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与蔷薇》 第一章 一直在雨中 远处,克里姆林位在高耸的山丘上,一旁有石头河蜿蜒流过,蜿蜒曲折的河水,郁郁葱葱的树林,平静安宁的小镇,现在,这里风起了。 薇的面庞因为过敏而有些泛红,小镇很小,游客很多。这附近有很多民宿,这时传来老式手风琴的声音,是一首乡村民谣。 要了燕麦粥和栉瓜松饼,向在厨房进出忙碌的柳芭说谢谢,谢尔盖夫妇自住一楼,将二楼做成民宿,这会儿还早。 柳芭送来一瓶自制的酸奶,拍拍薇的肩膀,说楼上的客人今天上午会走,明天自己会和老伴去弗拉基米尔探亲,要去半个月。 薇点头,刚才碰到了要去市集的大叔,已经知道了,鱼子酱和面包还没有吃完。 昨天晚上薇在野蔷薇树下发现了一只森林半长白猫,这不是本地品种,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走。 半夜,睡得死沉的薇被它可怜、沮丧的叫声吵醒,才知道外面下雨了,它就在窗外,薇不知道什么时候睡在了沙发上,只好打开窗户让它进来。 早上出门的时候它已经起来了,在花园散步,本来已经出门的薇又转身去取了一盒鱼罐头给它。 也许是因为相处了一夜,它决定放松警惕,非常潇洒地向薇走来,它的颈毛和尾毛飘逸,非常美丽,蓝色双眼微微上扬,很显然罐头不是它喜欢的,它小口小口地吃,有时候抬头看看薇。 薇锁上门,带着装裱好的画出门了。 小镇很小,从主干道走去邮局不远,薇等了10分钟,等车的人很多,多是游客。 最后一个上车,坐在左边第三排的位置,车上很安静,陆续有乘客上下,昨晚没有睡好,觉得有些疲倦。 到邮局的时候,有十来个人排队,多是寄明信片的游客。 排在第2个窗口,前面有3个人,办理好邮寄将画寄走,发现钱不多了,坐车回家的路上,薇在想,要不要去市场,最后还是决定不去了。 隔壁住的是一个四口之家,户主人尤达是克罗地亚人,在警局工作,妻子安娜是本地人,还有两个孩子,一儿一女。 两人是在整理花园的时候开始交谈的,他们大的女儿索尼娅6岁,小的儿子阿列克谢4岁。 安娜在英国学过园艺,他们家蓝色小屋窗口摆放着各种植物,任何路边的经过的车和人都可以看到。 有时候安娜出门,偶遇到发现了花园想要进来拍照的游人,她会让导游告诉他们:“这是不礼貌的,这是私人的地方,我们不欢迎,请离开。” 索尼娅和阿列克谢在后花园里玩闹,很快变成打闹,安娜在厨房里叫道:“你们在干什么,阿列克谢,我警告过你,别再弄脏你的衣服!” 阿列克谢被索尼娅糊了一脸泥,立刻朝姐姐脸上抓去,索尼娅疼地尖叫起来。 薇没有再看,不去市场是对的,一向讨厌内脏的味道。 安娜教育阿列克谢不要挠姐姐的脸,阿列克谢不服,立刻反唇相讥:“是她先抢我的变形金刚!” “是他先打我的。”索尼娅手臂上也有二道抓痕,怒视弟弟:“你简直比隔壁的小猫还可恶。” 安娜这才仔细查看女儿手上的伤痕,很明显,这是猫抓的痕迹:“这是哪来的?” “那树上的。” 这声音向这边传来,薇正好在花园里,还没等安娜询问,赶紧解释:“我没有养猫,但昨天有看到一只猫在这里出没。”当然没有说自己还收留了它一晚上。 安娜没有再说什么,抓着索尼娅进屋去清洗伤口。 薇觉得有些尴尬,问在擦眼泪的阿列克谢:“你姐姐的伤重不重?” 安娜一边教训索尼娅一边出来,薇赶紧问:“要去医院吗?” “是,出血了,要去打针。” 安娜不会开车,薇提议自己开车送他们去,安娜说不必了,自己打车去,请薇帮忙照看一下阿列克谢,薇答应了。 阿列克谢目送妈妈和姐姐离开,擦了擦眼泪,漂亮的小男孩盯着薇,略有不满:“你看到了,却什么也没有说。” 薇让阿列克谢过来,小男孩一动也不动,就那么看着薇,薇叹气,拒绝评判他和他姐姐的纠纷,摘下满是淤泥的手套,开始浇水:“我真的什么也没有看见,不知道你们谁先动的手。” 阿列克谢气呼呼地坐在椅子上,十分生气:“想到我长大以后会娶一位女人为妻,我就感到非常沮丧,尤其是像我妈妈一样的人。” 薇被这话逗得想笑,阿列克谢脸上泥痕干了,问他:“你过来?” 阿列克谢站在篱笆的另一边,仰着头问薇:“告诉我,长大以后我的人生也会如此沮丧吗?” 薇看着手龙头喷洒出的水花在阳光折射下出的彩虹,安慰阿列克谢:“不,也许会像彩虹一样漂亮。”用水将发呆的阿列克谢脸上的泥痕洗净。 “它再来的话,你会收养他吗?” “谁?” “那只猫。” 它会来吗?它不会来,薇摇头。 声音在天空中消逝, 霞光变得昏暗。 永远沉默的世界里, 只有两人偶尔交谈的声音。 如同穿过阵阵的教堂钟声和市集, 风儿来自葱茏的晨昏湖畔。 小男孩娓娓的倾诉变成了 彩虹交叉的微弱的光线。 “我叫它菲加蒙怎么样?” “谁?” “那只猫。” “随便,如果它愿意的话。” 河边一向潮润与灿烂,马车、别墅,古老的修道院和散落在小镇的石碑,薇找到了一个好去处,这里少有人垂钓,很少人来。 除了画架和工具,包里有水和镇上小吃店买的饼干,都散落在草丛里。 坐下来的时候,会被河草淹没。 卡森在应尤达之邀,从圣彼得堡来这里,承担调琴师的责任,索尼娅那架埃拉尔钢琴是卡森送的,尤达和安娜的结婚礼物。 河水似墨染般幽深,葱茏的绿意望不到头。 顺着渔船往上游驶去,不经意间,左岸,惊扰了那人。 白色复古丝质衬衣、墨绿长裙,高挑、苍白雪肤、深邃五官,在这荒寂河边,卡森以为见到了拉斐尔前期画作中的人。 风一直不小,卡森心想,这和周围绿意融为一体的女郎会不会像蝴蝶一样被风吹走。 直到刚才 还没有水流的窗外,雨水 是沙沙地,沙沙地流着…… 这几天,隔壁传来的钢琴声很刺耳,像呜咽的哭泣的孩子 薇买了上午6862列车9:42去弗拉基米尔的火车票。 天空还有星星,打开阁楼木床旁边的灯,一整夜都在半寐半醒状态,外面一片朦胧,起雾了,看不见红色的屋顶。 这个夜晚太长了,迟迟不去。 松香木、丁香和油色气味飘散在薇的画室里,已经很久没有整理了。 尤达今日休假,给卡森打了电话,去接卡森来家里。 到了旅店,卡森正要出门,两人差点撞上。 尤达问卡森小镇有什么变化没有,卡森没有注意,说好像游人更多了。 是的,尤达说,毫不疑问,这里的秋天最美,这是上帝馈赠给人类的画卷。 如果不是自己的邀请,卡森应该不会再来小镇了吧。索尼娅的钢琴坏了,小镇上没有调琴师,要送去莫斯科琴行的话,很麻烦。 索尼娅很喜欢安娜买的红围巾,为了表达对薇的感谢。 安娜让两个孩子去给薇送自制的蜂蜜蛋糕。 索尼娅拿着蛋糕盒要从后花园直接穿过去,见阿列克谢在院子里玩踢石子玩,安娜把蓝色的围巾给阿列克谢套上,儿子似乎不太高兴:“你怎么不和姐姐一起过去?你应该去谢谢阿姨。” 阿列克谢望向隐藏在森林里的玻璃屋,大声说:“不,她没有在,阿姨出门了。” 安娜叫回了女儿,索尼娅转过身来,嘴里的蛋糕还没咽下,本想教训贪吃的女儿,门口响起了汽笛声,传来男子说话的声音。 丈夫和客人到了,安娜命令索尼娅和阿列克谢要有礼貌,两个孩子一向惧怕母亲,赶紧点头。 卡森向安娜问好,将买来的花束送给安娜,亲吻了索尼娅和阿列克谢,送给两人最新的变形金刚和八音盒。 索尼娅向卡森说谢谢,阿列克谢心想,这礼物我已经有了,在安娜的眼神暗示下,阿列克谢也说:“谢谢叔叔。” 餐桌已经布置好,尤达放好卡森的背包出来,大家便开始吃早餐。 早餐很丰富,有黑咖啡、燕麦粥、薄煎饼、甜炼乳、蜂蜜蛋糕、酸黄瓜,黑咖啡和蜂蜜蛋糕是特地为客人准备的,很合卡森的口味。 月台上等车的人很多,在往弗拉基米尔的行车路上,一直在落雨,整个视野都雾茫茫一片。 河岸边的那些度假别墅看不真切,随着车离开主路,驶入岔路,雨水的声势也渐渐弱了下来。 车在郁葱的山野间穿梭,几段舒缓的盘山路后,绕道小山背后,一条波浪宽阔的大河在前方,浩浩扬扬。 作为一名在这里名声不显的画家,这里是避世隐居的好去处,薇来的时候就这么想。 第二章 流放者之路 薇是个漂亮的女画家,这是公认的。比起美貌,人们更乐于谈论薇的绘画风格,毕竟,像这样集智慧、才情与美貌为一体的画家是不多见的,曾经作为一个前途无量、备受年轻人欢迎的艺术家而展露头角,为画派的振兴带来了新的契机。在攻读现实风格绘画学位的最后一年,放弃了一贯很酷的绘画风格,转向了现实风景画派。 《盲》展示了一个神情漠然、面色惨白充满邪气却美丽的女鬼。 《一根金线》是关于令人难忘的内脏器官,器官分离、开刀,很多人看了觉得可怕、恶心。 2015年12月,在卓越刚刚为其举办了一场在世界各地的8家卓越分画廊同时进行的空前盛大的点画展,以及一场联合赞助的美术馆回顾展数月之后,薇宣布即将结束与卓越长达6年的合作。 卓越也发表声明:“今年8家卓越画廊在全球范围内展出了松井薇女士的‘点画大全’,在与松井薇女士合作了6年之后,能够以这种方式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我们感到非常荣幸与欣慰。同时,我们也祝愿松井薇女士未来能够更加成功。”这份声明看似和平分手,然而在这场分手的背后无论是画廊还是艺术家,都有另外的心思。 近年来双方关系确实有所疏离,一方面卓越的生意不断扩张,且越来越专注于代理已故艺术家的作品,即开拓二级市场;另一方面,薇也有减少产量、放慢速度的欲望,认为不再需要卓越的代理。 在那之后,《一根金线》被诬告抄袭,关于薇私人情感的流言在圈子里流传,在艺术品市场翻云覆雨、极少出现在公众视野,从来没有兴趣挖掘培养未成名的年轻艺术家,只跟有稳定事业根基的中期艺术家、成熟艺术家与最具市场潜力的艺术家合作的卓越画廊帝国继承人丹尼尔.崔放出自己被抛弃的事实,指责薇是个疯子,美貌远远盖过才气,《盲》是其自身的自画像,是集淫荡与祷告于一身的荡妇兼修女。 这种偏攻击性的指责薇不能接受,曾经自己很崇拜他,但并不害怕他,惧畏他。尽管后来两人一度和好,“分手”之后,卓越和薇仍旧是朋友,这友谊在外界看来,更多的是为了维护日后可能的继续合作而故意维护的,毕竟丹尼尔和母亲都是精明的商人。 2016年5月,薇宣布再度回归卓越,但不知是前几年在外的独立运作,还是经济形势或者其他的原因,薇作品的市场并没有更兴旺。在12年的高潮过后,第二年拍卖总额就降到了只有800万,而就在去年,拍卖总额更是低于2012年四倍。 薇的现实主义极简作品《浮云》(2016)在当年5月18日的当代艺术专场中亮相,估价是50—80万美元,最终仅以46.5万美元售出。 丹尼尔失去了画廊继承人的身份,薇的事业也因这次事件遭受毁灭性的打击,在这期间,许是为了追求放逐式的自我实现,选择了自我流放,才会避居这里。 河边小路上,几只等待阳光的猫悠闲自在,现在已经是午餐时间了,这里的烟熏鲷鱼连薇也不能拒绝,吃完之后薇看了看时间,还有半个小时。 白色的轮船停靠在码头上,有经验的度假者矜持地看着手忙脚乱的来这里的游客们,空气中散布着熟悉的口音和雪茄的味道。薇经过一群穿着自然随意的男人和女人,天气冷,大概喝了些伏特加,这些人的脸上泛着红润的光芒,路面上的雨水和广场中心的喷泉还闪着光。薇想,也许上次他已经看出我的意图了,又或者他有别的安排,必须抑制自己不想要改变的欲望。由于心不在焉,薇绊了一跤。“看着点儿路,亲爱的!”一个路过的人提醒了一声。 河里传来有人大声说话的笑声,一定是游人,但也许是船夫,薇有时候会很想知道他们要去哪里,或者从哪里来。 上次在这里,薇遇到了一位年轻的船长,那时只有薇一个人在船上,他见薇不太高兴,便搭话闲聊,并说自己的理想职业是一个诗人,薇问:“你写什么诗?” 船长说:“你要买吗?如果你打算买的话,我就朗诵一首我最得意的作品。” 薇紧了紧红色的披肩,看着大雾在河上变得稀薄:“下次吧,我会带够钱的。” “我遇到了一个卖诗的男孩。”薇轻声说,随后很尴尬地转身,看是不是只有自己一个人。听着游人说话的声音和波浪拍打河堤的撞击声,沿着河堤走,路上碰到三个戴帽子的小孩,他们挤成一团围住一个小火堆。 薇走过去时他们一直盯着,于是薇向他们尴尬地点点头。其中一个男孩抬起头看薇,咧着嘴朝薇笑,露出残缺的牙齿:“你好啊,美丽的姐姐。”一口本地口音夹杂着浓重的伏特加气味,其他两个没说话,把身体转向火堆,其实现在还不算冷,这似乎太早了。 薇穿过街道,离开河边,从聚集在酒店外的人群中挤了过去,接着从广场走到了诺瓦大街。 街上人们在游船和私家车、出租车、公共汽车周围换乘,警察忙着尽量把人群分散开,诺瓦大街上到处是高耸的广告牌,写着: 朱诺牌紧身胸衣——想要完美的形体吗?相信我吧,你需要它! 圣诞节那天,当教堂里的钟声响起,给你的男朋友一份时间的礼物——雅克德罗手表 在纪念碑闪闪发光的喷泉下面,薇驻足观看一个街头手风琴师的表演,这个老奶奶戴着灰色的头巾,金边眼镜,她身旁有一只波斯猫,优雅地在风琴旁走来走去,当它的主人转动曲柄时它就开始走,这吸引了很多人围观。 薇离开广场,从一窝黑压压的人流和车流中挤了过去,沿着阶梯往上走,就到了第四栋别墅,把手深深地插进风衣兜儿里,后悔没有搭公共汽车过来,走进小街,只见街尽头的那栋公寓似乎越来越近,天空也越来越阴蓝。 薇继续走,红色的洋房和油漆褪色的排屋静悄悄地躲在一边,零零落落的人影在路上走动。青石板铺成的路面上,浅水坑在阳光下闪着忽明忽暗的光。道旁仍然滴水的斜坡屋顶下,一个告牌摇曳不止,闪烁不定,这一切都只在薇眼中一闪而过。 快到了吧,薇想,天空更蓝了,街道也变得更窄了,这突然降温的天气似乎让两旁的公寓都蜷缩起了身子,薇也不由得夹紧了肩膀。 从小道拐进了莱曼街,路变得熟悉起来。走过小镇上唯一的一家音乐厅,穿过汉斯街、波尔街,经过三个街区,再向左转弯,走进一条更窄的小巷。这条小巷太小了,广场上的地图也没有标注这条小巷,薇吁了一口气,终于到了。 霍恩路十四号是排屋的第三家,由两个平行的花岗岩石墙组成,房屋的入口和街道在一个水平线上,道旁是造型古朴的橡树,走上红砖铺就的台阶,玻璃门通向地下室,那里是林先生的工作室。 按响了门铃,等了几分钟也没有人来。听说夏天的时候,头顶的樱花树会让来访的客人心情愉悦,薇相信,但现在不是。 他一定在工作,薇想。 今天是闭馆的日子,林伊丽并不知道父亲今天约见了薇,所以当看到薇在门口的时候,是惊讶的,上次是和父亲一起见的薇,准确的说,是基于上辈的友谊接见了这位年轻的“浪漫主义”艺术家。老实说,林伊丽对薇的新作品《浮云》非常喜欢,也惊艳于她的才华,见过不少有个性的艺术家但这么带刺的,林伊丽倒是第一次见,尽管并不信流传于坊间的八卦,心里大概由于排斥的缘故,颇信是那个有名画廊的继承人把她捧得太高的缘故。 早就传闻薇是最美女画家,林伊丽想,或许言过其实。但在见到薇的第一眼却惊得差点下巴都掉下来,很难想象,这竟然会是一位女画家。 但有了上次不太愉快的交谈,她竟然还愿意来? “你好。”林伊丽听到她说,然后问了一句:“是父亲请你来的?” “是。” 她似乎在外面站得够久了,等待已经让她失去耐心。 “请进。”林伊丽打开门。 这座新古典浪漫主义的院子是林先生的得意之作,薇喜欢那棵巨大的银杏树,尽管现在,它的颜色很刺眼,薇这么想,与周围的环境有些不协调。 “父亲在工作。”林伊丽低声说。 “嗯。” 和上次相比,她的话少了很多,似乎不愿意理我?林伊丽心中生出莫名其妙的挫败感。 “你好。”在走过展厅向后院走去的时候,薇停了下来。 林先生是个中等身材的中年男子,细长双眼、谢顶,带眼镜,喜欢笑,眼中偶尔流露精明,看起来和蔼。 “蒂丽斯,你可以去忙了。”他先对女儿说。 林伊丽假意听从父亲的吩咐,实际是不想和薇点头告别,不过,她发现,薇压根没有注意到自己,年轻的女孩并不喜欢待在父亲身边,招待这位时刻高贵、优雅,恍如欧洲中世纪壁画中走出的冷艳森系大美人,气得转身去了后院。 上次谈话是在他的工作室。 这次是在户外。 桌上连茶也没有,薇想,或许他早已知道这次谈话不会很久? “有茶吗?”薇问。 林先生叫了女儿一声:“蒂丽斯,请给我们泡一壶茶!” 林伊丽冷静地翻了个白眼,从玻璃房往外看,正看到她左眼下的蓝痣在跳动,不会吧,难道这次谈得很愉快?父亲竟然和她有说有笑。 “你通常在什么地方作画?”林先生问。 “厨房。”薇想了一下回答,那大概是很久以前。 第三章 染匠 这是个很酷的答案,林先生想到,就像伊丽小时候也喜欢睡在壁炉旁边,她觉得那是世界上最美好的地方。 “在这里生活得愉快吗?”林先生向前探了一下身子,以一副关切的口吻问。 “我没给人当过模特。”讨论生活话题一向被薇认为是不合逻辑的延伸,对方认为类似这种问候会加强工作以外的了解和沟通,但如果真的讨论,薇觉得他们更应该注重作品本身,因此将话题拉回此次来访的目的中。 林先生没有任何不快,至少脸上是,谈话氛围很愉快,但两人心里无比清楚,这次谈话并不会达成任何预想的规划。 林伊丽将泡好的茶端上来,放在两人中间。 薇说:“我该告辞了。” 林先生也站了起来,现在已经不早了:“你要坐车回去的话,现在已经没有车了,你要是不介意的话,可以留宿在此,明天再回去。” “谢谢。” 林伊丽看着薇离开,问父亲:“对于这样一个之前备受讨好的人,她是不是认为她屈驾前来已经是一种放低的姿态?” 林先生摇头,女儿的言语风格一向是这样,语带讥讽,虽然没有跳脱文明语言的范畴:“去送送客人。” 林伊丽不认同父亲认为的,对于像自己这样曾经喜欢和追捧她的人来说,她出生于现实主义画派,却背叛了自己的过去和一贯坚持的,这想法上次和这独身女郎见面后,就对父亲说过。 父亲当时说你的看法是狭隘的,从画廊运营商的身份来说他仍然看好她。 林伊丽边走边对父亲做鬼脸:“刚才你要让她留下也没有问过我的意见,我并不是你的仆人,先生!” 安娜带着孩子们去了市集,尤达和卡森去钓鱼,运气不错,钓到了1尾大概8—10龄左右、2尾5—6龄的鲟鱼,这艘蓝色的油漆有些脱落的小船是尤达跟镇上唯一的鸡尾酒酒吧老板买来的,妻子不喜欢,但尤达偶尔会带两个孩子去钓鱼,每个月18日是调琴师约定来的日子,但在月初,签约的琴行老板打来电话,埃拉尔调琴师辞职了,两夫妻在带儿子女儿去音乐厅听那位阔别故国20年的当今最负盛名的古典浪漫主义钢琴家演奏会时,在音乐厅门口遇到了卡森。 尤达一直有一个疑问,或者说好奇:“通常,你们是不是不愿意人们见到钢琴里面是什么样子?” 卡森挑了挑眉,答案是肯定的:“所以,你能想象,我的公寓里摆满了各种零件,废弃的钢琴骨架、钢琴腿,还有,好像假牙一样的琴键。” 河畔南岸是酒吧聚集地,正对着大教堂,维克酒吧是一家售卖当地酒的酒吧,以20年代工业风装修在众多酒吧中脱颖而出,颇受年轻人欢迎,每天都坐无虚席。 “你们还联系吗?” 卡森眼中射出火一般的光辉,又像是熟思和堕入忧郁的样子,但一瞬间,又流露出可怕的仇恨和伤痛,摇了摇头。 薇的位置在门口,可以看到来来往往的行人。此时正好可以看到那对卖自制蛋糕的夫妇吵架,桌上铺着撒马尔罕蓝印花桌布,这种颜色吸引了薇,中年男子穿着浅棕色长袍,他妻子包着头巾,看不太清楚长相,似乎正低头摆弄着什么,薇想她可能是想将篮子里的蛋糕全部摆出来。但薇想错了,妻子只是在玩手机,这激起了一旁站立招呼来往客人的丈夫的不满,薇摇了摇头,将画本合上,付账走人。 真可惜,那把巴洛克风格的花园画伞忘记被带走。 无论从哪里望去,都只能看到无尽的冷杉、白桦混交林海和那足有4层楼的玻璃房的顶层,偶尔,人们能看到画家工作的情景。 薇回来时,已经是下午三点,直接上了顶楼。 顶楼设计简单,除了两把座椅,一角的画室,还有一个靠墙的书架,书架上已经被摆满了,桌上放着的信件是从柏林寄来的,上封信上只有只言片语:将你所见到的景物细心地、全部表现出来。 薇置身于自己心爱的作品中间,打开了恩师的回信。 信上开头说:“你需要用你的情感观察大自然,而不仅仅是你的眼睛。” 最近,自我否定时常折磨着薇,比之之前更加严重,抚摸着信笺上的文字,渐渐地,一种潮气涌上心头,把画架上的下午画的画撕了个粉碎,又自言自语:“他大概以为我只会画世俗女性。” 信上继续说:当大地被阳光炙烤,因干旱变得黯哑,呈现出亮灰色,有时是灰紫色或者大红色。这样的景观不仅展现在你眼前,也出现在你耳朵的旁边、你的背后,你能感受到它的冲击,它的包围,它强烈的存在感。 山坡上那些小块麦田的绿色,和周围生命力顽强的矮小灌木。路边和比较平缓的山坡上生长着野橄榄,狭窄的叶片像手掌一样分开,在风中飞舞,绿色的叶片背面覆着一层银灰色。还有那些贴近地面生长的百里香、银斑百里香和薄荷,你得跟在它们身边,走过他们的风景,去看看他们到底是什么样子。 薇在信笺上回复了一句话:“所以,我是要做染匠?” 费列古艺术馆发来了一张订单,希望薇为他们的绘画展厅画一幅装饰壁画。薇听说是自画像,问了一句:“他是要挂在客厅吗?”拒绝的理由是我不擅长肖像画,这推脱的理由让客户很不满,直接终止了接下来要进行的合作。 尤达和卡森回到家的时候,安娜和孩子们已经回来了。主妇开始做晚餐,索尼娅帮妈妈打下手,两个男人就在沙发上聊天。 阿列克谢端着一个木碗,碗里是安娜刚做好的甜菜鲱鱼沙拉,这是用下午刚买回来的甜酱做的,安娜叮咛儿子一定要小心并且不能偷吃,不然今天晚上别想吃饭。可怜的阿列克谢马上回嘴:“谁说我要偷吃?” “好吧,那你快去吧。”安娜语气放软,儿子太敏感了,可能自己的话伤到了他,但阿列克谢一向喜欢蛋黄酱,就好比猫见到了鲱鱼。 后花园的门铃响了,安娜拿起听筒:“谁?” “是我,阿姨,阿列克谢。” 玻璃屋的灯亮了,阿列克谢其实不喜欢现在去找薇,一个人在森林里走偶尔会被小松鼠欺负,阿列克谢讨厌一切长有尖牙齿的家伙,包括人。 “你能下来吗?阿姨!”当阿列克谢看到菲加蒙在黑暗中的蓝眼睛时,颤抖着说。 “你等等。”薇放下盘子里的石榴和电话,交代阿列克谢:“在那里等着,我马上下来,小家伙。” 混合着酸白菜,土豆,圆白菜,香肠,洋葱,茴香,酸奶油的牛肉汤端了上来,尤达起身去厨房帮忙,先亲吻了辛苦忙碌的妻子。 “爸爸,还有我。”索尼娅在一旁看着,有些醋意。 尤达将妻女搂入怀中,亲了女儿额头一下,安娜问:“阿列克谢回来了吗?” “没有,刚刚听到了开门声,应该快了。”尤达从冰箱拿出鱼子酱和酸奶油,让索尼娅拿到餐桌上。 清蒸鲟鱼和烤肉是今天的主菜,卡森往外面张望,阿列克谢推门而入,向卡森说:“我回来了。” 卡森喜欢这个金发的小家伙,但他并不好亲近,有时候卡森会逗弄他,这让阿列克谢很生气,他会说:“嘿,先生,让我们正常说话,别把我当小孩子。” 这大概得罪了阿列克谢,他很少和自己说话了,卡森也不想自讨没趣,冲他笑了笑,他转身跑进了厨房。 “开饭了。” “谢谢,那我先回去了。” 映在窗上的光纤细、浅淡,卡森无法再次把眼神,从她身上慌乱地转移。 “嗯,等办下来,可能会去半年。”他听到她说。 那美丽不可方物的女郎和主妇愉快地交谈,当发现被人注视,余光交错中,那男子冷峻而又神秘的,陌生的浅笑让人的内心像一条小蛇蜷成一团。 卡森问尤达:“这位是,客人吗?” 尤达抱起阿列克谢,示意朋友一起:“让我们出去吧。” 等出来时,卡森只看到那步履轻盈、坚定的女郎离开。 尤达问妻子:“怎么不留客人吃饭?” 安娜白了丈夫一眼,对卡森表示抱歉:“让我们开始吃饭吧。” 卡森急切地想知道那女郎的消息,有关于她的一切,却无从问起,安娜在饭桌上没有提起有关于她的任何话题,因此食同嚼蜡。 阿列克谢和索菲亚在院子里玩耍,安娜喊了几次要索菲亚去练琴,当尤达得知卡森回都柏林的日子已经快到时,直接表露不舍和歉意:“你要回去了吗?真是抱歉,耽搁你的假期了。” “快了,是我打扰你们了。” “不要这么说,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踢球的样子吗?”看着一双儿女踢球玩闹,廊下站立着美丽温柔的妻子,这一切多么的幸福,即使已经结婚几年,仍然觉得像做梦一样。 那似乎是很远的时候了,想起来的时候,视线很模糊。 第四章 我是薇 南音打来电话,邀请薇去她的乡下别墅,并告知已经通知了安娜,似乎不想让人有拒绝的余地,理由是:“我已经做好了。” “好吧。”薇心里很烦躁,昨天刚拿回来的表格居然找不到了,天知道他们要求补充什么资料,到底放哪里去了!难道是放在昨天那本诗集的夹层里,但诗集又被放到哪里去了? “你会见到很多人,你早就应该来了,我的朋友!”电话里南音的声音兴奋地有些刺耳,薇心不在焉,哗哗地翻完了还是没有,疲惫地瘫坐在椅子上,里面传来抗议:“你有没有听我在讲?” “有,你说什么?”薇终于在桌上的废纸里面找到了补办资料的说明。 很久,电话里没有了声音。 薇在从多佛到加莱的游轮上,遇到了南音,那次停留的时间不长。 那天晚上有星光,岸上的草原拂动,船舱里没有风,有些闷,已经很晚了。 薇离开房间出来,从长长的楼梯走上甲板,看到甲板上有一个人影,那是一条最接近透纳的《勇莽号战舰》的蓝的裙子,上面绘有鸢尾花。 远处,蓝色的海面上闪烁着银色的光,似乎有一种温暖的香气站在悬崖的边际,薇无意打扰别人。 那女人听到脚步声,转过身来。那是只要见过一次,便永远不会离开的记忆,好像花朵颓废败落,然后她开口了: “你好。” “实在抱歉,打扰你了。”被这个女人一直打量薇心里很不舒服,说出了这样的话。 “我叫南音,你也是亚洲人吗?”那女人又问,且向薇走来。 薇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问:“是中国南方的一种音乐?” 南音很惊喜,这个女人是自己在这次旅途中见到的最漂亮的人了,这仿佛拉斐尔前派画作中走出来的,轮廓和神韵却又十分符合东亚美学的女郎是极为少见的,东京一行一无所获,以致于这一路上一直打不起精神:“是的,你知道这个?我的名字是我祖父取的。” 薇想起小时候听父亲说过这个名词,尽管觉得这个女人话很多,却越走越近:“多么美的名字,你的裙子很漂亮,像美人鱼一样。” 南音瞪大眼睛,捂住嘴巴,十分夸张,简直要在甲板上跳起来了:“真的吗,虽然你只是一位漂亮的美女,嗯,被人夸美得像人鱼还是第一次。” 这个女人笑起来的时候,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空洞的大眼没有任何情绪,走来走去的时候,高跟鞋的声音不小。薇觉得自己在和一个人偶说话,而且被人误会了:“我说的是裙子。” “是我设计的。”南音像个小孩子一样转了一圈,试探着靠近薇,指着自己问:“可能有些冒昧,但我有些话实在不得不说,我,能说吗?” 通常情况下,薇没有耐心,但大概是海风的眷恋,听见她说:“我能请你当我的灵感缪斯吗?事实上,我是一名香水设计师,最近一直在寻找一种味道,我确信,你就是我想要找的。” 还没有开口拒绝,南音已经雀跃地跳起了欢快的舞步,对薇极尽赞美和讨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气味,我从来没有见过你这样的女人,你知道吗,你有一种朝花夕逝的美,这种味道几乎难以实现,但我想通过你,试一试。” “很抱歉,我不用香水。”可以预想这个回答会让人意外和大吃一惊,薇仍然说。 南音不愿意相信,这样风华、雅量,仿佛游园惊梦般遇见的神秘女郎竟然,对薇的印象大打折扣,甚至可以说是很失望,再提起头来时,薇已经离开了。 “嘿,你要相信,一个没有味道的人是没有将来的!”没有起头,就不会有结尾,如果当时南音没有讲这句话,大概也就没有后来两人的认识。 在后来的晚宴餐桌上,南音讲述了去东京的原因:在香水设计文案里打转了两年,工作压力大,强度高,失眠次数越来越多,快乐却很少,所以,想逃到一个个安静的地方,避一避。” 这种焦虑薇当时不能理解,但还是察觉到了南音的不安,却苦于无法开导她。 “你们画家用什么去勾勒一座城市?色彩、线条还是形状?”南音小口地吃着草莓慕斯,问薇:“你不来一点吗?” “你们呢,用气味?”薇看着面前的水杯,凝视着17点35分的光一点一点地在桌面上跳动、消失。 这话真是嘲讽,南音想,然后问薇:“像我们这样坐在这里,别人会不会以为我们是朋友?” 薇终于从阿尔泰式古典音乐乐队那美丽的女成员脸上转过头来,才看到南音一脸不满:“这你也听得懂?” “我想大概没人会在意我们,我得走了。” 南音还没吃完,被薇的冷漠寡言答非所问早就刺激得没了脾气,没有站起来,而是问:“是否留个联系方式?” 薇想了一下,对南音的一无所知又不能明说,在餐巾纸上写下了电邮地址。 大约3个月后,薇收到南音的一封电邮:“你心爱的人来访过吗?” 即使被当做灵感缪斯,专业上的礼节大概是没有的,薇回复:“没有。” 厌倦还是疲惫?此人不过是点头之交,却借闲话家常窥探隐私,真是讨厌至极! “所以,意面是自己煮的?” 薇正在吃意面,确实是自己煮的,没什么嚼劲,这人是有多无聊? “你闻过石头的味道吗?” “有,泡露天温泉的时候。”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滂沱大雨,玻璃屋变得十分黑暗。薇打开灯,从白色的椅子上起身,向外望去,顿时被雨天的冷杉、白桦、枫林混交的色彩给震慑住了,银色的大雨将邻居家的红屋顶淹没得朦朦胧胧,隐隐约约有铿锵的钢琴声飘出,想着南音说的话:“今天在和艺术家伙伴在画廊的时候,见到了一枝辛辣的玫瑰。” “见到?” “色彩也是有香味的。” 一个月前,收到了南音寄来的信,是香水的配方。 前味 柑橘油 琥珀 丁香 中味 弗吉尼亚雪松 大马士革玫瑰 茉莉 后味 橡苔 鸢尾 麝香 罗勒 雨停了,电话里老式唱机播放着闽南语歌谣,薇一个人欣赏着天边的明月和点点繁星。南音的配方就在桌上,一年多了,她用嗅觉绘图系统把我画成了什么样子? “但其实,你是怎么做出来的,我都知道。”薇在心里说。 “你真的要来?”大卫不可置信,要知道邀请薇来这里看自己演出的事,从两年前就开始了。 “是,等签证办下来,会停留半年的时间。” “你不是打算去里斯本?喔,难道是那里的花还没开?” “想请你当我的向导。” “什么时候?我很希望你能来看我的演出,我会尽量陪伴你,我尊贵的客人!” “谢谢,你乐队的工作呢,不要了?他们的梦想呢,你也不管了?” 大卫爽朗的笑声让薇放下了顾虑:“我们的演出会告一段落,扎娜也希望你能来参加婚礼。” “那我希望,能尽快成行。” 几天后,南音的状态上显示召开香水发布会:“今天,我要告知我的香友们,发布会开始了。很多人问这瓶香水的来历(我曾经发不过香水瓶身),其实这来自于我的灵感缪斯,她仿佛为幽夜而生,在海边,我遇到了她。她不知道,那片白沙滩对我的意义不一样,那天晚上……。” 南音的别墅,发布会马上开始了,安娜悄悄和薇说:“我去打个电话。” 薇没来得及换上南音准备的礼服,很是尴尬,感觉有被人注视的目光投来,薇向那人笑了笑。 卡森偶然得知安娜要和邻居一起去参加朋友的香水发布会,而邻居正是那位女画家,正是自己偶然邂逅的女画家无疑了。 “你闻过这瓶香水的味道了?”那男子探身搭讪。 薇摇头:“不,没有。” “听说设计师已经提前让大家试闻过了。” “喔,你是她的朋友?” “不,不是,我是跟安娜一起来的,事实上,我想,我们见过,那天,你过来。” 安娜还没有回来,薇下意识地回避这冷峻、神秘男子炽烈的目光,冷淡地说:“是吗?” 在这片橘林中,宾客们围坐在长桌两旁,芭蕾舞天使们在跳着欢快的舞步。 卡森注视着摆放香水瓶身的模型,幽蓝色的简洁利落的线条,纯净美感。女人面部雕刻神秘又细腻,与这款香水本身的气质十分相符。 “我叫卡森,您。” “我是薇。” 第五章 香草美人,芳华永恒 这是一场气味的盛宴,应主人的要求,菜单、服装、音乐等一系列由身兼设计师的洵美打造,低调奢华风格,主题为“香草美人,芳华永恒”。 聚光灯落下的刹那,亦真亦幻的光雾魔术表演开启发布会,人们置身于大海中央,众多美丽的舞者仿佛水之女神,托着光海之心香水来到每一个嘉宾面前。杜夫公司总裁加尔普进行致辞,营运总监洵美女士为香水产品进行详细介绍,讲述了香水的创作始末。 按动瓶口,卡森领悟到光海之心最本质的特性,海洋的原始野性、冷静的香气、厚重的凛冽,巧妙地包裹在丁香的甜味、莲花的纯净清润和柑橘的清苦中。 发布会尾声的时候,南音来到客座找薇和安娜,但安娜说:“天知道她去了哪里。” 薇喜欢乡间的宁静沉谧,大概没有人知道自己晕香,同时身上的穿着太敷衍了事了,在今天看来,就像这片柑橘林里的知更鸟。 从湖边望出去,小镇周围可以看到一排排的稻田,傍晚飞进原野的灰色的野乌鸦。 1个月后,签证下来了。 在飞往柏林的班机上,卡森觉得,让人觉得阴沉而又寒冷的,不是那天下午的雨,而是她扑朔迷离的眼神和冰冷的拒绝,那是个阴郁的晚上。 空姐被卡森餐纸上的简笔画头像所吸引,那削尖的下巴和忧郁的蓝眼睛,要了黑咖啡,又将眼睛的颜色擦去。 薇被一种不确定的甘甜感觉烦恼:“总算结束了。” 南音问还是少年的服务员要薄荷烟。 男服务员看了看四周,涨红了脸:“不好意思女士,我们不提供这个。” 南音个子不高,站起来的时候也只能抬头,看了一眼吧台第三座拿着鸡尾酒的那位褐眼,棕色皮肤、有些发福,一身棒球男打扮的青年男子,吻了眼前的年轻人:“不想你的朋友误会的话,给我。” 服务员眼中喷出怒火,真想用手中的托盘盖住这女人的浓厚的黑色眼影和挑衅的红唇,最终掏出了一盒烟,南音心满意足地拿过来,窝到了沙发上。 薇叫住了他,给了不菲的小费:“不好意思,她喝醉了,您别介意。” 那个纤弱修长的服务员板着面孔,脸上现出自嘲的神色,说:“我认识她。”然后若无其事地走了。 南音醒来的时候,薇已经离开了,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大卫在三天前的上午10点左右打电话告诉薇:“东西到了。” 薇再次确认:“对过了吗?” “嗯。”电话里传来冬不拉收音的声音:“是扎娜?” “是的,我们在火车上,晚上在塔拉兹有一场演出。” 阿列克谢抱着菲加蒙坐在椅子上,不满意地开了玻璃屋的灯,薇轻声制止他:“嘿,别淘气。” “什么?”大卫问,也被扎娜问:“她什么时候来?” “不是说你。”挂了电话后,薇跟阿列克谢说:“我要走了。” “还会回来吗?”小男孩快要哭了,咬着手指问。 薇坐下来,握住阿列克谢的手腕:“会,别再吃手了。” 阿列克谢忍不住开始嘀嗒嘀嗒地掉眼泪,却没有哭出声,而是问薇:“那以后我晚上出来上厕所害怕怎么办?” 薇本来没有打算向安娜夫妇告别,但阿列克谢这样,这是多么玲珑剔透却又敏感的小男孩啊:“或者,你可以给我打电话。” 阿列克谢气馁,并不相信:“我没有电话。” “那怎么办。” 安娜答应每个月的12号帮薇给保洁开门,尽管不愿意,薇仍然试探着问阿列克谢是否有自闭倾向,因为他从来不和谁玩,也没有朋友。这是安娜心中的痛,自责和内疚顷刻间布满了这位家庭主妇的脸:“在你来之前,他曾经走失过。其实在他上幼儿园的时候,我们已经发现了,他时常一个人玩,也不说话,做什么都比别人慢,我们带他去看过治疗师,做过很多努力,可能还不够:”上个星期,我们去看治疗师,说他已经好很多了。“ ”抱歉,我不知道,我一直以为。“薇不知道该说什么,觉得像发现了别人想藏起来的结痂。 安娜眼湿湿,捂住发酸的鼻子:”我们无意让人知道这件事。“一开始的时候,自己和丈夫说起,他也不以为意,认为自己小时候也不爱说话,可能在自己毫无察觉的时候,这孩子就已经一个人孤独地行走了。 ”或许我们大家应该给予他更多的爱和帮助,他一直想要养一只猫。有时候,人是回来了,但心里的伤痛,并没有消失。“ ”嗯。“ 不知怎么的,一种悲戚之感油然而生,薇说的是我们,而不是你们,这显然是薇为了缓解自己的尴尬而故意这么说的,会不会再说点什么,安娜想。 航班很顺利,almaty机场不大,薇挤在人群中,先到二楼买了手机卡,打给了大卫。 大卫气喘吁吁,脚步声很急:”你在哪儿?“ 第一次见到大卫,苍白挺拔,俊美又落寞,仿佛白桦林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忧郁,那是在剧院看芭蕾舞演出来的时候。 那年冬天,在门口,薇记得当时自己称赞他是完美的芭蕾舞者,少年大卫看了看薇头上的雪花,将自己的紫色围巾解下给薇系上,问薇:”那你是否愿意请我这个他乡之人喝一杯咖啡?“ ”接下来你想干什么?“薇被搂着肩膀问,大卫已经完成了少年时的梦想,成为了最年轻的独舞演员。 作为里海西岸舰员的父亲希望大卫入读军校,但在莫斯科的时候,大卫违背父亲的意志,考入了芭蕾舞学院,以致于父亲断绝了大卫的一切经济支持和联系,这个代价是租不起房的大卫在薇的画室住了一年,兼职当男模赚取学费和生活费。 ”回家。“ 这两个字说得轻描淡写,不足以概括为了站在舞者金字塔顶尖地带而勤奋刻苦多年的努力。 但是,薇想问:”然后呢?“ ”你知道我最怕的地方是哪里吗?“ 薇不知道。 ”排练房。“ ”你曾经说那是你最喜欢的地方。“ 从那以后,有四年没有见面。 两年前,再次联系上,得知大卫的父亲退役了,他回到了故乡,组建了自己的乐队。 而薇,成了他乡之人。 如果说大卫有什么缺点,薇可以想都不想就说出来,那当然是自恋了。 在薇的画室里,不止一次地问薇:”你不打算画我吗?“ ”没有。“ 薇曾经恶趣味的想,他大概上辈子是一只天鹅,才会看所有人都觉得丑,尤其是自己笔下的人物。 当他穿着白衬衫不修边幅地在画室走来走去的时候,薇总是提醒他:”嘿,你的领口太低了,有客人过来看到了像什么样子。“ ”你等等,我马上出来。“薇还没有说完,突然眼前一黑,正要大叫。 被大卫半挟持抱着坐上了停在外面的蓝色轿车,然后大卫居然亲自开了副驾驶的车门,薇目瞪口呆地坐了上去,大卫捧着薇的脸,深情仔细地端详着,过了几分钟,大概看够了,笑得很大声:”老了很多啊!“ ”我揍你!“薇将包扔在了后座,扑向大卫。 大卫本能地向后仰,乘机捉住了薇的双手,就那么吻了上来。 薇没想到他会这么干,心中毫无波动,甚至有点想笑,挣扎中死命地咬了他的嘴唇。 ”该死!“大卫推开薇,摸着下嘴唇上的血,开始发疯一般地质问:”你这女人都不涂唇膏的啊!“ ”你能不能别用这种啃火鸡一样的方式欢迎我!“薇气得想把车窗打烂,想把头发绑起来却找不到头绳,脱了大卫手上的手链将头发拢了起来。 路两边风景很美,大卫开车很平稳,对薇提起火鸡这件事很生气,打算不理薇。 ”然后呢,我们去哪里?“薇望向远处的雪山。 ”去我家。“ ”你家?“薇表示抗议。 ”我奶奶的家。“ ”喔。“ 大约向南开了半个小时,什么时候睡着的也不知道,只记得车窗外的榆树越来越模糊,车停在了一个山脚下。 这是薇早就该来的地方,毗邻度假胜地的一片林中。 大卫曾经问过薇,你最想住在什么地方? 薇认真地想过这个问题,然后说:”是森林,你呢?“ ”我想住在你的心里。“大卫说。 每次看到大卫那张无限深情的脸,薇都想给他一巴掌,因为接下来永远会有让薇想呕吐的话等着。 喝了一口水,然后问大卫:”这一路都没什么人啊?“ 大卫将蓝色太阳镜取下来,打量着薇好在没什么变化不能吐槽的身材,然后指着西边:”那里是滑雪场,右边是去那里的,我们要去的地方正对着滑雪场。“ 休息了几分钟,隔着幽深大峡谷,继续驱车上路。从左边一直盘旋而上,到了半山腰,隐约见到三处人家,大卫住的地方在最高处,在云杉、杨树和白桦混交林深处,可以看到那是一座极简风格的建筑,只微微露出大理石屋顶。 灰白的云朵在山脉上低低地压下来,薇想起一件事:”我没见过你的奶奶。“ 说到祖母,大卫变得严肃恭谨,语气略带伤感:”我没有见到她最后一面。“ ”对不起。“薇决定闭上嘴巴。 第六章 堕落的舞者 奶奶的房子位于地势高地,极简却不失趣味。很难想象,这座城市里竟有这样风格的建筑,从每个角度望过去都不一样,极简的线条、立面开窗可尽揽雪山的风景。 这建筑观赏性绝佳,跟在大卫身后的时候,薇心想:“为什么不是白色?” 看着蓝色的玻璃望向对面的整座山林,真好啊,每天都可以看到一副极美的风景画。 进了里面,住宅区前面是左边是泳池,右边是狭长的花园,室内一楼厨房、卧室、浴室、休息室,二楼的工作室空间都很大。 给薇预留的房间很大,除了一张床和旁边的落地灯,什么也没有,过道的窗户很蓝,望出去似乎永远望不到尽头。 大卫拒绝薇进入厨房,这么直白地被嫌弃,作为租客,薇只好听从吩咐,站在门口看他。 很快,薇还没喝完一杯水,大卫已经做好了2份蔬菜水果沙拉、2个煎蛋,1份切马肠,一杯茶和一杯酸奶。 “可以吃了。”大卫招呼薇过来,问薇需不需要来一杯红酒。 “这么熟练,经常做给别人吃啊?”薇选择了抢大卫的红茶来喝。 “这里只住了我和菲比。”大卫重新替自己倒了一杯红茶,加了两片柠檬叶,然后就听到薇称赞:“还能吃到你做的煎蛋,真是死而无憾。” “你得洗碗。”大卫点头,又补充。 餐桌上的有一个蓝蝶标本,是一只普通的蓝蝶,雌性,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只是颜色很深,它之前一定很漂亮。 通常,这不应该被摆在这里,大卫吃饭的时候一直盯着它,还没有问,大卫就洋洋得意地说:“去年夏天在院子里,它亲了我。” “你亲过谁?” “你,菲比和它。” 我就知道,我和一只猫的地位等同,薇问:“那么,我也有被做成标本的机会?” 扎娜打来电话,听说薇已经到了,要求见薇。 “薇,我们想你,见到你很高兴。”视频里,扎娜美得独特、醒目,还没有换下乐队演奏时的民族服饰。 “我也一样。”薇有相同的感受。 “明天他们为你准备了欢迎宴会。”大卫吃得很节制,只动了沙拉。 “真的吗?”薇受宠若惊,但心里却表示拒绝,除了扎娜和她那只听过名字的未婚夫阿加利,其余的乐队成员并不认识。 所有的一切若有所思大卫都看在眼里,薇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 认识她的时候,她无辜而优雅,自己流落街头。 认识他的时候,少女薇正困顿于如何使笔下的人物表现情感,为了画好佛像题材,去了中国龙门石窟和缅甸。 在印度德干高原,薇在阿旃陀石窟附近住了2个月,有一日在冥想中醒来,看着壁画上手执金刚的菩萨而终有所顿悟,带着画作归来。 那是最悲哀的下午,大卫的生活本来只有舞蹈以及野心勃勃的职业目标,当娇柔而精致的少女向自己走来的时候,觉得她太撩拨人心了。 这个忧郁而惆怅的少年吸引了薇的注意,将他带回了画室。 半夜,当薇醒来的时候,这个本该在沙发上睡着的少年,趴在床头睡着了。 他什么时候出去的,不知道遭受了什么,他脸上总带着危险将至的恐惧和遭人唾弃的悲凉。 薇跳下床将被盖给他盖上,弄来了清水和绷带清洗大卫因剧烈疼痛而尽力伸张着的手指上的血迹,他的双脚因为抽搐而叠交在一起,猩红的鲜血正从指缝中流淌下来,穿着的素服露出骨节分明的瘦弱胸膛,这绞碎了薇的心。 他从熟睡中睁开眼睛,本能地跳起来,问:“你是谁?” 盆里的水被打翻,薇被按在地上,不能动弹。 然后他压着薇,愤怒、不安,仇恨一闪而过,恶意地喘息,撕碎了薇的衣服,开始咆哮:“说,你到底是谁?” 薇的神情是矛盾的,知道自己救回了一个在犯罪边缘试探的少年,知道他的挣扎,也许就在这间屋子,他将用他的暴行和牺牲自己来拯救绝望、痛苦的本身。 此后的几天,她还是来了,药、绷带、牛奶和面包放在门口。 直到半个月后,薇在画室,听到他说话的声音:“还有牛奶吗?” 薇冷静地指了指外间的冰箱:“在那里。” 门开着,走廊上传来人们聊天说话的声音,大卫瘫坐在窗口,问薇:“有烟吗?” 薇看了看表,脱了画裙,扔给大卫一包深蓝万,被他机敏地跳起来接住。 有人敲门,大卫想看看薇在画什么,被冷漠地要求:“回你的房间去,别出来!” 薇有一个星期没有来画室,刚开始的第一天,大卫以为薇会来,没有。 第二天,她会来吗?她不会。第三天,她还是没有来。 第四天,她去哪儿了? 第五天,天呐,冰箱里已经没有吃的了。 第六天,难道她已经搬走了? 第七天,她的电话是多少啊?我居然不知道她是谁!房租太太来了,告诉大卫有三个月的房租没交了,大卫说我也在找她,我会告诉她的。 到了晚上七点多,薇来取手袋,他正在跳舞,尽管没有音乐,薇知道,他跳的是什么。 这样纤弱而柔美、略显病态和忧郁的气质,画圈同行见过不少。但就这样的舞步,说是傲慢,自命不凡没什么实际才能也是可以的。 她一定是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人,才能拥有这样平静、含而不露尊贵的姿态。 无论怎么说,他已经度过那段时间了,潜伏在表象下的空虚、危机和脆弱都在渐渐消失。 终日面对这样一个外表和内心都虚华而虚弱的人作画,薇不愉快的心情可想而知。尽管,最近的工作被客户称赞很出色,且有了难得的这一个星期的短暂出游。 “卢布。”大卫接过薇扔过来的袋子,里面是衣物,心中不知道是什么滋味。这几个月来,世人毫不留情的冷漠和家人的无情让自己沉迷在夜店和毒品中不能自拔,失去了野心勃勃的职业目标。 在街头流浪的日子,混迹黑帮,被追债、被砍杀,自我防线在她到来之前已经崩塌,没有办法在起舞。 大卫花了三个月时间看薇是做什么的,其实也没明白她到底做成了什么。 来的话,她每天固定会在画室待够8小时,期间她不会和自己说话,但如果留下吃晚餐的话,她会要求自己出去买吃的,至于买什么,当然是她喜欢吃的!那天,薇带来了柠檬、桔子、杯子和玫瑰,大卫吃了几片花瓣,问薇:“是送给我的吗?” 薇警告他:“别动!”然后下楼去取放在物业的新买的画板,再上来的时候,发现大卫在吃桔子。 这彻底激怒了薇:“你这个任性幼稚的堕落舞者,给我滚!” “你呢,你画的这些,这些,有人买你的画吗,你这个虚伪的穷学生,可怜虫!”大卫抓起篮子里面的柠檬砸向薇。 “你连穷学生也不是!”薇反唇相讥。 大卫摔门而出,没有再回来。 薇宁愿根本见不到他,也不愿感受那种失落,或者说是堕落。 后来相遇,是在让.洛克和妻子举办的艺术沙龙上,薇给他寄去了自己的作品,想要寻求一位赞助人。 大卫作为文化台邀请的芭蕾舞界天才新人而有了名声,是社交界的宠儿。 让.洛克的妻子雷雅是一家芭蕾杂志的主编,艳丽妩媚,正在和芭蕾舞界有名的戏剧编导莱曼.唐纳森聊天,这位大导演正在为筹备的根据法国大文豪《幻灭》改编的芭蕾舞剧寻找男主演。 期间法国着名设计师凡.佩里安加入谈话。 舞池中央,女人们雍容华贵、故作矜持,男人们如同翩翩绅士,优雅的社交仪态,轻松欢快的奏乐舞蹈,在这样的场合,名人聚集,薇不觉得有什么诗意,没有人请薇跳舞。 一位彬彬有礼的男士伸出手迎接薇,做出了邀请:“女士,能有幸和您跳一支舞吗?” 是他。 第七章 大卫,和他的时间 那是秋天的最后一天,薇记得那天自己穿的是一件黑色深v丝绒上衣,为了庆祝两人的久别重逢,大卫怂恿薇出去吃一顿大餐。 说是久别重逢,似乎也没有多久,但因为他的舞姿,让雷雅注意到,继而和让.洛克交谈,使那副《磨盘上的麦粒》得以在他的画廊展出,确实算帮了自己大忙。 楼上不间断的淙淙声弄得薇很不安,即便把沙发移到窗边,坐在上面仍然能听到,薇参加完沙龙后,哪里也没去,整理完画室,正准备独自享用晚餐. 大卫来了,同时带进来了潮湿的冷空气。 “基于我们再次见面的友谊,我诚邀您和我共进晚餐,女士。”上次遇到薇的时候,正走投无路,没有想到还有和她跳华尔兹的机会。 薇好好回想了一下,觉得自己没和他发生过友谊。 大卫脱了外套,自己搬了凳子坐在薇对面,见薇没反应,假装很尴尬,这没有逃脱薇的眼睛。 薇很冷淡:“你走吧。” “刚才我在楼下遇到了玛娜女士,她是准备上来收房租的,她说你有3个月没交了。我以我们合租的名义把接下来三个月的都交了,可怜,我连吃饭的钱都没有了。”大卫把薇面前的野玫瑰葡萄酒移走,娓娓道来一个很欠揍的事实。 薇很生气,一个自作主张自以为是,一个见钱眼开! 大卫拦住准备下去找玛娜理论的薇,摇了摇头:“我们打赌,相信我,她不会退的。” “你的脑子错过普及教育的时间了吗?我同意了吗!”老实说,已经不记得跟这个人初次相逢的情景了,一想到,即将要被挤压、被分享的自由空间,薇已经抓狂了。 “我一般晚上九点回来,我们不会碰面,通常情况下。”大卫企图说服薇接受这个被迫安排的事实。 薇把头转向窗外,此时已经雨雪纷飞。 真是可怕的沉默,对于大卫来说。 “你觉得我付不起房租?” “不是,是我付不起,三个月以后,可能得你先垫付了,朋友。” 街道上一片模糊,行人往来,有几个园林工人正把假植的榉树断了的树枝当作垃圾装上车。 大卫、自己和这些被砍下的死树,有什么区别,都没有落脚的地方。 “好吧。” “太好了,我们可以庆祝吗!” “为什么?” “有人替你分担一半房租,难道不值得庆祝吗?” “是啊,赌输的。” 合租有坏处,也有好处。比如薇一直忍受楼上租客的噪音困扰,实在不明白,怎么会有人的嗓音会那么难听,还毫无自知之明,大卫亲自去交涉之后,总算消停了,练声的场地换到了楼下街对面的公园。坏处就是,房间经常杂乱不堪,清理的工作通常是薇做。冰箱里放的有2层都是大卫喜欢吃的东西,且很多时候,面包放成了砖头,牛排发了霉也没扔出去,咖啡壶里经常存放着隔夜咖啡,这实在是薇难以忍受的地方。 两人讲明对公共空间的使用,文明教养和规则必须遵守,其他时候,私人习惯也应当被尊重,经过讨价还价,且一致认为对方没有做饭的天赋之后,放弃了对厨房的使用权。 至于薇常常作画的时候,旁边的大卫要练舞,这也是要忍耐的地方,只是,薇高估了自己的耐心,最后搬进了厨房。 晚上八点,薇照例进入了“利多”餐馆吃晚餐,老板劳森.邦达尔年过不惑,依旧是个美男子,一双浅蓝色的眼睛,仿佛褪了色,显得有些憔悴。 薇刚搬来这里,有一次一个人吃饭的时候,遇到过流氓的骚扰。 起先薇认为他是想拼桌,直到那个红鼻子男人用手摸了薇的戒指,他说:“这戒指真好看,您的手真美!” 薇给了他一巴掌,被他避过了,差点爆发激烈的冲突,是劳森.邦达尔帮忙解了围。 “晚上好。”劳森.邦达尔向每一位进来的客人问好。 “您好。”薇上午乘坐一辆昏昏欲睡的列车,去了郊外,由于没有位置,贴着肮脏的窗玻璃站着打瞌睡,现在仍然感觉疲惫不堪、无精打采。 劳森.邦达尔看着薇充血的眼睛:“没有休息好?不能仗着年轻,不注意身体啊,今天来点什么?” 薇粲然一笑,正准备要一条烤鱼。 大卫从门外进来,手搭了薇肩膀上,他似乎很兴奋,对着劳森.邦达尔说:“嘿,朋友,稍等一下,我有话对她说。” 薇被拉着出了门:“干什么?” 大卫哈了口气,用手护着薇冻红的耳朵,额头相触,似乎在寻找一种能量,然后,他大声说:“我考上了。” “什么?” “我考上了!” 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什么缘故,薇鼻子发酸,跟着他开心大笑。 为了庆祝,大卫拉着薇直奔最高建筑那家有名的露天餐厅。 薇没有来过这里,那天人特别多,两人选了仅剩的几个位置中靠窗的第一个位置。 服务员先请薇看菜单,来的路上被冷风吹得头皮发麻,示意服务员让大卫点。 大卫毫不客气:“来一个这个,还有这个,这个也来一个吧,酸橘汁腌鱼可以吗?” “好。” “通常在吃的方面,不必介意她的存在,她味觉迟钝。”这话像是对服务员说,又像在自言自语。 服务员带着可怜的目光看着薇:“您真会说笑,先生。” 不一会儿服务员告知厨房里没有高加索烟鸡了,询问是否愿意换成火鸡。 “你吃得完吗?” “我能吃下一整只。” “好。” 十二磅重的火鸡、酸橘汁腌鱼、美式牛排、俄式土豆煎饼、意大利面条、法式海鲜沙拉、泰式火锅。 薇看着这一桌子的大餐,倒吸了一口凉气。的确,自己不必点了,他点了自己的最爱:“如果你吃不完的话,你将会吃一周的火鸡。” 大卫耸耸肩,毫不在意:“乐意如此。” 薇陪着大卫去买了心仪已久的小提琴,作为送他的生日礼物,两人却在公园路上大吵一架。 大卫请求原谅,薇指着寒冷的冰河对大卫说:“你跳下去拉一首曲子给我听,就算了,你就能马上见到你的生日礼物。” “什么!你要知道,你也是要过生日的。”大卫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十分不情愿。 “是喔,那算了。”薇转身就走。 没走几步,薇就听到大卫在众人的惊吓声中跳下水的声音,他对着她,在众人的惊叹声中拉完了《爱之喜悦》,薇觉得自己彻底沦陷了。 大卫感冒了,薇无微不至的照顾他,给他擦干头发,薇喜欢大卫的头发,像黑色的海藻一样。 期间两人提到《幻灭》这部巨作,薇问大卫会不会参演。 大卫说了自己知道的一切:在莱曼.唐纳森接手这个剧本前,吕西安这个角色无可争议本来应属于剧院首席莫里斯.帕克,评论界一致认为以莫里斯.帕克无以伦比的精湛技艺和对戏剧人物的深刻理解与拿捏,毫无疑问,这是最好的人选。但不幸的是,莫里斯.帕克发生了一起车祸,膝盖受伤十分复杂,mri检查韧带折断,这意味着面临手术后离开这个职业的危险。 现在与大卫竞争的是赢得上一届总决赛冠军,刚被升为首席的里奥.罗斯,与选秀出身的大卫不同,前者已经主演《高加索的俘虏》《唐吉坷德》等舞剧。 大卫看着薇说:“要拿到这份合同,并非容易的事。” 凭借选秀节目冠军的名气大卫是各大杂志的宠儿,最近也有一些广告找上门。 那时候,薇才知道,从一开始,两人的边界就不一样,改变边界不是件容易的事。 树木都习惯于选择适合自己的边界上生长,动物也是如此,但植物会尊重边界,不会离开自己生长的地方。可动物不一样,它们迁徙、回归,总是不把边界当回事。 大卫说:“我生来就不是个完美的人。”认为自己才是《幻灭》男主最好的人选:“莱曼说,他需要的男主不仅要美貌、聪明、有才华,他更希望能看见他虚荣、野心的一面。” 莱曼?他会毁了他!莱曼可曾知道,面对贫穷和困境他的选择是什么?任性幼稚,企图丢掉自我,让自己在醉生梦死之间轮回! “所以呢,你打算又走那条路?” “在这间塞满这种旧家具的房子里一直跳下去,就有出路吗?”吵得累了,大卫又补充一句:“我知道我要的是什么,我只是在抗争。” 薇不否认,大卫天分极高、聪明、有才华、努力,但是同样地,自私、虚荣,野心很大而又意志薄弱,总想抄近路一步登天。 一个人既然经不起浮华世界的引诱,那么走向堕落,就不可避免。 那是吉赛尔的首场演出,薇坐在观众席里看演出。谢幕的时候,大卫往薇的方向看了一眼,薇觉得,他没有看见自己,隔着薇一个位置的距离坐着的女士是—雷雅。 庆功晚宴上,大卫面对各界名人巨贾,左右逢源,他完全融入了名利场。让薇吃惊的是,他在社交上展示出来的谦和、审慎已经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薇的生日,两人大吵一架,他最终还是没有选择那条漫长但清白的路,分开或许一开始就注定了。 是薇自己不相信曾在剧院听到的流言,大卫在排练《舞姬》的过程中爱上了女主波林娜.珀蒂帕,更不相信有关在三个月前恢复了单身,成了名副其实的亿万富婆的雷雅的情人的男主是他的传言。 薇认为,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他已经让惯有的本能、欲望和精明,效力于离婚后凭借出位举动在社交界实现粗俗的野心之人。 他想方设法在名利场为自己谋求一席之位,处于这种状态下,在面对薇和旁人的时候,他判若两人。 在薇看来,社交场合他所展现出来的爽直,是一种虚荣的一种更为精明的表现形式罢了,既显出极其无趣的故作风雅,又表现出无可挑剔的礼貌。 “我算是什么?妹妹还是前度?” “我一向认为我的爱情理应属于你。”大卫说。 “恐怕未必。” 大卫从饭店追了出来:“为什么你认为我暂时离开你,去别处生活,你就失去我了?” “你不是最好的人选,你是最合适的,您都不用演,你就是他本尊,祝你成功!” 大卫没有追上来,到底是在什么时候自己失去了她?流言蜚语竟然超过了对我的信任,让她把波林娜的一厢情愿和媒体热炒雷雅女士的私人生活,编写自己和尊敬的前辈女士的八卦传闻算作自己的过错,这算什么! 大卫绝望地冲薇大喊:“是你分不清戏剧和我本身!你对我的指控毫无事实根据,和那些企图毁掉我的媒体有什么区别!终有一天你会明白我所说的是事实,到那个时候,我或许不会原谅你,但我会拥抱你。像你说的,无论如何,我不会放弃,但我希望有一天,你能来看我的演出。” 薇没有回头,和他的时间,结束了。 第八章 爱情的消失 崔.丹尼尔郁闷地望着窗外的群山,他思念她。 感到伤心的是,心灵的不安折磨着处在孤寂中的自己。 第一次见到她,又美又难以接近,以一种意味深长的目光俘获了自己,嘴里咬着一缕棕黄色的头发稍,神秘地望着自己。 真是难以抑制地情绪高涨而热气腾腾,高兴地几乎要飘浮到雪空的上方,但她的冷漠把自己给钉到了地上,以后自己就在雪地里越陷越深。 崔打开酒柜,香槟酒威风凛凛地立着,记得她说过:“崔,只要你在,我就能知道下一步该往上走。” 那真是一段甜蜜的时光,自己一心想娶她为妻。 后来,她说:“你知道吗,在面对你的时候,我总觉得好像是走进坟墓一样。” 她花了一年时间完成第一幅在在卓越展出的作品《寐》。 一开始,崔可以确认她对于自己的敬意是崇高的,令自己产生恨意的是,她去看了那个男人的演出,但她说,那个人天生没有爱人的能力,对大卫当初的行为表示能理解:“很多时候,人们的美德并非自由的,可以时刻由自己支配,是吗,崔?” 这算什么? 她可以忘却谁在她自觉从业的路上前途未卜、赞赏之声寥寥无几、怀揣梦想却又失落,精神崩溃,决定要自杀的时候,谁给了她慰藉。 崔不能接受只被她当作卓越帝国的当家人,她的老板,或者说艺术赞助人。 好在她意识到,死并没有意义,这激发了她空前的创作欲。 那个时候,她夜以继日地构思、创作《寐》,整个人处在一种难以形容的癫狂状态之中,昼夜不停地画那幅画。 不可否认,那个时候,薇也觉得始终想过上正常人的幸福生活,有爱人,事业成功,靠卖画为生不能实现,命运总是一再地与自己的愿望背道而驰,愤怒、孤独、性情开始急躁,以致于得了情绪病。 和大卫一起的日子,是两个病人的互相依靠。 六月的温暖,美丽的夕阳里,她坐在花园里作画,忧郁地望着窗外。 崔鼓励薇大胆创新,走到街上去写生,记录身边的人和事,真实地描绘社会、生活,然后把搜集到的素材整理起来,创作成作品。 《寐》刚刚被创作出来的时候,崔心里想,她到底在街上看到过什么?这画太令人不安了,带有强烈的主观性,画面扭曲,这不是一件讨人喜欢的作品,但却似乎,能引起所有人的共鸣。 蓝色和韦罗内塞式的绿色阴郁苦涩旋转交融的画面中,女子右边脸苍白、美丽、暗淡、清晰、笑容神秘,左边脸浓妆、扭曲、丑陋、被毁坏,整个画面处在和谐、分裂、扭曲的矛盾边缘。 展览前,薇和崔说,作品的价格“有点贵”,但崔镇静地回答:“不,它就得值这么多。” “你做过什么?” “我吗,学过芭蕾舞,写过诗,后来转绘画。” 薇自认那段时间心情很差,只想消失,根本没在意搬到隔壁的是什么人,在差不多完成《寐》的时候,接到了让.洛克的电话,说是有一位朋友很喜欢《磨盘上的麦粒》,想要与作者见一面。 分别接到电话的两人心情不同,那天,习惯出门左转的人改变了方向,但当时,薇并没有认出崔。 作为顶级画廊霸主卓越家族的第4代,首屈一指的艺术经销商家庭成长的精英,崔.丹尼尔没有学过一天艺术史。毕业于剑桥建筑系,08年和同门师妹李.安东尼娜创办了顶级设计公司a.d.r。 年轻英俊的外形,温文尔雅的气质,儒雅绅士的派头,在12年接手卓越后,13年一年时间,即卖掉了3亿美元的艺术品,14年艺术营销榜的第一名,在接受《power》采访的时候,面对“和你的父亲一样是画坛青年领袖”的说法,崔笑了笑,补充了一句:“这种对比是不合理的,他创造出那项拍卖纪录的时候,我比他年轻了5岁。” 这位让人叹息的美男子,并不像他所想表现出来的那样谦和,他低调,极少参加名流聚会,但采访过的记者大都有同感,他总是有意无意地释放着一种压迫感,坊界传闻,崔看不起所有的二代、三代。 除了工作,崔喜欢旅行,薇也喜欢在旅途中寻找灵感,一起旅行的时候,两人一定会带的两样东西都是铅笔和速写本。 薇在卓越第二个画展开幕的前一天晚上,崔在展馆布置了漫天星光,指着最高最亮的那颗星说:“在这1000件展品里,你是最耀眼的存在,不只在卓越帝国,也在我心里。” 外界有很多声音认为,薇凭借和帝国继承人的私人情感而被力捧,毕竟在当年被推出的时候,几乎无人知晓,以卓越的地位和在全球代理的艺术家和艺术家遗产来看,他们一向并不怎么留意刚冒出头来的艺术家。 崔否认了这种说法,关于看法,时至今日,即使不用再见面,薇也认为,这是双赢。 爱情的开始,是在一次旅行中,为了庆祝薇在艺博会受到高度瞩目,崔带薇去了私人岛屿度假,在悬崖餐厅上共进早餐的时候,扬言被拒绝将毫不犹豫地从悬崖上跳下去。 在一次艺术交流论坛结束后的晚宴上,两人携手出席,被藏家朋友问及如何称呼身边的男士,薇说:“赞助人,partner,伯乐。” 帝国继承人心里生出几分失落:“我作为恋人的身份是被忽略了吗?”这世上,还有谁配站在她的身边? 薇认为感情是私人的事,不应该是被大众关注的焦点,选择了模糊和隐藏。 那段时间,崔在家族内部面临着很大压力。因为父母关系的变化,以及父亲重病之后第一次出席业绩大会的发言:“非常满意儿子的表现,但我未有退休打算。” 外界已经普遍认为崔.丹尼尔为第4代当家人,但罗德对次子等人事业的布局,人们还是能够敏锐地察觉这其中微妙的变化。 作为为卓越继承人,崔虽然也声称要以艺术家为中心,他们才是整个画廊的中心,但作为这艘航母的接班人,想得更多的还是如何为画廊的利益着想。 只有薇,是个例外,身兼薇的展览总监、经纪人、出版人、恋人、心理医生乃至私人助理等多职,在做每一个决定时,崔更多要考虑是:什么对薇是好的,而非利益。 拜访崔的父母,雪绪女士提出结婚后薇必须放弃自己的工作,这打破了两人关系的平衡。 崔记得当时薇没有说话,只是看着自己,尽管表明希望薇能拥有自己的事业,回到寓所,由于在这场家宴上大受刺激,薇不可避免毫无保留地发作了。 “我并没有希望你放弃什么,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崔解释。 “那你的家人呢?”薇冷笑。 “你呢,你愿意为了我做一点点改变吗?”崔很痛苦,一开始的付出是自己一厢情愿的,这段关系一开始就是不对等的,哪怕薇有过一丝犹豫,这段付出也是值得的。 “改变,以后再放弃,我是你的什么?”薇敏感地觉得这是个言语上的陷阱,冷淡地问。 崔请薇先冷静下来,并直言:“我的最爱。” 薇终于停了,看着窗外:“或许你未婚妻这个位置有人比我更适合。” 崔冷不防地听见薇这么说,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要跟我分手?” “结束吧。”薇看上去情绪稳定很多,冷静地说。 崔一愣,由于惊诧而呆立不动:“就因为这个?就因为不相干的人,和他们的一些话,你要跟我分开?” 薇觉得好笑,不相干的人,这话说来你自己也是不信的吧,反问:“还有更好的选择吗?” 两人面对面站着,彼此望着对方的眼睛,薇在崔的眼睛里也看不到自己的思想,什么也看不到。 在彼此用目光怀疑探究的时间,薇等着崔开口说话。 无可选择,避无可避,崔在薇的眼中觉得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她眼下的蓝痣越发美丽、耀眼,几乎要伸手去触摸,薇退后一步,坐到了沙发上。 “你先冷静一下。”崔上前一步,薇马上将脸转向窗外。 薇的心脏一直狂跳不止,直到关门的声音,才渐渐平复心情。 崔下了楼,一边走一边想,然后向窗口看了很久,既眷恋又烦躁地打电话叫司机来接。 造成两人关系阴霾的,除了对方家庭的压力,更多的是薇自己的情绪感知。 为了挽救可怕的,死气沉沉、空荡荡的未来,因工作关系曾一度缓和。 摧毁爱情的是,是崔的母亲不请自来的拜访,让薇验证家族是否存在情绪病史。 那天回家的时候,父亲和母亲正在喝下午茶。 “你的未婚妻呢,没来?” 崔觉得奇怪,薇早就回家了:“你们请她过来了吗?” 雪绪女士点头,笑着跟丈夫说:“她大概是忘了。” 罗德先生毫不在意母子间的对话,“嗯”了一声,算是对妻子的回应。 “您去见她了?”崔问母亲。 “你们都要结婚了,我让她去医院体检一下,把报告拿给我看。” 崔不敢相信,这是出生名门的母亲做出来的事:“你这是要做什么!” “你这是在和你母亲说话该有的态度吗?”雪绪女士被儿子暴怒的声音吓了一跳。 “不是,你,您到底想干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崔长吸一口气,尽量平复情绪,放低声音问。 罗德先生开口说:“做做身体检查也没什么,你先坐下来。” “如果她不愿意,那么也就证明她另有所图,你高估你的爱情了,老实说,她并不适合当我们家的长媳。”雪绪女士有了丈夫帮腔,辩解道。 崔被气得无话可说,问母亲:“您觉得谁合适?是你儿子追的她。” 雪绪女士看了一眼丈夫:“艺术家懂得经营婚姻关系吗,你该知道站在你身边的人该具备什么样的素质。” 崔冷笑,问:“婚姻关系,什么样的婚姻关系,像你们这样,相敬如冰吗?” 这话彻底激怒了罗德夫妇,雪绪女士一向将精力放在经营名媛身份和社交上,只要不威胁自己的地位,对丈夫的花边新闻从不过问。 罗德先生上个月和助手欧游被拍,被小舅子隔空讽刺:“破坏别人夫妻关系的不是什么好人。” 两人这么多年来,倒一直确实是相敬如“冰”。 崔决定去找薇,立刻。 罗德先生发话:“她要嫁进这个家,必须这么做。” 崔冷锋相对:“你们真是不可理喻”,转身就走。 还没走出门,就听到罗德先生说:“你敢走出去一步,我马上让人替了你。” 等到崔到公寓的时候,薇已经整理好行礼出门了,两人上了不同的电梯,错过。 三天,崔找遍了所有的地方,错过了3次本该出席的股东大会。 第四天,薇终于接了电话,告诉崔:“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为什么?你在哪儿?”崔有一种预感,这次是永久地离开,心中的痛苦无处宣泄,眼角开始发酸。 “爱情是来可预,去可止的吗?”她问。 那是最后一次通话,等到崔接到助手的紧急电话,失魂落魄地回公司开会时,罗德先生对儿子的失望已经到达了无可挽回的地步。 半个月后,关于薇和芭蕾舞演员餐厅约会亲吻的照片上了八卦头条,崔记得那天是薇主动打来的电话:“照片是你找人偷拍的?” “什么照片?”崔问。 “你不是接受采访了?” 崔问助手,tina面色尴尬地将手机上的视频给崔看,娱乐新闻正在播放薇和大卫约会吻别的照片,并说崔接受了采访,并指责薇是个疯子,美貌远远盖过才气,《盲》是其自身的自画像,是集淫荡与祷告于一身的荡妇兼修女。 “你有什么要说的吗?”崔确实接受过访问,但是说的是对女友艺术方向转变存在矛盾,这话没有对薇说,而是看着视频里被拍到的照片问。 “虽然已经分开了,但我理解你需要这么做的理由,大卫告诉我,他是属于那种天生没有爱人能力的人,所以……,你知道吗,在面对你的时候,我总觉得好像是走进坟墓一样……。” 崔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她没有否认,他们确实见面约会了。” 薇正好需要一个离开的理由,也觉得崔没有否认偷拍和诬陷自己的事实,那么自己终于可以离开一直压制自己想法的那个人了。 第九章 初雪.缓刑 与崔的感情突然止息,带给薇撕心裂肺的疼痛,像是在日落中痛饮了一杯苦甜交织的鸡尾酒,那真是一段坐在潮湿发酸的草席上的日子。 崔读懂了薇的独立高傲、毫不妥协,只有薇自己知道,在平静的表象之下,一切,正在默不作声地崩溃,薇告诉他:“我不只是你的另一半,我也是我自己。” 在最后,也没成为他想要的样子,自始至终,薇从孤独中走来,也向孤独中走去。 出于一种奇怪的预感和救赎,薇选择了自我流放。 刚到的前几个星期,天气难得的异常温暖,薇在玻璃房工作的时候,一直能听到滴答的朝露声。 几天后,初雪。 天气变得异常冰冷,浓密的大雪从天空飘落下来,好像要把所有的一切都吞噬掉,薇心里想:“快来闷死我吧,把这一切!” 在漫漫大雪中,薇仔细听着这纯粹的寂静,雪好像下得更密了,持续不停地、悄无声息。窗外的冷杉、雪松被压得有些驼背,蜷缩着、站立着。 薇问自己:“你想去哪儿?” “你死了以后想被埋在哪里?” “我不知道。”这个问题,薇以前从来没有想过:“这是值得浪费时间思考的问题吗?” “不管埋在哪里,不都是一样的吗?” “真冷啊,我的灵魂好像被冻僵了。” 薇想笑:“还有灵魂这回事?” “你真是一个寒冷的女人,你什么也不懂,任凭命运想来就来,想拿走什么就拿走什么,然后把你扔到这个寒冷的玻璃房,你是不是还期待着它继续对你做点什么? 薇抬起头望向飘雪的天空,有一刻,是感到害怕的,害怕它又悄无声息地来,已经没有什么可以让它带走了。 玻璃房外,雾气和飘雪构成了一座无形的墙,薇仿佛看到一个人,在漫天风雪、难以穿透的苍茫白色里禹禹独行,他撑着一把红色的伞,越来越瘦弱、越来越小,最后彻底消失。 ”消失是一种权利,没有人可以阻止你使用这种权利。“这句话是谁说的,薇不记得了,那段时间,染上了酗酒的毛病,因为那个声音说:”或许,烧酒可以抚慰你的灵魂。“ 薇曾经以为不曾在意那个人,几乎以为自己不曾爱过,直到意识到那种甜蜜的痛楚持续的时间太长了。薇觉得,和他工作的那段时间,自己戴上了某种离不开的假面具,为了永远不向他,或者任何人暴露自己,是在伪装中度过了那段时间,直到最后离开,也没有去追问他那些该问的事情。 离开住的地方,拿着买来的玫瑰烧酒,拖着沉重的脚步,在深雪中跋涉回家,这是常有的事,一天,薇醉卧在雪地中,被恰好值班回家路过的尤达和安娜救了。 安娜劝薇别喝太多酒,这个冬天太冷了,多的是冻死街头的醉鬼和流浪汉,但其实,心里想的是,让两个孩子远离邻居,这是一个冷漠寡言、自言自语的疯子,至少,在那个冬天,安娜在心里,是悄悄这么认为的。 薇没有听,沉迷在酒精和失眠药物中,打算就此度过余生。有一次半夜醒来,发现自己坐在玻璃房中间的松树上,是怎么爬上来的,薇不知道,但晕晕沉沉的,想再爬回去几乎不可能,那时候,想着,从这里掉下去的话,是不是就什么也不用想了,或者,会摔断腿? 那天,是满月,薇记得。从窗子里望出去,可以看得很远,白天雪道推平机的轰隆声是早已听不到了,那么,是在为第二天铲平道路做准备吧? ”在想什么?“ ”你是否知道,我不喜欢有雾的天气?这样的天气,人会变得阴郁,我也不知道目光该放往哪里去,你可知道,可知道?“ 然后薇开始哭,又一直笑,一直笑到眼泪都流出来。 第二天,抱着树睡了一晚上的薇终于醒了,爬回了2楼,清醒过来的薇庆幸昨天晚上没有从树上掉到一楼。 想去后花园等待晒太阳,因为体力不支,栽倒在了院子里覆满白雪的冷杉影子上。 ”你可以起来了。“薇听到那个声音说。 ”嗯。“ ”你可以起来了。“薇拥有过爱情,又失去了它,心里一下子感受到了寒冷,但不是因为天气的严寒,那寒冷来自身体内部,在内心深处。 与其穷其一生与身体里的情欲作斗争,不如进行一个人到底的斗争,这句话深深地烙进了薇的内心,再也无法磨灭。 住在这里也许会孤单,但薇不认为孤单是一种缺陷。 在机场分别的那日,那与她衬衫的短暂接触而引起的悸动,和那日修道院左岸,湖畔的遇见,那晚她冰冷的拒绝带给卡森的痛感,在回到柏林的时候,已经深深陷入到了内心,并驻扎了下来。 她叫薇,卡森觉得这是世界上最美的名字。 那天从南音的别墅回来的时候,在下雨。卡森等安娜走后,撑着伞送薇回去。 ”我想……“卡森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沙哑,开口之后停住了,忘记了本来想要说什么,在门口雪松的影子下站了一会儿。 薇看起来很疲倦,撇开目光。 卡森注意到薇的右眼下有一颗蓝痣,一颗露珠挂在她右边的眉毛上,正在慢慢得移动,然后她笑了笑:”现在好冷啊,要是有阳光就好了。“ 头顶的雪松和冷杉随着风簌簌作响,两人似乎都听到了远方知更鸟的叫声。 ”再见。“薇的手从伞柄上移开,离开了。 卡森很想把手贴到薇的脸颊上,但这想法是不应该有的,就这样,卡森一直站在那里,目送薇离开,对她说:”小心路滑。“ 那段回乡的旅途,薇不知道的是,一开始,卡森就给她烙上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印记,他喜欢为她效劳,愿意为她做任何事,从第一天,他就喜欢上她,即使,她一直以冰冷回复他献上的热情。 卡森认为薇杀了他,给他的爱情判了缓刑。 刚从一家老式的音乐厅工作回来的卡森回到公寓,照例先将圆桌上放的相册擦了擦,那是和母亲、父亲的合照。 她打来了电话,问:”我们能见面吗?我想谈一谈。“ ”不必了吧。“卡森没有答应。 ”嘭“的一声,电话那头先挂断了。 第十章 年少有为.自卑 薇起来的时候,看到对面雪山上蓝色车厢的缆车已经开始运作了。 大卫穿着宽松的缎面墨蓝衬衫,越发趁得他俊美忧郁,倚靠在门口,这家伙正在吃酸奶。 他的头发很黑很黑,古典脸庞,俊美苍白,妖孽细致。他不说话的时候通常很高冷,当他看向你的时候,眼神总是迷离而澄澈,明亮而矜持,他静静地坐在那里的时候,更致命了,没有任何女人能逃脱他的吸引,包括男人,只要他愿意的话,那总是自带无辜、伤感而又堕落的气息,总是会让人不自觉地想靠近,这人太危险了,容易引人犯罪。 如果说这样美貌绝伦的少年,还有什么缺点的话,那就是瘦削,加上肤色太过苍白,这让他的美看起来有些病态,但上天显然为了弥补这个艺术品的缺憾,而又给他馈赠了完美的身材比例,加上182公分的身高,大概只有薇站在旁边,才会让人有相得益彰、天生一对的感叹。 洗漱完出来的时候,大卫已经吃完了早餐,坐在沙发上等薇了。 早餐是一杯牛奶,橄榄油煎半生蛋和酪梨沙拉,薇给沙拉加了莱姆汁,心想,这么多年,他的饮食习惯倒未曾改变。 薇边吃边说:“我没有给大家带礼物,待会儿你陪我去买吧。” “啊,你是客人。”大卫说。 “是去扎娜家里吗?”薇想了一下,仍然觉得有必要。 大卫摇了摇头,开始催促薇:“你吃完了吗?她的生日在下个月,礼物到时候再买吧。” 薇吃完最后一口煎蛋,喝完牛奶,去厨房把碗洗了,大卫拿了一把钥匙给薇,嘱咐薇要好好保管,薇把它放在背包里,锁了门往大卫停车的地方走。 见到的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刺得薇眼睛有些睁不开眼,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样美丽的蓝了。 大卫开车很快,说是为了避免市区堵车,薇第一次仔细观察这座名城,心中充满欣喜。 这里没有其他国家大都市那样的妖娆和福利繁华,冷意似乎也比那里来得迟些,远处的山脉白雪皑皑,薇把手伸出去,那仿佛就在眼前。 整座城市规划严谨,街区布局以井字、棋盘式分列,薇着迷于道路两旁住宅墙上当地艺术家的涂鸦。 大卫是个很好的向导,一上午,几乎带着薇跑完了市内的各种大型购物娱乐中心,公园、博物馆、国家图书馆、国家马戏团、美术馆等地标性建筑。 能来到这里,和大卫待在一起,缘于两人关系的转变。 薇误会后,大卫去找过波林娜,希望能请她出面解释两人之间的清白关系,这激怒了波林娜。 “你让喜欢你的人去和要离开你的人解释喜欢你的人对你毫无感情?这是不是有点,可笑?留在剧院,你还有更重要的事,不要忘记你的梦想。” “可是,她就像是水,我就像鱼,我注定不能离开她。如果不能让她留下来,我待在这里又有什么意思呢?” 波林娜觉得,这种比喻太可笑了,你在剧院生存下来,爬到现在这个位置很容易吗?没有谁天生离不开谁:“离开?你是一个天使,你要折断自己的翅膀吗?” “如果当我有一天飞到我想去的地方,而代价是我再也见不到我爱的人,那么这一切将变得毫无意义。” 波林娜将双手搭在大卫肩上,想要给他一种力量:“有些人,注定是路人,他们或许搭伴走过一段路,在彼此的心里留下过深刻的印象,但注定,他们不是可以分享彼此荣誉的人,你还没去过你想去的地方,你怎么知道那里会不会有更美的风景呢?” 《幻灭》全球公演的那天,薇去了,波林娜看到了薇,但是薇不知道,原来,大卫从未忘记她。 好不容易得到薇的电话号码后,大卫犹豫了三天,拨通了那个号码,由于紧张,不停得喝水,在公寓内走来走去。那边终于传来说话的声音“你好!” 是她的声音! 大卫吞了口水,泪眼潮湿,几乎不记得怎么说话的,那边开始发问:“喂,你是?” “是我。” 长久的停顿,以致于大卫以为她挂断了电话:“你在吗?” “有什么事吗?” 这礼貌而疏冷的客气让大卫知道,两人的关系冰封多年,已经不存在解封的可能了。 “喔,我,你好吗?” “咚”的一声,那边挂断了电话,但是,几天后,戏剧性地,她又主动打来了电话,且要求见上一面。 在咖啡馆见面的时候,大卫心里忐忑又紧张,那时候薇已经是大画家了,且有了传闻中的男友。 “你最近好吗?”大卫的第一句话是。 薇看着大卫的眼睛,笑了:“很好,找我有事吗?” 大卫把票伸向薇,想告诉她,无论如何,他并没有放弃少年时候的梦想,自己做到了,再也不会回到那可怕、阴郁的过去:“这是我们剧院的演出,有空的话,请你来看我们的演出。” 薇拿起票,上面写的是11月18日,上午9点—12点,下午14—16点,国家芭蕾舞剧院,《幻灭》全球首演。 “喔,真是恭喜你。”她笑得优雅而得体,问大卫:“要喝点什么?” “黑咖啡。” “服务员,一杯黑咖啡,一杯白水。” “我们的白水也是要收费的,小姐,您要不要换一换?”女侍应生解释。 薇点头,拿出不菲的小费给她:“我知道。” 那女侍应生尴尬无比地收了小费,连声说:“请您稍等,马上就来。” 薇没有问过大卫从哪里得到的自己的联系方式,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今天来访的目的。 事实上,大卫是在一个月前的画廊巡回展上就看到了薇和她传闻中的大亨四代男友,多年不见,这很正常。大卫问自己,是否为自己深爱的女人正在和别的男人快乐交往而开心?自己和她曾有过甜蜜时光,也曾有过机会,但浪费了它,既然如此,何不为她过得好而开心? “波林娜主演,她一直是你的女朋友?”她问。 “她从来不是。”大卫语气明显有些气恼,但同时心中又有些高兴,这是一种很矛盾的心理,当初那么分开,以她的理解,居然还会听出自己的声音,这多少会让人意外,她如果有意愿了解的话,他会证明给她看,自己并不是那个被那个误会所埋葬的人。 “喔,那就是别人了。” “雷雅.洛克女士也不是!”大卫无法保持冷静克制,她总是用这种嘲弄的语气和自己说话,这倒真是没变,出于本能,急于撇清她欲加给自己的罪名,又补充了一句:“分手也不是我决定的。” 但关于在模特经纪公司重逢的师弟阿莱才是雷雅情人的事实,大卫并没有说出来,那件事情,有点搞笑,他们的关系也并没有维持多久,酒吧相遇,她对他有意思,在他们决定上床之前,雷雅很诚恳地告诉阿莱:“我动过手术,我的乳房已经切除了。” 阿莱说:“那我考虑考虑。” 然后他去酒吧喝了很多酒,逃了。 不可否认,那段时间,自己和那位自己之前颇为尊敬的女士一同出席过很多公众活动,媒体们没有拍到阿莱,编造了自己是雷雅.贝克女士隐身情人的事实。 为什么不解释?大卫答应过阿莱,这一辈子也不会把这件事说出来,不能毁了他还没开始的前途。 即使这误会会断送自己的爱情?不,大卫认为,一手断送自己爱情的是自卑,天生爱人的能力?大卫不认为自己拥有这种能力。 那个时候,他没能留下她,也不想留下她。 “谢谢。”她对侍应生点头,似乎在说,我只是开开玩笑,你情绪不用这么激烈,不刻意捕捉,几乎很难察觉到她嘴角在偷笑,那倒未必是释怀高兴,能更像是激怒自己得逞后的得意,然后她把票收起了,一边喝水一边看了窗外一眼:“我会去看你的演出。” 大卫没想到有一天,自己已经年轻有为,再见到她的时候,那种自卑仍然无法消除,对于已经退不去的时光,他没有奢求过谁会再给自己一次机会,当初她认为自己没有选择那条让她看得起的清白道路,即使曾经有过迷茫,但她不知道,自己绝对不会让她看不起! 如果她知道真相会怎么做?那还用说,她肯定会打自己一巴掌,然后说:“了解真相是我的权利,原不原谅也是我的权利,你凭什么替我做决定?” 老实说,大卫怕挨打,她真是个野蛮的女友,一点也不温柔,有时候甚至像个疯子一样,况且,她身边已经有了足够优秀,真正匹配她的人。 然后,在心底,他说:“如果我仍将爱着她,那会是以朋友的身份。” 第十一章 黑潮乐队 那是一栋明黄色的建筑,坐落在美术馆附近,一条安静的街道上。 大卫和成员们的工作室就在六楼,成员们一早知道大卫会带朋友来,薇想在不打扰他们的前提下看看他们工作的样子,大卫摇头:“你还是得先跟大家打个招呼。” “我在的话,会不会让大家不自在?”实际上薇也觉得那样做有失礼貌。 大卫挑了挑眉,嘲笑薇:“这么在意别人的感受,这是你吗?” 工作室内,成员们正在练习,第三张专辑正在筹备中。 薇提前来工作室,让乐队成员们十分惊喜,扎娜跑过来拥抱了薇:“哇,薇,你来了,真的是你吗?我太想念你了!大卫,不是说晚上过来吗,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我们?” 大卫耸耸肩,说已经带薇在城里转了一圈,然后给薇介绍乐队的其他成员。 阿加利,出生音乐世家、艺术学院最高学府的博士,和大卫一样高,身形强壮。看到大卫和薇的时候,笑起来的时候一口白牙很容易拉近与人的距离,这是乐队的灵魂人物,团队的艺术总监。 薇和他握了手,大卫在旁补充说:“你很幸运,我们的总监是大忙人,他通常不在,不是平常人可以见到的。” 阿加利充满爱意的眼神时刻不离开扎娜,听到大卫的恭维话,拍了拍大卫的肩膀,但没有否认。 这时,乐队中的另一位女声开始说话了:“通常不在的,难道不是你吗?大卫?” “啊,阿莉娅,我们所有人的月光女神,让我们来拥抱一下。” 大卫做出要熊抱阿莉娅的姿势,阿莉娅显然对大卫这一套装腔作势,油嘴滑舌十分熟悉,避开了他,拥抱了薇:“你好,我们的朋友,见到你很高兴,我叫阿莉娅。” “你好,阿莉娅。”薇拥抱了这位不爱笑,蜜色皮肤,高挑身材,茶色头发,嘴唇略厚,轮廓深邃精致,画着淡妆、又美又媚的高冷美女。 和扎娜一样,阿莉娅也出生最高艺术学院,擅长木吉他、杰特根、印度蛇笛、萨满鼓等十几种乐器,除此之外,还承担呼麦演唱。像阿莉娅这样的美女,担得起女神的称呼,即使乐队中已经有了像扎娜那样的仙女,但在演出的时候,人们往往会被阿莉娅的气场震慑吸引。 “你好!”乐队中担任管弦演奏家、zhetigen 演奏家,擅长saz syrnay、sherter、shan kobyz、barbyt、打击乐器、冬不拉等多种乐器的“阿甘”向薇伸出友谊之手,这是一位有点胖,看上去很普通的小眼睛男士,但乐队专辑的词曲大多由他完成。 阿米尔是乐队年纪最小的成员,同样身怀各种专业技能,演奏家、民歌演唱家,擅长冬不拉、nar kobyz、shan kobyz、打击乐器等。 那天晚上,成员们请薇在最好的西餐厅吃了饭,替薇接风洗尘,带薇去了当代酒吧。 酒吧风格轻奢复古,很有格调,位于一个艺术街区,酒吧老板在当天请了老牌摇滚乐队“黑潮时代”演出,阿加利去了后台和老朋友打招呼,扎娜、阿米尔陪着薇,至于阿莉娅,正在和酒吧老板聊天。 “这里真不错。” “是啊,这里新开不久,很受年轻人欢迎,我们有时间就会过来。”阿米尔是一个阳光的男孩,非常亲切,这让他在乐队中拥有不俗的人气。 薇悄悄对大卫说:“原来黑潮时代是他们发过的同名专辑?” 大卫看了薇一眼:“我寄给你的那张cd你听过没?就是他们的专辑。” 薇听过一次:“听过啊,老实说,你在乐队中是干嘛的?” 大卫还没开口,扎娜已经抢着说:“虽然是我们的导演,但其实也是乐队门面?” 门面这个词似乎不适合我?大卫立马反击:“难道不是你和阿米尔?老天,你和阿加利要结婚的消息传出来,有多少人说要去撞雪山?阿加利现在可是不敢和你出席活动了,人们都说为了你要去排队跳里海,让他回库雷克呢。” 不知怎么地,薇觉得扎娜美丽的眼睛闪过一丝光芒,那显然不是灯光的原因,她一定很心疼自己的未婚夫,大卫说者无心,但他的话像芒刺一样击中了她的要害,薇有意无意地踩了大卫一脚:“阿加利肯定不会回去,他还要让扎娜成为这个世上最幸福的新娘,你呢?” “我?我什么?”大卫可不会相信这一脚不是故意的,死命地握住薇的手,玩命地掐薇的手掌,面上却很轻松。 “你的嘉宝,波林娜,欧嘉,苏西,莫丹……莉莉有没有来找?”薇还没有说完,大卫已经站起来,他生气的时候越发散发出那谜一样的危险气息,老实说,薇就是想要他生气。 他真得生气了:“什么嘉宝,欧嘉,莉莉,我一个也不认识,你每次总是怀疑我的清白?你还讲不讲道理了???” 阿米尔拉了大卫一下,示意他不要这么激动,先坐下,然后问薇:“他认识这么多女孩子吗?” 薇点头,加以肯定:“这还算是少的,名单上的名字我还没有说完呢。” “是吗,说说,我们都不知道呢。”阿米尔显然被引发了八卦的兴致,要知道,像大卫这么矜持而骄傲的家伙,原来也有这么?多情?浪子的一面? “那是,不仅有女的,还……。” “你够了啊!”越说越离谱!大卫跳过来,捂住了薇的嘴,不让薇再说话。 半压着,这是一个极其暧昧的姿势,但在外人看来,他们很美好。 扎娜和阿米尔目瞪口呆,薇知道大卫是真急了,眼中翻江倒海,情绪波动厉害,有些心软,这家伙,是个傻瓜吗?我是开玩笑啊。 大卫不记得已经好久没有这么近距离地看着薇的眼睛了,几乎呼吸可闻。 那次在车上,他情不自禁地吻了她,那是本能反应,他爱她,从来就没有变过,然后她微微皱眉,手臂似乎很痛的样子,大卫一心疼,放开了她。 薇被放开后,气疯了,然后开始压着大卫打,又是掐又是咬,一边打一边骂:“你打我?你敢打我?气急败坏?你还气急败坏?” 扎娜和阿米尔一看来真的了,赶紧上来劝架,拉开了披头散发的薇。 大卫脸上留下了不少指甲印,手上还有牙印,又要朝薇扑过去,被阿米尔拉住了,顺手拿抱枕朝薇砸过去:“你今天疯了吗?你这个疯女人!” “你才知道?”薇瞪着他,一边喘气一边喝水,努力让自己心脏平复下来。 大卫捂着脸转向一边,不再搭理所有的人。 “你们怎么了?”阿莉娅过来了,见气氛不对,问阿米尔。 “没什么,阿甘呢?” “他待会儿要上台表演。”阿莉娅说,然后在大卫和阿米尔中间坐了下来,然后问大卫:“尼克希望你能上台表演一下。” “我去找他。” “把你们的耳朵借我!”随着共鸣的尖叫声响起,舞台上,黑潮时代乐队主唱scream,一个穿黑色保罗衫,戴礼帽,一副英伦绅士派头打扮的男人用他的声音告诉所有人,他曾经在这里,在这片土地上,在摇滚领域,短暂称霸过。 薇能听懂歌词,主唱沙哑沧桑的语调中,讲的是15世界一个阿肯的故事,这种哥特式的摇滚在那个奇幻的夜晚,让薇的思绪走了很远,她和所有的人一起跟着他们唱: 你可曾停下你的脚步 去倾听战马嘶鸣的怒吼? 你可愿意停下你的脚步? 来观望那恸哭的大地、垂泪的城墙 我们如何选择?该如何选择? 头顶的苍鹰会告诉你真相,真相! 今夜,世界醒着。 仰面朝天躺着,眼睛睁着 新月,跟你脸蛋的轮廓很搭 你永远躺在我眼上,眼上。 平原,沙漠,我们在哪儿行走?在那儿相知又相爱 当巨大的危险在我们头顶隆起 没有希望!希望! 我们将远离故土,去流浪!流浪!去战斗!去战斗! …… 我该怎样抑制我的灵魂?不让它 触动你的灵魂? 阿甘上场了,混合着所有人的尖叫声,薇倒是很意外,他唱的是一首通俗歌曲《海滨的柠檬树》。 准确的说,这不是乐团自己的歌。 扎娜解释说,这首词是大卫写的,阿甘作为主唱,也参与团队的编曲,实际上乐队并不接触商演。 《海滨的柠檬树》是一首欢快的歌曲,轻快热情的节奏,朗朗上口的歌词,很快,所有的人都打着拍子跟阿甘互动。 薇记得歌词是: 在那个木然的白色的夏天,我走向你,我亲爱的姑娘。 你在我面前虔诚祈祷 在这烟花季节,我遇见你。 你遇见他 看着你和他在我眼前 啦啦啦,你可知我心的酸甜? 在海边,我像一棵柠檬树 …… 爱情的结局,令我心悸 我是一棵柠檬树 …… 本来阿甘完了,薇还等着大卫上场呢,谁知道换上了别人,连唱两首。不一会儿,阿甘扶着一个人朝座位走来。 不是大卫是谁?他已经醉得不省人事了。 阿莉娅很不满地推瘫坐在沙发上的大卫,抱怨他:“你这家伙,跟哪个美女醉生梦死去了?” “丽莎。”大卫醉醺醺地说。 所有人都一脸黑线,尴尬地看着薇。 阿加利来了,先是和未婚妻扎娜一阵耳语,见大卫醉了,薇脸色不好,问薇累不累? 薇摇头否认,只是说头有点晕。 阿加利点头,说今天确实有点晚了,问阿米尔是否愿意送薇和大卫回去,阿米尔先穿上自己的外套,又去扶大卫,表示这当然没问题。 薇不想这么麻烦:“大家都累了,或者,我们可以打车回去。” 阿莉娅拍拍薇的手,说还是让阿米尔送你们回去吧,他和你们顺路,离你们那里也近。 第十二章 文物修复师 每个人都嘱告薇要好好休息,薇嘴上答应,和大家一一道别,看了一眼醉得一塌糊涂的大卫,心里早就做好了熬夜照顾他的准备。 夜晚的绿城很美,大卫瘫睡在薇右边,薇时不时地照看他,当醉醺醺的大卫无意识地靠过来的时候。 电台广播正在播放一个午夜谈心的节目,打进电话的是一个与妻子有家庭矛盾的丈夫,薇被女主播莱娅甜美的声线吸引,称赞这女声真好听,她一定很美很温柔。 阿米尔听了,又是摇头又是笑,告诉薇,其实她是个女汉子,她的声音欺骗了你。 “啊,你怎么知道?” “因为她是我妹妹。” “那她一定很可爱吧?” “现在吗?不存在的,要说到可爱的话,那应该是很久很久以前了。” “今天白天都没能看到你们排练。”薇真的很惋惜这件事,事实上,为了招待自己,他们一下午都没有排练,又问:“你们最近有演出吗?” “下次吧,会有机会的。上半年,我们去了德国、吉尔吉斯斯坦和土耳其交流演出,下半年,每个月也去了一些州演出,但不多,主要是地方政府邀请的文化演出,接下来到明年下半年,就是筹备新专辑了。” 大卫醒来的时候,头痛欲裂,浑身酸软无力,才意识到昨天喝多了,掀开被子,踏在白色地毯上,双脚竟有刺痛之感,挣扎着起来去了卫生间。 在镜中端详自己,看见了:双眼布满血丝,脸色苍白,困倦,眼睛下方挂着的眼袋上那一抹被隔夜酒精洗涤过的淡蓝色,还没有消失,其他的一切如常。 热水浸润脸庞后,用毛巾擦干,然后开始剃须。 窗外,阳光正好。 昨天晚上路过阿米尔家的时候,薇提议阿米尔回去早点休息,由自己开车回去,阿米尔问薇是否有驾照,薇把国际驾驶执照给他看了,他又担心薇一个人并不能把大卫扛回他的房间,薇说不用担心,这样的情况,我遇到过很多次。 大卫吃完了薇准备的早餐后出来,薇正在画对面的雪山。 “有灵感了?” “灵感?这是必修课。” “那个。”大卫抱着一直在薇旁边转悠的菲比坐了下来,低着头想要隐藏情绪,心里却在问:“她看出来了吧?” “昨天晚上我们怎么回来的?” “到了阿米尔家的时候,我开车回来的。”薇回答,然后又补充说明:“我有国际驾驶执照。” “喔,我没有很麻烦你吧?”大卫有些心虚。 “你说呢?”这么客气?薇很诧异。 “我没有说奇奇怪怪的话吧?”大卫捂住眼睛,不好意思看薇。 “没有。” 有些失望?大卫也说不上来,那些平时不敢再在她面前吐露的心声,没有说出来吗?但又庆幸,有些话,还是别让她知道了吧。 “你以前,不会用这些明亮的色彩。” 薇笑了:“人总是会变的。” 她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吃了午饭后,大卫开车去了工作室,到了晚上19点左右,薇正在厨房忙碌的时候,告诉薇今天会晚点回来,让薇自己吃饭。 “好,回来的时候开车小心点。” 到家的时候,已经快12点了,大卫开了门,发现薇正端坐在沙发上。 薇站了起来:“吃过了吧?要喝水吗?” 大卫把包放好后,点了点头:“谢谢。”然后把一个袋子递给薇,里面是薇喜欢吃的西红柿干,还有意大利面条。 薇把水递给他,他说:“其实你可以早点休息,不必等我。” “去了哪里?这么晚。”薇一边给菲比喂牛奶一边问。 “白森林。” “白森林?” “嗯,其实是因为他住在白桦林里,我们叫那儿白森林,下午我和阿加利因为乐器的原因,拜访了一位在乐器博物馆工作的文物修复师,但没能见到本人。” 薇来了兴致:“我能一起去吗?” 大卫打电话询问阿加利是否可以,很快,那边答应了。 薇坐在床上,看着窗外,觉得似乎又回到了重前,只是,一切都变了。 到工作室的时候,其他人还没到,只有阿莉娅到了,今天这位美女画的眼线很好看,薇悄悄称赞了她。 为了新专辑的拍摄,有很多工作要做,阿莉娅和扎娜需要去拜访一直合作的服装设计师。 阿加利和扎娜到了以后,大家开始分头工作了。 “等了一年了,终于好了。”阿加利难掩兴奋,一边转动方向盘一边说,在知道它被挖掘出来以后,就一直期待着能早日听见它的声音。 阿加利最早学的斯布兹额,祖父是有名的斯布兹额乐师,外界一向把乐队视为“新民乐”乐队,在自己生活的那个年代,在苏联意识形态笼罩的乌云下,阿加利和所有叛逆青年一样,在地下音乐之期,痴迷披头士。 上大学后,阿加利是是班里第一个考取talgat的人。后来毕业了,办过专业班教音乐,在那时先后结识了一些志同道合的年轻人,筹备乐队的初期,遇到过很多困难,因为音乐理念和方向的坚持,有人离开,也有人留了下来。 和乐队所有成员一样,阿加利寻求的也是风吹草笛的民族音乐精神,乐队中一直使用仿制的霍布兹来演奏,音色绝佳,但没能听到它在古代的声音,这是一大缺憾。 大卫曾经对阿加利说过:“知道吗?我想做的是,把摄影机扔回古代,那会看见什么?” 去年在东部州县,国家考古队发现了一个墓葬,那个墓葬出土了大量黄金文物,时间可以追溯到约700—800年前,其中有一些乐器,因为年久失修,出土不久就移交给了乐器博物馆,要去拜访的文物修复师就是承接了修复黄金凤首箜篌和霍布兹任务的卡哈尔。 大卫告诉薇,在修复好交付前,能有缘听见这两件乐器的声音,除了馆长对民族音乐、乐队一直以来音乐概念的支持,还有是因为和卡哈尔的私人友谊。 在南部近郊的一片白桦林里,一栋20世纪90年代修建的白砖洋房门前,三人见到了卡哈尔和他的孙子阿迪勒。 大家握手问好,薇的到来,多少有些令人意外,阿加利告诉他们,是画家朋友,但对咱们的民族乐器感兴趣。 卡哈尔老人约六旬上下,热情友善,已经退休了,作为客座教授被乐器博物馆返聘。 室内陈设朴素,铺着花纹鲜艳精美的地毯,招待客人在一楼会客间饮茶过后,为了来访的目的,谈话的地方转到了二楼的工作室。 阳光穿透窗外的白桦林,筛选过后的柔和光线淹没了整个工作室,这里的时间,流淌得很舒缓。 那是一张亮面山毛榉桌,上面摆放整齐的老旧档案夹,还有修复师工作所用到的工具,薇也喜欢这样,离的很近,一切都可以马上手到擒来。 “明天就要送去博物馆了。”卡哈尔老人一边拉下防护布一边对客人们说。 阿加利和大卫都知道,在国庆日,这两件乐器会被展出。 “啊,这太美了。”对着案上摆放的黄金箜篌,薇第一个发出惊叹。 “去过我们的博物馆吗?那里每一件都是无价的瑰宝。”老人带着温和的笑意问来访的女客人,带点自豪骄傲的情感。 “嗯。”薇对老人说,点了点头。 阿加利、大卫在和老人探讨乐器修复遇到的困难和试音的时候,薇为了不打扰他们,悄悄地退了出来。 薇无意打扰别人,但是意外总是在不经意间悄悄发生,且不受控制,对面房间,墙上的画像是当今世界上法国最贵艺术家苏拉热的画像。 “你去过南法吗?” 第十三章 阿迪勒 阿迪勒穿着灰色的毛衣,白衬衫从毛衣的领口和袖口微微漏出来,柔软的头发下面是宽阔的额头,带着冷冰冰的光泽,这是一个眼睛很大,眉毛离眼睛近的长脸少年。 此时转身,薇在他眼中看到了温热的柔情,然后他站了起来,笑着问薇:“你是一位画家?” “我的工作是画画。”薇觉得这么说较为合适。 “那我们以后会是同行了。”少年的声音有些兴奋。 薇笑了笑,看来这并不是一个安静的少年,于是问他:“这幅画是你画的?” “是,你觉得怎么样?” “很像他。” 阿迪勒请薇走近观看他的画作,薇看到画作下方写有《2013年5月17日作》,笑了:“很有他的风格。” “来这里的人都是来找爷爷的,很少有人会和我说话。”不知道为什么,阿迪勒依靠着桌子,看着薇的侧面,觉得心跳突然加快了。 “你住在白森林里,喜欢黑色?” “这是爷爷的家呀。” 苏拉热画像的旁边,挂着一幅全家福画像,一家四口,三代同堂,素描。 “没有你奶奶吗?” “我没有见过我奶奶。”阿迪勒解释说。 “抱歉。” 那天回到住的地方后,薇的邮件里收到了一封来自巴黎的订单,一家营销预算不多的化妆品集团请薇以“花园”为题,替他们明年春天要上市的经典香水“绿水”发布会宣传册花几幅图,得知薇目前身在异国,他们希望,能在下周末开一次视频会议,在这之前,他们会把香水试样先寄过来。 薇一边阅读邮件,问大卫该不该接这个工作,大卫反问:“为什么不接?” “你知道我一向不喜欢一些气味。” 大卫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纠结的,一边分配意面,一边消除薇的顾虑:“你现在有我啊。” “你们打算在下张专辑的时候,向博物馆借那两件乐器吗?”薇把邮件的附件下载下来,打算晚些时候再看。 “这很困难,之前阿加利已经通过音乐协会的领导向文物部门那边申请过,但失败了。” “喔。” “但能亲耳听一次它们的声音,对我们也很有启发。” 周一,薇背着画板行囊和大卫同时出门,为了照顾薇的胃,大卫会在头一天晚上准备好便当悄悄放在薇的包中。 “需要我送你去吗?” “不用。” 风很大,天气阴沉,薇本来在咖啡馆预定了一个位置,但坐下来的时候,发现角度并不是很好,于是决定先走走看看。 从热闹的市区一直逛到了出租车来不了的地方,坐牧民的马车饶了一圈,在离能看见“白森林”稍远的西面山坡上停下了,这是一个好位置。 草地,露出黄土的水洼,山坡下,那锈红色屋顶的低矮小木屋旁边,野生的秋花秋草,疾风席卷着一切。 远处的电线杆头顶着变幻无常的行云,只看得一抹颜色的松林和水塔,白桦林里的木屋,一直延伸到自己眼前。 阿迪勒遇见薇,少年的心泛起了涟漪。 第一次,是在咖啡馆出来的时候,阿迪勒替爷爷去买锉销子,想和她打招呼,但她没有听到。 阿迪勒和咖啡店老板很熟,问刚才走的女客人什么时候来的? 咖啡店老板对薇印象很深,倒不是说因为地处偏远,很难遇到大方的客人,她本就是美丽本身,更何况她确实很大方,定了靠窗户的位置一个月。 阿迪勒每天早上都会去咖啡店问:“她今天来了吗?” 老板兼店员扎曼库克站在前台,笑着摇头。 爷爷工作的时候,阿迪勒会帮忙打下手,照相记录,拍下最原始的情况,但她已经连续三天没有来了,或者不会再来。 阿迪勒觉得心里缺了什么,空落落的,但不敢问爷爷,也不能问咖啡店老板她的电话,只能站在门口望着对面的街道发呆。 也许是念念不忘,终于有了回应。 星期五,从学校回家,坐电车的时候,又看到了她,一个人背着包混在人群中,只看了一眼,阿迪勒就认出了她,想要呼喊她的名字,却只能挤到车厢最后,看着她离自己越来越远。 周末,做完了爷爷交代的打扫卫生的事后,阿迪勒去了咖啡馆,要了一杯拿铁,跟老板借了本书看,也许是阳光太好的缘故,没看多久,趴在桌子上一会儿就睡着了。 等到醒来的时候,扎曼库克正看着自己笑。 那好像真的是她,我的天呐,不会是在做梦吧! 薇转过头看,阿迪勒坐在靠窗的本来自己预定的位置,一脸茫然,冲他点了点头。 “请您清点一下。”扎曼库克在预定会员本上划掉薇的名字,把定金交给薇。 薇看阿迪勒一脸困倦,跟扎曼库克说:“他的算我账上吧。” 阿迪勒耳朵通红,生怕被薇发现,不敢直视她的眼睛,连忙摇头:“啊,不用,我请你吧。” “结账吧。” 这句话听起来很酷,阿迪勒觉得,要是是我说的就好了,这本来该我说的。 “你是专门过来退会员的吗? “是。” “那你不会再来了?”阿迪勒话说出口,觉得好像哪里不对,又问:“他们也不来了?” “嗯,你们家的白森林是谁种的?”薇站在街边等出租车,一边和少年闲聊。 “是奶奶。”阿迪勒听爷爷说过,那片森林在爸爸小时候就已经种下了,爸爸和妈妈因为工作原因去了巴黎,作为长孙,是跟爷爷一起长大的。 上次她问自己有没有去过南法,自己忘记回答她,去过。 薇喜欢乡下,可是不喜欢下雨,尤其是因为粗心大意没有带伞,好在可以在那个小木屋躲一躲,把画具放进背包后,背着画板慌忙跑向木屋,草太滑,差点跌倒。 薇没有注意檐下还有一个人,阿迪勒更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薇,难道是天意? “你怎么会在这里?” 衣服湿了一半,只顾打理湿了的头发、正在郁闷该怎么回去的薇吓了一跳,阿迪勒头顶着背包正看着自己笑。 靠着墙,看着越发急促的狂风暴雨,薇心里有些许烦躁,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少年在和自己说话:“工作,你呢?” 荒野之外?确实是艺术家会选的地方啊,只是,之前为什么不告诉自己呢? “你最近一直在这里画画吗?”阿迪勒靠近了问。 好像也不是啊,只是今天又来了。 薇告诉他:“没有。” 阿迪勒心里有些不高兴,为什么不对我说实话,你说你不会来了,但是又来了,女生都是这样奇怪的吗? “雨好像暂时不会停啊?” 薇点了点头:“这里的雨都是这样吗?来得这么急。” “天黑之前总会停的。”阿迪勒用法语说。 “嗯。”薇愣了一下。 第十四章 蓝门 薇被簇拥着挤出早班电车,走下站台的时候,淅沥的雨点狂打着脸,心里想着不知道是不是只有自己一个人注意到了那个女孩。 也许是因为感冒的缘故,总觉得脊背凉飕飕的,靠着街边的路灯站定,望着城市高楼和熙熙攘攘的人群,一瞬间,眼前忽地一暗,身子的重心有些不稳,血液直冲大脑,糟了! 不远处是一个公园,薇决定找地方坐坐,只是步履越发不稳,脑袋昏昏沉沉地,最终还是弯下了腰,蹲在柏油马路上。 无数人当做没看见似的从旁边经过。 症状并没有得到缓解,是被人当成酒醉的疯女人了吗? “你怎么了?”从头顶传来一个语调闲适的声音,落在自己身上的雨点突然停了,进入薇视线的是一双米色珍珠粗跟鞋和呢色丝袜。 薇努力地撑起眼睛向上看,站了起来,撑伞替自己挡雨的是一位身材高挑的女士,直眉、黑色头发,绿眼雪肤,仔细看的话,她的眼角有明显的细纹,约莫五旬以上,穿着米色珍珠扣呢子套装,内搭紫色丝绒纹路长裙,如果说这个优雅的女人脸上有什么记忆点的话,厚重的眼睑可以算上。 勉强笑了一笑,“谢谢”两个字还没出声,薇眼前一黑,又要向后倒去。 “是贫血吧,你到我那边坐一会儿吧,还能走吗?就在那里。” 薇不知道她说的那里是哪里,眼皮总想要合上,应该在前方,手臂被强有力的双手拉了一把,又扶着,全身勉强硬撑的意识一下子松懈了下来,点了点头。 这里是? 在烛光摇曳中,单身沙发靠着很舒服,睁开眼睛,还盖着一条薄毯子,在南法乡村度假酒店风格的屋子里,柜台深处,播放着charles tr那首非常优美的香颂《que restil de nous amour》。 有女人的声音在问:“你醒啦?” 薇揉了揉太阳穴,想起来了,失去意识前,一位好心的女士帮助了自己,那声音的源头处,柜台那里,她走了出来,递给薇一个马克杯:“我叫丽莲,喝点姜茶吧,暖暖身子。” 如此近距离地接触,丽莲的长相未必是大美人,她只是恰到好处地展示着属于自己年纪的时尚、优雅,不得不提的是,她保养周到,没有谁会否认,丽莲看起来五旬以下,薇猜想,她年轻的时候一定非常美:“谢谢。” 接过马克杯,望向窗外的时候,薇惊呆了,这座城市竟然隐居着这样一处芬芳秘境,私人花园。 以这座城市的自然条件来说,维护这座花园不算容易。 “您的花园真美。”薇喜欢这座三层洋房哥特式的高大玻璃窗,悬铃树、柑橘树下的玫瑰花、鸢尾花、迷迭香、薄荷、含羞草、百里香、罗勒、百合、薰衣草,隐藏在柑橘林里的蜂箱,还有花园里雪松围绕、橄榄树下那简易的天鹅喷泉,有点仿罗马时代喷泉的美感,这里有一种难得的静谧。 “喔,这是我丈夫生前设计种植的,他们一直长得很好。” 出来的时候,薇觉得要是再来拜访的话,这标志性的蓝门不至于叫人迷失。 回到住所的时候,大卫已经回来了,薇问:“今天怎么样?” 大卫正用一种深情的忧郁眼神看着薇,很显然,他生气了。 上午,大卫打电话来的时候,还在下雨,两人吃了丽莲准备的简易午餐,分享了一瓶1986年夜丘产的香贝丹葡萄酒,要去午休的丽莲对薇说:“你要和我一起睡吗?” “啊,你在哪里?刚才说话的是谁?你背着我在干什么!” 薇十分尴尬,丽莲就在旁边,赶紧让大卫别乱说话,挂了电话。 丽莲笑了:“我是说,你要是困了的话,可以在沙发上睡一觉,我要去休息了。” “嗯。”薇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下午,到了那里的时候,没能见到那女孩,薇心想,也是,天气冷了。 大卫一边尝新买的奶酪,一边怒视着薇,薇觉得这家伙有时候太无理取闹了,但为了不看这家伙的脸色,还是又解释了一遍:“你在闹什么脾气,我已经给你说过了,对方是56岁的阿姨,是她要去睡午觉,不是我。” “哼,我刚看了新闻,一位法国68岁的女作家爱上了一位27岁的小伙子。” 这…… 薇怎么想怎么觉得大卫是在骂自己?重口?这能忍? 趴在吧台上看大卫切柠檬,语带双关:“真酸。” “晚上吃什么?” “牛油果鸡蛋虾仁沙拉。” “快点喔。” 和丽莲相谈甚欢,她和丈夫定居almaty已经有十六年,五年前丈夫因心脏病去世,旅馆便不再对外开放。 以薇过分挑剔的品位来说,那间经营了十多年的旅馆颇具女主人家乡民居的情调,好比她的穿着,永远不会过时。 而那座花园,如果还能挑出点什么问题的话,薇觉得,应该是它无法一望无际,即使是和丽莲儿时记忆里一模一样,一样的花坛,一样的景致,一样的焚化炉,但也无法掩饰它的狭隘。 丽莲用俏皮的声音谈论少女时期在尼斯度过的浪漫时光,没有过多谈论和丈夫来这里定居的事情,尽管没有说,但是薇能看到当谈到丈夫时,她嘴角的微笑。 那种情感,薇曾经也有过触及和体会,但是…… 那扇蓝门,好比丈夫留下的回忆,困住了一个独居女人和她的余生。 “吃饭了。”大卫做了两份沙拉,一份奶汁烤鱼,两杯蔬果汁,其中一份牛油果的分量明显多些。 薇抢了那份来吃,然后差点吐了,捂着嘴,真是牙都要酸掉了,这家伙,是故意的吧! 大卫恶作剧得逞,笑得气颤,差点从凳子上滑下来。 薇转身去了厨房,榨汁机里还有没倒完的柠檬汁,接了一杯水漱口,努力平复情绪。 天还没有黑,然后,像没事人一样,薇走到窗边,把窗帘拉开一条缝隙,窗帘有些厚重,用束带束起。 那窗外有什么?生气了?会不会有些过分了? 大卫走到薇身后,想要抱住她,在这个动作开始前,大概被察觉了,只好双手投降:“我错了。” 薇又是哼又是嗯的,大卫也不知道她有没有在生气,但她吃了原本属于自己的那份沙拉。 对话总是在某个地方停止,大卫知道那是因为什么,横在两人之间那堵不能跨越的围墙,谁先撞上去,都会头破血流。 但,如果她再迟疑两秒转身会怎么样? 薇不希望那件事情再发生,理由是,要是再来一次的话,那实在太复杂也太痛苦。 心里很热的话,大卫会怎么办?当然是吃冰糕呀,那最爱的口味呢,黑茶蔍子冰糕,但还没吃到嘴里,就被薇冷冷的目光吓得关了冰柜,她是铁了心不要自己好过啊。 在薇来之前,大卫答应过自己,在两人之间,要让悲伤再也无处容身。 电视节目在播放足球比赛,薇没有换台,也没有心思看,静静地聆听者厨房洗碗机的声音。 过了很久,听到他问:“要来一杯咖啡吗?” “好的。” 第十五章 屋顶上跳芭蕾的女孩 大卫提醒薇:“记得吃饭,不然我中午会打电话提醒你。” “好。” 坐在缆车上往下眺望,远处的雪山和城市风光尽收眼底,那天,就是这么见到她的,她在屋顶跳芭蕾舞。 在终点站下了车,远远地,阿迪勒已经在宾馆门口等候了。 薇冲挥手的少年点点头,抬头望了望豪华气派的宾馆,心里想,若是搬来这里住也不错,不用再看大卫那家伙的脸色,可是,应该价格不菲吧。 阿迪勒很喜欢薇今天的穿着,普鲁士蓝色毛衣加虞美人红裙,热情的少年看着薇手里的照片,上面是一个女孩。 薇说想见到本人,阿迪勒的话到了嘴边,却不敢说出:“你今天真美。” 出门的时候,大卫那家伙说今天自己的衣着打扮糟糕透了,薇正在喝牛奶,堵在了门口,质问大卫:“糟糕透了?你说什么?” “就像那种……不对,是那种绿翼的,金刚鹦鹉?” 薇气炸了,也是,他懂什么叫美!他能说出什么好话! 照片上,女孩洁白轻柔的面容与周围废弃的工厂,陈旧的高楼以及阴郁的铅灰色天空有些不睦。 那是南区。 阿迪勒去便利店买来了烤肉串与水果,狼吞虎咽,早上出门的时候,吃了药,药力起了作用,感冒的症状有所减轻,只是有些困倦。 满街的机车飞驰,少年骑得很快,薇心惊胆战,只有不停地提醒:“注意红灯!” 穿过高架桥下,是一条狭窄的长路,似乎已经到了郊外,机车迅速掠过身侧,阿迪勒拼命朝前骑。 那是一条隧道,年久失修,因而晦暗,薇拍了拍阿迪勒肩膀,患有幽闭空间恐惧症的少年徘徊片刻,心中有所动摇,踏入。 不要回头,少年告诫自己,但恐惧之念随即增长,心中默算着已经走过的距离,一半,五分之三了,还有三分之一。 拱形出口越来越近,入口则越来越小,阿迪勒安慰自己,忍一忍就好了。 隧道结束,外面还是同一世界。 坡道漫长,天上时不时有小型军用飞机呼啸而过,手机响了,来电显示,又来了,是大卫的。 薇看了看已经累得不行的少年,笑了:“该吃饭了。” 阿迪勒靠在锈迹斑驳的栏杆上,指着上方,大口呼吸:“要加油啊!” 终于到了。 狭长的台阶有多高?有多远? 正在营运的低矮的造纸厂和废弃的钢铁厂上面,有一条窄小的巷道,是有一栋三层高的平顶楼房。 “好像没有人啊?” 薇也觉得,不免失望。 两人站在院中巨大的柿子树下互相望着对方,背靠着树,决定休息一下。 “吱”的一声,两人同时转身,一个清秀瘦长,约莫四旬,眉目描画细致,绾发,穿靛青罩衫,肤色极为白皙的方脸女子从门里走出来,她显然被两个陌生人吓了一跳,自家院子里什么时候来了人? 薇正犹豫这样会不会太唐突,阿迪勒问薇要照片:“我去问问吧。” 那女子显然以为面前这两位陌生人是路过歇脚的,直到阿迪勒先向她问好,又拿出照片问她:“您好,请问你见过这女孩吗?” 女子抬头看了一眼薇,问阿迪勒:“是香织,你们找她有事吗?” 薇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阿迪勒应该是在向那女子解释自己的职业,那女子变了脸色,摇头,然后去墙角取了扫帚开始清扫院中的落叶。 阿迪勒有些可怜地看了薇一眼:“走吧。” “嗯,她怎么说?”薇用英语问。 阿迪勒把照片还给薇,坐在栏杆上向下滑行:“那女孩叫香织,上学去了,不经常来,不在这里。” 大卫从公司回到家的时候,薇正坐在地毯上磨颜料。 “今天怎么样?” 薇摇了摇头,问大卫:“吃什么?” 大卫把袋子递给薇坐了下来,袋子里面是薇要的药石,准确地说,是从药剂师那里拿来的颜料。 一块块粗糙的黄铅丹、象白、茜草根,还有亚麻籽油,分袋装好。 “今天吃牛排怎么样?”大卫坐到了地毯上,背靠着沙发,借势半揽着薇。 “好。” 大卫喊吃饭的时候,薇的手已经有些发酸了。 回来的时候,在楼下餐厅买了一杯咖啡,里面加了巴西和埃塞俄比亚的混合谷物,黑色巧克力和黑醋栗的酸味很合大卫的口味,大卫决定,明天买回来,让薇试试,加上打包带回来的披萨和羊肉馅饼,除了牛排和果汁,其实也不用准备其他的东西。 “吃饭吧,待会儿我来做。” “好。” “喝橙汁还是树莓?” “树莓。”薇洗了手过来,牛排切得细细碎碎的,被喂了一口,伸出大拇指夸赞大卫:“好吃。” 菲比也被喂了一口,薇一边喝果汁,半是揶揄半是抱怨:“你养我和它没区别啊?今天去唱片公司怎么样?” “我们都去了,开了一天的会,会发四首新歌。” 薇明显对今天的晚餐缺乏兴致,出于好奇,大卫问:“没找到人?” 那柿子树下的,瘦削伶仃的、纤细的、柔和的三角眼的女人的形象挥之不去,薇摇了摇头,抹了一点樱桃番茄酱,入口的时候,清甜酸爽。 “明天我陪你去吧。” 薇摇了摇头,不想说出是被拒绝,虽然没有见到那女孩,但是被她的母亲拒绝了。 晚餐过后,薇乖乖去洗碗,出来的时候,大卫正一边看电视一边磨颜料,是摄影频道,请到的是一位年轻的男摄影师,女主持人称赞他是社交网站上粉丝最多的本国年轻摄影师。 薇找来了剪刀,桌上是大卫买回来的南天竹,大卫说:“以后我们自己去附近找吧,山下有南天竹。” “好。” 看电视看着睡着的还是听着大卫磨颜料的声音睡着的? 半夜醒来的时候,薇睡在大卫腿上,身上盖着厚厚的毛毯。 客厅很安静,菲比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墙上的野牛摄影挂钟显示现在已经2点45了,薇悄悄起身,去了洗手间回来,把插好的南天竹放到玄关。 颜料磨好了,分袋放在桌子上。 沉睡的大卫右手磨得通红,薇轻轻握住他的手,不知怎么地,鼻尖一酸,眼泪便要上涌,问自己:“这就要感动了吗?这个坏家伙当初是怎么对你的?” 大卫醒来的时候,菲比正在舔自己的脸,老天!真是,满脸都是它的口水! 阳光已经有些刺眼了,好在今天是星期六,不用去工作室。 薇呢?没有人。 还想继续睡。 薇坐了下来,吓到了菲比,一人一猫冷冷地对视。 “为什么不睡在你的房间?”薇指了指墙角的密纸箱。 菲比懒散地尖叫了一声,打了个哈欠,摇着尾巴走开了。 在地板上睡了一晚,脊背生疼,大卫起身去了卫生间,路过薇的画架。 天光黯淡,山道崎岖,山下的旅馆林立,最高处的那家似乎正在修葺,红色的瓦片盖了一半,旅舍庭前梁两株红梅,一株白梅,一树半开。在葱茏绿意间盘山而上的石阶上,没有行人,落日映照下的老松,山猫无声聚拢,盘踞道中各处。 画面很安详,色彩在流动,仔细看,山腰废弃的钢铁厂和工作的造纸厂上方的平面屋顶上,有一个起舞的芭蕾女孩,轮廓模糊、姿态优美,女孩白色舞裙上斑驳的黄色、玫瑰色、红色同整个背景大片的绿色、蓝灰色和黄灰色看起来非常和谐。 大卫重重呼吸了一口气,总有一些阴影,如影随形,那不是科学的光线,黑暗与模糊在那女孩身上纠缠,腋下、小腿,还有脖颈,薇是凭着记忆画下了那天的回忆。 第十六章 巴士如约而至 “你周末没事,只能陪猫吗?”薇坐在沙发上看邮件,大卫在地毯上陪猫玩毛线,不亦乐乎,完全当薇是空气。 “香水样品到了没有?需要我去邮局一趟吗?”大卫摸着菲比的脸问。 “嗯,要不,你把钥匙给我吧,我自己开车去。” 大卫走到薇的背后,趴在薇的肩头,薇正在和一个叫宋雅的人电邮交谈,她发来了快递信息截图:“哼,你是不是想去见那个法国女人?” 无理取闹! 薇关上笔记本,有时候,真想掐死这家伙:“好,那你去!” “外面阳光很好,或者你可以到泳池旁边去工作。” “我偏不!”薇在心里说。 大卫出门以后,总算清净多了,薇把落地窗的电动卷帘拉起,这家伙,煮的咖啡从来不差的。 南音发来问候:“最近好吗?谢谢你上次帮我付账。” 她换了头像,在一片薰衣草花田之中。 薇正在和花顿公司的调香师拉尔夫聊天,对方是个有趣的人,问候过后,第一句话是:“你梦想中的香是什么?” “会说话的,能让我成为理想中的自己的。” 拉尔夫发过来5个称赞的表情,薇摇头,这个答案很好吗? “你在哪儿?”南音又问。 “在工作。”薇想了一下,也问:“你呢?” “当采花女。” 拉尔夫说:“希望《雨后的花园.活泉》会让您喜欢。” 薇问:“名字是一开始就确定的吗?” “不,没有。” “创作的初衷是?” 采花女?薇快速回复:“喔,那是你的工作。”却不知道南音看到这个回答气得要死,这个女人聊天也不认真吗?事实上自己正在家附近的雪松林里,也对,她根本就是在敷衍我,才会想都不想就那么说,雪越来越深了,为了找寻丢了的戒指,眼睛已经很痛了,瘫坐在雪地上,南音决定原谅薇,告诉薇:“我的戒指丢了,正在找。” 过了三分钟,薇发来5个字:“再买就是了。” 她连安慰的话也没有,不问怎么丢的,在哪里丢的,戒指很重要吗?只是说再买就是了,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冷情的女人? 也是,她早就忘了吧。 大卫回来了,抱着花顿公司宣传部总监宋雅寄来的香水用品。 “视频会议开完了?” “嗯。” 大卫把包裹交给薇,拎着袋子去了厨房。 老实说,视频会议没什么意思,除了看宣传片,自己没有参加的必要,尤其是在和拉尔夫沟通以后。 纸箱里面,有一本宣传资料,一本宣传册,还有复印的评香师的笔记本,薇翻了翻,说得和刚才开会时候说得差不多,或者说最重要的部分已经听到了。 瓶身很漂亮,喷式瓶装设计,金色镶边喷头,瓶身的设计灵感来自雨水泛滥,午后新晴的花园。 拉尔夫说,绿色代表着大地的复苏。 大卫拿着香卡纸,喷洒了一点,告诉薇:“有柑橘,芒果,橙子,柠檬,玫瑰,香根草的气味。” 薇嘴角开始抽搐,夺过香水,放在了盒子里面:“我就不该心存幻想,信任你的鼻子。” 有点懵,大卫按住了盒子,不让薇收起来,央求:“再让我试试。” “之前你去尼罗河拍的那套照片呢?” 大卫有些不高兴,怎么又提那事儿。 薇知道大卫多想了,推他:“去把那套照片找出来。” 在房间翻了很久,都快想不起来了,好在找到了,薇翻阅相册的时候,并没有不高兴,以她一贯毒舌的性格,居然没有嘲笑讥讽自己几句,真是难得,她像是在找寻什么? 过了四年了,她还是记得当初的争吵吗? 薇只是想找当时大卫和芭蕾舞团游览尼罗河时旅拍的那个花园,特别是那个池塘的莲花。 拉尔夫描述的东方花园秘境之地,薇没有去过尼罗河,但是大卫去过。 大卫看香水说明:前调是柑橘、柠檬、玫瑰、雪松,中调是玫瑰、茉莉、鸢尾、香根草、广藿香和水生莲花,尾调是香草、麝香、檀香、安息香、苔藓。 然后不满地说:“这些当然只有专业的评香师才能闻出来啊,我又不靠鼻子吃饭。” “那你靠什么吃饭?” “脸啊。” 薇一脸黑线,摇头哂笑:“靠脸你也能吃上饭?是靠厚脸皮吃饭的吧?” 巴士如约而至,车内空荡,很温暖,说好午后去拜访丽莲,略有兴奋,开到哪儿了,窗外忽而扫过一片白茫茫的花树,薇惊喜地叫起来,是梅花,已经开得这么好了? 丽莲很喜欢薇送的香水:“嗯,我预感这瓶香水会成为明年市场的新贵,这些香草和花,原本难以调和,碰撞到一起的时候,花香丰盛,潮润细腻,质感很鲜明。” “您喜欢就好,到时候我买一瓶来送你。” 天上的薄云由金紫渐渐变成黯蓝色,能看到几粒星星,西边的浓云慢慢堆积,风很大,比日间更冷,像是要落雪。 那时候,薇因为酒精的问题,情绪病更加严重,南音担心薇的肝脏会出现问题,去看薇的时候,两人大吵了一架。 “不就是失恋吗?第一次失恋,你要自杀,现在,你又酗酒,你能做的就只有折磨自己吗?” “你不明白。” “我不明白?我是不明白,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就像个疯子一样!” 在南音眼里,这个张扬、浓烈、拥有石破天惊美貌的画坛第一美人,总是迷恋那种神经质、迷茫、痛苦的感觉,对爱情,她以痛苦为食,像修女,也像囚徒。 “是,但你不知道我这里的感觉,好似满腹碎玻璃刺痛。”薇流着泪,冷冷地说。 南音哭了,在玻璃房住了半个月,直到薇完全不碰酒,情绪好转才回乡下。 “找到了吗?”薇发来信息。 薇从未将自己视为可以交心的朋友,关于这一点,南音心中十分清楚,她不需要自己在她身边,或许说,她不需要朋友,南音无数次骂过薇,像她这样的人,永远只会冷漠放浪,注定一世缺少温情,逃脱不了畸零本性。 晚饭后,工作了2个小时,画完插画把电子图发给宋雅后,大卫正要给菲比洗澡,薇抱过菲比,把手伸到菲比暖融融的肚皮底下。 “你干什么?”菲比张牙舞爪表示抗议,大卫不由得心疼。 “让我暖暖手。” 大卫把抱枕放到薇身后,靠着的墙壁现在已经很冷了。 第十七章 我已与她重逢 昨天回来的时候,还未到山脚,远处山里已经是蒙蒙的雪了,早上醒来后,睁开的第一眼,对面的山林一片雪白。 早餐是羊肉汤面,薇从冰箱里取出酸奶,被大卫放了回去,拉着薇坐到汤面跟前,扶着薇的肩膀:“听着,别任性,你得吃点热的,待会儿我们出去一趟。” 薇只好听从,大卫往汤面里加盐,说:“放了很多葱,你会喜欢的。” 汤清肉嫩,喝了一口,果然非常鲜美,但是:“为什么要出去?” “买围巾,手套和鞋袜啊。” “你买就好了。” “我买的,你什么时候喜欢了。” “喔。” 出门的时候,阿迪勒打来电话,问薇今天想不想要去那里,今天是周末,也许那个女孩回家了。 薇说:“不用了,不找了,你忙你的学业吧。” “又要见小朋友?” “走吧,今天不开车。” 一起到邮局把原版宣传插画寄了出去,巴士上,两人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因为都喜欢看窗外,所以并没有挨着坐,一个靠左,一个靠右,车上并没有什么人,大概是天冷的缘故。 背脊有些酸痛,脖子几乎撑不起失控的头,在昏睡与清醒之间,恍惚看见巴士行过深谷,一路颠簸,轻易地陷入纷繁凌乱的梦。 清醒只在一瞬间,大卫抖了抖,在黑暗的车厢里,薇目光炯炯地看着窗外,那美丽、轮廓清晰的侧颜,似乎若有所思。 不知道怎么地,心口突然一阵阵地抽痛,真是咫尺天涯,曾经那么亲密,如今冷若冰霜。 车子行过一片宽阔的地带,左岸是广阔的水域,茫茫一片,日光突然从对岸那一棵棵与风雪对抗的松树间透了出来。 “今天来公司吗?”是嘉宝的信息。 弱不禁风的外形,纤细的身材及因为瘦而略显病态的水汪汪的大眼睛,公司的人都很喜欢她。 大卫快速地回复:“啊,不。” “今天好冷啊。” 如果是在以前,在薇到来之前,大卫承认,在周围朋友的劝说下,曾经试图打开心的一个缺口,与这位团队一直合作的唱片公司高层的女儿交谈。 原本交谈顺利,大卫的态度突然变得十分冷淡,前天的会议完了后,嘉宝关上会议室的门质问大卫,后来大卫怎么离开的,嘉宝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他最后说的那句话:“我已与她重逢。” 还没开始就结束了。 大卫选了一条红围巾给薇,还有一顶米色的羊毛毡帽,戴在他的头上。 “为什么你不织给我?” 大卫瞠目结舌,看了一眼女店员,她应该并没有认出自己,但爱好针织这件事情,只有薇一个人知道。 “这个,你戴这个不也挺好看的?” “但你给菲比织了围巾。” 这也拿来吃醋?和一只猫? 空气中那种香槟色的亮光和街头的融洽氛围让薇身心愉快,来到这里,和大卫待在一起,薇蜕下了那层被世人所知的自我之皮,十分惬意。现在,自己也变成街头这些无名的步行者中的一员了。 人的眼睛,在人群中,像蝴蝶,寻求的是色彩和温暖,只愿栖息于美丽之上。 站在十一月的人行道上,嘉宝想起就是在这里,见到的大卫。 当时他是一个身着灯芯绒夹克的风琴手,正在娴熟的演奏。 从阿米尔和扎娜的对话中知道了薇的存在,上网搜了不少关于薇的新闻,不少艺术评论员称赞她的才华横溢、美貌惊人,曾作为平面模特的嘉宝自动忽略了评论所说的才华横溢,而是冷笑,能有多美? 真美啊! 在人群中见到那女郎,高冷、张扬、浓烈、惊艳而独特,嘉宝的嘴唇开始哆嗦,可以确定的是,这绝对不是因为天气的原因,而是因为,在见到她本人的时候,自信心被杀得片甲不留。 可是那又怎么样?即使她曾经是身价最高的青年女画家,她不就仗着美貌恃靓行凶吗?不然为什么她的前未婚夫,那位画廊霸主继承人会那么评价她? 她早已身败名裂! 雨停,起了微风。 天已亮,但灰蒙蒙的,在几乎被遮没了的雾霭中,天际线时隐时现。 女孩在慌张地奔跑,丝缎米色洋装,奔时裙摆摇曳,裙带飞扬,姿态像美人鱼。 一张清水白莲般的脸,细长妖媚锋利的眼睛,情色而娇艳,看起来非常年轻,至多十八九岁,长手长脚的,五官细致,异常白皙,反衬出街景的灰色黯淡。 她气喘吁吁地向卡森走来,挥了挥手,红着脸颊,薄唇艳红,微抿,脖子淌着汗,倒有几分情色的意味了。 车窗经过她面前时,卡森看到她流下泪水,那楚楚可怜的目光掠过面前的车窗。 车子停了。 卡森转醒,翻了个身,摇了摇头,耳畔只剩下雨声。 起床,淋浴,早餐是一杯黑咖啡加一小块砂糖梅干。 今天是12日,照例要去养父生前的老朋友,住在南部的杜培尔博物村的约翰.莫里森家里调琴。 养父彻底失明后的三年,卡森常陪着去那里,那段时间,自己很伤感,母亲刚刚离开一年多,伤痛侵入骨髓。 四岁的时候,离开难民营,六岁跟随母亲离开避难的酒店来到这里,和养父一起生活,开始在养父的指导下学钢琴。 16岁即开独奏会,展现了在钢琴演奏上过人的天赋,而后在艺术大学修读音乐学士课程。 母亲已经不在了,卡森决定放弃发行第一张古典唱片的机会,从学校退学,专门照顾养父。 这个善良的华裔老人坚决反对自己自作主张,匈牙利导师爱德华也劝自己慎重考虑,卡森哽咽,声音沙哑:“我母亲身体一直不好,有心脏病,他自己也有糖尿病,一直靠经营一家从爷爷手里继承的二手钢琴行养活我们,我母亲不在了,他也没有太多的时间,身边不能没有人照顾,我已经没有其他家人了,只有他了,我不知道这么做会不会后悔,但如果不这么做,我一定会后悔。” 爱德华教授扶了一下眼镜,无奈、惋惜又对失去至亲的爱徒感同身受,拥抱了卡森:“我尊重你的决定,但你什么时候想回来一定要来找我。” “谢谢您。” 工具包昨天晚上已经整理好了,这是工作习惯。 抚摸了一下相册,窗户还没开,在窗台上放了一个碟子,里面是几块鱼罐头,卡森想,那只猫如果还来的话,应该不会饿。 第十八章 相思之人只有她 一大早就非常冷。 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薇了,阿迪勒心情很低落,快一周了,因为找不到什么理由打电话给她,如果能找到那个跳芭蕾舞的女孩,是不是就有理由了呢? 但是,用什么办法呢? 上周末,阿迪勒很早就出门,在印刷厂附近待了一天,也没有见到那女孩,又不能冒然去问那天遇到的那个女人,她回来了没有,真是郁闷。 “我已与她重逢。”嘉宝在会议室内,脑海中情不自禁地说了出来,他说的这话是什么意思? 在那个人来了这里之后,他才突然发现,以为过去早就结束的感情,只是被他藏在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并没有消失吗? 所以他那么对自己! 大卫刚在唱片公司楼下买完咖啡出来,就接到一个电话,是南音打来的。 开口就是:“她在你那里?” 还来不及问候,被你省略了,大卫想笑,又疑惑:“她没告诉你吗?” 南音开始发飙,或者说是抱怨,她很气愤:“他们画家都是疯子,全都脾气古怪,反复无常,总是一副醉生梦死的样子。” 这个嘛,大卫本来想说这话不对来着,但是南音叹了口气,又说:“但也不是她一个人是那个样子,过那种非同寻常的生活,每次都是,她大概把每次感情失败的痛苦当作创意的前兆,认为沉溺在那种痛苦中,是艺术创作的先决条件。” “我不是说你。” 这个解释是多余的,当然包括我在内,大卫一边推门一边问:“需要我让她给你回电话吗?” “不,不用了。”电话那边很快说,然后挂了电话。 那次去玻璃屋看她,见到南音的时候,她对本身有情绪病,又染上酗酒毛病的薇很生气,为了让她振作起来,嘲讽薇:“你何必跟自己都水火不容呢?起来!”。 “虽然喝了很多,但她并没有真醉。”在见到薇的时候,那种感同身受、刻骨铭心的酸痛,现在想起来,依然会让大卫双眼泛起潮气。 喝了一口手里的咖啡,大卫又想起,那时候,自己曾问过南音,或者自己,如何让她摆脱那种痛苦。 “对于她这种,已经从学院派殿堂出来,作品也曾经大卖过的艺术家来说,结束这种痛苦生活的唯一方式,应该只有结婚,进入家庭生活,或者,更具体地说,就是为人父母。” “我娶她。” “什么,你不是昨天才说,这会让她斗志丧失吗?” “你想得美。”两人正在争吵,沙发上传来薇冷冷的声音。 “早。”进门的时候,阿莉娅从后面跟上来,拍了大卫一下,热情洋溢的美女喜欢勾肩搭背:“看来我不是最后一个,还有三分钟。” “嗯。” 崔妲曾经打来电话问候过一次,号码是谁给的,答案显而易见,薇本来很不高兴,对方简短地商务客套了两句,直奔主题:“你当初离开我哥哥,是你自己设计的吗?” 薇注视着高酒杯口金色的边线,想起第一次见这女孩的时候,是在她家的家族聚会上,对方斯坦福大学毕业后,在高盛证券及债券部门任分析师,两年后,回归家族企业。 “你想说什么?” “我见过和你一起吃饭的那个人,那个芭蕾舞演员。” “是。” 那边很安静,大概两分钟后,崔妲才说:“那么,打扰了。但我仍想告诉你,并不是像报道里说的那样,你是哥哥执掌集团后推出的最有商业价值的年轻艺术家。你就是你,他要求你追求品牌性,延续作品的辨识度,你误会他这只是从商业角度的考量,或者,他只是想先跟你结婚,并不是阻止你去实验其他的风格。” 薇冷笑:“我这个品牌,已经打上了他的烙印。” 听到了这句话,崔.丹尼尔痛苦地揉着脸,居然还心存幻想,原来结局早就注定无法挽回了,即使自己已经查证了是谁主导了那次偷拍,知道了八卦记者收钱乱写的缘由。 她强制流放自己,隐遁消失,选择了不做谁打造的品牌,不想带有任何人的印记。 她不知道的是,自己最喜欢的她的作品是《磨盘的麦粒》,而不是《寐》。 这些,她都已经不需要,也不想要知道了。 自我怀疑和无能为力,总是在自己身上此消彼长,外界如南音、安娜那样的人,总是认为每次失恋后的自己是自我怀疑最严重的时候,其实真正最严重的时候,只有薇自己知道,是在和崔蜜运的期间。 每天,自我怀疑总是从天而降,有段时间,薇对绘画恨之入骨,崔对传媒所说的、对自己的指控,人总是本能地先保护自己,薇能理解,但并不代表愿意原谅,双方都认为被自己所爱之人背叛。 崔诅咒了错误的情人,但又因仍然深爱着她的事实而感到痛苦万分。 他不知道的是,崔雪绪女士,曾经对自己说过一句很经典的评价:“作为艺术家,我和我儿子一样喜欢你,但是作为女人,你面目可憎。” 雪绪女士继续说:“愤世嫉俗、经常不按常理出牌,艺术家们总是这样,将自己隐遁于人世之外,这样的人,不适合结婚。” 最后几个字才是重点,薇一直端坐,此刻微笑:“请你离开这个房间,以最快的速度,我也会收拾东西离开。还有,作为上流社会的社交名媛、舞池皇后,您当然是面目可亲,这我比不了。” 居然出言顶撞! 雪绪女士惊讶地看着薇,显得不可置信,她摇摇头,一副薇作为晚辈很失礼的样子:“你真是被宠坏了。” “您被全家宠坏了。” 会议确定了第三张专辑的四首歌曲,《天鹅》《白杨》《女巫》《狼》,大卫负责《天鹅》mv的拍摄。 结束的时候,嘉宝拒绝和大卫握手,她说:“合作愉快。” 阿莉娅将一切看在眼里,揽着大卫的肩膀:“你是不是欠小女孩一个解释?” 大卫停下脚步,想了想,都还没有开始,该说的都已经说了:“在情感上,我并不亏欠那个孩子,没有理由要给她一个解释。” “对你来说,还没有开始,对那孩子来说,她已经暗恋你三年了,或者在她看来,她本来已经快接近成功了。” 大卫摸了摸自己的脸,哀怨地说:“都是这张脸害了我。” 阿莉娅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捂着肚子:“你这,好吧,中午要和我共进午餐吗?” “薇会来找我。” 为了不给薇和那个法国女人一起吃饭的机会,早上出门的时候,大卫告诉薇,中午会带薇吃她喜欢吃的素菜馆。 薇听了这话,好些想笑:“你是不是疯了?” “哼,你又知道别人是怎么想的?” 说这句话的时候,大卫心里出现的是另一个女人的名字。 在去“蓝门”接薇的路上,大卫仍然想着南音当日的话:“如果薇不曾沾染那种面部可憎的疾病,她的创作会不会不可限量呢?” “不,她只能通过画画来治疗她的痛苦。” 所以,和薇再次相遇之后,《幻灭》巡演结束后,大卫亲手埋葬了自己的舞鞋。 从来,相思之人只有她。 第十九章 他前情人的画像 薇在12:15分出来,大卫已经等候在门口了。 系好安全带以后,大卫从后座把来的路上买的咖啡递给薇。 “嗯,非常棒!” “那是当然。” 车窗外不断向后退去的高楼、民居,远方的蓝色天空,薇想着要不要告诉大卫那件事。 “要开空调吗?” 薇没有拒绝,大卫顺便打开了电台广播,一边跟着唱。 “雷雅请我帮她画一副画像。” 刚好是红灯,一个紧急刹车,感觉人都要飞出去了,薇直直地瞪着大卫,这家伙双手投降,表示抱歉:“没事吧,我的错,她,找你吗?” “嗯。” 乳腺癌晚期,前男友的旧情人,请求自己为她留下人间最后一副画像。 不知道怎么开口说那件事,大卫觉得口干舌燥,有很多话想冲口而出,但是不能说。 “你答应她了?” 事实上,大卫想说的是,为什么要答应呢?已经答应了吗? “嗯,好像,找不到拒绝的理由啊。” 心脏在胸腔内猛然跳动,越跳越快,这迟到的令人恐慌的焦虑瞬间裹袭了大卫,致使大卫不断安抚自己:“没事没事,不一定会碰到那家伙,我晚点打个电话给他。” “下午不用工作吗,去那么远的餐厅吃饭。” “早就订好位置了。” 薇知道那家有名的山顶餐厅,可以俯瞰绿城所有的风景,还能眺望远处的雪山。 大卫点了黑松露秋葵炒蛋饭、清炒菜心、板栗青豆炒香菇、“酱椒鱼”实际上是豆腐、海苔和青椒做的,还有青酱意面。 菜很快上齐了。 罗勒叶和松子仁的香味让薇味蕾大开,大卫搅动着面中的花生酱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在这个时候,薇接到一个熟悉的电话,那头很长时间的沉默。 “阿列克谢,你现在不是应该在学校吗?” 沉默。 “你在哪儿?你妈妈呢?” 仍然是沉默。 “阿姨,我想问,3+1+40+66+28等于多少?” “138,你在哪儿?” “学校的操场。” 大卫大口吃着板栗,薇去了僻静处打电话,此时正好有认出自己的几个歌迷过来合影,满足了她们的要求后,才发现柠檬汽水喝完了。 在薇重新回到座位之前,大卫听到她说:“你要知道,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连2+2等于几都不知道呢,另外,偷偷告诉你,我的功课一直很糟糕,除了绘画。” “那你能教我画画吗?” “可以,如果你喜欢的话。”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明年夏天吧。” 大卫记得薇邻居家那个弹钢琴很好听的小女孩,却不记得有一个小男孩:“是领居家的女儿吗?” “不是。” 今天,丽莲说,我看了你以前所有的作品,但对于你来说,现在应该不是死寂且冰冷的吧? 冬天吗,不都是这样? 大卫没有追问打来电话的孩子是谁,真是同情心泛滥的家伙,对小孩、雷雅.洛克女士,甚至是我。 为什么对我,决裂既激烈,又持久,对那个女人却,还接受她的邀请,真是想想就头皮发麻。 静对的沉默,两人都觉得对方有话想说。 远处,阳光蜿蜒穿过雪松的树枝,慢慢地从他眼皮底下掠过,薇有些痴怔,目不转睛地盯着。 他接了一个电话,然后他说:“那我下午就不过来了。” “不用去公司了吗?” 大卫耸耸肩,告诉薇:“他们要练歌,我的工作嘛,接下来会去预定的mv拍摄地点采风。” “不是和团队一起吗?” “嗯,在扎娜和阿加利婚礼前,邀请我们去……。” “你们好,我可以坐这里吗?” 不知道何时,旁边已经站了一个女孩:“是夏天吗?”在这冷冷的寒冬季节,薇脑海中冒出这一句话,大概是女孩太清甜可爱了。 薄荷绿短外套,那张脸乍看之下,圆脸圆眼圆鼻头,线条圆润、像果冻一样,尤其是唇形,但仔细看,细节十分精致。 这张脸很漂亮,但不具备记忆点。 薇放下咖啡杯,又想起那个素未谋面的,自己梦里的芭蕾舞女孩。 大卫不理会薇的挑眉示意,起身打招呼,居然认识这女孩:”moon?来吃饭吗?” 这个名字让薇想起看过的一部反映宗教压迫的电影,曾经和崔.丹尼尔去过影片拍摄地斯里兰卡,在那里被求婚。 为什么这种根本不想回忆的事,却还是记得如此清晰? “是,这是你的朋友吗?真是太美了!像环球小姐一样漂亮。” “是……。” 大概是不知道怎么介绍自己,对方又刻意恭维,薇笑了一下,接口说道:“是租客,请坐。” “喔,谢谢。” “点餐了吗?” “这里的位置太难预约了。” 薇感觉右前方倒数第二桌,独自吃饭的大眼睛女孩总是有意无意地看自己,看不清她长什么样子,应该是额头有点高,所以留着刘海,但望过去的时候,她正在认真吃饭。 大卫和moon似乎相谈甚欢,薇吃好了,起身准备先行离开:“我得走了。” moon半张着嘴巴,她想说什么,或者不知道说什么。 “那么,我们走了,下次见。” 大卫追了上来,薇问:“你结完账了?” “嗯,刚才你去打电话,就结了。” 一前一后,慢了半步,两人一起下了坐电梯下楼,没有说话。 “围巾,落在座位上了。” “你等等,我上去找。”大卫摆摆手,又问:“接下来,准备去哪里?” “不知道,随便走走。” 然后,薇停了下来,没有回头:“别跟着我。” 大卫止步答应:“好,那你早点回去。” 以为会是一个愉快的下午,只有自己和薇两个人,会去坐缆车、逛颜料市场,对薇的不可捉摸,一向是极度恐惧的,但却永远无法死心。 第一次亲吻薇是什么时候? 大卫想起来就恨不得啐自己一口,实在是太丢人。 寄居画室的时候,一个下午,薇进入浴室,自己从剧院回来,刚冲完凉正要出来,吓了她一跳。 “怎么,喜欢我的身体吗?”大卫语带轻佻,挡在门口。 少女薇冷冷地看着自己,就像盯着一条死鱼,然后她说:“比你身体线条完美的模特、石膏像,我见得多了。” 出于本能,大卫捧着少女的脸吻了下去,很快,又躲开,失败了,总是败给她,像她这样的人,怎么会爱上自己。 薇靠在门口,擦了一下嘴唇,情绪毫无波动,推开大卫:“闹够了吗,闹够了就起开。” 悲凉、冷漠、不以为然,被薇认为是挑衅、恶作剧,这就是当时的感受。 后来说起此事,薇总是毫不在意,以致于质问过她:“谁先爱上谁的,是我!” “是我!” 当时并不相信她的话,认为她只是为了让自己的声音盖过自己,她的神情和语气确实像是那样。 直到后来,发生那些事。 第二十章 桑山香织 在房子右边,靠近悬崖的地方,二十多株高大山樱并排站着,此时堆满雪。 薇一边喝红茶,一边想,那最高的那棵,在绽放绚烂的花朵的时候,它的花瓣会落入泳池吧。 门开了,薇迎了上去:“回来啦。” “嗯,围巾拿回来了。” “喔。” 嘉宝原来是和moon一起来的,自己早该猜到,但却没有注意到她,毫无预兆地,和那女孩发生了争吵。 “你了解她吗?她的前未婚夫说她私生活混乱,她早就名声失败了。” “那你了解我吗?” “你过去是一位芭蕾舞者。”嘉宝觉得大卫的眼神简直要杀人,喏喏地说,低下了头。 这就是那个女孩自以为是的了解。 “你错了,很长一段时间,我只是一个都市无赖。” 两个女孩吃了一惊,不敢置信,嘉宝更是难以接受,眼眶泛泪,几乎要哭出来了。 “我的立场是,你可以伤害我,但不能伤害她,就算是言语上的,因为你并不知道实情。如果你还可以,我希望接下来的工作我们合作愉快,保留作为普通朋友的友谊,做不到的话,就视而不见吧,我们从来就没有正式开始过,这一点,你很清楚。” “你不该这么对待我的朋友。”被moon推了一把,大卫差点撞到路旁花店的玻璃门。 “我是纠缠不清,那你呢,你又算什么,你自己很清楚吗?你们早就分手了呀!” “你自己很清楚吗?”开车回家的路上,大卫一直想着这句话,心中却没有一个声音出来回答一下。 围巾色度弱了2个色号,很显然,他没有拿回来,而是找了替代品,餐厅老板不会不愿意归还客人的物品,那个叫moon的女孩应该还在那里吃饭才对。 晚餐是薇做的,这非常难得,黑松露汁野菌意大利面,难吃得要死,简直难以下咽。 薇居然吃得很享受,大卫放弃吃面,忍不住揶揄:“你以后别进厨房了,真是浪费食材。” “没事,待会儿菲比吃,你吃水果就好了,对了,我定了明天早上的机票。” 拿筷子的手不自觉地颤抖,大卫看着薇:“要去多久?” “预计半个月。” 大卫想问的是:“我陪你一起去?”但说出口的是:“好,明天我送你。” 果戈里大街17号,电铃声盖过了街道上的一切声音,放学的学生们鱼贯而出,人流如潮水一般涌向学校门口。 香织也随着人流往外走,跟随再嫁的母亲到这里生活已经三年了。 如果不是祖母去世,大概是不会来这里跟母亲一起生活吧。 上周末,继父不在,和母亲去寿司店吃饭的时候,她说:“你来这里三年了,从没有笑过。” 笑吗?早就不会了。 来这里第一个冬天的时候,她也曾说,我以为你会待不下去,会买机票回东京。 那似乎是很遥远的回忆了。 9岁的时候父母就已经离婚,有一个更加残忍可怕的事实是,在比那更早的时候,自己就知道有一天他们会离婚。 为什么会有这种预感?每次想到小时候的事情,那种感觉就会在心海中卷起狂澜,寒冷的浪花如同寂寞像开了锅一般沸腾,让人窒息。 人,总是会被命运推到讨厌的人身边去。 5岁刚过完生日,随父母从巴西回国定居东京,四年时间,还没有完全适应,他们就离婚了,那个时候,自己对母亲是厌烦的,虽然离婚的诱因确认是父亲出轨了自己的女助手。 母亲曾力争过抚养权,香织说:“我要留在东京,和父亲一起生活。” 是因为对父亲的爱超过对母亲的,所以选择和父亲一起生活吗? 不,别开玩笑了。 只是不想要再居无定所,四处漂泊罢了。 我真的讨厌母亲,那时候。 如果她没有决定离婚,那种安定的生活就不会被打破啊,既然已经做了决定,又问自己做什么呢,自己的想法有人在意过吗? 她为了自由离婚,注定会失去自己的亲情。 父亲桑山慎吾作为有些知名度,环游于世界各地的人文摄影师,并没有什么时间照顾自己,离婚不久,便把自己踢给了在大阪大正区居住的祖母。 他们都得到了自己梦寐以求的自由,真是恭喜。 没有人在意自己在想什么,从来没有。 那为什么自己要去爱他们呢? 和祖母刚开始生活的时候,自己得了失语症。 10岁的时候,病情有所好转,如果不是祖母的细心照顾和陪伴,大概,是不会有想对人世开口的一天了。 还是不喜欢说话,同学们都当自己是怪人。 他们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他们。 跟祖母生活的五年,大概是迄今为止,最幸福快乐的日子了。 她是一位退了休的芭蕾舞教师,年过六旬,依然身姿优雅、气度高华。 越想要什么,越得不到什么。 12岁那年的夏天,7月28日晚上20:43分,父亲永远地闭上了眼睛,在从大阪回东京的路上,他发生了车祸。 10天之后,就是自己参加青少年大赛的日子了,祖母一边料理丧事,一边陪自己苦练比赛曲目,那个时候,母亲也回来了。 a组预赛日是8月9日,母亲陪伴自己化好妆,一早到达剧场,第5个出场,隐忍着巨大的悲痛上场,并没有获得决赛名额。 现在想起来,当时脑袋一片空白,完全不知道《巴黎圣母院》那段单人独舞是怎么跳完的。 母亲和祖母在客厅的详谈被自己听到了,她们以为自己睡着了,当时祖母说:“那孩子,并没有得到过什么,却失去很多,一直在失去,我真担心,她再也不会想开口说话了,如果我以后也走了,香织,香织她该怎么办呢。” 母亲的声音好像带了愧疚之意,她打定主意要带自己离开:“是,是我的过失,我没有尽到一个做母亲的责任,或许换一个环境,她会好一点,我想征求您的同意,把她带在身边。” 她真是,从来都不了解自己到底想要的是什么。 第二天,母亲来学校门口接自己放学,一边试探性地问:“香织,以后跟妈妈一起生活好不好?” “为什么?” “妈妈,只是想,拥有照顾你的机会,你,能不能给妈妈一次机会?” “不。” 她大概没想到自己会想都不想就直接拒绝吧,所以慢慢地落在了自己身后,几分钟后,她的情绪崩溃了,冲自己大喊:“你爸已经死了,这是我的错吗,你为什么不能对我公平一点?现在,我才是你的监护人。” 监护人吗?现在想起自己还有监护人的义务要履行了?我到底算什么?在他们眼里。 但她说的一点没错,那并非她的过错,父亲恢复单身以后,彻底放纵自我,女友从不间断,纸醉金迷、醉生梦死,过着他朝思暮想的自由生活。 车祸的时候,交往不久的、来东京发展的巴西模特女友在副驾驶座,听祖母说女模特当场死亡。 在病房外和祖母焦急等待手术结果的时候,自己没有哭,内心一片荒凉,那种感觉,就像雪花飘落,心间白雪淹没了伤痛,冷冻了情感的感知能力,原来,人在那种情况下,连哭也哭不出来,没有眼泪,只有哀寂。 那天,自己和母亲大吵一架,她对于自己当初没有选择她,一直是介怀的吧,才会在自己失去父亲的时候,毫无理会自己的心情,控制不住冲自己大吼大叫。 打定主意,以后和祖母一起生活,为了唯一的梦想去努力。 但世事就是那么残忍,一年后,祖母从楼梯上摔了下去,脑溢血去世。 来这里是因为可以继续芭蕾舞的梦想,而不是因为想和谁一起生活,关于这一点,相信母亲和自己一样,心知肚明。 收拾行李的时候,大卫一直站在门口看着自己,薇问:“你要帮我忙吗?” “不用带太多东西。” 薇也这么想,只是这么快就会回去,倒真是没想到。 “你有多久没去过那里了?” 转头想问的时候,大卫已经不在门口了,那家伙,似乎有话想说。 收拾完以后,大卫正在和菲比玩,薇也坐下,问:“要不,你陪我去一趟?” “你走得这么急,签证办不下来,半个月的话,等你回来的时候,《天鹅》应该差不多拍完了。” “我还想着,想跟你们一起去呢。” “是吗?” “嗯。” “到时候拍《狼》的话,你可以一起去。” “太好了。” “要不要开瓶红酒,预祝我们工作顺利。” 薇摇头:“我怕我明天醒不了,还是等回来再喝吧。” “也好。” 第二十一章 诗人导演 阿迪勒听从同班朋友们的帮助,通过校园网和社交网站找到了疑似薇想找的芭蕾女孩。 九年级b班学生,桑山香织 齐肩黑色短发,平刘海遮住额头和眉毛,那双眼睛清透、有光,渗出森森冷意,如古井、幽潭,散发出一种不易被人接近的神秘感。 打薇的电话,她没有接。 上课,一整天都心不在焉。 几个同学怂恿自己去找桑山香织,这些家伙,是自己想认识漂亮的高中学妹吧。 “要怎么见到啊,那学校不好找人的吧?在校门口登记,让人家走出来吗?会让对方吓一跳的吧?” “我表弟在那所学校念书,可以拜托他找人。”丹尼斯起哄说。 “还是不要了。” “怎么,你怕了吗?” “不是。”阿迪勒不再理会闹哄哄的朋友们,独自离开。 “他怎么了啊?” “是啊,是怎么了,奇怪?” 见到了本人,又该怎么说呢,难道说:“你好,我认识一位女画家,她很喜欢你,想请你当她的模特,可以吗?” 首先,要确定薇的意愿吧?近来似乎,她很忙。 回到家,早早地吃过晚饭以后,爷爷去附近的朋友家串门,自己一个人在家。 薇打来电话,阿迪勒兴奋地从床上蹦起来接听:”喂,你在哪儿?” “在国外,有什么事吗?不好意思,白天,没有接到电话。” “没事,我,你还会回来吗?” “半个月后吧,还有事吗?我现在要马上外出。” “没什么急事,等你回来再说吧。” “好。” 此刻窗外,银白的月亮,白白的,越来越圆。 第二天到了学校教室,丹尼斯和穆拉特、巴哈迪亚尔等人正围坐在一起高声谈笑,看见阿迪勒走进来,丹尼斯大喊:“阿迪勒,我们找到她了!” 阿迪勒先放下书包,几个朋友很快围了过来:“你表弟认识她吗?” 丹尼斯一脸得意:“是,桑山香织,七年级转来的插班生,听说是东京人。” 阿迪勒后悔在找人这件事上寻求了这些人的帮助,现在下不来台,只好装作冷淡:“喔。” “你这是什么表情?不谢谢我吗,我帮你找到了人耶。” “嗯,谢谢。” “你不想去见见本人吗?” “不想了。” 丹尼斯还想再说什么,上课铃响了,大家只好陆续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八卦的朋友们不打算就这么轻松地放过阿迪勒,吃饭得时候,丹尼斯追问阿迪勒为什么要找桑山香织。 被问得心烦意乱,阿迪勒索性不理人,这让丹尼斯在其他朋友面前非常尴尬,好心帮忙找人,结果就这待遇。 “你不说的话,我就亲自去找桑山香织本人问问。” 去吧,你会被当作疯子的,但这个傻瓜,还真做得出来那样的事,到底明不明白,有时候,这种性格真的很讨人厌啊,什么都喜欢出头,喜欢追究到底。 “就是,我爷爷认识的一个画家,偶然拍到过她,希望能认识她本人。” “画家? “是谁? “哪个画家?” “叫什么名字?” 阿迪勒不打算说出薇的名字,含糊应对:“嗯,你们不认识。” 但没有说的是,其实在上周末,阿迪勒就见到桑山香织本人了,如大家所想一般,桑山香织本人是一个清新脱俗的少女。 在造纸厂那条石阶上,远远地,看见一个身着黑衣黑裙、穿着黑皮鞋、白袜子,冷白皮肤、眼如寒星的少女往上走来。 虽然没有亲眼见过本人,但看过薇拍到的那个模糊的身影,直觉告诉阿迪勒,一定是她。 离得越近,阿迪勒越发感受到她那阴郁冷淡的强大气场。 照片也是悄悄偷拍的,心里鄙视自己这种行为,但手却自动按了快门。 和阿莉娅、阿米尔一起在楼下的餐厅吃饭,薇打来了电话,一开口就说:“太忙了,忘了给你回电话。” “准备工作都做好了?” “嗯,她已经时日不多了,现在整个人都,老实说,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晚期癌症病人的样子,你看到也会难过的。” 虽然对病人非常同情,但是一想到薇正在试探自己,大卫并没有表露太多情感,而是有些冷淡地转移话题:“完了之后你会回去一趟吗?” “再看吧,如果时间充裕的话,好像也没有回去的必要。” “那要好好照顾自己,等你回来。” “人家才刚走,有人就魂不守舍了?” 阿米尔正埋头玩游戏,抬眼看了大卫一眼,和阿莉娅调笑:“要是我去外地工作了,你会这样对我吗?” 阿莉娅问:“那要是我呢?” 喝了一口饮料,阿米尔一脸灿烂地笑:“当然会啊。” 这俩人总是这样,有绯闻也不避忌,私下也经常被撞到约会,或者是分开和别的人约会,时而亲密胶着,有时又若即若离。 连乐队内部也不知道这两人到底交往过没有,他们的关系似乎一直是友达以上恋人未满,有时候看到那种只有恋人之间才有的甜味举动,也会想,真的,只是朋友吗? 和谁保持什么样的关系,那是他们的自由,只要不影响乐队的声誉就好了。 大卫这个人,俊美苍白、妖孽而精致,不愧是去邻国那世界一流剧院工作过的首席芭蕾舞者出身,是一个行走的雕塑美男。 为什么放弃去芭蕾剧院工作的机会,而加入乐队呢? 这个话题,曾经在大家闲谈之际,问过大卫,这家伙说只是想要换个方向而已。 可是,已经站在云巅之上、名利双收的感觉不好吗? 阿莉娅心想,这家伙一定有着不能轻易向人吐露的过去吧。 他和乐队的每一个人都很亲近,但实际上,和谁都走得不近,只是友好但不亲近而已。 旁边坐着的家伙曾经略带醋意,问过自己:“总觉得,你看向他的时候,和别人不一样。” “有吗?” “大卫的过去,你知道吗?” 阿米尔坐在沙发上,慵懒惬意,心头却不是滋味,摇头:“不知道。” “那家伙也不交女朋友?” 感觉怪怪地,堵得慌,为什么要在这公寓里,在自己面前谈论另外的男人。 在工作室的时候,女人的视线也总是追寻着大卫,但其实,大卫生活得很规律,阿甘和自己常去酒吧玩,他从来不去,除了工作,应酬一些必要的社交,就是回家。 女朋友的话,好像是:“没有,但好像,想靠近他的女孩子特别多啊。” 那就是了,嘉宝就是那群女孩子中的一个,但大卫似乎,从未将那些女孩子看在眼里。 像他那样的人,会喜欢上什么样的人呢? 阿莉娅非常好奇这一点,有时候自己开玩笑似地向他靠近的时候,他总会礼貌而不失气度地避开,如果换作是其他人那么做的话,心里一定会气炸了,面对那家伙,居然生不了气。 追求自己的不乏文艺界和商界的名流人士,那些人惯于讨好美女,营造浪漫气氛,没有人会拒绝自己。 大卫,是天鹅。 有一种人,天生高贵、优雅,总是散发出常人不敢亲近,只敢远观的气质,大卫大概就属于那一种人。 他到底深埋了怎样的过去? 直到不久之前,大卫说有位朋友会来这里住一段时间,还是一位女性朋友。 扎娜说,那是他曾经的爱人。 是吗?美吗? 老实说,向来不喜欢什么美女配野兽、帅哥配丑女那种毁基因的搭配,配大卫这种被誉为诗人导演、难得的混合了柔美与阳刚的高贵气质的人,到底会是什么样的人呢? 第二十二章 拍摄《天鹅》mv 回到酒店的时候,已经很晚了。 21:27分。 有好多话想跟大卫说,但白天刚给他打过电话,算了吧。 雷雅提议搬去她的别墅,原话是:“我想,这有助于你的工作,有助于了解我。” 只是工作而已,并不存在发展私人友谊的可能。 “我没想到你会找我。” “我也没想到你会接。” 谈话就是这么开始的。 “事实上,我现在是一个乳腺癌晚期的女人,既不漂亮,也不鲜活,你见到我的时候,大概也会吓一跳,很少有人愿意画我这样如今十分丑陋的模特,尤其是男性画家,你能理解吗?” 或许是吧,但这话自然不能说出来。 在别墅门口,她穿着保罗.波烈式白色和服风格外套,高定精准细致的剪裁做工,符合她一贯极简华美的着装风格。 只是那张脸,不再艳丽妩媚,衰老病态,毫无神采。 脸颊瘦削见骨,下巴更尖了,肤色白得吓人,显得妆更浓了,薇吓了一跳,真像个白纸扎的人偶,恐怕全靠身体内尚存着一丝人气吊着,只有那双她独有的猫眼在见到客人的时候,偶有光亮闪现。 那栋别墅以前一到晚上,舞会、文化沙龙,夜夜笙歌,现在白天的时候,居然没有一个客人来访。 私人管家苏珊娜是个沉默寡言的中年妇女,很胖,个子不高,脸上布满雀斑,主人不问,一句话也不会说,即使答话也是简单的单音节“是,好,嗯。” 有时候发现自己在看她,苏珊娜那双空洞木然、毫无生机、黑眼圈很重的大眼倒会愣一下,头更低了,更多的时候,她几乎是不存在的。 参观了即将工作的画室,在花园散步的时候,薇礼貌性地问了一句:“什么时候查出来的?” 她的眼里没有疼痛、恐惧、无助、哀和怨,倒是笑了一下:“在46岁生日的倒数第20天,我现在不是要进场维修,而是到终点站了。” 终点吗? 大概是察觉到薇不知道怎么接话,雷雅又说道:“刚开始的时候,是很难受,接受不了。” 看了薇一眼,雷雅暗暗地咬牙切齿地赞叹:“真是一朵浓颜玫瑰”,原以为早就已经过了嫉妒别人长相的岁数,但原来那种感觉,从来没有消失,只是悄悄隐藏了。 那时候,她才华未显,但大家都知道她是那个圈子里的天鹅,活得像诗人的画家,几年时间过去了,她早已成名成家,光芒耀眼,常人无法企及。自己却,得了癌症,急速衰老,面目可憎,成了苟延残喘的可怜之人。 我没有谈到让.洛克,她也没提到大卫,好像是约定好似的,达成了某种默契。 没有人愿意凝视过去,那种我们所熟悉的哀伤,每个人都曾背负着自己生命中的失望之余,独自一人。 大卫瘫睡在地上,薇打来了电话:“去公司了吗?” “还没有,你呢。” “昨天雷雅让我住在她安排的客房,方便工作,我拒绝了。” 这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大卫觉得:“喔,每天按时去就行了,倒也不必住在那里。” “我感觉她需要一个人听她说话,显然她的佣人做不到,你说,我是不是有些,不近人情?” “按你舒服的来吧,白天的时候,你们可以多聊天。” “但你知道,我们并不是朋友。” “嗯,陪护病人并不是你的工作,你也不喜欢那样,忍耐吧,接了就要完成啊。” “你知道吗,她说她已经计划好去芬兰安乐死了。” “这是她的选择。” “你呢,忙吗?” “还好,今天是第一天拍摄。” 执行导演打来电话说摄制组60人已经在公司门口集合了,大卫又确认了一遍:“临时演员到齐了吗?” 那边很吵。 阿莉娅应该是在化妆:“我觉得我的演技进步了。” 阿米尔笑她:“别当歌手了,转行当演员吧。” “要把我拍得美一点。” “你已经够美了。”扎娜说。 摄制组成员各自从事自己的专业工作,有摄影、照明、录音,还有美工、服装、化妆、道具及其他专业,整套班底经过前两张专辑的合作,已经十分默契。 外景拍摄,尤其是拍摄的对象是大自然,在很多时候,效果取决于天气。 当需要某个景色时,不可能马上就能找到理想的景色,所以,大卫平时发现某个风景很理想时,会常常想起拍摄场面用的风景镜头,偶尔看到美丽的晚霞,就会不失时机地拍摄下来,不是事先想好哪里需要这个镜头才拍的,而是想把它拍下来再说,或许以后在什么场面上能用上呢,摄影师好比狙击手。 3分48秒的mv,对于成员们来说,美丽的民族服饰更有助于他们进入角色,对大卫来说,这更有助于拉近和绘画艺术的距离,由于偶然的原因,增拍了一些分镜头。 基本上拍的都是经过阿加利、大卫和乐队成员们勘探选定的拍摄点,但是湖中天鹅戏水场面的重要镜头没有拍到。 薇打来电话的时候,大卫正在房车外面和阿米尔聊天:“大部分已经拍完了,还有些自然镜头需要补拍。” 她应该没有见到吧?真是可怕! 阿莱昨天晚上打来了电话,说和雷雅断了联系几年了,问他现在在干什么,他什么也没说,问自己有何贵干。 “我们第一次见她的别墅,画的那幅画,还在她那里吗?” “不知道!” 早就忘却的事情,这只怪鸟却飞来喙开记忆的封条,过往的可耻和罪恶的记忆瞬间浮现在眼前:“我们早就不联系了,你问这个做什么?” “薇答应了雷雅,在她离世之前,为她画一幅画像。” “薇?” “是。” 他很明白自己意有所指的是什么,听到前情人即将病逝,也并未流露出多少伤感情绪,许久,才像是安慰自己似的:“应该不会看到吧。” 很少画人物肖像,雷雅脱掉上衣时,薇的内心还是十分震动。 脸的话,经过不着痕迹的修饰,倒比第一天见面的时候自然很多,只是,华服之下的没有乳房的女人的身体,不,准确地说,是病体。 双乳全切,薇的目光停留在那两道明显的疤痕上。 她很尴尬,解释说:“我也曾想过去隆胸,担心会排异,放弃了。” “你依然很美。”薇直视她,平淡地说。 雷雅有些感动,心里有些泛酸,这种穿透人心、直达心底的抚慰,真是让人充满了力量,旋即苦笑,最后一个男朋友,他落荒而逃的那个晚上,自己在酒吧喝了很多酒。 倒未必是有多深爱那个人,其实,他长什么样子,现在自己已经不记得了,但是那个人让自己对抗病魔的心墙轰然倒塌,几乎摧毁了作为一个人本能的求生欲望。 “让我们开始吧。”雷雅摆好侧坐的姿势,笑着说。 “要写实,又要兼顾美感,但其实,她又是残缺的,很难。”薇说。 “美和残缺并不是对立的,维纳斯就是一个例子,普通人都知道这个道理。” “嗯。” “那就没什么好纠结的了。” 第二十三章 局外人 我一个人在这里,他和朋友、同事们在野外看星星,薇想象着。 好像是阿米尔的声音:“明天,我们5点就要起来吗?” “是。” “你们忙吧,早点休息。” 上午,为了看《蝴蝶夫人》,阿迪勒准时来到了剧院,第6排9座的位置,会在这里遇到桑山香织,倒真是意外,她坐在四排6座的位置。 从自己进来的时候,桑山香织就一直端坐在那里,她的眼睛那样明亮,却好像时刻往外渗出寒气,幽光潋滟,让人不敢直视。 高中生居然翘课来看演出,她看上去非常冷酷,倒也不像是循规蹈矩的好学生的样子。 尽管女主角长相不像普契尼描写的那样,也不像男主角唱的那样,是一个娇小,既年轻又美丽,好像一只蝴蝶的日本姑娘,但本土剧院男女主角的演技和歌喉都非常出色,对角色刻画得十分深入,情绪拿捏也非常精准到位,直到谢幕,阿迪勒都好像在做梦一样。 在大家都站起来鼓掌的时候,桑山香织也站了起来,她并没有鼓掌,而是侧身离开了观众席。 阿迪勒一路追着出来,才发现外面已经下雨了,赶忙从背包里取出雨伞,看来得打车去学校了。 桑山香织靠在门口的大理石柱上,正望着天空发呆,人群渐渐散去,阿迪勒一直没有勇气走过去说一句:“嗨,要一起吗?” 半个小时后,雨小很多了。 香织计算着,如果不堵车的话,应该不会迟到,脚下一滑,差点栽下台阶,真是丢脸,手臂突然有了支撑的力量,在差点坐在台阶上的时候,有人拉了自己一把。 抬头一看,一个穿着蓝色厚重毛衣的长脸少年正撑着伞,他问:“还好吧?” 还好吧?这人真是! 两人到路边等出租车,阿迪勒问:“你要去哪里?” 桑山香织非常警戒地离开伞下,远离阿迪勒,一个人淋雨。 我说错什么了吗? 终于拦到了一辆出租车,桑山香织快速上车,回头看了那少年一脸,他很尴尬,还站在路边等车。 司机将一切看在眼里,问:“你们认识吗?” “不,不认识。” 她以为我是跟踪狂吗?还是认为我在讨好她?但真的只是偶然遇到啊! 阿迪勒回味着歌剧的画面,桑山香织很美,但好像一个雪人一样,浑身上下,都大写着生人勿近四个字。 薇,为什么想要画这样的人。 乔乔桑那信赖他人的纯真心灵宛如青叶的瀑布,清新怡人。 她,在她身上,到底发生过什么,16岁的少女,对人的信赖之心早已破裂。 出门的时候,和妈妈大吵了一架。 昨天逃课的事,老师给她打了电话,她昨天晚上就想说那些话了吧。 “是去约会了吗?”她说。 “去看歌剧”四个字到了嘴边,咽了下去。 这种怀疑,真是可笑。 她听不到回答,又问了一遍。 “你的爱情我说什么了吗?” “我是你的监护人,你旷课老师打电话问我,作为你的母亲,我连问询你的权利也没有吗?” “你的监护责任只有两年了。” “妈妈不是责备你,我也很希望你能多交朋友,香织,你,算了,以后别再这样了。” “我去上学了。” “你到底对我有什么不满?” “那你呢?我不是你想象中的女儿,你也不是我想象中的妈妈,这并没有什么不公平,你也知道,我来这里生活是为了什么。” 出门之前,她已经情绪崩溃,哭泣不止。 远处,雪色斑驳,唯有两旁堆满积雪的车道干爽,像一条黑线向远方延伸,飘雪了,东京也下雪了吗? 如果奶奶还在,那自己就不会来这里,她会在下雪天,送自己出门的时候,替自己戴上围巾和帽子,亲自己一下,一直送自己到楼下。 一路上,鼻子都酸酸得,中午的时候,雪已经停了。 继父打来了电话,要和自己吃午饭,很明显,是有人告了状,他当说客来了。 “我们今天吃火锅怎么样,香织?”继父边开车边问。 “没有别人一起吗?” “你问的是你妈妈吗,她忙着开会呢,哈哈,别担心,我不是说客。”继父大笑说道。 继父是本地人,已过五旬,个子很高,有点胖,注重仪表,任何时候都一副商务人士打扮,虽说石油公司已移交给儿子打理,他仍然天天去公司,非常忙碌。 听说妻子因病去世多年,一子两女现均已成家。 儿子阿图姆,妻子是音乐学院老师,在自己来这里的第一天和继父、母亲的生日,还有节假日都会见面。 大女儿达丽娅在英国留学期间结婚,已经移民,她的家人,目前为止,就去年圣诞节见过一面。 小女儿拉丽莎是自己接触最多的,她和母亲的私交很好,经常来家里,曾是本土芭蕾舞大剧院首席,现转行从事媒体工作,也办芭蕾舞学校,不过,最近她不来了,因为刚结婚的缘故。 总得来说,这是非常开放友爱的一家人,他们尊重母亲,更待自己如至亲,自己的生日,他们的礼物比母亲的礼物还先到。 他们对自己越好,桑山香织越觉得自己像个局外人,甚至想找个地方躲起来,有一个声音经常对自己说,逃离这里,回东京去吧! 是你的母亲想要融入他们的大家庭,所以连带你一起,为什么要这样呢?他们对你的好,看似热情真挚,不过是敷衍客气的表象罢了。 这家寿喜烧日式火锅店位于商场一楼,继父选了临近靠窗的位置。 大概是没吃早饭的原因,桑山香织觉得奶油乌冬非常美味。 “在吃饭。”继父接了电话说。 不用说,这肯定是母亲打来的,继父为了不在自己面前暴露他就是来当说客的,忘记加“我们”两个字。 “叔叔,您好,您来这里吃饭吗?”有人问。 “啊,是的,你一个人吗?。” 这声音怎么有点熟悉,一抬头,原来是昨天碰到的那人,正冲着自己笑。 桑山香织低头,本想假装不认识,没想到那家伙真是一如既往的话多,真想拿针把他的嘴缝起来,居然冲着继父问:“这位,是您的小女儿吗?” “是,怎么,你们认识?” “也算不上认识,昨天,我们在歌剧院门口见过一面。” “喔,原来是这样,是吗,香织?” “嗯。” 不认识你还这样多嘴!还能说什么。 继父为自己介绍那家伙:“这是叔叔大学同学的儿子,叫阿迪勒,是艺术学院的学生,主修现代油画和雕塑,我女儿香织,九年级学生。” “你好。” “你好。”桑山香织抬了一下头,算是打招呼。 “有空来家里玩,孩子。” “好的,叔叔,再见。” 知道了昨天旷课去了哪里,继父倒没有再追问自己,那顿饭吃得还算愉快。 第二十四章 调琴师 阿迪勒怎么也没想到,原来维克托大叔的妻子幸子阿姨就是桑山香织的妈妈。 那么,当初薇和自己去造纸厂附近遇见的妇人又是谁呢? 为什么,桑山香织要去那里跳舞? 回到家已经晚上22点了,三天没有给薇打电话了,但她也没有打过来,吃了感冒药后,大卫拨通了电话,被转接到语音信箱:“在休息了吗?今天怎么样?” 从客厅望出去,冷风正吹过对面雪山深谷,薇呢,她现在在住的酒店里,是否会思念这异乡苍白雪山? 她是否会想我? 我在想她。 她在那个小镇的玻璃屋,展开流浪生涯,大卫知道,薇独居,是为了不再扮演任何未婚妻或者女儿的角色。 有人打来电话,咖啡里面奶加多了,大卫取笑南音:“老实说,你最近打电话的频率,让我以为你爱上我了。” “她回来干什么?没有联系安娜,也没有联系我。” “工作。”事实上,她告诉我,她联系安娜了,确切地说,是联系了阿列克谢。 “是吗,那你怎么样?” “没听错吧,你是在关心我?” “不是关心。”南音立刻纠正:“问问而已。” 大卫心里很清楚,南音一次又一次地打电话来,只是迂回婉转得提醒自己,你们已经结束了。 “要么,你去见她吧。”这个建议不会被采纳,我也是说说而已。 这种虚伪而客套的友好氛围在第一次见南音的时候就存在了,有一个秘密即使南音刻意隐瞒,大卫却早已敏感地捕捉到了,既然对方不想承认,自己当然不会挑明,让对方难堪。 谁会希望和她发生点什么,自己当然和南音没有希望,根本就不在她的挑选范围之内。 南音对自己说过一件事:“你知道她和未婚夫决裂的时候,将对方描述成什么吗?” “什么?” “她说,别让我把你当成虱子。” 艺术家背后的虱子,真是刻薄啊,薇重来不改毒舌本性。 大卫忍不住笑出声来,南音端着红酒慢慢靠近,逼问自己:“你呢,她将你描述成什么?” “这个嘛。”说起这个,真是不想提及,却下意识地说出了那个名字:“孔雀。” “什么?”南音显得很诧异,似乎又明白了什么,然后哈哈大笑。 是孔雀,她就是那么说的,当时是在洗手间。 没记错的话,是在早晨,一起洗漱的时候,有过那么一段对话。 “看来她不只对一个人刻薄。”南音故意解读给自己听:“打扮得花枝招展,很受女人喜欢,极度自恋,你是这样的吗?” 大卫摇头,否认自己曾经花枝招展过。 你以为薇没有说过你什么吗,你那张整坏了的木偶脸,做不出任何自然的表情,她说讨厌听到你整天穿高跟鞋踩在地板上的声音。 柏林,最近天气时常阴郁,满眼萧瑟,已经下过两次大雪了,今天是偶尔的晴天。 “我爱一个人,会爱她的所有,一如她的原貌,她的优点,她的缺点,她的粗糙,她的美好。” 昨天的婚礼上,出生科隆的前同事沃尔特这么对新娘说。 大概是因为他提到了薇的缘故,昨天的梦里居然是她,以致于不愿意醒来。 我的爱情,在她心中,上膛以后,已经被射杀了。 上周四,因为建筑事务所项目投标的事,临时去圣彼得堡又再次见到了她。 安娜带索尼娅参加钢琴考试,她托安娜带几副画回去,是自己拜托安娜请求她的意见,一同前往她住的酒店,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 之前或多或少,从尤达和安娜那里听说了她的一些事,上次在机场碰到的时候,她曾冷淡地对自己说:“要去国外工作一段时间。” 去的路上,安娜告诉自己:“是去之前来看望过她的朋友那里。” “你和她小时候就认识了?” “对。” 把画装上车以后,为了表示答谢,她请吃晚餐。 很明显,她双眼红肿,似乎哭过,尽管强作精神,一段饭的时间,她都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送走安娜和索尼娅以后,她脸色越来越难看,怕唐突到她,没有开口说话,上电梯的时候,她问:“你明天要走了吗?” “是。” “我们出去喝点酒吧。” 明天凌晨要早起,犹豫了一下,陪她去了一家酒吧。 哪里是喝一点,拦都拦不住,三杯鸡尾酒下去以后,她已经人事不省,开始迷迷糊糊地说一些胡话。 “你知道他做过什么吗?” “什么?” “他拍过那种照片。” “照片?谁?” “女装。” “ta,是男性吗?”这个想法很大胆,说出口的时候,自己也吓了一跳,那个人,对她而言,非常重要吧,才会让她这么伤心绝望。 这里人声嘈杂,自己去了洗手间回来,几个男醉客正围着她转,从酒吧出来,在街边打车,夜雪茫茫、冷风割人脸。 她的手冰冷,锁骨那里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肤,这样下去会感冒的。 好不容易打到车,将人扛回房间,一晚上,她又哭又闹、大喊大叫、吐了八次,一会儿要跳楼,一会儿又把自己当成那个男人动手动脚,直到凌晨四点,才安静下来。 两人坐在地毯上,薇神志不清,她为了那个男人丢弃矜持与骄傲,现在像个酒醉疯子一样靠在自己肩上,无声地啜泣、放声大哭。 不知怎么地,感觉心里有点凉:“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那是一张黑白照片,一个像孔雀一样色炫于目的男人,人间雕像一般精致妖孽的五官,完美的唇形,那双眼睛,像孔雀。 不知道为什么,想起来的时候就觉得,光是接受薇那个视线就已经快招架不住了,在她的眼神中感受到比任何人都还要看透现实的人生观,哀伤的深度是与年龄无关的。 一定程度上,和自己一样,她也是个孤独的人。 但是在三个人一起使用晚餐的时候,可不敢这么想。 醒来的时候,头好像要炸裂了一般疼痛,浑身酒气,房间的暖气开得很足,洗完澡后,清醒了一大半,叫了早餐送到房间。 “到了吗?”那边传来索尼娅找课本的声音,安娜大声告诉女儿:“在沙发垫子下面,到了,你要去工作了吗,中午等钟点工来的时候,我会把画拿过去。” “嗯……不用着急,谢谢,那个,昨天是你送我回酒店的吗?我喝得有点多吧?” “不是我,我们昨天吃饭的时候,你喝得不多,难道你后来又去喝酒了?是和卡森一起吗?” “喔,那应该是了,那位先生,费心照顾我,你有没有他的电话,我想谢谢他。” “他就在这里。” “他去了你家?” “是,今天孩子们要上学,所以,我昨天晚上先走了。” “他为什么回来?你知道吗?” “好像是他的建筑事务所在这边竞标一个项目,完了他想逗留几天。” 薇到的时候,已经下午两点了,院子里,卡森正挥动铁锹把积雪铲到推车里面,安娜在一旁与他闲谈。 两人看到薇背着包出现在眼前,吓了一跳,安娜迎了上来:“怎么回来了?也不说一声?” “是临时决定的。” “吃过了吗?” 薇觉得过意不去,走得时候,只是嘱托安娜每月请一次钟点工做室内清洁卫生,但朋友连院子都亲自替自己打理。 卡森点头,算是招呼。 三人齐力,快到17点的时候,薇提醒安娜:“快去接孩子们吧。” 安娜脱下手套,都已经累得汗流浃背:“我得去准备晚餐了,剩下的,你们合力干完吧。” “嗯,好,我待会儿过来帮你。” 一直没有机会向卡森道谢,此刻只有两人,薇扶着推车,第一次认真打量这个男人,比起上次,他似乎面对自己的时候,更深沉内敛了,为了打破这种尴尬的氛围,薇清了清嗓子:“谢谢你。” 他终于正视了自己一眼,笑容慵懒而宽厚,摇了摇头,不再说话。 “昨天,谢谢你费心照顾我,我很失态吧。” “没事。” 薇不放心:“那个,我没有乱说什么吧。” 他似笑非笑得看着自己,这答案显而易见,肯定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像是为了不让自己更尴尬:“我也喝醉了,比你好一点,你有说什么吗?” 两人合力把最后的落叶积雪装上车,薇准备搭把手,被他拒绝:“你先去洗手吧。” 安娜已经在厨房忙碌了,薇摘了皮手套打算帮忙,安娜已经拒绝:“你们都是客人,在院子里歇会儿吧,我自己能搞定。” 只好又回到院子里,对方友好地笑了一下,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又静坐无言。 找话说也会碰壁,薇决定闭嘴,这次倒是他先打破沉默:“almuty好吗?” “还好。” 安娜端了红茶出来,又对卡森表示抱歉:“没有黑咖啡了,喝红茶吧。” “需要帮忙吗?” “不用,你们坐会儿吧。” 他先替自己倒了,然后把茶壶放好,笑了,真是个好看得让人叹息的美男子。 “和这里一样冷。”倒是真得有点渴,薇没有再说“谢谢”,一饮而尽,又问:“柏林呢,也一样冷吗?” “嗯,已经下过两次雪了。” 从这里望向玻璃房,薇突然觉得,时间的流逝,是很哀切的事。 走的时候,这片针叶混交林色彩斑斓,现在只有雪松依然挺立,沉郁肃穆,在晴日的照耀下巍然不动,出于好奇,薇问“你是做什么的?” “调琴师。” 第二十五章 意外 薇怎么也没有想到,时过境迁,决心和大卫成为朋友的时候,真相会意外来临,那件事情带来的伤痛远比当初的事实可怕。 大卫是异装癖,在和自己相恋的时候,出轨了他的好朋友。 很可怕,可怕到薇想躲进这冰天雪境,把全身埋葬,冷冻自己,完全消失。 见到自己最高兴的,大概就是阿列克谢了,安娜准备了丰盛的晚餐,照顾到了所有人的口味。 菲加蒙居然还认识自己,抱着在椅子上睡觉的时候,南音打来了电话,开口就是:“我替你骂了那个贱男人。” “什么?”薇刚平复的心情又乍起波澜,开了灯,远远地看到调琴师一个人在院子里,真是头大:“他知道了?” 南音比自己还要生气,一直喋喋不休地骂:“他是个男人吗?也就是说,在和你交往的时候,阿莱就给你戴了绿帽子?” 在看到那副大尺度的女装肖像画的时候,确实那么认为过,以前认为是雷雅或者波林娜,是阿莱的话,不管接不接受,事情已经发生了,且过去了很久。 “你是怎么发现的?” 薇将窗帘拉上,告诉南音:“前天,我偶然进了雇主的储物间。” “她买了那些画?” “那些画是她前夫找人画的。” 薇几乎要挂电话了,南音很久没有说话:“所以,你没有收取报酬,而是把那些画买下来了?” 她大概很失望,更多的是不理解,想说点什么,但不知道该怎么说,连自己也搞不清楚为什么要那么做。 “你还爱着他?”南音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颤抖、难以置信,或许,还夹杂着几分失落。 薇没有听明白,爱?这并不准确。 说不清楚,只是好像又回到了曾经甜蜜的过往,那让人止步不前的曾经恍如无尽的深渊一般地,令人伤痛的过去。 我只是,好像已经慢慢习惯了他的存在,习惯真是可怕的东西,每个人都会生这种病,就像阿司匹林,吞噬你的理智、防备、骄傲,让你觉得身心愉悦。 为什么会去绿城找他? 我只是想让身心达到一种舒适的状态,南音不能解救自己,而大卫,却可以解救燃眉之急。 至于别的,长远的东西,薇没有想过。 可怕的真实找上门来了。 能逃到哪里去,又该如何拒绝。 南音说:“世界上的任何东西,都能够轻而易举地背叛你,那件事情,你从来没有问过他要一个答案吗?” “那是过去。” 南音突然把唱片机的声音开得很大,她是故意的,可以想象,她一定半躺在沙发上,端着红酒在跟自己说话:“在你的心里呢,过去了吗?” 这通电话的内容很不愉快,她的话听起来语调嘲讽,好像有人拿着一把钢刀划开了身上已经结痂的、看不清楚的伤口,把过去肮脏、丑陋、恶心的事实揭开来看。 过去并不意味着结束,有时候你以为结束了,事实上并没有,这并不是由你的意志决定的。 昨天大卫,没有打电话来,没有来电显示和语音留言。 洗漱的时候,南音打电话过来:“你等我,我下午会到。” 薇看着镜中冷静、面无表情的自己,拒绝了:“不必了。” “你烧了那些画吗?” 这个女人总能洞悉自己的想法。 昨天晚上,抽烟的时候,是想烧了那些画。 “你还要去找他?再给他一个辩解和欺骗的机会?”南音实在搞不清楚薇到底想干什么,明明是她自己说那是过去,要结束的,但她的行动总是与事实违背。 薇决定去道别,安娜正在和调琴师闲聊,尤达应该已经去警局上班了,孩子们早就已经上学去了。 看到自己背着行李包,两人多少有些意外,尤其是调琴师,失落和不解、不舍,掺杂着某种别样的情愫,望向自己的时候,他笑了。 安娜给自己留了早餐,薇也不客气,拥抱了她:“谢谢你。” 这人什么都知道吧,自己醉酒的时候,一定什么都跟他说了。 “那天在酒吧,我们喝的什么酒?” “萨曼莎。”卡森往面包上抹黄油,问薇:“要不要来点?” “不,不用了,谢谢。”薇小口地吃着提拉米苏,给自己倒了一杯黑咖啡,安娜真是个完美的主妇,昨天晚饭后去超市买的吧,她总能照顾到所有人。 卡森看了薇一眼,笑了,那天晚上,她大骂那个男人,说:“我最讨厌喝黑咖啡!” 大卫居然打来电话,在这个时候,薇犹豫一下,接了。 “几点到,我来接你。” “今天你不是要去录音室吗,我自己回来就行。” “好吧,想吃什么?” “随便,平时吃什么就吃什么。” 卡森眉间骤上阴霾,眼睛却笑了。 薇挂了电话,有些好奇:“怎么了?有什么开心的事吗?” “昨天晚上在酒店门口,有小女孩卖花,你送了一朵玫瑰给我。” “是吗?”薇也笑了笑,其实无比尴尬,没想到自己还做过这样的事情,给一个男人送玫瑰花,看来一定醉得特别厉害。 薇要回来的消息是扎娜告诉自己的,大卫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南音那顿痛骂与指责,来得毫无征兆。 这个丑陋的、把脸整坏了的、像木偶一样喜欢穿很高的高跟鞋的矮个子女人骂自己是个堕落的骗子、可怜虫、不知羞耻,她到底懂什么,她是希望自己是那样的人吧,那样的话,薇就会离开自己了。 在那之后,阿莱打来了电话,发了一则新闻给自己看:商界大亨、有名的私人画廊廊主、收藏家,名媛雷雅的前夫,已经因为行贿政客而入狱的让.洛克,警方在他的家中发现了一些特别的画作,画像中,让.洛克披着皮草,一丝不挂,装扮成女人的样子。 最可怕的事情,终于还是来了。 发了很长的信息想给薇解释事情的真相,不是南音说得那样,那不是事实:我没有欺骗过你,从来没有,从始至终,我爱的人只有你一个,无论你相不相信,我都是这样的,雷雅不是事实,波林娜也不是,阿莱……。 终于还是删了,有些事情,再难诉之于口,再不愿意提及,也不能再逃避了。 她没有像自己预知的反应那样大骂自己,而是回来了,是否,她早就已经放下过去了,那件事情的真相对她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想到这里,心潮翻涌,为了不面对那个事实,保护一个人,一个朋友,自己辜负了此生唯一的爱人。 第二十六章 真相 在餐厅门口见面的时候,已经华灯初上了。 昨天薇没有回来,而是住在了酒店。 薇早就订好了靠窗的位置,走在前面:“待会儿去帮我拿行李。” 大卫心中忐忑,有点不敢相信,冷静地点了点头,有点看不懂了。 她是不想提及了吗? “你脸色不好,生病了吗?”菜单遮住了薇的大半边脸,只看得到一双眼睛。 初冬霜冷,窗外的柊数开满了碎米般的洁白花朵,很清澈。 南音的话像重锤一样击碎了大卫一直以来坚持的固有看法,那件事情,大卫并不后悔,可昨天南音说当初薇自杀未遂的时候,恨不得抽自己几个耳光,我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这个套餐,你呢?” “一样的吧。” “好的。” “怎么不打电话让我来接你?” 薇冷冷地直视过来,大卫对视了一秒,不敢承接,低下了头。 “太晚了,你早就睡了,上午,我一个人逛了逛。”撒谎了,飞机晚点,其实是今天早上到的,来机场接自己的是阿迪勒,那真是个热情的少年。 “雷雅怎么样?”居然问这个,薇心头既酸又火,又不好直接发作:“喔,她大概下个月就去芬兰。” 大卫没什么反应,他是在想该怎么开口吧。 薇给自己点了一杯威士忌,伸手想要喝的时候,被大卫制止了,他的手冰凉,眼中似有千言万语。 有一瞬间,他内心的情绪激烈碰撞,如刀锋般来回搅动,神色复杂,似乎艰涩难言:“阿莱的事你知道了?” 阿莱,薇在心里念了一遍这个名字,用餐巾擦拭了一下嘴角,几乎是扔在桌子上的。 大卫炙烈而冷静的眼神如烈日一般灼烧着人心,语气中满带恳求,握住了薇的手:“你愿意听我解释吗?” “我只要真相。”薇任由大卫握住手,问:“他为什么离开剧院?” 那天似乎下着雨,大卫记得,也是像今天这样,阿莱现在的情况并不好,但是当时他的离开对他来说真的是一种解脱:“他是一个变性舞蹈演员,是在争议声中离开的。” 薇目瞪口呆,雷雅的前男友竟然还是这样的身份?可是这和当初选择和自己分手又有什么关系。 “我们可以回家说吗?”大卫问薇。 薇点了点头,答应了,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每次大卫那么看着自己的时候,就会想起初次见面的那次,那种感觉,又回来了。 上车的时候,大卫仍不肯松开手,薇提醒他:“你这样,是开不了车的。” 开车的速度仍然很快,阴郁的街道,整个绿城,仿佛只剩下彼此。 “他之前叫莱西,是邻居家的姐姐,我们很小就认识了,后来我父母离婚,我跟我妈去了尼斯,我的外公外婆在那里,14岁的时候,我妈出了车祸,我才回到了这里。” 领居家的姐姐,薇心中冷笑,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外人一样,他和阿莱的过往,自己毫不知情。 “你在听吗?” “嗯。” “因为报考专业的问题,我考上了陆军军校,却没有去,和我爸闹翻了,这你都知道。” “嗯。” “那个时候,阿莱已经进了剧院了。”大卫看着薇的侧脸,把湿度开大了一些,问薇:“你冷吗?” “不,你继续说吧。” “里奥没有得到男主角的角色,并不是因为他不如我,而是因为他的阿莱的关系。” “什么?”薇不相信,和阿莱有关?这不可能! 那个时候,大卫为了吕西安那个角色疯魔了一般,天天和自己争吵,游走在自己、波林娜、雷雅三个女人之间。 车子已经远离了市区,驶上了半山,山林一片冷寂,偶有谷鸟夜鸣,大卫说:“他知道了阿莱的过去,抛弃了他。” “是吗?”整件事情的真相出人意料,完全不是自己当初看到的样子,即使是这样,薇心里并没有觉得好受,而是觉得可悲,他为了阿莱,放弃了自己。 “那个时候,他很难过,对周围都不再信任,就像你当初对我那样,我不想他就此被毁掉,他和雷雅交往过一段时间。” 薇不能接受:“所以,你为了保护她,替她挡绯闻,宁愿和我分手?” 大卫一个急刹车,停在了路边,捉住薇的肩膀,十分心急:“我跟你解释过很多次,我和波林娜、雷雅没有任何关系,你不相信我。” “这?怪我?”薇觉得这太可笑了,冷声质问:“你觉得是我不够信任你,我当初那么对你,是因为我爱你,莱西呢?你那么对她又是因为什么?也是因为你爱他吗?” 越想越生气,情绪已经在崩溃的边缘,薇抓狂了:“你为了他,宁愿我误会,宁愿不跟我解释清楚,宁愿为了他,放弃我们之间的感情,你根本就不爱我!” 双手被大卫捉住,薇想反抗,吻像棉花一样堵上了自己的嘴,暴虐、密集、潮湿、温柔,熟悉的香水、雪松气味,这种亲密接触,触动了薇心底最柔软的地方,不知道怎么地,眼泪一直掉。 大卫终于放开了薇,以额相触,声音十分沙哑:“你知道的,我心里从来就没有别人,一直都没有。” “那么那些画呢,也是因为他才画的吗?” 大卫脸色变得煞白,眼光肉眼可见地黯淡了下去,抚着薇头发的手放了下来。 薇觉得很累,靠在座位上,走到现在,终于要放弃了。 沉默了很久,大卫才开口,面向车窗外:“无论你信还是不信,当时在场的人都画了,你不知道那帮人玩得有多疯,我只是为了阿莱能够安全离开那里。” “嗯。”听到薇这么说,大卫转过身来。 薇看上去很冷静:“开车吧。” 第二十七章 我要回东京! 薇醒来的时候,大卫已经做好了早餐,在浴室淋浴了。 菲比坐在地毯上喝牛奶,薇也坐下来一起喝。 大卫换了新的居家服,也坐了下来,抱着薇狠狠地亲了一口:“早!” 薇点头:“牙膏的味道很好闻。”然后又吐嘲一旁躺着的菲比:“它可真够懒的,吃了就睡。” 大卫揽住薇的肩膀,递给薇番茄干,发现薇居然喝了自己那杯常温的牛奶:“动物都是要冬眠的,你怎么喝冷的?” “你不是喜欢喝冷的吗?” 昨天和薇在机场见面的时候,告诉她自己找到了那个芭蕾女孩,她很开心、很意外,又说:“如果她不愿意的话,还是算了。” 今天是星期六,维克托大叔和幸子阿姨应该在家里。 香织和母亲、继父三个人在家,继父在书房和公司的销售部门经理谈事情,那是一个短圆脸、已经秃顶的矮个子中年男人,并带来了他的小女儿,8年级的学生—汉娜。 他们经常会让朋友、下属带同龄的小孩来家里玩,希望自己能和他们交朋友,但是一看到他们木讷、乖巧、讨好的样子,就觉得十分没趣。 汉娜和自己没有话说,一来了她就坐在沙发上玩手机,直到母亲端来零食和茶,她终于站了起来,脸上挂着礼貌的笑容,说“谢谢阿姨”。 母亲投来责备的目光:“香织,别怠慢客人。” 香织耸耸肩,又不是我的客人,打算回自己的房间。 门铃响了,母亲出去开门,竟然带进来一个男孩:“请先坐一会儿,你叔叔还在开会呢。” “谢谢阿姨。” “不客气。” 等等,这声音!果然是他! 母亲为阿迪勒倒了一杯茶,笑着为他介绍:“这是汉娜,这是我女儿香织,这是阿迪勒。” 汉娜朝他微笑,似乎脸也微红了。 “你爸爸妈妈呢,今年还没有回来过吧?”母亲问。 “是,大概过些时候会回来。” “到时候请一定要来家里玩啊。”母亲说,然后又向内看了一眼,起身抱歉:“不好意思,请稍怠。” “没事,阿姨您忙吧。” “是。” 客厅只剩下三个人,谁也没有先开口说话,汉娜终于不玩游戏了,问香织:“请问洗手间在哪里?” 香织指了指里间,没有说话,汉娜也没有多问,径自往里去了。 只剩下两个人,墙上的北极星挂钟指示现在是上午10点20分38秒。 “你喜欢看歌剧?”阿迪勒问。 香织正要回答,汉娜跑了出来,真是没礼貌的家伙,她把随身携带的便携化妆盒放进了衣兜里,涂上了红色的口红。 “不喜欢。”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能有什么为什么,香织心想。 继父、汉娜的爸爸、母亲都出来了,看到阿迪勒,继父很高兴。 阿迪勒也早就已经站了起来,上前打招呼。 继父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多谢你爸爸,你爷爷身体怎么样?” “很好,谢谢叔叔。” 继父对他的言行举止似乎很满意,对着大家说:“都留下来吃饭吧。” 汉娜的爸爸似乎想拒绝,但没有说话。 又来了,这样的家庭日实在太讨厌了,香织看了阿迪勒一眼,站了起来:“不了,你们吃吧,他是来找我的。” 所有人都愣住了,比母亲、继父更惊讶的是汉娜,都看向阿迪勒。 阿迪勒在众人的疑惑神色中点了点头:“是的。” 母亲问:“你来找香织,你们认识?” “是,他答应来找我玩。” “喔。”母亲脸色瞬间有些不好,应该本来还想问,继父已经开口:“去吧,今天天气好,但是要早点回来。” “嗯。” 在自己往房间去拿背包的时候,阿迪勒正跟继父和母亲保证:“叔叔阿姨放心,我会送她回来的。” “走吧。”离开沙发的时候,汉娜的脸色很不好,看也不看自己一眼,想想都好玩。 母亲给自己理了理围巾,叮嘱自己:“早点回家,别去太远的地方。” 出门了以后,香织重重地呼吸了一下,冷气直冲大脑,阳光从云层透下来,有些刺眼,真是难得。 香织开始疾走,完全不理会阿迪勒,仿佛当自己不存在。 阿迪勒摸不着头脑,追了上来,拉住香织:“是我惹你生气了吗?” 香织今天穿着黑色的防水派克外套、牛仔裤、黑色拉链平底牛皮短靴,戴红色毛线帽,洁白无瑕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只是冷冷地看着自己和自己拉着她的手。 阿迪勒脸一红,连忙松开。 香织走得太快了,很快又将自己甩在后面,在这飘着碎雪的初冬道路上,一前一后,留下了两行深深的脚印。 幽暗的小路,陈旧的墙壁,她似乎不喜欢走大道,专捡僻静的小道走,阿迪勒自认平时运动量不错,走了四十多分钟以后,也开始大口大口地喘息。 没有谁知道她想去哪里,又或者,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就当锻炼好了,这么想的时候,突然听到香织在前方问:“你看过星星吗?” “看过。”阿迪勒高声回答,在她停下来歇息的片刻时间,终于跑到了她面前。 她用围巾遮住口鼻,只留下眼睛,笑了:“这里纬度很高,在夜晚看星星的话,会觉得很远吧?” “嗯。” “我来这里三年了,还没有看过。” “你想看吗?” “可是现在是白天耶。”香织少见得流露出少女期待的神情,真真切切,说话声音软软地,轻轻地,又似乎在嘲笑自己。 “下一次星星出来的时候,我叫你。” “好。” 走了很远的路,从半山腰一直往下走,积雪越来越薄,踩在上面很容易滑倒,阿迪勒忘记带隐形眼镜,加上鞋子不防滑,不得不万分小心。 香织似乎漫无目的,一个人走在前面。 一个多小时后,阿迪勒觉得双脚都不是自己的了,稍稍落后,香织就会挑眉看自己,为了不在她面前丢脸示弱,少不得咬牙坚持。 有时候香织也会回头看一眼,等自己几分钟,阿迪勒撑着膝盖,累得气喘吁吁,抓紧机会小跑到了香织面前:“我们要去哪里?” “那里。”香织指着山谷中的一座孤起的山峰,峰顶上面有一棵千年古松,此时银妆半裹,北风一吹,几只残留的许愿鹤也在枝头跳起了舞。 阿迪勒知道那里,那座孤峰并没有直接上去的路,许愿鹤早就失去了原来的红色,也不知道是谁挂上去的,或许是胆大的登山客:“那里吗?” “你怕了吗?” 阿迪勒生气了:“我有什么可怕的。”又问:“你有什么愿望?” 香织朝许愿树大喊:“我要回东京!我要离开这里!我要当舞蹈家!” 整个山谷回想着香织的声音,少女的侧脸清晰,眼神晶亮,睫毛上挂着雪花,看着那棵树的时候,她笑了,似雪般纯洁。 她一定很孤独吧,在这个陌生的国家,一个人去看歌剧,一个人去学芭蕾,和自己这样的还谈不上熟悉的人出来透气,也不愿意和家人一起度过周末家庭日,虽然不一样,但阿迪勒能体会那种感觉。 香织回头看雪地上留下的,不同的、两人的脚印,鼻尖一酸,终于不是自己一个人了。 阿迪勒问:“要不,我们先去吃东西吧。” 第二十八章 扎娜生日 每次看到那棵树的时候,都会想起奶奶。 有时候香织会想,如果不是因为住的地方可以看到这棵树,大概已经坚持不下去了吧。 没有人会理解自己。 一个人上学的路上,坐在车里的时候,这棵树一直看着自己,送自己上学。 下午放学回来,走在路上,抬起头的时候,一眼就可以看见它。 它是奶奶吗?知道我孤独寂寞,早就知道我会来这里,所以,它先来了。 这些话,只对自己说过,没有人知道。 “给。”阿迪勒递过来一个手抓馅饼,里面没有放生菜,放了番茄酱,两人坐在马场旁边的围栏上吃,一边哈着冷气。 山脚这里的小村庄很美,小木屋散布在松林桦林中,交通也很方便,两人走遍了村庄的每一个角度,阿迪勒给香织拍了很多照片,木屋蓝墙旁边的,和马一起的,松林桦树下的,小河边的,在按快门的时候,少女突然出现的灿烂笑脸,让这冬日平添了几分暖意,从镜头里面看香织,明亮的大眼睛,清冷忧郁的气场,心中没来由的,有些慌乱。 薇的脸出现在眼前,一定会的,一定要让薇见到香织,这次不说,下次说好了,要先和香织做朋友,那样才有机会。 扎娜的生日在自己的家中过,薇送了一瓶dom pérignon p3 plénitude brut,三个人布置了一下午,17点左右的时候,阿加利回来了,一起来的是两人的亲戚,阿加利的表哥夫妇、扎娜的姨妈。 主人忙着招呼陆续到来的客人,薇和阿莉娅打过照面之后,在更多的客人没到之前,在沙发的一角打算休息一下,两人闲聊音乐、绘画、甚至旅行,大有相见恨晚之意,有一个年轻女孩进门了,平直刘海、纤细身材、一双大眼很引人注目。 阿莉娅靠近薇一些,放低声音说:“这就是狂追大卫的女孩,嘉宝,我们合作的唱片公司艺术总监的女儿。” “喔,漂亮。”薇说。 “漂亮?不过是个孩子罢了,大卫不喜欢她。” “是吗?” “那当然了,你们什么时候再在一起,我都迫不及待想看你们生出来的孩子得有多好看。”阿莉娅捂着脸看薇。 薇笑了,真是可爱女人,像阿莉娅这样漂亮风情的异域美女,兼之率真直接的个性,偶尔毒舌,能够想象,如果自己是一个男人,一定会爱上她的。 大卫和阿米尔来了,送了鲜花和礼物,在门口和准夫妇打招呼,阿莉娅放下酒杯,迎了上去:“我的男朋友来了。” 阿莉娅在门口朝自己招手,要自己过去,薇摇了摇头,大卫正要过来,嘉宝已经迎了上去,两人闲聊,时不时地往薇这里看。 像是挑衅似地,嘉宝挽起大卫的胳膊往角落走去,大卫心里被刺了一下,把嘉宝的手臂拿开,向薇走过来,那个女孩呆在原地,又气又惊,几乎要哭了。 阿莉娅过去拉住了她往门口走去,悄悄回头向薇比了一个胜利的手势。 音乐很好听,酒真好喝,薇摇了摇头,告诫自己,今天别喝太多。 大卫靠了过来,听见薇调侃真没风度,不以为意,可是,就像当初在让.洛克的晚宴上重逢一样,薇不喜欢这样的场合,越热闹越不喜欢、越不自在:“那又怎么样,她叫嘉宝,同事,一个小孩子。” ”是挺年轻,很可爱、很漂亮。” 薇不喜欢一个人的话,往往会称赞她,可这只是她在社交的时候所戴的面具之皮,把自己伪装成和周围人一样的手段,在以前,自己是这样的,那时候,薇很嫌弃自己,但现在,她在某些不易察觉的时候,也变成了这个样子。 是因为和那个男人在一起的时候养成的坏习惯吗?如果薇仍然和他在一起,似乎会过上自己很久之前所向往的日子,但最终,她和我一样,逃脱了那个黄金的囚笼,打破了欲望编织的自己,选择回归本真,一定程度上,我们都没有失去自我,尽管迷失过很长时间。 阿甘主持今天的生日会,合过影、切过蛋糕之后,就是舞会,所有人都乐在其中,薇也被这种气氛感染,加入了传统双人舞蹈队伍中,尽管舞步略显生疏,但和大卫配合得很好,赢得了满堂彩。 两人下场闲聊喝东西的时候,嘉宝过来了,邀请大卫跳舞,薇鼓励大卫答应,大卫只好说:“好吧,那你先过去坐一会儿。” 跳完满场舞曲的阿莉娅和阿米尔坐在沙发上喝香槟,薇坐了过去,阿米尔说:“我去给你拿喝的,你想喝什么?” “谢谢,汽水吧。” “年底的时候,我们会先去阿加利的老家举行婚礼,顺便去采风,你会和我们一起去的吧,薇?”阿莉娅盯着舞池中的嘉宝和大卫问。 “当然,如果他们夫妇邀请的话。” 阿米尔拿了两瓶汽水过来:“冰的,常温的,要选哪一种?” “常温的吧。” “好的。”阿米尔又拿着冰的那一瓶退了回去。 薇和阿莉娅相视一笑,阿莉娅说:“他就是这样,很会照顾人。” 一直快到0点才散,阿加利夫妇陆续送走客人,薇和乐队成员是最后一波,嘉宝喝得醉醺醺地,缠着大卫。 七十多个人喝了不少的酒,地上一片狼藉,阿莉娅本来打算帮忙收拾,却不知道从哪里下手,对扎娜摊手:“你明天找人收拾吧。”见嘉宝靠着大卫,有些替薇不高兴了:“你要送她回去吗?” 大卫一愣,把嘉宝推给阿甘:“你们住得近,你送她回去吧。” 阿甘本来想拒绝,一看众人眼神,只好答应。 扎娜早换上了拖鞋,感觉腿都要断了,抱着薇舍不得松开:“今天都没能好好招呼你,薇。” “生日快乐,我的朋友,早点休息吧,晚安。”薇笑了,又摇头。 看着两人kissgoodbye,大卫和阿加利相视一笑,阿加利叮嘱大卫:“明天早点到。” “嗯。” 众人到了楼下,分别叫了出租车回家,大卫要去驱车,薇问:“你没有喝酒吗?” “没有。” 上车以后,大卫递给薇口香糖,问薇:“还清醒吗?” 薇想开车窗户,又怕感冒,想起阿莉娅说的那事:“扎娜,结婚以后不会工作了吧?” 大卫正在想怎么开口解释嘉宝的事,没想到薇会问这个:“应暂时应该不会吧,如果有了小孩以后,应该会把注意力放在家庭上。” “嗯。”薇相信阿加利会给扎娜幸福:“她会得到幸福。” “你也可以呀?” “什么?”薇笑了。 “上次我给你求婚了,你没答应。”大卫想起薇那句:“你想得美”,至今都会嘴角抽搐,耿耿于怀。 “那件事吗,我不记得了。”这家伙,还真是好笑,薇本来想说的是,那也叫做求婚吗? 第二十九章 只知道感觉失了踪 这天清晨冷飕飕的,灯光照射在灰色地面上,薇吃着全麦面包,喝着牛奶,觉得有些倦怠,大脑中一片空白,念着桌上纸条上大卫的留言:“要好好吃饭。” 饭确实做得越来越好了。 那天早上,和调琴师一人一伞,一前一后,冒着风雪,离开住所,去外面主干道路上打车去机场,没有话说。 在他的眼里,我是弱者吧,那天晚上我想烧掉那些画,他一定看到了。 大卫和阿加利去了唱片公司开会,吃完饭上来的时候,几个女职员正在八卦,主人公就是自己、薇、嘉宝。 “听说导演以前是个芭蕾舞者,居然不选嘉宝,和前女友复合。” “芭蕾舞者吗?难怪啊,像天鹅一样优雅高贵的气质。” “真的吗?前女友是谁,一定很美吧,能配得上大卫的人。” “是呀,前女友到底是什么人?我还想过他会和阿莉娅在一起呢。” “听说前女友是搞艺术的,名声很不好,私生活很乱,还没和未婚夫分手的时候,就和导演在一起了。” “嘉宝多好啊,为什么不是和嘉宝在一起呢。” 流言蜚语的传播速度总是比想象中的快,作为幕后工作者很少上台演出的大卫,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也会成为被大众八卦的对象,真是可笑,这则流言,除了性别和名字没错,其余的没有几个字是真的,真够难听的。 大卫脸色很不好,阿加利走在了前面,职员们见了两人进来,都闭嘴回到了自己的工作位上。 薇来到这里,只是想寻求暂时的平静,如果连这个都不能给她的话,算什么男人。 回到家的时候,薇和嘉宝坐在餐桌上正在喝咖啡。 大卫吓了一跳,瞬间头皮发麻,以为是自己眼花了,什么情况!还找上门来了。 嘉宝先打招呼:“hi,回来啦?” 真是个小恶魔,大卫心里很没好感,勉强应了一声。 薇坐得笔直,光脚踩在地毯上,大卫不禁皱眉:“怎么不穿袜子,地上凉。” “开了暖气。”薇说,接过大卫手里的袋子,是两袋意面,问嘉宝:“吃意面好不好?” “好。”嘉宝点头,心中晦暗,是故意的吧,在我面前关心她,却不敢直视大卫,找了个话题来说:“今天的会议怎么样?成片效果怎么样?” “暂时决定用这个。”大卫没有多余的话想说,把电视机打开,尽量语气温和:“你看会儿电视吧。” “嗯。”嘉宝扒在沙发上,鼻子一酸,点头答应。 薇正在厨房忙活,转头见大卫进来,十分惊讶:“怎么把客人一个人扔在那里,我来做就好。” “她是什么时候来的。” “早上,你还是出去吧。” “你出去吧。”大卫的脸色很不好看。 “喔。” 半个小时后,大卫端了三份意面出来,叫薇和嘉宝:“吃饭了。”两人坐下以后,又对嘉宝说:“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口味的,不好吃的话将就一下。” “嗯。” 一顿饭的时间,大卫的眼睛一刻也没离开薇,亲自倒水给她,问她今天做了什么,恨不得亲自喂她吃,完全当自己是空气。 擦嘴巴这种刻意为之的幼稚亲密举动薇觉得十分尴尬,拿起餐巾要自己擦:“我自己来吧。” 真是受不了,嘉宝深吸一口气,放下了叉子,站了起来:“我要回去了。” 两人一愣,薇觉得是有些过了,看着大卫:“等等,让他送你回去吧。” 嘉宝觉得再多一秒,眼泪就会控制不住了,会很丢脸,只想以最快的速度离开这里,迅速抓起了背包和手机,强力挤出笑来,吸了一下鼻子:“不必了,我自己开车回去,打扰了。” 还没反应过来,嘉宝已经跑出了客厅,薇感觉,女孩哭了。 大卫仍然在认真地吃面,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 薇看了一眼,什么也没有说,追了出去,出门走到石阶处,已经没有看到嘉宝的身影了,只听到远处路边车子发动的声音,只好回去。 “还要吃吗?” “刚刚是不是有点过分,你就不能在意一下她的感受吗?”薇担心女孩情绪开车会出事情,事实上她今天是不请自来,但并没有做什么过分的事情。 大卫终于爆发了,冷声问:“感受?你还真当自己是救世主啊,你在意全世界的感受,在意过我的感受吗?” 薇吓了一跳,没想到大卫反应这么大,吃了炸药了吗,回来就没有过好脸色,他看起来很受伤的样子:“救世主?” 大卫又问:“你在意过自己的感受吗?” 指责、怀疑、心疼,还是试探?薇一时分辨不出来,背对着说:“我没有感受。” 很快,大卫冷静下来,静静地收拾了餐桌上的一切进了厨房,有些自嘲:“也许,只是我会错了意,以为是误会埋葬了我们的过去,不想让误会埋葬将来,她,是不在意的吧。” 一晚上,一个看电视,一个看杂志,谁都没有说话,最后到了0点,薇说:“晚安。” 大卫抱住了薇,闻着发间的香气,真是渴望她,到底要怎么样才好。 有些事情,过去了就是过去了,再不舍得也要学会放手,每个人都有了各自的生活,该继续沉沦的是自己,而不是大卫:“我们会越走越远的。” 两人都彻夜不眠,辗转反侧。 大卫不明白,薇如果不在意的话,为什么会买下那些画,那几乎可以毁了我和我现在拥有的一切,现在,我宁愿她想毁了我,她就那么轻易地原谅了那件事,不是因为她还爱我,而是因为,她已经放下了。 今天嘉宝来的时候,讲了很多大卫和乐队的故事,讲了他在幕后行业所付出的努力,那些都是自己不知道的。 薇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不在意大卫和那个女孩的故事,只知道感觉失了踪,面对他的时候,连女人最本能的嫉妒也没有,甚至想把大卫推向那个女孩。 早餐是墨西哥炸玉米粉卷和牛排、煎蛋、果汁,大卫问:“今天准备去哪里?” 今天的煎蛋有点老,薇没有什么胃口,他大清早就起来做,又不好挑剔,决定只喝果汁,大卫显然看出来了,把牛排放到自己面前,说:“要吃完。” 薇指着墙上的一副摄影作品,冰天雪地里的马群,问大卫:“这是什么时候拍的?在什么地方?” “gornyak,我奶奶的家乡,去年拍的。” “那里还有亲人吗?” 第三十章 以痛吻我 “没有。” 到了办公室以后,大卫打电话把薇回来以后的事告诉了南音,那头一阵沉默,过了很久,一个故作轻松的声音问:“要不,你骂我一次?” “你觉得她这样正常吗?” “我觉得吧,她现在是那种,如果感情上发生的事冲击到她,她就让自己受冲击,反正她也不可能长期把可能冲击到她的事挡在外面。” “然后像水坝泄洪一样释放它?”大卫轻咬滤嘴,瞪着桌面好一会儿。 南音叹了口气:“这就是她的方式,我们帮不了她。” 薇抬起头来,让飘着的碎雪轻抚灼热的皮肤,感觉真棒,真想轻吻这座城市。 丽莲一定被吓到了吧,今天早上去拜访她,找她要酒喝的时候。 早上大卫离开以后,薇打开酒柜,是空的,那家伙果然从不冒险,在自己来这里之前,把它们都扔了吧。 丽莲问:“你想喝吗?” 薇接过香槟,打起精神准备迎接冲击,然后将酒灌了下去,贪婪地,饥渴地,像是要赶紧交差似的。 丽莲觉得,薇的喉头每吞掉一口酒所发出的咕嘟声,听起来像是在啜泣。 喝酒后是不做梦的,这是薇之所以喝酒的主因,尽管多数的时候,会被当作醉酒的疯子。 白昼离开以后,夜晚来得越来越早了,白天,薇没有回信息。 回到家的时候,大卫发现薇没有在,去哪里了?她一向不会不告知行踪。 好在电话打通了,是一个女人接的,对方说:“你好,薇在我这里,喝醉了,你要来接她吗?” “好。” 到丽莲家的时候,薇躺在沙发上睡着了,房间的暖气开得很足,丽莲如自己所想,是一位优雅得体的女士,准备好了红茶招待自己。 “打扰了。”大卫眼前雾蒙蒙的,一股酸气冲上鼻尖,都是自己带给薇的伤痛。 窗外冷白的月光正好,大卫的眼睛一刻也没离开薇,好久没有看过薇睡着的样子了,尽管是在别人的家里、在旁人的注视下,可是:“她喝了很多吗?” “嗯,睡了一下午了。”丽莲早有困意,中午没有睡午觉,实在支撑不住了:“我要去休息了,微波炉里面有牛奶,她醒了的话,你可以让她喝一点,里面右边是客房,有需要的话,你自己决定吧。” “谢谢。”薇的脸有些烫,呼吸均匀而顺畅,丽莲休息了以后,大卫关掉了客厅的灯,将自己关在了黑暗中。 丽莲醒来的时候,年轻男子仍然保持着昨天晚上来时的姿势,而薇,头枕在他的大腿上,他们都还在沉睡。 薇是在清脆的鸟叫声中醒来的,一睁眼,便看见大卫,有些心虚,糟了,喝酒被发现了。 丽莲端着果汁和西饼出来,薇与大卫相视一笑,同时站了起来,深深地鞠了一躬:“对不起,打扰了。” 两个年轻人大概是不好意思,又或者说是不愿意和自己这个老太婆一起吃早餐,总之,他们连卫生间也没有去,抓起外套就飞快地跑掉了。 上车以后,大卫调转车头,开始责怪薇:“喝酒以后,随便醉在别人的家里,这事你常干吗?” 薇一边扎头发,一边回嘴:“这也不能怪我。” 大卫死瞪着薇:“你就没有想过,醉在大街上了怎么办?让路过的流浪汉占便宜吗?” 这嘴真是,大清早的,说话这么难听,真想给他一巴掌,薇气得浑身发抖:“我有那么傻吗?再说了,你不把红酒藏起来,我会在外面乱喝吗?” 这能怪我?女人果然是不会讲道理的! 到家以后,薇几乎是被大卫推进自己房间的,仔细一闻,身上的酒气确实很重,沐浴完毕,吹干头发,换好衣服下来以后,大卫已经准备好了早餐;“快过来吃。” “喔。”真的饿了,薇喝了一大杯热果汁,吃了一个鸡肉卷和一只煎蛋,大卫瞠目结舌。 两人背靠背,互相支撑,给各自的父亲打电话。 “最近好吗?生日快乐。” “很好,你呢,孩子?” “很好,最近在忙什么?” “还是那些事情,你呢,怎么样,最近?” “也还是老样子。” “我现在在圣彼得堡,我以为我们会有共进晚餐的机会。”那头说。 薇也十分惋惜:“喔,是吗,下次吧,我去看你。” “有空来家里吃饭,孩子,你阿姨和弟弟很挂念你。” 对方用的是“来”家里,而不是“回”家里,对于他们来说,自己这个局外人和客人并没有区别,大卫笑了笑:“再说吧,替我向他们问好。” 薇枕在大卫的大腿上和菲比玩,大卫翻看着最新的摄影杂志,问:“松健一先生最近怎么样?” “听起来还不错的样子。” 午后的阳光充足,空气还是湿冷的,对面山腰的屋舍,被金色光芒悄悄染透,屋墙、油漆、斜顶,虽清寒却傲骨,虽破败却幸福,大卫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借由深沉的疲倦感洗净心灵里的尘埃,吹散记忆里的烦忧。 薇在不知不觉中睡着了,那天晚上的吻,自己并没有感受到幸福感,大卫一如既往的俊美,但已经没有花样的青春和无邪的纯真,同样,分别多年,我也早已饱尝爱情和命运的滋味,曾经历过挫折并重新出发。 深思、自信、严肃写在他苍白俊美的脸上,那天,他的眼睛平静而忘我。 他握着我的手,疼惜地轻滑过我的手臂、颈项、肩膀和胸部,温柔地抚触着。 他很温柔但却充满激情,薇想起过去,大卫的手指曾以相同的方式抚摸自己的肩膀、秀发、肩膀和双唇,做的是相同的事,然而此时,彼此心中的强烈感觉却与以往不同,他感觉美好,我却感觉不再新鲜,不再严肃神圣。 那天,薇沉静的脸笼罩在夜色中,她的唇像一朵娇艳的花。 “只有薇,是我爱的甘泉。”大卫想,比起其他人,比起崔,甚至是比起几年前的自己,我或许更懂得爱怜这朵花,我将爱得更有智慧,更懂得珍惜,我会比以往更温柔体贴,没有人会像我这样,既珍惜又心存感激。 薇发现,自己将无法掩饰那陶醉过后随之而来的厌烦感,除了激情之外,我无法假装仍真心爱他,无法扮演他心中的理想爱人,我将亲眼看到他受伤、颤抖,我会充满不耐,他将会醒悟,体会幻灭的刹那,我害怕那一刻的到来,甚至已经开始担心,友谊不再。 也许,我们已经体验了我们爱情中最深刻美好的章节,命运以痛吻我,才会让我毫无幸福的感觉,那回应,只是饥渴之吻。 第三十一章 早熟 薇希望能慎重地,有意识地享受这段心灵修养期,并希望能一直设下多重障碍,让自己变成没有心灵住址的人,没人能找到我。 可是,想烧掉那些画的时候,看到了那个男人,那个像沼泽里的罂粟一样的男人,一开始并没有好感,但再次遇见以后,内心仍然被他彻底搅乱了。 自从薇回来以后,已经有一周时间没见了,阿迪勒望向画室斜面玻璃屋顶的上空,我想见她,却找不到理由,真是令人沮丧,如果我告诉她,想见面的话,会很傻吧。 雪已经停了,下课铃声响了,丹尼斯他们早就跑得没影了,同学们陆续不断地往外走去,也有人继续在忙碌,门口突然响起fanya的声音:“阿迪勒,有人找!” 真是意外!是桑山香织。 “照片还要等一等。”两人往校门外面走,阿迪勒并没有注意到香织的脸色很不好,而且走得很慢,猜想香织来找自己,应该是想拿照片:“你下课了吗?” 早上出门返回去拿雨伞的时候,正好听见了母亲和继父的争吵:“香织早熟,你问问那孩子,是不是在和香织交往,虽然是朋友的孩子,但香织今年已经逃了三次课了,再这么下去,不是办法。” 继父说:“你先不要着急,或许不是这么回事。” 母亲的声音很尖锐,她的本性,从来不是外人眼里看到的那么温柔婉约,这一面大概只会给亲近的人看,有些人就是这样,把不好的一面留给自己的家人:“那是怎么回事!她现在越来越讨厌我了,上次吵过架之后,一句话也不愿意跟我说。” “他们只是去看了一场歌剧。” “这就可以逃课了?” “幸子,你先冷静下来。” 香织没有再听,转身出了门,没有去学校,直接坐出租车去了机场。 在买机票的时候,阿迪勒发来了信息:“中午可以见面吃饭吗?” “去吃饭吧。” “你想吃什么?” “随便。” “吃拉面好不好?” “随便。” 学校附近的商场四楼有家日料店,这个时候人不是很多,顾客多是学生,阿迪勒点了一份豚骨拉面,香织点了一份肥牛乌冬面。 “叔叔打电话来了。”阿迪勒很意外地看着香织,接了电话。 “您好,叔叔。” …… “喔,我正在和香织吃饭呢。” …… “好的,我会的。” “他说什么?”香织心中冷笑,问道。 “吃完饭,我送你回去吧,都不舒服,跟学校请假了,为什么还要到处跑?” 什么? “这家的肥牛和海菜,料很足喔。” “嗯。” 一想到母亲对自己和阿迪勒的怀疑,并没有什么胃口,真是可笑,她明明可以直接问自己的,她没有那么做,如果自己否认,她也不会相信,但如果让面前这个家伙和自己一起回去,结果可以预料:“我自己回去。” “这样不好吧,我答应了叔叔,让你安全到家,答应了别人的事就要做到,不能对长辈失礼。” 唠唠叨叨,真是笨蛋! 坐在出租车上的两人一时无话,道路上,前方的汽车像长蛇一样连成一片,在远远的街角处拐了进去,回去的路突然变得无限悠长。 “你喜欢画画吗?” “不喜欢。” “喔。” 在脑海中排练了几千遍母亲会是什么表情看待自己和阿迪勒,但站在门口迎接的她和继父热情有礼,实在挑不出什么毛病,好像早上的争吵不曾发生过一般。 真是虚伪而客套啊,等客人走了以后,母亲就会脱下这层虚伪之皮,对自己大发雷霆,变脸了吧。 幸子端出红茶招呼阿迪勒,姿态优雅从容:“谢谢你送香织回来。” “没有,阿姨您客气了。” “我都不知道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香织难得有一个朋友。” 果然,开始套话了! “喔,就是上次在歌剧院遇到的。” “是吗,你也喜欢歌剧吗?看的是什么剧目?我和你叔叔也好久没去剧院了,正说什么时候去呢。” 她显然不相信阿迪勒的回答。 “喜欢,看的是《蝴蝶夫人》。” “喔。” 姑姑打来了电话,阿迪勒说不好意思,然后接了电话:“嗯,下午没课,好的,我马上过来。” “怎么了,孩子?”继父问。 “喔,爷爷生病住院了,姑姑下午有事,换我去照顾爷爷。” “爷爷生病了?什么病?没大碍吧?” 阿迪勒站起来辞别:“是高血压,已经稳定了。” 继父也开始穿上大衣:“我送你去吧。” “不用麻烦了,叔叔。” “走吧,这边不好打车。” “那,谢谢叔叔,阿姨,香织,再见。” 幸子点头,起身送丈夫和阿迪勒出了门口,进来时,香织正准备进自己房间,听到背后冷冷地问:“你什么时候拿走了护照和签证?打你电话也不接?” 终于来了! 香织从背包里面拿出护照和签证放在桌上,冷眼看着母亲,没有回答。 “今天,你就没有什么要说的吗?”母亲眼里星星点点,声音有些沙哑。 “说什么,说我不上课去谈恋爱了吗?”香织冷笑。 “你!”幸子呆了,是偷听到早上的对话了吗?不知道为什么单独和女儿待在一起的时候,气氛总是这么剑拔弩张,可是,这孩子的态度:“你为什么这么对我香织?你对妈妈到底哪里不满意?你说。” “不必了,我自然不是你心中理想的女儿,你也不是我心中理想的妈妈,既然我们都没有互相选择的权力,那就这么凑合过吧,反正只有两年时间了。” 幸子目瞪口呆,香织的眼眸中有种令人心碎的哀伤,面对这样的回答,居然有些心虚,是她说的这样吗:“如果不是的话,你为什么不能对我说实话?” “我说了你就信了吗?你不是早就在心中给我填上答案了吗?” 香织房间的门重重地关上了,幸子支撑不住,呆坐在沙发上,一时错愕,泪如泉涌,心如刀割,到底是怎样的误会和芥蒂,造成了今时这样的母女关系? 究竟是哪里错了? 第三十二章 好想痛痛快快哭一场 天空乱云飞卷,寒风扫过对面的雪山,雪松被风刮弯,压着树梢和山峰,呼啸而去,薇闭上眼睛,久久倾听并沉默,此般天气催人老,睡了一天了,大卫还没有回来。 冰箱里有酸奶和牛奶、吐司面包和蓝莓酱,还有蔬菜和肉类,这些东西我可拿它们没办法,菲比叫了一声,很显然,它也饿了,薇摸着肚子,蹲了下来,看着菲比:“你要吃吗?” 门开了,大卫的声音先进来了:“今天风真大呀!” “回来啦!”薇迎了上去。 新闻上说受西伯利亚冷空气影响,8级大风,大卫拥抱了一下薇,歇息了片刻,问:“今天吃面怎么样?” “嗯,好,我也可以做。” “你做的,那能吃吗?”大卫抚摸着菲比,问它:“你说是吧,菲比?” 薇嘴角抽搐,至于这么嫌弃我吗? 亲吻了一下薇以后,大卫转身进了厨房。 桌上的南天竹来回抖动,挣扎于风中,枝条上果实饱满,令它屹立不倒、给它支撑的玻璃花瓶在风中迅速坠落,“哗啦”一声,碎成一片,掉落在地毯上。 “怎么了?”大卫从厨房跑出来,薇看着打开着的大门,说:“风太大了。” “把门关上吧,你别动,待会儿我来收拾。”他又进了厨房。 菲比回来了,叫了几声,打算爬上地毯睡觉,这里一向是它的地盘,是它在这个家里的一席之地,薇抱着它离开,它张牙舞爪地表示强烈抗议! 清理完桌上和地毯上的玻璃碎片,把南天竹顺手丢进垃圾桶,厨房传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大卫正在切胡萝卜、牛油果、香蕉,准备做两杯蔬果汁,看了进来的薇一眼,把面条放进沸水里。 薇吃面的话,不加任何调料,只放葱,大卫之前也一样,现在的话,会加点罗勒。 那时候,已经回到玻璃屋了,南音的陪伴并没有减轻自己的痛苦,数月乃至数年来被酒精一直按压在心里的痛咆哮着苏醒过来,将薇吸入最凄凉、最孤独的所在,仿佛跌进一个永远也爬不上的深渊,直到大卫来了。 薇从沙发上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拥抱了他,同时意识到,不能再这样继续活下去了。 记得他离开的那天,玻璃房焕然一新,乱七八糟规整为:干净、整洁、有序。 老实说,薇已经习惯遍地是衣物、纸张以及随手丢下的未看完的书,这很方便,在任何时候,都可以拾起一本接着读下去。 离开的前一天晚上,大卫做了很多好吃的,连一向对食物非常挑剔的南音也吃得赞不绝口,薇心惊,这家伙都会有进厨房的一天,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啊? 还有一只小一点的碗,是菲比的,里面放好了定量的猫粮,难怪,刚才不肯吃我喂它的吐司面包。 “如果你应付不来一些事,那么,交给我,我来做。” 薇环抱着大卫,记着这句话,同时雪绪女士那句经典的评价被负面情绪召之即来:“艺术家不适合结婚。” “怎么了?”大卫对薇的亲密举动感到意外,将面条分配好,转头正要问薇。 “结婚的话,会怎么样?” “真的吗?”大卫喜上眉梢,这是在跟我求婚吗?我一定要赶快答应,清了清嗓子,“我愿意”三个字还没说出口,薇已经摇头反悔:“还是算了。” 真是,害我白高兴一场,又不愿意让薇看穿自己的失落,只好耸耸肩,掩饰尴尬,将碗端出去,心头好不泄气,明天一定要先去把求婚戒指买了! 一想到如果结婚的话,余生都要跟这个骄傲自恋的白孔雀一起生活,快杀了我吧,想想就打冷战,头皮发麻,幸亏反悔得及时,不然他当真了可怎么办! 此时夜深,星星挂满天空,病房里静悄悄的,医院比白天更安静,爷爷已经睡着了,明天就可以出院了,姑父带着表弟、表妹们回家了,阿迪勒让姑姑睡上半夜,下半夜再替换自己。 姑姑太累了,就睡在帘子隔壁,白天要工作,晚上还要照顾爷爷,虽然姑父没有怨言,但自从父母去巴黎工作以后,照顾爷爷的重任就落到了他们身上,有时候也会觉得父母很自私,这种想法中又夹杂着对他们的思念,阿迪勒没有叫醒姑姑。 2:13分,夜已经黑透,星星却又大又亮,阿迪勒想起香织,现在,她已经睡着了吧! “爷爷怎么样?”香织发来信息。 阿迪勒睡意全无,居然没有睡吗?立马来到窗边,拍了满天星空的照片发给香织。 “还好,明天就出院了。” 没怎么吃晚饭,因为没有胃口,香织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 看到阿迪勒发来的图片,终于流下泪来,在被妈妈误会时没有哭,被她逼问时没有哭,现在却控制不住地,好想痛痛快快大哭一场。 “看到了吗?”阿迪勒问。 香织来到窗边,原来在这个时候,整座城市都已经睡着了的时候,有一个人,和自己一样睡不着,他担心他的爷爷。 奶奶离开的时候,突然感觉一种剧痛,一种难以想象的痛,痛得连求生的意志都想要放弃,从那以后,每天晚上香织都会做梦。 白天,维克托叔叔送自己来医院的时候问自己:“你觉得香织怎么样?” “她?很可爱啊……叔叔您为什么这么问?”阿迪勒被问懵了,难道是因为上次的事情,还是因为自己今天送她回家了,引起长辈们的误会了吗? “哈哈哈,别担心孩子,我们并没有误会什么,是这样的,香织呢,你也认识了,她是一个非常善良和敏感的孩子,和一般的孩子不太一样,她的爸爸和奶奶都不在了,来到这里,又是一个人,没什么朋友,你幸子阿姨和我、我们一家人都非常爱她,同时又非常担心她,如果你能和她做朋友的话,能帮我们开导她一下,或者让她不再那么孤单,我们,我和你阿姨会非常感谢你,拜托了!” “这个,叔叔您严重了。”阿迪勒赶紧说,想起第一次见到香织的时候,她就像一个忧郁的精灵,苍白冷漠,从阶梯下走上来,一身黑裙,齐肩短发,洁白的皮肤,简直像透明一样。 虽然没有口头答应,但是阿迪勒在心里说:“我会尽力的。” 第三十三章 她/他的死 雨点砸在屋顶上,房子里回声一片,对面的雪山唱起单调的歌。 大卫来到壁炉前,按下开关,噗呲噗呲几声过后,壁炉里的假木头周围冒出蓝色和黄色交织的火焰。 厨房窗外,雨水从屋檐下滴下,形成一道雨帘,从早上5点开始,没有停歇的意思。 “薇,我想介绍一个朋友给你认识。” “谁?” “现在还不到时候,但你应该会喜欢她的。” “好吧,我等着。” “又是小朋友找你聊天?”大卫见薇扒拉着煎蛋,一口没吃,只顾看信息,本想揶揄来着,语气有些酸酸地。 “说要介绍一个朋友给我认识。” “是吗?” 薇总是那么让人捉摸不透,身为顶尖的捕捉活动状况专家,大卫深知每个人内心深处都隐藏着一个秘密,无一例外,每个人都会用面具极力掩饰,然而,人们内在的自我意识,有时会在一瞬之间,通过无意识的手势、眼神以及短暂的失态流露出来。 只有薇,或许是因为不愿探知,所以,不知道她到底在想什么。 有一件事情,心里不愿意,也得承认,薇从始至终,都是孤独的,即使有自己陪在身边。 很多时候,自己就像个小丑一样,希望她知道,我爱她。 大卫去上班以后,房间变得沉寂,菲比也有自己的事,它出去玩了。 昨天晚上失眠了,事实上,回来的这些天,一直睡不好,本来打算出去,但是下雨了,真讨厌! 英文课堂上,香织在速写本上,画阿迪勒,那个长脸少年,上周末的时候,约阿迪勒去看话剧演出,他拒绝了。 爷爷被姑姑、姑父接去照料,阿迪勒每天晚上都是去姑姑家吃饭,然后再回到自己家。 第一次,遇到桑山香织的时候,就是在这里,为什么会来到这里?阿迪勒也不知道,是因为那是第一次和薇单独见面吗? 薇是个不喜欢被打扰的人,一直都知道是那样,可是,真的很想再见到她。 在不久之前,自己想法设法地想要接近桑山香织,现在,却根本不想看到她,一点也不想看到她发来的信息,是被她的家人误会而觉得尴尬吗? 所以躲着她。 那些照片,该怎么交给桑山香织呢?是亲手交给她,还是给她寄去家里或者学校? 阿迪勒说:最近有点忙,我把照片寄到你学校或者家里吧? 香织看到了发来的消息,没有回复。 白天要回家的时候,又碰到了那个眉眼纤细的清瘦女人,她大概是记住自己了吧,问自己是否是来找香织的,说香织不会再来了,她转去了她姐姐的芭蕾舞蹈学校。 她果然是薇想画的芭蕾舞女孩。 阿迪勒一夜未睡,辗转反侧,照片上,香织在白桦林前的笑脸,烧灼着未能对她冷却的,自己的心。 香织一个人在食堂吃完饭,正准备回教室,就接到校门口门卫室的电话,说是有人找。 远远地看到阿迪勒一个人站在门口,看到自己来了,笑着朝自己挥手。 “不是说,寄到学校来吗?”香织心里冷笑,接过相册问,继父肯定说什么了吧,那天出去的时候,不是打算疏远自己的吗,为什么又要亲自送来。 “那个,嗯,还是觉得亲自送过来比较好。”阿迪勒不敢直视,低下了头。 坐电车回学校的路上,阿迪勒心里既纠结又郁闷,一想到刚才被桑山香织冷冷地逼视,心里就有些空荡荡地,是被看穿了想要刻意疏远的心境后的尴尬吗?她一定在笑话我是胆小鬼吧。 星期一的时候,薇一大早就带着画板、画凳和工具包出门了,已经四天了,说是住在丽莲那里。 “回来吃饭吧。”大卫说,雪山雾气弥漫,灰蒙蒙的,好像惠斯勒油画上令人惊叹的银灰色色调。 “我会吃完饭再回来。” 薇回来的时候,房间里没有开灯,正奇怪。 开灯以后,发现大卫坐在餐桌旁,很颓丧。 只是几天未见,这个深度洁癖,习惯清洁、干燥、规整,像孔雀一样的男人胡子拉碴,仿佛老去了一般。 “发生了什么?”薇来不及放下背包和画板,真是有些口干舌燥。 大卫眼示楼上,示意薇先把东西放下。 薇有些生气,曾被遗忘的回忆又重新涌来。 那年夏日的尽头,当喷气飞机在泛红的天空中勾勒出一道道痕迹的时候,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也是这个样子。 那种破碎、空洞、冷漠、令人绝望的可怕眼神又一次出现在他眼里,已经六年了。 “1,2,3,4,5……39。”薇从楼梯每往下走一步,越靠近自己一步,心脏越跳动得厉害,大卫喝了一口水,缓解情绪的紧张,尽力让注意力集中一点,思考该如何开口。 “阿莱死了。”大卫整个人都在发抖,抱着头捂住暴动炸裂的太阳穴。 “什么时候?”薇愣了,不再靠近,冷静地问。 “前天。” 前天?是一直都有在见面吗?今天才告诉我。 薇最近不是没有怀疑过,大卫回到这里,就是为了阿莱,而不是为了忘记和自己的过去,开展新生活。 “发生了什么事?”薇蹲了下来,握住大卫的双手,承接着大卫目光的揣测,他挣脱了。 大卫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薇的探视,胃里一阵翻滚,冲进洗手间。 看着镜中的人,瞬间低下了头。 当赶到阿莱在北郊那间破旧的寓所时,他穿着女性的芭蕾舞裙,头发蓬乱,那双阴柔的灰蓝色的眼睛满是惊惧,躺在地板上,尸体已经发臭了。 他对自己进行了虐杀,割破了自己的喉咙,一道疤痕从嘴边一直延伸到耳后,从卫生间到客厅,全是血。 桌上的信露出一部分内容,开头是:我亲爱的朋友,我唯一的朋友,大卫,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想我已经不在人世了……。 薇瞥了一眼,心中既苦楚又酸痛,浑身都没了力气,大卫亲眼去看他了吧? 惋惜还是嫉妒,说不上来,只是觉得,自信心似乎大受打击,明明自己才是他的爱人,他口中唯一的爱人,可是,不知怎么地,在他和他之间,或者说他和她之间,自己就像个外人一样,这种感觉一直很强烈。 昨天,在这个时候,嘉宝发来了大卫回到这里以后的媒体报道,就是在去年8月份的一份报道中,看到了阿莱的影子。 那个女孩并没有错,她只是希望我了解现在的大卫,说虽然大卫没有选择她,但她尊重他的选择,说自从见到我的第一眼起,就知道我才是他最好的选择。 最好的选择吗?不,从来都不是,我爱着的只是过去那个大卫,我们从始至终,只有过去,没有未来。 只是,我们都不想承认而已。 薇再次握住大卫的双手,才发现事情或许比自己预想的更糟糕,他全身都在发颤,抑制不住地发抖。 为什么,他到底看到了什么? 薇打开电视,终于换到一个频道正在讲述这起自杀事件,14日上午11点27分,市内一名年轻男子被发现死于公寓内,根据现场情况来看,警方初步判定是自杀。 半个小时过去了,卫生间的流水声没有停。 第三十四章 a面b面 有些事情,连薇也不知道,曾经有一段时间,自己不敢看远方的风景。 那是因为,在更深处的隐秘地带、心灵深处,有一段过往,没有对外人开放过。 小时候,我想成为莱西,像她那么阳光、和善、美好。 她真的像个天使一样,冲淡了父母离婚带给我的阴影。 在遇到薇之前,在自己还是一个小男孩,母亲天天在电话里和父亲争吵,两人商量离婚,无暇顾及自己的时候。 明明瘦弱、矮小,却好斗不服输,在学校受尽欺负,和人打架斗殴,在往坏学生、叛逆少年道路上前进的时候。 有一次,又被打得皮青脸肿,不敢回家,在后院的墙上坐着的时候,莱西放学回来了。 “你怎么不回家?你妈妈呢?” “坐会儿就回去。” 她叹了口气,爬了上来,坐到旁边,扳过我的脸:“又和人打架了?” 我甩开她的手,转向另一边。 “你爸爸什么时候回来?” 我心里被刺了一下,冷着脸回答:“签离婚协议的时候,应该会回来吧。” “你还懂这个呀?是想引起他们的注意吧,可是你也不应该打架呀!” 妈妈最近说得最多的五个字,离婚协议书,并且催促爸爸回来,有什么不懂的。 想引起他们的注意?真是讨厌的家伙,我涨红了脸,挪到离她远点的位置。 她竟然朝我挪了过来,脸皮真厚,往我手里塞了一颗糖,跳了下去,说:“你等着。” 我不知道她想干什么,只知道母亲没有理会我的抗争和情绪,铁了心要离婚,父亲,大概是也没有挽回的意思。 不一会儿,她拿着纱布和红药水回来了。 “下来。”她说。 “干什么?”我知道她想要干什么,可我凭什么要听她的! “真是不听话的小孩,要我来拉你吗?”她挽起袖子走过来,脸上怒气冲冲地。 我不情愿地跳了下来。 她摸着我脸上的伤口,拉着我进了她家的后花园,用桌上放着的盆里的清水给我洗了脸上的伤口,命令我坐下! 我想要逃走,她把我拽了回来,按在了座椅上:“别动!”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我不服气,试图推开她,但徒劳无功,她的力气对于小三岁,又累又饿,本就比同龄人弱小的我来说大得多。 “他们要离婚,就让他们离婚好了,你改变不了什么的,他们是大人!”她按住我,帮我清洗伤口,往我脸上涂药水。 我哭了,真的改变不了什么吗? 她看了我一眼,见我平静下来,任她摆布了,又说:“那又怎么样,这个世界上没人爱我们了,我们就不能自己爱自己吗?” “你不知道。”我摇头,心中的委屈和痛苦不知道该怎么说出来,只是不停地流眼泪。 “我也没有妈妈,爸爸喜欢喝酒,可我还是会好好照顾我自己,好好生活。”莱西平静地说。 她怎么能够如此坦然、冷淡地说出这句话,我当时不理解,却又非常羡慕她的强大内心。 她向我伸出了手:“让我做你的朋友吧,大卫。” 至少在母亲准备离婚的那一年,我在这里结交了童年的唯一玩伴,度过了童年记忆中最美好的一段日子,我们一起放学、上学、玩耍、一起坐在围墙上吃糖,去河里抓鱼,做了很多事。 如果没有遇到莱西,后来和母亲去尼斯生活以后,我就不会拥有快乐,是她教会了我,无论身处在怎样的逆境和困难之中,都不能缺少勇气,都要坚强积极地去面对。 我们一直都有书信往来,15岁从尼斯回到这里的时候,她正在接受变性手术。 无论她变成什么样子,她在我心里,永远都是我第一次见到时候的样子。 那时候虽然还小,但那是喜欢吧?应该是吧。 她说,只是把我当作弟弟,朋友,从来没有爱过我。 我也不确定自己对她的感情,现在想来,和对薇的感情完全不一样,年少挚友?童年玩伴?还是懵懂无知的少年暗恋。 我一直追寻她的脚步,包括学习芭蕾。 我也见证了她的无数次恋爱,陪伴她从女人,跨性别者,变成了一个男人。 我亲眼见证里奥.罗斯毁了她,那个家伙也摔断了腿,退出了芭蕾舞届,可以说,我亲眼目睹她在攀登芭蕾金字塔顶端的过程中,摔了下去。 那时候,我对和薇,自己唯一深爱的女人的未来,没有信心。 我那么执着地追逐名利,是因为迷失吗? 薇是那么认为的吧。 并不是那样,我只是觉得,我一定要爬到金字塔顶端,看看那里的风景,我和阿莱之间的牵绊很复杂,一定程度上,我是a面,他是b面。 如果不是他的过去,我没有认识莱西的话,现在应该过着完全不同的人生吧。 可是,在这个过程中,我低估了对薇的情感,冲动地结束了我们之间的爱情。 为此,我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即使后来站在了金字塔的顶端,得到了少年时代所梦想的一切,却一点也不开心。 那个时候,我才意识到,我有多么渴望薇在我的身边,分享我的成功和喜悦。 薇,我最爱的人,已经不在我身边了,真是可笑,我以为我不会太在乎她的离去,所以有时候人,连自己都不了解自己。 离开剧院以后,阿莱过得并不好,和我也没有来往,断了联系。 我以为我会为她的离开难过,但其实没有,少年时的羁绊终于结束了,我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和自在,同时意识到,我终于、并将、最终,永远地失去了薇。 薇出现在镜子里面,抱住了自己,大卫忍不住握住薇的双手,闭上眼睛,我真的好爱好爱薇。 薇伏在大卫肩头,拿过大卫手里的剃须刀,问:“要我替你刮胡子吗?” 大卫含泪,没有拒绝。 “去警局录口供了吗?” “嗯。” “确定是自杀吗?” “嗯。” 三天时间,两人都没有出门,大卫赤裸上身,用毛毯裹着自己看电视,彼此之间,呼吸可闻。 昨天晚上,牵着他的手睡觉,半夜的时候,他痉挛了三次,他仍然在做噩梦,吃不下饭。 在梦里见到了莱西,他仍然是一只天鹅,大卫在睡梦中流下眼泪,自己却不知道。 她拯救了我,把从在问题少年边缘地带试探的我拉了回来,自己却堕入生活的泥沼不能自拔,失去了生命。 第三十五章 葬礼 吻了三十二次,在很多地方,餐桌旁,沙发上,地毯上,浴缸里。 没有谁开口确定一下,好像借着这件事的契机,成功复合了,又回到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关系。 大卫又凑了过来,薇躲开了。 “我们结婚吧。”尽管现在不是好时机,可是如果能让她留下的话,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可是薇什么反应也没有。 结婚吗?好像没有非常不愿意,又没有非常愿意。 “你爱现在的我吗?” “我一直都没有变过。” 薇希望大卫能从阿莱的死中复苏,摆脱痛苦阴霾的困境,可是一方面,又不能控制地嫉妒他对她的感情。 对,明知道不应该,我也还是嫉妒莱西,当年我离开的时候,你也曾经这样痛苦吗?还是痛苦的,只有我一个? 从头到现在,我爱大卫这个家伙,都比他爱我要多得多吧。 到家的时候,已经22点了,洗完澡做完清洁卫生、把红牛沙拉做好、倒上一杯热红酒,准备吃的时候,墙上的挂钟指针方向指向十二点了,并且一直将按着顺时针方向走下去。 卡森取出一直放在衬衣胸口口袋里的玫瑰花,颤颤巍巍地将它紧贴在自己的嘴唇上,心疼得蹙紧眉宇。 人们应该像时钟一样始终向前,沿着顺时针的方向走下去,这才是正确的。 薇没有那么做,她也没有。 母亲对自己道歉了,为自己的不信任、怀疑和猜测抱歉,这几天的关系,时有缓和,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在接受她表达爱意和关心的时候,心里很不自在。 幸子听从了丈夫和拉丽莎的建议,询问了香织的意见,决定让香织节假日时间先到拉丽莎的学校学芭蕾,明年再转学,和女儿的关系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错的更多的是自己,而不是香织。 想要和女儿和解,应该是作为母亲的自己,先踏出那一步才对。 两人一起去公司,似乎所有的人都知道我们又在一起了,大家都为我们感到高兴。 还有一个星期,扎娜结婚的日子就要来了,她和阿加利已经先行一步回去筹备相关事宜了,到时候乐队成员会一同前往。 薇一个人在壁炉旁边看书,一整天。 是开门的声音,大卫脸上少了以往玩世不恭的笑容,不再调笑,只不过因为那三天的时间,显得比以往深沉内敛了许多。 “回来了,你换发型了?” “嗯。” “阿莱的葬礼,要一起去吗?” “什么时候?” “明天下午吧。” 大卫驾车经过北区电车站,往日情景突然从眼前闪过。童年围墙上一起吃糖、学习芭蕾,尼斯和母亲一起的日子,母亲的车祸,莱西的手术,与父亲决裂、流落街头、和薇的爱恋时光、误会、分手,剧院的日子,回到了这里以后以及阿莱的自杀。 薇坐在副驾驶座,没有说一句话,看着远方从桥柱间投射出的落日余晖,追随着往来的汽车尾灯直到它们消失在铁桥的尽头。 “他在信上留下了他父亲的联系方式,我有打过去,但那个号码是空号。” 墓园开阔,宁静而肃穆,几乎没有人,薇跟在大卫身后,沿着幽静的小路,穿过几个片区,来到了阿莱的墓碑跟前,献上了鲜花。 墓碑上的照片是莱西,这里躺着的是阿莱。 薇重重地深吸了一口气,拍了拍大卫的肩膀,决定回到车上等候,给他们一个单独道别的机会。 回到车里却潸然泪下,这个自己短暂嫉恨过的情敌,一个人孤独地埋葬在了这里,没有爱人、也没有一个亲人来为他送别。 他这短暂的一生,有过悲伤,有过快乐,使他的生命充满阴郁、痛苦、矛盾、疯狂、热烈…… 雷雅发来信息:“回去以后还好吗?” 薇止住啜泣,考虑要不要告诉她阿莱的事,最后选择删除了信息,回了四个字:“还好,谢谢。” 大卫已经走过来了,目光落在更远处那一片寂寂交织的香杉树,那片山丘清晰的轮廓在大雪中变得模糊起来,寒风裹挟着雪花从那里吹过来,墓园雪松的树枝上,雪花开始堆积,无休止息。 怒雪纷飞,雪景无限美,风扬起雪花击打在玻璃上,融化的雪水流向窗扉。 开车回家的路上,两人时有交谈,多是说乐队的其他人。 一切终于结束了,唯一的挚爱又回到了自己身边,打定主意多年、坚持孤身一人的大卫在这一刻竟觉得从未有过的轻松。 这一切,只是因为薇,只是因为她一个人。 上车以后,薇问:“葬礼也是你负责的吗?” “嗯。” 薇真是无法想象前几天大卫是怎样挺过来的,声音有些发颤:“那很困难吧?” “还好。”大卫想说,我只是想一个人结束那一切,再好好和你重新开始。 薇摇头,可怜大卫还是鄙视自己,连自己也说不清楚,事实上,刚才想问的是:“你很难过吧?” 一下车,连打三个喷嚏,是感冒的前兆,一路都被大卫搂着,薇心里略微有些不适。 这种感觉很奇怪,现在不应该出现才对,有一个一直被自己刻意忽视,时不时前来告诫自己的声音说:“大卫和我,都太想告别过去了。” 有一分钟的时间,薇觉得很可怕,好像掉在大卫的坑里,一辈子都出不去了。 可像他这样的人,只要是个女人,被他看上一眼,就没有谁能拒绝他,更没有谁会拒绝爱他。 在大卫还是一个惊为天人的美少年,遭遇挫折、放弃梦想,混迹街头自甘堕落的时候我救了他。 我深爱过他,他是到目前为止,唯一让我感到强烈、新鲜、动人心魄的人。 当初离开的时候非常诀别,我没有想过我们是基于误会分开的,可真的是因为误会吗?仅仅是因为误会吗? 这几天的相处大概是来到这里以后最压抑的,都想找到过去对彼此的感觉,避免去触碰对方的伤口,和那些人的名字:阿莱、崔、雷雅…… 大卫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阿莱在自己的生命中已经过去了,但薇呢,在她的心里,这件事情过去了吗? 当整座城市的人们还在沉睡的时候,薇已经背着画具和行囊出门了。 已经五天了,除了晚上吃饭的时候,两人说话的次数屈指可数,在这极寒的冬日,她那样专注的一个人,在雪地里一坐就是几个小时,让人非常担心她会把自己冻坏。 大卫回到家以后,薇还没有回来,电话也打不通,这时南音打来了电话,说薇的电话打不通。 “我也打不通。” “那她去哪儿了?” “画雪。” “她疯了吧?这样的天气还出去?” 南音关心这里的天气情况,自然不会是因为自己,大卫十分清楚这一点。 “你们怎么样?” 薇正在和卡森讲话,是因为在这之前给安娜打了个电话,原来今天是卡森的生日。 卡森忙完琴行的工作,正往家里走,薇的电话真是让人意外又惊喜。 “生日快乐!” “谢谢,是你,真的是你吗?” “很唐突?” “不,不,是惊喜,我很高兴,没想到你会打电话给我。” 几分钟的沉默,薇问:“你会和朋友们去喝一杯,再回家和家人一起庆祝吗?” 卡森老老实实地说:“已经喝过了,回到家里,我可能会睡一觉。” “这样无趣?”薇笑了,这个如沼泽地里的罂粟花一样热烈、俊惑的男人是这样的吗? “你呢?在哪里?在干什么?”卡森好奇。 “我?画雪。” “雪?”卡森抬头看向天空问。 “对,雪。” 对方打来电话恭祝自己生日快乐,卡森除了惊喜和意外,真的很想问薇,你相信我吗?还记得当日在你家门口,我告白时说的话吗? 你相信我爱你吗? 第三十六章 孔雀 大卫紧紧地抱住薇,胸膛剧烈起伏,熊熊燃烧的情感如潮水般涌来,这样贴近,几乎呼吸可闻,世上的距离,没有比这更亲近的了,刚才,和南音吵架了。 那么,心的距离呢? 她说:“你所设想的你们之间的未来是根本不可能的,而且毫无实现的可能。” “你凭什么这么说?” “你的爱,你的慷慨激昂,你的决心无边无际,即使是这样,我也要说,这是你不能回避的事实,你想让她因为你而和前未婚夫退婚的丑闻变成事实吗?还是你认为你的薇,是你想推开就推开,想靠近就靠近的人?” 南音的脸竭尽所能地露出轻蔑的惊讶甚至同情,这个神秘、迷人、阴暗、优雅、忧郁的男人,即使认识时间不长,他那时常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无辜、悲伤却实在是令人厌恶,没有人能逃脱他的情感陷阱吧。 他一定是天性如此吧,这只孔雀怎么会专一,所以连薇也陷进去过,她好不容易走出来了,但她…… “你怎么了?”快要被吻上的时候,薇低下了头,算是躲开了,问。 大卫一愣,慢慢放开薇,拂去薇头上的雪花,笑了:“没事。” 薇很开心看到大卫笑,他已经很多天没有笑过了。 “把东西放好下来吃饭吧。” “好。” 看着窗外的雪山,明净而洁白,一片冷寂,薇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问自己:我为什么来这里? 是还爱大卫?是想借由他的关怀拯救自己?可是他的爱是毒药,我们在一起只会伤人伤己。 突然发现,在他想带我走出伤痛,想带我找回失去的自己,想带我走向新的世界的时候,我却不想和他一路了。 南音说我本该烧掉那些画,和他形同陌路才对,选择再次回到这里,是因为我需要真相。 我们之间,即使是因为误会,埋葬了爱情,但我们,还没有道别。 下楼的时候,大卫已经摆好晚餐了。 薇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才问:“明天怎么走?” “坐火车去,我和你,阿米尔和阿莉亚、阿甘,后天上午的话,来得及的。” “好。” 上雕塑课的时候,阿迪勒看着石膏像,眼前出现桑山香织的影子,不由得向门口看了一眼,门口当然不会出现她的身影,心里居然生出几分失落。 自从上次把照片交给她以后,已经10天没有见过面了,一想到香织那冷如星辰的眼睛,心头就没来由地紧张,还是发了一条信息给香织:“明天是星期六,可以一起去游乐园玩吗?” 她会说什么?会不会说:“哼,小孩子的游戏!” “好。” 阿迪勒又惊又喜,居然真的答应了,还回复得这么快,真是让人意外。 “那我明天来接你!” “不,明天9:30左右你家附近碰面吧。” 阿迪勒有些犹豫,是不是应该给叔叔阿姨打个招呼,但桑山香织显然是个非常有主见,不会虚伪客套的人,直接给出了约定见面的时间和地方。 她没有朋友,我答应了叔叔,要好好照顾她,却食言了。 火车上,大家一起玩纸牌、阿甘吉他弹唱,非常热闹。 薇也非常融入,笑容非常灿烂,只有大卫能捕捉到在没人察觉到的时候,她一个人坐在窗边看风景的时候,眼里闪现的失落和孤独。 有时候情绪能够隐藏,但身体接触时的反应却骗不了人。 今天早上牵薇的手的时候,她并没有不开心,但也没有表现出开心,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在平静的表象之下,她一定很不好受,挣扎得很厉害。 那会是因为什么? 南音的话又出现在耳边:“你们早就已经结束了,是你们自己不肯承认而已,你想重温旧梦,她呢,她还想再爱你一次吗?” 这几天薇一直很辛苦,对自己也无微不至,可就像南音说得,这一切和几年前我们刚认识的时候有区别吗? 那天晚上在车里,有一句话一直难以问出口:“我仍然爱你,你还爱我吗?” 是我不愿意放弃希望,想跟她重新继续走下去,她虽然一直在尝试,很多时候也刻意配合自己,但那种在她身上特有的孤独气息却越来越浓了。 薇本想表现出高兴,但笑了一上午,心里却不堪重负,在卫生间待了很久,只想快点到达目的地。 回到座位上时,阿莉娅坐在窗边另外的位置上,向薇示意一起喝啤酒。 喝了一罐以后,并没有醉意的薇躺在床上睡着了,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只知道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中那个在雪地里孑然一身撑着红伞在雪地里前行的男子的背影…… 我一直追寻他的身影,他却从没有回头,薇总觉得那个背影似曾相识,却想不起来他到底是谁。 有人轻声呼唤自己的名字,薇终于从冰天雪地的那人的背后回到现实中。 大卫说:“我替你买了午餐,起来吃吧。” 倒真是有些饿了,薇只好爬起来,餐盒食材搭配得还算合胃口,但也许只是因为自己对食物一向不挑剔而已。 扎娜打来电话问到哪里了,阿莉娅和薇开始和准新娘子视频聊天,聊了一个多小时,直到扎娜说有事需要去忙了。 阿莉娅起身活动了一下,觉得有些疲倦:“我想睡了。” “去吧。” 薇一个人看着窗外的风景,离阿特劳越来越近了,听说那是一个海滨小城,明天下午到的话,在举行婚礼的酒店住一晚,后天参加婚礼。 不知不觉竟然又睡着了,等到醒来的时候,窗外已经云蒸霞蔚,一路上都是冰河霜树,在这寒冷的冬季,真是难得。 大卫坐了下来,看着窗外:“晚上你会睡不着的。” 薇也觉得,脑子还是有些混沌,大概是因为喝了啤酒的缘故,旅途真是太漫长了:“你们经常坐火车吗?” “也不是,偶尔去一些小地方演出的时候会。” 大卫正在拍摄外面的风景,冰河上扑鱼的人们正在忙碌,寒风正烈,摆弄相机的在不经意间,在镜头里看到了薇嘴角的失落与无奈、伤感,不知怎么地,情绪一下子冷了下来。 第三十七章 婚礼 薇几乎是睡到下车时间的,在酒店门口,终于见到扎娜了,忍不住拥抱了前来迎接的美丽准新娘,一行人先在餐厅吃了饭,再各自拿行李到房间。 阿莉娅和两个发小、表妹是一早定下的伴娘人选,明天都会穿着传统的民族服装。 薇正在准备拿出行李箱里的衣服和枕套、眼罩以及香薰物品,听到有人敲门。 大卫递给薇一瓶酸奶:“你刚才都没有怎么吃东西。” “谢谢。” 大卫心里越发难受,面上却不表露,只觉得薇似乎对自己越来越客气了。 薇吮吸着酸奶,整个喝完以后,胃才舒服了很多,果然是不习惯吃面食和肉类,关于这一点,来这里这么久了,还是习惯不了,想起一件事:“你去过阿加利家乡吗?” “去过。” “婚礼完了以后就要去拍mv?” “嗯。” “扎娜和阿加利才刚结婚,就要工作吗,你会不会太不近人情了?” 大卫笑着否认:“这是他俩一早就决定的,可不是唱片公司和我的意思,我看起来是那种人吗?” 4点起床,开始陪着扎娜化妆,阿莉娅自己化妆,不用化妆师,忙忙碌碌,不知不觉就已经到了7点。 这是薇第一次参加朋友的婚礼,这是一个小范围的极简婚礼,但仍然预计有300多人参加,到了8点的时候,先到的客人们先在酒店用餐,然后是拆礼物,做游戏,过了2个小时以后,宾客们终于到齐了,所有人坐上轿车去教堂行礼、祷告的部分,然后坐上轿车游城拍照,到了下午跳舞的环节,薇喝着威士忌,实在是跳不动了。 一半天都没有见到的大卫和已经快饿昏了的阿莉娅终于找到了自己所在的餐桌坐了下来,阿米尔也来了,第一句话就是:“两位女士今天真美!” 薇笑了,自己今天并没有刻意装扮,阿米尔这句话是显然主要是为了夸赞阿莉娅的,她今天穿着民族服饰,确实非常美丽,跟以前mv里面看到的一样漂亮,不愧是大美女! 今天的婚礼有多热闹,前几天阿莱的葬礼就有多冷清,这在薇的心里,形成了爱恨交加、冷暖相融的鲜明对比。 阿迪勒想要送桑山香织回家,被拒绝,在门口互相道别的时候,爷爷回来了。 香织向阿迪勒爷爷问好。 卡哈尔问孙子:“是同学吗?怎么不请进家里坐坐,要在门口站着?” 阿迪勒一脸尴尬:“是……。” 香织呆了,不明白为什么阿迪勒要说谎,但不能不听长辈的话,只好和阿迪勒一起进去。” 卡哈尔见香织长相不似本地女孩,便问:“你叫什么名字?” “香织,桑山香织。” “香织这名字很好听哦。” 这句话很久之前奶奶也经常说,香织心里暖暖地,好奇地打量着院子里的一切,和老人攀谈起来:“爷爷,你是做什么的?” “我啊,我是给他当爷爷的啊。” 香织一脸茫然地看向阿迪勒,阿迪勒解释说:“爷爷之前在乐器博物馆工作,已经退休了。” “喔,那爷爷会很多乐器啰?” “你喜欢音乐吗?”卡哈尔问。 “喜欢,但我更喜欢跳舞,因为我唱歌很难听。” 卡哈尔被香织逗得哈哈大笑,开门请小客人上坐以后,端出许多糖果点心招呼香织。 等到阿迪勒放下书包从楼上下来的时候,爷爷背着手正在给香织讲解墙上乐器的知识,香织听得十分认真,爷爷也很开心。 由于时间不早了,香织向爷爷告辞,老人亲自将香织送到家门口,要香织一定要常来玩,并嘱咐孙子要把香织安全送到家。 白天在游乐园的时候,母亲每隔半个小时就打电话问自己在哪儿,香织觉得人都要窒息了,连玩的心情也没有了,问阿迪勒:“你的爸爸妈妈不管你吗?不问你在哪儿吗?” 阿迪勒回答:“他们在法国工作,我从小就跟爷爷一起长大的。” 两人坐在游园的木桥上,香织看着不远处正在运转的摩天轮,才发现已经有十年没有来过这种地方了,问:“你不恨你的父母吗?” 阿迪勒很惊讶:“为什么?他们和爷爷是这个世界上最爱我的人,我也同样爱他们,你呢,难道不是这样吗?” 我?香织自问,细细回想了一下这十几年是怎么过来的,从巴西回国不久,父亲母亲就离婚了,先是跟父亲一起住,他要全世界到处跑、工作甚至恋爱,把自己扔给了在大阪的奶奶。 后来,父亲出车祸去世了,奶奶也去世了,自己又跟随母亲来了这里。 走过很多路,看过很多不同的风景,更搬过许多次家,可是从来没有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完整的家,总是在失去、失去。 “我连他们到底爱不爱我都不确定,我又该如何爱他们。” 阿迪勒不知道香织的过去是什么样子的,可是这个女孩的天空太灰暗了,这一切本不应该是这个样子,我一定要带她走出那片阴霾。 “我以后能来找你吗?” “当然可以了,我们是朋友。”出租车一路向南,虽然看不清香织的脸,可是,阿迪勒注意到,她的侧脸嘴角上扬了。 “我讨厌冬天。” 扎娜的婚礼完了以后,一行人为了拍摄《狼》的mv去了草原。 除了第一天薇和乐队工作组待在一起,更多的时候,薇独自坐山岗上,画远方的牧民、雄鹰、马队,河流以及雪山。 下午收工以后,大卫来找薇,躺在薇旁边。 “拍完了?” “嗯。” “效率真高。” 薇一直画到星星都出来了,大卫早就已经搭好了两个帐篷,此时站起来,指着远方沙漠地带一个荒废的城堡问薇:“知道那是什么吗?” 由于一直全神贯注,并没有注意到那片山岗,此时此刻,薇在讶异中发现,那片山岗上出现了一条火龙:“你愿意嫁给我吗?” 大卫单膝跪下,打开戒指盒,请求:“薇,嫁给我好吗?” 薇心里很慌乱,这是自己始料未及的,老实说,即使有以前的感情基础在,但其实我们之间上演的并不是兜兜转转还是他的剧情。 我们都太渴望逃离各自眼前的困境,视对方为唯一能拯救自我的本身,而我总是逃脱不了过去阴影的羁绊,我自己摆脱不了的话,谁拉着我一起前行也不行,这实在很荒凉,但,那就是我。 一想到曾经在斯林兰卡崔.丹尼尔求婚的场景,薇心里就打冷战,完全说不出话来。 山风一吹,月冷星亮,大卫继续请求:“嫁给我吧,薇,我会给你幸福。” “起风了,让他们把火把熄灭了吧,免得发生火灾。” 薇终究是没有答应,而是让大卫先起来,然后开始收拾画具,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第三十八章 以为是对的那个人 薇帐篷里的灯早就熄灭了。 南音那句话又出现在耳边:“她还想再爱你一次吗?” “不,她不想。” 阳光明媚、灿烂,薇望着远方的村庄,聆听着风划过的声音,感觉近日的阴霾通通消失了。 大卫也出来了,应该是一夜未睡的缘故,黑眼圈很重。 “早!” 很明显,为了掩饰求婚被拒绝的尴尬,他在故作姿态,都未敢正视我。 “好,我们马上下来。” 来到这里之前,大卫预想过两人之间美好的未来,这一切在昨天晚上已经幻灭了。 这一段路,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渐渐地落了后,一开始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薇决定打破这种可怕的沉默,轻轻地说:“我来这里,是为了告别的。” 告别?一开始就是这么认为的?大卫没有追问,心中确定是自己会错了意。 是因为阿莱吗?我已经在心底埋葬了他! 是因为莱西吗?她已经不在了。 两个人心中有着同样的疑问,为什么当初明明是因为误会而分开的,在一切都真相大白之际,还是无法挽回呢。 “为什么?”大卫忍不住问。 薇回首看着这个自己少女时代一直深爱的男人,从他还是芭蕾舞者的少年的时候,一直以为是对的那个人,终于还是要再次说再见了:“因为爱你太累了。” 等薇和大卫背着行囊赶到约定地点和大家汇合时,才发现另外两辆车已经被其他工作人员开走了。 回到家时,已经超过下午15点了,大卫说:“这几天太累了,你先休息一下吧。” “嗯。” 真准备休息,躺在床上的时候,薇却睡不着。 南音打来了电话,问薇最近怎么样。 “我想回来。” “你说什么?你决定回来了?什么时候?那要我去机场接你吗?” “不,不用了,再过一段时间吧。”薇听着南音十分期待和兴奋的声音,冷静了一下才说。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来到这座很年轻的城市,这座城市的纯净、这里的绿意给了薇很大的触动,人们朴实善良,以纯净的感官和情绪来看待生命的流动,抹平和抚慰了总是躁动不安的情绪以及伤痛。 “那家伙不是跟你求婚了吗?” 薇愣了一下:“你知道了?” “你没答应?” “你怎么知道我没答应?” “你答应了?” “我没答应。” “有时候,结束就是最好的解药。” “你和你那位结束了?” “嗯。”唐先生不愿意再结婚,纠缠这么多年,终于结束了,南音在犹豫,要不要告诉薇那件事:“上次你帮我结账,那位服务生你还记得吧?” “谁?就是你找人家要烟的那个男孩?” “是,就是他,我现在和他在一起。” “喔。” 南音最欣赏薇的一点就是不八卦,极少过问旁人的私隐,除非别人自愿述说,尽管多数时候,会让这个高冷惊艳的女人稍显冷情,缺少人情味。 “如果你要回来,提前告诉我,我会抽空去接你。” “嗯。”薇嘴上答应,心里却半点没有要麻烦南音的意思。 大卫接到了南音的电话:“在干嘛?” “睡觉,被你吵醒了!” “求婚失败,还睡得着,看来心情应该还好。” 大卫猛然从床上坐起,问南音:“你是在安慰我还是嘲笑?” “你觉得呢?”南音没有回答,而是反问。 大卫冷哼一声,才说:“你并不希望我们结婚。” “错,我只是知道你们结不了婚,但如果你们真的决定结婚,我会第一个祝福你们。” “是吗?”大卫半信半疑,几天前,南音还说:“你想让薇因为你和前未婚夫退婚的丑闻变成事实吗?当初你因为要保护一位朋友、或者说是你的初恋,为了那个人,宁愿她误会,伤害、放弃和她的感情,那个人死了,在你的心里是过去了,她呢?” 当时被南音这么质问,大卫语塞,嘴唇开始抖嗦,南音还在电话那头生气、咒骂:“你在意过她的感受吗?你这个无耻自私的混蛋,永远都只在意自己的感受,你想结束就结束,想复合就要复合,你口口声声说她是你最爱的人,你哪次不是只在意你自己的感受?告诉你,没有任何一个女人能容忍最爱的人把自己放在第二的位置,你明不明白?” 薇下楼找水喝,没想到大卫正坐在那里喝水,正想着该怎么开口。 大卫本见凝重忧郁的神色疏朗起来,笑着说:“要喝柠檬水吗?” 酸,薇心里想,摇头拒绝:“不,我喝白水吧。” “能到了春天再回去吗?” 这近乎请求的语气让薇心里被刺了一下,转头答应:“好。” 阿迪勒打来电话,说要介绍一位朋友给薇认识,问薇明天上午有没有时间。 “好。” 11点半薇打车来到阿迪勒说的位置,市中心一家商场的四楼巴西烤肉店,在门口,就看到阿迪勒和一个女高中生打扮的女孩子在说话。 那个清冷疏离的标致少女,拥有一双波光灵动的大眼睛,在人群之中显得格外出众,让人不能忽视。 阿迪勒向自己招手,少女微微抬头,刚才还有笑意的嘴角骤然收拢,略带探究的冷意袭来,薇不明白,她在防备着什么。 “你们好,不好意思,来迟了。” “没事,我们也才来没多久。”阿迪勒笑嘻嘻地说。 香织心头冷笑,这家伙是在讨好这个女人吗? 薇拿着菜单,忽视少女正在用敌对揣测的眼神观察自己,:“午饭时间了,今天我请客,你们想吃什么?” “啤酒!”少女说。 “要喝酒吗,忘了介绍了,这是桑山香织。”阿迪勒头皮发麻,带一个高中生出来玩,她却要喝酒,这真是! “你好,我叫薇。” “没有姓吗?” “松井薇。” “是日本人?” “不,我父亲是中国人。” 一顿饭的时间,桑山香织不停地问薇是做什么的,真是画家吗?属于什么画派,为什么会来这里,这个家伙,不是不喜欢画画吗,怎么会问这么多,甚至还问薇有没有男朋友。 阿迪勒插不上嘴,又阻止不了桑山香织的询问,好在薇似乎不介意,一一解答,心中有些后悔带桑山香织来见薇。 吃完饭,薇说下午还有事,与两人告别,并没有提到要桑山香织当画像模特的事。 阿迪勒谋划了这么久,结果却是这样,心头有些泄气,或许薇并不喜欢这个满身是刺的女孩,转头问香织:“我送你回去吧?” 香织冷笑:“不必了。” 阿迪勒不知该作何解释,脸上有些发烫。 香织走到与阿迪勒平行的位置,停了,望向远方,问:“你喜欢她吧!” 什么! 第三十九章 接近 香织走了。 阿迪勒看着一动不动的浮云,心中一片空白。 薇在车里,看见人群中的香织脸上笑容一点点地消失、神情变得冰冷无比,那是寂寞、孤独,她像异乡人那样漠然地往这边扫射过来,这少女应该很难得对人打开心扉吧,阿迪勒可知道女孩的心思? 丽莲打电话来问薇的近况,听薇说起和上次来接她的男人现在只是租客和朋友的关系,问薇:“要不要搬来和我同住,我收你半价。” 薇笑了:“那我考虑一下。” 大卫回来的时候,薇已经做好晚餐了,吃饭期间,说起白天和阿迪勒的见面。 “那个女孩子应该非常喜欢阿迪勒。” 大卫扒拉着沙拉,实在没什么胃口:“是吗?” “嗯,我不想参与小孩子之间的事情。” “周末我们去登山吧,我、你,还有阿米尔,阿莉娅。” “好。” 阿迪勒一个人早早地回到了自己房间,犹豫许久,还是把消息发出去了:“白天的事,我很抱歉。” 一个晚上,桑山香织都没有回复消息。 第二天,问:“你在吗?” 没有回复。 第三天,问:“你好吗?” 还是没有回复。 第四天,继续问:“对不起,但我真的没有骗你。” 仍然没有回复。 放学后,阿迪勒背上书包回家,边走边刷社交软件,无意中,在阿莉娅的个人主页上,看到了薇和大卫,心中一酸:“他们真的非常匹配。” 一个月的时间,阿迪勒总觉得无论上什么课都心不在焉,丹尼斯等人约出去玩也没什么兴致,只是不停地刷社交软件,找跟薇有关的信息。 薇和大卫似乎很亲密,她去了不少地方远足。 给桑山香织打过几个电话,但都没有接,也去她的学校门口等过她,都没有碰到过。 2月1日是桑山香织的生日,阿迪勒想当面跟她说一句生日快乐,下午又没有课,早早地就到了学校门口等。 她会不会根本就不理会我?这么长时间了,信息也不回,电话也不接,她到底怎么样了。 放学的铃声响起了,桑山香织和几个女同学说说笑笑一起出门,在看到自己的时候,笑容逐渐冷却、消失。 阿迪勒鼓足勇气,上前一步打招呼:“你好。” 香织的同学见状都告辞离开,她却未有走近一步,也不知道过了多久。 “生日快乐!” “今天不是我的生日。” “我知道,是明天,但我想第一个对你说生日快乐。” “好,谢谢。” 她礼貌而客气地回复了一句,然后离开,不带有任何情感,好似已经忘记了自己这个人。 “你交到新朋友了吗?”阿迪勒不知道该说什么,眼看着香织离开,情急之下问了一句。 香织愣了一下,回视阿迪勒,又不知道该说什么,转身离开了。 “香织,对不起!”阿迪勒冲着香织的背影大喊。 少女既没有停下,也没有回头,逐渐消失在人来人往的人流中。 卡哈尔老人早早地做好了饭,却迟迟等不回孙子,一直到20点,才看见一脸苍白、失魂落魄的阿迪勒:“回来了,孩子,怎么,你哪里不舒服吗?” 阿迪勒神情涣散,摇头否认:“没有,我吃过饭了,爷爷你自己吃吧。” “喔,好吧。” 香织和母亲、继父,姐姐一起吃晚饭。 幸子觉得香织自从转学到芭蕾舞学校以后,听话多了,也有了久违的笑容,拉丽莎说女儿在学校非常努力刻苦,和同学相处也很融洽,本身自身条件就非常不错,更在市里的芭蕾舞比赛中获得了第一名的好成绩,更让人高兴的是,这段时间,母女关系也有所缓和。 “香织,明天要不请你的同学、朋友到家里来吧。” 朋友?香织脸上笑容瞬间消失,冷冷地说:“我没有什么朋友。” 气氛瞬间有些尴尬,继父拍拍幸子的手,赶紧说:“生日本来就应该我们这些家人为女儿庆祝,孩子,明天早点回来。” “那你想吃什么,妈妈给你做。” “你不知道我喜欢吃什么吗?” 幸子被女儿这么一反问,非常尴尬,脸面红一阵白一阵,嘴唇开始哆嗦,不敢轻易再开口说话。 拉丽莎给香织碗里夹了一块鱼,笑着问:“我们的香织喜欢吃寿喜锅对不对?” “对。” 幸子与老公看着香织笑了,终于大松一口气,放下心来吃饭。 晚饭过后,回到房间,香织取出抽屉里的一张照片。 是在机场,阿迪勒帮薇拿着行李,两人有说有笑。 上次去他家里,在客厅房间的桌子上一摞素描人物画里,也有那个女人的画像。 香织取出之前和阿迪勒出去玩,他帮拍的照片,翻看许久,眼皮越来越重,白天练舞太累了,躺在床上,不久就沉沉睡去。 闭上眼睛,心里想着以前和奶奶一起住的时候,在阳台上逗猫,在花园里,月光下,和奶奶一起跳芭蕾。 阿迪勒正在上雕塑课,短信来了,是香织的。 她问:“那个女人为什么想画我?” “我们,能见一面吗?我当面给你解释。” 很久没有回复,弄得人非常紧张,一不小心,石膏像的鼻子被刻坏了。 “唉,真是。” 这段时间情绪非常糟糕,可是就是控制不了,也不知道是因为薇还是桑山香织。 “好。”半个小时以后,终于发来回复。 “那中午在你学校附近的商场,可以吗。” “行。” 为了重新获得香织的信任和友谊,阿迪勒早早地在商场一楼的快餐店准备了气球和蛋糕。 在香织进门的时候,端上了蛋糕和店员们一起唱生日歌。 “谢谢你们!”香织接受祝福,却并无表现出来很开心的样子。 阿迪勒从包里拿出薇当时拍摄的香织在屋顶上跳芭蕾的照片放到桌上。 香织皱眉,老实说,被陌生人偷拍的感觉不太妙,何况对那个女人,一开始就没有什么好感。 乌发雪肤的混血浓颜,身材高挑,轮廓细致,真是一个美得近乎可怕的女人,她超脱了一般顶级美女的妖冶妩媚、精致,怎么会有人美得那样张扬,震撼人心,不可一世。 但这个人在看向你的时候,却总带有一种悲天悯人的味道,香织非常厌恶那种看穿甚至直达内心的凝视,那天真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她看上去非常完美,然而在那完美的皮囊之下,一定是一个乖戾、脆弱且神经质的人吧。 “她是在无意中拍到你的。” “所以,你是为了她接近我的?” 阿迪勒呆住了,被这么直白地质问,盯得冷汗直冒,头皮发麻,窘迫地想找个地缝钻进去,这似乎超出了今天的预期,支支吾吾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香织心里窃笑,真是胆小鬼,付了自己的餐费后,径直出了店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四十章 和解 放学坐上公交车后,香织吃着自己买来的蛋糕,奶奶说生日要吃一点甜的,可是今天吃着却觉得一点也不甜,甚至觉得有些苦。 电车里面很拥挤,人非常多,阿迪勒深呼吸了一口气,仍是郁气难消,心里非常清楚,已经失去和那少女的友谊了,一切已经无法挽回了。 桑山香织不会再想见到自己了,愧疚、郁闷、失落感夹杂着令人窒息的伤痛让人透不过气来。 妈妈打来电话,说和爸爸会休年假回来。 还没进门,就听到姐姐拉丽莎的声音:“可是你有没有想过香织为什么会选择来这里呢?是为了你呀,她爱你这个妈妈呀!” 香织心中一酸,靠住墙壁,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骂自己:“干嘛要哭,咬牙坚持就好了呀,我才不爱她,总有一天,我要离开这里!” 幸子声音在颤抖:“你是说,香织她……可是这孩子从小就跟我不亲,她也一直恨我和她爸爸离婚。” “幸子,没有哪个女儿不爱自己的妈妈,这你难道还要怀疑吗?香织她只是不善于表达,你也有同样的问题,你们不愧是亲母女,脾性一模一样,明明都深爱对方,却从来都没有说出口,都以为对方厌恶自己,爱是应该要说出来的。” 幸子曾经因为要香织跟随自己生活,不知道和她吵过多少次,认为如果不是因为未成年的身份,她是绝对不会答应和自己一起生活的,经拉丽莎劝说,叹道:“我确实不是一个好妈妈。” 仔细想想,因为和前夫的离婚,香织从来就没有过一个完整的家,我从来都只觉得她不够乖巧,不够听话,不是我想要的女儿,可是我又为她做过什么呢?凭什么要求她长成我想要的样子? 在她最需要母亲的关怀和陪伴的时候,我在哪里呢? 在她饱尝父母离异、家庭分裂的痛苦,得了自闭症和失语症的时候,我又在哪里呢? 在她失去父亲,失去奶奶,第一次参加比赛追逐梦想破碎的时候,我又为她做过什么? 香织度过了一个温暖的生日,继父,哥哥阿图姆一家,二姐拉丽莎和丈夫,甚至连大姐达莉娅和她的丈夫、小孩也视频电话祝自己生日快乐! 尽管不是我最想要在我身边的人,可是,当被所有人包围和祝福的时候,觉得很温暖。 阿迪勒发信息请求帮助问可以见面吗? 薇答应去他学校附近的咖啡厅见面,但见到本人的时候,还是吃了一惊。 这个少年失去了鲜活气,形神魂散,似乎心情郁结很久了。 “你怎么了吗?” 阿迪勒说不出话来,却在心里问自己,为什么见到了薇还是这样?不是一直都想见薇的吗? “上次那个女孩子呢?” “香织?她,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见面了。” “你们吵架了?” “不,是断交了。” “断交?为什么?”薇不太明白少年少女的友谊,只是看阿迪勒眼前的情形,应该是受了很大的打击和心灵创伤。 阿迪勒有苦难言,直视着薇清澈见底的双眸,这样的面部线条,一颦一笑,举手投足之间,时刻都能定格为一副精美的油画,还真是让人惊艳不已,无法自拔,但其实,只能轻轻摇头,不知该怎么说出来。 “需要我为你做什么吗?” “我去看了她几次演出,上次和爸妈一起去拜访她家,她也没有理我。” 阿迪勒不是第一次看到香织笑,她似乎性格开朗了很多,拉丽莎姐姐说她在学校过得很开心,分享了许多她和同学一起练舞、打闹的照片。 可是,这个女孩,再也不会对自己笑了。 也就是在那次聚会上,听到幸子阿姨说:“我们会回东京。” “是吗,你们打算开始退休生活了吗?” “嗯,香织喜欢那里。” 阿迪勒只觉得脑袋嗡嗡响,焦灼不安,这种不能排解的苦闷情绪已经持续了很长时间了,以至于根本听不到妈妈和幸子阿姨后来说了什么,内心只有一个念头:“她要走了吗?要走了吗?” 想跟一个人道歉,但她根本不理会,她再也不会想理我了,不知道为什么,尽管桑山香织越来越开朗、阳光,但我却无比想念以前那个清冷疏离的她,那个在人群中一眼也忘不了的存在。 难道我以为我喜欢的是薇,实际上却根本不是?我何时为了薇如此心痛过,我只是一直在暗示自己,不要喜欢上桑山香织那样危险可怕的少女,她实在不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女孩子,既不活泼也不可爱,不爱说话更不爱笑。 那件事情之后,宁愿被她痛骂一顿,可是她什么也没有做,在她感到失望、受伤以后,她只是迅速地转身离开了,有时候,我觉得她是在惩罚我,可是我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我的心早已被她禁锢,总是情不自禁地想要看她,想要知道她在做什么,在想什么,我根本就控制不了。 她一个人去了庭院,维克托大叔为了妻子高兴,将这里设计成了日式庭院。 桑山香织,她在干什么?她又在想什么? 在来这里的那年,在院子里面种的那棵雪松,现在已经长到快到膝盖的位置了,记得种下去以后,就没管过它,心里想着,你也和我一样,也会在这里待不下去吧,可是如今,它活下来了。 春天到了,薇要离开了,昨天乐队成员给薇办了辞别party,喝了不少。 “如果不是你,我怕是赶不上了。” 大卫笑:“我倒是希望赶不上,最好能一直留下来。” 阿迪勒本来说要给薇送行,可是听妈妈说,香织今天要和维克托大叔、幸子阿姨回东京了,女孩多日来的视而不见和自己压抑的感情终于冲破了所有内心的伪饰、自尊与骄傲,一个声音对自己说:“说吧,再不说的话,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你要回东京了?” “是的。” 阿迪勒本来打算去学校的,却让司机临时改道去机场,并发消息给桑山香织:“我来送你。” 路上堵车,还有20分钟的时间才能到机场,急得不行的阿迪勒没有等到香织的一句回复。 香织和母亲、继父拿着各自的行李正在吃饭,三年了,我终于又一次坐在了这里,事实上,在不久之前,我就想偷偷一个人回去的,但是这次,有人陪我一起。 那个男孩,应该不会来了吧,我最近对他,也够冷漠的,他应该都不会想理我了。 第四十一章 机场送别 雨一直下,阿迪勒抱着课本奔跑在路上,心中祈祷,时间啊,慢一点,我还有很多话想对她说…… 阿迪勒打来电话,香织却并没有接。 幸子问:“是谁?要来送你吗?” “不,没有。” 排队的时候,香织并没有看到那个长脸少年。 台阶太滑,阿迪勒脚下一滑,重重地摔了一跤,画稿全部都飞了出去,书籍也落了一地,头顶是隆隆驶过的飞机声,时间已经到了。 阿迪勒捡起书本,接过路人递过来的画稿,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谢谢。” 幸子正在和香织说:“等回去了,我们先去拜访你以前的舞蹈老师。” “嗯。” 幸子安慰香织:“今天会到的。” “香织。” 香织不敢相信,一抬头,阿迪勒就站在眼前,看起来非常狼狈的样子,雨水顺着他的头发从额间一直流到脸上。 这家伙,真的来了吗? “叔叔阿姨。”阿迪勒向维克托夫妇打招呼。 “我们去买点饮品,香织。” “嗯。” 香织盯着阿迪勒,这人到底想要说什么。 “恭喜你通过了视频初选。” 那个就只是初选而已,要在那个比赛中,从全世界的芭蕾舞蹈选手中脱颖而出,绝非一件容易的事。 “嗯。” “我有东西想送给你。” 香织接过画册,翻了翻,是两人认识以后一起拍摄的照片,有第一次出去玩的,有游乐园的,还有自己在舞团演出的,在剧院演出的…… “希望你取得好成绩,飞得更高更远,你一定可以的。” “谢谢。” “你以后还会回来吗?”阿迪勒非常想问,但终究没有问出口,如果香织真的取得了好名次,大概率会去德国追寻她的艺术梦想,17岁的少女,应该勇敢地追梦,这一次道别之后,不知何年何月才会相见,她会有瑰丽多彩的未来,在更广阔的天地发展,也会有新的朋友…… 香织捧着画册,看着离开的少年落寞的背影,一时语怔:“为什么我连道别的话都说不出口,是因为我根本就不想要这样的离别吗?我的人生已经经历了太多次的告别了,和很多人,我真的再也不想分别了,以后,我还会回到这里吗?” 大卫和薇拥抱分别,看着薇过了安检,挥手道别,亲吻着项链上的求婚戒指,这从少年时代就一直放在心里的挚爱的那个人,终究要远去了,以后也许再也不会见面了。 第四十二章 八月 薇花了大半年的时间环游世界和陪伴在卑尔根的外祖父、外祖母。 这一年发生了很多事。 南音结婚了。 扎娜生了小孩。 雷雅于6月28日死去,薇去送别了,但那次并没有见到大卫,听说他和父亲的关系有所回暖,正在被迫相亲。 崔丹尼尔在祖父病危,与其堂弟崔照堂的争夺继承人大战开始前,风光和某航运公司巨头的女儿订婚了。 好像每个人都在挥别过去,向前推进步伐,只有自己停留在原地,连感情也不例外,有点变化趋势的是,在一个户外艺术展上,和卡森重逢。 “你好,调琴师。”薇记得当时说,还问他调琴师这个职业是不是编来骗自己的。 “我确实有资格证书,好久不见。”卡森笑了,之前从安娜那里已经知道薇回到了这里,但并不想打扰。 两人短暂交流了几句近况,得知卡森和他的工作团队在这里的建筑项目接近尾声了。 安娜发生了车祸,薇回到玻璃房,放下行李就去了镇上的医院。 尤达仿佛老了几十岁,苍白、痛楚、一动不动地注视着病房门口,向薇点头表示感谢,卡森陪坐在旁。 南音眼圈通红,低头靠着墙壁,一脸哀伤神色。 薇还未问及“索尼娅”三个字,南音已经摇头示意不要问了,将薇拉到窗边,压低声音哭着说:“索尼娅已经不在了,是在回来的路上发生的,对方醉驾弯道超车连人带车掉进了湖里,索尼娅她,她。” 薇捂住发酸的口鼻,强制忍住哭泣,摇头不愿意相信,那孩子竟然已经不在了吗? 这突如其来的毁灭性的人祸击中了所有人的心脏,给了所有人重重一击,撕裂了这个原本美满幸福的四口之家,可怜的尤达,还有阿列克谢,他们该怎么办。 “安娜情况怎么样?” “前天送过来抢救过后有了生命体征,之后重症观察,半夜脑出血严重进行了一次开颅清除手术,昨天核磁发现脑髓散了一块,出现水肿,至今都在危险期,其他部位还有左腿断了,脾脏也有损伤。” 没有一个人想说话,静得可怕,都不时盯着手术室门口,期待门打开,又害怕门开了。 等到晚上八点,薇问南音:“阿列克谢呢?接回家了吗?” 南音不知道尤达怎么安排的,看向尤达和卡森。 薇奇怪,怎么,是没人顾上那孩子吗? “没有让他来医院,暂时委托他的老师照顾一下。”尤达揉着疲惫不堪的脸说,欲起身,被卡森按住了。 “我去接那孩子。” “我去吧。”薇说。 尤达最终同意,伤感又无助得把taniya老师的电话给了薇。 下楼的时候,薇问卡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天上午。”卡森看向对面马路银行外墙上的时钟,现在是20:37分,心里确定,两人都需要出来透透气。 薇站在路边打车,看着男人远去的背影,第一次生出了三分好感,一瞬间泪如潮涌,如果是一起从奥斯陆回来的话,是不是就能见索尼娅那孩子最后一面。 “如果可以的话,先别告诉那孩子发生了什么。”卡森又折回来了,递给在强风中瑟瑟发抖的薇一杯咖啡,说道。 薇不觉得隐瞒是一件好事,又能隐瞒多久?可是,谁能承受如此打击。 尤达?南音?自己?还是这个男人? 光是站在手术室外等候就已经受不了,阿列克谢不过5岁,如果他问起他的姐姐和妈妈,我该怎么回答? 阿列克谢很乖,到了老师家里的时候,这孩子已经睡着了,醒来见到来接的是自己很是开心,taniya问薇手术结果怎么样,薇摇了摇头。 上车以后,薇问:“作业写完了吗?” “嗯。” 今夜对于尤达、卡森、自己和南音,没有人会睡得着,薇尽量让自己显得平静,风越来越大,路过安娜和索尼娅出事的那片湖岸,像是害怕似地,不禁伸手抱住了阿列克谢。 睡觉之前,阿列克谢问:“我爸爸呢?” “先睡吧,他在加班。” “妈妈和姐姐呢,她们还没有回来吗?” “先睡吧,明天还要上学。” “喔。” 等到阿列克谢睡着以后,关了房间的灯,薇来到院子里,风猛烈到吹得人都站立不稳,后半夜又一直下雨,这样的夜晚,真是令人讨厌,终于在雨声中睡了过去。 醒来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听到了开门的声音。 “谁?” “是我们。” 南音和卡森打着伞关掉栅栏,正走来。 南音问:“你怎么不去睡?” “睡不着,手术结束了?”薇站起来问。 “嗯,尤达说他想一个人陪着安娜,让我们回来。”南音放下伞,看着夜雨没有注歇的意思,靠坐在薇旁边:“但其实没有人能睡得着。” 三个人喝了很多酒,醉生梦死,所有人只是因为担心安娜,才想要喝酒,醒来后,薇才发现,是一个梦。 对于花草这类事虽然一向不在行,可是当凌晨借着天边的微光在藤椅上睁开眼,看到安娜精心侍弄的花圃,那满地的落花和断枝,心头越发没来由地慌乱起来。 薇叫醒阿列克谢,才发现这孩子睡觉很不老实,几乎没有盖被子,趁阿列克谢洗漱的时候,快速泡好了两碗麦片,对付着吃了早餐。 送完阿列克谢去学校,薇赶紧打电话给南音:“手术怎么样?” 南音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抽泣不已:“你知道她有心脏病。” 一时间,薇觉得天旋地转,拿手机的手不自觉地抖动,嘴唇发颤,声音都不是自己的了:“所以?” “她已经醒过来了。” 薇买了早餐到病房,首先亲吻了安娜,然后告诉尤达不必担心阿列克谢。 “谢谢,谢谢你们。”尤达那双淡蓝色的灰暗眼睛因为妻子病情的好转而有了一丝神采,但失去爱女的伤痛仍无法消除。 “我真怕她问起索菲亚。”出了病房以后,南音说。 薇看了一眼卡森,对方在沉默中撇开交融的视线,似乎在回避什么。 “喂!”南音接了一个电话,转向另一边。 接下来去哪里,薇正想着问南音,笃笃笃的高跟鞋的声音已经回来了。 “嘿,我得走了。” “去哪里?” “我丈夫在机场等我,替我跟安娜说一声。” 第四十三章 树先生 安娜还是走了,去卫生间的时候,无意间从走廊上的闲聊的中年妇女的口中得知了女儿的死讯。 尤达再也瞒不下去,无法安慰背对着自己浑身颤抖,拒绝和自己沟通的妻子。 安娜说:“我活不下去了。” 尤达摇头:“不能这样,我们,阿列克谢怎么办。” 许久之后,安娜的情绪平静了一些,说:“我想见阿列克谢。” 听到消息的时候,薇和卡森正坐在院子里陪阿列克谢写作业。 这三天,一直告诉阿列克谢,他爸爸妈妈去城里陪姐姐参加钢琴考试,谎言实在是说不下去了。 卡森告诉薇,他和阿列克谢的关系亲近了许多。 薇恍然觉得,这个英俊神秘的男人也有善良温柔的一面。 昨天晚上,在玻璃房快要睡着的时候,又听到了他的口琴声。 索尼娅的第一位钢琴导师是他,身为尤达的挚友,他内心的伤痛绝不比任何人少。 薇在少女时代,个性平庸、冷漠寡言,实在不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小孩,在恩师的鼓励和引导下,锋芒的一面被激发出来,越来越特立独行,在寂寂无名的时候,经常被南音骂作疯子,除了美貌,个性简直一无是处,难搞、毒舌、嚣张,和正常人相处不来。 虽然由于双方父亲的友谊,兼之少女时代短暂的相处,薇视安娜为难得的朋友,但内心深处却深知一个不能否认的事实,安娜其实并不喜欢我,她和南音更为亲近一些。 在安娜父亲还在,两人都是小孩子的时候,玩耍、吃饭、睡觉都在一起,是彼此唯一的玩伴,感情十分要好。 对于拥有美丽高贵的母亲,享受着家庭温暖的自己,竟然在一次坐在母亲膝盖上亲昵的时候,看到了门口的安娜眼里的怨恨。 安娜的母亲呢? 所有人都说安娜没有母亲,只有奶奶和爸爸。 虽然是小孩子,薇还是敏感地察觉到了安娜有意疏远了自己,为什么?只是因为我骗了她,我说我也没有母亲。 6岁的时候,安娜父亲发生了车祸,可怕的是,也是在那片湖区。 父亲资助了没有抚养孙女能力的安娜奶奶,直到9岁的时候,患有肺癌的奶奶去世。 那天,父亲对我说,要收安娜当养女,我声嘶力竭地拒绝了父亲要我把她当作姐姐的要求。 “你可以继续赞助她,但不可以让她当您的女儿,我不需要一位姐姐!绝不接受!” 又一次,在安娜眼里,看到了成为孤儿的,她的怨气。 那个时候,我只是接受不了一向当作朋友的人疏远我多年,却为了想要成为我父亲的养女而又来讨好于我。 我觉得很恶心,但站在安娜的角度,现在想想,她一定认为我从来没有把她当作朋友,她是那么向往家庭的温暖,我却一口回绝了她。 我们终究没有成为真正交心的朋友。 后来,同为孤儿的安娜和尤达很早就结了婚,拥有了自己的家庭,有了索尼娅和阿列克谢。 在一次和南音的争吵中,她曾经冷笑着说:“谁配做你的朋友,我?安娜吗?你会需要普通人的友谊吗?我们都只能做你的陪衬,连做你的影子都够不着,你这种人永远逃脱不了孤零本性,不会有朋友的。” “我确实没有把你当朋友,我也不需要。” 卡森和薇开车带着阿列克谢赶去医院,但在半路上又接到了尤达的电话:“安娜走了,她走了。” 薇听着卡森重重的叹息声,怀抱着阿列克谢,不敢置信地问:走了吗?” “嗯。” 薇控制不住地大哭,安娜连儿子最后一面也没见着。 在冰冷的停尸房,阿列克谢看着一动不动的妈妈,还不明白什么叫做失去,问尤达:“妈妈,睡着了吗?” 所有人都泣不成声,只有阿列克谢没有哭。 下楼以后,薇问卡森:“葬礼以后,你会回去吧?” 卡森看着薇:“我想待一段时间。” “嗯。”薇心里略略放松,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帮助尤达父子,一想到站在玻璃房,往外看向那里的时候,没有了往日的欢声笑语,心头就郁结难消,可是安娜刚刚离开,现在回奥斯陆也不是好的时机。 尤达遵从安娜最后的心愿,和女儿安葬到了一起,镇上所有的人都来参加了葬礼,南音没有赶回来,她和新婚丈夫正在南非度蜜月。 父亲打来电话给尤达,表达了对安娜和索尼娅去世的哀悼和悲痛,安慰并嘱咐尤达要带着儿子坚强地活下去。 “那孩子还是没有哭。”薇看着阿列克谢,心中十分担忧他的心理健康。 “你有他幼儿园老师的电话吗?” 葬礼结束以后,卡森做了晚饭,薇没有想到这个男人居然会做饭,谈不上精致,但味道还算可口。 等阿列克谢睡觉以后,三个人在院子里喝酒。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需不需要休假一段时间,带阿列克谢出去散散心?” 尤达埋头吃饭,摇头拒绝了薇的提议。 卡森开口说:“我会留下来一段时间。” 薇说:“我也会。” 尤达没有说话,有些感激之情不用说出来,他和卡森之间的友谊,一定非常厚重。 南音打来电话的时候,因为时差的原因,已经很晚了。 薇本来已经沉睡,才发现落地灯没有关,喝了一杯水,困意消散了许多。 “我很抱歉,我没有回来。” 这话应该是对安娜或者尤达说,为什么要对自己说,这只是想寻求安慰罢了。 薇能理解在蜜月旅行期间听闻这种噩耗不知该怎么处理的状态,当时在葬礼上,南音犹豫要不要回来,自己替她做了决定:“撇下新婚的丈夫?这对他并不公平,你回来也改变不了什么。” “阿列克谢还好吗?”南音在那头问。 怎么可能会好,这问候真是,薇心里有些厌烦,起身开了灯,玻璃房亮了起来,南音还在说,却早就没有了听的心思。 “你好,树先生。”凌晨4点,薇对着和自己一同醒来的,和自己一同生活的“树”说。 “什么?” “没什么。” “那个,我打算婚后去丈夫的家乡生活。” 薇听着南音宣布她的决定,突然发现,真的只有自己站在原地了,尽管这是自身刻意为之的结果。 “要好好生活啊,薇,可以变得幸福的时候,不要犹豫。” 第四十四章 冬日,雪海,红伞,那人的回望 那天,去接阿列克谢放学,发现老师和其他小朋友都特别关照他,心中十分感动。 尤达一心将精力放在警局的工作上,更多陪伴阿列克谢的是自己和卡森。 薇对此不解,卡森说:“给他一点时间,他只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阿列克谢。” “但阿列克谢越来越依赖他了。” “他知道他只剩爸爸了。” 卡森向建筑事务所申请驻派本地项目,周一到周五白天都很忙。 南音也会打电话关心阿列克谢,想要什么都会买了寄过来给他。 周末的时候,通常是在附近的森林作画,卡森带着阿列克谢钓鱼,或者他们两人躺在草丛里和菲加蒙一起玩,又有周末,是三个人在乡间小路上骑单车。 和卡森的相处一开始就存在一种奇妙的氛围,这个看上去冷峻、神秘的男子完全不似外表那般酷。 南音曾说薇活得很巴洛克风格,极尽浮饰之能事。 薇不认同这种带有偏见性的指判,南音真是会讽刺人。 和大卫分手以后,那绵长深厚的孤独不曾放过我,后来和崔一起,甚至订婚,那种感觉仍然一直如影随形,我把这一切归咎于大卫,可是,在认识大卫以前呢? 阿列克谢问:“这是什么?” 薇循声而视,立马站了起来,嘴唇哆嗦着,思考该怎么说。 那是大卫和阿莱的画像,一直说要将这些画烧掉,却没有时间。 “人体画像。” “喔,是你画的吗?” “不,不是。”薇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好在小孩的注意力很容易转移,盖上画布以后,便催促:“你该去睡觉了,明天要上学。” “好吧。” 刚走出玻璃房的时候,卡森已等在门口,薇问:“教完了?” “嗯。” 两人牵着阿列克谢走在林中,心思各异,薇想着,待会儿回来就把那些画烧掉,不能再留着。 今天教的那个叫lily的女孩并没有什么天赋,但为了报答taniya格外照顾阿列克谢,答应在她开设的培训班帮忙教孩子们弹钢琴。 薇哄阿列克谢睡着以后出来,卡森正望着漆黑的天空出神,尤达今天在值班,明天早上才回来。 “睡着了吗?” “嗯。” “早点休息吧。” “嗯……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看着四幅画在烈火中化为灰烬,薇紧了紧披肩,心中感谢卡森的不多问。 “你第一次来这里,是什么时候?” “他们结婚的时候。” “你和尤达认识很久了吗?” “在很小的时候我们就认识了。” 薇在心里说,我和安娜也一样,很小就认识了,但我们却直到最近才认识,白天陪阿列克谢玩了一天,实在是太累了。 “今晚的星星好美。”卡森说,转头却发现薇靠上自己的肩膀,已经睡着了。 看着跳动的温暖的火焰,除了金属相框,所有的一切都化为了灰烬,没有人会再知道那些画上是什么内容。 taniya发来消息:“hi,要出去喝一杯吗?” 现在还不算太晚,可是在这样的夜晚,却不想喝酒,只想看星星,卡森看了一眼沉睡在自己肩头的薇,回了一句:“不,太晚了,早点休息吧。” 是被风吹醒的,脸上感觉很冷,薇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放开了被自己一直拉着的手臂:“我睡着了。” “回去休息吧。” “嗯。” 薇遥控关上玻璃屋的夜灯,躺在沙发上睡着了,内心觉得从未有过的放松与平和,似乎这许多年、与生俱来的焦躁不安得到了安息。 卡森遥看着玻璃屋的灯熄灭,那犹如这片苍茫林海中的一颗明珠,而她呢? 无论怎么样,都不会忘记第一次来这里时,见到这四层楼高的玻璃屋的震撼与向往,好几年前了,那个时候,就一直在想,住在这里的会是什么样的人,每次离开的时候,总是忍不住一步三回头。 冬日,雪海,一个人撑着伞禹禹独行的时候,是否期待过,会有一双眼睛,在那里守候、期盼。 我回望过,但那里空无一人。 经过几天满是灰层、异常闷热的日子后,气温徒然下降,薇把这段时间的画寄给恩师以后,得到了一句:“继续吧。” 只是简单的三个字,薇却潸然泪下,恩师一直不喜欢自己的绘画风格,说它们阴郁、复杂、朦胧、矛盾、扭曲,美丽却怪异,总是在走向毁灭。 在很小的时候,跟随恩师学画画的时候,他曾经鼓励自己的不一样,并说:“和他人不同有什么不好,我们既然来到这个世界,那么就要寻找不同于他人的生活方式,大家都这样做,那么这个世界就精彩多了。” 面对传统画派的围攻,他们说:“虽然才气焕发,但毫无规矩可言。” 薇说:“我不要遵循规矩,也不想受任何局限。” 恩师在一次深度访谈上,传媒问及对关系不佳的爱徒的评价,说:“她一向个性张扬、特立独行,但这并没有什么不好。” 薇并没有理会,直接回击:“我就是要走没有道路的道路。” 这几日心情不甚好,薇不确定是不是因为那件事情的缘故。 从城里坐车回来,途经镇上,看到卡森和taniya在广场中心,他拉小提琴,她带着孩子们跳舞。 没有什么不正常的,他周末都会去taniya的培训班教孩子们弹钢琴,有时候,阿列克谢也会去那里。 在喷泉水池处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有人打来了电话,薇笑了,这个号码居然保留至今,并没有删除。 第四十五章 情感雕塑家 没想到还会接到雪绪女士的电话,对方一开口就说:“我儿子结婚了。” “我没打算恭喜他。” “难道你还爱着我儿子?” “你打电话来就想问这个吗?” “你在采访里说,从来没有打算结婚,在答应丹尼尔的求婚以后就立刻后悔了?” 薇挂了电话,不想再提及那件事情,雪绪女士会怎么想自己一丁点儿都不会在乎,可以这么说,和崔之间的误会,即使后来知道背后是谁主导,当初故意配合,却从来没有后悔过。 第一次参加崔的家族聚会的时候,和雪绪女士曾有过这么一段短暂的交谈。 “你很像波兰的那位以美貌出名的女画家,deco女王。” 薇淡淡地笑了,轻轻晃动着手里的香槟,以雪绪女士的心机和计算,娶一位女画家确实不足以巩固她儿子的家族继承人地位,毕竟年过九旬的二代继承人并未故去,且一向和自幼长在身边的另外一位孙子感情深厚许多。 至于说自己像波兰那位女画家,未必是盛赞自己的才气和美貌,而是嘲讽自己应该和她一样,喜欢纸醉金迷的生活。 雪绪女士实在是厌恶儿子这位美丽的画家女友无论什么时候都是一副高冷厌世的样子,连社交场合也不屑于任何人。 更可怕的是,她看丹尼尔和丹尼尔看她的眼神完全不一样。 丹尼尔那是沦陷,她呢,无论在公共场合和私下都极少流露出深爱对方的神色。 这个美丽的女人一开始就将儿子当作实现跻身艺术名人堂梦想的踏脚石罢了,她不是不表露,而是根本不爱丹尼尔,只是控制和利用才对。 “追求梦想和能过上梦想中的生活,还是有很大一段距离的。” “你儿子诱惑我,我和她有一点确实很像,除了诱惑外,什么都能抗拒。” 这话是什么意思?雪绪女士一直猜不透薇当时想说的是什么,但却深刻地知道,这个女人太可怕了,如果她愿意,不仅能把丹尼尔带走,还能直接毁了他所拥有的一切。 这种看似强势、实际灵魂却非常脆弱的人们,固执地守着她手中所拥有的东西,任何接近他们的人,都会被打上觊觎她手中宝物的标签。 在与崔交往期间,薇不否认,他是完美情人,他的外形、能力、气质、才华、谈吐、修养、家世背景都无可挑剔,甚至连他的嗓音,也是极其稀有的带有金属质地的那种,那是最开始注意到他的地方,几度分合,薇才发现,不能容忍这人的本性—他是情感雕塑界的罗丹。 在正常的恋爱中,随着两个人的心越走越近,彼此有足够的安全感,便不介意让对方看到自己身上的小缺点,如果双方发现不能接受真实的彼此,可以选择分手。 但他太执迷了,他才不管现实什么样,想要分手门都没有,他就像是情感世界的雕塑家,需要什么样的感情,就塑造什么样的感情。 斯里兰卡星夜答应求婚之后,在沙滩漫步,他说:“你知道吗,第一次遇见你,我就确信,你是我有生以来见过的最精致、最优雅的女子,我的第一反应就是:天呐,我要认识你。后来我碰巧知道了你的名字,刚好我和让.洛克认识,你不知道,你答应见一面的时候,我高兴得快要死掉了。 我们认识以后,开始常常一起午餐,总是有说不完的话,那时候,你并不愿意放开积极谈论自己的内心感受,但那只会让我更加着迷,你记不记得,你答应我们交往以后,我们在海边漫步,阳光流淌在蓝色的海面上,我看着你的脸,然后吻了你,那是我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刻。从那以后,我所有的期待都是拥有你,所有的心思只关于你,我确信我们命中注定,会是彼此最好的伴侣。” 从那以后,崔开始精心雕塑他的唯美爱情,不仅是未婚夫,更承担艺术赞助人、partner、私人展览总监、经纪人,私人助理、心理医生等各种自己身边的角色,这是薇最不能容忍的地方。 薇在这段感情中深受伤害,却不能直接表达愤怒,这种情绪钻进潜意识深处,伪装得如同敏感的变色龙,变化成各种各样的症状,从头痛到沮丧疲惫。 我们知道对方最美好时刻的样子,以往的愉快记忆也掩盖了那些似乎不对劲的感觉,直到情感勒索的阴影渐渐浮出水面,悄悄越过了恋人之间的安全界线。 他居然干涉我对艺术方向的探索,之前尚能接受的相处模式开始改变,薇很在意他,但这并不像选择去哪家餐厅吃饭,去看哪部电影,这并不是可以妥协的地方,那时候,就想要离开了。 讨论过很多次,才发现他并不会试着考虑自己的感受,相反,他会逼迫自己改变心意,一开始,他表现得好像很愿意讨论那件事情,但是,在讨论的过程中,他完全坚持己见,还将自己的欲望和需求说得光明正大:“我只是想做一些对我俩最好的决定,也想给你最好的,为什么你却这个样子?难道你对我的爱,还没有强烈到愿意为我做一丁点儿的改变吗?” 追求应该是有度的,如果人家执意要离开—比如移情别恋了,或者因为其他什么原因决定要离开,那么就是时候放手了,不管有多痛。 这是薇在前段感情中学到的,但崔显然不这样认为,他的执迷,让他放手简直像是要取他性命一般,一旦离开,他唯一会做的就是追回来,追回来,必须追回来! 他不明白,两人之间已经没有妥协和变通的空间了,爱与尊重已经不存在了,除非他情感勒索的目的达到了,双方的关系才有可能恢复和谐,但这不是薇想要的。 在街头这么看卡森是第一次,他穿着风衣,颔首低眉垂眸,敛去冷峻桀骜,看上去既忧郁优雅,又秀拔玉立,和跳舞的taniya很相配。 当孩子们围着自己的时候,卡森发现,薇已经不在了。 吃晚饭的时候,阿列克谢问:“阿姨,你明天准备干什么?” “我?没计划。” “爸爸说带我去钓鱼,你和卡森叔叔要一起去吗?” 薇会意了,尤达难得空出假期,以前周末的时候,他就喜欢带上老婆和两个孩子去钓鱼,这是他们的家庭活动,他们父子是应该好好相处才对。 卡森看向薇,薇笑了:“那我们等着吃你们钓的大鱼喔!” “嗯!我要带上菲加蒙一起!” 薇回玻璃屋的时候,心里不知怎么地,有点紧张,问卡森:“你明天有安排吗?” 上楼梯的时候,忍不住回头看星光下他的身影,问自己:“我是期待他说没有吗?” 但我为什么又回避了他坦诚炙热的感情流露,我装作视而不见他的深情,到底是为什么? 第一章 爱上像风一样炙烈的女人 薇一整天都心不在焉,心里不愿意承认是那个理由:“taniya约我去镇上的老人院做义工。” 卡森一直都能感觉到薇在控制两人之间的交往距离,这阻碍了向她传达强烈感情的心意,实在太让人痛苦,是因为什么,那天晚上,看着她烧掉那些画以后,一直以为她已经放下了。 她和那位前国际级的芭蕾舞者的爱情…… 为了不让薇为难,卡森不得不试着调整自己,不敢靠得太近,又不忍离得太远,现在和她的关系是怎么样的,可以这么说:“我喜欢她,而且觉得她也不讨厌我。” 周一,薇和卡森先送阿列克谢去学校,卡森再开车去城里上班,一看到taniya和卡森的神情,就忍不住想,她已经向他表白了?或者,他也喜欢她? 吃完饭以后回到玻璃房,已经很累了,阿莉娅打来电话。 问了近况之后,问:“你知道大卫要结婚了吗?” 薇的心恍如重击,片刻之后,恢复平静,冷静地回答:“不知道。” “喔,我以为他会告诉你,那个女孩很普……。” 薇知道阿莉娅想说什么,可是并不想听,大卫选择不告诉自己,并没有什么错。 “嗯,我会祝福他的。” 早就知道阿莉娅暗恋大卫,比起自己,她才是那个接受不了大卫结婚的人吧,而且是和一个她眼里的普通女孩。 过了几分钟,南音打来电话,也谈论到这件事,竟然说:“他说得那样爱你,却转身就要娶别人为妻!” 薇心里很是郁闷,大卫要结婚要娶谁跟我有什么关系?为什么全世界都要通知我? “或许,他是觉得,除了你之外,娶谁都没区别?” 薇嘴角抽搐,几乎是冷笑着回答:“他选择进入婚姻的理由,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他为什么就不能是因为爱和她人结婚的呢?” 南音沉默半响,问:“你会祝福他吗?” “如果他需要的话。” “真大度。”南音说完率先挂断电话。 薇摇头叹气,心中却相信,大卫了解自己太深,他太怕听到我的声音了。 第一次觉得整个玻璃房空荡荡的,很想喝酒,非常想喝酒,但是找不到可以一起喝酒的人,连说话的人也找不到。 两杯白兰地喝完以后,整个人已经不醒人事,眼前不断浮现出大卫的样子,和他之间的所有一切,像电影片段似地,一一在脑海中放映。 头都要炸了,为什么还在想他,想他想他,一直在想他。 一直以为已经结束了,很多次我都告诉自己,已经结束了,他在那里,我在这里,总有一天,我会完完全全忘记他,当他不存在。 可是,已经大半年了,为什么我还是做不到呢?难道他伤害我一万次,我都还要继续这样爱他吗! 做梦! 愤怒之下,薇将手中的酒泼向那副珍藏的,连他也不知道的,没有任何一个人知道的,第一次见到他以后画的这副画,狠狠地摔碎了杯子。 那是第一次,身心完整地去爱一个人,灵魂不由己,也正因为如此,所以伤痕累累。 第一次感受到生命是多么多么疼痛。 白天噬咬你。 夜晚归罪你。 理智和真理仍然在和灵魂的渴望撕裂、拉扯。 薇瘫坐在地上,恍惚之中手被碎玻璃划伤了,视线一片模糊,终于止不住大哭起来。 卡森听到声音冲上楼来,打开门的时候,薇已经醉倒在地上。 看到眼前的画像,似乎明白了什么,一定是受到了什么刺激才这样的。 确认薇不是割腕自杀以后,心疼难过之余,准备抱着薇下楼去诊所。 “是你吗,卡森。” “是我。” “谢谢你。” “我带你去诊所。” 薇睁开眼睛,醉醺醺地摇头,浑身都在抗拒:“不,我不想去。” 卡森背着薇下了楼,没走出树林,听见薇仍然在抗议:“我不想让别人知道。”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感到手心很疼,伤口包扎得很整齐。 昨天晚上的事有些印象,此刻卡森正坐在椅子上看书,见到自己醒来,忙起身问:“好些了吗?” “阿列克谢已经上学去了吗?” “嗯。” 两人对视片刻,薇先低下了头:“那个,昨天……。” “你先去洗漱一下吧。” “嗯。”薇觉得头清醒了不少,确实浑身酒气,到一楼洗漱完毕到楼上以后,卡森不在了。 他也许很讨厌像我这样一个醉酒的疯子吧。 换好衣服以后,卡森打电话来:“下楼来吃饭。” “喔。” 到了尤达家的院子里,卡森正在往外面端粥,示意薇坐下吃饭。 为什么每次丢脸的样子都让他看到了,薇心里很是郁闷。 “来。” “你是不是太夸张了?”薇觉得十分不好意思,虽然握东西的时候,手心有点痛,但还并没有到要人喂饭吃的地步。 “画家的手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卡森并没有放下,而是直视自己问。 薇脸色发白,心里有点虚:“我没有……。” “要吃吗?凉了。” 薇不得已吃了一口,实在是觉得尴尬,辩称:“我喝牛奶好了。” 卡森不再看自己,开始慢慢喝咖啡。 “你昨天怎么会回来?”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薇开始找话题。 “有东西忘记带了。” “喔。” “你还爱那个男人吗?” “谁?” “画像上那个男人。” 今天早上起来,薇已经决定结束、离开,全身心全灵魂地离开:“不,已经不了。” 一直以来都很好奇,薇试探着问:“你深爱过一个人吗?” “所有深爱,像风一样炙烈,也许最后都会化为灰烬,情深不寿。” 在薇低头沉吟的一瞬间,卡森说:“远离那些把你扔进寒冷的人,拥抱那些让你感到温暖的人。” 第二章 囚禁 吃完饭后,两人来到镇上散步,卡森犹豫了很久,终于问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薇停下脚步,心中有几分意外,但也没有不高兴,广场上人来人往,心情也起伏不定:“我无法客观评价他,只能说他是个天分极高的舞者。” 卡森眉峰微耸,神色中闪过一丝失落,薇顿时有些紧张:“我是会想起他,但不是想念他,我昨天只是因为喝醉了,才会有失态的举动。” 卡森笑了,同时心里很伤心,自己并不是那个能点亮薇心里火花的那个人吧? 薇觉得好像被看穿了,但其实,这也没什么值得尴尬的,好像在这个人面前,无需自我防备和伪装,这真是让人愉快的心境。 “他看上去是个很有魅力的人。” “他吗?”薇笑着回答:“如果他听到你这样的话,估计会很高兴。” “为什么?” “自恋,他很自恋。” 两人都笑了,薇补充说:“我们早就已经决定做朋友了。” 下午的时候,事务所打来电话,卡森需要回事务所一趟。 周四,薇吃完晚饭后,拆完绷带,伤口已经愈合得差不多了,打算好好休息一下,电话打来了。 “你好吗?”是他的声音。 薇深吸一口气,回答:“很好,你呢?” “我要结婚了。” “是吗?那恭喜你了。” 那头沉默了很久,然后说:“薇,如果你需要我,只要你说一声,无论天涯海角,我都会立刻来到你身边。” 薇仰头止泪,捂住发酸的口鼻,冷静说道:“不需要了。” “不,我知道你还爱我!” “你应该待在已定妻子的身边。” “我根本就不爱她。” “这对别人很不公平。” “我呢,你对我公平吗?” “我们已经结束了。” “在我看来并没有,我们能见一面吗,是最后一面。” 薇气得挂断电话,崔.丹尼尔仍然不停打来,只好关机,心情久不能平静,决定早早入睡。 经过一晚上的思考,薇决定去见上一面,把一切结束,不然只会是没完没了地纠缠,因此打通了崔.丹尼尔的电话:“在哪里见面。” 坐车租车到市里南区他所说的别墅门口时,崔.丹尼尔已经站在门口了,见到车子停下,立马上来为自己开门。 “我说过来接你的。” “没有必要。”薇心想,这就是为什么能和大卫做朋友,和这个人却不能的缘故。 经过花园,到一楼到客厅以后,崔.丹尼尔拥抱了薇,久久不愿意放开。 “你到底有什么事?”薇冷冷地推开他。 “我想你,薇。” 薇起身立马就走,崔.丹尼尔挡在面前:“你呢,你就不想我吗?” “不想。” “我一直无法忘记你,一直到和要和她签字的时候,我才知道,要我放弃爱你,我根本就做不到!” 薇不敢置信,这个人就那么把未婚妻丢下,连夜飞来这里和自己见面? 崔丹尼尔单膝跪下,眼中非常兴奋,乞求说:“薇,我们一起走吧。” 薇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的人,这个人怕是疯了吧。 “我们可以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只有我们两个人,以后你画画……” “够了,我跟你说过很多次,我们已经结束了,以后不要再见面了。”薇觉得完全不想和这个人待在一个房间里,想要出去,被崔.丹尼尔拦在门口。 “别动!” 薇震惊了,简直不敢相信,吓得连连后退,他居然会这样做。 崔.丹尼尔拿着匕首,将薇逼退到沙发上坐下,半跪着乞求:“和我一起走吧,薇。” “这不可能。” “那你就别想离开这里!”崔.丹尼尔见说服不了薇,眼中流露出可怕的神情。 “你!”薇浑身发抖,这里没有任何一个人,真是太大意了,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 “你会永远和我在一起,其他任何人都别想靠近你。”崔.丹尼尔试图吻薇。 薇偏过头躲避,真是可怜又可悲,但又十分不理解:“丹尼尔,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是你把我变成这样的!”崔.丹尼尔开始咆哮,在客厅里走来走去。 “我们只是分手,丹尼尔。”薇不觉得自己有任何过错,在决定分手这件事情上。 “你知道,你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所以呢,你现在是要囚禁我吗?”薇冷冷地问。 崔.丹尼尔捉紧薇的双手,似乎在忏悔,又似乎在哭泣:“我怕你会离开我,怕再也见不到你了。” “我很后悔来见你。” 像是不愿意相信,崔.丹尼尔重新坐在沙发上,掰过薇的脸,捧在手心:“你竟这样残忍吗?” 薇不再说话,手机被他收起来了,到底该如何才能出去! “我没有一天忘记过你。”他开始自言自语。 “我每时每刻都在想你,想跟你说话,想待在你身边。” 见薇没有反应,崔.丹尼尔大受刺激:“究竟是谁把你变成这个样子的!是那个芭蕾舞者吗!” “他至少不会伤害我。”薇轻轻地说,突然觉得很悲伤。 崔.丹尼尔拥抱着薇,急切地说:“我也不会,我不是,我不会伤害你的。” 薇见他扔掉匕首,立刻起身想往外逃:“那就让我离开。” “不,你真的会离开的。” “疯子,你真的疯了!”薇气得大骂:“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你这是非法限制人身自由,我要报警!” “你可以试试。”崔.丹尼尔不为所动,躺在单人沙发上闭起眼睛。 薇静下心来,换了一副口气:“丹尼尔,我们好好谈一谈。” “你想去哪儿,我们就去哪儿,你知道我有个海岛,我想带你去那儿。” 真是太可怕了,如果真的被带去了那里,恐怕…… “我不喜欢那里。”薇摇了摇头,怎么会这样,到底发生了什么,才会让人性情大变,在一起那么久,他居然还有这么可怕的一面吗,但也不至于几年的时间,一点痕迹也不表露,到底是哪里的问题? 难道真是我让他性情大变的? 不,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第三章 温暖 大概3个小时以后,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崔.丹尼尔起身端来两杯红酒,递给薇一杯。 薇冷冷地看着崔.丹尼尔,拒绝说话。 “你别太倔了。”崔.丹尼尔开始自顾自地喝酒。 “我是你的宠物吗?”薇质问道。 “不,是爱人。” 爱人?真是可笑。 崔.丹尼尔费心思在弄烛光晚餐,听到薇在翻找钥匙,高声说道:“别找了,钥匙在我身上。” 薇转身上了二楼,但站在落地窗前还是犹豫了,太高了,还有大门的钥匙不知道他藏在哪里。 崔.丹尼尔做好晚餐,见薇在门前发呆,不为所动:“来吃饭吧,我做了你最爱吃的。” 薇无奈只能选择坐下,却根本没有吃的心思。 崔.丹尼尔问:“你不吃吗?” 薇仍然想不明白:“你怎么会这样对我?” 这句话激怒了崔.丹尼尔,薇的声音如怨如诉:“以前那个温文尔雅的丹尼尔去哪里了。” 崔.丹尼尔却像未听到一般,问薇:“你喜欢这房子吗?” 这座隐匿在花园中的建筑精致而小巧,一楼有客厅、餐厅,二楼是卧室和绘画室,和以前自己住的那间公寓的室内设计风格很像。 无论有多么喜欢,一想到对方将自己囚禁在此处,心中便怒气腾腾地,完全无法静下心来。 “不喜欢。” 崔.丹尼尔的心感觉被刺了一下,眼前的人真的变了,再也不是自己日思夜想的那个人了。 有些口渴,一杯红酒下去,突然觉得头晕晕地,恍惚中看见崔.丹尼尔似乎没有察觉,还在认真地吃东西。 想抓住什么,最终倒在了餐桌上。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了,头还是有点痛,衣服换成了睡袍,崔.丹尼尔睡在旁边! 无耻!不用想也知道发生了什么,薇强制自己冷静下来,轻轻跳下了床,在崔.丹尼尔的衣服里找到了钥匙。 “你醒了吗?”崔.丹尼尔被惊醒,发现薇站在床边,手里拿着钥匙。 “给我。”他说。 薇无论如何也不相信所发生的一切,打了崔.丹尼尔一巴掌:“无耻!” 崔.丹尼尔捂住半边脸,不可置信地看着薇:“我什么也没做,只是抱着你睡了一觉。” “你觉得我会信吗?”薇惊怒交加,高声质问。 “把钥匙给我!”两人争持之中,薇将钥匙扔到了窗外。 崔.丹尼尔一个腕转将薇扣押后扔在床上,几乎是咆哮地掐着薇的脖子:“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想走是吗,去死吧!” 薇奋力挣扎中,抓起桌旁的台灯打伤崔.丹尼尔以后逃出了门,在楼下草坪里找到了钥匙,赤脚逃离了这里。 担惊受怕地等到了一辆路过的出租车,内心彷徨而无助,向司机借了电话打给了卡森。 卡森在公寓门口见到薇的时间,吃了一惊,立马上前扶着薇上楼。 “嘿,打车费还没给呢!” 卡森付了车费,薇伤心不已,站在一旁流泪不止。 薇在卫生间待了很久,脸色有所好转。 卡森找了干净的拖鞋给薇换上,抬头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薇冷静片刻,止住哭泣,问卡森借了电话打给一个人:“你哥哥在这里,请你来把他接走。” “哥哥来找你了?”崔妲很是惊讶。 “如果你没有带走他的能力,那么,叫你母亲来。” “谢谢你的告知。” 中午的时候,雪绪女士打来了电话,第一句话是:“你竟然伤了丹尼尔!他都要结婚了你还不肯放过他,你这个蛇蝎女人,心肠真是狠毒啊!” “你问问他对我做了什么。” “我只看到我儿子被你打得头破血流,我不会放过你的,我的律师一定会控告你故意伤人罪!” “那个,你能不能过来一下,我们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崔妲接过电话说。 薇挂了电话,久久不能平静。 卡森扶正薇:“这不是你的错,我陪你去。” 到别墅门口的时候,薇止步不前,卡森按了门铃,很快有保镖开了门:“请进。” 一进大厅,就看到雪绪女士,崔妲、律师、保镖、医生等人。 “你来了,这位是?”崔妲问。 卡森开口说道:“朋友。” 雪绪女士向律师吩咐:“这就是伤人凶手。” 崔妲劝道:“够了妈妈,这不是她的错!” 雪绪女士斥问女儿:“不是她的错是谁的错?你没看到你哥哥的伤口吗?” 薇深吸了一口气,真是头皮发麻,如非必要,实在不想再见这个女人。 卡森问崔妲:“你哥哥醒了吗?” 崔妲看了母亲一眼,没有回答,而是摇头,看向薇询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打电话说找我有事,我来这里见他,他让我和他私奔,我没同意,他不允许我离开,将我囚禁在这里。” “真是太可笑了,不是你让他来找你的吗?囚禁?那你是怎么离开的?”雪绪女士认定薇在说谎,反问道。 “你觉得呢?”薇冷笑着走向还未清理的餐桌,拿着自己喝过的杯子递给医生:“我是伤了他,但那是正当防卫!你可以等他醒来了问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限制他人人身自由,下迷幻药是什么罪名你也可以问问你身旁的律师。” 雪绪女士脸色微变,看向医生,医生点了点头,薇脖子上还有明显的伤痕,言辞已不似刚才那般激烈:“这只是你的一面之词。” “那就报警处理吧,薇脖子上的手指印应该也是你儿子留下的。”卡森说。 崔妲觉得此事完全没有没有闹大的必要,到时候被毁掉的不仅仅是薇的名声,还有哥哥以及集团的声誉,薇脖子上面清晰的指印真是令人不忍直视,赶紧示意母亲不要再说话,问:“哥哥真的对你做了很过分的事吗?” 薇哆嗦着嘴唇,没有回答,而是看着陷入沉思的雪绪女士:“我早就结束了跟他之间的关系。” 雪绪女士冷冷地看着眼前这个女人,真是可怕、嚣张,即使已经离开了,仍然牢牢地控制了丹尼尔的心:“但是,你还是毁了他。” 崔妲送薇、卡森出来,眼含愧疚:“我很抱歉,哥哥他应该没有大碍,我会劝母亲放弃控告的想法。” “这是你们的事。”薇十分厌倦,觉得很累,只想离开这里。 “哥哥他,自从你离开以后,好像变了一个人,他又失去了继承人的位置,婚礼也搞砸了……” 崔妲抬头才发现,两人已经走远了,她没有听自己说话,也许她现在根本就不在意哥哥发生过什么,这两人之间为什么会成为现在这个样子。 这是真正结束了吧!在她和哥哥之间,纠缠多年的感情终于在今天划上句号了。 回到公寓后,卡森把包和手机给薇,问:“我们今天要回去吗?” 薇的情绪很不好,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只是看着卡森,不想说话。 “没关系,那我们先住下来。” “嗯。” “那你好好休息一下。” 卡森买完午餐回来,发现薇不见了,所有的房间都没有,打电话也不接,现在还在下雨,到底去哪里了。 怎么会这样,出门的时候,她还好好得,卡森匆忙跑下楼,问门卫大叔是否看到薇外出,大叔顺手往右一指:“好像往那边走了。” 不会想不开吧,她没有带手机,千万别出什么事才好,卡森急得满头大汗,顺着路找了很久,发现薇的时候,她在一个街角的屋檐下,长发已被雨淋湿。 “怎么了?”卡森问道。 薇抬起低垂的头,很是吃惊,睁大眼睛深吸了一口气,随后又闭上眼睛,脸色比任何时候都要苍白。 “哪里不舒服吗?” 薇睁开眼睛,凝视着卡森:“拜托。”缓缓说道,“请带我到一个人少的地方……” 卡森撑着伞靠近,意识到现在不是考虑她发生了什么事的时候。 对视很久,卡森伸出手,薇随即握住。 卡森尽量降低伞的高度,以免遇到熟人被认出,到了路边,拦下一辆出租车之后,告诉司机,到最近的公园去。 薇一直抓着卡森的胳膊,微微发抖,卡森觉得这应该不只是淋雨的缘故,抚摸了一下薇的额头,果然发烧了,心中怒火中烧。 快到公园时,薇已经不再发抖,这时,雨也停了,行道树经过雨的清洗,显得郁郁葱葱。 两人在公园的树林里漫步,一路人很少碰到行人,这里离马路较远,非常寂静,来到湖心旁的休息处,椅子上水迹已经干了。 薇毫不犹豫地坐下,路过有售卖树莓汁和蜂蜜的老奶奶。 “我们要不要喝点什么?”卡森觉得薇的气色好了一些,可以说话了。 薇没有立即回答,而是问:“你是不是在想我为什么会这样?” 卡森看了薇一眼,未允否认。 “是不是有点不正常,像个疯子一样。” “我并没有这么想,到底怎么了?” 薇望着灰色的天空,有些不解,“其实我也不太清楚,只是想到他的话,觉得很悲伤,想到雨里走走,在雨里哭的话,就不会被人发现,没想到……” “我能理解你的心情。”卡森说,然后拥抱着薇:“如果想哭的话,不必找地方躲开,我会一直在你身边,不会笑话你,想哭就哭吧。” 由于薇看上去还没有完全清醒,卡森决定带薇去诊所看看,输完液后已经是七点了。 出租车上,薇无意识地向卡森靠近,呢喃道:“你说要拥抱温暖的人,我可以向你靠近吗?” 第四章 冷暖之间 薇不知道喝醉酒以后有人照顾是什么感觉,但知道喝醉以后倒在雪地里,被人当做疯子是什么感觉。 一直以来,心底都不曾感到温暖,直到遇见卡森。 在某段关系中,或逃离、挣扎、释放、救赎,薇觉得都是为了寻找某种心灵的慰藉。 有人曾为了我,希望为我点燃、照亮生命的星光。 有人会为了我停留,守候等待,不知是否有回应。 薇下床喝水,在心里默念道:“我很苦闷,不能入睡,很痛苦,何时才能不和自己较劲?” 卡森很辛苦,每天工作完以后都会从城里开车回到小镇,薇的情绪渐渐好转,一直以来,薇习惯孤独,并享受过孤独,但因为这个男人的存在,也会觉得温暖并没有什么不好。 薇消极地游离在冷暖之间,在颓废中似乎在期待点什么。 南音打来电话询问近况,得知崔.丹尼尔做的事,显得极为惊异:“真不敢相信,他居然会那样做,你很难过吧?” “不,是失望。” “那还好,你和卡森怎么样了?” “什么怎么样了?”薇有些不解。 “没什么。”南音察觉到薇不愿意谈论这个话题,适时取消谈论这个,但其实,这两人实在太配了。 薇不曾遇到能让她平静的人,她需要这样一个人。 一场瓢泼大雨刚刚过去,天上的阴云渐渐散开,阳光透过云层,光线开始在河面上跳跃,烟波浩渺的河水,葱茏嫩绿的土坡高岗,挺拔伟岸的白桦林,加上远处的圆顶教堂,在这秋日,构成了一副浓墨重彩的油画。 这些年,薇走遍了小镇的大街小巷,踏过了周边的每一条草径,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来的。 9月的第二周,大卫打开电话,告诉薇,他要结婚了:“无意打扰,但我不想你通过别人知道这件事。” 薇心想,没有人比你对我更重要,我不想知道,但却早已知晓:“如果你想要我参加婚礼,我会去的。” 大卫摇头,我怎会如此残忍,我们都深切得知道,双方对彼此的重要程度,没有人会比我对你更重要,也没有人会比你对我更重要,如果仅仅是因为心累,那并不能真正结束我们之间的感情。 薇心中郁闷难消,我们现在都还在刻意欺骗对方,企图欺骗自己,但真的能骗过命运吗? 大卫明白,薇是一个深爱残缺的人,如果她决定离开,那便永远不会回头,但让炽烈的爱情完全消失,谈何容易? 如果能给这段纠缠多年的感情划上一个句号,那个人应该是自己才对,只有这样,薇才能走得更远,哽咽了一下,玩笑着说:“不用,但你可以送礼物。” “好,你想要什么?”薇立刻说,好像不这么说,就会后悔似地,并扪心自问,这个男人,我到底爱他什么?如果现在我告诉他,我不希望他结婚、另娶他人,他会怎么做? 意识到存在这个想法之后,薇一边讲电话一边来到一楼卫生间,用冷水洗涤自己的脸庞,看着镜中的自己摇头,这样的话,对另外一个女人太残忍了。 “这你就要好好想想了。” “好吧。” “有句话我不得不说。” “什么?” “追求美酒应该有所节制。” “好吧,我接受你的忠告。” 19点半了,一般这个时候,卡森已经回来了,最近镇上开始有风言风语传出,认为安娜和索菲亚死后,自己、尤达、阿列克谢、卡森组成了奇怪的四口之家。 “那个女画家登堂入室,企图取而代之死去不久的女主人,也许她和警察鳏夫早就有私情?” “喔,那另外一个男人,算怎么回事?” “她同时拥有两个男人?” “哎呀,真是太不要脸了,不知羞耻的女人,真替安娜可惜!” “那阿列克谢不是要有新妈妈了?” “她长得那个样子就是勾人的,哪有安娜一半端庄贤淑?” 吃完饭的时候,薇问卡森送什么给新婚夫妇合适,卡森说不上来,两人决定去镇上的商店看看,但一无所获。 期间,有客人对自己指指点点,卡森本来要去找人理论,被薇拦住了。 回家的路人,两人说起镇上的流言蜚语,薇说:“真希望消失,找到一个没有人说话的地方住。” “只有你一个人吗?” “你,我希望你和我一起。” 卡森看着草地上风动的荒草,心情有些慌乱和激动,手慢慢靠近薇,然后握住,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两人开始同居,卡森的居室设在了二楼,薇仍然住在顶楼,并频繁地在镇上公共场合出双入对,山上写生,湖中泛船,恍如热恋中的情侣。 南音打来电话,问:“你和卡森在一起了?” 薇纠正道:“是住在一起。” 很明显,这应该是尤达告诉她的,那天吃饭的时候,尤达就说:“见到你们在一起我很高兴,你们真的非常般配。” “住在一起?不是在一起?你知道他爱你。” “我想先试试,能不能做朋友。” “这样啊,倒也未尝不可。” 有时候,人们会看到二楼的男人拿着笔在画些什么,三楼的画家也在作画。 卡森并不觉得薇已经完全不爱大卫了,理由是在这之前,薇决定送上一副画像作为新婚贺礼送给大卫。 薇曾经说过那个男人像孔雀,那副画像是一个白孔雀,她当时那么说的神情似乎有种讽刺前度的意味在里面。 这种心态其实有点让人无法理解,薇的真实目的是否想要那个男人永远忘不了她呢。 虽然已经住在一起,但关系倒并没有更进一步,有时候甚至忍不住想,也许薇是为了冷却流言蜚语,才做出的这样的选择。 相处舒服、愉快,薇从未如此舒心自在过,在过去的很多年,一心想要自我毁灭,只是不停地绘画,绘画才是生命中唯一稳定的因素,而如今,卡森带来了稳定。 卡森深爱薇,却不得不接受女画家制定爱情的规则,在若即若离的试探中,内心备受煎熬,却从不对薇表露半分,只想要做她的太阳。 薇笔下的女性,惨白,优雅、脆弱、哀伤、变形,一眼难忘,让人着迷,形成了极具个人主义的画风,人人都说她冷傲,可是我就是爱她的骄傲。 第五章 告白 和崔.丹尼尔分手纠缠期间,一家艺术杂志的报道带有明显偏见和诋毁地描述了薇与大卫之间的爱情,文中是这么说的: 薇生于圣彼得堡,高祖父清末移民瑞士,她的父亲是一位华人画家,后转职成为画商,旅居东欧,母亲出自富有的银行家族,但良好的出身,并没能培养出她高贵的品行。 17岁的她回到了梦中的乐土-圣彼得堡,因自身的美貌、才华和风流的气质令无数男子神魂颠倒,并认识了初恋——大卫,她受到这位未来的国际芭蕾舞者,当时有着颓废艺术家气质的年轻人的诱惑。 那是她第一次认真谈情的男人,给她带来了无数创作的灵感和激情,她爱上了他英俊的外表,他们同居,一起喝酒,一起吸毒。 然后,性格相差甚远的两人最后还是选择了分开。 …… 没有谁在意事实的真相是什么样子,也没几个人知晓那家报社是雪绪女士的社交好友办的,从一开始就没有对自己有过好感,如果有一天,他们不刻意诋毁,那倒真是让人不习惯呢。 薇被问及此事公开骂过:“我觉得有些艺术杂志的水准一向低下,他们的文章没有实质内容,更无具体的艺术分析,倒是挺会渲染色情和描写香艳内容,追求“膻色腥”,这和街边的低俗娱乐小报有什么区别?日日造谣煽惑,不断发出颠倒黑白、混淆是非的荒诞言论,这类媒体的存在简直是拉低整个报业的整体素质,不利于公共领域的构建,对社会系统也有负面作用,应该封杀才对。” 后来那篇有名的薇是放荡的修女的报道也出自这家杂志社。 薇被动回应过那篇报道,记者追着问:“报道中所说的是事实吗?” 薇笑了:“对于这家杂志的报道,除了姓名,一个标点符号也不用相信。” “那您觉得是有谁在刻意污蔑吗?” 薇停了下来,对记者说:“我想,这就是得罪了社交名媛的下场。” 卡森的爱情一直没有得到回应,心情在薇时而冷淡破碎,时而含情默默的注视中消沉,几乎快扛不下去了。 这二周时间,是薇有生以来过得最辛苦的,大卫的婚期已定,理智就像一把匕首似地插入心脏,迫人向前不要回头。 一个人待着的时候,薇来到窗前,倾听内心深处两个人吵架。 她说:“知道吗?你爱的男人要娶别人为妻了。” 另一个她说:“是我曾经爱过的人,那又怎么样。” 她说:“如果你现在告诉他,你不愿意他结婚,那么他就会取消一切,来到你的身边。” 另一个她说:“取消之后呢,我能嫁给他吗?我愿意嫁给他吗?” 她说:“你从始至终都不知道你想要的是什么!” 另一个她回击道:“可我从来都知道我不想要的是什么。” 每次看到卡森深情内敛的目光,薇都心烦意乱,可是现在,真的回应不了他。 直到那天,两人从镇上回来,卡森说他要回柏林了。 薇慌了,内心从未有过的慌乱,几乎是颤抖着问:“要走了吗?” 卡森凝视着薇的眼睛,声音有些不自信:“或许,你可以和我一起。” …… 风吹得那样猛烈,但夜是那样美,天空黑得彻底、纯粹,薇一直喜欢这里,因为这里够原始,枫树、榉树、白桦都痛苦地扭动着身躯,好像要从土里挣脱出来。 薇打电话给大卫:“准新郎是不是紧张得睡不着?” “并没有。” “你一个人?” “他们在里面。” “喔,等下次见你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薇轻轻地问。 “这个嘛。”大卫觉得从未对时光如梭产生过焦虑,倒不是因为正年轻,说实话,有时候甚至期盼自己早日变老,因为那意味着,薇可以远离过去。 于薇而言,我们之间的爱情,远非一座失去的乐园,而是一场悲剧的中兴地带,她正在耗尽一切努力逃离的地带。 “祝你幸福。” “我会努力的,你也是。” “嗯,我已经答应了一个人的求婚,和他去他的家乡。” “真好,那祝我们彼此幸福。”大卫靠着墙壁,遥望着山樱枝头、远方的月色,发现与室内派对气氛不符的是自己内心的悲凉,明天就要结婚了,可是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比我开心,这是为什么呢? 他并没有问那个人是谁,就如自己从未问他要娶的那个人是谁一样。 几乎是自暴自弃地,咆哮着的,大卫禁不住反问:“难道我们宁愿闭上眼睛活着,也不愿意踏出那一步吗?就因为也许闭上眼睛活着更容易?” 薇心里咯噔一下,这话没来由地让人心跳越来越快,为了尽可能地缩短这种让人焦灼的对话,挂断了电话:“你喝醉了。” 第一次,是我选择结束的,这次是她,大卫明白,在过去,两人之间最冷漠、最僵持、最残酷的时刻,都仍然埋藏着爱,但如今,一切已经不存在了。 卡森正在收拾行李,今天白天的时候,向薇表白说:“你知道我爱你,真的爱你,遇到你的时候就只爱你一个人,将来也只爱你一个,一开始见到你的时候就爱上你了,我们恋爱好吗?” 薇只是笑了笑,没有说话。 卡森用枪的手势指着太阳穴,像是要枪杀自己:“被你拒绝的时候,我都想杀了自己。” “不,别开玩笑了。” 此时,薇敲门走了进来,说道:“我和你一起回去。” “为什么,是因为他要结婚了吗?”卡森惊喜之中带有一丝疑惑。 薇环住卡森的脖子,吻了上去:“不,他并不能影响我做任何决定,只是因为我也爱你,虽然并不是一开始就这样的。” “我也爱你。” “那么我们会去你的家乡吗?” “是的。” 第六章 最好的爱人 南音在知道自己的决定以后,她说:“你的决定令我震惊,也令我骄傲,在你决定离开以后,你就再也不是从前的你了,再也不必受她影响。” 薇知道南音口中的那个“ta”不是大卫,而是过去的自己,在回到柏林半年后,我们去了奥斯陆,在那里举行了订婚仪式。 而后,我们依旧回到柏林定居,快两年了,我们过得非常幸福,薇时常想,当时那个决定真的是对的。 尽管对婚姻没有欲望,但却遇到了想与之共度一生的人,才决定安定下来。 薇从19岁开始接受精神分析,与心理医生一直保持联系,这么多年在感情方面跌跌撞撞,似乎越发严重了。 真实的自我是什么样子,从一开始就是一清二楚的,上个月爱人过生日的时候,薇送了一个水晶胸针。 卡森拥着薇入怀,双额相触,感性地说:“有你在我身边,陪伴彼此已经是最好的礼物了。” “不,你才是世界上最好的爱人和心理医生。”薇闭上眼睛,像猫一样,贪恋地钻入爱人的怀抱中。 卡森亲吻着薇的头发,视线落到了窗外院子里那一排樱花树上,下午,还在事务所的时候,薇发来信息:“亲爱的,今天要一起去看樱花吗?” “当然。” 记得第一次到家见到院子里成排的染井吉野樱的时候,薇十分惊喜,问:“你喜欢樱花吗?” 卡森笑着说:“是父亲种下的,它们很美。” “嗯。”薇也觉得。 最近,每个午夜,两人会驱车前往那条樱花街道附近的一个山坡上,薇最近在画樱花。 “你知道那是什么樱花吗?” 此时华灯初上,路上人烟稀少,从这里望出去,在蓝色星空之下,那一片樱花林好像火一样燃烧着。 卡森抬了抬头,大约是看了太多次的缘故,那片红色的花火只让人感到轻微有些疲倦:“是垂枝樱。” “是的,我喜欢它怒放的样子,像火一样,开得很疯狂。” 走在那条道上,抬头就能直视那些花团簇拥,重重叠叠的花瓣,看着看着,就让人头晕目眩,卡森点头:“是啊,花太多了的缘故。” “你喜欢染井吉野樱还是垂枝樱?” 说到开得疯狂的话,染井吉野樱似乎开得更疯狂,开的时候花枝拼命向天空伸展,花谢的时候又太急促、既妖媚,又让人觉得悲哀。 “垂枝樱。”卡森找了个舒服的角度躺下来,望向天空。 “我也是。” 凌晨三点,薇早已沉睡,卡森睡不着,打开一罐啤酒,来到走廊上,染井吉野樱还没有开,就像她一样。 早晨起床以后,卡森还没有去上班,薇脸红红地,抱住身着白色睡袍的爱人,嘟囔着:“我好像清醒了一些。” 薇每次喝醉的时候都会脸红,先是眼角再晕染到全脸,眼下的蓝痣更明显了,有时候,她真像个孩子。 卡森喂了薇一块面包,问:“刷牙了吗?” “嗯。”薇点头,一口吃下,坐下开始吃自己面前的早餐,是谷物麦片,问:“待会儿会先去琴行?” “先去事务所,中午再去琴行,已经约好了。”卡森推开窗户,日光倾泻在他的肌肤上,是薇心动的那个样子。 “我走了。” “嗯,好。” 早餐过后,就是薇的工作时间,去哪儿倒不固定,有时候在市区,有时候在郊外,有时候就在院子里的玫瑰园。 郁郁葱葱的夏日草坪,新鲜的保加利亚白玫瑰以颓废的姿态盛开,纯洁、苍白又强烈,在那般开着的美丽优雅的影子面前,似乎有着令人痛心的冷漠。 每个人都需要、甚至向往一个能呼应内心,延伸日常的微醺秘境,薇更不例外,院里的玫瑰园是喝葡萄酒、鸡尾酒、自然酒、白兰地、威士忌的好地方,现在每次想喝酒的时候,就会想起大卫那句:“追求美酒应该有所节制。” 算得上很久没联系了,这一点卡森也知道,有时候,他甚至会问:“你怎么不和大卫联系联系?” 那是在自己抱怨南音变成了一个啰嗦的家庭主妇之后,卡森那么说的,他那么自然而不带妒忌地说出那句话,薇几乎是下意识地说:“我怕他骂我。” “为什么?骂你一直戒不了酒?”卡森取笑,然后笑着说:“他会不会也骂我,不好好约束你的坏习惯。” 薇没有说话,心里却说是啊,要知道上次喝醉了莫名其妙地打电话到了大卫那里。 大卫一听自己醉醺醺地说话就开始骂人:“你又喝醉了啊,如果有一天谁打电话告诉我,你死了,那必然是醉死的,你先生还管不管你了,信不信我马上飞过来……” 那次被骂,薇气得本想从此再也不联系大卫,没想到大卫一通电话打到卡森那里,估计把卡森也骂了,不知道具体说了什么,回来的时候卡森脸色不太好,然后又自顾自地笑,豁然开朗似地对自己说:“以后少喝点吧。” 薇眷恋而深情地看着低头吃饭的卡森,问:我打电话给他,你不会生气吗?” “不会啊,你们是朋友。” 这是怎样做到的,卡森没有妒忌之意的原因,是他知道自己没什么朋友,所以即使清楚自己和大卫的过去,也能做到包容理解吗? 这到底是怎样的心态啊,无论如何自己也做不到,记得以前还在小镇的时候,卡森和taniya关系亲近,自己心中也是一股无名的火气,要做到这样,真是太难了。 不过,有卡森在身边,再也不必担心这样的问题。 但,不知怎么地,薇觉得最近卡森好像心事重重地。 第七章 深海 阳光开始黯淡,在城市林立的高楼大夏之间投下橙色光圈,云层也晕染成朱红色。 夏日漫长的一天将要过完了。 十四楼,不锈钢光泽的玻璃窗前,卡森收回凝视远方的眼神,问自己,为何会这样久久地俯瞰街景,是为了让心情冷静,还是纯粹只是一种习惯? “还没走,要一起吃晚饭吗?”肩膀被拍了一下,是汤姆.英格斯,事务所的明星人物,先锋派建筑师。 “明天吧。” “好吧。”汤姆倒并没有失望,和新来的实习生一起离开。 薇曾表示愿意帮忙打理琴行,被卡森拒绝了,他只想要她做自己,让她不烦世事,满心欢喜。 不仅仅是这么说的,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现在的薇,和我住在一起,和我在一起,爱情越来越甜美,婚姻生活越来越幸福,却越会让人感到一种莫名的哀伤。 琴行多年的老伙计,巴西大叔marlon正在后面厨房煎牛排,卡森单手弹奏着《isabe》,正沉浸其中。 marlon大叔在琴行工作超过10年了,妻子去世以后,和因为脚伤追寻足球巨星梦想失败,目前经营法国餐厅的儿子相依为命。 要离开这里了,真的舍不得,可是薇的情绪一直不算稳定,去那里生活更有利于她的创作,十年了,j&k建筑事务所立足本地,现在已经发展成为国际性事务所,作为原始合伙人,钱并不是问题。 但无论自己在或者不在,琴行的琴声应该永不消逝,这是对父亲的承诺,尽管父亲说过:“以后,你就做你想做的事。” 薇一天都在花园里作画,卡森到家的时候,脸色看上去并不好:“回来啦!” 每当听到未婚妻的声音,无论处在如何的心境中,卡森都会换上一脸笑容:“嗯,今天画得怎么样?” “还好。”两人向花园中走去。 “谈得怎么样?”薇挽着卡森的手臂问。 “对方想买下来开一家餐厅,我想这有违我的初衷。”卡森说,其实内心明白,如果决定要卖了,对方准备做什么用途跟自己一点关系也没有。 “没关系。”薇当然知道卡森是为了自己,有些犹豫了:“要你放弃这里的一切,跟我去我想去的地方生活,是不是太为难你了。” 卡森抚摸着薇的脸颊,无限疼惜:“你最重要。”为了安慰未婚妻,打消薇的顾虑,又补充说:“公司在瑞士接了一个项目,预计要做三年。” “嗯,到时候我们还可以回来。”薇下定决心,雀跃地拉着卡森来到花园里,兴奋地在白玫瑰花从中寻找,直到找到隐身在白色植株身后的,与众不同的,恍如深海一般的蓝玫瑰:“看!我找到了什么?” “真的开了?” “它长得真好看。”薇说。 第八章 搁浅的少女 女子撑着单人英式黑色直柄伞走在雨中,抬头望向远方的乌云,不禁加快了脚步。快来了,是暴风雨吧,中等长度的直发,碎剪、烫成非常好看弧度的法式刘海,哥特式复古层叠的深蓝连衣裙,越发趁得人冷媚而暗黑。 这里还是和以前一样,从前就喜欢一个人在这里来喝咖啡,在门口的位置,尤其是下雨的时候。 口中的香草拿铁,奶油味重了一点,有人埋头急急地跑向店内,不像是想躲雨或者买咖啡的样子。 “嘿,借个火。” “南芳?” 是一个和自己差不多年龄的男子,他叫伊万,是这家咖啡店的主人,一头长发,高鼻大眼,颇有文艺气质,待烟点燃之后,他好奇地问:“为什么不进去呢?” 为什么不进去呢,店内明明一个客人也没有,窗户也是开着的,室内也并没有明文规定,禁止吸烟。 “等雨停了,我就走。”女子笑了笑,又看了一眼吧台那里:“钱我已经放那里了。” “什么时候回来的?”伊万问。 “上午。” “上午?那找到住的地方了吗?” “还没有,走走看,累了就找地方住下。” “嗯,也好。” “好啦,我要走啦,代我问你妻子的好。” “谢谢,我会告诉她的。”雨并没有停,伊万把窗台上的多肉搬到了室内,有些自嘲,是怕自己问太多吗,其实,自己一向不是八卦的人啊。 昨天中午分别的时候,在画室窗前喝咖啡,黎先生说:“每个人都会变的,树叶是渐渐变黄,故事是缓缓写到结局,人心也是一样,慢慢变冷,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您的祖父终其一生追求美学的内蕴,成为巴黎后印象派的代表画家之一,您还有很长的要追赶的路要走。”女子听着午后的风从窗外沙沙吹来,似乎没在意男人说的是什么内容。 “你长大了,会用敬语了。”黎先生笑了,并没有因为女子言语中的挑衅和冷嘲热讽而不快,要是在年轻的时候,或许会不高兴,现在不会了,这么想来,年龄的增长也不是什么坏事,但是,性情沉稳了很多,这倒也不完全是因为年龄的原因。 在水彩画领域拥有一席之地,每隔两年举办一次巡回画展的自己,和祖父在艺术领域的大成就并不能相提并论,这是年岁上来以后,渐渐不得不承认的事实。 “是吗?”女子觉得,这话与其说是称赞,倒不如说是在批评自己以往没有礼貌,不过在他面前,礼貌和修养这回事,一开始就没有注意到,现在才要注意的话好像晚了点。 “但你永远是我的缪斯。”黎先生饶有意味地点燃雪茄,看着女子盯着窗外,不知道在看什么。 女子看着身边的中年男子,略带警告,戏谑地说了一句:“这是最后一根了。” “要走了吗?” “去打电话帮你订雪茄。” “这是管家分内的事。” “你是说新来的管家?她知道你喜欢哪个牌子吗?”女子反问,并没有回头,而是走了出去。 “走的时候说一声,我让人送你。” “我自己会打车。” 还是不一样了,和以前不一样了,如果是以前,她会说我知道,到底是哪里不一样了呢。 一个讨厌夏天的人,这次却选择5月就回来度假。 她说夏天,总会让人想起那些无所谓的事,会让人的心情介于怀念和焦躁之间,似乎能想起特别久远的事,又似乎什么也记不起来。 无所谓的事,为什么又会让人怀念、焦躁呢? 昨天,文化沙龙完了以后,她来到书房,说要聊会儿天,还没聊到十句,就语焉不详,迷迷糊糊,答非所问,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显然,她早就醉了。 具体聊了什么,不过都是些沙龙舞会上无关紧要的事,比如哪个新来的画家虽然名不见今传但很有才华,音乐剧编导打算改编百年经典《红与黑》,还有,她和经常来的那个男模特在卫生间接了吻。 直到后来,她躺在沙发上,哭着说:“我才23岁,但我好像已经过完了别人的一生。” 昨夜真是难熬,她的这句话引发了自己内心不小的风浪,都说第一次的感情留下的烙印会对人感情观的形成产生不可磨灭的影响,那么,是那些事情留下的后遗症潜移默化中把她塑造成了现在的样子吗,她自己看起来很不喜欢的样子,还是说,那就是她本来的样子呢。 只是,为什么过了这么久,那种隐隐发作的罪恶感仍然时时困扰自己呢。 黎先生在中学门口第一眼见到南芳,即惊为天人,惊呼:“真是绿野玫瑰!” 冷漠、疏离、清水白莲般的白皙面庞上,上挑的细长双眼带了几丝跳跃的妖媚,独属于少女的,她的风情。 那时候她虽搁浅,但仍旧是蒙尘的明珠。 已经是7年前的事了。 第九章 缪斯 “他好像从来都只画你的背影,或者侧面。”女艺术评论员金沙朗说。 在巴黎第九区,黎先生那栋四层楼的别墅里,每天都会举办不同的艺术沙龙、舞会,画商,着名画家,歌唱家,雕塑家,舞蹈家,收藏家,艺术史家,评论家,着名策展人,杂志社主编,模特们,从事艺术创作的留学生,时间长了,所有人都知道自己是黎先生的缪斯。 “这个恐怕得由他来为你解答。”南芳有时候也觉得,在黎先生的画作里,自己的形象可有可无,他喜欢画树,一年四季的树,自己通常作为树下的人影出现在画面中,可到底这么多年,他也没想过再换别的模特。 金莎朗自觉无趣,不理会南芳的离开,自顾自饮起来。 今天没有吃晚饭,是因为昨天黎先生在园中作画,自己保持一贯的侧身姿势的时候,他指着脸部轮廓下颚线那里说:“这里有肉了,线条不好看。” 偌大的可容下300人的宴会场所,唱片机播放着经典的法语香颂,舞池中央,人们翩翩起舞,还有的人或三两站立交谈,或坐着聊天,一片觥筹交错的宴会美景,每个人都能在宴会中找到自己的位置。 他现在正在和日裔现代舞舞蹈家宫本小姐亲密交谈,相比宫本悦子,南芳更喜欢她的哥哥,那位专注于从本国艺术土壤中吸取养分,不断变化创作的画家。 “芳,你读过《永生程序》这部小说吗?” “理查德.k.摩根写的?”南芳避开黎先生可以追寻的目光所及之处,背身偷偷取了一块粉色马克龙塞进嘴里,就听到一个很活泼的声音,是jeremy。 “是的,你觉得怎么样?”jeremy含情脉脉地注视着南芳,等待着女子的回答。 “我对他讨论意识在不同身体间自由转换的可能性及后果很感兴趣,把意识数字化并存储在盘形装置里,进行再复制,我们这些凡夫俗子便可以长生不老,这样的未来,我也很憧憬。” “我也觉得那很有趣,如果可以的话,我想看看你的灵魂是什么样子。” 南芳笑了,这样可爱的吗?老是被这样深情的目光注视,真是忍不住要脸红呢,两人碰了一下香槟:“这样的话,倒是可以探讨一下。” 两人在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jeremy问:“你觉得你像什么?” “黎先生说我像蝴蝶,但也有人说我像妖怪,水里的妖怪。” “妖怪,什么妖怪,水中仙女?”jeremy非常好奇妖怪的说法,靠近追问:“是像肩膀下那种蝴蝶一样的蝴蝶吗?” 南芳的纤纤食指在jeremy的嘴唇上画线,纠正水中仙女的说法:“是妖怪,会吃人的妖怪哟。” jeremy扶正女子的脸庞,笑嘻嘻地问:“那你会吃掉我吗?” 第二天,jeremy说要去纽约,邀请南芳一同前往。 南芳拒绝了,完全没有再见面的必要,他只不过是喜欢在各种名利场上蹭吃蹭喝的小模特,玩累了以后,打算去纽约追梦,无论怎么样,觉得在他发出邀请之前,还是很可爱的。 人的一生,能遇到几个彻头彻尾可爱的人? 15岁开始成为黎先生的缪斯模特,时光已过数载。 那天晚上,黎先生以为我醉了,没有听到他说什么,事实上,没有,他说的一切我都听到了。 他说:“我总觉得对你很愧疚,你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我也有一定的责任。” 说到底,他从未真正了解过我,就如同我也从未了解过他一样,他总是用15岁那年偶遇之后的最初印象来认识我,人总是会变的啊,而我,对他的真正了解是来到巴黎之后,但那也很短暂,只有3个月的时间,虽然一直保持联系,但他是怎么会用监护人的口吻说出那样的话的。 我不认识37岁之前的他,他也不认识15岁之前的我,那么15岁那年的自己是什么样子的呢。 蝴蝶啊,已经飞起来了吗? 南芳褪去浴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轻轻抚摸着蝴蝶刺青,有谁知道,7年前,黎先生纹上去的时候,这里是一只蝶蛹。 南芳记起15岁那年的夏天,推着自行车走出校门,遇到他的情形。 第十章 北岛 北岛,北岛,梦中,似乎回到了那里。 那一大片空旷的田野,往前延伸,印着日光的是一道静谧的河湾,抬头仰望,清寂的天空,飘着大朵的白色云彩,似白色桃花般延开不绝。 夜里常常会下雨,这座译为遮风避雨的半岛,困住了15岁的南芳,觉得或许一辈子都会留在那里,出不去了。 镜中有雾气,看不清人的面孔,只能看到穿着吊带的身材,南芳伸手抹去雾气,对着镜子检视面容。 今天要按照约定时间去北郊那所19世纪修道院改建而成的陈旧监狱,三年了,不知道他过得怎么样。 这五年来,每个生日南芳都会提前买礼物寄过去,然后打一通电话。 第一年的时候,他很不习惯,事实上,没有人会习惯监狱的生活,但那个时候,相比自由,南芳只有一种担心,怕绿子知道两人的踪迹。 直到后来准备结婚的时候,和绿子相约见面,两人坐在闹市街道的长凳上,南芳记得当时说:“你很漂亮,我要结婚了。” 绿子乍看上去清纯可人,细看又非常娇俏,五官圆嘟嘟的,像洋娃娃一般既可爱又精致,笑起来很治愈。 当然知道自己漂亮,对南芳的恭维,绿子却说不上来是高兴还是不高兴,要知道,这还得败这个女人所赐,有些怀疑:“那你应该不会见他了吧?” “没有再见的必要,也早就没见了。” “以后别再打我的电话。” 那可真好,南芳心里想,那是生平第一次对人生出感激之情,不想见我,这很好。 第二年的时候,他似乎已经适应了里面的生活,甚至打电话告诉自己:“相比其他地方,这里能住单人公寓,能上学,能看电视,能上网,已经很好了。” 南芳买了徕卡m-a胶卷相机黑色当作生日礼物送给他,那是他52岁的生日,他说要拍一部监狱纪录片。 “爸爸,生日快乐。”南芳说的时候,觉得那句话存在心底已经很久了。 五年的时间,够他和自己想清楚未来的方向了。 门呼啦一声被打开,狱窗那头的邱成东一头卷曲的黑头发,鬓角也有些许花白,在见到女儿的时候,笑着招手。 南芳拿起电话,两人开始聊天。 “不是说要过几个月才回来吗,怎么提前了。” 是打算过几个月来接爸爸出狱,但其实,南芳抿唇解释:“就先回来了,我已经看好了一处房子,就等你出来了。” “你哪来的钱?” “工作啊,管吃管喝,给人当了三年管家。” 邱成东摘下眼镜,揉碎了本就杂乱的眉头,略带愧疚,又有拒绝:“出来以后,我打算去基辅试镜,很抱歉,芳,我下半生的人生计划里,没有你。” 之前听爸爸说过那部电影,以为只是说笑的,没想到来真的,那个他口中的天才导演,他发誓出狱后一定要去见的人,对这件事情,南芳没有心理准备,有些突然,打乱了自己预定的计划,但既然爸爸已经想清楚了,那么要做的就是祝福:“那你可以把你拍的片子给导演看看。” “嗯,我会的。” “爸爸要加油啊,到时候我来接你。” “嗯,好。” 搭乘地铁回寓所,在拥挤的下班人群中,南芳心情轻松起来,爸爸一向为人风趣,随性且健谈,无论处在逆境还是顺境,他都不改本色,最后,他都没有问我,你还没想好吗? 我想,这并不是因为他不关心,而是因为他了解我,有人体验人生,那自然也会有人游戏人生,而我,大概能归属到后者。 本来已经约好了明天见房东,看来是没有必要了。 闭上眼睛,倾听人流往来的声音,纷繁嘈杂,太多的人和事一一浮现在脑海中,记忆仿佛在呻吟。 是的,它在呻吟,哀求着,恳求休息一天,只要休息一天,它就可以清除掉所有垃圾记忆,它一直在欲望的海洋里工作,承载了太多超负荷的记忆,如同太多的废料,永远转个不停,越积越多。 真期待能休息一天,但这一天却从未出现。 过往的美好回忆,那感觉如同针刺一样,扎得人心脏生疼,就像一列火车在到达车站之前爆炸了一样,炸裂成了无数碎片…… 终于还是回来了。 第十一章 绿野玫瑰 七年前的自己是什么样子,遇到黎先生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在市区中学上学的南芳,长在本地一个望族家庭,家里说闽南语,成绩中上,在人群中一眼看上去并无什么特别之处。 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特别的话,仔细看,那少女眉间似乎存在着重得化不开的阴霾,在和周围女同学说笑聊天的时候,总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这样年轻而新鲜的生命,眉间却时时隐现忧郁,不苟言笑更让人觉得她苍白、疏离、冷漠,让这个看上去古典婉约的少女在人群中显得格外显眼。 笑起来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 已经是第二次遇见这少女了,黎震一边等候简餐和咖啡,和摄影艺术家潘良闲聊,一边有意无意地倾听她们的对话。 十年了,在家人严密监督下,一直带着无形的镣铐生活,并没有真正的自由,日常重复单调且毫无希望的生活,快被蚕食了。 南芳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同桌吃饭的三位女同学搭话,大家商量着暑假去哪里玩,问:“芳,你要和我们一起去吗?” “不去了。” 女同学们大约也只是礼貌性地问一问,因为答案显而易见,不用问也知道,她怎么会答应去,南芳说不去以后,雀跃的女孩子们开始热烈讨论起将要到来的假期。 再过3年,我就成年了,到时候,我会自由的吧,南芳没有在意同学们的态度,认真喝汽水,心中微微有一点甜,暑假快到了,他应该会回来了。 和同学们分开后,骑着自行车回家,从市区打车的话,需要20分钟左右,骑车的话,一般要接近50分钟的样子。 黎震一路驱车跟随着女孩,雨中,她骑车的样子既青春,又年少轻狂无所畏惧,天空渐渐飘起了细雨,便揺下车窗问左前方的女孩:“要坐便车吗?” 南芳急着赶路,瞪视了一眼这位打扮考究,看上去“很好心”的男人,没有说话,却骑得更快了,这一路,多的是这种“野司机”。 后视镜内,女孩下了车,一脸沮丧,头发湿湿地,似乎朝这里看了一眼,眼神充满戒备和冷意,然后又上了车,只不过没有跟上来,而是拐角进了右边那条岔路。 偶遇的女孩虽然被淋得很惨,希望她别感冒才好,黎震继续驱车向前,欣赏这一带的雨中美景。 真希望在下一个路口再遇到她,不过才三分钟,黎震脑海中不时闪现女孩那被雨淋湿的刘海,细长冷媚的双眼,圆圆的鼻头,脸部线条清晰的脸庞。 走岔路,要比平常多用10分钟的时间,在松林间骑行的南芳心想,大概不会再遇到那个讨厌的人了吧,今天路人车辆、行人很少,一路上,少到觉得好像这片天地间只有那辆车和自己,倒不是怕他,听他的口音也不是本地人,只是不想和他说话而已,出头了就可以先到前面的凉亭避一避了。 出了岔路,便在路旁看到那辆车,一抬头,那个男人正在亭子里眺望江景,不禁咬牙,我为什么要躲他,还真是让人无语,这段时节的雨不会下太久,还是避一避,等雨停了再走吧。 南芳抱着书包猫着腰跑进了亭内,男人更惊讶:“你还没到家?” 这还用说吗,真是没话找话,本来不想回答,还是“嗯”了一声,只是几乎微弱到听不到。 “你是学生吧?这么大的雨,你父母不来接你吗?” 话真多,刚才就不应该回答,我是在上幼儿园吗,还需要父母来接,真是可笑,南芳当作没听到,从书包里取出手绢,开始擦拭湿漉漉的头发。 “你叫什么名字?我叫黎震。” 南芳对这种不会察言观色、既啰嗦又自来熟的陌生人非常反感,抬眼看了看亭外,雨势并没有减弱或者停下的意思,真不知道还要多久。 “你是,不会说话吗?”男人一脸好奇、愧疚,似乎还略带挑衅。 南芳气了,冷冷地回道:“不用告诉我你的名字,我并不打算认识你。” 黎震稍显尴尬,这个回答,说话的人确实应该闭嘴了,但这女孩太特别了,在人群中也是一眼难忘的存在,野性、生机勃勃的绿野玫瑰,37岁的人生中,从未遇到过这张脸,这样的灵感缪斯,又怎能错过? “我,并不是坏人,你很特别,我是一名画家,能请你当我的画像模特吗?” 南芳冷意渗人,波光幽涟的眼睛笑了一下,说了一句黎震这辈子都没听过的惊世骇俗的话:“我给你钱,你在这里脱光了,我画你。” 黎震饶是虚长二十多岁,也从未见过言语如此出位、惊世骇俗的小女孩,脸面霎时间涨得绯红,几乎有些挂不住,很显然,她对画家这个职业存在偏见,更对自己有所误会,这真让人尴尬,只得苦笑,并递上自己的名片:“我不是画你想象的那种画的,这是我的名片,这周日我在市区有一场画展,希望你能光临。” 南芳怀疑,这套说辞中带了几分自我辩解的味道,对方并未因为自己死死盯着他而有所动容,将名片放到自己的旁边,径直朝雨中走了出去。 雨势终于变弱,天色越来越灰蒙蒙的,南芳起身,拿起黎震留下的黑色复古长柄雨伞离开,名片被风吹走,不知会散落何处。 自行车轮胎被路上的图钉扎破漏气,南芳不得不推车回家,远远地看见在松林掩映中,占地广阔、现代艺术馆风格的白色建筑塔楼窗口发出亮光,终于近了,真是又饿又疲倦又渴,进门的时候,客厅传来南粤的声音:“回你们自己的房间去玩吧。” 南芳低头向右,走过回廊,向自己住的小屋走去,南芝的声音又尖又利:“那个贱货回来了?” “小声一点,别让奶奶听到了,你们俩快回去自己的房间。” 南芳深吸一口气,继续低头走,十年了,如果连这种难听的称呼都还没有习惯,那就不是自己了。 穿过浓密的树影,在一条狭窄的小径上走了八九分钟,来到自己的住处,偌大的人工湖边,一栋三开间的平顶白色小屋。 沐浴完毕后,换了干净的素色亚麻衣衫、长裤,桌上站着的蓝孔雀很高,尾羽垂下,一动不动地盯着窗外,雨越下越大了,南芳轻轻擦拭着孔雀的背部,便听见有人走近的脚步声。 撑着伞走来的是玉阿嬷,手里提着饭盒向这边走过来,南芳准备开门,玉阿嬷已经到门口了,把饭盒递到窗台上,说:“芳小姐,雨大,别出来了,饿了吧,快趁热吃。” “玉阿嬷,谢谢你。”南芳接过饭盒,确实是有些饿了。 “老夫人说您不用再过去请安了,您吃了就早些歇息吧。” “嗯,好,你也回去歇息吧,饭盒我明天早上拿过来。” “好,那小姐您早些歇息。” “好。” 饭拿出来的时候还是热的,摆盘精致,看上去非常精致可口,椰汁红烧贡肉,辣哈利番茄酱,虾仁春卷,柠檬草焦糖炖蛋,南芳没什么胃口,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 塔楼的灯熄了,五楼奶奶住的房间灯也熄了,最后佣人们住的地方灯也灭了。 夜真的深了,南芳没有吃虾仁春卷,那是他最爱吃的。 第十二章 伊莎贝拉之花 上车以后,南芳坐在靠窗的位置,虽然睡觉之前吃了感冒药,头还是昏昏沉沉的。 “下去。”南芝往手上涂指甲油,命令道。 “我今天有考试,能不能?”南芳心头一紧,又来了,从小玩到大的这出戏,吃早饭的时候答应奶奶,然后半路让自己下车,如果不是自行车坏了,那今天这次侮辱是不是就能避免? “下去。” “如果我错过了考试,而你没有迟到,奶奶知道了会怎样?” 一个耳光甩过来,南芳被打得右脸抽筋,司机邓叔见惯了这样的事,不敢劝阻,直到南芝尖厉地喊叫:“停车!” 一个急刹车,南芳被推下车,书包也被扔了下来,南芝命令司机:“走吧。” 这样的事情自己厌恶了,从刚来到这个家开始,她带着佣人们的小孩,欺侮自己为乐。 南芳捡起地上的书包,重重地呼吸了一口气,喉头涩涩地,你为什么要当我的书包? 此处没有公交车站,连出租车都很难打到,只能一个人禹禹独行,这种忍耐已经到达了爆发的临界点。 与其说是在忍耐南芝的欺侮,不如说是在承接另一个女人对一个女人以及对她的丈夫的怒火,南芳一直觉得,南粤、南芝、南闳的母亲,这个家的女主人黛西才是最可怕的人。 林肯加长轿车里,南芝吹了一口气,非常满意指甲的颜色,一想到南芳刚才的眼神便十分不悦,那曾经阴郁的眼睛在多年痛苦、绝望的忍耐中已经渐渐变得锋利,那双眼睛,像把刀子一样,锋利无比,总有一天会割伤,甚至杀了自己。 走着走着,天空突然暗下来,一股潮湿的风吹过,恐怕又要下雷阵雨了,南芳的肩膀颓然垂了下来,木然得像前走。 “hi,早上好。” 南芳回头,抿唇冷笑,这人是在自己身上装了跟踪器还是怎么地,一人,一车,在无人经过的街道上冷冷地对视。 黎震摘下眼镜,问:“去上学?上车吧,我载你一程。” 南芳正在犹豫,黎震已下了车,打开车门恭候:“请。” 这个清爽浪漫的法式打扮的中年男子,穿着修身透气的亚麻衬衫和米色西服,扣子却不好好扣,举手投足间慵懒随性,虽然有些雅痞的腔调,可你仍然会觉得他是一位绅士。 “安全带。”黎震提醒,又问:“在哪个学校?” “第四中学。”南芳回答,并补充说:“我没有钱。” “免费的。”黎震笑着回答,这女孩好像不会笑,之前吃饭遇到的时候,听到朋友们讲笑话,也只是淡然敷衍地笑一下,好似现在,她全身紧绷、僵硬地直直得坐在那里,眼睛望着窗外。 上车的时候,黎震就注意到了少女脸上清晰的、尚未完全消肿的指痕印,她转头看向窗外的时候,眼中似乎有莹莹水光闪烁,多数时候,许是为了不被窥探内心世界,她总是埋头,装作似乎在思考什么事,直到情绪慢慢冷却下来,她又恢复了戒备的常态。 总得来说,这个年纪的少女,面对一个陌生人,不说时刻展现完全的自我,但某种程度上,她的克制、修饰形态的身体语言都太过了,黎震笑了,从几处微小但令人浮想联翩的细节推知完整个性,这当然不准确,因为她还是上车了。 “在找什么?” “喔,雪茄,你知道哪里有卖最好的雪茄吗?”黎震瘾又犯了,话一说出口才觉得不妥,这不是在巴黎,连忙道歉:“抱歉,失礼了,我怎么会问一个中学生这个问题。” “你抽什么牌子的?”南芳上挑的眼皮一抬,问。 “这,davidoff。”被少女反问,黎震倒是吓了一跳。 “我不知道哪里有卖。”南芳想了一下,又说:“这里容易买到伊莎贝拉之花,你可以试试。” 一路上虽然有堵车,尚算顺利,到学校门口的时候,还有10分钟才会正式上课,南芳看着黎震离开,急忙跑向四楼的教室。 从潘良的摄影展出来以后,黎震问老友哪里有伊莎贝拉之花可以买,潘良恰好认识一位雪茄店的老板,两人决定午餐之后驱车前往,期间潘良的女性朋友打来电话问下午有没有安排,既然朋友有邀约,黎震便要了地址,自己前去。 在毗邻市区中兴地带,w酒店附近的零售高端商业街515号,找到了潘良所说的代理伊莎贝拉之花的店,黎震有些意外,店主人是一个女人,身着法式克莱因蓝v领收腰连衣裙,高贵冷艳,妆容精致,与自己点头问好之后,便示意店员招待。 问明了来意,店员服务悉心周到,黎震边和店员聊天,不时打量坐在沙发上的女主人,冷白肤色的女子,与自己的前妻,艺坛传奇、有永远的女神之称,从事艺术经营事业、曾任西洋画商协会女性理事长之职的惠美子在脸型、神韵上有几分相似。 她发量充足,称得上光彩夺目,鼻子和唇线既精致而又匀称,几乎第一眼就给人冷艳的感觉,粉颈、皓腕,耳垂上戴的珠宝风格也与她类似。 三个系列各选了一盒,在酒店的时候已经抽了一根,最便宜的那支不是喜欢的味道,不过没关系,很多东西,并不是由感觉主宰一切,一开始不喜欢的,或许最后也会觉得不那么难以接受。 黎震来到度假酒店附近的海边,远方的渡轮在夕阳的映照下,此时蒙上了一层有魔力的面纱,金光洒满大地,归鸟在空中盘旋,伊莎贝拉之花的女主人的脸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在店里的时候装腔作势,这时候就像碎玻璃一样洒落,和惠美子之间的爱早已消失,分开的时候,只有恨,只有痛苦伤心,想起来的时候,就像耳边这一阵阵呼啸而过的风,只留下风停息时的寂静。 本想比前妻更早迎接太阳带来的光明,只是,在2个月前从前岳母那里得知,惠美子已经与他人结婚,她再也不可能爱我了,意识到这一点,黎震才对自己承认,我这赤裸的灵魂真是卑鄙。 那天,天空不停地飘着毛毛细雨,回望与惠美子的爱情之路,我和她之间,是有很多闪闪发光的地方的,如今,却只剩下肮脏的浅滩。 潘良打来电话,问:“找到地方了吗?” “找到了。” “那也见到伊莎贝拉了?” “伊莎贝拉?” “难道没有?就是店里的女主人啊。” “见到了。” 第十 三章 弹奏曼陀林的蓝衣少女 蓝色玫瑰出现在花园里的时候,卡森就预感她回来了,几次,想打电话问问,都下不了决心,直到刚才她打来电话。 “听说你打算卖掉琴行?” “你回来了?” “你心中的最低价是多少,说个价吧,我买下它。” 卡森无法抑制情绪的颤动,很显然,她已经去了琴行,没有问出售的原因,或许她已经从marlon大叔那里知道了理由。 “你住在哪儿?” “米特区。”她说:“见一面吧。”并很快发来了地址。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个时候,她真是柏林苍窘下的天使,从斯里兰卡来的人间天使。 初见,是在那段时间常去的华人餐馆,弹奏曼陀林琴的蓝衣少女,吸引自己的不是那段熟悉的乐曲声,而是她的脸。 她只有一双眼睛,可那是多么美妙的一双眼睛啊,眉眼细长,美,瘦、苍白、冷漠,不太高,狭长双眸既锋利又狡黠,看向你的时候,无意流出一种媚。 为了看她,我会提前到餐馆用餐,她在21点-22点会在演奏一个小时,在那间街边的中等餐馆吃饭的顾客并不多,每次提前去,总能坐到一个好位置。 她的声音空灵、清脆,收放自如,《冬季到台北来看雨》、《日光机场》卡森被吸引了,这些旋律耳熟能详,这些歌曲是父亲的最爱。 那天,外面已经下雨了,人特别少,除了自己,只有四五个人,零星地坐着,老板jakesum也比往日清闲很多,我心想,她大概不会来了。 台上猩红色的落幕被拉开,她已经坐在那里,身后有人高声问:“rose,今天能不唱中文歌吗?” “想听法语歌吗?”她抬头扫了过来,语带笑意地问。 “wow”其他人开始鼓掌和尖叫。 连唱了三首《love story》、《on était beau》、《eden eden》赢得了所有人的掌声。 唱完以后,邻座的金发少年说:“我叫eden!” 她笑了,只是笑了,所有的人都笑了。 谢礼后退,等到我付费追出门口时,她已经在雨中走远了。 养父的病情已经很严重了,每天在学校、医院、琴行三点一线之间来回奔波,又不能在养父面前表露悲伤,我的心情沉重、低落到了极点,可是,在养父之前喜欢去的那家餐馆,那个唱着和她年纪不符的中文歌的女孩,尽管可能是因为在那里吃饭的多是中年华人的缘故,在听到她的声音的时候,我觉得心情有好一点。 路过rykestrasse街的时候,已经在下雨了,不远处的电视塔站立在雨中,周遭的建筑一闪而过,恍如浮光掠影一般的小时候一家三口在此处玩耍的记忆纷至沓来,胸口闷痛得难受,多日来压抑的巨大的痛苦在这雨日放肆发泄。 回到家以后,我冲了个澡,把养父的换洗衣服放进洗衣机,打开他们房间的窗户通风,才想起来肚子饿,冰箱里还有有沙拉、酸奶,微波炉里有烤肠,可以凑合吃一顿。 我吃着酸奶,此时房间只听得到洗衣机的声音,这很好,总比只听见自己一个人吃饭的声音强。 周末外加星期一连着三天在医院照顾养父,他似乎有所察觉,为什么我近来的时间这么宽裕,问:“今天没课吗?” “不,没有。”我有点心虚,不敢抬头直视他的眼睛。 “喔,什么时候带你的唱片来给我听?” “爸爸,我想退学照顾你。”我抿了一下嘴唇,想试着告诉他真相。 父亲惊愕半响,气得差点从病床上跳起来,打翻了面前餐桌上的水杯,来:“我不允许你这么做,回学校去,做你该做的事!” “小心一点!”我连忙上前查看是否烫到了他,好在水是温的,解释道:“我已经跟导师说了。” 父亲脸涨得通红,将我推开,黑洞的盲眼十分恐怖,他对我的先斩后奏真的生气了! 他一定认为是自己的病拖累了我,一番争吵之后,将我骂出了病房:“跟你的导师说撤回申请,我这里不需要你,如果你不这么做,那就别来见我!” “可是爸爸!” “我没你这样的儿子!” 第二天去看望养父,果然被护士拒之门外:“李察德先生说,他不想见你。” 我去中餐馆打包肠粉,想带去医院给父亲吃,老板娘林姐问起父亲的病情,不免叹息:“你的父亲母亲是多么好的人啊,想不到,唉。” “老板娘,要一份糯米鸡饭,我好饿!”是rose的声音,虽然只听过她唱歌,可是她的声音太令人印象深刻了。 果然是她,今天穿着一身黑裙,看上去既美又酷。 “好,您先稍等,马上!” “谁生病了吗?”rose看了一眼我们二人,最后将目光锁定在我身上。 “我先走了,老板娘。” 经过一周的冷战和考量,卡森放弃退学的想法,申请休学一年,但和马修的第一张古典唱片是注定无法完成了。 马修不能理解卡森为何一定要休学亲自照顾父亲,非要让两人的唱片计划面临流产,并试图劝阻同伴放弃这个激烈的想法:“我能理解你,我们可以一边照顾你父亲,一边完成我们的梦想,这两件事情并没有冲突。” “不,已经没有太多时间了。” “什么?” “他现在能多活一天是一天。” “朋友,想开点,你是该陪伴父母左右,但我想,你的父亲未必会支持你的决定,他有权决定该怎样离开这个世界,” “你不明白,我只是想他在离开的时候,不是孤身一人。” “好吧。” 卡森无法让朋友理解自己的决定,失去了与马修之间的友谊,至此分道扬镳。 李察德知道以后,没有再责怪儿子做出的决定,而是说:“你很少有朋友能和马修相比,你们一起长大,一起追逐梦想,我终归是要离开的,就看哪一天而已,你不该让自己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 卡森不想让阴影笼罩在父子最后相处的短暂时光下,安慰父亲:“没事,以后会有机会合作的。” 李察德坚决拒绝儿子天天一天24个小时待在医院,如果有可能,真是一刻也不想见到他,因此命令卡森每晚回家去睡觉。 3个月前,马修一个人去参加了音乐节,一路过关斩将,卡森全程关注比赛情况,今天是总决赛。 “他很厉害,介意我坐下吗?”不知道什么时候,rose来到了店里,拿着汽水,笑意盈盈地对着自己说。 “当然不介意,请坐。” 她大大咧咧地拉开椅子坐在旁边,将汽水瓶放在一边盯了我一眼,然后又将视线转到屏幕上。 马修发挥出色,最终赢得了第二名的好成绩,rose显然对比赛结果很不满意:“他该拿第一名的!” “嗯,他是最好的。”比赛期间,马修表现突出,自己发过信息给他,但没有得到回复,现在,想必他也不需要祝福,尤其是自己的,他会说:“不是第一,有什么好高兴的。” 第十四章 倾盆大雨的蓝街 在那条樱花道上,她在慌张地奔跑,丝缎米色洋装,奔跑时姿态像美人鱼。 女孩被身后跟着的五个黑衣打扮的男子狂追,类似于亚裔黑帮的装扮,那些人皆面目凶狠、狰狞。 经过她面前的时候,卡森看见她流下泪来,那楚楚可怜的目光掠过面前的车窗,一个急刹车停下:“快上车。” “快点甩掉他们!”rose气喘吁吁得上了车,头伸出窗外向没有追上来的气急败坏的五人组做鬼脸。 “请系好安全带,不要把头伸出窗外,这很危险。” rose用那双细长妖媚锋利的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身边的男子,系好了安全带:“好的,李先生。” 几分钟后,卡森才想起来问:“你要去哪里?” “你今天忙吗?” “不。” “你怎么不问问,那些人为什么会追我?” “你欠他们钱了?” “看起来像是这样吗?” 一时无话,rose受不了这种安静,开口说道:“送我去艺术学院吧。” “好。” “你最近都没去那里吃饭了?” “嗯,最近有点忙。” “忙着约会吗?” 卡森脸一红,苦笑一声,摇了摇头:“当然不是。” “有水吗?” “后座有,你自己回头拿一下。” rose很快喝完大半瓶水,开始哼唱她喜欢的法语歌的调子,那首歌的名字叫远走高飞。 这个女孩,10分钟之前被人追杀,差点命都没了,现在却坐在自己旁边,悠然自得地唱歌。 “为什么你会去那家饭店驻唱?”卡森问,却发现rose正闭上眼睛养神。 rose及肩的黑发,细碎的刘海下,那双眼睛此刻紧闭,肩颈实在过于优越,白得透明的肌肤下骨节清瘦得发冷。 卡森收回视线,一路上行人不多,远处,火烧云滚滚袭来,渐渐地下起了雨,道旁齐齐排列着葱郁的高树,树下的白石雕像,俞显得洁白。 天桥下的一边,高楼巍峨,右边却是流浪汉们布满灰层的工棚,人来往兮。 “到了,我要下车。” “喔,好。” “下次我请你喝东西吧。” “不用。” “把手给我。” “干什么?” rose掏出笔在卡森手臂上写下了电话号码,说:“记住了,这是我的专属号码,我会请你喝东西的。” 卡森把车停靠在路边,望着桥上的女孩一个人行走,竟然觉得有种孤寂的味道,骤雨过后的青草香扑面而来。 一个人回到家吃完饭的时候,忍不住担心:“她再遇到那些坏人的话,该怎么办。” 下次,等下次,我一定要问她住在哪里。 再见到rose,是在学校附近的餐厅吃饭的时候。 “你好,请问两位要来点什么?” 这个声音,卡森怎可能会忘记,抬眼一瞧,果然是她。 rose认出了自己,笑意盈盈地看了自己一眼,问edwin要喝点什么。 edwin点了香肠意面,继续听音乐。 “先生,您呢?” “奶酪纯牛肉手工汉堡,再来两杯啤酒。” “好的,请稍等。” 两分钟后,edwin摘下耳机,问:“嘿,你认识这女孩?” 卡森收回眷恋的目光,笑了:“以前没有看到过她。” “假期我和伊娃、马修、蒂姆、卡洛琳打算去南法玩,你要加入一起吗?” “不,你们去吧,祝你们玩得高兴。” “为什么?因为你的父亲?” 卡森没有说话,算是默认,edwin没有再问,但不无失望,rose端着餐盘前来,打破了这种燥热尴尬的氛围:“来了,您的意面。” edwin看着rose问:“好的,谢谢,你叫什么名字?” “rose。” “这名字和你很配,你很漂亮。” “谢谢,您的汉堡。”rose乐于接受客人的称赞,给了一个大大的笑脸。 卡森在日记中写道:她粉白,笑起来的时候相貌甚甜,脸蛋微圆,眉眼间尽是东方的温婉娇媚,尤其是那双纤手真是皓白如玉,娇美无比,我想如果我能拥有她的话,那么她盛开的绚烂也属于我一个人了。 整个午餐的时间,她像一只蜻蜓一样在餐厅活跃,直到午餐时间已过,她走过来问:“您还要用餐吗,我可以收走了吗?” “你什么时候下班?” 四目交接,刹那间的火花如电光火石,这样靠近,卡森听见自己的心脏狂跳不止,她靠近,再靠近,几乎快触碰到自己的鼻尖,收走了桌上的垃圾。 真是会撩拨人心的妖精! 很快,她背着包从休息室出来,笑着看自己:“走吧。” 两人坐在长椅上,rose大口地吃汉堡,和冰柠汽水,察觉到自己在看她:“我吃东西很难看?” “不,是很漂亮。”卡森说,为了掩饰自己的紧张,低下了头。 “接下来你准备要去哪儿?”rose笑意盈盈的,把包装纸和没喝完的汽水放进背包里,看着自己问。 “你呢,你想去哪儿?” “你呢,你想带我去哪儿?” 四目相对,电光火石,两人都深陷在爱情的氛围中。 当rose这么靠近的时候,卡森只觉得难以窒息,这般清透、纯净、空灵,强大可以和虚无对视的气场。 第十五章 清水莲妖 那天,天气很热,去医院看望养父,精神状态很好,等到rose去洗手间以后,他说:“我很高兴,你带朋友来见我,她漂亮吗?” 卡森笑了:“很漂亮。” 两人去游泳,几个来回之后,卡森坐在椅子上,看着rose朝自己游来。 她从水里钻出来,浓重的黑发压着纤细修长的颈项,肩颈实在过于优越,白得透明的肌肤下骨节清瘦得发冷,宛如一段丝绸轻盈飘展而去,晕开溶溶一片水光,清甜与美艳交织而来,勾魂撩人,令人忍不住靠近、探寻。 温柔清甜的女孩占有欲极强,主动索吻,她的嘴唇好像梅汁番茄的味道,卡森闭上眼睛,很快就沦陷了。 书架上全部都是古典唱片,rose漫不经心地翻过,卡森从背后环抱住少女,咬着耳朵问:“你喜欢听谁的?” 是《星期日早晨》,地下丝绒乐队那张有名唱片中的第一首歌,空灵、苍白、有毒,但显然不是好听的答案,rose一脸天真灿烂:“你呀,想听你唱歌。” “我们去参加森林歌会好吗!” “当然,我早就想去了!”rose跑过来,坐在卡森腿上,环抱着爱人的脖子,吃着盘里的红色樱桃。 牛油果绿的吊带衫,瓷白的近乎透明的皮肤,手臂碰到胸口的时候,黏黏的,让人意乱情迷。 卡森对于自己的情动略显羞涩,看着吃樱桃的女孩,仍然在回味泳池里的那个吻。 rose想要喂自己吃一颗,说实话,这种酸度过高的水果,不太喜欢,赶紧摇头。 女孩放下果盘,环住脖子,含着樱桃送进了嘴里,卡森放下手里的书,抚上轻若无骨的细腰,继续向上,一边回应着女孩的热吻。 书停留在那一页,意大利人卡罗.葛齐说:世界上只有三十六种剧情。这三十六种剧情分别是:求告、救援、复仇、骨肉间的报复、追捕、灾祸、不幸、革命、壮举、绑劫、释迷、取求,骨肉间的仇视、骨肉间的竞争、奸杀、疯狂、鲁莽、恋爱的罪恶…… 去音乐节,一起上旁听课,去她打工的餐厅吃饭、等她下班,所有的时间全是甜甜的恋爱。 那天,去医院看完养父,打rose的电话没接,卡森决定去蓝街找她。 蓝街处在高楼巍峨的繁华街道和流浪汉们的工棚区不远处,rose住的那层楼有四个楼层。 暗黄色的建筑,在这清冷的雨夜、昏暗的灯光下尤为显得寂寞,比白天的时候更寂寞了。 这个废弃的原剧院改建的住宅区住的全是世界各地来柏林追求梦想的人们,做着艺术家梦、却只能替人画素描的画家,偷渡者,无家可归的流浪汉,醉酒的疯子,底层黑帮成员,吸毒的,都是底层。 墙面上到处都是涂鸦,不见得有什么艺术水准,站在中心的露天广场上,可以仰望头顶的星空。 这天,没有星星,只有倾盆大雨。 一不留神,就踩进低洼的小水坑,真是倒霉,卡森叹气,之前白天来的时候,还觉得这个地方不算太糟糕,比起小时候和母亲待在难民营的时候好多了,比起母亲和自己的幸运,rose似乎…… 卡森抬眼,看到rose住的那间屋子灯亮着,门口好似蹲着一个人,那分明是,不禁加快了脚步。 近了,才听到嘤嘤的哭泣声。 借着灯光,卡森发现屋内一片混乱,似乎被人砸过。 女孩手臂上有清晰的伤痕,听到脚步声,她停止哭泣,抬头仰望,细碎被雨淋湿半边的刘海无力地扒在额头上,嘴角有明显的清淤。 “rose。”她听到他叫她的名字,站起身来,本来灰暗的脸色顿时笑盈盈地,有些局促不安:“你怎么来了,进来坐。” 本就单薄的背影微微颤抖,似乎在努力压制哭泣,屋内一片狼藉,几乎没有可以站脚的地方,卡森扔掉雨伞,捉住rose的双肩,想起之前遇到被几个亚裔黑帮追踪的情景:“他们,又伤害你了!” 雨一直下,女孩的眼泪好像雨一样,没有停歇的意思。 “告诉我啊,他们是谁!为什么要伤害你!”卡森几乎要将rose摇散了,欲抚摸女孩脸上的伤口,被她避开了。 “没有为什么。”rose在啜泣之中冷下心来,坐到堆满花瓶碎片几乎没有空隙的双人沙发上,不再看卡森。 女孩脸上混乱,伤心,还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你回去吧,我要休息了。” 卡森又气又急,一把拉过rose到自己面前,直视着女孩细长秀美的双眼:“这里还能住人吗?” rose撇嘴看向另一边,似乎不敢直视,倔强地说:“收拾收拾,还可以啊。” “那要是他们明天还来呢?”卡森生气rose的倔强,但也知道现在不是逼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的时候。 rose抬眼看卡森,恐怕是这样,心中顿感绝望。 卡森握住rose的手放在心口,看了一眼屋内,几乎是哀求的语气:“如果你信任我,请先到我那里住吧。” 静默了几分钟,却一直不见答应,卡森急了,拥抱了女孩,她的背僵直冷硬:“答应我吧,rose。” “好。” “太好了。” “太好了吗?” “不是,我不是说这样很好,是说……,雨停了,我们走吧。” 回到家以后,卡森指着自己的房间说:“你就住这间。” rose点头,然后又一脸疑惑:“你的房间?” 卡森有些紧张,赶紧摆手否认:“不是,我当然不是那个意思,我会住我父母的房间,因为太晚了,新房间明天我会弄好的。” “喔。”rose低声说:“我也没打算一直住啊。” 卡森问:“你是不是还没吃饭,我做饭给你吃?”又问:“要不要先洗个澡,我去给你放水。” rose感动之余想笑,又不好意思笑,气氛暧昧又尴尬:“我去下卫生间。” 卡森本想拿母亲的衣物给rose,又觉得不太好,拿自己穿过的t恤,也不太好,最后换了没穿过的白色衬衣。 她个子不算高,小小的,应该能穿。 “谢谢。” 已经快21点半了,卡森一边做意面一边想,她喜欢吃软一点的食物,希望能合她的口味。 rose出来的时候,整个人清爽了很多,头发也吹干了,虽然个子不算高,但身材比例却很好,笑起来的时候,本就细长的眼睛更长了,极是明亮,看上去让人心情很愉快。 被人盯着看,rose也不自觉地打量自己全身,卡森收回尴尬热烈的目光,招手:“来吃饭吧。” “嗯。” “好吃吗?” “嗯。” 吃完饭后,卡森帮rose处理伤口,真是让人心疼:“明天就先别去上班了吧,待在家里。” 这太过亲切温暖的语气让rose愣了一下,上药的时候,伤口的疼痛让人倒吸凉气,打工的地方暂时不能去了,也不安全,他们迟早会找到那里。 “疼吗?” “不,不疼。” 第十六章 刺青 居然落枕了,好久没睡过这么舒服的大床了,rose看着窗外的景色伸展脖子,真累啊,又是充满活力的一天。 卡森从洗手间出来,背上书包准备去学校,确认了一下冰箱里有吃的才说:“有三明治,你中午就将就一下。” “我不挑食。” “那好吧,我走了。”卡森不放心,又回头交代:“暂时最好别回去。” 真啰嗦,rose低头抿唇,“嗯”了一声。 站在窗户边目送卡森离开之后,rose脸色不自觉地渐变冷硬,有些人,还真是,不打算放过我吗? 在这夏日,燥热的青空温度很高,34°,可是,嘴角和手臂的疼痛却让rose冷得缩在椅子上,尽管过了一夜,嘴角的伤口仍然有非常明显的痛感。 打开冰柜,拨弄着冷气,真是蠢,这能止痛吗? 胸口还是闷痛,rose回到房间,脱掉衬衣,漏出右边锁骨以下胸部以上区域大片尚未完全消肿的清淤,一碰就疼,好像要散架一样,整个右手臂也没什么力气。 上面那只蝶蛹刺青,蓝色,好像要破茧而出,飞出去似的。 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后,重重地倒在床上,打工的地方肯定暂时不能去了,该怎么办。 卡森非常担心rose,上课下课都很心不在焉,可是她不说,自己搞不清楚状况,就无法帮她,一个女孩,得罪了黑帮,她又说不是因为钱的事,那还能因为什么事呢。 开门到家,rose从房间出来,走路蹭蹭的。 “晚上吃米粉。”卡森扬了扬袋子。 “好,我也会做。” “那你待会儿要吃完。” “我饭量不小,放心吧。” 卡森放下包以后,两人到厨房忙活,分工合作,自己负责弄虾。 “柠檬要切薄一点喔。” “知道啦。” “你今天有去医院看你爸爸吗?” “嗯,陪他散步了。” “喔。” “爸爸问我,你最近怎么样。” “下次我和你一起去看他。” “好。” 晚饭后,两人坐在沙发上看了一部爱情电影,卡森心不在焉,因为rose可比电影中的亚裔女主角美多了。 “我找了一家咖啡店打工。” 卡森收回炙热的眼神和心猿意马的想法,笑着说:“那很棒,下班的时候我去接你。” “会很晚。” “有什么关系。” 两人对视,几乎溶陷在对方治愈温暖的笑容里,热吻之后,一起吃希腊蓝莓酸奶,围着唱片机跳舞,在午夜时分,出门去附近的电影院看电影,再一起牵手回家。 rose躺在床上,心中既开心又焦虑,认识卡森以后,所有的一切都是开心的,但一个人待着的时候,却总在焦虑这种美好的氛围最终会失去。 他认识的我,是真的我吗? 刚才在沙发上,他吻了我,我沦陷了吗? 沦陷这个词rose一向讨厌,包括和它意思相近的陷落,可是又总是不可避免地做着那样意思的事,但掩藏往往是为了更好地展露,这样做,没有什么不好。 这个世界,离不开欲望,欲望是整个社会运行的基石,我不能没有爱情,但爱到极致,猛烈的激情这种东西暂时不想尝试了。 像这样一个温暖的人,居然将我从失眠者症候群里拉了回来,认识卡森之前,我是一个完美的夜间活动者,我从不酗酒,偶尔会喝一两杯,但不沾染毒品,喜欢在深夜步行到街道上去看过往的行人,喜欢在露天酒吧和餐馆里唱歌,在这之前,我在这片区域所有的餐馆和酒吧里唱过歌,而现在,却什么也不能做。 几乎每天,卡森都会接rose下班,那是在离家不远的一个咖啡馆,有时候rose会陪卡森去医院看望他的父亲,在卡森忙于功课和琴行的事,无法照顾父亲的时候,rose在医院陪伴着已近最后时光的老人,陪他一起看家庭相册,跨过几个区域,走街串巷、寻找老人喜欢的华裔女歌手的唱片,陪他一起听,和他一起唱,听他讲和卡森母亲、卡森小时候的故事。 在那些炎热的夏日,在病房里,看着窗外,rose在听李察德讲述和卡森母亲的故事的时候,低眉浅笑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也会想到自己的母亲。 日子在这样温暖、有爱、美好的氛围中悄悄流走,rose与卡森的心也越来越靠近,搬走这件事再也没有被提出来过。 卡森问起rose的家庭,她似乎不太愿意提及自己的家庭,问了几次,她才说,她是养父母在斯里兰卡收养的孤儿,养父母已离婚,养父现居巴黎。 第十七章 错轨 南芳将自己的东西收一收,把暂时栖息的旅馆附近的猫群喂了。 从地铁里出来,混浊的空气也变得清新起来,铅灰色的天空下,南芳沿着空旷、湿冷、阴冷的街道走着,然后走一段路横过大街来到蜂鸟咖啡馆,坐在几年前和一个人热恋时期喜欢盘踞的角落那一桌,点了一杯黑咖啡。 对方问了住在哪里以后并没有应身前来见面,不然,自己也不会在咖啡馆白坐了这么久,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失望却有增无减,他当然不想见我,这是显而易见的. 那次爱情搁浅的原因是无力让对方知晓、原谅并接受真正的自己。 他觉得我欺骗了他,可是在那段时光里,开心难道不是最重要的吗,我付出了迄今为止最好的自己,这难道能算作欺骗? 午夜出门走进空荡荡的夜里,在街角的熟食店买了票,大杯黑咖啡和爆米花,最后踏进了一家靠近旅馆的电影院,里面正在放映晚场的《龙纹身女孩》,这部电影在巴黎的时候已经看过,今天这场是无字幕的瑞典版,再好看的电影,第二次看总是索然无味,熟悉的台词在脑海中随意拼凑着接下来的情节,南芳拉下帽檐,遮住大半边脸,闭上了眼睛。 薇与卡森猫着腰找到了第3排两人的位置坐下,出门的时间晚了一点,电影早就已经开始了。 觉得眼前的男女好像那时候的他和自己,也喜欢午夜外出看电影,但其实,为什么总有人在这样的夜寂寞得睡不着呢,和其他坐在影院里的都市浪人不同,前排情侣中的女郎拥有令人惊艳的完美侧颜,旁边的男人穿着宽厚的大衣,看不清长什么样子。 南芳倒吸一口凉气,这人背影实在是像他,但应该不是他吧,四年了,倒也不至于已经忘记他是什么样子。 从影院出来以后,大口喘息着,昏暗的影院里,只记得那男人用大衣拥着身边的女郎,老实说,那女人可真美。 可他到底是不是他呢? 没有回头仔细辨认,而是借口影院空气不好像逃亡似得跑出来,到底是为什么呢?他为什么没有赴今日之约,会是因为已经有别的女人在他身边了吗? 或者,他早就忘了我? 内心有一个声音自问,就算是他,忘记你不是很正常?你们分开的时候,氛围可算不上友好。 也是,早就失去他了,失去自己在乎的人,这种经历,一次就够了。 回到旅馆的时候,还不到2点,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内心被刺激得在脑海中自动放起了过去与他那些美好的生活片段,怎么也睡不着,我居然在想他,真是可怕,也挺可笑。 在书架上翻来翻去,找了房间里的碟片来看,成人碟片、儿童的,最近的,光看名字就提不起兴趣,直到翻到一张叫做《huisclos》的。 挺古老的,是法国哲学家、作家让.保罗.萨特的作品,讲述的是三个被锁在“无出口”的房间里自我放纵的罪人的故事,这样的夜晚确实适合怀旧。 坐在床上看到一半,南芳心想,在爱情方面,我大概是很多人眼里的罪人,很多人都想审判我,但我不会让自己身陷任何人的囹圄,等待审判和痛苦的结局。 “啪”的一声关掉电视,整个房间顿时一片漆黑,南芳闭上眼睛心想,只有这样无尽的黑暗才能让人心情宁静,让人长眠。 命运的列车在相遇的时候已经错轨,和他的爱情故事,在柏林开始,也在柏林结束。 我在他眼里,不是一个好女人,南芳经常问自己,两个注定不是一路人的人,上帝为什么还是会安排两人相遇呢? 第十八章 爱情时效 第一眼见到rose的时候,就觉得她和别的女孩不一样,素颜时那细长湿漉的眼睛,干涩的嘴唇,凌乱的鬓角,看上去有些颓废,但那似乎让她显得更美了,像一株摇曳生姿的野玫瑰。 有多少次,在咖啡馆门口,午夜时分柏林街道的墙角,我在此等候,只为等她笑盈盈地向我走来,无论晴雨、风雪,然后相拥一起回家。 送走母亲后,陪伴病重的养父走向死亡,那一年,和rose的恋爱是那段痛苦、阴郁、绝望的日子里唯一的慰藉了。 陪养父走向消亡的过程中,和rose的感情日渐深厚,早就认定她为灵魂伴侣了。 养父去世的那天,我撑着雨伞在医院门口,不敢进去,rose握住我的手说:“我陪你。” 我陪你,多么简单平凡的三个字,后来,我才后悔,当时,我为什么没有追问一下这三个字有没有时效性。 也许,一开始我就会错了意,是我一厢情愿地以为是一辈子,对于我来说,她无论遇到什么事,都很轻松,很自在,我喜欢这种稀松平常,更痴迷于从她那里得到的温馨,肯定和认同。 更重要的是,我的眼睛被她那令男人又爱又恨的特质迷住了,自与她相遇以来,我的心仿佛被人捏着,像被谁用手掌轻轻握住,那声音告诉我——是爱!是命中注定的爱! 有人说,理智与爱不能并存,命定之爱有时可能会对命运中交缠中的其中一个人,单单一个人,产生占有和痴迷,但我却认为,爱之所以存在于人世,正因为爱非理智。 葬礼上,养父生前的几个好友,母亲的闺蜜,琴行的老主顾,以及我的大学同学们都来了,这许多年来,我一直很害怕一个人,然而到了今日,终归还是只剩了我一个人。 rose一直陪在我身边,我并不是一个容易对所有人打开心扉的人,但那个时候我知道,我爱她,她也爱我,她依赖我,我也依赖她。 虽然一开始并不是两厢情愿的,但是我们早就已经疯狂地相爱了,疯狂到什么地步呢? 养父走后的三个月,也就是今天晚上,我决定向她求婚。 我捧着大束的玫瑰花,单膝跪下:“我想和你结婚,你很有活力,长得又漂亮,就像美丽的精灵,我现在想和你结婚,答应我吧,rose!” 只有一分钟的时间,可我连一秒钟的时间也不想等,何况60秒? rose大概也被吓到了,先是沉默、沉默,然后甜甜地笑,可是,她仍然没有说我不愿意。 “答应我吧,rose,求你了,快点说say yes。” rose接过鲜花,一脸幸福地笑:“你先起来吧,你知道,真的要结婚的话,有很多事情要准备……。” “那这周末,我们去拜访你的养父母吧。” “嗯……。” 我们躺在床上对视,有了一段对话。 “要结婚的话,是不是太快了。” “我不觉得快,从你进入我的生活开始,我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喔,是不是为了尽快走出叔叔去世的阴霾,所以你想要结婚?” “不是,是因为我想和你共度一生。” “那你,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你呢?” “我?我就再努力一下。” “什么!!!” “生气了?” “好吧,我等你,那你要加油,多多努力!” “琴行最近比较忙吧?” “嗯,有点。” “忙的话,就晚上一起吃饭好了。” “也好,最近要和james商量成立建筑工作室的事。” “好。”rose闭上眼睛,问自己:“结婚?我从来没有想过这样的事会和我有关系。” 身边的恋人很快进入梦乡,自己却怎么也睡不着,为什么想结婚呢,现在的状态不是很好吗? 现在,我们还没有结婚,就已经开始同床异梦了? 这没有什么奇怪的,每当夜深人静一个人躺在床上的时候,你问自己,在这个世界上你有同类吗?答案显而易见,每个人在这个世界上都没有同类,你就是你自己,所以,就算我们现在很相爱,最后会形同陌路又怎么样呢? 所以,那就结婚吧! 第十九章 交易 黎震记得,再见到那个少女,是在画展的第二天。 “晚些时候,一起去半岛俱乐部怎么样?” “你说什么?”黎震问,眼睛却一动不动得盯着少女,连潘良和媒体朋友打招呼离开也不知道。 初次见面,清冷、疏离、冷欲,如同无人之地的玫瑰,即使无人依然会盛开,那言辞辛辣的少女,她绽放的时候,一定会是炸裂似的,如同吸食尼加拉瓜的时候,火山爆发一般的浓烈炽热。 她看上去纤细柔软,眉眼美艳而又披挂着漓漓妖气,虚实相生、真假难辨,黎震觉得初次见面,自己的心就被这吊诡却美丽的少女紧紧抓住,才想要靠近她,为什么遇到这少女以后,一直好像置身在火山众多的尼加拉瓜? “来了多久了?” “你好像知道我会来?”南芳把目光从画上收回,看向身边的男子,昨天晚上,在祖母的生日晚宴上,见到这位,倒真是十分意外。 “与其说我知道你会来,不如说我希望你会来。”黎震认真地说。 南芳笑了,这笑中不乏冷意和嘲讽:“我听过你在巴黎的事。”见黎震很惊讶,又补充一句:“都不是什么好事。” “是吗?” 昨天晚上南家的晚宴,黎震真正意义上认识了南芳,她居然是南家的一份子,这真是让人感到意外。 一份子这个说法不太恰当,准确地说,是不愿意被承认的一份子。 对于这个祖父辈开始的家族友谊,黎震的了解只有一个大概,那还是从父亲那里知道的。 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年少的祖父离开故国到巴黎艺术大学追寻艺术梦想,结识了南昭的祖父南元厚,一位信奉天主教、定居巴黎的富裕商人。 南元厚在14岁时被送到法国巴黎附近的塞纳-马恩省河畔纳伊,而后进入里尔天主教大学就读,此后又因为迎娶了出身贵族的南夫人,举家迁回国内。 这个已经日渐败落,被称为最后的贵族的家庭,比起南家的男人,仍然活跃在社交界的女主人似乎更有名气,无论是南夫人,还是黛西。 上次,在教堂偶遇南夫人,这位出生名门,16岁就跟随父亲周游欧洲,凭借青春与美貌,聪颖智慧,流利的英语、法语,半辈子活跃于社交界的名媛一眼就认出来了自己,潘良又与黛西私交很好,遂一起前来这次私人晚宴。 “和一位男士一起赴宴,你应该是第一次吧?” “你是在说你自己吗?” “南粤居然这么大了,真是越来越有她母亲的风范了。” 人群中的焦点是南家祖孙三代,南夫人,南昭、黛西,南粤,南芝,南闳。 黛西右边站着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少女,身材修长,脸型小巧精致,眼神迷离,气质清冷优雅,除了饱满的嘴唇,她的上半张脸确实非常像她的母亲,但即使仅仅只遗传到了母亲一半的美貌,也已经非常出众了。 南芝脸型轮廓、眉眼与母亲非常接近,体型与脖子长短却遗传了父亲,比例不算太好,气质也不比姐姐清、正夺目,年岁尚小的她看上去有着与年龄不符的娇纵美艳。 南闳站在父亲旁边,身高在同龄男孩子中已经算很高了,气质颇似他的父亲,小小年纪的他看上去却是最温成持重的。 比起从小就读全球最贵的私立学校,在瑞士生活长大,回国以后已经在社交界展露头角的南家名媛南粤,以及小学毕业,这一代整个南家唯一的男孙即将赴英留学的南闳,和在南昭与妻子黛西身边长大的掌上明珠南芝,南芳这个黛西名义上的养女,在家里的地位比佣人高不了多少。 昨天,这个沉静如水的少女一直陪侍在祖母身旁,直到舞会开始以后,南家老夫人说:“你也去玩吧。” 她没有留恋舞池,好像所有的一切热闹与喧嚣都与她无关,甚至连看都没有看一眼,确定无人注意后,在宴会的人群中迅速抽身离开了。 黎震觉得奇怪,和刚交谈上的两位称是自己粉丝的女士说:“不好意思,失陪一下。” 少女一路警惕,不时回头查看有没有人跟踪,直至来到了后门。 隔着门栅,她问:“有办法了吗?” 门外是个男人,声音听起来很年轻:“十万。” 南芳吃了一惊:“十万?” 年轻男子问:“还是没有办法吗?” 南芳转身靠着门栅,语气不乏失望、无奈甚至沮丧:“能有什么办法。” 沉默,漫长的沉默,门外的男子到底是谁,为什么南芳要避开耳目,来此与他见面,10万?为什么要十万? 直觉告诉黎震,南芳与门外的男子关系绝对不简单,他们似乎在预谋什么计划,缺一大笔钱,但,到底是什么事呢。 一不小心,差点栽在花丛中,南芳已然察觉到有人靠近,声音有些惊慌失措:“谁!是谁在那里?” 南芳咬牙告诉自己,再忍一忍吧,立刻悄声侧头对门外的人说:“快走!有人来了。” “好。” 黎震还未走近,南芳已经迎了上来,看清楚来人,双眼满是戒备与冷厉:“是你!” “10万是什么意思?”黎震非常好奇,直接问。 “你听到了多少?”南芳与来人正面相对,在晚宴上见到此人,已经够令人震惊了,这人刚才与祖母、父亲,养母寒暄,居然还是曾祖父故交之孙。 相对于这场宴会上出现的所有男性来说,他的气质非常神奇,确实是稀缺品。 他对人不甚热情,看上去颇是冷淡压抑,却又常常在不经意间透露出狂野的气息,可在南芳看来,这一副优雅绅士的皮囊之下,一定住着一个花花公子的灵魂,这么说似乎有失偏颇,可一想到这人在宴会上一定一直偷偷注意自己,并一路跟随自己到这里,惊讶之中更多的是愤怒。 黎震听到了摩托车远去的声音,十分好奇来人的身份,更有一种对眼前涉世未深的少女的担心:“没多少。” 南芳冷冷的笑容因为“没多少”这三个字以及有人的离去而流露出一丝轻松与自傲,就要离去。 “但,你可以告诉我吗?”黎震问。 “你以为你是谁?”自第一次见面,南芳就觉得这个中年男人非常可笑,说不上是为什么,即便如今知道,这人与南家有些交情,这种印象也已经深刻脑海,很难改变。 “中学生需要10万做什么?这不是一个小数目,你到底想要干什么?”黎震追问。 “别多事。”南芳回头警告。 少女一向冷寂的眼中,那逼人的怒意似乎要炸裂开来,黎震一时之间,竟有些想后退,但这野生的眉毛,凌厉的眼神,月光下清冷柔美的脸庞却透露出无限生命的张力与诱惑。 “你还小,虽然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但我提醒你,别被骗了。” 南芳冷笑:“骗?我从未认为自己是小孩,我只是困在小孩身体里的大人。” “你看过春山吗?” “什么?”黎震的思绪被拉了回来。 “这里的春天,这里的山,你看过吗?你画的山和树,毫无生气。” 黎震笑了,这样一个一开始就对画家有偏见的少女直言不讳的批评,既没让人感觉不舒服,却引起几分对她说的话的兴致:“我刚来这里不久。” “那也就是没看过啰,这样吧,我们做一个交易。” “交易?” “我带你去看这里最好看的春天,你,把昨天晚上那件事忘了。” “可现在是夏天,而且我的记忆力一向很好,我想基于和你父母的友谊,以及对他们的尊重,我应该向他们坦诚他们的女儿,有可能会遇到危险,这也是出于对你,一个未成年人的保护。” 原来还没有说出去,南芳撇了撇嘴,不知道这个男人和他们有什么友谊,至少在昨天晚上,是第一次见到这个男人出现在南家的社交晚宴上,想来友谊也不见得深厚,不禁暗暗松了一口气,这人真是麻烦:“但,我并不是他们的女儿。” 黎震已知这少女在南家尴尬的身份,却更加敏锐得感觉到,这少女是在自己面前这样,会不会是为了博取同情,让自己放松警惕继而落入她设下的情感圈套中。她没必要这样做,但她确实正在这样做,那么,她这样做的原因,只能是那件事情确实有不可告人之处:“但这不代表你不需要被保护,他们对你仍然负有监护人的义务。” “那件事你想多了。”这个从巴黎来这里,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男人开口闭口说着“保护”“义务”,真是太可笑了,南芳忍住厌弃和不耐烦,叹了口气说。 黎震知道,她似乎仍然在尝试打消自己对那件事情的疑虑:“除非你告诉我,那件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一定要这样多事吗?” “只有确认那件事情是安全的,我才能不向你的父母提醒,所以你一定要告诉我,那件事到底是什么。” 南芳没有说话,看了看表,笑了笑说:“我要去补习班了。” “要我送你吗?”黎震边和少女搭话,才记起期盼已久,今天晚上潘良所说的约会。 “不必了。” 第二十章 想见他 南芳走出美术馆,频频回头,庆幸黎震没有跟来,盛夏的热浪和摩托车轰鸣的马达声很快将耳朵填充满。 在这里,你听不到别的声音,为了过马路,人人熟视无睹斑马线,隔离线,红绿灯一转换,滚滚车流如排山倒海一般呼啸而过,竟然很少发生碰撞,真是奇迹。 白鸽飞过头顶,在教堂穹顶上掠过,南芳眺望着远处“鹤立鸡群”的金融塔,漫不经心地走在绿树成荫的街道上,这里是背包客最热爱的地方,因为交通方便,饭馆多,酒吧多,街边停着不少咖啡巴士。 想起昨天的宴会,真是可悲,十年了,一直迟迟没能适应那个坐落在半山的新家,终有一天,他能把我带离这既定的轨道。 真想念他的声音,想见他,这种感觉从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就存在,南芳小心翼翼地藏着掖着,独享着这一份美好的期待,不让任何人知道。 南粤每年假期都会回来,这是南家上下最高兴的时候,只有一个人会例外,每当这个时候,南芳就感觉特别孤独。 原因也想过,可能是这个时候,南家的人表现得更像一家人了,而自己所处的尴尬境地就更显而易见了,这种尴尬从一开始就如影随形,从未离开自己,是比与南芝相处更可怕的感受。 南粤举止大方,谈吐文雅,虽然相处不多,可心里,却厌恶她更甚,很久以前,由于她对自己的态度不似南芝,年少无知的自己甚至在心底起过亲近之意,后来发生了很多事,才渐渐明白,她和她的母亲态度是一致的,她真是骄傲到了骨子里的人。 比起南芝的欺侮,谩骂,她用了更高级别的侮辱方式,那就是无视,无视她所蔑视、鄙夷、不屑的一切人和事。 这些年,想要逃离这里的想法越来越清晰,越来越不可抑制。 有多久没见到他了? 在离公园酒店不远的一家度假酒店的内部,私藏着伊莎贝拉的古典贵族风格俱乐部,潘良介绍:“这里有400多种品类,你想要的都能找到,只有20个私密位置。” 在30岁左右的酒吧经理的专业知识指导下,两人跟随着走近玻璃珍藏柜,古巴、哥伦比亚、牙买加产区等十几个国家的优质雪茄名列其中,masterpiece of davidoff全球限量款,甚至包括已不再市场中出售的稀有款,以及世界上最贵雪茄之一,单支售价约为上千美金的gurkha his maijesty’reserve。 拥有这样顶级奢华俱乐部的人,为什么会在市区开一家伊莎贝拉之花那样的店呢,黎震问一脸失望的潘良:“她没在吗?” 潘良摇头,黎震内心不免失望,如果不是美丽冷漠的女主人,这个地方再好,自己也决然不会坐在这里,伊莎贝拉像惠美子不是意外,遇到她,却是意外,至少在整个下午的时间,全心全意都是她的影子。 如果她在的话,该说点什么呢? 黎震并没有机会考虑这个问题,因为此时女主人已出现在吧台的位置,正在和年轻的经理说话,且正在向自己走来。 努力克制自己不去看她,直觉脑子里一股血液上冲,不由得大骂自己,你连她具体姓甚名谁都不知道,何至于此? 潘良已经起身向女主人打招呼:“好久不见,美丽的女主人。” 伊莎贝拉含笑点头:“你好,潘先生。” 潘良向伊莎贝拉介绍自己:“这位是黎震先生,我的朋友,这位是伊莎贝拉。” 黎震向伊莎贝拉点头问好:“你好,美丽的女士。” 三人算是相谈甚欢,黎震的热情却仿佛被浇了一盆冷水,眼前的女人说话的神态、语调都与惠美子十分相似,这真是可怕。 疯狂爱上惠美子的时候,她还是一个舞者,多年婚姻生活以后,她变得神经质,疲惫不堪,但却优雅依然。 重新追求,爱上和惠美子一样的人,会有不同的结局吗? 第二十一章 死在那座混血城市 有些记忆就像一些底片,被深藏在黑暗的箱子里,从未被曝光冲洗。 这许多年,身在国外的孤独感、不确定的漂泊感,从未在任何人、任何事那里得到过慰藉。 南昭、黛西带着南粤、南芝、南闳去了日本北海道度假,南昭让芳一起去,芳借故身体不适,南夫人说:“她不舒服就让她在家好好休息吧。” 芳嘴角沉郁的味道更重了,没有人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也没人在意。 陪着南夫人去教堂出来,偶遇黎震,南夫人问黎震近日作甚,他说刚去了香港,出席了祖父作品的竞拍活动。 南夫人请黎震到家里做客,黎震欣然同意,陪侍着南夫人一同回家。 一般这种时候,是由南芳陪侍着祖母,现在回家的路上莫名其妙多了一个人,两人一路的话题都没离开巴黎,南芳心情本就郁郁地,也插不上话,所幸闭嘴。 到家以后,佣人们端上法国顶级红茶和糕点,这是在w酒店最好的糕点师做的,很难预定,偌大的会客厅只有三人,南芳坐了一阵,同南夫人说:“奶奶,我回房间了。” “去吧。” 回到白屋以后,南芳打开窗户,屋内各种植物的香气透出来,窗边的也开了。 黎震在五楼等待参观南夫人收藏的字画,那白屋中的少女靠在窗前,纤指轻握红白罂栗花,花儿轻触脸庞,似乎正陶醉在花香之中。 南芳总觉得有一双眼睛不时地盯着自己,不禁抬头望去,窗边什么也没有,会不会是自己的错觉呢。 此刻太阳已经跨过天际,透过裙子暖暖地照着膝头,这个时候,最惬意的事情就是躺在屋檐下,看着几百粒、几千粒,几万粒尘埃围绕着白屋在银色的阳光下尽情飞舞,南芳伸出手试图抓住一粒尘埃,可没等靠近,尘埃便盘旋着飞走了。 南芳不喜欢这个家,毕竟这个家也不喜欢自己。 黎震和南夫人站在窗边闲谈,突然觉得那少女青春明媚的眉间出现了一大片阴云,她一遍又一遍地跟着收音机念着单调的法语单词:“您的孙女,在学法语?” 南夫人点头:“她很聪明,你去指导她一下吧。” 南芳望着湖边那棵孤寂的尤加利树,问自己:“他在拖延时间吗?” 上次去疗养院的时候,自己已经不对母亲醒来抱有太大希望了,医生说她的情况一直不好,何况她体内的吗啡量也过高。 他们一家应该会玩一个星期左右,后天就是母亲的生日了,令人觉得讽刺的是,母亲本人从不记得这件事。 那么这件事,又有好多人会记得呢? “在听什么故事?” 南芳头也不想抬,这个人又来了,真是有够讨厌的,但还是按下了收音机的按键。 “爱情这个词现在也像海洋一样被污染了,也像上帝这个词一样一钱不值了,然而。” 黎震还在细细聆听,少女已经按下了暂停键,不禁一笑:“然而,埃贡对雅纳的爱,像大海的涛声一样充满了整个贝壳,在贝壳里回荡,直到将贝壳冲破。” 一字不差,看来这人也不是沽名钓誉之辈,至少记忆力不错,南芳仍然深陷在想念母亲的情绪里不能自拔,并没有理会黎震前来做什么。 “我可以坐下吗?”黎震问。 她冷冷地一瞥,示意可以坐下,黎震坐下以后,少女戴上耳机跟读耳机里的法语小说。 很明显,她不想理会自己,尽管这才是第二次踏入南家,黎震敏锐地察觉到,旧时的、已被部分遗忘的家族过去的荣光,仍然在这个家苟延残喘。 南昭年轻时候的疯狂、荒唐行为造成了南家今日日渐困窘的经济局面,经过01年至04年那段痛苦的时间,南家搬至这里。 除了所剩无几的祖产用来收租,又没有新的收入来源,南家的人却要维持表面风光,不肯让外人看扁了去,但从市区豪华路段搬来这里,本就能说明一切。尽管南家的人仍然热衷于社交应酬,但宴会上的觥筹交错并不能说明什么,所有的人都知道,南家早就不行了,只剩一个空架子了。 晚饭后,玉阿嬷说奶奶偏头痛又犯了,南芳给南夫人按摩,伺候她休息以后,决定就在房间外间休息。 已经没有岁月可回首,时光荏苒,少女时期美丽优雅的南夫人并没有变得慈祥优雅,从容华贵,一直饱受偏头痛和风湿的困扰。 几十年来,面对着能力平庸、常年不在家,将祖业折腾没了的丈夫。长相带凶,外表光鲜、气质下等,外强中干实际却懦弱无能,才华没有,谈吐无物,年轻时候没有完成学业,回国之后也没有做过一件正事,从年轻的花花公子变成老牌花花公子的儿子,看上去越来越像一只狐狸。 南芳记得刚来这个家的时候,有一次听到南夫人大骂赌博欠钱不还被人找上门的儿子:“你这辈子做的唯一正确的事就是娶了个好老婆,唯一的作用就是替南家传宗接代了。” 她认为自己那不为人知的病态偏执,实际上却是丈夫和儿子的功劳,南昭心中的那团火熄灭了,至此以后,只做混吃等死的事,其他的一概不过问。 在黑暗之中却怎么也无法入睡,想象着悠闲度假的五口之家会做些什么,近段时间在疗养院身体越来越不好的母亲在想什么,困在这里的自己能做什么呢? 一夜没睡,怎么也睡不着,早上吃饭的时候,心不在焉,没有胃口,南夫人看出来了:“你去看看她吧,让司机送你去。” “是。” 南芳买了一束鲜花,是母亲最喜欢的玫瑰,到病房的时候,护士长看上去很焦急,正准备打电话:“你终于来了,她情况不太好,你和,算了,你多来看看她吧,她的时间不多了。” 坐在病床边,拉着已经不省人事的母亲的手叫了好几次,才得到回应。 南芳打电话给南夫人,希望多点时间陪伴母亲,她同意了。 医院走廊的灯光微弱阴暗,病房内,比静寂更可怕的死亡的气息在身边环绕,南芳瘫坐在椅子上,脖子僵硬,从上午坐到了天黑。 母亲的眼睛呆滞、苍白又浑浊,嘴唇在毫无意义地动,南芳意识到她在说话,把脸凑近:“妈妈,你想说什么?” “昭,……昭……” 南芳冷眼看着母亲叫着父亲的名字,对“父亲”心灵随意抛掷过去片段的残酷本事感到吃惊,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在临近人生尽头时,母亲的脑海中依然萦绕着早就离去之人的影子? “他不会来。”南芳抿紧嘴唇,有些微微发抖,轻抚着母亲温度正在消失的额头,将几缕乱了的、柔软的没了光泽的头发往后捋。“我……我……想……回,回,……家。”母亲的声音变成低语,“芳……芳……你,你要原谅。” “妈妈。”南芳说:“我原谅你。” “你爸爸,说他会回来找我的,是我,没有,留在那里等他。” 母亲的呼吸越来越费劲,她正在被惊慌压垮。 “没关系的,妈妈,他很好,我保证。” 母亲的头倒向一侧。“我不能走,我要等你爸爸……他说……” 南芳按下紧急呼叫铃,走廊上迟迟没有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床头半明半暗的灯光下,母亲的眼睑在动,她的生命正在消逝。 “我去叫护士。”南芳转身却被母亲拉住衣角:“别,……别离开我。”来不及了,南芳知道自己只能一个人亲自送母亲离开了,第一次独自一人面对死别,还是自己的母亲,恐惧、绝望、难过,慌乱,压抑的愤怒,一股悲凉之气从心底升起,然后蔓延全身,嘴角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从此以后,在这人海天地间,只剩下我孤身一人了,突然之间,觉得很孤单。 护士们推开门进来,南芳退到窗边,已经退无可退,靠着冰冷的墙壁瘫了下来,仍然不可置信,浑身发抖,只听见其中一个护士说:“已经没有生命体征了。” 极大的痛楚在胸腔内剧烈起伏,这嗜心之痛令南芳的身体痉挛,很快就晕了过去,如果可以,真的很想爬过去抱一抱她。 护士们忙作一团,有人来扶自己,之后医生来了:“大人呢,怎么没有一个大人陪同,让一个半大的孩子待在这里?” 第二十二章 春山 南芳至始至终没有对母亲说“生日快乐”,因为知道她不快乐。 三天了,南芳无法忘记母亲死之前瞳孔涣散的狰狞模样,她没有闭上眼睛。 此后的许多年也无法忘记。 模糊之中记得,父亲好像回来了,他来白屋看了自己一眼,后来又走了。 玉阿嬷一直陪着自己,直到自己睁开眼睛,第一眼看到的人就是她,她大喜:“芳小姐,你醒啦,饿不饿?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我去告诉老夫人。” 南芳挣扎着起身,掀开身上的被子,脑袋仿佛被灌了铅一样沉重,没有一丝思考的力气。 “要起来吗?”玉阿嬷有些心疼:“还是多休息一下吧,我去做您爱吃的早餐。” 吃饭的时候,南夫人也惊讶于南芳的平静,至亲去世,本该嚎啕大哭的时刻,她却面无表情。 还是跟之前一样,母亲的死并没有在这个家里引发半点微澜,度假的人仍然在度假,为什么自己没有哭呢,因为不敢哭,不知道该对着谁哭,或者说,不知道该怎么哭。 “你爸爸去处理丧事了,明天下午你去参加吧。” “嗯。” 玉阿嬷端来黑咖啡、春卷、三明治,面包,糯米饭,将黑咖啡摆到了南夫人面前,将糯米饭放在自己面前。 “谢谢阿嬷。” “芳小姐,你太瘦了,要多吃点。” 南芳将三明治塞进嘴里,却咽不下去,低头的时候眼泪就要夺眶而出,硬生生地逼了回去。 南芳刚出门,就听到南芝的声音:“真是烦死了,她妈死了,关我们什么事,为什么要我们提前结束假期回来。” 他们三个回来了。 “别再说了,南芝。”南粤回身告诫南芝,南芝气得叫喊:“怎么还没人来帮我们拿行李。” 南粤见玉阿嬷跑出来,记起旅行之前,妈妈把年轻的厨娘阿香炒了,问:“荷姨呢?” “她有事跟老夫人请假了。”玉阿嬷欲接手,南粤摇了摇头:“你帮他们拿吧。” “啪”的一声,南芳脸上着了一记响亮的耳光,南芝厌弃地瞪着眼睛:“走开啦,站在这里干什么。” 南粤高声警告:“南芝!” “她不会有感觉啦,她妈都死了,你看她哭了吗?真是冷血!”南芝扬起脸说道。 南粤又气又无奈,突然却笑了:“黎先生。” 黎震下了车,摘下眼镜,看着仪态端庄的年轻女孩:“你奶奶在吗?” 南粤看向玉阿嬷,并不知道:“您来找祖母吗?” “老夫人去善堂了。”玉阿嬷说。 黎震将手中的一套瓷器放到南粤手上:“替我交给你奶奶。” 南粤穿着8寸高跟鞋,又拿着手袋,差一点跌倒:“您不亲自交给她吗?” “不了。” 南粤一步三回头,跟在南芝、南闳身后进了门。 这女孩像一杯清冽的冷水,不算太漂亮,气质却十分独特,很像她的母亲,五官大开大合,眉弓明显,下颌角明显,鼻头大而圆润,口裂宽且唇厚,非常引人注目,眼神清冷且迷离。 黎震笑了,这个在祖母寿辰晚宴上表演风弦琴的女孩,她受到的良好教育和父母的刻意培养让她成为了一个举止优雅的社交新贵,却让她过早地丧失了一些人性中最美好的东西,真是可悲! 南芳已经走得老远,黎震驱车追上,问:“我送你一程?” 这次她没有拒绝,直接上了车,没有系安全带,提醒了她也没听到,黎震只好亲自动手帮忙,不可避免地与少女冷冽破碎的眼神对视。 她有一双特别的眼睛,和她面对面的时候,真的很难将视线从她的目光中挣脱出来,黎震顿时败下阵来:“自己系吧。” 行了一段路,也不知道目的地是哪里,黎震问:“你就那么任由他们欺负你?” 南芳苦笑,这有什么奇怪的,早就习以为常了,还能怎么样,动手还回去吗?打他们的掌上明珠?我有那个资格吗? “去哪里?” “山顶。” 又行了十来分钟,少女还是不发一言,黎震试探着问:“你妈妈?” 少女眼中精光一闪,突然扑过来开始抢夺方向盘,黎震吃惊:“你疯了吗!” 这太危险了,南芳好像疯了一般,尽管力气大很多,但少女的手却像八爪鱼一样缠上了就甩不开,几次几乎将车开向悬崖。 “要死你自己去死!我可不想死!”幸亏路上没什么车辆,再这样下去可不行,黎震用力将南芳甩开,差点撞上路旁的巨型景观石,终于将车停了下来。 路上一前一后,两人谁都不想说话,南芳麻木地向山顶走去,黎震跟在后面,两个小时过去了,直到走到最高处。 “喝口水,刚才你那么做很危险,知道吗?” 南芳清醒过来,才意识到有人一直跟着自己,见黎震脸上的抓痕,才记起,原来刚才不是在梦里,真是可怕。 “啊。”南芳感觉额头有些疼,好像在哪里撞过,一定是刚才撞到车窗的缘故。 “你来过这里?”黎震站在巨石旁边的空地上眺望远山,觉得非常空旷,让人神清气爽。 “不,没有。”南芳头也不抬,整个人恍恍惚惚的。 “你在说谎!”黎震突然说。 “我没有!”南芳猛然抬头,瞳孔迅速收缩,整张脸苍白而戒备。 黎震一步步靠近,觉得少女有些奇怪,只是开个玩笑而已,为什么她反应这么大,似乎,她又当自己是坏人了,其实只是想说:“这里风景很美,你一个人的时候,一定来过这里吧?” 南芳步步后退,该死!我怎么会跟这人,不,我怎么会来到这危险之地。 男子的手在自己的发梢停留,有一只蜜蜂飞走了,他说:“看来它喜欢花的味道。” 南芳阴郁的心情有所缓解,盯着眼前的男子,阳光之下,他的目光坦诚而明亮,有关心,怜悯,叹息,这陌生人无声的关怀有令人想要大哭一场的冲动。 如果母亲爱上的是这样的人…… 这漫长雨季里,从未见过如此壮美的景色,山色摇动,层林尽染雪青,踏风浪而来,一扫心中的阴霾,黎震少见这样壮观的绿意,看向身边的少女:“是春山吗?” 黎震永远无法忘记芳的眼睛,一开始,他就觉得她不像个孩子,但是每当看到她的时候,真的发自内心地希望,她能做一个简单、快乐的孩子。 那些天真的丧失、爱的缺位、关系的凶险和人性的悲哀还远远不够,而那些没有写下的更为私人的体验、更加沉痛的过去,都在那双眼睛里被深埋——但从未得到治愈。 黎震不知道她眼中的春山是什么样子,如果有,那一定青得很寂寞。 下山的路上,看着总是垮着肩膀、背影阴郁的南芳走在前面,黎震沉默了,出生的原罪已经快压垮她了,这深处黑暗世界的少女,她的世界何时才能透进人活在世上就该有的光亮和欢笑呢。 两人,一前一后,隔着几米远的距离,往山下走。 “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 “如果你不喜欢一个人,你会怎么办?” “离开她。” “如果你在一个地方不开心,你会怎么办?” “离开。”黎震想起和惠美子的婚姻,她的离开对她来说确实是最好的摆脱痛苦的方式,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又赶紧补充道:“但你还小。” “小吗,你不知道我一个人已经走了多远的路。” 第二十三章 偷来的记忆 这是最冷清的葬礼。 南芳站在公墓园区母亲的墓碑前,心中自问:“你竟被如此草草地埋葬了吗?” “你永远回不了家了,妈妈。” 南芝因为假期不能尽兴地玩归罪于母亲的死,并迁怒于我,但我,也恨他们,恨总是双向的,这恨意就像一枚刺入穴位、拔不出来的针,令人疼痛也令人清醒。 从小就是孤儿,死在生日当天的母亲,在这里没有一个朋友,最后的时光已经结束了,也没有第三个人来祭奠,这还不是最可悲的,可悲的是,死了以后有很多人一定在拍手称快。 南昭看着一旁的南芳,这孩子到现在,一滴眼泪也没有掉过,虽然从小就性格孤僻,有时候甚至觉得这孩子丧失了天真,有些阴暗了,可是,一个人面对母亲的死,到底在想什么呢? 南芳不知道身旁这个男人,自己生理意义上的父亲现在在想什么,不过,早就听闻他在外面有了第三个家,他能有什么想法,现在站在自己早就抛弃多时的女人的墓前,做出来的一副悲伤愧疚的神色不过是虚伪的表象罢了。 “走吧。”南昭说,想拍拍女儿的肩膀,终究没敢将手放上去。 来到南家以后,他不过一周回来一两次,且多是深夜,早上又出门,听说和黛西结婚不久,他们就已经分居,那时候他常住夜店,他最喜欢的孩子就是南粤,或许是因为那是他第一个孩子的缘故。 所以,可以说从五岁来到南家的那一天起,就意味着我的童年已经结束了,我和他的关系一直不好,非常疏离,就像现在这样,肉体离得非常近,两人坐在同一部车上,却也无话可说。 我从不对人性报以厚望,总是做好了失望的准备,而好笑的是,事实让我一次次得逞,我和他这辈子说过的话,不超过100句。 果然,他对司机说:“我在前面的会所下,你把小姐送回去。” “好的,先生。” 南芳看着父亲离开的背影,眼望着街景,嘴角开始抖动、无奈地冷笑:“这就是母亲爱了一辈子,临时之前还念念不忘,让她死不瞑目的男人。” 人如果没有过去,只有现在和将来,该多好!不,现在也不好,只要将来,只有将来该多好! 回家?从来就没有家,那里也不是家,家的意义并不是单指一个固定的住所,居住的房子,而是应该有家庭成员营造的温馨和归属感,这些,跟我有什么关系? 朦胧浅淡的5岁之前的记忆是在那个永远只有夏天、莲花盛开的国度,三口之家在海边玩耍,后来父亲不见了,南芳与母亲漂泊辗转,到了这里,才知道原来父亲在这里早就有了一个家庭。 原来,那些幸福的回忆是偷来的,从那以后,南芳再也不去想那些事,因为有多幸福就有多讽刺。 年幼的南芳从穷困、幸福的三口之家,到和母亲的相依为命,再到变成了母亲破坏别人家庭的罪证,从天堂跌入地狱,寻找父亲的过程中吃了那么多苦, 芳无法接受,那个时候就很恨父亲,也恨母亲。 父亲不是一个好人,年幼的女孩心里这么认定,此后多年,这种恨意和失望有增无减,对父亲的评价越来越差,无论从世俗的角度,还是从一个家庭的角度来看,他既不是一个好丈夫,也不是一个好父亲,他在各种评价上都是一个失败者。 父亲曾在南夫人和黛西面前讲述他和母亲的故事,在他口中,那段在康提反复吸毒被抓的日子,有点爱情的意思,他说:“我在医院抢救的时候,身边一个人也没有,她本来可以跑,但是没有,不但日日夜夜守着我,还去想法子买我喜欢吃的东西,没有她,我活不到现在。” 母亲呢,她怎么可以那么傻,芳请求和母亲回家,母亲只是哭,她不明白也不接受摆在眼前的现实。 如果那个时候回去了,就不会有后来发生的那些事,她因为父亲而沉沦,坚持把我推向父亲,第一次挨打的时候回去找她,她将我赶了出来,第二次去找她的时候被赶了出来,第三次也是,第四次,第五次,第六次…… 南芳告诉自己,如果第十次她再将我赶出来,把我送到父亲身边,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再找她。 没有后来,也没有第十次。 芳无力改变被遗弃、被推到自己不喜欢的人身边的命运,只能清醒地看着母亲自甘堕落, 那天,芳一个人自愿走回了南家,心里想着,即使那个地方再压抑、再可怕,那里的人再不喜欢自己,自己再不愿意,待在一个牢笼一般的地方,也比待在一个瘾君子身边强。 后来母亲因为藏毒被抓,出来以后在南家的安排下进了精神病疗养院。 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被安排,芳也不想见她,直到后来,听说她身体不太好。 但现在,再也回不去了,有那么多晦暗的而不可言说的事,好像活在这世上,经历过一万种黑还不够,一定要十万坎坷积压,才能形成我的来路。 第二十四章 爱河拥堵 美丽总是悲剧的,那个白净、纤细,清冷贵气的少女在恍惚之间,总是闪现一种妖艳的,绝望的美,她那样冷感、敏锐,她的孤独之地,无人抵达。 黎震恍惚记起小时候随父母环球旅行,在伊丽莎白女王2号经过挪威海峡时,在人群中见到的那个女孩,一对跨国夫妻牵着一个可爱的、细长眼睛的白裙女孩。 她的一双眼睛简直像浸在水中的水晶一样澄澈,纯净的瞳孔和妖媚的眼型奇妙的融合成一种极美的风情。 这个形象强烈,让人难忘的女孩在黎震心中已住了多年,直到遇见南芳,她郁郁的,无可辩驳的诗意般地出现在自己面前,一个深受自己精神折磨的“病患”,她那总是带有一丝淡淡忧愁的脸庞。 分别的时候,南芳说:“我后来见到母亲的时候,她的喉咙处切开了一个口子,里面插着一根吸氧管。” 黎震沉默了,不知道如何安慰失去母亲的女孩,只是听到她说:“是那根塑料管在替她呼吸,替她吃饭替她活着,母亲只不过是依附塑料管的寄生虫,母亲她,其实早就从那具皮囊之下逃走了。” “每个灵魂最终的结局都是无家可归。”黎震想告诉女孩,自己能理解和体会她的痛苦。 “是,母亲早就不在了。”南芳说。 她似乎早就接受了这件事,也许是在这件事还没有发生的时候。对她来说,母亲才离开人世,但母爱这种东西,无疑已经离开她很多年了。 她身上这种不是勇敢的勇敢,明显是佯装出来的坚硬,只是有时候,在一时的恍惚之间,她内心的疼痛会如钢铁般从眼中刺出来,黎震不禁多看了南芳一眼,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人一辈子都在忍辱负重的话,有时候会让一个人变成生活最逼真的奴隶,至少她不会。 她会不会需要人的陪伴和安慰呢,也许并不需要,南家对她来说不是家,倒像是个集中营,她每天对自己的情感训练这么残酷,孤单想必对她早就构不成威胁。 那天在医院,她眼睁睁地看着她母亲,紧紧地抓着她的手,看着母亲从眼皮底下一点一点地离去,这样残忍的事南家的人也让她一个人面对了。 南芳曾暗暗得怨恨过母亲是真的,最后唯恐失去她的悲伤也是真的,从得知母亲得癌症的那一刻起就知道,患癌症的母亲会榨干自己的最后一滴眼泪,然后再离自己而去,她会残忍地把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变回一个孤儿。 “为什么没有哭,是因为哭不出来吗?”黎震问。 南芳推开车门准备下车,转头看着黎震,一字一句地说:“所有人都觉得我应该哭,可我不觉得,哭能解决什么问题吗?哭给谁看?别人?还是自己?我不会让任何人看见我的眼泪,哪怕是上帝,真主,佛祖。” 这番话瞬间让黎震开始浑身抽搐,脸色微微泛白,连呼吸都想要停止了,不由得按住胸口,气息越来越急促,耳鸣声越来越刺耳,生不如死的感觉又回来了。 烈日灼心,动弹不得,想要拿面前的急救喷雾怎么也够不着,想要向已经下车的女孩求救,她却越走越远,靠着车窗大口呼吸,根本没有说话的力气,就像在海底遇险一样,无形的气压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可怕,真是可怕,这是今年来第一次犯病,难不成要命丧于此? 模糊之间,又回到了5岁那年的环球旅行中,黎震和那个叫“英”的小女孩做了朋友。 小黎震觉得他们一家三口很奇怪,因为他们一家三口一点也不像,她的父亲卡文是个英俊、温文尔雅的白人,从事金融行业,母亲菲娜是个方脸、麦色皮肤,打扮入时的亚裔女性。 这对夫妻看上去感情非常好,相比同样结婚几年的自己的父母,他们的言谈举止很是亲昵,可小黎震很少能在菲娜眼里看到她对女儿“英”的关切,而“英”对他们也嫌少流露出依赖和爱意。 “英”的眼睛看人的时候,总是冷冷的,笑起来的时候,却比她的母亲菲娜还要妩媚,她向她的父亲撒娇的时候,她母亲菲娜总是显得有些冷漠,两个家庭一起去亲子乐园的时候,菲娜也从不参与,在这个时候,她总是有自己的事。 不过同样不喜欢“英”亲近她爸爸的还有小黎震,这种感觉很奇怪,说不上来为什么。 有一次父母们在餐厅吃饭,小黎震和“英”玩象棋游戏,“英”输了,推翻了面前的棋盘,开始耍赖哭闹、打闹,直至父母将哭丧的两人分开。 “英”真是任性霸道的“坏小孩”,有好几天两人彼此生气、躲藏,后来“英”父母吵架,“英”失踪了,小黎震非常担心,最后在乐园找到了她,青梅滋味,透着微酸,两小无猜的两人又彼此拥抱。 旅行结束,分别的时候,小黎震和“英”说,要记得给我寄信啊,“英”被父母牵手离开,和小黎震挥手道别。 后来黎震听父母曾提及那一家三口,他们说,“英”是那对夫妇收养的女孩,难怪,他们真的不像一家人。 多年以后,和很多错过、消亡的没有结局的故事结局一样,黎震试图寻找过“英”,但茫茫人海、一无所获,谈过很多次恋爱,甚至结过婚、离过婚,也无法忘记那个初次见面,带给黎震无限悸动、酸甜、和无言羞涩的女孩。 黎震在第一眼见到南芳的时候,就觉得似曾相识,“英”好像回来了,模糊之中,她打开车门,坐到自己旁边,好像有两张脸,一会儿是南芳,一会儿是“英”,怎么会这样,是不是在做梦? “英,是你吗?”黎震抓住女孩的手放在心口问。 她不可能是“英”,不应该这么做,黎震明知道不是,却抑制不住迫切地希望在自己面前的就是“英”,如果不是,那么把南芳变成“英”留在身边也是好的的。 该死!真是疯了,对一个15岁的小女孩,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罪恶的愿望? 我真是卑劣的家伙。 “英”不见了,白裙女孩渐渐在眼前消失,为了摆脱“英”对自己的控制,黎震谈过无数次恋爱。 中学时暗恋的邻居女孩艾米丽,初恋女友伊娃,大学时短暂交往的俄罗斯上校的妻子奥尔加,导演瑟琳,无数的模特缪斯:苏菲1号,2号,珍妮特,莉莉安,劳拉和塔拉两姐妹,盖娅,可儿,记者莎拉,普林,模特卡拉,阿曼达,玛拉,塞西莉亚,还有很多浮现在自己面前却已经记不清楚她们职业名字的女人,志趣相同的画家兼彼此的缪斯、婚后仍维持长期关系的葛绿珂,最后消失的是惠美子。 这么些年,没有人知道,“英”永远在她们的头上,只有自己能自己感知的上方,看着自己和她,她,她恋爱。 离婚的时候,惠美子说:“你的爱河还真是人来人往,你不觉得拥堵吗?” 女孩的手挣脱开来,不再帮助自己找急救药,黎震清醒过来,是南芳! 她坐回副驾驶室的位置,叹了口气,开始玩指甲,那双冷冽、锋利如刀,能看穿难测人心的眸子正死死地盯着自己。 黎震有些惧怕,她曾亲眼目睹母亲的离开,我于她而言不过是陌生人,那么现在,她打算看着我死吗? 第二十五章 岁月是贼 我没有家,所以无论去到哪里都能安身,很快与它建立新的默契,开通当地的银行账户,找到自己喜欢的餐馆,掌握、跟上这里人们的生活节奏,甚至与这座城市融为一体。 上一段恋情结束以后,从未在家里做过一段饭,一日三餐,却吃遍了这里所有的餐馆、排挡、食肆,这是受俢的影响。 柏林并无特别美的风景,城市旧,街景也旧,虽旧,却也藏龙卧虎,阿康成了那一区的亚裔“地下市长”。 这是一家精品汽车旅馆,也就是情人旅馆,芳后来才知道,很多名流都栽在这家酒店,被狗仔拍到和人开房,或者干脆猝死在床上。 芳曾来这里体验酒店,是一个人,就是在那天晚上遇到俢的,他刚和情人分手,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这里多的是醉酒的流浪客和无家可归的人,没什么奇怪的,芳一个人喝着手里的啤酒,看天上的星星,地上的人突然开口说话:“上面的星星好看吗?” 芳吓了一跳,那人突然跳了起来,转过身来,南芳才发现这人有点高,亚裔,目测185以上,脸小五官精致,真是难得见到这么清爽好看的男人,看上去就像行走的画报:“你在这里工作?” 修自嘲,刚才自己和zoia要死要活地分手、挽留,这个人都看到了吧。 “刚才你都看到了?” 芳点头,问:“要不要一起喝?” 男子爬上汽车坐到芳旁边,接过一罐啤酒,头脑也清醒了很多:“你是来等人的吗?” 芳笑了,来这里好像除了和情人幽会也找不到别的事可以做,但自己却不是这样:“你认识这里的老板吗?” “你找他有事?” “听说这里房租很便宜?” “这里不对外出租。” “喔,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这里的老板。” 芳还是有些意外的,对方话锋一转,说:“不过你知道,前段时间这里出了点事,生意不是很好,想租的话,也不是不可能。” “我只租一个月。”芳心想得赶快找个工作,才能够付这一个月的房租。 两人都喝得醉醺醺地,最后躺在床上的时候,已经分不清躺在自己旁边的是谁,身边的人脱掉上衣和裤子,他的手开始在自己身上摸索、游离,芳死死地盯着面前的这个男人,有个声音告诉自己:“他没有原谅你,没有原谅你。” 女子的眼神既妖媚又锋利,俢即刻败下阵来,妈的,zoia那个贱货有什么好的,我到现在,此时此刻,还在想她! “我们谈情吧?” “谈情要命,谈钱吧?” “跟你上床,要多少钱。” 男子伸出五个手指头,芳撇嘴,别说500欧,现在自己口袋里连5欧都没有:“没钱。” “我叫俢,你叫什么?” “南芳。” “房租我过几天给你?” “随便。” 那段时日,南芳过得潦倒,困惑,难堪,不敢露面,像一只老鼠一样东躲xz,和刚到巴黎的时候没有区别,阿康答应放过自己了,可绿子没有。 白天到处打工,晚饭有时候和俢一起吃,这倒不是双方刻意为之,心情不好,食欲自然不会好,俢看不下去,怎么会有人吃饭吃得那么痛苦,吃遍所有的美食不是世界上上最有趣的事吗? 原来吃,能吃,会吃真的是一件幸福的事。 心情的复苏是在修带着吃一餐一餐饭中,从味蕾开始复苏的,失恋、经济困窘都不算什么,只要和俢在一起,和他一起吃饭,只要他还在笑,那么这世界就不算太糟糕。 他说他的外公是建筑师,设计过上百座庙宇,父亲是雕塑家,而他,只想开一家属于自己的餐馆。 “那为什么会开汽车旅馆?”芳觉得这两件事情真的很不搭。 “因为zoia。” zoia是那种看一眼就被惊艳到的美人,欧颜方脸,蓬松头发,浓眉大眼,看上去冷冷的,主职牙医,兼职模特,她不是那种需要刻意打扮才能体现她的美的人,但见过她的人,一定无法忘记她。 南芳不想告诉俢,曾在剧院门口看到zoia和一名男子挽手约会。 他对zoia念念不忘,对方早就翻篇开始新生活了。 心灵间的靠近倒不完全是因为南芳暗自滋生的同病相怜之感,而是后来他陪自己去了爸爸案子的审判日。 那天,一直有所期待,以为会来的那个人终究没有来。 也是,对他来说,所有的一切都只是谎言,包括两人之间有过的刻骨铭心。 对我来说,是真情实感,对他来说,只是谎言。 说到底,他虽然爱过我,深爱我,却真的不曾真正了解我,他说我不曾爱他,可他又何曾爱过真正的我? 他不知道的是,如果我不喜欢一个人,真的不会伪装。 南芳在没人瞧见的时候,是有过伤心绝望的。 他不知道的是,自己曾经许愿,希望陪伴他半生。 他并未提出分手、结束这一切,但一切早就无法挽回了。 修问:“你是不是还想跟他和好?” 南芳:“不,没有。” 修耸耸肩:“好吧。” 几个月后,两人的生活都上了正轨,修问南芳:“要不要留下来。” “不了。” “我以为经过这么长时间的相处,你会爱上我的。” 为了配合修的幽默,南芳说:“我努力过。” “你任何时候回来,我都将在这里欢迎你,作为朋友。” “好。”南芳心想,也许我再也不会回来这里了。 “你打算去哪里?” “还没想好,边走边想。” “这样啊。”俢心想,大概是很想快速离开这个伤心地吧,这种想结束就结束,想离开就离开的勇气不是谁都有的:“我在想,你小时候一定很不听话,不是个乖孩子。” “你怎么知道?可是一直知分寸,从不肆意,就很好吗?” “这倒也是。” “你的童年是什么样的?” “平平常常,普普通通,没有什么可说的。” “无聊到不值得陈述?” “可以这么说。” “你接下来要搬到哪里去?”芳吃着俢亲自做的酥炸松露薯条问。 “莱茵河左岸。” 岁月是贼,那段时光,好像把人身上的指针都拨慢了,两人都自觉放慢了脚步,俢教会南芳一件事,永远别让忧伤侵袭你的身体。 他说:“有些人,有些事,遇到了的话,那种毁灭性的忧伤,一旦染上这辈子就不能再痊愈。” 在那段糟糕的时日,没遇到俢之前,芳觉得人生的快乐仿佛就像一座孤岛,自己离它越来越远,可望不可即。 第二十六章 烟的雨 如烟五月天。 为了躲避绿子手下的追杀,南芳到处打工,从不敢在一个地方长待,那天,是在广场左边一个人行道旁的餐厅内。 天空是一片鸢尾花般的蓝紫色,广场上伫立在贝尔尼雕塑中间的方碑看起来苍白且轻盈,芳正在擦拭咖啡桌,晃眼便瞧见广场上一对年轻夫妇朝这边走来,是他的声音! 惊慌失措之下,打碎了咖啡杯,该死! 南芳屏住呼吸,强令自己冷静,不要去看他们,可是,她的声音,却仿佛有一种魔力,迫使南芳情不自禁地将头转向他们。 三人,目瞪口呆。 也是,毕竟谁也不想见谁。 比起以前,他们看上去更恩爱了,绿子怀孕了,看上去有六五个月了,她没有过来,而是站在那里盯着自己,过了几分钟,她冷笑着说:“原来在当服务生啊。” 南芳紧抿嘴唇,觉得牙齿在打战,阿康并没有看自己一眼,眼睛几乎没有离开过她,用他那一贯温柔和煦的声音问她:“走吧。” 他的语气听来尽是不耐烦,连眼神的余光一瞥也不愿意施舍给自己,好像从不认识自己一般,庆幸的是,绿子一直含情脉脉地看着阿康,终于趾高气扬地走了。 她一定非常乐于见到我过这种狼狈不堪、东躲xz的日子。 南芳长吁出一口气,绿子和阿康已经走远了,恍惚之间,绿子回头看了自己一眼,不知道怎么回事,左边眼睑跳动得厉害。 下班回到旅馆,一路上不时回头,生怕有人跟踪,却没有发现有人,心中惴惴不安,她真的打算放过我? 和俢吃饭的时候也心不在焉,俢一直觉得从两人相遇之日起,南芳就心事重重,不过对方不想说,自己也就没问:“这么不专心,是有什么心事吗?” 南芳放下碗筷,屏住呼吸,冷冷地看着自己:“待会儿你自己回去吧,过几天我把房租给你。” 俢不解,皱起眉头:“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俢再次抬起头直视,想要看穿自己的内心:“你到底得罪了谁?” 南芳避无可避,暗自叹了口气,他这么聪明,应该早就猜到了。 “别而不告我不同意,你要跟我在一起。” 什么!这个长腿、雅痞的家伙是在说什么孩子气的话啊,但一想到他当初跟zoia的分别,心头竟软了几分,她就那么走了,他那么伤心,我不能这么对他。 会这么做的原因,南芳后来想过,也许是因为自己也不喜欢就那么被丢下。 “我得罪了人,不想连累你。”南芳敏锐地察觉到,临窗那桌的两名戴棒球帽、穿旧牛仔衬衣的男子,一直有意无意地注意着这里的一举一动。 俢一直没说,自己曾在声名狼藉的黑帮团体待过一段时间,退出过上这种平静的生活已经有三年了。 那真是一段黑暗、卑劣、暴戾的日子啊,不过是团体的小头目,直到老大托尼被抓,才彻底退出。 芳告诫自己,这个世界上,不存在你在30秒内不能抛弃的东西,包括人,所有的事都是身外物,所有的人,都可能与我为敌,感情也是这样。 如果你认为你和俢能温暖彼此,那就错了。 所谓深情、挚爱,不过是欲望、孤独、虚荣而衍生的,互相取暖的玩意儿。在此时,芳有些心虚地对自己承认,原来我真的并不爱卡森,或者说,不那么爱他。 俢问自己,被芳吸引了吗? 答案是的,她这个人就像深井一样,她的眼睛、她的青春明媚、她的过去、她的未来,以及她的内心世界无不吸引着有机会与她对视的人,她实在是个个人风格非常强烈的少女,气质独特,冷冽锋利、冷媚暗黑,相信每个人都会被莫名吸引,因为她太过深邃迷人。 “我们一起离开吧。”俢温柔地说。 芳不敢相信,嘴里的寿司还没咽下,只是摇头:“没有必要,其实我们……。” “别说了,就这么决定了。”俢有些孩子气地打断芳说话。 芳只好埋头认真吃饭,心想怎么都不可以连累俢,本来只是打算一起吃这最后一顿饭然后离开的。 窗外雨势减弱,两人吃完饭撑伞离开,往汽车旅馆走去,一前一后,芳故意落慢脚步,并伺机找机会离开。 也许他找不到我会伤心一阵,可失去一个朋友,总好过受伤或者丧命。 细雨使整个夜空增添了几分清爽,在清新的空气里,街上灯光闪烁,一派纸醉金迷的景象。 俢转身合下自己的伞,拥着薇一起走,薇惊了,这家伙到底知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身后不远处,那两个人一直不远不近地跟着。 不知怎么地,白天阿康的眼神一直浮现在脑海中,现在,在修的身边,心却不受控制地一直在想阿康,想绿子,想起以前的一切。 发生那件事以后,他还是回到了她身边,他们的感情看上去似乎也更好了,绿子原谅了他,却没有原谅我。 她根本就没有原谅我的理由,她根本找不到,就像我也根本不能原谅她介入、插足在我和阿康之间一样。 离旅馆越来越近了,那两个人好像也没跟上来,趁着俢开车门的时间,芳转身就走,心中一惊,不敢再动弹,一共6个社团恶汉挡住了路。 “想往哪里走?”领头的刀疤脸说。 “你们要找的人是我,别伤及无辜的人。”芳想把这句话说出来,腿却已经颤抖。 第二十七章 旧梦 她冷眼情深,他温柔暴烈,在这黯淡、冷清、寂寥的街头,旅店旁边,俢仿佛又回到了三年前,在社团作为小人物的艰难日子。 芳看着雨中的俢和他们砍杀,心中甚不是滋味,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俢这么温柔的一个人,打起架来也这么暴烈,就像他一样。 俢拉起芳的手在雨中狂奔,背后是那些人的追逐、叫骂,那些人紧追不舍,跑了8条街,街景变幻,霓虹闪烁,累得好像连呼吸也停止、腿都不是自己的了,好像又回到了刚认识阿康的时候。 “你以前也像这样跑过吗?”俢笑着问,发现薇很厉害,跑步很厉害。 “没有,为什么不放开我的手一个人跑呢?”芳真的很想通通快快地大哭一场。 “我不会放开你的手,任何时候都不会。” 几天之后,将汽车旅馆卖了,芳跟着俢去了他想去的莱茵河左岸,两人租了一个小公寓,开始同居。 为了生存,俢在一家有名的南法餐厅跟随米其林三星主厨amelia做第二副厨,业余时间在美术学院修读雕塑研究生,那是一家非常棒的餐厅,等俢下班的时候,芳特别喜欢在那希腊风格的白色露台上俯瞰泳池美景。 芳到处打工的同时也应聘画像模特的工作,黎先生将芳推荐给了华裔女画家未蓝。 女画家在电话里面已经说明了,自己并不需要人像模特,芳不明白那打来这通电话的意义何在? 是否因为她是黎先生的朋友,所以不好拒绝? 对方问:“我需要一个工作助理,你想试试吗?” “什么时间您方便见面。”芳没有迟疑,直接问。 “下午吧,我把地址发给你。” “好的,那下午见。” 这一带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画廊和艺术商店,是这片着名的艺术区,芳顺着小路走进一幢建于17世纪的酒店式公寓大门,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法式风情的花园,再沿着古老的石质楼梯拾阶而上,就是女画家在巴黎的公寓了。 第一眼,芳就觉得对方眼中有种悲天悯人的慈悲,心中添了几分好感。 公寓的格局非常简洁,穿过门厅后便是一个方形的客厅,一侧是餐厅连接着开放式厨房,餐厅正对着一个玲珑别致的办公区域,而卧室和浴室则藏在公寓的后半部分,位于楼梯下的一块独立区域内。 装修从简,只是把墙面刷成了白色和浅米色,并保留了建筑原有的实木门、窗、木地板、大理石壁炉,这样做除了能让空间显得宽敞,也是为了降低装修部分所占据的视觉分量,这番道理就如同水墨画中的“留白”。 “坐吧。”未蓝说。 芳本来略微有些紧张,依言坐下,却被女画家背后墙上的画深深打动,简直无法用言语来形容那种震撼感觉。 这幅画绝对不同于画家自己的作品。 蓝色和韦罗内塞式的绿色阴郁苦涩旋转交融的画面中,女子右边脸的轮廓跳脱出来,苍白、美丽、暗淡、清晰、笑容神秘,左边脸浓妆、扭曲、丑陋、被毁坏,整个画面处在和谐、分裂、扭曲的矛盾边缘。 “听说你还会德语?” “嗯。” “为什么需要这份工作?” “钱,我需要很多很多钱。” 女画家对这个回答似乎不太满意,她皱了皱眉头:“这并不算一份高薪的工作。” “我会将工作完成到120分。” 女画家笑了:“70分就够了,那明天开始工作有问题吗?” “好。” 芳说:“您身后的这幅画不大像您的风格。” 未蓝点头:“是一位同行的,她非常有才华。” 回到公寓以后,俢不在,桌上摆着他做好的午餐,水准越来越好了,这种简单、平静、温馨的日子已经持续一段时间了,芳的感受不是幸福,而是越来越害怕。 黎先生说过一个故事,这个人,出身于当年轰动一时的名门望族,本该享尽无限荣华,却不甘命运的摆布,奋力反抗后,最终的结果却完全不是她预料的那样…… “多正常,表面的风光并不能抚平她心中的压抑。” 现在想想,他当初告诉我柳原的经历,是已经察觉到了我要做的事,想告诫我不要做危险的事,因为或者最终的结果会和她一样。 可是,他不懂她,我却对她的前半生非常同情,因为我和她一样,受尽冷落,一直被命运摆布捉弄,如果生命注定是一场逃亡,那我绝对不会坐以待毙! 芳唯一一次和黎先生谈起黛西,就是在那个故事结束以后:“有人嫁给这里的男主人,不也是一样的吗?” “他是你的父亲,你应该尊重他。” “尊重应该是自己努力赢得他人的心得来的,而不是我欠他的。” 芳问黎先生:“柳原不浮躁、不争抢,也不去计较浮华之事,只是希望能平平淡淡过着自己的生活,但她就能安安稳稳地走完一生吗?” 黎震摇头:“没有。” 芳想起绿子应该快生了,有了小孩,他们应该会更稳定地生活下去吧,像他们预想的那样,而自己,总是不能结束漂泊流浪的日子。 哪怕有过短暂的稳定,但那也只是暂时的,总是会很快失去。 很多时候,芳不想这么悲观,可好笑的是,命运总是一次又一次地让自己的想法得逞,所以,重温旧梦这回事,从来不会去做。 绿子从始至终,都想多了。 窗外有行人来往欢笑的声音,芳端起香槟来到窗边,看到俢和一个女孩谈笑,她长得有七分像zoie。 有人会在相似的陷阱,栽两次跟头吗? 芳自嘲起来,为什么这样带有偏见地对无辜美丽的女孩做出她是陷阱的认定,是因为妒忌吗,不会,我和俢之间,不会这样。 第二十八章 少年阿康 芳爱过一个人,那人五官高挺俊致,深邃的眼睛总是透出一丝冷峻、迷茫,如果不是一头黑发,乍一看,倒有些《魂断威尼斯》少年男主的影子。 决定逃亡的那日,在海边。 清白的衬衣兜着海风,他的眼底清澈如海天,他一只手勾着白衬衣,一只手夹着烟,目光像唇边吞吐的烟圈一样飘忽无定,阳光照耀着他璀璨无比,他是孤绝天涯的浪子。 13岁那年的秋天,湖畔小屋,南芝和4个佣人的孩子,在经历一番推搡、扭打、撕扯,伴随着自己薄弱反抗的意志,他们将自己推向了湖泊,起因是吃饭的时候,我伸向了南芝喜欢吃的海苔芝士榴莲虾球。 他们不知道的是,在海边长大的自己,游泳一直很好,在冰冷的湖水里沉沦很久的芳最终艰难地游向了湖岸对面,正准备爬上岸,突然发现,岸上坐了一个人。 不对,坐着这个说法并不准确,他也不过是个少年,至多十七八岁,身穿白衬衣夹着香烟半躺在这里,看上去既优雅又惬意,对于水里突然钻出来一个人,他看见了,却丝毫不在意。 芳既狼狈又窘迫,脑子一片空白,犹豫要不要在这人的检视下上岸,或者继续游向别处,此刻冰冷的,并不是脚下的湖水,而是脸上,真是丢人! 他躺了很久,也许是十分钟,或者是五分钟,他是在等着看笑话吧,看我怎么像一只落水狗一样爬上去。 芳咬着嘴唇,腿脚发麻,已经没有力气继续游下去了,耳边是湖水深流的冲击,渐渐有些站立不稳,不敢奢求这人会帮助自己,只希望能离开一下就好。 黄昏和夜晚之间的距离特别近,很快就暮色降临,芳又冷又累又饿,嘴唇哆嗦着往岸上移了几步的距离,本来是打算去看母亲那里的,现在已然来不及了。 他终于起身离开,芳迅速上岸,没走几步,右腿就突然抽搐,痛得牙齿打战,晕倒在人工沙滩上。 恍惚之间,有人跑来问自己:“你怎么了?” 他,又回来了吗? 醒来的时候,先是听到了“噼里啪啦”的火苗跳动的声音,他那青涩、温柔的脸庞在火光的映衬下显得尤为俊秀:“你醒了?” “嗯。”芳心里很是别扭,觉得应该要回答对方一下。 “坐过来吧。”他拨弄着火堆,吩咐道。 本来不想坐过去,可是饥肠辘辘的肚子已经在抗议了,他笑了:“烤鱼很好吃哦,要我亲自给你送过来吗?” 芳只好厚着脸皮坐过去,眼睛死死得盯着烧烤架上已经烤得金黄、香气四溢的烤鱼,他又吩咐:“不用垂涎三尺,马上就好了,坐到旁边来吧,你那个位置烟熏得厉害。” “喔。”芳坐了过去,他说:“袋子里有水。” 烤好以后,他递过来给自己,芳犹豫要不要吃,见自己不接,他拿起一条自顾自地吃起来,吞了不少口水,饥饿真是让人难以忍受,芳抓起盘子里的烤鱼大口吃起来。 “小心鱼刺,别卡着了。” 实在是太饿了,还没吃出是什么滋味就已落肚,只好眼巴巴地盯着盘子里的最后一条鱼,他笑了:“你吃吧。” 芳不客气地抓起来就吃,腹中总算不再那么饥肠辘辘。 少年阿康眺望着不远处湖岸边忙碌嘈杂的人群,芳也注意到了,他们大概率是在找寻自己,以为自己淹死了,会报警吗? 还是就当这件事情没发生过。 在这个家里,自己本来就是多余的,没有人会在意自己的生死,南芝他们大可以推卸得一干二净,是自己不小心跌下水的,为了保护南家的掌上明珠,他们会一起隐瞒真相,结局就是,有人消失了也就消失了吧。 “他们经常那样欺负你吗?”他问。 芳冷冷地瞪着他,没有回答,只是在心中重复着一句话:原来他全都看到了! “最晚明天,他们会找来这里的。”他看着自己,眼中似有星光闪烁:“你叫什么名字?” “南芳。”芳的心情在冷热、明暗之间沉浮,有无数次坐在湖边眺望过身后这栋别墅,想象着这里住着什么人,这里是否是天堂的彼岸。 已近中午,灰蒙蒙的天空像是憋着一场暴雨,少女那古典风韵、棱角分明的脸型,南芳最击中人心的地方是她蔷薇红的清新面色和清澈的细长眼睛,她极为年轻,真的还是个孩子。 从未见过这样孤独的一张脸。 阿康站在身后不远处,冲向南芳笑了笑。 南芳按响了门铃,是玉阿嬷开的门,她惊喜过度,见到自己,一张眼角爬了不少皱纹的脸顿时热泪滚滚,一把抓住自己的手:“芳小姐,你回来了!你再不回来,大家就要报警了!” 南芳苦笑了一笑,玉阿嬷以最快的速度向后宅跑去:“老夫人,少爷!芳小姐回来啦!” 很快,南夫人、南昭居然也在、黛西、南芝、南闳以及佣人们齐齐出现在内宅客厅门前。 南夫人眼眶有些红,正在向主祷告:“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南昭也有些动容、哽咽,神色很快又放松下来,自己在他眼中迅速消失。 黛西紧绷的神色放松下来,看向自己的眼中带着更强烈的厌弃和不屑,又看了南芝一眼,似乎觉得女儿玩得太过了。 南芝惊恐、畏惧,惊讶,又厌恶、恶毒地盯着自己,回来干嘛呢,为什么不彻底消失呢,母亲担心自己变成杀人凶手,那会毁了自己的未来,可是,她不知道,我有多厌恶这个人! 玉阿嬷领着自己来到这些人面前,南夫人哭了,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脸,因为这眼泪和手心的温度,南芳知道,这是这大宅里,为数不多关心自己的人,她很激动,拥抱并不停得安慰自己:“好孩子,回来了就好,以后好好地,好好地。” 南昭想抚摸一下女儿的头,却最终把手缩了回去,南芳心想,这没什么奇怪的,他本就只喜欢南粤一个孩子,何况因为黛西,只是当我是透明人罢了,也许在昨夜,得知自己失踪,想到在血缘关系上,我到底是他的女儿,动过恻隐之心,他说:“以后,别再乱跑了。” 乱跑,呵呵,一股悲凉之气从眼底蔓延,然后迅速冷遍全身,原来比冰冷的湖水更冷的是人心,在这之前,曾以为他是碍于黛西的面子,不敢对自己表露关爱,原来到底是我想多了,他真的,就只是不在意而已,这就是自己的生父在见到自己有可能死去的女儿的反应。 黛西松了一口气,对着南夫人和南昭说:“没事了,我上午还有文件要签,先走了。” 南夫人点头,吩咐玉阿嬷:“快带小姐去换衣服,饿不饿,厨房快去做些吃的。” 南昭也说:“我约了人谈事情,你们两个要乖乖听话。” 父亲的话里明显带了告诫之意,南芝、南闳齐声答应:“是。” 回到白色小屋,芳眺望斜对面远处的别墅,玉阿嬷替自己放好了水,帮自己沐浴,她絮絮叨叨地说着昨天自己失踪以后的乱象:“老夫人,少爷,少奶奶都吓坏了,大家都很担心你真的出了什么事,少爷和少奶奶吵架了,骂了南芝小姐,命人教训了那些欺负你的孩子,让他们回乡下去。” “是吗?”南芳有些厌烦,他们做的这些并不能叫自己感动,他们每个人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在想什么,自己一清二楚,无数次地想过逃离这个家,可是,能逃到哪里去呢,又想起阿康说的话。 他并没有收留我,而是告诉我:“除了这里,你无家可归。” 第二十九章 太阳雪 南芳不喜欢黎震,也不喜欢他说过的话,他是那种想要相信人生中的任何年龄阶段都很美好的那种人——所有的儿童都很天真,所有的新婚夫妇都很幸福,所有的老年人都很平静。 这不是太可笑了吗? 其实我们每个人都很脆弱,我们没有人能毫发无伤地度过一生。成长,是每个人一生都不曾止息的战争,恐惧、死亡、失去、依赖、遗弃、毁坏、羞辱、屈从总是如影随形,这些并不囿于年龄而存在。 对于我来说,这世上全无可能出现完人。 母亲死了,心底唯一的温度也死了,世界从此陷入无尽的冰冷,芳的人生灰影越来越重,决然不会因为黎震的出现而有所改变,可是那天,还是救他了。 黎震缓过劲来,对芳十分感激:“你虽然外表冷漠,可实际却是一个善良的孩子。” 芳说不上来,也许只是因为太害怕有人死在自己面前了。 那天,从黎震的画展出来以后,在街边,无人在意的阿康和芳坐在广场上的喷泉旁,似陌生人。 有家长陪着小孩玩吹泡泡,芳看着无数彩色的、巨大的泡沫在阳光底下跳跃、旋转、上升、然后炸裂,消失。 阿康问:“你还好吗?” 芳垂下头,瞬间泪如泉涌,从来到这里开始,所有的记忆和一切将要发生的所有的一切,都是冷的,只有阿康,这些天来,唯一想见的人也是他。 三年了,有很多事情都变了,人也在变,女孩长高了一些,气质甚至越来越清冷、锋利了,男孩也越来越美少年了,唯一不变的是,两人面临的困境,一直没有出口。 阿康的外祖父因参与革命成为政治囚徒,母亲去世以后,从巴黎回来三年了,姨妈也已经去世。 芳后来记起这一天,并不是因为在这一天自己有多伤心难过,而是因为开心,因为那天冷雨浮尘褪去后,阿康说:“忍忍吧,总有一天,我们会一起离开这里的。” 忘不了有多少次被阿芝和司机遗弃在路上,他骑车载自己上学,也有几次,芳在放学路上见到他和帮派分子砍杀。 自那以后,芳不想搭理他,刻意远离,再后来遇见,是在去疗养院去看望母亲,从佛堂祈祷完出来的时候。 阿康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南芳,问:“你怎么会来这里?” “来看我妈妈,你呢,来这里干什么?” “和你一样,来祈祷。” “打架斗殴之后来祈祷,祈祷要活着吗?”南芳不知道为什么会说这句话,说出口以后,却长长吁出一口气。 阿康笑了,女孩这话挺像嘲讽自己而说的:“我来祈祷是因为别的事,就像你来看你妈妈,不是因为你想她了,也是因为别的事一样。” 芳讨厌这种猜测,冷冷地盯着阿康,他到底看穿了什么,还是他想看穿什么。 “好吧,我来是替别人祈祷的。”阿康在台阶上坐了下来,摊手说道:“坐吧。” 南芳拒绝,却被阿康拉着坐下,尽管知道他冲动、热血、危险,却仍是忍不住想要靠近,这到底是为什么,是因为自己和这个现实世界已经封闭很久的原因吗? “我忠于自己,所以不会祈祷。” “忠于自己?”南芳重复着这句话,母亲因为不忠于自己,不明白也不接受被父亲欺骗、抛弃的事实,企图用自甘堕落来麻痹被抛弃的痛苦,以致于落到在精神病疗养院度过余生的境地。 而父亲,他倒是忠于自己,可他却从不忠于其他任何人,既不忠于法律意义上的妻子,也不忠于他口中患难见真情的“真爱”。 “这是什么好事吗?”南芳呢喃道。 “忠于自我,只是要我们对自己诚实,并且要极力和命运搏斗。”阿康说。 “搏斗?”是自我搏斗吗,南芳突然发现自己的心正在猛烈的跳动,为什么,是因为认同这句话吗? 关于对自己诚实这一点,自己从未做到,长久以来,自己在做的,不过是麻痹、忽略、冷冻、封闭自己的感受,以为这样就不会痛苦,可这只不过是自己骗自己,面对遗弃、毁坏、和侮辱,选择去屈从,以为这样就能换得南家人的一丝怜悯,可是结果呢? “不仅要搏斗,而且非赢不可。” “说得容易。” “不容易就不去尝试,不去做了吗?” 南芳终于抬头正视阿康,说得一点也没错,母亲早已神志不清多年,自己来到这里,并不是因为想念母亲,顾念难以割裂的血脉亲情,而是因为逃避,逃避气氛古怪、岌岌可危的南家。 面对南家和母亲的病情,内心深处,南芳一方面对此惶恐不安,另一方面又表现出超乎寻常的坚强,这种勉强保持的坚强,是让自己在残忍的现实面前不至溃败的勇气。 在某个世界里,南芳为自己修建了个人监狱,对于那些成长中的疾风骤雨的时光,只能独自面对,一直以来,自己身上正在发生的问题和苦恼不足为外人道,也无人可述,只能将它藏在心里。 大部分时候,它并不致命,然而每一天,南芳都可以清楚地感受到,它像种子一样,在心中慢慢长大。 有些东西,想必最亲近的亲人、爱人也无法分担,甚至有时候,他们就是给你带来最深伤害的那个人,但你又无处可逃,或者说根本是赖着不想逃——在这茫茫人世间,除了身边这个破碎的家,还有哪里能给你带来一丝一毫的温暖? 这一切,似乎只有在遇到阿康的时候,才有所改观,大概只有面对这个比自己年长几岁的少年,南芳才会流露出内心的累与怕。 只有阿康,在这个时候告诉自己:“再撑一下,再撑一下就好了。” 她是雪,他便是她的太阳。 此后,两人常有见面,似乎只有在阿康面前,南芳的世界才豁然打开了一个口子,那个独自领受一切的她才终于可以与这个世界对话。 第三十章 时光列车 早就不想伪装个性,在这个地方扮演并非自身所是的角色了,在遇到阿康之前,南芳就已经觉得这世界并无自己容身之所。 对芳而言,阿康是最好的,也是最坏的,两人之间一直如此亲近却又无法触及,既冰冷又火热。 他是她眼中的星光,曾经触手可及,如今却又那么遥远。 “请问你想要哪个座位?”服务生问。 时光列车从不卖永恒车票,开回四年前,那时候因为爸爸入狱,卡森来看望我,得知真相以后,知道我并不是斯里兰卡人,16岁时隐瞒年龄当了一位法籍画家的缪斯,当地报道说是失踪,实际却是私奔。 芳一直以为阿康是灵魂伴侣,可到头来才发现,他根本不爱自己,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混蛋,从一开始,他就只想利用自己。 13岁就认识他,和他分开以后,后来发生的所有爱情欲望,不过是为了忘记他,放弃那段同生同死、生死相依的岁月,缓解失恋以后,那如同恐怖游轮般无药可解的疼痛。 自那以后,芳性情大变,由自虐改为虐人。 和阿康的感情,太浓烈了,够浓烈的感情,就势必不是纯粹的爱,而是爱恨交加的情。 爱上卡森,只不过是因为他保护了我,这是自己从小到大一直渴求、却从未得到的东西——安全感,所以在相遇不久,感受到那种温暖之后,就决定爱他。 芳曾经问过自己,如果我爱的人知道我是这样阴暗的人,还会爱我吗?会连同我自己都讨厌和痛恨的部分一并爱我吗?能把我从这潮湿的沼泽中拉出来,让我看到真正的阳光和温暖吗? 阿康没有做到,他爱上了绿子,背叛了自己。 卡森也没有做到,即使他让自己看到了真正的阳光和温暖,可那份爱,却给了他爱着的那个自己伪装出来的、想要真正成为的、却最终无法坚持装下去、并被拆穿的、不是自己的自己。 在知道阿康背着自己爱上闺蜜绿子的时候,两人歇斯底里地大吵一架。 芳说:“这么多年了,我竟发现,原来我从来不曾了解过你。” 这么多年,他站在她心的井口,却望不到底。 阿康觉得,即使离开那个家,离开故乡多年,芳也从来不曾真正地开心过,自己叫喊、试探、用石头砸进去,似乎都无济于事,她心底那个角落,从未对任何人打开过,也始终无法和自己一起手牵手晾晒在阳光下。 也是,她这么冷硬的人,谁能让她感动、甚至心动啊,阿康早已厌倦她的冷漠、刺探和控制欲,她总是想要控制身边的所有人、一切事,却将自己的内心藏得滴水不漏,她就是这么自私和不可理喻,想到这里不禁冷笑起来:“是吗?我也一样,我也好像从来不认识你似的。” 她那么阴暗,从少年时期牵绊至今,阿康越来越觉得,无论她有多爱一个人,多渴望一个人的爱,她也不会说出来,她总是晦暗的,她不明亮,也不温暖,在感情中总是充满了质疑、恐惧和创伤,她和自己太像了,她就是另一个自己。 我们,其实是同一类人,所以,一开始我们在人群中就互相吸引,很快找到了对方,可是,多年以后,我们才发现一起走夜路的人,却不适合一起手牵手走在阳光之下。 一想到绿子的奚落、嘲笑,芳嘴唇发抖,欲哭无泪,原来自己这么多年,终究是错了,错在一开始爱上他的时候,就已经自动向他展示、上交了自己的脆弱和软肋,才会给他伤害和操控自己的机会。 一开始他就清楚地知道我爱他,芳一直以为对于这一点,对方是心知肚明的,可是今天,他居然说:“我从来没有爱过你。” 阿康厌恶、憎恨芳的严苛冷酷,讨厌她的试探、令人窒息的情绪操控,以及抓住别人最痛的点,便狠狠戳之的变态心理。 南芳嘴唇抖动,一直以为两人之间经历了这么多,情多无语,水深无声,是不需要刻意去说什么的,可是为什么会这样:“所以你爱绿子,你早就爱她了对吗?” “是。”阿康没有否认,直接说道。 “为什么?” “因为你有病,一直以来你就是个疯子,我不想再充当你的人生治疗师这个角色。” “治疗师?”南芳冷笑,到底是谁疯了,如果不是因为你,我怎么会抛弃一切,和你这样一个通缉犯逃亡到这里,我是爱你,你却说我是有病。 如果当初没有选择逃亡会是什么样子,也许也不会好到哪里去,但真如你所说,败你这个治疗师治愈过后的现在的人生,又很好吗? 没有想到的是,与他共享的过去的时光、秘密、痛苦,恐惧与难以忘怀之事竟成了他攻击自己唾手可得的武器,真是卑鄙啊! 经历了那么多,到头来,只有我自以为与他的关系牢不可破,却早就被身边最爱的人和最好的朋友伤害和出卖了。 “为什么?你明明知道从小我就讨厌被背叛,你怎么能这样对待我?” “因为我爱她!一开始就爱她,现在将来也只会爱她一个,你听明白了吗!”阿康歇斯底里地喊道。 一阵静默…… 阿康看着南芳像疯了的狮子,不,猎豹一样,为了宣泄愤怒,她砸碎了房间里所有能砸的东西,她就像海啸一样,毁灭、她疯狂地叫喊:“我有病?你爱她?你们怎么可以这么不要脸,把出轨和背叛说得这么清新脱俗,她是婊子!你也是!” 阿康气急败坏地坐到沙发上,冷冷得看着南芳:“别把自己说得好像受害者一样,我是跟你结婚了吗?” 这话好像用一盆冷水将人从头浇到脚,好像真的不曾认识眼前这个冷酷无情的男人似的,南芳停了下来,看着阿康在沙发上十分享受地吸食雪茄。 杜夫雪茄配拍卖来的古典金色打火机,高定西装加身的矜贵与霸气,当初自己爱的那个清冷禁欲的少年去哪里了? 自从坐上社团老大的位置以后,他已经越来越有派头了。 桌上的相框里,绿子穿着漂亮的和服,阿康从身后环抱着她,深情凝望着她,一股血气直冲头顶,南芳操起相框往窗外砸去,阿康猛然跳了起来,将南芳推开,一把夺过相框。 南芳重重地撞上了桌子,手肘和腰部顿时火辣辣地疼,八岁那年被母亲用灯砸头、再一脚踹开那种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 人与人之间,想要真正相互理解,是一件非常艰难的事,这么多年了,我以为我们做到了,我们是这世间最亲近的两个生命个体,原来只不过,是我一直以来在一厢情愿吗? “你真的从来没有爱过我吗?” “爱?你懂爱吗?你和我之间,从来都是相互利用,那能是爱吗?” 他一口否定了过去,也否定了我们,和只发生在我们之间的故事。 我们之间,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 在阿康看来,我们之间,终究只是一场以爱为名的操控游戏罢了。 这座自13岁相遇之日起,在心中盖了多年的海市蜃楼,因为绿子的出现、怀孕终于垮塌了,等南芳明白过来的时候,已经太晚了,所有爱欲的力量早在这场失败的爱情冒险中被耗尽。 直到后来遇到卡森,南芳才明白,唯有对方同样深爱自己,爱这个字才有意义。 第三十一章 二人世界 婚姻这回事,南芳一开始就没兴趣,人们为什么会把婚姻叫做“二人世界”呢? 父亲和黛西的婚姻总是,黛西一个人在家的“一人世界”,平行世界里的父亲和母亲,构成了他们关系中荒谬的“三人世界”,母亲在精神病院期间,父亲常去的会所里的不知名女人替代了母亲的位置,后来父亲和那个女人分手,黛西又和精神病院外表沉稳深沉的院长菲利普-邓在一起。 黎先生呢,也不惶多让,不然他的日裔前妻不会和他离婚。 可是,卡森的父母却不是这样的,他们相濡以沫,恩爱相伴了多年,直至对方死去,也没有改变他们之间的爱,这是为什么呢? 南芳已经戴上了卡森的求婚戒指,内心却依旧惶惶不安,他说想拜访自己的养父母,自然不能让他见丘成东,于是打电话给了黎先生。 这算是请求吧,南芳是这么认为的,黎先生听说自己结婚,没有表露惊讶,沉默了片刻,他问:“你打算欺骗他?” “这怎么能算是欺骗呢,他爱我,我也爱他,他没有家了,我也早就没有了,我们是真心相爱的,我们只是想要组建自己的家庭而已,帮帮我吧,求你了。” “如果你真的爱他,那就不应该对他撒谎。” 南芳有些急了:“你不明白的,我的过去配不上他,可是我真的爱他,我只是,想请求你帮帮我,我们不会打扰你太久的,你只需要装作是我的养父几天时间,可以吗,拜托你了。” 电话那头又沉默了,黎先生叹了口气:“你早就计划这么做了吗?” 这个,南芳一时语塞,是啊,为什么会告诉卡森,自己的养父母在巴黎呢,是那个时候就已经决定这么做了吗? 为什么会一再对这个少女心软,黎震也说不上来为什么,是因为她的那句“我的过去配不上他”吗? 但这个孩子,还真的会为自己找麻烦啊,黎震有些后悔当初帮助南芳来到巴黎,这个女孩真的不是一个心软的女孩,离开家乡以后,自己曾告诉过她南家的事。 听到黛西改嫁了精神病院长,而她的父亲发生车祸瘫痪了无人照顾住进了养老院,她眉头紧皱,最后却说出:“他终于能管住自己的下半身了。” 黎震知道,她恨他的父亲。 那已经不重要了,从很多年前遇到南芳开始,这个女孩就一直在向未来奔跑,如果可以炸掉过去,那她一定会把过去的沿途风景都炸个噼里啪啦。 他们认识了多少年,便牵绊了多少年,阿康是带着她向穷途末路狂奔而去的那个人。 年轻好赌的厨娘段玉贞屡次盗窃南家财物,却被南昭一再包容,由于欠债太多,借钱未果,一把火将南家烧没了。 她的奶奶、南闳、南芝被烧死了,案子还没等到最后的宣判,她就已经等不及想要离开那个家。 她恨南芝,黎震能够理解,南芝不应该明知道司机的儿子对她一直意图不轨还刻意制造机会,那个人差点侵犯了她。 她恨黛西,黎震也能够理解,母亲去世对她来说,好比天已经塌下来了,她一直以为出狱以后,自己的母亲确实有精神方面的疾病。 一次意外中,她偶然发现了黛西和精神病院长的私情,谁能想到像黛西那样的人会每天下午15点到18点固定的时间和他约会,已经十年了呢。 后来在阿康的帮助和查探下才知道,她的母亲是在精神正常的情况下被关进了精神病院。 而签字同意的就是她的父亲。 也许,唯一爱过她的,只有她的奶奶,所以南夫人死了,她也和南粤一样伤心。 她和阿康的爱本不应该开始,他们的爱情虽然美丽,却不免既沧桑又让人绝望,就像长河追逐落日,像晚潮追逐着幻艳的夕阳,那无数流逝岁月所叠连的悲恸里,命运让他们相遇、相爱,却无声地把他们向更黑的黑夜推去。 那天,她来找我,表示愿意当自己的缪斯模特,为的是赚取一笔钱然后去法国。 黎震表示可以赞助她去法国继续读书,前提是征得他父亲的同意。 南芳听了不以为然,却开始冷笑:“你觉得他现在有心情过问我的事情吗?” “但他仍然是你的监护人,唯一的。” “这里有酒吗,你可以去问问他,如果他的女儿可以卖个好价钱的话,他一定会立刻同意卖掉我的。”南芳从酒柜里取出一瓶白兰地,熟练地打开,给她自己和我都倒了一杯。 “过早学习饮酒不是好的习惯。” “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得喝酒。” 她总是有她的道理,这实在是个危险的少女,赞助在她眼里居然成了那样无耻下流的事。 黎震倒吸一口凉气,脸上一会儿白一会儿红,只觉得这冷冽锋利的少女眼神在酒精的作用下,看向自己的时候越发妖媚了:“你是这么想的吗?” 南芳苦笑,从第一次见面到现在,这个巴黎来的、作风洋派绅士的名门之后,与南家是故交的男人自以为伪装的很好吧。 这人的雅痞绅士风度之下,不过是个老牌花花公子的灵魂,真是虚伪可笑的人啊,谁知道在那长辈般嘘寒问暖的关切背后存在着怎样的坏心思呢。 “你是否想要我做你的洛丽塔?”南芳声音已经有些迷醉了。 “洛丽塔?”黎震大惊,这个语出惊人的少女以最恶意的想法揣度并曲解了自己的本意。 她将脸越靠越近,在自己脸上找寻什么。 面对少女的引诱及刀锋般的眼神来回刺探,黎震脸红了,在那次哮喘病犯,命悬一线被这少女救助的时候,确实想到了“ying”,但那是神志不清的想法,自己从未对这少女有别的企图。 这妖精般的少女果然危险。 黎震夺下南芳的酒杯,有些恼怒了,可以不把自己当做一个好人,但也不必将自己当作变态来看待:“我从未想过要你做那样的事,你回去吧。” “回去?我不回去,你不是要我当你的缪斯吗?我们开始画画吧。”南芳迷醉之中开始脱衣服。 “快停下!”黎震站了起来,怒斥道。 少女并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却笑着问:“是要脱光吗?” 黎震情急之下,握紧了南芳的双手,为了制止再出现过激的举动。 南芳心头冷笑,因为对方的眼神停留在自己的胸部上,那么继续解开内衣的扣子他会有什么反应? “啊!”黎震慌忙放开手,疯狂得叫喊:“你疯了吗?” 真是虚伪可怜的男人! 这女孩实在是太疯狂了,黎震暴躁地在房间走来走去,一边自言自语地大声解释:“快把衣服穿起来!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不仅侮辱了我,同时也侮辱了你自己,你说知道我在巴黎的事,我虽然花心,却不至于有那样的癖好和倾向!” 第三十二章 失城 南芳看着黎震在窗前懊恼叹气,却想到了另外一个男人——自己的父亲。 在小白屋的时候,不只一次,看到过父亲和新的、旧的年轻的厨娘在窗帘后调情。 那一夜,南芳从母亲的哭泣声,以及黛西那双随时准备要掐死自己的手的噩梦中惊醒,猛然发现,也许比黛西更恨父亲的人,是自己。 南芳将衣服一件件地穿了回来,心中既高兴却也不高兴:“难道你没有画过人体少女?” “画过,但我不会画你。”黎震直截了当的说。 南芳心中有些烦乱,如果这个人真的心怀不轨,那么阿康就会冲进来,从这个人身上敲诈一笔,计划完全被打乱了。 “别再做这样危险的事,在你永远不知道对方心里在想什么的时候。”黎震问自己,为什么对这少女一再抱持着“圣父心”,是因为和惠美子结婚多年,一直没有孩子的缘故吗? 还是因为“ying”的死呢?还是仅仅因为她很“特别”? 南芳停住脚步,佝偻着背靠在了门上,这个男人是在担心我吗,一股暖意和凉意同时袭上心头,对,也许你说得没错,但是没有时间了,我和阿康已经没时间了。 黎震回过头来,看到佝偻着身体的少女打开门走了出去,心情复杂,能体会这早就无家可归的少女艰难的处境,可是。 到了晚间的时候,南芳又打来电话,问:“你之前说的话还作数吗,要我当你的缪斯模特。” 黎震问:“你就这么迫切地想要离开这里?” “你觉得我在这个家还有立足之地吗?”南芳苦笑了一下,随即又说:“你不会理解这种焦虑对不对?” “好,我答应你。”黎震不免对南芳的计划感到奇怪:“但,为什么是去巴黎?” “你说过我应该去那里,那地方很美,很自由,很像我。”南芳用一种期待、迷惑却令自己恶心的甜言蜜语回答了这个问题。 “对,很像你。”黎震在心里说,这少女显然是刻意这么说的,可这话自己确实这么说过。 南芳每一日跟随自己作画的旅途中,有一个少年一直都在,一开始注意到他,只是因为他太出众了,在人群中很难不注意到。 那少年不过二十岁左右,穿干净的白衬衫,五官俊挺,身形瘦削,轮廓分明,在游船上抽烟的时候,颇有些浪子教父的气质。 南芳努力克制想要看阿康一眼的冲动,心里却感觉甜丝丝的。 那天,得知自己决定当黎先生的模特,他坚决反对:“不行,这太危险了,我不同意。” “有什么不行的,只是画画而已。” “你怎么知道那个老男人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你不懂男人。” “我现在只想要钱,要是早知道南家会被烧,我就应该多拿……。” 阿康捉住南芳的肩膀,看着少女一脸郁闷地撇嘴:“我会想办法的,别担心。” “来不及了,还能怎么办,还能东躲xz到什么时候,再不跑路,等他们找到你把你砍死吗!”南芳哭道。 阿康的手垂了下来,拭去少女眼角的泪:“不会的,你放心,我们一定可以一起离开这里!” 可以说,她和阿康决定去巴黎的时候,除了胆量,一无所有,他们太年轻,走过的路太颠沛,一起被巴黎这座城市伤害,也被这座城市滋养。 1个月后,和伊莎贝拉和好,黎震决定回巴黎,快上游轮的时候,南芳来送别。 “费用挣够了吗?” “还差一半。” “给。” “是什么?” “你的报酬。” 南芳接过来,信封里面钞票不少,惊喜、惊讶,感激说不上来:“这很多啊!” “如果你到了巴黎,有需要的话可以来找我,现在你自由了。” 感激不尽,无以言表,南芳这1个月的缪斯当得并不轻松,既甜蜜又哀伤,阿康一直在保护着自己,而眼前这个男人,从始至终都对自己规规矩矩,虽然从来都不曾信任过眼前这个人一分,可是现在,帮自己最大忙的却是这个人。 他看向自己的时候,温柔和煦,眼中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那是什么,南芳说不上来,那似乎是在看向自己,又似乎倾注了别的期许。 少女看向自己的时候,眼神既多情炙热又脆弱无助,让黎震有一种她好像爱上自己了似的感觉,这太危险了,怎么会呢。 “我想要一个父亲爱我,一个很棒很棒的人来爱我。”少女南芳靠在游轮上,眼神如怨如诉,如歌如泣。 黎震心头震荡,如果她需要一个很爱她的父亲,那么自己可以做到,但是其他的爱,却做不到:“将来会有很好的人来爱你。” “是吗?”南芳问,多情温顺的眼中炽烈的情感却早已冷却消失,不禁问自己,这么试探的目的是什么,是为了验证这个人一定就是自己心中所认为的,他是彻头彻尾的伪君子吗? 既然从未有过信任,那么又是什么在驱使自己待在他身边呢,是缺钱给的勇气吗? 当看到即将远去的游船上的阿康的时候,南芳知道了。 是因为阿康,只要有他在,去到哪里我都不会害怕。 “你妈妈是哪里人?” “她是孤儿,在康缇出生长大。” “康缇是个美丽的地方。”黎震和南芳接触日深,越发觉得这少女阴郁暗黑的童年带给她的伤痛已经长在她的身体里多年了,这便是造成她对这个世界早有成见的原因。 少女南芳的世界,只有滂沱的雨声,无边无际,充塞着整个世界。 在平行的三人世界里,南芳分别扮演着不同的自己,黎震的少女缪斯,他画她,却从不让人们在画中看见她正面的样子。 黎震和阿康都对南芳说过类似“明天会更好”的话,南芳只信阿康说的。 为了查明母亲被关在疯人院十年的真相,南芳在阿康的帮助下,伪装成护士在精神病院工作,那一周的时间,南芳差点疯了,对阿康说:“任何一个正常的人,在这里待上一个月,他们也会把她变成疯子的。” “我会找私家侦探查清楚的。”阿康在台阶上坐了下来,看着流泪的少女说道。 他连“帮忙”两个字也没有说,我的事就是他的事,南芳连“谢谢”两个字也没有说,因为知道两人之间不需要。 南芳和阿康拜访了来自云南,年轻瘦削、颇有名气的私家侦探阮文森的工作室。 说明来意、谈好报酬之后,阮文森很快接下了这个案子,为了接近菲利普-邓,阮文森装作病人、通过跟踪、窃听等多种手段,拍到了院长与黛西多次约会的证据,并窃听到了他与黛西的对话。 “为什么那个女人已经死了,你还是不高兴呢。” “为什么要高兴,每次你发那些精神病人折磨她的视频给我的时候,那才是我最开心的时刻。” “是啊,无论她遭受了什么,被多少精神病侵犯过,也没有谁会相信她的话。” 南芳浑身颤抖,心在滴血,去世的母亲在这十年来,竟一直在遭受这种非人病态的折磨,黛西啊黛西,她怎么会放过母亲呢! “连你的丈夫也丝毫不在意她的死活。” “可惜啊,她死了,这样的乐子也没有了。” “哈哈哈。” “哈哈哈。” “不!”南芳捂住耳朵,不敢再听,一想到午夜时分,黛西在自己的房间内欣赏母亲被不同精神病人侵犯的视频,高兴得疯狂大笑,眼泪便控制不住地流,她和情夫合谋把母亲变成了疯子,把她不当人,这十年来,她竟是这样折磨她的。 阿康紧紧抱住因为痛苦而浑身痉挛,不敢发出哭声却唔咽流泪不止,几近疯癫状态的南芳,把手伸给南芳咬。 像野兽一样几近发狂状态的少女几乎将阿康手臂上的肉咬下来。 阿康抱住浑身颤抖的少女,咬牙忍受剧痛,痛苦地轻吻南芳冰冷的额头:“别怕,别怕,没事了,没事了。” 阮文森十分动容,想要安慰这对少年男女,却不知该说什么,为了让南芳镇静下来,给南芳的水杯里放了安眠药。 两人在这杂乱燥热的办公室里,看着沉睡在沙发上的南芳,阮文森暴怒不已,骂道:“简直不是人!我会帮你们,继续收集他犯罪的证据。” “不用了,他可不是一般人,我查过了,他背后有社团背景,我不想你牵涉太多,而且我们也没钱支付你了。” “这是钱的事吗!妈的!这是人能干出来的事吗?我还怕这?算我一个,我一定会帮你们的。”阮文森看了一眼在沙发上沉睡的南芳说道。 “好吧,干!”阿康眼中雾气氤氲,与阮文森握手。 第三十三章 一滴泪 南芳醒来之后,只有阿康一人,阮文森不知去哪里了,头有点昏昏沉沉的。 阿康走了过来,递给南芳一杯水:“醒了?” 那个,南芳接过水杯,锋利如刀的眸子里写满愤怒、疑惑与戒备:“你们给我吃药了?” 阿康有些愧疚得抓了抓头发,尽量解释:“那个,我们怕你有事,所以才。” 南芳苦笑,是啊,连自己也以为会抽搐着死去呢。 “吃饭啦!”阮文森一进门见南芳与阿康两两对视、三人面面相觑,赶忙展示手里的外卖。 阿康搀扶着怒气冲冲的南芳站起来:“先吃饭吧。” 南芳挨着阮文森坐下以后,仍大眼瞪视着阮文森,阮文森燥得用手挡住右脸,吞手做出一副很惊恐的样子:“我错了,我也没碰到过这种情况,不知道该怎么才能让你镇静下来,我们怕你咬舌自尽,你这眼睛像要杀了我似的。” “下不为例,不然我可不饶你。”南芳气呼呼地打开了意面餐盒。 “好,喝水!”阮文森得到原谅,急切得讨好南芳,又递给阿康一瓶鸡尾酒饮料。 阿康顺手接过打开,一口气喝了半瓶,才开始说道:“怎么这么热?” “喔,空调坏了。”阮文森仔细挑选鱼刺,将鱼肉夹给南芳。 “上次我们只是被赶出来,再想潜进去,就没那么容易了。”阿康说。 “那么,我们还要继续吗?”南芳看着两人问,阿康倒是不用问,阮文森会继续帮自己吗? 在自己昏睡期间,这两人像是达成了某种默契,异口同声地问:“要!” “你呢,还要回去吗?”阮文森有些担心地看着南芳。 南芳点头,听说自己要回去一直垂头不语的阿康说:“我送你回去。” 一路骑行,两人都没有说话,南芳心里对两人的未来充满期待,一定可以一起离开这个地方,快了。 快到酒店了,南芳摘下安全帽:“就在这里下吧。” 阿康神色冷漠,一脸阴霾,南芳知道他在想什么,果然,他说:“一定要回去吗?” “不必太担心我,我会自己注意的。”南芳声音弱了很多。 阿康突然发狂,踢翻了路边的垃圾筒,神色冷峻愤怒:“我怎么能够不担心!” “上次不也没事吗?他不是坏人。”南芳知道关于这件事的分歧,还有黎震这个人,阿康一直不信任甚至厌恶,自己本来也不信任他,可是上次。 “你又知道了?”阿康冷声反问。 “我觉得他人不坏。”南芳小声说。 “你想回去那就回去好了。”阿康转身,望向天空,背对着南芳说道,为什么自己全身心爱护的女孩,会在心路上对那个男人心软,甚至正在一步步走向他呢。 她还是太年轻了,不通人情世故,也不了解人性的复杂。 南芳很想哭,为什么就不明白呢,现在还有更好的办法吗? 可是如果一定要在你们之间做一个选择,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你,就像你总是保护我一样。 “我不会让你一个人,永远不会。”南芳在心里说,右手小指轻轻地勾住阿康的左手,才发现他的手已被汗水浸湿。 黎震已经说服伊莎贝拉收养南芳的事,下午在会所正式向南芳的父亲提出收养并赞助南芳去巴黎继续读书。 伊莎贝拉并不知道黎震会在自己同意以后在这里提出这件事,与前夫婚姻存续期间没能有一个孩子,黎震提出收养一个孩子的提议自己并不反对。 可是自己没有见过南芳,更不知道南芳已经快16岁,加上之前自己去国外,未婚夫曾有一段时间带模特去外地写生,不禁有所疑虑,十六岁的少女,就快成年了,他到底想干什么呢? “这件事情你计划很久了吧?” “什么?” “收养这件事。” “你不是已经同意了吗?” “我是同意了,可是我不知道她已经快16岁了。” “我跟她父母是朋友,她家最近出了很多事情,我觉得她很可怜,想帮助她。” “可怜?孤儿院那么多孩子你怎么不可怜他们?你还真是精准可怜啊!” “我没有别的想法,只是想帮助她。” “之前和你出去写生的模特也是她吧?” “是。” “所以啊,你早就打定注意要做这件事了是不是,一定要得到她是不是?” “这不是像伊莎贝拉你这样有教养的人应该说的话。” 伊莎贝拉崩溃了,歇斯底里地喊道:“我就是太有教养了我前夫才会出轨,她快16岁了你让我怎么想!” “请你相信我,我不会那样的。” “怎么相信?对了,我前夫的小三就比她大三岁。” “你不必一定非要这样理解这件事。” “你是一定要这样做了?如果我不同意,你也会偷偷把她养在另一个房子里对吗?”伊莎贝拉郁闷悲愤,见黎震沉默不语,把订婚戒指摘下放在桌上:“那我们之间便没有什么可谈的了,结束吧。” 伊莎贝拉这样突然变卦,黎震很不解女人的想法,赶紧追出去,纠缠解释半天,仍是不欢而散。 南昭因为家庭遭逢巨变,又忙于纵火案的官司,知道对方的来意后,心中嘀咕对方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提出收养自己的女儿,由于事出突然,只好说:“我考虑一下。” 南芳回到套房休息了一下,满脑子都是阿康,酒店管家说黎先生有事出去了,也许是太累了,或者是药物后遗症,正要沉睡时,父亲打来电话。 他问自己在这里怎么样,并说出黎先生和他的未婚妻正式提出收养赞助自己去巴黎读书的事。 一阵沉默,南芳嘴角扯出一抹冷笑,问:“那爸爸你是怎么想的呢?” 南昭对这声“爸爸”感到受宠若惊,老实说,南家已经没有了,房子和钱都没有了,自己现在应付官司的事已经身心疲惫,连常住的地方都没有,更要命的是,而黛西,已经向自己提出了离婚,她是不会管这孩子的。 黎震如果有这个心帮忙,他的未婚妻看上去也是受过良好教育的人,想必不会苛待于孩子,如果南芳能有个好去处,能继续完成学业,将来未必不会没有一个好的未来,这比跟着自己这个没能力的爸爸强百倍、千倍。 “如果你同意的话,爸爸也没有意见。” 一滴泪从眼角流下,南芳说:“那我考虑一下。” 第三十四章 早秋 他果然是不怀好意的人,阿康说的没错。 这一夜,南芳一直不能入睡,五点多的时候,隔壁套房的门响了。 黎震很是疲倦,刚坐下南芳就敲门了:“这么早就醒了?” 南芳拉开窗帘,黎震坐在沙发上昏昏沉沉,揉着刺痛的太阳穴,制止南芳:“别开灯。” “啪”的一声,灯光晃得人眼睛模糊,少女一脸嫌弃的笑:“去喝酒了呀。” “我想休息一下。”黎震说。 南芳把玩着桌上的雕塑摆件,那是弗朗索瓦·蓬朋作品《行走的黑豹》的完美复刻版,似是不经意地问:“你向他提出要收养我了?和你的未婚妻。” 黎震瞬间清醒,少女站在桌前,低着头,一身哥特风暗纹工艺连衣裙,野性妖媚的长眼敛光藏神,不知道在想什么。 “是。” 像是某种野生动物的眼睛,她生猛抬头,目色锋利:“可你没有提前征求我的同意。” “只是赞助你去巴黎继续读书,你的父亲也希望你能继续读书,这是有点唐突,我们计划近期回巴黎了。” “你未婚妻也同意了?” “你不是很想离开这里吗?” “是很想,但不是和你一起。” “我知道,是阿康,你祖母过寿那天晚上,你见的那个人就是他吧?”黎震略一沉吟,问:“你还太年轻,你真的了解这个人吗?” “什么意思?” “我是说,你了解他的人品,还有知道他曾经做过哪些事吗?” “你想说什么?” “你对他在巴黎的一切一无所知。” “对你,我同样一无所知。” “你对我有什么疑问,可以尽管问我。” “没兴趣。” “你知不知道他是在巴黎坐完牢才来这里的!”黎震顿了一下,然后说:“看看你面前的视频。” 南芳不可置信地转过身,虽然视频里的少年剃了头,看上去更为青涩阴冷,瞳孔不禁来回收缩,嘴唇开始哆嗦,是他。 阿康打架斗殴的事,自己不仅知道,还亲眼见过,甚至试想过他那样早晚有一天会进监狱,可事实却是,他是坐完牢才来到这里的。 黎震仍然继续在说:“你知不知道他犯过什么事?你应该好好读书,应该有一个光明的未来,不应该这样不明不白地……。” “他的过去我不想参与,他过去怎么样我也不在乎。”南芳冷冷地瞪视着黎震说道。 “太天真了,人如果没有过去,怎么会有现在和未来?”黎震无奈地摊在沙发上,这话真是孩子气。 “照你这样说,一个人的过去很差劲就不配拥有未来的话,我也不会有未来,而且还是美好的未来。”南芳眯起眼睛,似有感叹。 “你跟他不一样。”黎震摇头。 “没什么不一样。”南芳不同意,没有人知道自己和阿康之间发生过什么,也没有人知道他对于我,我对于他的意义,我们才是同类。 黎震突然觉得自己真的不擅长讲道理,哪怕是真的为了她好,也很难说服对方,尤其是在面对南芳的时候:“听着,你长大了,应该学会权衡利弊为自己的将来做打算,做出真正对自己好,有利于自己将来的决定。” 南芳不想再争论不休,只觉得很反感这套说辞:“你现在已经很像一个监护人的样子了。” 黎震一时语塞,南芳继续说:“但比真正的监护人好,他竟然有一丝犹豫。” 女孩在笑,黎震却知道南芳的内心一定在哭,在她看来,她的父亲从来就没有将她放在心上过,在她母亲去世,南家又被烧以后,现在又这样轻而易举地就抛弃了她,理由是:我是为你好! 关于这件事情,黎震的看法不一样:“他不是一个好父亲,但现在他是真的想为了你好。” 真是可笑,现在所有的人都跳出来口口声声要为自己好,要帮自己,对自己来到人世只贡献了一颗精子、这许多年来不曾关爱过自己一分钟的父亲,还有眼前这个总是说要帮自己的男人,可是谁又能真的帮得了我。 然而比起这一切,更让南芳厌恶和难以忍受的是:“我不会让任何人替我做决定。” 黎震流露出难以名状的痛苦,为这女孩,也为自己,更为伊莎贝拉,但是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女孩一步步地向那个危险的犯过罪的少年走去,实在是太悲哀了。 “我等你的答案,别和你母亲走同样的路。” 听到这句话,好像肺里的空气被全部抽空了,突然之间,连呼吸也不能了,南芳停住脚步,愕然回头,这个人了解自己最在意的是什么,他知道母亲的爱情故事,也曾知道年轻时候的父亲是什么样的一个人,是啊,母亲为了爱情义无反顾,爱上了不该爱的人,可结果呢? 可是,阿康和父亲不一样,他们不是一类人。 平板电脑里循环播放着被抓,被拍囚服照以及和狱友们一起做手工的阿康的画面。 黎震对南芳的离开,失望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在这个带有明显法国殖民地风格城市长大的女孩,还未见识过一座城市真正罪恶的一面,就好像打开这间酒店顶层最贵的豪华套房不同方向的窗户,一面看到的是半岛海港的风景,另一边是中央车站、工人厂房和赌场。 她太年轻了,年轻到只会凭借喜好判断是与非,而非理智,这太危险了,她对人生的目的地还完全没有想法,甚至不知道人生唯一有出路的方向是——向上,而那个男孩,早已见识过了,并且深涉其中。 快到阮文森工作室的时候,南芳接到阿康的电话:“先别上来,这里被盯上了。” “什么!”南芳警戒得看了一下四周,街角似乎有人一直盯着这栋楼的第四层:“那怎么办?” “你先回去吧,这几天先别过来。” “那你们呢?”南芳一边上楼梯一边问,等到电话讲完,阿康已经看到了门口上气不接下气的女孩。 “你上来了?”阿康知道南芳的倔强,越不让她做的事情她越会做。 “遥控器,遥控器又坏了。”阮文森看见南芳,招手打招呼:“美女来了!” “这么快就找来这里了?”南芳冷视着阮文森,将餐盒便当放在桌上:“大侦探,看来你的业务能力不怎么好。” “看看你带来了什么?”阮文森倒不在意少女的嘲笑,对阿康说:“让他们看吧,他们只是想看看我们会不会继续追查而已,是寿司啊?下次带点饺子过来吧。” “你还挑上了。”南芳猛喝汽水,舌尖的燥热得以缓解,看着两个男人狼吞虎咽,猜想也许这两人早饭也没吃。 阿康接了个电话,表情凝重,说:“我有事出去一下。” “嗯。” 南芳目送阿康离开,把门关上,问阮文森:“你说,是不是因为我才打草惊蛇的,他们很难不注意到我。” 阮文森没有说“不是”,但也没有否认,只是说:“我们该好好想想后面的计划。” 两人靠坐在桌上,看着远方,晶莹的雨点从天而降,穿过乌云压城的黑暗,穿过这片区域特有的煤烟和毒气,雨滴变得灰暗肮脏了。 尽管近年来工厂不断被关停,迁向更偏远的地方,在这早秋,变化无常的狂风和没完没了的雨水也洗刷不了依旧笼罩在城市上空那永不消散的薄雾。 南芳注意到阮文森像钢琴家一样的手,连指甲也精心修剪过,这令人难以看清的炯炯有神的黑色眼眸、坚毅的下巴,单薄的嘴唇,这张英俊的脸上,更引人注意的是这道从耳旁这道延伸到眉际的刀痕,好像一道流星划过的疤痕,有些事想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帮我们?” 阮文森笑了,喝了一口汽水,问:“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什么?”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是我先问你的。” “但你也可以先回答我。” “这不公平。” “我说了你就信吗?” “不信。” “这不就得了。” “但你还是必须要说,说是你的事,信不信是我的事。” “我说我喜欢你,你信吗?” “……扯,真是令人无语。”南芳心想。 第三十五章 隧道 南芳21点才走。 今夜无云,油腻潮湿的柏油路上,对面广场那棵高大老榕树上的飞鸟趁着夜色,飞进了月光和静谧中,阮文森打算关门了,一只手拦住了自己,这手修长、白皙、好看,是一个男人的手,中指上的订婚戒指价值不菲,是自己不会去消费,也绝对消费不起的。 “你好。”对方说,这令人舒悦的迷人嗓音真是让人的耳朵燥痒难耐。 “有事吗?”阮文森鬼使神差地开了门。 一个挺英俊的中年男人,这个男人太帅了,阮文森不禁想,这样的五官气质,小的时候,也一定是个略带阴郁气质的美少年吧。 要命,真要命。 不同于阿康那种完美的雕像式的年轻英俊,站在面前的时候,你完全窒息了,什么也看不见,眼中只有那种他自身黄金比例带来的震慑感。 这个男人的面容无可挑剔,脸颊瘦削、五官立体清瘦,气质是内敛温和的,有种文人雅致的超脱气质,会让人想一直一直盯着他,想要醉倒在他眼角眉梢的故事里。 但无论怎么样,不得不承认的是,阿康的气质中,带有令人沉痛的“下沉”气息,那种时不时闪现的,不易被人察觉的落魄的、逃避的,边缘的,他以后会怎么样,自己一点也不知道,而眼前这个男人,不知经过了多少年的文艺浸染,才能散发出这样坚毅淡然、冷峻飘逸的高级、稀缺、上品气质。 真可惜,我是个男人,阮文森心想。 “请坐,要喝茶吗?” 他坐在沙发上,自有一种凛然不可靠近的气质,这种迷一般冷冽、禁欲的气质在这个人身上似乎已经成型了,他慢慢点燃随身携带的雪茄,开口说道:“我来找你,想让你帮我查一个人。” 切,抽的是伊莎贝拉,这真是一点腔调也没有,阮文森开始翻箱倒柜地找自己收藏在某处的杜夫雪茄。 “要抽吗,我这里有高级货。” “他叫袁正康。” 南芳一觉睡到了11点,是被阮文森的电话声吵醒的,他问:“阿康今天联系过你吗?” “没有,我刚刚醒,怎么了?” “我打他的电话没人接。” 南芳从床上跳了起来,迅速脱掉睡裙,套好了衣服:“不会吧。” 打过去的时候,阿康的电话确实没人接,南芳迅速出门来到阮文森的办公室,决定去阿康租住的旧公寓看看。 “没有人。”两人心里都觉得不妙,却都没有说出会不会出事了。 “会不会在他姑姑那房子里。” “没有,我去那里看过了。” “你知道他最近跟什么人有来往吗,会去哪里,我们现在还能去哪里找他?” 南芳抿唇摇头,说不出一个名字来:“不知道。” 这简直可怕,阮文森不敢相信:“别说你对他一无所知,连他是哪个社团的也不知道?” 想起那段视频,又被阮文森这么质疑,本就心情复杂的南芳一下子被点燃了怒火,又不好发作,他到底去哪儿了:“再等等吧。” 阮文森翻查了外间屋子里能翻查的所有东西,一无所获,准备进去卧室。 “别动他的东西。”南芳说。 这两人摆明了不信任自己,阮文森停了下来,甚至有离开这里的冲动,不禁有些怒了,一下瘫坐在沙发上:“你还是什么都不说?咱们三人真有意思,我是该说他不信任你,还是你太信任他。” 南芳一脸阴郁,环视了一圈整个屋子,发现阮文森目光停在电视柜旁的机车头盔上:“也不能说什么都不知道。” 南芳拿起笔在餐巾纸上画了一个纹身图腾,他虽然从不在自己面前提及社团的事,可是看见过他被砍杀,也在他姑姑的房子里看到过他裸着上身的右臂上的纹身,是一个狮子头,旁边有几个字,没记错的话是“dh,至死不渝。” “查查看。” 阮文森看到“dh,至死不渝”这几个字,倒笑了:“你还真是单纯。” “什么意思?” 阮文森将手机上搜到的关于dh骑士队的新闻给南芳看,说道:“骑士队的头领黄梦海五年前两次抢劫本区的珠宝店,从那以后那只狡猾的狐狸就消失了,有人说他去了缅甸,也有人说他去了澳门,总之,警方至今仍未让他归案。” 这两件案子在本市轰动一时,自己也曾听闻过,五年前的案子。阿康回到这里的时间,是三年前,南芳扣着指甲,心里有些发毛,阮文森继续说道:“可是最近,骑士队重新活跃了起来。” “什么?”南芳不可置信,也就是说,阿康极有可能是加入了他们,那么:“为什么?” “他们不做贼做的事了。”阮文森想起一个名字,但没有说出来,那只是一个传闻,实际上没有几个人见过他。 “那做什么?” “买卖毒品。” 阮文森几乎可以确信女孩对于阿康的事知之甚少,因为此时她睁大了那本就大而细长的眼睛,像是两把锋利的刀子盯着自己,这双眼睛,仿佛在凝视堕入湿冷黑暗的罪恶之人,那滚烫的灼伤令人的眼睛感到刺痛,她在担心他:“他现在应该很安全,只是我们不知道他去哪儿了,去干什么了。” 一路上,南芳的脑海中不断回放着阮文森、黎震的话,阿康很危险,阮文森以为自己在担心阿康,自己是很担心,可还有对社团的厌恶,可以不在乎他的过去,那么现在呢,将来呢? 一种令人窒息的愤怒在看那段视频的时候已经袭击了自己,阿康的失联,阮文森的话更像蜘蛛网一样裹袭了自己,将自己缠得密不透风,踹不上来气,有个声音在说:“答应黎先生吧,离开这里,那以后的将来至少不会是往深渊堕去的未来。” 南芳觉得这声音并非来自理智,而是一种诱惑,这正是让人厌恶的地方,想做的选择是错的,不喜欢的选择才是对的,真是可笑,南芳不愿意相信,甚至倔强地想,阿康不会的,他不会的,一定不会的。 自阿康的姑姑去世之后,这坐废弃的别墅成了两人的秘密基地,不知道有多少次,在南家待不下去的时候,阿康躲避帮派仇家的时候,两人都会偷偷来这里,虽然他现在已经很少回这里了。 门开了,南芳一下子从沙发上跳了起来,是他的脚步声,阿康开了灯,愣了一下:“你在这里?” 满身伤痕、一脸血迹,怎么会这样! 一直担心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阮文森不会明白的。 南芳惊呼:“你怎么了?受伤了!” 阿康挤出一丝笑容回答女孩:“没事。”转身进了卫生间,打开水龙头放满水,把头浸入冰凉的水中,冲刷洗净脸上的血迹之后,才在镜中看清自己的本来面目。 胸前一刀、后颈一刀,背后一刀,一共三刀。 南芳看着阿康蹒跚的脚步,站在浴室门外,流水声似一堵墙,隔绝了男孩因伤口疼痛而发出的踹息声和女孩的啜泣声。 阿康打开门,南芳止住眼泪和哭泣说:“你先去沙发上坐下,我去拿药。” 她下来了,他知道她在哭,不敢看自己的眼睛,只好听她的吩咐:“把衣服脱了吧。” 沾满血迹的白衬衣褪下之后,瘦削的后背中间,狭长的刀痕更加触目惊心了,南芳尽量屏住呼吸,清洗上药,包扎,眼泪一直掉一直掉。 阿康感觉后背越来越湿,当然不想叫她担心,可是。 后脑勺附近的头发上的血迹已经凝固了,怕弄疼了他,直到给胸前的刀伤上药,南芳终于止不住地放声大哭起来。 阿康看着一直低着头,浑身哆嗦,胸腔起伏,一直啜泣,不敢大声哭泣的女孩,连忙安慰道:“我没事,别担心。” “是院长的人吗?”南芳止住哭声问。 “不是。”阿康否认。 “那是谁?”南芳不解,急了。 她是被吓到了吧,才会这样问,阿康没有回答,只是说:“让你担心了。” 南芳猛地吸了一下鼻子,知道他不想说,都伤成这样了,说什么也没用了,告诉自己是谁又能怎么样呢,我又能怎么样,帮他报仇吗,抱住阿康又哭了起来:“以后别再这样了,别再受伤了。” “好,今天,怎么这么爱哭啊。”阿康用左手轻拍着南芳的后背抚慰,等到女孩哭累了才问。 南芳擦去眼泪,自己什么时候爱哭了,这个人,都不知道自己有多么担心,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情说笑:“谁哭了,我和阮文森打你电话也不接,我们都担心死了。” “芳,我现在这个样子,暂时查不了那件事了。”阿康声音有些嘶哑,语带愧疚和无奈。 “我知道,没事,阮文森会帮忙的。”南芳连连点头,现在对自己来说,什么也没有阿康重要:“其实不查下去也好,我不想你,你们谁有事,反正我妈都已经入土了,查到了又能怎么样。” 三年了,两人一起牵手走在这黑暗隧道中已经三年了,可还是见不到一点阳光。 “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们不会让她死得不明不白的,这只是暂时的。”阿康想到白天的事,眼神堕入了无边的黑暗中,这句话不知道是在安慰南芳,还是在抚慰自己。 第三十六章 灰色天空 南芳本不想回来,阿康说你明天再过来。 加入骑士队的阿康,他真的是像阮文森说的那样吗? 不管是不是,他确实一直在做危险的事,可比起厌恶和害怕,当在看到他满身血迹的时候,担心却摆在了第一位。 可黎先生又会是什么好人呢,全世界都认为这里是恋童癖的天堂,在这座城市的酒店周围,多的是向白人男子们兜售口香糖的小男孩,那些人衣冠楚楚,穿着体面,谁会知道他们会干那种事。 婚姻,不过他们这类禽兽披着的一件体面的外衣。 自己当然不是小男孩,可他们有一类人,就是喜欢小女孩,南芳觉得第一次见这个男人的时候,他看向自己的眼睛,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愫。 那是什么自己暂时说不清楚,那似乎混杂了关怀,伤痛,还有其他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当黎先生向自己和父亲正式提出,带自己出去写生一周的时候,自己尚在犹豫之时,父亲答应了。 以父亲那卑劣的本性,他对他这个“朋友”要带未成年女儿单独外出,竟毫无防备怀疑之心。 南芳把这件事情告诉阿康,他坚决反对,可南芳倒想试一试,原因之一当然是他承诺的报酬,还有一个原因是,想测试一下人性这个东西。 他一路带自己看风景、写生,画了很多关于自己的画像,可一直让自己安心的倒不是这个,而是阿康一路的默默守护和陪伴。 有一天在山下旅馆住宿,那天下午雨很大,两人在附近的名人故居被淋成了落汤鸡。 办理入住登记的时候,得知两人在身份证上毫无关系,老板一脸惊讶,而又了然于心的邪恶眼神。 真恶心,南芳心想,老板一定将我当作了他租来的。 吃饭的时候喝了很多酒。 一开始他不让自己喝酒,南芳倒是笑了:“一个人自斟自饮有什么意思。” “还不到年龄。”他说。 “你呢?从小就一直这么循规蹈矩吗?”南芳可不信。 “你喝茶吧。” 一个人也要喝酒,显然是想自醉了,南芳心想,这也许跟今天下午他接到的一通电话有关。 具体是什么事情不知道,只听到他恭喜一个人,南芳可以确信,对方是一个女人,而且和他关系匪浅,因为接了那通电话之后,他一直情绪郁闷,黯然神伤。 这家伙是失恋了吗? 黎震已经醉醺醺的了,南芳乘机问:“下午谁给你打电话了?” “惠美子。” “她怎么了?” “她怀孕了,和现在的老公。” “你们,一直想要孩子吗?” “嗯,但是没有。” 是这样吗,是因为这个原因,真是把我当作孩子了吗,南芳不确定,有时候这个男人看向自己的时候,那眼中不只是关怀,那到底是什么呢。 南芳替自己倒了一杯酒,酒的味道嘛,自己早就知道了。 一直坐到晚上22点才准备上楼休息,服务员问:“需要我们帮您把这位先生扶到房间吗?” 南芳看了柜台的老板一眼,说:“我们不熟,他住我隔壁,随便你们,让他在这里睡一晚也未尝不可。” 因为阿康的出现,这几年,南芳觉得自己的天空不是那么昏暗了,可是黎震和阮文森的话,和那段视频,也许,这灰色天空的阴霾从未散开。 知之甚少是因为厌恶那一切,不想了解。 南芳无法忍受和接受一个残忍的事实,那就是阿康和年轻时候的父亲在某种危险程度上是一样的,这种宿命般的令人发指的讨厌的遇见和选择。 可就是这样一个危险的人,带给了自己生存下去的勇气,为什么会这样? 不想喜欢上和父亲一类的人,更不想走母亲走过的路,喜欢上一个危险的人,黎震了解自己,他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 从未想过要放弃阿康,但这个时候也犹豫了。 可是黎震就是一个好的选择吗,他说得那样娓娓动听,目的又是什么呢? 是在怜悯和可怜我吗? 一想到黎震将自己摆放在了弱者的天秤上,南芳的不信任和自尊、骄傲被激起来了,他在可怜我,他居然在可怜我。 留下来和父亲一起生活?哈哈哈,南芳大笑起来,所谓的父亲给过自己这个选择吗? 这个选择从来都是不存在的,之前甚至以为黛西向他提出离婚以后,他会想起还有自己这么一个女儿,会愿意以后和自己一起生活。 这么多年,自己在南家就像垃圾一样,可他居然,就那么抛弃了我,就像累赘和垃圾一样,迫不及待地就想把我扔了。 我居然曾经还幻想过,对他还曾有过对一位父亲的期待,真是太可笑了。 黎震在窗前点燃一根雪茄,将自己淹没在昏暗的光影中,隔壁女孩在窗前笑,那笑声无奈、凄厉、无助,彷徨。 她想哭,黎震知道。 南芳来到办公室的时候,阮文森正把脚搭在桌上睡觉。 “你来了,阿康呢?”阮文森睡眼惺忪得睁开眼,才发现太阳已经挺高了。 南芳站在桌前,冷冷得盯着阮文森,在确定一件事情,以及做一个决定。 “我今天很帅吗?”阮文森站起来与南芳对视。 南芳默默地将手上的玉镯褪了下来,递给阮文森:“送给你。” “干什么?定情信物?”阮文森接了过来往手上套,戴不上,又还给南芳:“尺寸不合适。” “是报酬。”南芳没觉得这很好笑。 阮文森愣了一下,有意思,这两人之间,这就是阿康没有一起跟来的原因吗? “我可以信任你吗?” “当然,只要你愿意。” “为什么你要告诉我骑士队的事。”南芳问,如果说黎震告诉自己是因为想要自己离开阿康,那么阮文森呢? 是什么目的?这决然不会是因为他喜欢我这套鬼话。 “不是你说dh我才猜的吗,有新闻,你自己可以搜来看啊。” 南芳半信半疑,谁知道阮文森却先叫了起来:“你不会以为我是故意污蔑他的吧?” “我不是那个意思。” 阮文森打了个哈欠,转身进了卫生间:“你等我一下,我去洗漱一下,我们一起下楼吃早餐吧。” 南芳仔细打量着这间杂乱不堪的办公室,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阮文森洗漱完毕,刮了胡子出来,南芳一时有些惊讶,打整一下,这人看起来似乎没有那么落拓不羁,倒像是年轻了几岁。 两人一起下楼,到对面黄色旧建筑一楼的米粉店叫了两碗米粉,一份春卷,两杯咖啡。 “你给我的镯子很贵吧?”那镯子成色不斐,阮文森自然知道那不是小女孩会喜欢的东西,可是为了什么才愿意将这么贵重的东西作为报酬送给自己。 “我奶奶给的。” “这么贵重,那你随便拿出来送人?”阮文森很不理解。 “随便你怎么想,也许你会觉得我冷血无情,可我觉得活着的人才是最重要的。”南芳说。 “你想要我干什么?” “帮我继续查菲利普-邓的事。” “这个。”阮文森心想,你不用说我也会继续追查:“你不是说黛西已经向你爸提出离婚了?” “我对她的外遇一点兴趣也没有,是因为我妈妈,我不想要她死得不明不白。” “可是,我们三个不是一直都在查吗?” “阿康受伤了,伤得很严重,我不想他再牵涉进来。” “喔。”阮文森将柠檬汁液全部挤入碗中,原来是这件事,跟自己预想的完全不一样,大吸了一口米粉,捂着半边脸抱怨起来:“太酸了!” “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我希望你也继续追查下去,直到将他绳之以法。” “老实跟你说,这在短时期内确实很难,而且像阿康说的那样,那家医院背后,但我答应你,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我一定死死会紧咬着他不放。” “你以前是做什么的?” 南芳到的时候,阿康正准备起身去冰箱找点吃的,女孩扬了扬手里的粥:“别吃冷的了。” 吃饭的时候,两人各怀心事,有什么想要诉之于口的东西被堵住了,却都不知从何开口,南芳吃了几口,抱怨道:“有点咸了,对你的伤口不好,你吃我的吧。” 阿康倒觉得没什么,换就换吧,但糯米粥吃在嘴里,却让人感觉甜腻得发慌:“你妈妈的事,我暂时查不了了。” 南芳没有说出已经请阮文森继续调查,只是点点头:“我好像并不能为她做什么事,查到了又能怎么样,她已经死了,我们也会离开这里。” 阿康看了南芳一眼,沉默了。 吃饭完以后,两人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南芳似是无意地问:“你妈妈呢,和我讲讲你妈妈的事吧。” 扶着女孩后背的手放开了,也许是太过伤心痛苦了吧,人真是软弱的动物,被女孩这么一问,阿康被回忆中的往事击中,又不可避免地沉入了无尽的惶惑和伤痛,该怎么说呢。 阿康打算仍称呼那人一声父亲。 记得和父亲离开这里的前一天,去了母亲的墓园,母亲是一位眉眼娟秀的少女,但是年纪轻轻的她却白发苍苍,那时候,父亲和母亲几乎当着自己的面天天争吵。 一直以来,阿康恨他,很小的时候,他来接自己放学,问他为什么妈妈年纪轻轻,头发却白了。他总是沉默着,不说一句话。 很长一段时间里,阿康更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一家三口总是一直搬家、搬家,后来明白了,那不是搬家,而是东躲xz。 第三十七章 父亲 母亲在一个下午去超市买东西,而后再也没有回来,直到第二天下午在附近一座废弃的工厂前,警察封闭了那条路,拉了警戒线,抬出了一具尸体,在围观的人群中,阿康认出了绑在母亲右手上的那条红绳,几乎是在要惊叫之际被父亲捂住了嘴带离了人群。 父子两人连夜收拾行李离开,如同丧家之犬一般,躲避了一段时间之后,乘坐偷渡的船辗转去了金边、印度,又到了巴黎,才稳定下来。 每当阿康问起母亲的事,总是会得到父亲一顿拳打脚踢,后来阿康也就不问了。 但不问了,不代表就此遗忘,在内心深处,父母日夜不停的争吵,少女白头的母亲,母亲不明不白的死亡,父亲不问一句甚至不等警察调查结果出来,就强迫带自己离开,这些缓慢的阴郁如同恨意的种子在心中悄然生根。 “那时候你还没出生,应该不会知道,二十一年前,这里的烈士公墓前发生过一起案件。” “这,我真的不知道。”南芳睁大了眼睛。 阿康目色沉重,点头说道:“那件事发生的背景是a国总统为了加强与这里的经贸合作关系,来进行国事访问,a国总统计划访问本地、印度、斯里兰卡、文莱以及澳大利亚,这里是出访的第一站。” “嗯。”南芳大气都不敢出,静静地听着。 “外国政要访问时,政府必定会安排他们瞻仰烈士墓,这是很多年的惯例了。” “是这样的。”真不知道阿康的妈妈和这件事有什么样的联系,南芳悄悄想,却又不好问出口,也许阮文森说得对,他真的不简单。 “按照计划,活动定在10月3日上午,由外交部长带队,陪同a国总统一行,瞻仰烈士墓并献花。在a国总统到达烈士墓之前,其他随从人员已率先抵达墓地,准备迎接总统。总统警卫室也对墓地进行了检查,没有发现什么问题。” “但出事了对不对?”南芳有些紧张。 阿康冷静地点了点头:“烈士墓建在山上,车队要从山下开上去。a国驻本国大使黄正豪乘车在前面开道,他的车上挂着a国国旗。总统的座驾在后面,上面挂着两国国旗。9点28分,黄正豪的车开进烈士墓之后,突然一声巨响——烈士墓……,13名a国人和6名本地人死亡,34人受伤。” “啊!”南芳在心中叫了出来:“这是针对这个总统来的吧?” “凶手看见黄正豪车上的a国国旗,误以为是总统的座驾。事件发生时,总统的座驾在1英里之外,比预计到达时间晚了2分钟。”阿康没有回答,这是显而易见的答案,继续说道:“听到响声后,总统的车队立马掉头,返回了酒店,警卫人员封锁了整个大楼,枪口对外,禁止任何人进出。” “为什么会晚点?” “因为外交部长去酒店迎接总统时,迟到了几分钟。” “喔。” “毫无疑问,这是一起重大的外交事件,a国总统虽然侥幸逃过一劫,但包括a国副总理、外务部长在内的16名高级官员、总统随侍人员、随行记者身亡,还有数名本国官员和随侍人员等多人也受伤。” “嗯,这么大的事就没有抓到什么嫌疑人吗?” “有,当局怀疑嫌疑人的身份有三:s国、a国的组织、本地少数民族武装。s国和a国是老对手,暗战打了这么多年,发生什么事,肯定首先想到是对方所为。此外,总统延续了前任总统的高压统治,打压和迫害了很多人,a国国内反对他的人不少,因此,不排除这些组织的人员,想趁他出国访问时干掉他。” “很有可能。” “本地少数民族武装,有可能是他们想打击政府的国际声誉,而策划了此事。” “这个也有可能。” “这件案子发生后不久,警方锁定了3名嫌疑犯。警方在实施抓捕时,其中一人在枪战中身亡,另外两人见无处可逃,拔出手榴弹自杀,结果没死成,一个失去了一条手臂和一只眼,另一个也失去了一条手臂。”阿康喝了一口水,继续说:“两人都穿着本土服装,装成哑巴,拒不回答任何问题。” 南芳张大了嘴巴,追问:“后来呢?” “当局很快一个破绽——这两个疑犯穿的本土服饰不正宗,是山寨货,所以他们肯定不是本地人。而且,这两个疑犯,受伤轻的那个,抵抗意志不如受伤重的那个决绝,应该可以突破。为了撬开这个疑犯的嘴,情报局长与他同吃同住了一段日子,在日常生活中实施攻心战,最终冲破了疑犯的心理防线——全招了。” “他们是谁?”南芳问,不知道怎么地,心里在害怕一些什么。 “据疑犯交代,他叫金民瑀,之前被打死的那个叫李准,闭口不言的那个叫宋镇锡,他们三个人是s国特工,奉命前来刺杀a国总统。在此之前,他们获知了总统的行程,化装成本地人,找烈士墓的看守交谈、喝酒,趁看守不注意时,将遥控器放在了烈士墓的屋顶上。当a国驻缅大使的汽车开进去后,他们误以为里面是总统,便启动了远程遥控装置。” “真是可怕。”南芳心想,可是听到这里,仍然没有明白这和阿康妈妈有什么关系。 “从远处看到成功之后,三个人立即跑向河边,按照计划,这里会停着一艘快艇,把他们带到一艘s国货船上,然后他们乘船离开河港,驶向公海。意想不到的是,河面上压根就没有快艇,三个人分散开来,沿着河向下游逃去,打算直接逃到货船上。悲催的是,货船也没有出现。此时,尾随而来的军警追上了他们,李准被击毙,金民瑀和宋镇锡掏出手榴丹,握在手上,打算自杀。” “这两个人呢,都没死对吗?”南芳问。 “嗯,手榴弹是被改造过的,但不知什么原因,威力似乎不够大,两个人都没死。” “可是,这和你妈妈有什么关系?” “我父亲就是那个本该去接他们却没有去的船主。” 南芳倒吸一口凉气,心中的大石放了下来,在为无辜枉死的生命默哀的同时,又似乎明白了什么:“所以后来你父母被追杀,你们才逃去了国外?” “算是吧。” “那你的姓名是真的吗?”南芳小声地问,这种情况下,为了活下去,一般都会隐姓埋名吧。 “我以前叫邱正康。” “那你妈妈姓袁了?” “嗯。” 第三十八章 初吻 阿康问自己,为什么喜欢这个女孩? 也许是因为同样的童年遭遇,她虽然说过,在小时候被母亲抛弃,赶她回南家的时候,她恨她母亲,可是,她还是爱她,甚至爱得比她以为的那样还要深。 她恨他的父亲,就像自己也恨他的软弱、自私和沉默一样,在金边、印度、巴黎,甚至亲眼见证过他寻欢作乐、醉生梦死的一面。 阿康在父亲冷酷高压的暴力管教下长大,16岁那年叛出家门,退了学,加入了社团,终日流连于街头,打架斗殴、寻衅滋事,最后进了少管所。 南芳不再追问阿康回到这里的原因,而是问:“你父母的关系很不好吧?” “天天吵架,就没有好的时候。” 这让南芳想起母亲刚得知父亲在这里早已另一个家庭的时候,那时候也是,天天争吵:“所以后来,你就开始天天打架?” “不仅打架,还进了少管所。” 走的时候,南芳帮阿康换了药,阿康反手握住女孩搭在肩膀的手说:“我们会一起离开的。” “嗯。” 南芳一路上都在想着如何快速离开这里,不能在阿康面前哭,可是自己一个人的时候,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他从未想要隐瞒我骗我,我们一起离开这里,从新开始生活,他就不用在做危险的事了,也不用在面对那些危险了。 阿康说他会搞定这一切,他当然有他的门路,可是,钱是一个大问题。 回到酒店的时候,遇到了伊莎贝拉,南芳上前主动打招呼:“伊莎贝拉小姐,来找黎先生吗?” “你是南芳?”伊莎贝拉打量了南芳一眼,笑容优雅从容:先生?你不是应该叫他黎叔叔吗?” “是,您来找黎叔叔吗?”南芳察觉到了隐隐的不善,改了口,顺手开了门,又问:“他应该还没回来,您要不要进来坐坐?” “不必了,他来了。” “等很久了吗?”黎震轻揽着未婚妻的手臂,吻了吻伊莎贝拉的脸庞,两人你侬我侬,没有注意到南芳的存在:“去吃饭吧。” “一起吧。”伊莎贝拉问:“南芳,你没事的话。” 南芳心想,你们完全可以不在意我的存在,可是,一想到不久前黎震还因为前妻而沮丧,却很快就与伊莎贝拉订婚,心中顿时觉得十分好笑:“好吧。” 三个人的晚餐,南芳表现得端庄乖巧,这并不是什么难事,可这份礼貌在伊莎贝拉眼里,却显得面目可憎,是在为了能被收养,能跟未婚夫和自己去法国所做的刻意讨好。 黎震不免想起“ying”,很明显伊莎贝拉不喜欢南芳,就如同“ying”的养母不喜欢“ying”一样。 她和“ying”一样,从来没有一个家,好像是注定的一样,她们永远也得不到爱。坚持收养,南芳的结局势必同“ying”一样,伊莎贝拉不会爱她,可是,眼睁睁地看着这个清净如莲花般的女孩在日渐枯萎的泥沼漩涡中越陷越深,想起女孩在邮轮上说的话:“我想要一位父亲来爱我。” 却又难以忍心。 三人各有心事,这么尴尬的一餐饭,南芳尽量吃得轻松、平静,自在,心中却在想,伊莎贝拉很明显并不喜欢我,就算黎先生是一个好人,可是如果收养自己会让未婚妻不高兴,他有什么理由和义务坚持这样做呢? 人总是先解决自己的痛苦,而不是别人的,这倒并不是因为自私,而是本能,先爱自己,再爱别人,这并没有错。 “黎叔叔,aunt,你们慢慢吃,我吃好了,有事先回去了。” “嗯,好吧。” 南芳走后,黎震问未婚妻:“这女孩怎么样?” “我不喜欢。”举止大方有礼,不是让人讨厌的女孩,可是,伊莎贝拉晃动着手里的香槟坚持说。 南芳在照顾阿康的同时,和阮文森也有往来,因为正义,这个单身、独行、神秘的男人一开始就能给人以好感,偶然之中,却也有意外发现。 在偶然发现他们在米粉店背靠背吃饭,却在偷偷交流以后,阮文森总是变换地址和一个中年男子见面,南芳决定跟踪,在西郊一个废弃的化工厂内,听到了他和那个便衣男子的对话。 谁能想到,在这个城市以私家侦探为职业的阮文森却是诈死整容重生的警方卧底,南芳没有挑明,却知道这个人,在某种程度上,是可以信任的。 这份信任,成了后来与阿康之间新生间隙、甚至决裂的导火线,尽管在那个码头上,阮文森放过了准备逃亡的两人。 那天以后,南芳从未在阿康面前提起过阮文森。 阿康的伤好了很多了,南芳心里既快乐又忧伤,那是在奶奶的百日祭奠之日。 南芳在墓碑前伫立,没有等来父亲,却等来了南粤。 “好久不见。”南粤放下鲜花说。 南芳和南粤一向无话可说,南家没了,时至今日,她的母亲已经向父亲提出离婚,她也早已搬去了新家。 “他不会来了,你不用等了。”南粤准备离开,对南芳说。 “你怎么知道?”南芳问。 “你不知道吗,他赌博欠了一大笔债。”南粤语带嘲讽之意。 南芳的一颗心开始下沉,一直往下坠落,疼痛、恐惧,还是厌恶,这种不能触底的荒凉伴随着墓园里偶有的知更鸟的叫声,令人伤心,更让人绝望。 南粤冷漠地看着南芳:“昨天他打电话,问我妈借钱。” “那他现在呢?” 南粤厌弃又怜悯地看了南芳一眼,突然发现,眼前的这个人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讨厌了。 这是为什么呢,一直以为是受害者的母亲早已和邓先生在一起多年,她和父亲互相背叛,而父亲却说,和母亲的婚姻,一开始就无关爱情,只有利益。 多年来,母亲不肯离婚并不是因为爱父亲,而是因为她的家族早已落败,而这又要怪邓先生和母亲吗,他们本就是彼此的初恋,是因为家族阻碍不得已才被迫分开,这许多年,为了母亲,他也从未娶亲生子。 这一切到底是谁错了,也许,谁都有错,但南芳一开始就是无辜的,只是现在,南粤不敢看南芳的眼睛:“去找黎先生谈事情了。” 他缺钱,谈事情,谈什么,卖女儿吗? 南芳在南粤眼中捕捉到了一丝释然和无奈,她说:“南芳,我们和解吧,我不讨厌你了。” 和解? 南芳冷笑,怎么和解,从你妈妈和情夫动用各种社会关系,设计把我妈妈关进精神病医院的那一天起,这一切就是死局了,怎么和解? 她和我并不知道父亲在这里早已有了家庭,南芳憎恶自己的出身,连带着也怨恨过为爱冲昏头脑的母亲以及她后来的软弱、自暴自弃,她在既定事实上总是亏欠黛西的,尽管某种程度上,她也是受害者。 黛西可以恨她,却不应该一边和情夫出轨,一边那么毫无人道得对待她,折磨她,把她逼疯,甚至刻意让那些精神病人…… “芳,那个黎先生是好人吗?”南粤喊道。 南芳泪如泉涌,没有回头。 她没有开口说出的疑问自己知道,她一定是从黛西那里知道了什么,才有这样的疑问。 是担心,还是怜悯? 南芳心情郁结,不知道该去哪里,胡乱之中坐上了公交车,又胡乱之中下了车,心中只有一个可悲的想法:“他要卖了我。” 倾盆大雨的街道上,人来人往,没有人在意,路边榕树底下打伞坐着的女孩在想什么,没有人知道,更没有人在意。 一定有很多人以为我是疯子吧,哈哈哈,我妈妈是疯子,我也是疯子,现在是要被欠赌债的爸爸卖掉的疯子。 南芳丢掉雨伞,一把伞并不能替自己阻挡人生中的风雨,那么一直淋雨,有什么关系? “hi。”有男子的声音传来。 头顶像被什么挡住了,一双黑色皮鞋印入眼帘,那上面布满折痕,黑色风衣外套的衣角有雨水滑落,是和自己一样,喜欢淋雨的人吗,南芳抬头一看,是阮文森。 有时候在这里,越看着远方,越觉得这个城市像一个巨大的钢铁森林,在这阴冷潮湿的屋顶,两人打着伞,心中却都不是自由畅快的。 “发生什么事了?”阮文森问。 “你说人心情不好的时候,最该做的事情是什么?”南芳没有回答,而是问。 “吃饭。”阮文森觉得遇到再糟糕的事情,只要吃下美味的食物,心情就会好起来,这句话,是很久以前,一个女孩对自己说的。 “不,人在心情不好的时候,只想喝酒,不会想吃饭。”南芳呢喃道。 “好吧,你说得对。”阮文森递给南芳一瓶酒,先喝了一口,这话似乎没错。 南芳握着酒瓶,却发现原来自己没什么兴致,天空越来越黑,雨越下越大,好似要将自己和身边的一切淹没似的,而这座城市,除了迎接暴雨,没有别的出路。 手机响了,是黎先生。 一种厌恶之感油然而生,像是握到了什么令人厌弃或者烫手的东西,南芳将手机扔向远方,却被阮文森握住了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欠了一大笔赌债,以收养的名义把我送给这个男人,然后找那个男人借钱,你说,这不是卖是什么?”南芳说着说着就咆哮起来,继而放声痛哭。 阮文森不敢相信,紧紧得抱住女孩,亲吻额头,想给她力量,从未见南芳哭过,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此刻哀寂心死、悲伤,痛哭不止的女孩,这才发现南芳早就浑身在打冷颤了。 两个在大雨之中浑身都湿透的人,是不可能温暖彼此的,宣眉离开的那日,是这么说的,这句话一点也没错。 南芳放开拥抱,浑身一个冷悸,惊慌错愕之中抬头,阮文森很是不好意思:“对不起,我猜你会需要一个拥抱,还有,一些鼓励……。” 回到办公室以后,南芳喝了很多酒,却没有醉,因为醉不了,想不清醒都不行。 黎震又打来电话,南芳冷静下来,接了:“我爸今天去找你了吗?” 那头一阵沉默,他一定猜到自己知道了,他没有回答,只是问:“你在哪里?” “你答应借钱给他了吗?”南芳双眼红肿,眼中满是血丝和泪水,压制哭腔冷声问。 …… “没有。” “王八蛋!”阮文森忍不住骂道。 南芳笑了,语气中满是冷意和凄凉:“这没什么奇怪的,他本就不是什么好人。” “你好好休息吧。”这令人心疼的自我嘲讽令阮文森觉得内心被刺了一下,她不敢对任何人、任何事抱希望,也许并不是她天性悲观,而是她人生中发生过太多令人悲伤的事了,哪怕那个人是她血缘关系上的父亲,她也不敢抱任何希望。 第三十九章 西港旧事 和南芳的遇见,是一场梦,那碧绿的湖水静谧流淌,一旁的树木郁郁葱葱,倒映其中。 清冷妖媚的女孩从水里冒出脑袋,和南芳的遇见,像是在那座城市做了一场关于法式文艺片的梦,而深爱的妻子绿子,她太贴近生活了,带给我每日每夜与现实世界的联系,是她将我拖到地面上,教会我脚踏实地。 ——少年阿康 阿康没有告诉南芳自己回到这里的真实目的,她知道的越少越好,不知道最好,这样她才能永远干干净净的。 从监狱出来以后,阿康没有再见邱成东一面,直接去了澳门,在那里结识了黄梦海,跟随他去金边待了一段时间,后来去了西港。 西港,原本是一座安静美丽的港口城市,以沙滩海浪、休闲生活以及超低消费,吸引了全球游客。 近几年,这座城市风华不再,走在西港街头,商店遍布主城的每一条街道,b国人的身影更是无处不在。 沙县小吃、兰州拉面、网鱼网咖、泰康诊所、如家宾馆、好又多超市、川味调料批发……凡涉及b国人衣食住行性的行当应有尽有。 据不完全统计,目前西港共有约12万b国人,和柬埔寨本地人数量相当。 本地柬埔寨人大都会一些简单汉语,专门学习汉语的人数也要远远超过学习英语的,如今的西港更像是一座b国城市,而不是柬埔寨人的。 热衷于大修大建的人把整座城市变成了一个大工地,施工产生的漫天灰尘,给西港蒙上了一层繁荣的阴影。 面积不过一座县城大小的西港,共有30多家已经开业的,此外还有约70家都厂正在建设中,然而比起规模更为庞大的某行业,都厂只能小巫见大巫了。 阿康在那里待了一段时间,直到被黄梦海引见给段波,才离开那里。 虽然没几个人见过段波,但城中人谈起“段公子”这个称号,没有不露出惊惧之色的,他被称作是这座城的“隐形之手”。 段波并不算十分信任阿康,可阿康不在乎,自己本来也不是为了尽忠才找上他的。 南芳并没有和黎震一起离开,而是选择留了下来。 在“9.28”之后,在那次行动中,最终能在码头顺利逃脱,是因为那个人最终放了自己和芳一码。 阿康一直以为,那或许是因为自己曾给他当过几次线人,为他提供过一些情报的交情,也因为在他眼里,自己只是段波手里的小喽啰而已的缘故。 直到四年后菲利普-邓被曝光,阿康才知道,自己从头到尾都低估了这个男人,即使曾经向他提供过情报,也决然想不到自己早就已经在几年前就见过他,他就是自己在西港山顶某基地曾经遇到的那位主管,那时候他还叫宋晓天。 阮文森这个名字,也是假的。 他从警校毕业以后,为了配合警方和当地警方联合执法,就在金三角地区潜伏当卧底了。 事实上,外界早就宣告了他的死亡,在那次警方的突袭行动中,西港城的据点被端,黄梦海对他恨之入骨,所有人都认为他死了,连自己也这么以为。 谁会想到,他整了容,改头换面之后,为了将黄梦海和他背后的势力绳之以法,他又来到了大叻。 直到菲利普-邓被抓,阿康才知道,比自己更想让南芳远离一切阴霾的人——是他。 这才是他当初放自己一码的原因。 阮文森以为揭露阿康的身份会让南芳远离,结果却并不是这样,明知道她跟着他最终决然不会有好结果,可是,还是一时心软放走了她。 在西港的时候,阿康那家伙还是个小喽啰,两人之间,有过“一袋烟”的交情,那时候他问过自己一个问题:“你说,这里的人对你们有什么看法?” 这个问题曾让阮文森心情很复杂,西港这座城市滋生的罪恶不仅让当地警方,也让b国警方焦头烂额。 西港聚集了数量众多的从业者、电信从业人员、商人以及游客,自然会产生大量消费需求,十几万人的到来拉动了这里的消费水平,促进了经济发展。 中资企业进驻以及服务业的发展,催生了房屋租赁、建筑业的蓬勃发展,为本地人创造了大量就业机会,西港特区十年来解决了3万人的就业问题。 在带来投资红利的同时,大量人口的涌入也不可避免地对本地产生了负面影响。 有不少本地人认为,在这些人来之前,西港是一个安静美丽的旅游胜地,每年都有大量欧美日韩游客前来度假。 而如今,西港已经变成了一个大工地,灰尘漫天而且嘈杂吵闹,使得西方游客数量锐减。 这对本地人来说是个不小的打击,因为欧美游客的消费是直接惠及柬埔寨本地人的,因为欧美游客在西港的衣食住行,几乎都从本地人手中直接购买,而b国人的消费则正好相反,几乎只从b国商人那里购买。 十几万人在西港大张旗鼓地搞建设,也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这里本地人的情绪。 试想一下,假设你的家乡城市原本安静美丽,每年都有很多老外过来旅游消费。突然不知怎么的,十几万韩国人或者日本人涌入,他们抬高了物价、减少了你的收入,还时不时作出一副瞧不起你的样子,你会作何感想? 这些投资者在西港动辄撒币数十亿,却很少做民间慈善。反观日本韩国,在利用柬埔寨廉价劳动力、开厂污染环境的同时,大量开设民间慈善组织,这里修一做便民桥、那儿建一所学校,深得当地人心。 可让人没想到的是,南芳又孤身一人回来了,她说阿康丢下她独自一人走了,她找不到他了。 第四十章 落网 阮文森心里既气愤又高兴,安慰一番之后,建议南芳继续读书:“如果你不想回到你爸爸的身边,那我养你好了。” 一个合格的卧底不应该有感情,况且,在宣眉去世之后,自己的心早跟着一起死了,可是面对南芳,这个和宣眉一样,有着一双细长双眼的女孩,却再一次让感情战胜了理智。 南芳确实不想回到父亲身边,也没别的地方可去,可是刚被阿康抛弃的南芳却对眼前这个男人的话半信半疑:“你养我?” “是啊,大不了就用我微薄的,薪水,养你好了。” 可是,南芳生日半年之后,阮文森接到了上级委派的新任务,黄梦海重新回到了西港,中国城又死灰复燃了。 走的那天,南芳很伤心,恨恨得对阮文森说:“你也要抛弃我了。” 阮文森抚摸着女孩的头发,安慰说:“舍不得我?想我的话,就给我打电话,好好读书,我会回来找你的。” 南芳很不情愿:“为什么不带我一起走?” 阮文森帮南芳理好飘飞的碎发,摇头不同意:“那个地方不适合你去。” 没想到在西港,却再次遇到了阿康,这在阮文森的意料之外,他回来干什么,一定是因为黄梦海,王八蛋,阮文森真后悔当初放过他。 阿康和南芳分别的那日很伤心,如果自己一身清白,当然会带她一起走,可是,身涉绑架菲利普-邓的案子,满身罪恶的自己真的不配得到她的爱,不想,更不能带她一起走。 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和自己一样,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只能四处逃亡。 南芳来西港,只是想找阮文森,因为再也不想被丢下独自一人了,可却因涉世未深,被骗卖到了一家表面是卡拉ok,实际却是地下妓院的地方。 几次想要逃跑,都没有成功,挨了很多打,也吃了很多苦,万万令南芳没想到的是,会在这里重遇阿康。 阿康在ktv最好的包间,在一排身穿旗袍,浓妆打扮、等待被客人点单留下的妙龄少女中见到南芳,也是目瞪口呆,等到房间里只有两人的时候,南芳打了阿康一耳光。 阿康又气又愧疚,却无话可说,只是问:“你怎么会来这里?” “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南芳冷笑道。 “你没有回去找阮文森吗?”阿康一直以为南芳会去找阮文森,那人算得上一个好人。 真是,你还真是会替我打算啊,南芳非常气愤:“我为什么要去找他?” “跟着我,不是什么好事。”阿康说,心里已经在谋划带南芳离开这里,在黄梦海眼皮底下,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你忍耐几天,我会想法子带你离开这里。” 他买了她一个月,只等筹够钱带他离开。 晚上,在走廊上,南芳惊喜得发现,阮文森也来到了这里! 阮文森急了,将南芳拉近黑暗之中的僻静之处:“你怎么会来了这里!” “谁让你丢下我不管的!” “我不是让你好好读书,等我回家!来这里干嘛!” 南芳很是郁闷,又气愤又伤心,哭了起来:“你还怪我,我来找你,哪里知道会被骗到这里,我,也不想的嘛。” 阮文森只好哄着了,事已至此,只好再另作打算:“好好好,我的错,那你来了这里,不知道给我打个电话?” 南芳抬头,一双眼睛已经红肿,一张清水白莲般的脸,妆都哭花了:“我想呀,但是手机被他们没收了,我找不到机会。” ”那你有没有?” “没有。”南芳一愣,随即明白过来阮文森指的是什么,一张脸顿时涨得通红,糯糯地说:“有人包了我。” “谁!”阮文森急了。 南芳气得捂住他地嘴,骂道:“你那么大声干什么!是,阿康。” 阮文森倒吸一口凉气,原来是他,倒真让人意想不到,包间昏暗的灯光中,有时候看不清对方的脸:“你在这里太不安全了,我想办法,让你尽快离开这里。” “你来这里干什么?”南芳问。 “当然是查案。” “那我留下来帮你。” “你想都别想,你苦还没吃够?这里太危险了,不是你应该待的地方。” “喔,可是我觉得这里的女孩都很可怜,我想解救她们。” 阮文森点头又摇头,将电话号码写在南芳右手手心,叮嘱道:“这种事不需要你担心,有人会解救她们,我不是经常会有时间来找你,记住这个电话,遇到危险就打电话给我。” “好。” “在心里记住。” “好。” 临走的时候,阮文森抚摸着南芳的头发说:“你也胆子太大了。” 离开ktv之后,阮文森一个人来到街上的一家兰州拉面馆吃饭,等了很久,正准备吃的时候,发现有人正盯着自己。 是阿康,妈的! 阿康放下面钱和筷子转身就逃,阮文森紧追不放,追了三条街,在一个僻巷,终于抓住了他,一阵拳打脚踢,谁也没对谁手下留情,最终阮文森稍占上风:“说,回来这里,到底想干什么!” 阿康沉默不语,阮文森猜到了几分:“又回来替黄梦海卖命来了?” “呸,他也配?”阿康啐了一口,骂道。 阮文森不信,拍了拍阿康的脸:“不是?小子,别想我再信你。” “你爱信不信。”阿康冷笑:“你想抓他,我想弄死他。” 如果说一开始还认为这人不是坏得无可救药的那种,那么现在这种念头早就不存在了,阮文森笑了:“弄死他,你小子从来都不尊重法律。” “法律?这里为什么是犯罪天堂,你比我更清楚是为什么,不就是因为这里没有死刑,被抓住了大不了被关个几十年吗?你觉得他会怕这个?你那所谓的正义能制裁他吗?你随便问问这里任何一个本地人,他们都会说该滚出这里的是你们中国人,是你们把这里变成了一座罪恶之城!” 不可否认,阿康的指控一针见血,但是,阮文森觉得一座罪恶之城的诞生,并不仅仅是外部原因,如果可以,为了这座城市能够恢复以前的宁静和美丽,自己非常希望能够做一点什么:“那是因为这里是一个腐败的国家,这里就没有钱办不成的事!我们中国绝不会对犯罪采取纵容的态度!” “呵呵。” 第四十一章 如果我忘记了我 阮文森来见南芳,将自己一直戴在脖子上的复古项链交给南芳:“戴上它,遇到危险,就按下它,我一定会马上来救你。” 是一条很漂亮的项链,内里映衬出一女子的画像,像是,南芳心中有些怀疑,还是收了起来:“好。” 阿康潜伏多日终于找到了一直没有露面的黄梦海,在山顶一栋废弃的别墅,多人持枪把守,戒备森严,无法靠近。 在废了的山顶赌城进行毒品交易是上司和西港警方一开始就设计好的诱饵计划,来此进行交易的台湾人龙国全终于在昨天被警方秘密控制,两人一开始坚称只是吸毒的,并不是毒贩。 交易当天,一直隐藏在附近的阿康终于等到黄梦海外出,骑摩托放冷枪未遂,被认出,飞逃至明珠ktv想带南芳走时时,被一直未露面的经理陈鹏抓获。 南芳已被打的遍体是伤,陈鹏表示要等交易完成以后,将两人交与黄梦海处置,并将两人带到了西郊偏远的一处实际是制毒中心的民宅地下室关押,由曼坤看管。 阮文森伪装成龙国全的手下一同参与了行动,没能接收到南芳的求救信号,警方和黄梦海手下一场恶战,最终将黄某某、陈某某、张某某、宋某某一起抓获,这宗涉及1吨毒品案的4名男子被控犯下非法贩卖、运输和持有毒品罪名,已遭羁押候审。 等到阮文森赶到明珠ktv的时候,再也没能找到南芳。 经过两天审讯,西港初级法院检察官15日援引《毒品法》第40条和48条,以非法贩卖、运输和持有毒品罪名起诉以上四人。 由于涉及的毒品数量庞大,若被判罪名成立,最高可处20年至30年或无期徒刑。罚款金额为1万美元至2万5000美元。 调查法官下令羁押候审,4名被告被关押在白梳监狱。 在地下室,阿康和南芳没能找到逃出去的办法,被毒打了很多次,南芳不知按了项链警示器多少次,也许是信号原因,并没有等来阮文森。 不见天日、不知道外界情况,被饿了三天的两人已经奄奄一息,等到曼昆来送饭,阿康袭击曼昆未果,被关进了笼子里。 好色狠毒的曼昆欲对南芳施暴,被关在笼中的阿康毫无办法,南芳在奋力抵抗中抓伤了曼昆的眼睛,他没能得逞,转而用炼制的毒品折磨阿康。 如果不是因为纯度不高,那一夜,阿康早就死了。 人不人,鬼不鬼,南芳甚至在想,为什么我求救了那么多次,他都没来救我,是不是他出了什么事?还是案子破了,他回国论功行赏,把我忘了。 陈鹏一口咬定南芳跟一个男人离开了。 五天了,她就像消失了一样,阮文森找遍了整个西港所有可疑的地方,也没能找到南芳,阿康也没了踪影,她会不会跟他一起走了? 但,至少也应该告诉我一声吧。 半个月后,曼昆在每日折磨阿康的乐趣中放松了警惕,阿康和南芳终于再次等到机会,在被放出学狗叫学狗爬的时候,南芳从后方袭击,阿康与曼昆一番恶战,在抢夺曼昆手机的时候,混乱中不慎将对方杀死。 南芳在惊惧、害怕、恐慌之中,被阿康拉着逃了出来,后来辗转去了法国。 一年之后,阮文森有一天在办公室接到了南芳的电话,南芳也不知道打这通电话的意义何在,更没有想过会被接通。 阮文森很是激动:“南芳,是你吗?你,去哪里了?我找你找得好辛苦。” 真的找过我吗? 南芳记得和阿康离开西港的那天很伤心,心里想着,他不仅没等我,也许还根本没有找过我,可是当阮文森这么问的时候,眼泪却一直忍不住往下掉:“你在哪儿?” 也许他会告诉我,他回云南了,南芳想。 “在办公室。” “你呢?”阮文森问,当初向上司申请离职,被对方拒绝,说可以为自己申请转职,他错了,他以为自己是厌倦了当卧底的日子。 自从南芳失踪以后,阮文森便终日生活在不能自拔的愧疚之中,那个女孩到底去哪儿了,她还活着吗? 为什么一次又一次地让自己遭受这种打击,承受这种痛苦?宣眉那一次还不够,还要让自己失去南芳? 可是,一想到南芳当初拜托自己的事,只要没有她的死讯,我就不会放弃找她,只要她还活着,也许有一天她会回来,我希望她回来的时候,会看见我在等她,阮文森有些哽咽:“我找过你,但没能找到。” 这或许是命运的捉弄,像是得到了安慰,或者说是救赎,南芳抽噎起来,如果可以,那段恐怖的日子,自己宁愿忘记那个我,忘记那段时间的我,也不想再记起那些事情。 “我现在和阿康在一起,在法国。”南芳说。 阮文森沉默了,一开始就跟他走的,还是发生了一些事以后才跟他走的,这好像已经不重要了,我好像也没有资格质问,但祝福的话,永远也说不出口。 “你还记得答应过我的事吗?” “记得。” 很久以后,南芳的心情平复了,已经能不带情感地将那时候发生的事告诉阮文森了。 也许自己曾走过她承受痛苦的街道,我在地平线之上疯狂找寻,而她却在地狱之中饱受苦难与折磨,一想到这里,这错过,这锥心刺骨之痛几乎让阮文森变得疯狂。 一想到和南芳的错过,一想到也许自己在疯狂找寻的时候,她遭受的那些暴力和痛苦,而陪在她身边的那个人却不是自己。 那么她选择他,又有什么可以指责的呢。 南芳想问阮文森,项链上那个和自己眉眼有些相似的女人是谁? 在阮文森心里,自己是否是她的替身? 无论是或者不是,都不是自己想要的答案,那这还重要吗? 自己一开始就喜欢的,和自己生死相依,不离不弃的人,是阿康。 一直和自己生死与共的是阿康,和自己不离不弃的是阿康,一直以来都是他,只有他,只有他一个而已。 有一次,阮文森告诉南芳,偶遇了她父亲,他居然认为女儿是跟黎震私奔了,并登报发了寻人启事。 南芳笑了:“我见过黎先生了。” 第四十二章 沉默的爱 阮文森来柏林看南芳,问阿康最近在做什么。 南芳不想谈论这个话题:“就还是那些事。” “那你呢?” “在一所大学修读艺术管理课程。” “那很好。” “你呢,来这里不仅仅是因为来看我吧。” “嗯,有一些公事。”阮文森看得出来,南芳应该很久没有开心过了,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问。 “不会刚好和他有关吧?”南芳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 阮文森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不失尴尬地笑了,问了一个自己一直以来最关心的问题:“这些年,你过得开心吗?” 南芳心头微颤,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不见,咖啡杯都有些拿不稳了,反问道:“好不好,开不开心,这重要吗?日子还不是得照样过。” “对不起。”阮文森说,这句话想说很久了,可是这么当面说出来,南芳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你呢?怎么还不找女朋友结婚?”南芳问。 被在心底唯二爱过的女孩问这个问题,阮文森只有无奈:“心里一直住着一个活人,怎么找。” 她的眼神在问:“是我吗?” 他的眼神在回答:“是你。” 但谁都没有开口说出来,阮文森心想,我能给你什么呢?口头上的承诺吗? 南芳觉得,“对不起”这三个字真的不是自己想要听到的回答,何必自作多情呢,再说那已经不重要了。 有很多事情都是那样的,时过境迁以后,会发现,努力过,挣扎过,结果从来都不是由人能够随意掌控的。 就像一直以为,逃离那个地方,换一个地方和阿康两个人就能重新开始新生活一样,像他说的那样,但结果却不是这样。 阿康做的那些事太危险了,他虽然从不让自己知道、参与,可是在这里的每一天,无不是在担惊受怕中度过。 从道德层面来讲,内心也从未接受他做的那些事,所以他恨他的父亲,觉得他懦弱、无能,一心想要出人头地,但南芳倒是和邱成东以父女关系相称。 在莲花花朵般一样的时间邂逅的故事里,两人如同泥浆或沼泽中的莲花一样,为了追求美丽的绽放而摆脱痛苦和悲伤的现实…… 阿康以为,这世上已经没有什么能分开我和南芳了。 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和南芳之间的距离却越来越远了。 那大概是在她脸上没有再看到笑容的时候,她说想继续读书,阿康就想那一定要让她上最好的大学,将来要什么有什么。 爬,只有往上爬,才有能力给她想要的,可是她拒绝了,宁愿接受那个男人的帮助,尽管她对自己说,她能解决,可结果就是,她接受了黎震的帮助。 她去巴黎的次数越来越多,虽然理智告诉自己,她学的就是那个,那个男人出身名流,借助他靠近那个圈子无可厚非。 逃离柏林,两人之间似乎才有喘息的机会,南芳觉得太累了,多年以前,从未想过将来有一天会愿意接受黎先生的帮助,一开始也不愿意,只是他说:“倒也不是免费的,我这里你也看到了,来这里工作,会比你在其他地方学到得多。” 更让人无法拒绝的是他那句:“你真的愿意心安理得地用他的那些钱吗?” 不止一次,南芳劝过阿康,收手吧,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两人之间除了无止尽的争吵,便是无话可说,尤其是提到收手这个话题的时候。 这些年,阿康一直觉得,南芳心里有一个人,但那个人到底是不是自己呢? 阿康郁闷、痛苦,却无法排解这种寂寞,他一直以为她是他的,是最懂他的,但是她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自己却一点也不知道,直到绿子的出现。 这些年,南芳从未讲过“爱”这个字,可是阿康知道,从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就知道,她喜欢自己,就如同我也爱她一样。 可也许自己辛苦努力,拼命得到的这一切,在她的眼里却是一文不值,甚至是厌弃的,不然,她为什么会接受黎震的帮助而不是自己的。 甚至想和她一起过节日,过生日她都以学业为重拒绝了,在她心里,总有比自己更重要的人或者事,为什么会这样? 渐渐地,阿康敏感地意识到,她也许根本不爱我,或者是不爱任何一个人,她当初选择跟我走,不是因为爱我,而是因为那个时候的她,没有别的选择,无路可走,无家可回。 哪怕明知道自己背着她谈了几次恋爱,甚至带女人回家,她也没什么反应。 阿康带女人回家的时候,南芳面无表情,把自己关在屋里,听着隔壁他和其他女人的欢声笑语,却哭了。心里不愿意承认,也得承认,阿康变了,再也不是自己当初爱过的那个少年了,他早已被纸醉金迷的欲望蒙蔽了双眼,他还说那是为了我,真是可笑,和我有什么关系。 南芳悔恨,愤怒,伤心,质问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又想起多年前黎先生在酒店对自己说的那句话:“别走和你母亲同样的路。” 为什么,我拼命挣扎逃离那个家,在冥冥之中,还是走上了和母亲同样的路,爱上了和年轻时候的父亲一样的人? 那个时候,太年轻的我甚至还骗过自己,他们不是一类人。 不是吗?也许一开始不是,但现在是了,这有很大的区别吗?阿康和父亲相比,只是罪恶和肮脏的程度更深罢了。 现在呢?还能继续骗自己吗? 黎先生一开始说的就是对的,为了不让自己向下堕落,唯一的方法就是向上,阿康永远也不会明白,在他在社团中的职位越来越高,势力范围越来越大的时候,自己内心有多么恐惧和害怕。 从母亲去世之后,自己就不再过生日,这许多年,也只今天和阮文森过了一次,每年,他都会打电话说一声生日快乐。 南芳有时候也开玩笑似地回一句:“等有一天你把菲利普-邓绳之以法,我再过,一定要过一个有意义的生日。” 阮文森把这句话刻在了心里,这似乎是自己唯一能为她做的事了。 后来,当阮文森告诉自己,菲利普-邓涉嫌买卖人口器官被抓捕归案时,南芳大哭,为死去多年的母亲,那个临时之前还想着父亲的人:“谢谢你,也许有一天,我会回来带她的骨灰盒一起回家。” 阮文森问:“是康提吗?” “嗯,你愿意……。” 信号不是很好,阮文森没有听到刚才南芳说什么:“刚才你说什么?” “算了,没什么,我挂了。” “南芳,我喜欢你,和我在一起吧。” 那边电话挂了,阮文森不知道南芳听到了没有,笑了。 阮文森说的话听到了,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但阿康和绿子在一起,南芳完全没有想到,这种被背叛的感觉让南芳失去了理智,也造成了自己和她之间的悲剧。 第四十三章 绿子 那段时间,南芳很忙,忙到已经很久没有和阿康见过面了,反正见面也只有争吵,南芳不明白,为什么我想要他不再做危险的事,他会觉得我是看不起他? 有一天,阮文森打来电话,南芳刚从巴黎回到柏林。 “芳,我要告诉你一件事。”阮文森语气有些沉重。 “什么?”南芳笑了,问。 “阿康,不,邱成康也许一开始就对菲利普-邓的事是知情的。”阮文森说。 “什么?”南芳心里慌乱起来,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了,一阵头晕目眩,几乎要晕过去,开始下意识地否认:“这不可能。” “他是不是说过为了你,才去绑架菲利普-邓的?”阮文森沉默了,过了片刻才问。 “嗯。” “不是,他是为了钱财去勒索他的,他是段波的人,一开始就是。” “有证据吗?” “听着,芳,这种事没有证据,我不会乱说。”阮文森知道这个事实很残忍,可是,她一直是被蒙骗在鼓里的啊:“芳,芳,喂,芳,你说话啊!” 南芳回去找阿康对质,不想远远地就看到在三楼,他喂她吃蛋糕,然后两人在阳台上接吻,最后他抱她进了房间。 是绿子,为什么是绿子? 南芳想起昨天绿子打电话问自己和阿康和好没有,胃中一阵翻腾,觉得很恶心,下车就在路边狂吐,这两个人,居然,在一起了,为什么是绿子呢? 这个来到柏林就认识的女孩,是某家酒吧的侍应生,她总是笑意盈盈的,阳光开朗,是从来没有朋友,也不知道友情是什么的南芳交到的唯一一个朋友。 南芳开车离开,恨自己为什么没有勇气进去,然后打电话给阮文森,答应了他曾经的告白和请求:“我们在一起吧。” 阮文森沉默了片刻,说:“我希望你答应这件事是出自于爱,而不是基于别的原因。” 南芳哭着问:“难道你以为是别的原因?” 错过了很多年,这份迟到的爱终于等到了回应,阮文森笑了:“不是,我只是太高兴了!” 两个人,一边哭一边笑,南芳觉得心里一直空落落的那一部分,被填满了,开车去了邱成东的寓所,邱成东很开心,说很久都没人去看他了。 南芳问阿康当初回那里的目的是什么,邱成东说:“为了打听一个人是否还活着。” “谁?” “他的亲生父亲。” “什么?”南芳瞪大了眼睛,这居然:“你不是他的父亲?” 邱成东叹了口气:“我不是他的亲生父亲,当年那件爆炸案,他的父亲金民瑀没能死去,听说一直被关押,我想他接近段波,是为了打听他父亲的下落。” 南芳脑中一片空白,他又骗了我,一开始就已经在骗我了,我可真傻。 “那孩子变成今天这个样子,也是因为我的错,那时候只为了逃命,没能好好教育他,也没有给过他什么关爱。”邱成东惭愧地笑了:“我和他妈妈之间没有夫妻之情,只是为了一起活下去怕被追杀才扮作夫妻的,他从小我就拿他没办法,后来他妈妈去世了,他恨我,我知道,可是那个时候,为了我们都能活下去,离开那里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那不能全怪你。”南芳知道,为了让父子两人能够生活下去,邱成东什么脏活累活都肯干,哪怕一直以来,阿康都看不上他做的那些事:“你宁愿他恨你误会你,也不愿意告诉他那件事的真相,也是为了保护他。” 南芳和阿康大吵一架,决裂之后,来到了酒吧喝酒,绿子也在:“一个人来喝酒吗?” “你是不是打算你和阿康准备结婚要发喜帖的时候,才告诉我?”南芳觉得绿子真的很恶心。 “你都知道了?”绿子倒没有不好意思,保持着一贯天真烂漫的微笑,笑着说:“我们也是怕伤害到你才。” “什么时候的事?”南芳边喝酒边问。 绿子仔细回想了一下,才说:“大概是去年他过生日的时候吧,那天他来这里喝酒,想打电话给你,但是你在巴黎。” “你喜欢他可以直接跟我说啊,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南芳冷笑着质问道。 绿子脸色变了:“阿康跟我说,你是个私生女,他一直当你是妹妹,听说你的妈妈不清不楚地跟了你的父亲十几年,真是好笑,看来有些事情,真的会遗传呢。” 南芳一句话也没说,沉默之中,用啤酒瓶爆了绿子的头。 这件事情的后果是,对方被毁容,南芳被控告要在监狱待6个月,这件事一直瞒着阮文森,直到被邱成东保释。 别墅里,南芳问阿康:“你让我走?我毁了她的容。” “我会带她去整容,这里有一张卡,是我欠你的,以后各不相欠。”阿康说。 “好,互不相欠。”雪跟太阳注定不能互相守护,如果遇见了,雪就只有消亡的结局,就像现在这样,南芳的心一片阴霾荒寂,声音有些沙哑地说道。 “对了,阮文森最近怎么样?” “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就问问,他不是一直在帮你调查菲利普-邓吗?”阿康问:“你们不是已经在交往了吗?” 南芳警戒地冷视阿康:“你窃听我?” 阿康不否认,如果不是阮文森,菲利普-邓那条赚钱的线根本就不会断,他现在居然还开始调查段波:“我们之间,早就没有信任可言了,不是吗?” “你想让人杀了他?”南芳在阿康眼里捕捉到了一丝残忍可怕的杀机,心中开始慌乱起来。 “你在这里,他在那里,就算他们动手,你又能怎么样呢?”阿康笑了起来。 “你疯了,你要杀他,那先杀了我好了!”这人怎么可以这么残忍,南芳吼道。 阿康对南芳的愤怒很满意,疯狂地笑了,果然啊,你是这样爱他的,这么多年,只有我就像是个傻瓜一样:“杀他就先杀你?你就这么爱他?来不及了啊,他们应该就快动手了。” 当南芳疯了似地给阮文森打电话的时候,阮文森正被围困在寓所中,接通之后就听到了破门而入的声音,一阵混乱的砍杀声之后,便听到了他的惨叫。 “不!”南芳绝望地大喊,他不能死,不可以,怎么可以这样!!!还没有问他愿不愿意一起去康提,还有很多话还没有跟他说,怎么可以这样,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痉挛,像一只困兽蜷缩在地上,疼得失去理智、意识,视线越来越模糊。 “怎么样,心爱的人受伤害的滋味怎么样?你很爱他吧?一直以来,你都很爱他吧?”阿康怜悯地看着南芳在地上打滚,残忍地笑了,多年前那个下大雨的夜晚,自己永远也无法忘记,在楼顶看着对面楼顶雨中的他们,她抱住了他,然后他吻了她。 三天后,南芳和黎震在机场见面,没想到再次回到这里,却是因为这样的事,在殡仪馆见了他最后一面,他手上仍然带着当年她送他的那个手镯。 南粤也在,多年未见,她越发清瘦了,这些年遭逢的巨变也悄悄地改变了她,她一身黑裙,仍旧举止高雅,眉间却增添了不少忧愁,身边跟着的是她的护花使者。 阮文森说过,她有可能是黛西和菲利普-邓的女儿,她应该恨他才对。 南粤也不知道为什么还是会在心底悄悄喜欢阮文森,即使现在他已经不在了,第一次见这个男人的时候,就喜欢他,但他对自己不屑一顾,刻意接近自己也只是为了查案。 矜贵开朗的南粤第一次认真喜欢一个男人,他耳旁有道疤痕,不过那不重要,他仍然是个英俊的男人。 南粤不信这个世上会有男人不爱自己,她放下身段猛烈地追求他,用尽了所有地方法,可他连看都不看自己一眼,直到后来看到他手上的玉镯,南粤才知道这个男人的心里只有南芳。 为什么是她?我怎么会输给她? 南粤质问过母亲:“是不是你们派人杀了他?” 黛西惊怒交加,打了南粤一巴掌:“你现在应该担心的是你爸爸。” 南粤眼中含泪,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越来越恨母亲了,不禁冷笑道:“哪个爸爸?我只有一个爸爸,他欠赌债的时候,你见死不救,几乎看着别人砍死他。” 那个人,黛西早就忘了那个烂人,他是生是死与自己何干,又抬手打了南粤一巴掌:“我没有你这样的女儿。” “你打死我好了。”南粤捂着脸恨恨地说。 黛西叹了口气,无奈地看着女儿,这个自己从小亲自调教,一直给与最好资源培养的接班人,社交圈的大家闺秀:“你的教养哪儿去了,真是太让我失望了,我没有教过你忤逆和顶撞自己的母亲,我也教过你应该爱什么样的男人,现在你爸爸还在狱中等候审判,你却因为一个害你爸爸入狱的警察来质问我,我已经焦头烂额了,任何人都可以来质问我,你不可以,你知道吗?” 南粤这时突然发现,母亲的冷血和狠毒可见一斑,她的三观从来都是有问题的,就像她小时候抱着自己说的那样:“我希望我的女儿永远过着纸醉金迷的生活。” 她可以在南家败落、没了的时候,立刻离婚嫁给她的初恋,也许只是因为这个人发达了,可以提供给她优渥的生活,如果这个人没有财富,她还会嫁他吗? 黛西正在烦心南粤的婚事:“你应该花时间多陪陪你的未婚夫,把精力花在他身上,如果人家要退婚,你该怎么办?” 南粤悲哀地发现,母亲现在忧心、焦虑的,不过是能不能维系这种优渥的生活而已,她真的爱过谁吗? 南芳崩溃了,流泪不止,问黎震:“为什么会这样,我才刚刚答应他在一起,我还没有问他,愿不愿意和我去康提,为什么他就这样走了?” 黎震想起当年找这个年轻人调查阿康的事,想不到结局竟会是这样,这实在太让人伤心了。 南粤很是幽怨,她和他之间的爱,真的让人妒忌,一直以来,为了给母亲留一份体面,不曾问她自己到底是谁的女儿,因为不敢问,也不想知道那个答案,太害怕了,为什么会是这样呢:“芳,你要节哀。” 南芳木然地点了点头:“谢谢。” 黎震送南粤和未婚夫离开,问南芳:“他的父母要带他回云南,你打算怎么办?” 南芳无处可去,仍打算回柏林,黎震问:“要不要去我那里,散散心?” 南芳告诉了阮文森上司范明伟关于阿康在暗网买凶杀人的事,他和菲利普-邓,以及和段波之间的联系,还有他所从事的所有非法勾当。 范明伟说:“我们跟柏林警方有合作,已经密切他注意一段时间了,晓天是一个出色的卧底警员,我们不会让他死的不明不白。” 到巴黎的那日,南芳躺在床上,听着邮箱阮文森生前发给自己的一段语音,泪流满面:“芳,你从来不问我那个项链的事,我想你是否猜到了我的意思呢,那个时候,我就把爱留给了你,我想告诉你,我真的很想和你在一起,等案子完了以后,我们就在一起,永远不分开,那个时候,我就能以宋晓天的名字活着了,以后你想去哪儿,我们就去哪儿。” 南芳无声大哭,她知道他愿意。 但是,他们,再也没有机会了,再也没有了。 第四十四章 遗忘 南芳无法面对阮文森的死,心中恨极了阿康,心情极度低落无法自拔,犯了情绪病。 这种伤心、心死的绝望黎震无法帮助她,伊莎贝拉天天陪着她也无济于事,她神智涣散,只是不住得流泪叹气:“我根本不在乎他死后有多少勋章和荣誉,我只想他活着。” “要是警方不能将他绳之以法该怎么办?” “一定会的,要相信警方。” 黎震发现南芳已经不能控制自己,开始有了自残的行为,才赶忙和伊莎贝拉一起将南芳送进了医院。 伊莎贝拉来看望南芳,无比心疼这个年轻女孩这些年的遭遇:“如果想起他的时候,太过痛苦,那就学会遗忘他吧。” “遗忘?” “是啊,我年轻的时候就是这样的。”伊莎贝拉拉住南芳的手叹道:“一直带着阴影生活,是不会开心的,我们要学会放下,他在天上,也不会想看到你这么痛苦的。” “可是,我不想忘记他。”南芳眼泪汪汪地看着窗外的雪,没有人知道,自己在心里一直排斥变成和父亲一样的人,很快忘记爱的人,一次又一次地涉入爱河。 “人总是要活下去的,相信他在天上,也不希望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伊莎贝拉说。 “我知道,我们错过了很多年,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在我想要做一次正确选择的时候,为什么,上天就是不肯给我们一次机会?”南芳哭着问伊莎贝拉:“是不是因为我们不配拥有幸福?” 伊莎贝拉眼含热泪,抱住南芳:“不,不是这样的,你会拥有幸福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那段糟糕而又令人心碎的时光,南芳后来想起来的时候,仍然觉得后怕,又不由得联想到自己的母亲,一直以来,恨她,爱她,怜他,不想重复她的命运,走她的老路,厌恶南家,拼命逃离那一切,可是为什么一直以来,谨小慎微的走每一步,仍是不得善终? 为了让南芳振作起来,伊莎贝拉和黎震想了很多办法,那个冬天,三个人去瑞士滑雪、过圣诞节,一次,在白雪皑皑的山林中偶遇一只受了伤的猎犬,伊莎贝拉替猎犬包扎伤口,说:“坚强起来吧,我们别再自舔伤口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南芳心内大受震动,一股酸涩之气直冲眼睑,他们想说的话自己都知道,但是自己此生还有可能善终吗? 我和他之间的爱情,没有纪念日,只有忌日。 那天夜里,在酒店附近的森林,无人在意的角落,南芳躺在雪地里,看着空中绽放的节日烟花,任由雪花飘向自己,将自己埋葬,心中一片荒寂,真想静静地躺在这里,永远地躺在这里,一想到他,就想大哭,想死去,想和他在一起,哪怕是在另一个世界,伊莎贝拉说只有遗忘才能摆脱痛苦,可是不想忘记他,不想忘记爱的人,为什么只能这样,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在雪地里,南芳睡着了,一点也不觉得冷,比起外部世界的冷,内心世界的冷更为可怕,不该是这样的,一直以来都不该是这样的,南芳对身体里面另一个“我”说:“该醒来了,芳。” 阿康被抓,却因为无充足证据而被无罪释放,邱成东因为举报阿康而被栽赃报复,因窝藏毒品而被叛5年。 黎震夫妇挽留未果,南芳又回到了这座城市,探监的时候,问邱成东:“爸爸,为什么会这样?” 邱成东摇了摇头:“如果这样能让那孩子好过一点,少恨我一点,我愿意这样。” 南芳猛烈地摇头,喃喃说道:“不,不是这样的,不应该是这样。” 并不想再见到阿康与绿子的南芳仍然去别墅拜访了两人,被称作“教父”稳坐社团创始人位置多年的他看上去越来越清贵、霸气,阴沉雄猜,也越来越暴戾狂妄。 绿子整容了,新整的脸看上去非常完美,娇俏甜美,比原来只算得上清秀妩媚的脸看上去美百倍,这似乎让绿子在一定程度上减少了对南芳的恨意,他们看上去非常幸福。 阿康面对南芳的质问与指责,不屑一顾,只是说:“我还以为你会带着阮文森的骨灰回康提,没想到你会再回来。” 南芳将指甲深深地掐入掌中,直到渗出鲜血,才被痛意唤醒了理智,嘴唇哆嗦着说:“我会在这里待着,直到你为做过的坏事、害过的人付出代价。” 阿康慵懒地靠在桌上,冷静地喝了一口香槟,说道:“那你多祈祷一下。” 南芳在没反应过来之际,被暴戾的阿康扇了一巴掌而又被重重地摔在窗口,差点被扔出窗外。 阿康恨自己的心慈手软,有一百种甚至一千种方式可以弄死眼前这个人,可是就是下不了狠心:“那你就等着好了,别再让我看到你,不然,你对我妻子做过的事,我不知道我会对你做出什么,滚吧!” 南芳出来以后,转头就被人打劫,钱财被抢一空,身无分文的南芳,不得不远离他们所住的区域,在巴黎四处打工。 华人餐馆打工期间偶遇卡森,为了摆脱黑道势力的纠缠和开始新的生活,在卡森还没对自己表露好感的时候,看重了卡森,主动追求,一开始的公开交往不是两厢情愿的,她不爱他,但后来,两人疯狂地相爱了。 一直以来,南芳努力学习遗忘失去和现实的阴霾,直到遇到卡森,那几乎是南芳一生之中最快乐幸福的一段时光,他的温柔、他的善良和无微不至的爱意让南芳第一次触摸到幸福的感觉。 那种深深被爱的感觉治愈了南芳,也疗愈了在日渐枯萎的现实和在冰天雪地里待了多年的心,有时候,南芳会想,也许卡森是阮文森派来拯救自己的,可是,自己并不想把他当作谁的替身。 为了爱卡森,为了配得上他给的爱,南芳努力展示自己美好的一面,那并不是假装,而是自然而然地流露,那是自己一直以来想要和渴求的样子,那是自己希望做到和成为的自己。 南芳和卡森去巴黎拜访了“养父母”黎震和伊莎贝拉,而后回到了康提,在当地举行了简单的婚礼,只有黎震夫妇、卡森的好友、新成立的建筑公司的合伙人汤姆.英格斯当证婚人,未蓝等数人参加,然后度了蜜月。 一切本应该是幸福的模样,可是,在回到柏林的时候,麻烦还是找上了门来。 那是一次和阿康的约见,南芳本不想见他,是阿康说:“你结婚了?恭喜你,我们和解吧?” 在餐厅,莫名其妙地,阿康拥抱并亲吻了南芳,南芳震惊、怀疑,转头就看到了门外一脸惊愕、伤心绝望的卡森。 “你疯了吧!”南芳猛烈地推开阿康:“你这个人渣,你到底想干什么?” 阿康残忍地笑了,看了一眼失望而去的阿康的背影:“帮你试探一下他对你的爱啊。” 南芳看着眼前这个人,觉得阿康一定是疯了,不禁有些可怜已经怀有身孕的绿子,将咖啡泼了阿康一脸,转身离开。 她对他早已无话可说,可他还是不肯放过她。 无论怎么解释,卡森都无法原谅他亲眼看见的南芳的背叛。 绿子在南芳不知情的情况下,先找上了卡森,告诉了他,自己和阿康过去的关系。 从卡森口中得知,绿子大概是那么说的:“你的妻子不清不楚地跟了我丈夫很多年,想不到竟然还背着你我偷偷往来,你大概不知道吧,她那巴黎所谓的养父母是假的,她叫爸爸的那个人现在正在打官司,是一个毒贩,喔,对了,你知道吗,她带你去见的那个黎先生,他以前收留过你的妻子当他的洛丽塔呢,你的妻子以前动不动就去巴黎找他,谁知道他们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卡森打电话给黎震,求证了部分事实,太残忍了,我爱的到底是一个人,还是一个谎言? 说自己是孤儿,来自康提,养父母在巴黎,还跟过这个城市出名的坏事做尽的社团人物、别的女人的老公,甚至还牵涉一桩故意伤人案,她竟然还伤害别人,毁了那个女人的容,这个如莲花一般纯净、清冷的女孩到底编造了多少谎言? 卡森愤怒、绝望,再也不肯见南芳一面,不肯再听她说一句话,她这个骗子! 南芳累了,绝望了,不明白卡森为什么不相信自己,不相信自己和他之间的爱,为什么宁愿相信绿子对自己毫无事实根据的指控也不相信自己,连见都不想见自己一面,我们之间的感情难道就这么经不起考验? 为什么这次交付真心,还是这样的结果?为什么我努力和过去的自己说再见,再怎么努力也够不着幸福? 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命运好像刻意在捉弄自己一般,即使让自己遇到了最好的人,得到了他的爱,又转身从自己手上拿走了它。 所谓的深爱,不过也抵不过流言蜚语,算什么真爱。 不再相信爱情的两人,他放纵、她沉沦,将自己放逐在柏林阴暗的街角,从此不再相见。 第四十五章 我和她之间 南芳与卡森的故事,关于情欲和自由,关于成长,也关于蜕变。 十八岁弹奏阮琴的少女南芳,在一家华人餐厅打工期间,爱上了一个男孩,为他痴狂为他离家与他缠绵,因为一场毫无预兆的背叛,他们从此堕落沉沦,把自己放逐在柏林阴暗的街角。 在这之前,卡森从未认真爱过谁,遇到她的时候第一眼就爱上了她,当下坠入爱河,决定在这之后的一生中也只钟情并爱她一人,他对她承诺过,并努力做到。 可是还是被她背叛了。 两人在酒吧偶遇过数次,如陌生人一般无话可说,卡森看着在酒吧买醉的南芳问自己:“她美吗? 这是当然的,这种美中透露出一种清俊之感,眼睛细长,秀美之至,极是明亮,如果美貌可以杀人,那必然不是她,但如果以邪魅论,那大概只有她了吧? 阴郁诡秘的气质,美艳与危险并存,难以忘怀的华贵,侵略又神经质的眼神,宛若美丽的暗物质,她不是绝色,但必然是气场最强大的那一个。 这张脸上有混乱、癫狂、撕裂,甚至绝望,孔雀蓝的眼线让她更加妖艳眩晕,但这不是自己的女孩,那个曾经清甜温柔的女孩、自己深爱的妻子。 卡森残忍地告诉自己,也许这才是她本来的面目吧。 已经没有力气再爱人了,南芳从此决定不再深爱任何一个人,从此学习游戏人生,这样,总该能让自己避免任何爱情所带来的风险和痛苦了吧? 在汽车旅馆认识修以后,两个被抛弃的失意之人互相取暖,开始了同居的日子,在邱成东宣判的那一日,也曾在心底悄悄地希望,可以见到卡森。 最终却只等到他的一纸离婚协议。 第一章 配角 南芳记得是在入秋后的第一个星期四,跟随未蓝完成了在尼斯的展览回到寓所以后,发现俢就消失了。 打电话也不接,发信息也不回,直到一个星期后,他的社交网站上更新了和前女友zoia结婚的照片。 与俢的关系并没有破裂,倒和他们夫妻成了朋友,他们结婚后的三个月之后,南芳在去未蓝工作室的途中接到了俢的电话,第一句话就是骂他:“跟前女友结婚也不请我喝喜酒!” 俢愣了一下,然后哈哈大笑:“你什么时候回柏林,我们好好招待你!” “说到就要做到!” “那当然,我说的,你任何时候回来找我,只要你需要,我都在!” 挂了电话之后,打的到了工作室,南芳放下包,爬上二楼的画室,未蓝已经在工作了,是一副命题叫做《秋日之恋》的作品。 南芳冲了两杯咖啡,已经站了一个小时了,未蓝活动了一下手脚,接了过来:“谢谢,你男朋友回来了吗?” 南芳笑出声来:“他和前女友结婚去了。” 未蓝惊讶于南芳的洒脱,这也笑得出来,问:“要不要给你放个假?” “不用。”南芳只是觉得这件事情发生得很搞笑、很戏剧,瞒着自己完全没有必要嘛。 不是强颜欢笑,她是真的在笑,未蓝多多少少知道这两人之间的事,如果是自己的话,想必会痛痛快快哭一场吧。 “如果是喝酒的话,可以哟!” “好,我陪你!” 一个小时后,一个不胜酒力的女画家和年轻漂亮的女助手喝得醉醺醺的。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我嘛,失恋之后就去柏林有名的汽车旅馆,想找乐子来着,他和zoia刚好在那里分手,就认识了。” “然后就爱上了?” “不是,是看上了,我们都很寂寞,那天晚上喔,我们试了好多次,可就是不行。” “然后你们一起来了巴黎?” “那又是另外一回事啦。” “你难过吗?” “不会呀,要离开的人,为什么要追赶和挽留呢?我为他感到开心,偷偷告诉你,我第一个喜欢的人喔,我十六岁就跟他私奔了。” 这么大胆? 离开bj以后,为了继续深造、追寻艺术目标,多年来,未蓝旅居英国、意大利、日本,最后选择定居法国,感情经历泛善可陈,认为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事比画画重要的自己却不曾有这个女孩的洒脱:“你真勇敢。” 如果有人要走,那就让他走,不必惊慌,不必痛苦,这个清冷锋利的年轻女孩自有自己的一套生活哲学,这样的性格,有谁会不喜欢呢? “是喔。”南芳已经昏昏沉沉地趴在窗前的长桌上睡着了,心里想着,可是,不是一开始就是这样的啊,是因为经历了很多。 两个寂寞的人相遇了,最后他离开了,继续他和心里一直放不下的那个人的故事,在他们上演的那出“兜兜转转还是她”的故事里,自己是作为配角的存在,简单来说,就是南芳又被抛弃了。 不够痛苦,是否是因为不够爱呢? 她显然不想扮演别人故事里被愚弄,被抛弃的角色,真是活在梦里的女孩。 说到这个,未蓝不由得想起薇,多年以来,两人互相惊叹于对方的才华,互相收藏有对方的画作,算得上同行之间的惺惺相惜。 那位用美貌和画作征服亚洲和欧洲的美人儿画家,和她那高冷精致、惊艳世人的容貌相比,人们很多时候,对她复杂迷离的情感世界的兴趣和关注度,似乎永远大于她本身所具备的耀眼才华,那才真是一个有趣的人儿。 那是在巴黎某着名收藏家的私人晚宴上,那位她的大亨男友、业界有名的画廊霸主继承人正在和主人交谈,美貌的女画家对华丽的宴会很是心意阑珊,令未蓝意外的是,薇并不是外界、诸如很多艺术评论员传说的那样,高冷,难搞、嚣张,不可一世。 两人在宴会角落悄悄聊天,话题居然是舞池中央的艳舞女郎帕蒂,薇盯着她问自己:“她可真漂亮,你去逛过妓院吗?” “这个嘛,没有。”未蓝手里的香槟差点倒了出来,我又不是男人,作为女人,我也没有去过,况且我可不认为她漂亮,这种俗艳的低俗美人怎么可能和你相提并论,可是,薇似乎不需要、也不喜欢这种恭维赞扬。 她是真正有才华的画家,而非沽名钓誉之人,要她做同行眼里、世人眼中画廊航母、大亨男友的陪衬,那真是埋没了她,也侮辱了她。 “那真是可惜。”薇说:“我也没去过,倒是想去逛逛。” 未蓝忍住笑,这个女人居然想去逛妓院,有趣! 帕蒂挽着崔.丹尼尔的手臂,两人正在热切交谈,那艳舞女郎妩媚迷人、眼波流转,有一瞬间,甚至觉得薇说得很对,她那种高级媚态,还真是谁也学不来的,确实挺漂亮。 在舞池中央的崔.丹尼尔想念薇,对于帕蒂的热情略感无奈,两人隔着舞池和人群香槟致意,未蓝知道,他的心里只有她,薇却浑然不在意,笑道:“希望丹尼尔不要过来打扰我们聊天。” “我也是这样想的。”未蓝觉得,薇实在是太有趣了啦! 第二天,薇约未蓝见面,两人一边喝咖啡一边聊天,薇说:“知道吗,昨天我跟丹尼尔说要他带我逛妓院,他吓了一跳,说我又没去过,我知道他是在向我表忠心,但是,就觉得好无趣。” “以他的出身和教养,应该是没去过。” “嗯,但在我眼里,她们和别人没有什么不同,我不会看轻她们,我只是觉得,在这个男权社会,她们做的是讨好别人的工作,一定很辛苦。”薇说。 未蓝内心很有触动,与她相比,我竟然如此偏见地看待那些女孩子,人人说薇高冷难搞,不通世故,但其实她是个善良、纯净天真,心有大爱而不被世俗理解的那类人。 薇说起崔丹尼尔又笑了:“他跟我说,难道有一天,你头脑发热,想去精神病院住住,我俩也要搬过去吗?” “他那样爱你,会陪你的啦。” “不会,他不会。”薇想起了一个人,眼睛瞬间亮了起来:“有一个人会,是我以前的男朋友大卫,那会儿我的情绪有问题,需要定期看心理医生,我问他,如果我不能得到治愈该怎么办,他说,那我就陪你住到精神病院啰,有什么问题。” “真好。”未蓝由衷得赞叹,我的才华并不输于她,在感情世界里,却从未遇到过这样的人,年少时期,也曾爱过一个人,那是自己的画业领路人,他是一个含蓄的文人,我们互相欣赏、爱慕,一路扶持,直到后来,他最终另娶她人,我和他之间,如今远隔重洋,那么情深意重,却也从未对对方说过一个爱字。 第二章 爱我自己 未蓝约南芳一起邮轮旅行,结束了以后,南芳去了巴黎,伊莎贝拉身体不太好,为了有更多的时候陪伴妻子环球旅行,黎震将画廊交给自己打理,这是一个学习的机会。 能做自己喜欢的事,也能赚钱,这对南芳来说,何乐而不为呢,这期间,南芳也不知道和多少人谈过恋爱,抛弃过多少人,让多少人伤过心。 这颗心,既荒寂、又悲哀,又有一种和某种不知名力量作对的快感,南芳有时候也会想起父亲,不禁问自己,我越来越像他了吧? 我最终变成了自己最讨厌的那种人,可那又怎么样呢,至少我不再痛苦,痛苦的是别人了。 纸醉金迷、游戏人生未必能带来真正的快乐,但至少能让人忘记痛苦。 并非没有勇敢过,那些勇敢带来的是什么呢?无论错误的选择还是正确的选择,人在很多时候,面临选择的时候,并非有很多选项,而是只有一个。 一个人的时候,南芳觉得自己很可悲,这种排解痛苦和寂寞的方式无异于饮鸩止渴,既然遇不到那么便不再期望,那么也就不会再有失望。 说到底,自己和父亲并不是一类人,他是视乎自己的天性自然而然地去做了那些选择,而自己不过是为了麻痹自己,不再痛苦而刻意选择那样的,哪怕那种欢愉只有片刻,很短暂。 虽然不想这么活着,也只能这么活着了,但也许是因为太累,有时候,当鸵鸟并没有什么不好,当遇到沙尘暴的时候就得那样。 南芳觉得自己不是鸵鸟,因为自己不是在方方面面遇到困难都是那样应对的,我们每个人都是人,而不是神,谁都有想要崩溃大哭的时候,为什么一定要坚强? 为什么就不能哭呢? 在南家的时候,为了让自己在无爱的环境下活下去,坚强起来,那个时候对自己的情绪训练太过于残酷,南芳并没有正常的情绪体验,那个时候好像只有一种情绪——哀寂。 好像只有那样,才能挨过那些无爱的、无望的未来,那些苍白的过去从未给过南芳快乐。 这许多年,一直在努力向前奔跑,并未有过一刻放松,南芳不想再拿理想标准来逼迫自己,也不想成为别人眼中艳羡的谁谁谁,终于学会和自己心灵的一部分和解。 经历了太多,爱过、也恨过,放弃过,也努力争取过,活成了现在的样子。 也许我不完美,但我爱我自己。 邱成东出狱的那日,南芳接了爸爸到自己的公寓,然后外出吃饭,告知了他卡森已经和未婚妻移居国外,看到女儿又成了孤身一人,实在心有不忍。 南芳将牛肉夹给邱成东,安慰说:“爸爸别担心,我一个人也会好好地,爸爸你就安心地去追求你的梦想好了。” 任何艰难、沮丧、绝望的时刻,这个女孩都一个人扛过来了,邱成东不禁心头哽咽:“好,阿康的事你知道了吗?” 南芳望向窗外,点点头,并不是刻意去打听才知道的。 有一次在街上偶遇大着肚子的绿子,她一见到自己就恶狠狠地说:“他被抓了,你现在很开心吧。” “他总得为自己做过的事付出代价。”南芳说。 绿子疯了一样扑了过来,对着自己拳打脚踢,情绪激动的她被周围的路人好不容易拉开,南芳不想跟一个孕妇计较,离开的时候叮嘱她说:“别太激动,对孩子不好。” 从乌克兰回来以后他就被抓了,他的第二个孩子快出生了,有期徒刑15年对他来说,无异于死刑。 少年叛逆的他,恨过许多人,从来就没有走在正确的道路上,他跨过地平线于天堂之间的距离,成了他那个世界不少人敬仰的教父,最终一无所有,如今身陷囹圄。 但,金正康终归还活着,他和绿子之间,是有希望存在的,而自己爱过的那个人,早已死去多时。 南芳送邱成东离开之后,在琴行附近的旅店一个人住了下来。 他和爱的人去了雪国定居,他想必早已遗忘在热带和我的过去。 ……………… 一直以来,南芳自知从小便没有感受过什么爱意,等大一些了也没有,这世上有一些事情的结局,时间的流逝并不能改变什么。 这世上只有卡森毫无保留地爱过自己,因为不知道怎么回报,又太想拥有那种被爱包围的感觉,南芳心想,没有感受过的话,可以学习呀,于是学着去笑,去付出,学习怎样抛弃过去变成一个更好的人,可到底没能改变什么。 每次,当店里的琴声响起的时候,就好像他还在那里弹琴一样,总是觉得莫名的安心和快乐,好像再也不害怕了。 ………… …… 她终于彻底地失去了他。 不对。 早就失去他了,南芳对自己说。 ………… …… 第三章 《舞》 来到这里以后,和卡森的关系亲密、稳定,长时间以来,视自己为流放者的薇经过漫长时间的艺术探索,终于迎来了第二次艺术创作的成熟期。 薇始终认为艺术不应被不同的流派所束缚,而应在各种艺术形式的高潮中共同找到表达的东西,画了很多画,却从未再参加任何展览,卡森鼓励说:“既然是新的开始,那为什么不参加一次呢?” 结果,评论界和业界震动,不愧是薇,《舞》好评如潮,不同于以往薇的艺术风格,着名评论家詹姆士.帕克在《当代艺术》杂志篇撰文写道:“在她的笔下,形体、线条和色块的组合,时而从客观形态本体的节奏,时而从化着乐曲的声音世界里跳跃出来,她那变化多端的艺术语言令人眼花缭乱,捉摸不定,不可否认,这位沉寂多时、才华横溢的女画家迎来了她的新一个艺术创作佳期,《舞》这副作品即将引领一个复杂的文化现象。” 连以往多对薇带有明显批判倾向的评论家们也盛赞《舞》这副作品的艺术价值,评论说:“无可争议,《舞》是本届艺术展最受人瞩目的作品之一。” 金.莎朗说:“与画家一贯喜欢使用的冷色调,神秘、模糊的风格相比,《舞》这副作品色彩鲜明、大胆,并不是任何风格的模仿品,或者任意几种风格的混血品,这副作品太有画家本人深刻的印记和思考了,可以肯定,《舞》是画家又一里程碑的代表作。” 一时之间好评如潮,《舞》的成功盖过了那些曾经覆盖在自己身上的争议,那些流言蜚语终于散去,人们似乎再也不八卦自己的感情世界,薇心中不能不说有一种吐气扬眉之感。 画面中,暮色下,大片红色、黄色、橙色以及军绿渲染的像火一般燃烧的樱花林中,薇用锋利粗狂的笔触,廖廖几笔勾勒出了白裙女子“舞”这一形象,和以往作品之间唯一的联系是,白色笔触形似一个女子,却仍看不清面容,这大概是薇作品的特有印记了。 薇是凭着记忆画下那日在樱花雨中偶遇的白衣女子的,她清冷、锋利、妖媚的眉目让人过目难忘,那日她并未跳舞,可是,当风吹起她的裙摆的时候,在那如火烧一般的樱花林中,她的孤寂与荒凉也燃烧起来了。 崔.丹尼尔打来电话祝贺,并请薇在回家之前见上一面,并没有想见他的想法,但为什么会答应见面呢。 薇不想瞒着卡森与前度见面,告诉卡森的时候,他只是说:“你去吧。” 这种信任让薇感动,又有些失望:“你不陪我一起吗?” 卡森亲吻了薇一下:“你去就好了,到时候我来接你。” 与家族决裂、和薇彻底分开之后,崔.丹尼尔并没有远离艺术市场,而是开设了一家自己的画廊,经过多年在二级艺术市场的深耕与发展、壮大,在今年联合安娜.德根、中东某国防部长的孙女萨特.达扬、银行家出身的艺术交易商查理斯.德.费里等几位已经颇具影响力的画廊主选择集中整合资源,强强联合、进一步扩大影响,成立了一家以几位发起人姓名首字母组合的新公司dasc,试图与卓越、dbg等行业巨头形成抗争之势。 除举办展览外,dasc还将为藏家、艺术家、机构、慈善组织和私人公司(包括家族式公司)提供服务,这在画廊界并不常见,无异于一场军备竞赛,策略方面,ddsc在巩固自己不动产版图的基础上,仍把焦点放在艺博会上,但房间传闻,他们将放弃艺博会的亚洲市场,以达到精简成本、集中优势发展的目的。 崔.丹尼尔是和未婚妻一起来的,他的未婚妻丹尼拉是一个在个人巅峰期退役下来的模特,此前曾参加过国际级的选美比赛,但并未获得太靠前的名次,长相与薇有几分相似,最大的区别大概是她笑容甜美,看上去和蔼可亲、好相处的多。 崔.丹尼尔很照顾她,两人在自己面前很是亲密,薇觉得很想笑,丹尼拉去卫生间之后,说道:“我以为我们没有再见面的必要,据我所知,你们新成立的公司最近正在和不少合作的艺术家解约吧?” “你的作品在东、西方都很有影响力,和他们不一样。”崔.丹尼尔笑了,不否认放弃亚洲市场这一策略,将咖啡杯放下,注视着薇:“整合资源,这也是未来市场的发展趋势嘛。” “嗯。”薇说:“向你的家族直接挑战,这倒像是你的风格。” 崔.丹尼尔一开始以为这次见面会被薇拒绝,没想到她却答应了,现在就真真切切地坐在自己面前。 有多久没有这样看着薇了,崔.丹尼尔不记得了,她仍然美丽独特,甚至比过去更迷人了,但却再也不会属于我了。 丹妮拉有些像她,一直以来,崔.丹尼尔喜欢丹妮拉的温柔、体贴,以及顺从,但再次见到薇,仍然不禁问自己:“薇为什么不像她一样呢?” 这怎么可能,薇个性独立,对艺术的探索勇猛而无畏,以现在她对艺术的勇猛探索和作品的呈现来看,她作品独特的形式和主题超越了她的时代,也超越了这个时代的很多人。 她从不刻意追求和利用东方异国情调的“廉价情感吸引力”来创作,这是她值得骄傲的地方。 薇觉得丹妮拉十分适合崔.丹尼尔,她的柔和、体贴正匹配他的强势霸气,尽管他表面看来是一位十足的绅士,但那是他的教养所致,而非本性。 丹妮拉回来了,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娇声柔语地问崔.丹尼尔:“亲爱的,我们是不是?” 合作如预料的一般并没有达成,崔.丹尼尔并没有感到太多失望,而是由衷地祝福薇:“啊,对,我们得走了,对了,恭喜你又取得了成功。” 丹妮拉向薇示意:“不好意思,我们得走了。” 薇点头笑了,看着他们离开,从旋转门出去,然后在广场上,她挽着他,近乎崇拜地看着他,看上去他很开心的样子。 我也该回去拥抱我的爱人了,薇心想,果然,卡森打来电话:“我快到了,你待在餐厅别出来,我马上就到。” 两人走在繁华的大街上,在这人群之中,薇终于不像过去一样,再戴上伪装成世人一样的面具之皮了。 卡森问:“为什么不答应跟他合作?” 薇歪着头靠在卡森肩膀上,想了想说:“我们之间的合作一向都不太愉快。” “那算了。”卡森说。 第四章 阳光亡失 坐“冰河列车”回家,高山森林、白雪峡谷,薇觉得这一路上,似乎可以经历很多个秋冬,每次心里想的都是:“慢一点吧,再慢一点。” 李骏佑在远程处理建筑事务所的日常工作,笑了:“已经很慢啦。” 薇闭上眼睛,倾听着车轮碾过齿轨的声音。 南音打电话来恭喜薇作品大获成功,薇说:“你来这里帮我庆祝好了。” “我可受不了那里的天气。”南音拒绝这个提议,心想,薇这个人吧,高冷的性格大概也跟从来只住在冷的地方有关,从小到大,她吸食到的空气都是冷的,奥斯陆、圣彼得堡、almaty,现在又住到了冬天很冷的地方。 薇心里想,我想念我的朋友,居然被拒绝,我俩的友谊也就这样吧。 住的地方有四层楼,是按照薇的喜好设计的,仍像薇以前住的地方的样子,李骏佑将自己的工作室设在二楼,薇的办公室在三楼,四楼是卧室。 “我给你寄来了我新研发的香水。”南音说:“李骏佑也有一份。” 薇把手机递到李骏佑耳边,他说:“谢谢。” 将暖气开得足足的,李骏佑亲了薇一下:“我去做饭。” 薇扒在吧台上问:“你会做米粉吗?” 李骏佑愣了一下,差点切到手,两人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另外一个人,薇吓了一跳,赶忙跑过去拉着手查看。 没有伤到,李骏佑笑着说:“没事,镇上有一家越南人开的超市,今天将就一下,明天买来做给你吃。” 薇不知道那会不会是大卫以前做的那种味道,又觉得自己很过分,居然在想念前任做的饭,哎呀,是因为他做的太好吃了嘛,我并没有想到他,只是想念米粉的味道啦。 “嗯。” 李骏佑心不在焉,曾经刻骨铭心的那个人,并没有在自己心里完全消失,这些年来,也有反省自己的过失。 早就和南芳失联了,准确地说,是被她屏蔽了,不知道她去哪儿了。 也许,人活得自私一点会开心很多,当初,并不能原谅她的谎言,可是直到金正康被判刑才发现,她也许一直以来活得真的很不容易,无论她曾经是不是将自己当作摆脱那个人的利用之人,那已经不太重要了。 现在有薇在身边,不会去见她,为什么以前一直对她避而不见,现在却想知道她过得好不好呢? 是因为一开始对她心动之前,先动了恻隐之心吗?还是因为每个人都有一部分自我一直处于另外一个世界,那个自己无法抛弃的世界? 不得不承认,那一部分也是重要的部分,我们每个人都有理智的一面,也有疯狂的一面,每个人都在这两部分之间进去拉扯、协调,关于这一点,李骏佑一开始不信,但现在却不得不承认。 两人喝着香槟,相拥站在窗前,看雪花从空中一片一片地飘落,耳鬓厮磨之时,李骏佑问:“为什么你这样爱雪呢?” “当时还在阿拉木图,你记不记得,我过生日的那天,你给我打电话了。” “嗯。” “那天很冷,雪很大,可我听见你的声音,觉得很甜,一点也不冷。” 李骏佑非常开心地笑了:“所以,那个时候就爱上我了吗?” 薇不好意思地脸红了,如今自己身在这被包围的雪景之中,有所爱之人在旁,再没有了过去爱所带来的怀疑、揣测、背叛,控制,只有他的全部的爱,真是鸦片,令人迷醉,叫人不省人事。 在爱的同时,薇喜欢冷,因为这叫人清醒而不至于失去理智。 雪很大,让人的视线一片模糊,李骏佑的思绪飘到了别处,不禁皱起眉头。 在康提城内,某座不知名的桥上,有个气质独特、让人一眼难忘的女孩曾对自己说:“因为喜欢在阳光底下生活,所以我一定要住在热带地区,你说,这样是不是就能离太阳近一点了?” 那时候她带自己去佛寺献花,去山上采摘红茶,一起去看壮观的象群、行踪飘渺的锡兰豹、绚丽多彩的鸟儿,两人几乎吃遍了城里的知名、不知名小店。 从科伦坡中央车站开往南部古城高尔的海上火车上,印度洋的海风微微拂面,蔚蓝大海近在咫尺,如梦如幻,那一路留在自己心底的,不只是人们的欢声笑语,还有那永不能令人遗忘的她,那能让世界上所有繁华都市女郎失去光芒的纯真笑脸。 她喜欢在住的地方嬉水,修长纤细的小腿赤裸着,像白鹤的腿一样纤细纯净,粘着蓝色睡莲的花瓣,白璧无瑕,她是属于绿野的,浑然不知自己是那种越素越清冷、美丽的人,那双深邃的细长眼睛,永远在勾着你,却又永远看不上你。 在这样冷的地方居住和生活,身边有深爱的未婚妻,仍然会毫无预兆地想起喜欢热带的她,李骏佑清楚自己早已经不再爱她,但是仍然放不下她,这到底是为什么? 是因为上次和薇在艺博会上偶遇黎先生的缘故吗? 那次艺博会上的闲聊,让李骏佑知道了南芳的过往,她的小时候以及她和阮文森、金正康之间的事,虽然早已时过境迁,可是李骏佑无法欺骗自己的良心,那就是自己曾经因为误会和愤怒,没有给过她解释和澄清的机会,单方面结束了和她的感情。 为什么过去没有相信黎震说的话,而现在却相信呢,也许是因为人在气头上听到的解释都会认为是对方在诡辩,曾经以为人的记忆、那些甜蜜的过往会欺骗自己,所以宁愿相信眼睛所看到的,但却从未相信过她的心,真正的她到底是个什么样子的人,那些碎片般的有关她的片段在脑海中,终于拼凑成了一个完整的她。 而这个她,早已远去,消失在人海。 离开康提之后,李骏佑一直有种阳光亡失之感,这种因为伤害她而受到良心谴责的愧疚日日夜夜、悄无声息、毫无预兆地跳出来折磨着自己,这不能说出的类似思念的东西,犹如病毒一样可怕,她到底去哪儿了,这句话日日问,夜夜问,却得不到回答,让人寝食难安,日渐消瘦。 这过期的爱情病毒,真让人难受,尤其是在自己和薇越来越好的时候,她的身影总是无时无刻出现在心间,她好似还像过去那样,拥有莲花般纯净自然的笑容,在对着自己笑。 薇因为遇到李骏佑,从此再也不专画人物,转而痴迷没有人物的自然,作为一个青年画家,薇一开始就是自由主义,从不试图成为第二个谁,也不存在从群体中抽离出来寻找个人意义和价值的自我创造,一直以来,只想通过某种生活方式或艺术形式尽可能自由完整地表达自己想要表达的东西。 第五章 嗜烟 不喜欢冬天,只喜欢夏天,想找一个没有雪,其他什么都有的地方一直住下去。 南粤恨了南芳这么多年,因为出身,一直看不起她,可最终命运和自己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让自己成为了和她一样身份尴尬的人,但这些已经不重要了。 那个自己叫了二十多年爸爸的人,那个母亲和很多人口中一无是处的烂人,到底给过自己一份父爱,而南芳的母亲或许是唯一真心爱过他的人:“或许你不必急着带走你妈妈的骨灰,将来有一天他们可以合葬。” 南芳知道,那是母亲生前的愿望,母亲生前大概也不会想到,会有这么一天,但想了想仍然拒绝了:“那不是她的位置。” ”你以后有什么打算?还是回柏林吗?“南粤问。 ”不知道,也许会回康提,我们的故乡。”南芳淡淡地回答,看了南粤一眼,张嘴想问问父亲的情况,还是觉得算了。 “也好,也许以后不会再见面了,祝你以后一直平安幸福。”南粤心里知道,此次别离即是永别,人的心境真是奇妙的东西。自己曾鄙夷过当年年少离家的南芳,现在却多多少少有些羡慕她,她那么努力地想要摆脱这一切,她现在真的做到了。 她活得那样热烈、清醒,是意志坚定、绝非任人和命运摆布之人,而自己却仍将怀抱不能割舍的过去来拥抱残缺的、清醒的,令人尴尬的未来,南粤不知道未婚夫对自己的爱能坚持多久。 南芳有些惊讶,愣住了,随即笑了:“谢谢。” 走了一段路,南芳回头对南粤说:“你也是。”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幕,南芳记了很久,那一刻南粤似乎离那个自己小时候一直羡慕的样子更近了,她仍然举止高雅,但似乎没那么高傲了,也没那么讨厌了。 卖掉琴行以后,结束了多年难以归属的异乡漂泊感,南芳回到了康提,在一家叫guery的残障孤儿院附近开了一家叫“tomorrow”的咖啡馆。 未蓝赶下午的航班要回巴黎了,离开之前,专门来南芳的咖啡店喝一杯:“这里真的很适合放松疗养。” “是吗?”要下雨了,南芳将咖啡碟推给未蓝,抬头看了一眼对岸的佛寺上空,乌云已经铺满天了。 “嗯,在这里,我一天能睡十个小时。”未蓝想起今天早上是被旅店隔壁意大利人那帕瓦罗蒂般圆浑雄厚的曲子唤醒的。 “也许你应该多待几天。”南芳笑着说:“还要加糖吗?” 未蓝摇头:“以后要把糖戒了,tomorrow咖啡馆是不是也有未来的意思?” “是,明天是最近的未来。” “这次没时间了,下次我来的时候,我一定要去看康提舞。”未蓝看了一下手表,喝下最后一口咖啡。 “好啊。”南芳拿出一把雨伞递给未蓝:“拿着吧,万一用得着呢。” 未蓝接过来,心里很替南芳在这里生活得很好而感到高兴,依依不舍地拥抱了南芳:“再见。” “再见。”南芳说。 咖啡馆里没人了,芳走到门前,燃起一支烟,问自己:“人,如果用两套意念生活,会不会活出两种不同的人生呢?” 康提给了南芳这种可能,现在是最热的七月,来到这里以后,多年躁动、不安,甚至莫名的恐惧似乎都得到了安息,也许,我天生就属于这里。 旅游旺季的时候,咖啡馆的收入还不错,足以支撑度过漫长的淡季,附近有来自中国台湾地区的年轻夫妻开的民宿,南芳和他们关系不错,他们经常介绍客人光顾南芳的咖啡馆。 收入的一半都捐给了guery孤儿院,有时候孩子们会来店里,南芳会拿出没卖完的甜点请他们吃,刚回来的时候,不知道该住在哪里,去孤儿院做了一段时间的义工,最后留在了这附近。 快8月了,南芳打算和去年一样,邮轮旅行,去海上漂半个月。 喜欢这种漂泊不定的感觉,好像是与生俱来的,不,也许只是因为小时候一心只想和妈妈、父亲一家三口在这里永远生活,最后却迫不得已去了很远的地方。 南芳再也没有谈过恋爱,虽然追的人仍然不少,也许是因为阅人无数,第一眼就能够看出对方是什么目的,总之没有什么兴致。 阳光普照,此刻躺在中国台湾垦丁海上帆船的甲板上度假,四周全是水,被这种温柔的液体包围,电话又响了,是那个熟悉的号码。 不知道这个号码时不定时打来的意义何在,他当初就没在意过我的去留,现在更应该过好他自己的生活,不能否认,曾经奢望过他对我的爱意一直不变,但南芳深信,那是不可能的。 这一年多以来,电话打来的次数越来越多,震动的频率也越来越高,不明白,这个号码一直没有变过,他很简单就可以查到这个号码在哪里,他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他真的是一个好人,一个无可置疑的好人,有时候贪恋这一份好的同时,却又厌恶,他早就应该从我的世界离开了。 那几年,并非没有重归于好的机会,但他从未打过一个电话。 是在社交网站上看到他的订婚仪式的,那个时候,就应该结束了,他甚至连见都不想见我一面,就和他爱的人移居到了其他地方。 他本不该遇见我这样一个生命底色悲凉的人,他给了我这世上最纯真最无私的爱,我却回报给他谎言,他真的不是一个洒脱的人,这样不好。 可是,那些事都过去了。 过去,在那片成长的雨林奔逃迷失,那些在自己的人生中退去和消失的阴影们,南家的人,黎先生、金正康、阮文森、绿子、修,还有他,那处处是纠葛层叠的疤痕,并不愿意触及,现在,并不想被哪个熟人看见,被这个世界看见。 市井烟尘,流俗之地,平凡也好,庸俗也罢,康提着名佛寺附近,guery孤儿院对面咖啡店的老板娘,已经清净无欲,嗜烟敬佛。 看着昔日的爱人和他的爱人在国际画展上接受采访,刚去邮局取了新买的咖啡机的南芳从雨中奔回,赶紧开了门,唤了几声“mia”不在,赤脚了三楼阁楼,mia将储藏室搞得一团糟,气得大叫:“你不乖喔,不给你吃午饭啦!” 有相册和几本书跌落了窗外,它是怎么做到的? 南芳来不急细想,又赶紧跳入雨中,在屋后花园的草丛中将它们拾起,相册碎了,是卡森曾经画过的一副素描画,自己的画像,被雨打湿,已经模糊了,不知怎么地,眼泪开始掉,然后一直掉。 做了简单的麦片和三文鱼沙拉,给mia做了好吃的煎烤鲟鱼,它一边喝牛奶一边吃烤鱼,吃饱喝足以后,就躺在自己的身边闭上眼睛开始小憩。 “你为什么这么喜欢吃荤?” mia不理。 “你为什么这么喜欢睡觉?” mia还是不理。 “你最近胖啦,要减肥啦!” mia已经睡着了。 第六章 过期人生 与卡森的遇见、相知、相爱,相守,被薇认为是生命中的春天,并没有多少海枯石烂、山盟海誓,平缓、柔和、温暖的爱带给自己的力量远远超过那些烟雾弥漫的过往。 尤达有时候打电话过来,抱怨阿列克谢越来越孤独了,不像别的孩子那样活泼可爱,薇万分不解:“阿列克谢不必像别人,他就是他自己,他没有义务长成谁期待的样子,做他自己就好了。” 卡森挂了电话,也不知道尤达听见薇的抱怨没有,尽管有时候会让人尴尬,但这就是薇热忱、真实之处:“别激动,他爸爸也是关心他。” 薇不认同这个说法,越说越气:“是关心还是控制?” 卡森摆手:“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人们确实不能要求一个有自闭症的孩子,在失去妈妈和姐姐之后还能像没发生什么事情一样,但是薇,尤达和阿列克谢的生活还是要继续呀,安娜是不在了,阿列克谢和尤达还活着,活着,他们就有机会重建美好,这难道不是我们想看到的吗?” “好吧。”薇点头,有时候自己是不是太敏感了。 卡森拥抱着薇,指着薇手上书中的一句话:“你看,就像这句话说的,孤独无法冻结热爱生命的心灵,希望阿列克谢也一样,总有一天,时间和距离会使他们走出那片伤心之地。” 维珍问:“为什么你冰箱里总是空的?” 南芳把冰淇淋递给维珍,想了想,这可不是因为爱干净的原因:“坏掉的冰箱里的食物,如同过期的人生,所以就要丢掉丢掉!” “说得真好!” 维珍帮忙扔掉冰箱里的过期酸奶,有2个年轻背包客来买咖啡,那令人印象深刻的南澳口音,他们问这附近有住的地方吗,南芳自然推荐了维珍和她男朋友经营的民宿。 “那个是你的母亲吗?”维珍指着墙上一副黑白相片问,不等回答,又说:“你真像她。” 南芳不动声色,可是心里面反应很大,对维珍的这句话非常非常地不认同,激烈地在心里面跟她争辩:没有!我才不像她!我就不要像她! 然后南芳发现了一个事实,目前的人生过成这样子,一直这么倔强,这么任性,总是经常习惯豁出去,也许,正是因为我刻意要挑一条跟母亲相反的路,我要成为一个跟母亲相反的人,我不要像母亲那样活着。 其实我要做的就是一个勇敢的,不会轻易相信男人的甜言蜜语,不会轻易爱上相貌漂亮的男性,遇到变坏的爱情能够有勇气撒手,也有能力从一个泥潭当中抽身出来、免得自己越陷越深的这样一个人。 遇到问题可以挺身而出,有能力解决的这样一个人,这就是一个跟我母亲相反的人。 可是为什么,我现在二十多岁,墙上的她这个时候也二十多岁,听到有人跟我说,我跟她真像,就好像有人在说我们走的是同一条路一样? 维珍的这句话像一个咒语一样,在回忆的隧道里面,像是突然间推开了一道尘封的门,这道门让人进去了,南芳看到了过去一直忽略掉的,或者是故意没有想起来的种种回忆。 南芳突然发现,其实自己一直只用一个面向去看母亲,只看到了她的一个面向。 母亲是个孤儿,为了有一个自己的家,爱上了父亲,哪怕后来知道他有另外一个家,她仍然决定留下来,因为他在那里。 她这一生并没有走出自己的路来,从爱上父亲开始,她一生都在让自己陷入困境,是不是因为她年轻的时候犯了很大的错,爱上了不该爱的人,然后她就要用一生的岁月、用她的一切去弥补这个错? 南芳想起来了很多事情。想起来小时候和母亲在康提的时候,在照顾自己的同时,她不停地在外面打零工。 为了存够去找父亲路上所需要的车旅费,她什么脏活累活都干,一天要打三份工,父亲一直没有来信,她那个伤心绝望的样子就好像世界末日一样。 年少的时候去找母亲,看到她自暴自弃,为了摆脱我快点出门,用灯砸了我的头,在那种惨淡的灯光之下,血流之下,母亲的那一张倦脸,那么瘦的样子,对我来说,简直就像鬼一样,比南家还可怕。 直到后来的后来,发现她在疗养院的真相,以及她所遭受的那些,自己后来才知道的、非人的折磨,这些往事突然都涌上来了,南芳过去总是想,母亲最大的错误,她所受的苦,就在于她不肯、不愿意对一个男人放手。 可是在那一刻南芳突然明白了,母亲人生中这么多个难关,在她清醒的时候,有很多时候她都可以一走了之。 她甚至可以让我成为一个孤儿,但她都没走,她不愿放弃的不是男人,她不愿放弃的是她的孩子,她不愿放弃的是一个家庭。 对不起………… 在这个下午,南芳明白了一个事实,这么多年,一直以为恨的是父亲,原来对母亲,一直也是怀恨在心的。 有时候,南芳也会想,为什么会回来这里,是因为小时候一直希望和母亲回到这里吗? 那个时候,每一年去找母亲,每一年都在幻想离开南家,幻想母亲今年会不会给我一个惊喜:她会突然良心发现,她会突然出现在南家,把我带走,每一年都这样幻想,每一年这个幻想都没有成真。 小时候,那几年,每次去找母亲,每次都被她赶回南家的那一种不甘、那一种憋屈和怀恨在心。 我不怪父亲,我反而是怪母亲,她是那个应该带我离开南家那个尴尬地方的人,但是她没有。 遇见金正康的时候,就决定要靠自己,和他一起离开南家,不管别人怎么说,哪怕在黎先生那样的人眼里,这是一意孤行,一种孤注一掷的冒险,自己也硬要走出一条路来。 这种倔强、一意孤行,是我和母亲相像的地方,某种程度上,现在算不算是跟她和解了呢? 维珍走后,南芳陷入沉思当中,一个陌生的电话打来,莫名其妙地接了。 “喂?” 一阵沉默,有个男人的声音响起,很熟悉。 他问:“你好吗?” 这声音有多久没听到了?快两年了吧,他怎么还没忘记我! 说不上来是开心还是难过,已经分开多年,好不容易平静的内心又乍起波浪,南芳觉得有些厌恶,可却分不清是对自己还是对他,不禁深吸了一口气:“很好,有什么事吗?” “我们见一面吧!” “没这个必要。” “你把琴行卖了?” “是。” “其实我只想知道你过得到底好不好。” “这个问题我刚刚已经回答过你,我再强调一次,没这个必要。” 每周周五晚上,南芳会关闭咖啡馆,去市区东边一家舞蹈机构跳舞,一直有跳孔雀舞的底子,再捡起来也并不算难。 跳得大汗淋漓,累得躺在地板上,一直以来,经历的男女关系都太凶险了,南芳问自己,这个世界上有存粹的爱情吗? 真是可笑,爱情这个东西,人们已经足够美化它了,事实上它并没有人们说的那么美好,它也只是人类情感当中的一种而已,它被放大了,被推崇了。 曾经,我和金正康之间亲密无间,我们靠得那么近,但到后来竟然坐在一起连一句话也没有,那么大的空洞在我们之间,我有一种渴望,多么希望这个洞可以填补,但最后我们谁都无能为力。 人是多么不可信的一种动物,南芳觉得这其中包括自己,就像和他的婚姻,虽然身处其中但也慢慢地看着和他之间的情感由浓烈到变质,这个过程,让人五味陈杂,情感必然会变质。 可正因为对人性悲观,所以才会爱上他,甚至到现在也无法忘记他——居然在这么龌龊的世界里还有这样的人。 第七章 海难 薇忙完在东京的画展以后,很多人都打电话来祝贺,最近两人都太忙了,约好忙完手头上的事情,就去旅行,但这个计划并不是那么顺利,已经快三个月没有见面,卡森在当地项目也到了尾声阶段。 时间过得真快啊。 关于旅行的目的地,薇想去南非,卡森说这个季节可以去玩水,想去斯里兰卡,由于尤达和阿列克谢也在斯里兰卡旅行,最终决定前往那里。 不过一夜的光景,通过电话互相诉说相思的薇决然料及不到第二天会发生什么。 早上,卡森打来电话提醒薇要记得今天去机场,薇正打算起床,笑着说:“还早,来得及。” 出发去机场的时候,打电话给卡森,电话没能打通。打给尤达,他说他出去冲浪了,薇赶着上飞机,问:“那边天气怎么样?” “很好。”尤达说:“放心,他技术很好。” 不知道为什么,心中感觉莫名得烦乱,也许是昨夜没有休息好的缘故,喝了很多水,睁开眼还没到,薇心想,我大概是太急见到心爱之人了吧。 提前预定了酒店到国际机场的私人出发接送服务,没费力就找到了司机。上车以后,薇迫不及待地打电话给卡森,没有人接听,再打尤达的电话,他声音怪怪地,只说:“你好久到?到了再说吧。” 薇心跳漏了几拍,一种无法言说的不祥预感涌上心头,强装镇定问尤达:“还有几个小时才能到,他一直没有接听电话,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尤达沉默了很久,呜咽夹杂埂塞,很艰难地开了口:“现在在海边等消息,你快点来吧。” 可怕,这怎么会!是,遇难了吗?不想这么想,但是,薇不敢相信,情绪崩溃:“这不可能,早上还好好的!” 司机吓了一跳,转头问薇:“小姐,发生什么事了?” 薇泪流满面,一时语塞,颤抖地说:“请你开快点。” 到酒店的时候已经22点了,尤达和阿列克谢在门口等候,几年没有见过真人,他看上去似乎沧桑了许多,阿列克谢也长大长高了很多,他有些像他的妈妈,薇很想挤出一个笑脸,可是做不到。 尤达上前接过行李,看着薇连走路都走不稳,示意阿列克谢扶一下,她真的太难了,这几个小时对她来说,这种失去爱人的巨大痛苦自己并不想忆及,无论什么时候想起来,都满是酸涩苦楚。 到房间以后,薇鼓起勇气,开口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尤达尽量平复情绪,来说这件突发的意外事故:“是一个冲浪运动员报了警,他说一连串巨浪在距离海岸半英里的珊瑚礁外飞来,有25米高,巨浪过后,他消失了,他没有看到他浮出水面,他想救他,但没办法。” 薇觉得反胃,一股恶心的感觉涌上喉头,转身跑进了洗手间。 只有巨大的水流声传出来,阿列克谢担心地看着父亲。很快,薇撕心裂肺的哭声传了出来,有侍者敲门询问,尤达解释说是今天冲浪遇难者的家属,侍者表示哀悼,说如有可能提供帮助的话,请尽量提出。 一夜无眠,尤达早上敲门,薇布满血丝的眼睛红肿的可怕,让人不忍直视:“警方还要继续搜寻,你是休息还是。” 薇蓬头垢面,如死灰一般黯然的眼睛里闪现了一点光亮,随即又熄灭了,以为是这一切只是做了一个噩梦,可是。 阿列克谢说:“阿姨,我陪你下楼去吃早餐。” 薇知道阿列克谢是好意,这孩子个性沉默,可是也坚强了许多,真的是吃不下,尤达看了儿子一眼:“你今天待在酒店吧,别跟着去了。” 到了海边,尤达和搜救队员照面沟通,同意两人上搜救艇,一上午跟着搜救队把附近海域都跑遍了,一无所获。尤达咨询搜救队的队长,对方说这片海域有很多礁石,还有暗流,很危险,初级冲浪者一般不敢靠近,咨询了海事专家,午饭后,会加强警力,搜救时间和海域要进一步扩大。 薇一上船就头晕目眩,又开始呕吐起来,除了水,胃里已经没有什么东西了,女队员珍娜递给薇一瓶水,抚背安慰:“你得顾着点自己的身体。” “谢谢。”薇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绝望地问:“他是不是已经葬身鱼腹了?” 珍娜叹了口气,说道:“你脸色很不好,还是先上岸休息吧,搜救的事交给我们。” 和尤达上岸以后,阿列克谢在岸边很快迎了上来,手里拿着面包和水,薇觉得浑身没力气,每走一步都很艰难,心口好像被火烧一样。 南音打来电话,薇不想接,大卫也打来电话,薇干脆关了电话,阿列克谢递过来面包:“阿姨,你吃点东西吧,你都已经走不动路了。” 薇勉强笑了一下,在孩子面前,怎么也要故作坚强,坐下以后便听到尤达接听电话,一定是南音打到他那里去了。 下午很快下起了大雨,三人只能回到酒店等候消息。 尤达打了两次电话给搜救队询问搜救情况,对方说雨太大,要暂停救援,并说:“我们会尽力,已经过了最佳搜救时间,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 外祖父外祖母打来电话,薇接了,问起旅行感觉怎么样,薇强撑着告诉他们很好。 母亲打来电话,薇不想再故作坚强,告诉母亲卡森遇到了海难。 “我的上帝啊。”母亲惊呼,哀叹之后问薇:“我订机票明天过来吧。” 薇拒绝了:“不用,有朋友在这里,我们能处理。” 母亲说:“有没有通知他那边的亲人朋友?” “那边已经没人了。”薇不想这么快接受这个事实,很快挂断了电话。 下午16点43分,尤达接到搜救队的电话,他们在两次礁石的缝隙间找到了卡森的遗体,搜救队长说:“经法医初步验证,他在巨浪拍击中骨折,耳膜破裂,因此导致了昏厥,并且他没有穿救生衣,冲浪板也被折断了。” 尤达忍住悲痛,将话转述给薇听,薇无法抑制这种令人窒息的的伤痛,只能和尤达一起前往海边。 一路上,薇喃喃自语:“他为什么不穿救生衣,他不是这样自大和不谨慎的人。” 尤达望向海边的搜救队和聚集的人群,看着薇,自从妻子和女儿离去之后,从未想过有一天会这样失去最好的朋友。 这是夏天,可是这海边所有的欢笑都和自己没关系,只有伤心、绝望,悲痛,难过,还有哭泣。还有阿列克谢,这是他盼望已久的旅行,还能见到他最亲爱的叔叔阿姨,他是怎样的伤心难过呢。 薇也陷入了和自己当初一样的寒冷境地,尤达不知道如何安慰,无法节哀,也无法顺便:“意外总是不期而至,我们,只能被迫接受,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薇神志不清、跌跌撞撞地走向海边,这几百米的距离,好像走了半个世纪,每走一步,就像在迎接死亡的路上更近了一步,可这不容得人逃避、退步和转身,那是自己唯一的爱人啊。 担架上,白布之下,他的嘴唇干裂,身上有一股海里特有的腥味,整个人的皮肤透出一种死白的光辉,他的脸上、睫毛上,头发里还有细沙和水草,薇捂住嘴,不想当着所有的人面痛哭出声,不得不接受,他已经死去很久了。 握着他冰凉毫无温度的手,看着他紧闭的眼睛,做了很多心理建设,想要坚强一点,坦然一点来接受这个不想接受的事实,可是没有用,薇讨厌这样的自己,连让他走得毫无牵挂也做不到,抽噎哭泣,瘫坐在了地上。 有很多人来安慰,尤达,珍娜,还有其他的搜救队员,好心的路人,薇一句也听不到,只觉得头都要炸了,视线越来越模糊,越来越昏暗。 醒来的时候,尤达、阿列克谢、南音站在床前。 南音大喜,松了一口气,一把抱住自己,眼含热泪:“你总算醒了,可把我们吓坏了。” 头很重,仍是昏昏沉沉的,薇问:“你什么时候来的?” 南音听了这话,看了尤达一眼,问薇:“这几天你做了什么你知道吗?” 尤达:“她还需要休息。” 南音点头,医生正好进来,检查了一下薇的身体情况,说:“没什么问题,身体指标都很正常,好好休息,明天就可以出院了。” 薇不想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所有的人,医生走后,南音问:“我去给你买点粥吧,你想喝什么?” “随便。” 南音和尤达出去后,问:“她一点也不记得昨天她崩溃大哭,几次要跳海拦也拦不住的事了?” 尤达叹了口气:“她是太伤心了。” 南音点头:“嗯,也太危险,谁能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呢,她现在身边离不开人,我生怕她再做傻事。” “嗯,但是遗体该怎么处理,这个时候真的不好问她。”尤达说。 两人一起向对面的饭店走去,南音听了,也觉得这件事情十分为难:“唉,待会儿我试着问下她吧。” 第八章 蓝色解药 薇想说服自己去殡仪馆,可是做不到,南音抚背安慰:“交给我们吧。” 阿列克谢陪着薇,薇心里很难过,尽量表现得镇定、正常,不想在一个孩子面前表露出脆弱。 阿列克谢在这里结交了新朋友,看着他和新认识的女孩坐在沙滩上谈心,和男孩子们一起玩沙滩排球,发自内心地开心。 阳光之下,他看上去有股忧郁的气质,这是他有别于别人的地方,人本就是际遇和自我的产物,安娜还在的话,想必会很开心吧,她一直希望他开心快乐,和别的孩子一样阳光开朗,至少在人群中的时候,他大部分时间看上去是阳光开朗的样子。 南音的丈夫打来电话,她要回去了,问薇打算怎么办。 薇不不知道。 尤达认识了在这里开度假酒店的同一个故乡之人,成了朋友,打算先回家辞去警察的工作,申请来这里工作。 薇问,你来这里做什么,尤达说当厨师。 “你还会做饭?” “阿列克谢喜欢吃,对了,我有厨师证,去法国读过蓝带,这些年也没存到什么钱,爸爸的手艺怎么样?” 阿列克谢满眼崇拜,连连点头:“很棒!不比这里的厨师差。” 他们都走了,外祖父母、父亲和母亲不时打来电话,问什么时候回去,薇回答说再看吧,我想一个人静静。 每天,薇都会去海边走走,总是在海边,一个人自言自语,这不是以前的薇会做的事。只是这样做,觉得好像离他近了一点,好像他还未离开我一样。 和他在一起做过的许多梦,计划的将来,现在都不可能实现了,薇经常带着泪水入梦,想在梦里见到他,可是从来没有见到他。 大海每天都很暴躁,每一个海浪都能致命,凌厉的海风带着愤怒把腥味和咸味、苦涩一股脑地泼向人们,也冲击着薇这颗本就被碾碎了的心。 薇自问,迄今为止的人生,与卡森在一起的时光是最快乐的吧,就像生活在粉红泡沫里一样,就像一个梦,如果可以,真希望永远都不要醒来。 去野外,看到路边紫罗兰色的野花,薇就想起,在瑞士的时候,两人去写生,卡森说:“到了冬天,等下雪了,它们就会变成冰激凌花。” 薇哭起来,再也听不到他温柔的声音了,再也看不到他的笑脸了,再也触摸不到他了。 每个人都觉得我应该尽快走出来,忘记他,往前走,可是没有人知道,他的离开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所有过往美丽的风景都消失了,迅速消失了,消失在了那个白天,在他离开的那天,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 他不仅是爱人,更是自己蓝色忧郁人生的解药,是知己,更是精神世界里的双胞胎兄妹。 卡森的早逝,让薇觉得,自己的一部分也一起死了,还来不及毫无保留、全身心地爱他,就生离死别,天天都是想死的痛苦,连酒精也不起作用。 尤达和阿列克谢回来以后,察觉到薇的异样,她又开始酗酒了,便打电话给南音。 南音炸了:“她又开始喝酒了?她疯了吧!” 第九章 雾海 一直这样走不出来也不是个办法,尤达在一次晚饭时间问薇:“需不需要寻求心理医生的帮助。” “为什么?”薇有点不开心,尤达将自己看作了病人。 尤达试图解释:“这个,我们每个人其实某种程度上都有心理疾病,不是,我的意思是,我们会有需要专业医生帮忙的时候,卡森也看过。” “什么?”薇在惊愕之中抬头,他什么时候看过心理医生,为什么自己并不知道这件事。 那日,薇牢牢地抱着他的骨灰坛,独自出海,为了向卡森灵魂最后停留的地方告别,站在船头,把自己放逐在无情的海风中。 想象中,他好像正在拥抱自己,张开双臂拥抱。 是风,拥抱的是风。 他早就已经不在了。 薇站在荒凉的港口上,远处一个人,越走越近,他来了。 大卫拥抱了薇,薇没有说话,只是伏在他肩头无声啜泣,我们每个人在生命中的某一刻,都需要拥抱,只是一个拥抱就足以安慰我们,帮助我们释放眼泪。 时间有时候很快,如白驹过隙,眨眨眼睛,人就老了,有时候又很缓慢,缓慢得令人窒息,有很多人的生命,不得不扛着沉重的行李前行。 南芳觉得自我完整性已经被过去破坏殆尽,永远也无法重新建立了,回到这里,和过去切割,不过是想要以一种全新的模式来找回自我,这个与自己的约定还没有完全达成,就接到了marlon大叔的电话,说他在冲浪时遇难身亡。 “是什么时候?”这令人震惊的一句话让人的心口挨了排山塞海般的猛烈冲击,撞得人摇摇欲坠,南芳不敢相信,声音发颤得好似不是从自己嘴里发出的一样。 “上个月8号。”marlon大叔说。 手开始颤抖,marlon大叔的声音变得越来越缥缈,不知道怎么就挂了电话。 南芳一下子瘫坐在地上,然后疯了一样地跑了出去,不知道要去哪里,跑了很久很久,街景和视线越来越模糊,直到精疲力尽,再也跑不动。 是他出事的方向,泪水涌出又被咽下,早就答应过自己不会再为任何人哭泣,这时却只觉得心脏,肝脏,肺,撕裂般疼痛,南芳捂着腰停靠在路边的石壁旁,大口喘息。 自从和他分开之后,南芳就觉得我不是我了。他再也不属于我,这件事情早就已经接受了,这没有什么,这并不重要,只要他好好地就好。 可是,为什么会这样?他是那样好的一个人,一个无可争议的好人。 虽然早就失去了他,可是在这一刻,南芳觉得在这天与地之间,又只剩下自己孤身一人了,恨他,为什么不爱惜自己,为什么自以为是,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恨他:“为什么?为什么你要比我走一步?应该先走一步的人是我啊!” 上个月7号,他说我想见你一面。 第十章 日记 日记的首页写道:如果我以一种意外的方式死去,请将这些日记全部烧毁。 薇犹豫了,内心在颤抖,他早就预见了自己的死亡方式吗? 半年了,每天独自醒来,已经慢慢接受他已经离开自己的事实,是该尊重他的要求吗? 可是,他为什么指示要将这本日记全部烧毁呢,他到底瞒着自己什么,和那个女人有关吗,不可预料地,面前缓缓出现他浮出水面,慢慢微笑起来的样子。 他的笔迹充满美感,一如很多时候他在这阁楼上画建筑图的笔迹那样温柔,然而他的意外身亡,加上那个女人的出现,薇觉得或许他比自己所认识的那个温柔的他要复杂得多,终于按耐不住好奇心和嫉妒心,翻开了第2页。 8.1星期一 我本不想记录下这种伤心难过的心情,今天去医院,养父的主治医生告诉我,病情已经非常严重了,他已时日无多。 每天在学校、医院、琴行三点一线之间来回奔波,无人述说、又不能在他面前表露悲伤,我真的无法排解这种情绪,我想记下来,心情或许会好一点。 今天,在养父和母亲之前喜欢去的那家餐馆,见到了一个那个唱着中文歌的女孩,她的声音空灵、清脆,音色很棒,《冬季到台北来看雨》、《日光机场》这些歌曲是母亲的最爱,但她那么年轻,怎么会唱这些歌呢,我想可能是因为在那里吃饭的多是中年华人的缘故,不知道为什么,在听到她声音的时候,我觉得心情有好一点。 薇叹了口气,他的养父、母亲,这些过往他从未对自己提及。 那个时候他一定很伤心难过吧,自有记忆算起,薇就没见过祖父母,而外祖父母虽年迈却尚算康健,父母身体一向没什么大毛病,这种失去亲人的痛苦,在他之前未有经历,如果是我,那个时候是我陪伴在他身边,会知道怎么安慰他吗? 8.4星期四 今天是星期四,从医院回来已经21点半了,我又见到了她。 她穿蓝色裙子,在弹奏曼陀林琴,我感觉到自己的呼吸快要停止了,吸引自己的倒不是熟悉的乐曲声,而是她的脸。 她只有一双眼睛,可那是多么美妙的一双眼睛啊,眉眼细长,美,瘦、苍白、冷漠,狭长双眸既锋利又狡黠,看向你的时候,无意间流出一种媚。 薇“啪”地合上了日记本,如果说第1篇“她”出现的还算不太明显,他对她流露的爱意还算浅显的话,这篇就太过浓烈了,难道这就是一见钟情? 薇不由得想起那个女人的样子,那天,是第一次在琴行看见她。 可是,她一进来,薇就本能地觉得,有一种危险正在靠近,她不算世俗意义上的那种规整的漂亮,让薇震惊的是她那种特别的美,那双眼睛,有点像是剧情片《无人知晓》中大儿子的眼睛,让人过目难忘。 无法忘记这双眼睛,无法忘记这个女人,更令薇心里十分不舒服的是,她说:“你好,我叫南芳,我想买下这间琴行。” 薇有些不悦,不等marlon大叔开口,就快速拒绝了南芳:“不好意思,已经有人先买了。” 她似乎愣了一下,随即笑了,喊了一声:“喔,是吗,大叔。” marlon大叔左右为难,薇察觉到他们或许认识,正要问,不速之客说道:“那我改天再来好了。” 等人离开后,薇问:“大叔,你认识她?” marlon大叔:“她是南芳小姐。” 薇:“我知道。” 因为回来之后,marlon大叔说他曾经一个人回来过,这件事薇并不知道。他并没有离开我,他一直都在我身边没有离开,薇一直深信这一点,才会一直苦苦追寻他曾经走过的路,找寻他看过的风景。 marlon大叔似乎难以开口,以一种奇怪的眼神打量了薇一眼才说道:“这间琴行其实之前是南芳小姐的。” 薇有些惊讶,然后沉默不语。 marlon大叔一脸左右为难的样子:“薇小姐之前没有听李先生说过南芳小姐吗?” 薇摇头否认。 “再卖给我之前,我们有过口头协议,如果有一天我老了不想再做了,优先转让给她。”marlon大叔说:“或许您可以找她协商一下,如果她愿意放弃的话。” 失去心爱之人,本来就已经一无所有了,薇心凉了大半截,连他珍贵的东西也留不住。 郁郁地回到家中,薇倒水给自己喝,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下来,继而放声大哭,反正也没人知道,睡在阁楼,看着窗外,想象以前他在这里看到的风景是什么样子。 这里放满了他当调琴师时的工具箱,还有一些他父母的,他儿时的东西和一些音乐、钢琴相关的书籍。 一边哭一边整理相册,他小时候真的很帅,也很可爱,一张夹杂在相册中的照片掉了出来,薇捡起来一看,非常奇怪,尽管已经有些年头,可这明显是被剪掉一半的他的照片。 更奇怪的是,还有很多照片都是这样,薇不明白,直到翻找书架的时候发现了这本蓝色的日记本,本来想打电话给marlon大叔,想了想,放弃了这个想法,打给了尤达,问候了几句便挂了电话。 jk建筑事务所的合伙人打来电话,要薇方便的话,周一过去处理一下相关事宜,薇预先咨询了熟悉的法律顾问西蒙,并说自己对卡森的财务状况一无所知,对方表示周一上午会和薇一起过去一趟。 股份转让的事,薇全权交给西蒙负责,这时又接到了保险公司的电话,对方表示希望薇最近能去一趟,薇应付这些事情有些吃力,西蒙说明天安排不了时间,周四下午可以。 快到保险公司的时候,南音打来电话问薇:“卡森之前结过一次婚,你知道吧?” 薇心里咯噔一下,说:“他以前跟我提过,不过我没在意,也不知道他叫什么,你是怎么知道的?” 南音:“尤达说的啊,听说他和那个女人分开的时候,很不愉快,不过。” “进电梯了,晚点我再打给你。” 西蒙:“他前妻是?” 薇摇头:“不知道。” 前台接待打电话给卡森的保险顾问,很快托马斯便出来将两人引进他的办公室。 薇进门便看见南芳坐在那里,心里一阵发毛,又不好发作。 南芳主动介绍:“你好,我们见过面,我是karson lee的前妻。” 薇心里有些抵触,没有回应,也许保险受益人也填了她的名字,不然她不会出现在这里。 钱不是重要的事情,重要的是,卡森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他是源于什么样的心理才会做出这样的分配? 托马斯先介绍了在座的各位,然后将保单和合同相关文件发给薇和南芳。 薇仔细阅读,确实是他的笔迹,心中郁结,将文件递给西蒙。 南芳问:“就在这里签字就可以了吗?” 薇不可置信,心里很愤怒,这个女人一开始就是奔着钱来的吧。 托马斯:“如果您对这份文件没有异议,在这里签字就好了。” 南芳签完字起身告辞:“那我先走了。” 薇觉得,她看向人,笑的时候,总是无意间流露出一种媚,连对着托马斯、西蒙也不例外,这很让人讨厌。 西蒙问薇有没有什么异议,薇冷笑,追了出去。 南芳正在等电梯,见薇追了过来,倒是一笑,问:“要一起吗?” 先是琴行,再是保险,薇不明白,这个女人到底想做什么,更不明白,卡森究竟想干什么。 “你到底想要干什么?”薇忍不住问。 西蒙出来了,见两人剑拔弩张,气氛紧张,拉住薇示意不要冲动。 南芳环抱双手,仔细欣赏着薇生气的样子,像是在看某种可笑的生物一样,挑衅似地说道:“就,来拿走我应得的东西啊。” 应得的东西,可不就是这样吗,薇愤怒,白纸黑字,他的签名,又深感无可奈何。 南芳进了电梯,招手歪头问两人:“要一起下去吗?” 西蒙见薇怒气冲冲,只好摇头。 南芳按下按键,看了薇一眼,笑了:“我们还会再见面的,那么,再见啰!” 薇气得浑身发抖,回到家里之后才发作。 西蒙任薇发泄完毕,才问:“他生前有没有立什么遗嘱?” 薇很狂躁,陷在回忆当中:“他是意外!等等,在斯里兰卡的时候,有接到一个电话,但是我没当回事,也没有心情,就挂了。” “他们得知你回来,应该会很快再打电话给你的。” “那个女人说还会再见面,是不是因为这件事?” 西蒙不置可否,默认等于回答。 薇崩溃了:“她什么都知道,而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就像个傻子一样,在这之前,我甚至不知道,她是他的前妻,我连她叫什么都不知道,那个时候,我只是觉得,我也有过去,他也有过去,我们都不想理会过去,所以我根本没有问过他什么。” 突然冒出一个前妻来瓜分遗产,这确实有些复杂,很难让人接受,站在朋友的角度,薇很值得同情,但站在法律和专业的角度,西蒙说:“我们必须尊重法律效益和逝者的遗愿。” 薇冷静下来:“我知道。” 西蒙走后,薇思虑再三,打给了尤达,问他关于南芳的事。 尤达说:“他们有过一段短暂的婚姻,是在斯里兰卡注册的,后来发生了一些事。” “她是斯里兰卡人?” “我看过她的照片,长相不是本地人的长相,说是孤儿,在这里长大的。” “那他们为什么会离婚?” “这很复杂。” “请你告诉我,她现在随时要找上门来,我却什么也不知道。” “我只说我知道的,他们刚结婚的时候感情很好,后来有段时间卡森心情很不好,打电话给我说他被人骗了。” “骗了?” “是,卡森说她的出身,经历全部都是伪造的。” “她,编造了什么?”薇颤声问。 “具体的他没说,只说她并不是孤儿,也不是斯里兰卡人,在巴黎的养父母也是假的。” 薇倒吸一口凉气:“他们是因为这个原因离婚的吗?” “部分吧,离婚应该是因为那个女人出轨了,那段时间,卡森心情很抑郁,有很长一段时间都走不出来。” 那她是怎么做到如今像无事人一样来拿走她应得的东西的,薇不明白,这是否可以称作是厚颜无耻? “那他们后来还有联系吗?” “应该有吧,南芳好像经济状况不是很好,他一直有帮助她。” 第十一章 黄昏雪 处理完分配遗产的事出来,薇觉得自己在某种程度上,自己已经一无所有了。 南芳的步履轻快,走在前面,薇想叫住她,但最终没有,直到她的背影在视线中完全消失。 西蒙说自己还有事要先走,薇点头,一直盯着南芳离开的方向,看着她在街边打车,车在道路上越行越远,最后消失在下沉的隧道中。 这段时间,薇一直反复翻看那本蓝色的日记,那个红裙、鬓边簪花的异域女子在篝火前跳舞,是他唯一保留下来的照片,那被撕裂了一部分的残缺日记到底记录了什么? 日记的后半部分全是我和他。 他是何时心动的,什么时候爱上我的,在我和大卫在一起的时候,他的痛苦,后来我们结合的时候,他的欢愉。 不知道为什么,尽管后半部分他看上去很快乐,可薇总觉得那些愉悦的字里行间透露出一种伤感的气息。 薇发现,再拿起画笔的时候,已经画不出来东西了。 这种技艺好像也突然消失不见了,就如同爱人去世,就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一样。 薇时不时抚摸那半张照片,触摸一身红裙的她的脸颊,心里是恨。 外祖父母让薇回奥斯陆,有一段时间没回去看他们了,对于不想再做艺术家的打算,母亲也表示支持,让薇帮忙打理她的画廊。 薇拒绝了。 黄昏,有雪。 有一次去看芭蕾舞剧,碰到了大卫,他已经成了着名的编导,两人相约喝咖啡,大卫是什么时候转换职业赛道的,又回到了最初的起点,自己一点也不知道,真的已经很久没联系了吧。 “最近好吗,大艺术家?” “我已经不做画家了。” “因为已经功成名就了?” “说来也许很多人不信,我失去我的绘画语言了。” “画不出来了吗?” “嗯。” “为什么又回到剧院工作?”薇问,这一点,一直以来都耿耿于怀,大卫,爱莱西比我多得多吧,不然不会选择又回到剧院工作,那是他和她梦想开始的地方,是他一路追随她的脚步的地方。 他当初选择订婚,最后没结成,南音说是因为我,薇对此也有过疑问,可永远不会问出口,因为已经过去了,学习向前和遗忘,是长久以来自己的必修课。 那个时候,他没有给我打过电话,我也没给他打过,南音说:“我觉得大卫最爱的人是你,他对莱西是爱过,但更多的是怜悯和愧疚,你知道她的死对他打击很大。” 薇不认可这种说法:“我要的是完全毫无保留的唯一的爱,而不是谁的最爱,谁的次爱。” 南音叹息:“你们两个人都太骄傲了,当初谁先低一下头是会死还是怎样,宁愿错过,眼睁睁、清醒地错过。” 薇很生气:“不说了,挂了。” 可现在,薇搅动着杯里的咖啡,看着大卫,问自己,这世上真的存在毫无保留的、完整的、唯一的爱吗?” 第十二章 遗书 两人时不时地约出来吃饭,薇吃着甜点,把南音的想法了告诉了大卫。 大卫在沉默中笑了:“但我想,你没有这个想法。” 薇没有抬头,无论怎么样,大卫在我心中始终会有一个位置,没有谁能够取代,但是为什么?那也许是因为遗憾,也许只是因为青春? 深吸一口气,大卫才发现自己居然已经泪眼模糊,她仍然低着头,像是不敢抬头,但也许只是在发怔,沉默许久,才问:“你的工作做得怎么样,开心吗?” 薇摇头,这段时间以来,没有任何人问过自己这个问题,他们都怕提及,也许都认为自己成熟了,会理智地去处理和应对生活出现的各种突发状况了,本来自己也是这样以为的,换一个赛道和生活方式一定能够改变什么。 这段时间以来,薇极力想成为不让旁人担心的自己,努力去做一个在“世俗生活里”标准合格的人,做一份在艺术杂志社普通的工作,当一个普通的上班族,但真实的感受却阻挠自己回归正常,只是自己骗自己罢了,真是痛苦和讽刺。 外部似乎笼罩着一层厚厚的重壳,内部却又好像有什么地方透漏出一点光亮,梦里潮湿温热的海岛似乎在召唤自己,那是哪里? “知道吗,我曾经以为,我拥有的世界,在我和他的世界,一直都是建立在信任、爱慕和坚持之上的,那件事情发生以后,我却一直不能表达自己的失意、痛苦和悲伤,我不明白他为什么非要去那里旅行,现在看来,我觉得这件事情好像是他预谋发生的一样,你说,是我让他感到厌恶吗?我真的这么不如那个女人吗?”薇几乎泣不成声。 “不是这样的。”大卫眼中星星点点,这情况实在是糟糕透了,可是薇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薇残忍地继续说道:“那本日记,他留下的日记,最后一页是一位波兰诗人的诗—《再见》,他把最后一句改了:从现在起,除你之外,我可以去爱其他任何女人。” 三个月后,大卫回了almuty,离开的时候,薇去机场相送,两人似有千言万语在心中,但谁都没有开口说什么。 回到柏林,却再也找不回过去的时光,有一天,走在某个艺术街区地下街的冷雨中,看着墙上的涂鸦,是卡森日记中的符号和图案,薇突然想起那个日记里鬓边簪花的异域女子—他的黑蔷薇。 班达拉奈克国际机场外,薇等了半个小时,还是没等到出租车,最后决定坐突突车前往市区。 一见自己偏亚洲化的混血面孔,司机用了四种亚洲语言打招呼招揽生意。 “kon ni chi wa?” “安宁哈撒呦?” “sa-wa-di-ka?” “你好。” “你好,到市区赛尔维克瑞斯酒店。” “60卢比,不讲价。” “好。”这个价格还算公道,天快黑了,薇爽快答应,司机麻利地将行李搬上车,向市区行去。 司机在街道兜了两圈,才找到一条不容易找的小巷子,在一幢别墅前停了下来,薇拖着行李跟随门口的服务员办好了入住。 卫星电视看不了,服务员小哥来回跑了几次才弄好,幸好洗浴间很干净,洗完澡吹完头发,躺在床上,薇仍然在恍惚,本来以为会失眠,但居然一觉睡到天亮。 睡梦中居然是第一次和崔丹尼尔来这里的情景。 起来得最早,老板笑着打招呼,说等会儿就可以吃早饭了,薇坐在泳池边的躺椅上,欣赏着园中的各种花草乔木、灌木,聆听鸟叫,身体里的疲惫感轻了不少。 红茶很好喝,煎饼也很好吃,老板娘过来问味道怎么样,接下来有什么打算,薇说:“很好,准备去康提。” 老板娘很热心,说可以帮自己叫车去火车站,价格会很合适,薇很感激。 薇双手合十向老板娘道谢,昨晚本来想预定8点30分的列次,但是没有一等座位了,只好买了10:35分的,到了火车站,排队、取票、排队、等上车,终于可以开始这段旅程了。 南音问大卫,为什么薇会去那里? 她还是没能忘记他,大卫清楚地知道,自己输了,也许从他们相遇之日起,自己就已经一败涂地。 这许多年,为着她的选择,也曾选择一位世俗之人、试着去发展一份在世俗眼中,健全而完整的成年生活,最后,到底不能欺骗自己,更做不到在别的任何人身上安放灵魂的欲望。 自她离开之后,便告诉自己,这一定是体验的问题,她既然能做到快速爱上别人,那我也可以,我或许可以与其他很多人相爱,无论是身体的,还是灵魂的。 退婚之后,试了很多次,最后不得不承认,是程度的问题,真的无法像渴望她的身心那样去渴望于别人。 虽然她早就已经宣判我不再是能与她同行之人,她离开之后,留给我的只有痛苦与暴乱,但她曾经给我的,尽管绝望,大卫仍然坦诚,和薇之间相爱的深度,注定空前绝后,无人可比。 时间能改变很多事情,奥斯陆一行让大卫明白,和薇之间注定不是“兜兜转转还是他”的剧情,她的未婚夫已经死去,却早已把对她的爱被埋藏在她记忆的洞穴中,还有那本像是遗书的日记,那么她是为了:“我想她是为了走他走过的路。” 火车经过了很多地方,薇目不暇接,这是不曾看过的风景,让人迷醉在这湿热、原始,宗教的氛围中。 咖啡冷了,面前的日记本里的纸页上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走他走过的路,却要带着他和她的爱情印记,这里面满是他对她强烈的爱欲。 薇冷眼看着夹在日记中的女子的照片,像在看一个陌生人,不对,我们本来就是陌生人。 她到底是怎样的人?才能拥有那颗美丽心灵全部的爱。 他发了疯地那样爱她,她却那样伤害他,为什么,她对他的伤害并没有斩绝她牵在他身上的线,这到底是为什么? 薇曾经以为和卡森之间,是自己历经风霜之后遇见的唯一契合灵魂的,能一直牵手站在一起的人,但原来他和她之间是,纵使他知道她的不爱与背叛,她的人是怎样离开他的,最后,他最想要见的人仍然是她。 这是薇第一次体尝到一个自己所爱、和自己生命密切关联的生命消亡是怎么回事,不是分手离开,而是消亡,他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了。 那段时间,尽管有南音、尤达和阿列克谢的帮助与陪伴,薇却只感措手不及,掉进了那种不吃不喝的忧郁状态里,直到最后抱着他的骨灰立于船头,周围全是死亡的气息,意外对于人,真是残暴。 第十三章 子弹 李骏佑,你知不知道,你的离开,让我的人生开始兵荒马乱。 一阵风扬起了额前的头发,薇觉得,自己像站在雾中看着他和那个女人的风景。 站在茶山上往下眺望,视野所及,到处是浓雾,闭上眼睛,张开手臂,想象着往下坠落的感觉。 “小心。”在要往下掉的时候,被人拉住了。 “谢谢,”薇睁开眼,身旁是个棕色皮肤、眉目俊朗,牙齿健康白皙的男孩,他说:“掉下去会扎到仙人掌的。” 浓雾已经散开。低头往下看,薇果然见到一片绿油油的仙人掌,怎么会被种在这里,男孩问:“你是游客吧?” 薇问:“我不像本地人吗?” 男孩只是笑,答案不言而喻,然后从背包里取出一块布铺在背后的石头上,拿出水壶倒了一杯红茶,递给薇:“要不要尝尝?” 没有口渴,但薇不想拒绝对方的好意,接过了:“你也是来旅游的?” 男孩笑着拿出一张此处的明信片对照着天空,递给薇看:“嗯,我喜欢这里的阳光、充满芳香的草丛,还有宁静的天空,我在明信片上看到过,所以我来了,但你知道,所有明信片上的天空都很好看,这结果还不赖。” “嗯,明信片展现不了天气的变化莫测、喜怒无常,还有风的样子,更不会有这里茶的味道”,薇盯着明信片上的风景,美得不真实,好像人们幻想出来的一样:“啊,那这样的话,也许你会在这里遇到你喜欢的人。” “是吗?”男孩以一种奇异的目光打量着薇,满是期待与兴奋,问薇:“你是巫师,或者是占星师?” 薇也笑,本想说你猜猜看,男孩以为不回答算是默认了,问:“你说失去行星的卫星会怎么样?” 旅途中,遇到过不少人,和很多人说过话,但这句话极大地震撼了薇的心灵,几乎没有思考就脱口而出了,然后泪如泉涌:“会孤独地在徒劳中漫游。” 李骏佑的离世,如同突然出现的山体滑坡,让自己的生命也跟着崩塌了,被雪掩埋了。 这段时间,薇努力把自己从塌方的山底挖出来,把自己从雪堆里拖了出来,但心脏、血管,已经被那本日记,李骏佑和那个女人的过去,他们之间不为人知的一切锯成了碎片。 子弹,就像子弹射向人的心脏一样,一个人的心脏能承受多少子弹? 好像在记忆复杂的风景中迷路了,把自己判处苦役的是谁?是李骏佑,是那个叫南芳的女人?还是自己? 薇不知道,此时濡湿面颊的雨像哀愁一样滴落。 两人不得不找地方避雨,等雨停了,然后下山,由于住的酒店不同,自此分道扬镳。 在酒店的时候,未蓝打来电话,说正在世界最南的地方旅行,听说薇在康提,未蓝很惊讶:“我此前刚从那里回来。” 作为一个喜欢环游世界的艺术家,未蓝不喜欢停下她的脚步,待在同一个地方。这和薇很不一样,她真是随性洒脱的人,说自己正躺在甲板上,看雨和大海打架。 薇笑了:“我这里也在下雨。” 末了,未蓝说:“我有一个朋友在那里开咖啡馆,有空的话,你可以去喝一杯。” 平凡的日常琐事或工作的人,比如织布工,市场摊位的摊主,鱼贩,花农,这不是以往自己会注意到的。 少女时期曾对波罗纳鲁瓦时期的寺庙壁画做过大量研究和描摹,走在康提的寺庙中,那种过去的感觉又回来了。 出来的时候,薇没想到的是,会在人群中看到那个女人,一开始还以为会不会认错人了。 是她,没错。 在一群孩子中间,她在跳舞,是孔雀舞的动作,这是中国西南地区傣族的一种民间舞蹈。 薇拒绝承认,姿态优美的她那双长眼睛在看人的时候,总是流露出一种媚态,像是在勾着你,但又好像看不上你的样子,真的很吸引人。 至少在这一刻,薇迷醉在她的舞蹈中,就像那张照片一样,那个时候的李骏佑,也是这样的吧。 第十四章 聋哑人的祷告 “早安。”南芳正在忙着做蛋糕,听到脚步声,本能得说道。 维珍不会这样不说话,在看清楚进来的人是谁之后,南芳吃了一惊,怎么也不会想到的人,一个自己从没拿她当回事,也从没喜欢过的人。 当看清楚站在吧台之后的女子是谁之后,薇内心倒吸了一口冷气,真想马上掉头离开:“这就是未蓝所说的朋友?” 对方的神色先一下子黯了下来,南芳觉得有趣,笑着问:“要喝咖啡吗?可以坐着等一下吗,我的蛋糕还没有完成。” 这很难说“不”,此时是上午8点12分,薇倒也没别的事,这里的人们喜欢喝茶,不是闹市,很难得能找到这样一家咖啡馆:“是我来早了。” 玛莎想要一个苦橙味的蝴蝶蛋糕,其实已经试了很多次,但味道总是觉得差了点什么,太甜还是太苦? 昨天问玛莎的时候,她说:“要苦的。” 南芳不解:“可是,过生日不都喜欢吃甜的吗?” 玛莎:“可是我想要特别的,不一样的啊。” 用糯米纸把蝴蝶刷上去就好了,大功告成!yes!,南芳惊喜之中,才记起刚才有客人来过,可是,她已经不在了。 一种无比言表的东西更快地嵌入了内心深处,会不会是我的错觉,她并没有来过,或者,那不是她? 李骏佑已经离开很久了,痛苦好像并没有从那个女人脸上、还有心底消失,而沉浸在回忆和往事中的人却往往容易忘记自己身在何处。 她为什么要来这里?为什么? 南芳将蛋糕装好,从冰箱里取出一盒酸奶当作早餐,现在已经不是早晨了,在孩子们中午下课之前,把蛋糕送过去,玛莎会喜欢吧。 中午所有人为玛莎庆祝生日,来孤儿院快五年了,这是自己为她过得第一个生日。 玛莎在教室后门的花园里找到了我,我问她:“今天开心吗?有这么多人和你一起庆祝生日?” 她挨着我坐了下来,看上去并没有那会儿所有人在的时候看上去那么开心,眼中有些哀愁的味道,把玩这脚边的紫色小野花,头低着:“不,我其实,不需要那么多人,如果可以的话,我只想要我的爸爸妈妈跟我一起庆祝,但,大家替我庆祝,无论怎么样,我都要开心,要笑一笑,对不对?” 一想到玛莎是因为父母车祸双亡,唯一的姑姑收养了她一段时间又抛弃了她,才辗转来到这里,南芳沉默了。命途舛驳,谁能知道前路还会发生什么事,只是,这世上很多事情,我们没得选,她只是一个小女孩,过早地对生活失去希望和信心,不是什么好事。 “真希望有一天,可以不用在这里过生日。” “会的,我以为你会喜欢那个蛋糕。” “喜欢,南芳姐姐,你学过油画吗?为什么蛋糕做得那样漂亮?” “当然是学过的,对了,为什么你很喜欢蝴蝶?” “我现在好像一只毛毛虫,没有人会关心一只毛毛虫去了下水道以后,过得好吗,你知道马达加斯加有一种彗星蝴蝶吗?” 南芳摇头,玛莎托腮望向远方,喃喃说道:“它居住在马达加斯加的热带森林中,有着彗星一样长长的尾巴,它很漂亮,尾巴修长独特又霸气飘逸,为了躲避敌人,它们只在夜间活动,可它最漂亮,寿命却只有几天,就像彗星一样短暂,是世界上寿命最短的蝴蝶之一,我想要去见见它们,我想告诉它们,即使它们的生命如此短暂,但它们的美丽却曾经点亮过这个世界。” 南芳用披肩裹住自己和玛莎,紧紧地抱住她:“会的,你想做什么,以后就去做好了,像候鸟一样吧,天冷了,我们便飞去南国过冬好啦。” 曾有段哀郁颓废的时光,南芳觉得精神病人最无忧无虑了,可是,又有哪个正常人真的想从此入疯魔,享受那种想象中的纯粹而空洞的快乐呢? 很多人都想鱼跃龙门,最终成龙成凤的只有那极少数,多数还是掉回了原来的鱼塘。所以真相是我们很多人其实并没有生活在大海里,不过是活在各自的鱼塘甚至是活在一个一个的鱼缸里,但哪怕是活在鱼缸里,在一汪浊泉里当泥鳅,也比迫不得已、没得选择,像被命运与处境押着在涸泉里相依为命、相濡以沫强得多。 也许是以前爱得太过极端桀骜、偏执爆裂,经历种种之后才明白一个道理,相爱,并不意味着你会被命运成全,人海茫茫之中,选择在何处转机,决定一个人在故事的何处止步,是一直以来自己在努力学习的事。 南芳没有意识到已经是午夜了,直到一阵寒风将自己吹醒,像是要逼着自己回到屋内睡觉一样,梦里是阿照,是刚回到康提之后,在舞蹈室学孔雀舞时认识的男孩。 成了朋友之后,来咖啡店打工过一段时间,有一次和自己去佛堂敬佛之后,他用手语问过我一个问题:“你说,佛能听见聋哑人的祷告吗?” 第十五章 灰事 一个人会如何理解自己的过去?没有过去,我们怎么知道谁是我们? 薇的旅行包里一直放着那本在阁楼上发现的李骏佑曾经的日记,这个埋葬了他的过往的——我深爱的男人,隐瞒了自己的过去。 为了走他曾经走过的脚步,薇不顾父母反对,还有大卫的失望,辞掉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工作,又陷入终将逝去的情感的漩涡,这是执念,还是因为他的离去,让自己已经不敢深望未来? 李骏佑,他深爱的黑蔷薇—南芳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 她几乎每天都来。 半个月了,她住在维珍和丈夫开的民宿里,有时候维珍过来会谈起她:“啊,你知道吗,那个女人是一位艺术家。” “环游世界的艺术家?”南芳擦拭着杯具,内心其实并不想谈论那个女人,此时未蓝发来信息:“她有没有来你的店里喝咖啡,我的朋友。” “当然,你的朋友每天都会来。”南芳快速地回复完信息,阿照打来电话,问南芳准备好了没有。 薇站在路边等车,早上的杂粮土司的味道很好,出门的时候,维珍问:“你又要出门啦?” “是。” 民宿里有一副画,是一副颜色好像特纳的油画的天空——锈色、金黄色,和几种明暗程度不同的红的画,一开始不是很确定,直到看到署名:拉辛。 拉辛的绘画方法带有一种孩子般的真诚,充满了宗教的意识暗流,那些画面中较暗较浅的笔触,揭露了他记忆中的曾遭受的某种欢乐与痛苦,关于这一点,薇和崔.丹尼尔看法完全不一样。 当时向他推荐拉辛的时候,拉辛已经在国内不少艺术奖项中取得过很好的名次,他看了作品之后,一口回绝了。理由是部分当代艺术家会以自己国家、地区背景来定义自己的创作方向,这种地区性的身份认同,反映出一种拥护国界的概念,但他更欣赏那种能放眼世界、创造的艺术语言,四海之内的人皆可理解的那种。 拨通拉辛的电话,通了,他居然一直没有换电话号码,得知自己来了这里,很真诚得邀请薇去他家里做客,并给了薇一个地址,在这座城市的南端。 终于等到一辆出租车,上车之后,薇把地址给司机看,司机表示只能到村口,又不能走着去,无奈只好同意。到了村口之后,幸好遇到几个能听懂英语的中学生,一看拉辛的名字,就愿意带自己前往他家里。 到了家门口,却门户紧闭,打电话也打不通,薇请学生们回去,并多谢他们,邻居们说拉辛最近在河边的地里画画,最后,薇,是在一片向日葵地里找到拉辛的。 还未走进地里,就听到拉辛的声音,还有别人的,那声音,不是别人的,正是。 拉辛正在和两个年轻人说话,听到脚步声就发现了自己,他又惊又喜,从画架旁跑过来迎接:“啊,薇!你都到了?真是太好了!我正要回去,我的手机没电了,真是不好意思。” 那两个年轻人,其中一个正是南芳,拉辛称赞薇真是厉害,居然真的找来了,薇也有些得意,在这里都能碰到南芳,也真是让人意外:“那当然,他们是你的朋友?” 拉辛一边收拾画具一边说:“我们回去吧。”并向薇介绍说,阿照是他弟弟,而那个女生是他的朋友,他们正游说自己参加明年2月份的艺术节。 她在这里见到我,想必和我的感受差不多,薇心想。 拉辛向他俩介绍自己,叫阿照的年轻人笑起来非常阳光,很是腼腆,一边帮拉辛整理画具拿东西,一边向自己点头问好,而南芳倒是不冷不热地说了句:“又见面了。” 拉辛很惊讶:“你们认识?” 薇正要说话,南芳先开了口:“她来我店里喝过咖啡。” 拉辛的家位隐于半山,两层,不大,但设计现代,视野开阔,二楼画室外,阿照将泡好的茶递给薇和拉辛,薇向他说谢谢,他腼腆一笑,转身进了屋内。 “你弟弟真斯文。”薇说。 拉辛示意薇喝茶,解释说:“他不能说话,但能听。” 薇又惊讶、又尴尬,赶紧道歉:“真是不好意思,我没有注意到。”一抬眼看到阿照和南芳正在说话,两人互相比划,看上去既甜蜜又开心,好似热恋的情侣一般。 “没关系,阿照和普通年轻人并没有什么区别。”拉辛问薇:“你已经两年没有新作品展出了。” 薇笑了笑:“已经不会画了。” 拉辛没有再问,和薇的遭遇一样,她需要时间才能走出来,而自己,那人离去之后,自己的世界,一直困顿于灰色,也并不想动笔。 画室墙上是一副单色调肖像画—是一位穿着白衣的少女,灵感或许来自于惠斯勒,只是画中人轮廓清新柔美很多。 薇久久伫立,问:“是她吗?” 第十六章 白色谎言 拉辛站了起来,和薇一起看着这幅画,呢喃着一个名字:“玲。”,他转身用布擦拭眼镜,薇敏锐得觉得,那一定不是因为雾气的缘故。 他还是忘不了她。 他们本是年少相恋、志趣相投、互相扶持的爱人,之后郁玲单方面选择分手去了纽约发展,几年时间,郁玲作为新兴艺术家,以颇具个人特色的装置、绘画作品开始在国际艺术界展露头角。 她的死讯是在两年前,被发现在一间度假村房间的浴室里不省人事。出事后她的同伴、艺术赞助人安东报了警,警方在到达后,在客房床上发现了昏睡的郁玲和大量的可卡因。 郁玲在抵达医院时被宣布死亡,安东的非法毒品检测呈阳性,然而,第二天警察局长表示:“安东随后因非法持有毒品的罪名被警方扣押在警署内,现在他已经被释放。” 安东除了艺术赞助人、另一个身份是,他是基里安?沙宾的儿子,基里安?沙宾曾在该国贸易部担当要职,后期弃政从商,产业涵盖房地产、能源、纺织品加工制造等多个产业,根据《福布斯》最新的纪录,基里安的资产大约为15亿美元。 在出事的房间内,警方共查获了超过10克的可卡因。正常来说,非法持有毒品属于不可保释的案件,由于安东被保释,以及他父亲的地位,这起案件受到了社会多方关注,但是警方却维持着沉默状态,不肯就安东被释放的情况进行详细的解释。记者们向警方询问有关于安东的问题,警方也只表示他在配合调查,不肯吐露更多。 除此之外,郁玲的尸检也无故推迟,一直到她死后两天才正式进行了尸检。在接受采访时郁玲的母亲表示,自己在酒店期间,没有任何一家官方单位曾主动与她进行联系。 关于尸检在事发两天后才进行,警方解释尸检不是故意推迟的,原因是“有大量文书工作要做、法医突然不在,以及许多沟通错误”等,面对公众质疑,表示比任何人都希望更快速地解决这起艺术家死亡案件。 之后,警方对这起案件的口风大变,初步勘验认为是死于窒息或者是缺氧,认为这起案件可能是自杀案件,当被进一步询问郁玲为何会自杀时,没有一个官方可以给出确切的答案。 郁玲的母亲和弟弟无法接受这个说法,因为郁玲的面部有非常明显的伤口,事发时安东身上也带有多出抓痕,很难让人不怀疑郁玲的死亡是否是安东造成的。 但是由于现有证据无法证明郁玲的伤口与安东有关,因此关于郁玲的死亡也无法直接认定为是安东直接或间接造成的。目前,相关的办案警方还在等待最终的郁玲尸检报告出炉。 玲的母亲曾担心安东可能已经离开该国。司法部长出席记者会表示,警方尚未就郁玲的死亡提出任何指控,但司法部将发布针对安东的移民监视公告。 薇在去年得知,玲的母亲已经不在了,她早就查出了身患胃癌晚期,瞒着儿子为了女儿的案件奔波,最终也没能等来女儿死亡案件的真相和最后的判决,临终之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阿照,委托给拉辛照顾。 拉辛觉得,如果当初没有和郁玲分手,她也就不会因为和自己赌气而生起的竞争之心而去纽约,也许就不会认识安东,更不会发生后来的事。 要回去的时候,一个穿着整齐、叫阿桑卡的男子找上门来,拉辛介绍说对方是自己的朋友,他是一个律师,并说:“这里不好打车,你们回去可以坐他的车。” 阿桑卡用手语和阿照交流,阿照看上去很是尊重对方,上车后,薇想到要送这么多人回家,主动说:“待会儿到了城里可以在任何一个地方将自己放下,我打车回去。” “没关系,你们不顺路吗?” 南芳开口说:“我和她顺路,麻烦你了。” 第十七章 异乡的雨 快到家的时候,已经晚上20点了,维珍打来电话,让自己去她那里吃饭。 本不想和这个女人一同前往,但又不想自己做饭,维珍见到南芳和薇一前一后进来,也很是惊讶。 薇让维珍把晚饭送到自己房间,这正和南芳心意,维珍的丈夫曾在沙特、马尔代夫、泰国的国际酒店工作过,认识维珍之后,结束多年漂泊的生活,开了这家民宿,餐评一直很高。 柠檬鸡、菠萝咕噜肉、椒盐鱿鱼,蒜蓉西兰花,还有蟹肉捞饭,分量适中、每一样都很合薇的口味,人的胃还真是固执的东西,但这样下去,迟早会发胖。 维珍来送甜品,是水果沙拉,这个我的胃一定很喜欢了,薇很高兴地接过来:“谢谢!” “我还做了荔枝冰淇淋,你要吗?晚点我给你送过来。”维珍问,薇不想说自己胃不好,只好说:“其实我吃不了那么多。”又不忘称赞维珍:“但想必味道会很棒。” 南芳正在吃饭,维珍脸色有些不好,她丈夫唐显说:“我去给你盛饭。” “要减肥了啦。” “你又不胖,谁惹你了?”南芳问。 维珍望向薇住的房间,呼出一口气:“不说了,对了,你们怎么会一起回来?” “去看望拉辛老师,碰到的。” “他们也认识?” “是。” “我做了冰淇淋,待会儿,你要陪我一起吃喔。”维珍说。 “当然。” 吃完饭,也不想去外面散步了,又翻看日记,他去哪儿,我就去哪儿,他们去过哪儿,我就去哪儿,到底,自己是在和谁置气,是不是,太可笑了。 南半球的夏天,高温、多雨,不算十分酷热,大卫,正在过冬天吧。 洗完澡出来,换了件干净的衬衣,空调大开,一天的疲惫总算舒缓了不少,可是又很闷,薇索性关了空调,打开窗户透气,此刻传来楼下女子的笑声,她们在树下吃冰淇淋。 又一个辗转难眠的夜。 黎明。 最近,都是伴随着虫鸣睡着,还有鸟叫声醒来的。 昨天见到拉辛,让薇觉得,上帝让一个灵魂跟另一个灵魂永远地分开,实在是太残忍了,这其中包括他,包括我,但似乎不包括南芳。 这种灼心之痛、刻骨的思念让自己常常失眠,在树屋居住的时候,烧掉大卫和莱西年少时的画像时,画纸在火中慢慢地张开,像含苞的玫瑰绽放花瓣,最后形成了巨大的玫瑰,那种颜料和画框木材燃烧的香味变成了当时薇所呼吸的气息。 但是,在海边,尸袋里苍白的李骏佑的脸,他手上的订婚戒指,怎么也拔不下来,心,裂开了一个深渊,再也缝合不上了。 一上午都没什么客人,第一个进店的客人是薇,南芳笑着招呼:“来喝咖啡啊?” 薇觉得,两人之间似乎都在暗暗戒备,谁也不想主动搭理谁,哪怕这么热情地招呼,也是因为她将我当成了一位普通的旅客,自己当然有理由,但这个女人这么做的理由,薇猜不到。 南芳心想,也许,这个女人在进行一次疗伤之旅:“要喝什么?” “黑咖啡。” “要不要来块蛋糕,莓果蛋糕。” 薇想起昨天拒绝维珍的冰淇淋,她今天看到自己就冷淡多了,点头:“好。” 南芳发现,很不习惯在薇的注视下做咖啡,是太慢了吗,便说:“快好了。” 墙上画像的女子有一双细长的眼睛,眉目之间很像南芳,薇想打破两人之间长久以来存在的沉默:“她好美。” 南芳笑了:“是我妈妈。” “你妈妈不是这里的人?” 这就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了,南芳脱口而出:“她是个孤儿。” 没有记错的话,南芳也是。薇觉得心口被刺了一下,接过推过来的咖啡:“不好意思。”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南芳心无波澜,问薇:“我忘了加糖了,你,要糖吗?” 薇摇头,试着品尝咖啡豆最原始的味道。南芳看着薇皱眉,把小叉子放在蛋糕盘里,示意薇:“到那边坐吧。” “嗯。” 薇对甜品一向很挑剔,因为很少吃,小试一口,不得不承认,南芳做的蛋糕确实有一定水准,称赞道:“很棒。” 南芳笑了:“你慢慢吃,我去忙了。” “再见。”薇走了。 “好。”整个下午,南芳都心不在焉,总觉得,那个女人的脸上,一直存在一抹淡淡的阴影,那实在是,很难忽视的东西。细细簌簌的声音传来,不知何时,外面已经下起了雨:“伞!” 南芳追了出来,薇并未因为有雨而加快脚步,她没有听到我说的话,也并没有回头,看着她越走越远,决定不再追出去。 昨夜又失眠。 薇走进咖啡馆的时候,不确定是否是咖啡的原因,凌晨5点才睡着,真是可怕,维珍准备的午饭很好吃。 “早。”一出口才发觉很好笑,已经不早了,并没有听到回应,吧台后面站着一个年轻人,是阿照。 阿照等着薇说话,薇拿了一张餐纸,写下:一杯拿铁,少糖。 很快,阿照就端给了自己,并在餐纸上写上:“还需要什么,我可以听到你说话。” 薇正要说话,来了四个欧美客人,两男两女,作背包客打扮。阿照还算顺利得打包好了客人们所需要的东西,高个子男人问:“你好,你知道从这里去最大的红茶庄园该怎么去吗?” 这难住了阿照,他英语不是很流利,刚好这地方薇之前去过,便上前解了围。阿照有些不好意思,还来不及说话,又进来七八个客人,有东亚面孔,还有欧洲面孔。 薇进到吧台,抓起墙上的围罩戴上,便开始消毒并清洗双手:“我来帮你。” 有说中文的、英语的、日语的,法语的,有要茶的,又要咖啡的,是一个家庭旅行团,好在都让其中一个本地中年男子负责点单。 他告诉薇,是家族的国外亲戚来这里旅行,好在这人英语、中文都不错,沟通尚算顺利。薇写下和阿照分工合作,自己负责点单,还有泡茶,他负责做咖啡,还有结账。忙了大半个小时,总算招呼好了他们出门。 累得手都麻了,阿照示意薇去坐下来休息一下,薇摇头,两人收拾完桌子、清洗完杯具才停下。 南芳进门,看到薇戴着围罩坐着休息,有些奇怪,问阿照:“今天很忙吗?” 阿照告诉南芳:“上午很忙,幸亏有薇的帮忙,你记得付她工资。” 南芳把修好的相机拿给阿照,笑了:“好,你拿去用吧。” 第十八章 三等公民 晚饭之后,薇从外面散步回来,在民宿门口碰到南芳,她说:“谢谢你白天的帮忙,阿照建议我付你半天工资,你觉得怎么样?” “不必了,我没帮什么,你和阿照。”薇欲言又止,问:“打算帮拉辛报名参加明年的艺术节?” 南芳不明白薇想说什么,选择这么做的原因一是因为希望拉辛重新振作起来,二当然是因为阿照,办法也是阿照想的:“这取决于他自己的决定。” 李骏佑在日记中写道,他觉得南芳没有爱过他,她所有的佯装和欺骗,只是强迫性地把自己关进了这样一段恋情,或者说是婚姻的前奏,那不过是因为,她渴望一个家。 她那样残忍地对待他,他仍然爱她,放不下她,字里行间,仍然在为她当初的欺骗寻找借口。 日记的最后,他写道:“有了薇,我觉得我的人生完整了。” 再也触不到他了,有时候醒来,手指会不自觉地抖动,空荡荡的,那个承诺一直会和自己牵手的人,再也不在了。 薇仍然在追寻他日记中的脚步,有时候也会偶遇去市集的南芳,在人群中看她因为买牡蛎和小贩讨价还价,买莲花去佛寺,去孤儿院。 在日记中认识她,在他的回忆中看她,现在,在人群中看她,好像有些不一样。 到咖啡馆的时候,快晚上了,阿照正预备打烊,这次,薇先开口:“给我来一杯香草拿铁。” 两人坐在门口,薇往里面放了一点糖,浅尝一口,竖起大拇指称赞阿照,问:“她不在吗?” 阿照写下:“她晚上会去跳舞。” “你们是恋人吗?”薇实在是好奇这个,阿照听了,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只是笑,然后写道:“她是很漂亮。” 末了,阿照问薇:“你明天可以再来帮忙吗?” 薇本想问,她很忙吗,但还是答应了。 连着忙了三天,也许是因为旅游旺季的缘故,来喝咖啡的人特别多,薇从未试过忙得连水都顾不得喝上一口,阿照也累得不行。 南芳回来了,薇还没开始发牢骚,就先听见她说:“你又找她帮忙了?” 这话是对阿照说的,薇解下围裙,扔在桌子上,现在只想回自己的房间,躺在浴缸里放松一下,头也不回地走了。 南芳涩了口,人家帮忙这么累,自己还:“那个,谢谢你!” 夹沙的风敲打窗玻璃,薇醒来,才发现太阳已经很高了,有人敲门。 当阿照抱着猫出现在门口的时候,薇笑了,昨天夜里,因为李骏佑和南芳翻来覆去,还有阿照。那个女人,还真是擅长做那种事情,和人第一次交谈,就被她强烈地吸引,而后渐渐发展成为无可自拔的痴情,但对我来说,成为李骏佑的未婚妻之后,长时间里心目中只存在他一个人。 被阿照触摸头发的那一瞬间,薇几乎以条件反射般的快速坠入了恋情之中,心身在荒原已经很久了,此时好像突然被中等强度的雷电击中一样。 这不可能,薇有些惊恐不安地看着阿照。 阿照举起猫爪,灿笑着,眼睛在说:“你太淘气,扯着姐姐头发了。” 薇脸色绯红,心内颤颤,想想也是,我怎么可能对一只猫,真是好笑,心情顿时清朗明净许多。 阿照盯着薇看,像在美术馆停住脚步欣赏自己中意的一幅画,然后在纸上写下:“你喜欢猫吗?“ “不。” “为什么?”阿照摇头不解。 “它很胖!” “那你是颜控了?” “我一向以貌取人。”薇对于一件事一直有点好奇,问阿照:“你和南芳是怎么认识的?” “因为跳舞,她很喜欢。”阿照心想,这么说也没错,但更深层次的原因其实是因为,我们都是孤独的人。 曾经和南芳谈起过父母,南芳说:“我在童年的时候演技就很好,因为我过着双重生活。” 一开始阿照不明白。 佛寺偶遇,阿照在门外听到了南芳的祈祷,是她妈妈的忌日。 她说小时候她一直以为自己的身体住着两个人,在外人面前和那个家里,为了讨好他们,我装作开朗友善,可是我的内心有太多恐惧、悲伤和迷茫、孤独,我其实讨厌他们,可为了活下去我还要装作若无其事,没有人能想象同时扮演两个角色有多辛苦。 “家对某些人来说可能是一场梦,对另一些人来说可能是一场噩梦。我大概是另一些人,在那个家里我是二等公民,不对,是三等,我的父母有毒,我那个时候,演技真的很好,可以拿奥斯卡了。” 出门就看到阿照,两人出了佛寺。一路上,阿照想了很多。 南芳一蹦一跳,看着浓荫下一路跟随自己的少年,终于止不住笑着说:“在佛面前抱怨好像不太好呢。” 阿照耸耸肩,有时候也想问,佛是否能听见聋哑人的祷告。 两人, 一路, 走着走着,就走到了海边, 她张开手臂,似乎想拥抱什么, 阿照心想,要是能一直,一起走下去也挺好。 薇端来花茶招呼阿照,也谈起年少时的恋情,写道:一见钟情,多少是带有暴力和风险的底色的,我年少那段恋情,大卫绝望和危险的光环吸引了我。” 阿照眼睛一亮,问薇:“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 薇有些迷醉地看着阿照,冷静地说:“最后,是一种撕裂自己的疼痛。” 第十九章 茉莉香烟 她那妖娆的眼眸中荡漾着迷人的涟漪,是茉莉香烟的味道,看清楚来人,她熄了烟,站了起来。 薇以为会看到阿照:“阿照呢?” 南芳平淡地说:“他马上要考试了,我让他别来了,回去好好复习。” 薇不知道这件事:”他要考试吗?” 南芳点头:“他要考律师执照,阿桑卡,上次你见到的那位律师,是他的老师兼老板。” 薇心头震荡,由衷地佩服,考取法律职业资格执照,对于正常人,也绝非一件容易的事:“是因为他姐姐的事吗?” “有一些,但不全是,这是他一直以来的理想,他也在学编程,梦想将来开发一款听障人士能使用的手语翻译实时系统。” 他可真棒,薇听着南芳娓娓道来关于阿照的事,十分不解。她明明知道阿照有重要的考试,可是,她让他来帮她看店,然后她自己晚晚去镇上的酒吧跳舞,她为何总是能遇到这么好的人,先是李骏佑,又是阿照。 “那他好像除了在律所工作,就是在你这里。”薇说道,有一瞬间,甚至在为他们感到高兴。一直以来,李骏佑的离去,困住的就是自己一个人,可是,在这之前,我甚至那么嫉妒和无法释怀他和她之间的过往,明明自己不喜欢这样的,可就是控制不住。 那么无论如何,这世间,从此以后大概也只会只有我一个人念着他,长长久久得念着他了,他真的,彻底地,属于我一个人了。 真的有点妒忌,阿照是那么好的人。 和拉辛一起参加了本土一个艺术家团体,去了山里,见识了僧伽罗人原始部落的生活,半个月,再回到民宿的时候,薇看着镜中的自己,素面朝天,皮肤明显黑了,发自内心的笑了,过不了几天,又会白回来的。 阿照发来信息,问薇,有时间一起吃晚饭吗? 薇想,可能他从拉辛那里知道我们回来了,便回复:“那约在她的咖啡馆。” 他回复:“我来找你。” 薇想了想:“那还是出去吃吧。” 阿照骑着一辆摩托车来接自己,戴上头套上车之后,竟然一路无话,当然,他本就不会说话,不过总觉得,他看上去不是很开心。 是薇喜欢的素食,薇十分惊喜,毕竟自己没有告诉过阿照自己喜欢这个,他是怎么知道的呢:“啊,我喜欢这个。” “为什么请我吃饭?”多日不见,薇总觉得,阿照眉宇间掩盖不住的倦怠,似乎还夹杂着其他的东西,看上去比自己这个在山里待了很多天的人还要疲惫。 阿照神色微冷,故作轻松,写字问薇:“今天可以陪我喝酒吗?” 薇不置可否,拿过笔在餐纸上写道:“发生了什么事?” 阿照向后一摊,难掩失落与痛楚,写道:“我跟她表白,被拒,我失恋了。” 是南芳,薇一时间有些搞不清楚这两人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问:“那她呢,她去哪里了?” 他痛苦地捂住双眼,不想再谈论这件事,薇心痛,半个月的时间,这个阳光般纯净的男孩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胡子拉茬,神容涣散。 在地下酒吧,他喝了很多酒,可他根本就不会喝酒,一个劲地猛灌自己。薇根本拦不住,只好随他,最后,酒吧只剩下自己和他两人,老板也说要打烊了。 薇没办法,拉辛住得太远,这个家伙住哪里自己也不知道,好在他的手机没有设密码,薇翻了他手机的信息薄,打了南芳的电话,她没接。 最后打了阿桑卡的,说明来意之后,对方说:“把地址发给我,在门口等着,我很快过来。” 薇好不容易将阿照扶出地下台阶的门口,已经累得差点倒在地上,不禁瞪着完全不省人事的阿照,现在喝醉酒的这个家伙真是让人讨厌啊。 一想到自己以往也经常做这样的事,总是喝得醉醺醺地,自问:“我以前也这么让人讨厌吗?” 不到半个小时,阿桑卡开着他那辆熟悉的车出现在门口,他下了车,仍旧穿着灰色衬衫,戴着眼镜,不苟言笑,语气间倒不是第一次见面那么生分了:“扶他坐后面吧,你住哪里,我先送你回去。” 薇本想拒绝,可现在是半夜,鬼影子都没看见一个,实在不好打车,便答应了对方的安排,坐上了副驾驶的位置:“那麻烦你了。” 为了找话说,缓解尴尬,薇说:“他说请我吃饭,我还以为是他考试考过了。” 阿桑卡说:“是吗,成绩还没公布。” 薇只好说:“喔,是吗。” 阿桑卡说:“他能找你喝酒,那证明你们是朋友了?” 薇也说不好,互相认证对方是朋友这件事:“我是拿他当朋友。”那个,虽然这么说有点八卦,但对方看上去既稳重,又让人觉得信得过:“那个,您知道他失恋的事吗?” “他没跟我说过,我想,他有他的理由。”阿桑卡看了薇一眼,突然笑了起来:“不过,他向我倾述的话,好吧,爱莫能助,这方面我也给不了好的建议。” 车内氛围突然变得轻松起来,对方是经验丰富、习惯严肃规整的大律师,居然也有诙谐的一面。 睡得晚起得也晚,薇打开窗户,那在院子里和孔雀、花栗鼠一起玩的人,是她吗? 薇简单洗漱,匆匆下楼,来到后院,看到的是维珍,她说:“早呀,哎,不早了嘛,待会儿就可以吃午饭啦。” 她的快乐总是很简单,比如一个冰淇淋,再比如,薇有时候很羡慕、很佩服她,但现在不想这个,薇颇随意地感叹:“最近好像很久没看到咖啡店的老板娘了。” “南芳吗?对喔,我也有几天没看到她了。” 晚上,薇决定到镇上的酒吧碰碰运气,这里白天很冷清,可到了夜色降临之后,就成了一座让人醉生梦死的宫殿。 有很多镇上的年轻人,不少欧美面孔东亚面孔印度面孔的旅客,也会在此选择喝一杯,薇坐在吧台前,点了一杯鸡尾酒。 廉价的酒精气味,一口喝下去,浓度强到足以把其他感觉一并抹去。一切都是昏暗的,人们看不清彼此的脸,除非离得很近。 不到半个小时,数了一下,有20个人前来搭讪,什么样面孔的都有,薇没看他们的脸,也没在听他们说些什么,在嘈杂刺耳的电子乐,魔幻陆离的灯光中寻找着她的影子。 令人难以忍受的人和人之间太过靠近的距离,和让人窒息的空气,还有那落在薇身上赤裸裸的打量目光,薇摇了摇头,算了。 “待会儿去我那里?”正前方舞池中央,有一对年轻男女正黏在一起痴缠,活像一个连体婴,男的一身黑色打扮,看上去又瘦又高,女的也很年轻。 那样冷媚的脸,除了是她的,还能有谁? 嘈杂声中,薇听到有人向她对面的男子打招呼,然后那个叫“在东”的男子问对方:“你什么时候出来的?也不给我打电话?” “昨天,这是,嫂子?” 在东也不否认,揽着南芳说:“是,那改天出来聚聚?” 薇听得头皮发麻,一听就是铁窗好友,阿照真是不值得。在沙发上坐了一阵,出来的时候,街面已经被雨打湿,令人郁闷的是,南芳和那个男人搂在一起,正走在前方。 他们作别分开,南芳一回头便看见了薇,笑着问:“你也来这里玩?” 薇想起marlon大叔提过,她当初在李骏佑和一个黑帮头目之间周旋的过往,人啊,还真是会反复爱上同一种人类啊。 第二十章 熔岩浴 这一路,一直被跟着,南芳心乱如麻,气得无法冷静下来,几乎忽略了一个事实,要回住的地方,两人走的是一条路。 薇省思,是不是有些过分了,于是企图把注意力放在路边的风景上。有时候,南芳能感受到,背后女人的目光灼灼,那双寒冷的眸子盯上自己身上,转头去看她,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她的注意力放在远方的天空、树林,田野上。 就好像现在这样,李骏佑早就从她的生命里、意识里消失了,而我呢,这一颗磨损的心悬在垂直的白色裂缝边缘,然后那道裂缝一直向下延伸。不知怎么地,薇想跟上南芳,哪怕只是跟上她的影子,应该也比独自面对脚后跟下面那团黑暗好得多。 她停了下来,燃起一支烟,靠在木栅栏上,低语、嘲笑,凝视着薇:“你找我有事?” 薇有些踟蹰,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打量着南芳,沉吟半响才问:“你们失恋了?” 缭绕香烟中、半垂的眉目之下,这笑让薇有些头皮发麻,她那狭长的眼睛冷冷地瞥过来,像刀子一样锋利。 薇屏住呼吸,没有再问,心却不自觉地颤动,喜欢这双眼睛,它好似很久之前自己曾在樱花林见到的那双绝然不会被焦虑、痛苦和绝望吞噬的眼睛。 《舞》,是她,是你吗?薇不敢相信,那个不过惊鸿一瞥,存在自己记忆里的女子,难道就是南芳? 南芳问薇:“你喜欢这里吗?” 薇说不上来,是因为李骏佑才来到这里的,是为了追随他的脚步才来的,但有些被自己刻意忽略的东西呢。比如其实一直不习惯这里的燥热,从机场出来的那一刻就觉得,胃似乎也不太喜欢这里的食物,皮肤也经常过敏。 南芳却笑了:“我喜欢这里,这座城市永远是夏天,冬天不会来了。” “我喜欢冬天,喜欢雪冷。”薇从未对人说过这样的话,骏佑他,也不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冬天,他没有问过我,我喜欢什么,他就会喜欢我的喜欢,那似乎是因为爱屋及乌。 “你是因为李骏佑才来这里的吧?”南芳记得,是有几次,去找维珍的时候,看到薇在窗口的身影,她总是拿着一个日记本,神色中隐隐有种令人难以忽视的伤痛:“你好像在他身上迷失了。” 迷失,找不到自我了,薇猛然惊醒,从未有人对自己说过这样的话。是啊,我迷失了,我找不到我了,在和他的回忆里迷失了,在对他的思念里迷失了,我好像,是为了不遗忘他,刻意那么做的。 “你和阿照怎么了?”薇试探性地问。 南芳噗嗤一声笑了:“几天前,阿照在考试的前一天约我出去玩。在海边,船发生了事故,我们都掉到了海里。” 薇一惊,这个阿照没有提过,好在这两人现在都平安无事。 “上岸之后,我们在便利店躲雨的时候接吻了,我原以为是缘于我们一直以来各自的悲伤导致的,亲吻的时候,当他抱着我的时候,他很小心翼翼地不让我觉得痛苦和冷,我迷失在他的温柔中,然后。” 这种细节性的描述,太像他了,李骏佑,你们还真是相似,你真的很爱她吧,薇静静地听着南芳说接下来的事,她说:“回来的时候,我们坐大巴车,他应该是想牵我的手,我靠窗假装睡着了。” 薇明白了,不禁可怜起阿照来:“你不爱他。” 南芳兀自笑了:“考完试后,他来咖啡馆找我,正式表白,我摸着他的背脊告诉他,他应该爱能让他那里长出翅膀的人。” 薇想起阿照依然沉醉在被拒的痛苦中:“他告诉你,你就是那个人。” 南芳眼睛一亮,几乎要欢呼起来:“对,但我告诉他,我不是。” 这一刻,南芳回视着薇的目光,只冷冷说道:“也许你觉得我有病,他是那样好的一个人,对吧,可我觉得你才有病,你和李骏佑,你是把你自己当成在婚姻战场上失败的战士了吗,不好意思,我没有救世主情节,我不会安慰人,对任何人。” 南芳欲走,薇浑身颤抖,怎么会有人性自私如此,却又视线模糊:“那你快乐吗?” 南芳停步,没有回头,望向天空,也望向那些消失的过往,在这炎炎夏日,居然觉得寒冷异常:“你说爱为什么会痛?我的那些过往,好像是经历了一场熔岩浴。” 第二十一章 野火 刚来的时候,薇每次坐在窗边俯望着街道,想到又将度过一个无眠的夜晚,就莫名地觉得一阵恐惧。 在这座城市,一个人住在这里,有时候会在这本日记、他们的过往上写下自己也去了那里,可是,他真的能听到吗? 此时雨落,孤儿院对着民宿自己房间的那面有些老旧的白墙上,蔷薇在风雨中摇曳,能听到一声尖促的鸟鸣,但并不能看到哪只鸟,薇想起当日自己一个人在雾海独立于船头的情形。 刚回奥斯陆的时候,常去墓地,发了疯似地想梦到他,觉得在墓地、地下室这样的地方,好像还能和李骏佑说上话似的,可其实,躺在那里的人,自己一个也不认识。也许是因为,潜意识中,我曾经想过以后会和他寻一块墓地,一起长眠于此。 那道墙的门开了,一个穿着白色紧身长裙的瘦削女子,撑伞走了出来,她本来离开了,不知怎地,薇急切地盼望她能听到鸟的叫声,她似乎没有听到,离开了。 薇想着,我得下去一趟,发现她又折回去了,在雨蔷中寻觅许久,她发现了它,然后带它走了。自从记起南芳就是《舞》中自己偶遇过的那女子,心中就觉得怪怪的。 不想承认那就是她,可是,她那个时候为什么要去柏林呢?那个时候的她和李骏佑还有联系吗?她是为了见他才去的吗?如果是为了他才去的,那是否是因为她还爱着他?那么他呢? 不想这么推断联想,可是控制不住,薇甚至觉得,也许自己一直生活在他给自己编织的美丽的梦网中。 受够日记了,受够他们之间的故事了,薇想把自己在他和她故事中的感受抹去,可是做不到,我对他的爱还没死去。 午后,接连几日以来的暑气消散了一些,薇打算出去转转,在门口遇到南芳,便问:“那只鸟怎么样了?” 南芳一愣,笑了:“它没事,飞走了。”想到来此的目的,抿着纤薄的嘴唇,试探着说道:“阿照的考试通过了,他约我庆祝,你要不要一起来?” 真替阿照感到高兴,可是,薇又觉得:“他并没有请我。” 南芳低着头:“也许是电话还未到呢。” 想到那日南芳对自己说的话,薇说:“你或者可以带上你的那位?” 南芳瞳孔变大:“谁呀?” 薇有些无语,有的时候真佩服这个女人的记忆,忘记一个人好像对她来说,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好吧,也许他是想单独跟你庆祝呢。” “你知道,我并不想这样。” “那你也应该跟他说清楚啊。” “我觉得我已经说得够清楚了,是他不明白。” 心里很矛盾,薇本想说这是你们之间的事,南芳靠着墙,深吸一口气,摇头说:“我觉得他不是喜欢我,人们是不是很容易把危难之际的陪伴当作爱情?” 寺庙传来钟声,不知道怎么地,薇非常想离开:“我到镇上有事,先走了。” 南芳在背后说,无论怎么样,我希望我们能成为朋友。 薇没有回头,觉得这是不可能的事。 在买莲花回来的路上,接到阿照的电话,有空吗,晚上一起吃饭吧。 “就我们?”薇问。 “我哥,还有我的老师,还有南芳。”想起南芳拜托自己的事,薇不知应该作何决定,当然想给阿照庆祝,只是:“好,我一定到。” 休息了几个小时,打开窗户,落日晚霞给远方的佛寺塔顶度上了一层金边,阿照已经发来了地址,薇简单装扮了一番,下楼告诉维珍自己晚上在外面吃饭,便出门打车。 在市内一家寿喜锅店,薇到的时候,拉辛和阿森卡已经到了,打了招呼坐下以后,才发觉,原来自己并不是最后一个到的。 女服务员来问需要什么饮品,薇要了一杯黑加仑汁,阿照接了个电话,出去了。 拉辛问:“吃这个,你没问题吧?” 薇点头:“阿照喜欢就行,毕竟是替他庆祝。” 南芳进来之后,先跟所有人表示歉意,她来迟了,没有人介意这个。拉辛和阿森卡聊那些他们之间认识人的话题,薇插不进去,本就有些尴尬,现在总算好些了。 再给阿照祝酒庆祝的时候,薇注意到,南芳那双狭长的眼睛都快成一条直线了,她和阿照之间的氛围仍然亲密。 薇打算戒酒已经有些时日了,可是气氛所致,也欣然饮杯,南芳也喝了很多酒,她喝酒的时候很豪气。 断片了,薇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自己房间的床上,头昏昏沉沉的。开了窗,映入眼帘的仍然是熟悉的院子,这并没有哪里不对,但,是谁送自己回来的? 洗完澡,洗漱清醒过后,还是没想起昨晚喝醉以后的事,要是在大家面前做过失礼的事,那就真的,薇无语,以往也没少喝醉,但那是在李骏佑、大卫面前。 有人敲门,来人是维珍,给薇端来了早餐:“还以为你没醒呢,早饭我端上来了。” 薇有些尴尬地接过早餐:“谢谢,真是麻烦你了。” 维珍说:“没关系啦,喝点红茶对胃比较好,米粉是我做的,你尝尝看,我先下去了。” 确实是有些饿了,薇边吃边给阿照发信息:“在干什么?忙吗?” “还好,在看师父发给我的案例,你呢,酒醒了吧?” 薇有些艰难地问:“昨天,是你送我回来的吧?” 阿照很快回复:“不只你啊,还有南芳,你一点也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 “送完你之后,我可再没有再没有力气送南芳回去了。” “什么?”薇骤然心惊。 “你是不是很介意别人和一个房间,都是女生的话,应该还好吧?你很介意吗?”阿照听见薇语气不悦,忙解释:“不好意思,昨天太晚了,是我考虑不周。” “没什么,我没有做其他失礼的事吧?”薇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个女人昨晚也在这个房间,日记,日记呢,在窗边的桌子上,它安静地躺在那里。 “那倒是没有,不过我们都很惊讶,你挺能喝的。” 薇借口挂掉了电话,却又陷入了无限沉痛的记忆中,一想到骏佑,心还是痛。 第二十二章 被抹去的人 自从李骏佑离开以后,悲伤一直伴随着她左右,从在琴行见到她的那次算起,那种深入骨髓的伤痛俨然成了她的一部分,像是融入了她眼睛的颜色,幽黑深邃不见底。 她总是让自己想到,阮文森离开之后,那个想把自己雪葬了的冬天,雪下得那么稠密,那个自己,好像在雪中消失了。 屋后的桦树在剧烈摇晃,哗啦一声,装有母亲画像的相框掉了下来,南芳只好放下清理库存的工作,有些事情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了,是这些年刻意为之的结果。 风暴的摧枯拉朽,让南芳记起在病榻边等待亲人死去那既痛苦又可怕的时候,声嘶力竭的,自己的尖叫。 南芳起身抬头便看见薇进来,心里一慌,不知道她来干什么,一想起昨天晚上的事,那似乎是不能触碰的避忌,于是换上笑脸:“早,要喝咖啡吗?” 早? 薇心里一愣,尴尬陌生人之间的问候就是这个样子,从包里取出一瓶香水,递给南芳:“我有个朋友在马拉喀什寄给我的,但我很少用香水,想送给你,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南芳犹豫了一下,接了过来:“谢谢。” 看得出来,她很欣喜,虽然近在眼前,可是她的身影仍然凝固在昨日雨中灰色的雨蔷之下,薇觉得,这是自己送她这支香水的原因。 mia在桌子上吃午饭,准确地说是喝牛奶,南芳端着咖啡和自制的蛋糕,示意薇:“我们到那边坐,你还没吃饭吧?” 薇摇了摇头:“不,我吃过了。” 南芳开始自顾自地,小口地吃着蛋糕,此时门外,天气宁静而柔和,微风在轻轻吹动。 薇问:“我有个朋友告诉我,这里以前有一片红树林,很漂亮,但我一直没有找到,你知道在哪里吗?” “不知道。”南芳一心在蛋糕上,逗弄着领桌的mia。 薇一颗心沉入海底,仍然不死,不可能不知道,是不知道,是不想去回忆,还是不想记起他?如果是不想记起,那又是为什么,那天,她说她过往的爱情好像经历了一场熔岩浴。可这张冷媚锋利的脸,不会规训于任何他人的标准、任何世俗标准,更不会为任何人停留,即使那次在酒吧见到她和那个叫在东的男子,倒未必会担心那人会玩弄她的感情。 那么,她真是只为真我活着的那种人了,但是,薇觉得此刻黑胶唱片里的声音有些皱巴巴的,也许是自己此刻的心情所致? 茶几上,是一束新鲜采摘的鲜花,她小口喝着薄荷茶,一杯,又一杯。与她对视,她突然亮起的笑容,让人迷失。 南芳讨厌眼前这个女人,某些方面,她现在面对的困境自己也曾经遇到过,那种每天都闭着眼睛在泥潭里越陷越深,假装看不到,不想看到的时候的样子。 可那种悲伤,对李骏佑的思念却像狗皮膏药一样甩不掉,她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这种忧郁的状态持续的时间太久了,真是可笑。 女人,停止吧!停止对自己撒谎!停止自欺欺人。 要走的时候,南芳问薇:“明天孤儿院有活动,你有空的话,能不能来参加活动,一起帮下忙?” “好,我会到的。” “那,再见了。” “再见。” 回去的路上,薇整颗心忐忑得放不下来,为什么会答应她,为什么,那本日记里的她,和现实中,在自己面前的她是一个人吗? 她和李骏佑之间曾经色彩浓烈的爱情,经过岁月的磨蚀,似乎早就不在鲜明了,眼前又浮现那个叫在东的男子的脸,还有阿照。 是因为,爱过太多人的缘故吗? 答应她的请求,是否只是因为此刻胸中悸动着的对那些孩子们的怜悯呢?如果是这样,这倒并没有什么好令自己吃惊的。 第二十三章 精神上的纵火(一) 进入孤儿院的第一天,薇本来以为自己做好了心理准备,但还是被孤儿院里或脑瘫流着口水,或残疾得无法自理,或被虐待得瘦骨嶙峋的孩子和大人吓了一跳。 里面很多儿童和老人,有些生活不能自理,有些依靠设备才能维持生命,进门那股强烈的异味让人却步,这是薇有心理准备却仍然天然感到不适的。 尤其是孩子们,他们将在一个小小的孤儿院里度过他们的一生,是啊,我应该想到的,正常的孩子都早被领养走了啊。 薇沉默地站在身后:“这不是你第一次来这里了吧?” 南芳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陷入了回忆当中:“一开始来这里的时候,也吓了一跳,多来几次,就习惯了,他们都很好,很友善,很聪明。” 薇发现,自己置身在工作人员和他们之中,并不能帮上什么忙,而南芳在孩子们中间忙碌,给他们喂饭,和他们一起做游戏,跳舞,她看上去那么自在,就像那次在市集跟踪遇见她的时候一样,好像一只蝴蝶在飞来飞去。 薇和志愿者组长说去带很小的小孩,他们的身上并不干净,薇无法用语言和他们沟通,可是孩子们笑容、眼神亲切,靠着肢体动作还是和他们一起开心地玩了一上午,累得精疲力竭,但很快乐,这快乐,减弱了内心深处长久以来的阴霾。 看到有孩子躺在地上,薇觉得,讲卫生这件事对他们来说或许没那么重要吧,但是当有孩子坐在凳子上会尿裤子时,薇立时愣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同行的女志愿者见薇不知道怎么处理,放下手里的事过来帮忙:“没事,我来吧。” 薇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心里很不是滋味。 回来的路上,已经月满星沉,南芳见薇有些郁闷和失落,联想到从自愿者那里听说了薇面对小便失禁的孩子的反应,大概是因为在那里没能帮上什么忙,才会这样的:“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薇今天一整天都没有见到阿照,不知这两人是否刻意在疏远对方:“阿照今天怎么没来,你待会儿要去跳舞吗?” “今晚应该不用睡觉了,有慈善机构明天会在孤儿院搞一个募捐活动,定了800个杯子蛋糕。”南芳麻利地换上工作时穿的衣服,先洗手消毒,然后戴上口罩,关上了蛋糕房的门,然后对薇说:“他不喜欢去那里。” 今天是周六,周末客人本来就多,如果还要去镇上拿做蛋糕用的食材,确实来不及,桌子上手机响了,南芳只好请薇帮忙:“可以帮我接下电话吗?” 薇拿过手机,信息是阿照发来的:“他问你回家了吗?” 南芳打开窗户,薇一边回复一边告知南芳:“到了,你到家了吗?” “嗯,全都按你的要求放在冷柜里面了,你看到了吗?” “谢谢,我已经开始了。” “加油!” “好的,你早点休息。” “谢谢你,你也早点回去休息吧。” “我留下来帮忙吧。”薇提议,虽然不知道自己能帮上什么。 “不用了,你今天也累了,回去早点休息吧。”南芳拒绝。 薇说:“反正我晚上也睡不着,不如留下来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对方说得这么诚恳,南芳觉得好似没有拒绝的余地和理由:“这样吧,你回去休息,明天早点过来帮我的忙,好么?” “好吧。”薇被头晕脑胀的倦意和双腿的酸麻感袭击,便不再坚持。 翌日清早,来到咖啡馆,南芳开心地向薇打招呼问早,薇对这个女人旺盛的精力感到非常惊讶:“你真的一夜未睡?” 南芳睁大眼睛,很得意,伸出3个指头:“睡了3个小时,怎么,我的黑眼圈很明显吗?” “还好。”薇说。 阿照突然走进来,带进屋子一地阳光,点头向薇问好。 薇有些惊讶,活力在他脸上又回来了,这两人昨天谢来谢去,听上去生疏很多,但相比自己,他和南芳之间没有生疏客套,南芳直接拿了一块蛋糕塞他嘴里,笑着问:“一定没吃早饭吧?” 南芳看出薇地疑惑,解释说:“是我请他来当苦力的,靠我们两个可搬不动这么多盒子。” 薇想了想,也是,然后发现被南芳用一种很奇怪的眼光在打量:“你们看着我干嘛。” 这两人相视一笑,南芳说:“昨天,我就觉得很奇怪了。” 薇打量自身,不明白这两人的笑点在自己身上的何处:“奇怪?” 南芳说:“你太规整了。” 薇皱眉:“规整?” 南芳笑了:“不,是太华丽了。” 薇总算明白了,意思是自己的着装不适合去那里,然后这两人又开始评论,南芳说:“艺术家的品位总是超越常人的。” “我并没有别的,合适的衣服。” “我有几件没穿过的衣服,你要是不嫌弃的话,我拿给你换换。” “好,那你等我们一下。” 薇在远方、路边,眺望这间咖啡馆时,曾想象过二楼内部是什么样子,是否像咖啡馆的名字一样,没有过去的影子。 当跟随南芳的身影踏上扶梯向上观望时,只看到年轻苗条的南芳细长白腻的脖颈,薇不禁又开始想象,里面会是什么样子? 第二十四章 他眼中的蓝色花朵 二楼是南芳的起居所,在外面看来普通的二层顶楼内部却是一个令人着迷的室内空间。奶油色和米色作为空间的主色调,入口门旁摆放了一把设计的红色沙发,旁边是可移动的白色抽屉式移动鞋柜,房间所有的颜色基于斯坦利·库布里克的作品,桌上的则是黎巴嫩现代主义先驱艺术家alfred basbous的雕塑,让薇惊讶的是,墙上没有任何东西,例如照片和装饰画之类的。 南芳径直往卧室走,对薇说:“那件白色衬衣我没有穿过,因为尺码有点大,但我没有退。” 薇有些恍惚,想起之前尤达提过的这个女人的过往,她在年少的时候曾当过一个巴黎男人的洛丽塔,在满是斯坦利·库布里克的颜色风暴下,脑中幻现南芳少女时期风情的倩影、诱笑。 太可怕了。 人心,真是很难看透的东西。 “你的墙面很干净,你很喜欢斯坦利·库布里克?”薇有些头皮发麻地询问。 南芳笑了:“是之前户主的喜好,我并没有改动这里本来的色彩。” “喔。” 薇跟着走进卧室的,上方斜顶压缩了空间,却在另一个角度打开了空间的潜力,从窗带望出去,被解构了的风景在眼中只得那么一块。 等等,这是!!!!!!!!!!,它怎么会在这里! 南芳把白衬衫替给薇:“你先试试,看看合适吗?”才发现薇盯着墙上那副画发呆,以为薇对这画有兴趣,便欣喜地指着画中右下角落款的日期和数字,向薇解释:“我之前在一个画家朋友那里工作过一段时间,是未蓝送我的,我很喜欢这幅画,因为我以前坐过这艘游轮的这个班次。” 薇泪湿脸颊,惊恐却难以置信地向南芳说出了一个事实:“我们好像,很早就认识了。” “什么?”南芳完全没有印象,我们认识不是在柏林的琴行吗,跟这幅画有关系吗? 这幅《游轮上的女孩》并不是薇作品畅销系列,也不是创作高峰期的作品,一直以来,并未受到特别的瞩目,连薇自己,也早就遗忘了它。 那是从中国龙门石窟临摹佛像画,南下去越南、缅甸,最后从印度乘游轮回往奥斯陆的途中。 那一天,自己在游轮上闲逛,拿着望远镜看风景,偶然间捕捉到了对面游轮甲板上的少年男女,他们在争吵,男孩丢下女孩离开了,甲板上白裙女孩的眼睛,狭长锋利,又眼含悲痛与悲悯,好像自己一直临画的佛像的眼睛。 薇赶忙用随身携带的相机拍下了这一刻,如果不是在大海中偶然遇见,真想跳上对面那艘游轮去认识那个女孩。最终,我们从未相识,渐行渐远,此后更是各自在人海中被世事淹没,为了弥补遗憾,画下此生最喜欢的、最想要画的眼睛,薇创作了这幅作品。 后来的作品《舞》中那个白裙女孩,仍然有当初那个回忆中女孩的影子。 是她,是她,一直以来都是她,这,就是南芳呀! 时间啊,时间,原来我们的命运好似在海上平行航行的两条航线,看似相遇、却注定不会相遇,只能错过,我们好像从未认识,但又好像早就认识了一般。 “当时在游轮上,你是不是跟人吵架了?” 南芳惊恐地睁大了眼睛:“你怎么知道?” “当时我坐的另一艘,和这艘在海中平行相遇了,我想,我当初画的这幅画,这个女孩就是你。”薇指着这幅画说道。 南芳不敢相信,当时自己和金正康正是乘坐这艘游轮从印度辗转要去巴黎,在被赠与这幅画时,自己曾经问过未蓝,这幅画的作者是谁,但她并不知道。 可是,世事怎会如此安排,这居然是薇画的,而且不仅这艘游轮自己坐过,这画中人居然就是自己。 一种别样、不可思议的情愫在两人心里悄然无息地生根。 原来,我和你早就认识了。 南芳低头,退出了卧室,却在关上门的这一刻心潮哽咽,没有哭。 不会哭,早已成了习惯。 母亲已离世多年,阮文森离开了,李骏佑也,南芳讨厌回忆,厌恶无尽的告别,但此时仍然被带着排山倒海的能量的回忆入侵,逝去时日的痛苦早已沉入脏腑最深处。现在记起当年得知父亲同意让黎先生成为自己的养父时的那个下雨的下午,在记忆中格外显眼的是那人当时温柔的微笑。 薇出来的时候,南芳正坐在蓝丝绒沙发上发呆,是从未见过的她的样子。她静得出奇,整个人轻薄的出奇,单薄的身影好似随时要破窗而出飞走一样。见自己出来,她站起来,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换好了?我们下去吧。” “嗯。” 一直以来,南芳的形象总是如同存在于已逝去岁月的浓烟里,在义卖蛋糕繁忙的间隙,薇用学来的手语问阿照:“你为什么喜欢南芳?” 一提到南芳,他总是笑,自己想到李骏佑的时候也是这样,好似在阿照眼中看到了蓝色花朵一般,她早就拒绝了他,但他仍旧爱她。 阿照用手机打字告诉薇:“在很多健全的人看来,我们是弱势群体,人们给与我们最多的是善意,但也是怜悯。她不一样,她从来不会低看我们,这是我们做朋友的前提,至于我为什么爱她,这我并不清楚,但是,爱本就毫无道理可言,不是吗?” 薇在沉默中点头,甚至有些心虚,因为本质上,自己和阿照口中的其他人并没有什么区别。 忙完卖蛋糕的事,再帮忙接待来宾,收拾场地,回到咖啡馆时,已经21点了,薇和阿照累得瘫坐在椅子上,诉苦说:“我从来没有站立过这么长时间。” 南芳说:“这两天你们累坏了,我去开瓶香槟,来庆祝一下吧。” 阿照点头表示同意,一听说酒,薇本能地也点头,三个人上楼,坐在走廊上开始喝酒。阿照不剩酒力,半躺在波斯地毯上,不一会儿,他就闭上了眼睛,睡着了。不知何时,薇昏昏沉沉,眼皮在打架,不知不觉中,是被雨声惊醒的,居然睡着了,身上盖着睡毯。 南芳摇晃着酒杯注视着夜色,薇问:“现在几点了?” “快2点了,差3分钟。” 薇心想,现在这个时辰回民宿去,会被维珍给骂吧,不禁佩服南芳旺盛的精力:“你不累吗?睡不着?” 南芳轻轻摇头,低声说:“倒不一定要在夜晚睡觉,身体会告诉我在什么时候需要倒头就睡,通常过了12点的话,就睡不着了。” “你经常在孤儿院帮忙吗?当初怎么会选择在这里开咖啡馆?” “有空就会去帮忙,嗯,一开始是住在城里的,跳舞的时候认识了维珍,她知道那时候我在找住的地方,而这栋房子的主人打算移民,买的时候很顺利。”南芳说起决定在这里定居之前当义工的一段经历:“你知道吗,我第一次去帮忙的时候,他们之中,有的坐在轮椅上对我说着听不懂的话,有的四肢僵硬只能转动眼睛,无法表达自己,有的甚至因先天残疾,从出生到现在就只能生活在一张床上,我就知道,我喜欢这里,我会住在这里。” 薇认真地听着,南芳索性躺在地板上,这样正好可以眺望天空的星星:“有的看起来稍微正常一点的孩子,看到我会热情地握住我的手抱着我,接着把满脸的口水抹在我胸口,这里的大人、小孩,各式各样的,我们在平时生活中会把他们定义为的“不正常的人”,可实际上呢,“残障”可不仅仅限于我们熟知的“聋哑人”和身体上的“残疾人”。 薇眼睛逐渐湿润,无语泪流,不是因为她的爱意,而是因为自己的偏见,是啊,“残障”一词不仅定义了所有身体存在残疾的人,还有那些心理残疾的人。虽然自认并不是冷漠的人,但确实一直带同情地看待他们,阿照他们需要的并不是这样。 以前也曾参与过类似的慈善活动,教孩子们画画,然后和所谓的慈善机构的主席、基金负责人们一起拍照、接受媒体采访,和白天孤儿院的那些慈善组织的人并没有什么区别,我不如她,比不上她,那么李骏佑那么爱这个女人,还有什么奇怪的呢? 第二十五章 我杀掉了体内的母亲 第二口烟,视线一度变得很模糊,这几年,甚少有被情绪潮水淹没的时候,南芳躺在床上,闭上眼睛,轻轻地说:“让我生一场病吧。” 阿照约薇出来喝咖啡,薇惊讶居然没有约南芳一起,好在今天正好在市区办事,也算方便,这两人真是:“不怕被她念吗,约到这里来。” “她生病了。”阿照在餐巾纸上写道。 难怪,是有几日未见了,薇抿了一口黑咖啡,问:“严重吗?” 阿照笑着问:“你怎么不自己问她呢?” 薇愣住了,脸色发白,心底偷偷自问,我和她也不算朋友吧,只是不知为什么,在面对阿照的笑脸时,却无法说出口。 昨天晚上那个梦,南芳的脸在清澈的河水中,绿波被几缕西柳染红,她衣着暗淡,好似一抹微妙的悲伤色调,她明明真真切切地活在我周围,可又好像身在时间废墟的迷雾中,她的脸像一幅印象派的人物画,从来没有清晰过。 阿照写道:“你去看看她吧。” 薇反问:“你怎么不自己去?” 阿照:“我,始终不是那么方便啦。” 薇心想,也许他和她之间的距离,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近,倒不是说不关心她生没生病。 只是,一想到要被她那双不喜欢笑的眼睛凝视,就有点,算了,薇说:“吃完饭,要不给她带点回去?我们一起去看她好了。” 这个提议很好,阿照眼睛一亮,吃饭的速度明显快了。 他很想她吧,薇知道。 接到薇电话的时候,南芳正在市区一家老电影院内曾经着名的废弃夜总会里开设的舞蹈工作室里跳舞。 好在舞蹈室没人,不然南芳会很不好意思打扰到其他学员。抬头望向对面的高楼,那里的玻璃窗映射出耀眼的阳光,一轮扭曲变形的夕阳正在缓缓向下坠落。 南芳喜欢这里,在这栋建筑的外面,去年偶然从这里经过的时候,听路人说,粉红色的法兰绒花突然在毁灭后集体绽放,像地毯一样覆盖了这片土地。 因为听了这句话,南芳进入这栋从外部看上去完全破败的建筑,阳光通过积年尘封的窗户,朦胧地照到一个满是灰层和蛛网的角落里。 那里的壁龛里有一尊被人遗忘的圣象,仔细看,黑暗中站着一个男人,正在自顾自地抽着自卷烟。 那人头发卷曲,身着黑色风衣,衣着考究,发型精致,个子挺高,光背影看上去就已经很迷人,看上去瘦削精致的深邃侧脸仿佛饱经风霜,大概是察觉到有人,他回头了。 不是本地人,东亚或者东南亚的面孔,南芳下意识地吞了口水:“你好。” “你好,是,游客吗?”那人操着标准的英语问。 刚才,南芳本来还在想不好打扰别人要掉头离开,但现在,已经绝无可能了。尽管眼前的人面目已经多许风霜,可南芳还是认出了这张脸。 在巴黎,他曾问过自己一个问题:“芳,你读过《永生程序》这部小说吗?” 老天!是那个模特!是jeremy! 已经很多年了,他褪去了当初的稚气和玩世不恭,看上去更冷峻迷人了,时间对人来说并不公平,这把刀,对它偏爱的那些人,岁月只会让他沉敛贵重起来。 南芳还是第一眼就认出了他,对方在触及自己目光的时候,那双眼睛并没有变,笑容一直在一直在。 南芳退后,迅速地离开了,不知道为什么,一直跑一直跑,跑到精疲力竭,胸腔里的心脏仿佛要跳出来似的。 这些年,为了逃离过去,自己杀了不少人,那些存在于过去自己的记忆中的人。先是那位生理意义上的父亲,再是那对同父异母的姐弟,再是金正康、还有母亲,我杀掉了存在我体内的母亲。 这些年,仍然时不时想起阮文森离开,在瑞士度假的时候。 那时的雪,肮脏的积雪在马路和人行道上融去,那种绝望时日在心中迁延很久,和一个死人难舍难分是非常痛苦的事。 必须把他忘掉,或者自己死去,无论如何,忘记他吧!否则只能苦度光阴,然而,他是那样令人难忘,这便是痛苦的缘由。 后来,交过很多男朋友,还是很痛苦,只有你从我记忆里消失,我才能自由,南芳在心里求他:“求求你给我自由吧?” 但是一个已经离开人世的人,难道还能追着自己不放吗? 南芳远望回头,大口喘息,心肺狂跳不止,他没有追来,他应该没有认出我…… 走在人群之中时,南芳觉得很惬意,不会有被认出来的风险,至少这种风险会很小很多,不是吗? 可是,这个时候,南芳任凭人海中的人在自己眼前人来人往,还有杂七杂八的想法在脑袋里翻腾,却不明白一个问题,为什么又会回到这里来呢? 是因为母亲,还是因为那个自己很多时候不愿想起的他? 第二十六章 不可能第二次踏入的蓝色河流 jeremy在离去年轻女人的眼中看到了不安、甚至痛苦。她似乎还流露出内心异常的孤独,还来不及再说什么,她就已经消失不见了。 那是一张虽美,却并不惊人的脸,因为更加美丽惊人的是那双眼睛,仿佛置身在浓稠得化不开的绿雾中。 jeremy记起来,很多年前,自己和她相遇的时候,爱神曾经一下子蹦到自己面前,就像突然从小巷里窜出来的凶手,给了自己致命一击。 她是自己为了追逐艺术梦想只身去巴黎,钱花光后只能住在地下室,却过着墨水般暗前途晦暗的日子里唯一的慰藉。 自己花了很长时间才消化掉她最后那不带丝毫犹豫、冰冷的拒绝,那是自己心墙上那些时常隐隐作痛的腐朽浊痕里深深的一笔。 那天,为什么会逃离那里,南芳认为,倒不是因为与jeremy重逢,而是因为他让自己想到了在那段时日的自我放逐,那段时日,自己变成了一直深刻厌恶的父亲的样子。 我竟然有一段荒唐岁月,是带着他的影子在生活,这太可笑了。就像有什么东西在心里突然断裂了,但意识到这个已经是很久之后的事了。 遇到jeremy,那段时光无数的片段场景又开始像枪林弹雨般朝自己扫射,好不停歇,约有半个月,南芳不敢去城里。 这股情绪洪流如同奔腾的河流,却始终找不到闸口冲出去,让南芳有种快要溺亡的冲动。在稍微平息喘息的间隙,却分辨出一丝细微而持续的厌恶与恐惧。尽管清醒地知道,和父亲不一样,那段时日的放纵无异于精神纵火,为了和想念失去爱人的痛苦欲念做斗争,于是选择了那种方式自我麻痹,饮鸩,也能止渴,有些厌恶自己的软骨与内脏,那是生父给予的东西。 酒精!酒精! 南芳不安地飞奔下楼,打开冰箱,把所有的啤酒抓出来放在桌台上,然后开始不停地喝,期待能快速沉醉,忘却一些什么。可悲的是,那种厌恶自己的感觉却越来越兴奋,无处可逃。 不安地再次上楼,拉下卧室的窗帘,将天光完全遮挡在外面,有一瞬间,那种厌恶的感觉再次浮现出来。在阳光之下,人好像,逃不出被窥视的感觉,在被人逼视的时候,南芳从未失去过那把对抗生活的猎刀,而刀刃就留在身体里面,它也许会沉睡,但绝不会死! 这许多年,那些烧灼着我又定义着我的渴望才是我回到这里的唯一目的,是我自己期待让自己的某一部分变得完整。 事实证明躲避只是徒劳,南芳怎么也想象不出来,在去市区常去的那家雪茄店的时候会再次遇到。 这家伙,怎么一点都没变,还是喜欢过去的那个牌子。 她真是,这么多年一点也没变啊,还是喜欢这个牌子。 看来是躲不掉的,南芳笑了,两人相约去哪里喝一杯。 薇和阿照刚好在对面便利店门口的出租车里,看着对面南芳和那个两人都不曾见过的男子有说有笑,侧头问:“你确定她是生病了不舒服在家休息吗?” 然后,薇做了一个决定,指示司机跟上对面那辆车。 阿照拉住薇,摇头,打着手语告诉薇:“别去,这不合适,我们应该尊重她交朋友的权利。” 薇冷笑不理:“你真是越来越像一位律师了。” 南芳和jeremy在拐弯抹角地走了五条街后在w大酒店对面停了下来,薇抬头一看,二楼是一家法式餐厅,笑着挽上阿照的手臂:“我们也去吃饭。” 阿照身体僵直得可怕,很显然,他很不高兴,薇轻声说:“我不是要替你做决定,但也许你可以看看你一心喜欢的人真实的一面是什么样子。” 餐厅人不多,两人选择了一个靠窗隐蔽的位置,凝神倾听,可以听到那两人没有刻意压低声音的交谈和碰杯声。 在车上的时候,南芳用以为神像复活才害怕逃离,来解释上次并没有认出jeremy。 jeremy很开心,笑着说:“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我的样子吓了你一跳,本来很受伤,想着我应该不算长得吓人的那一类。” “你怎么会去哪里?”南芳倒是很好奇这一点。 jeremy说:“我在那里开了一个舞蹈工作室。” 南芳喝了一口红茶,不敢相信,不会那么巧吧:“?????工作室是你开的?” jeremy点头:“是我跟一个朋友一起开的。” 那我不要再去那里了,但是,南芳笑起来:“我以为你会一直从事那种光鲜亮丽的行业,在纽约不开心吗,怎么想到来这里?” “我记得你告诉过我这里没有冬天,很想回到这里。”jeremy挑眉,眼中似含无限深情。 南芳不认为,也不敢认为jeremy是因为自己才来到这里的,但有什么办法能抵御这个时刻放电的退役男模太过放纵自己的魅力,无法抵挡,真是太难了:“八年前说的话,你记性真好。” “我还记得当时你拒绝我,我很是伤心了一段时间。” 追债的来了,南芳只想逃避这个阳光直率的可爱男人,却不想面对那个曾试图隐藏真实的自我,过着醉生梦死生活的自己。那时候,交过很多男朋友,虽然没认真,但都算得上你情我愿,如果都要来追债的话,那真是。只是这种快乐一直带着深深的罪恶感,这才是当初拒绝他的理由。 南芳不信:“怎么可能,梦想可比我有诱惑力多了吧。” jeremy十分诧异,问:“你是觉得我为了去梦想放弃了你?” 南芳不想直视jeremy,这份真心看来一直是真的,可是,到底,已经过去很多年了,我何至于是让人念念不忘的人呢,真是傻瓜,于是摇摇头,说:“早就已经结束了,不是吗?” 不知怎么地,一股热气涌上泪腺,jeremy颤抖着问:“有没有可能?” 南芳心开始狂跳,不要,千万不要!为什么要安排自己伤害一个人两次!!!异国他乡与昔日恋人重逢,很容易让人误会吧,为了阻止这个疯狂的想法,没有等待对方继续说下去:“人生不可能第二次踏入同一条蓝色河流,我们都应该向前看,回忆没有任何力量,你懂我说的意思吗?” jeremy望向窗外,再回头时失落和伤感却掩饰不掉,笑中仍有晶泪闪烁:“你说得对,也许我们更适合做朋友。” 第二十七章 诗醒了 一个人有两个我 一个在黑暗中醒着 一个在光明中睡着 灵魂是不死的 倾听沉睡又鲜活的本能 释放原始的生命内核 ——纪伯伦 第一次见面就接吻了,在浴室,那根丢在马桶里吸了一半的雪茄。嘴唇间湿润的她的香气,混含着烟草和樱桃的气味,是她织给自己的那一场绚烂绮梦。 要彻底远离侵入自己心灵最深处的她,得花上不少时间。 吸引自己的倒不是她东方式的少女风情,而是她没有被黎先生的艺术缪斯、他夫人的养女这个身份框架所局限。 她是那么年轻、鲜活,总是纵情享受宴会、舞蹈,甚至爱情带来的生命欢娱,但是但是,只有自己看到了,在午夜来临、人群退去之后,躺在床上的她。 她眼里的冷冽孤寂来得那么快,哪怕自己那一腔热血的爱恋,也不曾燃烧她半分。那种落寞与荒凉,好像她从来不曾快乐一般。 那时候,她说:“你等着吧,你要继续前行,你一定会红的,就像此刻巴黎上空破晓的红色黎明一样,燃烧整个天空一样。”这句话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是自己人生向上爬的动力,也是在那之后人生荒唐岁月里,处境艰难时刻的止疼药。 最后分开的时候,她十分冷漠地问自己:“我为什么要跟你一起走,爱是什么?能吃还是能喝?” 她就像一首诗,时至今日,每每以为读完了,读懂了,却每每又归于陌生,真的无法理解她。 后来,在纽约亚裔模特圈,确实有短暂的时间像她说得那样燃烧过,如同烟花一般绚烂,让人迷失。很多年了,再没有遇到过像她那样让自己的感情燃烧起来的人,这次重逢,那种心动又卷土重来,不肯离开。 jeremy顺着视线向左前方窗边眺望,发现那里有一男一女临窗而坐,不禁目瞪口呆。 不同于南芳少女式、东方古画里走出来的的如烟如诗、似真似幻的锋烈穠丽。她的爱情似被明媚张扬的甜蜜包裹着的微苦禁忌,那双迷人的眼睛,收割的何止是自己的心,还有灵魂。窗边那个女人拥有令人窒息的惊人美貌,皮肤白皙,应有西方血统,轮廓立体,五官精致到挑不出一点缺点,眼下似有一颗蓝痣,美得好像和周围的人不在一个图层似的。 不过,jeremy不喜欢这种承载了世俗意义上某种理想化投射、权威定义的、没有感染力的美丽,在视觉冲击之后只有麻木,实在是美得很正确。 多年来,南芳恨透了一类人,这种人的思想饱受酒精、孤独和毒品侵蚀,总不过是因为对生活或是自我的某一部分生有恐惧才会那样。 那时候,有很多人追自己,jeremy是最特别的一个,他留给自己的最大的礼物是,一想到他,心头便会生出一片温柔寂静。 某种程度上,我们很像,所以才会合得来。他不知道的是,在他离开巴黎之后不久,自己也离开了,但不是因为他,虽然,很多人是这么以为的。 jeremy问:“你觉不觉得那里有人一直在看我们?” 南芳心头杂乱,食不知味,顺势望向那里,惊惑之中一颗心越坠越深。 窗边那个女人。 是薇! 南芳知道,她对面是阿照,那会儿在街边上车的时候,就觉得有人盯着自己,还以为是错觉,原来不是。 此时薇朝南芳示意点头。 南芳转头没有回应,因为不知道该给什么反应,jeremy察觉到了南芳脸色十分不好看,问:“你们认识吗?” 南芳只好点头:“对,他们也来这里吃饭吧。” 薇整颗心攸地狂跳,阿照问薇:“你吃好了吗?” 从始至终,他都没有转身去看她一眼,只在专心吃饭,好像真的是来这里吃饭一样。 薇低头扒拉着沙拉,心情也开始不好。更糟糕的是,南芳和她的朋友开始向这边走过来,本想拉着阿照先离开,但已然绝无可能。 南芳近了,问:“这么巧,你们也来这里吃饭吗?” 薇厌恶这种刻意问候,又不能拒绝,阿照的脸色不好看,只是看着自己。 他眼中只有冷淡,似北欧的风。 薇只好抬头,低声作答:“是。” “那你们慢慢吃,我们先走了。”南芳拉着她的男伴打完招呼,向楼下走去。 “我这样,是不是很讨厌?”薇不安地问阿照。 “是失礼。”阿照用手语说。 如被重锤击中,薇失语,呆坐。 阿照已经起身去结账了,他走过来的时候,似乎对自己说了句:“走吧。”但怎么可能,他又不会说话。 回过神来,薇追了下去,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看到阿照的背影看上去很失落,南芳孑然一人,走在前方,越走越远。 薇站到阿照前面,才发现他的心已经碎了,他眼中满是破碎,不能自已的悲伤。 “我,今天,是不是很过分?”薇颤抖着问。 阿照艰难得扯出一抹惨淡的微笑,摇了摇头,打着手语说:“你让我失去了唯一的朋友,就算我们做不成恋人,至少还可以做朋友,但是,你让这种可能也消失了。” 他就那么走了,留下一个孑然而去的背影,薇一个人楞在原地,惶然不知所措。 晚上,薇在床上辗转反侧,打电话问南音:“我是不是一个很糟糕的朋友?” 南音沉默了半响,才说:“不,薇,你没有朋友。” 许是这话听来有点伤人,电话那头又补充说:“准确地说,是你不需要朋友,你耐得住孤独,经得起寂寞。” 薇打断南音,心中有些被刺疼的难过,还有一些难以言状的难堪,问:“难道我们不算朋友吗?” “朋友?我能单方面地认为,我是你朋友吗?关系是需要双方共同界定和确认的,而不是哪一方自以为的,我说得够清楚明白了吗?” “不明白。” “很简单,你知道现在是几点吗,我这边现在是凌晨两点,你脑子哪根筋搭错了,三更半夜打电话来跟我探讨这个?” “对不起。”薇还没说完这三个字,对方已经啪得挂了电话。 第二十八章 白伞 没有朋友,又失去阿照,薇困在房中,不想见任何人。 三天之后,站在那条路上,不敢去咖啡馆。之后,又不知过了几多时日。 南芳到底有什么好的,薇不明白李骏佑、阿照、那个叫在东的男子,还有那天遇到的那位,到底在爱她什么。突然很想见那副画,挂在她家中的自己的作品,可找不到任何理由去见她,理由很简单,不只一次跟随她的脚步,她一定很讨厌我。 她似是用抽象笔墨泼洒出来的,未经世事雕琢的,由内而外散发出一种自由的独特美丽,自有她流光溢彩的一面。 洗漱的时候,才发现身上穿着的,是她的衬衣。 去还给她吧,心底有一个声音这样说。 下午来咖啡馆找南芳,薇一路上心头都惴惴不安,直到进了门,之前在酒吧见到的那个叫在东的男子正在和她交谈。 两人在吧台有说有笑,在东说:“那我改日来接你。” “好。”送走在东,南芳一眼就看见了薇,十分开心地打招呼:“你好呀,几天没见了,你忙什么呢?” “也没忙什么。”本来是带着歉疚和被某种不能言说的溃意鼓起勇气来的,但显然南芳并未将几日之前发生的事放在心上。而自己这多日的纠结、焦虑与忧愁全部可以完全归结于那件事,薇实在是佩服这种快速遗忘不愉快之事的能力。 走近了才发现,南芳脸上、脖子上写满了某种自己不认识的文字,薇有些惊讶:“你脸上这是?” 南芳轻快地从吧台跑出来,捂着脸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脚上至小腿的位置涂上了白色的颜料,像是某种行为艺术,又像是某种献祭仪式的准备,伸长手臂给薇看:“还有手上呢。” 薇好奇地拉着南芳打量了一圈,写在她身上的是僧伽罗文:“这是一首诗?” “嗯,那天和jeremy吃饭,就是遇到你们的那日,回来的路上遇到了一位艺术家,他说他在城里的艺术项目缺一位表演人员,问我有没有兴趣,我就答应啦。” “我可以摸一下吗?”薇问。 南芳点头,薇用手指触及南芳额心、脸颊和手,在静默中感受这种文字停留在人的皮肤上的感觉。 猝不及防地,薇被一种只有自己感受到的电流击中,随即放开了南芳的手,她仍然在笑,在开心,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异样,而是说:“你今天想喝什么?” “摩卡吧。” “好勒!”南芳快乐地说。 薇一个人坐在窗边,心中仿徨且惴惴不安,为什么又出现了这种感觉,这算是什么,说不清楚。那次阿照来找自己,也说不清楚,更说不清楚的是,这种击中自己灵魂的电流和以前自己和大卫之间产生的电流有什么区别? 等南芳端着咖啡向自己走来的时候,心中惧怕到了极点,她一步一步,简直踩在了自己心尖上,薇心中的震撼如同排山倒海,几乎用尽了心力才克制住,让自己外表看起来和平常一样。 “你的咖啡。”南芳说,坐到了薇的对面。 “我能问你一些问题吗?”薇试探着问。 “你说。” “阿照还会来这里吗?” 昨天阿照曾来过这里,他在门前的那条路上徘徊驻足,最后并没有进来,他走了。 他并不知道自己在楼上休息,正好看见了他,南芳看了薇一眼,摇了摇头:“那天,我很生气,是跟他说,让他别再跟着我,以后都别再跟着我。” 薇赶紧解释:“对不起,其实那天不关阿照的事,是我执意要跟着你们去那里吃饭,他拗不过我才,你别生他的气。” 南芳始料未及,居然是这样,但毕竟:“没关系,我不喜欢刻意去维护什么关系,爱情,还是友情都一样,如果他觉得不能再跟我做朋友,亦或是觉得再跟我做朋友,他很辛苦的话,就这样好了。” 薇又想起刚才那个男人:“你和那个叫在东的男子是?” 南芳被问及私隐,倒没有生气,反而笑了:“酒肉朋友。” “那,那天那个人呢?”薇本能地讨厌自己这种一问到底的勇气,又本能地惧怕被否定,可不问,又会彻夜难眠,真是忐忑难安。 “你是替阿照问的吗?”南芳眯起眼睛问,虽然有点生气,但是还是回答说:“jeremy是,酒肉情侣。” 薇第一次听到这种形容,怔住了,还有这种情侣关系? 南芳将带有莓果和蓝莓的甜点碟推过去:“尝尝我做的甜点怎么样”,继续说道:“但我没想到,他竟然是真心的。” 薇看着南芳低头,旁人的真心在她看来好似负担,真的太奇怪了。 “好吃吗?”南芳抬头问。 “还不错。”薇本想说,太甜了一点,但甜点不就是要甜吗。 “其实酒肉情侣也没什么不好,我可配不上那么多真心。”南芳开心地说。 薇听得心悸,想起了阿照、又想起李骏佑,在南芳又低头沉思的那一刻,心中隐隐觉得有种被灼伤的疼痛。 关于那个艺术家,曾在商业艺术市场工作过的南芳徐徐说道:“那天那个艺术家很有意思,我们一起聊天,他说艺术史不过是人为修剪过的规整的风景,我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 对此说法,薇很有同感:“拥有丰沛创造力的艺术家太少了。很多现在受追捧的艺术家也只是做到了完美借鉴加以些许个人风格的绘画语言,贴市场的品味,讨得市场欢心!” 让薇沮丧的是,自己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寻求的就是被市场认同,直到遇到崔.丹尼尔。这位当时的艺术界画廊霸主继承人也只是说:“薇,你非常有才华,但你是个真正的梦想家,这个时代,想成为被写入史册,不被涌现的后浪拍倒在滩上的真正有才之士,太难了。” 薇在艺术探索方面,自认为除了早期,从没有在任何艺术史上的伟人那里汲取明显的灵感,但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的作品距离伟大确实有很长的路程:“我们当然只做一流的自己,不做二流的别人。” 但南芳显然不是这样,薇敏锐地察觉到,她从自身生命的损失中,逃离命运的白伞之下涌现出来的东西,很特别,那绝不是自己在失去挚爱之后感受到的哀彻痛婉的悲痛。 她是那种未被命运驯服的样子…… 第二十九章 达戈伯特的分心 命运的白伞之下,每一个人都丢失了一些东西,而许多人丢失了一切,成了生活的囚徒。 做了一个梦,一块灰泥从一副壁画上落了下来,墙上有了一个伤口,是在梦中。醒来,仍不知道这个梦预示着什么。 薇认为,南芳现在过的人生,是她强行将她人生的上下文从身上删除以后得到的。 李骏佑的日记静静地沉睡在窗边,薇死盯着它心想,如果我不去打开它,那么它将一直沉睡,洗漱完毕,给阿照发了信息:“你还好吗?”犹豫片刻,追问:“要,一起吃饭吗?” 南芳在沉睡中醒来,是mia的叫声,抚摸着它暖暖的肚子,睁开眼睛,天光早已亮,有鸟在叫,美好的一天开始了。 早餐是自制的水果麦片,有电话打来。 来电显示,是黎先生。 “你好。” “最近怎么样?” 开了浴室门,南芳将手机放在妆台上,边洗脸边回话:“还可以,你们呢?” 电话那头,伊莎贝拉的声音传来:“宝贝,我们很好,你怎么样?” “还不错。”流水声哗哗地,抬头凝视着镜中双眼充满血丝的脸,听着电话那头的声音,又有一通电话打开,来电显示是—她。 像是被一记满是黄蜂的拳头重击,刺痛、头昏脑胀。这些年,直击心灵重拳的消息不知道听了多少,总有一种引力试图将自己拉入某种情感的漩涡,也总是激进的以为早已练就了金刚不败之身,已经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 听着听着,一双喜悦的眼睛在镜中逐渐暗淡,南芳颤抖着捂住耳朵,痛苦地无声嘶吼,啜泣在浴室墙角。 薇在日落时分来到咖啡店,但没有见到南芳。问阿照,他也不知道。打她的电话,发现她的手机落在了吧台上。 一直等到夜渐深,疲困神乏,薇心想,她也不是小孩子了,用不着人担心才对。 直到第二天一早再来,她的电话还是在吧台上,薇才觉得,事情有异。 阿照匆匆赶来,调查看了监控,显示南芳昨天上午11点37分04秒就出了门,令人感到奇怪和担忧的是,她影影幢幢,看上去神情恍惚。 “没理由外出这么久,而且没带手机。”薇看了阿照一眼,补充说:“我去过镇上的酒吧了,酒保说最近都没有见过她去那里。” 阿照沉思,南芳在这里朋友不多,问薇:“问过维珍了吗?” “我过来的时候,维珍说这两天没有见过她。”薇想了一想,虽然不想说,还是试探着问:“她不是喜欢跳舞吗,会不会去了那个舞蹈室,我们那天见到的那个男人?” 阿照深看了薇一眼,两人决定骑车前往薇最近喜欢去的舞蹈室。 在舞蹈教室并没有见到那天那个叫jeremy的男人,前台的工作人员说他去洛杉矶了,薇追问:“南芳有没有来过?” 对方找南芳的舞蹈老师、其他人核实了一下,表示从昨天到今天没有人在这里见过南芳。 找了两人能想到的她也许会去的地方,都没有人。回到民宿吃饭,两人商量,是否应该马上报警,维珍安慰说:“这倒没有什么奇怪的,以往她也会突然消失几天,也许她只是想出去散散心呢。” 薇追问:“那她以往有跟你交代一声吗?” 维珍这才恍然大悟,紧张起来,吓得手上的茶具摔落在地:“有,但这次她没有告诉我呀,以前她离开,都会告诉我一声,她会出去几天,天呐,她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小心。”薇忙拉开维珍,免得她受伤,维珍十分慌乱,抓着阿照的手,哭着问:“你们什么时候发现她不见了的?问过她其他的朋友了吗?我们快报警吧。” 民宿的清洁阿姨维姬走过来说:昨天中午大约13点的样子,我来上班的路上,好像见到她在一个人海边。” “您确定是她吗?”薇问。 “是。虽然隔得有点远,我又骑着摩托车,可我的视力一向很好,绝不至于认错她的影子。” 三人喜,又忧,维珍说:“那我们赶快去海边,那里有不少商店,说不定有人见过她。” 正要走,维珍“哎哟”一声叫出来,一走动才发现脚背被割了一道口子,薇扶着维珍坐下,问:“你丈夫呢?” 维珍小心地捂着肚子说:“他表弟结婚了,我现在不太方便,他一个人回老家去参加婚礼了,这几天不在。” 薇惊讶,倒没有注意到维珍最近的变化:“你有宝宝了吗?” 维珍甜甜地说:“是。”又补充:“不是不告诉你们,是因为我老家的传统,头三个月宝宝比较小气,我想等稳定了再告诉你们。” 薇点头,告诉维珍:“你好好照顾自己和宝宝,找人的事,你别担心,有我们,对了,常备药箱在哪里?” “可是,我没事。”维珍指了指自己的房间,说:“在化妆台下面左边第三个柜子里。” 薇找来药箱,帮维珍清理好伤口,贴上纱布,一再告诫维珍要好好休息,不要太操劳和担心,维珍只好答应:“好,那你们如果有消息,一定要第一时间告诉我。” 两人来到维姬所说的位置,这是一片少人区,离这里最近的酒店刚才也在前台问过了,并没有谁见过南芳。小商店出租游泳器具的店主声称没有注意到,帮不到什么忙。 常在海边打沙滩排球的一对年轻人中的男教练,告诉两人,昨天下午,他远远地见过一个短发女孩在远方孤坐,由于离得太远,看不清楚长相,不知道是否是你们正在找的人。 如果昨天下午都还在,那为什么不回家呢,薇不明白,她又去了哪里? 阿照突然让薇把南芳的手机给她,是指纹开机,要打开手机的话:“我们报警吧。” 远处的帆船一叶叶飘过,她的消失在薇心上剜出一道伤口,又是在海边,已经不是第一次有人从自己的生命中像这样,突然消失了。 有种复杂难以言喻、不能自抑的痛楚自裹挟着一种莫名的恐惧和恐慌袭击了自己,薇不想承认自己很想哭,喃喃自问:“她怎么就消失了呢?” 第三十章 痛苦的她 报警之后,两人回到咖啡馆,维珍已经在门口等候。 由于薇只能听懂最日常的不超过十句的本地预言,阿照有语言障碍。维珍见南芳没有一同回来,便立刻打电话报警,三人坐在咖啡厅等候镇上警厅派遣警员到来。 约40来分钟后,一个约三十上下、身材瘦削,身穿警服的青年警员驱车而来,走近了咖啡馆。 门开着,有人敲门示意,见是警察,三人忙起身迎接。 该男子出示了一下警官证,作了简单的自我介绍:“我叫加尼亚,你们谁是维珍.lee?” 维珍:“我是,你好,警官,是我报的警,我朋友她消失了。” 薇和阿照说:“您请坐。” 加尼亚坐下,显然这两个女人不是本地人,还有这个一直沉默的男子:“这两位是?” “他们是朋友,我们几个是朋友。” 加尼亚:“我来是先了解一下情况,失踪的人叫nanfang,你们是什么时候发现她失踪的?能具体说一下吗?” 维珍看了一眼薇,薇简短地说:“是昨天下午,傍晚日落时分,我来这里找她。她没有在,我等了很久,她也没有回来,期间,我有打她的电话,但发现她的电话就在吧台上,我心想她应该只是出去玩了,就没有在意。直到今天早上,我过来这里,她的电话还在吧台上,我才觉得事情有异,于是我发信息给阿照,他过来之后,调了店里大厅的监控,发现她在昨天中午11点就出去了,看上去神情恍惚,我们很着急,怕她出了什么事,去了她常去玩的酒吧,还有舞蹈室,都没有发现她,这才报警。” 维珍将薇说的话转述给加尼亚。 加尼亚一一记录在笔案上,同时观察到,这期间,阿照不发一言,于是问阿照:“那她以往去哪里会跟你们打招呼吗?” 维珍解释:“不好意思警官,阿照他是听障人士。” 加尼亚点头,神色稍缓,飞快地转动手中的笔,不经意中敏锐地观察着三人的神色,再次问:“你们和nanfang女士都只是朋友关系吗?” 薇本想说,我和她倒也谈不上,但又想,普通朋友或许可算上?便没有出声。 维珍点头:“对。” 阿照敏感地察觉到了,这位警官看向自己的猜疑,很遗憾,但自己和南芳,到底也只是朋友关系。 加尼亚问:“我能看看你们所说的监控吗?” 阿照将吧台的电脑打开,调出昨天的摄像记录给加尼亚看。所见时间、监控中的女子确实如他们所述。 加尼亚问:“失主的手机呢?不好意思,作为证物,我需要先带回警局,我们会尽快通知你们到警局,再做一份详细的笔录,希望你们配合。” “好的,我们一定配合,警官。”维珍说。 就在这时,南芳飘然入屋,薇第一个发现,不敢置信地叫出声来:“芳!你回来了!” 阿照和维珍一看,果然是南芳,她浑身湿漉漉的,看上去好像刚从水里出来。 维珍忙对加尼亚解释:“不好意思,警官,我们的朋友,她回来了。真是麻烦您了,让您白跑一趟。” 加尼亚冷静地点头,这个叫nanfang的年轻女子看上去很奇怪,神光涣散、疲累恍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人已回来,那这宗报失踪的案子就不成立,剩下的事就不在自己的职责范围之内了。人回来了当然是好事,无论如何,自己这一趟是白跑了。 “你的手机,没事的话,我先走了。”加尼亚夹起公文包,将手机还给南芳,对方说了两个字“谢谢”。 维珍送加尼亚到门口,才拉着南芳坐下,十分激动:“你到底去哪里了,可急死我们了。” “在海边,转转。”南芳浅淡地笑笑。 薇扶着维珍说:“好了,人回来就好,看她没睡好的样子,你也累了,要不,我先送你回去吧。” 维珍点头:“好吧。你们想吃什么,我回去做。” 阿照打字告诉薇:“我陪维珍回去,顺便做饭,你陪着她吧。” 薇心想,阿照确实细心,怎么能让孕妇劳累,我并不会做什么吃的,只好同意。等两人走后,南芳还是毫无反应,实在是让人担心:“你还好吧?” 南芳蜷缩在椅子上,抱着双膝,水顺着头发、衣服、汗毛一滴一滴地流向地面。 她不想说话,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薇从未见过南芳这个样子,无论是当年在巴黎,还是在这里。可是这幅神情,一定是发生了让她非常难受的事情,不然,她怎么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薇沉默地陪南芳坐着,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在此刻,才发现,自己并不是擅长安慰人的人。如果是阿照在,是不是会好一些?骏佑,如果骏佑他还在的话,他拥有擅长抚慰人心的力量,总是能叫人感觉到温暖。或者是那个叫jeremy的人,但都比自己好一些:“虽然我不知道你发生了什么事,但我想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才会让你这么难过,人们说,有痛苦不开心的事,说出来的话,就有人会替你分担一半痛苦,你或许会好受一些……” 南芳起身,望向楼梯:“我去洗澡。” 她单薄脆弱的身影随时要跌倒,想伸出手去拉扶,但她并未在某一刻有想停留,跌跌撞撞地上楼了。 又想起李骏佑,他一直在我心里,从未离开,但是此刻,我却不能像他曾经把她从深渊旁拉回来那样去拉住她,薇很伤心,只简单地答:“好。” 可是,她现在,薇不放心,还是上楼了。 卧室门开着,薇坐在沙发上等着,不知怎么地,也许是错觉,总觉得浴室的沙沙流水声,痛苦的她,似在掩盖一种哭泣。 第三十一章 人鱼陷阱 她好似变了一个人,阿照说,她和之前很不一样。 而薇觉得,自从李骏佑死去后的这个自己,不过是只剩生命被燃烧之后的心灵余烬。 那天一起吃饭,和阿照商量谁来照顾情绪不稳定的她。 阿照建议,不如你搬过去她那里一段时间,二楼有一间客房。这是当着南芳的面讨论的,她未置可否,倒没有反对,算是同意了。 她比之以前,沉默了许多,没有人知道,在她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 夕照,无云,薇一个人,在海边。 她在疯的边缘,又消失了。 像上次一样,毫无预兆地不见了,这次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和任何信息,连手机也带走了。 薇深深地知道,一个人面对人生中的海难冲击的感受,前几天,尽管两人试了很多方法,想让她说出来,但南芳终归并未说一个字。 阿照来了,两人相坐,无言。 海上飞来一只巨型风筝。 起先,薇和阿照也和海边的游人一样看到了,并没有在意。 晚上,两人在咖啡馆打烊之后,在二楼休息,再次见到了这只轰鸣的风筝。 它停在了屋后窗前的松树上,阿照把它取了下来,才发现它是被绑在一个小型无人机上的。 风筝上有一句话:我很好,勿念。 ——芳,tred 薇心中升起一丝微妙复杂的情绪:“她认识新朋友了?” 阿照很高兴,发自内心地替她高兴,打字给薇看:“这是好事,tred还真是浪漫。” 在海上,和团队一起,成了被tred和摄影师dana塑造的、他想要的样子。 这几天,身穿特定的生物形态的服装,在海里畅游,化身成巨型白色水母、人鱼的时候,南芳觉得自由了。 头顶是tred驾驶的小型直升机在轰鸣。 在森林的时候,成了一株植物。 以另一种姿态,不,是形态活着,很好,很快乐。 薇心里泛起小小的涟漪,她信任阿照超过我:“你认识这位tred?” 阿照点头。 薇心想,这不是很正常的吗,只是不明白,她频繁消失的背后,原因是什么? 她自私、放纵,对他人还真是残酷,可是,她又那么自由。 第二天晚上,见到了她,独自一人,在海边。 薇眼含热泪,冲上前去,抱住了她,轻轻地说:“我和你一样冷。” 南芳闭上了眼睛,在薇的肩头,像个小孩子一样,睡着了。 阿照疲累,望着两人,稍稍心安,没有上前。 也许,她太累了。 三人回到咖啡馆,薇问:“你去哪里了?” 南芳娓娓道来:“那天,在后院,见到了tred,他想将一张摄影底片放在后院的一棵树上,他告诉我,他会等待自然元素真正风化材料,然后在秋天回来取回它,创作出一件作品。但是,第二天,我发现他这个深思熟虑的计划付诸东流了,因为一个在外面玩耍的孩子从树上拿走了未经处理的胶片,我的第一个想法是他这项工作被毁了。于是,我打电话告诉他这件事,他问我有没有兴趣参与他正在制作的项目,我就跟他走了。” 十次了,南芳在沙发上哭泣,伤痛的本质是当年那把刀一直悬在自己的记忆中,这些年,无视它,逃避它,直视它都没有用,这把刀,多年后还是刺向了自己。 多年前,被母亲抛弃十次的痛楚。 他们很关心我,南芳一边逃避这种关心,又一边质疑,一次又一次离开,和tred一起,又在心中彷徨无助地问:“他们不会等我了,对吧?” 他们会厌恶我的,是吗?然后他们会离开。 这么做的意义是什么,南芳也说不清楚,是自私的堕落,享受抛弃他人的快感,还是强制挣脱那个虚弱的自我的控制? 被他们问的时候,每次心里想的都不一样。 第一次被问,心里想的是:居然有人关心我的去留和存在。 这次被问,南芳想了一个合理的说辞:tred是半夜打电话要求我和他一起走的,我不想半夜打扰你们,后来我又在路上睡着了,再后来,工作的时候,手机被没收了。 第三次被问:我并没有事。 在薇和阿照看来,南芳每一次短暂的工作回来之后,都更沉默阴郁了,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第四次被问,薇和阿照表示,你能不能给我们留个信息,好让我们不再牵挂? 第五次被问的时候,阿照没有在,是在卧室。 薇站在她的那副渡轮的作品前,欲语泪先流:“你以前到底发生过什么,到底是什么将你囚禁在了永恒的孤独中?” 南芳站在画前,眼中尽是破碎与慌乱,薇有些悲凉地觉得,她的生命好似一片泥泞的绿色,可就在此刻,她的眼睛,这灵魂的湖水,是薇想得到的天空。 薇问南芳:“你为什么答应当他的缪斯?” 南芳确定,这个他指的是tred:“他懂我。” 不是不喜欢tred,作为同行,薇十分欣赏他,他是一位继承了蒙派奇血统和黑格尔自由的超现实主义者,不仅是他的作品,还有他这个人。 第六次,薇和阿照还没来得及问,只见南芳一头湿发,整个人看上去瘦了很多,开口就是:“我感冒了,先别问,我想要休息。” 这次,南芳休息了三天,醒来第一个见到的人是薇。 薇很不理解:“这工作是非做不可吗,你很缺他支付给你的这份薪水?” 南芳挣扎着坐起,打了一晚上点滴,已经轻松了很多,除了口很干,腹中又很饥饿:“人人都会感冒,不是不治之症,总会好的,只是需要时间而已。” 薇问:“这次去了哪里?” 南芳想了想,确定了一下,才回答:“在海底一共待了三天,潜了不下三十次,他给他的作品取名叫做《深渊》。” 阿照敲门进来,扬起手中的袋子:“洗漱用品,还有化妆品给你带过来了,你要不要去洗手间,再吃饭,是你爱吃的虾贝粥。” 南芳眉开眼笑:“谢谢。” 薇将碗里的贝壳仔细挑出来,明显觉得,这笑容是南芳故作轻松的一种姿态:“我倒不是质疑他的工作,只是方法,是否可以人性化一点?” 南芳化完妆出来,看上去状态好了一大截,薇不客气地泼冷水:“你不适合浓妆。” 阿照一边看师父发来的新案例,一边试图在两个激烈暗流涌动的女人之间,营造出些许和谐的氛围,只听南芳说:“我其实有跟他抗议过,但他有时候真的像个暴君,他问我,这话是不是你说的?” 薇反问:“我?” 南芳点头:“是,tred说你一定有病。” 薇心中升起腾腾怒火:“谁?我有病?他才有病吧!” 两人被薇的反应吓了一跳,南芳小心翼翼地补充:“对,他说你听到他这么说,一定会生气,他让我问问你,是否有快感缺乏症?” 薇头皮发麻,心中冷笑,他还真是挺会骂人啊。 第三十二章 迷失 阿照走后,南芳问薇:“要不要喝点酒。” 酒吗? 薇吞了口水,完全不能拒绝。 像是被投掷了一颗蓝色的忧郁炸弹,薇醉了,说起小时候的事:“我没有家乡,但我小时候住的地方总是下着昏暗而绵长的雪。” 南芳躺在沙发的另一头,看着屋顶的吊灯在风中摇来摇去,心头涌现出另一片寂静的寒浪,缓缓说道:“我也没有,我从小就期待能住在一个明亮、热度的国度。” “我以为你在这里长大。”薇随口问道。 “是李骏佑告诉你的吗?”南芳笑着问。 “不。”薇否认这一点,十分尴尬,有些艰难地道出一个事实:“我们,没有谈论过你,确切地说,在那次琴行见面之前,我并不知道你的存在。” 南芳惊坐起:“他从来没有跟你提起过我?他,在跟你骗婚吗?” 薇摇头否认:“不是吧,但我确实也没有刻意去问过,在那之前,是我一心想要摆脱过去,才跟他在一起的。” 南芳凝眉,却笑了,既笑她人,也笑自己。多年以前,自己似乎也做过同样的选择:“好吧,过去就只是过去,可怜的李骏佑。” 薇补充说:“但我选择他,是基于爱。” 南芳点头:“我知道。” 薇记得卡森的日记,他说和她的爱本不应该开始,那个时候他本应明白,她还是少女时期,就那样倾颓哀艳,一直生活在绝望中的少女,有如悬崖边泣露的玫瑰,她是他爱过最深的女人,那是他人生第一次那样投入地去爱一个人,最后却也只能失去她。 这段时间的相处,薇觉得,也许对南芳而言,婚姻关系和所谓爱情大概早就是完全分离互不干扰的两码事。 有一个困扰自己很久的问题,薇想要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很长时间以来,这种对于“她”的冰冷怒火持续燃烧着,占据自己心灵的是他,而占据自己脑海的却是她:“你和骏佑他,当初,为什么会分开?” 南芳用手遮住眼睛,像是过了一个世纪,才开口:“人总是贪心的,也许我们根本不知道究竟想要什么,无法做决定,所以全部都要。” 这听上去是一个贪心者的回答,薇看着已经酒醉的南芳,她把玩着一个黑色头发的人偶玩具,它看上去有些像一楼咖啡厅墙上那个美丽的副黑白女子画像:“这是你妈妈?” 她笑中带哭:“是,是我母亲,她在精神病院被关了十年,对了,是我那个没用的父亲签字同意的。十年了,他都不同意放她出来。不过也许他早就忘了她,后来她得癌症去世了,他甚至没有花一点心思埋葬她,他真是个伟大的丈夫,父亲。” 薇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南芳娓娓道来,那曾经深埋,不愿意回想的过去:“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在三岁之前,我曾有一个幸福的家,后来我才知道,原来这个家是偷来的,我是一个私生女。我的母亲是一个孤女,她接受不了父亲早就另有一个家庭这件事,她帮别人运毒,坐牢,然后被关进了精神病院。” 真是让人胆战心惊又令人觉得悲伤的故事。 “那个时候,我很想我的母亲带我走,没有父亲也没有关系,我们一样可以生活,就我们两个,我是这么认为的。但我想我的母亲一定太爱那个男人,她爱我那位生理学意义上的父亲一定甚于爱我,我不得不一直在那个家庭生活。” “真是可怕的过去。”薇说。 南芳长吁一口气,听了这话,不免有些伤感:“一开始,我遭受父亲的妻子黛西和她的孩子们的精神虐待,还有数不清的身体虐待,后来,连我自己也开始虐待自己,觉得这是我应得的。我刚开始想着,也许我父亲是念我孤苦无依才接我回来的,但后来,我发现,其实他并非对我在那个家庭的遭遇一无所知,他那么漠视我,无非是因为我是他婚外情的罪证,这也是我选择承受那些的理由,他们所有人选择了我成为了他们失败婚姻的替罪羊。” “就像纳粹将犹太人作为替罪羊的可怕行径。”薇听得有些哽咽,默默坐到了沙发的另一头,静静地听着。 南芳笑了:“可笑的是,我曾经听我父亲说过,他和我母亲之间是爱情的关系。” “可他既没有忠于自己的婚姻,也没有忠于自己的爱情,他并不爱你这个爱情的结晶,而是默认了其他人对你实施虐待。” “那十年,我每天都想逃离那个集中营,但没有机会,直到后来,阿康出现在了我生命里。”南芳像是在确认什么,喃喃地说:“不知道李骏佑有没有跟你提过这个人。” “没有,他没有说过。”薇没有说出口,是在那本日记中和后来尤达的叙说中,拼凑出的他们之间婚姻失败的事实。这是嫉恨南芳的原因,原来,有些东西,真的会遗传,她的母亲是别人婚姻的第三者,她后来也…… “没关系。”南芳低头,心中感恩李骏佑在她人那里,不曾对自己出过一句恶言,又对他这种能彻底遗忘过去的本领感到心寒,一股悲凉之气袭来,让人有泫泪的冲动。他那这么对我和对他自己,也没错,眼泪憋过去后,继续说道:“那个时候,我还遇到另外一个人,是黎先生。” “黎震?”薇问,在日记中,李骏佑称他为“南芳巴黎的养父”,那个把她当作洛丽塔养育的人。 “是,那个时候,我没当他是一个好人,一心想和阿康逃离那里,黎先生曾经告诫过我,别轻信他人,我相信阿康,自然不信他,我当时以为,他是出于某种特殊的癖好,比如恋童癖才接近我的。” “那后来,你们?”薇颤巍巍地问。 “当然不是,我不知道他是为了什么,也许是可怜我。那一场大火,全烧了,都死了,什么都没有了,只有我和一个姐姐不在家而幸免于难。我母亲在那之前也死了,是我亲眼看着她死的,那个时候,我父亲在外面,已经有了第三个家,不过后来听说,他的女朋友也因为他没钱而抛弃了他。”南芳不想回忆,那场熊熊燃烧的大火,至今想起来,仍然觉得可怕。 “那后来,你们就离开了?” “本来是那样打算的,但也没那么顺利,那个时候,我们发生了一些事情,我们缺离开的路费。我不知道我那个父亲和黎先生之间是否真的做过什么交易,还是说他是真的出于同情才打算收养我,总之,他们那个时候,确实存在金钱往来,还有那个时候,我得知了我母亲死去的真正原因。” “什么?”薇问,这样复杂曲折的过去,可怕,还藏着什么阴暗的结局和过往呢。 “我一开始以为黛西那么恨我,一定是因为她是婚姻的受害者,是爱她丈夫才那么做的,但原来。”南芳喝了一口香槟,情不自禁地笑了:“她在结婚之前就有一个爱人,兼婚后的情人,是我母亲死前住的那家疗养院的院长。” 薇静静地等着南芳说下去,隐约有一种不安的窒息感袭来。 在黑暗中,南芳的眼睛,一闪一闪,亮晶晶:“也就是说,我母亲出狱之后,是在精神正常的状态下被他们关到疗养院去的。” 薇不自觉地靠近,拉住手安慰:“这都是黛西的诡计,你父亲不一定知道。” 南芳往后仰去,靠在沙发上,神色复杂,难掩悲痛,想到母亲经历的那十年非人的折磨,顿时泪流满面:“可如果我母亲没有遇到父亲,那一切便不会发生,我恨他!” “可那就会没有你。”薇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听来令人难堪的过往,自己又能说些什么呢。 南芳凝眉冷笑:“收起你那虚伪可怜的同情吧,如果可以选择的话,你以为是我求着他们把我带到这个世界上的吗?” 薇发现,南芳的可悲之处,在她的内心深处,一定日日惊涛骇浪,她一定在天天和过去的自己作对,才会时至今日,仍然接受不了自己的身世。 南芳不停地喝,想起自己曾经那短命的婚姻,喃喃自语:“我也曾选择过一段世俗婚姻,不过顺从现实考量的理性婚姻不免充斥着寂寞,不忠和铁石心肠。” 薇对此并不认同:“可是,顺从直觉的结果反而经常是一场灾难,这样的结合似乎也没有令我们更幸福。” 这话像一块巨石投入心海,南芳心中霎时间乍起波澜,的确,那个时候,和金正康一起私奔,确实是顺从直觉的结果啊,那时候,黎先生也说过类似的话。 薇直言:“就担保爱情的质量而言,直觉比算计好不了多少。” 南芳冷眼一挑:“那只是因为我们没有找到对的人。” “你把一切归咎于没能尽力找对的人,相信这个人必然存在,但或许,我们以为自己是在爱里探寻幸福,其实我们,真正寻求的是熟悉感。”薇说。 “那是你,你寻找那种童年时期熟悉的情感,可我认为,那些情感不只限于体贴和关心,你问我爱过他没有?我只想告诉你,我们分开的理由无关其他,不是因为他不对,而是太对了——聪明、迷人、慷慨,过分稳重、成熟、善解人意又可靠,我从未遇到过这样的人,有时候我甚至觉得配不上他。”南芳点燃一支烟,细细叙说着往事。 “你是觉得他不够有意思?”薇试探着问。 “我憎恨家庭,那里只有封闭和黑暗,是金正康,他让我有勇气摆脱了那一切。那个时候,我就发誓,以后的人生,无论发生什么,我一定会拼命拥抱一切当下我能够抓得住的东西,我再也不会容许谁剥夺我梦寐以求的自由,哪怕失去一切。有时候,人们追求有意思的人,并非是相信和他们在一起会更融洽,只是潜意识里感觉,和他们在一起,遇到挫折的时候,会熟悉得令人安心。” “这就是你爱阿康的理由?” 听到阿康的名字,南芳的眼中有复杂神色一闪而过,眼睑下垂,缓了一缓才说道:“我们不一样,你会通过精神分析确定、选择伴侣,而我,只相信直觉。” 人对人的好感与反感的强烈倾向,我们无法理解,它却一直滞留在我们的心灵前厅,一种无从抵御的直觉使我们彼此吸引,直到命运让我们相遇。 南芳:“和阿康分开以后,遇到了李骏佑,我一直觉得他是我生命中的守护天使,我不是故意背叛他,只是后来,我觉得自己不配拥有他的爱,我爱他,但我却无法永远在爱情中保持完全理智。” “我找不到爱,只好将就。”南芳迷迷糊糊地承认那段时间的心理状态不好,继续说:“我其实不能被任意类型的人吸引,但那个时候,我是以为,他和阿康完全不一样,如果我爱阿康,是因为他一定程度上的残忍和疏离,是我真正需要的,那么他,与阿康完全不一样的人,我爱上他,是不是意味着我终于能从过去解脱了?” 薇似乎能理解了,对大多数人来说,在理解力和控制力尚未发展成熟的时期就面临极大困难,会让任何人都难以保持镇定、平静及信任,她触及得太多,才会变得乖戾、异常敏感、多疑、哀伤、封闭、易怒,也许,当时的痛苦太过强烈,导致她关闭了部分情感功能,以此对过去做出回应。 面对过去的模糊回忆,她的处理方式是不去感受,变得麻木。 她不安分不停靠不归附,喜欢自由,追求轰轰烈烈,也许繁花过眼之后会空虚,世事擦肩纵如烟灭会寂寞,玩弄生命哪怕是失败,但她也不为旁人停留,不要被情感束缚,只想要做无根的鸟。 移情这回事她总是在不知不觉地去做,她背负着那些已然被淡忘,浑然成行的岁月,无从向他人阐释,也无从赢得同情与理解。 这就是为什么她给人刻薄或者冷血的印象。 薇静静地抱着她,叹了口气,原来她不是想伤害骏佑,也许她只是想报复绿子:“每个人都可能被别人辜负,但这不代表世界末日。” 南芳伏在薇膝盖上,半泣道:“你知道吗,我从来不知道,如何做一个孩子。在我23岁的时候,我很害怕,我明明还那么年轻,却好像已经过完了别人的一生,那个时候我拼命想要留住什么,但其实我也不知道我究竟在害怕什么。后来我知道了,我没有童年,那么年轻连青春也要失去了,我不甘心就这么戴着生活的镣铐活下去,我拼命忘记根本忘不了的那个人,我爱他,但我不能让和他的回忆困住我,如果我忘不了他,那我只能去找他,可我们到底天人永隔。我不是没有试过想去找他,我的养母怕我出事,在医院陪了我一个月,她告诉我,我不能像我母亲那样,为了一个男人要死要活,不管我有多爱他。她说,爱是止疼药,时间也是,一切都会好的,失去,没什么可怕的。后来,我谈了很多恋爱,什么类型的都试过,就这么一直往前走,直到厌倦他们。” 李骏佑那么爱她,她也爱他,但也没那么爱他,薇泪流满面,她和她的那个他,多么像自己失去骏佑的时候,那时候,自己也是一心想要去找他。 第三十三章 爱情的人质 薇像照顾一个孩子一样照顾南芳,吃卧一处。她也喜欢喝酒,醉了的时候,她说:“我好想去看看100多年没有下过雨的阿塔卡玛。” 失眠的时候,薇就坐在床上画她。 很多次,在她沉睡之时,薇仔细观察这张脸,真是上帝用心捏造的,尤其是这双眼睛。床头昏暗的灯光打在她的脸上,有光影在浮动,轻轻触摸,她的睫毛微微颤,像人鱼扇动鳍翅。 有时候,咖啡厅没人,薇在大厅靠窗的椅子上速写,南芳就在一旁吹口琴,她能吹出很多首李斯特的狂想曲。 晚上打烊之后,她在客厅跳舞,慢慢地,南芳脸上地笑容越来越多。 阿照有时候也过来,三人一起吃饭。薇觉得,尽管他在刻意收敛,但他不经意间瞥向她的时候,仍然流露出浓浓的眷恋之意。 昨夜,最后一杯酒下肚,南芳说:“愿我们永远年轻、快乐,还有自由!” 南芳抚摸着薇的脖颈,以额相触:“薇,你心中累积的悲伤太多了,听着,薇,忘掉他吧。无论我们经历过多少次寻寻觅觅,和多少人遇见过,失去过多少人,其实,最后你会发现,真正属于我们的人,只有我们自己,不要做爱情的人质。” 爱情的人质…… 爱情的人质? 一辆火车在脑中呼啸而过,薇瞳孔骤然放大,泪流,失去李骏佑以后,这颗破碎的心早已涸成一块布满裂纹的干木头,可是南芳…… 早上搬回来的时候,维珍说:“我还以为你不会回来住了。” 薇笑答:“只是陪她住几天。” 这本日记,是骏佑的伤口,他离开后,也变成了我的。 风从窗户吹进来,低沉暗压之下,瘦弱的绿树在黑暗笼罩中瑟瑟发抖,树杈之间透出一缕霞光,薇一个人眺望着远方,此处可以看到看到咖啡馆的屋顶。 酒,真的不是好东西,而戒酒就像对付一头年轻的猛虎一样困难。 她的存在,是一首黑色的诗,似夜般浓重的黑色早已注入她那白皙的皮肤中,还有生命里。不过,她并没有被生活困境本身的痛苦、绝望和恐惧撕裂,这种历经世事的天真,是薇从未拥有过的心灵自由。 这个时代,是有多荒凉,她那么天真地活着,在这里竟成了一种精神错乱。 至今,薇最讨厌的生日礼物仍是在8岁生日时母亲送给自己的老式芭蕾舞音乐盒,小小的舞者被卡在一根银针上,以永远不会长大的方式螺旋旋转。说来可笑,当初那些很喜欢的礼物,得到之后,厌弃之后往往被丢弃了,却仍然记得这个礼物。 薇记得第一次在咖啡馆见到南芳的时候,她不知道,她的眼睛真的在发光。本来以为李骏佑一直存在于我们之间,原来是我想多了。 南芳洗了个澡,觉得已经很久没这么清醒过了,清理完吧台的库存,打扫完楼上、楼下,累得真想就地躺下去。 mia回来了,喵呜,喵呜。 鲑鱼罐头已经吃完了,南芳很是愧疚,问:“要不,你吃猫粮?” mia趴在窗户上,哼了几声,并不上前。 南芳只好说:“好吧,那你只能饿肚子了,我下午就去给你买。”然后又强迫症似地盯了mia一眼:“挑食是不太好的习惯。” 有人打电话来,是:“薇。” “晚上一起吃个饭吧,地址我待会儿发给你,阿照也来。” “好。” 眼望直升机划破那片广袤的蓝色,南芳走在路上,心里甜甜的。这段时间,感谢阿照,但更感谢薇,是她,让我再次找到了属于我生命的航线。 薇一定不知道,我永远都比她后睡着。 她不知道,我知道她用手抚摸我的脸和眼睛,她不知道,我也曾用手抚摸她的嘴唇。 薇是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人,除了她那遗传自西方人、白得近乎透明的皮肤,南芳觉得,那让她看上去毫无温度,让她那美得太规整、太不真实的面庞更添了几分虚幻。 我曾痛失挚爱,却没来得及告诉他,我爱他。那个时候,就像被生活的重斧从背后狠狠地砍了一下,很长一段时间,我倒地不起,在很多地方逃窜,只为了摆脱那种失去的悲伤。 我告诉我最好的朋友,这一次,我决定勇敢,做一个勇敢的人。 头顶的乌云仿佛正怒发冲冠,阿照从餐厅跌跌撞撞地逃离,奔向海岸,在台风掀起的海浪声中,绞痛折腾着病弱的心脏,纵泪却没有大哭。所有的爱早已被她抓得遍体鳞伤,此刻,真的只想从这个世界消失。 佛陀,如果你能听见我的祷告,那就让我此后永远别再见到薇吧。 南芳呢,她真是个残忍的女人,这个世上最残忍的人,她的无情是碾碎心中那如同白垩般的雪崩,碾抹着爱情的命运、心和寸寸光阴。 阿照以为拒绝自己,就像她当日在海边一吻之后推开自己时说的那样,她也很痛苦:“别爱我这样的人,你会很痛苦,我也会很痛苦,我早就已经没有爱人的能力了。” 她一定受过很深的伤害,才会毫不犹豫的推开我,她并不爱郑在东,她和他玩那场爱情的游戏,不过是因为她太痛苦了,她在逃避。她对我没有信心,她不过想让我以为她是一个轻浮的女人,想让我离开她。 我以为日久见人心,只要假以时日,她终会知道,我和其他人不一样,我对她是真心的。但原来,到头来,我就真的只是一个笑话。 我强行将心中的爱恋扭转成她想要的友谊,努力扮演她希望我扮演的、我并不想成为的朋友这个角色,我如此好地扮好这个角色,只要她开心快乐,可是,却被抛弃在船尾。 薇请两人吃饭,是时候告诉他们,自己准备回奥斯陆了。打车来到这家本土餐厅,在人群中走向预定的靠窗的那个位置,南芳已经坐在那里。 女服务员给自己倒了一杯红茶,薇放下包坐下,问:“谢谢,阿照怎么还不来?” 阴云堵心,南芳摇头,低头喝茶。 薇发信息问,几分钟后,阿照回复:“临时有事来不了了。” 不免有些失望,薇说:“他有事来不了了,让我们吃。”想了想,还是回复:“那好吧,你先忙。” 第三十四章 时光废物 燃烧与熄灭。 爱情的美梦与噩梦,在她那里轰鸣,在她那里止息。 舍不得她流泪,但却无法忍受,在爱情的世界里,她全然不把我当回事,岁月的风划过路上每张脸,和年轻时候相比,很多人都早已面目全非。 顶着太阳投来的同情残照,一个人坐上了电车,想回家,直到在路轨的尽头,没能回家。 深夜,来到咖啡馆后,南芳单薄地身影映衬在墙上,口琴声传来,是第15号《匈牙利狂想曲》。那时候,刚认识,我曾吹奏过这首曲子,而她在海边起舞。 连日,彻夜无眠,师父不知自己发生了何事,只是说,工作重要,但也别拿命拼。 对薇多日来的问候,阿照予以冷淡,不想理睬。那一次次找她喝酒倾诉,她作为朋友,甚至目击者,到底是怎样看待自己这癫狂的爱情的? 一直以来,我所渴望拥抱的她,是一阵雾,一块冰。 从相识以来,就一直苦待在等她的角落。 在海边,她拥抱了她,那个时候,自己就该察觉,就该知道的。 南芳看向她的时候,烟视迷离,眼中尽是绻缱情深。 是我不明白,是薇看不懂,可南芳到底,也并没有做错什么,她只是不爱我。 可是,爱的人不曾爱我,苦痛这般猖狂激烈,薇找来了,她是一个多么真诚的朋友,我却并没有面对她的勇气。 某种程度上,南芳才是最勇敢的人,爱的坦诚而热烈的那个人。而我和薇,或多或少都在选择逃避,只是我们逃避的东西不同。 命运,还真是自己的后妈。 第三十五章 电子空气之诗 阿照多日未回信息,薇想不明白为什么,无论怎么样,自己快离开了,还是希望能有个面对面的告别。 去过他的公寓,没见到人。 拉辛说,最近闭关忙着准备绘画竞赛的事,没有联系他。 薇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就像那日和南芳吃饭,告诉她自己要回奥斯陆,她那凝目而视、震惊的样子一样,后来她说:“也是,你本来就是来旅游的。” 海的中央呈一片雪青色的幽暗,风把雨撕碎得如同破衫,黑云压城,路人少有行人。 南芳撑着黑伞等在民宿的门口。 薇着急进去换被雨淋湿的长裙,更觉得奇怪:“雨这么大,你怎么待在这里?” 南芳抿唇,直视薇:“在等你,薇,我有话想对你说。” 薇进门:“那进来吧,上去坐坐。” 重度感冒,昏睡了一天。 薇半掩着脸,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那四个字,她只说了一遍,不确定昨天自己听到的是否是那四个字:“我喜欢你”。 是否真切地听过这句话,不知道。 是否想要一个确切的答案,不知道。 就像一个梦,梦里有束缚、有痛苦,还有海水的咸味。 打了很多次阿照的电话,没人接听,薇内心一片凄惶与孤寂,来咖啡馆找南芳。 店里没有客人,她坐在那里,逗弄着猫。 “我联系不上阿照,他不回信息,也不接我的电话,你这几天和他联系了吗?” 南芳淡淡地说:“没有。” 提到阿照的时候,她很冷淡,就像之前那段时间那样。薇叹了口气,不死心,又在晚上七点左右来了阿照的公寓。 21点过去了,阿照终于回来了。 他神色抑郁冷淡,见到自己,先是一愣,沉默地立在原地,几分钟后,桀骜地仰起头,朝自己走过来。 薇极度厌恶这种被无视的感觉,小声地询问:“你最近很忙吗,打了很多次电话,你都不接,我以为你出了什么事。” 阿照痛苦地闭上了眼睛,薇今天能来,证明她仍然什么都不知道,迟疑片刻,打开了壁灯,心想:“我能有什么事。” 房间内灯光昏暗,只开着电视墙那里的灯,阿照自顾坐在桌旁,桌上、沙发上、垃圾桶里堆满了各种酒瓶。 薇心中酸酸地,踟蹰着上前,打着手语问:“你们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们?”阿照讥诮地吐出两个字,不再说话。 有些话很难说出口,薇不想因为自己造成任何他人的悲剧。 他们之间本来也不关自己的事,但自己走后,他们还是这样的话,那真是非常难过的事,薇还是开口说道:“我不知道你们发生了什么,但我想南芳应该很希望你能遇到真正爱你的人,互相爱慕的人。” “你是特意来向我示威的吗,不必刻意来对我说这些话,请你离开。”阿照听了这话,突然起身,去关窗户,用手语发起逐客令来:“你走吧,我不想见到你。” “我是要走了,明天我就回奥斯陆了,你以后,多保重。” 阿照惊讶地睁大双眼,此前从未听薇提过。 事情出乎自己的意料,薇十分难过,后悔就这么找上门来,问了最后一句想抽自己一巴掌的话:“那我们,还会是,朋友吗?” 阿照在绝望之中抬头,泪光恋恋,不知道该恨薇,恨南芳,还是自己:“我爱的人喜欢的那种朋友吗?” 薇失望伤心之余,本来已经抽身离开,看着阿照手机里的这话,如电击全身,再没了力气,扶着门手瘫了下去。 阿照大惊,急奔抱住薇,两人顿时瘫坐在地。 “对不起。”薇凄惶无助,语无伦次,死死抓住阿照的手不愿意放开,恸哭:“我不能没有你们,对不起,我,我是早就不讨厌她了。” 薇讨厌这种被动陷入伤害他人的潮水般的情绪,如同品尝一杯杂拌着冰霜的蓝色碎冰。 阿照对自己的道德审判,还有骏佑,道德和真心是携带板条,为自己制作条框的人,他们在我身上又扯又撕。 我不可能爱她。 薇一个人拎着大大的行李箱,拉辛本来要来送行,因为下雨的缘故,早上已经打电话给他,让他别来了。 南芳等在路边,一个人。 走近了,才发现,她头顶着晶莹的露珠,她也许已经站在这里很久了。 “昨夜没睡好?”南芳欲帮手薇拿行李,被拒绝了。 公交车还没到,两人站在站台雨棚下,有些距离。 “你真是无情。”薇说。 “我确实不能对每个人都有情。”南芳燃起电子烟,吸了一口,是薄荷味,倒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坏人总是会吃掉好人,成为弱者的那个人也会吃掉有同情心的人。 她眼前的电子空气,雾化成一首离别的诗。 “抽烟不好。”薇不客气地说道。 “喝酒也不好。”南芳回答。 第三十六章 黑雪 有如生命,爱是否有燃尽的一日? 无论我有什么样的情绪或状态,有多少个人一直在我身边? 期待薇能留下,但她走了。 薇走之后,维珍打电话给自己,说她落下了东西,是一个日记本。 南芳决定拿去机场送还给薇,拿在手上时,觉得有些熟悉。 维珍递过来半张照片:“还有这个,应该是夹在这里面的。” 南芳抚摸着已经有些褪色的照片,一股微涩之气堵在心口,维珍凑过来说:“这看着倒有些像你。” 是啊,是我,这就是我,是李骏佑的旧梦,是我和他的过去。 薇曾询问我的,一直想找寻的那片风景,那片无人知晓的红树林,在我的记忆中,早已褪色。 那些生动而褪色的氛围,时间久了,那些曾经不敢宣之于口的爱,仿佛披上了面纱。 那是孩子气的爱情。 李骏佑是樱花林里死盯着天使的人。 那时,回柏林,闹哄哄的城市,路上尽是离人的影子。 是在那片樱花林,爱恋开始的地方,我和他相遇在破碎的街角。 是在那片樱花林,我遇到薇背着画卷行囊禹禹独行。 薇一定不知道我早就认识她了,那是伦敦某个印裔英国巨富的私人晚宴上。那个时候,她还站在那位画廊届航母霸主继承人的身旁,而我是穿梭在舞会人群中帮未蓝打理日常事务的助理。 那时候,我对她惊为天人,我并不认识那位大亨继承人,但有一次,他的堂弟崔照堂在私交宴会上提及堂兄时曾说:“daniel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精英主义者。” 我恍然觉得,这样的美貌对一位女画家,不一定是好事,人们总是会把眼光停留在才华以外的东西上。某种程度上,美貌就像盖在她脸上的美丽面纱,是掩盖她才华的帷幕。 我那时候想,也许是我想多了,这世上美貌与才华并重的人总是太稀缺,而花瓶美人和草包美人倒是不少。包括一些所谓的选美比赛,标榜宗旨是选择智慧与美貌并重,到底是更侧重于外貌,一些参赛者外貌多上乘,展示一些花瓶式的才艺,不见得有多少真才实学,仍逃脱不了是男凝视角的产物。 薇的美貌毋庸置疑,但除去她那位大亨男友的包装,真实的她到底会有多少才华能力。也许再过几年,她就会嫁给这位画廊大亨,彻底沦为一个美丽的符号,成为他的陪衬。 她后来和他分手、决裂,甚至事业切割,倒是出乎业内和外界的意料。一些虚无的狗血恋情、八卦争议让她在画坛的名声一落千丈,她被迫隐退,如同一颗坠落的彗星。 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她后来的人生会和李骏佑有交集,和我的人生也隐然有所交叠。 更想不到,他会…… 第一次见薇的时候,我以为我们一辈子应该都不可能互相喜欢。 我知道失去李骏佑以后,她的世界早已塌成一片废墟。 在咖啡馆第一次见到她,和在柏林的时候一样,她脸上和眼中全是暮色,那是被厄运之手漠然摆布之人,是无泪的丧痛才有的表情。 更预料不到,有一日,我会疯狂地爱上她。 那天,在同一日得知生父和邱爸爸的死讯,那十几日,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在人间还是在地狱,浑浑噩噩,不知人事。 后来我听说,他们都以为我疯了。 爸爸,他离开乌克兰,回了柏林,他本来打算要来看我的,机票都买好了,可是,他…… 父亲,我从南粤那里得知他的死讯,我以为我不会哭,可是听说,他是被菲利普.邓杀的时候,仍止不住撕心裂肺地疼,胸口绞成一团,透不过气来。 菲利普.邓被判刑,在一次执行监狱外出清理河道的劳作时,杀了和护工一起在附近散步完准备回养老院的父亲。 南粤说:“他被判刑后,一直跟妈妈说希望我能去探访他,我只去过一次,吵得厉害,我说我就只有一个爸爸,他叫做南昭。” 母亲走了,我成了失去灵魂的孤儿。 他走了,我成了真正的孤儿。 时光啊时光, 如果我没有创造自己的世界,那我就会死在别人的世界里, 这许多年,太阳照在头顶,南芳却觉得,时时有一片漆黑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