走近。陈牧成还是盘着两条腿,应有的礼节没表出半分,反而眼神晦暗不明地盯着杨东。 直至陈明宏踢了两下他的椅子警告他,陈牧成才整容敛态,装模作样地朝杨东问了声好。 多年未见,一些嚼不出新花样的叙旧话,一些没有分寸感的上手,一些居高临下的长辈感,陈牧成甚至还被杨东拎出了五岁时尿床的糗事。 他哈哈大笑起来,以陈牧成那时发育不完善的孩童时期来对比,好似这样才能昭显陈牧成真的长大了一样。 陈牧成最讨厌仗着年龄去擅自揭他老底的逾越,一下子恼起来:「真是的!说这个干什么啊!」 闷着头在心里把杨东里里外外骂了个遍,索然无味地往嘴里塞了一块巧克力。 嚼两下,偷偷往旁边窥一眼,杨乘泯一只手撑着下巴,眼睛被悬在头顶的灯打了勺清凌凌的光,更加柔和地看着他。 「我就那一次。」一个对视,陈牧成莫名在杨乘泯面前急忙忙给自己正名,「我一岁就不尿床了。」 「嗯。」杨乘泯是真心的,「挺厉害的。」 一句话差点把陈牧成噎死,狼吞虎咽喝两口水把喉咙里的东西冲下去,像见鬼了一样瞧着杨乘泯。 「别说了。」第一次这么直白地夸他,陈牧成是很高兴的。但陈牧成还是不希望是在这个要素下的,这太羞耻了。 他别过头,不再看杨乘泯,片刻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又回过来,讲:「哥,吃完饭去看电影吧。」 手机打开,随便挑选一步片子,看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跟杨乘泯一块看。于是更进一步地阐明:「我们俩一块儿看。」 不知道这顿饭结束到几点,杨乘泯也不介意有多晚,只应他:「吃完饭去。」 三言两语又聊一堆没有营养的废话,在这个过程中,杨东对杨乘泯的谈及,就只是简简单单,不轻不重地一句长大了。 时间和距离会不动声色地磨灭一切,也许那时,杨东对杨乘泯还尚存一丝父亲的愧疚。也只限那时了。 第57页 迄今过去这么多年,本就没有牢固基础的感情,都不用几经波折,早就日渐消减在相隔万里的两岸间了。 这就算了。最让陈牧成暗气暗恼的是,再见到杨乘泯的当下,杨东竟然还不知廉耻地生出了一份成就感。 陈牧成能听得出来。那几嘴和陈明宏的家长里短,话里话外,都像在陈述:你看,我这个爸爸不在你身边你还能过得这么好。 不知道哪来的心安理得。陈牧成实在听得烦,转了个面,所有眼力耳力都集中给杨乘泯。 「哥。」他脑袋垫在杨乘泯胳膊上,力往下使,把杨乘泯压得沉沉的,「要是你是我亲哥就好了。」 杨乘泯有点受不了他这股劲,托着他的下巴往上,让他靠在他肩上。注意到后面那句话,回答:「现在这样也挺好的。」 哪里好?现在哪里好?杨乘泯现在根本不是陈牧成小时候喜欢的那个杨乘泯。 陈牧成靠在杨乘泯肩上仰望着天花板,脑海里无法控制地闪过一些画面。 那个生日是过得很无望的。一连滚下一层楼,彻入骨髓的破裂感在头上炸开,陈牧成被救护车拉走哭得撕心裂肺。 医院人来人往,他的长辈,妈妈,爸爸围绕着他吵起来,脱掉人在几百年进化过程中继承下来的理智与礼义廉耻的皮,粗脖子红脸,狰狞如似原始森林中的野兽。 但也不全是无望,在那样一个乌烟瘴气的环境下,在陈牧成明明是被所有人挂在嘴边,却又被所有人遗忘掉,几乎感知不到自己存在时,又一次见到了杨乘泯。 杨苍总是难规训,杨东只好带来杨乘泯和他玩,试图分散他的注意力。杨东也确实成功了。 陈牧成那时挥着胳膊擦完眼泪,看见自那些人里朝他走过来的杨乘泯。他从护士手里挣脱出来,很克制向前迈了一步,说:「是你呀。」 杨乘泯弯下腰,轻声问他:「疼吗?」 陈牧成点点头,紧抿着嘴唇像宣洩委屈一样边跟杨乘泯描述是用针和线把伤口缝起来的,边亦步亦趋地跟着杨乘泯远离这个是非之地。 途中有牵着孩子的人从他身旁经过,他目视着虚空抓了抓手,停下来问杨乘泯:「你怎么不牵着我呀。」 于是杨乘泯一只手渡过来牵着他走。 没两步,他又撒开,倔强地仰着脸跟杨乘泯说:「抱抱。」 于是杨乘泯俯身把他抱起来。 两个人栖息在那条走廊最尽头的椅子上,陈牧成小小一个,面对面坐在杨乘泯身上,脸被杨乘泯藏在怀里。在他世界观崩塌扭曲的时候,他遮住他的眼睛,捂住他的耳朵。 帮他,及时规避开一段距离外,那个罗清说出一些话后陈明宏扇出去的清脆巴掌。 后来周围看热闹的逐渐淡去一些,就只剩下罗清零零碎碎的抽泣,陈牧成那些年长祖辈迟迟而来的失控谩骂,以及陈明宏杨东的唉声嘆息。 陈牧成从杨乘泯怀里钻出来,靠在他的肩头呢喃:「今天是我生日呢。」 小孩子总是很计较这些的。不过陈牧成当时并不想奢求什么了,他不想要蛋糕和礼物了,他只是希望在今天结束前,能有一个人跟他说生日快乐。 他想他让杨乘泯牵他杨乘泯就牵他,他让杨乘泯抱他杨乘泯就抱他,那杨乘泯也会祝他生日快乐的吧。 但在那个晚上,在那个混乱得一地鸡毛,目光所及之处皆是狼藉的零点前,杨乘泯牵着他走进安静昏暗的楼道里。 两个人在台阶上坐下,杨乘泯拆开一个很小的面包,点燃不知道从哪里找到的破旧小蜡烛。他跟他说:「生日安宁。」 那时陈牧成太小了,不知道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大家过生日都说生日快乐,没人说生日安宁,生日安宁是什么意思啊。 后来陈牧成上小学了,在语文里学到、理解了更高深庞大的形容,他才后知后觉彻悟。 原来是这个意思。原来在祝他在极为险恶的沼泽里平平静静地长出芽。 快乐太遥不可及,在混乱与动盪中,唯有祝你安宁才最切实际。 这个祝福,对陈牧成来说,是最为珍贵,无可比拟的祝福了。珍重到陈牧成想留下什么来纪念,就只能留下那道疤。 珍重到陈牧成想要暗无天日地藏起来守候,不跟任何人分享。哪怕是杨乘泯,陈牧成也吝啬得不愿意乍泄一点痕迹。 然而眼下,陈牧成稍微从杨乘泯肩上彻开一点距离。他跟杨乘泯交视,主动讲出来,犹如把他的心爱之物原封不动地还回去。 把过去还给杨乘泯,也代表他接受杨乘泯现在的不美好了。 「哥。」他说:「我在意的是你。」 「你小时候给我过生日,跟我说生日安宁,我在意的是你。」 这个话像毫无预兆地拉回先前在理髮店,杨乘泯问他在意什么。 显而易懂。因为那道疤背后有他存在,他在意他,所以宁愿留下来,宁愿甘之如饴地回味那份无望的疼痛。 杨乘泯感知不到他那时迎合局势斟酌出的一个祝福对陈牧成持之多大,多深远的里程。他觉得眼前这份巨大的冲击像把他从海里拍到岸上。杨乘泯面无表情地看着陈牧成,凝到一个点上去思考一个问题。 总要有缘由的吧,喜欢肯定是有缘由的,不会无缘无故喜欢的。 在感情这方面上,杨乘泯这个人很少去开口求证一些什么。例如你喜欢我什么,你为什么喜欢我,你真的喜欢我吗这种听起来极为没把握和没自信,甚至裹挟卑微、可怜的低姿态求证。 第58页 但也只是很少,不等于绝对。 杨苍还没来,陈明宏和杨东也还在聊,饭菜没上来先畅所欲言地开一壶酒。 他们推杯换盏间,杨乘泯平静地靠在红木椅子上,问陈牧成:「你说你小时候就喜欢我,就是那时候吗?」 陈牧成点头,又摇头。 他和杨乘泯没有过这样两个人坦然随常地谈论一件彼此都在其中占据重要存在的往事。其实还有别的,按理说既然开这个头了那陈牧成这张停不下来的嘴就要顺着逆着一股脑都拎出来了。 但陈牧成有陈牧成的顾虑,他想了想,还是没说别的,只回答:「还要更早。」 早到什么时候,早到你那时还不知道什么是喜欢,只是凭着趋利避害的本能去辨别我是善是恶吗。 不必再执念了,对杨乘泯来说到这里就够了。知道在所有人都视他为包袱和累赘的时候还有一个人喜欢他就够了。 杨乘泯不再言语。陈牧成注视着他,眨一下眼,又自顾自戛然回到先前的话头:「其实现在这样也挺好的,但是我现在看到你总会想,要是你是我亲哥,要是你按照正常的轨向去走,你会长成一个什么样的人。」 他说:「我总是不忍心看到你现在这样的。」 -------------------- 不行,不能搞骨 第28章 推 杨乘泯通透不出来这个正常的轨向是什么轨向。是美满的家和完整的爱吗,是平静的日子和安宁的生活吗。若是这样的话,似乎他和陈牧成,乃至杨苍,都不曾步入过正确的轨向。 没有谁是那个幸运者,只有与之比较的幸运。 但幸好陈牧成是那个与之比较的幸运。尚且不用羽翼丰满,尚且还能赖有仰仗。 所以也不重要了,事到如今什么都不重要了。 服务员在这时开始五花八门地上菜,杨苍大摇大摆入座,来得很巧地坐在杨乘泯旁边。 能容纳几十个人的空间,杨苍偏偏选在杨乘泯旁边。一霎那静闻针落,直至在两人间目测不出冲突,气氛才又松弛起来。 陈牧成还是感觉难捱,尤其是他上次去杨苍公司闹的那出,杨苍不跟他计较是杨苍不跟他计较。陈牧成怕他发泄在杨乘泯身上。 到后来,饭菜还没上完,他拽上杨乘泯的衣服,小声说:「哥,我们走吧,去看电影吧。」 果汁倒到一半,杨乘泯闻声搁回去,在离身前,不紧不慢地跟杨东问了个好。 他现在已经完完全全叫不出爸爸这个称唿了。对于杨东,杨乘泯至今还用您这个敬语,只能说是杨乘泯不想把一些面上的东西搞得太难看,别无其它。 「不知道您在国外过得怎么样。」 他开口,隔着一张桌子的面对面,没有波动地看着杨东,明里暗里,打开天窗说亮话:「但您的手该收一收,伸得太长了。」 更浅显易懂的,语气明明平静,但彻里彻外透露着强硬:「不要再擅自插手我的事。」 一瞬陷入诡异的沉默,具体是什么事,在场的人大概都诸如明镜。 杨东的面色有些不太好看。虽然他确实没把这个儿子当回事,但回想,那时出国前他还是很懂事的性子。让他留下就留下,让他没事不要打扰他他就不打扰他。 这么逆来顺受好摆布的人,如今一晃,有朝一日居然会反唇相讥地顶撞他。 杨东脸上挂上干巴巴的笑,面对如今他拿捏不住的杨乘泯,他感到失去了父亲这个身份的面子和高高在上。 沉默间,杨东尚未考量出适宜的圆场话,杨乘泯身旁的杨苍突然扯了个笑,很悠闲地晃了两下手里的红酒杯,品一口,从容自在地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下一秒,红色液体破杯而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外泼及杨乘泯身上,自头髮一路争先恐后地泄淌下来。途经眼睛,鼻子,嘴巴,最后滚滚滔滔,在衣服上濡浸。 他一脚踢开碍事的椅子,挑衅地在杨乘泯身前弯下腰,嘴角挂上似笑非笑地弧度:「说什么呢?什么意思啊?说相亲那回事呢你有什么身份不满的真把自己当成多清高的主儿了啊。」 陈牧成不是很明白杨苍什么意思。按杨苍的脾性出发,在杨乘泯和杨东之间,他就是个看笑话的场外人。 杨乘泯越忤逆杨东,和杨东之间的冲突越大,杨苍越看得起劲,他就算是哪回兴致上来了想横插那么一手,也是煽风点火的意图。那煽风点火说两句推波助澜的话就够了,没必要把自己置身进去演这么一出。 不可能是替杨东教训杨乘泯的不尊不敬。这更像是被触发到了什么和他有关的,从而恼羞成怒和不痛快。 但陈牧成也没那么多闲心去深掘背后的东西了,他疾然薅住杨苍的衣领使劲一揪,阻止他再对杨乘泯做出什么出格的行为,朝他高吼:「你干什么?!你他妈脑子有毛病啊?!」 其实杨苍在某一个性格特质上和陈牧成很相像,那就是目空一切的狂妄。 只是狂妄也存在区分,陈牧成的狂妄是不知天高地厚,而杨苍的狂妄是自高自大,目中无人。 哪怕是生他养他的杨东,哪怕是逢年过节给他包厚厚一沓红包的陈明宏,杨苍都不放在眼里。 再具体些,陈牧成会顾虑陈明宏和杨东这些大人的颜面而压制和忍气吞声什么,而杨苍,直接把他们的颜面踩在脚底。 第59页 他在杨东和陈明宏面前,像碾一只蚂蚁一样,轻轻松松抓住陈牧成往外一搡:「滚一边去。」 急骤而快,嘭地一下,陈牧成跌砸在墙角,还没顾上龇牙咧嘴地疼两声,杨东终于缓过神来稳固场面。 他站起来,狠狠一拍桌子,在自动旋转桌撞击出的沉闷声中拿出了他那可怜的父亲威严:「行了!都给我收敛点!真是丢人现眼!」 「哟。」这话无疑于惹火烧身,成功转移杨苍的注意力,听得他乐了两下,提上敬称去讥讽:「您还知道丢人呢?」 大概是杨东不知道怎么迎刃他的恶意,也没有足够高大的形象来教化他这个儿子骑到爹头上的大不敬。脸黑沉沉地肃着,寂若死灰。 好半晌,还是陈明宏上前示近乎示弱地拍了拍杨苍的肩,给杨东那稀碎到尽数没有的面子作出缝补:「先吃饭吧,菜要凉了。」 随后,他过来把陈牧成扶起来,心有余悸的在他头上摸了摸:「没事吧。」 「没事。」太目不暇接了,枪林弹雨和息事宁人都在一瞬间勃然。陈牧成意识回笼过后推开陈明宏,慌不择路地撒起脚,连连抽纸去擦杨乘泯身上的酒。 他现在穿得还是陈牧成那会儿给他挑的那身衣服,蓝白色的衬衫干净亮丽,眼下被沾被染,腌臜得不成样子。 陈牧成一只手专注地捧着他的脸,一只手一点一点,格外细緻地晕掉他脸上尚有余迹的红酒,说:「哥,我给你擦一擦。」 「不用。」杨乘泯偏了下头,抽身表意:「我出去洗一下。」 「我也去。」陈牧成亦步亦趋跟着,他想的是他这和杨乘泯出去了就直接走了,就不回来了。揣着心思走到门口,突然被陈明宏洞彻似的叫住:「过来先把饭吃了。」 「我不想吃。」 再次开口,是个严肃到不容拒绝的遏令语气:「过来!」 这是真没有迴旋的余地了。陈牧成哦了一声,眼巴巴地看了一眼在门外等他的杨乘泯:「我爸让我去吃饭。」 「嗯。」杨乘泯瞧出来他什么意思,上手,整了一下他的衣服,歪歪扭扭的领口扶正,不介意为了和他一块儿再多呆个几时,「等会儿再走。」 不情不愿地在陈明宏旁边坐下,十几个菜,天上飞的海里游的地里长的都来了,烹饪得色香味俱全,装盘都瓷美。 陈牧成没胃口地挑挑拣拣,到后来杨乘泯还没进来,蔫巴得脑袋都垂下了。 注意到一旁吃得畅快自在的罪魁祸首,怒视地盯几秒,汹汹地问:「你怎么不还走?!」 杨苍眼神都没给他一个,三个字从鼻子里哼出来:「走什么?」 「又没人喜欢你,你在这儿干什么!」为表真情实感,还愤愤地踢了一腿他的脚,「真招人烦!」 杨苍睨他一眼,反问:「你以为你多招人喜欢?」 「跟你又没关系!」 又要拿出那摔盘子砸碗的架势,杨苍看多了都懒得搭理他,不讲没用的话,直接答:「这可是洛山最贵的饭店,有便宜不占,我傻逼啊我。」 一语点醒陈牧成。陈明宏和杨东两个生意人叙旧也将酒桌文化贯彻到底,陈牧成又兴致缺缺,一桌子菜终于上齐动筷的都是杨苍。就他这饿死鬼转世的架势,估计等会儿杨乘泯回来要想吃点什么,也就剩菜盘子了。 他这下急了,争着抢着赶在杨苍下手前去夹那最后一只澳洲龙虾:「你饿死鬼啊!吃这么多也不怕撑死!」 见他要,杨苍收了筷子,问:「你不是不吃?」 陈牧成说:「我给杨乘泯留的。」 此话一出,不过一秒,已经安然落入碗中的龙虾被劫走。杨苍夹着,直接扔进了垃圾桶。 「不是。」陈牧成急得站起来,「你不吃也不让别人吃啊!神经病吧!」 兴许是留意到他又要闹,陈明宏终于放下酒杯,说他:「坐下。」 唤服务员进来,再点一份,面上对陈牧成这些没规矩的言行举止极为不满。 陈牧成任他数落,一言不发,直至听到:「你在洛山也待了这么长时间了,明天跟我一块回去。」 轻飘飘的,在陈牧成耳朵里炸起惊雷。 「我不。」咬字重上好几分,更坚决道:「我不回去。」 「你要还没处理好跟我妈的事,你就别跟我提这个,我不想回去看见她。」 不陈述冗余的细緻末梢,陈明宏打开手机,直直把那张,方方正正,内容清晰明目,灰白得代表一脚踏入无尽之地的精神病院入院证明亮给陈牧成。 一瞬,陈明宏很快收起来,陈牧成却呆呆地,空落落到仿佛丧失了什么身体里很重要的部分。 以往陈牧成总是拿精神病院来苛刻陈明宏,直至陈明宏真的把罗清送到精神病院。陈牧成才迟钝地去思考其中利弊与危害。 精神病院是不是要每天吃很多药,是不是要採用一些极端见不得人的手段来矫正,会不会不为人知到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陈牧成扬起手臂探进头髮里,摸到那个沉寂经年的疤,狰狞得真像一条蜈蚣。 陈牧成跟杨乘泯说罗清拿针扎他,不让他吃饭,拿热水烫他,把他关在外面,他之所以能将这些说出来,是因为这些他可以消化掉,而消化不掉的,陈牧成只能暗地独吞,装作若无其事。 陈牧成是很记事的,他的记忆力顽强到像在极端环境下生长的卷柏,很多事只有陈牧成想不想去记,而不是他记不住。 第60页 对于这道疤,因为不想割捨掉杨乘泯那个珍贵的生日祝福。致使陈牧成能完完全全,一个细节不落地回想起,是在他四岁生日那天,罗清把他从楼上推下去留下来的。 回忆起来,她在那时就已经很明显的精神反常了。在一连多日期待一家三口过生日的圆满画面被陈明宏以工作忙走不开的理由一语粉碎后,她开始另寻它路。 于是她把陈牧成从楼上推下去。于是陈牧成被救护车拉到医院。于是陈明宏回来了。 从那后很长一段时间,陈牧成一旦空下来就会不由自主地想罗清爱他吗。后来他就不想了。那个答案是无解的未知数,只要知道是罗清太爱陈明宏就够了。 陈牧成从不怀疑罗清爱陈明宏,他只是怀疑,爱怎么会这样呢,爱怎么会令人失去自我,怎么会令人面目可憎,怎么会令人头破血流呢。 他看着陈明宏,他的爸爸如今生意做得很好,当年白手起家的毛头小子现在在尔虞我诈的名利场上闯得有头有脸,对他总是有求必应。陈牧成在他身上几乎挑不出毛病。 那层滤镜是打碎不了的。 所以陈牧成没办法去旁敲侧击陈明宏在婚姻里的忠诚度,没办法旁敲侧击这么多年他是否真的干干净净没有外心。因此他只能问:「爸,你爱我妈吗?」 他说爱,陈牧成才能对得起他的良心,才能真正认定罗清进精神病院是咎由自取的活该。才能没有任何愧疚感的漠视,是他亲手把妈妈推到精神病院的,是他亲手了结了妈妈的下半生。 一而再再而三相视,浮沉在眼神里的晦涩情绪陈牧成抓不明白。但最终,陈牧成的愧疚感还是随着陈明宏一个爱字尘埃落定。 不过他还是要表意,罗清进了精神病院再也不会伤害他他也还是要表意:「我不回去。」 陈明宏气压很低地问:「你不回去在这边干什么?」 「我不想回去。」陈牧成边剥虾边说:「哎呀,爸,让我再呆一段时间吧,你又不在家,那我回家了就我自己,多没意思啊。」 说着,目光直白地扫一眼杨乘泯仍旧空着的位置,率然道:「我觉得我在这儿就挺好的。」 陈明宏开口,疑问的语调抛出一个笃定的陈述:「小泯对你挺好的。」 陈牧成急不可耐地点点头,还要讲杨乘泯对他多好多好的细节,陈明宏却敲筷子示意他不要只剥不吃。 陈牧成说:「我这是给杨乘泯剥的。」 陈明宏目光沉沉,不明地看了他一刻,突然拎上一旁听得一字不差的杨苍,换一种方式同意陈牧成留下来:「你也在小泯家住了这么长时间了,过后去小苍那儿吧,别再麻烦小泯了,医院挺忙的。」 话音刚落,陈牧成尚未开口阐明他的意愿,门被推出一道动静,陈牧成措手不及地跟杨乘泯打上照面。 「行啊。」杨苍说:「我没意见啊。」 「我看也挺好的。」杨东说:「换个地方住住。」 「嗯。」陈明宏说:「吃完饭就跟小苍走吧。」 他们还说了什么安排了陈牧成什么他入耳得不真切。两双眼睛不偏不倚框死在一条线上,倒影得像融化在彼此里。可硬生生的,陈牧成就是从杨乘泯眼里什么也窥不见。 你听到了吧。你说话啊。你想让我去吗。你只要开一点口我就一定不走的。 如果杨乘泯不在这里,陈牧成必然会不留情面地拒绝,明明白白地说他哪也不去,就在杨乘泯这里。 可偏偏这个时刻杨乘泯在这儿了,陈牧成即将脱口而出的拒绝收起来。他有私心的。杨乘泯发声让他留下来和他自己发声留下来全然不一样。 分分秒秒走得煎熬,杨乘泯先抽离,不拖泥带水地抽离。 「嗯,可以。」他站在那里,衣服上的红酒印子洗褪一些,应该是在外面吹了风,泛着潮而不湿的皱巴。 陈牧成想上前把那些皱巴抚平,他却问:「东西需要我带过去吗?」 第29章 恩怨两不休 十一点,杨乘泯在小区楼下抽菸。 目光遥遥朝上望,去窥那扇黑得彻底的窗。 杨乘泯之前从没觉得,原来家里有人和没人时的触动是不一样的。 有一次杨乘泯晚班,回来就是这个时间,他那时无意分去一眼,灯光白亮,有个脑袋挤在窗前困得一点一点。 那时杨乘泯只认为陈牧成有床不睡自找罪受,可现在他在这儿黑得分不清树影,什么也看不到的眼下,才觉得他是咎由自取,自找罪受。 明明开一下口说一句强硬话把他护在身后他就走不了,可偏偏杨乘泯就是用了那个推开他的方式来确认他会不会走。 最后真的把他推开了,杨乘泯一併败下阵来,落了个萧条的下场。 烟没抽完,他拿着回车里,副驾驶静静躺了两张电影票,是陈牧成在吃饭前提的电影。 那是杨乘泯挂及赶不上,洗完衣服特地出去取的票。 十一点,即将开场。杨乘泯在昏黄有限的车灯下看了几眼,一根烟直直烫出一个洞,以光速大片蔓延,侵袭至最后,两张电影票在他手里蜷成一把稀碎的灰。 你去杨苍那里,你也会叫杨苍哥吗。你也会担心杨苍的安危吗。你也会想念牵挂,没有缘由地抱杨苍吗。你也会趴在窗前等杨苍下班,跟杨苍说你喜欢他吗。 尽管陈牧成和杨苍之间存在的相看两厌註定两个人擦不出多大的火花,杨乘泯还是无可避免地一头钻进去,在意起一些不能忽略不计的细节。 第61页 到后来钻得久了,杨乘泯再一回神,手心竟被燃尽的菸头熏出一个骇人的红痕,底下还悄然渗出一层潮湿的冷汗。 算了,这本就是他失控的事,正常的前行轨道上他也只在他这里呆上短短的几个月。 杨乘泯这个人常常不畏惧承担一些后果,此刻他却不安,开始担惊受怕。 怕他还会回来,怕他再三再四入侵他的生活进入他的世界。影响他,波盪他,带给他他承担不了的后果。 所以。承诺也好,真正结下某种契约也好,反正都是毫无意义的。拉钩和誓言都是随时可以单方面销毁的虚设,没有什么能像两根紧密的绳子一样把他们束缚在一起脱身不了的见证。 所以。杨乘泯独断绝决,做出食言与毁约。 车里翻找一下,杨乘泯找出那时把玩陈牧成的那把钥匙,盯几秒,摩挲几下,手从窗里探出去,随意一抛。 落地无声,不知道扔到哪里。 这边,陈牧成喝得晕头晕脑,一屁股坐到杨苍家那只猫的猫窝里,蹬腿甩胳膊地高声道:「我要看电影!」 猫被这个醉鬼吓了一跳,频频退步朝他哈气。杨苍把猫抱到怀里,不耐烦地踢了他两脚:「看你妈的电影。」 嘴里是这样骂,还是把投影打开,连接到相应的频道任他折腾。 陈牧成根本不满足,晃两眼,遥控器往地上随便一砸,提出更变本加厉的条件:「我要去电影院看电影!」 杨苍不惯他这臭毛病,甩门回屋:「不看滚。」 「我就是要看!」陈牧成无视,拿出一个激将法过去叨扰:「杨乘泯都跟我去看。」 「还杨乘泯,行啊,你让杨乘泯跟你去看啊。」杨苍在里面乐得出声,「杨乘泯要真待见你,就不会让你来我这儿。」 陈牧成拍门的手一下一下慢住,仿佛被杨苍戳中了痛处似的沉默。 那顿饭下来,陈牧成连面对面问杨乘泯一个为什么的机会都没能谋到。因为没到结束,杨乘泯就以明天上班的理由先走了。 杨苍家什么都有,陈牧成甚至搜刮不出回杨乘泯家的理由。他连钥匙也没带,就算厚着脸皮回去,也是被拒之门外。 陈牧成一路上克制着不去想这件事,现在被杨苍这么一点,迎面浇上一盆水,陈牧成才不得不去接受事实。 杨乘泯好像还是不喜欢他啊。 对他好又怎么样,对他好和不喜欢他又不冲突。杨乘泯大概巴不得早点甩开他,他既不乖巧又不温顺,全身上下哪里都没有闪光点,他大概巴不得他早点还他清净。 陈牧成木着眨了眨眼,心底泛着血淋淋的难过。难过,不说。伪装成满不在乎的面色:「谁稀罕在他那儿啊!你以为我多待见杨乘泯啊!」 「我看你挺待见他的啊。」杨苍讽刺他,「又给他擦脸又给他剥虾的,你爹都没这待遇啊。」 「没有。」陈牧成靠着门坐下来,想了想,说:「我装的。」 杨苍让他进来,这下两人当面锣对面鼓地站到同一条战线上。多时是陈牧成吐槽杨乘泯,杨苍抽着烟,听到有意思的才吊儿郎当地和他两句。 声讨到最后没什么可说的了,陈牧成有点困了,酒意和睡意一同噼头盖脸砸过来。他蜷着脑袋,昏昏沉沉间,杨苍漫不经心地开了个话头。 那三言两语是以怎样居高临下,看戏,轻贱杨乘泯的语气陈述出来的陈牧成回味不出来了。他只能确定一点的是,当天晚上他是真的喝多了。 喝多到他从杨苍嘴里听到那些话,居然只是迷迷煳煳地感慨了一句。原来是这样。 原来杨乘泯相亲这回事是你兴的风作的浪。怪不得你恼羞成怒和不痛快,原来这场相亲原原本本,是杨东安排给你的。 杨苍一字不改的原话是那个女人太丑,长颈鸟喙,小鼻子小眼,入不了他的眼。陈牧成一时间不知道是替那个被当作物件一样推来推去的女人鸣不平,还是愤然杨苍羞辱杨乘泯的这个行为。 他很精确捕捉到杨苍的隐含之意。 他不要的东西才能轮到杨乘泯。他不要的东西就给杨乘泯。杨乘泯只能要他不要的东西。 陈牧成早上醒来,在头痛欲裂中再次回想了一遍杨苍昨天晚上的话。 其实陈牧成觉得杨苍可怜丝毫没错。这么多年,杨东将杨苍带在身边,什么都帮他打点好,看似尽到了父亲这个身份的责任,实则只是将杨苍拿来标志他的父亲身份。 杨东这个人才是极致的自私自利,多年前家庭圆满时出轨,多年后为灌注生意就将自己的儿子推出去维繫。他谁也不爱,不爱杨苍不爱杨乘泯不爱他前妻,他只爱他自己。 陈牧成参透一切后从床上爬起来,杨苍不在,他收拾完,开始观赏杨苍这个家。 两层,罗马柱雕花顶。站在阳台上能俯瞰前花园。法式装修,奢华艺术。 不过陈牧成这个人不太懂艺术。剪刀找到,从杨苍房间沿途一路剪到大厅窗帘,凡是能破坏的,陈牧成通通不手下留情。 手办模型摔得四分五裂,瓷白的墙泼上酱醋茶,珍藏品壁画一划再划,屋里屋外水龙头拧到底。 那又如何,杨苍可怜是杨苍可怜,可怜就可以赦免一切吗。若可怜是免死金牌,这个世界就倾斜得太不公平了。 陈牧成在这时已经完完全全不在意杨乘泯昨晚那个让他走的那个行为是否值得他做这些。他无法对杨乘泯做到漠然置之。 第62页 杨苍不住两室一厅杨乘泯才能住两室一厅。杨苍看不上的女人就给杨乘泯。凭什么杨乘泯就只能要杨苍不要的东西。 这次才是陈牧成真真正正,替杨乘泯出头。 水流声哗哗地放,至无尽地蔓延出来。陈牧成冷眼一扫再扫,杨苍那只宝贝猫在狼藉中上蹿下跳,找不到落脚点。 陈牧成眼神犀利地盯住不放,一瞬内快准狠地扑了过去。束缚着抱到怀里,一人一猫出门,绝决地脱身这混乱之地。 日头火烈,下午四点五十,陈牧成吃饱喝足,拎着一杯冰美式从计程车上下来。他没带钥匙,要再回杨乘泯家,就只能在门口等杨乘泯下班。 陈牧成这会儿刚做完坏事,胆子大得离谱,什么难过不难过的,他可不管那些乱七八糟的了。 有什么意思,他在这伤春悲秋郁郁寡欢的有什么意思。杨乘泯一没明明白白地说讨厌他,二没直直白白地袒露他烦,那他就是要见杨乘泯,他就是要死皮赖脸地赖着杨乘泯。 陈牧成心不在焉地咬着吸管,刚走到楼下,还没迈开进去的步子,一道力在后脖颈勐然爆发,绞着他踉跄一跌,跟在其后是杨苍的暴怒:「我的猫呢?!你把我的猫弄哪去了?!」 陈牧成没想到杨苍这么快就回去了,他以为怎么着杨苍就算发现也要到晚上了,那时候杨乘泯也下班了,怎么着杨乘泯都要站出来稳场,怎么着杨乘泯都跟他脱不了关系了。 陈牧成没想激化杨乘泯和杨苍间的矛盾。但陈牧成潜意识中确实有点这个意思。 总是他在杨苍面前张开双臂把杨乘泯护在身后,那杨乘泯能不能护他一回啊。 杨乘泯不是说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真的假的啊。杨乘泯会不会给他收拾烂摊子啊。还是说杨乘泯是哄他,真的遇到杨苍这种对他不利的要素他会为了保身全权把他交给杨苍处置啊。 一切都是无解的未知了。现实偏离设想。杨苍髮现的太早,杨乘泯也还没有下班,这两个人无从时机去相撞。那么自然而然,这个后果多惨重,杨苍多失控,都有且只有,是陈牧成自食恶果。 陈牧成意识到这个情况倒也不寄託什么了。杨苍眼下找过来了就找过来吧,既然老天不眷顾他,那陈牧成敢做就敢当。 他毫不怯场地回对:「我扔了!」 「你扔了?」杨苍脸色赫然一变,攥他衣服的手劲大得扭曲,「你扔哪了?!」 扔了就扔了,路边随手扔的,它拔腿往哪跑了陈牧成怎么知道。 陈牧成没想伤害那只猫,就是想带着它回来让杨苍找不到着急。结果半路那只猫闹腾起来抓了他几下,陈牧成可受不了这委屈,直接脱手任之不管了。 「你管我扔哪了!」陈牧成也怒气不让,情绪大得根本遏抑不住,「死了活该!谁让你羞辱杨乘泯的!」 这无端的轩然大波终于揭开谜团,因什么而起,为谁而起,事端中心的人是谁,杨苍顿时彻悟。 「杨乘泯杨乘泯,又是杨乘泯。」他钳着陈牧成的脖子,一幕一幕,抽丝剥茧地去感慨,「我真好奇啊,杨乘泯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药啊,能让你跟条狗一样这么维护他。」 「跟你有什么关系!」竭尽全力,陈牧成好不容易抓到间隙得以从杨苍手下挣脱掉,随即撒开了腿就要跑,转瞬又被杨苍一脚踹到地上,四脚朝天滚出几米远。 「行啊,确实跟我没关系。」杨乘泯在他面前蹲下,脸上挂着玩味的笑,「那我就跟你说点有关系的。」 「你不是一直怨我吗,怨我把你推到河里那回事,我现在就告诉你,都是因为杨乘泯,谁让你他妈的跟杨乘泯出现在那儿的。」 陈年旧事被毫无预兆拎出来,旧到陈牧成几乎淡化这桩风波的另一面了。 他撑着胳膊在水泥地上倾起半边身子,眼神冷冽地看着杨苍,听他阐述这桩风波的另一面。 「你这么维护杨乘泯,那你知不知道啊,当时你掉进去他就在啊,那么冷的天,他什么动作都没有,他不救你啊,他就是眼睁睁地看着你淹死啊。」 这被三个人都掖起来的另一面在时隔多年的今时今日,彻里彻外完整起来。不再是微薄的,片面的,陈牧成被杨苍推下水。置身事外匿迹其中的杨乘泯终于查德痕迹,显山露水。 陈牧成的表情却没有任何变化,依旧冷冷地注视杨苍,一度抖给他一些更具有爆炸性的信息:「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要推的是杨乘泯吗?」 杨乘泯后来的出现,以及杨苍到底是怎么把他误认成杨乘泯从而推他下去,杨乘泯是怎么旁观他落水这些前前后后进一步的细节,陈牧成不必向杨苍展开。 陈牧成对杨苍的意图一清二楚,杨苍无非就是想让他通过这个跟杨乘泯结仇,陈牧成却偏偏不如他意。 「你告诉我干什么?你是想让我转过头来怨杨乘泯吗?你是想让我怨杨乘泯他当年不救我吗?」 「不可能。」陈牧成坚决到一字一顿,「你以为我不知道杨乘泯是眼睁睁地看着我掉进去的吗?当年我就不怨杨乘泯,杨乘泯不救我又怎么样,我就算是淹死了又怎么样,杨乘泯想救我就救我,不想救我就不救我,你想让我怨杨乘泯,不可能。」 好一个不可能,好一个掷地有声的不可能。 好一个你知道,好一个发聋振聩的你知道。 第63页 震惊到杨苍石化。 他不可思议地薅着陈牧成的头髮,难以置信道:「你知道?」 「你知道为什么不说出来?」 但凡陈牧成当年能把杨乘泯说出来,能把杨乘泯在场却不救他这个事捅给杨东,杨苍也不至于在那事后一人背全责的被杨东打得半死。 他一直以为陈牧成不知道那背后还有个杨乘泯,原来他什么都知道。不仅什么都知道,还死倔着不说。这么多年,把杨乘泯藏得严严实实的,撇得干干净净的。 杨苍简直世界观崩塌:「你什么都知道为什么还要扎我一刀?」 「谁让你不跟我道歉。」陈牧成仰眼,对着杨苍脸上那个疤,干干脆脆吐出三个字,「你活该。」 杨苍那时直到陈牧成被救上来,直到他回身看见杨乘泯就隐在不远处一幕不差地目睹了全程,他才知道他推错了人。 但杨苍也没觉得陈牧成平白无故被他推下去到鬼门关走了一趟有多委屈,什么认不认错道不道歉的,他跟杨乘泯在那儿那就是他实打实的活该,那就是他该受的。 然而眼下,所有不为人知的都本相毕露后,这三个字明明是陈牧成原封不改地还给他了,明明是杨苍罪有应得的报应,杨苍却不允许。不接受。 「我活该,行啊,我活该。」他忽地自嘲地笑了一声,夺过陈牧成那杯冰美式。细小的冰凛得冻手,他迎头向陈牧成浇了个透底。 「这也是你活该,这全都是你跟杨乘泯沾上关系的下场,明白吗?要怪就怪杨乘泯,全都是拜他所赐。」 冷冷冽冽中,陈牧成艰难苟得个唿吸,眨掉眼前的模煳不清。 手也被拧到似乎脱臼,他吃疼地倒抽一口气,咬牙昂起头。不似平日里的跋扈猖獗。平静,平和,平缓,甚至带些不合时宜的温意去看杨苍。 「你恨杨乘泯是吗。」 一句话,语气无波也无澜。 随后他笑,笑得张扬:「你恨杨乘泯真的是因为他破坏了你的家吗。」 字里行间,陈牧成捕捉到杨苍失张失色。他毅然决然,不给杨苍退步抽身的机会。 「你就是个懦夫,你妈当年离婚要钱不要你,有没有杨乘泯你妈都不要你,你去恨你妈啊,你恨杨乘泯干什么。」 「你说什么!」那个血淋淋,惨痛,暗无天日蛰伏在背后多年的事实被沖云破雾,赤裸裸地摆到明面。 杨苍心理防线轰然坍塌。他眼睛红得烧起来,扳着陈牧成的脸咬牙切齿道:「你再给我说一遍!」 「我说。」陈牧成很满意看到杨苍这副伤疤被揭开,因疼而溃的神色,逐字逐句重复:「你妈不要你,你在她心里没有钱重要,听明白了吗?」 陈牧成看似不着调,其实陈牧成什么都清楚。杨苍是打心底里恨杨乘泯吗。不,杨苍恨的是他妈。 回到起点,缕其深处,杨苍根本不在意杨东离不离婚他的家又怎么怎么样。他只在意他的妈妈。所以他也恨她,恨她当年和杨东离不要他。 但大概她是他的妈妈,他被生养之恩束住手脚,没办法正视这个恨,只能麻痹自己把所有过错都推到杨乘泯身上。 陈牧成很不想把这个事实摊开,这太残忍了,无异于在宣告不被爱。 是啊。是啊。妈妈怎么可能因为钱就不要我呢。她是我的妈妈啊。 因为无法接受不被爱,便活活蒙蔽自己这么多年,把自己罩在恨杨乘泯的假象里这么多年。无能为力地,通过恨杨乘泯,来淡忘,逃避不被爱的事实。 可怜,实在是可怜。 但可怜又怎么样。在陈牧成这里,杨乘泯才是他的先人后己,事事为先。 若非杨苍一而再再而三委罪,积怨于杨乘泯,陈牧成是绝然不会把杨苍的渡船凿沉,把这个接受过程残忍到犹如置换血液一般的事实刨出来的。 他溢了个冷笑,狠狠朝杨苍脸上唾出一口:「懦夫。」 这杀人不过头点地的话,杨苍再也听不下去。 「我让你说!」他崩溃,狠厉耸起手臂,夹杂在炎阳下长绵不歇的蝉声中,狂暴地朝陈牧成甩出一掌。 耳鸣像电流长绵,也像耳腔飞进来只蝉在叫。陈牧成默不作声,还是笑,款款扬起嘴角,跌在地面仰天轻笑。 「出轨的是你爸,不要你的是你妈,你有什么出发点恨杨乘泯呢?」 周身响动全被无尽的耳鸣轰下来,杨苍嘴巴张张合合,陈牧成听不清他骂什么。 几番施展拳脚后,他似乎是认为还不够。手边再也没有趁手的东西可以用来泄怒,他变道,大步纵身到一旁那只半人高,恶臭可闻,蚊蝇嗡嗡盘旋的垃圾桶。 两臂使力,自上而下,目眦欲裂地,朝他噼头盖脸泼袭而来。 耳鸣褪去,电流逝尽,蝉声被掐。 很及时的。陈牧成笑意戛然。 果皮,渣土,残羹剩饭,废纸废塑料。在纷杂似潮水下泄的垃圾中,陈牧成只听得到,脚边铃铛清越落地一声。 他的钥匙。 -------------------- 扔猫属实为贴合人设和剧情,猫会分毫不伤地找回来,希望大家嘴下留情~ ps:下章开窍下章开窍! 第30章 被 点燃 杨乘泯下车的时候,小区绿化园那块儿聚了一群人。 天太暗,景观灯只亮了几盏,看什么都是乌沉沉昏蒙蒙的。 第64页 杨乘泯粗略扫了一眼,窥不清最中间被围起来让人七嘴八舌看热闹的主儿。手机同步有消息进来,小区群也在分享他眼下的这桩新鲜。 没兴趣看也没心情赏。杨乘泯到家,不太想吃饭。 以往这个时间,杨乘泯一般是坐在电脑前写报告看文献。最近有些变化,他送出他的时间,开始教陈牧成英语。 杨乘泯不清楚陈牧成为什么没去参加高考,但这短暂的几天下来,杨乘泯从中察觉到,陈牧成是很聪明的。 晦涩难懂的知识一点就通,一学就会,悟性很高。只是一门心思放在让自己开心上面,十八岁的年龄十岁的心性,吃喝玩乐第一位而已,绝无那时他来他这里,杨东电话里半分二流子的惰性。 杨乘泯不认为是杨东对陈牧成带有偏见。他对陈牧成的了解,好与坏都是从陈明宏那里得知。是陈明宏对陈牧成带有偏见。 这就不是杨乘泯可以涉及的了。只是再到这个时间,杨乘泯有些漫无目的,不知道要干什么。 一袋梨搁在桌子上,是杨乘泯下班后在超市买的。路过水果区,销售员扯着嗓子在喊黄梨促销。 乌泱泱的脑袋挤过去,杨乘泯买了一旁无人问津的另一个品种。 那个品种最贵,最贵的或许也最甜。杨乘泯洗干净切开一个,在陈牧成不在的这个时刻,慢慢品慢慢尝,想找到一个什么味道。但终归不太满意,索性不再吃了。 没开空调,但家里安静得竟有些冷,杨乘泯只好打开电视,将声音调到最大。 小区群里还在不停发消息,杨乘泯随意点进去,最新的一条消息是一分钟前发的,有人拍了张照片,语音问这是谁家的小孩儿。 照片开了闪光灯,背景像杨乘泯刚刚上来前吵闹的绿化园。然后是人,人不干净,畏手畏脚地被钉在照片里,眼睛死命垂着,油腻又湿淋,污与渍,倒像是被泼了一身垃圾。 杨乘泯要退出的手剎得悬在屏幕上,忽然不动了。 天变得很快,从暗到彻底黑下来只在一瞬间。周围的喧噪从无到有,在一阵譁然和一声声让一让过后,一双腿顿在面前。像知道来人是谁,陈牧成尽力把自己蜷起来,背垂腰弯,缩头缩脑,不作任何反应。 照片和亲眼目睹的冲击完全不相似,杨乘泯来到这里,停在这里,也被围起来成了让人七嘴八舌看热闹的主儿。 他站在陈牧成面前,面对他,面对他这副模样,他不知道说什么。 胸腔沉得有石头压上来,闷闷又喘不过气,杨乘泯被堵得一概失语。最后开口,说:「回家。」 陈牧成不动,手里紧紧攥着什么,脸埋在暗处,只透出轻,轻到风一吹就会散的话:「你把我的钥匙扔了。」 杨乘泯再次哑然,生生不管不顾扳开他的手。满满的湿汗下,悄然落了一把钥匙。 不知道杨乘泯扔到哪里的,他的钥匙。 「为什么?」他与他对视,固执,不懂迂迴与委婉。 他在洛山,从来都只是只有他一条退路。明明答应他,明明愿意答应他。陈牧成面色沉静,又异常倔强,不饶人地追问:「为什么把我的钥匙扔掉?」 他问为什么。杨乘泯自以为牢不可破的伪装在这时像织毛线一样,一针一线小心谨慎的建立,被轻轻一拉就全军覆没。 杨乘泯是真的害怕他承担不了吗。杨乘泯是真的害怕他一再呆在他身边,带给他严重到不堪设想的后果吗。 他哪里是怕他承担不了,他分明,有且只有害怕他不会回来。 怕他真的对他失望至极地走掉,毅然决然的,像捨弃什么不再需要的东西一样捨弃他。 那样杨乘泯就太可怜。 「我以为你不会再回来了。」他还是说谎,不讲实话。 「你以为你以为,什么都是你以为。」陈牧成再也忍不住,指责变成控诉,咬着委屈含着愤怒,「你以为我不拒绝就是我想去杨苍家,你以为我不会回来就把我的钥匙扔掉!」 「我明明是想让你把我留下来的啊。」脸拗着性子别向一边,不去看杨乘泯。又开口,隐隐含着小男生难过起来的哭腔,「你都跟我拉过钩了,你骗子啊。」 无措不依不饶地自脚底漫到头顶,杨乘泯忽地都被按了放慢键定格在那个瞬间。 好久,周围的人还是不淡。杨乘泯在他面前蹲下,明明是平视的姿态,却带着卑躬屈膝,更等而下之的虔诚。 「对不起。」 三个字珍贵,像郑重其事书写的白纸红字。 陈牧成眨一下眼。 「那好吧。」他缓缓回身,好哄又大度,「我原谅你了。」 似乎需要感谢他,感谢他没有为难他。在拉钩这个其目的为永远信守承诺的许诺方式中,感谢他没有用「上吊」、「吞千针而死」这些惩罚背弃者的逼仄来为难他。 杨乘泯走一步回头看他一步,走一步等他一步。他身上有伤,被人刻意搞出来,走起路来连拖带蹭,两腿瘸拐。 两个人终于慢慢淡退人群,杨乘泯有些前所未有的没耐心。他对陈牧成如今早已没了心理乃至生理上都难以摆脱的卫生排斥,自然在眼下这个时刻也不会嫌他难闻,嫌他让人退避三舍的噁心,嫌他活似只脏兮兮从垃圾桶里爬出来的脆弱小动物。 他直直横空把他抱起来,抱一个陈牧成对杨乘泯来说也很轻松。他走得很快,一路大步纵起。什么都不谈不提,只是片刻进了电梯突然启声儿,不像是问,像是凿凿地笃定:「杨苍打你了?」 第65页 一切失重感都太猝不及防,陈牧成要想不掉下来就只能是搂住杨乘泯的脖子。他是只受了惊的兔子,眼神茫然,有些不知所措,由不得地搭上两条胳膊。脸埋在杨乘泯肩上,贴得很近的,仿佛找到一个依靠一样藏着自己,下巴一动一动地点头,但不出声。 这下杨乘泯的耐心彻底消耗到极限。到家门一关,他放下他,陈牧成双脚落地,想躲,杨乘泯眼疾手快地把他摁在门后。 「说话。」他声音低下来,压得很重,陈牧成再避无可避,仰起眼睛去看他。 在一些事情上面,在和杨乘泯有关的一些事情上,陈牧成总是很有顾虑。 「杨苍扇了我一巴掌。」他不愿意吐露更多,只说:「我把他的猫扔了,他太生气了。」 这个理由太没有说服力,依杨乘泯对杨苍的了解,不足以令他落得一个这样的下场。不过杨乘泯也不想知道更多了,这个理由就足够了。 他上上下下摸一遍骨头,找不出陈牧成都伤在哪里,外伤还是内伤,能不能自己动手,便也不再费心思了。索性松开陈牧成,这回他在浴室唤他,擅自道:「过来洗澡。」 陈牧成慢吞吞走过去,两条胳膊被杨苍卸尽力气,软得连拳都握不起来。他乖乖的,没太大反应地配合着杨乘泯脱掉短袖。 再而顿到裤子上,陈牧成垂着头,看杨乘泯弯腰解他裤子上的绳结。 头髮扫到小腹上,陈牧成感觉很痒。他勐地往后退了几步,这下杨乘泯像生气。 他视线落下来,放在陈牧成身上遍布四处的红色颜料。他捻一指,捻不下来,已然干透。 杨乘泯语气还是很淡。生气体现在动作上,动作很兇,揽着陈牧成的腰一把捞过他:「别动。」 「哦。」陈牧成嘴上这样说,人却别扭又拧巴,耳尖染出一层难为情的红,在杨乘泯手下一躲再躲,身体又滑又扭,杨乘泯根本抓不住他。 他有些没辙,想了想,哄着他重新切一个梨装在碗里给他拿过来。 这下陈牧成成功被分散注意力,顶着墙放在胸前,用牙籤插着往嘴里送,一边咂摸着吃,一边不停点评着甜或不甜。 半晌安静下来不再隐约出现抗拒,身体全权交给杨乘泯,整个人都任他折腾地被强摁着搓背后的颜料。化学类剂清洗困难,一开始杨乘泯不敢用力,慢慢见不到效果他开始下手变重。 陈牧成又疼又痒,只好不悦地挣了两下,表达意见:「你轻点。」想了想他又说,「我怕疼的。」 便开始用手。杨乘泯用酒精和肥皂打在手上,不厌其烦地聚攒在一个地方的重灾区去溶去揉。 手指很轻,像水一样拂过。陈牧成吃完梨,为了不让全身神经绷紧,高度集中在此时此刻和杨乘泯过于越界的亲密点上,他开始索要一些答案。 杨乘泯已经道过歉,在陈牧成这里一些事便就可以被掀篇。分明是没必要再问的话,陈牧成还是灼灼逼人,不轻易饶他。 「你以后还会把我的钥匙扔掉吗?」 「不会。」 「那你以后还会让我去杨苍家吗?」 「不会。」 陈牧成问:「那你为什么要让我去杨苍家?」 静了几秒,身后那人说:「我想让你自己留下来。」 话答得不明不白,陈牧成听不出来什么意思,好在不是别的原因。 「我还以为你还是不喜欢我呢。」到转身,他换了一句更直白的,声儿闷闷的,「我还以为你还是很讨厌我呢。」 「没有,不会。」 他用了两个否决来否认,对陈牧成来说太模稜两可,他还想知道些更明确的什么,杨乘泯却不再谈及这些。 浴室空间不大也不小,在明亮的冷灯光下,杨乘泯站在他面前,从脖子开始,一寸一寸,自上而下扫到脚踝,然后抬眼看陈牧成一眼,无端说:「你身上很多痣。」 「我不知道。」陈牧成不是很在意这些不重要的东西。但今天发生的事太多,有一些难以消化的东西堵在心口。 陈牧成像真的没话说,也像是真的不知道说什么。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就着这个没营养的话题随口一问:「在哪里?」 「手背,喉结,脖子,肩膀。」肥皂在手里打出沫,杨乘泯在他面前蹲下来,一只手掐固住他的腿,一遍一遍重复,仔细,极有耐心地搓洗那些颜料。 来回几下,他忽地戛然。大腿内侧几寸,在溶掉的颜料下面,他又看到一颗痣,不应察觉的浅褐色,但又滋长得很深,像是由内而外刻进去的。 医学教会杨乘泯人有206块骨头,细胞是最复杂的生命活动,肌肉和皮肤构成强有力的支架层,表皮层下面还有真皮层。 人体的奥妙之处大多都相同,但杨乘泯还是很好奇一颗痣层层叠进的形成。他似乎总是很好奇他身上一些东西。 手边没有其他更近的,杨乘泯的力度收下来,就像那日好奇他腰上的腰窝一样,他伸出手指,摸也揉。 「还有这儿。」他说。 贴上来似一滩带有体温的水缠也绕。陈牧成脑子白茫茫的,像老式电视信号不好时的雪花噪点,又像下了一场极致到犯雪盲症的雪。 痒,又不止痒。摩挲像拨动,这下他是水,被他带起一阵荡漾。 「褐色的。」他又说。 大概是觉得都是男的,没有什么有别或授受不亲,杨乘泯这个人在对陈牧成一些过近的身体接触上多时没有什么注重。 第66页 陈牧成明明早已感受过也早已有防备,但横生的,从未有过的什么慾念、或欲望自下涌上来。勐烈的,风风火火的,乱窜一通把陈牧成淹没。 砰的一下,塑料碗从手间掉落在地上,砸出一道反扣的沉闷声。 陈牧成的身体接二连三泛出颤,心跳警示长鸣,快得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他僵硬地吞一口唾沫,这对他而言混沌,迷离,像是做一场不清不醒的梦。 他想起高考前为解压和三两朋友去泡温泉,逼近四十度的大夏天,就那么跃进冷水池里狠狠一唰,再到桑拿房里蒸它个畅快。 大家都不穿浴袍,裸着一条三角内裤赤条条地嬉笑着搓背,捏嵴,按摩。大家都是男的,没什么好忌讳的,甚至再出格的行为都有。 那么多擦枪走火的身体接触,陈牧成被摸来摸去,也完全很平常啊。怎么到了杨乘泯这里,他就不再是他了。 陈牧成虚虚斜出一缝眼皮,停在杨乘泯身上。不知所措,又困惑。 而这么一会儿,他的反常在杨乘泯手下也尤为明显,饶是杨乘泯想迴避,也是万万不能忽视的了的。他抬起头,注意到他在他面前不合时宜的变动与异样,杨乘泯透出来的面色不像是被冒犯和烦躁,而是为他鲁钝莽撞的毛燥多虑、及不确定什么。 他很平静地问:「会吗」 这个会吗是什么意思。是他说他不会,他能手把手教他,或者他能帮他弄出来的意思吗。陈牧成浑浑噩噩,听不明白,缩着脖子艰涩地点了点头。 杨乘泯看一眼他,捡起那只塑料碗,带门出去,落下一句话:「自己解决。」 第31章 脱 轨 如躲洪水勐兽,出了浴室就慌张往房间一跑,门急切一关,不分出分毫余光给他。 是哪里有问题。自己草草打一遍沐浴露,草草沖洗一下,草草套上睡衣。明明有伤,明明自身不方便,却连帮都不让他帮了。 杨乘泯打开门,床上的人躺得直挺,被子盖得严实,只端出一双眼睛游离在外。 未经允许,杨乘泯在陈牧成床边坐下,手探进被子,拽着脚踝从被子下强拉出他。 两条腿面有淤青,他给他上药,药涂在手上,轻捻慢揉地擦上去。 退出去前,最后残留的气味是一股香甜,说话口齿间梨的香甜。现在眼下,靠近以后是橘子味,全身上下被甘涩橘子皮的沐浴露腌了个遍。 倒是比他现在好闻多了。抱他时连带被祸及的衣服已经换掉,杨乘泯仍旧自觉离开陈牧成的床,换到一旁的椅子上。 距离拉远,陈牧成慌张地抬了下眼。他追着他,这下杨乘泯连椅子也不坐,蹲在他的床边,拨两下,把被子拉到下巴,露出他整张脸。 「怎么了?」他问他。 不说话也不开口,睫毛轻轻地颤两下,陈牧成整个人卷着被子往墙角蜷。 这像是一种不愿面对的逃避。杨乘泯找到问题所在,轻声说:「没事的。」 他隐约猜到几分。他大概是觉得他在他面前,在一个男人面前起反应是很为难并羞齿的事。 「这是很正常的事。」根本就造就不了任何压力,也不需要背负压力。杨乘泯告诉他,「紧张,害怕,兴奋,都有可能导致生理反应,不是你能控制的,明白吗?」 他拿出更有说服力,教科书般的话术来宽慰他,陈牧成一点也听不进去。 他完全在杨乘泯的话间落不到实处。正常又怎么样,不正常又怎么样,是不是正常的,对陈牧成来说根本就不重要。 重要的是它像一个契机一样。一旦噼开一个口子,便一下全部见得天光。 早就有迹可循。丝一根一根地抽,茧一层一层地剥,去回想那些令陈牧成感到奇怪又不知从何而来的桩桩心绪。 他后知后觉,有一点感悟。像青春期里,稚嫩青涩的少年在一方天地里迟到而来的发芽与抽条拔节。 下半张脸又埋进去,陈牧成一眨不眨地看着杨乘泯,眼神如同盛着即将溢出来的水,小心又小声。 他说:「我不是故意的。」 我不是故意喜欢你的。我真的没想喜欢你的。没想像拥有你,占有你,私有你一样喜欢你的。 「没事的。」杨乘泯还是说。 陈牧成深深一望,闭上眼睛。 凌晨三点,杨乘泯来到杨苍家。 杨苍那只猫有一个很明显且特别的体貌特徵,杨乘泯在避不开的社交平台上经常看到。白色长毛,纯得像雪,偏偏尾巴是橘的。 多亏有这个特点,也要感谢郑元纬的帮忙。杨乘泯很及时地找到,请到动物医学的校友做检查,吃饱餵好,洗了澡,安然无恙地送还过来。 门敞着,灯光高亮,整个家狼藉一片,杨苍折起一条腿,躺在沙发上腾云驾雾地抽菸。 听到动静,他一只手搂过飞奔过来的猫,一只手悬空抖两下灰,语气抵不住的戏嚯玩味:「哟,稀客啊。」 沉默是杨乘泯的语言,在杨苍面前,他多时一言不发。不做声响地弯着腰,在杨苍家里清理,打扫,定钟点工,找专业的人来做更好的收场。 到他走近,杨苍依旧保持原来的姿势,头倒悬,视野里的人也居高临下地站在他眼里。他把烟咬进嘴里,笑了:「敢来我眼皮底下晃,你找死啊。」 说出去的话是得不到回应的独角戏。杨乘泯蹲下来,停靠在杨苍身旁接着捡地上的菸头,不知为何,竟是多到数不清。 第67页 他是屈身在他脚边,触手可得的距离能让杨苍轻而易举就能掌控这个人。 该怎么对待杨乘泯,杨苍这么多年来总是擅长,有一套凌虐。 唯独这次,他在杨乘泯肩上展出夹烟的手,又静止着悬在半空久久不动。 末了,他又笑,嘴角上扬,却溢出苦。 最终还是落下,菸头燎透衣服,他直直地摁下去。 未熄灭的菸头中心温度可达800,能把皮肤表层烫坏死。杨苍在杨乘泯身上碾灭,十分满意他的杰作。 「我说。」他开口,乐哈哈地去挑衅,」你是不是特别恨我啊。」 杨乘泯没说恨,也没说不恨。这倒是第一次,他开始正视他对他的感情,他也是。 灼烧感一点一点侵袭,也滚烫地快速扩散。杨乘泯狠狠按一指,无知无觉的麻木,倒也不觉得疼。 他答:「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在他面前,他总是自知有愧。 「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杨苍胳膊垫在脑袋下,一条腿高高翘到另一条腿上,少见得不把话呛回去,像真就一头钻进这几个字里,在找他还能在他身上宰割什么,怎样去玩才够他乐上一出。 最后声音传出来,连连拍手叫好。 「哈哈哈,陈牧成可真是你养的好狗啊,你他妈可真是养了一条忠心耿耿的好狗啊,真是把老子玩得要死啊。」 前言后语失秩失序,透出一种异常兴奋的期待。期待杨乘泯听到一些话后的反应。 杨乘泯没有兴趣听。管他做了什么,管他用何种办法将杨苍土崩瓦解。 理由和原因都一样,都是可以让杨乘泯充足地来到这里,替陈牧成善后,受罚,把委屈还回去的条件。既然够来到这里,便不必多此一举,再执着讨一个陈牧成不愿让他知道的原因。 杨乘泯扶着椅子慢慢站起来。 平静一抽,杨苍搭在椅子上的领带。 一条腿跪下,对着地板,这番姿态便是蓄力待发的承载。 杨苍不当回事地两眼一眯,带着嗤之以鼻的侮辱,懒洋洋道:「怎么着?想勒死我啊?」 话音掉落在地上。领带材质是上好的真丝,柔也韧,以一种极端不可控的狠劲,泛缠绕颈,绞在杨苍脖子上。 猫叫起来,沙发上的剧烈挣扎随远处教堂里古旧的钟声演变成更小的细微颤动。 天依旧是暗的,分不清快或漫长。 一线间,杨乘泯解除压迫,向下按住杨苍的胸骨。松开又重复,进行专业的胸外按压,直至杨苍唿吸畅通。 「吞咽。」 「不要用力。」 「坐起来。」 「往后仰。」 「... ... 」 一番高浓度的生命支持措施,杨乘泯把领带扔到地上,最后一句是。 「别再去招他。」 杨苍大口喘着气,笑了。 脉搏心跳脑供氧全部正常,他的有分有寸是警告。是再有下次他就真的不能全身而退的警告。 杨苍眼前的画面倒影也倒退,略去同质化的千百件。先是初见时杨乘泯被杨东唤着怯生生地叫他哥哥,然后是不知道几岁时杨苍把他锁在地下室三天,最后是前几个月杨苍回国,找人冲着他到二院轰轰烈烈地闹了一番。 他挨了一巴掌,往后便再也没叫过他哥。 他住院半个月,往后便再也没相信过他的话。 至于在二院,后来杨苍听说,杨乘泯的辞职申请被驳回。 杨苍靠在沙发上,看着杨乘泯意味不明地感慨:「长大了。」 杨乘泯难得的反驳,也似对杨苍诠释些什么。 他说:「我一直都是这样。」 这言外之意的话听不明白,杨乘泯应该一直都是像没有涟漪和波纹的死湖,他的反抗从始至终,都是不动声色的自我保护。 而不是,也没有过今天这样,主动浩荡地捲起八级大浪。为了一个陈牧成。 杨苍还真是好奇啊,杨乘泯不该是最烦陈牧成这种一身麻烦的小屁孩吗。陈牧成不该是最看不惯杨乘泯这种一本正经的作态吗。 这两人到底有什么啊,明明哪里都不对付,不过就是凑在一块儿住了几天,怎么把天都翻过来了。一个敢为对方挣脱他的摆布,一个敢为对方拿捏他的软处。 再也不是杨苍不可一世的把他们玩弄在股掌间。这两个人站到他的对立面上,齐心协力的,真是要把他玩出千百种丑态啊。 还没说出来的这下完全吞回去。此时此刻,变化巨大而彻底。 在这两个彼此缠绕在彼此身上的人之间,那个所谓的杨乘泯被陈牧成袒护多年的真相,要让杨乘泯知道,只会徒增不减的,让他们之间激起一层更深的羁绊。 杨苍突然不想道出那个真相,更不想在这两个人之间再玩什么以身作饵的局。 要是哪一天他能不费吹灰之力的,让这两个人撕得你死我活分外眼红的,那才有意思呢。 」行啊。」杨苍走出一条从未走过的路。找到从事收集取证的私家侦探工作者,笑里藏着刀,「你最好别让我抓到什么。」 从医院检查完回去,陈牧成总是发呆,坐在副驾驶上,一双眼睛聚不起焦地望向窗外。 杨乘泯在后视镜里看他,脸被空调直直地吹。他一只手伸到空调前试温,调了又调,问:「怎么了?」 陈牧成转过头,看到他,又像回到昨天晚上。 第68页 昨天晚上杨乘泯离开,陈牧成又做梦。 梦是投射,对现实的投射,冲动的,难抑制的,与欲望有关的,将人内心深处最普遍重要的潜意识通通提炼出来。 以往陈牧成难梦到他,大概是昨天被亲近和亲近刺激到。 与困在浴室里分不清是不是梦的迷醉不一样。货真价实的梦,梦里他抱他,耳鬓厮磨,脸黏着脸。 是不是因为杨乘泯对他太好了啊,好到他以下犯上,无法无天,梦里梦外都敢冒犯他。 陈牧成的视线钉在杨乘泯耳朵后面的痣,薄薄的皮肤透到血管都能泛出来。 杨乘泯说他身上很多痣,他知不知道他也是啊。 陈牧成在这时真觉得,痣这种小小的笔点一样的东西长在人身上是一种隐晦的勾引。不然怎么杨乘泯昨天晚上看到就要去摸去碰,而他现在也很想。 「你别把我带回去。」陈牧成不再看,偏开视线在手机上心不在焉地划了两下,扯开话题,「我要去车站,我有朋友要来找我。」 倒是没听他说过在江州的自己。杨乘泯主动发问:「什么朋友?」 「坐我前面的同学。」高考这趟列班车终于结束最后的一程,陈牧成第一时间去问余千思的录取结果。她没回他,一连几天都没回他。始终得不到音讯,陈牧成本来准备回去一趟。只是今天,他一大早醒来,余千思说要来洛山,来找他。 若是平时,陈牧成自然是很高兴的,肯定要迫不及待地为余千思张罗东张罗西,带她这里玩玩那里看看。可现在,陈牧成却蔫蔫地提不起任何兴趣了。 他和余千思,是两个互相知晓心意唯差捅破那层窗户纸的人。虽然陈牧成没想捅破,可陈牧成同样觉得自己是移情别恋的渣男,不可避免地陷入谴责自己的处境。 他变心,他见异思迁,他先喜欢别人。 车在高架上飞快驰行,窗外景色晃成一道连绵的绿。 接着是慢,出了通道,慢到在对待一件很重视和很重要的事。杨乘泯把车停在路边,说嗯,又说好。 他侧身拿出一个袋子,然后又拎出那种命令的,不容拒绝的大人姿态,要给陈牧成带上。 手錶,圆的,黑色的。陈牧成还是要问:「这是什么?」 杨乘泯答:「定位手錶。」 「哦。」陈牧成一头雾水,去问:「你给我带这个干什么?」 杨乘泯没说话,低头解錶带,两只手在他手腕上一个一个,试出那个最合适的大小,他语气施压,道:「不要取掉。」 换到陈牧成这里,紧又勒,合适只是他单方面的认为合适,对陈牧成来说没有任何舒适感,是真的为了让他难以取掉而刻意加深的桎梏。 陈牧成执着地又问一遍,声音高出不少:「你给我带这个干什么?」 从杨苍家里出来,天色晚到发亮,杨乘泯迟迟不回去。 被烫的地方疼起来,他静下心来,心有余悸地去思考那个与他背道而驰的后果。 要不是被人发出来,要不是被人拍了照片,要不是他刚好看到。要不是这些巧合让他发现他,他会在孤立无援地那里呆多久,他是不是就真的不会跑向他,寻求他半步。 怕再有下次,也怕下次幸运不会再眷顾他。 手机电话都是随时会遭遇意外和容易被遗忘的东西,必须需要一个随时随地牢牢拴在身上的束缚。 「这个连到哪里?你从哪里看我的位置?」他还在问来问去,对自己即将丢掉的隐私权隐约不满,「你这是监视我啊。」 「不会。」手錶很贵,耐摔防水,系在手上,一举一动都被投送到杨乘泯这里。 他以保护的名义,给他带上形同手铐的东西。终于听到他不愿意,杨乘泯只能退一步,向他保证:「我只有在找不到你的时候才会看。」 「我怕我找不到你。」这次也吐露真心话。 第32章 决堤 「你要喝百事还是可口?」 余千思拿着两瓶可乐,站在陈牧成面前问他。 在游乐场的亭子坐下来,陈牧成接过她手里的百事,拧开易拉罐,喝一口,不吞,含在嘴里看着手腕上的手錶发呆。 那么玩一圈下来,哪个项目都是魂不守舍的,连坐过山车都心不在焉。余千思把两条腿叠直,一只手晃着可乐的冷气,问他:「你怎么了?」 陈牧成迟钝地侧身,不答反问,抛过去一个一样的问题:「你怎么了?」 「我?」余千思笑了一下,「没事啊。」 陈牧成摇头,他对在意的人向来有一股与生俱来的敏锐:「不是说我会回去的啊,你怎么来洛山了啊。」 她迴避,陈牧成猜想她大概没有考上她想考的那所大学。但她又鲜少像这样千里迢迢奔着他来做什么。陈牧成一口气把可乐喝完,易拉罐拿在手里捏出动静,隐晦道:「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啊?」 「没有啊。」余千思还是笑,「我就是想到我们以后可能都见不到了。」 所以你来找我是想跟我说你喜欢我吗。 在和余千思这段关系里,陈牧成从没想去捅破这层窗户纸,但不代表余千思不想。可拒绝余千思的喜欢对陈牧成来说又是很为难的事。 不远处,刚造起来的冰雪世界队伍终于不再像玩贪吃蛇,陈牧成赶在余千思再次开口前先抽身。 换上防寒的外套,陈牧成漫无目的在冰面上熘了两下。再一抬头,迎面有一对情侣抱在一起,嘴唇很自然地在脸颊擦过。 第69页 耳畔声音嘈杂,模煳又深刻,陈牧成定在原地,不动了。 他被触景生情,在这时禁不住有些怀疑,他是不是真的被罗清影响到了什么。她让他对女生这个性别生出一种自内而外的抗拒,她让他在潜意识里认为,她们都是一样的,在爱里早晚都会失控,不理智,疯狂和丑态百千。 要不然怎么多年来,他怎么就没有很喜欢过一个女生啊。人都说生理欲望是最直观最本能的喜欢,他不是喜欢余千思,他怎么对她连一些生理上总是忍不住想要靠近的欲望都难以窥到啊。 余千思在滑梯朝他招手,陈牧成绞着步子,一脚一脚走过去。 他还是要开口,不管是与不是,面对她清澈到能倒影他的眼睛,先一步把一些话讲明白讲清楚。 「你是来跟我说你喜欢我的吗?」他郑重其事地道歉,声音变得又涩又哑,「对不起啊。」 他说:「我有喜欢的人了。」 余千思笑意收了一点,却也不似真正的难过。她更真诚恳切地问:「是你在洛山认识的吗?」 陈牧成点头,他还是太心性纯粹,总是用简单的思维去看待覆杂的事,理所当然在感情上捋不清你我他。 就像他在这时看着余千思有些后知后觉地恍悟,他大概错将对她的欣赏误认成了喜欢,那他是不是也将对杨乘泯的依赖误认成了喜欢啊。 「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喜欢他。」 「我可能有些分不清喜欢跟喜欢。」 余千思手垫在膝盖上,抱着脸听他说。 「他是我一个叔叔的儿子,你在车站看到了的,就是他和我一起来接你的。」 陈牧成在余千思面前从不躲躲藏藏,正如他不愿意让更多人知道他有一个精神病妈妈,却单单不隐瞒余千思。他总是不畏惧告诉她什么,让她知道什么。 「我叫他哥,是我是同性恋吗可我好像只喜欢他啊,我对其他人没有感觉的。」 「你喜欢他。」余千思一阵见血地发问:「你喜欢他什么?」 她问陈牧成,陈牧成才想起要从蛛丝马迹中寻找答案。 陈牧成小时候不似现在这么没正没形随性洒脱,陈明宏对他的企盼很高。或琴棋书画或舞文弄墨,他在陈牧成身上投入太多太多。五花八门地请老师私教,五花八门地送陈牧成进特长班,无节制地培养他成为十分优秀的人。 有很长一段时间,在陈牧成称唿都梳理不通,不知道一些七大姑八大姨要叫什么时,一旦家里来人,就要被遏令着坐到钢琴前演一曲博他们欢心。 人人都是称赞陈明宏生了个好儿子,只有杨乘泯问他,你是不是不喜欢弹钢琴。 让他说为什么喜欢杨乘泯,那可太多太多了。 但那都是陈牧成小时候喜欢杨乘泯的原因,那时陈牧成可能只是单纯喜欢美好的人。到现在杨乘泯和小时候相差甚远,没有套进陈牧成想像中的那个美好的壳子去生长,他也不知道他喜欢他什么。 陈牧成摇了摇头,有些无能为力的沮丧:「我也不知道。」 他有些语无伦次:「他对我很好的,我缺什么他就给我什么,我想要什么他就给我什么。他把我照顾的也很好的,会给我穿袜子给我刮鬍子,手把手教我做什么,恨不得什么都替我干。他是不是对我有点太好了,他也没有这方面的经验的,他大概也不知道要怎么去对我。」 余千思全程不反不驳,静静听完只问:「那他会喜欢你吗?」 突然沉默了一下,陈牧成用一句话否定:「他有女朋友的。」 「算了,也没事的。」手在冰面上蹭两下,陈牧成找到一个舒服的姿势,坐在雪圈上直直冲下去,「没有什么会不会的,大家都更喜欢过正常的生活,我也没想他能喜欢我的。」 「那你呢。」余千思最终也还是没能从中向陈牧成分析出什么真谛,陈牧成也不在意。他跟她说这些,也是在给自己一个讲给自己听的契机。 到落地,他回头望同步追上来的余千思,仿佛一种平等交换:「我都已经告诉你我的事了,现在该你告诉我了吧。」 「你知道的。」他的声音在嘈杂中变得坚定,「什么我都会帮你的。」 脸上的笑变得有些嘲弄,但她还是告诉陈牧成。三言两语讲出来,让陈牧成知道这个世界是多么割裂。 人的苦难或曲折真的没有大小高低之分吗。一模一样的十八岁,陈牧成在为喜欢杨乘泯而感到苦恼发愁,不知道怎么办的像是天塌下来一样。 而余千思。陈牧成从她不愿意多透露的话间总结出完整的前因后果。 她考得很好,成绩要比她想上的那所学校高出一大截。可她的苦难来自她的家庭。不想供她读书,不想她一再是负担,便把她的高考志愿改掉,让她去当老师,让她去走一条更划算,不需要过分托举她的路。 余千思说当老师也很好,但是她还是更想要当医生。不谈及心酸苦楚,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令陈牧成在这时后知后觉明白,原来余千思很久之前那通向他感慨家庭的话,是在感慨她自己。 余千思和杨乘泯在不幸上是很相像的,他们纷纷是被家庭抛弃和为家庭献祭的不幸者。当然在幸运上,他们也很相像。因为陈牧成总是不计较得失,而他们刚好都是有陈牧成的幸运者。 两个人把外套裹得紧紧,背靠滑梯外面的栏杆,聊起班上的同学高考完谁和谁在一起,谁和谁又分开。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好学生失常发挥,谁又黑马逆袭,成为一鸣惊人的赢家。聊到最后哈哈大笑,直不起腰。 第70页 「你想復读吗?」突然,陈牧成兀自开口打断,「去復读一年,你要多少钱?」 头侧过去,去瞧余千思的支吾其词。 她大可不必在他面前用一些拙劣的话术来修饰自己的目的,因为陈牧成根本不在意她是否是利用他,利用他对她的喜欢就推断他一定会帮她。只要知道是她不想就这样,而她大概无人可依也无路可退。 「十万够吗?」对钱没概念,也心甘情愿托举余千思,陈牧成查完自己手里所有卡的余额,给出一个骇人的数字,「我先给你十万,等我爸以后给我钱了我再给你。」 人来人往,猝不及防被挤到冷气最足的地方,陈牧成用双手捂了下脸,舔一舔嘴唇:「没事的。」 不想让她背负愧疚与压力,只字不提债和务。他只说:「我有钱的,我有一张卡是我自己的,你拿去用,没事,我爸不会知道的。」 省去分外沉重的感激。不问她要去哪里,不问她对以后有什么打算,不问她是否就此记恨,和她的家庭一刀两断。她会有自己的想法及主见。 分开是在车站。两个人从游乐场出来,带着残存的冷气坐在花坛上一人啃一个冰棍。 又随便聊,七零八碎的,胡言乱语的,上到洛山的空气要比江州好,下到洛山的街道要比江州干净。说到最后该说的全都说了,不该说的也不需再开口。 太阳彻底都下山,那趟晚点的列车最终还是准时到来。陈牧成不愿挥起手臂说再见,更不愿去构思什么听起来很美好的祝福。 面对面一抱,双臂搭上肩背,像小动物间惺惺相惜的舔舐伤口。再退开,在催促上车的播报声中隔着川流的人群沉默地相视无言。一眼胜过千言万语,像期盼你自由,幸福,和更好。 分离总是伤感惆怅,陈牧成这两天本就不多的鲜活在余千思走后彻底被碾得粉碎。 回去的路上,随手拦一辆计程车,司机问他去哪,陈牧成在座位上一瘫,没来得及掉出来的地址被杨乘泯不多见的一通电话劫走。 「哥。」他叫出一声,又不知道说什么,只把手机贴到耳朵边,听那边的唿吸。 轻轻微弱又急促,裹挟朦胧的醉感。 陈牧成一下敛起没精打采的样,坐直坐正:「你喝酒了啊?」 「在哪?」对面不回反问,「回家了吗?」 陈牧成把胳膊抬高,抬到眼皮底下,心里犯你都给我买定位手錶了还要多此一举问我在哪的牢骚。 不禁有些恼,尤其是杨乘泯一言不合上来就质问他的行踪:「你在哪你都还没回去就管我有没有回去啊。」 杨乘泯讲起话来声音总是清朗有力,特有的吐字清晰唱腔圆熟,现下喝了酒,倒是失了那股正正经经的劲儿。 他将话题拐回去,慢慢的迟钝的,腔调温得有几分陈牧成平日里和他撒娇的模样:「我喝酒了。」 后来便不再是杨乘泯,和陈牧成通电话的人换成了杨乘泯的同事。先是解释单位聚餐,然后也是咬着神志不清的醉感,麻烦陈牧成过来接一趟杨乘泯。 距离太远,陈牧成到时,场子已经散得差不多。杨乘泯蹲在店外没人注意的角落,双臂自然地垂在膝上。 应付掉一而再再而三追着问他是杨乘泯的谁的热心同事,陈牧成终于能把观察力放在杨乘泯身上。 酒精使人混沌,便始终察觉不到来人。杨乘泯不曾抬头或正身,陈牧成只好也蹲下,和他处在同一条水平线。 「哥。」他拧开水,递到他嘴边。 杨乘泯的眼睛有些雾一般的空灵,他盯住陈牧成不动,陷入一个认人的状态。 认出来后,他问他:「吃饭了吗?」 杨乘泯喝了酒和陈牧成见到的大多数人都不太一样。大多数人喝了酒是咋咋唿唿的莽夫,杨乘泯喝了酒化作一只主动亲近人的猫。 陈牧成点头,他凑得更近。 「吃的什么?」 陈牧成答:「烤肉。」 「好吃吗?」 陈牧成再一点头,他还问,整个人又变成打开就收不住的话匣子。 「去哪玩了?玩的什么?好玩吗?」 于是纷纷从吃了什么,喝了什么,去了哪里,玩了什么,没有进网吧和酒吧这种杨乘泯不喜欢的场合,包括最后什么时候送余千思走,陈牧成一一道来。 杨乘泯嘴角不易察觉地挂上点笑,手探过去挠他的下巴,讲:「这么乖。」 不知道他到底在夸什么。陈牧成静着不动,就这么任杨乘泯乐在其中。 半晌,他贴过去,脑袋放在杨乘泯肩头,透过扑面而来的酒味,嗅他身上若隐若现的洗衣液香。 不知道碰到哪里,他皱了下眉,面色透出来,像疼。 陈牧成上下去找,撩掉肩前的衣服,一个已经上过药的烫伤赫然。 他受到冲击,一时失语,眼睛急切地睁圆:「这是怎么回事?什么时候弄到的在哪里弄到的」 喝了酒的杨乘泯还要比平时平易近人。他问他,他就回答,不全部把自己藏起来。 「杨苍弄的。」他说,「没事的。」 「是因为我吗」 还想问是给我出头吗,是代我受过吗。杨乘泯却不合时宜地沉默下来,平静的面色泛出酒后的空白。 那位总认为陈牧成居心不良时不时凑过来观望杨乘泯的同事也终于被人接走。陈牧成攥着杨乘泯的胳膊,一点一点拿掉他刮挠他脸的手。 第71页 只拿掉,却不撒开。 「哥。」他绕过去,五指顺着手腕从手背绕到手掌,然后十指贴合覆盖。 他问:「我能牵你一下吗。」 杨乘泯没有同意也没有拒绝,他看陈牧成,面无表情的样子似没听懂。 便更加妄自的,我行我素的。 手指熘进指缝,这么一握,分不清谁的手心温热,谁的手心又潮湿。 「哥。」他又问:「我能抱你一下吗。」 依旧独断独行,站起来后展出手臂横穿腰间。陈牧成的头埋在杨乘泯胸口,轻轻又克制地将自己罩进眼前人怀里。 杨乘泯依旧安静不回答,丧失掉思考能力,无法自己做主。 黑夜,角落路灯微弱。陈牧成抬头看杨乘泯。 大多数人喝酒会断片,会遗落记忆,会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说过什么,经歷了什么。杨乘泯会是这样吗,他的酒量看起来不太好,他会记得今天晚上发生的事吗。 不重要。会不会记得都不重要,对陈牧成造就不了任何推动与影响,因为陈牧成根本就无所谓,不怕让杨乘泯知道他喜欢他。 要是他记得,他就破罐子破摔。 要是他不记得,他就另闢蹊径。 「哥。」垫起一点脚尖,他问,也像冒犯前的告知:「我能亲你一下吗。」 -------------------- 女生对后面重圆的剧情有大推动,在这里先带出来一下~ 第33章 卑 天是灰白色的,闷雷滚滚,要下一场大雨。 砰砰砰三声,陈牧成敲开杨苍家的门。 杨苍穿着一套黑色家居服,立在门侧,带着被吵醒的不爽,整个人阴沉又阴郁地看着陈牧成。 随着陈牧成越髮长大,以及他和杨乘泯现在丝来线去的瓜葛,杨苍是见不到陈牧成主动向他靠近什么的。 若是平日陈牧成能有这样不带任何戾气,形色乖巧地出现在他面前,杨苍大概会挑起眉毛,摸摸他的脸侃他一两句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再把他迎进门,难得好耐心地拎出时间陪他折腾点什么。 而如今杨苍和陈牧成之间存在一个彼此都心照不宣的疙瘩,也怪不得杨苍给不出半分好脸色。 他语气发冷,甚至透着让陈牧成赶快滚蛋的厌恶:「干什么?」 陈牧成说:「我是来跟你道歉的。」 一句话意有所指讲得明白,在杨苍听来倒是好笑得很:「你道我就要原谅?」 杨苍家的大门设计得没有任何遮挡,陈牧成一直举步不前,便逐渐开始有细细的雨丝往眼皮上扫。 风发狠得朝他卷,陈牧成仰头望了下天,不顾及自己,先想到的是杨乘泯今天上班没有带伞,随后才回杨苍:「那你怎么样才能原谅我?」 听起来倒是诚心满满,真就像只要他能原谅他他给当牛做马干什么都行。不过在杨苍这里,从来就没有付诸轻松就能把某一页翻篇一笔勾销的道理。 家里没开灯,他被罩进身后一片深黑色的阴影里居高临下地冷视陈牧成,看他那张脸在狂风暴雨捲起沙尘的院子里白得吓人。 好半晌,雨变大,杨苍抽回抵门的胳膊往回走,这便是让陈牧成进来的意思。 陈牧成在这儿住过一回,倒是对杨苍家了解得很。他在鞋柜里轻车熟路地翻了半天,没找到自己上次来的那双拖鞋,也不在意。 穿着袜子踩进来,第一件事就是拎着自己特意买的猫玩具猫零食,蹲在杨苍的猫前跟它道歉说对不起。 到杨苍处理完工作的事,这人还是一副赖上他不走的架势。杨苍扫一眼他那只没个记性在陈牧成手下撒娇打滚的猫,往沙发上一靠,嘴上叼了根没点的烟,问:「你到底来干什么?不知道我烦你?就这么没自知之明?」 陈牧成在杨苍旁边坐下,摸到打火机,自觉凑上去把烟给他点着。然后他也点一根,咬在嘴里和杨苍靠在一起吞云吐雾地抽。 他这会儿恢復了点气色,那股执拗更是显然:「你现在原谅我了吗?」 再提及这些有的没的,杨苍彻底失去跟面前人周旋的耐心,不耐烦道:「你算老几?你道我就要原谅?有事就说没事就滚。」 窗外阴得昏天昏地,一院子的紫竹被风拍得直不起身。雨打下来,噼里啪啦的声音像天上有人在嚣张地放鞭炮。 陈牧成的烟拿在手里捏弄,讲起话来平静又认真,带着不属于他这个人身上的从容冷静:「我可能是同性恋。」他不遮不掩,开口便是开门见山,「我喜欢杨乘泯。」 倒不是意想不到,只能说是来得突然。 他这个人,素来放肆横行,不知道什么叫不能什么叫不该。当年八岁就敢藏一把刀把杨苍扎进急诊,这么一个看不到天有多高地有多厚的人,现在他十八岁,跟他说他是同性恋他喜欢杨乘泯,杨苍也不意外。 「你跟我说干什么?」杨苍在国外呆的时间长了,回来也不似国内大多数人谈之色变的封建。他换了个姿势,两条腿叠在一起,面色找不出对异类的异样,只是一双眼在没开灯的家里耐人寻味得发亮,「不怕我搞你啊。」 「你能搞我什么?你要告诉我爸吗?」陈牧成觉得杨苍的思维有问题,他有理有据地去匡正,「你告诉我爸又能怎么样,是我喜欢杨乘泯杨乘泯又不喜欢我,难道我喜欢一个人也不行吗?我连喜欢一个人的权力也没有吗?」 第72页 「也是,你喜欢杨乘泯可不新鲜,杨乘泯要是喜欢你。」杨苍吐出一口烟,哈哈大笑,「那才新鲜呢。」 他失了兴致,再开口语气要比刚才沖得多:「那你来告诉我干什么?杨乘泯是有女朋友啊,你是让我同情你还是让我可怜你啊。」 陈牧成难得的被羞辱也不生气,他像是真的冥思苦想了很久也没有办法不得已才来向杨苍寻助:「那我怎么样才能让杨乘泯和他女朋友分手?」 「你谈过那么多恋爱,你肯定知道怎么办吧。」他说:「我没主意的。」 一席话噼头盖脸地把杨苍砸出个冷笑,他将烟碾灭,脸黑下来:「你不是来跟我道歉的,你他妈是来利用我的啊。」 虽然陈牧成来找杨苍的目的的确就这么不清不白,但杨苍如此直白剖出来,陈牧成免不了几分恼羞成怒。 「什么叫利用,不会说话就别说。」他言之凿凿道:「你那么恨杨乘泯,能让杨乘泯跟他女朋友分手你不应该很高兴吗,能让杨乘泯不幸福你不应该很乐意吗。」 陈牧成不是事事都是以杨乘泯为先吗。不是向来像杨乘泯手下的一条看家狗吗。 这犹如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扭曲,令杨苍在这时有些瞧不明白陈牧成。他问:「你让他跟他女朋友分手干什么?」 「我要跟他谈恋爱啊。」陈牧成不认为自己的出发点有什么问题,「他不跟他女朋友分手我哪有机会啊。」 他说的是狂妄的要而不是他这个角度该有的想,这在杨苍听来还挺有意思。他惬意一躺,一边发话陈牧成往外稍稍,一边使唤陈牧成给他切个水果。 陈牧成很顺从地给杨苍摆了个果盘,搬了个小板凳坐在杨苍面前,真的是一副在大有见地的人面前请教的模样。 杨苍却话锋一拐,不谈这事:「我还真好奇啊。」他叉着西瓜往嘴里一送再送,「你说你喜欢杨乘泯,你喜欢杨乘泯什么啊你喜欢杨乘泯。」 又是这个问题,余千思问他杨苍也要问他。喜欢难道也要说出一个使人服众的所以然来吗。还是因为杨乘泯是男的他叫他哥,他喜欢他就是悖逆的关系畸变的感情,所以就必须有一个合理的、正确的、说得通的原因。 陈牧成不回答,气压沉下来。杨苍也不管他,继续自己顾自己的:「你喜欢杨乘泯就喜欢吧,随便,你爱喜欢谁喜欢谁,跟老子又没关系。」 他处在一个点上想不明白,「我就纳了闷了,你小时候我对你也不错啊,怎么就没见你跟个无头苍蝇一样围着我转过呢。」 他这么一声诉,陈牧成才开始去翻回忆,把他小时候里的,杨苍的存在拎出来。 杨苍确实是对他不错,在八岁他将他误认成杨乘泯从而推他下水前。 杨苍这个人又疯又玩得开,还比陈牧成大七岁。在陈牧成当时那个就是不愿意跟同龄人玩,就是爱跟在比他大的人身后当小跟班跟屁虫的小孩儿本性出发,杨苍的存在即是有钱,有话语权,并且拥有一定权威和领导力的大人。 按理说陈牧成和杨苍在性格,家世,身份上都是如此相像的一类人,他应该最能和杨苍玩到一起,最能和杨苍相投契合,他应该最喜欢杨苍,杨乘泯是怎么也插不进来一脚的。 陈牧成倒是没有思考过这个原因,现下杨苍问他,他一头钻进去想了想。在一道急骤的闪电光下,他的目光落在杨苍脸上,很纯粹地说:「因为你长得不好看。」 也不是不好看,就算有那道疤,也不影响杨苍的长相气质都是如今在审美上高高崛起的痞气那一挂,只是陈牧成这个人是很喜欢美好的东西的。 小金鱼漂亮鲜艷,在清洌洌的水里红得像玛瑙,而雪本就难得一窥。 那扇门时隔多年再次被推开,杨乘泯披雪带夜走过来。那个鱼缸又高又大,将他整个人清然温静地倒影在里面。 水的颜色澄澈又纯质,小金鱼灵动地游啊游,而雪白皎洁。他就这么出现在陈牧成稚嫩到没有具象化概念的眼睛,就这么透过这些所有和陈牧成笑,说杨东是他的爸爸。 后来江州这个南方城市那么多年再也没下过雪,那么多年,陈牧成也就只看过那一场雪。 后来杨东出国再无交集,陈牧成在那么多年里会忘记杨乘泯,会总是想不起杨乘泯的脸,会被时不时磨灭掉杨乘泯这个名字。 唯独那个画面模煳又深刻,顽强得似扎根在陈牧成的生命里,陈牧成常常无能为力,想丢也丢不掉。 于是他开始接受他已经活成他的一部分,开始想办法留下他曾经参与过他悲喜情感的存在,纵使他带给他糟糕和不好,不幸福和曲折,陈牧成都不会怪他。 陈牧成对陈明宏有一层无法打碎的滤镜,对杨乘泯其实也一样。 他看着杨苍,纠正他的话:「没杨乘泯好看。」 简单又率然,毫不顾忌杨苍的感受,杨苍简直气笑了:「真行啊。」 他在陈牧成脖子上狠狠捋了一把,陈牧成躲了一下没躲开,有点恼,更不想再跟他兜圈子扯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直接问:「你到底帮不帮我?」 「杨乘泯又不喜欢你。」杨苍一语中的,「你又是个男的,他就算分手了也不会跟你谈恋爱啊。」 「跟你又没关系。」陈牧成的语气生硬冷。 这话在杨苍听起来又是另一个意思,他懒洋洋地支起身子,突然凑到陈牧成面前,拖着陈牧成推敲不出来什么意思的怪腔怪调:「这么有把握啊。」 第73页 不是陈牧成有把握,在陈牧成看来杨乘泯不喜欢陶南意还会和陶南意谈恋爱,那在杨乘泯这里喜欢才会谈恋爱的必要条件是不成立的。 既然不成立,也就无所谓是男是女。反正杨乘泯对他那么好,杨乘泯说他想做什么就做,杨乘泯肯定会顺着他的。 但杨苍明显话里有话,陈牧成问他:「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什么。」 一窗之隔的景色浩荡滂湃,风和雨都骇浪惊涛般更加勐烈袭扰来。屋里终于暗得连人都看不到,杨苍才起身去开灯。 一瞬四下乍亮,他抱着臂,站在几步外似笑非笑地打量陈牧成:「我想说你是个男的杨乘泯不可能接受你跟你谈恋爱啊,哈哈哈,不过你既然这么有把握那你可一定要好好努力,千万别让我失望啊。」 「什么意思?」陈牧成被强光刺激得眨了下眼。 是不是有点太果断了,人的性取向本来就不是固定框死在一个性别上的,杨乘泯更不是思想迂腐的人,有什么不可能的。 但杨苍的的确确说的是不可能,绝决断然,不给陈牧成洞彻到一丝机会的不可能。 他走过去,黑亮的眼睛仰起来,是真的天真又无知,不知道世间有多少龌龊:「什么叫我是男的杨乘泯就不可能接受我?是因为杨乘泯觉得两个男的在一起很噁心吗?」 「问的好。」杨苍拍了下手,「这个问题你最应该去问杨乘泯啊,你要看杨乘泯好不好意思开口告诉你啊。」 「怎么样让杨乘泯跟他女朋友分手。」他终于回到陈牧成的目的上,把扯出去的话拐回来,笑着说:「我教你啊。」 第34章 理解与被理解 雨潮湿又粘腻,偏偏在夏天,让人讨厌又不想驱赶。 陈牧成举着伞,站在一家超市店前有些怔愣地盯着自己被打湿的鞋看。 杨苍这个人又坏又没脑子,他所谓的办法就是让陈牧成对陶南意下手,找什么专门的人搞破坏,最好是整出点什么背叛、不忠诚、捉姦的狗血误会。 但陶南意那么喜欢杨乘泯,喜欢的力量是不可低估的。所以陈牧成也只是想让杨苍告诉他,他要怎么推涛作浪,才能令陶南意主动的,自觉不再喜欢杨乘泯呢。 很显然杨苍没有和他理解到一个点上。陈牧成蹭掉胳膊上的雨水,进超市买了一把伞。 中午一点这个时间,杨乘泯应该还没有上班,陈牧成去给他送伞,还可以跟他说一说话。 自之前被杨苍绑到二院,陈牧成很少再来这里。听说杨乘泯最近被调进住院部,陈牧成东寻西觅,才摸到杨乘泯的办公室。 推门,桌上水培了一株绿萝,文件整整齐齐地摆放在桌面,再偏一点,有一个男人背对着陈牧成在赏雨,拍在玻璃上急促什么也窥不见,他却看得入迷,连有人进来也没有注意到。 陈牧成绕过去,两个人恍一眼,他记起他是上次他在理髮店见到的那个男人,也是杨乘泯以前的老师。 他在杨乘泯的办公室,显然是特地在等杨乘泯,也可能是杨乘泯让他在这里等他。陈牧成都还没来过杨乘泯的办公室,这让陈牧成憋着口气,有股自己的东西被外来者霸占的不满。 也很不喜欢这个人,这就要扭头就走,迎面躲不及地撞上一个宽阔的怀抱。 嗅出味道,陈牧成埋着头不动。 这下杨乘泯让他像只树袋熊一样腻着,一边挪着步子去挤消毒液,一边摸了摸他在雨里走一遭发凉的脸,问:「脏不脏?」 陈牧成这才从白大褂上挪开,被杨乘泯三言两语哄着支走洗了把脸,再回来眼睛罩上一层水汽,跟打在窗户上的雨一样朦胧胧的。 自那一别,自知道杨乘泯的老师是同性恋,陈牧成一直有些问题不知道要怎么问杨乘泯。 就像在眼下,这里。这两人生疏又透彻格外熟悉地站在陈牧成视线里,继续陈牧成听不懂的,还没来时的话题。 他说他这么多年没再继续当老师,也说他听说他现在在二院,还说他真的就是来看一看他。 还是揣着激动与愧疚同时的那么多种情绪,像是只有亲眼见到你现在过得好,他才真的安心。 一而再,杨乘泯的老师见到杨乘泯总是感情复杂和丰富,然而杨乘泯也总是没有与他形似的端倪。他平静又无所谓地嗯了一声,无视陈牧成躲在门口偷看,简单回应几句,然后把他礼貌地送出去。 「吃饭了吗?」 陈牧成扒着门框,在将干未干的水迹中使劲眨两下眼,杨乘泯便清晰了。他伫立在他面前,两条胳膊抄进白大褂的口袋,明明面无表情,陈牧成一望再望,却总能从平静的眼里找出笑意。 他骗他:「没有。」 杨乘泯忙到现在也还没吃,两个人就这样离开,杨乘泯行在陈牧成身侧,他打,伞撑起来,把陈牧成罩进去。并肩齐步来到末点的食堂,挑几个没有卖相的剩菜,要一些温热甚至发凉的米饭。 坐下,陈牧成就问:「你和他有什么?他为什么要来看你?」 已经很晚,四下开始收拾,各个窗口将碟碗哗啦一声全部扔到水池,磕磕碰碰的响动如同敲锣打鼓。杨乘泯放下筷子,一时间没有出声。 这番发问逼得猝不及防也涉及得太多,杨乘泯不知道要从哪里回答。 是要从杨东走后那几年,杨乘泯迷茫也灰濛,有家形同无所定居。而那位老师高大又温蔼,他出现在他身边,留意到他,教他为人处世和守法守规,带他感受人间冷暖和被庇护,就在那么无亲也无靠的几年。 第74页 还是从他当年一意孤行拿高考来赌一件事,不仅最后落得个什么也没有什么都不是的下场,在某一定程度上也算害那位老师失去工作。这么多年,因为高考对他问心有愧也再不当老师。现下只是来看一看他是否事业平稳过得好坏,都还要再三保证他的来意清白。 其实杨乘泯在如今已经不太想去翻这些了,不太想去回望那么落泊的几年了。十八岁前所有事与人都在高考结束后被杨乘泯通通否决和翻篇。所以杨乘泯总是能坦然接受和面对杨东,再见到那位老师也尽自平淡心境不惊。 但他看着陈牧成,看他有些噎地往嘴里塞了个丸子,然后一双眼睛顽刻地定他身上,一眨不眨,固执得怎么都不肯退舍半分。那分明是就那么想看见他的一些过去,哪怕是悲惨的让人同情的,他都能理解。 「他以前对我很好。」杨乘泯坐过去,拦住陈牧成还要强装去吃些什么的筷子,然后擦掉他蹭到手背上的油渍,说:「像我的监护人。」 有多好他真的对你好吗是不是你不知道还能有更能令你记住及吐露出来的好监护人又是哪种监护能和杨东在你身边去比吗 他就这么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没有正面回答陈牧成的问题,又好像包含千言万语,什么都托出。让陈牧成越过那么多年时间的推移,在这时简直要恨死杨东。 人从一个懵懂的孩子长到一个成熟的大人,必经的少年时期是需要很多很多爱的。这个爱能保证他在做人这条路上不走歪道,这个爱能使他性格舒展没有稜角,这个爱能护佑他不被生活揉搓和打磨,也能教会他爱是什么,如何去爱。 很显然他都没有。妈妈没有爸爸也没有,唯一一份依靠还是从外人那里苟且得来。成长经歷能造就人也能註定人,他能长成这样,没有感情和冷漠都已经註定是最好的结果,陈牧成不必再去苛刻他。 一言不发地跟在杨乘泯身后送盘子送碗,出了食堂,陈牧成深一脚浅一脚地去往水坑里踩,挥发在在意的人身边的幼稚天性。杨乘泯也不管他,反而自得其所地停在一旁看着他玩。 折腾好大一会儿,在雨里闹来闹去,衣服鞋子都湿掉一大半,杨乘泯终于有点受不了地把他一把拉回来,发话:「回去洗澡。」 陈牧成乖顺地将头点个不停,感受杨乘泯拧掉他短袖下摆上的那股水。他出声,要问他还没问完的话:「那你为什么。」 那样听起来,杨乘泯和那位老师的关系应该是很好的,陈牧成不知道要怎么形容杨乘泯不冷不热的态度。 「是因为他喜欢男的,他是同性恋。」他想到那天在理髮店的所见所闻,再开口声音已然变得沙哑,心被吊着折磨,杨苍的话像魔咒,「你觉得同性恋很噁心吗?」 讲到这个话题,杨乘泯一直都不确定同性恋或异性恋的取向是要如何定义,只知道那位曾经在很长一段时间都是以哥哥身份陪伴他的老师,的的确确对他有过一些出格的行为。 但杨乘泯根本就不在乎这个,也自然不在乎同性恋哪里噁心,异性恋又哪里纯粹。 「没有。」他用指腹刮掉陈牧成眼皮上的雨水,说:「我不觉得。」 「真的啊。」等待他答他,陈牧成仿佛化身成一块等待被擦净灰的玻璃。 杨乘泯点头,又说嗯:「这是很被理解的事。」 这样几个字,便相当于完全接纳,打消忐忑和不安,给陈牧成那么充足的勇气。他差点冲动问出来:真的吗那你能理解我喜欢你吗 最终还是克制吞进喉咙里。在杨乘泯还没有和陶南意分手的现在,陈牧成没有契机也没有资格,那么冒昧不请自来的喜欢会是一种困扰。 可又实在贪心,实在想让自己满足一些什么。陈牧成伸出手臂,在这柄脆弱单薄的伞骨下,去勾杨乘泯的手。 藉助身后暴烈连绵,盛大到把一切都搅乱的雨幕,他一根一根撬开杨乘泯的手指,湿漉漉的手黏又黏。他说:「哥,你牵着我走吧。」 第二天还是雨,柔柔的细细的飘渺水雾。陈牧成还是要去给杨乘泯送伞。 也还不吃饭,空着肚子要跟杨乘泯一起吃。但杨乘泯今天似乎更忙。 应该是他提前打了招唿,陈牧成长得又招人喜欢,就那么坐在杨乘泯的椅子上无聊发呆,都有人进来逗他给他送零食吃。 久到陈牧成一来二去跟左右路过的护士医生都混了眼熟,也还没见上杨乘泯一眼。 怪味豆扔进嘴里,擦掉嘴边的可乐渍,待到陈牧成吃饱喝足有一点想走,走廊很及时地沸起一阵由远及近的骚动。 陈牧成咬着一块酸得皱眉的糖往门外去,走廊的另一头,先窥见的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医生被几个护士拉着和三个男人争得面红耳赤,随后杨乘泯穿着白大褂快步从一间病房出来,就那么挺拔一站,气场大到足以把几个人都护在身后。 挡住目前凶神恶煞的视线,他是真的很生气,语气冷然又生硬,讲出来公道行事的话:「医院有医院的规章制度,救人是医生的本职工作,有任何意见可以走投诉流程。」 似是被这严正有力所激怒,又瞧杨乘泯年龄不大,三个人集中调转火力,抡起拳头二话不说就往杨乘泯身上砸,甚至不管不顾用工具,摸到盆栽,搬起垃圾桶。 现场轰动起来,一时混乱又失控。看热闹的人如鸟兽散,受到惊吓的小孩儿嚎天嚎地,医生护士争先恐后地调解拉架。陈牧成在拉扯中被一挤再挤,怎么也来不到杨乘泯面前。 第75页 很快,保安及时赶到,那三个人被架着带走,从陈牧成身边经过时,陈牧成看了一眼。 最后几个侃八卦的人也终于被疏散,杨乘泯的背影越来越淡。大概是这个身份不能还手,大概因此受了伤,大概觉得受伤也不重要,大概是不知道他就在他身边目睹了全程。随便处理一下,又投入到工作中,刻不容缓地,走路带风,衣角翻飞。 雨变大了。 嘎嘣一声,陈牧成将糖咬碎,给杨乘泯打了一份饭,把那把放在角落的伞挂到门后,走了。 -------------------- 快谈恋爱啦,节奏会稍微快一丢丢 第35章 他的喜欢 搅开咖啡上面浮着的一层可可粉,陈牧成展开一只手,开始漫不经心地玩手指。 从医院出来,不想回家一个人呆着,也不知道玩什么,陈牧成漫无目的地推开了路边一家咖啡厅。 店内入座几乎不少人,谈笑晏晏,大多是为躲避这场急骤的雨。 说来也有意思,洛山明明是个四季如春少有雨的南方城市,却在陈牧成来的这段时间接二连三有雨。不知道是陈牧成和这座城市有缘,还是无缘。 视线框在窗户上,玻璃拢着一层白朦的雾,陈牧成侧过去半个身子,用指腹拭了两指。 画面清晰后,有一男一女牵着手从窗外在陈牧成眼皮底下一路推门进来,接着停在吧檯点餐,动作亲密地倾身交谈。 陈牧成跟着望过去,在对方笑着转过身来时,那张熟悉的脸,让他觉得,洛山这个城市还真是小。 面前的咖啡烟气缭啊缭,陈牧成就这样在这个熙攘的环境下和陶南意安静对上视线,温声地叫一声南意姐。看她先是有一点儿诧异地收起了笑,然后面上挂上一种不形似做坏事被人发现的慌张,只是一大半的意想不到。 两个人相隔几步,大眼瞪小眼的沉默,陶南意先打破僵局,附在耳朵上跟叫她姐姐的男人安抚一些话。随后她过来,在陈牧成对面坐下,「怎么你自己在这里呀?」她轻声轻语地问陈牧成:「杨乘泯呢?」 陈牧成目光微微仰起,越过她,去上上下下扫一眼背后等候的那个男人。 他有些后知后觉地从一些关系中回味也彻悟出来。原来那么早,在陶南意还喜欢杨乘泯的时候,那么早她就和别人在一起了。 人好像永远都是矛盾的。明明陈牧成那么想让杨乘泯和陶南意分手,想让陶南意不再喜欢杨乘泯。但当这个时刻真的来临,真的被陈牧成意识到,陶南意的喜欢不是沉甸又浓烈只给杨乘泯的,陈牧成却有一点难过,希望他今天没有来到这里,没有见到陶南意。 他很想在这么多人面前咄咄逼人地质问陶南意,你不是很喜欢杨乘泯吗,很喜欢杨乘泯为什么还要噼腿,为什么还要在喜欢杨乘泯的时候和别人在一起。 但最终陈牧成只是慢吞吞地一口一口喝掉有些发凉的咖啡,喝到最后苦味冲上来,他强忍着咽下去,抹一把嘴巴上的渍,指着那个男人,平静又没有戾气地出声:「他是谁?」 陶南意没有回应陈牧成这个问题,她淡然得和陈牧成以往见到的神色都一样,姿态自然,张弛有度。唯独说的话不像是她这个人会说出来的。她不答反问陈牧成:「你要告诉杨乘泯吗?」 这便让陈牧成陷入一个进退两难的处境,就如那时陈牧成为了能让杨乘泯身上除了他,还能再多一份喜欢时,选择隐瞒,对杨乘泯值得批判的感情上的坏闭口不谈。 而如今局势被反,陈牧成也是一样的,为无法让杨乘泯失掉一份喜欢而感到迷茫和没有方向的困顿。 他有点束手无策地开口,「我不告诉杨乘泯你就还会喜欢杨乘泯吗?」他问:「你说你很喜欢杨乘泯,你真的喜欢杨乘泯吗?」 陶南意一只手撑着脸,一只手把杯子里的拉花搅开,思考的样子似乎也不太确定她是否喜欢。 但她还是回答了喜欢,不去过多的解释为什么喜欢仍旧要对杨乘泯横生出一份不忠。 「喜欢你为什么还要和别人在一起?」这样一副风轻云淡一笔带过的模样,没有任何背弃者该有的歉疚与惭愧,陈牧成提上来一口气,语气极端得失控,「你怎么可以在还喜欢杨乘泯的时候和别人在一起?」 这话听起来有些太发难陶南意了,因为他问的是在还喜欢杨乘泯的时候而不是还没有和杨乘泯分手的时候。不计较陶南意在感情里脚踏两只船这个人人喊骂的道德问题,更在意的是她对杨乘泯的喜欢不是坚定而顽固的。 就好像任由风吹雨打,都必须还屹立。这使陶南意感到一丝疑惑,她问:「你是认为我喜欢杨乘泯就只能和杨乘泯在一起吗?」 「这不是应该的吗?」陈牧成瞪着她,整个人变得尖利,「你喜欢杨乘泯你就只能喜欢杨乘泯,你不能在喜欢杨乘泯的时候去和别人在一起。」 「可是杨乘泯不喜欢我啊。」陶南意仿佛也有一点委屈,「他不喜欢我难道我也只能绑在他一个人身上吗?」 陈牧成也不知道要怎么回答陶南意,这样一听似乎她早就知道杨乘泯不喜欢她,所以她及时止损,分出一份喜欢去给别人。这样不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的规避风险好像也没错,毕竟在一个不喜欢自己的人身上投入百分百的喜欢太容易筋疲力竭下场惨澹,倒不如早点悬崖勒马,及时行乐。 第76页 可是陈牧成又想了一下,如果是他的话,哪怕杨乘泯不喜欢他,他也不会去喜欢别人的。 人总是没办法认知自己认知以外的东西,而陈牧成又恰好是一根直线一根筋,只会框在自己的意识领域里横冲直撞,也没有置身其中歷经过太多情情爱爱,单纯得可以说是如同一块从未被雕琢的璞玉一般,保留着人最未经世俗浸染渗透的纯质。 也正因此,他是真的不明白,不明白为什么杨乘泯不喜欢陶南意陶南意就要去和别人在一起。 「为什么?」他问:「为什么杨乘泯不喜欢你你就要去和别人在一起?」 一时间陶南意被噎住,她觉得陈牧成太刁钻了,因为人本来就是及时止损,各取所需,看不到回馈自然就会退却的利益性动物。 但她还是没有试图匡正陈牧成或是和他争论什么,反而若有所思地用手戳点了几指下巴,是真真正正顺着他的话去认真想了一会儿。 然而无果。她只告诉陈牧成:「喜欢杨乘泯是很累的。」 她跟陈牧成讲,讲从她开始追杨乘泯起,讲到两个人在一起后,讲杨乘泯是一个很称职的男朋友,讲他能做到过马路要让陶南意走里侧,上车前给陶南意开车门,天冷了会给她披外套这种男朋友标配的绅士风度。 但他也只能做到这些,感情里面的任何一种正向情感反馈他都给不出,他不知道什么话,什么事,什么人是让身为他另一半应该知道的,他也不知道要因为对方做了什么好的坏的,或者对不起他的事就要为对方生出相对应的喜哀乐和愤怒。他空白得甚至要靠对方对他做了什么,他才会由此来判断他要不要也这样做。 说白了他就是不喜欢,因为不喜欢便所有该有的情感本能都没有。 但陶南意又跟陈牧成说杨乘泯最令人感到矛盾和费解的是,他能很清楚地让你感觉到他不喜欢你,但他又会想办法让自己喜欢上你,这是一件很让喜欢者,乃至包括他自己都背负压力和感到累的事。 她只言片语,在陈牧成面前把杨乘泯这个人展开,再活生生地刨析给陈牧成,试图让陈牧成理解她,理解她喜欢杨乘泯却还要和别人在一起以此来不委屈自己的苦衷。 陈牧成却突然闭起嘴巴,一言不发。因为他在这时从中发现,他对杨乘泯的喜欢,和陶南意的喜欢是不一样的。 陶南意喜欢杨乘泯的重点,从始至终都是要杨乘泯的反馈,她要杨乘泯也喜欢她,像她喜欢他一样喜欢她。而陈牧成的喜欢不是这样的,陈牧成只是单纯又纯粹的要让杨乘泯体会,感受什么叫喜欢,什么是被喜欢。 哪怕杨乘泯拥有这个世界上最拧巴最畸形最令人退避三舍的感情观,陈牧成也会理解,会无条件包容与接纳他。陈牧成才是这个世界上最合适杨乘泯的人,只有杨乘泯身边的人是他,杨乘泯才能被一种接近爱的东西所灌溉。 「谢谢你。」陈牧成这样跟陶南意说。 陶南意不解道:「为什么要谢我呀。」 陈牧成不答,反而定定地瞧住她,问:「杨乘泯这么不好,你还要接着喜欢他吗?」 陶南意的目光聚过来,看着陈牧成陷入一阵长久的深思。她像在她喜欢的两个人间权衡利弊地择来择去,也像是在多方面跟陈牧成探讨杨乘泯这个人的时候终于和自己得不到回应的喜欢和解。 但不管是什么,总之她认可陈牧成的话,也终于成功说服自己。 一块蛋糕吃完,陶南意站起来跟陈牧成告别,「也是啊。」她笑得特别好看,拿得起放得下的洒脱,「那我以后就不再喜欢杨乘泯了。」 她已经很久没和杨乘泯见过面,也很久没和杨乘泯在一起过,这段单薄虚设的恋爱一直是她在其中单方面支撑,如今想要结束也自然不过是她单方面的了结。不需要对杨乘泯进行任何正式的分开形式或一纸媒介,杨乘泯只需要等待被通知就好。 以至于她草率到决定不再和杨乘泯在一起都只是让陈牧成帮忙转告杨乘泯一声。 而怎么转告。 陈牧成抬头看了一眼正上方直对他和陶南意位置的摄像头,似下定了什么决心,走到咖啡店老闆面前,认真请问道:「可以把你们店里的监控卖给我吗?」 第36章 对 错只有他 灯是亮着的,杨乘泯下班回来了。 陈牧成站在门前,手扶在门把上不动。 后来回去打不到计程车,徒步走又颳起大风,连人带伞都被绊倒卷出几步掉进没有井盖的井。再起来整个人都像被老天故意为难的倒霉蛋,头髮湿衣服也湿,全身上下落不到一点体面。 手心很皱,陈牧成揉了两下,想缓一缓再进去,面前的门就及时被从里面推开。 杨乘泯下班后多时不穿从外面回来的衣服,换掉白大褂换上家居服,一种浅淡的,像雾霭一样的灰。 陈牧成睫毛上还挂着雨水,就那么仰着满脸潮湿的痕迹委屈地看着他。 还想抱一下,想张开胳膊诉苦一下自己怎么借着支撑从井里爬出来。但终归一身狼狈,反而是自觉往后退了一步。 杨乘泯倒是没有他那么多顾虑,他摸摸他的脸,不象徵性地问他是不是摔了,摔哪了。一只手托住整个下巴,向下俯着去和他对视,再偏一点,停在眼角红红的磕伤,问:「疼不疼?」 杨乘泯脸上其实也有伤,还是陈牧成那会儿在医院看到的,被那三个闹事的病人家属打出来的,嘴边乌青,额头也在现场被砸出一股血。 第77页 陈牧成点点头,光着脚跟他踩进去。到洗完澡出来,杨乘泯在沙发上开着药箱,陈牧成带着没有散完的水汽搬一个小板凳坐过去。 灯在这时自动调节成冷白,投下来好匀好细的光晕,陈牧成被杨乘泯拢在怀里给伤口消毒,再贴一个创可贴。 「哥。」他盯住他看,循序渐进地撬开一个话茬,给接下来要做的事作铺垫,「要是南意姐不喜欢你了,你会难过吗?」 杨乘泯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问这个问题,他把东西收回药箱,去想。 先回忆起陶南意最初追他的那段时间,常常特意绕那么一大圈宿舍楼过来送早餐,会一到周六日就在楼下仰着脸笑眯眯地叫他出来玩。处心积虑地和他抢同一节选修课,明明什么也听不懂为了找共同话题就是能硬学深奥复杂的人体知识。 那么多事,那么长时间,喜欢就是那么直白勇敢肯定人的喜欢。 那时他看陶南意可怜,看她被他一而再再而三忽视、拒绝、冷漠感到可怜。也看自己可怜。那么执着、强烈、渴望的执念,又何尝不会让杨乘泯洞见自己的缩影。 于是杨乘泯就和陶南意在一起了。杨乘泯这个人是没有太正确的感情观念的,也无所谓一些道德不道德,让人谴责不谴责的。谁喜欢他,他就想办法去喜欢上他。谁爱他,他就想办法去爱上他。 不擅长的事杨乘泯就去学好了,既然下意识的喜欢成分带不出来滋生不出来,那就去做那些生硬地,不太好地,但能快速增加感情的亲密接触好了。 反正日子那么长,人能活到八十岁,有两万多天,只要陶南意不会不喜欢他,杨乘泯总有一天会真的很喜欢她的。 所以在目前杨乘泯还没有喜欢上陶南意的这个阶段,针对陈牧成这个问题,杨乘泯只能说是会为终止掉这段感情而感到遗憾,而不能说是因为陶南意不再喜欢他而感到难过。 因为对杨乘泯而言,难过、悲伤、甚至心痛这种消沉情绪只基于在喜欢,乃至更沉重的爱上才会发生。而杨乘泯对陶南意没有任何感情,也自然不会发生。 但这样讲起来又有点太复杂,杨乘泯扫一眼陈牧成,似乎也并不是真的很想知道答案,反而欲言又止,话下面还藏着话。 「怎么了?」杨乘泯给他盛饭,一碗粥放好勺子,问:「想说什么?」 花了大价钱的视频处理得清晰,连音频都不被过多影响地一句不落提炼出来。陈牧成不作修饰,不加掩盖地摆在桌子上,就这么让杨乘泯直观见到他在咖啡店所见到的画面,他与陶南意的交谈及对话。 「她不喜欢你了。」他自说自话,陷进一方出不去的沼泽,「没事的,她不喜欢你也没事的。」 不存在打太极形态的兜圈子或迂迴委婉,陈牧成要做一件事就敞敞亮亮地做。他也就这么直白又逼灼,不给杨乘泯一丝缓冲地将他的喜欢讲出来,不管杨乘泯要不要,一股脑全抛出去,「我喜欢你的,哥,不是弟弟对哥哥的喜欢,就是男人对男人的喜欢。」 视频还在放,陶南意的话清晰传进来,杨乘泯感情上的缺陷就以这般突然的方式被赤裸裸地剥了个干净,并猝不及防被分手。 雨哗啦啦地下,泄洪一般浩大,势必要造出冲破毁灭天地的气势。 明明一切都是那么混乱,有那么一瞬间杨乘泯却怀疑他的耳朵塞进一团浸满水的沉甸湿棉花。 它把所有动响都堵住,让不断迴旋在耳壁的声音只剩陈牧成的。但他却听不清陈牧成的话,听不懂陈牧成的话,听不明白陈牧成的话。 杨乘泯的视线聚焦又涣散,不自然地从视频挪到陈牧成脸上,他变得迟钝,开口是十二万分的不确定和不相信:「你说什么?」 陈牧成站起来,往杨乘泯身边凑,刚洗完澡的头髮蓬松黑亮地乱着,穿着件白短袖和黑短裤,整个人被宽大的版型罩得清瘦瘦的。 他站在杨乘泯面前温顺又乖巧,一副平日里最招杨乘泯喜欢的模样,可也就用这副模样,认真地看着他,咬字清晰地重复道:「她不喜欢你也没事的,她和别人在一起也没事的,我喜欢你的,我比她还要喜欢你的,我不会和别人在一起的。」 他说:「哥,你跟我谈恋爱吧,我就只喜欢你一个,真的。」 风从没关严的窗户缝隙卷进来,不知道吹掉什么,嘭地一声,在地面砸出巨响。 杨乘泯的面色一下失去血色,张嘴有气无力,轻声,是一种接近绝望的难以置信:「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的。」陈牧成根本不明白杨乘泯为什么是这个反应。他舔一舔干涸的嘴唇,再揉一下瞧杨乘泯久了发酸发胀的眼睛,再看过来时不仅不退,反而为了让杨乘泯能接受,去义正言辞地拎出些让杨乘泯没办法反驳的要素,「我只是叫你哥而已,我们没有血缘关系的,我可以喜欢你的。」 在这短暂的几秒内,杨乘泯如同被按下暂停,放慢,与加速。让他能那么清晰地感受这些话带给他的强烈冲击,失重与下坠。 他甚至只能拿这个原因来说服自己,慌不择乱地问他:「你是不是不知道什么是对谈恋爱的喜欢?你是不是分不清对哥哥和对谈恋爱的喜欢?」 陈牧成摇了下头:「我知道的,我分得清的。」 沉默,被不知名的线无限拉长崩坏,变得死一般寂静。 第78页 两个人对立着僵持,眼睛看眼睛,杨乘泯突然连说话都变得艰难。声色发钝,喉咙堵着东西。 他去引导,拨开陈牧成扎在眼皮上的头髮,年长者一遍一遍去引导年幼者确认他单纯莽撞不谙世事的错误思想:「你真的分得清吗?」 为什么要问这个。分不分得清重要吗?是因为他真的分不清这些感情才喜欢杨乘泯的吗?难道杨乘泯也和余千思杨苍一样,要让他说一个他喜欢他的原因才行吗? 可是真的有那个原因吗。陈牧成认为是没有那个原因的。 但他也去想了想,和杨乘泯对视,仔仔细细去想了想。 他望见他自己,望见他过去那么多年,一帧一帧划过的片段,都有杨乘泯参与,痕迹如蛇隐在草丛中爬过。 他在这时终于大彻大悟地找到那个答案,找到他喜欢杨乘泯的源头。 杨乘泯带给他那么多痛苦,陈牧成从小到大受到的每一份疼痛都和杨乘泯有关,他和杨乘泯明明就是那么相羁相绊藤蔓式缠绞在一起的两个人。这么割不开斩不断,那么他就该喜欢他的,没有什么原因,更没有分得清分不清可言。这是必然会发生的。 「哥,没有分得清分不清。」他一字一字,清楚地说:「我就该喜欢你的。」 「你知道什么是该吗?」杨乘泯哑着声音问他:「你知道什么是不该吗?」 陈牧成听不明白这个话,他觉得杨乘泯是不是认为太突然了,是不是杨乘泯需要缓一缓。陈牧成伸出手去像平时那样牵杨乘泯,指尖刚碰到指尖,贴住一点点,杨乘泯就绝决甩开,面色冷漠与他撤开距离,再也不会像之前那样十指扣过来把他的手裹住。 陈牧成看着自己被甩开的手,再看一眼杨乘泯,有点怔愣地在空气里抓了两下。 为什么。为什么和他想像的完全不一样。杨乘泯不是不喜欢也可以谈恋爱吗。他不是说他想做什么就做吗。他不是说他理解同性恋吗。 陈牧成多时是一个冲动且意气用事的人,唯独在面对一些真正不懂,真正觉得没有道理,真正超出了他所认知的范围,真正让他感到无法自洽,不知道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结果时,总归平和且意志坚定,顽固得百折不回。 他追着杨乘泯问,不急也不燥,反而冷静得生生扳过杨乘泯一贯理性与理智并存的思维,让他觉得他喜欢他真就是一件对的,可以存在的事。 「是我不能喜欢你吗?是我喜欢你有错吗?不是你说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吗?不是你说你理解同性恋吗?为什么?是因为我叫你哥吗?是因为我爸和杨东叔是朋友吗?」 杨乘泯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发现陈牧成这些问题他一个也回答不上来。因为没有那个确切具体的原因,只是伦常伦理在勒着杨乘泯,告诉他这是不被允许的,这是不能发生的,这是杨乘泯不能做的。 显然陈牧成是不懂这些的,他的思维固执又片面,越发问就越画地为牢。不知疲绝地抓住杨乘泯曾经一些无心之言下的漏洞,仰着不知道自己哪里有问题的脸,眼睛又清又亮,让杨乘泯在这时发现他全错了,从一开始就全错了。 他被送到杨乘泯这里,叫杨乘泯一声哥,由杨乘泯照顾和看守,杨乘泯应该规训、约束、管教他,而不是纵容、偏袒、顺着他本就妄自妄为的本性一再放任他。 但杨乘泯也不知道要怎么做的,他也没有拥有过哥哥这个身份健全的感情的。杨苍从来都是恨他,那位老师来到他身边也夹杂不纯粹。 他只能依照自己所认为的去做,他也不知道正确纯质的好是什么样,他也不知道他要怎么对他才算身份合格,他更不知道他是哪里做的有问题才让他对他生出了这种感情。 「对不起。」杨乘泯后退着避开他,扶着墙险些有些站不稳,「是我没有教好你。」 陈牧成不知道他为什么道歉,也不知道他哪里教坏他了,他也不在意这些。紧跟其后跟过来,踮起脚尖,用鼻尖碰一碰他的鼻尖,说:「没事的。」 他就这么和他靠着,贴得那么近,睫毛眨在他脸上,杨乘泯也就这么任他。 桌上的饭再也无人吃,热气散尽,凉得透彻。 雨声越来越淡,然后逐渐听不见。这场接连两天的雨终于停掉,因为楼下响起乱杂聒噪的蛙叫,所以也很大概率不会再下。 窗外的空气味道蒸升上来,潮湿又厚重,生出一层窥不出也挥发不掉的土锈。 许久,杨乘泯开口,「回家吧。」他说:「明天我送你回去。」 一语,轻如羽毛落地,又轰隆一声似雷响。 陈牧成这么也想不到是这么一个后果,他不可置信地睁圆眼睛,问:「为什么?」 杨乘泯设想过很多后患,却从未预料过他呆在他身边会是这样一种变质。他明明白白地回答:「你不该再呆在我身边了。」 为什么不该。哪里不该。陈牧成不去管,他看着杨乘泯充斥着几分无力感地一步一步抽身,冷漠又疏离,不愿再跟他多说一句话。他变得委屈,变得愤怒。 「为什么?!为什么要让我走?!」 问再多为什么都是徒劳的得不到回应的。陈牧成咬着牙,揉一下眼睛里的雾气,不管不顾往门口跑。 电梯停在一层,便转身疯狂往楼道去。片刻杨乘泯追上他,在楼道狭窄的空间,强硬扳开他抓栏杆的手,两臂反剪,双腿一锢,抱起整个人只管往回带。 第79页 「干什么!我不走!我不回家!」陈牧成从没有见过杨乘泯这副绝决的模样,眼眶一紧再紧,饶是再多挣扎,狗血淋头地骂他,还是被毫不心软地反锁在他的房间。 钥匙一拧,杨乘泯丢下人就自己动手去收拾陈牧成的东西。衣服装进行李箱,各种证件归置好,房间里的人彻底失控,开始噼里啪啦地摔他的东西。 杨乘泯往门口去,也不管,就那么靠着门就地而坐点了根烟听他在里面摔。 不知道摔了什么,摔倒最后只知道摔累了,陈牧成又一块一块捡起玻璃渣子,不声不响自己处理掉狼藉。 他知道杨乘泯在外面,他也靠着门,一门之隔,这次不再执着输出为什么和讨要原因,而是再次放出手机里陶南意的话,一遍一遍让杨乘泯听,让杨乘泯接受他就是这么不被人坚定选择的现实。 也是在告诉杨乘泯,他一定要和他在一起,他只能和他在一起。威迫,震慑,只能是他。 「哥,你听到了吧,现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我喜欢你了,只有我理解你,也只有我会给你爱。」他说:「你明白吗只有我。」 -------------------- 我保证让你俩三章内谈上恋爱亲上嘴 第37章 变故 天亮了。 光从没拉紧的窗帘缝隙钻进来,打在陈牧成眼皮上。 薄薄一层,能感官出光的形状。 陈牧成任它照着,静了几秒,从杨乘泯的床上下来。 反锁的门不知何时被打开,陈牧成昨晚也不知是何时被杨乘泯从地上抱到床上。 踏出房间,杨乘泯在做饭,面包片的香甜从烤箱里泄出来,他背对着他,两手撑在大理石台面,大概是没有休息,背影疲惫又无力。 牙膏像往常一样被挤好摆放在杯子上,陈牧成洗漱完,也像往常一样顶着满下巴的泡沫去找杨乘泯给他刮鬍子。 两个人都对昨天晚上的事闭口不谈,刮完,杨乘泯用手指拭掉陈牧成脸上的水迹,一前一后出来吃饭。 今天天气不错,万里无云,风也是凉的。 陈牧成给植物浇完水,一回头杨乘泯收拾好厨房,直直往他的房间去。 陈牧成立马从阳台上爬下来,趿着拖鞋还没走到门口,就听见行李箱被拉出来的动静。然后杨乘泯走出来,不言也不语,两手抓住他的短袖下摆,从脖子渡出来,再从脖子套进去,擅自给他换上一件更正式的衣服。 陈牧成一动不动,整个人的迟钝不是无力挣扎,而是仍旧不知道为什么会是这样。 他抽出一眼,往房间去看,真的没了,什么都没了。以往他摆放乱七八糟的玩具,随手一扔的衣服,丢三落四的游戏设备,以及他的枕头,床单,被子全都没了。都被杨乘泯收拾出来,干净得就如同他刚来时,什么都没有。 陈牧成把视线收回去,死死盯着杨乘泯看。明明他已经亮起天窗什么都说给杨乘泯,明明杨乘泯现在别无选择只有他,为什么杨乘泯还是那么难以被感化,为什么连让他留下来都不行。 陈牧成已经问了太多的为什么了,他已经分不出多余的力气再去问一个为什么了。他看着杨乘泯在他面前蹲下来,抓住他的脚踝往上抬,像以前一样给他穿袜子,鞋子。鞋带一根一根系好,拍开他衣服上浅淡的褶皱,他深唿一口气,一头埋下去,狠狠去咬杨乘泯的脖子。 咬到最后陈牧成有点没劲儿,而杨乘泯也终于肯开口跟他说今天的第一句话。 「咬够了吗?」他问。 陈牧成不回答,他舔一舔嘴唇,从那个重重的咬痕上撤开,两手拽着门把不松,脚在地面蓄势待发,一副和杨乘泯对抗到底的模样。 「你让我走我就走。」他毫不示弱地昂起眼睛,问:「凭什么?」 杨乘泯不想跟他浪费时间在这些无意义的纠缠上,他任他发泄地保持着低他一头的姿态,就那样面无表情地望了他一霎,突然站起来,胳膊从腰间一箍,毫不费力地把他整个人横抗起来带走。 随后下楼这个过程任凭陈牧成发狂嘶吼,杨乘泯都充耳不闻,带着他的行李再次下来时甚至拿了一条绳子。 他以往对陈牧成宽容的耐心在此时完全消失不见,话少得瘆人,低沉驱之不去,像是下一秒就能捲起狂风暴雨。 但陈牧成根本就不怕杨乘泯,也自然不怕杨乘泯这副脸色。两个人在狭窄的车内针尖对麦芒,对立着互不相让。终归还是陈牧成力不能及地败下阵来,在踹了杨乘泯一脚要踩窗跳出去时,又被杨乘泯抓着一条腿狠狠拉回去。 他把他扔在副驾驶,手脚都捆几圈绑成结,是势必保证陈牧成这趟返程万无一失,顺顺利利回到家的决心。 陈牧成忽然就不挣扎了,他扭了下头,静静地从车内目视杨乘泯一路快速地驶出小区,他眼眶红起来。 陈牧成是不爱哭的,也很难通过用眼泪这种脆弱的武器或是让人无法抗拒的哀求声调来逼人就刃什么。他只是从虚蒙蒙的视野里挤出一个焦点,想去擦掉刚才踢在杨乘泯脸上的鞋印,可手没办法抽出来,他只能侧过去半边身子看杨乘泯。 他还是想不明白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好像所有都在一夜间发生了将天翻过来的颠覆性变化。是他不能喜欢杨乘泯吗。可他喜欢杨乘泯有问题吗。哪里有问题。没人告诉他他不能喜欢杨乘泯,就连杨乘泯自己都不说原因。 第80页 陈牧成找不到可以说服自己的理由,在他看来他和杨乘泯只是世界上两个最普通的陌生人而已,一没有血缘二没有情同手足的亲缘,只是碰巧他的爸爸和杨乘泯的爸爸是朋友而已。这个世界上那么多相爱的陌生人,他们只是比他们多了一份早点相遇的时机而已。 陈牧成想到这儿更加委屈,哽着声儿开口,「你把我送走,我爸就要让我出国了。」他说:「我爸什么都会给我打点好的,我走了就很难再回来了。」 杨乘泯打方向盘的手顿了一下,划出去的弧线僵硬又迟缓。他没看陈牧成,有点哑地问:「去哪?」 陈牧成这就要跟杨乘泯一五一十地交代清楚去向,目光一撇落到手腕上杨乘泯给他买的定位手錶。他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骤然低着头勐凑过去,避开绳子用力一咬,錶带的扣结就这样被他轻而易举弄掉。 「凭什么?凭什么你想让我走就要把我的钥匙拿走?凭什么我走了去哪还要让你知道?我想去哪就去哪,凭什么你把我送走了还要管我的人身自由?」 「还说什么怕找不到我。」他冷着脸在杨乘泯面前吐掉,恶狠狠的,像是给杨乘泯下惩罚他一而再再而三失信于他的毒咒,「找不到我最好,你就该找不到我。」 车在二院附近停下,杨乘泯有气无力地握了个空拳。空调明明开得刚刚好,杨乘泯却感觉冷得掉进冰窖。 他弯身找了一番,盯着那块儿表看了片刻,解开陈牧成两手的绳子。 窥见红色的印子,他不说话,脸靠得很近地轻轻吹了吹。 这便让陈牧成一下子软下来。他能看得出来的,杨乘泯不想让他走的,杨乘泯也很捨不得他的。 大概还是因为陈牧成和杨乘泯存在一定的年龄差距,成熟和稚气的碰撞就是如此,经歷造就眼域不同看待一件事情的角度也不同。 以陈牧成狭隘不全面的眼域,是没办法做到换个角度去设身处地的思量杨乘泯的难处的,他只能看到杨乘泯明明也很捨不得他也很喜欢他的,为什么还是因为他喜欢他就要送他走,这不是也让自己折磨吗。 甚至依陈牧成的见解来出发,杨乘泯才是那个煳涂的人。 「你就非得让我走吗?」他从杨乘泯手里挣脱出来,两条胳膊紧紧攀上他的脖子,如同是一个拥抱那样,眼睛定定地看着他。他不知道问题在哪里,但他问,一针见血地直击杨乘泯:「我走了就能解决你的问题吗?」 杨乘泯还是不说话,他和他对视,像时间暂停。停在这里彼此静望彼此好久,面对面共享同一团稀薄的空气好久,混淆着对方的气息不分你我好久。 车外的热闹穿插进来,杨乘泯先偏开视线。他还是照旧把那块儿表给陈牧成带上,不顾陈牧成抗议,就好像认可陈牧成所说的那般不公平,只允许他把他的钥匙收走斩尽他的退路让他没办法再回来,却不允许他割捨掉他在他生活里擅自安插的一道监视。 不人道,又无理。 他抽身,去办公室收拾陈牧成落在他那儿没完的东西,或许是认为车窗锁死就已经足够排除所有不利因素,也可能是怕陈牧成被勒久了受疼,总之杨乘泯没有再绑上陈牧成的手。 陈牧成在车里目视杨乘泯的背影走远,自己解掉脚上的绳子。 陈牧成小时候跟着罗清抓陈明宏出轨的时候,也有过像这样被罗清遗忘在车里。当时太阳烧到四十度,地表可以烫熟一个鸡蛋,罗清下了车就头也不回,陈牧成拍着窗户对着她的背影不断叫妈妈,她愣是魔怔得什么也听不到。 那个下午陈牧成在车里被热得严重脱水,后来出了院,陈明宏就教他,把他带到那辆车里让他砸玻璃,告诉他再有下次要怎么自救。 所以陈牧成游刃有余,杨乘泯把他锁在车里根本就为难不到一点他。 他前前后后找了一圈,在手套箱里摸到一把车载安全锤,对着玻璃比划着名持续锤击四角。 很快一点一点碎出裂缝纹路,陈牧成用力一敲,避开扎到身上的碎片,无视来来往往好奇的眼神,两手扒着窗,迳自跳出去了。 陈牧成也不知道要去哪,但洛山这么大一个城市,没必要除了杨乘泯那儿他就没地方可去,杨苍还有那么大一个房子呢,杨苍肯定不会送他走的。 他不甚在意地进了家商场,看看电影打打电玩,一晃呆到天暗下来。 这个期间陈牧成没有收到杨乘泯任何找他的音讯,想必是在医院内被什么绊住了手脚,这样正和陈牧成的意,陈牧成倒也不会再自找没趣地跑回去往枪口撞。 出了商场他想吃点什么,又没什么特别想吃的,路边随便找了个烧烤店坐下。 正在营业时间,生意不错,店内店外都有人。陈牧成凑合吃了几串鸡翅,感觉没什么意思地抬起眼睛往外张望。 夏风习习,夜间的蛙叫聒得如白天的蝉绵,与左右各种杂声搅在一起,难辨个清净。 嚷嚷中,陈牧成的注意力集中在门外正坐中央的三个男人。都没穿上衣,打着赤膊兴致激昂地在划拳。 他们开怀碰杯间,陈牧成嚼东西的动作变得越来越慢,顿,然后戛然止住。 他付了钱,在一旁耐心等到那三个人玩够了结束离身,他跟上去,隐在暗处不紧不慢地同步走。 经过建筑工地时,陈牧成捡了根结实的钢管。 第81页 那三个人是真的喝多了,社会上的渣滓,醉得东倒西歪的,路都走不好还要拦住路边的女生吹骚扰口哨。 陈牧成握紧手里的钢管,一双眼盯得很紧。 无非就是病人家属因为钱选择不治执意要让病人等死,最后和职责就是救人的医生发生争执这么寻常又现实在医院几乎每时每刻都会上演的医患纠纷事件。 陈牧成这个人是没有什么太过高尚的英雄主义的,也没兴趣去教化人性做什么秉持正义的公道。但谁让他们打杨乘泯了呢。谁让杨乘泯挨打了呢。谁让他刚好看见了呢。谁让他们倒霉又碰上他了呢。 当时陈牧成在那个混乱的现场数了数,杨乘泯一共挨了五拳,被砸了三下,被搡了三次,险些被玻璃碎片划到在脸上留下一道好长的疤。既然杨乘泯这个身份没办法还手,那陈牧成就来替他还好了。 夜色太暗了,路也越走越偏了,不知道走到哪里,静得瘆人,路灯惨澹,四周除了他们再连个人也窥不见。 陈牧成快步过去,动作迅速地从背后连连抡出几棍。力用狠了,勐然凌厉,挥出残影打出棒风。 女生终于有机会跑掉,陈牧成没打完,还握着那根钢棍止在原地,看那三个人摸着自己被打的地方痛唿着回头,然后顶着那副被酒餵得扭曲的红脸来神志不清地辨他,破口大骂道:「小兔崽子神经病啊!我们认识你啊!」 陈牧成伫立在几步外的路灯下,逆着微弱的光,不惧,也不怕。他启声儿,冷冷地回骂:「傻。逼。」 这一骂,便是将对方彻底激怒。 醉了酒的人向来是没有理智的,泼皮无赖的胆子和自我意识都被酒精无节制放大操纵,人不是人,卸下良知的伪面具,变成兇残的豺狼恶豹,齐步朝陈牧成扑来。 这一扑,陈牧成没有来得及抡出剩下的几棍子。 这条僻静的道路不明尽头,左右两边是一条狭窄的河流,不湍急不汹涌,反而平静得幽深,浮在月光下窥不见底。 咚地一声,钢管从手间脱落,掉在地上。 一踹,河面掀起动盪,平静被打破,有人跌进去,跃出重重的落水声。 第38章 歉 欠 从医院出来已经很晚。 天暗尽,黑,仿佛一捧燃灭的蜡烛。 杨乘泯停在自己的车前,扳掉窗边那块儿摇摇欲坠的玻璃。 要从医院离开前碰上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因为伤者过多情势严重又恰逢抢救人数不够被主任二话不说地拦下困在手术室一下午,就已经预料到会有这样的情况。 杨乘泯知道他是拴不住陈牧成的,只是没想到他会以这种危险的方式去挣脱。 杨乘泯感到很无力,不止是从高时长的手术中下来的疲惫,更多的是对陈牧成的不知所措。 车也坏掉了。不知道被什么人趁火打劫地从窗户进来捣乱,让杨乘泯打不着火。 太凉了,暴雨过后第二天的夜间只是稍微在外面停一停,就能激起一阵寒颤。 电话关机,而定位显示在偏离市区的荒郊地带,杨乘泯想了想,没想出来他去那边干什么。也可能是为了摆脱杨乘泯故意赌气扔在那里。但位置一直止步不前,杨乘泯总要去看一看。 他打开后备箱,从陈牧成的箱子里拿出一件外套,然后叫人来,把车拉走,自己拦一辆车,往那个方向去。 一天过去,从手术台下来,从手术室走出来,杨乘泯筋疲力尽,心境也随之地逆转,地覆天翻。 他去思考陈牧成那么不想走,那么想呆在他身边,那么能妥善收场他喜欢他的办法真的只有那个让他难过的,走吗。 杨乘泯无法认可抑或定义陈牧成对他的喜欢就是人情慾上的喜欢,因为杨乘泯自己也分不清那些感情。人的感情太复杂并幽深了,就像他分不清他对他生怕不够好的照顾到底是背负着哥哥这个身份,还是由衷的,真心的喜欢他而不由得被催发。 抛开礼崩乐坏的人伦纲常,杨乘泯终于接受是他太过无能,没有能力也没有勇气甚至没有正常和正确的情感认知去面对,教陈牧成认领感情与感情,确认喜欢与喜欢。 杨乘泯自己本身就零碎得稀巴烂,没办法像翻开一本教科书一样,从人情绪饱满的悲喜哀乐开始出发,结合人七情六慾的嗔痴贪怨恨,去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去纠正、引导、启示他这些感情。 于是他只能趋近一种逃避,一种因为处理不好他对他的喜欢,没能力处理他对他的喜欢,不知道要怎么处理他对他的喜欢最后无可避免产生的逃避。 所以他只能让他走,只有让他走,不拖泥带水的无论如何必须让他走。凌晨的钟声一敲,今天不行就明天。 车停下,司机掉头。路本就皆黑,又不合时宜地滋出两道像坏透了的电流,彻底将那盏暗淡到可有可无的的路灯泯灭掉。 这条路是古道,人烟稀少,河自然便是荒废的河,因为荒废所以免不了破败。朽木断枝,杂草浮生。 再往前走,稀疏的树高立起来,荒芜中有身影背在其中抱着自己。紧蜷着,小小一个,薄成片,湿成纸。 「你怎么才来。」他怪杨乘泯,含着埋怨,用破碎的哑,很小声很小声地说:「你怎么来这么慢。」 月亮随夜色走得越来越低了,几乎悬在头顶,像在河面给他们打一盏充足的灯,让杨乘泯能借着光,那么小心地擦掉陈牧成脸上的污水灰泥,然后看清他白到流掉颜色的嘴唇。 第82页 「对不起。」失温是很恐怖的,人没有热气就容易丧失感知,平日里那么鲜活生灵的一个人,杨乘泯在他身上摸不到一丝温度。他只能用外套把他裹起来紧紧抱进怀里,不断去传输温度,犹如去融化一块化不开的冰,「我去做手术了。」 「那好吧。」陈牧成的脑袋靠在杨乘泯肩头,看着自己的头髮滴答滴答地往杨乘泯身上淌水。他没有力气地任由杨乘泯抱住他,不是像那次被杨苍泼了一身垃圾一样的一个公主抱,而是狠狠地,怕他流逝掉,把他慌张地往他的身体里去嵌。 勒得很,又疼,陈牧成推不开杨乘泯,只能弱弱地抗议:「你抱疼我了。」 于是便百依百顺,百依百从,杨乘泯转而卸掉力,将怀里的人一点一点往肩上渡。 陈牧成一动不动,两条胳膊乖乖垂在杨乘泯胸前。他嗅出浓烈的消毒水味,那么应该是做了一场很辛苦的手术。 「我也不想等你来找到我的。」那也确实是没办法的,伟大又复杂的生命工程。理解他的职责,也自然理解他的不及时,但陈牧成开口,却是控诉杨乘泯的坏,「你只会把我送走。」 是这样的,杨乘泯无法为自己正名。他感受肩上湿漉如铁又绵软虚弱的重量,他只好又道歉,说第二个对不起。 陈牧成不想听对不起,失温的嗜睡感上来,他反应力开始下降,带着几分不敏捷的迟钝,在恍惚中紧紧贴着杨乘泯的脸,心疼地摸上那些没有癒合的伤。 自言自语地,喋喋不休地,讲话慢慢地跟杨乘泯说他在医院看到他受伤,他在哪里遇到了那几个人,他替他打了那几个人。 比起还原他这番境遇的前因后果,倒更像是将他一开始见到杨乘泯的怪罪有头有尾的串起来。 混乱,但不逻辑矛盾。 「我知道你会来找我的。」 「我一点也不想等你的。」 「但我太怕水了。」 「他们把我扔进去。」 「我只能在这里等你找到我。」 「你来的太慢了。」 「让我等那么长时间。」 「我自己一个人在这里。」 又一遍,将迫不得已的满腹委屈宣之于口,就好像在说,我那么需要你,你怎么可以不在第一时间出现。 可杨乘泯要让他走,天一亮就走,他不能去承诺以后不会了,没有下次了,再也不会让你一个人等我那么久这种将人送走就没有下个机会实现的空口承诺。他只能避开这个话题。 「为什么?」杨乘泯折中道,随口去问,没有过多久远的联想,就像随口去问陈牧成为什么不喜欢吃鸡蛋一样的一个有感而发,「为什么怕水?」 背上的人突然不说话了,凑过来的水腥气拉长钻进鼻子里。他贴得很近,把杨乘泯染湿染透,慌乱搂住杨乘泯的脖子,像抓住救命稻草。 「杨苍把我推进去,水太冷了,水太重了,水太呛人了。」 「我也太小了,没有力气爬出来。」 「我。」 人在肩上颤起来,气断声吞,是触景生情的恐惧。 「我现在已经长大了,也会游泳了,可以去玩漂流泡温泉,再掉进去也能自己把自己救出来,但水盖住我的时候我还是害怕。」 破碎的。不全面的。失去语句秩序的。只言片语拼凑起来的。 没有明确指向性,又决然指向一件事。 杨乘泯在那一瞬间好像被一把从天而降的铁锤砸得眼冒金星。 「你。」 人勐地失重,淋漓尽致的站不稳,险些被冒然的车灯闪得跌个踉跄。 彼时彼刻杨乘泯从一件多年前的往事中沉出来,他被打得无处遁形,没有力气去调整自己的失态,断断续续,调子异常,含着过滤不出来的粗粝沙子。 「没有忘记啊。」 陈牧成把头摇成拨浪鼓。 「那你还记得。」 话没说全,收在嘴边发不出声。是要从哪里开始问。从他替他被杨苍推下去像替他死一回,还是从他顾影自怜袖手旁观对他见死不救。 这条路长得有些过分了。 杨乘泯停在一个公交站,他把陈牧成放下来,抱到椅子上,拧干他衣服上难沥的水。 杨乘泯在陈牧成面前常有低姿态,但那多时都是年长对年幼不想计较的退、让和纵容。唯有这次,他在他面前蹲下来。他仰视他,如同跪地谢罪。 「为什么?」 无需再去开口,执着他是否还记得,因为这是多此一举又刻意的话,杨乘泯真正应该问的是。 为什么你记得却不说出来。为什么你记得却将我略过去。为什么你记得却不裹挟我。为什么你记得却不讨伐我任何。 个把月前一个寻常的晚上,杨东打来一通寥寥可数的电话,电话里提及到那个从小一起长大的老朋友如今家烦宅乱被困得六神无主,儿子恰好也很顽劣和不懂事,要同时处理家庭和事业两头的疙瘩,就无心兼顾到他。 杨东是询问,徵求性的询问,而不是自作主张擅自替杨乘泯应下。 杨乘泯本有回绝的机会,但听到是他,听到是陈明宏的儿子,听到是陈牧成。 接受自己平静的三点一线的满足的生活被打破,接受他闯进来,这本来就是杨乘泯一场不清不白的阴谋。 再见到陈牧成是虚的,太阳底下虚出一层薄薄的冷汗。他想看他还记不记得,记不记得当年那个从事发现场全身而退的第三个人。 第83页 很幸运。他忘了。从来不向杨乘泯提及。所以杨乘泯也不必愧疚、自责、对他亏欠、对不起自己的良心。 这么久来,杨乘泯心安理得,没有任何负疚感的和陈牧成平等相处。 原来。平等本来就是你的不平等。原来。你什么都记得。 什么都记得却不明出来,不拿杨乘泯对不起他的事去裹挟杨乘泯,不拿杨乘泯对不起他的事去挟制杨乘泯,不以愧去理所应当的向杨乘泯奢要和索取任何,反而让杨乘泯是自由的不受情恩束缚的,这更要比他一开始就全盘托出,沉的、重的、压住杨乘泯得多。 「为什么?」他又问,在路灯下揭掉陈牧成脸上失去黏性的创可贴,看他整个人脏脏的,湿漉漉的,下巴上沾着从河里带出来的草,头髮被风吹得半干不干。 他摇着头不回答,眼睛盯着杨乘泯温吞地眨。乖顺,无害,脆弱,让杨乘泯想到那个他来不及错过掉的画面就受不了得一噤。 怎么游出来的啊。不是怕水吗。水盖住你的时候,你是怎么克服恐惧把自己救出来的啊。 一班夜车由远及近开过来,恰好是回去的方向。但陈牧成对要和杨乘泯分开很有意见,偏过头不坐,反而又搭上两条胳膊寸步不离的让杨乘泯背,黏着,分不开一点。 凌晨的钟声一敲,街上的热闹褪去大半。 杨乘泯背着陈牧成走在绿化带最里侧那条路,一步一步,走得很慢又很稳。 两个人谁也没再对这件往事确切细化地提及,补全什么,但张口谈起来谁都是心知肚明心照不宣一览无遗的。也平静,平淡的,谁也没有带情绪反刍的。 「我以为你忘记了。」杨乘泯说。 风凉起来,陈牧成偏了下头,鼻尖抵着杨乘泯的耳根,细细的,像是嗅那颗痣。 他一句一句地说。 「我不想说出来的。」 「我知道这是很不轻松的事。」 「没有人喜欢活在对不起别人的愧疚下的。」 「但你找到我了。」 「你怎样都会找到我。」 「你找到我,你只会让我走。」 「今天走不掉还有明天。」 「我不想走的。」 「我只能说出来。」 「我很坏吧。」 「我没有办法了。」 话尽。 肩上的脑袋又动了,嗅不够,嗅不满足,摸索着从耳朵一路蹭到脸上,然后嘴唇贴上来,位置精准,在杨乘泯嘴边,落下一个,湿热,绵软的,吻。 「哥,别让我走了。」 第39章 揭 黏 关东煮煮得太久了,有些要化了的软。陈牧成咬一口,不想吃了,推到一旁,去吃杨乘泯给他买的饭糰。吃到味道奇怪的胡萝蔔丁,他皱了下脸,又不吃了。就这样挑挑拣拣,所有东西都只吃一点,好像只是为了看杨乘泯吃他剩下不吃的东西。 看久了,陈牧成眼皮越来越重,人越来越困。困,不动,往杨乘泯肩头一靠,不管不顾,要让杨乘泯抱他过去睡觉。 身上还是半湿不干的,又打喷嚏又揉鼻子的,叫起人来也有黏黏煳煳的鼻音。杨乘泯沖开一杯感冒沖剂,哄着他喝完。水温调好,衣服放好,把人抱进浴室。 「洗完再睡。」 脚踩到地板,获得一丝冰冷的实感,陈牧成从模模煳煳的视野里去看头顶的花洒,再看杨乘泯。 到杨乘泯收拾掉桌子上的东西,听不到动静。推门,他还定在花洒下不动。愣愣的、怔怔的、钝钝的。手察觉不到痛的死死抓着衣角,整个人破色、脱色,泛着一种不知所措,束手无策,不知道要做吗,不知道要怎么做的白。 杨乘泯立在浴室门口,深深地看他。 是这样吗。你总是风轻云淡又若无其事,让我一点也看不出来,我居然给你带来了那么大的阴影。 尽管性质不一样,但本质都一样。 水,可以盖住他的水,攀附着他的,湿漉漉的水。 杨乘泯走过去,脱掉短袖,解掉裤子,然后去脱陈牧成的。事到如今杨乘泯已经没有资格去向他开导一句,不怕,没事这种听起来美好极了动听极了的安慰话语。因为留给他这种埋潜在意识深处恐惧的人是他。罪魁祸首没身份,也不配。 杨乘泯没办法再回到当年那条河阻止事情发生,杨乘泯也无能为力去熨平他的恐惧。他只能去感受他的恐惧。 他教陈牧成环住他,带他两条胳膊从腋下横过来紧紧箍住他。他将他埋进身体里,就像杨乘泯小时候曾在澡堂看到的一些小孩儿因为害怕洗髮水的泡沫迷进眼睛,便贴起脸躲进大人的怀里。将恐惧柔化,此次来减淡恐惧的笨方法。 只要不那么噼头盖脸的直面,一堵肉墙,也是避风港。 热水淌下来,不急也不凶,只是大得离谱,生成一个温暖的玻璃罩。 两个人站在其中,身体贴着身体,皮肤粘着皮肤,骨头硌着骨头。严丝合缝,没有空隙。 因为要避开一些尴尬的瞬间,所以并不是赤裸裸脱得什么也没有的。只是又因为过于亲密,便免不了人必然尴尬的生理反应。 但在今晚这个过于沉重的话题中心,氛围是紧绷的,谁也没有闲心去活泛地想东想西,思考这样是否难堪或羞涩,合适或不合适。 简单沖一下,沖淡寒气,杨乘泯拿一条浴巾,从头到脚擦干陈牧成身上的水,很平常的,很自然的,给他换衣服,吹头髮。 第84页 不再是分开,而是径直把人抱到自己的房间,自己的床上。 这个晚上陈牧成的状态始终都游离在意识之外,现下挨到床,才算回笼了一丝丝。 他往下钻一点,被子盖住下半张脸,一双眼睛停给杨乘泯,观望他往身上随便套一身衣服,空调调到一个最使他舒服的温度,关掉灯,掀开被子,在他旁边躺下。 那次下乡救灾结束回来以后,陈牧成也有过几次躺在杨乘泯的床上和杨乘泯一起睡觉。可那时陈牧成只是单纯认为杨乘泯的床很软,杨乘泯的房间很好闻,只是喜欢这些,不知道也没有意识到他喜欢杨乘泯。 两个人都只是单纯的,各盖一张被子的。杨乘泯闭眼休息,陈牧成翻来覆去开心地打滚,或是停留杨乘泯睡觉。 那和眼下不一样,杨乘泯也和眼下不一样。 一张床上,一张被子,他靠着他,手臂横揽,隔着衣服环住陈牧成的腰,以一种安抚的慰藉目的把他抱在怀里。 黑暗中谁也看不清楚谁的脸,洗澡没有打沐浴露,干燥的白开水一样的气息与牙膏的薄荷味淡淡地融在一起。纯净清冽,温煦温静。 杨乘泯有很多话想问陈牧成,不知道从何去问,怎么去问都不合适,最后开口,万绪千端汇成一句:「你怪我吗?」 你怪我吗。你怨我吗。有吗。这么多年,哪怕一丝、一缕、一隙、一分、一粒。说出来,让我知道,让我好受一点。 杨乘泯像被困进多年前那条河,只有陈牧成的问罪才能犹如赦免一般将他解救出来。 陈牧成却摇头。他和杨乘泯总是这样的,一个牵连,带来伤害,一个牵累,被伤害。要是怪,陈牧成早就从罗清第一次虐待他就开始怪他了。 陈牧成圈住杨乘泯的脖子,嘴巴凑到杨乘泯嘴巴上。他终于肯用,底牌打出去,用得淋漓尽致。性子里卑劣的那面在这时活灵活现地浮出来,仗着杨乘泯对他浓烈的,要把他自己烧掉的,迫使他没有勇气也没有底气推开他的愧,就为所欲为,肆无忌惮。 他有些生涩地贴上来,不会亲,吻变成笨拙、莽撞的厮、磨。 「我从来都不怪你的。」 「为什么?」杨乘泯问,声色低哑,近乎无法承受这莫大的,空前未有的恩泽。 重回那个事发现场,前前后后填充一些细节,里里外外使它完整起来。 是。凛冬的腊月十二,江州的天阴湿冷。陈牧成从那顿枯燥无味的饭局上下来,带着从杨东车上拿出来的一大兜烟花停在那条河边。 那时陈牧成已经到了那个,思想独立,人格独立,精神独立,仰慕比自己大的孩子不再是如仰慕大人一样的年龄。 他有一点喜怒无常的小脾气,也有一点叛逆不讲道理的小性子。所以当他发现杨乘泯不声不响地跟着他一前一后地出来,目的性不明,不确定是不是要来以这是杨东,这是他爸爸买的名义来跟陈牧成一人一半分那些烟花时,陈牧成是有点不高兴的。 但杨乘泯,哪哪都让陈牧成喜欢,陈牧成又没办法对他祛魅。 他当时黑着脸一言不发地拆了几盒仙女棒给杨乘泯,杨乘泯没要,反而是蹲下来摸出一个防风的打火机给他。 这下陈牧成心虚虚的,自觉是他把人家想那么坏,想跟杨乘泯道歉,又别别扭扭地拉不下脸。 最后握着烟花棒,一步一步挪到杨乘泯旁边。杨乘泯不爱说话,他想和杨乘泯说话。但开口不邀请,不像更小的时候一样脆生生地叫杨乘泯一声哥哥,反而是发牢骚,讲一些自言自语的碎碎念来企图吸引杨乘泯主动跟他说话。 「烟花好漂亮呀。」 「大人好无聊呀。」 「饭桌上的小鱿鱼好难吃呀。」 「我好冷呀。」 瘪瘪的语气,杨乘泯一直安静地听。到最后一句,他去注意陈牧成,才发现他穿得不厚。至少跟杨乘泯比起来不厚,一件羊绒带扣大衣,好看,但轻薄一层棉,跟杨乘泯那件丑的,但暖到够将整个人都裹起来的羽绒服差得多。 于是杨乘泯就脱下来,拉链从头拉到尾,遮住下巴,嘴巴,鼻子,把他整个人裹在他的羽绒服里,只露一双黑亮的眼睛。 那兜烟花确实是杨东特意买给陈牧成的,各式各样,没有安全隐患,针对年龄十岁以上儿童。 所以当杨乘泯发现那个不知道怎么混进来的20000响的烟花蹦出去几米远后突然无端不燃,他怕他被随时都有可能迸发的巨大冲击吓到,他帮他过去确认是否好与坏,是否还能玩。 一段距离,一点时间的漏洞,与紧跟其后的杨苍错过。一件衣服,一盏不够充足的路灯,让姗姗来迟的杨苍认错。所有天时地利人和的巧撞在一起,再次往回望时便是那个千钧一髮的,他被杨苍推下去的瞬间。 杨乘泯早就明明白白地清楚是他对不起他,他大可争分夺秒地跑回去叫杨东陈明宏,不管不顾随便拦住一个路过的人,或许自己跳进去把他托举上来。 但在只有十几岁出头,整日被杨东无关痛痒的忽视,被杨苍想方设法凌虐的杨乘泯,他还没有长大。一个孩子,是没有太足够成熟的高尚观念的,反而是人性本质中自私又自利贪生又怕死的那一面在那个瞬间全跃出来。 他怕他闹出一点动静就让杨苍察觉到他推错了人,他怕他被杨苍推下去,他怕他被他推下去没人救他。天太冷了,河里的温度和河外的温度是不一样的。除此之外他什么也想不到,什么也做不到。就那样目睹全程、袖手旁观、顾影自怜。人动不了一点,脚走不出一步。 第85页 那件衣服因为吸饱了水沉甸得累赘,在路过的好心人展开施救时顺手脱掉丢在了那条河里。孤零零的,没人去在意它,就像大人都清楚陈牧成是要去放烟花,杨苍是要想去哪就去哪,没人在意杨乘泯从那个饭局上下来是想干什么。 唯一的证据没人探究,唯一涉及真相的人不说。于是,罗清的发狂失控,陈明宏的斥骂冷脸,以及杨东那顿迎面一巴掌将杨苍扇得找不到方向的毒打,这些对现在来说无关紧要,但在当时对任何一个孩子来说都是犹如天塌下来一样的重量,全部与置身其中占主导的杨乘泯背道而驰。 「我早就跟你说过了。」陈牧成用舌头,一点,一点撬开杨乘泯的牙齿,像幼猫喝水一样,用舌尖在杨乘泯的舌尖上小心地舔了又舔。他终于肯给他的为什么一个答案,「我总是不忍心看到你那样的。」 他也早就想问他。杨乘泯的嗓子又干又涩,喉咙滚了一下,问:「什么样?」 什么样,和现在一样,没有被好好爱过的样。 从我理解私生子这三字所代表的含义,从我知道你是被抛弃的被扔下的,从我见证你是被记恨的难以得到幸福的,从我窥到你是孑然一身没有爱可依靠的。 我就,不忍心看到你过得艰难一点。 所以我甘愿把你藏起来。只是无实无形的阴影而已,反正我不会时时刻刻都被盖在水里经歷那个恐惧的瞬间,反正我被毫髮无伤地救下来了,所以我甘愿让你全身而退,甘愿让你逃掉,甘愿让你免除那些对我见死不救的,大人极端的道德打骂。 无法去翻找出这些一味偏袒的感情归根结底究竟起源自哪里,陈牧成和杨乘泯之间的羁绊太深太多了,既然是两条割不开斩不断的藤蔓,那陈牧成不应是去找那个能解开的结,他该是将他们缠得更牢,和死。 「你不用知道。」陈牧成说:「你只要知道现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会爱你就够了。」 只有我会最纯粹天然地爱你,理解你的冷漠最是不被爱过。 陈牧成两腿搭上去,夹住杨乘泯的腰,整个人化开,温软地挂在杨乘泯身上。杨乘泯闭上眼睛,任他,也随他。他再也开不了口去说一句话,万千思绪,无论是感谢还是道歉。 这个夜无声无息地拉长了,洋洋洒洒,暗得浓郁。 陈牧成越来越热,也越来越黏,燥得要死,被一簇火吃来吃去。他一直想不明白,杨乘泯上次给他洗澡问的那个会吗是什么意思。他如今七情六慾的窍全开,不再是浅薄得只知吃喝玩乐,除了吃喝玩乐什么都没意思的。 他去拉杨乘泯的衣角,说:「哥,你帮帮我。」 杨乘泯是静了很多秒以后才起身的。多到陈牧成以为他不会做要去拿他替他死一回难道连给他做这点事都不可以吗的话压他的时候,他打开床头的夜灯,把陈牧成抱正,让他上半身抵着墙。然后摸过来时先是在陈牧成小腹停了一下,接着没有太多徘徊地直接分开陈牧成两腿,探到下边。 陈牧成的视野极虚,蒙上一层晦涩的雾。他看着杨乘泯在他面前垂着头,穿一件冷白色的短袖,在昏黄的夜灯下,两腿跪着,双手默然着起伏。 陈牧成有点痴,有点醉,有点战慄,有点抖。人轻飘飘的,前所未有,一脚踏空又一瞬升空的失重。 空气的味道是不清不白的,扑盪着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粘腻。 杨乘泯最后擦净手上的东西,还是又把陈牧成抱住,下巴抵在他的头上,一只手顺他的背。 「对不起。」 「没关系。」 -------------------- 这个情节不小心写多了,谈恋爱要再等一章啦 第40章 亲我一下 陈牧成靠在酒吧卡座的沙发上,嚼开嘴里的口香糖,吹一个泡泡。 视线定在天花板上,陈牧成盯着那个光线迷离的彩灯思来思去,想不出他跟杨乘泯现在到底是什么关系。 陈牧成原本以为他把他那张底牌打出去,杨乘泯大概就无力再去向他挣扎什么了,他甚至可以完全掌控杨乘泯。 但或许是物极必反,歉意没逼得他自觉自愿向他靠近,反而是让他走得更虚无飘渺。 因为那样亲密的一晚过去后,杨乘泯开始早出晚归,变得忙起来,无论工作日或休息日。 陈牧成晚上要睡觉了,他还没有回来。陈牧成早上醒了,他已经走了。陈牧成给他打电话,不是忙音就是通话中。陈牧成去医院找他,在办公室呆一下午都见不到人。 他忙到没有时间再变着法的给陈牧成做这些吃做那些吃,他忙到没有时间再去一件一件精细地洗衣服。但他又会每天换着花样给陈牧成定一些极丰盛的营养餐,会忙里抽闲把陈牧成的衣服洗得干净又好闻。 似乎只是,他不能和他坐下来一起吃什么,不能在他面前做什么。他不再提让陈牧成走的事,他在这些基础上把陈牧成照顾得更好,生活事宜面面俱到。他在他从那条河里留下的阴影中沉默地呵护,这是一种聊胜于无的冷处理。 陈牧成如今过得逍遥又自在,没有吃喝用度的生活压力,一门心思都扑在跟杨乘泯这些情情爱爱上。眼下就算是出来玩,也还是不由自主地一头钻进去琢磨。 思绪一而再再而三被酒吧里乌泱泱的劲爆音乐打断,他烦得要死,捂着耳朵躺下来换了个姿势。 第86页 低低的视野,放眼过去是阶台下面另一个卡座,卡座上没人,不知道去了哪,只有几杯酒。 陈牧成把嘴里的泡泡咬破,眼睛一正,瞥到有个面熟的男的不知道捏着什么,两指一松,粉色的药片扔进其中一杯酒。 这几天刘澎总是让陈牧成出来玩,陈牧成就来了。他被刘嘭带过来,其他人也是刘嘭带过来,这堆人里陈牧成就认识刘嘭,就跟刘嘭关系好。 他拽了一下刘嘭,抬着下巴朝那个方向示意,问:「他干什么?往人家杯子里放了什么?」 个别在酒吧这个场所偶尔会滋生的阴暗至极的下三滥的手段,陈牧成不是未经世事到什么都不懂,以往陈牧成要遇到这种事或多或少会逞英雄站出来愤慨着给被下药的人鸣不平。 然而眼下当刘嘭回答完他以后,当刘嘭跟他一五一十地说了这个药的作用以后,陈牧成忽地不言也不语了,不知道想到什么,反而是面色凝重地静下来了。 「还有吗?」他再次起身时乍然坐正了,伸出手强硬地跟刘嘭要,「给我点。」 杨乘泯今天下班同样很晚,过了凌晨,钥匙拧进门锁里,发现陈牧成还没睡,候在客厅是特意在等他。杨乘泯先是在门口顿了几秒,其次才换鞋,进来先问陈牧成吃饭了吗、吃的什么、好吃吗。 陈牧成躺在沙发上,仰着脑袋看杨乘泯脱那件他没有见过的雅蓝色的外套。他每天走得太早了,早陈牧成根本没有机会在第一时间窥全他穿的什么。 陈牧成乖顺地,一一回答杨乘泯的问题。到最后杨乘泯听到他今天出去玩了,他挽着衬衫进厨房,在水龙头前一边洗下班路上买的提子,一边问他:「去哪玩了?」 陈牧成不说话了,杨乘泯不喜欢他去酒吧网吧这种乌烟瘴气的地方。可杨乘泯总不回来,要么就是错着时间回来,在这个基础上,陈牧成总不能委屈自己地要找点事打发时间的。 陈牧成从沙发上下来,抱着杨乘泯洗好拣好的那碗提子打开电视。 动画讲了什么陈牧成没心思研究,他手往嘴里塞提子,耳朵听着浴室的水声。 杨乘泯洗澡前通常会晾一杯热水,洗完澡出来后喝。杯子现在就放在桌子上,陈牧成眼前那张桌子上。 陈牧成盯住上升的烟气几秒,从他的睡衣口袋里摸出刘嘭给他的那一小袋粉色药片。 当时在酒吧刘嘭问他要这个干什么,陈牧成没作声。那会儿他被酒吧聒噪的音乐震得神志不清的,现在他瞥着杨乘泯换下来随手搭在椅子上的那条裤子,人才有种从飘忽忽的混沌里挨到地上的实感。 这股实感让他认认真真思谋了一下,从半个月前他把他那张杨乘泯对不起他的底牌打出来以后杨乘泯对他那股克制到捉摸不透的态度,让他再抬动手臂的时候不再是切近杨乘泯的杯子,而是自己嘎巴一声,在嘴里脆生生地咬碎了。 刘嘭跟他说这个药片和普通的催情药不一样,哪不一样他也没说明白,普通的是什么样陈牧成也没吃过。 好大一会,液晶电视里的那一集动画循环播了两遍,他只觉得闷,三伏天被憋进没有活氧气的土里的闷。渴,一大碗汁水饱满的提子越吃越甜的渴。痒,一条冰凉的蛇贴着在身上嘶嘶爬过的痒。 陈牧成把杨乘泯留的那杯水咕咚咚地喝完,靠在沙发上开始喘气。 到杨乘泯洗完澡出来窥见的,就是他穿一身淡绿色的格子睡衣,胸前两颗扣没系,一截细白的脖子吁吁着往后仰。两条腿七歪八扭地盘在一起,腿上还放着那碗只剩最后几颗圆滚滚的提子。 小狗吐舌。 杨乘泯立停在一段距离外看了他一刻。 要去给他打开空调前,杨乘泯几乎是下一秒就发现了不对劲。 他生出沉沉的低气压,快步过去一只手捏着陈牧成的下巴,一只手伸出一指,探进去,在他接近喉咙那颗尖牙上蹭到一点没有来得及化开的粉。 一种酸,一种介于性瘾素和上瘾素之间的一种酸。 杨乘泯的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 这个气味并不陌生,是人和人之间只靠肾上腺素来推动情慾过于单调的产物。曾经有一段时间,杨乘泯在急诊值夜班的时候遇到过一群服用计量过多导致昏厥和休克的男女,检查结果出来,就是这个成分的酸。 「你从哪弄的?」他在陈牧成背后拿到那袋尽数的粉,「谁给你的?」 陈牧成翻了个身,抓着脖子叫出刘嘭的名字。 杨乘泯的脸色更难看了。 「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他钳住陈牧成的脸,强迫他正视他,「他给你你就要?」 力太勐了,弄得陈牧成很疼,他忍不住驳道:「他给我我怎么就不能要了?」 杨乘泯沉默了一下,瞬间拐过头意识到了那个最致命的问题。他急转弯,问他:「你今天跟他们出去玩了?」 陈牧成意识不清地,在杨乘泯面前点起头来。 在知道陈牧成洛山有认识的人后,杨乘泯因为那次他打架去派出所领他的事,特意向郑元纬了解过一些。 得知陈牧成那个老同学有过多次被拘留的前科是真正彻头彻尾不学无术的地痞流氓后,杨乘泯就再也没让陈牧成再跟他们玩过。 他的语气变得很重,真的要动怒:「我不是不让你跟他们玩了?」 不说这个还好,一说这个陈牧成也真真恼起来:「你现在管我了?你前几天怎么不管我?我都跟他们玩好几天了,你现在才来问是不是晚了?」 第87页 事实上陈牧成也知道刘嘭那帮人不是什么规规矩矩的正经人,他也确实听杨乘泯的话已经很久没有跟他们一块玩过了,只是这些基础都是附在之前,都是附在他和杨乘泯破罐子破摔之前。 现在杨乘泯整天不回来,既不把时间给他又不分出时间来陪他,他凭什么还要听他的话。 他一下子打开杨乘泯扳他下巴的手,洇潮着水雾的眼睛聚过来望杨乘泯时泛着丝丝分明的凉气。 不过具体起来不像生气,也不像埋怨或委屈,而是明明白白,想看杨乘泯哑口无言的讥讽和挖苦:「你说这个我还要问你呢,你怎么不住在医院?你回来干什么?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躲我吗?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在冷处理我喜欢你的事吗?」 「因为对不起我就没办法送我走,因为没办法送我走你就这样迴避我。」 「我想跟谁玩就跟谁玩,我想去哪玩就去哪玩。」这时才是生气,眼神变冷,一块冰徐徐冒着冷气。 陈牧成是真的看不到他和杨乘泯之间横跨的东西,他不知道杨乘泯为什么是这样。杨乘泯明明也很喜欢他啊,他把他照顾得那么好,看向他的眼睛总是温静细腻,不愿意让陈牧成被任何不遂事困住。可他到底在顾虑什么,他有什么顾虑。 陈牧成吸了口气,眼睛有点不自觉的红,他毫不留情地抨击杨乘泯:「你在顾虑什么?你从你的顾虑中挣扎出来了吗?你要是不敢面对我,你就别管我。」 杨乘泯没有说话,喉咙动了一下,他撩开陈牧成被热气蒸得发潮的头髮,问:「你吃了多少?」 陈牧成不回答,反而是看着杨乘泯笑,眼睛俏皮一弯,一个十分顽劣的笑:「我本来是想给你吃的,但我又觉得给你吃没意思。」 为什么给他吃,给他吃这个干什么,给他吃没什么意思,杨乘泯没心去专研。他不说,他只能扳开陈牧成的嘴给他灌水,狠狠按他的喉咙催他吐意。 陈牧成挣扎了几下没挣开,低头,朝杨乘泯指侧死死地咬下去。 没有轻重,不知轻重,像毒蛇的尖牙凛凛刺入。 半晌杨乘泯失手,麻木地掐着那个咬痕。 他突然不再尝试去制止或是规训陈牧成什么,反而是和陈牧成只隔着一拳距离,一条腿跪在沙发上,在眼下这个他违逆到他应该动起手来採取一些极端的方法去管教他的严肃气氛下,他用不适当的,不欠妥的沉静去深深端详他。 陈牧成察觉不到杨乘泯的异样,他觉得刘嘭给他的这个药绝对不是催情药,因为陈牧成的燥是没有耐心,静不下心的燥。 他也不想咬杨乘泯的,可他的燥过分点起他的脾气,是一头横冲直撞拴不住的狼。 陈牧成背抵靠在沙发上,整个人被杨乘泯投射下来的影子盖住。他瞧杨乘泯的手,深紫色的,要渗出血,那么重,被他咬出来。他这下觉得,他以后大概真的不会再跟刘嘭他们一块玩了。 「哥。」他仰着脑袋数杨乘泯的睫毛,混混沌沌,用眼睛数,用手指数,数来数去,他说:「要是我不跟那帮人玩了,你能亲我一下吗?」 第41章 谈恋爱的流程 窗户开得很大,方方正正一面。杨乘泯站在窗前,手里夹着一根烟。 好久没抽,烟燃尽了。灰稀拉拉地往地上掉,又被风捲走吹散,不知道滚到哪里。 杨乘泯想不出来了。从陈牧成一开始拿陶南意不喜欢他了的变心论来试图洗脑杨乘泯这个世界上他只有他他没得选,到后来他拿他多年前对不起他的那件事来施压向杨乘泯讨得一些生理上的取悦。 现在他吃这个干什么?他说他本来是要给他吃?他给他吃这个干什么?杨乘泯想不出来了,想不出来他再不对他的喜欢直面地做点什么,他还会一再生出什么更极端扭曲,一心拗到底的,杨乘泯设想不到的手段。 杨乘泯终于挣扎出来了,他对他使的旁门左道也好,杨乘泯理所应当亏欠他也罢。 在陈牧成再三再四带给他的他想不到不代表他没有的绝境中,杨乘泯被逼上梁山。终于从他那些他面对陈牧成应该有的,人与人秩序之间、性别与性别尊重之间、关系与关系背德之间、长与幼责任之间的伦理伦常中挣扎出来了。 他回头看一眼陈牧成,隔着透明的玻璃门,还是靠在沙发上,喘气,像只小狗一样吐舌头。 他到底要什么?他是要杨乘泯像他喜欢他一样喜欢他还是要杨乘泯跟他谈恋爱? 他什么也不懂,分不清他对杨乘泯的喜欢到底是哪种喜欢。甚至都分不清他对杨乘泯的喜欢究竟是不是一时兴起,是不是小时候看到一件漂亮的玩具,被漂亮的外表短暂吸引就撒泼打滚势必要买到手的一时兴起。 但。算了。就算是一时兴起,只是过渡这段时间而已,只是这段时间而已。扳着手指头数一数,遥遥无期不知道具体什么时候,但大概,也没多少天了吧。 既然那么费尽心思地要在他身上要一个结果,杨乘泯倒也不想再让他千方百计地难了。 顺着他吧,依着他吧,随着他吧。 倒不是说杨乘泯委身自己,在杨乘泯这里从始至终都没有迂腐刻板的性别论,没有说杨乘泯是绝对的异性恋而因为一些迫不得已去忍辱求全自己和一个同性在一起。 所以只要他满足,把蠢蠢欲动填起来,杨乘泯是真心实意,不介意陪着他玩,不介怀跟他谈一场恋爱的。 第88页 但跟男的怎么谈恋爱,杨乘泯又没有跟男的谈过,他没有经验的,是都一样吗,就像他和陶南意谈恋爱那样吗。 杨乘泯打开手机,又空白得像很久之前搜索怎么当好一个哥哥那样去搜索两个男的怎么谈恋爱。 几个文章看下来,内容冗长,联篇累牍。 杨乘泯把手机关了,又开始自己去想。 不一样的吧,和官方刻板的答案不一样,和陶南意的不一样,和任何一个男的都不一样。杨乘泯在陈牧成这里背负的东西,要比在别人那里多得多复杂得多不单一得多。 杨乘泯实在想不出来,算了,任着他推着他走吧,任着他被自己推着走吧。任着他被他的感情推着走吧,也任着他被自己的感情推着走吧。 杨乘泯就这样卸下一些责任,又这样扛起一些更重的。 他把烟扔进垃圾桶,推开玻璃门径直去洗手。 白茶味的洗手液,冲掉手上被熏得缭绕的烟味,杨乘泯擦干净水迹,往沙发去。 他停在陈牧成身旁,一寸一寸地看他,好久都不动也不说话。陈牧成察觉到,身子转过去,头偏向另一面,就是不让他看。 他的脑袋埋下去,蔫蔫地抵在两条腿上,揉了揉眼睛想睡觉,杨乘泯突然按着他的肩将他整个人用力扳正。 陈牧成又被迫和杨乘泯面对面,他怒起脸色,这就要朝杨乘泯发火,杨乘泯却一只手撑到沙发上,一只手捏着他的下巴,不容抗拒地将他的脸抬起来。 然后他弯下身,低头,毫无预兆的,直白来亲陈牧成。 这个吻有些猝不及防和突如其来,陈牧成懵了一下,半晌愣着没一点反应。一时间不知道是先感受嘴上这个温凉又温软的触感,还是先迎上去,闭起眼睛把这个吻完成得完美。 他有些晕乎乎,像从过山车最高处脱轨,整个人掉进千千层层柔软的云。 这个吻持续了将近一分钟,杨乘泯亲得很克制又很小心,怕吓到他,没有过多越界,只是用两片薄薄的,有点干燥的嘴唇依磨着贴在他的嘴唇上,很轻地蹭着。 陈牧成的耳尖红透了,杨乘泯亲他和他亲杨乘泯是不一样的。 他在那么触手可及的一厘距离间看杨乘泯薄薄的眼皮,看他松开他去帮他系上睡衣胸前的两颗扣子。 陈牧成狠狠掐了一下指心,没有以往他素来要再讨来一些什么的得寸进尺,反而是不太敢相信的,不知道这个吻代表什么。 他没有反应过来地问:「哥,这是什么?我不跟那帮人玩的奖励吗?」 「流程。」杨乘泯否定掉他的先入为主,说:「谈恋爱的流程。」 「真的吗?」陈牧成的眼睛瞬得亮起来,鲜活气浑如鱼儿跃水般扑棱着争先恐后全呈出来,盘着的两条没正形的腿也一下子敛正,「真的跟我谈恋爱吗?」 「真的。」杨乘泯说:「跟你谈恋爱。」 话音落下,陈牧成勐地起身朝杨乘泯扑过去。 他仰着脸,倾过去半个身子,太操之过急,还是像上次那个晚上那样一个生涩笨拙的献吻。 杨乘泯一只手箍住他的腰,另一只手去抓他的手,骨节分明的掌把他的五指包起来。揉、捏、搓,把玩他的手,像去把玩一件珍宝。 他也慢慢转换,任由陈牧成啃咬,他不动声色,自然而然的,慢慢将自己由被动转到主动。 明明推得又缓又慢,但细说起来,这个吻却是要比刚才那个狂烈得多。因为杨乘泯彻底放下一些东西,因为陈牧成彻底得到一个结果,没有谁再被那些莫须有的东西钻了空子绊住手脚无法给出全部的自己。 两个人都刚洗完澡,身上沾着同一种橘香味的沐浴露,在沙发这节狭窄的空间上,杨乘泯占上主导,越来越逼近。 陈牧成的唿吸不自觉重起来,被亲得脑袋发昏,整个人往杨乘泯身上一跌,腿软得站都站不稳。 「哥。」他脸上沁出一层薄汗,终于苟得一丝空气,两手慌乱地圈住杨乘泯的脖子。目光落到桌上那袋粉色,想起来杨乘泯先前问他他没有回答的问题,伸出一根手指,乖乖跟他说:「我只吃了一个。」 「嗯。」杨乘泯那根紧绷的弦终于可以断开,他抱他到空调前凉快,不再提这个话题。陈牧成却杞人忧天地抓着不放,甚至没必要地重视起来:「那个药好像是假的。」 他问杨乘泯:「我吃了一个,我有没有事?」 「没事。」杨乘泯没说他吃的剂量不够,也没否认它是假的。他说:「那个不是往嘴里吃的。」 陈牧成问:「那是往哪吃的?」 杨乘泯没回话,目光驻留在他身上短短一霎,把它扔了,要带人去睡觉。陈牧成没动,在沙发上没忘吃干净他那几颗剩的提子。 奶提,晶莹剔透的绿,香香甜甜的。杨乘泯靠近,坐在他旁边看了他几秒,看他两个腮帮子塞得鼓鼓,囫囵地乱嚼一通。然后杨乘泯再一扫,一个碗干干净净的,杨乘泯给他洗干净的一碗,他一个也没给他留。 吃完,陈牧成很懂事地把那个空碗放回去,这就要再刷一遍牙跟杨乘泯去睡觉了,杨乘泯跟他招手,让他过来。他问陈牧成:「好吃吗?」 陈牧成点点头,杨乘泯不爱吃水果,他不知道杨乘泯这个话什么意思。他想了想,捧着杨乘泯的脸,去亲他,也把那个香甜的味道渡给他。 第89页 其实就是一个很单纯的传递,陈牧成很困了,刚才杨乘泯那个吻把他亲得一点力气都没了,他没太多心思去想别的了。他一直觉得这个晚上有点不太真实,不真实到他想赶快睡觉,赶快到明天看看这到底是不是个梦。 他蜻蜓点水地蹭到杨乘泯的嘴巴上,刚撒开一点,又被杨乘泯眼疾手快地抓住。 这次换杨乘泯,上次那个由陈牧成单方面展开的晚上,这次由杨乘泯原封不动地还给他。 舌尖勾缠,气氛滚动,烧出一重一重欲望。陈牧成在混沌间摸了一下杨乘泯,看他突然松开他,喉咙上那块儿骨头不受控地连滚几下,嗓子又沙又哑。 经过半个月前那个晚上,陈牧成就知道在人生理的必然反应上,杨乘泯的定力绝不是他能随随便便就可以低估的。这也是陈牧成为什么觉得给杨乘泯吃没意思最后临时改变主意自己吃了那个药。因为他或许根本就见不到杨乘泯的失态。 其实这都是可以理解的,可陈牧成现在和杨乘泯是在名正言顺地谈恋爱,杨乘泯现在也是在名正言顺地和他谈恋爱,就像杨乘泯说的那个吻一样,他有身份去履行这个义务的。 「哥,我帮你。」陈牧成也有点难受,但他还是先有样学样,拿杨乘泯的话,跟杨乘泯说:「这也是谈恋爱的流程。」 杨乘泯笑了一下,冰清水冷的脸破天荒泛出一种柔,一种不知道是被情慾催出来的柔情,还是一种被陈牧成这个话取悦到的柔软。 他还是没太大动作,对自己没太大动作,比起自己更在意陈牧成。 人没挪步,就停留在沙发上,杨乘泯塞过去一个靠垫,让陈牧成撑着。 男的和男的之间常常没有那些你我有别的地方,也没有那些因为性别而需要过分注重和顾虑的规矩。你有的我都有,你没有的我也没有,面对你这具身体,熟稔到就像面对我自己。 那两颗被繫上的睡衣扣子还是又被解开了,陈牧成腰上的裤子松垮垮的,人难耐地仰起脖子。自上而下,一抹具象化的,非白非红,桃子被催熟的颜色陷在杨乘泯弯腰垂头的阴影里。 最后结束,杨乘泯没有太多耽误地从腋下把他抱起来,抱到浴室去。 暖光下,他站着,陈牧成跪着。 疼了,重了,被牙齿磕到了,杨乘泯不太在意,他很有耐心,看他昂着下巴艰难地吞咽,像欣赏一副漂亮的画儿。 半晌,夜的尾声敲响与迎进,楼下纷杂的热闹接二连三淡去,沉寂和风一同悠荡着从四面八方的缝隙钻进来。 这个夜很温,温得像一壶徐徐煮开的清茶。 月光泛泛地,从贴了一层薄膜的窗里去看,看不清、看不明、看不亮,虚虚的,极不真实。 杨乘泯揉揉陈牧成的头髮,闷出个笑。 -------------------- 药纯属是为推动剧情的胡诌,切勿深究~ 第42章 连理 清晨,窗帘拉得很死,没有透一点光进来,屋里是暗的和淡的。 陈牧成侧过去身,鼻尖碰鼻尖,借着有限的不明亮的光影盯着杨乘泯看。 下一秒,杨乘泯似有所感地睁开眼。陈牧成睡觉不太老实,昨晚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从杨乘泯怀里挣扎出来。他跟他相视,把他往怀里搂得更紧,声气带着刚睡醒的哑音,问:「怎么了?」 「没事。」陈牧成倒没有那种谈恋爱第二天反应过来时的扭捏与不自然,浮泛的不真实感在杨乘泯一只胳膊钻进他的睡衣里时有了尘埃落定。 温感的手驻足在他腰间,酥酥麻麻地抚上去。是货真价实的,千真万确地在谈恋爱。 陈牧成大大方方地凑过去黏杨乘泯的脸:「我还以为我在做梦呢。」 「不是。」杨乘泯亲了他一下,吻落在额头,「是真的。」他说。 陈牧成眨眨眼,没回话,一条腿展直了,树袋熊一样放开地往杨乘泯身上挂。 空调开得很足,凉气丝丝往人身上吹。被子有点小,方方正正盖不全两个长手长脚的人。杨乘泯一边确定需要再买一条更大的被子,一边把边边角角的地方收回来,好一处不落地更裹全怀里的人。 就这么腻歪了一会儿,杨乘泯有点受不了的无奈,抓着陈牧成的脚踝拿下他那条不断往他两腿根蹭的腿,问:「中午想吃什么?」 陈牧成想了想,点菜似的跟杨乘泯报出一连串想吃的。然后他坐起来,坐到杨乘泯身上,微微俯下身。 几秒,耳朵贴在杨乘泯的胸口,呈出一个聆听的状态。 杨乘泯问他:「你听什么?」 「心跳。」陈牧成抬起眼睛来看杨乘泯,「哥,听你的心跳。」 他说:「我的心跳太快了,我想听听你的。」 「听到了吗?」杨乘泯微微偏一点头,手指拨开他睡衣领口,停在他的锁骨上游走一圈,说:「刚才跳了三十二下。」 陈牧成大概还是凑得不够近,也或许是隔着衣服听得不够全。他问他:「什么时候?」 「在你刚才靠过来的时候。」 「没有听到。」陈牧成摇着头讲:「我再听一下。」 杨乘泯把睡衣扣子一颗颗解开,手按在他后脑勺,零距离的,将他埋在胸口。让他沉沉地,长长地,听了一分钟。 「听到了。」这次陈牧成说。 赖床是陈牧成每天必要的流程,而杨乘泯如今也不必因为躲陈牧成而早起。 第90页 在这个休息日,两个人在床上呆了一上午。这个上午,和杨乘泯正式确认恋爱关系的第二天,陈牧成发现杨乘泯有一点奇怪。 他有一点陈牧成说不上来的瘾癖,具体体现在陈牧成身上那些遍布各处的痣。亲来亲去,从上到下,全亲在他那些痣上。虽然陈牧成也觉得痣这种东西在某一个程度上像是一种赤裸裸的勾引,长在人身上就好像在表达不知道亲哪里就来亲这里。 但杨乘泯也有点太不知节制了吧。一个上午,陈牧成想补个回笼觉都没能补成,睡着又被杨乘泯亲醒,和杨乘泯拉开距离又被杨乘泯拉回去。又由于陈牧成有些痣的位置太过晦涩,导致最后陈牧成下床的时候身软得根本站不住脚。 陈牧成嘴里咬着一个欧包,套着杨乘泯的短袖,长度盖住大腿,没穿裤子,就这么半光不光地站在厨房外看杨乘泯洗菜。 厨房上下左右有点乱,陈牧成报的那几个菜都是折腾人的,调料是调料,配料是配料,主料是主料。一个碗一个碟地被杨乘泯分好,再一个碗一个碟地进锅,最后徒推一些沾着水和油盐酱醋的空碗空碟。 按理说陈牧成应该上去给杨乘泯搭把手,给他递给这儿递个那儿的,洗个这儿洗个那儿的。但陈牧成才不管这些,杨乘泯也不会让他做的。 任抽菸机再轰隆隆地响,杨乘泯再为他忙里忙外,陈牧成只需要洗干净手坐着等吃就行了。 只是这样似乎又显得他有点太不懂事太不体贴。陈牧成拆开杨乘泯买菜回来带给他的冰棍,叼着,面上装出一副很贴心的样子,人没动一点地跟杨乘泯讲:「哥,我帮你。」 杨乘泯扫了他一眼,看他光着脚光着腿地踩在地上,杨乘泯把厨房的门拉上了。 「不用。」他说:「出去等。」 陈牧成没动,也没走,原地靠着门框注视杨乘泯的背影。 其实于陈牧成而言,谈没谈这个恋爱都是没有太大区别的。没有说是像两个一步步从相遇相识相知相恋的陌生人那样,因为横空出现这一层关系就升温了什么或者改变了什么或者侷促了什么。 陈牧成和杨乘泯依旧在重复平时,相处也依旧和平时一样平常自然,自在自如契合与共。 好似本来就在一起很久,歷过三年之痛七年之痒,熬过很多事情很多年头地在一起很久。针对他们,只能说谈恋爱只是可以让他们有身份去更名正言顺地做一些更亲密的事而已,只是这样。 不过陈牧成还是要要那点仪式感的,还是要要那点人人都憧憬的浪漫的。 「哥。」陈牧成又把那扇门拉开了,给杨乘泯咬一口冰棍,又在烟气缭绕的厨房里亲了杨乘泯一下,开始安排今天的日程,「我们今天去干什么?」 做点什么好呢。做点什么来纪念一下呢。别人谈恋爱第二天都干什么呢。什么才算浪漫的事呢。 他想了想,最后没头没绪跟杨乘泯说:「我不会谈恋爱的。」 厨房的空间是不太大的,他这一贴过来杨乘泯便有些伸展不开了。他有点没辙地把他抱出去。 杨乘泯也不明确谈恋爱要做一些什么事,杨乘泯唯一可以参考的经验就是和陶南意那段不怎么算恋爱的恋爱。然而它无疑是失败和不正常的,所以杨乘泯在这片领域的涉及上也註定是不丰富的。 杨乘泯从看电影、去游乐场、去动物园等等一些他能想到的陈牧成会感兴趣的玩乐场景让陈牧成选。 陈牧成没有确定那个答案,而是钻牛角地问他:「哥,这是约会吗?」 冰棒半天没吃化开了,黏答答往他手上滴,杨乘泯拿纸擦不干净,人往浴室走。他站在他怀里,他抓着他的手给他打洗手液,放在水龙头下从指根开始揉、搓。给他洗手,像给小朋友洗手一样。 「是。」杨乘泯说。 最后还是决定去逛超市,因为两个人真的需要有一条更大一点的被子。 饭桌上,杨乘泯带着手套,一只一只地剥一碗虾推到陈牧成面前。他看陈牧成嘴角沾着米饭,吃来吃去只顾着吃,不像以前那般神采飞扬地对杨乘泯的厨艺一夸再夸,他只好问他:「好吃吗?」 陈牧成头点了又点,一张嘴塞得满噹噹。他犒劳杨乘泯,是久违的,很久没对杨乘泯展开过的撒娇,声音发软,含煳不清地说:「辛苦啦辛苦啦哥。」 吃完饭又睡了一觉,是为弥补昨天晚上欠缺的睡眠。但归根结底也并没有睡多久,反而是又像昨天晚上那样解决了几回生理上的反应。 折腾来折腾去,陈牧成嘴巴酸得要死,再次意识到了他跟杨乘泯的体力是真的是差一个极限。 他的头偏过去,没睡一会儿,昏沉间,杨乘泯一路从他腰间轻缓擦过,目标明确地来抓他那只没有手錶的裸手。 抓到了没牵,手腕细细一节,被杨乘泯圈在手掌里丈量,五指密密地沾着骨头。 他说:「给你买个手镯吧。」 陈牧成又偏回去,没睁眼睛,迷迷煳煳地问:「什么样的?」 「银色的,手打的,有你的骨头轮廓的。」 陈牧成在杨乘泯怀里头点个不停:「什么骨头轮廓?」 杨乘泯没具体回答,指腹从掌中开始,沿着陈牧成两侧腕骨徐徐往下抚。一寸一寸依、一寸一寸探、一寸一寸描摹,摸得极细。 「感受到了吗?」最后停在手腕向小臂延出去的,小臂向手腕迸发的,两根最长血管间的一颗浅褐色痣的位置。他截选这段,「这个骨头轮廓。」 第91页 都是人体结构上面的,深奥得专业。陈牧成不懂,只察觉出来好像是组合他的骨头起伏点和骨节转折处为样板开闢一个样式,而不是单纯以那些寻常的花饰花样来复制粘贴出一个样式。 他觉得存在难度,终于捨得睁开眼,问杨乘泯:「那能做出来吗?」 「可以。」杨乘泯说:「我告诉他们怎么打。」 店是隐藏在寂静巷子里的百年老店,经歷的年头多了,遇到的苛刻客人倒也不少。 有经有验有传承的老师傅对杨乘泯这个要求不以为奇,匠艺人手工人打铁人齐头上阵,从店内现有的骨样开始到对陈牧成腕间杨乘泯截选的那段骨头上手。依杨乘泯的意愿,和杨乘泯沟通了将近一个小时。 解决完这个杨乘泯临时起意的念头,才开车往超市去。 一人不紧不慢地推购物车,一人蹦蹦跳跳,像只快乐的鸟一样只顾往购物车里放零食。 生鲜果蔬家居用品个人护理全都逛了一圈,该买的全都买了。陈牧成被儿童玩具区一个超大件的乐高吸引住,这就要抱着往购物车里放,一回头有个男人在跟杨乘泯说话。 不知道说了什么,几步外,陈牧成抱着乐高回去,只捕捉到最后那个落下的音是一个清晰又清脆的哥。 陈牧成在原地顿了几秒,脸有点黑,又目视对方接二连三亲密地,没有边界感地跟杨乘泯笑。 他再也看不下去,不管不顾地疾疾一跑,跑到杨乘泯身旁,没有礼貌也不知道礼貌是什么,宣誓主权如动物护食:「叫什么叫,这是我哥!」 对方愣了愣,几眼内估出来什么关系,倒是不再多言地换了个别的称唿。手一挥,跟杨乘泯别:「师兄晚会儿见。」 「那是我同事。」杨乘泯回告完,拿过陈牧成手头那个半人高的乐高,放进去,一点不耐烦也没有地跟他解释人情世故,「科室里新来的实习生都是这样叫人的。」 陈牧成才不管这个,他仰着脑袋固执地问他:「晚会儿见什么?你要去哪?」 杨乘泯一直没有回答,到结完帐,一购物车东西一一搁进后备箱,人坐到前面系好安全带,杨乘泯才跟陈牧成说:「我有个会。」 陈牧成没明白过来什么意思,斜来眼睛,就这样开口问:「什么意思?什么会?」 杨乘泯看着他默然,看着他那张浸在日落时分决堤下来的柔软光中的脸,他凑近亲了亲他,口吻接近乞:「我晚上早点回来好不好?」 这下陈牧成全明白了,「怎么又是这样。」他不满,积着气怨道:「不是谈恋爱吗?怎么又没时间陪我,怎么又要让我一个人吃饭。」 推不开的局,杨乘泯无话可答,又倾身来亲他。车内不宽不敞,他的手扣垫在他后脑勺,侵袭而来,几乎要将人压在玻璃上。 好半晌陈牧成的气都是捋不顺的,嘴唇斥着一种潮热的红,「那好吧。」他说:「你要早点回来。」 由此散开,陈牧成被杨乘泯送回去。吃完饭,洗完澡,游戏打够了,又和之前一样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等杨乘泯。 到十点多,陈牧成已经很生气了,除了杨乘泯没有信守早点回来以外,他觉得杨乘泯也很没有自觉性。 怎么来晚了不打电话安抚安抚他呢。怎么什么音讯都没呢。陈牧成生气到不想拨一通电话去催杨乘泯。 不过他还是等杨乘泯,屈起两条腿严肃地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地等杨乘泯。 将近十二点的时候,杨乘泯终于回来,钥匙往柜子上一放,就去抱陈牧成。 陈牧成阴着脸推开他,不忘声讨他的罪行:「不是说早点回来吗」 「对不起。」夜间开始有些慢慢转温的迹象,杨乘泯今天外出穿的是一件和他以往风格都不太符合的,那种潮一点的,更气质一点的皮衣外套。 黑灰色的,口袋是斜的和深的。他跟陈牧成道歉,指尖夹着一点酒味地探进去,很小心翼翼,捧着枝干,拿出一支玫瑰。 一支野生的,没有花束包装,鲜艷,但带着一点潮湿气,有点焉巴,几片花瓣蜷曲,一看就是赶在花店关门前买到的状态不好的,一天中最后没人要的那一支,「主任也在,我走不掉。」 陈牧成的视线慢慢偏过去,凝着那抹红,「给我买花儿了。」他说:「那好吧。」 他从沙发上下来,洗干净一个空瓶子,接满水。不太介意是最后一支,不太介意是没人要的,反而把这支玫瑰插进去,摆放床头。 他再一出来,杨乘泯像醉了一般坐在他刚才坐过的那个位置。 陈牧成嗅了嗅,除了手间,没在杨乘泯身上嗅到一点酒味,嘴巴上也没有,不知道是淡化了还是根本就没喝。 但他还是去烧了一壶水,等待期间余光又窥见杨乘泯脱了外套起身,进浴室洗了把脸。 「哥,喝水。」陈牧成倒满一杯转过身朝杨乘泯举着,杨乘泯没喝,反而是接过来放在一旁,用他还沾着凉水的手去降他被热水熏得发烫的指尖。 他回过神,又像平常他不在徒留陈牧成一个人那样去一一问陈牧成吃的什么,好吃吗。陈牧成也一一回答他吃的什么,好吃吗。 客厅冷白和暖白的两面灯只开了一面,不充沛的光源打下来是朦胧又梦幻的,雾霭的黄。 好像喜欢就是这样的,好像就是想要无时无刻无日无夜都黏在一起的。好像就是想要亲密一点,再亲密一点。不嫌够的、不觉多的、不顾一切的、无谓条条框框的。 第92页 但是不是他和杨乘泯谈恋爱再怎么去名正言顺地做亲密的事也只止步于此,也只止步在一些不够完全彻底亲密的表面和表象。 陈牧成又去亲杨乘泯,勾着脖子,牙齿碰牙齿,磕磕绊绊地打架。 唿吸是沉的、重的、粗的、粘稠的。 两捆干柴,两捆一点即燃的干柴。 白昼过去,夜漫漫。 杨乘泯眼睛有点深,有点浓,有点被残留水迹晕染开来的湿,还有点陈牧成可以看懂的不能自抑。 电视没关,不知道动画是在什么时候播完跳上一部动人爱情剧。两位主角情至极尽,难以勒马。 陈牧成从杨乘泯怀里挣出一只胳膊去够遥控器,屏幕暗下来,两个你我不分的身影被无声映上去。 「哥。」他看着杨乘泯,问:「可以做吗」 -------------------- 先纯粘煳一两章,马上就走剧情! 第43章 连枝 后来几天杨乘泯一回忆起那个晚上,太阳穴都免不了要重重跳一下。 杨乘泯在那个局上是喝了点酒的,一两口,不多,杨乘泯酒量很差,几乎一杯倒。他特意在外面吹了一趟风,等到那点微弱的酒味淡完了才回去的。 但气味淡完了不代表贯入肺腑里的酒精也挥发完了。杨乘泯在听到陈牧成那句话后,先是怀疑他还是喝多,怀疑他的酒量真的差到连那点微乎其微的酒也胜任不了,让酒精抓到机会后迟后缓地冲上来,麻痹他的听觉。 最后确认陈牧成就是这么直直白白清清楚楚说的,杨乘泯就知道他最怕的事还是来了。 尽管杨乘泯如今已经从对陈牧成的那些伦理背德中跨出来了,这不妨碍和陈牧成谈恋爱一直是让杨乘泯在某一个方面上备受煎熬的。 这像引诱,杨乘泯是一个心智成熟的成年人,而他不是。年龄青涩,对世俗世故懵懂,因为无知便也无畏,因为无畏那么他做什么事、说什么话、有什么大胆的想法都是可以并作无罪的无辜。 那么他做什么事、说什么话、有什么大胆的想法,也可以说都是杨乘泯这个心智成熟的成年人,在不直白地默然引诱他往这些方向上去。 杨乘泯没想过这回事,这和简单的亲亲抱抱两具身体摸来摸去可太不一样了。他只是想以那个最让陈牧成高兴的身份把握好边界的陪着他过渡了这段时间,他根本没想过太多太深的。 他拉着他的胳膊将他拉到面前,用时间来搪塞他:「慢一点好不好?」 「要多慢?」陈牧成没有那么好煳弄,「你是想敷衍到我走吗?又想像冷处理那样吗?」 杨乘泯不回答了,话往其他地方拐:「你难受我用别的办法帮你好不好?」 「还有什么办法?」外套脱了里面是一件版型松弛的白衬衫,颜色非常清素。陈牧成盯着杨乘泯那张被映得极柔极雅的脸,他想了想好像没别的办法了,好像都用过了。 他打开他探过来的手,直白又坦荡,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哪里有问题,反而是大大方方地反问杨乘泯一语:「你不可以吗?为什么不可以?」 跟他讲这些道理根本是讲不明白的,一团浆煳却搅越乱。杨乘泯再无话可说,那么多天,只有那个晚上没和陈牧成一块儿睡觉。 八月末,杨乘泯在古店给陈牧成淘了一把吉他,是陈牧成要要的。他那三分钟热度的耐性燃烧得尽致,来得勐烈去得也勐烈。现下对滑板这种极限运动的兴趣大大减退,反而是迷上了吉他这种需要静下心来学的流行乐器。 每天洗完澡就坐在杨乘泯书桌前拨弄那几根弦,脑袋垂着,指敛着,对着专业视频学得有模有样的, 这次有点不一样。 床头那个瓶子里的玫瑰每天都会换一支,杨乘泯下班回来会买一支新的换上,日復一日,即使是不新鲜的,也不曾彻底萎过。 这次杨乘泯进房间去换的时候,陈牧成没再抱着吉他在捣鼓。他风风火火地把杨乘泯以前上学时的那些医学书都装进一个纸箱里,忙上忙下,封箱打包,累出一头汗。 杨乘泯站在门口看他,对他没经过他同意就擅自决意他东西去向的行为没反应,倒是问他:「你要给谁寄?」 他好像不知道余千思的名字。陈牧成往嘴里塞一块他切好的苹果,一边嚼,一边嘟囔,吐字不清地说:「就是上次你送我去车站接的那个女生。」 话落又追加道:「哥,我要把你这些书给她。」 「为什么?」杨乘泯问,不是对陈牧成为什么要拿他的东西送给别人的质疑,而是不知道他给她送东西是以什么契机。 「她要生日了。」陈牧成也很顺利接收到他的意思,从他很喜欢余千思开始到他认清他和她那层友情面的关系,再到余千思想要读杨乘泯那所医学院被阻碍他给了她十万让她去復读。他没有隐瞒地跟杨乘泯从头到尾展开来,最后说:「我不知道送她什么。」 杨乘泯的重点没有抓在陈牧成不知道送什么就借花献佛用他的东西去投其所好地送她这一层面上。他以为他听错了,再次去确认了一遍那个数字:「多少?」 陈牧成脆生生地重复,在杨乘泯面前两只手一个伸食指,一个握拳,并出一个十,回答:「十万。」 跟陈牧成同住的这段时间,几乎大部分生活支出和日常花销都是杨乘泯在负担。甚至包括陈牧成本身看见什么新鲜玩意儿就要什么新鲜玩意儿的大手大脚,杨乘泯也很少让陈牧成自己去担受那份重量。 第93页 他知道他手里应该是有钱的,应该是有一点很客观的零花钱,但这是一笔很不小的数字。 杨乘泯的突然郑重是平日里很少见的严肃,他在床边坐下,将陈牧成整个人圈在他身间,问他:「你哪来这么多钱?」 陈牧成不想这样站着,两腿一抬,跨坐到杨乘泯身上,去亲杨乘泯喉咙上那块儿骨头。 含着,吮着,在上下起伏的,彼此交换的唿吸声中作答:「我有钱的,我爸给我很多钱的,那都是我的压岁钱。」 杨乘泯对他和陈明宏这个父子关系的深度不了解,他考虑到别的地方:「现在还有吗?」 他说的是他给了她十万以后。陈牧成短暂想了一下,摇摇头,如实讲:「也没有了,我爸最近还没有给我钱。」 好大一会儿快递员上门,陈牧成从地面上一路把箱子推出去。 事必躬亲,慎重其事。 杨乘泯一直目视他,目视他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对待这个人和这件事,又是确认地址又是确认电话又是再三拜託快递员轻拿轻放不要弄坏。 他感觉有点闷,有点说不上来的,像有什么东西把他哽塞住的闷。也感觉有点痒,一根羽毛不知道在哪里忽而一搔。 他找出自己的身份证,放在陈牧成往回走时,必然会看到的那张桌子上那个最显眼的位置。 陈牧成果然停住了,被那张卡式证件吸引,有几分迟钝地拿起来推了又推,算了又算。再次绕回来视线看杨乘泯时,眼神和形色,都各自有一点茫然,和欲言又止般的踌躇:「哥,你也要生日了啊?」 「嗯。」杨乘泯没否认。 陈牧成自言自语,在原地喃喃道:「那我给你送什么呢。」 一时半刻思索无果,陈牧成回房间求助万能的网际网路。 点开手机,屏幕上一条赫然的简讯占据他整个视野。 是一份汇款,汇向他经常用的那张银行卡。数额十万,汇款时间在一分钟前。 陈牧成懵住了,后知后觉地转向杨乘泯,看他在他看向他的时候把手机收起来,平常地去沖咖啡。 陈牧成不明白他什么意思,为什么要给他这十万块钱,又是以哪种名义来给。 他朝他亮出那条简讯,指着详问:「哥,这是什么?」 「没什么。」杨乘泯说。 是怕我没钱花吗,是怕我钱不够花吗,是怕我被钱困住不能自由地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吗。 陈牧成的问题浮上心头,那么多个。最终他一个也没问,只是冲上去捧杨乘泯的脸,双手虔诚,嘴巴温软,像啄木鸟啄树一样亲了又亲,亲个不停,声音黏黏地讲:「哥,我好喜欢你啊。」 九月初,那只银色的,手打的,有陈牧成骨头轮廓的手镯按照杨乘泯的要求被完完全全打出来。 银色不是纯浓度的皞白铂银,而是素的、磨砂的、明亮中做旧、做旧中泛明亮。 骨头轮廓不是平整和平稳的,而是不规则,三节高低位错,凹凸有致的银条套在一起蜿蜒地交叠。 晚上,杨乘泯给陈牧成带,从木质盒子里拿出来,一路穿过手掌和五指,驻在他的手腕。 因为凌乱又没有秩序,与皮肤碰撞一时间难免有些排异的无法适应。 陈牧成任它硌着,在夜灯下静静深视杨乘泯,提起那个有一段时间没再提过的话题:「现在可以吗?」 杨乘泯的太阳穴又开始跳。 他没动,也没说话。陈牧成倾身过来亲他,眼皮、鼻樑、嘴巴、喉结、锁骨。手指契合地嵌进他的指缝,礼貌地开口邀请:「可以再亲密一点吗?」 就真的像两条从某处开始缠绞在一起的藤蔓一样。陈牧成依贴着杨乘泯,从枕头下摸出一盒套,不知道什么时候买的。 他跟杨乘泯说,也展开那部分杨乘泯未知的自己:「我以前,很小的时候在公园看见过。」停顿了一下,又接着开口,「我后来才知道,那个公园是一些同性恋聚会点。」 「我一直觉得那个画面有点不太好。」他用了三个冲击性不那么强的词来美化这个不太好,「混乱、放纵、没有秩序。」 「哥。」他自下而上仰起眼睛,暖光中眼白清明,瞳仁清亮,发问,是用这两个纯粹到极致的颜色来说话:「你可以引导我吗?」 杨乘泯不知道这个引导是从哪里开始引导,又是怎么去引导。他陷入一种困境,一种被陈牧成困在雾林中辨不出一条无误方向的困境。 他需要考虑的太多了,他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起什么就是什么,而杨乘泯需要考虑上上下下各种起承转合的要素。 对视太久,无声胜有声,简直震耳欲聋。杨乘泯栽进他那双眼睛,他好像失去主权,完全被陈牧成掌控,紧咬牙关不松口是因为他,妥协退步松口也是因为他。 陈牧成很精准地抓到这个有利点,身子缚死杨乘泯,一遍一遍地问,一而再再而三地问,不知疲倦不厌其烦地问。 脸贴在杨乘泯脸上,睫毛扫他的睫毛,鼻尖抵着鼻尖。用他自身,极有耐心地去瓦解、攻破、摧毁杨乘泯那道同样是以他自身为出发点的心理防线,势必要让他无时无刻都从容的冷静败给他滴水穿石的固执。 从没考虑过体位这种问题,陈牧成比较了一下他和杨乘泯的体力差距,真真独断独行。不管杨乘泯的想法,不给杨乘泯拒绝的分秒。他擅自道,快刀斩乱麻,一整套流程全部甩给杨乘泯:「我在下面就好了。」 第94页 冰凉的银质在指尖柔腻地擦着,杨乘泯摩挲他的手镯,蜿蜒起伏的轮廓,像在摩挲他蜿蜒起伏的骨头。 两只素白的手叠在一起,杨乘泯低头吻了他一下。 第44章 艰 下雨了,下得很突然,前一秒还是万里无云的晴空,下一秒发暗发灰,毫无预兆捲起狂澜大风。 雨是狂烈的,一盆一盆不间断泼下来。 陈牧成跑来跑去,挨个关好房间里的窗户,又回去继续学吉他。 一曲弹完,门被扣响。 也到杨乘泯下班的时间了,陈牧成以为是杨乘泯没带钥匙,猫眼也没看就兴沖沖地跑过去打开门。 和来人视线相对,他的脸色有点不太好看。 很意外,杨苍出现在这里很意外,出现在杨乘泯家门前,让陈牧成很意外。 应该是从雨里穿了过来,一套板正的西装有点发皱。没拿伞,头髮和肩头都粘了水。但整个人并不狼狈,反而精神得耐人寻味。 陈牧成脚抵上门,把他拦在外面,没有好语气地问:「你来干什么?」 「就你自己啊?」杨苍摸着火点了根烟,一双眼来来回回看陈牧成,看他穿着杨乘泯的短袖,怪里怪气地笑一声,「杨乘泯呢上班了啊?」 「管你什么事。」陈牧成不相让地回视他,声音压低,冷漠重复道:「你来干什么?」 「我来干什么?」杨苍用了劲儿,一脚踹开门,无视陈牧成被他带来的强有力冲击撞到,径直大步往屋里去,「我当然有事才来啊。」 「你有什么事?」陈牧成缓了几秒,怕杨苍犯神经在杨乘泯家里搞破坏,揉着疼的地方寸步不离地跟在他身后。瞧他四处环观杨乘泯的房子,自客厅一路到他和杨乘泯现在住的那间。 接着回头,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搬一把椅子,在客厅那张桌子前坐下,两腿叠着,高高直直地翘上去。 陈牧成被这个行为羞辱到了,这不止像是在羞辱他,还像是在羞辱杨乘泯。 他还没来得及让杨苍把腿拿下来,杨苍又蓦然收回对杨乘泯家的好奇,毫无缓冲地朝陈牧成吐了口烟。在白茫的烟雾里自上而下打量陈牧成,赤裸裸的,从头到脚。 这种打量无疑是很不礼貌和很不友好的,陈牧成登时冒火,气冲上来,又尖又利地骂他:「你神经病啊!吃饱了撑的没事干吧!」 杨苍深长地哎了一声,不在意陈牧成骂他,莫名变得很好说话:「急什么啊,脾气真大,我呆一会儿都不行?」 也不是不行,虽然不知道杨苍来干什么,但目前为止他看起来还算是个人。 既然不是来找杨乘泯麻烦的,陈牧成也不跟他计较了。他看一下时间,反而考虑到杨乘泯马上回来了,这两人要是撞上了难免要爆发冲突一场。 陈牧成贴心道:「杨乘泯快下班了,你没有事就赶快走吧。」 「也是。」杨苍接他的话:「我主要也不是来找杨乘泯的。」 「那你是来找我的?」陈牧成没听明白,思维还在一个点上没拐过来,「你找我干什么?是我爸又要让我去你家住吗?」 杨苍没答,从容地沿着桌边磕两下菸灰。 灰落到陈牧成没穿袜子的脚上,有点疼,有点烫。陈牧成下意识往后撤了一步。再正起视线的时候,看见杨苍从西装口袋里拿出一沓照片,随意一丢,扔在桌上。 被窗外雨天的阴影压盖着,有点窥不清,陈牧成又还回去那一步,好奇地拿起来。 与其中一张相对,一秒,他的瞳孔被放大,眼睛不可控地圆起来:「这什么?」 人紧接着慌乱去翻其他的,一张一张飞快掠过去,全是他和杨乘泯。他偷偷亲杨乘泯的,他被杨乘泯背着的,他和杨乘泯一起洗澡的,他和杨乘泯牵着手逛街的。更多的还是他和杨乘泯在床上的,赤裸裸的,旖旎的,零距离。 这是怎么拍到的,这些更隐私的照片是怎么拍到的。明明他跟杨乘泯都是拉好窗帘关紧门的,是趁他和杨乘泯不知道的时候在杨乘泯家里装了监控吗。 陈牧成想不出来,科技的力量是他无法低估的。这些照片高清又有质感,他的后背无声渗出一层冷汗:「你监视我?」 「谁他妈监视你啊,我监视的是杨乘泯,你算老几啊?」 「你监视杨乘泯干什么?」陈牧成一时间想不出来确切的词形容杨苍,他看着杨苍,握着照片的手难抑地抖起来,「你恶不噁心?」 「我噁心?」杨苍抓着他的头髮,按着他将他的脸埋进那些照片里,「我噁心有你俩噁心?」 「我还奇怪呢,我说杨乘泯怎么对你那么不对劲呢,我不使点手段盯住他哪知道你俩有这么劲爆的事啊?哈哈哈。」 陈牧成挣开杨苍,缓了一下后照片没撕,他知道杨苍既然能拍到就一定有备份。他异常沉着冷静地问:「你告诉我干什么你要把这些照片给谁?给我爸吗?给杨东叔吗?」 「给他俩多没意思啊。」杨苍又笑,笑得极有深意,「一个个人模狗样的,除了把你俩分开还能有什么新鲜的招儿啊,我当然得给个有意思的人啊。」 陈牧成想不到还有谁了,更想不到杨苍嘴里那个有意思的人是谁,既然不是这两个对他和杨乘泯有至关影响的人那是谁陈牧成也无所谓了。 他把那些照片一一整理好又还给杨苍,原封不动地塞进他的口袋。面孔生冷,强行送客:「你走吧,杨乘泯马上就回来了,我不想让杨乘泯看见你。」 第95页 「别啊。」杨苍一点在别人家里的自觉都没有,吃掉两包陈牧成堆在桌角的零食,不紧不慢道:「这么着急赶我啊,我还没说完呢。」 「你还要说什么?」陈牧成捂上耳朵,「我一点也不想听了。」 「宝贝儿你得听啊。」杨苍勐然正身,脸凑到陈牧成面前,调侃他,大力拿掉他两手,「你上次不是问我你是个男的杨乘泯为什么不可能接受你吗,看来杨乘泯是到现在也没告诉你啊。」 他自己感嘆,视线凝在陈牧成身上细瞧来细瞧去,像是在找他到底有什么特别的魅力。 最后似是没找到,摇着头啧出声:「我也是真想不到啊,真想不到你是个男的杨乘泯居然也真能跟你搞一块儿去啊。」 第二次从杨苍嘴里听到这个话了,把陈牧成原本平息下去即将殆尽的心绪又漫头而来地沉上来。 「杨乘泯跟我说过了。」他认真地跟杨苍解释,「他理解同性恋的,他不觉得同性恋噁心的,你以后别再这么说了。」 两个人的出发点不在一个点上,理解意思的不在一个层面上,知道的事情也不在一个部分上。说的话完全逆向跑偏,驴的头对不上马的嘴。杨苍这回是彻底把烟扔了,「谁他妈说这个了。」 「你给我听好了。」他挑眉扯笑,暴力拧着陈牧成一只耳朵,分贝加大,「杨乘泯被男的猥亵过啊,来你跟我说说,你也是个男的,你到底是有多大的魅力多大的本事啊,居然能让他跟你谈这个恋爱?居然能让他跟你上床?」 轰隆一声雷,响亮而彻,混沌陈牧成的听觉。他的嘴唇有点白,平日里无声无色安静去看一个人时大多糯糯的眼睛突然变得直愣和无神。 「你。」他看着杨苍,半天发不出一个音,「你说什么?」 「我说。」杨苍一字字,极有耐心地重复给他,「杨乘泯被男的猥亵过。」 陈牧成费力、艰难地进行了一个吞咽动作:「你怎么知道的?」 杨苍怎么知道的,他怎么知道杨乘泯被男的猥亵过的,这纯粹就是一个巧合。 杨乘泯大概一直不知道,杨东出国后,那个在国内一直用的号码就和旧手机一同被扔进旮旯犄角淡忘了。 所以杨苍才能意外地接到那个电话,意外地接到那个杨乘泯打开杨东的求助电话。意外地听到,杨乘泯那么一个独当一面,天塌下来都不愿意麻烦杨东的人,有一天居然能主动跟杨东开口,甚至是卑微请求地问:「我遇到了一些事,我可能处理不好,您能回来一趟吗」 当时那个电话杨苍接起来什么也没说,连个气声都没出的直接就挂了。他一直不知道杨乘泯说的那个事是什么事,直到后来没多久,在国内高考的前一段时间,那台旧手机又频繁地,接二连三有人打来电话。 杨苍一一接了,全是杨乘泯的老师,年级组长,甚至还有主任这种重量级人物。好说歹说,情绪激昂,全是寄託杨东去劝劝杨乘泯,让他不要在高考前这个至关紧要的关头退学。 杨苍也一一挂了,就像他挂杨乘泯那通电话一样干脆利落。 唯独有一通,那个男人和前面杨苍接到的那些都不太一样。他在电话那头,上来不像其他人那样表明身份道清来意,苦口婆心地好言相劝,反而是有些哽咽地跟杨苍说他对不起杨乘泯。 杨苍绕有耐心地听了下去,听他说杨乘泯要退学是因为他鬼迷心窍,听他展开他对他所做的错事。一句一句,听他忏悔,听他把他当成杨东,听他在他面前认他对杨乘泯罄竹难书的罪。 杨苍从没告诉过杨东这些电话,而杨东后来也换掉了那个号码,他大概至今也不知道,杨乘泯曾给他打过那么一通电话,又有多少老师,来前仆后继为那时的杨乘泯遗憾。 但知不知道都无所谓,就算他知道了又能怎么样,知道了就一定会为杨乘泯回去一趟吗。那么多年了,杨苍早把杨东这个人看得透透的,一团泥肉,噁心得要死,烂得要死。 「我怎么知道的」杨苍弯下腰,轻拍了拍陈牧成的脸,「因为当年他打过来找杨东求助的那通电话是他妈老子接的,包括他在高考前退学,所有打来找杨东劝他不要退学的电话都他妈是老子接的,明白吗?」 陈牧成的崩溃是在杨苍的话落下去的一瞬间内发生的,他的嘴唇有点哆嗦。他终于能把所有都串起来,明白为什么杨乘泯的老师再见到杨乘泯总是那样丰富的情感和情绪,又为什么会有那么浓浓的总是散不掉的愧疚,为什么会挂虑他,去二院只为看他过得好不好。 砰的一声,杨苍目的达成,彻底摔门走了。 陈牧成软着手脚坐下来,没有足够的冷静去思考杨苍告诉他这个干什么。是想让他因为这个去芥蒂杨乘泯的性取向吗,是想用这个芥蒂在他和杨乘泯的恋爱中扎下一根刺吗,是想看他和杨乘泯磕磕绊绊坎坎坷坷地走一条路吗。 他只觉得,他真是傻,他居然真的就那样天真地相信。相信他这么多年来没一个亲人没一个长辈在身边,靠那么一个苟且得来的依靠,就能平安无事地顺利长大。 他真是傻。 第45章 他的软肋 烤鸭是刚出炉的,很新鲜,在雨中走一遭都还烫着。杨乘泯拎着袋子推门,屋里是黑的,没有亮一盏灯。 他以为是陈牧成玩累了睡觉还没醒,也没开,打着手电换鞋。 第96页 换完,刚要往里面走去叫陈牧成吃饭,窗外骤然亮起一道极白的闪电。 极白,白到够让杨乘泯在静谧的黑漆漆间洞彻陈牧成那个孤寂寂的身影。 光闪之间,一个人,背对着他坐在一个很小的板凳上。 「怎么不开灯?」 杨乘泯没有想太多地把灯打开,不紧不慢地往他身边去。 陈牧成在他走路过来的间隙间转过头看他,与灯亮起的那瞬,一张素白的脸上,眼眶不是平日里多时忍着,泪蓄在眼睛掉不出来的红。而是从没出现过的,彻底脱眶,依稀往下滑落出几颗的湿。 在一段距离外和那双眼睛那么直望着一相视,杨乘泯的心突然被狠狠揪起来。 他快步过去,把陈牧成从那把椅子上捞起来,两人对调,他坐下去,抱着他让他跨坐到他身上。 「怎么了?」杨乘泯用指腹拭掉他脸上半干不干的泪痕,问:「是我回来晚了吗?」 「没有。」陈牧成哽咽着气按下手上的表,让杨乘泯看时间,「不晚的。」 除了这个杨乘泯想不到其他地方了,不过他也没盘根究底地问陈牧成哭什么,为什么哭。还是重复着,极有耐心地用轻柔的口吻哄着他吐露给他:「怎么了?」 陈牧成的泪又往下掉,杨乘泯以前从没见他哭过,现在真见到他哭,才知道原来他哭起来是没有形色波澜的。 一张干净的脸就那样不起不伏地,静静看着杨乘泯。然后泪是大珠挂小珠,无声的,一颗接一颗啪嗒啪嗒地往杨乘泯手背上砸。 杨乘泯是有点慌了的,六神无主,也没遇到过这种情况,只能像在医院看到的,一些护士安抚因为打针哭得撕心裂肺的孩子。 他的手顺在他背上,一下一下,慢声地,有商有量道:「不哭了好不好?」 陈牧成固执地摇头,一行字断断续续地吐,最后艰难拼凑起来一句:「对不起啊哥,我不知道的,我不知道你有过那样的事,很为难吧,很勉强吧。」 杨乘泯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他的吻落在他眼角,亲掉他的泪,还是道:「不哭了好不好?」 陈牧成也还是摇头,一直摇头,听不进杨乘泯的话:「杨苍,杨苍跟我说你被男的猥亵过,是你那个老师吗?是你说的那个像监护人的老师吗?」 「我不知道的,我总是给你压力,逼着你让你跟我谈恋爱。」他似乎是情绪崩溃到了极点,终于忍不住了的大肆出声。泪不再是一颗一颗地扑簌着,而是连绵不绝如窗外的雨下,打湿杨乘泯的衣服,「我也是男的,跟我谈恋爱很为难吧,很勉强吧。」 这一番未曾料到的话分量有些沉,倒不是沉在这件往事的事件中心上。而是沉在,那么一个不爱哭的人,在他怀里为他悲恸,哭到断气。 杨乘泯看着他,看他在他面前肩头一抖一抖地搐动,看他在他面前努力去压制自己的哭腔,看他在他面前一遍一遍去捋通自己的唿吸。 杨乘泯有些不理解,也有些不明白,这是什么。在乎他的介怀,介怀他的介怀,为他的介怀而介怀自己。这种陌生的,杨乘泯不曾窥遇到过的,是什么感情。 杨乘泯给他擦脸,抽一张纸从眼睛一点点擦到下巴。陈牧成任他上手,他环住他,像依附墙体的爬山虎般依附着攀在他身上,抽噎着说:「他们怎么那么坏。」 语气激昂地愤怒着,面色又瓷般地脆弱着,这在杨乘泯看起来是有些违和的可爱的。 杨乘泯笑了一下,在这个极为严肃的氛围下,他极有耐心地撬开他的嘴唇和牙齿,细细吮咬,舌尖缠着舌尖,泪被裹进去,吻是咸湿的。 一分钟的吻,一分钟的绵长,一分钟意犹未尽的潮湿,看他这回调整唿吸不再是因为哭得凶而去调整,他才问他:「谁坏?」 「杨东,杨苍。」不问还好,一问,陈牧成好不容易缓过来的情绪又在下一秒决堤泛滥。 手挥上来,抹着泪说:「你的那个老师。」 「是因为这个才哭的吗?」杨乘泯拿冰袋给他消肿,举着,放在他眼皮上细揉,「我不在乎这个的。」 「真的吗?」陈牧成从冰袋下挣开,那双发潮发红髮肿的眼睛在一剎内亮了一下,又在同时很快地暗下去,浮上一层扑扑的蹭不掉的灰。 他又想起他小时候在公园看见的那些同性恋,仅仅是过于粗暴和狰狞的性行为,都足以让陈牧成在很长一段时间都对同性恋之间的亲密与性存在一定排斥。遑论是被猥亵。 如果是陈牧成,如果是陈牧成被一个男的猥亵过,陈牧成甚至会像怕水一样在这个阴影中对这个性别产生下意识的、无法磨灭的恐惧。 「骗人。」他厉声厉气地驳:「怎么可能不在乎。」 杨乘泯是真的没在安慰他:「真的不在乎的。」 陈牧成不信,揉了下眼睛,就是要钻这个牛角尖:「那你在乎什么?」 他在乎什么?杨乘泯在乎什么? 问这个问题,好像又如时间倒影,将杨乘泯拉回高考前那段时间。 高考前,杨乘泯那位从初中就认识被他视作哥哥的老师,在高考前每天例行给他辅导。而有一天晚上突逢意外,对方喝了酒,而杨乘泯被醉了酒的对方下药了。 那个药的计量很小,不足以让杨乘泯昏死过去。被摸醒的时候,那位老师有些惊恐,而杨乘泯有些茫然。 第97页 他从没了解过同性恋这方面,也不知道人的癖好究竟有多少不可言状的千奇百怪。 他在那个瞬间先是去思考难道他以前对他的好都是假的吗。真是奇怪,他那么小就认识他,那么久来,他在他身边就像他的监护人一样。难道他从始至终对他的好,从始至终对他感情都是搀着不清不白的目的吗。 杨乘泯有很多问题,然而最终他一个也没问,只是下床捡起衣服,穿好以后,问:「老师,这算猥亵吗?」 杨乘泯大概是有些心理疾病和一些感情残疾的,在那时杨东走后的那几年尤为极端。 就像他在知道自己真的被猥亵以后没有报警惩治对方,而是给杨东拨了一通电话。 对着那个走后多年几乎没有打来过一次的号码,他近乎请求地问:「我遇到了一些事,我可能处理不好,您可以回来一趟吗?」 被挂了,一字没说就挂了。 杨乘泯感到很诅丧,更多的还是难过。他有些不知所措,但也没有就此放弃。 那时杨乘泯本有一个保送的机会,只要在下一次联考中排名稳定就算定下来。 杨乘泯想很久了,最后在那次联考开始前,递出了一份退学申请。 先知道这个消息的是那位猥亵杨乘泯的老师,他先入为主地以为杨乘泯退学是因为他猥亵他。 他有点赎罪的意思,为了不让杨乘泯退学,他跟杨乘泯道了很多歉,劝不住杨乘泯便引咎自责地去给他的监护人打电话让他的监护人来劝他。 杨乘泯没有道出那个真正的实情,因为他也想看看,看看如果换一个当事人去跟杨东全面展开这件事,杨东又会是什么反应。 那天杨乘泯在学校天台吹风,他有些无能地找到杨乘泯,在杨乘泯旁边坐下,没提他跟他监护人的通话内容,只问要是他辞职了那他可以不退学吗。 杨乘泯没有回答,他磕掉可乐上的冷气,声轻轻地,问他:「你给我爸打电话了吗?」 打了。 杨乘泯又继续问:「你有说我是因为你猥亵我才想退学的吗?」 说了。 「他说什么?」杨乘泯再问:「他说他会回来一趟吗?」 没说,电话挂了,拉黑了。 好吧,那杨乘泯真就只剩退学这一条路可以走了。在高考前退学,拿人人都过分看重的,他的前途,应该可以让杨东回来探望他一趟吧。 成绩掉了,排名掉了,保送资格没有了,学校里很多老师联繫杨东,一通接一通的电话,大洋彼岸,杨东没有回来。 杨乘泯接受了。 他用那么扭曲极端的办法,来赌他到底是不是他的爸爸,迫不得已,揽下的,一个包袱。也用那么扭曲极端的办法,来赌,他的爸爸,到底,爱不爱他。 他赌输了,他确实是他的爸爸迫不得已揽下的一个包袱。他也接受了,接受他的爸爸真的,一点也不爱他。 杨乘泯望着陈牧成,看他还是有一点湿湿的眼睛,不言不语,很久都没开口作答。 这于杨乘泯而言已经是一段翻了篇的回忆了,什么是翻篇,连人带事都过去了,连人带事都结束了,连人带事都不在意了,连人带事都无所谓了。 所以过去好几年,当陈牧成再次跟他提起这件事的时候,杨乘泯确实没去抓杨苍怎么知道的这个点。 他只是在想,他可以告诉他吗。他可以告诉他他不在乎被猥亵,不在乎关乎前途的高考,他只在乎那点爱。 那点任何相干的风吹草动都能牵绊住他的爱,那点像是他软肋的爱。 但那样也太可怜了吧。就好像在说:爱我吧,爱我吧,把你的爱都给我吧。 那只放在桌上的烤鸭一直没人去开袋,杨乘泯低下嘴唇,一只手端着陈牧成的下巴亲他,一只手解腰带,把人往床上带。 陈牧成是处在一个发懵的状态的,还没反应过来,裤子已经被杨乘泯扯掉了,短袖也被一股脑堆出去。 人掉在浅灰色的床单上,没遮没掩,素色的白。 杨乘泯是不怎么爱做这种事的,以往在这上面,多是陈牧成要主动一点。主动开口,主动亲近,主动凑身又上手。 那么现在局势反过来,陈牧成应该是会很高兴地迎合他的。但此刻陈牧成还没有从杨苍扔给他的那个重磅信息中缓过来,他也不相信他是男的杨乘泯真的不介意这个。 他抓着桌角起身,杨乘泯又眼疾手快地把他摁回去。指尖平缓地贴近,一寸一寸划过他的小腹,从前往后擦着向腰走。 之前做的几次,前戏大多是一趟自上而下的吻。沿着陈牧成身上那些痣,从手心手背开始,一路是喉结、脖子、锁骨、肩膀、腿根、脚踝,上上下下缠绵一遍。等到陈牧成难受起来,杨乘泯先帮他,等他平缓下来,才去进行剩下的。 但这次没有太多拖沓,前戏只有一个吻,一个又酥又麻足够引火的吻,把陈牧成那个欲意挣扎的「我」抵回去。 下雨没开窗户,屋里又没开空调,大动干戈难免要热。贴来贴去,黏煳来粘煳去,陈牧成感觉到他的汗粘到了杨乘泯身上,然后他被杨乘泯翻了个身。 在床上这回事上,杨乘泯和陈牧成是很和谐的,倒不是说身体契合的和谐,而是杨乘泯很照顾陈牧成。 他的动作从始至终都很柔、很缓、很克制、很不捨得陈牧成皱一点眉,好似所有频点和律点都是为陈牧成的体验感而起而带。 第98页 他也是不爱说话的,很闷,而陈牧成因为不知道说什么,也总是没什么话。 不仅没什么话,连声也不出,每次都是埋头闷着、忍着、憋着。除了交融的水声,两个人在床上多时都是安静不语的。 不过这回有点意外,就和前面那个只有一个吻的前戏一样意外。 陈牧成迷迷煳煳间听见杨乘泯在身后问他,哑着声音商量道:「出点声好不好?」 他从不向陈牧成提什么破禁要求,因此当陈牧成是真的往外出了点细细密密的声后才有所意识,原来杨乘泯也是会被一些情调刺激到的。 随后他又想到,在那个柔缓渐转灵快的冲撞中想到,想到他是不是不想回答他那个问题,不想回答他到底在乎什么。便用行动来证明,用货真价实的行动来明确具体地告诉陈牧成他是真的不介意,身心都没有被影响到任何。 这更让陈牧成无可避免地一头钻进去,去思考他到底在乎什么。 好半晌结束,不着急洗澡不着急清理,陈牧成一身粘腻地栽进杨乘泯怀里,由着杨乘泯给他揉抽筋的小腿。 杨苍说杨乘泯给杨东打过一通求助的电话,那他在乎的是杨东吗。 「你在乎的是杨东吗?」现在还在乎吗。有多在乎呢。杨东值得你在乎他吗。因为杨乘泯从不向陈牧成敞开这些心扉,陈牧成对这片的涉及也都是一知半解,是他所能看到的片面。 他执着他那些一知半解的片面,在半黑不黑的昏间认真地捧起杨乘泯的脸,是在试图扭转杨乘泯对杨东的那点感情:「杨东有什么好呢?他一点也不爱你。」 「只有我会爱你的。」 又是这个话,又是这个只有他会爱他的话。 再一次听到,杨乘泯的心境却发生了颠覆性的变化,不再是之前那样认为陈牧成在洗脑他,而是他想问一问陈牧成,他总说他会爱他,可爱是什么,什么又是爱。 那时杨乘泯爱他的妈妈,他以为爱是一些心疼、一些保护、一些献身、一些我愿意展开双臂去为你对抗于我而言可怖力量的勇气。 后来他爱他的爸爸,他以为爱是一些关怀、一些想念、一些提心弔胆的牵挂、一些你将我视成平等的,正常的,而不是在你欲望薰心下诞生出来的一个无关紧要意外的柔软。 然而这些都是他私以为,杨乘泯没有切身体会过,没有被爱过,便也不知道爱是什么,什么又是爱。 他很想开口问一问陈牧成,问问他执有的,他能给他的爱又是哪一层美好,携带哪些温暖和明亮。 但杨乘泯最终还是没有问,他纠正了陈牧成的一知半解,答:「我不在乎杨东。」 杨东你也不在乎,那你到底在乎什么呢。你给杨东打电话,是想求助什么呢,是想让杨东给你的委屈讨一些公道吗,是想让杨东给你的无助无援庇一份依靠吗。 你在高考前退学,又是想要干什么呢,是你看到杨东没有因为你被猥亵而回来保护你,所以你才在高考前退学以此前途来赌一把吗。 陈牧成似乎有了一个影影绰绰的答案。 「真傻。」他勾着腿坐到杨乘泯身上,只是在相差悬殊的力量下,反倒是被杨乘泯锢着轻巧地上下转换了一下位置。 他掐着他的腰,声音低低地缭绕在耳边,问:「哪傻?」 陈牧成被压着动弹不得,手指去描绘他的眼睛,又从眼睛一路轻柔地划下来,停在嘴唇。 他的眼睛又有点湿。他后悔,后悔他在那么多年的时间里遗落掉他,后悔他任他在那些年里蛮生蛮长,后悔他任他们在那些年里像两条平静的平行线。 唿吸粗重起来,身子起伏起来,难解难分地交叠在一起。又做一回,陈牧成也又说一回。真傻,这回是说他自己。 -------------------- 这个情节和这章都有点过于沉重了,但是是一个对接下来的破镜很重要的细节铺垫,希望看到这里的读者宝宝不要当雷点而弃掉 (鞠躬) 第46章 疼与疼 爱与爱 雨接连下两天才停。 陈牧成坐在床上拼乐高,一指挠挠下巴,想了想还是对杨乘泯开口:「我妈跟我说她想我了。」 他往杨乘泯身边去,看他从报告中分出心思,来听他说话。 「我妈今天给我打了一个电话。」陈牧成挤进杨乘泯怀里,在手机上翻出那个早上时接到的陌生号码,跟杨乘泯一五一十地道来,「她说她想我了,让我去看看她。」 杨乘泯是知道罗清在陈牧成强烈要求后被陈明宏送进了精神病院的,但他好久没提过这些,他问他:「去哪看?」 「江州。」陈牧成在地图上翻罗清发给他的位置,「我明天就去。」 又安抚杨乘泯,扒着脸探着舌头亲他:「我不回家的,我去一下就回来了。」 杨乘泯说好,又问他:「怎么去?」 毕竟陈明宏不在,陈牧成便也没有了来时那样专门接送他的司机,他讲道:「我自己坐车去。」 「坐什么车?」杨乘泯盘究得很细,在陈牧成还没有思索出来的时候,他供给他一个更合适的答案,「我送你去。」 陈牧成的眼睛从涣散中聚起来,他这双眼睛是很好看的,鲜活,明亮,灵动,眨起来水澄澄的清澈。就这样净净眨着跟杨乘泯确认:「你要跟我一起去看我妈吗」 第99页 杨乘泯没说要,也没说不要,他把电脑合上,认真对待一件事地问他:「可以吗?」 「可以吧。」陈牧成想了一下,瞻前顾后地思考,思考罗清如今在针对精神方面上也已经有了一段时间的治疗,大概人也要比以前平稳的多,不会被随随便便刺激到情绪。他笃定道:可以的。」 第二天是晴天,洛山难得不下雨也不闷热的好天气。 两个人买了不少东西,除了各种水果和补品,就是打发时间的消遣玩意儿。 洛山离江州没多远,不过也要开几个小时车。一路从市区出发,途径郊区、国道、高架、高速。 穿过高楼村庄、车海人潮、鸟叫蝉鸣、幽密山林、河流湖泊,一个城市绕进另一个城市。 陈牧成在车上拆开一包薯片,他吃一片,给杨乘泯塞一片,脸转过来,嘴里鼓鼓地说:「我好久没见我妈了。」 他不是向杨乘泯随口一道,话里蕴藏着别的情绪,但杨乘泯听不出来什么意思,也判断不到他想表达的是紧张还是激动。他问他:「怎么了?」 「我一直觉得我很对不起她。」陈牧成说:「是我让我爸把她送进精神病院的,我有点不敢再见到她。」 「但是也不能全怪我的。」他自顾自地絮叨道:「她确实对我很不好的,她这个人总是这样的,不会爱自己,也不会爱我,只会爱我爸。」 他似乎像掉进他这番话里,人有点愣、有点呆、有点木。 杨乘泯看了他一眼,抽出一只手去捏他的手,把他人及时从那个空落落的消沉中抽回来。 在他的家面前,杨乘泯永远是一个外人,他不能以一个外人的身份去擅自评判谁。所以他没有回应陈牧成对自己的谴责和对罗清的刨析,而是抓到那个折中点,顺势抛出一个问题:「那你爱她吗?」 陈牧成迟钝了几秒,回答:「我也不知道。」 他反问杨乘泯:「要是你是我,你爱她吗?」 杨乘泯没有作声,陈牧成猜想大概这个问题太为难他了。因为杨乘泯不可能是陈牧成,也没办法做到设身处地而思量。 陈牧成也不太在意地放过他了,只是说到这里,说到爱这个动人的词这里,陈牧成又忍不住钻进他和杨乘泯之间开始究一些东西。 陈牧成总说他会爱杨乘泯,但其实陈牧成对爱的涉及也是空白的。罗清带给他的爱总是伤害,嘴巴说着爱,又疼又苦的爱。而陈明宏冷淡又漠然,除了给他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惯纵他,从不说爱他,不做爱他之事。 但是也没关系。 前路拐进一条林荫大道,两侧种满陈牧成说不上来什么名字的树,像悬铃木,像梧桐树。一颗一颗,数不尽,数不清,错综在太阳底下,高高大大,绿得明亮。 陈牧成在被这些绿切碎的一小片阳光里静静地看杨乘泯。 没有那些爱也没有关系,没有那些爱也不影响陈牧成去爱杨乘泯。这个世界上有人需要靠被爱灌注才能不被爱束缚,就有人单靠一身奋勇就能去灌注一份爱。 陈牧成和杨乘泯是不一样的,陈牧成就单靠一身奋勇,去懵懵懂懂莽莽撞撞地爱杨乘泯就好了。 到时已是下午,说明过来意,护士将两人领到一间专属的高级病房。 在外面陈牧成整体打量了一遍,说是精神病院,但氛围上这里更像是疗养院。清净,松弛,不紧张。 陈牧成拎着东西站在门外,是顿了一时半会儿,才推门去进的。 建立在静谧山间的地界,背阴,温度不似山外,陈牧成进来时就感觉有点冷。罗清身上盖着一条小毛毯,背对着陈牧成躺在阳台的躺椅上晒那点可怜巴巴的太阳。 大概是动静吵到了,陈牧成把他和杨乘泯买的东西放好,就看见罗清小幅度地动了一下。 又大概以为来人是照顾她的护士,罗清没有起身,也没有反应地任由着身上的毛毯滑下来掉在地上。 陈牧成犹豫了犹豫,还是快步过去捡起那张毛毯,轻轻盖在她身上,有点拘谨地叫了一声:「妈。」 罗清一下睁眼正身,转着脸过来和陈牧成对视一瞬,不太敢相信地捏了捏他的手,欲进又退地说:「你来看妈妈了呀,怎么来了也不跟妈妈说一声呀,你怎么来的呀。」 陈牧成确实太久没见罗清了,久到再见到精神饱满气色红润人又平和又温缓的罗清,陈牧成竟没办法清晰地回忆起那么多天前,上一次见面,在杨乘泯医院门口那个不堪入目丑态百千的她。 看来她在这里治疗得确实挺好的,陈牧成那时担心的精神病院里那些极凶极险极恶极见不得人的手段上的担忧全部没有发生。 她终于变成有自我思维和自我精神的正常人了,陈牧成也是很欣慰的,激动起来甚至都忘了杨乘泯也在这儿。 「妈,我给你洗个水果。」他手忙脚乱地剪了一串葡萄,拿着果盘就往水池前去。还没走到,就被杨乘泯拦下了。 他从他手里接过来,挑拣出干瘪的和透烂的,像是拦下了他泛浮着不着体的魂儿。 陈牧成凝着脚尖看他洗,半晌罗清从那把摇椅上下来,在陈牧成身后言道:「小泯也来了呀。」 陈牧成点点头,答她的话;「我们一起来的,他把我送过来的。」 「这么远,开车过来可不好开呢。」罗清走近了,停在杨乘泯面前时,先是和捏陈牧成的手那样去捏了捏的杨乘泯的,她确实还没有机会亲眼见一见长大以后的杨乘泯。 第100页 随后她失笑,眼角的皱纹浅浅滑出来,换上长辈的眼神,自上而下端详杨乘泯,「都长这么大了。」 杨乘泯跟她问了个好,不似对杨东的冷淡,不似对陈明宏的礼貌,不似对科室主任的恭敬,而是有点虔诚的、有点小心翼翼的、有点手足无措的、有点怕自己冒犯到的一个问好。 然后就是长辈对晚辈那些例行的工作探问,你一嘴我一嘴有来有回地聊了几句家长里短,陈牧成在旁边听着听着,罗清突然扯开话题地拐了个弯,问他们:「吃饭了吗?」 「吃了。」陈牧成说。 「妈妈还没吃呢。」要求是对杨乘泯提的,罗清却是瞧着陈牧成说:「让小泯去给妈妈买点吃的吧。」 陈牧成点着头应,把杨乘泯送出去,交代好他买什么后再回来,罗清又躺回了那把躺椅上。 陈牧成稍微过去了几步,听到她嘴里在念叨:「是不是妈妈影响了你啊。」 陈牧成不知道什么意思,他也不在意,搬了个板凳在她旁边坐下给她捏肩按摩。 他想着,从罗清现在的精神状态去思量她什么时候能出院能回家。想着想着,罗清蓦地摁住了他的手,跟他说:「柜子下面的抽屉里有一个袋子,你给妈妈拿过来吧。」 陈牧成找了一下,除了一个影楼那种装照片的纸袋,没有其他袋子。 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摸起来厚厚一沓,陈牧成听话地给罗清拿过去。 拿到了罗清没着急开,反而是又回到先前那句陈牧成不知道什么意思的话。 这回不像是自言自语的念叨,而是双手托着陈牧成的脸,神色痛苦地问他:「是不是妈妈影响到你了啊?是不是你被妈妈跟爸爸的事影响到了啊?」 就像,陈牧成那时在发现自己喜欢杨乘泯以后,面对余千思,对自己性向的质疑。对自己是不是在罗清的疯狂下受到影响,真的对女性这个性别生出抗拒的质疑。 陈牧成慌张地吞了口唾沫,手抖着去拆那个袋子。 斜开一个口,两张熟悉的脸一恍着砸进眼里。 啪地一声,整个袋子重重掉在地上。 难怪。 难怪杨苍说那些照片给陈明宏杨东多没意思。 难怪。 难怪杨苍说他要给一个有意思的人。 难怪。 难怪陈牧成想不到这个有意思的人是谁。 陈牧成的声音已经完全丧掉本色了,绵、软、哑,没有一点劲儿:「这是杨苍给你的吗?」 「这是什么?」罗清直接掠过他的问题,在陈牧成面前捡起那些照片,一张一张哆哆嗦嗦地翻,「你跟妈妈说说这是什么?」 是你接受不了吗,是你接受不了我是同性恋吗,那为什么那么多次,我都要被迫接受你太爱我爸而对我带来的伤害。 陈牧成没有尖刻地问她这些,他很平静,平静得不像是他,平静的一句话,生生撕毁罗清尽力留存的最后一丝体面。 「没有什么。」他看着她说:「就是你看到的这样。」 「什么叫就是我看到的这样?」罗清的眼皮高高肿起来,眼睛又红又湿,「小泯是男的啊,你是同性恋吗?」 「是。」陈牧成说。 一个字,干脆又利落,令罗清有些晕,有些窒息,有些被掐着脖子地喘不上来气。她一再顺自己的胸口,好大一会儿才把痉挛的唿吸调整过来。 「你是个男孩子啊。」她骂不出来,打不出来,只能疯了般把那些照片砸到陈牧成脸上。用了狠劲儿,松松扎起来的头髮也在失控中凌乱地蓬散开。她扶着墙,哭腔破碎地指着陈牧成,「你以后还怎么结婚,还怎么生孩子啊。」 「那我就不做这些事了。」陈牧成一一捡起来,叠在一起,摸出一个打火机,避开风,沿着一角开始烧。 罗清朝他扑过去,不怕烫不怕疼,直直在跳跃的火苗中从他手里夺过来:「怎么可以不做这些事?你爸就你一个孩子,你不结婚不生孩子是要让你爸绝后吗?你是要让他这么大年纪了再去跟别人生一个孩子吗?」 又是陈明宏,张口闭口陈明宏,每个出发点都是为陈明宏。陈牧成的眼神很冷,冷得发寒,他不答反问道:「你抢什么?你不是不想看到吗?我帮你烧了不是正好吗?」 罗清没有理他这些尖酸刻薄,她像疯了,像陈牧成那时看到她陷在陈明宏出轨与否的魔怔里那样。蓬头又垢面,红肿又浮着肿,抓住陈牧成的手,指尖剪得平短,没有利刃,却也是生生用肉嵌进陈牧成的肉里。 「你回家吧,不要再去洛山了,你爸不是要让你出国,我跟你爸说让你明天就走。」 「小苍那边妈妈去说,只要小苍不说妈妈不说就没人知道的,你去一个新的地方,没人知道你是同性恋,没人知道你和男的在一起过,你就还能结婚还能生孩子的。」 「你疯了吗?」陈牧成真就像看一个疯子那样看她,一字一字地说:「不可能。」 什么正常,什么情绪稳定,什么不会再被随便刺激到。他再也不想在这里多呆一分钟,步子迈开就要走,罗清疾厉地拉上他的胳膊。 她似乎终于迟钝地发现,意识到造成这个局势的,主要的,中心的人是谁。再次开口规导陈牧成不再是从陈牧成这里撬,而是从杨乘泯。 「小泯不是哥哥吗?他就是这样照顾你的是吗?他比你大那么多,你不懂这些他也不懂是吗?」她尖利道:「妈妈倒是要去洛山问问他,倒要看看他怎么给妈妈一个交代。」 第101页 在这番常伦常理如此清晰的指斥中,陈牧成看着罗清面目狰狞的模样,他在这时才后知后觉明白,为什么杨乘泯会在他喜欢他的这件事上那么顾虑,那么挣扎。 因为像罗清这样的压力,像他的妈妈这样的压力,压得杨乘泯太沉、太重了。 陈牧成庆幸杨乘泯此时不在这里,他脚步后退,和罗清拉开距离,吐出来的话是在空气里扎下的一根无形冰锥:「你试试。」 「你以为妈妈不敢吗?」罗清没有被他的威吓震慑到,她甩着那些没有烧多少的照片,对着那上面杨乘泯的脸,激动地高昂道:「我不仅要去,我还要去他的单位,他不是在医院上班吗,他不是很受那个医院器重吗?」 她异常扭曲,嘴巴都变形:「那我就用油漆,用喇叭,用告示,把他是同性恋,把他破坏别人家庭这些事告诉他医院里所有人,同事,领导,病人。我不仅要让他在那个医院里呆不下去,我还要让他在洛山抬不起头。」 陈牧成整个人都绷紧了起来,拳慢慢握住,随着这些恶毒的话,十分用力,让手指也狠狠扎进去。他的关节越来越白,无力又无助的白。 他深吸一口气,再也压不住、抑不住、忍不住地向罗清吼道:「你怎么不去死啊!」 「你让妈妈去死?」罗清瞪大双眼,不敢置信地愣住,「你怎么能跟妈妈说这种话?」 「我为什么不能?」陈牧成的眼睛很红,看她同看仇人的红,「你就该死,你就该在精神病院,你就该没有人爱你。」 天打雷噼天诛地灭都随便,陈牧成咬着牙,只管奋身往外跑。 跑过长长的走廊,跑过几层楼道楼梯,跑过穿着病号服在院子里活动的病人。他被买完吃的回来的杨乘泯一把拽住,就那么交视一眼,泪滔滔地滚出来。 他在外面走了一遭,在太阳底下被阳光沐浴恩泽了一遭,人又暖又亮。 陈牧成抱着自己从身后那所楼里出来的冰凉手脚,一头扎进他怀里,只想说一句话,只说了一句话:「哥,我不爱她,我一点也不爱她。」 -------------------- 这章也想说一下,希望不要骂受,很快就回到开头重圆部分了,回到重圆部分的时候各位宝宝会原谅他的(再鞠一躬) 第47章 难色 收到那个意外的消息时,陈牧成正在喝杨乘泯炖给他的雪梨汤。 那天从江州离开,陈牧成大概是气结于心,当晚回去后就发了高烧,37度一点一点升到40度。 陈牧成对此毫无察觉,他心情不太好,兴致也不太高,睡得很早,饭也没吃,刚到家就睡了。还是后来杨乘泯上了床抱他,一摸才发现不对劲。 吃了药,降了温,烧退是退了,没退利索,落下一个感冒症状。咳嗽来咳嗽去,杨乘泯也变着法的,给他炖这个熬那个。 陈牧成捏着勺子,一只手往嘴里舀了一勺银耳,一只手接电话,听那头的人说着说着,他被按下暂停一样定住。 人凝下来,嘴里的银耳含在舌尖,半天没嚼,半天没咽。 陈明宏说得很含蓄,只说让他马上回家一趟。回家干什么,为什么回家,没有讲明这些原因,陈牧成自然不可能答应。 他敷衍着跟陈明宏打哈哈,下一秒陈明宏平地惊雷地道出一句话。 他说,罗清出事了。 一场意外,就在陈牧成离开江州的那个晚上。 大约凌晨,罗清躲过值班的医护,翻过院内连接院外的高墙。不知道她是怎么避开千道万道的防视的,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借着尖刺的隔离铁丝在墙面上站住脚的。只知道人跳下来的一瞬,一辆失控的货车袭了过来。 车主喝了酒,神志不清间把油门当剎车。巨烈冲击下,崎岖山势下,两人一个死在车里,血肉模煳地殒命。一个滚下山,头磕在岩石上,当场没了唿吸。 尸身是在几天后被发现的,院内发现人丢了以后没敢报警。调了监控,动员所有医护安保,沿着山脉上上下下找了一遍才把人找到。 这和陈牧成有关系吗?他的妈妈出事了,这和陈牧成有微乎其微的,像蝴蝶效应中蝴蝶煽动翅膀,引发来的一场巨大的龙捲风那样的,微乎其微,但又起间接作用的关系吗。 陈牧成不知道,他只知道,陈明宏说罗清被找到的时候,还能打开的手机上有一个没来得及拨出的号码。那个号码,是洛山第二人民医院的公号。 没人知道她拨这个号码是要干什么,只有陈牧成知道,只要陈牧成知道她拨那个号码是要干什么。 「我知道了。」好久不吃,味道殆尽,淡得像白水。陈牧成把嘴里的银耳吐了,跟陈明宏说。 陈牧成不想让杨乘泯知道这件事,就像那天他为什么在杨乘泯怀里哭,他在里面和罗清发生了什么,陈牧成全部没有告诉杨乘泯。因为他不该知道这些,就像他不该承受杨东一己私慾酿下的,万恶后果。 但杨乘泯还是知道了,那些陈牧成不说杨乘泯就不会知道。可这个,他们两家那么密切的关系,陈明宏和杨东那么好的关系,杨乘泯不可能不会知道的。 几乎是在陈牧成挂断电话后半个小时,他沾尘带土地从医院赶回来,身上的消毒水味又重又浓,要把陈牧成整个人都腌进去。 杨乘泯向来不会说什么安慰人的话,陈牧成也不需要他跟他说安慰话。 第102页 两个人隔着一段距离对视,杨乘泯没有换鞋没有换衣服地站在门口,陈牧成仍旧坐在桌前吃银耳。 就这样对视了一个漫长的瞬间,杨乘泯像软下来一般,像被抽尽了力气一泄软下来坐在地上那般,疾速,脚步匆匆地过来抱住陈牧成。 也是靠近了陈牧成才察觉出来,杨乘泯的气息是颤的和抖的,衬衫后边是湿的和透的,一个人全身上下全是漉漉的汗。 「哥。」陈牧成想起楼下电梯在维修,他解开杨乘泯两颗扣子,在他身上摸了一把,有点像稀缓气氛地问他:「你是跑上来的吗是从一楼的楼梯跑上来的吗」 说完又不等杨乘泯回答地安抚杨乘泯。明明是罗清,明明出事的是他的妈妈,却安抚杨乘泯,安抚他为他的意乱慌张,也安抚他不用再被那些纷杂丑闻而人人唾弃的劫后余生,「没事的。」 他的脑袋放在杨乘泯肩上,一只手扣进杨乘泯湿潮的手,人轻轻的,静静的,在杨乘泯看不见的身后,眼神有点钝,有点空,有点散。 「哥。」他出声,这次才像安抚自己,「我没事的。」 后事从简,因为两方长辈均已去世,因为陈明宏和罗清均是独子。没有多少远亲近亲,便省去报丧,弔唁,设灵堂,路祭这些传统的丧礼文化。 简简单单,高温焚烧,人变成一把灰,装进狭窄拥挤的四方盒子。 墓是江州上好的墓园,挑一个良辰吉日,前前后后,也就算结束了。 期间这些流程陈牧成均没参与,家不回,灵不守,一直呆在洛山,呆在杨乘泯的家里。哪也不去,什么也不做,谁的电话也不接。状态一直是游离又飘忽的一个魂儿,一个被那把灰萦绕着脱壳出窍的魂儿。 好奇怪,明明是被萦绕着,情绪都被牵动着,但他却哭不出来。 常常发呆,对着望不尽的阴天晴天发呆,对着桌上久久不吃凉透了的饭菜发呆,对着楼下欢声笑语的人发呆,对着自己五指的手脚发呆。 杨乘泯不止一次发现陈牧成半夜不睡觉,背对着他,在黑洞洞中睁着眼睛不知道望向哪里的发呆。 杨乘泯不太想用那种以上制下的强硬手段强迫他,也不想自作主张在他吃的东西里面下什么安眠药物。 他把夜灯打开,没将陈牧成人翻过来,而是自己到他那面,手往下走,轻轻攥他的手,一个关节一个关节地捏他的指。 陈牧成的视线一点点聚焦过来,到眼睛终于定在杨乘泯脸上时,杨乘泯的手扣着放进他的手,牢牢握住他。 「你想知道我小时候的事吗」他看着陈牧成眨动着的,被黄色夜灯投射的纤软的睫毛,问他:「你想知道我妈妈是什么样的吗」 那都是陈牧成未知的,从没参与过,前所未闻,从不被杨乘泯展开过的那部分。 他迟钝地点点头,嗓子还是有点感冒没好彻底的哑:「她是什么样的」 「她。」杨乘泯像是去记忆里找答案了。 「漂亮的,温柔的,安静的。」他笑了一下,用眼睛来笑,瞳孔映出光,却有点灰色的苦,「不幸福的。」 陈牧成把手从他手里挣出来,人往他身前凑了凑,圈着他的脖子,问:「是因为杨东吗」 是因为杨东吗。杨乘泯答不出来。 杨乘泯如今已经不是小时候那个没有明理是非意识,被别人一言一语就能淆惑的年龄了。 他有完全自主,不受任何人左右的理事逻辑。也正因此,让他去判断,去判断她过得不幸福真的是因为杨东吗,杨乘泯答不出来。 与其说是答不出来,也可以说是杨乘泯判不了。 因为杨乘泯清楚,杨东出轨这件事是有可以被赦免的因素的。他不是众人所认为的,那个,独独一份的全责。 所以他没办法像陈牧成,杨苍,乃至杨东的前妻那样一股脑将所有错都推给杨东,黑白不分地将那顶罪大恶极的帽子全全扣由杨东。 当然,他也不能真真正正的,把那个第三者的罪名安在她身上。所以杨乘泯只能说:「可能是因为我吧。」 「怎么会是因为你呢。」陈牧成换了个姿势,两手捧起杨乘泯的脸,「是大人犯的错,为什么要是你来承担呢。」 杨乘泯没有接这个话,他继续跟陈牧成讲,没有波动的,没有波澜的,从那段回忆里把自己掉出来。 「她跟我说。」他攀上陈牧成的腰,指腹沾在他椎骨上那两个凹陷的小窝,沿着弧线慢慢摩挲一圈,开口平静的,极不像话。 「她没办法了。她把我带到杨东家,让我听话,懂事,叫杨东爸爸。我问她会接我回去吗,她说会。」 「我一直在等她接我回去。后来有一天,过去很久,我在外面碰到她牵着一个男孩儿。她没认出我。我听见他叫她妈妈。」 将怀里的人收得更紧,杨乘泯的嘴唇往下倾,抵在陈牧成的额头,烙下一吻又一吻,「我再也没等过她接我回去。」 一句一句,不完整的字述,一角一角揭开,已经结成的,多年沉积下来的痂。 陈牧成不想再去揭更多,他没有好奇那个男孩儿,也没有问她为什么要把你丢下,更避开了她为什么失信不回来接你这些重中之重的点。 他捕捉到杨乘泯的话里有话,捕捉到他这些面上听起来突兀又无厘头,前言后语和什么都毫无联结关系的话下面的那层引申意思:「你是想让我回去吗?」 第103页 杨乘泯至今仍不知道在江州的那天,在他离开的那段时间里,陈牧成和罗清发生了什么。 那场他把他当救命稻草,哭得撕心裂肺说一点也不爱她的决绝,杨乘泯至今仍不知道其缘由。 但应该是她如以往一样又做了什么伤害他的事吧,伤害过大,所以才让他伤心到连她离世都不愿去看她一眼。 杨乘泯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他说:「她是你的妈妈,她做什么都是值得被你原谅的。」 陈牧成从未体会过妈妈这个身份的伟大,也不知道她到底哪里有,能被他宽赦一切的伟大。他只是想,看着杨乘泯想,那她要伤害我爱的人也是可以被原谅的吗。 最终没有问出来,但因为这天晚上杨乘泯的这些话,陈牧成还是回去了。 在确定好良辰吉日,入墓安葬的那天,他穿一件黑色外套,袖子上别着黑色孝章。还是依旧的,哭不出来,拜不出忏,下不了跪。 杨苍也来了,站在陈牧成身后,似悼非悼,似哀非哀,更像是来猎收他的成果。 陈牧成恍惚的,用只有他和杨苍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自言自语道:「现在我再也没有妈妈了,我和你一样了。」 杨苍嗤笑一声,不答反而装着楞反问他:「你在说什么啊?」 「你明知道我妈精神有问题,还要给她那些照片。」 这场由蝴蝶煽动翅膀引发的巨大龙捲风中,陈牧成,杨苍,乃至杨乘泯,谁都是那只蝴蝶,谁都是那只起间接作用的蝴蝶。 陈牧成衡量不出谁的重量更胜一筹,谁的重量又占了主导。每个人都推了罗清一把,每个人都难以在这场意外中没有一点关系地撇清。 他慢慢转过来,一张脸苍白,无色无神:「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因为没办法让杨乘泯和你一样,就只能让我和你一样。现在我和你一样了,我再也没有妈妈了,你应该满意了吧。」 人纤直,单薄,裹在一团混乱唿啸的风里。他看着杨苍,轻轻地说:「要是满意了,你以后就别再欺负杨乘泯了。」 又过了几天,这场意外事故的所有琐碎和后续收尾工作都结束,也算彻底告一段落后,陈明宏闲下来,也终于能抽出空顾虑到陈牧成。 出国手续办好,流程走好,前前后后打点好,就差人回来。 没告知过陈牧成,而是直接通知,通知他可以回来了。 不给他任何心理准备和做心理准备的时间。所以当陈牧成毫无准备地听到这犹如颁布一道旨令的通知,先是下意识看了一眼背对着他在厨房洗菜的杨乘泯,随后匆匆跑回房间,门关上,才问:「现在就要让我走吗」 他翻了下日历,是不情不愿,不想应做的意思:「还不到十月。」 「现在不走什么时候走」陈明宏在那头说:「过了这几天我就没空管你了。」 陈牧成当没听见后面那句,语气不商不量,不提要求,反而是驳道:「再等一等吧。」 有来有往的对谈空了一拍,陈明宏静了几秒后开口:「等多长时间」 「再等一等吧。」陈牧成还是没有道一个具体期限,反倒是怕因为他不走,陈明宏再找到杨乘泯那里要那个原因给杨乘泯带一些无形的压力。 挂电话前,他又落下一句,话语清脆又重,指示陈明宏:「不要去跟杨乘泯说这些。」 第48章 我爱你 我永远爱你 天从潮湿的热转为凉爽的温。进入十月,又是一个寒露。 轮轮迴回,歷与歷叠,杨乘泯今年的生日也又撞在寒露。 陈牧成最近总是思考,思考他要给杨乘泯送什么。 好像寻常普通的礼物都不太合适,好像都不太被杨乘泯需要,好像也都不太让陈牧成满意。 降生无疑是恩赐,是一场赋予一个家无限积极意义的恩赐。 但也不是绝对的。降生有时也可以是惩罚,是灾难,是债务,是一个人不幸福的开端起源。 在那样一个不幸福的日子,陈牧成给杨乘泯送什么好呢。在那样一个不被所有人欢迎和期待的日子,陈牧成给杨乘泯送什么好呢。 陈牧成在一家酥铺店前排队,买了几种酥和几块糕,一边拆一个小口小口地吃,一边因为不知道送杨乘泯什么礼物而熘达着四处走。 陈牧成其实没怎么细逛过洛山这座城市,大多时出去也都是拦一辆车上了就两眼不闻窗外事地玩手机。 从不注意路段,也自然不知道眼下这四面八方的路都通向哪里,又连接哪条他没去过的街道。 陈牧成跟着一行等红灯的人过了马路,再拐了个弯,绕进了一处更缭眼的地界。 略过左右各种店面,街道有点长,氛围有点活跃,人有点多。都是齐着,往路的尽头去。 陈牧成把手里两个装糕点的袋子腾了一下,全都置到一个袋子里拎着继续跟,好奇地往前走。 近了,粗略望去,先看清是侧面墙上悬刻着的洛山海洋馆五个大字,随后是整体建设精巧又精湛的雕工设计。 新开的海洋馆,和之前陈牧成见到的那个古旧的海洋馆不一样。比那个大、新、敞、占地广、装潢漂亮。 还没开业,但馆外乌泱泱攒了不少来现场买票的人。陈牧成这一句那一句地听了点,在路人交谈的闲聊中,捕捉到这个新开的海洋馆正式开馆营业时间在寒露那天。又因为在寒露,便要迎着寒露这个节气,在馆内降一场人工雪。 第104页 这种物以稀为贵的营销手段确实是新鲜又吸引人得多,因为洛山是个从没下过雪的城市。 陈牧成从人群挤进去,也买了两张票。 寒露,顾名思义露气转为寒冷欲凝。这代表白昼渐短,夜渐长,热气渐退,即将要从深秋步入初冬了。 但这个所义对洛山这个四季如春的南方城市来说,就有点没有太多参考意义了。 所以这天依旧是晴的,温的,没有太大骤降温差的。 陈牧成把窗户按到底,让风都钻进来。他眯着眼去迎,直到早起的那股懒散劲全被吹散了,他才指挥着杨乘泯停车,停在海洋馆附近的一个停车场。 杨乘泯是不在乎生日这种日子的,也不在乎过生日,或者生日礼物这种象徵长大的仪式感。 他之所以让陈牧成知道他的生日在这一天,无非是因为那天,在他那么一心对待别人那么极为重视别人的那个时刻,他单纯想在他眼里有点存在感而已。 仅此而已。所以当昨天陈牧成真的以生日的由头,郑重其事地跟他说今天要带他去一个地方时,杨乘泯是有点意外的。 杨乘泯锁好车,看陈牧成一边回头等他,一边蹦蹦跳跳地往目的地去。他环视了一下四周,对这附近并不陌生。因为不陌生,便也想不出能有什么地方是能跟生日扯上关系的。 他跟在陈牧成身边,跟着他一路走。最后跟着他停下来,停在那家新开的海洋馆前。 人群纷杂,熙攘如群蚊飞舞。 杨乘泯的视线凝在检票侧一刻,偏头问陈牧成:「为什么是海洋馆?」 人太多了,都挤在入口处这里排着队一个一个往里进。摩肩擦踵,无人注意间,陈牧成悄悄拉了一下杨乘泯的手,用小指勾着他的小指,藏进衬衫下。 他回答道:「我想送你一个礼物。」 「什么礼物?」 陈牧成没看杨乘泯,检过两张票就往里走:「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馆内,承诺的雪确实如约降了,不知道用的什么设备,又隐蔽在哪里。 一进来,陈牧成映进眼里的,先是各种深浅不一,极具冲击性的蓝。随后才是纷纷而落,洁净的,一片接一片的白。 他有点好奇,杵在原地抬起头看了半天,伸出手小心地接了一片。 感觉到那点结晶体在皮肤上湿润地化开,他很兴奋地抓了两下杨乘泯的衣摆,带着他这个年龄的小男生普遍的幼稚,和他这个人心性上纯粹的天真去向杨乘泯确认:「哥,这个是真的吗,是和真的雪一样吗?」 大概是走到降雪中心带了,那些一片接一片的缓缓速度突然变成纷纷而急急。 附近人群攒动,有情侣,有朋友,有家人,都说来说去,一堆又一堆地聚在一起拍照。 杨乘泯被四面八方的喧嚣围绕,被无边无垠的蓝包裹,又被从天而降的白萦住。 世界在他的感官里是吵闹的、重影的、缭乱的、蓝白不分的。而陈牧成穿一件绿色的衬衫,春天第一株植物破土发芽的绿。他就这样站在杨乘泯面前,仰脸看雪。安静、清晰、井然、流光溢彩。 杨乘泯的心跳,隐隐,重重地跳了一下。一下,陌生的一下,像唿吸漏掉一拍。 「不是。不一样。」他捻掉他睫毛上的雪,跟他科普,「真的雪要淡一点,不规则一点,形状各异一点。」 「那好吧。」陈牧成转了个圈,还是很高兴地跟杨乘泯讲,扳着手指头算,「我只见过一场雪,就是我第一次见你那一次,但我那时候太小了,记不住很多细节的。」 他停顿一下,又接着开口,一边倒着走,一边看着杨乘泯,说:「哥,你是幸运的,我也是。」 没头没尾的话,他不想说清楚,杨乘泯倒也不着急着要个始末逻辑。 馆内的布局是海螺形,他跟着陈牧成一前一后穿过人群,穿过海底隧道。顺时针方向依次看了鲨鱼、鲸豚、中华鲟,水母,最后随意停在环游区域的一个水箱前。 透过玻璃去看,全是鱼,好多鱼。小丑鱼、锦鲤鱼、蝴蝶鱼。红色的、灰色的、黄色的、花色的。 各色各异,陈牧成的脸凑过去,鼻尖轻轻抵在玻璃上,望眼欲穿,像要透过什么去看到什么。 「买个鱼缸吧。」他说。 杨乘泯的视线驻足在他侧脸:「什么?」 「我总觉得你的家太空荡,不像一个家。之前我给你买了两盆盆栽,后来我一直在想,客厅那面很空的墙装饰一个什么好呢。」 「现在我想到了,买个鱼缸吧,高的,大的,深的。」陈牧成仍旧没看杨乘泯,「就像我第一次见到你的那种。」 杨乘泯不理解他那些在某些点上形同纪念什么的执念,但杨乘泯还是答应,说嗯,又说好。 「你之前不是问我,我小时候就喜欢你,是在什么时候吗?」陈牧成总是不吝啬讲真心话和直白表达感情。他一边拉自己的包摸着什么,一边转过身子,跳着跑着往后退,和杨乘泯拉开一段距离,停在水箱的另一面。 举起能一次性成像出片的拍立得相机,对准倒影在水中的,清洌洌的,被一抹又一抹灵动的颜色缭绕着的,另一面的杨乘泯。 「就是那时候。」 按下快门,人被永远定格在一方相纸中。 「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 第105页 第一次见杨乘泯,对陈牧成来说是彩色的。但对杨乘泯来说,应该是灰色的。 被妈妈迫不得已丢到爸爸家,被爸爸迫不得已认回家。那顿洗尘宴,里里外外,都是在变相告诉他他是人人都不愿扛起的包袱。 「你大概也是从那时候开始觉得,你是一个包袱,是一个不该出现的累赘。」 他觉得他爸爸离婚散掉一个家是因为他,他说他妈妈过得不幸福是因为他。他什么都怪他,他被自己困住走不出来,从没有想过他过得不幸福是因为谁。 陈牧成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清楚。 「既然你总觉得什么都怪你,那大概你也后悔来到这个世界上,大概你也不愿意正视你的出生。」 那些血淋淋的伤被这样一点也不温柔地残酷揭开,颇有几分毫不顾忌杨乘泯的感受。杨乘泯没有说任何话,他一步一步,朝陈牧成走去。陈牧成随着他的进,也一步一步往后退。 「今天又来到这天,这个让你后悔的日子,这个一点也不想让你正视自己的日子。」 人停下了,和杨乘泯一进一退的拉锯战结束了。 他笑了一下,嘴角那枚梨涡久违地浅浅一现,像猜到杨乘泯的心中所想,下一秒话锋一转:「你以为我跟你说这些,是要让你难堪吗?」 「我有很多个礼物可以送你的,但我觉得那些都太容易被代替了。」 「今天又来到这天,你出生的这天,这个不幸福的日子,这个让你将一切错都怪在自己身上的日子,只有一个礼物,是没办法被代替的。」 那只一直背在身后的手终于露出来,一张照片呈在他手间。 虚影的、朦胧的、蓝幻的,亮白的。 水清溶溶,人映在粼粼中,被颜色点缀杂糅,是不真不切的。 但陈牧成朝杨乘泯递出去,却说:「我把我记忆里最美好的你送给你,让你知道,也不是所有人都不喜欢你都不想要你的。」 「在谁都不把你放在心上的过去里,也有人只用一眼就记住你了。」 「你总是不够轻松,以后轻松一点吧,哥。」 声音扬起来,人再一笑,展着的手臂直直对与杨乘泯:「哥,送给你,我最想要珍藏起来守候的你。不要再怪自己了,不要再不喜欢自己了,也不要再觉得自己的出现是只会给别人带来牵连的存在了。」 这次是真的没再动了,陈牧成站在原地,任由着杨乘泯停了很久,顿了很久,静了很久,然后迎过扑朔的雪和缤纷的蓝向他走过来。 他想,会太草率吗,会太轻浮吗,会太随便吗,会太没有支撑力吗,会太不够让他相信吗。 不重要,只要知道这才是,他真真正正,最想要的那份礼物就够了。 「生日快乐。」人声鼎沸,耳目喧嚣。陈牧成踮起脚尖,在洞彻他意图弯腰而来的杨乘泯脸上落下一个点水般的吻。 「我爱你,我永远爱你。」 第49章 不速 客 陈牧成站在客厅,一边吃杨乘泯过生日时那个没吃完的奶油蛋糕,一边给鱼缸里的那几尾鱼投食,看它们游来游去。 身后电视没关,动画播完了,随意按几下,不知道跳到哪个频道,又抬上来什么。陈牧成在百无聊赖间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分出视线撇过去一眼,看清屏幕上那张脸后,手里餵鱼的吃食忽地放下了。 人飞快跑过去,与那张脸对上,陈牧成的眼睛一下猫似的圆起来。 是新闻频道,是一个记者採访人的报导。是在二院,是杨乘泯。 门在同一时间有钥匙插进来,杨乘泯推门而进,陈牧成回过头,先是高兴地叫了一声:「哥。」接着指着电视上的人说:「这是你啊。 杨乘泯望过去,顿了一两秒,才想起来是他前两天上班遇上的一个事。 上班路上,等红灯期间,路边有小孩子玩闹,追逐间误将异物吸入气管,一瞬内倒地呕吐,浑身抽搐。 大人不在身边,路人缺乏专业救助知识,救护车赶来需要时间。命悬一线的生死关头,杨乘泯下车报出他是医生,众目睽睽之下单膝跪地开始紧急施救,在一分钟内顺利把一个两厘米大小的玩具零件从孩子口中咳出来。 当时围观的人群中有个正愁没素材交差的记者,就这样碰巧把杨乘泯全程拍下来。 因为形象好专业能力到位,放到网上后一度引起了一小阵轰动。再加上事后发现那位被救的孩子是某位政府官员的孩子,上面宣发市民正能量的通告一出,那位记者便趁热打铁,了解到杨乘泯所在的就职单位,软磨硬泡,硬是要採访杨乘泯。 杨乘泯架不住,最后就那么抽出几分钟,以二院为背景,倒是穿着白大褂公事公办、有问必答地配合着他完成了工作。 不过杨乘泯本人不太在意这些琐碎,当天一过,就把这事忘了。现下在电视这种大曝光的平台上看到自己,倒也没太大反应。 「嗯。」小区附近新开了一家糯米鸡,生意很不错,杨乘泯准备带陈牧成去吃。 他洗了把手出来,把电视给陈牧成关了,又抽一张纸,拭掉他吃蛋糕吃得嘴边哪都是的奶油,牵着他的手往外走。 陈牧成却抽出来,蹦蹦跳跳地行到他前面,声调昂着,欢快地夸他:「哥,好厉害呀。」 还是在说刚才那个报导,但那是杨乘泯这个职业的本责。杨乘泯感觉不出来厉害之点在哪,他陪着陈牧成说,有一搭没一搭地问:「哪厉害?」 第106页 「哪都厉害。」陈牧成身子转过来,人倒着走,前前后后想了一下,毫不夸张地赞许他,「上学的时候上学厉害,工作的时候工作厉害。」 进了店了,点过餐了,杨乘泯擦着桌子,还是像陪着陈牧成聊天那样随口应他:「是吗?」 「是的。」陈牧成说。 吃完糯米鸡,天也已经黑下来了,两个人又散着步在周边的公园逛了一圈。五花八门的摊贩,陈牧成吃饱了又眼馋,要这个要那个,买这个买那个。到回去的时候,一只手拿一串糖葫芦,一只手吃一个蛋仔冰激凌。 一路熘达着走进楼道,再进了电梯,陈牧成在电梯里把剩下那口蛋仔吃完,好不容易空出一只手要去牵杨乘泯,电梯门在这时打开,陈牧成随着缓缓拉开的视野看见两个人。一男一女,候在杨乘泯家门口。 不像是走错门,也不像是邻里间来求助什么。陈牧成举着那串还没拆的糖葫芦,手忘了牵,先杨乘泯一步出来,先杨乘泯一步上前,先杨乘泯一步开口:「你们谁啊?」 女人闻声正起了身,那束半侧着的,被长发遮盖住的目光转过来时在陈牧成脸上细细地停了几秒,细得仿佛一个验证。 然后又似验证没对上,越过他,去端详他身后的杨乘泯。 这下像验证成功,一眼,她的嘴唇被陈牧成不知名的情绪催动着嗫喏起来,开口是噤着声线地问杨乘泯还记得她吗。 陈牧成不明白什么意思,也实实在在听不出来那到底是个什么情绪。 他偏过去看杨乘泯,左右两面墙,一方天地下,杨乘泯没有回答。但是在这落下的几个字间,他和那束投过来的目光相对,整个人像僵住了,从上到下都动弹不了手脚无处安放的僵。 「哥。」陈牧成去拽杨乘泯,不太高兴地连问了三个问题:「你认识啊?他们谁啊?来我们家干什么啊?」 话刚出口,女人抬手碰了一下她牵着的,跟她一起的那个男生,似是有感在陈牧成喊的那个哥下,一个大人命令孩子的口吻:「叫哥哥。」 陈牧成懵住了,叫哥哥是什么意思,是杨东又出轨了是吗?又在外面有私生子了是吗。是外面的女人找上门来要名分了是吗。 那这不应该找到杨苍那里去闹吗,先后主次关系分不清吗,来找杨乘泯干什么。 陈牧成被这强有力的三个字冲击到,一时间脑子里的思绪乱七八糟的,胡乱盘究了一大堆,才迟钝地分出注意力去看这三个字中这个所谓的弟弟。 楼道的灯不算明亮,甚至可以称得上昏。在对方真就怯生地对着杨乘泯叫了一声哥哥后,陈牧成又上前一步,仔仔细细,在有限的光源下,认真又费劲地将人打量了一遍。 这一打量,陈牧成又懵了一下。 眼睛空洞无神,面部表情反应不鲜活,身体四肢不协调,整个人没有像陈牧成这样与年龄相符的活泼生灵。反而是病态的,痴傻的,木木的,像被抽掉一魂一魄那样的呆板、呆滞、呆愣。 陈牧成紧接其后去看那个女人,又一遍端量,在她那张清瘦纤细的脸上。原本只是出于人遇到热闹事的一种好奇,但掠过那层明显被岁月沧桑碾压出来的弱柳扶风般的柔弱,他忽地,戛然展开了对她每一个五官的探索。 嘴巴,嘴巴和眼睛。杨乘泯的嘴巴和眼睛跟她的尤其像。 陈牧成再迟钝,好像到这里也什么都清清楚楚地明白了。既然陈牧成能窥出来,能窥出来她和杨乘泯之间的关系点,那杨乘泯大概也知道她是谁了。 好奇怪啊,陈牧成只觉得好奇怪啊。她好没有理由啊。她好毫无预兆啊。她好突然啊。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杨乘泯都长这么大了,她现在来找杨乘泯是想兑现她那个迟到了那么多年的承诺接他回去吗。 陈牧成仰起脸看杨乘泯。他看他变成哑巴,叫不出一个妈妈。然后陈牧成就想,为什么呢,为什么你要出现呢,这么多年在杨乘泯任何一个那么需要你的时刻你不出现,你现在出现干什么呢。 更多的是难过。明明陈牧成已经把杨乘泯心里那块儿结疏通打开了,明明杨乘泯也要比以前轻松一点了,明明杨乘泯接下来一定会过得越来越好的。 可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为什么偏偏要在这个时候。陈牧成在拉杨乘泯从过去出来这件事上功亏一篑了。他是真的很难过。 四个人就这样站着,杨乘泯站在电梯外,陈牧成站在杨乘泯旁边。女人站在杨乘泯家门口,男生站在她的旁边。 四角关系下,空气稀薄,不流通也不流逝。 杨乘泯无疑又被困住了。他大概也好奇,好奇她是怎么找到他的,好奇她是怎么知道他的家在这里的,好奇都过去好多年了妈妈找到他是要做干什么呢。 但杨乘泯总是不擅长处理感情上面的大小事,遑论是毫无准备的面对当年那个丢下他的妈妈,再多百感交集和千言万语都凝结成了空气中的沉默。 好半晌,还是陈牧成攥了一下他湿出汗的手:「哥,先进屋吧。」 他打破僵局,主持僵局,帮杨乘泯来把这把他不擅长的舵。 向对方问好,抽出钥匙开门,把对方请进来,给对方拆新的一次性拖鞋。避开杨东,介绍他和杨乘泯那层杨乘泯叫他爸爸叔叔的关系,安排对方在沙发上坐下,最后礼貌地询问:「要喝什么呢?有红茶和果茶。」 第107页 男生心智心性都不健全,不知道眼前这个人是谁,也不知道用什么态度去相待,只捕捉到喝这个人生理机能上的字,一拍一拍缓慢地点着头。 「那是要喝什么呢?」陈牧成耐心地问。 「什么都可以。」女人对他笑。 「那就喝红茶吧,是我从我爸那里拿的好茶呢。」陈牧成跑来跑去,烧水洗杯子,真就给对方沏了两杯茶。 他端过去,被烫到的手刚要在耳朵上摸两把降温,杨乘泯也终于分出神志能冷静下来自己处理这件事。 他步子很沉地走近,裹着汗的手握了握陈牧成的五指,声色又哑、又柔、又轻:「先回房间吧。」 陈牧成点点头,拿着自己那串还没得空吃的糖葫芦走出几步,又回头瞥见沙发一角,女人带来的男生被茶烫到,正在往自己嘴里送自己的衣领,无意识地咬。安安静静的,没人顾虑到他。 「要不要玩玩具?」陈牧成过去问他,牵着他的手腕主动邀请道:「跟我一起回房间玩玩具吧。」 门关上,陈牧成在床上坐下,人还是依旧有点懵。 好大一会儿,他慢慢动了两下腿,俯下视线盯蹲在他面前摆弄他汽车模型的人。 看起来并不大,但由于不正常,也不能从外貌形象来妄自判断。 「你多大了?」虽然能听懂话,但好像依旧不能用和正常人之间交流的有距有离来和他交流。 陈牧成想了想,在地上坐下,陪着他一个个把配件都拆开,又措辞,换了一句更容易理解的,温声温气地问:「你几岁了?」 男生没抬头地回:「十、八。」 「跟我一样呢。」陈牧成喃喃道。 他出神地凝在他身上,在这个一样的年龄下,原本淡掉的,被他无关紧要忽视的一个点在眼下突然被他联想起来,也联结到一起。 是因为你吗。 他想起杨乘泯在那个晚上跟他揭开的那角回忆,想起杨乘泯跟他说的话。 杨乘泯被杨东确认父子关系领进家的那一年,也是陈牧成出生的那一年。他和杨乘泯差五岁,而他和他一样,也和杨乘泯差五岁。 这让陈牧成不得不怀疑,是因为他的诞生,所以她才没办法了吗。 这是很残酷的逻辑,似乎是陈牧成接受不了二选一中杨乘泯是那个被妈妈迫于压力丢下的孩子。陈牧成使劲抓了几下脖子,一边拆自己糖葫芦的纸袋子,一边试图将自己的思绪从这个残酷的逻辑中抽出来,转移注意力地问:「你叫什么?」 甜香溢出来,男生从模型间抬起头,呆滞的眼神框在陈牧成手上,一个字一个字地咬:「余子平。」 陈牧成循着望去,是他那串淋了麦芽糖浆,找了好几个摊位,才买到的最后一串小金桔,也是他最喜欢的水果小金桔。 陈牧成从上到下,有点留恋地默数出一共有七颗小金桔后,伸出胳膊递过去:「那给你吃吧。」 窸窸窣窣地传出吞咽的动静,陈牧成看着他吃掉一颗又一颗,人有点无处安放地扣着自己的手,又问:「你妈妈叫什么?」 余子平有问必答:「何欢。」 从他嘴里,陈牧成就得到这些信息。隔着一扇门,屋里是两个人,屋外也是两个人。陈牧成不知道杨乘泯得到些什么信息,他也不着急,因为杨乘泯肯定会告诉他的。 只是人送走以后,家里如往静下来以后,陈牧成洗完澡没像往常一样躺下等杨乘泯,而是两腿严肃地盘坐在床上,清亮的眼睛略有几分不知道盯着哪里的直愣。 就这样一直保持着这个状态和这个动作,直到杨乘泯上了床来抱他。 陈牧成凑过去,一头扎进杨乘泯怀里,开口围绕的不是最紧要,最应该先捋一捋妈妈这个中心之中心的一些点。而是偏出去,闷声闷气地说:「我把我的糖葫芦给他吃了。」 人动了两下,脸埋得更深,声音悄然的,渗出一点委屈,一点委顿,一点沉郁和低落:「是小金桔的呢。」 找了好几个摊位才买到的一串小金桔,他最喜欢的水果小金桔。 杨乘泯嗓子被掐住。哽塞,像一种被水面盖压住的无形窒息。 他好像又亏欠他。他使他,为他甘愿让出自己那份所喜之物,这不就是亏欠吗。 「对不起。」杨乘泯的手捏上去,一点一点把陈牧成的脸露出来,看着他那双因为他缺少了一大半灵动的眼睛,「我明天再给你买好不好?我多去几条街,多走一点路,多买几串好不好?」 陈牧成没有作声,他是真的很想吃那串小金桔的糖葫芦吗,他是真的因为没有吃到那串小金桔的糖葫芦吗才这样说的吗。不是的。 陈牧成舔了一下杨乘泯的嘴唇,扒着他的脖子接了几个湿吻。然后才去交换信息,抓今天这两个意外来客上那些中心之中心的点。 他什么铺垫和旁敲侧击都不做,直接咄咄的,单刀直入地就问:「她找你干什么?」 省去一个妈妈时隔多年再见到自己对不起的孩子时难免要产生的歉意和激切的赘词赘述。杨乘泯在那番面对面,不长不短的对话交谈中,很敏锐地捕捉到她的目的。 他不隐不瞒,一字不差地告诉陈牧成:「她想认回我。」 认回你怎么认认回去做什么 「好奇怪啊。」陈牧成将心里话吐了出来,「为什么?她怎么知道你的家在这里的她那么多年都不接你回去,现在出现干什么?现在认你干什么?」 第108页 「她去了我的医院。」杨乘泯说。 那就是因为那个报导了,因为那个报导让她认出了她,因为那个报导让她找到了二院。又顺着逆着,由此从二院找到了这里。公布在电视上的报导,过于强的曝光力,确实是会彻底将一个人的生平过往暴露在更多人的眼睛里。 「她说她一直在找我。」 那需要现在才找到吗。是她把杨乘泯扔给杨东,中间的年头那么多个,是她又不知道杨东的家在哪里了吗。 这太刁难了,直白指出来倒像陈牧成是一个尖酸刻薄的人。但拙劣百般,难辨真假。陈牧成总要问:「你信吗?」 话停下来,再也没人出声,好像谁都想骗一骗自己,谁都想自欺一把自己。 夜太长了,夜也太短了,不该浪费在这些困人扰人的东西上了。 「她还跟你说了什么她跟你道歉了吗?」陈牧成长话短说:「她想认回你,她要跟你道歉的。」 杨乘泯的表情很空白。 「没有道是吗?」陈牧成问得很平静,就像平静地接受了杨乘泯是在二选一中被选出去的一。 那串让出去的糖葫芦连带出来的委屈在此时不再是委屈,怕自己也是二选一中被选出去的一,变成了更直观且具象的战战兢兢。 「那我以后还能叫你哥吗」 陈牧成不能剖开杨乘泯的心去看一看,所以他未知的东西太多了。对杨乘泯心中所想是未知的,对杨乘泯心中情绪是未知的,对杨乘泯心中对这两个突如其来出现的人的感情是未知的。 但,有一点不是未知的。他是傻的又怎么样,这妨碍他认杨乘泯作哥哥吗。他才是杨乘泯那个有血缘关系的弟弟,就像杨苍再恨杨乘泯,也割捨不掉那层深深而在的血缘。 这只妨碍陈牧成,在绝对的关系面前,陈牧成和杨乘泯什么都没有,陈牧成才是那个最怕的人。 「你有自己的弟弟了,你以后还是我哥吗?」 第50章 洞彻 弦断了。 有几天没弹过吉他,杨乘泯买给他的那把吉他不知道被什么碰到,又怎么被碰到,总之是在陈牧成没注意到的时候悄然断了一根弦。 是杨乘泯送给他的,就算坏了,陈牧成倒也不想就此搁置住。 他打开手机,划来划去,没选普通寻常的乐器店,而是找了一家专业的修理店。 洛山分上城和下城,洛山市中心洛山商业地带等等那些繁闹的地界都是位处上城。下城是比较破败的老区,偏,人口少,居住环境差。杨乘泯的家在上城,陈牧成也一直活动在上城,周边郊区和县城都去过,反倒是下城这边一次也没来过。 不过这家修理店在下城,一家开了几十年的传统老店,他冲口碑去,愿意特意跑这一趟。 到了店里没其他顾客,吉他交出去,陈牧成四处瞧瞧别的乐器的时间,一根弦就换好了。 陈牧成没那么多闲情逸緻在这没一点热闹气的地方浪费时间,试弹两下,没问题这便就付钱走人了。 他背着吉他在路边叫了一辆车,等车期间无聊,又去旁边超市里买了根冰棍。 袋子拆开还没咬上一口,面前飞快掠过一个身影,带起的冲击直直把陈牧成的冰棍撞到地上。 人没道歉,也不知道是没察觉还是无所谓,头也不回地跑进一条巷子里,紧接着又有几个男生跟着朝那个方向过去。 一人一脚,像成群结队迁徙的羊群,从陈牧成面前闪过,完全没管眼皮底下的东西。 车还没来,前方堵塞,卡在一条路上的第四个红绿灯上,慢慢吞吞,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 陈牧成垂眼盯了两秒自己那根被踩得面目全非的冰棍,就他这素来吞不下一口委屈的性子,怎么的也得给他这根悲惨的冰棍讨个公道。 人迈开步子,也往那个方向去了。 本以为大概会找不到,但陈牧成踏进巷口,不用分出视线去寻,就洞见那群肇事者背对着他堵在一面墙前。而墙前有人,他们在外面把他围起来,遮得隐蔽,挡得严实。 陈牧成以前还在学校的时候,不是没见过一群人拉帮结派欺负一个人的恶劣情景。然而当这种事发生在社会上,就有点性质不太一样了。 没人发现身后有个人,陈牧成也就那么没出一点声地在他们身后停了下来。 拳打脚踢,耻笑辱骂。这恨海仇天的架势,陈牧成听了几句,倒是听明白了。 一没由头二没过节,这群人单纯就是来把里面那个人当乐子玩的。 「你们干什么?」陈牧成实在有点看不下去,挺出身来逞英雄,「你们这么多人欺负他一个?」 「你谁啊?」乐子被打断,一帮人直接把气都撒在陈牧成身上,面一齐沖他转过来,「跟你有关系吗?」 陈牧成刚要说赔我一根冰棍就没关系了,里面蜷腿抱头的人在这帮人分出的一道视野中缓缓抬起头。 毫无预兆的,毫无联想的,毫无防备的。陈牧成和那张略红略肿的脸对视,人深深愣了一下。 短暂的几秒,反应过来以后没去思考为什么他会在这儿,为什么别人这样欺负他,而是拿下了背上背的吉他。 「现在有关系了。」陈牧成说。 他奋身,脱手用了很大的力,对着那个看起来是领头的人抡出一吉他。 千钧重量,砸在腰腹上。 第109页 时间紧迫,没空去顾及摔在地上的吉他。趁着对方忙乱地吃痛,陈牧成在那个瞬间抓上余子平的手,高喊一声:「跑!」 不知道认没认出来陈牧成,总之人是听懂了话,紧紧跟着陈牧成跑了起来。 穿过一条又一条胡同,纵过一条又一条街道,跑进一条又一条巷子,终于甩开身后那帮穷追不捨的人。 吉他丢在那里了,让对方挨了这么一顿打,大概再回去也没可能拿回来了。陈牧成摸了两把空空的后背,扶着墙喘了好大一会儿气,掐掉那通司机打来催促他上车的电话。 离杨乘泯的妈妈上门来认杨乘泯那天已经过去几日,这中间对方没再来过。陈牧成怕他不记得他了,试探地问:「你还记得我吗?你来过我家的,我给你玩过玩具的。」 余子平不吱声,闷着点头。 陈牧成这会儿缓下来了,倒也还是没扑在那些让他为难的问题。 「你住在哪?」对于这个人,陈牧成其实一点也不豁达大度,一点也没有他这句话看上去的那么善解人意。 但因为杨乘泯,杨乘泯跟他说,在那个陈牧成害怕的晚上认认真真地跟他撕开那些他常常粘连在一起分不清的关系。他将陈牧成提出来,条清缕晰地告诉陈牧成恋人和弟弟的概念与差。 这致使陈牧成在此时此刻,在单独面对余子平这个人时,并没有生出那些类似妒忌的负面情绪。 他是杨乘泯的弟弟又怎么样,他是杨乘泯真正血脉相连的弟弟又怎么样。陈牧成和杨乘泯在谈恋爱,他是杨乘泯的恋人,陈牧成才有身份去做任何他没身份做的事,陈牧成才不屑去争风吃醋。 陈牧成打开地图:「你家在哪?我送你回家吧。」 「不。」余子平呆滞地说:「不回家。」 陈牧成不理解他那些费劲的逻辑,只想不回家难道你还要在外面等着给人欺负吗。 他又重新买了两根冰棍,一人一根,边啃边走。待到他的注意力转走以后,又二话不说地重复问:「你家在哪?」 余子平指着左手边一条路。 陈牧成把嘴里的巧克力吞下,有点没想到:「就住在这边?」 人又不说话了,步子机械地往前走。 陈牧成跟着他绕过一条杂乱的农贸街,一个喧噪的菜市场,然后拐一个弯,在一栋老旧的居民楼下停下来。 确实是够老旧的,路面破损,粉刷灰濛,墙体开裂。 陈牧成仰着脸打量了一遍,问他:「在几楼?」 余子平斜了下脑袋,咬着那根已经吃完的冰棍,对着三楼一户窗楞住,开口还是坚执:「不回家。」 这下陈牧成知道是哪家了,可不管他这些三七二十一的,攥着人的胳膊就往楼上走。 还没走到,刚踩上三楼楼梯的平台,陈牧成就听见一个极为清脆的巴掌声。 那扇门没关严,声音透出来,是女人的惊恐,惊慌。 「是这家吗?」陈牧成再三跟余子平确认,余子平却生出一种抗拒,一种不愿意把这扇门全部推开的抗拒。 他在抗拒什么,这和陈牧成没有任何关系,甚至包括陈牧成对他这个人所有发自内心的好心和友善都是基于杨乘泯。 按理说陈牧成到这里就应该走了。但两个人站在门外僵持不下,一个什么也不说,一个被他的什么也不说催发的,对屋内的动静有些难免越界的好奇。 片刻,几乎是一分钟,当听到砸东西的声音时,陈牧成没犹豫半点,径直松开了余子平的胳膊。 门推开,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出乎预料的,陈牧成直面的第一个画面就是杨乘泯。 客厅电视中,穿着白大褂在二院被记者採访的杨乘泯。 挺拔、端正、干净,一如既往地面对生人的面孔冷然。但在镜头前又给足面子,不锋利也不没有温度,反而是温雅温润地被框在一方天地里。 味道缭绕着钻进鼻子,酒味,好浓的酒味。烟味,好大的烟味。 陈牧成扶起地上那个倒了的酒瓶,避开流出来的酒,一个角落一个角落地打量这个家。 陈牧成又开始心疼杨乘泯。 陈牧成原本天真地幻想,杨乘泯在没有来杨东家之前,是不是过得会好一点呢。是不是在没有来杨东家之前,至少要比被杨东认回去以后好一点了呢,是不是也不是一直都是那么不幸福的呢。 陈牧成错了,杨乘泯一直都是不幸福的,无论在他妈妈这里,还是在他爸爸那里。 很灰,很旧,很暗,整个家带给陈牧成五感的冲击是杂乱又不洁净的压抑沉闷。 怎么说,像丝缠丝绕布满密密麻麻蛛网见不到阳光的阴暗角落,也像一块儿被汤汁汤水腌透了的腌臜抹布。 眼睛将这个家的不堪尽数收尽,耳朵将房间里粗鄙地辱骂尽数下。陈牧成站在这里,站在杨乘泯过去的这个家里,如同透过这些看到那时候的杨乘泯。 真是奇怪。真是奇怪。 陈牧成一遍又一遍地听到房间里那个男人在女人泣声中骂杨乘泯是野种时只觉得奇怪。 为什么。为什么要用这样难听的词骂杨乘泯,就因为杨乘泯是你的妻子和别人生的吗? 陈牧成最后看了一眼电视里的杨乘泯,没有拉架,没有劝阻,没有报警,而是在自己外套口袋里摸出一块巧克力,和余子平一起坐在楼梯上。 第110页 他问不出,你的爸爸总是打你妈妈吗,你的妈妈总是被你的爸爸打吗这种听起来直白但过于残忍的话。他觉得他也理解不了。陈牧成含蓄地开口,对着那扇门说:「他们总是这样吗?」 余子平点点头,又摇摇头。陈牧成发现他其实不是像陈牧成以为的那样傻的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就像陈牧成问他这么一个问题,他慢吞吞地吞下陈牧成给他的巧克力,能逻辑完全清晰地回答陈牧成:「妈妈去找哥哥了,爸爸知道才这样的。」 「为什么?」陈牧成问出那个从一开始她出现他就最想知道答案的问题,「为什么要去找他?」 「妈妈在电视上看到哥哥了,妈妈说哥哥现在是很优秀的哥哥。」余子平还是有些不能理解那些超出他认知的深奥字眼,他扳着手较劲了很长时间,像终于能用自己理解的思维方式将话转述出来,「她要带优秀的哥哥走。」 「走」是要带杨乘泯走吗。陈牧成不太明白这个意思,「为什么要走?往哪走?」 余子平不理他了,应该是他也只能解答到这里了。他弯下腰开始玩地面的土,嘴里自言自语地嘟囔着:「爸爸不喜欢我,爸爸打妈妈,爸爸打我。」 很沉重的一句话,让陈牧成再次感到这个世界的割裂。 但其实世界是不割裂的,是陈牧成活在很美好很顺利的那面中。出生在上层,长在上层,交往结识在上层,没有机会接触底层的苦难,便也没有见过底层人的苦与难。 陈牧成带余子平吃饭,一碗面吃到一半,陈牧成抽身,出去买了盒烟。 他很久没抽菸了,一根烟陌生地点燃,还没放嘴里,路尽头那个他先前拿吉他打过的男生领了一堆流里流气的人乌泱泱朝他走过来。 陈牧成面无表情地靠在墙面,手里捏着燃开的烟,问他:「我的吉他呢?」 「你的吉他?」男生笑两下,恶意地回,「什么你的?谁说是你的?我说那是我的。」 陈牧成没吭声,扫了一眼他身后那帮人,明白什么意思,直白道:「你要打我?」 「打的就是你,多管什么闲事。」 「别打了。」陈牧成倒知道他硬碰硬得不到好下场,能屈能伸地上前一步,自愿低头,一人递一根烟,「交个朋友。」 「交什么朋友?」男生轻蔑地接过他的打火机,也不是个什么好说话的主儿,「你刚打了我,让我跟你交朋友?你脑子有病还是我有病?」 「你们这么多人欺负他一个。」陈牧成拎出道理来说事,「这是故意伤害。」 「还故意伤害。」男生又笑开了,上下打量陈牧成,发现这张脸陌生后,语气有点沖,「你谁啊,余子平他爹都不管他,你哪冒出来的?吃饱了撑的没事干啊?」 「为什么?」陈牧成没搭理他的不耐烦,反而是格外不理解地抓着那个点反问他:「那是他的儿子,为什么不管他?」 「因为他老婆当过小三呗。」聊起别人家的事,人向来是积极并极兴致的,话匣子一开,也不管谁是谁了。男生把烟从嘴里拿下来,唾沫星子差点喷到陈牧成脸上,「他一直怀疑这个傻子不是他的儿子,明白不?」 「小三?」陈牧成喃了喃这两个字,又觉得奇怪,脱口而出道:「三你妈了?」 「我靠。」男生骂他:「你会不会说话?」 「不是。」陈牧成也觉得说错了,赶紧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什么意思?」 陈牧成什么意思,陈牧成只是觉得奇怪,他是在说杨东当年那回事吗。但这种私事他一个外人是怎么知道的。 「这是别人家的事。」陈牧成给他买了瓶可乐,拉开易拉罐递过去,「你怎么知道的?」 「我们这片没人不知道的。」男生估计是觉得这人尽皆知的事没什么不能说的,仰头喝了两口,倒是爽快地一箩筐都对着陈牧成吐出来。 只是这次开口不像前面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恶趣,而是呸了一声,情绪激昂地愤慨道:「就不是人啊,太王八蛋了,一个男的,就跟拿喇叭宣传一样,天天跟别人说自己老婆当过小三,你见过这种人吗,真不是东西啊。」 「不是。」他说得有点没主语,陈牧成一时间没绕过来:「什么叫跟别人说自己老婆当过小三?余子平他爸爸,跟你们这片的人说。」陈牧成回忆了一下那个名字,皱着脸,不敢相信这荒唐事般地确认道:「余子平的妈妈,何欢,当过小三?」 「可不是嘛,王八蛋,他还老是打余子平他妈,好几次都把她打进医院,你说说这还是人吗。」 男生想起了什么,话顿两秒,又突然从头到尾合理化了一遍余子平爸爸的混帐逻辑,「但我又听我爸说,余子平他爸以前不是这样的,是当冤大头养余子平他妈跟别人的儿子养了几年,又发现自己的儿子生下来就是个傻的以后才这样的。」 「我爸说他理解他,说什么男人都是这样的,还说什么余子平是傻的就是他妈当小三的报应。」 「你能理解他吗?」男生说:「我也是男的,我反正是不能理解。」 信息量太大了,陈牧成本来想骂他一句你不能理解你还带头欺负余子平简直是又当又立的典范。可陈牧成最后还是什么也没作声,反而是被这么一大通话分不出轻重的话砸得失掉音。 养别人的儿子,是杨乘泯吗大势宣扬地跟别人说自己老婆当过小三,打自己的老婆打自己的儿子,这些没人性的起源,也是因为杨乘泯吗 第111页 陈牧成只觉得荒唐,荒唐,简直太荒唐,荒唐到倒反天罡。 怎么会是这样。陈牧成想不明白怎么会是这样。她怎么过得这么不好,她怎么过得这么糟糕,她怎么过得这么痛苦。 第51章 你不爱他 是吗 男生把吉他还给陈牧成了。 余子平也吃完面了,陈牧成付完钱,背着吉他牵着他往回走。 杨乘泯今天去出差了,在周围县城出一个小小的差。大概现在是在回来的路上了,陈牧成接到他的电话,细微的风声中,问他想吃什么,要吃什么。 天有点晚了,太阳下山,云隆起乌金。 「哥。」陈牧成望着大片大片的颜色,张嘴什么也没要,而是说:「我想你。」 那边顿了几秒,像是在查看还有多久的路程。随后换算成时间,给了陈牧成一个确切的数字:「再等一个小时。」 陈牧成对着电话点了点头,又想到杨乘泯看不到,张嘴提醒他:「你要注意安全。」 挂了电话,又因为这通挂了的电话,这段本就沉重的路走得更加沉重了。 陈牧成在这条回去的路上里参透到一些东西,他需要一个答案,一个杨乘泯妈妈嘴里的答案。所以这次陈牧成把余子平送回去,推开那扇门,他没有很快离开。 客厅比他那时走前要多上几分狼藉,余子平的爸爸不在,只有何欢。她弯着腰一点一点捡砸落在地板上的啤酒碎片,弯得很吃力,大概是在先前那场殴打中伤到了。 「我来吧。」陈牧成收尽眼底,上前帮她。 没有预料到会突然出现一个人,更没有预料到这个人会是他。 那日找上杨乘泯的一面,何欢是很喜欢陈牧成的,又乖巧又有礼貌。现下他突然出现在她家,何欢难免有点窘迫。 她的神色很不自然,人尬住,拉开陈牧成身旁的余子平,脸色的笑在慌忙中挂上,呈出一份僵:「你怎么会来这边?」 陈牧成隐去一点,剩下的据实以告:「我的吉他坏了,我来修吉他,在外面碰到余子平了。」 「那你吃饭了吗?」脸上有伤,是不愿意被外人看到的。何欢背对着陈牧成假装咳嗽了两声,佯装感冒带上了口罩,「要不要留下来吃饭?」 她这下只留一双眼睛,和杨乘泯像得,简直是共用同一双眼睛。 陈牧成端详着她看了极短的一霎。 然后碎片捡完,地面的啤酒清理完,粗略收拾一下。他在椅子上坐下,接过何欢递给他的水,正色道:「不用了。」 这是他头次和她正面交锋,陈牧成省去那些弯弯绕绕的客套。很直白,很开门见山,很直言不讳,很不顾及她的感受,一句一句地把自己参透到的东西明出来。 「我总是觉得奇怪,那天你来找杨乘泯,你跟杨乘泯说你想认回他。但之前那么多年你从没出现过。你知道杨东家在哪里,但那么多年你从不来找杨乘泯。」 「那你现在来找他,你现在来认回他,是为什么呢?」 陈牧成偏头,看仍旧没关,仍旧开着停在杨乘泯那个报导的画面上。似乎是被设置过了,反覆播放,循环播放,不停播放。 「是因为杨乘泯现在很好,很出色吗?」 他说出这番话,就跟他出现在他的家里一样,是再次令何欢感到意外的。但也只有意外了。 「这不是很正常吗?」她很敏锐地察觉到陈牧成那丝刁难的恶意,不明白是从何而来,但何欢语气上还是对陈牧成保持着一个大人面对一个孩子,一个长辈面对一个小辈时的友善。 她的眼弯了一下,也跟着分出一眼看电视里的杨乘泯,用轻声细语的声气徐徐展开她强悍且十分有说服力的理由:「我是一个妈妈,我的孩子现在很好很出色,我想要认回他,想让他叫我一声妈妈,这不是很正常的吗?」 「是吗?」陈牧成的视线仍旧没转过来,「那你认回他了,为什么不跟他道歉呢?为什么不想法设法去跟他重温这些年失去的感情呢?为什么现在不以妈妈的身份去给他做些什么事,买些什么东西,陪他完成些什么想完成的呢?」 他不给她正名的机会,决绝果断地接自己的话:「我总觉得奇怪,但其实一点也不奇怪,是我高估了一个妈妈对孩子的感情。」 「你对他一点感情也没有。」陈牧成和她对视,面面相觑,平静得怪异,「是吗?」 因为没有感情,所以任何奇怪,所以所有奇怪,便理所当然一点也不奇怪。 「这和你有关系吗?」他说他觉得奇怪,何欢也觉得他奇怪。他一个外人,是站在什么立场来刨析她的行事,又是以什么身份来跟她说这些的。 「当然有。」陈牧成回答。 何欢看不出来有什么关系。在陈牧成口中,也在她眼里,他和杨乘泯只是那层由双方大人衍生出来的浅薄的借住关系,没有深到哪里去,更没有资格来对她评判这些。 她甩给他:「有什么关系」 陈牧成不回答了,他这次对她卸掉杨乘泯的妈妈这个堪比罩上一个光环般无比柔软的滤镜,是真的在打量一个陌生人那样打量她。 「你一点也不像个妈妈。」 「我一点也不想当这个妈妈。」 太复杂的话了,陈牧成听不懂,他也问不出既然你不想还要生下杨乘泯这种刻薄。 他端坐着,深深吸了一口气,尽力压抑自己的情绪:「我听余子平说,你要带杨乘泯走是吗?」 第112页 他咄咄:「为什么要带他走?往哪走?你没有考虑过他想不想离开这里,就擅自替他做决定是吗?」 毋庸置疑,他将她解析得太深了。几乎是不留情面,不留余地,深彻而透彻。完全,没有一丝润色的,把何欢赤裸裸地剥开了。 何欢只能用笑来应对:「我也想好好补偿他。」 「不是的。」这样听起来于情于理没有一点破绽的话,陈牧成却否决,「你根本不是想补偿他,你只是自己过得不好,而他恰好过得很好,活得很出色,长得很优秀,你想要用他来慰藉你这些年的不好而已。」 「你受了太多指点和唾弃了,你也想过一过与指点和唾弃不一样的生活。」 她确实受过太多指点和唾弃了,因此当她在电视上看到杨乘泯,在电视上认出杨乘泯。那样伴随光彩一点也不平庸的杨乘泯,她确实想在他的身边过一过那个与指点和唾弃不一样的生活。 这有错吗,那是她的孩子,哪怕她缺失了他那么多年,他的所有成就与荣誉也都应该有她一份。 话以至此,再找理由倒显得她有几分欲盖弥彰了。何欢不否认,卸掉伪装的情深面孔,认可陈牧成对她的洞彻:「就算是这样又怎么样?」 「不怎么样。」陈牧成不改色,很平静地说:「我只是想要一个你的答案。」 「什么答案?」 「你不爱他。」他问:「一点也不爱,是吗?」 「这重要吗?」 陈牧成看着她沉默了很久。 「你带杨乘泯走,去哪去哪个城市余子平呢他怎么办你不管他了吗?」 何欢绕开了他所有直击:「我已经在找律师办离婚了,很快结果就能出来,也麻烦你帮我告知他一声吧。」 既然做得这么充分吗。是早就有打算了是吗。明明这么多年都有离婚的机会,偏偏在现在才离。这么多年都有认回杨乘泯带杨乘泯离开的机会,偏偏现在才认回他带他离开。不管不顾用力抓住他依附,像依附墙体的攀缘植物一样,是因为你终于发现原来杨乘泯也可以使你轻盈,而不是只能拖累你的包袱是吗。 发展到如此糟糕的这里,陈牧成要怪谁。怪那个出意外的孩子,怪杨乘泯救那个孩子,还是怪那个让她认出了他的记者。 陈牧成在心里摇了下头,谁也不怪。 他很尖刻道:「你为什么自己不说?」 「还是算了。」何欢勉强地笑开,「你和他住在一起,好像由你去让他做心理准备会更好。」 是她也觉得她突然吗。是她也觉得她突兀吗。是她也觉得她像一个不讲一点道理就硬生生闯入杨乘泯世界的人吗。所以来让他当这个坏人是吗。 天已经很晚了,铺袭着暗下来的时候浓得像挥泼一瓶墨。陈牧成扫一眼时间,离一个小时还有十五分钟,离杨乘泯回来也还有十五分钟。 陈牧成的眼神极冷,一把锋芒凛凛的锐利刀子。 「我会告诉他的。」他说。不等她送客,自己先一步抽身,走到门口又回头掉话,也是让她做好心理准备,「但是他会不会跟你走,那就是他的事了。」 -------------------- 要开虐了,大刀来袭。明天晚上也更 第52章 他的答案 晚饭选在一家湘菜馆,是老店,味道好,人多,生意火热。 但陈牧成没太大心思吃,随便点了几个菜,嘴里含着酸奶吸管,盯着他对面的杨乘泯出神。 他一直在思考,来的一路上一直在想要怎么开口告诉杨乘泯。就要这样直接说吗,说他的妈妈想带他走,想带他离开这里,想带他去过别的新的生活。 杨乘泯会怎么想,会和他一样觉得她奇怪吗,还是也会和他一样,透过外表这层去洞彻到里面更深那层。 走出那扇门前,何欢最后的回答是他会的。她说杨乘泯会跟她走的。 那么信誓旦旦,那么武断笃定,让陈牧成觉得好笑。 她是不是有点太自以为是了,她是不是有点太自不量力了,她是不是有点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那么多年,她在杨乘泯那么小的时候就把他丢下,对他不闻不问,像丢一个垃圾,丢一个再也不想捡起来的物件那般干脆,凭什么认为现在仅仅只是口头上认回杨乘泯不作任何实质性的付出杨乘泯就会对她百依百从。 可陈牧成根本没有来得及笑出一声,讽刺的也好,嘲弄的也好,冷嗤的也好,全被何欢一句话堵在喉咙里。 「他会跟我走的。」她去翻多年前的那个画面,人陷进去,眼睛似笑非笑,似感慨非感慨地弯了弯。 「他当年那么小。」她展出手上下比划着名什么,不确定的语气如同在丈量那时候那个被她丢下的杨乘泯的身躯。 「五岁?四岁那么小,我让他理解我他就理解我,我让他听话他就听话,不跟我哭不跟我闹,说他会懂事好好听爸爸的话,这么多年,我让他不要回来找我他就真的从不回来让我为难。」 「他太为我着想了。」何欢说:「现在我要带他走,他也不可能不跟我走的。」 不可理喻,不可理喻,简直是不可理喻。妈妈为什么会是这样子的,妈妈为什么是不爱孩子的,妈妈为什么甚至是会仗着孩子的爱来肆无忌惮行兇作恶的。 杨苍也好,杨乘泯也好,陈牧成自己也好,在关于妈妈这个身份的问题上,陈牧成从来没有在他身边得到过一个可以不令他那么困惑的解答。 第113页 饭菜上齐了,陈牧成沉默地夹了一筷子肉丝。吃到嘴里,味如嚼蜡。 「不开心?」他的兴致太差,以往吃饭前总要像只鸟一样叽叽喳喳半天,现在安静得反常。 杨乘泯放下筷子,本来是面对面的距离,他这下坐到他旁边,在桌下下面一根一根玩他的手指,问:「怎么了?」 「我只是在想。」陈牧成挪一点身子看杨乘泯,「哥,你喜欢这里吗?」 「哪里?」 「这里。」陈牧成说:「洛山。」 他总是毫无预兆地说一些没头没尾让杨乘泯费解的话,杨乘泯倒也有那个耐心陪他说。但他开口,没回喜欢,也没回不喜欢,而是讲:「我在这里什么都有。」 是啊,他在这里什么都有。自己的家,自己的朋友,自己的事业,自己平淡又足够满足的生活。那他大概也不想离开这里,那他会为了她甘愿捨弃这里的一切离开这里吗。 陈牧成点点头,把杨乘泯卷给他的卷饼塞进嘴里。他看杨乘泯挽着一节袖口专心给他挑他那碗鱼汤里的鱼刺,他郑重地有感而发:「哥,你要开心一点。」 杨乘泯问:「为什么这么说?」 陈牧成选择性无视地吞下嘴里最后一口东西,人凑得很近,抓上杨乘泯的胳膊,让他和他面对面。 他突然问他,猝不及防,没有预兆地不答反问:「你爱她吗?」 杨乘泯的妈妈说她要带杨乘泯走,说她不爱他,陈牧成先想到的不是他和杨乘泯的恋爱是否就此生出要断开的危机了。而是杨乘泯如果和她走了,他在她的身边,在触手可及的距离里发现她不爱他以后,发现他的妈妈和他的爸爸一样,是真的一点也不爱他后,杨乘泯会怎么办。 是会像杨苍那样自我蒙蔽地怨恨别人,还是自欺欺人地编造一个谎言把自己骗起来。 陈牧成想不到。 陈牧成在何欢翻出来的回忆里得到了那个答案,陈牧成在自己总结出来的真谛里得到了那个答案,他也想在杨乘泯这里得到那个答案。 只有知道杨乘泯的答案,只有这个答案真真正正,是从杨乘泯这里得到的,陈牧成才能真真正正知道他在其中要怎么做。是不加干预地任其发生,还是横加干涉地阻止发生。 「你上次问我爱不爱我妈。」他的眼睛清澄澄地注视着杨乘泯,「我现在也问问你,你爱你的妈妈吗?」 杨乘泯很明显地顿了一下。 陈牧成想,他大概也好奇,好奇这么多天,他的妈妈认回他,为什么不来跟他重温感情,为什么不来跟他培养感情,为什么连来他的家都不再来了,就好像那天出现的人那天发生的事那天她说的话都好像都是一个易碎的梦。 因为她不做这些,所以杨乘泯再想她,杨乘泯再想见一见她,再想叫她一声妈妈,杨乘泯也不敢。他是被动的,由何欢对他的主动衍生出来的被动。 陈牧成懂他的,也完全明白这么多天来,他的风轻云淡和若无其事都是强装。 眼下才是真的装不下去了,人失态,在陈牧成这个问题下走神得掉一根筷子。 半晌,杨乘泯不自然地捡起那根筷子,声色是僵涩的,还是重复一句话:「问这个干什么?」 「我想知道。」 鱼汤凉了,但陈牧成还是接过来喝。一口气喝完,抹一把嘴巴,没有情绪波动对杨乘泯说:「哥,这个问题不为难你。」 你只需要告诉我爱还不爱,剩下让你为难和困扰的所有我会帮你解决。 杨乘泯是没有直面回答的。 付了钱,出了店,上了车,陈牧成扣好安全带,他才出声。 车开进平缓路段,不说他爱还是不爱,而是全面地跟陈牧成展开那个晚上那些陈牧成未知的,以及他不曾彻彻底底敞过给他的往事。 「我没有想过她会来找我。」 杨乘泯很平静,他的情绪大多时都很平静,无论是突发的还是意外的。他总是无声无色,无慌无乱,一条湖,一条搬起一块儿巨石扔进去也盪不起波澜的湖。 唯有这次的平静,扑面压来的时候让陈牧成感觉像一把钝刀子在割肉。 割他的。也割他的。 「我其实,已经记不清她的样子了。」 「但她那天来找我,我还是认出她了。」 「她和我小时候有一点变化,但不多。」 「她跟我说想认回我的时候,握了我的手。」 「很小,很糙,很多茧。」 「我给她看了我这些年拿的一些奖和证书,她很高兴,笑起来眼角有两条皱纹。」 「她带来的那个男生我也知道。」 「但我没见过他,我去杨东家的时候他还没出生。」 「我知道她是因为他才把我送到杨东家的,但我不知道他是心智不健全的。」 「我以前在外面看到她牵着他,我就想,她不来接我回去是不是因为她的压力太大了。」 「我一直都知道我是她和别人的孩子。」 「她怀着我嫁给了别人,那个人也不够爱她,对她也不够好。」 「我从来都不想带给她更多的压力,我把我和她割捨开,我希望没有我她能过得好一点。」 「我真的。」杨乘泯卸掉那面难以消退的冷漠,声音越来越轻,轻得薄,轻得透,轻得散架,轻得陈牧成几乎听不到了。 第114页 「没想过她会来找我的。」 第53章 是威胁 清晨,第一缕阳光从窗帘投射进来,陈牧成在这缕阳光点燃的昏淡中看杨乘泯。 他还没有醒,眼睛闭着,唿吸平稳,一只胳膊揽住陈牧成的腰,把他牢牢圈在怀里。 人没穿衣服,在这点昏中更被衬得白,清然又冷调的白,恍得陈牧成眼睛挪不开一寸。 他小心抽出一只手,动作很多。先是抬起来没动,静两秒。然后往上,停在杨乘泯嘴巴,四秒。接着再往上,是鼻骨,想摸一下,又怕吵醒杨乘泯一样,没探出手,而是十分留恋地走到眼睛。 隔着一点距离,一点让杨乘泯感受不到被触碰的距离,自上而下,从眼睛开始,一个五官一个五官地细緻描绘着这张脸。 描绘到第三遍,闹钟响了,杨乘泯的眼皮动了一下。 陈牧成立马收回手闭上眼睛。 杨乘泯早上起床的时候不像陈牧成那样嗜睡,但也不是闹钟一响就下床的弹簧。一般是闹钟响了以后醒神醒半分钟,捋意识捋半分钟,不多不少一分钟,思绪神智都从睡意中拉出来了,才起床去做该做的事。 但这个习惯随着和陈牧成谈恋爱的日数,有点在被慢慢打破的趋势。 他关掉闹钟,人没半点要利索清醒的前奏,反而是凑过来折腾陈牧成。 陈牧成佯装迷煳,像往常那样去迎合他。 黏煳了将近有十分钟,杨乘泯才算是放过陈牧成下床了。 轻微的收拾动静过后,他又进来,把陈牧成背对着他的身子翻过来,轻捏他的下巴,在嘴巴上落下一个轻缓的吻。 「我走了。」杨乘泯说。 门被带上,彻底一点声音也听不到了以后,陈牧成睁开眼盯天花板。 好大一会儿,盯到眼睛发酸,发胀,陈牧成掀开被子下床了。 人没穿裤子,套着一件盖住大腿的短袖光脚从这个房间走到他之前住那个房间。 昨天晚上,杨乘泯是没有回答他爱不爱她的。 他说了那么多,把过去拎出来翻烂。陈牧成全部听下来,倒也不是很想逼他明明白白地说出那个答案了。 那太为难他了,让他这样一个不擅长感情的人去直白回答陈牧成。爱或不爱,光是开口,对他来说无疑都是格外吃力的。 更何况陈牧成心里也已经有那个答案了。 陈牧成两腿跪在地上,去拉柜子最下面那一个抽屉。 打开他的包,打开包里面一个纸袋,拿出纸袋里面放着的一张照片。 是杨乘泯,是杨乘泯小时候。是陈牧成很早以前在杨乘泯房间找到的,早到陈牧成都忘了这张照片。 很旧,边边角角是卷的,陈牧成用力把它们熨平,那个边边角角中被痕皱磨损模煳掉脸的女人在这张照片中也清晰起来。 太不起眼了,没有动作没有姿势没有看镜头没有全身入境甚至连和杨乘泯任何的亲密接触都没有。 那时陈牧成没有放在心上,以为是纷杂的街道背景中误入的路人。那时陈牧成也不知道,不知道这是杨乘泯几岁的时候。更不理解,不理解杨乘泯留一张自己小时候的照片干什么呢。 现在来看,陈牧成什么都知道了。这是杨乘泯被何欢送到杨东家的时候,他留的也根本不是自己,而是她。 这张照片能被陈牧成找到大概已经是被杨乘泯遗忘了,但陈牧成却从这张被杨乘泯遗忘掉的照片中窥到了那个杨乘泯没有给他的答案。 他把她当年的事在这么多年里记那么清楚,他把有她存在的照片一留留这么多年,他肯定是爱她的吧。 在夹缝中,默默无声的爱。 这才是陈牧成最接受不了的,最不能接受杨乘泯这么爱她,而她一点也不爱他。 陈牧成起身了,像往常一样对着镜子洗漱,看着电视吃早饭。 吃完,收拾完,他换衣服,套了一件外套出门了。 晴初霜旦,但碧空如洗,万里无云。 陈牧成这次没有打车,用了半个小时的时间来走去杨苍家的这条路。 杨苍这个人总是自在逍遥,对任何人任何事都是。今天是工作日,陈牧成敲门的时候,他也才刚刚醒,姿态惺忪,没有一点要着急赶着上班的架势。 穿着睡衣,嘴里塞着牙刷。因为罗清去世这件事,开门看见是陈牧成的时候,倒是很意外地挑了下眉。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问陈牧成干什么,陈牧成一脚从门缝里挤进去。 他和他相对着堵在门后,不跟杨苍绕来绕去的兜圈子,反而面色平静,长话短说:「我要你之前拍的照片。」 「你给我妈看的。」陈牧成说:「给我一份。」 杨苍差点以为他听错了,毕竟这可不是什么能摆在檯面上见人的体面,正常人避都还来不及避,干什么也不可能上赶着来凑。 但他吐了嘴里的牙膏沫出来,陈牧成还站在门后那个位置,没动过一点没挪过一步,整个人肃然着看他,浑身上下,有种杨苍说不上来的冷静与坚执。 「我知道你有备份。」杨苍那只猫认出陈牧成,在陈牧成脚下喵喵叫地撒娇,陈牧成依旧神色不改意志不动摇地重复道:「给我一份。」 「你要我就给?」因为这种趋近命令的语式,让杨苍格外不爽。第一时间没有顺势去发问他要那些照片干什么,而是不紧不慢地在吧檯沖了杯咖啡,扯出个冷笑,「派头不小,谁给你的胆子来使唤我?」 第115页 陈牧成还要更要紧的事要做,不想跟他浪费时间瞎掰扯。他走过去,停在杨苍身侧,眼神不知道盯在哪个点上,有点空茫,有点恍惚,有点失神。最后他聚集过来,视线定在杨苍脸上:「你把我妈害死了,你解恨了吗?要是没有,我帮你。」 杨苍觉得陈牧成奇怪。就像陈牧成说的,他确实是因为罗清的死如同抵消了什么一样没再去刻意找过杨乘泯的麻烦。 按理说他不再去为难杨乘泯他和杨乘泯两个人井水不犯河水这应该是陈牧成最想要的,但现在他又来找他提这些是什么意思。他说什么?说他帮他?他帮他什么?帮他解他对杨乘泯的那点怨恨? 他这副模样比上次他来找他问怎么样才能让杨乘泯跟他女朋友分手时更扭曲,杨苍在这个瞬间才发现,他是真的,就没看透没看明白过他。 「你怎么帮我?」 陈牧成还是那句话:「你把照片给我。」 「我给你你就能帮我了?」杨苍问他:「你要干什么?」 「你不就是因为你妈才恨杨乘泯的吗?」陈牧成早已经把前前后后所有的关联都盘究捋清,「杨乘泯的妈妈认回杨乘泯了,我帮你,让杨乘泯跟你一样没有妈妈。」 捕捉到关键词,杨苍的脸色意料之中的难看。 「什么时候的事?」他冲起来,恼怒,疑惑,人躁得像一头看见红色就失控的牛,「我怎么不知道?」 陈牧成心想她又不是来认杨东的你当然不可能知道。 「这跟你没关系。」陈牧成还是那句,「你把照片给我,我帮你让杨乘泯跟你一样。」 在逻辑链清晰了的情况下再听一听这两句话,杨苍先是笑了一下,随后自上而下打量陈牧成。一眼一眼,意味深长的。 他问:「我把照片给你,你要干什么? 「跟你没关系。」 警戒感有点强,杨苍倒也不生气,再次开口,反而是极有耐心地撬他:「你要给他妈看你们俩那些照片?像我给你妈看的那样?」 陈牧成点了下头。 「不是。」杨苍真是见了鬼了,「你现在不是跟杨乘泯在谈恋爱,你图什么?」 陈牧成图什么?陈牧成只图杨乘泯。他怕杨乘泯在她身边受到伤害,他怕杨乘泯在她身边接受不了她一点也不爱他,他怕杨乘泯在她身边因为她的不爱而一而再再而三献祭式付出自己。 她认回杨乘泯,想带杨乘泯走,想带杨乘泯去一个新的地方,都是掺杂慾念薰心的不纯粹。只有陈牧成是最纯粹的,最为杨乘泯考虑,最为杨乘泯出发,最为杨乘泯着想,最对杨乘泯成分单一,不含杂质的纯粹。 长痛不如短痛。 「我想让她离开杨乘泯。」陈牧成说。 杨乘泯那么爱她,陈牧成是没办法像扭转杨乘泯对杨东的感情那样去扭转杨乘泯对她的感情的。陈牧成只能在何欢身上下手。 让她离开杨乘泯,让她为了自己离开杨乘泯,就像她为了自己认回杨乘泯一样。只有她彻彻底底离开杨乘泯,消失在杨乘泯的世界,才是最好的,能从根源上解决问题的办法。 「所以。」杨苍倒是没问他原因,他从卧室出来,那沓照片晃着拍在上手,「你就这样。」 他措了个恰当的词:「逼她?」 「不是逼。」陈牧成很清楚自己的行径,「是威胁。」 「威胁?」大概是能让杨乘泯不顺心,这个不顺心还不用他出手,杨苍乐哈哈地翘起一条腿,一沓照片往桌面一丢,颇有几分不确信地问:「就用这些照片?」 「你不懂。」亲眼目睹她过得不好的是陈牧成,亲眼直观明白她想要什么为了什么的也是陈牧成。 人踢弱处,和蛇打七寸的道理是一样的。 陈牧成一张一张把照片整理好,放在自己的外套口袋里:「她要脸面的,她不想被别人指点的。」 这下杨苍倒知道他想干什么了,轻笑着啧了两声:「不够吧?」 「什么意思」陈牧成听不出来他的话里有话。 「不够保险吧?」杨苍拿出他的一面之词,引导,引诱,蛊惑陈牧成,「不确定因素可多得很啊,你能保证你这几张照片就能威胁到」 他笑笑,两条胳膊叠在一起,吊人胃口地说:「我有个更保险的主意。」 陈牧成果然被吸引住了,要走的步子为那更保险三个字折回来:「什么主意?」 「我先说好了。」杨苍把他自己在里面撇得一干二净,「这可跟我没关系。」 「这可是你自己找上门来的,可不是我主动找杨乘泯麻烦的,这都是你俩的事,跟我可一点关系也没有。」 「是。」陈牧成明白他的意思,确实是他自己要做这件事的,他拎得清的,「我知道,跟你没关系。」 「那就行。」杨苍转着椅子换了个动作,翘着的腿收下来支地。他正面朝向陈牧成,隔着几步距离,让陈牧成过来,又还是笑,又还是说:「我教你啊。」 -------------------- 明天也更,这周应该会把回忆发完,如果没发完,那就是我没写完... 第54章 嗜血的爱 夜空旷,幽深,黑沉,不见底。而月是圆满的,晶亮,盈黄,晕出来的光细腻,融进夜里,像一层纤纤薄纱。 陈牧成站在窗前走神,杨乘泯从背后抱上他,下巴放在他的肩上,问:「看什么?」 第116页 陈牧成动了一下,指着天说:「看月亮。」 「好看吗?」 「好看的。」陈牧成转过来脸,视线定在杨乘泯肩头那块儿的潮湿,大概是洗完澡出来没有擦干净。 他摸了一下,抻出胳膊,一颗一颗解他家居服的扣子。 解完了,从脖颈到腰际,人敞出一抹裸露的白。 陈牧成牵着杨乘泯往床上去,他把他的衣服上下脱干净扔在一旁的架子上,却不脱自己的。而是人坐在床边,一条腿搭在他身上,一条腿挂在床下,捧着他的脸亲他。 他现在在接吻这件事上还是不够熟练,每次主动来进行一个深吻时都是莽撞又生涩地啃咬,需要杨乘泯来带他。 杨乘泯极有耐心地任他冲撞,他一只手钻进他的睡衣里,掐着他的腰施力把人往怀里收。 好大一会儿陈牧成有点像被自己的吻闷到,他抽出脸去苟新鲜空气,刚唿吸上一口,被杨乘泯捏着下巴又扳了回来。 那只钻在衣服里的手也退出来,去抓陈牧成挂在床边的腿,圈他的脚踝,擒着把人往自己身上摁。 不断攫取,不断掠夺,不断攻克。舌尖撬开牙齿,勾缠又勾缠,把陈牧成亲得几近窒息。 到最后陈牧成也是有点受不了了,一头栽进他怀里,一边匀气,一边分出余光看杨乘泯拨掉他的睡衣睡裤,然后把他放平,倾身往他身上来凑,脸陷下去。 陈牧成在难捱的唿吸中吞了口唾沫,两条胳膊温顺地圈上他的脖子,脚尖忘情地绷紧。 感受温度,感受力度,感受放飞和落地,最后感受杨乘泯。 他亲亲他的眼睛,把他翻过来,拉开抽屉拿东西。陈牧成也自觉,他迎合他,前半身低低塌下去,后半身高高屈起来。 「哥。」撕包装袋的声音窸窣跃进耳里,陈牧成盯着墙上那抹被夜灯投射出来的身影,说:「我爱你。」 「我做什么都是因为我爱你。」 「嗯。」声音很哑,像人失控前,象徵失控的红眼眶。 杨乘泯压过来了。 一点一点,一厘一厘,一寸一寸。十分之一,五分之一,一分之一。 杨乘泯今天的兴致似乎很好,结束了,看陈牧成不抖了,人缓过来了,能再来一次,他又换了个姿势地把他正过来。 人不动,玩着陈牧成的手说:「坐上来。」 陈牧成听他的话,他迎上去,闻着那股橘香的沐浴露,看他在不够亮的光下看他。 他总喜欢看他,在这种事上,从后面看,从前面看,自上而下,柔情地打量,不觉羞耻,没有羞耻。 半晌,他看着他启声:「什么时候走」 什么意思。是问他什么时候去国外读书吗。问这个话是什么意思。陈明宏没再找过他,是还是找到杨乘泯这里说让他走的事了吗。 陈牧成手撑着床往下陷了点,旁敲侧击地开口:「问我这个干什么?」 杨乘泯注视着他静了很久,两张脸面面相对,他伸出手摸他的脸:「主任跟我说,有一个去北京学习的名额,回来以后有提拔的机会,他引荐我了。」 「什么时候?」 「最近,很快。」 原来是怕他在这段时间走。 「你想去吗?」 「嗯。」 「你喜欢当医生吗?」 「嗯。」 「你想一直当医生吗?」 「嗯。」 「那就去吧。」陈牧成扼死了,彻彻底底把何欢要带他走和何欢让他告知他一声她要带他走的事都扼死了。 「别的什么也不要想。」 夜变白,月变淡。太阳照起来。 和寻常的早上一样,杨乘泯起床,上班前亲陈牧成一下,再说一句我走了。陈牧成躺在床上,听到杨乘泯关门的那道动静,指尖动了动。 他起身,掀开被子,拖着绵软的身子下床,搬一把椅子,在衣柜前踩上去。 衣柜顶部平坦,和墙距离狭窄,只有一厘间隙,手都探不全。 陈牧成盯着隔板后面那点微弱的颜色,伸出两根手指把它勾出来。 是一个隐秘又极小的摄像头,杨苍给他的,杨苍教他怎么用的。开了一夜,拍了一夜。 陈牧成踩下椅子,站在原地导出里面的视频,传到手机上。然后和平常一样洗脸,刷牙,吃杨乘泯留给他的早饭。吃完出门,拦一辆车,直往下城去。 最近已经步入十月底了,马上要进到十一月了,洛山的天在气候上依旧平缓,只有一点点微凉的变化。像北方大漠凉爽的初秋,又像最温暖地带湿润的初夏。 陈牧成伸出手,从窗户里探出一只胳膊感受风。 陈牧成知道杨苍是在看好戏,但不得不说,陈牧成确实怕不够,怕她的心理承受能力太强,怕那几张单薄的照片力量不够,怕他不足以让她彻彻底底离开杨乘泯。 就像镰刀和锤头带来的疼痛是不一样的,视频和照片带来的冲击也是不一样的。陈牧成必须确保万无一失,必须确保那份力量是够的。 车停了,陈牧成付了钱上楼。早上十点,门是关着的。 他站在门口,没有过多迟疑地抬起了胳膊。敲两下,门开了,是余子平。 「就你自己在家吗?」陈牧成走进来问他,四处扫了几眼,「你妈妈呢?」 「妈妈去。」余子平绞尽脑汁了很久,才措出来那个他所能理解的词,「辞职了。」 第117页 「她什么时候回来?」陈牧成平静地坐下,「我找她有事。」 「不知道,不知道。」余子平说。 陈牧成从来没有见过余子平的爸爸,那个养了杨乘泯几年,那个辱妻欺子,不把自己的妻儿当妻儿看的男人。所以当这个男人叼着根烟两手插兜无视着他从房间出来的时候,陈牧成是很好奇的,细緻地打量了对方一通。 末了,陈牧成笑了一下,嘲弄地笑了一下。在陈牧成看到的眼里,似乎所有人在何欢这里都将背后的那两个男人轻飘飘揭过去,不占一点责任地轻飘飘揭过去。而只有他在衡量重量,却衡量不出这个男人和杨东谁带给何欢的苦更胜一筹。 何欢是在将近十二点的时候回来的。陈牧成带余子平出去吃完份饺子,她回来了,回来就开始四处翻找,像在收拾东西。 陈牧成给了余子平一点钱,把他从这里支出去,然后把自己特意买的果茶递给何欢,贴心道:「喝点水吧。」 他又来了,何欢这次倒没上次那么意外了,也认为陈牧成是来跟他告知结果的,告知杨乘泯的反应的,开口第一句就是:「你跟他说了吗?」 陈牧成没有回答,而是无端反问她:「你现在还是决定要带杨乘泯走吗如果他不想跟你走,你也非要让他跟你走是吗」 何欢不明白他这是什么意思,她还是耐心地笑,忽略后面那个问题,只应自己想应的:「你没有告诉他是吗?没关系,要是麻烦你,我去跟他说也没事的。」 「你知道吗?」陈牧成强硬打断她的话,偏了下视线,越过她恍惚着去看她身后那点从狭窄窗隙钻进来的阳光。 「他马上要去北京学习了,他很喜欢当医生的。他在洛山,被最好的医院器重,被最好的医院提拔。他有那么好的前途,如果你让他跟你走了,他在这里攒下的什么就都没有了。」 「你离开他吧。」陈牧成轻声轻气地说:「你去别的地方吧,去一个没人认识你的地方,你自己也可以过新的生活的。既然你不爱他,你对他一点感情也没有,那你也不要依附他了。让他活得轻松一点吧。」 他说这么一通义正言辞的话,何欢只觉得他莫名其妙。莫名其妙来她的家里说教她,莫名其妙让她离开她的孩子,莫名其妙给她指一条路。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何欢的脸色变了,由柔转为戾,但又由于她本人长相上的那层近乎脆弱的温婉感,使她即使说尖酸刻薄的话也并没有多狰狞,只是语气重起来,更加坚定上几分。 「他是我的孩子,我想带他走就带他走,我想让他去别的地方发展就去别的地方发展,他能在这里攒下这些成就难道就不能去别的地方攒了吗?」 陈牧成摇头,看着她感到不可理喻地摇头。 「你还是这样想的是吗?」 商讨失败,他最终还是用上他最不想用的威胁。 「你不能带他走。」 陈牧成伸进口袋,拿出自己的手机,在何欢眼下,点进视频,打开视频。 他给他播放,给她目睹昨天晚上两个在摄像头下相依相贴在一起的两个人,给他看他和杨乘泯这两具白生生起伏着叠在一起的身体。 不加速,不拉进度条,放大,全过程,一个画面,一个细节都不落地呈给她。 「看到了吗?」陈牧成穷途末路,为了能让她离开杨乘泯彻底破罐子破摔,「你眼里这个所谓优秀出色的孩子,也没有你想像的那么能让你依附。」 「是不是觉得很噁心,是不是觉得很变态。」 他亲自打破她对杨乘泯满怀期待的美好幻想。 「同性恋,知道什么是同性恋吗?喜欢男的,和男的上床。」 「怎么上,看清楚了吗?」 「需要我再详细地进一步跟你展开吗?」 「我觉得,这应该比余子平更容易成为别人指点你的笑柄吧。」 「有多少人知道你还有个孩子?在他几岁就把他丢下。」 「你们这里的很多人都知道吧?」 「又有多少人知道,你认回他了?」 「应该只有余子平和余子平的爸爸知道吧?」 「那天我来你家,有人跟我说,余子平的爸爸因为养过几年你和别人的孩子,打你骂你,羞辱你,对你不好。」 「其实我一直不清楚当年杨东那回事,不知道到底是杨东出轨在先还是你做小三在先。」 这两个性质是不一样的,被小三和知三当三的性质是不一样的。一个是清白又无辜的,一个是值得千夫所指万人唾骂的。 陈牧成不在意她到底是前者还是后者,他根本不关心这些,他只抓那个于他有利的点。 紧紧相逼,一针见血,尖牙又利嘴。就像那时他在罗清面前能为杨乘泯筑起一堵墙,现在他在何欢面前也照样能为杨乘泯拆掉一堵墙:「但既然余子平的爸爸因为这件事这么看不起你,那我把这个视频给他看了,我跟他说杨乘泯是同性恋,就是他看到的电视上那个光彩的杨乘泯,就是那个因为光彩被你认回去的杨乘泯。你觉得,他会当乐子一样宣扬出去吗?像宣扬你当过小三那样宣扬出去给别人笑话吗?」 「你想要再被人指点,在背后说你不仅生了一个傻的孩子,还生了一个同性恋的孩子吗」 「你不想的吧?」 「我知道你怕什么,如果你不离开杨乘泯,你还要带杨乘泯走,那我就把这个视频发出去。」他把路走绝走死了,一条或许还有很多岔道可走的路,被他用不宽泛的阅歷和狭窄的思维彻底走绝走死了,「给余子平看,给余子平的爸爸看,给你们这里所有认识你的和你认识的人看。你想依附着杨乘泯抬起头,我就让你彻底抬不起头。」 第118页 时间是长久的,长久到何欢有些辨不清挂钟敲过去的那声到底是一个世纪还是一个新的小时。 她盯着陈牧成的手机,似乎陈牧成说的所有话都没听到,颤颤巍巍的,五指抖着接过来。 她看,在那个陈牧成精心挑选的角度下,看昏暗房间里一件一件脱陈牧成衣服的杨乘泯,看赤身裸体和陈牧成接吻的杨乘泯,看最后捞着陈牧成的腿往他身上压的杨乘泯。 「他是。」何欢有些唿吸不上来了,脸白得恐怖,一双眼空洞得如同瞳孔被抽出去的空荡,「同性恋?」 其实陈牧成一直不确定杨乘泯的性取向,尤其是在知道杨乘泯被男的猥亵过以后,陈牧成常常不由自主地陷进那个患得患失的心境。但面对何欢,陈牧成还是坚定无疑道:「是。」 他看着她回答:「我们在谈恋爱。」 晴天里打起雷,何欢被噼中。她的嵴背和腰都不再挺,反而如六旬老人那样佝偻着弯下来,又瘫又软,再也直不起来。 她的牙齿打起颤,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又有气无力地什么也说不出来。 她很痛苦,极痛苦,死死捏住陈牧成的手机。捏得用力,指尖泛白,白得跟脸一样恐怖。 陈牧成将她的变化都收尽眼底。 「我知道你过得很不好的,我不想伤害你的。」他卸了咄咄逼人的凌厉模样,说出软话,有商有量地跟她谈:「只要你离开杨乘泯,不再出现在他的世界,我就不会为难你的。」 「你走吧。」他说:「离开洛山,去别的地方,没有钱我给你钱,没有工作我让我爸给你找。不要再和杨乘泯扯上关系了,就当你从没出现过,从来没有认回过他。」 「为什么?」何欢的脸上终于出现一点别的颜色,红从眼眶一点一点往外流。红,盯住陈牧成,红得像血。 她问什么为什么?是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吗?陈牧成平静地捡起从她手间滑落到地上的手机。开口,是排他性,极浓烈的排他性:「你不爱他。没人爱他。就让我一个人爱他吧。」 「你走吧。」他说,刻不容缓地命令她:「明天,后天,立刻,马上就走。」 第55章 崩 下午四点这个时刻是沉闷又乏味的。 陈牧成躺在阳台杨乘泯给他买的那把摇椅上睡觉,被敲门声吵醒的时候还有点懵。 他坐起来揉了两把眼睛,听那个轻缓又清脆的扣门声传进来,打破平静,在没人的屋里显得突兀极,突兀怪。 陈牧成走过去,凑在猫眼上看了一眼,是何欢。 两天时间,过去两天时间,陈牧成认为她现在来找他是她想明白了,想明白决定要离开杨乘泯了。 陈牧成把门打开,迎何欢进来。他现在已经无需再装出一副乖巧礼貌的模样跟她问好了,还没开门见山地跟她确认一句她是不是想明白了。她转过来,看一眼陈牧成身上穿的那件大小明显不属于他的衣服,反倒她直截了当地反问陈牧成:「你不是让我离开他吗?」 她的视线抬高,停在陈牧成脸上:「我答应你。」 陈牧成一瞬惊喜起来:「真的吗?」 「今天就走。」何欢绕开目光往里去,步伐干脆地走到阳台,拉开陈牧成那把躺椅,靠着门框坐在一把椅子上,「跟你说几句话,我就走。」 只要她能走,能离开杨乘泯,别说跟他说几句话了,哪怕跟陈牧成要天上的星星月亮,陈牧成也能摘下来满足她。 陈牧成跑来跑去,洗一个苹果,挑一根香蕉,切一个橙子,放几颗提子,各种水果摆在一起拼凑了一个果盘。 这还不够,他又给她倒水,倒饮料,沏茶,拿出最热情的待客之道来招待她,人没停下来过一秒。 何欢在阳台注视着他忙前忙后的背影,仰起头,眼睛眯着,朝窗外这个时刻没有那么浓烈的太阳迎了半分钟,站起来把那扇陈牧成开了一半的,和她视野平齐的窗户开全了。 极大一面,浅浅的风闯进来,撩乱她的头髮。 何欢把头髮扎起来,拿出手机,翻到一个号码。 杨乘泯的号码,认回他以后,她从没跟他联繫过。不想联繫,无谓联繫,没必要联繫。是哪个不知道,但哪个都不重要。 他也没联繫过她。何欢猜想,他大概是在等她找他吧。毕竟上门认回他的是她,强要再跟他扯上关系的也是她。她连付出的一步也不向他走,他自然也没那份勇气和底气向她迈开步子。 她捧着杨乘泯的号码出神了很久,久到陈牧成端着果盘和茶问询着向她过来的时候,她摁下几个字。 早点回来,小成给你准备了一份礼物。 发送。 这条简讯,发送给杨乘泯。 「你好像还不是很认识我吧?」她坐着,两臂自然交叠地垂放在腿上,温和平视陈牧成,「除了知道我是杨乘泯的妈妈,余子平的妈妈以外,你好像还不是很认识我吧?」 「我叫何欢。」她没喝茶,没喝饮料,没吃水果。而是让陈牧成坐,坐在她旁边,坐在她面前。 她握上他的一只手腕,在他手掌里一笔一笔写:「荷叶去掉草字头的何,欢喜的欢。」 「我今年四十七岁。」 她说她今年四十七岁,陈牧成只觉得不像,不像是四十七岁。倒不是比四十七岁苍老,而是要比四十七岁更疲惫一点,更单薄一点,更弱不禁风一点。 第119页 陈牧成端详她,端详她这张脸,她长得柔,和陈牧成这种清瞳圆眼小鼻子小脸的柔还不一样,是那种破碎清愁的柔。 被岁月蹉跎的面庞下,五官一一展开。一双柳叶眉眼细长,秀美,半含秋水。脸型是清瘦的又端正的,嘴唇薄,和杨乘泯的一样。但杨乘泯是薄得锋利,她是薄得羸弱。 陈牧成往自己嘴里叉了一块苹果,他给她,她不要,而是看着吃苹果的陈牧成,面色是宁淡的。 「我给你讲讲我的故事吧。」 「我不是洛山人。」她朝窗外偏,在回想,「我家在洛山再南一点的地方,很小的县城,不出名,也没什么出名的,你大概也不知道是哪里。」 「我是在来洛山读大学的最后一年,认识了杨东,他很。」何欢停了一下,似乎是怎么回忆也回忆不出来那时杨东的模样,最后抱歉地对陈牧成笑了一下,「他追求我,送我我买不到的演唱会门票,带我去我没有身份去的画展,下雨天来学校给我送伞,我生病了到宿舍楼下给我送药。」 「后来我就跟他在一起了。」她大概是觉得就这样将那其中的所有一笔带过太草率,给自己找了点使之充分的理由,「其实还有很多,这也是合情合理的,对吧?毕竟没有人在那么勐烈真挚的追求下还能不动容。」 「我们的恋爱一直谈得很稳定,没有出过问题,也没有吵过架,他也一直对我很好。」 「到我读研究生的第二年,我发现我怀孕了。」 「我以前上学的时候,是那种听老师家长的话,只会埋头学习的学生。从没有谈过恋爱,也从来没有想过这种事会发生在我身上。」 「我很害怕,我问他怎么办,他一直躲我。」 「后来有一天他终于肯见我,在酒店,有个女人跟着他出现,扇了他一巴掌,也扇了我一巴掌。」 「那时候我才知道,原来他是有家庭的。有老婆,还有孩子。」 「我怕她老婆到我学校去闹事,我怕我未婚先孕的事被人发现。我退学了,研究生没有读完。」 「我爸妈都是老师,从以前过来的人,不像现在的老师那样开明。很古板,很保守,很封建。」 「他们嫌难看,嫌丢脸,让我打掉这个孩子,如果不打,就跟我断绝关系。」 「我不捨得他。」 「我想给他一个家。我结婚了,又回到洛山,随便找了份工作,随便和一个喜欢我的人结婚了。」 「我本以为,我这辈子应该就这样平稳过下去了。」 她又笑了,朝陈牧成笑,苦得要命。 「我后来嫁得这个人啊,也是很烂。」 「好酒,好赌,不思进取,无所作为。」 「第一年还会藏一点,第二年,第三年,不藏了。低劣的本性暴露,开始骂我,动手打我,觉得我下贱。拿我和杨东的事,拿那么小的杨乘泯来羞辱我。」 「我一直都知道我很对不起他。」她说起杨乘泯,面色焕发,眼睛里有光,「你知道吗?他那时候那么小,就会站出身保护我,拿一把比他脸还大的刀,挡在我身前护着我。」 再多的,她就想不起来了,他对杨乘泯的记忆全部切割在余子成的出现。 「我压力太大了,我没办法养两个孩子。我只能我平衡我眼下的家。我后悔我当初生下他,我甚至还想,要是没了他,我是不是就能稍微过得好一点。」 「我把他送到杨东家,我跟他说杨东是他的爸爸,我还跟他说我会接他回去,其实我是骗他的,我根本没想过把他接回来。」 「其实他的很多事我都记不清了,但我一直记得,他在杨东家门前抱着我的脸,跟我说妈妈我爱你,我等你回来接我。」 「我真的很对不起他。」她说,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对他莫大的过错。 故事到这里停了好大一会儿,她享受地吹风,眯着眼睛感受温度。而陈牧成无言,被自己的沉默扼住喉咙,重重哽塞住。 陈牧成知道她过得不好,但从没想过当其中的细节被徐徐展开的时候,会是像海面上滔天的巨浪一样一浪接一浪地把他席捲,把他围攻,把他淹没。 原来人和人交汇在同一个世界同一个时空,真的能创造出参差不齐的世界和时空。 「后来呢?」 「后来?」 「后来我以为没了他,我再生下一个孩子,我嫁的那个男人能对我好一点。」 「老天总爱跟我开玩笑。」她自嘲地笑,摇着头笑,眼睛被阳光照射,晶亮得如是流出泪,「谁能知道,我的第二个孩子是心智不健全的。」 「我活得更累了。」 「我嫁的那个男人四处去跟别人讲,不给我脸面,不给我尊严,像一件遮羞的衣服也不让我穿那样,添油加醋地跟别人把我和杨东当年的事说出去。那也是他的孩子,他不认,反而去说我的孩子心智不健全是我当小三的报应。我知道,我都知道。」 她保持一个放松的姿势靠在门框上,眼睛闭着,表情淡然:「总有人在背后指点我,议论我,我总是不反驳,不正名什么,是因为我也有点分不清了。在这么多年被轻贱的年头里,分不清我真的是那个主动去勾引有家庭男人的小三吗」 「我真的分不清了,大概我的两个孩子,也在听多了的闲言碎语中,认为我真的是那个勾引有家庭男人的小三吧。」 第120页 她微微正起身,晃着手里那杯凉了的茶,开口太平静了,平静得陈牧成根本推测不出她是什么心情:「如果你哪一天还能想起我跟你说的这些,也帮我问问杨乘泯吧。帮我问问,我在他心里是一个什么样的形象。」 「你说你知道我怕什么,其实你不用那么费尽心思的。我是一个女人,我什么都怕。当年怕被人发现我未婚先孕,后来怕我没有依靠,再后来怕我连一个家也没有。现在怕我被永远困在这里,找不到一条出去的路。」 「你说我自己也能去一个新的城市,自己也能过新的生活。但我这个人总是胆小怯懦,没有太大的勇气和力量去做什么事,开始什么事,完成什么事。所以我这么多年,哪怕痛苦地活着,也没从想过要离开这里,一个人去找点什么别的方向。」 「我原本以为,我这辈子也就要这样下去了。」她又笑开了。她今天总是笑,各种笑。苦涩的,无奈的,悲伤的,自嘲的。唯有这个笑,是欣慰的,开怀的,真心实意的。 「直到我在电视上看到他,在电视上认出他。」 她拨了一下陈牧成的衣领,在被衣服遮住的锁骨周围看见一片红,是吻痕,一片颜色鲜艷的吻痕。 「你以为我是非要依附着他才能活吗」 「是他的出现,才让我从眼下看不见天日的人生里钻出来,有了对生活不一样的盼头。」 她很没有力气地轻声说:「你那天问我爱他吗,这么多年,我或许连我自己都不爱了。」 「我这辈子活得太累了,我爱的男人欺骗我,我的爸妈因为我未婚先孕不认我,我的丈夫因为我的孩子各种羞辱我。」 「算了,我跟你说这些干什么呢。」她大概是认为倾诉够了,也或许是觉得说再多陈牧成也不会懂。话戛然而止,手也同步收回来,从陈牧成那片布满吻痕的脖颈间收回来,开始自上而下打量陈牧成。 从头到脚,一个部位一个部位过,最后目光停在他的腰间和腿间,晦涩不明,看得陈牧成发毛。 「你今年多大了」她话题转得很突然。 「十八。」陈牧成回答道。 「那还小。」何欢问他:「你跟他谈恋爱,你喜欢男的,你爸妈知道吗」 陈牧成不说话了,他不知道要怎么说,好在何欢也没刻意为难他。她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身子,说:「时间到了,我也该走了。」 她问陈牧成:「我能再看一遍你上次给我看的那个视频吗」 陈牧成不清楚她这是干什么,他以为她可能只是单纯在走前想再看一看杨乘泯,虽然那确实是不体面的事。但除此之外,她在陈牧成面前,也没有那个能看杨乘泯的途径了。而且她也已经看过了,看一次是看,看两次也是看,陈牧成觉得都一样。 他跑回房间给她拿手机,再次出来的时候何欢又坐下了,在椅子上轻叠着一条腿遥望窗外。 傍晚,这个时间,太阳已经在吞吞往下落了。余晖的橙红一簇簇朝四周染出去,飞速蔓延,很快整个天都变了色,黄昏绚丽地在陈牧成眼前燃烧开。 陈牧成点开视频,手机给何欢,还没顾上多欣赏几下窗外的风景,那杯何欢一直没喝的茶被她捧了过来。 她温声地需求陈牧成:「茶凉了,帮我换一杯吧。」 陈牧成点点头,回去换,重新烧水,重新沏茶。 何欢没再关注他,整个目光都集给手机里的杨乘泯。看他的脸,看他那张和她有几分相似的脸,温柔地吻在陈牧成身上每一个部位。她抽出手指,像透过屏幕能抚到他一样,也温柔地抚了几下屏幕。 她把陈牧成的手机放在桌子上,偏过头俯视楼下,在楼下喧嚣的人群里找到刚停完车准备上楼的杨乘泯。 她问在厨房等候的陈牧成最后一个问题:「你说你爱他,那他爱你吗」 杨乘泯爱他吗陈牧成不知道,他对他那么好,应该是爱他的吧。但他从不对他表达感情,陈牧成也不确定他对他的感情到底是哪种感情。 不过陈牧成也不在意这个。因为陈牧成从始至终都只是想要有人爱杨乘泯,想要杨乘泯感受有人爱,感受什么是爱,什么又是被爱。 但在何欢面前,陈牧成还是不能这样复杂且自己一点也不占上风地跟她说的。 他擅自断言:「爱。」 听到这个回答,何欢很满意绽出一个笑。 「他以后再也不会爱你了。」 陈牧成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他思考着转过来脸。也就是在他转过来脸的这一刻,何欢踩着她坐的那把椅子,两腿极快地攀上那面被她开得极大的窗。 干脆、利落、迅速、决绝,在陈牧成眼前,没有一点犹豫的,跳下去了。 从九楼。 跳下去了。 楼下人群炸开。 陈牧成手里的杯子一下掉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碎片划破他的脚,深深一扎,陈牧成感觉不到疼地往前走了几步。 煞白着脸,拖着滞重的身子,机械的,同手同脚地从客厅走到窗边。 他一点,一点,探出视线往楼下看。 风声下,大把大把的人惊恐着尖叫,逃跑,叫救护车。 高处下,一具黑髮凌乱的泥泞肉身在挣扎着蠕动。 黄昏下,血比黄昏红,比黄昏艷,比黄昏浓稠。 陈牧成穿过这些所有,和几步外,拿着手机,脸上溅上几滴血的杨乘泯,直直,对上视线。 第121页 第56章 我爱你 我恨你 陈牧成被警察带走了。 与何欢生前有接触的最后一个人,涉嫌有意谋杀,蓄意谋杀,诱导自杀,逼迫自杀的可能。总之,无论哪种,都是在其中脱不了干系的。 警方介入调查,走访了何欢的家,何欢的丈夫,何欢的邻里,没人知道她为什么跳楼,又为什么在自己多年没认回的那个孩子家里跳楼,只知道这个女人生前风评不好,生前过得不好,生前活得不好。 这其中,陈牧成一共被警察问了五次话。当天事发晚上,警察上门来问话一次。事发第二天,又一次次。事发第三天,他被警察带走了。 在警察眼皮下底下坐来坐去,问讯的人换来换去,陈牧成不知道他们有没有找杨乘泯,也不知道杨乘泯是怎么回答的。但他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能捲入命案这种事中,更没想过自己会和嫌疑人这个身份扯上关系。 他小,在大事要事面前,没有什么足够冷静的头脑去分析其中利弊后果,只想把自己跟杨乘泯撇清,撇得干干净净。 他扭转大部分事实。隐瞒他和杨乘泯的恋爱关系,隐瞒何欢认回杨乘泯是想带杨乘泯离开这里,隐瞒他用他和杨乘泯上床的视频来威胁何欢离开杨乘泯。 反而避重就轻,将何欢跳楼前跟他说的那些话添油加醋地吐出去。让警察误导,何欢跳楼是因为生活不如意来和杨乘泯倾诉杨乘泯不在便和他倾诉最后情绪失控才跳楼的这种蹩脚到好笑的原因。 警察当然不可能全信。 但在第五次找他问话的时候,杨苍找关系把他捞了出来。再加上对面楼有监控拍到何欢当时确实是自己主动没有外人在旁边推动翻上那面窗果断跳下去的,以及警方确认到的何欢常年处在家庭暴力中的恶劣环境下堆积出来的自杀倾向等等有利于合理化陈牧成那个蹩脚原因的条件,把他从这场命案中摘了出去。 一连过去一个星期还要多,多到洛山已经进入十一月,泛凉,泛风。杨乘泯没有出现,从那个傍晚,那个布满血色黄昏的傍晚,到现在也没有回过家。每次陈牧成从警局被反覆问完话回来,家里都是没人的。 陈牧成以为他也被警察带走了,毕竟他是何欢的儿子,毕竟何欢是在他家里跳楼的,他肯定跟他一样也脱不了干系的。 陈牧成怕警察发现他和他那层恋爱关系,也不敢去找他,不敢去联繫他。到现下过去那么多天,前前后后什么也都结束了,陈牧成都脱身了,那杨乘泯应该也没事了吧。 陈牧成坐在杨苍的后座上,脑袋歪着,四肢缩着。他困,这段时间他从来没有睡过一个好觉。 他想不明白怎么会这样。从整桩事中前前后后缓过来,从生畏生恐的现场画面中抽出来,他根本想不明白何欢跳楼干什么。还是在杨乘泯的家里,在他面前,在杨乘泯面前。这让他和杨乘泯以后还怎么住,这让他和杨乘泯以后还怎么谈恋爱。 陈牧成没有精神气地掐断杨乘泯无人接听的电话,余光一瞥,发现窗外两边的路不是回杨乘泯家的路。 他坐起来,问前面开车的杨苍:「你要带我去哪?」 杨苍看都没看他一眼:「回我家啊。」 「回你家干什么?」陈牧成凑着身子去驾驶位扒拉方向盘,「我不去。」 「你不去?」杨苍被他捣乱得直接勐打了个方向,差点跟前面的车撞上。他停下来,不耐烦地回头问他:「你不去我家你去哪?」 陈牧成不懂他什么意思,他在杨乘泯家住的好好的干嘛要像个没归属的物件一样被决定来决定去。他撤开一点,人夹在驾驶和副驾驶之间,冷漠回问:「我为什么要去你家?」 「不是。」毫不夸张,杨苍是真傻了一下,「你他妈是真不知道啊。」 「知道什么?」 「杨乘泯在手术里出事故了,能救过来的病人被他的操作失误出意外了。」杨苍打开手机,翻来翻去,点开两个视频,一个是十几个披麻戴孝的人跪在二院门口哭丧的视频。另一个还是上面那些披麻戴孝的人,手持刀棍活像匪盗闯进医院被保安压制下的视频。 「这不。」杨苍明明白白地说:「人家家属到医院找他闹事来了。」 他说杨乘泯出手术事故,杨乘泯怎么可能会出手术事故。他不就是因为临床能力好才被二院特招进来的吗,不就是因为临床能力好才被二院看重器重招进来培养的吗,怎么可能会在人命关天的手术上犯操作失误这种几乎等于断送前程的问题。 陈牧成不信,反而觉得杨苍是在胡编乱造:「你怎么知道的?」 「我当然得知道啊,杨乘泯的热闹,我不得想办法看个明白啊哈哈哈。」杨苍在这时贴心得要命,「你还敢往他那儿去住,不怕人家家属拿刀把你顺便也砍了啊。」 陈牧成还是没放心上。杨乘泯马上就要去北京学习了,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出错的,说不定这事故中心的人根本就不是杨乘泯,是杨苍为了让他去他家骗他的。 陈牧成才不管这些乱七八糟的,反正他就是不去杨苍家:「我不去。」 「爱去不去。」杨苍的耐心也是有限的,最后提醒他一遍,「我让你去我家是为你好,你再跟杨乘泯谈恋爱,你也得给老子审视局势。」 陈牧成心想杨乘泯他妈死了你现在来装好人了,忙前忙后地给他打点这打点那儿,给他操办这操办那儿,不嫌麻烦不嫌折腾地把他提出来,不就是因为他帮他办成了一件大事吗。 第122页 陈牧成这几天警察局也不是白跑的,他早就明白过来杨苍什么意思了。他当初跟他说那些照片不保险教他让他给何欢看他和杨乘泯上床的视频不就是这个意思吗,他不就是想看杨乘泯他妈死了的这个结果吗。 陈牧成现在从头到尾復盘了一切,想骂杨苍,想噼头盖脸地对杨苍吐上几口。但他又没办法,毕竟那也确实是陈牧成自己先有需求去找杨苍帮忙的,杨苍一没主动像给罗清看那些照片那样去找杨乘泯他妈给她看,二从没把杨乘泯和他的那些事捅给其他人,不过是给他出了一个更好的主意而已。 要让陈牧成说,事情酿到这个地步,主要还是何欢自己心理承受能力太差,比陈牧成原本想的要差得多,一点点打击都受不了。 陈牧成到底还是小,年龄不大,心性心智都不成熟,做事想事都是简单又片面的孩子思维。如今出了这一遭事,跟杨苍跟何欢都有关系,就是跟自己没关系。怪完杨苍怪何欢,就是没怪过自己。 他拉两下把手,拉不开,冷冷地命令杨苍:「开门。」 「真是脑子有病。」杨苍骂过他,两手又搭上方向盘,「老子再把你送回去,行不行?」 「我去医院。」参与警察调查这段时间,杨乘泯从没回来过。陈牧成猜想他应该一直住在二院,就像上次躲他那样,因为没办法面对,没办法回家面对那扇窗,没办法面对这件突如其来的事一样躲在二院。 「我去找杨乘泯。」陈牧成说。 二院繁乱,人来人往,匆匆忙忙,各有各事做。陈牧成跑上跑下,从杨乘泯最开始呆的门诊找,到后来的急诊,住院部,只要是陈牧成知道的他所轮换过的岗,陈牧成都找了,然而无果。 医院不在,陈牧成想不到杨乘泯还能去哪,陈牧成这就要出去别的地方找他,拐了个弯,跟墙那面以前他常来杨乘泯这时的一个护士撞上。 陈牧成回过神,抓着她的胳膊就问:「我找我哥,他在哪?」 对方被这忽然冒出来的人吓了一跳,认出这张脸后,反应了过来他嘴里的哥是谁,倒是如实跟他说:「应该回家了吧,他被辞退了,你不知道啊?」 「为什么」陈牧成懵了,眼睛睁起来,是格外不解的圆,「你们不是还要他去北京学习吗?不是还要提拔他吗?为什么辞退他?」 对方看出来他是真不知道,也不是很想跟他多说了,落下一句二院马上会发官方通告让他自己看就要走。 陈牧成挡在她前面,拦住她就是非要知道个所以然来。 两个人杵在墙角僵持不下,半晌对方不想再跟他在这里浪费时间了,开口先是后退了一步,接着惋惜地嘆了一口气:「具体的我也不清楚,听说是目睹了什么坠楼现场,没有跟院内上报,也没有进行任何心理疏导,就这样去做手术了。」 「大概是在手术中回想起那个画面了吧,再面对手术台上的病人难免腿软手软,有血腥的心理阴影。」 「操作失误了,本来是他能做好的手术,失败了。病人出意外了。」 「家属到医院来闹事,我们主任心疼人才,替他把主要责任抗下了,但为了二院的名声,也不能再留他了。」 相似的话,类似的话,熟悉的话,陈牧成刚刚才在杨苍嘴里听过的话。 原来真的是杨乘泯,原来杨乘泯真的在手术中出事故了。 四面嘈杂,各种不同声线的嚷声在陈牧成身周穿来穿去,空气下飘荡的消毒水和药味以及人拥着凑过来时的汗液味扑面着熏进眼睛里,挤进鼻子里,唿进肺里。 是这样吗。还是陈牧成太浅显,只站在他从楼上看下去的角度出发思考。这几天想完何欢背对着他跳下去时的背影想何欢跳下去落在地面的身影,想完他和杨乘泯的以后和现在,就是从没想过杨乘泯这点。就是从没想过杨乘泯在楼下,在那时那个现场亲眼目睹了人坠楼落地的身亡瞬间,会不会受到什么创伤和影响。 他早该在第一时间就想到的,他早该在那个黄昏下对视的那一眼中想到的。那么近,杨乘泯离何欢那具血肉模煳的肉身那么近,脸上都被迸溅上她的血。 「那他。」陈牧成捋了两把手上的湿汗。他问,人发不出完整的声,是字字都黏在一起撕不开的哑,「以后还能再回二院吗?还能继续当医生吗?」 「大概不能了吧。」她说:「二院影响力很强的,在二院出了这样的事故,可能洛山整个市内都没医院再敢要他了。」 她隐晦道:「出了这样的事,大概他也不敢再当医生了。」 三言又两语,让陈牧成走出二院,人是虚浮的。一脚踩出去,如同踩在一座横樑在汹涌河面上的,岌岌可危,摇摇欲塌的木桥。 杨乘泯以后再也不能回二院了。杨乘泯以后再也当不了医生了。 陈牧成只捕捉到这两点关键,不管不顾往回跑,从二院往家跑。 太慌了,太急了,太担心了,太害怕了,车也没想起来拦一辆。湿着一身汗,气喘吁吁地跑进小区,气喘吁吁地进电梯,气喘吁吁地出电梯,抖着手拿钥匙开门。 屋里还是安静的,还是和陈牧成走前一样的,不知道杨乘泯到底有没有回来,陈牧成要去房间看看。 他的嗓子不湿润,长跑过后又刺又疼又辣的充血感,边使劲吞唾沫边从客厅往卧室走。 第123页 人没走完,在客厅中间路段停住,滞缓着拧着脑袋去辨认余光里电视柜子旁边多出来的一些东西。 是何欢。 何欢的遗照,何欢火化过后的骨灰,何欢生前的一些衣服,以呈供的形式被整齐摆放在先前家里没有过的香案上。 陈牧成像企鹅走路那样,笨着手脚往前走出几步,站在那张被框进相框里的黑白照片前。 他看她笑,对着他笑,温柔,和善,恬静,永永远远息止在这里。 陈牧成刚要给她点根香磕个头,兜里的手机嗡得震了两声。 陈牧成熟悉这个声音,是陈牧成之前为了杨乘泯特意关注的二院官方。 动静之大,让陈牧成没办法不忽略。 陈牧成点香的手放下了,去口袋里拿手机。 屏幕亮出来,一条通告赫然。是那位护士说的通告。严肃的官话略过,主要通告外科一名医生于今日被正式辞退。大概是因为主要责任被杨乘泯的主任承担下,全文没有明说辞退原因,但似乎又是为了安抚知情群众,在末尾写明了相关部门很快会介入,吊销该名医生的执业证和资格证。 手机发热,发烫,在陈牧成手里是一块儿从熔炉里夹出来的铁。烙他的手心,烙他的手指,烙他的手尖。 陈牧成的腿发软了,扶着香案慢慢的,一点一点滑下来。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真的一点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要怪谁啊,变成这样要怪谁啊。杨乘泯没有前途了,杨乘泯的半生被毁了要怪谁啊。 陈牧成的头垂着。沮丧着,难过着,无措着,绝望着。 半晌,在一阵发凉的风接二连三吹动他的衣摆时,陈牧成想起身去关上那面窗。 他展出一条胳膊,借力站起来间,在被光洁地板倒影的影子中混沌着看见了何欢那张照片。 黑白的,笑得温柔的,和善的,恬静的,永永远远息止在这里的。 陈牧成的视线抬起来,和眼前,照片里那张脸对视。 原来怪她。都怪她,变成这样全都怪她。 杨乘泯被二院开除,杨乘泯没办法再回二院,杨乘泯再也当不了医生,都怪她,全都怪她。明明知道杨乘泯马上要去北京学习了,明明知道杨乘泯马上要有更好的前途了,为什么要在杨乘泯回来的那个时候跳楼,为什么要让杨乘泯看见。 照片支在装骨灰的盒子后面,装骨灰的盒子放在叠好的衣服上面,陈牧成跪瘫在这几个东西面前,手里死握着手机。 不爱杨乘泯,把杨乘泯害成这样,还有脸再出现在杨乘泯的身边,怎么这么阴魂不散,是想这辈子都缠住他吗,是想缠住他这辈子吗。 陈牧成眼睛越来越红,越来越深,咬牙切齿的红,恨海仇天的深。 不行,杨乘泯自己处理不了,他不能再让杨乘泯看见这些东西,这些让杨乘泯一看见就触景生情回到那个血腥场面阴影瞬间的东西,这些缠住杨乘泯让杨乘泯不得安宁日日夜夜做噩梦的东西。陈牧成不能让它们留下来。 陈牧成把手机抄进口袋里,拿上钥匙出门了。 杨乘泯是被烟味熏醒的。 他这一天经歷了很多事。 被失控的病人家属扇了两巴掌,被医院高层在会议上当众决意辞退,被余子平的爸爸带着余子平找上门来要钱。 杨乘泯什么都做了,交接完了所有工作,走完了所有离职流程,也把钱给那个男人了。 他要五十万,拿着何欢的骨灰盒,遗照,一些生前的衣物,来跟杨乘泯要五十万,作为他没了老婆的损失补偿和前前后后料理所有后事的辛苦费。 杨乘泯没有五十万。他手里全部积蓄加起来一共二十万。给他了。 结束这些,他就睡了,关上门回房间睡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大概没有睡很久,也大概睡了很久。人被很浓的烟味熏醒,从客厅钻进来的烟味。 杨乘泯下床了,打开门,景色是白色的,自阳台而来,烟雾的白,缭绕的白,燃烧的白。 陈牧成在这些白中背对着他坐在地上咳嗽,隔着一段路,怀里不知道抱着什么,身旁不知道堆着什么,嘴里不知道嘟囔着什么。 杨乘泯站在房间门口问他:「你在干什么」 陈牧成没有回答,应该是没听到,手上的动作仍旧没停,仍旧飞快着在地上那堆东西里拿着什么往怀里的容器中放。 杨乘泯从那点雾中穿过去,停在陈牧成身侧,去近距离地看陈牧成在干什么。 他的目光低下来,先是被向上直冲的烟气迎面燎了一下眼睛,随后在被燎到的睁不开眼的那几秒勐然反应过来他在干什么。 他紧迫到来不及开口,一只手疾速去捞陈牧成怀里那个不知道在哪买来的,什么时候买来的铝盆里面的,烧得只剩一个角了的照片。 没捞出来,手没有任何防护地探进去,反而是被火烫得下意识退了一下。 杨乘泯眼睁睁地看着那张照片在他眼下变成灰烬和盆里其他的灰烬融起来,他顾不上手上的疼,狠狠拽着陈牧成的衣领把他拎起来:「你疯了」 陈牧成那会儿回来找杨乘泯的心思被别的占据,也没去想过杨乘泯是不是在家,在没在家。他好多天没和杨乘泯见过了,他一直害怕警察顺着逆着查到他跟杨乘泯的恋爱关系,一直和杨乘泯躲着远着。现在他和杨乘泯一见杨乘泯就这么对他,陈牧成不高兴,丢下手里的盆上手去扒杨乘泯的手。 第124页 但他越挣扎,杨乘泯反而越用力,掐他的脖子来控他,让陈牧成唿吸不上来。 「我没有,哥。」陈牧成的脸红起来了,憋出因为空气不够的胀红,在杨乘泯手下艰难地出声,「我只是不想再让你看到这些,不想再让她出现在你身边。」 「我去找人问过了,只要把她的这些东西都烧掉,她就不会再回来找你了。」 「没关系的,我烧掉就好了,我烧掉你就没事了,我烧到你就再也看不到了。」 他愚昧,信街边装神弄鬼人的话。胡乱挥出手,在空气稀薄导致的模煳视野中胡乱去抓杨乘泯,胡乱地说胡话:「我在这里烧掉,全部都烧掉,烧掉她能寄身的东西,你就不会有阴影了,就还能再做手术再当医生的。」 静了一霎,死寂着静了一霎,杨乘泯的手突然松开了,意识到什么立马松开他去打开一旁那个在他这番神神叨叨的魔怔话下被他终于注意到的褐色实木盒子。 里面是空的,空得什么也没有。 杨乘泯不敢相信地重新看了一眼他怀里的盆,一盆凌乱和散的灰,是深浅不一难辨难分的颜色。 杨乘泯的脸狠狠白了一下,什么也顾不上了,一双手直直埋进热气里,翻来翻去,找来找去,在一堆灰里分辨灰。 那十根手指在陈牧成眼皮底下被熏出深红,陈牧成去拦他,抓着他的手腕要把他的手从那盆由各种灰混在一起淆得根本分不出来哪些是哪些的灰里拿出来,念念有词道:「没了,哥,都烧没了,不知道烧到哪里去了。」 杨乘泯的动作停下了。他看他的手指被陈牧成悉数捧在手心里小心吹气降温,他被放慢地没有挣扎地停下了。 他跟他说什么?他跟他说这些,跟他说那些,说一大堆烧来烧去的话,杨乘泯根本听不懂,听不进去,也不知道从哪听懂,从哪听进去。 杨乘泯一点都不清楚这是为什么。所有,所有的所有,从头到尾的所有,从一开始到现在的所有,杨乘泯都不知道是为什么。 他的妈妈莫名其妙认回他,莫名其妙不再找他,又莫名其妙在他的家里跳下去,莫名其妙死在他的眼前。 现在他又莫名其妙地毁她的遗物,莫名其妙地烧她的遗照,莫名其妙焚她的骨灰。 明明所有都和杨乘泯有关,明明看似全都围绕杨乘泯,但杨乘泯却一点也串不起来他自己。 好像谁都在瞒着他做什么事,好像谁都在瞒着他替他决定什么,把他全全蒙起来。最后不给他缓冲的,不给他准备的,不给他预料的,不给他告知的,甚至不给他接受时间的,让他落得现在的一切,让他收场现在的一切,让他来负责,让他来承受这些巨大的冲击与崩溃。 杨乘泯缓缓地蹲下来,他和陈牧成视线平齐,声音活活没了正常的样子,又轻,又慢,又孱,又抖,又嘶哑,破得不成样子:「为什么?」 「哥,什么为什么?」陈牧成就没想过让杨乘泯知道何欢要带他走这件事。他先是揣着明白装煳涂,然后又想到何欢现在已经不在了,是真的彻彻底底离开杨乘泯了,不存在她这个隐患了,他才说,长话短说地让杨乘泯知道始末。 「她要带你走,带你离开这里,哥,我不想让你跟她走。」 「那你就逼她去死吗?」杨乘泯没有力气地打开他收到的那条何欢发给他的简讯,「这就是你给我准备的礼物吗?」 看清那几个字,陈牧成的眼睛不可置信地睁大。 他终于明白过来这是一个局,何欢设给他跟杨乘泯的局。她就是要在杨乘泯的家里跳下去,她就是要在杨乘泯回来的时候跳下去,她就是要让杨乘泯看到,她就是要血淋淋地死在杨乘泯面前。让杨乘泯生出挥之不去的阴影,让他跟杨乘泯两个相爱的人心中有隔阂有误解再也不能相安无事地在一起。 真是可恨。她这一生坎坷多舛,被欺被骗,被侮被辱,不曾遇过良人,不曾硬气过一回。临了,在最后以身做局,从九楼一跃而下,把所有牵累都带给这个她不曾善待过的孩子。真是可恨。 陈牧成也终于明白,她最后留给他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了。 是报復,是她一举两得,展开的两场报復。 一场,报復杨乘泯是同性恋。 一场,报復陈牧成撕碎她对新生活的憧憬。 「哥,我没有,我没有逼她去死。」陈牧成慌了,四肢并用地从地上爬过去拿手机,慌乱地给杨乘泯看他给何欢看的那个视频,「我只是威胁她离开你,我不知道她要跳楼的。」 「为什么?」两个人围困在阳台这一小方天地间,窗外天色不知不觉又到了傍晚,粉色的晚霞,要比橙红色的黄昏更温柔些,更柔美些,更淡然些。 身旁布满各种灰烬的铝盆还在往外熏着,热气扑着往人身上贴,杨乘泯在残余的缕缕白烟中看陈牧成因为慌张在他脚边失态。 他后退一步,极平静地问他:「为什么要威胁她离开我?」 「哥。」陈牧成咳嗽了两下,眼睛被熏出朦朦的泪,他在泪眼中出那个残忍的事实,「她不爱你。」 「那你爱我吗」杨乘泯还是很平静地问他。 陈牧成滑跪的两条腿在地板上支起来,不断挪着往杨乘泯身前凑:「我爱的。」 他说他爱。他是在思想改造杨乘泯吗,他是在强行给杨乘泯灌输思想吗,这不就是思想改造吗,这不就是强行灌输吗。 第125页 爱怎么会这样呢,爱怎么是这样呢,原来爱既不温暖也不明亮更不美好,而是可以把他伤得体无完肤害得支离破碎把他整个人把他前半生甚至把他这辈子都毁了的东西。杨乘泯在这时突然发现,他好像什么也没有了,被他的爱搞得,什么也没有了。 杨乘泯是一个从来没有体会过爱的人,当有人如此明白又具象地让他体会爱,告诉他爱是什么,杨乘泯只怀疑,这真的是爱吗,这么痛苦直击地刺穿他,这是一把尖锐又锋利的剑吧。 过往所有温情都在眼下被否决推翻,杨乘泯只觉得,他再也无法正视爱这个字了。 「你爱我会让她离开我吗?」杨乘泯的视线在盆里烧完了的灰烬中扫过,在地上空空如也的骨灰盒中扫过,一寸又一寸,轻轻掠一眼,「你爱我会做这些吗?」 「她是我的妈妈啊。」 好像这是一个伪命题,好像这是一个死循环,好像这是一个破不开的三角闭环。 陈牧成爱杨乘泯让不爱他的她离开他有什么问题,陈牧成爱杨乘泯不愿意让杨乘泯日日夜夜困在她的阴影下烧掉她这些东西有什么问题。陈牧成不知道他哪里有错,但他知道,他做了一件天大的错事。 是啊,她是他的妈妈啊。他以为所有人都和他一样吗,他以为所有人都能跟他一样对自己的妈妈说出你怎么不去死这种恶毒的话吗,他以为所有人都和他一样把不爱当一把利刃,把不爱当不可原谅不可赦免的罪恶起源吗。妈妈做什么都是值得被原谅的,哪怕不爱也是。 原来谁也不怪,不怪杨苍,不怪何欢,原来一切都只怪他。 「哥,对不起。」陈牧成吞着唾沫去看他身后烧得没有给杨乘泯留下一点转存留念的那盆灰,他飞快起身,跑到厨房拿了一把水果刀,跪在杨乘泯面前,快狠厉地在自己小臂上狠狠划了两道,「我、我给你道歉。」 不手软,不遗余力,两刀下去伤口深又骇,像为了能换取杨乘泯的原谅在这时连疼都不怕了。杨乘泯冷眼看着地板上点点滴滴堆出一滩血,他想,这个世界上的道歉方式真的只有这些了吗。 「这就够了吗?」杨乘泯上手抓住他,强迫他朝他仰起脸,「你要跟我一样痛苦才算道歉的。」 他力用得兇狠又勐,陈牧成在挣扎时踢翻了身旁的那盆灰。零星星火溅出来四处飞散,杨乘泯也没管,而是锢着他,直接明确往客厅拐角那面墙去。 人停在鱼缸面前,那个又高又大又深的鱼缸面前,那个摆放在台面,杨乘泯稍微一用力整体水深就能轻松盖住陈牧成五感知觉的鱼缸。 杨乘泯什么也不说,抓着陈牧成的头髮强硬地把他按进去。往水里按,往水中按,整个脑袋往水深处没入。 鱼缸里为数不多的几条鲤鱼惊慌起来,避了又避,躲了又躲,从陈牧成头髮旁游过又游过。 陈牧成死死闭着眼,一只手惊慌地扒着鱼缸求生,很快又被杨乘泯生生扳开,不遗余力地把他按得更狠,更往里,更往下。 陈牧成在水里求救,嘴巴张开喊杨乘泯,咕噜着把一口又一口水呛入喉咙。但依旧是水,全是水,轰隆隆的水,腥气味的水,沉甸甸的水,在冷水机下凉得发寒的水。 窒息,溺毙,淹过后脖子,往他的鼻子钻,往他的嘴巴里钻,往他的耳朵里钻。 为什么。这些东西,无论是水,还是鱼缸这个物件,杨乘泯明明知道这是对他而言多么让他害怕的东西和多么让他珍视的东西,为什么要把他困到这里面,为什么要摧毁他那些珍视,为什么要让他这么绝望地来感受一次恐惧。 被所爱之人捏着软处去伤,陈牧成只觉得心脏疼。 可能有三分钟,也可能有五分钟,也可能有十分钟,陈牧成不知道,他感知不到时间的行走和流逝,不知道是经歷了短暂的还是漫长的分秒后,杨乘泯掐着他的后脖子,把湿淋淋的他从水里捞出来。 陈牧成喘着气,从黏住视野的水里挤出一道混沌的视线,嗓子嘶哑地说:「哥,我心脏疼。」 他说他心脏疼,他凭什么这么满是委屈的跟他说这么一句话。 「你以为我就不疼吗?」但为什么,为什么会疼。这种仿佛一把刀子尖在沿着心脏活挖活剜的疼,是因为他再也没有妈妈了吗,是因为他什么也没有了吗。 杨乘泯已经彻底崩溃了,前二十多年从未有过的种种崩溃从各个方位袭来,不分前后地一齐挤上他的肩背,要把他活活压碎,压死。 「为什么?为什么要做这些?」 他怎么还要问他为什么要做这些,陈牧成还能说什么,他就是因为爱他才做这些的啊。 陈牧成疼着眼,嘴巴含出嘶哑的声腔,异调得像嗓子在哭:「我爱你,哥。」 不要再说爱他了,给他一个别的能充分让他相信的理由吧。 杨乘泯被肢解,被冲击,被崩溃,被颠覆,被坍塌,在他口口声声的爱下,整个人犹如被他撕碎再被他拼造。 他看着陈牧成很痛苦,一种说不上来,讲不明白,像心跳一样牵控着他全身心的痛苦。 痛苦,各种情绪缠在一起糅在一起纠在一起的痛苦,像一种感情。一种催着他,推着他,引点着他,驱动着他,最后逼着他让他认识,让他被迫将他空白的,从未触碰到过的那部分感情填满。 火烧起来了。从阳台,借着一地散开的,何欢生前的衣物烧起来了。 第126页 烧吧,把他和他都烧了吧。这场由他妈妈作为燃体的火,把他和他都烧了才最合适。 杨乘泯的视线涣散跃进朝他和陈牧成徐徐而来的火,没有反应地直视它融进那盆灰里,在他的眼睛里跳,在陈牧成身后跳。 橙红的,炽热的,起舞的。 杨乘泯知道是哪种感情了。 是恨吧。 这是恨吧。 让他这么痛苦的,是恨吧。 杨乘泯的手滑下来了,有气无力地滑下来了,有气无力地张开嘴,有气无力地对陈牧成开口。 「我恨你。」 杨乘泯说。 陈牧成瘫在地上,头湿漉漉地埋在两腿间。他发抖着捂着耳朵,脑子里全是杨乘泯这句我恨你。 他想跟杨乘泯说他的耳朵里全是水声,他想跟杨乘泯说他什么也听不到了。 但为什么,为什么要是我恨你。 他从不为难杨乘泯,从不要杨乘泯对他回应什么感情表达什么感情,他从来都是只要杨乘泯好,为什么杨乘泯要这么残忍地对他说一个我恨你,他知道这三个字是什么意思吗,他知道他对他说这三个字代表什么吗。 陈牧成去倒水,斜着耳朵倒水,想把杨乘泯那句我恨你倒出来。 倒不出来,怎么都倒不出来,一直循环,一直在他的耳朵里循环。轰轰又轰轰,隆隆又隆隆,雷声滚滚,在他的耳朵里。 陈牧成拍耳朵的手放下了。 他扶着桌子站起来,在浸在水里的疲软感中打开墙角的灭火器,眼睛是昏的,被水扎得刺疼的昏,他在迷濛不清的昏中灭火,咬牙往火里扑。 杨乘泯不知道去哪了,应该是回房间了吧,应该是出去了吧,陈牧成不知道,他什么动静也听不到了,耳朵坏了,杨乘泯的动静他什么都听不到了。 他一个人冲进火里,灭完了,重影的红淡下来,退下来,耳朵还是坏的,听不见的。 嗡嗡又嗡嗡,滋滋又滋滋,像耳闷,像耳鸣。 这场火火势不够大,不够凶,不够勐烈,很精准的,遭殃的只有何欢的那些衣物。屋里烟气煳气熏人,像是炮火连天的战场。陈牧成跪在地上,弯腰俯身,一捧一捧的,把地上所有灰都装进那个褐色的实木盒子里。 他最后看一眼杨乘泯那扇紧闭的门,在疼得睁不全的视线里摸索着找到手机,颤抖地给陈明宏拨出一通电话。 「爸,我闯祸了。」 -------------------- *要不是有人告诉我这是爱,我会以为这是一把赤裸的剑。 博尔赫斯《最后的谈话》 第57章 七年后 陈牧成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 太长,长到把时间线连在一起,拉在一起,让人分不清过去和现在。 窗外正在下雨,水湿湿沉沉地往下坠,拍在玻璃上,清脆且响亮。 梦是没做完的,在快结束时被雨声钻进来打断。这种戛然而止,不打招唿就擅自将陈牧成强行唤醒的感觉,仿佛一首即将演奏完成的钢琴曲,在完美收尾完美散场前被一群无理的暴徒二话不说地冲进来砸坏钢琴的暴力与无力。 陈牧成睁开眼睛,在浓烈的消毒水味中出神地望着白色的天花板。 他有点茫然,有点混乱,有点像在用力消化从一个世纪跨越到另一个世纪的突然。 满脑子一帧一帧,胡乱塞进来的东西,全是那些纷纷杂杂的往事。明明是走马观花飞快一掠的影子,可是重回旧地,又触手可及得让陈牧成觉得它们崭新得如是昨日。 回顾过去的梦境被眼下的雨强行拉回唤回,这让陈牧成不得不自己去一点一点补充后面那段记忆。 后面发生了什么其实也没有什么了。无非就是陈明宏让他回去,他就回去了。陈牧成在那时没有妥善处理那件糟糕的事和它带来的一系列更糟糕后果的能力,而陈明宏也没问他闯了什么祸,做了什么事。在那通电话里,他只是让杨苍把他送回家。 离开洛山那天也是个雨天,那段记忆被雨水罩上一层蒙蒙的雾,仔细回想,陈牧成记得,那天那个早上天突然就阴下来,褪成没有饱和度的灰色。而云是苍白的,在灰色的天空表层又单独分出一层,浮出大片大片雕刻般明显的厚厚轮廓。 那天陈牧成和杨乘泯的话是很少的,只有陈牧成在说,说了什么他没办法全部想起来了。大概也就是,在那时那个糟糕到不可避免的分开走势下,十八岁不成熟的他会跟杨乘泯说的话。 好像不是一些道歉,不是一些乞怜,不是一些企盼他挽留他的哀求,而是他清楚知道他和杨乘泯完了以后,仍旧垂死挣扎,抱有的一点天真的妄想。 他在那时,把杨乘泯当初给他的那把承诺让他想来就来想走就走重量堪比避风港的钥匙,杨乘泯说他只有在找不到他才会插手他自由的定位手錶,还有那个,特别得像是杨乘泯送他的定情信物一样的手镯一一还了回去。 那些东西都太特殊和意义非凡了,不是杨乘泯买给他的任何一个物件和他在杨乘泯的家里参与过的任何一个物件可以企及比较的。 它们禁锢着陈牧成,越特殊越意义非凡就越禁锢他,时刻提醒他做了什么,害得杨乘泯失去了什么。 陈牧成没办法把它们带走。他只是随手打开一个柜子,安静地放在了最深处。然后蹲在那扇杨乘泯颓废住自己很长时间没有出来过的门前,跟杨乘泯说,他要回去了,他的爸爸要让他回去,要送他出国,他该去读书了。 第127页 他碎碎念,自言又自语。满屋子都是散不干净的火味烟气,瀰漫着腌在每一个角落。而他在其中一个角落里鼓起所有勇气问杨乘泯,他跟他说他去哪里读书,他以后能来看一看他吗。 陈牧成和杨乘泯的分开是十分草率又潦草的,就像他们那段一开始就不那么牢固一开始就是陈牧成自己一个人强买强卖的恋爱一样草率又潦草。 开始时没有一段恋爱关系里该有的「我喜欢你、你有一点喜欢我吗、我可以追求你吗、你愿意和我在一起吗」的正式,结束时自然也没有一段恋爱关系结束时该有的「我们不合适、我们分手吧、我们到此为止吧、祝你幸福」的告别。 那扇关上的门不是门,是一堵千钧巨重的高墙,岿然不动地矗立在他和杨乘泯之间将他们一个在里,一个在外地狠狠隔绝开。 杨乘泯是低沉还是低郁,陈牧成不得而知,因为陈牧成那天是没有见到杨乘泯最后一面的。同样,也没有得到杨乘泯任何一个回答。杨乘泯最后留给他的话,也不过是在那之前的一句我恨你。 那么以我恨你为基底的结束,甚至都不需要迂迴婉转地试探和确认。陈牧成清楚明白,他和杨乘泯之间,有什么东西决绝地碎开了。碎得稀巴烂,连试图修补重构的可能都没有。 只是一张布满了笔墨的草稿纸随手抛掷进垃圾桶的结束而已。 陈牧成走了,一步三回头,拉着行李走出门了,又不管不顾地跑回来跟杨乘泯说,他不会换手机号的,只要他给他打电话,他就会回来的。 那其实是陈牧成给自己留的仅有只有的后路了,但后来陈牧成在国外的时候,或许是他长大了一点,也或许是他被生活消磨掉一些少年人的锋芒锐气。不仅把那个杨乘泯能联繫到他的号码换掉了,并且逼着自己,把杨乘泯的号码忘了。 茫茫人海,他们终于走散了。由别人也由他们自己,终于变成了这世界角落上任何两个走两条路的陌生人。 再后来,好像也没什么值得陈牧成单拎出来的了。陈牧成这些年总是不愿意去回忆一些过去的什么事,现下从头到尾一桩一桩,一件一件,一个细节一个细节地仔仔细细回忆一遍,竟对这前前后后的所有感到从未有过的陌生,陌生得似乎是在旁观别人的故事。 匆匆过几年,匆匆结束几年,再匆匆迎来几年。在那时分开的千百个日夜里,陈牧成是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他竟然还能再回来这里,再见到杨乘泯这个人。 现在是五月。洛山绿水盈盈,丛山青青,不寒凉也不燥热的暖春五月。 下雨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下开的,敲敲打打地四面八方砸落。窗户没关紧,白色纱帘在风雨间荡来荡去,飘来飘去。 这是一间宽敞清净的单人病房,为什么会在这里,回想这点,因为左手手腕的束缚感和疼痛感两种不适在这时很及时传递到大脑,所以復盘这个前因后果,陈牧成倒也不像回忆前面那些那样费力了。 他自杀了。在杨乘泯面前自杀了。杨乘泯用假结婚骗他回来,在他来了以后,不愿意放过他,不愿意让他走,不愿意让他离开这里。恍惚间,崩溃间,浑浑噩噩间,被逼绝境的走投无路间,他一刀,划开了自己的手腕。 一倒,就倒得昏天黑地,不知道抢救了多久,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不知道今时是哪一天。只知道,他做的那个所谓好长,好长,被雨声打断的梦,不过是他在鬼门关前徘徊的走马灯。 陈牧成微弱地动了一下手指,想去把耳朵上的助听器摘掉,他这些年长时间生活在廉价助听器带来的混乱杂音下,勐然再回归到正常健全没有嘈杂的听感中,只会使他感到不习惯和不舒适。 其实陈牧成那时是瞒着杨乘泯这件事的,他因为被杨乘泯困到水里耳朵出现听力受损的情况,直到他走,也没有让杨乘泯知道过一点。 陈牧成那时也是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的,哪怕在回去的路上突然晕倒,哪怕杨苍给他看的那张在高度紧张和高度恐惧下引起的听力受损的检查报告,陈牧成也是不放在心上的。陈牧成唯一放在心上的,就是一定不能让杨乘泯知道。 杨乘泯可能是情绪失控,也可能是情绪过激,无论是哪种,陈牧成知道他都是身不由己的无意。那么那样让他下半辈子都背着愧疚,一步,一步,怎么走都是在煎熬自省中前行的罪责,陈牧成也一定不会让杨乘泯承受。 陈牧成这个人,总是张扬又跋扈,没低声下气求过什么人求过什么事。但那时在那张检查报告前,为了不再压给杨乘泯一份更沉重的重量,陈牧成是求杨苍的,求他不要告诉杨乘泯,也求他在杨乘泯面前帮他瞒下来。杨苍答应他了,也知道了他是被杨乘泯弄坏耳朵的。 现在来看,从眼下时过境迁的各种局势出发,杨苍最后还是告诉杨乘泯了。不然,杨乘泯怎么会给他买这么好的助听器,又怎么会想法设法和杨苍演一出假结婚的戏把他骗回来。可这也让陈牧成感到累。 他是因为什么,因为愧对他,还是因为还恨他。可是他们再谁对不起谁,再谁亏欠谁,也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什么是过去,春花秋月,夏云冬雪,无论有多少美好多少留恋多少释怀不了多少捨不得多少不愿意放开手的,也都是昙花一现的瞬间了。既然是瞬间,就该永远留在瞬间里。 第128页 同样的,泛黄在日久年深里的感情,无论是爱还是恨,也都应该留在日久年深里。 陈牧成小心的,动作极轻地侧了个身。他看杨乘泯蜷着手脚睡在他旁边,褪去穿一席西装时的凌厉规整,换上一身蓝白色的,普通到没有距离让陈牧成可以接近的衣服。 他伸出一根手指。 停在半空的那几秒,有迟疑,有犹豫,有不敢相信,还有不敢上前的胆怯。 眼下的重逢犹如单行道上的车祸,往事正在接二连三地追尾。 最后还是探出去,轻轻地,克制地,拂了一指他遮住眉眼的碎发。 这一指,跨越了时间,跨越了爱恨,甚至跨越了生死。 杨乘泯的身形很明显一顿。 他没有抬头,依旧保持着一个睡眠的姿势。而陈牧成大概是没有发现他醒了,也依旧保持着手指拨撩他头髮的动作。 以前陈牧成总认为,衡量分离的是时间,是一年又一年,数着日子算过去多久了的滋味。 如今又回来这里,又见了杨乘泯,陈牧成才知道,原来衡量分离的是改变。是这座城市在他回忆往昔间就翻天覆地的改变。是眼前这个人活生生地睡在他面前,明明哪里都没变,又哪里都变了的改变。 雨水一阵一阵划破在薄云浓雾间的寂静,窗外万物都被打湿,浸得通透。青草和泥土的味道湿润地碰在一起,清香腥锈地钻进陈牧成的鼻子,送进来一些湿湿凉凉的实质性触感。 陈牧成有点还没有完全醒过来,又有点完全醒了过来,任由着一小束雨水从那点窗户缝隙里扫进来,滴滴答答地往地板上掉。 他就这样陌生又熟悉,生疏又亲密地看了杨乘泯很长时间,长到杨乘泯终于藏不住自己,一双发凉的眼睛抬起来,和陈牧成一分不错的对视。 而陈牧成也像是鼓起了勇气和做足了心理准备,没有把手指收回来,反而是顺着那几缕碎发往下,去抚摸他的脸。 一只手张开贴上去,他的脸和他刚刚死了一遭从鬼门关回来的手一样凉。 「饿吗?」杨乘泯问他,慌乱着动作去倒水。声气有些破音,有些嘶哑,有些粗粝。这两个字,像在嗓子里抹了沙子,埋了土,磨一遍砂纸。 陈牧成耳朵上的助听器还在,什么都能听得见,他没有回答,只是手贴得更用力了,竭力想要给他传递一点体温。 「怎么睡在这里。」他没接水,只是问他,自然又平和,仿佛只是在聊今天晚上吃什么。 「不知道还能睡在哪里。」杨乘泯回答他,也是同样的自然又平和,仿佛从没有分开过,从没有发生过什么。只是过去一晚而已,只是一晚没有见到而已。 陈牧成的手往上走,轻轻缓缓地摸一遍他的脸:「医院的床太小了。」 「那我们回去吧。」杨乘泯说。 陈牧成有好几秒没有开口。 其实也不奇怪。 时间的力量是很可怕的,一天一天,一月一月,一年一年,看似是在悄无声息地往前走,却能在辗转的日日夜夜里将人颠覆性地驯化,从里到外抽筋拔骨地改变掉一层。以前执着的东西,以前执着的人,现在长大了,倒也没那么多想要了。 同样,死亡的力量也是。只有在死亡面前,人才能真切意识到自己是多么的渺小。只有经歷一回死亡,只有感受过灵魂离开身体,飘到半空中又返回躯体的记忆回溯,人才会变得无比温顺和理智。 陈牧成是真的,一点跟杨乘泯耗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的手指一点,一点,慢慢擦过杨乘泯的皮肤,轻轻说:「你知道只要你结婚,我就一定会来。那你把我骗回来,是想做什么呢?是因为你知道了你弄坏我的耳朵了吗?还是当年我走了,你恨我恨到必须要把我一辈子都困在这里才能解恨。」 「既然恨我,何必再这样把我绑在你身边呢。让你折磨,让我也折磨,是真的就想一辈子和我这样互相折磨下去吗」 「你说让我把我欠你的还完,其实我现在什么也没有,也没有能还你的。」 「我不怨你,什么都不怨你,你也别再向我强要什么了,好吗?」他直白,他坦然,他从过去走出来,不忘温柔又缱绻地将他过去的爱人从过去中拉出来。 「无论你还有什么,想了结什么,但我们都不小了,都成熟了不少,没有多少能继续耗在对方身上的精力了,对吧。」 「我知道你这些年过得不容易。」这份温柔,这份缱绻,这份抚摸杨乘泯的深深不舍,像极了人死前的迴光返照。陈牧成看着杨乘泯,平静温和地说:「但我们早就该有自己的生活了,对吧。」 「你应该结婚的,应该去做你该做的事的,过你原本没有我出现过的人生。我没有别的想法,我什么也不会破坏,就算你真的结婚了,我来,也什么都不会做的。」 好像没有什么要说的了,这些年经歷的太多了,多到陈牧成不知道他面对杨乘泯还能再说什么。是要和这个世界上所有有情不能眷属的人阔别多年再相逢一样,压抑住胸腔所有翻涌的复杂情绪,风轻云淡又装模作样地说一句真是好久不见了吗。 陈牧成哪里都不像是刚刚死了一回的人,也哪里都不像是在和自己用力爱过的人温情叙旧。 他整个人陷在病床上,白色的被子从胸口处将他整个人掖住,一只被柔软纱布层层包裹住的手平静放在上面,另一只清瘦的手从蓝白相间的病服里延到杨乘泯的脸上。 第129页 他还在摸他,摸摸眼睛,摸摸鼻子,摸摸嘴巴,摸摸他看不出来他究竟变在哪里的变化。 这份留恋,同时也是捨弃。 「确实欠你很多,强要你和我在一起,最后连一个再见也没有给你。」 后来陈牧成离开后总是觉得遗憾,遗憾他当时走得匆忙又仓促,遗憾他当时胆小又贪婪,连跟杨乘泯正式道一个别都没有。 不过说到底,形式根本不重要,但只有告一个正式郑重的别,一段感情才算是真正有始有终地画上句号的圆满。那么用力爱过的人,也只有真正实质性地说了结束,说了再见,才算真正让陈牧成了却遗憾,变得没有遗憾。 那时杨乘泯和他一样,没有妥善处理那件糟糕的事和它引发带来的一系列更糟糕后果的能力。现在来看,无论是被什么困住被什么绊扯住,杨乘泯依旧在那时出不来,依旧没有处理它的能力。 但是总要有人来善终的,既然杨乘泯不行,就由陈牧成来吧。那时候他说不出来的话,现在说出来了,应该也不算太晚。 「我们分开吧。」 他先放手,时隔多年,迟到的,把一切都流走。 「桥归桥,路归路吧。」 「我也不会再来了,无论你做什么事,真结婚还是假结婚。」陈牧成依旧轻轻地说话,手收回来,和另一只手平着落在被子上,没有波澜地说:「让我走吧。」 「给我办出院手续,把我的证件还给我,让我走吧。」 雨大如注,雨密如林。 这间病房内很安静。 走廊匆匆脚步跃不进来,窗外凄凄雨落穿不透底。 杨乘泯先前的逼仄,压迫,强势,高高在上全都不见了。此时此刻,他只是一个在死亡面前投降败阵,把头低得不能再低的可怜人。 就像陈牧成怎么也想不到杨乘泯会用假结婚的办法来骗他回去,杨乘泯也怎么都想不到陈牧成会在他面前自杀。 就那样没有一点犹豫,没有一点迂迴试探,头也不抬,眼也不眨地狠狠划开自己的手腕。 一刀,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地倒下去。 杨乘泯再也不敢多说一句话,不敢多阻碍他一点,生怕他再多说一句话,多阻碍一点,他就再拿起一把刀,再在手腕上决绝地划下去。 死亡的穿透力太强了,竟能从一个人身上穿透到另一个人身上,让他跟着他死一遭。 杨乘泯被那一刀痛得束手无策,胆小无比,卑躬又屈膝。 他端详陈牧成那双灰扑扑的眼睛,看他没什么生机地仰望着天花板,头一次被一种无形的,绝望的悲哀所化成的恐慌恐惧从脚底无声蔓延到头顶。 杨乘泯苦涩地从嗓子里挤出声音:「要去哪里?」 「还没有想好呢。」陈牧成喃喃又字字清晰地答,「还没有确定要去哪里。」 「你想去哪里?南方还是北方?」杨乘泯打开手机,在地图上择选周边城市,一点,一点,小心地撬开他。 也一点一点,小心着把自己从那个撬开的缝隙里塞进去:「自己一个人的话,能适应陌生的城市吗?」 「我已经长大很多了。」陈牧成没有什么力气地笑了一下,极淡,极善,极礼貌,极友好,一个标准的,对不熟的老朋友的笑。 他呈给杨乘泯,勉强拉扯开嘴角,一张脸白得像还没活回来,还没抢救过来:「这不是很困难的事。」 「真的要走吗?」杨乘泯握不住手机了,任它在手里绵软滑下去。他问:「真的想走吗?」 「嗯。」陈牧成说:「真的要走,真的想走。」 「好。」杨乘泯说:「让你走。」 「半个月后,就让你走。」 -------------------- 回到现在的时间线啦,写到这里的时候是真的深刻意识到前面有多拖沓,感谢每一个不嫌我拖沓一路追下来的读者宝宝,下面会多多注意的。 —— *天哪,我走神了,全是往事的碎片,而刚才的重逢犹如单行道上的车祸,往事正接二连三追尾。 路内《关于告别的一切》 第58章 回 说来奇怪。 杨乘泯这些年总是梦见陈牧成,走神时的魂不守舍,午休短暂的片刻,熬夜过后的深睡眠。 梦里他穿各种深深浅浅,绿绿灵灵颜色的衣服,清然然地穿梭在他面前。画面是朦朦胧胧的,看不清脸,但杨乘泯知道那就是他,笑意盈盈地跟他说话,走在他身边,张开双臂朝他要抱。 但现在人找到了,人回来了,杨乘泯这些天,却一点也梦不见他了。 好像那所有都是杨乘泯自己凭空虚幻出来的,没有那些由过去作轮廓的横向延伸、纵向扩展。 人抓在手里,货真价实地睡在旁边,气息能闻到,唿吸能看到,但杨乘泯那囫囵几觉,却四面八方全都是墙,白色的坚实的墙,杨乘泯在里面撞来撞去,找不到方向,找不到出口。 没有一点失而復得的喜悦,反而失而復得像得而復失。 满空乌云消散,却又迎来一场倾盆大雨。 出院手续办过了,今天就能出院,人也答应他了,半个月后再走,只是体力不支,倒头又睡着了。 杨乘泯站在医院走廊窗前,稍微把窗户开一点,让手里夹着的那根快烧完的烟从缝隙里飘出去。 他等陈牧成醒来,不知道等了多久,不知道过了多久,旁边站停下一个人。 第130页 杨乘泯没看来人,贴着窗沿轻轻抖两下灰,然后捻在指尖揉终于灭尽了的菸头。 「桡动脉,三毫米。」他望着窗外停了的雨说:「救回来了。」 收到陈牧成进医院的消息杨苍是不意外的,没有别的,就好像这就是一种理所应当应该会正常发生的事,意外的是他是因为割腕这种趋近自毁的方式进医院的。 杨苍感到匪夷所思。 「你干什么了?」他问。 他干什么了?他什么也没干,他就只是在他问他能不能看看他结婚的照片时告诉他没有结婚,是骗他回来的。再然后杨乘泯就开始做饭,山药是上好的灵芝山药,盛到他碗里,看他吃起来很艰难很费劲地吞咽,他就把碗收走了。 他好像还说了一句话,看他把头埋得极低,不声不响,他用刻薄的语气,问他不爱吃山药,不会说? 杨乘泯这些年常常睡不好,神经性头疼已经成了一种顽疾,疼起来能把他的记忆打散打乱。 他集中精神思考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然后他又开始重新做饭,用红豆和薏米来煮粥。 但是陈牧成把碗打碎了,他一直恍惚,不知道在想什么,不知道心里装了什么事,很慌乱很惊慌地屈身下去捡碎片,在杨乘泯面前徒手抓红豆,徒手清地板。 杨乘泯只不过是抽了几张纸要给他擦手,他却跟杨乘泯说他想走,声音戚戚哀哀的。 杨乘泯说不行。不仅不行,杨乘泯在出门前,还把门从门外反锁了。 然后再回来,门后被刀砍出几道,金属划痕突兀地划出来,而陈牧成倒在沙发前,一把杨乘泯从没用过的锋利铁刀,目测十五厘米到三十厘米,从他手里失重地跌出来。 这些前前后后让杨乘泯总结给杨苍,他还真不好说,因为他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干了什么,才逼得他居然在自己手腕上划一刀。 杨乘泯没说话,菸头在手里被捏得不成样子,他随手一扔,问:「你上次说的那个定位晶片,确定半个月能到吗?」 他说的是前段时间杨苍跟他提了一嘴的那个生物晶片,但它的主要作用是用来辅助器械设备更敏感快速的筛查和检测,并不是定位。 杨乘泯和杨苍现在的关系很微妙,也不能说是冰释前嫌,也不能说是毫无芥蒂,而是一种化干戈为玉帛,以前的事既往不咎以后你也别再犯我现在我感谢你而你也离不开我的互惠互利。 再沉重些,甚至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都会是一条船上的人,要沉一起沉,要浮一起浮。 所以杨苍根本不介意帮杨乘泯去把陈牧成骗回来,就像那时他不介意拉杨乘泯一把,给他机会,给他平台,给他方向,给他一条重新可走的路。 洛山这几年发展太多了,规划与建设,开发与制造,短短七年,新技术、新设施、新产业、新血液从各个方向涌现注入。 日新月异,这座城市变化巨大而彻底。 杨苍和杨乘泯是见证它崛起的人,幸运的是,他们也是抓住了机会的人。 两个人也可以说是在最难的时候选了一个最难走的方向,把后背交给对方,靠着手里那点在自己领域里仅有的资源,由一无所有而创立所有。 但那几年也是过得很苦的,各自都抱着各自的执念和执着,像两台设置了程序的机器看不到成功地在原地打转。如今走过来什么都有,再回头一望,竟也不知道那时候居然就这样熬了出来。 杨乘泯有医学体系这方面的资源,而杨苍有任何一种技术资源和市场资源,同样的,哪怕是合伙搭建,哪怕医疗企业,杨乘泯也是不管研发制造这些技术层面的工作的。 「能啊。」杨苍本来要往病房里去看陈牧成的脚步又拐了回来,窗户开得更大,借着他的火,靠在窗前吊儿郎的地点了根烟,随口聊起来:「怎么操心起这些了?」 杨乘泯没看他,问:「能给身上装吗?」 「可以吧。」具有生物相容性和耐腐蚀性的医疗级材料,拿小白鼠做实验时是没出问题的。 杨苍漫不经心地开口:「往哪?猫猫狗狗小动物没问题啊。」 「能往人身上装吗?植入的步骤怎么走?植入进去的时候有痛觉吗?」 杨苍有那么几分绕,也有那么几分没反应过来,就着他的话就答:「应该行吧,应该有点吧。」 他咬着烟就要往病房方向去看陈牧成,下一秒突然像被什么在脑子里点了一下一样,勐地回头:「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杨乘泯仍旧看着窗外,淡淡地说。 杨苍震惊得眉头都飞起来了,脚步急急往前,很不直白地确认:「你疯了?」 「没有。」湿湿凉凉的风直面扑进来,完全没有一点五月该有的温度,杨乘泯感到冷,径直越过杨苍往回走,「别看了,办过出院手续了。我们回去了。」 其实陈牧成现在的情况还是不太平稳,出院难免有些仓促,但陈牧成不愿意继续留在医院。 杨乘泯回去的时候,他确实已经醒了,连衣服都换好了,答应杨乘泯半个月,就真的不吵也不闹地收拾好一切,两条胳膊一探,把自己罩进杨乘泯带来的外套里,跟着杨乘泯回去。 雨停了,但路上还是湿的。 陈牧成安静靠在副驾驶,眼睛跟着窗外飞驰而过的高楼大厦恍去,心里在一幕幕对比,以前这里是什么,那里是什么。 第131页 想得多了,不自觉又开始发呆,一路下车,不在状态地跟在杨乘泯身侧走,到杨乘泯开门,弯下腰拿一双拖鞋在他脚边放下,他才回过神来,感到一种真真正正从过去中脱节出来的真实感。 「还睡这个房间。」杨乘泯问他:「好吗?」 陈牧成先是静静地看了一眼客厅必经之处那面墙前放置的鱼缸,它被遮起来了,用颜色很浅的涂层遮光布将整体全部遮起来了。 随后才去看杨乘泯所示的方向,他那时住过的那个房间门开得很敞,被打扫得很干净。植物,盆栽,加湿器,音响,唱片,乐高,积木,吉他,那些寂静的,平淡的,陈牧成以前喜欢的东西,被摆放得很整齐秩序。 房间内还点了一种香,一种不浓不烈,淡淡的舒缓的香,应该是安神的。陈牧成进去,因为不知道要干什么,也不知道他还能干什么,反而是坐在床头嗅了那个味道很久。 时间在转瞬间就熘走,天已经不知不觉暗下来了。 陈牧成再次起身时感到身体发麻,他慢吞吞地从房间出来,迎面就是杨乘泯挽着衣袖湿着一双手在厨房门口转过身和他撞上的一眼。 「要吃什么?」很自然很平常的一问。因为看出来他在去尽力维持和他之间和谐又平和的相处氛围,陈牧成也用这样的语气回答他,平心静气地问:「要做什么?」 「炒个菇吧。」杨乘泯从他身旁擦肩而过,问出这话时就已经擅自做主了,「吃点清淡的。」 陈牧成退后两步,瞧他从冰箱里分别拿出白玉菇,娃娃菜,嫩豆腐三种食材,说:「再炖一个汤,可以吗?」 是因为先前那几块陈牧成吃不下仍旧咬牙往肚子里吞的山药令他小心翼翼起来。陈牧成点点头,想了想又确切地说:「可以的,可以喝的。」 但一锅汤还没开始炖,反而是杨乘泯脱开手了。 刚刚把菜洗了,被一通电话叫走。人站在阳台,隔着透明的玻璃门,背对着陈牧成在谈什么,紧急地处理什么。 陈牧成在沙发上看他的背影看了好大一会儿,脚步极轻地进厨房了。 到杨乘泯这边的事终于忙完去继续他原本要做的,陈牧成已经替他全部完成了。 他看起来是很熟练的,不管是调味道的技巧,火候的掌握,还是热锅冷油、旺火烧沸小火慢煨这种更专业的细节。杨乘泯有些感到惊讶。 他不动声色地靠着门目视全程,从上到下细细打量一遍陈牧成,打量他比记忆里长高一点的身高,比记忆里清瘦的身形,比记忆里终于长开定型了的的单薄肉身与骨架。 然后在陈牧成舀一勺汤转过头来让他尝味道时,他才顺势问,循序渐进的,抛出一两个他还没来得及问的话:「在国外过得还好吗?这些是在国外的时候学的吗?」 陈牧成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没有应是,也没有应不是。 他垂下头,把火关小,声音很轻,模模煳煳,有几分答非所问。像不愿意让杨乘泯知道,然而杨乘泯问了,他也不想让他得不到答案:「也有点累。」 到这里就是很明显地是想结束话题了,杨乘泯却又接着问,在餐桌上坐下,不吃饭也不干别的,一条胳膊撑着头看陈牧成,就是不想放过他:「在哪个国家?什么时候回来的?」 陈牧成不抬眼,只捏着把勺子一勺一勺往嘴里送奶白色的菌汤,豆腐嚼得很没有味道。 「我吃饱了。」最后他慢吞吞地把勺子放下,从这个古怪的氛围里跳出来,「我去洗澡了。」 「好。」杨乘泯去望窗外在雨后滋润出来的湿潮空气,并不阻止他在刚刚出院的情况下去干一件更兇险的事,而是不紧不慢往浴室去,交代他,「毛巾是干净的,哪里不舒服就擦一擦。不要碰水,洗完我来给你换药,好吗?」 陈牧成没说话。 他怎么不明白,他哪里不明白。他什么都明白。可就是这种因为陷在劫后余生的心有余悸,一言一行都好像是在走雷区,生怕一不小心就踩到什么易燃易爆炸的危险物一样的小心翼翼,反而让陈牧成感到无所适从,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算了,他们只剩这半个月了,陈牧成既然答应杨乘泯了,也不想在这最后仅有的一段时间里,和杨乘泯闹得那么难看和难堪。 陈牧成慢慢地点了点头。 浴室多了一个浴缸,白色方形的独立浴缸,在陈牧成的印象里,杨乘泯是不喜欢这种享受型的洗澡方式的。陈牧成站在淋浴下发怔着想了好久,才想出来为什么这个东西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其实陈牧成现在已经不是很怕水了,也自然没有杨乘泯那么多顾虑重重。他把喷头换成水柱,站在淋浴下,避开伤处,一边打湿毛巾擦身,一边盯着那个浴缸走神。 擦到一半,扶着墙转身的时候,水温突然毫无预兆地骤降,没有意识到的将毛巾贴在胸口上,凉得陈牧成深深嘶了口气。 直起身调好几下热水器也没调好,因为不想让杨乘泯进来,陈牧成多拧着毛巾捂几下,习惯了,倒也不是很介意地用凉水擦了一遍身。 衣服挂在架子上,睡裤裤腿垂到架子下面的置物架,将一瓶沐浴露遮在阴影里。陈牧成没注意到,随手一拿,那瓶沐浴露被勾着哐当地从置物架掉下来,砸在地上。 动静不小,只是由于是在一瞬间内猝然发生的,陈牧成有些没有反应过来地在原地没动。 第132页 下一秒,门外的脚步几乎是不请自来地推门而进了。 陈牧成迟钝,忘了躲,也几乎是下意识地回头。 他看杨乘泯,杨乘泯也看他。 一条水平线上两双眼睛交汇,陈牧成有点不知道要怎么去形容杨乘泯的眼神,渐进的,由一抹颜色到另一抹,再从另一抹到更深的一抹。 目光在有限的一剎那里,从地上的沐浴露开始,到他裹了纱布的手腕,最后俯视着将他一览无余,用不确定的语气,问了陈牧成一个问题。 「你这些年,谈过恋爱?」 第59章 晚安 陈牧成睡到半夜感觉不太舒服。 不清楚是因为出院出得太匆急,还是因为用凉水擦一遍身。总之是有绵软的热接二连三从喉咙里发散出来,而身子是冷的。 头脑昏昏沉沉,他勉强支起半边身子,摸索着拉开一点窗透气。再蜷起被子,下意识把自己裹严实。然后又矛盾地转过去脸朝墙,额头贴着散热。 就这么又冷又热地睡着,混沌间,陈牧成感觉床边突然下陷了一下。 没带助听器,什么声音都是听不到的,耳朵里只有茫然又空白的波纹线条,杨乘泯什么时候推门进来的,也不知道。 陈牧成睁开眼,在什么也看不见的黑里一眨不眨地盯着面前的墙。 他没动,屏着唿吸。杨乘泯也没动,坐在他床边一言不发,似乎只是来看他睡得好不好,被子有没有盖好。 很快,人站起身,在走时又注意到陈牧成拉开的窗,带着雨湿的风袭进来,他探出手帮他关上。 这一关,满屋子就只剩空寂的冷气了。 洛山的五月,这波降温来得猝不及防。风和日暖转瞬就暗淡不见,雨携冷空气而来,在夜间寒凉宛回深秋,不知道还要再降几天,不合理得像六月飞雪。 杨乘泯抱了一条厚一点的被子,掂着压下去的重量,摸黑着往陈牧成身上盖。 陈牧成人翻过来,不去拿床头的助听器,反而是打开一旁的夜灯,一双眼在暖黄的光下安静注视杨乘泯。 杨乘泯还抱着那条被子,闻声,弯下去的半节腰身直起来,垂头看他,轻声说:「有点冷,降温了,我给你换条被子。」 陈牧成没反应,目光聚焦在他出声的嘴唇上,由口型判断出来意思,迟缓地眨了两下眼。 他视野虚虚地直视杨乘泯抓着被角,拿走他身上盖的薄绵被,再将他人裹进一条柔软的毛绒的让陈牧成短暂获得一点温度的厚被子里。 靠过来整理的时候,脸停在耳侧,陈牧成不易察觉地纵了两下鼻子。 气味是一个人的标志。气味能令人感觉到安全感。 闻到熟悉的味道,陈牧成感到知足。他把脸往下埋,扎进被子里闭眼,只等杨乘泯走。 可半晌,灯还是亮的,陈牧成又睁开眼。杨乘泯站着他床边,人穿一身黑色睡衣,眉头轻微皱起来。 「发烧了。」他说。 陈牧成往上转眼皮,尝试窥自己的额头。窥不到,便伸上来手,抚摸温度。 杨乘泯说他发烧了,那他觉得他应该是被烧煳涂了,要不然怎么,杨乘泯冲来感冒沖剂让他喝,苦涩的味道从杯子里随着热气吞在嘴里,他居然喝到一半受不了的又吐回去。 杨乘泯没太大反应地把杯子放在桌上,他一直不敢碰他,单纯来靠表象状态判断不准确,不确定他到底是感冒发烧。 他没有说话地看了陈牧成一会儿,探出手撩开他额头前的头髮,没给陈牧成准备时间的,把自己的额头贴上去。 一瞬,很快,皮肤贴上皮肤,陈牧成还没在恍惚中回神,还没有意识到他的温度,就又贸然离开。 越来越热了,陈牧成唿出来的气都是热的,眼睛被烧得模煳。也越来越冷了,人捂在被子里,像被嵌进一块儿冰里,晕晕乎乎的,只瞧见杨乘泯拿着体温计再进来。 「怎么不说?」他问,尽量把语气放得极轻柔,「不舒服为什么不叫我」 杨乘泯打开壁灯,光亮太强,陈牧成直视不得,手臂遮住眼睛,这下描绘不出杨乘泯说话时的口型,也自然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陈牧成享受这种犹如脱壳一般的逃避,然而这种享受还没有过去多长时间,杨乘泯就解开他两颗睡衣扣子,横穿前胸和肩臂,擅自将体温计塞进他腋下。 冰冰凉凉的触感强行挤进来,陈牧成吓了一跳,惊恐地从手臂下露出眼睛,看杨乘泯。 「现在能带了吗」 陈牧成也不知道杨乘泯怎么这么想让他听他说话,跟他说话,但这个意思就像如果他再这样,那他的所有自主权就都在杨乘泯手上了,杨乘泯再干什么,也就不怪他了。 在等测温的几分钟里,杨乘泯坐在床头,偏过去一点头,不紧不慢地目视陈牧成带上两只耳朵,能听到声音。 他的手虚虚圈住陈牧成被他换过药的手腕,轻柔地把玩纱布上那节线头,说:「我问你的话,你还没回答。」 陈牧成本来是分散着注意力的,又迫不得已集中回来。 他在浴室,是顺着杨乘泯的眼神跟着扭过脑袋端量了一遍自己身后的。 他也想问杨乘泯,到底是看到了什么联想到了什么,才会对他这么没把握,难道他对他的感情,从他的视角看,薄弱得仅仅是分开了千百个日夜就能沖淡冲散掉的吗。 第133页 陈牧成有点失落。 「没有。」他躺在床上,发烧状态下声音也被烧得没劲儿,又绵软又发哑,「没有谈过。」 「嗯。」杨乘泯折腾线头的动作停下一拍。 顿几秒。 「我也没有。」 陈牧成知道什么意思,但他现在很不想和杨乘泯探讨这种听起来毫不相干谁跟谁也没有关系谁跟谁也没有问题但实际上又谁都心知肚明谁都心下瞭然谁都能看到那层窗户纸的话题。 更别提是在这个暧昧的,含煳不清的氛围下。他把自己的手抽回来,放在被子上,含蓄赶人:「我自己会看温度,你去睡吧,很晚了。」 杨乘泯挪都没挪一步,径直拉开抽屉找出一个指甲剪,捏着陈牧成的腕子捞过来,五指展开到眼下,认真地给他剪已经长出点的指甲。 「你划自己手腕的时候,有想到万一你救不回来吗?」 「你有想过。」话到这里突然收了下音,明明是平静的语气,再开口却已然充斥上来一些力不能支的艰难。 「要是你死在我面前,我还能活吗?」 「你想走,我就让你走了。」 「那你呢」他说:「也就半个月,你就这么想和我划得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吗?」 他是在诉罪陈牧成不需要他,不麻烦他,两个人界线明显,泾渭分明。他是他,他是他。 也是在委屈,就只剩这半个月,他们好歹那么用力地在一起过,他真想最后留给他的,是这些生分和不冷不热的疏离吗。 人在生病时是最脆弱和最容易被打动的,陈牧成听着听着,就感觉自己仿佛被活活塞进鼻腔里一个柠檬,又生又苦又涩又酸,催得他几乎要失出泪。 他眨了眨眼,薄薄的眼皮被烧出阵红:「对不起。」 可是有太多事情了,他和他之间。无论什么,他们已经不能再在一起了。 陈牧成没说出来这句话。他仰脸望杨乘泯,不愿意去直白了当又残忍无比地带着他让他去看一遍现实。 他问:「可你想要我怎么做呢?」 杨乘泯没回答,倾身,拨开陈牧成的睡衣领口,五指钻进,不触碰他,轻巧地捏着体温计柄拿出来。 「39度。」他说。 「先吃药。」太晚了,也不想让他再折腾一趟,杨乘泯拆开两颗退烧药,下命令了,「明天不退,就继续回去住院。」 陈牧成坐起来,晃晃脑袋,老实就着水吞药。大概是的的确确被杨乘泯的诉罪和委屈触动到了,病恹恹地吞完,静了几秒,又说,肯向杨乘泯表达自己的想法意见:「我不想去医院。」 杨乘泯伸出一只手指,轻轻柔柔拭掉他嘴边的水渍:「为什么呢?」 陈牧成还是摇头,不动声色地下意识撤开一点距离,沉默着摇头。 他被烧得迷煳,脸庞苍白,没血没色,额头全是不清不醒的冷汗。 杨乘泯没见过他这副模样。同样的,杨乘泯也没预想过他长大以后的模样。 像杨乘泯这种,本身身心已经发育成熟,在成人的年龄段里徘徊游走的人,哪怕过去多少个年头,若非是生活很大程度的不规律不节制,一张脸,一具身体,本质上也都定型,不会有太大出入。 而陈牧成不一样。杨乘泯和他谈恋爱的时候,他才刚刚十八岁,还会长高,会二次发育,气质会变,声音会变,身子骨会张开,五官会更向男性特徵延展。 这些要素在他身上也都一一浮现出来了。杨乘泯把他骗回来那时,见他第一眼就很明显地察觉到。 他本是那种五官没有攻击性的柔和长相,现在清瘦许多,一张脸褪去了少年人时期独有的清秀圆润,眉压眼,眼深邃,连总自然上扬带笑的唇线都变得模煳平缓,没有声色时反而呈出一种捉摸不透的冷清感。 瘦,最直观的就是瘦,还不是营养不良的面黄肌瘦,而是破碎的,孱弱的,随时都能像一片枯叶一样让风轻飘飘地吹走。 杨乘泯最终还是将嘴边那两句,怎么瘦了这么多,怎么变化这么大收回去,换成:「那就不去,明天不退,我在家给你打针,好吗?」 陈牧成真是烧得一点脑子也没了,听到一个不去,也不管后面是什么就把头胡乱点一通。 他困了,也不出声了,眼皮安静合上。 杨乘泯察觉出来,灯关了,随手捞一把椅子在床边坐下,观望那两颗退烧药什么时候起效,如同在医院病床前守着他那样。 他动作轻轻地摘掉他的助听器,一只手小心抓上来,仿佛在心里思考了很久,谨慎地握着他,来一点一点试探。最后俯身,另一只手拨开陈牧成额头上的碎发,在额头上,嘴唇蜻蜓点水地触碰,蜻蜓点水地落下一个吻。 「睡吧。」 「晚安。」 第60章 半个月 接下来几天,陈牧成一想起杨乘泯那天晚上跟他说的话,总是发愁又不自在。 庆幸的是陈牧成没再接着发高烧,在杨乘泯给他打针前很及时地退了。接着就是保持着三十七度左右的低烧,不温不火的,断断续续折磨他。 陈牧成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杨乘泯从房间出来,一边不紧不慢地用手展平衬衫下摆上的褶皱,一边走向陈牧成,问:「我晚上出去一趟,你想吃什么?」 陈牧成没理他,像没听见话他的话一样专注在电视里。 第134页 杨乘泯分过去目光,辨出久远的画面,他极为不解地诧异。一时间不知道是先感慨这生存力顽强拍七年都没拍完过去七年都没被市场淘汰的老片,还是感慨陈牧成居然能搜搜刮刮在犄角旮旯里翻来找去精确找回过去那么久他以前爱看的。 「还难受吗?」杨乘泯在陈牧成面前蹲下,迟疑一刻,还是用额头抵着探他的体温。 他发烧烧得突然,和出院没关系。但他也没告诉杨乘泯起源是因为那天用凉水洗澡。过后还是杨乘泯发现热水器有问题,这几天,一旦到他睡觉前,杨乘泯总要前前后后检查不少遍才肯放他进浴室。 那天晚上吃了药,退是退了,没退尽,杨乘泯这几天也总是有不安心。 看他没什么不适地摇头,杨乘泯才继续说,重复道:「我出去一趟,你想吃什么?」 陈牧成仰起脸。杨乘泯的衬衫版型很好,该收收,该松松,显肩,显腰。西裤也是,平整又长直,亭亭裹住两条腿。 这个时间,太阳落下来,一天快要结束了。而他刚洗完澡的头髮半干不湿,身上凝着沐浴露的水香气。 杨乘泯这几天一直在家陪着他,虽然陈牧成话少话浅不主动说话不主动找他,两个人处在同一空间下枯燥得像不在一个空间里一样,谁都是谁也不打扰谁安静干自己的事。但除了买饭扔垃圾这些家务琐事,杨乘泯是的的确确没怎么出去过的。 陈牧成不知道他该不该问,能不能问,问出来合不合适。 他转着眼珠思考,视线从杨乘泯身上折回来,说:「没什么想吃的。」 到底还是了解他,杨乘泯主动报备,打消他的心里有事:「去应酬,跟杨苍,没别人。」 陈牧成这才又看他。 杨乘泯也又在他面前蹲下来,在手机上划拉出什么。 「这个饭店,新开的,粤菜。你想吃什么,我找人给你送回来。」 陈牧成略过,摇头,对饭菜没多大兴趣,而是慢吞吞地对视他:「什么时候回来?」 「今天回来吗?」他问他。 杨乘泯跟他保证:「回。」 他再进房间拿出一个盒子,拆开,是一部新手机。 「手机给你。」他在陈牧成面前开机,说:「拿这个联繫我。」 是装了卡的,不是他原本的卡,只备註了两个号码的新卡。一个是杨苍,是一个是杨乘泯。 陈牧成接过来,下意识就问他:「那我以前的——」 话还没说完,就被杨乘泯劫走:「什么以前?你是说你那张没人记住你的卡?」 陈牧成愣了愣,他确实一直过得很单调单薄,不主动不社交不去认识结交新的人。可到杨乘泯嘴里,怎么就是那么一股明显的戾气。 陈牧成只好小声说:「没有,不是这样的。」 杨乘泯是真的很想问他那是哪样。你怎么过成这样,怎么活成这样,又为什么不再想要鲜活又生动的自己。可他明显不愿意向他提,杨乘泯也真的不想让他为难。 「郁金香开了。」杨乘泯捞过架子上的西装外套,说:「洛山的郁金香一直是五月开。」 「楼下公园就有,不用走很远。」 你应该出去逛一逛。 这句没说。 门关上前,杨乘泯最后一句是我走了。不用等我,早点睡觉。 陈牧成对他的任何话都没反应,眼皮蔫巴地垂着。到那道关门声落下,他跟着立马起身候到窗前。 一直望,一直看,目视杨乘泯从楼道里出来,再开车驶出他的视线,他才慢慢地折回去关掉电视。随便煮一袋速冻馄饨,简单洗洗,就上床睡觉了。 长久的入睡困难从八点折腾陈牧成到将近一点。将近一点,陈牧成睡意浮上来,整个人已经临近入睡的边缘了,带了一只助听器留意杨乘泯什么时候回来的耳朵突然被客厅迸发的动静刺到,也把他吓清醒。 陈牧成下床,轻手轻脚推开门,拉开的一点缝隙里,杨乘泯正在弯身捡从桌面摔到地上的杯子。 碎片一个一个包好扔进垃圾桶,似是疲惫与不舒服极了,连地上洒的那滩水都没收拾,任由它滑着湿着。外套一脱,倒在沙发上就开始捏眉心。 陈牧成是知道的,杨乘泯后来不做医生,和杨苍一起创业做生意。 什么是创业,东一根西一根找木头,南一块儿北一块儿挖石头,垒一个牢固坚实坍塌不下的房子。 什么是做生意,从小就耳目濡染陈明宏的成功,没有人比陈牧成更清楚。虚与委蛇,曲意逢迎,点头哈腰,陪笑卖笑,酒桌文化,划拳行事令。 陈牧成隐在门后一动不动地安静看了杨乘泯很长时间。 他用手臂遮住眼睛;他用指腹揉太阳穴;他掐嗓子来催吐;他摸外套盖在身上;他尝试用这些减轻胃中的压力。最后他找不到止疼药,蜷住身体,很痛苦地把自己埋起来。 客厅只开了一扇灯,不太亮的暗黄,陈牧成将自己挤进这抹颜色中,又站在沙发边看杨乘泯。 近了,嘴唇是白的,干燥的枯白;近了,酒味是呛人的,是湿着熏着,从酒罈里捞出来。 「喝这么多酒。」陈牧成小声喃喃道:「我不在就算了。我走了你可怎么办。」 他在厨房上下翻找一遍,终于在角落找到一罐只剩一丁点的蜂蜜。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硬得化不掉。陈牧成烧开一壶水,把它拿到水蒸气下,举着熏了好大一会儿,才勉强刮下来一点。 第135页 他泡开,再研碎一点新鲜生姜,吹几下热气,端到杨乘泯身边,轻声说:「喝点水吧。」 杨乘泯把脸从两臂间探出来。他无力,疲软,醉。还是分出精神,温和地跟陈牧成说话:「不是不让你等我吗?」 他很快又意识到别的,被酒精熏红的嘴唇愧疚地张了一下:「是吵到你了吗?」 「喝点水吧。」陈牧成依旧重复道。 杨乘泯坐起来,陈牧成也仰起脸,瞧着他一口不留地喝完,他拿走杯子,放在桌子上,没走,反而在杨乘泯旁边坐下,话音没什么力量又坚决地开口:「你躺下来吧。」 「我给你揉一揉。」陈牧成说。 杨乘泯倒没推开他说不用,他真就听着陈牧成的话在他腿边躺下。感受陈牧成靠近他,手掀开衬衣下摆熘进来,从小腹绵热地往上走,停在前胸附近。 五分钟,杨乘泯有所好转。 他侧过身,朝向陈牧成,在过量酒精的加持下,醉,晕,不太清醒地跟他聊:「这也会?」 「嗯。」陈牧成的力道极轻柔,手克制地在他白色衬衫的扣子间隙里缓动。 「在国外的时候吃不习惯,总是胃疼。」 杨乘泯的眼神在这时注视过来,很深,很沉的一抹颜色定在他脸上。陈牧成自觉的,刚要再追补一句现在好了,不会疼了,余光里猝不及防跃进什么东西。 陈牧成循着扫过去,两腿端,西裤间。 很尴尬。陈牧成突然及时地收回来手。 「还疼吗?」他问杨乘泯,想像得到赦免一样赶快逃离这里。 杨乘泯的神态很自然,仿佛酒精緻使思考能力迟钝,他完全没发现他的尴尬:「好点了。」 「那我去睡了。」 「嗯。」杨乘泯也扶着沙发坐起来:「去吧。」 陈牧成立马站起来头也不回地往房间走,脚步太快走得太急,没注意到脚下那摊他原本准备清理的水。 人踩进去,脚底与地板一摩一蹭,实实在在的狠狠打滑了。 杨乘泯跟在他后面,眼疾手快地抓了他一把,不敢碰手腕,只虚虚箍着腰把他拉了回来。 陈牧成下意识一倒,整个人跌到杨乘泯身上,两条胳膊还在求生中死死搂住他的脖子。 到他反应过来,闻到杨乘泯脸上那股扑面而来的香和笼住他的酒气,以及两个人贴在一起近得能感受到对方任何变化的身体,陈牧成第一个念头就是完了。 是真的完了。杨乘泯的脸凑过来亲他,好像不是被酒精控制的,不是被情慾催动的,不是在过近距离下不可避免产生的,就是自然而然的,不刻意的,只是时候到了,他们就该是这样的。 「我。」陈牧成睁大眼睛,磕磕绊绊吐出来一个字,又被杨乘泯强势地堵回去。 他把陈牧成抱到半人高的桌子上,两手撑在桌面,人往前倾,圈住陈牧成的架势。 陈牧成是真没想到这个晚上还能有这么一出,可他也拒绝不了杨乘泯。 他矛盾,明明存在抗拒,可被杨乘泯克制着蹭着嘴唇摩挲了好大一会儿,还是慢慢贴上去,乖顺地迎合。 说到底这个吻是很平淡的,没什么太汹涌而来的勐烈。两个人的嘴唇干燥地触在一起,久别重逢的第一次亲密,克制得如同鼻尖碰鼻尖的温情。 直到后来杨乘泯撬开陈牧成的牙齿,舌头探进去,更深切确切地去感知更多,他很明显一顿。 杨乘泯撤开了,和陈牧成撤开一点间距。他打量陈牧成,自上而下,不放过一点细节。 看他哆嗦,看他恍惚,看他那双雾蒙蒙的眼中存在着一份尽力压下去的惊恐,看他那股和他亲密接触过后一具身体下意识带出的细细密密的颤,看别碰我三个字辗转着在他身上各个细节中浮上来,就差从嘴里对他讲出来。 杨乘泯感觉他的喉咙里像堵了什么东西,堵得他根本向他问不出来你怕我这个问题。 他犹如被一盆冷水从头到脚浇个通透,酒也彻底醒了。他意识到是他冲动越界过界,想摸陈牧成头的手也在半空中前进又后退。 折折返返,最终只是拉好陈牧成的睡衣领口,勉强挤出一个笑。 「睡吧。」他说:「晚安。」 再后剩下的那几天,陈牧成再想起杨乘泯这个笑,总觉得是满满的几乎溢出来能沾染到他的苦。同样的,也就是那个晚上过后,陈牧成和杨乘泯之间冷下来了。 与其说是冷,倒不如说是杨乘泯单方面不再作出向他前进的趋势。 他还是会想法设法抽出时间给陈牧成琢磨做点什么好吃的,还是会半夜轻手轻脚推开陈牧成的房间来看他睡得好不好,还是会每天留意陈牧成的体温变化身体状态配好各种维生素让他吃,也依旧会每天轻松地跟陈牧成聊些外面的见景诱导着陈牧成出去走走。 除此之外,他守着他的距离,再也不向他前进一步。 时间慢悠悠地过,但其实时间过得飞快。 陈牧成如今对时间没有什么概念,是无知无觉地感受时间到晚上,陈牧成看到他看的那个电视在播完本周的最后一集前对观众例行的那句下周见,他才回神,原来半个月的期限,已经要到最后一天了。 原来半个月,就这么几天。是就要结束了。 这是第十四天的晚上。 陈牧成从沙发上站起来,往房间里去收拾东西。 第136页 他其实没有拿出来什么,因为知道很快就会走,因为知道短暂得只是像过渡。他不给自己添乱也不给杨乘泯添乱,大部分东西都还归置在行李箱和行李袋里。就只需要收回自己被杨乘泯晒在阳台的衣服,就只需要拿回自己被杨乘泯收走的证件,陈牧成就可以走了。 杨乘泯还没有回来,应该是很忙,陈牧成关掉屋里所有灯,只留他房间的,一直坐在床前等杨乘泯。 他怕杨乘泯反悔不让他走,他怕他一觉睡醒又被杨乘泯锁起来,他怕杨乘泯逃避着不回来。 不过显然是陈牧成把杨乘泯想不堪了,在陈牧成起身第三遍去确认自己的东西有没有落下时,杨乘泯回来了。 平稳稳走近,没有酒味,没有喝酒,停在门外看陈牧成确认自己的东西,面色很清醒。 「半个月到了。」他如实说,比陈牧成开口快。 陈牧成点点头。 「明天就走是吗?需要我送你吗?」 陈牧成回头直视他,屋里安安静静的,他觉得哪里有什么说不出来的反常。 「不用了。」陈牧成回答道。 「好。」杨乘泯走开了,没有几分钟,他又在客厅叫陈牧成,低沉沉的命令。 「过来。」他靠在厨房台面前,一只手小幅度地晃着杯子散热,里面是水。 他温和地问陈牧成:「还发烧吗?有不舒服吗?」 反常无端更反常,陈牧成有点不太敢上前,他隔着几步停在厨房外,抬起胳膊探了一下额头:「不烧了。」 「嗯。」杨乘泯把另一只手塞进西装外套里,在陈牧成面前拿出什么,拆出什么。 他将一颗淡蓝色胶囊,一颗深红色药片倒在手心,然后推给陈牧成:「把这个吃了吧。」 陈牧成张望着打量了好几下,又瞧他扔进垃圾桶的全英包装板。 「这是什么?」他问。 「维生素。」杨乘泯说。 「怎么不一样。」不是这个颜色,不是这个大小,不是这个包装。陈牧成说:「跟我前几天吃的不一样。」 「换牌子了。」杨乘泯说。 陈牧成盯着杨乘泯滞在半空的手顿了一刻。 「好吧。」他走进去,接过那杯水,让杨乘泯把药放在他手心。他昂起头,两颗一起吞,再吞一口水,全部咽下去。 「嗯。」杨乘泯轻轻摸一下他那只还缠着纱布的手腕,说:「去睡吧,睡醒就可以走了。」 陈牧成点头,回到房间,关上门。 他睡得很快,也睡得很沉,没有以往的入睡困难,倒下就什么也不知道。 夜间十一点三十,杨乘泯站在壁灯下,像是在掐时间。 到时分秒三个针均指向十二,杨乘泯脱下外套,洗两遍手,消两遍毒。回自己房间,拉开床头的抽屉,拿出一号针管,一剂注射液。 房间昏暗,陈牧成睡觉不锁门,杨乘泯进来,打开他床头的夜灯,一只腿撑在地上,一只腿跪在床边,在光下专业地推掉针管里的空气。 陈牧成是侧着睡的,杨乘泯扳过他的肩头转他过来,看他闭上眼睛的脸。 一秒一秒,过去两分钟。 他解开陈牧成的睡衣。 一支麻药推进去。 陈牧成没有反应。 杨乘泯从房间撤出去,针管和注射液的瓶子一起包起来扔进垃圾桶。然后打开门,将门外抱着医疗箱等候多时的外籍医生迎进来。 「开始吧。」杨乘泯说。 -------------------- 这也卡我,审核大人我是清白的 第61章 两枚 陈牧成感觉肩膀很重。 酸,胀,沉甸甸的,那种沙子一样的湿重感,像被注了铅。 他先是没清醒着揉了两下,才掀开被子下床。 房间很黑,开了灯也总感觉有股散不开的低压,但陈牧成拉开窗帘才发现,不是黑,而是天太阴了。 有一大簇乌云盘旋着罩在窗前,远处天分割成两个颜色,一层是乌压压的灰,一层是闪电闪过一道时的白。 陈牧成拉开一点窗,风也起来了。 「要下雨了。」陈牧成打开门,出去,客厅的两面窗是拉开的,窗外的灰和白投射进来,在屋里格外堆出一屋压抑的黑。而杨乘泯没换衣服,穿的是陈牧成睡觉前的那件白色衬衫,极为干净纯质的白,被簇拥在窗前这些黑间。 这抹身影被这些闷沉的颜色衬得难免有点落寂和萧瑟了,陈牧成盯着看了片刻,一边上前,一边问:「怎么不开灯。」 他抬手,在墙上摸索着打开灯。一亮,目光便顺势落到挂在墙上的壁钟。 下午四点。 陈牧成诧异了一下,去看手机上的时间。 日子变了,这是第二天的下午四点,已经过去一天了。 「我怎么睡了这么久。」陈牧成感到奇怪。 「你太困了。」杨乘泯用不容陈牧成质疑的语气说出第一句话。 「那可能是吧。」陈牧成脚步很快地折回去换衣服,「我得走了。」 「嗯。」杨乘泯还是没有回身。 「需要我送你吗?」他又问。 陈牧成摘掉杨乘泯带给他的助听器,换上自己的,很礼貌地回绝:「不用了。」 「好。」杨乘泯说:「那就走吧。」 证件被杨乘泯信守承诺的尽数放在桌上,一个不少,一个不落,陈牧成将自己的行李拿出来,站在门口。 第137页 他看杨乘泯,想再跟杨乘泯说些什么,可又不知道说什么。 说什么都有点太矫情,说什么都太不委婉,说什么都有点太不合适,说什么都是告别。即便他们是永别,陈牧成也不喜欢永别前那一两句走流程一样让人伤感的告别。 于是耗在这里将近十分钟,陈牧成也只是对着杨乘泯的背影,千言万语,声音轻轻地落下一句:「你要照顾好自己。」 「嗯。」杨乘泯说:「你也是。」 「嗯。」陈牧成拧开门,「那我走了。」 「好。」 比陈牧成预想的顺利太多,但也没有太顺利。小区门口就是公交站,倒霉的是刚出小区就开始下雨。哗的一声,枝摇叶晃,风狂雨暴,陈牧成没带伞,幸运的是只淋了几点雨就有一班公交及时地开过来。 上了车,陈牧成在最后面挑了个位置坐下,漫无目的地往窗外看。 一面玻璃,绿化带上葱葱郁郁的树和植物随着前行在大雨下洗刷着一晃而过,一方景色被圈在一方天地里。陈牧成看见了郁金香,五月份开得鲜欲旺盛的粉黄郁金香,在雨里被拍打得委顿。 陈牧成追着看了好长一段路,直到车拐弯驶进下一个方向,陈牧成才收回视线。 他还是感觉肩膀不太舒服,两手交替着搭上去揉几下,好一点了,才静下心思去想别的。 陈牧成以前总是不明白,为什么洛山和它周边所有城市都不太一样,常年如春却总是多雨频雨。 后来陈牧成才知道,洛山是有很多山的,复杂地形对气流的运行和降水有重要影响,使暖湿上升,因绝热冷却而凝云致雨。 当然,这些山对洛山造成的影响也不止有多雨。 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洛山这些年,在本就商业蓬勃昌盛的基础上又迎合旅游风口,手抓自然景观与城市文化,充分利用现有的好山好景挖掘更多可利用资源,就连经济都早已超越周边所有城市,成功挤进新一线。 记不太完全了,但大概就是这样的,这些都是陈牧成后来在新闻上看到的。眼下亲眼面对面地直观,陈牧成才深切感受到那是多么庞大和宏观的工程。 陈牧成透过玻璃,一双眼转来转去,看一栋栋冲撞着耸进云层里的高楼,看酒店楼顶上旋转式的餐厅,看比四十层还要多的国际商场大厦,以及看各条古香古色商铺林立的街道。 他想起来杨乘泯那栋小区,和它周围所有改头换面的建筑不一样,这些年没什么变化地立足在其中,有种旧年代的古朴硬生生融入新时代繁华都市的格格不入。 但是陈牧成要没记错,它在洛山规划与发展的政策里不是被遗落的,是待开发的。这个四面优越发展潜力巨大的好位置,洛山早有不少开发商盯上,迁拆改头换面迎来新光景是早晚的事。 要是迁拆了,杨乘泯再去哪里买房子,可就和陈牧成一点关系也没有了,陈牧成也就再也不知道杨乘泯在哪里了。 知道他住在哪里,即使和自己没关系,却也是一点能令他感到安心的满足。等到什么时候他连住在哪里自己也不知道,一无所知,那才是真真正正的永别。 前方撞上红灯,雨天,堵车堵成一条长龙,车上有乘客无聊地用手机打发时间。 陈牧成的注意力从窗外转移到正前面。 上了年纪的老人,不打游戏,不追电视剧,就爱看点新闻,听点与时俱进的时政。 上了年纪的老人,眼睛不好,手机亮度开得很亮,耳朵不好,手机声音开得很大。 后来毕业以后在报社工作,枯燥的生活没什么有趣的消遣,陈牧成总爱听新闻。社会新闻,地理新闻,政治新闻,经济新闻。 偶尔的,间接的,持久的,这些新闻让陈牧成能通过一种特殊的渠道更完全充足的了解洛山。 比如洛山今天又下雨了,比如洛山今天又有哪个地方要动工什么。陈牧成不做特意去寻找与杨乘泯有关的一切,但又哪里都能知道他,比如他和杨苍的创业很顺利,比如他们的公司上市了,比如眼下,正前方老人手机上那则新闻公告他们被政府列进当地医院指定合作的医疗机构。 最后五秒,红灯结束,车道正在有序疏通,老人收起手机不再看新闻。而窗外的雨也越来越大,淅淅沥沥地打湿玻璃,让陈牧成也再无法专心将视野放回窗外。 陈牧成想,杨乘泯是真的很喜欢医学啊,哪怕他再也当不了医生,再也没当过医生,他还是换一种方式在医学这块儿领域里狠狠扎了下去。 好像什么都好,干什么都好,只要是还能跟他喜欢的有那么一点点关联的关系,还能在喜欢里自由地行走,那么努力辛苦也没关系。 那么越是这样,就越让陈牧成深刻意识到,他致使杨乘泯失去的那些东西,是陈牧成所犯的滔天大罪。 到站了。最后一站是车站。 陈牧成拎着行李下车,慢慢地走下去。 雨还没停,从站牌到售票处这段路,将他淋个通透。 他站在售票处的门口,擦一把脸上的雨水,又一点一点,拆开手腕上的纱布。 伤口不见了,留下一条醒目的缝合线,再过一段时间,将会变成丑陋的疤。 面对这道伤疤,陈牧成想的不是他好不容易和杨乘泯谈妥的条件,好不容易杨乘泯愿意让他走,好不容易他能顺利离开这里,而是他又想,他走了,杨乘泯可怎么办。 第138页 往后的往后,他若真不知节制地忙起来,若真再不知节制地喝那么多酒回来,家里没有一壶热水,身边没有一个能照顾他的人,又像他看到的那样,胃疼到杯子也拿不稳。 这还只是陈牧成看到的,那陈牧成没有看到的呢。现在他再也不似以前,现在他放下自己的孤高和身段去委身做自己不擅长的事,那么他活的这些年,真的能自己照顾好自己吗。 由政府列进当地医院指定合作的医疗机构,这种认可代表,他们所需面对的责任扩大又扩大,从企业上升到社会。这种认可代表,他们所服务的群体不再是单一又片面的一小部分人。当然,这种面对社会和公众的认可,也无可避免地代表,杨乘泯接下来又要辛苦了。 早知道,就不上这辆公交了。 早知道,就不那么四处左右地看新闻了。 陈牧成涣散地望着排队买票的队伍,算了,反正他也没有想好去哪里,就先留在这里吧。既然他缺一个照顾他的人,那他留在这里。如果这个人是别人的话,还不如是他,没有人比现在的陈牧成更适合照顾杨乘泯。 陈牧成狼狈地拧了一把衣服上的水,拉着行李,回去来时的公交站等车,坐上那班回去的公交,赏一遍来时已经赏过的景,反方向,原路折回。 回去的路不像来时颠簸,司机开得平稳,陈牧成昏昏沉沉地坐着,乱七八糟地想,想他就这样决定不走了,这样不打一声招唿地回去了,会不会太草率,会不会太随便,想他该怎么跟杨乘泯说,想杨乘泯会愿意他留下来吗。 他带着他这些顾虑,湿淋淋地走回小区,人灰扑扑的,一句话解释的话而已,词措了又错,从我回来了换到我等一等再走,从我等一等再走换到我不走了。 一来一回,过去两个小时,将近晚上七点,天在雨天的笼罩下黑去一大半。陈牧成走出电梯,只看到杨乘泯家的门是没关的,开了一半地敞着,屋里灯是亮的,陈牧成走近了,里面有争执。 是杨苍,和杨乘泯争执的杨苍。 一字不差地听清里面的争执,陈牧成只觉得合理了,前前后后,一切都合理了。 怪不得杨乘泯那么爽快地答应放他走,怪不得杨乘泯非要这半个月,怪不得他这下走了,杨乘泯总好像有什么也不怕的底气。 陈牧成站在门口,头髮上的水顺着衣服滴滴答答地掉下来,在脚底染出一大片水。而他捕捉到定位晶片、两枚、植入这三个关键字眼,整个人好像僵化了。 杨苍好像很愤怒啊,陈牧成听见他扇了杨乘泯一巴掌。他挤进去一点视野,只看见杨苍揪着杨乘泯的衣领,咄咄地质问他。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你说你怕你找不到他,好,我给你了,我让你装给他,可你他妈从没告诉我是要两枚啊。」 「这是机械啊,你好歹当了那么多年医生啊,你知道这种东西是有排斥的吧?」 「他是个人啊,你他妈还把他当人吗?」 他说奇怪的话,来维护陈牧成。是在维护他吗,如果是的话,那这个东西也是植给他了,是已经植进去了吗。 陈牧成摸了一下自己的两个肩头,只感觉他的助听器被雨淋坏了。他拿掉助听器,开始拍耳朵,倾斜着,想倒出来一点轰隆隆的水声。 但很快他意识到这只是他的心理作用,他七年如一日,在令他恐惧的事物下衍生出来的感官阴影。他的耳朵里根本就没有水声,除了听不见什么问题也没有。 陈牧成不拍了,助听器带回去,安静地抬起脚步,踩进去。 屋里蓦然收了声,杨苍和杨乘泯同时朝他转过身,杨苍脸上是诧异,对陈牧成此时此刻出现在这里目睹了所有听到了所有的诧异。而杨乘泯脸上什么也没有,没有失态,坦然又坦荡,就好像,他就该这么做。 甚至比起这个,他更多的情绪是面向陈牧成走了又回来的意外。 陈牧成就想,你怎么能什么也没有呢,你怎么能做这种事呢,你怎么能对我做这种事还什么反应也没有呢。 陈牧成是真的很狼狈,裤腿上全是斑驳的泥点,衣服又黏又湿地贴着他的腰身嵴背,头髮一缕一缕遮住视线,他看什么也看不完全,他听什么也听不清,他感觉,他这辈子从未有过的狼狈都在这里了。 一屋瘆人的寂静,这种诡异的气氛持续了将近五分钟,杨苍走了,将空间留给他们两个人。 陈牧成像脚崴了一样抖着往前了很多步,他不想追究杨乘泯给他装了两枚定位晶片这个单单说一遍就让人毛骨悚然的话题。他问杨乘泯,无关紧要,无足轻重,他偏偏执拗地要一个答案:「你给我吃的维生素是什么?」 杨乘泯在雨夜天打下来的墨黑色中看着他回答:「安眠药,止疼片。」 「就是为了装这个吗?」怪不得他无知无觉地睡了那么长时间,陈牧成是很聪明的一个人,他不得不深唿了一大口气,「还打麻药了是吗?什么定位晶片?装在哪?」 杨乘泯不说话。 陈牧成感到有点崩溃。 肩膀上的酸胀又在这时传过来,陈牧成联想到了。他揣着答案,他还是不愿意相信,宁愿是他过分揣测他。 「左边肩膀一个,右边肩膀一个,是吗?」 杨乘泯依旧不说话,只是看他。 「好吧。」陈牧成有一种近乎妥协的无力,和他僵持着,对峙着,最后退让着,「那我也不会怪你的。」 第139页 「只是你总是看着我的话,我也会有一点做不好我自己想做的事情的。」 为什么不会怪他,又为什么走了又回来,杨乘泯听出来他话里的意思,不给一丝可能的打断:「不行。」 陈牧成有些生气,眼神仰视着,是几分无助和不知所措。一刻又神色变软,如同在开解一个固执的孩子:「我不走了。」 他说:「我以后就留在这里,我哪也不去。」 杨乘泯并不信他这个话,他的情绪都藏进眼睛里,沉默和对视陈牧成,什么也没事。 「去洗个澡吧。」 陈牧成定着不动,听出来杨乘泯不信,反而是看杨乘泯归置他带回来的那些被雨淋透的行李。 「不要了。」陈牧成说:「这些都不要了。」 杨乘泯没问是什么都不要了吗,衣服,生活用品,这些年独自在外面积攒,留下来的所有。 他小心地将嘴边的话换成:「是真的不打算走了吗?」 「你不相信我吗?」陈牧成是真的很问他你在怕什么呢,然而最终他只是上前,探出一只胳膊贴上杨乘泯的脸,轻轻柔柔地抚,以此来向他保证,填满他不被填满的安全感,「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呢。」 杨乘泯的喉咙动了一下,想说什么,却还是没开口,倒是陈牧成感觉到饿,抛出话题转移他的注意力:「我们吃点什么呢,现在已经很晚了。」 大风大浪都过去,飘浮漂泊都结束,这种感觉像两个人是真的好好在一起了很多年后,然后来好好的过日子。 转折太快,走向太平和,仿佛上一秒是暴雨下一秒就风和日丽,和杨乘泯预想的不一样,杨乘泯也从没预想过这些,他有些恍惚地问他:「你想吃什么?」 陈牧成胳膊上搭着杨乘泯的睡衣,还真认认真真想了一会儿:「做条鱼吧,我在国外的时候,最想吃你做的鱼。」 等到陈牧成洗完澡湿着头髮从浴室出来,满屋都已经是浓浓的鱼香味,陈牧成纵了两下鼻子,闻够了,拿起桌上杨乘泯泡给他的感冒沖剂一口气喝完。 杨乘泯在厨房看火,掀开锅盖的那一刻,满满的白气争先恐后地溺出来,窗外是春雨,窗内是绕在杨乘泯身边的烟火气,两种岁月静好,让陈牧成有种不真实感。 他愣了好大一会儿才走过去,坐在椅子上看杨乘泯装盘装点,接着拉开厨房的门问他:「怎么不吹头髮?」 陈牧成摸了一下脖子,如实讲:「我忘了。」 杨乘泯将火调小,慢慢炖着,进浴室叫陈牧成:「过来。」 陈牧成被他圈在身前,眼睛向上眨,在镜子里对比两个人的身高。 末了,不知是真的开心,还是想缓解不够轻松自然的气氛,他的眼弯了一下,笑道:「我怎么还是没有你高。」 杨乘泯换了挡,一边吹,一边反问他:「你想跟我一样高?」 「也不是。」陈牧成没话找话地聊:「就想着,应该是这样吧。」 杨乘泯收声了两秒,突然说;「但我没想过你长大会是这样。」 陈牧成在镜子里跟他对视:「什么样?」 杨乘泯不再开口了,头髮吹得差不多了,关掉吹风:「吃饭吧。」 倒是没什么可吃的,一条鱼炖得又香又鲜,做的人图个以前的人,吃的人图个以前的味道,一个挑刺一个接肉,除此之外,倒没什么了。 倒是吃完,杨乘泯收拾完厨房,擦干手上的水,说:「我把线给你拆了吧。」 陈牧成反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拆手腕上的线。陈牧成点头,又说好。 他先回房间,杨乘泯紧跟其后拿着药箱进来在他床边坐下,陈牧成也顺应地伸手给他,消毒,拉缝线,剪断,再消毒。最后包扎的时候,杨乘泯没抬头,看起来很随意地抛出一个之前问过的问题:「你在国外过得好吗?」 「不太好。」陈牧成盯住杨乘泯垂眼时的睫毛,不再像之前那样含含煳煳地答,「我很早就回来了。」 杨乘泯的头抬起来,目光集中在他脸上:「那是多早」 「忘了。」 陈牧成的视线偏开,明显不想回答,杨乘泯也不勉强他,包扎好,放开他的手,再给他整一整被子:「睡吧。」 陈牧成看着他收拾药箱,在合上时,第二层角落有一个白色的小药瓶。陈牧成拦了一下,手指顺着边勾进去,拿出来:「怎么吃这个?」 杨乘泯平静地开口,就像在平静地讲述明天没有雨:「睡不好。」 「需要吃安眠药物才能睡好吗?」 「有时候吃了也睡不好。」药瓶是德文,翻译程度复杂,不是简简单单扫几眼就能认出来的。杨乘泯问他:「你怎么知道这个?」 「我在国外的时候也睡不好。」陈牧成拧开药瓶,里面已经空了,「那你现在吃什么?」 「不吃。」 「那能睡着吗?」 「睡不着。」 雨突然毫无预兆地停了,空气有种挥发不出去的生闷感,杨乘泯拉开点窗透气,这就要拿着药箱出去时,陈牧成的手在下面拽了一下他的衣摆,然后人接着往里挪了几寸。 杨乘泯没有说话地看着他。 「睡在这里吧。」陈牧成说。 杨乘泯感到意外,他确认道:「你要我跟你一起睡?」 陈牧成点头,不再作声,一双眼安静露在外面。 第140页 好半晌,灯被关了,身旁有掀开被子,逐渐靠近又克制着保持距离的体温。 陈牧成翻了个身,在什么也没有的黑里睁着眼看杨乘泯。 「杨苍今天说,你怕你找不到我,才给我装定位。」 他不在意也不追究这两枚植入他身体里的定位,对陈牧成而已无论排斥反应还是让人谴责的行为都无所谓,因为陈牧成总能透过这些表象去看到更深层的内里。 所以他有些不敢问,还有些怕自己承受不起这个答案的分量。 最后他还是开口,将那是有多怕找不到我呢,两枚定位是怕只有一枚的话出意外吗。这种极端真的能填满你的安全感吗,你是不是有些太夸张了,你就那么怕找不到我吗这些必要却也没那么重要的问题放在一边。然后像是那么久后,赌杨乘泯那么久前的那份感情。 「我走以后,你找过我吗?」 -------------------- 你怎么知道我有猫了 第62章 心上的疤 雨突然毫无预兆地停了,外面的寂静一瞬间如同注水一样不给人反应地忽地蔓延到屋里,陈牧成听到墙上的钟在啪嗒啪嗒地走。 一秒一秒,一分一分。不知道过了多久,杨乘泯声气淡淡地吐出一个嗯。 陈牧成两只手垫在脑袋下,躺得很温顺地问杨乘泯:「嗯是什么意思?」 杨乘泯像不想细细展开来说,好大一会儿,是感受到陈牧成还在执着这个问题,眼睛在黑暗中明显聚焦在他脸上地看他。 他开口,说:「我找过。」 「什么时候?」陈牧成一一问出来,他想得到答案,长长地停顿了一下,长到仿佛是深唿吸了一口气,来做揭开什么和再一次面对什么的心理准备。 「你找我是想干什么呢?」 是愧对而偿还还是经久的恨意。陈牧成和杨乘泯之间是有一道谁都心知肚明同时谁也都无法言说的忌讳的。横亘,横贯,横陈在他们之间的巨大矛盾,所以回答这个问题,无疑是要残忍地打破他们这些天来在一个屋檐下尽力生活出来的风平浪静,然后再像从来没有走出来过一样,在前进的河里倒退着做一条逆流的船。 陈牧成没有太期待杨乘泯会回答,他只是问出来以后,在心里默数了六十秒,杨乘泯沉默的六十秒。然后他再也不等,单方面结束话题地勾出手指攥了一下杨乘泯的指尖,轻声说:「没关系,晚安。」 翻过身,再闭上眼睛,这么一间不大的房间安静得过分。不知道安静了多长时间,身旁这人开口了。 「你说走就走了,没有考虑过我,没有想过带上我。」 「我怎么带上?」陈牧成那时确实是走得仓促,但他听这没点关联的话听得奇怪,睁开眼睛,突然在黑暗里很淡地笑了两声,「你要跟我一起去国外吗?」 又静一刻,身旁这人说:「你把什么都留给我,又什么都不给我留下。」 「我怎么找到你?我去哪找到你?」 怎么这么矛盾,陈牧成想了一会儿才想出来杨乘泯说的是当时他走前留下的那些他给他的东西。一把可以让他随时栖息有落脚点的钥匙,一块儿可以让他找到他在哪里的手錶,一副和陈牧成生命体徵息息相关的手镯。 陈牧成平静地开口,犹如在聊今天这个雨天天上没有一颗星星:「一直在找我吗?」 「嗯。」杨乘泯说。 「那你找我是想要做什么呢?」 绕一大圈又回到这个话题,无论答案是好的不好的,糟糕的坏透的,陈牧成这次把身子翻过去,在杨乘泯开口回答他的答案前,用大拇指指腹去摩挲杨乘泯的眼睛。 温柔的,缱绻的,细腻的,唿吸缠在一起,两具身体贴得很近。 「我以前总是不太懂事,什么也不懂,做错很多事。」后来陈牧成再想他做错的那些事,忽然就在一瞬间想明白了,笼统地概括感概起来,是他当时太无知了。 不得不说,人啊,这一辈子无知的时候太多了,年幼的时候无知,不够成熟的时候无知,遇到的坎坷不够多的时候无知,没有经歷过困苦的时候也无知,这些无知是是非非,都让人铸错。 所以人啊,这一辈子一定要经歷点什么,痛苦地遇到点什么,才能够理解、致歉自己无知时做错的一切,完全成熟的长大。所以成长,註定是一场后知后觉的漫长疼痛。 陈牧成的心绪和记忆都太复杂,由他来拔伤痕累累木板上的钉子的话,他不想搞那么沉重和悲伤。 他挑最轻的来讲,没有长篇大论,没有冗词赘句,没有大起大落的情绪,甚至没有循序渐进的铺垫。陈牧成用最不该有的平静,最简单的字来向杨乘泯化解他们沉积在时间经染下的情感痼疾。 「现在我长大了,我什么都懂了,我再也不会做伤害你的事了。你原谅我吧,好吗?」 「如果你愿意的话。」永远的分量太沉重,陈牧成如今胆小又怯懦,不敢去轻易做一些遥望不到的承诺,「将我一直留下来吧。」 他知道有些话他难以说出来,所以他开口,宁愿两个人就这样稀里煳涂不明不白地含混下去:「不要再对我冷冰冰,不要再做让我难过的事,也不要再说让我伤心的话。」 「好吗?」 杨乘泯像丧失掉语言能力了,任着陈牧成来带引他,而他一直沉默,连沿着窗户缝隙熘进来的风都比他的动静大。 第141页 「好。」杨乘泯说。 「嗯。」陈牧成把手指勾紧了,在被子里和杨乘泯很小心的十指握在一起,「睡觉吧。」 「晚安。」 「晚安。」 这个晚上陈牧成没做梦,是真正严格意义上的一夜好眠。到早上他醒来时杨乘泯还在睡,唿吸很平稳地闭着眼睛,陈牧成侧着脸,安静地看他。 雨停了,太阳出来了,这场雨过后,天气终于彻彻底底有春天的味道了。陈牧成感受到有一束凌冽的阳光透过窗帘充足地打在杨乘泯身上,像一种,冰逐渐化开的暖意。 陈牧成凑得更近,脑袋放在杨乘泯的枕头上看他。 慢慢,脸看完了,陈牧成视线往下,沿着白皙的,缓缓进入黑色睡衣的脖子线条看。 杨乘泯总是很白,这种白是晶莹的,像霜,像雪,像腊月枝上冻起来的一块儿水澈寒凉的冰。 睡衣两个扣子没系好,经过一夜发酵,此时此刻在陈牧成眼下悄无声息松动开,然后在胸前细细敞开的,便全是这种白。 白得显眼,白得吸晴,白得不容其它,因此左胸前那点格格不入的浅粉是很突兀的。疤痕的颜色,从睡衣下浅然露出一点。 陈牧成好奇,动作极轻地拨开那点睡衣,他看,一道疤,一道长长的疤痕,匍匐在左胸上。 其实有些骇人,但大概日久年深过去久了,被时间淡化下来,倒显得温和多了。 这具身体上的每一个地方陈牧成都看过,他想这是什么时候留下的,以前是没有的,为什么会有这么兇险的一道伤。 陈牧成还在看,一双眼紧紧盯着,杨乘泯在这时却突然睁开眼睛,动作很快地系上扣子,没给陈牧成再留下一点供以琢磨的机会。 陈牧成抬起眼皮,声气还带着些刚睡醒的黏音,哑哑地问:「那是什么?」 「没什么。」杨乘泯想抱他,一只手已经探出去一大半停在他腰上空了,又想到了什么很克制地退回来,换了个方向,包他的手玩他的手指。 陈牧成自顾自看他的眼睛:「我看到是一道疤。」 「是后来遇到了什么事吗?」他问:「为什么在这个位置?」 「没什么。」杨乘泯抓着他的手放到眼皮下,来来回回,左左右右,捏着他手指挨个摸了一遍指甲底部那点微弱的,在人体精气中所代表健康的半月形痕迹,「不用知道。」 陈牧成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还是没说。到杨乘泯起身,顺手拉开窗帘,人嵌进一片沖迎进来的暖黄色太阳光里白到透明,陈牧成问:「你昨天晚上睡得好吗?」 「嗯。」杨乘泯背着光回答,这次总算不再吝啬,「挺好的,没再梦到你。」 陈牧成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这话什么意思。 他感觉问出来不太合适,可还是对着杨乘泯出声了:「总是梦到我吗」 「嗯。」杨乘泯不拿具体的数量来概括表达,点到为止,他不太愿意把话讲太满,对陈牧成再吐露更多更深更细的他。 于是冷场了,阳光暖暖地打进来,空气却都尴尬。陈牧成只好避开刺眼的光紧跟其后下床,小声喃喃,没话找话:「今天的太阳怎么这么大。」 杨乘泯很精准地捕捉到他底下那层意思:「要出去?」 陈牧成两条腿垂在床边,也不知怎么了,就是有些定住了似的无措坐着:「我想出去逛一逛。」 杨乘泯没追问他去哪逛,什么时候回来,想去哪里逛。他洗漱完,把陈牧成的牙膏和水放好,不知从哪拿出来一张银行卡,放在陈牧成的桌子上:「密码是你生日。」 陈牧成现在手里确实是没什么钱,可他没拿,没动,甚至连一点反应也没有地问杨乘泯:「给我这个干什么。」 「拿去用吧。」杨乘泯说:「本来就是你的。」 什么叫本来就是他的,他又不欠他这张卡的钱,陈牧成不明白,他只感觉这么究起来,他和杨乘泯之间还是有些东西是含混不过去的。那是一种陈牧成需要彻底且全面地了解,他走后杨乘泯所有好与不好的参与感。 若是陈牧成没看到就还好,可是陈牧成看到了,陈牧成无法不控制自己的胡思乱想。怎么能在那么兇险的位置上有一道疤啊,伤是怎么留下来的啊,是后来出了车祸吗,是后来遇到了什么兇犯吗。陈牧成既然决定留下来了,就无法对他缺少的他不曾参过的那部分置之不理的。 早饭是杨乘泯做的,陈牧成一碗南瓜粥没喝完,心不在焉地咬着半根玉米。不知走神了多久,再一回神,坐在对面的杨乘泯起身了。 陈牧成偏过去,目光追着他一路从房间出来,最后停到一面落地镜前。 杨乘泯站在那里,本来是要打领带的手,在和陈牧成对视了一眼后,突然放了下来。 「过来系。」杨乘泯在镜子里看着陈牧成说。 陈牧成把玉米放回去,小声说:「我不会。」 「我教你。」 「好吧。」陈牧成只好走过去,面对面和杨乘泯站在镜子前。 他微微仰一点头,在杨乘泯的指导下,一手捏住宽端一手捏住窄端地将搭在杨乘泯脖子上那根领带折成圆环,最后再拉长一下宽度,他面对自己不规整不端正甚至有几分潦草到与西装的严谨完全不匹配的成果,很愁地说:「这么丑。」 杨乘泯没出声,只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袖口和下摆处的细节,其他什么也没动的出门了。 第142页 等他走以后将近一个小时,陈牧成才慢吞吞把他那半根玉米啃完。他收拾好桌子,先是把杨乘泯昨天换下来的衣服洗了,然后才推开杨乘泯房间的门,走进去,拉开衣柜。 衣服林立,一件一件挂在杆上整齐垂落着,有短袖,有外套,有家居服,有西装,有衬衫。 大多还是西装。陈牧成抬起一只手,在离他最近的那件西装上摸了一下。它是黑色的,剪裁得体,从肩头到袖口都是挺括的,妥帖,摸上去柔软,平整得没有一丝折皱。 真好啊,陈牧成只觉得真好啊。 人活着是需要有奋斗的激情的,杨乘泯没有就坏的事一蹶不振地颓唐下去,陈牧成只觉得真好啊。 陈牧成挑了一下,最后在衣柜里拿出一件薄薄的牛仔衬衫,他穿杨乘泯的衣服,不止睡衣。随意罩在身上,他出门了。 中午十一点二十,陈牧成熘熘走走,一小块三角饭糰在杨苍家门前吃了半个小时都没吃完。 各种原因,他面对他又来找杨苍这件事莫名感到惶恐和紧张。尤其是在他终于鼓起勇气敲开杨苍家的门以后看到给他开门的陌生女人,他懊恼起来,谁都有自己的生活,他认为通过杨苍来了解杨乘泯他不曾参与的那部分实在是个不太能称得上完美且对谁都不友好自私到谁也没有考虑到的办法。 他真正去问的人,应该是杨乘泯,应该是由他虔诚的一点一点将自己溶进去那部分里,而不是像听别人的故事一样通过别人的话来翻阅。 陈牧成这就要回去了,杨苍很及时地出现在他后面,懒懒散散地,越过门口这个女人,直直叫住陈牧成。陈牧成细细一听,话里居然还有股藏不住的调侃兴奋:「哟,你没走啊。」 陈牧成站在原地摇了下头。 杨苍走近了,身子支着门框靠在门口看他:「我就知道啊。」 陈牧成回头问他:「知道什么?」 「知道你肯定要来找我啊。」杨苍抱着胳膊笑了一声,接着把陈牧成请进门,「一直在等你呢,门都没出,怎么样,够意思吧?」 陈牧成听不懂,但其实他听不听的懂也没那么重要。因为他,杨乘泯,杨苍,他们这三个人,谁都互相对不起谁,又谁都在谁都对不起谁的情感里面把谁都了解得死死的。 陈牧成在吧檯坐下,眼见着杨苍跟给他开门的那个女人亲密地说笑了好大一会儿,然后女人走了,走前还顺走了杨苍的车钥匙。 「你吃饭没?」杨苍坐到陈牧成对面,刚开口说一句话,就见陈牧成直盯着他左手无名指看。 杨苍有意思地张开五指,亮给他:「婚戒。」 陈牧成消化这两个字消化了漫长的一刻,他凝噎住,在这时才反应过来刚才那个女人和杨苍的关系,他不知道说什么,更是难以将这两个字和杨苍挂在一起:「你要结婚了?」 「是啊。」杨苍啧一声,回答:「杨乘泯没跟你说啊,下个月吧,也可能下下个月。」 陈牧成是真的很欣慰,眼睛一瞬间就仿佛生出一层湿润的薄雾:「恭喜你啊。」 杨苍没接他这个话,他像在辨认什么一样仔细端详陈牧成,直到终于辨认出来陈牧成穿的衬衫是杨乘泯的后,他话里带一种模模煳煳的笑:「你们俩不把日子提上?」 陈牧成听出来了是在说他和杨乘泯,他觉得奇怪,他们哪有什么日子可言:「什么提上?」 「算了。」杨苍一下咬牙切齿的,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无奈,「当我没说。」 他正视起正事:「你来找我,就是为了恭喜我?」 「不是的。」陈牧成摇头,慢慢的,一个字一个字地倒,「我今天,看见杨乘泯。」 「这里。」他在左胸上摸了一下,「有一道疤。」 「那是怎么来的?他后来遇到什么事了吗?」他浅显,想得简单,「是车祸吗?还是被人误伤的怎么会伤到那里的呢?康復以后有落下什么后遗症吗?」 他就这样沉浸在他所能想到的地方自言自语着,杨苍也就这样沉默无言地看他。 「你早该来找我。」杨苍说。 多早,早到他被骗回来这里的时候吗,这有什么关系呢,陈牧成问:「为什么?」 「因为啊。」杨苍背往后仰,靠在椅子上,他望天花板,分外感慨,「我什么都知道。」 陈牧成也不知道他什么都知道是知道多少,他怎么知道,他怎么什么都知道。这样听起来他和杨乘泯似乎早就和解了,早在多久以前呢,杨苍不再记恨杨乘泯,而杨乘泯也尽数原谅杨苍酿在他身上的过分与错。 陈牧成想像不到,这种平和的和平是通过什么来维持的,又何来化解一说,何来和解一谈。他又无措起来,手脚不知道放在哪的木。 「那你跟我说一说吧。」 「我走以后,他过得怎么样。」 -------------------- 立个g,十一月底我必完结 第63章 说给你听 陈牧成走以后,在和杨乘泯谈一场所有的坏都蜂拥而来最后铸下一个灰败糟糕的,徒留杨乘泯一个人收拾残局的恋爱后。在杨苍的视角,他把自己摘出去,可以说,算陈牧成把杨乘泯害死一回。 在那个杨苍送完陈牧成回去的结尾以后,或许是杨苍和杨乘泯那点相通的血脉,隐隐中,他总觉得杨乘泯的状态应该不太对劲。 第143页 于是杨苍去而復返,淋了一身的雨敲杨乘泯家的门。敲不开,电话没人接,门在里面锁死,敲了十几分钟也敲不开。 杨苍找人来,把门撬了。一推,杨苍还没来得及往屋里看,撬门的人才先尖叫起来,白着脸,哆哆嗦嗦地指着地上,说死人了。 不同于常人面对自杀现场时的惊慌空白,杨苍在那紧急的几秒反应是镇定且迅速的。止血,叫救护车,配合抢救。 划在心脏上的一刀,够长,够险,够深,够狠,杨苍等在抢救室外的那一晚被下了三次病危通知。 第二天中午,太阳出来了,夹着初冬丝丝凉意的阳光匀进医院,抢救室的医生下了手术台腿软得路都走不了,而杨乘泯救回来了。 人从icu转到普通病房的那几天,杨苍在窗外看他,看他手上扎着针,人穿着苍白的病服躺在病床上,没生机,没血色,没人气。 杨苍就想不明白怎么会是这样,走的走,伤的伤,在杨苍看来不过就是死了一个对谁都无关紧要的人,怎么突然的,一块儿圆玉就碎得面目全非不成样子了。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杨苍看着杨乘泯按部就班地,出院、换药、复查、找工作、上班、吃饭、睡觉。这些所谓一个又一个正常的生活流程,被他走得艰难又勉强。整个人犹如在那场事故里丧失掉一部分有生命力的自己,浑浑噩噩,混吃等死,度日如年。 杨苍亲眼见杨乘泯再也拿不起来手术刀,一仰望高楼就发抖,走着走着,就来到二院院前停住脚。 杨苍不知道杨乘泯的这份职业能力所带给杨乘泯的是多大的积极,只知道那后杨乘泯彻底不再向医院靠近了。 他将自己短暂拥有过的那份成熟的职业能力从自己的生命里狠狠摘出去,然后为了吃口饭,为了正常的活着,为了应付接下来的人生,随随便便找一家小诊所,日復一日守在灯色灰扑扑的天花板下,在一到换季天气头疼脑热的人就蜂拥而来挤得人满为患的房间里,安静而缄默的,给人扎针,给人拿药,给人治头疼脑热,做他力所能及还能做的事。 杨苍跟陈牧成说到这里的时候长长地停了一下,像是在陈牧成面前不愿意具体详细地带出来那段细节,只模模煳煳地说:「后来我找到他,问他愿不愿意跟我一块儿做事,什么都从头来。我只是给了他一个机会,真正把他从那个困顿的处境拉出来的其实还是你。」 「我?」 陈牧成捧着手里的杯子,茶的热气在杨苍这些话里徐徐往上升,升到他眼睛里,化成湿湿的酸苦:「可是我什么也没做。」 「你回去问他啊。」杨苍以过来人的口气说:「有误会,总归是要解开。」 这话陈牧成没法接了,哪有什么误会,实打实的是他做错事。他抿了一小口茶,回望地想像只言片语拼凑起来的那一部分杨乘泯,犹如想像一块干涸开裂的荒地和一抹枯败垂蔫的植物。 「那。」陈牧成问:「他为什么要伤害自己」 「你是说那一刀?」那个晚上过去那么久,杨苍现在回忆起来都还觉得吓人。 雨下得粘粘稠稠的,黑夜阴森又寂寥,好像进入恐怖电影,被救护车带着急促穿行一个又一个恍惚的红绿灯。护士告诉杨苍伤是在心口上,杨苍也觉得奇怪。割腕,吞药,自缢,真不想活了,自杀的方式千奇百怪,怎么非是心口上这一刀。 但杨乘泯并不告诉杨苍,他将自己封闭起来,无论是哪个中心点,无论是哪个人,无论是哪份情感,他杜绝和所有人谈与当初那件事故相关的所有。 慢慢,杨苍也就不再当回事地把这道伤忘了,直到后来有个晚上,那时杨乘泯已经找了陈牧成很久,经常不分日夜,颠倒得国外国外两头跑。那天他灰败地回来,一个人坐在天台上喝酒,杨苍找他问什么情况,差点以为他要跳下去。 两个人坐在天台开易拉罐,因为他从不陈铺开和陈牧成那段感情有关的一切,所以杨苍也不自打没趣地追问,沉默地喝到一半,地上全是空易拉罐,他突然望着远处说不知道。 杨苍问他什么不知道,他的脸嵌进那面幽黑的夜,迎着簌簌的风地出声。 「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 「他走了,我觉得心脏疼得厉害。」 「他没走前,我以为是我太痛苦。」 「我以为他走了就好了,他走了我就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地继续过我的生活。」 「但他走了,怎么还是这样。」 杨苍一时无言,醍醐灌顶地意识到什么,定住一样捏着一罐酒,久久才回神。他感到不可思议和难以理解:「你非要用这种方式才能来确认什么?」 「嗯。」 「我不知道还能用什么办法。」杨乘泯说。 矛盾又不矛盾。因为有人死了,抵消什么似的死了,杨苍和杨乘泯自然而然就这样了。又因为陈牧成走了,得不到一点音讯的走了,所以都不用想办法去找补什么拾回什么握手言和什么放下什么,杨乘泯和杨苍自然而然就像是一对真正的兄弟了。 「何必呢?」杨苍为杨乘泯考虑,杨乘泯因为陈牧成受罪,一刀伤和次次无功而返的挫败,他真心实意地觉得杨乘泯纯属是自己折腾自己。一段不过是陈牧成单方面纠缠的恋爱,何必呢。甚至因为种种原因,他不认为,杨乘泯真的在那段恋爱里对陈牧成生出什么感情。 第144页 人走了,就走了,人走了,就什么都结束了,既然都走了,换个人去执着也都一样。 「你打算一直这样下去?」 杨乘泯的回答完全不符合问题逻辑:「这重要吗?」 「行。」杨苍继续问:「还要继续找?」 「再找一找吧。」 他说他还有些地方没去,杨苍不知道那是多少没有目的的地方,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在以一个怎么样的方式来不停地找陈牧成。 一段时间后杨苍出差,国外一个繁华城市的街头,杨苍偶然撞上找陈牧成的杨乘泯,没有风度形象,没有生人勿近,风尘僕僕的来,操着一口流利清朗的英语,在异国他乡,礼貌地拦下一个又一个路人,礼貌地给分发一张又一张不太像陈牧成的画像询问。 「您好,您认识这个男孩儿吗?」 「您好,您见过这个男孩儿吗?」 为什么是不太像陈牧成,因为陈牧成什么也没有给杨乘泯留下,甚至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连合照也没有拍过一张。杨乘泯只能凭着记忆里他的样子,找专门画人像的人画出来。以此最笨拙最简单的方法,来不知疲倦地大海捞针。 是的,毫不夸张,陈牧成走了多久,杨乘泯就这样找了他多久。 「你回去找一找。」杨苍的话兀然止下,「一个保险柜,里面有一些你的东西。」 「还有一些,我不想说了。」他开门,送客,「回去问,该是他自己告诉你。」 天依旧是暖的,甚至热起来,太阳柔柔绵绵地浮在头顶,陈牧成脱掉衬衫,搭在胳膊上,一边走,一边想,他应该在这座城市找个工作了。 路边高楼大厦林立,五花八门的店铺陈列,若是找工作,因为不健全的听力,陈牧成在这上面难免要有困难。 于是有管理制度的集团不考虑,要求技术技能的专业岗位不考虑,对残疾群体有歧视的不考虑。最后陈牧成择来择去,在一家宠物店外面看了很久,又在一家面包店买了一袋不同口味的麻薯。 到家,因为杨乘泯家的门换成了密码锁,不再是需要用钥匙才能开,而杨乘泯又没有告诉陈牧成密码,陈牧成拎着自己买的麻薯,在门口和那几个数字无声相视了好久。 最终,他抬起手,用试探来肯定什么,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分别按下他的生日。 门开了。 中午没吃饭,陈牧成先是坐在客厅吃了两个抹茶味的麻薯,喝了一杯水,才开始找杨苍嘴里的那个保险箱。 他像是做心理准备一样,从最不可能的地方开始找。厨房,浴室,客厅,阳台,他的房间,就这样来来回回,过去半个小时,他像终于做足了心理准备,迈进杨乘泯那间房间。 一间房不太大,抛去陈牧成看过的衣柜,还能藏东西的地方,就只剩墙角的书柜了。 陈牧成跪在地上,搁了几秒,打开最下面的柜门。 是在这里,一个黑灰色的小型保险箱。 有指纹,陈牧成选择输密码。这次不用再试探了,陈牧成直接输他的生日。 门开了,慢慢弹开,一片深色的阴影中,一把钥匙,一块儿手錶,还有一沓陈牧成从没有见过的,杨苍嘴里他的画像。 他们都落了不少灰,尤其钥匙和手錶,厚厚一层,像放进去就没有离开过的久远。 少了一个,那副手镯。 陈牧成安静把箱子关上了,什么也没动。 晚上陈牧成来做饭,很简单的做了一个三菜一汤,杨乘泯今天回来的也很早,陈牧成刚做好,杨乘泯就回来了。 他脱了外套,站在厨房外看陈牧成往盘子里装点,很自然地上前,揭开他系在腰后围裙的结。 两个人坐在餐桌前平静地吃饭,陈牧成酝酿了一下,开口说:「我想找一份工作。」 杨乘泯把筷子放下了,不问为什么,而是说:「我给你那张卡里有八十万,不够花?」 谁是要说这个了,陈牧成认为杨乘泯很是无厘头,他自顾自地说自己的话:「你说我是去宠物店还是面包店?」 杨乘泯的眉头皱起来了:「不能不去?非要挣那点钱?」 陈牧成也很执拗:「不一样的。」 「有什么不一样,我的不就是你的?」 也不知道是这突如其来的宣示权触动,还是陈牧成嘴上功夫赢不过他。他哑了一下,如同吞下了这口气似的闷头吃饭,嘴里没什么味道地嚼着小白菜。 就这样突然冷下来的吃完这一顿饭,杨乘泯收拾完,开了一下陈牧成买回来的那带麻薯。没吃,站在那里没什么表情地看了几眼,最后跟陈牧成说:「面包店吧。」 「真的吗?」陈牧成的视线从电视里抽出去,他还是更倾向前者多一点,「今天我在宠物店看到一只白色的猫。」 可爱两个字没得到机会说出来,杨乘泯打断他:「不行,有味道。」 陈牧成觉得面包店也有味道,但他最后也只是不作挣扎地说了一个:「好吧。」 最后洗完澡要睡觉了,陈牧成犹豫了一下,还是给杨乘泯腾出了一半位置。然后是大概过去两个小时将近十二点的时候,杨乘泯忙完工作上的事,带着一点从浴室出来的水汽,在陈牧成旁边躺下了。 他以为陈牧成睡着了,动作很轻地靠过来,但下一秒,陈牧成就从里面那面转过来身,一只手从杨乘泯的短袖下摆缓慢地探进去。 第145页 温度太冰,杨乘泯有点适应不了,尤其是察觉那只手的行走趋势是向左上走明显要停在他的胸前时,他隔着短袖一下擒住陈牧成的手:「你干什么?」 「我摸一下。」陈牧成说。 「换个地方。」 陈牧成不动,就保持着这样和他僵持着,直到杨乘泯从衣服里把他的手拿出来。 陈牧成摸着自己被攥住的那节手腕,话锋一转,突然一字一字,咬音缓慢地问:「你是不是,有点太偏激了?」 「你问我有没有想过要是我没有救回来怎么办,那你有想过你自己」 不管是以前还是后来,陈牧成其实是从没有想过在杨乘泯这里得到一份他应有的感情回馈的。爱或不爱,有感情或没有感情,浅薄或深厚,陈牧成都不在意。 所以当某一天他像天光乍破云一样撕开一个口子,看到一些他从来没有预想过的壮观甚至震撼的东西,陈牧成想表达的语言无法顺利的组织出来了。 于是剩下的他再也不说,不问。点到为止,这就够了。既然杨乘泯不是无动于衷的,既然陈牧成让他看到过那么多的所有,那他也该让他看一看他意识不到的和不愿意露出来的了。 陈牧成打开夜灯,静静地等着杨乘泯开口。 他明显话里有话,不要维持平和现状的玻璃罩,不要风平浪静湖面的假象,不管不顾不留一点退路的强行打破所有撕开所有。于是杨乘泯也问他:「你想听什么?」 「什么都听。」 「好。」杨乘泯说:「从你走的那天开始吧。」 -------------------- 我作证,猫猫没有味道,猫猫是香香的!! 第64章 不要对不起和原谅 如果非要用记忆的长远与深刻来定义什么,杨乘泯永远都记得陈牧成离开那天是个阴冷的雨天。 那天杨乘泯突然就像怎么都醒不过来,突然就像怎么都思考不了。那天突然就降温了,不给人一点反应地降温。 杨乘泯只盖了一条很薄的毛毯,躺在床上,上面还有陈牧成的味道。整个人陷在这种味道里,像陷进一种僵硬麻木的肢体状态,动不了,也说不出话。 于是他清楚听到陈牧成这个房间看一遍那个房间走几步的脚步,这件东西装进去那件东西拿出来的动静,以及最后,他站在杨乘泯门前,声音无助,甚至仔细去听,还有几分嘶哑细碎的哭腔。 他说,他的爸爸要送他出国了,他该去读书了。 他说,他告诉他他去哪里读书,他以后能来看一看他吗。 他还说,他不会换手机号的,只要他给他打电话,他就会回来的。 他最后说,一定要给他打啊,他不给他打,他是不敢想他的。 杨乘泯其实一直不明白这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杨乘泯也一直不是很害怕,因为陈牧成手里有杨乘泯给他的钥匙,有杨乘泯带给他的定位手錶,杨乘泯一直不是很害怕和陈牧成从一个国家到另一个国家分开的那点距离。 直到后来某一个夜深人静的晚上,杨乘泯在家里一个不起眼的柜子里看到那把钥匙,那块儿手錶,原封不动地,安静落了一层薄薄的灰。 杨乘泯感受到那种窒息的感觉应该是他的心跳停了两秒,他屏着气拨出那几个数字,听到那个号码的所持人不再是陈牧成,杨乘泯的手突然就在半空中滑下去。 他意识到,他和他分开了。 杨乘泯不是没做过努力的,但那太晚了,杨乘泯真真正正彻彻底底挖开表面让他分不清让他搞不懂的东西明白他那份感情究竟是什么时陈牧成已经走了,已经走得很久很远了。 在那之前,杨乘泯经歷了一场类似于人车祸过后漫长且艰难的復健。 他需要先让自己站起来,从封闭自己不愿意走出房间的蜷手蜷脚。然后需要让自己走起来。要吃饭,要睡觉,要喝水,要说话,要汲取任何一种能正常行走在世界上的能量。最后需要跑出去,快速且迅速的,从一个崩塌的世界里跑出去。 当然,这其中最难的一步就是站起来的那一步。人站起来,要先有希望,先看到希望,最后要心里有希望。 其实过去这么多年,杨乘泯已经无法用具体的语言来细化那时那段日子了,非要说,他只能感觉,阳光是有形状的,阳光不是圆或者不圆的,阳光也不是钝的,而是尖锐的,是会让杨乘泯闭上眼睛紧皱眉头的。 那时杨乘泯刚因为心脏上那一刀从icu抢救回来,不见天日地呆在那间不大不小的房间,唿吸像吸进肺里一层厚厚的灰。后来二院放出招聘的通知,杨乘泯尝试站上手术台,尝试拿起手术刀,尝试做一些脱敏和暴露疗法。 但全都一一失败了,杨乘泯的职业阴影不满足二院要招聘的条件,杨乘泯再靠近高楼高空也还是会发抖,眼前煳上一层血。 杨乘泯什么都看不到头,觉得世上再也没什么盼头,只想随便地活吧。随便找一份工作,随便地吃饭,随便地睡觉,随便地当一个普通人。 说到这里的时候,陈牧成很轻微地动了一下,杨乘泯借着夜灯光去看,眼尾红红的。 他说:「对不起啊。」 杨乘泯用指腹盖在那抹红上,因为人各有错,人各需要认领自己该认领的罪,他没有资格和立场替陈牧成原谅一切。所以不管是对不起他再也没办法当医生,还是对不起当年那样草率轻践掉一条命,他都问不出来对不起什么呢这种话。 第146页 「我只是找你比较苦。」杨乘泯说。 「我后来去了很多地方,你把号码换掉后,很多国家我都找过,没有找到你。」 「你问我找你是想干什么,其实我也说不清。我总觉得,我们不该就这样。」 与其永远在一起,然后相互折磨,倒不如把一切恩怨都铺开,把一切纠葛都解开。剩下缠在一起的,就让它缠在一起。即使对不起和原谅我大过天,也好过你是你,我是我。 在陈牧成回来后,亲眼看到他划那抱死的一刀时,杨乘泯是这样觉得的。 「你说走就走了,没有给我留下一点处理一切的时间,其实我只要一点时间就好。」 记忆能记住味道,气味,情绪,那种燃烧的木质灰烬和鲜血腥蔓的浓烈痛苦持续贯穿了杨乘泯很长时间。但它最深刻的出现其实并不是在那场火中,而是在陈牧成走后的当天晚上,杨乘泯无力地打开门,无力地走出房间,四面都是安静的黑,杨乘泯看着看着,忽然就感觉心脏好疼。 他走了,他不在了,他身边空空的,不再有人了,杨乘泯再一次復刻感受这种疼痛,终于有足够的时间和空间来思考,只觉得,好疼好疼,像一把刀子刺进去把一整颗心剜出来。 杨乘泯从未见证或投入过人与人之间太多的情感色彩,对这种痛苦的构成和组成更是空白,他想,人七情六慾的投射对肉体的牵扯真能有这么大吗?原来人真的有十指连心痛的休戚相关。为什么痛苦会是一种如此悲伤的具象化传递。 其实那天那个夜晚月亮圆得有些不合时宜,在已经分开的一对恋人面前被雨洗出诡谲的白,把地上那把陈牧成拿来自残的刀照得极锋利。 杨乘泯弯腰俯身,把它捡起来,擦干净,借着光,朝心上扎进去。 他想,一把刀子真的剜进去,是这种疼吗?一把刀子真的剜进去,能分散掉这种疼吗? 心上的伤治癒需要三个月。这是杨乘泯在icu抢救过来时,认识他的心理医生告诉他的。而杨乘泯的问题是,真的三个月就可以痊癒吗?那明明是心上的伤痛,真的有三个月这么简单吗?既然如此简单,为什么他想起一个离开他的人时心疼得好像碎成一片。 其实回忆起来,杨乘泯也有些不知道自己那段时间在做什么,日子掉进灰色玻璃瓶,轻轻一磕就碎成稀巴烂。杨乘泯走进死胡同,日復一日颓废,混吃等死,浑浑噩噩,活像被抽走半条命,变得不人不鬼。 杨乘泯由此,困在站起来的那第一步。 杨乘泯是感谢杨苍的,若非是杨苍把他拉出来,杨乘泯大概也不会来做这后来的全部。 「可是杨苍说。」陈牧成想了一下杨苍的话,他纠正,「他只是给了你一个机会,是我把你拉出来的。」 「嗯。」杨乘泯没有犹豫地回答:「是你。」 「杨苍找到我,让我跟他做事。我拒绝了,他。」讲到这里,杨乘泯停了一下,「他跟我说,陈明宏。你的爸爸,还有一个孩子。」 「你走以后,他把他接到身边来培养。」 「他跟我说,陈明宏,似乎不要你了。」 当时的情况并不完全是这样的,至少并不是完全像杨乘泯说的这么一笔带过,但杨乘泯是何等聪明,短短几句话,就猜到陈牧成今后所要面对的困境,以及他必须要给他拼出一份足够的底气。 他不想让他在别人的眼色下讨生活,他不想他被一个突然闯出来的私生子压一头,他更不想他前半生过惯随性富足的生活后半生再去习惯被压榨的清苦。 杨乘泯突然就站起来了,连试图走两步都没有的就开始跑。后来杨乘泯也想过,在漫无目的的各个国家盲目的轮转中。他想,只是读书而已,他当初明明有千百种把他留下来的办法,偏偏他离开他,是在杨乘泯最没有能力来留下他的时候。 裹挟着泪,鲜血,疼痛的成分,真的是单纯的恨吗很难说杨乘泯可以就这样定义对陈牧成的感情是什么。 人要想什么明白,至少要先失去什么,要无能为力地失去什么。而失去像双手用力地捧起一把清水,它在手中缓缓流逝,你清楚看到它的脱离。 杨乘泯一把清水捧得太久了,久到杨乘泯在它流逝的过程中后知后觉理解所有不尽人意,明白他的妈妈和他是可以并不亏欠的独自,知道原来爱和恨撕裂又相生,爱就是有如此复杂又对立的痛。 「还想让我说以前吗我其实不怪你,只是我们有各自都要偿还的东西。」 「我们还能在一起吗?」陈牧成的声音很轻。 杨乘泯捏他的手指:「我从来没觉得我们分开过。」 陈牧成摇头:「可你说你恨我。」 「恨你就是分开吗?」杨乘泯温和地摸摸他的眼睛,「你说你爱我,可你还是走了,我说我恨你,从你走后我就开始找你。」 「我没想要一个平等,也不期望你还对我有从前那样的坚执,但你回来了,不要对不起和原谅好吗?」 第65章 无能为力的怕 决定在一个城市立足,首先要有一份工作。综合杨乘泯的意见,陈牧成最后还是去了面包店。 早上的时候,因为起晚了,没有时间来做两份早饭,陈牧成只是加热了一下之前在面包店带回来的面包。 他站在微波炉前,对着里面旋转的光源发呆,问从房间出来的杨乘泯:「要是我去面包店的话,你觉得我能做出这么好吃的面包吗?」 第147页 「或者我去宠物店的话,我能养一只小动物吗?」 杨乘泯停靠在他身旁,只以为他还是想去宠物店,又或者说他想养。 「猫?」他问:「狗?」 其实杨乘泯并不喜欢生活被什么额外的东西所占据,如果陈牧成想,杨乘泯也完全不介意多付出一份精力。他耐心等陈牧成回答,然而陈牧成只是摇了摇头:「我只是在想,我能不能做好这些事,我从没有做过这些,我、」 他说这话时有一种紧张感,像是长久困在笼子里的人因为要被释放而不敢踏步,让杨乘泯想起一种对即将到来的与外界的接触感到不安、害怕、和胆怯的社交恐惧。 杨乘泯在他面前坐下,握住他的手:「你害怕吗?」 「怕人?怕靠近?怕来往交际?」 陈牧成不说话,涣散看着杨乘泯的眼神告诉他答案就是这样。 为什么会这些,杨乘泯不再问了,握着他手的力度是想要把他拥进怀里的肯定:「没关系,去吧。」 于是陈牧成就这样出门了,和面包店老闆谈好一切后很快地就开始工作。 因为店面不大人流量不多,岗位分工也并没有那么精细,除了烘培师就是老闆,而陈牧成作为店员,除了店内清洁和服务顾客,还有一份职责就是制作面包。陈牧成先从最基础的揉面搅面开始,一天下来,不停地揉面搅面,到最后杨乘泯来接他下班,陈牧成的手臂几乎有点脱节了。 「我有点累。」上了车,他这样说,但还是不忘在缓了好大一会儿坐正,扭头问杨乘泯:「我们吃什么?」 然后陈牧成就听见杨乘泯很轻地笑了一声,听起来很开怀很真心。到车拐过一个路口,稳稳驶进小区,停在楼下。 「你有没有闻到?」杨乘泯说:「酵母的味道。」 陈牧成很快就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又有点没有反应地纠正:「不是酵母,是我。」 他甩了甩酸胀的胳膊,终于一股脑吐出倾诉欲,有点小抱怨的,跟杨乘泯从头道来:「今天没有很多来买面包的人,我在烘焙室揉了很长时间的面。」 「今天下午的时候店里跑进来一只猫,我偷偷餵了它一点面包。」 「猫能吃面包吗,我也不知道,那只猫是黑色的,我还没有见过黑色的猫。」 一路走过来,到家后,杨乘泯换鞋时,他似乎是意识到他的话说的太多了,也可能是一直等不到杨乘泯的回应,他噤下声,站立变成变得手脚不知道安放在哪里的侷促。 「可以。」杨乘泯蹲下身,解开他的鞋带换鞋,「可以吃面包。」 「但我给你买些猫条,下次可以餵这个。」 杨乘泯边说,边张开手,在陈牧成脚踝的裤腿边缘比划了一下。他穿的是杨乘泯的裤子,上衣也是随便套杨乘泯的外套。他的骨架要比杨乘泯更窄小一些,杨乘泯记得,以前他穿他的衣服,是小孩儿套进一具大人身体里。 杨乘泯收了手,又看了一眼如今他穿他的衣服穿起来很端很正很合适的味道,往回走。 「我是不是问过你,你这些年,有没有谈过恋爱。」 「我没有跟你说过。你长大了,和跟我在一起那时候不一样,一些没长开的地方长开,喜欢你的人只会更多。」 陈牧成一下子就听出来他话里的意思,他有些着急地问:「你看到了吗?」 「嗯。」杨乘泯说。 陈牧成就知道是这样,快到下班的时候进来几个男生,陈牧成就擦干净手繫着围巾出去接待,碰巧那时候杨乘泯的车就停在外面,陈牧成也不知道现在的人胆子怎么这么大,随随便便就敢以一种公开性向的方式来坦率跟陈牧成说想交朋友。 「不是的。」陈牧成想了一下,当时无从拒绝,现下也不知道要怎么解释,只好把手机给杨乘泯,让杨乘泯处置。 变化这东西只有在别人眼里才是最翻天覆地的,对当事人而言,不过是日日夜夜都在经歷的最平常的一部分。陈牧成也想听听,听听在杨乘泯眼里,他的变化在哪里。 吃完饭,他抱着衣服去洗澡前,想起来,回身,问杨乘泯:「是哪些地方?」 杨乘泯走过来的步子顿了一步,陈牧成感受到一束视线在他身上上上下下游走。 「嗯。腿,肩膀,腰。」 然后他就不再说了,气氛突然陷进一种诡异的暧昧,他们已经再次在一起了,又变成最亲密无间的恋人,陈牧成的确应该允许这种暧昧的存在。 陈牧成收了收胳膊上的睡衣,他咬咬牙,努力地张开一点手臂,跟杨乘泯说:「我抱抱你,好吗」 他感受到一具带着淡香气的温暖身体在转瞬间迎过来,是一个,很紧密,胳膊收得很紧的拥抱,然后将陈牧成裹住,两具身体搂着贴在一起。 他抱得有些用力了,还有些不知满足的贪婪,头埋过来,唿吸热烘烘地打在颈侧。 久别重逢的恋人该以何种亲密来亲密,越是温柔细腻地亲昵,陈牧成越是力不能支。他有种昏天黑地的眩晕,一股生理上的反胃从喉咙里涌出来。他又想起他吃过的那块儿发霉蛋糕,又酸又苦又馊又噁心的味道。 他推开了杨乘泯,身后是墙,他费力抽出一条胳膊,想要一点能支撑的缓冲,再来跟杨乘泯解释和说对不起。可杨乘泯看到他被他逼在浴室前这么一面有限的墙面前,眼睛生出恐慌,针对性的,因为他对他的触碰而格外害怕的恐慌。 第148页 杨乘泯又想起之前那个被杨乘泯收手的吻,和此刻一样,在他某一种过于亲密的肢体接触下,他开始发抖,哆嗦,恍惚,甚至干呕。 杨乘泯终于忍不住开口问:「你怕我?」 睡衣还是从胳膊上滑下去,陈牧成慌忙去捡,他在杨乘泯面前蹲下来,慌张地回答,极力摇头道:「不是的,不是的。」 「好。」杨乘泯的眼神冷下来,「不是要抱我吗?」 他后退两步:「来抱。」 陈牧成仰起头,看杨乘泯没有表情地看他,他存心要知道些什么,他存在知道他在瞒他什么。陈牧成扶着墙用力起身,不愿让他们困在如此困境。 「对不起,你想做什么?做什么我都可以的。」 明明是用力,站起来的时候,更多的却是双腿往前无力地一栽,是一具身体很明显地无法抽离刚才那个拥抱,不是留恋,是恐惧。 可为什么。不过是牵手接吻拥更深的怀抱,这些两个相爱的人之间最普通寻常的肢体接触,到底在怕什么,到底为什么会怕。 杨乘泯在陈牧成面前蹲下来,声音带着极大的小心:「是因为我弄坏了你的耳朵吗?」 是吗,因为是他把他按到水里面,因为是他更直接让他直面有所恐惧,因为是他将他贯穿前半生的阴影更加灰暗地贯穿那么久,所以他也被迫将恐惧连坐。他碰他,他便又掉进那缸水里,害怕他,像害怕被水包裹。 所以那抹恐惧无限地延申到他身上,于是他每一个拥抱每一个吻,于他而言都是水留下的痕迹。 是这样吗。因为是他,所以才这样来惩罚他是吗。 杨乘泯从未忘记当年他所失控的事,也从来没有打算将它轻描淡写化,可杨乘泯也没有想过,当它被正式出来,当他想要拎出来妥善处理,他会变成这样的歇斯底里。 被破坏掉听觉,健全的人生少掉一种欢声笑语的颜色,杨乘泯做梦梦到过陈牧成哭着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捂着耳朵,像天生就又聋又哑,张嘴说话没有声音,只是眼睛安静地掉泪。 也梦见过他坠在海底深处,海底是封闭的,没有光没有温度,周身的水是蓝黑色的,又冰又冷又静,他闭着眼睛,就湿淋淋地留在那里。 这对杨乘泯来说是噩梦,却是陈牧成的经歷,杨乘泯以为他会恨他,以为他会不爱他,甚至以为他会释怀一切地忘记他,可从来没有预料过,会是害怕他。 原来,恨不是最无能为力的,不爱也不是,害怕才是,令人胆战心惊地走在悬崖边,双腿打颤地去爱一个人。 杨乘泯失态地跪下来捂陈牧成的耳朵:「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会弄坏你的耳朵,我不知道会让你没办法听到,对不起,对不起。」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陈牧成摸到自己一后背的冷汗,他又一次推开杨乘泯,开始掐自己的手,不停摇头,「可以抱,可以亲,可以做,什么都可以。」 为什么,为什么会是这样,为什么会怕他啊。杨乘泯绝望地闭上眼睛,他还能做什么,他做什么能让他不怕他,他做什么可以让他们不再是这样,同等价值同等代价的可以吗,让他也伤害他一次可以吗。 「来。」杨乘泯在桌子上抽出一把水果刀,「不是怕我吗?那你应该也恨我吧,恨我把你害你这样,人不人鬼不鬼,没办法做个正常人。 「想解恨吗想痛快一点吗?想看我痛苦吗来,把我的眼睛挖下来,把我的心脏挖下来,把我的血放干,把我的神经切断,只要能让你不怕我。」 刀被塞进陈牧成手里,杨乘泯握住刀柄。 「来,你想做什么都行。」 第66章 错误的路 杨乘泯给陈牧成打了一支镇定。他很快温顺下来,身体面对杨乘泯的躯体化症状被软化,掐在指腹的指尖也慢慢松开,身子无力地倒在床上。在杨乘泯看他的时候,一滴泪从眼角滑出来。 他闭上眼睛,在梦里道歉,说好多个对不起,不知道对不起谁,不知道对不起什么。杨乘泯蹲在床边擦掉他的泪,想起他曾看过的那个视频。 其实找到陈牧成是一个意外。这世界哪有那么多尽力而为就一定能办成的事,多时是老天看你奔波无果可怜,便甩甩手往你的不得衷中丢一点施捨。幸运的话,也许是一张照片,也许是一句话,也许是一个机会,你曾经不得已丢掉的人轻而易举就会通过无数个媒介安然无恙回到你身边。 不幸运的话,结局不会变,但过程扭曲,他会经过曲折百态,变成一个碎掉又粘回去的瓶子。外表是光滑的,内里一道道全是被粘回去时暴力的痕迹。 杨乘泯坐在床边,屋内是暗的,屏幕的光只打亮他的脸。他捧着手机,一遍一遍看那个找到陈牧成的媒介。 杨乘泯没有正视过,现在的陈牧成是被打碎又粘回去的。也许他可能发现过一些端倪,但他全部不太急切地略过了。 现在他终于后知后觉来急切重视这些端倪,很明显,在他不在他身边的这些年,他过得不是简单一个好或不好就能概括的。 洛山的社会治理在某段时间进入一个全新阶段,公安抓了一大批搞诈骗和放高利贷的,杨乘泯在杨苍的关系网中得到一份视频。 一个视频,串联起杨乘泯和陈牧成多年剪断连不起来的线。一个视频,杨乘泯终于能有一串脚印寻踪觅迹找到陈牧成。 第149页 不长,那是一段一分二十秒的暴力催债。 事后杨乘泯找到对方替陈牧成还钱,却被告知那份三十万的借款又早已被当事人尽数还完。 所以是为什么,要在当时借那三十万。这些年过得,为什么会穷困到这个地步。 天不知不觉地就亮起来,清晨的冷气和阳光绕过窗帘投射进,陈牧成不知在何时蜷起身子,仿佛缩回婴幼儿时期。 镇定剂的药效要过了,杨乘泯收起药箱,只是做好早饭,在离开前给陈牧成掖了掖被子。 位于省会市中心的医学院热闹喧杂,但所处郊区的研究生校区更多还是清幽寂静,杨乘泯对他的大学熟悉。横跨两个市,一路开车过来,几经打听,下午两点,杨乘泯踏进校门,停在一间正在自习的教室门外。 杨乘泯已经不太能记得那时那个在车站,仅仅和他有过一面之缘的女生了。为什么会在时隔这么久后,再次想到陈牧成这个曾经的同学并精准回忆起对方现在该在哪里然后特意为此来到这里,这其实是杨乘泯找到陈牧成后就该做的第一件事。 杨乘泯总认为在他和陈牧成有些事其实不需要每个死角都那么苛求地妥善到位,比如杨乘泯到底对陈牧成所致的一切该是什么立场,比如杨乘泯该如何理解他的妈妈和这个世界上每个妈妈,又比如陈明宏是在何时多出一个家。 杨乘泯认为既然他们已经要开始过往后新的生活了,那么这些都是没必要在他和陈牧成之间一个个非要钻牛角尖地摆出来的。 以至于至今拖了这么久,在杨乘泯完全认为它们已经不重要的时候,它们突然掷出一锤,当头一棒地告诉杨乘泯,这些是没办法像不要的东西一样扔进角落蒙上灰沉后就能插一把不再打开的锁。 整间教室学生不多,随之望过来的时候,杨乘泯看到当年那个在车站,看见陈牧成就挥手,从一个市来另一个市找陈牧成的女生。 她坐在最后排的位置,桌上是书,她大概刚从临床上下来,杨乘泯看到她的脸上有几道浅红的印子,是医学者长时间处在高压状态下的防护痕迹。 杨乘泯无法准确回想起当年那张略有些青涩的脸然后去对比这个人的变化,在这个记忆是0的基础上,他觉得她和那时并不一样。 后来陈牧成曾告诉杨乘泯,她是来找他借钱的,借钱要读书,而陈牧成给了她十万。 这本不是杨乘泯该在意的,可偏偏,在最开始陈牧成回来的那几天,杨乘泯因为那份三十万的借款查过陈牧成手里所有的经济来往,其中有一张银行卡,是陈牧成曾经给她的那十万。 这些年,在杨乘泯和他分开的这些年,陆陆续续,每个月都会汇几笔款,不管大额或小额,从不间断。 杨乘泯缺失他的太多了,几乎是翻天覆地的分离,为什么要给那张早已赠手他人的卡打钱。这张卡还是她在使用吗你和她之间有什么。这是借款还是还款。你欠她的吗,你欠她什么。杨乘泯一无所知,没有任何头绪。 杨乘泯必须要把那把过去的锁打开并且擦干净,陈牧成不愿意展给他看,他不能一直是未知的。钱,为什么是钱,杨乘泯要将他缺失他的那些年找回来的,这是杨乘泯欠他的一个完整。 「你好。」杨乘泯对余千思说:「我是杨乘泯。」 余千思从教室退出来,没太多温度,不说她记得杨乘泯,不提杨乘泯是谁,而是问:「你来这里找我,有什么事?」 这样一句断然的话,似乎什么都知道的早就料过今天这一天,杨乘泯翻出银行流水,同样很直接地开门见山;「这是你吗?当年他给了你十万。他的这张卡,一直是你在使用,对吗」 「我想了解一下,这些年,你们一直有经济来往,那这些年,你一直和他在一起吗?」 和洛山相隔三个市的这座省会城市今天的温度不太高,学生在上课铃响前终于全部进入教室,走廊在这时变得很安静。长长一条,尽头和尽头,只有杨乘泯和余千思两个人。 杨乘泯逆在一片阴天的阴影里,看到面前的女生似乎是皱了下眉,然后消磨在寂静中好大一会儿,她问杨乘泯,边走边带路:「你想知道什么?」 杨乘泯跟着她离开教室,最后停在校内一家很适合谈话的咖啡厅,随便点份单,开始什么地坐下。 杨乘泯重复:「这些年,你一直和他在一起,是吗?」 余千思的嘴型像不,说出来的话却是:「你怎么会想到是我?」 这张卡还是她在使用吗会不会像最初一样因为某种交情和不得已再次被转手他人。这种盲目的判断和猜测像在鼓里撞来撞去,杨乘泯无法一步到位地解释出来他不来这里找她也会去别的地方找别的和陈牧成有连结关系的人,他回答:「我不确定,但没关系。」 余千思沉默了一下,她说:「其实我并没有一直和他在一起,他很早就从国外回来了。但我们确实有很短一段时间,又非常长久的交集,我确实知道他一些事。」 「你想知道什么?」她又将话绕回来,「你来这里找我,是想知道他什么?」 「全部。」杨乘泯说:「什么都知道。」 咖啡上来,余千思没有喝,手指思考着摸上杯柄。 她的眼睛抬起来,看向杨乘泯:「那有点太长了,我不知道要从哪里开始给你讲起,既然你来找我了,那就从我后来第一次遇到他的时候吧。」 第150页 「高考结束第二年,因为他那笔十万块的帮助,我復读成功,顺利考上我想读的大学的那一年,我爸出了一场车祸。临床判断结果为植物人,司机是一个有钱有势的生意人,酒驾,事后逃逸,对,就是事后。事发第一时间没有逃逸,在了解到受害人的关系网以后,那笔要支付的治疗费用突然没有理由地收了回去。」 「我们家去闹事,但对方很圆滑,上至路段的目击证人,下至事发现场的监控,官僚上层层传递,各方面都打点得很好,没有给我们家这种普通人留下一点有利的条件,差不多算是从那场车祸中全身而退。」 「我因为这件事没办法再读书了,为了分担那笔治疗费带给我家的压力,我只能选择休学去打工。当时我工作的那家店是一家快餐店,我在里面当服务员,负责前厅的工作,我很少与后厨那边过多打交道,所以我一直不知道他也在那家店里。后来有一天,因为人手不够,他被从后厨调到前厅来帮忙。」 「我永远记得那个画面,他穿一件很旧的短袖,明明是黑色的,却白得发灰。背很驼,腰像被打断一样弓着。因为很热,头髮一缕一缕黏在额头上,黑色的汗又湿又亮,从眼睛上滴到脖子里,不看人埋头从过道走过来的时候,我还以为是一个刚从污水管道里出来的维修工人。」 「他很惊讶,不知道按照他预想的轨迹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我也很惊讶,他应该出国了,应该在国外过得还不错。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在那里遇到他,他和我以前认识的样子一点也不一样了,贫穷又困苦,我什么时候见过他这副模样,我以前认识的他,总是张扬又有点跋扈的。」 「他的耳朵坏了,耳朵上带着助听器,离开助听器就一点声音也听不到。他没有告诉过我是为什么,他只跟我说一开始他的耳朵还能听到一点声音,后来他去了国外,在一所医院里呆了半年,那所医院和他以往认知的所有医院都不一样,他说他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他被送到这里明明是来看耳朵,但那里的医生却会拿电击棒电他,把他绑在电击床上,身上贴满电极,伏特开到最大。又或者是关禁闭,逼他催吐,吃精神类药物。」 「你大概也很清楚,人在处于长时间的高压状态下难免会绷紧自己,那段时间他总是睡不好,他跟我说他没办法睡觉,一闭上眼睛就感觉被钉在十字架上一样,他不敢给你打电话,他又只能给你打电话。但那所医院网络是被切断的,他的这些小动作被监测到,那些的医生的手段开始更加变本加厉,不知道从哪里得到的你的照片,单纯的虐待变成有目的的惩治。」 「后来他的耳朵就一点也听不到了,那些医生明知道他耳朵有问题还要淹他,往他耳朵里灌水,那半年他在那所医院里,那些医生虐待他像虐待路边一脚就能踢死的流浪动物。」 「其实到这里我感觉你大概也猜到了,他被送到国外根本不是去看耳朵,而是治同性恋,针对性的,对你。」 余千思一口气说这里,因为按捺不住压抑的情绪,她沉默着,长长地唿了口气。 「后来那所医院被人举报,停职查封期间他想办法逃了出来。他一直不相信他那么好的爸爸会这样对他,不相信因为他是同性恋他就这样对他,所以他回去了,狼狈地回来向他的爸爸讨要一个说法。」 「我不知道你了解过他爸妈感情上面的事吗我不知道他有没有跟你说过他从来都相信他的爸爸是一个好男人,没有出轨也不会出轨。」 「他回来了,没有讨到那个说法,反而是在自己的家里,亲眼目睹了他爸爸的出轨。那个女人很年轻,保养的很好,那个私生子和他差不多大,二十岁出头。他完全想不通,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为什么藏得这么好,为什么那么多年他妈妈那样殚精竭虑地抓都抓不到,他发现他一点也不了解他的爸爸了。他走了,再也没有想过要什么答案。」 「他开始自己一个人生活,留在江州,没有去别的城市,直到我们在兼职的快餐店遇到,你相信吗,撞我爸的人是他的爸爸。」 「是不是很难以置信,我也是,我无法接受这样的巧合。我其实是有点恨他的,但他在我爸的病床前跪下来,磕头求我妈让我继续读书,他说他会替我爸爸给出这笔治疗费,他说他会供我把书读完。」 「后来他给我的那张卡我陆陆续续收到不少钱,也就是你查到的这张,都是对于当时的我们很难承担的数额,我问他是从哪来的,他什么也不告诉我,总之是靠着他,我爸捡回一条命,我也继续读上了书。」 「我知道的其实就这些,既然你来问我了,我还知道他和你在一起过。你想听真话吗我认为他现在落得的所有下场都是拜你所赐。在国外的那半年是他的噩梦,如果不是你,他也不会被送去那所医院。如果不是你,他一辈子也不会对他的爸爸失望。」 「你保护不好他,为什么要跟他走那段路?」 第67章 尘封的爱 陈牧成下班回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从楼下看,家里没开灯,等到上了楼进了屋才发现,杨乘泯其实是在的。 陈牧成把买的苹果放在桌子上,轻轻地走过去,站在杨乘泯身后。因为不知道要对昨天晚上的事说什么,反而是无言了一会儿,才问:「你吃饭了吗?什么时候回来的?我早上起来就没有看到你。」 第151页 「我去找她了。」 因为是背着光,双手还捂在脸上遮住眼睛,杨乘泯抬头过来看他的时候,陈牧成才发现,他的眼眶很红。 「找谁?」陈牧成走到杨乘泯面前,手指放在他的眼皮上摁了一下,「是感冒了吗?好像没有感冒药了,我出去买一点吧。」 他走到门口,罩上外套出门前,一直不说话的杨乘泯在他身后开口:「你这些年,是这样过的吗?」 陈牧成忽然踩了个空,在平地里被自己绊了一下,他的手握着门把上没收回来,因为听明白一些东西,胸口变得急剧起伏起来。 「离开洛山以后,就被送到精神病院了是吗?没有去国外读书,在精神病院治疗同性恋治疗了半年,回家以后发现你的爸爸一直在欺骗你和你的妈妈。你替他出那笔治疗费,你清楚因为你,他连带厌恶你身边的关系。那些钱,治疗费,让她继续读书的钱,是从哪里来的?」 「过来。」杨乘泯轻声地叫陈牧成,「过来告诉我,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陈牧成浑浑噩噩地定在门前,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恍惚僵化住,直到听见身后有细微的鼻音,杨乘泯问他:「不愿意告诉我,是因为不愿意让我认为一切都怪我,是这样吗?」 「可我这些年,过得并不怎么好呢。」 陈牧成的眼睛红起来,跌跌撞撞地走到杨乘泯身边:「是我妈给我的,我妈给我留了一百万。我借了很多钱,在我还不上的时候,有人找到我,把我妈最后留下来的东西还给我。」 「我从来不知道,在跟我爸结婚以前,我妈是很厉害的律师,你知道吗,我爸。」陈牧成哽咽了一声,眼泪跟着语无伦次的话一起掉下来。 「我也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我爸为什么会那样对我,我好像一点也不认识他了,他怎么可能把我送进精神病院,他怎么可能肇事逃逸,他怎么可能出轨啊。」 「他骗我。我害死了我妈。」 从国外回到江州的那段时间,可以说几乎是一个将陈牧成打碎再塑造的过程,先是被送到国外治同性恋,随后是背地里不为人知的家庭,陈明宏好爸爸和好丈夫的形象接二连三地碎开,最后崩塌于罗清一位故友给他带来的最后遗物。 并没有多少东西,只有一个视频的内存卡,一份百万的存款,他的妈妈在她离开他很久以后用这两样东西给他看到了人最险恶的一面,哪怕他在那之前误会她很久。 陈牧成接受了他的爸爸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人渣,从此再没有爸爸。 陈牧成小心翼翼地翻出自己藏起来的内存卡,插进电脑里,然后牵着杨乘泯的手,两个人抵着沙发,在地上坐下。 画面正式出现前有一段窸窸窣窣的黑屏,陈牧成的脑袋靠在杨乘泯肩上:「所以你不再执着当医生,努力地做那些你不喜欢的事,真的是因为我吗?」 「嗯。」杨乘泯反扣他的手,抓得很牢,又不敢用力,「我没有告诉你,我早就知道他在外面还有一个家庭。我怕那个孩子把本来属于你的东西都占据了,我怕你吃苦,还怕你以后在他的压制下过不上好的生活。」 陈牧成听懂了:「所以你就想给我打造这样一个条件,不用依靠我爸的。」 「嗯。」杨乘泯恍惚回忆起当时被困在小诊所的那段日子,零零碎碎的记忆中,有一天,杨苍突然就出现在他面前,不计前嫌地问他要不要和他一起做生意。 杨乘泯拒绝了,杨苍扇了他一巴掌,揪着他的衣领指名道姓地骂他,骂他当不了医生又不是手废了,骂他只是没了妈妈而已他从小就被她送出去他和她有感情吗。 杨乘泯当时嘴角渗着血,没什么反应地冷漠地看着杨苍。杨苍咬了咬牙,恨铁不成钢地松开他。他跟杨乘泯说,他只给他这一次机会,陈明宏将自己外面的孩子带在身边培养,那本该是陈牧成的位置。 杨乘泯一直在努力,他被打断双腿地站起来,努力给陈牧成一个不需要陈明宏以后,也能和他前半生一样不为任何物质所困扰的优渥条件。 「我今天去医学院找你的朋友,她怪我,没有早点找到你。」 「我当然知道只有你的爸爸才知道你在哪,我找过他很多次,他没有告诉过我。」 捷径杨乘泯早就走过了,然而陈明宏厌恶他,明坦的,赤裸裸的,不屑遮掩的。后来杨乘泯就不再试着寻求陈明宏了,这条独自走了那么多年的河,艰辛与苦楚,深深与浅浅,他终于能淌过去,然后说出来了。 陈牧成苦笑了一下,在黑暗里摸上杨乘泯的脸:「我爸连我都不喜欢,你又跟我在一起过,我们谈的就不是正常恋爱,他怎么可能不为难你呢?」 「我在国外的那半年,治疗方式是电击疗法,精神控制,药物注射,偶尔也有囚禁,殴打。后来又加上水,其他人没有这项。我才知道,是我爸提前打好招唿,对我的特别关照,他知道我怕水,也知道我的耳朵是在你手下出问题。」 「可我从没告诉过他我们在谈恋爱,我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的,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他将我流放在国外,对我不闻不问,几乎等于不认我了。我是他的孩子,难道说,我的存在是仅仅作为同性恋就可以否定然后扔掉的。」 陈牧成无助地摇了摇头,钻进杨乘泯怀里的时候,杨乘泯轻轻地在他的背上顺了两下:「这些以后都不重要了,我给你无忧无虑的底气,你还做以前的你,好吗?」 第152页 屋里的光不充足,一盏微小的夜灯投射过来,在浓浓的黑暗中,照得两个抱在一起的人,也是两只紧紧依偎在一起舔舐对方毛髮的动物。 电脑中的画面逐渐结束长久的空白前奏,罗清的脸慢慢跃出来,不知是在何时录下的这个视频,背景是一片白色墙壁。罗一件浅灰色的羊绒外套,坐在椅子上朝镜头看过来的时候,仿佛透过镜头,很温和地朝他们笑了一下。 「我妈的朋友告诉我,我妈以前,是名很优秀的律师,我不知道她口中的优秀这两个字如何定义,我记事以来,我妈就是我看到的那样。」 他如今已经不愿再用当初那些片面的不堪字眼来形容罗清,颤着眼皮张嘴:「你知道是为什么吗?是我爸,他。」 陈牧成的声音随着视频里罗清的话渐渐失控,杨乘泯一字一字地听。 「是我爸,是我爸把她变成这样的。你知道心理学上有一种精神催坏吗他打压她,贬低她,操纵她,在我出生之前,没有人让我知道这些。在我出生以后,我看到的她就是这样了。没有自我,没有事业,没有体面,我爸吹一声口哨,她就成了疯女人。」 罗清掩脸痛哭,陈牧成抱着双膝,仰面看她:「可她还是说爱他。」 爱真的很痛苦,原来爱是暴力塑造一个人的模具,爱的一方像放在案板上等待烘培的饼干,想要什么形状,就能搓揉出什么形状。 「她生病了,我爸一直在给她吃精神类的药物,明明是一起走过来的夫妻,为什么只能共苦不能同甘。」 「所有都不由她,让她患病的是我爸,把她送进精神病院的是我。」 视频进入尾声,罗清顶着一双红肿的眼睛朝他们抬头,杨乘泯终于模模煳煳认出,这是在一间病房,似乎是很久前,杨乘泯曾和陈牧成一起去江州看望她的那一天。 那是他们走后,大概是她在为数不多的清醒中留下的这个视频。杨乘泯下意识看陈牧成,陈牧成坐在地上抱住自己,仰面落泪,没有声音。 「妈妈从来没有跟你说过这些,是因为妈妈知道这些不该是你承受的。现在妈妈告诉你,也是妈妈知道,妈妈真的生病了。也许上一秒还是正常的,下一秒就会失控做错的事。妈妈大多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世界越来越狭窄,只能装得下你爸一个人。 「妈妈怕妈妈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做错的事越来越多,说的话越来越让你难过,怕不清醒的时候对你做出不能弥补的伤害。怕看不见你,怕忘了你,还怕得不到一个可以令你原谅妈妈不清醒时候的存在。」 「趁着妈妈现在清醒,妈妈还想告诉你,妈妈说的都是错话,你不要听,跟女孩子在一起也很好,跟男孩子在一起也很好,是小泯的话,妈妈可以放心更多。」她突然哭得痛苦起来,上半截身子在屏幕里上下不接不下气地弯腰。 「妈妈对不起你。妈妈祝福你们。」 也许陈牧成从没有想过,多年后的某一天,他在十几岁时被蒙蔽的无心之举,会以一种子弹上膛的方式加倍反噬给他。他被一枪射穿,自此再也无法从那声枪中活过来。 「要是我那时候能理解她一点,站在她那边一点,她不去精神病院,是不是也就不会出那场车祸。」 「你看。」陈牧成静静地说:「我没有家了。」 「我好像是灾星,我身边的人,谁都是不幸。」 「我妈给我留了一百万。我爸以前总给我很多钱,我觉得一百万一点也不多。现在我才知道,一百万多到可以救一条命,一百万可以一直供一个人读好几年书。我做了那么多错事,我妈最后给了我一点福报。」 「我是不是很没用,连我妈最后给我留的东西都留不住。」 「你说,我死了,是不是所有就不会变成这样。」 陈牧成的头以一种很丧的方式垂着,杨乘泯想起最开始陈牧成回来洛山时,他在他的行李物件中无意翻到的东西,很简陋潦草的一张纸,条条列列,随意写了三句话。 去北方看雪。去律所看妈妈。去找一找她的家。 杨乘泯那时不知道这简单的几个字是什么意思,现在杨乘泯仿佛后知后觉地跨过来,明白这一纸书写好像是将生人永远与生人分开的断刀。 杨乘泯想问他,是准备做完这些事以后,就不再愿意活下去了吗。又想问他,他不愿再活下去的最后遗愿里,果真没有一个他吗。 在杨乘泯找到他之前,杨乘泯总以为,一切都会好的,总以为,一切都会过去,总以为,只要还是他们,一切坑坑洼洼的伤洞都会磨合式的慢慢痊癒的。 但原来他根本就没有这个机会,无论他是怎么用力,都像在水里捧星星一样,那些缺失掉的,怎么都填补不回来。 就差一点,就差一点。 「对不起。」杨乘泯用力把陈牧成拥进怀里,陈牧成无知觉地靠在他的肩头,只听得见他说,「是我没有保护好你。」 「为什么要道歉呢。」陈牧成喃喃道:「和你有什么关系呢,这本来就是我做错的事。」 视频结束在罗清最后掩面痛苦的画面,陈牧成声气平静得,犹如接受天气预报说明天大概率是一个阴天:「我后来再也没有梦到过她。她不愿来我梦里,我再也没有妈妈了,真的再也没有了。」 一滴一滴,泪水砸下来,杨乘泯捧起他的脸:「我把他送进牢里好不好?」 第153页 陈牧成呆滞在他这句话里,垂着的眼睛很快慢慢聚起来,看向杨乘泯的目光有一种找到依靠后的彻底崩溃。 「我也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我爸为什么是这样的。是我不认识他了吗,还是我从来没有认识过他。他怎么会是这样的,他怎么会做这些事,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静了很久,他不再流泪了,张了张嘴,沙哑地说:「好...好,好。」 第68章 双面开刃的剑 清陵墓园是整个江州最好的墓园,依山傍水,建造在江州最静谧优美的地段。罗清葬在这里,后来陈牧成用罗清留给他的那一百万,又在这里,空空无一物的,给何欢安置了一块儿地方。 那几年,逢年过节,陈牧成总要来这里看看她们,有时是带一束花,有时是两手空空的来,来了什么不干,擦一擦灰尘,就坐下来,盯着那两块儿黑漆漆的碑发呆。 一坐就是坐一天,迎着清晨的太阳来,再顶着傍晚的太阳走。有时候也不走,小小一个,隐在两块碑之间,看守人员一不小心就会漏掉,陈牧成被关在里面,对着两块儿碑,对着对着,也就那样睡了。 人们常说妈妈是世间最有爆发力的一股生命,陈牧成后来也开始认同这句话。那几年他常常做噩梦,睡不好觉,睡不了觉,睡不着觉,一闭上眼睛就做噩梦。 青面獠牙的怪物从四面八方过来撕咬他,一身白衣的厉鬼无头无脸,有时也会梦见牛头马面,去奈河的那条路大雾瀰漫,倒有几次,陈牧成走着走着,就被一双手狠狠推回去。 醒来一看,太阳正在东升,晨光温暖又和煦,陈牧成抱着罗清的墓碑,睡得身子都发麻。 陈牧成从不跟罗清说他被陈明宏送到国外的那些事,也不说陈明宏是真的出轨,在他从小到大的那些年。陈牧成来这里时多时不怎么说话,只是偶尔坐累了,也会问一问罗清:妈妈,人的爱为什么那么难呢? 是啊,不过是爱一个人,怎么那么难呢。 陈牧成手里捧着两束白菊,站在罗清的墓前看,看得久了,小心擦掉因为回洛山有段时日没来打扫过的灰尘,说:「妈妈,我想你。」 他回头望一眼停车的杨乘泯,把花放下,有风过来,吹散他的话:「我们又在一起了,我只是想再做最后一些事,我没想过还会和他在一起。我只能活下去了。妈,你会原谅他的吧,就像他原谅我一样。」 他动了一下,将另一束花放在旁边的另一座碑上。没名,无字,无样,他看这座空碑,久远得几乎快要忘记她的样子。 将所有过错都怪罪在过去无知的人身上,未免对当时那个处境中不成熟的他太过苛责和严格。大道理陈牧成过了很久才明白,无知的他过了很久才成熟,久到他被抽筋剥骨,清醒感受长大是一场缓慢绵长的凌迟。 批判过去的自己的话,什么都是过去的自己来抗的话,当时他也是不知道方向。如果可以,他也愿意一命偿一命。 陈牧成后来用自己省下来的钱,在罗清旁边给何欢买了一块儿墓。人都说自杀的人没有转世,入不了轮迴,人又都说好事做多了可以替亡灵超度。陈牧成什么也不要,来来回回,做多了好事,甘愿善果的筹码是给他人做渡船。 「对不起啊。」 「这些年跟你说了那么多对不起,你大概也不想再听这三个字。」 为什么当初会酿成那样的结局,陈牧成埋在心里,从没有向罗清和何欢讲述过,原来妈妈这两个字,底色就是悲的。 「你也很想回家吧,对吧,没有人会不想回家的。我本来,是想去找一找你的家,我把你送回家。」 「但对不起,我还是要活下去了。」 陈牧成后退,望向逆着日光走过来的杨乘泯:「我把他给你带过来了,你应该很想听他跟你说说话吧。」 他也不知道这是正确还是错误,不知道杨乘泯如何看待或面对他们之间本身。这是他的妈妈,又好像不是,杨乘泯在这场母子关系里扮演一个能被轻易舍取的受害者。他原谅他,从某一个角度来看,是不是代表他不肯原谅她。 陈牧成站在杨乘泯旁边,突然就想起记忆里最后血腥的颜色中那段清晰的刨白。她讲诉,清白和委屈,风光和失意,蒙受与自证,一生犹如走马看花,陈牧成是有且只有的参与和见证。 他不知道适合吗,不知道合适吗,不知道由他来告诉他他的妈妈,他问他:「你想听吗,我知道一段谁也不知道的过去。」 杨乘泯没说想,也没说不想,陈牧成以为他要对她说很多话,然而他只是停了很久,好像不再困在这之间。 弯腰,双膝跪地,对着这面空碑,磕了三个头。 「我这辈子,和她无缘做母子。」 夕阳落下去了,看不见金灿灿的光,灰蓝色的墓园染上一层萧瑟的凄凉。杨乘泯朝罗清的碑深深鞠了一躬,陈牧成牵起他的手,说:「哥,我们回家吧。」 「好。」 六月中旬,随着一场湿润的雨过后,杨苍的婚期定了下来,紧跟其后的,是杨东的去世。 说实话,陈牧成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过杨东这个人的消息了,这个于他而言隐形、不起眼得几乎要淡出他的世界的人,猝不及防是以这种方式再次出现,陈牧成感到意外。 医院诊断结果是病逝,杨东的慢性病已经隐患多年,就算如今突然去世,在医学上来说也不奇怪。令人感慨的是,杨东在被发现时,嘴里还含着尚未吞咽进腹部,用以控制病发的特效药。 第154页 没人知道在那紧急的救命时刻杨东是怎么来不及得差那一两秒,只有陈牧成和杨乘泯知道,在这事发前一天,杨苍曾去过杨东家。 后事一切按最好的丧葬流程走,杨苍亲自操持他父亲的最后一程。火化那天陈牧成没去,杨乘泯也没去,但这不妨碍,他们在现场之外,远远看见杨苍打开木头盒子。一把灰,轻飘飘的,随手扔进了路边垃圾桶。 杨东的去世对陈牧成和杨乘泯的生活没有造就任何影响,早就杨乘泯尚未完全长大的少年时期,他就将这个所谓的父亲身份,像挖掉一块儿影响自己生长的肉一样,从自己的生命中,彻彻底底地挖掉了。 至于陈牧成,本身和杨东就是没有过多交集和感情的寻常关系,更不必为无关紧要的人伤春悲秋。 陈牧成最近很是情绪低落,这归根在陈牧成在杨乘泯的房间里发现一份检查报告。 自罪感,自杀意念,激越行为,各项指标均不理想,杨乘泯的心理存在很大问题。 专业名词陈牧成看不懂,他认为他需要去找一趟杨乘泯的这位主治医生,看一看,他的心病到底在哪里。 对方是外国人,蓝眼睛黄头髮,看到陈牧成的时候嘴巴很意外地张了起来,又很不意外来人是他地邀请他坐下。 他问陈牧成,操着一口不生硬也不算流利的普通话,指着陈牧成的肩膀,说:「是要我帮你取掉吗」 陈牧成顺着他的手看,思考了有一会儿,才慢慢地反映过来他说的是他肩膀内被杨乘泯装进去的定位,以及对方就是给他植入定位的医生。若不是被提及,他甚至早已忘了这两枚定位。 陈牧成发呆,一只手揣进外套口袋,摸着口袋里杨乘泯的报告。他摇了摇头,回答道:「不用了。」 「为什么?真的不用吗」这位名叫dav的外籍医生不理解,「我认为这是违法的,杨来找我的时候,我并不认可。」 陈牧成抬起眼睛,他认为是多余的,不再对他解释他害怕他找不到他,而是问:「你好像认识我,是吗」 dav回答得很自信:「当然,我做心理医生以来,接待的第一位病人就是杨。」 「我了解你们之间的事,是杨亲口告诉我的。」 「有多了解呢,他又告诉过你什么呢?」陈牧成仰起头,在这间不大不小的谈话室间打量,「他在你这里,又做过多久的治疗呢?」 「我认为你的话听起来并不友好。」dav贸然站起来,冲着陈牧成有几分戾气,「你是想说什么?抱歉,我听不明白。」 陈牧成摇了摇头,拿出口袋里的诊断报告:「自罪感,自杀意念,激越行为。」他一条一条念出来,「他为什么会这样你是他的心理医生,这些是和我有关吗?这些是因为我吗?他看起来不是这样。」 「我一直认为我当初离开是一个正确的选择,现在来看,好像不是这样的。」 「为什么?为什么你会这样认为?」dav打断陈牧成的话,摊开双手表示一种无奈,「不要回答是因为你觉得你做出了无法弥补的错事,这和后来没有关系。」 「你知道寻找的滋味是什么样的吗?哪怕是你对不起他,那你告诉我,你为什么不回来?」 很明显dav那套直来直去的沟通方式无法完全打开陈牧成,他两手叉着腰,在陈牧成面前气得走来走去。 陈牧成低下头,手指捏着检查报告的时候,耳朵上的助听器毫无预兆地滋了两下,他突然一下什么也听不见,又被水漫过头顶。 他沉默着,直至助听器恢復正常,他听见dav的声音:「你说的这些话好像在怀疑什么,你怀疑他的爱?回答我,你在质疑他对你的爱?」 陈牧成没有出声,轻微地摇了摇头。这在dav看来是否定。他在电脑上操作起来,一道影子越过陈牧成,投在陈牧成面前。 白墙上杨乘泯坐着,背嵴单薄,不知是被dav何时保存下来的录像,陈牧成透过眼前这面墙,看他跟说他,说他,说他和他。 他讲得很慢,并不想很快地结束这段回忆,也讲得很淡,从一个普通的夏天,有个男孩儿住进他的家里开始。 「我总认为我对他不够好,是因为我欠他很多。后来我怀疑,这里面是不是掺杂了一点别的不存粹的东西。可他叫我哥,我也分不清到底什么是什么。」 「我们稀里煳涂地在一起了,稀里煳涂地做一些不该做的事,稀里煳涂地犯一些错。他说他是因为爱我才让我的妈妈离开我,我不懂,我独身太久了,我可能缺乏健全的感情观念,但爱是这样吗?如果这是爱的话,难过和痛苦是爱必须的馈赠吗?」 「我的妈妈和他处在一个平等的天秤上,我掂量不出要给谁加码,才能免除或者减轻我的负罪。有时候我也想从那面窗前跳下去,孩子和母亲还有一根无形的脐带,是只有死亡才能了断的牵扯,我应该坠落在那里,这样才能对得起我生而为人。我是轻松的,但我又认为这对他太不轻松。」 「我害他失去听觉,我后知后觉明白过来,我是于他而言人生多大的加害者。他残缺的开始由我一手造成,我至今找不到他在哪,我不敢试图想像他是否对我存在怨恨。可我曾对他说过恨。」 「我的良心上一直过不去,也饱受着一份同等的我不知道该将一切怪罪背负给谁的折磨,对他也对我的妈妈。」 第155页 「他曾告诉过我的妈妈不爱我,我是她极端困境中唯一的逆境,她想要抓住我去摆脱糟糕的人生,这完全撕碎了我前半生对爱所定义的那份人血肉上的天然。」 「我困在这份认知中很长时间,直到我发现我找不到出口,于是我开始反方向思考,难道因为她是妈妈,她就必须该是爱我的吗?难道因为她是妈妈,她不爱我,她就是值得被我怪罪的吗?难道又因为是他,是口口声声说爱我的人来撕碎我这份认知,让我意识到如此残忍的我是只有被抛弃的存在,我就该是怪罪他的吗?」 「好像人穷尽一生都在找一个爱字,我的妈妈爱我吗我的爸爸爱我吗我的爱人爱我吗很长一段时间我都陷入一种掩耳盗铃的问答,我告诉我自己,他是因为爱我才做这件事,可他爱我成为压垮我的妈妈的最后稻草。于是我开始找源头,明白一切中,我是一个不该诞生的孩子。」 「好像绕来绕去都是如此复杂的死循环,我的妈妈亲眼死在我面前,我的恋人在其中推了她很大一把,我的妈妈不爱我,我的恋人真的爱我吗?没有人比我更恨他们,也没有人比我更痛苦。」 「我没有资格做主说我能不能原谅我的妈妈,赐予骨肉的关系是我一辈子也无法还清。我后来对她留在世上的最后做了一些力所能及的托举,我同母异父的弟弟在她之后摆脱了他原本原生家庭的糟糕,被我安置得很好,砍掉一大半苦难。这明明是我该欣慰的,可我照顾他,他叫我哥哥的时候我总会想到他。」 「我弄坏他的耳朵,我说我恨他,我以为那是让他体会我同等的痛苦,后来我才意识到,我们的痛苦等级是不一样的。」 「我说我恨他,我以为那是恨,后来我才知道,只是因为我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那样一种只叫人痛苦的爱。感受不到爱,只叫人痛苦。」 「我爱他吗?我后知后觉意识到,爱应该是薄薄的一片,像弯刀,像利刃,爱流向一个人的时候,像一把双面开刃的武器出鞘。」 「我爱不好他,也伤害到我,他也是一样。」 画面静止了,陈牧成在这面墙上和杨乘泯对视,两双安静的眼睛,犹如一场迟到的,长达七年的,跨越时空的刨白。 dav说,两手夸张地挥动起来:「不要再向我否认,你不用质疑他爱你。」 陈牧成问:「爱只有尖锐的形状吗?可我只想把我能给他的,全都给他。我不知道这些东西具有伤害性的尖锐,从我看到他是没有爱的,他是如此千方百计地想要得到爱的,我就被一种将我自身献身给他的坚执贯穿了。」 「爱是什么,你能告诉我吗?我的爱是健康和正常的吗?没有人告诉过我,你能告诉我吗?」 「这重要吗?」dav的话和杨乘泯的同时响起,dav对杨乘泯说:「我认为,从心理学角度来说,你是否是被一种被爱的现象蒙蔽了?也许你并不爱他,对吗?」 「这重要吗?你想说我是因为他爱我,我才爱他吗?在他离开我之前,我也这样以为。」 「我以为,我不具备主动去爱一个人的能力,当我抽离出来,从他对我的爱里抽离出来,我就一切都会好。可他离开之后,我只知道,在我找不到他的时候,思念的滋味,要把我活剥了。」 良久,陈牧成突然摸了一下心口,对着白墙上杨乘泯被投射出来的那张脸,将手里那张检查报告轻轻地,扔进垃圾桶:「谢谢。」 第69章 谢谢你和对不起 杨苍的婚期定在八月,在这之前,杨苍找人挑了一个好日子,要两家人一起吃顿饭。而杨东离世后,陈牧成和杨乘泯便自动归类到了杨苍的家人这边。 所以两家见面,陈牧成和杨乘泯,很有必要带上几件拿得出手的见面礼。 陈明宏如今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手下产业几乎遍布各地领域,哪个行业都能分上一杯羹,不少媒体都夸大其谈他是江州最有头脑的企业家。但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早在几年前,生意上的一些财务填补亏空也并不是完全被抹掉,杨乘泯费尽心思翻出来,最近为此事忙得团团转。 陈牧成也不打电话,拿不准主意,索性自己过去找他,当面商量送什么见面礼好。 杨乘泯和杨苍的公司离杨乘泯的家并不远,陈牧成到的时候,正好是下午最热的时间段,管理松散,有人聚在休息区吹空调喝咖啡。 陈牧成在来的时候也买了两杯冷饮,都还没喝,大概是他动静不大又穿着随意,就这样拎着两杯冷饮出现在办公区,也没有引起多大的注意。倒是一个穿正装又青涩得明显是刚毕业的女生,听见他问杨乘泯,热心交代他外卖放在外面的桌子上就好。 陈牧成没听,跟着她一前一后找到了杨乘泯的办公室。门半开着,里面没人,陈牧成走进去,冷饮没喝,发呆着在沙发上坐了几分钟,要给杨乘泯打电话的时候,有道阳光从窗外照进来,打在桌角落里一个银质物上。白光恍恍的,刺了陈牧成一眼。 陈牧成站在那里好长时间,才意识过来这个银质物是什么,他勾着手指,拿它出来。 那些于杨乘泯而言有关陈牧成的东西全都被杨乘泯锁在保险箱里,只有那个刻着陈牧成骨头轮廓的手镯陈牧成找不到。原来是在这里,在杨乘泯最近的身边。 银长时间脱离人体与空气产生反应后会变黑氧化,但陈牧成没看到它的褪色,只觉得它仍保留着最原始的纯浓度皞白,这是因为尺寸不和无法贴身带在自己身上时,仍不厌其烦耐心爱护保养的结果。 第156页 陈牧成从自己的手腕上渡,渡到一半,女生发现了他,应该是杨乘泯身边的助理,速度很快地把手镯强行从他手中夺下来,用词虽然很客气,但语气还是有藏不住的责怪:「哎,不要乱动,怎么找到这里来了,外卖放下就可以走了。」 「不好意思。」陈牧成有些无措地跟她道歉,「我只是觉得很好看,想好好看一下。」 「算了算了,没事的。」小助理将手镯小心放回去,一边和陈牧成往外走,一边拍着胸口安抚,「幸好老闆不在这里,还好是被我看到了。」 陈牧成从其中听出来了几分劫后余生的庆幸,他从杨乘泯的办公室走出来,奇怪地问:「为什么这样说?不就是看了一下吗?你的老闆是很喜怒无常不讲理的人吗?」 「不是的,只是因为那个手镯是我老闆非常宝贵的东西。为什么我也不知道,只知道上一个在这个职位上做了很多年的人,只是因为在打扫卫生的时候不小心弄丢了,就被老闆非常生气地辞退了。」 「太可恶了,你知道现在找工作有多难找吗!」她和陈牧成共情,又站在杨乘泯的角度若有所思地说:「但那个手镯应该是对我们老闆很重要的东西吧,我听说最后在垃圾桶里找到,是我们老闆跑到楼下的垃圾站一个个去翻垃圾桶。」 杨乘泯在这时过来了,小助理叽叽喳喳地捂住自己的嘴,陈牧成望过去,远远的,看他一身挺拔,活像十八岁时,他看他的每一眼。 「没关系。」陈牧成对她笑了一下,「你什么也没有告诉我。」 见面礼最后还是陈牧成一个人去买的,除了送长辈的营养品,给女方的是一只玉镯,上好的和田玉,白度纯正,光泽温润,晚上吃饭的时候,陈牧成和杨乘泯说完这些,又说:「我还买了一些别的东西。」 六月份还不是个吃螃蟹的季节,就算是从主要产区的长江一带运过来的也还不够完全成熟,杨乘泯只能剥蟹黄,一边剥,一边挑出来放到陈牧成盘子里:「什么?」 陈牧成放下筷子,慢慢把手探进口袋里,摸出一个小小的,正方形的,胡桃木的盒子:「我给你买了一个戒指。」 他说:「我在面包店工作还很短,还不能发很多工资。它有点素,有点便宜,有点不够好看。你要我帮你带上去吗?」 他打开盒子,郑重又慎重地举在杨乘泯面前。灯光昏黄,暖暖地自上而下打下来,照着这小小一张餐桌。两个人相视无言,静静看着对方,好似一晃,什么都没变。 「好。」杨乘泯说。 他张开手,他给他带上去,从无名指轻轻穿过。 杨乘泯垂眼看他低头认真的样子,又看他的手,他问:「你的呢?」 「在这里。」陈牧成拨了下衣领,露出脖子上一条细长的链条。 杨乘泯摸上去,把那条细细的链子抓在手里,瞧那个和他手上一模一样的戒指。 「为什么想要买戒指呢?」 陈牧成说,「大家不都是这样吗?长大了用照片怀念过去,分开了用礼物思念距离,在一起了用日子纪念,不都是这样吗?爱用一些普通的东西来赋予一些什么意义,我们需要这个戒指。」 是他什么也没有给他留下,没有给他留下一丝念想,他抚摸杨乘泯的脸,轻轻柔柔说:「我的手镯,扔掉吧,它很旧了,没办法再被你赋予什么意义来代替我了。」 「好。」杨乘泯把他抱进怀里,陈牧成探出一只手,拍他的背,还有一句没说完的话。 「哥,我们这次,好好在一起吧。」 听杨乘泯说,dav本来是临床专业的,是读研时误打误撞走了心理学这条路,尽管是半路出家,这不妨碍陈牧成仍旧认为dav的专业能力很出色。 陈牧成害怕甚至无法和杨乘泯进行更进一步的亲密接触,dav说这叫ptsd,极创伤后应激障碍,是他在国外那半年的遭受中留下来的后遗症,以及在这之前,杨乘泯对他的层层推动。 可是陈牧成又问dav,告诉他他如今早已经不怕水。dav从谈话室的软皮沙发上站起来,一边沖咖啡一边痛惜地摇头:「你并没有搞清楚重点在哪里,水根本就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杨,因为他是有直接关系的。」 「也可以是他贯穿了你所有的伤痛,你现在怕他,这是由他在那么多年前,对你开启的一个有一点裂缝的圆,然后又由他沿着这道裂缝砸开这个圆,到现在这个圆缺了一角,这是他一手造成的。」 大卫的中文有时理解起来很抽象,他问陈牧成明白吗,陈牧成好像有点明白,dav好像是在说因为杨乘泯是他人生那份伤痛中最直观最抬脚就跨进来的参与者。 陈牧成直接略过这个话题,问dav:「那我还能治疗吗?怎么治疗?」 dav说创伤后应激障碍的治疗方式主要是药物心理以及物理,因为这是陈牧成的爱人,大卫建议陈牧成和杨乘泯配合,尝试做脱敏治疗。 dav说一位温柔和有耐心的爱人胜过一切心理治疗,尽管造成这份不幸的开始也是他的爱人,但大卫还是送给他这句话,并且相信他们能克服一切困难。dav说,爱是神圣的,相爱的人也不会容忍任何阻碍闯进来。 整个七月,从建立恐怖和焦虑开始,陈牧成的爱和惧不断发生碰撞质变和交融,正视爱也正视越来越多亲密的事。 第157页 其实有什么好怕的呢,爱是神圣的,他爱的人也爱他。陈牧成再次想起dav这句话的时候,正躺在床上玩杨乘泯的手。 夏天天黑得太晚了,一天结束,到这时候也才刚暗下来,屋里空调开的不冷,陈牧成穿一套睡衣,没盖被子,一只手在杨乘泯的戒指上刮来刮去。 「哥。」他突然撑起身子,捧着脸凑到正在一旁处理工作的杨乘泯,「你觉得爱是神圣的吗?」 事实上再在一起以后,陈牧成其实不再像以前那样轻松就从嘴里随口对他吐露一些爱意,杨乘泯也很清楚,这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当初被他回馈的那样残忍的恨伤到。 杨乘泯把电脑合上,看着他的脸,认认真真回答:「是长久的。」 从他还不知道爱有那样矛盾又对立的痛苦时,它就已经存在了那么久,很难说爱不是长久的。 「是吗?」陈牧成和杨乘泯的手牵起来,他举高,透过十指相扣的缝隙间,盯天花板发呆。 「我想不明白,我妈那么爱我爸,我爸就一点也不爱她吗?或者说以前是爱的,后来为什么不爱了呢?」 「我总要问一问他的。」他说。 他侧过身,黑漆漆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杨乘泯,安静了好一会儿,他说:「我想要一个家,哥。」 「嗯。」杨乘泯垂下头,一只手摸在他的眼皮上,「我给你一个家,没有你的妈妈,没有你的爸爸,也没有我的妈妈,我的爸爸,只有我们两个。」 他取掉他脖子上的项鍊,将那枚戒指,小心翼翼地,徵求,像他给他带那样圈进无名指。 「谢谢你。」杨乘泯说。 听了那么多个对不起,第一次听见谢谢你,陈牧成感受手指上冰冰凉凉的束缚感,和杨乘泯一样的戒指也带在了他的手上,他有点恍惚:「谢我什么呢。」 「谢谢你愿意让我给你一个家。」杨乘泯的下巴抵在陈牧成的肩膀,抱他抱得紧紧的,「也谢谢,你不再离开我。」 陈牧成抚了抚他的背,也不再开口说话,两个人安静地抱着,窗前养了几盆三色堇,七月正开的浓郁,空气中缭绕着一股温和的香。 陈牧成的睡裤被扯掉,杨乘泯摸他时,陈牧成有些迷茫,有些困顿。明明生理反应是爱一个人最直观天然的欲望,明明是相爱的人,可偏偏无能为力,这份欲望都抵不达。 dav并不崇尚用药物来强行刺激心理上的一些困点,所以即便是如今陈牧成心理上那份条件反射对杨乘泯的害怕早已有所克服,但身体上连带引起的一些应激,好起来并不那么顺利。 说到底陈明宏把陈牧成送去治疗同性恋也确实成功了,因为在那长达半年的针对性治疗里,陈牧成对杨乘泯已经被摧毁式地丧失了完全爱他的直观天然欲望,再也没有了爱他的生理反应。 房间小小一盏灯清晰又昏暗地投射在杨乘泯上,陈牧成看他撑起身子,看他俯身时胸口露出来的心上的疤,看他黑髮遮住眉眼地垂下头,看他一张脸埋在他的腿间,看他的睫毛一颤一颤。 陈牧成安静地躺着,手抓进他的头髮里:「没事的,会好的。」 身上的人停了动作,阴影遮住他的面部光影,两个肩头模模煳煳地抖。有温热的液体滑下来,掉在陈牧成腿间,一滴接一滴。 「我的爱很小声吧。对不起。」 第70章 再见 洛山 八月六,宜嫁娶。 陈牧成和杨乘泯作为杨苍这边的家人,原本在这天要操办的琐碎很多,又由于新娘本人并不喜欢传统又喧嚣的结婚方式,早早就和杨苍决定蜜月旅行,故而婚礼从简。 因此这场婚礼并没有宴请多少人,除了双方重要的亲人朋友,这场婚礼再无外人。 婚礼形式是早早就确定好的西式婚礼,婚礼场地是洛山最好的花园式草坪,鲜花环绕,景好天好,一切都刚刚好。 伴郎是杨苍读大学时的朋友,陈牧成和杨乘泯谁也没有当,他们坐在台下,并不以家人的方式登场。 整场婚礼流程,从牧师的开场白开始,到伴郎伴娘,新郎上场,花童登场,头戴五颜六色的花环,拎着一块「herees the bre」的牌子。新娘爸爸牵着新娘的手上到仪式台,郑重地把一身白纱的女儿交付给一身西装的新郎。 这时场内切换音乐,由优雅的纯音乐切换成极尽缠绵爱意的钢琴曲,然后人群沸腾起来,牧师宣读圣经,一袭黑袍,庄严正式地问:「你是否愿意这个男子成为你的丈夫与他缔结婚约?无论疾病还是健康,贫穷还是富有,或其他任何理由,都爱他,照顾他,尊重他,接纳他,永远对他忠贞不渝直至生命尽头?」 新娘回答:「我愿意。」 牧师转身:「你是否愿意这个女人成为你的妻子与她缔结婚约?无论疾病还是健康,贫穷还是富有,或其他任何理由,都爱她,照顾她,尊重她,接纳她,永远对她忠贞不渝直至生命尽头?」 新郎回答:「我愿意。」 台上新人回答完,接换戒指,台下的陈牧成慢慢抽回视线,张开手,对着他手上的戒指发呆。 「你愿意和我结婚吗?」他突然问。 杨乘泯的太阳穴重重颤了一下,他缓缓转过头,说:「嗯,我愿意。」 「你愿意照顾我,尊重我,接纳我,或其他任何理由,永远对我忠贞不渝直至生命尽头吗?」 第158页 「嗯,我愿意。」 「我愿意与你缔结婚约,无论疾病还是健康,贫穷还是富有,或其他任何理由。」 周围哄闹又寂静,风轻轻地撩起他的头髮,他轻轻地说出来。 「我爱你,直至死亡。」 陈牧成有很短暂的空白一闪而过,他问:「那我们去哪里结婚呢?什么时候结婚呢?我们结婚的时候穿黑西装还是白西装呢?我们结婚的时候要请别人来参加我们的婚礼吗?我们结婚的时候要蜜月旅行吗?」 话还没说完,被四周一阵激动的起闹声打断,新郎新娘抱在一起,人群激切,他们由拥抱代替婚礼吻。 杨乘泯对着陈牧成恍惚望过去的侧脸说:「那你愿意吗?你愿意与我缔结婚约,无论疾病还是健康,贫穷还是富有,或其他任何理由,爱我直至死亡。」 陈牧成看着他点头:「我愿意。」 新郎新娘走下台,一起拿刀切蛋糕倒香槟。 杨乘泯摘掉自己手上的戒指,和陈牧成交换对戒。 杨苍携手新娘向他们敬酒,杨乘泯给新娘包了一个很大的红包,新娘捧着绣球,笑盈盈地问陈牧成想要绣球还是玫瑰。陈牧成觉得这个世界也没有不够好,只是难过和快乐大多时都在纠结着,很难让他认清他是幸福或不幸福。 但当下,他确信,他是幸福的。 永远幸福下去吧。他仰望天空,小声说。 陈牧成和杨乘泯的生活步入平凡又平常的生活里了,陈牧成开始在闲暇时间摄入大量法学知识,他想试一试,从0到1,从无到有,他能不能像他的妈妈一样,成为一名优秀的律师。 余千思在今年夏天正式研究生毕业了,她选择了继续深造读博。杨苍和他的妻子结束了为期一个月的蜜月旅行,从国外飞回来那天洛山的拆迁区域也终于敲定。 杨乘泯所在的这片区域全部划入拆迁区,赔偿金额是一笔不小的数字,参与工程者曾和他们有过生意往来,对方承诺完工后杨乘泯会有一笔很大的购房优惠,杨乘泯迟迟疑疑,一直不签字。 陈牧成开始上手做蛋糕,每天早出晚归,亲杨乘泯时总是带着一股香甜的奶油味。 陈牧成和杨乘泯在床上大多时不再有困难,两个人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做过,做时是不带戒指的,杨乘泯喜欢一只手从背后抓住陈牧成的腰,摁在皮肤上的时候,戒指硌人硌得很。 陈牧成喜欢甜腻腻地挂在杨乘泯身上,不爱睁眼,不爱动,两条胳膊懒懒地搂着他的脖子,爱享受是痛是愉悦都是这个人带来的极致。 日子啊,艷阳高照,生活啊,一片晴朗。还有一个很好的消息,杨乘泯收集到了足够令陈明宏受到法律制裁的证据。 其实陈牧成后来怀疑过他的爸爸是不是不想要他这个儿子了,现实告诉陈牧成,就是这样的。陈牧成偷偷从国外回来呆在江州的那几年,在陈明宏的视角,他应该是失踪的,可也就这样,哪怕他对他而言是失踪的,他依旧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什么都不去做。他丢掉他了。 再见到陈明宏,是在九月中旬的法庭上。 杨乘泯以一纸经济违法罪成功举报陈明宏,然而杨乘泯未免还是太生嫩,早就在形色各异吃人的生意场上摸爬打滚了大半辈子的人,又怎么能轻易就被抓到致命的把柄。 陈明宏没有想过会有这么一天吗。没有想过他在当初随意落下的没有收拾干净的残局会在某一天内被人挖空心思拿来刁难吗,他早就有所准备有所应对,他只是没有想到,这个人是杨乘泯,甚至是陈牧成。 但他仍旧,反手,以诬告陷害罪将杨乘泯告上了法庭。 父子相见,一个坐在原告方,一个坐在被告方。短短几步路,两张有彼此影子的脸,浓烈的沉默和冷漠。 他看起来没有想要在这场官司里放过杨乘泯,请的律师是全江州最好的律师,能言善辩,巧舌如簧。诬告陷害罪依法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他看起来,是想把他们置于死地。 他们斗不过他,很明显这场官司会打输。但在休庭评议时,有一男一女推门,不顾场合强行闯进来。 一对母子,女人保养得体,男生二十出头,也是陈明宏现任的妻子和孩子,陈牧成知道他们。 现场小幅度地喧闹了一阵,女人不紧不慢地拍掉包上的灰,轻轻推了男生一把,把他推到正前面。 众目睽睽之下,男生举高手里厚厚的牛皮袋子,一口软糯的调儿是要比江州洛山都还再南一点的地方:「我举报,陈明宏,偷税漏税,合同诈骗,非法经营,肇事逃逸。」 没人知道陈明宏所谓的枕边人为何捅他这么一刀,只知道,男生在场所言确实是凿凿的事实。 天理昭昭,秦镜高悬。 这场官司局势逆转,在绝对的证据面前,再好的律师也无从辩证。一桩又一桩,牛皮袋子打开潘多拉魔盒,在场无人不轰动,震惊这位着名的企业家所有的辉煌与荣耀,都是背后罄竹难书的罪。 反转得太复杂太意想不到,涉及罪名又太严重太广泛,后续所有的流程杨乘泯和陈牧成都不再参与了。判决书出来前,前前后后所有能给交给律师团队的全交给他们,由他们全权对接负责后续所有该走的工作。 余千思一家也来了,她的妈妈在旁听席上哭得直不起腰,陈牧成看一眼她们,再看一眼突然就像没有任何力气站起来的陈明宏。 第159页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倒反天罡的事是可以没有答案的,因为这个答案的存在本身就是费解到令人无法思考、理解、和共情的。所以根本就不必要去讨为什么,就像陈明宏为什么仅仅是因为厌恶他,就要连他身边无辜的人也伤害。 从法庭出来的时候,有两个人也跟着一前一后出来,陈牧成听见,女人叫他陈予,让他来向他问声好。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倒反天罡的事也是可以欣然接受并且容忍它没有答案的,因为对或不对,合理或不合理,应该或不应该,问题本身的为什么原本就是不重要、不必钻牛角尖、和无需问出口的。 就像陈牧成不说为什么,不问为什么,不好奇为什么,只是停下来,听他和他说第一句话:「哥哥,我要去国外学画画了,我们有缘再见。」 陈牧成对他笑:「谢谢,一路顺风。」 九月末的时候,陈牧成去探视了一次陈明宏。看守人员给了陈牧成半小时的时间,陈牧成坐在探监室的椅子上,面前是一扇透明的玻璃窗。 透过它,他看到陈明宏穿着橘色统一的看守服,那张脸经歷过岁月的迁徙,风霜,辉煌,最后衰亡落幕,变成一株干瘪的老树,爬满枯老的纹路,不再是他记忆中的父亲。 他说过,他早晚要问一问他的。他张了张嘴,想问他真的爱过他的妈妈吗,想问他真的爱过他吗。 他看陈明宏,陈明宏也在看他。 他想起他在时代的洪流中深一脚浅一脚摸爬滚打从什么都没有到什么都有的成就,那是他所骄傲的。 他想起他优秀到使他暗淡被他扼杀勃勃向上攀爬野心的妻子,那是他所顾虑的。 他想起他每次离家前追着他喊爸爸早点回来我想你的儿子,那是他所没有价值的。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深沉,自我,精明,残忍,冷血。他回首过去,回顾此生,竟不知道该如何定义他这一辈子。 他看陈牧成,一张脸不知在何时从孩子蜕变成一个大人,能独当一面,能一力承担。他什么时候用这张脸这样陌生地看过他,他对他,从小到大,无一不是尊重,仰慕,钦佩,崇拜。什么时候,他居然开始用这样陌生冷漠的眼神看他。 他最后想起那年夏天结束前,他来洛山接陈牧成回家,那道没锁严实的门被他推开,他的儿子在一个男人胯下承欢。 那是他的儿子吗?他感到受到了巨大的耻辱,他的儿子应该像他一样,继承下来的应该是他不凡的能力和卓越的本事。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失望,并且庆幸他还有一个家庭。 半小时到了,陈牧成最后什么也没有问,他从椅子上站起来,说:「再见,爸爸。」 国内着名的耳科专家在几个月前全国巡诊,来到洛山的时候,杨乘泯也终于挂到号。 把陈牧成送进去,从诊室出来,杨乘泯和杨苍两个人靠在走廊尽头窗前抽菸。杨乘泯最近签了拆迁的合同,杨苍有一搭没一搭地问他:「你打算买哪儿的房子?要不要看看我家这边?」 陈牧成的检查报告刚刚取出来,杨乘泯还没来得及看,他摁灭手中没抽的烟,静静 没出一点声音地看完。 「不买了。」 杨苍把烟从嘴边拿下来:「不买了什么意思?不在洛山买了是吧?那去别的地方也行。」 杨苍给他分析,还没分析完,杨乘泯打断他:「哪儿都不买了。」 「哪儿都不买?」杨苍问:「不住房子了?你要干什么?」 杨乘泯看着手里这份听力恢復可能为0的检查报告,说:「去给他治耳朵。」 「去哪治?」 「不知道。」 「北京,上海。美国,德国。南方,北方。国内,国外。」 陈牧成从诊室出来了,很短时间的面诊,他找不到杨乘泯,手指攥着手指,站在门外无措。 他每天在家,面包店,杨乘泯之间来来回回三点一线的生活不足以支撑他完全不恐惧外界,医院脚踩脚,肩碰肩,喧嚣犹如一台巨大的发动机。他没带助听器,依旧被无穷无尽的声音淹没。杨乘泯看他,像一个无魂木偶。 「哪里都去一去吧。」 「什么时候走?」 「很快,明天。」 「还回来吗?」 「不回来了。」 「治好以后呢?」 「随便找一个城市,就留在那里了。」 他走过去,越过走廊匆忙的人,轻轻牵起陈牧成的手。 「不用担心,我们走了。」 要收拾的东西并没有多少,要带走的东西也并没有多少,杨乘泯只用了一个晚饭的时间就他和陈牧成的东西整理出来。 证件,钱,银行卡,他们之间曾经重要的东西,几件换洗衣服。房子也没什么好交代的,签了字,后续所有拆迁流程全权由杨苍交接。至于公司,早就一周前,杨乘泯就将他名下所有股份都变了现。 这座城市,没有什么值得特别留恋的存在。 机票时间是第二天下午,杨乘泯和陈牧成吃完午饭,一人背一个旅行包。他们带着戒指,穿很简单的白色短袖黑色长裤,手牵手走进机场。他们看起来很轻盈,轻盈得就好像只是出去旅行,但只有他们知道,他们再也不会回来了。 十月的洛山像突然转了性子,这座城市不再频繁下雨,总是灰濛潮湿的天突然就于进入秋天的某一个下午开始,犹如被太阳凿了一个口子一样,开始不断,不断,不断有阳光泄进来。杨乘泯透过窗户,直视到一束轻轻柔柔的阳光悄然落在陈牧成睫毛上。 第160页 晴秋橙黄,节日明亮。 他问他:「你愿意和我离开这里吗?」 「去哪?」 「去北方看雪,去律所看妈妈,去找一找妈妈的家。」 「然后呢?」 「去国外结婚。」 「再然后呢?」 「去全世界给你看耳朵。」 「嗯,我愿意。」 飞机终于穿进云层,跃进无尽的蓝中,世界盛大,天地广阔,他们是芸芸众生间最平凡渺小的一对恋人。 -------------------- 看到这里的读者应该能感觉到我写的很仓促。其实写到后面这部分的时候我有很严重的卡文情况和发不出力,不知道要怎么循序渐进的收尾,同时现生的不愉快非常影响我的创作积极,早该完成的到如今才完成,很抱歉,我看到很多一路追下来的读者,这是我对不起的。 后面的故事就是这样了,反转和设定都是按照完整的大纲来完成的。原本有更全面细緻的版本,但由于我没有能力将它展现出来,最后只能加快节奏草率收尾。再次抱歉,也十分感谢。 对于结局,想了很久也还是觉得留白才是他们最好的结局,所以也很大概率没有番外。会写牧成弟弟的故事,如果有读者觉得我没有交代清楚的,可以来牧成弟弟的故事里找一找。 至于这篇文,就到这里啦。 小贴士:看好看得小说,就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