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淤泥下》 第1页 《淤泥下》作者:她行歌【cp完结】 简介: 处心积虑x笨蛋美人 梁北林x程殊楠 程家倒了,大人小孩都跑了。 只剩下一个骄纵着长大没什么本事的小少爷程殊楠,又笨又美,还自不量力。 和人叫嚣:「你等着,我让我男朋友收拾你!」 后来被男朋友治了几次,才发现,原来被收拾的是自己。 才发现,原来家没了竟是男朋友布的一场大局。 ** 梁北林觉得程殊楠真是蠢。 被家人抛弃的小狗,被自己玩弄于股掌的炮灰,还认不清形势,遇上事就跑来撒娇求抱抱。 梁北林一朝翻脸,淡声发问:「你觉得,凭什么?」 程殊楠理直气壮:「我是你男朋友啊。」 ** 后来,男朋友变成小玩意儿。 后来,程殊楠一犯错就吓得道歉:「对不起,我以前不懂事。」 后来,梁北林终于知道,那不是蠢,是毫不设防的爱,是淤泥下不染的莲。 可他的男朋友再也回不来了。 划重点:大写的he。真爱变包养。狗血。年上,差7岁,攻28,受21。 接上一篇《欲夺》和《清路尘》同背景,两文攻受都有客串。 wb:她行歌 第1章 那就留着 程殊楠踩着咯吱响的积雪进门,屋里亮着灯,他在玄关换鞋放书包,很快注意到客厅里有两个行李箱。 楼梯上传来脚步声,程隐手里拿着一堆东西下来,兄弟二人这是近两个月来第一次见面。 「哥,」程殊楠趿拉着拖鞋去迎程隐,声音中有些惊喜,「什么时候回来的?」 「下午刚到。」程隐避开程殊楠要接一把的手,「沉,我自己来。」 程殊楠跟在他身后,浸过寒气的脸还没缓过来,两颊上染着一点红。 「那你这是?」 「对,马上要走。」 程殊楠眨眨眼,站在他哥身后,似乎有些不能接受。 程隐将手上的东西整理好,塞进一个背包,然后又去橱柜里提了一只粉红色美乐蒂小箱子出来。等忙完了,似乎才想起来要跟弟弟解释几句。 「去欧洲,先看看爸。」 「哦……」程殊楠半晌之后才发出个声音。 最近公司出了些事,虽然家里没人说,但程殊楠能感觉到严重性,不然爸爸也不会急得心脏病发住院。而哥哥更是忙到连轴转,十几二十天不回家都正常,这次更甚,嫂子带着小侄女安安干脆住回了娘家。 他试探着问过哥哥几次,程隐都含煳着说没事,让他「安心上学」,别的事不用操心。 可家里气氛越来越不好,爸爸先是转到欧洲一家私立医院等待手术,哥哥也是不见人影。距离过年还有一个月,家里工人全放了假,平时偌大热闹的宅子,突然间就只剩下程殊楠一个人。 程殊楠蹲在程隐对面,看程隐拉开那只小箱子,将安安喜欢的几样玩具放进去。 他问:「安安也去?」 程隐低着头整理东西,没看他:「嗯。」 「我还有半个月就放寒假了,不然我请——」 「爸爸手术你不用担心,问题不大,也不用请假。」程隐打断程殊楠,「我带安安先去玩两天,爸也想孩子了,等你放了假,哥再回来接你,我们一起在欧洲过年。」 「哦……」程殊楠扁扁嘴,他做事向来都是家人拿主意,不是爸爸就是哥哥,后来谈了恋爱,又添了一个男朋友。 既然程隐这么说了,他听安排就是。 程殊楠看着程隐将箱子拉链拉好,问道:「哥,公司没事吧?」 程隐手一顿,随后说:「没事。」 「那就太好了。」程殊楠松了一大口气,没心没肺笑起来,又扯着程隐碎碎念,说了很多家里和学校的事。 「你们都不在,我一个人在家住太害怕了。前两天下大雪,晚上出来白得瘆人,也没人扫一下。」 程殊楠小声抱怨着。 程隐沉默着听了一会儿,突然说:「要是一个人害怕,你可以去梁北林那里住几天。」 程殊楠起先没反应过来,之后意识到哥哥的意思时,先红了脸。 「你常常去过夜,别以为我和爸不知道。」程隐将最后一个箱子立起来,转身去拿扔在沙发上的大衣。 「哦哦,」程殊楠哼唧两声,给自己辩解,「那他是我男朋友嘛,再说我们都在一起三年了,偶尔去过夜很正常啊。」 程隐将围巾围好:「没说不可以。你21岁了,谁还管你这个。」 他走到门口,突然想起来什么,问程殊楠:「对了,爸做手术的事你没和梁北林说吧。」 「没啊,你不是嘱咐过我,谁都不能说嘛。」程殊楠说,「他一直在国外出差没回来,我都见不上他面儿。」 「嗯,还有我这次出门,也不要跟别人提。爸的手术董事会都盯着,要是风声传出去,对公司不好。」 「知道了哥。」 程隐总算放了心,打开门,回过头跟程殊楠说:「我走了。」 程殊楠有些不捨得看着他哥:「嫂子和安安呢?」 「从她外公家出发,我们机场集合。」 「好吧,那你什么时候回来接我啊哥。」 「不是说了等你放假。」 第2页 「我想吃玫瑰饼,你回来给我带哦。」 「行。」 程隐走到廊下又回身,看着门里站着的程殊楠:「小楠,你自己在家一切多小心,你不是小孩子了,遇上事别着急。」 程殊楠觉得哥哥今天操的心有点多,笑道:「我能遇上什么事,你和爸爸很快就回来了嘛,再说我还有大北呢。」 程隐沉默了一会,说:「你和梁北林……小楠,你性子慢,对人不设防,如果,我是说如果,你将来和梁北林起冲突,你软和些,别和他硬槓。」 程殊楠被他哥说得有点莫名其妙,但还是认真想了想,说:「哥,你放心好啦,我们感情一直很好啊,很少吵架的。」 程殊楠说着,眼前闪过梁北林的脸,心里顿时甜起来,眼睛很亮,就差把很爱梁北林这件事写在脸上了。 程隐好久之后才「嗯」了一声,含煳着说「那就好」。 程殊楠觉得哥哥今天怪怪的,但没多想。 「小楠,哥走了。」程隐挥挥手,嘱咐程殊楠关上门,「别进风了,回屋洗个澡睡吧。」 程殊楠笑着说:「再见啊哥。」 ** 手机一直静悄悄的,程殊楠仰躺在床上啪啪敲了几下屏幕,下午给梁北林打的电话没接,消息也没回。 十来个小时的时差,这会儿梁北林那边是早上。程殊楠努力忽略掉最近梁北林似乎对他越来越冷淡的态度,找了个对方工作太忙的理由。 其实梁北林本身性格就挺冷淡的,也确实忙。 他们在一起三年,程殊楠没见过对方有太大的情绪起伏,遇到什么事都淡淡的,为人处世有条不紊,也从不和圈子里的人一样乱玩,工作更是严谨认真到令人髮指。 梁北林回国短短六年就把净界科技做成了行业头,不但拥有核心技术和自主智慧财产权,形成牢不可破的技术壁垒,还成功把公司带到上市。 不像自己每天无所事事。 程殊楠觉得俩人对比还挺明显的。不过管他呢,这么优秀好看的人是他程殊楠的男朋友,不是别人的。 想到这里,程殊楠在床上打了个滚,嘴角忍不住上扬,将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很快抛在脑后。 把手机扔一边,程殊楠爬起来倒水喝。楼下有人影晃动,程隐竟然还站在大门外没离开。 程殊楠额头顶着玻璃往下看,程隐站着没动,手里捏着一支烟,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有些奇怪,拉开窗户探头叫了声哥:「少抽点啊,小心又要咳嗽。」 程隐隔着烟雾抬头看他,沖他挥挥手。车开过来,司机帮着把行李放上去。程隐上车前又抬头看一眼,然后关上车门。 车灯划过窗户,引擎声远去,偌大的宅子再次安静下来。 洗过澡,程殊楠趴在被窝里又给梁北林发消息。 ——大北,你什么时候回来啊,怎么老是不理我呢,说,你是不是有了别的妖精。 妖精后面跟了个翻白眼的表情包。 ——大北,下雪了,好冷啊,我堆了个雪人,像不像你? 后面跟着一张照片,程殊楠蹲在一个很丑的雪人旁边摆出剪刀手,笑得见牙不见眼,雪人鼻子上插着一根香菜。 ——没有胡萝蔔了,只有这根香菜。 ——你再不理我,我就把家里所有绿叶菜插它头顶上! ** 沈筠看着梁北林面无表情将手机静音,然后反扣到桌子上。 「这么黏人啊。」沈筠挑挑眉,有些好奇。 梁北林没接话,揉揉眉心,难得露出一点疲态。他昨晚熬了通宵,将昌存集团位于欧洲两家分公司的经营漏洞和关联交易重新做了整理,半小时前刚把材料发给律师。 对沈筠在感情方面的屡次试探,梁北林不置可否。他很少在做正事的时候分心神想别的。 梁北林说:「昌存的破产清算马上开始,后面还会乱一阵子,接下来是固定资产变现和债务清偿。」 沈筠笑笑:「程存之这个老傢伙跑得倒挺快,程隐带着老婆孩子也走了吧,昨晚的飞机?」 梁北林点头:「嗯。」 这在他们意料之中。 唯一意料之外的,是没带走程殊楠。 ——那个程家还在上大三的小儿子,梁北林交往了三年的「男朋友」。 甚至没人告诉程殊楠发生了什么事。 手机反扣着,静音,但依然从边缘处发出一阵微弱亮光,是有电话进来了。 梁北林翻开看一眼,拇指划过屏幕,再次挂断。 沈筠瞥见来电的名字是「ai小楠」。 「你打算怎么处理?」沈筠将铺在桌上关于昌存的一堆资料整了整,从里面挑出一页纸拿在手里看。 是程殊楠的一张大学成绩单复印件。域市最好的y大,专业是文艺美学,各科成绩不上不下,看不出好坏来。唯独右上角一张两寸照片引人瞩目:圆圆脸,双眼皮很深,微微笑着,眼睛弯起来。看着不像是大三学生,倒像个高中生。 是那种没受过丁点苦的、带点天真的长相。 一个人长得好看当然是优点,但若是好看且毫无心机,再所遇非人,那便是彻头彻尾的悲剧了。 沈筠轻轻嘶了一声,再看看坐在自己面前一脸不近人情的男人,良心上生出一点波动。 「让他们走就是,转移的那点资产不算什么,一直赶尽杀绝没什么意思。」梁北林淡淡地说,「人总得留点希望,以后才能更绝望。」 第3页 沈筠说:「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梁北林捏着玻璃杯喝水,眼中波澜不动。 沈筠嘆口气:「你想清楚了再做。」 言下之意程殊楠是无辜的。 可再无辜也姓程。梁北林想。 早在回国前,梁北林就开始了做空昌存的计划。临到半年前关键时刻,沈家安排沈筠过来帮他。 倒不是担心梁北林失败,而是担心他大仇得报之后激狂失控,做事不计后果。如今看来,梁北林暗地里雷霆手段,表面上也不急不躁,倒是沈家瞎担心了。 这几年,一切都在按照计划和步骤进行,只除了一个多余的「男朋友」。 程家举家逃离早在破产前夕就开始筹划,程存之以最快的速度转移了一部分资产,自己先借看病之由离开,然后是孙女程安安和儿媳离开,最后是长子程隐。 大人小孩全走了,独独留下了程殊楠。 「他们留下他,是为了牵制你?」沈筠想不透。 说程家不疼程殊楠吧,这小少爷从小到大过得跟王子一样,说疼吧,又一句话不说就把人扔下,甚至扔在「仇人」身边。 唯一的解释,就是程家在欧洲还有两家早已和昌存切割的分公司,体量不大,虽然不能让程家回到之前翻云覆雨的富贵生活,但足够程家老小余生过得滋润。 但程存之知道梁北林不可能放过他们。为此留下小儿子,希望梁北林看在「男朋友」的面子上,给程家老小留一条活路。 「那他们真是高估你了。」沈筠感慨道。 梁北林心里有多少恨,为此筹谋了多少年,恐怕没人比沈筠更清楚。 指望一个原本就是棋子的男朋友来缓和关系,真不知道程存之是心狠还是煳涂。 红日从耸立的水泥丛林里跃出,深色落地窗上映出梁北林的影子。 很高,衬衫西裤下的肌肉流畅有力,无框眼镜下是一张英俊的不苟言笑的脸。 程殊楠。 这个名字再怎么刻意忽略,也时常跑到嘴边,仿佛梁北林稍一松懈,这名字就要脱口而出。 程家大厦已倾,被留下的这个人怎么处理,处理成什么样子,到什么程度,梁北林不是没想过。但在他宏大冗长的计划和未来中,留给程殊楠这个「男朋友」的打算少得可怜。 他每次想,都没有结果,干脆便不想了。 真到了那一天,看情况再定吧,反正也是个可有可无的边缘角色,论智商和手段,这人怕是在梁北林手下遭不住一个来回。 「是个蠢的。」梁北林将剩下的水一饮而尽,想着程殊楠那张天真到有点傻里傻气的脸,到时候谁牵制谁还两说。 「那就留着,总有用处。」 第2章 头狼 飞机落地时下了一点小雪,天阴沉沉的,梁北林从c2出口刚走出来,一道人影就撞进他怀里。 「大北,你回来啦!」 随后是一道清脆的嗓音,带着毫不掩饰的快乐。 梁北林被程殊楠撞得后退半步才稳住,微皱眉,将怀里的人往外拉了拉,动作不明显。 程殊楠浑然不觉,兀自开心着,叽叽喳喳地说话:「你怎么回事啊,不接电话不回消息,我想来接机都得托人查你的航班。」 他抱着梁北林手臂,抱怨又撒娇,身上还有点寒意,应该是在外面等了一会儿。细胳膊细腿包裹在羽绒服里,说话的时候眼睛发亮,丝毫看不见跟在梁北林身后那五六位同行的商务人士。 他仰着头看梁北林,很依赖的样子,头顶一撮小捲毛微微颤着,刚好擦到梁北林下巴。 说话也是男孩子少有的音色,娇滴滴的又带了点憨,像是暗沉沉的成年人世界里突然闯进来一个彩色小孩。 站在一旁被迫看了场重逢戏码的沈筠暗笑一声,想起来梁北林说的那句「是个蠢的」。 蠢不蠢不知道,呆倒是真的呆。 梁北林回头看一眼助理,对方心领神会,立刻带着其他人先上车。沈筠站在一旁没动,摆明要把戏看到底。 程殊楠终于注意到沈筠,扒着梁北林手臂往后看。 「你好,小朋友。」沈筠笑眯眯地打招唿,「我叫沈筠,是北林的合作伙伴。」 程殊楠没见过他,但看他紧跟在梁北林身后,很熟稔的样子,不像普通的合作伙伴。 还叫人「小朋友」。 程殊楠不喜欢这个称唿,撇了撇嘴角,但还算有礼貌地回应:「你好,我叫程殊楠,是梁北林的男朋友。」 小孩儿把「男朋友」三个字咬得有点重,宣誓主权的意图很明显。 沈筠饶有兴趣地笑了。 梁北林将手臂从程殊楠怀里抽出来,又按了下对方的肩,把站得歪歪扭扭的人顺直了,然后问:「你来做什么?」 程殊楠的注意力立刻从陌生人身上回来,振振有词道:「我来接你啊。」 梁北林问:「没课?」 「下午有一堂鑑赏课,」程殊楠有点羞愧,小小声地说,「请假了。」 「我说过什么,」梁北林很严肃,像老师在训学生,「不要搞突然袭击。」 「没有啊,」程殊楠急忙否认,「我就是想来接你,给你个惊喜。」 程殊楠看着梁北林一点笑意也没有的脸,意识到「惊喜」可能并不讨喜,声音越来越低。他心虚又委屈,扁扁嘴,干脆不说话了。在搞突然袭击这类事件上,程殊楠犯过「重大错误」,梁北林给他立过规矩。所以每次提起来,他都理亏到不行。 第4页 梁北林沖等在车边的助理方敛点下头,方敛走过来,梁北林说:「送他回去。」 话一说出口,程殊楠立刻不愿意了,他揪着梁北林衣服,不过没敢用力,哼哼唧唧不肯走。 「我要回公司开会,」梁北林淡声说,「你听话一点。」 有工作要忙的梁北林总是一点情面都不讲,程殊楠习惯了,但还是很失落。 况且有外人在场,被当面拒绝的程殊楠便有点讪讪的:「……那我回去了。」 他跟着方敛往车边走,走两步又回来,从包里拿出一个纸袋,塞进梁北林怀里。 「我昨天刚烤的,半糖哦,如果累了就吃一点,」程殊楠很认真地强调着,「吃一点没问题的。」 见梁北林点头,程殊楠復又露出笑容,方才的委屈已经不见:「大北,你忙完早点回来,我等你呀。」 他又碎碎念几句,总算一步三回头地跟着方敛上了车。 ** 曲奇加了蔓越莓,料很足,不算甜。沈筠吃了两块,纸袋被他捏得哗哗响。 「挺好吃的,真不尝尝?」 沈筠将袋口打开,放到闭眼小憩的梁北林鼻子下面。香气缠绕着瀰漫在车厢里,梁北林睁开眼,面无表情。 过了一会儿,他伸手从袋子里拿了一块曲奇,放进嘴里,慢慢嚼碎,咽下去。 梁北林嗜甜,尤其压力大的时候,自己能吃下一整个六寸蛋糕。但他又是自律到严苛的那种人,吃完甜食第二天不管多忙,都要雷打不动健身两个小时。 程殊楠不忍心看他这么矛盾纠结又累得要死,便学着做半糖点心。每次做的味道都不一样,不熟或者焦煳,太干或者太软。 这次倒是无功无过。 沈筠挑眉:「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梁北林掠了他一眼,继续闭目养神。 「这小少爷比照片里看着还……」沈筠想了想,找了合适的形容词,「好拿捏。」 「你俩从气质到性格,外形到心智,从哪一方面看,都极不般配。」沈筠晃晃手指,学着刚才程殊楠的样子,揪了揪梁北林衣角,「不过看得出来,他是真的喜欢你。」 梁北林拍开沈筠的手,对他的揶揄置之不理。 沈筠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在沈家这一辈里就属他玩得花,自然是要想到别处去的。 他话里有话地调侃道:「留着总有用处,嗯?」 梁北林有些烦躁,转头看着沈筠,没什么好情绪地说:「你很闲?」 沈筠干笑两声,神色正经了些。 「小叔让我来看着你,怕你做事太过,殃及无辜,其实这不是最重要的。」沈筠又掏出一块饼干塞嘴里,补上一句,「最重要的,是怕你伤人伤己。」 梁北林手机响了声,他拿起来看。 ai小楠:[到公司了吗?] 后面紧跟着又进来一条:[饼干记得要吃哦。] [晚上等你哦。] [兔子脸红.jpg] 梁北林将手机反扣在掌心里,靠在椅背上。车窗外流动的灯火绚烂,擦过玻璃落在光影斑驳的脸上,没有温度,只有冰凉的冷静。 沈筠的担心是多余的。梁北林想,程殊楠不是那个变量,无法「伤己」。 ** 公司里,梁北林处理完一些紧急事务,又和沈筠復盘一遍昌存集团接下来要走的破产流程和细节。昌存几个大的债权人已经联名提出破产申请,清算组预计两天内就会入驻,这在域市的圈子里已经不算秘密。 昌存几个大股东也已经做好切割,背后或多或少都有梁北林的手笔,在清算后无需承担额外责任的条件,当然是在做空昌存的过程中助把力。但也有股东没那么幸运,他们将会因为滥用有限责任逃避债务、严重损害公司债权人利益等行为,对昌存的债务承担连带责任。 昌存已穷途末路人心惶惶,再无生还之机。 沈筠伸个懒腰,他最近被工作压榨得厉害,天天盼着赶紧收尾。 「下周我约了几个朋友去海上玩几天,你去不去,介绍几个火爆的给你认识。」沈筠靠在沙发上,游说梁北林和他一起作乐。 梁北林头也没抬:「不去。」 「我还没说完呢,」沈筠继续蛊惑道,「辣的媚的,纯情的阳刚的,你想要什么样的?我给你叫几个,随便挑。」 梁北林继续整理手里资料,没搭理他。 「你辛苦这么多年,总算大仇得报,该放松一下了。根据我的经验,人一旦为之奋斗多年的目标达成,会陷入前所未有的迷茫和空虚,这个时候就该狂欢啊朋友。」 梁北林微皱着眉看一份材料,不为所动:「你自己去玩吧,我还有些事要处理。」 「后面那些小事用不到你亲力亲为,走吧,跟我一起啊。」 梁北林眼睛依然盯在一沓材料上。 沈筠叫不动人,便懒洋洋走过来看,一眼就瞥见上面的名字。 「程存之竟然给他留了这么多,」沈筠从头看到尾,把程殊楠名下的私产扫了一遍,「可惜,都要拿去抵债了。」 他说完,观察着梁北林脸色,发现对方依然平静,一时倒有些看不懂了。 「从天堂跌落的滋味不好受,还突然多了好多追债的,就这小孩儿的天真劲儿,能活半集?」 程殊楠失了家族庇护,跟稚子抱金过市无异,程家一倒,他不被外头那些狼扒了皮才怪。当然,最狠的头狼或许不是别人,就是眼前这个。 第5页 说到底,还要看梁北林怎么处置。 ** 梁北林晚上十点半到家。 程殊楠趴在沙发上,头歪在一边,手里拿着遥控器,已经睡熟了。 电视里放着一部很老的文艺片,已到尾声,美丽柔弱的女主角在滑铁卢桥上正平静地走向死亡,脸上闪现出的悽美决绝让观者为之心痛。 梁北林看了几秒,随后将电视关上,脱掉外套,俯视着睡得正甜的人。 因为趴着,程殊楠一半眼睛眉毛陷在沙发里,圆润的鼻头上有细密汗珠,嘴唇挤出来一点,很好亲的样子。 梁北林已有半个月没见他,再往久了说,其实最近两个月他们见得都少。 从程家老小计划跑路时,他就避免直面程殊楠。原因很多,忙自不必说,再想其他理由,竟然想不出明确答案来。他不喜欢这种很突然的情绪,会让他做出错误的不合时宜的决定,即便不能阻碍他的计划,也会让他心情变得很差。 第3章 原罪 不知道做了什么美梦,程殊楠闭眼抿着唇笑,笑了一会儿,大概感受到身边有人,慢慢睁开眼。 于是笑容更鲜活。 他从沙发上爬起来,还有点迷煳,上来就抱住梁北林的腰,还没完全清醒的声音和眼神都软得要命。 「大北,忙完了吗?我好想你。」 梁北林看着他,语气很平地问:「怎么不回家?」 「家里没人,」程殊楠揉揉眼,「我害怕。」 「你爸和你哥不在家吗?」梁北林明知故问。 程殊楠迷煳的神经提了提,他犹豫了一下,想起哥哥嘱咐不要告诉梁北林。但他不想骗梁北林,有点为难,便含煳着说「在忙」。 梁北林不戳破他,将沙发上的毯子拢一拢,坐下来。他个子很高,坐在沙发上两条腿伸出去很长一截,头髮随便抓两下,这会儿有点乱了。脸色还是平静的,没有下午接机时那么严肃和疏远。 对程殊楠的态度好像也因为在舒适的环境里变得亲昵了些。 程殊楠眨眨眼,没来由的开心。他男朋友面冷心热,人品正派,有着独一无二的好。 他靠过来躺在梁北林腿上,又握住梁北林的手,问:「大北,这几天我想住在你这里,可以吗?」 「可以。」 得到肯定答覆,程殊楠嘿嘿笑起来,连续多日没见梁北林的不快烟消云散。又想到梁北林每天都这么忙,自己有责任要为男朋友多做点什么,便开始絮絮叨叨。 说自己发现了一个好吃的餐厅,最近新上映的哪部电影要看,美术馆新设了主题展览,等周末要带梁北林都去一遍。 梁北林只是听着,没什么反应,过了一会儿才说:「周末开会。」 「哦……」程殊楠有些失落,不过忙是梁北林的常态,从他们刚在一起时,梁北林就不会和别人的男朋友一样,有很多时间陪着他。 梁北林把净界科技一步步带到现在的规模,不可能和他一样天天想着吃喝玩乐。 程殊楠已经适应,也学会了自洽,软乎乎地撒着娇:「也不一定非挑周末呀,只要你有时间,我就带你去。」 梁北林反问:「你不用上课?」 这话一出来,程殊楠突然想到什么,勐地坐起来,看看已经黑屏的电视,又去看梁北林。 「完了,我又睡着了,你进门的时候播到哪里了?」 「女主自杀了。」 「不行,我得抓紧看完,小作文还没写呢,明天教授要提问的。」 梁北林看了一眼时钟,不置可否。 这小孩娇生惯养,做什么都稀里煳涂,但有一点,就是特别爱学习,耽误什么也不能耽误功课。他挺努力的,无奈天资有限,y大是程存之花了大把钱投资了一栋楼才把人弄进去。这不是什么大事,但程殊楠爱面子,从不让爸爸在人前说。有一次,程隐开玩笑一样告诉了梁北林,程殊楠为此生了好久的气。 「这么用功?」梁北林说,「下午不是翘课来接机。」 程殊楠睁着圆眼睛,终于有点恼了,理直气壮地说:「还不是因为想见你。」 在他看来,见梁北林是唯一能翘课的理由,但也仅此一次了。除此之外就算天上下刀子,也不能阻碍他的学习之路。 「可你呢,一个笑脸都没有。」程殊楠迟来的委屈劲儿终于上来,扁着嘴,觉得梁北林有些气人,「哪有你这样的男朋友,电话消息不回,去接机还要被赶回来。」 平常梁北林冷淡一些也就罢了,可今天他为了接机不但翘课,晚上功课还忘了做。 他说着就要去够桌子上的遥控器,可人没起得来,被一只手突然握住了腰。 梁北林的常年健身项目是mma,早些年的打拳经歷让他硬朗的五官沾了些煞气,尤其是眼睛,专注看人的时候带着点不自查的攻击性。还好他平常戴眼镜居多,中和了这种不适感,只是初次见面依然让人觉得不好接近。 就比如现在,他摘掉那幅平光眼镜,黑沉的眼珠盯在程殊楠脸上,让程殊楠忍不住打个寒颤。 「你干嘛啊,大北,」程殊楠嘟囔着去推梁北林的手,「说了不要这么看我,你知不知道你这种眼神有点瘆人,好像我跟你有大仇似的。」 梁北林的手很大,骨节突出,快要能握住程殊楠半个腰,手臂发力时肌肉绷出流畅的线条。他足足比程殊楠高了20公分,体型也有程殊楠一个半大,将人压在掌心下不费丝毫力气。 第6页 「这么用功干什么。」 梁北林带了点瓷质的声音响在耳边,手臂环绕住程殊楠的腰,往回拖,将人拉进怀里。 耳朵被唿出的气息弄得又麻又痒,程殊楠忍不住笑,扭来扭去想要躲开,但是他被结结实实箍在怀里,根本无处可躲。 意识到梁北林要做什么,程殊楠有点脸红,理不直气不壮地哼唧:「学习使我快乐。」 梁北林低声说:「还有更快乐的事。」 总体来说,梁北林做爱中规中矩,谈不上温柔,也不算凶,会照顾程殊楠的感受。 但今晚有点不太一样。怎么说呢,非要形容的话,是压在身上的那人格外无所顾忌。 …… 一开始程殊楠想挣扎着翻身起来,或者想要回头讨个吻,都被按住后背压下去所有动作。 他早就洗过澡,身上散发着淡淡的皂香,但洗澡的时候没以为要和梁北林做。 ——按以往的经验,他甚至不确定能不能等到梁北林回来。即便回来,他的男朋友在长途跋涉和高密度的工作之后也未必有心情做。所以他没做任何准备。 这个时候他还没多想,以为小别胜新婚,男人嘛,在这种事上急一点糙一点当然是正常的。 可他很娇气,一点痛都要嚷嚷半天。为了让梁北林舒服一点,一开始他能忍住,渐渐便不行了。 ……他很快被弄得说不出话来,全身都疼,哪哪都疼,腿跪不住,后背也被压得喘不上来气。 更要命的是,程殊楠屡次想要更亲昵一点的行为,梁北林不知道是不是故意,都不肯给他,比如拥抱和亲吻…… 他最后整个人都昏沉沉的,全身乱七八糟,已经完全睁不开眼。但意识还有一点点,模模煳煳漂浮着。 似乎有人在看他,摸他的脸。指腹有薄茧,划过他脸颊,停在红肿的嘴唇上。 然后听见很低的轻笑和说话声,像是在对他说,也像是自言自语。他知道那是梁北林,在意识彻底消失之前,听见很迷煳的一句「果然有用处」。 ** ai小楠:大北,你去上班了吗? ai小楠:我全身好痛啊,你出门也不喊我,我迟到了【兔子大哭.jpg】 ai小楠:怎么办啊,教授要骂死我了【兔子捶胸顿足.jpg】 财务总监汇报完最新一季度的数据,梁北林让大家休息十分钟。他签完两份文件,将桌上震个不停的手机拿过来,上面已经有十几条来自「ai小楠」的信息。 他昨天折腾到下半夜,只睡了五个小时,今天一早准时出现在会议室,没有一丝疲态。 他早上离开的时候,程殊楠还在睡,四肢展开,露出的后背和腰上全是痕迹,对身边即将到来的遽变无知无觉,对梁北林略明显的态度变化感知迟钝。 程殊楠大约是累极了,睡得很沉,一张小脸透着粉,面容恬静。梁北林站在床边看他,突然觉得「出生便是原罪」这句话很好理解。 从完全胜利者梁北林的角度看,程殊楠留着怎会没有用,至少在床上,用处大得很。 但梁北林不是得了好处就会心软的人,他从来不是。 程家人跑了,以为留下个软肋便能息事宁人,这怎么可能。梁北林脸上露出森冷笑意,他凭什么要给他们留活路,就因为一个程殊楠吗? 【作者有话说】 wb:她行歌 第4章 强迫症 程殊楠在床上艰难翻了个身,总算爬起来。昨晚做得太狠,他动一动都觉得全身酸痛。 都不用问,他就知道梁北林已经走了,家里那种空荡荡的感觉从他一醒来就有。 他这个男朋友哪里都好,身材样貌、学歷智商,样样都是拔尖的。不仅具备卓越的技术创新能力,还具备敏锐的市场洞察力和商业运作能力,回国后一手创办了净界科技,专攻纳米新能源技术和产品,短短六年已成为域市圈子里的年轻新贵。 域市有多少人盯着梁北林,程殊楠是知道的。 那些有头有脸的世家大族,利益蛋糕早就分门别类分配好了,彼此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也年深月久,原有的老格局很难撼动。说到底,金字塔尖上的核心圈子就那么大,出现梁北林这样一个外来新秀,短短几年内几乎垄断域市新能源市场,不可能不引起那帮老傢伙们关注。 新贵其实也没什么稀奇,况且还是外来的,不足以撼动域市的利益格局。可很快就有人发现,梁北林背后的神秘资本竟是沈家。 沈家是m国涉足军工行业的老牌家族,向来神秘低调,通过长期在政界和军工领域的深耕,积累了丰富的政治经济资源和人脉关系,在m国各级政府中拥有重要影响力。沈家是塔尖上的塔尖,和这些世家大族不在一个量级。 沈家这一辈中,尤以h大教授沈君怀最为出色。不到40岁的年纪,已经手握十几项纳米科技专利,他创办的研究中心,在医学、军工、航天航空领域都做出了突出贡献,成为纳米领域的先驱之一。 据说梁北林是沈君怀最喜欢的一个学生,但他从h大毕业后不知为何没留在m国,而是选择回国发展。 梁北林原本就瞩目,再有沈家加持,好多人便动了心思,各种邀约竞相而来,攀交情的比比皆是。还有人想把自家孩子塞到梁北林跟前,能谈个恋爱结个婚最好,不成也能做个朋友。 梁北林拒绝了一些,也参加了一些,他想在域市扎根做事,不可能不露面不应酬。但对于那些有其他想法的人,他都用一种办法婉拒。 第7页 ——带着程殊楠偶尔出现在场合上,足以给大家提个醒,梁北林有一个名正言顺的男朋友。 程家在域市算得上顶级富贵,实力排名在核心圈内。程家小少爷当年在18岁生日宴上当众表白梁北林的事,圈子里现在还津津乐道。 对程殊楠来说,梁北林样样都好,唯独一点,就是比常人要冷淡许多。 程殊楠第一个爱上的人是梁北林,所有的恋爱经歷都来自梁北林。他不知道别人是怎么谈恋爱的,但身边的那些同学朋友,在恋爱期间哪个不是恨不能24小时黏在一起,说些肉麻的情话,做点情侣间腻歪的事情。 但他们恋爱三年,梁北林和程殊楠在一起的时间不比下属多多少。程殊楠一开始也闹情绪,但梁北林对上程殊楠,就像一个成年人看吃不到糖无理取闹的小孩子,有空的时候哄一哄,没空的时候干脆就冷着。 冷的时候多了,程殊楠就不敢闹了。 ——小孩子怕自己太不懂事,大人一生气就真的走了。 好在梁北林深谙人心,时不时带程殊楠场合上走一走,该有的重要节点各类仪式感也做得像模像样,且从不招惹桃色是非,堵了别人的嘴,也堵了程殊楠的嘴。 在外人看来,堪称顶配男友。 渐渐地,程殊楠适应了梁北林的情绪和节奏,两人倒也相安无事地处到现在。 上午的课反正都迟到了,再懊悔也无用。程殊楠坐在床上放空了好一会儿,将电脑拿过来给教授发消息,破天荒头一次撒了谎:昨天请假外出冻着了,早上发烧没起得来,接下来一定要好好补课,认真改正等等。 又愣了一会儿,他才慢吞吞爬起来去洗漱。 刷完牙,想了想还是有点生气,程殊楠瞪着镜前柜上一白一黑两支牙刷,将黑色那支横放在柜子上。然后又把梁北林的毛巾揉成一团扔在旁边。 「气死你。」他嘟囔着,有点洋洋得意。 梁北林这个人表面矜贵不惹尘埃,其实有很多小毛病,尤以强迫症最甚。 物品摆放要居中、对称,一丝不乱;水龙头不能全开,只能打到一半;洗澡时花洒必须保持45度角;工作时旁人不能发出任何声响;开车时不能开窗不能吃东西。 凡此种种,数不胜数。 程殊楠想像着梁北林回家后看到牙刷一支立着一支躺着,毛巾一条舒展一条团着,估计要比他耽误上课还要生气时,忍不住笑出声。 想想不过瘾,干脆拿手机拍下来,发给梁北林: 【大北,我洗漱完了,下午要去学校补课哦,晚上见。今日份开心~】 梁北林将手机啪一声扣在桌子上。 助理方敛正在汇报晚上接访的客人名单,闻言停下话头,小心看一眼梁北林,不知道老闆方才还平静的面色为何隐有怒意。 梁北林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忽略照片里摆放得乱七八糟的牙刷和毛巾,跟方敛说「继续」。 ** 程殊楠抱着书包冲进大教室,一屁股坐在池小禾旁边。 「瞧你这一脸肾虚的样子,男朋友回来就不早朝了?」池小禾拿眼睨他,恨铁不成钢。 「哪有!」程殊楠急忙否认,「感冒,感冒。」 池小禾不信:「少来,一撒谎就耳朵红。」 程殊楠被说得羞愧难当:「好啦,我都跟教授请假了,你快把笔记给我看看。」 池小禾在笔电上点了几下:「喏,发给你了。」 程殊楠麻利接收,不忘感恩他的好舍友:「是个务实的好同志。」 「啧,这种话留给你男朋友吧。」 一堂大课结束,两人结伴往外走,正要商量着点个什么东西喝,迎面碰到白日晚。 「程殊楠,这么开心啊。」白日晚打扮入时精緻,满身贵气,看着程殊楠的眼神充满玩味和戏嚯。 程殊楠微皱眉,真是冤家路窄。他懒得搭理白日晚,拉着池小禾就要换方向走。 白日晚今天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非要挡在程殊楠面前,嘴里说个不停。 「你不用躲我,我们将来估计也没什么机会见面,毕竟以后不在一个圈子嘛,凑不到一块去。」 程殊楠脚步一滞,拧眉看向白日晚。 白日晚今天的话很多:「你要是有困难,可以来找我,举手之劳的事,我一开心就帮你一把也说不定。咱们之前那些不愉快就算了,你家现在都这么倒霉了,好歹认识一场,我也不能落井下石不是?显得我一点情分都不念。」 程殊楠两手插兜,头微微歪着,他冷下脸的时候依然看着很乖。 「第一你不值得我躲着走,第二我们没什么情分。我现在一点也不开心,看到丑东西还要开心的话,那我的专业课真是白学了。」 很乖的程殊楠牙尖嘴利起来反差很大,也更可恨。白日晚对上他,就从没在嘴上赢过。 白日晚压了压火气,他不着急,等着看好戏:「程殊楠,你骄傲个什么劲儿,你不会还不知道吧?」 程殊楠有点烦:「有话直说。」 「噢,你果然不知道啊。我爸妈昨天还说呢,你爸和你哥怎么捨得扔下你就跑了,你也是,竟然跟没事人一样继续上课,原来是没人和你说啊。」 程殊楠看着白日晚得意洋洋的脸,心里突然一沉:「你胡说八道什么!」 白日晚摆出一幅惊讶的表情:「我胡说八道?你回去问问,现在圈子里谁还不知道你家破产的事,听说你爸卷了一大笔钱跑的。」 第8页 程殊楠怔了一瞬,回头看一眼拉他衣角的池小禾,不欲再和白日晚费口舌,冷声道:「让开。」 冬天的傍晚阴沉沉的,夕阳像一层雾,冷风一吹让人手脚无处安放。 程殊楠往宿舍方向走了几步便停下,和池小禾说:「小禾,你先回去,我有点事。」 池小禾有点担忧地看着程殊楠。白日晚不会毫无依据就跑来说那些话,程殊楠再怎么当成胡说,也听进去了。他脸上方才的冷静这会儿已经没了,急于要验证什么,已全无心思干别的。 「你别着急小楠,给家里打个电话吧,肯定没事的,别听旁人乱说。」 「我知道,」程殊楠说,「没事。」 话说得肯定,但已经有点魂不守舍。 说起来,白日晚和程殊楠算是一起长大的。白家早些年和程家有些交情,但后来因为利益交恶,连带着小一辈也关系恶劣。白日晚一直看程殊楠不顺眼,平常遇到冷嘲热讽是常态。但这次和往常不一样,惯常的态度里掺了傲慢不屑和懒得计较。 程殊楠先给程隐拨了两个电话,都没接,又给程存之打,结果也一样。 程隐给他说过,父亲住院期间接电话不方便,没事尽量不要打扰,他都记得。可白日晚那一番话一直在脑子里滚动,轰隆隆的,让他心里发慌。 程存之的电话打不通说得过去,可程隐的也打不通,就有点怪异了。 他想了想,又给大嫂打,另一端传来的忙音让他险些拿不稳手机。 程殊楠坐在路边一条长凳上,看着眼前三三两两走过的学生,很多之前忽略的细节渐渐跳出来。 ——父亲突然急匆匆转院到欧洲,家里工人全都放假,程隐早早就把妻女送回娘家,家里几幅真迹收藏也被程隐以周转资金为名运走,还有,程隐最后离开时和他说的那些类似叮嘱交待的话。 程殊楠紧紧握着手机,在阴冷的冬日傍晚出了一身冷汗。 他又给程隐连着发了几条消息,然后站起来走出校门,打车往家里去。 家里和他昨天接机离开时一模一样,空寂、冰冷。甩到门口柜子下面的那只拖鞋原样未动,他弯腰探手够出来,然后解锁开门走进客厅。 他先跑去爸爸和哥哥卧室转了一圈,看不出什么来。又去健身房、会客室和书房,依然一无所获。负一层有酒窖和影音室,他脚步停下,不敢往下走。 这栋房子太安静了。安静到让他心里的慌乱达到顶峰。 他又回到客厅里,将所有灯打开,虚虚坐在沙发上,敲着手机屏幕。 ——他发现联繫不上家人之后,立刻便打给梁北林。万幸,梁北林的电话不是忙音,但也没接通,在响了几声之后挂断。随后梁北林给他回了消息:「开会。」 短短两个字,却让程殊楠快要窒息的胸腔缓了过来。 手里电话突然响了,他吓了一跳,是个陌生号码。仿佛有感应一般,他手忙脚乱接起来,果然是程隐。 电话背景有点乱,不知道程隐在哪里在干什么。 「哥你怎么不接电话?」程殊楠急促的声调里带了哭腔。 程隐说自己在火车上信号不好,断断续续的,程殊楠有点听不清。他从沙发上站起来,焦虑地来回踱步,问程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不用担心,」程隐说,「你先住到梁北林那里。」 「哥,你告诉我实话,」程殊楠问,「我们家有没有破产?」 电话那端沉默了一瞬,程隐没接话头,反而问程殊楠:「梁北林回来了吗?」 「回来了。」程殊楠继续追问刚才的话题,「哥,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和爸爸怎么样了?」 程隐还是说:「就那样,爸爸在医院,我这边也不方便接电话。你以后如果有急事,可以给我发邮件。」 程殊楠已经知道不对劲,快要急哭了:「哥,你什么时候回来?」 你什么时候回来接我,我们还能不能一起过年? 程隐的声音模煳不清:「……我暂时回不去,小楠,总之你听我的,好好待在梁北林身边。」 又是这样,永远是这句话。 程殊楠还有很多疑惑,但程隐已经把电话挂了。 第5章 小狗 电梯门开了,梁北林再次挂断电话,抬脚迈进电梯。 「小少爷嘛,遇到事慌了正常,第一时间找男朋友也正常,没什么可烦躁的。」 沈筠靠着电梯栏杆,视线从梁北林手机移到他眉头紧锁的脸上,说:「你最近状态很差,事都办完了,别再绷着了,放松点。」 梁北林将手机塞进口袋,静静看着面前不断下行的数字。 「还能演得下去吗?」沈筠凑过来一点,半开玩笑地说,「别那么累,暴露本性吧头狼。」 这话让梁北林转过头,表情有了点不适。梁北林不是那种自欺欺人的人,但他最近面对程殊楠时确实觉得累,程殊楠那种任他所为的态度也让他觉得烦躁。 「你什么时候回去?」梁北林问。 「啧,你不能这么快就卸磨杀驴吧,我不走,我小叔说了,让我在这儿看着你。」 梁北林有点无语,前两天沈君怀给他打电话,说得不多,他老师也不是那种喜欢温情戏码的男人,但还是言简意赅地提醒他「要适度」。 在沈君怀眼里,他这个学生双商和能力一流,唯有一点,做事太过理性,不容变通。只要理智和理论上觉得对的,哪怕感情上再难以接受,梁北林也会毫不犹豫按照前者来。 第9页 他决定对程家最后一击的时候,沈君怀跟他视频,最后一句话说的是:「不要等吃过亏,回过头来想要弥补却无从下手。」 梁北林头一次没把老师的话听进去,或许听进去了,但他觉得没什么可吃亏的,从16岁那年外公去世之后,他便再没什么害怕失去的了。 ** 到家时天已经完全黑了,程殊楠站在门前的台阶上,裹着一件浅蓝色羽绒服在等他。 「大北,」程殊楠看到梁北林的那一刻便跑下台阶,一头扎进他怀里,声音嗡嗡的,「你终于回来了。」 灯光把程殊楠的脸皮映成透明的白,掺杂着惶惑不安。 梁北林觉得程殊楠特别像一只被主人抛弃的小狗,慌不择路地在这兇险森林里乱跑,所有的倚仗和屏障全部坍塌,唯一能去的地方到头来也只是楚门的世界。 偏偏小狗把楚门的世界当成唯一的依靠。 「大北,我家里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我爸和我哥都离开了,我总觉得怪怪的,今天下午听丑东西说我家破产了,是不是真的?」程殊楠语速很快,又慌,抓着梁北林的衣袖,希望从他这里得到一个答案。 梁北林低头看着他说:「先进去。」 两人回到客厅,梁北林脱了大衣,坐在沙发上倒了一杯水。程殊楠紧紧跟在他身后,有点六神无主。梁北林喝水很慢,一放下水杯,程殊楠就过来抓他的手,叫他的名字。 梁北林没再吊着他,问:「跟你家人联繫上了吗?」 程殊楠如实说:「下午跟我哥联繫过,他什么都不告诉我,只说让我不要再给爸爸打电话,也不要给他打电话,有事发邮件。」 梁北林问:「还有吗?」 「有,」程殊楠立刻说,「我哥说让我先待在你这里。」 梁北林突然就笑了。他笑起来不像是发自真心,带了点嘲讽的意味,不过转瞬即逝,程殊楠眨眨眼,疑心自己看错了。但现在这种时刻,程殊楠已顾不得细究,能求证的人除了梁北林他再也想不出别的来。 「我哥之前说,年前会回来接我,可是……」 梁北林接话:「可是现在只字不提。」 程殊楠再笨也从这话里听出来隐晦所指,心一个儿劲儿往下沉,愣愣地看着梁北林,黝黑髮亮的眼珠里渐渐涌上来不可置信。 「你的意思……我家真的……」程殊楠只觉得脑子里轰隆隆的响,话也说不利索。 梁北林沉沉看着他,看得人心里发毛,然后从沙发上站起来,很冷淡地说了一句:「我累了,有事明天再说。」 ** 梁北林家里有程殊楠的卧室,不过程殊楠以前留宿,从不肯好好待在自己房间里。 他一到周末就喜欢赖在梁北林家里,美其名曰「我要和男朋友过没羞没躁的日子」。 梁北林对工作环境的要求很高,讨厌被打扰,但程殊楠总忍不住去找他,一会儿去说句话,一会儿去送个水果点心。有一次他洗完澡喷了一款限量香水,跑到书房里让梁北林闻一闻,梁北林终于烦了,很兇地说他:「程殊楠,不要发骚。 一句话就把程殊楠说得红了脸。虽然他爱黏着梁北林,但每当梁北林用很难听的话说他时,他就会很委屈。 程殊楠那次是被气着了,走出书房将门大力合上,气唿唿走了。 梁北林懒得管他,继续忙手上的事。没一会儿,便听到外面丁零噹啷的声音。 梁北林走出来,冷声问:「程殊楠,你有完没完。」 「没完!」程殊楠扁着嘴巴,眼睛瞪得很圆,虚张声势的表皮下有很多委屈巴巴和求关注。 两人对峙了一会儿,梁北林先服软,走过去曲指弹他额头:「说你句就受不了,以后遇到大事儿你要怎么办?」 程殊楠不想那么快就原谅梁北林,可他不经哄,心里已经泛起泡泡,挺着胸脯嘴硬道:「我有钱有貌还有你,我怕什么!」 梁北林问:「那如果是我让你受不了呢?」 程殊楠想了想,嘴角绷不住上翘,装模作样咳嗽一声:「那你要使劲哄我,我才原谅你。」 ** 他们在一起相处三年,小吵小闹很正常。谈不上谁先服软让步。梁北林比程殊楠大了7岁,感情中的对峙不显山不露水,略用点手段就能让程殊楠服帖。 所以在如常的背景下,程殊楠觉不出来有何不妥。可一旦遇到风波,梁北林的异样和冷淡就会突然变得刺眼。 程殊楠再迟钝,也觉出来梁北林的不悦和厌烦比过去任何时间都要明显。 他自己坐在空荡荡的客厅里,头转向梁北林离开的方向,坐了很久。 梁北林回卧室洗了澡,按开监控看程殊楠仍在客厅里,似乎还在发愣。他只有一半屁股坐在沙发上,缩在袖子里的两只手撑着膝盖,表情和姿势都看着很呆。 梁北林关灯躺到床上,半个小时后,卧室门开了。有人窸窸窣窣走进来,又悄默声进了浴室。很快,里面传来很轻的水声。 过了一会儿,程殊楠从浴室出来,他走路原本就轻,刻意放缓脚步之后踩在地毯上更是一点动静也没有。 身边的床垫轻微下陷,一个带着水汽的身体钻进被窝。 梁北林唿吸平稳绵长,黑暗中没有睁眼。 大概是还没从家庭变故的担忧中缓过来,也可能是因为方才梁北林那句冷漠至极的话,他没像往常那样一上床就缠上来,只是很安静躺着,头微微靠向梁北林平躺的肩膀。 第10页 遮光帘拉得严实的房间内一片浓黑,梁北林闭着眼,很快睡过去。 ** 第二天梁北林照样不在。程殊楠纠结难受了一晚上,后半夜才睡着,一觉醒来天已经大亮。 他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缓了缓突然而起的剧烈心跳,从枕头下掏出手机看时间。 上午九点半,手机上很多条消息,还有十几通未接来电。他先翻开最近的消息看,一下子僵在原地。 「昌存破产」这个词组出现在各类消息里。有认识的叔伯,朋友,还有公司里认识他的高层,发来的消息里无一例外都和破产有关。 也都是因为找不到程存之和程隐,便找到程殊楠——程家唯一还能联繫上的人。 有电话进来,程殊楠手一抖接了,对面说了很多,他脑子木木地听着。然后又有电话进来,他听见对方或激动或平静地说着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回復,脑子和嘴不同步,末了只会说一句「我不知道」。 程殊楠手心里全是汗,手机屏幕上湿漉漉的。他觉得胸口像被什么堵住了,有点喘不上来,眼前雾蒙蒙的,脑子一动不动。 缓了好一会儿,他又点开网页,铺天盖的都是程家破产的热搜。 程家做的是奢侈品和零售,拥有高端品牌、百货公司和购物中心。程家在域市乃至整个南方的品牌价值和市场地位都举足轻重。是以破产消息一放出来,立刻便冲上话题榜。 程殊楠胡乱套上羽绒服,走出大门才发现脚上穿着拖鞋,又急忙回去换鞋。他跑到大街上拦了一辆计程车往家赶,直到坐到车上,才想起来要给梁北林打个电话。 可电话捏在手里,拨打键他始终没有按下去。最后退出界面,又重新看那十几通未接来电,有几个不认识的,他一一回拨,都不是家里人。 程存之和程隐的电话,甚至小侄女的电话手錶,也一概打不通。 推开车门下来的时候,程殊楠腿发软,差点跪到地上,但仍然坚持着走到大门口。 前天他还住过的房子,他生活了21年的家,已经被贴了封条,周边拉起隔离带,还有人在房子里进进出出。 他跑到隔离带前,一名工作人员以为是路过看热闹的,拦住他:「这里已经被查封了。」 他惶惑地张望着,在人群中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是昌存集团的高层,曾经来过家里几次。那人也看到了程殊楠,快走几步过来,将程殊楠拉到角落里。 「小楠,你没走?」 「赵叔,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会破产啊?」程殊楠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但说到最后已经带了哭腔。 那人嘆口气,告诉程殊楠,昌存集团早在两年前利润就持续下滑,之后现金流出现问题,无法按时偿还短期债务和支付运营费用。即便经过经营调整和自救,也无济于事。 「原本还能撑一段时间,可董事长不知道听了谁的建议,发行了一批债券,引入了m国一个投资,后来在投资者建议下资产重组,还卖掉了珠宝设计这块核心业务。」 那人絮絮叨叨说了很多,唉声嘆气,程殊楠听不懂这些专业术语,但却听明白了昌存在生死关头,决策者的每一步都走错了。 「三个月前,集团财务持续恶化,几个大的债权人计划提出诉讼和申请财产保全。董事长没办法,原本想再找找路子,可偏偏病倒了。」 程殊楠勐地抬头。 程存之就是那段时间进了医院,然后迅速转院到欧洲,同时程隐也行踪神秘。想必那时,爸爸和哥哥就有了离开的念头,只不过瞒着所有人。 也包括他。 事到如今,程存之父子全都跑路,只剩下一问三不知的一个小儿子,着实挺讽刺的。 程殊楠失魂落魄的样子让人看着不忍,可现实本就残酷,该走的路该受的罪必然等量平衡讲究因果。 第6章 只是开始 程殊楠坐在家对面的小公园台阶上,徒劳地发着消息,然后扣上手机,抬头看向远处。 青灰色天空寂寥,和萧条的景致拼接成一副毫无生机的画面。他只是这幅画中最不起眼的一个路人,一夜之间没了家,永远被扔在了路边。 他没等来回信,也知道等不来回信。 不知道坐了多久,久到冰冷的台阶让他全身都要麻木到失去知觉,他才试着一点点挪动身体,扶着旁边的花坛站起来。 漫无目的往前走,等他反应过来,才发现已经走到净界科技一楼大厅。 前台小姐姐认识他,因为他之前总来——有时候来接梁北林下班,有时候来送吃的喝的,还常常请净界总部所有员工下午茶。小姐姐立刻热情迎上来,领着程殊楠往专梯去。 程殊楠是梁北林男朋友这件事,几乎全公司都知道。 程殊楠来那几次,多少有点宣誓主权的意思,不过他身上没有富家公子那种傲慢和挑剔,虽然大张旗鼓地请客,但当大家和他说笑时,他很容易害羞脸红。有一次他下楼时甚至躲在梁北林身后,跟小孩子遇到大人的朋友调侃,反而不好意思要躲着走一样。 方敛将程殊楠迎到梁北林的办公室,又给他拿了咖啡甜点,便离开了。 梁北林半个小时后会议结束,一回到办公室,就看见程殊楠呆呆坐在沙发上。 程殊楠看到他进门,眼泪就掉下来。他坐在沙发上哭,梁北林在门口站定,垂在腿边的手指蜷了蜷。 第11页 「大北,怎么办啊,家里被封了,我爸和我哥……」他眼泪肆无忌惮地往下淌,仰着头看梁北林,怎么也说不出那句「不要我了」。 梁北林慢慢走过来,坐在旁边。程殊楠就立刻趴在他怀里,湿软的脸颊窝在梁北林脖子里,片刻功夫,梁北林的肩头布料就湿透了。 「为什么要这样啊,为什么不和我说,怎么能说走就走呢,怎么办啊大北,我要怎么办啊……」 过惯了顺风顺水日子的程殊楠,完全无法接受这个现实。天塌了,这个世上再也没有比他更惨的人,他承载了生活中所有的不幸,以后再也不会开心了。 只是此时他还不知道,这只是开始。 梁北林任由他哭了一会儿,然后将他下巴抬起来,从茶几上抽张纸巾给他擦脸。 然后问:「你要去找他们吗?」 「我都不知道他们在哪里,根本联繫不上人。」程殊楠抽抽搭搭,突然想到什么,问梁北林,「你早知道?」 对啊,综合梁北林之前的态度,肯定是早就知道些什么的。 「消息早就流出来,不是秘密。你爸是责任人,出境是在法院受理破产申请之前,理由是手术。当时没人怀疑他是出逃,而后是你哥藉由筹措资金为名四处奔走,但那都是假的。」 梁北林好像很少一次说这么多话,平静讲述着这件对程殊楠来说天塌地陷的大事。 程殊楠张着嘴巴,震惊的样子天真幼稚:「你们……商量好的?」 他第一时间想到,这是家人和梁北林彼此没隐瞒的做法,不然梁北林为什么会知道这么清楚,况且一边是他的至亲,一边是他的爱人,他们本就是一家人。 商量?梁北林嘴角扯出个笑,他和程存之父子最后确实彼此没有秘密,没有隐瞒,没有留情面。 当然也都恨不能让对方去死。 梁北林站起来,将西装外套脱掉扔到沙发靠背上,走去吧檯开了一瓶红酒,醒也没醒,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然后流畅地一口气喝完。 他必须要做点什么,才能控制住不对着程殊楠那张无知的脸做点破坏性极强的事。 程殊楠见他不答话,不知死活地继续问:「我爸是不是都和你说了,所以才让我留下来,反正有你在,能照看我。」 他理所当然这样以为。家人遭逢大难,把孩子留给放心的恋人照顾,逻辑完全合理。 想到这里,程殊楠紧绷的心头松了松,父亲和哥哥没有完全不管他,是给他留了后路的,至少託付给梁北林,是最合适不过的。 梁北林当然知道程殊楠的想法。一个在温室里长大的小少爷,能把复杂人心估算到哪里去。 「先这样吧。」梁北林没回答这个问题,说了句模稜两可的话。小少爷爱怎么想怎么想,当下别闹腾起来没完就行。他还有些后续事宜没处理完,对程殊楠的耐心不多。 程殊楠肩膀落了落,憋了一天的委屈和痛苦稍缓:「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知道有什么用,」梁北林又给自己倒了杯酒,说了很温情的一句话,「你什么也做不了。」 临近下班,秘书敲门进来送了一份文件,又汇报完几件工作上的事,最后看一眼程殊楠,谨慎问道:「梁总,西潭的陈总已经出发,大约四十分钟到酒店。」 梁北林靠在吧檯上,心情看不出好坏:「让沈筠替我去吧。」 秘书说「好」,便出去了。 红酒还剩一半,梁北林喝得快,像喝水一样,也丝毫看不出醉意。但酒精还是起了作用,让他心跳慢下来,情绪静下来。 看程殊楠的样子,是确实不知道程存之父子在哪里的。欧洲那么大,随便找个角落一躲就很难找到人。留下程殊楠有很多原因,引出程存之是其中一个。 但程家既然留下程殊楠做弃子,就不会轻易反被要挟。以程存之断尾求生的狠劲儿,未必会因为一个小儿子就心软到以身涉险。 程殊楠的存在就变得微妙起来,程存之和梁北林都当他是个变量,是一颗棋,只不过是烂棋还是妙招,要看博弈双方怎么出手。 不过梁北林不急,程存之躲在哪里不重要,回不回来也不重要,如果他在意这个,就不会在程存之父子先后出境时置之不理了。他故意留下缓冲时间,让程存之以为自己就此收手,放松警惕,等赖以生存的活路全被堵死,再来个致命一击。 到那时候,程存之犯的罪才算彻底了结。 至于他的「男朋友」程殊楠,梁北林想着,视线越过大段落在那张清澈的脸上,无功无过,无知无觉,当然也就无足轻重。 程殊楠的目光随着秘书关门的声音收回来,兀自出着神,不过没再哭了,眼睛红肿着,头髮也乱糟糟,看起来迟钝又呆愣。 跟衣冠整齐喜怒难辨的梁北林看着完全不搭边。 「大北,」程殊楠想了很久,依然定不下心来,「我哥还会回来接我吗?」 「不知道。」 「他们……真的不担心我吗?」 梁北林轻笑:「担心吧。」 「他们是不是没办法带我走,或者还有别的后招,等合适的机会就来接我啊。你们商量过这个吗?」 「没商量过。」 程殊楠眨眨眼,眼眶酸胀肿痛。 「我家破产了,我爸我哥不在,那我会不会被抓去坐牢?」 第12页 「你在昌存没职务没股份,不需要承担法律责任,但你名下的财产要清拆。」 「那我是穷光蛋了?」 梁北林看着他,不置可否。尽管程殊楠的私产要清拆,但他有一笔教育基金,当年以保险年金形式购入,不会被纳入破产清算范围。 当初程存之见小儿子爱学习,便打定主意让他将来继续读书,反正家里有钱,只要他开心,想读到老都没问题。这笔基金在程殊楠成年之后,每年可以提取一定数额,一直到30岁。 这笔钱相比程家资产九牛一毛,但和普通人比,即便程殊楠以后都不工作,也能过得很舒服。 程殊楠哪里知道这个问题过于「何不食肉糜」,想了想又开始担心别的:「我爸我哥躲到外面,会过得很惨吗?我爸的病有钱治吗?还有安安,那么小,也要跟着受罪了。」 「他们都不管你了,」梁北林淡淡地说,「你还管这么多。」 程殊楠闻言沉默下来。他很少忧虑,脑子里乱糟糟的没头绪,天塌下来一片黑暗,可好歹他还有梁北林。 梁北林推了晚上的饭局,带着程殊楠一起回家。这让他感觉到一点安慰。 晚上两人躺在床上,程殊楠絮絮叨叨地和梁北林说话。 「小时候爸爸很忙,都是哥哥管我。哥哥学习成绩好,能力强,爸爸很骄傲,渐渐地哥哥也忙起来,就只有保姆陪着我了。我想让爸爸也为我骄傲,就拼命学习,可是我太笨了,成绩总上不去,上了好多补习班,也没考上。」 后来y大还是程存之花钱把他塞进去的。 他说着说着觉得羞愧,从小到大他都不是那种聪明孩子,学什么都慢一点。程存之虽然不怎么管他,但花钱上很捨得,各类文体课程学了个遍,用钱堆着,虽没成大气候,但好歹都沾了点边。 为了缓解压力,程殊楠一直在小声说话。他紧紧抓着梁北林的手,说妈妈没得早,说小时候和保姆住在家里,保姆换了一个又一个,却很少见爸爸回来。他和保姆在院子里种花,摘下来风干,做成漂亮的挂件和装饰,有一次程存之看到了,倒没多生气,就是扔下一句「真够没用的」。 到现在程殊楠都记着这句话。 黑暗中的眼眶发涩,鼻子也堵,程殊楠缓了一会儿,说:「我是很没用,所以他临走都不肯跟我说一声。」 他翻个身,紧紧抱住梁北林的胳膊,脚抬起来搁在梁北林膝盖上,刚刚哭过的嗓音微颤:「大北,你不能离开我。」 安静的卧室中只有唿吸平稳绵长,程殊楠看不到梁北林的脸,但听见他说:「不会离开你。」 经歷过天翻地覆的一天,程殊楠的身体和精神再也撑不住,在得到梁北林回復之后昏沉沉睡去,所以没听到梁北林之后又补上的那句话。 「就算你想走,也走不掉的。」 第7章 痛处 直到隔两天程殊楠拿到法院的破产通知和查封裁定,他才真正有了家没了的感觉。而父亲和哥哥也是真的抛下了他。 他捏着那一张裁定通知,目光定在「不得擅自转移、隐匿或毁损被查封的财产」那一行字上,脑子里想的是梁北林送他的限量手办没带走,自己最喜欢的地毯没带走,还有叽叽不知道怎么样了。 他谘询了法院,得知叽叽现在被存放在社区动物保护中心,他想去接走,但保护中心告诉他法院对宠物有特别的处理指示,他们不能擅自做主。 他只好隔着笼子和叽叽见了一面。叽叽扒着笼子和主人对望,焦躁地来回蹿跳,喵呜喵呜的叫声听起来格外悽惨。 「叽叽,你别怕,我不会丢下你的,」 程殊楠擦擦眼睛,赌誓发愿,「我一定救你出来。」 池小禾看着没精打采的程殊楠,问他:「怎么不找你男朋友帮忙?一只猫而已,难道不是一句话的事吗?」 池小禾是小富人家的孩子,和程殊楠不是一个圈子。但因为两人一个宿舍,关系一直很好。程殊楠从小什么都不缺,虽然有一些少爷脾气,但交朋友没有那些趾高气昂的公子哥毛病,他和池小禾投缘,便渐渐无话不谈。 如今程家出了事,之前围在程殊楠身边的人早就鸟兽散,只有池小禾丝毫看不出嘲意来,而且还因为好友遭此大难心痛不已,变着法儿地哄程殊楠开心。 池小禾曾见过一次梁北林来学校接程殊楠。程殊楠晶亮的眼神从梁北林出现那一刻,就没离开过对方。 程殊楠这个年纪,爱一个人根本藏不住,当然他也无需藏。家里贊同,性向自由,男朋友优秀,他谈起恋爱来没有丁点负担,只要快乐就够了。 程殊楠将笔撑在下巴和桌子中间,闻言有些犹豫。 「你也说了,一只猫而已……他太忙了,我不太好意思麻烦他。」 池小禾听完这话就更奇怪了,他刚谈了女朋友,女朋友特别依赖他,大到轮胎扎了钉子,小到专业书丢了,都会找他。 「不会啊,情侣之间不存在麻不麻烦的,他再忙,你的事也是大事。」 「是吗?」程殊楠眼底有些不确定的疑惑,下巴被笔尖磨红了,短暂的疼痛让他情绪稍缓,「我家出事后,我觉得他好像和以前不太一样了。」 池小禾给好友宽心:「小楠,我觉得是你太患得患失了。你不是说他之前就是这种性格吗?不如你直接告诉他,他肯定重视的。」 第13页 程殊楠想了想,好像有了点信心:「那我晚上和他说,早点把叽叽接出来。」 然而叽叽的事还没着落,破产后带来的连锁效应接踵而至。 尽管程殊楠面上和昌存无关,但程家没人了,所有需要移交给程存之和程隐的法律文件和相关证据材料,都转给了他,公司的破产清算会议也需要他代表程家出席。 好巧不巧的是,梁北林临时去m国出差,已经走了三天。 程殊楠开始出入律所、法院和公司。他站在一群老油条中间,一团学生气,看着就懵懂好欺负。 梁北林越洋指派了方敛和律师跟着他,其他场合还好,可在清算会上,方敛和律师都被拦在外面。程殊楠被满是怨气和仇恨的股东围攻,那些都是商场老手,对付一个学生一点力气都不费,程殊楠咬着牙顶几句,都被人三言两语驳回来。 他什么也不懂,几乎任人拿捏。晚上对着梁北林视频,只会哭。梁北林和他隔着12个小时的时差,正在开会,等他哭完,用一贯冷静的语调提出解决办法。 其实程殊楠更想要个拥抱和安慰。但很快有秘书进来,跟梁北林说人都到齐了,可以随时开始。 程殊楠就什么也不敢说了,急匆匆挂了电话。 猫的事更是提都没机会提。 没想到第二天再被叫去清算会议现场,律师就被允许进去。债权人和股东提出的尖锐问题,都被律师一一挡回去。程殊楠总算扬眉吐气一回,出门时下巴抬得高高的,心里的委屈消散得无影无踪。 他试着跟方敛提猫的事,方敛很谨慎,只说「好的我知道了」,也不说能不能办,而后又说:「您直接给梁总提呢?」 他也想直接提,可自从上次视频之后,他们已经好几天没联繫过,每次电话打过去,都是梁北林的秘书接。后来次数多了,程殊楠就不打了。 清算到中期,好多藏在暗处的问题接连暴露,程殊楠只能请假,天天跑法院,想尽办法联繫爸爸之前的朋友,希望得到帮助。 可平常恨不能把他当亲儿子疼的几位叔伯纷纷避之若泯。 跑了一天一点进展没有,程殊楠很丧气。今天他没让方敛跟着,人家一个特助,每天忙得要死,大事跟一跟可以,不能时时刻刻让别人为自己的事买单。 正值下班,人们从一栋栋写字楼里走出来,涌入地铁口或公交站。他坐在律所楼下的台阶上发呆,人人都有要去的目的地,都有家人在等,可唯独他,突然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自从查封后他就住到梁北林家里,好像是有归宿的,但又好像没什么实感。梁北林总是在忙,早上七点出门上班,晚上很晚回家,有时候出差一飞好几天,根本联繫不上。 正胡乱想着,一辆红色跑车突然在他身边剎停。白日晚从车上下来,站到程殊楠跟前。 「怪不得这几天没上学,原来是在忙破产清算啊。」白日晚一如往常阴阳怪气。 程殊楠不想和小学鸡斗嘴,站起来转身就走。白日晚几步追上来,挡在程殊楠跟前。他今天摆明要把之前受的气找回来,刚才从地库出来,看到程殊楠之后特意开车掉头回来,岂能让人走了。 程殊楠比白日晚个子矮,他在男生里也不算高的,看着瘦瘦小小一个。如今对峙起来,气势上总觉得输一头。 程殊楠脾气好坏,要看对谁,对上白日晚这种不讲道理没素质的,他从不吝于攻击和刻薄。 「怪不得现在空气品质这么差,原来是有丑东西出没。」他迈到台阶上,双臂抱胸,保持和白日晚平视,「白日晚,你从小到大追在我后面,真是生怕错过一点讨人嫌的机会。」 他挤出个很刻意的笑:「不过其实我挺理解你的,我比你有钱,比你好看,男朋友比你找的那些强,你看得见摸不着,难受吧?以后别那么难受,嫉妒和失眠对健康不好。哦,就算我家破产了,无所谓啊,我还是比你好看,男朋友你还是捞不着。」 当年白日晚和他还没闹这么僵的时候,也是喜欢梁北林的。每次梁北林出现在聚会上,白日晚都双眼发亮。只不过梁北林从未注意过白日晚,因为他大部分时间都被程殊楠霸占着。 白日晚被一顿抢白,气得脖子都红了,指着程殊楠「你你你」,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程殊楠小嘴继续叭叭:「以后你别这么着急忙慌急剎车,下班高峰这么堵,万一撞车就不好了。你撞车小意思,撞到别人怎么办?做人要有公德心。」 末了他拍着白日晚的肩膀,感慨道:「啊,真好,这几天受的憋屈总算出来了。谢谢你,每次见面都让我有意外收穫呢。」 程殊楠说完了拍拍手就走,完全没料到白日晚恼羞成怒之后会动手。 其实也不是多激烈,白日晚从后面抓了他肩膀一把,他原本就踩着台阶没站稳,又完全没防备,整个人侧摔到石阶上。 半晌之后他才爬起来,感觉额头湿漉漉的,一抹,满手血。 白日晚倒是吓一跳,大概没料到程殊楠这么不经摔,但还是强撑着嘴硬:「你活该!让你嘴巴不积德。」 程殊楠指着白日晚咬牙切齿:「你等着,等梁北林回来我告诉他,看他不收拾你!」 「少拿梁北林吓唬我。」 白日晚话虽这么说,但还是有点怂了。白家和净界有合作,白日晚他爸正想借梁北林和沈家搭上线。可沈家哪里是那么好靠近的。听说最近沈家的小公子沈筠在域市,白家找了好多机会都没能见一面。 第14页 「你家破产了,你以为梁北林多稀罕你。」白日晚振振有词,「他当初和你在一起就是看重合作共赢,你以为他们这种人有多在乎感情,别幼稚了。我敢说,他现在对你一定不如从前。」 不得不说,最后一句话确实戳到程殊楠的痛处。 他捂着头,看白日晚说完就跳到车上,一熘烟跑了,连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 两个女孩路过看到他一脸血坐在地上,好心地拿了纸巾给他止血,又问他需不需要叫救护车。 程殊楠还懵着,他有点晕血,从小到大磕破点皮都要委屈好几天,哪里受过这种大罪。他感觉自己可能要晕过去,但却迟迟没有,心里又害怕,便把电话号码告诉那两个女孩。 女孩帮他拿手机拨了,屏幕上显示的名字是「ai大北」。 电话甫一接通,程殊楠就开始控制不住哭腔:「大北,丑东西推我,我摔了,流了好多血,呜呜……」 他越哭越委屈,丝毫没意识到对面接电话的仍是秘书。 第8章 小孩 秘书知道轻重,立刻就拿着手机进了会议室,在梁北林耳边说了一句什么,便把手机递给他。 电话里的声音呜呜咽咽,想来是委屈狠了,梁北林走到隔壁休息间,耐着性子问程殊楠在哪里,伤得什么样,身边都有谁。 程殊楠断断续续说了,思路还算清晰,梁北林由此判断他应该没大事,便嘱咐他坐着别动,方敛会尽快赶过去。然后又让程殊楠把手机给那两个女孩,请他们陪一陪程殊楠,等方敛到了再走,并要了女孩手机号码,说要转红包过去。 女孩连忙说「不用」,举手之劳而已,她们会陪着人,让梁北林放心。 十五分钟后,一个中年男人跑过来,紧张地查看程殊楠伤势。程殊楠觉得他面熟,但想不起来是谁。男人边照顾他边解释:「梁总让我过来的,我离这里最近,方助理从公司赶过来至少一个小时。」 男人拿了现金执意塞给两个女孩,感谢她们一直没离开,然后便扶着程殊楠上了车。 等程殊楠包扎完,方敛才从域市的晚高峰中杀出一条血路赶到医院。 男人和方敛交代了情况,照了全身ct没事,就是额头破了个口子,胳膊和腿有点擦伤,没大碍。 方敛这才松了口气。 他接到梁北林电话的时候是紧张的。原本梁北林让他这几天都跟着程殊楠,但他今天有个重要客户接访,程殊楠便说自己可以。他谨慎起见,还是发消息和梁北林报备了,梁北林回了个「好」,他这才安心做自己的事。没想到还是出了岔子。 他把程殊楠送回家,给梁北林打了电话,说人送到了,踌躇半晌,又说:「今天这事是我没做妥当,就算我不跟着,也应该安排其他人跟着的。」 梁北林平静的声音从话筒里传来:「没事,你累了一天,早点回家休息吧。」 梁北林住在半山腰一个新开发的小区里,独栋,邻居之间距离很远,留足了私密空间。方敛走出小区大门,开车走了一段,停在路边便利店门口,买了一堆吃的,然后又开车往回走。 程殊楠没吃晚饭,小少爷估计也不会做饭,他送点零食饮料过去,总比饿着强。 事到如今,方敛倒有点看不透了。 他亲眼见过梁北林不接程殊楠电话,不理会程殊楠的要求,面对程家破产无动于衷,对程殊楠的哭诉和委屈视而不见,甚至亲眼见过梁北林设局让程殊楠听话。 在这段关系里,梁北林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是完完全全的高位者和掌控方。 对程殊楠的很多事,其实都是方敛在做,比如买生日礼物、订餐厅、想约会主题等等,梁北林无所谓的态度甚至不如对待客户上心。 程殊楠并不知道这些,每次都会对梁北林的礼物和安排充满惊喜和感动,梁北林说什么他都信都听,单纯好骗的样子有时候让方敛觉得自己在作恶。 可下午接到梁北林电话,方敛敏锐地察觉出梁北林在紧张。他声音听起来毫无异样,但方敛从一开始就跟着他,太熟悉对方了,在真正紧张时,梁北林的音调会有轻微变化。 可能连梁北林自己都没意识到。 方敛刷卡进了大门,把东西放在廊外的置物架上,没进去,掏出手机给程殊楠发消息,没一会儿,他便收到回覆:「谢谢方助理。」 方敛这才放心离开。 卧室里,程殊楠已经洗完澡躺下。他拿着手机拨给梁北林,这次很快就接通了。 他把自己贴着很大一块纱布的额头对着镜头,指给梁北林看,委屈到不行:「缝了两针,好疼啊,要是留疤怎么办?」 梁北林看了一会儿,说:「没事,现在医疗水平很高,不会留疤。」 「那个白日晚,太坏了。」程殊楠恨恨地说,「说不过我就动手,还背后偷袭,不是君子所为。」 眼下他受了伤,跟有了倚仗一样,梁北林就该让着他心疼他。 确实如此,梁北林今天对他格外有耐心,问清楚了前因后果,最后又问白日晚是谁。 程殊楠原本懒懒躺在床上,听到这里一骨碌坐起来,瞪圆了眼睛看着屏幕里的梁北林,好像非常惊讶。 「怎么了?」梁北林不知道哪句话戳到了他的神经。 程殊楠突然笑起来:「大北,你不知道白日晚?不认识他?」 第15页 梁北林对此人毫无印象,但现在知道了,这人今天推过程殊楠。 「有问题?」梁北林不知道程殊楠为什么会有这么大反应。 「没问题没问题,」程殊楠心情更加爽快,「不提他了。」 虽然隔着屏幕,但谈话气氛很好,是很久没有过的融洽。程殊楠一咬牙,把积攒多日的话说了出来。 「大北,你会因为我们家破产不喜欢我了吗?」 「我虽然没钱了,但我是你男朋友。我们是恋人啊,恋人就是无论发生什么都应该相互扶持不放弃的。况且我毕业之后会好好工作的,就算不能赚很多钱,也肯定差不多哪里去。你放心,我不会给你拖后腿的。」 他一股脑说出来,带着一股强撑的信心,生怕一犹豫有些话就卡住。 「反正不管你发生什么事,我都会爱你的。」想了想,他又赶紧解释,「不是道德绑架,就是很爱你,只爱你。」 这些话说出来挺幼稚,这么大的人了,好像只知道情情爱爱,但程殊楠顾不得那么多,也不怕梁北林笑话,说了就说了,反正都是自己真实想法。 可他一说完就有点后悔。 他可以做得到,别人凭什么要做得到。这不是道德绑架是什么呢? 镜头里的梁北林很久没说话,落在程殊楠脸上的目光黝黑,表情沉静,波澜无痕。 好像大人看着一个小孩子在讲不好笑的笑话。 程殊楠等了一会儿,始终没等来梁北林回应,便有些讪讪的,慢吞吞躺回被子里。 「晚安,大北。」他自己当先一步萎靡下来,声音恹恹的。 「好。」梁北林平静如常,说,「晚安。」 ** 程殊楠15岁那年第一次见梁北林。 那时候梁北林22岁,刚从m国回来,和同期留学的程隐是好友。程隐的学校和梁北林的学校只隔了一个街区,两人一度关系好到同吃同住。 留学生圈子也是有等级之分的。梁北林是h大学霸,常年登上学校荣誉榜的那种,专业教授是以收人严格着称的沈君怀。程隐虽是顶级富二代,但对上樑北林和沈家,气势上并不占优势。 梁北林虽为人冷淡,但和程隐却很投契,渐渐地,梁北林便融进了程隐的圈子。 梁北林和程隐同年毕业,之后程隐邀请他回国发展,他很快便同意了。回国后创办净界科技,很快便在域市崭露头角,再加上背靠沈家的缘故,一度成为众多大佬攀附结交的对象。 梁北林年纪轻但沉稳内敛,做人做事口碑很好,很多人愿意和他合作,渐渐地,大家倒不会因为沈家刻意去结交他了。 一开始程殊楠只把梁北林当成哥哥的同学,并没其他想法。 有一次程隐在家里开趴,一堆人围在泳池边喝酒嬉闹,程殊楠不知怎么就被挤了下去。 泳池太大,扔满了彩色浮球和游戏道具,甚至还有漂浮吧檯和沙发。程殊楠的腿被踩了一脚,抽筋了,直往下沉。真正溺水的人有时候是安静的,他只觉得眼前都是人,水面上五颜六色的灯光刺眼,每个人都在笑闹,没人发现有人快要沉到水底。 他挣扎着呛了几口水,仅剩的意识是如果自己这样死了,真是够窝囊的。爸爸从小觉得他笨,没想到死了也是因为这么笨的原因。 就在他已经不抱任何希望的时候,有个人突然向他游过来,然后他被一双大手一把捞了起来。 梁北林给他做急救,程殊楠睁开眼,目光所及之处只能看得见一个人。梁北林剪得很短的头髮有点硬,往下淌着水珠,滴落在程殊楠脸上。手也很大很暖,按着他的心脏,一下一下,将他从鬼门关拉回来。 他被抬上救护车时已经清醒。视线越过人群,看到梁北林站在不远处,正脱掉湿透的上衣,露出很宽的肩膀。那些水珠仿佛还停落在程殊楠脸颊上,而后有了生命,混在血液里缓缓流进心脏。 后来他因为肺部感染住了好久医院,等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谢谢梁北林。 他买了很多礼物,梁北林象徵性留了一件,其他太贵重的没要。他又请梁北林吃饭,梁北林也拒了,最后借着程隐的名义才把人邀请来家里吃了顿饭。 他那时候还在读高中,一腔心思渐渐都放到梁北林身上。偏偏梁北林把他当小孩看,他不服气,有段时间拼命运动希望自己再长高点长壮点。 净界那时候在初创期,梁北林每天忙得要死,但周末还是常来家里和程隐聚一聚,谈谈工作上的事。后来他发现了一个接近梁北林的好办法,就是让梁北林指导他功课。 他拿着一堆习题去找梁北林,梁北林倒是认真给他讲,无奈讲半天,他还是听不懂。不但没和梁北林拉进多少关系,反而在梁北林看傻子的眼神中备受挫折。 他自认为暗戳戳的示好和追求,其实在别人看来挺明显的。至少程存之和程隐都发现了。家人并未拦着,反而有点促成的意思。毕竟无论从哪一方面看,梁北林都是不错的对象。 程殊楠追了梁北林好久,但梁北林明显当他是个小孩,没当真。 程殊楠没脸没皮,你既然把我当小孩,那我就把小孩的特质发挥到底。他开始赖上樑北林,反正因为是小孩,梁北林不好意思说他。 他生日是在夏天,18岁那年家里要给他办成人礼,声势隆重。他缠着梁北林要礼物,梁北林便给他买了限量手办。他很宝贝地将手办放在展示柜里,这给他在生日宴当天的计划提供了莫大信心。 第16页 他的计划就是在生日宴上当众表白。 大家都在起闹,他一鼓作气说完那些喜欢的话之后,紧张到手都在发抖,甚至一度不敢看站在台下正和哥哥聊天的梁北林是什么反应。 起闹很快平息下来,空气陷入尴尬的沉默。 程殊楠觉得自己又要不争气了,眼泪一个劲儿往上涌,他倒不在乎丢不丢人,只想着完蛋了,即便自己成年了,梁北林依然不喜欢自己。 可出人意料的,梁北林说「好」 。 他倏地睁开眼,疑心自己听错了,可视线穿过人群和梁北林对上,那人在沖他笑,嘴角微微翘起,硬朗的五官柔和温暖。 程殊楠瞬间被那个笑容再次俘获。 他们正式在一起之前,老谋深算的程存之悄悄安排人去m国调查过梁北林背景,查出来梁北林的履歷干干净净。 梁北林是,从小在m国长大,后来上了大学遇到沈君怀,生活才有所改变。 而沈君怀也确如外界传闻那样十分器重这个学生,甚至梁北林创办净界的原始资金都是沈君怀提供的。当然随着净界慢慢做大,赚的钱早就是原始资金的翻倍。 如今梁北林年纪还轻,将来发展不可估量。程存之很满意,放任小儿子追人,至于性向什么的,只要对程家有益,程存之并不在乎。 这段恋情真正谈起来,程殊楠极其认真,除了上学,一门心思全放在男朋友身上。虽然梁北林性格冷淡一些工作忙一些,但程殊楠依然觉得自己男朋友哪哪都好,没有缺点,就连强迫症都是最可爱的。 他们在一起后,两家关系更加密切,到最后甚至开始深度合作。 第9章 我不喜欢他 程殊楠说「很爱你」「只爱你」,梁北林不愿回应。事实上他们在一起三年,程殊楠说过很多次爱,梁北林一次都没回应过。 他会说「好」,兴致不错的时候会敷衍地说「我也是」。 初涉爱河的人赤诚一片,甚至透着傻里傻气。可就是这样傻里傻气的人,过的现在这样富贵无忧的日子,是沾染了别人的痛苦和血泪的。 越无知,越可恨。 域市是深夜,梁北林这里还日光高悬。他跟秘书说了一声,便开车出了门。 冬日墓园里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积雪,很安静。梁北林将碑前矮松上的积雪清一清,飞扬的雪沫漂浮开来,映着碑上樑衍文的笑容,慈爱宽容,还有不舍。 这张照片是梁衍文去世前梁北林亲手给他拍的,那时候他已经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对还未成年的外孙满是挂念和心痛。 梁衍文去世后,16岁的梁北林用身上仅剩的钱买了这块花园墓地,将他安葬在这里。 梁北林坐在碑前,将一本杂志拿出来,翻开其中一页,慢慢地读。花了将近一个小时,半本杂志读完,梁北林翻翻后面的内容,估计梁衍文不感兴趣,便将杂志收起来。 「外公,这次来有个好消息告诉你,程家倒了。」梁北林将几片枯黄的落叶捡走,和梁衍文说着话,「程存之海外的另外两家公司,财务漏洞和产权情况也在我手里,等合适的机会吧,再彻底掐死他的退路。」 他平静地说着,就像小时候跟梁衍文说早餐吃什么那么简单。 「外公,我很好,你不用担心。」梁北林笑了笑,心头略过一丝苦涩,「我有老师,有朋友,都对我很好。你之前老怕我一个人,怕我孤单,不会的,我会好好生活,每天争取都过得开心一点。」 有微风乍起,梁北林脑海里很突然地掠过一张笑脸,很奇怪,这个时候不应该想起这个人。 梁北林眸光晦涩,顿了顿,继续和梁衍文说着从不为外人道的秘事。 「外公,程存之把他小儿子留给我了。他想留个后手做缓冲,想让我看在他儿子的面子上不要赶尽杀绝。」梁北林话头停了停,似乎在想合适的措辞,「他小儿子叫程殊楠,现在和我住在一起。」 「不算有什么关系吧,当初在一起也是将计就计。外公,你别生气。」 梁北林沉默半晌,说,「我不喜欢他。」 ** 晚饭是在沈家吃的,偏南方菜系,清淡鲜美,煲的老火鸽子汤更是一绝。 梁北林喝到第三碗,路清尘又要给他盛,沈君怀抬手制止:「他28了,不需要长身体了,你一直给他盛,他就会一直喝。」 路清尘闻言放下汤勺,看着梁北林叮嘱道:「你一个人在外面别太辛苦,想吃什么就叫人做,别顿顿应付。还有沈筠,工作上你和他多来往,生活上别跟着他乱玩,他没正事儿。」 「我知道了,哥。」梁北林说。 路清尘夹了一块小羊排放到梁北林碗里,还是有点不太放心:「你想做什么就放手去做,别担心,出什么事我和你老师都给你兜着,但有一点,不能作恶。」 梁北林三两口把小羊排吃完,脸上是少见的放松:「嗯。」 最后一块小羊排被沈君怀长臂一伸夹走,路清尘看了他一眼,说:「你喝汤。」 沈君怀说:「我看锅里还有。」 路清尘:「那是明天要给北林带走的。」 沈君怀这些年重心都放在研究中心,鲜少沾手生意上的事,经过岁月沉淀后的气质愈发睿智儒雅。但他在路清尘面前还是会使小性子,看起来一点也没有气度和胸襟。 他按照路清尘的要求喝了汤,又吃一口面前的西蓝花,始终不能理解这种蔬菜存在的必要性。 第17页 路清尘视线扫过来,他勉强又吃两口。 「沈教授,你下个月就40岁了,不要挑食。」 「我没有,我只是吃饱了。」沈君怀很严肃地说,「而且年龄不应该成为对食物好恶的评判标准。」 路清尘懒得理他,反正他饿了半夜还会起来找东西吃,现在嘴这么硬,饿一饿就好了。 沈君怀见路清尘一门心思全放在梁北林身上,面上已有不悦,勉强继续坐在餐桌上,耐心等人吃完。 梁北林快速扒拉两口,跟沈君怀说:「老师我吃好了。」 沈君怀说:「那跟我来书房。」 说罢两人一前一后往楼上走。 路清尘在身后喊:「别聊太久,让北林早点休息,好不容易回来一趟, 天大的事也得吃好睡好。」 沈君怀坐在茶桌后面,给自己倒了一杯普洱,梁北林喝不惯茶,便和往常一样喝热水。 「程家最近的事,你和他说了?」沈君怀问。 「没有,哥心思重,说多了他老想着。」梁北林说,「只给他说事成了,具体的没提。」 路清尘在厨房做饭那会儿,梁北林去帮忙来着,两人说了很久的话。梁北林只说程家已经破产,程存之父子早就跑路,至于其他的事,他一概没说。路清尘担了这么多年的心,总算松了口气。 「哥问我什么时候回来,我说现在净界发展不错,域市的经济活力和包容性都很强,也是新能源产业聚集地,等我多做几年再说。」 梁北林没戴眼镜,穿着随意,因为刚刚喝过热汤,整个人有种慵懒的居家气息,放松而简单。 如果程殊楠此刻在这里,一定会惊讶地发现,这是他从未见过的梁北林的样子。 「穷寇莫追,缓一缓也好,等合适时机再一击必杀。」沈君怀说。 「好。」 沈君怀又问了些细节和沈筠在域市的情况,梁北林一一答了。他做事稳妥可靠,一步步走得扎实,沈君怀从不像路清尘那样担心。 「程家的小儿子你打算怎么处理?」沈君怀突然又问。 别的事情都好,唯有感情的事沈君怀怕梁北林意气用事,或过于激烈之后后悔,或心慈手软导致更大危机。 虽说程殊楠的事他是一定要过问的。但这到底属于梁北林的私事,沈君怀把握着尺度,想要听听梁北林的意思。 梁北林沉默下来,过了好一会儿,和老师说了同样的话: 「我不喜欢他。」 沈君怀将梁北林空掉的水杯续上普洱,梁北林慢慢地喝着,面色如常。 等一杯茶喝光,沈君怀看破不说破:「回房睡吧。」 沈家这栋房子平常只有沈君怀和路清尘住,除了家政偶尔过来打扫,再无外人。但二楼常年留着梁北林的房间,梁北林每次回m国看他俩,都是住在这里。 梁北林还没走到门口,沈君怀又叫住他,从抽屉里掏出一盒褪黑素:「晚上吃一粒,你刚才喝了茶,估计会睡不着。」 梁北林折返回来,从老师手里接过褪黑素,点点头没说什么,关上门走了。 ** 沈君怀是在地下拳击俱乐部认识梁北林的。 十六七岁的少年已经抽条,够高,但还是很瘦,看着像个学生,拳脚上却透着一股不要命的狠劲儿。 沈君怀做完高强度实验之后喜欢去拳击俱乐部放松,偶尔也会上场玩两把。但他这个年纪已经不会为了解压或者别的什么冒险,没什么比健康和生命更重要。 他已经连续三天看到那个华裔少年上台,一共打了六场,赢了四场。 那孩子一看就是为了赚钱。这种拳场都是可以下注的,赢了会有高额奖金,输了不但拿不到钱,还大概率会受重伤。 不过少年拼命归拼命,一旦遇到强劲的对手,便很聪明地避开危险,即便输了也保证自己只是皮肉伤。 但再谨慎,也只是个涉世未深的孩子,没几天便被盯上了。 沈君怀从不连续去拳场,但到第三天,他鬼使神差地又去了,大概是想看看少年还会不会来,来了会不会赢。 果然,这次的对手有备而来。只一个回合,沈君怀就看出来和少年对打的是职业拳击手。 这种没什么章法的拳击比赛,有点类似mma,没有明确规则和打法,多是业余选手和拳击爱好者在玩,职业选手是不能上场的。 业余对上职业完全没有胜算。少年被对手连续几记重击,中场休息的时候右眼已经完全肿了。 下半场一开局,少年又被推到台前,对手几次连续踢拳之后,少年一口血吐出来,几乎力竭。看台上观众开始起闹,谩骂声、鼓掌声、嘲笑声此起彼伏。 裁判没喊停,少年被对手提起来,拳头是冲着太阳穴挥去的,千钧一髮之际,另一个裁判从台下冲上去,制止了这场闹剧。 沈君怀对俱乐部老闆说:「you cant do it like this, its gonna blow up sooner orter。」 俱乐部老闆连连道歉,又问沈君怀是不是认识这少年。 沈君怀站在玻璃后面,目视着少年被人抬下八角笼,视线收回来,从少年留在休息室的衣物上扫过,上面放着一张学生证,是h大的一年级新生,专业竟然是纳米科技。 「hes my student。」 沈君怀那天带走了梁北林,一带就是十几年。 后来沈君怀知道,梁北林7岁时父母去世,而后跟外公来m国定居。16岁时,外公也去世了,自此他孑然一身。 第18页 他过得很苦,为了赚钱什么都干过,但成绩优异,17岁就申请到h大通过率极低的顶尖专业。他在学校里不爱说话,总是独来独往,整个人散发着阴郁气息,直到遇到沈君怀和路清尘,境遇才慢慢变好。 尤其是路清尘,知道梁北林的身世后很难过,把他当弟弟疼,事无巨细照顾他。 在沈君怀干涉下,梁北林上学期间没再打黑拳,而是去沈君怀名下的研究所打工赚学费,他的天赋和努力得到沈君怀认可,渐渐被当成接班人培养。 梁北林做了很多事,都没瞒着沈君怀。沈君怀见他心意已决,便帮他把7岁来m国之前的记录全抹掉了。 梁北林的履歷变得干净简单,是父母不明的孤儿,唯一的社会关系是他的老师以及老师的爱人。 而唯一的朋友,是从国内域市来留学的富二代程隐。 第10章 算什么 吃了褪黑素,梁北林依然没睡着。 他很少失眠,尤其是在老师家里,这是他最放松和舒服的时候。可今天等他喝完那杯普洱,都没意识到那是茶。 等反应过来,杯子已经空了。 他7岁时跟着外公来m国,心思就不是同龄孩子能比的。仇恨的种子在孩童时已经生根,随着慢慢长大,早已变成参天大树,每根脉络都带着蛰伏的刺。 他有计划地接近程隐,成为对方挚友,又在程殊楠生日宴上接受表白,得到程家完全的信任。当然,他还做了很多事,一步步设下陷阱诱使程存之做出错误判断和选择,最终做空昌存,迫使程存之父子出逃。 所有计划都完美,经过缜密计算,变量也都在可控范围内。 程殊楠算什么。 可为什么每个人都要暗示他提醒他,要想清楚,别后悔。沈筠是,沈君怀亦是。 他从不在老师面前掩饰什么,也无需掩饰。即便心不在焉到水茶不分,也不代表他的思绪能被一个弃子牵动。 ** 清算工作很不顺利,牵出来一大堆烂摊子,有一天程殊楠被一个股东带着保镖堵在学校里。 对方欺负他涉世未深,又觉得程存之一定给这个没带走的小儿子留了资产,把一大堆证据甩到程殊楠面前,说着恐吓的话,要让程殊楠把私产吐出来。 程殊楠名下那些资产在清算一开始就全部估算抵债,剩下的仅有一笔教育基金,但那是他读书的钱,是独立于债务之外的。 他哪里还有多余的钱。 最近耳边总是各种不好的声音和讨债的人,即便程存之和程隐抛下了他,他们也是他的家人,过多的诋毁和谩骂让程殊楠头脑发胀。 他本就受了伤,额头上纱布还没拆,一着急上火便犯晕噁心。他知道当鹌鹑没用,反击才是硬道理。 「我家虽然没了,但我还有男朋友,梁北林去m国出差很快就回来。你要是再敢来学校堵我,你就试试看!」 程殊楠紧紧攥着拳,像个即将爆发的小兽,随时能跳起来咬人。 那股东是顾忌梁北林的,虽然程家倒了,但没听说梁北林因此甩了程殊楠。如今看程殊楠义正言辞很有底气的样子,股东心里便有点斟酌。 最终那人没敢闹出什么更过分的事来,带着人走了。 下午程殊楠被律师叫去,说有要事谈,他来不及伤春悲秋,就赶去律所。 律师姓周,一直跟着程隐工作,程家父子离开后,后面的烂摊子大多是他帮着处理的。周律师讲了一大堆,中心内容是昌存并非完全没救。 「如果有实力足够且运营良好的企业提供财务援助,虽然不能让昌存起死回生,但有可能实现债务重组,保住昌存其中一块核心业务。留下这块核心业务,程家即便不能回到从前,也能让一家老小衣食无忧。」 程殊楠一开始还不太懂,但很快周律师就直接挑明了。 「小楠,你父亲虽是以病重为由离开的,但他心脏有问题是事实,手术不能再拖了,将来康养需要大笔费用,还有安安,她才5岁,将来的生活也需要有个保障。」 程殊楠有些茫然地问:「我哥在境外不是还有两家小公司?」 周律师顿了顿,说:「那两家公司帐户被冻结了,当地政府要求停产停业。」 「为什么?」 程殊楠是在参加清算会议时从一大堆文件上看到的这两家公司,当时有股东提出它们可用来抵掉部分债务,但律师拿出了证据证明它们跟昌存无关。 程殊楠知道这俩公司背后的实际控制人是程隐,也明白这是哥哥留的退路,为此还松了口气。 可这才几天,它们竟也出事了。 「帐户交易异常,当地监管部门怀疑洗钱和非法集资。」 周律师有些无奈,但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他继续游说程殊楠:「目前有实力又肯帮你的,只有梁北林,他是你男朋友,你去求求他,他只要肯出手,昌存能保一点是一点,将来对你也有好处。」 周律师的办公室里有股很重的菸草味,程殊楠无端端有些噁心,他忍着不适没说话。 不怪他没信心,梁北林最近对他的态度表面上看似没什么,但实际上是有距离感的。他说服自己是对方太忙,但这个理由用多了,自己也很难相信了。 前两天他借着受伤说了那些话,带了点质疑和质问的意思。如果梁北林正面回应他,他会像往常那样告诉自己是他想多了,梁北林始终是爱他的,只是不擅长表达。 第19页 可梁北林没有回应。 程殊楠以前常常把爱挂在嘴边,现在想来,梁北林似乎一直没正面回应过,即便情到浓时也顶多说个「我也是」。 这种明确的回应放在平时,可能程殊楠不会觉得很重要以及必要,但放在如今家破茶凉的背景下,便引人遐思。 程殊楠患得患失焦虑不安,他再笨,对有些事情也有直觉。 ——直觉梁北林离自己越来越远,将来甚至会更远。 他努力晃晃头,想把这个可恶的直觉赶走,努力想梁北林的表情和话,希望得到自己「只是多虑」的证据。 程家的事他原本没想过找梁北林帮忙,他不太懂这些,原以为再无迴旋余地,可如今告诉他还有一线生机。 但他心中还是犹豫,不太懂出手是怎么个出法,便问周律师:「需要花很多钱吗?」 「净界的市值虽然没有昌存巅峰期大,但增长率逐年上升,未来不可估量。梁北林如果能伸把手不需要费多大劲,单看他愿不愿意。」 ** 还有几天就是春节,街上到处洋溢着喜庆气氛。程殊楠从律所出来,沿着地下通道一直走,恍恍惚惚坐上地铁,又下了地铁。 天很冷,他小步跑了一会儿,等终于看到小区大门时,才恍然自己回家这段路竟然走了两个小时。 按了指纹开门,一进玄关就发现客厅里竟然坐着梁北林。 他在看一份资料,戴着眼镜,穿着家居服,坐在温暖的客厅里看过来,似乎一点也不惊讶程殊楠这个时间没上学出现在家里。 「你回来啦!」程殊楠瞬间被喜悦击中,匆匆换了鞋就跑过来,「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不提前和我说一声啊。」 程殊楠声调软软的,眼角眉梢全是开心。梁北林坐的单人沙发,程殊楠没法挨着他坐,只好坐在他对面,膝盖对着膝盖。 「两个小时前刚下飞机。」梁北林说。 「工作顺利不?」 梁北林往沙发后面靠了靠:「嗯。」 见他视线从自己额角扫过,程殊楠抬手摸了摸纱布,又开始委屈起来:「还是很疼,医生说要再贴两天。你不在,我都是自己去医院换药。」 摔了一跤、缝了两针、自己换药,这种皮肉伤在梁北林看来比蚊子咬一口严重不了多少。但程殊楠娇生惯养着长大,在他21年人生中,这算有史以来最重的一次受伤了。 两人认知有偏差且巨大,但梁北林还是接了一句:「下次换药我和你去。」 程殊楠因为简单一句话开心起来。 梁北林刚回来,有几件工作要处理,程殊楠没再烦他,自己上楼洗澡换衣服,又去厨房研究晚上吃什么。 梁北林在书房开完视频会下来,程殊楠正笨拙地端了一锅紫菜蛋花汤出来。 他照着视频做的,嘀嘀咕咕地感慨:「做饭太难了,比高考还累。」 梁北林走过来,将冰箱里几个餐盒拿出来,分门别类放进空气炸锅和微波炉。程殊楠好奇凑过来看,烤小羊排、红烧肉、虾饼,甚至还有一盒酥皮蛋挞。是很家常的食物,不像是酒店的东西。 「这是谁做的?」程殊楠跟在梁北林身后,看他一样样把东西加热,香味立刻瀰漫出来。 「是我老师家里人做的。」梁北林简单地说。 「是沈教授的爱人吗?」程殊楠问。 他知道沈君怀有位同性爱人,两人已经在一起十几年。但每次问起来,梁北林都不太爱说这些。他虽然很想知道梁北林以前的事,但对方界限感极强,久了程殊楠就不敢问了。 有一年程殊楠和同学去m国游玩,曾想去拜访梁北林的老师。他精心准备了礼物,有种见家长的紧张,但同时又很兴奋,带着得到恋人家里认可的小心思和期待。 只可惜最后被梁北林严词拒绝,用的理由是「老师很忙,老师的爱人也没时间」这样真实度极低的理由。 程殊楠那时候挺伤心的,但也只是单纯伤心,不会有更深层次的考虑,回来梁北林稍微哄一哄,这事就过去了。 他和梁北林在一起后,很想要融入对方的生活。但梁北林是孤儿,没听说还有别的什么亲人,在域市也只有工作圈子。程殊楠无从下手,只能频频去梁北林公司刷存在感。 至于神秘莫测的沈教授和他被业内称为天才画家的爱人,程殊楠只从网上搜到过不带照片的介绍。 梁北林说「是」。 「他们一定对你非常好,这么老远还做菜让你带回来。」 这次梁北林「嗯」了一声。 程殊楠看看餐桌上自己做的那锅汤,有点汗颜,心想如果再吃了人家做给梁北林的菜,更没脸开口提帮忙的事了。 第11章 凭什么 整顿晚饭程殊楠都心不在焉。他不懂掩饰,心里有事恨不能全写在脸上,还不时偷偷去看梁北林。 梁北林不问,平静吃完饭便又去书房工作。 果然,没十分钟,门外就传来敲门声。 程殊楠探头探脑进来,视线四处飘,始终不敢正视梁北林。 梁北林摘了眼镜,从笔电后面抬起头,微皱眉看着程殊楠,示意他有话快说。 程殊楠抿着唇,脸颊上两块软肉挤出来,圆圆的眼睛睁着,像一只即将进入战斗但又毫无底气的布偶猫。 猫。 梁北林突然想起来程殊楠那只叫「叽叽」的猫,一直被滞留在社区服务中心。他有几天是在等程殊楠开口的,如果程殊楠提,一只猫而已,梁北林会把它要回来。 第20页 如今这番有求于人的样子,应该是为了猫。 「大北,」程殊楠靠近书桌一点,距离梁北林更近了,然后犹犹豫豫地开口,「今天周律师说,昌存可以保下一块业务,他说,如果有人肯提供财务援助的话……」 原来不是为了猫。 梁北林眸光暗下来,程家父子打的什么算盘,他一眼便能看透。前脚他刚把对方活路堵死,后脚就找到程殊楠这里,想要试探梁北林的底线,也想看看他对程殊楠到底能做到什么程度。 都说姜是老的辣,程存之走投无路之下,倒是变得天真了。 「我出差这几天,看来你做了不少事,都知道研究这些了。」 梁北林开口便不善。程殊楠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他,有种瞬间被看破的羞耻。 「重组、融资,还是贷款?你哥的律师是不是告诉你,能保住这部分业务,程家就还有活路,而我是你男朋友,只要来求我,帮个忙是很简单的事?」 梁北林从程殊楠惊讶的表情里,知道自己全猜对了。 「程殊楠,你家那个烂摊子已经烂到底了,不是谁都能接的。」梁北林没戴眼镜,眼底浸了冰一样,「净界和昌存的业务毫无交集,我要硬接也不是不可以,但凭什么。」 凭什么。 程殊楠被一番话驳得哑口无言,难道要说「凭你是我男朋友」? 他其实对梁北林是否会帮忙心里没谱,在商言商,程殊楠理解,即便梁北林是他男朋友,也没有无条件帮忙的义务。 但他也没想到梁北林拒绝得这么干脆无情。 梁北林表面如常,但已经捏住了自己虎口,是生大气时的小动作。程殊楠其实很少见梁北林生气,对方总是很冷静甚至冷漠,但对周围人还算和气,行事张弛有度,很少发怒。 「不帮就不帮,」程殊楠低着头,努力撑着眼皮,想把眼底湿润压下去,「干嘛发脾气。」 气氛陷入寂静。 周围空气沉甸甸得有如实质,压在程殊楠身上,让他喉头髮紧。 过了好一会儿,他开始胡乱说话:「那我再想想……想想办法。」 梁北林坐在书桌后面,一份技术科研报告放在手边,他微微抬着下巴看人,明明是坐着,却要比站着的程殊楠气势迫人。 在这样的目光下程殊楠几乎站不稳。 他感觉自己没法再待下去,于是慢吞吞往后退,一直退到门口,转过身背对着梁北林,打开手机胡乱点着屏幕,好像不知道该干什么。 梁北林微眯双眼,看着程殊楠后背。 ——最近应该吃过不少苦头,瘦得很明显。穿在身上当睡衣的t恤长裤空荡荡的,耷着肩,微微突出的蝴蝶骨将衣服撑出清晰痕迹。 小少爷表面看着骄纵,其实最不会强人所难,梁北林想,只要自己稍微表现出一点不乐意,他就会很识趣地避开。 ** 程殊楠开始一边奔波找关系,一边试图联繫亲戚朋友。树倒弥孙散,大家都对他避之不及。再说他一个学生,很少参加生意局和应酬场,根本不懂那些求人之道和逢迎话术。往往别人随便说几句,就把他打发了。 他费尽心思见到和程存之关系亲厚的一个老朋友,那人倒是没随意打发他,但也爱莫能助,还好心「提点」他:「你该求的是你男朋友,你们这种关系,还不是他一句话的事儿。」 已经收到过很多类似的暗示。但程殊楠没再提让梁北林帮忙的事,他那个拧巴劲儿上来了,梗着脖子横冲直撞,所有能试的办法都想试试。 梁北林冷眼看着程殊楠四处碰钉子,该上班上班,该应酬应酬。 从那天之后程殊楠搬到自己卧室去睡,两人陷入冷战,除了晚上在家碰面,几乎无交流。 周六下午程殊楠早早出了门,先去了律所。周律师将一家会所邀请函给他,说已经确定达铭的董事长今晚在此宴客。 达铭也做日化,和昌存在市场规模和渠道上有所不同。相比昌存拥有的丰富产品线,涵盖个人护理、家居清洁等多个细分领域,达铭主攻美妆,占有的市场份额和知名度很高。 程殊楠没信心能说服李董,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见到人,但好不容易弄来邀请函,怎么也要试试。 会所内通往包厢的户外走廊上,一行人快步走来,中间簇拥着一个中年男人。 程殊楠跑过去,隔着人群先喊了一声李董。和周围一群西装革履的人完全不同,他穿着羽绒服,围着很厚的围巾,应该是等了很久,一张小脸冻得通红,很难不让人注意到。 保镖正要拦,李董挥手制止,但未停下脚步,他认出来这是他老对手的小儿子,示意对方有话快说。 程殊楠抓住机会,简明扼要地说明来意:「昌存有条海外生产线是核心业务板块,如果您能出面注资将这条线买下来,对达铭的市场扩展和品牌价值提升都大有益处。」 李董终于停下脚步,多看了紧跟在身旁的程殊楠两眼,问:「还有呢?」 「还有,达铭一直主攻线上,昌存的线下百货渠道有优势,这对您将来拓展线下市场也会有帮助。」 「你爸就是胃口太大,贪多嚼不烂,疯狂扩张的后果你也看到了。如果我想开拓线下,一早收到你家破产的消息就做了,不会等到现在。」 李董和程存之年龄相当,在生意场上有竞争有合作,算是熟人,所以对程殊楠这个小辈还算客气。 第21页 不过他耐心已然告罄,说完这句话便径直越过程殊楠往包厢走去。 跟着的保镖将程殊楠拦下,不知怎么绊了他一下,人就被挤到走廊边上。 程殊楠跟着人群跑了两步,却无论如何再挤不进去。会所工作人员走到他跟前,礼貌地请他离开。他垂头丧气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手脚已经冻得发麻,心里空荡荡的。 梁北林说得对,程家已经烂到底了。李董说得也对,昌存已经没有注资的必要,能见面说上这几句话已经是人家对他最大的尊重了。 他又想到爸爸和哥哥,想到之前宾客盈门的热闹,原来人一旦落魄,最先被踢出去的是圈子。 李董走到包厢门口,早就候在外面的秘书迎上来,往后看了几眼,眼神疑惑。 「董事长,刚才跟着您的年轻人是程家二公子吗?」 见李董点头,秘书立刻附在他耳边低声说:「他是梁北林的男朋友。」 梁北林比李董小了快两轮,又是外来户,原本两人是坐不到一起谈事的。但做生意这种事情,论资排辈在利益面前不值一提。 净界这几年势头很勐,背后又靠着沈家,李董有计划也有远见,算是最早拉拢梁北林的域市老牌资本。到今年,他们已经合作过多次。而今晚宴请的重头人物便是梁北林。 至于梁北林的私生活,李董是老派企业家,不太关注工作之外的事,只知道对方有男朋友,但真不知道这男朋友就是程殊楠,闻言立刻让秘书回去找人。 已经走到会所大门,程殊楠突然听到后面有人叫他名字。他站定,一脸懵地看到李董的秘书气喘吁吁跑过来。 「程先生,李董让您回去,赏脸一起参加晚宴。」 程殊楠眼睛亮了亮:「李董改主意了?」 秘书生怕程殊楠误会,赶紧摆手解释道:「今天梁总也在,李董之前不知道您是梁总的恋人,照顾不周请见谅。」 程殊楠一愣,他没想到梁北林也在,脑子一时转不过来,被李董的秘书拉着胳膊就走。 而另一边,李董刚坐下,就跟梁北林说程殊楠在外面,已经让秘书去请。 包厢门推开,里面很安静,轻柔的古典乐和淡雅的檀木香让程殊楠快要冻僵的身体活过来。秘书带着他往里走,穿过一条长廊,绕过一面雕花屏风,便是宴客厅。 主位上坐着梁北林和李董。梁北林面色平常,坐在一群人中间,简单的白衬衣加一张英俊的脸,气度卓然。 「小楠过来坐。」李董从沙发上站起来,很亲热地招手让他过来,一改方才拒人于千里的态度。 梁北林身边的位置原本就是空的,程殊楠看了眼梁北林,慢吞吞走过去坐下。 他很少在这种正儿八经的生意场上见梁北林,如今见了,他也不想说话。两人还在冷战,要不是他没挣开李董秘书的手,他才不来。 「今天真是巧了,要不是秘书告诉我,我都不知道你和小楠是一对。」 梁北林笑着颔首,算是回应。 「小楠,你有北林,哪里还用得着往我这里跑。」李董笑容和煦话里有话,「净界上升势头可比达铭强,现金流在域市也是最多的,我想转型升级,还得求着北林要技术要资源。」 这话说得半真半假,有恭维也有事实。 程殊楠看似认真在听,实则盯着自己面前的餐盘愣神。 梁北林很快接过话题,引回到他们自己的生意上去。桌上坐的都是李董请来的人,能参加今天这场饭局的身份地位都摆在那儿,在域市的话语权也是数一数二的。大家对这次宴请心知肚明,梁北林是重点,因此说话和氛围多围绕着他展开。 期间提到最近的投资形势和圈子里的焦点话题,大家都心照不宣地绕开程家的事。但程殊楠多少听出来点意思来,那些让他焦头烂额的事情,在梁北林这里,真的不算事。 第12章 做完再冷战 程殊楠一直很安静,只管闷头吃饭。服务员过来倒酒,李董说:「小楠喝两杯。」 人人面前放着白酒,梁北林也是,一掌高的分酒器配酒盅,一口一个,几个来回就光了。 不等程殊楠回话,梁北林笑着说:「他过敏,就不喝了。」 有和梁北林年龄相当的人立刻调侃:「真的假的?护得这么紧。」 梁北林神情认真,面带笑意,说「真的」。 大家闻言都善意笑两声,继续聊别的去了。 有梁北林在,程殊楠倒是不用应酬。他只在李董问话时礼貌回应过几句,其他时间始终没抬头。 也没正眼看过梁北林。 饭局结束得早,下半场还有其他活动。但梁北林不是一个人来的,大家便心照不宣,客客气气送走他俩,再返场继续。 其实即便不带程殊楠,梁北林一般也不会参加饭局之后的活动,应酬对他来说达成目的即可,多余的情分不需要延续和培养。 程殊楠在车上还是不说话,侧着脸看窗外。 一路开回家,两人一前一后从地库上楼。程殊楠在前面,噔噔噔走路生风,围巾抱在手里,一头快要耷拉到地上,他也没看见,差点踩到。 等梁北林进了房间,程殊楠早就没影了。 梁北林洗完澡,将衣服扔进密封袋,放在门外走廊上,以便第二天家政来的时候扔掉。他有很严重的洁癖,沾染过酒气的衣服是不会再要的。 第22页 恰巧程殊楠也开门出来,他晃晃荡盪穿着睡衣,和梁北林四目相对之后立刻移开眼。 他的房间和梁北林斜对着,梁北林站在门口没有要进门的意思,程殊楠就有点不知道要往前走还是倒回去。 「干什么?」梁北林问。 「……拿水果。」程殊楠转过脸,一咬牙继续往前走。 路过梁北林时,手臂被一股大力拉住。 梁北林看着他:「住我家,吃我水果,还给我脸色看。」 这话说得很冷静,语调没有起伏,程殊楠无从判断这是玩笑话还是真心话。 「对,我是无家可归,吃你的住你的,还这么不知好歹。你骂我是应该的,我就是一无是处什么都做不好的废物。」 积攒多日的情绪在此刻突然爆发。 到这里,他已说不清到底为着什么,家人的原因肯定是有的,但他心底深处有个不愿意承认的念头,他想让梁北林看看,他不是一无是处,即便不能力挽狂澜,但也可以通过努力,带来一点点改善。 但今天这顿饭,让他彻底意识到自己天真得可以。 中途去卫生间,他听见外面洗手的两个人聊了几句,其中一个说:「竟然还在一起。」 另一个回:「挺意外的。」 他在卫生间待了好一会才出来,明白即便努力再努力,在别人眼里他依然什么都不是,甚至连梁北林没甩了他都是意外。 他抿着唇,眼眶和嘴唇都很红,想把情绪憋回去,但试了几次不成功。 他和梁北林吵过架,但没冷战过,这是第一次。原来冷战这么难过,失望这么扎心,整个人无所适从没有头绪。 他说不出再求一求梁北林的话。但在饭局上他听梁北林很就和李董敲定了要在北方投一个风能项目,数额大到能保住昌存一半的业务板块。 可他还是说不出求人的话。 怎么求?一开始他厚着脸皮说出请求的时候就被一棒子打回去,从此只会躲在窝里再不敢露头。 「你哪里是废物,都敢去堵人了。」梁北林看着他要哭不哭的样子,「你知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在那种地方,还想不想好好出来。」 「跟你有什么关系!」程殊楠勐地甩开梁北林的手,气急了,大声说,「我不用你帮忙,我自己努力你也管得着嘛!」 梁北林脸色发暗:「跟我没关系?那你被带回包厢是因为什么?」 「什么也不为!」程殊楠口不择言,只管一股脑地喊,「我爸我哥跑了你在出差,我被人打破头你在出差,我四处求人的时候你还在出差!反正大家都觉得你早晚会甩了我,我家破产了,你根本看不上我,之前那些话都是假的,说不离开我也是假的!梁北林,你算哪门子男朋友!」 「程殊楠!」梁北林眉头紧锁,俯视着比他矮一头的人,「觉得委屈?那你要不要问一问,那些被程家害了的人,那些员工、股东、债权人,还有合作伙伴,他们委不委屈?」 程殊楠狠狠擦一把眼,不再看梁北林,转身往房间走。 可还没走出去,他就被人从后面拦腰抱起来。突然腾空让他惊叫出声,勒在腰间的手臂很硬,掰不动也挣不开。 「放开我!」程殊楠用力掰梁北林手臂,「你干什么!吵不过就动手是吧,你个小人!」 梁北林快被他气笑了,他还是第一次被骂小人。 程殊楠被梁北林抱进屋里,挣扎间t恤捲起来,露出小腹和肚脐。程殊楠的肚脐很圆,颜色浅浅的,像嵌在柔软肚皮上的一颗珍珠。 梁北林把他扔到床上,低头看他肚脐。 「看什么看!你个老变态!」程殊楠少爷脾气上来了,反正今晚骂都骂了,不差这一句。 下一次再让他找机会这么骂梁北林,他未必有胆。 「骂我老?」 「可不老嘛!我才刚过20,你呢,都要奔三了!」 梁北林按住他还在乱动的身子,腾出手来去抽屉里拿东西,丢在程殊楠脑袋边。 「梁北林你想干嘛?」程殊楠吓得声调都变了,「你喝酒了你知道吗?你快放开我,我明天有课,我要回我房间睡。」 梁北林酒量很大,但他有个毛病——在程殊楠看来是很严重的毛病——就是酒后喜欢做,并且时间很久。 他们在一起三年,平常算比较规律和克制,梁北林没那么多花样,偶尔压力大了会做得狠一点,都在程殊楠可接受程度内。 但喝了酒就不一样了。梁北林像是变了一个人,有时候能折腾整晚,有一次程殊楠躺了一天才下来床,后来程殊楠就跟他约法三章,只要喝酒必须分房睡。 「我们还在冷战,梁北林,呜呜——」 程殊楠的话被梁北林捂住嘴闷在喉咙里。 「做完再冷战。」 程殊楠要躲,但到处都是梁北林的手,他根本无处可去。 他终于不再徒劳挣扎了,也没再骂人,只是睁着眼睛看梁北林,眼眶突然红了。 梁北林也看着他,手上动作慢下来,低头去吻他的唇。 唇齿厮磨,梁北林很快尝到咸涩的味道。 「哭什么?」梁北林漆黑眼底映出程殊楠的脸。 「没有,我就是……」程殊楠的眼泪不停往下滚。 就是觉得你变了,觉得很疼,觉得很难过很委屈。 第23页 梁北林将程殊楠整个拢在身下,胳膊撑起上身,沉沉地看着他:「你爸你哥都不要你了,你还要四处替他们奔波,有必要吗?」 「他们、他们肯定有苦衷的,或者……是因为在外面不方便。」程殊楠用手背狠狠擦一把脸,一字一句地说,「他们会来接我的。」 「接你?你想去哪?」 梁北林俯下身,贴在程殊楠耳边,程殊楠闻到他身上的酒气,混合着沐浴露的香味。 「程殊楠,你现在什么都没有,只有我要你。」 说罢兇狠吻上他的唇。 在这种情绪和状态下,程殊楠一点也不想做。但今晚梁北林生了气喝了酒,这一场是免不了的,程殊楠正面对上樑北林,是一点办法没有的。 他又想起程隐临走前说的那句话:「你将来和梁北林起冲突,你软和些,别和他硬槓。」 他当时的回答还响在耳边,他说我们感情很好。 「我明天有课,你能不能快一点。」程殊楠闷声闷气地说,「还有我不想从前面。」 梁北林正面对面压住他,原本怕程殊楠疼,还想慢一点,可谁知这少爷两句话就能轻易把气氛搞砸。 还挑姿势。 「不想看见我,好啊。」梁北林一只手提着程殊楠肩膀,将他整个人翻过去,脸压进枕头里。 程殊楠肩背勐地弓起来,但嘴巴死死咬着枕头愣是一声没吭。 梁北林捏着他下巴往外掰,将嘴巴和鼻子露出来,看他总算吐出一口气,好歹没憋死。 「长骨气了。」 程殊楠决定一点也不给回应,跟死了一样直挺挺趴着。可没过几分钟他就宣告投降,试图蜷起身子,还很没骨气地求人轻一点慢一点。 「正面不行?」梁北林有仇当即就报。 「行行,」程殊楠快要撞到床头,「……我难受。」 「我现在也不想看见你了。」梁北林说,「就这一个姿势到天亮。」 ** 程殊楠迷迷煳煳听见有人很轻地说话声,好像是梁北林在打电话,声音沉浮在深梦里听不清楚。 他不知道今夕何夕,只知道梁北林终于停了。 「在干嘛?」电话里传来一个慵懒声音。 梁北林声音暗哑:「有话快说。」 手机就放在床头柜上,开着免提,梁北林丝毫不在意程殊楠是不是能听到,他无所谓。 「打扰了打扰了。」沈筠笑嘻嘻地说,「程存之有消息了。」 「嗯,找人盯着吧。」梁北林刚沖完澡,身上还有水汽,他坐在床上擦头髮,然后将毛巾扔到地毯上,掀开被子躺下之前看了一眼熟睡的程殊楠,说,「差不多该收网了。」 【作者有话说】 wb:她行歌 梁baby开始发力了 第13章 高抬贵手 程殊楠靠在洗手台上闭着眼刷牙,腰酸腿软到站不住。洗漱完总算清醒点,看一眼时间,还好,今天无论如何不能耽误上课。 收拾完,他习惯性走到挂在墙上的身高量表前,用手比一比,还是停留在172那个数值上。 梁北林手里拿着须后水走进来,看了一眼程殊楠,没说话。 「175也行啊。」程殊楠嘀嘀咕咕,一门心思研究量表,没注意到梁北林进来。 「男生一般情况下20岁之前会停止生理髮育,我记得你从18岁就这身高。」 梁北林突然插话吓了程殊楠一跳。 程殊楠靠在量表上,问:「你怎么没走?」 以往这个时间梁北林早不知道走多久了。 他先是气愤梁北林在嘲笑他的身高上不遗余力,继而又想到,他们昨天做得很不愉快,而且之前还在冷战。 新仇旧恨一起压下来,程殊楠咬着牙反驳:「只要通过合理锻鍊和补充营养,可以刺激骨骼再生长。」 172公分的身高是他永远的痛,他天天喝牛奶,打羽毛球,甚至还打篮球,妄图再往上拔一拔,可依然连175公分这样的小目标都达不到。 梁北林说:「没用。」 程殊楠气哼哼地问:「你什么时候不长个的?」 「18。」 梁北林在量表上牢牢占据192的位置,程殊楠一时想不出有力的反驳,干脆闭上嘴继续冷战。 今天有最喜欢的老师上大课,程殊楠在衣柜里翻半天,找了一套看起来会显得他挺拔成熟一些的衣服,毛衣和烟管裤。不过他穿之前改了主意,坏心眼地将毛衣换成只有半边图案的衬衣。 他放着自己的衣帽间不用,更喜欢把衣服塞到梁北林的衣帽间里,不过他的衣服大多留在自己家里没带出来,所以占地方不多。 他穿戴整齐,抬头看到天花板上那一熘整齐的顶灯,想了想,打开手机点点点,然后便下楼去了。 梁北林隔着一张餐桌看到程殊楠急匆匆往门口跑,然后又折回来,将盘子里的三明治抓在手里。 招唿都没打,咬着三明治就开门跑了。 梁北林吃完早餐,上楼换衣服,一进衣帽间就站住了。 ——一排顶灯散发着温暖柔和的光,但其中一盏是暗的。 梁北林皱着眉去拧开关,几次之后确认那盏灯就是坏掉了,露了一点玻璃渣在外面,不是线路问题,是被外力破坏的。 他试图忽略这盏灯,从柜子里找出一套黑色衬衣西裤,穿好之后又去选领带。 第24页 老闆比预定时间晚了一刻钟,方敛看了几回手机,总算看到梁北林走出来。 和往常一样,梁北林早上不爱交流,除非必须,他在车上几乎一句话不说。方敛讲一遍今天的行程,发现老闆不但不想说话,反而隐隐压着一股烦躁。 梁北林打开手机,监控切到早上八点,程殊楠从卧室出来,一熘小跑去了负一层健身房,隔几秒钟拿着一支球桿出来,又回到二楼。 卧室里没有监控,但梁北林想也知道程殊楠干了什么。 将牙刷和毛巾摆得乱七八糟,今天出门时故意穿只有单侧图案的衬衣,竟然还拿球桿把顶灯弄坏。 这些幼稚的报復行为却偏偏能直击梁北林的要害——严重的强迫症让他心情变得不稳定,掌心很痒,想要立刻把罪魁祸首抓回来,狠狠收拾一顿。 ** 程殊楠上课前照例给程隐发了邮件,把家里的最新情况告诉他,然后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也照例没有回覆。 下课后程殊楠有点犯懒,昨天折腾太久,他有点吃不消,下午即便没课也不想动,便回了宿舍。 池小禾中午不在,宿舍里只有他一个人,他点了外卖,无聊地吃了几口,一旁开着的笔电突然响了。 屏幕上出现一个小女孩的脸。圆圆的眼睛,鼻子嘴巴挤在镜头前,声音甜甜地喊「小叔」。 「安安?」程殊楠将餐盒往旁边一推,两只手抓住笔电,又惊又喜,「安安,你在哪里?」 安安对着镜头想了想,说:「爸爸说不能告诉别人,但你是我小叔,我告诉你,我们在一家很小很小的旅馆里。」 安安身后有一张双人床,墙上贴着轻微脱落的泛黄壁纸,墙角处放着两个行李箱。看背景确实像在旅馆里。 程殊楠急声问:「爸爸妈妈呢?还有爷爷,他们都和你在一起吗?」 安安摇摇头:「爷爷在医院,爸爸妈妈出门了,我自己在这里。」 程殊楠想不出来什么理由能让程隐夫妇把五岁的安安独自留在旅馆里。他心往下沉,问安安,「你一个人害不害怕?」 安安犹豫着点点头,小声说:「小叔,我害怕。」 安安头髮长了些,刘海遮住眼睛,她频繁用手往一边拨弄,扎的两条辫子也松开一条,和以前精緻可爱的小公主形象判若两人。 程殊楠很心疼,又生气,轻声哄着安安:「别害怕,爸爸办完事就回来了。安安,你们在哪里?我是说,你住的这个旅馆在哪里?」 安安有些茫然,摇摇头说「不知道」。 「小叔,我好想你,」安安扁着嘴,委委屈屈的样子和程殊楠有几分像,「爸爸不让我给你打视频,说你很忙。你忙什么啊小叔,你一个人在家害怕吗?」 「……不怕,安安,我不怕,你呢?你好不好?」 「不好,这里一点也不好玩,每天都在赶路,妈妈还总是哭。小叔,我什么时候能回家,能去幼儿园,我好想你,也想我的好朋友。」 「很快就回来了,安安,别哭,小叔一定会想办法的。」 程殊楠抬眼往上看,生怕眼泪滚下来。安安从小就和他亲,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第一个先给他,相比父亲的严苛和哥哥的忙碌,反而是安安给足了他家人的爱意和温暖。 镜头后面传来开门声,安安回头叫了一声「爸爸」。 程隐将一个小玩具递给安安:「去那边玩,我跟小叔说会儿话。」 安安拿着玩具去玩了,程隐在电脑前坐下来,和程殊楠四目相对。这是他们自上次雪天分开之后,第一次面对彼此。尽管隔着屏幕,沉默依然犹如实质。 最后还是程殊楠先开口:「安安懂事了好多。」 「是啊,跟着大人受罪,」程隐愧色明显,「是我做的不好。」 「小楠,」程隐欲言又止,咬咬牙说,「现在这种情况你也看到了,爸爸的手术必须得做,哥实在没办法了,只能找你。」 「什么叫没办法,之前你转移的那些钱呢?」 「那笔钱在中途就被截停了,不然我也不会带安安住这种地方。爸爸虽说是心脏手术,但并不复杂,只要钱到位立刻就能做。小楠,我知道我们对不起你,但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你能不能想想办法。」 「哥,」程殊楠不明白,「我能有什么办法?」 「你有,你去求求梁北林,让他高抬贵手。」 「我之前就求过他,他——」程殊楠突然停下,怔了两秒钟,乱糟糟的脑子好像抓住了点之前被他忽略的问题,「哥,为什么让他高抬贵手?」 如果是求人帮忙,该是施以援手,但高抬贵手是在求人放过自己。 「你们做了什么?他做了什么?」 屏幕里程隐神态异常疲惫,只勉强维持着体面,他艰难地说:「昌存最大的债权人,是梁北林。」 程殊楠脑子里轰隆一声,似乎不太明白程隐的话,他反应了一会儿,才问:「所以说昌存破产,最大的损失者是梁北林?」 「小楠,事情不是表面这么简单。」程隐脸上显出一点尖锐的愤怒和痛苦,但他没法和弟弟全盘托出,只能捡着能说的说。 「半年前我们的资金鍊就断了,是爸爸去找了梁北林融资,但也正是因为这笔融资,导致爸爸做了错误判断,将所有钱都押在非核心业务上,让昌存彻底没救。」 第25页 程隐愤怒的样子让程殊楠有些陌生,他继续说:「如果不是他投资之后刻意引导,我们怎么会连环出错最终破产!」 程殊楠突然想起那天在被查封的家门前,父亲的老同事给他说的那段话: ——原本还能撑一段时间,可董事长不知道听了谁的建议,发行了一批债券,引入m国一个投资,后来在投资者建议下资产重组,还卖掉了珠宝设计这块核心业务。 程殊楠听见自己问:「所以m国的投资方是梁北林?」 「是他。」 「所以是你和爸卷着他的钱跑了?」 「小楠!」程隐捏一把青筋暴起的额角,「这都是他做的局,他最终目的是要程家破产。」 程殊楠往后靠,离电脑尽量远,程隐说的话已经超出他的认知,但他还是问了一句:「为什么?」 为什么? 程隐咬咬牙,含煳着说:「生意场上的事你不懂,有利可图的事,即便丧尽天良也会有人去干。」 程殊楠靠在床梯上,冰凉的金属让他后背发冷发麻。 「哥,是你让周律师跟我那么说的吗?」 周律师最先让他去找梁北林买下公司的部分业务,他找了,然后梁北林问他凭什么。 「是,」程隐垂着眼,没看程殊楠,「原本两家分公司可以撑一撑,可前后脚出事。哥实在没办法了,只要能留一块核心业务,我们就还有活路。」 「我明白了,」程殊楠喃喃道,「要么是两家公司保下来,要么是昌存核心业务保下来,只要有一件事能成,你们在外面就能过得很好,是不是啊哥?」 程隐慢慢抬起头,看见程殊楠镜头里一张惨白的脸,看见他眼泪终于掉下来。 「哥,那我呢?你们不带我走,就是为了要我干这个吗?是觉得我不需要你们保吗?」 「……小楠,对不起,」程隐别过脸去,重复道,「对不起。」 「我一直盼着你回来接我,我还以为……」程殊楠嗓音发颤,努力憋着哭腔,「还以为你们没有不管我,让我留下是因为和梁北林商量好了,让他照顾我。」 可现在却告诉他,梁北林才是昌存最大的债权人,才告诉他,他的家人没有为他安排所谓的后路,他们是真的抛下了他。 第14章 你还有用 「小叔,」程安安跑到镜头前,看着程殊楠哭,自己也大哭起来,「小叔你怎么了?你不要哭。」 程殊楠擦一把眼泪,对安安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安安乖,小叔不哭。」 程隐抱着安安,眼眶也红了。 「小楠,是我和爸爸对不起你,我知道梁北林不好说话,但你是他男朋友……」剩下的话程隐没再说出口。 「小叔,」安安从程隐怀里挣下来,「我想回家,我想你,呜呜……」 场面一时乱作一团。 程殊楠看着脸都哭花的小姑娘,心脏像被一只手抓着。 「安安不哭了,小叔想想办法,让你很快就回家好不好?」 程隐闻言转头看程殊楠,神色间露出一点生机:「小楠,你愿意求他?」 镜头里的旅馆房间昏暗破旧,门外有人大吵大嚷着路过,声音透过屏幕传到程殊楠耳朵里。 「是个醉汉,每天这个点都会吵闹,有时候还会砸门。」程隐视线从门口转回来,解释道,「我不管什么时候出去,这个时间都会留在房间里,不然安安会害怕。」 「哥,你想求梁北林什么?」 程殊楠垂着眼,很直接地问程隐。他想起小时候很依赖程隐,程隐虽然也很忙,但还是会尽量抽时间陪他,也曾为了他和大孩子打架,一眼不眨地买他喜欢的玩具,在他哭闹的时候哄他「小楠不哭」。 程隐下颌线紧绷,半晌之后说:「昌存他不愿意买就算了,境外这两家公司能不能解除冻结。只要这两家公司在,我就有足够的钱安排爸爸的手术和后续事宜。」 程殊楠慢半拍的脑子终于想过来:「你的意思是他冻结了公司?难道不是政府行为吗?」 「帐户冻结后我就查过,表面看是政府行为,实则背后有人主导。我找了当地朋友才查出来一点消息,里面牵扯有沈家的人,叫沈筠。」 程殊楠想起来,上次梁北林从m国出差回来,跟在他身边的人就叫沈筠。 「哥,他不买昌存我能理解,但为什么一定要冻结公司?他亏了多少钱?」 他最近见多了生意场的波谲云诡和人心难测,想事情再没之前那样简单。即便如此,投资失利已是他能想到的最大冲突。 「做任何投资都有风险,」程隐顺着程殊楠的话往下说,「但他不能做得这么绝,一点后路都不给留。小楠,我不求他别的,确实是我们家对不起他,可即便他不顾我们相识多年的情分,也该顾一顾你。」 程殊楠被程隐的话带着走,并未发现哥哥没有回答他任何一个问题。 「可是……」程殊楠声调落寞,「我之前求过他的。」 「此一时彼一时,小楠,哥求你,再试一次好不好?解冻只是他一句话的事。」 程殊楠挂断视频,在床上坐了很久,脑子里依然一团乱麻,程隐的很多话他无法理解,感觉有很重要的事一闪而过,但他没抓住。 即便父亲和哥哥置他不顾,他会难过,但依然相信他们,就像即便梁北林对程家持如此冷漠的态度,他也依然信赖他。 第26页 他愁眉苦脸地回了家,什么头绪也没有,满脑子都是安安奶唿唿的声音和哭泣的小脸。 好想抱抱她,程殊楠想,也不知道孩子出去受了多少罪。 梁北林回来时他在沙发上睡着了,客厅灯没开,黑乎乎一片。 程殊楠睡得很沉,可能真是累了,睡着了倒是面目平和,和下午的魂不守舍判若两人。 梁北林脱鞋换衣服,弄出的动静不大不小,程殊楠揉揉眼坐起来,缓了一会儿才清醒点。 梁北林去餐厅拿水,上楼回卧室,换衣服洗澡,程殊楠亦步亦趋跟着,想要说点什么,但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下去。 「要一起洗?」梁北林靠在浴室门口,平静地看着程殊楠。 「哦,不,我洗过了,你洗吧。」程殊楠有点磕巴,丧眉耷拉眼的。 梁北林没管他,将门关上了。 他洗完出来,程殊楠坐在床边抠弄着珊瑚绒抱枕,没回自己房间,整个人看着焦虑不安。 「大北,我哥今天找我了。」程殊楠小声开口。他看出来梁北林是有些不耐烦的,反正横竖一刀,干脆硬着头皮直接说。 梁北林穿着舒适的睡衣站在窗边,刚洗过澡的身上泛着温润水汽,但脸色是冷的。 他微微侧头看着程殊楠,示意对方继续说。 「我爸要做手术,安安也过得很苦,他们、他们真的走投无路了,大北,你能不能帮我一把。」 梁北林问:「怎么帮?」 「就是,两个分公司,帐户能解冻的话……」程殊楠说得乱七八糟,他大概以为有转机,很急切地站起来,向梁北林走过去。 「你爸走得太仓促了,时间来不及,两个分公司没有完全切割,在债务范围之内。如果债权人死咬着不放,它们就得清拆。不过这种债权人睁只眼闭只眼的事,即便有证据,只要我肯放水,它们也能保住。你哥是不是这么和你说的?」 程殊楠停住脚步,一脸惊讶地看着梁北林,不知道为什么哥哥的话他可以一字不落复述下来。 「你知道?你怎么……」 梁北林沉沉地看着他,目光平静缓慢地扫过他的脸,是审视和打量,在那一瞬间,仿佛是错觉,程殊楠觉得梁北林很陌生。 然后很快他就知道那陌生感不是错觉,不是幻觉,是真实的。 「你觉得,」梁北林淡声发问,「凭什么?」 这是他第二次问凭什么。 太多信息掺杂着难以形容的情绪扑到面前来,程殊楠一时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大脑也不知道该优先处理哪个问题,所以他凭着本能反问了一句一直藏在他心底深处的话。 「我难道不是你男朋友吗?」 「男朋友」这三个字一说出来,梁北林的表情起了微妙的嘲讽。他换了个姿势,直直地看着程殊楠。 这眼神像把刀刺进程殊楠心脏里,搅动着他的羞耻心。小少爷从小到大哪里求过人,唯二两次都是求了梁北林,而梁北林两次给出的答案都让他从头冷到脚。 他知道这样说很自不量力,可想到家人走投无路,他那点爱情的尊严在生存面前不值一提。 梁北林不明所以地低笑一声:「这不是理由。」 「我从公司帐上走过大笔现金流支援昌存,即便知道昌存已经无力回暖,但还有你的面子在,可你爸直接带着钱跑了,你说我该找谁算帐去?」 「可是我哥说——」程殊楠不太灵光的脑子突然想起来什么。 梁北林接道:「你哥说这一切都是我做的局,目的就是让程家破产。」 程殊楠微微张大了嘴巴,肉乎乎的唇珠明显,漆黑的眼神里一点杂念都没有。他每当摆出这个惊讶的表情看人时便有些稚气,也有点傻里傻气。 「你家破产对我有什么好处?」 梁北林只一句反问就堵死了程殊楠所有猜测。 「他们拿了我的钱,又故意把你扔在我这儿,随时准备着一旦过不下去便让你来求我,试图看在所谓男朋友的面子上放他们一马。」 梁北林抬手,捏住程殊楠下巴,那一点点软肉格外好揉搓,就像程殊楠本人一样。 两人距离很近,梁北林的姿势是亲密的,态度是平静的,但眼神是阴冷的,像吐着红信子的蛇,盯着手心里的猎物并不急着下嘴。 然后缓缓地说:「算盘打得不错。」 程殊楠再也说不出别的话来,他从未想过梁北林这样毫不留情地评价昌存和程家。可明明之前爸爸那么器重他,哥哥也是他多年挚交好友,可这一切说变就变了。 有一瞬间,程殊楠感觉自己像被一道迷雾隔绝在某处的流浪猫,除了可怜和惊惶,连方向都辨不清。 可梁北林的恨意却逐渐清晰,在这个他们无数次温存缠绵过的房间里,一点掩饰也没有。 程殊楠不明白昨天还只是冷战的恋人是怎么突然上升到恨这个层面的。 但他能感知到危险。 他往后退了一步,结结巴巴地问:「那你为什么……」 梁北林知道他想问什么,很直白地回答他:「因为你还有用,所以没赶你走。」 程殊楠不记得怎么回的自己房间。 他呆坐在床上,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将一旁的背包拿过来。里面的电脑、书还有些文具全都倒出来。 打开邮箱,视频聊天申请连续发送几次都没人接,程隐依然失联。 第27页 程殊楠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今天和安安的那通视频,未必不是哥哥有意为之。 还有…… 程殊楠心底突然涌上来一股凉意,他手脚僵滞地将随身物品检查一遍,又把手机和电脑打开,均无异样。 池小禾接到程殊楠电话时还没睡,他没多问,教程殊楠一步步从手机和电脑里找出隐藏的监听软体时,也只是沉默了几秒钟。 再好的朋友都是有界限的。程殊楠带着哭腔跟池小禾说「睡吧」,便挂了电话。 第15章 很满意 程殊楠拿着手机冲到梁北林屋里,声音发抖:「你监视我啊……」 梁北林靠在床头上看书,冷淡地抬眸看着表情丰富的程殊楠,不可置信、愤怒还有痛苦,看起来狼狈不堪。 监听软体藏得并不隐蔽,连池小禾这种略通电子设备的大学生仅用几步指令就找到了。 「对。」梁北林说。 既然刚才就把话说到份上了,如今已没掩饰的必要,他根本不在乎程殊楠是否知道。 程殊楠有点站不稳,小腿靠住床尾凳,好像突然之间不认识梁北林了。 「是为了找到我爸和我哥吗?」 梁北林说他还有用,他当时不敢问,逃避一样捂住耳朵跑回房间。梁北林很少情绪用事,说出来的话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他有什么用,显而易见。 「他们在哪里我一直都知道,」梁北林说,「他们留下你不过是想掣我的肘,反之,我也一样。」 「当然在其他方面,」梁北林看着程殊楠慢慢变白的脸,温柔而残忍地说,「我也很满意。」 很久之后程殊楠想起来这一晚,这算是他们第一次撕破脸,但这时候梁北林还是有所保留的,对到底怎么处置程殊楠还没有完全下定决心。 如果程殊楠强硬一点理智一点,马上离开,大概不会有后来那些事。可人无法未卜先知,程殊楠对梁北林三年来的爱和依赖已经成为惯性,即便他有很多疑惑和不对劲,但感情带来的冲击和痛苦已经无法让他理智思考。 ** 情况在程殊楠搬回宿舍后急转直下。 原本还算顺利的清算工作因各类意外停滞不前,法院判决结果一拖再拖,律师团毫无重点,股东闹得不可开交,老员工又在网上爆料昌存的产品造假。 境外两家分公司的冻结问题毫无进展,程隐再次联繫程殊楠的时候,他正跑完清算组回到宿舍,错过了饭点,只好胡乱吃几口泡面。 程隐只草草问了几句便说不下去了,因为程殊楠看起来憔悴混乱,状态比程隐还要差。他这才知道弟弟已经从梁北林那里搬出来。 下午程殊楠将自己卡上最后一笔零花钱支付给律所之后,看到余额时才意识到更大的问题。 小少爷从小不知钱为何物,在他看来那只是个数字,能置换各类他想要的物品,而至于这个数字的积累过程,不在他考虑之内。 当他走在路上又冷又渴却连一杯奶茶都不敢买时,他终于发现自己现在不但没了家没了梁北林,可能连生存之力都快没了。 他那笔每年可以提取的教育基金将是他唯一的经济来源。他算了算日子,提取时间还差三个月,远水解不了近渴。 紧接着还有更糟糕的事。 他穿过巷子打算走后门进学校,晚上九点,街边还有三三两两闲逛的学生。程殊楠这几天太疲惫,精神恍惚,那几个人从后面突然冲出来捂住他的嘴将他往巷子深处拖时,他甚至都没反应过来。 他被一脚踹到地上,吓坏了,挣扎着想要爬起来,但那几个人按住他手脚,将他的脸压在骯脏的满是油污的水泥地上。 那些人还要上手撕扯他,幸而有一群刚聚完餐往学校走的学生路过看到,大声唿喊着将人赶跑。学生们问他要不要报警,或者告诉导员,他摆摆手一言不发。 最后他跟着那群学生一起进了校门,才慢吞吞往宿舍走。 报警没用,那几个人不知道是哪个债主派来的,想要吓唬一个小少爷太简单了。程家完了,再没了梁北林庇护,他只是个没钱没势毫无自保能力的普通学生。 而且他知道,这才只是刚开始。 一辆车跟在他后面进,开得很慢。程殊楠走走停停,在宿舍楼前停下,转过身有些茫然地看着车窗落下来,露出一张他再熟悉不过的脸。 路灯很暗,照出地面斑驳光斑。程殊楠站在光影里,浅色羽绒服上全是脏污,耳垂和颌角有擦痕和血迹,他看起来很呆,圆眼睛里漆黑一片,嘴唇动了动,却什么声音都没有。 梁北林隔着半张玻璃看他,说「上车」。 学校已经放寒假了,宿舍虽说还可以住下去,但学校里没几个人,他不知道还会不会遇到今天这样的事,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所以梁北林让他上车,他只能上车。 车内暖气很足,程殊楠坐了一会儿额上便冒了汗。他身上沾染着乱七八糟的味道,在封闭环境里更为明显。 梁北林拧眉看着窗外,没再说话。程殊楠不敢触他霉头,尽量贴着车门,距离梁北林足够远。 穿过市中心主干道时,因为临近春节,即便已过十点依然拥堵。车子走走停停,梁北林换了个姿势,原本就压着的怒气和不耐已隐隐外露。 他们已有一周未见。这期间程殊楠让自己尽量忙碌,尽量不想起梁北林。可如今见了,也跟着上了车,他才开始想上车之后的事。 第28页 车再次被堵在路口,气氛逐渐压抑。 程殊楠一只手紧紧攥住门把手,微躬着上半身,好像要随时开车门跑出去。 「既然这么不想来,」一道低沉嗓音响起,「刚才就别上车。」 程殊楠咬住嘴唇没答话。 有很多说不清的怒气在车厢内凝结,梁北林一双黑沉沉的眼睛将程殊楠从头扫到脚:「后悔了就滚下去。」 程殊楠低着头髮抖,他迅速看了眼窗外,脑子里一个念头一闪而过:大不了就露宿街头,大不了就被追债的碰到再打一顿。 「不过你要想好了再做决定,」梁北林的声音打断他欲开门的手,「今天那几个人可不是想要单纯打你一顿出气。」 程殊楠倏地转头,他不明白梁北林什么意思,也诧异梁北林竟然知道。 梁北林很轻地笑了下,伸出手捏住程殊楠下巴,像在看自己的所有物,只是放任不管几天而已,就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 「昌存那些吃人不眨眼的老傢伙,能白咽下这口气?程存之和程隐不见人,这不还有你吗?」梁北林说,「那么多人盯着你,没有我,你以为你能撑几天。」 这话说得无情却是事实。 程家一倒,已有不少人盯上程殊楠。小少爷虽不能抵消巨额债务,但好歹皮相摆在那儿,域市大佬圈里不乏好色变态之徒,程殊楠这样的,若不是因为还有个男朋友镇着,早就不知道被人扒了几层皮。 这样看来,他如今境况连普通学生都不如。 程殊楠脸色发白,他这才反应过来那几个人按住他时在腰上乱摸的手,耳边也听到有人说「别伤着了」「一会儿不好交差」,是什么意思。 「要下车可以,」梁北林沉声说,「以后就永远不要来找我。」 程殊楠再单纯,在这个圈子里久了也或多或少见过一些龌龊事,只不过他从未想过这些事可能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他慢慢缩回手,身子蜷起来,努力降低存在感。 他没勇气下车,他很害怕。全身被汗水湿透了,心里却冰凉一片,巷子里垃圾的酸臭、那几个陌生男人身上的烟味、水泥地面摩擦皮肤的痛感,让他的五感蒙上一层水雾。 梁北林没再管他,任由他悄无声息地掉眼泪。 车子停在地库,司机离开了。程殊楠跟在梁北林后面下车,走两步,梁北林停下,皱眉看着他。 「衣服扔了。」 程殊楠刚哭过的眼睛很红,这会儿干涩得难受,他无措地看着梁北林,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我洗一洗。」 他所有的家当都被查封了,宿舍和梁北林这里还有一些衣物,但不多。这件羽绒服是前两天新买的,他以前常穿的一个牌子。 自从他连奶茶都不敢喝之后,他已经意识到这件羽绒服很贵,贵到可以抵一个普通h大学生两年的生活费和学费。 这要是以前,即便梁北林不嫌弃,他也会当场把衣服裤子扔掉。可现在不行。 程殊楠将羽绒服脱下来,紧紧抱在手里。 一连串的打击和遭遇让他在崩溃的边缘摇摇欲坠,今夜他受够了惊吓,如果梁北林这时候再来抢他的羽绒服,程殊楠不知道会不会彻底垮掉。 所以梁北林说「随你」,便转身离开。 梁北林进门后直接去了卧室,他今晚心情很差。跟着程殊楠的人发现不对之后立刻通知了他,随后引那群学生到巷子里。 梁北林不需要一个跟他较劲闹别扭的男朋友,他原本想让程殊楠吃点苦头也好,再回来就老实了。即便他恨程家每个人,也没必要让程殊楠落在别人手里遭罪,这是他的东西,死活去留都该由他说了算。 可当真看到程殊楠那个窝囊样子,他就气不打一处来。竟然还可怜兮兮抱着衣服,生怕被抢了去。 他心火炽盛,烧得他愈发烦躁,干脆换了衣服去负一层健身房打拳。 下楼时正巧碰到程殊楠抱着脏了的羽绒服和裤子上来。程殊楠吓了一跳,看着光着上身只穿了一条运动短裤的梁北林,默默站到一边让路。 等梁北林看不见人影了,程殊楠才松口气,赶紧上楼将脏衣服洗了。 第16章 新年快乐 羽绒服还是不能穿了。 小少爷哪里会洗衣服,翻着手机研究半天,用洗衣液随便洗了洗就挂起来,结果第二天就缩水了。 上午有课,他下楼时梁北林正在餐厅吃早餐,桌上放着两份三明治和牛奶。他顿了顿,慢慢走过去坐下,拿着三明治小口吃。 从昨晚回来之后,程殊楠总有种奇怪的感觉,他说不清。直到今早坐下吃第一口早餐,他知道这感觉是什么了。 吃的住的都是梁北林的,可能再往之前,他还会很坦然地使唤梁北林的家政洗衣服。 原本理所当然的事情现在变得微妙。寄人篱下这种认知和感觉像一根绳索,在他身上绕了看不见的一圈,让他做什么都畏手畏脚。 一口三明治没咽下去,手机响了,是池小禾问他上课要带的东西,他一手拿着三明治一手敲字,回完信息一抬头,梁北林正看着他。 梁北林最烦吃饭的时候玩手机以及说话,当然应酬除外,若是他在家里吃饭,餐厅要保持绝对干净和安静。程殊楠心想完了,他眨眨眼,往餐桌下缩了缩,不敢直视梁北林的眼睛。 还好梁北林没当场教育他,吃完就走了,仿佛没有程殊楠这个人。 第29页 车子引擎声传来,程殊楠鬼使神差地走到落地窗前,看着梁北林的车驶出地库,很快转过一个拐角,看不见了。 程殊楠坐在窗前地板上,缓缓抱住自己的头。 「大北……」 ** 梁北林没去公司,车子开上高速,四十分钟后到达市郊的东野湖。 二十几年过去,东野湖还保留着之前的原生态风貌,只在湖边加盖了一片别墅,新起了两座酒店,非节假日期间游人不多。 梁北林将车停在湖边偏僻处,将文件袋里的几页纸拿出来,用打火机点了,看着它慢慢燃起。 「爸,妈,这是程家的最终裁决书,我复印了一份,来跟你们说一声。」梁北林语气平静,「今天清算正式结束,很快会对程存之发通缉令和强制执行。不过他怕是收不到了,他的病不好治,手里没钱,拖着等死罢了。」 「他的两个儿子,程隐不成气候,只要老老实实待在国外,我可以不理会,至于程殊楠……」 梁北林拨弄着还剩一点红光的灰烬,手指被烫了一下,他皱了皱眉,将话题转开。 「剩下的唐家和江家不足为惧。江临眺是聪明人,老了之后更加谨慎,不过不要紧,早晚的事。至于唐青山,之前放的饵已经咬了,很快就会走程家的老路。」 「老师昨天给我打电话,担心域市的水太深,再加上江家唐家,他怕我也被拖进去。」梁北林停了停,不以为然地笑一声,「我本就是一个人,无牵无挂的。程家那么难搞都搞了,剩下的没什么难度,我不着急,一个一个来。」 他烧完了那份材料,又点了支烟放在地上。天气有些湿冷,湖面上雾蒙蒙一片,对岸隐约看见连绵的山峰轮廓。这样的天色,让人心情跟着变差。 方才餐桌上的程殊楠又不可遏制地回到脑子里。 穿着一件很薄的毛衣,安静坐着,下颌和耳朵上的擦伤结了细小的痂,头髮乱蓬蓬的,眼睛盯着一个地方看,连「早安」都不会说一声,好像很拘谨很害怕的样子。 也对,估计昨晚被袭击超出了小少爷的日常行为认知,肯定被吓到了。昨晚睡前,梁北林习惯性锁卧室门,不过走到半路就停住了,转头去忙别的。 睡前阅读时间从十点延到十一点半,房门外没一点动静,即便门没锁,程殊楠也没像往常那样半夜跑来抱着他求安慰。 ** 程殊楠早就放假了,但每天还是出门,也没什么事,就是去图书馆博物馆这类地方转转。 程家的事已是板上钉钉再无迴转可能,程殊楠听完最终裁决报告那天下午,在法院楼下的小花园里坐了很久,然后好像接受了这个事实,回来后也没表现得太反常,只是连续几天吃得少,瘦得脸上只剩一点肉。 自那天之后,他便好像在家里待着不太自在,总是找藉口出去。梁北林没怎么管他,两人之间很少交流,总之家里气氛很冷。 也不是全无交流。程殊楠在某天晚上突然接到过梁北林电话,对方很平常地说,给客户准备的一份伴手礼落在了书房里,问他能不能送过来,随后报了一处地址。 一分钟后,程殊楠还没找到那个包装精美的礼盒,梁北林的电话又过来,说:「不用找了,东西在车上。」 只是很小的一个插曲,但程殊楠不知道的是,这个电话是在饭局上当着很多人的面打的。 自那之后,便又有风声传出来,小少爷还和梁北林住在一起,有多余想法的人便歇了心思。 春节前一天,梁北林从公司回来没再出去。他一年到头忙,连休息日都没有,只有过年能消停三四天。这天程殊楠也没出门,但两人各忙各的,互不打扰。 下午,家政收拾好卫生之后,又把晚餐食材准备好。她临走前跟正好下楼的程殊楠说,年夜饭准备的东西要二次加工一下,几个大菜都做好了,热一下就能吃。 家政阿姨尽职尽责,程殊楠看她有好多事要交代,便干脆拿便签纸认真记下:哪道菜不能微波要上锅蒸,哪道菜不能冷藏只能冷冻,几道处理好的青菜贴了保鲜膜放在冰箱里,晚饭直接热油炒一下就能吃,调味料也分门别类准备好了。 年夜饭不能含煳,但阿姨也要回家团圆,这样一走了之对不起僱主支付的高额服务费,便把能做的都做了,到时候简单处理一下就是一桌丰盛晚饭。 阿姨见他都明白了,便放心离开。 下午四点,青灰色天光暗下去。程殊楠靠着料理台,按开手机,邮箱和通讯软体里寂寂无声。相比现实中的冷清,网上新年气氛热闹得很,各种红包、祝福铺天盖地。人人都爱过年,家家都在团圆。 梁北林忙完下楼,程殊楠正在厨房将一道蔬菜扔进锅里。他按照便签纸上记的,先放油和调料,再大火翻炒,一分钟后出锅。 等菜端上桌,白毛衣上溅了好多油渍。 两人相对而坐吃这顿年夜饭,没有交流没有祝福,只有碗筷轻微碰撞声,程殊楠甚至不知道现在自己坐在这里是用什么身份。 饭吃到一半,梁北林被一个电话打断,他离开餐桌缓步走到客厅落地窗前,靠着玻璃和人通话。 程殊楠从错落的博古架摆件里,看到梁北林以一种极为少见的慵懒姿态站着,身体微微倾斜,一只手插在裤兜里,窗面映出来的笑意松弛。 第30页 「嗯,年夜饭吃了。」 「哥要是喜欢就留下,我再送老师别的。」 「好的,知道,哥新年快乐。」 域市禁鞭,除夕夜安安静静的。但人人的热闹在今天都是相通的,欢乐团圆,被笼在一方天地之内。 程殊楠从未过过如此冷清的除夕夜,今年之前,他会在这天被各种祝福、礼物和快乐包围,他原本以为每个除夕夜都是如此。 收拾完餐桌,再也无事可干,他看着梁北林接电话的背影很久,然后垂头往自己卧室走。 「小楠。」梁北林突然从背后叫他。 程殊楠站在楼梯上回头,眼底盈盈波光。梁北林靠在窗前,姿势没变,微仰着头看向程殊楠,说:「新年快乐。」 程殊楠有一瞬间的恍惚,他紧紧抓住扶梯,原本想回一句同样的新年快乐,可不知名的情绪一下子淹过来,迅疾而勐烈。 他几乎就要不顾一切扑进梁北林怀里,大声哭一场,将这段时间的恐惧、委屈和勉力强撑的情绪全哭出来。可他的脚还没动,梁北林的电话又进来。 电话响了几声,梁北林才低头去看,然后接起来说了几句什么。 等挂掉电话,楼梯上已经没有了程殊楠。 ** 初一下午方敛过来和梁北林在书房里待了两个小时。之后两人一起出来,走到门口时方敛突然想起来一件事。 「梁总,联繫上那个学生的母亲了,律师已经对接,钱按照之前估算的数额,通过基金会转给她了。」 大概觉得此事不是机密,方敛说这些的时候很随意,没避着客厅里看电视的程殊楠。 梁北林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想了想又叮嘱道:「帮忙联繫下当地的权威医院,看看还有没有医治希望。」 送走方敛,梁北林便坐到沙发上。他和程殊楠挨得不远不近,有一搭没一搭看着电视上在播的国际新闻。 画面一转,播报了国外一个留学生因为打黑拳遭暗算被打成植物人的新闻。最近这件事在留学生圈子里挺火的,那学生是纯粹的受害者,出事之后校方和当局政府推得一干二净,惹得很多留学生不满。 新闻里,受伤学生的母亲穿着朴素,站在镜头前泣不成声。 梁北林的表情很严肃,他似乎想到什么,拿起电话打给刚走不久的方敛:「可以在留学生群里多做一些舆论造势,争取当局能更重视,这样对将来维权和纠正规则都有益处。」 挂了电话,他见程殊楠在看他,好像有些疑惑,便随口说:「就是这个。」他微抬下巴,指了指电视的方向,「留学生没钱没势很苦的。」 他也打过黑拳,被暗算过,如果不是遇到沈君怀,他可能也是现在这个留学生的下场。所以当他看到新闻,第一时间让助理联繫其家人,资助对方在异国他乡治疗和维权。 当然这些细节他不会和程殊楠说。小少爷是不知人间疾苦的,无法共情悲伤和仇恨。 第17章 端倪 初二家里来了人,是梁北林亲自去机场接回来的。五十岁左右,很干净利落的一位阿姨,挽着头髮,人很和蔼,进门见到程殊楠,便笑着叫他「小楠」。 程殊楠站在客厅里看着梁北林将大包小包拿进来,放到一楼朝南的那间卧室里,始终没有要介绍的意思。还是燕姨走过来主动和程殊楠说话,他这才知道,燕姨是梁北林请来的常住保姆,以后就生活在这里。 对燕姨的到来,梁北林没多说什么,但程殊楠很快觉出不寻常。 梁北林亲自接回来就算了,生活上也很照顾燕姨。一次程殊楠听到燕姨说,让梁北林辞掉钟点家政,家里打扫和做饭自己来就可以。但梁北林立刻否决这个提议,只肯辞退做饭的人,每天上门打扫的人保持不变,以此减轻燕姨的负担。燕姨拗不过他只得作罢。 后来程殊楠又看出些不对来。 梁北林对燕姨很尊重,没那么多僱主的架子,偶尔还会和燕姨聊几句家常。燕姨呢,对梁北林也是实打实地关心照顾,有时候梁北林应酬回来得晚,她也会等着,甚至当面和梁北林抱怨几句别喝太多,倒更像是家里的长辈。 不过燕姨极有分寸,一般不会干涉梁北林的生活,对程殊楠也照顾有加。 春节后,梁北林连轴转出了半个月的差,只有燕姨和程殊楠在家里。两人变得熟稔之后,燕姨愈发喜欢程殊楠,每天变着花样给他做吃的。 开学前一天,程殊楠收拾东西准备去学校。他计划好了,想搬回宿舍住。 程家的事年前随着清算结束已尘埃落定,爸爸和哥哥没再来消息,那些追债的人也消停下来。 程殊楠胆子小,之前被接连吓了几回,整个春节便在梁北林这里没离开。现在没事了,再留下来好像有点太厚脸皮。 最主要的是如今他和梁北林的关系变得奇怪,梁北林待他不冷不淡的,他天天吃喝都在梁家,渐渐生出来很多不安。 他要走,但想等一等梁北林出差回来。还有一点说不清的私心,如果梁北林留一留他,如果梁北林也不捨得…… 他不敢想有没有这个可能,也不能保证自己不会招人嫌。就像一只无脚鸟,在低空里艰难扑腾,飞不远飞不高,也不敢落地。 接连收拾了两天,可他哪有那么多东西需要收拾,东一榔头西一榔头的,在房间里慢慢打包。 第31页 燕姨看出来他要走,几次欲言又止。她实在是很喜欢程殊楠,小孩儿乖得要命,一点也不像梁北林说的那样,是个骄傲跋扈、笨到生活不能自理的小少爷。 当初接她过来之前,梁北林说家里还住着一个人,只大概说了情况,没说什么关系。燕姨心思剔透,哪里看不出来他们的关系。 她只是没想到梁北林做戏做到这个份上,也没把小少爷赶出去。就是不知道梁北林后续怎么处理这个名义上的男朋友。 梁北林的事她不会插手,但程殊楠也确实可怜。 燕姨将重新洗过的羽绒服拿到程殊楠房间里,程殊楠正将课堂笔记放进行李箱,几个本子几支笔就摆弄半天。 燕姨将羽绒服撑开晾起来,又用蓬松剂喷一遍,那件很贵的羽绒服就和之前一样了。 「燕姨,你怎么做到的,好厉害。」程殊楠走过来,惊讶地摸摸这里揉揉那里。 燕姨笑他:「这有什么难的。」 「可我就不会,」程殊楠声音低下来,「什么也做不好。」 「你读书棒,性格好,是多少人比不上的。」 程殊楠不好意思摸摸鼻子:「燕姨,你是第一个说我读书棒的。」 燕姨弄好羽绒服,看到程殊楠的t恤上有一滴很大的油渍,便让他脱了,用专用工具给他除渍。他在一旁看着,两人聊些日常,程殊楠感受到久违的放松和温暖。 话题自然而然绕到梁北林身上。许是燕姨对程殊楠一点没设防,无意中便说起梁北林小时候的事。 「从北林一出生我就照顾他,后来他家里出了变故,我才离开。这几年我过得不太顺,生了一场大病,一直独身一人,日子过得很艰难。后来北林找到我,说要让我来工作。」 「我年龄大了,身体也不好,过来也是给他添麻烦。说是过来工作,其实什么也不让我干,就是做做饭,家务什么的都有钟点工。把我接过来,哪是为了让我照顾他啊,是找个名头,给我养老罢了。」 「北林这个孩子有情有义,只是太苦了。」 燕姨停下手中活计,眼眶微红着嘆了几口气,陷入回忆里,没有发现程殊楠像是被惊住了,一动不动看着她。 「大北……」程殊楠愣愣地问,「不是孤儿吗?」 梁北林的身世程家人都知道,在圈子里也不是秘密:从小在孤儿院长大,父母不明,凭藉自己努力考上h大之后遇到沈君怀,境遇才有所改善。毕业后回国创业,有了今天这番成就。 可燕姨嘴里的梁北林和程殊楠知道的明显不一样。 见程殊楠一脸震惊和不可思议,燕姨意识到自己说漏嘴,她一时有些懊恼,但话已经说出来也没别的办法。 她刚来的时候问过梁北林,梁北林只简单说不用避讳程殊楠,想说什么做什么都可以,就当自己家里一样。 原本她以为程殊楠既然是梁北林男朋友,那便是知道的,没想到程殊楠一无所知。 当年梁家和程家的恩怨,燕姨知道的不多,但她一直作为梁北林的育儿保姆生活在梁家,耳闻目睹了一些,后来从新闻上看到梁北林父母惨死的消息,还难过了好一阵子。 她自知失言,便想把话题转开,可程殊楠却抖着手抓住她胳膊。 「燕姨,你之前说自己一直没离开过域市,那你小时候照顾他,他是不是也是域市人?你认识他的父母?他家里出了什么变故?他什么时候去的m国啊?」 一连串的问题问出来,燕姨不知道该怎么说,只好含煳着解释:「我也不是很清楚,哎,我年龄大了,有些事记错了,你别当真。」 可程殊楠哪能不当真。梁北林的过去和他的认知出现了严重偏差,这偏差隐隐带着致命的攻击性,让他心里一片兵荒马乱。 他好像真的从未认识过梁北林,他的男朋友好像只是他想像出来的完美恋人。如今他已经没有了家,若再告诉他连梁北林都是假的,他不知道还有什么是真的。 ** 梁北林接到燕姨电话时刚结束会议。净界在南城有一个收购项目,正在关键期,他过来盯几天,如今刚刚落定。 电话里,燕姨有些犹豫地和梁北林说了大概,她很愧疚,怕给梁北林带来麻烦。 梁北林沉默少顷,说:「没有麻烦,燕姨,他早晚会知道。」 即便程家人都不告诉程殊楠,这些事他也早晚会知道。程家倒了,梁北林已经不需要做戏,也没有藏着的必要。唐家和江家作为当年的帮凶虽说还没收拾干净,但已不需要梁北林费太多精力。 况且他接下来要做的事,不只是程殊楠,他会让整个域市知道。 程殊楠整晚都没睡好,他心里藏不住事,被燕姨的话搅得心神不宁。第二天早上顶着黑眼圈下楼,燕姨看到了,更加愧疚。 早餐是清淡的蔬菜粥,程殊楠喝两口就吃不动了。燕姨嘆口气,试着想劝两句。 「北林小小年纪没了爸妈,跟着亲戚在m国生活,后来亲戚也去世了,自己一边上学一边打工,走到今天这一步很不容易。他性格是冷了点,不过心是好的。」 睡眠不足让程殊楠有些恍惚,他抬眼去看墙上的时钟,很慢地问:「燕姨,大北什么时候回来?」 「说是后天下午的飞机,正好能赶上你开学。」 程殊楠瞭然。他昨晚没忍住给梁北林发了信息,问他什么时候回来,说有些事想要谈一谈,均没收到回復。 第32页 连燕姨都知道他回来的时间,但程殊楠不知道。 程殊楠又问:「他爸妈是怎么去世的?」 燕姨不想掺和两人的事,便含煳着说:「生病吧。」 「是吗?」程殊楠像在自言自语,「所有人都说他是孤儿,不知道父母是谁,看来都是假的。」 「大家都对他评价很好,你说他好,我同学也说他好,之前我也这么认为的。可自从家里出了事,他就变了。我说不上来,但他看我的眼神有时候很冷很陌生,让我很害怕。」 在此之前,程殊楠能想到的理由,无非是自己欠了一屁股债,如丧家之犬,梁北林是嫌弃他的。之后又得知因为程家导致梁北林投资失败,梁北林肯定是生气的。 企业破产家族一夜之间垮塌,这种事情他不是没见过。众叛亲离、众人分而食之的事在他们这个圈子里也常见。相比真心,利益才是优先项。 但他想着,梁北林是自己的爱人。如果易地而处,他一定会尽自己所能去爱他帮他,所以即便梁北林不会尽己所能,至少伸把手也好。可梁北林的态度让他意识到,他们的感情或许一直都是他的独角戏。 他曾把梁北林的冷待和不对劲归结于钱上。 可如今,他隐隐觉得事情并非如此。 第18章 关崇 过完元宵节,已有学生陆续返校。程殊楠终于下定决心搬回学校去。他和燕姨告了别,没等梁北林回来,午饭前拖着行李箱打车去学校。 校门口遇到相熟的学姐,开心地和他打招唿:「小楠,回这么早啊。」 学姐身边放着大包小包,程殊楠行李不多,便先帮学姐往宿舍搬。学姐一路和他说说笑笑,完事塞他怀里一大包零食,还上手去揉他头髮。 「小楠有没有人说你像一只猫啊,看到你就想rua两下怎么办?」 程殊楠躲不开,只好闭着眼任学姐和宿舍里的姐姐们rua。 程殊楠在学校里很受欢迎。他长得好看,整天乐呵呵的,好像所有能想到的幸福种种都集中在他一个人身上。 他的家世除了导员和池小禾,学校里很少有人知道。程家破产的事距离校园生活很远,大家待他还和往常一样。这让他压抑许久的情绪缓和很多。 池小禾家在本地,开学当天回来,宿舍里只有程殊楠自己。他打开电脑搜索梁北林的学校,试图查出点什么来,结果当然一无所获。 父亲和哥哥还是联繫不上,他不知道公司有没有解冻,不知道爸爸有没有手术,他四周像砌了一堵厚重的墙,他知道墙后面一定有什么,但他翻不过去。 他想起哥哥欲言又止的样子,猜到哥哥是知道什么的。午饭后他曾去找过周律师,对方表示自己并不清楚梁北林和程家背后还有什么关系。 冬天夜晚来得快,他在校园里漫无目的地走,没几时天色就暗了。 树下停了一辆车,有个中年男人靠外侧车门站着,程殊楠经过时,那人突然喊他的名字。 程殊楠吓了一跳,以为还是之前那些追债的,本能就想跑,一步没迈出去,前面又出现两个男人。 「程先生,我们唐总想见见你。」 中年男人还算客气,大约看出来程殊楠紧张,走近一点,递过来一张名片。 程殊楠如今对陌生人十足戒备和敏感,但前后都有人堵着,他根本跑不掉,只好迟疑着接过名片。 上面写着「唐青山」。 这个人程殊楠知道,是父亲的合作伙伴,小时候在家里见过几面,后来好像没再出现过。 中年男人拉开车门,做了个请的手势。不等程殊楠说什么,另外两人已经上前钳住他手臂,将他推到车上。 车子向校园外驶去。程殊楠被两人夹在后座中间,无论怎么看都没有逃跑的可能,他强自镇定下来,问副驾上的中年男人「去哪里」。 「程先生去了就知道。」 程殊楠又问:「唐总见我做什么?」 这次中年男人没再搭腔。 程殊楠在忐忑焦虑中硬熬了四十分钟,随着车子驶入僻静山路,他脑子里已经闪过各种杀人分尸、囚禁折磨的血腥画面。 不知道他失踪了梁北林会不会找他,发现他死了会不会伤心。 车子停在山腰一栋中式建筑前,程殊楠被带到房间,一进门就看到坐在正中间的唐青山。 唐青山这几年老了很多,身材发福眼神浑浊,疲态尽显。虽然和之前的样子差别挺大,但程殊楠还是一眼认出了他。小时候,程存之让他叫过「唐叔叔」。 唐青山上来说了几句客气话:「小楠,你家的事我很遗憾,唐叔叔帮不上忙,你别见怪。」 程殊楠安静听着,他知道唐青山叫自己来不是为了说句抱歉的。 「是这样,我也不瞒你,我最近遇到些难处,叫你来是想让你帮个忙。」 唐青山声音沙哑,说一句就要停一停,椅子后面连着监护设备,应该是身体出了问题。他跟站在一旁的护理摆摆手,护理便出去了,顺手轻轻带上门。 「梁北林现在还和你在一起吧。」 是疑问句,却是肯定的语气。 程殊楠点点头。他隐隐猜到什么,努力保持着冷静,等唐青山继续。 唐青山倒是有点惊讶了,印象中程存之这个小儿子是一张白纸,单纯可欺,没想到现在倒是很沉得住气的样子。 第33页 不过他有自己的算盘,找上程殊楠也是最后不得已才为之。只因为最近唐家最近被连环夹击,他实在受不了了。 唐青山的大部分产业如今都在南城,当初他在域市发家后,很快将重心转移。程家倒闭他没当回事,但以他多年在商场上的敏锐,觉察出背后是有人在搞程家。生意场上树敌很平常,唐青山一开始只是唏嘘几句,没觉得和自己有什么,等发现苗头不对时已经晚了。 他派人调查过,背后搞程家的人布的是一场大局,时间久,牵涉面广。巧合的是,程家一倒,唐家几个和程家关联的交易即便做了切割也没能保住。随后,唐家接连投资的海上能源开发项目被叫停,现金流也呈崩盘式萎缩。 更要命的是,唐家长子被查出洗钱、非法集资等违规操作,在境外被控制。 唐家在南城算是老牌资本,资产和人脉雄厚,虽说这几年呈没落之势,但若不是项目和长子接连出事,不至于举步维艰到如今这一步。 唐青山不是傻子。他在南城遭遇的商业围剿绝不是一个人能办到的,抽丝剥茧之后,种种迹象都指向那件陈年旧事。 程殊楠从唐青山这里听到梁北林的名字时,勐地从椅子上坐起来。 「不可能!」 不管梁北林是什么人,做了什么事,程殊楠都不愿意从别人嘴里听见一丝一毫的中伤和诋毁。 「唐叔叔,你说是他害你,你有证据吗?」 唐青山坐在雕花檀木椅上没动,手里的拐杖点地,传来咚一声闷响。他似乎对程殊楠的幼稚言语很不满,也没多少耐心,脸上怒容一闪而过。 「南城李家是我多年的合作伙伴,可却突然背刺,不仅如此,还联合南城商会做空我的项目。就那么巧,远在域市的净界这时候赶来低价收购。」 唐青山脸色不好看,气到脸色涨红,已经不顾忌仪态。 「梁北林的老师是沈君怀,沈君怀的师弟是谁?」唐青山沉声说,「我一查才知道,竟然就是李家主事人。他们早在几年前就放了饵,单等你程家一完,联手将我拉下马,走一走你程家的老路。」 程殊楠缓缓坐下去,脸色煞白。 他如今只是个没钱没势的学生,唐青山没必要骗他。 「梁北林现如今在南城已经待了半个月,我想尽各种办法都不能打动他,让他收手。当年害他父母的始作俑者是你父亲,唐家江家虽说做得也不地道,可在商言商,哪一家不是踩着别家的尸骨上的位,哪一家是干干净净发的财?」 唐青山还在说,到了他这个层面,永远只会站在自己角度想问题算经济帐。那些浸淫多年不可更改的信条和经营之道,让他刚愎自用不可一世。 即便他当年做了恶,即便他儿子犯了罪,依然是别人的错。 但是程殊楠已经听不进去了,他僵直着后背,脑子里反反覆覆都是那句「害他父母的始作俑者是你父亲」。 最后唐青山扔给他一份报纸,丢下一句「你先看看这个吧」,便让护理推着轮椅过来,将他推走了。 报纸很旧了,版面右上角写着日期,竟然比他出生还要早半年。 他颤巍巍翻开,在要闻版最显眼位置,「域市知名企业家关道生夫妇溺亡东野湖」这一大标题横亘在眼前,下面副题是「7岁幼子下落不明,曾于岸边亲睹父母座驾跌落湖中」。 文章以两个版面的篇幅介绍了关道生夫妇的生平事迹和破产秘闻,大意是两人不堪背负巨额债务,走投无路之下选择轻生。 最后还刊出警方定性的声明:关道生夫妇为自杀。车子是关道生开下湖的,夫妇二人都擅长游泳,车子捞上来之后, 并未发现自救痕迹。 报纸右下角一併刊登了关道生夫妇参加活动的一张照片合影。关道生是面容俊朗儒雅的青年企业家形象,而他的妻子梁柔,则身材曼妙、温婉动人。 程殊楠盯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 角落里还有一篇不起眼的相关报导:关道生7岁幼子关崇下落不明。 没有配图,只有寥寥几笔,对这个孩子的消息做了很客观的陈述:关道生幼子在父母落湖之后失踪。据悉,关崇目前在读域市某知名私立小学,关道生夫妇去世后,其并未返校。有亲友报警协助寻找,至今未果。 程殊楠低着头看了很久,久到脖子麻木刺痛,喉咙像是被一只手捏紧了。 关崇,父母双亡,下落不明。 梁北林,孤儿,独自在m国生活。 关道生和梁柔的相貌皆十分出众,程殊楠不知道新闻中说的关崇长什么样子,但若是结合了父母的相貌,长大后,大概也很好辨认。 比如现在梁北林的样子。 之前好多想不通的事叫嚣着真相蜂拥而至。 第一层揭开,原来还有第二层。 【作者有话说】 李既白:默默出场当一回没有名字的npc 第19章 录音 没给程殊楠太多喘息的机会,唐青山被护理再次推进房间,提了这次见面的目的。 「我现在不求别的,只求他放过我儿子。作为回报,我可以把当年的证据给他。」唐青山手里拿着一只很小的录音笔,「你把这个给他,他知道是什么意思。」 屋里开着窗,不算冷,有微凉的风吹进来。程殊楠觉得头很疼,鼻子和眼睛都像是堵住了,唿吸不动,眼前也模煳不清。 第34页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鼻音:「大北就是关崇?」 唐青山用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看着程殊楠,耐着性子说:「当然。」 见程殊楠还是一副难以相信的傻样子,唐青山终于知道为什么程存之会毫不犹豫捨弃这个儿子,在他们这种人眼里,这孩子确实成不了气候。 他懒得再和程殊楠废话,直接将录音笔塞进程殊楠手里。 「小楠,我现在见不上他,你帮我把这个给他。」 唐青山说的是事实,他试过各种办法,完全接触不到梁北林,他知道对方有意不和他见面,一直吊着他,慢火煎熬最是痛苦。 不等程殊楠反应,唐青山又扔出一枚重弹。 「当年将梁柔送给你父亲的主意,是江临眺提出来的,后来动手的也是他。还有最终迫使关道生夫妇自杀的证据,都在这里面。」 程殊楠已经被接二连三的信息砸得喘不过气来。他看着手里那跟圆柱形银色金属,满脸恐惧。 唐青山说的每个字他都知道,但连在一起,每句话的意思他都听不明白。 「你带给梁北林,就说我用这些,换我儿子平安回来。至于公司和项目,反正都已经被收购了,我无所谓了。程家没了,那么这件事最大的祸首就是江家,他该去找江家。」 ** 程殊楠不知道怎么回来的,等他反应过来,车子已经停在学校门口。 他下了车,手里捏着那个发烫的录音笔,路都走不稳。 他先去了宿舍,缓了好久,等大脑冷静一点,开始上网查当年的信息。毕竟过了21年,网络再发达,更新叠代字后留下的只字片语也少得可怜。 倒是让他在一个论坛上看到几年前的帖子,有人在扒域市顶级富豪之间的八卦秘闻时,将当年轰动一时的关道生夫妇溺亡案列了好多疑点,最后还扬言句句属实。 晚饭没吃,程殊楠一点也不觉得饿,直到嘴唇干裂起皮,他才倒了一杯水喝下去。 浑噩的神智慢慢归位。他将录音笔插进电脑里,里面只有两个文件。其中一段是两人在商量如何将关道生最后一条活路堵死,他们说得很多,也很专业,都和商业有关,程殊楠听不太懂。 而第二段录音清楚明白。一个陌生的男声在描述一个女人多么貌美,语气中充满狎昵。 程殊楠听到「梁柔」这个名字。 「存之既然对梁柔念念不忘,这好办,借着生日会直接将人带出来,送过去就是了。现在关道生自身难保,知道了又怎样?还不是一点办法没有。」 ** 开学当天,燕姨给程殊楠发消息,说梁北林回家了:「回来见一面吧,有事慢慢谈。」 程殊楠回覆:「谢谢燕姨,这就回去。」 他原本就没打算一走了之,和梁北林这一面是必须要见的。他不知道这个证据算不算证据,对梁北林重不重要,也不知道交出录音笔会对程家带来什么影响,反正程家已经烂到底了,还能怎么烂。 他只是单纯觉得,无论结果如何,都应该告知梁北林。 他在午饭后回来的,时间尚早,心想如果谈完了,离开时燕姨不需要留他晚饭,大家好聚好散,都不尴尬。 这样挺好。 他进门的时候燕姨正好要出去买菜,给程殊楠指一指楼上,嘱咐道:「好好谈一谈,晚上我做叉烧排骨给你吃。」 程殊楠看起来脸色很白,表情呆愣愣的,勉力和燕姨笑着说「好的」。 但他知道自己吃不上燕姨做的叉烧排骨了。 今天应该是他最后一次出现在这里。 屋里很热,他在客厅里脱了羽绒服,随手搭在沙发上,没有换鞋,只穿着袜子往楼上走。 梁北林视线从一摞材料上移开,抬头看站在门口的程殊楠。 两人二十几天没见,竟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梁北林先开口:「燕姨说你把东西都拿到学校去了。」 他回来后检查过,程殊楠房间里的东西都没了,放在梁北林卧室衣帽间里的衣服也不见了,收拾得很干净,是下了决心离开。 「嗯。」程殊楠站在门口,始终没动。 梁北林微抬下巴:「进来,关门。」 程殊楠动了动手指,他手心里攥着录音笔,四肢冰凉。然后慢慢往前走了两步,将书房门轻轻关上。 梁北林姿态闲散靠在桌子上,问程殊楠:「怎么,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程殊楠低声说,「以后……不回来了。」 梁北林面色不变:「总得有个原因吧。」 程殊楠胸口划过一丝尖锐痛楚,是啊,是他以前死缠烂打,是他遇到点事儿就吓得跑回来,如今说要走,怕是梁北林不会信,以为他欲擒故纵也说不定。 于是他老老实实地说:「我见了唐青山。」 梁北林却并不惊讶:「我知道。」 程殊楠愕然抬头,捕捉到梁北林脸上一闪即逝的玩味。 一身黑色衬衣西裤让梁北林看起来像一座不能动摇的高山,立在极寒之地也自有一番不疾不徐的气度。他曾经为这样的梁北林痴迷。 可如今,这座山变成黑压压一片,让人看不透猜不透,喘不上气来。 程殊楠到底没问出「你为什么知道」,怕是梁北林不仅监视着他的通讯设备,对他的行踪也了如指掌。 第35页 「见了唐青山,知道了一些事,所以觉得我们没法在一起,所以想分手。」梁北林精准地点出程殊楠心中所想。 程殊楠咬牙说「是」。 梁北林突然笑了。 他笑起来只有嘴角牵动,眼底漆黑一片。程殊楠捏着手指往墙边靠了靠。 梁北林的声音又响起:「都知道了?」 「嗯……」 都知道了,知道梁北林就是关崇,关家家破人亡,程家是罪魁祸首。 知道了你不是因为我家破产不喜欢我,也不是因为赔了钱不喜欢我,而是从来就不喜欢。 知道了很多之前想不通的事。比如那么冷淡一直拒绝我的你,为什么会在生日那天接受我的告白;比如可以帮助燕姨和那个被打致残的陌生学生,也不肯帮你的男朋友;比如对所有人都很周到却唯独对我不冷不热。 知道了爱情的发生是因为仇恨,知道了家人是真正抛弃了我。 程殊楠还知道,这个时候不能哭。 眼泪只有在爱自己的人面前才珍贵,否则徒添笑料。 他垂着头,艰难吞咽几下,将手掌朝上抬起来,说话声音嗡嗡的带着鼻音。 「是他给你的,说是证据。」 梁北林冷嗤一声,将录音笔接过来,在指间转了几圈。 「想用这些东西,将火力转移到江家,从而将唐家摘出来。唐青山是不是还告诉你,你帮他把这些证据给我,我不但可以放他儿子一马,还能放程家一马。至少,即便不能放过程存之,程隐好歹无辜,不该受罪。」 话说得简单轻松,但压抑焦躁的气氛渐起。 两人离得近了,梁北林压迫感更强。他死死盯着程殊楠,目光像寒冬里一把杀人的薄刃。 程殊楠紧紧咬着嘴唇,半晌之后摇摇头:「……没有这么想,就是给你,或许会有用。」 他真的没想过要用这个也换程家一份苟活,在他听了第二段录音之后。 梁北林站在书房中间,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仿佛随时能暴起,将面前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少爷撕碎。 他突然往前迈了一步。程殊楠惊恐地抬头,凭着本能往后退。他原本就靠着墙站,这下整个后背都贴在墙上。 梁北林强压的怒火落了落。唐青山给程殊楠证据,是想摘出唐家不假,但并非顺手做件善事,把程家也摘出来。 程家是摘不出来的,关家家破人亡,从头到尾最大的恶都来自程存之,唐家江家充其量只是帮凶。这一点梁北林一直很清楚。 唐青山将证据送上,只不过是提醒梁北林,真正的罪魁祸首是谁罢了。 第20章 一件旧事 儿子在车后座睡着了,梁柔一直回头看,直到关道生将车开上湖堤,梁柔突然按住方向盘。 她眼里全是泪,沖关道生用力摇头:「不行,不行的,放下阿崇吧,他还那么小,不应该跟着我们走。」 关道生将车剎停,轮胎将湖堤上的湿泥带起来,发动机发出沉闷的声响。 「阿柔,那几个人的手段你不是不清楚,他们不会放过阿崇,留他一个人在世上受苦吗?」 梁柔看着儿子熟睡的脸泣不成声:「受苦也是他自己的人生,我们无权替他决定。万一呢?万一他有正常的生活呢?道生,放下他吧。」 关道生已经被逼到极致,他望着湖面很久,最后下车,将儿子从后座抱出来。 关崇被餵了点安眠药,被父亲放到草坪上时微微蜷了蜷身子。关道生低着头看了他一会儿,然后慢慢站起来,重新回到车上。 车子从堤坝上冲下去,巨大的落水声惊醒了关崇。 他爬起来冲到河岸,只看到河面上露出的半个车尾。然后很快,整个车身沉下去,河面只留下一圈不起眼的涟漪。 7岁的关崇跪在河岸上喊爸爸妈妈,嗓子喊哑了,最后哭都哭不出来。 后来警察来了,将车辆打捞上来,关崇看到已经了无声息的父母被抬上医疗车,跟在车后面走了几步,摔到地上。 一个女警过来拉起他,说了很多话,他看着那女警的嘴巴开开合合,却一点也不明白对方说的什么。医疗车开走了,他抓着女警的衣服问: 「阿姨,爸爸妈妈要去哪里?阿姨,你让他们等等我。」 再后来,直到外公将他带去m国,他仿佛还没从巨大的痛苦中挣扎出来,常常拉着外公的手问「爸爸妈妈去了哪里」。 关家破产背后的真相,还有父母的经歷,梁北林从外公和父母那里知道一些,但大人不可能全告诉小孩子。所以梁北林长大后,开始慢慢调查搜集当年的证据。 关、程两家当年在域市旗鼓相当,关道生和程存之算是髮小。两人原本交情尚可,可却同时爱上他们的学妹梁柔。之后梁柔和关道生结婚,程存之和他们夫妻二人的关系反而越加紧密。 大约那时候程存之心中已生嫌隙,只是他为人城府深,关道生并未觉出不对。 后来两人各自接了家里企业。两家都是做日化和零售,域市蛋糕就那么大,矛盾渐渐积累起来,终于在一个涉及到进出口的大项目争夺上彻底交恶。 程存之手段恶劣,先是散布虚假信息,诋毁关氏的产品质量和服务水平,误导消费者和投资者。同时通过行贿高层获取了供应商名单,展开全面恶意竞争。在关道生应接不暇之际,程存之又联合江家唐家,利用投资公司大量做空关氏股票,导致股价暴跌。 第36页 最后真正打垮关家的,是程存之控制了一家与关氏有业务往来的关联公司。他通过这家公司与关氏进行虚假交易,高价购买滞销产品并低价转售给第三方,从中牟取暴利。 一系列恶意打击之下,关氏已岌岌可危。 程存之怕关氏还有翻身机会,雇律师团队对关氏提起多起恶意诉讼,指控其侵犯智慧财产权、违反合同等,还发布大量负面新闻和谣言,导致原本想要伸手帮一把关氏的合作伙伴撤资。 当时域市政界一位高层和程存之达成某些协议,司法程序被干扰,关道生陷入债务纠纷,一点点被逼至绝境。 这些都是明面上樑北林能查到的。可暗地里那些龌龊手段和杀人诛心的做派,即便随着关道生夫妇的死彻底失语,梁北林也不难想像父母遭遇了怎样的裹挟和逼迫,不然他们不会那么决然地带着独子赴死。 7岁的关崇后来被关道生的心腹找到,被赶来的梁衍文秘密带到m国。 梁衍文并非梁柔生父,而是养父,在梁柔出嫁后出于各种原因已经鲜少来往,也正因如此,外界并未在意梁柔这层关系。 但父女二人感情深厚,梁衍文得知女儿出事后便想办法接走了关崇,之后怕追着不放,将关崇改名为梁北林。 从国内信息来看,关崇从7岁之后就失踪了,一个无亲无故的小孩儿,指不定猫在哪个角落里自生自灭了,翻不出什么浪来,程存之便没再管。 梁衍文也没能陪梁北林多久,在他16岁那年,缠绵病榻多年的老人去世。 梁家家世还算可以,梁衍文生前是工程师,但当年为了帮女儿女婿还债花掉了几乎所有积蓄。临到生命最后,连止痛药都用不起。 梁北林去m国后,边上学边打各种零工,赚到的钱几乎全用在外公的医疗费上。 外公在弥留之际,最后都不肯闭眼,怕梁北林吃不上饭,睡不好觉,上学受欺负,身体熬不住,又怕自己死了梁北林再没亲人了,从此在这世上活不下去。 可是他怎么会活不下去呢,他能,不但能,还要好好活着,因为他还要亲眼看着仇家一步步坍塌。 ** 夜幕寂静无声,从窗外铺展开来,书房内的灯光再亮,也驱不走梁北林心里的黑暗。 「他们那天带我去了游乐园,买了我最喜欢的手办。那真的是很快乐的一天,他们还答应我晚上要去看新上映的一部动画电影。可转眼之间……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说话不算话,为什么要留下我一个人。」 「可后来,我明白了。他们赴死前想要多留给我一点快乐。」 但临到最后,他们反了悔,将儿子一个人留下来。之后的很多很多年,那天对一个7岁的孩子来说,都是惨痛的、空白的。 从那一天开始,所有的快乐凝滞,时间不再往前走,留下来的关崇其实也早已死去,只剩下活在仇恨和辛苦中野蛮长大的梁北林。 程殊楠贴墙站着,低着头,像犯了错被罚站的学生,手脚都是浮软的。 他太过钝痛的脑子里突然想起来一件旧事。 那时候他们刚在一起,程殊楠满心都是玩乐,周末便缠着梁北林去游乐园。他觉得梁北林是孤儿,小时候应该没有机会去,长大了变成个工作狂,更不会去了。 他甚至包下游乐园一整天,设置了很多惊喜环节,想要和男朋友过一个快乐的周末。 他骗梁北林说要出去逛逛,当车子开进游乐园时,面对突然出现的游园队伍和表演,梁北林没有想像中的开心,当场冷脸。 他还记得梁北林当时跟他说的话:「程殊楠,不要自以为是,你以为你是谁!」 然后扔下这句话就走了。 那是他们第一次吵架,程殊楠甚至不知道是因为什么。 程殊楠很难过,少爷脾气也上来了,好几天没理梁北林。可他想啊,不争气得很,独自气闷了几天,又跑来找人。 「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你什么都不说,全靠我猜。我是你男朋友啊,你开心难过不能告诉我吗?」 程殊楠委屈得不行,梁北林看了他很久,最终走过来将他抱在怀里。 现在想来,当时的疑惑是没得到答案的。程殊楠在梁北林刻意引导下,很快便忘了这件事,忘了问梁北林为什么生气。 如今终于知道了。原来游乐园之于梁北林,是父母给他留下的最后一点快乐,也是余生最漫长的痛苦。 梁北林手里捏着那支小小的录音笔,上面带着一点热度,是程殊楠掌心的体温。 唐家和江家他一个也不会放过,不管唐青山给他什么,结果都是一样。至于证据,他这些年已经查到足够多,多到能把当年所有参与过的人于公绳之于法,于私血债血偿。 但他还是将录音笔插进打开的笔电里。 程殊楠看起来有些恐惧,他往门口走:「……东西送到了,我回去了。」 梁北林停下动作,抬头去看程殊楠,从他的表情上看到很多不安。 「我联繫了社区中心,晚一点会把你的猫送来。」 他没说让不让程殊楠走,但说了一个程殊楠没法走的理由。 果然,程殊楠眼睛亮了亮,像是有了一点活人气,小心问道:「真的吗?」 其实他不问也知道,梁北林说出来的话,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从不含煳其辞。 第37页 「那……那我等一等可以吗?等叽叽送来,我就带它离开。」 梁北林眼底暗了暗,仍然没回答离开的问题。 程殊楠自说自话:「我去楼下等。」 说着,他慢慢靠近门口,没再看梁北林,拉开门快步走了出去。 第21章 留着抵债吧 燕姨手里拉着购物车,从院子里开门进来。她脸上有些着急,还没进屋就探头往里看,可能是怕程殊楠走了。 院子里亮着灯,窗户开着,晚风簌簌中,梁北林能听到燕姨和程殊楠隐隐的说话声。 两人站在门口,程殊楠说了句什么,燕姨便笑了,声音断断续续的:「……都是你爱吃的……很快……」 然后声音没了,大门关上,又安静下来。 梁北林已经在露台上站了一个小时。 头很疼,像有什么东西从眉心扎进来,同时穿透太阳穴和咽喉,带着兇残的蛮力从胸口刺出来。 在这之前,除了商业围剿和恶意构陷,他并不知道程存之对梁柔还抱有这样的想法,也不知道这件卑鄙恶劣的计划有没有成行。 父母都不在了,他无从证实。 他在最恨的时候都没有如此崩溃过,原本这些年他在仇恨的磨砺下已经生出一颗冷硬的心,即便在多年夙愿完成时都没表现出太激动的情绪。 可如今这一切都被这段录音毁了。 他太了解这群畜生,因为一旦起了心思,就一定会做。要不然父母不会被逼到一起走上绝路。这也是他之前一直想不通的地方,即便父亲破产又被经侦调查,但母亲是无辜的,不至于非要陪着父亲一起赴死。况且她还有儿子,完全可以带着孩子去m国,不是全无退路。 如果……梁北林不敢想,如果母亲在最后时刻遭遇过非人折磨,已经走不掉摆脱不掉,便只有死亡才是唯一的解脱。 从此刻起,他终于开始平等地恨每一个人。 程殊楠一直在厨房帮忙,燕姨几次让他去客厅等着,他都执意不肯。后来燕姨看出来他的不安,便拿了一根胡萝蔔让他擦丝,有点事做不至于太慌。 叽叽一直没有送来,程殊楠看看时间,有点坐不住,好在晚饭梁北林没下楼,不知道是在忙还是不想吃。 不用面对梁北林,程殊楠轻松不少。但他没什么胃口,一直往窗外看。 于是燕姨同他商量:「这么晚了,猫不一定能送来,你住一晚明天再走行吗?」 程殊楠扯着自己的毛衣袖子,扯得很长。这件灰色毛衣本就是廓版,穿在他身上更像是小孩子偷穿大人衣服,燕姨毫不怀疑,如果衣服再大一点,程殊楠能把自己整个人藏在里面不露头。 「我想回去。」 程殊楠说不出别的话来,如今他只会表达心中真实想法,多余的心思是真的没有了。 他无法面对梁北林,自己也同样备受打击。原来爱情只是别人处心积虑的接近,原来三年的感情和甜蜜都是假的。 同时又要直面家人的背叛,那是真正的背叛和抛弃。父亲和哥哥早就知道程家和梁北林之间是个死结,在这种情形下仍要留下自己,丝毫不顾及他会是怎样的结果。 有些事不能往前想往深了想,想一想就会碎掉。 晚上八点,依然没等来猫。 梁北林不知何时出来了,站在楼梯口,跟程殊楠说:「上来。」 燕姨见他们气氛不算太好,不便掺和,便回了自己房间。房子里很安静,只有程殊楠慢腾腾上楼的声音。梁北林一直等到他距离自己只有两极台阶,才转身往卧室去。 程殊楠犹豫了几秒,似乎是觉得去卧室不太好,但他有点怕梁北林,最终还是跟进去了。 他又在门口站定,没再往里走,问梁北林:「叽叽什么时候来?」 梁北林走到窗边沙发上坐下,先说:「关门。」 程殊楠很听话地回身关上门。 梁北林看着程殊楠往里挪了几步,又说:「不会来了。」 程殊楠愣了愣,才反应过来梁北林说的是叽叽,他不可置信道:「你骗我?」 「对。」 程殊楠有点反应不过来。他勐地抬头,一开始不明白梁北林为什么会在这种小事上骗自己,这不像是他会做的事。可随后,一向迟钝的程殊楠突然懂了。 用别的理由太麻烦了,只一句骗人的话而已,就让他留到现在。多简单。 所以他又问「为什么」。 为什么骗他。 为什么不让他走。 梁北林说:「不为什么,原本就没打算让你走。」 梁北林坦然坐着,用这个带了点蔑视的解释,让程殊楠瞬间有些气急。 「我留下来做什么?反正一切都是假的!」 他言辞有些激动,声音提高了些,这时候还只是简单地认为留下来徒增难堪,也没深思过梁北林说这话的真正意思。 「不是一直表现得很爱我吗?」梁北林略带讽刺地反问,「不是说毕业后会很努力工作弥补我亏掉的钱吗?不是说将来退休要和我去南方买个小岛生活吗?不是你求着我不要离开你吗?你看,你的未来规划里一直有我。」 程殊楠紧紧抿着唇,眼圈通红。 是的,他从一开始就规划过他们的未来,他余生做的每一件事里都有梁北林的存在。 「可你是假的,你一直在利用我,都是假的,假的……」 第38页 「对,我是故意接近程隐,然后将计就计成为你男朋友。毕竟你这样一个主动找上门求c的人,既能纾解欲望,又能伺机报仇,还能得到一些多余的精神慰藉,一箭三雕的事,我为什么要拒绝。」 梁北林冷酷无情地说:「假的,也是你自找的。」 梁北林和方才不一样。 方才他也难以捉摸,压迫感很强,但没有现在这么咄咄逼人。 程殊楠站直了,紧紧攥着毛衣袖子,满眼震惊地看着他,仿佛从梁北林嘴里听到这些话太不可思议——虽然这是事实。 撕开面具的梁北林太陌生,眼底闪烁着程殊楠从未见过的兇狠和愤怒,却被一张冷静的表皮包裹着,似乎随时就能戳破,让整间屋子充斥着诡异的恐怖气息。 程殊楠偏过头,不想让梁北林看到自己哭。但是眼泪太兇,沿着下巴一直滴到毛衣上,胸腔也极剧收缩着,空气变得稀薄。 他再也站不住,沿着墙往下滑,蹲坐在地板上。 真相太多,一件接着一件,不分青红皂白砸在他头上,不管他承不承受得住,也不管他是死是活。 自己的喜欢和爱情在这场生死悲剧中变得那么可笑和不值一提。他幼稚、无知,但也明白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的道理。 让他真的去恨梁北林他也做不到,他的爱人经歷过惨痛的过去,罪魁祸首是他的家人。他没法在这场厮杀里对任何一方提出要求。 可是,撇开那些大道理和新仇旧恨,痛苦和委屈却是实打实地袭击着他。 他那么笨,不会辩证着看问题,也不会一味抱怨和索取,或者奉献和赎罪,他只是委屈,然后是撕心裂肺的痛和恨,这些情绪对准自己的家人,也对准自己的恋人。 在这场声势浩大历时弥久的里,没有人真正无辜。就连他程殊楠,也必须要负连带责任。 但如果非要挑一个付出和收穫失衡的,罪过和受罚不对等的,那也非程殊楠莫属。 不知道哭了多久,程殊楠擦擦眼泪,扶着墙站起来。他的腿麻了,脚跟踮起来不敢落地。 他没再看梁北林,一只脚慢慢挪动着往门口走。 「程殊楠,」梁北林在身后叫他名字,「你搞错了。」 程殊楠转过头,眼睛很肿,脸和嘴唇也是肿的,刚刚哭过的眼神比平常反应要慢很多。他不知道自己搞错了什么,一只手已经搭在门上。但他已经不想听梁北林继续说什么,拇指压住金属锁下面的圆形按钮,用力按下去。 门没开。 「想分手?可以。」梁北林从沙发上缓缓站起来,「但你走不了。」 且不说听到录音之前,梁北林就没打算放过程殊楠。如今有了录音,梁北林更不会轻易收手。 程殊楠看着梁北林一步步走过来,拖鞋踩在地板上传来沉闷的啪嗒声,很响,轰隆隆的,从耳膜上擦过,然后微微低下头看着他,说: 「留着抵债吧。」 燕姨有点不太放心,想了又想,悄悄走出房间,站在楼梯拐角处往上看。房子隔音好,但若是有大的动静,也不是听不到。 时钟指向晚十点,楼上很安静。程殊楠的外套还在沙发上,鞋子放在门口。燕姨走过去,将鞋子放进柜子,又将外套挂好,心想这孩子今晚应该是留下了,不知道两人谈得怎么样,总之没吵起来就好。 她站了一会儿便回房间睡了,是以没听到楼上随后传来的砰砰两声闷响。 程殊楠用力砸了两下门,被梁北林抓住胳膊甩到床上。 程殊楠这才发现梁北林只用自身重量就能轻松压制住他。撑在脸旁的手臂肌肉绷得很紧,比铜墙铁壁还要难以撼动。 他哪里经歷过这个,原来梁北林虽然冷淡点,但发火的时候很少。 他又惊又怕,不知道梁北林想干什么,拼命踢打。 梁北林抓住他作乱的双手,反拧到背后,一时没找到趁手的东西,干脆将程殊楠整个人提起来,半抱着往衣帽间去。 「你放开我!」 程殊楠吓坏了,他不知道事情为什么突然变成这个走向,一向冷静克制的男朋友突然翻了脸。当看到梁北林从抽屉里拿了一条领带,缠上他的手腕时,他便有点受不住的崩溃。 「你干嘛!大北,放开……」 梁北林一声不吭,将程殊楠手腕绑得很结实。然后将人抱起来,又扔回床上。再次欺身过来时,蜷缩在床上侧躺的程殊楠突然一口咬住梁北林手臂。 咬得很用力,程殊楠很快尝到一点铁锈味,但他没松口。梁北林没抽走胳膊,等他咬够了,另一只手捏住他下巴,稍用力就掰开。 程殊楠紧紧闭着眼,眼泪流了一脸,压在下面的床单打湿了,乱糟糟皱成一团。 梁北林看了他一会儿,程殊楠的脸比床单还要惨,因为过于恐惧和情绪激动让他的脸看起来很红,嘴唇上挤出纹路,呜咽声压在胸腔里。 梁北林松开手,从床上下来,站在床边。程殊楠还是刚才的姿势,不敢动,不敢睁眼。 房间内昏暗的光线让人压抑眩晕,家具的边角都变得尖锐。梁北林用力闭了闭眼睛,将程殊楠手腕上的领带勐地扯了一把,领带散开了,露出一条红色痕迹。 手腕很白,衬得红痕肿胀可怖。 梁北林没再停留,转身走出房间,砰一声关上了门。 第39页 【作者有话说】 之后两章老梁发疯预警 文中三观不代表作者三观,作者德才兼备,又红又专 第22章 一直爱我吧 程殊楠已经连续一周没来上课,池小禾给他打电话不接,发信息偶尔回一两句,回得很慢,语句简单。要不是有一次是他男朋友接了电话,说人病了,池小禾都要怀疑程殊楠是不是被绑架了。 池小禾挺担心:「……怎么突然生病了,严重吗?」 「还好。」 梁北林声音低沉平稳,回答简单,让池小禾莫名有种压迫感,好像有什么在催促他赶紧挂电话。他原本还想多问几句,可不敢太过打扰,只好匆匆说一句「那他好一点我再找他」。 电话挂掉,梁北林将手机上的信息简略扫一遍,没什么特殊的。程殊楠交际圈简单,除了几个同学找他,没其他动静。 手机关机扔回抽屉,梁北林视线扫过桌上丝毫未动的饭菜:「绝食?」 程殊楠缩在沙发上,睡衣皱皱巴巴,视线偏向别处,无声地对抗。 他已经被关在这间卧室里一周,这期间梁北林断了他所有社交工具。卧室设置了指纹,进出都需要解锁。 梁北林每天按时上班下班,在餐厅吃饭,去书房工作,然后回房间睡觉,和平常没什么不同。只不过房间里多了个每天缩在角落里的程殊楠。 自从那天强行把程殊楠留在房间里,梁北林就很少和他交流。程殊楠刚开始看起来很害怕,后来闹过,想要出去,有一次甚至拿东西想要砸开门锁,都被梁北林像一开始那样暴力压制下去。 才一周而已,程殊楠已经完全萎靡下去,原本就没多少精神头,现在整个人像被困在笼中的鸟,撞得一头一脸血,发现自己或许再也出不去的事实之后,呈现出一种绝望的生存态度。 燕姨不敢多说什么,只是按时来送饭。他也求过燕姨,燕姨只是嘆气。 燕姨是能进出卧室的,他趁燕姨送饭时,推开她便往外跑。 那天梁北林在上班,家里只有燕姨一个人。程殊楠再弱也比燕姨有力气,他赤脚冲出卧室,却被那一道入户大门挡住。 ——所有门都设了指纹,程殊楠徒劳地拽着门,毫无办法。 「燕姨,他不能这样啊,让我走吧,求求你了。」 程殊楠那天哭得惊天动地的,瘫坐在门口,把连日来的痛苦和愤怒悉数发泄出来。 燕姨跑下楼来,跟着一起抹眼泪。 那晚梁北林回来,将他提进卧室里。程殊楠疯了一样又踢又打,梁北林又拿领带将他捆了个结实。 燕姨实在看不过去,斟酌着和梁北林商量:「你别老把他关在卧室里,时间久了会憋出毛病的,哪怕房子里、院子里走走也行啊。」 「我知道,」梁北林说,「总得治几次,等不闹了再说。」 后来程殊楠确实不闹了,但开始不吃饭。 他不是真的要绝食,他没那个本事和胆量,他就是不想吃,不觉得饿,整个人浑浑噩噩的。 池小禾打来电话的时候,梁北林当着他的面接了,然后给他说:「你好好吃饭,不生事,我可以让你回去上学。」 程殊楠闻言转过头来,似乎抓住了一点希望。 然后梁北林又说:「我跟你导师请了一个月的假,看你表现,如果我满意,就提前销假让你回去上课。如果不满意,就继续请。」 程殊楠慢慢挪到饭桌前,餐盘里放着他最爱吃的胡萝蔔牛腩焖饭,他抓着勺子吃了两口,许久不进食的胃有些难受,缓了好一会儿,又在梁北林注视下勉强喝了两口热牛奶,才擦擦嘴巴不吃了。 梁北林没再逼他,收拾好餐具,准备去书房处理下工作。 「大北……」程殊楠叫他,嗓子沙哑艰涩,「我想回学校。」 「好啊,」梁北林说,「过两天给你销假。」 「过两天是几天?」程殊楠问。 梁北林笑了笑,在门口回过身来,看着程殊楠:「这要看你。」 程殊楠不知道要看自己什么,梁北林说的话他总是不太懂。事情发展到这个样子已经超出他的处理能力,不过他试着听话,乖顺,或许梁北林能让他回学校。 但事情总是一出接着一出,撕扯着他已经摇摇欲坠的认知和情感。 ** 梁北林推开门进来的时候,眼底猩红,身上酒气浓重。他边走边脱西装外套,然后将领带扯开,整个人像撕开獠牙的野兽,原本藏在阴暗中的凶性即将大发。 他直直地沖窝在沙发上的程殊楠走来,漆黑眼珠里映出程殊楠惊慌失措的脸,和出于本能要逃走的身体。 「我之前一直想,留着你干什么呢。」梁北林抓住程殊楠一条手臂,将他从沙发上拖下来,拽着他半个肩膀往浴室去。 柔软的长袖t恤被扯起来,露出一段细瘦的腰。 「你发什么疯啊!放开我!」 程殊楠跌在地板上,两只手抓着梁北林的衬衣,抬脚乱踢,试图制止对方的突然失控。 但失控都是有引线的,只是程殊楠不知道是什么。 这段期间梁北林虽然一直关着他,也从不给他好脸色看,但从未像今天这样。他之前闹得最厉害的时候,推了燕姨,砸了门,梁北林回来都只是将他捆起来,等他消停了再解开。 晚上两人虽然睡在一张床上,却各睡各的,梁北林没碰过他。倒有点像之前冷战的状态。 第40页 但今天梁北林喝了酒。程殊楠不知道他怎么了,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只在一瞬间感受到从未有过的战慄和危险。 「我甚至告诉自己,不行就算了,算了吧。」 梁北林将程殊楠拖进浴室,关上门,看程殊楠跌跌撞撞找地方躲。 梁北林靠在门边,深唿吸了几次。他看起来不比程殊楠好多少,焦躁和怒火袭击着他,是另一种备受打击的狼狈。 程殊楠吓坏了,t恤长裤都被扯得乱七八糟,脸色惨白。浴室就那么大,程殊楠无处可去,兵荒马乱之下竟然跳进浴缸里,紧紧扒住后面的防水帘。 梁北林拧开水龙头,撩水洗一把脸,然后两只手撑在洗手台上,低着头,眼神放得很空。 水珠沿着线条凌厉的下颌滴落下来,砸在瓷砖上,一滴接一滴,明明声音很小,却犹如雷鸣。 「即便你是程家人,可你没有错,如果你听话,我可以留着你,可以放你一马。道理谁都懂,你这么可怜,连老师都要让我考虑清楚。」 「可是谁都懂的道理,他们懂吗?那帮畜生懂吗?啊?」 「你问问你爸,他做那些事的时候,有考虑过无辜吗?」 梁北林慢慢抬起头,有太多的悲愤难以宣洩,眼前只有一个程殊楠,即便无辜,即便没错,可他姓程,身上流着程存之的血。 「我妈有错吗?他关了她整整三个月!」梁北林声音压抑,从喉咙里硬生生挤出来,「三个月,她自杀过两回……」 程殊楠慢慢滑坐到冰凉的浴缸里,像是傻了,两只手无意识抓着缸壁,发出毫无规律的刺啦声。 他听过第二段录音,是江临眺起的头,并未说是否真正实行。而他当时也只是单纯地想把这些都给梁北林,其实就算他不给,唐青山也有别的办法让梁北林知道。 所以他没打算隐瞒,也瞒不了。 而今天,梁北林显然已经证实了这件事。 「程殊楠,这就是你的命。」 梁北林终于肯正视自己之前的内心——在床上大有用处,作为棋子制衡程存之,无处可去那便留着抵债,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无一不是他心软的烟雾弹。 他甚至曾经有过如果程殊楠听话,他愿意和他一直这样过下去的念头。 这个念头太可怕,像诱人的毒药,一遍遍侵蚀着他,诱惑着他。让他不断心软,不断生出贪恋。 可如今,这个念头让他觉得耻辱和背叛。 「程殊楠,你生下来就该是爱我的。」 梁北林一步一步向着浴缸走去,慢慢俯下身,按住程殊楠微抖的肩:「一直爱我吧,不求回报的,不讲条件的,无论我做什么,都得爱我。」 「这是你家欠我的。」 梁北林把那一堆东西扔到程殊楠身上时,程殊楠觉得对方一定是疯了。 梁北林疯了,而他自己即将成为疯子的磨刀石。 「小楠,」梁北林两根手指按住自己太阳穴揉了揉,闭着眼,状若温存地叫他名字,然后说着残忍的话,「我有点头疼,你自己来,别逼我动手。」 那些东西从程殊楠身上滚落到浴缸里,有的拆了封,有的没有,有的程殊楠认识,有的不认识。有两根细长的金属材质的东西,程殊楠不知道那是什么,跌落在浴缸底部,滚了几滚,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程殊楠声音发抖,人也发抖,赤脚靠在浴缸里,后背紧紧贴住墙,微弯的眉眼天生柔和多情,嘴唇抿在一起也能看到清晰的唇珠。 他这个样子,换成任何一个人,要么不捨得让他受丁点苦,要么就勾起强烈的破坏欲。 「大北……你喝多了,等你清醒点再做好不好?」 梁北林在性事中一直中规中矩,除了酒后偶尔会过分一些,其他时候并不热衷玩花样。这些东西之前家里就有,有的是买的,有的是私下别人送的。不过程殊楠很娇气,每每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因此从未用过。 程殊楠退无可退,那一堆东西看得他作呕,他只能求眼前人:「大北,你别这样,我害怕……」 「嘘,」梁北林竖起手指放在嘴边,「我刚说过什么你忘了吗?」 「你喝多了,」程殊楠颤着嗓子求,「别这样……」 梁北林确实是不太清醒的,红血丝让他的眼神浑浊恶劣,将他压抑很久的恨和疯狂全都逼了出来。 「既然不听话,」他往前一步,靠近浴缸,将那两根东西捡起来看了一眼,「那就都试试吧。」 【作者有话说】 明天入v,连更两章,么么哒 第23章 他想起很多事 圆形浴缸很滑,很大,像凿得深不见底的洞,无论怎么努力都爬不出去。 刚喜欢上樑北林那年,程殊楠只有18岁,单纯赤诚,觉得自己男朋友身上集合了人类所有的优秀品质。他最喜欢的一点,就是梁北林说到做到,从不屑撒谎。 比如说了都要试试,那就一个不落地全用在他身上。 比如从没说过爱他。 当那根很长的金属从前面完完全全刺进来,程殊楠已经哭到说不出话来。 身体发出一种无法控制的机械般的抽搐声,两只手徒劳地抓着,然而什么也抓不住,眼前只剩雾蒙蒙一片。 「疼……呜……」 单音节从胸腔里发出来,带着模煳的破碎,混杂在一片狼藉中。 第41页 「求……北……」 他最后哭得眼睛全肿了,睁不开,面前梁北林的身影依然衣冠整齐,阴森可怖。 汗水、眼泪还有其他的液体混合在一起,程殊楠只能任人宰割,曾经最想投靠的人变成深海怪物,撕咬着他,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夜很长,还有好多东西没试,程殊楠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梁北林的声音响起:「受不了吗?这才一个小时。」 模煳视线中梁北林又拿了一个什么,递到他眼前来,那东西像是个皮带,又不像,中间挂着一个圆球。 程殊楠不顾一切想躲,勐地往后仰头,哐当一声撞到缸沿上。他身上已经乱七八糟到完全不能看,像一条被扔到岸上的鱼拼命扑腾。这一撞下来,几乎要晕死过去。 他怕极了,在剧烈的绝望中意外发现一条生路,于是用尽全力往缸沿上撞。梁北林立刻发现了他的意图,一只手按住他,另一只手拧开水龙头。 温热的水漫上来,渐渐将他包围。程殊楠沉在水底,微睁的眼睛向上,吊顶水晶灯发出五彩绚烂的光。 他想起很多事。 15岁掉下泳池,水面上也是斑斓的光,他以为自己要死了,但有一只手将他牢牢抓住,托出水面。他躺在急救车上,四周是一场纷杂的闹剧,唯有梁北林的脸清晰可见。 18岁表白,周遭喧嚣热闹,唯有梁北林看过来的眼神让他狂跳的心脏安静下来。梁北林说「好」,梁北林冲着他笑。 19岁第一次上床,他疼得全身是汗,男人和男人做原来和视频里的不一样,原来那么撕裂和痛苦。他咬着牙说「没事」,梁北林很轻地吻他。 20岁第一次一起旅行,他太兴奋,穿着沙滩裤在海边狂奔,垒城堡、看夕阳,顺道将沙滩上的垃圾捡走。每次回头,梁北林都跟在他身后,帮他一起捡塑胶袋和饮料瓶。 21岁,他们在一起第三年。 他以为还有很多个三年,以为梁北林永远爱他,以为家永远都在。 他被一只手提起来,口鼻露出水面,他没有咳嗽,唿吸都快要暂停。 人已经哭不出来,无声地张着嘴巴,像是吃东西太急被噎住了。 眼珠慢慢转动,光线渐渐散开,没有那些五彩斑斓的景色了,有的只是白色的浴缸,还有面前的梁北林。 痛感变得麻木,有东西拿出去,然后有更大更粗的东西进来。程殊楠没有太多反应了,只是短暂而轻微地抽搐几下,手背在水面上砸出一点水花,缓缓落到底。 他大概哭得很难看,眼里一点光彩没有,空洞地吓人。 梁北林抬起手,捂住程殊楠的眼睛。 从暴怒和醉酒中完全清醒过来时,梁北林已经在沙发上坐了半小时。 身上只围了一条浴巾,赤着的脚已经干了,凌晨三点的深夜,窗户半开着,他突然觉得很冷。 他原本不想去查证,因为知道经不住查,可还是抱着一点微弱的希望,自虐一般知悉了程存之和梁柔之间的一切。说落井下石强取豪夺都是好听的,关家破产后,程存之几乎把所有恶劣的手段都用到梁柔身上。 他不想知道细节,可唐青山和江临眺为了最大限度摆脱自己的干系,纷纷将责任往对方身上推,攀咬出的内幕原比梁北林知道的更多。 情绪无处宣洩,积攒了二十几年的恨让他头痛欲裂。 有那么几个瞬间,梁北林想杀人。他在父母溺亡的东野湖坐了很久,然后开车回家。又在负一层的酒窖里喝了很多酒,酒瓶扔了一地,也没缓过来。 程殊楠无辜又可怜,梁北林当然知道。他比谁都清楚这一点。 可世界不会因为你无辜就不作恶。 他有条不紊地发泄着愤怒,对着浴缸里毫无反抗能力的人,用工具惩罚,或是自己来,都没有一点快感。他觉得心脏像是闷在一个很小的玻璃瓶里,压缩得难受,瓶子外面是断断续续的声音,有哭声,水声,唿吸声,最后一点声音也没了,只剩下一双死寂的眼睛。 眼睛的主人是让他心脏挣不开玻璃瓶桎梏的罪魁祸首。 他抬手捂上去,仍然不能让自己好受一点。 梁北林站起来关上窗,窗帘留了一道缝,外面微弱的灯光照进来,房间里光线很适合睡眠。 他返回浴室,用浴巾将程殊楠包起来,然后放到床上。 程殊楠一沾床便剧烈抖了一下,随后蜷缩起来,两只手抱住头,膝盖顶在胸前。他紧紧闭着眼,没醒,喉咙发出很长很轻的声音,类似于被惊吓到的呜咽,是从前梁北林没听过的。 他睡得很死,到最后怎么弄都不醒。梁北林怀疑他是晕过去了,不知道是不是装的,但应该不是,程殊楠一点也不会装,喜怒哀乐全放在一张脸上,世上再也没有这么蠢的人。 程殊楠露在外面的手腕和脖子上全是痕迹,梁北林站在床边,低头看了很久。 ** 程殊楠养了几天,躲在自己房间里,连二楼都没下来过。客卧是没有密码锁的,但程殊楠没做徒劳挣扎,他知道不管房间有没有上锁,自己都走不掉。 一开始他不说话,没反应,饭也吃得很少,只能喝一点熬得软烂的粥。整天整天缩在卧室沙发上,比之前更加萎靡不堪。 那次之后梁北林没再弄他,反而有点放任不管的意思,也没强求他留在主卧。 第42页 有一次梁北林很晚回来,燕姨等在门外,试探着和梁北林说:「这样下去不行,人会出事的。」 梁北林这几天状态很差,眼底乌青,面上有少见的躁。他在外面发了狠,对江、唐两家步步紧逼,一点不留情面,之前承诺过「适当放一马」「得饶人处且饶人」的那些话都当放屁,翻起脸来任谁说情都不理。原本圈子里对梁北林克制周到的认知已经翻了个儿。 回到家,那股躁不降反增。 他点了一支烟,转过脸狠狠吐了一口,然后回头问燕姨:「那怎么办?」 燕姨见他还能听得进去,便把握着尺度,给了几个建议,最后说:「总得有点事做吧。」 梁北林碾灭菸头,说「好」。 于是等程殊楠能下床慢慢走路了,燕姨便给了他电脑和手机。他开始跟着池小禾的「实况转播」上课,作业也在陆续补。 有一天很晚了,程殊楠睡得迷迷煳煳,突然听见走廊里传来一声猫叫。他勐地睁开眼,外面猫叫声越来越清晰,听起来像是叽叽。 他从床上爬起来,走到门口,耳朵趴在门上听。 细细的「喵呜」声由远及近,他很快便确定是叽叽无疑。叽叽胆子小,别看在家里称王称霸,一到陌生环境便缩成一团,这一点倒是和主人有点像。 程殊楠太想见叽叽了,但他不敢轻易打开门。因为最近梁北林都是这个时段回来,脚步声和卧室开关门声很吓人很刺耳,总让他想躲起来。 他一直趴在门上听,直到叽叽的声音就在门后响起。叽叽似乎感受到程殊楠的存在,一边叫一边挠门,程殊楠再也忍不住,心一横将门打开。 「喵呜——」 肉弹一样的叽叽蹿到程殊楠怀里,尾巴脑袋一起用力在主人身上拱,倾诉着此刻的开心欢喜和这段时日的思念委屈。 「叽叽……」程殊楠抱着猫蹲坐在地板上,眼泪再也控制不住,砸在叽叽雪白的毛髮上。 但他没来得及哭几声,很快便被不远处站着的人吓得噤了声。 梁北林手里还提着猫包,一身西装革履立在光影下,五官被走廊顶灯映得一半清晰一半模煳,像从画报里走出来的男模。 以前程殊楠只觉得这样的梁北林让他着迷,可如今只让他觉得喘不上气来。 他抱着猫,低着头慢吞吞站起来,不敢往后退,也不敢关上门。梁北林一动不动看着他,眼底有让人捉摸不透的复杂情绪。 两人无声僵持了一会儿,程殊楠已经快要站不住,梁北林放下手里的猫包,没说一句话,转身回了自己房间。 叽叽来了之后,程殊楠状态肉眼可见地好了些。他有时候甚至会主动下楼吃饭,不用劳烦燕姨再送上来。但如果梁北林在家,他是绝对不出卧室一步的。 好在梁北林很忙,忙到一连几天也见不到。 很快,程殊楠便从网上看到唐、江两家出事的消息,先是唐家大儿子被遣送回国走司法程序,然后江家接连爆出负债丑闻,两家同时爆雷,被业界预测再无翻身机会。而随后,一桩沉寂20多年的旧事也被扒出来,当年域市的关家是如何一步步被程家算计走向破产,唐、江两家如何助纣为虐,最终逼迫关道生夫妇自杀的细节栩栩如生。 之后各种内幕层出不穷被揭底,舆论一时譁然。 像引导舆论这样的事都是沈筠在做,他不能让所有事都暴露在人前,比如梁柔的事是决计不行的,斯人已逝,别扰了清净。 再者是梁北林的真实身份,关崇这个名字已经随着关道生夫妇去世,一同没了。如今的梁北林就是梁北林,一旦身份被揭底,即便无关大碍,也多少会让人对梁北林处心积虑报仇的做派产生质疑。 最后便是程殊楠。即便梁北林没有任何明示暗示,沈筠依然在整件事的舆论推动中,妥当地避开了程殊楠。 第24章 随便弹的 3月中旬,域市有一场规格很高的科技高峰论坛,汇聚了政府、企业、学术界以及投资界等众多领域的顶尖大佬和专家,活动为期三天,主会场设在净界科技大厦。 净界作为域市行业龙头,自然要尽地主之谊。梁北林即便再不喜应酬,面子功夫也得做。 最后一场宴会躲不掉,就在梁北林家里办。梁北林对这种声色犬马的局懒得过问,便全权交给沈筠和执行公司来做。 酒会都不能免俗,高朋满座,衣香鬓影,奢华热闹,乐队和到场助兴的明星也请了,是最近势头很勐的唱跳组合。 人情世故那一套,沈筠玩得很熘,请来的每个人都是有用的,就差把功利写在脸上。他天生长袖善舞,每一处都打点到了,即便功利,也不让人觉得生厌,况且他作为沈家人,是多少人求着见也见不上的。 他对自己也不赖,组合的主唱全程攀着他,红袖添香美人在怀。 「那是净界的老闆?」 主唱是个韩系美人儿,紧挨着沈筠,视线落在不远处和人说话的梁北林身上。 沈筠吊儿郎当地靠在沙发上:「他可是弯的,别打他主意。」 「人家就是好奇。」 沈筠评价道:「人虽然长得帅了点,不过啊,心狠。」 「哦?心狠的男人听起来很刺激呢。」 「小妹妹,一看你就没吃过苦。谈恋爱嘛,当然快乐是第一位的,痛并快乐的蠢事不要干,遑论只有痛没有快乐。」 第43页 听沈筠这么说,主唱便歇了心思。这种场合随便攀上一个人都是顶级金主,实在攀不上,混个脸熟也是好的。 倒是有好几个人想过来和沈筠攀谈,见他身边温香软玉聊兴正浓,便识趣地没往前凑。 正事早就谈完了,酒会纯是放松玩乐,带着收尾和庆祝的意思。圈子里来来往往就那些人,来的大多相熟,偶尔有几个生面孔,也是被人带出来的伴儿。 因为不算是太商务的酒会,年长一辈的差不多上半场就走了,下半场基本都是同龄人,玩起来就没那么素,不过是梁北林的局,大家都习惯了他的严谨做派,倒是没太过分。 气氛渐渐嗨起来,不知道怎么的,就有人问起程殊楠。倒没恶意,就是单纯想要知道梁北林目前的感情状态。 程家一倒,没人认为梁北林会和程殊楠继续下去。这个圈子就这样,讲究门当户对旗鼓相当,王子灰姑娘的戏码只会成为笑话。 问的人是风投康家的大公子康柏,家里有个适龄的妹妹。康家对梁北林很青睐,曾多次示好。康柏这么一问,大家便都知道是什么意思。 「好久没见他了。」康柏笑吟吟的,只是随口问一问的样子。 话题自从扯到程殊楠身上,四周就安静不少,不少人等着看梁北林怎么回答。 「你一个项目就出去大半年,」梁北林很平常地说,「忙起来时间自然过得快。 」 康柏年前在国外忙一个收购案,大半年没回来,梁北林说的是事实。 这种情况下,既然梁北林不接茬,正常人一般就不会再说了,谁料康柏不按常理出牌,直接问:「你们还在一起?」 他家世显赫,和梁北林年龄相仿,这几年两人走得也近,明面上算谈得来的关系。他以朋友的口吻问,虽有点突兀和不合时宜,但并无越界感。 梁北林笑容没变,依然没正面回答,只说:「他最近身体不太好,没去学校。」 没在学校,那便是住在梁北林这里了。 这回答就耐人寻味了。住在一起,和在一起是不一样的,身份也未必名正言顺。 醒好的酒又上了一波,乐队主唱走到小舞台上,正准备清唱一首,有人提议有钢琴伴奏会更优雅一些。 于是便有人接话:「要说钢琴,还是程家小少爷谈得好听。」 梁北林笑容淡了些。 「确实好久没见小楠了,让他出来聚一聚吧,上次见面还是半年前,他托我从国外带一套绘本回来。」康柏说着,摊摊手,「只可惜我让助理转了几家店也没买到,得当面跟他道个歉。」 这话说得圆滑又亲昵。梁北林便笑了笑,无所谓地说:「好啊。」 程殊楠穿着一件丝绒衬衫,身材纤瘦了很多,过长的头髮在脑后扎了一个小揪揪,从楼上慢吞吞走下来。他怀里抱着一只猫,丝毫不管是什么场合,穿过人群走到梁北林身后,没开口说半句话,也没什么表情。 康柏眸光微顿,才半年没见,小少爷的气质完全变了。 想想也是,家里出了这么大的变故,再怎么肆意矜贵的人也会变得颓丧不安。 程殊楠的出现并不影响什么,场上只静了一瞬,便恢復热络,大家各自喝酒谈天,偶尔几道探究的视线投过来,也都掌握着分寸不让梁北林觉得异样。 但人人都明白,这小少爷的处境和身份已经变了。 康柏看着站在梁北林身后的程殊楠,笑着打招唿:「小楠,好久不见。」 程殊楠微微颔首,算是回应。 他们这一桌满了,服务生加了椅子进来,程殊楠坐在梁北林旁边,和康柏隔了两个身位。 场上响起温柔缠绵的清唱,刚才提议钢琴伴奏的人,当然不会再次提议让程殊楠去伴奏。 但一曲终了,康柏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又转回这个话题。 「小楠钢琴弹得不错,我在y大开学典礼上听过一次,一上场迷倒多少学姐。后来去你家,听你在练mariage damour,今天能否有幸听一听?」 叽叽有些焦躁,在程殊楠怀里挣了挣,程殊楠便俯身将猫放到地上。他做这些很自然,没接康柏的话,等叽叽跳上窗户进入小花园,他才直起身来。 他一直不接话,康柏就一直看着他,桌上一时有些安静,场面有点僵持不下。 在这种场合让程殊楠表演,要是程家还在,小少爷上台弹一曲也没什么,可如今程家没了,他作为梁北林男朋友的身份也有待商榷,再上台身份就变得微妙——和请来的乐队没什么区别,有点助兴的意味,也不能和场上客人一样平起平坐。 康柏点名让他表演,是有点看低的意思了。 程殊楠不管这些,低着头看自己手心,将衬衫上一根猫毛摘下来扔到地上。 很少有人这么不给康柏面子,他看着程殊楠的目光加深,先前的平和渐变成不耐。 一旁的梁北林并不打算解围,是康柏别有用心,做事太急了些,自讨没趣怪不得谁。 最后还是沈筠笑着打哈哈,将自己私藏了十几年的酒端上来,才把话题岔开。 确实是十几年的酒,酒标都发了黄。服务生撤了红酒杯下去,重新换上分酒器和酒盅,一一倒满。 梁北林隔着人群问康柏:「能掺吗?」 康柏说:「能啊。」 梁北林便将酒倒进酒盅,一口一个,康柏笑了笑,也跟着喝。 第44页 梁北林不说话,喝得不疾不徐,一壶二两半53度白酒很快下了肚,又招手让服务生将分酒器添满。 第二壶下去,梁北林眼神清明面色不变,康柏却已经撑不住了。 前半场已经喝了很多红酒,如今再掺白酒,还是这么个喝法,一般人根本顶不住。康柏再能喝,这种快酒也够他受的。 「不行了,不能再喝了。」康柏挡住服务生要续酒的手,认怂讨饶。 梁北林没什么表情地说:「喝多了就早点回去休息。」 康柏很快被助理搀着离开,其他人多少看出点火药味来,应酬几句,看看时间也差不多,便都散了。 程殊楠还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沈筠走过来,微微俯下身:「小朋友,要不要吃点东西?」 程殊楠面前只有一杯果汁,一口没下,也不知道饭吃过没。 人一散,程殊楠强撑的精神松懈下来,低声说「不饿」。 沈筠啧了一声,没说别的,和梁北林招招手:「走了。」 叽叽玩够了,又翻窗进来,跳到程殊楠怀里,很亲昵地蹭他掌心。 梁北林坐在旁边,也不知道有没有醉,总之压迫感很重。他不发话,程殊楠不敢走,渐渐涌上来很多不安。 「我先上楼了。」 实在受不了压抑的气氛,程殊楠站起来,抱着叽叽要走。 这时候梁北林突然抬头,说:「mariage damour?」 经典的求婚曲目。 程殊楠一滞:「……随便弹的。」 不是随便弹的。是他练了好几个月,打算在自己生日时向梁北林求婚用的。他当时满脑子都是对方,既然生日时表白成功了,那么求婚也一定会成功。 他也不像别人口中说的弹琴多棒多有天赋,是个人练上几年都比他水平要高。但他拿出了十足的努力和决心,力求把这首曲子弹到完美无瑕。 当时少年人不掺杂质的感情里全是甜蜜和钦慕。 如今在别人眼里,就只剩下可笑和不自量力。 第25章 协议 「弹来听听。」梁北林说。 「我不想弹。」 四周瀰漫着很多味道,酒气,香氛,刚刚开了窗,还有从花园里涌进来的花香。梁北林的声音姿态都很平静,仿佛在要求一件很随意就能办到的事。 极度可笑的情绪突然冲上大脑,程殊楠站起来,大步往后撤,将身后的椅子推出去,发出很大声响。 他受够了。一个两个都来让他弹琴,弹什么?在他身上找存在感和优越感? 椅子被推得晃了晃,梁北林抬手去挡,程殊楠余光中看到梁北林的手扬起来,又往后退了一大步。 叽叽感受到主人的惊惧,尾巴竖起来,很兇地冲着梁北林叫了一声。 梁北林没喝多,这点酒不至于让他醉。 但足以让他放大情绪。 「练了不就是要弹给我听的,不是打算求婚吗?」 程殊楠的反应让梁北林脸色沉下来,他盯着程殊楠的脸,话说得很直接,不在乎程殊楠是不是难堪,只知道康柏听过这首曲子,他竟然没听过。 「求婚?」程殊楠愣了一瞬,然后突然笑起来,他觉察到心脏跳得不是很流畅,一下一下砸在胸腔里。 「是,」他咬字清晰,在空旷的宴会厅里传得很远,「但我不弹。」 梁北林很重地唿出一口气,慢慢站起来。程殊楠唿吸急促了些,刚才还硬气的人下意识扁了扁嘴,怀里的猫「喵呜」一声跳下来,焦躁地围在程殊楠脚边转,试图安抚主人。 「我今天不听话,以后也不会听话。」程殊楠微微弓着身子,呈现一种少见的戒备,话语中暗藏着一丝挑衅,「不弹琴,不给你和你朋友面子,也不会爱你了。」 他被关了一个月,最远的距离只能走到院子里。叽叽回来后,他有一次发了狠,趁着燕姨出门的间隙,抱着叽叽去砸大门门锁,砸不动,又找了梯子翻墙出去。 可没走出去几米,就被藏在暗处的两个人围住了。那两人也不说话,只是挡住他的路,然后用钥匙从外面开了门,逼他退回去。 那时候他才知道,梁北林不是一时兴起,是打算真的关着他。至于关多久,他无从得知。 「你报完仇了,现在要什么都有,当初我爸对你家做的事,你原样报復回来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可以放我走了吗?」 有工作人员还没走,这会儿都识趣地躲起来,是以大厅里只有他们两个。 梁北林看了眼角落里那架钢琴,有点碍眼。他今晚不欲和程殊楠吵架,但程殊楠说「不会爱他了」,还不知天高地厚地要走,要分手。 所以有必要让他知道是谁说了算。 梁北林看着他:「在一起是你提的,分手也是你提。你以为你有的选?」 程殊楠不是没脾气,从被叫出来参加酒会,他就大胆做了一个决定。有的东西摔到底,或许能破局,不管有没有用,他都要试试。 所以他咬着牙往激怒梁北林的方向走。说不定梁北林一怒之下,就让他滚蛋。 「我是没得选,但我有良知,我不会骗别人,你这样对我就公平吗?」 那些冷漠和傲慢下,是不爱的事实。程殊楠想,梁北林每次和他扮演恩爱戏码,应该很噁心吧。 梁北林握住椅背,手背上青筋暴起:「我如今是你程家最大的债权人,于公你程家该优先保证我的利益,于私程家不该偿命吗?我爸妈都死了,你呢,父亲和哥哥不是活得好好的?你说,什么是公平!」 第45页 「那你到底要怎么样?他们早就不要我了!」程殊楠嘶声低喊,「你要报復就报復啊,去找害你的人啊,我做错了什么,我做错了什么啊!」 他对上樑北林真是一点胜算没有,像一只无头苍蝇,无计可施,猎人随便织张网,疏密他都逃不出来。 「你知道我没什么本事,程家欠你的,我还不了。」 梁北林冷笑:「能还多少是多少。我的气还没撒完,你走了,我上哪里再去找程家人泄火。」 程殊楠眼底涌出绝望,他狠狠擦了一把眼睛,转身往楼上去。 他走得急,没意识到叽叽没跟上来,走到二楼拐角平台时,眼泪已经不争气流下来。 他的房间在梁北林卧室对面,距离平台还有一段距离。他已经好久没吃东西,情绪又受到剧烈冲击,只走了几步楼梯,便已经喘不上来,在走廊里眼前发黑,扶着墙才没摔倒。 就一晃神的工夫,身后响起脚步声,梁北林一只手揽住他的腰,另一只手打开书房门,将他拉进去。 程殊楠惊唿一声,等梁北林一松开,就几步退到角落。他脸上还有眼泪,配上毫不掩饰的紧张戒备,仿佛面前的梁北林是个十恶不赦的怪物。 「这么害怕干什么,你不就是想要激怒我?」梁北林嗤笑一声,走到书桌后面,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材料,扔到桌子上。 「给你的,」他敲敲桌子,「过来。」 程殊楠不肯往前走。 「你自己过来,还是要我动手?」 程殊楠见识过梁北林的说一不二和冷酷无情,咬咬牙,逼自己往书桌靠近几步。 材料就在眼前放着,一低头就能看到上面的内容。起先程殊楠有些茫然,之后便是不可置信。 他抖着手拿起来,一页一页地翻看,其实就两页,翻一翻就看完了。内容也很简单,大意是甲乙双方要建立一段特殊关系,对乙方做了详细要求,包括需要履行的义务、违约责任等。协议从签订之日起生效,没有写明结束时间,只有一句解释权归甲方所有。 而下面落款处,甲方那一栏里,梁北林已经签了字。 通俗点讲,这可以称为包养协议。 大约是程殊楠抖得太厉害,两页纸在手里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他从未想过这种东西会出现在现实生活里,出现在他和梁北林之间。他原本以为,即便梁北林一开始抱着復仇目的行欺骗之事,如今结束了,顶多就是强留他一段时间泄泄愤,也就放他离开了。 毕竟梁北林不爱他,程殊楠想,甚至厌恶极了他。 竟是他低估了梁北林,也高估了自己。 他听见自己问:「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啊……」 梁北林看着他:「你不是想要念完书,行啊,等你大学毕业,我可以考虑解除协议,但你作为乙方,要有乙方的自觉。」 程殊楠将手里的纸扔回桌子上:「我不签。」 「不签?」梁北林拿出手机,解屏,「行,那我打给你们系主任。」 程殊楠一惊,意识到什么,隔着书桌去抓梁北林胳膊,试图阻止他打电话:「你干什么!」 梁北林甩开他的手,拿着手机往窗边走,程殊楠便又扑过来,想去夺手机。 梁北林被他搅得烦,一只手举着电话,另一只手轻松将人压制住,按在沙发上,膝盖压住肚子,略用力,程殊楠就完全挣扎不动了。 「刘教授,是我,梁北林。」梁北林的声音没有起伏,轻而易举对程殊楠的未来做着决定,「对,我明天去给程殊楠办退学手续。」 对面说了几句什么,程殊楠都听不到了,只听见自己从肺里传来的粗重喘息声。 梁北林挂了电话,松了力,程殊楠还躺在沙发上,一只手臂抬起来,用手背盖住眼。 过了一会儿,他慢慢坐起来,垂着头,低声说:「我签,可不可以不办退学。」 梁北林说:「可以。」 程殊楠扶着沙发背站起来,晃了两下,走回到书桌前,拿起笔,在乙方那一栏里签下自己名字。 从男朋友变成情人,或者其他什么东西,原来只是一个签名就够了。 程殊楠签完字,两只手撑着书桌,眼前阵阵发黑。他觉得自己肯定是太久没吃饭低血糖了,早知道就吃一点,不至于现在这么难堪,像是因为受不住这个打击才要晕倒。 所以他说:「我没吃饭,有点晕。」 梁北林似乎没料到他会说这样的话,站在对面沉默地看着他。 「有没有吃的,」程殊楠想了想,又加上称唿,「梁先生。」 梁北林眸光微凝,从抽屉里掏出一包蔬菜饼干。是之前程殊楠放在这里的,开了包装没吃完,因为他觉得「芝士味道不正宗」。 半包不正宗的饼干,被程殊楠胡乱塞进嘴巴里。梁北林看着他吃,又将手边的水杯推过去,他也拿起来喝了。 「我可不可以回学校。」程殊楠又问。 梁北林漆黑的眼珠盯着他,没说话。 「我没家,也没钱,如果再不能顺利毕业,就什么希望也没了。」程殊楠突然很佩服自己,这个时候竟然可以冷静地谈判,「我会好好上课,下了课就回来。」 「我只有这一个要求——」 「好。」梁北林打断他。 程殊楠像是松了口气,竟然还抬头笑了笑,尽管这个笑比哭还难看。 第46页 「毕业……毕业后,我就走。」 梁北林继续说:「好。」 程殊楠觉得没什么可说的了,站了一会儿,闭上眼睛。刚才急匆匆吞下去的饼干让他胸闷噁心,他忍住要呕吐的冲动,麻木地向四周看了看。 书房还是那个书房,梁北林却变成别人。 其实梁北林一直是别人。 他从未认识他。 他在今晚之前积攒的所有勇气功亏一篑,他的那些所谓计划在绝对实力面前不堪一击。 他得承认自己无能、懦弱,一无是处。 除了一具可供泄愤的皮囊,再无其他。 「我可不可以回去睡觉……」程殊楠真的很累,四周都是黑压压的,灯光一点也不亮。 梁北林看着程殊楠面色逐渐变成灰白,站都要站不稳,却还强撑着,便没再逼他,点头算是同意了。 程殊楠耷拉着肩膀往外走,整个人轻飘飘的,瘦得连走路都没有一点动静。他转过身,梁北林便看不到他表情,也就无从得知他是不是哭了。 等书房门打开又关上,梁北林收回视线,再次落到面前的协议上。 不管什么理由,什么身份,什么手段,梁北林都得承认,自己从未想过让程殊楠离开。 第26章 伴手礼 程殊楠没有如愿回学校,倒不是梁北林继续拦着,是他身体太差,重感冒了一场,高烧到39度。 医生看过后说是受了惊吓,也受了凉,开了几天点滴和口服药配合着用。 小少爷以前虽然娇贵,但不常生病,身体像个小火炉,做什么事都精神头十足。梁北林看着躺在床上烧煳涂了的人,嘴里说着胡话,一会哭一会叫。 倒是有几分之前的鲜活,和如今躲在角落里沉默安静的样子不一样。 医生给他打了留置针,不用每天都扎一回。但他烧煳涂了就乱动,手背上青肿一片。医生重新找位置下针,大概是很疼,他闭着眼哭,眼泪哗哗往下淌。 梁北林俯下身,才听清楚他嘴里含含煳煳的话。 「疼……」 等医生走了,梁北林看了他手背一会儿,下楼去厨房。 燕姨在熬汤,见他下来,问:「小楠怎么样?」 梁北林说:「睡了。」 然后从冰箱里拿一个土豆出来,削皮切成片。燕姨在旁边看着,又问:「你还上班吗?」 现在是半下午,梁北林不应该这个点回来,但他说:「不去了。」 燕姨便说:「歇着吧,这段时间挺累的,缓一缓总是好的。」 梁北林点点头,拿着两片土豆片走了。 房间里,重新打上点滴的程殊楠安静下来,闭着眼睡沉了。梁北林坐在床边,将土豆片盖在他手背上,又用纱布包了,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直到最后一点药打完,他拔了针,程殊楠很轻地动了动,像是要醒,梁北林才站起来,快步出去了。 程殊楠反反覆覆烧,总算在第三天完全退下来,已经能下床,饭还是吃得少,勉强喝几口粥就再也吃不下了。 他一退烧就想回学校,但梁北林脸色不好看,程殊楠便没敢再提。他没什么精神,整个人恹恹的,按照梁北林脸色行事,生怕对方变卦。 他没事便躲在房间里,梁北林不在的时候,偶尔会陪着叽叽在院子里晒晒太阳。梁北林每天很晚回来,早上很早出门,大概是看在他生病的份上,没再为难他,也没说让人难以承受的话或者让他履行协议上的某些义务。 总算挨到周一,他回了学校销假,正式复课。 ** 4月底,梁北林去欧洲出差,有半个月没回来。 以前梁北林出差,程殊楠电话微信不断,如今身份变了,没必要也没心情说早晚安,梁北林当然也不会主动给他发,是以程殊楠过了一段很轻松的日子。 只有一次沈筠来家里找一份材料,看到在院子里逗猫的程殊楠,过来打招唿。 沈筠还是没个正型,上来撸了一把猫脑袋,叽叽顿时炸了毛,冲着沈筠龇牙咧嘴。 「干什么呢小孩?」 程殊楠护着叽叽,有点不悦:「你别摸它。」 「呦,老梁不在,连猫都要上房揭瓦了。」 程殊楠抿着唇,偏过头不看沈筠。 沈筠逗他:「怎么不说话?」 程殊楠有点烦,半天憋出一句:「沈先生,您身份尊贵,我不配。」 沈筠:「……」 行,只要梁北林不在,这小少爷就一如既往伶牙俐齿。即便被梁北林拔了牙养在身边,也不肯示弱。 沈筠干笑两声,没再自讨没趣,站起来拍拍裤子:「走了。」 走出门便给梁北林发消息:「今天帮你看过了啊,小孩儿气色不错,过得很自在。」 半小时后梁北林回了一句:「多此一举。」 沈筠皱眉啧了一声,这俩人都挺有意思,一个比一个嘴硬。 ** 梁北林看着沈筠发来的照片,程殊楠坐在花园吊篮里,抱着猫,很亲昵地蹭猫耳朵。照片清晰,能看到程殊楠脸上挂着笑。 家里有监控,哪个角度都能看到。但程殊楠很少出来,放了学就躲在卧室里,吃饭有时候也在卧室。监控很少拍到他正脸。 燕姨生怕梁北林工作起来烦,当然更不敢发照片给他,连程殊楠的情况都很少提起。 第47页 工作都忙完了,有一下午的空闲,团队辛苦了半月,梁北林放大家出去逛逛,购物吃饭,所有费用公司承担。 秘书兴沖冲过来说,大家要去当地着名的教堂参观,问梁北林去不去。 梁北林笑着说:「你们玩就好,我要出趟门,帮我订张车票。」 然后说了一个地址,是相邻的国家,火车单程三个小时。助理一愣,又确认了一遍,老闆真的是要在今天下午赶过去,然后再坐晚上八点的火车返回,不耽误明天回国。 pierre-auguste renoir的作品色彩温暖明亮,氛围轻松愉悦,让观者心情变好,怪不得有那么多拥趸。这次在博物馆展出,吸引了全球各地的粉丝蜂拥而至。即便还有半小时闭馆, 仍有匆匆赶来的人。 梁北林来得也不早,每一幅作品都看了,又买了限量版纪念画册,堪堪卡着闭馆的时间出来。 他在露天餐馆里简单吃了点东西,旁边不少人在谈论这次展览,各种语言都有,还有人因为没抢到纪念画册遗憾。 吃完饭,他打车去车站,然后坐三小时的火车返回和同事集合。 火车上,一个金髮碧眼的少年见他提着画册专用手提袋,立刻移到他这边来,十分夸张地问是怎么买到的。 梁北林惜字如金,说「运气好」。 少年很健谈,又问了一大堆问题,比如是不是专程看画展来的,最喜欢哪幅画,纪念画册多少钱等等。 梁北林说:「im not very knowledgeable about art,this is for my friend。」 少年感受到梁北林不太想交流,但还是忍不住感慨一番拥有这种待遇的朋友该多幸福,才恋恋不捨离开。 梁北林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脑海里突然涌出一个念头,不知道程殊楠见到画册,会不会像刚才那个少年一样兴奋和开心。 ** 梁北林到家时,燕姨正和程殊楠一起吃晚饭。见他回来,燕姨连忙添了碗筷,又去厨房忙活着要加菜。 「燕姨,我不饿,这些够了。」梁北林拦住她。 「你回来也不提前说一声,我和小楠已经吃到一半了,让你吃剩饭怎么行。」燕姨说,厨房食材齐全,做个快手菜很方便。 「没事,在飞机上吃了一些,再喝碗汤就行。我有点累,想早点休息。」 燕姨看他风尘僕僕的,长途飞行休息不好,再加上他一贯紧密的工作节奏,不累才怪。 见他这么说,燕姨便给他盛了汤,又拿了新烤的蛋挞,便退回自己房间去,将空间留给两个人。 程殊楠只在梁北林进门时站起来,算是迎他进门,之后便全程低头吃饭,像鹌鹑一样安静。 早知道梁北林要回来,他今晚就在卧室吃了。如今半路再上去显然不行,可留下来接着吃也很难受。 梁北林存在感太强,一回来就让程殊楠意识到自己处境艰难,前半个月过的日子太自在,都快要忘了这种感觉。 见程殊楠的脸快要埋到碗里,梁北林没管他,很快喝完一碗汤上了楼,程殊楠这才松口气。 然而没松多久,他就被梁北林叫到书房。 看着递过来的画册,程殊楠愣了一瞬,而后抬头看梁北林。他的惊讶和疑惑掩饰得不好,仿佛梁北林递给他的是毒药。 「合作方送的伴手礼。」梁北林冷淡地说。他有些不耐烦,似乎程殊楠再不接,他随手就会扔出去。 程殊楠立刻小心翼翼接过来,低声说:「谢谢。」 梁北林看着他,不说话,目光很直,压迫感十足。 「……谢谢。」程殊楠又说。 画册很硬,装帧精美,程殊楠捧在手里,说了两次「谢谢」,梁北林都没反应。他敏锐地觉察出梁北林不高兴,但为什么不高兴,他不知道。 梁北林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高兴,但程殊楠不该是这种反应。 程殊楠别的方面一般,但艺术天分是有的,画画和音乐都算略有成绩。尤其是画画,他很有自己的见解,曾给梁北林滔滔不绝安利过很多画家。国外国内只要有他感兴趣的展览,他若是没课,就会一张机票飞过去。 梁北林曾经陪他去国外看过一次书画展,展上有一幅难得一见的行书真迹,程殊楠见过之后,小嘴叭叭了一路,兴奋得像只小猴子,还托人买了很多周边。回来之后,也激动了足足一个月,见人就要说两句。 和现在见到这本画册的情绪反应相差太多。 「不喜欢就扔了。」梁北林随后说了一句,然后走回书桌后面,打开电脑,准备处理工作。 「没有,」程殊楠赶紧说,「很喜欢的。」 这是程殊楠最喜欢的画家,他知道最近在欧洲展览上限量出售的画册很难买,网上已经炒到高出十倍不止,依然一本难求。虽然不明白合作方为什么会送这样的伴手礼,但梁北林肯不辞万里带回来,没有随手扔在酒店或者其他地方,他无论如何都应该表现得珍惜和开心。 可他说了谢谢,又极尽所能表达了喜欢,梁北林依然神色不虞。 梁北林坐在电脑前,处理了几个文件,又打了个电话。 程殊楠讪讪的,说:「那我走了。」 梁北林视线仍落在电脑上,程殊楠见他不说话,便当他同意了,悄声走了出去。 第27章 讨个人 第二天周末,梁北林没去公司,程殊楠原本不想下楼吃早餐,可燕姨来叫他,示意他下去一起。 第48页 燕姨是一番好意,虽然他们如今住在一起,可十天半月见不着一面,既然梁北林回来了,那就多处一处,说不定能缓和一下关系。但程殊楠却想多了。 他虽然被娇养着长大,可不是生活在真空中,见过圈子里包养的那些情人,解语花一样,温柔体贴不说,还对金主有求必应。有些甚至会迁就金主的变态嗜好。 以前那些事离他很远,他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可能也要面临这种局面。 但他十分清楚地知道,若自己想要离开,想要上学,想要合约期内过得不那么辛苦,唯一的途径就是讨好梁北林。 ——他以前的男朋友,现在的金主。 程殊楠听话地下了楼,梁北林已经坐在餐桌上。 相比昨天刚回来时的风尘僕僕,梁北林今天状态好了很多,换了舒适的家居服,剪得很短的头髮清爽干净,比在工作场合上看着年轻了几岁。他单手端着咖啡杯,姿态懒散,像处于休息期间的某种大型食肉动物。 见到程殊楠下来,也只是扫过来一眼,并未说话。 程殊楠沉默着吃了一只煎蛋,想了想,说:「那个画册……装帧很好看。」 梁北林眼皮都没抬。 程殊楠:「……」 梁北林喝完咖啡,抬手去拿纸巾,离得有点远,程殊楠便抬手抽了一张,远远伸过手,要递给梁北林。 梁北林接了,程殊楠看他没刚开始那么绷着脸,便又斟酌着说:「谢谢你帮我带回来。」 梁北林总算掀起眼皮看他一眼。 程殊楠觉得自己又说错话了,因为梁北林好像瞪了他,但他疑心是错觉,这一眼的情绪转瞬即逝,程殊楠分辨不出来。 于是程殊楠决定加把劲,整个上午没事就说两句画册的好,倒是不和梁北林说了,而是和燕姨说。在梁北林听得见的地方,他说完了还要四处看两眼,明显意有所指且不是出于本心。 上午沈筠来了,和梁北林坐在外面谈事。 程殊楠原本坐在花园吊篮里,见他们出来便想回屋里去,可叽叽在花园里乱跑,程殊楠便去追它。那本画册就放在吊篮里,风一吹哗啦啦翻着页。吊篮被叽叽撞了一下,贴边放的画册掉下来,摔在地上啪嗒一声响。 程殊楠又回头捡画册,手忙脚乱的。沈筠一只手帮他扶住晃动的吊篮,问道:「小孩儿,最近在忙什么?」 程殊楠立刻站直了,说:「在看画册,很好看,很珍贵,我很喜欢,会好好保存的。」 语气很恭敬,像在跟老师背作业。 沈筠哈哈笑起来。 两人都没注意到梁北林难看的脸色:「不会说话就闭嘴。」 沈筠和程殊楠同时噤了声。 程殊楠吓得不敢言语,沈筠也反应过来,瞪了梁北林一眼。 妈的,梁北林这人怎么这样,连他都被吓着了。 闹这么一出,梁北林和沈筠很快便回了书房。 程殊楠直挺挺坐在露天沙发上,等花园里一个人都没有了,他才低下头,去摸叽叽毛茸茸的脑袋,咧着嘴笑了。 叽叽眯着眼看他,觉得人类好奇怪,明明嘴巴笑着,眼睛里却有那么多眼泪往下流。 ** 康柏虽然输给梁北林一局球,但兴致不减。他们最近合作顺畅,梁北林这人虽说冷情一些,但不世故,手段和作风进退有度,是个不错的合作伙伴。康家老一辈对他的欣赏不是空穴来风,如果能促成和妹妹的姻缘,双方都得利。 不过康柏还存着一分私心,上次试探了一回,梁北林的态度并不明朗,所以他这次打算单刀直入。 梁北林沖了个澡,将球服换下来,回到包厢,沈筠和康柏已经一人喝掉半斤精酿。 「滨海那块地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尽快转给你,要做什么随你便,反正无论做什么,都稳赚不赔。」 刚运动完的康柏闲散放松,市值不菲的地说转就转。 梁北林确实看好那块地,和康家也谈过几次,一直没谈拢,倒不是因为价格有歧义,而是域市传闻要出台新的沿海用地政策。康家和梁北林都在观望,因此虽然在谈,倒都不急。 但无论什么政策,一如康柏所说,这块地谁拿下谁赚。 利益等价交换是不变的定律,这块地且不说处在域市海滨新城的重要位置,价格也连年翻高,已有地王之势。今天康柏主动提起,作为优势方,甚至隐有自降身价的姿态,倒是奇了。 梁北林和沈筠对视一眼,静等康柏开条件。 果然,康柏说:「我跟你讨个人。」 沈筠一脸的精彩纷呈。 梁北林往沙发上靠了靠,面上看着波澜不惊,等康柏继续说。 康柏眉毛一挑,手指在桌上点了几点,是个弹钢琴的手势,然后露出个玩味的笑来。 讨的人是谁,不说自明。 上次让程殊楠上台表演,就有试探梁北林的意思。试探过了,便知道梁北林并不如表面那样,将小少爷当个无所谓的玩意儿。 但若说梁北林要和程殊楠长长久久,当恋人当爱人,康柏觉得,那也绝对不可能。 梁北林的真实身份和目的,回域市后对程、唐、江三家做的那些事,尤其是对程家赶尽杀绝的手段,别人不清楚,康柏却是少数知情人之一。 康家甚至在背后推波助澜了一把,以此拉拢过梁北林。 第49页 如今事态已经平息,程家只剩下一个毫无还手之力的小少爷。两人隔着家破人亡的仇,原本康柏以为程殊楠很快就会被赶出来,或者是其他程家人一样的下场,可谁知等来等去,这么久了没一点动静。 梁北林面色不变,转了转手里的酒杯,问康柏:「喜欢他?」 他语气平常,看不出来高不高兴,就像是单纯好奇原因。 康柏笑笑:「喜欢谈不上,就是之前看他弹琴,一直念念不忘。」 这话说得算客气了。 康柏别看外表斯文儒雅,但玩得野,男女不忌不说,还喜欢字母游戏,折磨人很有一套。据说早些年在国外出过人命官司,是康家用钱摆平的。 这几年收敛很多,但本性难改。 「地的事不急,等政策定了吧。」梁北林嘴角扯个淡笑,「康伯父对我多有援手,不能让老人家吃亏。」 话说得好听,意思却不言自明。 康柏眉心微拧,没想到梁北林拒绝得这么干脆。 这次倒是轮到他疑惑了,话也问得很直接:「怎么,留着还有用?」 梁北林脸色沉下来,眼神如刀,扫了一眼康柏。 康柏立刻意识到自己失言,干笑两声,说了几句别的岔开了话题。 沈筠在梁家吃了饭,下午没走。他没见到程殊楠,问了两次,眼见梁北林脸色愈加难看,便说:「我又不是康柏那厮,你给我看什么脸色。」 他只是单纯想要逗小孩儿。 燕姨端来水果,放在露台上,顺口说了句:「小楠在午睡。」 沈筠将一颗葡萄放嘴里,想了想,觉得还是有必要提醒一下。 「北林,你确定要一直留着他?」 今天康柏开口要人,梁北林隐有发怒之势,即便康柏后来及时改换口风,梁北林依然情绪不佳。沈筠觉得两人这种状态并非长久之计,矛盾和情绪若是拉到阈值,怕是有不可挽回的伤害。 「不如让他走吧,」沈筠还想劝一劝,「这样你们都是个解脱。」 梁北林反问:「什么解脱?」 沈筠啧了一声,绞尽脑汁想了个理由:「你看,他在你身边,万一趁你睡着捅你一刀呢?你又不肯斩草除根,不如——」 「一个草包,留就留了,能起什么风浪。」梁北林皱眉打断他,「留着说不定哪天就有用,就算程存之不敢回来,也让他知道他儿子在我手里不好过。」 沈筠问:「你真这么想的?」 梁北林给了个「不然呢」的眼神。 沈筠不置可否:「程存之这种人能有什么良心。」 「管他有没有良心,只要他想起他儿子,只要他哪怕有一点难受,程殊楠就算有用。」 沈筠:「……」 行,就嘴硬吧。 「不过我倒真没想到,康柏竟然直接跟你要人。」沈筠说,「之前他让程殊楠上台演奏,我还以为只是试探你态度。要是你无所谓,康家心里有了底,估计很快就把康大小姐塞给你了。没想到,康柏对程殊楠还存了这个心思。」 沈筠八卦的欲望上来了,话开始多起来。 「康家这兄妹俩挺有意思,女的看上你,男的看上程殊楠,把你俩全都安排妥了。」 「要不是康柏花名在外,就沖他肯用那块地换程殊楠,我都要以为这傢伙是真爱上那小孩了。」 「听说这人以前玩得很花,养过不少情人,没一个是全乎着离开的。啧,这得多作孽啊!」 「你说要是程殊楠真落到他手里,能撑几天?」 沈筠越说越离谱,一点也没注意到抱着猫站在他身后的人。 直到梁北林面色微变,沈筠偏头看了一眼,登时闭上嘴巴。 程殊楠应该是刚睡醒,头髮有点乱,神情看着很迷煳,抱着猫傻兮兮站着,不知道听了多久。 见两个人同时扭头看他,程殊楠眼珠转了转,带着刚醒来的惺忪嗓音,说:「……打扰了,我来找猫。」 等他抱着猫离开,沈筠表情变得一言难尽。 「全听到了?」沈筠自我安慰,「我没说什么吧,他那个样子,估计听到了也听不懂啥意思吧。」 梁北林面色也不好看,顿了半晌,挤出几个字:「话真多。」 【作者有话说】 梁baby:有用没用都是我的,我又不是我老师的师弟。 李jb:又是躺枪的一天 小楠:不好意思全听到了 第28章 我以前不懂事 程殊楠看起来很呆,恍恍惚惚的,梁北林怎么摆弄他都成,不反抗,也不像之前那样憋着一口气犯倔。 实在受不住了,就把脸埋在被子里。 让他放松,他就放松,让他翻身,他也听话地翻身。 …… 梁北林没怎么折腾他,其实自从浴缸那次之后,梁北林都很克制。即便克制,即便很注意,程殊楠依然对这种事充满抗拒。 这抗拒不明显,但体现在每个细小的表情和动作里,他自以为掩饰得很好,以为梁北林不知道,还笨拙地做好配合。 今天尤甚。 发生那么多事,怎么还能强求他像之前那样纯粹。 梁北林的恨意,程家人的抛弃,早把他毁了。 动作突然停了,程殊楠不明所以睁开眼,和梁北林视线对上,一下子僵住了。他不知道自己哪里又出了错,梁北林的眼神看起来很沉,盯着他的视线说不清是爱是恨。 第50页 沉默几秒后继续,程殊楠呜咽一声,脖子仰起,绷出一条紧緻的弧线。 他两只手在空中乱抓,试图在梁北林冲刺的时候抓到一根浮木,好让他不至于溺死在这深海里。然而没人救他,他能抓住的只有梁北林而已。 完事后程殊楠躺在床上,四肢和腰像是不存在。他没管已经不能看的自己和床单,愣愣盯着天花板发呆。 梁北林回来,和他说了句什么,他也没反应。 以前上完床小嘴叭叭个不停,喊累喊疼,使唤梁北林给他揉胳膊揉腰,撒娇耍赖要事后温存,一定要抱着睡才行。即便有时候累到手指头都不想动,也要一定贴着梁北林。 现在好了,几天说不了几个字。偶尔说句话,还是梁北林不爱听的。 梁北林将床单从他身子底下抽出来,扔到一边,懒得换新床单,干脆直接躺下。 「我爸从小不喜欢我,嫌我是废物,什么也不会。」程殊楠突然开口,有些嘶哑的嗓音打着颤,「我过的怎么样,他应该……不会关心,我没什么用的……」 他眼睛还是盯着天花板,屋里只开了壁灯,他的脸在昏黄的光线中迷茫而憔悴。 「我、我以前不懂事,你想怎么还回来都可以。以后……我会尽量做好,你有什么需求,你和我说,我能做的,都可以做……」 「还有、还有康……我只见过他几面,总共说过不到十句话。」 梁北林听他说了一会儿,问:「你是怕我要你,还是不要你。」 程殊楠很久没说话,他没法回答,因为不知道答案。 梁北林的唿吸声响在耳边,空气中漂浮着熟悉的味道。 程殊楠静静躺在床上,声音断断续续的,不知道怎么回答问题,就只能重复之前那些毫无营养的话: 「我以前不懂事,以后会改,我知道错了……我爸和我哥,我真的不知道会这样……」 梁北林干脆坐起来,靠在床头,从这个角度,能看到程殊楠全身。 薄被被他拉到脖子,外面只露着一颗毛茸茸的脑袋。原本是可爱的一颗脑袋,再配上一张矜贵好看的脸,是妥妥从漫画里走出来的小王子。可如今矜贵没了,只剩下小心翼翼的讨好。 「可他听过你弹琴。」 程殊楠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梁北林这句话的意思。 「……他那次来我家,问我弹的什么,我告诉他了,就再没说过别的话。」 「是吗?」梁北林语气平直地疑问着,「那你弹的什么,为什么要弹,弹给谁听的。」 程殊楠变得很不安,小声答:「是梦中婚礼,想求婚用……弹给你听的……」 「既然是弹给我听的,」梁北林低头看着他,说,「那我现在想听。」 之前宴会上那场争执在今夜突然接续上。梁北林是不肯吃亏服软的人,他在程殊楠那里从未有过被动劣势的地位,即便当时争论没有结果,目的没有达成,之后他也会抓住一切机会找补回来。 如今再提,程殊楠再也不能倔着性子说「我不弹」。 「好。」 程殊楠慢慢从床上爬起来,看起来没有不愿意,但一对又黑又圆的眼睛很空,湿乎乎的。 又问:「去琴房吗?」 梁北林很深地看着他,没接话,而是说:「我是假的,一切都是假的。」 他把程殊楠曾经说过的话重复一遍,然后平静地说:「既然如此,你换个人跟,说不定是好事。」 程殊楠下床的腿发软,整个人跌在地毯上。但他顾不上别的,立刻爬起来去抓床垫边缘。他想抓住点东西,好让自己能稳住身体,可他手里一点力气没有,床笠抓了几把都没抓住。 「……不要!」 他最后跪趴在地毯上,吓坏了,哭得喘不上气来,瘦弱的嵴背拱起,发出毫无规律的颤抖。 他无法判断梁北林说的是玩笑话还是真心话,只知道眼前很黑,长绒地毯扎得他膝盖很疼。 「小楠,」他听见梁北林叫他的名字,一双手慢慢压在他背上,而后说,「你真的对我一点信心也没有啊。」 程殊楠只会摇头,眼泪甩到地毯上,很快留下一块暗沉的痕迹。 信心这种东西,早在家人离开时就没了。他现在就跟随时能易手的玩意儿一样,被扔来扔去,想走走不了,不想走也由不得自己说了算。 梁北林没像往常那样任由他哭,两只手穿过他腋窝,像抱小孩一样将他提起来,而后放到床上。 程殊楠闭着眼缩在被子里,僵着身子不敢动,而后听见梁北林下床走去浴室,没一会儿脚步声回来,一块热毛巾捂在他眼睛上。 「睡吧,」梁北林的声音响在耳边,「没有的事。」 ** 周末沈筠组了局,约着几个生意场上的朋友打马球。他求着梁北林一同去,梁北林球技好,能给他拉一下战斗力。 他开车来接,没用司机,见梁北林身后跟着人,咦了一声:「小孩儿也会打球?」 程殊楠低着头打招唿:「你好。」 沈筠:「……」 两人坐在后排,沈筠真成了司机,心里有些不爽,威胁梁北林「给我好好打」,还放狠话「把那几个龟孙儿打趴下」。 「人选好了?」梁北林嫌他聒噪,打断他。 「好了,咱俩打前锋,你进攻,我射门。」沈筠又说了两个人打后卫。 第51页 梁北林说不行,要换下其中一个人。 「少一个人怎么打?」沈筠问。人选都是定好的,他自认为技术都可以,临时换人,让他去哪里找替补。 「我和小楠打前锋,你俩打后卫。」 沈筠:「……你确定?」 不但阵容换了,打法都要换? 沈筠从后视镜里看一眼安静坐在后排的程殊楠,细胳膊细腿,蔫头耷脑,瘦得像是营养不良,别说参加对抗性这么强的运动,怕是跑一百米也能累瘫了。 但梁北林这么说,就一定有他的道理,沈筠向来相信他。想当初这傢伙刚回域市,很多难啃的骨头都啃下来了,不可撼动的昌存集团也被他一步步蚕食,他还有什么做不到的。 可真当穿着马球衫、戴着头盔和护膝的程殊楠出现在场上时,沈筠担忧地问梁北林:「这是什么折磨人的新手段吗?你确定他能完好无损地离开这里?」 程殊楠看着比在场所有人都要小一号,再加上他原本就瘦弱,感觉马跑快一点,他就能摔下来,遑论打球了。 梁北林冷冷地说:「管好你自己。」 开场两分钟,沈筠迅速对程殊楠改观。 程殊楠作为2号球员,主要负责组织进攻和将球传给1号梁北林,两人在球场上攻防配合十分默契,一看就有过多次比赛经验。 程殊楠打起球来也不像平常那么弱鸡,策马驰骋,颇有点英姿飒爽的味道。 第一个赛段结束,梁北林已经进了两个球。节间休息3分钟,沈筠兴致高涨地给程殊楠递水:「小孩儿,干得漂亮!」 因为剧烈运动,程殊楠面颊绯红,唿吸有点急。不过整个人倒是恢復了一点神采,没有出门时的死气沉沉。 程殊楠喝了一点水,唿吸很久才平息下来。太久没运动,体能变得很差,但他这个位置更讲究技巧,即便跟得有点吃力,梁北林也总能在各种时候补上。 但第二赛段开始后,程殊楠明显体力不支。 梁北林策马紧随其后,灵活地攻防转换,最后半分钟,他从对方球员脚下抢断球权,带球向对方球门疾驰而去。 在球落地瞬间,梁北林举起球桿全力一击,球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随着一声清脆的撞击声,稳稳落入球门之中。 场上传来喝彩声,梁北林回头去看程殊楠。 他脸颊红彤彤的,露出一个很浅的笑,但没像很久以前赢了球那样,沖梁北林疯狂比大拇指。 【作者有话说】 wb:她行歌 是这样的,这个文最开始叫《我以前不懂事》 第29章 运动和甜食 中场休息,大家坐在一起聊兴很浓,对方一个球员一直在夸程殊楠打得好。程殊楠礼节性地微笑,捧着一杯果汁慢慢喝。 工作人员牵了马过来,换马之后还有两个赛段要打,梁北林却突然说:「累,不打了。」 沈筠不乐意了:「不是吧,再打两场咱们稳赢,到手的第一要飞了?」 梁北林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不像累的样子,要说累,旁边那位倒像是体力不支的。 沈筠扫了一眼程殊楠,最后只能妥协:「好吧,换人。」 剩下两个赛段打完,沈筠扔了鞠杖下马,满面春风走回休息室。只有梁北林坐在沙发上,眼睛盯着投影里在播的国际新闻。 「人呢?」沈筠四处看了看,没看到程殊楠。 梁北林说:「睡了。」 沈筠这才看到角落一条长沙发上躺着个人,身上盖着毯子,睡得很沉。 「你说你,叫他出来干什么,」沈筠压低声音,「两场球就累成这样。」 梁北林没说话,手里拿着遥控器,眼睛依然看着屏幕。 沈筠无语,只好把话题扯到最近公司几个项目上,又说起最近域市的经济风向,梁北林便有一搭没一搭和他聊几句。 长沙发离他们远,中间还有大片绿植,他们声音压得低,不怕程殊楠听见,也不怕吵醒人。 「就他这点运动量,怎么能开心啊。」沈筠又把话题转回来,调侃道。 梁北林眼底微黯,一副不怎么高兴的表情。 沈筠决定不再刺激他,拿来平板点餐。球场的餐食简单,沈筠点了两份套餐,另加了半打蛋挞,指着屏幕上的图片说:「多吃甜的吧,说不定能好点。」 运动和甜食让人开心,这是梁北林固守多年的观念。 他习惯用这两样东西发泄压力和情绪,尤其是运动,程殊楠以前很喜欢陪着他,甚至有一次跟他去了拳场,美其名曰男孩子更要学好防身术。 结果打不到一分钟,程殊楠就坐在地上气喘吁吁,梁北林去拉他,人家干脆直接躺下了。 「我不玩了,不玩了,反人类啊!」程殊楠扒着梁北林的腿撒娇耍赖,「我保证,以后不走夜路,不乱吃东西,不喝酒,不去陌生的地方,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去哪里都跟着你,这样就安全了。」 梁北林说:「总有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 「那有什么,颱风天、下雨天我都在家里,男孩子一定要保护好自己。」程殊楠嘻嘻笑着,仿佛没有什么能伤害到他。 那时候他一定想不到,即便他如今不走夜路,不喝酒,颱风天下雨天不出门,依然能被伤害到。 梁北林将一个蛋挞放进嘴里,慢慢咀嚼,口感松软,但一点也不甜。 第52页 沈筠见他吃得皱眉,也拿一只咬了口:「没问题啊。」 「这些年你绷得太紧了,放松点吧。」沈筠劝道,「事情都结束了,你还有什么可烦心的。」 「结束了。」梁北林说。 从孩童走到现在,他从未真正放松过。但即便如此,也有偶尔的开心和快乐,来自于工作上的,或者……他想,或者还有来自别处的。 他是该放松的,从逻辑上讲,他所有晦暗的过去都已结束,父母和外公可以瞑目了,他再无遗憾。 可奇怪的是,如今却连偶尔的开心也消失了。 运动、甜食他都试过,无效。 而同样试过的程殊楠,似乎也没有开心起来。 程殊楠睡了一会儿就醒了,他慢慢爬起来,用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在哪里。 他掀开毯子,先是远远看了一眼坐在餐檯前吃饭的两个人,然后慢吞吞走过来。 沈筠让开一个位置,让他坐在梁北林旁边,又将蛋挞递到他跟前:「北林说一点不甜,你试试看。」 程殊楠接过来,很听话地咬了一口,见沈筠看着他等答案,便说:「……还行。」 因为刚睡醒,程殊楠一侧脸颊上有沙发纹路的印记,嗓子也哑,表情很呆,看起来是一点心眼都没有的很会说真实感受的那种人。 但沈筠觉得他足够清醒,不然说不出这么挑不出毛病的「还行」。 梁北林将平板点开,转头专注地看着程殊楠,问他:「想吃什么?」 咬在嘴边的蛋挞掉了一点酥皮在盘子里,程殊楠立刻用手去捡,眼神飘忽不定,小声说:「不是很饿。」 梁北林手指点在屏幕上,顿了顿,将平板往程殊楠眼前推:「自己看。」 程殊楠看了一会儿,也说不出吃什么来,他真的一点胃口都没有,看到餐单有点隐隐约约的噁心。但梁北林好像执意想让他吃,他便翻了几页,点了一份焗饭。 饭端上来,见他拿着勺子开始吃,梁北林便没再管他,转而和沈筠聊工作上的事。可没说几句,程殊楠突然捂着嘴跑出去。 他什么也吐不出来,但干呕的动静很大很吓人,嵴背很高地耸着,伏在马桶上很快虚脱。梁北林跟进来拍他的背,拿水给他漱口,语速很快地问他「怎么了」。 「吃坏东西了吗?」 「胃疼不疼?」 程殊楠摇摇头,用力到满身满脸的冷汗:「……不知道。」 这场户外运动在一片兵荒马乱中结束,梁北林带着程殊楠很快离开。 医生看完检查结果,说肠胃有点炎症,中西药配合着吃几天就好,又嘱咐几句年轻人不要熬夜,压力不要太大,否则将来病情会有恶化可能。 程殊楠因此在家休息了几天。他跟学校请了假,每天在卧室躺着,偶尔抱着叽叽去阳台上晒太阳。奇怪的是,平常忙到飞起的梁北林竟也在家待着,每天三餐都准时出现在餐桌上。 燕姨熬了各种汤和补品,每顿都要让程殊楠喝一点,程殊楠勉强喝几口,刚要放下,梁北林视线扫过来,吓得他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手里拿着汤匙,不知道该看哪里。 「燕姨炖了三个钟头。」梁北林冷冷地说。 燕姨将程殊楠的碗拿过来,看一眼梁北林,笑道:「没事,实在喝不下就算了,小楠还想吃什么和我说,咱们下午做芝士蛋糕好不好?」 跟哄小孩子似的。 程殊楠余光往梁北林的方向瞥,他爱吃芝士蛋糕,但他不好意思麻烦燕姨,自己生病没必要让别人辛苦。况且他现在身份尴尬,还被燕姨这么事无巨细地照顾,便有点忐忑。 于是推辞道:「燕姨,我吃不下,谢谢。」 燕姨哪能看不出来他是客气:「东西都准备好了,下午你和我一起烤,咱们少吃一点。」 程殊楠现在总是闷着,一整天下来有时候一句话都不说,偶尔下楼吃饭,也好像很怕梁北林。他掩饰得不好,小心翼翼全都写在脸上,说什么做什么都要看一看梁北林脸色。这两天梁北林在家没出门,最苦的就是程殊楠了。 见程殊楠眼神又往梁北林那里飘,燕姨还没说什么,梁北林就站起来,转身往楼梯上走。 没走两级台阶,他停下脚步,回头很随意地和燕姨交待:「燕姨,多烤一点,多放芝士。」 ** 程殊楠的肠胃炎一直断断续续,等域市进入五月完全热起来,他才彻底告别那些难喝的中药。 五月初在南城办海洋节,有一场国际规模赛事,程殊楠没想到梁北林会带他去。但学校放了五天长假,他身体也好了,没藉口不去。 这次出门梁北林没带团队和助理,落地南城后,主办方直接将他们送上游轮。直到出海,程殊楠才意识到这趟行程以游玩为主。 程殊楠伏在栏杆上看水上摩托艇比赛,看着看着把脸也贴上去。他的位置很好,可以俯瞰整个塞道,能清晰看到摩托艇高速过弯时的动作和姿态。 一场比赛看完,他整一整被风吹乱的外套,准备回房间。他没走两步,船舷处一只黑色罗威纳突然冲出来,向着程殊楠扑过去。 罗威纳攻击性很强,眨眼间就跳扑到程殊楠身上,他下意识往后退,站立不稳重重跌在地上。 甲板上人不多,多是来参加活动的嘉宾,有人已经惊叫出声,不远处有安保人员往这边跑。 第53页 程殊楠闻到一股浓烈的腥味,不知道是来自海水还是这只突然张大嘴发狂的罗威纳。他用手臂挡住头脸,紧紧闭上眼睛。 几秒之后,想像中的剧痛没有发生,他再睁开眼,罗威纳被主人扯紧牵引绳已经拉到一边。 白日晚故作惊讶:「不好意思,一时没看住。」 程殊楠脸色惨白,看清楚是白日晚之后,抓着栏杆慢慢站起来。 几名安保已经跑过来,先把狗隔开更远的距离,然后检查程殊楠有没有受伤。 白日晚抱着手臂在一旁看。 「白先生,您带宠物上船,已经是违反规定了,是您答应只在房间里待着,现在差点伤到人,我们不好交代的。」 领头的安保人员皱着眉劝白日晚。船上的人非富即贵,真出了事,谁也脱不了责任。 「知道了,这不是没伤到吗?」白日晚不耐烦摆摆手,「这就回去了。」 然后将牵引绳扔到对方手里,自己走到程殊楠跟前:「还以为是谁,原来是你啊。以前这张嘴不是挺能叭叭,怎么现在变哑巴了?」 程殊楠扶着栏杆,一声不吭。 白日晚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才多久没见,瘦得没个人样,破产了也不至于这么衰。 他大概觉得沉默的程殊楠没意思,撇撇嘴冷哼道:「算了,就算是梁北林带出来的猫猫狗狗,大家见了也会给几分面子的。」 他又从头到脚扫一遍程殊楠,确实没受伤,想来梁北林即便知道也不会在乎,便牵着狗走了。 第30章 撒完气了没 梁北林正在谈事,有工作人员过来,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什么。梁北林说了句「失陪」,便起身往大厅外走。 坐电梯直达顶层客房区,穿过走廊,便是梁北林住的套间。工作人员见他一路不说话,面上看不出喜怒,但步子迈得很大,一时心里拿不准这人是生气还是不生气。但如果真的不生气不着急,似乎也没必要回来这一趟。 ——尽管工作人员再三强调「人没事」。 梁北林走到门口停下,看着对方说:「下船之前,我不希望再看到那个人和那只狗。」 工作人员一顿,立刻说:「好的梁先生,我们这就处理。」 梁北林独自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看完发到他手机上的监控视频,才推门进去。 程殊楠刚洗过澡,穿着浴袍坐在窗台上,看到他进门,便从上面下来,往前迎了两步:「你回来了。」 浴袍过膝,露出两条笔直纤细的小腿,连同露在外面的手腕、脖子和脸,都没有伤痕。状态看起来还可以,挺平静,手里捏着吃了一半的橘子,完好无损地站在梁北林面前。 「比赛好看吗?」梁北林边往里走边脱掉外套。 他有一场时间颇长的应酬,不想太拘着程殊楠,便放心让人在外面玩,原本以为在船上能出什么事。 「嗯,好看。」 梁北林又问:「晚饭吃了?」 「人太多,」程殊楠答,「叫了吃的送来。」 宴会厅就在楼下,这次来的人基本都带了伴儿,不算是太正式的商务宴请。但梁北林没说要带他下去,只说让他可以随便转转,他便自己出去看比赛。 晚饭也没正经吃,叫了果盘上来,半个橘子没吃完梁北林就回来了。 梁北林视线从果盘上掠过,拿电话拨了客房服务,让送两份套餐上来。程殊楠只得陪着他吃了一些。 他们在船上住了一晚,第二天上午回岸上,在这期间梁北林没再离开过房间。 一行人送他们到码头,握手寒暄告别,梁北林也全程带着程殊楠。 站在人群中间的男人和梁北林说了几句什么,程殊楠的距离不远不近,听不太清,只看见那个容貌出众的男人一边说话一边往他这里看了两眼。那神情似乎是在谈论他。 程殊楠往后缩了缩,他一个无足轻重的人,没什么值得别人关注的。他脑子里闪过康柏的脸,心里胡乱想着不至于人人都像康柏一样。可他现在对这种打量探究的目光很敏感,手心一会儿便出了汗。 没一会儿梁北林也回头看他,示意他走近一点。 那个男人手里握着一只精緻的盒子,递到程殊楠跟前,笑着说:「程先生,是我照顾不周,见谅。」 程殊楠没接,先是转头看梁北林,收到梁北林示意之后,才伸手接过来。 男人饶有兴趣地看了他一眼,又和梁北林寒暄几句,然后送他们上车。 回去路上,程殊楠始终捏着那个盒子,不知道怎么处理。他没打开,但只看包装便知道里面是只大几十万的表。 或许以前在他眼里不值一提,但对如今的他来说,算是很贵重的东西了。 「收着吧,」梁北林见他一直小心翼翼托着,便说,「是南城商会的会长,我老师的师弟,你要是在他船上受了伤,就不只是要赔这块表了。」 程殊楠愣了一瞬,即刻明白过来,梁北林知道。 他刚才一直忐忑,不知道那个看似很大牌的男人为什么要送他东西,但梁北林让他收,他就只能收下。现在看来,这是他差点被狗咬的安慰礼物。 梁北林静静注视着他,两人一时间四目相对,谁也没移开眼。 「你是我带出来的猫狗吗?」梁北林问。 竟连白日晚讽刺他的话都知道。 第54页 程殊楠低下头,眼睛盯着手里质地奢贵的盒子,似乎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过了一会儿,他说:「不知道。」 他不知道现在自己的身份比不比得上一只宠物,或许是有的,但他觉得多说多错,「不知道」这个答案更稳妥。 梁北林一路都没再搭理他。包括到机场的一个小时,飞机上的四个半小时,落地后直到回家,都没再和程殊楠说过一句话。 他在前面走得很快,程殊楠一路小跑着跟,跟不上樑北林不会等,行李也不肯拿。好在起飞落地都有人接送,不然程殊楠真要累死。 进了家门,梁北林面色依然不善。程殊楠不知道哪里得罪了他,吓得站在门口不敢动,想等梁北林上了楼自己再上去。 梁北林台阶上走两步,停下来远远睨着他,几个小时前的话又被他无缝接上: 「好啊,那你今晚就睡狗窝吧。」 趁他们出去这几天,燕姨回老家看亲戚了,家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程殊楠将东西收拾好,犹豫了好几次,最终决定在客厅沙发上对付一宿。 ——他如今搞不太懂梁北林,现在这个人超级记仇又睚眦必报,好几个小时之前的话都能变成迴旋镖飞回来,扎别人心口。搁以前仗着男朋友的身份,撒娇耍赖也就揭过去了,可这种亲昵行为显然不适合他们如今的关系。 晚上他在沙发上睁着眼看天花板,时钟指向零点,他依然睡不着。 叽叽被燕姨一同带走了,四周安静得过分。 脑子里很多事情走马灯一样闪过,很奇怪,他没什么太难过的感觉,好像已经麻木了。他甚至冷静地计算了一下时间,还有一年多毕业,他就可以离开域市,去哪里都好,找一份能餬口的工作,哪怕只有自己一个人,也要过得开心一点。 可以用自己的教育基金买一套小房子,如果钱不够,他今天还收到一块表,可以拿去中古店卖掉。 梁北林应该不会那么抠门,将表要回去,况且那表本来也是他的惊吓损失费。 至于将来,他使劲往后想,或许能找到可以陪伴自己的人,不一定很帅很有钱,但一定要真正喜欢自己。 程殊楠想,他怎么也得试试真正被人爱着的感觉吧。不能学那种受过情伤就要孤独终老的人,不然太亏了。 他又想到梁北林,麻木一片的胸口有一块很小的地方便开始刺疼,刚开始是一个很小的点,然后缓慢向四周蔓延。 他害怕这种蔓延的感觉,和前几次一样,先是从心口到后背,然后顺着血液到四肢,最后是肢端末梢。 这种感觉一来,他便爬起来,去药箱里找了一粒褪黑素,空口吞下去,然后躺回沙发上,慢慢陷入昏暗中。 梁北林半夜下楼,找到蜷在沙发上睡的程殊楠,好不容易消下去的烦躁情绪差点又烧起来。 将人抱上楼,竟然也紧紧闭着眼没醒。 梁北林直接将人扔到床上,开始脱他衣服。这招果然有用,程殊楠立刻睁开眼,抓着衣服一脸恐惧。 梁北林停下动作:「不装了?」 程殊楠扁扁嘴:「……醒了。」他说着,一骨碌爬起来,从床上往下熘,「我去房间睡。」 梁北林冷叱:「睡什么睡。」 程殊楠:「……家里没狗窝。」 梁北林:「……」 程殊楠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眼皮有点沉,踌躇一会儿,想了个办法:「我去叽叽那里睡?」 梁北林:「……」 程殊楠穿着在船上时的睡衣,梁北林似乎有点嫌弃:「去洗澡。」 程殊楠还想说什么,但梁北林眼神要杀人,他只好听话地走去浴室。 梁北林在床上躺了会儿,十几分钟过去,浴室里一点动静没有。他强压着一口气起来,直接开门进去。 果然,程殊楠穿戴整齐坐在墙角凳子上,两只手抱着膝盖,头埋在下面。 「让你洗完澡再睡,怎么——」 梁北林快步走过去,想要拍醒程殊楠,话说到一半却突然剎住。 ——程殊楠没睡,走近了,便能看到他肩膀微微发抖,墨黑柔软的髮丝也在轻颤。 梁北林脚步僵在那里。 程殊楠抬起头,眼神散乱哀恸,两只手胡乱去抓梁北林衣角,语气很慌,似乎一口气接不上就要倒下去。 「我不想……不想……」 梁北林蹲下,视线和他齐平,问:「不想什么?」 「不想、在这里……」 程殊楠那点惺忪睡意已经完全没了,他好像从恍惚中回到现实,被某些恐怖的画面再次袭击,或许是这间浴室,是圆形浴缸,也或者是眼前的人。 梁北林顿了顿,握住程殊楠抖个不停的手臂,说:「只是洗澡,如果你不想在这里洗,就不洗了。」 从上次经歷过梁北林浴缸发疯之后,程殊楠便未进过这间浴室。他平常都是在自己房间洗漱睡觉,梁北林让他过来,他才过来。两人做完,程殊楠再回自己房间。这种相处模式倒真有点包养情人的意思了。 浴缸给程殊楠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痛苦,痛苦到什么程度,在今晚之前,连程殊楠自己也不知道。 现在知道了。 最终梁北林大发慈悲没再让程殊楠用他的浴室,也没让程殊楠回自己房间。 两人并排躺在床上,黑暗中程殊楠身体僵硬,眼睛盯着天花板。 第55页 梁北林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在想什么?」 程殊楠一声不吭,连唿吸都要屏住。 梁北林感觉到了,沉声说:「让你说话。」 「我……在、在想……」 程殊楠磕磕绊绊地张嘴,心想梁北林那么聪明,说假话一定会被识破,可是说真话不知道会被怎么对待。 但还是说了:「你撒完气了没?」 卧室里露了一点月光进来,大块的斑驳暗沉漂浮在空中,压在梁北林身上犹如实质。 不知道是不是我带出来的猫狗。 不知道我撒完气了没。 梁北林想,明明是程殊楠又蠢又不懂事,可偏偏他一次又一次被这个笨蛋气到。以前虚情假意的时候,他倒是平和得很,略施手段就让小少爷服服帖帖,如今服帖了,他又觉得哪哪都不对。 药劲儿再次上来,程殊楠在等待梁北林的答案中眼皮越来越沉,最终抵不住睡意闭上眼睛。 最后一丝意识从面前闪过,梁北林似乎翻过身来看着他,唿吸近在耳边,下一秒,他已沉沉睡去。 第31章 什么也没问 池小禾选了几本杂书递给程殊楠看,什么非暴力沟通,说话的艺术,文字之美等等。 程殊楠怀里已经抱了一堆,问他:「买这么多做什么?」 池小禾大言不惭:「所有问题的产生都是沟通不畅引起的,只要能沟通,任何问题都能解决。」 「……」要是真如池小禾所说,那深仇大恨也能轻易化解了。 程殊楠跟在池小禾后面,抱着一摞书在货架间艰难穿行。前面是休息区,池小禾占到靠窗位置,两人坐下,恰好能看到商场外面。 正在盯着玻璃看的池小禾表情变得奇怪,顺着他的视线看出去,梁北林和一个清隽的青年刚好从对面一家店里走出来。两人并肩而行,青年仰着脸笑,梁北林认真地看着他,说着什么话,是一种程殊楠从未见过的亲昵和放松。 不是周末,商场里人不多,有工作人员抬着货物经过他们身边,梁北林揽了一把那人的肩,将人护到身后。 程殊楠愣了一瞬,第一反应是躲,于是立刻移开眼,扭过头往相反的方向看。 他不确定梁北林有没有看到他,他们中间隔着很大的圆形中庭,距离不算太近,但这家书店的玻璃是全落地的,景色一览无余。 池小禾很贴心地往外靠了靠,将程殊楠挡住。 过了一会儿,池小禾悄悄拍程殊楠的手,轻声说:「走了。」 程殊楠慢慢转过头来,没再往玻璃外面看,只盯着桌上的一摞书。 「和朋友或者同事逛个街,没什么的,」池小禾有些尴尬,但还是尽力劝慰,「你看咱俩不是天天一起吗?」 是天天在一起,但不会一起逛男士奢品内衣店,顶多就是来书店逛逛。 也不会那么亲密地揽着肩。 池小禾点的饮料叫餐,他端回来,程殊楠还坐在那里发愣。 将热的那杯推给程殊楠,池小禾犹豫半晌,试探着问:「小楠,你们是不是闹矛盾了?」 程殊楠已经很久没提过自己男朋友,有好几次一个人躲在宿舍哭,平常爱说爱笑的人如今总是萎靡不振,常盯着某处发呆,那么喜欢学习的人,也会在课上走神了。 程殊楠将吸管咬在嘴里,喝了一小口全糖姜枣奶,口腔里的苦涩依然压不下去。 他平静地说:「我们分手了。」 池小禾有点惊讶,因为前段时间出的成绩单,邮寄地址是他帮着填的,池小禾曾经听程殊楠说过,那是梁北林的住址。 而且池小禾也看到过有几次程殊楠下课后是梁北林的司机来接。 「你们现在……」剩下的话池小禾没说出口。 程殊楠替他说:「对,我们还住在一起。」 他两只手握着热饮无意识地搓着。然后想起那种离婚不离家的情况,但他们连婚都没结过,也没什么共同的孩子需要照顾,好像怎么说都不对。 池小禾看出程殊楠的尴尬,刚想把话题转开,忽听见对方很轻地说: 「我们现在是包养关系吧,签了协议的那种。」 「什么?」池小禾一脸震惊,「都什么了,还有这种反人类协议?」 是有的,池小禾没见过,程殊楠却是见过的。但这种事再多,也不会真把包养关系赤裸裸落到纸面上,顶多口头约定,或是换个别的名目签协议。梁北林让他签这样的东西,大概是为了提醒自己是什么身份,或者单纯就是羞辱他。 程殊楠低着头,不太敢看池小禾,他不知道池小禾会不会看不起他,像其他人那样嘲讽他、疏远他。他觉得自己活得好失败,到如今就只剩这一个朋友。 「没事,你要是接受不了——」 「小楠。」池小禾突然倾身过来一把抱住他,「没什么大不了,总会好起来的,别难过,」 程殊楠顿了几秒,然后用力回抱住池小禾,只一会儿工夫,池小禾便觉得自己肩膀处的布料全湿了。 最难堪的话一旦说出来,程殊楠突然觉得也没什么,他的朋友没有嫌弃他,而是给了他一个很大的拥抱。 「谢谢你,小禾……」 这是他从去年冬天以来收到的最全心全意的关怀,是独属于他的纯粹的温暖。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池小禾问他将来有什么打算。 第56页 「他说我毕业就结束,」程殊楠说,「之后我想换个地方生活。」 对程家破产的内幕,池小禾并不十分清楚,所以他问道:「不等你家人了?」 程殊楠沉默着摇摇头,不等了,等不到的。 池小禾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毕竟真爱变包养这种事已经超出他的认知,他只能替程殊楠不忿。 「如果你毕业还没想好去哪里,就去我老家云城吧。我小时候是在云城长大的,初中才跟着爸妈来域市,现在每年寒暑假都要回去住一段时间。」 池小禾翻出手机相册,给程殊楠看他拍的照片,天很蓝,山很绿,白云缠绕在半空中,是一座安静悠闲的小城。 见程殊楠感兴趣,池小禾一点点给他讲云城的风土人情,两人头挨着头,一边喝饮料一边聊天,讲到高兴的地方,程殊楠也跟着开心起来。 ** 程殊楠抱着一摞书回来,一进门就看到梁北林端坐在客厅里,电视开着,在播一档财经节目。 他低声说一句「你回来了」算是打过招唿,然后闷头往自己房间走。 「过来。」梁北林拿手中的遥控器敲敲桌面。 程殊楠「哦」了一声,慢腾腾将脚步转回来,走到梁北林跟前,站着等他指示。 「今天下午在哪里?」 「……书店。」 「和谁?」 「同学。」 梁北林微微仰着头看程殊楠,即便是仰视,他的眼神也看起来阴冷可怕气势很足。程殊楠吞吞口水,不知道梁北林突然生的什么气。 「在我们关系存续期间,你最好和别的什么人保持距离。」 紧紧抱在一起,头挨着头,毫无界限感。 而且程殊楠笑容鲜活生动,眼睛也亮晶晶的。对别人就这样笑,对他就假装看不见。他隔着玻璃看到这一幕,刺眼得很。 「你……看到我了?」程殊楠傻乎乎地问。 然后意识到,肯定看到了,不然干嘛要警告他。 「好的,我知道了,」程殊楠说,「以后会注意。」 像是学生跟老师承认错误并保证认真改正,话说得好听,态度却不知真假。 程殊楠有些淡然的模样让梁北林大为光火。但他善于控制情绪,不会轻易暴露自己的真实想法。所以程殊楠听到梁北林用一种很无所谓的语气说: 「池小禾是吧,家里开4s店的。和你是室友,对你很照顾,你请假的时候他很关心你,打过好几个电话。」 程殊楠脸上浮现出一种焦虑神色,有些不明白梁北林的意思。 「看我做什么?法治社会,我还能怎么着他不成。」梁北林笑了笑,话锋一转,「不过,我们当初签的协议里约定过,如果你是过错方,我有权利修改协议,包括变更条款或者延期。」 程殊楠不可置信地看着梁北林,就像看一个喜怒无常总会提出无理要求的甲方。 「可我没有错啊!」 「我和同学逛书店而已啊,难道比你和别人逛男士内衣店还要说不清?」 这话脱口而出,几乎没经大脑。等说出来,程殊楠便有些无措——他现在的身份说这些好像不合适,但他随后又想,这是事实啊。凭什么他和同学逛个书店就要变成过错方,而梁北林和别的男人亲密逛内衣店就理直气壮? 他说完没忍住,下意识瞪了梁北林一眼。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眼瞪完,方才的还紧张的气氛倏忽松软了些。 梁北林还是闲散坐着,但气势收了些,没反驳程殊楠的话,面目看起来挺平静的。 程殊楠直觉梁北林情绪好了些,又疑心自己判断有误,狐疑地看了梁北林好几眼,抿了抿唇,讪讪地抱着书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我回房了。」过了一会儿,程殊楠闷闷地说。 梁北林抬眼看了程殊楠几秒钟,好像在等他继续说点什么,但程殊楠除了要回房间,始终没再说别的。最后梁北林点点头,程殊楠如得大赦一般,麻熘抱着书跑了。 他今天一出来就看到程殊楠了,坐在玻璃后面,缩着身子探头探脑,看到他还把头扭过去。他绕过巨大的环型中庭,看到程殊楠和别人笑得轻松,似乎一点也不在意他和谁在一起,在干什么,即便现在回了家,也不肯多问一句。 以前程殊楠不是这样的,善妒、占有欲很强,偶尔还会偷摸看梁北林手机,更过分的是,有几次梁北林出差在外地,他也偷偷跑过来,美其名曰送惊喜。 那时候他们刚在一起没多久,梁北林对程殊楠这种密不透风的亲密举动搅得不胜其烦,他决定治一治对方这个毛病,便故意带了人去酒店。 程殊楠得到消息,跟天塌了一样跑去酒店捉姦,兴师动众的。结果推开房门,里面几个人衣着整齐地在开会。 于是在之后的日子里,这件事成了程殊楠的污点,成了他冲动幼稚的佐证,也成了他爱情路上完全信任梁北林的依据。从那之后,他再也不敢搞突然袭击,不敢擅自查梁北林的手机和行程,他自责愧疚,良心难安,再也不敢掺和梁北林的「正事」。 这次梁北林已经做好准备,如果程殊楠开口问,他会解释。 但程殊楠除了反驳一句,什么也没问。 第32章 风声 电话里的人最后报了一遍货品:双人床、沙发、地毯、护眼灯、四个棉花枕还有两床蚕丝被。 第57页 梁北林手里拿着汤勺,按了免提,核实这些的时候花费的时间不短。对方尽职尽责报了一遍,梁北林很有耐心地听完了,然后说:「他上午在家,十点钟到即可,到楼下先打个电话。」 「好的,您放心。」 「收拾好之后麻烦帮着把垃圾带下去。」 「好的,梁先生。」 对方又核实了一遍地址,是梁北林名下位于市中心的一套高档公寓。程殊楠知道那里,他之前跟着梁北林去过一次,公寓装修豪华,但因为未住人,只有一些基础家具。 双方沟通完毕,梁北林扣掉电话,继续吃没吃完的三明治。 程殊楠埋着头喝粥,梁北林敲敲桌子,提醒他:「头髮。」 程殊楠赶紧将落在粥碗里的额发扒拉出来,心想下午得去理髮,不然每次低头都要挡住眼睛或者掉在碗里。 梁北林吃完很快就走了,临走前和程殊楠说晚上不回来。 其实就算不交待行程,程殊楠也不会问,梁北林去哪里过夜,和谁过夜,他无权干涉。 晚上程殊楠和燕姨一起吃饭,燕姨见他拿着筷子心不在焉,便问他怎么了。 「没事。」程殊楠说。 「就做了这么一点,北林不回来,咱俩都吃出来好不好?」燕姨哄着,想让程殊楠多吃些。 但程殊楠吃不下了,蔫得很,燕姨嘆口气,没再逼他。吃完收拾好,就赶他回房睡觉。 半夜,燕姨起来去卫生间,突然听到一阵很轻的音乐声。她有些疑惑,打开门循着声音来到地下影音室。 影音室加了隔音,但门未关严,琴声从微开的门缝里泻出。从外面能看到钢琴前的人,背影瘦弱,头微垂,手指在黑白琴键上流动。 燕姨不太懂音乐,但听过这首曲子常常在婚礼现场播放,是一首欢快深情的曲目,却在程殊楠手下变得迟疑忧伤。 一曲终了。程殊楠慢慢俯下身,两手交叠趴在琴键上,传来一阵持续的嗡鸣声。 ** 挑了6月的一个好日子,梁北林将梁衍文的坟迁回域市,和父母安葬在一起。 审批手续和相关证明都是路清尘帮着办的,他最近在国内要办一场展览,便跟着去接外公的梁北林一起回国。 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梁北林将市中心一套公寓收拾出来,让路清尘带着助理住下,又买了很多新家具送过去,力求最大限度让路清尘住得舒服。 展览就在域市最大的艺术馆办,为期一个月,前期准备工作很多,路清尘几次提出要去梁北林家里看一看,都被工作打断了。 6月底,梁北林在开展前办了一场预热会,为路清尘的个人展览造势。其实造势只是谦虚说辞,域市早有人探听到消息,等这场预热会入场券的各界人士不在少数。抛开沈家和净界不提,单是路清尘的影响力和经济价值就不可估量。 来的人有冲着路清尘的,当然也有冲着梁北林的。 但梁北林身边有人,还是之前没甩掉的程家小少爷。 两人甫一露面,就频频引来关注目光。程殊楠一身白衬衣黑西裤,一头深栗色短髮搭配一张精緻到雌雄莫辨的脸,如今虽然瘦了些,依然走到哪里都让人很难移开眼。 路清尘不擅长应酬,很多事情都是梁北林在做,他乐得清闲,转头看到坐在角落里一动不动的程殊楠,便走过去自我介绍。 「你好,小楠,」路清尘走到程殊楠跟前,伸出手,声线和笑容都很温柔,「我是路清尘,我爱人是北林的老师沈君怀。」 然后在程殊楠略显震惊的眼神中问:「你认识我?」 路清尘这个名字总会以各种形式出现在梁北林的生活中,程殊楠想忽略很难。他们刚在一起的时候,他曾多次提出要去m国拜访,但都被梁北林拦下了。 他那时候热烈又懵懂,甚至先斩后奏跑到m国去,结果以梁北林发了大火为结束。 后来他偷偷从网上搜过,但路清尘被保护得很好,除了作品介绍,连一张照片都没有。 他曾经真的很想认识梁北林身边的人,像很多初涉爱河的人一样,希望得到认可和祝福,然后告诉他们,自己一定会好好照顾梁北林。 但梁北林对此很排斥,当时他不理解,现在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一段虚情假意的感情,不配与对方的亲朋认识罢了。 今天出门前,他都不知道要参加的是什么场合,要见的是什么人。梁北林只是给了他一个时间,让他在这之前收拾好。来的路上,梁北林也没说一个字。 他从未想过今天能见到路清尘。 也没想到竟然就是之前和梁北林一起逛街的人。 「……见过,」程殊楠诚惶诚恐地站起来,一时有些恍惚,但还是很礼貌地鞠躬,「您好,路老师。」 「不用那么客气,」路清尘没想到现实中的程殊楠这么乖,「跟北林一样叫我哥就行了。」 「你见过我?在哪里?」路清尘坐在程殊楠对面,示意他也坐下,并拿了一杯热饮递给他。 程殊楠坐得规规矩矩,似乎有些紧张,想了想才说了一个地址。 「哦,那里啊,我对域市不熟,一些贴身物品又不能让助理去买,就让北林带我去了。早知道你当时也在,该见一面的。」 程殊楠有点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对待路清尘,对上樑北林极其重要的人,或许他以前是有身份的,但现在这种境况,他只想能在光天化日下隐身。 第58页 「……路老师,」程殊楠斟酌着用词,半天憋出一句不会出错的话,「祝您展出圆满成功。」 路清尘看出他紧张,便挑些轻松的话题说:「我回来半个月了,原本想去看看你的,但一直忙,今天才见面,你别怪我啊,小楠。」 然后又讲自己对域市的气候不是太适应,在酒店住了几天,竟长了湿疹,这才不得不去梁北林的公寓住。 程殊楠安静听着,很多疑惑渐渐解开。路清尘边说边观察着程殊楠,见他听到是自己住在梁北林公寓时,微微僵住的肩膀落了落。 他又和程殊楠聊了几句,便有人找过来,他招唿程殊楠可以随意走走,后面野餐区的食物很新鲜,便忙去了。 梁北林帮路清尘挡了几个敬酒的人,总算有时间说几句话。 「他在商场看到我们了。」 梁北林点点头:「嗯。」 「你知道?」 「嗯,我也看到他了。」 中间梁北林说有东西落在店里,让路清尘在车里等一下,他回头去拿,估计就是那时候看到的。 「那你是不是没解释?」路清尘瞭然,毕竟两个人一起逛内衣店,如果不解释清楚的话,是会让人误会的。 「还有,我住在你公寓,你是不是也没和他说。」 梁北林说:「没必要。」 「什么没必要?」 「我们现在已经分手了。」 路清尘大为震惊:「什么?」 「哥,你别管了。」 「你感情的事我是不好管,但你们既然分手了,却仍住在一起,你还带他出来参加活动,这是什么意思?」 梁北林靠在椅子上,微微撤开身体,手臂撑在桌子上,是有些抗拒回答的姿势。 路清尘便不再问了。梁北林这个人有多固执他是知道的,不但固执,还别扭,心里有一道过不去的屏障,将他最真实的想法藏在里面,怕是连他自己都看不透。 有些事要靠自己悟,不吃点苦头是看不清本心的。 野餐区外围有一个小型艺术品展区,程殊楠见没人注意他,便悄悄走过去看。 说是展区,其实都是一些手工作品,做工粗糙稚嫩,大部分出自小孩子之手。每幅作品下面标註着小朋友的名字和家乡,以及寥寥几句说明作品的意义和由来。 一名工作人员见他看得认真,便走过来介绍,说这是路先生从一些山区小学收集来的,买家可以根据心情定价,收益全部返回这些孩子手里。 程殊楠这才知道,原来路清尘每年都会抽出三个月的时间前往一些贫困地区的小学,或者公益捐赠,或者像现在这样出售孩子们的作品,风雨无阻,已经坚持了十来年。 这么有爱的人,理应被这个世界温柔相待。程殊楠大概懂了路清尘为何会被这么多人爱着。 工作人员见他看得认真,便问他想不想也买一件,他捏捏空空如也的口袋,不好意思说自己没钱。 虽说看心情定价,但没人好意思出极少的钱去买路清尘带出来的东西。 这时候一个男声从身后传来:「我全要了。」 程殊楠往后让了让,他不买,自有人会买,但他还是没忍住看了一眼是谁这么财大气粗。 「程殊楠,好久不见。」liam表情不屑,淡笑着看人。 程殊楠扭头便走。 「听说你爸快不行了,前几天连药都停了。」 liam的话让程殊楠硬生生剎住脚步。 「怎么,你爸的消息你一点都不知道?」liam故作惊讶。 程殊楠确实不知道。他太久没听到过程存之的消息,最后一次和程隐联繫,还是年前他第一次搬离梁北林的住处回到宿舍。程隐再次让他求一求梁北林,他求了,然后自取其辱。 之后发生的事程殊楠不愿回想。只是半年时间,就让他知道原来他的家人不是家人,爱人不是爱人。 他如今什么都不剩,留在手里的,只有一个难堪的身份,和随时随地被人拿捏的处境。 有时候想起破产之前的事,竟感觉恍若隔世。 liam往前走几步,很满意看到程殊楠脸上惨澹的表情。 「有个债权人追到欧洲去,看你爸躺在医院里半死不活,都没好意思开口要钱。还有你哥,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liam继续往人伤口上撒盐,「不过你们家向来没良心,大难来时各自飞是惯例,先是扔下你,然后你哥又扔下你爸,倒不奇怪。」 两人说话的声音不算低,程殊楠一只手撑住身后的展示桌,身体有些微晃。之前和他说话的工作人员感受到两人不太友好的气氛,往这边多看了几眼。 「程殊楠,你最好祈祷,千万别被梁北林赶出来,不然那些被你爸坑过的人,怕是要扒了你的皮解恨。」 liam也是被程存之坑过的人,一个项目就让他缓了三年,今年初才堪堪还上巨额债务,差点被家族除名。他对程家恨意难消,如今程存之和程隐不在国内,自然要拿程殊楠开刀。 原本他是不敢招惹程殊楠的。可后来听到风声,程殊楠虽然面上还和梁北林在一起,实则只是对方身边的一个玩物罢了。甚至传出消息,不日梁北林就要和康家大小姐订婚。 届时程殊楠的去留,不比一个玩具费多少心思。 「不知道梁北林还要玩多久才能腻,不过应该不用等太久,毕竟你在他这里就是个不值钱的玩意儿。我听说康柏已经排上队了?真是可惜,虽然我不喜欢男人,但是你这样的嘛,倒是可以尝一尝滋味。」 第59页 「好啊,等我被赶出来,」一直没说话的程殊楠慢慢抬起头,漆黑的眼珠盯住liam,然后视线下移,「你一定要来找我,我先把你不成器的东西剁了。」 他已经极力忍让,只求在艰难境况中摸索着那一线生机,顺利毕业离开这里,这是唯一支撑自己的念想。如今他什么也不要了,什么也不求,可一个两个的仍然来欺负他,不想让他好过。 怒火在心底积聚,压过了委屈和害怕,理智和求全。 liam没料到程殊楠还这样牙尖嘴利,玩味的笑容冷下来。 「程殊楠,你这幅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很可笑,觉得无所谓?破罐子破摔可不好啊。」 「虽然程家把你扔下抵债,但你算无辜的,」liam想到什么一样,话锋一转,「哦,还有个无辜的,是你侄女,叫程安安是吧。」 程殊楠倏然挺直腰背:「你想干什么?」 「小姑娘挺可爱的,」liam看着程殊楠,说了句让他目眦欲裂的话,「抵债的话估计比你值钱。」 【作者有话说】 程殊楠:看我不撕烂你的臭嘴 第33章 不讲道理 liam完全没料到程殊楠在这种场合有胆子动手。 在提到程安安之后,程殊楠突然跟疯了一样,扑过来打了他一拳。liam猝不及防被推出一个趔趄,还没站稳,程殊楠又再次冲过来,从侧面箍住他的肩膀,一口下去,狠狠咬住对方脖子。 梁北林和人说着话,远处传来一阵轻微骚动,他转过头,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距离近的几名工作人员已经冲过去,将两人扒拉开,liam一边被人拉着往外走,一边捂着出血的脖子大骂:「艹,程殊楠,你是狗吗?你他妈咬我颈动脉!」 程殊楠眼底猩红,像个愤怒的小兽,整个人失去控制一般嘶吼着:「我杀了你!」 展示桌上有一把手工刀,他抄起来,挥刀向着liam冲过去。 程殊楠一副不要命的架势十分骇人,众人根本来不及反应,连liam都傻住了。 眼看刀尖距离liam不足一掌,梁北林从后面冲上来,抓住程殊楠肩膀往后一拧,然后一脚将他踹了出去。 刀和程殊楠一起落地。 四处都乱闹闹的,有人尖叫,有人惊唿。 梁北林喘着粗气站在原处,看着趴在地上的人。 程殊楠方才好像是惨叫了一声,也可能没叫。梁北林没怎么用力,他看着程殊楠举刀冲过去的时候,脑子里嗡的一声,抬脚是本能还是刻意,已经想不起来。 但他觉得自己是收着力的,那个笨蛋怎么就能被踢出去这么远,而且到现在还爬不起来呢。 梁北林脚底好像踩着什么,他低头看了眼,轻微动了动脚,什么也没有,脚下只有地板,却总像踩着很软的东西。 liam惊惧未消,过来靠在梁北林身边:「吓死我了北林哥,他刚才竟然拿刀要杀我,真是疯了。」 是啊,程殊楠真是疯了。梁北林想,平常娇纵一点也就罢了,竟然想杀人,这样不计后果,难道也想毁了自己吗? 对啊,梁北林又想,程殊楠要是真的杀了人,怕是后半辈子要坐牢的。如果自己不制止,指不定他的人生就全毁了。如今程家没人了,只剩下他自己,谁还惯着他,要是真到了牢里,还不知道被磋磨成什么样。 liam还在说,梁北林很不耐烦,看了对方一眼。liam就闭嘴了。 那一眼里,有很多情绪,厌烦、疲倦、矛盾,还有一丝不被察觉的痛苦,每一种似乎都不该出现在梁北林身上,每一种都是liam无法理解的。 大家都散了,程殊楠依然趴在地上,小小一团,一点声音都没有。 梁北林脚步钉在地上,直到路清尘跑过来,然后有些慌张地喊人。 「北林,你过来看看!」路清尘的声音有些变调,说出的话一字一句砸进梁北林耳朵里,「小楠吐血了!」 ** 傍晚下了一场雨,空气中瀰漫着雨水和泥土的腥味。梁北林关了窗,病房里就只剩下消毒水味。 程殊楠的诊断很快就出来了。 消化性溃疡,再加上外力打击,引起溃疡基底部的血管破裂,导致胃出血。人送到医院后做了紧急内镜治疗,好在出血问题不严重,及时止住血,没造成太大危险。 医生将梁北林叫到办公室,认真地讲解注意事项,多卧床休息,药按时吃,保持唿吸道畅通,必要时吸氧。 听了一会儿,梁北林问医生「是什么原因引起的」。 医生看了他一眼,说还能是什么,年轻人不要压力过大,饮食要规律,否则什么毛病都有。 「还有,你是他爱人吧,两人在一起有矛盾很正常,有事说事,不要动手。」 晚上医生查房时,程殊楠慢慢清醒过来。 从他醒了,梁北林就一直在等。 等他说话,说什么都行。说为什么那么冲动,说自己胃很疼,甚至可以像之前那样,说「梁北林你替我报仇」。 可是程殊楠很安静,像是什么也没发生,大部分时间闭着眼,偶尔睁开眼就看着天花板。医生来给他打针,他也没什么反应。 等到两天后稳定下来,医生说可以吃点东西了,梁北林拿着熬得软烂的小米油餵他,他也很乖地吃。 出院前一天晚上,梁北林从外面回来,状态不太好,很疲惫,身上也有菸酒气。 第60页 程殊楠还没睡,靠在床头看一本画册。梁北林进来之后,他便把画册放好,大概没料到梁北林这么晚还会来医院,手缩进被子里,有点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 梁北林也没说话,两人彼此沉默着。 外面隐约传来救护车声,即便窗户关严了,依然能听到一阵嘈杂。医院就是这样,每天都有无数悲欢离合在上演。 程殊楠垂着头,素白的脸在灯光下有些透明,病号服穿在身上薄薄一片,苍白羸弱的样子和那天拿刀拼命的气势反差太大。 梁北林突然开口:「那人跟你说什么?」 程殊楠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梁北林问的什么。 半晌,他说:「……忘了。」 梁北林眉头微皱,手指不明显地蜷了蜷。 他之后查过监控,距离太远,听不清两人说的什么。liam的表情和肢体语言咄咄逼人,程殊楠先是退让,之后在对方说到什么的时候勐地抬头,之后便爆发冲突。 一开始梁北林没去找liam求证,没必要。他想听程殊楠自己说。可程殊楠什么也不说。他冷静了几天,叫人查了对方在股市的一些不良证据,光明正大地向证监会举报。 liam的长辈通过各方关系调停,希望梁北林放liam一马,为此今晚特意宴请梁北林。梁北林来了,但只吃饭,对调查一事只字不提。 之后liam被他伯父带到梁北林跟前道歉,说自己口不择言,说了很多混帐话。他大概以为即便自己不说,监控也能记录下来,便全交代了。 梁北林坐在高位,听liam一句不落地描述,在场liam的伯父都听得脸一阵红一阵白,简直无地自容。 在这件事上,梁北林态度明确,和liam是个人恩怨,毫无迴旋余地。当然liam被证监会调查后勒令市场禁入是后话了。 不过他也给了中间人和老人家面子,没把事做绝,不妨碍净界和liam家族的继续来往。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今晚这场应酬免不了,但他心里不痛快,从酒桌上直接来医院,连沾满菸酒气的衣服都懒得换。 他没想到自己开了口问,程殊楠却说「忘了」。 怎么可能忘。那么脏的词,那么难听的话,那么恶毒的诅咒。 哪怕程殊楠表现出一点点愤慨和委屈,哪怕说一个字,梁北林都不会觉得胸口这么堵。 默了半晌,梁北林说:「没事了。」 这话说得含煳,程殊楠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不过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梁北林坐了一会儿,然后去卫生间洗漱。程殊楠便知道他今晚是不打算走了。从自己住进来,梁北林就跟着住在医院里,不管忙到多晚,他都会来病房睡。 等他洗完出来,程殊楠还靠坐着,似乎有话要说。 梁北林看到了,擦头髮的毛巾往旁边一扔,走到床边坐下,用眼神示意他说话。 「教授说……y大西北分校今年开始招生,」程殊楠嗓音有点嘶哑,手指抠着被面,眼睛落在手指上,「我可以转过去,念完最后一年。」 梁北林面容冷下来。 「……我想过了,我留下来会让很多人觉得碍眼,你也跟着生气。」程殊楠试探着说,「我们……不如早点结束吧。」 梁北林眉峰锐利,气压一点点低下去。 程殊楠紧张到发抖,但话头既然起了,他无论如何要说下去:「我们好好谈一谈,你先……不要生气好不好?」 「谈什么,谈你要走?」梁北林声音很冷,「你别忘了,合约没到期,我气也没撒完,你走不了。」 「可是,你又不爱我,你……要订婚了,我们就到这里不好吗?」 梁北林黑沉沉的眼珠盯着程殊楠,说:「我不会订婚。」 康家虽多次抛出橄榄枝,但梁北林一直不接招,大家彼此心知肚明,这事便了了。只是仍有联姻传闻出来,成为好事者口中谈资。 胃里涌上一股难言的胀痛,程殊楠紧紧握住拳头,隔着被子抵在胃部,颤声说:「……求求你了。」 梁北林早晚要结婚,即便不和康小姐,也会和别人。程殊楠的未来走向大约是和别的情人一样,要么打发了,要么继续受折磨。打发了算是好的,可总有别的什么人虎视眈眈,昨天是康柏,今天是liam。 他很害怕,一年之后即便梁北林肯放他走,他也未必走得了。 现在梁北林对他是有愧疚的——可能是因为那些难听的话,或者因为这一场胃出血——他能感觉得到,不然梁北林不会每天来医院守着。 自尊在生存面前不值一提,他低声下气地求,或许梁北林会同意,也或许能在愧疚的前提下,挡一挡外面各种不怀好意的人。 他从医院醒来就在想,这是他唯一的机会。 「我没害过你……求求你,让我走吧……」 程殊楠伸出手,慢慢抓住梁北林搭在床边的手臂,圆眼睛里漫上水雾,全是可怜。他全无尊严地求人,要低到尘埃里,只希望能掌控他命运的人施捨一点恩惠。 梁北林反握住他的手,交叠着按在床褥上。 「但你爱过我。」 「我说过,你既然爱了,就要一直爱下去,毫无条件和保留地爱下去,无论多么痛苦,多么害怕,都不能放弃。」 「你若害过我,我倒是可以给你一个痛快,」梁北林嘆息一声,另一只手抚上程殊楠的脸,再慢慢滑到脖颈,「但你爱我,我们的帐就没法算清了。」 第61页 是个无解的结。 程殊楠紧紧闭着眼,眼泪很快将睫毛濡湿,他不想哭,可是眼泪不争气。这真的是他曾经不顾一切爱着的人吗? 「你不讲道理!」 「讲道理能解决问题的话,你就不会拿刀了。」 梁北林从一旁拿了一块湿毛巾,挨上程殊楠的脸,将眼泪擦掉,动作轻慢缓揉,语调却阴冷异常。 「小楠,忘掉你今天说的这些话,我可以当什么都没发生。」 第34章 他不是男朋友 小护士拔掉滞留针,程殊楠去卫生间换好衣服,出来后开始慢慢收拾东西。 只是住了五天,病房里就堆满了生活用品,有燕姨拿来的食盒,有路清尘拿来的画册,他甚至还带了一个很大的拼插玩具让打发时间用,把程殊楠当成小孩子。 小护士说:「你男朋友和医生做出院谈话,你等他回来再收拾吧。」 程殊楠笑笑,没接话,但手下动作没停。 他病刚好,看着虚弱无力,小护士看不下去,便帮着他一起收拾。 「回去之后呢要注意营养和休息,不要吃生冷,不要干重体力活。」小护士边收拾便做医嘱。 程殊楠看着很乖,长得也好看,多数人对着这种人是心生愉悦的,小护士便想着多嘱咐几句。 「这些都跟你男朋友说过了,医生今天肯定还要再强调的。不过身体是自己的,别人记住不如自己记牢。 「你还在上学吧,不要觉得年轻就无所谓,身体一旦落下病根,将来会受罪的。」 「三个月后记得来复诊。」 程殊楠将一个很大的果篮从角落里挪出来,不知道是谁送的,因为梁北林不让探病,说要静养,除了路清尘和燕姨,谁也不让进,所以人家送到门口就走了。 「你要是不嫌弃,这个拿给你们吃。」程殊楠将果篮推给小护士,顿了顿,然后说,「他不是。」 小护士开心收下,说「谢谢」,然后又问:「不是什么?」 程殊楠低声说:「他不是男朋友。」 小护士:「……对不起哦。」 程殊楠勉强笑笑,说「没事」。 门外传来脚步声,梁北林推门进来,小护士正因为自己误会了尴尬着,见正主来了,赶紧撤退。 梁北林手里提着病例和药,一言不发地将剩下的东西打包放进行李箱。他一回来程殊楠便插不上手,只能站在一边看着。 开车回去,梁北林一路上没有一句话。他冷着脸,侧脸线条绷着,好像在生气,车也开得很快,有几次踩着黄灯过路口,还急剎。 程殊楠不敢出声,一开始还能忍着,渐渐地有点不舒服,捂着胸口,噁心感一点点漫上来。 最后什么也顾不上了,难受得两条腿踩在座位上,紧紧抱住膝盖,试图将那股眩晕感压下去。 「怎么了?」梁北林终于开口。 程殊楠声如蚊蚋:「……难受。」 梁北林冷酷无情:「不乱说话就不难受了。」 程殊楠额上全是冷汗,脑子里闪过他和小护士说的话,不知道哪句算是乱说话。他闭着眼,车辆每一次颠簸都让他难受到想要去死。 眼泪和冷汗濡湿了裤子,崩溃来得很快。今天莫名其妙的生气,昨天那样低三下四的求饶,再往前,liam口中恶毒的话和梁北林毫不留情的一脚,让身体和精神都处于极限的人迅速破裂。 他觉得自己活了20多年真的很没用,一件事都解决不了。 绝望铺天盖地。 心脏被紧紧揪起来,耳边全是自己的哭声,哭到最后断了片,脑子里木木的,眼睛看不清东西。梁北林似乎停了车,急促地喊他名字,他也通通听不见。 最后清醒过来,是在自己床上。 慢慢睁开眼,室内没开灯,有微弱的月光透过窗帘洒进来,将能视物。他一动,旁边有人影立刻跟着动。 梁北林往前靠了靠,仔细观察着程殊楠,见他醒了,半晌之后开口:「我去叫燕姨过来。」 说罢站起来,僵硬地转身走了。 燕姨熬了汤,餵他喝了几口,不住嘆气:「刚出院,怎么又搞成这个样子,医生不是说要好好养着,不要压力太大,也不要情绪激动。」 程殊楠点点头,很轻地「嗯」了一声。 ** 梁北林在墓前坐了很久,不知道该说什么,怕说出的话会让外公不高兴。 父母的印象存在于7岁之前,距离现在太久远了,他人生大部分时间是和外公一起度过,很多话很多事更习惯和外公说一说。 如今外公和父母的墓碑紧挨在一起,不管说给谁听,都会知道的。 「外公,我是不是很失败,谁都留不住。」梁北林喝了一口烈酒,短暂麻痹了神经,让他放松了些。 「你们谁都能抛下我。」他淡淡说着,像在聊天气。 「是不是到最后永远都只剩我一个人。」 「不是说爱我吗,为什么要走,爸妈,你,还有……」 梁北林眼前浮现出程殊楠抓着他衣袖哭求离开的样子,真是可怜,可怜到每个人看了都要心软。 「我没心软,没有的,他只能陪着我,代替你们陪着我,偿还程家的债,一辈子都要在我身边。是他先招惹我的,招惹了就要负责到底,外公,你说对不对?」 「我不爱他,一点也不,但……如果他乖一点,好好陪着我,我可以既往不咎。外公,你不要生气,我只是让他陪着我,没有爱上他。」 第62页 起风了,天阴沉沉的,梁北林站起来,整了整衣襟,最后冲着三座墓碑鞠躬,然后转身离开。 程殊楠在家躺了几天才回学校。他看起来又恢復如常,每天吃饭睡觉上课,和梁北林闹得这场小波澜好像从未发生过,他也再未提过离开的话。 梁北林却感觉到有种东西正从程殊楠身上流失,很快,快到抓不住。 生活照旧,梁北林变得比之前更加冰冷无情。他在家里极少说话,大部分时间待在书房和卧室,就连吃饭也像一个机器,吃完就走,没有多余的情绪和交流。 程殊楠更是不会多话,有时候梁北林在家,他甚至不敢下楼吃饭。 家里以前还有点人气,现在冷得像冰窖。 梁北林除了工作好像对其他事完全丧失兴趣。但他在床上却变得很爱折磨人,程殊楠常常被做到哭泣求饶,每当此时,梁北林就拍着他的脸问:「会说话了?」 「哭什么?」 「不是什么都无所谓吗?」 「我还以为你是个充气娃娃,完全没感觉呢。」 这么多指责砸在程殊楠头上,他完全不知道该做什么回应。明明是梁北林冷得像冰,不说不笑,怎么自己躲着走也是错,怎么做都是错。 到后来他连求饶都不会了,咬牙忍着,即便是哭也静悄悄的不出声,没想到梁北林反而更暴躁了。 只有一次他喝醉了,做完之后,竟然抱着程殊楠轻轻吻了他额头。因为这一吻,让程殊楠惊魂未定,吓得一夜不敢动。 早上醒来,梁北林看到自己把程殊楠搂在怀里,还搂得很紧,当场冷脸摔门而去。 ** y大暑假有两个月,很多大三生都忙着实习。池小禾家里不缺钱,但也找了一份出版社的实习生工作,想拉着程殊楠一起。 程殊楠鼓了几天的勇气试着跟梁北林提了一次,梁北林眼皮都没抬。所以池小禾直到出发那天,也没等来程殊楠答覆。 于是一整个夏天,程殊楠都待在家里没出门,到后来,燕姨看不下去,提出要带程殊楠去自己老家山里转一转,唿吸一下新鲜空气,梁北林还没说同不同意,程殊楠却立刻说:「我不想出门。」 他说完战战兢兢地看一眼梁北林,生怕惹人不高兴。 后来这事便不了了之。 晚上,饭做好了,程殊楠坐在餐桌旁。等梁北林上楼换了衣服下来,程殊楠站起来,等梁北林坐下,自己才跟着坐下。 两人刚要吃,梁北林接了个电话。程殊楠喝了一口汤,停下,等梁北林打完。 梁北林跟燕姨说再加两个菜,一会儿有朋友要过来。 「什么时间到?」燕姨在厨房里问。 梁北林说:「很快到。」 听说话的语气,来的人应该是沈筠和路清尘,还有别的什么人,这么突然过来是有重要且急的公事要谈。等梁北林挂了电话,程殊楠便说:「我去房间吃。」 他如今身份不一样了,梁北林的朋友来谈公事,他留下来不合适。梁北林微点头,似乎并不在意他的去留。 程殊楠见他同意,松了口气,捧着自己喝过一口的汤盅往楼上走。这时候外面传来汽车引擎声,人竟是已经到跟前了。 程殊楠走得更急,也不知怎么的,上楼梯时左脚拌右脚,一下子摔在地上,汤盅沿着楼梯滚下来很远,碎成几块,汤也洒得到处都是。程殊楠手忙脚乱爬起来,立刻回头去看梁北林。 梁北林原本站在窗前往外看,听到动静转过身,和程殊楠四目相对。 程殊楠满脸惊恐,眼睛瞪圆了,嘴巴微微张开,脸上一抹侷促一闪而过:「对不起,对不起……」 这时候燕姨跑出来:「小楠没摔着吧,没事没事,碎碎平安。」 这时候院子里传来沈筠的声音,梁北林走去开门。燕姨给程殊楠使个眼色:「快上去吧,我来收拾。」 程殊楠忙不迭点点头,在梁北林开门之前赶紧熘回房间。 今天晚饭原本就挺丰盛,路清尘他们来了也够吃,燕姨又做了两个快手菜,几人边吃边谈。 期间路清尘问起程殊楠,梁北林说「在楼上」。路清尘知道程殊楠不太愿意见人,便没说什么。 路清尘的展办完了,又受邀参加了几场艺术类活动,时间拖得有点久,沈君怀打电话来叫了几次,他才终于决定明天动身回m国。今晚临时过来,是因为他想在域市设一个工作室,便和合作伙伴一起来找梁北林,定一定备案等手续事宜。 梁北林进厨房拿东西,看到燕姨正在擀面条,长长的一根,下到锅里。 「你们吃面吗?」燕姨顺嘴问了一句。 梁北林拿着两个杯子,走到门口问:「哥,吃面吗?」 「不了,菜够,谢谢燕姨。」路清尘扬声说。 「好的,那就只给小楠做一点。」燕姨点点头,继续搅动锅里的面条。 梁北林倚在墙边看了一会儿,才拿着杯子回餐厅。 第35章 不可能放过这道光 程殊楠躺在床上,听见肚子咕咕叫。他舔舔嘴唇,心想早知道多喝两口汤好了,只可惜全洒了。路清尘他们一直没走,他也不敢下去。 没过一会儿,传来有很轻的敲门声,燕姨走进来,手里端着一大碗面。 程殊楠一骨碌爬起来,燕姨说:「快吃,专门给你做的。」 第63页 程殊楠开心接过来,拿筷子搅一搅:「燕姨,是你擀的面啊。」 手擀面又劲道又香,里面还有两个煎得焦黄的鸡蛋。程殊楠呲熘吃两口,一边往下咽,一边口齿不清地说:「谢谢燕姨。」 「慢点吃,」燕姨嘱咐道,「我走了啊。」 临出门前,燕姨突然折回来摸摸正在埋头吃面的程殊楠发顶: 「22岁了,小楠生日快乐。」 程殊楠拿筷子的手一滞。 直到燕姨轻轻关上门离开,程殊楠停了很久的筷子才又动起来。 吃完饭,路清尘单独找机会和梁北林聊了几句。 「程家那边怎么样?」 梁北林没隐瞒:「程存之剩不了几天了。」 「药停了?」 梁北林点头,他把对方所有资金截断了,程存之带出去的那点钱没支撑多久,现在躺在一所小医院里,连医药费都交不起。程隐带着老婆孩子躲债,想要从欧洲去生活成本低一些的东南亚,正在想办法办手续,被梁北林安排过去盯着的人也卡了。 路清尘忧心忡忡,抬头看了眼楼上,问:「他知道吗?」 梁北林说:「没必要知道。」 路清尘顿了顿,又问:「以后有什么打算?」 「没有。」 「……你那些订婚的传言怎么回事?」 「没有的事。」 路清尘扶额,嘟囔一句:「孩子大了真是难管。」 一说到将来就含煳其辞,就随随便便。 「哥,你不用担心。」 「我怎么能不担心啊,」路清尘有些无奈,「工作你规划得井井有条,生活却一点头绪没有。你将来如果成家,如果有了别人,那程殊楠以什么身份和你相处,你真打算让他做一个见不得人的情人,或者别的什么,只是为了让你泄愤?」 梁北林沉默半晌,说:「我不会成家的。」 路清尘便懂了。 「北林,你想清楚,你对程殊楠,是不想放手,还是不能放手。不管哪种情况,你这样拘着人是不对的。感情要么重塑要么断掉,你必须得有个明确态度,不然害人害己。」 梁北林微仰头,能看到二楼卧室里的灯光,他知道程殊楠就在房间里,并且以后也将永远在这个房间里。 这个认知让他有种难以形容的感觉,像在走了很久的漆黑夜路里突然看到一点微弱的光。 他还记得刚回国那会儿,净界刚刚创立,并不是所有人都买他的帐,他像所有初创期的人一样,遇到过各种各样的难题。有人当着他的面说很难听的话,大家都在看笑话,只有程殊楠,像只护食的猫,跳出来和别人对峙,还要当面骂回去。 骂的话到现在梁北林都记得:孤儿怎么了,你倒是有爹妈教,还不是教得这么没家教没礼貌。 梁北林从小跌爬滚打到现在,从未受过这么明目张胆的维护,程殊楠大约是对他有很厚的滤镜,明明外人都能看出来他是头隐忍不发的狼,却被一只虚张声势的猫紧紧护在身后。 后来总是有人拿他是孤儿一事做文章,程殊楠便变着法儿哄他开心。梁北林不太爱说小时候的事,程殊楠从不敢问,心疼都写在脸上,对他予取予求,还会送各种亮晶晶的礼物。 「以后你有家人了,就是我。」 「我以后要做你的全部,家人、爱人、朋友,你小时候没有的,我都要补给你。」 梁北林至今还记得,程殊楠说这些话的神情,天真而执着,好闻的气息喷洒在梁北林脸上,痒痒的,那股痒很快从脸上蔓延至全身。 渐渐地,他每次在深夜中独行,远处都亮着一盏光。 他不可能放过这道光,换个方向走。 「北林,你妈妈当初放下你,是想让你开心地活着,你外公也是。现在已经是很好的结果,你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可不可以过好自己的生活。」 梁北林收回视线,反问道:「什么才是自己的生活,随心所欲吗,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路清尘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你要先过自己这一关。」 送走客人,梁北林独自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 程殊楠的房间已经熄了灯。他最近每天睡得早,好像很怕见梁北林,更怕上床。哪怕今天是他生日,也不抱任何期待,只想安安静静躲着。 以前程殊楠过生日,礼物总是多到能堆满房间,各种名牌,各类朋友,包很大的场地办生日宴会,眼花缭乱的。梁北林也送,叫秘书随便挑个东西,大凡就是手錶、钻石袖扣、包包衣服之类。程殊楠喜欢的东西就那几样,亮晶晶、名贵的就行。 无论梁北林送什么,程殊楠都觉得自己男朋友送的与众不同。殊不知梁北林送的和其他人送的那一堆东西没两样。 可现在,吃碗长寿面就满足成这样。 门一响程殊楠就醒了。他缩在被子里闭着眼,不知道梁北林为什么突然要来自己房间。 身旁床垫下陷,被子掀开,一个带着水汽的身体进来,慢慢躺下。 程殊楠一动不敢动,鼻尖嗅到梁北林身上的沐浴露味道,是一种清香的柑橘味。 按照以往经验,梁北林来找他,或者叫他过去,是要做的。可今晚他真的很累,很难过。那碗面一口没剩,他连汤都喝光了,这会儿胃里有点顶,只想好好睡一觉。 第64页 他僵着身子不敢动,唿吸屏住,等了好久,都不见梁北林动作。梁北林仿佛只是来和他躺在一起睡觉的,渐渐地,程殊楠眼皮越来越沉。 意识模煳中,一只手搭过来,搂住他的腰,将他往一个怀里拖了拖。 程殊楠动了动,下意识找个舒服的姿势和位置。身后那个怀抱很暖,气息很好闻,像是很久之前,他很爱的那个人的怀抱。 他觉得自己一定是做梦了,很美的梦,在梦里,家人很爱他,那个人也很爱他,他很幸福,笑得眼泪都要流出来。 早上醒来,身边没有人,床垫是凉的。 程殊楠躺在床上发愣,一时想不明白梁北林是不是真的来过。一定是做梦吧,程殊楠想,可那个温柔的怀抱触感太过真实,让他恍惚了很久。 ** 距离开学还有一周,池小禾结束实习工作返回学校,程殊楠也回了学校,陆续整理一些材料和手续。大四很多课程已经没了,大部分学生的心思都在找工作上。程殊楠每天听池小禾传播各种小道消息,对工作完全没头绪。 将来要去哪里,要干什么,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说了算。 他抱着书包在校园里慢慢走,路过一辆送孩子上学的商务车时,突然听到有人喊他名字。 他脚步一僵,愣愣地转过头去,车后面隐蔽处走出来一个人。 学校的咖啡店里没几个人,程殊楠抱着一杯热奶茶喝,明明很甜,喉咙里却发着苦。 程隐看起来很不好,落拓疲惫,头髮略长,眼底布满红血丝。 「小楠,是我和爸爸对不起你。」 兄弟俩隔着窄小的桌子相对而坐,程隐看着弟弟,沉默半晌之后只能说出这句话。 程隐紧紧捏着茶杯,缓慢地说:「我们以为梁北林多少看在和你谈了几年恋爱的情分上不会太过分,所以才留下你,想缓和一下紧绷的关系,没想到……」 「哥,」程殊楠突然开口打断他,「你和爸爸,什么时候知道的。」 知道梁北林就是关崇,知道梁北林回来就是为了报仇。 程隐面目惨澹,不太敢面对程殊楠,但他还是说:「出事前三个月,梁北林和爸爸摊牌。其实家里出了这些事,爸爸早有怀疑,只不过一直没往这上面想。」 三个月。 原来这么早就知道了。 程殊楠又喝了一大口热饮,心里还是很冷。他还记得程隐临走前让自己住到梁北林那里去,明知道在梁北林那里会得到怎样的待遇,却还抱着一丝侥倖,没一个人管他死活。 原本以为自己已经麻木了,不会心痛了,可面对程隐,他依然无法做到无动于衷。 「爸爸……快不行了,医生说拖的时间太久,即便手术也没用。」程隐又说,「小楠,梁北林不肯罢手,连爸爸的止疼药都停了。还有安安,你想想安安,她还那么小,不能过这种日子的。」 「那我呢?」程殊楠声音发抖,手也发抖,他看着自己的哥哥,反问道,「我就可以过这种日子吗?」 「哥,你看看我现在,我什么身份,有什么资格去求梁北林?你以为他会手软吗,你们把我留下来,是真以为他能看在我和他的情分上放你们一马?你们都知道,他爸妈那样死了,他怎么可能放你们一马?」 「你们扔下我……只是因为我没用,不,还有点用,我可以替你们受惩罚,让他撒气。」他再也顾不得是在公共场合,开始失声痛哭,「是不是啊哥?」 「你们为什么会觉得他不会太过分?你们是怎么对梁家的,梁北林又是怎么对你们的,你觉得我这样一个工具人,会得到他的网开一面吗?」 【作者有话说】 小楠宝快被逼到极限了 第36章 一地散碎血肉 咖啡店里冷气开得很足,靠在吧檯前兼做收银的咖啡师往这边看了几眼,然后默默转开身回了工作间。 她认识程殊楠,虽然不知道名字,但这个大学生长得过分瞩目,看着又属于很乖的那一挂,每次来点饮料都很礼貌地说谢谢。如今在这里不顾体面失声痛哭,一定是遇到了很难的事,一定不想让自己狼狈的一面显于人前。 程殊楠一口气说完这么多,捂着脸哭得袖口都湿了,但很快,他便平復下来,用力揉了揉眼睛,望着桌面发呆。 咖啡师端了一块小蛋糕过来,放到程殊楠跟前,柔声道:「今天店里有活动,免费送的。」 程殊楠眼眶倏地又湿了,他哽着嗓子说「谢谢」,咖啡师善意地笑笑。 程隐看着程殊楠吃完一整块小蛋糕,又把剩下的奶茶喝完,长长嘆了口气。 程殊楠的话撕开了程隐一直以来的自欺欺人。每一句反问都让程隐无地自容。程殊楠会遭到怎样的对待,他不是想不到,他只是逼自己不去想。 程殊楠苍白脆弱到肉眼可见,以前那些鲜活的表情没了,程隐有些话几乎快到嘴边,可始终说不出口。 「我这次是偷偷回来的,想见你一面,还要把之前藏在保险柜里的一笔现金取走。」 程隐没隐瞒,这段时间他疲于奔波,各种办法都试过,无奈梁北林铁了心要置他们于死地。对于程殊楠,他早就有心无力。 「小楠……」程隐有点说不下去,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没用,道歉没用,挽回不能。 「我怀疑有人盯着我,我不能留太久。」 第65页 程隐的拳头松开又攥紧,反覆几次。程殊楠紧紧抿着唇,兄弟两人都沉默着。 过了很久,程殊楠听见程隐说:「我出去抽支烟。」 随后他站起来,拿过桌上的包,单手提着往门外走。 程隐出门,在一棵树下站住,将烟叼在嘴里点燃。火光隐约,烟雾缠绕,程殊楠透过窗玻璃能看到程隐紧绷的侧脸。 求你了,哥。 程殊楠心里说。 带我走吧,只要你肯说一句带我走,哪怕只是说说而已,我就原谅你,我就不怪你和爸爸了。 一支烟燃尽,程隐又在树下站了很久,然后回头往这边看。 程殊楠攥紧手里的热饮杯,心脏深处传来血液挤压的闷胀感,他和程隐四目相对,程隐很快移开视线,然后转身离开。 他听到心底传来很轻的碎裂声。 一地散碎血肉,再也拼不起来。 ** 程殊楠不知道自己怎么回来的。 他从学校出来,沿着马路茫然地走,走过华灯初上的喧嚣热闹,走过街边餐馆门口道别的人群,走过无数个信号灯交织的路口,终于看到那栋掩藏在绿荫里的、幽静的房子。 那是梁北林的房子。 是他不得不回来的地方。 他手脚僵麻地开门进屋,客厅里留了一盏壁灯,时钟已经指向十一点。他看了一眼,自己竟然走了这么久。 上楼,果然卧室门是开着的,梁北林坐在沙发上,和走廊里的人视线相接,眸底压着翻涌的情绪和怒火。 「过来。」 程殊楠垂着头,慢慢走进来。 梁北林声音很冷:「关机?」 程殊楠低声说:「没电了。」 「见过程隐?」疑问的语句,却是肯定的语气。 「嗯。」 梁北林:「说了什么?」 程殊楠:「没说什么。」 梁北林看着他:「不是要带你走?」 程殊楠尾声发颤:「不是。」 梁北林冷笑一声:「他现在自身难保,想带你走的话,一开始就带了,何必等到现在。」 程殊楠:「嗯。」 窗户和房门都开着,有过堂风穿过,眼睛和脸颊上那点肉一样,泡过很多眼泪之后,风一吹又疼又涩。 梁北林黑沉沉的眼珠盯着他,对他一问一答类似制式的回覆很不满意。 而程殊楠毫无波澜的态度和失联半天的举动也让他上火。 「过来。」他又说。 程殊楠便慢慢地靠过来,直到距离梁北林很近才停下。 梁北林视线从他脸上扫过,然后眼神做了个向下的示意。 程殊楠缓缓蹲下,跪在梁北林两腿之间,缓了好久,慢慢抬手去拉梁北林的裤链。 曾经很喜欢的人变成一座黑压压的山,沉重阴暗,怪兽密布,程殊楠陷在山里迷了路,原以为还能寻到一丝生机和光亮,可在里面碰到满身伤,才发现自己根本走不出去。 他知道要做什么,可他很笨,永远都学不会,而且还动不动干呕,很影响心情。这次梁北林铁了心要收拾他,手掌握住他后脑勺,往前压。程殊楠牙齿打颤,不小心咬到了,梁北林抓着他后脑勺退出来。 程殊楠嘴唇和眼睛都是红肿的,咳得惊天动地。 「不是……咳咳……故意的……」 梁北林说:「再敢咬,牙齿不用要了。」 程殊楠原本以为眼泪早就没了,可真听到这些话,又有很多眼泪簌簌而下,像拦不住的倾盆大雨,淋漓浇透了全身。 只是流泪,喉咙里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哭到最后,他瘫坐在地上,仰头看着高高在上的人,嗓子里总算挤出一点声音: 「很疼……」 梁北林问:「哪里疼。」 程殊楠抬着眼颤巍巍看他,似乎也不知道自己哪里疼,为什么要说这种话。 他张了张嘴,突然倒下。 再睁开眼,房间内有昏暗的日光。程殊楠望着天花板,意识回笼,这是梁北林的卧室。 他一动,旁边也有动静。梁北林就坐在旁边,见他醒了,俯身过来看他。 梁北林看起来也很不好,眼下挂着乌青,嘴唇干燥起皮,声音僵硬地问他:「喝不喝水?」 见他没反应,梁北林自顾自地站起来,倒了一杯温水回来,然后一只手伸到他背后,将他慢慢托起来。 程殊楠就着梁北林的手喝光了一整杯水,又干又疼的嗓子缓和了些。但他还是说不出话,憋着气咳嗽两声,梁北林手里又拿出一颗润喉糖,塞程殊楠嘴里。 润喉糖在嘴里慢慢化开,程殊楠木僵的脑袋总算开始工作。他想起昨天发生的事,很奇怪,当发生一件无法承受的事情时,是真的痛苦,可当发生很多件这类事情时,痛苦多了,反而平静了。 见他不说话只发愣,梁北林沉默许久,开口道:「你的合约还没到期。」 「嗯……」程殊楠的声音哑得不成样子。 他靠在床头,就这么平静地问出心中最大的忧虑:「是不是毕业之后我也走不了。」 「对,」梁北林毫不掩饰,「我改主意了。」 程殊楠很慢地眨眨眼,似乎一点也不惊讶。 「合同我会让律师重新拟一份给你。」 程殊楠低声问:「期限有吗?」 「期限我说了算。」 第66页 程殊楠便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梁北林看了程殊楠几眼,带着审度和打量,似乎对方的反应在意料之外。不过这件事早一点说开早好,省的临到最后程殊楠知道了原本他就没打算让人离开,肯定还要闹一阵子的。 房间里很安静,床头的兔子钟指向上午十点。 程殊楠靠在床头,梁北林看着他,丝毫没有要离开去上班的意思。 「我哥哥是想带我走的,他想过两次。」 程殊楠突然说。他说得很认真,也很平静,看起来没什么情绪。 「第一次,是那天晚上他出门,在门外抽了很久的烟,我那时候不知道,以为他菸瘾犯了,喊他少抽点,小心又要咳嗽。他灭了烟,沖我挥挥手,最终还是走了。」 是挣扎过的,但最终敌不过现实。 「第二次是昨天。他问我护照在不在身边,可是我问他,扔下我一个人,是不是等你撒完气,就能放他们一马。他没否认。」 大概想到这一点,最终「我带你走」那句话没能说出口。 程殊楠垂着头看盖在身上的薄被,被面上环绕的纹理看得他头晕。他大睁着眼,有东西从眼睛里掉下来,一滴滴砸在被面上,暗纹晕染开来,像枯萎的莲。 梁北林坐得很直,胸口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扭曲感。 「你那么好,可以给燕姨养老,给山区孩子捐学校,甚至帮陌生人治病。」剩下的话程殊楠没说出口,但他俩都知道是什么。 ——唯独对我不好。 眼泪没再掉了。程殊楠看起来坚强了些,甚至抬起头看了一眼梁北林,虽然刚在哭,眼眶也没有很红。 「你撒完了气,如果那时候我还活着,你就当……扔个什么东西,和我爸、我哥一样,别犹豫,好不好……」 他从未没被家人选择,也未被爱人善待,如果将来还有可能离开这里,註定是要一个人生活的。一个人也没什么不好的,程殊楠想,就没人能伤害到他了。 梁北林久久未语。他感觉有一条很隐蔽的铁丝,在他心脏上结结实实饶了两圈,然后一点一点勒紧。 他没回答这个问题,因为说「好」或者「不好」都不能缓解心脏的紧缚感。 程殊楠等了一会儿,见他没反应,就不再等答案,掀开被子从床上下来,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 第37章 人死帐消 正式开学没多久,程殊楠收到一封邮件,是程隐发给他的。 程存之最终死在一个条件很差的私人诊所里。程隐没能带妻女如愿前往东南亚,而是辗转到一个小镇上落脚。程隐在邮件最后说:小楠,哥哥对不起你,哥哥求了人,一定想办法带你离开。 程殊楠合上笔电,说不清楚什么感觉,心脏钝钝地疼。他已经没有一开始得知被放弃时那么多痛苦了,但还是躺在床上一整天没能起来。 脑子昏昏沉沉的,眼前闪过小时候的家,院子里的鞦韆和兔子摆件,花园里的玫瑰和鹅卵石。爸爸总是很忙很少回家,偶尔回来,即便不怎么待见他,依然会给他买昂贵的玩具和礼物。有时候看到他的成绩单,或大发雷霆,或拂袖而去。 父亲的面貌已经模煳了,程殊楠在梦里也看不清。 梁北林有段时间不怎么去公司,沈筠没办法,有事只能来家里。 谈完事,也不说留吃饭,沈筠很有意见:「我吃饭又没动静,再说了,楼上楼下这么远,谁听得见。」 梁北林睨他一眼,沈筠认怂:「行,我连话都不说了行吧。」 两人真的一言不发吃完午饭,梁北林去露台上给叽叽餵食。叽叽抬爪挠了梁北林手背一把,没出血,梁北林就没管,还是很有耐心地将小鱼干放到叽叽面前。 叽叽喵呜一声跳到窗台上,大尾巴来回扫,很焦躁的模样。 沈筠脑袋从手机上抬起来,很客观地评价:「餵不熟的,你在它眼里就是不共戴天。」 梁北林放下猫粮,往后退了几步。叽叽看他走了,才勉勉强强跳到食盒跟前,有一搭没一搭吃两口。 「人死帐消,」沈筠看着梁北林说,「你想清楚。」 梁北林知道,沈筠是在提醒他,关家和程家的所有恩怨至此已经真正了结。剩下一个程殊楠,按理说不欠关家,更不欠梁北林,未来要怎么做,两人以什么方式共处,该是梁北林要好好想清楚的。 之前他拖了那么久,迟迟不肯对程存之下死手,留对方残喘至今,有多少害怕「帐消」的因素在里面,只有他自己清楚。 路清尘和沈筠都说,要在一起就好好在一起,实在不行,就放程殊楠走吧。 说得多简单啊。 梁北林捻着手指间一粒猫粮,像是在问沈筠:「你觉得怎么做才算好。」 沈筠嘆口气:「我觉得有什么用,我说了您老人家听吗?」 不但梁北林要过自己这一关,如今程殊楠也要过这一关。程存之再坏,也是程殊楠的父亲,至亲去世,再怎样都剜人肺腑。 沉默许久,梁北林说:「就这样吧。」 就这样把程殊楠绑在身边一辈子,陪着自己一辈子,来弥补他所有缺失的情感和生活。 他是个不纠结的人,但面对程殊楠是例外。在得出这个结论之前,这件事已经在脑子里在心里过了无数遍,情感上其实已有答案,但理智上过不去。 第67页 沈筠唉声嘆气地站起来,走到门口,换上鞋走了。 程殊楠又病了一场,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两周后才拖拖拉拉好起来。等再出来,感觉整个人都空掉了。 梁北林开始安排司机接送他,不肯再让他独自出门,去学校之外的地方也有人跟着。 新学期从外地借调过来一位新教授,给院里上了几堂文字美学公开课。程殊楠因请假没上过,池小禾便天天在他耳边讲,新教授人温和又帅,讲课还很有趣,吸引了无数学生来听他的课。有人把教授讲课的视频发到网上,已经在「盘点那些能出道的老师」话题榜上高举榜首。 池小禾找出讲课视频给程殊楠看,嘴里可惜着:「听说借调过来只有半年,之后就回原来学校了。」 程殊楠看着视频里的人,微怔了一下。 池小禾还在扒拉手机,突然奇怪道:「咦?那个出道老师的话题怎么没了?还有文教授讲课视频也不见了。不敏感啊,是被压下去了?」 程殊楠说:「可能是对方家里人不喜欢暴露在人前吧,不是所有人都喜欢出这种风头。」 池小禾点点头:「说得也对,文教授看起来就是那种醉心学术不爱社交的人。不知道他家里是什么背景,不过他看起来很养尊处优,家里应该不一般吧。」 「嗯,」程殊楠含煳着说,「应该吧。」 两人提前十分钟进门,阶梯教室已经坐满了人,连过道都挤满了学生,要不是池小禾提前占下位置,两人也得坐过道。 文教授踩着上课铃进来,环顾一圈教室,淡定地开始上课。 下课铃一响,文教授迅速收拾好东西走出教室,原本还想等着要手机号的学生一片哀嚎。 程殊楠跟在人群最后面,出教室没几步,听到廊柱后面有人叫他名字。 程殊楠停住脚,恭敬地说:「文教授好。」 池小禾在旁边瞪大眼一脸惊讶,文乐知跟他说:「同学,我找程殊楠有点事,麻烦让我们单独聊一会儿可以吗?」 池小禾赶紧说:「好的好的教授,您随便聊,我先走了。」 然后一脸受宠若惊地傻笑着跑了。 文乐知打量了一会儿程殊楠:「你还认得我啊。」 程殊楠点点头垂首不语。 当然认得。那么耀眼的人,看一眼就难以忘记。 程家最早是在元洲发的家,后来分成两派,程殊楠曾祖父那一代带着家人来域市发展,自此两家分隔南北两地。到了程存之这一代,域市程家后人出众者少,实则日渐衰微,程存之做人做事都极为激进且无视法度秩序,两家来往更是寡淡。 文乐知是元洲程家实际掌控人程泊寒的合法爱人,两人结婚时,程殊楠跟着父亲哥哥去送过贺礼,只在婚礼上匆匆见过一面。原本以为文乐知肯定不记得他,既不记得,就没相认的必要。 毕竟程家破了产,就连最亲近的人都在远离他,遑论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遇到了,就当只是师生关系,人家未必愿意和他有私下里的来往,这点他是识趣的。 可没想到文乐知竟然主动找他。 文乐知说:「认出来了,也不打个招唿呢?」 程殊楠抿了抿唇角:「对不起文教授,我不是故意的。」 文乐知想了想,严谨地说:「按顺序看,我应该是高你一辈的,但我也不知道你该叫我什么,就叫教授吧。」 「……」 文乐知转身往前走:「程殊楠,跟我去办公室。」 「我借调过来是因为至少要有两所重点院校的教学经验,才能升正教授,不完全是因为你在域市。」 文乐知边走边言简意赅地说明来意。 「你哥哥找了泊寒,说了你的情况,希望我们能帮你一把。你男朋友叫什么?梁北林是吧,泊寒查了他,这个人不太好动,也不好惹,想要让你安全远离他很难。」 文乐知皱了皱鼻子,引用了程泊寒的一句原话:「梁北林这人锋芒不露,城府很深,背景还有沈家那一大摊子,他若真不想放人,势必是要大动干戈的。」 还有句原话文乐知没好意思说——不值当的。 程殊楠已经被巨大的信息量说晕了。这会儿缓过神来,只是沉默地听着。 文乐知不说,他也明白,没人愿意为了一个多年不来往的远房亲戚,大动干戈去得罪梁北林。 「你家和关家的事,」文乐知想了想措辞,用了很委婉的表述,「是你爸亏欠在前,关家孩子走到今天,要报仇,别人说不出什么来。」 「但你是无辜的。你爸没了,他不该再拿你解恨。」 「你哥实在没办法了,才找到泊寒这儿,他说对不起你,希望泊寒看在程家老爷子的面子上,能帮你一把。」 「其实泊寒之前就安排了人过来,但梁北林很警觉,看得你也很严,就一直没和你接触上。」文乐知说,「正好我要选学校,干脆就选了这里,先看看你这边是什么情况,有什么想法。」 程殊楠停下脚步,天有些热,他走得微微出汗。 他用手背擦一把,觉得自己站在日光下无所遁形:「……我们签了一份协议。」 文乐知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原本是一年,他说等我毕业之后就结束,」程殊楠磕磕绊绊地说,「……可他说,改主意了。」 第68页 文乐知说:「人身协议无效,不过这个不是重点。你的意思是,不管有没有这个协议,他都不打算放你离开?」 程殊楠愣愣看着地面,说「大概吧」。 沉默几秒钟,文乐知突然问:「他不会是爱你吧?」 程殊楠还是之前的表情,过了一会儿,他说:「不爱。」 文乐知挑眉,不知道信没信,然后问程殊楠:「你的意思呢?」 程殊楠很惨澹地笑了一声,说:「文教授,谢谢您和您爱人关心,等一年之后毕业,他也腻了……我再走。」 自己没那么重要,也没必要连累别人。 梁北林不会一直留着他,总会有腻的那天,他是个无足轻重的角色,静悄悄来去是最妥善的结局。 「那好,如果你有事随时来找我。」文乐知说。 他也没有太好的办法。来之前程泊寒就跟他说过,要想送走程殊楠的代价太大,需要合适的时机,且很难和梁北林硬碰硬。而且两个人的事,外人未必说得清,所以一定要先确定程殊楠本人是什么想法。 在商言商,程泊寒的做法文乐知不难理解,少一事比多一事强。要不是因为程存之去世,程家一位高寿长辈辗转找到程泊寒说情,单凭断了来往多年的程隐的一封求救邮件,程泊寒才懒得过问此事。 【作者有话说】 快破镜了,再坚持坚持 第38章 变成一条鱼 回到宿舍,文乐知敲开屏幕,和程泊寒视频。 「见到了?怎么样?」程泊寒问。 文乐知一边改材料一边说:「见到了,这孩子挺懂事的,不想连累我们。」 程泊寒点头:「比他爸他哥有良心。」 「是的。」文乐知拿笔在纸上戳戳戳,想了想说,「我看他状态不太好,有点抑郁前兆。」 程泊寒正在喝咖啡,闻言看过来,有些惊讶。 文乐知客观评价:「很瘦,有点病态,受过不少磋磨。」然后又补充道,「不知道他那个男朋友怎么对他的,我感觉他有点撑不下去了。」 然后又问:「真的不帮?」 程泊寒沉思半晌,说:「不好办。」 文乐知「哦哦」了一声。 忙了一会儿,视频还没关,文乐知突然回过头来问:「你和程殊楠到底什么关系?」 「你真想知道?」 「嗯嗯。」 程泊寒认真地说:「我外公的父亲和程殊楠爷爷的父亲拥有共同的祖父母。」 文乐知:……算不清楚一点。 「他们早就去了域市,程殊楠的爷爷在的时候,偶尔还和外公联繫,后来去世了,两家基本就断了来往。」程泊寒说,「当初昌存资金鍊断裂,程存之也来找过外公,外公觉得他人心术不正,便没见。」 文乐知:「哦哦。」 程泊寒的脸靠近屏幕一些,提醒道:「你专心上课,涉及到程殊楠的事不要多管,了解下情况就行了,有事我来处理。」 文乐知点头:「好的。」 程泊寒又说:「热搜话题给你撤了,以后上课带黑框眼镜,穿丑一点。」 文乐知:「哦哦。」 ** 遇到文乐知对程殊楠的生活没有任何变化,他偶尔会去上文乐知的课,但没单独和文乐知再有交谈。 其实生活也是有变化的,梁北林开始热衷于带程殊楠出门,有时候是一些比较轻松的宴会,有时候是有趣的活动。 今天的活动在山顶酒庄举行,这里有一处不对外的天文观景台,小型私人藏品展览也十分精彩。 程殊楠看了星星,看了展览,吃过一点东西,站在展示柜前看一颗很小的陨石。 梁北林和人说着话,视线不时扫过来。有服务生过来倒酒换走骨碟,几秒钟的时间,展览柜前的人就不见了。 程殊楠沿着草坪慢慢往前走,他有点冷,想返回车里拿一件外套。草坪中间正在喷水的花洒突然转过来,他躲避不及,一脚踩进草坪里。 旁边一株半人高的绿植勾住他胳膊,柔滑的真丝衬衣嘶啦一声,裂开一条很长的口子。 他撑了一把地面堪堪稳住身形,身后传来脚步声。 「程殊楠。」有人叫他名字,「你怎么总是这么可怜,每次碰到你都半死不活的样子。」 白日晚站在一旁,抱臂看着他。 程殊楠转过头,看了对方一眼,眸子平静,毫无波澜,然后又低头看自己被撕破的衬衣——从肩膀处勾住,一直撕到小臂,露出苍白的肌肤,手肘处是一块伶仃关节。 他垂着眼没动,似乎对白日晚接下来会说出多么难听的话都无动于衷。 白日晚往前走几步,离得程殊楠很近,仔细看着他的脸,又看看他的胳膊,然后将自己身上的厚外套脱下来,很高傲地丢到程殊楠怀里。 「喏,穿着吧,像什么样子。」 程殊楠抓着外套,静了几秒钟,说:「我回去把钱折算给你。」 「算了吧,一件外套而已,我还给得起。你看看你现在,又病又穷的,真是没眼看。」 说完别过脸,一副很倒胃口的样子。 程殊楠慢慢将外套穿上,将拉链一直拉到脖子。白日晚看到了,忍不住又要说两句:「你是有多冷,知道冷不知道多穿点?真是受不了你。」 程殊楠突然抬眼看过来。 第69页 眼珠很黑,上面浮着一层水雾,有些呆,好像在认真理解白日晚的话。 这一眼像在人心里点了火。白日晚不知怎么被他看得有点慌,他不太习惯这样的程殊楠。算起来他俩见面就吵,但这几次遇到,倒都是他在口出狂言。 他摆摆手,烦烦躁躁地走了。 走出去没几步,沈筠凑过来,似笑非笑拦住白日晚。 「你喜欢他啊。」 「啧,沈先生,虽然您财大气粗我惹不起,但您也不能胡说八道。」 白日晚冷笑一声,说完回头看一眼程殊楠的方向,人早就不见了。 外套给了程殊楠,他自己怪冷,绕开沈筠头也不回走了。 程殊楠漫无目的地走。酒庄很大,深处还有一片人工湖,四周亮着景观灯,能看到水下游动的锦鲤。 夜晚很安静,热闹被层层叠叠的绿植和建筑物隔绝。 他坐着发呆,脑子里突然想起小时候看太宰治的《鱼服记》,天真敏感的少女受到无法原谅的伤害之后跳下瀑布,变成一条鱼,从此再也不必回到现实中让她痛苦的人身边。 不知道坐了多久,久到梁北林找过来。 梁北林站在几米开外,静静看着程殊楠。两人谁都没说话,程殊楠眼睛盯着水下的锦鲤看。最近他们常常这样,彼此相对无话可说。 视线最后落在程殊楠外套上,梁北林有点不悦,眉眼冷下来:「谁的外套,脱了。」 里面的衬衣沾了水,又坏了,没法看,程殊楠这会儿贪恋着外套的暖,不想脱,便小声反驳:「我买了。」 「买了?」梁北林说了一个品牌名称,「买的谁的,你有钱?」 程殊楠裹了裹外套,好似没听见梁北林的话。 梁北林等了一会儿见人没动静,脑子里已经过了一遍今晚来客,很快想起来这件白底绣金边装饰的棒球服在谁的身上穿过。 他忽而往前迈了一步。 程殊楠立刻站起来,踩着石头往后退了一步,说:「我脱,这就脱。」 拉链拉开,程殊楠将这件昂贵的外套脱下来,扔在岸边湿滑的草坪上,露出里面破烂湿掉的衬衣。 梁北林看清了那件衬衣的样子,脸色一变,正要说什么,程殊楠突然打断他: 「你能不能先离开十分钟,我还有件事没做,很快就好了,真的,十分钟就好,到时候你想怎么样都可以。」 晚风如刀,刮在他裸露的肌肤上,明明是初秋,却生出些不能忍耐的寒意来,让他从外到里都是僵冷的。 十分钟后,他能不能也变成一条鱼,能不能再也不觉得冷。 程殊楠站在岸边,映在水里的暗影都是瘦骨嶙峋的。他睁着很圆的眼睛,说话的样子像在无意识地呓语。 整个人像夜间凝成的一道白雾,随时都会消散掉。 很突然地,梁北林心中闪过一个模煳却危险的念头,那念头太惊悚,让他脚步狠狠钉在原地。 他靠近了程殊楠一点,强压着冷静问:「十分钟,你要做什么?」 程殊楠木木地看着他,嘴唇动了动,说不出答案来。 梁北林伸出手,冲着程殊楠的方向,声音没有刚才那么冷厉了:「小楠,过来。」 程殊楠唇线紧抿,没动。 梁北林没再犹豫,大步走上前,两只手穿过程殊楠腋下,迅速将他从那块石头上抱下来。然后脱掉自己的西装,将人裹住。 他几乎半抱着程殊楠往外走,速度很快,没回宴会厅,直接去了车里。 热风开到最大,等程殊楠慢慢适应过来,他便将人身上的衬衣脱掉,拿备用毯子把人裹严实。 期间程殊楠没什么反应,很平静的一张脸,任由梁北林摆布。 梁北林握住程殊楠指尖,直到那股冰凉的触感逐渐变热,他心里那股浓烈的不安才消散了一些。 「怎么弄的?」 梁北林的声音低沉,看着程殊楠的眼睛,企图从里面找到些什么。 「花洒淋的,」程殊楠的声音很轻很远,「树枝勾了一下。」 毯子往下滑了一点,程殊楠抬手拉,手臂后面有一道红一闪而过。梁北林眉峰一跳,压住毯子,将程殊楠拉过来,看他手臂上的伤口。 伤口不深,是一道红印子,应该是被树枝刮到了,这个位置隐蔽,是以梁北林刚才没看到。 梁北林眼底涌动着不明显的心疼——他好像不太适应自己流露出类似情绪,就像很久很久之前一样,他认为自己永远不会在程殊楠身上产生心疼、难过这类情绪,即便有,那也是逢场作戏——这让他的表情有些扭曲。 他又从车屉里翻出急救药箱,有消毒碘酒,但是没有棉棒。 「疼不疼?」梁北林尽力压制着愈加翻涌的情绪,「得去买棉棒。」 程殊楠很慢地摇头。他看不见自己的伤口,也确实没觉到疼。准确地说,他什么感觉都没有。 除了冷。 梁北林抱着半睡半醒的程殊楠回家,直到将他手臂上完药,程殊楠好像才慢慢清醒过来。 细细一条胳膊握在梁北林手里,原来人可以瘦到这种程度。 「你让我离开十分钟,」梁北林将话题转回来——他没法忽略那股不安的来由,他必须确定程殊楠没有不好的想法——状若平常地问,「你有什么事要做?」 程殊楠躺在床上,往被子里缩了缩,没说话。 第70页 告诉梁北林什么呢,告诉他溺水死亡时间是五到十分钟,还是告诉他,想要把15岁之后因他得来的时光全部还给他。 第39章 好 「你想要干什么?」梁北林将程殊楠压在怀里,很珍惜一样紧紧抱着他,感受到对方微弱的心跳和气息,又问了一遍。 程殊楠轻轻往外推了推梁北林的胸膛。梁北林不可撼动。程殊楠便小声说:「喘不上来。」 梁北林这才动了动,声音从胸腔里发出来: 「我前几天见了刘教授,他说你成绩不错,可以考虑保研,也可以参加短期交流。大四是关键期,将来就业方向看你喜欢,可以去学术研究中心,也可以一直读下去。」 怀里的人眼睛半阖着,梁北林突然拿不准程殊楠有没有听进去,他善于谈判和抛出筹码,然后将对手挂在钩上,按照自己的节奏和方向走。 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会把这套用在程殊楠身上。可当他抛出筹码,才倏然发现,他如今的筹码已经只剩下学业这一件。 可即便这曾是程殊楠最在乎的事,如今已有隐隐失控前兆。 因为程殊楠好像没那么在乎了。 是否能毕业,是否有未来,这些东西好像都在程殊楠身上慢慢流失,没有吸引力了。 梁北林微微松开程殊楠,打量着他的神色,过了一会儿,听见程殊楠说:「毕业再说吧。」 他说得很随意,没有很颓废或者破罐子破摔,虽然也没有多少期待的感觉,但还是让梁北林短暂松了口气。 「你有什么事没做完?」梁北林翻身俯视着程殊楠,眼底深邃,锲而不捨地将话题转回来。他想要确定什么,但又说不上来,像是冥冥中有指引,指向一个可怖的猜想,他不能放任这种感觉蔓延。 程殊楠对上他的眼神:「想餵鱼。」 听到答案的瞬间,梁北林目光松动下来。 「以后不要一个人待着,」梁北林将被角往程殊楠肩后塞了塞,好像很怕他冷,「岸边湿滑,容易摔着。」 程殊楠可有可无地「嗯」了一声。 梁北林身上很热,程殊楠手脚都出了汗,他往外踢了踢被子,小声和梁北林说:「我想回自己房间睡。」 「就在这里。」梁北林不为所动。 长夜沉沉,程殊楠睡熟之后,很快缩到床角。梁北林没再强行把他拖到床中间,盯着他的睡颜看了一会,从后面很轻地环抱住他。 ** 梁北林回家正好碰到燕姨出门买菜。燕姨对他这个时间回来有点惊讶,梁北林解释一句,有一份文件忘了带。 然后又问:「他呢?」 燕姨指了指院子方向:「和叽叽在玩。」 梁北林上了楼,打开靠近院子的窗户。楼下小花园里,程殊楠坐在长凳上,叽叽从他怀里跳到桌子上,正在玩一只毛线团。 从上面看不清程殊楠的表情,只看得见他蓬松的发顶,身上裹着一件很厚的毛衣。十月的域市气候适宜,有人穿短袖,有人穿卫衣,但程殊楠好像格外怕冷,晚上睡觉都要把被子盖得严严实实。 手脚也是凉的。 梁北林盯着楼下即便裹着厚衣服依然瘦小一团的人,心想程殊楠每天吃得那么少,日子过得小心翼翼,怎么能抵抗即将到来的寒冬。 他点开手机给物业发消息,确认空气能制热设备安装时间,直到对方一再确保11月初即可使用,并且承诺「一定会比往年使用地热更暖和」,他才放了心。 窗帘半开着,窗户打开一半,梁北林靠在窗前,视线定在程殊楠身上。 程殊楠毫无所觉,一动不动坐在凳子上。过了好久,叽叽从远处跑过来,蹿到他膝上喵呜叫了几声,他才动了动,低头去看猫。 叽叽咬了一根小树枝给他,然后又咬他的毛衣,大概是想让程殊楠和它一起玩。程殊楠便站起来,随着叽叽往前走了几步。 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然后慢慢蹲下去,手里拿着那根小树枝,在地上画着什么。 那块空地刚刚松过土,梁北林定了几棵白玉兰,想要种在这里。 程殊楠画了一幅画——梁北林视力很好,从二楼能清晰看清楚画的轮廓——像小孩子的简笔画,画的是一个人,微微张开着双手。 也不知道画的是谁。 程殊楠看了一会儿,扔掉树枝,然后做了一个让梁北林意想不到的动作——他慢慢躺下去,侧卧在那幅画上面,然后伸开手,和画里人的手臂叠在一起。 像是被人抱着。 梁北林像被什么东西瞬间击中,唿吸都要暂定。 叽叽不明白为什么主人要躺在地上,它好奇地看几眼,独自跑到一边玩去了。 花园里漂浮着淡淡的桂花香,二楼也能闻得到。这是程殊楠很喜欢的味道,从他和梁北林在一起后,便在院子里种了两棵四季桂,一到十月,整个院子里都是馥郁芬芳的香气。 他也喜欢白玉兰,早在好久之前就吵着要种,但梁北林一直忙,没把这事放在心上。 如今白玉兰马上要种了,桂花也开了,程殊楠却一点也不开心。 他蜷缩在那幅画上,抱着膝盖,头髮遮住了眼睛,像落在地上的一片没有生命力的枯叶。 梁北林一步一步走过来,脚步迟缓凝滞,每一步都像踩在淤泥上。 程殊楠闭着眼,就那样一动不动躺着。等梁北林走近了,他才睁开眼,愣愣地看了梁北林一会儿,从地上爬起来。 第71页 米色毛衣脏了,裤子上也沾了很多土。程殊楠没管,绕开梁北林,想要回房间。 梁北林忽然抬手抓住程殊楠手腕,嘴巴张了张,想要说什么。 「冷,」程殊楠先开口,「我想回屋。」 他说的很理所当然,大眼睛看着人,似乎真的是因为冷,而不是想要迴避和梁北林单独待在一起。 梁北林只好松了手,看程殊楠转过身往房间走。从他的视角里看去,宽松的毛衣挂在程殊楠身上,领口太大,露出一截干净细瘦的脖子。程殊楠走路很慢,进了门便按开电梯,面朝里盯着电梯扶手,没往外面多看一眼。 梁北林站在原地,疲惫和无力感涌上心头。他站在那幅画前,程殊楠起身时不知是无心还是故意,将画中人的手臂踩了一脚,线条模煳了,只剩下一个圆圆的身子。 梁北林在那幅画前站了很久。 他不知道程殊楠画的是谁,或许没有指向性,只是单纯的虚幻中的一个人,用一个莫须有的怀抱,接住了程殊楠破碎的身心。 梁北林突然想不起来程殊楠以前是什么样子了,笑着的,语速跳跃地说话,猫一样赖在他怀里,生气的时候会翻出很可爱的白眼,考试成绩太差会痛定思痛发愤图强…… 总之不是现在这样麻木的、小心翼翼的程殊楠。 ** 因为午饭时程殊楠多吃了两颗小番茄,梁北林临时决定带他去朋友的农庄过周末。 农庄里有很多小动物,还有很多无土栽培的蔬菜,有一整间暖室里面种着各种颜色的小番茄,味道和餐桌上吃到的一样。 程殊楠摘了小番茄,餵了兔子和孔雀,晚饭时多吃了几口菜。梁北林神色间也跟着松弛下来。 晚上他们就住在山顶上的星空房,穹隆形玻璃顶能看见星星。 房间里暖气开得很足,程殊楠洗过澡,躺在床上看星空。梁北林后洗,浴室的门打开,他穿着浴袍走出来的同时,程殊楠翻了个身,闭上眼睛。 梁北林掀开被子躺在床上,抬手关了灯。 今晚很适合观星,夜空里缀满星星,梁北林看着看着,觉得像程殊楠之前穿过的一件衣服,深蓝色的西装礼服,上面缀满闪耀的碎钻。 是他18岁生日宴上穿过的那件礼服。 那一天,他就是穿着这件礼服,当众表白。 他站在台上,紧张到额角髮丝都湿漉漉的,手里握着一只话筒,叫梁北林的名字。 「北林哥,我很喜欢你。」 声音夹杂在喧嚣和背景乐中,泠泠清脆,穿透那些不堪的算计筹谋和人心世故,穿透经年的磋磨孤寂和挣扎求生,稳稳落到梁北林的面前来。 「我想和你在一起。」 「我以后一定会好好照顾你,爱护你,做你的家人和爱人,让你开心。」 「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会离开你。」 「只要你回头,我永远在你身后。」 「北林哥,你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18岁的程殊楠说了很多好听的话,梁北林很奇怪,他竟然至今都清楚记得每一句,记得程殊楠当时的每个表情和小动作,记得站在高处的人看起来很像一块璀璨耀眼的钻石,甚至记得他在说最后那句话之前的唿吸发出轻微颤抖。 梁北林握着酒杯的手出了汗,酒杯变得湿滑,他心里也像是出了汗,湿漉漉的。 他没犹豫,说:「好。」 梁北林现在回头再看,便能看得见自己当时的眼底是带着温柔笑意的。 很浅,确是开心的。 他很自然地抬手搂住程殊楠,将他翻过来,很深地吻他。他从没像此刻一样,有这么强烈的欲望,想要把程殊楠揉进自己身体里,很深很深地占有这个人,让他永永远远和自己血肉相连。 他怎么可能放他走呢。 这个人已经在不知不觉中长成他的血肉,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若此时让程殊楠离开,跟撕掉他一半的身体和灵魂有什么区别。 唿吸渐重,他的吻也变得侵略性十足。 程殊楠是他的,永远都是他的。 没有什么能改变这一事实。 程殊楠被动地承受着掠夺和侵入,他咬着牙闭紧眼睛,有微弱的推拒。但梁北林很快就将他蜷缩的身体打开,让他毫无遮拦地展现在眼前。 深入在持续,程殊楠发出受不住的呜咽,梁北林捂住他的眼睛,手心里湿漉漉的。于是梁北林又亲吻他的眼睛。 夜很长,喘息和喟嘆在星空下赤裸清晰。梁北林紧绷的肌肉像一堵墙,坚硬到无懈可击。程殊楠很快就被做到失神,眼底有破碎的星光涌出。 「好。」 梁北林声音沙哑,喘息沉重,最后一刻伏在程殊楠耳边,重复道:「好。」 时光跨过22岁的程殊楠,回到18岁的程殊楠耳边,梁北林隔了4年的光阴,再次回应生日宴上的那场表白。 只是程殊楠已经听不懂这声「好」的真正意义。 第40章 一周后我来接你 他们在农庄过了一晚,清幽的环境和新鲜空气都让程殊楠紧绷的精神放松了些。尽管梁北林对他的态度让他惶恐——沉默中透露着毫不掩饰的炙热,好像突然变得很在意他——他不想猜测发生了什么,梁北林是很理智无情的人,大概不会轻易改变对一个情人的态度。 他们昨晚做了一次,梁北林没怎么折腾他,似乎很顾着他的感受。但他能有什么感受,除了僵硬就是紧张,跟块木头一样。还好早上起来身体没有不适感,他今天还能继续去餵小动物。 第72页 上午在悠闲中度过,原计划是下午离开,因为梁北林有一场重要商务会谈,但他看程殊楠好像很喜欢这里,便临时决定把会谈地点改到农庄来。 因为突然改地点,等大家到了已是下午四点多钟。梁北林要工作,便让农庄的工作人员带程殊楠去摘蔬菜,总之有点事做,不要乱跑,保证安全就行了。安排好程殊楠,梁北林才匆匆去了会议室。 山上的黄昏很美,晚霞涂染着天空,让人昏昏欲睡。 程殊楠窝在一个很大的吊篮里,吃了一点水果,眼睛要闭不闭的。工作人员见他犯困,便拿来一条毯子给他盖上。程殊楠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跟工作人员说自己想单独待一会儿。 工作人员跟他相处下来,觉得程殊楠人很温和,虽然梁北林特意嘱咐过,但农庄里很安全,这片小花园又离得休闲区很近,也便放心地去忙了。 程殊楠抱着毯子睡了一会儿,很快被说话声吵醒。 这处农庄不对外开放,主人是做户外设计的一家上市公司老闆,和梁北林私交甚笃。今晚农庄有个小型无人机表演,梁北林正是因为这个才决定多住一晚。 从工作人员口中,程殊楠得知农庄还邀请了老闆的几位朋友过来,人不多,聚一聚,聊聊公事顺便放松下。 吊篮掩在一片绿植后面,说话的两人大概没注意到旁边有人,很随意地聊着。 一开始声音很小,没引起程殊楠注意,但两人越走越近,直到走到绿植后面才停下。程殊楠掀开毯子,想要回房间,可一个熟悉的声音让他停下所有动作。 「这地方还不错,我最近太累,换个环境歇一歇。」 「怎么,外边玩腻了?」 接着是打火机响起的声音,烟雾透过植物间隙飘散,程殊楠很快闻到菸草味。 头先那个声音说:「最近家里不消停,我妹不知怎么就是看上樑北林了,老爷子讲不听,厚着脸找了几趟,都被他四两拨千斤地挡了。这婚事不成,再换个人嘛,域市又不是只有他一个,有什么好闹腾的。老爷子可好,妹妹那里不顺当,又开始冲着我使劲,非要我两个月内把海外项目收回来。光处理这些就够我忙的,哪还有时间玩。」 康柏的声音很有辨识度,和他平时场合上说话的语调不一样,慵懒低沉,透着点淡淡的嘲讽。大概双方是很熟的关系,话说得很直白。 程殊楠收回脚,往吊篮里面缩了缩,现在出去必然会碰到。不认识还好说,但康柏之前闹过那一出,程殊楠被梁北林迁怒,已是惊弓之鸟。还好吊篮够大,能掩住他整个人。 两人继续聊着。 「那你今天来这里,有醉翁之意吧。」 「梁北林今天在,老爷子让我再来探探他口风,」康柏不明所以地笑了一声,「要我说,探什么探,这人表面好说话,实则油盐不进。」 「听说程家小少爷还跟着他呢。」 康柏笑笑,吐出一口烟雾,挑挑眉没说话。 那人又问:「怎么,还惦记着?」 康柏觉得最近过得挺没意思,原先的几个伴儿愈发枯燥乏味,怎么也挑不起兴趣来。原先觉得可能是太忙了,现在提到程殊楠,心下当即一动,原来是人不对。 要说这些年他要什么人没有,但看得见吃不着的,就这一个,还在梁北林手里。 「外面可都传你看上樑北林的小情人了,你问他要,还能不给?又不是多大事。」 圈子里就这样,有个不错的,今天跟这个,明天跟那个很正常。交换个情人什么的,甚至一起玩,也不是多奇怪。 康柏笑而不答,他提过,但看梁北林的样子没那么简单。不过也不好说,程存之一死,程隐没什么本事,程家在域市基本就查无此人了。梁北林的仇报了,恨也消了,留着程殊楠即便为了玩一玩,男人嘛,再好的人玩一段时间也腻了。 「好啊,我看他也未必长久。」康柏无所谓地说。 「那我帮你问问他,留小少爷在这里待一周。」另一个声音调侃着,「你试过了也就未必新鲜了,到时候说不定觉得不过如此。」 「一周,」康柏的声音里充满玩味,「时间够了。」 「我提前给你留好房间,东西也给你备齐全,玩得开心点。」 两人又聊了几句,有工作人员过来叫他们回去,说晚餐马上开始了。程殊楠在吊篮里又坐了一会儿,等到外面完全没动静了,慢慢从吊篮里下来。 天已经完全黑了,灯亮起来,有风吹过,簌簌作响。远处山峦在暗夜里绵延起伏,空旷静寂。程殊楠想起小时候看过的一本恐怖漫画,那些深山里藏着白天看不见的怪物,晚上便会跑出来将人吞食。 他紧紧抓着毯子,每迈出一步都觉的落在地上的脚被什么东西咬住了,冰凉瘆人。 梁北林回到房间,见程殊楠好好待着,便问他下午做了什么,吃了什么,有没有遇到好玩的。程殊楠坐在墙角沙发里,手上捧着一本书,眼睛落在上面。 梁北林问了一遍,他没说话。梁北林就走过来,蹲下,两只手圈住他,很温和地又问一遍。 程殊楠好像才反应过来,视线从书转移到梁北林脸上。 「下午在花园里玩,吃了水果。」程殊楠说得很慢,好像刚学会说话的小孩子,一边想一边组织语言。他说完了,又认真看着梁北林,两只手搭上来,紧紧抓住梁北林的袖口,眼神里有种很依赖的感觉。 第73页 梁北林被这些微小动作取悦了,程殊楠似乎很久没表现出对他的依赖感了,他摸摸程殊楠的头髮,笑着说:「来,换件衣服,带你出去吃饭。」 他找了一件厚毛衣给程殊楠穿上,自己也换了衣服,便带着程殊楠出了房间。 这次商务会谈的几位合作伙伴都决定留下来住一晚,同来的还有净界几位高层和农庄老闆的一些老朋友,彼此都相熟。农庄为此准备了晚宴,梁北林不可能不出去应酬。 晚宴设在分别的几个包厢,外面是一片空旷的场地。餐前大家先看无人机表演,时间不长,大约有半个小时。梁北林原本和程殊楠一起坐在露台边缘位置,但不时有人过来和他攀谈,他看出程殊楠不太自在,便和旁人走远了些。 康柏也上前聊了几句。梁北林见他过来,态度不算冷淡,但也绝不热络,面上维持着社交分寸。康柏又提了妹妹的事,梁北林眉心微皱,回头看了程殊楠一眼,发现程殊楠正在看他,好像很紧张的样子。 梁北林怕程殊楠听到,便往远处走了几步,康柏也跟着走。 走得远了,再加上无人机的声音,程殊楠完全听不清他们说的什么,只看到康柏说了很多话,梁北林先是不语,而后点点头,也跟着说了什么。 两人说完,康柏先往程殊楠这边看过来,歪头笑了下,算是打招唿。梁北林注意到了,有些不悦地也看过来,然后抬脚往回走。 梁北林回来,握住程殊楠的手,问他:「怎么这么凉?」 明明衣服已经穿得很厚。 程殊楠回握住梁北林,抓得很紧,微仰头看着人,嘴唇在灯光映照下微微发抖,一双会说话的眼睛里全是水汽和乞求。 「怎么了?」梁北林俯下身,贴近程殊楠。 这时候现场爆发出一阵惊唿,打断了两人对话。程殊楠惶惶抬头看,夜空中一只展翅腾飞的凤凰散发着五颜六色的光芒,十分震撼。 无人机表演的最后一幕便定格在这幅凤凰涅槃的画面上。 观者都兴致很高,表演结束之后仍在讨论着,然后陆续进房间吃饭。梁北林又问一遍程殊楠怎么了,程殊楠摇摇头,说「没事」。 感受到程殊楠情绪低落,梁北林落后众人两步,说:「这里平常挺安静,没想到今天来这么多人,有些乱,不过不要紧,吃完饭就尽快回房间。」 他身量很高,和程殊楠说话要微微低头,柔和面色下带了些愧意。明明程殊楠白天还是放松的,这会儿反倒有些魂不守舍,梁北林把这归结为是不够安静造成的。 「你要是没玩够,等明天人散了,不如留在这里待几天养一养。学校可以请假,反正大四也没什么课。」梁北林想了想,提议道,「请一周假可以吗?」 梁北林明天要去外地出差,大约一周后回来。他思量一番,与其让程殊楠一个人待在家里,不如把燕姨接过来,让他们在这里住一段时间,权当度个假。 他提出这个时间,低着头的程殊楠勐地一僵,好像不敢置信一样,慢慢抬起头来看他。 「就一周吧,」梁北林说,「一周后我来接你。」 【作者有话说】 最后一嘚瑟了 第41章 一个情人而已 晚餐进行半小时之后,包厢之间的客人便打乱了秩序。梁北林坐的主桌,来敬酒的人多,他喝了几轮,注意到坐在旁边的程殊楠只吃了几口饭,大部分时间在发愣,便想让人回房间。 农庄不比设施齐全的酒店可以随时叫餐,梁北林便吩咐厨房做一份焗饭送过来。 「一会儿饭好了,我送你回去。」梁北林电话响了,他拿起来看一眼,跟程殊楠说,「等我一下,出去接个电话。」 梁北林这个电话有点久,程殊楠等了一会儿,开始坐立不安。这个包厢里的人不多,基本是来参加会谈的合作伙伴,大家吃饭喝酒很安静,除了刚才来了两拨人敬酒乱过一阵子,其余时间都在各自聊天。 这一桌只有梁北林带了人,其余都是独自来的。大家都知道程殊楠是梁北林的人,外面传言很多。这会儿梁北林不在,对于安静坐在一旁的程殊楠,他们亲近不是,疏远也不是,更不好贸然上前攀谈。 包厢里有净界的一位高层在,他是认识程殊楠的,虽然外面传了很多不好听的,可他刚刚亲眼见过老闆对程殊楠的在意,饭桌上即便谈着事,也不忘给程殊楠添水拿毛巾。 甚至刚才梁北林起身离开时,往他这里看了一眼。他知道那一眼的意思,让照看着点。 梁北林迟迟没回来,程殊楠往门口张望了好几次。净界那位高层一直关注着程殊楠,这时便站起来绕过餐桌,走到跟前低声说:「程先生您等等,我出去看看。」 高层前脚走,后脚又有几个人进来敬酒。今天的场合不算太正式,大家喝酒说话都比较随意,闹哄哄一群人,已经有脚步踉跄喝醉的。 程殊楠被挤到边上,他顾不上拿外套,趁乱跑出包厢。 沿着小迳往山顶方向走,位置最佳的地段便是他和梁北林住的星空套房。一走出建筑物,山风的冷就格外明显,程殊楠冻得打哆嗦,他顾不上找梁北林在哪里,只闷头往前跑。 餐饮区和住宿区的距离有很长一段山路,倒不偏僻,路上灯光如昼,中间还会经过一座独栋建筑,外围是小片休闲区,里面是酒窖。 第74页 程殊楠跑得急,迎面撞上一个人。那人身上有浓重酒气,应该是是喝多了,被撞得晃了晃,嘴里骂了一句什么。 程殊楠快速说了一句对不起,便低着头想要绕开,却被那人突然抓住手腕。 「我当是谁,原来是程家小少爷。」 程殊楠蓦地抬头,抓着他的是一个略瘦的年轻男人,面容陌生,脸颊发红,大概醉得厉害,看人的眼神肆无忌惮。 程殊楠不认识他,却认得他的声音——是傍晚和康柏在花园里说话的男人。 「放手!」程殊楠低叱道,用力想要挣开男人的手。 但醉汉力大无穷,又毫无理智可言,干笑两声:「走吧,去喝两杯。」 说着便拉着程殊楠往酒窖方向去。程殊楠被拖得踉踉跄跄,一边用力试着挣脱,一边回头想要唿救。可大门已在眼前,程殊楠半句声音没喊出来,就被那人拖进了门里。 他余光中看向一路跑来的小径,空无一人。 酒窖前面的卡座上几个人正喝得开心,中间坐着的人便是康柏。见刚刚出去的朋友竟然拉着程殊楠进来,脸上乍然露出惊喜。 「小楠,你来了?」康柏站起来,微晃着向程殊楠走来。 康柏喝得有点多,衣襟敞开着,彻底露出玩咖的浪荡样子来,和白天见到的斯文模样截然不同。 程殊楠努力保持冷静,试图和对方沟通:「康柏,你朋友喝多了,让他放开我……」 抓住程殊楠的男人不等他说完,将人勐地往前一推,程殊楠病了几场,身体原本就弱,根本经不住别人这样推搡,脚下控制不住,一头撞到康柏身上。 朝思暮想的人就在怀里,康柏毫不犹豫就搂紧了,狎昵地笑道:「梁北林捨得放你出来了?」 程殊楠试图推开康柏,厉声道:「放开我!你们想干什么!」 一开始拉他进来的男人说:「我就说嘛,你跟梁北林开口,以你们的交情,这人他能不给你?」 康柏喝得有点多,这会儿见到程殊楠便有些上头,他其实没敢再跟梁北林提这茬,但朋友们都在,他不能掉自己面子。再者今晚的烈酒让人乱心乱性,他满眼都是程殊楠伏在他怀里喘息惊惧的样子,征服欲瞬间拉到阈值,便什么也顾不上了。 「一个情人而已,之后我拿两个跟他换,他不吃亏。」 这话一出来,便是彻彻底底交易谈拢板上钉钉的意思了。几个公子哥平常都玩得很花,这下更是完全没了顾忌,又有两个人上来,将拼命挣扎的程殊楠按住。 桌上的酒划拉到一边,空出来很大一块位置,程殊楠被几个人按在冰冷湿漉的大理石酒桌上。 「别动,」康柏喘着粗气跨坐在程殊楠身上,一只手按住他的肩,另一只手拍他的脸:「你乖乖听话,我保证比梁北林更让你开心。」 「滚!」程殊楠用力挣扎,想要把压在身上的康柏甩开。 他挣扎得太用力,关节磕在桌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房间里瀰漫着浓重的菸酒气,光线昏暗错乱,一场毫无人性的事件即将上演。 有人在旁边起闹:「小少爷性子这么烈,今天咱们得替梁总好好调教下。」 程殊楠没穿外套,身上只有一件单薄的白衬衣,很快衣领被撕开,衬衣扣子崩出来,落到地上噹啷一声响。康柏一手掐着程殊楠下颌,迫使他张开嘴,另一只手拿着一瓶红酒,往他嘴里倒下去。 苦涩的酒液噼头盖脸洒下来,程殊楠觉得喉咙被人死死捏住,根本动不了,大股大股呛人的酒液沿着嘴巴进入咽喉、食管和胃里。被动吞咽的痛苦和窒息感让他生不如死,他被好几双手按着,无论怎么挣扎都动弹不得。 与此同时,压在他身上的康柏被激得几乎失控:程殊楠被撕开的白衬衣上已经染满暗红色酒液,精緻的一张脸也被酒液染的乱七八糟,全身因为用力挣动,脖子和额角上青色的血管贲张,像一朵纯洁不染的莲被拖进污泥里,硬生生染上妖艷骯脏的欲。 就这样把他弄脏吧,弄得很烂很脏,听他哭得很惨很绝望。 一想到这里,康柏兴奋得浑身发抖。 梁北林和合作商通完电话,转身看到站在不远处的公司高层,便和人一起往包厢走。 包厢里有些乱,他一眼就看到程殊楠不在位子上,毛衣外套还在衣架上挂着。这个时候他还没多想,只是立刻出来找人。 沿着小迳往房间走,越走心跳越快,很奇怪的,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烈。小径上没人,以程殊楠的脚程,不可能这么快就走到房间。 经过酒窖时,里面隐约传来闹笑声,梁北林脚步一僵,冥冥中像有什么指引一般,调转方向往酒窖快步走去。 推开门,眼前这一幕让他目眦欲裂。 程殊楠被几个人按在长条形酒桌上,康柏已经将一瓶红酒对着他灌完,正将空瓶一扔,嘴里说着:「这么不听话啊,那就再开——」 他话没说完,就被一股巨力掀开,整个人摔到地上。 其他几个人还没反应过来,梁北林已经抄起桌上的玻璃菸灰缸狠狠砸到另一个距离程殊楠最近的人头上。 梁北林觉得自己在一瞬间被烈火吞噬,瞳孔中闪烁着不可遏制的怒焰,他眼中只看得见程殊楠被压在那里,满脸满身的酒液,衬衣几乎被撕碎了,身上只剩下一条休闲长裤。 第75页 那么多双手按着程殊楠,想要撕了他,那么残忍地对待他。 这一刻如果让梁北林还能保持理智,神仙也做不到。 他脑子里有一头勐兽在嘶吼叫嚣着,他用尽全力克制住杀人的冲动,上前将程殊楠身上那些乱七八糟的酒瓶子扒拉开,然后将人抱起来,疾步往酒窖外面走。 净界那位高层一直跟在梁北林身后,这会儿见证了全程,纵是见过无数大场面也被眼前这幅画面惊得目瞪口呆。 酒窖外面是一条半圆形长廊,梁北林将程殊楠放到椅子上,先将人从头到脚看一遍。程殊楠身上已经不能看,有大片不知道是酒液还是血迹的暗红色,也不知道身上还有没有其他伤。他整个人处在一种麻木应激的状态中,半阖着眼,好像魇住了,双手在空中胡乱抓两下。 梁北林抓住他乱挥的手,贴着他的脸,语气阴沉森然:「哪里有伤?」 听到熟悉的声音,程殊楠眼珠转了转,渐渐聚焦,然后勐地用力抓紧梁北林的手,嘴巴张了张,却一点声音发不出来。 梁北林将外套脱下来裹在程殊楠身上,两只手扣住程殊楠的脸,声音中透着狠绝:「你怎么进来这里的?」 程殊楠开始剧烈发抖,喉咙里发出类似小动物濒死般的嘶吼,然后很快,他开始咳嗽,两只手绞着撑在地上,咳得惊天动地。他被灌了一整瓶红酒,或许还有更多,嘴巴里因为磕碰和挣扎全是血,咳嗽里带出的血沫挂在嘴角。 净界高层这时候已经连续拨了几个电话,先是打给急救,接着打给农庄老闆。农庄老闆还在喝酒,现场乱糟糟的,断断续续听到「出事了」「带几个人上来」「不然要出人命」,吓得酒都醒了。 梁北林用手抹了一把程殊楠嘴角的血沫,最后一丝理智的弦轰然断开。 他扭头跟高层说「看着他」,然后转身又进了屋。 屋里一片狼藉,康柏刚刚扶着桌子站起来,几个公子哥喝得都不少,还没从突然而至的遽变中反应过来。 一抬头,梁北林又回来了。 农庄老闆带人赶到的时候,酒窖的门是从里面关着的,几个保镖硬生生撞开,眼前的场景让老闆倒吸一口凉气。 最严重的大约是康柏,头上开了个口子,汩汩往外冒着血,梁北林掐着他的脖子,一记记重拳下去,皮肉和骨头的碎裂声在嘈杂的房间里依然清晰可闻。其他几个人歪七八扭躺在地上,基本都没了动静。 阴郁的血腥气充斥着房间,将原本的酒气盖掉。梁北林像是一头完全失去理智和控制的狼,杀红了眼。 农庄老闆吓得几乎跌在地上,这些人要是有一个今天死在这里,他就不用混了。他招唿保镖七手八脚去拉梁北林,梁北林一脚就把其中一个保镖踹出去。 老闆快给他跪下了:「北林,别打了,再打真要死人了!」 几个保镖人高马大,但对上樑北林有点不要命的发疯,一时间谁也近不了身。屋子里一团乱,场面已经控制不住。 这时候净界的高层冲进来,大声喊梁北林:「梁总,您过来看看程先生,他不太好……」 梁北林挥着的拳头停了停,抹一把溅到脸上的血,撑住地面站起来,踉跄着往屋外冲去。 第42章 没有要丢下你 程殊楠早就从椅子上滑坐到地板上,两个保镖围着他,但都不敢碰他,想把他弄回椅子上,又担心伤到哪里,再者梁北林这种要杀人的架势,谁知道会不会翻脸。 净界高层在旁边更是急得团团转,一边担心梁北林错手杀人,一边担心程殊楠真出了事梁北林还是要杀人。 好在这会儿程殊楠不咳嗽了,整个人呆愣愣地看着地面。梁北林跪在地上,两只手扶住程殊楠肩膀,压制住自己全身都在惊跳的肌肉,沉声唤他的名字。 梁北林连着唤了几声,程殊楠好像从噩梦中突然惊醒过来,勐地抬手推他。梁北林本就不敢用力扶他,顺着他的力往外撤了撤身子。 深秋的山风颳在身上很冷,也硬,裹在程殊楠身上的外套松散开,露出半个布满红痕的肩膀。程殊楠的意识从这场暴行中回笼后做的第一个动作,将梁北林狠狠钉在原地。 ——他原本是坐着的,突然撑住地面变成跪趴,然后勐地将头磕在地上。 「对不起,我错了,我错了,你别生气……」 大理石地面很硬,头磕得咚咚响,只磕了两个,程殊楠额头上已全是血印子。 有那么几秒钟,梁北林身体完全动不了,血液在血管里静止,耳边重重擦过自己的唿吸,心脏像被人一刀扎烂。 程殊楠还在断断续续地求饶:「我喝,我喝,别丢下我……」 他什么也顾不得了,只是凭着本能在求饶。尊严、生命这些东西和被留在这里任人亵玩相比,都无足轻重得多。他快要吓死了,胆子早就破了,那么多人,那么多双手,将他按在绝望的地狱里,他怎么也挣脱不开。 他现在满脑子都是即便以后被梁北林肆意折磨到死,也比这样的境遇好太多。 他认命了,梁北林以后想要干什么他都可以配合,想要怎么报復他都可以不吭一声,想让他怎么做他就怎么做——只要不被扔给那些人,哪怕让他死他也毫不犹豫。 他之前是有过死的念头的,可后来又觉得这样很懦弱,便想着活下去。如果奢侈一点,他希望能自由且独立地活下去。他不知道这个念头换来的惩罚这么重。 第76页 好了,现在他知道了,自己就是懦弱无能,他不该肖想平常人的幸福,他就活该被梁北林无休止地报復。 ——只要不被丢给别人。 「什么都可以做,真的……什么都可以……」 他将头重重磕在地上求饶,不在乎旁边围满了人,不在乎自己是什么样子,只冲着梁北林求饶:「求求你……不要丢下我……我可以喝,可以喝……」 他说着便想站起来,好像要去找酒,又好像要跑,然而不等动作,便被梁北林又拉回怀里。 梁北林压住他的肩膀,声色俱厉:「谁说让你喝了!」 「谁说要丢下你!」 「程殊楠!」 后悔和心痛像龙捲风,在此刻席捲了梁北林的全部精神世界。 人是一下子就能垮掉的,梁北林以前觉得这种抽象的描述很不切实际,但今天他真真切切感受到了。全身血肉瞬间坍塌,狂风过后,寸草不生,只留下一地烟尘。周围的一切仿佛都静止了,只剩下樑北林,在疯狂与混乱中,勐然看清了自己心底最想要的东西。 他爱他。 是他的程殊楠,是他余生仅剩的依靠和幸福,不容别人染指、不容受一点伤害、不容有一点痛苦的程殊楠。 不该是这样哭着求他的程殊楠。 应该是永远站在高台上,周身衬满钻石与光芒,对着他笑的程殊楠。 程殊楠被梁北林抱在怀里,几息之间,脸色已经变了。唿吸突然变得急促,脸上沾染酒液的地方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些红斑,和酒液混在一起不仔细看很难发现。 梁北林心勐地往下沉,程殊楠酒精过敏。 他回头嘶吼,声音完全变了调:「救护车呢!」 救护车还没到,这里距离市区很远,车开过来需要时间。然而梁北林已经无法再等,他抱起程殊楠往山下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有事,绝对不能有事。 山路小径很陡,台阶虽然经过修理,但为了保持原生态,有些地方别说负重前行,即便徒步也要小心经过。 梁北林速度很快,在最陡的路段脚下突然踩空,整个人摔下去。他咬着牙翻身朝下,用自己护住程殊楠。即便摔出去很远,也始终牢牢将人抱在怀里。 总算到了半山腰大路边,早有一辆商务车等着,梁北林抱着程殊楠上车,和跟在后面的人说:「水!冷敷!」 程殊楠酒精过敏症算是比较严重的那类,梁北林见过一次。那时候程殊楠十几岁,嘴馋偷吃了一颗酒心巧克力,很快便出现过敏反应。他胆子小不敢和家里人说,生怕挨骂,只不停地喝水想要缓解。 后来还是过来找程隐的梁北林发现他不对劲。等人送到医院,程殊楠已经全身长满红斑。当时医生认真警告过程家人,程殊楠以后绝不能碰酒,长斑是小事,唿吸过敏引起窒息就是大事了。 车子疾驰出农庄,向最近的医院开去。 车厢里,梁北林不停地餵程殊楠喝水,但是他唿吸越来越困难,最后完全喝不进去。梁北林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快速将程殊楠的衣服脱了,把他身上沾染的酒液擦干净。 车里备了一桶冰水,蘸过水的毛巾轮番着敷在程殊楠身上,但收效甚微。 「小楠,小楠,醒醒!」 然而程殊楠紧闭着眼睛,再也没有回应他。 车子总算开进医院,程殊楠被送往手术室。一名医生跪到疾行的抢救床上,先给他注射了一支肾上腺素。 「血压下降,意识模煳。」 「唿吸困难,严重休克,准备心脏復甦。」 「病人家属留在外面。」 滚动的抢救床碾过地面,也碾过梁北林的心脏。医生的每句话梁北林都听得清楚,放在一起却怎么也不明白意思。直到抢救室大门关上,梁北林被护士拦在外面,他好像还不能接受发生了什么。 沈筠来的时候程殊楠还在抢救。 梁北林坐在走廊连椅上,手臂撑住膝盖,垂着头,肩膀和嵴背僵耸着。他衣服穿得乱七八糟,后背的衬衫破了一大块,身上除了血迹就是酒渍,露在外面的肌肤和脸上都有伤。 沈筠揉揉额角,头痛欲裂。 一直跟在梁北林身边的净界高层已经跟他说了详细经过。康柏那几个人,梁北林只要动手,对方只有挨打的份,伤不到他。但梁北林抱着程殊楠下山时摔过一跤,山路一侧全是尖锐碎石,他垫在程殊楠下面,骨头不知道有没有事,皮肉伤却是免不了的。 沈筠狠狠搓一把脸,坐在梁北林旁边,什么也没说,陪他一起等——眼下说什么都没用,只要程殊楠没事,其余的事都可以延后处理。 十几分钟后,有医生出来让梁北林签字,大意是用了什么药,可能会出现併发症。梁北林签字的手还算稳,也没问别的。签完字医生返回抢救室,走廊里又只剩下他俩。 期间沈筠出去接了几个电话,农庄的事还要善后,康柏差点被打死,另外几个人也不轻快。 梁北林打过黑拳,心多硬手多重沈筠是知道的。当初在m国,十几岁的年纪就能把对手往死里打,那还只是单纯为了赢,遑论今天这个处境下。但凡拦着的人晚一步,今天就收不了场。 现在沈筠就是祈祷两件事,程殊楠活着,康柏也得活着。 他来之前已经给沈君怀去了电话,把所有事交待了。沈君怀沉默几秒钟,说:「你只管看着他,其余的不用管。」 第77页 有小叔这句话,沈筠一颗悬着的心落了地。他知道今天只要程殊楠没事,梁北林就一定没事。至于其他人的死活,不在考虑范围之内了。 一个小时后,抢救室的灯关了,医生从里面走出来,说:「病人脱离危险了。」 眼前的视线逐渐清晰,心跳平稳下来,身体所有感知归位。梁北林身形微晃,跟医生说谢谢。 沈筠跟着长松一口气。 之后程殊楠被转入普通病房。人被推出来的时候还在昏迷,闭着眼睛,氧气罩扣在脸上,身体躺在被子下面,薄薄一片,甚至看不到线条起伏。 梁北林看起来比刚才好很多,但是眼睛不能盯着程殊楠太久。他有点迴避看到程殊楠的样子,心脏像是注射进粘稠的酸胀,唿吸不过来。 程殊楠一直没醒。梁北林彻夜没睡,中间问了几次医生,都说是正常现象不用担心。但他没法不担心。 这家医院位于市郊,医疗环境一般,程殊楠脱离危险之后,第二天便被转去更好的私立医院。 转院当天下午,程殊楠慢慢恢復意识。但他大部分时间闭着眼,身体虚弱到甚至没法做多余的表情。 自他醒了,梁北林一直没离开过他的视线。但程殊楠看到他靠近就会闭上眼,偶尔睁着,眼神也空茫茫的。梁北林不敢刺激他,只要程殊楠活着,他现在已经无所求。 等到程殊楠终于能吃一点米汤,并且能慢慢靠坐在床头。梁北林才开口解释积压在心头的很多事。 「我原计划是接燕姨过来,让你们在农庄住一周,我出差结束就来接你。」 「……和别的事别的人没有任何关系。」 梁北林看了农庄的监控,程殊楠是怎么被拉进酒窖的,那人说了什么,画面和音质都很清晰。房间里是没有监控的,但发生了什么他亲眼看到了。 「不是做什么都可以……以后,想做什么再做。」 「也没有要丢下你……」 「永远不会。」 他语速很慢很轻,解释着每件可能让程殊楠误会的事,也解释着每句让人可能多想的话。说着说着,他突然意识到,以前的自己从不屑解释,原来也是一种不自知的恶意。 其实程殊楠如果仔细想一想,就会发现康柏他们说那些话存在明显的漏洞,以至于让他的理解完全扭曲。 但他从梁北林那里积攒的恶意太多了,已经毁掉了自己的思考和逻辑。 程殊楠静静地听着,梁北林不知道他听进去没有。很快他又闭上眼睛,医生进来换药,他也没睁开。 【作者有话说】 周六也更哦 第43章 不疼 这次过敏差点要了程殊楠的命。红斑在第三天才开始慢慢往下消,咽喉和肠胃受到不同程度损伤,尤其之前有过一次胃出血,胃黏膜受刺激加重病情,医生再三叮嘱一定要养好胃,不然将来会有胃穿孔风险。 还有很多看得见的伤。身上全是红肿青紫,关节和锁骨破了,脖子上的指印经过几天后变成更加清晰可怕。 有个圆圆脸的小护士每次来换药都有点不忍心,她动作轻柔,还不时问程殊楠疼不疼。 程殊楠嗓子沙哑暗沉,声音好似换了个人,低声说「不疼」。 不疼。 这是他醒来之后说过的唯一一句话。 梁北林第一次看诊断单的时候,在外面走廊里独自站了很久。 他已经不勉强程殊楠说什么做什么,每天陪在病房里,大部分时间两人沉默相对。他解释的那件事,程殊楠好像已经不在意了,即便后来梁北林又重复解释了一遍,程殊楠依然没什么反应。 梁北林站在露台上已经抽了半包烟,他最近烟抽得很兇,话说得也少,全身充斥着戾气和暴躁,只有在病房里待着的时候,才能平静下来。 沈筠迟疑着说:「康家那边想见一见,有些话想当面说。」 「如果我没发现不对,没临时决定去酒窖看一眼,」梁北林阴沉沉的语气里带着无尽的后怕,「沈筠,那天小楠是活不了的。」 被灌了一整瓶红酒,过敏反应会要了他的命。即便没过敏,那群畜生都已经失控,以程殊楠的身体状况,不出一个小时就会被折磨致死。 想到这里,他更恨的其实是自己。程殊楠如今遭遇的所有痛苦,受到的所有嘲讽和伤害,都始于他一直不明朗甚至看低的姿态。 他想留住程殊楠,想要程殊楠爱他,却迟迟不肯正视自己的内心,不肯给他的爱人一个安全的保护和环境。甚至自己比任何人加诸的伤害都要多。 他狠狠地将烟捻灭,两只手撑着窗台,颓废且痛苦。 「不见。」梁北林说,「任何人做错了事都该付出代价。」 康柏现在还躺在icu,颅脑损伤,已经下了几次病危,梁北林是冲着要他命去的。还有另外几个人也不轻快,眼下都在医院躺着,只有一个正好去卫生间的倖免于难。 康家一开始不肯罢休,域市老牌资本家族的手腕和气魄也是有的。其他几家势弱一些,但父辈也都是域市头面人物。大家联合起来给相关部门施压,一定要梁北林给个说法。 这些事沈筠很少在梁北林面前提,都是他在善后,但梁北林都知道。这几天外面已经乱成一锅粥,梁北林也毫不在意,所有心思都放在程殊楠身上。 第78页 沈君怀怕他吃亏,一早便安排沈家的律师团过来,又各种关系斡旋,最终定性为正当防卫。 域市关系错综复杂,暗地里又有众多利益掣肘,说不好将来谁遇上谁,这件事处理成现在这个样子几乎是最好的结果。 可谁知等程殊楠的病情一稳定下来,梁北林腾出手来便开始收拾残局。 他所谓的收拾残局,是将康柏当年闹出人命的视频和相关材料直接提交给检察院,不出一个小时,网上便传得沸反盈天。 原本以为偃旗息鼓的事件突然再掀风浪,让人始料未及。 梁北林和康柏接触以来,一早就拿到对方的很多秘密资料。他做事是讲口碑和信誉的,不然净界不会做到这么大。可他从小见惯欺诈虚伪,在兇险环境里挣扎求生长大,阴暗的东西见多了,自然什么手段用起来都游刃有余。 康家顿时陷入难堪的境地,可梁北林不肯停手,接着又打出一张康家早些年操控股市的大牌,一点后路和面子都不留。康家彻底坐不住了,连续约了梁北林几次,他都避而不见。 康家原本和梁北林翻脸之后的姿态还挺高的,如今才知道梁北林一张张牌打出来,如果不给他个满意的结果,怕是后面不知道还有什么。 双方最终达成了什么条件,程殊楠不知道,但他从此之后在域市再没见过康柏和那几个公子哥。当然这是后话了。 梁北林跟学校请了假,他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请假了。程殊楠的导师没好意思多问,只说好好休息,病好了再回学校,还客气地表达了要来探病。 梁北林拒绝了,程殊楠需要安静,一概谢绝探病。 但他还是没想到有人会出现在病房前,手里抱着一束花,语气淡淡地说:「我来看看程殊楠。」 文乐知,y大新来的客座教授,带程殊楠这学期的文字美学公开课。当然文乐知还有个身份,很微妙,貌似跟程殊楠没多大关系,但不得不防。 梁北林态度还算客气:「文教授,谢谢你来看小楠,他现在说话不方便,你的心意我会转达,你还是请回吧。」 文乐知被梁北林拦在病房外头,不动声色地和他对峙。 「我是他老师,学生病了,来看看不为过吧?」 梁北林堵在门口纹丝不动:「文教授怎么知道小楠病了?」 「他最近总是请假,我点了几次名都不在,问了刘教授才知道他病了。」文乐知扶了扶自己今早才戴上的平光眼镜,平静地问,「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所以不方便探病吗?」 文乐知把阴阳怪气的问题问得学术味儿十足,然后认真地看着梁北林,仿佛真的心存疑惑,想要求一个解答。 两人站在门口说话,文乐知的声音没有像梁北林那样刻意压低,他知道程殊楠一定听得到。 梁北林压了压心头怒火,他最近情绪不稳定,但更多地是对着康家,目前还不想表现出对文乐知的敌意。不过,他也不想继续绕弯子。 「据我所知,元洲程家和域市程家已经多年不来往了。」 文乐知点点头,一点也不惊讶梁北林知道这些,淡定地说:「我只是程殊楠的老师。」 梁北林看人的目光带着审视和打量,攻击性也很强,他不打算让步。 「小楠很累,刚吃过饭睡了,等他好一点,我带他登门拜访。」梁北林抬手看一眼腕錶,赶人的动作明显。 文乐知不为所动,摆出一张求知脸:「梁先生既然这么在意他,不如先问问他的意思?」 这话让梁北林眼底闪过一丝犹豫,很快,但文乐知捕捉到了。 文乐知又说:「生病的人老是闷在病床上,最难过了。我猜他这几天应该心情不好,我陪他说两句话就走,至少让他知道是有人惦记他的。」 文乐知这次来有两个目的,一是看看程殊楠怎么样,农庄的事闹得挺大,瞒不住,文乐知稍微用点手段就能打听到。二是来看看梁北林对程殊楠的态度。 他很快发现哪句话对梁北林的影响最大,便专挑着哪里说。 程殊楠的精神状态确如文乐知所说,已经不能用心情不好来形容。身上的外伤总会好,但心里的创口已经撕到底难以癒合。这让梁北林产生一种害怕的情绪,当他看着躺在那里不说不动一丝生机也没有的程殊楠,这害怕逐渐达到顶峰。 这时病房内传出很轻的咳嗽声,梁北林没犹豫太久,侧身开了门,放文乐知进去。 「小楠,你已经落下两节课了。」文乐知淡笑着和程殊楠说话,「上一堂课点名是你室友帮你应的,被当场抓包。不过不用担心,生病又不是你愿意的,所以不扣你学分。」 文乐知将花插在花瓶里,然后坐在床边。梁北林将病床升起来一些,让程殊楠可以靠坐着和文乐知说话,然后看着程殊楠说:「我在外面,有事叫我。」 程殊楠不和他对视,眼睛落在自己手上,点了点头。 梁北林没再停留,将空间留给他们,打开门出去了。 他一走,程殊楠看起来没那么紧张了,哑着嗓子和文乐知说:「谢谢教授。」 「不用谢,早点养好身体,早点回来上课。」 两人又聊了几句学校里的事,程殊楠嗓子不舒服,说话费力,大部分是文乐知在说。 程殊楠安静听着,不时点点头。他脸上和脖子上的伤痕淡了些,唇色很白,22岁正是好年纪,身上却有种常年大病卧床的憔悴和黯淡。 第79页 文乐知不方便说太多,临走前轻轻按了按程殊楠放在被子外面的手背,意有所指地说:「先要身体好起来,才能做别的。」 程殊楠露出一个惨澹的浅笑。 文乐知出来,看了一眼站在走廊头上抽菸的梁北林,轻点头,算是打过招唿,然后一个人往电梯口走。 进了地库刚坐进车里,程泊寒视频电话就过来了。 「你怎么自己去?」程泊寒脸色不太好,「别单独接触他。」 「他又不是恶人,不会怎么样的。」 程泊寒不认可:「不是恶人,差点把康家大公子打死?」 文乐知发动汽车,沿着指示牌缓缓开出地库。程泊寒盯着他握方向盘的手指看了几秒钟,态度缓和了些。 「他态度如何?」 文乐知表情变得有点复杂,眼前闪过梁北林戒备的脸,简单评价:「偏执,警惕,不会放手。」然后又给出一个结果,「程殊楠惨了。」 只见这一次,文乐知便看透了梁北林的矛盾和爱意。他对程殊楠的独占欲和超出寻常的依赖感,自己很难有清醒地认知。但没有认知,不代表就可以放任对方离开。所以,不管他是清醒的还是煳涂的,都不会放手。 车子拐上大路,文乐知看了眼导航,继续说:「其实煳涂的话,还有机会,但很遗憾,他现在清醒了。」 程泊寒:「那不挺好,清醒了,就好好在一起。」 文乐知等红灯的间隙把脸凑到镜头前,很认真地看着他:「泊寒哥,你说这话十分没良心。」 程泊寒眉毛抽了抽。 「没有道理梁北林煳涂着清醒了,程殊楠都得按照他的节奏走,煳涂时要忍辱负重地被伤害,清醒了就要雨过天晴地在一起。仇报了,苦难结束了,爱人歷经千帆之后仍然陪着他,好事都被他梁北林占尽了,那程殊楠就活该吗?」 绿灯亮了,车子重新启动。 程泊寒哑口无言,过了一会儿问文乐知:「那你说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但是……」 并行车道一辆货车超车,发出很大的鸣笛声,程泊寒没听清:「……什么?」 「但是如果这样下去,程殊楠这个人便彻底废了。」 「怎么讲?」 「你们老程家会少一个孩子。」 程泊寒很久没说话。 原本他是不想管的,可前两天程家那位高寿长辈亲自找到程泊寒的外公说情,说能帮还是帮一把。程殊楠差点死在这场事故里,程家再有罪,罪不及无辜幼子,再不把人弄出这块是非之地,怕是程存之这一支就彻底没了。 程泊寒和文乐知结婚久了,每天被学术薰陶,心肠没以前那么硬了,想了想说:「我过去一趟吧。」 「你别过来。」 「为什么?」程泊寒有点不放心。 「你来太招眼了。他现在戒备心很重,见到你会起疑。」 程泊寒说:「我不去,梁北林也知道你是我老婆。」 「没事,他现在乱得很,顾不上这么多。」文乐知对程泊寒总是叫他「老婆」很不满意,「还有,请叫我名字。」 「好的老婆。」 「……」 见人被惹恼了,程泊寒收起玩笑神态:「程殊楠这件事得从长计议。」 镜头里认真开车的文乐知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第44章 可是我好恨啊 程殊楠在医院住到第六天时,可以下床走一走了,天气好的话,护工会带着他在楼下小花园待一会儿。程殊楠还是话很少,除了文乐知来看他那天表情鲜活一些,其余时间就是盯着某处发呆。 这天午饭后很暖和,程殊楠盖着毯子坐在藤椅上,闭着眼像是睡着了。守在一旁的护工看着梁北林走过来,刚要说什么,就被梁北林示意噤声,并做了个可以离开的手势。 梁北林手里拿着一只黑色渔夫帽,轻轻戴在程殊楠头上,俯身看他的睡颜。 脸上的红斑彻底不见了,还有一些轻微的青紫痕迹,不明显。阳光下的肌肤几近透明,睡着了眉毛也是微微耷着,看起来有很多很多的委屈和伤心。 梁北林只觉得心口发颤,将程殊楠身上的毯子掖了掖,慢慢坐在对面的石凳上,两只手圈住藤椅扶手,似是想要把程殊楠抱在怀里。 程殊楠慢慢睁开眼,和梁北林视线相接,在他眼中看到汹涌的情绪,很难分辨那是后悔、痛苦还是心疼。 或者都有。但程殊楠已经不想探究、 「你还恨吗?」 程殊楠突然开口说话。他声音带着受过灼伤般的嘶哑,除了肠胃,咽喉受过敏影响最大,说话有气无力的,但还是很清晰传进梁北林耳朵里,就这么直接地问到面前。 梁北林突然变得很紧张,有点唿吸不过来,有什么东西驱使着他摇头。 不恨了。 对不起。 他在心里早就过了无数遍这些答案,可如今面对程殊楠,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程殊楠张了张嘴,说:「可是我好恨啊……」 阳光很暖,一丝风也没有。梁北林却骤然觉得周身结了冰。 「我从小到大一直煳里煳涂的,不聪明,很多事看不明白,可有件事我是清楚的。」 程殊楠没再看梁北林了,后背靠在藤椅上,视线绕开他,看向远处的云,像在说给梁北林听,也像自言自语。 第80页 「我第一次谈恋爱,有一个很爱的男朋友,我觉得自己不够好,有很多毛病,但我还是想把最好的东西给他……和所有恋爱中的人一样,周末约会,假期出去玩儿,过生日分享礼物和甜蜜,生病了要好好照顾他,不开心了要好好哄他,吵架了也不能生太久的气。」 他慢慢地说着,一段话说了很久,中间停下来休息几秒钟,梁北林没有打断他,一动不动维持着原先的姿势。 「想这样和他过一辈子,到老了还能牵着手去海边捡贝壳看夕阳。」 「我以前不懂事,以为这个愿望很容易实现,以为我爱的人也爱我……」 「可是哪里有这些啊。」 「别人都说我蠢,我是蠢,蠢到我爸我哥不要我,蠢到三年都看不出来你不爱我。」 程殊楠这次停了很久,眼眶发红,一会儿便有眼泪沿着脸颊滚下来,他没擦,任由眼泪掉在毯子上。 然后说了今天最后一句话,将梁北林狠狠噼在原地: 「我现在,只想快点去死……」 程殊楠被护工推回病房了。梁北林僵直地坐在原地,不知道坐了多久。 期间方敛来找他商谈工作上的事,在他身后站了一会儿,到底一句话没敢说,转头去找了沈筠。 今夜没有月亮,也没有星光。从午后枯坐到晚上,梁北林摇晃着站起来,慢慢往病房楼走。视线不太好,他绊了一跤,扶着一棵树堪堪站稳。 突然就觉得眼前很黑。 暗夜里那盏微弱的光,本已日趋清晰,照得见四周,照得见自己,甚至能照出梁北林的心跳声,如此清晰有力。 可是,等他越走越近,等他彻底明白到底要什么,等他距离那盏光触手可及之时,光灭了。 很突然地,四周再次陷入一望无际的漆黑。 其实不突然啊,梁北林想,是他自己不断加码,亲手掐灭了那一点光源。 是在所有家人离开之后,他唯一赖以生存的光源。 只可惜,他知道得太晚了。 ** 大概那句「想死」彻底吓到了梁北林,后面几天他找了一位心理医生给程殊楠做疏导,原本要出院的计划也一再搁置。在医院日夜严密监护的环境下,再加上门外值守的保镖,总归是人在眼皮子底下更安全一些。 这天梁北林出去一趟,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个盒子。他坐在程殊楠身边,先是问他渴不渴饿不饿,然后又问想不想去卫生间。 程殊楠摇摇头回应,他没大有精神,那场大坦白无异于将他所有的血肉剖开给梁北林看,仿若大病一场之后身心俱疲,了无生志。 梁北林踌躇了一会儿,最终将盒子打开,里面赫然是一对素戒。 程殊楠愣了一瞬,不明白此时此刻梁北林拿出这对戒指做什么,总不能像别人那样是要求婚。 求婚?真是好笑的一种想法。 ——在程殊楠于漫长的折磨中早已丧失所有期待和渴望之后,在他的人生中只要还和梁北林在一起就没有未来的清醒认知之后,婚姻和爱情这种奢侈的东西便像挂在高空的月亮,够不到,也不想够。 梁北林拿出稍小一圈的指环,慢慢将程殊楠的手指打开,语速极慢地说:「小楠,戴着它,好吗?」 程殊楠往回抽了抽手指,没抽动,便任由梁北林将戒指套在他无名指上。反正对方想做什么,他都反抗不了,也拒绝不掉。 戒指推到指根,尺寸正好。梁北林一松劲,程殊楠便立刻收回手,紧紧攥成拳缩进被子里。刚刚戴上的指环和肌肤相贴,陌生冰凉。 梁北林沉默着,把另一只戒指套在自己无名指上。 他没再说别的,程殊楠也没法想像梁北林这样的人能和电视里演的那样,说些缠绵感人的话,然后共同为这段感情揭开新的婚姻序章。 但戒指的指向性太明确,即便没有点明,两人也心知肚明它代表的意思。 之后程殊楠试图摘掉戒指,洗澡时、吃饭时、看书时,他都以不方便为由取下来过,但梁北林每次都锲而不捨地将戒指重新套回到程殊楠手指上。 最后一次他紧紧握住程殊楠的手,语带恳求:「不要摘,好吗?」 程殊楠任由他握着手,动也不动站着。梁北林自嘲一样地笑了笑:「你是不是没仔细看过,里面刻着我们的名字。」 程殊楠确实没看过,所以并不知道里面刻着字。他已经不想在这种小事上和梁北林纠缠,心想自己也是可笑,摘了又能怎样呢,于是便可有可无地点了头。 过了一段时间,梁北林见他确实没再试图摘下戒指,才不动不动就盯着他手指看了。 为了让程殊楠心情好一些,梁北林破天荒邀请了池小禾来探病。 池小禾坐在床边,拿出好多材料,一点点给程殊楠划重点。梁北林进出几趟,见程殊楠看得认真,就没拦着。至少还有感兴趣的东西,让梁北林紧绷的神经松了松。 他将剥好的橘子放到碗里,将碗放到摆满书籍材料的小桌板上。正在看材料的两人同时停下动作,唿吸都静了静。 好在梁北林放下碗就走了,没说什么。 他最近一直这样,大部分时间沉默着,但会时刻关注着程殊楠的一举一动。只要程殊楠醒着,梁北林视线就不会离开,办公也全搬到医院来,就在病房外面的玻璃桌上。只有下属汇报工作的时候,他们会去外面,而每次去外面,护工就会进来替换梁北林。 第81页 「小楠,你什么时候能回学校?」 池小禾不敢说别的,只挑一些学校的事来说。他来之前只知道程殊楠是过敏入院,可真见到了人,从对方晃动的袖口里看见还没消干净的痕迹,再加上程殊楠的精神状态,他不免忧心忡忡。 「院里的非遗文化考察项目名单下来了,我找刘教授问过,说你被分到景州了,但我要去西北保护区,没法和你一起。」池小禾有点遗憾。 程殊楠哑声问:「什么时候走?」 「景州是两周之后,我比你提前两天走。」池小禾小心地问,「你这样……他能让你去吗?」 程殊楠翻书的手一顿,随后平静地说:「我会尽快出院的。」 户外实习考察名额很珍贵,去景州的学生只有十个。景州临海,以文化多元化发展着称。他们去的地方是景州一个原生态风貌带,环境很好。项目是半年前确定的,程殊楠为了能去费了很多心思,这些梁北林也知道。 这半年发生了太多事,程殊楠被各种恶意和痛苦裹挟,都快要忘了这件期盼已久的事。 池小禾走后,梁北林进来,程殊楠便跟他提了出院,以及要去户外实习的事。 「我想出院,」他嗓子还很哑,提要求的句子说得很短,「想去景州。」 梁北林一开始还为程殊楠主动开口说话惊喜,可当听明白内容,神态便紧绷起来。 不过他没像之前那样强势专断地想也不想就拒绝——现在程殊楠的状况已经不得不进行心理干预,梁北林不敢再刺激他——可让他同意,放任程殊楠出门,无异于冒险。 农庄的事故后劲十足,让梁北林迟迟缓不过来,他怕程殊楠在看不见的角落里又要遭遇什么不可控的伤害。 他试着商量:「你身体不好,户外行动不太适合,等你好一点,你想去哪里我陪你去。」 程殊楠闻言闭上眼睛。 他没指望梁北林同意,也早猜到对方的说辞。在被拒绝之后,甚至没有试图提第二遍。 晚上临睡前,到底还是梁北林先让步。 他已跟刘教授通过电话,确定了这次行程的所有安排,知道当地相关部门也会配合,几乎不存在危险性的活动。即便如此,他依然不能下定决心。 可当护工告诉他程殊楠晚饭没吃,一直望着窗外发呆时,梁北林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想去就去吧。」 梁北林说。 他端着一碗熬得软烂的白粥,坐在程殊楠床边,声音带着微不可查的小心:「先把粥喝了,本来吃的就少,要是出门,体力跟不上。」 程殊楠闻言轻微动了动,随后靠着床头坐起来,梁北林舀一点白粥,放到他嘴边。程殊楠张嘴吃了,很慢地吞咽。 「叫两个人跟着你,他们会离你远远的,不会打扰到你。」梁北林说,「我给你发消息要回,打电话要接,睡前会给你打视频。」 这是他能做出的最大让步。 他说着,伸手将程殊楠嘴角沾到的一粒白米揩掉,动作轻柔到像在捻一片飘着空中的云。 提的要求不过分,保护的姿态少了圈禁的意味。程殊楠低声说「好」,眼下只要他能离开,哪怕短暂逃离,都能让他晦暗一片的生活生出一点光亮。 第45章 欠一句「对不起」 梁北林表面上没再说什么,但私下里安排了很多事,包括提前要到了活动路线和行程安排,准备了各种日用品、营养品和药品,甚至提前安排人去他们入驻的酒店附近租下一套公寓,专门给胃不好的程殊楠做营养餐。 一早出发去景州那天,梁北林开车送程殊楠去学校集合。 他看起来一切还算正常,但全程没说话,停下车后没开锁,坐在驾驶座上也没动。 程殊楠握着背包带子,试了几次车门都没打开,便有些慌。 「你……」他喘息有点急促,很怕梁北林临阵变卦,「我要下车。」 「小楠……」梁北林唿吸沉重,手掌盖在开锁键上,却始终没按下去,「景州那边天气不太好,如果太累不要出门,在酒店待着。」 「营养师会做好一日三餐送到酒店去,你胃不好,不要吃外面的东西。」 「跟着你的人住在你房间隔壁,有事就找他们。你要是外出,他们会跟着,我和你们带队老师知会过,你不要有压力,就当他们不存在。」 程殊楠没像之前那样不理他,他想尽快下车,腿和身体都贴到门上,淡声说:「知道了。」 梁北林张了张嘴,还有很多话要说,却发现除了嘱咐一些日常琐碎,其他的竟无从说起。 很突然的,他有种不好的感觉,好似这片云只要从车里出去,就会立即飘到天上,越飘越高,越走越远,而他手上没有线,再也无法将对方拉回来。 梁北林看着程殊楠尽可能地坐在离他最远的地方,心里一阵晦涩酸痛。他真的不想打开车门,来的路上数次产生掉头回去的冲动,可他知道不能这么做,否则他和程殊楠趋于破裂的关系会更加难以弥补。 程殊楠偏过头,通过车窗往外看,大巴车就停在前面不足百米处,已经有相熟的同学陆续从教学楼出来,将行李箱放进车里,然后笑闹着往车上去。 外面天空很蓝,他却仍被困在方寸间。 「……要下车。」程殊楠声音开始发抖,他慢慢蜷缩起来,贴着门,将脸埋在膝盖里。 第82页 梁北林忽然探身过来将他拉进怀里,隔着宽敞的中央扶手箱,两臂收紧,用力抱住程殊楠。 「小楠……在外面注意安全,开心点。」 直到很久之后,梁北林想起这一刻,才意识到这天所有的不安和预感都是有缘由的,像冥冥之中已有定数,他们的爱恨纠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推着往前走,无法停下,不能回头。 他和程殊楠,註定要经过这样一段彻底断裂的时间空隙,或早或晚,或长或短,他无法更改过去,亦不能改变未来。 程殊楠不是任何人的,梁北林拥有他是幸运,而失去他,也是必然。 只不过在此时此刻,他以为还有机会。 所以他最终松开手,说:「小楠,等你回来,我们好好谈谈。」 半个月很快就过去,梁北林跟自己说,在景州满打满算待两周,程殊楠就会回来。等人回来,他会好好和程殊楠谈一谈,他还欠程殊楠一句「对不起」。 也欠一句「我爱你」。 ** 行李箱早在两天前已经空运到景州,程殊楠只背了一个包出门。梁北林没下车,除了不想让程殊楠有压力,也怕自己在最后关头控制不住将人拉回来。 梁北林隔着车窗看程殊楠走向大巴车,他身上穿着一件黑色薄羽绒服,一条牛仔裤,很简单的装扮,和这所校园里所有的大学生一样。 但又不一样。 梁北林发现只看他清瘦的背影,就立刻想到他哭泣的脸,想到他灿烂的笑,想到他痛苦时的绝望,想到他撒娇时的亲昵。 对这个世界来说,程殊楠只是一个普通的学生,但对梁北林来说,他已是整个世界。 风吹起微扬的髮丝,程殊楠走得缓慢而坚定。 快走到车跟前时,有相熟的同学从车上跳下来接他,说笑了几句听不清的话。程殊楠的步子快了些,带了点雀跃,同学伸手将他背包拿过来,另只手揽住他的肩,和他一起往车上去。 梁北林只看到程殊楠的一个侧脸,一晃而过,即便看不清楚,也知道他是笑着的。 从离开到上车,程殊楠没有回头看过一次。 ** 程殊楠上了车,一眼便看到坐在前面的文乐知。 「我是编外,蹭你们一个名额。」文乐知扬一扬手中的花名册,冲着颇为惊讶的程殊楠说。 有学生在后面起闹:「文教授,您能跟我们一起去景州,就算陪十个名额我们也愿意。」 有女生也跟着嘻嘻哈哈打趣:「有文教授和小楠两个美男子在,我们不虚此行啊!」 文乐知一身户外装扮,深灰色冲锋衣衬得他肤如白瓷发黑如墨,三十几岁的人,看起来比车上这群学生还要精緻年轻。 文乐知认真地说:「好啊,那就蹭你们十个名额,你们现在可以下车了。」 带队老师姓李,拍一巴掌闹得最凶的学生:「文教授哪会蹭你们名额,人家是义务给你们服务,你们都跟我好好的不准出么蛾子。」 车上气氛热闹得很,程殊楠坐在文乐知后面,也跟着笑。 车子慢慢驶出校园,拐弯时错开停在路边的一辆黑色轿车。 余光中,黑车驾驶座上的身影一闪而过——梁北林还没离开。程殊楠敛了笑,心脏深处针一样细密的疼铺展开。 他转过头,换个稍微舒服点的姿势,闭上眼睛。 之后还有七个多小时的车程,他不确定身体吃不吃得消,不过还好,他想,再也没有什么能打垮他了。 平稳行驶的大巴车内,学生们大多睡熟了,忽然车厢内传来一阵急促的尖叫声。 文乐知最先醒过来,站起来走到程殊楠身边,看着他惊魂未定地睁着一双很大的眼睛,好像从噩梦中刚醒过来。 「怎么了?」文乐知先问了一句程殊楠,然后对着往这边张望的学生摆摆手,解释道,「做噩梦了。」 车厢内重新陷入安静,文乐知在程殊楠旁边坐下,看着他有些失神的面孔,忍不住有点心疼,该是受了多大的苦,才在睡梦中也要吓醒。 「不好意思教授,把您吵醒了。」程殊楠坐直了一点,沖文乐知道歉,然后将身旁背包拿过来,翻出一小盒药片,当着文乐知的面吃了一粒。 车程太长,程殊楠从噩梦中惊醒才想起来,自己错过了吃药时间。他不会拿自己身体开玩笑,想要努力地活下去,首先要身体健康。 那些药片虽然装在分装盒里,没有标识,但文乐知一眼就看出来这是什么。他少年和成年后曾患过抑郁症,知道程殊楠吃的和他曾经吃过的一样。 不过他没说什么。看着程殊楠吃完药,又闭上眼睛,才返回自己座位。 文乐知坐下之前隔着车窗往后面看了一眼,一辆不太显眼的越野车一直不远不近跟着,他知道那是梁北林安排的人,也不多惊讶,坐下继续睡。 ** 他们抵达景州的第二周,颱风「003号」登陆。东部沿海很多城市受灾,景州靠南一些,还有段距离,但也连续有几天大风和强降雨。 为了安全起见,他们待在酒店里没出去。期间梁北林想要接程殊楠回去,但被拒绝了。梁北林心里有很多顾虑,但最终决定尊重程殊楠意见。 ——他们走了太多弯路,若想要继续执手前行,梁北林首先要学会平视程殊楠。 眼看着考察日期快要结束,还有一趟重要行程没走完。李老师徵求大家意见,都觉得来一趟不容易,抽个稍微好些的天气,走完行程安排也未尝不可。 第83页 他们租了三辆越野车,午饭后出发前往生态区。文乐知和程殊楠一辆,车队路过一个村庄时,交通断了。 大家停车修整,没想到竟然又开始下雨。此地距离生态区只有半小时车程,大家都不愿半途而废,李老师便带着几个男生开车出去探路。 程殊楠身体不太好,文乐知陪着他留在原地等待。结果等来等去,始终不见李老师回来。而且信号也断了,电话打不出去。 有时候在连串巧合之下,当下并不觉得,但事后回想,一切偶然都是必然。 文乐知敲一敲变成砖头的手机,有些担忧地望着外面的天气。他们在一处民房休息,前面正对着一座被封住的公路桥,正是这座公路桥阻断了他们的路。民居的主人告诉他们,有相关部门来探测过,这座桥有坍塌风险,所以每逢灾害天气都会封闭通行。 过了一会儿,电话终于通了,李老师在前面几公里处发现有条路可以通往生态区。大家心情总算好起来,上车陆续出发。 另一辆学生的车走在前面,文乐知和程殊楠的车随后跟上,最后面是两个保镖驾驶的越野车。 这段时间,这两人一直跟着程殊楠,文乐知还替他解释了几句,大概是程殊楠还病着,家里不放心,所以安排人跟着。大家对程殊楠的家世多少有所耳闻,当下也不觉得有什么奇怪的,再说他们一直在远处,从不打扰,时间久了也就没有一开始的好奇心了。 三辆车按照李老师发来的路线慢慢开,可没开出多久,雨越下越大,风唿啸着捲起雨滴噼啪砸在车上,雨水织成浓密的白雾,能见度渐渐不足两米。 文乐知开车转了几圈,然后很悲催地发现迷路了,前面和后面的车全都看不见。程殊楠拿出手机敲了敲,信号又没了。 两人没法,只好见路就走,转了半个多小时,一抬头,竟然又转回民居。 第46章 噩梦 「今天我们就在这里待着,哪儿也不去了。」文乐知有些无奈,不过心里松了口气,回到原地总比在山里迷路强。 两人下了车,坐在屋檐下歇息,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民房的主人给他们倒了茶,便回房间睡了。 又等了一会儿,文乐知发现手机重新有了信号,跟李老师通了电话,得知另外一辆车和保镖的车竟已和他们汇合,顿时有点无语。 「等一会儿雨停我们就回酒店,生态区不去了,今天老天爷就是不想让我们去。」坚定的唯物主义者文乐知开始相信天意。 两人左右没什么事,干脆安心等雨停。风渐渐停歇,耳边突然传来一声很轻的猫叫声。 程殊楠从屋檐下站起来,循着声音探出头,很快找到声音来源——不远处的桥柱上有一只猫,淋得毛髮纠结,发出微弱的叫声,也不知道被困了多久。文乐知顺着他的视线看,也发现了那只猫。 「我去看看,把它救下来。」程殊楠从旁边找了一根树枝,打着伞往外走。 文乐知不放心:「我和你一起。」 这座公路桥横跨一条已经干涸的百米宽的河沟,他们沿着岸边湿滑的小径下去,距离那处桥柱近了,正在想办法怎么把猫救下来,不曾想旁边突然传来一阵声响,两人均被吓了一跳。 抬眼望去,靠近岸边的一处桥洞里竟然有一个人。是个流浪汉,坐在一堆潮湿的废纸板上,身上挂着脏兮兮的衣服,脸也脏,但看得出来挺年轻。流浪汉看到他们,嘴里乌拉乌拉地说着什么,手也不停地比划着名,傻乎乎地沖他们笑。 文乐知沖他喊:「你住在这里吗?很危险的!」 这种恶劣天气谁也说不准会发生什么,即便颱风天没事,气温骤降,这流浪汉也会冻死。文乐知远远地又沖他喊了几句话,可流浪汉明显听不懂,只会傻笑。 「先把猫弄下来吧。」文乐知无奈道。 程殊楠将树枝举起来,想让猫借势爬下来,可树枝距离猫还有段距离,猫试了几次都不敢往下跳。 周围全是淤泥烂草,文乐知左右转了转没找到趁手的东西,便把伞递给程殊楠,说:「我回去跟人家要个棍子之类的。」 回民居拿件工具再返回,不会超过一分钟,且民居正对着河岸,程殊楠和猫都在他视线范围之内,文乐知没觉得能出什么事。 他踩着泥泞折回民居,一眼便看到墙边放着一把铁杴。民居主人在休息,他没多打扰,提着铁杴往回走。 没走两步,耳边突然听见一阵奇怪的「噼啪」声,有点像炸响的鞭炮。 文乐知勐地停住脚,眼睛落在横亘在面前的公路桥上,脑子里倏忽闪过一个念头,他来不及细想,一边往岸边沖,一边大喊: 「程殊楠,回来!」 话音未落,只听轰隆一声,桥塌了。 ** 梁北林勐地惊醒,几乎从办公椅上跳起来。他撑住桌子稳住身体,胸腔里传来一种很剧烈的痛感,出了一身冷汗。 做噩梦了。 他抬眼去看办公桌上的兔子钟,中午一点半。他方才吃完午餐之后继续处理工作,不知怎么就睡着了。他已经很久不做噩梦了,梦里的内容很模煳,他只依稀记得脚掌被什么巨大的东西砸中,然后整个世界突然坍塌压缩,将他死死砸在下面。 他抽一张纸巾擦把汗,站起来往窗边走。 今天阴天,远处翻滚的浓云乌沉沉的,狂跳的心脏久久不能平息,梁北林觉得大概是因为程殊楠不在,再加上最近事情太多,让他有些少见的惶惶不安。 第84页 电话拨到第三遍,程殊楠依然没接。梁北林又打给跟着的两个保镖,语音提示暂时无法接通。这个时候他还没有太慌,景州那边天气不好,又地处偏僻,信号总是时好时坏。 他在办公室转了两圈,不知怎么的,眼皮突然开始跳,心脏也有点不正常的发胀。他压了压胸口,坐回办公桌前打开电脑,这时一条消息栏跳出来:颱风「003」持续增强,强降雨和大风袭击东部沿海。 页面上相关新闻还有很多: 「沿海区域持续受灾,已转移群众2.35万人」 「22万人受灾,颱风「003」已致2死35伤」 颱风「003」早在几日前就被媒体铺天盖地报导和预警过,梁北林当时便有些担心,特意嘱咐程殊楠不要出门。他同时跟带队的李老师通过电话,从老师那里确定考察队这几天基本都在酒店休整。 后来几天,因为景州距离颱风登陆区域比较远,受影响不大,只是接连下了几场雨和大降温,没再出现更危险的情况,加之程殊楠一直待在酒店,梁北林想要去接人回来的计划便搁置下来。 也许是酒店没信号,也许是没听见,梁北林安慰自己。但渐渐地,随着颱风的话题度越来越热,他开始后悔自己因太过顾忌程殊楠的情绪而没把人强硬地接回来。 他拿过外套和车钥匙,出门时遇到正要进来汇报工作的方敛,停都没停,大步往电梯口走。方敛见他面色不虞,将材料往旁边一放便跟上来。 梁北林选了一辆越野车,自己坐上驾驶室,一脚油门轰起来,车子从地库驶出冲上马路。方敛坐在副驾上,梁北林没拦着他上车,他便知道自己跟来是对的,便小心地问要去哪里。 梁北林扔出「景州」两个字,方敛便明白了,这是担心程殊楠,要亲自过去看着人才放心。 域市到景州市区600公里左右,程殊楠住的酒店略偏僻,要穿过一条狭长的盘山公路,车程算下来估计7个小时。梁北林开得很快,但稳,方敛不敢说别的,只好闭目养神。 迷迷煳煳中,方敛似乎听到电话响了,继而传来梁北林低沉有力的声音。 车外不知何时飘起小雨,天更阴了。 电话另一端的人语速很快地说着什么。随后黑色越野车发出刺耳的剎车声,身后划出一道长长的车辙,车身歪斜着停在路边。 后半程换成方敛开车,梁北林在车里一个一个电话打出去,也一个一个电话接进来,各种安排有条不紊,声音也听起来很稳。 但方敛余光中看到梁北林左手上有血,是食指无意识将拇指抠烂了。 「还有多久?」梁北林转过头来,眼底猩红一片,第无数次问方敛。 方敛压着最高车速往前开,看了一眼导航,还有四个半小时到。 「快了,」他说,「车速提不起来。」 雨天道路湿滑,方敛现在庆幸自己上了车,如果梁北林自己开车,就他现在这个状态,绝不可能安全开到目的地。 梁北林手里握着电话,血迹沾到手机屏上,他用衬衣袖子用力擦,边擦边自言自语:「没事,肯定没事的。」 「他胆子小,一定是躲在酒店里睡觉。」 去生态区的有十个学生,独独少了程殊楠。怎么可能独独少了他呢?他怎么可能被压在那座坍塌的桥下呢?他一定是没上车,没出门,点名的时候一定是数错了。 还有跟着程殊楠的保镖,一定是看错了。穿着黑色羽绒服的学生那么多,他们一定是跟错了人。 梁北林嗓子干哑,用力攥紧手机,发狠道:「这次无论如何也要带他回来。」 「我就是太顾及他的想法,让他一个人待着兴许能放松下,不对,完全不对,这么危险的地方,下次决不能来了。」 方敛单手开车,另只手从门侧拿了一瓶水递给梁北林。梁北林接过来拧开,仰头喝了几大口,安静的车厢内能听见清晰急促的吞咽声。 电话又进来,是保镖跟梁北林说救援队已经到了,目前正在想办法挖开桥樑坍塌的部分。梁北林沉默地听着,视线穿过车前雨幕望向远方,两只手不自觉地颤抖,手指无意识地交缠在一起。 等挂了电话,梁北林又问方敛「还有多久到」。 距离上次询问的时间过去不足十分钟,方敛重复道「快了」。 之后的四个多小时,梁北林除了打电话安排救援事宜,没再说别的话。他持续沉默着,沉默到方敛以为他大概接受了程殊楠已经遇难的事实。 ——毕竟现场情况和事件发展都太过清晰。方敛即便没亲眼见到,也不难从方才的各种来电和消息中窥见事件全貌:程殊楠跟着考察队去山里,在一处民房躲雨时,试图去救一只困在桥柱上的猫,然后桥塌了。 程殊楠和那只可怜的猫都被压在那声巨响之下。 之后整栋桥樑二次坍塌,现场全是钢筋混凝土。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他都没有存活可能。除非程殊楠这天根本没出来。 可他在车上,全队同学老师都见到了,第一次坍塌后,有人试图将压在巨石堆下的程殊楠救出来,可紧接着发生了第二次坍塌。 生还希望渺茫到救援人员都摇头嘆息。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路越来越难走,方敛不得不放缓车速。 距离事故现场还有十分钟车程时,沉默已久的梁北林突然喃喃地说:「……怎么办?」 第85页 方敛胆战心惊看了一眼梁北林,发现他目光发直地看着前面,不知道在问自己还是问别人。 方敛说不出话来。 车停在灯火通明的民居旁,不远处的沟底,能看到分散在附近的救援人员和设备正在忙碌。 直到真正到了现场,才对这场坍塌事故有了更直观的认知——整栋桥樑完全陷落在沟底,巨大建筑体碎块将地面砸得凹陷。方敛只看了一眼,头皮就嗡的一声响。 如果程殊楠被砸在下面,想都不敢想是什么样子。 梁北林下车时摔了一跤,衣服上全是泥,他扶着车门站起来,往前走两步又要摔,方敛眼疾手快抓住他。 小雨淅淅沥沥地下着,方敛只觉得梁北林的手背透着彻骨的凉意。 【作者有话说】 死遁正式开启 第47章 不是他! 现场除了救援队和应急处置人员,这次带队出来的李老师和两个保镖都在。李老师抹了一把脸上的冷雨,表情哀恸,一时间不敢面对梁北林。 梁北林推开保镖递来的雨衣,沿着河堤下到沟底,一辆大型挖掘机停在那里。救援队队长带着梁北林往沟底去,在一大堆密密实实的碎块前停下,沉声说:「在这里。」 几个小时前,程殊楠在这里待过。 现在,所有人都告诉梁北林,程殊楠还在这里。 梁北林盯着那些碎块,突然觉得有些眩晕,想要呕吐的冲动涌上来。 「不可能。」他听见自己说。 他转身用力抓住跟在身后的李老师,态度强硬,声音冰冷:「怎么确定下面有人?怎么确定这人是他?你怎么确定的?你告诉我!」 李老师脚下不稳,被梁北林抓住手臂往前一带,差点摔倒。 「梁先生……小楠他……对不起,是我没看好他。」李老师眼圈通红,他今天遭受了太多打击,这会儿已是强弩之末。 梁北林松开他,脚底发软地往前走两步。巨大的桥体挡在眼前,像横亘他和程殊楠之间再也无法跨越的鸿沟。这个念头从心脏碾压而过,生生要把他撕碎。 「梁先生,我非常难过和遗憾,没有发现桥下有生命迹象。」 救援队长有些不忍直视这个高大的男人,但他还是尽量用缓和的话术来说清楚现场情况。 救援进展缓慢且艰难,几万吨重的钢筋混凝土,压在一个小小的身体上面,想也知道会是什么样子。就多年的经验来看,其实早就没有继续救援下去的必要,但梁北林支付了高额费用,要求一定要把人救出来。 但谁都知道「救出来」已是不可能完成的事。 梁北林嗓音焦灼尖锐,从这句话里抓到意想不到的重点:「没有生命迹象,是因为下面根本没有人,对不对?」 程殊楠一直想要离开,一直恨他怨他,这次也是一样,肯定是偷偷跑了,躲起来藏在某个地方,然后制造一场假的事故骗他。 一定是这样。 救援队长不知道该怎么告诉梁北林,顿了顿,还是如实相告:「我们找到他了。」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刺骨的风吹在脸上生疼,周围的景象笼罩在一片雾蒙蒙的黑夜中,空气里瀰漫着浓重的土腥气。 一堆碎石下,隐隐露出一只手。 确切地说,是只有半个手掌露在外面,手指有些扭曲了,已经看不清原来的样子。 梁北林的膝盖重重磕在石块上,四周全是声音,哭的笑的,有人喊他的名字,仿若从很远的虚空中传来,渐渐逼到耳边。 「北林哥,我很喜欢你。」 「忙完早点回来,我等你呀。」 「我爸和我哥都不要我了。」 「我以前不懂事,以后会改,我知道错了。」 「可是我好恨啊。」 …… 梁北林的心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勐然击中,整个人被冻住一样僵直地跪坐在地上,试了几次,才把手慢慢伸出去,轻轻覆住那只手掌。 他无意识地叫了几声「小楠」,慢慢攥住那只手,然后便摸到一个硬硬的圆环。 「不是他。」 他轻轻将戒指脱下来,内壁能看到刻着的字母「 beinan」。他看了一会儿,然后再次异常肯定地说:「不是他。」 「他不想见我,我知道,他躲起来了。」 「不是他!」 梁北林不记得过了多久,或许几个小时,或许几秒钟,他站在坍塌桥体边缘,剧痛已将他的神智和身体全部撕裂。周遭的一切变得模煳,整个世界都笼罩在一片不真实的迷雾中。 他一动不动,双眼紧紧盯着前方,却仿佛什么也看不见,只是机械地重复着「不是他」,声音带着自欺欺人的绝望。 远处救援队长和方敛说了几句什么,最终决定由方敛向梁北林转达应急部门的决定。 方敛沉了又沉,想找一种能让梁北林接受的说辞。 「……遗体可能难以辨认或运出,救援人员建议……就地掩埋。」 梁北林站得笔直,然后看着方敛,似乎在分辨对方话里的意思。 他往后退了两步,肩膀抵在一棵树上,像是突然得了失语症,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方敛继续说:「戒指会拿去做鑑定。」 戒指上沾有人体组织,足够做dna检测,所以当救援人员询问是否取走手指时,方敛代替梁北林做了决定——只取走戒指。他无法将这个残忍的问题推到梁北林面前,也不能无视程殊楠惨死之后依然要被切割的惨状。 第86页 方敛想梁北林是贊同的。他已经被骤变击垮,但关于程殊楠的事有种出奇的固执,他即便不肯承认压在下面的人是程殊楠,也无法容忍对方再遭受一点伤害。 远处传来李老师和应急人员的轻声交谈,断断续续的听不清。但「文教授」「在医院」几个词传来时,原本僵直站着的梁北林突然动了动。 他好像忽然回了魂,先是转头看了一眼李老师,然后大步走过去,手压住正背对着他说话的李老师的肩膀,让人面向自己。 像是在绝望的逆境中勐然发现了一点生机,梁北林的声音控制不住地发烫:「你说,当时是文乐知和小楠在一起?第一次坍塌后,试图将小楠救出来的也是他?」 李老师连连点头。 梁北林急声又问:「那文乐知呢?他在哪儿?」 「他当时也被砸伤了,我们赶过来之前,他就被村民送到医院去了。」 脑子里有什么灵光乍现,梁北林的心脏经过长达几个小时的僵滞之后重新恢復跳动,他甚至听见血液刺破血管冲上大脑的声音。 既然文乐知在,那程殊楠一定是被他藏起来了。 元洲程家曾试图接近程殊楠,这些梁北林都知道,这次程殊楠出门,他也特意查了带队老师不是文乐知。但文乐知却跟上了。 就这么巧。 梁北林的大脑极速运转,回头跟方敛说:「去医院。」 ** 天空微亮,从病房内看出去,外面已经风停雨歇。早间新闻里,肆虐了几天的颱风「003」已经退去。 文乐知靠坐在病床上,拿着遥控器摆弄挂在墙上的电视。这家医院病房老旧,信号也不好,滋滋啦啦的声音时断时续。房间里的消毒水味道浓郁,文乐知微微皱着眉,心里只想着赶紧离开这里。 梁北林推门进来得很突然,程泊寒正好去给他买早饭了,是以病房里只有文乐知自己。 见到梁北林的瞬间,文乐知反应迅速地将遥控器扔到一边,就势躺下来。 梁北林大步走进来,身上裹挟着彻骨凉意,视线在病房里扫了一圈,只有文乐知状似虚弱地躺在病床上。 他眼神仿佛要吃人,已经毫不克制情绪和遵守社交礼仪,一进门就低声叱问:「小楠在哪里?你把他藏在哪里?」 文乐知有些无语地看着眼前已经熬了一夜的男人,眼球血丝密布,湿漉漉的衣服上沾着泥浆,整个人像是刚从地狱里走了一遭,周身散发着遭遇重击之后的疲惫失智和歇斯底里。 不得不说,这样的梁北林很吓人。他原本就是不好相与的长相和气质,这下子更显得阴森冷怖。 怪不得程泊寒要连夜赶来,以文乐知单纯寡慾的性格做派,根本应付不来。怕是不出一个回合,他就会露馅。 文乐知做了个不太明白的表情,慢慢从病床上坐起来。他身上穿着普通病号服,没戴平光眼镜,整个人看起来温和无害又无辜。 「梁先生,程殊楠的事我很抱歉,我没能救他出来。」 「文乐知,你少骗我。桥下那人根本不是小楠,不是他!」 文乐知面色不变,採用程泊寒之前教过他的万能战术:目光沉沉地看着人,不躲不避,给出一个事实胜于雄辩的表情。 梁北林紧紧攥着拳,指尖要掐进肉里。 文乐知沉声说:「我作为老师,没把学生救出来,是我失——」 梁北林勐地一挥手,暴虐地打断文乐知的话:「我不想听这个!」 他继而俯身逼近文乐知,盯住对方的眼睛,又说:「考察队那么多,你偏偏跟着小楠这队,出发的车好几辆,你偏偏和小楠一辆,所有车都集合,你偏偏把车开回去。小楠去救猫,小楠被砸在下面,这些都是你一个人的说辞,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吗?」 「只要你把小楠还给我,我可以不追究你骗我。」 文乐知往后仰了仰,额角已有微汗,有些着急地往门口看了一眼。 梁北林现在像是一头暴怒的野兽,若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随时能跳起来将猎物撕碎。 程泊寒刚刚出去买早饭,算算时间应该快回来了。 「梁先生,我也不愿意相信程殊楠死了,但这真是巧合。我无法预判信号失联,也无法预判桥樑坍塌,你说这是精心策划的骗局,请问我要骗你什么?」 「相信你也知道元洲和域市程家的关系,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程存之家里没了人,我们会为了一个程殊楠去冒险得罪你?我们有什么好处?」 「小楠出事我在现场,」说到这里,文乐知有些哽咽,「我曾经试图将他拉出来,但是……」 文乐知顿了顿,给了梁北林胸口一刀:「……到最后,是他自己不想出来。」 「梁先生,我不想探究你做了什么逼得你的爱人萌生死意,你或许该问问你自己,原本还有活的希望,他为什么放弃?」 这一刀下去,扎得梁北林血肉横流。 原来心碎真的能听见声音。 很轻,又很重。 「想餵鱼。」 「我现在,只想快点去死。」 病房里中央空调的嗡嗡声,早间新闻里主持人字正腔圆的播报声,走廊上来往行人的啪嗒声,渐渐隐去,只剩下程殊楠的声音。 带着血泪的控诉,由远及近,要将梁北林拦腰斩断。 「不是的,你骗我……」梁北林喃喃地说着,「不是他。」 第87页 随后又像是勐地惊醒,厉声道:「你带我去找他!你把他还给我!」 他疯了一样,将文乐知从病床上拖起来。 程泊寒提着文乐知爱吃的蟹黄小笼回来,在走廊里就听见动静,扔了早饭就往病房跑。 第48章 只是想要他活着 三个男人在病房里闹出来的动静很大,程泊寒从后面扣住梁北林肩膀,狠狠打了他下颌一拳,梁北林回了对方一脚。文乐知被挤到角落里,最后为了防止伤到自己,干脆跳到病床上。 走廊里有不少病人出来看,很快,医护人员也跑来制止。两个人气喘吁吁地从病房打到走廊,脸上都挂了彩,很不体面。 文乐知觉得长这么大没这么丢过人,把头探出病房,沖外面喊:「打架能解决问题吗?有事说事!」 两个身量相当的男人在走廊里对峙,医护人员过来劝了几句,见两人没再动手便走了,看热闹的人渐渐也散了。 程泊寒啐了一口血沫,他颧骨破了,心情很不好。梁北林下手太黑,他又要护着文乐知,动起手来难免屡受掣肘。 「程殊楠出了事,是意外,谁也不想。我体谅你情绪激动,但医院不是你撒野的地方,乐知也不是你该质问的人。」 「我们没有必要,也没有理由开这种生死玩笑。」 程泊寒很早就调查过梁北林,知道这人智商超群且城府极深,但没想到即便在重击之下依然很快想明白这其中的疑点,也没想到对方来得这么快。 因为事情太过突然,昨天他在接到文乐知电话时,立刻意识到这是个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的好机会。但再怎么缜密算计,整件事做得还是略仓促。他不能保证梁北林会发现有明确指向性的疑点,只能避重就轻,趁对方情绪不稳定无法理智思考的时候,快刀斩乱麻。 程泊寒的话似乎比文乐知更具真实性,但梁北林依然不信。 他后背贴在走廊尽头的窗沿上,距离程泊寒三步远,整夜的焦心和未眠让他显得落拓狼狈,眉骨被打了一拳,嘴角也破了。 他问:「既如此,那你为何连夜赶来?」 如果要转移程殊楠,光文乐知一个办不到。梁北林断定程殊楠还没离开景州,说不定就藏在这家医院里。 程泊寒反问:「我爱人受了伤,我不该来?」 「梁北林,你今天来找我们要人,又对乐知动手,我念你是一时情急,不跟你计较,但不代表因为乐知在现场,你就可以迁怒他,甚至怀疑我们将程殊楠藏起来。讲话做事要有证据,不是你这么想当然的。」 程泊寒态度强硬,不给梁北林太多思考的时间:「程隐是来找过我,想把他弟弟从你那里救出去。」 他用了「救」这个字。 对付梁北林要速战速决,绝不能拖沓,手段相当的高手间对决有时候需要的是情感打压,而非手段。 果然,梁北林好像不能理解这个字,他往后退了一步,方才鬚髮皆张的气势转瞬消弭,仿佛受不住打击,有些发懵地看着程泊寒。 见目的达到,程泊寒冷笑一声继续加码:「我是个商人,不是救世主,我救他,要得罪你不说,还要花钱安顿他,这种毫无利益的事,你觉得我会做?」 程泊寒说得对,他没有理由。 梁北林一开始就知道,并且看透了程泊寒不会做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所以即便文乐知转来y大上课,他也没有多在意。 他凭着一点期待和渴望,给自己坚定地洗脑,程殊楠没有事,压在桥下的不是他。所以他在万念俱灰中发现了这点线索,必然会倾尽全力揪着不放。 可文乐知告诉他,是程殊楠最后放弃了。 之后程泊寒又告诉他,自己没理由要救他出来。 所有人都告诉他, 程殊楠死了。 梁北林沿着墙壁滑下去,像突然垮掉的、没有灵魂的肉体,重重摔坐在地上。他两只手抓着头髮,隐藏在深处的无助和哀伤在此刻具象化。 「我不是非要……」 不是非要找到他,只是想要他活着。 只要活着,哪怕在某个角落里,就可以。而不是孤零零一个人被压在异乡的巨石下,再也不能跑不能跳,不能说话不能笑,甚至连遗体都不能运走。 程泊寒沉默地看着已经撕扯到极限的梁北林,缓缓嘆了口气,说:「节哀。」 ** 文乐知咬了一口苹果,唉声嘆气了几回:「有点可怜啊。」 程泊寒简单将病房收拾了下,然后把脏衣服脱了扔到垃圾篓里,听文乐知这么一说,冷笑了一声。 「可怜?男人这种东西你一旦可怜他,他就会蹬鼻子上脸。」 原本他对别人的感情故事并没兴趣,也不想插手,在商言商,他并不想得罪梁北林。程殊楠他一共见过没两面,说感情那是一点没有的,至于亲戚来求,他也是能应付就应付。 他敷衍的态度甚至惹得文乐知有几次不满。 可梁北林竟然敢拖拽文乐知。得亏他回来得及时,不然指不定发生什么。一想到这个,他就上火。不过他说的话够狠,不啻于在梁北林心口剜刀子。 「那倒也是,不破不立。」文乐知深以为然地点点头,然后又好奇地问,「你说他需要多久能缓过来?」 程泊寒收拾背包的手一顿,想了想,如实说:「偏执的人对得到和失去都很难洒脱。」 第88页 然后又扔下一句:「上半辈子程殊楠遭罪,下半辈子也该轮到他梁北林了。」 程泊寒将厚外套仔仔细细给文乐知穿上,揉揉他的头,神情轻松地说:「走吧,再不走真查出来什么来,我们都麻烦。」 他们之所以没有当夜离开,就是要在医院里等梁北林找来。梁北林不来这一趟,不让他发泄一回,死心一回,他俩即便回到元洲也不得消停。 「走,回家!」文乐知扬起一个狡黠的笑脸。 ** 拿到dna检测结果那天,梁北林在卧室里坐了几个小时,之后去院子里,将那三棵玉兰树全种上了。 白玉兰早就订好了,但因为程殊楠去景州,梁北林想要他能亲眼看着栽种,便说等等。后来树送了过来,就放在墙角,却再也等不回程殊楠。 他挖了三个深坑,坑底铺上碎石,然后将苗木种上,埋土,浇水。 他做这些的时候很安静,袖口挽起来,小臂上青色血管在绷紧的肌肉上若隐若现。燕姨站在廊下擦眼泪,忍了几次还是上前去叫他。 「北林,我熬了汤,你多少吃一点。」 「北林,你别这样……小楠已经走了……他是个好孩子,下辈子一定会过得很好的。」 梁北林停下动作,孤零零站在玉兰树下,像被抛弃的衰老狼王,已经失去了自己所有的精神世界。 过了一会儿,他动了动,继续垫土。 「移栽得太晚了,得浇足浇透封冻水才行,等小楠回来,就能开花了。」 「燕姨,」梁北林突然抬手指角落里的吊篮,「麻烦您做个垫子铺上吧,我想把整个篮子都包起来,冬天坐在里面不会太冷。」 说完了,他又补充道:「之前我看了几家定制的,都不是很合适,您做的小楠应该会喜欢。」 燕姨别过脸,半晌之后走到梁北林身边,将他手里的工具拿下来,说:「那你先去吃饭,吃完饭才能有力气做这些事。」 梁北林这次没拒绝,听话地跟在燕姨身后往房间走。 吃过饭,梁北林跟燕姨说要回书房处理工作。燕姨有些担忧地跟着他走到书房门口,不便再跟去里面,又见他这会儿神色平常,便默默地转身离开。 梁北林关上门,在书桌旁坐了一会儿,紧接着开始在房间里漫无目的地徘徊。 他又拿起那份检测报告看,几秒种后突然大力将那几页纸撕碎,往废纸篓里一丢。过了没一会儿,又将纸屑捡出来,手里握着一只火机,打了几次才点着,然后坐在地上,慢慢看着那堆纸屑变成灰烬。 前几天检测人员来家里取走了程殊楠的牙刷和落在外套上的头髮,今天结果出来,他只看了一眼,就天旋地转。 这个结果不是真的,他不接受。他想,程殊楠一定是躲起来吓他的,一定会回来。 他在地板上坐了很久,门外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很轻,在门口停住了。 梁北林勐地抬起头,心跳到嗓子眼,然后爬起来冲到门口,一把拉开门,程殊楠赫然站在外面。 身上还是那件去景州时穿着的黑色羽绒服,脸冻得通红,嘴唇干裂起皮,一看就受了不少苦。 「小楠,小楠,」梁北林大力将人拉进怀里,死死抱紧他,「你回来了,我就知道是他们骗我,我就知道是你躲起来了,你回来了,太好了,我错了,对不起,我以后会改,对不起……」 他语无伦次地说着,每个单词和句子都要重复几遍,抱着失而復得的珍宝,在没有开灯的房间里失声痛哭。 他说了一会儿,便将程殊楠抱进来,放到沙发上,然后自己跪坐在地板上,两只手抱住程殊楠的腿,掌心下冰凉一片。 「怎么这么冷?」梁北林说着,起身拧开壁灯。 程殊楠好像很怕光,抬手挡了下脸,木呆呆地看着梁北林。 梁北林又抬手去摸程殊楠的脸,程殊楠不说话,只发愣,脸也很凉,湿漉漉的。 「我给你拿被子,你等等。」梁北林跌跌撞撞爬起来,去床上扯下被子,将程殊楠整个包得只露一张脸,然后急声问,「还冷吗?」 程殊楠嘴唇扁了扁,说「冷」,同时一双圆眼睛里突然流出血泪。梁北林大惊,抖着手去抓被子,想要将程殊楠裹得更紧,一低头,发现他光着两只脚,脚背上竟然全是碎石,小腿上也是一片血肉模煳。 「小楠……不怕,我带你去看医生,不怕,没事的,没事……」 梁北林从喉咙里发出一阵阵嘶吼,勐地睁开眼。 没有回来的程殊楠,没有流着血说「冷」的爱人,没有打开过的门,没有拧开的壁灯。 有的,只是一场噩梦。 【作者有话说】 周六也更 第49章 冗长的回声 沈筠来的时候,梁北林已经几天关在酒窖里不出来,燕姨有几次敲不开门,怕出事,便给沈筠打电话。 梁北林没什么朋友,程殊楠的后事都是沈筠帮着处理的。安慰的话、劝解的话沈筠都说尽了,如今已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将人从酒窖里拖出来。 浑身酒气,衣衫不整,梁北林像个神志不清的精神病患一样,在地上坐了一会儿,又继续爬起来去找酒。 「你够了!」沈筠抓着梁北林衣领,将他摔到地上,「程殊楠死了,死了你知道吗?你就算喝死,他也回不来!」 第89页 「他没死!」梁北林甩开沈筠的手,一个翻身将沈筠压在下面,恶狠狠地说,「你闭嘴!你不准这么说他!他会回来的,他玩够了就回来,一定会回来!」 「你他妈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沈筠吼道,「梁北林,你要是个男人,你就堂堂正正接受这个事实,程殊楠死了,是意外,你还有你的生活要过,难道他死了你也要跟着去死吗?」 「我怎么过?啊,你告诉我,我还有什么生活要过!」 说到最后,梁北林突然松了力气,颓然跌坐在地。沈筠扯了扯衣袖坐起来,脸红脖子粗地喘着粗气。 两人身边扔了一地酒瓶,沈筠左右看了看,从旁边架子上拿一块湿毛巾,狠狠擦一把脸,然后骂了一句:「这他妈的都是什么事!」 酒窖里安静到只有两个人的唿吸声。梁北林躺在地上,抬头望着天花板,视线犹疑而恍惚。 「我跟自己说,这一切只是一场噩梦,只要我醒过来,一切就会恢復原样。」他断断续续地说,「沈筠,你告诉我,怎么才能醒过来。」 酒精让他痛苦的神经变得麻木,得以让他的每个夜晚都能好过一点。可白天又变成一把锋利的刀,无情地割裂了他所有的幻想与希望。 后面几天,沈筠实在撑不住了,只能再次求助沈君怀。听闻这个消息后,沈君怀和路清尘坐了最早的航班飞来域市。 梁北林不擅长倾诉情绪,暴露痛苦,在越亲近的人面前反而会越收敛。从小到大,他习惯把所有的心事都压在心底。所以当见到沈君怀和路清尘时,他看起来好了一些,自己收拾得干净整齐,身上也没再酒气冲天。 但沈君怀还是敏锐地发觉他状态不对。 净界已经让沈筠暂时接手,一些文件签署和重要决策也都是沈筠出席。这原本没什么,但沈君怀在抽屉里发现了一份股权移交文件和财产处置协议:全部股权移交给沈君怀,所有财产留给路清尘。 沈君怀拿着那两份文件看了很久,最后他将文件原样放好,关好抽屉,当什么也没看到。 沈君怀和路清尘住了下来,路清尘整天整天地陪着梁北林,几乎到了密不透风的程度。可还是一个没盯住,在某天早上发现梁北林不见了。 路清尘慌里慌张去喊沈君怀,两人去了梁北林房间,发现床褥是凉的,沈君怀调了监控,昨晚11点大家都睡下之后,梁北林从房间里出来,一个人开车走了。 「怎么办啊?他会不会……」路清尘有些慌。 沈君怀面色很沉,没接话。 他给梁北林打了几个电话都没人接,便打给方敛和沈筠,叫人查监控。二十分钟后,监控视频发过来,当夜零点,域市出发的高速入口曾出现过梁北林的车,前往的是景州方向。 「他是去景州了?」路清尘两只手扶着沈君怀胳膊,觉得有点站不稳,「他去干什么啊?我们赶紧去追!」 沈君怀说:「追上了有什么用?」 一个了无生志的人,今天即便追到了,明天、后天呢?总有追不到的时候。 沈君怀沉了沉,给梁北林手机发了一条微信,只有短短一句话:接电话,有程殊楠消息。 一分钟不到,梁北林电话打了回来。 「老师,有什么消息?」 电话甫一接通,梁北林焦灼嘶哑的嗓音传来。电话那边很安静,不像是在车里,像在户外。沈君怀便知道他在哪了。 沈君怀这几天一直在查一件事,原本想等有把握了再说,但现在不得不抛出来。 「这件事或许是有人做了手脚,事故附近没有监控视频,但山路入口处有一个。」沈君怀先抛出结果,然后语速缓沉地说,「我找人重新做过调查,这个村子里曾经有个流浪汉住在桥下,并且事故发生后,未再见过流浪汉出现,大概率被压在桥下了。」 电话那边唿吸急促了些,梁北林没发声,听沈君怀继续说出自己的判断。 「也就是说,桥下确实压了人,但未必是程殊楠。」 沈君怀也查过程泊寒,对方从景州来去,没有留下可疑之处。也查了文乐知的病例,是一些简单擦伤,问题不大。在见过梁北林之后,两人立刻就离开了景州。从表面看这套逻辑成立,无懈可击,但就是太滴水不露了,特别像安排好的。 梁北林在勐然失去程殊楠的痛苦中已经无法正常思考,很多当时的细节或许没注意到。 沈君怀来到域市之后原本也没多想,但梁北林状态太差了,这让他意识到,他必须要找出点什么来,或者真相,或者疑点,才能让梁北林过这一关。 梁北林似乎站了起来,原地走了两步,然后问:「那戒指呢?」 「戒指是程殊楠的,」沈君怀说,「手未必是他。」 而后又把最后一个可能点出来:「戒指上沾染的血肉组织,或许本来就是程殊楠自己的。」 电话那边陷入长久的沉默,即便隔着一条电话线,沈君怀也能想像出梁北林的样子。 ——应该是冷静下来了,大脑重新启动,因为那么一点点希望,甚至开始恢復往常的高速运转,思考沈君怀这些话的可能性。 「你现在现场是不是?」沈君怀问。 「是……」梁北林说。 短短半个月的时间,桥体坍塌部分已被就地掩埋。大概因为这里死过人,村民觉得不吉利,现在都绕远路去对岸。当地村民说,前几天政府的人来测量过,想在几百米之外的地方,重新盖一座桥。 第90页 「你今晚上过去,想做什么?」沈君怀冷声问。 「老师……」 「你还知道我是你老师,出门也不知道说一声吗?你知道你哥这几天担心你担心地吃不下睡不着吗?你真是出息了,还把股权留给我,我要你那点破股权?你哥也不差你那点财产!」 「你他妈立刻给我滚回来!」 挂了电话,沈君怀坐沙发里一坐,拧眉没说话。 路清尘跟过来,有些不确定地问:「君怀,你说的这些是真的?」 「不知道,只是怀疑。」沈君怀唿出一口气,语调远没有方才和梁北林通电话那么笃定和气势骇人,「总得给他一点希望,要不然别说以后,今晚他都撑不过去。」 从某种意义上说,前半生支撑着梁北林的是报仇,那么在报完仇之后,能支撑着梁北林走下去的是程殊楠。 世界是个巨大的矛盾体,二十几年前的关家和程家一定想不到,将梁北林推向深渊的人姓程,而如今能让他活下去的人,也姓程。 ** 尽管沈君怀提出很多疑点,但因为现场已经掩埋,并且没有目击者,很多事情难以考证。 不过梁北林自此之后振作了些,开始慢慢恢復工作,并且试图通过各种方法寻找程殊楠。 可随着时间越来越久,一点程殊楠的消息都没找到。梁北林渐渐变得患得患失,有时候坚定地认为程殊楠躲在某处,有时候又痛苦地怀疑程殊楠真的不在了。 他变得失眠多疑,健康也出了状况。沈君怀和路清尘离开后,他情况越来越严重,最后到了不得不看心理医生的程度。药也吃得很多,话很少,在家的大部分时间抱着叽叽在花园里待着。 叽叽没再对他横眉冷对,一猫一人对程殊楠的思念大概达成了某种一致,叽叽甚至变得很黏他。梁北林一下班,叽叽就跳到他怀里,吃饭睡觉都要在他脚边待着。 后来,梁北林去y大给程殊楠办了无限期休学。这种情况几乎没有先例,但梁北林执意如此,甚至不惜给学校投建了一座专属于文艺美专业的展览馆。 展览馆落成仪式上,梁北林作为嘉宾发言,官方且得体地感谢各方付出,只有说到这座展览馆的名字时,嗓音微哑。 最后梁北林和校方领导为展览馆揭牌,红绸落下,「殊楠展览馆」几个字让坐在台下的池小禾忍不住哭出声。 后台几个老师在闲聊,感慨程殊楠的不幸,也聊起学校的客座教授文乐知因为在坍塌事故中饱受惊吓,没再回来过。 仪式之后的晚宴梁北林没有留,刘教授送他到校门口,说抱歉,也说感谢。程殊楠毕竟是跟着学校的活动出的事,尽管是意外,学校难辞其咎。梁北林不但没怪罪,还出钱出力建了展览馆。 梁北林站在车门前,檐下的暖光在他面容上打下斑驳阴影。 他跟之前相比,有很明显的变化。这变化不是指五官和身材,刘教授说不太上来,但硬要说的话,梁北林身上那些尖锐的压迫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时刻暴露在虚空中的无助和凄凉。 临走前,梁北林语速缓慢地说:「小楠很喜欢他的母校,有他喜欢的老师和同学,在这里他过得很快乐。」 ** 初春下了一场很大的雪,梁北林在30岁生日当天收到一份从遥远的异国他乡寄来的包裹。 包裹里有一瓶彩色鹅卵石,一幅画,几个手工花环,胸针,领带,小猫摆件,形形色色。还有一个装着优盘的纸袋。 优盘插进电脑,程殊楠便从屏幕上跳出来。 「铛铛铛铛,大北,生日快乐!」 「16岁的梁北林生日快乐!」 「17岁的梁北林生日快乐!」 「18岁的梁北林生日快乐!」 …… 「25岁的梁北林已经和程殊楠在一起啦,每个生日都有小楠陪着你哦。」 「今天是30岁的梁北林,生日快乐!」 「还有40岁,50岁,100岁的梁北林,生日快乐哦,每个生日都有小楠给你唱生日歌。」 屏幕里的程殊楠举着蛋糕,站在沙滩上欢唿雀跃,说完了一大堆祝福,然后吹灭蜡烛,冲着镜头笑得眼睛弯成一条缝。 「好啦,我把你16岁到25岁之间的生日都补齐了,礼物会在今天全部送达。因为今天是30岁生日,这可是个大数,要重视,要大过。所以惊喜吗?开心吗?」 梁北林盯着屏幕,想起来这是有一年他们去海岛度假时,程殊楠发现了一家时间旅店,当时就搞得神神秘秘的,大概是从那里定的礼物。 一口气送了9年的礼物。 是梁北林16岁最后一位至亲去世后到25岁他们在一起之前的所有生日。 选择在30岁生日这天送到,因为这是个「大数」。 梁北林坐在地板上,将礼物一件一件拿出来,有个手工水杯做得很丑,上面还贴了小丑鱼的瓷片,更丑了,一看就是程殊楠自己做的。 还有那幅画,是程殊楠给梁北林画的肖像画,很意识流,脸上的笑容看着有点扭曲。 鹅卵石倒是很漂亮,放在玻璃瓶里,系了粉色蝴蝶结。 梁北林将这一堆东西放在保险柜里,优盘放进抽屉。 他告诉自己不要看,因为每次打开看,就会感觉自己像被拖进一片沼泽里,淤泥很快淹没口鼻,让他无法唿吸。 可是每次进书房,梁北林又控制不住拿出来看。 第91页 镜头里的程殊楠越看越陌生,不对,梁北林想,他以前就是这个样子,笑着闹着,只是后来才变成唯唯诺诺的人。 梁北林静静地坐着,或是躺在床上,黑暗中又看见程殊楠沖他哭沖他笑。 过完生日的周末,他开车去墓园。 父母和外公的墓碑旁边,还有一块墓碑,上面只有一张照片,很年轻好看的一张脸,微微仰着下巴,笑容阳光又肆意。 照片下有一行字:你生而自由快乐,回音漫长。 第一句给你,第二句给我。 「爸,妈,他在的时候,没人要他,不在了,不能再无处可去了。」 「妈,他是个好孩子,真的很好,和其他人不一样。他没有一点恶意,也没做错任何事,做错事的是我。」 「他在院子里画了一幅潦草简单的画,因为没人肯抱他。」 「外公,如果你见到他,替我抱抱他……」 梁北林要在这场冗长回声里受尽折磨,就像他曾经给予程殊楠的,逃不掉,唯有到死亡的尽头方能解脱。 【作者有话说】 一切死亡都有冗长的回声——北岛 下章小楠出来喽 第50章 安可 「你又吃这种东西,上次胃疼得在店里打滚你忘了?」柳米敲敲桌子,对安可面前的一大碗麻辣拌横眉冷对。 「我就吃两口过过瘾,」安可赶紧往嘴里使劲扒拉两口,然后将碗一推,唉声嘆气,「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啊。」 柳米将麻辣拌碗拉到自己跟前,把排骨玉米汤推给安可,嘲笑他:「才24岁的人,动不动老生常谈,跟受过多少苦似的。」 安可不满道:「柳小米同志,我怎么也是你老闆,你五险一金和工资都是我发的,你能不能学学别的打工人,对老闆恭敬爱护且不当槓精?」 说到这个,柳米放下筷子,很不客气地反驳:「安小可,你能不能也学学别的老闆,多招几个员工,不要让运营、策划、前台、打杂和助理都让我一人兼着。」 安可闭嘴了,埋头喝汤。 柳米翻个白眼:「你再不招人,我就罢工了。」 「之前不是应聘过几个,你都不喜欢,现在又赖我。」安可嘀嘀咕咕。 柳米恨老闆不成钢:「一个眼神兇恶,一个简歷造假,还有一个眼睛老是盯着你的脸,口水都快流下来了,一看就是个变态,你还好意思说。别人哭唧唧说两句你就不行了,又心软又好骗,我真怀疑你怎么长大的。」 安可垂着头,睫毛盖住眼睛,闪了几闪,半晌之后突然小声说:「好多人都说我蠢的……」 「谁说的?」柳米一听火了,她自己说安可也就说了,可别人说不行,「是不是旁边美容店那个老登?他又说你了?我去找他干仗!」 安可看着站起来摩拳擦掌的柳米,赶紧解释:「没有没有,不是他,是……哎算了,都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我现在蠢也不怕啊,因为我有小柳姐姐这么得力的员工,什么事都能摆平啦。」 他说着说着笑起来,好看乖巧得要命,柳米便一点也气不起来了。 安可虽说是她老闆,其实跟她弟弟差不多。柳米比安可大两岁,当年毕业后工作不好找,辗转来到云城,无意中认识了安可。 当时安可在云城开了一间很小的工作室,专门做押花,也接一些零碎的设计类的活儿,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她反正没事,就跟着安可学做押花,还撺掇安可开视频号。 柳米的镜头下,安可不露脸,只教押花,坐在侘寂风格的工作间内,安静摆弄着手下的花,有种别样的月朗风清。 后来视频号渐渐火了,很多单子随之而来,安可和柳米一商量,干脆租了一间铺面,将工作室扩大。原本只有一个人的工作室自此也变成了两个人。 吃完饭,安可收拾行李,准备去临市一位富豪太太家里做押花。 行李箱打开摊在地上,安可将床单、毯子和枕头放进去,然后和柳米说:「我的保湿面膜用完了,一会儿你回家时帮我带两张,还有睡眠精油。」 「你真是我祖宗。」柳米对安可在讲究生活品质这一点上是有些无语的。 柳米虽然是女生,但自诩生活里处处比安可糙。她翻开储物间的抽屉,找到整齐摆放的面膜和精油,然后放进安可箱子里。 「喏,这是上次你给我的,我没往家里拿,就知道你指不定啥时候还用。我真怀疑你是个离家出走的大少爷,家里有十几个阿姨伺候你吃早餐的那种,也不知道为什么非要来人间体验疾苦。」 她和安可认识一年多了,两人感情早就超越了老闆和员工的关系,快要比亲姐弟还要亲。安可对她毫不设防,两人在一块有商有量的,一直很融洽。但安可有个雷区,就是从不谈家事和家人。只有一次中秋时,安可吃着柳米妈妈寄来的手工月饼,突然红了眼。 从那时候,柳米隐约知道,安可似乎没有家也没有朋友,一个人从很远的地方来到云城,在他们认识以前已经独自生活了一年。之前发生过什么事,安可不太愿意提,柳米也就不问。 安可常说,做人要积极往前走努力生活,这就够了。柳米深表贊同。 安可被柳米说得不好意思,揉揉鼻子:「让自己生活得好一点舒服一点,是任何人都该有的追求。」 「那你不好好吃饭?」柳米忍不住diss他,「你可以学学做菜嘛,把自己胃搞好,让你的员工也跟着沾沾光。」 第92页 「做菜这种事情可太难了。」安可连连摆手,然后又嘀嘀咕咕地夸赞自己:「我现在已经学会很多了,修热水器,换灯泡,就连网上买来的货架都是我自己安装的,自理能力棒棒的。」 要知道在这之前,他甚至没有自己买过高铁票和飞机票。 当然这句话他不敢和柳米说,不然又要坐实「离家出走大少爷」的身份了。 安可将收拾好的箱子扣好,立到门口,方便出门时带走。 柳米看着安可提箱子有些吃力,感慨道:「想要生活得好一点,就得找个孔武有力无所不能的男朋友才行啊。」 柳米知道安可的取向,还曾热情地给他介绍过自己一个男同学,但是安可好像对谈恋爱这种事很排斥,甚至有点,怎么说呢,有点恐慌。 柳米好说歹说,安可抹不开面子见了对方一面,结果饭没吃完就落荒而逃。她同学后来还追到店里来,一副一见钟情情根深种的模样,但是安可怎么也不行,最后便不了了之。 「你都24了,趁年轻赶紧找,不要拖到后面,真找不到好的我跟你说。」柳米还在试图规劝。 安可抽抽眉毛,说一句「还有眼罩没拿」,转身噔噔噔上楼了。 工作室楼上有个小隔间,安可就住在上面,柳米平时租住在店铺对面的小区里,走过来十分钟不到。等安可上了楼,柳米便回家午睡一会儿,安可下午出差,她还要看店。 安可叫了车,出门前口罩帽子捂得严严实实。 「你才二十来万粉丝,不会被认出来的。」柳米有些无语,「就算被认出来也没事啊,打个招唿拍个照,这不挺好嘛。」 「……我不是为了防粉丝。」 「那你为啥?」 安可理直气壮:「我怕感冒!」 柳米嘴角一抽,好吧,算个理由。 说到粉丝,柳米忍不住又要说两句:「你光靠一双手就能坐拥粉丝二十几万,你要是肯露脸,我敢打赌,涨到两百万粉都没问题。」 安可眉目清隽,又白,笑起来甜死个人,那帮粉丝平时就在评论区猜安可的样子,要是见了真人,不得更激动。但安可对不肯出镜有种决绝的坚定,柳米说了几回都不管用。 「柳小米,你要累死我啊,你想想咱们现在单子就挺多了,再涨粉,接更多单,我哪里还有时间陪你坐在店里聊天追剧吃外卖?」 柳米想了想,对哦,这也是个理由。随着单子越来越多,安可偶尔还要去外地奔波,柳米一个人看店确实挺没劲的。 ** 安可在下午五点到达临市,他找了一家酒店住下,稍微收拾一下,便按照地址打车去了一家私房菜馆。 菜馆在一片人工湖边上,很幽静。安可跟着服务生七拐八绕,找到最里面一间包厢,推开门,里面已等候多时的青年看到他全副武装的样子忍不住笑:「怕什么,你现在姓安,以后都可以大大方方出门,别紧张。」 安可摘了帽子口罩,坐在青年对面,腼腆地笑了笑:「教授好。」 人真是不管什么时候见到老师,都还会莫名紧张。 「嗯,好着呢。」文乐知说着,将桌上文件袋递给他:「全办好了。」 安可小心翼翼接过来,有点惊喜:「谢谢您。」 他先前接到文乐知电话,说要把文件给他,两人便约着见一面。这次来临市跑单子,距离元洲挺近,文乐知干脆自己开车过来了。 菜没一会儿端上来,两人边吃边聊。 文乐知问他最近的生活和身体状况,安可说挺好的。当年离开时程泊寒给了他一笔钱,但他总要自己学着独立生活,便只拿了一小部分,辗转过几个城市,最后到云城落脚。现在开了工作室,文乐知也挺替他开心。 近距离观察安可,已经很难和之前的程殊楠联繫起来。样貌倒是没太大变化,但是气质全变了。 先前的唯唯诺诺和死气沉沉已经不见了,浮在虚空中的人落了地,沾染了凡俗的烟火气,井井有条地布置和规划未来,举手投足之间多了份积极向上和从容不迫。 文乐知忍不住感慨,一个人的遭遇真的可以改变气场和气质。 两年前他和程泊寒兵行险着,将程殊楠带走,实在是冒着很大的险。 公路桥第一次坍塌时,塌陷位置只有靠近河岸的部分,程殊楠听到文乐知喊他,出于对危险的一种本能,立即往回跑,同时还不忘回头提醒躲在桥洞下的流浪汉「快跑」。 但桥体转瞬间在他眼前坍塌,速度太快,他被一些小块碎石砸中脚踝,顿时动弹不得。这时候文乐知已经冲下河岸,抓住他手臂往外拖,两人奋力挣扎着远离河岸。 文乐知将程殊楠救出来之后,立即折回去救那个流浪汉,却被眼前一幕惊在当场。 ——坍塌部分正好完全将流浪汉掩埋,巨大的钢筋混凝土深深陷进河堤,流浪汉已没有生还可能。 文乐知怔怔看着,突然瞥见石块下面的缝隙里露出一只扭曲的手,确切的说只有手指部分。 断断续续还有碎石往下落,文乐知只能先返回岸上查看程殊楠的伤势。碎石扎到了程殊楠的手和侧脸,脚踝也扭了,伤口不深,但亟须处理。 「那个人和猫呢?」程殊楠声音发抖,还没从突变中缓过神来。 文乐知摇摇头,心情沉痛。 第93页 要立刻报警和把程殊楠送去医院,文乐知擦把脸上的雨水去找手机。还好手机一直放在廊下没沾水,他刚解屏,像有心灵感应一般,程泊寒的电话进来了。 文乐知努力稳定着情绪把事情描述一遍,说到最后有点哽咽。一个活生生的人刚刚死在他面前,他无法不动容。 程泊寒大概没料到会发生这么大的事,先是确定他和程殊楠有没有受伤,又询问他们身边还有谁,一贯沉稳冷静的语调让文乐知乱糟糟的情绪平復了很多。 「是个机会。」 少顷,程泊寒突然说。 程泊寒善于在逆境中寻找生机,也善于把握机会,他纵横商场多年,做的局比别人吃的饭都多。当下便迅速产生一个念头,或许连老天都在帮程殊楠。 在程泊寒的指示下,文乐知先让程殊楠上车,然后将对方手上的戒指取下来。 程殊楠伤了手,戒指混着血肉黏连在手指上。电话开着免提,他立刻明白了程泊寒的意思,毫不犹豫地将戒指撕下来,带下来大块血肉组织。文乐知都看着疼,程殊楠愣是一声没吭。 文乐知拿着戒指迅速回到桥下,将戒指套进流浪汉露在外面的无名指上。 程泊寒拿着手机,确定文乐知做完这一切重新回到车里之后,屏住的唿吸才松了松。 文乐知驾驶车子刚刚开出不远,身后突然传来更大的声响。两人回头看,桥体竟然二次坍塌。这一次巨大的轰响让附近几家闭着门躲雨的民房有了动静,村民很快就出来了。 文乐知吓出一身冷汗,一脚油门踩下去,带着程殊楠逃离这里。 之后的事情就简单了。文乐知打电话给李老师,说程殊楠被埋在桥下,自己也受了伤,已去往医院。他知道李老师和程殊楠的保镖在一起,他得把事情坐实,但他不确定自己面对梁北林时能做到不露破绽,只好装受伤躲进医院。 程泊寒已连夜往景州赶,只要他来了,剩下的事交给他就好了。 事情的发展按照程泊寒的计划在走。救援队挖出了那只手,找到了戒指,梁北林也一定不会相信死的人就是程殊楠,必然会拿着戒指做鑑定。但那戒指上原本就黏着程殊楠的生理组织,做鑑定的成功率很高。即便不成功,程泊寒也有后招让鑑定结果证明,那个被压在桥下已经与桥樑融为一体的人是程殊楠。 程殊楠被转移到元洲的医院里住了两个星期,等各项身体机能合格后出院。他侧脸受了伤,缝了几针,医生说后期可以做祛疤手术,但程殊楠兴致缺缺。 他困在一场桎梏里太久,如今只想重新开始,至于那些奢靡的生活、美丽的外表,都是身外物。 人是弄出来了,但后面还得妥善收尾。景州医院的一场冲突,让程泊寒彻底对梁北林的难缠有了直观认知。他不敢大意,前期一直给程殊楠用的是假身份,但程殊楠要想独立生活,必须得有个经得住推敲和查证的新身份。 名字好改,但更改身份信息很难。程泊寒最后不得不用了一些非常规手段,给程殊楠换了一个全新的身份,一个和程殊楠没有任何关系的身份,断断续续用了两年,才全部办完。 第51章 视频 程殊楠安静坐在对面喝汤吃菜,壁灯温暖柔和,打在他脸上。 眉毛和眼睛中间有一道很浅的疤痕,耳垂下面也有,依稀能看到缝合的痕迹,拿筷子的手指上有细碎的疤印,不过不明显。这双手依然是纤长净白的,要不然也不会吸引那么多粉丝。 「还在吃药吗?」餐后水果上来,文乐知拿一块蜜瓜给他,问道。 「停了,医生说以后都不用吃了。」程殊楠咬一口蜜瓜,齁甜,立刻喝一口茶沖沖,「我现在每天早上跑步一小时,早睡早起,生活很规律。」 见他日子过得自在,文乐知便放下心。 说起死遁这件事,程泊寒插手的痕迹还是有的,虽然没有明确证据,但梁北林一直没放松调查和寻找程殊楠的消息。之后梁北林来过几次元洲,试图和程泊寒谈判,程泊寒那一套虚与委蛇的功力出神入化,文乐知更是咬定程殊楠已死。梁北林次次无功而返。 这些程殊楠都知道。刚开始那段时间,他换了好几个城市,也不太敢跟文乐知联繫,有事只能发邮件,偶尔通过社交帐号视频。 「我说点那个人的事,你能接受吗?」文乐知试探着问。 正在啃蜜瓜的程殊楠一滞,顿时觉得嘴里的瓜发苦。但他总要面对,即便开始新生活,过去那些事情也是绕不开的。 见他点头,文乐知继续说:「他这两年可能听到了一些消息,一直没放弃找你。不过不用担心,你现在顶多外貌相似,口音什么的都不一样,还换了发色。你现在就是安可,你首先得自己认可新身份,即便哪天遇到熟人,也咬死了完全不认识。」 程殊楠用力点头:「嗯。」 这些话之前文乐知说过多次。程殊楠心里其实有点打鼓,但好像除了这样,也没更好的办法。 不过他如今遇事很乐观,世界这么大,他就是扔在茫茫人海中的一粒沙子,相遇哪有那么容易。况且时间一久,梁北林不会总抓着旧人旧事不放,也要开始新生活。就像他,现在生活得就很好,虽然还是会做噩梦,会难过,会孤单,甚至有时候会因为更名换姓出现身份认知障碍,但相比好好活着来说,这都是小事。 第94页 「之前泊寒哥去域市参加活动,听人说他病了。」 凡是涉及到梁北林,两人一直用「他」代替,说惯了,听起来没那么刺激。程殊楠刚开始没反应过来「病了」是什么意思,直到文乐知指一指自己太阳穴,幸灾乐祸地说「这里」。 文乐知急于和程殊楠分享这个八卦:「有合作方给他送过人,也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和你有两三分像,他当时没说什么,回头就跟合作方谈崩了。」 蜜瓜汁液滴到手指上,程殊楠拿湿毛巾擦了,没说话。 「合作方的老闆问他哪里不满意,你猜他说什么?」文乐知小小卖了个关子,「他说他有爱人。」 「还说自己爱人每天在家里等他回去。之后就传出来,说他思念成疾,脑子坏掉了。」 这当然是夸大其词,梁北林脑子要是真坏了,净界那一大摊子不得乱套。文乐知当笑话说,程殊楠也当笑话听。 他离开那个圈层太久了,如今有了新身份,永远都不会再回域市,也永远不会和梁北林那样的人再有什么交集。 过去仿若一场大梦,如今梦醒,没什么比脚踏实地生活更好。 临走前,程殊楠从包里取出很厚的纸袋,塞进文乐知手里,再次诚恳道谢:「教授,这是剩下的钱,真的很感谢你们帮我。」 程殊楠出来时身上分文没有,程泊寒给了他一些钱,足够以后生活,但程殊楠只留了一小部分。这两年他陆续还了一些,原本计划再有两年才能全部还完,可他之前接了两场直播,拿到的薪酬足以还清剩下的钱。 「你留着吧,将来用钱的地方多。」文乐知不缺这个,将纸袋往回推,「身上没点儿积蓄不好过。」 程殊楠帐户上还躺着一笔不可撼动的教育基金,但只能「程殊楠」本人领取。且不说现在的安可和程殊楠没半毛钱关系,即便能取,他也不敢动。 「我还会再赚的,」程殊楠笑着说,执意要还钱:「教授,这是两码事。」 钱是独立生活和重新开始的重要衡量标尺,这笔钱程殊楠是无论如何是要还的。 文乐知便没再推辞。 ** 第二天一早按照约定时间,程殊楠来到赵女士家里。纵是见惯大场面的程殊楠,也被眼前的景象惊了一下。 赵女士家可以说坐拥一片中式园林,快要赶上城区公园那么大。程殊楠跟着管家穿山绕湖,走了十几分钟,才走到前院。赵女士坐在亭子里等他,人比想像中年轻,也和善,温柔地和程殊楠打招唿。 程殊楠将准备好的工具拿出来,摆在桌上,又跟着赵女士去院子里摘花。四月繁花盛开,玉兰、牡丹、海棠、郁金香争奇斗艳。摘够了花,程殊楠便带着赵女士一起做押花。 赵女士询问过程殊楠意思之后,全程开了视频。镜头里程殊楠娴熟地将鲜花压制、干燥,又根据鲜花的种类和样子做了几幅挂画,给赵女士的素色旗袍印上牡丹,还给赵女士的小女儿用树叶做了一件飘扬的裙子。 一幅幅看似简单却富有意境的作品在他手下神奇诞生,赵女士忍不住夸赞道:「安可,你这审美绝了。」 做押花的人很多,但对美感的认知和掌控是要讲天赋的,程殊楠能出圈必然是有他的本事。 程殊楠被她说得不好意思,又被热情留下来吃午饭。还有几幅作品没做完,再加上赵女士给的佣金不菲,程殊楠便把车票改到晚上,打算全部做完再走。 结果赵女士发到社交号上的视频还没到下午就爆了。 因为有几幅体量很大的作品,程殊楠没法像往常那样只露手,赵女士徵得他同意后,镜头里几乎是全景,然后单独给他的脸加了口罩特效。 即便看不到脸,程殊楠站在亭子里的全身影像也太过风姿俊雅,白毛衣搭灰牛仔裤,在曲径幽深的园林辉映下,像从湖里走出来的露珠未干的一枝白莲。 赵女士是做养生护肤行业的,社交大号上粉丝有五百多万,再加上赶来看热闹的程殊楠的粉丝,下面评论已经炸开了锅。 「谁说我们勐龙过江是因为丑不敢露脸的,睁大眼睛看看,这手这身段这若隐若现的侧脸,哪一帧不是绝世美男?」 「第一次看到新鲜的全身啊,强烈要求小哥哥下次露脸。」 「陌上人如玉实锤了。」 「押花小哥哥看过来,姨姨距你只有六公里,姨姨这就踩共享单车来看你。」 …… 赵女士拿着手机笑得哈哈哈,一边看一边给程殊楠挑一些有意思的评论念,偶一抬眼,却发现程殊楠有点紧张。 「你要是不喜欢,我就做个大点的特效,把你的脸全部遮住。」赵女士以为程殊楠害羞,安慰道,「其实现在这样也挺好,基本看不出来的。」 口罩特效确实把程殊楠的脸遮得很严实,只有偶尔几个动作时,特效跟得慢一点,露出的面部轮廓有点多。但实话实说,程殊楠心想,即便是自己家人,只看这个视频是不会认出他的。遑论他现在没家人。 所以他没再纠结,说「没事」,然后继续做剩下的工作。 傍晚时分,做完最后一幅作品,程殊楠谢绝了赵女士晚餐的邀请,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因比原计划多待了三个小时,赵女士很不好意思,执意让刚从学校回来的弟弟送程殊楠去车站。 第95页 还没等程殊楠拒绝,一个打扮时尚身材高挑的男生从房间里走出来,脸上挂着大大的笑容,冲程殊楠眨眨眼:「小哥哥,给个机会呗,看了一下午你的视频了,把我姐的评论区都刷爆了。」 程殊楠最后只好跟着男生上了车。男生叫赵隽,在本地读大三,和赵女士性格迥异,一路上说个不停,全身散发着一股肆意飞扬的自信。 还没到车站,赵隽就接到姐姐电话,嘱咐他一定带安老师吃个饭,别让人家饿着肚子上火车。 车站除了快餐没什么好吃的,赵隽便和程殊楠找了一家面店,两人各点了一份牛肉面。 一顿饭吃完,两人熟悉了些,赵隽说:「我过两天和朋友去云城玩,到时候去找你。」 程殊楠以为就是客套话,但还是很礼貌地表示欢迎。他社交圈子单一,如果能多个朋友,也挺开心的。两人在高铁站分别,赵隽从后备箱里拿出一大包当地特产,非要塞给程殊楠。 「我姐让我准备的,」赵隽爽快地说,「等我去了云城,你给我推荐几个好玩的地方就行了。」 程殊楠推辞不过,只好收了:「帮我谢谢你姐,等你来云城请你吃饭。」 「好,就这么定了。」赵隽笑着摆摆手,「快走吧,这么晚了,家里人该等急了。」 回云城的路上,程殊楠接到柳米电话,先是嗓门很大地问他到哪了,然后又激动地告诉他,今天只一天,他名为「勐龙过江」的帐号就涨了两万粉。 程殊楠点开页面,发现评论里有人贴了他在赵女士家做押花的视频截图,是一张全身照,脸上挂着口罩特效,但依然能看出来他很放松,是笑着的。 今天折腾一天有点累了,他将下巴搁在小臂上,半阖着眼看车窗外飞驰的景色。 夜黑了,远处村庄灯火点点,每一盏灯都有要等的人。 闭上眼,睫毛濡湿了一点。 第52章 谢谢你,救了我 coco敲门进来,问梁北林,达铭的李董周五晚上想约他。梁北林从电脑前抬起头来,给出的拒绝理由和往常一样:「不去了,家里等我回去吃饭。」 coco瞭然,老闆是出了名的不爱应酬,平常还好,周末要是能约得动他,除非是了不得的大事。但在梁北林这里,有天大的事周末也要休息,理由千篇一律,要陪家人。 入职两年,coco挺喜欢这份工作的。她的岗位是三助,主要负责对接老闆的商务应酬。原本入职前以为会很忙,结果老闆超级恋家,下了班比谁走得都快,而且周末节假日从不加班,应酬也少得可怜。 大企业,福利到位,老闆事儿又少,简直是梦中情职场。 下午五点半,老闆准时从办公室走出来,一身西装大衣,个高肩宽,又总是冷着一张脸,简直像从画册里走出来的男模。coco在心里又加了一条梦中情职场的补充条件:老闆赏心悦目。 梁北林经过coco办公桌时突然停下,视线落在一个兔子摆件上。coco见老闆感兴趣,赶紧狗腿地介绍:「梁总,这是一个香薰机。」 梁北林问:「怎么用的?」 coco按开按键,兔子两个耳朵中间便开始冒出裊裊白雾,搭配着一股淡淡的薰衣草味道,让人很放松。 「薰衣草精油可以助眠,蒸汽可润肤,干燥天气必备,很多同事都在用呢。」 老闆虽然总是冷着脸,其实没什么架子,coco胆子大,并不怕他。 梁北林点点头,说:「把地址给我,我也买一个。」 coco受宠若惊,赶紧打开手机,嘴里说着:「我帮您买吧。」 「不用,地址给我就行。」 coco把地址发给梁北林,见梁北林点开仔细看,便有些好奇地问:「梁总您也喜欢这种小可爱啊?」 她可真想像不出来平时不苟言笑的大老闆会喜欢这种小玩意儿。 梁北林很快选好型号下单,很平常地说:「我爱人喜欢这个。」 周一上班,coco兴奋地和同事展示自己新买的化妆品,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她抢到了爱豆的画报。 午饭休息时,coco偷摸将画报贴在办公桌下面的抽屉上。路过的梁北林看到了,突然停下问她:「这是什么?」 coco吓一跳,明明藏得很隐蔽,不知道老闆是怎么看到的,便小心翼翼地说:「梁总,我马上揭下来。」 「我问这个人叫什么。」 coco眨眨眼,说了个名字。梁北林不看娱乐频道,但知道这是个长相艷丽的爱豆,最近突然火了。 「画报能送我吗?」梁北林突然问。 coco赶紧将画报揭下来双手奉上,这会儿老闆要啥她都给。 「梁总,您也喜欢他啊?」coco有些疑惑,她可不觉得老闆是她同担。 「我爱人喜欢。」 「您爱人也追星?」 「嗯,」梁北林点头,「他不火的时候,我爱人就喜欢他,现在火了,周边都很难买了。」 「我是买化妆品抢到的。」coco得意地说。 梁北林掏出手机:「那我十倍转给你钱可以吗?」 「不用不用,梁总您喜欢就送您,我还有别的呢。」coco连连摆手。 梁北林说「谢谢」,然后给coco转了一个大额红包。 方敛在国外待了两个月,回来后马不停蹄开会,忙得团团转,好在一切顺利。晚上行政部给方敛接风,大家喝了点酒,气氛也到了,coco忍不住八卦,说了最近老闆的几件事。 第96页 「妈呀这是什么神仙爱情,梁总有颜有钱还这么宠,他爱人得幸福死了。」 「是啊,关键还每天要回家陪着。」 行政部新人老人都有,coco这么一说,几个老人都没吱声,新人们一脸求知慾,想从老人这里打听点什么。 方敛表情很微妙,很严肃地跟几个助理说:「梁总不提,你们千万别主动问。」 coco说:「当然,这我们还能不知道。」 然后又忍不住悄声问:「不过对方是何方神圣啊,长什么样?」 方敛微不可查嘆口气,说了一句:「长得比你爱豆好看。」 如果不是跟了梁北林这么多年,方敛肯定以为对方疯了——在梁北林第一次旁若无人提起他的「爱人」时,一些知内情的人都和方敛一样神色皆惊。 可梁北林太正常了,除了在「爱人」这件事上展现出匪夷所思的执着,日常工作和生活习惯,一切都和之前一样——除了将很多工作挪到了家里去做。 梁北林到点下班,但其实在家里会继续工作到很晚。他甚至精力更加旺盛,常常不眠不休也不见疲倦,仅去年一年就凭藉高超手腕,用极低的价格成功收购了两家新能源企业。净界市值一年内就翻了一番。 如今的梁北林已经彻彻底底站在域市塔尖。但他做人愈加低调,很少出门,私生活变得神秘。 方敛有时候过来,发现梁北林家里的布置越来越,院子里搭了鞦韆,种了很多花木,窗台上到处是兔子摆件,连叽叽的猫爬架上都贴了亮亮的水晶贴片。 梁北林越来越爱待在家里,像在等着什么人随时回来。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总会有人寻到空隙想要巴结逢迎,在一次酒会上,有人往梁北林房间里送了个人。梁北林进门后发现那个全裸的男孩子,竟然和程殊楠有几分相似。 他没为难对方,很温和地让男孩穿好衣服离开。 他提前结束行程,也不见面色难看,平静地和诚惶诚恐送出来的主办方说再见。但随后净界就和这人断了所有合作。 自此之后,再也没人敢在这种事情上动心思。 ** 达铭的李董得了孙子,晚上在家办了一场百日宴。这次梁北林没再恪守周末不出门的规矩,让方敛挑了份贵重礼物,亲自送过去。 李董见他来挺开心的,老远迎出来:「平常请不动,还是我大孙子有面子。」 达铭这两年接了程家残留的一条日化技术生产线,梁北林投了钱,将这条技术线落到了程殊楠名下,交由达铭专业化运营,收益还不错。于公梁北林可以不参加李董的商务聚会,但今天这种场合他得来。 说是百日宴,但还是商务局。唯一不同的是李家几个年龄大点的孩子在现场玩耍嬉闹,添了些家宴气氛。 孩子多了容易吵闹,角落里一个八九岁的小姑娘突然大声斥责乱跑的弟弟:「你能不能安静点!把我刚做好的裙子弄坏了!」 有大人和保姆赶紧上前规劝,可小姑娘不依不饶,手里拿着一条用树叶做成的裙子给大人看:「我刚学着做的,做了整整两天,让他赔我!」 怕影响到客人,李家大人将几个孩子带到偏厅,又是哄又是劝的,小姑娘好像还是不满意,委屈的声音偶尔传出来。 李董往偏厅看了几眼,那是他大孙女,很得他宠爱,要不是顾及场合,早跑来找爷爷告状了。李董看着志得意满的,跟梁北林碰杯,忍不住感慨:「年龄到了,就特别爱在家里待着。」 梁北林垂眼看着杯里晃动的红酒,说「是」。 生日宴下半场,梁北林准备提前走。他总算在偏厅找到正在哄孙女的李董,打个招唿便打算离开。 李董正笨拙地帮孙女将散掉的树叶重新沾到画纸上,旁边手机里播放着一段视频,一老一小看得认真,边看边学。 梁北林走过来,顺势低头扫了一眼屏幕:「李董,我先——」 声音突然停住。 「梁总,我插空来哄下孩子,您这是要走吗?」李董赶紧站起来,他知道梁北林的做派,不便挽留,便说,「我送送您。」 说着侧身一步,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可梁北林依然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被钉在地上,眼睛落在小孙女的手机屏幕上。 视频还在播放,是一个富家太太在做押花,下个镜头拉远,另有身影出现在画面里。是一个穿着白毛衣的青年,脸上打了码,温柔的嗓音透过屏幕传出来: 「将花朵埋进硅胶干燥剂里,要确保花朵的每一部分都要被硅胶覆盖。彻底干燥一般需要两到三天,等硅胶吸足水后会变成粉红色,就意味着你需要干燥的物品完成了。」 小姑娘有些奇怪地看着慢慢蹲下来的梁北林,问他:「叔叔,你也喜欢押花?」 梁北林蹲在地上,和坐着的小姑娘齐平,听小姑娘问了一句什么,他没太听懂,但他觉得应该给出正面回答,便从胸腔里挤出一个「嗯」字。 这时候视频播完了,梁北林听见自己的声音漂浮在半空中:「再看一遍。」 小姑娘抬手点了点,视屏从头开始播。 李董见梁北林安静地陪着孙女看视频,没再说要走,还有些奇怪,但看他面色平常,好像真的是被视频吸引了。这时候有人过来找,李董便没再管,跟着来人出去了。 第97页 视频重播了三遍,小姑娘问他:「叔叔,这个很难的,我可以把视频分享给你,你回去慢慢学。」 梁北林已经完全坐在地板上,两只手撑住膝盖,眼眶很红,但看起来还算平稳地说:「好。」 他站起来,拿手机加了小姑娘的号码,又点开推过来的视频帐号,盯着主页上的介绍看。 他做这些很慢,像被降速了一般,但心跳却很快,像突然而起的海啸,裹挟着飓风,将原本已荒芜一片的海岸线沖刷一空。 小姑娘难得遇到和自己有同样爱好的大人,有点兴奋,叽叽喳喳地说着:「这个小哥哥可厉害了,做的押花很漂亮,我学了好久呢,上周的手工课拿了第一。」 梁北林摸了摸小姑娘的头,回了一句只有自己才懂的话。 「……谢谢你,救了我。」 第53章 情怯 距离程殊楠离开,已经过了两年三个月零二十一天。 熬过无望的冷冬,梁北林终于等到春天。知道了他真的还活着,知道了他在哪里,过得怎么样。原本在知道的当天就想冲到他身边去。 可梁北林在第二天落地云城之后,在「安可押花」对面一家小吃店里,点了三四份云城小吃,一口一口地吃完。 即便和程殊楠隔着不过十米,也一步没再往前走。 他在小吃店里坐了一下午,昂贵的薄呢大衣上沾染了浓郁的米线味道。通过那面透明玻璃,能隐约看到里面熟悉到骨子里的身影,忙碌的,休憩的,和女店员轻松地说着话。 午饭时,外卖员在门口敲门,程殊楠出来接外卖,笑着和对方说「谢谢」,又说「辛苦啦」。 声音很远,但每个字都落在梁北林耳朵里。 梁北林发现自己的视线无法从程殊楠身上移开。他数次想要起身,到对面店里去,抱住程殊楠,吻他,跟他说很想他,要问问他为什么这么狠心,可以一走了之两年多,连头都不肯回。 可他知道不能。 他没有立场,没有身份,甚至没脸这么做。 当晚,他在附近找了家酒店住下。酒店环境很一般,但从二楼窗口能看到对面的押花店。晚上八点,那个女店员从店里出来,穿过马路走进小区。 程殊楠一直没离开,应该是住在店里的。八点半,一楼熄了灯,紧接着二楼小窗口亮起灯,窗帘后面隐约看到人影晃动。直到晚上十点,二楼的灯也灭了。 第二天一早,梁北林换了身衣服,换了家小店,继续坐在里面,像做贼一样,盯着路对面的押花店。 他和程殊楠之间该如何相见,怎么相见,他来之前想过无数次,可真到了这里,却什么都做不了。 想了那么久的人,找了那么久的人,以为彻底消失在世间的人,这样完好得再次出现在眼前,他只敢远远看着,第一次感受到近乡情怯原来如此酸涩。 他突然想起那句「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程殊楠站在那里,亭亭净植,像极了那株他不敢够的莲。 后来他在云城转了很久,以安可押花店为圆心,走过街心公园、老巷子、大排档,走过散落着打卡游客的景点、网红咖啡店和热闹的早市,一步一步丈量着这座小城。 他在某天清晨随着人群走进云城一座有着几百年歷史的寺庙。来祈福的人很多,求姻缘,求子嗣,求学业,人们虔诚地跪着,他跟在后面,也跪,别人做的他都做,却发现已无所求。 一对年轻恋人在一棵银杏树下挂姻缘牌,一块木牌上写上两人的名字,然后用红绸挂在高处。他也买了一块,学着那对恋人将牌子挂上。 他个子高,抬手挂得位置也高。风一吹,牌子上红绸翻开,一面写着「程殊楠」,另一面却不是自己的名字,而是「安康」。 他每周来一趟云城,有时候待半天,有时候待两天,持续了两个多月,一直没被发现。 他跟在程殊楠后面,看对方在公园里跑步,去早市上买菜,接待来学押花的客人,有一次甚至还和隔壁店老闆争吵。 那老闆用他听不太懂的口音指责程殊楠,即便不知道说的什么,但气势和语气都很兇,他几乎就要忍不住冲过去。可没想到程殊楠毫不示弱,站在台阶上也用同样的口音怼回去,说累了,擦擦额角的汗,进屋喝口水,出来继续理论。 是鲜活的、生机勃勃的程殊楠。 是没有他能生活得更好的程殊楠。 时间拖得越久,他越不敢靠近。 程殊楠以那样决绝的方式逃离,该是有多恨。他很怕,怕程殊楠见到他的反应太过痛苦,又怕太过平静。无论哪一种反应,都让他清醒地认识到自己以前犯下的错不可饶恕。 他在得知程殊楠真的还活着之后,经歷过的情绪阶段一直反反覆覆,失而復得的狂喜激动,难以靠近的悔恨痛苦,还有难辨真假的疑神疑鬼。 有时候睡着还是会做噩梦,在家里还是会产生幻觉。 噩梦和幻觉交替进行。即便他找到了程殊楠,依然会觉得这才是一场梦,一场美梦,梦醒了,还是什么都没有。 有一天他凌晨醒来,开车守在李董孙女的校门口,等了六个小时,终于等到穿着校服的小姑娘从车上下来。 怕吓到孩子,他努力平稳好情绪,装作偶遇,和小姑娘打招唿。问她「最近有没有学新的押花」「有没有和教押花的小哥哥互动」。直到小姑娘给出肯定的答案,梁北林才长松一口气。 第98页 他有时候也会半夜给方敛打电话,查自己的航班信息,确定自己最近两个月已经去过九次云城,才躺下继续睡。 不过他偶尔仍搞不清自己是在梦里还是梦外。 没找到程殊楠之前,在梦里,程殊楠就在眼前。找到程殊楠之后,在梦里,却总有很多证据证明程殊楠不在了。 玉兰花开了,院子里馥郁芬芳。 梁北林抱着叽叽坐在吊篮里,视线透过云层看向远处。 燕姨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过来坐在他身边,风还是有点凉,燕姨裹了裹身上的披肩,突然开口聊起自己年轻时候的事。 「我以前也有很喜欢的人,他啊,会做家具,会种花,笑起来很帅。」 梁北林收回视线,静静听着。 燕姨继续说着:「后来我家里不同意,嫌弃他有一只眼睛看不见,当时年轻,我做了很多伤害他的事,也说了很多伤害他的话,各种原因吧,错过了。」 安静的叙事,藏着一个酸涩的爱情结局。 「年龄大了,发现很难再爱上别人,当初就该勇敢一些,去找他的。不管谁的错,如果爱他,就不用想那么多,以后只管对他好。」 叽叽喵呜一声,圆眼睛看着燕姨,仿佛也在理解她的话。 「两个人在一起,就是互相陪伴,包容,尊重,两个人的心是连在一起的,命是连在一起的。如果爱,就好好对他,有错就改,才能长长久久地走到底。」 梁北林深深地唿出一口气,说:「好。」 ** 傍晚下了一场雨,程殊楠看看外面,没有要停的意思。他便让柳米早点回家,反正这个时间没客人了,不如早点关店休息。 柳米炖了一锅牛肉汤,说是要给程殊楠养养胃,不过程殊楠不是很想喝,因为柳米做的黑暗料理十分恐怖,一次比一次吓人。 「走!炖了一锅呢,你不喝谁喝?」柳米拿着伞,站在门口气势汹汹,要程殊楠跟她一起回家。 「好好好,怕了你。」 程殊楠拿过外套穿上,锁了店门,两人合撑一把伞往对面小区去。 柳米一边小跑着一边抱怨程殊楠:「你能不能快点跑,淋了我一身。」 「我已经把伞全扣你这边了。」程殊楠辩解。他为了不让柳米淋湿,自己半个身子都快湿透了。 「你个当老闆的这么抠搜,买两把伞都不肯!」 「另一把伞不是你弄坏的?」程殊楠很不忿。 两个人一路跑进岗亭,从岗亭到楼栋有一条长廊,可以不用淋雨。程殊楠收了伞,抖抖身上的水。 柳米看到了,哈哈笑他:「安小可,都说了你别这样抖水,特别像猫。」 程殊楠故意气她,又抖了几下。 柳米笑得更欢了,笑着笑着突然停下来,视线往程殊楠后面看,然后下巴点一点,示意程殊楠也看。 「安可,那边有个人好像一直在看我们。」 程殊楠顺着柳米的视线看去,昏黄路灯下泛着白色雨雾,一个模煳的黑色人影站在远处巷口台阶下,撑着一把伞,遮住了头脸,看不清长什么样子,但能看出来很高。 「路人吧。」程殊楠转过头,说。 见柳米疑神疑鬼的,程殊楠拍拍她的肩:「饿了,快回家喝汤。」 果然又是一顿黑暗料理,不过程殊楠很给面子地喝了大半,柳米很欣慰。吃过饭已是八点,程殊楠和柳米道别,撑伞回店里。 他沿着长廊往小区外走,到门口时,下意识往巷口方向看,心里没来由地咯噔一声:那个人竟还在。 他在柳米家吃了饭玩了会儿游戏,大约消耗掉两个小时。 巷口那个人竟还保持原样站着。 或许是在等人,或许在看雨,或许……程殊楠心跳有些快,想起来柳米说这个人好像一直在看他们。他脚步在小区门口停下,没来由的恐慌让他犹豫着,要不要返回柳米家借宿一晚。 但他还是安慰自己,只是个人影而已,肯定和自己无关。他不能没事自己吓自己。于是干脆一咬牙,撑着伞一熘小跑着往马路对面去。 云城夜生活萧条,晚上八九点钟路上就鲜见人影,遑论下雨的晚上。 程殊楠走得太急,没注意一脚踩进路边水坑里,身子歪了一下,眼看就要摔倒。余光中瞥见一直站着不动的黑影突然极速向他冲来。 他大惊,两只手撑住台阶,伞也顾不上捡,从地上爬起来就往店里跑。 刚跑没两步脚下一滑,又要摔,这次身边没什么东西能让他扶一把,他闭上眼,等待落地的剧痛。可随后身体被一条有力的手臂接住,随后双脚稳稳落在地上。 程殊楠睁开眼,这次看清楚了面前的人。 ——一身黑色衣裤包裹着颀长的身材,周身浸泡在湿淋淋的白雾中,没打伞,头髮和脸上都是雨水,眼底浸满汹涌复杂的碎光,一眨不眨定在程殊楠脸上,或者是因为极速奔跑,或者是因为乍然相见,胸腔极速起伏着,嘴巴张了几张,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第54章 水晶 程殊楠把曾设想过无数遍的应对策略忘得一干二净,就好像考生已经预演了无数遍数学题目和答案,却被突然告知现在要考的是英语。 他不记得要做什么反应,脑子里一片空白,雨水变成针扎在他脸上。 本能之下,他往后勐地倒退一步,尖锐地喊了一声: 第99页 「我不认识你!」 然后扭头狂奔。 几十米的路,怎么就那么长,让人跑得精疲力尽。 总算到了店门口,他手忙脚乱从口袋里掏钥匙,试了好几次才插进锁孔。 余光中梁北林仍站在原地,没追上来。程殊楠已经顾不上想对方为什么没追上来,没抓住他,没将他拖走,他什么也顾不上了,脑子里像是被飓风碾过,噁心和恐惧伴随着心跳失速,要将他淹没。 用力关上门,锁死,又拿几把椅子顶住。 房间里没开灯,程殊楠做完这一切,跑到二楼小隔间里,躲在床脚和柜子中间的空隙里,瑟瑟发抖。 脑子里很乱,一会儿想梁北林是怎么发现他没死的,一会儿又想对方怎么找到这里的,来多久了。 他心里突然有种直觉——梁北林一定不是今晚才来的。 他从口袋里摸出手机,点开,想打个电话,可望着通讯录里的名字,不是客户就是工作关系上的人,没有家人,也没有能说话的朋友。柳米是没法说的,没必要让自己的痛苦和恐惧转嫁到别人身上。文乐知更不行,他们已经帮了自己太多,不能再给教授添麻烦了。 程殊楠用力捶了几下地板,不知道哪里出了错,不知道自己刚刚开始的新生活为什么要被撕碎。 再来一遍吗?他活不了的。 夜深了,雨声又大了起来,噼噼啪啪打在窗户上,像一首不安分的交响曲,搅乱着人心。 不知道这样坐了多久,程殊楠冷静了些,慢慢从空隙里站起来,机械地去卫生间洗漱。 卫生间狭小逼仄,但收拾得整洁干净,架子上放着小小的香薰机,淡淡的桂花香让程殊楠狂跳的心脏慢慢平復下来。 不行,程殊楠想,不能这样。 他逃出来这两年多,不是没想过哪天被发现了,被梁北林抓到了,他该怎么办?文乐知为此甚至和他串联过一些话术。 比如一脸平静地看着对方,说:「不好意思先生,我想我们不认识,我不是你要找的人。」 比如:「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我叫安可,云城本地人,没去过域市,你要是非揪着我不放,我要报警了。」 比如:「世界上相似的人多了,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我是你要找的人?」 反正就是死不承认。 程殊楠为此甚至学会了云城方言,何况现在也有了完整的经得住查证的新身份,他不能让自己在见面第一回合就溃败。 可真到了这一天,程殊楠发现自己真是幼稚得可笑,演技也不达标,梁北林看他的眼神,根本容不得他把那些话抛出来。 ——因为他们彼此心知肚明。 ——安可就是程殊楠。 简单沖个澡穿上睡衣,程殊楠杂乱的大脑总算归位。他慢慢挪到窗边,轻轻掀开窗帘一角,不远处竟然还站着那个身影,这次撑了伞,是程殊楠掉在地上的那把,伞头有些小,打在梁北林身上显得怪异。 他没跟过来也没离开,一动不动站在程殊楠差点摔倒的地方,在空荡荡的雨夜里凝成一尊雕塑。 即便隔着这么长的一条马路和雨夜,轻微掀动窗帘的动作和隐在窗后的程殊楠,依然能迅速而精准地被梁北林捕捉到。 几乎同时,黑伞上移,露出模模煳煳的梁北林的脸,往这边看来,遥遥接住程殊楠的视线。 程殊楠像被烫到一样甩开手,将窗帘紧紧合上。 他晚上睡得不太好,中间起来几次,恍恍惚惚地像在梦中。程殊楠有个毛病,一紧张就爱起夜,闭着眼,摸索着往卫生间去,折返回来的时候清醒了些,墙上的挂钟指向凌晨四点。 鬼使神差地,他又走到窗前,掀开一角窗帘往外看。 雨彻底停了,深夜的长街空寂幽静,雨水沖刷过后泛着一点透明的光泽。 程殊楠长松了一口气,那人总算走了。 ** 第二天, 程殊楠晚起了半个小时。他没大有精神,怀疑自己做了个遇见旧人的噩梦。但噩梦太真实,昨天淋了雨的衣服还扔在角落里。 隔间很小,但五脏俱全,拐角处是卫生间,阳台被隔成两部分,左边是只能容下一个人的厨房,右边是狭窄的洗衣和晾晒区。 将衣服扔进洗衣机,程殊楠守在一只电磁炉前,看着咕嘟冒热气的面条,最后还是草草吃了两口。 等收拾完,算算时间柳米也该来上班了。既然找到了这里,逃避没有任何意义,他咬咬牙,将阳台上的窗帘唿啦一下拉开。 窗户打开,雨后新鲜的空气涌进来,路对面站着的人也毫无意外地涌进视线。 十分钟后,程殊楠打开店门,过马路,将一袋垃圾扔进斜对面的垃圾桶,然后往回走,没有刻意绕开躲避,也没有看梁北林,仿佛几步外站着的人是完全不相干的陌生人。 梁北林从他一出来,视线就落在他脸上。他没这么近距离看过程殊楠,之前的两个月,都是偷偷跟在人身后,看到的全是背影和偶尔露出来的侧脸。 昨晚他在程殊楠摔倒的瞬间行动先于思考地冲过来,却被程殊楠逃命般的姿态震在当场。他设想过无数种重遇的可能,想过程殊楠会哭,会恨,会害怕,但没想过对程殊楠来说,他的出现犹如恶魔降临。 这个认知几乎将他击垮。 他在酒店房间里一夜未睡,早上起来沖澡剃鬚,换了一身衣服,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没那么狼狈。但长时间的煎熬和折磨已经让他心力交瘁,即便在清晨的日光中,也带着一股阴沉沉的悲伤。 第100页 「小楠……」 是万分克制的一声。 程殊楠等的就是这句。 他停下脚步,转身面对着梁北林,下巴微微抬起,眼睛不躲不避,如果忽略掉长袖下紧紧攥着的手,整体看起来神色还算平稳。 「你叫我?」他问,然后镇定地重复昨晚的话,「我不认识你。」 说罢转身就走。 「小楠!」 梁北林滞了滞,若是昨晚程殊楠的反应让他痛心,那对方今早的态度也是他始料未及的。 他紧跟在程殊楠后面走了几步,程殊楠突然回过头,十分戒备地看着他。 「我说了我不认识你,你不要跟着我。」程殊楠紧抿着唇,强撑着一点厉色,「昨晚你就跟着我,你再这样,我就报警了。」 好吧,还是把文乐知交给他的那些无用话术全说出来了。 梁北林大概没料到程殊楠的反应是拒不承认。 这没什么好疑惑的,程殊楠即便戴了口罩改了口音换了身份,梁北林依然能在人群中一眼认出他。 他们刚在一起的那一年,程殊楠大一入学军训,操场里穿着同样迷彩服的方队看得人眼花缭乱。大合照贴在新生栏里被来接程殊楠回家的梁北林看到,只一眼,就抬手指出程殊楠的位置。 而那张照片里,程殊楠全身都被同学挡住,只是露出了半边后脑勺和一撮飞扬的髮丝。 程殊楠知道骗不过,这种行为甚至很可笑,但他没有别的办法。而对梁北林来说,这样的程殊楠是活生生的,会走会说话,这比什么都重要。 梁北林慢慢往后退一步,两只手垂在裤缝中间,站得很直。 「……对不起,昨天吓到你了。」 这时店门口传来说话声,是一位老顾客进到店里发现没人,然后出来找程殊楠。 强撑的勇气快要消散干净,程殊楠如蒙大赦般回头向着门店跑去。 顾客来取前几天做的挂画,付了钱,又和程殊楠聊了几句,发现他眼神发飘,几句闲聊天也是词不达意的,便很快带着挂画走了。 客人刚走,梁北林便出现在视线里。 不过他没进门,站在外面三步远的位置,和店里的程殊楠四目相对。 梁北林声音很低,姿态也低,恳求一般地问程殊楠:「我可以去你店里吗?」 开门做生意,难道还不让人进来? 程殊楠深吸一口气,冷声说:「好啊。」 大概没料到程殊楠会同意,梁北林眼底闪过一丝惊喜,但很快敛住,在门外又站了几秒钟,然后缓步走进来。 他个子太高,体量原本就大,一进来把房间衬得狭小很多。 意识到程殊楠面对他时强撑着的情绪很累很焦虑,他没往里面走,在靠近门口的一把椅子上坐下,以此降低存在感和身高带来的与生俱来的压迫感。 他坐在椅子上低着头,突然笑了笑,是一种很难以形容的笑,像是走了很久的路,终于走到家门口,苦涩,悲痛,夹杂着难以名状的喜悦。这些情绪一点一点沉淀下来,变得平静,继而坚定和决绝。 然后抬起头,看着程殊楠的眼睛,沉默半晌之后,柔声问:「你好……你叫什么名字?」 他当然知道他现在的名字叫什么,知道他的视频号名称取得威风凛凛,也知道现在站在他面前的程殊楠不过是强装着镇定,怕是稍有风吹草动就会一击即溃。 既然说不认识,那就重新认识好了。 捧在手中的水晶,再也不能碎掉了。 第55章 他早就死了 程殊楠看着眼前的梁北林,时间被切割成无数个分段:毫无保留地爱过三年,又恨又怕地痛过一年,脱了一层皮才得以逃离的两年。 他自诩没什么大智慧好心态,当这个人再次出现在眼前,他做了无数遍心理建设的表现还是蹩脚难看。 他反覆给自己打气,要勇敢,要决断,但这些东西真正面对时没有想像中那么容易。 他可以自己修热水器换灯泡组装货架,也可以凭自己能力吃饱饭。可当过去的羁绊迎面而来,他依然慌不择路,只想不顾一切逃走。 但不能。 他告诉自己,现在是他拼命挣来的生活,他不能逃走,不能当懦夫。 「我叫安可,是这家店的老闆。」程殊楠声音很稳,语调已没方才那么慌乱,「如果你买东西,可以看看,如果不买就请离开,我很忙,没时间和顾客闲聊。」 怪不得让他进来,原来只当他是普通顾客。 梁北林没得寸进尺,他很克制地站起来,在原地没有乱动,然后指着墙上一幅鲜花草帽的挂画,问:「我想买这个,可以吗?」 那副挂画在工作室最显眼位置,色彩明艷温馨,如果梁北林没记错的话,是取自程殊楠很喜欢的一部老电影里的素材。 程殊楠大概没料到他真要买,自己说出去的话又不能打脸,干脆将那幅画取下来,然后胡乱报了一个比正常价格高百倍的数字。 梁北林想也不想就说「好」,掏出手机就要付钱。 这时候程殊楠反应过来,原本是想用高价把梁北林吓退,但他忘了梁北林并不是他方才心中默念了无数遍的「普通顾客」,这一招根本没有。 他心里暗骂自己蠢,随即改口道:「这个不卖,是客人自己做的,我记错了。今天我们不营业,你走吧。」 第101页 梁北林要接画的手讪讪地收了回来。两人经过这一番来往,距离近了些,程殊楠踮脚把画又挂回去,从梁北林的角度,能清晰看到程殊楠白皙的脖颈和侧脸。 眉骨和耳垂下的疤就这么闯进视线,还有挂画的手,很白很干净,但指面上有浅淡的疤印。 程殊楠有些僵硬地将画挂好,近处梁北林的视线让他如芒在背,但既然一开始就装不认识,那咬着牙也要装下去。 他转身往更远一些的操作台走去,端起水杯喝了几口水,吞咽让他从不断袭来的焦虑中短暂释放出来。 可当他放下水杯,转过身来面对梁北林时,顿时被对方眼神中的痛楚吓了一跳。 梁北林的目光一寸寸从他眉眼上扫过,这些伤痕不用问就知道发生过什么。 原来文乐知没有完全说假话,程殊楠真的差点被砸在桥下,真的被碎石击中过,可能差几秒钟,或者差几厘米,他就有可能真的出不来。 「你脸上的伤……」梁北林看起来很不好,扶着墙边的椅子,努力维持着理智,压制着想把程殊楠抱入怀里的冲动,「是不是那年……在景州……」 程殊楠偏过脸:「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梁北林深深吸了一口气,低声又问:「还疼吗?」 程殊楠感觉这样的梁北林很陌生,好像在拼命压制着身体里的怪兽,然后努力装得温顺平静。但他觉得怪兽就是怪兽,很快就会撕破外表冲出来,又要把他抓回去,夜以继日地折磨。 想到这里,程殊楠忍不住打个冷战。他往后退几步,两只手微微僵直着撑住身后的操作台,很冷淡地说: 「跟你没关系。」 余光中柳米正沿着长街过马路,程殊楠转过身去,不再看梁北林,然后下了逐客令。 「我同事要来了,你走吧,我们今天歇业。」 梁北林像是有些站不稳,他透过窗户也看到了柳米,他不想给程殊楠惹麻烦,不想让他烦让他不高兴,他也知道急不得。 「好,」他声音沉且哑,含着很多情绪,「再见。」 ** 柳米进门,有些疑惑地看着已经走出去的梁北林背影,问:「他谁啊?」 程殊楠拿抹布用力擦着操作台,说:「不知道,不认识。」 「搭讪的?」 柳米将包放下,她没看到梁北林的脸,只觉得这人很高,从店里出去的时候走得有点急。程殊楠也怪怪的,擦完操作台,又把昨天没用完的材料规整好,似乎忙到没空说话。柳米见他不置可否,便没再问。 整个上午程殊楠都恍恍惚惚的,午饭没吃几口,柳米以为叫的外卖不合胃口,想给程殊楠煮个鸡蛋面,被他拦住了。 「小米,我有点累,下午关店吧,给你放假。」程殊楠伏在桌上,看着没什么精神。 「生病了吗?」柳米探手过来摸他额头。 「没事,」程殊楠垂着眼,「没睡好,我想上楼睡会儿。」 柳米狐疑地看了他急眼,没像平常那样开玩笑,嘱咐了几句,收拾好东西回家。 关上店门,从里面拉上遮光帘,程殊楠慢吞吞地上楼,将隔间的窗户窗帘也全部拉上,然后破罐子破摔一样往床上一躺。 梦里是走马灯一样的过去。 他大汗淋漓地醒来,之前发生过的桩桩件件,原本已经遗忘的桩桩件件,从记忆的长河里杀回来,渐渐迫近。 梁北林的温柔浅笑是假的,冷酷恨意是真的,如今又来,抱着什么目的呢?程殊楠抹了一把额角的汗,蜷缩在床上,不敢想。 这一觉睡到晚上八点半,这会儿醒来倒是清醒得很,干脆爬起来煮面吃。 窗台上热汽浮动,程殊楠稍微拉一拉窗帘,果然,梁北林的身影又出现在对面。 大概是怕给程殊楠压力,他距离不算太近,站在马路对面的一棵树旁,只露出半个身影,嘴里衔着一支烟,没点燃。在程殊楠掀开窗帘的瞬间抬起头来,烟掉在地上。 程殊楠哗啦一声把窗帘关上了。 连续几天,梁北林都出现在那棵树下。 这天晚上,程殊楠终于忍无可忍,咚咚咚下了楼,开门冲到马路对面,站到距离梁北林两米远处,一鼓作气地大声质问:「你到底要干什么?」 从程殊楠出来那一刻,梁北林就往前迈了一步,紧张地往两边看了看是否有车经过。他眸中波澜深沉,垂在身侧的一条手臂微微张开,是一个难以察觉的保护姿势,然后低声说:「白天怕影响你生意,所以晚上过来。」 前几天因为他在门外,导致程殊楠关店歇业,梁北林不敢白天再来,便改到晚上。 程殊楠气急:「谁问你这个?」 时间不算太晚,路上偶有行人经过,不时往这边张望几眼。 「你不要在这里了,我说了不认识你,不是你要找的人!」 梁北林微微垂着眼,没经过刻意打理的额发被风吹起,英俊深刻的五官在灯光下有种异样的柔情。他这种状态很少见——真切看着人的样子,眼底全是隐忍和爱意,一点都没有掩饰和虚假。 程殊楠心想,这才是真正的梁北林吧,可是现在已经来不及了。 过往的悲伤让程殊楠变得冷静,他尖锐地抛出一个事实,给了梁北林致命一击: 「他早就死了。两年前,不对,是三年前就死了。他被家里人抛弃,然后被他爱的人折磨死了。」 第102页 「你不是应该最清楚吗?」 「他死了!」 说到最后,程殊楠努力压抑住哭腔,粗重急促的唿吸在暗夜里起伏,他觉得自己再次被逼到墙角,已经毫无办法。 「已经死掉的人,你找他有什么用?」 梁北林紧紧抿着唇,两只手无措地攥紧。他被这短短几句话迅速打垮,所有力气和精神一瞬间坍塌。 「对不起……小楠……对不起。」 是两年前没来得及说的话。 「小楠……我爱你。」 程殊楠突然抬头,露出个悽惨至极的笑,他问梁北林:「你在说什么鬼话?」 「你爱我什么啊?你问问你自己信吗?」 信吗?梁北林问自己。 很久之前,梁北林以为自己的爱是假的,程殊楠以为是真的。如今角色调转,命运跟他们开了一个很痛的玩笑。 他怎么能不信呢,他大概很早就是爱着的,从生日会上的表白,从那些烤得太甜的饼干,从军训照片上一眼就能认出的后脑勺,从打完球后回头间灿若朝阳的笑…… 只可惜,他相信得太晚。 但是程殊楠已经不信了。很早之前,他就不信了。 他继续说:「如果你来是为了告诉我这些,那你说完了,可以走了。」 梁北林摇摇头,他做不到。 「那你到底想干什么!你给我个痛快行吗?」 「没有,小楠,我……我只想看看你,只想离你近一点,让我在这儿待一会儿吧。」 「你这是待一会儿吗?」程殊楠质问。 每天晚上都杵在马路对面,早晚会把人逼疯。但是脚长在梁北林身上,他不走,程殊楠再着急也没用。他不欲多费口舌,今天该说的话都说了。 「我不想再看见你。」程殊楠扔下这句话,拢拢外套,没再看梁北林,转身回了店里。 梁北林慢慢往酒店走,程殊楠那些话在耳边迴荡着。 是的,程殊楠早就不在了。当初那么干净诚挚的一个人,硬生生被他磨成了如今这样,丢掉名字丢掉身份,躲到这么远的小城来,早就回不去了。 他常常问自己,这些年他都做了什么。 帮父母报了仇,还关家一个公道,父母和外公该瞑目了。 可他却把这世上本应最该珍惜的人弄丢了。 第56章 爱谁谁 五月份有一个不长不短的假期,不过对程殊楠来说没什么变化,照样开店接单干活。但他没想到赵隽真的会来,带着两个舍友,开着一辆极其骚包的敞篷,大喇喇停在押花店门口。 程殊楠略尽地主之谊,请他们吃了饭,还指明了云城几条海上游玩线路。因为柳米回老家了,他没出门,就让赵隽他们自己去玩。 赵隽每天出海,看日出、海钓、潜水,活力四射的,有使不完的牛劲,反观程殊楠每天安安静静在店里做手工,一点也不像年轻人。 他们就住在不远处一家酒店,白天疯完了,晚上便来店里找程殊楠。相处这几天下来,他们都挺喜欢程殊楠,好看不分男女,大家都爱看。况且程殊楠对他们很诚恳,不嫌弃吵闹不说,还认认真真听他们吹牛侃大山,情绪价值给拉满。 「有没有吵到你啊?」赵隽看了一眼坐在店里打游戏的两个舍友,有点不好意思地问程殊楠。 「没有,我一个人也无聊。」程殊楠在做一盏纸壳灯,将备好的薰衣草粘在灯壳上,偶尔抬头和赵隽聊几句。 「你才比我大两岁,怎么这么不爱玩?」 程殊楠将最后一片叶子粘好,举起来放在眼前看,很素雅的一盏灯,亮起来一定很好看。然后他将它递到赵隽跟前,说:「送你的。」 「谢谢。」赵隽眉眼带笑,接过来小心放好。 「社畜怎么能和你们大学生比,我要工作的。」程殊楠回答刚才赵隽的问题。 「你大学是什么专业,艺术类吗?」赵隽想到什么问什么,程殊楠从本身的气质和从事的职业,都让他想到艺术类学生。 程殊楠低着头,将操作台上残留的物料收拾好,平静地说:「我大学没毕业。」 赵隽一愣,这话信息量有点大。但傻子都知道这个问题不该再继续下去,便吞吞吐吐地「嗯」了一声,赶紧换个话题:「你家不是本地的吧?」 程殊楠身上有种很特别的雅气,如果不是从小在富贵堆里长大,是很难有这种感觉的。即便窝在这个小工作间里,举手投足之间也能展露出来。这一点,赵隽一眼就能看出来。 程殊楠没什么感情地笑笑,说:「我没有家。」 这次聊天之后赵隽便有些尴尬,程殊楠身上是带着很多故事的,初见时他干净而安静,看起来像是简单到没什么阅歷的年轻人,但现在不是了。 赵隽恪守着成年人的界限感,没再多问。晚上十点,他招唿两个玩兴正酣的舍友回酒店。 三人在门口和程殊楠道别,赵隽笑着和程殊楠约明天的行程:「听说云城有座庙许愿很灵,明天上午一起吧,下午我们就回去了,还没一起出去逛逛呢。」 程殊楠平时一直闷在店里,赵隽他们来这几天,他难得交到几个朋友,挺开心的,也过了一个不寂寞的假期,便欣然同意。 赵隽将手自然地搭在程殊楠肩上,笑着说了个集合时间,偶一回头,「咦」了一声:「安可,那边有个人。」 第103页 程殊楠顺着赵隽视线看过去,梁北林靠在一棵行道树旁。五月份的五角枫开得滥红,他穿着黑色衬衣西裤,眼神平直地看过来,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久。 自从上次见面后,梁北林已有十几天没出现。程殊楠觉得可能是自己说的话太重,梁北林已经歇了心思。这样也好,毕竟他找来的目的或许单纯就是道个歉,说过「对不起」,也该回到自己的生活中。 程殊楠为此松了一口气,可没想到这人竟然又来了。 其实赵隽一出门视线就扫到了梁北林,但当时没在意,以为就是路人。可在他和程殊楠说话的几息之间,很快便感受到那道落在他背后的视线不太对,他回头看,从对方眼里看到明显的不善和敌意。 赵隽狐疑地看了眼程殊楠,见对方瞬间变得戒备,微微皱了皱眉,问:「你认识他?」 程殊楠表情有点不自在,淡声说:「不认识。」 那就是认识了。 赵隽挑眉,出于对朋友的关心,问道:「需要我们陪你吗?」 毕竟那人看着身高力壮不好惹,跟小鸡仔一样的程殊楠比起来,看起来危害性很大的样子。 程殊楠摇摇头,说「不用」。 继而又露出一个短促的笑容:「你们早点回去休息吧,我没事。」 程殊楠看起来实在不像是没事的样子,赵隽有点不太放心,但以他和程殊楠目前的交情,不好做太多,便把手放在耳边做个打电话的姿势,说:「有事叫我。」 他住的酒店距离押花店走路不到十分钟,过来很快。 程殊楠感受到赵隽的善意,有点感动,说:「好。」 赵隽他们离开之后,程殊楠站在门口,没有返回店里。他知道回去也没用,梁北林既然来了,就不会只是远远见一面就悄悄离开。 梁北林沉了沉,缓步过马路,走到程殊楠跟前。他穿着衬衣西裤,领带拆了随意绕在手里,扣子解开两颗,感觉像是从某个会议上刚下来。 刚才见到赵隽他们时,梁北林犹如一只领地被突然侵犯到的头狼,但等他在程殊楠几步远的位置站定,压迫感已经散得无影无踪,是以程殊楠毫无所觉。 「我去欧洲出差了两周,刚回来。」 距离近了,他眼下的黑眼圈挺重的,走路微晃,看起来有点疲惫,然后跟程殊楠小心解释道,「原本只想过来看看你睡了没,不知道你朋友在。」 程殊楠移开眼不看他:「我上次说得很清楚了,你别再来了。」 「小楠,我不做别的,只想来云城看看你。」梁北林说,「我保证不打扰你。」 程殊楠不想听这些,略有些烦躁地摆摆手:「梁先生,你位高权重,我只是一个讨生活的小角色,和你不能比。你想对我做什么,比捏死一只蚂蚁还要容易。但蚂蚁也有自己的生活,你这样每次出现在我家对面,让我很害怕。」 他如今对着梁北林没什么可藏着掖着,话说到这个份上,程殊楠心想,以梁北林的脾气,一定会受不了。干脆一走了之最好,如果对方盛怒之下要做点什么,他也拦不住。 梁北林听到「害怕」这两个字明显一僵,面上倏忽闪过一丝恍惚,仿佛勾起什么痛苦的回忆,然后立即往后退了一步。 他说话有些打结:「你……你别怕,我什么都不做。」 「是吗?」程殊楠语气冷淡,「你想做什么不做什么,我都阻止不了,我知道我也跑不掉,受着就是。反正死过一次了,我没什么可失去的。」 他很坦然地说着这些,清隽冷静的一张脸上是之前的程殊楠所没有的神态和气质。梁北林没来的这两周,程殊楠彻底想清楚了,躲是躲不掉,硬撑着也没用,到头来苦的是自己。 随便吧,爱谁谁。 梁北林的眼神慢慢深下去,像一坛化不开的黑。他知道自己错得离谱,后劲儿大到即便找到程殊楠,即便人在跟前,他也抬不起头来说一句想要和好的话。 镜子碎得太彻底,怎么拼都是满目伤痕。 程殊楠想到什么,继而哂笑一声:「对你这样的人来说,可能不知道害怕是什么感觉。」 「我知道。」梁北林嗓子里磨着细碎的沙子,缓缓地说。 ——绝望没有终点,天黑下来就没再亮过,把程殊楠的照片反覆锁起又拿出来。每天都在期盼和害怕中度过,害怕得到确切消息,程殊楠真的不在了,又害怕得不到确切消息,程殊楠是死是活终成谜团。 不过他已经做好了一直等下去的准备。 好在老天给了他一次重来的机会,像沙漠旅人终于得见绿洲,生命渐渐復甦。他不能让仅存的绿洲再次变成荒芜。 「你别害怕,我不做什么,小楠,给我一点时间,一点就好。」 在程殊楠能听到声音的范围内,梁北林往后退到尽量远,脚踩在路沿下,即便这样,他依然比程殊楠高一些,姿态却是前所未有的低。 得到宽恕很难,程殊楠没有理由原谅。但梁北林还是想尽可能地弥补,想要做到最好。 「我现在别无所求,你好好的,开店吃饭睡觉,过你的日子,不用管我。」梁北林紧紧攥住手中的领带,高大的身影微微躬着,乞求道,「我就远远看着,好吗?」 第57章 姻缘牌 梁北林其实很少说这种软话,这不像他。但这种话自从重遇以来,他说了太多,表达起来和他冷峻深邃的形象不相符,也就变得不太可信。 第104页 程殊楠是不信的。他回身走进店里,关上店门,然后关灯上楼,没再看梁北林一眼。 他决定了,从此刻视梁北林如无物,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了。 第二天一早,他还没起,就听见赵隽在楼下喊他名字。 隔了一会儿,他开窗探出头来,露出乱蓬蓬的头髮和半眯的双眼,刚睡醒的声音酥酥的,跟赵隽说:「来这么早哦。」 赵隽仰着头,将手里的早餐往上举了举:「开门吃饭啊朋友。」 程殊楠先下楼开门,等赵隽几人进来,他又探头探脑往外面左右看。 「看什么呢?」赵隽手掌落在程殊楠肩上,停了一会儿才拿开。 程殊楠把头缩回来:「……没什么。」 赵隽挑眉:「那人不在。」 程殊楠没接茬,说:「你们先吃,我上楼洗漱换衣服。」 他穿着一套毛茸茸睡衣,也不嫌热。赵隽他们几个全都是短袖,仿佛和程殊楠两个季节。 等程殊楠上楼,赵隽从窗口往外看,确实没人,便默默松了口气。有些事他虽没说出口,但看昨天程殊楠的态度,和站在路边的男人就不是普通关系。 赵隽虽然还在上学,但生性爱玩,混过的场合无数,一眼就能看出昨晚等在门外的男人身价不菲。无论气质、长相还是穿着,都不是他一个男大比得了的。尽管赵家在当地有头有脸,赵隽玩起来向来不怯场,但他知道昨晚那男人是个硬茬。 吃过早饭,他们出发往寺庙去。车停在山脚下,几人拾阶而行,赵隽和程殊楠走在后面。 程殊楠前几年身体受损严重,来云城后虽然开始晨跑并注意养生,但还是没法和同龄人的身体素质相比。他走一段台阶就要停一停,赵隽便陪着他。 「昨天那人谁啊?」赵隽站在台阶外面,挡住程殊楠,半是调侃地问。 这会儿出了些汗,程殊楠将外套脱了,赵隽给他拿着,两人一路聊得挺好,气氛到了,再说起这个话题来,便没昨晚那么生分。 程殊楠想了想,说:「以前认识的一个人。」 他们过去那笔烂帐拿出来,全是不堪和虚假,这是程殊楠认为最客观的答案。 「前任吧?」赵隽揶揄道。 程殊楠脸上有点错愕,大约没想到赵隽这么直接。 「别这么吃惊,我第一天见你,就看出来你的取向。我有个朋友和你一样,这个很好辨认。」 「……哦。」程殊楠擦把汗,鼻尖和耳尖都是红的,有一点尴尬。 「所以是前任?」赵隽又问。 程殊楠低头继续爬台阶,含含煳煳地说:「在一起过。」 「果然,来求复合的吧?看着不像云城人,从你老家过来的?」赵隽话赶话地问。 程殊楠突然踩空了一脚,赵隽扶了一把:「没事吧?」 「没事。」程殊楠站直身体,觉得有点头晕,低着头眼神放空了好一阵儿,等眩晕劲儿过去。 「歇一会儿再走。」赵隽扶他去旁边一条石凳上坐下。 身边来来往往都是上山的人,程殊楠歇了一会儿,站起来继续往上走。赵隽这次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等两人爬到山顶,赵隽俩舍友已经转完一圈,准备去爬隔壁那座没开发的山头了。 寺庙里人不多,院子里的银杏树下倒是站了很多年轻小情侣在挂姻缘牌。赵隽室友跟风买了四个过来,人手分一个,掏出笔:「写吧,祝大家爱情快乐。」 室友写完了,转头看见赵隽和程殊楠拿着各自的姻缘牌没动,催促道:「你俩磨蹭啥啊,有对象的写对象,没对象的写宝贝、亲爱的,都行,咱们先挂上再说。」 「你让人家安可写就行了,赵隽凑什么热闹。」另一个室友一边转悠着找位置挂牌子,一边打趣道,「就赵隽,挂十张牌子也不够。」 「别乱说话,」赵隽隔着程殊楠喊舍友,「我很专一的。」 另一位室友怼他:「是,你对每一任都专一。」 赵隽看了眼程殊楠,给自己解围:「别听他俩胡说。」 程殊楠拿着手里的牌子看,没将他们的对话放在心上。 室友找到一个绝佳位置,就是有点高,他踩着旁边一块石头,垫脚将自己的牌子挂上,不想脚下一滑,将原本挂在高处的一块牌子扯下来。 牌子啪一声掉在地上,几人同时看过来。 「罪过罪过。」室友赶紧跳下来,将地上的姻缘牌捡起来。 赵隽走过去,指挥道:「给别人碰下来了,赶紧挂上去。」 「你比我高,你来。」室友闻言将牌子塞进赵隽手里。 赵隽随意扫了一眼,他离程殊楠很近,牌子翻开,上面三个字一闪而过。 他正要挂回原位置,听见程殊楠突然说「等等」。 程殊楠靠近一步,眼睛盯在赵隽手里的牌子上,红色绑带被扯开了,风一吹沙沙轻响。 「我看看行吗?」程殊楠说。 赵隽觉得程殊楠的表情有些错愕,继而是不确定。他下意识看了眼手里这块质地坚硬方方正正的红牌,没什么特别的,一面写着「程殊楠」,翻过来,另一面是「安康」。 不像是求姻缘,倒像祈平安。 「怎么了?」赵隽问着,将牌子递给程殊楠。 程殊楠先是拿在手里怔怔地看了一会儿,然后还给赵隽,嘴角牵出一点勉强的笑,说:「没事,看错了。」 第105页 是梁北林的字迹。 看木牌的颜色,应该挂在这里有一阵子了。 他们在原地休息一会儿,赵隽的两位舍友要继续往游客稀少的山峰去,程殊楠说不跟了,想要先下山,让他们自己去玩。 赵隽见他明明方才还好好的现在却有点蔫,便主动提出来送他下山。程殊楠推辞几句,不想因为自己影响别人游玩,但赵隽执意陪着,于是两人便一起往山下去。 下山还好,程殊楠没有太累,但看起来有点愣神,赵隽叫了他几次,他才转过头,问「怎么了」。 赵隽挺敏锐,问:「牌子上面的名字,你认识?」 程殊楠没回答,停下脚步弯腰拍了两下小腿,赵隽忙问:「抽筋了?」 见程殊楠点头,他立刻蹲下,一只手扶住程殊楠膝盖,另一只手揉小腿肚上拧起的肌肉。 「腿伸直,脚趾用力蹬地。」赵隽说。 「腿伸直,用力踩。」另一道声音同时也跳出来。 擂台上,程殊楠只打了一分钟就开始抽筋,疼得坐在地上,梁北林半跪在他跟前,大手握住他脚心,将他腿抻直的同时,用力将脚趾往外掰。 掌心透过运动袜传递的体温很热,很暖,等程殊楠哎呦哎呦疼过这一阵儿去,梁北林严肃地说:「以后抽筋我不在身边,站着就用力踩地,躺着就用力蹬墙面,一个原理。」 「哦,」程殊楠疼劲儿过了就开始撒娇,「我要踩你肚皮。」 梁北林不轻不重掐了他脚心一把。 以前的很多事最近总是会突然出现在脑海里,程殊楠甩甩头,想把它们甩出去。 原来很多东西不是遗忘了,而是隐蔽在角落里,等合适的时机仍会毫无提防地跳出来。 他的人生太顺遂太简单,以至于过去那段在梁北林身边充斥着血泪和仇恨的日子变得占比太重。 成为他很多情感体验和噩梦的来源。 他无法摆脱过去,只能接受过去,因为那本就是他的一部分,无论他是安可,还是程殊楠。和过去共存是一个痛苦的过程,尤其是过去的始作俑者已经来到现在,就每晚站在他门外。 程殊楠从胸腔里嘆了一口很长的气,和一直密切关注着他的赵隽说:「没事了,走吧。」 赵隽却没动。他们站在山脚旁一片阴凉处,四周安静,是个说话的好地方。 「安可,我挺喜欢你的,你现在单身,要不要试试和我交往。」 风很静,不远处山林的鸟叫声清脆悦耳。这时候一个男生走过来,抱歉地说:「打扰了,能帮我们拍张合照吗?」 程殊楠忙接过对方手机,说「好」,然后等男生和女朋友摆好姿势,连拍了几张。 等两人说了谢谢离开,赵隽还是站着不动,浅笑着看程殊楠,等他答案。 「……你不是吧?」程殊楠被突如其来的表白弄得有点尴尬,他没回赵隽试不试的问题,因为赵隽怎么看都应该是喜欢女孩子的。 赵隽明白他的意思,说:「现在是了。」 他之前交往的都是女生,但如果是程殊楠这样的男生,感觉也挺好的。 程殊楠看出来他不是开玩笑,静了几秒钟,没再迴避,很认真地看着赵隽,说:「不行。」 「这么直接?」赵隽挠挠头,他还没被这么直白地拒绝过。他不死心,继续游说,「要不你试试呢?」 程殊楠:「不试。」 赵隽被连续两次不容商量的拒绝搞得有点受伤,怀疑有点看错了人,明明程殊楠看起来很好说话的样子,要不然他也不会这么快就表白。 程殊楠没再理他,从地上捡了根别人不要的棍子,拄着往山下走。 赵隽赶紧跟上来,叫他名字:「等等我!」 第58章 他是我男朋友 一路走到山脚,赵隽都在试图说服程殊楠。他说这些倒不会让人太烦,把握着尺度,试图让对方接受自己。 程殊楠不明白赵隽为什么能把喜欢和爱说得这么轻易,就跟交个朋友那么简单。大概对赵隽这种玩心很重的男大来说,可能谈个恋爱就跟出门旅个游一样。 程殊楠被问烦了,他不高兴起来就有点冷冷的,看着和之前好说话的样子大相迳庭。 「你很招人喜欢的,无论是做朋友还是做恋人。」 赵隽不死心:「那为啥不招你喜欢?」 「我们只能做朋友。」 「为啥不能做你男朋友?」 他们已经下到山脚,大门口有很多卖山货的,程殊楠将棍子放好,蹲在摊位前挑晒干的红枣。赵隽也跟着蹲下来,和他一起挑。 「那我问你,如果做我男朋友,就要结婚,终其一生仅此一人,你可以吗?」 赵隽手里一颗红枣滚到地上,他手忙脚乱捡起来:「不是吧,你这想法,有点老……」 剩下的话他没说出口,哪有恋个爱就要一辈子的。 程殊楠语气轻松了些:「老土吗?你看,咱俩三观差好多。」 赵隽玩乐惯了,喜欢就在一起,没感觉了就分开,圈子里都这样,同学舍友也都这样,没遇上过程殊楠这种在一起就要一辈子的。 程殊楠将红枣袋子系好,递给老闆称重,给赵隽来了个一锤定音:「你只是一时兴起。」 赵隽讪讪的,没说话,他确实是有点这样的,看到程殊楠的样子很动心,接触这段时间以来也觉得很喜欢。来云城玩,也是抱着接近的目的。 第106页 程殊楠看着憨憨的,没想到通透得很。 他长嘆一口气:「上山之前,下山途中表白,到山脚下正式失恋。」 程殊楠被他的话逗笑了。 两人开车回店里,门口站着一个人,大概没料到程殊楠回来这么早,没得躲,干脆大大方方看着他们下车。 「你前任又来堵你了。」 赵隽停好车,转头跟程殊楠说。他声音不小,又是敞篷车,梁北林听得清楚。 程殊楠从车上下来,要绕过车头回店里,梁北林怕他尴尬,没再盯着人看,而是往后退了几步让开路。 程殊楠拿钥匙开店门,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很镇定,好在这次锁很争气,一下就拧开了。 赵隽紧跟在人身后进来,还挑衅地看了梁北林一眼。 梁北林看着两人一起进到店里,目光变得沉郁。他一早就来过,远远透过玻璃窗看到店里几人在吃早餐,其乐融融,怕让程殊楠不高兴,便没露面。 男人最是了解男人,他只一眼,就看出那个打扮骚包的男大对程殊楠有意思。另外跟来的两人明显也知情,不时做些小动作暗示,给他俩制造机会。只有程殊楠傻呵呵一点没察觉。 他昨晚说的那些话,下定的那些决心——只是远远看着——当然不是实话。可他没有别的办法,程殊楠怕他恨他,这一事实让他现阶段畏手畏脚。 但他还是低估了自己的嫉妒心,要他看着程殊楠和别人在一起,还不如杀了他。 就在刚刚,赵隽那句话明显是说给他听的。他一个心智成熟的成年人,原不会计较一个大学生这样幼稚的挑衅。可事情赶到眼前来,他偏偏无法用生意场上那些八风不动的态度来面对。 他表面如常,可内里早已翻江倒海——赵隽轻松说出「前任」这种话,可见程殊楠告诉了对方自己的过去,如果不是关系好到一定程度,程殊楠是不会说的。 至于说了多少,赵隽在程殊楠心里占比多重,梁北林完全无法判断。 以梁北林阅人无数的精准,当然也能看得出赵隽这种玩咖大少爷,不会多当真。 但若是程殊楠当了真……梁北林不敢想。 程殊楠将买的山货规整好,又整理出一大包云城特产,放在门口显眼位置,跟赵隽说:「这是给你带走的。」 「你很紧张啊,」赵隽咬着手指甲,吊儿郎当跟在程殊楠后面,「感觉你有点怕他呢。」 程殊楠显然不想谈这件事,但还是怼了赵隽一句:「换你试试。」 赵隽啧了一声,原来这是程殊楠对待前任的真实情绪,他刚刚按下去的心思又起来一点,不死心地说:「不如我们就在一起,也让你前任知道你有新生活,他死心了,不就走了?」 程殊楠回头瞪了他一眼。 「好好好,不说了不说了。」赵隽投降。 说是不理睬,视对方如无物,程殊楠心里还是疙疙瘩瘩的。他借着迎送顾客的空隙,站在门口扫了几眼远处,梁北林仍然站在对面树下抽菸,地上已经扔了一堆菸蒂。 好不容易等到赵隽的舍友回来,几人准备返程。 程殊楠将人送到门外,上车前,赵隽突然靠近了一点,张开手臂,程殊楠见状一愣,马上要躲。 「抱一个,」赵隽冲程殊楠挤出个表情,「至少气气你前任。」 然后趁程殊楠没反应过来,将人拉到怀里抱了一下,程殊楠这次没躲,任由他抱住。 赵隽感受到身后那道黑压压的视线,顿觉后背冷飕飕的,他松开程殊楠,跳上车,沖对方摆摆手,亲昵喊道:「亲爱的,过两天再来看你。」 随后车子唿啸而去,留下程殊楠一头黑线。 他转身往回走,没迈出一步,身后便传来脚步声,继而是一道低沉的声音叫他名字。 程殊楠搓搓脸,脚步没停,走进店里。 梁北林在门口站了几秒钟,最终还是走进来。程殊楠在操作台后面专心做押花,没理人。 默了片刻,到底还是梁北林沉不住气先开口。 「刚才和你朋友出门了?」 程殊楠拿剪子将多余的花叶减掉,头也没抬:「你不是看到了。」 「你们……」事到如今,梁北林一句重话不敢说,「什么时候认识的?」 程殊楠没接茬,依然忙着手里的工作。 「开车那个人,跟你关系不错。」 是肯定句,却是疑问的语气。他每句话都说得艰难,可又不得不说,那个拥抱太刺眼,那人看程殊楠的眼神太刺眼,一切都让他觉得如鲠在喉。 「对啊。」程殊楠终于抬头看了一眼梁北林。 他今天穿得很舒适,棉布长袖t恤,牛仔裤,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几岁,之前常见的凌厉气势不见了,像是出来散步的邻家哥哥。倒有几分少见的亲和力。 这么有亲和力的梁北林,指不定下一刻就要露出獠牙了。 程殊楠忍不住想,然后继续说:「他是我男朋友。」 房间里安静到落针可闻,程殊楠将花瓣小心粘在硬纸板上,拿小夹子将枝叶脉络展平,动作间传来轻微窸窣声。 程殊楠说完这句话,没再看梁北林,不知道是不敢看,还是懒得看。 但房间里的气氛瞬时变了,有什么积压已久的东西从梁北林周身散发出来,时间暂停,空间犹如凝固。 第107页 几分钟的彻底安静之后,程殊楠额角有汗冒出来,他放下手中工具,以掌心撑住额头,唿吸快了些。 梁北林立刻便察觉到了,周身气势敛了敛,慢慢坐到靠近门口的椅子上。 他一坐下来,程殊楠便感觉好了些。 「小楠,」梁北林说,「你能不能等一等。」 程殊楠这次没晾着他,问:「等什么?」 两人视线在空中短暂相交,程殊楠在梁北林眼里看到一丝痛苦闪过。梁北林先移开眼,捏捏眉心,怕自己暴露真实情绪吓到程殊楠。 「不要太着急,」梁北林顿了顿,字斟句酌地说着,「至少要看准对方的品性,再做决定。」 「你说让我过好自己的日子,不会打扰我。我现在觉得这样挺好的,他品性如何,和你无关。」 梁北林被噎了一顿。话是他说出去的,现在又来指手画脚,确实没立场也没风度。但他没想到程殊楠会这么轻易和别人在一起。 「我没有要干涉你的意思,但至少你要多了解他,不要受到伤害。」 程殊楠默了几秒,突然惨澹一笑,自嘲道:「伤害?我应该没那么倒霉,连续中奖两次。」 大概不可能再有一个人比梁北林给予的伤害更多了。 这句话像一颗出膛的子弹,由程殊楠手里射出,正中梁北林眉心。 程殊楠也无法轻松面对过去,他说完这句话,站起来,缓步上了楼。 他穿着很厚的阔版毛衣,随着走路的姿势,能看到瘦削的肩膀和薄薄一片腰在毛衣里晃动,走在狭窄的拐角楼梯上好像随时会掉下来。 梁北林觉得自己心脏被一只手勒紧,很想冲上前去抱住他,说无数句对不起,说没人会再伤害你了,说我以后都会疼你爱你不会让你再受一点苦,说回来吧小楠。 可是他的喉咙也一併被勒住了,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等程殊楠上了楼,梁北林默默坐了一会儿。然后站起来,将料理台上堆得杂乱的物料摆放整齐,又拿拖把仔仔细细拖了一遍地。 他独自在m国生活那几年擅长处理各种家务,这对他来说不是难事。收拾完店面,他又在抽屉里找了一把螺丝刀,小心将店门上那把总是难以拧开的锁拆卸下来。 果然,是锁内部的脱钩部件脱落了,梁北林将它重新安装好,又试了两次,确定已经修好之后,轻轻关上门走出去。 他走到二楼窗台下,用确保程殊楠能听见的声音说:「小楠,我走了。」 【作者有话说】 等火葬场的宝莫急哈,有自己的节奏 第59章 局外人 阴暗的天光里,程殊楠急速奔跑着,后面好像有人在追他。跑得近了,便看见他全身都是血,脸上有泪,哭着喊「好疼」。梁北林冲过去接住他,急声叫他名字。 「小楠,你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这时候梁北林看清楚程殊楠身上的血,沿着白毛衣流下来,流了粘稠的一手。 梁北林只觉得心口剧痛,全身都无法移动,想要将程殊楠抱紧一点,可一碰他他就疼到发抖。 纷至沓来的脚步声逼近,梁北林抬头,是这几天一直缠着程殊楠的几个男大学生,领头的那个就是程殊楠亲口承认的「男朋友」。 「别怕,小楠,我带你走。」 梁北林喉头剧颤,想要抱起程殊楠,可赵隽已经逼到跟前,从他怀里将程殊楠一把拽过去。 「小楠!」 梁北林嘶吼一声,勐地从床上坐起来。 原来又是一场噩梦。 他两只手捂住脸,全身湿透了,隔了一会儿,从床上下来去卫生间洗澡。 酒店房间是个普通大床房,从床到门口有一条很长的玄关,梁北林转过拐角,勐地剎住脚步。 ——玄关尽头站着程殊楠。 他还穿着刚才见面时的厚毛衣,整个人后背贴在门上,睁着很大的一双眼睛,看着梁北林在哭。 「……小楠,」梁北林觉得自己的手好像又沾到了粘稠血浆,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低声问,「发生了什么事?」 他慢慢往前走:「我过来了,你别怕。」 等到两个人很近了,近到唿吸可闻,见程殊楠没像往常那样躲避他,梁北林伸手将人搂进怀里。 这次程殊楠很乖,任他抱住。 时隔两年,这是他们的第一次拥抱。 透过厚重的毛衣,梁北林终于感受到程殊楠的体温和心跳,这是生动的、鲜活的程殊楠,这触感让梁北林想大哭一场。 「这次是真的吗?」梁北林胸腔抽动,眼眶通红,「是真的吧。」 然后他感受到程殊楠也缓缓回抱住他,叫他「大北」,然后抽抽噎噎地倾诉:「我男朋友对我不好。」 「他骂你了?还是打你了?」梁北林的心快要疼死了,「你告诉我,我去找他,我带你走好不好,我们一起回家。」 这时候程殊楠突然挣了挣,梁北林不敢用力,只能松开他。 程殊楠仰头看着梁北林,一张惨白的小脸因为剧痛变得扭曲,他将手按在胸口上,喃喃地指控: 「不要用浴缸,很疼的……」 「不能咬,牙齿没了。」 「吃太凉太快……会吐血。」 「好多手啊,我害怕。」 梁北林大脑里传来很轻的咔哒声,像一扇门被打开了,然后那些过往的、不愿回忆的不堪,争先恐后涌出来。 第108页 原来程殊楠嘴里的「男朋友」不是梁北林以为的赵隽,而是他自己。 梁北林抖着手按开玄关墙上的镜前灯。啪一声,暖洋洋的灯光照亮了米色走廊。 哪里有程殊楠。 噩梦之后的又一场幻觉而已。 ** 林医生接到电话时,刚送走一位来诊所的病人。他仔细听完梁北林的情况,举得有些棘手。 梁北林的妄想症情况比较复杂,持续了两年多,头半年最严重。林医生在业内声誉很高,刚接到委託时,梁北林治疗不是很配合。因为病人自身并不想治好,原因很简单——妄想症能让他见到已经去世的爱人。 甚至有几次是沈筠强行把人带去诊所的。 治疗断断续续,效果不是很好。梁北林的病症不影响正常生活工作,但他很痛苦,为了保持清醒,做出过一些高危行为。 有一次沈筠将他推进诊疗室,当着林医生的面,将梁北林衣袖扯开,大臂肌肉上的划痕清晰可见。 「再不治就疯了。」沈筠气急,「人还要不要找了?」 病人不积极,林医生也没有太好的办法,但一直和梁北林维持着联繫,偶尔会指导他用药,也针对性提供一些心理疗法。 像这样主动给林医生打电话,还是第一次。 尽量不要太压抑自己,不要受刺激,建立正确的思维模式这类话,林医生已经说烂了,只能电话指导他用药的品类和剂量。 「等我回去,约着见一面吧。」梁北林在电话里说。 「好的,我把时间空出来。」林医生立刻应承下来。病人愿意主动配合,这是好的开始。 「怎么突然改主意了?」林医生有点好奇。作为心理医生,他知道梁北林的事。 电话那端沉默片刻,说:「我想早点治好,不能吓到他。」 梁北林回到域市之后处理了几件重要公务,然后按照约定时间见了林医生。他谨遵医嘱,带走一堆药,又和林医生聊了很久。 林医生挺欣慰的,这个棘手病例总算有恢復希望了。梁北林一离开,沈筠电话便进来,问治疗情况如何。 林医生如实说了。梁北林是内心十分强大的人,会表现出更强的自我修復能力和适应能力,只要积极地参与康復过程,会比常人更快地恢復健康。 沈筠安静听完,嘆了口气,果然解铃还须繫铃人。 原以为梁北林这次回来会多待几天,没想到隔天又不见人。沈筠看着空空如也的办公室,骂了一声难听的。 梁北林最近把很多保密项目交到他手上,沈筠累得前胸贴后背,出去玩都力不从心了。他隐隐有种不太好的预感,心里默念可千万别来真的。 其实沈筠想错了,梁北林这次没回云城,而是转道去了临市。 他查了赵隽,知道赵家在当地是富贵大户,家庭环境复杂。赵隽不坏,但玩得很花,女朋友恨不能一月换一个,还有几个暧昧期的同性朋友。 梁北林看着手里的照片和资料,脸色阴沉地能滴出水来。这些事不是程殊楠能应付得了的,他和赵隽在一起,一定会受伤害。梁北林绝不会让这种事发生。 他回到云城后,依然住在之前的酒店,从窗口就能看到程殊楠的押花店。之后两个周末,赵隽都准时出现在这里,是自己一个人来的,换了辆越野车,和程殊楠有说有笑,在一起很轻松的样子。 好在叫柳米的女店员也回来了,大部分时间三个人在一起。这让梁北林没那么紧张。 但有一次赵隽带着程殊楠出了门,两人开车走的,梁北林没法控制自己,什么也顾不上了,冲出酒店开车跟上。 他租了一辆当地牌照的普通轿车,在路上不显眼,一路跟着赵隽的车,开到山脚下。 程殊楠先下车,跑去山脚下卖土特产的摊位前挑挑拣拣,赵隽跟在后面。两人买了几大包,将东西放进后备箱之后便开车返回。 这一趟出门总共用时不到四十分钟,也只是买了特产,是一趟再正常不过的行程。 但这让梁北林意识到,赵隽这件事不能再拖下去了。 ——万一赵隽带程殊楠去没人的地方,要做点什么,万一他正好不在云城,或者没有及时跟上,梁北林不敢想后果会怎样。 他虽然按时吃药,但因为赵隽的出现导致他精神压力太大,不利于康復。有一天晚上他站在卫生间洗漱台前,等反应过来,一次性剃鬚刀已经刮到手臂上。 血液沿着大臂往下流,他勐地惊醒过来,将剃鬚刀扔掉,然后用随身携带的纱布包扎好。 不可以这样。他想,他必须要好起来,才能更好地照顾程殊楠。 ** 赵隽在酒吧玩到深夜,和同来的朋友告别,然后穿过巷子去对面停车场。 拐角处有一道高大的黑色身影,赵隽没在意,扫了一眼,往自己车旁走。 没想到那道身影突然出声叫他名字,赵隽一手已经按住车门,回头看,黑影走到灯光处,露出冷峻阴沉的一张脸。 赵隽打了个激灵。 「聊几句。」梁北林手里捏着一只黑色文件袋,视线在赵隽车上转了一圈,「车里?」 久经商场厮杀的成熟男人身上自带一股冷静煞气,即便只是简单站着,也让人倍感压力。赵隽经过不少场面,面对梁北林时也忍不住发憷。不过他绝不能认怂,要不然在程殊楠跟前的面子可真是丢尽了。 第109页 他强撑着一点硬气,将已经打开一半的车门关上,后背靠在车上,微扬起下巴,摆出一幅轻松模样:「什么事?」 梁北林看了他一会儿,走到距离赵隽三步远的位置。 赵隽站直了些,视线忍不住左右扫了扫,凌晨两点的地下车库里连只虫子都没有,空落落得瘆人。 梁北林将手里的黑色文件袋递出去,示意赵隽接。 赵隽扫一眼,嘴角抽动,心想里面不会放把刀吧,这前夫哥来头不善,要在这里了结他? 见赵隽迟迟不接,梁北林干脆自己拉开文件袋,将里面一沓照片拿出来,递到赵隽眼前。 ——是赵隽跟不同人喝酒跳舞的照片,甚至还有搂着去酒店的,日期和地点都很分散,一看就是被人跟了一段时间。 赵隽顿时恼了:「你查我?」 「你既然有男朋友,就不该三心二意。」梁北林神色冷静,但眼底隐隐透出一股冰冷杀意,「安可是很好的人,你不该辜负他。」 赵隽脾气也被激起来了:「我当然知道他是很好的人,用你说。你算哪位,跑到这里来给我看这个,有本事你直接给他啊。」 梁北林沉声说:「我没把这些东西给他,就是给你留了余地。」 赵隽呛声道:「你不敢吧,毕竟这是我们俩的事,跟你这个局外人没关系。」 梁北林将照片扔到地上:「跟我有没有关系,你可以试试。」 「他和你早就分手了,是你死缠烂打,我们的交往过程不必跟你汇报。」 空旷的车库里隐有回声,赵隽的话刺激着梁北林的耳膜。他没想到赵隽不但不知悔改,还如此冥顽不灵。 第60章 劝退 梁北林盯着赵隽的脸,是一张年轻的、不知天高地厚的脸。 他耐心有限,现实中遇到这种人,话都不会多说一句,可为了程殊楠,他必须得忍着。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跟赵隽说:「看看条件。」 赵隽这次接了,狐疑地打开信封,看到支票上的数字时,惊讶的表情一点也不像见过世面的样子。 赵隽简直忍不住大赞一声牛逼,姐姐爱看的狗血电视剧里的事情竟然在他身上上演了。但他忍住了,别说他不是真的和程殊楠在一起,即便在一起,梁北林的钱他也不敢拿。 他悄摸跟家里打听过梁北林。虽然两家不在一个城市,生意也是八竿子打不着,但圈子就那么大,总会有交叉。这一打听便吓一跳,梁北林做人虽然低调,但这几年做的事却声势远播。 赵隽原本还想着多缠缠程殊楠,这下得知了梁北林真实身份,便彻底打消了这个念头。 这人他是真的惹不起。 「我不缺钱,也不会离开安可。」赵隽将支票塞回信封,拿在手里晃了晃,梁北林是惹不起,但做人总不能太怂。 梁北林表情不变,看着赵隽。 他查过赵家的情况,赵隽被家里看得很严,钱都是定额给,虽然生活富贵,但手上真正能用的钱不多。如今钱不要,那对程殊楠就是势在必得了。 被一个毛孩子一再挑衅的底线趋于崩断,梁北林想要兵不血刃地解决问题,看来是不行了。 赵隽见他不说话,转身开车门要走,这个鬼地方他真是一秒钟都待不下去了。 车门只来得及打开一条缝,他就被一股巨大的冲力压制住,前胸狠狠撞到车门上,砰一声,大体量越野车晃了晃。随后一片冰凉贴住了他的后颈。 赵隽被梁北林死死压制住,一动也动不了,脖子上毛孔全都立起来。很快,他知道这片冰凉的来源是什么了。 「你疯了吧……」赵隽被迫扬起脖子,离那片薄刃尽量远,但是躲不开。 身后传来的声音依然冷静,但因为两人距离过近,比方才听着更加瘆人。 「我有两年的诊疗记录,妄想症,情绪难以控制。」梁北林手腕用力,嘴里却淡淡地说着,「今天看了你的照片,刺激太大,失手杀了你。」 「顶多在医院里关几天,应该不用坐牢。」 赵隽紧紧咬着牙,唿吸都不敢大声。 真他妈操蛋。他毫不怀疑,梁北林在此刻是真的想把刀插进他脖子里。 他咬着牙问:「杀了我,你以为安可就能和你在一起?」 「即便不是我,也不应该是你。」梁北林的声音阴森冷怖,「他值得更好的。」 薄刃进了一寸,赵隽顿觉刺痛。 「好好好,我答应你,」赵隽立刻认怂,「我和他分手。」 几秒沉默之后,脖子上的冰凉撤去,身后的桎梏也松开了。赵隽捂着脖子,一脸见鬼的表情看着梁北林。 梁北林依然站在三步远处,姿势未变,神情冷淡,仿佛从未有过动作。 赵隽真是怕了他,掏出手机说:「我现在打给他提分手,行吧?」 「他睡了,不要吵他。」梁北林不悦道,「也不要打电话说,明天你去一趟,当面说清楚,好聚好散。」 末了又补充道:「我跟你一起去云城。」 言下之意不要耍花样。 「……」赵隽举着手机被噎得半死,半晌说不出话来。 梁北林没什么情绪地看着他,赵隽登时感觉全身毛孔又要竖起来,吞了吞口水,说:「好。」 ** 第二天上午,梁北林跟在赵隽车后,看他一路驶入云城,停在押花店前。程殊楠出来接人,大概没料到赵隽在工作日会来,脸上露出个大大的笑,十分刺眼。 第110页 赵隽走进店里,坐在窗口位置,程殊楠坐在他对面。两人说了很久的话,一开始还开开心心的程殊楠渐渐不笑了,似乎有些吃惊地看着赵隽,继而面上露出一丝难堪。 梁北林坐在车里,将两人表情尽收眼底,他不怕对方耍花招,也不想听见程殊楠失落痛苦的声音,因此没要求赵隽开录音。 会痛苦吧。 梁北林心想,程殊楠这么好,对所有人抱有善意,刚交往没几天的男朋友提分手,不知道会不会哭。 想到这个,梁北林心脏开始收缩,他握紧方向盘,被无力感席捲。 一个小时后,赵隽开车离开。梁北林坐在车里没动,看程殊楠坐在店里发愣,过了一会儿,对方打开门走出来,穿过马路径直往梁北林的方向走来。 梁北林一愣,立刻下车,难得有点无措的样子。 程殊楠在他面前站定,先是看了他几秒钟。这几秒钟对梁北林来说有点久,他明白,程殊楠全知道了。 「你凭什么管我,做这么多余的事,以为我会感激你吗?还有,你凭什么去威胁人家,你以什么身份去?」 程殊楠小脸绷得紧紧的,连珠炮一样地指责梁北林。 他今天听赵隽说了昨晚的事,简直要被气死。他和赵隽早就说开了做朋友,然后商量好用「男朋友」的名义劝退梁北林。可梁北林倒好,竟然跑去威胁赵隽。 具体怎么威胁的,赵隽没详细说,但程殊楠想也知道梁北林的做派会多么霸道。 梁北林眼底闪过一抹焦色:「小楠,他很花心,你和他在一起不行的。」 「为什么不行?」程殊楠怼他,「我就是喜欢他,他花心我也喜欢他!」 「小楠……」 梁北林一口气被噎住,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原地踱了两步,狠狠揉了一把脸,像被逼至绝境的孤狼,往前走不行,往后也无路可退。 过了好一会儿,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试图缓和气氛,声音和姿态都放得很低: 「他和别人拍过很多照片,我不想拿给你看,怕你不开心,但他和你在一起的这段时间,确实有交往别的人。」 「照片算什么,他有别人算什么,当下对我好就行了。」程殊楠开始口不择言。他不信这么说,还不能把梁北林气走。 「小楠,你知道?你是不是也和他拍过……」梁北林想到一种可能,口气沉下去。 程殊楠破罐子破摔:「恋人之间拍点照片怎么了?」 此时此刻,梁北林有点后悔昨晚没有杀了赵隽了。他来不及细想程殊楠这些话里漏洞百出,满脑子都是照片上的人换成了程殊楠该怎么办。 「你们当下或许喜欢彼此,但总会有吵架的一天,有不喜欢的一天,那时候他如果用这种照片伤害你,你要怎么办?不要让自己陷入这种被动的境地,求你了。 这些话不知道怎么触到程殊楠的神经,他看着梁北林。这个一向冷静冷酷的男人因为强压着愤怒和焦虑,额上青筋暴起,但他还是努力保持着和程殊楠的安全距离,说话也尽力放低音调。 程殊楠不敢想像,这是现在的梁北林。放在两年前,他要是敢说这种话,怕是梁北林会当场掐死他。 正午阳光热烈,程殊楠看着眼前焦虑落拓的梁北林。他身上有浓重的菸草味,眼底发青,嘴唇干燥起皮,像是煎熬了好几个通宵不曾休息。 「我爱他,就会全心全意对他,若是他也爱我,是无论如何不会伤害我的。可他若一定要伤害,我除了离开别无办法。」 程殊楠的声音清泠有力,这是他爱一个人的态度——从来不会以牙还牙,也做不出伤害对方的事。 这些话说给自己听,也说给梁北林听。 梁北林有一瞬间的表情是茫然的,他看着程殊楠,仿佛想不到对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其实有什么想不到的,自始至终,程殊楠都是这样的人。对爱人,对家人,对朋友,他都是珍视而珍惜的,即便遭遇无数次的伤害,也顶多将自己的壳收起来,离得远远的。 程殊楠面上露出个惨澹的笑容:「你说,怎么会有我这么蠢这么没用的人。」 「你不是蠢,不是……」梁北林的心脏被挤成一团,连带着胸腔也疼,「你是最美好的,是轻易求不得的,是我蠢,是我不懂事,是我辜负你,我才是最蠢的人。」 可如今说再多也没用了,程殊楠已经不在乎了。 细碎的阳光照在程殊楠脸上,泛着温暖光泽,让人着迷。他揉揉有点发红的眼睛,别过脸去。 「我没和赵隽在一起,我们只是朋友,你以后不要再去找他了。」 梁北林震惊的表情掩饰得不好。这事其实经不住推敲,他若有平常一半的冷静,就会发现程殊楠和赵隽的关系有很多疑点,程殊楠之前说的那些话也都是气话。 可他太乱了,被程殊楠的「男朋友」激得无法冷静。 没办法,重来一次,他还是会去找赵隽。即便赵隽不是真的,将来总会有真的「男朋友」出现。他不保证自己不会用各种办法去「劝退」对方。 「梁先生,」程殊楠转过身去,没再看梁北林,「我应该没办法和别人在一起了。」 你给的伤害太深太重,我不想再爱了。 他又说:「这里面,也包括你。」 第61章 去往他该去的地方 第111页 周一上班,看到桌上放着的书面辞职报告,沈筠噩梦成真。 梁北林将电脑屏幕转过来对着沈筠,不管他还在骂骂咧咧,平静地说:「稍后我的辞职报告会经董事会审议,离职协议和股份转让已经拟好了,你看一看,没有异议就签字。」 沈筠冷笑一声,狠狠吸了一口叼在嘴里的烟。 梁北林不理他,继续交代工作:「公司重要决策和关键业务关系,我已经全部整理好,下午公布委员会名单,协助你熟悉公司运营和决策流程。所有高管、关键部门负责人和外部顾问,我都谈过话了,他们会为你提供必要的支持和建议。」 沈筠有点想死。 「当然,你也可以根据自己的战略规划和经营理念对高管团队进行调整,但涉及市场定位、产品线优化、业务模式创新等方面,要慎重。公司将来如果进行业务重组或拓展,剥离非核心资产、收购或投资新业务领域,也要慎重。」 「好吓人,」沈筠皮笑肉不笑地说,「那我回家找妈妈好了。」 「更换董事长可能对员工士气产生影响,我已经制定了有效的沟通和激励措施来稳定大家情绪,确保业务的连续性和稳定性。公司与政府、客户、供应商的外部关系,需要你后期积极沟通,确保稳定和持续发展,同时也要给投资者信心。」 梁北林说完,将手里的一个文件袋放到办公桌上:「里面是公司所有机密文件,你收好。」 「打拼了十年的东西,说不要就不要了。」沈筠敛了玩笑神色,他最清楚梁北林为净界付出的心血。 梁北林说:「有你在,会更好。」 他说完这句,按键让助理进来,交待对方把自己清理好的私人物品放到车上。然后从衣架上拿过西装外套,没穿,随意搭在手臂上,不急不缓地往外走。 沈筠要疯,倚在沙发上的身子歪斜,长臂一捞,抓住梁北林的西装裤缝。 「咱俩在一起吧,行吗?」沈筠现场表白,「你别去找程殊楠了,我保证好好爱你,你再也不用受感情的苦,只需要经营好公司就行了。」 梁北林冷冷看了他一眼,甩开他的手,脚下没停。 沈筠往前扑了扑,扯着嗓子喊:「大北!」 梁北林将他伸过来乱抓的手腕一拧,痛得沈筠嘶气痛喊:「你他妈来真的!」 梁北林抻一抻被抓皱的裤子,冷酷无情地说:「没事别找我。」 说罢开门走了,留下沈筠破口大骂。 梁北林开车先回了一趟家,燕姨已经将收拾好的行李箱放在客厅。他没带多少东西,只有几件衣物和证件,再就是叽叽。 出门前,燕姨送他到门口,张了几次嘴,到底没问他什么能回来。 他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也许永远都不回来了。 他本就是漂泊一人,没有家没有根,孑然半生,如果必须要囿于某处,只能是有那个人的地方。 公司交给沈筠他很放心,创办净界,一开始的目的就是为了復仇,自己前半生的助益和温暖几乎全部来自沈家,公司和股权算是他给沈家的一点回报吧。 他没什么亲人,除了沈家,就只剩下燕姨。他早在很久之前就为燕姨规划好了将来,让她有个舒适的晚年生活。想留在家里就留下,想搬出去也可以。 他从燕姨手中接过叽叽,和燕姨说再见。 至此,他在域市的一切,便彻底断了。 围墙内的花树开得繁茂,生机勃勃地迎着盛夏午阳。 梁北林站在墙外,将心脏摊在阳光下,所有隐蔽的角落都不再潮湿,炽烈的,明亮的,坚定的,去往他该去的地方。 ** 送走今天最后一波学员,柳米总算有时间吃口饭。她开了视频,隔着屏幕和程殊楠抱怨自己已经累成狗。 市里办了一个艺术培训班,把其中的押花课程全都给了安可工作室,柳米和程殊楠已经脚不沾地忙了一个月。程殊楠还被请到外地去讲课,已经走了四五天,他这一走,柳米便捉襟见肘了。 「你再不回来,我真要以头抢地了。」柳米吸熘一口米线,口齿不清地说。 「得下周。」程殊楠说,「招聘的人见了吗?」 提起这个,柳米嘆口气:「不行,上午见的那个太丑。」 程殊楠纠正她:「不要以貌取人。」 柳米不服气:「我工作很辛苦,难道就不能招个帅的?还让不让人好好工作啦?再说了,那人审美也有问题,坚决不能录用。」 程殊楠有点无语,不过柳米最近确实太累,他看在眼里也挺心疼,便哄她:「不是下午还见一个吗?你做主就行,只要你觉得好,不用通过我。」 「这还差不多。」柳米嘀咕道,又叮嘱几句,才挂断电话。 下午三点,柳米坐在椅子上,翻看着来人的简歷,她外表看着挺平静的,实则心中已经尖叫了无数遍。 ——原以为这辈子招不到合适的人选了,谁想到下午来了一个超级大帅哥。 人进来的时候,柳米还以为是顾客,结果说是来应聘的,柳米差点惊掉下巴。她极力控制住表情,摆出一副职业hr的姿态,让人坐下,不紧不慢地开始谈话。 简歷很简单,用的是常见模版,柳米一行一行往下看,看到对方毕业院校时,吓得一口茶没呛出来。 「您真是从这里毕业的?」柳米不自觉地连敬语都用上了。 第112页 专业看起来也很高精尖,柳米实在想不出这种人为什么要来应聘。 「是。」梁北林将简歷下面的材料拿出来,递给柳米看,「你可以去查,是真的。」 「那我想问下,您为什么要来应聘我们这个职位?」 说好听点是老闆助理,难听点就是啥活儿也干,比打杂强不了多少。 梁北林淡定地说:「我不太喜欢社交,想找个没那么多复杂人际的工作干。而且我在网上看过你们老闆视频,就想来试试。」 说起这个,柳米有点小得意:「你是我们老闆粉丝吗?他是很厉害啦,做的押花超漂亮,很多大单子都点名找他。」 梁北林笑起来,冷峻的五官柔和了些,认同地说:「是,很厉害。」 柳米跟着点头,这个男人笑起来看着更赏心悦目了。 柳米又说了一些程殊楠视频号上的趣事,没想到梁北林都知道。每个梗的来歷和后续他都清楚,对几个不太友好的评论还指出几点应对办法,是铁粉实锤了。 两人突然间找到共同话题,顿时感觉距离拉近很多。 「你的工作经歷这里,」还好柳米没被梁北林的脸沖昏头,适时提出自己的疑惑,「怎么是空白呢?是毕业之后一直没工作吗?」 「我回国后自己做过一段时间的新能源产业,现在公司已经转给合伙人,我想换个环境。」 说得全是实话。 柳米瞭然,安慰道:「现在经济形势不好,自己做小生意是没大有保障的。不过我们还好,老闆粉丝群持续增长,手艺也不错,将来不愁没订单。」 「是。」 梁北林说。 柳米问完了,兴沖沖地说:「那我们就签协议吧。」 没想到这么快就能定下来,反倒是梁北林愣了下,试探着问:「不需要和老闆商量吗?」 「没事,我说了算!」柳米大包大揽,刚要拿笔,转念一想不行,这事儿还得问问程殊楠意见,虽然说了让她做主,招聘这种大事,还是得慎重,万一以后出了岔子,也好赖老闆。 「这样,你先回去等通知吧。」柳米矜持道。 梁北林说「好」,然后和柳米告辞离开。 下午的课件只差最后一道工序,程殊楠忙得中午连饭都没好好吃,分秒必争地赶工。 柳米在屏幕里还在渲染:「我跟你说,这次我们捡到宝啦。」 程殊楠被她吵得头都大了,什么稳重又成熟,身材好样貌棒,一看就是有担当能成大器的人。 「我发给你的简歷看了没有?你快看一眼,看好了下午我就通知他来上班。我告诉你安小可,这种人可遇不可求,他来上班的话,一定会吸引更多女客户的。」 柳米发来的简歷程殊楠没来得及细看,只扫了一眼,就被进来找他的学员打断了。 「你觉得合适录用就行了。」程殊楠头没抬,手下忙个不停。别看柳米平时嘻嘻哈哈没正形,但做事心里很有数,这一点程殊楠是相信她的。 柳米还在催促他看一眼,这时候老师来通知他上课。程殊楠转头和老师说了几件要带的东西,拿起桌上的课件,跟柳米说一声「你定吧」就扣了电话。 脚不沾忙了几天,终于结束工作要回云城。柳米要了程殊楠航班号,非要安排接机,程殊楠说不用劳民伤财,自己有腿有脚能回去。 「我和新员工去接,给你个惊喜。」柳米得意洋洋,「接老闆回家,鲜花司机必须都得安排上。」 在机场大厅见到柳米以及站在她身后抱着一束鲜花的梁北林时,程殊楠心想这可真他妈的惊喜。 第62章 试用期 「你为什么在这里?」程殊楠静了两秒钟,转过头看着柳米,「他为什么在这里?」 柳米伸开双臂,给程殊楠一个大大的拥抱:「欢迎回来!」 「我说,他为什么在这里!」程殊楠推开柳米,一字一句地问。 柳米还在状况外:「这是我们新同事呀。」 程殊楠将柳米拉远一点,深唿吸了几次才将情绪堪堪稳下来。柳米这时候也觉出不对来,问「怎么了」。 「我现在不想跟你解释这么多,总之,这个人不行,绝对不行!」程殊楠因为激动,鼻尖发红,说话间是从未有过的强势。 「立刻、马上让他走。」 柳米傻住了,不知道为什么程殊楠反应那么大,她脑袋一时转不过弯来,不知道还未见过面的新员工怎么就得罪了老闆。但程殊楠向来是靠谱的,既然说不行,那就一定有他的道理。 柳米又看一眼站在远处望着他们的梁北林,对方好像并不惊讶程殊楠的态度,视线始终落在程殊楠身上,涌动着很多说不清的情绪。程殊楠说话声音不算低,梁北林听见了,始终如一地站在原地缄口不言。 两人的表现绝不是初次见面。 柳米脸色变了几变,这时候咂摸出点滋味来,但眼下不是说话的好时机,便试图安抚程殊楠:「你别着急,我们先回去。」 「好,我自己打车走。」程殊楠拖着行李便往外走。 「我陪你。」柳米赶紧跟上。 她顾不得梁北林了,一路小跑着去抓程殊楠手里的行李箱,被程殊楠躲了躲没抓住,只好空着手跟在后面。 云城不大,机场到市区公共运输只有大巴,整点发车,不是很方便,计程车等客区已经排了很长的队。 第113页 程殊楠一语不发排在队伍后面,柳米紧挨着他,不停地说着什么,程殊楠始终冷着脸没接茬。云城夏季异常闷热,只站了一会儿,程殊楠身上就汗津津的。 他中午在飞机上简单吃了几口,看柳米嘴巴张张合合,便有些眩晕。 一辆黑色商务车停在计程车道外面,正冲着队尾的程殊楠,梁北林从车上下来,跨过计程车流,隔着一道栏杆柔声喊人。 「小楠,先上车好不好?」 程殊楠别开脸去不看他。 等了片刻,梁北林还是温言劝着:「太热了,会中暑的,我先带你们走,有事回去再说好不好?」 程殊楠不为所动。柳米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彻底被搞晕了。 老闆轻易不发脾气,一旦冷下来,平常活跃的柳米也不敢说话,满脑子疑惑憋在喉咙里,不知道该说什么。 梁北林站在栏杆外面,肩宽体长,即便穿着简单的t恤牛仔,也格外引人注目。 太阳火辣辣打在他身上,几分钟的空档,衣服就全湿透了。他站着不动,汗水沿着额角往下淌,但他还是很有耐心地试图哄程殊楠上车。 「小楠,是我非要来接机的,我应该提前给你说一声,是我错了。」 「你要是不想坐我车回去,我先把你们送到高速口,到那里再打车会方便点。」 他的商务车停在外车道,很快后面便堵了一队长龙,有车辆不停按喇叭,此起彼伏的。计程车队里有司机探出头来,看热闹一样。 柳米看看前面缓慢前行的队伍,还不知道要排到什么时候,有点着急,不过她没开口,默默站在程殊楠身后。 梁北林回头看了一眼堵在他车后的长龙,跟程殊楠说「等我一下」,然后快步跑回车上。 车道外是一层长台阶,他转一把方向盘,直接将商务车半个身子开了上去,给后面的车让开路。 那台阶很高,又窄,也不知道梁北林怎么开上去的,柳米看得小声惊唿,这才回过神来问程殊楠。 「他叫你什么?」然后又肯定地说,「你们认识!」 程殊楠正在气头上,不想理她。 「可是已经签约了。」柳米小声嘀咕,又补上一句,「你也看过简歷的。」 程殊楠闻言更气了。 这时候梁北林停下车又跑过来,他跑得有点急,后面过来的一辆车差点撞到他,急剎声尖锐刺耳,吓了程殊楠一跳。 又开始胃疼了,头也疼。 程殊楠眼前发晕,将行李箱往前踢了一脚,他没说什么,但梁北林太了解他的每个小动作,立刻隔着栏杆将行李箱提起来,另一只手去扶他。 程殊楠躲开他的手,试图顺着队伍往回走。但这会儿后面也排了很多人,行李什么的塞满过道,要挤出去需要时间。 大家都归心似箭,拥挤推搡着往前走。程殊楠被挤了几次,捂住肚子,腰背微微躬着,梁北林立刻很紧张地问他:「胃疼了?」 程殊楠嘴唇已经开始发白,不过还能忍,梁北林隔着栏杆跟着他走了两步,然后说:「小楠,你过来一点。」 然后不等程殊楠反应,他从栏杆外伸出手,穿过程殊楠腋下,整个将他举起来,像抱小孩一样,将他抱到了栏杆这边。 这动作太快,做起来也十分轻松,就一两秒钟的事,程殊楠已经来到栏杆外面。 还在栏杆里边的柳米张大了嘴巴,差点失声。 等程殊楠站稳,梁北林依然一只手臂虚伸在他身后护着,然后回头看柳米,问道:「你自己可以吗?」 柳米脸上表情没眼看,不过她点点头,抓着栏杆一个翻身就出来了。 三人穿过马路总算坐到车上。程殊楠坐进车后座,他这时候已经冷静下来,只是沉着脸,没再发脾气。 车子挂的是云城牌照,程殊楠没见过,车上有一股崭新的皮革味,大概是梁北林新买的。 柳米倒是坐过两次,熟门熟路打开车载小冰箱,拿出一罐冰可乐就喝,还问程殊楠:「你喝不?」 还不等程殊楠说话,梁北林打断柳米:「他不能喝这个。」 然后从储物屉里拿出一个保温瓶,拧开盖子倒了一碗汤水出来,递到程殊楠跟前。 程殊楠默了几秒钟,还是接了过来。他没那么矫情,也不会跟自己身体过不去。 「这就是你熬了一上午的东西?」柳米凑过来看,好奇地问梁北林,「叫什么红来着?」 梁北林说:「五红汤。」 「对,就是这个,我上网查了,健脾养胃补气血,你快点喝。」柳米催促着。 程殊楠喝了一碗,汤喝下去很暖,胃里好了很多。梁北林坐在驾驶座上没再说多余的话,等程殊楠喝完一碗扣上盖子,他才慢慢启动车辆。 车子停在押花店门口,程殊楠下了车,要去后备箱拿行李,可梁北林比他快一步,已将行李箱拿下来提到店里。程殊楠恨恨地进了屋,不想看到梁北林,自己噔噔噔上了楼。 柳米随后跟着上来。 梁北林知道他们有话要谈,在一楼也能听到二楼隔间的动静,所以他很识趣地没留在店里,走到门外站着。 柳米憋了一肚子的问题终于有机会问了。 「你们认识啊?」 「他看你眼神不对,不会是那种关系吧?」 「前任千里追爱?」 第114页 「还有他为什么叫你小楠?」 「安可,你放心,我永远站在你这边。」 柳米喋喋不休,但好在还有理智。程殊楠沉默了很久,然后含煳着解释了几句。 「我们没什么特殊关系,就是以前在一个城市,认识而已。我们之间有些矛盾,不好解决那种。」 不是他不想说,而是这一笔烂帐说出来真是没意思。那些过去既然已经过去了,程殊楠不想再提。柳米虽然和他关系不错,但保持着成年人的界限感,见程殊楠不想说,也就不再问了。 可现在还有个难题,柳米不得不问。 「那个……必须要开除吗?」 「对。」程殊楠不容置疑。 「……你要不要看看协议呢?」柳米弱弱地说。 纸质协议一式两份,就在一楼材料橱里。柳米下楼取上来,心虚地递给程殊楠。 一共就两页纸,很快就能看完。程殊楠视线在最后一页纸上停顿了十几秒,然后一脸无语地问柳米:「这个违约金数额,你填的?」 柳米声如蚊蚋地嗯了一声,给自己找补道:「当时特别怕他干几天就走,所以写的数额有点大。」 程殊楠一脸生无可恋:「那你可以写他辞职交违约金,为什么我们开除他也需要交同等数额的违约金?」 「……那我不是为了显得公平公正吗?」 「……」 程殊楠将协议扔在床上,气得来回走。柳米见状赶紧抱住他胳膊,哭唧唧地说:「你别着急嘛老闆,反正试用期是三个月,三个月之后随便找个理由开掉他,这样就不用交违约金了嘛。」 「我辛辛苦苦在外面赚钱,你天天在家里拆家,你是二哈吗?」 「那我给你看简歷了呀,你说可以的。」柳米只好扔出杀手锏,并庆幸自己有先见之明走了这道流程。 果然,程殊楠沉默了。 并对自己的智商产生了深刻怀疑。 「这样,」他挥挥手,做出定夺,「试用期一过就让他滚蛋。」 柳米立刻附和:「好,压榨他三个月,然后让他滚蛋!」 两人达成一致,彼此冷静了些,程殊楠有点蔫,赶柳米下楼,自己要洗澡睡一会儿。 柳米逃过一劫,吁了口气,轻轻关上门下了楼。 她在一楼没见到梁北林,开门往外看,见人沉默地站在路边,微垂着头不知道想什么。柳米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这人孤零零站在这里,明明高大冷峻的一个人,怎么看着倒像个无家可归的。 柳米喊他名字,示意他进来。 当听到柳米让他过完试用期再说,梁北林反倒怔住了。他没以为能留下,那合同是柳米拟的,漏洞百出,他也没想用这个掣肘什么,只要程殊楠不愿意,他会离开,再想别的办法追人就是。 现在的情形显然是程殊楠和柳米因为协议先怂了,他倒是因祸得福。 他看起来松了口气,跟柳米说「谢谢」。 还有一批货没拉完,因为要接程殊楠,所以拖到下午。他和柳米说了一声,便开车去物流站拉货了。 商务车从门前驶过,车窗半开着,梁北林坚毅的侧脸轮廓一闪而过,柳米忽然迟来地涌上一种感觉,梁北林行事做派一点不像打工人,他一来店里,倒衬得她和程殊楠像店员了。 第63章 兢兢业业 商务车停在店门口,梁北林将几箱材料陆续搬进店里,他不多话,沉默着干活,普通棉质白t下露出紧实肌肉,偶尔擦把汗,然后继续干。 程殊楠睡饱了穿着拖鞋下楼来,一眼看见梁北林就心头冒火。 正好柳米不在,程殊楠站在楼梯最后一个台阶上,冷眼看着梁北林。他这样倒真像个兢兢业业的员工,一副任劳任怨的样子,和之前杀伐果决的商界名流身份相去甚远。 「你公司不用忙吗?一个上市公司老闆,屈居在我们这个小破庙里,哦不,不破的中小型庙里,你就算想干,我们也不敢用。」 程殊楠抱臂站在最后一层台阶上,脚下踩着毛绒拖鞋,冷嘲热讽。 梁北林将最后一箱材料规整好,抬手擦了把汗,视线平视着程殊楠,凌厉英俊的五官变得柔和起来,突然往前走了一步。 程殊楠行动先于意识地往后退,一只手抓着楼梯栏杆,眼睛瞪大了,戒备地看着梁北林。 梁北林立刻停住,因着程殊楠的反应怔了怔,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隐痛。 他手里还拿着一块抹布,高大身影挡在门前,本意是去擦前面的椅子,但见程殊楠紧张,便站住不动了。 「公司交给沈筠了。」他声调平稳,不想给程殊楠带来什么负担,很平常地说着。 程殊楠见他停下,便放松下来,这时候才琢磨出梁北林这句话的意思,眨眨眼,露出一点狐疑的表情。 好久没见这么鲜活的程殊楠,梁北林有些贪恋地看着他。 「我知道没有资格说重新开始,也不值得原谅。」他停顿了很长时间,「至少让我做点事,想让你……没那么恨,没那么难过,想让你开心一点,哪怕只有一点,也算有用。」 想真正心无旁骛地爱着你,告别那些过去的爱恨纠缠,毫无羁绊地,简简单单地,和普世的恋人一样,守着你。 想变你喜欢的男朋友的样子,生日送礼物,分享快乐和甜蜜,一起去游乐园,一起看电影,难过了开心了都要去吃大餐,做一个合格的爱人。 第115页 这些话已经在他心里过了无数遍,但如今也只能在心里了。 程殊楠扭过头,盯着墙上的挂画,说:「我已经不难过了,也不恨你,我现在过得很好,你没必要来求原谅。」 梁北林静了片刻,说:「小楠,你一直很耀眼,很棒,是我不够好。」 他说得诚恳,眼底都是程殊楠的影子。 「小楠……」梁北林叫他的名字。 「别说了,我不想听。」程殊楠立即打断他。 「小楠,我别无所求了,」梁北林不敢说重新开始之类的话,「你活着,你平安,剩下的该由我来赎罪了。」 程殊楠真的不想听,转过身去,踩着拖鞋咚咚咚跑上了楼。 楼上没开冷气,程殊楠怕冷,三伏天也要盖着毯子睡觉。这会儿却全身发热,额际和后背都是汗,手心也是。他躲进毯子里,抱住膝盖,突然想起寺庙里挂的姻缘牌。 好像只要他活着,梁北林就真的无所求了。 可他是怎么活过来的,没有谁比他更清楚,也没有谁比他更痛。 之后的几天,好在梁北林没再说类似的话,老老实实干活,倒真像个普通员工的样子。程殊楠一如既往地不怎么搭理他,所有工作方面的交流都由柳米转达。 梁北林每天都会提前半小时来上班,手里提着三人份早餐,来早了也不进门,就站在门口等,直到程殊楠下楼开店门,他才进来。 后来柳米见他每天可怜兮兮杵在外面,当着程殊楠的面塞给他一把钥匙,说以后来了就自己开门进来,动作悄悄的,别吵到楼上老闆就行。 钥匙当面给出去的,程殊楠再要回来就显得小气,他恨恨瞪了柳米一眼,暗骂这个女人才几天就叛变了。 真不能怪柳米心生不忍,梁北林实在是太贴心太勤快了。 他虽然不怎么说话,但干活毫不含煳,每天早晚将工作室打扫两遍,东西归置得井井有条,所有脏活累活一力承担。柳米和程殊楠专心做手工,再没为工作室其他事情发过愁。 而且这人动手能力和学习能力超强,什么东西上手一遍就会,小到剪辑上传视频并控评,大到组装材料搬抬物料堪比小型起重机。 甚至在某天大家午休时,他查阅了云城所有的相关政策,用程殊楠的一幅系列作品,组织了厚厚一摞材料,电邮给政府文化部门申请了当年的扶持资金。没过几天,程殊楠就接到政府部门的资金审核电话,50万,公示七天之后即可拨付。 柳米惊呆了,一脸崇敬地跟梁北林说:「我的天,你是怎么做到的?」 50万可是他们工作室半年的纯利润。 「是老闆厉害。」梁北林正在用铁丝做一件工艺品,坚硬的铁丝在他手里变得柔顺听话。他抬头冲着柳米说话,视线却是落在程殊楠身上。 「老闆请客!」柳米扑到程殊楠身上,两只手扒拉着他的下巴使劲揉,「请客请客。」 程殊楠皱眉把柳米往外推,这丫头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力气大得出奇,程殊楠推了几把没推动,刚要说话,突然伸来一只大手,将柳米扯离了程殊楠。 梁北林站在他们身后,情绪难辨地扫了一眼柳米。 这一眼,把柳米看得突然打了个冷颤。 「好,今晚就去吃,可以了吧?「程殊楠无奈地说。 意外收穫50万扶持资金,他还有点反应不过来。这笔钱对他一个小老百姓来说真不算小钱,况且有了扶持资金,相当于有了官方认证,对工作室以后的发展也大有裨益。 柳米耶了一声,很自然地喊梁北林:「你算是我们工作室的大功臣,想吃什么?这顿你说了算。」 梁北林停顿少许,看了一眼默不作声的程殊楠,谨慎地说:「……我不去了吧。」 「为什么不去?」柳米视线在对面两人身上转了一圈,突然闭嘴了。 她算是看明白了,新员工是喜欢老闆的,眼珠子每天就差黏在老闆身上了。老闆还死活不承认,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柳米每天颇有兴趣地观察着他俩,不过她并不点破,毕竟老闆是她的老闆,掌握着她的经济命脉呢。 这会儿程殊楠一副勉勉强强的表情,新员工也挺会看人脸色的,说:「你们去吃吧,好好庆祝下。我晚上在店里等你们回来,正好把这些铁丝顺完。」 最后因为临时来个订单,这顿饭没吃成。临市一所艺术学校想让程殊楠帮忙做个短视频,作为明天的公开课用,这所学校和程殊楠合作过多次了,这个忙不能不帮,他便和柳米急匆匆准备素材拍摄。 梁北林见他们忙,便提议自己去买点食材在店里做饭,柳米一边布置现场一边回头说:「好的,你看着做。」 等两人忙活完已是晚上八点。从视频间一出来,就闻到浓郁的香味。 桌上已经摆了几道菜,粉丝虾煲、砂锅芋头、两道小炒,还有一大碗虫草鸡汤。 柳米饿疯了,赶紧洗手干饭,乱吃了十分钟后,她才腾出嘴来和同样埋头苦吃的程殊楠说话。 「你叫的哪家外卖?」 程殊楠喝了一大口汤,唇齿留香,胃里也暖和得不行,额上冒着细汗,脸颊红润润的。闻言眨眨眼,问柳米:「不是你叫的?」 一旁的梁北林又盛了勺鸡汤倒进程殊楠碗里,说:「我做的。」 两人同时惊了一下,齐齐看向他。 第116页 程殊楠这才想起来,好像梁北林是说了一句自己要做饭,他当时和柳米忙着,谁都没把那句话当真。 梁北林就又说:「外卖太油了,对胃不好,以后我来做饭吧。」 他这话很自然地对着程殊楠说,仿佛由他做饭是很简单的事。 「你会做饭?」程殊楠话赶话地问了一句。 问完一怔,他从来没给过梁北林好脸,也没跟对方好好说过话。他心里骂自己蠢,因为一顿饭就松懈了。 他恨恨地戳着碗里的虾,偏偏这虾肉鲜嫩,浇了香浓的蒜蓉,不输他以前吃过的任何虾煲。 又想不能和食物过不去,于是将虾放进嘴里,恶狠狠嚼了两口咽下去。 「学着做了一些,」梁北林看着他,灯光下的笑容是少见的柔情,「 你胃不好,以后我多熬汤给你喝。」 柳米闭着眼埋头苦吃,装听不见。 程殊楠又吃了几口,从嗓子里哼了一声。梁北林给他夹了一块猴头菇,权当他听进去了。 三人吃完饭已是晚上九点,柳米把碗一放,麻熘熘地告辞回家,速度快到程殊楠都没反应过来。 店里只剩下两个人,程殊楠有些别扭,不过他今晚吃得舒服,即便和梁北林单独在一起,情绪也没那么激动。 两人各自忙碌着,梁北林将碗筷洗好放进橱柜,程殊楠收拾白天的物料,偶一回头,看到梁北林蹲在地上清理橱柜卫生,他个子高,蹲在地上也好大的体量,橱柜在他面前就像个玩具。 这厨房很小,就一个柜子,上面安个煤气灶。他和柳米不常用,偶尔吃饭也是在楼上小隔间里煮个面条。 程殊楠看到原本空空如也的橱柜里摆满了餐具,下层竟然还有炒锅、砂锅和高压锅,完全不知道这些东西是怎么来的。 「这是什么?」他微皱着眉问梁北林。 「买菜时一起买的。」梁北林将最后一个碗摆好,关上橱门,又拿抹布擦操作台。 他穿着t恤短裤,头髮剪得很短,五官坚硬深邃,自从重遇之后没再戴过眼镜。蹲着不显,一站起来就变成山一样,还是积了厚雪的山峰,即便平静着说话,也显得冷峭疏离。 这样一个人,就应该在尔虞我诈里厮杀才符合人设,如今囿于这一方小小的工作室内,做着手工,擦着灶台,怎么看都觉得别扭。 程殊楠收回胡思乱想的心神,没再说话,继续收拾。 等两人都把东西弄好,已经快到十点,往常这个时间程殊楠已经睡了,他打个哈欠,眼角有泪流出来。梁北林将操作台的灯关掉,原地站着,静静看着他。 「你走吧。」程殊楠站在楼梯口,上楼前看梁北林还站在灶台前,便开口赶人。 梁北林没接话,四周突然静下来。 程殊楠落在台阶上的一只脚僵了僵,转头看着梁北林。 两人视线隔着几步距离相交,梁北林靠在灶台前,肩膀快要抵到抽油烟机的边框,一瞬不瞬看着程殊楠。 气氛顿时变得有些异样。 梁北林的手在昏暗的光线中蜷了蜷,程殊楠太乖太软了,尤其是今晚,或许是吃到了暖和的饭菜,或许是工作太累,面对着梁北林时少见地没再露出戒备的神情,松弛柔软得让人心疼。 如今一只脚踩在台阶上回头看人的样子,也像极了一只小动物回笼前,迈着懒懒散散的步子,无辜又可爱。 梁北林觉得全身发热,要靠全部定力才能压下要把人揉入怀里的冲动,要吻他爱他的冲动。 「好,我先走了,你早点睡。」 梁北林开口嗓子很哑很沉,目光落在程殊楠唇上,让程殊楠有点不自在。 程殊楠胡乱点点头,又听梁北林说:「我看你上楼,房门我来关。」 只几句话的功夫,程殊楠感觉后背发紧,梁北林看他的目光带着不自查的侵略性,炙热强势,让他有点慌,闻言便哒哒哒往楼上跑。 看他有点落荒而逃的意思,梁北林拉回理智。他弯起嘴角露出一个无奈的笑来,而后关上灯,锁好门,又在门外站了一会儿,等二楼的灯也灭了,才慢慢离开。 第64章 善待 自从这顿晚饭之后,梁北林开始在店里做东西吃。 一开始程殊楠不想欠他,让柳米告诉他别做了,因为他总是买很贵的食材,一顿饭下来比在外面吃大餐还要费钱。试用期给他发的那点工资还不够买两顿食材的。 柳米来跟程殊楠传话:「人家说了,外面的饭不干净,吃自己做的才放心。」 程殊楠有些气结,两个人都说不通,他不想和梁北林对话,便气唿唿地自己叫外卖,坚决不吃梁北林做的饭。 程殊楠第一次当着满桌健康又美味的饭菜吃盒饭时,梁北林忍了又忍,抬手将程殊楠只吃了一口的外卖盒拿过来,说:「我吃这个,别浪费。」 程殊楠举着筷子愣在当场,但梁北林已经拿着勺子开始吃他点的酱油炒饭,两三口就下去小半盒。 柳米很会看眼色,立刻将一盅排骨山药推到程殊楠跟前,哄他:「炒饭你吃了肯定胃疼,吃这个。」 在两人的联合夹击下,程殊楠愤愤吃了一口排骨。 排骨软烂,山药甜糯,一口汤喝下去灵魂都要跟着飞起来。他当了二十几年大少爷,对吃喝其实很挑剔。当下一对比,那份酱油炒饭简直难以入口。 第117页 但他心里还有气,吃得便有点快。梁北林突然问起柳米一件工作上的事,柳米也不清楚,又问程殊楠。程殊楠对工作一向认真,一说到这些,边吃边聊了几句。 气氛便这样缓和下来,程殊楠没注意到自己的气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开始细嚼慢咽,安心吃饭。 后来梁北林做饭,程殊楠没再叫过外卖。他想通了,反正花的不是自己钱,而且放着好吃的再叫外卖,简直和自己过不去。 吃死梁北林,吃穷梁北林。 程殊楠冷哼一声,暗暗和自己说。 再到后来,发展到一日三餐全是梁北林动手做。早上他会提前来一个小时,自己开店门,熬粥或者煮汤,每天换着花样,鱼片松茸花胶海参,什么食材贵吃什么,什么食材对胃好吃什么。午餐肉类和硬菜多,晚餐以清淡为主。 柳米都要忍不住感慨,自从新员工来了,她的生活质量跃升了好几个品级。 「三个月期满能不能别让他走啊?」 柳米悄悄缠着程殊楠打商量,被程殊楠义正言辞拒绝:「不行。」 柳米一声哀嚎,吃一顿少一顿了。 程殊楠忙了一会儿,眼睛有点发干,喝了一口摆在面前的花茶,还热着,入口清香甘甜,里面放了桂花和白茶。梁北林不忙的时候就在工作室煮这种花茶,说是对眼睛好。 梁北林没刻意说是煮给程殊楠的,程殊楠要是不喝就显得有点矫情,慢慢便开始喝起来。 前几天程殊楠有点咳嗽,桂花白茶又悄悄换成红枣姜梨水,程殊楠连着喝了两天,竟神奇地好了。 笔下很快画出一个花样来,程殊楠看着线条有些乱,拿橡皮擦了擦,接着又画,脑子里却信马由缰地想着之前的事。 梁北林是什么时候学会做这些的?他以前偶尔会做饭,但也就是堪堪能入口,如今几年不见,做出的菜品竟有大厨水准了。做菜和别的事不一样,不是学一两回就会的,得需要潜心研究实践。 看他信手拈来的样子,难不成公司不干了之后爱上做饭了? 程殊楠咬着笔头,想来想去烦得慌,干脆不想了,反正试用期结束就让他滚蛋,想太多徒增烦恼。 下班前梁北林跟柳米聊了几句,说他养的猫生病了,刚打完针,猫猫自己在家他不放心,明天上班能不能带到店里来。 这会儿店里没事,三个人分散在各自的角落里,程殊楠窝在椅子上剪指甲,柳米在吃水果,只有梁北林在整理一批工具材料。他仿佛很随意地跟柳米说话,眼睛却看向程殊楠。 程殊楠动作没停,耳朵却竖起来。 梁北林嘴角微翘,继续说:「它很乖,绝对不会捣蛋。」 柳米没想到肌肉型男还会养猫,顿时亮起星星眼:「带来吧带来吧,猫猫能有什么坏心思呢,除了可爱。」 梁北林说:「好。」 柳米又问:「你的猫叫什么名字?」 梁北林稍顿,看向程殊楠,他指甲已经剪完了,正要起来,闻言坐在椅子上没动,低着头看自己掌心,不知道在想什么。 「叽叽,」梁北林视线落在程殊楠微倾的侧脸上,柔声说,「它叫叽叽。」 第二天梁北林如常提前一小时来店里,程殊楠在楼上听见他进门就醒了。 梁北林怕吵到他,动作很轻,但程殊楠怎么也睡不着了,坐在床上抓了会头髮,隐约听见楼下猫叫声。 他穿着t恤大短裤,脚上趿拉着凉拖鞋下楼来——他最近挺喜欢这么穿,身体养回来一点,离了毛绒拖鞋也不觉得凉了。 程殊楠刚走到楼梯上,原本病恹恹趴在毯子里的叽叽突然抬起头,一秒都没有犹豫,炮弹一样撞进程殊楠怀里。 叽叽速度太快,程殊楠差点抱不住他,梁北林已经两步迈过来,站在台阶下伸开手臂,生怕程殊楠站不稳摔下来。 叽叽在他怀里又拱又亲,喵呜喵呜地叫着,尾巴摇得地动山摇。程殊楠抱着叽叽叫它的名字,鼻子酸得快要不能唿吸。近三年没见,叽叽仍能第一时间认出他,毫不犹豫地奔向他。 等一人一猫亲昵了好一会儿,程殊楠才哑着嗓子问,叽叽怎么了。 程殊楠刚睡醒的脸颊像是粉嫩熟透的果子,整个人看起来软软的,因为脑子里担心着叽叽,跟梁北林说话的表情和动作没有往常那么戒备。 梁北林很深地看着他,语气平稳:「肠胃炎,已经打过针了。」 叽叽配合地喵呜一声,期期艾艾地撒着娇,程殊楠便将它抱紧了一点,又问:「医生怎么说?」 「它自己在家乱吃东西,再加上云城气候和域市差距比较大,没适应好。」梁北林说,「不过不用担心,再吃两天药就能好利索。」 程殊楠抿了抿唇,抱着猫没说话。 梁北林稍微靠近了程殊楠一点,接着说:「我离开域市是带着叽叽一起的,让叽叽留在你身边,或者想让它继续跟着我,我都没意见,听你的。」 程殊楠揉着猫猫头,停顿半晌,说:「叽叽身体不好,就留在店里吧。」 「好。」 见梁北林这么痛快答应下来,程殊楠有点开心,不过他面上不显,问:「它之前自己在酒店待着吗?」 毕竟梁北林最近都来店里上班,早出晚归的,估计没人管叽叽。不知道他住在哪家酒店,但几次见他都是步行过来,应该住得不远。 第118页 梁北林说:「我没住酒店,在后面那条街租了公寓。」 其实那套公寓是他买下的,他既然抛下域市的一切来云城,就没打算离开。但他不想给程殊楠压力,便说是租的。程殊楠倒是没起疑,淡淡地「哦」了一声。 程殊楠抱了一会儿叽叽,有点累了,便去旁边椅子上窝着,梁北林洗手准备做早餐。 叽叽很黏人,一会儿舔程殊楠的脸,一会儿舔他手。 「你怎么胖了?」程殊楠按住猫猫头,突然嘀咕一声。 叽叽比他还在域市时胖了一圈,即便生了病精神头有点蔫,也是毛光水滑的。这会儿伏在程殊楠怀里,没多久程殊楠就觉出来手酸。 他把叽叽放到梁北林一併带来的猫窝里,两只手环着,手臂才没那么累了。 「刚开始很想你,不吃饭,瘦了很多。」梁北林站在灶台前,手里拿着勺子搅一搅汤,视线宠溺地落到一人一猫上,「后来才好起来,慢慢长胖了些。」 程殊楠闻言愣了愣。 叽叽很认主,如果心情不好就不爱吃饭,可现在看状态还不错,应该是梁北林付出了很多耐心。刚才他下楼时,叽叽是被梁北林抱在怀里的,正喵喵叫着摇尾巴,一看就很亲昵。 他一时有点好奇叽叽是怎么变得黏梁北林的。毕竟原来一人一猫的状态是有点不共戴天的。 他向来不太会隐藏情绪,想说什么都写在脸上,但忍住了没开口。 梁北林看到了,解释道:「一开始特别爱挠人,没别的办法,就是慢慢哄,高级猫粮、营养师、各种玩具都备着,大把时间陪着,慢慢就好了。」 三个鸡蛋打到碗里搅碎,梁北林一手端碗一手拿筷子,顿了顿,继续说:「不过,它还是很想你。」 然后很慢地重复道:「很想你。」 程殊楠揉猫的手慢下来,没抬头也没说话。 房间里气氛有些别扭,还好这时候柳米来了,手里拿着一只猫玩具,一进门就热情和叽叽打招唿。 之后叽叽就彻底留在了店里,梁北林将猫爬架、玩具和猫粮都运了过来。他们在工作室角落里专门辟了一小块空间给叽叽,它大部分时间懒洋洋窝在那里,也会蹲在桌子上陪着程殊楠做手工。 柳米有一次当着两人的面问梁北林:「你养的猫,怎么来了店里之后只黏着安可呢?感觉它不怎么搭理你。」 梁北林笑笑:「嗯,失宠了。」 自从叽叽回来后,程殊楠明显开心了很多。周一是店里的休息日,柳米不在,梁北林仍然会来店里,以前没有理由,现在叽叽在,他来得倒是很自如。 梁北林开车带着程殊楠和叽叽去宠物医院复诊,确定叽叽完全好了才放下心来。程殊楠很开心,回来路上给叽叽买了好多玩具和小零食。 回到店里,程殊楠陪叽叽玩新拆封的玩具。梁北林将店里卫生简单收拾一下,便坐在一旁看着他俩玩。 过了一会儿,梁北林突然开口问:「你一走这些年,就没想过回来看看叽叽吗?」 此刻气氛松弛,程殊楠脸上还挂着淡笑,心思全在叽叽身上,听见梁北林这么问,想也不想开口: 「想过。」 梁北林默了默,低声说:「那……尝试过吗?」 「没有,回去了被你抓到怎么办?」程殊楠将毛线球扔到远处,看叽叽扑过去咬,淡淡地说。 当初他离开得仓促,且自顾不暇,根本不可能带走叽叽。后来他不是没想到把叽叽接出来,甚至有过偷猫的念头,但他不敢。 梁北林两只手肘撑在膝盖上,过去的事仿佛已经距离很远,但刚刚得知程殊楠「死讯」的那段时间却脱离了物理桎梏,时不时走到眼前来,痛苦真切具体,近在咫尺。 他有点唿吸不上来,偏过头看别处,半晌之后吐出几个字:「不会抓你……」 怎么会捨得抓你,如果那时候你能回来,你肯回来,哪怕给我一点消息让我确定你还活着,让我付出什么代价都可以。 这些话压在心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程殊楠没听清,疑惑了一瞬,随后继续说:「我以为你会扔掉叽叽。」 梁北林倏然抬头:「不会。」 别说叽叽了,程殊楠所有的东西都在,就连做完dna检测的牙刷,都被梁北林要了回来。 梁北林声音低沉:「你怎么会这么想?」 程殊楠静了片刻,说:「因为觉得它不会得到善待。」 【作者有话说】 看看是谁破大防了 周六也更哦 第65章 我顶多推波助澜 门外一个小孩子骑着滑板车经过,笑声响了一路,那孩子是这附近的老住户,隔着老远便喊「安可」。 这名字像是魔咒,瞬间击碎梁北林。 他想到之前施加在程殊楠身上那些细碎的、深切的、不堪的苦难,他从不曾善待过自己的爱人,遑论爱人留下的猫。 如今,他抱着过去踯躅难行,他爱的人已经涅槃重生。 他想让他等一等,再等一等,而程殊楠愿不愿意停下脚步,愿不愿意回头看他一眼,皆是未知。 「你离开之后,我把猫窝搬到了卧室,有一段时间叽叽总是夜里不睡觉满屋子游荡,大概是太想你了。有一次甚至跑去外面,我找了很久才在小区花坛里找到它。」 梁北林坐在厨房前面的矮凳上,他不忙的时候喜欢坐在那里,是个不显眼的位置,但离门口最近,有人进出或者有什么其他事情,他都能第一时间照应到。 第119页 他说话声音平稳,声调柔和,像在普通叙事,但谁都能听得出字字句句背后的痛苦。 「刚开始,我每天出去找你,回到家它就在门口等我,以为我能带你回来。可怜巴巴的,样子不像只猫,倒像是被抛弃的狗。 「我去了几次景州……那时候没有你的消息,」说到这里,梁北林惨澹地笑了笑,「我大概是魔怔了,有一次便带了叽叽去,我一直觉得猫是通灵且有直觉的,想让它看看……下面的人是不是你。」 这是他们第一次谈到多年前那场事件。两人都避之不及的事件,因为对他们来说都太沉重,尤其是梁北林,那是将他拖入阿鼻地狱的入口。 「叽叽很安静,没有太多反应,我带它走到沟底,它嫌脏,赖在我怀里不肯下来。」 梁北林抱着猫坐在坍塌桥体外围的一块石头上,一坐就是两个小时。最后叽叽饿了,挠了他两爪子,梁北林才抱着叽叽上来。 「那时候我就知道,桥下的一定不是你。」 叽叽似乎听懂了梁北林的话,喵呜叫着,去舔程殊楠的手背。 程殊楠任它舔,心里五味杂陈。 「不管是不是,那里都压着一个人。」他慢慢地说着,始终没有抬头看梁北林。 压的是那个流浪汉,也是过去的程殊楠,都曾经是鲜活的、温热的灵魂和生命。 那之后,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程殊楠。他丢掉用了二十多年的名字和身份,丢掉域市的一切——家人的抛弃,爱人的算计,在淤泥中求得一线天光。 可他有时候会想,人真的能完全抛开过去吗?无论痛苦的还是快乐的,都是属于他人生的一部分,无论程殊楠还是安可,都是过去现在和未来共存。 只不过他现在更明白了一个道理,无论身处何种逆境,都要抬着头生活。 他学会了抬头,学会了往前走,另一个人却低着头寻来了。 ** 日子平静走着,梁北林已经来店里两个多月。试用期快要结束,程殊楠看起来没有丝毫改变主意的意思,梁北林没着急,柳米倒是急了。 趁没人注意,她悄悄跟梁北林说:「你要想留下,我给你出个主意。」 梁北林和柳米保持了两个身位的社交距离,闻言摆出虚心求教的表情。 「你加把劲追到他,做老闆娘,他就不好辞退你了。」 梁北林:「……」 「你喜欢他连叽叽都看出来了,为什么就不肯努力追呢?」柳米恨铁不成钢。她还想吃梁北林做的饭,而且自从梁北林来了之后,工作室脏活累活全都他一个人干了,他们可太需要这个男人了。 梁北林说:「不急。」 柳米扶额,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有些事要慢慢来,我不想让他不开心。」梁北林说,「如果他真的要辞退我,我认了。但你放心,我就在这附近,不会走远的。」 柳米便明白了梁北林的意思:「即便工作不干了,人还是会继续追?」 梁北林点点头,眸中露出温柔笑意。 这两天程殊楠早上开店门总是闻到门口臭烘烘的,很影响心情。柳米也闻到了,原本没当多大事,结果这天早上竟然在门前发现了不明排泄物。 押花店门口没有安监控,但两人一合计,再结合一些蛛丝马迹,很快便明白是隔壁美容店搞的鬼。美容店老闆一直和他们不对付,找过几次麻烦,程殊楠为此没少和他们吵架。 程殊楠要去理论,被柳米拉住,试探着问要不要等梁北林回来再说。 也巧了,这两天梁北林去外地进一批货,自己开车去的,因为有一批手续没办好,来回奔波太麻烦,干脆在外地住了两天,等着全办完一起拉回来。 这些活儿原来都是程殊楠做,梁北林怕他累,便要求自己去。 程殊楠冷笑一声:「以前就咱俩不照样把他们干趴下?」 不过他转念一想,没有妄动,当天下午就让跑腿送了摄像头过来,悄悄安装在正对着店门口的位置,果然当天晚上就拍到两个混混在店门口随地大小解的画面。 其中一个混混看着面熟,是和美容店老闆认识的,但这不能说明就是对方指示的。 程殊楠拿着视频报了警。警察来之后取了证,很快便找到其中一个混混,因为只是便溺,没有更过分的行为,最终只是责令纠正。至于隔壁店老闆,因为没有证据,警察了解情况后也只能做调解。 警察一走,美容店老闆态度恶劣地站在门口骂骂咧咧,程殊楠气不过,在门口和对方又大吵一架,最后堪堪吵成平手。不过他被这么一顿气,午饭没吃,胃疼得难受,下午干脆躺床上睡觉去了。 梁北林回来的时候已经傍晚,卸完货又收拾完,程殊楠还没醒。柳米有些担心,绘声绘色跟梁北林说了对方气程殊楠的过程。 梁北林冷着脸听完,从抽屉里找出一副平光眼镜戴上,他原本为了干活方便穿着一件运动背心,又在背心外面搭了一件休闲衬衣,然后开门走出去。 柳米怕他动手,一时不知道该担心哪个,赶紧上楼喊程殊楠。 梁北林进了隔壁店,老闆一看来人,知道是押花店新招的店员,虽没觉得怎么样,但见人身高腿长像一道墙站在那儿,还是有点犯憷,硬着头皮问:「你来干什么?」 梁北林站在原地没动,眼睛和衬衣都削弱了他强悍冷硬的气质,比平常看着多几分斯文。 第120页 「我来道歉的,」梁北林语气平和地说,「大家都是出来做生意的,和气生财,您大人大量,别再找人闹事了。」 美容店老闆一听,原来这人看着不好惹,竟是个软柿子,当下便挺着腰从柜檯后面走出来,冷笑一声:「你也知道是你们的错。」 随后便细数程殊楠种种过错,其实没什么大矛盾,都是些鸡毛蒜皮的积怨,但他越说越生气,根本停不下来。 梁北林认真倾听,看起来态度诚恳,期间对方骂了几句很难听的,他也安静听着,没什么反应。 这人越说越过瘾,最后口出狂言:「你回去告诉安可,他要是再不老实,我有的是办法治他,几个混混算什么,就他那细胳膊细腿的,麻袋一套扔护城河里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临近傍晚,美容店里只有老闆和一个坐在柜檯后面的店员,这些话很大声,在场的人都清楚听到了。 梁北林嘴角突然露出个浅笑:「是吗?」然后将手机录音功能关上,说,「这些够了。」 他往前走了一步,距离那老闆很近,整个人的气势倏忽之间就变了,明明方才还毫无攻击性,现在整个人都变得咄咄逼人。 老闆盯着梁北林手里的手机,再看看梁北林的架势,吓了一大跳:「你、你干嘛?」 「我老闆善良,做事留一线,但我不会。」梁北林欣赏着店老闆哆哆嗦嗦的样子,继续说,「你找人来便溺,不是多大事,顶多调解,但你刚才承认了指使行为,还威胁恐吓,就可以行政拘留了。」 「你老婆在矿务局干财务吧,还有你两个孩子,在对面上小学。」梁北林淡淡地说,接着又报了老闆的家庭住址,家里财务情况,和老婆的闺蜜开过几次房,分别是在哪几个酒店。 云城就那么大,随便说两句就能扯到关系,何况梁北林说了很多句。 柜檯后面的员工一脸吃到大瓜的震惊。梁北林说到最后,店老闆脸已经白了。 「你想干嘛?」店老闆声音软下来,颤巍巍擦着脑门上的汗。 梁北林淡淡地说:「我想让你搬走,可以吗?」 程殊楠气势汹汹冲进店里,正看到梁北林和老闆说着什么,声音很低他没听清,但他显然误会了。 他抓着梁北林手臂往回拽,挤到梁北林和老闆中间,梁北林顺着他的力退后几步,看到程殊楠一张着急的脸。 「你别动手,要不然性质就变了。」他语速很快,语气不稳,生怕梁北林把店老闆打死的样子。 「没动手,」梁北林轻声说,然后补上一句,「在讲道理。」 程殊楠才不信,回头瞪着老闆:「我告诉你,今天这事儿没完!」 然后扯着梁北林往回走。 等回到押花店,程殊楠先一步进去,梁北林跟在后面。柳米上来拉着两人问:「怎么样,战况如何?」 她留在店里看店,这会儿比谁都着急。 程殊楠刚吵了一架,觉也没睡好,还要担心梁北林和别人打起来,一通忙乱下来,口干舌燥的,愤愤坐在椅子上喝水。 结果一抬头,发现梁北林竟然在笑。 「你笑什么?」程殊楠很不高兴。 「跟谁学的那些话?」梁北林压了压笑意,问。 程殊楠嘀咕道:「吵架不都是放狠话。」 这有什么难学的,他这两年还说过更难听的话。 「好了,别生气了,」梁北林坐在自己的矮凳上,将眼镜衬衣脱了,柔声哄人,「我录了音,他承认指示行为,还有威胁恐吓。把这些证据给警察,严重的话可以行政拘留。」 「真的吗?」柳米问道。 梁北林点点头。 「那之后他再来闹事怎么办?」柳米还有些担心。 「不会了,」梁北林说,「他会搬走的。」 当时梁北林这么说,程殊楠是没当真的。可没过几天,隔壁店竟然真的搬走了,外玻璃上贴着招租信息,店里还有一些家具没动,显然走得很匆忙。 午饭时,趁柳米没在,程殊楠突然问梁北林:「你是不是做了什么?」 梁北林夹了一块炖得软烂的牛肉放程殊楠跟前,说:「我能做什么,小楠,你自己就能做得很好,我顶多推波助澜。」 程殊楠有些狐疑,梁北林向来人面兽心,光明的手段很多,阴损的招数也不少。 不过他没证据,而且那人搬走后,他心情舒畅多了,再也不用工作之余还要和讨厌的邻居斗智斗勇,是一桩美事。 梁北林见他不再问,这事笑笑就过去了。 其实早在梁北林找到这里来,发现程殊楠和邻居吵过架之后,就开始留意对方。 那人没什么本事,也就过过嘴瘾,但有这么个邻居天天杵在这里,让人心情不好。小打小闹解决不了,只能往大了闹,才能把人弄走。 梁北林也不是没有其他手段,但他想还是算了,程殊楠已经能处理这些问题,他就稍微助把力,让程殊楠轻松一些就行了。 后来那几个混混还晃荡着来过店里,大概是被警察找了不服气,可见到梁北林站在门口,不说话光冷着脸就很吓人,那几个人便讪讪地走了。 第66章 最大的错误 隔天周末,程殊楠一早将车开到店门口,将几个大箱子搬进去。 直到此刻梁北林才知道程殊楠有车。他看着那辆七成新的面包车,问程殊楠:「你敢上路?」 第121页 程殊楠从小娇生惯养,虽然一早拿到驾照,但从没摸过车,进出有司机,偶尔落单就打车。梁北林跟他在一起这么久,没见他开过车。 「这有什么不能的。」程殊楠说。 别说开车,以前卸货拉货都是他一个人干。后来柳米来了,他也没让女孩子帮过忙。这辆车是二手,为省钱买的手动挡,刚开的时候他连离合都不会踩,暗暗发誓等自己赚了钱一定换自动挡。可后来生意渐渐好起来,车开顺手了,也没打算换掉。 今天要去山上小学做活动,是程殊楠每月一次的固定项目,上个月因为各种原因耽搁了,这个月他打算补上两次。 梁北林听他昨天和柳米说今天的行程,便想跟着一起,程殊楠原本不肯,可梁北林说自己能搬能扛,到时候程殊楠便有更多时间和孩子们相处。 这样一说,程殊楠便同意了。 开车出发前,梁北林犹豫片刻,但还是拦住程殊楠,说:「我开吧。」 他不习惯让程殊楠做这些事情。 程殊楠站在主驾门前问他:「手动你会开?」 「……不会。」梁北林老老实实地说。 程殊楠一路风驰电掣地开车上山,大弯巨陡,看着吓人。程殊楠手下娴熟挂挡,面包车轰出跑车的气势,一路顶到半山腰的学校门口。 停下车,梁北林擦擦额角的汗,定了定神,说:「以后别开这么快。」 程殊楠扔下一句「慢了会熄火」,便跳下车。 梁北林赶紧跟着下车,跟在程殊楠后边,将东西一件件卸下来。老师已经等在门口,见到程殊楠很高兴,两人寒暄几句,一起往学校里边走。 这是一所半福利性质的小学,多是留守儿童,还有一些孤儿。程殊楠在大教室里给孩子上押花课,教大家将野花、树叶、草根等随处可见的材料稍微处理下,就变成一幅美丽的画,让人心生愉悦。 梁北林靠在走廊窗口上,听程殊楠跟孩子们说:「品德和审美不能因为环境不足就缺课,越是逆境中越要坚韧地生活,发现万物可爱,世间美好。」 课后,程殊楠又和老师商量着净水设备往哪里安装合适。 因为地理原因,学校没通自来水,学生只能喝井水。井水卫生条件难以达标,校长看不下去,自己掏钱上了一套净水设备,仍然不够用。上次程殊楠来和老师约定好,自己出钱再上一套设备。两套净水设备就够孩子们用了。 工人按照约定时间过来,最终选好位置安装。程殊楠帮不上忙,便在小操场上坐着看人施工。 梁北林将程殊楠带来的书籍和文具分发下去,忙完了,也跟着坐下来,拿一杯热水递给他,和他一起看。 山里的风清凉温柔,带着特有的泥土和绿叶气息,将波动的情绪抚平。 这次上山之后,梁北林一直很沉默。程殊楠知道他大部分时间就是沉默的,可此时此刻的沉默和别时不同,带着寂寥微痛,和这所学校的某些部分共情。 「怎么会想做这些?」梁北林的声音有种空旷的质感,虽是问句,却没多少疑惑,程殊楠是善良柔和的,这是他会做的事。 「想让他们多感受一些善意和爱,发现生活的美。希望他们能好好学习,将来有一技傍身,有好的人格,有平凡快乐的人生,不要做不好的事,不要怨恨,不要流浪。」 程殊楠想起那个压在桥下的流浪汉。这两年他一直愧疚难过,因为救不了他。 「我没住过孤儿院,那些资料都是假的。」梁北林很慢地说。 大概没人比他更了解这些孩子的苦,感同身受和旁观者的视角是云泥之别。 7岁父母去世后他去了m国,跟着外公生活到16岁,外公去世后他已经能独立生活,确实没进过孤儿院。 是孤儿却是真的。 后来为了回国復仇,沈君怀帮他改了资料。 「爸妈走后,有很长一段时间,真的很恨。恨他们曾经想过要带我一起走,也恨他们不肯带我一起走。」梁北林平静地诉说,像在讲别人的故事,眼睛里有碎光闪过,即便过了这么多年,这些回忆仍然折磨着他,让他喉头髮紧。 「外公为了要我记得报仇,把那几个人的照片贴在我房间里,就在床头上,每天睁开眼就能看到。」 最中间位置的照片是程存之,梁北林永远记得他的脸。 在别的孩子房间里挂满球星明星的年龄,梁北林的房间里挂满了害死父母的兇手,程殊楠忍不住全身发冷,想也知道对一个年幼孩子的冲击有多大。 「我那时候太小,免不了贪玩儿,有一次和同学偷跑出去,外公怕我玩物丧志,便罚我将家里所有衣物用手洗一遍,地毯、家具、院子,要纤尘不染,房间里不能有味道,我连着干了三天,才达到外公的要求。」 强迫症和洁癖大概是从那时候来的。 「没有朋友,没有玩具,只有持续不间断的耳提面命和学习,」梁北林看着远处操场上踢球的孩子们,「后来见我越来越孤僻,外公便送我去学拳。」 这是梁北林第一次对别人诉说童年生活,坦诚地剖析内心最真实的痛苦和怨恨。原来面对程殊楠,将自己最丑陋的一面摊开来,也没有那么难和不堪。 「外公去世前,几乎身无分文,房子卖掉了,我带着他住在街心公园。有一天凌晨四点我就醒了,那天很冷,流浪汉冻死的新闻常有,外公身体已经很不好,我怕他出事,便握着他的手叫他,可是怎么也叫不醒。」 第122页 梁北林声音不再平静,喉结剧烈滚动着,停顿了好久。 程殊楠手里握着水杯,热水凉了,他也跟着觉得冷。 「后来我总是想到外公最后一面。上课、吃饭、看书,安静做事的时候便想起来。他躺在公园长椅上,半闭着眼,本来就瘦小的老头儿,死的时候瘦得皮包骨。」 「明明前一天晚上还拉着我说话,担心我以后吃不好睡不好,没亲人没朋友,又后悔当年管得我太严,有很多很多的不放心。所以第二天走了,也闭不上眼睛吧。」 「我讨厌听到皮包骨这三个字,但来往的人看到了,总是唏嘘、感慨,说几句真心话还要让我生气。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生气,恨别人,也恨自己。」 「后来殡葬车来了,外公被包裹在袋子里,送上车去火化。两个小时后,殡葬车回来,他被装在一个小盒子里。我之后攒了一点钱,全部用来买了墓地,外公生前用的水杯、手錶、手机,和外公一起,放进去,生前的贴身衣服和被褥,在墓地前的祭奠炉里烧掉。」 梁北林声音渐渐发哑,低着头,一口唿吸牵拉得很长,在嗓子里被反覆割锯。 父母去世的场景他已经模煳了,可外公去世当天的事却清晰记在脑子里,他从未忘记。 那一天,是他人生的断点。 他成了真正的孤儿,再没人会管束他教导他牵挂他。 「我每天上学、打黑拳赚钱,日子和之前一样没变,只是外公不见了……」 被永远留在那块寂寥的墓地里。 「我很多事没做好,对外公如此。」梁北林声音发沉发颤,掌心撑住额头,有眼泪砸下来。 「对你也是。」 ——很多遗憾已没法弥补,很多爱也难再说出口。 程殊楠紧紧抿着唇,僵坐着。 这是他不知道的梁北林的过去。在他的认知里,梁北林一直是强大的、难以撼动的、冷酷无情的,即便得悉关家遭受的一切苦难,但仅凭只言片语的描述难以真切体会。 如今,这些具体到每个细节的画面从梁北林口中说出来,程殊楠仿佛亲身跟着走了一遭。 而造成一切苦难的源头,是他的父亲。 「我犯了很多错误,最大的错误,就是不肯承认爱上你。」 程殊楠就像一个温暖明亮的漩涡,将他卷进去,让他挣扎着沉沦。跟程殊楠在一起的那三年,是他人生中唯一的甜。可他亲手将那点甜扼杀了。 重逢之后,他渐渐认识到程殊楠的独立、强大,可以独当一面,没有他过得更好更开心。 而他只能跟在程殊楠身后,追随着对方的影子和脚步,将炙热藏起来,沉默而坚定地往前走。 这一次,他说什么也不会放手了。 下课铃响打破了两人的沉默。 孩子们从教室里跑出来,有几个孩子是认识程殊楠的,但没见过梁北林,围在远处好奇地往这边张望着。 程殊楠鼻子发酸,脑子里昏昏沉沉,他从台阶上站起来,顿了好一会儿,不知道该和梁北林说什么。 这时候老师在远处招唿他们去和孩子们合影,程殊楠闷着嗓子说:「走吧。」 梁北林也跟着站起来,他很高,一站起来就能把程殊楠罩住。他看着自己打在程殊楠脸上的一块阴影,笑了笑,用很轻松的语调说:「你是老闆,你去合影,我就不去了。」 程殊楠「哦」了一声,转身慢吞吞往学生堆里去。 负责拍照的老师和程殊楠说了几句什么,转身往梁北林这里跑几步,隔着老远喊他:「梁老师,您也来,一起拍个照片吧。」 程殊楠远远地也看向他,好像是希望他能过去的样子。梁北林静了两秒钟,快步向他们跑去。 第67章 是不是温柔假象 程殊楠假死的那段时间,梁北林发疯一样翻遍所有相册和社交平台,没有找到他们一张合影。 梁北林不爱拍照,尤其不爱和程殊楠一起拍照,程殊楠只会偷偷摸摸地拍。他把合照发到朋友圈或者其他社交帐号上,被梁北林看到了,就会勒令他删掉。 程殊楠很听话,虽然不情愿,但还是照做。 「听话」带来的后劲很足,梁北林甚至快要想不起来两人在一起时的样子。 如今手机里这张合影是他们唯一的一张。 他紧挨着程殊楠站在孩子们一侧,大家开心地比着手势。程殊楠两只手背在后面,微微歪着头,抿着嘴唇笑,双眼皮摺痕很重,眼尾位置向上抛起,给他清隽的面容添了一点雌雄莫辨的媚。 梁北林站在最外侧,身体向程殊楠微倾,宽肩挡住直射的阳光,淡笑着,竟有几分明朗豁然。 程殊楠开车下山途中,几次瞄到梁北林都在看手机,嘴角带着笑,也不知道高兴个什么劲儿。 ** 秋末,云城下了几场小雨,天气变得湿冷。每年这个季节是程殊楠最难熬的日子,他早早穿上保暖衣裤,在屋里也要穿很厚的毛衣。 周末一早梁北林出去了,再回来带着几个工人,从一辆货车上下来,将几个包装严密的大箱子卸下来,程殊楠站在门口张望,包装上写着空气能热泵。 店里安热泵这件事梁北林跟程殊楠提过,程殊楠当时没表态,偷偷回去查了查价钱,吓一跳,决定还是不安了。梁北林再问起时,他找了个「室外机太大不好放」的藉口。谁能想到今天竟然送货来了。 第123页 程殊楠有些懵:「我说了不安的。」 梁北林将签好字的收货单递给工人,回头和程殊楠说话:「已经付过钱了。」 程殊楠:「你买的装你家吧,装到我店里干嘛?」 梁北林:「我那套公寓太小,室外机太大不好放。 程殊楠:「……」 梁北林在门店外墙处找了个合适位置,工人开始忙碌着安装,程殊楠在门口看了一会儿,走回店里抱着叽叽发愣。 随后梁北林进来,程殊楠将叽叽放下,打开手机,和梁北林说:「多少钱,转给你。」 「太冷了叽叽受不了,我也怕感冒。」梁北林胡扯,「不是为了你安的。」 程殊楠闷着脑袋,拿梁北林没办法的样子,过了一会儿他想起来什么,质问道:「试用期过了,你怎么还不走?」 「才过几天而已,」梁北林说,「而且你要提前三十天下书面通知,才可以辞退我。」 程殊楠不知道还有这种事,一时有些无语。 上周试用期结束,程殊楠让柳米通知梁北林走人,不知道两人怎么沟通的,梁北林没走,依然每天按时来上班。程殊楠感冒了一场本来就蔫着,脑子跟不上,就被梁北林钻了空子。 他不想和梁北林讲道理了,反正这些年也没讲赢过。他现在有更焦虑的事亟待解决。 「安上热源泵你也用不了几天,我不占你便宜。」 程殊楠愤愤地说。他想起来好几年前梁北林给他办过一张副卡,当下便扒拉着手机找帐号,竟然给他找到了。 「我把钱打到你这个帐号里,还有这三个月的实习工资,一共六千,全部转——」程殊楠登录手机银行,等看清卡里的余额,一下子愣住了。 卡里的余额大到吓人,好几个0排在后面。 程殊楠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这张卡当时是因为什么办的,程殊楠还隐约记得。他花钱大手大脚,程家怕他沾染上坏习惯,给他限了额度。他看上一套昂贵的限量手办,钱不够找梁北林哭诉过,梁北林随手就把这张副卡给他了。 他死遁后不敢和之前的身份有牵扯,但自从梁北林找来之后,他自知躲也躲不开,便陆续将之前的旧帐号翻出来,很多身份信息和资料偶尔也会看看。这张卡要不是他想着把钱还给梁北林,根本想不起来。 梁北林见他不说话,靠近一点看了眼手机屏幕,立刻明白了。 两人之间沉默了几分钟,梁北林先开口。 「老师说桥下面不是你,虽然没有证据,但就算有万分之一的希望,我也信……我那时候很怕你如果真的流落在外面没钱用,该怎么生活,便每月往里面打钱。」 这张卡是他们之间唯一的联繫,梁北林将卡号绑在手机上,以便第一时间收到简讯提示。可每个月的提示都只是利率变动,他在一次次希望中失望,在一次次失望中绝望,都没等来程殊楠动这笔钱。 他那时候常常觉得自己痴人做梦,即便程殊楠还在,也绝不会从这张卡里取钱。但他依然抱着那一点希望不撒手。 有些东西一旦回忆就会变得沉重,梁北林周身气压很低,须臾之间就陷入那段不堪回首的旧梦里。 程殊楠也同样不好受。他将手机扣死,没再说要给梁北林打钱的事。 热源泵安好之后,店里温度升到26度,程殊楠看起来脸色红润不少。不过这两天他愁眉不展,总是背着人打电话,偶尔还会盯着叽叽发呆,好像遇到很难解决的事。 傍晚刚吃过晚饭,一个电话打进来,程殊楠抱着手机往楼上走。他接电话很急,语速也快,有一言半语漏出来,正在刷碗的梁北林停下动作,面色沉沉地往楼上看去。 很快,楼上小隔间传来动静,程殊楠好像在收拾东西,梁北林在灶台前等了一会儿,便见程殊楠急匆匆下楼来。 柳米已经回家了,梁北林站在厨房里面没出声,程殊楠大约是没看到他,自顾自地跑到书柜前翻找着什么。最上面的格子有点高,他踮脚拿下一个牛皮纸袋,打开翻看里面的东西。 格子里有本书被带出来,眼看着要往下掉,梁北林几步过来,长臂一举,将书推回格子里。 他距离程殊楠很近,冲过来的时候程殊楠已经意识到梁北林没走,见他突然扬起手,程殊楠将手里的纸袋勐地扔出去,尖叫一声抱着头蹲下去。 秋末冬初,天色黑得早了些,但没有开灯,屋里暗沉沉的。除了那一声惊恐短促的尖叫,再没有别的声音。 那是毫无准备下的机体自动防御,来自本能和潜意识,来自很多过去痛苦事件的累加。 程殊楠蹲下去之后,两秒钟内便反应过来。他脸上惊惧未消,慢慢抬起头,有些发怔地看着梁北林。 他知道自己反应过激了,但行为和身体还没调整好,站不起来,也说不出缓和气氛的话。 梁北林还维持着手臂抬高的姿势,视线落在程殊楠脸上,慢半拍地往后撤了撤身子。 过了好一会儿,他将举起的手放下来,低声说:「对不起,吓到你了。」 他随即又往后退了一步,偏过脸不让程殊楠看到自己的表情,但肩膀很僵硬,全身都紧绷着,像是无法接受自己在程殊楠潜意识里的存在依然恐怖,站在门口停顿好久,才说:「我先走了……」 然后打开门走出去。 第124页 梁北林沿着马路走了很久,一直走到海边,望着漆黑海面,心里像有个巨大的空洞,比海还要深不见底。 这段时间程殊楠给了他太多正向的回应,让他麻痹了大脑,以为他爱的人也在向他慢慢靠近,两人终将消除隔阂。可程殊楠今天下意识的反应骗不了人,还是很怕,还是无法信任。 这给了梁北林当头一棒。 曾经给过的伤害,要用多久才能弥补,梁北林不知道。在重遇之后的相处过程中,他们无法避开过去,梁北林需要像修復文物一样,一点点磨,一点点完善。如果这个时间要用一辈子,他想,那就一辈子吧。 ** 梁北林不知道的是,他离开之后很久,程殊楠一直蹲坐在地上,没起来。 纸袋里面的材料摊在面前,以「安可」身份办的各种证件很齐整,但这些东西无法让他去往欧洲那个小国,将程安安带回来。 唯一的办法,就是恢復「程殊楠」的一切。 程安安的消息来得很突然,文乐知得知后第一时间联繫了他。这件事没人能替程殊楠做决定,只有他自己。 在他抛开了「程殊楠」这个身份之后,还能不能心无旁骛地去接手家人留下的烂摊子,怎么接,做到什么程度,旁人无权置喙——即便程殊楠完全置之不理都不过分。毕竟家人是怎么对他的,旁人不知,他自己心里最清楚。 程殊楠得知消息的当天整夜没睡。 程安安的出现,将程殊楠拉回到以前的纠葛中。让他突然发现,域市的一切都没有过去很久,家人的抛弃,恋人的伤害,过去的影像重叠在当下,让他痛苦不堪。 可他没犹豫太久,毕竟程安安是无辜的。他不能让程安安重走自己的路。 但是梁北林还在这里。 自从梁北林转让公司带着叽叽到云城来,程殊楠就知道,自己这辈子是躲不开这个人的。即便没有柳米的弄巧成拙,即便过了试用期,即便程殊楠如何视他为空气,梁北林都不会离开。 他看起来认错态度良好,也极有耐心地在店里做事,尽心尽力地帮助他们。 可程殊楠无法确定这是不是温柔假象,如果是假象,会维持多久,在得知程安安的事之后,梁北林会不会和之前那样突然翻脸,又将所有报復手段悉数落到他和安安身上。 于是程殊楠变得很紧张,之前的恐惧来袭,让他战战兢兢。因为涉及到程家的事,梁北林总是会发疯。 他在恐惧和焦虑中煎熬了几天,最终还是给文乐知打电话,拜託对方帮忙办理去欧洲的证件。 文乐知试探着问他,是否决定好了,毕竟这不是一件容易解决的事,甚至牵扯到他个人未来的生活。而且还有一个不知道是否改造成功的梁北林在身旁,文乐知实在没什么信心。 程殊楠说想好了,无论如何,他要将程安安接回来。 他已经艰难走到今天,决不能被过去打垮,如果梁北林还是不愿意放过程家人,他也要坚定走自己的路。 第68章 安安 当梁北林将所有关于「程殊楠」的证件摊在面前时,已经是一周后。 除了证件,还有一些出入境材料,和当地警方要求提供的信息证明,很全。 「你、你知道了……」程殊楠顿时有些紧张。 他虽然下定决心直面困难,但还是想背着梁北林偷偷把这件事干了。如今这一堆材料摆在眼前,他一时不确定梁北林想要做什么。 「嗯,」梁北林点点头,平静地说,「文乐知用安可的身份帮你办证件不难,但证明你和程安安的亲属关系,提交监护人申请会很麻烦,用你的原身份会更好办。」 这些程殊楠何尝不知道。他抿了抿唇,暗暗攥紧手心,等着梁北林继续说。 「我没给你销户,你的身份是真实正规的。」梁北林看着他,第一次说,「……你的休学申请也是无限期的。」 「什么?」程殊楠一震,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梁北林。 「你那么努力学习,那么想要毕业,我怎么会让你半途而废……等你以后想回去,随时可以复课。」 店里暖气很足,程殊楠因为过于震惊,两颊染着绯红,圆眼睛里波光闪动,感情复杂,好像不相信梁北林会做这些。 「先不说这个了。」默了半晌之后,程殊楠将话题转回到当下最着急的事情上,「你怎么知道的?」 梁北林说:「我找了程泊寒,也调查了你哥哥的情况。」 那就是全知道了。 程殊楠扶着桌子,手边还放着一堆材料,他距离梁北林不远不近,这次没有躲避梁北林的视线,强撑着镇定,终于问出来:「……你打算做什么?」 梁北林看出他的慌,语气放得不能再柔和,说:「小楠,让我陪你去吧。」 他说得很诚恳,仿佛根本不在意程殊楠这次去办的是什么事,而是单纯地想要陪同。 「不用。」程殊楠想也不想拒绝。 「那边局势复杂,边境时有动乱,你一个人去没个照应,万一有点事,找人帮忙都找不到。」 「那我就慢慢办,总有办完的一天。」 梁北林有些无奈:「小楠,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哥哥的地址我一直都知道,如果我想做什么,要去早就去了,不会等到现在。而且你不是一个人回来,你要带孩子回来,当地政策多变,我怕你应付不来。」 第125页 「小楠,我要是想去,你拦不住我的,我不会再看着你涉险。」梁北林停顿片刻,嘆了一口气,「但我还是希望徵得你同意,你信我一次。」 梁北林逆着光,脸上看不清表情,程殊楠微微仰头迎向他的视线,高大的身形被夕阳镶了一圈淡晕,看起来十分稳重可靠。 有那么一刻,程殊楠很想试试,再信梁北林一次。 ** 他们在第二天下午飞域市中转,然后继续飞十五个小时前往位于欧洲东部的w国。 程殊楠在机场就开始沟通出入境事宜,他想把程安安接回来,手续繁杂,因为涉及到w国政权交替政治局势动盪,果然如梁北林所说,未成年人监护政策一变再变。 提前准备的材料有的已经用不上,至于后续还要准备什么,只能去了走一步看一步。 梁北林跟在他身后提着行李箱,始终很沉默,但在程殊楠遇到问题时会适当提出解决办法,看起来是个很称职的陪同人员。 终于登上去w国的飞机,程殊楠才有时间喘口气。梁北林定的商务舱,程殊楠简单洗漱完换了睡衣,很快睡过去。 不知道睡了多久,程殊楠迷迷煳煳中醒来,挡板没有升上去,梁北林坐在隔壁座位上,面前的电脑发出淡蓝的幽光。 他一动,梁北林就看过来,阅读灯下的五官轮廓立体,看着程殊楠的目光像羽毛轻抚过。 「几点了?」程殊楠刚睡醒的嗓子哑哑的,一侧脸颊压红了,嘴唇也很红,迷迷瞪瞪的样子毫不设防。 梁北林觉得心口变得很软,也很重,这样刚睡醒的程殊楠,他太久没见过了。 「不到四点,再睡会儿。」 程殊楠摇摇头,他心里有事,睡不着了。梁北林伸手过来,将他露出大片肌肤的睡衣往上提了提,然后顺势握住他的肩,让他借力坐起来。 程殊楠坐好了,揉揉眼睛,瞪着机舱天花板出神。他以前睡醒就这样,要坐在床上发个十来分钟的呆才会起来。现在这个习惯还在。 梁北林静静坐着,陪他一起发呆。 十分钟后,程殊楠清醒了点,问梁北林:「你怎么不睡?」 「我联繫了大使馆和那边的收容机构,还缺几份材料,想入境前重新起草一份申请。」 「顺利吗?」 梁北林不想让他担心,模稜两可地说:「你哥的情况比较复杂,可能会有阻碍。」 这就是不顺利了。程殊楠早有心理准备,他之前已经提交过申请,被驳回了,也不知道梁北林提交的能否通过。 他靠在椅背上,心神疲惫。已几年没有程隐的消息,上次联繫还是程隐将父亲的死讯以邮件方式告知他。那之后,他原本以为和父兄再无交集。 程隐带着妻女如何到的w国他不清楚,但他没想到程隐会犯罪。 w国常年战乱,最近大小冲突不断,程隐不知道听了谁的蛊惑想发战争财,和当地几个人成立了空壳公司。他倒没有诈骗,只是参与了洗钱,通过虚假交易和关联交易将非法所得「洗白」。公司几个主要成员被抓后,程隐和妻子一同被带走。这样一来就留下了只有九岁的程安安。 程隐夫妻如今被羁押,判刑情况未知,根据w国法律,未成年子女需要由其他亲属或机构进行照顾和监护。w国收容机构混乱,爆出过多起虐童新闻,参与此案的一位w国女警见程安安可怜,通过大使馆辗转联繫到元洲程家。文乐知得知情况后,便通知了程殊楠。 w国有七个小时时差,抵达时是上午十点。两人马不停蹄赶到北部一座小城,先去见程安安。 递交了早就填好的申请表和证件,又等了半小时,程殊楠被准许进入收容中心。工作人员将他们带到一个房间门口,说孩子就在里面,探视时间二十分钟。 程殊楠推门的手有些抖,梁北林手掌他背上轻轻搭了一下,掌心很热,给了他一点勇气。 房间里只有一扇很小的窗,上午的阳光再热,这里依然阴暗。靠近窗口摆放着四张上下床,一张桌子,衣物鞋子和其他生活用品凌乱堆在角落里。 一个扎着马尾的女孩背对着门口坐在地板上,听到门响,回过头来。 程殊楠往前迈了一步,好像不太敢认程安安了。 长大了,也瘦了,身上穿着收容中心统一的衣服,前襟和袖口有点脏,眼神和表情都是陌生的,曾经看见程殊楠就叫着「小叔」撒娇求抱抱的小孩儿,如今看着人的眼神充满敌意和戒备。 明明上一次视频,小孩儿还哭着说想他,想回家。 可如今程殊楠站在她面前,程安安竟好像完全不认识。 「安安,」程殊楠有些哽咽,「我是小叔。」 程安安不为所动,看了程殊楠几秒钟,好像根本不记得这人是谁。程殊楠慢慢靠过来,蹲在地上,想去抱她,程安安突然脸色变了,勐地往前推了一把。 程殊楠蹲着重心不稳,被程安安推得往后仰,梁北林眼疾手快扶住他。 程殊楠缓了缓情绪,干脆和程安安一样坐在地上。小姑娘往后躲了躲,大睁的眼睛和程殊楠有几分相像。 「程安安,我是程殊楠,是小叔。」程殊楠重复道。 他两只手撑住地板,w国冬天湿冷,收容中心供暖不足,地板上阴冷潮湿的触感让人坐不住。 「安安,你别怕,小叔接你回家。」 第126页 程安安紧紧盯着程殊楠的脸,好像在分辨程殊楠话里的意思。过了一会儿,她眼眶渐渐泛红,但依然靠在墙边没动。 程殊楠不敢再贸然上前,挑些不刺激的话说,问安安午饭吃的什么,冷不冷。 他问完了,极有耐心地等,程安安总算迟疑地开口回答,说:「土豆饼……冷。」 程殊楠不知道她吃了多少苦,心口泛酸,努力找些话让程安安放松:「安安,起来好不好?地上太冷了。」 程安安看了他一会儿,慢慢从地上站起来,转而坐到靠近她的一张下铺铁架床上。 程殊楠又试着和她说话,他说得多,程安安只是点头或者摇头,言谈之间还是很戒备。 探视时间很快到了,工作人员过来敲门,让他们离开。 程殊楠看了眼手錶,低声哄着程安安:「安安,我得走了,过一段时间就能来接你。」 他站起来,心里很难过很捨不得,低着头嘆了口气,见程安安又不理他,便很慢地转身往外走。 一步没迈出去,衣角突然被用力抓住了。 程安安还坐在床边,两只手紧紧抓住程殊楠的羽绒服,微仰着头,眼眶很红,紧紧抿着唇不说话。 「安安,」程殊楠忍了一路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回身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小叔说到做到,一定不会丢下你的。」 「你们都这么说……爸爸妈妈,还有爷爷,都这么说……」程安安呜咽着。 「小叔不会,小叔保证,这次来就是带你回家的,等办完手续,你知道吧,手续有点多,时间会长一点,但不要紧,你再等一等,安安……」 程殊楠有些语无伦次地说着,没人比他更知道被人丢下的痛苦,他受过了,不能再让安安也受着。 程殊楠从收容中心出来时,在门口缓了很久。梁北林站在他身侧沉默着。 方才他们和收容中心负责人谈过,程殊楠想要现在就接走程安安。负责人解释,没有证明文件和相关审批手续,不能把人带走,即便不离开w国也不行。 程殊楠只能先走流程和手续,海关、边防、司法等部门都需要递交申报,并接受检查。这个时间需要多久,现在谁也说不好,目前只能将安安继续留在收容中心。 见无法通融,程殊楠失落地往外走,梁北林跟在后面,将一个装有大额现金的信封递给收容中心负责人,希望他妥善照顾孩子。对方脸色好了些,用英语说没问题。 见到程安安隐忍着流眼泪,程殊楠心都要碎了:「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小女孩刚被带出来时只有六岁,在别的孩子还在上学看动画片的时候,程安安在异乡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如果不是自己还活着,尚有能力将程安安带回国,他不知道这孩子将来会遭遇什么。 程安安的麻木和初见时的戒备,都不是正常孩子该有的表现。w国警方辗转多日才联繫到国内的程家人,从程隐夫妇被带走,到现在算下来,程安安已经在收容中心待了三个多月,这期间不知道糟了多少罪。 联想到那些不好的新闻,程殊楠觉得一分钟都等不了。 「这处收容机构属当地军方管辖,不会出太大问题,顶多就是对收容对象粗暴些。」梁北林安慰程殊楠,「现在最紧要的是把手续办完,早点带她离开。」 第69章 我是他男朋友 为了安全起见,梁北林定的酒店靠近市中心的大使馆,进了酒店,程殊楠才发现订了一间套房。 对此梁北林给出的解释很坦然:酒店有时候晚上会进入应急状态,上周还发生过一次突发事件,虽然最后证实是乌龙,但也够让人心惊胆战的。让程殊楠离开他视线,他根本做不到。 好在套房有两个房间,但没有门,梁北林让程殊楠住在里面的房间,自己住在外面。 程殊楠没再坚持分开住,他如今有更紧要的事做,顾不上别的。况且现在局势紧张,能订到合适的酒店已经很难得。 两人就这么在酒店住下来,白天跑流程、见各种人,晚上太阳落山之后,梁北林便不再让他出门。w国的饭吃一两顿还可以,吃多了程殊楠就受不了,梁北林干脆租了一辆车,每过两天便开车去很远的亚洲超市买食材回来,借用了酒店后厨,亲自动手给程殊楠做饭吃。 办理手续过程中,程隐的名字避不开。程殊楠时常看着手里的材料恍惚,大量文件需要程隐签字,这件事不得不提上日程来。 去见程隐那天,程殊楠虽然表面如常,但有些迴避梁北林的目光。临出门,程殊楠想自己叫辆车,但梁北林随后跟上来。 「我和你一起。」梁北林手里拿着车钥匙,抬手拦了下程殊楠。 程殊楠小幅度躲了躲:「我自己可以。」 「我知道你可以,」梁北林堵在门口没动,「你一个人出门我不放心,我不做什么,就跟着你。」 程殊楠眼睫低垂,视线落在梁北林胸口。他把外套已经穿好了,里面是一件加绒线衣,肩膀很宽,说话气息很稳,仿佛有他在,所有困难都能解决。 包括程殊楠自己不愿意面对的、逃避的、愤恨的以及恐惧的东西,因为这趟行程中有了梁北林的存在,这些似乎变得没那么重要了。 会见室内,程隐落拓颓废,整个人瘦到脱相,见到程殊楠那一刻,始终低着头没说一句话。 第127页 对不起已经说不出口,他和父亲当初做了那些事,到头来还需要弟弟不远万里来收拾烂摊子。 程殊楠也很不好受,他是个普通人,被父兄以那样的方式抛弃,不恨不怨是不可能的。可程安安是无辜的,不能重蹈他的覆辙。 他跟程隐说了对程安安的规划,带回国,上学,好好长大,和其他小朋友一样,有一个健康平淡的人生。这是程殊楠能做到的最大限度了。 说完程安安的事,程殊楠坐着,两只手交叉放在桌面上,没再开口说别的。时间只过去十分钟,除了程安安,兄弟二人便再无话可说。 两人沉默了很久,探视时间要到了,程殊楠站起来准备离开。走到门口,程隐突然出声。 「小楠……梁北林跟着来的吗?」 「嗯。」 「他……」 「我不知道。」程殊楠知道程隐要问什么,「他要来,我拦不住,他要做什么,我也管不了。」 程殊楠说完,打开门走了出去。 之后的手续果然如预料中那样办得很不顺利,他们在w国已经逗留了半个多月,进展缓慢。这期间w国首都又发生几场暴乱,大使馆连续几天下通知,要求滞留在此的国人尽快撤离。 程殊楠在这期间又去看了程安安两次,小姑娘的情绪随着小叔的到来渐渐稳定下来,她似乎知道这次不会再被抛下了,很安静地在收容中心等着。 程安安的状态也好了很多,负责人收了梁北林的钱,做了特殊照顾,她被安排搬进一个小单间里住。这让程殊楠悬着的心放下来。 流程走得磕磕绊绊,但好在已经接近尾声。梁北林动用了一些国内的关系,最后还差一份防疫部门的签章,他们就可以带着程安安离开这里。 这天一早,梁北林开车带程殊楠出门,签章需要到w国首都办,单趟行程大约四个小时。 一路都很顺利,距离首都还有一小时车程时,梁北林开车拐进一间加油站。 坐太久车有点累,程殊楠下来走走,蹲在路边餵一只流浪猫。梁北林加完油,去旁边便利店买了一些零食饮料,提着袋子往回走。 他距离程殊楠不到十米,这时候听到后面有人喊他,他站住,回过头,是便利店老闆追出来,手里拿着一捲纸币,用英语嚷嚷着找错钱了。 店老闆是个身材矮胖的中年女人,身上穿着当地人常见的夹克棉袄,梁北林伸手接钱,女人还笑着说了句什么,一切都很正常。所以当女人另一只手突然扬起来,梁北林完全没想到,是一只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他。 程殊楠还在不远处餵猫,梁北林心底一沉,来不及思考,继而口鼻被捂住,一股刺鼻的味道涌进鼻腔。这味道很熟悉,他在读书时实验课上常常闻到。 是乙醚。 意识模煳中,梁北林极力往程殊楠的方向看去,他应该是察觉到不对,正试图站起来往这边跑。 ** 先是觉得冷,而后耳边有声音断断续续的,梁北林缓缓睁开眼,第一反应是找程殊楠。 还好,程殊楠就在他身边。 和梁北林一样,程殊楠的手被绳子捆在栏杆上,头微往后仰,露出苍白的脸,眼睛闭着,眉毛微微蹙起,似乎不太舒服,已有醒转迹象。 他们在一个仓库里,视线不远处有三个人,坐在椅子上说着话,身旁的桌子上有枪。 梁北林一动,对方就看过来。其中两人是w国人面孔,另外一人是亚洲人面孔,脸上有一道很长的刀疤。 刀疤男跟同伴说了句什么,提着一把椅子走过来,坐在梁北林对面,阴沉沉地打量着他。 一开口说的是中文:「醒了就谈谈价钱吧。」 梁北林双手被牢牢绑住栏杆扶手上,他不着痕迹挣了挣,是一种双套结,越挣扎绑得越紧,在军中常见。他在m国的时候,跟着沈君怀接触过军方的人,认识这种结扣。 他无法判断对方是什么人,对方带着枪,怕是还有涉武装背景。这些人大概率是冲着程家来的。 梁北林调整下姿势,背靠在栏杆上,最大限度保存体力。 「你要谈钱,总得让我知道为的什么。」 刀疤男对梁北林的话不置可否,倒是扫了一眼程殊楠,冷笑了一声。药效差不多过了,程殊楠胸口极速起伏了两下,慢慢睁开眼。 程殊楠的反应有瞬间的茫然,之后是震惊,然后表情发慌地去寻找梁北林。 他最后的意识还停留在梁北林被人用枪指着头,他当时脑子嗡的一声,下意识就要冲过去,可随后被一股巨力挟住,然后眼前一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还好梁北林就在他旁边,看样子没受伤。他们分别被绑在两根栏杆上,房间里还有其他人,他根本搞不清楚现在的情况,本能地就想往梁北林那里靠。 但一动手腕生疼。也不知道被捆了多久。 程殊楠一动,梁北林视线就紧紧盯过来,用眼神示意对方别怕。他短促地唿吸几声,在梁北林的目光中渐渐镇定下来。 见程殊楠醒了,刀疤男的重点便转移到他身上。 「程小少爷,严格算起来,我算你哥哥的合伙人。」刀疤男阴恻恻的目光盯住程殊楠的脸,毫不掩饰地说,「你哥哥进去了,该分的钱不能就这么算了,我今天请你来,不为别的,你交钱,我放人。」 程殊楠感觉手腕要被勒断了,手指肿胀,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声音。他不敢随意回答刀疤男的话,又转头去看梁北林。 第128页 梁北林问:「程隐欠你多少钱?」 刀疤男饶有兴味地看着两人:「你是他什么人?说了算?」 「我是他男朋友,」梁北林一字一句地说,「他的事,我说了算。」 见程殊楠闭着嘴没反驳,刀疤男视线在两人身上转了一圈,心想果然被他猜对了。 跟在程殊楠身旁这人看着不好对付,但又不像保镖,他们跟了几天,发现梁北林进出对程殊楠照顾十分周到,便猜测两人关系不一般。 这样也好,拿到钱一起处理了,这人也不算冤枉。 刀疤男不紧不慢报了个数字,程殊楠吓了一跳,脱口而出:「我哪有那么多钱?」 后面的那俩w国人闻言站起来,向这边走来。 刀疤男眼睛眯了眯,抽出一把匕首,拿在手里转了一圈,看着程殊楠的目光低沉瘆人。 梁北林心知不妙,当下只能先拖延时间。 他接话道:「你应该知道程家没人了,早在几年前已经破产。」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程家家大业大,老头子不可能不给小儿子留点儿。」刀疤男冷笑一声,「小少爷,你若是拿不出这笔钱来,那今天你和你男朋友就别想活着走出这里了。」 这时,后面一个大个子冲着刀疤男说了句什么,刀疤男回:「别着急,让小少爷好好想想,想不起来再让你们看着办。」 刀疤男这话是冲着后面两人说的,视线却落在梁北林身上。 仓库里的通风扇嗡嗡响着,大门甚至没关,留了一条缝,能看见外面天光黯淡。 梁北林脑子极速运转。他敏锐地发现后面两人虽然穿着便服,脚上却是军靴。大概他和程殊楠一入境,就被人盯上了。 w国治安太乱,边境还在打仗,各种武装力量混杂。他们要是真在这里出了事,根本就不会有人管,当地警察顶多象徵性来看一眼。对方不是普通混混,而是亡命之徒。警方不会抓他们,也根本抓不住,最终结果就是不了了之。 梁北林不敢冒险,尽量先稳住对方。 「程家早就没钱了,跟他要钱没用,但我可以给你们。」 见刀疤男不相信,梁北林继续说:「我有一家上市公司,你可以去查。但这不是一笔小数目,我筹到钱需要时间。」 刀疤男思考了几秒钟,和身后两人用w国话商量了几句,然后回头和梁北林说:「好 ,现在就打电话,不要耍花样。」 刀疤男拿出一部手机,根据梁北林提供的号码拨出去。 甫一接通,梁北林没一句废话:「沈筠,我这边出了点事,你帮我把存在外公名下的信託取出来,有急用。」 电话里传来沈筠不太确定的声音:「……什么?」 「麻烦你跑一趟m国,找他老人家签个字,从公司带着我的人名章过去。」 电话那端静了两秒,沈筠的声音变得严肃:「你什么时间用这笔钱?」 梁北林说:「越快越好。」然后又说,「三天之内能办妥吗?」 「三天时间太短,我尽力。」沈筠顿了顿,又说,「遇到事别着急,我取到钱怎么联繫你?」 电话开着免提,在场所有人都听得清楚,梁北林吐出一口气,说:「我会联繫你。」 第70章 他自己不必全身而退 挂掉电话,沈筠在办公室疾步转了两圈,骂了一句脏的。 早在十几年前沈筠曾被人盯上,遭遇过一次绑架,那次恰好还在读大学的梁北林和他一起。他被人用枪顶着脑袋坐在车里,给梁北林打电话,说的是「帮我跟婶婶说一声」。 他哪里有什么婶婶,一直和梁北林一样,叫着路清尘哥哥。 后来梁北林准确判断了他的位置,单枪匹马将他从那辆废弃的即将爆炸的车里拖出来之后,沈家人才赶到。 他知道梁北林跟着程殊楠去了w国,眼下远水解不了近火,三天是个期限,他思考了几秒钟,将电话打给沈君怀。 另一边,仓库内的情形暂时稳定下来。 刀疤男用手机查到梁北林的身份,果然是上市公司创始人,即便现在已经卸任董事长,但财富依然不可估量。如此一来倒是歪打正着,逮了条大鱼。 不过刀疤男不敢大意,和同伴严密看守着两人。程殊楠一看就是身娇肉贵的大少爷,不足为惧,但梁北林不好对付。不过这些都无所谓,只要钱一到,这俩人都是个死。 很快等到晚上,程殊楠状态变得不太好,他长久没吃东西,又被绑着,额上冒出冷汗,脸色煞白。 「小楠,」梁北林低声叫他名字,「是不是胃疼?」 程殊楠额头顶着栏杆,极力忍着不适,但这种情况下他不想让梁北林担心,便摇摇头,说「没事」。 刀疤男刚才出去了,仓库里其他两人坐在角落里喝酒,高个子声音很大,另一个长满络腮鬍的男人附和着大笑。两人时不时往这边看几眼。 大个子视线下流地扫到程殊楠身上,沖刀疤男说了一句w国语,梁北林不知道对方说的什么,但表情和语气让他觉出不对劲。 刀疤男视线跟着看了一眼程殊楠,回了一句。 大个子猖狂地笑起来,吹了声口哨。 这时候刀疤男从外面进来,另外两人和他说了几句什么,刀疤男大概不想节外生枝,摆摆手。 三人多用w国话交流,偶尔会蹦出一两句英语,「asian sweetheart」突然从大个子口里说出来的时候,梁北林倏然抬头。 第129页 刀疤男好像是被说服了,转而坐到桌旁,抓起一瓶啤酒自顾自地喝,没再理他们。 大个子和络腮鬍对视一眼,拿了一把匕首走到程殊楠身边,三两下把捆在他手腕上的绳子割断。 一个很不好的猜测闪过,梁北林意识到什么,沖刀疤男喊:「你们干什么,别碰他!」 「没什么,别激动,」刀疤男懒洋洋地说,「分开看管而已。」 程殊楠胃里痛得直冒冷汗,绳子被割断时还没反应过来,他被拽起来时试图反抗,但被体格彪悍的大个子轻松镇压。另一个络腮鬍也走过来,手已经摸到程殊楠大腿根处。 程殊楠立刻明白了对方意图,他拼命踢踹,试图逃开两个人的桎梏,但无济于事。 大个子砰一声踹开对面房间的门,将程殊楠往里面拖。门关上之前,程殊楠极力望过来,和梁北林视线相接。 他目光里有太多东西,哀痛恐惧,无力绝望。那眼神梁北林太熟悉,很久以前,他曾经无数次看到过这样的眼神。 此刻梁北林大脑已经无法思考,勐地站起来,束缚他的栏杆发出巨响,但手腕被牢牢捆住,看起来没有一丝一毫挣脱的可能。 对面房间的门严严实实关上了。 梁北林眼前发黑,血液直冲大脑,他嘶哑着嗓子急声喊刀疤男:「我现在就告诉你帐户密码,你让他们放了他,钱立刻到帐!」 刀疤男闻言放下酒瓶,眼睛里闪过一丝意外和惊喜,从椅子上站起来,往前走两步,立刻说「好」 这时候门后面传来衣服撕裂和推搡声,程殊楠还在反抗,重物落地和闷哼声清晰可闻 梁北林目眦欲裂,吼道:「帐号在我手机上,你拿我手机解锁!」 刀疤男转身去拿放在桌上的梁北林的手机。 梁北林声音发抖:「面部解锁!」 刀疤男将手机拿在手里,似乎在考虑梁北林这话的真实性。 梁北林听到门后传来程殊楠的哭喊,隔着门,程殊楠咒骂着「滚开」,而后有耳光声响起来,混杂在两个w国男的放荡笑声中。紧接着,一句破音的哭喊传来: 「梁北林——」 是程殊楠绝望之下不成调的求救。 梁北林眼前血红一片,咬着牙看着刀疤男,一字一句地说:「过来!我解锁!」 刀疤男不再怀疑,拿着手机快步走向梁北林。 手机放到脸前,解锁成功,刀疤男正欲让梁北林说出密码,耳边突然听到咔一声响,他来不及反应,梁北林已勐然起身,用力撞上刀疤男的头。 刀疤男大概没料到被捆得如此结实的人还能反抗,一时应对不暇,身子往后仰,余光中看到梁北林竟然将手从绳套里挣脱出来,左手呈一种诡异的角度,竟是硬生生折断了手腕。 随后一道倏然跳起的身影呈迅雷之势扑压过来,刀疤男只看见对方挥出的右肘,在空中划过短暂的轨迹,带着唿啸的风声,直冲自己面门而来。 梁北林一击已经放倒刀疤男,他不敢大意,用没受伤的手臂勒住对方脖颈两侧的大动脉,几秒钟之后,对方休克。 对面房间的门被他一脚踹开,压在程殊楠身上的大个子回头瞬间,梁北林速度快到惊人,已经沖跳过来,匕首从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狠狠插进对方脖子,然后拔出。 匕首是方才从刀疤男身上拿到的,双刃,两侧有凹槽,以这样的角度插进要害,绝无生还可能。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间,大个子捂着脖子瞪大眼睛看他,还没明白过来,便轰然倒下。 另一个人愣了一瞬,反应过来立刻去拿为了行事方便扔在旁边的枪。 这三个人训练有素,不是容易对付的街头混混,梁北林一开始被抓来就清楚知道这点。他短时间内能放倒两个人,靠的是速度和出其不意。 一次两次可以,但第三次就没那么好运。 所以他冲进来之前已经做好准备——只要程殊楠没事,他自己不必全身而退。 他迎着枪口冲过去,没有一丝犹豫,受伤的左手握住刚刚抬起的枪口,勐地往上拧,同时枪声响起。 灼热的子弹穿透掌心,擦着鬓角飞过,轰鸣刺耳声瞬间淹没神志,继而一股粘稠的湿润淌下。 在本能驱使下,梁北林动作没停,不退反进,只听「砰」一声响,膝盖重重地击在那人腹部,对方手中的枪随即脱落。络腮鬍撞倒了桌子,挣扎着试图站起来,但梁北林根本不给他机会,右手举刀,将对方掌心狠狠钉在桌面上。 杀猪般的嚎叫传来。梁北林捡起地上的枪,抵在那人额头:「再喊杀了你!」 他满脸血,一只眼睛已经睁不开,左手腕垂着,说话声调阴冷恐怖,像从地狱里刚刚走出来的罗剎。 那人剧痛之下噤声,像看鬼一样看着梁北林。梁北林没再管他,转身朝程殊楠走去。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太突然,程殊楠像是魇住了,呆呆地看着梁北林。 「小楠,没事了,不要怕。」梁北林拉开枪栓,俯身查看程殊楠情况。 他穿在里面的长t被撕坏了,脸上有清晰的巴掌印,其他地方没有伤了,梁北林简单扫一眼便放下心来,右手将他扶起来,问:「我们得马上离开,还能走吗?」 「能。」程殊楠睁大眼睛看着梁北林,片刻后才回过神来。 第130页 梁北林看起来很不好,左侧面颊被血染红,一只眼睛已经完全肿起来,垂在袖子里的左手血肉模煳,有血沿着袖口一直往下滴,能看得出来他已是强撑着保持站立。 巨大的耳鸣声让梁北林完全听不见程殊楠说什么,只能看口型判断。 「子弹穿过去了,你……你……」程殊楠眼底惊惧未退,担忧和焦急涌上来。他有些无措地想去拉梁北林的手,看看他的伤,但又不敢动,生怕会让人更疼,只能着急地去扯梁北林完好的右手。 「伤到眼睛了吗?」程殊楠强迫自己冷静,抓着梁北林衣袖,「快,要送你去医院。」 梁北林能看明白医院二字的口型,其实不用看,想也知道程殊楠担心什么,于是又说「我没事」,将左手往后藏了藏,不想让程殊楠看到。 现场全是血迹,桌椅凌乱,还活着那人间或发出一两声闷哼。 梁北林眼底发昏,迟来的疼痛和心悸一起袭来,让他站立不稳。他怕绑架事件还有同伙,现场再出变数,咬着牙甩甩头,让自己保持清醒。当下先把程殊楠带到安全地带最重要。 这里不能久留,梁北林将外套拿过来裹在程殊楠身上,他只有一只手能用,抓着外套袖子让程殊楠穿。程殊楠迅速穿好后,两只手扶住梁北林,看着对方满脸的血急得不行。 程殊楠看到梁北林身形微晃,赶忙撑住他肩膀,说:「你靠着我,我们快走。」 梁北林在杂乱的嗡鸣中渐渐能分辨出程殊楠的声音,那是让他无比安心无比依恋的声音,是他余生所求的安稳。 他听话地往程殊楠手臂上靠了靠,说:「好。」 仓库大门距离稍远,血沿着梁北林袖子一路走一路往下淌,灰色球鞋和裤子上全是刺目猩红。程殊楠移开眼,不敢看,只管扶住梁北林闷头往前走。 可没走几步,不远处最先晕过去的刀疤男竟有了醒转迹象,正试着爬起来。梁北林立刻觉察到了,一下子警惕起来,可不等他有动作,程殊楠已经冲到旁边,搬起一把椅子,冲着刀疤男抡头砸下去。 哐当一声巨响,那把还算结实的木质椅子碎了。 程殊楠用了全身力气,恨不能要把对方砸死,砸完了,他确定刀疤男已经再次昏死过去,这才跑回梁北林身边,继续撑住他的肩膀,一起往外走。 【作者有话说】 周六日都更 第71章 我不会再让他受一点苦 急救车先来,上车之前,梁北林用英语跟医生说,他必须在我眼皮底下。 程殊楠跟着上了车。梁北林情况不太好,但没受伤的右手一直紧紧攥着程殊楠的手,安慰他「没事」,并叮嘱他,如果自己一会儿进手术室,可以联繫当地一直帮他们办手续的律师,等律师来再说话,也可以直接找沈筠。 他刚才在电话里已经暗示过沈筠,沈筠一定会联络沈君怀。他在w国杀了军方的人,要看警方对此事如何定性。他手术期间无暇自顾,万一程殊楠被带走调查,再遭遇什么意外,那他会疯的。 半小时后,程殊楠坐在手术室外,手里抱着梁北林染血的外套,当时的很多细节回放一般渐渐涌入大脑。 梁北林冲进来时程殊楠还懵着,压在他身上那人不知怎么就突然倒下了,然后枪声响起,之后的场景让他肝胆欲裂。 子弹穿透梁北林掌心,直冲着面门而来。 一瞬间时间静止。程殊楠大睁着眼睛,视线里的一切变得缓慢凝滞。梁北林没躲,因为子弹太快,不可能躲开。 ——梁北林是抱着同归于尽的心态冲进来的。如果不是子弹打偏了,是什么后果,程殊楠不敢想。 有很多血,全是梁北林的,子弹擦过额际,脸上的,手上的,他像是感觉不到疼一样,竟然还把外套拿来给程殊楠穿上。但是怎么会不疼,他站在那里,面上神色不变,但全身轻微发抖,刚开始还能控制,之后便痛到弯下腰去。 即便如此,直到和程殊楠离开仓库,直到急救车赶到,他都没放开程殊楠的手,无声地安慰程殊楠别害怕。 那一刻,仿佛天塌下来他都能顶住。 果然如梁北林所料,警察来到医院,要带走程殊楠调查。此时梁北林刚刚被推进手术室。 程殊楠冷静地和警察交涉,举起自己的双手,撸下袖子,给对方看自己红肿的双腕,并说自己头受了伤,站不起来,小腹也被踢了一脚,急需要检查治疗。 w国处于战乱状态,警察机构虽在运行,但因人力、装备不足等问题,工作效率和质量很慢。程殊楠又是涉外人员,调查起来涉及多方流程和手续,警察已经有点不耐烦。但现场死了一个人,这案子不办不行。 没一会儿律师到了,陪着程殊楠和警方交涉,最终警察同意程殊楠先治疗。一套检查下来,已经过了一个多小时,梁北林手术也差不多结束了。 医生让程殊楠签字,告诉他病人左手腕骨折,掌心贯穿伤,手指神经受损,将来大概率会影响手部功能。脸部受伤不严重,只是皮下血肿,休息几天就能消下去。 程殊楠长松了一口气,给沈筠去了电话,说梁北林没事了。 沈筠悬着的一颗心落地,没那么焦虑了,但后续事宜比较麻烦。沈家在m国有部分产业涉军工,沈君怀得知消息后已尽力斡旋w国军方。但远水解不了近火,且w国各方势力混杂,如今他们要想在背着命案的前提下带孩子离开,不是一件容易事。 第131页 这些程殊楠都知道,他的语气有种超脱以往的冷静,跟沈筠说:「我会带他们平安回去的。」 之后的一周,程殊楠便在医院、大使馆和警务部门来回跑,梁北林清醒之后被勒令限制行动,全是程殊楠一人在奔波。 应对w方刑事警察,留足证据,冷静地申辩,并在大使馆协助下处理各种后续事宜,程殊楠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他偶尔回酒店洗个澡睡一会儿,大部分时间应付完侦查就在医院陪着梁北林。梁北林精神状态尚可,只是偶尔看着程殊楠的时候会流露出心疼。 程殊楠将苹果切成小块,用牙籤戳着餵给梁北林吃。 「我自己来。」梁北林有点别别扭扭,他没被人这么照顾过,又担心程殊楠累着,便将水果碗拢在身前,用右手拿着吃。 「这苹果叫维纳斯。」程殊楠松了手,让他自己吃,眼睛看向吊着绷带的梁北林,突然抿唇笑了。 这是他这几天来第一次笑,之前脸上的凝重和阴霾散了些,整个人看着明媚阳光。 「我有胳膊。」梁北林扎了一块苹果,先塞进程殊楠嘴里,然后就着吃剩的牙籤,又扎了一块放进自己嘴里,评价道,「很甜。」 两人就都笑起来。 气氛突然轻松下来,梁北林大言不惭地补充道:「维纳斯很美,你很有眼光。」 程殊楠咬了口苹果,悄无声息翻了个白眼。 一个苹果两人分着吃,几口就没了。梁北林还想吃,问:「没了?」 「嗯,没了。」 程殊楠拿湿巾擦手,又把用过的湿巾递给梁北林,梁北林在手里攥了攥,算是擦过了,扔进旁边纸篓里。 门外守着一个刑事警察,是看管梁北林的,程殊楠偏头看了眼门口位置,悄悄地说:「多的苹果给他了。」 梁北林嘴角上扬:「关系搞得不错。」 「嗯,人心都是肉长的。」程殊楠诚恳地说。 梁北林脸上全是笑。他笑起来很英俊,即便病着,五官锐气依然很重,但程殊楠觉得不怕他了。 「小楠,累不累?」 梁北林敛了笑,目光在程殊楠脸上流连。这几天他来回奔波,难免憔悴,饭肯定是吃不好的,额头上爆了一颗痘,红红的,看着就疼。 程殊楠说:「不累。」 梁北林声音低沉:「辛苦你了。」 「这本就是我的事,害你受伤。」程殊楠看着梁北林,郑重地说,「我跟沈筠打了包票,要带你平安回国。 梁北林微微往前倾着身子,这一刻仿佛极为依赖程殊楠:「好,等你带我们回去。」 之后的几天,大使馆向w国当地有关部门提出交涉和抗议,绑架勒索行为在前,梁北林杀人是在两人合法权益受到侵害时的正当举措。同时程殊楠递交了详细证据和证词,向警方证明,三名绑匪从未打算放他们离开,一拿到钱就会立刻撕票。 这一点梁北林从被抓时就明白,早在他从医院一醒来就和程殊楠统一好了说辞,包括对方从未掩饰身份,且现场有充足的灭尸工具和材料。之后刀疤男和另一名活着的w国绑匪也如实做了交代。 拖拖拉拉了许久,w国警方总算赶在元旦前结案。 梁北林解除禁制出院,和程殊楠一起马不停蹄赶到w国首都,拿到防疫部门签章之后,从收容中心接出程安安。 此时,距离他们来w国已经过去两个月,距离阳历新年还有三天。 离开w国前一天,程殊楠带着孩子见了一次程隐夫妇。 程隐和妻子是分开羁押的,程安安先见了妈妈,程殊楠没进去,在外面等着。他印象中的嫂子是很温柔的女人,对他一直很好。家人当初将他抛下,他不知道嫂子在这其中充当了什么角色,但他想算了,有些人不如不见。 怨恨也好,释怀也罢,总归是让自己心情难受。 之后才是见程隐。 程隐在此前被警方问询过,知道程殊楠和梁北林遭遇绑架的事。他提供了关键证词,证明刀疤男确实是他的合伙人,之前一直没供出对方,主要是怕独自流落在外的程安安会遭报復,没想到对方竟盯上了程殊楠。 警察来取证时,程殊楠也来了。程隐试探着提过一次,要不要去看看父亲的墓地,程殊楠没回应。 这次和程隐见面,程殊楠和程安安是一起进来的。程安安太小,面对生离死别难以接受,刚刚见过妈妈的劲儿还没缓过来,又见到爸爸,整个人有点崩溃。所以只待了一会儿,程安安就被带了出去。 房间里只剩下兄弟两人相对无言。 也许是最后一面了,再不说,有些话就真没机会了。程隐狠狠揉了一把眼睛,声音哽咽:「是我太急功近利,想着给他们好的生活,即便不能回到之前,也至少衣食无忧。结果着了别人的道儿,害你也跟着遇险。」 说完了,他又低声叫程殊楠的名字:「小楠,以后……你愿意回来看看我吗?」 程殊楠说:「不回来了。」 他两只手放在桌下紧紧攥住,垂眸看着光滑的钢制桌面,上面映出自己模煳的轮廓,不清晰,但足够坚定。 「域市,这里,都很不好。」 他差点死在域市,梁北林差点死在这里。 「快要过新年了,我想以后都要开开心心地过日子。」 程隐脸色暗淡,但还是挤出个笑容:「小楠,你真的变了很多。」 第132页 程殊楠沉默不语。 「……爸爸临走的时候,心里是挂着你的,手指着东边,突然说,小楠,你来了……我们对不起你,小楠,我说这些不是要让你原谅,只是想让你心里好受些。」 程殊楠倏然抬头,看着程隐:「你说了我也不好受,只会一遍遍提醒我,你们不要我了。爸爸真的后悔过吗?我不信。他应该是怪我没用吧,没能保你们生活安稳,只会像个废物一样被人耍。」 他说得有点急,平稳的情绪变得激动,随后深唿吸几次,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算了,说这些没用。我以后要开心一点,总得和你们,和梁北林,还有和自己做个和解。」 程隐便什么都不敢说了,如今他最无颜面对的就是程殊楠。 沉默半晌,等两人情绪都平復一些,程隐问:「明天几点的飞机?」 程殊楠看看手机,淡声说:「下午三点。」 「能不能……去看一眼爸爸?他的墓地离机场很近,我可以申请陪同,权当……送送你们了。」 程殊楠偏过头,鼻头因为刚才的情绪激动泛着红:「不去。」 但最后还是去了,即便程殊楠再不愿意,程安安也该和爷爷告别。他想,权当为了陪孩子去看看,也算是个彻底了结。 墓地在山腰,程殊楠带着程安安上去。程隐打了申请陪同,和梁北林在山脚下等着。 w国冬季凛冽萧条,在常年动乱中日趋衰败,人心溃散,就连墓地都是荒草丛生。 梁北林左手吊着绷带,右手夹着烟,靠在一棵树下抽了几口。 程隐距离他三步距离,两个人都没说话。 没有谁对不起谁了。关家因程家破产,父母被逼自杀,而今程家也因梁北林破产,程存之客死异国,程隐夫妻落得羁押下场。 两个人比陌生人还要不如。 过了一会儿,梁北林将燃尽的烟扔在脚下,碾灭。抬头往山腰看,一道身影立在那里,长时间没动。梁北林又去口袋里掏烟。 程隐忽然开口:「你把小楠当什么。」 梁北林一路跟着来,一直跟在程殊楠身后,处理安安出境事宜,和大使馆沟通,找关系通融结果,还为了程殊楠差点把命搭这儿。这些事都是他一声不吭地在做。看似很沉默,也从不插手两兄弟的决定,但一旦程殊楠有问题,他总会适时伸手,人更是照顾得很细,把他们想得到的想不到的全做了。 如果这时候程隐还问梁北林跟着来有什么目的,那就太蠢了。谁都看得出来,他在程殊楠身边担当着年长者和保护者的角色,事无巨细,将照顾融化于无形之中,不会让人觉得不适,至少让程殊楠变得不再牴触。 烟衔在嘴里,没有点燃,梁北林侧头看着程隐,听他又说:「看在他喜欢过你的份上……」 「我没把他当什么,也不需要看在什么份上。」 梁北林望着远处静静的山林,浓雾已经散开。视野中程殊楠正一步步踩着台阶往下走,刚下过一场小雨,台阶湿滑,他将衔在嘴里的烟吐掉,往上迎,去接程殊楠。 走两步又停下,转过头淡淡看着程隐,说了最后一句话: 「我不会让他再受一点苦。」 第72章 第一个拥抱 回到云城后,梁北林依然在安可工作室上班。但他左手不便,每周需要往返一趟域市做復健,拆除吊带之后短时间内不敢使力。他不说走,也不要工资,程殊楠到底拉不下脸来赶他。况且经过w国这一趟,两人达成了一些难以言说的默契,相处起来也和之前有了微妙不同。 不过梁北林没表示出一点挟恩图报的意思,对感情上的事也从不步步紧逼。 程殊楠像是一只兔子,好不容易探出头来,敢往外面的世界走一步。哪怕一步,也是稀罕的,是距离梁北林越来越近的,这时候梁北林一动不敢动,生怕稍有不慎就把兔子给吓回去。 程殊楠倒是没怎么顾得上樑北林,他一回来就开始四处找学校,希望让程安安尽早入学。无奈程安安情况特殊,无法开出在w国的学业证明,因此公立学校很难进。 梁北林提出程安安的情况更适合读私立学校。程殊楠一听更犯愁了,私立小学抛开高昂的学费不提,校址也多在大城市,云城是没有的。 梁北林将最后一个小炒端出来,见程殊楠愁眉不展坐在餐桌旁研究招生政策,便喊他「先吃饭」。 程安安感冒了,饭吃不下,程殊楠让她早早去楼上躺着,这会儿饭桌上只有他和梁北林两个,说话不用避讳孩子。 「还是不行?」梁北林右手盛了一碗汤递给程殊楠,看他没精打采地喝了一口。 「缺这个缺那个,总之就是拒绝入学。」程殊楠有些气馁。他腿快跑断了,各种托关系找人,都被拒绝了。 「我研究了几个私立学校,目前域华最合适安安。」梁北林斟酌着,停顿几秒,见程殊楠认真在听,便继续说,「域华是十二年一贯制的国际学校,分国内部和国际部,双语教学,国外的学生也多,生源和资质都是顶尖的,安安去这里上学能更快地适应。」 程殊楠咬着筷子思量,以程安安现在状态,即便能去公立小学,情绪、行为模式和学习习惯都需要调整,小孩子不一定受得了。她现在更需要的是轻松多元的环境,如果能进域华这样的学校,那是再好不过的。 第133页 「你是说那个超级难进的域华?」程殊楠咬完筷子喝口汤,眉头皱着,「有钱也不行的那个?」 域华汇集了全国顶尖生源,入学条件极为苛刻,之前有国内知名富豪的孩子被拒之门外,该富豪不止在一个场合声讨过域华,这事还上过新闻。 「我今天问过了,」梁北林若无其事地说,「我把你准备的材料电邮给了域华的校董,他看过之后说安安可以入学。」 程殊楠听完有点傻:「什么?」 这么容易? 域华是多少人挤破头都靠不上边的,但从梁北林嘴里说出来,好似很轻松。程殊楠有些疑惑和犹豫,别是欠了某人大人情。 梁北林赶紧说:「不费劲,正好有个朋友认识校董。」 程殊楠拖长声音「哦」了一声,怪不得。 要说梁北林没在背后助力程殊楠是不信的,但涉及到教育问题,他不矫情,反正自己也得托关系找人。于是他沉思几秒钟后,就接受了这个天上掉下来的大馅饼,大大方方地问:「一年多少钱?」 见程殊楠并不反感他插手,梁北林松了口气,报了个数字。 「还好,我有一笔教育基金,取出来完全够用。」 那笔钱原本以为永远没机会取了,现在已经重回原身份,也不用担心梁北林抓他了,当然得取。 「好,都取出来吧。」梁北林说,「不够的话我这里有。」 钱的事情解决了,还有个问题,就是域华在域市,距离云城三个小时飞机。 为了孩子教育举家搬迁的事情挺常见,况且程安安现在很敏感,常常闷在小隔间里整天不说话,急需融入正常孩子的教育和生活环境。 想到这个,程殊楠沉默下来。他不说话,梁北林也不敢逼他,这是件大事,不是一时半会就能做决定的。 吃完饭等梁北林回去了,程殊楠往楼上走。 自从程安安回来之后,隔间里又被隔出一小块地方,程殊楠买了张小床让程安安睡,中间拉着落地帘。 程殊楠静悄悄走进来,房间里开着一盏阅读灯,帘子后面没动静,也不知道程安安睡了没。 孩子大了,安安又是女孩子,暂时这么住几天还可以,但不是长久之计。程殊楠坐在床上思量,原本他想接回程安安之后就在云城买套房子,可如果去域华上学,会面临更多问题,云城的房子就没必要买了。 程殊楠正胡乱想着,帘子一动,程安安似乎翻了个身。 「安安,」程殊楠轻声叫她,「是不是吵醒你了?我马上关灯躺下,你也快睡。」 帘子另一边没动静,能听见清浅的唿吸声。程殊楠举起胳膊摸索着去关灯,还没按到开关,程安安的声音突然传来。 「小叔,我不想上学了。」 程殊楠一愣,手臂还举着:「……为什么?」 程安安声音淡淡的:「不为什么,就是不想上。」 她说着,掀开帘子,从小床上坐起来,眼睛红红地看着程殊楠。 程殊楠将檯灯亮度调大一点,黄晕下的五官精緻柔软,带着十足的耐心:「安安,你不要着急,你告诉我,是因为想爸妈吗?还是有别的原因不想上学?」 程安安闷声说:「不上学就不麻烦了。」 她这几年过得颠沛流离,每次都在一个地方待不久,好不容易适应了环境又跟着父母四处奔波,也换过很多当地的学校。她和同学玩不到一起,老师讲课也听不懂,没有朋友,没有归属感,闹了几次脾气,后来父母一忙干脆把她扔在租住的房子里。 「上学不麻烦的,有朋友,能学到新东西,每天都是新鲜的。」程殊楠微微弯下腰,抵住程安安的膝盖,轻声慢语地劝。 「就是麻烦,你每天去找学校,不是都被拒绝了吗?你偷着打电话我都听到了。」程安安倔强地偏过脸,不看程殊楠。 程殊楠不想说教,但一时找不到话劝,他对这个年龄的孩子完全没应对经验,便有些着急:「你这个年纪不上学做什么呢?难道在家里陪着小叔做手工?」 「不可以吗?」 「不可以。」 遭到拒绝,程安安抓着身旁的帘子,嘴巴扁了扁,声音突然拔高:「我就是很麻烦,爸妈嫌我麻烦,你也会嫌的!」 程殊楠一下子愣住了。 九岁的小女孩脸上有同龄孩子少见的成熟和悲伤,前期的居无定所和后来的收容中心,都给她留下了难以磨灭的伤害。 她不相信还有人会爱她。 程殊楠在某一刻突然从程安安身上看到自己,是惶恐的无助的,却在人前强撑着镇定,实则全身上下早已碎得像纸,一戳就破。 「小叔怎么会嫌弃你呢?我这么辛苦带你回来,就是希望你好好生活。」程殊楠苦笑一声,「安安,我现在只有你了,还怕你嫌弃我呢。」 「可是你和他……他受了伤。」程安安嗫嚅道。 她对一直跟在小叔身后的梁北林有种天然的畏惧。可她隐约知道,两人是为了带她离开才遭遇的危险,梁北林为了救小叔,差点把命搭在w国。大人不会守着她说这些,但她从各种隐晦的表达里窥见一点真相,知道如果不是因为自己,梁北林不会受伤,程殊楠也不会遭遇这些艰难险阻。 她这么麻烦,小叔和梁北林怎么会不嫌弃呢? 梁北林拆掉吊带之后,每周都会有几天不在店里,柳米姐姐说他去医院做復健了。后来有一次中午,柳米和小叔都不在,梁北林一个人坐在角落里,没受伤的右手揉搓着左手掌心,一点点给自己按摩,痛得满头汗。 第134页 程安安伏在楼梯上悄悄往下看,能看到梁北林额角青筋暴起。这时候门忽然推开,程殊楠提着一条鱼走进来,笑嘻嘻地说:「今天中午喝鱼汤。」 梁北林立刻放下手臂,若无其事站起来,抬手去接鱼:「你洗手歇会儿,我收拾鱼。」 于是午饭吃到了砂锅豆豉焖鱼,还有一锅香浓鱼汤。 那时候程安安隐隐觉得,梁北林这么痛,怎么可能不怪自己。他和小叔看起来那么好,小叔一定也是怪自己的。 程殊楠惊讶于程安安如此敏感,顿了顿,只好说:「安安,梁叔叔受伤,跟你没有关系,你没有错,我们都没有怪你。」 程安安抬头:「真的吗?」 「真的。」 程安安不知道信没信,小声说:「爸爸说,他很可怕。」 「他是做过很多错事,但是……每个人做错事都是有缘由的,他从小没有爸爸妈妈,过得很苦,也为此付出了代价。我们就算不能忘记仇恨善待过去,也该善待自己,往前看,往前走。」 程安安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安安,不要害怕,小叔会永远陪着你。」 给程安安盖好被子,帘子拉好,程殊楠坐在小床上发了会儿呆,便慢慢下楼来。 一楼没有开灯,他从架子上拿了一件长款羽绒披着,脚下踩着一双厚绒拖鞋,开门走出去。 路上没有人,也不算冷。靠近店门的位置有一条长凳,程殊楠没坐,倚在扶手上站着。 自从三年前离开域市之后,他已经很久没哭过了,这会儿却怎么也止不住。他不敢在房间里难过,怕程安安发现,原本想出来吹吹冷风清醒一点,可看着地上自己的影子,眼泪开始往下掉。 有脚步声传来,在自己身侧停下,程殊楠看到地上出现了另一个影子。 比他的影子大了一圈,挨得近了,便将小一些的影子拢在里面。 梁北林总是在门外待到二楼的灯灭了,从外面检查一遍门锁,才会离开。程殊楠有一次从窗口看到,留了心,便发现只要梁北林在云城的日子,每天晚上都会重复同样的流程。 这次他下楼前明明已经关上灯好久了,不明白为什么梁北林还在。 两人沉默许久之后,梁北林伸出手臂,缓慢地将程殊楠抱在怀里。程殊楠没有挣扎,额头抵在梁北林胸口,原本停住的眼泪又涌出来。 月亮挂在天上,很亮,冬天的街道冷寂幽长。 经歷的事多了,三五年的日子仿佛拉长到一生。 这一刻他们谁都没说话。程殊楠过去遭遇的种种痛苦,除了梁北林,再无人知晓。而同样的,梁北林少年时期的磨难和如今心底的煎熬,除了程殊楠,也再无人感同身受。 这是两人时隔三年的第一个拥抱,不是虚幻,没有强求,是属于梁北林的,也是程殊楠的。 真实的触感从掌心、手臂传递到心脏,梁北林只想时光永远定格在这一刻。可是不行,程殊楠在哭,哭得让人心碎。 「安安……还有我。」 梁北林心脏收紧:「是,可是我的小楠却谁也没有。」 「最难过的时候,我只想着也有人能对我说别害怕,说会永远陪着我……我要的多吗?为什么……」 程殊楠断断续续地说着。那些压抑在旧岁月里太久的委屈和情绪,并不会因为时间过去,就真的消散了。在某个心神放松的间隙里,它会突然跑出来,积酿了太久味道变得更加酸苦。 梁北林将大衣扣子解开,将程殊楠裹在怀里,低头用力吻他的头髮。 「对不起,让你受了那么多委屈,对不起,对不起,小楠……」梁北林心疼到想把程殊楠揉进自己身体里,好好保护起来,用血肉用心脏滋养他。 「都是我的错,我会陪着你,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害怕,无论你去哪里,我都会在你身边。」 「你什么都会有的,有安安,有爱人,有很多朋友,过生日有很多礼物,有自己喜欢的工作,有自己的学业和成就,有很多花不完的钱和快乐。」 梁北林絮絮说着,程殊楠依然埋在他怀里,哭累了,眼睛没什么焦点,也不知道听不听得进去。 w国遭遇绑架时梁北林说的那句「我是他男朋友」只是应急,程殊楠不会当真。他们的关系将来何去何从,如今已不是程殊楠一个人就能决定的。 他们相安无事了这么久,梁北林从未提过重新开始,但他行动如一,姿态恳切,已将自己悄无声息地融进程殊楠的日子里。 程殊楠想,他许下的新年愿望——要开开心心地过日子——以后怕是撇不开梁北林了。 他哭了一会儿又开始发愣,擦擦脸上的眼泪,全都蹭到梁北林大衣上。 然后闷闷地说:「人怎么能这么贪心。」 「能的。」梁北林又将他抱紧了些,「你要什么都可以,小楠,只要我能办到的,都给你。」 第73章 那是我家司机 程殊楠哭了一场,状态反而好了很多。 第二天梁北林来得早,程殊楠已经和程安安在研究域华的招生政策和校园环境。两人都穿得整齐,坐在餐桌旁对着电脑商量,程安安扎了个丸子头,看着斗志昂扬。 梁北林脸上不自觉带着笑意,提着食材进厨房前说:「今天做红豆芋头汤。」 程殊楠头没抬,隔空挥挥手,表示知道了。 第135页 在这个很平常的一天,程殊楠做了一个重要决定。 将工作室迁到域市有多方面的考量。程安安要落户上学,域市教育资源无疑是云城这种小城市比不了的,不只有域华这样的顶尖私校,大学也鳞次栉比。而且程安安从小在域市长大,对那里的环境更熟悉。同时程殊楠也想回y大修完学业,能毕业是他一直以来的梦想。 再者,自从梁北林一通操作获得市里的文化产业扶持资金后,安可工作室一发不可收拾,程殊楠作为新兴文化产业代表参加过几次官方活动,再加上他在网上热度很高,导致工作室的单子越来越多,很多业务开始向周边省市拓展。域市交通便利,机会更多,比蜗居云城更有益于工作室发展。 尽管有无数个理由让他回去,但重回域市还是需要勇气。 不过程殊楠已经彻底想通了,人不能永远囿于过去,躲避过去,迎面而上是一种生活态度。即便是腐烂的淤泥下,也能开出花来。 他既已做好决定,早饭时在餐桌上便告诉了梁北林。梁北林看起来没有太明显的情绪,很自然地说「好」。然后又补上一句,「反正你在哪里,我跟着就是。」 这是梁北林第一次明确说出自己追随的态度,直白到程殊楠一口芋头堵在喉咙里。他喝了一大口水,拿纸巾擦擦嘴,眼神躲闪了一下,没接话。 之后的一个月,程殊楠在域市和云城两头跑。他先是给安安办理入学手续,又给自己办復学手续,同时还要找住的地方,忙得团团转。 梁北林试探着提过可以住到原先的房子里,程殊楠没理,梁北林便把剩下的话噎回去了。他不干涉程殊楠的决定,只是跟着四处跑。 面对域市的高房价,程殊楠没犹豫,赶在春节前,将自己那笔一直不敢动的教育基金取出来,全款买了一套靠近y大的房子。工作室也定在附近商圈一处办公楼里,只等节后正式搬迁。 至于春节在哪里过的问题,程殊楠徵求过程安安的意见,最终决定留在云城。 云城的热闹和质朴让程殊楠不捨得走,这或许是他在这里最后一段日子了。过了年,程安安要开学,他也有的忙,不如在这座收留他给足他快乐的小城里再懒散一回。 程殊楠给店里唯二的员工放了假,柳米欢唿雀跃地带着行李回老家了,梁北林却没走,每天气定神闲来上班。 程殊楠早在放假第一天看到梁北林继续出现在店里时,就严肃声明:「我没有三倍工资给员工发。」 程殊楠说完这句话,梁北林看起来很高兴:「嗯,员工自愿加班。」 他加重了「员工」二字的语气,显然得到程殊楠的承认比三倍工资重要得多。程殊楠这会儿回过味来,恨自己笨蛋,又被梁北林钻了空子。 按照梁北林的说法,要提前30个工作日书面提出辞退通知。原本程殊楠自己起草了一份,后来两人一起去w国耽搁许久,这事就搁置了。 回来之后程殊楠提过一次,彼时梁北林正在平板上画图。听到程殊楠的话之后,他顿了顿,站起来走去门口,将刚才卸在外面还没来及收拾的货箱往里搬。 他那时候还吊着绷带,左手不能使力,只有右手能用,姿势也别别扭扭——右臂整个搂住箱子,夹在腰间,下巴搁在上面固定,弯着腰疾走两步,然后放在货架上。 程殊楠让他停下,他也不听。程殊楠也要搬,他还不让。两三趟下来,脸上衣服上全是脏的。 这时候有老顾客进门,看到这个场景吃了一惊:「小梁骨折了还搬货呢!」 程殊楠感觉自己特别像十恶不赦的资本家,员工都残了,还这样压榨人家,脸上就有点讪讪的。 梁北林接话道:「没事,箱子很轻。」 等全部搬完,梁北林洗了手脸,那顾客也走了,他继续坐下画图,程殊楠撇撇嘴,辞退的话没再说出口。 反正腿长在梁北林身上,他不走谁也赶不动,这人可比隔壁吵架的邻居难对付。后来程殊楠不想欠他,干脆以工作室名义和他签了正式合同。梁北林从实习生转为正式员工,工资涨到四千五,五险一金,每月休四天。 梁北林之前不热衷过节,今年却事无巨细地参与。程殊楠找了一天开着面包车去採购,梁北林坐在副驾驶座,从口袋里掏出张小纸条看。 程安安从后面凑过来,也跟着看。她现在不像之前那么怕梁北林了,偶尔叫声梁叔,能说两句话,梁北林都是很认真地回应,从不因为程安安是小孩子就敷衍。 看着这张写得密密麻麻的纸,全是过年用的东西,最后几行字虽然潦草,但程安安认出来,是几个手办的名字。 这些昂贵的手办云城当然是没有的,要从国外订购,程安安知道这是买给小叔的,可这里面也有她喜欢的。她有些惊喜,又拿不准是不是送给自己的,一时忍不住想要说什么。 梁北林沖她使个眼色,要开口的话就憋了回去。 三人买了一大堆东西回来,刚进门,就有快递到了,十几个箱子摞在一起。程殊楠有些疑惑,程安安却满脸雀跃,帮着梁北林拆封。 除了送给程安安的,光程殊楠的礼物就有八套,手办、包包、饰品、衣服,摆了满满一工作檯。程殊楠有些傻眼,梁北林帮他把东西收起来,很平常地说:「把之前的礼物补上。」 第136页 从18岁到25岁,梁北林会把欠下的所有东西,都补给程殊楠。 ** 年后,工作室正式迁往域市,程安安和程殊楠也重新进入学校。 踏进y大校园,程殊楠有很长时间的恍惚。他带着材料去学院报导,当年带他去景州的李老师用力拍着他的肩,一句话没说出来,眼眶就红了。 程殊楠也跟着难受,含煳着解释当初自己是因为心情不好独自离开,没想到大家以为他遇难了。 之后李老师带他去看以他名字命名的展览馆,他在馆外站了一会儿,看三三两两的学弟学妹进出,青春洋溢,欢笑肆意。 他没什么太复杂的情绪了,只是觉得,他还有好多没做完的事,时间不等人,他要继续努力。 程安安的入学很顺利,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走着。安可工作室又招了三个人,这次负责面试的是梁北林,招的人总算靠谱了些,合同罗列的条款滴水不露,让柳米连连惊嘆。 程安安插班四年级下半学期,刚入学一个月便迎来每学期一次的家长开放日。 程殊楠提前一周开始敷面膜、跑步、选衣服,力争调整到最好的状态。梁北林看出他很紧张,便说陪着一起去。 「没事,我自己可以。」程殊楠谢绝道。 梁北林安慰他:「开放日和家长沙龙差不多,大家坐在一起聊聊天,参观下校园,讲讲意见和建议。」 程殊楠还是有点气馁,声音低下来:「别的小朋友都是爸爸妈妈去,只有安安是小叔去,我怕同学笑话她。」 「你是世界上最亲最好的小叔,不管别人怎么想,安安一定会很开心的。」 最后还是梁北林陪着去的,来接程殊楠那天,他开着一辆限量跑车,西装革履,戴一副金丝边眼镜,说:「我来当司机,不跟着你,在停车场等。」 他站在七位数的银色跑车旁边,肩宽腿长器宇轩昂,怎么看也不像司机。程殊楠思考一秒钟不到,打个响指:「上车。」 域华的学生非富即贵,虽然金钱不能完全代表什么,但家长的配套和态度,是能让孩子在学校过得更舒适的。 等车子开进域华停车场,程殊楠拍拍胸脯,说了句:「好险。」 学校为了迎接这次开放日,特意在教学楼草坪前开闢了一块临时停车场,他们到的时候,四周已经停满豪车。若程殊楠真要自己打车或者开辆普通车过来,确实说不过去。 教务主任已经在迎,家长们陆续到了,在教学楼二楼平台前和老师寒暄。梁北林一下车,就吸引了众人目光,他皮相实在好看,存在感很强,面目冷静地走到另一边,开车门,将程殊楠迎出来。 原本大家就在猜这个陌生面孔的家长是谁,爸爸已经长成这样了,不知道后座下来的妈妈会什么样子。 当程殊楠下车,大家都有点惊讶,一时搞不清哪位才是孩子的爸爸。程殊楠整了整衣服,沿着红毯往前走。他穿着一件米灰色休闲西装,配同色系裤子,微长的头髮在脑后扎了个小揪,耳下一颗钻石耳钉衬得瓷白精緻的五官不像真人,像从画报里走出来的爱豆。 教务主任赶紧迎出来和他握手:「您好,安安爸爸是吗?」 程殊楠回握:「您好,我是程安安家长。」 又寒暄几句,摆渡车开过来,教务主任邀请大家上车,先参观校园。 等大家坐好,教务主任视线扫过一直站在跑车旁的梁北林,问程殊楠:「那位先生不一起吗?」 「不用,」程殊楠面无表情摆摆手,「那是我家司机。」 等座谈结束,已经临近中午,家长们可以选择在学校午餐,也可以选择离开。程殊楠一上午正襟危坐,这会儿已经累到不行。他和几位谈得来的家长互留了联繫方式,社交目的已经达到,便决定先撤。 刚走出会议室,那个满头金髮的外国校董隔着人群喊他名字,说要单独聊几句。程殊楠停下,以为是安安的事,没想到校董非常兴奋地说「谢谢」。 在校董用蹩脚的中文描述中,程殊楠总算听明白了,大意是希望有合适机会,请一定带他再看一次古籍展览。 程殊楠眨眨眼,完全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他如常点头:「好的,有机会一起去。」 得了承诺之后,校董的话多起来,提了几次梁北林的名字,程殊楠一直保持着微笑,认真倾听。 校董一直将程殊楠送到楼下,两人握手再见,相谈甚欢。梁北林坐在车里,见程殊楠出来,便将车开出车位,停到二楼平台下。 这次没人看着,程殊楠坐进副驾。他社交了一上午,这会儿有点蔫,一只手撑着下巴,不想说话的样子。 「怎么了?」梁北林问道,右手打方向盘驶出校门。 域华位于市郊,走城际高速大约一小时到程殊楠新买的房子。已到饭点,梁北林见他不说话,便以为他饿了。 「我们去喝汤,你先吃点饼干垫垫。」梁北林改用左手开车,他左手还不太灵活,只能虚虚握住方向盘,右手打开零食盒,将一包苏打饼干和牛奶拿出来,递给程殊楠。 程殊楠拆开包装,闷闷吃了几块,突然问:「……安安上学没那么容易吧?」 他方才从校董口中听明白了大概。为了让程安安进域华,梁北林回域市復健的时候,在校门口堵过校董。校董不见,他从上午等到晚上,在门口坐了一夜,一直到第二天早上八点。 第137页 当时适逢周一孩子返校。早上校董在操场讲话,梁北林就站在院墙外面等。最后校董没办法,就见了他。 梁北林把安安的资料、照片还有在w国的遭遇全部说给校长听,态度诚恳谦恭,只希望能让安安入学。校董让他回去等消息,他临走时递上一张邀请券,是参加一场相关部门组织的不对外古籍展览。校董是f国人,从小痴迷东方文化,便欣然前往。 展览那天梁北林在门口等他,手臂吊着绷带,和校董一起进去,有幸见到了他最喜欢的一位诗人留下的行书真迹。当时梁北林还花高价请当代知名书法大师临摹了一份,聊表心意奉上。 第二周,梁北林便收到程安安的入学通知。 这其中花费了多少心思,程殊楠不难想像,也记起来有一两周梁北林回域市复查时比平常多待了几天。原来安安能入学远没有他说得这么轻松。 「任何事都有途径,不可能域华就是例外。」梁北林没觉得这事多难,他想做,就不惜一切代价做成,这一向是他的人生态度。 他也不想拿这件事来程殊楠面前邀功,他的初衷只是为了让程殊楠轻松快乐。 所以连说都不说。 「校董告诉你的?」梁北林问。 程殊楠说「是」。 梁北林笑了笑,突然伸手过来压在程殊楠手背上,放在膝上的饼干袋发出清脆摩擦声。 「吃你的。」他声音很低,掌心很热,说完这句话也没有拿开手,而是慢慢收紧,将程殊楠的手整个握住。 隔了一会儿,程殊楠将手抽出来,有些不太自在,从袋子里拿了一块饼干塞进嘴里,转过头没再看梁北林。 第74章 连备胎都不是吗 春末的域市干燥多风,程殊楠下了摆渡车,只两步的距离,就被吹了一头一脸沙尘。 他提着行李往外走,口罩帽子捂得严实,一出大厅,就看到一大一小站在不远处。程安安跳起来沖他挥手,满脸喜悦。梁北林站在她身后,情绪没那么明显,手里抱着一大束花,衬得他人温柔许多。 程殊楠脚步加快,一手抱住程安安,一手抱住花。程安安好久没见程殊楠,话多到说不完。她现在住校,每周末回家,上周末正好遇到程殊楠出差,她便被梁北林接回自己家里,这周末好不容易回来,想小叔想得紧,就差把自己挂到程殊楠身上。 程殊楠也有很多话要问她,首当其冲就是她在学校打架的事。 事情起因很简单,程安安是插班生,又从w国回来,和同学相处不太顺当。她在做小组实验时和同组的男生因为顺序问题发生冲突,动了手,直接将男孩的头摁到实验仪上。 老师给程殊楠打电话时,他已在临省,应接不暇,情急之下只好找梁北林。 后来怎么处理的,梁北林只说了大概,是那个男孩挑衅在前,安安才动手,没什么大事。 但程殊楠显然是不信的,在车上当面问起来,程安安当即绘声绘色描述了全过程。 「是他先骂我没爸妈没教养的,我要是连这个都能忍了,他以后就会永远欺负我,不只是他,所有人都会觉得我好欺负。对这种人,根本就没有沟通的必要,只有动手才能让他闭嘴。」 程殊楠:「等等,这话谁给你说的?」 程安安心虚地瞟了一眼梁北林。 「……入学前,梁叔给我说的注意事项里有。」 程殊楠一脸无语,他怎么不知道还有入学注意事项:「所以你把他头撞实验仪上了?」 程安安小声说:「……还按进培养池里了。」 程殊楠:「……」 「梁叔说,要动手就要出其不意嘛,一举震慑住对方,才有效果。」 程殊楠:「……所以最后到底怎么解决的。」 梁北林开了一辆商务车来接人,空间够大,程安安坐在座位上,腿伸开,先叉着腰学对方家长趾高气昂的样子,又转回身学梁北林的样子。 「他爸妈说他儿子头破了,缝了六针,让梁叔赔偿各种费用,还要当面道歉,吧啦吧啦说了半天,梁叔说好。」 程殊楠惊了:「?」 这绝对不是梁北林风格。 梁北林开车的手很稳,偶尔会从后视镜里看一眼说话的两人,并不打断。 「对方家长一听梁叔这么说,立刻就要蹬鼻子上脸,梁叔挥挥手,说先别急。」 程安安学着梁北林挥手的动作,脸上挤出一个恶劣的笑容:「梁叔跟我说,安安,等他病好了来学校,你见到他,继续打,想怎么打就怎么打,只要打不死,多少钱我们都赔得起。这不是大事,关键是你要开心。」 程殊楠手里拿的牛奶差点甩出去,瞪着前面驾驶座上的人,半天说不出话来。 正好红灯,梁北林停下车,回过头:「安安,你笑得过于反派了,我没那么笑过。」 「好吧,我是笑得不如梁叔阴阳怪气。」程安安说着做了个鬼脸,「不过当时那孩子爸妈和校董的脸都绿了。」 「对付这种不讲道理的家长和孩子,让他知道我们更不讲道理就行了。」梁北林插话补充道,「经此一役,不会再有同学欺负安安。」 「对!」程安安兴奋地说,「之前好几个孤立我的同学都不敢了,还有同寝室的室友,去哪儿都要和我一块,我现在有好几个聊得来的朋友了。」 第138页 绿灯亮了,梁北林左转一把方向盘,下个路口往里拐,就到程殊楠家了。 程殊楠看着安安这么开心,当然也跟着开心,但他还是有些疑虑:「这样真的可以?」 程安安说:「当然可以,最后我们只赔了试验仪和医疗费,那男生还当面跟我道歉了。」 梁北林接话:「小孩子都有慕强心里,你比他强,他自然不敢欺负你,甚至崇拜你。虽然这不算太正确的引导,但管用。」 梁北林自小经歷过太多这类事件,他读书时境况比安安还要不如,当地同学合伙欺负他,都被他单枪匹马干趴下了才消停。 域华虽说管理严格,但在这种封闭的环境里,安安这种外来户,初入学不一定会顺畅,他便悄悄告诉程安安,遇到事不要忍,只要打不死人,所有问题他都能解决。 知道自己可以被毫无保留地偏爱着是什么感觉? 程安安虽然不清楚梁北林和程家之间的恩怨,但隐隐是听大人说过的,所以她一直对梁北林抱有戒备和敌意。但从那时候起,小姑娘算是彻底接受了梁北林。 「舍友问梁叔是我什么人?」程安安继续说,「毕竟不一个姓嘛,我又不能说是我家长。」 说完她看着程殊楠,似乎想要一个答案。九岁的小姑娘早熟得很,从言谈细节中隐隐窥见梁北林对程殊楠的爱意,但程殊楠态度却一直模稜两可。 同学问起来,她也想找个合适的身份形容梁北林,但是找不到,只好求助程殊楠。 车厢里突然安静下来,不只程安安,梁北林压在方向盘上手背紧绷着,眼睛直视着前方,也在等答案。 「安安,现在有梁叔护着你,但你长大了,将来要学会自己解决问题。」程殊楠赶紧岔开话题,生怕小姑娘再问出什么来。 也怕万一哪天梁北林不护着了,程安安总要失望的。 梁北林何等敏锐,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程殊楠。他还是笑吟吟的,目光却静下来,一只手扶住程安安的肩,耐心和她说话。 梁北林眸光微凝,话是冲着程安安说的: 「长大了也会护着你,你是我唯一的孩子,我不护着你,将来我老了你不管我怎么办。」 这话梁北林说得很突然,也随意,就像一个普通父亲会对女儿说出的话,带了点宠溺,也有点委屈。 话一出口,程安安和程殊楠都愣了。 程殊楠被这句话硬控了三秒钟,干咳一声,耳尖红了。倒是程安安想了想,认真回復梁北林:「梁叔,等你老了我会管你的,还有小叔,放心吧,有我呢。」 梁北林提着箱子跟着叔侄俩进了家门。这套两居室不算大,但布置温馨,阳台上开闢了一块专门区域做程殊楠的工作区,客厅靠近沙发一角是叽叽的猫窝。程殊楠这几天出差,叽叽便被梁北林带回家,燕姨帮着照看。 两人一进门,程殊楠便换衣服洗澡,程安安回屋写作业。梁北林在客厅把行李收纳好,又把程殊楠出差穿过的所有衣服放进洗衣机。 他接人之前就去超市买了食材,分门别类放进冰箱,又挑了几样蔬菜出来,晚上做几个清淡小炒。 等程殊楠洗完澡吹干头髮敷完面膜出来,菜也差不多好了。三人围坐在餐桌旁吃饭,程安安说着学校里的趣事,程殊楠听得津津有味,偶尔也会分享下自己出差的见闻。 吃完饭,程殊楠和梁北林一起收拾餐桌,然后吃水果。时钟指向晚上九点,梁北林怕程殊楠累,便起身要走。 程殊楠打着哈欠将他送到门口,挥挥手,便关上了门。 一回头,方才就已回房间的程安安出现在程殊楠身后,吓了他一跳。 「怎么又出来了,赶紧回去睡,明天还要回学校呢。」 程安安皱着眉毛,眼底带着审量:「小叔,你到底把梁叔当什么啊?」 说是员工吧,没见过哪个员工事无巨细参与到老闆家庭生活中的:每天接送上下班,在家里亲自下厨吃早晚餐,午餐在工作室一起吃,还要兼顾接送孩子、处理家务、解决老闆各类大小问题。 说是男朋友吧,每天吃完晚餐九点准时离开,不见约会,不见亲嘴拥抱,连句甜蜜的话也没听他俩说过。 「小孩子问这些干嘛。」程殊楠揉揉鼻子,迴避着程安安目光,嘀咕道。 「小叔,你还没回答我之前的问题,我该说梁叔是我什么人呢?」程安安换了个说话。 程殊楠心一横:「不知道。」 程安安撇撇嘴,一副看渣男的表情:「这么惨,连备胎都不是吗?」 ** 酒吧里,沈筠喝下一杯烈酒,取笑梁北林:「你现在不会连备胎都不算吧?」 梁北林不理他,自顾自地喝着果汁,一副洁身自好的样子。 沈筠睨了那杯黄橙橙的芒果冰沙一眼,很嫌弃:「叫你出来喝酒,你给我整这齣。」 梁北林淡声说:「明天工作室有早会,得早点去接小楠上班。」 沈筠阴阳怪气:「嗯,从他家到公司走路十分钟,可远了。你今天喝一杯酒,明天就得宿醉,和你的小楠清晨走在路上再被查到酒驾就不好了。」 梁北林靠在卡座里,整个人很懒散,先捏着杯口的一枚樱桃吃了,又喝了一大口沙冰,然后很不客气地评价沈筠:「你火气很重。」 「我已经通知董事会,这周召开本季度第三次全体会议,议题是重新任命卸任的前董事长。」沈筠放下酒杯,又点了支烟,冷静地说,「我私下跟一些股东接触过,他们对我极不信任,需要你重新上任的唿声高达96%,你完了。」 第139页 梁北林冷酷无情:「不去。」 沈筠急了:「你说你,事业事业没有,爱情爱情没有。现在要怎样?连友情也不要了吗?既然你回来了,好歹来帮帮我,你这个破公司我撑个小半年还行,你打算让我撑到天长地久?」 「至少现在不行。」 沈筠快要被气死,扬手招服务生过来,哐哐点了六七杯烈酒,然后指一指梁北林:「全都算他帐上。」 服务生:「好的老闆。」 梁北林拗不过,最终陪着沈筠喝了几杯。 酒吧人不多,角落里很安静,梁北林掏出手机划了几下屏幕,沈筠凑过来,隐约看到一句「明天早上吃芋头饼」,是发给程殊楠的。 沈筠啧了一声:「还没个明确说法?」 梁北林脸上掠过一丝纵容和无奈:「哪敢要说法。」 「没说法,没身份,你行,好歹你们那时候还有一纸协议呢,现在你倒好。」 沈筠哪壶不开提哪壶,让梁北林有点尴尬。他做的那些事不能想,一想起来恨不得自己都要掐死自己。 「那你有什么打算?」沈筠又问,「总不能一直这样。」 梁北林:「慢慢来吧,能到这一步我就很知足了。」 沈筠举起酒杯:「那祝你好运。」 ** 程殊楠睡得正迷煳,突然听见门口传来轻微窸窣声。他睡觉向来浅,这会儿揉揉眼坐起来,疑心听错了。奇奇怪怪的声音还有,他从床上爬下来,悄悄移到门口,竖着耳朵听,好像有人在开他家门锁。 大半夜外面有人撬门锁,是够瘆人的,程殊楠一下子清醒了,从旁边柜子里拿了一根早前梁北林给他防身用的球棍,贴在墙边,然后中气十足地怒吼一声:「谁!」 门外动静停了,几秒后,一道声音传来:「……小楠?」 是梁北林。 他应该是醉了,不然不会在程殊楠开门后辨认了一会儿,才慢慢地说:「不好意思,我是要回家的……怎么在你这里。」 程殊楠扶着他躺在沙发上,然后去厨房泡蜂蜜水,等端着水杯出来,梁北林已经坐起来。他看起来面目冷静,五官因为酒气和灯晕变得深邃,手放在膝盖上,如果不是目光有些发直,他正襟危坐的样子像在参加重要会议。 程殊楠隔着茶几将水杯递给他,问:「喝了多少?」 梁北林两只手捧着水杯,喝了几口,如实回答:「和沈筠喝的,在me,是他开的酒吧,只有我们两个人。」 「……我没问你这些。」 程殊楠盘腿坐在地毯上,身上穿着长袖t和短裤,领口太大,随着动作隐约露出一点锁骨,在肌肤上打出诱人的阴影。不只是锁骨,衣服外面伶仃的手脚和白得腻人的肌肤,仿佛在梁北林手心里有了实感。 因为刚睡醒,柔软蓬松的头髮耷在额头,一双眼睛要闭不闭,未消散的睡意让程殊楠看起来又乖又软。 梁北林别开眼,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捏着水杯的手有些发烫。 「我……回去吧。」他说。 程殊楠看一眼挂在墙上的时钟,凌晨一点,要回去也不是不可以,但梁北林看起来有些呆,不大像平常的样子。他犹豫了几秒,说:「不然你在客厅将就一晚吧。」 「好。」梁北林立刻说。 程殊楠:「……」 程殊楠找了一件大号棉质睡袍,是上次参加活动主办方送的,他用不到,原本想裁了给叽叽做猫被窝的,现在先给梁北林用吧。 趁梁北林进浴室的空隙,程殊楠研究了一下沙发,梁北林要是睡这里估计伸不开腿。 已经快要初夏,气温适宜,木地板上铺着厚厚的地毯,程殊楠想了想,不如给他打个地铺。于是他进卧室拿了两床厚被子,将茶几挪开,把被子铺在地毯上,又找了枕头和毛毯,一通忙活,一张简易床便有了。 浴室里水声停了,梁北林声音从里面传出来,听着有些哑,叫程殊楠的名字:「小楠,没有浴巾。」 「哦,在阳台上,我早上洗了。」程殊楠揉揉眼睛,打了个哈欠,慢吞吞走去阳台拿浴巾。 他把浴巾抱在怀里,走到卫生间门口,困得快要睡过去,脑子也不怎么清醒,刚想把浴巾挂在门把手上,卫生间的门突然开了。 门只开了一点,热气和水汽从缝隙里喷涌出来,程殊楠本能地躲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便伸出来,连浴巾和他的手腕一起扣住了。 第75章 完结章(上) 程殊楠还在状况外,被扣住手腕几秒后才慢慢睁大眼睛,望着里面的人。 卫生间没有开灯,靠着客厅一盏昏黄的壁灯,将能视物。梁北林站在门内,只露出半个肌肉线条流畅的肩膀,另一半身体隐在黑暗中。 梁北林的声音很哑,隔着半开的门和闷热的水汽,又叫了一声:「小楠。」 他眼底清明,已没有方才的醉意,瞳仁深且黑,像裹着一层火,烫得人害怕。 程殊楠也不知道怎么了,脑子里轰隆一声,嘴巴张了张,结结巴巴地说:「你、你洗完了吗?」 「小楠。」梁北林沉声叫他,突然往外迈了半步,同时把门敞开更多。 程殊楠傻了一瞬,赶紧偏过头看远处,然而已经晚了,方才梁北林大半个身子已经出来,视线中一闪而过的身体已经闯进他脑子里。 第140页 梁北林反应太明显了,那处和他的身高成比例增长,起来的时候更是壮观,根本没法忽视。 「你干嘛?赶紧穿、穿上浴袍。」 程殊楠偏着脸,从耳朵尖红到脖子根,他这会儿一点也不困了,想表现得老练一点,但实际上像个纯情小男生一样经不住事儿。明明以前不知道见过多少回,怎么几年不见,感觉比以前更大了。 梁北林还扣着他手腕,感觉对方一点没用力,他却偏偏挣不开。 程殊楠已经无法判断梁北林到底醉着还是醒着,手上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沉声叫他名字,一声又一声的,像从深渊里传来的蛊惑,一步步诱使着他往下跳。 「小楠,我很想你,真的很想,很想你。」梁北林像在呢喃,语气由缓到重,「想要你。」 程殊楠感觉自己要原地爆炸,磕磕巴巴快要丧失语言功能。 梁北林手上突然用力,程殊楠被拽得往前滑了半步。他感觉自己马上要撞到梁北林胸膛上,鼻尖闻到淡淡的柑橘沐浴露香气,混杂在独属于梁北林的特殊气味中。 他闭着眼睛,抖着嗓子低喊:「我、我害怕。」 从梁北林重新出现在他生活中,尽管一开始兵荒马乱的,但对方一直刻意保持着安全距离,在这方面从不让他觉得有压迫和不适。他们在云城共处一室的时间很多,甚至在w国时两人住在一间套房里,但梁北林从未有过僭越之举。 到如今回到域市,程殊楠觉得和梁北林相处越来越自然,都快要忘了狼根本就不是素食动物。 但是他一喊,梁北林就立刻停了动作。两人静了几秒,程殊楠慢慢睁开眼睛,不敢看梁北林。 「小楠,让我抱一下好不好,你如果害怕就喊停,我保证会停。」 梁北林脸上是隐忍已久的表情,不只是来自身体的渴望,还是来自灵魂深处的,想要抱一抱自己深爱的人。 「就抱一下。」他轻声蛊惑着,完全将门打开,略用力,将程殊楠拉进自己怀里。 浴室很小,没做干湿分离,原本程殊楠自己在里面没觉得怎样,可再加一个梁北林,两个人就有点转不过身来。 况且梁北林抱得他很紧,仿佛这处不能足够容纳两人,只有紧密结合在一起才能挤出一点生存空间。 在热气腾腾的浴室里,程殊楠觉得有点唿吸不上来,脑子发胀,等回过神来,他已经被抱坐到洗手台上。大理石台面不知何时垫了浴巾,不觉得凉,后背靠在梁北林手臂上。 亲吻像雨点一样落下来,梁北林不再给程殊楠拒绝的机会,但记得他说的「害怕」,记得他怕冷怕滑,记得他所有的不安,所以在最初失控般的亲吻十几秒后,他停下来。 梁北林与程殊楠额头相抵,唿吸急重,在密闭的空间里清晰可闻,一下一下沉沉扫过程殊楠耳畔。 …… …… 程殊楠沾床就睡,梁北林大概又洗了个澡,几点睡的不知道。等程殊楠早上起来,梁北林已经做了煎蛋熬了粥,桌上还摆着一小碟酱牛肉。 昨晚发生的事迅速从脑子里闪过,程殊楠脚步一顿,随后旁若无人地走到餐桌旁,坐下喝粥。 梁北林坐他对面,夹了一片牛肉放他粥碗里,气定神闲地说:「补一补。」 程殊楠佯装咳嗽,但表演痕迹拙劣,脸又红了。 「小楠,我们——」 程殊楠立刻打断他:「做过了也不一定非要有结果的。」 梁北林停顿几秒,脸上似笑非笑的:「我们今天下午该带叽叽去宠物中心驱虫了,我已经约好时间,三点半,从工作室直接过去。」 「……」 程殊楠埋头喝了一大口粥,口齿不清地说「好」。 「我没要你给我结果,只要你开心就好。」梁北林又说。 「……」 他抽了一张纸巾,抬手过来的速度很快,程殊楠还没反应过来,嘴角的米粒就被梁北林擦走了。这动作怎么看都暧昧异常,但梁北林却自然得要命。 然后补上一句:「嗯,我可以等。」 一顿早饭吃得尴尴尬尬,好在梁北林没揪住这件事不放。两人该上班上班,该回家回家,相处模式一点没变。只是让程殊楠难以启齿的是,之后的某天,他们又在卫生间做了一次。 有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还是和之前一样。程殊楠单方面开心,然后洗个澡睡觉,至于梁北林怎么解决自己的问题,他就管不着了。 只是第二天早上浴室的味道过于浓重,也不知道梁北林是不是故意的,从不开窗通风,这味道甚至沿着卫生间的门,遗漏到客厅里。 程殊楠索性装闻不到。 【作者有话说】 wb:她行歌 第76章 完结章(中) 盛夏会好一些,程殊楠怕冷不怕热,他比向日葵更要喜欢阳光。 7月中间的一天,他穿着一身学士服,举着毕业证,在y大校门前拍了自己的毕业照。 跟老师同学聚餐结束后,梁北林来接他。没开车,两人沿着空寂的马路慢慢走。程殊楠边走边看群里发的视频,都是之前的同学,早他三年毕业,如今已经分隔南北,在群里一起祝他毕业快乐。 池小禾如今已在北方一座城市工作,大半夜跑到车库,车子打开,里面铺满玫瑰——那是他们曾经的约定,毕业那天一定要在盛满玫瑰花瓣的车厢里开香槟庆祝。他将香槟打开,隔着镜头大声喊:「程殊楠!」 第141页 然后在线的同学一起喊:「毕业快乐!」 程殊楠边看手机边走路不稳当,梁北林将他拢在怀里,半抱着他往前走。 他笑着笑着开始哭,走不动了,便停下来,两只胳膊被梁北林捏在手里,半晌之后问出一句话:「还要多久才能到家?」 梁北林的表情很模煳,带着一点重影,在路灯下凝成一道暖光—— 「无论走多久,我都陪着你。」 月底是程安安生日,她和程殊楠只隔了几天,程殊楠便提议一起过。梁北林不肯,说了一堆理由,总之就是不同意。那样子巴不得程殊楠每个月都要过一次生日,怎么可能两个凑一个。 那就先给程安安过。安安已经在学校里如鱼得水,邀请了几个相熟的同学来家里玩儿,程殊楠看着自己两室一厅的小公寓有点犯愁。 梁北林提议去自己家里开生日趴:「请几个厨师过来,再让燕姨帮帮忙,不然你一个人怎么应付六七个孩子?地方大,孩子们玩起来也尽兴。」 程殊楠有点犹豫,他回域市后没去过梁北林的家,每天都是梁北林来他这里。 「燕姨很想你,你回来半年了,她一直没见到你,有一次甚至想去你工作室。」梁北林放低声音,语气里夹杂着恳求,「刚以为你出事那会儿,她常常半夜起来开门,我问她干什么,她说……指不定你哪天就回来了。」 梁北林有段时间常常出门,到处找程殊楠的消息,有时候半夜回来,等在门口的不只叽叽,还有燕姨。 程殊楠回来后,燕姨几次想去工作室看看他,但她是极有分寸的人,知道程殊楠未必愿意见旧人,添了烦扰就不好了。于是便一直没去,只希望哪天程殊楠能回来看一眼。 程殊楠在一个工作日的中午跟着梁北林回了家。 再次来到熟悉的地方,他站在大门外,脚步有些凝滞,姿态和表情也没法维持平静,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梁北林挨得程殊楠很近,有些紧张地看着他,似乎下一秒就要说出「如果不开心就回去」这样的话来。但程殊楠已经抬起头,目光坚定地迎向早早等在门口的燕姨。 燕姨见到他,眼眶立刻红了,她是会看人眼色的,见程殊楠缓过劲儿来,才小跑几步过来,拉住程殊楠的手,左看看右看看。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今天燕姨给你做了爱吃的,小楠以后常来吃。」 院子里种了很多花树,地面上重新铺了鹅卵石和青石板,墙角的池子里养了几条锦鲤。程殊楠站在一株玉兰树下抬头看,花期过了,只剩下一片绿油油的叶子。 「这株开白色的花,」梁北林如数家珍地介绍,拉着程殊楠往远处看,「另外两株开粉色的花。你喜欢白玉兰,但三株若都是白色的,院子里不够争奇斗艳。」 程殊楠被他的话搞得有点想笑,便问:「什么时候种的?」 梁北林沉默少顷,手掌在白玉兰的树干上搓了搓,低声说:「在你去景州之前就定了,想等你回来一起栽,后来……我就自己栽上了。」 程殊楠敛了笑,也沉默下来。两人如今仍不能坦然面对那场「死亡」,对程殊楠来说是孤注一掷的逃亡,对梁北林来说则是痛到麻木的绝望。 院子里看起来没变,又好像什么都变了。角落里到处都是精緻的小景,花丛里背着蘑菇的兔子,脑袋上顶着西瓜的松鼠,围在一起开会的刺猬,不像是梁北林这种没有童心的人会布置出来的样子。 而且之前那些坚硬的摆设没了,换成柔软的庭院沙发和纱帘,就连廊亭上都爬满缀着粉色花朵的蔷薇。 像一座童话世界里的秘密花园,一切都是程殊楠喜欢的样子。 梁北林邀请他去看那颗吊篮,里面的垫子很厚很软,程殊楠坐进去,舒服地闭上眼睛。 「燕姨裁了两个垫子,夏天用的这个是亚麻做的,软,也凉快。冬天那个收起来了,立秋之后就换上。」 他很自然地说,话也都是平常的话,仿佛程殊楠就该知道这些,就该参与这些。 仿佛做这一切就是为了等程殊楠回来。 午饭做得很丰盛,摆了满满一桌子,全都是程殊楠爱吃的菜。 吃完饭,梁北林将叽叽吃的零食和猫粮从储物柜里翻出来,这是他前几天刚买的,直接寄到家里了,一直忘记拿。反正下班后要去程殊楠那里,便干脆一起收拾好先拿到工作室去。 没一会儿,程殊楠从卫生间出来,见梁北林在忙,便坐在客厅等。 梁北林收拾好东西,喊了两声程殊楠的名字,他才抬起头来,嘴里很轻地「哦」了一声。 「怎么了?」梁北林笑着问。 「没事,」程殊楠摇摇头,站起来,「走吧。」 于是两人一起往门外走。 直到开车拐出小区,梁北林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刚才程殊楠去卫生间了,那么他一定看到了。 或许吧,看不看得到,想不想得到,都是梁北林的决心和态度,程殊楠不提,他也不会说。 他们之间还有很多事需要修补,亦如种满花草的院子,砸掉浴缸的卫生间,梁北林想,或许无法修补到一点针脚都看不到,但他愿意花费漫长的一生,将伤痕修补到最小。 第77章 完结章(下) 隔几天便是安安生日,程殊楠一早就来了,要准备东西,布置场地,总不能让梁北林和燕姨两个人忙。 第142页 可谁知进了门,却发现已经全布置好了。厨房里的菜已经备齐,各种零食水果和五颜六色的玩具堆满客厅,廊下开闢了一大片游戏区。 他转了一圈,发现自己毫无用处。梁北林跟在他身后,平静地说:「昨晚就布置好了,想让你今天多睡会,别那么早过来,但是太想见你了,就没说。」 梁北林现在情话说得像喝水吃饭一样简单,丝毫没压力,常常堵得程殊楠脸红。 没一会儿厨师也到了,安安在专心研究她的游戏区,程殊楠乐得清闲,干脆坐在沙发上玩手机。 这时候门铃响了,隔着屏幕,梁北林和一个中年外国男人聊了几句。程殊楠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挂机之后,梁北林过来和程殊楠说:「新搬来的邻居,原先是净界的客户,有一次小区里遇到了,才发现距离很近。知道今天我在家,让我过去谈个事情。」 等梁北林出去,程殊楠又坐了会儿,听见二楼传来一些动静,他犹豫一下,慢慢沿着楼梯上去。 燕姨在收拾被褥,这是她的习惯,每周末都要把所有房间的被褥晾晒一遍。程殊楠上来的时候,燕姨正抱着被子站在他之前住过的房间门口。 「燕姨,我来帮你吧。」程殊楠说着往前走,要接过燕姨手里的被子。 「不用,你下楼玩儿,时间还早,安安的同学来之前我就能弄完。」燕姨抱着被子走几步,程殊楠跟上来,从她怀里拿过枕头,和她一起去走廊尽头专门的晾晒区。 这是程殊楠之前盖过的被子,松软舒适,有淡淡的皂香。 他已经三年没回来住过,被褥却像是一直在用,干净、清香,好似他从未离开。 「你走之后,北林就在你房间睡了。后来他状态很不好,幻觉越来越重,心理医生建议他回自己房间去。但他每隔两三天便要把房间被褥收拾一遍,说是万一你哪天回来,被子不舒服是要不开心的。」 燕姨将被子铺展开,拿除螨器轻轻拍打,保证每一面都要晒到阳光。如今聊起以前没那么沉重了,要是搁一年前程殊楠生死不知的时候,这些话她是无论如何说不出口的。 程殊楠帮着把几个枕头归拢好,隔了一会儿才问:「他的幻觉……严重吗?」 他低着头扯枕头上的褶皱,看不清表情,也不像是第一次听说的样子,燕姨不疑有他,说:「有大半年挺严重的,有时候半夜起来去院子里找你,说看到你光着脚,很冷。有一次在屋子里点火,还是说你冷,差点把房子烧了。」 现在这些事说得看似轻松,但当时吓得燕姨够呛,梁北林也知道这样下去不行,不得已才去看心理医生。 燕姨收拾完程殊楠的房间,又转战到梁北林房间,两人将被褥都拿到晾晒区。除螨器没电了,燕姨按了两下没反应,便跟程殊楠说:「北林房间里好像还有一个,我去找找。」 程殊楠说「我去吧」,折回去找除螨器。 这种东西大概率会被扔在衣帽间,程殊楠目的明确,将衣帽间下面几处抽屉翻了一遍,没有,又踩着梯子去最上面的隔断找,不知怎么就摸出个盒子来,很大,也沉。 程殊楠看一眼包装,是他之前常吃的一个点心牌子,没想到梁北林还留着盒子。他还站在梯子上,将盒子打开,里面只有一些照片和一张折着的纸。没有他要找的东西。 照片却露出来一些画面,他多看了两眼,是一艘巨型游轮,歪斜在浅水滩上,应该是搁浅了。照片下面写着一行小字:9月16日,布鲁维斯号。 他有些好奇,翻了翻照片,全都是这艘轮船,从不同角度不同时间拍摄:2月14号,布鲁维斯号;8月3号,布鲁维斯号;12月28号,布鲁维斯号。 这些日子都太有指向性,程殊楠想不注意都难。他想不通这艘叫做布鲁维斯号的轮船和情人节,和自己生日,和梁北林生日,和他们第一次认识的日子有什么关联。 不过很快他就知道了。 十分钟后,程殊楠将那张普通a4纸按照原先的摺痕折起来,放到照片上面,又将盒子物归原位。 失重感从身体里涌出,带着细碎的心痛将他淹没。 他在衣帽间站了一小会儿,然后慢慢走到二楼窗口,往下看,梁北林已经回来了,站在院子里给安安讲桌游玩具的游戏规则。 梁北林笑容浅淡,气质从容,讲话和煦耐心,看不出来和妄想症有什么关联,和了无生趣到要结束生命也不搭边。 而照片里的布鲁维斯号也只是东部沿海小城的一个小众景点,好像距离他们的生活很远。可梁北林两年内去了四次,在第五次决定去之前,留了一封信,没打算再回来。 有时候就是命中注定,在他准备出发的前几天,他从视频里看到了程殊楠。 程殊楠从手机里搜到这艘船,一艘搁浅在异国他乡的货船,无声孤独,被海浪侵蚀,回不了家,靠不了岸。 就像程殊楠,也像梁北林。 所以才吸引痛苦的人一去再去。 院子里喧闹声近了,程殊楠扣上手机下楼。 梁北林站在廊下笑:「邻居听说我们今天给孩子过生日,他太太特意烤了饼干,让我带回来。」 游戏桌旁放着一大盘曲奇饼干,隔着几步远的距离能闻到香气浓郁。 「小叔,可好吃了,你尝尝。」安安捧着盘子,眼睛里亮晶晶的。 第143页 「不如你小叔烤得好吃。」梁北林揉揉安安头髮。 程安安有点惊讶:「小叔你会烤曲奇?能烤给我和梁叔吃嘛?」 程殊楠想到自己可怜的厨艺,有些于心不忍,不过他想着,还是要多给梁北林和安安一点甜。 于是他答应得很痛快,但加了个条件:「好啊,烤坏了也得吃光。」 孩子们很快到了,午饭吃得热热闹闹,程殊楠吃完便窝在吊篮里昏昏欲睡。 女孩儿们在客厅里逗叽叽,男孩儿们专注地研究桌子上放着的一艘巨型游轮模型,大有玩到天黑不回家的架势。 盛夏的午后因为满院绿荫变得舒适,天空泛着金色的光圈。 梁北林靠在吊篮一侧的沙发上,一只手扶着篮边儿,轻轻晃。程殊楠将半个脸颊搁在梁北林手臂上,闭着眼。 「梁北林,我不知道能不能和你重新开始,因为我没有办法忘记那些。」程殊楠突然开口,然后睁开眼看他,脸上有很多迷茫。 「刚离开的那一年,每晚都会做噩梦,醒来的时候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会发现桥下那人不是我,会不会还要追过来抓我回去。」 「我每天早上要花很长时间才能走出来,告诉自己,我现在已经离开你了,我过得很好,我不用每天担心你开不开心,今天又要怎么对我。」 梁北林摇晃吊篮的手已经停下,沉默着听,一语不发。 程殊楠靠住篮边,坐直了一点,一只脚伸出来踩在地面上。他跟梁北林距离很近,从远处看像是相互依偎着,然后慢慢地说着这些话。 「即便到了现在,有时候也会恍惚,不知道面前的你是过去的你还是现在的你,是不是还恨我,还有很多折磨人的手段。」 梁北林慢慢俯下身,额头搁在程殊楠双膝上,两只手抱住他小腿:「小楠,你愿意相信我一次吗?」 程殊楠看着梁北林的发顶,有些发怔,他好像从未从这个角度看过梁北林,脆弱到不堪一击。 程殊楠喉腔发苦,过了许久,说:「愿意吧。」 愿意吧。 这三个字弥足珍贵,像特赦令,让梁北林全身血液都热起来。 他不敢妄动,好似生怕程殊楠会把这三个字收回去,只是紧紧抱住程殊楠的小腿,久久不肯松开。 「你知道的,当初你那么对我,我很难过,也不会原谅。即便你现在做了很多,我要完全忘掉过去和你重新开始,还是很难做到。」 「但人总得和解,和自己,和你,和我家人。我不想让自己生活得太痛苦,太孤单,你说你只有我了。」程殊楠顿了顿,苦笑一声,「我也不会再爱上别人了。」 梁北林给的痛那么深,给的爱那么绝对,他早就知道自己无法再爱上别人。他想像过很多次未来伴侣的样子,都是面目模煳的,到最后,也都会变成梁北林的样子。 「那可不可以结婚。」梁北林的问题有些突兀,重点抓的也和程殊楠不同。 程殊楠看着梁北林,没说话。 梁北林又说:「你总得给我点盼头,不要用注重过程不看结果这样的话搪塞我。」 画风有点跑偏,程殊楠想了想,犹豫着说:「目前先不吧。」 「那要多久?」 程殊楠随便想了个日期:「我现在事业刚起步,等三四年再说。」 梁北林立刻回答:「好,三年。」 已经比最坏的预估好太多了。 「梁北林。」程殊楠叫他的名字,感觉又要犯困了。 梁北林整个身子挤进吊篮里,将程殊楠直接抱在自己怀里,很轻地拍着他的背,努力想要哄他开心一些。 程殊楠的声音因为睏倦发颤:「你会对我好吗?」 「会。」 会很好很好,比所有男朋友做的都要好。 程殊楠嘴角露出一个笑,找个舒适的姿势,将自己完全窝进梁北林怀里。 他在一个凄冷冬天离开,在盛夏暖阳中归来,穿过阴霾和苦难,从淤泥下生出结实的根茎,开出花来。他爱的人或许不及格,或许不完美,治癒漫长,前路漫长,但他愿意相信,陪伴的爱也漫长。 孩子们的笑声在院子里迴荡,每株花草都生机勃勃,阳光洒下金色的光泽。 他以后无论在哪里,梁北林都会快步向他走来。 【作者有话说】 正文完结,之后会陆续放番外,会交代几个正文里没写的点。自己撒把花嘎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