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变成亲哥的白月光抢皇位》 第1章 众怒围剿的少年 姚铮坐在太子府庭院中,懒散地晒着太阳。 这要是在两月以前,有人跑来告诉他,他一个无家可归一穷二白的灾民,竟然有朝一日能呆在一国储君府邸里,在山水画廊的庭院中懒洋洋地晒着太阳,自在地对着木头人玩飞刀——他肯定会说那人是疯子。 至于他一个乡野小喽啰是怎么进的太子府,这事说来话长。 · 姚铮年方十八,是永昼一边境小城淮北城溪云镇里的人,无父无母,无牵无挂。 他家本也不是那溪云镇的人,而是逃到那里的。 换句话说,就连姚铮自己,都不知道他到底是哪儿的人,永昼常言,落叶归根,他想,他有一天要是死了,还真不知道自己根在哪里。 ——只能做个孤魂野鬼。 · 他爹不是什么好东西,据他娘说,他爹嗜赌成性,欠了庄家许多银钱,那背后的大人势力滔天,他娘还不上,又报官无门,带着他和梅姨——他的师傅,三个人到处逃命。 多年奔波,苟且偷生。终于才在这一方边境小镇安了家。 本以为终于能过上几年安生日子,不料仇家还是寻上门来。 那一天,他回到家,看到了亲人倒在血泊中,从脖子上喷出的血流了一地还未干。 他刹那间怔住,甚至都来不及悲伤,安葬完两位长辈。也没敢多作逗留,拿了剩余的一些钱粮就走,流浪的一路上要吃要喝已经所剩无几,最后他终于灰头土脸地走到了城里,落脚在一家酒楼做跑堂小二。 刚以为能过上几天安生日子,谁知道普天之下还真没人能比他更倒霉,他在那酒楼做了一月的小二,连例银都还没结,忽然之间,地动了。 这个边境小城地动了,顷刻之间,山摇地动,一切化为乌有,凄凄惨惨。 连同姚铮十几年的人生一般,凄凄惨惨。 · 曾经有那么一瞬间,姚铮宁愿自己死在了那场地动里,旁人拼命求活,是因为还有牵挂,可是他没有。 他能有什么牵挂?一条低贱如蝼蚁的命吗?老天尽管拿去好了。 可惜天不遂人愿,姚铮竟然活下来了,几乎是本能一般,从那场地动后的一堆碎石残砾里爬了出来。 伤痕累累,腿上的大洞皮肉绽开。 幸运的是他被人救了。 不是别人,不仅是他后来的主子,还是他的白月光——永昼的太子殿下,慕无离。 · 提起这位,说起来初见那一面或许平平无奇,没有话本里那些什么杏花微雨,亦或大雪纷飞。 但姚铮永远记得那一天,那一个地动后的下午。 阳光倾洒在满目疮痍的大地上,姚铮伤痕累累从废墟里爬出来,瘸着腿踏着遍地碎石,寻找水源。 直到见到一条溪,他趴下大口喝,他实在太渴了。待喝够了,捧起水到一旁洗了把脸,唯恐自己的脸把干净清澈的河水弄脏。 直到听见健壮的马蹄声,他抬起头,只听见有人冲他喊:“殿下!这有个人” 一群人纷纷看向他朝他走来,队伍很长,压迫感极强,他有些错愕,目光不知放在哪里,竟然是赈灾的军队。 姚铮抬起头,才洗过脸,脸颊上挂着水珠,湿漉漉的,透过沾着河水的眼睫,他看到一个白衣锦袍男子利落下马,落地时利落干净,姿态优雅,衣不染尘。 缓步朝他走来时看出约莫八尺多高,棕色长发半束,一双琥珀色的明眸目光灼灼,浑身狼狈的姚铮没有终于见到活人的喜悦,他衣衫褴褛,伤痕累累,看了几眼光鲜亮丽的对方,只想窘迫地低下头。 模样真好看啊……姚铮心想。 那男人走近时,神情严肃而凝重,也不曾刻意留出距离,看样子全然没有嫌弃他邋遢不堪,而是郑重其事地问他,“城中还有多少活口?” 他没敢直视对方那张英俊的脸,生怕自己露出什么惹人嫌恶的表情。 他低着头看着对方白色衣袖上金线缝制的纹样,回答说,“我不知道,我昏了过去许久,醒来只顾着找吃食,没看到人。” 姚铮回想起来他跌跌撞撞从城里出来也没见着人,但淮北城人口密集,应该还是有人活着。 男人问他,“你是何人,什么名字?”温润的声音,柔和得像一阵风。 “我乃城中酒楼跑堂小二,名唤姚铮。” 男人见他浑身伤痕累累,腿上还有个大窟窿,许是看他年纪轻轻实在可怜,直接抬手一挥,把他交给了救灾营里的一对医官父子照料。 那对医官父子,其子名为林霜绛,与他年纪相仿,其父是宫廷四品太医,姚铮管他叫林叔。 · 听林太医说,他会来救灾也是没办法,原本他只是随同太子殿下前往边境议事,已经在回京复命的路上了,谁知淮北城突然地动,太子殿下说北境三城之一,不容有失。带一些人马就赶了过来,他是随行医官,也只好一块儿跟过来。 意外的是这对父子还和他很投缘,林叔为人热络健谈,明明是宫廷太医,却并没有什么官老爷的架子,其子林霜绛却是截然相反的内敛少言,一开始同住了两日,几乎不与他说话。 他腿上的大洞昨天才包扎好,宫廷太医林叔为他看过伤后,对着他腿上那可怖的伤口笑着说他有福,姚铮哭笑不得,伤成这样还有福?他一直以为世上没人比他更倒霉了。 没想这林太医依然笑着,扬起几道褶,手上的活也没停,一边为他包扎一边说:“你看似伤重,多数却都是外伤破口,最严重也就这腿伤了,估摸着被什么尖锐的利器扎到了。伤口一个多月会慢慢愈合,和城内那些人的伤比起来,你这伤算轻的,当然算有后福了。但除此之外,你有些血虚之症,须得好好调理才行。” 从此,姚铮就留在救灾营里帮忙,他被救出来的时候身上分文没有,可以说是一穷二白,但是总要吃喝拿用,如此一来,他就给那位太子殿下的救灾营出些力气干活,吃喝住都在营里,还能得些银钱,林叔人好心热,见他身世孤苦无依,还说他可以随军回京,日后在京城找个营生。 第2章 少年求入太子府 原来的淮北城尽管不算大,却也作为永昼北境三城之一,与领国没疆接壤,往来通商频繁,平日里烟火气十足。 然而如今,淮北城里到处都是横死的人,死时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大多死状可怖。 姚铮每天除了埋尸,就是在营中临时搭起的医棚里煎药,日子和地动之前一样无聊,也只有逗弄林家小公子,能得几分趣。 有时得了闲,还能缠着这林家小公子说与一些京城的事给他听。 · 譬如那日,姚铮第一次跟随林家父子前去救治灾民,那时,他还未曾与林霜绛相熟。 夏风在淮北城昏沉的上空徐徐吹动,淮北城到处是断壁残垣,只因前方有营地士兵开路, 姚铮等人才能前行。 一路走下来, 简直触目惊心。 即便姚铮已经见识过亲人死前的惨状,真正见到一具又一具冰冷的尸身时,依然会感到心悸。 怪不得林叔说他是有福之人。 那些被砸得五脏六腑都烂掉的、断手断脚的;还有就剩一口气、伤重难愈的。 一路下来简直要人食不下咽。 那些蜷缩在断壁残垣旁的灾民,见姚铮一行人,不少人都扑上前来讨吃食,求救命,幸好身边跟着营地士兵。 姚铮正跟随在林霜绛身后,忽然之间,一双血污不堪的双手从身后抓住了他的脚踝。 姚铮吓得一激灵,忙低头一看,这一看险些没吓得跌倒,多亏是林霜绛扶了他一把。 那人焦黄的面色呈现出一种不祥的死灰色,双眼凹陷,眼窝透黑,嘴唇干涩无比,发出间断不续的呼吸声,这人一边抓着姚铮的脚,一边蠕动着嘴唇,发出痛苦无比的呻吟,仔细一听其中还夹杂着模糊不清的求救声。 “你......你是......大、大夫吧......” “救......救......救......” 那人连话都没说完,口鼻猛然涌出鲜血,手也使不上劲了。姚铮轻易挣脱开,望着脚踝沾染的血污,感到骇然。 林霜绛却比他镇定得多,他走上前去,探了探那人的脉息,摇了摇头,又叹了口气。 姚铮问道:“这人,死了?” 林霜绛道:“死了,五脏六腑俱损,能撑到我们来,已经不错了。” 姚铮一时怅然,见林霜绛反应平淡,遂奇怪道:“林公子......你从前,见过很多这种场面么?” 林叔已经去另一处诊治受伤灾民,与他的儿子林霜绛分开行事,这样一来,姚铮就被派给了林霜绛打下手。 林霜绛刚为一女子探完脉息,脉息无碍后,便要为她包扎手臂。 听见姚铮的话,他手上的动作停住一瞬,道:“我父亲是宫廷医官,平日自然有许多病人,身患些疑难杂症慕名而来,自然什么都见过。” 姚铮望着林霜绛的侧脸。眉清目秀,面容白皙,尽管身穿素袍,却看得出是个富贵人家娇养的小公子。 这样的人,竟然也会来这种地方,见林霜绛一身白衣清袖,与周遭格格不入,姚铮心中好奇更甚。 “林公子,林叔既然有如此盛名,在京城又有许多病人求诊,还受命于太医院。按理来说,不是应该在京城享安稳富贵吗?” 姚铮将医箱打开,时不时为林霜绛递去东西。 林霜绛手脚利落,不一会就为那灾民包好了伤口,并温声嘱咐她道:“每隔三日来医棚换药。” “谢谢、谢谢大夫”那女子感激涕零,磕头不止。 林霜绛温文尔雅地扶起对方,转身离开。 “虽说此次你父亲不得已随同太子殿下前来赈灾,但你不在京中平安待着,为何会来这危机重重的地方?” 姚铮紧紧跟在林霜绛身侧,生怕这林小公子把他落下。 林霜绛大抵是没见过面皮这么厚的人,一身破烂还乐得自在,缠着他问这问那。 心中忍不住暗道:罢了,实在看不下去,回去给这人拿一套自己的衣服吧。 · “此次我要跟来,家父起初确实不同意,但犟不过我。”林霜绛一边回应他,眼神一边巡视着城中伤者。 见林霜绛不爱搭理他,回了一句就又没了下文,姚铮不死心,又问他:“我听闻,你是家中独子?” 这回林霜绛那面沉如水的表情似乎终于有了波澜——只不过似乎是有些无语。 “我爹又跟你胡言乱语了?” 姚铮这两日同林霜绛同住一营帐,发觉这林小公子是真的不爱说话。 他头一回感觉自己险些要给闷出毛病来。 林叔在他眼里,是特别慈祥和蔼的长辈,对他说话时,总是笑眯眯的。 他从小到大虽然家中没有父兄,但看学堂其他小孩的父亲,都是要么古板严肃,要么粗犷不羁的,像林叔这样热络的,属实是很难得,这位医官大人一见面便能与他聊许多,因此姚铮每每望着林霜绛时眼神总带着些羡慕。 可林霜绛则与他父亲恰恰相反,不苟言笑,个性沉静。 与林霜绛在一块,气氛自然而然变冷几乎是常事。 姚铮赶忙道:“没有,其实林叔没与我说什么,是林叔给我治伤时,我多问了他几句,毕竟此次天灾后,我也想打听自己日后的去路。” 林霜绛点头,又恢复那副波澜不惊的脸色:“你还是先养好伤吧,此次地动严重,我们何时能离开回京,很难说。” 想来是林叔已经把自己要和他们一起回京的事同他儿子交代过了。 · 姚铮跟在林霜绛身后,不免为林霜绛的好记性感到惊讶,淮北城道路到处是横梁碎瓦,天一黑,伸手不见五指,回营的路就更难辨认,这林小公子竟然能将来路记得清清楚楚。 正当姚铮以为林小公子又要像以往那般对他爱答不理时,没想到他竟然回答了姚铮问他的话。 林霜绛似乎若有所思,道:“你方才说,在京中,能享安稳富贵......我却不想和你说什么夸耀的话,那些都是虚言。实话告诉你,京中高门大户众多,看我父亲虽人前体面,人人都对太医院医官和气有加,实际上却也不如那些个门阀世族子弟。”林霜绛一边说,似又回忆着什么。 姚铮面露惊讶,怎么会?他父亲是宫里的大官,难道这般还不算安稳富贵么? 林霜绛看他似有不解,解释说:“我父亲全凭自己一身的医术拿到太医院的任命,与那些世族比起来,我家祖上并无任何积蕴,京中那些高门大户子弟也从不与我相交。至于你说京中安稳,我倒觉得也并不怎么安稳。” · 二人此时恰好将要走到营地入口,林霜绛却没急着回营,而是找了个残壁,拍了拍,不嫌脏地坐下,还伸了伸懒腰。 姚铮一身破烂衣衫,连土都不拍,直接坐在他身边,他顺着林霜绛的视线望去,是一望无垠的天际,出来时还是白日,到了此时,天色已经极为昏暗了,暮色沉沉,时而听到营地里传来嘈杂的人语。 林霜绛唇珠轻启,娓娓道来:“你想想,我父亲是御医,平日都是为陛下和太子殿下诊脉看病。他们是君,我们是臣;他们是主,我们是仆。如果碰上仁义的君主,没治好,或者是些个瞧不出来的疑难杂症,倒也不至于太为难,尽力即可。”他话音一转,“可这如果碰上的是不太好的主子,难免被问责。” 姚铮吃惊,但细想又觉得在理:“旁人都说这富贵险中求,给宫里的贵人看病,若无半点责任,贵人又怎么会放心地将身家性命托付给大夫呢?” 林霜绛似乎并不认同他的话:“话虽如此,你可知,在京中钱财并不是万能的。况且,从医哪有这般舒坦?”说着,神色显露出几分惆怅与疲惫,姚铮一整天跟林氏父子,看着林霜绛马不停蹄地为人诊治,还以为这人压根不会感到劳累。 “不仅仅只是精读《伤寒论》与《本草纲目》那么简单,学医一样需得寒窗苦读数十载,行医试药几十年。” 见姚铮抿唇沉思,似乎听得认真,遂又耐心与他解释:“对于一个大夫来说,在民间诊治很重要。比起京城,能见识许多复杂的情况,所以我才会来这。” 姚铮想到自己日后也要去京城谋生,不免好奇:“即便不在宫中,在宫外......京城中,身份贵贱,也如此重要吗?” · 借着昏暗的天色,林霜绛才开始细细打量眼前人,他从第一眼就知道对方生得好看。 眼前这少年的侧脸小巧精致,那双柳叶眼媚得出奇,五官生得雌雄莫辨、眉尾微微却上挑,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脸上脖颈处带着些狼狈的、细小的伤口,却更多了些凌虐的美感,即便林霜绛不是个断袖,靠近看着对方说话时也有一瞬的愣神。 · 林霜绛险些被这双好看的眼睛看得面红耳赤,他侧过脸,又恢复那副冷淡的模样。 嘴上却不由自主耐心地回答姚铮:“在京城,不论在哪,自己背后的氏族才是依仗,那还得靠你会投个好胎和祖坟冒冒青烟才行。” 姚铮不禁扑哧一下笑出声,眸光微闪。 林小公子当真风趣,祖坟冒青烟,什么啊? 林霜绛不习惯说谎,也学不来京中那些人在外面去哪都要撑足场面的派头,这两日见姚铮总缠着他问话,却并没有恶意,便心血来潮实打实应了他几句。 却不成想这漂亮美貌的少年似乎问题愈来愈多,颇有种打破砂锅的架势,不禁暗自叹气。 · 姚铮蹲下,扯了几根杂草,在手上编来编去,“那学医如此辛苦,你为何还要学医,难道你是想要继承你父亲的衣钵吗?” 林霜绛苦笑。“我倒是想继承他的衣钵,他倒好,我要跟过来的时候,差点想打断我的腿。”他见姚铮动作奇怪,似在摆弄什么,心中好奇,却也没问。 姚铮倏的凑近他,吓得林霜绛险些跳起来:“我能叫你霜绛么?你就叫我小铮就可以了。” 林霜绛回:“可以。”神色却显然不大自然,他不大爱和人亲近,但是并不却排斥和他闲聊。 嗯......是个莽撞的美人。林霜绛不由得叹口气,看来,在这里自己得多照顾他一些。 · 姚铮本就羡慕他有个这么厉害的爹,听林霜绛这么说就更是奇怪,手上的动作却没停下。 “林叔医术如此厉害,究竟为何不愿你继承他的衣钵呢?” 但他才问完,又好似想到什么,“你刚才那么说,难道是,当今圣上并不仁义......”一时之间脱口而出,“你爹怕你不知道哪天就小命不保,所以不让你学?” 林霜绛双眼睁大,平日那副平静似水的沉稳似乎顷刻间破碎开来,情急之下想捂住他的嘴,但手抬到他面前时,又觉失礼,就又放下了。 “你在说什么?咱们俩现在就站在营地口,千万不能妄议陛下,我说的那所谓君、主子,只是说偶尔可能会碰上不好的主子啦,你切记日后慎言,万一被路过的将军听了去,咱们俩就完了。 ” 姚铮噤声,尴尬地笑出声,并没有再追问林霜绛。 “你别生气,我不说,也不问那些就是了。”说着,还双手捧着,递上一只草茎编织的小马。 “送给你,我如今身上没有银钱,这三日多谢你与林叔的照料,日后我在京城寻了好营生,再报答你与林叔。”姚铮眉眼含笑,神色认真。 林霜绛瞬间“腾”地一下,双颊烧得通红,声如蚊蝇,“我和我爹只是听太子殿下的吩咐......你不必......” 嘴上虽说着,身体却不由自主却接过了那只带着青草香气的小马。 姚铮看着林小公子通红的脸,浅浅弯起唇角。 ——林霜绛感觉自己真是完了,从此这人他是要操心彻底了。 第3章 少年险言挑权威 自打与林霜绛相熟一些后,姚铮便愈来愈了解京城的状况。 从林霜绛口中,他得知,京城氏族门阀林立,其中,除去慕氏皇族,便要以薛、傅、赵、晋、这四家最为显贵。 林霜绛还告诫他,日后要是真去京城,要是碰上这几家的人,能别惹就别惹。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不能提的氏族。原本在二十年前,也是京中仅次于慕氏皇族的高门大户,因为这个氏族,族长是桃李天下、三代辅政大学士的安乐侯。 这个氏族说起来还与姚铮有几分巧合,因为京中这个不能提的氏族便是姚氏。 而姚铮恰好也姓姚。 林霜绛还与他说笑,说没准他是姚氏哪个旁支的后人呢。 姚铮险些真的开始琢磨起自己的身世来,林霜绛却说这是不可能的。 因为姚家男子早已尽数斩决了,连幼童都没放过。 当年安乐侯姚国公犯了私通外敌,倒卖军需的叛国罪。姚氏一族一夜之间臭名昭着,男子尽数问斩,女子流放北境,充了贱籍。 原来的姚氏嫡女原懿王妃姚元漪,本是板上钉钉的皇后,姚氏族人死的死散的散后,原懿王妃姚元漪就失踪了,当今陛下,原来的永昼王朝懿王慕如祺称帝后,便另立了侧妃薛情为皇后,皇长子慕无离为太子。 自此,姚氏门阀败落,京城再无姚氏。永昼尚武,姚氏一族没落后,永昼几乎再无位高权重的文臣,京中最为显贵那四家,皆是从武。 薛氏原本只是一破落的书香门第,半路却养出了个武官,当时还是武官的薛忠官拜四品参将,听闻护持圣上有功,逐渐成为朝廷新贵,如今已成为当朝一相,又因为皇后和太子皆出自薛家,薛家也成为当朝首屈一指的氏族。 如今营中那位——永昼太子殿下慕无离,便是薛家的亲外孙。 · 提起这位太子殿下,其实自那次在河边被这位太子殿下交给了林家父子救治后,姚铮便再也没有在营里见到他。 直到那一日,姚铮和林霜绛跟随军队,前往小碚山山下不远处临时搭建的灾民安置营地。 此次更换营地,是因为淮北城小碚山山下灾情严重,又地处城西,离太子殿下安置的救灾营较远,眼见城东这边已经救治得差不多了,太子殿下慕无离从边境其余两城增调了许多粮食、草药和车马,又调了营中大半人前往城西救灾。 为数不多的马匹上都是一身甲胄的士兵,部分普通装束的跟在队伍后方缓缓行进,仅有的三辆马车中,两辆都坐满了军中将士以外的人,医官,粮官,军师,统统挤在狭小逼仄的空间里;剩下一辆堆满了粮食,药草等物资。 所幸听闻并不远,只有半日路程,姚铮与医官们挤在一处,滋味并不算难受。 闷了许久,见马车还没有动身,姚铮心中奇怪,又想拉开帘子透透气,手指轻轻拉开车帘半角。 忽然一袭锦绣白衣闯入眼中,此人驾马执辔,身姿卓然,静时如同北境雪松般挺拔苍劲,而动时又化作惊龙。 那人颌骨瘦削锋利,微微侧过头时,琥珀色的眼眸中又透出几分温润,棕色的发丝在阳光下折出金光,浑身不着俗物,却贵气逼人,腰间仅有一条象征身份的白金蟒纹衣带,勾出宽肩窄腰的身形来。只此一瞬,此人便超过了马车,身后的将官紧随其后,于队伍最前方将他两侧围绕。 原来这就是永昼的太子殿下。 · “你在看什么?”林霜绛坐在他身旁,见他望着窗外发愣,遂奇怪问他。 只听外头一声响亮的喝令: “诸君,随吾出发!” 马车才开始动了身。 身旁都是老医官,他们二人也不便多言,姚铮垂下眸,只说:“太闷了,我透透气。” 马车缓缓前行,待到了营地,就又开始忙碌起来,搭起临时的药棚粥棚,不需要救治伤患的时候,姚铮就跟随着林霜绛前去帮忙施粥。 这些灾民面黄肌瘦,有气无力,姚铮虽然也是灾民,腿伤也未曾好全,但这几日吃的都是随军的伙食,饭饱力足,血虚之症有所缓解,气色也好了许多,做事时勤快麻利,营中不少将官都注意到了跟在林氏父子身边的少年,好几个百夫长都夸赞他年少有为,前途无量。 · 这日,姚铮跟随林氏父子巡视完城内伤患,林太医正要回医棚,而姚铮还得和林霜绛一同去施粥。 “唉,这日子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啊......” “这地方真是待够了!什么时候才能回京啊......” 一路不断听见灾民的叹息和巡城士兵的抱怨,阴郁和悲痛的氛围始终蔓延在淮北城的上空挥之不去。 姚铮依然瘸着腿,但腿伤已经好了不少,听见那些士兵的抱怨,姚铮问林太医:“林叔,淮北城日后该如何?太子殿下的军队又何时能回京城呢?” 林太医捋着须,沉思半晌,告诉他:“淮北城日后如何还不清楚,且看太子殿下如何做打算,不过若说回京......最快也要等朝廷赈灾的钱粮到才行。” “林叔,那依你看朝廷的赈灾钱粮何时才能到?” “最快的话,也要十日左右。” 姚铮暗自叹气,看来,如今除了在营里打打下手,也做不了什么,只能等着。 林太医平日对他十分关照,此时又注意到姚铮那条瘸腿,遂提醒林霜绛道:“小霜儿, 小铮的腿晚上回去你还需再给他看看。” 而林霜绛那张平静似水的脸,顿时显露出几分羞赧。 听到他爹在外头突然叫他的乳名,林霜绛面露难色:“爹,小铮还在呢,别这么唤我。” 姚铮自那日送林霜绛草茎小马,发现林霜绛竟忽然脸红了之后,便愈发地觉得林霜绛不似表面那般冷淡不近人情。 说来,更像是不习惯与旁人亲近。 见林霜绛又脸红,姚铮望着林霜绛浅笑,看得林霜绛几乎想找个地洞钻起来。 “林叔,我觉着已经好了许多,不碍事。”姚铮道。 林太医奇怪地看着他们俩:“小霜儿,你娘和我不都这么叫么,你这孩子,又怎么了?” 林太医没多看自己儿子涨红的脸,吩咐了几句便回了医馆忙活去。 · 林太医一走,姚铮和林霜绛走在城中空旷的青石地上,姚铮起了坏心,对着林霜绛挤眉弄眼: “小霜儿是谁啊?” “原来是我们的小林大夫!” “小霜儿小霜儿小霜儿!” 一时之间,林霜绛又气又羞,平日那文雅的架子尽数抛却脑后。 他手袖一捋,扑上前去捂姚铮的嘴,但姚铮的反应竟然意料之外地好,灵活地躲来躲去,如同一条泥鳅。 林霜绛气急败坏,二人在空旷的城中大道上追逐打闹一路,林霜绛不仅抓不住他,反倒累得头额冒出一层细汗,止不住地喘息道:“你......你!你怎么会身手这么好?” 林霜绛瞪着圆目望去,忽地一愣。 玉一般清丽脱俗的少年,一双眸子清澈明亮,眼里带着些不谙世事的天真无暇,黑色的素袍是林霜绛给他的,墨蓝的腰带将姚铮的腰身勒得清瘦纤薄。 明明不是高门子弟......却浑身都散发着太阳一般的温暖气质。 “喔,你说这个啊,我习过武,不过我师父说我顽劣不堪,学得不怎么样。”姚铮走着走着,靠在一块半身高的青石残壁旁,嘴里嚼着鲜甜的草根,露出一截在外头。 林霜绛抱着双臂,背过身不理他,“不早说,就知道欺负人。” 姚铮见状 ,乐了:“我哪敢得罪小林大夫啊。”遂又大胆凑上前去,摇着他的手臂。 “小林大夫大人有大量,不会与我这等小人置气吧?” 林霜绛最受不了他这副娇而不自知的模样,那冷脸强装不过半晌脸色便又缓和下来。 听他说起他有个师父,林霜绛只知道他双亲已逝,不知道他还有个师父,遂奇怪道:“你既然还有个师父,为何不去投奔你师父呢?” 姚铮嘴角下沉,虽收了笑却依然脸色平静,只是眼神颇有几分茫然。 “我师父啊......和我娘一起被仇家害死了。” · 起初见到娘与师父倒在血泊中时,姚铮第一反应不是放声大哭,而是恐惧。 他只是缓缓捂住口鼻,整个人犹如死灰,心跳如鼓,脑中反复回忆着娘亲生前那句话: “若有一天......小铮,别管我们,自己快逃。” 因为怕被那仇家发现,他起初躲在镇子村民腌菜的地窖蹲着躲了几天才敢出来,草草将两位长辈安葬后便离开了家。 连纸钱也不曾给娘亲和师父烧。 那时他从溪云镇逃出来时一路都在想,不知道没有钱,他师父和娘亲在下面能不能过得了奈河? · 林霜绛与他一同靠在平坦的石壁旁,闻言抿唇:“抱歉......这么说,你也是靠着你师父传授的这身武艺,在地动中活下来的?” 这么多天以来,多数是姚铮缠着林霜绛问,林霜绛再不耐其烦地给他讲。 姚铮也有些意外,林霜绛竟然开始好奇起他的身世和遭遇来。 “差不多吧......也是我命好。”姚铮眸光掠过空旷的淮北城,最终落在城中来来往往、躲残壁中艰难求存的灾民身上。 “听闻地动之前,你在城中的酒楼谋生?” 姚铮叹了口气,“是。”姚铮望着小碚山下原先酒楼的方位,拉过林霜绛的手腕,道:“你跟我来,不远。” 二人遂向西奔去。 林霜绛看着少年紧握他手腕的手指,其中隐约可见泛青的血脉。 他没有抗拒,任由姚铮带着他往前奔跑。 清空白日下,飞鸟时而低空掠过,发出长鸣。 姚铮带着林霜绛来到一废墟前,眼前尽是断裂的横梁还有破碎的昂贵黄瓦,隐约可见些许描得精致的花窗。 酒楼不仅让他短暂地安身立命了一段时间,还让他得偿所愿,寻了个空地为故去的亲人烧了纸钱。 “看样子,曾是淮北城里一座很有名的酒楼。”林霜绛望着如山坡一般垒起的废墟,喃喃自语,又将他浑身上下打量道:“你从前就这样在酒楼谋生么?” 姚铮笑着望回去,“怎么了?” 林霜绛犹豫片刻,委婉道:“你的模样有些惹眼。” 姚铮不明其意,沉思,“果然我很容易被我爹的仇家认出来吧?我娘也是这么说的,所以从前在酒楼时,我用我师父的法子易了容。” 林霜绛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我能活下来,因为当日我并不在酒楼里,而是受那掌柜的嘱托,到他的宅子里去取一幅字画。” “谁知回来的途中便遇上地动了。” · 姚铮回想起地动那天。 那日,酒楼被一位大人物包了下来,掌柜的特意交代他一定小心伺候。 等到那偌大厢房内落满座时, 姚铮已经在厢房旁候着了。屋内传来嬉笑声,姚铮站在厢房外,只侧一眼便能看到屋内是何等的珍馐美馔,姚铮能听见他们在推杯换盏,把酒言欢。 姚铮耳力过人,听到他们的闲谈七八成。他依稀能听出,落座之人似乎是个巡抚。 待屋内人尽数饱腹畅谈之后,掌柜把他叫住,让他去他宅里取一幅字画。 他一脸奇怪,但掌柜一副讳莫如深的表情,似乎不愿与他过多交代,只告诉了他位置和小心拿取,就让他快去快回。 姚铮应下了,从酒楼里一路小跑到那掌柜的宅子里。 那字画被小心存放在掌柜卧房里,他费了好一番功夫才从床头的空格里找到东西,他仔细把字画裹好放怀里,便要回酒楼。 他当时心中忍不住腹诽,也不知道是什么珍藏的珍品,不挂起来,藏在那储格里也不怕遭虫啃噬。 姚铮才一会儿脚程,本就快要离酒楼近了,却明显感觉好大一阵地动山摇,多年求生本能让他有些害怕,停住了脚步等了片刻,却见前方一大群人蜂拥而出,喊道: “快跑啊!小碚山塌了!地动了!快跑!” 姚铮感到大事不妙,骤然转身同这伙人一般疯狂奔跑。 他跑得喉间一阵窒息,随着一阵强烈的地动山摇,身边的民屋、行肆渐渐倒塌,尘土飞扬,满目疮痍,伴随着许多喧闹和哀嚎,又随着一阵接一阵的晃动,喧闹声渐渐变小,空气中一片死寂。 姚铮只觉头顶一片黑影将他笼罩,他霎时吓得肝胆俱裂。 再回过神来时,又被不知道什么东西砸下来扎到了腿,直接摔倒在地疼了半天,看到头上摇摇欲坠的黑影,他心头一颤,忍着疼撑着身体向外爬去,身边的一切晃得他头晕目眩,那时,他脑中却只有一句话,他要活。 姚铮靠着双臂终于爬出那黑影,心里却感到茫然和无措。蜷缩疼痛的双腿抱住头,也许是太疼了,他不知不觉昏睡过去。 不知过去了多久,等他昏昏沉沉醒来时,只觉得很安静,天是黑的,而身边也没有一丁点亮光。他很害怕,不知道自己还在人间,还是来到了地府。 几乎什么也不敢做,腿还是疼得动弹不能,才醒了一会儿,又昏睡过去。 直到双眼感觉到光亮,他想站起来,双腿的痛感瞬间让他知道他确实还活着,他昏睡时被一些掉落的瓦砾木板厚厚一层埋了起来。 姚铮忍痛费了吃奶的劲爬出来,站了起来跌跌撞撞向外走去,那天他站起身,发觉所见之处一片茫然,瓦砾遍地,满目疮痍。 往日热闹的淮北城不复往日半分景象,若仔细看,依稀可见不知道是谁的残肢裸露在外,身体却不见踪影。 姚铮从废墟爬出来时很饿,从没有这么饿。他跌跌撞撞四处看四处找,倒塌的东西掩埋住了道路,没有路,他就从废墟上爬过去,他壮着胆子挖了几处, 终于看到了一个盒子,他费劲把盒子挖了出来。他扒开一看,里面是一些糕点,那断裂的檐壁旁边压着一只不知道谁的手。 姚铮走到一旁平坦的地方开始狼吞虎咽地吃,他很想喝点水,但是没有水,不知道去哪里找水。 他又想起刚才看到那手,又走近了喊了几句,“喂!还活着吗!人还活着吗!”回答他的却是漫长的静谧。 他试着推开压在那手上的横木瓦砾,但却是无用功,他只好先离开去找水了。 再然后,便是趴在河边喝水洗脸时,被太子殿下交给林氏父子救治了。 · 姚铮带着林霜绛往施粥棚往回走,路过一处垮塌的民屋时,他指着那处道:“当时,我爬出来,就是在这里找到了吃食,那时这里还有一只手,现在没有了......估计是被太子殿下的人挖了出来埋了。” “我救不了他,但是这户人家的糕点却救了我。”姚铮语气平静,林霜绛却听得心中忽地一痛。 林霜绛顺着他的手望去,只见一块破损了一角的牌匾上依稀写着:“李记香糕”四个大字。 这户人家做的香糕一定很好吃吧,真想尝一尝啊......林霜绛想。 · 二人在路上耽搁了一会,终于回到施粥的地方,直到那施粥点的领头见到他们,顿时喜笑颜开。 “小公子可算来了。”这领头似乎是认识林霜绛。 这处粥棚约有五六人,纷纷站在大锅后,不一会灾民便排起长队,他们二人施粥面对那些灾民不少都饥饿难耐,顾不上观察他们二人的衣着来历,但两个人站在一齐还是被不少人注意到,许多孩子喜欢看他们,特意每次都只排他们俩施粥发粮的粥棚,还同他们打招呼。 “小铮哥哥!” 姚铮笑眯眯地摸了摸男孩的头,“阿贵又来啦!”说着,又把盛好的粥和馒头递给他。 姚铮手上的活没停,他瞟了一眼身旁的林霜绛,奇怪道:“霜绛,你好像并无官职,没有朝廷任命,你怎么还对救灾营如此尽心竭力?明明这施粥也不能助你医术更精。” 林霜绛似乎被他问住了,喉咙一哽,耳尖微红道:“闲着也是闲着。” 姚铮看他神色,轻笑出声,怎么天底下会有这样心善又嘴硬的小公子啊。 当然,姚铮并没有把这话说出口,但林霜绛显然听见了他的笑声,恼怒地瞪了他一眼,姚铮见状笑意更甚。 空气里似乎还回荡着少年清脆的嗓音和笑声。远远看有两人,一人头发高挽起,马尾乖巧落在腰间,白衣宽袖,唇红齿白,好一个清澈明亮少年郎;而一人披发,未束发髻,一根不知是黑色的发带还是衣带将一头青丝拢在脑后,眉眼紧凑,眉尾却微微上挑,露出一丝桀骜难驯的意味,他唇边含笑,大笑时明艳,微笑时却带出一份媚态。 姚铮和林霜绛浑然不知,在排成长队的灾民身后,他们的一举一动早已被人收入眼中。 第4章 一心向君门难入,少年再尝拒滋味 不远处,在一棚下,一男子伫立许久,身旁重兵环绕,亲密侍从在旁伺候,看着不远处井然有序的施粥队伍,说了些什么。 此人正是当朝太子慕无离和其随侍纪殊珩,一旁还有将军晋琏。 这随侍一身青衣施施然而立,而太子身旁的将军朝气蓬勃,浓眉大眼。 三人巡视淮北灾民情况,途经此处,一边稍作小憩,一边观察城中粥棚状况。 纪殊珩观察那粥棚中的两个少年良久,低头微微笑着,慢悠悠地说:“殿下,这两个少年是好苗子呢。” “哦?为何?”声音柔和低沉,富有磁性,全然不失其身份与气势。 晋珩也走了过来,伸着头向姚铮和林霜绛那边望去,“谁?哪两个?” 纪殊珩道:“白衣那人,是林太医之子林霜绛,殿下可记得?” “记得。” “从前常听闻,林家独子,十三岁就精通药理、过目不忘,极擅通过察言观色辨明病情。此子可谓极其早慧,眼观六路,心细如针,不过却十分沉静寡言,京中世族子弟相聚,吟诗弄月,他可从来不去。” “哦?” “不过傅家嫡次子对他尤为青睐。其他权贵子弟惧怕傅家嫡次子权势,只敢在私底下议论他身份低微,为人清高自傲,却不敢为难于他。” 慕无离眼中波澜不惊,看不出情绪:“他父亲是个好太医。即便不入太医院,此子成为一代神医也指日可待。” 纪殊珩笑着应和。 “林太医这儿子,见过几次,不爱说话,见着我就跑。但另一个呢?除去模样好看,没什么稀奇的。”晋琏奇怪地问。 纪殊珩见晋琏不解,开口道,“另一个是......” “是吾当日在淮北城地动后,在城外交给林家父子救治的那少年。那日见到他时,他正趴在溪边喝水。”慕无离接过话。 纪殊珩说:“不错,没想到那孩子如今吃饱了饭拾掇好了,相貌竟如此出挑,第一眼,还以为是哪里来的美人。” 晋琏忍不住嘟囔,“我觉得没有阿珩好看......”又忍不住问,“阿珩觉得他有何特别之处?” 纪殊珩看向慕无离,慕无离却笑而不语。 纪殊珩对着他点了点头,对晋琏说:“这几天见到的灾民都什么样你没看到?你瞧,这孩子除了腿受了点伤,哪哪都没事。” 晋琏茫然地打量远处的姚铮,“这能看出什么?” 纪殊珩忍不住白了他一眼,笑脸忽然垮了下来,伸手掐了一把他的耳朵:“堂堂大将军,让你练武,没让你光练武不长脑子,跟在殿下身边那么久了,你一个习武之人这点嗅觉都没有?” 晋琏头痛地捂着耳朵,脸色讪讪:“阿珩……别骂了……我真看不明白。” 纪殊珩无奈地松开手:“这种天灾,寻常人怎么跑都躲不过的,其他得救的灾民,都是有幸埋得浅,我们调兵前来,才被救起。但我们遇到这少年时,他竟然在溪边喝水?这少年一定反应与身手极好才行。其次,灾后才几日,便能与平日极其聪慧寡言的林家子如此相熟?” “对哦,还是阿珩心细,这么一想他是挺不寻常的。” 纪殊珩狐眼微眯,继续说:“而且你看此处灾情如此严重,这孩子只是个灾民,却与林霜绛寻常一般嬉笑打闹,身上还带着伤,却已经能为救灾营效力,完全没有被城中悲痛、阴郁的氛围所沾染,可见心性,能力,不输京中权贵子弟。” 听完纪殊珩娓娓道来,晋琏茅塞顿开,爽朗地笑笑:“别的我不知道,既然阿珩这么说,那看来身手的确不错了?要再碰上他,我倒是要试上一试!” · 慕无离自始至终都仅只是听着他们闲聊,笑而不言,见二人终于说完,才收笑下令: “晋琏,如今灾区内的重伤者,需比轻伤者施以更多抚恤,尤其是看到重伤难自理者,对其家人要多发放一份钱粮,如今灾情已过十日,重伤者多半伤重难医,不治身亡,这些已经亡故的,对其家人,也多加一份…至于轻伤者,愿意为赈灾出力直至灾情平复的,每人每月可领二两白银。” 晋琏抱拳正色道:“是。属下这就去安排,”又面露难色,“只不过,如今朝廷的赈灾银未到就开始招工和统计发放抚恤的人数,这到时候万一途中有所耽搁......” 慕无离并未看他,而是看着那施粥队伍,“不必担心。若有万一,先从吾的私库周转应急,此次出行虽然急,但却备了些银票,拿去给建安钱庄抵押做预付款项,让他们拨三万白银,许他们利。既是赈灾和朝廷生意,一为名,二为利。他们不会不做。” 晋琏恍然大悟,欣喜道:“殿下英明!属下这就去办。”又忍不住为慕无离担忧,“只不过那御史台怕是又要参您折子了,又要说您如此行事不合章程规矩,再说,陛下本就对您有些......” 纪殊珩也略有担忧,“是啊,殿下,这可如何是好?” 慕无离收回目光,起身凝眸向营中走去,晋琏和纪殊珩紧随其上。 “如今的情况,灾民等不得,即便吾所行不合章程规矩,也行了多回了。父皇总会忌惮吾,多一分少一分,有何分别?” · 姚铮与林霜绛施了大半天粥,又去医棚煎药,从棚里出来时险些手臂都抬不起来。 “累死了。”姚铮抻开双臂,走在林霜绛身前。 林霜绛见他这样,笑着摇摇头,“我会疏通筋骨的推拿之术,回去给你试试?” “真的?”姚铮欣喜,摇着林霜绛的臂道:“小霜儿对我越来越好了......你都不知道,我这手臂一天下来感觉都不能要了!” · 二人行至一片草地,天气闷热,军中这几日已经逐渐安置好灾民,姚铮懒散地躺在一草地上,浅草没过他乌黑的长发,青丝散落在草间,黄昏后的天空是一望无际的墨色,地动后的淮北城更显空旷寂寥。 林霜绛一身素白,在他身旁坐下,“我听闻,后日朝廷的赈灾银就能到,殿下已经在着手安排重建的事宜,只是与两位将军的意见争执不下。” 经过这几日的相处,林霜绛的话逐渐多了起来,也会主动同姚铮说些他听到的事。 姚铮来了兴趣,侧过头看着他,“怎么说?” “刘将军认为,此地,短时间内仍可能再次地动,应该弃城而去。我们应在简单安抚和安顿好灾民后尽快安排撤离。” 他拍了拍裤腿上的泥,“晋将军认为,此时大肆重建是劳民伤财之举,万一再地动,又是一番徒劳。只不过,大部分活下来的淮北人不愿离开故乡,若要重建,须得休养几月再委派朝廷工部派人下来重建,安抚好灾民后再回朝,这样更为稳妥。” 姚铮嗤笑了一下,坐了起来:“还有么?” 林霜绛奇怪道,“没啦,你在笑什么?” “我在笑‘弃城而去’与所谓的‘休养几月’,这弃城而去是不可能,这活下来的人伤的伤残的残,还有些许老者幼童,如何能长途跋涉;再者,说休养几月再着手重建,等确保安全无虞了,夏秋之际已过,凛冬来临,等工部的老爷们到了这里,灾民们怕不是得在废墟之中冻死。” 说完,姚铮哼着小曲,交叉双臂,叠在脑后。 · 不料,话语刚落不久,姚铮感到后背一阵凉意,刹那间如芒刺背,恐惧直灌心头。 倏的收了笑起身躲开,果不其然一柄长枪向他刺来,他翻身一侧堪堪躲过,手抓住枪柄,另一只手骤然从枪柄侧穿而过,掌力直冲来人面前劈去,却扑了个空。那枪紧接着换个方向刺来,这次利刃刺破了他的衣袖又朝他精巧的侧脸划来,他抬腿冲那柄一记飞踢格挡住,却不小心跌落在地,痛得他后背发麻。 可他无暇注意,那枪继续迎面朝他雪白的脖颈刺来,他心知是躲不过了,背朝地双手掌力朝天擦过那刃攥住了那枪柄,那枪力道蛮横强劲,他感觉额头滴下一滴虚汗,难以支撑。这才瞪眼向来人嘶声喝道,“既要我性命,何不自报姓名、说清缘由! 林霜绛已跌坐在一旁,吓得双目睁大,脸色发白。 来人这才挪开了枪,只听闻对方一声仰天大笑,“哈哈哈,殿下,这小子有趣!三脚猫功夫,也能耍得出神入化。” 姚铮狼狈起身,几缕头发带起一些草屑,止不住地大口喘着气看向来人,来人身着甲胄,头发束起,浑身朝气蓬勃。 一柄赤色烈焰长枪在侧,那人似乎神情十分愉悦,姚铮看向林霜绛,他似乎惊魂未定,脸色惨白。 未等二人作反应,林中走出一人,那人身型高而挺拔,步履缓慢,白色锦袍在风中轻晃,看到那蟒纹腰带,林霜绛一个激灵,赶忙拉着他扑通一下跪下,大声喊道: “草民林霜绛,参见太子殿下,见过晋将军!” 见姚铮虽跪下却依然身型直立,还直勾勾地盯着太子殿下看,林霜绛急得掐了一把姚铮。 姚铮本来盯着来人愣神,瞬间吃痛,刹那间也反应过来,有样学样地喊: “草民姚铮参见太子殿下,见过晋将军。” “不必多礼。” 那嗓音柔和低沉,带着几分磁性,不怒自威。 二人只好先起身,太子殿下还不曾发言,那晋琏将军却绕着他俩走了一圈,二人皆心跳如鼓。 “啧啧,妄加非议之罪,你们知道军中是如何处置的吗?” 林霜绛握紧姚铮的手,才没起身多久,又拉着他跪下了。 林霜绛主动认罪道:“晋将军,我二人并非军中人,只是无知小民,为灾情尽些绵薄之力,若多有得罪,是我等一时妄言,请殿下莫要怪罪。” 晋琏哈哈大笑:“听说林太医的儿子沉静寡言,没想到恰恰相反,还是个能言善辩的。” 姚铮抿唇冷眼看着这人,揣测不出他的目的,便默不作声。 晋琏又看向他,上下打量。 “你,功夫哪里学的?有点意思,根基却不大扎实,只能作情急救命之用吧。” 姚铮心中一动,但头却微微低下。“由家中长辈教导,练习甚少,将军见笑。” 只见一身白色蟒袍、俊美贵气的慕无离神色无波无澜,缓缓开口: “你二人不算军中人,议论军中事不合规矩,念在是首次,吾不追究你二人过错,但你二人在军中行事,日后还需谨言慎行。” 二人如获大赦,“谢太子殿下宽恕。” “吾这几日常听军中几位百夫长夸赞有少年二人,虽无官职,却吃苦耐劳,为营中尽心竭力。可想过正式从军,谋得一职?” 上方的声音停住半晌,又道:“虽然你二人年岁不大,言行稚嫩,欠缺磨炼,但正是大好年纪,来日方长。” 林霜绛从容地磕头拜谢,“多谢殿下赏识,但草民一直跟随家父精进医术,望有朝一日能学有大成,再来报效永昼,为我朝出力。” 姚铮却不似他这般规矩有礼,直言道:“我本是灾民,千难万难得到一线生机才活了下来,只愿日后能到京城谋生,得一安生日子 ,便已满足。” 头顶上方那人沉默片刻,二人均不敢直视对方。 片刻之后那人又沉吟道,“林太医对自己的独子自有期许,吾年少时也见过你几面,的确是个一代名医的好料子。” “至于你......”那好看的琥珀色眼睛看向姚铮,姚铮悄悄抬眼望去,瞬间又似过电一般匆忙垂下目光。 那眼神威光凛然,只一眼,姚铮便感到浑身战栗,他手心抓住了地上的草,强作平静。 “能在地动这样的天灾中活下来实属难能可贵。功夫虽浅,却身手伶俐,身法有趣,吾给你时间,若你想在军中能有一番历练,武学上有所精进,随时来找吾,吾会为你安排一个好师父。” 姚铮闻言,心中也些许动摇,对方给他时间考虑,还说会为他找个好师父。 于是真心实意地叩谢对方:“多谢太子殿下,草民一定慎重考虑。” 第5章 少年如愿入门下 未料那人抬手,他感到似乎在他头上轻轻点了一下,“你记住,若要为将,先成神兵。” 言罢,这位殿下便和晋将军离开了,二人直到看不到太子殿下和晋将军的背影方才互相扶了一把直起身。 林霜绛看着他,见姚铮呆呆地摸着头顶的发。 “小铮,你真的要从军吗?不从军也能学武,我可以去问问我爹有没有熟悉的武将给你安排个老师,虽然也许比不过太子殿下的人。” 姚铮放下手,又看向那背影,“我再考虑些时日吧。” 人已走远,那句话仿佛还在他耳边回荡,“若要为将,先成神兵。” 姚铮心中对这句话的解释仍游移不定,他纠结的是,他从未说自己想成为“将”,如果说太子只是在借此话招揽他从军,为何不能做一普通兵卒,而是要成“神兵?” 或者说因为他对重建之事的言论,告诫他若有不满,必须身居高位,才有可能左右其事? · 其次,或许是这段时间地动中逃生,让他忽略了一件事情——被追杀的事情绝不可能就此停下,若他没有位高权重的主子庇佑,随时可能命丧黄泉。但,一定要去从军么?即使没有太子,他能不能再找一个好人家卖命? 不,很难说,那债主势力如此大,穷乡僻壤都能被找到,而普天之下,除了皇帝,就是太子,谁能有太子势力大? 原来他早就没有什么安生日子可言,看来,他除了为太子卖命别无选择。 林霜绛看姚铮怔愣许久,也知道他在纠结,不忍错过这机会,“我见太子殿下想招揽你入军营,依那位殿下的为人处事,定会将你指派给他信得过的将官,只是军中规矩严苛,你这般恣意的性情,我觉得你不适合待在军营。” 姚铮也知道自己这性情保不准进了军营哪日就可能因为不懂规矩惹出大乱子来,也连连认同林霜绛的话: “我也这么想,我虽不怕苦也不怕累,但我担心自己闯了祸小命不保,还辜负了别人对我的一片好意。” 可是那追杀之事......即使他不愿进军营,如今恐怕也只能入军营了。 但没等他告诉林霜绛,林霜绛却灵光一现,给了他一个更好的主意。 林霜绛拉着他,行走在灾后曲折难行的路上,所幸这片草地本就离营地不远。 · 林霜绛刻意放缓了脚步。 “其实......你也不一定非得拒绝太子殿下的招揽,京中都知道城卫营管外,禁军管内。城卫营由晋琏将军掌管,但朝野上下皆知晋将军听命于太子殿下,若你答应太子殿下的招揽,估计是会先把你放在城卫营里。但为太子殿下做事,却不一定非得去城卫营。” 姚铮恍然大悟,“你是说......我还有选择?” 林霜绛点头,“太子府,做太子亲卫。一样也是为太子殿下做事。我觉得,你大可以壮着胆子去找他商量。” 姚铮听完难掩激动,狂喜,对着林霜绛一连发问: “小霜儿竟对京城局势如此了解! 那你的意思是说,太子府中规矩没城卫营严吗?你如何知道的?” “等会,为何太子会单独建府,自古以来,太子不是都住东宫吗?陛下怎么会允许太子殿下不在宫中住?\" 林霜绛好似想起了什么,觉得颇为好笑,“你可别出去和别人乱说。” 姚铮才吃了教训,“这当然,我可不敢乱说话了。” 林霜绛环视四周,趁着四下无人,停下脚步娓娓道来:“听闻,原先的东宫,在陛下刚登基正准备册立当时的懿王妃姚氏时,大肆翻修过一番,为的是当时的懿王妃腹中的孩儿,只要孩儿一出生,马上就会册立为太子,这件事,十几年前天下皆知。“ 姚铮马上不理解地问:“可是,当时的陛下怎么知道是男孩?” 林霜绛不在意被他打断,“当时新皇登基,姚氏在京中如日中天,王妃又得陛下宠爱,这个不是,也会是下一个。当年陛下大肆翻修东宫,上上下下,皆象征着姚氏当时的地位和荣宠。” 姚铮听得来了劲:“姚氏?就是你上次同我说的那个京城不能提的姚氏?” 林霜绛点点头,“不错,就是那个被查出勾结外敌,定了臭名昭着的叛国罪的姚氏。这事当年轰动一时,当年姚氏族人不是已经死的死散的散么?不过,那懿王妃,当时圣上念在身怀皇子,仅仅是夺了正妻之位,只降位分,没想到圣旨刚下来,懿王妃竟然失踪了。连带着那孩子也不知所踪,不过,后来京中有传闻,说是死了。“ 姚铮喃喃道:“竟得如此下场,那东宫?” 林霜绛接他的话”那东宫对当今陛下来说简直是羞辱,又怎会给新册立的太子。给别人准备的,再给你,你好受吗?” 姚铮这下彻底明白了,”怪不得如今的太子不住宫内。” “是的,太子殿下幼时即便住宫里,也不住东宫。等到殿下及冠,就直接出来开府了。“ 姚铮又想起来,”可是你觉得太子府规矩没军中严,又是怎么回事,毕竟是储君。” 林霜绛凑近到他耳边,神神秘秘地说: ”这位殿下的性情,一向护短。别的主子都是责罚下面的人办事不利,这位倒好,亲力亲为,劳心劳力,时不时还得给自己的人擦屁股。上次晋将军把陈王世子的白芙蓉鸟给炖了,闹到殿下前面来,太子殿下是好声好气这赔礼那赔罪,还陪陈老王爷钓了好些天的鱼呢!这府中,就更是可想而知。” 姚铮简直想象不出那样仪容身份如此高贵的人竟然会如此伏低做小,忍不住吃惊:“当朝太子如此做小伏低,不怕任人欺侮么?” “既然是储君,哪有那么容易被拿捏呀。太子的母家是薛家,先不说薛家势大无人敢欺,单就说虽然这位殿下总被陛下呵斥治下过柔,但做起事来可真是毫不含糊,不仅在朝十分高明远识,最重要的是,前些年主动请求出兵,收复了永昼二十年前丢失的北境六城。” “直至今天,京中时时都有人在唱他的贤名!还有夸张的,说太子殿下是天神转世,说他是战神什么的......所以说,不会明面上有人这么不知好歹,与这位殿下对着干的!” 姚铮回忆刚才的短暂接触,他没有觉得这位太子如何平易近人好相处,也没有感受到他的高明远识。 不过对方的确没有因为他们言谈有失而多加怪罪,甚至没有摆太子身份的架子,对他一再招揽,还给他时间考虑。若是其他贵人,被一灾区小民如此拒绝,只怕早就拂袖而去了。 · 至于说他是天神转世......那样的仪态姿容,倒也不算言过其实,面对其人,只消被看几眼,似乎所思所想就会被洞察彻底,无所遁形,如果不是神仙,又怎么能做到呢? “照你这么说,那太子倒是个难能可贵的好主子。可我一介布衣平民,有和太子殿下讨论条件的权利吗?” 林霜绛轻轻敲了一下他的头,“你以后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太子殿下招揽你,当然是因为看得起你,太子殿下对你一再招揽,更是说明你值得他等,他对你势在必得。你得拿出胆魄来,与他讨价还价,不让自己吃亏。日后若是为太子这样身份的人做事,需得学会宠辱不惊才行。” 如此,姚铮再没了疑虑,见林霜绛对他如此循循善诱,感慨道:“小霜儿,我发觉,你好像对我越来越好了?你可真是我的锦囊、我的好老师,我怎么运气这么好碰上你了。” 林霜绛面露无语,拂袖向前走:“我的话你究竟听进去没?” 姚铮一边跟上他,一边连连点头,笑着说:“听进去了听进去了!小林大夫的话我怎么敢不听?” 林霜绛见他嬉笑如常,一副让人放不下心的模样,又忍不住交代他:“你也别太快回应太子殿下,我觉得太子殿下不会忘了你的事,你等一阵子,把这事放一放,等快回京再去找他。须得按耐住了,这样不会显得自己无路可去,面对贵人时也能多几分底气,否则在与他谈条件时只怕会落于下风。这样我们也还有可以反悔的时间。” 姚铮推着林霜绛的肩,“小霜儿对我这么好,要我如何报答?” 林霜绛任由姚铮推着他向前走,半眯着眼睛,佯装思索。 片刻后拿腔拿调地回头对着姚铮笑着说:“等回了京,陪我骑马打猎喝玉泉酿,怎么样?” 姚铮失笑,“林小公子这么容易满足?” 林霜绛冷哼一声,“你可别现在嘴上这么说,等回了京给我到处推脱。” “岂敢岂敢,林小公子能邀我相陪,是我的福气才是!”说着,倚着笑脸凑上前去为林霜绛垂肩。 林霜绛白了他一眼,嫌弃地扒开他的爪子,“少来这一套奉承。” 姚铮一脸无辜:“哪有奉承!真的,我是真心觉得被那太子招揽不是我的运气,能碰上你林霜绛才是我的运气,你这一番智计谋划,我觉得一点也不比那太子差。” 二人眼见快要回到营地,前方的一顶顶帐篷透出幽幽的烛光。 “若此事能成,我一定好好陪你打猎骑马喝玉泉酿,你说东我绝不往西,如何?” 林霜绛脸又开始红:“你这人,怎的成天没个正形......” 回到营地后,林霜绛竟然真的捋起袖子说要给他疏通经络。 “啊!” “啊!啊!” 姚铮趴在床上,面朝大地,疼得嗷嗷叫,他发誓,他真没想到疏通经络是这样的。 “别动,哎。”林霜绛一手按着他的背脊,一手敲着他肩上的穴位,“别躲,躲什么躲。” 姚铮抬起头,眼泪汪汪地瞧着他,“忍不住。” 挣扎之中,姚铮似乎一脚踢到了什么东西,林霜绛定睛一看,是一幅字画和玉牌,是从姚铮那套烂得不行的衣服里不慎掉落出来。 姚铮那日从废墟里爬出来,身上的玉牌和画竟然完好无恙,便仔细收了起来。 林霜绛揭开一看,画边上有小注,还有名字,《邀额尔敦木行乐宴图》。 “这就是那酒楼掌柜的让你取的字画?” 姚铮从他手中接过字画,看了又看,“嗯,就是这个,你见过吗?” 林霜绛摇摇头,“没见过。” 姚铮合上这画,仔仔细细收了起来。 “这画,很重要?” 姚铮不答,只是囫囵应了一句,“那酒楼掌柜的很重视,应该很重要。若日后我能寻到这掌柜的还活着的亲友,便还给人家。” 林霜绛“哦”的应了一声,让他继续趴着,说没按完。 姚铮顺从地躺下。 他阖着眼,想着那画中画的是园林之中一行人嬉戏游玩的景象,他只看得懂字,却不会品画,看不出这画的价值,否则他还真想把这画卖个好价钱。 只不过若是等进京城之后盲目拿去典当铺当了,一来兴许会被当铺老板拿捏,二来,这东西是那酒楼掌柜的私藏,存放得如此隐秘小心,想必是极为重要的。 但当日突然要他取画,兴许是要交给什么人,这东西万一是什么贵人遗失的珍贵之物,发现被自己当了,自己怕不是要被当成窃贼吃牢饭。 他只好把画暂时收起来,到时候去京城若是听到有人寻,再还给别人就算了,他书读得少,却也知道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的道理,再缺钱也不能让自己铤而走险,不值当。 第6章 少年初侍太子侧 半个时辰前。 营地附近林间,脚步声浅浅。两个高大的的男子一前一后在林中行进,这片小小的林是如今淮北城内唯一有高大的树木遮蔽的地方,树不多,但树根粗壮,似乎有着十足的年岁。 二人正往营帐走去,这几日众人都还需要在小碚山不远处扎营,待民情完全平定了,才能回城中准备重建事宜。 “殿下,您对那孩子说的那些怎么看?” “有几分道理,不过这两个孩子听到的并非我们讨论的全貌,不知是从哪里传出去的。” 晋琏跟了上来,背着那烈焰长枪在他身侧,“属下也认为那孩子说的确有几分道理,重建之事的确是不能等太久,需得在过冬前让城内居民有避风雪雨水的地方。” 慕无离停了下来,负手看向远处的营地,“如今来看,只能等看这月内灾情有无反复,若无反复,必须及时开始动工修建民房民屋,对于不迁居的淮北城百姓而言,没有住处,有钱粮也无用,既没地买粮,也没地方烧火做饭。” 他向晋琏娓娓道来:“一来,为城中灾民过冬,二来,时机重要,若等工部报备派人过来主导重建之事,时间耽搁太久,民心易失。届时必定流言四起,灾民被逼无奈只能迁居或自建,如此行事,易引发灾民暴动,保边境稳定是重中之重。” 晋琏十分认同,“还是殿下想得长远,古往今来,灾荒时节最易出乱子,届时匪寇横生,比重建之事复杂多了。” 晋琏又想到刚才的事,“那林家小公子也就罢了,那姓姚的孩子竟然没接受殿下的招揽,让人很意外。若殿下您没给他期限的话,恐怕这是那孩子这辈子唯一出人头地的机会了……” 慕无离看了他一眼,缓缓摇头,不认同道:“若是真人才,又岂会只碰上吾一个伯乐?那孩子能在这样的天灾中逃生,得益于那好身手,再者,大难不死捡回条性命,若是你,性命与升官发财孰轻孰重?” 晋琏忽然被训,神色不解:“殿下总是这样好,我看分明就是那小子见识短浅,不值得殿下如此为他说话。” 又喃喃自语,“虽然他是有些特别,我看他身法很像出自宫中,但可惜招式实在不得章法。他如今年龄也不小了,根基上却很难弥补,这底子往后再练恐怕也难有进益,只能在旁的方面下下功夫了......只希望他聪明些,别辜负了殿下爱才惜才的一番好意。” 慕无离没有接话而是看着他,仿佛还将他打量一番,不好的预感从晋琏后背涌了上来。慕无离神色平静,“你今日擅自对庶民动武,言行莽撞,于理不合,自己去领十五军棍。” 晋琏万万没想到还有这一茬,心中暗自叫苦,怎么突然被训了也就算了,还莫名挨上一顿揍?明明上一次自己把陈世子的白芙蓉鸟炖了,殿下都没罚他。 “殿下......属下就是看那孩子看着是个好苗子,替您试一试,探探他的底,没想欺负他呀!” 慕无离没有回话,那张好看的脸平静地看着他,带着不容拒绝的眼神,空气如同死一般寂静。 晋琏哭丧着脸。心中暗自奇怪,自己究竟哪里惹到了这位往日脾气极好的太子殿下? 苦着脸双手抱拳,“是,属下这就去。” 永昼王宫内,辉煌气魄的宫殿,陈设却恰恰相反,物件看似简单平常,近看却又能发现已经精巧到了极致。 雍容华贵的女人身着金色长裙,头戴凤冠,却不显俗气老态,眉目间愁绪万千,坐在金色龙袍男人身旁,那男人面庞沧桑,严肃沉默,端起一口茶饮了一口。 “陛下,离儿此去淮南,十分危险,可否先召他回来,另派大臣前去赈灾?” “皇后,朕知道你实在担忧离儿,但离儿是天家子女,赈灾是国事,中途推脱给旁人,于礼不合。再说,一开始本就没下令让他去,既去了,断没有中途换人的道理,当朝太子要是这点胆量都没有,皇室颜面何存?” 薛皇后听了这话,眼眶通红,“陛下,大战亲征,天子尚且讨而不伐,太子可是储君啊,对敌离儿尚且能凭借一身武艺退敌,可那地动终究是天灾,人力如何能抵挡!” 薛皇后止不住地哭起来,皇帝拿她没办法,只是好言安慰,却还是没答应把人召回来。 “皇后放心,等那灾事平定了。离儿自然回来了。”苍老的眼眸中,隐隐透着几分精光。 淮北城,西城门外。 今日与往日不同,朝廷的赈灾银与赈灾物资在午时到达了西城门,姚铮和其他将士、杂役,还有太子的一干人等早就在城门口等着了。 那一队马车缓缓走下来一个头戴官帽,身披官服的人,身边皆是重兵环绕。看来便是他全权负责运送赈灾银和赈灾物资。 那人走下马车,给太子叩首,太子示意他起身,姚铮站在远处,站在很多人后面,看得清他们的动作却听不清他们说话。 那些士兵列队围绕前几辆马车,想必那就是存放赈灾银的车,身着甲胄的士兵把那几辆马车重重围起,几个人跳上马车与马车上的人做交接。 姚铮也跟着向前走,准备和其他杂役一起把赈灾物资运送到营地再卸货分配。 但此时远方窸窸窣窣传来嘈杂的人声,正当众人感到疑惑想整装待发前往一探究竟之时,没过多久一匹快马载着人飞奔而出。“殿下!不好了!半个时辰前,我们在那山附近巡逻,发现山似乎在不间断地震动,从山下滑落许多碎石!” 慕无离眉头紧皱,“你说什么?山在动?可是此处未曾地动!” 晋琏双目睁大,“殿下,不好!看来是山塌了,可能是之前的地动导致小碚山坍塌,山石逐渐滑落。如今下方的山体已经支撑不住上方全部的山体了!” 慕无离拿着缰绳的手显然攥紧:“不行,我们得马上过去,赈灾营地离那小碚山不远,需要尽快安排撤离,转移赈灾营的灾民。” 慕无离正欲驾马,喊道:“十八营留下看管物资!其余人随我去转移灾民!” 姚铮心中一紧,那死里逃生的恐惧又涌上心头,眼看着杂役跟着军队就要出发,他顾不得自己才好了一半的腿伤,人群中穿梭,越过前人,飞奔冲出,张开双手拦在大队伍前,拦在太子驾马前,他抬起头,任由一身蟒袍,华贵无比的慕无离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他大喊: “不能去!小碚山陡峭,本就已经塌过一次了!等我们去到时,滚落的山石会把所有人砸死!” 所有人都听到了这急切的声音,纷纷开始议论起来,许多士兵动作踌躇,神色不安。 “是啊,乱石情形如何还不知道,万一过去了被乱石砸死怎么办。” “可不去,难道要留赈灾营地的人在那等死?” 慕无离琥珀色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他,拦在马前的人明艳动人,神态却十分焦急,甚至不惜冒着冲撞与延误军机之罪前来阻拦,不像心怀鬼胎之辈。 慕无离眉头紧锁、面色复杂地问他:“你如何确定乱石已经袭击赈灾营?” 似是犹豫不决。 姚铮依旧仰着头看着马上那人,只觉那人的确恍若真神:“此山陡而险,若真要塌,极有可能片刻功夫便砸没了赈灾营地,此去无疑是送死!” 慕无离思虑半晌,瞬间便作出了最后抉择。 他迅速回头朝身后众人喊道: “愿意随吾前去查探与赈灾的,回朝后另有嘉奖,不愿意的,吾也不勉强,留在原地守着物资便是。” “只是诸位别忘了,我们此次本就是为赈灾而来,诸位都是上过战场的永昼战士,流过血,杀过人。如今可会不战而怯?” 身后的士兵纷纷往前迈一步,齐声喊道,“不怯!” 慕无离又大声冲身后问,“汝等该如何?” 身后的士兵纷纷又往前迈一步,齐声喊道,“救人!” 片刻之后,竟无人不去。 姚铮被震撼得说不出话,一时竟忘记放下双手。 慕无离定眉定眼地看着他,似乎在想些什么,对拦在马前的他,沉声道,”吾记得,当日将你交给林家父子救治,如今他们二人也还在营地,你可要眼睁睁看他们死在乱石之中?” 姚铮霎时如同被惊雷击中,没错,他怎么忘了,霜绛和林叔还在营地救治灾民! 他连忙让开路,慕无离的马匹顿时飞奔而出,晋琏紧随其后。姚铮在身后急切地冲晋琏大喊: “晋将军!晋将军!请带我同去!” 晋琏本来已经跟在太子身后,听到了声音,他抓狂地挠了一把头,鬼使神差不耐烦地绕了回来,手臂一捞直接把人拽上马扔在身后。 姚铮紧紧地拽着晋琏冷冰冰的盔甲,他感觉自己随时都要被摔下去,但是他必须抓住。 无疑,他是怕死的,他害怕再次被碎石和瓦砾掩埋,害怕在阴暗中挣扎求生,不见天日。 可是他记得林叔总是笑眯眯地提醒他换药,他记得与霜绛日日相处的情谊。 死是可怕的,可孤身一人,无牵无挂,才真叫人煎熬万分,生不如死。 快马飞奔,没多久,大队人马就到了营地附近,整个营地已经被乱石砸得乱七八糟,但幸好乱石都不算大,但稍有不慎还是会被伤到。众人纷纷拿着好带的身家物品纷纷退到营地之外躲避,一群人乌泱泱从城西向城中撤退。 待慕无离一干人等赶到时,碎石正源源不断地从山上滚落下来,甚至已经有大块的碎石从山顶上坠落,直接砸在本就砸得乱七八糟的营地上。 不过好在巡山的士兵有人提前警觉和注意到,第一时间快马前去通知太子,又告知全营,营内留守的将官不等太子命令,当机立断召大家尽快撤离,若是再晚一步,只怕又会多增伤亡。 慕无离一下马,几个将官就将他团团围住,姚铮只是瞟了一眼,就到处在逐渐撤离的人群里寻找林家父子,他跑来跑去,全是灾民和士兵,寻不到熟悉的身影。 终于,看到林太医仿佛在和一个士兵争执着什么,他心中松了半口气,冲上前去抓住林太医的袖子,“林叔!您怎么样,有没有受伤?霜绛呢?怎么没和您在一起?” 林太医转过来,神色慌张,方寸大失:“哎哟小铮你可算来了!小霜儿本来已经出来了,非说要拿什么东西回营帐拿,我拦也拦不住!这老半天没回来,这可怎么办啊,里面太危险了!我得进去找儿子!这些人都不让我进去!” 姚铮紧紧攥住林太医的手臂,“里面太危险了!您别去,我去找霜绛,我一定把他给您带回来!您先与他们一起撤退!相信!我身手好,一定把霜绛给您完完整整带回来!” 姚铮说完不等林太医回话,转身就出掌向其中一个士兵腹部打去,却没有打到他。 “兄弟,对不住!里面还有人!我必须进去!” 趁着那人防他一击,后退一步的功夫,姚铮就已经身手矫捷地甩开他们进入营地内了,他定眼一看,幸好乱石落下得还不密,但位置却难以预料,他心一横,不管了,他必须找到霜绛。 第7章 车舆密友倾心话 姚铮身形如燕,一边前进一边躲避着乱石的袭击。 手臂忽然被一只强有劲的手拽住,声音低沉,语气却颇为急切,带着三分呵斥与七分不解:“为何来此?先前不是才担心会被乱石砸死么?如今灾民已经平安撤离,你却又如此不惜命回到这里!疯了么?” 来人手中执着一面高大的厚盾,为他挡住天上时不时掉下来的碎石,那些碎石落在盾上砰砰作响。他抬眼一看,而与之相接的,是那双不久前才在马上居高临下注视过他的琥珀色眼睛。 “太子殿下?”姚铮一脸惊讶,又急着寻人,挣脱道,“殿下快放开我,我得赶紧找到人,此地危险,殿下快走吧!” 听到的人却没有放开他,而是拉着他躲避碎石时不时的袭击,他身量没太子高,太子一把将他拢在臂下,另一臂举着盾。 “吾见你对士兵动手,强行闯入,便跟了进来。你要找何人?吾带你去找,你独自找怕是葬身在此处也找不到!” 姚铮此时没有心情亦没有时机与他争辩,他现在必须马上找到林霜绛,他简直无法想象林叔失去独子后会如何。 他不得不跟着慕无离,“殿下!人在东边营帐,林太医说霜绛回营帐拿东西了……”姚铮紧张地攥住他的衣袖,声音几乎带了几分乞求。 太子殿下没有说话,带着他纵身飞跃在乱石之中,速度愈来愈快,他自诩在武艺中称得上身手敏捷,反应灵敏。但这太子果然不愧被称之为战神,就是单在一片混乱中躲避袭击,反应也比他快许多。 不消片刻功夫,还没到营帐,就看见一个白衣服的人半躬着身体,小心翼翼地靠着几个未完全倒塌的营帐躲避乱石,拿着一块木板护住头步步匍匐前进,姚铮心里一紧,那正是林霜绛! “霜绛!霜绛?” 太子一路护送他到林霜绛身边,姚铮简直要被这人气死了,一点武功没有就回来拿东西,这人是不要命了吗。 “小铮?这里这么危险,你怎么回来了?还有......太子殿下?”林霜绛睁大了眼,不明白这是什么状况。 “快走吧!没时间和你解释,你这家伙!林叔都要急死了!” 姚铮将林霜绛拉过来,护在中间,三人迅速向营地外撤去,但乱石坠落的阵势渐渐大了,显然山体的碎石正要尽数倾落而下,愈来愈难防备。 脚下的地面也因乱石的滚落撞击愈来愈难行走,盾无法护住三人全身,他与太子仍有半身在外侧暴露,并且三人行进比起两人本就更慢些。 忽然,一块石头从他的脸侧擦过,他的肩瞬间本能般向后躲,落地一看,竟是一块胳膊长的山石。 那太子另一只手竟然绕过了林霜绛抓住他的手腕,他感觉到那骨节分明带着厚茧的大掌紧抓着他分明用了力气,将他拉得几乎贴着林霜绛,他感受到盾往他们二人这边再倾了些。 “接下来必须要更快,再不出去兴许我们都会因巨石倾落而葬身此处,因此你们必须跟紧我,再快些!\" 姚铮和林霜绛对视一眼,齐声道,“好!” 姚铮和林霜绛弯着腰,跟着慕无离在乱石无规律可言的袭击中之中穿梭,碎石击打盾牌不断发出激烈的碰撞声,一直到他们快要走出营地才稍有缓和。 得益于慕无离撤退的路线与他平时出入营地的路线完全不同,他们竟然比想象中更快地逃了出来,待确认没有乱石的袭击后,慕无离将那被山石砸得坑坑洼洼的厚盾一扔,带着他们往城中的营地走去。 三人感到身后传来巨响,地面一阵接一阵强烈的震动,姚铮回头一看,瞬间双眼圆睁,那些山上的巨石正源源不断地倾落,原先的营地估计已经被砸个稀巴烂了,若是再晚一步,他们三人都无法从巨石中全身而退,一块巨石就能将他们三人砸成肉泥。 慕无离的手没有松开,甚至拉了他一下,提醒道,“还危险,不要回头。到城中再停下来。” 林霜绛古怪地看着慕无离的动作,假意落了一步到二人身后,又赶紧跑着跟上来,从中间换到姚铮身后,姚铮自然而然变成中间的位置。直到近了城中营地,慕无离才松开了他。 兴许是在一路乱石袭击中,姚铮束发的带子不知何时已经滑落了,一头乌黑的青丝倾泻而下垂至腰间,随着前进的动作和淮北城不太平的晚风微微晃荡。 到了营地附近,林霜绛累得弯着腰大口喘着气,没有武学底子跟着他们俩逃生着实吃力,他已经很久没这么拼命过了。 林霜绛拉着姚铮突然跪下,姚铮差点被他扯了个踉跄。 “多谢太子殿下的救命之恩,我二人没齿难忘,无以为报!” 慕无离负手而立,面沉似水,稳重自持。姚铮看到他一侧袖袍已经坏得不成样子,甚至被乱石划出好些口子,却丝毫没有影响对方身上那股时时镇定自若的气质。 “不必言谢,赈灾是吾之责,但凡有一人因此受伤,都是吾的过失。你二人尚且年少,若是丧生在此等变故中着实可惜,吾也想看到你们日后为国效力。” 姚铮低下头:“多谢殿下的救命之恩,关于我擅自出手伤人,强闯营地之事, 向殿下请罪,殿下如何罚我,我都接受。只待我把霜绛送回营中,就去向殿下领罪。” 林霜绛听到这话,脸色难看地抓住他的袖子。 慕无离面色平静,眼中波澜不惊:“你的功夫伤不到那个士兵,他也的确没有被你伤到,不必治罪。” 又垂眸将目光放到姚铮腿上,望见上头洇出鲜血,“倒是你,你似乎旧伤未愈,需要尽快处理。至于,你强闯之事,情有可原。但日后不可在军中行事如此莽撞,不论以后是否为吾做事。” 姚铮低头一看,的确,自己的裤腿正往外渗血,看来是伤口崩裂了。 姚铮点头,恭敬道:“谢殿下恕罪......”又忽然大着胆子抬起头,却只望见那眸色深不可测,难以捉摸。他犹豫半晌,还是开口: “方才,我拦在殿下马前......殿下可认为我是贪生怕死之辈?” 慕无离垂下眸,“方才情形复杂,你本就死里逃生留得一命,不忍见旁人飞蛾扑火,才出言阻拦。此乃善行,何来贪生怕死?” 林霜绛在一旁感到莫名其妙,不解地看着姚铮。 慕无离右侧衣袖着实有些狼狈,露出里头的白色中衣。即便如此,身上的贵气依旧难掩,慕无离看着姚铮,似乎在想些什么,从腰间扯出一根白色金绣蟒纹的带子慢慢递到姚铮面前,“军纪森严,要时刻注意仪容规整,不得......有碍观瞻,不必还吾。” 姚铮一怔,莫名其妙地接下了带子。 慕无离一走,林霜绛就累得在草地上直接躺下,姚铮喃喃自语:”什么叫有碍观瞻?” 林霜绛看着他手里的带子,又看着姚铮一副迷茫不解的模样,“还是快束起来吧,殿下好心提醒你呢。” 姚铮有些愤愤不平,“哪来这么多破规矩!” 林霜绛按住他,“好啦,已经回到军中了,慎言,慎言。” 姚铮听到他的话,把头发束起,又呵斥林霜绛:“你小子还好意思说我,你疯了吗!” 他一双柳眸怒睁道,“生死关头,好端端的为何回军营拿东西?林叔都快急疯了,担心你在里面出事。若我和殿下没有及时赶到,你怎么办?” 林霜绛拍拍他的背,示意他镇定些,从怀中拿出一卷画和一个玉牌来,姚铮定眼一看,怎么是自己的东西。 林霜绛冷哼道:“没有你们,我怎么出不来?想我林霜绛在京城里也是出了名的神……” 他想到年少那些盛名,不屑地撇撇嘴,“殿下带我们撤退走的那条路,我也知道,所以若是你们不来我也有八成把握能独自冲出来。我出来之时,想起这幅画。” “尽管是旁人的,但我自小住在京城,能看出画工题字都不俗,就折回去了一趟,这营地万一被那乱石给埋了日后你再找就难了。还有这玉牌你与这画一起放在你的旧衣服里,淮北地动后,你身上的身家不多,总得留下点什么吧?” 姚铮震惊得双眼睁大,恶狠狠地瞪着林霜绛:“你就为了这破画和这不值钱的玩意回去?” “若是你在里面出了事可怎么办?把我的命抵给林叔都还不上!你真是个......不怕死的......” 姚铮气得脸涨红,半晌憋不出一句污言秽语,只好侧过头不理他。 林霜绛看他气得不行,忍笑,只感觉美人生气也是难得一见的画面。 他继续给人顺气,拍着肩轻声安慰道:“行了,别气啦,现下不是平安无事了么?咱们都福大命大,再说了,还什么还,我要是不小心折在里头了,你就当我爹儿子,你来孝敬他,行不?你不是羡慕我羡慕得很么,送你个爹,如何?” 他的声音柔和得仿佛吹风拂面。 姚铮本稍有平复,听到这话险些暴跳如雷。 “我当林叔儿子?这能一样么?你自个儿的爹自己不孝敬指望谁来孝敬?” 他忍不住握紧拳头,险些想给林霜绛来一拳。又蓦然反应过来他们还没去给林太医报平安。 姚铮拉着他往营帐走去,“赶紧的,你这个不省心的公子哥!快去给你爹报平安去,估计你爹快担心死了。” 林霜绛一激灵赶紧起身,跟着姚铮去找林太医。 “小铮,等会在我爹那顺便给你把腿上的伤再重新上上药吧。” “不碍事,重新包扎一下就好了。”姚铮摆摆手,嫌麻烦地回答道。 林霜绛跟上他,边走边碎碎念,“你这样肯定不行,待会儿我爹指定念叨你个不停,什么伤筋动骨一百天......” 姚铮边捂着耳朵向前走,边抗议道:“还林叔念叨我,你小子就挺念叨的。” 他们的声音渐渐远去,只留下营帐里静谧的氛围。 第8章 刀光淮北刺太子 慕无离回到帐中,晋琏已经像无头苍蝇那样在营帐里转了许久,差点再等不到这位殿下回来他就要带人往那小碚山搜人了。 这位殿下也不知道怎么想的,突然闯进那危机重重被砸得稀巴烂的营地,彼时他还在前方安排转移灾民的事,一回头人就没了,差点没把他吓死。 直到见到慕无离平安归来,才松了一口气跟着他进入营帐。 “殿下啊,您好端端的又跑进那乱石中,可把属下吓个半死,幸好您回来了,您再不回来,属下就要提头去见圣上了。”晋琏愁眉苦脸道。 “吾无事。”慕无离举了许久的盾,右臂十分酸痛,饶是他再天生神力,这盾也有十几斤重。 晋琏将他浑身上下扫视一番,发现他右边的袖子已经烂了好几个大口子,金色丝线也炸开来。 “殿下?您这衣服怎么了?您手臂受伤了吗?”晋琏上前一步,想要给他检查一下。 “身体无事,只是兴许衣袖被那碎石勾坏了。”慕无离示意他安心。 “灾民都安置好了吗?” 晋琏连忙应答,“殿下放心,灾民已安排妥当。属下已经派人手去那西城门领回赈灾物资,待物资到了,就安排人手分发。” 慕无离点点头,“殊珩呢?” “阿珩不放心手下人独自运送那赈灾银,跟过去了,留我在这等殿下回来,万一……殿下一炷香未曾回来,属下就带人前去搜寻。” 在小碚山塌了之后,过去了几日。灾民营地平静了下来,太子慕无离下令划开城西小碚山附近以外的地区进行重建。 灾民们白天都离开了营地,忙着重建自己的屋子,更有甚者,身体健康的已经恢复起了自己平日做的买卖,与其他两城的商队也恢复了往来,许多缺的物事都能从另外两城买到。 因为朝廷的抚恤和物资都已经下发,一大部分灾民不再需要到施粥点去,自己就能生火做饭,许多施粥点也裁撤了下来,药棚也不似从前忙碌了,朝廷从另外两城暂且招够了大夫,连林太医都清闲了下来,偶尔有灾民到药棚,也只是领药拿药。 尽管灾民的生活逐渐恢复了正常,但慕无离知道,灾后重建只是个开始,如今正是百废待兴之时,淮北城恢复生机要先得到其他地方的支持。于是,慕无离耗费几日,亲自前往邻近的两城,商议帮扶事宜。 他准备借助北境其余两城的力量,为灾民提供更多援助。 慕无离只带了一支随从队伍出发。他们沿着城外树林小道前行,身旁是一片青翠的草地,阳光透过树叶洒在地面上,映照出一片温暖的景象。 不久后,慕无离抵达了秋北城。他召集了知府和一些重要官员进行会议,因为原北境三城巡抚不幸已经在地动中丧生,朝廷任命的新巡抚还未曾上任,慕无离与三城知府商讨如何共同帮灾民重建淮北城。 他不仅将大部分土地划拨给灾民们进行重建,同时两城所有的建筑材料都需要优先淮北的重建事宜,并且划出一部分赈灾银招走了两城不少的匠户。 此外,慕无离还计划选出一支专门的救灾营,为灾民提供长期援助,这样,原先两城的城卫兵也能暂时先回归属地。 几日后,是夜,姚铮翻来覆去实在睡不着,看着营帐透进来的微弱的月光,忽然想出去走走,怕把林霜绛吵醒,于是轻手轻脚地下了床。 营地里静悄悄的,姚铮出来时只披了一件衣服,整理衣服时发现自己还不小心把那发带顺出来了,索性缠在手腕上。 营地中一片静谧,但淮北城经历过天灾,满目疮痍,除了营地里密密麻麻排列整齐的帐篷,就是光秃秃的断壁残垣,实在没什么风景可看。 姚铮忽然想到些什么,蹑手蹑脚回营帐拿了些写字用的纸和一柄短短的、粗壮的蜡烛,林霜绛睡得熟,并没有惊醒他。 姚铮向那片小林前的草地走去,晚风很轻,万籁俱寂。 他能闻到些许草木的香气。感觉草地上附着了些露水,他怕鞋袜湿,索性脱掉鞋袜。 将鞋袜放到一旁,他赤脚迈进草地,在一堆杂乱生长的野草中竟然被他找到了金丝草,虽然数量不多,但却正是他想要的量。 他将金丝草草秆拔下,草穗掐掉,蹲在草地上准备开工。 “你在做什么?” 姚铮没想到这个时辰了竟然还会有人,被吓了一跳差点一个踉跄往后倒。 但来人却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的手臂,他才堪堪站稳。 对方松开手,他往后退了一步才发现竟然是几日前才救了他和霜绛的太子殿下。 他只披了一件外袍,里面是绣得精细的中衣,外袍却并未将带子系起来,姚铮默契地和他一般装束,姚铮的外衫也仅仅只是松垮地披在身上,月光照在两人身上,草地上有浅浅的人影,一人高大,一人清瘦。 姚铮见是太子,忙不迭要给他行礼,正欲跪下,慕无离却轻轻扶住他的臂:“露水湿气重,此处只有你我,不必行礼了。” 淮北城在经过地动后,已经没有了从前的万家灯火,此时只有月光让他们看清彼此的表情,虽然有些黯淡,但是他能看到慕无离的样貌,外袍盖不住他起伏的线条,从腰到胸口,再到臂膀,即便在黯淡的光下也透出显而易见的力量感来。 借着这一副样貌,姚铮甚至能想象到对方收复北境六城时的身姿,那该是如何的令人心潮澎湃,景仰膜拜。 “殿下为何在此处?”姚铮轻声开口。 “你不该先回答吾么?”这声音低沉平静,再看它的主人,神色柔和,细看还能发现带着似有似无的笑意。 姚铮舒了一口气,他感觉这位殿下心情不错,不像是来找茬的。 “回殿下,我试着在做天灯。” “你的腿伤如何了?”慕无离目光往下瞥。 “多谢殿下关心,快痊愈了。”姚铮没想到对方记性这么好,还记得自己有腿伤。 这就是那个京中时时有人唱贤名的太子殿下么?如此把百姓的事放心上? “吾睡不着,出来附近走走,便听到声音,感觉此处有人,就过来看看。你为何半夜忽然想放天灯?” 慕无离今日才从秋北城驾马赶回来,午时小憩了些许,晚上便睡不着了。 他的目光落在姚铮倾斜而落的发丝上,“吾听闻民间点天灯,通常是节时,作祈祷许愿之用。” 姚铮轻笑,“殿下说得不错。” 慕无离来了兴趣:“哦?” 姚铮蹲下开始动手,一边用草秆编织灯架一边同慕无离说话,“这阵子,太多人在我眼前死去。先是我的母亲,和我师父,她们在我眼前一同身故;我离开家,来了这里,却又逢天灾,我从废墟爬出来之时,不知踏过多少人的尸首。如今,我想为他们一起点一盏天灯,心愿是,他们能够安息。不要......再入我梦中来。” 慕无离听着姚铮说话,心神微荡,“吾没想到你的经历这样坎坷不平,你还年轻,莫要被过去所牵绊,日后还有许多大好光景等着你。” 姚铮苦笑,“多谢殿下安慰。” 慕无离反应过来,“那你的父亲呢?家中可有兄弟姊妹?” 姚铮低头,继续编那灯架,把架子编好又用细草秆扎好,“我从小就没有父兄。母亲说父亲欠债太多,招惹了仇家,我没出生就去世了。家中只有我一个独子与两位女长辈。” 慕无离叹了口气,“你这样聪明能吃苦的孩子,若是家中有父兄庇佑,这个年纪,不出两年,就能成家立业,小有作为了。” 姚铮不知道该如何答他的话,但他的灯架做好了,又开始拿起纸,要折一个能升空的灯罩。 这阵子的忙碌让他险些忘了如何做天灯了,因此手法也有些生疏了。 慕无离看着少年在月光下白皙得莹莹泛光的脸颊,继续和他说话,”你是如何学会做天灯的?” “我师父教我的。” 慕无离一直看着他做,觉得甚是新鲜,“你的武功也是你师父教的么?” 姚铮不好意思地低头一笑,“是的,殿下见笑了,我的确学得不好,我师父在世时常说我顽劣不堪。” 眼前的少年,乖巧之中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娇媚,慕无离从来不会想到用娇媚来形容一个男子,但眼前的少年,却是好看得实实在在的雌雄难辨。 “吾不会笑你。你功夫尚浅,但年纪尚轻,还有时间。”慕无离的声音低沉柔和,却莫名带出几分蛊惑。 此时姚铮已经将灯罩做好了,他将灯罩套上,双手捧着蜡烛递到太子面前。 “太子殿下可有随身携带火折?瞧我,说点天灯,连火折子都没准备。”姚铮轻笑。 慕无离从衣中拿出火折子,自己却拿过蜡烛,将火折子递给姚铮,“火需许愿者自己来点,心才诚。” 慕无离为他拿着蜡烛,姚铮点了火,将蜡烛放进了天灯里。看着天灯缓缓升空,万般黑夜中只有一点光,逐渐在二人眼中变小,直至消失不见,静谧的长夜无人发觉这样一盏承载心事的天灯升空,不知去往奈河,还是去往仙界。 慕无离看着那天灯消失的方向,“吾在边境打仗时,也见到许多人死去,也从那许多尸体上踏过。” 姚铮脑中仿佛看到他身披甲胄,杀敌前进的样子,“那他们可会入殿下的梦来?”姚铮的声音很轻,柔得似这夜风拂过脸颊。 “一开始还会,后面习惯了,每天累极了,也就不会了。”慕无离看着他,才发现他裤脚下竟是赤足,那白皙圆润的脚踩着含露的青草,让人挪不开眼。 慕无离却挪开了眼,“夜深了,寒气重,快些把鞋袜穿了回去好眠吧。” 姚铮点点头,微微弯下身子穿鞋袜,有些站不稳,“殿下......” 慕无离看着像小鹿一样求助的眼神,好心借了他一只手扶着,却侧过脸看着远方,不知在想些什么。 察觉到他许久都没好,又忍不住回头看他,这一看却又恰好看到他手腕上缠着的发带,是自己给他的,那条金绣蟒纹的带子。 慕无离依然任由他扶着自己的手臂弯下身穿鞋袜,待他穿好后,姚铮看到手腕上的发带,低头不去看那琥珀色的眼睛,他小声道,“殿下,这带子还是还给您吧。” 慕无离的脸上依旧是波澜不惊的平静,“吾说过,不必还吾。” 姚铮略有不满,却又不好意思发作,“那好吧。” 慕无离突然轻笑,月的另一半此时却恰好从云后出来,照亮了慕无离的神情,“吾想起每次见你,都是如此仪容不整的模样,吾平日倒是见惯了拘谨之人。” 慕无离想起第一次见这个少年,当日他心中只有赈灾之事,见到少年时只惊艳了一瞬,不过他记性却极好。 他的记忆里,少年衣衫褴褛,溪水洗净脸上的尘埃,长长的眼睫蘸着水露,眼尾带湿,鼻骨窄细,身上到处可见的细小伤口,这么一回想,极像那画中落难的仙。淮北灾后一片混乱,为稳妥起见,他才将人交给林家父子照看。 姚铮微微脸红,侧过头,移开眸:“我与殿下仅有几面之缘,却都是非常时刻。” 嘴上虽解释着,心中却十分懊恼,殿下说得没错,自己每次见到他,不是衣服破烂不堪,就是头发凌乱不齐的,今天自己还连鞋袜都未曾穿,谁知道却又碰上他了。 慕无离笑着摇摇头,月下的他依旧像苍松那般挺拔,却又带了几分悠然与洒脱。 “若是平常时刻,也可来找吾。“慕无离虽语气平淡,神色却让姚铮感到几分难察的温柔,十分捉摸不透。 可听清这话后,却着实让人心中惊涛骇浪。姚铮佯作懵懂无知,“即便是常事,也能找殿下吗?” 慕无离重复了一遍他的话:“即便是常事,也能找吾。” 姚铮耳根已经红透了,这话分量太大,他宁愿相信自己听错了,但此刻他可没有勇气揪着慕无离一字一句问清楚,他只想快逃离此处。 “多谢殿下,殿下...早些休息......姚铮告退。” 姚铮不敢再看那人,说完转头就走,生怕被叫住了。慕无离也没拦他,看着少年转身的动作,那红透的耳根和脸颊,轻笑着摇头,直到在原地看着姚铮的身影消失,才转身缓步走回营帐。 第9章 毒谋暗伏京城路 翌日。 晋琏急匆匆进入慕无离的营帐,此时慕无离正在执笔书写着什么,看到他进来缓缓搁下笔,面色平静看着他,晋琏行一礼后,抱拳向他禀报。 “殿下,宫中传来消息,薛相国联合十几位朝臣向陛下上奏,说储君乃国之根本,须得保全太子安危,不可事事都亲力亲为;说殿下主动负责赈灾许久,此时应当尽快回朝,朝廷应及时派出工部大臣来此与殿下交接重建之事,并且,举荐了工部侍郎冯大人与其他两位工部六品朝臣。” 慕无离听完,似乎早有预料:“外祖父这是坐不住了。吾久不归朝,外祖恐生变故,这才按捺不住了向父皇施压,召吾回去。” 晋琏看着慕无离,神色担忧,“薛相国此举怕是让圣上极为不快,殿下夹在其中又要为难了。” 慕无离站起身,满脸无所谓道,“外祖父掣肘父皇本就不是什么稀罕事了。既如此,父皇同意了么?” 晋琏颔首,“圣上答应了,但没急着让殿下现在回朝,而是说待工部冯侍郎到了做好交接事项后回朝,冯大人于五日前出发,约莫还有几日就到了。” “嗯,吩咐下去,这几日,全军整顿,届时其余两城的城卫兵安排回城,淮北城整顿好交由冯大人来处理吧。另外,吾会写一封犒赏三军的奏报,你命人快马递回京城。” 慕吾离再次提笔,命他先退下。 “属下明白,属下告退。”晋琏微微欠身抱拳,走出营帐。 药棚。 简陋的药棚里随处可见的药材和好几个药炉,木头柱子上还挂着人体经络图。姚铮正坐在药炉前对着一块猪肉练习缝合,几日前,姚铮闲得无聊,便央求林霜绛教他医理。 林霜绛被他磨得没法子,给他演示了一遍如何清理创口与缝合,便由着他自己练习去了,看他动作仔细,十分认真,半晌都没敢打搅他。 最近没有病人,只有一些来抓药的,他们也落得清闲,这才抽出空来教姚铮,给他讲一些常用药材的功用效果。 姚铮这几日还被林霜绛抓着调理身体,腿伤渐好,但他仍然没有放过姚铮。林霜绛誓要把他那瘦弱体虚的底子给补好,缠着给他灌汤药,盯着他吃饭细嚼慢咽。 姚铮知道他是为自己好,拗不过他,只得一一照做,由着林霜绛拿他试药。 他正快要缝好那猪肉,林霜绛默不作声走到他身边,“你学得倒是不错,来,喝掉。” 姚铮苦着脸,拿过碗悉数咽下。 “有林大夫手把手教我,自然能学会。” 林霜绛无视了他的奉承,“得到消息了,估计过几日我们就能回京了。” 姚铮倏的跳起来,神色雀跃:“你说真的?可不是都没重建完么?我以为最快也要到初秋呢。” 林霜绛白他一眼,“当然是真的,我何时拿正事开过玩笑?太子殿下已经下令全军整顿了,等朝中派的大人到了我们就能走了。” 姚铮有点疑惑:“朝中派了其他大人过来负责重建之事?” 林霜绛耸耸肩,“看样子是的,我猜,是太子殿下在灾区呆太久了,朝中不放心吧?” 姚铮更奇怪了,“可是这灾情不是已经平定了吗?怎么会中途换人?” 林霜绛不耐烦地拿药勺敲他:“怎的?刨根问底,你还不想走了这是?” 姚铮嬉笑:“当然不是,我就这性格,总爱一探究竟刨根问底的。你不是习惯了?” 林霜绛又白他一眼:“问那些无关的事之前你可还记得自己有一件重要之事还未做?你该去答复太子殿下了。” 姚铮一拍脑袋:“对啊,我怎么把这事忘了,我现在就去!” 姚铮正要动身,走到门口听见林霜绛喊一声:“回来!” 又回过头看他:“你抓个药身上脏兮兮的,哪里是去见主子的。去换身衣裳,头发束好再去。省得太子殿下又当面提醒你,落了脸面。” 姚铮虽然脸上带着笑,但还是乖乖应下了:“本来就要回营帐换衣裳的,我哪有那么不知分寸。” 姚铮回营帐换好了衣服,一路上都在想太子殿下会怎么和他说,但却推断不出来,这位殿下说的话总在他意料之外,那晚......也是。他还记得那晚他红着脸回到了营帐中,却怎么也睡不着,满脑都是殿下说话时的神情,还有那些话。 什么“即便是常事,也能来找吾。” 还有什么“若是平常时刻,也可来找吾”? 他想了许多天都没明白太子殿下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看自己有趣,想与他交友?自己这推测也太过轻狂了,那人什么身份,会想和自己为友?说出去未免可笑。 难道是看自己可怜,意思是如果自己有事可以去向他求助?是了,这样解释兴许可能性更大一些,再加上他想要招揽自己到麾下为他做事 ,自然是要先许给自己一些甜头好处。 不出多久,他就走到了太子营帐前,两个士兵各自拿一柄银枪将他拦住了。 “太子殿下营帐,不得擅闯!” 姚铮支吾道,“我有要事要找太子殿下。” “放他进来。”柔和的声音低沉有力,让人轻易听得分明。 两人便放姚铮走了进来。慕无离同往常一般装束,正襟危坐,手上拿着一封信件,似乎没看完。 没想到太子殿下私下竟也是如此的端正拘束,姚铮心中腹诽,营帐中只他一人,这般不累么? 姚铮向他行了一礼,慕无离让他起身,示意他坐到一旁。姚铮却没听他的话,只想尽快把事情了结,并未起身,而是跪下叩首一拜,道:“今日姚铮是来给殿下答复的。不知殿下可还记得先前同我说的,进军营精进武艺一事?” 慕无离放下信,目光落到他身上。 “吾记得。你考虑得如何了?” 姚铮神情肃穆,“多谢殿下厚爱,但姚铮出身不足,无父兄教养规训,个性恣意妄为,军中本是个好去处,姚铮十分感激殿下厚恩,但姚铮担忧入了军营后不懂规矩,害怕受了殿下恩惠,未能为殿下做实事,反而会误了殿下的累累声名,心中愧疚,故而难以应下此事。望殿下恕罪。” 慕无离一顿,那双琥珀色的眼望着他,深邃而锐利。许久才言,“既然如此,不论出于何种原因,你是不愿为吾做事了?” 姚铮心里一紧,“姚铮愿为殿下做任何事,即便只是端茶、倒水、守夜,姚铮都愿意做。” 慕无离感到奇怪,“哦?怎么说?可吾想安排你进军营是看你有天赋。吾,并不缺人端茶送水,你只愿为吾做这些事?” 姚铮突然再叩首: “姚铮无父无母,无牵无挂,此生愿成为殿下身边的一把刀,请让殿下准许我留在殿下身边。” 和他预想的不一样,慕无离却没有说话,而是安静地看着他,许久,等到他心里将要以为自己失败时,慕无离站了起来,低沉的声音如同一扇千年紧闭的门被缓缓打开。 “吾明白了,你是觉得,你不适合进军营,但是你希望留在吾身边,为吾办事?” 姚铮微微抬起头,迎上那人深邃的眼,坚定道:“是。” 慕无离似是轻笑。 “可惜吾不需要刀,吾更希望你做永昼的一把刀。” 声音在头顶上方缓缓响起。 姚铮双眼微微睁大,太子殿下……为什么在笑? 果然太子殿下还是希望他进军营么? 果然他没有与太子殿下讨价还价的资格么? “做吾的刀,和做永昼的刀,可全然不同。” “留在军中,将来便是永昼的刀。” “留在吾身边,便是吾的刀,一切便且看吾如何用你。吾若不用你,你便是废铁一块。” “你如何抉择?”慕无离表情虽温和,说出的字字句句都在试图动摇姚铮。 姚铮直视慕无离,声音坚定道:“姚铮此生,愿做殿下的刀。” 慕无离似乎被他的坚定逗笑了,“即便未必有军营好,也要留在吾身边么?”摸了摸他的头,“还是孩子。” “你现在还不明白天下之利于个人之利的重要性,你能从天灾中求得生机,如今对你来说,活着,兴许比任何事都要千倍百倍的重要。” “不过,既然你心意如此,吾便让你暂且留在吾身边。将来,也希望你愿为永昼出力。” 见慕无离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姚铮怕慕无离反悔,赶紧表忠心道:“我是殿下的刀,殿下让我如何,我便如何,殿下想让我为永昼,我便为永昼。” 慕无离俊美的脸上挂着和风细雨般的笑,他心知,这孩子,如此坚持入太子府,而不是军营,恐怕是看上他太子的名头和手里的权势了。 慕无离虽猜得到姚铮的意图,却也没生气。 也罢,还小,好好教一教就是了。 他又道: “你很聪明,知道应该抓住靠得住的贵人,吾的确能给你力量,也能助你身居高位。” “但吾希望你记住,身居高位者关系天下千万人的福祉与命运。但当有一日,你真正拥有力量,手握权柄之时,吾希望你在任何时候仍然以公义为先,莫失本心。” 太子殿下在他身旁半俯下身,看着他的眼睛。 “你可愿意?” 慕无离骤然起身,居高临下看着他。 姚铮双眼睁大,十分震惊,他其实对慕无离这番话不甚理解,但此刻脑海中瞬间响起林霜绛的话来。 不论如何,他今日来表明诚意,达到进入太子府的目的,就算成功,不论对方说什么。 姚铮忙点头,生怕这位太子殿下觉得自己犹豫不决。 “那么今日开始,你就算是太子府的人了,给你两日时间稍做整理。两日后,吾要你随侍,殊珩会安排你的住处。待回了京,直接住在府中。”慕无离微微俯身,递给他一块令牌。 姚铮接过令牌,呆呆地跪在地上,慕无离与他擦身而过,姚铮蓦地回头,金边白色的衣袍在姚晨林眼中飞扬,又消失。 太子殿下离开了,看来他可以走了? 他这算是…留在了太子府? 姚铮精神恍惚地回到药棚,尽管他对成或败后所要面对的情况有所准备,但他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要到太子殿下身边随侍了。 他本以为即便太子同意了,也会把他交给手下其他人暂且历练一番,但眼下的情况,他却十分忐忑不安,太子殿下对他说的话,他也难以理解,做永昼的刀? 他也上过学堂,也念过些之乎者也家国天下,但于他这样朝不保夕的日子而言,属实是空谈,属于是蝼蚁操心猴子的事。 姚铮摇摇头,想那么多又有何用?不过是空耗心力罢了,至于日后的事,不过是见招拆招罢了。 姚铮回到药棚时,林叔与其他大夫都不在。只有林霜绛一人在药台低头看着医书,一手拿书,一手对着那画满经络的人偶扎针,听见了动静,回头看见姚铮,小心翼翼地将针放下,人没到面前,声音便已到跟前,满满的关切:“怎么样,如何了?太子殿下同意你留在太子府么?” 姚铮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林霜绛的脸闪过一瞬的失落,却又很快恢复正常,安慰他道,“无事啦,京中有的是活干,想找份活还不容易,不用为太子殿下做事,日子也简单些。” 姚铮噗哧一下笑出来,林霜绛立马反应过来,气得捶他。 “好啊!亏我这么担心你,还骗我!” 姚铮一边挡一边躲,笑着说,“我说什么了?我什么也没说。是你对我没信心才对。” 林霜绛追累了,倚靠在药台旁,眺眼对他,“这么说,你回京后就留在太子府了?” 姚铮又叹了口气,“命我两日后随侍。” 林霜绛直起身子,“那岂不是两日后你便要去殿下那边的营帐住?” 姚铮轻笑,“怎么,舍不得我?” 林霜绛无语得转过身,背对他说,“你是去那边随侍,又不是离开军中了,不过,这都快回京了,为何这么快要你过去随侍?不应该等回了京把你放在府兵中磨炼么?” 姚铮又叹了口气:“我也想不透,但要我两日后就过去,兴许是回京的路上就有事交给我去做吧。” 林霜绛回头将他上下打量一眼,“你这个头,你这身板,你这年纪,跟在身边能给太子殿下做什么?冷了披件衣服?” 姚铮感觉手痒了又想掐林霜绛脖子,“林大夫未免有些看不起人了。” 林霜绛笑了一声,道,“开玩笑,总之,日后就是你自己日日面对贵人了,虽然太子殿下算是我见过的京中最好的主子,不过,殿下的身份摆在那里,你自己多注意,遇事拿不准的,记得来问我。” 姚铮点点头,按着他的肩让他坐下来,“说起来......我入了太子府后,见不到你人,还怎么跟你学医理?” 林霜绛感叹道,“如今入了太子府你竟还没落下学医理的事?小铮啊小铮,我当真佩服你,你以后一定能过上好日子。” 姚铮捏了一把他的脸,“你这话说的,我觉得我已经过上好日子了。傍上了个好主子,这不,飞黄腾达指日可待呢。” 林霜绛推开他,“少来了。哎,也不知道这件事对你来说是福是祸。总之,你若还想学医理,等休了沐,寻个机会我给你讲就是了。我进太子府是不太容易,还是得等你出来。” 姚铮点点头,又坐下看林霜绛扎了好久的针,缠着他让他给他讲。林叔不一会儿就回来了,听闻他要入太子府做事了,还向他连连道喜,说日后去给太子把脉还能时不时带林霜绛去看他。 第10章 少年初入太子府 两日后,姚铮已经将随身之物收拾好准备去面见太子殿下了,他今日同往日一样,身着简单的玄色衣袍,不过没有再用带子束发,那根蟒纹发带也被他收在了包袱里,长发仅用一根玉质发簪束在脑后。 本来他家当也很少,除了一些贴身之物就是几套衣服,连发簪都是新发了例银找商队买的。除了这些之外,也就是还有林霜绛给自己画的经络图,医书。 连被褥都是军中的,实在没什么可拿走的,再加上这里离太子营帐有一段路,却也算不上远,他不消片刻就到了。 到了太子营帐前,那两个士兵竟然没有直接拦他,而是一人进去通报,很快就出来,道:“殿下让你进去。” 姚铮进入营帐时,见慕无离今日与平时不同,一身金边玄色蟒纹袍衫,窄袖并戴着硬质腕套。半束发,头戴金色发冠,发冠上镶嵌着价值不菲的晶莹玉石在中央,比起平日的温润贵气,今日却更多了几分沉稳冷峻。 而帐中却不只有慕无离一人,有另一位陌生年轻的侍从,还有晋琏将军在太子殿下身侧,没有穿盔甲,而是难得穿着赤色窄袖锦装,露出本来的浓眉大眼来,之前交手他没注意看,如今一打量,发现其人真是一副少年将军鲜衣怒马的模样,看着也就比他虚长几岁。 瞧他进来了,却没有像之前那样说什么,默不作声在一旁。姚铮向二人行了一礼,三人齐齐看着他,姚铮心中却并不似想象中紧张,毕竟,日后恐怕是日日都会与这几人相见。 “殊珩已给你安排好了住处,你随他去。” 姚铮颔首,“是。” 纪殊珩领着他出了营帐,没想到也就几步路, 纪殊珩指着那营帐。 “被褥床榻都已收拾好,接下来殿下没有特别交代的话你每日都要随侍在身侧,有什么不了解的都可问我。” 姚铮道谢后便独自走进了营帐,不得不眼前一亮,没想到这帐内除了给他准备好了新的盥洗之物,甚至还配了简单的桌椅与烛台,如此恶劣的环境下本来他也没什么可挑的,但看到眼前一幕他不得不感慨 ,难怪权势与钱财人人都想要。 晋琏匪夷所思地看着慕无离:“殿下,您要了那孩子随侍那纪大人干什么?” 慕无离看他一眼,“吾交代给了他其他事去做。” 晋琏挠头,“这小子能伺候好人吗?先前也没伺候过人吧。“ 慕无离面色如水面般平静,”吾身体康健,不需要人时时伺候。“ 晋琏更不明白了,“那您要他随侍作甚?” 慕无离倏地发问:“你这几日不用操练?吾看你今日十分得闲。” 晋琏感到莫名其妙,殿下怎么这几日总喜怒无常的,得赶紧撤。他嬉笑道,“用操练的,不过是过来向殿下讨杯茶喝,既已喝到了,属下这就去操练。属下告退。“晋琏像一阵烟一样溜出营帐。 慕无离看着背影摇摇头,这小子从小跟他一块儿长大,还是这么不禁吓唬,沉不住气。 姚铮走进慕无离营帐时,竟然帐中只剩他一人了。姚铮正有些无措,因为其实纪殊珩走之前也没详细交代他都要做些什么,只是让他一切听慕无离吩咐。 帐中虽陈设简单,但错落有致,两张桌子,一张摆着些许茶水水果,而另一张桌子则放置了案台和笔墨纸砚。 慕无离正在执笔写着些什么,看到他进来,“会写字么?” 姚铮点点头,却又摇摇头。“只怕又要让殿下见笑了,会写,只是写得少,字也拙劣。我师父笑我的字是春蚓秋蛇。“ 说完又有些许不好意思,低下了头。 慕无离招手叫他过去,温和的声音如同微风轻拂:“写下看看,就写你的名字吧。” 姚铮接过笔,站在桌前,身后是慕无离高大的身躯,姚铮似乎能闻到身后那人身上带着些许厚重沉稳的木香。 姚铮写下自己的名字,慕无离轻笑,”春蚓秋蛇?你师父倒也没有言过其实。“ 姚铮微恼,却又不好对着这人放肆,”都告诉殿下了......殿下还,笑话我。”不自觉微微脸红。 慕无离看他这样,收了笑,“无妨。日后勤加苦练就是了。从明日起,除去回京在路上奔波的时日,你每日练一幅字交到吾手里,吾会给吾的手书给你临摹。” 姚铮试探着问:“殿下希望我把字练好?殿下希望我练到何种程度算‘好’呢?” 慕无离拍了拍他,温厚地说:“以后吾总有缠绵病榻、或是其他不便之时,吾自是希望你练得和吾一模一样,因为日后你总会有替吾执笔那一天。日日练字,可能坚持?” 姚铮颔首,“殿下身体康健,英武不凡,怎会有缠绵病榻之时?不过既然殿下对姚铮有期许,姚铮会尽力去做到。” 慕无离很满意,微微低头凑近他耳边道,“再写几个字,吾先教一遍你执笔书写,就写吾的名罢。” 姚铮脸庞微赧,太子殿下的名字其实还是林霜绛告诉他的,但是眼下看样子,对方没有告诉他的打算,甚至下意识认定自己是知道的。 姚铮挣脱掉脑中这些胡思乱想,开始写慕无离三个字。 写第一个字时,慕无离修长温热的手指在他手腕下方轻轻扶住,“写字时,手腕不要晃动,要先拿稳。” 写下了第一个字。 写第二个字时, 慕无离拨动他的手指,调整握笔姿势,“大指指腹需抵住笔杆,食指置于大指下方,一个指节的距离,其他指向后收,来,写。” 写下第二个字,稍能入眼,但与摆在一旁慕无离的题字相比依然相差甚远。 “先不说为了吾,将来若有机会入朝为官,即便是武官,也需会写奏疏。除了一手临摹吾的字,最好能会写两种以上字迹。如若不成,那便练习双手字。可能尽力做到?” 慕无离带着他,写下了第三个字,搁下笔后,姚铮神色担忧,好看的眉微蹙:“若是我无能.......误了殿下的期许,殿下可会失望?” 慕无离食指抵在他唇边,“先行事,再论是否成事。你日后也需记住,未行事前,谶语勿言。” 姚铮眼帘轻眨,点点头。 慕无离看他这样乖巧,笑他,“你如今不自称草民了?” 姚铮听到这话也没有害怕,想起一句话来,道:“殿下望之俨然,既之也温,其言也厉。是真正的君子之风,我虽未读过什么书,但殿下是这般好的人,定不会责怪我目无尊卑。再者,殿下还尚未为我定职,姚铮只好暂且如此自称,殿下想来不会介意。” 慕无离轻笑,“吾还未曾说你什么,你倒夸上了,你说你未曾读过什么书,吾看这《论语》倒是被你拿来用得不错。” 姚铮低下头,嘴角却情不自禁扬起,“殿下说笑了。” 慕无离让他坐下,指了指茶水:“口渴了吧?自己倒茶。吾身边那几个素来也爱向吾讨茶喝。” 姚铮正好口渴,坐下为自己倒了杯茶,只听慕无离说道,“你还未及冠,府中暂无合适的事务让你去办,先在吾身旁随侍两年,平日你与殊珩轮流随侍,轮到你休息时,就跟随吾手下的亲卫仇刃习武,字你也需日日练,每日交一幅给吾。吾会时时去看你学的情况。” 姚铮颔首,”多谢殿下栽培之恩。“ 慕无离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你似乎十分在意自己不曾读过什么书?” 姚铮点头,神色有些怅然:“只是想为殿下行事硬气些。但我这般年纪再去找教书先生学经义,也已经不合时宜了。“ 慕无离抿了口茶,端坐在主位,“府内藏书众多,读书一事在于心,你若愿意读,时时都能读。若有不懂,可来问吾。” 姚铮起身再弯腰屈膝向他行一礼,“多谢殿下愿意指点姚铮。” 慕无离点点头,温和地说,“在外头可以不必多礼,不过回京后需多注意,如今还在外头,你可稍自在些。” 姚铮莞尔,“是。” “可伺候过人?”慕无离忽然问。 姚铮摇摇头,“从前伺候酒楼客人,不过也只是些倒茶添筷之类的事。殿下可有什么吩咐?” 慕无离沉吟:“磨墨吧。”慕无离将茶放到一旁,摊开一封空白奏疏似是要动笔。 姚铮赶紧站了起来,好在这磨墨他还是会的。 慕无离执笔蘸墨写完了奏疏,却又摊开了一份空白的,誊抄了一遍,拿出一份递给了姚铮,“拿这份去临摹。” 姚铮收到怀里。慕无离又递了另一份给他,“去找晋琏将军,这份给他。让他快马传回京城。” 姚铮颔首,“是。”又似乎想起了什么,道:“日后我作为随侍陪同殿下外出时,可否佩戴面具?” “嗯?为何?” 慕无离投来探询的眼神,盯着姚铮的脸,不明白有何不妥。 姚铮被他看得脸发热,低下头,“我不知父亲的债主与仇家是何人,在自己有能力解决之前,不愿给殿下惹麻烦。” 慕无离点头,沉声道:“可以。这是你的私事,吾不干涉你。外出时可以戴面具,这是你的自由。” 姚铮松了口气,便走出了营帐去为慕无离办事,这边是灾区,都是灾民 ,不会有仇家追到这里,可京城和回京的路上就不一定了,姚铮两日前早已找商队的人在隔壁城买好了遮住半脸的面具,只会露出右边脸颊,打算在进太子府之前,都不取下来。 时间过得很快,这几日随侍姚铮日日跟在慕无离身侧,慕无离整日除了端坐在帐内看书,就是外出巡视灾民重建的情况,除了偶尔晋琏和纪殊珩时不时会回来和慕无离报告情况。 姚铮整日陪在慕无离身侧,发觉慕无离的确平日并不多言,姚铮虽在他身边却也没有闲着,除了有时做些轻松的活,就是在一旁吭哧吭哧地练字。 一开始在慕无离身旁练字他还十分紧张不自在,但练了许久发现对方沉溺于手中的书本对身边的动静置若罔闻后,他渐渐沉下了心。 只会在自己写好了一幅拿给他评阅后,对方才缓缓放下书来评价一番自己习字的成果。 “你今日,相较于前几日,字迹已规整许多。只是这笔力仍需收一收,多加勤练就是了。但不必操之过急,休息片刻无妨。” 姚铮嘴角轻翘,“是。”短短几日就能有些许进步,已经能让他十分开心了,虽然他仍然写不出与慕无离一模一样的字,但对方并不急于让他现在就做到。 慕无离与朝廷派来的工部冯侍郎等人一番接洽后,明日就可以动身回京,姚铮心中也隐隐期待,好奇进入太子府以后的日子。 第11章 慕氏皇族天赋奇 到了回京这日,其余两城的城卫军都已提前启程回了属地。慕无离身旁也仅剩约莫一千亲兵护卫在侧。姚铮难得没有再随侍在身边,而是与林家父子等不便骑马的军官大夫同坐在马车里。慕无离自然是骑马的,不过虽然如此,路程上依然为他单独准备了马车,想来是为他偶尔休憩用的。旁人不能坐。 姚铮半拉下帘,慕无离在队伍前方。离别时的装束仍然同那日启程去小碚山时一模一样。 “你这几日随侍,都在做什么?怎的突然戴面具了?”林霜绛坐在他身边低声问他,今日乘坐这辆马车很大,其他人都在闭目养神,与他们也稍有距离,想来旁人应该也听不太清,但是知道他们在说话。 “怕我爹的仇家认出我。最近没什么,做些杂事。还有,他让我练字。”姚铮低声回他,感觉在车内不舒服,暂且拿下了面具,但不好和他说太详细。 “练字?让你练字做什么?”林霜绛皱眉,不太想得通。 见姚铮神色间没有为难之处,林霜绛知道马车内不方便,也没有多问,“兴许是想要栽培你。那位......待你还好吧?” 姚铮低下头,不知道为什么脑中浮现种种,执笔相握、悉心相教与那人拿他打趣时的画面来,略感羞赧,“他待我极好。” 又抬起头,小声凑到林霜绛耳边,“不知为何,我觉得待我不像常人使唤下人那样,倒像是......” 林霜绛皱眉,“像什么?” “待我更像是待小孩儿。”姚铮闷闷道。 林霜绛差点扑哧一下笑出声来,压低了嗓子,“怎会,殿下分明也只长你几岁啊。你虽没他高,却也是快及冠的男子,如何能与那稚儿相同。” 姚铮带着几分气放下帘子,郁闷地说“殿下待我的方式就如同家中父兄待家中的幼子幼弟一般。” 林霜绛被他逗乐了,“那说明殿下为人包容。殿下可是未来的陛下,那皇帝,不就是天下的父君吗,爱民如子。有何奇怪?” 姚铮还是有些郁闷,自己却也说不出缘由,“你从前说京中没有比殿下更好的主子了,倒是也没错。” 林霜绛低声说,“当然了,我还能骗你么?”似是想到了些事,又稍劝慰他道,“不笑你了。我兴许是知道为什么了。太子殿下一母同胞的兄弟二皇子殿下,武力惊人,却从小心智低幼,如同五岁稚儿。兴许是因为这样,殿下自小对旁人都更有耐心,因为待二殿下习惯了,见你身世可怜,又比二殿下还小几岁,便忍不住待你如同孩子一般。” 姚铮没想到还有这样的内情,喃喃低语“原来如此......原来竟是怜我么?” 林霜绛点点头,“太子殿下是个难得的好主子,他待你好,你不必多心。” 马车外骤然传来马的惊鸣与女人的惨叫,众人听到后纷纷探出头查看,并不是姚铮所坐的这辆马车惊了马,而是前面太子未乘坐的那辆空马车惊了马。 那女子腹部大而圆,似是有孕,那女子边跳上马车边竭力嘶声喊道:“太子慕无离!害我家破人亡,我今日誓要夺此人性命,即便自绝于驾前,也在所不惜!天道不公,害我与腹中胎儿竟到此境地!” 马车刚行至城门,城门人来人往,不少人听到动静都往这里聚集,那女子手持一匕首,跳上马车往厢内刺去,但发现慕无离并不在马车内,待她反应过来之时,已经被一群士兵纷纷拔刀制住。 慕无离闻讯,驾马走来,看到此情景,眼中没有任何波动,也并未下马,“你们奉命刺杀之前,不看好吾的位置再出手么?” 那女人表情恶狠,眼神中带着恨意瞪着慕无离,拼命挣脱,却被几个士兵死死按住,慕无离抬手,“带下去,交给衙门。” “殿下,不押回京拷问一番吗?”一旁的将官询问。 “此女面色红润,举止颇有气力,不似此地灾民。倒像是京城而来。审不出什么,弃子罢了,交给此地衙门问罪便可。 ”慕无离言罢,便骑着马转身向队伍前方走去。 姚铮一干人等原本也在一旁凑热闹,见这么快就解决了,也纷纷跳上马车就要回去。就在此时,转过身的慕无离毫无察觉,姚铮本来正要上车,眼角余光瞥见那女子唇边带笑,不禁心生警兆,他下意识地往慕无离的背影瞟了一眼。姚铮的心一沉,他立刻察觉到了不妥之处。 他瞬间拔出身旁士兵的佩刀向慕无离的背影甩去,那女子吐出的银针正好撞到那刀刃上,发出微弱、清脆的碰撞声。慕无离听到姚铮拔刀的动静骤然回头,看到眼前的银针被刀刃抵住掉落,心中了然。他冷峻地看着那女人,“原来你的杀招在这里?押下去。” 林太医见状,用手帕小心翼翼包起那毒针,“殿下,此针容老夫先带下去验毒。” 慕无离点点头,却依然神情冷峻,“有劳林太医。”他知道这次的刺杀并非偶然,背后必定有人操纵。 林太医行完礼后,上了马车。 慕无离下了马,上了那辆为他准备的马车,并召几个人上了车,同时也把姚铮召上去。 姚铮感觉自己的心突突跳,似是有些惊魂未定,林霜绛脸色复杂地看着他,但是他们二人还未说上话,姚铮就被带上另一辆马车了。车厢内有五人,除了平日熟见的太子府管事纪殊珩、晋琏将军,还有那位姓刘的将官,还有一位黑衣青年男子,姚铮在慕无离身边的这些天从未见到此人,也不知道此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慕无离正坐于中央,拉下帘命车马启程,队伍又开始缓缓行进,离开了淮北城门口,向京城出发。 众人齐坐一厢内,众目睽睽地看着姚铮不说话,慕无离首先开口,“小铮目前暂且是我的随侍,他年纪尚轻,心思单纯,身家清白。你们不必避讳他,日后他会日日在吾身边。” 众人齐声回答,“属下明白。” 慕无离冷声道:“方才那女子假装认错吾的位置跳进马车刺杀,是有意为之,目的是先假装受擒,令吾掉以轻心,当作是普通的刺杀,真正能致吾于死地的,看来就是那银针了。” 那黑衣男子看着慕无离,恭敬地回答,“属下方才坐在马车之中,那女子看到属下似乎惊讶了一下,才假意继续将属下当作殿下刺杀。” “看来,这刺客没想到马车内还有人。”晋琏抱手于胸前,接过话。 黑衣男子声音浑厚:“我看那女子似有不对,虽被擒住,却并无死志。正想出来提醒殿下小心,不过没想到殿下身边有人比属下快了一步。” 慕无离点点头,“那银针速度极快,若没有小铮的拔刀相助,只怕待我们反应过来事情不对时,早已进入吾的身体。” 黑衣男子带着歉意恭敬地单膝跪地,“是属下失职,请殿下责罚。” 慕无离摇摇头,让他起身,“是吾轻敌了。” 慕无离看向姚铮,“这是仇刃,是吾的随身暗卫。待回到府里,你便要与他习武,你若高兴,叫他声师傅也无妨。” 姚铮点点头,正要开口,就听仇刃倏的向慕无离抱拳,“殿下,这声师傅属下受不起。”又神情肃穆地对姚铮说,“栽培你之人乃是殿下,我仅传授武艺,一身武功却皆来自宫中,不足以为人师。” 慕无离没有说话,姚铮见场面尴尬,颔首主动唤道,“劳烦仇大人日后授我武艺。” 仇刃对他点头,“职责所在,姚公子不必客气。” 慕无离继续将话题转回那刺客,面色严峻,“关于这刺客的来路,诸位可有头绪?” 慕无离话音刚落,马车外便传来声音,“报!太子殿下,刺客被押在车后,不知何时已服毒自尽。” 慕无离对外头的士兵说,“吾知道了,下去吧。” 刘将军看起来年纪稍长,皮肤黝黑,留着大胡茬,“看来将那刺客运回京城审问或剖尸,都不可能了。这尸体留在路上不消几天就会完全腐烂散发恶臭。” 晋琏与那刘将军对视一眼:“仵作虽在京中,但可以让林太医先行验一遍看看,兴许能查出一些什么。” 慕无离点头:“的确能先让林太医先来验一遍看看,待到驿站,即刻验尸。” 晋琏若有所思:“ 殿下,这幕后刺杀之人可是三殿下?目前朝中唯一与殿下政见不和立场相悖的,便只有三殿下了。” 慕无离却不认同,“非也。得不偿失,他不必这么做。” 纪殊珩见众人疑惑不解,替慕无离娓娓道来:“即便刺客成功刺杀殿下,薛家依然会以立嫡长为名拥与殿下一母同胞的二殿下坐上太子之位,可二殿下心智低幼,若陛下不允,薛家极有可能将而二殿下当作傀儡,手握重兵逼宫,不论是对陛下而言还是对薛家而言,殿下活着,局面尚可稳定。殿下身死,陛下若立三皇子为太子,薛家随时能够挟皇子反叛,届时朝局动荡,三皇子心知刺杀殿下不仅不会得到东宫之位,反而会激怒薛家谋反,所以,殿下说他不必这么做。” 姚铮第一次听这些朝廷纷争,静静地在一旁听着,大致听得懂,却觉后脊发凉,永昼王朝内部原来是如此你死我活的形势。 晋琏与刘将军也没有任何头绪,究竟还有何人有立场和动机刺杀太子,如此说来,不论是圣上,还是政见立场相悖的三皇子,都没有理由刺杀太子,即便是想给薛家一个警告,下决心要杀了太子,以皇帝与三皇子的能力而言,为了稳妥起见,也不会只派出一个刺客。 晋琏推测道,“殿下觉得,如果说薛相国瞒着皇后娘娘对您下手,可有这个可能?” 慕无离垂下眼目,沉吟:“薛家虽然野心勃勃,但外祖父老谋深算,若没有十成十把握,不会轻易逼宫。杀了吾再拥二弟为帝,不是稳妥之举。” 看来是极难分析出一个结果。慕无离深思许久,朝中与他有权利纠葛之人他心中清楚,但眼下那些人却都不必这么做。“罢了,等林太医验过尸后看看有何发现再说,暂且搁置吧,你们也通知下去,全军戒严,避免有刺客伪装自己人混入军队。” 众人齐声答道,“是,属下遵命。” 那刘将军似乎还有疑问,迟疑地说“殿下,此事回朝时是否让圣上与薛相国知晓?” 慕无离端起一旁的茶杯,姚铮连忙为他倒茶,慕无离看着杯中的茶水,“回朝时一五一十地回报,吾也想看看,他们都作何反应。至于刺客幕后主使之人,一次刺杀不成,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不必着急,回京再查。”说完,将那杯中茶一饮而尽。 众人齐称是,并纷纷告退。待其他人都离开了,甚至连仇刃也出去了。姚铮看向他,起身也想行一礼便回到之前的马车上,刚想起身肩膀便被慕无离按住了。 “留在这,不必出去。”将茶杯递给姚铮,要他添茶。姚铮颔首,不再提要出去,为他默默添茶。 “可有被吓到?”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慕无离神色有些倦怠,对他说话时却依然柔和。 姚铮沉默,“殿下是指刺杀,还是朝局之事?” 慕无离却笑了,“哪个能吓到你?”眉目竟有了些舒展。 姚铮摇摇头,“刺杀之事,我家中已经历多次;朝局之事,姚铮不懂。” 慕无离接过茶,将茶水在手中晃了又晃,马车虽走在官道上,但也有些许颠簸,慕无离手中的茶水竟无一滴落在他金边月白色的长袍上,那昂贵的锦缎料子随着马车外漏进的光亮折出银光。 姚铮看慕无离不说话了,柔声对他说,“殿下可是累了?我为殿下揉揉肩吧。” 慕无离放下茶杯,看着少年被面具盖住的那半张脸,这是一张银色的面具,做工却并不粗制滥造,显然是少年精心挑选,整张面具如同缺了一翅的银色蝴蝶,仅仅露出右边脸颊白皙的皮肤,让少年多了几分神秘和特殊。 “好。你从前也常为家中长辈做这些事吗?”慕无离微微侧过身背对他,任由少年纤细苍白的手指抚上他的肩头。 “是,母亲时常劳累。家中以刺绣为生,母亲疲乏时,我常给母亲揉肩。”姚铮在他身后轻声说,手碰上那温热的肩却感到滚烫,心中不由得暗暗惊叹这肩宽而厚,紧实有力,即便只是简单碰触,也能感觉到衣下蕴含的力量。不知他几年后,是否也能练成殿下这般。 “在想什么?”慕无离似乎察觉到姚铮一边给他揉肩一边发愣,出声询问。 姚铮脸一红,心中暗暗责怪自己都在想些什么,要是说出去简直不能再丢人了。 姚铮挪开目光,“这些事情是机密,殿下为何能准许姚铮旁听?” 慕无离的声音温和有磁性,似乎倦怠已经有所缓解,“你是个聪明孩子,吾知道自己没看错人;只是不知道你会不会怪吾,让你放弃了原本安稳平静的日子,到吾身边来,不得不涉入这些事。” 姚铮心里一暖,手上揉肩的动作却没停,垂眸看着那背。“殿下待姚铮极好。教姚铮习字,念书,能重新习武;庇护姚铮,使姚铮不必害怕仇家找上门。姚铮愿意为殿下做任何事,能帮上殿下,姚铮十分高兴。” 慕无离回过身子,示意他放下手,不必再为他揉肩。轻轻依靠在准备好的靠枕上,那双琥珀色的眸子看着姚铮许久,带着几分难察的眷恋和显而易见的温柔,慢慢阖上了眼,发出了厚重的呼吸声。 太子殿下睡着了。姚铮拿过马车内提前准备好的毯子,轻轻为他披上。他感激这面具,让他不必面对太子殿下时常流露出的温柔时被人发现羞红了脸。 姚铮倚靠在一旁,看着他英挺的鼻梁与饱满的唇,瘦削锋利的下颌,再往下那衣袍领口藏不住的、显而易见的,象征男子身份的喉结。这幅面貌,即便放在整个永昼的英俊男子中,也无人能出其右吧?更何况对方身份高贵,又有几人能像他这样好运气,能直视这位千岁殿下的睡颜呢? 姚铮觉得此人虽然近在眼前,但却像那云中月般高不可攀。即便对方时时从那云后现身,向他这样的凡人投下片刻的孤光,但谁人又会去妄想摘那云中月呢? 即便对方待他好只是出于对胞弟的移情、对他身世的怜悯,那又如何?从小到大,除了母亲和师傅,还有谁能这样对他呢?姚铮心中想着,不知不觉也睡着了。 第12章 少年幸逢林氏恩 待姚铮醒来时,慕无离已不在帐中,为慕无离披的毯子披在了他身上。 感觉马车外人声嘈杂,姚铮走下马车,发现夜色已重,原来驿站到了。驿道两旁排列着许多客店,客店还未闭门。一些士兵已经成群结队进去点菜了。 一些士兵则都零零散散地围聚在驿站门口,将马交给驿夫。十几个驿夫将马依次牵进驿站的马圈里。姚铮刚刚睡醒,揉了揉眼睛,目光向驿站内探去,惊讶这驿站还挺大的。只是这驿站和客店都背靠荒山,驿道两旁都是高大笔直的松树。这里完全没有受到淮北城地动的影响。 马车已经行进了整日了,辰时出发,看这天色,不是戌时就是已经亥时了。林霜绛朝他走来,姚铮问他现在是什么时辰了,林霜绛告诉他已经亥时了。 “殿下去哪了?” 林霜绛敲他,“你在马车里倒是睡得舒服,自己主子去哪了都不知道,还得问旁人。” 又道:“估计是见驿长去了,驿站的人估计在给我们做吃食。我爹跟过去了,似乎是刺客的毒针要给殿下答复,一会儿还得在这验尸呢,你来不来看?” 姚铮无奈,“验尸殿下肯定会在,我不来看能跑去哪?” 纪殊珩从驿站中走出,“林小公子,小铮,殿下让你们到外堂用饭。” 林霜绛颔首,“多谢纪大人提醒,我们这就来。” 林霜绛和姚铮跟随纪殊珩走到外堂,军中其他将官已经落了一桌。林太医与粮官一干人等落了一桌,林太医那边刚好留了两个位置给他们二人。 用过饭后,驿站大堂外的空地上架着一具女尸。军中将士环绕着尸体在一旁议论不休。林太医神色平常地拿着匕首剖开了那具女尸的胸膛。 慕无离一来,众人都纷纷退开位置,只有姚铮大大咧咧直接站在他身侧。那女尸嘴角还渗着血,因为是服毒而亡,面色青紫,口鼻发黑。林太医忙了一会儿后,娴熟地给女尸盖上了白布,慕无离抬手,来了四个士兵把那女尸抬走。 “殿下,这女人有孕是假,腹中塞了许多棉絮。依老夫诊断,此女口含烈毒,藏于牙间,只要将外层的蜡咬破,发作迅猛,不消片刻就能毙命。” 姚铮看向慕无离,“殿下,只是为了刺杀的话为何这女人要扮作孕妇?有何必要呢?” 慕无离道,“当时马车被重兵环绕,此女子假装有孕才能靠近马车,士兵皆以为这女子一时没看路误闯了进来,见她有孕又不便驱赶,才让她钻了空子跳上马车。” 姚铮恍然大悟,又见林太医继续,“这女子所服下之毒是钩吻,毒针所淬之毒却是箭毒木。钩吻虽然难得,在民间费一番功夫仍可买到;但这箭毒木,却不同。” 见慕无离投来探询的目光,林太医停了一下继续说,“箭毒木生长在潮热之地,且十分难寻。仅有南境三城附近能寻到,但所在之地多为深山密林,普通人几乎找不到。除此之外,仅有宫中医署,留存有很少量的箭毒木的种子,种子也可提炼毒汁,毒性极强,一旦中毒,便是见血封喉,无力回天。” “据老夫细细查验,是掺了毒汁的银针同样被蜡封住,才能暂保不会自伤。一口中能藏两种毒物且能随意调用,只有极其擅口技者才能做到。” 慕无离听完,摒退众人,只留下几个将官,还有纪殊珩、晋琏以及姚铮。慕无离对着林太医,沉吟道“林太医,离宫之前可有人到太医署拿取箭毒木种子?” 林太医摇摇头,“取此种带有毒性极强的木植种子,必须向太医署掌院报备作何用处,否则无法轻易拿去,必定会引起注意。” 慕无离沉思,“那便只能回宫中查探一番太医院留存的箭毒木种子是否有失窃了。若没有,种子完好,说明幕后之人派人去了南境,在南境取毒制成的毒针,交给刺客。吾从另外两城赶来赈灾,刺客来到淮北,一直暗中注意吾的动向。但吾推测,没有必要那么麻烦,南与北,相隔甚远。” 晋琏接过慕无离的思路,分析道, “殿下说得没错。箭毒木兴许就是幕后之人从宫中偷取的,要到千里迢迢的南境找毒药,如此大费周章,不如换种毒药,说不通。待我们回宫查探,箭毒木种子若有失窃痕迹,就说明幕后之人能出入宫廷,毒药在京中就已做好,只待殿下远离京城,交给刺客,身边兵力不多之时才寻到机会下手。” 慕无离点头,“没错,如此说来,还得回京后将此事确认一番。但那刺客的身份,诸位有什么看法,吾听那女子说话时的口音,不似北境人。” 姚铮沉思片刻,心中却有了些推论,笃定地说:“殿下,姚铮觉得,此女子只能是京中人。” “哦?小铮怎么看?。” “北境三城与接壤北境的没疆,民风不兴口技这等杂耍,而北境太过遥远,没必要特意来北境找一个刺客,所以那女子只能是京中而来。将此女子画像,带到京中艺坊与勾栏瓦舍询问一番,定能找到见过这女子的人,再查探一番她离京之前见过什么人,也许能找到与幕后之人的关联。” 慕无离点头,看来是认可姚铮说的。对纪殊珩说,“待回了京,这件事情交给你。” 纪殊珩颔首,“属下明白怎么做了。” 慕无离大手一挥,“都回去休息吧,明日还需早起赶路。此事容后再议。” 众人齐声道,“属下告退。” 睡前,姚铮问林霜绛,“我们还得奔波多久才能到京城?” 林霜绛打了个哈欠,“早呢,快马都得十几天。我们这么多人马,怎么也得二十多日吧。”姚铮苦着脸,想到还得坐二十日的马车,不觉叹气。因为驿站单独的房间不多,都给有官职的将官大夫们分完了,住驿站需要有具体的官职和御史大夫的印信才行。有这位殿下在印信是用不着了,但确实是没房能让他住,没有官职身份也不合规矩。 林霜绛抢到了驿站外客店仅剩的客房,自掏腰包住了进去。本想邀姚铮同住,但姚铮心中估计太子殿下这边离不开人,心想还是去看看殿下怎么说吧。便没敢和林霜绛在外头耽搁太久,回到驿站给慕无离单独准备的卧房里。看得出虽是歇脚地,但驿站的人也是时常打扫。屋内整齐有致,陈设俱全,甚至摆放了些水果花草,估计是整个驿站内最好的屋子了。 慕无离正坐在桌旁饮茶,姚铮走过去,轻声劝他,“殿下,这么晚了这茶不可多饮,等会要难眠了。” 慕无离似有醉意,神态慵懒如醉玉颓山,连带看向他的眼神也有些许迷离,“无妨。与那驻地驿长饮了两杯,吾解解酒意。” 姚铮站在一旁,垂眸道,“我为殿下解了衣衫去歇息吧,盥洗之物已在旁准备好了。” 慕无离垂眸起身,张开双臂让姚铮为他宽衣。慕无离举止稍显迟钝,但并未意识不清,想到了还未安排姚铮的住处,“那驿长告诉我,房间不够,吾房里还有一小榻,小铮,今夜且委屈你在那休息一晚可好?” 慕无离人高,肩宽腿长。今夜为他宽衣也没有之前在营帐中那么配合,解扣时都阖着眼。为了能脱下他的外衫,姚铮还得踮脚起身,着实费了一番功夫。 姚铮看向慕无离大床对面那小榻,佯作平静地点头,藏起心中欣喜。“不委屈,我身量小,睡那正好,殿下不嫌弃姚铮与殿下同寝一室,姚铮怎会委屈?正好能为殿下守夜,殿下若有吩咐就唤我。” 慕无离听话地直接躺下了,任由姚铮为他脱掉鞋袜,拿来盥洗之物为他轻轻擦脸,闭眼不言。 姚铮知道人还没有完全睡过去,往日清亮的声音今夜怕惊走他的睡意,十足地轻柔,问他:“殿下从前行军打仗,在军中也时时饮酒吗?” 慕无离将手腕贴在额上,似乎舒服一些,“打了胜仗时,便会饮一些,平日不常饮。今日那驿长盛情相邀,难以推脱,才饮了两杯。” 姚铮为他轻揉太阳穴,“那驿长官职并不高,殿下为何不愿驳他面子?”慕无离仍旧阖着眼,“官场人情,不外乎如此。只要所作所为没有逾矩违反律例之处,吾愿意给这个面子。饮两杯,小事罢了,无妨的。” 姚铮不言。为他揉了一会儿后慕无离显然睡得沉了。姚铮蹑手蹑脚出房门找驿夫要了一套盥洗之物和被子。简单收拾了一下便也沉沉睡去。 一行人马奔波了二十日终是到了京城。姚铮见那崇墉百雉,俨若雄关的城墙,以及过道之宽阔敞亮,不由得耳目一新。路过市坊行肆时的繁华热闹让人挪不开眼,姚铮心中暗暗猜测这京城怎么也有四个淮北城那般大吧。马车走了很久都没到太子府,姚铮在马车上甚至坐的已经困倦,马车才缓缓停了下来,看来,是到太子府了。 从位置上看姚铮感觉这太子府所在之地已经到了京城最东边。甚至已经过了东市许久才到太子府。 金丝楠木匾额上黑底金框,金色、遒劲的“太子府”三字,昭示了主人的身份。 姚铮从进府开始就迷迷糊糊地跟着纪殊珩绕来绕去,太子府入门先是宽敞的青砖大道,随后上了台阶便是四五条不同方向的曲折游廊,亭台玲珑精致,游廊之下是绿湖,浮萍满地,山石点缀。过了那廊道,是青松拂檐,玉兰绕砌,大殿抱团成群,坐落在府,这些大殿远看皆是绿色琉璃瓦,金丝楠木柱,柱身镌满腾云纹。整体古朴雅致,庄严沉稳,大小宫殿前均有白玉青石阶。新鲜的是,殿门前竟还有青铜编钟排列一侧。姚铮迷迷糊糊想,殿下的府邸就如同殿下本人一般,说是太子府邸,他却觉得,更像仙人的居所。 但府内的仆人婢女似乎都在忙着迎太子回府,张灯结彩,十分热闹。慕无离先带着晋琏回宫复命,任纪殊珩先领着他回来安排住处。 他虽然是下人身份,但这住处却比酒楼好了不知多少,不,可以说这是有生以来他住的最好的屋子。陈设质朴,虽简单但也是应有尽有,一桌二椅,掀帘而入,床榻架具齐全,被褥叠得整齐,甚至还有铜制的香炉和烛台。透过屋子侧边的菱花纹木窗,他注意到,自己院子后面还种了几棵青松。 “你要随侍太子殿下,虽然这府内不缺伺候的下人,但殿下对你寄予厚望,住得离殿下近会方便些。所以你就住在此处,与我同一院,有事也可随时找我。殿下的寝殿出门右转,直走过廊就到了。” 姚铮点点头,“纪大人费心了。” 青年侍从点头含笑,“最初看到你时,我便同殿下玩笑不知是哪来的美人,没想到这么快今后便要日日相见了。” 纪殊珩平日对他都有礼周到,突然一下拿他玩笑,姚铮竟不知如何作答,“纪大人哪里的话,姚铮是男子。” 纪殊珩笑眯眯地看着他,让姚铮看不透想法,“殿下也是那么说的。不过,在我看来,小铮未及冠便已如此绝色,待及了冠,定是容色倾城,不知京中多少良家女子为你倾倒,届时,殿下可就藏不住你了。” 姚铮觉得今日估计是难得慕无离不与他们在一块,这纪大人也忍不住和他开起玩笑来。眉尾忍不住微微挑起,“纪大人莫要拿姚铮说笑了,殿下何时藏我了。” 青年侍从依旧是那一副模样,语气温和,面带笑意,但说话似乎总有言外之意:“小铮,殿下虽然身份贵重,但为人随和亲切,身边的人对殿下几乎无不死心塌地。就连那后厨吴大娘听闻殿下回来了,也嚷着要给殿下做药膳补补身子。太子府内下人、府兵都是皇后娘娘和殿下亲自挑选的身家清白之人,对于外面的人来说,太子府上下一心如同铜墙铁壁般密不透风。” 见姚铮神色惊讶,又继续说,“你可以当作是自己家一般,只需出门时与有外客时多注意规矩便是了。” 姚铮冲他点头一笑:“殿下为人宽厚,无人不对他忠心耿耿,姚铮心中明白。”又疑问,“但姚铮心中奇怪,从前难道从未出现恶奴欺主的事情吗?” 纪殊珩摇摇头,“那你可就小看殿下和皇后娘娘了。选入府之人都出自宫中,几乎都是皇后娘娘千挑万选殿下亲自过目之人,殿下是永昼储君,人人心中都明白这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只要本分做事,自然少不了好处,这是前提。再者,虽说府内大多数事务都是由我安排,但也是殿下管教得当。” “那纪大人也是皇后娘娘亲自为殿下挑选的吗?”姚铮看着纪殊珩,只觉他年纪不大,看似资历不深,但却处事周到圆滑,只觉慕无离身边,都是如此不可小觑之人。 谁知,纪殊珩竟然笑了,摇头,“我家里是书香世家。父亲是朝中四品学士。殿下于我家有恩,自小就被送进宫,当太子伴读,跟在殿下身边侍奉,圣上本来想正式授予我官职,当时太子府初建成 ,手头没有信得过的人操持,我就自请做了殿下内侍。” 姚铮回他:“纪大人愿意告诉我这其中许多,可见待我之坦诚。” 纪殊珩倏的收了笑,原本眯着的眼睛也睁开了,“告诉你这些,也是因为希望你不忘初心,莫要负了殿下爱重。” 姚铮心中一惊,看来慕无离身边的人当真都对他维护至极。他再迟钝,也能听出些许威胁之意,姚铮忙说,“纪大人尽可放心。” 纪殊珩又恢复笑眯眯的那番模样来,温声细道:“好了,你先去休息罢,待殿下回来了,我会来唤你。” 姚铮点头。 第13章 月下听琴情窦开 慕无离正与晋琏一道从金銮殿大殿走出来。皇帝听闻太子慕无离遇刺,勃然大怒,急召了刑部官员,命他们配合慕无离彻查,宰相薛忠更是在殿前老泪纵横,直呼外孙可怜,顺便呵斥了一把晋琏护卫不力,让储君涉险,转过头又猜测是朝中人所为,矛头直指平日与太子事事相争的三皇子慕无戚,但皇帝以无凭无据为由,并未问罪三皇子,只下令彻查。 “殿下,您如何看待今日朝堂之上薛相国与三皇子殿下的反应?” 慕无离看四周无人,才沉声说,“外祖父更像是真的认为三弟对我下手,才在朝堂之上极力攀咬三弟,但我这个三弟的反应,并不像是心中对此已有准备。只是,那大理寺卿欧阳恪一向不涉党争,不知为何突然站出来为外祖父说话。” 晋琏平日里就是个爱舞枪弄棒的,让他分析别的他还能说两句,可让他分析朝廷中局势,那是真难为他。 晋琏想不出所以然,同慕无离说:“殿下在外人看来是薛党,这欧阳恪为薛相国说话,旁人恐怕以为这欧阳恪也已经站到殿下这边了。连一向臭脾气只认死理的欧阳恪都为殿下谏言,今后陛下恐怕会对殿下更为忌惮。但看情况,薛相国与欧阳大人从前并无来往。待我们回去了寻了纪大人讨论一番。” 慕无离出了宫,与晋琏一同驾马回府,穿过长乐街、晨肆巷,经过东市,终于到府门前。纪殊珩领着府内众人排在府门两侧,待慕无离下马进门,众人齐行礼,齐声喊道: “ ————恭迎殿下回府!” 慕无离示意众人起身,仆人已经备好了酒席为慕无离等人接风洗尘。三人穿廊而过,行走时,慕无离没看到熟悉的身影,看向纪殊珩。 “小铮呢?” 纪殊珩颔首,神色恭敬,“小铮昏睡了一路,我先让他去歇息了。殿下,属下去唤他过来?” “不必了,让他睡一觉。让厨房备一份饭菜给他,我们先吃吧。” 入住太子府半月以来,姚铮与纪殊珩变成了轮流值守。他发现自己甚至比在酒楼跑堂时更忙了,酒楼时熬过客人最多的那段时辰,尚且能偷得片刻闲来,如今是不可能了。除去休沐的时候,慕无离晨起时要为他上朝做准备,束发,穿衣等等事务,慕无离一走,姚铮就开始跟着仇刃习武。 仇刃依然身着那黑衣,头发束得干净,只留两鬓发垂在脸旁。 姚铮辛苦地扎着马步,看仇刃在他面前踱步。仇刃抱手而立,“你可知,永昼武艺最好的一群人是谁?” 姚铮摇摇头,“是禁军?或者是殿下的城卫军么?” 仇刃摇摇头,神情肃穆,“不。” 姚铮忍着双腿疼痛酸胀,继续猜测,“是陛下的随身侍卫?” 仇刃继续摇头。“猜出来,就可以停下休息。” 姚铮苦苦坚持,直到双腿接近麻木无觉,都没能猜中答案。 仇刃只允许他撑不住了能倒下,但不允许他停下来休息。终于,练了两刻钟过后,姚铮终于直接能坐在地上,休憩片刻。 姚铮不依不饶地缠着仇刃,定要问出个所以然,仇刃这才开了尊口告诉他:“在永昼,武艺最好的一群人,是慕氏皇族。” 这四个字贯穿耳边,使得姚铮心中一震,瞳孔骤缩,一阵愕然,他直直看着仇刃。 “慕氏皇族生来便有武学天赋,不论是何种天赋。他们虽是皇子皇孙,身居宫中,但天赋过人,又有名师教导,武艺均在朝中武官之上。最末的也只有那四皇子慕无咎,但我与他交手,猜测也只能略占上风。” 他顿了一下,又说“就连大公主慕无双,也是箭术惊人,还是上过战场的南境女将军。” “所以,殿下根本就不需要你保护,你要做的,是有足够的自保能力保护自己,不给殿下拖后腿,才能为殿下做事。” “我明白了......”姚铮喃喃自语。 仇刃又告诉他,“那日晋琏将军突然试探你,我就藏在一旁,加上你相救殿下那次。我观察你的身手、五感在普通人里已算得上极有天赋。但,很可惜,你自小没有良师教习,几乎毫无根基。” 姚铮坐在地上低头不语,似乎有些沮丧。 “为今之计,是要选一兵器,将“技”的层面练到极致,方可与那内力深厚之人一战,取巧制胜。” 姚铮抬起头,颇为不好意思地说:“我师傅从前让我试过刀法,也试过剑术。但,说来惭愧,我内力浅薄,只能学得两三不入眼的掌法,刀剑对我来说实在......不称手。” 仇刃又说,“那么刀法剑法就毋须再考虑了,弓箭与飞刀你可曾试过?” 姚铮点头又摇头,“弓箭试过,不过练得不多。我能有九成的准头,但可惜只能对敌较远时用,我也不爱将那弓天天背着,太过瞩目。” 仇刃点头,“府中使飞刀厉害的暗卫有两个,一会儿我让他们过来教你。你在此处休息片刻,待让库房送一套飞刀过来,这兵器,须得十分称手才行。” 离开之时又说,“其实你练得如何,殿下一眼就能知晓。在慕氏皇族人面前,无人能称为师。所以那时,我始终不愿你称我为师。” 姚铮恍然大悟。看来自己这功夫,恐怕拿到了太子殿下面前,就是在耍花枪罢了。 慕无离上完朝回府后,看到仇刃在他房里,看了他一眼,问他,“小铮练得怎么样?” 仇刃原本抱手而立,见慕无离回来了,忙转身抱拳,\"禀告殿下。那孩子五感极佳、反应极快,一番比较后,飞刀对他来说十分称手,暗卫队中有两人是暗器好手,正在与那孩子练得不亦乐乎。\" 慕无离感到满意,“吾就把他交给你了。” “殿下放心,以那孩子的悟性,兴许不出两年,飞刀便能使得出神入化,不逊于我们暗卫,只不过,仅仅只用飞刀正面迎敌,还是不够,需要再寻一称手的近战武器,但,这孩子只适合些轻巧的武器,如此一来,府中寻常刀剑恐怕是没有合适的。”挑选武器的事,仇刃只是暗卫,还需要让慕无离来拿主意才行。 慕无离沉思片刻,问:“双月弯刀如何?” “这......”仇刃表情似乎有些犹豫,“双刀虽轻巧,但......使用双刀的人本就稀少,再加上左右手配合,若无良师,短时间内很难上手。”仇刃只觉得双刀虽然可行,但是他们身边却没有使用双刀之人,加上双刀在永昼境内本来会的人就少,能锻造双月弯刀的地方,就更加难寻。 慕无离却想到一人,“慕氏皇族有一人,年轻时手持双刀,将四五个没疆大将领的头颅斩于马上。” 仇刃心中了然,但仍然面露难色,“您说的是陈老王爷?但陈老王爷身份贵重,恐怕很难愿意将身家绝学教于一侍从,再者......陈老王爷不问朝堂许多年,恐怕未必愿意与殿下过于亲近。” 慕无离却好似成竹在胸,“不必担忧,良师和刀,吾有办法。” 仇刃听到这话,明白慕无离定是已经有了办法,不由得感叹,“殿下为铸这神兵,竟不惜如此大费心血,只希望结果如同殿下心中所愿。” 慕无离神色凛然。“吾相信,他会成为永昼最好的一把刀。” “————禀告太子殿下,林太医来了。” 慕无离刚说完,就被外头的声音打断了,仇刃与慕无离对视一眼,慕无离说,“让林太医进来。” 仇刃瞬间翻身跳出窗外。林太医进门,对着慕无离拱手行礼,“参见太子殿下。殿下,关于那箭毒木种子,确有失窃。太医署掌院已命整个太医署彻查,但人人自查后,皆称没有发现箭毒木种子是何时失窃的。” 慕无离扶额,“如此,难道这边的线索就断了么?何人有如此神通广大的本事,能悄无声息地溜进日夜都有人看守的太医署药房?” 林太医擦汗,“就目前而言,外来药房之人甚少,并且也都有其他医官在药房值守,箭毒木种子存放位置不易拿取,若是偷窃,找到箭毒木种子十分费时,不会没有医官注意到。” 慕无离目光如炬,眼神锋利 ,直直看着林太医,“林太医可知,这些话都指向了一个结论。” 林太医再次拱手,“老臣愚钝,请殿下直言。” 慕无离轻笑,言简意赅。“拿箭毒木种子的,是太医署自己人。” 林太医心中大为惊骇,“可太医署都是医官,不涉党争,何人会想害殿下?” 慕无离沉吟:“对方一定是位高权重之人,才能找到太医署里的医官帮忙,想到这蜡封毒之法。这件事情你不用再打探了,窃贼藏在太医署之中,即便将太医署的医官们人人都拉出去屈打成招也是无用,偷窃之人不过是兵卒,吾会从其他地方查幕后之人。” 林太医道,“老臣明白。” “回去吧。” “老臣告退。”林太医拱手一礼,离开了房间。 慕无离看着门,“听了多久了?”似是对着空气说话。 晋琏拉着纪殊珩一脸不好意思地进门,挠挠头说,“殿下说的什么话。方才我们看到林太医进来我们俩就想进来,见殿下已经在议事,不便打扰,就在门口等了一会,没让通报。” 慕无离缓缓为自己添了一杯茶,“ 你从前也没少打扰,怎么如今怕打扰了?” 晋琏大方坐下,还自然而然地为自己倒了杯茶:“殿下,既然偷拿箭毒木种子的窃贼就是太医署自己人,为何不直接告诉刑部,让刑部帮我们查,顺藤摸瓜,找到那幕后之人。” 慕无离抿了口茶水,“如今再查这个幕后之人无意义了。” 晋琏十分摸不着头脑,回来之前不是说回来就能继续往下查了吗,怎么殿下又说再查无意义了?殿下向来话少,看样子没有再往下解释的意思,他只得不明所以地看向纪殊珩。 纪殊珩沉思片刻,心中了然,狐眼微眯对晋琏说:“如今再查,不论查出是陛下、三皇子,还是薛相国,能奈他们何?退一万步说,不是三者中的一人,而是朝中其他人,凶手的目的,不过是杀掉殿下,借机改变朝中局势,能对他有利,若必须殿下死,那么他还会再出手。若没有再出手,说明他目的已达成,或者说,已经不需要靠杀掉太子殿下来实现任何事了。” 晋琏恍然大悟:“殿下已回来半月,京中无事,后续没有再派人刺杀殿下。说明对方的目的已达成了?但表面上看似没有改变任何事。” 慕无离看着他们俩,“帝党薛党私底下本就如同水火之势,如今再添一把火,使其互相猜疑、激怒,互相厮杀,借以掩盖真实的目的,使朝中人无暇顾及他正在做的事。” 晋琏不由得猜想:“难道这个幕后之人是朝中除了殿下与三皇子以外皇子的谋士?” 纪殊珩否认:“能联合太医署,身份不可能仅仅只是谋士,而是对宫中十分了解,极有可能是在朝官员。殿下认为,此人正在做的事对殿下而言是否有威胁?” 慕无离摇头,“如今朝中最大的弊病依旧是外室与皇权之争,此人的动作暂且无需太过在意。现在看来还难以判断对我们而言是有利还是威胁。对方放出刺客,却只进行了一次刺杀,就再没了下文,可见对方并不是一定要置吾于死地,说明对他有利的,是刺杀这件事本身造成的影响,吾身死,对他也许有好处,但不大。” 几人讨论一番,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太医署这边暂且不理会,纪殊珩想起了什么,忙问道,“殿下,之前说拿那女子画像到艺坊与勾栏瓦舍询问,这边还继续查吗?” 慕无离点头,“查。但即便查出那女子与什么人接触过,中间一定辗转了数次,幕后之人不会蠢到派自己手底下的人去与刺客联络。加上艺坊与勾栏瓦舍人流密集,此事查起来颇费人力,我们毋须自己去查了,不必分散人手,让手下的人还是紧盯着薛府。此事你走一趟,交给刑部吧,给他们线索让他们去。” 纪殊珩连忙应下。 林霜绛难得跟着林太医进了一回太子府,却看到姚铮一身黑衣窄袖,正在对着木头人苦练飞刀,抱着手靠在廊边嘲笑他,“你练飞刀,目的是两万年后把太子府的柱子割断吗?” 姚铮见林霜绛来了不由得喜上眉梢,难掩兴奋:“你怎么能进太子府来了?是林叔来给殿下把脉来了吗?” 林霜绛摇头,“是来回禀箭毒木种子失窃的事来了。明日你能不能休沐?我带你喝玉泉酿骑马郊游去。” 姚铮把木头桩子上的飞刀一柄一柄拔了出来,回过头神色犹豫地说,“我这飞刀还得花时间再练练......” 林霜绛无奈,心中暗骂这臭小子不守信,说好了回京好好陪他玩。“明日你出来陪我玩,我以一个大夫的经验告诉你人身上所有的死穴都有哪几处,方便你的飞刀能一击致命,事半功倍。” 姚铮听他这么说,兴致勃勃地问,“除了脖颈和胸口,还有其他地方是死穴?” 林霜绛卖关子地说,“当然,人身上有三十六致命穴呢,这就是学医的妙处。怎么样,明天陪不陪我玩?” 姚铮几乎就要脱口而出答应,像是想起了什么又有点为难,“可是,我不会骑马......” 林霜绛又想敲他头,“来就是了,包你学会。明日我在太子府门口等你,我带你上燕霞山。” 姚铮倏的躲开,但应下了明日的出行。又拉着林霜绛热络地聊了一会儿,林霜绛便随林太医回去了。 第14章 燕霞密谋定大计 姚铮练完飞刀,痛快地洗了个澡,便拿着白天练的字去找慕无离。 慕无离今日竟不在房中,而是在庭院中对月抚琴,琴声泠然,松沉旷远。月下,慕无离身着银边白衣,银簪束发,素雅高贵,恍若真神。 姚铮不忍打扰,见他停下来,方才走过去,这次姚铮没有向他行礼。越是走近,姚铮越能嗅到他身上木香,清新不腻,恍若身在深林中。又似檀木,又似松木,清新过后却是沉稳而温暖,嗅得姚铮心里痒。初秋入了夜天转凉,姚铮衣衫单薄,闻到这气味忍不住一个劲往慕无离身旁凑。 “喜欢这气味?”慕无离看着姚铮不经意的亲近,越发的觉得姚铮孩子气。 庭院的长凳很是宽敞,姚铮点点头,坐在他身旁,低头看着那琴弦。听慕无离在身边缓缓说,“是吾房内的熏香,由雪松木,檀木与麝香调制而成。若是喜欢,吾命人送一些到你房里。” 姚铮摇摇头,“姚铮无缘无故,不能受殿下的赏赐。” 慕无离笑着摸他的头,不觉抚上他的发,又放下,“只是寻常之物,算不得赏赐。” 慕无离再一次透过月色,看着姚铮的脸,月色衬得他的脸颊更加白皙。稚气未脱的脸上,一双柳叶眼莹莹泛光,鼻骨窄细挺直,大小适中的唇泛着淡淡的绯红,雌雄莫辨的五官只有那上挑的眉尾透出几分男儿的英气。 再往下是那细长的脖颈,延伸到未完全被领口遮掩的锁骨,被月的孤光照得又透又白,仿佛镀了光。 慕无离忽然很想将这副纤细单薄的身躯拥进怀里。 见慕无离直直看着他,也不说话,姚铮忍不住嘀咕,“殿下还没看姚铮今日习的字呢......” 慕无离听到少年不满地抱怨,抛开心中的旖念,温柔地安抚他,“你这半月以来进步很大,字相较之前已经好很多了,吾自是对你放心。” 姚铮听到此话,终于满意一笑,放下心来,“殿下今日怎么抚琴了?之前在淮北从未听过殿下抚琴,不知殿下原来还会这个。” 慕无离大掌覆上那弦,“皇族子弟,乐乃六艺之一,自是要学的,礼、乐、射、御、书、数,缺一不可。淮北之时,地动几乎使得全城大丧,吾如何能有心情奏乐笙歌?” 姚铮看着他,眼中似有波光涟涟,“殿下既为太子,一定十分勤学刻苦吧。” 慕无离却摇头否认,“众生皆苦。吾一身本事,一身富贵荣华皆来自于皇家,这些事情自是要习惯的。” 见姚铮忽然低头不言,问他,“小铮可想学琴?若想学,吾也可以教你,只是日日练习指法,会十分辛苦。” 姚铮抬起头,却没有直视他,眼神停留在慕无离的胸膛,“谢殿下好意,姚铮心中明白殿下已待我极好,虽然姚铮不怕苦,也不怕累。可是,姚铮认为,音律是殿下这般贵族之人的特权,普通平民百姓,只能在那劳动种庄稼时哼曲子 。” 慕无离微微蹙眉,又听姚铮继续说,“对于姚铮来说,不去触碰那些不符合身份之物,不去接触那些不符合身份之事,心中才能安然度日。”又抬起泛光的眼眸,看着慕无离的琥珀一般眼睛,视线相接,“殿下,有些东西,于我如同云中月。得到那月一瞬的光亮已经能令我心中温暖,夜夜好梦。但,我又如何敢痴心妄想,去摘那云中月呢?” 说完,移开了目光,没有再看慕无离蹙起的眉和若有所思的神情。起身拱手向慕无离虚行一礼,“殿下好梦,姚铮告退。” 接着,飞奔离开。姚铮心怦怦跳,他说那话时没有顾虑慕无离会不会生气,会不会伤心,很自然地就说出来了。但不知为何,话说完了,他不自觉只想逃走。觉得心口很闷,甚至有些难过。 翌日,林霜绛已经如约在太子府门口等着他了,甚至是乘坐自家的马车前来,见到姚铮今日是一袭宽袖黑衣,衣襟上绣了些祥云。雾黑的发丝半披在脑后,用黑色履带缚住。比起从前的简单装束,今日让人眼前一亮,更显出笔直的双腿与细窄的腰身来。与身着名贵绸缎白袍的林霜绛站在一起,倒像是两个家世相仿的公子哥。 林霜绛拉着他上马车,惊奇的发现对方身上竟然有熏香的味道,拽着对方衣袖忍不住凑近了嗅,“小铮,你今天好香啊!也太给我面子了吧。” 姚铮哭笑不得,拍开他胡闹的手。“是殿下,我昨夜见着殿下身上的熏香好闻,就差人送了一些给我,殿下当哄孩子呢。” 林霜绛神色古怪,“殿下亲身用的也能送你?那香什么配方。” 姚铮想着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林霜绛平日也有自己喜欢用的熏香配方,应该是好奇,“好像是,雪松木,檀香,嗯......还有一味,噢! 麝香。” 林霜绛表情更古怪了,甚至带了些震惊。 “怎么了吗?” “你没记错吗?确定是麝香吗?” 还未等姚铮说话,林霜绛又拉着姚铮袖袍深深嗅了下,“你没记错,里面的确有麝香。” “怎么了?这香有什么问题吗?” 林霜绛摇头,“香没问题,其他几样材料还好。只是......小铮,麝香乃名贵之物,非皇族之人不易得,你说这熏香,殿下送了你‘一些’?” 姚铮低下头,垂眸叹气。“殿下说只是寻常之物,我不知如此名贵......要不,待我回府后,还给殿下?” 林霜绛沉吟,“罢了,兴许殿下对身外之物并不在意,见你喜欢才送你,就别退回去了,待会儿和主子还生分了。宫中也常有主子赏赐名贵之物,你是太子殿下随侍,这点也算不得什么。” 又发现他眼下那一圈乌青,心情很不佳的模样,问,“怎么了?昨夜没睡好?发生了什么吗?是谁欺负你了?” 姚铮抱着头,说话闷闷的,林霜绛问了也不回话。林霜绛急了,坐到他身边,“别难过,有什么事情告诉我,我给你出出主意。” 姚铮抬起头,说,“没什么,我们先去玩吧。”脸色却依然不好。 林霜绛看出他一时之间难以说出口,便没再逼问,只说,“没事,我们去燕霞山赏枫林,学骑马。赏完枫林带你去饮玉泉酿,带你一醉方休,什么烦恼都能忘个干净。” 姚铮这才扯出一个笑容,拍了拍他的肩。 第15章 少年受杖意难平 燕霞山比起京城内显然入秋得更明显,梧桐树与枫树交错成林。大片大片的火红枫叶夹杂着黄色的梧桐枯叶随风落下。下马前,姚铮提前先将面具戴上了,林霜绛见状心中了然。姚铮虽从村落中出来,也见了些山山水水,仍不由得惊讶于燕霞山景色之美。燕霞山两面迎风,下了马车时只觉得清爽怡人。 二人先到山脚马场借了两匹马,那马场老板显然与京城内不少达官贵人富家子弟都混了脸熟,见林霜绛许久不来了还特意为他们挑了两匹最温驯的小马驹,林霜绛说他们二人先骑着这马试试,若是与这马的性子合得来就买下直接牵回府。 “霜绛,这小马驹我未请示殿下,不知道殿下能不能让我牵回府喂养,这先斩后奏......不妥吧?” 姚铮与林霜绛一人牵着一匹小马驹,姚铮神色担忧,这就直接买下了,万一带不进府怎么办。 林霜绛埋怨他,“你入了太子府以后天天张口闭口殿下的,怎么不学学别家下人怎么恃宠而骄的,我看殿下待你挺好的,你怎么还如此畏手畏脚?” 林霜绛这一番话好似戳中了姚铮心中郁处,见姚铮原本还神色平常走着,提了一句突然开始不说话了,眼眶似乎也红了起来,立马慌了神,心中大致也知道他今日心情不佳是何出处了,忙说:“好了好了,不说了,不提他不提他。太子府放不了没什么的,都先牵回林府就是了,反正日后还会来。” 姚铮点点头,深吸一口气,“好。” 林霜绛先上了马,给姚铮做个示范,“抓住前鞍,脚踩马镫上马后,右手抓紧鬃,左手持缰,马鞭放在手内侧。双膝夹紧,腰胯放松。” 随后林霜绛骑着马来回踱步,给姚铮看,姚铮天生动作敏捷,耳聪目明。这样的动作他看一遍几乎就已印在脑海了,但对未知的事情还是有些生疏。看着林霜绛依样画葫芦地上了马,随后带着马,小步缓缓骑向他。 林霜绛感慨,“小铮,有你这样的学生真是太省力了!” 林霜绛在前,姚铮在后跟着他,在林中缓缓漫步,“若是骑快起来,或马向下坡,又该如何?” 林霜绛回头,“如果碰到下坡,稍微俯下身,贴着鞍。保持人在马上,别让身子飞出去就行了。小铮,你这比我第一次学骑马学得快多了,真羡慕啊。” 二人赏着秋景,在林中逛了许久,聊着各自的府中趣事,时辰逐渐从破晓到正午,后来骑累了,二人索性下了马,姚铮缠着他问致命三十六穴的位置,林霜绛答应在先,只好逐个给他讲。姚铮心满意足,心中考虑决定回去做一个人偶,将穴位标注在人偶上,加上仇刃以及暗卫队中那二人教他的杀招,定然进益极大。 二人正聊着,许久没有如此自在。往常不是在军中就还是在府中,许多话不便多聊,但密林之中,身旁无人,自是十分恣意畅快。 密林深处骑马走出一人,身材高挑,红色的男子骑装十分耀眼。里衬是金边白衣,外着红色虎纹金线劲装,袖口是窄袖戴着精致的罗纹腕套,棕色长靴踩着马镫足尖轻晃,浓眉上挑,相貌英俊出众,但表情却带着显而易见的傲气,骑到林霜绛与姚铮面前,自上而下睥睨着他们。 “小霜儿,这么久没见,不给本少介绍你的新朋友吗?”来人嘴角勾起,姚铮看出来人不是善茬,看向林霜绛,却发现林霜绛忽然变得脸色难看,抬头咬紧牙关,看着马上的人。 “傅大人,我二人只是京城小民,怎可能与傅大人攀上关系?傅大人可不要拿草民开玩笑。” “傅大人?” 姚铮听出来人不好应付,沉着脸,抿唇不语。 “小铮,此人是禁军正四品御前带刀侍卫,京城傅家嫡次子,傅云起傅大人。”林霜绛语气平静,但表情却十分冷冽。姚铮从未见过霜绛如此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 “小霜儿,你看你如此了解本少,怎的如此生分?”傅云起表情稍作遗憾地说,“从前还跟在本少身后傅少爷傅少爷的叫,如今离了京城两年,便将往事全忘了?你没有告诉你的新朋友,你从前是本少的跟班吗?” 林霜绛脸色难看,“傅大人今日不在御前值守,而在此处,总不会是特意来与我叙旧的吧?” 傅云起懒洋洋地抬起头,看着渐黑的天色,“今日休沐,本少无事可做。早就听闻你回来了,也没来跟本少打个招呼。父兄要来燕霞山见贵人,我想着一道来燕霞山走走,指不定就碰到了,你看,果不其然。” “我与傅大人如今各自为道,不知傅大人还有何事要找我。”话里话外之意,都是抗拒之词。 傅云起却没半点生气 ,反而笑了。“本少记得你的骑术可还是本少教的,离京几年,不知可有退步?不如你与本少比一场,看看谁能先冲出这密林,骑到这密林边界,就算胜。” 林霜绛与姚铮互看一眼,林霜绛问,“胜又如何?败又如何?” 傅云起眼神锐利,如同一只鹰隼。“你胜,本少放你二人离去。你败,你们俩陪本少喝酒,非醉,不能回。” 林霜绛感觉自己不小心把姚铮拖下水,十分为难,用仅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小铮,怎么办,我许久不骑马了,比不过他的,再说,今日本来说好了要陪带你喝玉泉酿的。” 姚铮心知是躲不过这傅家二少了,低声道,“霜绛,你尽管去比。大不了我们陪他喝,没事的。” 林霜绛抬起头,“我跟你比。但,就算我输了,喝酒的地方我们来定。” 傅云起懒洋洋的,“随你。小霜儿,我还不知道你吗?你喝酒从来只喝那一家,城西莫家玉泉酿,没错吧?” 林霜绛又黑了脸,但还是踩着马镫上了马,傅云起见状一笑,“本少先行一步!”便驾马而去。林霜绛见状也紧随其上,落下一句,“小铮!我去去就来,你别走远了!” 话音未落,人已消失在林中。林中,两匹马前后争先,马上的人影一红一白,林霜绛逐渐吃力,因为傅云起今日骑的是烈马,今日为了陪姚铮游玩,选的是性情较为温驯的良驹,此刻,即便能勉强跟上,但显然无论如何他已经不敌傅云起。 紧随傅云起身后,看着傅云起最先出了密林,慢了几步紧接着也到了密林与草场交界处。 林霜绛下了马,气喘吁吁,许久没有这样驾马,体力实在难以支撑。下了马刚缓片刻,瞬间便被人掐着脖子往树干上按,背脊抵着粗壮的树干,十分粗糙,硌得人生疼,林霜绛瞪大圆眼,涨红了脸,拼命挣扎,甚至用脚踹傅云起。谁知傅云起非但没松开他,反而按得更紧了。 林霜绛呼吸困难,依然拼命挣扎。就听到傅云起在他耳边恶狠狠地说,“当初求本少庇护时,说事事都听本少的。后来谁知,说出这话的人,不仅没经过本少允许,还连声招呼都不打就离开了京城。我堂堂京城傅家二少,竟被人当孩童一般戏耍。你说,此人该当何罪?” 林霜绛双眼通红,几乎涌出泪花,听到话,更是非常艰难地摇了一下头,傅云起见状,才微微松开一些,任他喘气,但仍然掐着他。 “从未.....敢......戏耍你,父亲不允许我离京......事出.......紧急,我是突然做的决定,藏在装货的马车里,才随父亲离开。” 傅云起没松开他,贴近到他面前,看着他的眼睛,锐利的眸子眸色暗沉,似乎在判断他有没有说谎。“那么,为何不传信回京城?为何回京以来,从未来找过我?”话虽说着,掐着脖子的手却开了,只是另一只手仍强劲地按着他的肩,不让他挣脱。 “咳...咳.....在边境之时,人在军中......不便传信;后来,淮北城地动,去了淮北城,灾区传信困难,仅有官驿能传信,我没有官职,不知该如何传信到傅家;咳...回了京城后,听闻你已是四品御前侍卫,人住宫中,我进不去。” 林霜绛嗓子十分难受,一边捂着心口咳嗽着一边想着该如何应付他。好在傅云起似乎勉强相信了他的话,“本少暂且宽恕你,但活罪难逃,你须得小惩大诫,本少这心里,才能痛快。”傅云起松开了他,略带嫌弃地拿下了他肩上的梧桐落叶,又拍了拍自己的衣襟和袖子。 林霜绛终于舒服些,揉着被他按得生疼的背和肩,“傅大人想要我如何,才算赔罪?傅大人如今已是朝廷命官,自有得力的手下,不缺我这一个跟班。” 傅云起盯着他的眼睛,语气决绝,“三月起限,本少找你时,你就得在;找你饮酒作陪时,你就得来。当然,本少不怕热闹,你若是怕你的新朋友寂寞孤单,带上他,也无妨。”说完,带着一抹桀骜的笑,跳上了马,还用略带嫌弃的语气说,“你的马术倒是没有怎么退步,只是,人还和以前一样娇气,受不得苦受不得疼。” 林霜绛又黑了脸,才见他催促他上马。“快回去,别叫你的新朋友好等,陪本少喝酒去。小霜儿果然还与从前一样,对好看的皮囊情有独钟,连交朋友也只找有一副好皮相的,即便戴着面具,也能看出相貌不俗。” 林霜绛充耳不闻,跳上了马也不等他就往回骑回去找姚铮,傅云起赶上林霜绛并不难,甚至还在他身后调笑,“小霜儿如今可是比从前更爱生气了!” 两人一前一后,在密林中驰骋。 深林,三人漫步在和缓的山路之中,漫天的枫叶与梧桐叶,将山路掩盖住。两个年轻男子之中是一位白发被鎏金冠束起的长者,身材雄壮,颧骨很高,额头,眼角皱纹密布,但身着墨色华服,面目肃然,举止威严;右侧一年轻男子,身着交颈绛色平袖常服,络子从腰间垂至双膝,腰侧挂一羊脂玉佩,身材高大威武,俨然也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 而在最左边的男子,白色金绣祥云纹长袍大袖,鎏金镶玉发冠规整地束着半发,腰间的骨咄玉镶金銙带将细长的金绣绶带系在正中。 深林中少有人烟,加之燕霞山由宫廷掌管,只供京中贵族、官宦人家携带仆从赏玩,闲杂人难以进入,是官员之间同游、结交的好去处。三人步履缓慢,似在议事。 “听闻傅老将军抱病在家许久,吾回京多日,朝中事务缠身,又听闻傅老将军需要静养,一直不便探望,今日才终于难得一见,吾看,傅老将军气色尚佳,看来不日便能回朝为父皇分忧了。 ”慕无离浅笑,言语间如同如春风絮语。 “劳烦殿下挂心了,老臣年纪大了,在战场久了,身上一身伤病成疾,沉疴已久。这上了年纪,有些事是要交给后辈来完成了。”这傅老将军似乎真是久病刚愈,走路时都带着些气喘吁吁。 “傅家三朝功勋,仁杰辈出,吾看过不了太多时日,傅都督俨然能继承傅府的功勋了。” 身着墨色常服的傅都督却叹了口气,“殿下说笑了,有祖上的功绩在前,臣虽执掌禁军,但也是因为圣上看重傅家,得到了祖上的荫蔽,才对傅家后辈寄予重望,臣十分自惭形秽,不能像殿下与晋将军当初一般,在边境拼杀,为永昼收复失地。” 慕无离劝慰道,“京城、宫禁的防卫远比前线进退来得重要,若守不住京城,国之不国,傅都督不必抱憾。只是,吾不相信傅将军看不出,当前永昼最大之危,不在外敌,南境有赵侯赵学义驻守,北境有晋老将军驻守,边疆平稳安定,不是么?” 不等傅家二人作答,慕无离继续说,“可京中却不同,傅家护国已三朝有余,而今外室把持朝局,以薛家为首的官吏占到朝中一半以上。傅将军……可忍心外室之乱使得祖上三代日夜保卫的永昼分崩离析?”慕无离言辞激烈直接,方才的温润无影无踪,看向身旁的傅家人时,神情肃穆,带着质问,眼神锋利。 傅将军咳嗽了两声,傅云帆在一旁搀扶着父亲,听到慕无离如此直接,心中大为震惊。 “殿下此话严重了,让老臣十分惶恐。殿下有如此显赫的母家,如今宫中有傅家,宫外,既有殿下的城卫军,又有薛家掌管京城外驻扎的监军司。殿下若是借助薛相国执掌的监军司与殿下的城卫军,已是大权在握,圣上也不能将殿下如何。为何还想要与薛家自相争斗?那薛相国,毕竟是殿下的亲外祖父。如何能妨碍殿下?又怎会使得永昼分崩离析?” 慕无离并不奇怪傅老将军傅士霖会明知故问,面不改色地回答他:“吾对傅将军这样的良臣也不必隐瞒。目前薛家手握重兵,眼下看确实对吾有利,连父皇也不能奈何。但,吾先是永昼慕氏皇族人,才是薛家人。若是一直放任不管,直至父皇临终,届时薛家只会愈来愈势大,如今作为朝廷新贵便已能对父皇多有妨碍,若是等到吾即位,两朝天子都受外室掣肘,岂不说明永昼天子怯懦无能,只能顺势而为?” 傅士霖被慕无离的气度与格局所惊讶,这些年他从驻守边境回到京中早听闻了不少这位太子的传闻,没想到天神之名亦有夸大,但这爱民爱国之名却不虚。“陛下若是能听到殿下这一番心里话,定会十分欣慰。” 慕无离却摇了摇头,“吾与薛家在血缘上的亲近,不是吾与父皇掏心直言,就能洗得清的,吾所求,是永昼长乐安稳,而非皇位。但眼下的局势,吾只能本分行事,借他人之口向父皇献计献策。” “父皇对吾多有忌惮,加上在民间疯传的那些声名,非吾本意。吾即便有治国良策向父皇谏言,父皇忧心薛家已久,吾所作所为也只能变成献媚立名,而非太子之责。永昼在二十多年前失去了边境二十六城,如今若吾想继续发兵北上,收复失地,但就怕待吾归朝时,永昼已不再姓慕,而是姓薛了。内忧不除,谈何收复失地?” 傅士霖摸了摸发白的胡子,叹气。“陛下近来甚是宠爱三皇子,恐有换储之意,将城卫营易主。借机敲打薛家。但薛相国在朝中势大,殿下又盛名在外,三皇子出身低微,难以与殿下相提并论,所以才仅仅只是让三皇子参与户部事务。殿下若不做这个太子,便举步维艰,难以行事;殿下做这个太子,难免受薛家掣肘与牵连。此局,难破。” 慕无离停了下来,看着傅老将军,眼眸深邃锐利,“所以,吾才需要傅家相助,不靠薛家,不求父皇,不为皇位,仅为永昼。” 傅老将军向慕无离拱手一拜,“殿下之抱负着实令老臣倾佩,若有任何利国利民之事,傅家一定相助殿下;但,傅家不能明面上表现出支持殿下,也不愿明面与薛家相抗,涉入帝党、薛党之争。” 慕无离点点头,扶起傅老将军,“有傅老将军此一言,吾心甚慰。不需要明面支持吾,更引得父皇猜忌。薛家那边,吾自会去从长计议,周旋薛家将京城监军司交到吾手里,但眼下时机未到,届时事成,若要使父皇重新取信于吾,监军司明面上不能归于吾手中,但朝中父皇手下文臣武将,若除开薛家傅家之人,能用者不足一二,难堪大任。” 傅老将军认同慕无离所言,“殿下说得极是,陛下避嫌薛家,猜忌殿下,若殿下明面上将监军司与城卫营尽握手中,陛下必然如临大患。只不过若薛家能交出京城监军司,殿下便可借机收拢永昼兵权,联合北境驻军,发兵北上。届时,永昼的安定团结,除了殿下与傅家,再无人能但此大责,所以,若收回了京城监军司,傅家愿助殿下一臂之力。为了永昼,老臣等候殿下的好消息。” 三人继续在林中行进。只听风中传来远处老者的叹息,“想当初陛下为除姚家,扶了薛家相抗衡......终究是养虎为患啊......” 第16章 少年酣醉念太子 而另一边,姚铮见林霜绛人影消失,估计一时半会回不来,便将马绳绕在树干上,掏出怀中的飞刀对着前方的树干练习,飞刀依次深深扎进树干,被划出道口,流出些许树木的汁液。又拔出飞刀,查看飞刀扎入的深度,心中暗想,自己力道还需控制得更加精细才行,否则拿到了太子殿下面前,别人如何教自己就如何做,与其他暗卫有何不同?须得更加用心才行。 一想到那人,心中又忍不住神伤。他从庭中离开之时忽然察觉了自己的心意,他似乎很难像别的下人与主子那样,对殿下对他的好接受得理所应当。他被殿下日复一日的温柔相待打动,也被他所吸引,他知道殿下如今在做的事只有纪大人与晋将军能帮上他,自己还太过弱小,但......他仰慕殿下......甚至可以说是恋慕殿下。他想做唯一能帮上慕无离的人,即便如今他能帮上对方的,不及旁人的十分之一,不,几乎是百分之一都没有。但他在心中鼓励自己,不出两年,自己一定能帮上太子殿下。 昨天,他苦思许久,难以入眠。一会为自己是男子之身感到无望,一会儿为自己低微的身份感到心酸。从前,他只要能活下来,什么都不在意,只要活着便已心满意足,如今,慕无离对他的好仿佛是向荒漠中干涸的野草忽然之间倾倒了一盆水,让他早已认了命、死去的心骤然活了过来,却又放任他不得不在那水中沉溺下去。 他苦思半夜,依然难寻出结果。只能劝慰自己看开,以对方的身份而言将来必定迎娶一位高门贵女为明媒正娶的太子妃,到时自己又该如何自处呢?不如想想如何尽快变强,帮上他的忙,报了他的恩,助他完成大业,这恐怕才是自己最好的归宿吧? 退一步说,永昼喜欢殿下的人何其多,自己能得了他的青睐,变成他府中人,不知已是捡了几辈子的运气了,还想要什么呢?若殿下知晓自己对他的心思,只怕要把自己当成怪物驱逐出府吧?断袖之癖,自古以来就是邪异,自己还能如何呢? 抛开这些伤怀之念,姚铮将心思放在了手头的飞刀上,又将扎在树干中的刀拔出,不间断地练,又将所有的飞刀一次尽数甩出,想看以自己的程度,一次最多能击杀多少人。 不料飞刀飞去之处密林中不远处竟传来锵锵作响的清脆之声,姚铮心暗道,坏了,怎么有人? “何人在此使用暗器?居心何在!” 一个浑厚的声音伴随着身影从树的倒影中走出,竟然不止一人,那人将他的飞镖扔到他面前,他抬头一看,竟然是......太子殿下?还有两个......不认识的人,一老一少,那老者一身华服,看着十分威严,那青年男子,看着与殿下相当年纪,糟了,这两人,恐怕大有来头! “殿下,此人作刺客装扮,身着黑衣佩戴面具,虽未伤到我们,但十分可疑,不如命人带下去拷问一番?” “傅老将军不必惊慌,此人是我手下侍从,本是休沐之日,估计是不放心,便又自己跟来了,留在暗中保护。这飞刀是训练所用,不会伤人。“慕无离看着姚铮,在此处碰到他,眼中却没有任何意外,反而替他解释。 姚铮识相地跪下向三人行礼,“参见太子殿下,见过傅老将军还有......” “傅都督,禁军统领。”慕无离开口提醒。 “见过傅都督。” 又主动请罪,“小人不知殿下邀两位大人会来到此处,便在此处练武,险些误伤两位大人,多有得罪,请殿下治罪。”说完,又一拜,似乎真是十分诚恳。 另一位傅都督没有说话,反而是那位傅老将军,摸着胡子,神情肃穆,“殿下的人当然要殿下自己来治罪。” 慕无离缓缓说,“待回府后,自领二十廷杖。” 姚铮蓦的睁大眼睛,瞳孔骤缩。他不可置信慕无离竟然真的会罚他! 他感到如同一盆冷水从头浇下,使他浑身冰凉。这无妄之灾让他忍不住红了眼,低下头掩饰,“多谢殿下,小人领罚。” 慕无离点头,“下去吧。” 姚铮正要点头牵马离开,便听到一阵马蹄声将至,姚铮回头一看,竟然是林霜绛和傅云起。 “爹! 哥! ”傅云起下马,向他们走来。只见白胡子白头发的傅老将军怒斥傅云起:“殿下在这,还不行礼?一整天像什么样子,都是有官职的人了。” 傅云起看到慕无离,连忙行一礼,“臣,傅云起,参见太子殿下。” 林霜绛也赶忙跟着行礼,“草民林霜绛,参见太子殿下,见过傅老将军,见过傅都督。” 慕无离示意他起身,“傅侍卫今日休沐,不必多礼。” 傅云起起身,“多谢殿下。” “你突然要跟来,怎么又和林家小子在一块了?林小公子,许久不见,不知道你父亲可好啊?”傅老将军瞧着也是有趣,不争气的儿子从前天天把林家儿子带在身后,恨不得揣到兜里,谁知这孩子竟然突然跟随太子殿下的队伍外出游历了,这孩子走了之后自己这儿子显然郁闷了好长日子。今日突然说要跟来,按自己儿子的气性,怕不是特意找人算账来了。 “爹......” “劳烦傅老将军挂心,家父一切都好。昨日还说新研究出一幅强身健体的药方说要给您送去调理身体。” 傅老将军摸着胡子直点头,“嗯...你父亲有心了,回去与你父亲说得了空到傅府喝茶。” “替家父谢过傅老将军,霜绛一定原话相告。”说完,又拱手一拜才起身。 傅云起却听得不耐烦了,“爹,我还等着带人去喝酒呢,明日就要回宫了。” 傅老将军一看到自己儿子这样就忍不住生气,“难得休沐日,不修身养性,偏要饮酒作乐,也不怕殿下看笑话。” “爹,你们慢慢聊,我们先走一步?” “你们两人?我还不知道你要带林小公子去干嘛吗?你把林小公子带坏了,回头我如何向林太医交代!” “爹,我们三个人呢,还有这位小公子。” “你还要把太子殿下的侍从也带走?”傅老将军扶额,转过头看向慕无离。 慕无离却说,“无妨,今日是休沐日,就让他们一起去吧,毕竟年纪相仿,兴许会志趣相投。傅侍卫,我这随侍就暂交给你了,劳烦你费心。” 傅云起嬉皮笑脸又行一礼,“太子殿下宽宏大量,将人暂借给我一日,臣与他们一齐玩得尽兴了必定完璧归赵。” 慕无离点点头,看着傅云起抓着两人上马走了。 傅老将军还是一副怒其不争的表情,对着慕无离直摇头,“殿下,你看看他,已有官职在身还如此! 这如何能成气候。” 被称为傅都督的傅云帆方才一直在旁看着,未曾开口,人走了才劝慰道:“爹,阿起还年轻,欠缺些历练,再过几年就好了。” 姚铮与林霜绛驾马跟在傅云起身后,向城西疾驰而去。傅云起身骑烈马,跃马扬鞭,十分猖狂,惊到了不少商铺,姚铮与林霜绛并驾时忍不住对视一眼,只见林霜绛冲他表情复杂地摇摇头,姚铮心中暗想,看来这傅小公子原来就是这样。 到了莫家酒楼,傅云起包了一整层,只为了无人打扰。三人在厢房坐下,这厢房淡雅别致,两扇楠木山水屏风在侧,玉制的酒壶杯具十分精巧特别,傅云起没有问他们,自作主张地点了一些下酒菜,向身后的坐垫一躺,懒懒散散地靠着说,“你们的马匹我已差人送回各自府中,今日,喝不倒,你们休想回去。八坛玉泉酿,呵呵,本少的眼睛锐利得很,装醉?想都别想。你们今日能回去的方式只有一种,喝醉了,本少送你们回去。” 林霜绛听到他把他们的马送走了,神色冷冽,“我们自然愿赌服输,奉陪到底。只是傅大人可不要先醉了,不然我二人今夜可就回不去了。” 酒楼小二依次将下酒菜送进厢房,摆了满满一桌,将酒坛中的酒依次用精致的酒壶装满。林霜绛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当着傅云起的面一饮而尽。 傅云起还是那副懒洋洋的姿态,“小霜儿,你毋须着急,酒呢,是喝不完的,你先把菜吃了,免得饿着肚子饮酒,伤了身,回头我回家可就要被父亲责备了,本少可都是特意点了你从前爱吃的菜。” “傅大人从前也不是怕家中责备的人罢?怎么如今怯懦了?” 姚铮听着他俩互相呛声,觉得既好笑又古怪,感觉他们之间有说不清的熟讷感,却不知为何这般针尖对麦芒,一开始他还以为这傅大人极难应付,结果是雷声大雨点小。 “既然在包厢内,就把面具取下来吧,既是小霜儿的朋友,以真面目示人,不觉得更真诚些?”傅云起眯着眼睛,一开始他还以为是京城里哪个他不认识的公子哥,谁曾想竟然是太子殿下的贴身随侍。只是贴身随侍,身上能穿这样的衣服,用这样名贵的熏香? 姚铮闻言,没有与他多作纠缠,而是大大方方拿下面具。 “你是太子殿下随侍?我从前没见到殿下身边有你这样年纪小的随侍,怎么称呼?” “我名唤姚铮。” “哪个铮?” “玉鸾俄铮铮。” 傅云起点点头,只听林霜绛为他解释,“小铮是暂时被太子殿下放在身边培养的......” “护卫?”林霜绛正想不到词形容,没想到傅云起自然而然把话接过,便点头确认,“没错。” 傅云起鹰隼一般的眼睛仿佛将人从头到脚打量了个遍:“怪不得殿下还为你与我客气一番,说什么暂时交给我。看来是殿下私藏的宝贝咯?”傅云起笑着,神情恣意,似是与他说笑。 姚铮红着脸,一边低头吃着菜。表情似乎略有不满,但不敢发作,“傅大人此言......不妥当。” 傅云起嗤笑一声,“有什么不妥当的,本少觉得很妥当。你看你这样貌,衣着,还有身上所用熏香,那里像普通侍从?不愧是小霜儿看上的朋友,你还不知道吧,小霜儿从小就有以貌取人的毛病,样貌普通的,他小时候可怎么都不搭理。” 姚铮想起初见林霜绛的情景,忍不住嘴角翘起,霜绛一开始的确也是因为他的样貌才愿意同他如此亲近。林霜绛朝身侧恼怒道:“他说的你也信?笑什么!” 傅云起看着两人,笑而不语。 林霜绛回过头,正色道:“不知傅大人,想按什么规矩喝酒能喝得尽兴?” 傅云起响指一敲,见聊了几番菜也吃得差不多了,“简单,将酒轮流倒入杯中,谁倒酒溢出来了,就是谁喝。不过,跟原先说好的一样,你们喝醉,或者本少尽兴了,才能结束。” 两人对视一眼,点头。 酒过三巡,姚铮喝得满脸通红,侧着脸趴在桌上,他总算明白林霜绛为什么说要特意带他来喝这酒了。这玉泉酿与民间酒不同,甘甜可口不辣喉,饮下回味还有回甘,这傅云起,说是惩罚他们要他们陪他喝酒,姚铮倒觉得这简直是在奖赏他们喝个痛快。 即便傅云深在旁,诸多话都不便与林霜绛诉说,但他今日确是想喝个痛快,想到回府后还有二十廷杖,他想着自己还是喝个痛快吧,也许喝醉了受刑会不那么疼。 想到今日见到慕无离,他依然是那样,即便不着俗物,举手投足间仍是那样耀眼夺目。本想休沐日避一避,让自己缓一缓,没想到竟然还是碰到了。 姚铮已经喝得醉醺醺了,但林霜绛与傅云起却像在较劲一般,仍旧在觥筹交错。林霜绛感觉傅云起已经饮了不少酒,脸色却没有丝毫变化,三人接连饮了四坛,林霜绛有些酒意,但并未上头,傅云起依旧面不改色,三人几乎饮得相当,但状态却完全不同。 “本少看你的新朋友好像醉了。”傅云起摇着酒壶,对林霜绛说。 “我还能陪傅大人再喝尽兴。” 林霜绛举着酒杯,言语间吐字清晰,拿酒的动作却稍显迟钝。傅云起看着林霜绛苍白的脖子间那抹红痕,挑衅地看着林霜绛。 “没想到小霜儿久不回京城酒量见长。本少去解手,回来再与你杀个痛快。相信你也不至于带着你的朋友跑了。” 说完,傅云起起身出门了,似乎真是去解手去了。 第17章 姚铮醉酒诉心事 “给我…我还能喝…”姚铮满脸通红,似乎真是喝多了,还在用手在桌上到处摸着找酒杯,林霜绛见他这样实在于心不忍,便安抚他,“小铮,听话。你喝多了,真的不能再喝了。” 姚铮却不依不饶,往日敏捷的身手如今却摇摇晃晃东倒西歪,“我要……好喝……给我…” “小铮,你不能再喝了,再喝下去该耽误明日办差了,殿下该责罚你了…” 林霜绛抚着他的背劝慰起来,谁料姚铮趴着桌子,枕着自己的手臂竟然哭了起来,眼泪如同黄豆大颗大颗的往下掉,顺着流到衣袍上。林霜绛一下就慌了神,“我的小祖宗,怎么了,别哭别哭,男儿有泪不轻弹的,发生什么了?告诉我我帮你好不好?”林霜绛的那点酒意此刻被他这一哭竟然全吓跑了。 姚铮抽噎着,被林霜绛带着抬起脸,眼里满是破碎的泪光。“我不要…不要见他。”眼泪甚至都沾到了他的雾黑的长发上,本来喝了酒脸色就透着红,如今一哭更是连眼睛都红了。 “好好好,不见他,不见他。”林霜绛手忙脚乱,不知如何是好,只得不停拍着他的背。 “小铮,还认得我是谁吗?” “认,认得,是,是霜绛。”姚铮一边抽着气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边回他的话。 “那,有什么事都可以告诉霜绛的对不对?” “呜…对…可以告诉霜绛,别人不可以。” “那小铮告诉霜绛,为什么伤心好不好?” 姚铮抬起泪眼,整个人看起来凄凄惨惨的,任由霜绛为他理了一下沾湿的头发。 “因为我喜欢上了一个人,但是我不能喜欢他。” 林霜绛心中纳闷,姚铮进京也没多久呀,难不成进了太子府被哪个好看的婢女哄骗去了?“小铮喜欢的人是谁?为什么不能喜欢她呀?” “慕无离…我…我喜欢的人,叫慕无离…”姚铮哽咽着,眼泪扑簌,颤抖着念出那三个字。林霜绛猛然瞪大眼睛,这三个字却如同惊雷一般在林霜绛耳旁炸开,炸得林霜绛头脑直发晕,险些以为自己也醉了,才听错了话。直到姚铮将那名字念出第二遍才勉强相信。 林霜绛心中简直比喝醉了的姚铮还要崩溃万分。这要怎么办?小铮喜欢男人!喜欢男人就算了,喜欢的还是整个永昼最特殊的男人,自己是该劝他放手?就算是鼓励小铮,可这,追求太子就如同飞蛾扑火,即便一时因为小铮的样貌接受了小铮,但终究会有自己的太子妃,到那时小铮又该怎么办? 但,如果劝小铮及时回头,看他如今醉了哭成这样,从前从未见过小铮如此失态。他日日在太子殿下身边服侍,会不会日日以泪洗面,甚至宁可寻死?林霜绛扶着头,加上饮了些酒,他现在真的感觉头很痛,不知该如何是好。于是想着把人先稳住了,先从长计议再说,不管是两情相悦还是单相思,小铮必须先稳住了,名义上太子殿下依然是他的主子,不能在太子殿下面前胡闹,露出差错来。 “小铮,霜绛觉得,你可能不是真的喜欢太子殿下呀,只是太子殿下太出众了,小铮崇拜殿下,自己也想成为殿下。” 姚铮依然眼中含泪,更加楚楚可怜。“不…是喜欢,是想永远在他身边的那种喜欢…” 林霜绛急了,“一个人太崇拜另一个人了,就会想日日夜夜待在他身边,就像看到自己想象中的另一个自己呀…小铮年纪还不大,等一等好不好,再过几年,就懂了。小铮不信霜绛吗?”林霜绛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明明自己也没有什么经验,却要把至交好友劝住了,否则,林霜绛预料到,后果会很严重。 姚铮含着泪,好像被他说的唬住了。“信霜绛…” 林霜绛手忙脚乱地拿着帕子给他擦着眼泪,肯定他,“对,信霜绛的就先放一放,不要难过啊,小铮要乖乖的,要变得很厉害,变成比太子殿下还厉害的人,到时候就不会再喜欢太子殿下了,对不对?” 姚铮呆愣着,眼眶仍然湿漉漉的,但却似乎却听懂了他的话,甚至还点了点头。 “好…” “乖啊…” 姚铮似乎清醒了一些,但却忽然看见了林霜绛身旁的酒壶,站起身来便要去抢,林霜绛拿着酒壶往后躲,姚铮站起身却没站住,骤然身子向后倒去,林霜绛本来还在往后躲生怕酒壶被他抢到,看到他往后倒去双眼骤然睁大,脑中一瞬只恨自己没有习武,没有那么好的身手;又恨傅云起,关键时候去解个手去了那么久。 但姚铮没有摔倒,而是安稳地落在了一个熟悉的怀里。 “太子殿下!”林霜绛看到姚铮没事,松了一口气,手脚迟钝地行了一个恐怕是他此生最不合规矩的礼,慕无离似乎见怪不怪,没有说什么。 “太子殿下怎么会在这里?” 想到刚才他们说的事,又害怕慕无离听到了什么,多问了一句,“殿下是何时来的?” “吾刚到此处。吾借出来的人,迟迟不归,总要亲自带回去。” 慕无离今日一身金绣祥云纹长袍,金色镶玉发冠规整地束着半发,林霜绛虽然有些醉意,但在不远的距离隐约闻出他身上的熏香味,与小铮身上的如出一辙。 “殿下,我来吧。”纪殊珩看着醉得一塌糊涂的姚铮,生怕他什么时候突然吐出来弄脏太子殿下的衣袍。 慕无离却好似没听见一般,一手扶着姚铮的身体,姚铮似乎闻到了熟悉的、温暖的香味,安心得彻底昏睡过去。慕无离另一只手似是有些怜惜地拿出袖中帕子为姚铮擦了擦脸,听着林霜绛在一旁为姚铮解释:“殿下,小铮没饮过京中的酒,一时之间没了度,殿下带他回去,怕是要多费心了,若是路上小铮言行无状,举止冒犯了殿下,殿下可莫要放在心上……小铮喝多了,就像孩子似的。” 慕无离没有应答他,依旧细心地为姚铮擦干净脸和手,待擦得满意了。他直接揽过姚铮的腰,将人轻松横抱起,走时只瞥了一眼林霜绛,说:“你告诉傅云起,吾的人吾带走了。还有,他确实该多呆在家修身养性了。”随即消失离开了。 林霜绛愣住了,殿下竟然没有称呼傅云起的官职,而是直呼其名,太子殿下似乎感到不快了?让傅云起待在家修身养性?这是在敲打傅云起吗? 太子殿下刚走一会儿,傅云起回来了,顺道带回来两碗醒酒汤,递给了林霜绛,又继续与林霜绛喝起来。林霜绛告诉傅云起太子殿下来过了,并且把太子殿下的原话转告给了他。 傅云起一开始以为林霜绛在吓唬他,但问了酒楼侍从过后,的确有一个与太子殿下一般样貌的人,身旁还跟着一个青衣侍从,带走了姚铮。 “你在想什么?我会拿这种事情开玩笑吗?如果不是太子殿下亲自来了,你认为我会放心地将小铮交给对方吗?傅大人可不要太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只见傅云起听完眉头紧锁,拿起一壶酒与他痛饮,待一口气喝完,似乎百思不得其解,但又不得不接受现实。“太子殿下出了名的护短这传闻竟然是真的......难道本少真得上门赔罪去了?” 林霜绛又与他喝了一壶,才酒意上头,嘀咕道:“谁让你非得把人灌醉…傅小公子、傅大人,你可尽兴了?” 傅云起酒意上了头,有些微醺,藏不住那懊恼,“本少真是想不通,一个随侍......” 林霜绛想到姚铮同自己说的话,害怕傅云起看出些什么,准备转移话题,“今日为何殿下邀你父兄到燕霞山来?总不会真是在闲游吧。” 傅云起却不是个轻易能套话的主,“你父亲不是太子殿下那边的人么?你都不知道?” 林霜绛莫名其妙,傅云起这厮又在打什么哑谜。“我一个学医的京城小民,该知道什么?” 傅云起又拿着酒壶 ,半倚靠着对着壶嘴直接喝,“我父亲猜测,太子殿下意欲收拢京城兵权,发兵北上,收复边境二十城。估计今日来,是让我爹配合他,抑制薛家,稳住京中局势的。” 林霜绛震惊得瞳孔骤缩,这是他能知道的事吗?他爹都没向他透露过,傅云起怎么突然间这么坦诚?“傅......傅大人,你不怕隔墙有耳吗?万一这附近有薛家人。”说完还探头向门外看去,生怕突然有人经过。 “你几时这样胆小了?本少包了一整层,为的就是自在。”傅云起挑衅地眼神看着他,似乎一点也不在乎自己抖出了家里那些机密。 “傅大人对我如此放心?能将此机密告知于我?”林霜绛喝得有些累了,或许又是醉了,手肘撑着头,眯着眼睛看着傅云起。 “你爹不是与太子殿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么?告诉你也无妨。这种大事,关咱们俩这种只知道花天酒地的什么事?告诉你你也帮不上忙。”傅云起不屑地说着,听的林霜绛语塞,又好气又好笑地说,“我何时与傅大人是一类人了?傅大人可还记得自己是朝廷命官?与我这平民一道饮酒,便连肩上之责都尽数忘了么?” 林霜绛心中暗想,原来太子殿下正在做这样的事,那岂不意味着要与薛家决裂?不知道小铮知不知道殿下的计划?得找个时间再找小铮谈一谈,就怕殿下与薛家暗中相斗有个万一,小铮也该及时收住心保住自身才是。 傅云起习惯了林霜绛冷嘲热讽,不可置否地轻笑一声,“小霜儿的嘴还是这么锋利,看来是酒没有喝够,来,继续,别停下来。”将手中那玉壶递给他。 林霜绛百试不爽地刺挠他,与他呛声,直到自己也醉得沉沉睡去,傅云起才放过他,背起他离开酒楼,将人放到马车上,送他回林府。 不久之前。 马车缓缓向太子府开去,原本在昏睡的姚睁渐渐苏醒,但酒意未褪,姚铮两眼发晕,几乎以为是在梦里,就像现在这样,他躺在马车上,枕着慕无离结实的腿,看着他好看的下巴。 “醒了?眼睛怎么红红的?哭过了?”慕无离手指轻抚着他的眼角。 “心中难过,哭了许久。”姚铮看着他又想到了自己回了府要挨板子,眼眶又开始变红,蓄了些泪。 慕无离拿出帕子为他擦顺着眼角留下的泪,那泪甚至流到了腿上的衣袍上,姚铮似乎是嫌弃自己的眼泪弄脏了慕无离的衣服,摇摇晃晃地起身,坐在慕无离身边,抱住双腿,埋头抽噎起来。雾黑的发丝在他起身时又变得凌乱,让人很难不生出怜爱之情。 慕无离靠近他,轻声细语,“小铮为何难过?告诉吾。” 姚铮抬起头,霜绛的话在耳边重现,他不是真的喜欢太子殿下。 姚铮泫然欲泣,含着泪眼:“殿下责罚我,心里委屈。” 慕无离一手整理他变乱的发丝,一手为他擦着眼泪。柔和地安抚他:“没有责罚小铮,那只是人前的虚与委蛇,不是真的。吾知你无过错。” 姚铮看着他的动作,怔怔的,似乎在确认自己有没有听错。忍不住抱住慕无离的手臂,慕无离顺势将日思夜想的身躯搂进怀中,轻拍着他单薄的背,不停地安抚他,“是吾的错......吓到你了,不会责罚小铮。” 姚铮听到他不会罚自己挨板子,似是放心了,带着酒气在他怀中沉沉睡去。 纪殊珩在一旁待了许久,自从上了车开始他就自觉装聋作哑地将头看向另一处,脖子已是十分酸痛,才回过头,看着慕无离抱着姚铮,心中惴惴不安,面上却假装平静和波澜不惊地说:“殿下,回去可要找两个人为小铮擦身换衣?” 慕无离刻意压轻了声音,“不用,要一些水,吾亲自来。你交代厨房煮一些醒酒汤,明日早晨若他没有醒来,也不必叫醒他。” “是。” 慕无离似乎又想到什么,往日和善温和的脸上说出的话却不容置喙。“你心中应该清楚,有些事,是包括晋琏也不能告诉的。” 纪殊珩感觉额头直冒虚汗,回答他,“殿下放心,属下明白。” 慕无离将人抱回姚铮寝卧,不大不小的房间里,除去那些必须之物,空空荡荡。唯有桌上乱糟糟堆满了习字的书帖,还有一旁用木头与干草搭的假人,那假人上面画满了经络穴位,被飞刀割得面目全非,还插着几把飞刀未取出。 纪殊珩为慕无离拿来了一盆水,慕无离用温热的毛巾为他擦了擦脸,脱掉了他的鞋袜,解开了他的衣襟,纪殊珩自觉地面对墙壁等待慕无离的吩咐。 慕无离稍回头,声音低沉,“你出去吧 ,这里不需要你伺候了。” “是。”纪殊珩眸色一暗,离开并关上了门。 那双白皙嫩滑的长腿和胳膊乖乖的任他摆布,慕无离为姚铮擦完身,换上了干净的寝衣 慕无离苦笑一声,眼眸从那笔直的腿离开,为姚铮盖上了被子,又整理他被压住的发丝,抚着他的头发。 “睡吧......一切有我。” 门再次合上,一夜天明。 第18章 薛氏薛忠 薛府的烛光彻夜不灭,灯火辉煌。昂贵的龙形烛台一间卧室里竟然摆了十几盏,让深夜里偌大的寝室亮如白昼。 薛忠躺在金丝楠木躺椅上,任由美妾在一旁为他扇风,脸上沟壑纵横,神情怡然自得。 一个身着官服的中年人由仆从带领着走进来,恭敬地跪在身侧,面带喜色,“相国大人,您追查的姚氏遗腹子在那不久才地动的淮北城有了下落。” “哦?”薛忠睁开那双阴鸷的眼眸,抬手让美妾婢女先出去,妾室和婢女微微欠身后离开房间关上了房门。 “那淮北城灾民说,两月前在淮北城西那一酒楼里看到了姚氏的遗腹子跑堂,似乎还特意做了乔装,您一问,他就想起来了有这么个人,那五官与那画上的一模一样。” 薛忠冷冷一瞥,眼中透出精光,“你现在既然站在这里说人已经找到了,应该早就已经抓回来,而不是在这和老夫报喜!没用的东西。” 那中年人面色为难,“那人说,淮北城地动后,那姚氏遗腹子简直如同人间蒸发一般不知所踪。一开始还能看见他进了那赈灾营医棚里干活,但后来却不知所踪。相国,那姚氏贼子一定心虚藏匿起来了,只要再加派人手前往那淮北城翻个底朝天,一定能抓回来!” 薛忠闭眼,半晌过后,“老夫就给你一队死士,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什么时候抓到了,你什么时候能回京城。” 那中年人如获大赦,“不出三月,定能将那贼子抓回京,送到相国大人面前!” 薛忠挥了挥手,让他赶紧走,只觉此人是来坏他心情的。 那中年人却硬着头皮没走,说:“太子殿下最近似乎十分安分,甚至连陛下邀诸皇子赏秋海棠,殿下都称病不出。圣上打压薛氏,相国大人打算如何应对?” 薛忠不耐烦地说,“眼下陛下忌惮薛家,离儿此时本分些,也是好事。陛下要不打压薛家,那就不是陛下了。想当初…姚氏,不也是这样?但我们薛家可不是第二个姚氏!他压,也得压得下!” 中年男子见薛忠胸有成竹,又继续说:“相国认为,太子殿下可与陛下相像?” 薛忠睁开眼,“像,却又不像。” “相国大人说的是,臣认为,殿下若是坐上皇位,绝不会与当朝陛下一样。对于薛家而言,殿下坐上皇位,恐怕比当今圣上还难应付,如今,薛家尚如日中天,但若换了殿下…。” 薛忠不可置否,“老夫早已想到这层,但换储依然是薛家人,却不是那么容易的。” 那中年男子顺着他的话,“但让陛下废储,却是极容易的。只是废储以后,是陛下还是先皇,就不一定了。” 薛忠抬手,终于让他坐到一旁。“你是说,先顺着圣上废储的意愿,废了离儿。再拥立鉴儿?” “相国大人英明。毕竟太子殿下身上有着一半慕氏皇族血液,若让殿下在慕氏与薛氏中抉择,殿下不一定会选择薛家。而二殿下的心智......最是听从相国大人的话。” 薛忠摸着胡子,腹中的城府与心机如同齿轮一般缓缓转动,开始盘算起来皇帝眼下一直在挑太子府的错处,一时半会也不会盯着薛府。不如趁此时,将那监军司完全占为己有,彻底避开皇帝和傅家的目光,日后拥鉴儿,也好动兵。朝廷的兵,只能在皇帝和傅家眼皮子底下调动,但…若成了薛府的兵,哪还有这么多掣肘? 可惜这老皇帝老谋深算,用离儿、傅家与薛府相互制衡,此局若是离儿是鉴儿那般,那也就轻易破了,但可惜离儿不是个顺从的。 若离儿轻易被废,收走城卫军的兵权,必定不会心甘情愿,这城卫军皇帝也不会轻易交给薛家人,恐怕是又落到傅家手里。傅家到时候坐拥禁军与城卫军,只用监军司和手头的私兵,可就不好对付了,万一晋家人回朝,不认鉴儿,离儿背后还有晋家,皆时同时面对傅家与离儿…胜算可不大。 对,那赵世子不还留在京做皇帝的人质吗?晋家他动不了,那赵家人却可以轻易摆布。绑了赵家小儿子,把赵家在南境和南边各州府的驻军拿过来,不是轻而易举么?傅仕霖那个老不死的看来是不好动,傅云帆倒是可以动一动,杀了他最骄傲的儿子,傅家就剩下那个不成器的嫡次子和一些庶出和旁系,能成什么气候?傅云帆若是死了,将领一死,傅家手里的兵还怎么抵抗? 薛忠此时此刻心中已有了打算,“你说的,老夫早就知晓,后面的事我自有打算,你不需过问太多,先把姚家贼子给老夫抓到。” 那中年人毕恭毕敬,起身拱手,“一切等候相国大人吩咐。” 薛忠摆摆手,那人终于是跟着仆从出去了。门一关,薛忠阖着眼,自言自语地说,“不知离儿现在如何了...万一给薛府来个出其不意......可就不好了......” 姚铮第二天醒来时 天已经全亮了,姚铮心里倏的颤一下,糟了,今日轮值! 姚铮慌忙起身穿衣服,忽然发现身上竟然是新的寝衣,动作一顿。他是怎么回来的?为何一觉醒来便已在府中了? 姚铮揉着发胀的头一边穿衣服,随着记忆终于在脑中逐渐复苏, 天哪! 他把喜欢殿下这件事告诉了第二个人,霜绛知道了,还劝慰了他老半天,自己哭得像个傻子一样,姚铮恨不得找个棺材把自己永远放进去不出来。好在只是在霜绛面前丢脸,还没有第三个人知道,幸好自己说的时候傅大人不在。 差一点他就完了! 还有自己迷迷糊糊中竟然在殿下的马车上,还枕在殿下的膝上!自己究竟是怎么被接回来的?难道是傅大人将他送到了殿下的马车上? 姚铮更想找个棺材躺进去了,捂着头止不住地懊恼,关键是他躺就躺了,还在殿下面前哭了。哭了就算了,还把心里话说了。好在只是抱怨了殿下罚他的事,不然现在他就该收拾包袱离府了。 天啊,怎么有他这样给别人做下人的啊!喝醉了反过来还要主子劝慰他,也就只有在殿下这里会是这样了。 姚铮又想出门看情况,想要打开门动作却又停下了,他只觉自己真的无颜见殿下! 酝酿了一番,才推开了门,看到纪殊珩正好左手手中不知端着什么,右手正要叩他的门,停在了半空。纪殊珩放下了手,面色如常,依旧是往日那副温和的表情。 “你昨夜不知节制饮了太多玉泉酿,这会应该头疼了吧?殿下一早让厨房备下了汤药,已经上朝去了。” 姚铮怔怔地,伸出手接过了汤药,跟着纪殊珩走了进来。 纪殊珩说,“殿下说你醒了就直接去找仇刃习武,他这边没事了。” 姚铮点点头,迟疑地问“纪大人可知......昨夜我是如何回来的? 纪殊珩叹了口气,“自然是殿下亲自接回来的,你深夜不归,殿下不放心。” 姚铮恍惚了一下,“原来如此。” 纪殊珩看着他摇了摇头,神色沉重。“小铮,有些话我不得不同你说。” 姚铮一怔:“纪大人想说什么?” 纪殊珩拉着他坐下,“你一边喝药我一边说吧。” 姚铮点点头,一手端起那药碗轻抿服下,只听纪殊珩声音娓娓道来:“殿下近来处境并不好,甚至可以说是诸多烦扰缠身。殿下自参与朝堂事务以来,就胸怀抱负,立誓要收复北境二十六城。可如今。内忧未除,殿下难以成事。虽然,我知道,你入府尚早,还不能为殿下做什么事,情理之中。” 姚铮略带愧意地低下头。 “你可知道,殿下表面上看似风光无两,子民爱戴,朝中大臣信服,但,薛府心怀不轨,忌惮殿下的能力,陛下也忌惮殿下风光太过,民间只知殿下,不知陛下,加上殿下是薛家人,父子之间隔阂难消,甚至,太子府如今是无数双眼睛盯着,只待殿下出了错,寻由头废储。” 姚铮已经喝完了药,眼眶酸涩,大为震惊:“怎会如此?除了殿下,还有谁最有资格做太子?” 纪殊珩看着他的表情,脸色复杂,叹气,“我们是殿下的人,自然都这么认为。但圣上与薛相国不这么看,如今太子府、薛府、与陛下,在殿下的暂避锋芒下姑且维持住了平衡,但殿下也只是在尽力拖延时间,陛下始终找不到由头废储,又担忧激怒薛家,才暂且冷待殿下。不然,你看殿下辛苦赈灾,为何始终不见封赏?而是说他擅自用兵调兵,功过相抵?分明是陛下不愿再看到殿下的好了。” 姚铮心中不由得为慕无离愤愤不平,为何朝廷如此待他? 纪殊珩继续说,“告诉你也不是指望你能助殿下脱离困境,你若害怕牵连于你,尽可自行离去。但你若愿意留下同甘共苦,也需明白,既然我们常伴殿下身侧,必须多多劝慰与体谅他,一定要谨言慎行,莫让外人挑了错处。” 纪殊珩又话锋一转:“殿下心怀抱负,又身在困局,支不开什么旁的心思,你......可明白?” 姚铮听完此话,不由得怔住了,眼中闪过异色,难道纪大人看出了他对殿下有意?姚铮心酸得扯出一道苦笑,对纪殊珩说,“纪大人放心,姚铮甘愿与太子府共同进退,姚铮也一定不会给殿下添任何麻烦与烦扰,也会精进武艺,只盼能早日帮上殿下。” 纪殊珩表情复杂,欲言又止,终是叹了口气。“与你要说的,便只有这些了。你也毋需太过担忧,殿下何等聪慧,早已想到了破局之法。只是,如今时局特殊,我们要做的,是等。” 姚铮点头,眼神坚定,“纪大人的话,姚铮明白。” 纪殊珩似乎是放心了,就要离开,将要出门之时,迟疑地说,“我今日告诉你之事,事关朝堂机密,不可向外人诉说,也不可告诉殿下我曾与你说过这些话。” 姚铮应下来,“纪大人放心,我知你是为了殿下好。” 纪殊珩点了点头,放心地离开了。 姚铮看着他的背影心中苦涩,原来,心中恋慕一人,日日相对,却不能言的感觉,是这般苦。但无论如何,他没有心思再胡思乱想了,殿下处境堪忧,他必须尽快变强,尽管皇权之事......未必能帮上许多,但是若不尽力,又怎么知道呢? 待殿下的困局一解,他也就能向殿下请求找出杀害父母的幕后凶手,并将之绳之以法了吧?没错,现在需要的,是时间,是等待。 姚铮蓦然呼出一口气,离开房间去找仇刃习武。 第19章 山中陪钓 时间一晃,一月有余过去,便已至重阳前夕,再过不久便要入冬。 重阳前后是京城最后难得的好天气,慕无离自打回朝后,上了半月的朝就与皇帝提议自己离京奔波许久,旧伤复发,自请在府中静养一段时间,连城防营的事务也让晋琏继续代他去做。皇帝自然是巴不得他乖乖待在府里,马上就答应了。最近除去夜晚在府中打拳,看书,白日里便是低调地跟着不问世事的陈老王爷在山中钓鱼,一连竟然钓了十几日。 由于每日都要进山,慕无离并未衣着繁琐,一身玄色窄袖袍衫与那深色长靴便于动身,二人在山中走了许久,见陈老王爷气喘吁吁,还主动搀扶着他。 “离儿啊,你一国太子,不回去那朝堂做事,与我这老家伙在这山中垂钓,便是再喜欢钓鱼,也不可日日沉溺啊,我那成天胡闹的儿子,好歹还领了个闲差呢。”陈老王爷两鬓斑白,却与朝中之人是截然不同,面容和善,十分和蔼可亲,为着垂钓方便,也是身着常服,二人远看竟真像寻常长辈与小辈那般。 慕无离微微一笑,“皇叔教训得是,便是让侄儿再陪皇叔钓一日吧,难得山中风光景致如此绝佳,何必将那些外界纷扰之事带入山中来?” 陈老王爷与慕无离将钓具拿出,绑上饵料。二人坐在湖边,纪殊珩与陈老王爷的侍从在远处候着。 “上次来陪我这个老家伙钓了几日鱼,是给晋家那小子赔罪,说吧,这次又是为了什么?”陈老王爷显然怕惊扰了湖中的鱼,连同声音都压低了。 “皇叔慧眼如炬,侄儿确有一事相求于皇叔。”前几日陈老王爷问他为何愿意日日陪他来山中钓鱼,慕无离是顾左右而言他,只说山中风景绝佳,最适合垂钓。直到今日,陈老王爷寻思,这再喜欢看风景一连看了十几日也总该看腻了吧?这小子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侄儿从那地动的淮北城中救下一未及冠的少年,年约十八。这孩子五感敏锐,反应极快,身手敏捷。若是好好培养一番,定能成大才,为永昼效力。” “只是......”慕无离顿了一下,继续说,“这孩子年幼时欠缺良师教导,内力微薄,失了练就好底子的时机,如今只适合轻巧的武器,不论是刀法,剑法,都不适合他。” 陈老王爷思忖片刻,“所以你希望让我这一把老骨头去教那孩子双刀刀法?先不说双刀刀法需要双手协调极好,太子殿下啊,我这老家伙久不问朝堂之事,以薛家的手段,难到在永昼找不出一个有双刀刀法之人吗?”又笑他,“你这孩子,还为这事陪我在这钓鱼十几天,你的心腹大才,交给我这半截身子入土的老东西,能放心吗?” 慕无离却还是微笑,坚持着,“论会双刀刀法的人,永昼确实还是能找出一些人,但是能将没藏将领斩于马上之人,整个永昼也就只有一个皇叔。” 陈老王爷似乎是想起了遥远的往事,看着湖面叹气,两眼沧桑,“二十年前那场大战......本不该败啊......” 慕无离收了笑,略带愧意地低头:“侄儿失言了,提及了皇叔的伤心事。” 陈老王爷瞬间回神,直言“无妨。离儿,你虽然暂时不在朝中,但爱才惜才之心未变。你想把人交给我亲自教,可以。但我如今不好涉入朝中之事,若是皇兄知道你往我府中送了人,此番......要我如何跟皇兄交代?” “皇叔不必担忧,这孩子在酒楼待过,泡茶斟酒的功夫不错,便是皇叔将人留在陈王府一段时日,为您奉茶斟酒,父皇不会小题大做。” 陈老王爷点点头,“虽说一向知道你爱才惜才,不如你也实打实告诉本王你培养此人,是做何用处?” 慕无离神色凛然,没有对他隐瞒,“收复二十城,需要不少得力的将领,最重要的是,多次大战,那没疆大将领额尔敦木?布和已经熟悉我和晋琏的战法,此人与其部下最是难缠,我与晋琏几番迎上此人都是不相上下,以刚猛之力很难取胜,我与晋琏仅能制敌,却杀不了他。需要一个战法是他完全陌生之人,出其不意。” 陈老王爷长叹:“永昼有你这样的太子,是永昼之福啊。无怪皇兄多忌惮于你。只是,连你都难以将那额尔敦木?布和击退,仅仅只凭双刀刀法,还不足以杀死他。本王仅能将刀法绝学传授于你那心腹,至于是否能在将来用得上此人,全看他自己的造诣了。” 慕无离颔首,微笑道,“皇叔需要多少时间?” 陈老王爷转过身,将那被鱼竿丝线绑着的饵料甩入湖中,伸出手,比了三指。“授他刀法,三月足矣。过年前便可将人还于你。至于如何熟练自如地杀敌,看他自己。” 也许是怕扰了陈老王爷的鱼,慕无离没有再出声,直到日暮沉沉,慕无离看了一眼天色,是时候进宫了。 慕无离陪着陈老王爷钓了一整日的鱼,的确疲累不已,但还有一事未了,这些时日他装病也装够了,的确是该回朝了,但他思来想去,还是先回府中换了身衣服。 慕无离回来时,而姚铮却还在房中专心致志地习字,日复一日的练习让他的字简直突飞猛进,虽然还不能做到与慕无离一模一样,但已有了几分对方的神韵,只是,那左手字却属实把他难倒了,他苦练多日,也暂时只能做到持笔写一些简单的字,但完全是不堪入眼。他正写着,只听远远传来一些人声,似乎......听到了殿下的声音? 姚铮恍然想起,殿下最近几日都是快要入夜才回来,一开始他还纳闷,殿下每天不上朝,但白天却消失得更久了,出门也只带着纪大人,放着他留在府中习武,一开始他还为殿下不愿意带他出门感到郁闷,练飞刀忙起来之后,心中再无其他事,便也渐渐习惯了。 姚铮听到有人敲他的门,忙去开门。 定眼一看,是纪殊珩。 “殿下唤你过去。”纪殊珩神色如常,姚铮也没多问,搁下笔动身去见慕无离。 姚铮见到慕无离,在府中习惯性地没有行礼,见他今日身穿常服,主动上前去将他的披风取下。问他:“殿下可在外头用过饭了?厨房已将饭菜备好了。” 慕无离等他拿下披风后解开上衣,将沾染了山间尘土的衣袍脱下,“不用了。吾入宫同母后一起用饭,厨房饭菜备好了你和殊珩吃吧。拿一套新衣,吾入宫常穿那件。” 慕无离连里头的里衣都脱下了,露出了结实的臂膀。似乎是早晨山间的露水浸到里衣来了,慕无离一向爱洁。见他要换姚铮没说什么,为他拿了新的来,待到慕无离面前正要为他穿上时,脸却霎那间红透了。 象牙色的皮肤,宽而厚实的肩膀,高挺的胸膛,硬得像铁疙瘩一般的腱子肉。姚铮站在他身前,只觉得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心中一个劲催促自己当作平常,不要叫对方看出心中那些事。 姚铮低着头慢吞吞地为对方穿上里衣,他这些反应和小动作自然是没逃过慕无离的眼睛。 慕无离好笑地就着他正要为他系衣带的手,抓着手腕将人拉近他,没系好的里衣散落开,姚铮的手掌被按在慕无离带着微微呼吸起伏的胸膛上,姚铮抬起眼与慕无离对视,瞬间又低下了,视线看着双脚。这回是彻底红到了耳根。 “殿下……做什么?” 姚铮心虚地问,移开视线。他天生五感极佳,如今脑中却只能感受到真实的皮肤触感,还有那结实皮肉下传来稳健有力的心跳。 慕无离嘴角带笑,却没有轻浮之意,更多的是好奇:“你我日日相伴,不过脱个衣服,为何如此害羞?” 姚铮闷闷地回他,“何时日日相伴了?白天殿下不在府中。” 慕无离听到他没有急于否认,还答非所问,听出些许埋怨,收了笑,温柔地对他说:“在府中呆闷了吧?吾答应你,下回出府,除去进宫,必定带你。” 姚铮依然垂眸低着头,“殿下不必给我承诺,殿下想带谁,就带谁。” 慕无离叹了口气,一手依然抓着他的手腕没有松开,一手放在他的头上,抚摸着他的头发,“这几日同陈老王爷进山,山中湿气重,且在里头待的时辰长,怕你劳累,回来时误了自己的事,才未曾带你。” 姚铮被他的动作和言语哄得心神恍惚,好不容易留着一分神智:“殿下何必同我解释?殿下做事,有殿下的道理,姚铮没有资格埋怨殿下。” 慕无离又将他拉得更近了,他的额几乎要贴到慕无离的脖颈,他侧过头,余光看着那喉结滚动,慕无离磁性的声音在头顶缓缓响起,绕进耳边,带着些许气音,听得他双眼睁大,大脑空白。 “还说自己没有资格埋怨,一边埋怨吾,一边拈酸呷醋,真是小孩心性。” 姚铮蓦地挣开手推开他,红着脸,微微喘着气,“殿下在说什么…姚铮不明白。” 慕无离看着手心一空,可轻笑着摇头:“没什么”,随后自己动手系好了里衣,见姚铮还怔愣着,随手抓过了外衫穿上。一边穿上一边说:“吾同仇刃商讨过,你仅练飞刀还不够,吾为你找了个良师,但你得去他府上学,以为陈老王爷奉茶斟酒的名义。” 姚铮刚回过神,却突然被告知自己要离开太子府学武,颇为震惊:“我去哪?陈老王爷府上?” 慕无离点头,“没错。” 姚铮一脸雾水,“那我的老师是?” “陈老王爷。” 姚铮惊讶之色更甚,“王爷如何会屈尊教我?” 慕无离穿好衣服,正色说,“吾与皇叔谈过了,他会教你。” 姚铮微微松一口气,却马上意识到,原来这些天太子殿下带着纪大人陪着陈老王爷进山,就是为了自己这事吗? “殿下说我仅仅只用飞刀还不够,那我此去陈王府,要学什么?” “双刀刀法。” 姚铮微微苦笑,“殿下,我连单刀都难以施展,何况双刀?” 慕无离拍了拍他的头,“你可以,等吾回来,你就知道了。” 说完,便离开了,独留姚铮带着满肚子疑问。 姚铮捂着胸口,那处依然怦怦直跳,殿下是为了他,一连陪同陈老王爷十几日吗?又忽然暗下眼眸,殿下……果然是想自己能为他做事吧?既然如此,为何要多此一举,作此撩拨之举呢?难道只是殿下起了玩心,想逗他? 姚铮不觉摇头,想这些事是无解的,还是专心做殿下说的事,殿下要他去做什么,他就去做什么,让他练双刀,他就去练双刀。 第20章 双月弯刀 慕无离端坐在皇后寝宫里,与薛皇后慢条斯理地用完了饭。薛皇后听说他抱病多日,十分担心却又不便出宫,如今亲眼见到他无事,才算放下心几分,薛皇后心中挂念他的旧疾,多日无心打扮,美艳的脸庞上仔细添了几道皱纹。 “离儿,一连半月未曾见你进宫,似乎消瘦了,为何方才不让他们多上几道菜?母后这里应有尽有。”薛皇后看着慕无离,一脸心疼。恨不得将宫里所有好东西都拿出来给他补身体。 “母后放心,儿臣一切都好,”慕无离扶着薛皇后坐下,“父皇近日对母后可有冷待?” 薛皇后摇头,神色迟疑:“你父皇......唉,似乎不喜本宫过问朝廷之事,但即便再忙,仍然日日过来陪本宫,本宫听到些风言风语,大体知道了现在是何等情况。邀父亲进宫多次相谈,想要父亲放开在朝中对圣上的掣肘,父亲不愿,还道本宫是女人家,不懂家国大事。离儿,本宫知道你父皇怀疑你与薛府勾结,委屈你了。薛府如今势大,父亲做的事......本宫劝不动。” 慕无离叹了口气,安慰她:“母后,这件事情您就别去干涉了,事关权力利益之争,任何一方都不会轻易退步,母后万万要保全自身,外祖父如今听不进任何人的话,而父皇......也不会再相信任何一个薛家人,母后不必担忧,一切有儿臣在。” 薛皇后慈爱地看着自己养大的儿子,只觉得万分欣慰,她以慕无离为自己的骄傲,这是她的儿子,永昼最完美的太子,她稍放下心几分,问慕无离,“离儿,你可害怕万一薛府谋逆,牵连于你?万一你父皇真要废储,你作何打算?” 慕无离摇头,安抚薛皇后,“不必害怕,外祖父若想谋逆,儿臣有把握能阻止他不能成事,永昼不会轻易易主;再者,父皇若想废储,儿臣也不怕,若那人未来是个明君,母后依然是太后,有儿臣在,不会让人轻易欺了去;若那人是个昏君,儿臣也有把握取而代之,母后一切放心。” 薛皇后放心地点点头,“母后相信离儿,”随即又叹气,带着怨气幽幽地说,“本宫不能不怨恨你父皇,虽然你父皇一切待我如旧,却始终不置理本宫的话,回朝后一直冷待你。还有你在淮北那时,地动何其危险,你父皇却永远都告诉本宫以大局为重,始终不愿召你回来,置我儿的性命于不顾。”薛皇后眼睛蓦的红了,抓着慕无离的手,“若是我儿在那有个万一,叫本宫如何是好。” 慕无离只能多安慰她,递上了帕子。“去淮北是儿臣自己的选择,母亲不必怨恨父皇......”慕无离终于进入正题,正色道,“母后,儿臣有一事,还需要母后相帮。” 薛皇后收了眼泪,“离儿要本宫帮什么?尽管说便是。” 慕无离神色凛然,“儿臣想要一物,如今父皇对我避之不及,更不会奖赏于我。还希望母亲为我去向父皇讨要。” 薛皇后见他神情严肃,甚至将称呼换成母亲,不由得十分疑惑:“何物是还需本宫为你去向陛下讨要的?” 慕无离缓缓开口:“是南粤前年进贡的一对双刀,名为双月弯刀,由南粤最好的锻造大师打造。刀刃锋利如纸,弯曲似新月,刀鞘与刀柄十分轻巧,此刀十分特殊,非常人能用。此物是贡品,存在内务府库房之中,民间再无其他双刀能与此双刀相提并论。此等贡品,除去父皇赏赐,儿臣再无其他法子。” 薛皇后一怔,却一口答应。“好,母后为你去要。” 慕无离温和一笑,“母后不问儿臣寻来做什么吗?” 薛皇后拍了拍他,“离儿做事向来有缘由,本宫不必多问。你在此处休息,本宫去御书房寻陛下,为我儿要来那物。”慕无离拿起一本书,在皇后宫里看了起来。皇后去了半晌,待慕无离喝到第三杯茶后,薛皇后终于携着皇帝来了。 慕无离心中一动,他看向皇帝,只见皇帝身着华丽的龙袍,宝冠高悬,神态略带倦怠。然而,当他的目光转向薛皇后时,那略显苍老的脸上却依然带着温柔耐心。 “儿臣参见父皇。”慕无离半跪俯身行礼,皇帝却没刻意为难他,让他起身坐着。 皇帝微微一笑,声音中透露出关切,“你母后说你病后瘦了不少,心疼得到朕跟前哭诉,朕便过来瞧瞧你。嗯,确实是瘦了些,病如何了?可好转了?”皇帝的话语中充满了关爱之意,仿佛对慕无离未曾有冷待一般。 慕无离神色恭敬,言语有力。“谢父皇关心,已好转了。如今无事了。” 皇帝点头,皇后坐在皇帝身旁,任由慕无离为他倒茶。“想来当初虽然你自作主张调兵支援淮北,朕顾虑御史大夫议论,便没有对你多加恩赏。但如今一看,你因这赈灾旧伤复发,人更是清减许多,不奖赏你些什么,你母后看着心里难过,觉着委屈了你。”慕无离能听出,皇帝这番话,既给自己找了台阶下,又表达了对他的关爱。 慕无离作惶恐道,“儿臣不曾委屈。父皇对朝中之事定然自有决断,赈灾之事也全非儿臣一人之功。儿臣不敢讨赏。” 皇帝却摇了摇头,顺带摆了摆手,慕无离自觉噤声,听他一面拉着薛皇后的手一面对他说,“你想要什么?朕私下赏了你便是了,你大胆说就是了。免得你母后难过的睡不安稳,你去淮北那些时日,你母后夜夜不得安睡。” 慕无离忙跪下行大礼:“多谢父皇厚赏,既然如此,儿臣便只好厚颜向父皇讨要一物了。儿臣出身皇家,也不缺什么事物,不过最近阅读武器典籍,看到双刀的记载时,突然想到前年南粤进贡了一对双月弯刀,形状奇特,锻造精巧,十分感兴趣,不知父皇可愿赐给儿臣?” 皇帝颇为惊讶,“你只要此物?” 慕无离微微低头,神色恭敬,“是。” 皇帝摇摇头,不以为然地说:“你只要这个不够。朕做主再给你赏些东西,连同你想要的那弯刀一并送到你府中。” 慕无离再行一礼,“多谢父皇厚赏。” 皇帝满意地点点头,召来贴身侍从,几番言语后,那侍从离开了,似乎是为慕无离取那些赏赐去了。皇帝拉着薛皇后说了几番体己话,便对他说,“行了,朕回御书房批折子,你难得来一趟,宫门落锁之前多陪陪你母后。” 慕无离颔首,母子目送皇帝离开。 薛皇后忽然又想起一事,皱着眉地对慕无离说,“离儿,你前几年一直忙于国事抽不开身,如今难得回来了落下了些闲空,总该将太子妃挑挑了,你看那四皇子,那侧室都已经生了两个了。” 慕无离温和一笑,“母后,如今吾无论挑选哪家的世家贵女,都只是在为薛家添势罢了,对方相看中的不是吾,不是慕氏,而是薛氏,就怕还添了许多眼线在身边,多有不便。娶亲就罢了。” 再一次听到慕无离的推拒之词,薛皇后无奈地说:“离儿难道就没有真心喜欢的女儿家吗?真心人在枕边,怎会是眼线呢?你父皇再忌惮于你,也不至于误了你娶亲呀,堂堂太子,本来该在及冠当时就立正妃......” 慕无离拿起茶抿了一口,“母后,眼下没有立妃,儿臣行事没有后顾之忧,会更自在些。一切以大事为重。” 薛皇后拗不过他,无奈地叹了口气,这孩子从小就是个有主意的。“好吧,既然我儿如此坚持,母后便不妨碍你了。” 慕无离安抚薛皇后,“母后言重了,不曾妨碍。尽可放心,一切儿臣心中有数,” 夜深已深,姚铮却仍然没有听到慕无离回来的动静,心神不宁。本已经早早躺上了床但却毫无睡意,于是只好披了外袍起身习字。 练了一会听到了乌泱泱嘈杂的人声,姚铮忙顺着长长的廊道走出去,到了前殿,发现不少下人跪在庭中,而慕无离在最前方,正对着内侍模样的人行礼听旨,姚铮见状,赶忙凑近人堆中。 “奉天承运,皇帝昭曰:太子慕无离性行温良,不顾自身旧伤,赈灾有功,朕感念其辛劳,特赏赐鎏金碎玉杯一对,南粤双月弯刀一对,绯玉髓一对,锦锻千匹,蜀锦靴两对,黄金千两,东珠十斛,钦此。” 慕无力离叩首,“谢父皇隆恩。” 那内侍笑嘻嘻地把圣旨交予慕无离,拉着慕无离到一旁,“圣上还另外交代了,殿下可以再休息五日再回朝。” 慕无离心中了然,果然父皇只是拿这些赏赐暂时安抚他,待他的方式却并无转变,与他猜想的如出一辙。慕无离点点头,“刘公公替吾谢过父皇。” 那内侍笑着点头,随即离开了。 宣完旨庭中众人尽数散去,纪殊珩与自觉前来宫里的人做了交接,听慕无离的吩咐依次将赏赐送入库房作保管,但他唯独将那南粤双月弯刀拿在了手中。 姚铮见他平安归来,终于尘埃落定,他跟在慕无离身后。“殿下累了吧?殿下可要沐浴?热水已让人备好了。” 慕无离回头深深地看他一眼,姚铮很少穿白色的衣服,如今却披着一件月白色的外衫,莹洁的月光将他一副美人皮骨衬得仙气飘飘,清风若袖,腰若约素。显然他本打算入睡了,继续向前走,“沐浴罢。你过来,沐浴前吾有事要交代。” 姚铮点点头,跟上了慕无离的动作。 待到慕无离的寝殿,姚铮先前早已亲自点好了烛火等他回来,宽敞的寝殿旁有一偌大的浴池,里面已倒满了热水,热气腾腾,泛起水雾。 慕无离到寝殿内,坐了下来,神色依然是那样和善温柔,眉间舒展,不见丝毫愁色,反而有些畅快,姚铮不由得询问,“殿下可是有喜事?” 慕无离半晌没回答,看着眼前明艳动人的少年,眼里满满荡着光,心中生出试探之意,抿唇一笑:“母后想给吾寻个太子妃。” 姚铮骤然大脑一片空白,呼吸一窒,皇后娘娘要给殿下立妃,殿下这般神情,难道已经定下了?紧接着是酸涩,心中抽似的一阵疼。纤细的身体微微颤抖,对着慕无离苦笑,“姚铮......恭喜殿下。” 慕无离看他当了真,蓦地慌了神,忙按住他单薄的肩说,“吾拒绝了母后,同你开玩笑的,吾未曾立妃。别哭,是吾过分了。” 姚铮莫名觉得心放了下来,可眼泪不听使唤却先一步掉下。 姚铮退开一步,双眼怒瞪,也顾不得什么主仆身份了,气得脸色涨红,狠言道:“殿下为何莫名拿我这样的下人取乐,殿下曾教我看书,书中常说君子不可妄言,从前总觉得殿下一言一行皆能称一句君子,结果难道殿下招揽我就是为了取乐此等无聊行径吗?” 慕无离平日素来遇上任何事都进退有度,此时却有些手忙脚乱,只感觉喉间一哽。慕无离拿着帕子擦掉他落下来的泪,满脸愧意,连平日的太子自称都抛去了,温柔解释:“小铮,是我错了。是我一时失言,今日的确有值得高兴的事情,才会与你开些寻常玩笑.....” 姚铮哭,却不只是因为慕无离开这样的玩笑,而是因为,他根本藏不住,他努力遮掩的心意已经暴露了,面对这个玩笑,他的第一反应不是像一个下人一样恭喜主子的好事,他知道自己表现出来的神情截然相反,太子殿下如此聪明。他知道慕无离已经知道他喜欢他,但是他只能当做无事发生,他在气自己。 擦完了,见姚铮红着眼沉默不语,慕无离意味深长地说:“太子府眼下不会有当家主母,你初来乍到,不必害怕。”又郑重地承诺:“你放心,吾日后再不会拿此事同你开玩笑,吾说到做到。” 姚铮敛起眸中情绪:“殿下恕罪,即便殿下真定下了婚事,姚铮也应该服侍殿下一般服侍太子妃才是,姚铮失态,不该责怪殿下开玩笑。” 慕无离眸色深沉,表情复杂。顷刻之间想不到说些什么能缓解局面,看到双月弯刀,忽然感觉解了燃眉之急。慕无离将那一对南粤双月弯刀交到姚铮手中,“这是双月弯刀,你便带着它去与陈老王爷练双刀刀法。” 姚铮带着还泛红的柳叶眼怔愣住了,这刀身果然与寻常大刀不同,刀身轻巧,刀刃极薄,不似民间俗物。 姚铮声音喑哑:“我虽出身平民,但却能看出此物不凡,是方才陛下赏赐之物。既是陛下赏赐之物,殿下如何能给我?殿下给普通的双刀给我就可以了。” 将双刀就要还给慕无离,慕无离修长的大掌却包裹住了他握住双刀刀柄的手,姚铮抬头看着慕无离华贵的长袍映衬着那卓绝的面容,在烛火的光下令人心神摇曳,姚铮没出息地想,他感觉有些头脑发晕,恐怕是无法拒绝慕无离了,甚至他感觉自己已经不气他了。 烛光下,慕无离柔和低沉的声音使人难以抗拒,“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你既然跟着吾做事,吾给你的一切,你都可以心安理得地接受。何况这弯刀,本就是为你寻来。除了你,它不会再有第二个主人。” 姚铮颔首,低下眼眸,强按住那颗不本分跳动的心。“多谢殿下,我会好好用它。” 慕无离看到他这样,满意地点点头,伸出手将他的乱发挂到耳后,“只要别在宫中带着此刀到处示人,一般来说,不会有什么事,不用怕。可还生吾的气?” 姚铮看着他的胸膛,单薄的身形站在慕无离面前,远看差别十分明显。“殿下待姚铮这般厚恩,姚铮如何有资格生气?” 慕无离听完随即摇头,琥珀一般深邃的眼眸莹莹发亮,而在那之中,姚铮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你可以对吾生气。”慕无离神色凛然,十分认真。 姚铮靠近他一步,抬起眼,与那眼眸相接,鼻子似乎闻到了他身上快散掉的雪松香。“殿下究竟为何待我这么好?” 慕无离为他整理碎发的手蓦然顿住,思忖片刻,放下了手。“也许是因为,你说你要变成吾的一把刀,又或许是因为,吾就是想对你好,没有旁的缘由。” 姚铮听得又是感慨万千,又是直想发笑。暗下了眼眸。嗓音微哑,“姚铮明白了,姚铮,会成为一把好刀。” 又催促道:“殿下尽快沐浴吧,夜深了,还需早些休息。” 慕无离迟疑地看着他的反应,看他神色如常,才开始解开衣襟准备沐浴,姚铮退了一步,也许是怕再发生下午时候的情景,“我在门外候着,殿下有任何吩咐,随时唤我。” 随即离开了,正色在门外侍候。 慕无离原本还想再说几句话,见此,也只得叹了口气,慢慢解开衣服进入浴池。仇刃躺在房梁上已经很久了,二人的一举一动看得他痛苦掩面,现在只恨不得原地消失,心中无奈地叹息,殿下啊,不娶何撩啊...... 第21章 初至陈王府 翌日天亮,姚铮已将东西尽数收拾好,还戴上了面具,走进慕无离的书房。这书房书架十分高大,堆满了各国各地搜刮来的书卷典籍、还有珍藏的孤本。书房中没有太多奢华的陈设,但那书桌古朴雅致,文房四宝在一侧摆放整齐,姚铮常在这里为慕无离磨墨。 姚铮临走前来此处拜别慕无离,他今日一身月白色长衫,银色的面具看不出表情与情绪,细窄的腰身用青色的织带挂着玉牌,长发用玉簪半束起寻常男子发髻。 姚铮面对慕无离叩首,“姚铮暂离殿下身边,无法在旁侍奉。还望殿下保重身体。” 慕无离神色平静,眼眸却晦暗不明,藏着些许复杂的情绪,“陈王府不比太子府自在,离太子府也有些距离。一切自己多注意,若遇到困难,或是被人为难,随时给太子府传信。你且记住,在陈王府,一切听皇叔的安排。还有,习字之事,亦不可荒废。” 姚铮恭敬地颔首,“姚铮明白。” 慕无离点点头,召来纪殊珩,命他将姚铮平安送到陈王府,姚铮跟着纪殊珩走出书房,慕无离的目光始终跟随着那逐渐消失的背影,直到关上了门,才收回了目光。 姚铮进入陈王府以来,发觉陈王府与太子府完全不同。太子府错落的山水廊道、庄重古朴的大殿如同一副日日得以窥见的古老画品,而相比之下陈王府却是青瓦红墙,宽敞大气,陈设雍容华贵。陈老王爷其实并没有多么热衷于奢靡之风,相反陈老王爷看似就是一个极其喜欢钓鱼、收藏刀剑的老将军。 在和陈王府下人有过交流之后,姚铮才知道那些昂贵的布置都是那位陈王世子所好,但陈老王爷将他待在身边多日,他从未见到那位陈王世子,那位陈王世子不常回府,听闻他常宿于京中名舫,时不时有下人将一些昂贵之物带回府中,偶尔回了府,姚铮也不曾与他碰面。陈老王爷不常将他带出府,回到府中时,便是坐在躺椅上看他练武。 陈老王爷躺够了,便起身松松筋骨,为他演示起那双刀刀法来。 此双刀刀法是陈老王爷早年在学武时在前人的基础之上多加改进而定型的刀法,共七十二式,对于陈老王爷来说这刀法仿佛是刻在骨血皮肉中一般利落娴熟,整套刀法没有任何一招一式是多余或累赘的,每一个动作背后都有特殊的目的,或是诱敌,或是制敌,其风格狠辣果决,却不是蛮力应敌。一招一式出刀出其不意,目的都是在最短的时间内迅速结果敌人的性命。 姚铮用前八式刀法与陈老王爷对战,这刀法虽然如出一辙,但在陈老王爷的的运刀下却没有一丝弱点可言,陈老王爷虽上了年纪,看似只是一个干瘦的老头,但出刀却丝毫不见迟钝。 与陈老王爷对打是件极为辛苦的事,姚铮被陈老王爷打得毫无招架之力,最后直接躺在地上,满头细汗,累得止不住大喘。 “小铮啊,你这双刀虽名贵,但本王劝你,还是暂时用钝一些的双刀练刀法。南粤双月弯刀,果然不凡。离儿连这个都舍得为你要来,真是在你身上下了心血了。” “只是,那双刀太过锋利,方才本王与你对打时,都担心你伤着自己。年轻人,不急,还是先将那刀收起,待刀法熟练于心了,再换刀也无妨啊。” 陈老王爷躺在庭院中的躺椅上,神情悠然自得,仿佛刚才的打斗并未出几分气力一般,陈老王爷虽面容苍老,却身体精瘦,整个人十分精神,若是盛年之时,对敌用那般的杀招,不知能有几人能从其手下逃脱,姚铮看得心中忍不住暗暗赞叹,这就是慕氏皇族的武学天赋么? 姚铮缓了片刻,才坐起身,听见陈老王爷的话:“多谢王爷的指点和提醒,这就换把寻常的刀来,只是,听王爷说这刀十分不凡,可否能与姚铮细说一番?” 慕无离并没有告诉姚铮这刀的实际价值,姚铮只知道名为双月弯刀,却不知道其出自南粤。 陈老王爷娓娓道来,“这南粤双月弯刀啊,是前年南粤进贡的贡品之一,出自南粤最好的武器铸造师之手,当时因为其绝妙的工艺与设计在朝中武官之中口口相传,但永昼并没有太多会双刀刀法之人,一番下来,竟无人能用。若本王年轻时,兴许还会向皇兄讨要一番,但本王年纪大了,决计不会再上战场,这好东西,还是留给年轻人。” 姚铮没想到自己所持这样的名器,一时怔住,“竟是南粤贡品么......” 陈老王爷好心多提醒他一句,“本王劝你,在外头可以随便用没关系,万一你回头有朝一日进宫,千万别让御前的人看见。虽然如今圣上不会轻易招惹薛家人,但是你可记住,御赐之物转赠自己的下人,对圣上来说是大辱,被御前的人看见,你和离儿都没好果子吃,离儿也许还好,最多被罚个蔑视圣恩,至于你,就不好说了。” 姚铮脸色有些难看,慕无离把这样的东西给自己,不怕被皇帝抓住把柄治罪么?但还是先向陈老王爷道谢,“谢王爷好言提醒,姚铮感激不尽。” 陈老王爷点点头,见他休息得大差不差了,准备教他新的刀式,“这套刀法,待你熟练于心之后,回去了可以去向离儿讨教讨教,看你学得如何。虽然离儿惯用长枪,但整个永昼啊,能与他匹敌的,也就只有他那一母同胞的鉴儿,噢,就是二皇子。唉,他们兄弟两个,都是怪才,你与他们两个多讨教才更有进益呢,你是他的心腹,从前在府中,离儿没有亲自指点你吗?” 姚铮点头,“应该是我实力未到火候,故而殿下一般只在一旁观看,或是由其他得力的府卫指点我。” 陈老王爷笑了笑,“那等你这次回去,应该可以找他讨教了。小伙子,你学得很快,在普通人里的确很难得,若是再早生几十年,恐怕没疆将领的头颅应当分你一半。” 姚铮不好意思地笑笑,“王爷谬赞了,如今我的实力还未能够上太子殿下分毫。” 陈老王爷将翘起来的腿放下,随意搭放,不以为然,“你和那小子比做什么?你与他,各有各的优势,也各有各的劣势。旁人看你形貌颇似女娃,恐怕第一时间都会看轻了你,不过,战场上,轻敌可是大忌。 你看那大公主双儿,她在南境的战功可不比离儿在北境的少,只不过没疆人比南粤人更能打罢了。若是对方轻敌的状态下,你用双刀刀法,十分有可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剜下敌军将领的头,达到目的不就成了么,你说是不是?” 姚铮听到陈老王爷说他形貌似女子,有些想笑却不好反驳,但心中也十分喜悦,陈老王爷能与他说这样多,是借了慕无离的光,他能知道这么多还是感到十分新鲜。“王爷说的是,战场上须得扬长避短,杀敌才是唯一的目的。” 陈老王爷欣慰地笑笑,“这才对嘛,你比离儿那个心思重爱打太极的,好多了。不用老拿自个儿与他比。” 姚铮会心一笑,心中暖意盎然,陈老王爷人真是极为和蔼,如同他的亲叔叔一般,若真是他的亲叔叔就好了,可惜了,他在这世上早已没有任何亲人。 时间很快,正是立冬之时,寒风凛然而至,枯黄的梧桐时时与那小雪交杂而落,府中各处都已经烧好了炭火,即便天气冷,姚铮一如往常在雪中练刀,浑然忘我,仿佛只有执刀之时,才能暂时不去想那许多事。如此,倒是让他有些怀念起从前在酒楼忙碌的时日来。 姚铮在陈王府的日子,除去无需服侍陈老王爷晨起,平日也就给陈老王爷奉茶斟酒,本来让他来伺候陈老王爷也不过是个名头。 陈王府其他下人见到陈老王爷教他练刀,都下意识觉得他大有来头,也不曾让他干活。 他在陈王府更像是客人一般,甚至比在太子府中还闲散许多,自打他来了陈王府,不练武时就是陪着陈老王爷遛鸟、看戏和品鉴武器,有时辗转京中各地,多日下来,竟让姚铮对京城的布局又多熟悉了几分。 来陈王府一个月多以来,姚铮其实时不时也总想回太子府看看,休沐日一想到慕无离的嘱咐,就又将心放了下来,老老实实在陈王府中闷头练刀,累了,就回房歇会,再接着闷头练字,不想,慕无离竟派纪殊珩送来了一些新做的冬日御寒的衣物,合身得竟丝毫不差,除去厚实的衣物,还有几件锦缎狐毛领大氅,手感极佳。 姚铮看着一身青衣的纪殊珩带着几个太子府下人在庭中,忙想邀他们进来喝口热茶。 “太子府最近如何?”刚拉着纪殊珩坐下,姚铮忍不住先问他。 纪殊珩轻笑:“太子府自然是一切如常,我看你明明是想问殿下最近如何。” 姚铮脸色微窘,纪殊珩倒是没有卖关子,将他的表情尽收眼底,“殿下已经复朝有一阵子了,朝中一切顺利,只是......” 姚铮接着他的话,“只是?” 纪殊珩又笑了一下,“小铮,作为一个好下属,你应该学会在除了主子以外的人面前掩饰好自己真正在意的东西,否则若有一天,落入敌人手中,你经不起任何拷问。” 姚铮懊恼地捂着头,欲哭无泪:“纪大人,我在想什么有这么明显吗?” 纪殊珩忍俊不禁:“小铮想问什么都写在脸上了。” 见他略显窘迫,也没有继续笑话他,“你放心,殿下一切如常。见入了冬,还嘱咐我来给你送些过冬用的东西。” 姚铮温和一笑道:“多谢纪大人。” 待两人闲聊了一番,喝了一会热茶,姚铮送纪殊珩出去后回到房中,姚铮在屋内抱着那大氅发了很久的呆,喃喃自语:“罢了,见不到就见不到罢。” 第22章 王府世子 天气寒冷,姚铮休沐日不大愿意出门,难得出一次门去找林霜绛,竟然还不在府中,林叔告诉他最近的几次休沐日,林霜绛经常冒着大雪去傅府,到了夜,又会坐着傅府的马车回来。姚铮心想他总不好去敲傅府大门吧,万一因为自己,殿下与傅家的事被薛府注意到了就不好了,想了想,只得暂时回了陈王府。 姚铮一回到陈王府,便觉得今日有所不同,平日热络的下人们今日都在默默做事,各做各的,甚至见到姚铮也不像从前那般对他笑一下打个招呼,整个陈王府笼罩在一种怪异的氛围下。 姚铮的屋子住在陈王府的李管事旁边,姚铮绕过富丽堂皇、花团锦簇的庭院,听到一阵悠扬琴声。却看到前方两列侍从侯在那亭中,一个赤色华服,头戴金冠的年轻男子,正躺在躺椅上赏花听曲,妩媚的面纱女子坐在庭院中,仿佛与院中的花争相辉映,让人挪不开眼。 姚铮在转角看到此景,心觉从此路过恐怕不妥当,立即转过身回头,打算换条路回房。 “那边的,谁?哪个不懂事的下人?爷看见你了,还想跑?” 姚铮闻言,背脊一顿,却不敢回头,似是见他犹豫,那人又叫嚣: “让你过来。听不懂吗?规矩呢?” 姚铮转过身,心中大致能猜出此人的身份了,恐怕这位就是久不回府的陈王世子了。 姚铮走到此人面前,半跪行礼,“见过世子。” 姚铮刚回府,面具还没来得及摘,陈王世子似乎对他的面具十分不满,带着可疑的眼神看着他,“在陈王府带什么面具?可别是混进来的眼线。拿下来,马上。”语气决绝,带着几分傲气。 姚铮感觉这个陈王世子十分不好应付,在不是自己主子的府邸他不好生事,只得乖乖拿下。 陈王世子打量着他的脸,又见着他身上价格不菲的衣衫,脸色渐渐变得不虞,“本世子从前没有在府中见过你。” 姚铮恭敬地说,“小人是太子殿下暂时留在陈王府伺候老王爷奉茶斟酒的。” 陈世子仿佛听到 什么天大的笑话,不顾两侧的下人欲言又止,疾言厉色道:“堂兄才不会往我们家死老头旁边塞个泡茶的,我们陈王府何时缺个泡茶的下人了。看你这长相,身为男子面貌如此妖异,定是死老爷子看上了你,问堂兄要了人做个通房,你竟拿本世子当傻子一般欺瞒?” 姚铮连忙双膝跪地,送他来陈王府学刀法之事如此隐秘,这陈王世子听上去就不似与陈老王爷一条心的主,不能轻易暴露。 “小人说的句句属实,不曾欺瞒于世子。”姚铮低着头,手心却微微出汗。 那陈王世子诡异地笑了笑:“嘴硬?很好,看来是想吃教训了。”陈王世子慢悠悠起身,“本世子许久没有动筋骨,差个陪练的沙袋。” 姚铮一手握拳,太子殿下曾说,若遇到为难可写书信回太子府,也就是说,遇到他人为难是允许他自己反抗的吧? 果不其然,陈王世子蓦地扯着他的头发令他不得不起身,姚铮头皮传来一阵痛,姚铮骤然向陈王世子腹间打去,陈王世子大概是也没想到这奴才竟然会武,猝不及防挨了半拳,微露愠色,笑着抹了一把唇。 “竟然会武?可真是让本世子好生惊喜。本世子会让你看看,在慕氏皇族面前耍拳脚,下场有多惨。”陈王世子话音未落,拳头便已打到了他胸口,他硬生生接下,接踵而至的震痛让他唇角溢出鲜血。但没等他缓过去,更多拳脚袭来,腰间、胸口,肩膀都各挨了几下,他打起精神变换招数为躲避,他得先逃,逃回太子府找慕无离,否则他恐怕真的会被这听不进人话的世子爷给弄死。 姚铮打起了精神,仅在分秒之间便躲开了陈世子迅猛的拳脚并且与他拉开了距离,姚铮只恨自己今日出门找霜绛竟然一时漏了将武器带在身边,他哪能想到在府内都能如此危险,若是他今日能躲过这世子的魔爪,定然日日戴在身侧。 见姚铮挣脱躲开了他,陈世子更加来了兴趣:“竟然还有两下子,想躲?做梦,你今日逃不出这陈王府!” 陈王世子像疯了一般,几个身影之间便已追到了他面前,摁着他的手臂狠狠地给了他下颌一拳,接踵而至的,是迅猛的拳脚相加,姚铮口吐鲜血,渐渐放弃了抵抗,见他放放弃了抵抗,陈世子恍若失了兴致一般,捏着他的下巴桀骜地笑了一声:“啧,你看,本世子就说吧,在慕氏族人面前耍拳脚,下场很难看的,做什么不好,一个大男人,便要做男妾。本世子呢,本来一向是怜香惜玉的,只可惜啊,你?不算香玉。” 紧接着将被打得不成样子的他如同破布一般扔到一旁,方才他们的打斗早已让下人们吓得四散而逃,却一个一个被陈世子的侍从抓了回来。他被扔给了其中一个下人,“扔到地室去,等枯成干尸了再还给老爷子。” 姚铮已经被打得意识模糊,眼前发黑,身上的伤各处都在叫嚣,他口含腥甜的鲜血,喃喃自语道:“我不是......” 空中带着花香和血腥味,姚铮只能模糊间看到陈世子的背影,和模糊的声音。 “死老爷子!找个填房也就算了,还找个男的。嘁!恶心。” 迷迷糊糊中,姚铮被下人从台阶拖了下来,关进了彻底的黑暗之中。待姚铮醒来之后,时间已经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他口中腥咸的味道,全身都疼,只是风吹着他的伤口,那股凉意稍微缓解了一些炙热的、火辣辣的痛感。他五感极好,此时痛感、以及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耳边的风声一齐聚集在他的脑海中,摧残着他的神智,他想大喊求救,出声却喑哑不堪,伸出疼痛的手臂击打墙壁,传来的却是厚实沉闷的石壁声。 他不由得阖眼惨笑,没死在刺客手里,没死在地动中,如今竟然要死在陈王府中一个不见天日的密室中吗? 他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但他被陈王关起来的当日是休沐日傍晚,恐怕等陈老王爷发现他失踪,也得第二天早晨,陈老王爷一定会派人去与太子府确认他有没有回府,一来一回,须得大半天时间,如此,若是加上慕无离赶来陈王府到找到他,至少已经过去了一天一夜。 姚铮昏昏沉沉的想,眼下的情景,不知为何,比起淮北地动时还要叫他难熬。这黑暗太能磋磨他的神智了。 他逐渐神志不清,忽然只感觉身体很沉,很重,像被千斤压着,如同那时在地动中被埋在废墟下,耳边只有风声,与那时如出一辙,他感觉很害怕,仿佛废墟中那只被压着的断手又出现在他眼前,一遍遍地诘问他: “你为什么不救我?” “你为什么不救我!” “为什么你不是去死的那个!” 姚铮头昏脑胀,只觉得耳边有许多嘈杂的人声,他好想睡去,可是他不能睡,他要等,因为他知道慕无离一定会来。 静谧的密室里,一个头发杂乱,浑身是伤的年轻男子弯曲着身子,侧躺着,并且不停地喃喃自语:“我试着救了......我救不了......只有我自己......不行的......我还不能死......” 慕无离接到陈老王爷的书信,一下朝就带着纪殊珩和晋琏骑着快马直奔陈王府,下了马也没等下人通报,长枪一挥直接轰开了陈王府阻拦的府兵,沉着脸色大步迈向陈王府正殿,陈老王爷见他来了,一改往日的懒态拥了上来,阻拦的府兵看见陈老王爷前来接人,才方知是太子殿下亲临,灰溜溜地退了下去。 “人何时失踪的?”慕无离沉着声音,尽管面不改色却与平时不同,此时更威严十足,诘问陈老王爷时甚至连称呼都未曾带。 陈老王爷也是满脸愁容,人是在他府上丢的,他得给交代。“同住一院的管事说,昨夜就未曾见他回房,一直到今日早晨,离儿,你莫要急,我知此人你尤为爱重,本王已经召集齐了府中所有的下人,正在挨个盘问。” 陈老王爷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枪咱们先放下,如何?来人,来给太子殿下和晋将军倒茶。” “是。” 下人刚上来给坐下不久的慕无离与晋琏添茶,就见李管事急匆匆地跑到大殿之中,脸色难看,支支吾吾不知如何作答。 “找到了没?太子殿下面前,不得虚言狂瞒。”陈老王爷看出事有不对,才呵斥了一句。 李管事扑通一下跪下,“王爷,昨日世子将人当成沙袋在花园揍了一通......然后见没动静了.......命几个花园值守的下人拖去了地室关着了。” 慕无离听完,沉着脸色,手中捏紧的杯盏瞬间裂为两半,滚烫的茶水流淌而下,慕无离的手掌被烫得通红,却没有任何反应。 晋琏见状,当着陈老王爷的面长枪指着李管事脖颈,“什么叫没动静了,死了还是没死?” 那管事冷汗直冒,颤颤巍巍地说,“没......没死......” 陈老王爷怒斥,“还不赶紧把人带过来!” 慕无离却看着李管事。眼神似刀如刃:“不,你带吾过去。一刻钟之内,吾要见到人。”其中威胁的意味十足。 陈老王爷上一次看到慕无离说话如此狠绝之时,还是在战时,不由得吼了李管事一下:“带路!” “哎!哎!殿下随小人来。”那李管事连忙麻溜起身,如释重负却不敢耽搁,带着三人一路向那地室走去。 晋琏快步跟着慕无离,一边问那管事,“那地室是何用处?” 那管事恭敬地带着路,老实地回答:“回晋将军,那地室建在风口,一半在地下,是府中腌制些寻常的腊肉所用。” 晋琏睁大眼睛,不可思议地质问那李管事,“你是说,万一人没找到,会被风吹成......”纪殊珩在一旁倏的拍了一下他的手,不让他将话说完。 晋琏也瞬间意识到自己说了极为恐怖的话,转过头一看,果然,慕无离的脸色更差了。 李管事冷汗直冒,只觉得自己现在无论说什么都是错的,却又不能不说。 第23章 痛打二世祖 打开了地室,黑暗的地室忽然透进一抹亮光,照在一个虚弱的人影身上。年轻的男子鞋袜不翼而飞,裤腿露出来的那一截小腿青紫,嘴角大块的血迹已经干了,白皙的下颌亦有紫红的伤痕,慕无离大步下了台阶半跪在人面前,俯下身查看他的情况,将手臂枕在他的脖颈后,将人微微抬起身,便听到些喑哑的呓语。 “我还......不能......去死......不能......” 慕无离低着头,旁人看不清神色,只有一句低沉的,坚定的回答: “你不会死,绝不会。” 慕无离一把将人抱起离开地室,他步伐虽快,却极稳,似是对怀中人有无限的爱重,他从大雪纷飞中穿行而过,细雪未曾来得及落满他的肩头,便已经到了。路上时他还不忘让陈老王爷叫来府医,又命晋琏快马加鞭去请林太医。 随后到了寝室,才小心翼翼将人放在床榻上,陈王府的仆人送来了擦身的水,慕无离手指抚着姚铮干裂的唇,又吩咐道:“人一日一夜未进水,喝的水,也要。” “是。”仆人又匆匆跑出去,整个陈王府,大半下人都聚在此处,等候太子殿下吩咐。 陈老王爷拧着眉在一旁, 慕无离帮人擦完了下巴的血迹,才稍缓和对陈老王爷说,“皇叔,劳烦您让凤玄回来一趟。” 慕凤玄,是陈王世子本名。 陈老王爷心稍放下来,“离儿,你平日极少动怒,此人是你心腹,我知此事触及你的逆鳞,我不会非要袒护和包庇那孽子,他一向无法无天惯了,他闯出祸来,我管不住他,是我教子无方。你惩治他,我不会阻拦。” 慕无离依然沉着脸,但语气却好了些,“多谢皇叔。” 陈老王爷拧着的眉松开些,“我既然授小铮刀法,小铮就是我半个徒弟。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见他伤成如此,心中也是十分痛心与不忍,那孽子......” 提到慕凤玄,陈老王爷又叹了口气,“我请你,手下留些情,你皇叔我还得有个香火将来送终,凤玄他......终究是你的堂弟,尽管他不学无术,花天酒地,但年幼时,他最崇拜的人,就是你。” 慕无离闻言,侧过脸,那张平日贵气英俊的脸此时阴沉不已,琥珀色的眼眸深邃锐利,冷声道:“崇拜吾?皇叔,吾乃永昼太子,手下一人尚且护不住,何以护天下百姓?凤玄崇拜吾有何用?小铮伤势未明,皇叔此时为凤玄求情为时尚早。再者,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吾若也滥用私刑,与凤玄何异?” 见慕无离字字句句咄咄逼人,陈老王爷急了,只恨自己怎么就养了个讨债的孽障,“话虽如此,离儿,慕氏皇族的颜面还需保全,不能闹到对簿公堂,你皇叔我一把年纪了,不求富贵不求大权在握,只求有个钓鱼养鸟的安稳日子,你只要别真的废了他,要了他的命,这孽子,你想如何教训,便如何教训,此时朝堂局面严峻,莫要让薛氏看了慕氏的笑话。” 慕无离似乎真的被陈老王爷说动了,尽管仍然面色紧绷,“若小铮未伤及要害,吾可以依皇叔所言。” 慕无离盛怒之下捏碎了滚烫的茶盏,手心起了大颗水泡也无暇注意。天子脚下,滥用私刑是在藐视天子,尽管慕无离并不想放过慕凤玄,脑中唯一想法便是直接将慕凤玄送入牢狱直接交给刑部,但若小铮并未伤及要害,苏醒之后很可能还愿意继续与陈老王爷学刀法,这条路,自己总不能提前给他断了,终究是要等小铮醒来自己拿主意,如此,便只能先给慕凤玄一些苦头吃吃,日后的事,日后再说。 没过多久,府医就先来了,陈王府府上大夫一番仔细查看后,说:“小公子无事,受到的外伤较多,但好在并未伤及五脏六腑,只不过险些震伤心脉,故而体内有淤血才一直昏迷不醒,几幅汤药清一清便能转醒。只是,日后还需静养半月有余。” 陈老王爷坐在一旁,听到此话才长长吐出一口气,心中暗想幸好重阳时祭祀给慕氏祖宗烧了高香,晚上还要再烧一些才行。 林家父子驾着快马赶来,林太子坐着马车,故而是林霜绛和晋琏骑着快马先到的,也许是陈王府的下人知道府中有大事发生,这次再来人无论是谁都不敢拦下,见拿着药箱直接没多问就让晋琏带着林霜绛进去了。 林霜绛见到床边面色冷峻的慕无离和昏迷在床上的姚铮,十分骇然,吓得连礼都忘记行,直接飞奔过去捏着姚铮的脉搏,仔细切脉过后才放下心,看到姚铮的样子依然感到十分痛心,他就不应该休沐日与傅云起一块,若是昨日他没被傅云起带走,那么昨日小铮就应该与他在一块,又怎会被打成这样? 林霜绛仔细看过后,得出与王府大夫一样的结论,紧接着匆匆赶来的林太医又查验了一遍,得出的诊断一模一样,慕无离的面色才稍有好转。 三个大夫看完过后,讨论出一个最适宜的方子,便交给王府下人去煎药,林太医从宫中被叫出来,不能离开太久,诊断完就和王府大夫先离开了,而林霜绛留了下来,与慕无离一同照看姚铮。 林霜绛盯着陈王府的下人煎药一直到端到姚铮房里,陈老王爷不知何时离开了,慕无离将汤药一勺一勺地喂进姚铮嘴里,姚铮也许是太久没有进食进水,即便在昏睡中,无论喂什么都十分配合、如饥似渴地尽数服下,喂完汤药慕无离又喂了一碗药粥,才让人继续躺下。 不久前殿传来了声音,应该是慕凤玄回来了,慕无离用帕子轻擦了一下姚铮的唇角,对林霜绛说:“劳烦你守一会儿小铮,吾去去就来。” 林霜绛忙点头,“殿下尽管去忙,我会一直守在此处。” 慕无离起身离开,为了不搅扰姚铮休息,还轻轻带上了门。 慕无离一身玄色华服,腰间绀色的腰带悬挂着授带,似乎是嫌衣服领口太紧碍事,走在路上边扯开了领口松了松,到了王府正殿,慕无离将头冠与绶带、玉佩这些累赘的身份之物尽数取下交给纪殊珩。 感到一身轻,慕无离向前走去,恍若还是平日那个温润如玉、风光霁月的太子殿下。 慕凤玄刚被自家老爷子的人强行带回府,自然是心情不虞的,他想也知道这老家伙急忙把他叫回来是气坏了找他训话的,但奇怪的是,老家伙一言不发,沉着脸端坐在那,似乎是故意给他脸色看,慕凤玄并不吃这套,也没主动问,大摇大摆地坐下来给自己倒茶,大大咧咧的,却忽然看到一旁碎开的茶盏,大怒: “谁摔坏的茶盏?知道这是本世子从画舫特意订的吗?摔坏了不收拾留在这给爷看是什么意思?谁弄的?滚出来!” 远处大殿伺候的下人正在战战兢兢支支吾吾,显然什么都知道但是摆明了瞒着他。 他气得将手中的另一个茶盏朝那下人砸了过去。 只见慕无离一身轻装走进来,慕凤玄双眼一亮,“堂兄!你何时来的?也没有人通知我。” 陈老王爷拍桌,神情肃穆,“慕凤玄,见到太子殿下应行礼!” 慕凤玄置若罔闻,只当陈老王爷还在和他闹脾气。 慕无离依旧神色温和,却似乎多了一丝冷淡,“凤玄,你跟吾来,吾有事找你。” 慕凤玄自然而然地跟在慕无离身后,慕无离身前,是一个沉默寡言的陈王府下人。陈老王爷不放心地远远跟在身后,慕凤玄发觉慕无离始终一言不发,让慕凤玄更多了几分好奇。 “堂哥,我们究竟是要去哪里呀?” 慕凤玄终于忍不住开口问慕无离。 慕无离没有回头,声音略显冷峻:“你会知道。” 慕凤玄只得按捺下那种不安。 最终,慕无离终于在一个宽敞气派的大殿前停了下来,慕凤玄定眼一看,竟然是陈王府府中宗祠。慕无离退开一段距离,意味深长地对慕凤玄说,“凤玄,听闻你最近功夫有长进,让吾看看,你如今的能耐。” 慕凤玄哈哈一笑,满不在意地说:“堂兄,找我切磋想要指-点我也不用特意到祖宗面前来嘛!” 话音未落,慕凤玄腹下便结实挨了一掌。慕凤玄微微睁大双眼,堂兄是在很认真地同他一战,慕凤玄收了笑,开始全力应付慕无离的攻势。 陈老王爷在远处看着交战的身影长叹一口气。 慕无离虽惯用长枪,但此时教训慕凤玄他根本用不上枪。慕无离拳法刚正,拳拳正面而来,同一方向看似轻易能够抵挡在前,实则不然,慕凤玄双臂交叉在胸前格挡,但慕无离内力浑厚,力大无穷,若非慕氏子弟,寻常骨肉根本坚持不住。 但可惜慕凤玄是个吃老本的纨绔,只挡住几拳。慕凤玄接住慕无离的拳抬腿向上一踹,却落了空,慕无离侧身闪到他身边将他手臂向后折,折得他细皮嫩肉的胳膊生疼。 几个来回之间,慕凤玄根本无法主动攻击慕无离,他无时无刻不在防备,却几乎招架不住,而慕无离却一下比一下刚猛,慕凤玄只得步步后退护住后背,最后只得生受了这刚猛的拳法。 双肩刚受重击还没缓过劲来,紧接着下腹又受了慕无离单膝一击,痛得他半跪在地,他从来都知道永昼太子一身铁骨,战神之名名不虚传,他一边痛着一边想着,堂兄今天和他打怎么没收住手? 没等他喊停求饶,下颌骨再次挨了一拳,左右各一拳,慕凤玄头脑发晕,却忽觉事有不对! 慕无离从身后一脚踹他的背,浑身炙烈的疼痛在不断沸腾,趴在地上,他正要说话,声音却卡在喉咙之间,小腿一阵剧痛急速袭来,慕无离,他的堂兄,竟然生生拧折了他的腿! 、 不对,不对!堂兄怎么招招式式都是杀招,这不是切磋,而是决斗!这是慕氏祖训中长辈对小辈的惩戒手段!直到只剩一口气才能停。 “堂兄!堂兄!别打了,我是凤玄啊!”慕凤玄大喊着求饶,慕无离却一脚把他身体踹翻了过来,俯身又给了他下颌几拳。 “堂......兄,凤玄做错何事?” 慕无离冷厉地掐着凤玄脖颈,再次给了慕凤玄下颌一拳,“慕氏祖训,以武证道,证的是守家国,护山河之道,何时变成了恃强凌弱之道?” 慕凤玄嘴角溢血,却依然神色迷茫,不知道是疼懵了还是根本不记得自己做了何事。 “天子脚下,你无缘无故滥用私刑,究竟是不将父皇放在眼中,还是不将吾放在眼中,即便知道是吾的人,也能将一条人命如同蝼蚁一般折磨取乐,谁给你慕凤玄的胆子!” 慕凤玄脸颊同时带着左右黑紫的伤痕,肿得老高,看起来又可笑又滑稽。但他终于知道发生了什么,平日那张风流的俊脸布满害怕和恐惧,含着嘴里的血含糊不清地说: “堂......兄,是误会......我以为......那、那是......我父王的男......妾。” 慕凤玄从未见过慕无离如此盛怒的模样,那张恍若神明的容颜看着他带着不加掩饰的决绝和冷血,琥珀色的眼眸犀利深邃,恍若在执行一场远古的审判,洞穿仓惶之下所有的掩饰。 “以为?吾看你流连花船画舫久了,你慕凤玄说谁是妾,谁便是妾?难道他不曾告诉你,他是吾府中人么?”慕无离冷厉驳斥,却没收手,掐着他的脖子半起身 ,又给了他胸口一拳。 此时,饶是再迟钝的人都已经心知肚明了,那被他拳打脚踢的美貌少年,根本不是什么男妾,而是堂兄身边的心腹,不知和死老爷子达成了什么约定,才留在他府里。 慕凤玄似乎终于明白了问题所在,他知道自己表兄对手下人一向护短,赶紧认错,大嚎大叫:“表......兄.....我错了!啊!我、我不知道那是你身边重用的人!表哥!饶了我吧,我可是你亲堂弟啊!” 慕无离漠然地说:“慕凤玄,吾今日在祖宗面前教训你,让祖宗看看你如今这般模样,皇叔在你这般年纪之时已经上阵杀敌,而你,还躲在风平浪静的王府和花船上,以折磨下人取乐,吾没有你这种废物兄弟,若不是皇叔极力请求,给你留几分皇族颜面,你如今已经在刑部的监牢之中。” 什么?堂兄竟然想让他直接下狱,他堂堂陈王世子,怎么能进牢狱!不,不能!他会成为全京城的笑柄!慕无离似乎说中了慕凤玄心中痛处,他显然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打击,霎时双眼通红,不顾嘴里淌下的血和脸上滑稽可怖的伤涕泗横流地哭了起来, 慕无离又犹嫌不够再给了腰间几拳,“你喜欢恃强凌弱,那今日吾便为刀俎,让你尝尝为鱼肉的滋味。” 几番之间,又是持续的痛击。慕凤玄一边被揍,一边痛哭,慕无离却完全不为所动,眼中毫无波澜,像看一样无用的弃物一般看着他,仿佛真的将他当成一个废物。 直到慕无离停了手,慕凤玄都还在呜咽地哭,纪殊珩递上手帕,慕无离将双手擦净,慕凤玄不知何时渐渐不哭了,看样子是疼晕了过去。 慕无离沉声对王府下人说,“拖走。” 下人战战兢兢过来,便要将慕凤玄背起来。 慕无离冷冷地看着那下人,“吾说的是,拖走。” 下人看了一眼远处的陈老王爷,见陈老王爷看着这边,没有任何表示,才忙应声,“是。” 下人拽着慕凤玄双脚,将他拖走了。 第24章 问心 陈老王爷负手在一旁看许久,几番按耐下要出手的冲动,他相信慕无离,他能看出慕无离下手虽狠,但不真正伤及要害,若是离儿动了杀心,顷刻之间凤玄就已经没命了,况且想必在祖宗面前,离儿会有分寸。 如此,陈老王爷才放心地将自己这孽子交给慕无离出气,否则,太子府与陈王府之间的隔阂,怕是很难越过去。 陈王府如今虽有虚名与钱财,却无任何权势,加之凤玄在京中的种种行径,迟早有一日会闹出大乱子,比起日后闯出大祸,此时吃些苦头教训,倒也不是坏事。只是,可怜了小铮那孩子,平白无故得了一身伤。其实比起凤玄,小铮更能继承他的刀法传承,尽管出身低微,但有离儿在,日后未必不能封侯拜相。 窗外大亮,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雪簌簌而落,姚铮迷迷糊糊吐出许多瘀血,才蹙着眉悠悠地转醒,感觉全身都有不同程度的疼痛,让他动弹不能,姚铮睁开眼睛,一个熟悉的声音惊喜地响起:“小铮!你醒啦?” 林霜绛一身青衣如玉,清灵俊秀,温润雅贵,惺忪着睡眼,似乎听见了姚铮的动静正小憩醒来。 姚铮笑了一下,牵动了下巴的伤,微微蹙眉:“霜绛?你怎么来了。” 林霜绛在床边握着他的手,“你都伤成这样了,我当然得来照顾你了,怎么样,渴不渴?要不要喝点水?” 姚铮点点头,他的确很渴,也很饿。林霜绛扶着他半起身,递来水,他一饮而尽,又递过来一直温着的药粥,姚铮一边喝着那药粥,问他:“是殿下来救了我吗?我昏迷了多久呀?” 林霜绛拿来帕子让他擦嘴:“当然是殿下救的你呀,听晋将军说,若非殿下带长枪闯进陈王府找人,再晚几天,你都要被那地室吹成人干了!那陈世子真是太可恶了,害你到处都是伤,昏迷一晚上了,殿下上朝去了,不便在这里守着你,让我暂时代为照顾。” 姚铮有些惊讶,“我睡了那么久吗?昨夜是殿下守着我?”想到林霜绛知道他对殿下的心意,又忍不住脸一红。 林霜绛见他的表情,奇怪一笑:“现在只有你我。你上次醉酒说的话......没忘吧?” 姚铮别过脸,移开眸:“没、没忘,怎么了?” 林霜绛满脸兴奋,“我上次本想劝你放弃,可是我看殿下,对你似乎好得不一般。” 姚铮低头喝着药粥,嘟囔一句:“你不是说我对殿下只是崇拜么......” 林霜绛不满地否认了他的话:“我那是怕你自己说漏了嘴,冲动行事,才好心阻拦你,但,你知道昨晚殿下救起你之后做了什么吗?” 姚铮疑惑,“做了什么?” 林霜绛凑近他,神秘地说:“殿下竟然动武了,替你把世子揍了一顿哎,还是在陈王府宗祠面前。” 姚铮无所谓地说:“这有什么?殿下一向很护短呀。”情不自禁翘起来的嘴角却暴露了内心的情绪。 林霜绛嫌弃地啧了一声,继续说:“你怎么还口是心非起来了?关键是不只为你出了气,还守了你一个晚上。” 姚铮终于没再掩饰眼里的开心,“殿下对我的确好得不一般......只是......” “只是什么?” 姚铮无奈地叹了口气,“我曾试探过殿下,殿下说,对我好,是因为我那时曾说要做他的一把刀。”姚铮自觉忽略了后面那半句“也许就是想要对你好,没有旁的缘由”,忽略的原因很简单,他听不懂。 林霜绛惊讶地看着他,不明所以,“我曾以为殿下拿你当弟弟一般,你如今说他将你当作他的一把刀?什么意思?” 姚铮幽幽地说,“我是他的一件武器,也许,是最亲密最得力的下属吧。” 林霜绛捧腹大笑,嘲笑他:“什么嘛,殿下最喜欢的武器是枪啊!你既然想做他的武器,怎么不说要做他的一柄枪啊?好歹是他最喜欢的一件武器!” 姚铮额角一抽,两眼瞪着林霜绛,身体动弹不得如今他也就只能给林霜绛一记眼刀。“笑够了没?你最好期望我好得慢一点,能忘记你这句话。” 林霜绛努力憋笑,把嘲笑收了回去:“总之,作为旁人来看,我觉得你是有希望的,你不信主要是因为你没看到昨晚殿下把陈王世子揍成什么样了,昨夜把我叫去一起给陈王世子看诊了。毫不夸张地说,比你严重多了,就那条腿都够他养大半个月的。” 姚铮看林霜绛这幸灾乐祸的模样也有些忍俊不禁,“这么严重?” 林霜绛点头,姚铮却不满了,带着几分懊恼:“我进太子府这么久都没看到殿下动手!就这么一次我还睡过去了!那你看到了吗?” 林霜绛无语地说:“殿下去教训世子了,我当然是留下来照顾你啊。” 二人聊得热络,待姚铮把药粥喝完了,林霜绛又端来了新的汤药,姚铮苦着脸,看着霜绛不容拒绝的表情,伸手接了过来。 林霜绛宽慰他,“我虽然不知道殿下与你那么说的原因。但是,小铮,你要想想,慕凤玄,那可是陈王世子,殿下的亲堂弟呀,能为了你把人揍成这样,还守你一夜,他是永昼太子,若心中无你,怎会做到这种程度?” “殿下是太子,有他的责任、立场,没有直截了当地与你表明心意,一定是另有原因。至少有一点我看出来了,他一定爱护你至极,否则不会甘愿冒着与陈老王爷决裂的风险救你,还为你出气。” 姚铮眼神迷茫,“是这样吗?” 林霜绛摸了摸他的头,“你还没及冠呢,今年快结束了,过了年,也才十九。不着急,如果殿下还不能告诉你他的心意,你便等一等他,又如何?” 姚铮认同霜绛的话,点点头。 “这就对了嘛,乖乖给我把伤养好。” 林霜绛又陪姚铮聊了一会题,听见有人轻叩门扉后推门而入——是慕无离,一身青衣的纪殊珩紧随其后。 他身穿白金相间的太子朝服,头戴鎏金冠玉束发,身披狐裘雪披,华贵俊美,金质玉相,似乎踏雪而来。 姚铮看着他朝他缓步走来,不由得眸光闪烁。 林霜绛欠身行礼,“见过太子殿下。” 慕无离朝他点点头,林霜绛自觉退到一旁,在桌边坐下,慕无离在床边坐下,朝姚铮脸颊伸出手,大手拢在他的下颌旁,轻触他的肌肤。 “昨夜上过药后可还疼?”慕无离食指轻点那还带着红的伤痕。 姚铮心口发热,轻声细语回道:“多谢殿下关怀,已经不大疼了。” 慕无离拢着他的脸庞仔仔细细看了一会,“这药效果的确不错。” 姚铮眼神落在他肩上细雪,“这么大的雪,殿下应当直接回府才是。”他的手从被子中探出,轻轻地拂去他肩上莹白的细雪,不知道为何,他感觉慕无离近日来消瘦了些。 林霜绛在一旁看着两人之间的一举一动,似乎若有所思,再一看一旁的纪大人,似乎已经见怪不怪。 慕无离看着他的动作,唇角漾着些温暖的笑意,似乎想到什么,眼神暗了暗:“陈王世子之事,是吾没有为你考虑周全,才令你受伤,不论你想回府,亦或是还要学刀法,都依你。” 姚铮微微低下头,脸颊依偎着他的手心,亲昵的神态像极了那会讨好人的猫,“若殿下事事都需要为我考虑周全,岂不是显得我太无用了?此次是我技不如人,若我武功在他之上,世子又怎会轻易伤到我。” 慕无离眸光深沉,落在因那亲昵动作散落半肩的长发上,这孩子,何时如此会勾人了? 姚铮抬起眼眸,直视那双琥珀般的眼眸,脸颊的红色伤痕带着凌虐的美感,唇中带一抹淡绯色,慕无离不得不拉回眼神,放在少年精致的脸庞上。 直到姚铮眼帘轻眨,慕无离才察觉到自己竟然恍神片刻,收敛心神,嗓音微哑道:“所以,你是想留下来继续学刀法?” 姚铮垂下眼目,“嗯,殿下已经为姚铮铺了最好的路,机会难得,我怎能逃避呢?” 慕无离长眉微蹙,“可你的伤至少还需养半月有余。” 姚铮半阖眼帘,轻蹭他手心,“那便先回府养伤,养好了,我再过来。陈老王爷那边......” 慕无离接过他的话:“你无需担心,我已与皇叔商量妥当,一切依你的心意为主,”又忍不住轻声询问,“尽管你半点委屈都不说,难道就连伤你之人,你也不好奇如何了?” 姚铮轻笑出声,清脆悦耳。“有殿下在,我何需在意此事?再说,即便我在屋内养伤,这府中下人议论纷纷,想听不到都难。殿下为我做的,已经太多。只是......”眼中闪过一丝担忧,“其实殿下不必做到如此程度,我既无大事,殿下如此睚眦必报,只担心误殿下大事......” 慕无离又忍不住替他整理发丝,更觉怜惜,“此事不会误我大事,你不必多虑,安心养伤便是。皇叔自小看吾长大,凤玄此次胡作非为,他未能及时制止,也觉得十分愧对于你。陈王府与与吾,亦不会轻易决裂。” 姚铮听完他的话,才放心地点点头,慕无离放下手,枕着他的头要他躺下,姚铮乖乖照做。“你先在府中养两日,待身上的伤好动身些,吾派人来接你回太子府。在那之前殊珩会留在这守着你。” 姚铮长发散落了一枕,乖巧地看着慕无离,“殿下,姚铮自己可以,这样劳烦纪大人太大材小用了。” 慕无离轻摇头否认道:“有殊珩在,他知道如何替你应付陈王府的人。” 姚铮不再提出异议,目送慕无离的身影离开,纪殊珩对躺在床上的他说:“我去送送殿下就来。”姚铮点头回应他。 林霜绛蓦地抢在纪殊珩身前追着慕无离身影到庭院中,絮雪飞花,漫天飞扬。 “殿下请留步!”林霜绛清俊的身姿在雪中孑孑而立,风华若瑰,他清洌的声音在雪中似乎变得更冷。 慕无离停住脚步,侧身回头,“何事?” 林霜绛隔着一段距离直视着慕无离,眼神大胆而锐利,“殿下对小铮可是有意?” 纪殊珩在他身后,大声斥他:“放肆,林霜绛,你以为你在对谁说话?” 林霜绛始终直视慕无离,并没有因为纪殊珩的呵斥有丝毫动摇。 慕无离抬手制止纪殊珩,纪殊珩自觉噤声,却走到慕无离身旁,撑开伞为他挡雪,二人齐齐看着他,威压十足。 慕无离眼眸深沉,神色复杂,带着些许敌意。“你问此事,是何意?” 林霜绛一改往日谨小慎微的说话方式,他眼神坚定,神色清冷:“我绝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小铮沦为殿下的男宠,还傻呵呵为殿下出生入死地卖命。” 慕无离却没有直接回应林霜绛,反而问他:“你喜欢姚铮?”这是纪殊珩第一次从慕无离口中听到他直呼其名,他听得出来,殿下此时,郑重而认真。 林霜绛十分镇定,语气冷冽而坚定:“我将小铮看成世间唯一至交好友。殿下若负他,我会带他走,天涯海角,总有殿下手伸不到的地方。”此话中威胁之意十足。 慕无离眼眸中带了十足的危险:“你不担忧你父亲吗?” 林霜绛神色坦荡,中气十足,丝毫没有畏惧之色:“我父亲是四品太医院医官,受的是朝廷任命,享的是朝廷俸禄,即便未封掌院,可医术早已举世无双,旁人鞭长莫及。若殿下不害怕自己生死临危之际无人能救,大可以此做威胁。” 纪殊珩在一旁听得眉头紧皱,手心悄然收紧。慕无离喉间却缓缓响起低沉的笑,眼中带了些欣赏的神色:“林氏子,年幼便过目不忘。秋水明瞳,极擅察言观色,可谓眼观六路,心细如针。他有你做至交好友,不错。” 林霜绛没有因他的夸奖打动半分,反而冷冷地回应他:“我的问题,殿下还不曾回答。” 慕无离收起笑,想起了那人,眼中似有无限柔情,他侧眸看着漫天飞雪,缓缓道来:“吾对小铮确有真情,既怜他身世坎坷,明珠蒙尘;又喜他坚韧乐观,似总有无限生机。” “可他年纪尚小,尚未及冠,京城局势变化莫测,吾大事未成,担忧他心智未熟,仅因心念恩情,便因吾一时情起而误他终身,所以,吾从未想过要他成为吾的男宠。他天资如此过人,年纪轻轻便已光辉难掩,吾如何能将他埋没于后宅?” 慕无离不觉叹气,又继续对他说:“小铮年少懵懂,吾将他带来京城这是非之地,自然是希望他不负天资,一朝成为将才,但又觉害他放弃了安稳闲适的寻常日子,心中始终亏欠于他。” 一旁的纪殊珩双眼瞪大,难掩震惊,让他震惊的不是慕无离喜欢姚铮,他震惊的是殿下竟然对一个外人将心中所想如此直白告知,殿下不担心林霜绛告诉姚铮吗? 慕无离收起眼中柔情,回眸看向林霜绛:“你既说你将他看成世间唯一至交好友,日后便多多开解他,他的路,还很长,吾只是,一个为他开路的人。与你说这些话,莫要叫他知道。” 林霜绛沉默片刻,低眉敛目。半晌后,他唇珠轻启:“情之一字,岂因外人三言两语便能尽消?殿下自己,不也未能收住么?收得再好,也终有溢出之时,与其思虑过甚,不如珍惜眼前人。” 慕无离沉默不答,不知心中如何作想。林霜绛却不等他:“殿下所说之事,作为好友,我会尽力去做,这番话我亦不会告诉小铮。只是希望殿下再想想,殿下认为的对小铮好,对小铮自己来说真的就是好吗?世事变化莫测亦然,眼下片刻便更加弥足珍贵,殿下,莫到来日才后悔。” 慕无离面容沉静,“吾知道了。” 林霜绛微微欠身行礼:“霜绛告退。”说完,便头也不回地向房内走去。 纪殊珩看着慕无离,轻声唤他:“殿下......” 慕无离摇头,“你回去吧,不必送了。” 纪殊珩依然撑着伞恭敬地说:“让属下送您到府门吧,风大雪大,莫要沾染了寒气。” 慕无离没有再拒绝,转身随他跟在身侧。 第25章 高手过招 林霜绛轻轻推开门,没想到却看到姚铮赤足站在门口,长发散落,一脸怔然,泪水无声滴落。 他回头看了一眼,纪殊珩不在,看来是送太子殿下出去了,便赶紧将门合上。 林霜绛神色担忧,“小铮,你是不是全都听到了......” 姚铮含着泪,竟然对着他笑了一下:“我见你和纪大人都急匆匆出去了,就觉得不对。” 林霜绛从怀中掏出帕子,轻拭他的眼泪,“先回床上吧,你本来就有伤,别再着凉了。殿下真心喜欢你,这么慎重对待你,不是好事嘛,哭什么。” 姚铮回到床上,裹着被子,任由林霜绛仔细为他擦干净眼泪。“赶紧把眼泪收收,等纪大人回来该露馅了。那个纪殊珩,跟个狐狸精似的。” 姚铮被他这话乐得扑哧一笑,眼中最后那点眼泪也退回去了。“你怎么对纪大人意见那么大?哪有男人被叫做狐狸精的。” 林霜绛皱着好看的秀眉抱怨道:“就是狐狸精嘛,我说错什么了?成天笑眯眯的,还变脸那么快,那城府也太深了,又整天黏着太子殿下,那不是狐狸精么?” 姚铮哈哈大笑,忍不住两手捏着林霜绛的脸:“你也不差啊,还敢威胁殿下,胆儿也太大了!你质问殿下的时候我感觉我的心都要给你吓没了,淮北城的时候也没见你胆儿那么大啊,还什么带我海角天涯,说的跟私奔似的。” 林霜绛嫌弃地扒开他的手,“你怎么拿我和他比?对了,我可是喜欢女人的啊,你们这些断袖的,少对我动手动脚。” 姚铮才遗憾地放下手,小霜儿的脸手感真是太好了,又软又白。“纪大人日日在殿下身侧,名义上是殿下的管家,实际上却是殿下的谋士,你觉得他也喜欢殿下吗?” 林霜绛摇摇头。 姚铮眼眸闪烁亮光,“你的意思是他不喜欢?” 林霜绛白了他一眼,“不,他城府太深了,我看不出。” 姚铮瞬间垂头丧气,林霜绛奇怪,“你都听见了啊,殿下喜欢你,你在意他做什么?” 姚铮闷闷地说,“殿下果然是嫌我年纪太小了,纪大人那样的,才能帮得上他。” 林霜绛忍不住敲他的头,给他一个暴栗,“你这话到底是怎么听的?殿下明明是说你年纪太小了,怕你现在跟了他将来后悔。你说,万一,我是说万一,万一你日后看到自己喜欢的女子呢?我其实觉得殿下说的也有道理,你若是日后还有可能喜欢上一女子,成家立业,跟着殿下封侯拜相,不也很好么?” “你喜欢殿下,注定是做不了太子妃,这无名无份的,有什么好的,你呀,可别被男人表现出来那副样子给骗了,不要因为一个男人对你好,你就忘乎所以晕头转向了。” 姚铮听到这番话,笑得身上的伤都带得痛起来了:“哈哈哈哈......哎哟!哈哈哈!你我不也是男人么?” 笑完了才直起身子,“除非整个永昼,你能找出像殿下这般的女子来。” 林霜绛的表情忽然变得很奇怪,“你要是喜欢殿下的权势,那的确整个永昼只有一个太子殿下;你若喜欢殿下的样貌,大公主慕无双与殿下有五六分相像,虽然没有太子之位这么有权势,但也是皇室中人,身份高贵。只是脾气古怪,言行不合常理,脾性与殿下是大相径庭。” 姚铮侧躺着,撑着头,神色忽地认真起来,白皙的脸庞在烛火中带上一抹绯色,他略带羞涩地说:“我不知道世上有没有比殿下更好的人,就算有,却也不是那个日日教我读书习字,看我练武,带我从乱石中逃出、救我出地室之人。栽培之恩也好,救命之恩也罢,我对殿下,既有感恩,也有仰慕,时而也想占有。在我眼中殿下就如同那天上的明月,尽管遥远,也有许多人看着,我却想将那月从天上拉到人间,去做这不可能之事。” 林霜绛神色复杂:“我劝不了你,就问你一句,如果殿下不再是殿下,我是说,假如他不再是太子,你还心甘情愿跟随他吗?越身在高位,越有可能摔得粉身碎骨,假若殿下日后斗不过薛家,亦或斗不过当今圣上,你怎么办?” 没成想姚铮却忽地笑起来,有些傻气:“那我就带殿下逃走,去一个只有我们的地方。我们总不会过得太差,更何况,从前多苦,我不也过来了?” 林霜绛简直听得要发疯,颇为同情地看着姚铮好看的脸:“你真是没救了。” 姚铮笑嘻嘻地看着了林霜绛:“不知道我们小霜儿日后碰上喜欢的女子会变成什么样?不会像对我这般唠唠叨叨吧?” 林霜绛颇为无语,不满道:“本公子这叫善解人意。” 窗外寒风朔朔,北风拍打着窗棂,而屋内却烛火通明,欢声笑语。 姚铮似乎想起了什么,“对了,休沐那日我去找你,为何你去了傅府?你不是讨厌那傅大人吗?” 林霜绛痛苦掩面:“别提了,提到他我就头痛。” 姚铮用怀疑地目光看着他,“你和他究竟有何渊源?为何你在淮北从未与我提过?他为何说你从前是他的跟班?” 林霜绛叹了口气,“渊源算不上,孽缘是有一些。” 姚铮靠在床头抱着手,目光如炬。林霜绛被他看得头皮发麻,忙道:“好好好,我说我说。我年幼时我爹不让我学医,费老大劲赶我到国子监读书,从前也与你说过,我家算不上高门大户,不过京中官员子弟不少人都在那读书,一来二去,那些世家公子哥各个都看不起我,总来找我麻烦。我就使了些计策,哄那傅小公子当我的靠山,谁知那傅小公子也当了真,将我当成了他的人,不过我的麻烦的确少了许多。” 姚铮扑哧一笑,嘲笑林霜绛:“这么说你以前还真是他的跟班。” 林霜绛白了他一眼:“我怎可能做那些溜须拍马之事?我顶多帮那傅小公子写写文章,这叫交换,懂吗?” 姚铮收了笑,不顾青丝到处散落:“京城中身份显赫之人那么多,你怎的选中他这样的做靠山?不会是因为他长得好看吧?” 林霜绛有些气恼:“你怎的也信了他的话,你还真觉得我是以貌取人之人么?” 姚铮弯唇一笑:“这倒不是,只是那傅小公子的确长得不错。你一开始不是也夸我好看来着?” 林霜绛坐在床边神色略有迷茫,“你说他长得好看?一开始我也觉得傅小公子长得好看,只不过,后来日日与他相见,便看不出他是否好看了。” “他是不是最近为难于你了?可要找殿下帮忙?”姚铮眼中略带担忧之色。 林霜绛被他这话吓得倏的直起身:“这种小事就不要劳烦殿下了,也没有太难为我啦,就是让我三月之内随叫随到,只要他休沐,就要陪他到处遛鸟听曲、饮酒,左不过是陪玩罢了,不妨事。” 姚铮带着怀疑的眼神:“真的?我看那傅大人不像好对付的,要不下次你把我也带上吧,两个人,总好应付一些。” 林霜绛倒也没拒绝,爽快地答应了,“成,反正他也说了可以带你,但也要等你身上伤好再说。” 两人随即一拍即合。林霜绛心中估摸着纪殊珩快回来了,提醒姚铮:“你赶紧睡下,别让那死狐狸看出你听到那些话了,装也装个样子。我先回去了,我和他可不对付,你好好养伤,身体有什么不对劲派人去林府寻我。” 姚铮看他这一副唯恐避之不及的样子,乐得不行,也不拦他。“外边雪大,你倒是拿把伞。” 林霜绛收拾好东西,拿起医箱开了门,“罢了,用不着,我骑马回。” 说罢,便合上门。 雪不知何时大了起来,寒风凛冽,林霜绛青色的冬衣披着那白色雪披,衬着眉清目秀的面容,俨然一副温润贵公子的模样。 他才没走几步,细雪便已落满了肩头,他走进陈王府长长的廊道之中,直到走到长廊尽头,见同样身着青衣白色雪披的纪殊珩正迎面而来,虽然衣着相似,但纪殊珩身上却是落花流水锦料的曲水纹织锦装;林霜绛却身着银绣青衣瑞雪纹锦装,那纹路星星点点地点缀在衣袍上恍若真雪,白色的雪披上带着毛领。两人迎面相对,一人温文尔雅,深沉如水,一人钟灵毓秀,清俊脱俗。 林霜绛一双圆润的杏眼直视对方,波澜不惊地微微欠身,“纪大人。” 纪殊珩狐眼微眯,盈盈一笑:“林小公子怎的回去了也不拿把伞?”说着,便把手中的伞递给林霜绛。 林霜绛翘起嘴角,莞尔道:“房中仅有一把伞,这不是在大人手中吗?”说完,毫不客气地接过对方手中的伞。 纪殊珩依然带着笑意看着他,“如此,是我考虑不周了。” 林霜绛摇头:“大人一切事情皆以殿下为重,何须考虑旁人?” 纪殊珩依然眼角含笑,那双狐眼却目光如刃,他抬手慵懒随意地轻拂去袖上细雪,不经意道:“殿下在意之事,便是我在意之事;殿下在意之人,便是我在意之人。” 林霜绛眸光微闪,声音带着丝凉意:“纪老大人家风严谨,霜绛从前便听闻纪大人是年轻一辈中难得的怀瑜握瑾,嘉言懿行之人,如今听此一言,更觉所言非虚。学士之子,气度非凡。想来必然不会碍主子的好事,对吗?纪大人。” 纪殊珩的眼神倏的夹杂着危险意味,眼神似刀如刃地看着林霜绛:“殿下若有好事,我们这些做下属的,自是同乐;只是若有些毫无干系的旁人来三言两语,指手画脚,我们也不能不管。” 林霜绛唇角漾出笑:“何为分寸,想必纪大人掌管太子府多年,自是心中有数。这越俎代庖,主奴不分的错误,自是不会犯的,否则若轮到旁人来提醒,可就要贻笑大方了。” 纪殊珩手心悄然收紧,只见林霜绛撑开伞,回眸一笑:“霜绛告辞。”便头也不回地匆匆消失在雪色中。 晋琏冒着大雪赶来见纪殊珩,正好与林霜绛擦肩而过,见那人步履匆忙,一个眼神也没给他,感到十分莫名其妙。见纪殊珩在回廊内神情有异,忙问:“阿珩,怎么了?” 纪殊珩敛去眼中情绪:“无事。” 晋琏边走边忍不住念叨:“这林家小子怎么回事,每次见我都跑得比兔子还快,连个眼神都不给,跟看不见人似的。我是牛鬼蛇神吗?我有这么可怕?” 纪殊珩沉默不语,似在沉思。 晋琏不满地抱怨道:“阿珩!阿珩,怎么你也当看不见我啊!” 纪殊珩回过神,笑眼弯弯,“你刚才有说话吗?” 晋琏摸不着头脑,难道是最近他脑子不大好,方才那些画面都是自己想出来的? “我刚才想说,那林家小子......” 纪殊珩伸出手捂住他的口,“逗你的,笨蛋,听到了。” 晋琏不满地大声抱怨:“阿珩你也学坏了!” “谁让你堂堂大将军,如此不自信?”纪殊珩眉眼含笑。 晋琏眼里带着疑惑,拉着纪殊珩问:“阿珩,我总觉得殿下怪怪的。” “哪里怪?” “殿下为何非要出这口气,将世子揍一顿呢?我好久没看到殿下发这样的怒了......”晋琏浓眉微扬,神色不解。 纪殊珩笑眯眯地看着:“你我从小追随殿下,殿下的脾性你还不了解么?若是你遭此劫,殿下也会这么做。” 晋琏迟疑,眼帘轻眨:“是这样吗?罢了,阿珩说的,总是对的。” 纪殊珩笑而不语。 二人嬉笑声渐渐变小,在回廊尽头彻底消失。路过的下人步伐匆忙,只剩漫天飞雪独自叫嚣。 第26章 外来客 过了两日,姚铮跟随纪殊珩被接回太子府,但考虑到他还会回来,陈王府的随身之物他没有带走。走之前陈老王爷还来看过他两次,告诉他好好养伤,又与他说了好些心里话,陈老王爷告诉他世子生性一直如此胡作非为,是因为老王妃生下他后就去世了。此番虽伤了他,却也得到了教训,日后不会再来为难于他,见姚铮看得开,更是告诉他慕凤玄的招式之中破绽百出,想要不被他所伤,其实十分简单,陈老王爷和姚铮说待他养好伤回来之后,会一一指点他,双刀刀法的传承,就指望着他了。 临走时,还对他说:“自打离儿把你交给本王,本王就将你当作自己的徒弟一般,你天资卓绝,悟性极高,莫要因为在意那个不争气的东西,误了离儿为你费心准备的一切。” 姚铮莞尔一笑:“王爷放心,即便是不为了太子殿下,为了我自己,我也不会逃避退缩的。” 陈老王爷心满意足地看着他们离开。 纪殊珩与姚铮坐在马车上,纪殊珩忽觉不对,忙问外头驾马的侍从,离开太子府这两日可有发生什么。 那侍从恭敬地回答:“殿下本来要来陈王府与陈老王爷喝茶议事,顺便接纪大人与姚公子回去,但大公主带着二殿下来了,二殿下缠着殿下在庭院中比试,殿下走不开,便让属下带着马夫前来接人。” 纪殊珩抿唇,看着姚铮说:“你可知为何大公主带二殿下前来?” 姚铮垂眸沉思,试探着说:“我曾听闻二殿下心智不全......” 纪殊珩点头,“没错,二殿下心智低幼,旁人与他说话,他仿佛听不到,又或是根本听不懂。年幼时一直放在皇后娘娘身边教养,与殿下一同练武,每日,除了练武,舞枪弄棒,什么也不会,只要殿下在,必定要缠着殿下比试许久。” 姚铮神色疑惑:“纪大人告诉我这些,是想提醒我些什么吗?二殿下在,有何需要注意的?” 纪殊珩狐眼微眯:“二殿下除了皇后娘娘、大公主与殿下,旁人的话听不进,你若不小心刺激到他,二殿下可能还会将你当成敌人对你出手。” 姚铮眉头紧蹙,“多谢纪大人提醒。也就是说,二殿下在,会时不时缠着殿下不放,甚至,会常住太子府?” 纪殊珩一想到那位殿下就十分头疼,“二殿下心智的与孩童一般,十分难伺候,他要是赖着不想走,谁也劝不走。” 姚铮原本心中惴惴不安,听到纪殊珩最后一句话却有些忍俊不禁:“还是头一回看到纪大人也有束手无策的时候。” 纪殊珩脸色颇为无奈:“殿下要出征北境那时,二殿下非要跟过去,还为此闹了好几日绝食。此次二殿下来,肯定是不会轻易走的。你知道的,我年幼就是殿下的伴读,这位二殿下每次闹起来,都是不管不顾的,非要殿下与皇后娘娘在才肯听劝,大罗神仙来了也伺候不了他。” 姚铮抿了抿唇:“原来如此。” 纪殊珩点点头,“虽然二殿下来府上常住,但眼下无需你来伺候,你去陈王府学刀法后,殿下身边又调了两个侍从过来伺候,此事你无需担忧,只要碰到二殿下的时候注意些,别刺激到他。你安心养伤,养好了身体接着回陈王府练刀法就是了,不用管府中如何。” 姚铮道:“姚铮明白了” 二人下了马车回到府中,姚铮身上有伤,行动不便,那被慕无离派来接他们的侍从搀扶着姚铮缓步前行,路过殿前的庭院,还能听到些许激烈的兵刃相接的声音,姚铮与纪殊珩分别,被搀扶着回到自己的小院中。纪殊珩来到庭院时,天色已经悄然变暗,雪不知何时停了,偌大的庭院打扫得宽敞干净,没有积雪。庭院的侧面靠墙的兵器架上长枪短剑摆放得乱七八糟,看来这里刚刚结束一场缠斗。 “哈哈!皇兄!阿鉴又赢了!”爽朗的笑声来自庭中那高大、俊美的男子。 “见过殿下,见过大公主、二殿下。”纪殊珩欠身行礼。见到纪殊珩,那男子瞬间扔开长枪,躲到慕无离身后警惕地看着他。 慕无离轻轻点头:“小铮平安接回来了?” “是。”纪殊珩神色恭敬。 慕无双身着华美盛装,红色的裘皮雪披在雪中好似一抹火焰。那与慕无离六分相像的面貌,轮廓凌厉,鼻梁挺直英气,红唇如焰。如瀑的长发用一根缎带束起,只有那双眼睛比起慕无离多了几分灵动。 慕无双睨了一眼纪殊珩,带着几分好奇,红唇轻启:“小铮是谁啊?” 慕无离笑而不语,慕无鉴与慕无离一般高,却如孩童一般躲在慕无离身后,一双眼睛如狼一般直勾勾盯着纪殊珩,仿佛纪殊珩是不速之客。 慕无双瞥了眼纪殊珩:“皇兄,两三年不见殊珩是越发好看了呢。” 慕无离原本把玩着手头的玉扳指,闻言抬眸看着自己不省心的妹妹:“你一府的幕僚,还不够你看么?” 慕无双拿起庭院旁兵器架上的弓箭,自如地朝那庭院中的木头人射去,那箭轻松将那木头人的头正正贯穿。 “皇兄,你不懂,看得见吃不着的,才是最香的。”慕无双随手将那弓扔到一旁,动作恣意随性。 见那木头人上有深浅不一的刀痕,慕无双嫌弃道:“皇兄,你怎的还如此幼稚,在庭院中放这样的木头人练武。” 慕无离仿佛对慕无双说出的话见怪不怪。他波澜不惊,神色平静:“不是吾所设。” 慕无双勾唇一笑,表情戏谑:“哦?” 慕无鉴探出头瞪着慕无双:“不许你说皇兄。” 慕无双不满地抱怨:“喂,慕无鉴,我可是你皇姐,能不能不要区别对待这么明显啊!” 慕无离对纪殊珩吩咐道:“你去看看他们给二殿下准备的院子收拾好没。” 纪殊珩垂下眼眸,“是,属下告退。” 慕无双用不怀好意的眼神看着慕无离:“皇兄,你不会表面上和母后说不要太子妃,背地里自己偷偷养妾室吧?” 慕无离额角一抽,他淡道:“你何时如此操心吾的事了? ” 慕无双笑颜逐开:“我在南境之时,皇兄在北境,你我山高路远,相隔遥遥。如今难得相聚,自是要关心的。” 慕无鉴见纪殊珩走了,才从慕无离身后走出来,华贵不凡的衣袍,高大成熟的身影,却说着与外表不相符的话:“皇姐,什么是妾室 ?” 慕无双笑着捏慕无鉴的耳朵,“就是一种不用母后同意,也可以关起门来偷吃的......人。” 慕无鉴用怀疑的眼神看着她:“你骗人,皇兄不吃人的。” 慕无双不怀好意地笑笑:“阿鉴啊,你还小,你不吃人,等你到了皇兄这个年纪,你就知道怎么吃人了。” 慕无离额角直抽,他头疼地按了按太阳穴,“无双,吾看你急着回去见府上的幕僚,一会陪阿鉴用完饭之后你就回去。” 慕无双撇了撇嘴,“什么嘛,皇兄这就急着下逐客令,妹妹也是很重要的,等会可要陪我多喝几杯啊。” 慕无离默然无言,拉着慕无鉴往前殿走去,侍从们已经准备好了佳肴,慕无双看着自己两个兄弟头也不回地往里走,不由得直跺脚,“皇兄!你真是个狠心的哥哥!等等我啊!”说着,便小跑几步追上他们。 太子府前殿中,烛火通明,三人享用着珍馐佳肴,慕无双一边不断给慕无离倒酒,与他推杯换盏,一边不停地絮絮叨叨,慕无离偶尔接几句。 慕无鉴显然是一副成年男子的面貌。他容貌俊美,神情与动作却极为格格不入,他把玩着手中的银筷,当作投壶一般射进斜对面的花瓶中,他看到投中了,高兴得直拍手:“皇姐你看,阿鉴射箭也很厉害!阿鉴能打败皇姐。” 慕无双享用完太子府的佳肴,大快朵颐一番后,才懒懒散散地起身准备回府,临走前她纤长的手指捏着慕无鉴的耳朵,提醒他道:“阿鉴啊,在皇兄府上要听话,不要老缠着皇兄,咱们皇兄是大忙人,要上朝,还要哄小娘子,不能天天都陪你打架,知道不?” 慕无离只觉额角再一抽,颇为无奈道:“你与阿鉴说这些做什么?阿鉴听不懂。” 慕无鉴却不服气起来,拍了一下桌:“阿鉴要听懂!阿鉴知道上朝,上朝就会找不到皇兄,也会找不到父皇。” 慕无双惊讶一瞬,喜滋滋摸了摸慕无鉴的头:“阿鉴已经学会一半了呢!” 慕无鉴天真地问:“皇姐,那哄小娘子是什么啊?” 慕无离琥珀色眼眸斜看着慕无双,警告的意味不言而喻。 慕无双一对美目瞪回去,“哼!”便转头凑到慕无鉴耳边嘀嘀咕咕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慕无鉴眨着眼睛,“阿鉴知道了。” 慕无双喜滋滋摸着慕无鉴的头,“阿鉴乖,皇姐回去了。” 纪殊珩从门外走来,微微欠身,“属下送大公主出府吧。” 慕无离缓缓起身,“无双路熟,你功夫也没她好,她自己能走。” 纪殊珩迟疑,犹豫着这样是否妥当,“这......” 慕无双撇了撇嘴,“皇兄比从前还要古板许多,这样下去小娘子可不会喜欢你的。哼!自己走就自己走!” 她经过纪殊珩时纤长的手指挑起纪殊珩的下巴,看着那双微眯的狐狸眼,勾唇盈盈一笑:“我阅尽千帆,唯见君子如兰。殊珩,若有一日厌了我皇兄,可要记得来找本公主,本公主在府中啊,是日日等你等得望眼欲穿......” 一顿饭下来,好脾气的慕无离难得黑了脸。而慕无双只笑了一下,身手极好的她三下两下就消失在了夜色中。 纪殊珩看着那消失的背影,对着慕无离浅浅一笑,“殿下,大公主自打从南境回来后,比从前还要活泼许多呢。” 慕无离撑着头,慕无双方才缠着他灌了些酒,兄弟姊妹难得聚一回,没想到最难缠的不是总跟在身后心智不全的二弟,而是变得越来越胡闹荒唐的妹妹。 “自打前几年去了南境,她这几年是越发的胡闹荒唐了,哪有一点公主的样子。在南境待得骨头都野了。” 慕无离一手撑着发涨的额头,酒气上涌,俊美贵气的脸庞微微发烫,眼眸却如深潭。他吩咐道:“带二殿下去休息,派两个人守在门外伺候。” 慕无鉴倏的站起身来:“阿鉴不去睡觉!皇兄还没陪我玩呢!” 慕无离只觉浑身发热,大手随意地拨弄领口,微微敞开,“那皇兄就陪你再打一场,打完了,阿鉴就乖乖地去睡觉,好不好?” 慕无鉴兴奋地连连点头;“好。” 慕无离带着慕无鉴来到庭院中,二人各自拿起一柄红樱长枪,慕无离出手又快又狠,但慕无鉴招招都能迎面接下,他眼中带着兴奋,弯唇大笑,似乎的确开心不已。他抵下慕无离的攻势,迅速向左肩刺去,慕无离亦然不甘示弱侧身躲开长枪刺向慕无鉴腰间。如此这般胶着,你退我进你进我退,几百下后,慕无离与他长枪相抵,最终慕无离主动后退一步,再猛地向前抵,手心带着枪微微侧转,顺势直接震落了慕无鉴的长枪哐铛一声掉落在地。 慕无鉴神色忧郁,坐在地上:“皇兄变厉害了,阿鉴变笨了。” 慕无离伸手拉着他起身,柔声安慰:“阿鉴如果乖乖回去睡觉,明天就能更厉害,就能打败皇兄。” 慕无鉴神色迷茫:“阿鉴是因为没有乖乖睡觉才变笨了吗?阿鉴马上就去睡觉!” 慕无离摸着慕无鉴的头,“去吧。皇兄让你跟着这两个人去寝殿睡觉,你乖乖的,不要乱跑,知道吗?” 慕无鉴拼命点头,“阿鉴听皇兄的,阿鉴不会乱跑。” 慕无离抬手叫来两个人,用最后这点清醒的神智吩咐道:“带二殿下去休息。” “是。” 慕无双拉着慕无离喝了不少酒,经过刚才一番打斗,那酒意悉数上涌,缠斗后,他衣袍松散,领口大敞,露出象牙色的胸膛。 “殿下!属下扶您回寝。”纪殊珩与剩下的一个侍从见慕无离走似乎醉了,连忙搀扶他。 慕无离推开他们,“无事,吾散散酒意,你备些解酒茶送到吾房里,不必跟着了。” 纪殊珩欠身,“是。”于是便看着慕无离步履微晃地往寝殿的方向走去,他对一旁的侍从吩咐道:“青松,远远跟着殿下,莫要让殿下摔了碰了。” 名为青松的侍从低头垂目:“是”。 第27章 殿下,在吻他? 姚铮接连两三日都被迫躺在床上养伤,待得他无聊至极,入了夜他却完全睡不着。终于回到了太子府,却见不到那人,姚铮赤足下地,披了件披风。来到书桌旁执笔蘸墨,对烛练起字来。他对着那翻得起皱的奏疏写了几个字,练了一会,便觉得有些腻味,脑中回忆着自己三三两两看过的书。他沉思许久,将那奏疏翻至背面,蘸墨写下:“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如今,姚铮的字其实已与慕无离有八分相像,只是那左手字,他总也练不好。他正打算拿出一张新的宣纸练左手字,却听到院子里忽然传来动静——有人推开了院子的门。 是纪殊珩回来了?他平日不会这么早。 那人的脚步很慢,似乎朝他的屋子走来。 终于,那人似乎正站在门外,只静默了一瞬,那人竟然不叩门,而是直接推开了门。姚铮心一紧,左手在桌下摸出一把飞刀,旁人绝不会不叩门便直接闯入! 他左手攥紧飞刀正打算朝那人杀去,定眼一看,那人跌跌撞撞走进来,敞着象牙色宽而厚的胸膛,腰带松散,轮廓瘦削凌厉,长发垂在身后。竟然是——太子殿下? 姚铮蓦地将飞刀扔到地上,走到慕无离面前,“殿下,您怎么来了?怎么也不披件披风?” 见慕无离神色迷离,沉默不语,周身带着浓浓酒气,姚铮心中了然,门外冷风直灌而入,吹得他直打哆嗦,他忍着身上的伤隐隐作痛,费劲扶着慕无离在书桌旁坐下,将自己身上的披风披到他的身上,便要去合上门。 屋子里,烛光幽幽,书桌前是微微开了小半的窗,因屋内点着炭火,比起屋外多了些暖意。 姚铮倒了一杯温热的茶,递到慕无离身前:“殿下,喝口热茶暖暖身子醒醒酒吧。” 慕无离的确感觉喉间干渴,接过温热的茶水一饮而尽,姚铮拿出一方手帕为他细心擦拭唇上残留的茶水。谁知,刚擦好视线相接的瞬间,慕无离眼神晦暗,大手竟然就着帕子裹住他的手,蓦地起身,另一手揽过他的腰单手将他腾空抱起,放在桌上。姚铮瞳孔骤缩,心中一惊,忙将身下压着的的奏疏纸笔摊到一旁,他注视着烛光下慕无离的俊美贵气的脸庞,凌厉的轮廓,饱满的额头,沉如深潭的双眸,鼻梁英挺高直,双唇饱满,往下......往下是那半敞的胸膛,姚铮心口砰砰直跳,白皙的脸上晕着淡淡的绯色,他眸光闪烁:“殿下.......为何这样?” 慕无离依旧沉默不语,那双琥珀色的眼眸始终注视着他,半晌后,他松开他的手,手帕垂落在地上,慕无离垂眸拿起一旁的细豪毛笔,凑到他的脸旁,在他眼尾边点了一下,便随手扔开了笔——竟是用墨为他点了颗痣。 姚铮一怔,对方靠得很近,慕无离的呼吸的热气打在他的脸颊和脖颈上。“殿下.......在做什么?”姚铮轻声询问。 慕无离依然不答话,半阖着眼帘侧过头绕到他的耳边,嗓音低沉:“你是妖么?” 姚铮蓦地睁大眼,“殿下为何这样说?” 慕无离凑到他的眼前,大手摸着他的眼角,鼻尖相对,姚铮心口发热,直跳不已,脸到耳根红了个透。 “不是妖,为何能摄人心魄?”慕无离按着他的眼角不停地摩挲,说这话时神情认真,垂眸注视着他的唇。 姚铮听到这话,不由得笑起来。这一笑顷刻间恍若天地失色,任凭屋外风雪如何肆虐,屋内却岁月静好,温情脉脉。他唇角扬起,笑着看眼前那人注视着他,眼神似是沉迷。 殿下清醒时,从不会以貌取人,如今醉酒,倒比平日的端正自持中多了几分风流来,也不知道有没有其他人见过他这副模样。 慕无离看到这笑,终于挣脱掉残存意识的禁锢,阖眼吻上那温软的唇,拼命地、莽撞地汲取温度。 姚铮骤然睁大双眼,大脑一片空白。他不可置信,殿下,在吻他? 慕无离贴着那温软的唇还不满足,他的唇摩挲着姚铮的唇瓣,不安分的舌头趁机撬开他未曾紧闭的贝齿长驱直入,裹挟着着姚铮的舌,仿佛要将他拆吞入腹。 姚铮本欲推开身前人,双手触碰到那滚烫的胸膛时,感到那胸膛中有一颗心正猛烈地跳动。殿下......心跳得好快,和他一样。 他认命般地阖上眼帘,仅仅将双手搭在那坚实的胸膛上,任由慕无离揽着他的窄腰深吻。任凭窗外寒风朔朔,击打着他们身后的窗棂,二人却置若罔闻。半晌之后,屋外夜色深沉,屋内烛光摇曳,慕无离一边吻着他,大手却在他身上肆意游走,最后从他的背脊一路向下,到腰间,再向下...... 不,不对!姚铮蓦地睁开眼,推开慕无离向后躲,好不容易逃离的唇瓣显然被吻得红肿,慕无离睁开眼眸,揽在腰间的手不满地将人拉近,凑到姚铮白皙光滑的脖颈间,似是惩罚一般,轻咬一口。姚铮震惊得睁大眼睛,殿下竟然——咬了他的脖子? 直到屋外传来叩门声,姚铮才如梦初醒般双手大力推开慕无离,慕无离跌坐在地上。姚铮跳下桌,正欲开门,似是想起了什么,顿住了脚步,将寝衣稍作整理,又去柜中拿了件披风披上,才打开了门。 开了门,见是府中侍从,那侍从向他欠身行礼,“姚公子,殿下似乎走错了寝殿,纪大人已经在殿下寝殿备好了解酒茶,等待许久没见到殿下人,派人来问了。” 姚铮看了一眼屋里的人,慕无离似乎已躺在地上睡着了。姚铮问:“方才是只剩你在殿下身边吗?你叫什么名字?” 那侍从恭敬地回他:“小人叫青松,殿下喝醉了,不让纪大人跟着,纪大人便吩咐小人远远跟着殿下。见殿下进了姚公子的院子里,小人便一直在屋外候着。只是纪大人似乎在寝殿等了许久没等到殿下,便派人到处寻。” 姚铮点头,“殿下醉了,跑错了屋子,你与我一同扶殿下回寝殿吧。” “是。” 二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人高马大的慕无离架起,姚铮身上的伤隐隐作痛,但慕无离已经彻底醉过去,睡得昏沉,他也只能暂且忍着。待到了慕无离的寝殿,一群侍从看到了纷纷跑过来帮忙,二人才如释重负。侍从们将慕无离放到床上,帮他脱了鞋,用温热的帕子轻轻擦拭着脸。 纪殊珩无奈地看着彻底醉过去的人,叹了口气,自己费心准备的解酒茶又用不上了,他看向姚铮,狐眼微眯:“你这脖子怎么回事?” 姚铮尴尬一笑:“被窗外不知何时飞进来的蚊虫咬了一下。” 纪殊珩狐疑地看着他:“这样冷的天气,还有蚊虫?” 姚铮点点头,在纪大人面前,向来言多必失,故而他只好笑而不语。 忽地想起了什么,问纪殊珩:“殿下今日怎的喝得这样大醉?” 纪殊珩皱眉:“被大公主给灌的,殿下一向纵容骨肉血亲。大公主脾气古怪,行事荒唐,却与殿下是龙凤胎所生,尽管脾性与殿下没有半点相似。殿下虽知大公主荒唐,却是真心爱惜这个妹妹,见大公主心情好,便不知不觉陪着喝了很多酒。” 姚铮叹口气,不知为何,他竟有些艳羡起来,能做殿下的手足,有这么个兄长护着惯着,一定十分自在吧? 纪殊珩催促他:“你身上的伤还需仔细养着,快些回去歇息,别再受了寒,殿下这边有他们照看。” 姚铮颔首,“好,一切交给纪大人了。我先回去了。” 纪殊珩笑着目送他离开,眸色却逐渐变深。 自那日过后,一连过去四五日,姚铮没有再出门,因为他还在养伤,每日就是在待在屋里练字、看书,有时无聊透了,还找青松拿了些话本躲在屋里看。一开始他是想找纪大人要的,但他仔细一想,纪大人知道不就等于殿下知道了么?他最近......还不想殿下注意到他这边的动静。不知道自打殿下那日醉后,是否还记得那夜发生的事。可殿下竟然一连四五日未曾找他,看来,是完全不记得了?这样想着,不觉又觉得气闷不已,凭什么那人占尽便宜,一觉醒来便尽数忘个干净? 林霜绛时不时来找他,给他看伤,顺便与他闲聊解闷。 他如今已经行动自如,只是还不便练武,还需要再养一些时日。他每日喝那汤药如同一日三餐,为了快些恢复,只能皱着眉头捏着鼻子乖乖喝完。 林霜绛难得见他如此配合,惊讶又欣慰地摸他的头:“小铮真是长大了。” 姚铮冷哼一声:“再过一年,我都要及冠了。” 林霜绛笑他:“那我也在你之前及冠,快,叫声哥哥听听。” 姚铮额角一抽:“你休想。” 林霜绛只得佯装遗憾。姚铮看着铜镜,那脖颈间已经消失得干净的一小块红痕,似乎想起什么,走到书桌前,拿起那只细豪毛笔,对着铜镜蘸墨后在眼尾处点了一下。 见他拿着笔不知在脸上画什么,林霜绛不由得跟过来看:“你在做什么呢?待在屋子里把你给闷疯了?都开始学女子般描眉画钿了?” 姚铮原本看着镜子,闻声回过头,看向林霜绛:“如何?” 林霜绛睁大眼睛注视他良久,面色渐渐涨红,半晌吐出来一个字:“妖......” 姚铮大为震惊地看着他;“怎么你也这么说?我长得很像妖怪吗?” 林霜绛困惑:“也?” 姚铮发觉险些说漏嘴,忙追着问他:“你说我这样看起来像妖?什么意思?” 林霜绛退开两步,坐到他身旁,手臂搭在桌上随意地撑着头。侧头看着他:“你没观察过自己的长相吗?你这样,就像那话本里靠美色惑人心智的女妖精似的,只不过,你是个男妖精。” 姚铮大吃一惊:“是这颗痣的作用?” 林霜绛摇摇头;“锦上添花罢了,你这里要是再放颗痣,更......” “更?”姚铮疑惑。 林霜绛红着脸支支吾吾半天,竟然头一次感到词穷,“就是......嗯.....更......好看?”林霜绛内心颇为崩溃,他该用什么词?媚?娇?勾人?用在小铮身上好像都不大对啊。 姚铮狐疑地看着他万分纠结的表情;“点了更好看吗?” 林霜绛连忙点点头。 姚铮好奇地问他:“你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帮我在这点一颗小痣,万一哪日我后悔了,还能将他除掉的?” 林霜绛嘴角抽了抽,“你是为了殿下?哪有男为悦己者容的。再说了,我觉得你有没有那颗小痣,殿下对你的心意都不会变,何必多此一举呢?” 姚铮嘴硬地撇撇嘴:“我不是为了他。既然有没有那颗痣都不会改变什么,何不由我心意呢?罢了,我看你就是没办法,怕我点了之后没后悔药吃。” 林霜绛简直气不打一处来,这可是他活了这么多年以来第一次有人质疑他的医术。 他瞪圆了眼:“就这点小事,你竟然质疑我的医术?成,不就是一颗痣么,你等着,我这就回府拿上东西就来给你做。” 林霜绛被他气得火急火燎地离开了太子府,乘上一匹快马回林府拿东西。 林霜绛回来的时候正好是日暮,最近几日不下雪,有时还会放晴。姚铮看他游刃有余地摊开针具包,又拿出一个小碗,他将那草药碾磨成汁水,倒入碗中,他仔细端详着姚铮的脸,道:“我给你点个红色的怎么样?虽然先前你用的是黑墨,但我发觉你点红色的,更......恰到好处?” 姚铮嘴角抽搐了一下:“我怎么听着你这语气怪怪的,点完我能见人么?” 林霜绛拍案而起,不满道:“我发觉你对我越来越没信心了!能,怎么不能?先用那红色药汁在上面点一下你看看?”他说着,拿了一根尖细的针,倒过来用针头蘸了一下药汁,轻轻在姚铮眼尾点了一下。 姚铮对镜一看,他的眼眸细长如柳叶,一颗红色的小痣乖巧地落在眼尾,远看似乎不大明显。 “我感觉没什么不同?” 姚铮回过头看向林霜绛。 林霜绛定眉定眼地看着他:“近一些看才会看得出来,其实这样更好,你脸上有变化不会特别引人注目,细看又更显风情。” 姚铮想了想:“风情?风情是何意?” 林霜绛似笑非笑:“就是好看的意思。” 姚铮没太在意,不以为意道:“好像红色的是比黑色的特别,那就红的吧。” 林霜绛笑他:“旁人都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轻易不会动自己原本的,你倒好似完全不忌讳这些。” 姚铮笑眼弯弯,他原本就容貌绝色,那颗红痣点在眼尾,比起黑痣媚而不妖,却更添了一丝我见犹怜:“既无父无母,那我便做自己的主,有何不可?” 林霜绛用干净的湿帕擦净那颗暂时画上去的红痣,用烛火烫了一下针尖,轻轻在他白皙的皮肤上浅浅探进些许,问他:“可疼?” 姚铮双眼注视着前方:“不疼,好似虫咬。” 林霜绛点点头,换了另一根针,针尖蘸了那红色药汁,再次浅浅刺入:“京城中许多人做痣大多是听了那算命先生的话来改运消灾的,所以大多大夫最多只知道如何做,却不知道来日后悔了如何恢复,我爹又不稀罕琢磨这个,所以嘛,万一你来日后悔了,也就只能找我了。” 姚铮笑嘻嘻地看着他把针放回布包:“这就好了?” 林霜绛白了他一眼:“对,这就好了!都同你说了这是小事了,还不信我。” 姚铮也看着铜镜里的自己,那颗红痣似乎只有一臂距离时,才看得分明。他满意地回头看着林霜绛笑,谁知林霜绛言笑晏晏,捏着他的脸:“都跟你说了,我可不是断袖,别对着我这样笑,要笑对着你心心念念的太子哥哥笑去。” 姚铮蓦地站起来,不怀好意地挽起袖子:“好啊,竟敢笑我是断袖,我今日非要你好看。前几日在陈王府嘲笑我的帐还没同你清算!” 林霜绛正收拾完东西,见状急忙向院里跑去,边跑边嘲笑他:“我说错什么了?你不是断袖难道我是?” 姚铮身体早已恢复得大差不差,他追逐林霜绛到院子里:“我今日非要让你叫一声姚铮哥哥才能罢休,你可别太快讨饶!” 夕阳西下,两个少年在晚霞下追逐打闹,围着院里的青松闹个不停,慕无离站在门外看得一时出神,青松站在他身旁,慕无鉴在他身后探出头。只见慕无离转身离开,在回廊内,青松问:“殿下,怎不进去见姚公子?” 慕无离神色平静:“让他安心养伤,他若缺什么,你就给他送过去。没有的,再来问吾。” 青松恭敬道:“是。” 第28章 定情 姚铮回到太子府待了十日后,又是一次入夜,太子府中寒风刺骨,月华皎洁,霜花飘落。 姚铮的伤已经好得大差不差,再这般闲养下去,他感觉自己都要手脚迟钝了,他穿戴整齐在自己的院子里重温刀法,尽管招式他还记得清晰,但却觉得练得浑身不得劲,似乎自己这般不是在练能要人命的杀招,而是在练舞刀。 他始终感到不得其意,于是,他还是决定明日便回到陈王府学刀法,但在此之前他得先去知会慕无离一声。这几日,除去晨时上朝,每日姚铮路过那前殿庭院,都能听到激烈的刀刃碰撞声,他第一次去找慕无离时,青松说:“殿下正陪着二殿下用饭”;第二次去找慕无离时,青松说:“殿下正陪着二殿下射箭”;他第三次去找慕无离时,青松说:“殿下正陪着二殿下蹴鞠。 姚铮没想到他有一天竟然会如此羡慕一个天生痴傻的人,他不由得苦笑。青松一开始本想为他通报,都被他拒绝了,他找慕无离说的事,不希望有那位“二殿下”在场。 但今日他必须见到慕无离,他需要得到一个回答,才能彻底放开心中牵挂,毫无顾虑地去陈王府学刀法。 姚铮撑伞来到慕无离寝殿,他今日穿着一件白色大氅拢在单薄的身躯外御寒,里头是青白相间的衣衫,精细地绣了些竹叶。长发用一根白色金绣蟒纹带束在脑后,这根带子,还是慕无离在淮北时赐给他的。尽管他的衣着装束称不上华丽,但整个人遥遥一看,飘逸出尘,仙姿玉质。 青松见到他来,并不意外,还直接了当地告诉他:“二殿下......一直在,有二殿下在,我和纪大人都被赶出来了,二殿下不许有人留在里面侍奉。” 姚铮心领神会,但笑容勉强:“我知道了,你去为我通报一下殿下吧。” 青松带着担忧的神色看着他:“好。 青松出来后,告诉姚铮:殿下正在给二殿下梳头,但他可以直接进去。 姚铮和青松道了句谢,便缓步走进了寝殿。 慕无离似乎正好为慕无鉴梳完头,慕无鉴乖巧地坐在铜镜前,一动不动,姚铮走进时一看,兄弟两人相貌出众——本是一幅极其养眼的画面,不知为何他却觉得有些刺眼,许是他心中阴暗,他恍惚间觉得,坐在那里的人,该是自己。 姚铮单膝跪下,低眉垂目,恭敬道:“姚铮参见殿下。” 慕无鉴看到有生面孔来,如同见了鬼怪一般倏的一下起身闪到寝卧间珠帘后,小心翼翼地探出头。 慕无离似乎习惯了,他放下梳子,到桌旁坐下,声如温玉地问他:“多日未见你,伤可好全了?” 姚铮点头:“多谢殿下挂心,身体已无大碍。霜绛为我看过,说已经可以继续练刀法了,今日来此,是同殿下道别,明日......我便去陈王府,完成未尽之事。” 慕无离神色平常, 眼中波澜不惊,似乎与往日并无不同,他道:“尽管凤玄应该不会再为难于你,还是记住,若有任何事,传信回府。不论遇到任何事,都想尽办法先告知吾。”慕无离尽管说的都是关切之言,听上去却如同寻常人家关系好的主仆一般,姚铮想起那晚的事,两相比较,只觉荒唐。慕无离同霜绛说对他确有真情,便是吻了他之后,当作无事发生么? 姚铮颔首:“是。” 可他却并没有要走的打算,他没有起身,而是缓缓抬头看着慕无离深沉的双眸,与他视线相接,慕无离静静地注视着他,沉默不语,两人相对无言。半晌后,帘后传来不满地抱怨声,带着几分稚气:“皇兄!你怎么还没有让他出去!快把他们都赶出去!” 姚铮始终注视着慕无离,他闻言起身,走到慕无离身边,嗓音轻缓:“殿下可知,姚铮真的很羡慕,二殿下能有殿下这样一个兄长。” 话落,他感到身旁一阵风袭来,脖颈一凉,他垂眸一看,一把匕首横在他的脖颈间,再抬眸一看,是二殿下满含怒意的眼神,姚铮心中一惊,好快! 慕无离温润俊美的脸庞本一直看着他,忽的看到脖颈间时,他的声音严肃有力:“阿鉴,退下,他不是敌人。” 那横在他脖颈间的刀似乎有些犹豫,那人的手臂动了一下,却未曾将刀移开。 慕无离沉着脸,冷声道:“阿鉴,你不听皇兄的话么?” 那与慕无离一般高的俊美男子耷拉着嘴角,又瞟了瞟慕无离的脸色:“他嫉妒阿鉴,他要抢皇兄。” 慕无离冷冷看着脖颈间那刀,沉声道:“吾说了,他不会伤害吾,听话,退下,到里面等吾。” 慕无鉴这才不情不愿地移开刀,又一下躲进帘后。 他此时站在慕无离身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慕无离,慕无离将姚铮的脸庞细细看了一遍,他的确好几日没有见到姚铮了,不是他不想见姚铮,而是他知道他只要见到姚铮,便极难把握住分寸,正如那晚醉酒......那样的事绝不能再发生。 只是当看向那双眼时,他却惊奇地发现,少年的右眼眼尾,不知何时多出了一颗红色的小痣,当真是我见犹怜,风华万千。 这颗红痣衬着少年上挑的眉,是正正好的柔中带刚,不若那晚娇媚,却更显出尘,不可方物。 慕无离波澜不惊的眼中难得闪过一瞬讶异:“你的红痣......是那晚......” 姚铮轻笑一声:“殿下......果然一直清清楚楚地记得那晚的事。” 慕无离垂眸:“吾记得,吾记得吾轻薄了你,所以无颜见你。” 姚铮注视着慕无离:“我若不是心悦殿下,早在殿下闯进来时,便已被飞刀划破了喉咙。” 慕无离沉默半晌,道:“不论如何,是吾有错在先,只要能给你赔罪,无论如何,都依你。” 姚铮忽地笑起来,笑得明艳动人:“好。我今日来,便是要殿下给我一个答复。” 慕无离注视着他, 那笑颜难得,他只想多看几眼:“什么答复?” 姚铮与他视线相接,眼里似有无限柔情,连带着眼尾那颗红痣都温柔起来,他缓声道:“铮心系唯君一人......愿为君子之侣,与君共度此生。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言罢,他小心翼翼地俯下身,试探着凑到慕无离面前,手臂扶着那结实的肩,看着他琥珀色的眼眸,阖上眼吻在他的嘴角。 慕无离瞳孔骤缩,身躯似乎微微一震,顷刻之间,慕无离揽过姚铮的腰,大掌按着他的头,抚摸着那雾黑的发丝,重重吻上那唇,如夺城掠地一般侵占他的唇齿,又如那晚一般,凶狠地裹挟着他的舌。姚铮被吻得脸色涨红,不知不觉间又被慕无离起身腾空抱起放到桌上,二人吻了一会儿,姚铮似乎想起什么,蓦地睁开眼,用力推开慕无离,带出一抹银丝,他喘着气,与慕无离鼻尖相对,红着脸支支吾吾地说:“二......二殿下......还......在......” 慕无离却温柔地笑了一下,明眸看着他,趁机又亲了姚铮一口,他凑到他耳边轻声说:“二弟看不懂。”言罢,似乎又想吻上来。 姚铮依然红着脸微微喘着气,连忙别开脸埋怨道:“殿下还未曾给我答复。” 慕无离笑得温柔,他不停地抚摸着姚铮的发,仍旧揽着他的腰,眉眼如藏尽星辰,依然声如温玉,呼吸却因方才的吻而重了些许。他似是认真而郑重地对他说:“吾记得,你还有一年便要及冠。吾答应你,一年后......若彼情意未改,吾等便共结连理。” 姚铮几乎觉得全然实现了心中所愿,他心口炙热不已,面上却持着几分含蓄。他笑逐颜开,眉眼盈盈:“好。” 似是想到了什么,忽而又有些担忧地问:”但是陛下与皇后娘娘那边......” 慕无离食指抵在他唇上:“这个交给吾,你不必在意。” 姚铮难掩兴奋,他兴高采烈地被慕无离抱在怀里,慕无离大指不停地摩挲着姚铮眼尾的红痣,问他:“这红痣,点的时候可疼?” 姚铮笑着说:“不疼,殿下可喜欢?” 慕无离刮了一下他的鼻尖:“喜欢,吾素来知道小铮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姚铮似乎想到些什么,在他怀中带着探询的眼神问道:“殿下可有将我当作女子?旁人总说我形貌似女子,连老王爷都这么说。”他微微撅嘴,似有不满。 慕无离带着笑意,只觉得他神态可爱:“你若是女子,恐怕吾便只能与全京城的权贵男子竭力相争,如何能匹敌?如今这般就极好,给了吾可趁之机。” 姚铮佯装不满:“若我是女子,早在那夜殿下闯入闺房之时,身家清白便是有口说不清了,殿下若不认,我岂非只能跳河自尽?” 慕无离拥着他,亲昵地将头搁在他的发上,阖着眼:“吾向来知道小铮生性坚韧乐观,只是他人的流言蜚语,你可会畏惧?要知道日后若真与吾定亲,自是少不了流言纷扰。” 姚铮眼神坚定,那眼尾的红痣更显生动:“殿下身居高位,难免受人言是非所累,殿下都能安之若素,我若惧怕,将来如何做殿下枕边人?” 慕无离虽阖着眼,闻言却不由得笑起来,整个人如沐春风:“小铮如此有觉悟,看来吾这太子妃,非你莫属。” 二人温情脉脉片刻之后,帘内又传来不合时宜的抱怨:“皇兄!皇兄!阿鉴等了你好久了,什么时候才能陪阿鉴玩呀!” 姚铮带着些醋意说道:“我也想有个殿下这样的兄长,我也想叫殿下哥哥,有殿下做哥哥,走到哪里便能跟到哪里。” 慕无离眼眸含笑:“你若是不愿吾做夫君,做兄长也可以,准你天天赖着吾。” 姚铮似是带着些许娇嗔:“那还是不要兄长了,我要与殿下光明正大日日相伴。”姚铮在他怀中抬眸看着慕无离好看的下颌。 想起帘内那人,他撇了撇嘴,忽的灵机一动,带着些许坏心,用帘内人听得见的音量叫喊道:“无离哥哥!无离哥哥再陪铮儿玩一会好不好呀!” 慕无离看着他,弯唇一笑,眸色却变得深沉,凑到他耳边说:“多大人了,还同鉴儿这样的置气。” 姚铮勾唇,眉眼得意上扬,声音带了几分蛊惑:“无离哥哥不喜欢铮儿这么叫你?” 慕无离眼眸似乎忽然变得危险,抚着他的发提醒他:“你可知道,那夜你若没有推开我,最后会如何?” 姚铮倏的收了笑,怔住,问他:“会如何?” 慕无离却避而不答,低沉的声音在他耳边缓缓响起:“那些称谓,留到你我洞房之时再去叫。” 姚铮蓦地睁大双眼,似是想起了那夜那双在身上游走的温热大掌。羞得连耳根都红透了,他推开慕无离,羞愤地瞪了一眼罪魁祸首,便跑了出去。 慕无离感受着怀中残存的暖意,只得无奈地笑笑,他拿了伞走到大敞的殿门前,见姚铮走得这样快,身影渐渐消失在眼中,他只得将手中的伞无奈放回,才终于回过身去看慕无鉴,却只见慕无鉴早已在床上呼呼大睡,两耳不闻窗外事。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关上门在外头那软榻躺下。 姚铮冲出殿门时,纪殊珩与青松站在檐下,怀中各自捂着汤婆。二人相视一眼。青松似乎欲言又止,终究却什么也没说,纪殊珩看着雪下的背影眯着狐眼,若有所思。姚铮在雪中疾走,外头寒天雪地,他却浑然不觉寒冷,只觉心中似有火焰燃烧。他从太子府曲折的回廊穿梭而过,向自己的寝卧走去。走了一会,他脑中仍然是慕无离的音容笑貌,心口怦怦直跳,连路过的仆役同他说话,他也都置若罔闻。 快到自己的院落时,他站在回廊里, 太子府瑞雪纷飞,飞檐翘角都被白雪覆盖,安宁静谧,宛若仙境。他仰头看着空中那轮弯月,皎洁无瑕,光华万千,黯淡的孤光投在他纤细单薄的身上。他似乎,真的做到了那不可能之事——他将那明月从天上摘了下来,从此独占心间。 第29章 他将那明月从天上摘了下来 翌日,姚铮回到了陈王府,才入府门,许多陈王府下人便纷纷往他这边看,交头接耳,兴许是在议论那日世子将他痛打,如今他却能安然无恙地继续回到陈老王爷身边侍奉的事。姚铮心中了然,没有过于放在心上,他不必同任何人解释。雪停了,只见陈老王爷如同往常那般在庭院中遛鸟,姚铮走上前去,欠身行礼:“这外边虽不下雪了,却还吹着北风,王爷当心着了风寒。” 陈老王爷笑眯眯地看着他:“啊,是小铮回来了。本王有段日子没喝到小铮泡的茶了,想念得很啊。” 姚铮莞尔一笑:“王爷说笑了,姚铮这就去给您泡,王爷先到殿内喝喝热茶如何?待风停了,再出来逗它们。”这它们,自然说的是陈老王爷养的那名贵的鸟儿了。 陈老王爷点点头,往殿里走去,“小铮啊......你的的身体可好全了?” 姚铮颔首:“劳王爷记挂,已经无碍了。” 陈老王爷笑呵呵点点头:“待喝完了热茶,让本王看看那刀法你可有遗忘。这天气寒冷,在冷风中练刀,你可能坚持?” 姚铮笑着答:“若敌人进攻,不分冬夏;寒暑于姚铮来说,又有何区别呢?” 陈老王爷笑呵呵看着他,称赞道:“你这孩子,觉悟太高。” 姚铮低眉垂目,微笑道:“王爷谬赞。” 姚铮一连在陈王府中练刀多日,姚铮已将刀法记得娴熟,但同样的招式,却发挥不出陈老王爷那般狠辣的效用来。 一切似乎与受伤前没什么不同,陈王世子也再没有出现过,但听闻,慕凤玄因着那腿伤,一连在床上养了二十日还未曾好全,陈王府下人见到姚铮还是窃窃私语,但姚铮置若罔闻,与从前一般,伺候陈老王爷喝茶、听戏、遛鸟,余下就是陈老王爷在一旁看他练刀。 太子将世子痛揍了一通的事也就只是在贴身伺候的下人之间传,那晚的事,陈老王爷已经提前摒退了宗祠前值守的下人,故而府中下人大多都只知道世子不知为何受了伤,却不会将此事关联到他身上,而慕凤玄也不曾来找过他。 除了......他时而会派人传几封问好的信回太子府,因信不过陈王府的下人,他也不敢写太过于逾矩的话,他只写些许隐晦的信笺,便如同下属问候主子那般......而慕无离的回信,亦然言简意赅,顺带还夸他的字与他越来越相像,若非执笔多年的学士来看,只怕一时半会也辨别不出。 而那日的约定,只有他们二人心知,即便慕无离说,在他及冠之时,只要自己心意未改,便与他正式成婚......只是,他却不想只躲在慕无离的身后,他也希望,能够同他并肩作战,面对一切。 他年幼时,便躲在母亲身后躲过数次刺杀,如今,世上已经没有他的亲人,却有了心心恋慕之人,他绝不愿再遇到危机时,仍然如同从前那般躲在重要之人的身后,苟且偷生。 即便二人已心意相交,姚铮的愿望却不曾改变,他希望堂堂正正站在慕无离身边,既完成他收复北境二十六城的心愿,又能查出刺杀他父母的凶手,将那凶手绳之以法,不论那人的势力有多么滔天。 又是一连半月过去。庭院中下着细雪,陈老王爷在檐下,坐在躺椅上,喝着热茶看他挥刀。 姚铮眼神坚定,双手紧握着短刀,交叉横在身前,刀身闪烁着寒光,他注入几分内力,提起薄如纸片的刀尖,猛然劈出,带起两道风,他顺着这刀风重复挥出疾速的数道劈砍,又翻身横扫,只见空中,那簇状细雪顷刻间变为细沙一般被寒风吹走。 陈老王爷原本还在笑呵呵逗鸟喝茶,见状收笑起身,走到他身旁:“看来这刀法你已娴熟于心,细雪成沙?不错,小有成效,怎么样,要不先放下刀,松松筋骨,你不是好奇凤玄的拳法么?” 姚铮闻言双眸顿时亮起:“世子的拳法有何玄妙之处?” 陈老王爷乐悠悠地说:“那孩子,从小就爱忤逆本王,看不上这双刀,却尤其崇拜离儿。学的大内宫廷拳法和长枪,离儿出征那几年,他与那傅家的武官学,这拳法虽然不挑人,但太过板正刚猛,你看他的身形,心中便有五六分知道他下一刻要攻击何处,但有离儿鉴儿那般力量的,天底下能有几人?也便只有离儿和鉴儿能以那绝对的力量避开那拳法的劣势。” 陈老王爷伸伸腰,目光如炬地看着他,双腿弯曲,肌肉紧绷,突然朝他发动攻击,直拳直取他咽喉,姚铮瞬间闪避,同时踢起地上双刀猛地朝陈老王爷劈砍而去,陈老王爷拳势不减,反而愈加狠戾。 两人的身影在空中交错,刀风与拳风交织在一起,这宫廷拳法的确独特,每一拳似乎都蕴含无尽的力量,拳拳如锤,直面而来,姚铮一边躲闪一边止不住地在陈老王爷身上寻找破绽。 终于,激战许久,姚铮蓦地想起林霜绛为他画的那副人体经络图,他变换招式,以身作饵,直到陈老王爷的拳将要打到到他眼前一指距离时,他蓦地假意向后倒,却借力顺势侧翻到陈老王爷身后,一刀抵住了陈老王爷颈后的风池穴,一刀抵住了陈老王爷背部的三焦穴。 陈老王爷霎时停住,大笑。 姚铮放下刀,见陈老王爷回过头,对着他连连拍手,称赞道:“看来小铮已经发现了最大的一个破绽。” 姚铮笑道:“此拳法的确力量刚猛,攻守兼备。但攻时其实有所保留,全凭藉习武者自身的内劲伤敌,若习武者力量有八成,出拳最多也只有六成。而那守,却也并非全心守,看似毫无破绽却攻守浑然一体,当出拳得手时,防守便会一同跟随出拳的放松而懈怠,我若假意落于下风,放弃守,全力攻,便能六分把握趁机一击制敌。” 陈老王爷捋着须:“你的天分悟性,不愧对离儿的悉心栽培,此法对凤玄这等止步不前,缺乏苦练的半调子是极为有用,只要不是对上离儿鉴儿这样的人,毕竟几乎没有人能从他们的拳下逃脱。” 姚铮颔首,垂眸道:“殿下与二殿下的武艺,姚铮只希望能达到十之一二,不敢妄想能与之匹敌。” 陈老王爷哈哈一笑,摆手道:“咱们不同他比,整个永昼能达到他们十之一二的都没有几人!你也不必太过自谦。” 姚铮抬眸,用钦佩的目光看着陈老王爷:“王爷双刀已是绝世无双,宫廷拳法竟也能打得这样好,姚铮实为佩服。” 陈老王爷捋着胡须,眼神怀念道:“当年,我追随先太子慕如瑛习武,先太子慕如瑛当年之名,是比起离儿有过之而无不及。” 姚铮怔住,迟疑地问:“先太子殿下......有何厉害之处?为何姚铮在民间从未听闻?” 陈老王爷坐在躺椅上,神色略有悲伤,似是在回忆:“先太子慕如瑛,是当今陛下长兄,他天生神力,五感敏锐,身手敏捷。不论是拳法还是枪法,几乎都能三招制敌,当真是盖世无双。当年本王与他一同出征,几乎所向披靡,当时将侵入二十六城的敌人驱赶至汝北城外,直到攻打没疆到青玉关前几百里的稷山狭地中,本王原要诱敌到那狭地中,先太子再将敌军一齐围剿,却不知为何敌军的后援竟准确赶到,并将我们齐齐包围,先太子慕如瑛带本王杀出血路,最后将本王推上马,而他......千刀万剐而死。” 姚铮垂眸,他内心的确不得不为先太子最后的结局而动容,却不知如何作答陈老王爷的话。他沉默不语,片刻后微微欠身道:“王爷恕罪,姚铮竟无意提起了王爷的伤心事。” 陈老王爷示意他起身,缓缓道:“不过是前尘旧事,自那一战后,永昼便彻底失去了北境二十六城,没疆虽胜,但连年征战也已士气萎靡,精疲力竭。自此便同永昼议和。直到离儿出征,又将汝北外的北境六城夺回,永昼才民心大振,只是当年收回北境六城后,永昼恰逢大旱,国力不足以支撑收复余下二十城,加上同那没疆将领鏖战许久,离儿才不得不暂且同意休战,同那没疆议和,维持边境这几年的稳定。” 姚铮垂眸:“多谢王爷,愿意告诉姚铮这些事,所以殿下找到王爷传授我刀法,也是......” 陈老王爷看着他,神情肃穆:“没错。二十六城的百姓,在被没疆占领后成为奴隶,男为奴,女为妓。二十多年前失去的那二十六城,是永昼百姓心中的痛,败的那场仗,亦是本王心中的痛。离儿找到我,要为收复余下二十城培养将才,对战没疆将领额尔敦齐木.布和,他选中了你,耗费心血培养做他麾下的武将。” 姚铮睁大双眼,难掩震惊。他恍然大悟,此刻,他心情十分复杂。原来,殿下最初招揽他之时,对他说:“若要为将,先成神兵”,竟然真的是将他当作神兵一般培养锻造;殿下对他说:“吾不需要刀,吾要你做永昼的一把刀”,原来,他这把“刀”,的确是永昼准备拿来挥向没疆的刀;殿下还对他说:“手握权柄之时,仍然以公义为先,莫失本心。” 什么是公义?夺回二十城便是公义么? 姚铮忽然之间明白一切,明白他当初入太子府时究竟承诺了慕无离什么 ——即便他当时不明白。而今他明白了慕无离曾经对他的一切用意。 那么,在慕无离眼中,他与天下,孰轻孰重?他与所谓公义,孰轻孰重? 姚铮不敢问出这个问题,他心中知道答案。 既然慕无离从一开始便打算将他作为并肩作战的同伴,将他放在身边,言传身教,悉心培养,只为助他完成他收复北境二十城的夙愿。 那些谋划,那些因果,都是从前种下。 而如今,这把刀,挥向敌人的利刃,悄悄长了心,爱上了执刀的人。 慕无离对他的期望在他们心意相交之后,可有改变? 还是说,自打慕无离吻住他的那一刻起,已经做好了与他并肩作战、同生共死,哪怕有可能一起战死疆场的准备? 见姚铮沉思许久始终沉默不语,陈老王爷以为他一时听闻自己有可能面对如此重大的期望,心生忧虑,便安抚他道:“你不必惶恐,离儿排兵布阵向来运筹帷幄,不会让你一无所知地面对那没疆大将。即便有危机,以他的性格,只怕他也会挡在你身前。” 姚铮摇了摇头:“王爷,若真等到出征那一日,姚铮会同殿下并肩作战,竭尽所能助他收回二十城,不论面临何种境地。” 陈老王爷看着他,满意地笑笑。 姚铮又问道:“王爷,既然殿下心系北境二十城,为何不眼下便向圣上请求出兵北上?是遇到了何种难处?” 陈老王爷似有疑惑:“离儿这样在意你,重视你,竟没有把眼下局势告知于你吗?” 姚铮低下头,略感惭愧道:兴许是我还帮不上殿下的忙。姚铮只知道,如今陛下似乎对殿下颇为不喜,但收复二十城此等大事 ,于国于民皆是好事,陛下为何阻拦?“” 陈老王爷拿起热茶,泯了一口,娓娓道来:“本王虽远离朝堂不问世事,对京中显而易见的局势却是知道一些。首先就是离儿的母家——薛家如今过于显赫,朝中百官过半数都以薛家马首是瞻,此外,薛家掌管京郊的京城监军司。而宫内,以傅家为首,统领禁军,深得陛下信重;宫外,以晋琏为首,统领城防营。晋家......世代驻守北境,实际上,在晋将军年幼时晋家与当今陛下做了妥协,陛下以晋将军长大后要掌管城卫营为条件,强留了晋将军在京城内长大,实则为质。换得晋家继续忠心耿耿驻守北境二十余年。不过,当今陛下没有想到,晋将军自小追随离儿,二人出生入死,感情甚笃,如今朝中无人不知,晋将军是离儿的人,只不过是表面上服从朝廷任命,甚至城卫营许多事,晋将军都会先询问离儿的意见。” 姚铮沉思,“所以,如今京城兵权,呈三足鼎立的局面,宫内为傅家,宫外为殿下,而京郊,为薛相国的监军司。” 陈老王爷微微点头:“不错。但离儿自小受大学士教导,品行习性,都可为皇室中人表率,本王也看着他长大,他自是不会与薛家合谋,做出叛乱篡权之事,只是,自打他收复北境六城后,民间百姓称颂爱戴,离儿风光无两,又加上赈灾擅自调兵,于当今圣上来说,离儿频频越权,先斩后奏,圣上不得不忌惮于他,甚至在朝中扶植三皇子慕无戚与他制衡。” 姚铮眉头紧蹙。只见陈老王爷继续说:“出征二十城一事,仅凭借北境几十万驻军自然不够,那是异常艰苦的鏖战,几年过去没疆也定然兵力更胜从前。而眼下,离儿若想出征二十城,陛下与薛家,必然不会答应离儿既手握京城大部分兵权......又能联合晋家在北境的驻军。” 姚铮大悟:“姚铮明白了,殿下若想出征北境,必须先收拢京城兵权,便于调配。但有圣上与薛家在前阻挠,故而殿下只能从长计议,可是,那为何殿下不假意与薛家相和,拿到京城监军司的调配之权呢?” 陈老王爷笑了笑:“小铮你啊,还是年纪太小。薛忠那个老家伙哪是离儿虚与委蛇一番就能将监军司交出来的,那可是他的心头肉啊,只怕比起离儿这个亲外孙还亲了不少,他到还想反过来摆布离儿 对抗当今圣上,只不过,离儿毕竟是姓慕而不是姓薛。” 姚铮惭愧一笑:“是姚铮想得简单了。” 陈老王爷无所谓地摆摆手,“他不告诉你这些,兴许也是不愿你分心。” 姚铮抿唇:“多谢王爷告诉姚铮这些,知道了这些事,姚铮才能更好地为殿下分忧。” 陈老王爷笑而不语,伸手去逗弄那名贵鸟儿。片刻后,提醒他:“你如今刀法已然小成,可换上你那宝贝双月弯刀了。” 姚铮遂笑逐颜开,道:“姚铮明白,这些时日,多谢王爷教导。” 第30章 先太子慕如瑛 满打满算除去半月养伤的时间,姚铮在陈王府已经待了两月有余了。 难得后日又是一次休沐,林霜绛派人给陈王府传了信,说傅云起后日邀他同游花船,傅府的马车可以顺路过来接姚铮同去。 姚铮沉思片刻,给林霜绛回了信,让送信的林家下人带走。姚铮告诉他明日在离陈王府不远的雅鉴巷接他,不必到陈王府门口,他不想陈王府下人议论,也不想对傅云起过多解释殿下为何将他送到陈王府府中,他告诉霜绛不要让傅云起知晓他住在陈王府的事,只说他正好在雅鉴巷那边替殿下办差事就是了。 姚铮自打入京之后随着陈老王爷是去了不少富贵挥霍之地,但陈老王爷不喜喧闹,所以这逛花船还是他头一遭,尽管傅云起不会对林霜绛如何,但姚铮再三考虑,还是又给太子府去信一封,以免出些意外慕无离找不到他。 将近日暮,傅家的马车已经在雅鉴巷等候 ,姚铮身穿一袭利落玄色劲装,外穿一件厚墨色大氅,戴着银色的蝶翼面具两下轻巧迈上傅府的马车,果不其然,偌大的傅家马车内,傅云起一身绛蓝华服,裹着那灰色裘衣优雅地坐在正中,旁边的茶具还冒着热气,马车内茶香四溢,林霜绛冷着脸坐在一侧,见姚铮进来,眼眸瞬间亮起,嘴角微扬:“小铮,你来啦!” 傅云起只睨了他一眼,别有深意地说:“我与霜儿同窗数年,也不及你与他淮北几月…真是只见新人哭,不见旧人笑啊……” 姚铮见林霜绛果然黑了脸,不由得扑哧一笑,他发觉只要傅云起在,霜绛的脸色便会生动起来。他道:“傅大人今日只不过是去游花船,怎的就将自己也代入成那花船上的哀怨女子了?” 傅云起冷哼一声,略为嫌弃地看着他脸上的面具:“我们今日是去游花船,不是给你家殿下打探消息,你戴着面具,岂不是引人侧目?对了,你今日出来,可有告知你家殿下?这次可是你攀着霜儿厚颜跟随,回头可莫要同你家殿下说是本少强求你来。” 姚铮听得明白,却也不生气,他拿下面具,莞尔一笑道:“殿下自然是知道的,我既为殿下下属,自然一切行迹都需提前与殿下报备。” 林霜绛听到这话,隐隐感觉到些什么,同姚铮对视一眼,因着傅云起在,二人也不便多言,林霜绛按耐着眼里的兴奋,稍微对傅云起缓和面色道:“小铮在外戴着面具也是替傅大人着想,虽然小铮在外不常露面,但傅大人应该也不愿被薛府注意到傅府与殿下有亲近吧?到了厢房内,再摘了面具就是了。” 傅云起听完,觉得似乎有几分道理,对着姚铮脸色稍好了一些:“也是,我们是出来游玩,不可影响家中大事,罢了,到那花船厢房中你再摘下来吧。” 姚铮与林霜绛相视一笑,又将面具戴上了。 傅府华贵的马车行进平稳和缓,三人在车内吃甜糕、饮茶,闲聊几句,只不过大多是傅云起与林霜绛聊,因傅云起在一旁,姚铮也不便将那许多隐秘之事拿出来与林霜绛诉说。 只见远看,傅府的马车大而华丽,但其后竟然跟随着一辆更为雍容华贵的马车,姚铮一边听傅云起与林霜绛闲话,一边掀开帘向外头看去,只一眼他便看到了那辆紧随其后的马车,他沉思片刻,只觉得那马车极为眼熟……等等!那是陈王府的车驾!那里头是何人?定然不是陈老王爷,陈老王爷今日带了仆从去茗荟阁鉴宝去了,那在车驾里面的………只能是陈王世子了,世子的伤看来已经好了? 见姚铮放下帘后眉头紧皱,神情有异,傅云起抱手问道:“何事?” 姚铮道:“后头似乎是陈王世子的车架。” 傅云起眼中波澜不惊,不以为然道:“世子是花船的常客,此次棠钰舫雪中献艺,世子当然会来。有什么可奇怪的?” 姚铮垂眸,敛去不安道:“原来如此。” 林霜绛见状默契地与姚铮对视一眼,手心悄然握紧。 马车缓慢行进许久,三人终于到了那河边。一架偌大的花船静静的坐落在湖边,听傅云起说,这湖名为烟罗湖,是慕氏先祖皇帝都喜欢并为特意其题诗的地方。 冬日的烟罗湖水面早已结了层厚冰,听傅云起说,今夜棠钰舫会在这里进行一场盛大的冰嬉献舞,贵客们都被安排安坐在花船之上,身份越贵重,厢房位置便越好,视野亦越开阔,贵客们将在温暖的厢房内纵观棠钰舫最绝色的美人们献艺,而平民百姓,只能围绕岸边观看。 即便如此,献艺还未开始,便已经有许多凑热闹的百姓齐聚在岸边。棠钰舫在湖面靠岸的地方画出一大块冰面挂起一道道红色飞幔,风起绡动。数千道悬挂的长灯围着冰面,如同漂浮在湖面的皓月繁星,光华璀璨,将彩楼般的花船层层拥在其中。 姚铮与林霜绛跟随傅云起下了车,紧随其后也缓缓下了马车的慕凤玄显然也注意到了他们,慕凤玄在仆从的簇拥下缓慢地往花船走,似乎是腿脚还没好全,慕凤玄万万没想到,在傅云起身旁能看到那个让他咬牙切齿的身影,顿时沉下脸,傅云起知道慕凤玄在他们身后,并没有躲避,甚至极为熟络地缓步走到慕凤玄跟前寒暄:“许久不见世子,没想到今日也如此有雅兴来此赏冰嬉献艺。” 慕凤玄虽然因为认出了傅云起身后的姚铮,脸色并不好看,却还是极为客气地对傅云起道:“今日冬易姑娘压轴,本世子自然是要来捧场的,没想到同傅大人如此投缘。” 傅云起和颜悦色道:“早就听闻世子每次碰上冬易姑娘压轴,总要一掷千金助美人拔得头筹。” 慕凤玄忍着心里那股愤恨,对着傅云起好颜色道:“自从傅大人入宫在御前办差,你我甚少同饮,一直甚感遗憾。如今与傅大人在此相遇,本世子可有幸邀大人共饮同乐,共赏冰嬉献艺?” 傅云起并未拒绝,他爽朗一笑,眉目舒展:“傅某何其荣幸,今日竟能与世子痛饮一番。” 林霜绛担忧地看了一眼姚铮,面具之下,姚铮面不改色。他心知自打王府花园那一次交手后,与世子的梁子就算是结下了,只是世子在府中养伤多日,姚铮日日跟随在陈老王爷身边,从未见过他再次露面,若世子不依不饶 ,要报殿下那痛打之仇,时时刻刻都有机会再向他下手,而他却没有,说明世子并没有打算再要他的命,也不会再像当日折磨于他,只不过大概是天潢贵胄,心里自然咽不下这口气,今日邀傅云起痛饮,估摸着也不过是借机为难他一番,有傅云起在,应该也不会出什么事。 姚铮去握林霜绛的手,在他手心按了按,示意他放心,林霜绛见状,侧着脸对他轻点头。 而这边慕凤玄与傅云起客套一番过后,慕凤玄将目光放在傅云起身后的人上:“傅大人身后这两位,竟然也都是熟面孔。霜绛,多年未见,你还似从前一般跟着傅大人,真是同窗之谊甚笃啊......” 慕凤玄认识林霜绛,傅云起并不奇怪,三人当年同在那国子监入学,慕凤玄满心满眼都是自己尊贵的堂哥太子慕无离,即便见过林霜绛,也几乎可以说两人之间毫无交集,当时慕凤玄虽不学无术,却尤其听慕无离的话,同那些其他皇子为首的皇室贵胄为难身份低微的官宦子弟,他也不觉得有什么意思。 傅云起似乎没想到慕凤玄还见过姚铮,眼中不由得闪过一瞬惊讶,回过头与二人对视一眼,尽管心中莫名其妙,却也猜个七七八八:“霜儿就罢了,世子殿下竟然见过姚铮?” 慕凤玄强颜欢笑,单手负在身后道:“尽管戴着面具,但堂哥对此人极为爱重,因此我也得见过几面,方才一眼便能认出。” 傅云起点头,了然道:“姚铮可是殿下眼前的大红人,我见与霜儿投缘,因此此次才一同相邀赏冰嬉。” 姚铮走上前,恭敬地欠身行礼:“姚铮见过世子殿下。” 慕凤玄眼中神色复杂,问他:“你今日来此烟花之地,堂兄可知道?” 姚铮神色如常:“小人一切行迹,殿下皆一清二楚。” 慕凤玄对傅云起说:“既然都是熟人,仅你我二人饮酒也是无趣,稍后傅大人不如带上这两位一同前来,共享美景盛宴?” 傅云起还未回话,便见姚铮低着头:“姚铮只是寻常下人,能来此赏景已是借了傅大人的光,与大人、世子一同饮酒作乐,于理不合。” 慕凤玄勾唇一笑,意味深长道:“你既能入堂兄的眼,自然不是凡俗庸人,何必妄自菲薄?说不定本世子还需你替我在堂兄面前美言几句,姚公子可是不知道?最近几日,我邀堂兄相见,堂兄都三番五次推脱呢。” 姚铮低眉顺眼,垂眸道:“殿下最近除去朝堂事务,便是忙于照料陪伴二殿下,的确是抽不开身与世子殿下会面。” 慕凤玄低笑:“的确,姚公子言之有理。只不过既然堂兄脱不开身,难见一面,你又是他跟前的大红人,今夜你便代表堂兄与我们一同入席,回去了,也好和堂兄说道说道,堂弟我想面见他的诚心,如何?” 慕凤玄步步紧逼,姚铮见难以推脱,不由得心中暗自叹气,既然躲不过,就让他出了这口气吧,他人还住在陈王府,让慕凤玄出了这口气之后,自己过得也能舒坦些。“谢世子殿下好意,那姚铮便却之不恭了。” 傅云起见状笑笑,眼下这般暗流涌动,怎逃得过他鹰一般的双眼?霜儿肯定和这小子有事瞒着自己,他道:“极好,殿下,时辰不早 ,我们一齐上去如何?莫要耽误了美人美景。” 的确,天色已黑,正是华灯初上之时,夜色如墨,湖边人流如织,红男绿女,热闹非凡,姚铮一行人上了花船,进入棠钰舫安排的天子二号房,这已是极好的赏景位置。自花船宽窗俯瞰而下,湖边星光熠熠若天宫,远方还有源源不断赶来一观献艺的车马,听棠钰舫的人介绍说,按照赏景位置分布厢房品级,天子一号房,有也仅有一间;天字二号房,有也仅有两间,以此类推,往后分别是人字、地字号房。能入座天字号厢房的,一般已经绝非普通权贵,而听闻今夜天字一号房已有贵客落座,只是棠钰舫不会透露贵客身份,所以即便傅云起与慕凤玄心知那天字一号房内定是身份了不得的人物,却也打探不出是何身份。 四人落座席间,厢房仅一眼便能看出其豪奢,双层锦绣短幔环绕梁上,尽管是在船上,却如置于平地一般.席间铺着软垫,温着炭炉,一张低矮宽大的花梨木烷桌旁可就着软垫席地而坐,亦可躺卧。两扇花鸟屏风坐落一侧,角落还有精致的黄铜香炉燃着檀香,宽敞的厢房内香气氤氲,极尽奢靡。 慕凤玄虽有皇族之名,而无权势,故而平日若是像他独自前来,定是只能落座在那天字三号房,而傅云起却不同,尽管他官职并不高,但傅家手握宫廷重兵,他见到慕凤玄,虽和善客气,却也不必卑躬屈膝。对于他来说,得罪太子殿下可比得罪陈王府麻烦,所以区区一个姚铮,他若真想护也还是能护住的,慕凤玄尽管看似要为难姚铮,有他在一旁,也不会乱来,所以傅云起不抗拒慕凤玄相邀。虽然他和慕凤玄都是倚靠家中荫蔽的纨绔子弟,但可以说全然不是一路人。傅云起尽管生性桀骜,但为了傅家的百年荣辱,就像他进宫当差一般,大事上仍旧不得不听从于家中父兄安排;而慕凤玄却是个野性难驯之辈,世人说东,他却偏要往西,因此陈老王爷也是撒手随他而去,对他不闻不问。 二人年少时,傅云起做过的最为逾矩之事也不过是强拉着林霜绛流连艺坊听曲,驾着烈马驰骋于京中;而慕凤玄,国子监大学士提及此人都是摇头叹息,称其是顽固难化之辈,除了太子殿下,旁人无论与他说什么,都不过是左耳进右耳出,国子监的课,慕凤玄不在才是寻常,若难得有一日来了,也不过是为着跟在太子殿下身后讨教一二拳法,国子监教书的大学士顾着陈老王爷昔日的战功与那皇族脸面,也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尽管若慕凤玄想为难于姚铮,傅云起不会不管,但他始终感到不快,原因也简单,他对林霜绛,哪怕是那家中隐秘都能与他全盘托出,可林霜绛呢?自打回京之后,对他忽冷忽热就罢了,眼下还与这个新认识的貌美少年在一旁挤眉弄眼,有事隐瞒于他。傅云起向来是那眼里揉不得沙的人,今夜他本可以替姚铮推拒过去,因为他多年来,其实也从未将慕凤玄这个纨绔世子放在眼中。 但——他没有,他心中也存了几分心思,他看出慕凤玄无非就是想让姚铮面上不好受,下不来台,顶多羞辱于他,也正好给自己出出气, 只要自己在,出不了什么大乱子,就闹不到太子殿下面前。既然今夜已经多了一个姚铮了,多一个慕凤玄,又有什么不同? 第31章 再交手 话音落,舞步起;奏乐起,佳人聚。乐人们围着那冰面坐下,舞姬一个接一个从花船中鱼贯而出,她们身穿红衫脚踏冰刀,长袖随身姿飘动,渐渐在冰面上摆出一朵芙蓉花,这花随着她们的长袖,不停地变换地盛开的形状,而这舞在棠钰坊的天字号房大窗旁观赏,最是如临其境,即便是与傅云起出入不少戏坊的林霜绛,也看得入神,甚至挪不开眼。于万人眼中,正是:凤髻蟠空,袅娜腰肢温更柔。轻移莲步,汉宫飞燕旧风流。谩催鼍鼓品梁州,鹧鸪飞起春罗袖。锦缠头,刘郎错认风前柳。 三人齐聚窗边,举杯同饮。林霜绛兴奋地拍了拍姚铮的肩,指着下方正中献舞的一白衣女子:“小铮,你看,只有那个姑娘着白衫,其他人都是红色的!”姚铮顺着林霜绛所指,果不其然看到一女子,清颜白衫,居于冰面搭起的高台之上,随着乐曲挥动云袖,似是落叶般空中摇曳。 傅云起道:“你们俩看看得了,那位可是世子的心头肉哦。” 林霜绛回瞪傅云起一眼:“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慕凤玄看得沉静,见二人争执,他轻晃玉杯:“此女,名为姚冬易,是本世子的熟识。” 林霜绛闻言看向姚铮:“姚?” 只见姚铮神色迷茫,对着林霜绛摇了摇头,似是对林霜绛说他不认识。 傅云起道:“听闻曾是罪臣安乐侯姚氏的孙女?” 慕凤玄挑眉 :“不错。” 四人见一舞罢,新舞又起,纷纷收了声静心观赏。献舞暂止后,是棠钰坊请来了来自永昼各地扬名的乐师奏乐,四人坐下饮那温酒,听着那悠扬轻缓的琴声,不知为何,竟听得姚铮想起 那月下的慕无离来。 “只有酒乐亦是无趣,我与傅大人、林公子皆是旧识,唯独却对堂兄身边日日跟随的姚小公子不大了解。” 傅云起在旁轻笑:“尽管并非头次见,本少对姚铮,也不甚了解。世子想如何了解?。” 林霜绛心倏的沉了大半,他不明白,傅云起既然允了他带姚铮来,为何相助世子殿下对姚铮发难。 姚铮在桌下轻轻按住林霜绛的手,示意他稍安毋躁。“姚铮只不过是乡下而来的一小民,幸得了太子殿下青睐,才侍奉左右。” 慕凤玄勾唇一笑,那风流的俊脸施施然道:“若无才,怎可能入我那位堂兄的眼?你在外头代表的可是永昼太子的颜面,太过妄自菲薄,可不是好事。” 姚铮无奈,垂眸道:“世子殿下想要如何了解我?” 这话正中慕凤玄下怀:“既饮了酒,你我再切磋一番,就当助助兴如何?” 林霜绛脸色微变, 看向傅云起,谁知,傅云起竟然拍手鼓掌:“都说慕氏皇族皆是武学痴人,姚小公子,世子殿下这点心愿,你不会不允吧?” 姚铮抬起头,莞尔一笑:“既然世子殿下都说了,我代表的是太子殿下的脸面,姚铮又怎能令世子殿下失望呢?” 言罢,二人纷纷起身, 走到不远处厢房大厅的空地上,离了林霜绛和傅云起有一段距离,姚铮双手抱拳,却用仅有二人能听到的声音道:“世子殿下想要如何?殿下受伤,非我之过。” 慕凤玄低低笑出声:“堂兄为了你将我按在宗祠前训诫一通,非你之过?不过你既然在堂兄心中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就证明给我看看,你究竟有何出众,能入了堂兄的眼?可不要告诉我就凭借你这一副相貌,我堂兄可不易受美色所惑。” 姚铮道:“世子殿下的伤未曾好全,我此时与殿下交手,胜之不武。” 慕凤玄傲然道:“上次你我交手,你全无还手之力,胜之不武?那你也便胜了再说!此番你若胜我,从前那桩事,本世子不与你计较。只是,你若败......那便自行离开京城,莫以为攀上了我堂兄,便从此平步青云,高枕无忧了!” 姚铮不觉咬牙,此番便是为着护他的慕无离,他也绝不能败!他冷声道:“那便依殿下所言!”话音未落尽,他就已经手心藏刃直拳向慕凤玄而去。 慕凤玄似是因着那腿伤,防备时也没有从前利落,反而出拳与姚铮在空中生生对上了几番。姚铮暗道:果然是大内宫廷拳法! 这边打得激烈,而那边,自打姚铮同慕凤玄离开座席,林霜绛对着傅云起便没了好脸色,傅云起心知肚明,却也不戳破,反而笑嘻嘻地朝他举杯,见对方始终蹙着眉目不转睛地看着那边的动静,丝毫未给他半分回应,也不生气,乐呵呵的自饮自乐。 这边拳风如梭,姚铮故意与慕凤玄缠斗了一段时间,让慕凤玄看着他逐渐落于下风,渐渐志得意满,出拳亦是一次比一次狠戾,不过早在他与陈老王爷交手之时,他便已经对这拳法有所领教, 当日他已经摸清了这套拳的路数,如今他若真心想躲,也是不费力气,只是,他不能再躲,他得速战速决,让慕凤玄心甘情愿认输。 当慕凤玄以为最后一拳到眼前,姚铮没预备式的闪躲,而是阖上眼微微一笑,直到那拳到眼前,他才迅速向后倒去,倏的睁开了眼侧身翻到慕凤玄背后,将飞刀抵在了他后颈下一寸,刺破了他的衣服。 那刀刃的凉意从慕凤玄的后颈直冲大脑,他睁大双眼,似是始料未及,忽而他松开拳,脸色灰白,再不似方才那般得意:“我输了,今后,我不会再为难你。” 姚铮将飞刀收入袖间,眉眼含笑,眼尾的红痣似带着几分张扬:“谢殿下成全。” 而傅云起在一旁鼓掌:“傅家为创大内宫廷拳法,付出诸多心血,竟然被此种招数破了,今观此一战,真是让傅某人感悟颇多。” 林霜绛始终寒着脸,直到姚铮入席才有所好转,姚铮在桌下轻按他的手示意已经无事。 慕凤玄虽然说着客套话,语气却颇为平淡:“能寻出大内宫廷拳法的破绽,姚公子确有几分真本事,能得堂兄相看,也情有可原。” 傅云起不知是看着林霜绛还是看着姚铮,眸色更深:“我虽见识宫廷内不少侍卫极具武学天赋,但像姚小公子这般独特的,还是头一位。看似处处落与下风,实则以身诱敌。真是美人刀,刀刀割人性命啊。” 姚铮不知如何作答,他心中并不喜总被人唤做“美人”,但对方却是他惹不得的人物,他还未出声,只见林霜绛冷哼:“贪花恋酒之辈,若因此栽了跟头,自然是死不足惜,何怪他人皮囊?” 傅云起却没接他的话,而是对着慕凤玄悠悠道:“冬易姑娘此时想必正在楼下歇息,准备下一场献舞,世子殿下不趁机去与冬易姑娘寒暄一番,聊聊知心话吗?” 慕凤玄原本喝了几杯闷酒,听到此话,脸色才稍有好转,他稍有冷淡却仍然保持着那份皇家体面,道:“傅大人说的是,本世子去见见熟人,诸位自便,无需客气。本世子去去就来。” 姚铮见世子殿下离开,忙说:“傅大人,霜绛,我也出去透透气。” 傅云起冲他点点头,俊美的脸上似乎心情不佳。 姚铮走后,傅云起手肘倚靠着那软枕,用肯定的语气道:“霜儿,你在生气。” 林霜绛轻笑,声音带着冷:“谁会这么想不开,同京城傅家的二少爷生气?” 傅云起无赖地轻眨眼帘::“你。” 林霜绛感觉心头火气更盛,别过脸不理会他。 傅云起起身,神色比起方才认真许多:“你气我没有护着你的新朋友?” 林霜绛眺了他一眼,依然冷着脸:“我与傅大人什么关系?自己的朋友,自然自己护,没护好小铮,也是我自己无能。” 傅云起见他还愿意同他说话,心忽的放下来大半:“世子不会伤他性命,即便与他切磋,有我在,他不会出事。世子的宫廷拳法还是我们傅家教的,霜儿,你不信我,是吗?” 林霜绛才回过头,垂眸道:“你从未给过我什么许诺,你我之间也不过一个三月之约,我为何要信你?” 傅云起拧紧了眉,脸色不悦:“你与我同窗数年,而与他相交却也不过几月,为何在你心中,远近亲疏如此分明?甚至你与他身上的事,瞒我甚多,我不问,你便不说。你可真的有将我放在眼中?” 林霜绛像是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笑话,笑时还呛到了自己,却仍旧一边笑一边咳嗽,见他这般反应,傅云起眉头皱得更紧,脸色也沉下来。 “将你放在眼中?我何时未曾将你放在眼中?我敬你,怕你,你是傅大人,是傅家二少爷,是我惹不得的人物。远近亲疏?你竟来问我为何远近亲疏如此分明?哈哈哈!可笑!” 他努力收住笑,继续道:“我与小铮,在难中相识,知根知底,知心知交。最重要的是,我不必对他卖力讨好,不必谨言慎行、为奴为仆,傅大人 ,人只会与同类人相交,您与我,一个无名无籍的庶民,难道因着同窗数年,你我便是一样的人吗?傅大人问出这话,真是为难我了。” 傅云起沉着脸,握紧手中玉杯,似是竭力按耐着什么:“你说你我身份有别,但这些年来,本少对你如何,你心中全然不知吗?换做他人,我何时这般对待?” 林霜绛的表情似喜似悲,眼中万千感慨:“所以,这些都是傅大人对我的恩赐,我自然只能当牛做马来报答一二,我真的不知,傅大人究竟还想要什么......” “我想要的是.......”傅云起蓦地睁大双眼,嘴唇微微颤动,最终收住了口......不知为何,他脑中......竟想到了那三字。 傅云起压抑得忍不住重重呼出一口气,他转而问道:“你知道,自从六年前,梨花树下,你同我说那些话后,我便当你是自己人,即便说是义弟也不为过。但我不知,你心中竟如此厌恶权势,甚至连带看我也.......” 林霜绛冷眼瞧着他:“自己人?傅大人对我有几分了解?我真正想要什么,傅大人可曾知道半分?” 傅云起觉得自己上辈子真是欠林霜绛的,他几乎把长那么大以来所有的好脾气都用在了林霜绛身上。“你想要什么,你说,你要是想入太医蜀,即便你爹不同意,我也能让你进去;即便你要高官厚禄,我也能助你,徐徐图之。” 林霜绛大笑不已,他站了起来,身上带着平日难得一见的傲气。他杏眼直视着傅云起,目光灼灼:“你终究不懂我。我要的,你帮不了。我若想进太医蜀,即便我爹阻拦,我如今也早已不是一介庶民了,太医署医官之职我何时放在眼里?你说高官厚禄,我从小到大,从未趋炎附势,若我想,即便没有你,我自小记性过人,过目不忘,科举于我而言不过是孩童游戏。” 林霜绛一字一句,铿锵有力,他道:“我只愿此生为一医者,穷尽所学,救人救世。你要我在那宫廷之中,诊治权贵,躺在他人的血汗之上坐拥食禄?不论如何身居高位,却依然为奴为仆,与跟着你傅少爷有何不同?” 他见过低眉顺眼的林霜绛,也见过冷言冷语的林霜绛,却从未有哪一刻如现在一般,言语狂傲,盛气凌人,却.....耀眼而夺目,霜儿自幼时,想法就与旁人不大相同,如此惊世骇俗之语......傅云起始终注视着他,一言不发,细看那眸中,还带着几分欣赏与喜爱。 傅云起沉默半响,从小到大,他身份高贵,他不知道如何对人低声下气,才能不失去对方,但他......他不愿与林霜绛撇得干净,他也不知道该与林霜绛维持一种什么样的关系,才能留对方在身边。 他轻轻拉着林霜绛的袖子,紧紧攥住。天知道傅云起竟然还能有这副谨慎、卑微的模样,若是有他人在场,定是要惊掉下巴。 “你想要的,我帮不了你......我有的,你亦不在乎。但,从小到大,我身边皆是讨好之人。我从前从不知......你原来对权贵如此厌恶,出身我选不了,但对你却是真心。霜儿,你何时救够了人,也来顾一下我,如何?”傅云起低下头,看着酒杯,不敢看林霜绛的脸色。 林霜绛眉眼低垂,看着身前的他,那个平日桀骜不驯的京城傅家嫡子,头一次在他面前,拿出讨好之态。 见林霜绛沉默不语,傅云起又说:“我不再对你呼来唤去,不再拿身份压迫于你,你......也分一些真心给我,可好?”他迟疑着抬起头,看着林霜绛。 那英俊的眉眼,眸光莹莹,不似作伪。 林霜绛缓声道:“那你,不得为难于小铮。” 林霜绛叹了口气,他虽知道小铮豁达开朗,心性坚韧。但他也知道,这些年来他过得难,也过得苦,今夜的事,他总觉得是自己对不住小铮,原本他只想着跟着傅云起带小铮出来玩一玩的,谁知起了这档子风波。 傅云起见林霜绛语气好转,忍不住喜笑颜开。那双眼眸又变回往日的流光溢彩:“霜儿的朋友,我当然要护,就算不为太子殿下。只是,霜儿,你以后可得多信我一些。” 林霜绛冷哼一声:“还不是因为你方才明知道世子要为难小铮,还将他往火坑里推。” 傅云起拉着林霜绛袖子摇个不停,笑道:“本少错了,霜儿大人大量。回头世子不在了,我单独宴请小铮,给他赔罪,如何?” 林霜绛终于被他这副无赖模样逗笑了:“那你说到做到。” 傅云起利落地往二人的玉杯里倒满酒:“本少一言既出,当然驷马难追。” 傅云起与林霜绛推杯换盏了半天,烛火幽幽,伴随着些琐碎的人语,船外不知何时,风停了。 第32章 生死之际断后 船舷上挂着五彩纸灯笼,在夜风中摇曳着柔和的光影。姚铮倚靠着船沿,因着是临时起意出来走走,他也没戴那面具。他吹着冬夜的冷风,细小的雪花飞到他的身上,他饮了些酒,浑身发热,并不觉得冷。如墨的天际一望无涯,姚铮向下望时,湖面的冰层坚硬而光滑,如同一面巨大的镜, 乐师们围坐奏乐,冰面映着飘落的雪花、如墨的夜还有星星点点的灯火。 那场闹剧总算是戛然而止,尽管慕凤玄一而再再而三为难于他,但他没有理由亲自动手回击伤他的人。 既因为慕无离,也因为陈老王爷。 一个慕凤玄便已如此难缠,日后他若真与殿下定亲,堂堂正正站在殿下身边,又会有多少比慕凤玄还要穷凶极恶的人? 天字二号房内。薛忠听着窗外传来悠扬的曲调,手执玉杯,凭栏俯瞰,面貌姣好的侍女低眉顺眼,正双膝跪地为他捶腿。骤然间,薛忠原本因着惬意而半阖的眼帘,微微睁开。他看着楼下那抹黑衣,总觉眼熟。半晌后一个想法在脑中乍现,他咬牙切齿,脸上的皱纹尤为可怖的挤压在一起,他眼中透出精光,对一旁的男侍从说:“把袁石给的那姚家贼子的画像拿过来。” 那男侍从恭敬地取来画像,薛忠抻开那画,与楼下那玄色衣装之人两相比较,薛忠咬牙道:“袁石这个废物......人就在眼皮子底下,派人盯着楼下那人,不许跟丢,看看他去往何处。再把娄落叫过来。” 那仆从恭敬道:“是。” 半晌后,那仆从进来回话:“相国大人,那人进了天字号二号房,听闻,今夜曾见到陈王世子与傅家嫡次子的车驾,那另一间天子二号房内......” 那名为娄洛的男子叩门而入,他一身夜行劲装,他半跪在薛忠面前:“相国大人有何吩咐?” 薛忠捋着须,阴鸷的双眼似在沉思:“这姚家贼子怎会与陈王世子和傅家嫡次子有关联......” 遂又放下手:“罢了,娄落,你调三十号 人,杀了他。记住隐匿身份,做的干净些,绝不能暴露。如果傅家那个不成器的嫡次子和陈王那小儿子也在,一并除了,也算是老夫送给傅府和陈王府的大礼。” 娄落眼神坚定道:“是,属下 明白。” “还有......不论那两人如何,务必保证,不能让那姚家贼子, 活着离开此处。” 娄落铿锵有力道:“是!” 姚铮与慕凤玄接连回到厢房中,姚铮看着傅云起与林霜绛,两人拿着酒杯你来我往,似乎已经握手言和,不由得会心一笑。 外面的奏乐渐渐停了,新乐渐起,看来,新的献舞又要开始了。舞女们踩着冰刀,翩然起舞。冰上舞影、灯火光影铺洒在花船前的冰面上,似是洒了一层金色的绸缎。丝竹之声、沿岸的欢声笑语,伴随阵阵香风,舞女们衣裙飘逸,在冰面上舞出艳丽的弧线。然而,在她们之中,最引人注目的,却是那青颜白衫的花魁——姚冬易。 她的舞既柔,又有着恰到好处的力量,如同降临在冰面之上的仙鹤,岸边的民众无一不为之倾倒。四人看得出神,姚铮从前并不是没见过美丽的女子,但眼前的女子,不会让人想入非非,而是钦佩——是的,如此才情与风韵,若真对其想入非非,才是落了俗套。 舞罢,姚铮对着慕凤玄笑道:“能让世子殿下一掷千金之人,果然不凡。” 慕凤玄冷哼:“那是自然,在这京城,即便是再看不起本世子不学无术的人,也从未质疑过本世子的眼光。” 傅云起对着姚铮与林霜绛道:“如何?今夜可大饱眼福了?” 姚铮与林霜绛相视一笑,姚铮道:“托傅大人与世子殿下的福,能见到如此绝世一舞。” 傅云起和颜悦色,言语却有些意味深长,他道:“我们今日来,唯一重要之事便是赏舞,其余事,便让他过去,这酒与玉泉酿不同,不醉人。不若我们再饮几杯再回,如何?” 见林霜绛似乎也心情不错,姚铮含笑点头:“好!” 夜色渐深,不知不觉到了子时,围在那岸边的人群几乎也已经散完。四人从棠钰坊走出,姚铮缠着林霜绛嘻嘻笑笑,四人并未醉,带着些许微醺之态。似乎是那酒意的作用,林霜绛也全然放开了那君子仪态,一路与姚铮打打闹闹,慕凤玄与傅云起在身后你一言我一句地闲聊,各自的仆从们加起来约有五人,紧紧跟在身后。 四人走进马车停放的巷里,姚铮看了一眼身后,忽觉不对,便问傅云起:“傅大人今日出门,带了几个仆从?” 傅云起投来探询的眼神,道:“三人,怎么了?” 姚铮又问:“世子殿下今日又带了几人呢?” 慕凤玄摸不着头脑:“也是三人,但这不是都在后头吗。” 傅云起闻言向后看一眼,眼眸蓦地沉下,心头一跳:“我这边有一人不知何时不见了。” 林霜绛皱眉:“正好是驾马的车夫老贾。” 姚铮耳朵微微一动,他敏锐的五感并未因着那微醺的酒意减退半分,他听到了......刀刃的出鞘声。他慢慢摸向腰间,那被大氅掩盖着的双月弯刀。 他低声道:“傅大人,有人跟踪我们,来者不善。” 傅云起闻言,跳上马车去拿长刀。慕凤玄对他们这幅警惕的模样不以为然,攒着眉道:“四人之中我们三人都会武,何人敢如此放肆,得罪陈王府和傅家。” 林霜绛和姚铮并没有因为慕凤玄的话放下心来,傅云起拿了长刀,一把将林霜绛扯了过去护在他与姚铮之间。 未见人,却先闻其声,“哟呵,被发现了。那,就在这里吧。” 只见一人身穿夜行衣,以黑巾遮面,肩扛大刀,姚铮心口猛的一眺,环绕四周,只见身穿夜行衣的杀手们站在墙上,一个接一个现出身影,约莫三十多人......他们,被包围了。 慕凤玄拧着眉,大叫道:“你们是谁?放肆!不怕陈王府和傅家将你们五马分尸吗?” 为领的刺客轻笑,“陈王府?傅家?我们还真是不曾放在眼里。” 言罢,那人轻轻抬手,划下。顷刻间,四面八方的杀手向他们杀来,不消几下,就解决掉了他们身旁的奴仆。 姚铮紧紧握着刀柄:“傅大人,世子,来路与去路都已被截,如今只能杀出重围。霜绛,你跟着傅大人,一切小心。” 林霜绛看着那些刺客纷纷朝他们杀来,虽然他不会武,却面无惧色,他原本紧紧握着姚铮的手,霎那间松开:“ 你也小心。” 姚铮眉眼带着冷笑,眼神似刀如刃:“殿下送我这宝贝弯刀,也该见见血,开开光了!” 话音未落,他便与杀上来的黑衣人对招,真正的生死之战于平日练武截然不同,双方所出皆为杀招,傅云起武功不差,但因着得护着林霜绛,也只能与一群刺客缠斗得不上不下。 慕凤玄的腿上隐隐作痛,他今日未曾带兵器,刺客冲他杀来他只得以硬拳抵挡,渐渐变得力不从心。只见姚铮正剜下一刺客的头,夺了那刺客的刀,扔给慕凤玄:“接着!” 慕凤玄接过刀,瞬间得心应手起来,尽管对他来说长枪更趁手,但他短短时间内竟也杀了几人,他大笑:“谁给你们的胆子,敢来刺杀慕氏皇族!” 不知不觉间,战况仍然胶着,但三人也已杀了对方十几人,只不过,姚铮似乎却被一人缠住了,那方才说话的刺客头领,武力高强,甚是难缠,慕凤玄见状,一刀向眼前的刺客砍去,伤了对方下腹,遂又去助姚铮一臂之力,二人背靠背,同时应对着刺客首领阵阵袭来的刀风,同时慕凤玄还不得不横刀为二人抵挡其余那些杀上来的刺客。 骤然间,慕凤玄只觉小腿一痛,糟了!他的伤......怎么竟在此时!慕凤玄因着腿伤恍惚的一瞬间,一旁挥刀袭来的刺客,刀刃竟刺中了姚铮的手臂! 姚铮顿时吃痛,却无暇顾及,眼前实力强横的刺客首领见状趁机愈加狠戾地向他攻来,姚铮不觉间渐渐落于下风,大氅早已不甚脱落,他右上臂的袖子,早已被鲜血浸透。他咬紧牙关,嘴唇不觉被咬出血,溢了下来,他心一横,心中做了最后的决断。 空中又下着细雪,与姚铮袖上的血融合,在与那刺客首领的缠斗中,点点滴滴,如那梅花一般,落在地面。姚铮冷声道:“傅云起!带霜绛和世子走,我留下断后,拖住他们!” 那刺客首领不屑地讥讽他道:“你已受伤,还护得住他们?一个都别想走!” 傅云起一面应敌,始终拧着眉,刺客人数众多,为首的那人实力高强,剩下的也不易对付,这些都是训练有素的死士。而他们只有三人会武,这样下去,他们真的有可能全部丧命在此! 被傅云起护在身旁的林霜绛听到,杏眼倏的瞪大,眼眶通红,他嘶声吼道:“不!小铮!要走一起走!” 慕凤玄额头满是冷汗,他对有一段距离的傅云起喊道:“傅大人!我腿伤复发......快撑不住了。” 姚铮面色绷得更紧,甚至不惜被那刺客首领砍伤的风险也要竭力挥刀向前,他的声音仿佛嘶声裂肺,带着刻不容缓和迫不得已:“快!傅云起! 带他们走!” 傅云起拧紧俊眉:“好。” 他不顾林霜绛满脸抗拒的神色,一手将手无缚鸡之力的林霜绛扛起来,一手执刀冲上前两刀劈开围着他们二人的刺客,趁那刺客躲闪之际,将慕凤玄拉到身边,便要向巷子出口逃去。 林霜绛秀气的脸庞不知何时眼泪滑落,他竭力挣脱傅云起的手,嘶声喊道:“不!小铮我不走!我留下来陪你!” 姚铮忍着那伤,脑中已经渐渐恍惚,他如今只剩下与眼前之人举刀缠斗的本能,他打起最后的精神,睁大眼寻对方出刀的破绽,一边又对崩溃、痛苦不愿离去的林霜绛大喊道:“霜绛!听话,我会没事的!” 又抗下眼前人重重一击,嘶哑着吼道:“傅云起!一定要全力护住他们!霜儿是我最好的朋友,陈老王爷对我有恩,你要是敢舍了任何一个,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姚铮嘶声交代完,才终于红着眼全力应对那刺客头领,他若不提前交代好,以他对傅云起的了解,尽管他武功不错,但若有选择,他可能真的会舍了慕凤玄换他自己和霜绛自保,他绝不能让傅云起这么做。傅云起,必须全力以赴,护二人周全。 跟在傅云起身后的慕凤玄神色复杂,似有不忍。他嘴唇动了动,离别之际带着悔意大喊:“姚铮!我对不起你!我错怪你了!你是真正的男人!” 随着声音逐渐远去,想必,傅云起已经带两人逃出生天了。 姚铮微微一笑,直视着眼前刺客,雌雄莫辨的容颜带着冷意和恨意,眼中杀机骤现,在夜色中如同那悄然绽放的地府之花,他一跃而起,十二柄飞刀如柳叶一般倾数而出,全部命中。那飞刀将一半拥上前想要追击傅云起的刺客纷纷刺中,几乎大半刺中了要害倒地不起——至此,他所有的杀招都已经尽数用完。 而余下的几人见状,大怒,更是挥刀竭力杀来,姚铮唇角流下鲜红的血液,他与眼前此人缠斗许久,如今再加上应对几人,他已经力竭,甚至有些许神智不清,或许......他,已经到了穷途末路了吧? 不知道殿下此时在做什么呢?也许,在那月下拂琴?不知道他死后......能否循着殿下的琴声,去殿下梦中,与他见最后一面?那慕无离所赠的双刀不论是刀身还是刀柄,早已遍布血渍,姚铮已经半阖双眼,弯刀从手中滑落,碰撞出清脆的声响。 余下几个夜行衣的刺客见状,以为事成,纷纷停手,等待为首的那人给他最后致命一击。 娄落正挥刀而起,不料骤然之间!竟被一剑挑落了他的长刀。 娄落倏的沉下脸,皱眉向身后看去,一白衣女子,带着面纱,一行十几人亦然身穿夜行衣,有男有女,来者不善。 娄落沉声:“来者何人?为何坏我好事?” 那女子声音清亮,她笑道:“你要杀人,我要救人,就这么简单。兄弟们,给我上!” 话音未落,以女子为首的一众人竟然将娄落余下的几个刺客团团围杀,娄落只得不耐烦地与那女子交手,愈是交手,他的脸色愈发难看,这女子身手竟然不在他之下,他与女子交手的顷刻间,他同行之人皆已尽数倒下,娄落面颊紧绷,匆忙之间,他低声吼道:“你对我出手?无知女流!你可知你惹上的是何人?” 那女子面纱下有着姣好的容颜,她不屑地嗤笑一声:“你不过是薛忠的走狗罢了,横什么横!” 娄落心中一惊,这群人是冲着相国大人而来!这群人究竟是什么底细,为什么要护着姚家贼子?不行!他得先活着回去,让相国大人知晓此事! 他对那女子出了几次连招,趁不备之际,袖中掏出一枚圆丸,往那地上重重一掷! 顿时,白烟四起,女子与其他人纷纷停下手捂面,待烟雾散去,娄落已不见人影。 其中一身穿夜行衣的女子抱拳道:“小姐,我们还追吗?他怕是会给薛忠那老狗报信。” 白衣女子摇了摇头:“不用追了,追了反而暴露。即便薛忠知道我们救下了六殿下又如何?欧阳大人料理得干净,他就是往死里查也查不出。” 言罢,那白衣女子半跪在姚铮身前,似乎是检查他的伤势。 姚铮昏昏沉沉间,听到了些许兵刃相接的动静,他意识到自己似乎被人救了,他咬着惨白的唇,吃力地对眼前的白衣女子说:“救......命.....之恩......多......谢,你、你.......是何人......来、日,我......必......报!” 那女子半跪下,凑近他。似是有些怜爱地抚着他的头,一双凤目却落在他右臂的伤上:“ 你记住了,我叫姚冬易,救你是我该做的事情,没有恩情这一说。至于为什么救你,你日后会知道的。” 姚铮听完那女子说的话,终究是失血太多,支撑不住昏了过去。 那女子对其他人道:“先去最近的医馆,找间没人的空屋子给六殿下止血。” 来了一男子,将昏死过去的姚铮一把扛起,连同捡起那双刀。一行人渐渐隐匿在夜色中,不知何时,雪停,风却又起。 第33章 上穷碧落下黄泉 夜幕低垂,两个男子如行云流水般穿梭于黑夜之中,其中一人怀中还揽着一人,但那人依旧步履轻盈,身形矫健,每一步都如同踏在云端,每一步都跨出数丈之远,后面那人显然腿脚吃力,但仍旧紧紧跟随,不甘于后。 傅云起带着两人,似一心往某个方向飞去,他揽着林霜绛的腰,林霜绛人虽在他怀里,却是眼眶通红,泣不成声。慕凤玄紧跟在他身后,见没有刺客追上前来,渐渐松下一口气,又半是忧心半是欣赏地想着:这小子是真有本事,一己之力能将所有刺客拖住这么久,只是不知道过了今夜还能不能活下来,真是可惜啊,这小子是真义气,虽然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他爹。 他想着,要是过了今夜那人还活着,他往后一定将人当生死兄弟看待。 他问傅云起道:“傅大人,我感觉现下应该安全了,你要带我们去哪?” 傅云起一边前行一边道:“世子,小铮是殿下的人,得先告诉殿下,让殿下派人相救。再者,那些人既然敢对你我动手,说明在京城有只手遮天之势,世子和霜儿先去太子殿下府上暂避才最安全。” 慕凤玄点点头,没再多问,虽然他的确很想回自己府上,但眼下的确先去找堂哥才最稳妥。 太子府邸内。 慕无离手中拿着书,夜已深,他却着装完好,连发冠都不曾歪过。不知为何,自打收到姚铮的信后,他的心中始终不安,但按理来说,有傅云起在,不会有什么差错才对。自打他午时派人给陈王府送信,却一直没有回信后,他今夜始终看不进书中一字一句,也迟迟不愿宽衣沐浴,纪殊珩和青松来催促了几次,见他似是心事重重,也便不再打扰。 傅云起带着人没有从太子府府邸正门而入,而是从侧院的墙翻了进来,刚一落地,便被一群拿着长枪的守夜府兵团团围住,仇刃从阴影处走出来,对着他呵斥道:“什么人!胆敢夜闯太子府?” 傅云起放下搂着林霜绛的腰,转而紧握着他的手,被刀刃团团指住,他无所畏惧 ,他正色道:“我是傅云起,这位是陈王世子,你让他们退下,我有十万火急的事情要和太子殿下说。” 仇刃借着昏暗的夜色终于看清三人的面貌,竟然是傅少爷、世子和林小公子。他敏锐感觉到事情似乎不简单,给了身旁的府兵一个眼神,那些人便悉悉簌簌退到远一些的地方。 “傅大人有何要事?”仇刃神色平淡道。 林霜绛却不等傅云起,他半捂着脸啜泣道:“你快去通知太子殿下,小铮性命垂危!今夜我与世子、傅大人,还有小铮,我们四人遇到众多刺客围杀,他们人数众多,小铮留下断后了!我们三人才逃了出来,那些人武功高强,如今小铮危在旦夕,你快告知殿下,快带人去救!” 仇人没意料到竟然出了这样的事,他平淡的脸上骤然变为惊愕,他道:“几位请随我来。” 仇刃健步如飞,一路带着三人来到慕无离寝殿,他与纪殊珩对视一眼,叩门,只听一声“进。”便带三人走了进去。 慕无离衣衫整齐,连那鎏金镶玉的发冠都不曾摘,他对烛抄着兵法以求静心,劝自己莫要患得患失,要相信对方。 不料,他看到脸上挂了一道彩的傅云起走了进来,还带着哭得双眼通红的林霜绛,还有一瘸一拐的慕凤玄,心中顿感不妙。 他搁下笔走出来,打量三人:“何事?” 林霜绛扑通一下跪下,拽着慕无离的衣诀:“殿下,快救救小铮!” 慕无离闻言沉下了那本温润贵气的脸,拧紧了眉,他拉起林霜绛:“你们先说,出了何事?” 慕凤玄难得见到了心心念念的堂哥,有一时之间些手忙脚乱,他支支吾吾道:“我们今晚本来在安安份份看冰嬉献舞的,然后......” 而仇刃一把将他打断:“世子等人,遭到了一伙刺客围杀,那些刺客武功高强,人数众多。小铮留下了断后,他们才逃了出来。” “你说什么?” 慕无离听完,脸色变得异常难看。他活了二十余年,他是皇族表率,举手投足皆代表着天家颜面。故而,他于人前隐忍成了习惯,总是一副波澜不惊、心如止水的模样,他既从未示弱于人前,也从未被人见过惊慌失措的模样。 原本,他波澜不惊的琥珀色眼眸就像那无尽的深潭,就算是巨石扔下去也不会有任何回响;他从来都高高在上, 不悲不喜,冷静淡然。 现下,他双眼满含怒意,因他本来就比傅云起高一些,他一手毫不费力地攥着傅云起的领口,怒气冲冲,声音低沉,吼道:“你怎可将他一人留在那里!” 傅云起虽然武功不差,但在慕无离面前根本毫无招架之力,他亦然脸色绷紧,即便挣脱不开:“殿下,这是小铮自己的决定,若不如此,我们四人都会葬身在那!” 慕无离倏的松开他,阴沉着脸,问:“你们分开之前,他在哪?” “玲珑巷。” 慕无离甩袖急匆匆走出寝殿,一边对仇刃道,“去牵三匹烈马,带上所有暗卫,做好乔装,随吾去寻人。” 慕无离脱下身上的华服,纪殊珩取来黑色的夜行外衫让他换上,他也不忌讳在府中直接脱下外衫,他一边走,一边换上利落的夜行外衫,戴上斗笠。 他驾着烈马,从府邸中快马加鞭地赶出,他是真的心慌意乱,当听到林霜绛说他性命垂危时,他简直心如刀绞——他一人留下来断后,定是已经凶多吉少,而纵是傅云起的轻功再快,太子府距离那边如此遥远,恐怕他几乎已经来不及了......他不敢想,他不敢想,只要有千万分之一的机会,小铮还活着,他都要竭力赶过去。 明明上一次见面,二人才约定终身......那颗为他点上的红痣,他才看了不到一个时辰.......不知为何,他虽双手执辔,驾着烈马,脑中却倏的响起那句话——世事变化莫测亦然,眼下片刻便更加弥足珍贵,殿下,莫到来日才后悔。 果真世事变化莫测,仅仅一日,他竟然有可能再也不能拥那人入怀? 疯长的恐惧和悔意简直像一双无形的手,紧紧地扼住了慕无离的咽喉。 仇刃和纪殊珩紧跟其后,他们知道主子现在已经方寸大乱,遂不敢多言。直到三人在那玲珑巷下了马。 慕无离睁大双眸——这里没有任何人。此处风平浪静,地面覆雪。仿佛没有任何事发生过——除了两个遗留在原地,但马匹已经被惊走的马车车厢,由此可以确定,小铮他们就是在这里遇袭的。 慕无离踱步细看,此处有被人清理过的痕迹,看来那些刺客已经提前做好了隐尸灭迹,慕无离蓦地在墙角看到一抹红,忙蹲下身,赤着双手挖开那雪。 果不其然,那雪下有星星点点的血迹,浸入了地缝中。慕无离握紧双拳,一想到自己捧在心尖藏得极好的人独自面对着如何凶险万分的场面,他就心如刀绞。他冷声道:“人已经被转移了。” 仇刃小心翼翼道:“殿下......人已经不在此处,我们要到何处去寻?” 慕无离神色已经比方才冷静一些,即使并没有见到姚铮的人......或尸体。 他冷然道:“派人去叫醒晋琏,转告他,让下头的人穿上夜行衣 ,做好乔装,给我全城搜......若有难以潜入的地方,就直接敲门,说追捕逃犯。除了一个地方,你们不用管......薛府。如果所有地方都寻不到,薛府......吾亲自去。” 仇刃道:“是。” 纪殊珩在一旁暗道,殿下如今怕是已经毫无顾忌了,以追捕逃犯之名寻人,家家户户搜查,若手下的人不幸撞上刑部、御史还有三皇子的人,到时候怕是在那朝堂之上怕是百口莫辩,连陛下都乐见,必然不会站在他这一边。但看眼下殿下这般神色.......劝殿下放手,定是无用的。 慕无离撇下烈马,徒步轻功在京城中一户一户地寻,他眼中带着决绝和偏执,纪殊珩忧心地跟在他身后道:“殿下,您今夜不睡了吗?让手下的人去搜吧,您明日还要早朝,回去歇息等消息吧。” 慕无离闻言,侧过头:“你可以先回去了,不必跟着吾。” 纪殊珩见他如此决绝,不再婉言相劝。他眼神坚定道:“殿下要寻到何时,殊珩便陪到何时。” 慕无离见他如此坚定,也不再阻拦。二人继续前行,对着那无边的夜色,他沉眸,声音微微颤抖,似是自言自语:“上穷碧落下黄泉......不论你在何处,是生是死,吾都会找到你......” 第34章 小殿下 昨夜,棠钰坊献舞落幕后,天字一号房之中。 男子高大威严,精神矍铄,眉眼间隐约有着些岁月纹路,身上的华服绣着吉祥图案,他注视着着墙上的画像出神。 一人轻叩门而入,欠身行礼——正是那清颜白衫的花魁,姚冬易,她脸上仍然带着献舞时的妆。 那男子神色如常,只见姚冬易欣喜道:“欧阳大人,咱们的人潜伏在薛忠底下数日,竟然真的循着他找到了六殿下的踪迹。” 这男子正是现任大理寺卿——欧阳恪,任谁也想不到,这闻名京中的花船背后竟然是历来执掌法度的朝廷官员,而且还是大理寺之首,传闻中不涉党争,软硬不吃的欧阳恪,二者不仅仅是两相径庭,更是天差地别,根本无人会将二者联系到一块。 欧阳恪神色沉稳,并没有太过惊讶:“确定是六殿下吗?” 姚冬易简直欣喜若狂。她激动道:“确定,听咱们潜伏在薛忠那的姐妹说,薛忠的手下袁石曾拿着画像到淮北去查,淮北有个镇子叫溪云镇,那镇上的人都知道姚夫人与殿下在那镇上生活多年,后来姚夫人身故了,殿下才到淮北城西一酒楼跑堂谋生,薛忠一直在暗中调查殿下的踪迹,只不过,他把淮北查了个底朝天都没找到,今夜竟然发现殿下在京城。” 欧阳恪听到姚夫人已经身故,长长叹出一口气,似是十分惋惜。 他眼底闪过一瞬惊诧:“就在京城?人如今在何处?派人保护好殿下,莫要让薛家得逞。” 姚冬易眼中的欣喜并未减退半分:“大人,六殿下此时,就在舫中啊!” 此时欧阳恪才露出震惊之色来,他微微扶住窗沿:“怎会在舫中?” 姚冬易道:“薛忠的人眼看着六殿下进入了世子和傅大人的天字二号房,六殿下不知何时与这两人相识。” 欧阳恪老眼一眯:“薛忠的人跟得这么紧?连傅家的人在他也不顾虑了......” 欧阳恪沉思半晌, 他道:“你派一队人保护好殿下,薛忠跟得这样紧,我怀疑他怕夜长梦多,准备在今夜就对六殿下下杀手。” 姚冬易颔首:“是。大人放心,小女明白,只是现在是否要尽快与殿下碰面?让殿下知晓身世实情?” 欧阳恪缓缓摇头:“现在还不到时候,陛下尚未完全取信于我,再等等。对了,你保护六殿下的时候,不到万不得已不要露面,特别是不要让傅家的人看到,如今我们在暗处,行事比较顺利。傅家人很警醒,别叫他们发现了你们的存在。” 姚冬易点头,“小女明白,我们会在暗中保护好殿下的。” 她轻轻合上门,怀中拿出一白纱面巾掩面,眼中看向那天字二号房其中一间,目光坚定。 翌日。 天光刺入姚铮微微颤动的眼帘,姚铮带着浑身的酸痛醒来,渐渐睁开眼。右臂几乎动弹不得,他发现自己似乎置身于一废弃旧屋里,身下是一张简陋的木板床,空中灰尘满天、还有隐约的草药味。 窗台上有没扫干净的草药——看来这里之前是一间医庐。 姚铮挣扎着起身,他依稀记得,他好像被人救了,那女子似乎说,她叫姚冬易——是那棠钰坊花魁?可是花魁为什么会武?是自己听错了? 算了,不管了,傅云起他们应该安全离开了,不知道他有没有通知殿下,昨夜他们遇袭之时已经很晚了,殿下也许睡了,估计这会儿殿下都要准备去上朝了。 姚铮单手推开那医庐的门,走了出来,推的时候还忙不迭被那尘呛了一口。 身上的大氅不知所踪,姚铮肉疼地想,这是殿下找京中皇商为他订的,价格不菲呢,他真想哭啊,自己打一架就丢了好几个月例银都买不起的披风。 他从穷巷里走了出来,他早已熟悉京城各处,但他却没来过这里,他猜测,恐怕这地方已经到了京城与京郊之间了。 他身上实在是没力气,他的伤口他起身时看过,似乎是被救他的那些人处理过,但他如今浑身上下都很疼,也许是因为昨夜高强度的作战。 他扶着墙快要走出巷时,太阳升起,刺眼的、温暖的阳光照在他的面颊上,他脸上挂了两三道泛红的伤痕,但不是刀伤,应该是打斗时不慎擦到的。 一个红衣铁胄的士兵看到他,双眼放光,如同狼见了肉一般,那士兵向他健步走过来,在他面前打量许久,问:“你,是不是名字里,名字里有个铮?” 姚铮皱着眉,心中大为警惕。“军爷,我犯了何事?” 那士兵吼道:“问你你就快说,多话什么!” 姚铮迟疑,眼下是白天,这里还没出京城,那伙人应该不至于手伸到城防营抓他吧? 姚铮眨眨眼,“是。” 那士兵猛一拍大腿,神情激动:“你就在这乖乖待着,别走!上头在找名字里带个铮字的,眼尾有颗红痣的美人,悬赏十锭黄金呢!你别走啊!爷的宅子就靠你了!” 姚铮困惑,难道慕无离已经知道他们遇袭了?可是殿下不是应该在上朝了么? 姚铮死里逃生,只觉得腹中饿极了,慕无离竟然拿黄金来寻自己,这真是......太......浪费了! 还不如他自己走回太子府然后慕无离直接把黄金给他呢。 姚铮心中无奈地叹了口气,既然自己值十锭黄金,讨碗面吃应该不过分吧? 姚铮眨眨眼,试探着问道:“军爷,那个......我饿了,把我交上去之前,可否去带我吃碗面......见上头的人也能精气神好些......” 那士兵随意道,“啊,可以。你跟我来,那你就就在那巷口面摊等我,别乱跑。” 姚铮老实地点点头。果不其然,那士兵似乎去通报上头了,面摊老板为他端来热腾腾的阳春面,姚铮饱餐一顿后,身上终于有了些力气,他惬意地起身,走出面摊抻了抻腰——全然不知正有一伙营兵,乌泱泱朝他走来,为首有三人,左侧纪殊珩,右侧晋琏,中间那人依然戴着斗笠,穿着夜行衣未曾换。三人眼下皆是乌青,似乎整宿未眠。 姚铮刚起身走了不远,便猛地被人拥住了,他右臂吃痛,正欲挣脱,却闻到了那凛冽而悠长雪松的香。 姚铮微微侧头一看,人!好多人!他微微羞赧,殿下怎么在大庭广众之下抱他,这么多人看着,传出去成何体统啊。 那声音喑哑,低沉,还有些颤抖。“找到你了。吾就知道,无论你在哪里,吾都寻得到你。” 姚铮微微蹙眉,边回头边道:“殿下.....我疼。” 慕无离忙松开些许,目光放在他被鲜血染红的袖子上,见他负伤,脸色更寒:“派人叫林太医到府上。” 纪殊珩小心翼翼道:“殿下,林太医现在在宫中当值,今日正好是要为陛下诊脉的日子,现在把人叫过来,怕是引起圣上注意。林小公子还在咱们府上,不如现在赶紧。 带小铮回去处理一番,比去宫中叫林太医过来更快。” 姚铮低声道:“我的伤口有幸被外头的大夫包扎过了,血应该是止住了,回去再让霜绛看看就好,这对他来说是小意思,不必大动干戈。” 慕无离低下头仔细检查一番,见右臂没再往外冒血,似是默认了纪殊珩的提议。 姚铮红着脸提醒道:“殿下.....莫要离我这么近,好多人看着呢。” 慕无离手指抚着他脸上的伤,柔声道:“都是城防营的人,自家弟兄,不碍事。” 似是又想起什么,他吩咐道:“晋琏,吩咐下去,人找到了,让弟兄们回去歇息吧。” 晋琏始终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慕无离,闻言正色道:“是。” ——后方乌泱泱的人群终于撤走,因这处属于京城与京郊之间的废巷,过往的人较少,城卫营的人撤走后,只有那面摊有零零散散几个平头百姓在吃面。 姚铮亲昵地靠近他的胸膛,发丝不觉在那瘦削凌厉的下颌蹭了蹭:“殿下怎么不去上朝?” 慕无离哑声道:“吾妻生死未明,谁还有心思上朝?” 姚铮瞪骤然瞪大双眼,没伤的那只手推开他,侧过身移开眸:“什、什么吾妻.......” 慕无离却没有心情与他谈情嬉笑,他揽住姚铮的腰,眼眸晦暗:“你可知你昨夜面对的是何等凶险的局面,是谁教你,舍了自己,保那三人?” 姚铮察觉到慕无离语气重了些,他回过头正视慕无离,对方的神色似乎很是憔悴:“殿下,我知昨夜凶险,但对方有备而来,这么做是代价最小的办法......即便我已做好必死的准备,但若傅云起及时搬来救兵,我也就还有生还的可能......殿下,您不是说,任何情况下,公义为先吗?” 姚铮并没有忤逆慕无离的意思,他眼中带着几分迷茫,似乎只是在探讨一件最为寻常的事情。 慕无离咬着牙:“吾何时教你舍你自己保其他人就是所谓公义了?” 姚铮还想继续争论:“可是霜绛是我好友,世子是殿下的......” 纪殊珩在一旁毫不留情地打断:“小铮,你可知,殿下带着你几乎已死的结果,彻夜未眠,全城寻你的人或者......尸身。若你再晚一步出现,殿下就要扛着长枪,攻入薛府的大门寻你了......” 姚铮顿时哑然,颇为心疼地看着慕无离那双好看的眼睛,眼下是罕见的乌青,柔声道:“殿下,是姚铮任性,让殿下担心了。” 他又看了看纪殊珩和晋琏,道:“二位一定也整夜没能休息,让二位费心了。” 晋琏虽然神色疲惫,却道:“你没事就行。唉,我说,虽然傅家对殿下来说挺重要的,不过在殿下的大计里,你也很重要,以后小心些。” 姚铮疑惑地重复道:“傅家对殿下来说很重要?” 慕无离沉声道:“晋琏!” 晋琏自觉噤声,脸色讪讪:“原来你不知道啊......” 姚铮心中已有几分了然,不再追问,转而道:“现下我已平安无事,两位不妨回去歇息吧。” 晋琏点点头,道:“殿下向陛下告了假,殿下也回府中歇息会儿吧,属下告退。” 慕无离点头,晋琏困意连天,乘上快马,消失得无影无踪。 慕无离因顾虑着他有伤,纪殊珩自觉临时买来一辆马车,慕无离扶着他缓缓上那马车,进入车厢。 纪殊珩身为纪家独子,即便是跟在慕无离身边几乎也很少自己亲自驾马车,但眼下他们三人身边也找不到马夫,姚铮又是伤患,这驾马回府的活就只能落到纪殊珩头上。 第35章 十锭金 纪殊珩在外头驾马,于是马车内只剩下慕无离和姚铮二人。 慕无离在姚铮身后垫了软枕,姚铮似是想起什么,笑着说:“殿下可是永昼第二尊贵的男人,这照顾人的手法怎会如此熟练?” 慕无离扶着人靠进自己怀中:“吾是长兄,余下四个兄弟姊妹,性格脾气大.....相径庭,自然得会多照顾他们一些。” 姚铮看着男人英俊贵气的脸,一怔。“殿下......殿下为何也会怕我会死?我不是殿下精心锻造的一把刀吗?没了便没了,又能如何呢?” 慕无离闻言抬眼:“你已与吾立下约定,你死了,难道任吾孤寡一生吗?” 姚铮双手忍不住攀上慕无离肩头,抱住他:“有一些话,我一直没来得及问殿下。我是殿下的一把刀,我知道以后待殿下解决了京中事,终究要随殿下上战场,对阵那没疆将领的。可殿下已与我心意相通,对未来的打算,殿下可有生变之意?” 慕无离却沉默了,半晌后道:“谁告诉你的,吾以后要你上战场?” 姚铮笑了:“陈老王爷,殿下不正是以此为由,让陈老王爷教我刀法的吗?” 慕无离将他抱得紧了些:“吾的刀,吾想如何用就如何用,有你无你,二十城吾都能收复。” 姚铮在他怀中笑得灿烂:“殿下怎的无赖起来了?你可答应了陈老王爷会让我上战场。” 慕无离抱着他闷声道:“一时戏言,作不得数。” 姚铮不依不饶:“殿下那时.......不是也希望我成为永昼的刀吗?殿下,公义在上,与你我之间的约定......” 慕无离却不让他说完,沉声道:“吾与你的情意、婚约,与收复城池的公义并不相斥。收复二十城,需要徐徐图之,吾不会只准备一种办法,若无你便不能收复二十城,那说明吾这个永昼太子无用。” 姚铮被慕无离的严词厉色说得没了辙,他笑道:“我可真是被殿下的无赖打倒了。一国储君,怎能如此孩童心性,这好好的谋划说改就改?那殿下可要答应我,到了态势紧急需要我之时,殿下可不能因私废公,我也是普通男儿,自然也想建功立业,为殿下出谋划策的,我才不愿事事都站在殿下身后。” 慕无离将脸埋在他脖颈间,像一头狼嗅着猎物那般:“吾答应你。” 姚铮无奈,想试着拉开他:“昨夜遇袭后我还未曾梳洗,脏。” 慕无离闻言抬起头,大掌钳着他的脸,仔细端详,眼神越发地复杂:“小铮,吾最初遇到你之时,你就是这副模样。可有人告诉过你,你这般姿态,别有风情?” 姚铮感到慕无离注视他的眼神有些奇怪,那眼神活像山中的饿狼瞧见了野兔似的,他用那只没受伤的手推开慕无离,咳嗽了两声:“殿下......我还受着伤,书中说发乎情止乎礼,殿下对我做的桩桩件件,可都称不上君子。” 慕无离听完他的话却笑了。 那张俊美贵气的脸,唇角弯起时如春风袭来:“吾做了二十余年君子,有几日不做君子,才发现,这天原来也塌不下来。” 姚铮神色不自然地移开脸,觉得眼下还是不要再说这些为好。 他想起刚才那士兵,忽地问:“听闻殿下花十锭金寻我?” 慕无离微微一笑,吓唬他:“从你月例里里扣。” 姚铮睁大眼,脑中只想起一词:“殿下事前并未与我商量,怎能如此无......” 慕无离微笑,如沐春风:“无什么?” 姚铮憋红了脸,对着自己曾经的主子和未来的伴侣,终究没说出那个“耻”字。 姚铮愤愤道:“若是从我的月例里扣,怕是这辈子和下辈子的例银都扣完了。” 慕无离眼里带着几分精明,道:“你若一年后如约嫁吾,太子府的府库钥匙就交给你;你若一年后反悔了,那便......” 他佯装叹了口气继续道:“那便只能用一辈子的例银慢慢还了。” 姚铮大为震惊,惴惴不安道:“府库钥匙交给我的意思是不用还了?” 慕无离带着笑意,道:“不仅不用还了,府库就算作......聘礼的一部分。” 姚铮愤愤道:“殿下可真是好算计,这下即便我一年后变心也只得同殿下成婚了。” 慕无离温柔地抚着他的发:“吾毕竟是皇室中人,铮儿既惹了吾,不该想着退路。” 姚铮被从天而降的巨债气得一时无语,就算是后面成婚了,那十锭金即便是府库出,不还是一样从自己这给出去了? 等到他管慕无离的府库,一定不能让他乱花成这样,一花就花出去十锭金,合着不管成不成婚,最后亏的都是自己,姚铮越想越气。 他越想越心痛,不得不转移思绪,想起刚才晋琏说傅家对慕无离很重要,却被慕无离打断了。姚铮奇怪地问他:“殿下......是和傅家达成了什么约定吗?是那时在燕霞山之时?” 慕无离道:“不错。吾已在紧盯监军司,寻找时机拿下监军司的指挥权。到时明面上会交给傅家统领,但下属会安排进吾的人去管。” 姚铮投去探询的眼神:“可......薛家好歹还是殿下母家,殿下不怕明面上给了傅家,傅家日后会拥兵自重吗?” 慕无离笑着刮了一下他的鼻尖:“傅家只有守城经验,没有太多战场经验,即便傅家能够拿到监军司一时拥兵为王,但这些兵力在应对没疆的北境驻军面前,全无招架之力,不过是多费一番功夫杀回京的问题。” 姚铮恍然大悟:“所以,其实殿下的底牌根本就不是城防营,而是北境的驻军,怪不得殿下从未着急薛家的事。” 慕无离点头,道:“但外祖父也并不是好对付的,他手下的暗卫,人数众多,武功高强。若行逼宫之事,一时之间也能给京城带来不小的乱子。他虽拥兵自重,干涉朝政诸多,但看在母后的生养之恩上,吾始终考虑的是削其权,废其势,未曾到你死我活的地步。” 姚铮担忧道:“但若真有那一天......” “若真有那一天,吾会不遗余力、不惜一切保京城安稳。” 姚铮点点头,他相信这些事都在慕无离的掌控之中,说到薛家的暗卫武功高强,姚铮若有所思。 “殿下,昨夜袭击我们四人那群刺客,背后的主人似乎在京城有只手遮天之势,世子表明他和傅大人身份之时,那为首的刺客竟然全无惧色,并且说他们从未将傅家和陈王府放在眼里。”姚铮想说的意思,已经不言而喻了。 慕无离看着他,道:“这么说,那伙人九成可能是薛家的刺客了,若只说不把陈王府放在眼里,倒是还不好确定,但连若傅家都不放在眼中,如此权倾朝野,已是显而易见。” 姚铮问道:“殿下,为何说是九成?那剩下一成是?” 慕无离道:“父皇。” 姚铮瞳孔骤缩。 慕无离又说:“但如今父皇在朝极其爱重傅家,不会对傅云起下手,况且傅云起是御前侍卫,日日在眼前侍奉,何必挑休沐的时候?” 姚铮若有所思:“这倒是。” 又问道:“殿下觉得,对方刺杀的目标,是傅大人吗?” 慕无离沉眸:“不确定。起初吾觉得是傅云起,但他在朝中几乎无足轻重,外祖要下手也是对傅云帆下手,所以你们此次遇袭,吾不大理解对方刺杀的动机。” 姚铮垂眸不语,见对方神色疲惫,言语却仍然条理分明,他忍不住心疼劝道:“离到府还有段距离,殿下歇息会儿吧,不谈这些了。” 姚铮手臂有伤,他便让慕无离枕在他的腿上,抚着那漆黑的发,道:“殿下睡吧,到了我叫殿下。” 慕无离阖上眼,终于支撑不住沉沉睡去,一呼一吸沉重有力。姚铮望着窗外沉思,其实关于如何被救的事情,他并没有和慕无离细说,慕无离只以为他自己逃了出来,躲进医庐里。 救他那女子,真的是那棠钰坊的花魁?他自小五感敏锐,他信得过自己的耳朵——除非,是重名之人。 自己得寻个时间去问问她,他心中有太多疑惑,对方听上去是为救他而来,但如果是为救他而来,为何不在一开始就出现,而是在傅云起他们离开之后才来? 如果那女子是为救他而来,那么那群刺客的目标又是谁?殿下既然说刺杀傅云起没必要的话,剩下的他们三人——世子和霜绛几乎都是对京城中的局势无足轻重的人。 那这么说对方的刺杀目标有可能是自己?难道那人是杀了他爹娘的仇家,想要赶尽杀绝杀他灭口? 姚铮霎那间被自己的猜测给吓到,也就是说,杀他全家的,可能是殿下的母家——薛家? 姚铮愈想愈心慌意乱,若此事验明是真的,按这么说,自己是一定会找薛相国寻仇的,可——殿下没想过要自己外祖父的性命。 姚铮轻柔地抚着慕无离的发,眼中是浮冰碎雪般的水意。看来还是得去找那女子确认一番才行,他心中始终惴惴不安,暗道:殿下,如果这是真的,我该怎么办?我如果杀了薛相国,你会原谅我吗? 因顾着车上沉睡的慕无离和受伤的姚铮,马车缓缓向前赶路。抵达太子府门时,日头已经到了正午。 姚铮轻轻叫醒他:“殿下,殿下?我们到了。” 慕无离睁开眼,缓慢起身,扶着姚铮缓缓下马。 姚铮听闻霜绛还有慕凤玄还留在府中,傅大人已经到御前侍卫值守去了。 慕无离虽彻夜未眠,但在马车上精神已是恢复了些,纪殊珩跟着搜了一夜的人,又赶了一路的车,与青松交接完情况后就请退回去补眠了。 慕无离带着姚铮来到前殿,见到林霜绛还是昨夜的装束,趴在桌子上闷闷不乐,眼睛又红又肿,似是哭了半宿。 慕无离和姚铮才推门而入,林霜绛人被安排在太子府中的客房。听见有声音,骤然看向他们,他显然是没想到姚铮还能活着回来,激动不已,一个箭步就要冲过来抱他。 慕无离的手却拦在他们二人身前:“小铮手臂有伤,外头的民医止住了血,草草包扎了一下,还请林小公子再细心检查一下。” 林霜绛那红肿的杏眼似又蓄了些泪,“小铮......我以为你已经......” 姚铮用没受伤那只手拉着他坐下,拍拍他的手臂安抚道:“昨夜分别时我与你说什么来着?你要对我有点信心,这不是平安回来了?” 林霜绛努力将那眼泪收回去,开始检查姚铮右臂上的伤口,他慢慢将姚铮原先外头缠着的布帛剪开,看来对方是剪开了他的袖子,暂时清了创止住血,但他忍不住在心中暗骂——这处理得也太草率了,庸医。 “你把外衫先脱掉。”这话虽是对姚铮说的,但姚铮另一只手动弹不得,动手的自然是慕无离。 ——如果不考虑右臂上的伤确很疼的话,在至交好友面前被自己心爱的男人宽衣解带,这画面简直不要太奇怪。 但林霜绛此时可没有心思调侃他,他显然全然进入了一个大夫的身份,神色如常得仿佛是在对他说把脉一般。 慕无离解开他腰间的衣带,把身上那件玄色劲装缓缓褪下,生怕碰到姚铮的伤口,动作也是极慢。帮他脱完外衫后自觉坐到远一些的靠椅上,方便林霜绛施展。林霜绛看了一眼一旁的青松,他并没有自觉上前帮忙,似乎和慕无离达成了什么奇怪的主仆默契似的。 “血是止住了,创口也处理过,刀伤很深,但所幸没伤到经脉,要慢慢养好伤,调养好了,日后才能再挥刀。不过这上的药,就是普通的民间止血的药,殿下府中应该备了更好的药,劳烦殿下差人去取来,我给小铮上了药再重新包扎一下。” 青松终于上前道:“林公子,青松这就去取,还请林公子告诉我名称。” 林霜绛点点头,“殿下府中应该还有宫中特供的上好金疮药,不过我没有带医箱,还请将干净的细布一并拿来。” “青松明白了。”话落,便出去了,还轻轻带上了门。 林霜绛回过头,又道:“你将上身里衫解开,我检查下有没有别的伤。至于下头......你下身没什么事吧?” 不知道是不是林霜绛用词的问题,姚铮涨红了脸:“当然没事!” 林霜绛无奈:“我是说你在之前地动中腿不是受过伤吗?经过昨晚那一战,没什么事吧?” 姚铮讪讪道,语气弱了些:“当然没有。” 他倏的意识到自己上身要脱光,见慕无离依然端坐在一旁,尽管身上还穿着夜行衣,身上那股子泰然自若,高高在上的气质却未减退半分。 姚铮脸颊微红,提醒道:“霜绛已检查了,那右臂伤口并无大碍,殿下还请早些回去歇息吧。” 慕无离敏锐地注意到他的不自在,饶有意味地看着他,缓声道:“吾总要看你处理好身上的伤才能安心离开。” 林霜绛昨夜才死里逃生,为着好友难过了一整夜,见姚铮还算活着归来才如释重负。 他本着一个大夫的心情在认真给姚铮看伤,没有半分揶揄,但看这两人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还有心情在这谈情说爱,他秀眉微蹙,顿时心中气不打一处来,也顾不得旁边那人什么身份了:“要走就走,要留就留,别再耽搁。这伤不等人,万一有个什么没注意到的小伤,严重起来也是真能要命的。” 慕无离闻言并没有生气,起身缓缓走来,大手挑开姚铮的衣襟,林霜绛就站在一旁,仅有半臂距离,二人的一举一动他尽数看在眼里。 姚铮垂着头,面色涨红,连那透白如瓷的脖颈也染了层晚霞般的绯色。那股凛冽而悠长的的雪松香,很近、很近,萦绕鼻尖,让他窄细精巧的鼻子忍不住一嗅再嗅。 他以为这是第一次他在殿下面前上身不着寸缕。慕无离褪下他的里衫,也不顾虑林霜绛在,柔声道:“小铮身上每一处,吾都见过,不必怕羞。” 林霜绛骤然瞪大眼,与其一样震惊的当然还有姚铮。 林霜绛竭力咽下胸中所有疑问,和姚铮对视一眼,开始细心检查姚铮的身体。 姚铮的身体宛如白玉般光滑雪白,林霜绛回到大夫的状态中,细细检查。 “有几道红痕,但只是普通擦伤,与你脸上的一样。涂个药膏就行了,不要紧。” 姚铮脸色早已红得像煮熟的虾,右臂上的疼痛将他的神智暂时拉回。 青松叩门而入,带上了门,见姚铮光着上身没太意外,将东西放在桌上后,自觉站到一旁,垂眸如同一个木偶——姚公子的身体再好看也不是他该看的。 林霜绛缓声道:“我现在帮你上药,可能会有点痛,你忍忍啊。” 姚铮点点头,却神游天外,他简直被慕无离刚才那番话震得七窍生烟,什么叫他身上每一处慕无离都看过?什么时候?啊! 直到那痛感将他注意力拉回眼下,林霜绛手脚利落地为他重新包扎一番,道:“小铮,你可以穿上衣服了。” 姚铮没等慕无离,迫不及待想地用一只手拿起里衫套上,慕无离无奈地一把从他手里拿走:“青松拿来了新的,这件都坏了,就别穿了。” 青松递来新的里衫,慕无离慢悠悠地为他系上衣襟的扣子,又穿上了新的外衫。 姚铮道:“我的伤已处理好了,辛苦殿下,寻我一夜又帮我......换衣服,殿下请快些回寝殿补眠吧。” 慕无离心知他把人惹得羞恼了,这都已经下了逐客令。他忍不住眉眼含笑,声如温玉:“吾心之所向,心甘如饴,不觉辛苦。” 姚铮抬眼与他视线相接,那琥珀般的深眸当真让人忍不住沉沦其中,他看着慕无离缓缓走出客房,青松紧跟身后,合上门,才缓缓松了口气。 第36章 结为异姓兄弟 慕无离前脚才走,林霜绛虽然肿着眼睛,却忍不住酸溜溜道:“心之所向,心甘如饴哦。” 姚铮左手掐他,怒道:“你看戏看够了没!” 林霜绛冷哼:“受伤了还眉来眼去的,真受不了。枉我提心吊胆等着消息为你难过一夜,眼里只有情郎。” 姚铮大怒:“我没有!” 林霜绛带着几分试探,奇怪道:“为什么方才殿下说你全身他都......天啊!你不会已经和他?” ??? 姚铮困惑:“和他什么?你在说什么啊。” 林霜绛大怒:“你不会都已经被殿下吃干抹净还什么都不知道吧?你个笨蛋!当然是欢好啊!你是不是已经和殿下......做了那件事?” 姚铮终于恍然大悟,脸颊上的绯色更深,他支支吾吾,走到一边坐到床上:“当然没有,你说的是洞房吗......说来,男子同男子要如何欢好?” 林霜绛自打姚铮说喜欢慕无离后,去寻了些图册了解过,他见状大为震惊:“你与殿下不是已经确定情意了么?怎么你什么都不知道?” 接着,他走上前去,凑到姚铮耳边嘀嘀咕咕不知说了些什么。 紧接着,姚铮绯红的脸色逐渐变为涨红,好看的柳叶眼也瞪大到最圆:“怎么是......用那处?” 林霜绛无语道:“不然还有哪处?喂,我说真的......你还没有和殿下做出什么......越界的事吧?” 姚铮愤愤:“当然没有,我都不知道怎么......做。” 林霜绛松了口气,“那就好,你......现在还太早,千万不能这么快就做那档子事。万一殿下缠着你......你也得给我守住了,听见没?” 见林霜绛神情严肃,姚铮脸上的绯意稍退,他听话地点头道:“知道了。不过我真的很好奇......男子用那处来那样,真的可以吗?” 林霜绛不怀好意地笑:“回头我拿些图册给你看看,可以是可以,只是需做些准备,否则会受伤。” “那你觉得,殿下会......吗?” “他要和你在一起,当然.......是会的吧?其他皇子十几岁开府的时候都有通房丫鬟的,有的侧妃都有了。” 姚铮想起殿下醉酒那一夜,殿下的手在他身上游走一通,最后似要向着他的臀探去。 殿下好像,是会的? 姚铮冷不丁打了个寒战,莫名感觉臀部发凉。 林霜绛用那些还没用完的干净细布,倒了些凉水敷着自己红肿的眼睛,边敷边嘟囔着:“昨晚那场面,你到底是怎么躲过一劫的啊?余下那么多刺客,你去了一趟陈王府,就变得这么厉害了吗?” 姚铮心事重重,他不知道该如何同霜绛说起那会儿人救了他的事:“我是被人救了。” 林霜绛惊诧:“这么正好?你是什么不死之身吗?回回生死关头都能活下来?” 姚铮白了他一眼,看着却像美人嗔怒:“你这话说的,我都不知道我运气算是好,还是不好了。” 林霜绛道:“当然是运气好啊!除开我认识你之前你家中那些事,你死里逃生不下三次了吧?命真硬啊!” 姚铮一时无语,心里尤其不是滋味:“这种好事,多分你一点?” 林霜绛忙笑着摆摆手:“你可别,我喜欢安生日子。” 遂又好奇地问他:“谁救的你啊?” 姚铮摇摇头,一脸茫然,“可能是那伙刺客的死对头,我晕晕乎乎的,醒来就在城郊附近的一个废屋子里了。” 林霜绛忍不住摸他的头:“没事就好,你要是有事,我把傅云起剁了,不让你在下头寂寞。” 姚铮笑得乐不可支:“你怎么还在记恨傅大人啊,他听我话带你走也没错啊,再说了,我感觉傅大人真的对你很好,要不你去问傅大人要个差事吧。” 林霜绛忍不住敲他头:“以前不是告诉过你么?不要被这些三言两语表面功夫迷惑了,他也就带我吃喝玩乐,这些能值几个钱?” 姚铮头搁在膝上,看着分外乖巧,“可是傅大人这样身份和脾性的人,我感觉他在你面前,像是能一退再退似的,应该也是有几分真心吧。” 林霜绛摇摇头,默然无语,半晌后道:“有没有真心,我与他都不是一路人,从来都不是。” 姚铮见他神色认真,不再多言。 因为姚铮的伤好得慢,且快过年了,慕无离已经将刺杀的事还有姚铮回太子府养伤的事传信告知了陈老王爷,陈老王爷感谢他对世子的舍身相护之情,送来了不少名贵补品药品。 姚铮身上的伤就像是一茬接一茬似的,在陈王府受的伤才好没两月就胳膊上又添新伤,他喝药逐渐喝到麻木,慕无离似乎拜托林霜绛全权负责他的伤,还给了他随时入府的令牌。 慕无离每日下了朝都会准时准点来看他,不知道他使了什么办法,刺杀那事之后他就把二殿下送回了宫里,日日过来看他,连手头的公务都拿到他房里来细细批阅。 姚铮闲得难受,右手伤了正好强迫自己练左手字。他练字时慕无离偶尔指点一二,再就是给他讲经说义,因慕无离常来,青松和纪殊珩也成了这屋子里的常客,不得不添了好几把椅子。 ——日子转眼就到了年前半月,原本姚铮天天在屋子里养伤,再就是到院子里溜达一圈,但他发现了一件了不得的事:慕无离在他院子门口设了两名府兵,日日拿着长枪,如同那泥塑似的,刮风下雨雷打不动。 姚铮一开始以为是慕无离手下得力的府卫,因为慕无离常来他屋子,才日日守在门口。直到有一日——他醒得早,推开院门,两个府兵大哥齐齐看着他。 姚铮尴尬道:“早上…好?两位大哥这么早?” 其中一人道:“姚公子去哪里?我们二人奉命保护姚公子的安全。” 姚铮尴尬笑笑:“出去走走。” 言罢,他走出院子,果不其然,那两人紧紧跟在他身后,甚至一直到他走到府门。 守门的几个府兵长枪一横,将他拦住:“姚公子请回,纪大人有令,姚公子需在府中安心养伤。” 姚铮眉头轻皱:“殿下并没有禁我的足。” 为首的府兵神色如常:“纪大人的命令就是太子殿下的命令,姚公子抱歉,我们也是奉命行事。请回吧。” 姚铮从府门往院子方向走回来时,还是怔怔的。 是纪大人自作主张?不,不会,纪大人有什么必要不让自己出府?被太子殿下知道了还会被责罚。 也就是说…慕无离…软禁了他?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姚铮回到屋子里沉坐许久,也没能想明白,慕无离为什么要软禁他。如果说怕他出事,明明可以派人跟在他身边就好了,为什么要禁他出府? 难道他被救的事,慕无离隐约猜到了,而那人大来头?所以他不想自己离开太子府和那些人有接触的机会?不愿自己和京城中的其他势力有牵扯? 不会吧…殿下已经和他心意相交,不至于不信任他,害怕他背叛太子府。 这样的话自己怎么去找那个叫姚冬易的花魁? 而且……快过年了,他还没给慕无离挑好过年礼。慕无离送过他许多东西,但他几乎从未为慕无离准备什么。即便他知道——对方什么也不缺。 姚铮不觉在屋中端坐许久,慕无离何时进来也没能察觉。 “在想什么?” 慕无离一身鎏金朝服,整个人华贵俊美,气质脱俗。 姚铮被吓得抖了一下,才转过身,见慕无离才进门朝他走来——依旧是那般温润如玉,素雅高贵。 见者只觉春风拂来,姚铮看着他,一时出神,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他若质问慕无离为何软禁他,岂不是显得自己信不过他,万一是误会,自己还给人扣了罪名,那岂不是伤了慕无离的心? 姚铮不觉叹了口气。 慕无离端坐在他旁边,温和道:“叹什么气?吾问你在想什么。” 姚铮看着那双琥珀色眼眸,忍不住主动为慕无离解下披风。 “殿下的眼睛,生得好看。” 慕无离闻言弯唇一笑:“双眼乃心之门户,小铮觉得好看,是因为它朝你敞开。” 姚铮一怔,手上的动作也一时顿住了,心口发热,忍不住嗔怪道:“殿下这些话总是信手拈来,也不知道拿去哄过几人。” 慕无离笑道:“吾对你何时有过虚言。” 姚铮红着脸将他的披风放到一旁,想起那日和林霜绛探讨,林霜绛说正常皇子十几岁开府都有通房丫鬟……殿下不会,也拿这些说辞哄过其他人吧? 慕无离不悦地将人一把揽过来,姚铮跌坐在慕无离腿上,垂眸看他。 “你又在发呆,心里有事?” 姚铮犹犹豫豫道:“我听闻,普通皇子十几岁开府的时候府中都有通房丫鬟,有的甚至连侧妃都已经进了门,殿下以前......” 慕无离听越听越忍俊不禁,终于笑出声,气得姚铮拧他的腰,触感像块烫石头。 “铮儿也开始担心有人同你争太子妃之位了。” 姚铮气鼓鼓道:“殿下不回话就算了,还笑我同那女子一般争风吃醋。” 慕无离没有收笑,那笑中却带着温情:“吾十几岁时,都在忙着怎么同父皇、外祖父周旋,能够让他们认可、支持吾出征北境,那时吾一直住在宫中,即便后来出宫建府,没住几日就准备出征北境了,哪有心思收通房丫鬟?” 姚铮冷哼一声,“殿下一面之词。殿下在京中没有旧情,在北境谁知有没有?” 慕无离笑意更深:“后面你会认识所有北境的将官,尽可问上一问。” 姚铮这才稍放下心来。 慕无离似乎很喜欢抚摸他的眼尾那红痣,抚得那眼尾的肌肤都一并泛着红。 姚铮靠着他,道:“殿下......快过年了。” “这是你在太子府过的第一个年。”慕无离的嗓音听得人很舒服,姚铮又开始犯困,什么被软禁的事情,早被慕无离的两三句情话哄得忘到九霄云外了。 “殿下,我们会一直这样下去吗?” “嗯?当然不会,你会与吾成亲。” “殿下......我是说,我们会永远这样,待在一块吗?” 慕无离眸色渐深:“吾在哪,你就在哪。” 姚铮半阖着眼:“殿下想过将我永远留在太子府吗?” 慕无离眼中带着复杂、晦暗不明的情愫:“太子府不好吗?” “太子府什么都很好,好到我害怕......害怕有一日它会将我拒之门外。” 姚铮心中其实依然忐忑,如果有一日他真的杀了殿下的外祖,他们之间,是不是就再也无可挽回了。 慕无离字字有力,肯定道:“永远不会。” “如果我做了错事呢?” 慕无离重复道:“永远不会。” 姚铮声音很低:“无论我做错什么,殿下依然接纳我吗?” 慕无离道:“吾心中,太子府中,永远有你一席之地——无论你做错什么。” 姚铮那颗心终于全然放下,靠着慕无离沉沉睡去,慕无离缓慢地将人横抱起,放到床上,还轻轻为他掖好被子。 慕无离坐在床边端详他的睡颜许久,眉目间才显露出方才不易察觉的偏执来:就待在太子府吧,铮儿。外面那些,一切都与你无关。永永远远待在这里,与吾在一起,不好吗? 春节临近,太子府内外都是迎接春节的喜庆气息。府内的大殿被侍女们布置得瑰丽非常,比起从前的庄重雅致,如今更多了几分皇室的高贵奢侈。膳堂日日变换着花样做各种美食,从珍贵的海味到口感鲜美的糕点,应有尽有,姚铮越发地觉得自己需要克制了,这口腹之欲,一不小心就易贪多。 这会又来了个不速之客。 姚铮正在房中辛苦地练着左手字,便听见外头传来不小的动静。 似乎是青松的声音,在拦着什么人。 “世子殿下!世子殿下留步!没殿下的命令您不能私自见姚公子!世、世子殿下您别再往里走了!” 慕凤玄长腿两步三步就要到姚铮房前了,青松身材瘦小,根本拦不住他。 慕凤玄没有叩门再入的习惯,他直接推门而入,与在书桌前执笔的姚铮大眼对小眼。 姚铮给青松使了个眼神,青松自觉离开了。 姚铮略有尴尬道:“世子殿下......有事?” 慕凤玄瞪大眼:“听说你死里逃生,没什么想和本世子说的?” 姚铮道:“殿下不是已经......传了书信去王府么?” 慕凤玄眼睛瞪得更大了:“那是写给我爹的,和我有什么关系?” 姚铮无奈:“世子有什么想说的?” “那日你回来的时候堂哥就派人通知了我一声,说你要静心养伤,就把我赶回王府了。”慕凤玄抱手,他头一次对堂哥处理事情的方式感到不悦。 姚铮感到迷茫,轻眨眼帘,点头。 “本世子不是那种忘恩负义之辈,以前做的错事,已经和堂哥写信狠狠地忏悔了,是堂兄不回我的信。” 姚铮更迷茫了,再次轻轻眨眼,点头。 他心中颇为崩溃,这位二世祖找他到底想干嘛?啊?啊? 慕凤玄见他不接话,颇为别扭地从怀中拎出一只......狸子? 他更崩溃了,慕凤玄到底想干嘛!! “这个......给你。这可是海外小国名种!和永昼的狸子不同,长大了会胖乎乎的,很亲人,脾气很好,也不会乱跑。” 姚铮懵懵懂懂,小心翼翼地接过慕凤玄两指捏着的黑色小兽——准确来说,全身都是黑的,只有那爪子是白的。 姚铮将那小猫抱在怀里,这猫儿甚是乖巧,既不怕生也不好动,任揉任搓,难怪慕凤玄直接扔在怀里半天也没见他叫唤,真的性格好极了。 “世子殿下送我这狸子是何意?” 慕凤玄脸色一会白一会红,似乎十分紧张:“给你的......赔礼,这可是那拍卖行花了......算了,反正就是给你的赔礼,你收了他,就不能再和我计较之前的事。” 姚铮无奈,他本来也没有和慕凤玄计较之前的事:“好,我答应世子。” 慕凤玄似又想起什么,嘱咐道:“这和我爹送你那些可不一样,你可别全归为陈王府,我爹是我爹,我是我。” “姚铮明白。殿下请过来坐下,喝杯茶吧。”他更无奈了。 慕凤玄走过来,坐在桌前,“那晚的情形......本世子真是永生难忘,你到底怎么活下来的?” 姚铮笑笑,开始糊弄道:“命好,碰上行侠仗义的大侠,救了我。” 慕凤玄不明觉厉,喃喃自语:“还真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那晚我和傅大人还有你,加起来都打不过那群人啊......” 姚铮含笑点头:“也是我运气好。” 慕凤玄紧张道,双手交握:“那个,我要是没事能来找你么?” 姚铮被他问住了,疑惑道:“世子殿下找我,做什么?” 慕凤玄挠头抓耳:“好兄弟不都是,没事的话就会在一起玩吗?” 姚铮被他说得莫名其妙,大为震惊:“好兄弟?” “啊......就你跟我啊......那话本里不都说一起同生共死过就是好兄弟么。”慕凤玄自打出生起就没对什么人和颜悦色地说过话——除了他堂哥。 姚铮无奈:“世子殿下......姚铮是下人啊......” 慕凤玄冷哼:“我看堂哥没把你当下人,当个宝物似的,藏头藏尾的,生怕别人抢了去。”见姚铮桌上摆着点心,慕凤玄自如地配着茶水往自己嘴里送,动作随意得真当在王府里似的。 “呃......” 见姚铮一时无语,慕凤玄一拍桌子:“我这个兄弟,你到底认不认,你就给个准话吧!” 姚铮头痛不已,他只想赶紧结束这场突如其来的闹剧:“认认认。” 慕凤玄笑着拍他的肩:“那我们义结金兰,择日不如撞日,这就上香拜天地吧!” 义结金兰、上香拜天地?这都什么和什么啊!慕凤玄怎么一出又一出! ??? “等等、等、等一下!世子殿下,你我结为兄弟这事不可太大肆张扬吧......太子殿下会不高兴的。”姚铮忙阻拦,搬出了慕无离。 慕凤玄点点头喃喃自语:“也是哦,叫堂兄知道了他肯定又要训我,那这样,咱们俩在门口松树下上个香总行吧?” 姚铮无奈,只得同意了。 院中松树下,姚铮与慕凤玄站在一起,慕凤玄似乎极其认真: “上苍在上,我慕凤玄,不论身份高低,不论平凡富贵,不论生死,与姚铮结为异姓兄弟,若违此誓,魂飞魄散,不得好死。” 姚铮震惊,玩这么大的吗?他哆嗦着嘴唇,如同被赶鸭子上架:“上苍在上,我姚铮,不论身份高低,不论平凡富贵,不论生死,与慕凤玄结为异姓兄弟。若违此誓......魂飞魄散不得好死。” 上好香后,慕凤玄又缠着他聊了会儿话,见可能是慕无离快回来了,才不情不愿地离开。姚铮头痛地看着屋里多出来的小家伙。蹲下身摸着小黑猫的头:“乖乖,你饿不饿?吃什么呀?” 小黑猫朝他“喵呜”两声,姚铮感觉自己的心都要化了,“乖乖,哥哥这就给你拿吃的哦。” 姚铮叫来青松,青松显然对养猫这事有点经验,他道:“公子,小猫看着应该有五六个月大,估计刚过危险期就被世子买下了,得喂养羊奶。” 姚铮点头:“府里有羊奶吗?” 青松道:“府里羊奶的存量不多,但估计够这小猫喝上个一两月的,等再大些,公子就可喂些熟肉了。我这就去取,只不过纪大人对府内存货管的严,公子得记得同殿下说声,得让纪大人知道多出来的份例去往何处了” 姚铮轻轻抱起小猫,小猫不太适应,“喵呜”了几声,很快就接受了。 “好,我明白了,劳烦你去取一下。” 青松点点头,离开了他的屋子。 第37章 被殿下软禁了 在他养伤期间,林霜绛几乎三天两头地往太子府跑,总不小心撞上他和慕无离二人温情脉脉,后来林霜绛学机灵了,只在午后来。因为那会儿慕无离不是去处理公务就是去练枪打拳。 一次午后,还有几日就要过年了,林霜绛定期来给他复诊,换完药见姚铮满脸愁容,很是奇怪。 “快过年了,人家外头都在迎四神,你倒好,自己在这迎衰神?” 姚铮忙吐出嘴里的瓜子皮,“呸呸呸,你别乱说话,新的一年我可不想再倒霉了,好不容易顺利些。” 林霜绛疑惑地看着他:“你好像都接连好几日心神不宁了,你这样不易恢复。说吧,到底怎么了?” 姚铮郁闷道:“我想给殿下挑个过节礼。” 林霜绛无语:“你倒是挑啊!你挑不出?” 姚铮依然郁闷:“现在有两个问题,一来,我出不去;二来,殿下什么都不缺,他什么奇珍异宝没见过。” 林霜绛对后面那个问题还是能理解,毕竟慕无离是永昼太子,感觉送什么都拿不出手是正常的。 但前面那个他感到莫名其妙:“什么叫你出不去?又没人拦你。” 姚铮定定看着林霜绛:“有人拦我,我试过了。” “你说什......你是认真的?你真的出不去?” 姚铮点点头,带着些忧伤:“我感觉,只是我感觉,但我不敢问。我觉得我被殿下软禁了。” 林霜绛大为震惊:“怎么可能?殿下不会无缘无故软禁你,你怎么不问他?” 姚铮犹豫道:“我怕是误会,我这一问,伤了殿下的心......可是,我已经很久,将近有大半月没出府了,昨天我又去试了一下,我真的,出不去。” 林霜绛也开始愁:“可是你不问,怎么知道殿下要关你关到何时?你受得了么?” 姚铮摇摇头:“受不了。而且我还要挑过节礼,殿下一份你一份,纪大人他们的也要准备,总不能全都旁人代劳,太没诚心了。” 林霜绛点点头,“这事旁人帮不了你,你还是挑个时候和殿下开诚布公地谈谈吧。” 姚铮又恢复了那副愁眉苦脸的表情:“问题就在这啊,我怎么和殿下开诚布公才不会伤他心呢?” 林霜绛敲着桌,脑子灵光乍现:“我知道了。你这样,殿下不是不让你出府么?你就约他出去,和他一起晚上出府游玩一下什么的,他要觉得这不行那不行,你就磨着他,男人嘛,多磨一磨就好了。到了外面去,找个氛围好的地方。你一边陪他逛,一边试探着问一问。这样你一边能把东西买了,一边能试探看他到底为什么不让你出府。” 姚铮自己是完全没主意,只得先试试林霜绛的办法:“好,那我晚上试试吧.......但是殿下冰雪聪明,我觉得一问他就看出来不对劲了。” 林霜绛捏他的耳朵:“你这不行啊,你这样迟早被殿下拿捏得死死的。听我的,一步一步来。” 姚铮点点头,见那黑色小猫似乎是刚从青松那边吃饱了回来,悠哉悠哉地从窗台钻了进来。 林霜绛惊讶得起身:“呀!这是谁养的猫呀,真可爱。” 姚铮不自然地咳嗽两声,“我养的。” 林霜绛把那猫抱起,惊讶地发现小猫竟是黄瞳与绿瞳的异瞳猫。“这好像不是永昼的猫?竟然还是异瞳猫?这在拍卖行估计得卖出天价,你哪儿来的?” 姚铮尴尬笑笑:“我告诉你件事,你可别生气。” 林霜绛抱着坐下,小猫在他怀里躺得舒服还打了个羊奶嗝。 “你说。” 姚铮心虚地移开眼眸:“这小猫是世子殿下的赔罪礼,我和世子殿下结为了异姓兄弟,不小心上了香发了誓.......” “你说什么?!” 林霜绛蓦然睁大眼,骤然起身将怀中小猫吓得炸毛,从他身上跳了下来,蹿到了他床底。 林霜绛气得浑身发抖,姚铮也顾不得先去安抚那猫了,他得先安抚人。 “姚铮!我林霜绛待你如何?你怎么能让别人抢在你我前面结为异姓兄弟呢?你要结兄弟也是和我!”林霜绛气得脖子都红了,还叫他的全名,这可真是两人认识以来林霜绛第一次对姚铮发脾气。 姚铮慌了神,手忙脚乱地拉着林霜绛的手,顺着他说:“我知道霜儿对我最好了,就是!要做兄弟得先和霜儿做,怎么能和别人做呢?” 林霜绛稍稍下了些火:“那你还和他上香发誓!到底谁才是你的好兄弟!” 姚铮摇他的手,解释道:“霜儿是我一辈子的好朋友好兄弟,我发誓,我那日的确是犯迷糊了,才被世子殿下赶鸭子上架去上香发誓,我以为他那是同我开玩笑拿我寻开心呢,堂堂世子怎么可能与我做兄弟?这几天回过味来才发觉他是认真的。” 林霜绛冷声驳斥:“我不是不让你和别人做朋友,可是我认识你在先,你怎么能先同别人做异姓兄弟呢?置我于何地?” 姚铮摇着他的手臂哀求道:“霜儿,我真的知错了,你在我这里,虽然不是异姓兄弟但胜似兄弟。世子殿下那我真的没当真。你知道的,我不是那种有攀附皇家之意的人,是不是?况且我都已经有殿下了,我攀附他慕凤玄做什么?” 林霜绛脸色似稍微好了些:“好吧,你没当真?所以你就是在顺着世子殿下玩闹?” 姚铮见林霜绛终于给了台阶下,他立马抓住,疯狂点头:“我怎么可能真当世子殿下是兄弟啊。你想想之前我和他还有仇。我是先被迫收下了这小猫,才不得不陪他闹那一通。” 姚铮拉着林霜绛坐下,给人倒了杯茶:“这小猫的确很可爱对不对?迁就他一次咱们也不亏,不是吗?” 林霜绛嘟囔着,还是有些不乐意,但已经消了火气:“这倒是......你以后不能和别人做这种这么正式的仪式!老天爷会当真的。” 姚铮笑呵呵地起身想要去将小猫抱过来安抚:“我知道,放心吧。” 小家伙被姚铮拿了些肉脯从床底勾了出来,姚铮一把趁机将小猫抱起来,小猫在他怀里不安地扑腾了几下,他不停地抚摸着小猫的头,才终于让小家伙安静下来,一黄一绿的圆眼在怀中看着姚铮。 姚铮抱着猫起身和林霜绛到院子里去,他的伤其实已经愈合大半,只是伤筋动骨,还不能执刀。 太子府正殿不远处的庭院里,大雪纷飞,苍茫一片,那楼阁玲珑,虚空被浓雪泼做素白,太子府的十几方翠竹沿着庭院的道路沐雪而立。 姚铮眉若远山,容颜独绝。而身上那蓝白色仙鹤衣袍,衬上那银纹针织雪披,更是仙姿玉质,亦妖亦仙;林霜绛一身祥云青衣,亦是钟灵毓秀,清洌如泉。二人在园里看雪景,他们的衣诀翻飞作响。小家伙不知何时抓准了空子,从他怀里跳下来,扑到了雪里。 小小的黑色身影在雪中跃来跃去玩得不亦乐乎,小猫看着飞舞的雪花快速挥动着爪子,追着那风把雪吹走的方向,似乎把那雪当作猎物。 慕无离迎面走来,依然身着那白金相间的太子朝服,头上戴着太子冠冕,腰间缠着蟒纹腰带。他步履缓慢,却沉稳自持,他那双眼如同无波的深潭,遥遥与姚铮对上了眼神,纪殊珩缓步跟在他身后,不知为何,手中拿着伞,却没有撑开——定是殿下又在嫌麻烦,姚铮猜测。 林霜绛在一旁嘀咕:“我是不是该走了?” 那黑色小猫不知何时跃到了慕无离面前,慕无离微微低下身,拎起小猫放在怀中。 姚铮与林霜绛走过来。 “参见太子殿下。”林霜绛的声音清冷干净,却不失恭敬有礼,正如那冬日平静的冰面下涌动的冷泉。 姚铮笑眼盈盈,那双眼倒映着这漫天飞雪,整个人冰雪伶俐,配上一身蓝白衣袍,更显灵动脱俗。 纪殊珩在慕无离另一侧,面色沉静如水。 慕无离捏着小猫的后脖颈细细查看,小猫被陌生的气味吓得不敢动弹,睁着大大的圆眼朝姚铮“喵呜”个不停。 纪殊珩道:“府中何时有黑猫了?” “这狸子,有趣。黑猫在永昼向来是不祥之兆,但它并非通体都是黑色。它的肚毛和爪毛皆为白色,而且竟还是异瞳。”慕无离看着小猫柔声说道。 姚铮抬眼注视着慕无离,不知为何,这漫天飞雪,衬得他的殿下,更似那天上的神了。 姚铮解释道:“这异国猫是世子所赠,是几日前为那次在陈王府的事赔礼道歉来了,殿下为这小猫取个名字吧。” 慕无离终于不再捏着小猫后脖颈,抱在怀里,手指轻触着小猫的头。 高贵俊美的殿下怀中抱着异瞳的黑猫,而小铮只用一根墨蓝丝带束着那青丝,整个人飘逸灵动,凑在慕无离身边眉眼含笑,半随意地搭着殿下的手臂——这幅画面太过美好,几乎一时看得林霜绛忘记呼吸。 慕无离沉思片刻,似是对着怀中小猫,又似对着身旁冰雪伶俐的人:“北风吹雁雪纷纷,莫愁前路无知己……你于雪中朝吾踏雪而来,就叫踏雪如何?” 姚铮喃喃自语:“踏雪,踏雪而来......”飞雪簌簌在身旁飘落,姚铮跟着慕无离念了一段时日书,对此等简单的文字意趣已是心领神会。 林霜绛赞叹道:“这小猫全身黑,只有爪子是白的,爪子的毛白如雪,又朝着殿下踏雪而来,可不就是踏雪么?殿下这名字真的取得好极了,双重寓意。” 慕无离嗓间低低笑出声,“是三重。” 姚铮接住他的视线,眼中柔情如浮冰化水:“没错,是三重。” 蓝白鹤衣的少年,容颜独绝,踏雪而来。 纪殊珩在一旁垂眸,暗自叹气,林霜绛笑意盈盈,不知是看着姚铮,还是看着纪殊珩。 姚铮笑着看慕无离,又对着慕无离怀中小猫道:“踏雪?你以后就叫踏雪啦?” 小猫朝着姚铮“喵呜”了一声,奋力挣脱了慕无离,跳到姚铮怀里。姚铮抱着长大了一些的小猫,无奈地摇摇头, 对着慕无离:“殿下方才捏着它的脖子,吓着它了。” 慕无离微笑着,温和道:“动物在一些方面极其敏锐,吾上过战场,血腥和杀孽缠身,不喜吾也是正常。” 姚铮抱着小猫,与它说着它听不懂的话:“小家伙?踏雪?以后我上了战场你会不会不喜欢我了?嗯?” 林霜绛瞄准时机,准备赶紧撤退:“殿下,霜绛家中还有事,小铮的伤今日复诊过了,恢复得很好。” “嗯。回去吧,雪大,殊珩,拿把伞给林公子。” 纪殊珩点点头,将手中的伞递给林霜绛。 林霜绛眉眼低垂:“是。”一边走一边还暗示性地看了姚铮一眼,让他不要忘了早上同他说的事。 姚铮看着林霜绛离别时的挤眉弄眼,蓦地想起了方才说的事——对,他要试试约殿下晚上出门。 姚铮手心微微出汗,他心中暗骂自己:不就约人出去走走,你紧张个什么劲。 姚铮手上摸着小猫,却心不在焉。他跟在慕无离身后进入室内,垂眸嗫嚅道:“殿下......晚、晚上可有闲空?” 慕无离顿住,蓦地回头。“嗯?怎么了?” 姚铮被那双明眸看得心虚,不觉移开眼:“快过年了,我想购置一些年货,殿下可有空陪我同去走走......听霜绛说,京城眼下快要过年了,夜晚的行肆长街热闹非常。” 慕无离眸深似水,沉默了。 姚铮受不了这片刻静谧,简直如同蚂蚁噬心。他率先打破僵局:“殿下......有为难之处吗?” 沉声道:“没有。晚上吾陪你去。” 纪殊珩在一旁接过话:“属下和仇大人跟在身后保护殿下。” 慕无离摇头,“不必。” 纪殊珩无奈颔首,“是。” 姚铮的心止不住地扑通扑通跳,他一面觉得奇怪,殿下似乎是真的不太愿意让他出太子府,一面却又为晚上的出行而紧张。这......是他第一次与殿下单独出去吧? 小猫进了屋,闻见了桌上肉脯的香味,又不安分了起来,挣脱开姚铮一蹦一跳地窜到桌子上,姚铮见状与慕无离相视一笑:“小家伙还在长身体,是贪吃了些。” 慕无离在桌旁坐下,自顾自地倒了两杯热茶,大指不停地抚摸着小猫正忙碌的脑袋,姚铮心道,幸好小猫对茶壶不感兴趣。 “无妨,殊珩,再多送一些肉脯过来。” “是。殊珩明白。” 姚铮无奈:“殿下连小猫都如此纵容。” 慕无离看着他笑:“不好吗?” 姚铮的心又开始忍不住重重地跳,他嘟囔着在慕无离身旁坐下,“不管我说什么,殿下总有说服我的道理......” 慕无离不喜欢待在他那气派的大殿,一有空就来他的小院待着,小小的屋子几乎成了慕无离的第二个书房。屋外的青松覆着霜雪,屋内暖意融融,时而宁静祥和,时而出现些许笑声人语。 第38章 人间从无二主 午后,姚铮卷着被子睡得香甜,屋内温暖而静谧,屋外却寒雪交加,慕无离和纪殊珩出门的时候,轻轻地带上了门。 纪殊珩撑开伞,二人向书房走去。他狐眼看向慕无离:“殿下,晚上真的不需要属下和仇大人跟在身后保护吗?如今京城不太平。” 纪殊珩用的是肯定的语气,凭他对慕无离的了解,慕无离不可能不留后手。 慕无离抬眸看着空中飞舞的细雪:“你不必来,让仇刃远远隐匿身形跟在身后,不用跟太紧,小铮五感极其敏锐,仇刃跟太紧会暴露。你告诉他,不用管吾,只要必须保证小铮在他视线范围内便可。” 纪殊珩垂眸:“是,殊珩明白。” 慕无离单手背在身后走了一会,加上了一句,冷漠的,近乎无情的指令 ——“若有不怀好意靠近者,就地诛杀,做得利索,不要有任何声音。” “属下会原话转告仇大人。” 慕无离最近下令软禁姚铮,纪殊珩一开始也是很意外的,但是他顺着刺杀那件事的思路一想就明白了——傅云起说他们遇上的刺客几乎三十多人,即便傅云起武功高强,和慕凤玄加起来重伤了一半刺客,但其余三人逃走后,小铮一人面对十几人——几乎是必死之局。 纪殊珩不必多问,也知道慕无离察觉出了什么,救了小铮之人来头不一般,尽管小铮只简单揭过,说是被路过的大侠顺手救了,但这样的理由实在牵强,聪明如殿下,怎可能会让刺杀之事就这么简单的揭过去呢? 殿下如今对小铮做的事,就如同北征时对那北境六城。在殿下眼中,小铮简直如同熟悉的囊中之物一般,那种无需质疑的归属感、权威感,就像是失落之物被殿下漠然地随手拾起一般果决、迅速,从不需要多加思虑。 殿下......不希望有任何人觊觎小铮,不论出于任何原因,不论对方是何来头。 他是永昼太子,但他更是慕无离——一个能上战场攻城掠地的将军,一个双眼洞穿朝堂权术的皇子,一个一手执书,一手持枪的......储君,是未来的天下之主。 纪殊珩在心中直想发笑,只有姚铮,那个蠢货,噢,那个美丽的蠢货,才会被殿下儒雅温和的外表所欺骗。 慕无离在他们的心中,是主子。是可以付出所有信任,交托生死,倾注一生去跟随的——主人。 自打他与晋琏立誓终身跟随于他,他们三人便有共同的愿景与信仰,殿下待他们,尽管只年长三岁,却如兄如父,他纪殊珩这一生,最重要的事只有一件,那就是追随慕无离。 殿下喜欢小铮,又能如何呢?只要不误他们三人的大计,殿下就算是喜欢那蓬莱仙山,他们都得想想办法把那仙山给挪过来,何况只是一个喜欢美貌绝色的男子? 尽管眼下这个人似乎被京中其他势力盯上,但那又如何?要是连个人都占不住,他们谈何收复北境二十城? 但他害怕的却不是殿下喜欢小铮。 小铮出事之夜,殿下看着虽冷静,但做出的事却几乎将要越过他平日行事的底线。纪殊珩想到这里,眉头紧锁,若他真能心甘情愿被殿下锁在太子府一辈子倒也罢了,但他看得出来,小铮想与他们一样,站在殿下身边。 小铮知道的并不多,但他担心,有朝一日如果小铮背叛了殿下......殿下恐怕会做出他们意想不到之事来。他是不是应该,替殿下留个后手呢? 纪殊珩叹了口气,罢了,自己不能插手太多殿下的私事,若真有那一日......他眸中流过一瞬杀意,他自也有其他办法,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入了夜,月明星稀,寒色照人,却是难得的风平浪静。华灯初上,长街悬灯千里,街上人来人往,市坊行肆挂着红灯笼门户大敞,街道两侧摊铺商贩叫卖声此起彼伏,物类繁杂,简直要让人看晕了眼。 慕无离褪去那番太子衣饰,一身玉白色绣银常服,腰缠玉带,墨染的发丝在风中吹拂起几缕,不似平日的高高在上,却多了几分文雅之气,恍如天上那执笔书卷的谪仙。 姚铮走在慕无离左侧,他没有更换装束,身上还是那蓝白鹤袍,但慕无离换的这套常服,他之前在淮北也未曾见过,他忍不住暗自嘀咕:早知道出门换身衣裳了。 慕无离与他缓步行走,一贯是那副温和的表情,他微笑道:“又在想什么?” 姚铮那悬在右侧的手忍不住扯了一下自己的衣袍:“殿下换衣服......也不知会我一声。” 慕无离看着前方的路和人群,眼中映着澄黄的盏盏长灯,但姚铮知道,慕无离余光在看他。 “小铮是在惋惜,吾没唤你为吾换衣服?”慕无离说着,不由得笑出声。 姚铮愠怒道:“殿下!殿下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慕无离得到了满意的反应又笑一声,“吾出门在外未带太子仪仗,自然不能穿太子朝服。” 两人边走边说着,即便慕无离已经穿了常服,但二人并行漫步,一路上还是引起不少人围观侧目,却也不说什么,只带着些吃惊的眼光瞧这二人,颇有一副“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的架势。 一个还不到慕无离腿高的小女孩在二人走后,看向自己守铺子的母亲奶声奶气地问:“娘亲,他们是神仙还是妖怪呀?” 那小女孩的母亲对着她摇了摇头,忙提醒道:“茹儿,不要乱说话,人家会生气的。” 小女孩懵懵懂懂地点了个头。 姚铮耳力极好,扑哧一笑地对慕无离说:“殿下,方才路过那小女孩子以为咱们是神仙和妖怪呢。” 慕无离笑着看他:“那你告诉吾,你是妖还是仙?” 姚铮看着前方无人,面对着慕无离,背对着前方的路后退走,颇有几分调皮顽劣,似有意无意地说:“我若是妖,第一个先将殿下的心掏出来瞧瞧,里头到底装着多少我不知道的东西。” 慕无离定眼看着他,似是玩笑,又似认真:“铮儿想知道吾任何事,不必亲自剖心。吾心甘情愿自己剖开这颗心,将一切血淋淋的东西摆在铮儿面前。只是,吾不知道,铮儿有勇气和胆量看完么?” 姚铮被他这话问得错愕,不觉白着脸收了笑,回神时又努力扯出几分玩笑的意味:“殿下又在吓我,永昼储君若是因我而死,我可是要被杀头的。” 话落,他不再后退而行,而是转过身继续与慕无离并肩走,眼神看着前方,似乎只将刚才那一番话当成一个玩笑。 “殿下!这个针包好好看,霜儿肯定的喜欢!老板,给我包一下。”姚铮笑着。 “好嘞,公子真是人俊眼光也好啊,这个只剩下一个,白天都卖断了。”老板笑嘻嘻笑着,包起来的手脚十分利索。 慕无离自然而然伸出手,提起那包裹。 姚铮一下红了脸,待离铺子走远一些,他小声道:“我来吧,殿下怎么能做这种事?” 慕无离的声音如同那沉寂多年的的山间石,浑厚而沉稳:“你右手有伤,再说即便是好友之间,出门也会互相帮忙提物件,何况你我之间......既穿着常服在外头,我就不是那永昼储君,这种事如何做不得?” 姚铮点点头,既然慕无离自己都说在外面不用顾忌身份了,他也没什么好坚持的。 “既在外头,改一下称呼吧。我不用自称,你也不要唤我殿下。”慕无离双眼直视前方,理所当然道。 姚铮动了动嘴,不好意思地移开眸:“好吧......我听殿...无离哥哥的。” 慕无离闻言眸色一深,瞬间又恢复如常。他笑了:“我以为,你会去掉后面那二字。” 姚铮不知不觉又想起,那日大雪纷飞,在殿下寝殿里他们二人......在二殿下面前拥吻,殿下在他耳边,说那些话。 当时......殿下说...... 【那些称谓,留到你我洞房之时再去叫】 姚铮连脖子都红透了,却仍然硬着头皮道:“是殿下先唤我铮儿的!再说,殿下本就大我六岁,如同辈一般称呼,我实在做不到。” 慕无离似柔情万分地说:“铮儿高兴就好。” 姚铮不知不觉挑了许多东西,慕无离双手都提满了,姚铮右手有伤,左手上也提了一些,二人几乎拿不下了,姚铮才暂且作罢。 慕无离一如既往地逗姚铮:“铮儿是想到了要拿这些,才没带踏雪么?怪不得小家伙那么黏你,你竟舍得将它独自留在府中,要是铮儿在铺子前再多停留片刻,怕是只能唤殊珩和青松来了。” 姚铮颇为不好意思地对着慕无离笑:“其实我也没想到我会.......买这么多,哥哥辛苦了。” 慕无离却没接话,而是自顾自地点了点头:“你将前面那两字去了,的确听着更顺耳些。” 姚铮再次怒道:“殿下!” 慕无离转过头看着他,笑意满满:“只是,若今后遇到其他比你年长之人,这么叫不妥。” 姚铮红着脸移开眸,他明知故问道:“可以是可以,哥哥知道我读书少,不识得什么礼仪,若遇上其他人,我该如何称呼?” 慕无离心满意足:“同辈或小辈称呼姓氏,后头接一公子即可,就如同我称呼林太医的儿子那般;若是长你几岁,姓氏后加一兄字即可。” 姚铮调皮顽劣道:“知道了,慕兄。” 慕无离无奈,只得拿出几分威逼利诱:“你上次同吾说,等你伤好了想同吾过招?现在不想了?” 姚铮立马认输,眨着眼帘道:“想想想,当然想,好哥哥,无离哥哥,我错了。” 慕无离无奈地摇摇头。二人缓步走到河边,趁着身边经过的人不多,才你来我往地肆意调笑。 不想忽然却被一大胆上前的道士站在面前拦住,那人手中还拄着一竿子,挂着面白旗,上头是几个潦草的黑字:神机妙算岱真人。 那道士衣衫褴褛,衣服上到处是补丁,另一只手拖着一个袋子,敞了些许,里面似乎是到处收集来的破烂,但那道士身上并不脏,面容反而年轻白皙,梳着永昼最普遍的道士头。 慕无离心生警惕,手臂阻在姚铮身前,示意姚铮在他身后退两步拉开距离,姚铮自觉退到慕无离身后,但他也可疑地看着这道士。 “二位不必匆忙离开,来小道这算上一卦如何?” 慕无离默不作声地打量着这道士,反倒是姚铮先开口道:“糊弄人就不必了,你想要多少钱?我们可以考虑看看。” 那道士却颇为好笑地摆了摆手:“公子误会了,小道不要钱,小道今日算到你二人会出现在此处,天意安排小道在此恭候二位,为的是看看二位的命理,二位对前路未知之事,难道不好奇吗?” 这道士的话勾起了姚铮的兴趣,姚铮疑惑地问:“不要钱?那你要怎么看?你给我看看。” 那道士神神秘秘地说:“只能先给这位白衣公子看,再给小公子看。” “为何?” “天意如此安排,乱不得。” 姚铮回过头与慕无离对视一眼,慕无离点点头,将手中包裹暂且放在地上,却从未放下那警惕之心。 他另一只手顺其自然地十指相扣牵着他,这样,即便是有人突然从身后偷袭,慕无离也能一下带着姚铮躲开。 “这位白衣公子请伸出手。” 慕无离轻笑一声,这是要摸脉么?手法与那些招摇撞骗的假道士有何不同?但还是朝他伸出手。 而那道士却全神贯注,在那手掌上摸了片刻,又看了片刻,眉头紧锁,又拿出手中罗盘拨弄,看着那罗盘最终的指向一时出神。 “真人可看出什么?” 慕无离眼中透着锐利的光,声音温和,眼中却带着防备。 那道士沉默片刻,道:“公子命数坐落在紫薇星垣,紫薇地支。三世为帝,今世为第三世,若今世仍为帝,三魂七魄大耗。劳心力竭,孤独而死,年仅四十。” 姚铮不由得瞳孔骤缩,心头一紧,眼尾那颗红痣动了动,他不顾右臂的伤,长腿一迈抽出双月弯刀抵在那小道士喉间,喝道:“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谁知那小道士竟然全无惧色,眼中平淡如水,似乎只在陈述一件最为简单不过的事,慕无离按着姚铮的手臂,拉着着他的手臂放下手,姚铮沉下一口气,将刀收回刀鞘。 慕无离面色平静,眸色如水:“真人得此卦象,是日后既定的事实,还是命数中可变的推演之一?” 那小道士看着手中罗盘:“我只得测出两种可能,但另一种需要看过这位蓝衣小公子才好确定。” 姚铮重重呼出一口气,左手放下东西,手腕朝那小道士伸去。 那小道士一番又摸又看,又再次拨动那罗盘,半晌后道:“命数坐落紫薇星垣......奇了,头一次看到人间有两个命数坐落在紫薇星垣的......武曲星化禄,前半生命途波折,终成人间正主。” 那道士说完,姚铮不由得笑出声:“你这算得也忒不准了,还两个紫薇星,你这意思是我和殿......无离哥哥都是皇帝命不成?小道士,你不怕被旁人听到说你妖言惑众,抓去杀头么?” 那道士却只是笑而不语。 慕无离却依然面沉似水,问那道士:“一国从无二主,猛虎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真人的意思是,若我为主,必然活不过四十?那我二人何人为主,于永昼而言,有何不同?” 那小道士不急不缓收起罗盘,也不顾在一旁看笑话的姚铮:“两位公子面前只有两条路,至于永昼如何,小道算力有限,推演不出。人间从无二主,一人若为主,一人必须断世权、斩红尘。小道只能说这么多了。” 说完,那道士果然分文没要,扛起那那包破烂,悠悠闲闲地走了,哼着不知何处的曲调。 姚铮见慕无离沉默不语,不由得笑着问:“哥哥不会信了他的话吧?我出生在一小镇,又没有那个揭竿起义造反的心思,怎么可能是什么紫薇星皇帝命呢?” 慕无离注视着姚铮,伸出手将他耳边的发丝捋到耳后,柔声道:“世事莫测,如果铮儿会与我争这天下,我会将你教成最好的皇帝。” 姚铮虽然觉得那道士鬼扯的话十分好笑,却被慕无离说的话打动了:“我不是慕氏皇族的人,也从来不想做什么人间之主。但无离哥哥愿意守这天下,我就愿意陪你守,一定不会让哥哥劳心劳力,孤独一人。” 慕无离轻轻拥姚铮入怀,二人无须多言,便已知对方心意,桥边无人,二在树下相拥,温情脉脉。远处传来孩童的嬉闹,隐隐约约一些两小无猜之言传入耳中。 慕无离的怀抱很暖。因常年习武,隔着厚重的、名贵的衣料,他都能感受到那衣下炙热的、结实的体肤,他在想,若是没有那一层阻隔,慕无离会不会......烫化他? 将他不知不觉化成一滩水,他从此不属于任何一支河流,不属于任何一方汪洋,只会流向慕无离,流进这人深不可测的眼中,被他包裹、被他容纳。化作他的的泪,他的汗——最终又随着世间万物的变化,化作雨水,回到他的身边。 慕无离喉咙低低笑出声,姚铮靠在他怀中,疑惑道:“无离哥哥在笑什么?” “忘了问那道士算算姻缘。” 姚铮恼道:“那个乱说话的假道士!” 又埋在慕无离怀中闷声说:“那个道士说的话,无离哥哥不许信。” 慕无离收了笑:“嗯。” “一句也不许信。” “嗯,一句也不信。” 第39章 唯有一人,吾绝不相让 桥边远处,一摊位前,那摊主老板娘正要把那女子买的胭脂打包给那白衣女子,这时,另一紫衣女子缓步走到摊位前,挑挑拣拣,最后选了些东西让老板娘打包。 “好嘞,您稍等啊,我先打包好这位姑娘的胭脂。” 白衣女子笑着点了点头,那老板娘一边打包,一边奇怪道:“咦?我这盒子怎么不够了?两位姑娘请稍等一下,我进去拿了盒子就来。” 两女子纷纷点头。 那老板娘转身就进去拿盒子去了。 那白衣女子看着前方,用仅有二人能听到的音量道:“快跟到桥的时候,太子殿下和六殿下就不见了。”——这白衣女子正是姚冬易。 紫衣女子目视前方,远远看来,二人之间并没有交流。 “太子殿下一直跟在六殿下身边,离他们不远的的地方,有人暗中保护,不能再跟上前了,那人身手不在你之下,会暴露。” 姚冬易皱了皱眉,六殿下和太子殿下在一起,又有暗卫跟着,他们连六殿下在何处都寻不到了。 “我知道了,撤下所有姐妹,太子势力深不可测,不要被他抓到。” “是。” 那紫衣女子见那老板娘走出来,笑着问:“老板娘,轮到我了吗?” 那老板娘笑着说:“姑娘久等了,马上就好。” 夜幕低垂,月隐风起。 姚铮和慕无离提着大包小包坐着寻常马车回到太子府,一路进了太子府,到了正殿,青松抱着踏雪显然等候多时了,一见二人回来,立马将踏雪放到桌上,上前为二人拿东西。 “殿下与公子买了这么多东西,怎不叫我们去帮忙?” 姚铮将手上东西放下,才如释重负,青松接过慕无离手中物,慕无离摇摇头:“无妨,这些加起来都没有盾与长枪重。” 姚铮抱起踏雪笑嘻嘻道:“帮我照顾踏雪辛苦啦,我不在它有没有贪吃啊?”边说着边摸了摸踏雪的肚子,果不其然——看来这是吃了不少。 青松捂袖一笑:“我把明天的份藏起来了,本来被它偷吃了一些。” 他看着这些东西又道:“小铮,这些东西等会我帮你一起拿到房里吧。” 姚铮点点头:“好,多谢,辛苦你啦。” 青松原本一直管姚铮叫姚公子,在姚铮的强烈要求下,才改叫他小铮。 青松点点头,甜甜一笑:“我先帮你拿一些过去。” “好。”姚铮纳闷,怪了,他之前怎么没发现青松这孩子笑起来这么甜呢? 姚铮抱着踏雪,心中突然跳了一下,糟了! 【到了外面去,找个氛围好的地方。你一边陪他逛,一边试探着问一问。这样你一边能把东西买了,一边能试探看他到底为什么不让你出府。】 他就说感觉还有什么事给忘了!霜绛让他趁着在外头问殿下软禁他的事啊! 他怎么一高兴就把这事忘了呢!姚铮懊恼地简直想捶破头。 他这一举动当然被在一旁喝茶润喉的慕无离看在眼里。 “铮儿,怎么了?” 姚铮抱着踏雪,看了眼慕无离,又低头收回了目光,抚摸着踏雪的毛缓解内心的不安,踏雪挠了挠他的手心。 “殿下......” 慕无离始终望着他,那双眼波澜不惊,无悲无喜。姚铮恍惚间感觉,自己的一切心事似乎慕无离都能看出来。 “吾还是高兴你像在外面那般唤吾。”慕无离面沉似水,语气却依旧柔和。 青松离开时合上了正殿的门,此时外面风头正起,拍打着窗棂朔朔作响,气派宽敞的大殿里一时静谧无言。 “无离哥哥......你为何要软禁我?” 姚铮轻声细语,声如脆玉珑珠。那质问之言最终还是脱口而出,没有更好的时机了,他想。 所以他只得现在就同慕无离开诚布公地谈谈。 慕无离叹了口气,向姚铮伸出手,姚铮一手抱着踏雪另一手微微伸手向前握住,由着慕无离牵着起身靠近他。 “那铮儿为何对吾隐瞒?” 慕无离是太子,还未及冠时就参与朝堂政务,于朝堂浸润打磨多年,与那些难缠的言官交谈是常事。所以面对别人的质问,他的第一反应并不是顺从地解答对方的疑问,这若在平常,其实很好解释,这只是习惯。 姚铮闻言却垂下眸,心中隐隐滋生几分委屈,却也没有再糊弄慕无离。 “我没有故意瞒你,我当时受了伤,也只是隐约有意识见到那救我的人,不知道该怎么与你说。他们......大概有十几人,我一个都不认识。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救我......” 姚铮低着头,苦笑。他终究还是没有透露出那女子名为姚冬易——尽管他知道,这可能是殿下最想知道的,他还是说不出口,他想自己先去找那女子问问,薛家究竟是不是他的仇家,他才能和慕无离坦诚相见。 即便......慕无离选择一直软禁他。 他心中酸涩,有口难言,胸口满满窒息之感。既对慕无离的坦诚和动情之言感到发自内心的愧疚,又害怕他父母的死真与薛家有关系,这些事情千缠万绕地扯着他的心,他其实也迫不及待能对慕无离全身心地交付——就如同纪大人与晋将军一样。 可是,他不能——至少现在不能。 慕无离见他表情不对,说着说着语气愈来愈低落,眼眶也逐渐红了,眼底带着破碎的泪光。 那眼尾的红痣随着眼角耷拉下来——一副泫然若泣的模样,似乎再要说下去,人也要碎掉了。 慕无离叹了口气。他的小铮这样易碎,那夜是如何在十几个训练有素的刺客底下求得生机的呢? 慕无离牵着他轻轻搂入怀中,没再追问,转而安慰道:“吾不是逼问你,只是你那夜十分危险,几乎毫无生还的可能,吾怎能放心让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你不认识那些人,至少告诉吾,是男是女,年方几何?这些你记得多少,便说多少,若不记得了,就罢了。” 姚铮一被慕无离抱住那泪就忍不住落了下来,他也觉得一个男人,动不动就哭真是没出息,可是他以前不会这样,连着几次死里逃生,他都没有哭过,现在也不知道怎么了...... 慕无离娓娓道来,那声音温柔得似那远山间潺潺流动的泉,不急不缓。 “吾不是要惩罚你所以软禁你,一来,经过上次那围杀,这么多日以来其余三人日常都有出行,但均相安无事。所以,吾只能顺着推测,他们的目标就是你;二来,救你之人背后身份不明,吾查了多日,但那夜他们处理得干净,没有人见到他们,吾没能查出他们的身份,他们对你是善意,亦或是利用还未可知。所以,吾只能暂时委屈你,将你困在太子府中,铮儿,你可明白?”他一边说,一边拿出袖中帕将姚铮的泪擦得干干净。 姚铮被慕无离坦诚的姿态说服得几乎就要连连点头,差点无论什么事都能给他交代了。 他沉下口气,终究还是红着眼问出心中疑虑:“如殿下所说,所做之事都是对于形势而言。但殿下心中,真的没有一丝说不过去的私心吗?殿下在怕什么?” 慕无离嗓间响起低笑:“铮儿冰雪聪明,七窍玲珑心。吾这藏起来的一丝私心,终究还是被你发现了么?” 他拉开姚铮,慕无离身若谪仙,面如脂玉般温润俊美,那双眼却似乎深不见底。 他握着姚铮的手倏的收得很紧——紧得姚铮发痛。 “你可知,吾生来就站在天晷之下,受千万人跪拜,也受千万双眼审度......可吾是人,身在白日下,脚底自然就会有阴影。吾虽自小被三书六礼教导,却也从来不是一个循规蹈矩一板一眼的太子,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事,吾也做过不少。”慕无离微笑着。 姚铮怔怔望着慕无离,这样的殿下太过陌生,带着万年雪山般的寒意,他就这么看着,仿佛失了声。 慕无离的声音沉而坚,眼中含着一抹疯狂与决绝。 “父皇和母后要吾做一个好儿子,永昼需要一个好储君,下属们需要一个好主君,我无一不竭力为之。” 姚铮注意到,慕无离的口吻是“我”,是慕无离在倾诉心声,而不是永昼太子慕无离。 不知为何,姚铮觉得喉咙发紧,心中愈发地感到禁锢,胸口极闷。他艰难出声:“殿下全都做到了......而且做得很好。” 慕无离的大掌似带着几分眷恋地抚摸着姚铮的脸:“我的一切都是皇室得来,我的一切都尽可让他们拿走。唯有一人,我绝不相让,无论任何缘由,无论是善或恶。” 姚铮的泪干了,但眼眶却还是红的,连带着那眼尾的红痣都生动万分,他轻声细语,似乎担心语气重了些,都会伤到此时的慕无离。 他心中难过至极,那只受伤的右手攥着慕无离的衣襟,轻抬脚尖吻上他的唇,慕无离的身躯如此滚烫炙热,唇却有些发凉:“没有任何人抢得走我,无离哥哥,你知我心意。” 姚铮的话他听得进耳中,却进不去心中。 他敏锐的察觉,小铮的隐瞒并不简单,他如果没有牢牢抓紧......就如同那次刺杀一般,他彻夜满城寻人,幸好上天眷顾于他,才让小铮回到他身边。 慕无离阖上眼,拥着姚铮深深回应着那吻,踏雪瞪着一黄一绿的眼睛,两具交叠的身躯闷到了夹在中间的它,踏雪瞬间挣脱开姚铮的手,跳到了地上。循着味到处寻找青松藏起来的肉脯。 中间没了温软毛毛茸茸的小兽,姚铮自然而然地被慕无离抱到铺着鲜红色织锦布的桌子上深吻,慕无离的手指隔着衣料抚着他腰间的肌肤,他的身体忍不住轻轻颤抖和战栗,被慕无离抚过之处似乎也痒得发麻,姚铮头脑昏沉,他感觉他的心快要被慕无离给淹了,他恍惚之间脑中只有一句话——殿下真的很喜欢把他抱在桌子上亲吻。 无离哥哥的吻.......与他温和克制的外表接截然相反,他每次吻他,似乎都要把他拆吃入腹一般......就像是......对猎物。 他喜欢缠着他的舌,又凶又急,手也不老实——他恍惚间意识到,那是一个大他六岁的,及冠男子的身躯。 慕无离原本带着丝凉意的唇逐渐吻得发烫,姚铮偷偷睁开那一汪泉似的眼。殿下的眼睫好长,细碎地吻到他的颈窝时,还被那眼睫扫得发痒。慕无离绵密地吻着他的白净如瓷的颈窝,姚铮蓦地睁眼,他羞耻地感受到了自己身体的变化,他胀得发疼。 他用那只没受伤的手倏的紧紧攥住慕无离的臂,拉开了一些。带着那颗痣半含着泪半红眼地、怯生生地望着慕无离——有羞耻,有不甘,也有迷茫。 慕无离那双锐利的眼自是顺下看到了,他更贴紧了姚铮,起身去吻他耳后,倏然之间,姚铮骤然瞪大了双眼, 殿下......和他一样......也...... 而慕无离依然沉迷地吻着他耳后那白净娇嫩的肌肤。 同为男子,他自然知道那是什么,他从前身体初长熟之际,总跟着家人到处逃亡,这样羞耻的事,他几乎没有任何意识——直到有一日,他悄悄清洗掉被褥。 他感觉到慕无离的手游走到他的腰间,腰带一松,他的心莫名开始慌乱,匆忙之间他感觉自己的呼吸都是抖的,烫的。 他抖着唇瓣,央求道:“殿下...无离哥哥......还不行。” 慕无离低低笑出声,牵着他的手往下探,姚铮震惊得瞪着眼睛,脑中只有一句话:太可怕了。 “吾知道还不是时候,吾只是教教你如何舒服。铮儿为何是这副表情?铮儿不会么?.......你可知,你每叫一声无离哥哥,吾就胀得发疼......也该罚罚铮儿了。” 随着慕无离的手探进他衣中,触着他如白玉般的肌肤,再顺着腰间向下...... 姚铮眼中那泪最终还是掉了下来——是从未经历过的、陌生的、新鲜的感受,姚铮头脑发懵,呼吸渐渐变得急促而火热。 正殿里的炭火早就熄了,但二人都浑身滚烫不已,慕无离......谪仙一般的人物,竟然在与他做那样的事。在衣料挲挲的摩擦声中,慕无离另一只手解开了腰带,强硬地拉着他的手探进了他的玉白色衣衫里。 殿下的身体——与他所料一样,炙热而滚烫,他才触碰到,就感觉要被殿下烫化了。心里开始打退堂鼓想要退缩,慕无离却不容拒绝地拉着他的手探去。 姚铮瞪着柳叶般的美目,眼神中带着不甘,又带着一丝震惊。 慕无离吻着他的颈,低声道:“怎么,不满意?” 姚铮羞耻地摇头,他暗道:都是男人,怎会如此? 第40章 身世一角 慕无离低笑,口中说着与平日的形象和身份不符的荤话:“噢,那铮儿是满意?” 姚铮被他吻着,时而间隔着些许喘息,眼中因他的话染上几分羞恼,即便如此,他仍半阖着眼感受那绝顶的快意,说不出话。只能不停地往外沉沉地呼出气。 慕无离肌肉有力,血肉火烫,攥着他的手肆意妄为。见他羞恼,慕无离得了趣,又继续沉迷于欲海之中。 那白玉做的纤纤长腿被慕无离的大掌抓着,隐约从手心擦出些许薄汗,映出胭红的欲色。 烛火明灭,外头拍打窗棂的寒风不知何时停了,停了许久,几乎要到了下人来添烛续香之时,慕无离才松开姚铮,用帕子净手,为怀里人仔仔细细规规矩矩地系好腰带,又系上自己的。 姚铮神色迷离,半阖着眼。陷入情欲时如那勾人心火的妖,衣衫整齐时又如不可冒犯的仙。 那白瓷般的脖颈染上几分血色,慕无离为他系好披风,注视着眼前被他闹了好一通的人。 眼尾迟迟挂着未掉的泪珠,似是九重天的仙君落难人间,被他欺负得狠了。 映着烛光的白皙脸庞,眼含春水,含羞带怯。慕无离曾仔细端详过这张脸许多次,柳叶般的明眸,瞳色浅,带着几分天真与无意流动的媚意。 往下是细窄却挺拔的鼻、那与慕无离一般上薄下厚的唇,被吻得红肿。 也许是因为二人身份气质大相径庭的原因,他从未发现这唇其实与他自己竟有几分相似。 姚铮似还从方才那汹涌的情欲中全然抽身而出,那莹白的脸泛着绯红,他如木偶般乖乖任慕无离收拾好。 等他衣着整齐地被慕无离抱在怀中时,才渐渐神智清明,带着埋怨推开那人,酸着腿跃下桌,似有意无意瞅着慕无离手中那两块帕子,他心头重重一跳。 濡湿的两方金袖蟒纹手帕,正殿中浓郁的麝香味… “那帕子殿下让我拿回去处理吧。”他心虚地移开眸,别过脸。 慕无离拎在半空,递给他,笑着说:“那铮儿是打算毁了它呢,还是收起来呢?” 姚铮眼中染上一抹恼色,“自......自然是毁了,难不成殿下想让纪大人拿给下人清洗么......” 慕无离满眼含笑:“有何不妥?” 他两眼一瞪,抢过慕无离手中那帕子,用自己余下的干帕子裹了起来打了个结,羞恼着向前走去,对身后那人硬声硬气道:“我要去沐浴了,殿下也快去沐浴吧。” 慕无离似恢复了往日那副模样,温和道:“好,早些休息。” 姚铮脚下生风,逃一般地迈出正殿的门,临了又骤然回身,假装看不见慕无离,进来抱起自己买的那些余下的物什,转身向前。 慕无离始终没有动过身,立在原处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姚铮抱着怀中那些年货,顿住脚步,只留下一句话: “我曾与殿下说过,此心唯系殿下一人。殿下不必作茧自缚,待外头安全了,记得告诉我,我还想......待冰雪消融之时,与殿下一同漫步春光之下,赏尽人间四月风华。” “好。” 慕无离目光灼灼,沉声应答。 见姚铮身影消失在眼中,慕无离才踱步找出被姚铮遗忘的躲在角落里偷吃的踏雪,不觉失笑。大手捏着它的后脖颈拎到怀里,踏雪吓得瑟瑟发抖,不敢动弹。 慕无离合上正殿的门。整个太子府沐浴在这片祥和的静夜下,雾般的云在夜幕中游动,遮月,风停。 慕无离坐在寝殿中,他的衣着并未因方才的情事凌乱半分,尽管他事后也有稍做整理。怀里的黑猫眼睛圆碌碌地转动着,顺从地任由慕无离揉着头,那耳朵却已经出卖了一切似的,无精打采地朝下耷拉着。 纪殊珩见状微微欠身:“殿下,下头准备好了,可以准备沐浴了,踏雪交给属下吧。” 慕无离捏着踏雪的后颈单手扔到纪殊珩怀里,踏雪如获大赦,怯生生“喵呜”了几声,立即在纪殊珩怀中装模作样地开始撒起娇来。 纪殊珩恭敬地跟着慕无离走到热气氤氲的浴池,青松熟练地为慕无离解下衣衫,露出那象牙色肌肉分明的、近乎完美的成年男子的身躯,只不过在那挺直宽阔的背上,是纵横交错、触目惊心的伤疤。 永昼的储君,穿着衣服是文雅高贵,脱了衣服,却是野性十足。 慕无离面色平静地走进浴池,纪殊珩察觉慕无离似有话要说,吩咐青松先离开,青松垂眸,微微欠身,离开浴池。 纪殊珩侍候在浴池旁,偌大的浴池中慕无力低沉磁性的嗓音含着那水气缓缓响起。 “父皇近日极其重用大理寺卿欧阳恪,每回上朝后都会独留欧阳恪相谈,若仅仅只是聊大理寺的案件,倒不必聊这么久。自从陈阁老告老退位以来,一品辅政大学士之位空缺已久。” 慕无离语气平淡,但一字一句似都意有所指。 纪殊珩抿着薄唇,“殿下是认为,陛下有可能直接提拔任命二品的欧阳大人为辅政大学士?但从大理寺首位调到殿阁之首,这似乎并不合祖制,殿阁之中如今辛大学士暂理理所有事务,即便陛下违祖制调欧阳大人过来,也不能服众。” 纪殊珩的声音极冷,与林霜绛的清冽如泉不同,纪殊珩的声音,冷似寒刃。 慕无离泡在热水中,靠在浴池边,低低笑出声:“吾这点算是遗传了父皇,看来父皇也并不是一个循规蹈矩的皇帝......都知道任用一个执掌法理的官员为殿阁之首不合常理,但如今,朝中能和祖父叫板的,也就只有一个直脾气软硬不吃的欧阳恪了。” 他将身子往后靠了靠,“若从余下那几个软骨头大学士中提拔,有几人能与祖父抗衡?比起违背祖制,殿阁文官之首被武官之首呵斥两句便说不出话来,才是真正的笑话。” 纪殊珩眯着狐狸眼笑了,似还带着几分欣赏:“说起来这位欧阳大人倒是文臣中难得一见的狠手腕,有几件与薛家有关的案子在刑部压着,推着推着到了大理寺竟然被欧阳大人给办下来了。” 慕无离的声音染上了几分慵懒:“执掌法度的肱骨之臣,若无些手腕,他这一副脾气如何能步步高升,走到如今的局面。” 纪殊珩垂眸沉思,直接与慕无离开门见山:“他是否会对殿下不利?殿下又打算藏拙到何时?” 慕无离阖着眼:“吾不怕他对吾不利,若他忠君,受父皇信重是好事,外祖父会比我们更在意他。只是,文臣无兵权,虽得父皇器重,但领着一帮打不得杀不得的部下......” 纪殊珩心领神会,道:“殿下想说,若欧阳大人暗中没有培植武力,很难与薛相国对抗?” “嗯。” “欧阳大人能平安无恙到如今,不简单。”纪殊珩猜测。 “吾也这么认为。” “所以殿下目前要紧之事依旧是拿到京城监军司,但手下人回报,这两月以来薛府和监军司没有任何异动,殿下要从何处下手?” 发丝微湿的慕无离蓦地睁开眼,琥珀色的眸望着热气氤氲的水面:“以薛家只手遮天的地位,没有异处,就是最奇怪之处,水面愈是平静,水下愈是汹涌。” 纪殊珩抬眸望他,“殿下是说,继续等。” “朝堂上对着那帮文臣呼来喝去的祖父,看着父皇一步步像扶植薛家一样再扶植第二个欧阳家,如何按耐得住?”慕无离用湿透的手掌半撑着头在池边,象牙色的臂肌挂着水珠。 纪殊珩低头一笑:“殿下对人心洞察入微,殊珩佩服。” 慕无离沉思:“唯有一事,吾始终看不破。” 纪殊珩跟随慕无离近十年,即便慕无离平日几乎喜怒不形于色,但纪殊珩如那解语花一般熟悉他所想之事,许多事根本无需慕无离直接点破:“殿下是说小铮遇刺杀被救那事?” 见慕无离缓缓点头,纪殊珩沉吟:“如今我们几乎九成确定那伙刺客就是薛家派出的,但目前京中有势力在薛家的杀手手中救下小铮,明面上就只有殿下的人、还有傅家。” 纪殊珩也同慕无离一般,慕无离都看不破的事,他更是没头绪:“不是明处,只有暗处。小铮那日几乎生机渺茫,莫非真的是隐退的高人所救?” “仇刃说,今夜有人跟着我和小铮,但那人被仇刃发现后,几乎瞬间发觉,撤得极快。” 纪殊珩狐眼骤然睁大:“也就是说,京中有着不知名的势力,冲小铮而来?可属下曾派人去那溪云镇仔细查过小铮身世,与他自己说的并无不同,他只是一个未及冠的孩子......这伙人到底有何目的?” “小铮的身上,一定有问题。”慕无离的神色近乎无情。 慕无离想起那夜赤手从墙角挖出的点滴血迹,眼中闪过一丝狠戾:“小铮曾说家中受债主追杀多年,若那刺客出自薛府,吾推测,根本不是什么债主,要杀小铮的,就是外祖父。吾虽推测不出外祖父追杀小铮的目的,但小铮身上一定有不可小觑的秘密,才值得外祖父如此大动干戈......” 又抿紧了那上薄下厚的唇,“至于救小铮的那伙人,无论他们为何而来,是何动机,吾绝不会让他们有机会近小铮的身。” 纪殊珩为慕无离不同寻常的执拗感到不忍,不由得叹息:“可小铮本就是殿下锻造的一把极好的利刃,殿下能藏到何时?这刀终究是要出鞘的。殿下,藏得了一时,藏不了一世,小铮如若真的心向殿下,根本无需殿下软禁府中,即便真的碰上那伙人,又能如何?” 慕无离阖上眼:“至少等过完年后,至少…待吾拿到监军司。小铮被困在府中,日日情绪低迷,郁闷无聊,亦然不是吾乐见的。待过完年,从薛府撤下来一人,与小铮出门一齐行事。” “戚封如何?殿下,他的实力仅逊于仇大人。” “嗯。” 纪殊珩颔首应答,见慕无离没有旁的吩咐了,才抱着踏雪微微欠身离开。 夜深,棠钰舫的客人稀稀落落地驾着马车离开,整座花船没入空寂之中,舞女们几乎也都在准备沐浴入睡。 为了棠钰坊所设的真实目的不暴露,欧阳恪不会驾着有身份象征的马车直接来此,加上大理寺事务繁多,欧阳恪几乎极少直接现身棠钰舫——无人知晓,棠钰舫日日神秘的天字一号房,其实一月仅有两次真正迎来属于他的客人,根本不为外客所用。 当年姚家上下三百余人,主脉加上旁枝,男子几乎斩尽,女子流放北境,却也有部分女子,半路逃掉了——姚国公的嫡子之女,姚冬易就是其中之一。 她自小痴武,原本应该与那永昼大公主慕无双一般,在战场上所向披靡。却因一纸冤案,在孩童之际就要跟随着母亲一齐流放北境,母亲刘氏冒着被杀头的风险,偷偷在出京时将她和族内旁系十余女童交给乳娘,带着她投奔当时还在大理寺摸爬滚打的欧阳恪。 欧阳大人对她们如兄如父,尽管欧阳大人其实只是祖父教过的茫茫众多学生中的一个,甚至许多人根本不知道欧阳大人曾是祖父的学生。但不知为何,母亲却毅然决然地让乳娘带着她们去投奔他。 ——这才有了如今的棠钰舫。 棠钰舫表面上是一个烟花声色之地,实际只经营舞乐,世人对贱籍女子多有成见,因此并不会追查到棠钰舫,其他女子怕追查,纷纷改名换姓,只有姚冬易,她倔强地保留着本名——她不怕死,她此生是姚家人,绝不改名易姓,姚家人没有叛国,她觉得姓姚不丢脸,反而是她最得意之事,除去京中一些显贵知道她是罪臣之女出身,多数客人其实不甚了解她的身世。 从此棠钰舫成了她们这些无家可归女子的家。 唯一的家。 夜寒露重。 欧阳恪今夜一如往常那般坐在窗边,姚冬易自小和他学下棋。 别家的闺阁女子小小年纪还在穿着裙子摆花弄草,她却跟着欧阳恪风里来雨里去。随着欧阳恪的步步升迁,为了助他,她既要练舫中舞,还要练剑,得了空便陪这位待她有养育之恩的欧阳大人下棋。 欧阳恪今晚似乎已经等待她许久,欧阳恪年近四十左右,腰背挺直,身材清举,眉目下一双眼炯炯有神,原本蹙眉沉思,见她来了,那眉间纹瞬间舒缓几分。 她弯身作揖,甩袖坐下,却并未执棋。 偌大的天字一号房中,清冷的人语响起。 “大人,此中疑云小女已打听明白了。六殿下在淮北地动中被当今的太子殿下所救,放在身边做侍从。怪不得薛忠把淮北翻个底朝天也找不到六殿下的下落,原来六殿下根本不在淮北,而在在太子手里。但太子似乎并不知道六殿下身份,这么重要的事情,薛忠都没有告诉太子。如此,可说明太子殿下与薛府,如今嫌隙已生。” 姚冬意话音渐落,好看的唇角忍不住勾起。 欧阳恪笑笑:“落到薛家人手里这么久竟然还安好无恙,真是天助姚家,六殿下也是个有福气的孩子。” 姚冬易秀眉轻皱:“但只要六殿下人在太子殿下手中,就随时有被薛家人发现身世的性命之忧......且自从上次,我们的人与薛忠的人交手后,姐妹们暗中蹲守太子府数日,六殿下只跟着太子殿下出过一次门,便再没有现身了,原本那夜我们想出手将六殿下从太子殿下手中救出,但他们的人似乎警惕十足,暗处的暗卫武功高强,发现了我们,才不得已直接撤离。” 欧阳恪沉下脸,思虑片刻:“那六殿下的伤如何了?” 姚冬易的眉头舒展些许,带着些愧疚和悔意道:“六殿下的伤倒像是快好了,看来在太子府中得到了救治。上次我们将受伤的六殿下安置在废弃医庐中,我原以为六殿下会回傅家或是陈王府。我了解陈王世子,本想向他打听,顺便托他代为照顾。谁知最后竟是......” 她深叹一口气,继续说:“当夜听闻太子下令全城捕逃犯,城防营的重兵却围在城郊那处,姐妹们想一探究竟都不便上前,等重兵散去再看到六殿下时,六殿下便已与太子殿下一同上了马车......我若早知道最后六殿下会被太子带走,那一夜就会直接将殿下带回棠钰舫......欧阳大人,此事是我过错。” 欧阳恪闻言却摇摇头,缓声安慰她:“六殿下会落到太子手里,你事先并不知晓,亦不能未卜先知。如今你看到六殿下无事,便说明他在太子府中安然无恙。只是,你说十多日才看到六殿下跟随太子殿下外出?” 姚冬易叹了口气,“正是,麻烦就麻烦在此处,不然我早已将六殿下救出,让六殿下脱离薛家掌控范围。” 她的手紧握成拳,不甘道:“大人,小女觉得太子对六殿下不对劲,那夜那暗卫不似在保护太子,一举一动似乎都与六殿下有关;再者,太子实在过于敏锐,自打那次刺杀后,普通人家的侍从都还有日常出门采买的,但那刺杀之后,六殿下竟然一连十几日都不曾出府,那日小女观察六殿下性格开朗好动,怎可能一连十几日待在府中?小女猜测,六殿下分明是被太子殿下禁足在府中。太子警惕心很强,似是能察觉到我们的目的,可他如此在意不知身份的六殿下,到底意欲何为?” 欧阳恪叹了口气:“你的猜测不无道理,我在宫中与太子接触,他看着温善儒雅,却是个极慧之人。听你这么说,太子极有可能和六殿下感情甚笃......或许又在淮北城地动中对六殿下有救命和知遇之恩。” 姚冬易另一只手在桌下紧攥着衣袖:“小女担心,日后告知了身世真相,六殿下会对太子狠不下心,但太子殿下没有伤他,反而对他施恩。小女认为,太子如今......只是在利用六殿下,六殿下虽身份未明,但身为慕氏皇族的武学天赋一定已经暴露了。” 欧阳恪沉思半晌,沧桑而厚重的声音缓缓响起:“你不必忧心,无论如何施恩,太子终归是薛家人。薛家欠他的太多,生母之死,灭族之仇,不共戴天。他现在对太子真心相付,只是报恩。” “六殿下……他不知道他从不欠太子慕无离什么,若没有薛家,若不是当今圣上昏聩,他慕无铮,才该是那个身穿礼服,头戴冠冕的永昼太子,慕无离得到了原本六殿下该得到的一切。” 姚冬易被欧阳恪说得动容,她道:“大人多年谋划和布局,六殿下日后会明白您的。这条路杀机四伏,但属于他的,他终究会亲手拿回。我观殿下虽年轻懵懂,却聪慧机敏。尤其是被薛忠的刺客围杀那夜,六殿下的杀招可谓精妙至极,竟能单枪匹马与那娄落抗衡许久。” 欧阳恪眼旁带起几道笑纹,眼中带着怀念与赞赏:“元漪的孩子,不会差到哪里去。” 这话听得姚冬易的心头的莫名一酸,眸中水光流动,是啊......姑姑的孩子,会差到哪里去? “欧阳大人 ,我们还要再守着太子府吗?我们何时才能迎回六殿下,助他回宫呢?” 第41章 移兵初现 欧阳恪却摇头:“再等等,如今陛下费尽心思与薛家抗衡,削弱薛家权势,现下就让六殿下回宫是害他。 屋内静悄悄,欧阳恪略带沧桑的声音娓娓道来:“既然太子府与薛家已生嫌隙,六殿下又待在太子府中安然无恙,你们便先不必日日守着太子府,太子留着六殿下一定还有用,所以才会为他治伤,尽管他暂且不知六殿下是他同父异母的兄弟。” 欧阳恪拿出一枚黑子,揣度半晌后清脆地落在棋盘右侧:“当今圣上虽命我暗中寻六殿下下落,但即便陛下知道六殿下还活着,薛忠只要想阻挠,陛下就无计可施,六殿下还是不能顺利回宫认祖归宗,恢复皇子身份。所以,此事急不得。只有薛忠失势,一切才能顺理成章。” 姚冬易呼出一口气,按耐住那迫切的心情,一白子落在正中:“欧阳大人,那薛忠还要横行京城多久?殿下一日不能恢复身份,姚家翻案便遥遥无期。” 欧阳恪失笑:“冬易啊,你这起手急了些,不是最佳之处。不必心急,姚家已背了叛国之名十几年,翻案也好,夺权也罢,一切需徐徐图之。我们如今形势大好,只因我们身在暗处,薛家,可不只有我们这一双眼睛盯着。” 姚冬易沉下心,执起一枚白子落在指尖,却停住:“欧阳大人是觉得,傅家、陛下和太子府,一定会想尽办法让薛家失势?” 话音落,那子才姗姗落下。 欧阳恪又“啪”地落下一子,声如洪钟地说:“冬易啊,你记住,若要敌亡,先令其狂,你觉得薛忠横行京城,已是极狂,不,还不够。” 姚冬易一点就通,白袖挥动,轻轻落下极好一子:“欧阳大人觉得,傅家和太子殿下,如今都只是在静观,放任他薛忠肆意张狂,只待时机成熟......” 欧阳恪点头,落下一子:“不错,目前我们只要紧盯监军司便已足够,我已派绥儿扮作运粮伙夫接近京城监军司,你们都是女子之身,贸然接近军营不安全,易暴露。此事你不必费心了,我们等绥儿消息便可。” 姚冬易神色愧疚,手中那枚子怎么也落不下:“扮作运粮伙夫?此番欧阳公子怕是要吃很长一段日子的苦了,都是我等无能,才让大人不得不派亲子冒险。” 欧阳恪却摆了摆手:“自打我决定为姚家翻案,你们便与欧阳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们出生入死,小儿欧阳绥亦然没有坐在家中享福的道理,冬易,你实不必如此。” 姚冬易低下头,眼眶微微发红,对着欧阳恪道:“欧阳大人早已身居高位,即便不扶持六殿下亦能一生富贵无忧,大人对我姚家恩情,冬易此生无以为报。” 欧阳恪笑了:“你这孩子,若朝堂之上不是明主,我这位子也不是那么好坐的,我帮你们自然也有私心,不必挂怀,傻孩子。” 她红着眼会心一笑,姚家能得欧阳大人这样的良臣襄助,祖父泉下若得知,应该会欣慰吧。 姚冬易落下那子后,不由怔住,整盘棋局到了此时才显现杀机。此时此刻,她意识到,欧阳恪只需再下一子,她满盘皆输。 与此同时,薛府之上阴云密布,似是笼罩着层层迷雾,寂深的幽夜,种满名贵花草的庭中响起厚重的青年声,伴随着丝丝缕缕迷人的花香。 娄落恭敬地单膝跪地,薛忠正听着,布满横纹的老脸上挂满不耐,听完末了眼带愤恨地狠狠冲娄落砸去手中的青花盏,茶盏摔到娄落跟前,碎得四分五裂,娄落被溅起的碎瓷片刺中了脸颊,瞬间流下一道可怖的血痕。 “三十余人去杀一未及冠的小儿,只剩你一人回来,折损人数如此之多就罢了,你竟还让他活到今日都没找到?”薛忠高声呵斥娄落,他没想到往日最得力的刀戟此番竟然如此无用。 娄落面色苍白地跪在庭中,将腰折得极低,旧伤隐隐作痛,对着薛忠的质问,他沉默无言,指尖颤抖。 “连救了姚家贼子那伙人也没查出来?”薛忠眼中透出两道寒光,一道杀意看向娄落。 娄落后背冷汗涔涔,将腰折得更低。 他当夜逃了回来,再带人前往玲珑巷时,已人去楼空,京城人海茫茫,接连半月他都没在京城搜到那姚家贼子下落,就连救他的那伙人,似乎也凭空消失一般无影无踪。 “相国大人,那贼子当夜与傅云起、慕凤玄一同出没,一定是藏匿于傅府或是陈王府之中。陈王府派了探子去,眼下还没有消息......至于傅府,傅府防备严密,我们的人难以潜入。” 薛忠的脸上的肌肉抽了下,在夜色下一明一暗,不怒自威。看得周遭的侍从都心惊胆寒。 “又是傅府......” “罢了,你现在先召集余下的人手去伏祈山,封锁山脚所有入口,除了监军司,一只苍蝇也不能进出。这两月余,徐墨之一行人已经在那伏祈山建起野寨,已安排手下的人散谣传至京中,不出几日,就可行移兵围城之事。等老夫带着监军司和南驻军兵临京城,再一起收拾了这个贼崽子,到时候整个京城,什么傅家陈王府,他插翅难飞。” 娄落心中暗自松了口气,他此番算是犯了极大的过错,折损了不少人手都没能成事,但好在眼下相国大人急于屯兵,有比起追杀那姚家贼子有更为要紧之事,否则他现在已经在断臂忏悔了。 娄落低头,面色仍然紧绷着:“此番去伏祈山,属下一定将功折罪,弥补上次失手之过。” 薛忠叹了口气,眼含深意地看着他:“娄落啊,老夫待你可是比亲外孙还亲近......” 娄落重重磕下头:“属下这次定不让相国大人失望。” 除夕这天,太子府给仆从下人纷纷发了过年赏银,府内洋洋洒洒地蔓延着喜悦和过年过节的欢快之情。 姚铮的伤虽然好得差不多了,但林霜绛依然照旧来给他复诊,也许是过年了,林霜绛从大门迈进来时神色便带着些喜意。 “过年你这么高兴?还有什么喜事不成。”姚铮笑眼看他。 林霜绛放下医箱,兴奋地告诉他,他苦心钻研续接经络这一块多日,自打从淮北回来开始就在日日钻研琢磨,如今终于得了大成。 “续接经络?你研究这个做什么?”姚铮不禁好奇。 “在淮北那时,许多人断了手脚,眼下我虽做不到那断肢再续,但若有人四肢受过伤,肩部不能提手不能扛,甚至连拿把菜刀都会抖的,我能全给他治好。”林霜绛说着,眼中尽显得意之色。 见姚铮颇为不解,他还佯作遗憾道:“可惜你在上次刺杀中没伤到经脉,不然你就能成为我的第一个病人,可惜了。” 姚铮直觉右臂发凉,他无奈道:“林大夫,你这不是才琢磨出来,要是我那时经脉有损,等你等到现在,我这胳膊岂不是早就废了?” 林霜绛笑得嚣张,带着几分骄傲:“我以家父之名前几日接诊了几个经脉有损的病人,都给治好了。你不知道,这可是件大事,经脉再续之术,如今在永昼,会这个的只有我,就是王公贵族来了,都得求我来治,若不是正好赶上过年,我这日日的行程都要排满了。” 姚铮亦被林霜绛的喜悦感染,笑他道:“那以后我见林大夫岂不是很难?” 林霜绛抱着臂:“有可能,不过若是请我喝酒,骑马、打猎之类的,毕竟你是近水楼台,我还是会先给你面子的。” 姚铮被林霜绛这得意的劲笑得乐不可支,忽地突然想起给他买的那针包。 他弯着细腰在那夜买的一堆物什里翻来找去,林霜绛疑惑地看他,怎么聊着聊着开始找东西。 “你在找什么?” “找到了!给你的过年礼。” 林霜绛接过那绿纹锦盒,打开一看,霜白色银绣雪纹的针包静静躺在其中,是上好的皮子和绣工做出的针包。 “如何?喜欢吗?” 林霜绛揣在怀里严严实实藏起来:“好看,我的了!” 姚铮笑眯眯看着他,眉眼若晨星:“当然是你的,特意给你挑的。” 林霜绛俊秀的脸上微微泛红:“你这人怎么这样,我还没拿出来给你的过年礼,你就先给我了,我本想先将你一军。” 姚铮半垂眼帘:“你给我的,已经很多了。” 林霜绛拍拍他:“咱们俩之间,说这些做什么。踏雪呢,怎么没在?” 林霜绛笑了笑,从医箱中拿出几件小衣裳——的确是很小很小的衣裳,甚至连刚出生的幼儿都穿不上,那衣服有银白的、火红的、玄青的、还有绛蓝的,还缀着不同色绒边,除此之外,还有叮叮作响的小小银锁。 “这是?”姚铮一时也看不出来这物是何用途。 “准确来说,不是送你的,是送踏雪的。这些是踏雪的衣裳,京中虽不兴这套,但我见有些大门大户的夫人养猫,也会给小猫做些衣裳,虽然它们不一定怕冷,但是穿上看着也很可人。京中会做这玩意的地方不多,小家伙身子是黑的,要是乱跑掉了,天一黑容易寻不到。” 姚铮新奇地拿起那些小衣裳看了又看,对他笑着说:“你真是有心了,我这就抱踏雪过来试试,现在是午后,小家伙估计又找青松贪吃去了,你在这等着,我去去就来。” 见姚铮神情满意,林霜绛也颇为高兴,手撑在桌上望着窗,神思游离。 姚铮走到前殿时,青松正与纪殊珩似在商议着什么,见姚铮来了,才停下。 “青松,踏雪在你这里吗?” 青松点点头,温和道:“踏雪见外头天气好,方才在那庭院长椅晒着太阳中睡着了。” 姚铮笑道:“好,你们继续聊,我去找踏雪。” 纪殊珩垂下那狐眼,神情严肃。“小铮,我有话要对你说。” 姚铮闻言转过身,青松见状识趣一笑:“小铮,你在这和纪大人聊,我去将踏雪抱过来给你。” 姚铮见纪殊珩神色严肃,不由得心头渐沉。 “纪大人,出了什么事?” 纪殊珩神色凝重,拧着秀眉。 “就要过年了,京城却不太平。准确来说,是京郊临近沽州有一荒山,有闹鬼的传闻,有的山下村民无缘无故消失,衙门接到报官,村子的人去了那荒山打些野物,却再也没有下来,渐渐的,一整个村子的人竟然都不知所踪。京郊是监军司管辖的属地。这个月薛相国陆续派兵往那荒山搜寻,那山如同吃人的饕餮,出发的士兵竟然都没有回来,一时之间人心惶惶,没人敢再上那山。” 姚铮沉着脸,“这么多人失踪?以前那边可有这样闹鬼的传闻?” 纪殊珩摇摇头,“从未有过,但蹊跷的是,明明是损了兵力还不讨好的事,薛相国却如同打了包票一般。说一定能查清此事,源源不断地往那山中派人,目前,监军司已经失踪将近三千人。” 姚铮隐隐觉得事有蹊跷,却想不明白,“整整三千人进了山就消失了?薛家怎么可能会那么好心折了那么多人手去查案?殿下有何应对之策?” “殿下派了五六个亲信暗探前往荒山附近打探,全都音信全无、不知所踪。甚至还派了暗探打探监军司口风,人是回来了,但是毫无所获,监军司那边倒是一切如常,没有任何士兵不满和闹事,甚至还在不断增派人手,似乎誓要将那荒山踏平。” 姚铮感到此事颇为棘手,忙问:“我能为殿下做些什么?” 纪殊珩不急不缓,却面露忧色:“殿下其实十分在意此事,却没有太过担忧,殿下认为,此事的突破口在什么也问不出来的监军司身上,但朝廷为此事已经失了三千余人,薛相国向圣上请罪之余似乎在为下一次直接踏平荒山做准备,打算将功补过。” 姚铮感到疑惑,“已经失了三千余人,陛下还愿意继续查案吗?” 纪殊珩肯定他说的,“你说的没错,陛下其实尤其避讳此事,怕那山是什么仙人鬼王的栖身之地,凡人误扰了这山,所以把人全给抓走了。所以陛下其实不乐意薛相国再继续查案了,想派一些道士、和尚过去镇压,怕再查坏了永昼国运。” 他说了些,感到口渴,优雅地抿了口桌旁的热茶,又继续说,“但你知道,薛相位高权重,本来朝堂上以薛相国马首是瞻的朝臣就多,这次加上太多人失踪,朝中人心惶惶,流言纷飞。事关几千条人命,御史大夫也没有太为陛下说话,所以,陛下只得让薛相国做好万无一失的准备之后,再前往荒山查探。” 姚铮直言:“失踪那么多人,京城监军司竟然一切如常?准备要再派人去荒山,士兵们难道没有丝毫畏惧么?无一人反抗?” 纪殊珩忽然又一笑,“看来小铮也发现了问题所在,监军司预计也要整备到过完年初八初九才能出发,那时是一探究竟,揭开真相的最好时机。到那时,他们要行动,离京有段路途,我们便有机会安插自己的人和监军司接触。” 姚铮试探着问,“那......纪大人告诉我此事,是我有什么能帮上殿下吗?” 纪殊珩似欲言又止,片刻后沉吟:“殿下派出去的几个得力的暗探都没有回来,如果要派城防营大肆去寻,必定会打草惊蛇,引起薛家防备。殿下身边其他下属又都是熟面孔,不便暗中打探。现在......只有你,小铮,你是最合适的人。你能帮他。但你心知,殿下怕此事危险,不愿让你去,我也劝不动。” 姚铮点点头,义不容辞地说,“我去,我会劝服殿下,将此事交给我,我会把监军司查清楚。” 日暮时,姚铮一身玄色长袍冬衣,怀里抱着踏雪,与林霜绛从林荫处缓缓漫步至庭中,路过马场,那庭院紧紧挨着马场,马场十分空旷宽阔,在日暮的霞光下,那扫得干净仅剩下些许雪迹的地面,泛出不一样的光彩。他正准备送林霜绛离开。 慕无离一身织金长袍,华贵俊美,他手中似拿着一弓。身边是一白马,温顺而骄傲,昂首挺立,笃步向前,鬃毛随风而动,显得威风凛凛。 “小铮,听闻你上次去燕霞山之时,已学过骑术了?” 姚铮脸颊微赧,鼻尖被寒风吹出一点红,如胭脂点缀:“是学了,不过我平日骑的少。” 慕无离那好看的眸望着他,弯着唇角:“骑射你可感兴趣?” 姚铮两眼放光,与林霜绛对视一眼,又兴奋地看着慕无离:“殿下是有空亲自教我?” 慕无离微笑,不可置否。 林霜绛见状,主动接过他怀里穿着玄青色衣裳的踏雪。“你去吧,我就在这看着,待一会儿再走。” 姚铮笑着点头,便踱步上前。 慕无离一个利落翻身上马,与他视线相交,朝他伸出手。 才触上那温热的手,姚铮顺着慕无离的动作被他一拉,视线陡然升高,待反应过来之时,他已经坐在这白马上了,慕无离坐在他身后。 林霜绛站在墙垣边看着二人,踏雪窝在他怀里睡得舒服。 慕无离特意拿了把轻巧的弓,双手环绕他,一手拿弓,一手执辔绕着偌大的马场驾马跑了半圈。 青松领着下人们将庭院尽头的流动靶杆远远调好,两个下人分别站在两侧拉着那绳索,那些靶子便缓缓转动起来,如同拍打江岸的浪花,一下一下愈来愈快,直到根本看不清靶心的红印。 慕无离跑了回来,蓦地甩起长鞭,白马兴奋地叫唤了一声,向前方冲去,霎那间竟松开了双手,一手撑开弓一手紧扣着箭矢,姚铮能听到慕无离在他耳边轻轻摒住了气。 慕无离骨节分明的手背上青筋绷紧,他眼眸如鹰般微眯,眼神直视前方,似带着几分战场中的冷峻。 骤然间,一箭“唆”地一下飞出。 姚铮不觉睁大眼,因为慕无离是在他身前射出的箭,他的耳朵能分明听到那手中可怕的内劲。他只要再多一分力,箭矢只怕会被他生生震裂。 果不其然,那箭矢带着力量穿过寒风整整破穿正在移动的靶心。 府内的下人们似乎对慕无离在武艺上的凌厉和蛮横见怪不怪,面色平静地稍作停顿,更换新靶,又继续拉动绳索。 慕无离叹了口气,“射艺这方面我妹妹无双才是行家,你跟着我学会出箭,控制好力度,准头有个十之八九就可以了,对你来说,不难。” 姚铮忍俊不禁,带着几分调侃:“殿下在射艺上也如此蛮横吗?” 慕无离一脸无辜地说:“我对力量的控制没有无双精准,一般生擒敌将这样的事会交给晋琏。” 姚铮忍不住笑,他听明白了。 合着他这位殿下天生神力无穷,就是……只会取人首级,不会留人性命。不知为何,姚铮竟有些同情起与慕无离交手的敌军将领来,想到还曾有人告诉他殿下是百年来儒将之中数一数二的翘楚,顿时感到颇为好笑。 “你在笑?所笑何事?”耳边传来慕无离的声音。 姚铮抿唇,侧回头看他。“我在笑,竟有人将殿下归为儒将。殿下虽喜好读书,真正动起手来却丝毫不见君子的和善儒雅。” 慕无离勾唇一笑:“此乃寻常,君子也需当断则断,不断,则必受其乱。对敌身前,一击击杀即可,不必多费唇舌,除非事先有可诱降的良将。” 第42章 最好的礼物 姚铮认命般地对着慕无离眨眨眼,殿下总能轻而易举说服他。 “接下来你自己来,吾在你身后看着。”慕无离把马缰和弓交到他手里,又双手环绕他的肩和腰,将箭包挂到他背上。 姚铮深吸一口气,他并不畏难,加上他练习飞刀已有半年,对于命中敌人他也有一次生死攸关的经验,相较眼下的骑射不过是方式不同。 他注视着不远处不断移动的靶心,甩起长鞭策马奔跑,这白马的马蹄一扬,骤然向前冲去,其实姚铮还不大适应在剧烈向前奔驰的马背上射箭,只听慕无离在他耳边高声提醒:“腿根贴紧马腹,丹田紧绷不要松,身体稳住。” 姚铮稍稍稳住,眼看着终于策马到箭矢的射程距离内,他蓦地松开缰绳,单手瞬间从身后拿出一箭抵在弓弦,那飞速移动的箭靶红心在旁人眼里只如一线,但在目力极佳的他眼中却清晰可见,只见他抵着箭柄的手指一松,“咻”的一声那箭脱手而出。 下人在远处停下转动中的箭靶,对着二人跑过来,等了一会,那侍从终于跑到跟前,气喘吁吁道:“殿、殿下,姚公子离靶心仅差一寸。” 见没能命中靶心,姚铮灰心丧气地叹了口气,慕无离见状宽慰他:“吾不是说了?你的准头能有十之八九就已十分难得了,你只是看吾照着学一次便能接近靶心,其实已说明你天分极高,不必对自己过于严苛。” 姚铮一怔,倏的意识到自己竟然不知不觉中竟然拿慕无离作为自己的目标,在心中不觉暗笑,嘲笑自己异想天开,殿下在慕氏皇族中的天分都是数一数二的,你怎么能拿自己去比,真是庸人自扰。 林霜绛不知何时走近了他们,对着马上的他说:“小铮可真是厉害,骑术一眼学会就罢了,这骑射可比普通的射艺难好多,我几年前学到现在都没能够上箭靶。” 姚铮看向他,语气和缓:“我离正中靶心还差远了,没想到这骑射和飞刀还是有好些区别的。” 林霜绛笑盈盈地鼓励他:“你如此有天份,肯定再来几次就会了。不过天色晚了,今日是除夕,我得早些回府,就不陪你了。” 姚铮笑着点头,“你路上小心,我还想练练,就不送你了。踏雪交给青松看着,别叫它又到处乱跑偷吃。” 林霜绛点点头,转过身时背对着那二人,嘴角却瞬间耷下。眸中似带着几分哀伤与不忍。 他心中长叹,眉间郁色。 小铮,我还能看几日你如这般缓带轻裘,策马扬鞭呢? 与林霜绛道别后,姚铮回过头,柔声道:“殿下可能看出我的问题出在何处?” 见姚铮的失落似一扫而空,慕无离放心地笑道:“丹田不稳。若身体没稳住,目力再好也会有偏差。” 姚铮乖巧点头,“我明白了,殿下,我们再来几次吧。” 二人在马场又来回试了几次,才下了马稍作休息,姚铮的箭离那靶心始终差一二寸,但最好时,也有不足一寸的,是能碰到那靶心边缘,仅差毫厘。 姚铮和慕无离并肩踱步离开马场,走到庭院凉亭,姚铮洒脱随意地靠着那石柱坐下,慕无离衣衫整齐,一如往常那般端正地在他身边缓缓坐下。 “殿下,我可否能自己到这马场来练骑射?” 经过马上的几番活动,姚铮的鬓角旁几缕不规矩的发丝肆意地盖住了耳根,时不时随风撩拨那白皙的脸颊,玄色云纹的衣衫原本让他看起来更为英气,却也被他随意的动作坐得些许凌乱,多添几分不为世俗凡尘所束的神秘和不羁。 慕无离温和地抬起手将他那不规矩的发丝捋到耳后:“可以,吾会吩咐下去,你何时想来练,那二人会配合你,那白马也是特意为你所选。只不过,你不必操之过急,吾不需要你眼下就去应敌。” 姚铮微微垂眸,那稍浅的眸子眼中似藏心事。 “殿下真的不需要么?”他轻声询问。 慕无离移开眸,平静道:“为何这么问?殊珩与你说了什么?” 姚铮失笑:“看来确有其事。殿下,姚铮不愿做您饲养的一只猎犬,在牙齿锋利前,只能暂做您逗趣的小宠。” 慕无离眸色渐深,皱着眉道:“铮儿,吾何时将你当作小宠?伏祈山之事未曾与你说,是吾希望你平安顺遂,不需要你去为了些一时无解的事而身处险境,太子府不是无人了。” 姚铮收笑,却仍然温柔万千地看着慕无离:“哥哥也说,此局一时无解。就让我去做这枚棋,为你破开这无解之局吧。” 慕无离叹气,握住他的手:“你可是在府中待得乏闷了?吾没有想一直将你困在府中,过完年你便自由出府......那伏祈山之事,你就不要再过问了,吾已打算让仇刃去。” 他将被慕无离牢牢握着的手抽出,甩开衣摆单膝跪地,一脸正色,声音清脆有力:“殿下身边决不能离人,仇大人是殿下身边最后一道防线,武艺再高强之人也难防暗箭,不能让仇大人去。” 他抬眼,看着慕无离的眼神中带着执拗:“不过只是跟随监军司前去打探那伏祈山的情况,不会有性命之忧,无离哥哥,你就让我去吧。我也想为你做点什么。” 慕无离面色严肃而冷峻,声如寒霜冻雪:“你明知上次伤你之人八成就是薛家,此次你去,与那监军司接触,也许正中薛府下怀,监军司虽已失三成兵力,但余下也有七千余人,你面对三十余刺客依然是死里逃生,面对那监军司七千大军,若暴露身份,绝无生还可能。” 姚铮仍半跪着,他凑近抱住慕无离的腿,将头伏在他的膝上,那张好看的容颜望着远处的夕阳,似烈火般绚烂。 “我会小心的,殿下知道我最是惜命,不会轻易送死。我会按照殿下交代给仇大人那样去做,暗中潜入,若有不对立马撤出。再说,那些失踪的暗卫,也需有人去寻,殿下不便用到城防营,我是最合适的人选。他们是殿下不可或缺的助力,我要将他们找回来。” 见姚铮如此坚决,慕无离长臂一伸直接将身材单薄的他抱到腿上,姚铮两手抱着慕无离,将头舒服地靠在他的肩上。 “吾不是不希望你功成名就,阻你步步高升。” “我知道,殿下是忧心我的安危。但殿下给我的已经太多,总得给我机会偿还一二吧?” “吾给你的一切,都不需要你偿还,你只需心安理得地接受。” “我做不到,我做不到眼看着殿下只身面对那些许多危机和坎坷,我却自欺欺人、岁月静好地享着殿下辛苦筹谋得来的安稳。” 姚铮松开些许,手却依然搭在慕无离的肩上。 浅色的眸中似有水光流动,长眉微扬,雌雄莫辨的面容上是决绝之色。 “殿下,从前殿下许多事总瞒我,连京中局势也是我从陈老王爷那听来,但那时我未曾与殿下互通心意,如今你我心意已通,自然应当坦诚相待,并肩而立。” 见慕无离脸色稍缓,却仍然沉默不语,他眼中含情,一副心甘情愿地模样,唇角勾出一抹风华万千的笑: “我喜欢的人是永昼至高无上的九千岁,殿下愿意真心相付,于我而言已是一生之幸。无离哥哥,我知道的,人不能贪,我不能得了你的好,又畏惧与你出生入死。” 姚铮话音一转,眼帘半阖,失落地说:“除非于你眼中,你心爱的人无能而无勇,连为你做些事的资格都没有。” 慕无离蹙眉,落在他腰间的手掌蓦地抓紧了些:“你明知不是。” “既然不是,就按原本最好的方式行事,让我做你的刀。” 慕无离面色仍有不忍,却松了口,“罢了,吾让你去就是了。但切记,若情况不对,你不可贸然行动,一定及时撤退,告知吾再做决断。” 姚铮满意地拥住他:“我明白,殿下放心。” 紧接着他从怀中拿出一方金色鹤纹腰带——绣工精巧,上头的仙鹤栩栩如生,带一点红。 “与殿下在淮北之时,那衣带是殿下赠我第一样东西,后来又送我南粤双月弯刀。我身上没有其他东西比得上那两样珍稀,只能细心挑选了这寻常衣带,暂且赠予殿下,若日后有更好的,我......” 他还未说完,唇便被慕无离的食指抵住:“你的心意,吾心中知晓。这个就极好,没有什么比这个更好。” 慕无离接过他手中的衣带,眉眼都温情起来,那夜他见小铮在那偌大的衣饰坊里皱着眉挑了许久都没有挑出来,最后几乎是快要带着失望离开饰坊,临走出门时才一眼瞥见这方鹤带。 他一向知道小铮天生对细节敏感至极,甚至是寻常人肉眼极难分辨出的纹饰针脚、色彩偏差等等。故而难免眼光刁钻挑剔。 那夜他始终耐心等待,从未催促。只是他原以为是小铮太久未曾出门,见了些眼花缭乱的衣着首饰难免兴奋,结果原是为他所选。 姚铮不好意思地笑笑,殿下只怕已经准备了比这个更厚重精心的年礼给他,他那时愁了好些日子送些什么给慕无离,逛了一夜也只能挑出一个还算能过眼的衣带。 但直到今日,纪殊珩同他说完那番话时,他终于明白他能送出的,他能给慕无离最好的礼物是什么了。 慕无离其实不知道,他要送的东西其实并非手中这抹衣带。 衣带中藏的信笺,殿下什么时候会发现呢? 会不会是他死之后? 那衣带里的信纸,是他特意找青松要了永昼最轻最薄的纸,青松一向嘴严实,又不知道他究竟拿来做什么。所以他不担心殿下会立即发现。之后又托针法极好的林霜绛帮他缝进去,连天生目力极好的他,也看不出这衣带人为二次缝制过的痕迹。 劝霜绛支持他做这件事他花了很久,嘴皮都要说破了,就差没给霜绛跪下,才说服了林霜绛同意帮他这么做。 陈老王爷同他说过,殿下只有收拢京城兵权,才能有希望与北境驻军一起收复二十城。 虽然殿下眼下暂时与傅家达成了合盟的约定,但始终差了一把火,没这把火,烤一烤,薛家就像块难啃的骨头,永远啃不下。 若永远拿不下京城监军司,殿下北征的愿望则必然落空。 他那么喜欢慕无离,又怎么会忍心看他伤心呢? ——他要把那监军司拿下,送给他最心爱的人。 姚铮与慕无离畅聊许久,到了纪殊珩来提醒他入宫,慕无离才与他惜别,认真嘱咐姚铮一定等他回来。 他收拾片刻出发前往皇宫赴家宴。姚铮用完府中年夜饭后,回到房间,果不其然慕无离为他准备的年礼已经静静地,摆在了桌子上。 他打开那玄色金边的的织锦盒——一只只银蝶赫然跃入眼帘,整整十二只。他两指夹起一看,边缘薄如蝉翼,却流动着锋利的寒光。 他手心用劲倏的向外一掷,那银碟半身嵌入窗栏。 果不其然,这是十二柄银蝶飞刀,比起普通飞刀,更为锋利,迅速刺向前方时,肉眼比起普通飞刀更难以分辨。 那尾翼处还贴心地做了无刃的微微带钩的把手,似乎生怕他对敌之前不慎划伤了自己。 不知是何处的能工巧匠,才能做出这般造物。 他将飞刀悉数收在袖中,带上房门。 果不其然,纪殊珩显然在庭院中等待他有一会了,显然——陪殿下入宫赴宴的是青松。 “你与殿下谈得如何了?” “纪大人在此等我,想必事情很急。仇大人是暗中保护殿下入宫去了?”姚铮答非所问,却直接表明他心中知道纪殊珩来找他的原因。 “对,仇刃跟随殿下,暗中保护殿下到宫门处,青松跟着殿下入宫侍奉。”纪殊珩狐眼微眯,他怎么感觉,小铮今夜不大一样? 姚铮望着他,却并不发话,纪殊珩见状了然:“你说服了殿下,伏祈山让你去?” 姚铮轻轻颔首。 纪殊珩面色平静,语气却十分急切。 “事情有变,我也是殿下出了门三刻之后才得到的消息。薛家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监军司竟然不尊国历,他们今夜集结了大军,开始动身前往伏祈山,伏祈山还未出京郊的地界,故而还在薛府自由调配兵力的范围内。” “运粮军中有我们安插的人,但,那两人平日只是太子府最不起眼的眼线,他们武功低微,但他们二人会助你潜进监军司,也会听命于你。你们跟随监军司的大军进入伏祈山一探究竟,你现在必须马上出发与那二人汇合,若错过了此次机会,恐怕我们再难把握先机,不能等殿下回来再做决断了。” 姚铮目光如炬:“我知道了,我现在就出发。” 他想到了几日后去伏祈山危机重重,却未曾想到薛家的动作那么快。 甚至……来不及让他与殿下一起守完这个难得的除夕夜。 姚铮换上不起眼的粗布衣,又走到床前柜中拿出几个小瓶,是林霜绛为他入伏祈山做的一些准备,有几种毒和一味药。 原本林霜绛是说什么都不同意他去那闹鬼的会吃人的伏祈山,但听闻他是抱着为殿下拿到监军司剩余兵力,这般不切实际目的的时候,更加确定了自己的知交好友就是在送死。 林霜绛劝了半天劝不动,只好红着眼从医箱中拿出一瓶药几瓶毒——全都是他平日防身所用。 林霜绛说,这药短时间内能提高他的内力,但本质却仍然是毒,对根基会有损伤,两日后会饱受冰火两重天之苦,要坚持整整七日。 寻常人平日是不会用这样的药的,林霜绛武力薄弱,几乎是手无缚鸡之力,放这样的药在身边也只是做保命所用,以备不时之需。 他还给了他一瓶香料,霜绛说这香料能标记他走过的位置,万一他迟迟没有回来,林霜绛能靠着这个寻到他的人……或是尸体。 姚铮沉思,要拿到京城监军司,必须杀光监军司的主将,剩下的人群龙无首,才会轻易为殿下所掌控。 虽然监军司兵力已失三成,但那余下的七成依然是一块美味的糕点,让人垂涎欲滴。但无论如何,为了北境二十城,监军司一定要被殿下牢牢抓在手中。 要杀掉监军司的主将,就必须趁这次伏祈山之行弄清楚监军司背地里究竟在做些什么,再找一个时机,接近那帮薛忠的走狗——监军司领兵的主将。 他轻功爬上太子府屋檐,一跃而下,在狭窄的小巷中骑上一匹纪殊珩事先为他准备好的快马,朝城郊疾驰而去。 纪殊珩告诉他那二人名叫赵火、飞原,今夜监军司正整装待发,那二人藏在运粮队伍中,但会在城郊初午巷等他,最多只能等他等到子时四刻钟,就会跟随薛忠的监军司离开。 姚铮觉得这薛忠这厮也的确是足够狂妄的,谁能想到薛忠竟然在家家户户都在吃年夜饭之时,非要重兵前往城郊一荒山查案,可见其城府之深。 看来薛忠是打算趁机直接以蛮力踏平那伏祈山,那些京城中一直暗中盯着薛家动向的氏族,都被薛忠打了个措手不及,没想到他至始至终根本没有把皇帝放在眼里,这要是背地里没有鬼就奇了怪了。 姚铮快马到了初午巷,两个一高一矮,身穿军服的人从巷口的阴影中走出,奇怪地打量着他,问:“哪里的面好吃?” 姚铮微微一笑:“长乐街,泗水巷。” 只见那两人互相对视一眼,其中一人肤色黢黑,对他轻声说:“快,大人换上军服,跟我们走。” 另一人目光朝他上下打量,虽然个子比他高,却低下头微微恭敬道:“大人,大人容貌出众,须得再做掩饰,否则恐怕会暴露。” 姚铮点点头,从怀中拿出纪殊珩为他准备好的人皮面具,严丝合缝地带上——这显然是一张最为普通的农家子弟的脸,脸上还带着些许斑斑点点。 那矮而黑的胖子问:“大人怎么称呼,我叫赵火。” 那个子比他稍高的年轻小伙道:“我叫飞原。” 姚铮点点头:“我叫姚铮,不知到时候可否直呼真名?” 那矮胖子摇摇头:“大人随便取一假名就是了,姚大人,此次运粮薛家找的人不多,您也知道,自从伏祈山出了那档子事后,监军司人手少了近三成,那文大人手下那帮粮官人手不够,这才从外头雇了我们来帮忙,不过监军司的粮队也很谨慎,只往外头只要了四个人,还是往京郊附近找的,城里的人还不要。飞原比较受那文大人信任,您到时候就说您是飞原从京郊的寒夏庄找来的就行。” 姚铮点点头,冲他们随和一笑:“那你们记住,我假名为林铮。” 他想到林霜绛,这个姓氏在京中不是很起眼,用林家的姓氏应该没问题,不会暴露。 姚铮找了间没人的废屋换好军服,显然这军服还是准备得宽大了些,他身子瘦弱单薄,将这军服作好一番整理,才能行动自如。 赵火和飞原二人带着姚铮出了城门,原本这时城门应该已经紧闭,但由于监军司急召,城门大开,住在城内的士兵们都一列紧跟一列地从城内驾马而出,赵火分了一块了令牌给他,说有这块牌子就能证明是监军司的人,守城士兵不会多加阻拦。 果不其然,姚铮三人顺利出城,慢慢接近了京郊监军司营地,这处离城门不远,士兵们大多都住城内,城外密林中二三十顶帐篷也只是用来给巡逻的士兵守夜用的,一些将领们都在营帐内舒舒服服围着火盆取暖闲聊,等着剩下的士兵到齐列队。无暇关注他们。 有一瘦高的青年,长得其貌不扬,但身形高大匀称,正向三人走来:“哟,赵兄,飞兄,有新人?” 飞原拍了拍那瘦高青年的胸膛,“林铮小兄弟,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李绥。年纪应该也比你大,你可以叫声李兄。” 姚铮对他温和一笑:“李兄,我叫林铮,寒夏庄来的。” 那李绥点点头,黑眸闪烁:“我是露林村来的,林小兄弟,你这身板,能抬得动那几车粮袋吗?” 只见赵火出来替他打掩护,他摆了摆手:“什么搬粮,林小兄弟是来赶马驱车的,搬粮咱们三个人还干不完?他驯得一手好马,搬粮给我们打打下手就够了。” 李绥见状满意地点点头:“那太好了,这监军司中的马匹没乡下那般听话,我们还怕跟着文大人他们跟丢了。” 四人进入到营地内后,擦肩而过的监军司士兵来来往往,人声嘈杂。四人纷纷自觉噤声,监军司是重兵围绕的地方,四人身份低微,不便闲聊。 飞原似乎得了那监军司文大人的授意,领着其余三人到粮仓,便要开始干活。 “那文大人方才和我交代,我们要运三车,两车军粮,一车军需,里面放些棉被什么的,那伏祈山山下夜里十分寒冷,其他运粮官的马车上都已装满了。” 姚铮在一旁似不经意道:“飞兄,那这次去伏祈山总共运了多少军需物资你可知道?” 飞原道:“统共运了四车粮食,十车军需。” 姚铮不觉与赵火对视一眼,他暗暗思忖,这只是去查案,集结了监军司所有兵力也就罢了,为了对付那妖魔鬼怪还好说,但那伏祈山又没出京郊的地界,竟然还带如此大量的军需。但若说薛忠是在造反,又让人不甚理解,若是造反,不应该直接调集手中所有兵力,直接兵临城下么? 姚铮一边与那赵火抬那一袋袋粮食上车,一边沉思,眼下京中兵力三分,薛家、殿下与傅家。 单就这样看的话,的确薛忠还没有到能造反的地步,除非殿下倒戈向薛家。但他知道,殿下不会,甚至反而说服了傅家站在他这边。 薛忠到底想做什么? 第43章 身入伏祈山 一个时辰过后,四人累得气喘吁吁,监军司在城外设的粮仓闷热不透气,尽管是冬日,其余三人来来往往还是干得满头大汗,只有姚铮,单那瓷白的颈出了些许薄汗。 李绥与姚铮一同将粮袋搬出粮仓,放到马车上时,他余光注意到姚铮的手,黑眸逐渐幽深。 这只手肤色白而细腻,抓着粮袋时骨节分明,并非闺中女子娇养的纤纤玉手,却如上好的脂玉般透着别样的美。 再看那脖颈,尽管那脸样貌普通,往下那截裸露的颈却光滑白皙。 李绥面色复杂地移开眸,似开玩笑道:“林小兄弟,若不看相貌,还以为你是女子,没想到小兄弟干起这些苦活来如此利索。” 姚铮额角一跳,他还是不大适应总被人说像女子。尽管如此,他佯装平静:“习惯了,家中穷,不做这些能有何活路?” 李绥望着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你这样的,活路怎会没有,你不知道吧,城西有家......” “李兄啊,这还有好些没搬呢,你拉着林小兄弟在聊些什么?一会文大人看到我们不急不缓, 可是要扣工钱的。” 李绥闻言,看向一手扛着粮袋一手拎着一袋棉被的赵火,一拍脑袋,接着搬粮去了。 赵火看着人远去的身影,趁着那李绥不在,悄声与他说:“大人,属下以为您没干过苦力活,还担心您在那李绥面前暴露,没想到您干这些苦活还如此利索勤快,属下心中实打实佩服。” 姚铮发觉这矮胖的赵火看上去虽不似飞原那般谨小慎微,却是个热情细心之人,每每感到那李绥与他闲聊可能会暴露时,他就会及时地插话帮他打圆场。 四人忙前忙后装好了车,赵火与飞原估计是一人驾一车,现在问题来了,他要么上赵火的马车,要么上飞原的马车,要么......只能和那丝毫不知底细的李绥一车。 “赵兄,飞兄,你们回来的时候都拉着林小兄弟聊了一路了,总该让我和林小兄弟路上熟络熟络了,你们说是不是?日后回头咱们三人还能做个伴去喝喝酒。”李绥言语亲切,不似作伪。 姚铮沉下心,他暗想,他就知道不会这么顺利。 赵火和飞原原想着直接拉姚铮上他们二人的马车,但眼下如果过于坚持,那这李绥肯定认为他们三人之间过于熟稔有猫腻,为了避免引起第四人怀疑,姚铮主动破冰,对李绥笑道:“李兄说的是,那我便与李兄共乘一驾吧。” 赵火和飞原见状,不再多说,任由姚铮跟着李绥坐上了马车,马车随着前方监军司将领的号令缓缓前行,大军动身了。 马车的车轱辘缓缓向前转动,在带着泥的地上碾出车辙。队中时而传来些许士兵对赶夜路和吃不到年夜饭的埋怨。监军司的将领们带着一列又一列的人马,向西而去,朝伏祈山前进。 李绥自如地坐着驾马,紧跟着前方两辆马车缓缓前行,姚铮坐在他身旁,二人之间留着一肘距离,李绥虽坐着,姚铮的余光却仍能看出他身形十分修长板正。 李绥主动找了个话题,和善地问他是哪里人。 “寒夏庄人。” 李绥微微侧过头,眼中带着几分欣赏之色:“其实最初看见林小兄弟你的时候,我佩服得很。” “哦?” “难道林小兄弟不曾听说么,伏祈山闹鬼之事?” 姚铮抿唇笑了一下,“听说了。” “那林小兄弟还愿意前往伏祈山运粮?” 姚铮却没答他 ,而是自然而然反问他:“李兄不是也听闻了那伏祈山闹鬼之事,还依然愿意接下这份活计么?” 李绥失笑:“不错,因为城中搬运米粮一次最多能给二百文,但这里,干一夜,就能给二十两,所以林兄也是为这酬劳冒险而来么?” 姚铮见他既然给了坡,就顺着坡下,“不错。” 见李绥竟然主动地与他提起伏祈山闹鬼之事,姚铮心中有几分惊讶,他一脸奇怪地问他:“李兄不觉得奇怪么?连我们都听闻了那伏祈山闹鬼之事,那些队中的士兵岂会不知?” 见李绥似欲言又止,姚铮又继续说:“在对妖魔鬼怪讳莫如深的永昼,士兵们虽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却也是肉骨凡胎,可军中既无人临阵脱逃,又无人闹事反对,就连伏祈山如何危机重重,也不见有人议论,人人三缄其口。李兄不觉得奇怪么?” 李绥叹了口气,才说:“的确如同林小兄弟所说。这军中,像是提前得了什么命令一般,无人敢提及伏祈山闹鬼吃人之事,但却都十分顺从地听从军令前往伏祈山,不过,你可知,监军司可不是第一次去查探那伏祈山的地界了,上次便派了三千余人,却无一人生还。” 姚铮来了兴致,虽然监军司损失三成兵力这事他原本就知道,不过就民间而言,也仅仅传闻伏祈山下全村人口失踪之事,监军司出发的三千余士兵消失的事,是接近朝廷中人才能得到的消息。 为了避免引发京城与沽州之间居住的百姓恐慌,朝廷早就下令封锁了关于此事的消息。可这个李绥又是怎么知道的?这个李绥......似乎不简单,若是普通百姓,怎会知晓这件事?难不成这人其实是哪个京城氏族派来的暗探? 他一想,与他顺着聊下去,兴许能从这李绥嘴里探听出什么。 姚铮佯装讶异地说:“哦?竟有此事?这样隐秘的大事李兄是如何得知?那他们竟还敢大军集结去那伏祈山?” 面对姚铮的一连发问,李绥神情平静,并无任何遮掩之色,反而有种清澈见底的坦白。他回道:“家中一远房亲戚在监军司里任职,偷偷告诉了我这件事。不过我来到此处也就几日,自打我来到监军司,就如你今日看到的一般,并无不同。” 姚铮没有顺着打听李绥口中的“亲戚”,而是转而问他:“李兄来监军司干活之前,是做些什么的?” 夜色虽静,马车行进的声音却也能掩盖住两人闲聊的动静,前面其他士兵也只是能听见后方有些模糊细碎的人声。 “原本我就是城中粮店运粮的,每日城内城外来回跑,将京郊村民收好的粮食运进城里,那些米粮坊掌柜会给我些跑腿的工钱。” 李绥声音沉稳浑厚,表情自然,并无丝毫不自在。姚铮眼眸微眯,他与这李绥一同搬粮之时,也并不觉得有何不妥,反而看着热情坦诚,难道,是他多虑了? 姚铮低头,不再多问。 李绥见他没再接话,嘴角微扬:“林小兄弟是困了吧?路还长,你可以靠着睡一会儿,不必叫我李兄,叫我李绥就成,我比你也大不了多少。” “好,那你也唤我林铮吧。” 李绥笑着点点头。 姚铮向一旁的车门靠着,佯装困意袭来,慢慢阖上眼,但始终保持着神思清明。 路上路过了不少村庄,但逐渐接近伏祈山时,能见到的人烟愈来愈少,路愈来愈漆黑。监军司队伍人人手中都举着火把前行。 实际上沽州和京城的交界原本一直以来都人烟密集,京城两面环山,燕霞山、骊水山、在东西两侧,是易守难攻的地形,伏祈山则距离京城稍远,不过几乎只要封锁京郊通路和山下入口,外敌便极难攻入。 伏祈山离京城距离最远,坐落西边,山上常有毒蛇等猛禽,且离京城有段距离,除了京郊的村民会上山砍柴和抓些野物,京中显贵对这山不大感兴趣。 过了两个时辰,马车终于慢悠悠跟着队伍走到了伏祈山山脚。 粮车跟着一列列队伍行进在队伍最末,马车才入山脚,姚铮便感到两周射来两道带着寒意的目光。 不对。 那里……有人在说话? 那树中……有刺客。 他睁开眼,看了一眼李绥,李绥神色如常,浑然不觉,甚至口中还轻松吹着曲。 李绥赶着马,见入了山夜色昏暗,还一边利落地拿着火折点起火把,递给姚铮。 姚铮接过那火把,掌心温热,澄黄的光微微照亮阴暗的山道和两侧的树丛。 层层叠叠的树影中,一名身穿夜行衣女子与另一男子对视,冷声询问:“这两个人,放还是杀。” 那男子打量片刻,“那二人腰上挂着监军司腰牌,放吧。” “但这两人,有些眼生。”女子不放心地皱了皱眉。 那男子沉吟,“你跟上去,给那两人上追踪迷香。” “是。” 姚铮一行人缓缓进了伏祈山,马车在狭窄的前路上缓缓前行,姚铮能从寒风中闻到空中清晰的泥土味。 他暗自思忖道:这山路……是新修的。 姚铮心中正古怪着,他们这些粮车,明明跟在队伍最后,但前方的监军司士兵几乎都已上了山,如果真的有什么妖魔鬼怪,为何半点动静也听不到? 甚至自打入山开始,一路异常地顺利、平静。 除了在山脚之时,他感到那树林中有森冷的杀意朝他袭来。 姚铮倏的想起山下附近那些空置的民屋,纪大人曾说,临近伏祈山山下的那些村民,几乎一整个村都不知所踪。 这些人究竟去了何处? 姚铮本就不信天道,也不信什么妖魔鬼怪,自打他答应纪殊珩前往伏祈山,他就抱着揭穿薛府阴谋的目的而来。 如今的此情此景,更让他确定心中所想——会吃人的山,绝不是什么怪力乱神,而是人祸。 姚铮假意惺忪地睁开眼,嗓音微哑地问那李绥:“我们如今已经进入了伏祈山,你觉得,这儿真有妖魔鬼怪吗?” 李绥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长道:“前面已经那么多人上了山,却没出现什么诡异之事,妖魔啊.....应该没有,但只怕可怕的不是什么妖魔鬼怪。前方山路极暗,恐怕粮车只能再往前几步,便不能再上山了。你心中可是打了退堂鼓,想及时调头?” 姚铮笑了笑,听完这李绥的话,他感到很奇怪:“这倒没有。况且,未必是我想调头,就能调头的。监军司若发现粮车并没有跟上来,定是要抓我治罪的。” 马车缓慢地走在和缓的山路上,一路带出车辙印,前方的马车一辆接一辆停住了,停在了一块平稳的山坡上。 两边都是稀稀落落的树丛,姚铮用一向过人的目力打量着四周,不仅仅是这里,包括一路上的树木,草丛,都有被割过的痕迹。 前方的粮车上纷纷走下来二三十身穿军服的士兵,腰间围着一白巾。赵火说,这是监军司中粮官的标志。 只见那帮表情严肃的粮官齐齐跟在一男子身边,这男子是个中年人,穿着红色军服,身型偏瘦,下巴留着几捋山羊胡,飞原和赵火正在朝姚铮和李绥招手。 二人快步跟上前,在这片坡地中,一群粮官打着哈欠,摸着空落落的肚子。那中年人开口道:“前方陡峭,马车不便上山,薛相国派加派了人手,尔等各自拿粮拿被一起上山,注意些山路,要是在这儿掉了队,可无人去救。” 那些士兵闻言称是,神色麻木地扛起车中的粮,一手提粮一手拿着火把,一列接一列地往山上走。 姚铮与另外三人跟在队伍最后,只见飞原恭敬上前叫住了那中年男子。 “文大人,小的几个非监军司中人,也需与其他人一并上山吗?”飞原垂着头,表情质朴恭敬。 那被飞原唤作“文大人”的中年男子侧身,瞅了四人几眼,带着几分命令的口气:“哦,对了,你们几人也一起跟着,将粮搬上山,跟着营中人放下粮之后来找本官结工钱。” 飞原颔首称是。 姚铮扛着粮袋,跟随着前方的士兵徐徐上山,在幽幽的火光中穿过山路冗长的黑暗,士兵们行走在崎岖狭窄的山道间,时不时踩着那落叶断枝,传来些窸窸窣窣的声响。 夜的寒风吹得姚铮鼻尖发痒,他心中估摸着,这已经走了许久,应是已到了山腰的位置。 随着前方视野的逐渐宽阔,那黑暗渐渐随着火光褪去。 姚铮双目睁大,心中震惊不已。 山腰的这方广阔的平坦之地内一道道栅栏纵横交错,将营地与外界隔绝开来。四周被茂密的松柏围绕,仿佛是天然屏障,将这偌大的营寨隐于世。 那栅栏内搭起将近二三十座木屋,屋顶覆盖着积雪,但仍旧能看出似是新建的,除了这些木屋外,还有不下几百顶偌大的帐篷围绕在营地内,隐约透出些许火光。 远处那营寨中燃着篝火,寒风中几个身穿红色甲胄的将官,腰间悬挂着长刀,在那些齐齐列队的士兵们面前踱着步。 姚铮跟着队伍进入那栅栏内,观察到此处入口有不下二三十士兵把守,他们迈进这营地后,姚铮微微侧身回眸——果不其然,士兵们继续将那栅栏封上,一队人把守着这处入口,严密得好似连一只虫子都飞不进来。 四人跟随着那些运粮官,走到一木屋内,将身上一袋又一袋重物齐齐放下,姚铮与另外两人对视几眼,看来,赵火和飞原也感到颇为意外。 三人跟着飞原出了木屋,来到那姓文的粮官面前。 “文大人,小的几个已把那些粮送到了,可否这就结了工钱,让小的几个下山?” 飞原假意询问,果不其然,那姓文的粮官竟改口呵斥道:“下山?你是蠢么!这里进来了,你可曾见到还有人出去?” 眼下的情况很明显了,薛忠这厮竟意图将监军司藏兵于伏祈山,脱离京城掌控范围,全然变成他薛忠自己的私兵来调遣,京城内的氏族恐怕根本不知道这荒凉孤僻的伏祈山藏了多少可怕的兵力。 若等到薛忠兵力充足之时,只怕无需半日就能兵临京城,恐怕京中余下没有投靠薛家的氏族们还以为薛家在伏祈山之事上摔了跟头,实力大不如前呢,不曾想薛忠这一招,不过是以退为进,掩人耳目罢了。 姚铮皱眉,助飞原把这戏做得更真,他沉下脸色:“文大人,小的几个并非军中人,粮既已送到了,为何不能放我等离去?” 那姓文的粮官不耐烦地朝一旁肃目的士兵挥袖,“你们几个,把这几个闹事的贱民拉去和山脚下那些人关到一起,明日赶去给营地里生火做饭。” 果不其然,两侧拥上来一些士兵,将四人齐齐拉走,无论如何挣脱不得。尽管挣脱不了,为了隐藏好身份,赵火和姚铮还是怒骂挣扎了一番,直到长刀架在脖颈旁才束手就擒,任由那些士兵蛮横粗鲁地拉走。 顺着营地内狭窄蜿蜒的过道,这些士兵竟架着他们来到一山洞前,山洞入口有两个士兵佩着长刀站着把守,姚铮感到身后架着他的长刀瞬间移开,猛然被一股大力推了一下后背,便一下扑进到那阴暗的山洞中。 其余三人也同姚铮一样,被那伙监军司士兵推入山洞中,姚铮才被推了一个趔趄,被赵火搭了把手扶着起身,抬眼一瞧,却愣住了。 山洞里微弱的火光下,许多神情憔悴、虚弱不堪的平民,听到了动静,纷纷看向他们。 一老人白发凌乱地颤声道:“哪来的几个年轻娃娃......是我们伏祈村的娃娃吗?” 急性子的赵火上前一步,迫切询问:“阿公,我们是京郊其他村的人,原本给这监军司运粮,上了山之后却不想被抓了进来,阿公是伏祈山山下那村子里的人吗?” 那老人颤着手握住赵火:“年轻娃娃啊,我们全村人都被他们抓到这里了,给他们搭屋子,做饭......搬东西,劈柴,被关在这不让走,他们......他们是......” 老人瞪大浑浊的双眼,咬着牙恨声道:“他们是反贼!” 外面把守的的监军司士兵听到了洞内有些动静,朝里头怒骂:“吵什么!不想活了?” 姚铮视线探进这山洞内一圈,对着那老人开口:“老先生,你们村所有人都被关在这了吗?” 他心中奇怪,如果伏祈山所有村民都在这了,不会才这么些人才对。 只见这老者的对面,是一面色沧桑的老妪,似也是一村民。她啜泣道:“我们村啊......死了,反抗的都死了......那些有力气的年轻娃娃,都被拉到外头去干苦活去了。只剩我们这么些老的病的在这洞里自生自灭......外头干着苦活的那些孩子,晚上回来给我们几个带些冷饭冷菜。” 姚铮垂眸,看来伏祈山的村民都被薛忠抓来关在这里了,有力气的就赶去给营地里干活,没力气的年迈体弱者就关在这等死,也不放下山去,怕走漏了风声。 这薛忠,真是毫无人性。 那他爹,还有他惨死血泊中的娘亲,也是像这般被薛忠丧心病狂地卷进了某种阴谋中,才被杀害的吗? 娘亲从前告诉他,他爹是个赌鬼,欠了赌坊很多银钱,但他心中始终有疑虑,若真如此,娘亲这样才貌双全的女子,当年怎会委身于他父亲——一个毫无身家又嗜赌成性的败类呢? 但这么些年来,每每他和娘亲问及往事,娘亲便一副伤怀之色,他只得收起心中疑问,避免提及有关他爹的往事。 那李绥在阴影中轻声询问他:“林铮,你没事吧?” 姚铮轻声道:“无碍,你呢?” “我也没事。” 四人如今都心知肚明,他们被薛忠关起来了,但监军司新建的营地需要用人,估计明日一早就会拉他们去出力干活。 赵火刚才与那监军司士兵推搡了下,却没敢反抗得太过激烈,毕竟这些士兵腰间还配着长刀。 “他奶奶的,文渊这个狗东西,骗我们来这里干苦活,一文钱不给就算了,还不让走。还有没有王法了。” 赵火啐了一口,气得直捶墙。 飞原盘腿坐下,叹气,望着气急败坏的赵火。 “省省力气吧,赶紧想想怎么下山才是。” 因四下还有许多被困在此处的村民,姚铮也不便与飞原和赵火商量。 他深吸一口气,沉入丹田宁心静气。 薛忠屯兵在此,只要他传出消息,殿下带兵攻入,直接就是造反的铁证,那些木屋、栅栏和兵器是板上钉钉,抵赖不得。 但殿下会愿意这么做么? 那是他的外祖父,殿下会顾虑皇后娘娘,想要给薛忠留条活路么? 或者说,殿下……会公正么? 他还未能寻到机会去找那棠钰坊花魁,他也还没有确切的证据证明一定是薛忠杀害了他的双亲,一切都只是他的推测。 他深思熟虑过后,决定若能寻到机会杀薛忠,还是暂且先留他一命,眼下先想办法为殿下拿到监军司大权,只要薛家失势,他若能确定是薛忠杀害了他的父母,他自然多的是机会为父母、还有梅姨报仇。 不过如今他被关在这里,下不了山,又如何传出消息?这伏祈山有进无出,就连监军司自己人,都不让离开,恐怕在山脚那时,薛府的刺客们早就在暗处牢牢把守着入口,一旦有外人闯入或者里面的人逃下山,恐怕立即就会被那些刺客一刀断喉。 得再想想......一定还有其他办法。 对了,殿下派了好几个得力暗探来这伏祈山打探,既然伏祈山的村民们都被关在这里,那么也就是说,殿下身边的暗探未必都已暴露身份,被监军司杀害。 他们极有可能伪装成平民打探时一起被抓了上来,只是无法下山,所以送不出情报? 也许......他们同在这山洞之中,又或者,他们和其他村民一样,在外头给监军司干活? 眼下姚铮几人才被关进来,手头没有太多情报,也难以找到突破,不如.......先想个办法与殿下的其他暗探取得联络,万一他们潜伏多日,身上有可用的情报呢? 第44章 请暂且容忍我失约一次 只是,外头还站着把守的士兵,他不能贸然闹出很大的动静。 外头四下沉寂,月黑风高。 姚铮眉心蹙紧,看来,得想个办法试探这洞内有没有殿下的暗探。殿下身边亲近的暗探都见过他,但眼下他不能当着这么多村民的面把易容面具摘下来,不能引起监军司注意。 可有什么是能证明他和殿下有联系,又不会闹出动静,引起监军司注意的呢? 他出发之前特意带的物件只有林霜绛给的那些,几乎没有什么东西能证明和殿下有联系。 除非……这样东西,本来就在他的身上,比如……他的银蝶飞刀和弯刀,但这随身武器精妙又贵重,不能轻易从衣中拿出来,只要拿出来恐怕会立即就会暴露身份。 除非是…姚铮忽然红透了半边脸,他的手逐渐抬到胸口,隔着衣料攥着怀中的帕子怔怔出神,金绣蟒纹… 他自那日后背着慕无离将帕子洗净,日日放在身边,没有麝香味,只有清新干净的草木香。 一想起那日在正殿中发生的事,姚铮耳根都红透了。 “林铮,你怎么了?不会是风寒了吧?” 见姚铮脸色这样红,李绥面露担忧地看着他,赵火与飞原齐齐朝他看过来,似乎也有些担心。 “无事,这里不大透气,有些闷着了。” 赵火松了口气,他愁眉苦脸地看着飞原:“现在如何是好?我们四个人怎么可能出得去?飞原兄,你快想个办法啊,你不是和那文大人比较熟悉么!” 赵火虽是对着飞原说的,但是余光却看着姚铮,姚铮知道,赵火其实是在借机问自己有什么打算,毕竟此次前来伏祈山打探,赵火和飞原其实都要按照他的命令行事。 姚铮心下一凛,面上轻声劝慰道:“赵兄莫急,那文大人对飞原兄什么态度,你也看到了,飞原兄也是被那文大人给骗了,你莫怪他。” 飞原眉头蹙紧:“是我识人不清,连累你们几位,你们放心,我一定想办法带你们出去。” 身旁的老者慢慢抬起头,幽幽插话:“这伏祈山,连一只老鼠都逃不出去,什么办法都没用,你们几个年轻孩子,就不要去送死了。” 赵火叹气,“我知道,算了,这事不怨你。不过接下来到底怎么办?” 姚铮摇摇头,一举一动尽显无奈,“没办法,现在只能听他们的,先去给营中干活,等到大军拔营,总能找到机会出去的,眼下就不要和监军司硬碰硬了,以卵击石罢了。” 然无人发觉他眼底一片冷色,多了几分破釜沉舟之气。他心知,不论监军司有多硬,他都要掰碎了,剁匀了,放进殿下的盘中。 李绥似是认同:“林铮说的没错,船到桥头自然直,走一步看一步吧。” 姚铮打探了一圈洞内的景象,村民们都衣衫褴褛,虚弱无力。 纪大人送他临走时说,殿下身边的暗探身份隐秘,赵火与飞原虽然并不以假面示人,但为安全起见,都是纪大人麾下的暗探单独与这二人联络,殿下身边的其他亲信暗探未必见过他们。 况且已经进来这山洞有一会儿了,如果那些失去音信的暗探认识赵火和飞原,不会迟迟没有动静,看来还是需要一个东西,能让对方能确认他们是殿下的人。 姚铮轻声对赵火说:“赵兄,还请你帮我个忙。” 赵火眨眼,黢黑的脸上神色迷茫:“林小兄弟要我帮什么?直说就是。” 姚铮似面露窘迫地说:“我这一路上用尽力气太多,这会有些饿了,不过身上没有其他值钱的东西,我面皮薄,赵大哥可否帮我拿着这方帕子在洞内问问,换些食物,这帕子是名贵的苏绣,还值几个钱。” 赵火挠挠头:“这……也可以,虽然不一定能换到,不过我面皮厚,替小兄弟你试试。” 李绥奇怪地看着姚铮,问道:“林铮,和洞里的人估计是换不到什么食物的,他们自己都自身难保,要不我拿去给门口监军司的人看看,请他们通融通融?” 姚铮对着他笑一下,好言婉拒:“不必了,我怕惹祸上身,就怕东西没换到,帕子还被他们抢了去。在这洞里问问就好,没有我就忍忍,忍一夜,明日要给监军司干活,他们不会不让我们进食的。” 姚铮从怀中拿出那方帕子,递给赵火,对着赵火道谢:“赵兄,劳烦你了。” 赵火点点头,开始对着洞内其他人挨个询问。 他一边询问,一边看着那帕子上的蟒纹,目光一紧,随即意会。 姚铮不怕洞里其他村民认出这方手帕,普通农户几乎不可能认出帕子上蟒纹代表着的身份含义,但有个人他还得防着——李绥。 马车上说的那一番话始终没有令姚铮放下疑心。 不一会,赵火回来了,还带回来一个干巴巴的馒头。 他神色略带愧疚地说:“对不起啊.......林小兄弟,洞内其他人都食不果腹的,只有一兄弟,这馒头他本想留着自己吃的,我好说歹说,他才愿意换。其他人身上都没有食物了,只能将就一下了。” 他莞尔一笑,往洞里深处看一眼,果不其然,一脸色苍白的年轻男子同样探头往他们这边看来 姚铮感激道:“多谢赵兄,馒头挺好,劳烦你了。” 赵火大大咧咧地摆摆手。 姚铮开始生嚼硬嚼起那干涩的馒头。 他唇齿艰难地咀嚼着,他其实吃不下,嘴里有些酸得发涩,没什么胃口,但是他必须得吃,几乎吃了一半,馒头似冒出一缕纸尖。 姚铮假意咳嗽不止,对着墙干咳起来,趁机背过身将那馒头中的纸抽出,在昏暗的火光下,那纸上的字似是木炭所写,寥寥几字却十分明了: 西南侧第二帐,赵家世子。 姚铮将那纸藏进袖中,继续艰难地咀嚼着那发硬的馒头,目视前方沉思着。 这信给出了一个位置,是要他去找赵家世子?姚铮心中无端地一阵惊骇,为何赵家世子会出现在监军司之中?薛府和赵家难道要合谋?他记得纪殊珩无意和他提起,赵家掌握南境十万大军。 他越是猜想,越是感到身上一阵冷汗,不知殿下有没有料到薛家这些动作,若真如此,殿下背后如果只靠城防营和晋家,南北大军厮杀,鹿死谁手真还不一定…… 看来,他无论如何,他明日都得找个机会,靠近那赵家世子所在的西南侧第二帐才行。 对面靠墙歇息的李绥看他吃那馒头吃得难受,关切地问道:“是想喝水了吧?这样吃馒头太干了,我身上的水馕里还有些些水。” 顺着,他从腰间把水馕解开递给姚铮。 姚铮简直如同得了及时雨,道了声谢便接过水馕咕咚咕咚喝了几口。 李绥看着他一气呵成的动作笑道:“遇上这等困境,你的反应倒是从容。” 姚铮神色平静,似还有几分自得其乐:“我从前遇到的事比眼下这可怕多了,眼下虽然监军司把我们关在这,但暂无性命之忧,顶多给他们干些苦活,也不会少块肉。” 姚铮把水馕递回,神情似笑非笑,“你不也一样么?你不仅不愤懑,甚至连丝毫消沉也没有。” 赵火认同地一拍手,露出一口大白牙:“对哦!李兄,你可比我们镇定多了,难道是你心中已有下山的主意?” 飞原虽一向沉默寡言,但目光也朝他这边看过来。 李绥失笑摇头,“几位真是高看我了,下山的办法倒是没有,这监军司将伏祈山围得水泄不通,我一介布衣能有什么办法?不过,正如林铮所说,监军司肯定是有什么特殊的原因才驻扎在这伏祈山,待大军拔营,自然能找到机会逃出去,眼下先听他们的命令吧。” 赵火听完,又失落地靠着那墙躺回去,飞原摇摇头,也就着身下的干草半卧着,似打算直接闭目休憩。 姚铮身形慵懒地靠着洞壁,监军司待这些掳来的村民残忍无情,像棉被那等紧俏的军需肯定是不会发给他们的,索幸洞内无寒风袭入,还有些可铺在地上的干草能躺卧,将就些时日也不是不行。 不知何时,山洞内的火光渐渐暗了下来,李绥在一片呼吸起伏的静谧中轻声问他:“林铮,你睡了吗?” 姚铮神台清明,睁开眼小声回他:“没有。” “你方才说,你从前遇到的事比这还要可怕,能说与我听吗?” “你对这个感兴趣?左不过是一些死里逃生的经历罢了,你若感兴趣,等出去了,我慢慢说与你听。” “好,我能叫你小铮吗?” 姚铮心下一凛,这个李绥,比起赵火和飞原,意外地对他十分亲近,身边的人都叫他小铮,李绥这么问,只是巧合么? “可以。你还不想睡么?明日监军司只怕不会让我们安睡太久,还是早些睡吧。” 那李绥应了一声,不一会儿便传来沉沉的呼吸声。 姚铮睡在离洞口不远的地方,黯淡的月色探进他的眼,今夜是除夕,故岁今宵尽,新年明日来,只可惜不论是今宵还是明日,他都不能伴随殿下身侧。 殿下今夜回到太子府,没见到他如约在府中等他,是何种心情?他……会失落?纪大人应该会一如往常,侍候在殿下身侧吧? 殿下……就请暂且容忍我……失约一次吧? 月下,太子府。 慕无离一身寝衣披白袍,长发散落地站在寝殿前,月下的他矜贵儒雅,身形笔直挺立,只是那身影寂寥清冷,明明是团圆喜庆的除夕夜,他脸上却不见丝毫喜色,反倒比平日添了几分清冷孤单。 纪殊珩缓步走来,见他望月出神,上前一步劝道:“殿下,早些歇息吧,小铮那边不会出事的,既有飞原和赵火在身侧,又有那文渊暗中相助,您该对他放心才是。” 慕无离面容平静:“你该告诉小铮,文渊是吾的人。” 纪殊珩不怕慕无离降罪于他,从容不迫地为他披上披风:“文渊其人不可轻信,与其让小铮和赵火他们倚靠文渊行事,不如一开始就当作是薛府的人提防起来。” 慕无离语气带了些冷,淡淡道:“你只是既信不过文渊,也信不过小铮,所以你未曾告诉小铮,文渊早已向吾投诚。” 纪殊珩缓缓折腰半跪,作请罪之态,动作却全然不失风雅:“殿下,殊珩为大业计,已告知飞原暗中盯着那文渊,他若假意投诚,我们还有小铮三人潜伏于监军司中传出消息,告知伏祈山实情。” “他若真心投靠殿下,亦能暗中襄助小铮一臂之力。所以,即便小铮不知道文渊是殿下的人也无妨。” 慕无离面色严厉,随即否认,沉声:“你不必顾左右而言他,飞原与赵火是你的得力部下,一文一武,有他们二人在,吾不担忧那文渊,但此事本不需要小铮冒险,你为何频频在背后游说小铮为吾出面?” 殊珩将头压得更低,神态恭敬,那狐眼微抬,清隽的面容细看还带着几分虔诚:“殿下,玲珑巷刺杀之事,殿下不是始终放不下么?殊珩是在帮殿下,殿下不想看看小铮对殿下到底几分真心么?” 见慕无离冷着脸沉默无言,纪殊珩手心缓缓抓紧,却仍娓娓道来:“殿下,小铮若身份有异,此行与薛府再次碰上,也许就能弄明白为何薛府要对小铮赶尽杀绝;再来,伏祈山危机四伏,上次那些出手救下小铮,又潜伏跟随殿下多日的人,亦不会坐视不管。殿下,此实为一举两得之举。” 慕无离额角抽动,冷声道:“你分明是以小铮做饵,置小铮于险境。殊珩,你此次犯了大错,若去那伏祈山之人不是小铮,而是晋琏,你又当如何?你此番置小铮的性命与安危于何地?” 纪殊珩抬起头,望着慕无离却神色不改:“殿下,殿下信得过小铮,属下和阿琏自然愿意相信殿下的判断,但殿下身边其他人可信得过小铮?” 纪殊珩语气坚定:“小铮来太子府仅半年有余,即便小铮天资再好,武艺再高, 他可是殿下费尽心血培养的将才,可若他始终稳坐府中,其他人日后可会心甘情愿听从小铮调遣?殿下,殊珩明白小铮是殿下心之所系,情之所钟。但此事与殿下的大业不可混为一谈,殿下也该适时放手才是。” 慕无离打算派人再次前往伏祈山这事,要从半月前说起。 原本慕无离接连派的几个亲信暗探前往伏祈山却都毫无音信,伏祈山吃人、闹鬼之事本一时无解。 慕无离正打算微服亲自前往那伏祈山一探究竟,但此时好巧不巧,如天降甘霖一般,竟有人从那监军司中送出一封密信到他的手上,落款人为监军司执掌军需的粮官文渊。 信中这文渊竟主动告诉他,监军司前往伏祈山并非讨伐妖鬼,而是另有筹谋,这文渊以此机密来向他投诚,若监军司行谋逆之举,一旦东窗事发,请求慕无离保下他的性命和官职。 慕无离与纪殊珩自然是半信半疑,薛府的粮官送出密信,若是被薛忠发现,这文渊可谓是命不久矣,这文渊肯冒着这样大的风险送出密信?极有可能是薛府诱他违背军法和律法的陷阱。 但眼下他们派出的暗探的确全都毫无音信,他们只得做好两手准备,一面暂信此人,按照确有其事般谋划,一面又打算派出一人潜入伏祈山,探听虚实。 伏祈山之行本就要试探那文渊是真心投靠还是得了薛府的命令另有图谋,还要与慕无离里应外合,以便他将监军司尽数拿下。 原本这样重要且险象环生的事应落在仇刃身上,赵火和飞原在慕无离与纪殊珩的谋划中仅仅是作两枚暗棋。 若仇刃失利,他只需保住自身,逃出伏祈山即可,仇刃作为慕无离的贴身暗探首领多年,身手极好,即便行事失利,也有的是办法保全性命,而那赵火和飞原在暗处还能继续行事,与慕无离的大军里应外合。 但如今,在纪殊珩的一番游说下,姚铮替代了原本的位置。这个位置极为紧要,若在监军司中身份暴露,生死全看自己的本事够不够从监军司的大军中逃出。 可慕无离压根没想到,他回宫吃了顿团圆夜宴的功夫,小铮人就已经在那伏祈山之中了,再一问,他心火更甚。 原本前往伏祈山之事他需与小铮另作一番详细交代,但不曾想外祖父竟不遵国历,在此新春伊始集结大军前往伏祈山,但伏祈山未出京郊地界,薛忠有调配之权,即便知道薛府有大动作不合情理,但父皇也不好奈何于外祖父。 等他心急如焚地回到府中时,果不其然,人已经出发了。听闻纪殊珩未曾把伏祈山的内情坦然相告,慕无离当即就知道殊珩一定是借机想试探小铮的忠心。 他虽知道小铮身上有诸多疑云,但他从未怀疑小铮对他的真心,一开始小铮提议他代替仇刃前往伏祈山之时,他便猜到这背后少不了殊珩的游说。 但同意小铮前往伏祈山,并不意味着他准许殊珩试探小铮,原本此行既有赵火与飞原在,二人尤擅潜伏与追踪,里应外合之事交给二人足矣,而小铮只需探听那文渊的虚实。 且不论那文渊是真心还是假意,即便是假意投诚,其目的也不过是传出假消息诱他出兵伏祈山,自然不会抗拒与他虚与委蛇表衷心。故而只要出示他的亲笔印信,文渊便能安排小铮及时脱身,如此才是万无一失,保足自身之策。 所以他离开之时郑重嘱咐小铮,一旦发觉情况不对,一定及时撤退。所以,他愿意相信小铮,给他一次磨炼己身的机会——但必须在他护得住人的范围内。 但眼下殊珩根本就没把文渊投诚之事告知小铮,没有文渊在监军司中作安排,小铮要如何脱身?那文渊自然也不会在监军司中随意与小铮表明身份,赵火与飞原二人又独独听命于殊珩,以为这是他慕无离下的令,自然不会告知小铮内情。 如此看来,一无所知的小铮是抱着死志离开的,小铮如今一定已经跟着监军司进入了伏祈山,发现并非妖魔鬼怪作祟,而是薛府暗行谋逆之事。 如此小铮行事只会有两种可能,一是他一定会想办法往山下传出消息,二是他或许会潜伏军中伺机刺杀监军司的将领。 慕无离心中长叹,面染郁色。小铮武艺一半由皇叔传授,一半由仇刃所授,但行事方式却实受仇刃影响更深。 此事险就险在此处,小铮若贸然刺杀监军司将领,即便刺杀成功,监军司人数众多,小铮想功成身退,几乎是痴心妄想。 至于那暗中觊觎小铮的不明势力,慕无离绝不会拿小铮的命去赌那暗处的势力是否会及时出现相救于小铮。若他慕无离早一步回到府中,绝不会允许殊珩这么做,殊珩此番,属实触了他的逆鳞。 慕无离始终沉着脸,冷峻的神情为俊美高贵的面容附上了一层霜雪。 他只要一想到小铮可能会不顾他的嘱咐冒险行刺,他只觉浑身都冷:“薛府此举虽急,但此次你行事,实在过于自作主张,即便吾不在府中,你玲珑剔透,自小跟着吾,如何不知道吾会如何打算?若小铮出事,你难辞其咎。” 纪殊珩垂下眉眼,“是属下僭越,殊珩知错,心甘情愿去刑堂领罚。” 慕无离背过身,面朝巍峨的寝殿,背着月看不清他的神色。 “殊珩,吾待你如何?” 慕无离此时不同往日,平日语气就是再冷,也带着几分包容,但眼下却不同,慕无离此问,似还带着几分失望。 纪殊珩咬紧牙根,颤声道:“殿下待我与阿琏,亲如手足。” 数年的相伴,慕无离只需一问,纪殊珩便已知晓他心中所想。 故而他不等慕无离回应,他又硬着头皮表衷心道:“此事一过,若证明小铮身份清白,对殿下绝无二心,往后殊珩如何待殿下,便如何待小铮,属下会将小铮视为太子府第二主,阿琏……也会同我一样,属下以纪家祖辈百年声名起誓。” 慕无离叹了口气,终是拂袖离去。看来,伏祈山需要尽快解决才行,他担忧小铮做出傻事。 纪殊珩终于松开紧握的手——那手心已是薄汗一片,他姗姗起身,望着慕无离走上台阶的背影,神色复杂,他这次犯的过错的确触及殿下逆鳞,但面对殿下,他始终是怕的,他怕因他的僭越之罪,殿下对他生出忌惮之心,但他不得不这么做。 明日,殿下该向陛下上奏请求出兵剿匪了吧?陛下信不过殿下,一定会派傅家人同去。这监军司,终于近在眼前了。 纪殊珩回过神,向府中刑堂走去,殿下宽以待人,府中刑堂形同虚设,连阿琏犯了错也不过是在那刑堂思过一夜。 纪殊珩苦笑,他何尝不知道自己在犯僭主之罪?但他既然此生跟随殿下,出现任何可能不利于太子府的事,他都不能放过,否则,便是他这个谋士的失职,为了大业,他愿意替慕无离当那个无情之人。 纪殊珩推开刑堂的门,修长白皙的手指解开厚实的披风,在两侧侍从惊恐的眼神中双膝跪地,他面无表情地对着一旁害怕得默默后退的侍从冷声说:“太子府管事,纪殊珩,僭主之罪,奉命领罚,四十棍。” 那些侍从拿着刑棍,颤颤巍巍地接近纪殊珩,却迟迟没动手,暗自嘀咕:这纪大人今日怎么了,怎么会犯了僭主之罪?殿下往常可从未罚过纪大人,四十棍?这是真的么? 纪殊珩见两侧的侍从迟迟不动手,他冷声道:“还不动手?府中规矩何时因人而异了?” 话落,那些你看我我看你,迟疑着的侍从才缓缓挥动长棍,一棍一棍有力地落在纪殊珩清瘦的背上,纪殊珩紧咬牙关,闷哼出声。 刑堂外,明月高悬。 另一边,伏祈山中,姚铮见洞中毫无异样,其他人皆熟睡,呼吸声此起彼伏,才渐渐放下心,意识开始朦胧,忽然之间不在熟悉的环境,他的睡意比平时还要浅。 第45章 声东击西、瞒天过海之策 果不其然,监军司的人没让他们睡个安生觉,天才蒙蒙亮,耳边争吵不休,姚铮一看,是监军司来人了。 冬日天寒料峭,冷风灌满姚铮的脖子,昨夜刚下了一场雪,山路上到处都是残雪泥泞。 几人被监军司士兵们带走,命令他们跟着十余人去劈柴,这些人与昨夜见到的村民一样都是平民衣着,只是看起来的确大多数都是青壮年,高矮胖瘦都有,只不过大都眼神晦暗、情绪不佳的模样。不过监军司倒是给他们一人发了一碗咸粥和一块馒头,勉强饱腹。 姚铮在入太子府之前过惯了食不果腹、饱一顿饿一顿的日子,他还挺抗饿的。 他本来食量就小,即便进食只有五六分饱,整个人也神采奕奕。 其他三人就没有他这么自在乐呵了。 三人皆是一副食不饱睡不饱的模样,尽管同样被派来劈柴,却不见昨夜半分活跃,似那大雨过后打了蔫的树叶。 赵火恹恹地挥起柴刀,三下五下将那木桩劈成几段。 劈完了柴,又领着几人叫去山涧挑水,挑完了水,又把几人叫去后厨看火,身边一直跟着几个腰间悬着大刀的士兵监工,即便时不时有空子可钻,顺着山路下去就能离开营地,但跑也跑不了多远。因为山下还有薛府的刺客守山,这些村民似乎经历过些什么,都面无表情地干着手里的活,安分得不同寻常。 姚铮望着眼前的柴火发愣,一面被烧着饭的火升起的黑烟熏得咳嗽不止,一面暗中思忖,他到底该怎么接近赵家世子的营帐。 只听见外头忽然来了个监军司士兵,边走边吵吵嚷嚷,骂骂咧咧,和那把守后厨的士兵闲言碎语地聊起来:“那赵家世子,不过是有个祖辈传下来的爵位,也算不得什么天潢贵胄,气性这样大!那饭菜到跟前了愣是一口不动。” “你说他清高给谁看?再过几日,这天下都是咱们薛大人的了,他就算不吃不喝有什么用?在这忠肝义胆,那皇上又看不见。” “怎么了?赵家世子又把饭食扔你身上了?” “我这昨天一天都换了三套衣服了,陈兄啊,我这差事真是太难办了,要不是薛大人还下令千番万番嘱咐南驻军回朝之前千万不能让那赵家世子死了,不然那赵家世子不吃不喝和我何干?” “连娄大人看了都没办法?” “是啊,娄大人没办法,也没心思管这些杂事,只交代我定时进去送,他虽被锁着,又不吃不喝,但他还挺有劲呢!那汤汤水水动不动就扣老子脸上!气死我了,等南驻军回朝了,老子第一个把他活剐了!” …… 姚铮迟疑一瞬,有这么巧吗?他才想办法找个机会接近赵家世子的营帐,这机会立马就送上眼前。 姚铮佝偻着背走到那士兵跟前,扑通一声跪下,那两个士兵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两位大人,小的愿为大人分忧,日日替大人送饭,只求大人能多给些吃食。” 那守着他们的监军司士兵大怒,倏地举起长刀:“你竟敢偷听我们说话?找死!” 那被派给赵家世子送饭的士兵却抬手拦住他,犹豫不决地看着姚铮:“你可知?要给何人送饭?” 姚铮面沉似水:“不管什么身份,小的只管替大人把饭送到。” 那监军司士兵似乎甚是满意,玩味地洗笑了笑:“里头那人动起手来可能把你掐死,你敢进去?” 姚铮手心悄然抓紧,表情迫切得像是不知道饿了几顿:“要真被掐死了,那也是小的命不好,恳求大人将这差事交给我,小的只想能饱餐几顿就饱餐几顿,死也不愿做个饿死鬼。” 那监军司士兵颇为满意,丢了块令牌给他,上面似乎印着那士兵的名字:“这事就交给你了,每日的份例按照我们的,中午和入夜各送一次,注意看着点,别拖。至于你,我会吩咐下去,每天能多领一些吃食。” 姚铮折腰长拜不止,脸上挂着感激涕零:“多谢大人!” 那监军司看也不看他便转身离去,待姚铮起身。那士兵似乎又转身被叫去做别的事了,只余一背影渐渐消失。姚铮回过头,赵火和飞原一边做着手上的活,一边看着他点点头。 李绥添着柴,望着他的目光似欲言又止,碍于身旁还有监军司的人把守,终究只得收回目光。 那士兵将给赵家世子送饭的任务交给姚铮后,左曲右折地走到一不起眼的白色营帐里:“大人,事情办好了。” 那红色军服,身形偏瘦留着山羊胡的军官悠然自得地坐在火盆旁边,炭炉上烧着茶,一旁的陶碗里温着红枣、花生、栗子等果子。帐篷里茶香四溢:“嗯,后面的事情,就不用管了,交给太子殿下的人来做。” 又悠悠地说:“天气冷,库房里我存了些好东西,拿去给熟络的分了。记住,只分给管得住嘴的自己人,要是发现有些个两边倒的墙头草,该除就尽早除了。” 说完,还抓起一把红枣递给那士兵。 那士兵接过赏赐,欣喜地低头应答:“是,文大人。” 接近午时的时候,姚铮盛好饭菜,放入食盒中,拿着那士兵给的令牌正大光明地往西南的营帐走去。 营帐前把守的监军司士兵身材高大壮硕,身量足足比姚铮大了两圈,见来人穿着简陋的军服,狐疑地质问:“来者何人?无娄大人手令不得擅闯!” 姚铮举了举手中食盒,又拿出令牌:“粮官人手紧缺,付大人脱不开身,特命小的来送饭。” 那把守的两个监军司士兵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约而同点了点头,松开了手中横着的长刀,放姚铮进去。 分明是白天,姚铮迈入营帐时却觉得气氛比深夜还要寒冷,耳边传来虚弱的,挣扎的喘息声,偶尔还有铁链的轻响,似有一头挣扎的猛兽在此处关押。 那人黑色的长发到处散落,脏得已经打绺,趴在席间,修长的四肢都挂着长长的锁链,衣服似乎也跟着经历过一番打斗,东缺一块西缺一块的,监军司的人似乎是真怕把人给冻死,在不远处点着炭盆。 姚铮暗暗心道,这待遇比起山洞中苟活的村民不知好了多少,好歹是冻不着饿不死,为什么偏要绝食? 不知为何,被困在锁链中的人,没有生的气息,死气沉沉,自他进来到现在始终异常的安静,若不是姚铮灵敏的双耳能听到些轻浅的呼吸声,恐怕他会以为监军司捆了个死尸在这里。 姚铮面沉似水,神态自若:“赵世子请用饭。” 那人抬起头,这一抬,瞬间惊得姚铮不禁后退半步,那人面颊凹陷,身形清瘦见骨。不仅蓬头垢面,脸上更是血污交加,胸口伤痕累累,唯有一如狼似虎的眼睛,黑漆漆地望着他:“走狗!还敢派人过来送饭?不怕本世子来一个杀一个么?” 声音却带着些少年的清朗,言语之中却听出倔强。 姚铮抬起眼眸直视对方,脂唇轻启:“世子缘何不肯用饭?” 没想到那人虽被铁链捆着,但在营帐内却仍然行动自如,只见他猛然起身,只听一阵铁链摩擦地面的响声传来,那人竟然霎时冲到了姚铮跟前,紧紧地掐住了姚铮的的脖子,男人面色虚弱,力道却不可小觑,他打量着姚铮,好奇地问:“他们让你过来送饭之前,还没告诉你本世子可能会杀了你么?” 姚铮感受着一阵铺天盖地的窒息感,脸色被掐得涨红,方寸大乱地竭力发出几个字音:“小人…只是…个…送…饭的……” 那赵世子按着他雪白的脖颈似乎兴奋得双目通红:“我管你做什么的!反贼,都该死。” 姚铮真真切切地被捏着命脉霎时吓得肝胆俱裂,只得赌一把。他不得不哆嗦着从后腰摸出弯刀:“世子…可……认识此刀?” 那脖颈上的力道似乎松开些许,注意力转到他从后腰要拿出来的东西上。 赵及月蓦然瞳孔骤缩:“南粤双月弯刀?”他掐着姚铮的手愈来愈紧,嘶声道: “那可是当今陛下赐给当朝太子殿下的南粤贡品!为何会在你手中?难道你们已经把太子殿下……” 姚铮被掐出眼泪,竭力摇头,赵及月将他上下打量一番,喃喃自语:“不对……这等名器,怎么会给你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兵?” 他松开些许力道,瞪着虎狼似的对着姚铮咬牙低吼:“说!你到底是谁?你们把太子殿下怎么样了?” 姚铮大口喘着气,咳嗽一声:“太子殿下在京中一切安好,请世子放心。太子殿下命我潜入敌营,打探敌情。” 赵及月见是太子的人,一怔。忙不迭松开手,哑声道:“抱歉,多有得罪。” 姚铮摇头,单刀直入:“世子殿下,我已经进来许久,咱们长话短说,不能引起监军司注意。世子究竟为何被薛府抓到这伏祈山上?” 赵及月伤痕累累的手攥住他的袖:“你迅速告知太子殿下,无论如何也要截下薛府送往南境的信。薛家想以我作要挟,逼迫赵家领南驻军回朝,我一条命死不足惜,但赵家守护南境世世代代披肝沥胆,只要一旦私自离开南境属地,无论是否入京,都是谋逆的死罪,赵家百年盛名,不能因我尽毁。” 姚铮大为惊骇:“薛忠竟想以世子逼迫赵家和他上同一条船?” 赵及月松开他的袖,面色沉重:“即便以我做要挟,赵家人也决不会谋逆,但我只担心父亲担忧我性命,按耐不住离开边境属地来救我,这样就彻底进了薛忠的圈套,南驻军将领一旦回朝,南粤恐有机可乘,届时永昼内外皆乱!一定要阻止南驻军回朝!” 姚铮意识到事态重大,他咬紧牙关,低声说:“世子放心,我一定将这消息带给殿下,阻止南驻军回朝。请世子安心等待,此事若顺利,我会想尽办法救您出去,请殿下一定保全自己的性命,莫让赵老将军白发人送黑发人!” 姚铮带着空的食盒安然无恙地从关押赵及月的营帐中走出,帐外两侧把守的士兵见他似安然无恙,除了那脖子被掐得生红,都纷纷传来新奇的目光。 姚铮这一面带给了赵及月希望,赵及月在他走之后竟然真的开始进食起来,似乎真的打算好好活下去,等着姚铮来救他,看守赵及月的士兵称奇不已,他这是想通了? 姚铮回到后厨,见那把守的监军司士兵不在,对着赵火,奇怪地小声说:“看着咱们的那个人呢?” 飞原在身后拍拍他,姚铮回头,见飞原说道:“那人好像被什么事叫走了。” “李绥怎么也不见了?” “他被叫去加固营地护栏了。快,姚大人,借此机会快说说,你见到赵世子了吗?” 昨晚,姚铮看清纸条上的字迹后。便在早晨寻了个机会告诉了赵火和飞原。 “看到了,赵世子给被监军司关押起来了,捆着的铁链不像是普通的铁链。薛忠想以赵世子要挟赵家人带着南境驻军回朝,让南境驻军背上谋反的罪名,和他绑在一条船上。赵世子说薛忠往南境传去了书信,必须想办法传出消息,让殿下截下此信。” 赵火和飞原对视一眼,赵火道:“眼下监军司把伏祈山围得密不透风,此事还需再想想办法,若莽撞行事咱们也会暴露。” “不错,是得再想想办法。”姚铮轻拧眉心。 三天后,姚铮三人总算摸清楚营地监军司士兵值守的规律,监军司白天基本都醒着,分三拨人,两拨人巡视营地,一拨人操练,三个时辰换一拨;晚上大多士兵都能去睡,但也仍有三千人分成四拨,上半夜两拨交替巡视,下半夜又换一拨,不可谓不严密。 加上姚铮几人身边总有监军司士兵监视,三人就连想找个商量对策的空子都不大容易,晚上几人又被赶回山洞去睡,听说这样关押掳来村民的山洞还有两个。 每日的日暮正值两拨监军司士兵交替之际,姚铮想,那是个商议如何传出消息的好机会,但愁的是有人始终跟在他们身边,行事颇为麻烦——此人正是李绥。 姚铮借着在山涧挑水时,趁那把守的监军司士兵撒尿的功夫,对赵火和飞原说:“晚上在薛忠的人交接时支开李绥,我有办法或可一试。” 赵火和飞原齐齐看着他,又相视一眼,纷纷点头。 二人提着水桶与姚铮分别时,赵火对着飞原嘀咕起来:“你觉得这姚大人,可信吗?他真能想出法子?” “纪大人只说让你我二人盯着他,观察他是否对殿下有异心,与京中其他势力是否有牵扯,但若他并无不妥,咱们还是得听他的。” “他能想出什么法子……”赵火是满脸想不通。 飞原摇摇头,沉声:“眼下我们不可轻举妄动,姚大人若是想借寻监军司的空子传出消息,只怕是异想天开。届时我们反而暴露,这位姚大人的主意……且先看看再说吧。”言语之间并没有在姚铮面前时那么的恭维和信任。 入了夜,万籁俱寂,只余萧萧寒风肆虐山间。 赵火本就寻了个差事托李绥代他去做,打算借此支开他,不料这李绥这厮竟然入夜以后便没了踪影,也许是被其他的监军司传唤去做其他事了。姚铮三人虽感到奇怪,但也来不及考虑这么多。 姚铮借着监军司的人吃饭换值的功夫,拉着赵火与飞原在山洞不远寻了冷僻的位置,借着黄昏投下的暮色,他手里拿着细长的树枝,蹲着在地上的土里画了半晌。 “这是……?姚大人,请属我们两个才识浅薄,你这又是要闹出动静,又是上山的,和我们要往山下传出消息有什么……关系?” 赵火看着地上画得草率的弯曲线条,和两个莫名其妙的“吴”字陷入沉思……这画工,真是惨不忍睹。 姚铮虽易了容,但不知道是不是和慕无离相伴太久的缘故,眼神中看着竟也有几分慕无离那般暗藏深渊的意味,让赵火和飞原恍然间有种殿下亲临的错觉。 “不仅要闹出动静,还要让全营都知晓。”姚铮没有为自己惨不忍睹的画功感到羞耻,只要不是在殿下面前,他才不怕丢脸。 赵火和飞原目目相觑,不明其意。 “山洞那时给我们情报的那名暗探叫什么,你可知道?除此之外,被关押在监军司中的其他暗探,可都联络到了?” 赵火答:“我时候找机会问了他,此人真名徐若,被一齐关押在监军司营中的殿下的暗探,还有八人,暂且都装作伏祈山村民潜伏营中。” “那我问,你,飞原,还有徐若等九人,谁逃跑的本事最好?”姚铮神情严肃,不似玩笑。 两人面面相觑。 “这……姚大人,我们二人擅潜伏与追踪,至于逃跑……姚大人为何问这个?即便是再擅长逃脱,也逃不出这密不透风的伏祈山,否则无需我们来,他们自己早就逃出去找殿下了。” 赵火心直口快,丝毫不顾虑身份之别,这姚大人说的或可一试的办法就只是这样?看来还是少年气太重。 姚铮却似乎感觉不到赵火的言外之意一般,他正色:“你们实话实说即可,现在有一个任务,必须交给你们三人之中最擅逃跑之人。你们都知道山下围满了薛忠的刺客,而营中每日都会清点关押的人数。” 他手中树枝左划右指,最终指向山腰至山脚的几条路线,其中还有一个“吴”字:“此人必须保证,在晚上监军司清点人数时消失,引起监军司注意,逃出营地,使得监军司派人在山中大肆搜查,但不必硬闯出伏祈山,不要对上薛忠那些刺客。村民逃出是大事,会泄露薛忠在伏祈山密谋造反,所以他们不会不重视。” 两人简直哭笑不得,原来那不是什么“吴”字,那是姚大人画的两个人。 飞原似乎有些明白:“姚大人的意思是说,此人只要擅于逃脱,隐匿于山间即可?其他暗探我不清楚,但徐若逃脱的本事的确胜于我二人。” 赵火摸着头,似乎不明白飞原和姚铮在说什么:“吊着监军司的人在山里一直打转,却不逃出伏祈山么?这有什么用?姚大人不会是想借此人引发的乱子,掩护另一人下山吧?这样没用,监军司的人可不傻,以他们的兵力,出伏祈山不久那些刺客就会追上来。” 姚铮听出他的屡屡质疑,却也不生气,而是笑着说:“是,也不是。这个人只需要引着监军司士兵在林间追踪,徐若也好,其他暗探也好,夜间在林中隐匿身形的同时又制造一些动静,不是难事。” 他对着地上用树枝画出的山腰向山顶的大致路线:“飞原,我要你借机离开营中,但要在营中清点人数之后,离开营,向山顶而去。这件事......颇为冒险,原本我想自己来,但我还需要留在监军司之中。” 赵火这下更摸不着头脑了,好不容易制造出乱子逃出营地,不往山下,还要飞原前往山顶做什么? 见二人一脸不明所以,他神态自若娓娓道来:“伏祈山的山顶都知道险峻难行,是真正的人迹罕至之地,连监军司都不会去。不过山顶寒深露重,需要你辛苦在山顶待一夜,等到白天日出后再走,山顶地形险峻,不知你可有这个胆量?” “在山顶待一夜......等到白天日出后再走?胆量我倒是有,不过为何......等等!” 飞原霎时仿佛顿悟:“我明白了,这是声东击西、瞒天过海之策……姚大人果真不愧对被殿下日日带在身边教导,这个办法的确能往山下传出消息……可是姚大人,这个计策虽好,但徐若怎么办?” 赵火看着飞原大悟的表情越看越急,飞原到底明白什么了,怎么只有他越听越不明白?!什么声东击西瞒天过海?怎么就能往山下传出消息了? “徐若只需在天明之时回到监军司营地,但你要去告知他,回到其他山洞里,尽量不要被值守的人认出。虽然,我们都能看出,他们不在乎这些村民的姓名,也不会给他们登记名册,自然也记不住人。” 姚铮眼中似凝出一层冰霜,对监军司诸人平日里一副高高在上,不把平民百姓放在眼里的做派似乎尤为不满: “我赌,营中那些士兵他们八成不会记得徐若这号人晚上消失了,他们最多只知道人少了,或是人多了。而那些刺客则不同,记性向来好,行事又谨慎多疑,恐怕我们入山之时,面貌已经在暗处被他们记了下来。” 他树枝指着那画得十分草率的地形路线图,那是他日日在山涧中挑水对山顶地形大致的猜测,其中以上流的山溪为标: “天明徐若回到营里,但介时你人在山顶,监军司算来算去都还是少一人,营中不会有异,他们会知道的确有人从密不透风的伏祈山逃了出去,遂派出刺客离开伏祈山追人,但他们不知道人是往京城逃,还是沽州方向逃离,如此又会分散一批人。而营中……” “那些追寻了徐若一夜的监军司士兵估计早已精疲力竭,其他士兵又要负责营地内的巡视,白日反而变成了伏祈山兵力最为松懈之时。你待到天明,日出之后,便可动身下山,顺着山溪流水的方向,就可以寻到下山的路。你跟在那些刺客之后去往京城,若监军司还余有刺客留守伏祈山,还正好被你碰上,人也不会太多,你一个人,可有把握避开?” “有把握,这于我来说不在话下。姚大人放心,此事全然明白了,既然如此,我稍后便去寻徐若。只是……” 飞原不禁担忧,“那徐若诱敌后再回到营中,万一恰巧被监军司的士兵记住了脸,岂不是有生命之忧?这些村民在监军司的人眼里命如草芥,即便徐若说自己从未离开……大人,我担心他们并不会听徐若解释而是直接杀他泄愤。” 姚铮面色似有隐隐不忍:“抱歉,我的确想不出十全十美之策,此次……不仅你要多加小心……连徐若……我也只有七成的把握能保下他,这还要看徐若自己如何决断,倘若他心知回到洞中时极可能被监军司士兵认出,我想,既然你们二人擅长潜伏和追踪,身上应该还有易容面具吧?” 飞原恍然大悟,霎时也想起易容面具这茬来。他稍放下心:“姚大人是说,徐若如果有可能被监军司恰巧记住,只要易容后再回到洞中,混进村民中即可?” “不错。” 飞原感慨:“的确是七成把握,除非监军司的人过目不忘,或者是有能耐将伏祈山村民挨个检查是否有易容吧?” 姚铮点点头:“这已经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了。” “姚大人此法,的确称得上绝处逢生之策。”飞原似仍在感慨。 姚铮见大致交代完,看了下天色,“我得回去了,后厨那边缺不得人,我不便耽搁了。此次除了飞原,还有徐若,其余的所有暗探,都不得轻举妄动,以免暴露,明白吗?” “明白,大人放心。” 姚铮清瘦的身影在林间消失后,飞原看向赵火半懂的神色,才用简单直白的话给赵火讲明白。 赵火在一旁听了许久,虽然听起来这次似乎没他什么事,但他还是面露惊喜,一拍大腿瞪眼道:“这果真是声东击西瞒天过海之策,此事准能成!” 第46章 绝处逢生 金顶红门的大殿里,两米高的朱漆方台中安放着金漆雕龙宝座,背后是雕龙围屏。大殿里六根高大的蟠龙金柱上雕花的降龙栩栩如生。 中年帝王面色沉冷,龙颜盛威。除去大殿旁两侧低着头杵着的皇子们,龙椅座下的臣子们无一直立起身,皆折腰跪拜。 一半是那薛忠麾下党羽在为出兵伏祈山“全军覆没”的监军司统领、一身多职的薛相国求情……另一半,自然是古板守旧的帝党以及少数清流之臣请命让皇帝降罪发落薛忠,两方刚经历过一番你来我往面红耳赤的激烈争吵,直到皇帝不耐烦地拍了案,这会儿才平静下来。 自从监军司领兵进入伏祈山后,便再无人出来,皇帝得知此事后,雷霆震怒。 “朕早就说过,伏祈山之怪异,恐怕非人力所能强攻,薛相国一意孤行,酿成大错……” 皇帝如刀刃似的目光直直望着下方俯身请罪的薛忠,寒声道: “如今监军司兵力亏空至此,你们如何去面对那一万军士的家人亲眷?薛相国,你此番做这副请罪模样又是等着朕来给你擦屁股么!” 说着,将薛忠请罪的奏报狠狠地摔在了大殿上。 “朕把京城一大营交给你,你就是这样回报朕的?!” 若是从前,皇帝断然不会对权倾朝野的薛相国发这样大的火,天大的乱子都还是会给他留几分颜面。 皇帝咬牙切齿,面对突如其来的兵力亏空简直让他肉疼的后槽牙都要咬碎了,数年的军费投入和维护,就这么变成了竹篮打水一场空。 监军司一万余人的兵力短短时间内全给他薛忠败掉了,尽管他一直找不到由头削掉薛忠的兵权,但不代表这么多兵力凭空消失,他就会乐见其成,那可是一万多人的军队啊! 就算突然加大军费投入,短时间内也征不到这么多人,这对京城来说可是很危险的一件事。 皇帝心中突然感到一阵危险。就眼下的局面而言,城防营若存反心,此时一旦太子坐不住那东宫之位,想来坐这九五至尊宝座…… 傅家或许能护住他,但城防营和禁军武力差距不大,胜负难分伯仲,恐成一场鏖战。 薛忠失了权,他是又高兴又气愤。 高兴的是不需要他自己动手,薛忠自己就把手头的兵力给败完了,气愤的是,他花费数年才维持了朝中三足制衡的局面,竟然就这样打破了? 这个薛忠,真是没用,小门小户,扶了这么多年,只会给他生事。 皇帝不由得心中长叹一口气,虽然这样他就能顺理成章把监军司的兵权收回来,但那一万多军士的亲眷没有安抚好的话,京城恐怕是要遭大乱的。 皇帝思来想去,也只有太子擅安抚人心,虽然他并不乐于见到太子总是收拢人心,但眼下,一万多人凭空消失,这消息如果传扬出去是举国震惊的大事,一定会引起民间动荡。老三……又是个控制不住局面的。看来除了太子,他的确没有其他更合适的人可用了。 “薛相国,你虽有功勋在身,但此次的确犯了滔天大错,朕暂允你功过相抵。不过,以后监军司,你不必再管了。朝先不用上了,回府思过去吧。傅都督就辛苦些,监军司征兵的事,你去和兵部商量。” 皇帝思来想去,薛忠眼下竟然已无兵权,但朝里还有过半数的臣子唯他马首是瞻,不妨先让薛忠渐渐从朝中隐退,待到无人问津之时,他想怎么发落就怎么发落。 况且皇后和太子都出自薛府,皇族的颜面还是要留的。 “老臣谢陛下开恩……”薛忠颤颤巍巍一拜,无人察觉薛忠眼底闪过一抹志在必得的得意。 统领禁军的傅云帆起身道:“是!微臣定不辱命。” “至于那些失踪的监军司军士,你们!”皇帝停下来,寒冷的目光扫视了一圈下面的臣子,不怒自威。 “封锁消息,一定给朕捂好了,捂住了,若是让朕知道民间传得街头街尾到处都是……你们……就给朕提头来报吧!” 此中言语,威胁之意明了。 “太子,这些人的亲眷你想办法安抚,抚恤你与户部商讨出一个合适的数目,再来回报给朕。此事一定给朕按住了,不能四处传扬闹出乱子,弄得人心惶惶的。” 慕无离面色沉静如水,从一旁走过来单膝跪下:“是,儿臣领命。” 他身为太子,尽管安抚民心亦然在他的身份职责范围内,但他心中却不由得却升起一阵冷意。 一万多人凭空消失,甚至都快要赶得上淮北地动的伤亡了,父皇竟也丝毫不怀疑外祖父在其中搞鬼,第一时间竟是只想着封锁消息不叫民间知晓么? 父皇……的确一直是这样的,作茧自缚般置身于九五至尊的高位上,日日只能看到臣子们的奏报和世家手中瓜分的权利,看不到民间百态,自然也无法同他们共情,冷静又冷血。十几年前,到现在,从未变过。 慕无离心中不禁觉得好笑。 父皇自亲政以来,早年他年幼时,倒也知道父皇做过些减免赋税、边境通商的利民之策——但也只是为了缓解永昼旱期时民不聊生、兵力羸弱的局面罢了。 这太子,于他人而言是无上尊贵之位。 于他慕无离而言……却是生来就绑缚的罪孽。 ——这罪孽名为血缘,名为父债子偿。 皇帝似乎想了想,又不大放心。又让太子找一些和尚、道士,到时候围着伏祈山做做法,驱驱邪。 慕无离一一应下。 “太子,你最近似乎有些少言?”皇帝似乎敏锐察觉到什么,蓦地开口。 慕无离颔首:“回父皇,儿臣发觉从前儿臣多有思虑不周之处,故而如今少言多思,多听从父皇教诲。” 皇帝似有几分刮目相看,这孩子,知道自己从前有多轻狂了? “太子现在是愈来愈稳重了,不错。” 慕无离眼帘半垂,谦和地应付了几句。 底下的朝臣们面面相觑,心中不由得暗忖,这是怎么回事?因为薛家倒了,皇帝心腹大患已除,不想废太子了? 伏祈山如同黑色的巨蛇,日暮的澄黄色光芒投在这条巨蛇上,白天下了雪,地上积了一层薄薄的白毯。 徐若果真按照姚铮的交代,在清点人数前便逃出了营地,负责点人的监军司士兵面露怒色,想破头都想不到还有人有这样通天的能耐。 不明所以的村民们被监军司的人驱赶着齐聚到一片空地上,二百余人歪七扭八地排成十几列,村民相互之间交头接耳议论纷纷,都感到莫名其妙,却也是敢怒不敢言。 那些监军司士兵围着一群村民上上下下地清点几番,又挨个审问,确认的确是少一人,但逃掉的这人却没人知道是谁。 “只要你们说出你们中是谁胆大妄为不怕死地跑掉了,晚饭多领一份。” 听到这话,底下又是一阵窃窃私语。果不其然,这回还真有人站出来揭发徐若,只不过这人看着畏畏缩缩,估计并不知道徐若的真实身份。 “那跑掉的是俺们村流浪的小叫花子,瘦瘦的,挺高……” 一个矮小的中年男人饿得皮包骨,小眼睛左晃右晃。 紧接着就被监军司的人单独拎去一旁问话了,姚铮沉沉呼出一口气,幸好提前让飞原他们把人皮面具给了徐若。 姚铮右手绑着不起眼的白色手帕——自飞原去找过徐若后,没多问就同意了他们的计划,顺带还把手帕还了回来。 监军司的士兵在面前踱来踱去,他将整个手藏到袖中,身侧审问的监军司士兵拉着那人到一旁单独审问后,姚铮从袖中伸出手,那白色帕子虽不起眼,但却故意露出一角金线。 他趁着监军司集结了所有村民审问的时机,顺势想要召集殿下身边所有暗探,虽然有些冒险,却是个不可失的绝佳机会。 他意识到李绥或许会注意到,但他顾不得这么多了,他想要彻底拿下监军司,就靠三个人可不行。 监军司将二百多人围着审问一番后,只得出徐若的大致身形和相貌,又派人到山下询问那些守山的暗卫,一无所获。于是他们果不其然认为人还没有逃出伏祈山,便调了几队颇擅于山野丛林中追踪的人在山中搜捕。 村民们辛苦劳作到子时三刻,监军司的人也要去休息,才放这些村民回到洞中。 姚铮与飞原对视一眼,是时候了。 飞原便要趁着此时营中守备空缺向山顶而去,姚铮本想用那木炭写书信借飞原之手交给殿下,但又转念一想,万一飞原没能逃出伏祈山,那信反倒暴露了他们的身份。 他沉思片刻,只对飞原说:“若顺利见到了殿下,请代我向殿下问安,说我……就说我一切都好,天寒地冻,请殿下保重身体。” 不知道,殿下究竟发现腰带中那封信没,若是没发现……也好。 飞原说他们二人擅长潜伏与追踪果然不是说笑,姚铮才交代完,一转身回头飞原便已消失在夜色中,无影无踪。 月明,无星。 姚铮半躺着,徐若消失的事,表面上看似乎营中依然风平浪静——实则不然,最显而易见的,就是那些主将的帐篷中,原本平日此时都应该已经熄了烛,但直到姚铮走进洞内时,远远一望,从帐篷中隐隐约约透出澄黄的光,没有一个主将的帐篷熄了烛。 姚铮不由得一笑,希望他们会喜欢自己送的这个不眠夜。 李绥借着洞外探进来的月色,看出姚铮似心情不错:“今天发生了什么好事,让你这样开心?” 姚铮抿唇,扬起唇角抱着臂悠悠地说:“即便没有发生什么好事,也该开开心心的,不是么?” 李绥听到他的回答笑了笑:“你的想法很是特别。” 经过一天的劳作,赵火已经累得呼呼大睡。 李绥似乎感到身边有什么不同,看着飞原每夜入睡的位置,奇怪地问:“林铮,飞原兄呢?” 姚铮心下一颤,其他监军司人或许不知道飞原消失,但是李绥可是个正儿八经和飞原认识的大活人,这要怎么圆? 姚铮扬起的唇角逐渐变平,他假装无奈地说:“飞原去其他洞里了,今后不与我们一起干活。许是被营里哪位大人看上了带去做事了吧。今天没找到时机多问他。” 李绥面色平静无异,似乎是接受了他的说法,随后却猛然告诉了他一个致命的小道消息。 “我今天临时被派到药房帮忙,却听闻了一件事。” “什么事?” “听说监军司为了防止营中有人逃跑,进了山的人都在不知不觉中被下了追踪迷香。” 霎时姚铮如遭雷击,“不可能!” 林霜绛给的追踪迷香他一直都有在用,除了林霜绛给的那瓶,若是还有其他旁的味道,他怎会闻不出? 话才出口,姚铮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洞内那些原本昏昏欲睡的村民显然听见了动静,纷纷看了过来。 姚铮连忙低下头,小声对李绥说:“我不是不信你说的,是我天生嗅觉较常人更灵敏,若是我们这些人身上都被下了追踪迷香,我不大可能完全闻不出来。” 李绥原本坐在他对面,闻言起身坐到他身边,声音较之前更轻:“这些村民都是被掳来的,监军司的人没那么多迷香给这么多人都用上。估计是觉得这些村民比起逃兵更易于掌控,所以这些村民身上应该没有追踪迷香。但是那时我们是规规矩矩跟随监军司进的山,我们身上应该都有。” 他坐在姚铮身边静静嗅了一会,才轻声开口:“你身上的味道,似乎与我们的不同,也许是因为我们都太久没有换衣裳了,身上除了那迷香......都还夹杂了些其他的味道,你日复一日,习惯了这些味道杂糅在一起,才闻不出。” 李绥的话,看似在开解他,但姚铮心知肚明,他没能闻出来,主要是林霜绛调制的追踪迷香更霸道,掩盖住了那若有若无的味道,加之他除去日日干活,还要挖空心思想办法破解局面,更没有余的心神来注意自己身上的不对劲。 只是,如此一来,岂不是说,徐若身上没有迷香,但飞原身上有?姚铮瞬间背后沁出冷汗,他们已经如此小心,面对监军司竟然还是棋差一招。 糟了......这样一来,按照原定的计划让飞原想潜藏在山顶再下山的事,是失策了.....飞原身上带有追踪迷香,一定会被监军司注意到。 姚铮几乎彻夜难眠,脑中如有长椎般不停在里搅动。尽管赵火和飞原都客气地喊他一声姚大人,但若飞原真出了事,他无论如何都难辞其咎,他想离开这里去山中确认飞原的情况,但监军司的人死守着洞门,他又不能轻易离开,实在憋闷得很。 直到晨起去干活时,见到飞原竟一如往常出现在眼前,姚铮一怔,看样子……事情失败了啊,可是徐若怎么没有回来? 借着监军司的人吃饭的功夫,他直接将人拉到一边:“是不是因为那迷香,你潜藏山顶之事暴露了?” 飞原点头,又摇头:“大人不必担心,属下半路就发觉了身上的异样,又在林中碰到了正在被监军司追寻的徐若,于是我们二人便商议了一下,换了任务,他潜藏山顶,我去吸引那些人的注意力。眼下,估摸着徐若已经离开伏祈山了,大人请放心。”他望着姚铮,似乎又想起了什么,补了一句:“姚大人转告属下向殿下问安的话,属下也原样转告给徐若了。” 姚铮顿时松了口气,他的计策竟然.......成功了?原本他昨晚还在担心会出现除了迷香之外的变数,现在看来,一切顺利。至于截留薛家威胁赵家、引诱南驻军回朝的信,交给殿下就行了。 太子府。 慕无离这几日忙着四处奔走,领着一群大臣商讨安抚监军司亲眷的事,除了偶然有几户人家闹得不死不休,非要增加抚恤,其他的监军司亲眷似乎都平静地接受了亲人“故去”的事。 这情形十分怪异,尽管慕无离早就知道这些人根本没死,却也不由得好奇,薛忠的手下究竟和这些监军司亲眷都说了什么,让他们无论如何旁敲侧击这些平民百姓,他们都保持三缄其口。 慕无离同纪殊珩才回到太子府,二人走着,纪殊珩想起方才的情形,问:“殿下可要将这些监军司亲眷的异样回禀圣上?” 方才这些监军司亲眷的模样,摆明了就是心知肚明自己的亲人根本没死,那一副明摆着知道朝廷会发抚恤的模样,看来并不在乎自己的亲眷是不是在行谋逆造反之事,只在乎能够借此事骗取多少朝堂的抚恤,这些士兵亲眷,显然事前私下都与监军司做了约定...... “不必,一切正常即可。京郊的其他暗线可有消息传来?” “京郊的暗探信鸽传来密报,徐若,从伏祈山逃出来了。”纪殊珩语气虽平淡,但听得出几分惊讶,“属下估摸着他这会儿已经进京了,殿下可要先用膳等他来再说?” 慕无离抬眸,一瞬间似乎感到意外,最终又变为淡淡的失落,不是他…… “晚些再传膳,这几日诸事繁忙,吾在书房等他来。”言语之中似乎并没有多大食欲的样子。 纪殊珩叹了口气,垂着手随着慕无离长腿一步迈进书房,背上的伤这几日还在隐隐作痛。“殿下最近尤为少食,该保重些身体。小铮若看到殿下这般……该担心了。” 慕无离沉默不答,在雕花沉香木长桌旁坐下,笔墨案台静置一侧。 “这个徐若失去音信已有一段时日,突然能回来了,说明监军司之中出现了变数。” 见慕无离似要写东西,纪殊珩顺手为他磨起墨来。 慕无离却从书房的锦盒中拿出那方鹤带,握在手心,英俊的眉眼一时静止不动,似在想着什么。纪殊珩并不知道这是姚铮送的,看到时眼神闪烁,有些惊讶地说:“奇了,殿下这衣带绣的鹤分明是苏绣,缝制却不是江南针法,而是京城针法。” 慕无离遂感到怪异,“你是说,这衣带缝合处与绣工不是同一种针法?” 纪殊珩询问:“这衣带殿下何处得来,可否让属下细看?” 慕无离叹了口气,将绣工华美生动的鹤带递给他,“这是小铮临走时送吾的年礼。” 纪殊珩将鹤带握在手中,仔细端详,喃喃自语道:“殿下,这衣带重了些……”他狐眼睁大,看向慕无离,“殿下,里头有东西。” 慕无离看着这衣带,剪水般的眸中映着衣带上的苍渺飞鹤,似乎不忍刀刃将衣带划破:“殊珩,你确定么?” 纪殊珩点头,眼神坚定不移道:“属下的外祖家在京城开了数家制衣房,属下自小与衣料打交道,不会错。小铮一定在里面留了东西给殿下,殿下若不忍心毁了它,属下命人将那锦线拆出,取出后再缝制回去。” 慕无离同意了。 纪殊珩做事很利落,不过几刻钟,就带着那衣带回来了,与那衣带一同交到慕无离手中的,还有一封信。 ——这信是仿照他慕无离的字迹写的,一模一样的字,旁人根本辨别不出。 慕无离恍然明白,小铮在用这种方式向他证明,答应自己的事,他做到了。 信上并没有太多情深意切、缠绵悱恻的话,只有寥寥几句,却是千钧之诺: 誓与君同生死,共荣辱,矢志不渝。 此生赴汤蹈火,无所畏惧。 第47章 他本是浑金璞玉 自姚铮走后,慕无离难得露出笑容,直到此时看到姚铮留下的寥寥数语。 屋外的猎猎寒风吹过,慕无离却只听得见胸腔中剧烈的心跳声。 少年的真心,青涩、热烈,带着十足的分量。 纪殊珩见慕无离似乎心情转好,面上多了些和煦的笑意,好奇地瞥了一眼那信上的字:“小铮如今竟也能写出这样的话来,殿下教得好。” 慕无离只觉眼前又浮现那飘然清尘不失明艳的脸庞,唇角不禁扬起,温声说: “他本是浑金璞玉,何须妄作雕琢。” 殿外大雪呼啸,一片银白。 将近傍晚,徐若才终于快马赶到太子府。 书房中,他扑通一声跪在慕无离面前,见到慕无离,他双目微红,苍白的嘴唇微微颤抖。 “属下无能,时至今日才回来向殿下回禀。” 慕无离平静的神情如同无波的湖面,他缓缓开口:“你受苦了。” 徐若听到主子的关怀,年过二十有五的大男人差点激动得流出一抹热泪来。 “其他人如何了?” “殿下放心,其他同僚皆扮作流民混迹其中,安然无恙。” 纪殊珩在一旁咳嗽了一声,轻轻提醒道:“徐若,先把伏祈山眼下的情形告知殿下吧。伏祈山到底怎么样了?” 徐若按耐下那颗见到主子激动的心,将伏祈山藏兵造反、绑架赵世子逼迫南驻军回朝之事一并交代。 慕无离听完,眉头紧蹙,嘱咐纪殊珩:“截下薛府给赵家的信这件事,你迅速命人去追,就算没追上,也务必告诉赵家,不可轻举妄动。” “赵家世子,吾会想办法,不会有事。”他一边说着,眉尾似微微扬起,带着几分玩味。 “然后你派人去大公主府上,让她找人伪造一封南驻军回给薛府的书信,信上写什么内容,你心里明白。” 纪殊珩垂眸道:“是,属下明白。” 纪殊珩推开书房的门,衣诀微扬,身影消失在飞雪之中。 徐若沉默片刻,又想起来飞原交代的话。动了动嘴角,转述道:“姚铮大人还让属下转告殿下,他一切都好,天寒地冻,殿下保重身子。” 慕无离闻言瞬间抬起眼眸,似怔然。 “你可曾见到他?他为何不自己亲自下山传出消息?” 徐若道:“属下与姚大人只在洞中远远见了几面,飞原告诉属下,姚大人似乎还打算留在监军司中掀起波澜,好助殿下一臂之力。原本姚大人命飞原下山,但我等未曾预料到,监军司竟会在自己人身上下追踪迷香,故而属下与飞原大人只得临时交换了任务。” 慕无离眸色渐深,那平静无波的眼中似乎带着几分无奈。 慕无离蓦地又想起信上那些话来。 赴汤蹈火……无所畏惧…… 徐若似乎能听到太子殿下在上头悠悠地长叹了一声。 好似在怅然些什么。 他不由得愣住,那是他们英明神武的太子殿下,怎会一副失意不乐的模样? 又听慕无离沉声说:“吾已得了圣谕,城防营已整备多日,不出五日,便可出兵西山剿匪,届时回程,路至伏祈山,便将监军司一齐拿下,你回去歇几日,到时候和仇刃一并随军出发。” 好似方才的叹息只是徐若的幻听。 徐若眼睛一亮,兴奋道:“是!” 西山乃是沽州北侧一高山,山上许多寺庙、道观,但临近年末时便常有一些地痞匪寇集结在那西山,强抢道士、和尚们的香火钱。 原本慕无离接到沽州县衙的急报,派一小队人马过去便可轻易解决,但慕无离正好缺个由头出兵伏祈山,他便派人将那声势做大,如此以来他便能名正言顺带着城防营路经伏祈山,顺便将监军司收入囊中。 从前太子府与薛府虽称不上亲密,却也是井水不犯河水,加上慕无离仍是薛忠的外孙,即便再不喜,也还是会做足表面功夫。 只不过慕无离请命西山剿匪这件事,应是早就让薛忠起了疑心,他估计也是想不到,慕无离宁可母家没落,面上无光、身份一落千丈,也要阻止永昼继续被薛氏蚕食,即便上头坐皇椅那位还不怎么领他的情。 与慕无离料想的一样,父皇还是不信任他带重兵出行,傅云帆坐镇宫禁眼下又要忙于着监军司征兵,自然是走不开。于是派了傅云起随行,名曰保护,实为监视。却殊不知慕无离早已与傅家达成合盟。 在薛氏和皇帝的眼中,慕无离不可能与傅府达成共识。 一是因为傅府百年氏族,本身地位已经超然,若无谋反之心,是极其爱惜羽翼,自不会与朝中任何皇子结党,落得诟病。 二是慕无离是薛家人,身上既流着慕氏皇族的血,也流着薛家的血,薛家自皇帝即位以来横行京城十余年,傅家绝不可能轻易相信慕无离。 只是他们猜不到,慕无离竟然愿意为了北境二十城,愿意将监军司这块香饽饽和傅家分一杯羹。 慕氏以卓绝的武力在战场上横扫所有对手,所向披靡,才一步步建起泱泱大国。在重武的永昼,兵权,没有人会不喜欢。 傅家有没有野心、有没有反心,他慕无离不知道。 但他慕无离知道,只要有他在,傅家反不了。傅家擅守城,驻守宫防百年,与城防营或可匹敌。但在善战的北境驻军面前,那是全然毫无招架之力。 监军司明面上隶属傅家,傅家自然在京城中的声势威名又能高出一截,但这永昼,终归还是慕氏皇族的永昼。 尽管慕无离现在仍然是太子,但傅家终究听命于天子,尽管一时手握兵权,一朝天子一朝臣,终究也要择一明主。 傅家泱泱大族,皇椅上那位,有一天也是会死的,慕无离又是嫡长子,正统的储君,和慕无离合作,傅家下一辈既能拉近和储君的关系,又能笑看恨傅家恨得牙痒痒的薛府倒台,还是借薛家自己人之手,何乐而不为? 只不过慕无离开出的前提条件是,傅府必须答应助北境一臂之力,待到他出兵没疆之时,京中三大营:禁军、监军司,城防营,都必须听他的调度,如此一来,可称得上是真正收拢了京城的兵权。 傅家自然答应,一是傅家的确没有谋反之心,即便没有野心,也希望家族能愈来愈壮大,绵延不衰,二是傅家人既是臣子,自然就要听君命。 无论手中多少兵权,那都是天子的兵。他们傅家一步一步能做到这般地位,也是因为他们的确忠心耿耿,不贪权势,谨慎处事,不爱趟浑水。 慕无离虽不是天子,但那只是因为他还不想,并不是因为他坐不上那龙椅。 只是于他而言,收复北境二十城,竟是比登基为帝还要重中之重,而傅老将军傅士霖将这一切都看得清楚,早在慕无离出征北境六城时,他就为这位永昼太子的才能感到惊异。 自古以来,储君更替都是大事,为保一国储位安稳,除非迫不得已,再急的战事都不会派储君前去。若是别的皇子身居太子之位,一定更愿意承膝圣上身旁,既无性命之忧,又能稳坐太子之位。 ——而这位所做之事却全然背道而驰。 年迈的老将傅仕霖每每看着慕无离,觉得他身上没有一点像一个太子。 而是像一个坚定的、胸怀抱负,有着相当格局与气量的君王…… “殿下,傅府送来了信。” 慕无离拆开傅府传来的密信,西山剿匪之事在即,落款竟是傅云起……那个桀骜不驯的傅家嫡次子? 除去傅仕霖要傅云起转告慕无离的一些问安的常话,傅云起提出西山之行缺一个随行的医官。林太医已经负责了皇帝每日的脉案,的确是不能离宫,傅云起引荐其子林霜绛。 慕无离只感觉额角抽动,眉心隐隐一跳。 这只怕是林霜绛自己请求随行,才找到傅云起帮忙的吧? 以林府与太子府的亲近程度,何须傅家人来引荐?慕无离一时失笑,这个林霜绛,想去找小铮分明可以直接来找自己,偏要通过如此曲折的方式让他顺理成章地同意。 竟然是担心慕无离可能会拒绝。 慕无离无奈地笑了笑,收起信,自己在小铮这般年纪的少年眼里有这么不近人情么? 这边说回伏祈山。 自打徐若走后,薛府的刺客当日在京城和沽州追踪许久,都没能抓到人,监军司知道后,只觉狠狠吃了一瘪,薛忠远在京城,只与娄落单独联络,只不过自打上回娄落让姚铮逃过一劫后,已经在薛忠眼中留下办事不利的印象,娄落收到了南驻军的信,觉得京城已经将近收入囊中,便私自压下了这件事,没有将有人逃出伏祈山的事通报给薛忠。 毕竟若是叫薛忠知道,他这条手臂,估计是留不下了。 但经过此事,监军司对伏祈山的布防便愈加严密,甚至开始给关押的村民登记名册,基本上再无内外传出消息的可能。 姚铮也清楚,想等待殿下传回消息和他商量怎么救赵家世子出去是不可能了,现在又回到了最初的原点,一切都得靠他们自己。 在拿下监军司的同时,还要保证赵家世子性命无忧,从赵家在南境掌握的兵力来看,赵世子对殿下很有用。 姚铮在进入太子府前过着平凡又劳累的日子,他有些许善心,但却不是什么十足的大善人,也绝不会轻易同情什么人,他与霜绛那样易心软的性子不同。 死过一次的人,只有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何况是死过好几次的人? 他本在世上孤苦无依,因一些机缘巧合,有了挚友……也有了爱慕之人。 姚铮不信命,但他信殿下,不仅仅因为殿下是他恋慕之人。 慕无离这个人,根本无须做什么,他只要站在那里,就能够让身边人自然而然的仰望他、相信他。渐渐地,直到心中一丝一缕都全然为他牵动。 姚铮根本不在乎赵及月是死还是活,原本姚铮其实只要做到让殿下阻止南驻军回朝就够了。 赵及月死不死已经不重要,等殿下成功拿下伏祈山,谁还在乎南驻军? 不过既然徐若冒着暴露的风险将赵及月被绑的事告诉他,那么赵及月的生死一定对殿下很重要。 只要对殿下有用,他赵及月就死不得。 姚铮心中不觉自嘲地笑笑,原来一个人有用,他就死不得,即便落入监军司的层层围困之中,薛忠也没有要杀他,甚至想方设法叫他死不得。 而外头又有自己这样的人拼了命地想要把他救出去。 可老天爷几乎三番两次让他差一点就死了,难道是老天觉得他这条命微薄至极,不堪苟活吗? 姚铮这么想着,不免心生郁结,本来他就在为如何悄无声息一次性干掉所有监军司的将领伤脑筋,他从前没有主动杀过人,头一次还是面对这样的大活。 杀监军司十余名将领,必须想一个最为稳妥的上上之策,绝不能让他们有太多余力还手。 还得不能让他们来得及和山下守山的刺客会合。 其他将领武艺均在仇刃之下,以姚铮所学,若是不考虑其他,联合其他暗卫杀几个监军司的将领还是能办到。 只是若是直接刺杀,实在太不稳妥,打斗可能会在小小的营帐中闹出动静,引得其他将领警惕甚至前来相救。 对……还有一人也很值得警惕。 姚铮忽然想起来一个人,让他心中隐隐觉得不安。 只听营中都唤此人为“娄大人”,此人很少露面,但据其他暗探打听,薛忠人在京城,将军营全权交给这位“娄大人”调遣,可这姓娄的将领,既从未在营中练兵,又从未与营中其他将领比试,武艺实在高深莫测。 ——总结起来就是,敌我力量太过悬殊,不能硬上。 若是直接下毒,姚铮他们身边时时有监军司的人跟着,的确无从下手。即便的确能寻到机会,将领的膳食送到营帐前,营中也会有粮官先行验毒,下毒怕是险策。 必须想一个万中无一的计策……否则他们人多势众,姚铮和其他暗探恐怕刺杀不成反而还被一网打尽。 解决完这些将领,还得面对山下守山的刺客和及时镇住营中这些对薛忠忠心耿耿的兵。 姚铮想得头痛不已,但为了慕无离,他不能退缩。 夜风之下万木隐啸,落叶随寒风灵动地飘飞。 入夜,李绥坐在山洞里,看着对面的少年,平凡的面貌上,一双眼却亮晶晶,恍若昏星。 “你今天好像不大高兴?”李绥盘手撑在曲起的膝上,见姚铮躺着却翻来翻去,不由得奇怪。 “你说,我们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出去?”姚铮抬眼,双眼直直望着上方的山洞壁。 李绥起身坐在他身旁,“我以为你在这干得自在,不会问这个问题。” “干得自在?顿顿咸粥馒头么?就是村里喂猪食都比这好。” 姚铮慢悠悠起身,拍了拍腿上不小心蹭到的灰。 李绥难得听到姚铮抱怨,不禁唇角弯起:“你觉得怎样才能出去?” 姚铮单手撑着下颌,微微歪着头露出一个调皮的笑:“杀光他们。” 李绥刹那间瞳孔微缩。 他缓过神时忙看了眼洞外的守卫,见他们并无反应,才压低了声音说:“你说这话不怕被他们听见么?” 又带着一副不忍心打击姚铮的表情,“还杀光他们,你自己不是也说过是以卵击石么?别做梦了,你有几颗头够他们砍的?” 姚铮笑道:“以卵击石不行,以馒头可不可以?” 李绥见他胡言乱语,只是笑了笑,似乎不大往心里去。 赵火听见了他们这边的动静,疑惑地看着姚铮,又看了一眼飞原。二人对视一眼,这姚大人是不是又有主意了? 咸粥……馒头 谁说这世上只有毒能够杀人于无形?谁说想杀十余人一定得动武? 姚铮在乡野之间生活十余年。 镇上鼎食鸣钟的大户人家,衣食无忧,身边的奴仆无时无刻地照料着。 即便出了人命也无非是因为些争抢家财之类的缘由,要么是死于下毒,要么是死于寻常刀刃。 而贫民之中,死法可谓千奇百怪,姚铮从前也听过镇上村里许多怪谈。 譬如有人烧饭时不慎被烫水浇一把,皮肉慢慢腐坏,冲了些凉水也无济于事,最终还是死了;譬如有人在山中砍树,不慎被自家锈了的钝器割伤,没过几日便抽搐而死。 人命如此脆弱,何须动辄刀枪棍棒?姚铮不免心底感到一阵悲凉。 不过他也仅是感慨,他不会心软。 正如薛忠的杀手将他围杀在玲珑巷时,也不会心软。 姚铮终于收起心底那点怜悯,回过神来想杀敌之策。 那些办法或许也能杀人于无形,但太慢,姚铮心想。 终于他又想到一计。 永昼虽然近几年才脱了旱,但在人烟稀少的偏远村落时而还是会缺粮食。 因为太缺粮食,所以家家户户都是按量做米面馒头,吃食也绝不可能有剩的。 姚铮以前从来不知道世上还有腹疾这回事,直到一次,还记得那时正值小暑时节,他偷偷把自己剩的吃食留了下来第二日傍晚拿去喂家附近丛中的野兔。 但那野兔吃完他喂的东西后竟然变得奄奄一息,渐渐地就不动了。他几乎整夜都红着眼难过得睡不着。 母亲看他这样,才问了他几句,叹着气告诉他,从前镇上有一户穷苦人家,那女子被富户亲戚送了几块糕点舍不得吃,供起来孝敬祖宗了,没成想却被自己的男人起夜时馋,想着不碍事,食了几块。 没想到第二日那男人竟然浑身虚脱地倒在自家茅厕里,已经奄奄一息了。 镇上大夫赶来时人已经救不回了,说是吃坏了东西,腹疾而死。 故而他才知道,闻着味儿不对的东西,坏了的吃食,不能再吃。 军营里设有三名军医,坏了的吃食下肚估摸需要三刻钟发作,如此一来,得寻个办法将军医暂且支开,不能让那军医坏了事。 只是每日给营内的粮官送饭前,营里的粮官都会验过一遍。 但姚铮知道,银针验得出砒霜,却验不出吃食里掺了前几日发馊的粮食。 只要用新吃食的香味掩盖掉那馊味就可以,但若是素菜,那估计不成,得等到营中将士食荤腥才行。 山上吃荤腥没有京城中便利,营中将士早就怨声载道了,那些将领见到荤腥,只怕也不会顾虑太多,加上又有营中的粮官验毒。 而山下的刺客每五日亲自从山下采买送一次新鲜的牛羊鸡鸭上山,正巧就是今夜。而荤腥正好只有只有营中的将领能享用,有些分不了的剩的才分给余下的士兵。 如此一来,正好便宜了姚铮。只有将领能用荤腥,这么一来,正好在那份有荤腥的饭菜上动手脚。 即便有人碰巧没有吃他们准备的粮食,此计也能一夕之间让大部分的监军司将领束手就擒,即便一时半会死不得,但人腹疾发作起来,哪还有还手之力? 若还有漏网之鱼,剩下的暗卫便可动手了。 如今姚铮赵火几人几乎包揽了营中的后厨,监军司的守兵见几人安分守己,早就放下了戒心,姚铮几人在忙的时候,有时那守兵还闲得同其他士兵在外头闲谈,时而进来看几眼几人有没有在好好干活。 找了个机会,姚铮把计策告知了赵火和飞原。 “剩的坏的吃食?咱们自己不都不够吃么,营中哪还有剩的吃食?” 赵火神情颇为不解,姚大人这想法是不错,可营中粮食紧俏,何时有剩的粮食了,还是剩了好几日的那种。 姚铮沉思片刻,肯定地告诉他:“有。” 飞原也没能明白,姚铮究竟要去哪去找这坏掉的吃食。 姚铮沉声:“赵世子的帐篷里,还有六日前没吃的饭食,那些士兵看不惯他,也嫌他晦气,不会给他打扫营帐。那些馊了的饭食,料想还在。”遂又看了看外头的时辰,“我稍后还会去给赵世子送一趟饭。会将那些馊掉的藏在饭盒中带出来。” 飞原与赵火点点头,“如此一来,就按姚大人说的办法,我去联络其他暗探,今夜准备好埋伏。我观察监军司似乎准备这两日动身,此事不能再拖。” “动身?”姚铮不禁皱眉,“想必殿下已经截留了薛府送给南驻军的信,他们怎么会决定拔营呢?” 飞原抱臂手背抵着下颌,沉思:“或许不是坏事。” 赵火一脸莫名奇妙:“薛府打算出兵京城了,还不是坏事?殿下估计没来得及截下信件。” 飞原摇摇头:“绝无可能,以我对殿下的了解,即便我们消息传到京中花了些时间,但对殿下那边来说,截下信件完全来得及。”他眸光闪烁,“或许,薛府接到的南驻军的回信,是假的。” 姚铮霎那间眉目舒展:“不错,只要徐若将消息传到,殿下那边不可能没截下。或许是殿下在借假信件让监军司提前整备,准备拔营。”他兴奋道,“我想这是殿下在告诉我们,时机到了。” 姚铮内心恍若冰雪消融般欢欣,太子殿下……要来了么? 第48章 到此为止 是夜,寒色照人。 膳食送至将领营帐一刻钟后,看守姚铮三人的士兵和李绥已经被赵火敲晕,姚铮潜伏在暗处,只见飞原过来回报:“暗探都已埋伏好,三个军医已经被咱们的人控制住了,只待营中动静,赵家世子那边,也派了一人在附近保护。” 不消三刻钟,果然主将中不少将领纷纷腹泻不止,一个接一个走进木屋搭起的简陋茅厕,又是一二刻钟过后,发现腹痛根本无法缓解,跟着那些主将的士兵面面相觑,也发觉事情不寻常,营中似乎也有些骚乱。 娄落坐在营帐中,他拿到了京城布防图,忙着布局攻打京城的事宜,介时好与薛相国里应外合,所以还未来得及用饭。听见帐外有动静,才缓缓搁下笔,大声询问外头守着的人:“外头这样喧哗,什么事?” 那人走进来,抱拳道:“娄大人,韩将军他们用过饭食以后,便一直腹痛不止……如今,将军们几乎都在茅厕,很久都没出来……” 娄落看了一旁一口都没动的饭食,揉了揉眉心:“饭食有问题?去请军医来,另外,把那几个做饭的先抓起来。” 又是一刻钟过后,士兵慌慌张张来报:“娄、娄大人!那几个做饭的不见了!军医也不见了!” 娄落顿时起身,呵道:“你说什么?!” 他大步迈出营帐,营内士兵看到主将的情况似乎都在交头接耳,的确起了些骚乱,但还不至于乱成一锅粥。 娄落阴着脸色对着身边的士兵下令:“传令下去,全营不得随意走动,派几队人,掘地三尺也要把那几个做饭的和军医找回来!”他咬牙切齿,“先发现的,论首功。” 娄落正想前往后厨查看情况,蓦地似乎想到了什么,心中暗道:“糟了!”又怒着脸往回走。 “娄大人,您要去哪啊!” 娄落运起轻功,长刀一挥。只侧过半脸对着身后的二十余士兵吩咐道:“你们现在跟着我去营中茅厕,再让手下人调一些营中武艺最好的人过来!将茅厕那处给我全部围住。” “是!娄大人。” 伏祈山山腰最西侧。树林中,姚铮与飞原、赵火隐秘地藏在树枝上。 姚铮眯着眼,从高处望着茅厕进进出出的将领嘴里数着数。 “……八、九、十、十一……” “姚大人,好像就这些了,后面没人再来了。”赵火望着远处茅厕的。 姚铮抵着下巴:“咱们做了十二份饭食。啧,有漏网之鱼啊。”又突然问道:“飞原,东边那五间茅厕里头的待多久了?” 飞原看了一眼姚铮,“有半个时辰了。” “姚大人!你看,有三四个出来了!” 之间几个身穿玄色军服的将领,扶着木门,脚步虚浮,脸色苍白,若是细看,兴许还能看到出了满头的冷汗。 有一两人还在苦撑着,一出来就被一旁等待的下属搀扶起来,有两人却是才走了几步,便已经倒地了。 “韩将军!韩将军您怎么了!” “军医!快去请军医!周将军不行了!” “快派人去通报娄大人!饭菜有问题!谢将军和陈将军他们!倒在茅厕里了!” “天呐!快叫军医!李将军不行了!李将军没气了!” 茅厕前等待已久的下属们急得像一团热锅上的蚂蚁四处乱撞,场面十分混乱。 赵火高兴道:“姚大人,好像五六个已经没气了。” 姚铮仰头望了望天色,抻了抻懒腰,“赵火,飞原,剩下的,送他们一程。” 赵火哈哈大笑,抱着抢来的长刀兴奋道:“终于能爽快动手一回了。” 三人在黑漆漆的树丛中穿梭来去,向不远处投去几枚袖箭。 被下属分别搀扶着的四人瞬间倒地。 那些士兵连忙到处张望,大叫道:“谁?!” “快去通知娄大人,营中混进了敌人!” 赵火“咦”了一声,摸着头道:“我放的是三枚袖剑啊,怎么只倒了两个。” 姚铮对着赵火道:“一会儿这边会被薛家的大军齐齐围困,在殿下赶到之前,营里有人替我们拦住这些碍事的人,赵火,你绕过去和山间其他暗卫会合,阻止那些刺客上山。” 赵火似乎抓住了重点,睁大双眼看着姚铮:“营中有人替我们拦着这些围着的大军?谁?” 姚铮望着远方,目光所及之处是粮官们的营帐,他露出一抹笑:“是一个你我都意料之外的人,监军司粮官,文渊。” 赵火心中不禁感到震惊,那姓文的粮官竟然会帮他们?可姚大人是怎么知道的?他又看向飞原,飞原似乎一副早就知情的模样。 姚铮带着笑意看向飞原,飞原默然,垂眸不语。 娄落从天而降,手握长刀击开了一枚袖剑,看到满地倒下的将领,他面色阴沉,眼中盈满杀意… “娄落大人!那刺客藏在周围。”尾随而来的士兵几乎将茅厕一带的营帐围得水泄不通。 娄落似乎置若罔闻,长刀缓缓举起,最终,在姚铮身处的方向定住。 “出来吧,你们已经被包围了。” 赵火和飞原纷纷看向姚铮。 姚铮倏的笑出声,碎玉般温和的嗓音中带着冷意,声音随着呜咽的寒风传来,显得十分缥缈:“你的人都死了,包围?该是我们包围你。” 娄落身旁的士兵听到声音,虽装腔作势地提着长刀在身前,却是一副不敢轻举妄动的模样,毕竟短短几刻钟之内,营中几乎所有将领都横死在眼前。 听到熟悉的声音,娄落双眼睁大,握着刀的手紧了些,脸上的伤疤更显狰狞:“是你?当日侥幸留你一命,怎么?躲了这么久,终于打算送上门来了?” 自娄落落地的那一霎那,姚铮便已经认出他,这个人,就是棠钰坊赏舞之夜,带领一众杀手,将他围杀在玲珑巷的刺客。 娄落眼中带着轻蔑,“我的人都死了?你确定?我的人,可都在山下。而你,已经被一万大军包围,蠢而不自知。” 听到娄落的回答,那些士兵似乎又壮了几分胆量,涨了些气势。 姚铮看向赵火低声道:“我和他还有一笔帐要算,按之前说好的行事吧。” 遂又看向飞原:“飞原,你留下来在暗处助我一臂之力,解决那些除开那人以外的喽啰,除非我力有不逮,否则不要现身。” 飞原和赵火皆答道:“是!” “一万大军……笑话,这一万大军,是你的么?是我看花了眼么,这不是朝廷的大军么?” 姚铮嗤笑一声,提到身份,握着刀的士兵们都露出几分心虚。 “你安心,你活不到那些山下的走狗赶到,至于你们这些叛军,”姚铮提高了音量,“我奉劝在坐各位,在此人死之前,想清楚了,你们究竟是朝廷的兵,还是他薛家的叛军,朝廷的大军......估计就快到了。” 姚铮的话无疑是在那些士兵之中投下了一颗火雷。 那些士兵突然开始面面相觑,面色十分犹豫。 “朝廷的兵快到了……现在过去可是叛国的死罪……放下刀还来得及……” “可是现在……万一娄大人......大人不会放过我们……” 那些士兵低声议论着,人群中似乎出现了分歧。 “在朝廷的大军赶到之前,在座的各位还有最后的机会。荒山苦寒,我知道各位来到此处,有的并非真心实意,而是受薛家胁迫,不得已而为之。” 姚铮清了清嗓。 “只不过……若是选择做他薛家的叛军……”姚铮顿了一下,声音带着十足的危险,“待朝廷的大军赶到,就是诛九族的死罪!现在放下刀,我还能在太子殿下前面为各位求情,甚至让各位官复原职。” “他说太子殿下!太子殿下要来了?” 底下的士兵皆哗然:“真的么……他真的能帮我们恢复官职么……” 姚铮这一通策反,似乎消耗完了娄落最后的耐心。 娄落举起刀,瞬时向树丛起身飞跃半空劈来:“很可惜,你浪费了最后说遗言的机会。” 姚铮仍然带着易容面具,一袭素白衣袍霎那间避开攻势脚尖悠然落地。 他早就厌倦了一身脏臭的军服,这干净衣袍,自然是军医的住处抢来的。 姚铮才落地,被薛家层层包围的外侧,一支行军拿着长枪姗姗来迟,这些兵都是红色军服,腰间玄着白巾——显然都是文渊的人,只不过,并非只是营中粮官。他们训练有素地举着长枪将娄落带的兵团团围了起来,约莫也有两千人左右。 外头不知情的士兵看到一群人将茅厕延伸出来的整个西侧营帐都围得水泄不通,一时间也好奇不已,不停地往里张望。 文渊的人将外头几千余士兵与娄落带来的人阻隔开来,如此一来消息不通,娄落想与外头的人里应外合,冲出重围也需要时间。 娄落袭击姚铮扑了个空,回头看到此情形,脸色愈发地难看了,他预料到营中有人捣鬼,却没想到竟然如此棘手,故而只调了几百个营中武艺佼佼者围住营地西侧,以为那下毒之人定然插翅难逃,没想到这姚氏贼子背后的人竟然是太子,且太子显然早已在营中安插了内应。 相国大人千算万算,没想到背后握刀之人竟然并非傅府,而是被圣上冷待,身上流着薛家族血的太子殿下。 娄落环顾四周,咬牙道:“贼子……外头还有几千我们的人,别得意得太早,我今天非得割下你的头,给相国大人泡酒助兴!” 又高声朝身后喊道:“大富大贵的机会就摆在你们眼前!谁能拿下此人的头,相国大人定赏二十两黄金,加官进爵!” 一些士兵听着,似乎被那条件红了眼,竟然真的挥着大刀朝姚铮杀了上来,但还没近身,就被林中不觉袭来的的袖箭刺中倒地。 姚铮双眉微挑,清亮的声音在寒风中更冷:“听说,你名为娄落?我很高兴,在你死之前,我能知道我究竟杀了谁。你放心,你的头,我一定割得好看些……送到薛府里,让你永远陪着你的相国大人!” 见姚铮双手持刀,刀身弯曲似新月,寒光照入娄落眼中,姚铮宛若灵蛇般猛地弹起,向娄落胸膛闪电般地刺去。 娄落轻敌在先,才让姚铮钻了这许多空子,哪里还敢大意,他身形疾闪长刀一挥,以力若千钧的一击狠狠撞向那把弯刀。 姚铮被他的力道弹开一瞬,又旋身跨步,转眼就贴近了娄落,双手刀锋一闪,带着尖啸般的劈空之声,毫不客气地劈向娄落的右肩,娄落堪堪躲避,却还是不慎被划开一刀,玄色的衣料颜色渐深,洇出鲜血。 娄落眼中杀气四溢,忍着剧痛奋力挥刀一击,见姚铮躲开,又侧身追击,姚铮眼中厉芒一闪,抵下他的长刀,又顺着他的长刀刺去他的喉咙。 在一旁围着的士兵见周围不但有人埋伏在林中投来暗杀,又见到二人打得这般招式狠辣,顿时也纷纷心生怯意,不敢上前,怕轻易送了命。 娄落这边仍然是姚铮略占上风,尽管姚铮身手敏捷于常人,又师从陈老王爷,的确是难对付得很,但娄落毕竟作为暗探首领多年,经历过的打斗没有成百也有上千,才使了几个虚招,就又瞬间从姚铮密集的攻势中脱身而出。 姚铮心中冷笑:和我玩虚的?就凭你? 姚铮又劈空作绞杀之态,招式如同天罗地网一般朝娄落袭去,娄落放开了手脚,自是又能以深厚的内力横刀劈向姚铮,姚铮似乎浑然不觉刀刃近身,娄落见状得意地勾唇大笑:“到此为止了!” 姚铮似乎才见到刀刃近在眼前,他霎那间身躯下落躲开刀尖,娄落的身躯跟随手中长刀的攻势向下砍去。 姚铮如鬼魅一笑,一手刀锋抵住娄落的长刀,另一手迎向娄落下落的胸膛,薄如蝉翼的刀锋,带着刺骨的杀意,狠狠刺入娄落的胸膛,那弯曲的刀身还随着姚铮的手势,在娄落体内剜了半圈。 “你说的没错,的确到此为止了。”姚铮唇角带着冰冷的笑意,他终于手刃了曾经围杀他的敌人。 娄落的身体只在空中滞了一瞬,便轰然倒下,胸膛、口齿喷出鲜血,点点滴滴如红梅般溅满姚铮半身白衣。 身体虽倒下,却仍双眼睁大,似心有不甘。 姚铮颇为嫌弃地看了一眼他身上喷涌而出的鲜血,利落地抽出娄落胸膛中的宝刀,转过身再也没有看他,而是面向那群无措的士兵。 “主将已死。还有谁,要做叛军?” 姚铮缓缓抬起手,带着血的刀尖冷冷对着娄落带领的那群部下,声音冷淡又漠然。 只见士兵们恐惧得纷纷扔下了手中的刀,战战兢兢地往后退开半步。 “大人!我们都听您的!求您保住我们的官职!” “是啊,大人!我们没有反,我们都是受了薛家胁迫!” 姚铮浑然不觉,娄落在生机尽失的最后一刻,竭力抬起右手,对准了姚铮。唇齿不清气息将绝地喃喃道:“和……我……一……起……化为……厉……鬼!” 一支暗箭倏地朝姚铮袭来,姚铮耳尖一动,似乎一瞬间浑身血液都集中到那暗箭射来的后背上,待他如闪电般回过身时,却见那暗箭已经被人一刀弹开。 姚铮双目一凝,并没有劫后得生的喜悦,看了眼娄落的尸体,果不其然,已经死透了。 他又抬眼看出现在眼前的人,—个最不该出现在眼前的人——应该和被姚铮几人打晕的军医呆在一处的李绥。 姚铮抬起手,挂着血珠的刀锋对着身前的李绥:“你不只是个搬粮的农夫吧?你究竟是谁?” 李绥只是静静望着他,没有躲,也没有害怕,而是望着他笑。 “你也不是京郊农庄的普通农户。” 姚铮皱眉,不明白李绥究竟意欲何为。 李绥下一刻却抛出一个惊雷:“其实,我猜到你是谁,你可是姓姚,单名带一个铮,眼角一颗红痣?” 姚铮瞬时心头一紧,他不知道对方的底细,对方却知道他的,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但他神色冷静,并没有表现出丝毫慌张,手中的刀始终没有放下,缓缓向前挪动一步,刀锋距离欧阳绥便又更近一步:“有没有人告诉过你,问别人问题之前,应该先表露诚意,比如,报上真名,揭下脸上的易容面具。” 李绥没有表现出杀意,也没有提起刀,这让姚铮稍稍安心几分,只见他另一手缓缓揭下脸上的面具。 一张丰神俊逸的男子面容展现在眼前,目若朗星。 嗯...……不是穷凶极恶之相,姚铮心想。 “我名,欧阳绥。” 姚铮皱了皱眉,他从来没见过此人,对方是什么时候见过他的? “如你所说。我名为姚铮。”姚铮撕下易容面具,监军司已经尽在他的掌握之中,没有什么再戴易容面具的必要。 一张极度漂亮美艳,却不完全女相的脸,展现在欧阳绥眼前。 明明是男子之身,却长了一副这样的样貌,欧阳绥似有一瞬恍神,周围其他士兵也看直了眼。 姚铮眉心愈蹙,见欧阳绥没有反应,又走上前一步,此时,渗着鲜血的刀锋几乎抵住了欧阳绥的咽喉。 静默间,夜空中突然一抹火光划破天际,四射的火花在夜空中绽放开来。 “你到底是何身份,来监军司有何目的?” 姚铮冷声道。 欧阳绥抬头望了一眼天上的焰火,清朗的声音缓缓响起:“你知道姚冬易吧?你见过她。” 姚铮心下一颤,敌意不觉释了大半:“棠钰坊?你和棠钰坊有关系?” 欧阳绥却没再解释些什么,“太子殿下估计已经解决了山下的刺客,我不便久留。待日后你见到了姚冬易,自然会知道我是何身份。” 欧阳绥似乎完全不在意姚铮刀指咽喉一般,缓缓转身,“我来此的目的已达成。” 姚铮见他没说清楚便要走,似乎有些恼怒:“说清楚再走!” 欧阳绥踏步跃至半空,只留下一句: “我本就为你而来。” 便瞬间消失在夜幕中。 “飞原!拦下他!” 片刻后,飞原现身,在姚铮面前单膝跪下:“姚大人,此人武力高深,没拦住。” 姚铮望着夜幕中那消失的身影,心中更加疑惑,为他而来?棠钰坊那些人接近他,究竟有什么目的? 第49章 荒山重逢 姚铮看了一眼刀上的血,眼底带着几分嫌弃,并未着急收进鞘中。 他对身边一个似着千户军服的军官说:“你去通知全营,娄落和其余一众将领已死,把我刚才那番话传下去.......” 那千户见姚铮并未收刀,冷汗涔涔,“属下这就通知全营,大人放心。营中兄弟们都是受了叛臣薛府和其走狗的胁迫,这造反之事......我等是万万不敢的!” 姚铮心中莫名好笑,这千户一口一个叛臣、走狗,改口倒是挺快。 “传下去之后,召集其余所有千户百户,全营整备。在入营口......恭迎太子殿下!” 飞原一路跟随着姚铮,姚铮顺着左曲右折的路线,似乎像要去往什么地方,而飞原跟在身边始终沉默无言。 姚铮侧眸,带着好整以暇的神情看着他:“飞原,你有话要说?” “大人是怎么发现那文渊是殿下的人?”飞原眼中带着探询,“又如何知道此次围杀监军司将领,他能在营中助我们一臂之力?” 那张稠丽惊艳的脸望向飞原,飞原仓惶垂下头,一副心中有愧的模样。而那琉璃般的浅眸看向飞原时却没有丝毫怒气,反而带着笑意。 “很简单,咱们几个一路能瞒过薛府的暗探顺利进入伏祈山,又能进入那山洞中同徐若会合......起初,我也只是怀疑。” “直到,通过徐若的情报,我向那粮官请求给赵家世子送饭,见到了赵家世子,我们才能够得到薛府诱赵家回朝的消息,这一切太过巧合,我一个外来人,竟能够如此顺其自然地见到赵家世子?我于是猜到,有人冥冥之中引我走上一条最接近真相的路。” “进入伏祈山、进入关押伏祈山村民洞里、给赵家世子送饭,这一切都需要经过一个人,监军司粮官,文渊。” 飞原默然片刻,“姚大人......抱歉......我,” 姚铮打断他,“你原本就知道文渊是殿下的人。殊珩告诉我,你二人武功低微,只是太子府最不起眼的眼线......”那双眼似能将飞原看透,“但恐怕实际并非如此吧?尽管我从未听太子殿下提起过你们,但我观察你二人的能力,其实,你二人是殊珩的亲信,只听命于殊珩。对不对?” 飞原大为震惊:“您把一切都猜到了。” “殊珩信不过我,这我一直都知道,不让你告诉我,是怕我出卖了殿下和文渊,坏了拿下监军司的大事,对不对?” 面对姚铮的一连发问,飞原犹豫片刻,含糊道:“纪大人也是信不过文渊,怕大人您轻信他。” 姚铮并不想听他为自己的主子解释,不回应也不辩驳,只是笑笑。 他并非轻信文渊,只是,既然那文渊能引他来做这些事,无论他是否忠于殿下,至少对薛府是已生异心,否则这些桩桩件件的暗度陈仓之事,叫薛府发现,五马分尸都是轻的。 故而姚铮赌了一把。 他赌文渊会助他成事,才偷偷给文渊的手下送字条——果不其然,那文渊的手下拿到字条,并未呵斥他,也并未揭发他,而是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姚铮见状,知道他赌对了。 “不过既然大人您知道文渊是殿下的的人,为何不直接给那些将领下毒呢?”飞原见姚铮坦率直接,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疑问。 “那文渊日日待在监军司,若下毒能成,何须等到我们来动手?想必他手底下的粮官,也不全都是他自己的人。” “我明白了.......” 至于纪殊珩怎么看他,又为何诱他来伏祈山,姚铮其实心里一直都清楚,可他的确不在乎。 他来这里只是为了慕无离。 飞原和姚铮终于走到一处不起眼的营帐前,只见那文渊恰巧从帐中走出,带着了然的笑意:“看来姚公子已经将监军司收拾妥帖了。” 说着,还请姚铮入帐中喝茶。 姚铮垂眸,跟随他入帐,否认道:“文大人说笑了,我仅仅只是为殿下做事,茶就不必喝了,咱们长话短说,一会儿还要去迎殿下。” 文渊仍旧是带着笑意:“任凭姚公子吩咐。” · 营帐内的确茶香四溢,姚铮却没坐下,他抱着双臂,身体修长姿态挺拔,身上沾染了鲜血的半边白袍,更让他显现出几分将领的风采。 “此次监军司的叛将能尽数伏诛,多亏了文大人的襄助,我会在殿下面前如实禀明文大人的功劳。” “姚公子神勇,文某略尽绵薄之力,不敢居功......稍后文某会献一份名册,交与殿下,在此先与姚公子过目。这些人是那些叛将的部下,有的曾对薛府忠心耿耿,甚至是薛相国在监军司将领身边安插的眼线。”文渊表情诚恳,在桌旁抽出一册名单,姚铮定眼一看,墨迹未干,显然是才写不久。 姚铮瞬间明白,“文大人辛苦,这些人我会多加注意,派人控制起来,不会让他们有机会近殿下的身。至于如何处理,待殿下裁断吧。” 文渊颔首,又道:“此次除开姚公子与文某,下面许多士兵也出了不少力,他们从无叛乱之心,对永昼忠心耿耿......” 姚铮瞬间明白对方言外之意:“伏诛监军司叛将,非我一人之功,也非文大人一人之功,文大人可放心,殿下自会论功行赏,不会漏了他们。” 那文渊笑了一下,眼角扬起几道皱纹:“是文某多虑了。” 姚铮切入正题,“文大人,这薛家筹谋伏祈山藏兵之事,已有多久了?” “两月有余了”文渊眯着眼,似作回忆。 “监军司众将士一直以来都知情吗?”姚铮修长的手指曲起,有意无意地叩着粗糙的桌面。 文渊后背无端揣出冷汗来,尽管眼前人无官职,也无功名,他却莫名有种受审的紧张感。 “伏祈山起初建寨,营中只有小半人知道,因着伏祈山也算是监军司管辖范围内的属地,所以一开始营中调派人手来到伏祈山修寨时,大伙只以为是薛相国想图个方便,调用人手给自己建个庄子。” “后来呢?” “后来,薛相国同营中将士们说,只要去那伏祈山安营扎寨,便能彻底成为他薛家亲兵,从伏祈山归来,不仅能加官晋爵,家中亲眷还能得到一大笔朝廷的抚恤。” “天底下怎可能轻易有这样的好事?”姚铮抿唇,“手下众将士难道不知道这就是在造反和骗取朝廷抚恤么?” “有的知道,有的不知道。”文渊苦笑,“姚公子,你也知道薛家权倾朝野,下头这些人只能听之任之,听从他薛相国调遣,兴许还能分一杯羹,得些好处......但若是不听他薛家的,不仅逃不走,还连累家中妻小,营中将士虽然多少知道薛家要叛了,但没人会不怕死地出来唱反调.....” 姚铮静静听完,默然。 文渊继续道:“圣上这些年,对薛家无有不应,听之任之,在这些士兵眼中,这天下早就一半姓薛了......监军司又是薛家掌管多年,薛相国要反,不过一句话的事。” “那文大人如何能有胆量,从严密的监军司中传出密信?”姚铮抱臂浅笑,“文大人不担心太子殿下站在薛家这边么?毕竟太子殿下也是薛家人。” 文渊下巴那几捋山羊胡动了动,“姚公子可知道当今太子殿下在民间的盛名?” “自然知道。”姚铮想到民间几乎将慕无离奉若天神的举动,眼前似乎恍然间浮现太子殿下被千万人簇拥的画面...... 那该是何等的万千风华,天上地下,唯君一人。 “太子殿下乃民心所向,又是慕氏皇族正统,本就能顺其自然继承大统,何必助薛府行篡位改朝换代之事......再者,以文某对薛相国的了解,相国大人不是心甘情愿臣服人下之人,自然亦不会臣服于身为储君的太子殿下。” 文渊这番话,姚铮觉得颇有几分道理,但心中犹疑:“朝中看不惯薛相国的人有很多,陛下、傅家,但太子殿下,怎么说都还是薛相国亲外孙,太子府与薛府面上也还过得去,并无龃龉。文大人为何不寄密信给傅府,亦或是向陛下揭发薛相国谋逆之事?” “正是因为太子殿下是薛府的亲外孙,因此才是最合适的人,”文渊长叹,神情似无奈,“薛相国谋逆,监军司薛府亲信众多,监军司众将士不得不入此局,若是叫傅家和陛下先知晓,监军司怕是要被上下血洗,难免牵连,文某也无从幸免于难。” “这倒是。”姚铮怔住,殿下身上流着薛家的血,只有殿下来,才能保薛相国一命,又能保监军司无恙,若真叫陛下和傅家知晓......监军司一万余将士,连带其亲眷,京城......只怕放不下这么多人头。 “姚公子认为,殿下可会揭发监军司谋逆之事?若殿下揭发此事......只怕殿下的太子之位,也会受到薛家牵连。”文渊心底虽有七八成把握,似乎还是有些忐忑,小心翼翼地试探姚铮。 姚铮抿唇,道:“此事牵涉人命甚广,没了监军司,薛家已是大权尽失,元气大伤。文大人和众将士迷途知返,殿下自然不会让众将士置身险境,若真按律例那般惩处,只怕是要血洗京城,如此一来,公理何在?殿下断然不会如此。” “如此,文某便安心了。”文渊长舒一口气。 姚铮虽然暂时替慕无离稳下文渊,却仍感到愁肠百结。 无疑,在他眼中,薛相国本就犯了藏兵造反之罪,手上血债累累,更何况还有可能就是杀他双亲之人,他何尝不希望殿下将薛相国秉公惩处,查清数罪,昭告天下。 可是......薛相国反叛之事,牵扯太多,一来,监军司底下众将士何辜,于他们而言,助薛府反叛是死,不助薛府亦是死。 二来,薛相国毕竟是殿下的外祖父,身上流着薛家的血,此事若昭告天下,殿下披肝沥胆、血战沙场得来的盛名可谓毁于一旦,罪臣外孙的身份一旦落到殿下头上,于圣上而言,无疑是一个最好的易储借口。想到慕无离可能面对这些,姚铮不禁心中一痛。 藏兵造反之罪无疑是最好的,能将薛忠除之而后快的罪名,但实际却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相当于把刀亲自递到圣上手中,挥刀向殿下。 如此一来,殿下只有将此事压下,隐而不发才是上上之策。 看来,薛相国的命,还得再留一留,殿下于他有恩,他不能任凭自己的私心,将殿下置于险境,为双亲报仇之事,还急不得。 姚铮心中疑问已解,他看了一眼帐外天色:“事不宜迟,文大人随我去营口迎接殿下吧。” “如姚公子所言。” · 明月高悬夜空中,如同银盘闪烁着冷艳的光芒。 姚铮已经让飞原去把那些薛府的眼线关押控制了起来,营地内所有士兵排列整齐,面对着营地入口的方向静静地伫立着,此时已然夜深,山中时而鸟鸣虫呓,风吹叶落,发出簌簌声响。 姚铮静静地守着,望向山下的去路,黑夜之中,那山路积雪半融,朦朦胧胧,混混沌沌。 他看似坦然自若,可他自己知道,那不过是强撑出的沉稳。 殿下不在......自己不能丢了他的脸面。 慕无离人还没到,但入营口已经安静得几乎落针可闻。 文渊心中不免奇怪,听闻太子殿下为人宽和,这姚公子为何这样紧张? 直到见山路逐渐冒出点点火光——那是城防营开路的士兵,姚铮一时之间几乎喜悦难掩。 在一些士兵赶到后,慕无离终于在一群士兵的拥护中来到山腰入营口。 姚铮呼吸一窒。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身披铠甲的殿下。 他头一次见慕无离马尾高束,寒光铁衣。在手持火把的士兵的拥护中,身上的甲胄映出金色的辉光。殿下似乎褪去了那文雅之气,眉眼深远,看起来不羁又豪迈,身姿挺拔如高山的松竹,身上起伏的肌肉线条细腻有力。 慕无离几乎有半月不见姚铮。 荒山苦寒,他只一眼,见姚铮衣带当风,身躯清瘦得如雪地翠竹一般,慕无离心里无端泛起细密的疼,天这样冷,他在这山中却连一件锦裘都不得穿。 身上那袭白袍显然宽大了些,半边衣衫点点殷红,远看似落梅。 姚铮卧底伏祈山,这多日少食,天气又寒冷,的确清减许多。 从前的姚铮还未长成,少年清隽入骨的五官中总带着柔媚,一副天上小仙君的娇俏模样。 如今他已近及冠,加上人又瘦了些,似乎更褪去了些少年的稚嫩,五官浓烈美艳的同时更添英气,仔细看看,似还比从前少几分女气,身边的监军司军将似乎都对他毕恭毕敬,更让姚铮身上多了几分不可冒犯的威压。 姚铮从前日日在身侧,慕无离浑然不觉,身边日日娇笑的少年,何时长成这般冷艳矜贵,美得浑不似真人的模样? 见慕无离舒步而来,姚铮浅唇轻启,眼若寒星。 他抬眸望去,慕无离一双深潭似的眼眸深沉无比,目光闪动间,流出些难以名状的复杂之色。既有难以掩饰的绵绵情意,又有分别许久的感伤和寂寥,还有不足以让旁人知晓的亏欠和怜惜...... 种种情愫在无声之中交织、流动,又在瞬息之中消失不见。 一身青衣锦袍的纪殊珩和朝气蓬勃的小将军晋珩紧随其后,竟然……还有傅云起? 姚铮眼中闪过一瞬惊讶,感觉眉毛忽地跳动了一下。 姚铮与文渊上前几步,行礼道: “属下姚铮!” “监军司粮监官文渊!” 二人合声,“携监军司众将,参见太子殿下!” 身后的全营监军司士兵齐齐跪下,声音震耳欲聋,响彻荒山:“参见太子殿下千岁!” 慕无离抬手,视线掠过营地大半将士,高声道:“众将免礼。” 遂眼眸向下,看向姚铮:“小铮,如今监军司情况如何?” 四五双眼睛齐齐望向他。 姚铮缓缓站起来,垂眸道:“回殿下,监军司叛将尽数伏诛,主将皆已身死,余下千户百户称,他们受薛相国威逼利诱,并无反心......望殿下网开一面,莫以造反之罪论处……” 又道,“营中其余听命于薛府之人,已被飞原就地处决。如今营中只剩下一些薛相国的眼线还活着,不过都已关押了起来,听候殿下发落。” 文渊递上名册:“殿下,这是那些余孽的名册,请过目。” “文大人辛苦,此次多亏有你在内策应。”慕无离神情虽温和,姿态却颇具上位者的威仪。 “殿下言重,文某既领慕氏皇朝俸禄,如何能眼睁睁看着江山改朝易姓?就是折尽文某这把老腰,也在所不惜……” 二人跟在慕无离四人身后缓缓向前走,姚铮听着文渊一番又一番表忠心之言,只觉发困。 几人走进茶香氤氲的营帐内,这是文渊为慕无离提前准备好的营帐,尽管慕无离可以直接在监军司主将的营帐里歇下,但文渊觉得已死之人,身上带着不祥之气,怕慕无离沾染上那晦气,于是命下人收拾出一偌无人住的营帐,郑重地布置了床榻、软枕等物。 “吾想听听,你们究竟是如何以少胜多,使得监军司众将士弃械归顺的?”慕无离端坐在中央,纪殊珩和晋琏端坐在左右,傅云起坐在晋琏身旁,姚铮与文渊依次落座。 烛光摇曳,燃了又续,姚铮将自己入营之后的几番谋划与行动都倾数道来,文渊时而在旁补充,你一言我一句,傅云起倒是难见的少言,神色更像是来此闲游一般百无聊赖。慕无离不时发问,几番下来,已至深夜。 最后说起薛忠绑了赵家世子诱南驻军回朝那事,慕无离蓦地问:“赵家世子现下如何了?” “殿下放心,赵家世子属下已派赵火护送回定国侯府,”姚铮望着烛光下慕无离平静的面容,“也嘱咐了他派人寻医为赵世子治伤。” 慕无离点头,侧过脸对纪殊珩道:“待回去了,你陪吾寻个机会去看望赵世子,”又对姚铮道:“你也同去。” 姚铮垂眸:“是。” 待慕无离让文渊和傅云起退下时,姚铮早已懒散地半靠在木椅上,几乎快要睡着。 却冷不丁见慕无离沉声开口:“殊珩,跪下。” 纪殊珩眼帘半垂,轻掀起衣摆,双膝跪地。 姚铮被吓了一跳,此时恰好正逢飞原走进营帐回禀:“殿下,伏祈山山下村民已经妥善安置好,大部分送回山下村庄了,已经告诫过他们,不得随意传出此事。” 慕无离皱眉:“吾没有交代你要封这些村民的口。” 飞原望向姚铮。 无声的静谧。 姚铮长叹,在纪殊珩身旁跪下。“殿下,此事是我交代飞原做的。” “此事牵涉甚广,一来恐对殿下有损,二来,为保监军司无恙,不被京中问罪,此事不能传回京中……”姚铮抓紧了身上的白袍,似有些不安,“我让飞原告诉那些村民,若此事传扬出去,恐会遭薛家报复,殿下日后再对他们加以抚恤,此事便能隐而不发。” “你怎能强行阻止百姓鸣冤?荒唐!”慕无离骨节分明的大手不觉攥住滚烫的茶盏,眉宇收紧。 “此事是我自作主张,请殿下责罚!可即便属下不拿此事吓唬那些村民,那些村民也确实有可能遭薛府剩下的暗探报复。我们不妨借此由头压下此事。” 姚铮听见慕无离的呵斥,弯下腰将额头抵在冰冷的地面,对着中间那人长拜不起,阖眼认罪。 “薛府数年来功勋加身,藏兵造反之罪未必一定能置薛府于死地;吾更是战功卓着,此事如何会对吾有损?再者,即便压下造反的诛连之罪,掳掠关押百姓之罪也是要判的!” “薛府罪名累累,岂是想隐而不发就能隐而不发的?” 慕无离眼中似乎带着几分隐怒,望着跪着的两人:“伏祈山之事,你们两个的主意倒是多得很,已经不需要吾这个主子了。” 晋琏似被吓了一跳,已经许久没有见慕无离发这样的火,他小声在旁边劝道:“殿下,小铮和阿珩也是为了殿下……阿珩您罚也罚过了,小铮拿下伏祈山,封那些村民的口也是怕您被薛相国连累,暂且算功过相抵,您消消火……” 纪殊珩抿唇,道:“伏祈山一切皆缘于殊珩自作主张,既然一切因属下而起,殿下要如何罚,殊珩都领罚。” 又侧身对姚铮道:“小铮,对你,我的确有隐瞒之过,是我对不住你,那文渊向殿下投诚,以及赵火、飞原的真实身份,你身入狼窝虎穴,我却故意隐瞒……”他倏地垂下头对着姚铮重重叩头,“抱歉。” 姚铮听见声音,被纪殊珩的动作吓得直起身:“纪大人,你不必如此……我不曾放在心上。” 听晋琏说太子殿下已经罚过殊珩了,一时之间姚铮也觉得神奇,殿下这样宽和温厚的性子,竟然也会罚人了? 一时之间,跪着的两个人竟是纷纷认罪,各拜各的,场面十分荒唐滑稽。 慕无离只觉得额角抽动,头痛不已,脑中似有长锥跳动。 他强行按下心头火,命晋琏把锦裘拿来,慕无离起身道:“殊珩,你和晋琏退下,吾与小铮有话要说。” 慕无离走到姚铮身旁,厚实温暖的锦裘缓缓落在姚铮肩头,温暖地裹住他的身体。 “是,属下告退。” 二人合声道。 第50章 荒山孤月 姚铮这会还跪在地上,脑中竭力思索着要如何劝说慕无离不要将薛家造反这事捅到圣上面前去。 ——尽管慕无离对他说他身上战功卓着,薛府不会牵连于他,仅凭这些,姚铮是安不下心的。 就是因为太子殿下战功卓着,才功高震主,圣上怎可能放过这削去殿下势头的大好机会? 姚铮还沉迷在自己的思绪中,直到一只苍劲有力的大手伸到他眼前。 “还不起来?地上不冷么?” 那两人才走,姚铮一抬头,慕无离眼中的怒火似顷刻间烧尽了,转而化成无边暖意,拢住他全身。 “殿下不生我气了么?”凉透苍白的手放在慕无离手中,顺着慕无离牵他到烧着炭火旁的软榻坐下。 “吾情急之下,一时严重了,你莫往心里去。”慕无离牵着他的手抵在坚硬的胸口,“知道抢别人衣服穿,怎么也不抢件厚实些的?”眼角带着笑意。 姚铮眼眶一热,险些涌上水雾,他吸了一口气,“衣服太重,不好隐匿身形,身子轻便才好夺人性命。” 慕无离轻笑出声,“看来经过伏祈山一役,小铮手刃他人已再无顾虑了。”他望着姚铮半身血腥,浓墨重彩的五官衬着身上的杀机,又美又狠,慕无离简直喜欢极了这朵会要人性命的曼荼罗。 从前的他,身上有天真、有无畏;有生机,也有倔强。 如今的他,双手沾染血腥,多了几分快意恩仇,多了些狠辣决绝。 无论哪一个,都叫他魂牵梦萦。 姚铮眼眸幽幽望着烛火,轻声道:“殿下,我如今可是一把好刀?” 慕无离抚着他绸缎般的乌发,“当然。可吾舍不得这把好刀有丝毫磨损,合该供起来。” 慕无离摩挲着姚铮这十几日手心干活磨出来的茧,忍不住心疼,“小铮,在吾眼中,你本就是至宝,无需为吾做任何事来验明自身,也无需验明给任何人看。” 姚铮享着这份温柔,贴近慕无离冰冷的甲胄,半靠着他,姚铮似能感到那铁甲之下的宽厚胸膛中,火热的情愫在跳动。 “有些事情于我而言意义非常,若不做,不知该如何安心待在殿下身边。” 慕无离叹气。 “我为殿下卸甲可好?许久没有伺候殿下宽衣了。” 慕无离眯起明眸,“铮儿说这样的话,吾当真会误解。” 姚铮一脸无辜,“我从前不也常常侍奉殿下安寝,何来误解?” 慕无离暗自咬牙,顿时凑上前去想要吻他。 姚铮失笑,推开他,“营中人多眼杂,藏不住动静。” 慕无离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吾轻一些。” 姚铮想起那日在正殿之中的事,莫名羞燥,推开他,“殿下起身吧,谁让纪大人被殿下支走了,只能我来伺候殿下卸甲。” 慕无离见姚铮起身,只好由着他牵着手站起身,任由他一件一件地解下身上的甲胄。 待快尽数卸完时,姚铮垂眸,心头却忽地重重一跳。 殿下腰间系的,是他送的那抹衣带,白鹤栩栩如生。 姚铮将最后一件护甲扔到一旁,静静拥住慕无离。“殿下用这样的衣饰,该被旁人笑话了。” 慕无离收紧双臂,将人牢牢嵌在怀中,“何人敢笑话?吾治他的罪。” 姚铮在他怀中闷声轻笑:“殿下何时会给人治罪了?” 他手心隔着衣料贴着慕无离腰间紧实的肌肉,“我和纪大人这样自作主张,殿下都未曾责罚......”又忽地想起,“不过,听晋将军说,殿下已经罚过纪大人了?” 姚铮感到慕无离轻轻摇头,“吾未曾降罪于他,也未曾责罚,只是训责一番。大概殊珩心中觉得对你不住,自己去刑堂领了军棍。” 姚铮失笑,“这个纪大人......” “此次的确是殊珩过分了,伏祈山兵力之密集,武艺高强者之多,就是吾一人潜入,也难保全身而退。” 慕无离眸光落在他瘦削的下颌,更觉愧疚。 “小铮,殊珩和晋琏年少便跟随我,说来比起皇亲手足更为熟悉实不为过。吾有时对他们宽纵惯了,你在吾身边,自然免不了与他们来往,若他们对你有失分寸......”慕无离似斟酌着语气,“不,是任何人冒犯于你,你尽可告诉吾。” 姚铮笑了,“告诉殿下,然后让殿下如父兄一般,替我训责一番吗?” 慕无离闻言神情似有不满,正欲说些什么,姚铮却伸出食指抵住他的唇。 “殿下,我早已过了在外头受了委屈回家寻父兄做主的年纪,”姚铮黯下眼眸,“尽管幼时我总盼着——” “可如今,不论受何种委屈,我都能自己讨回公道。”姚铮微微松开那怀抱,抬眼看着慕无离,“不然殿下赐我一身武艺又有何用?” “纪大人如何待我,晋将军如何看我,我都不在意。”姚铮定定看着他,只见殿下眼底愈发深沉,那眼中似是亏欠,似是怜惜。 慕无离的指节描摹着他的侧脸,情愫流动于指尖,更显缱绻。 “吾早知,太子府的高墙,留你不住。任凭吾如何为你铺就阳关大道,于你而言,终究不如那火海刀山来得痛快,是也不是?” 姚铮柔情万分地吻在慕无丽锋利的下颌:“阳关大道也好,火海刀山也罢。殿下在何处,我就在何处。” 脉脉温情过后,姚铮终于想起来,他忘了什么事。 “殿下,霜绛在京中如何了?” “林小公子自发举荐此行作军中的随行军医,吾想他是为了见你。”慕无离无奈一笑,“可荒山苦寒,山下刺客武艺高强,山中乱局未平,因而在进山前,傅云起怎么也不同意林小公子一同入山,见劝说不动,便将人一掌打晕了,安置在农庄一客栈中。” 姚铮感到好笑荒唐,不自觉扶额“他们二人在一块,能发生这样的事的确不足为奇。” 又奇怪道,“傅大人怎会随殿下一同来此荒山?” 姚铮抵着下巴嘟囔,“以傅大人的性子,除了玩乐嬉戏,他何时也会掺和进这些事?” “此次吾以西山剿匪的由头来伏祈山,吾携城防营重兵出京,父皇不甚放心。傅都督在筹备征兵事宜,抽不开身,便派了傅家嫡次子来。既是皇命还是家命,由不得他自己。”慕无离道。 姚铮霎时明白了,颇为无语道:“陛下可真是……多此一举,自以为安插了最得力的眼线在殿下身边,不料傅家站在殿下这边,此次傅云起前来,只怕也只是当作游山玩水做做样子。” 慕无离笑而不语,端起热茶,递给姚铮。 黑云褪去,明月高悬,黯淡的冷光悄悄透进营帐。 姚铮接过热茶抿了一口,便又放下了。 “殿下,我有一记心愿,等了许久,总寻不到好的时机告诉殿下。今日殿下可能为我圆了?” 慕无离一怔,“好。” 姚铮也没想到慕无离如此果断答应,扑哧一笑,“殿下不怕我得寸进尺,贪得无厌么?” 慕无离眼角眉梢荡开了笑意,“若倾尽所有能奉与铮儿一笑,吾此生也算私愿已了。” “殿下这话,就是周幽王和楚王在下头听见了都自愧不如。”姚铮忍不住嗔他一句。 周幽王和楚王是姚铮在府中养病时闲得无趣读史时有所了解,又经慕无离与他一讲,姚铮方才得知两位帝王的些许典故。 说归说,感动归感动,却不妨碍姚铮倾身上前,环抱慕无离的脖子,将弯曲的冷刃抵在他一向倾慕的太子殿下脖颈旁。 “不怕我想要的是您的命么?” 慕无离喉结微微滚动,望向姚铮的眼神愈加深邃,没有丝毫畏惧,却似乎有几分不解。 “不怕。”抵在喉间的刀,寒光反照在当朝太子俊美的脸上,那张让人心驰神往的脸上始终无波无澜。 姚铮勾唇一笑,“许久之前,便想同殿下切磋一番。陈老王爷说,能与殿下切磋,才真叫人受益匪浅。”又侧头缓缓到慕无离耳边,气息喷洒在慕无离耳垂,“殿下今夜便遂了我心愿,我扮作刺客,看殿下将我如何......” 他停顿片刻,声音更低更轻,“就,地,正,法。” 如同小兽伸爪一般,挠得人心痒。 话音未落,慕无离瞬间一个手刀向他脐上三寸劈去,姚铮心中早有准备侧身一闪,刀却也偏开三寸,慕无离瞬间便抽身而起,姚铮抬腿横扫,笑道:“殿下可莫要怜惜于我,当心小命不保。” 见慕无离巧妙躲开又寒光一闪一刀直面劈去,“我可是正儿八经的刺客,永昼的太子殿下手中最好的一把刀。” 闻言,慕无离只觉喉间干渴不已,神色认真起来,眼中厉芒一闪,身姿如浮光掠影般朝姚铮攻去。 慕无离赤手空拳,姚铮双手虽持刀却被慕无离的拳风袭得有几分手忙脚乱,太子殿下虽以肉身对冷刃,却能每每精准擦过他的刀刃拳拳迎面袭来,姚铮连连后退,一咬牙,刀势陡然加快,趁慕无离躲闪之间足尖点地,轻盈一跃飞出营帐。 慕无离纵跃如飞紧随其后,二人在山间月下身影如风,姚铮掠过营帐,踏过木屋,被慕无离追上,二人又在空中搏上几个来回。 文渊本在帐外和傅云起围着篝火夜谈,听见高空中有打斗声不免闻声望去。 “这、这、这是怎么回事!太子殿下为何与姚公子打起来了?”文渊睁大双眼,一张老脸上布满震惊。 傅云起瞟了几眼,像是见怪不怪,神色平静地往火里添柴:“姚公子这是陪太子殿下玩呢......文大人不必见怪。” 慕无离追赶姚铮,二人飞跃过山间层层树影,来到山脊一缓坡,再往前几步,便是悬崖峭壁。 姚铮气息微喘,频繁地打斗让他身体发热,唇色绯红,身上那锦裘早在帐内就随着他的动作滑落了。 夜空之中,无际的墨色下,两个白影缠斗在一处,招式变幻莫测。 时辰已到亥时,荒山之间仿佛连虫鸟都沉沉睡去,整个山间只听见衣诀翻飞与割破空气的声音,姚铮对着慕无离的赤手空拳可谓使尽浑身解数,一头雾黑的发丝随着身体在风中垂荡,他激起全身感官敏锐迎战却还是让慕无离的拳头寻到了空子,一拳已近身到他腰间。 不料慕无离竟然硬拳瞬间化柔,像是惩治顽童般轻轻地擦过他腰间捏了一下。 姚铮瞬间脸色涨红,只觉被慕无离调戏逗弄,因此心气更甚,足尖借力一蹬身体腾空地挥起双刀如闪电般自上而下劈去。 即便在如此激烈的打斗中,慕无离的气息稳得如他温润如水的面色一般,几番下来他竟连一丝气息都未曾乱。 ——当真是快到极致,稳到极致。 还有那旁人望尘莫及的深厚内劲。 慕无离错开他微微颤抖的刀锋,反手抓住了他的手腕,轻轻一拧,姚铮双手的刀便瞬间从手心滑落。 自己果然还不配让殿下拿起长枪。 姚铮一瞬间心想。 二人所在这片小坡没有树影的遮挡,月光倾洒在他们身上。 姚铮双手卸刀后,几乎是瞬间,慕无离掌心带着厚厚的茧扣住了他的手,另一手绕到他腰间,将人牢牢扣进了怀里。 姚铮双眼睁大,瞳孔微缩,身体几乎是瞬间跌落在慕无离厚实温热的身躯上。 慕无离抱着他,在草地上翻滚了一圈,将姚铮压在身下,化为十指紧扣。 他背对着月,琥珀色的眼深不见底,静静望着姚铮。 姚铮清澈灵动的双眸微动,却并未出声。 “无知肖小,何人派来?”慕无离半眯着眼,眸光落在望着姚铮绯红的唇,冷冷道。 “永昼太子,慕无离。”他轻声报出自家主子姓名,柔软的唇轻轻翕动。 慕无离轻笑,“吾会派人告诉他,这把刀,吾会替他好好磨一磨。” 姚铮侧过脸,望着头顶皓月当空,佯作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殿下要如何磨?” 慕无离松开十指紧扣的手,捏着姚铮的下巴将他的头掰回来,倾下身吻住他柔软带着凉意的唇。 将他的唇瓣吻得温软水光四溢后又如战场破竹之势般撬开他的贝齿,长驱而入。 舌头又如方才的打斗一般缠斗在一处。 姚铮双手悄悄环抱住慕无离宽厚的背,掌心隔着慕无离身上的流光白色绸缎,感受着那炙热的躯体。 慕无离压着姚铮缠吻许久,直到姚铮蓦地感到腰间一松,心中方寸大乱。 他微微推开慕无离,唇齿间拉开银丝。 “殿下,这是在外面.......” “此处无人。”慕无离哑声道。 姚铮只觉浑身发烫,险些迷迷糊糊地由着慕无离胡作非为了,他似忽地想起了什么,紧张到无措:“殿下,我身上脏......” 慕无离低头在他瓷白的脖颈间嗅了一下,“这么香,哪里脏?” 姚铮羞得眼中涌起雾,乞求道,“殿下,等回去好不好......殿下,求您了。” 慕无离眼见欺负够了人,勾起唇角,“不是说看吾如何将你就地正法么?”低低笑出声,“说话不算话的小骗子。” 言罢,只在他额头落下轻吻,便扶着人起身。 慕无离在附近捡了些枯树枝,掏出怀中火折,生起了火。 二人倚靠着火堆而坐,只听慕无离笑着说:“荒山孤月,佳人在侧,别有意趣。”说完,还轻柔地为姚铮捋着额角发丝。 姚铮才从情潮中抽身而出,闻言瞪了一眼慕无离。 “吾不是已经圆你心愿了,怎的还生起气来?” 姚铮不理他揶揄,转而与他聊起正事来。 “殿下回朝究竟作何打算?” 慕无离任由姚铮半靠着他,“吾知道,小铮还想劝吾,不要告发薛家所犯滔天之罪,担心累及吾的太子之位。” 姚铮嘴角蓦然沉下,“殿下,此事非同小可,我知道殿下想依律例惩处,可毕竟殿下亦是薛家人,陛下本就对殿下多有忌惮,”他迎上慕无离含情的眼。 “殿下莫要陷于一时之理,让自己身陷囹圄。” 一番情浓过后,慕无离对着姚铮无论如何都生不出怒火来。 “吾不会贸然告发外祖父,却不是担忧吾的太子之位。”慕无离大手放在姚铮清瘦的背脊上,一下一下地抚摸,安抚着怀中人的情绪。 “如今父皇仍以为薛家横行霸道遭了天谴,莫名失了监军司这棵大树,此事虽伤及薛家根基,却也令朝廷兵马元气大伤,尽管父皇对此事心中犹疑,但念及皇家颜面,即便降罪也未曾伤及外祖父性命,如今也只是令其罢朝回府思过。” “殿下是说?”在幽幽火光中,姚铮投去疑问的眼神。 “薛家是父皇一手扶植起来的氏族,横行盘踞京城二十余年,父皇如何不知道外祖父手上血债累累,罪孽滔天?” 姚铮抿唇,“我明白了,殿下是说,陛下若真想根除薛家,即便没有藏兵造反之罪,薛相国数年来在京城行事狂妄且毫不遮掩,若圣上真想根除薛家,根本无需新的罪名,如今面对害朝廷兵马大失如此难辞其咎的罪过,圣上却也只是削其权势,放任自流,缓缓徐之......” 姚铮低下头沉思。抿唇,“殿下曾与我探讨帝王权衡之术......莫非圣上担心若无薛家,朝中傅家独大,成为下一个薛家.......” 慕无离缓缓点头,“薛家失了监军司兵力,但京城仍在征兵,监军司如今已被父皇移交到了傅家手上,如此一来,傅家既掌宫防,又驻兵环抱京城,即便连吾都知晓傅家忠心,在父皇眼中却也不可不警惕;再者,薛家虽失了兵权,朝中仍有半数官员唯外祖父马首是瞻......其中不少是户部要员,几乎手握永昼财权命脉,薛家没有这么容易倒。” 姚铮脸色一白,“那岂不是无论如何告发薛相国,都奈何他不得?” 慕无离揉着他的肩,又吻着他的发,“小铮,你无需为吾忧心这么多。只是即便眼下不是告发薛家的好时机,但那些村民的证言,以及外祖父其他罪行的证据,也的确需一一搜集,签字画押。待证据全了,日后才好昭告天下。” 他神情似有无奈,“至于你担忧的伏祈山村民有可能被薛府报复灭口之事,如今监军司已在傅家统领范围内,吾明日会让傅云起派一队人马日日驻守在伏祈山旁巡视。” 姚铮脸庞微红,“殿下,是我的错。我自作主张,乱了殿下一番谋划安排。” “你不必在吾面前认错,”慕无离浅笑,“你虽吓唬了那些村民,日后吾命人去收集证据,也不过是多费些唇舌。” 姚铮见慕无离与他谈论如何让薛家落罪,神情坦率自然,并无任何不忍。 反倒替他担忧起来:“殿下,薛相国毕竟是您的外祖父,皇后娘娘那边……殿下真能狠下心除尽薛家爪牙连根拔起么?此事会不会伤了您与皇后娘娘的感情?” 慕无离收起笑,神色淡淡。“让外祖父连同其党羽伏诛,乃是国事,何况天子犯法尚且与庶民同罪;至于母后与吾之间,乃是家事,不能混为一谈。” 姚铮只觉得殿下语气虽平常,但他却能从慕无离缜密的表情中寻出一抹神伤,只听他道:“母后自然是不忍看祖孙相残。只是,小铮,皇室本就亲缘淡薄,吾只能尽量多给母后一些宽慰,莫让她太过悲痛心伤。” 姚铮叹息,“殿下既然不告发薛相国,而是暗中搜集证据,那眼下山中监军司众人该如何处理?” “吾会以马匪身份,向父皇讨来招安旨意,如今朝廷本就缺兵马,此时若能招安匪寇,在父皇眼中,可解燃眉之急。” 姚铮乍一听言之有理,再一想却为慕无离感到担忧:“但日后殿下再告发薛相国,再揭起此事,不是相当于犯了欺君罔上之罪么?” “告发薛相国,殿下恐受其株连,若不告发,又变成欺君罔上.......殿下这个好人,怎的如此难做!”他忍不住为慕无离愤愤不平。 慕无离安抚道:“眼下须得等薛家在朝势力连根拔去,才能告发外祖父数罪,吾此策不得已之处,日后再告与父皇便是。左不过就是责罚一番,无伤大雅。重要的是,拔去薛家在朝势力后,吾北征之事,再无人可阻。” 姚铮垂眸,“殿下说的是。” 第51章 霜绛之死 翌日天明,姚铮随慕无离一行人下了山,身后的监军司与城防营浩浩荡荡加起来也有两万余人,因为监军司要以匪寇招安的身份充入由傅家掌管的新的监军司,慕无离命监军司全营脱下军装,着平民服制入京。 临行前,傅云起提前轻功下了山,骑着马去接林霜绛与他们会合。 姚铮与慕无离、纪殊珩和晋琏刚到山脚下,便见傅云起阴沉着脸,眉头紧蹙地骑着马回来了。仔细一看,脸色还有些发白。 姚铮感到似乎有些不同寻常,“傅大人,发生了何事,霜绛呢?” 只见傅云起递过来一张纸条:“若要林氏子活命,骊水山露白山庄一见。” 傅云起似是自责不已:“我竟然把霜儿弄丢了......” 姚铮瞬间白了脸,霜绛被人抓走了! “你没有留人手保护霜绛么?” 傅云起臭着脸道:“留了,全被打晕了。” 林氏在京城算不上高门大户,身上又没有官职,什么人会抓走霜绛? 姚铮望向慕无离:“殿下,我得去找霜绛。” 慕无离牵着缰绳,身下的马儿不大安分,慕无离攥紧缰绳稳住马,望着姚铮:“吾派些人手跟你们一起去。” 纪殊珩轻轻提醒道:“殿下,林小公子失踪之事按律应先报官,殿下只能私派二十余人前去,多了恐怕会引人注目。” 傅云起狠瞪了一眼纪殊珩,语气有些暴躁:“霜儿的事等不得,若是在宫里,本少何须劳烦太子殿下?” 晋琏驾马缓缓上前,“傅云起,你说话客气些!”那浓眉大眼染上几分怒意,“就算是你手下的禁军,也不得随意调离出宫,你们傅家人究竟懂不懂规矩?” 慕无离拧着眉沉声道:“别吵了。”遂又看向傅云起,“你不与吾一同回朝禀告,如何向傅老将军和傅都督交代?骊水与京城距离不远,不妨先回京,吾派府中暗探去救林小公子回来。” 姚铮急忙道:“殿下,就让我与傅大人同去找霜绛吧!”他心急如焚道,“霜绛是来找我才被抓走的。殿下,二十余人就二十余人,先让我与傅大人去探探情况!” 他急得手心都快攥出汗来:“我担心霜绛有危险,我等不了!” 傅云起见状也不再争辩,似是同意了姚铮的话,“请殿下先派二十余人与我们同去救霜绛,至于向圣上回禀之事,殿下便说我在安抚马匪,一时赶不回宫,待霜绛无恙,我自会去向陛下回禀。” 慕无离沉思片刻,对傅云起提醒道:“你有没有想过,绑走林氏子之人留下纸条,便是要故意引你前去,此中必然有陷阱。” 傅云起愈加烦躁不安:“霜儿因我受累遇险,若不是我非要将他留在那农庄,也不会......即便是陷阱,我也非去不可!” 慕无离大手一挥,命手下二十六人与他们二人同去,姚铮正欲驾马,临行前只见慕无离似用口型对他道:“一切小心,早些归来。” 姚铮凝眸,缓缓点头,便扬起长鞭随傅云起而去。 二人一路丝毫不敢慢下脚程,不出一个时辰,便赶到骊水山下,慕无离命身边仅剩的那些暗卫与他们同往,其中便有当初被关押伏祈山的那些暗卫,包括飞原,赵火等人,除此之外,还有十名身手好的城卫营士兵。 在山路间穿梭时,姚铮问傅云起:“傅大人,这骊水山是何地?” “因为离京不远,京中许多高门大户在这山上另修宅子,作玩乐之用。” 姚铮呼吸一窒,落于傅云起一步。“也就是说,抓走霜绛的,一定是京中人。” “嗯。” 傅云起专心赶路,并没有心情与他闲聊。 “那露白山庄在何处?” 傅云起道:“山顶。” 忽然之间只听赵火对两人大喊:“傅大人,姚大人,这树叶上有东西!” 二人遂停下脚步前去查看。 飞原上前几步,将那拧成结的白色布条打开,只见那白色布条上赫然用鲜血写着痕迹断断续续的两个字: “别来!” 写下字的人几乎用尽了气力,姚铮一时骇然,心中不安更甚,只见傅云起嘴唇颤抖:“这布料,是霜儿昨日穿的衣服......” 感到林霜绛可能已经受伤,二人便更加奋力向山上赶去。 终于到那山庄大门前,只见那宽阔宏大的宅院门户大开,二人大步迈进,却一个人也没有,姚铮与傅云起对视一眼,对着身后人众人说:“搜。” 傅云起点点头,一行二十余人开始搜人。 姚铮与傅云起才分开两刻钟,姚铮在偌大的庄子里探寻,他鼻尖轻动,院里似乎残存了一丝迷香的气息。 是林霜绛会用的追踪迷香。 他顺着院子一路向前走,那迷香的气息愈来愈重,不等他继续嗅,前方忽然听到远远传来激烈的打斗声,一声撕心裂肺的悲叫响彻云霄。 “哥!!” “老贼,我杀了你!!” 是傅云起的声音! 姚铮顿时心中一惊,离开院子,召集身边众人,向庄子后院赶去。 姚铮在庄子后院四下观望,直到看到一扇门,他顿时心里一紧,缓缓推开门。 ——这庄子后院的门,推开时,除了一大块平地,点缀着些许无人打理的荒草,就是不远处的山崖赫然在目....... 傅云起趴在地上,身上已然带着些血腥,回头望向他时,双目赤红,血丝爬满,眼中似乎带着刻骨的恨意。姚铮视线望去,林霜绛手脚都捆着,脸上脏兮兮,身上似乎也有伤。 悬崖四周,几乎站满了刺客,而他们身后,是一老者躺在椅中,脸上沟壑纵横,留着长须,阴鸷的眼拖着几道长褶。 ——那人就这么静静望着姚铮,望得姚铮后背发凉,身后兵刃相接之声陡起,他回头一看,赵火等人已经与一群黑衣刺客动起手来。紧接着——更多源源不断的刺客从高墙跳了下来。 林霜绛红着眼,见到姚铮,哑着嗓子拼命地大喊:“小铮!带着剩下的人快走吧!” 几乎是带着哭腔,“不要白费力气了!” 姚铮手中握着双刀,他环顾四周,将近六十余名刺客。 地上除了林霜绛,还躺着一个人,满脸鲜血,脖颈间血肉模糊,对身边的激烈动静全然没有任何反应。 似乎已经没了生息,他心道,这人是谁? 薛忠将姚铮的反应尽收眼底,他带着几分狞笑,苍老的嗓音缓缓响起:“这次绑来林氏儿子,本来只想引来傅家嫡次子,没想到还有意外之喜,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姚铮,你可知道,老夫找你很久了?” “或者说,老夫该叫你,” “慕,无,铮?” · 傅云起显然身体已经动弹不得,听见薛忠这些话,僵硬地朝他看来。 姚铮拧着眉,脸色难看地冷声道,“我不是你说的什么慕无铮,林霜绛也和你与傅家之间毫无关系,你最好尽快将他放了。” 薛忠放声大笑,“怎会没有关系?没有这小子,老夫如何将傅家嫡次子轻易诱来?又幽幽地说,“不像傅家长子,折了老夫许多好手,竟然自刎了,才害老夫不得不把林氏小子抓来。” “傅云起,你说,你兄长欠老夫的,老夫该怎么在你身上讨回来?” ——姚铮如坠冰窖,他倏的明白了。 地上那人,是傅家长子——傅云帆傅都督。 薛忠本抓了傅云帆,诱傅云起前来,将傅家二子一网打尽。 姚铮瞬间心惊,薛忠这老贼,实在狠毒,竟然想让傅家嫡脉根绝...... 却不料傅云帆有着非同可比的血性,怕自己的弟弟落入贼手,见逃脱无望,在傅云起还没来时便已自刎而死了...... 所以薛忠才另外抓来在京中传闻一向与傅云起关系匪浅的林霜绛。 监军司一事,怕是昨夜山中有薛府密探逃了出去,薛忠此时已经知道了太子府与傅府合盟的事,薛忠狗急跳墙,要杀尽傅家二子,如此一来傅老将军就是心再宽,也再不会与有薛家血缘之人合作了,丧子之仇不共戴天。 ——薛、傅,从此不共戴天。 太子殿下的合盟之约便从此破裂,傅家没了嫡出后人,从此一蹶不振。 姚铮背脊传来刺骨的寒意。 两边实力太过悬殊,姚铮根本无须动手,便知胜负。 “飞原,赵火,所有人!停手。” 姚铮沉下一口气,高声命令身后还在激烈打斗中的人停下来,姚铮一眼看过去,许多人似乎已经负伤。 再打下去,只怕那些跟随他们而来的人,都会葬身在这。 薛忠带着笑意,抬起手让那些刺客停手,与姚铮说:“听说你在为老夫那不成器的外孙做事?天底竟然有这样的笑话。” 姚铮冷声道:“放了林霜绛和我身后这些人,放他们下山,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薛忠眼中闪过一抹讥诮,一副傲睨得志的模样。 “你不会以为,你此时还有与老夫谈条件的资格吧?只需老夫一声,你们所有人,都活不了。” 姚铮凉凉勾唇一笑,“薛相国,没了监军司,手头人手不够,很难受吧?” 似戳中了薛忠痛楚,薛忠咬牙道:“姚家余孽.......” 姚铮扬眉,冷艳的脸上露出一副傲色,“相国大人,我可是你外孙手中最好的一把刀,我们所有人出手,尽管不敌你们人数众多......” 他视线环顾周遭所有刺客,身上半边落梅般的血迹,便是最好的证明。 “杀尽你手中半数人还是足够的。” 飞原与赵火在他身后对视一眼,赵火似按耐不住想直接杀上前去,飞原死死按着他的手。 “不出我所料的话,相国大人身边所有刺客,就只剩这些了吧?” “看样子悉心培养了许多年。”姚铮不疾不徐地说着,看着薛忠的脸色愈来愈难看。 “不知道被我们杀掉大半的话,相国大人手边剩下的人手,能不能抵挡得住傅府上门寻杀子之仇呢?” 薛忠阴沉着脸,命人松开了林霜绛手中的绳子,林霜绛身上伤痕累累,一身昂贵的白锦破烂不堪,他挣扎着起身。 只听薛忠缓缓开口,眸中闪着精光,“林氏子可以放。你身后那些人,不行。”他阴森道。 “这些人可是我的外孙儿养的好狗,今日若是放了出去,来日还会来咬老夫。老夫怎可能放过这大好机会? ” 薛忠手中缓缓盘动着菩提串珠,“你没有选择,慕无铮。” “你们所有人束手就擒,老夫放林氏子走,或者......” “你们全部死在这里。” 林霜绛整个人看上去凄惨得不行,看了看姚铮,又看了看一身伤的傅云起,生硬地扯出一抹笑。 “小铮,我不要你们所有人换我。” “告诉我爹,好好过日子,不要报仇。我是个不孝的儿子。” 汹涌的眼泪夺眶而出,林霜绛哽咽着。 姚铮忽然之间似乎明白了什么,他失措地摇摇头,伸出手,“不要,霜绛......过来。” “小铮,云起,离开这里......杀出去,我知道你们可以的,你们做得到。”那张清隽的脸瞬间已是泪流满面。 傅云起嘴角流下一抹鲜血,意识到林霜绛要做什么,恐慌的情绪顷刻间盈满胸膛。 林霜绛忽然回头狂奔几步,转瞬间空中同时响起傅云起和姚铮撕心裂肺的嘶吼。 “霜儿不要!” “霜绛不要!” 姚铮才起身几步,便已见林霜绛纵身一跃。 ——没入云烟之中。 薛忠放声大笑,拍手叫好道:“你们与林氏子之间的情谊真是叫老夫万分动容!” 姚铮红着眼,脑中似有什么“啪”地一下崩开来,他强装镇定地掏出林霜绛生前给他的瓷瓶,手却颤抖不已。 ——是他入伏祈山前林霜绛给他的药,他本以为用不上了。 便是这味药,能短时间内能提高内力,只是对根基会有些损伤,两日后饱受冰火两重天之苦,持续整整七日。 这药珍稀难寻,瓶子里只有两粒,姚铮倏的快步到趴在地上身受重伤、动弹不得的傅云起跟前。 他蹲下将一粒药塞进傅云起口中,自己又服下一粒,姚铮红着眼高声喊: “所有人,随我杀出去!” 霎时,薛家的刺客铺天盖地地杀了上来。 傅云起吐出一大口鲜血,却忽然之间恢复了气力,捡起手中的刀疾如闪电般地冲上前去与薛府的刺客厮杀,每一刀都带着十足的恨意,脸上的表情几近疯魔。 姚铮眸色冷如冰霜,身体里内力充盈,浑身布满杀气,瞬间刀风如影般手刃了几名刺客,四面八方的黑衣刺客提着长剑朝他刺来,赵火和飞原助他抵挡住了两侧密集的攻势。 刀光剑影,风云涌动,天空中阴云密布,似是快要下雨。 山崖旁的一片宽阔空地上,充满刀剑相击的刺耳声响,掀起地上的烟尘,一阵混战过后,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 慕无离派给姚铮的人,武艺都称得上佼佼,尽管姚铮这边将近半数人身负重伤,但均未倒下。只见姚铮脚尖一提,带着凌厉的杀气腾空而起,弹指间十二柄薄如蝉翼的银蝶飞刀尽数朝薛忠的刺客刺去。 眨眼间,十二个黑衣刺客瞬间倒地,有的趴在地上苟延残喘,有的瞬间毙命,沦为一块死肉。 ——吃下药的姚铮与傅云起几乎杀尽薛府刺客过半,姚铮左臂、小腿皆不甚中了几刀,鲜血淋漓,也全然顾不得。 姚铮与傅云起等众人置身于刀光剑影交错的风暴之中,只见宅院的墙内飞出一黑衣刺客,从一片混乱的战局中穿梭而过,到薛忠身边低语道:“相国大人,太子殿下带人往山上赶来了......咱们撤吧,属下和剩下的人护送您从另一边离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薛忠眼里带着不甘的狠毒之色,缓缓点了点头,拿起手中茶盏冲地上狠狠一摔。 几乎瞬间,一群黑衣刺客变攻为守,薛忠在余下刺客的阻拦下,越过高墙,似欲离开。 傅云起眼中带着嗜血的恨,咬牙吼道:“老贼!有能耐别跑!” 姚铮一刀抵住黑衣刺客朝傅云起砍来的长刀,“你伤很重,先回去养伤!不要急于此时报仇。” 没一会,薛忠与身边剩下的杀手便尽数消失在了视线中。 众人几乎如释重负,相互搀扶。 慕无离带着仇刃、晋琏等人赶到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景象——地上二十余具尸身,死相凄惨,均是黑衣杀手;还有一具,显然是傅家长子傅云帆的尸身。 二十几个人身受重伤,有的已经昏迷,不知是死是活。 飞原和赵火正撕下衣袖为其他暗探和城防营士兵包扎患处。 慕无离叫来两个人,道:“护送傅都督的尸身和傅大人回傅府。” 他又望向昏迷过去的那几人,问飞原:“他们还活着么?” 飞原垂着头:“还活着,只不过失血过多,属下暂且帮他们包扎起来,还需尽快回京找大夫才行。薛府的刺客训练有素,人数众多,有姚大人傅大人杀在前,我们才能抵抗许久。相国大人似乎是听见殿下往这边来了,才带着剩下的刺客撤退。” 傅云起坐在自家兄长的尸身旁,神情呆滞,失魂落魄,直到慕无离的人将那尸身抬起,傅云起才精神恍惚地起身,跟着那尸身向前走,如牵线木偶一般。 傅云起自小含着天底下数一数二的金汤匙出生,他从未想到有一天他会面对这样的事。 最敬爱的兄长和年少的挚爱在同一日离开他——死在他的眼前。 傅云起本意识不到自己的心意,只以为林霜绛在他心中只同至交好友一般,然而如今人去魂消,他才知道什么叫肝肠寸断,痛不欲生。 遗憾如附骨之疽根植于心。 恨不能对他更好,恨不知心意,更恨......没能护住他。 多年竹马同窗,从前那个总跟在身后眉眼弯弯的清秀少年郎,再也回不来。 世上再无林霜绛。 崖边是姚铮孤寂的身影。 他跪在崖边,头顶乌云密集,轰隆几声响雷,渐渐下起雨,与地上的血迹混合在一处。 那身影始终一动不动。 慕无离缓步走到他身后,姚铮听见脚步声,却没有丝毫反应。 慕无离琥珀色的眼中写满愧疚,望着那背影道,“吾讨完招安圣旨便快马赶了过来,不成想还是来晚一步。” 姚铮回过头,抬起眼望着他,臂上和腿上都是血,却似全然没有痛觉。 他眼中尽是悲痛绝望之色,艰难开口:“殿下......霜绛,没了。” 慕无离半跪下身搂住他,不顾昂贵的白色锦袍沾上泥泞,慕无离颤声:“对不起,吾来晚了,对不起,小铮......” 姚铮似听不见他的话,近乎失常般喃喃自语:“霜绛没了......霜绛没了......” “娘亲没了......” “梅姨没了......” “霜绛也没了......” 身边那个柔软心善的白衣小公子啊,再也回不来。 慕无离紧紧抱着他,心疼地摸着他的发。 “可吾会永远在你身边,不怕。” “小铮,吾带你回家。” 姚铮也许是失血过多,又亦或是杀累了,手中的刀慢慢滑落,眼皮沉重地合上了眼,倒在了慕无离怀里。 慕无离将人横抱起身,怕搅扰了怀中人熟睡,刻意放缓了脚步,纪殊珩在他身后捡起了姚铮的刀,脸色复杂地与晋琏对视一眼,摇头叹息。 第52章 药性来袭 姚铮起初回到府中的一天一夜几乎是食不下咽,任凭慕无离在一旁如何好言相劝都没有任何反应,呆呆地任由慕无离叫来大夫为他包扎伤口。 ——不是林太医,林家几乎沉浸在丧子之痛中无法自拔。 姚铮呆坐在床上,那张昳丽的脸上血色尽失,看得慕无离心疼不已。 他只觉眼前一会儿闪过娘亲和师傅死时候的场面,一会儿眼前又变成了霜绛纵身一跃的身影,耳边似不断有人在说话,有娘亲无奈地叫他天冷添衣,也有霜绛与他打闹玩笑、又有师父催促他练武、骂他偷懒的声音。 慕无离静静地待在一旁,起初他安慰姚铮,但不论他说什么,姚铮始终没有任何反应,慕无离便知道,他需要时间,便只是在床边静静地坐着,陪着他。 纪殊珩敲了几下门后推门而入,对慕无离微微行一礼,瞟了一眼姚铮,“殿下,徐若带人已经在骊水山下搜了两日。山下沟壑众多,还有些沼泽湖泊,地势复杂比较难找。不过,眼见之处都已搜过了,不曾找到林小公子尸身。” 慕无离凝眸道,“林家知道了么?” “林太医已经知道此事,林小公子生前的遗言也由飞原一并转告了。不过从这样高的山摔下来,几乎没有活下来的可能,林夫人似乎悲痛过度,接受不了林小公子跳崖自尽的消息,已经病倒了。” “那林太医如何了?”慕无离叹了口气。 纪殊珩垂眸道:“林太医……似乎准备辞官。林府已经报丧,准备了林小公子生前的衣物来入殓,明日便是林小公子的送三之日,后日便出殡了,殿下可要前去吊唁?” 慕无离看了一眼床上抱着双腿枯坐的人,摇头。 “小铮如今这样,吾不放心。再者,林太医此时应该不会想见吾。” 纪殊珩犹豫道:“林小公子的死不是殿下造成的,小铮如今这样……殿下不代小铮去上炷香,给林小公子送送行么?” 慕无离沉默半晌,还是拒绝了,伸出手一下一下摸着姚铮的头。 “等他走出来了,他会自己去给林霜绛上香的,这件事,旁人不能代劳。” 烛光映着姚铮清丽苍白的容颜,慕无离坐在床边,这两日与姚铮同吃同睡,贴身照顾,离不开寸步。只是姚铮的确食不下咽,有时候慕无离端来粥,姚铮也能吃下几口,但若是喂多了,姚铮便呕吐不止。 慕无离看他这样,只感觉心碎不已,只好由着他喂几口便罢了,不再逼他进食。 过了午后,姚铮开始发起热来,身子烫得吓人,等慕无离叫来大夫后,又突然开始冷得如刚从冰窖捞出来一般。 “好冷……” 冰火两重天折磨得姚铮神志不清,慕无离见他这样,慌了神,“小铮,睁开眼看看吾!” 姚铮头痛欲裂,唇齿不清地喃喃自语,“冷……” 大夫见状,道:“公子这症状,似乎是用了特殊的药所致。” “药?”慕无离皱紧眉头。 “应是用了短时间内增进内力的药,强行提高武力,但这类药通常会对根基有损,而且用完两日后身体要受至寒至炎之苦,持续整整七日。加上此药珍稀难得,寻常习武之人,不到万不得已,轻易不会用。” 慕无离握紧姚铮的手,“只需挺过七日,身体便会好起来么?” “是的,殿下。此药的药性极烈,除了扛过去,无法可解。” “吾知道了,你下去吧。” “老夫告退。” 慕无离心疼地看着姚铮额头冒出冷汗,冻得浑身颤抖,他对纪殊珩说:“殊珩,青松,再拿两床锦被来,汤婆子也要。” “是。” 连续衣不解带照顾了姚铮好几日,慕无离神色也有些憔悴,姚铮身上时冷时热,冷的时候多少床被子盖着都还是冷,慕无离就索性褪去外衣抱着他,用自己身上的热度给他捂着,厚厚的被子闷得慕无离出好几身的汗。 待姚铮身上转热,热得不知不觉将身上衣物尽数脱去,慕无离便拿着金丝扇一直为他扇着凉,还拿冰窖中的冰水浸湿了给他一遍一遍地擦身,只想让姚铮好受些,待冷了,又不耐其烦地帮他把寝衣给穿回去。 如此这般,循环往复,看得纪殊珩和青松忧心忡忡。 “殿下,您歇一歇吧,小铮会没事的,再这样下去,等小铮好起来,您的身子也要垮了。” 慕无离对纪殊珩和青松的劝告置若罔闻,尽管他连续好几日歇不好,眼下飘着一片乌青。 每次等姚铮这边安静了一会,他才会小憩片刻。 有时踏雪会胡闹地跳上床,胖胖的一团踩着昏迷中姚铮走来走去,慕无离虽见它捣乱,却也不让青松将它抱走,一次又一次不耐其烦地把踏雪从姚铮的身上拎下来,小东西一落到慕无离怀里便开始认怂,轱辘转动着圆眼。 慕无离温柔地抚着踏雪的毛,温声道,“乖一点好不好,陪吾一起等他。” 纪殊珩和青松见劝不动,只得束手无策地一起守着,等待着七日过去。 自从姚铮药性发作,慕无离便暂时和皇帝告了病,称旧伤复发,对朝中事宜几乎一概不理。 ——因此也不大知道京中发生了何种巨变。 又是两日过去,晋琏一路快马到太子府,纪殊珩守在太子寝殿前,见晋琏来了,上前迎他,“阿琏,是朝中发生了什么事么?殿下好不容易才睡会。” 晋琏焦急道:“出了大事,我现在必须见殿下。” 纪殊珩也有些为难,看了一眼寝殿里熟睡的人:“等不得了么?” “等不得了,殿下必须尽快进宫。”晋琏朝里屋望去。 纪殊珩无奈之下只得把慕无离叫醒。 晋琏抱拳在身前,对着慕无离道:“殿下,傅都督去世后,傅老将军在朝堂上死谏,磕头至流血请求陛下还傅家公道,称薛相国逼死了傅都督,要求陛下严惩薛相国,给傅都督偿命,朝里都吵翻了。” 慕无离揉着眼,似有些疲态:“父皇如何反应?” “陛下先让刑部立了案,可不论仵作如何查验,傅都督都是自尽而亡,傅府没有证据能证明傅都督是被薛相国逼死的,傅云起似乎也病倒了,不能上堂作证。” 慕无离缓缓摇头,“吾看,父皇能料到是怎么一回事,只不过没有证据,朝中还有外祖父其他党羽为外祖父叫屈,父皇不敢公然偏袒傅家,直接为傅家主持公道。” 晋琏点点头,“不错,傅老将军气不过,直接带着府兵杀上薛府了!可是神奇的是,薛相国不见了,尽管傅家的府兵将薛府砸烧了一通,也寻不到薛相国的踪迹。” “哦?外祖父擅自离府,是明摆着抗旨。不过,”慕无离道,“外祖父如今手头能用的人不多,吾若是他,也会暂躲起来,避避风头。父皇可派了人去寻?” “陛下勃然大怒,将寻回相国大人的事交给欧阳大人全权去办了。” “交给了欧阳恪?” “是的,殿下,欧阳大人晋升速度之快……非同凡响,朝中有传言说,在薛、傅鹬蚌相争下,欧阳大人占尽了其中便宜。薛府失势,傅府失子,如今文官之中,帝党诸臣对其无有不听,加上又深得陛下圣心,欧阳大人如今离一品辅政大学士只差临门一脚了………” 慕无离“呵”地笑出声,“这个欧阳恪,有意思,果然不简单。” 晋琏继续道,“圣上知道了傅老将军带着府兵强闯薛府之事,严斥了傅老将军一通,但也顾念傅老将军丧子之痛,只罚了傅老将军回府思过,傅老将军找不到薛相国,傅云起又卧病在床,傅老将军也实在无心折腾了,只得暂时咽下了这杀子之仇,回府守丧和看顾自家小儿子去。” 慕无离沉默半晌,“这么说,如今禁军和监军司暂时群龙无首了?” 晋琏垂眸,点头:“傅老将军回府之前,在朝上说他年迈丧子,已无心无力暂管禁军,眼下禁军只好由刘统领暂领,待傅云起好了之后,便交给傅云起。至于监军司,傅家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在朝堂上奏请移交太子殿下掌管,陛下命属下来探望您,说若您旧伤好些了,便让您尽快入宫,交接监军司诸事,监军司离不得人。” 纪殊珩上前一步,问晋琏:“陛下怎可能会答应?如此一来,宫外的兵力几乎都明摆着交到了殿下手中,陛下能放心?” 晋琏笑笑,道:“陛下自然是不愿的,可问了一圈朝野,无人能掌兵……那些初出茅庐的武官,谁也不敢顶上来明摆着跟薛氏抢监军司,外头还不知道殿下与薛相国已决裂成水火不容之势,现在薛家和傅家都在风口浪尖上,没人敢触这个霉头。” 纪殊珩看向慕无离,道:“殿下,事不宜迟,您还是尽快入宫吧,皇命不可违。小铮这边有我和青松照看着,不会有事。过完今日便过七日了,殿下先料理好宫中的事,再回来看小铮。” 慕无离虚弱地咳嗽了两声,“吾知道了,吾稍后便整理一番入宫,晋琏,你陪吾同去。” 遂又看向纪殊珩,“殊珩,青松,最后关头,吾便把小铮交给你们。你们记住,一旦小铮有任何不对,一定要先想方设法告知吾。” 青松和殊珩异口同声道:“属下明白。” 姚铮在水深火热中意识浮浮沉沉了几日,终于在第七日的黄昏悠悠转醒,他定眼一看,身边放了七八个汤婆子,身上盖了三四层鹅毛锦被。 踏雪爬跳到床上,舔了舔他的脸。 他......这是,在太子殿下的寝殿里? 青松见姚铮醒了过来,一脸惊喜:“小铮,你没事了?” 姚铮揉着头,推开踩着他肩膀的踏雪,“我躺了多久了?” “你躺了七日,身上一会冷得要死、一会儿烫的要命的,可把我们吓坏了......”青松在床边坐下。 姚铮一怔,竟然已经过了那么久了......看来......霜绛应该早就已经葬了吧。 “我怎么在殿下寝殿里?殿下去哪了?”姚铮环顾四周,发现熟悉的身影并不在身边。 “因为你病了,殿下便向宫里告病,推了身上所有要务一直守着你,一连守了你七日。只不过午时晋琏将军才来过,宫里似乎出了大事,殿下推不得,被陛下急唤叫进宫了。”青松给他端来粥,“小铮,你这几日都没怎么吃东西,喂了几口就开始吐,可把殿下愁坏了。” 姚铮接过粥,道:“多谢。”又道,“我没能及时告诉殿下,我服下的那药里带有毒性,害的殿下担心,你们也跟着辛苦……是我对不住你们。” 青松摇头,“我们不过是跑跑腿,殿下可是衣不解带地照顾了你好几日,夜夜不得安睡,我们看在眼里都觉得辛苦……小铮,殿下对你用情至深,”他似犹豫,又开口说,“林公子的事情,我听说了,你……还是别太难过,林公子已经入土为安了……你就当是为了殿下,好好的,好么?” 提到林霜绛,姚铮的眼眸又顿时黯淡下去,却也只是沉默半晌,然后一勺一勺地开始喝粥。 躺了这些天,他的确是很饿。 姚铮把注意力放到慕无离身上,问:“你可知道,宫里出了何事?” “殿下将要接掌监军司。”青松虽说着,表情却并没有多喜悦。 姚铮皱眉,“怎么回事?” 青松迟疑片刻,还是把晋将军和太子殿下的交谈娓娓道来告诉了姚铮。 慕无离从宫里回来,一路快步回到寝殿,听到寝殿里传来姚铮和青松闲谈的声音,心中长舒一口气。 看来小铮无恙了。 姚铮对着青松道:“傅大人不是病了,是那日为了对抗薛府刺客,我给他吃了短时间内提高内力的药,他这些天,估计和我一样,加上那日身受重伤,才卧病不起。” 青松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姚铮望向窗外,三月天,草长莺飞,冰雪消融,本是相邀友人踏青的好时节。 “那药是霜绛生前给我的,有了这药,我们才能坚持到太子殿下赶到。” 青松一脸佩服,“小铮,赵火大人都和我们说了那天场面。小铮,你好厉害啊,那飞刀一出,干倒十二个刺客呢!简直百发百中,你怎么做到的,给我讲讲吧?” 姚铮失笑,抚额:“那是因为其他人在身旁帮我拦住了薛府的刺客……平常也不会百发百中的。” 这个赵火,死里逃生是什么很值得宣扬的事情吗?那日他们可是险些全军覆没,被打得落花流水。他不好好养伤,竟然还有力气到处宣扬。 “这么高兴?吾也想听听。”慕无离推门而入,衣袍华贵不凡,头戴鎏金镶玉太子冠冕,仍然是一副温润贵气、玉树临风的模样,只是走近在姚铮床边坐下时,姚铮却倏的看到慕无离憔悴的脸色。 青松连忙起身行礼,“殿下,您回来了。” 慕无离点点头,看向姚铮:“身上可还有不舒服?” 姚铮摇头,“药性已过,我当然没事,反倒是殿下的脸色看上去不大好。”他伸出手,抚摸着慕无离的侧脸。 青松见状,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慕无离笑了一下,弯起唇,“吾睡一觉便好了。说起来,吾也觉得,小铮的飞刀用得当真不错。” 姚铮一个激灵,想起来自己的银蝶飞刀还插在那些刺客身体里,“殿下,我的飞刀可有帮我拿回来?” 慕无离将人搂进怀里,拍了拍他的背,“殊珩给你拿回来了,放在你屋里呢,不必担心。” 姚铮松了口气,这可是殿下送他的年礼,他可不想才用一次就弄丢。 慕无离道:“方才你说那药……吾在外面听到了,你昏迷时,太医说那药对你根基会有些损伤,加上你手臂和腿上都受了刀伤,这段时间吾请了大夫在府上,为你调养一段时间。” 姚铮愣了一下,“殿下,不必这么麻烦,我按时喝药就是了。” 慕无离按了按他的手背,“就听吾一回。” 姚铮抬起头望着慕无离眼底的血丝,心中愈加愧疚不安,他轻声细语道,“殿下……我让您担心了。” 慕无离叹了口气,“林小公子的事,吾会还他、以及所有被外祖父害死的人一个公道。如今吾已经派了人手出去寻外祖父踪迹,只不过现在傅家和欧阳氏也都在找他。多方势力在寻他,外祖父势必会极为缜密地隐匿踪迹。” 姚铮耳尖一动,重复念道:“欧阳氏......殿下说的欧阳氏是?” “大理寺卿,欧阳恪。不过应该不出几日,便是殿阁大学士之首,欧阳恪了。” 姚铮蓦地抓住慕无离衣袖,抬头望进慕无离幽深的眸,“欧阳氏中可有人,名字中带一绥字?” 慕无离道,“哪个绥?” 姚铮顿住片刻,努力回想,道:“殿下曾给我讲过,建极绥猷,应该是那个绥”。 “建极绥猷”出自《尚书》,说的是为君之道。慕无离曾给他讲过《尚书》,故而姚铮知道这个词释意和典故。 “欧阳恪的确有一长子,名为欧阳绥。” 刹那间姚铮心中确定,棠钰坊和欧阳家脱不了干系。 “小铮认识他?”慕无离奇怪地问。 姚铮并没打算对慕无离隐瞒,“伏祈山之时,有一人名为欧阳绥,起初易名为李绥,乔装易容成粮夫混入监军司之中,我与薛府暗探交手,险些中了暗器,此人救了我一命,后来跑了。” 慕无离沉吟,“欧阳恪的正妻,便是姓李。” “欧阳恪会派自己人潜伏到监军司之中,吾不意外,只不过他竟然派自己的长子前去,这倒是让吾很意外。”慕无离道,“他为何救你?” 姚铮摇摇头,“这我也十分不解,我与他全无瓜葛,也不曾认识。” 慕无离把姚铮手里吃空的粥碗拿到一旁放下,“先不说这些,吾派人传膳如何?饿了那么多日,该好好吃些好的。” 慕无离唤来青松,传晚膳。又对姚铮道,“陪吾用过晚膳后睡一会如何?” 姚铮点点头,红着脸开口道:“用完晚膳,我能不能先……沐浴。这几日……都是殿下为我擦的身么?” 慕无离笑着说:“小铮希望是吾么?” 姚铮推了一把慕无离,别过脸去,“不希望……殿下贵为太子,怎能做这些事。” 慕无离反制住姚铮逃离的手,“寻常人家相公照料娘子,不是理所应当么?” 姚铮浅眸染上几分羞恼,“殿下怎的不说是娘子照料卧病在床的相公呢?” 慕无离微笑,“小铮想听的话,吾也可以这么说。” 姚铮被慕无离厚颜的话一时哽住,默默转过身不理他,红着脸跳下床穿衣束发。 青松领着府中下人端上晚膳,几乎都是姚铮平日喜欢的吃食,有火炙明虾、文思豆腐羹、暖寒花酿驴蒸、银丝肚、甘露饼等等,满满当当摆满一大桌,慕无离见姚铮终于胃口好了些,哄着人又吃了份甜的金丝尝梅。 一连过去五日。 慕无离这几日都忙着整顿监军司,总是天还没亮就已经出府,姚铮安分守己地待在府里养伤,他从剧烈发作的药性中醒来的时候,林霜绛的头七已过。他总想去给林霜绛上柱香,心中连着做了好几日准备,都还是没有勇气去敲林府的门。 他有时会自欺欺人地骗自己,只要他没有见到林霜绛的牌位……或许林霜绛就还活着,活在这世上的某个地方,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安静看着医书,时不时出门为人诊治。 ——直到又是半月过去后。 这一日,纪殊珩来问他伤势如何了,姚铮说,“快好了,伤口已经结了痂。” 纪殊珩道:“有件小事,眼下殿下身边的暗探都被派出去寻薛相国了。这件事倒不会有什么危险,只是不知道你愿不愿为殿下跑一趟。” 姚铮点点头,“正好,我也想出府透透气,纪大人,你说吧,什么事。” “你可还记得离开淮北那日,刺杀太子殿下的女子?” 姚铮点头,“记得,那女子的身份查清楚了?” 纪殊珩道:“刑部查到了,这女子之前在京中一艺坊里卖艺,半年前这艺坊生意不景气,闭了店,那掌柜的回乡探亲去了。如今重新开了张,刑部的人派人来通知殿下这边,要不要派个人去看看。” “看什么?” “那艺坊中还有一女子,也是善口技者,刑部得到消息,似乎与刺杀殿下那女子关系匪浅,刑部没有证据不得随意拿人,你且去暗中跟着她一两日,看看有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姚铮直接应下,“好。”又道,“纪大人,在此之前,可容我先去做一件事?” “无妨,那女子的事倒是不急。你要去做什么?” 姚铮叹了口气,眼中带着些哀伤。 “去给霜绛上柱香。” 第53章 上香 第二天,姚铮一身白衣缟素地离开了太子府,直奔林府而去。 站在林府门前,他深吸几口气,走上前去摁着门上的铜环拍了几下门。 听到门后传来脚步声,姚铮后退一步,林府的小厮探出头,看也不看便说:“林家大丧,我家老爷一律闭门谢客。” “我来给你们家林小公子上香。”姚铮道。 那小厮将他打量一番,见他虽一身白衣,却相貌稠丽出众,问道:“可是姚公子?” “正是。” 那小厮推开门,对他做了个请的手势,“姚公子进来吧。” 姚铮疑惑,“你不去与你家老爷通传一声么?” “老爷交代过了,姚公子若是来了,便直接带姚公子去找老爷。” 姚铮闻言,心中愈加忐忑。 从大门一路向林家中堂走去,路过林家马厩,姚铮瞟了一眼,两匹油光水滑、通体棕色的良驹静静地咀嚼着鲜草,那是…… 是林霜绛教他骑术时,在落霞山下买的小马驹。 姚铮停下脚步,朝那小马驹走去,姚家小厮见状,也没催促,候在一旁静静等着。 那养马的下人不知从何处又抱来一些苜蓿和豆子添到马槽中。 许久未见,这两匹小马驹似比从前更膘肥体壮——显然是被人养得极好,饲槽和水槽都装得满满当当。 姚铮凑上前去摸了摸其中一匹良驹的头,马儿雀跃地嘶叫了一声。 “这马儿吃的这样好。”姚铮感慨。 那养马的下人恭敬地说:“老爷吩咐,这马儿一律按照小公子生前的吩咐喂,一日分开喂四次,只能多,不能少。” 姚铮一怔,“你家小公子生前很重视这两匹小马驹么?” “是的,小公子生前,每日午后会惯例来看一下这马。” “为何?”姚铮似有疑惑。 那下人道:“小公子说,等早春来了,正好邀人踏青打猎,喂得壮实些,好能跑得过傅家的马。” “这个小霜儿,真是......”姚铮想到林霜绛非比寻常的好胜心,不禁扑哧一下笑出声,这良驹是温血马,他怎么就非要拿去和傅家的热血战马比较。 姚铮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蓦地收起笑容回过头,看清来人后下意识一愣。 是林叔...... 黄梅不落青梅落,白头人送黑头人。 自从林霜绛跳崖后,林叔似一夜苍老,从前的黑发中多出许多银丝,脸上更添许多褶皱,从前林叔眼角总带着笑纹,让人一看便觉亲切,如今却已是两鬓苍苍。 林太医缓缓踱步而来,尽管腰背依然挺直,脚步却沉重不已,眉宇间布满忧思。 林霜绛的死,似乎将林家的生机都尽数带走。 姚铮从马厩里走出来,在林府下人们惊讶的眼神中缓缓双膝跪下。 “林叔,我没能护住霜绛......我对不起你与霜绛的照顾之恩。”姚铮闭着眼,如同认罪一般,等待着林太医发落,心中想着无论林家要如何待他,他都承受。 林太医看着跪在身前清瘦纤薄的少年,长叹。 “那日骊水山崖上发生的事,太子殿下的人已经告诉我了。” “傅小公子也来过了。” “我养大的儿子,他的脾性我最清楚......这孩子从小就比起旁人聪慧非常,那一身傲骨,也高于常人。” 姚铮一怔,想象中的痛骂和报复并没有如预期那般加诸于身,他微微抬起头,不解地望着林太医。 “小铮,小霜儿这孩子从小性子就倔,又拧巴认死理。让你们所有人束手就擒换他活下来这事,他必是不愿。” 姚铮红了眼,翕动着颤抖的唇瓣,“林叔......霜绛若不是担心我的安危,想去伏祈山找我......根本不会出事。” 林太医缓缓摇摇头,又是一声长叹。 “这是小霜儿自己选的,小铮。” 姚铮默然无语,只觉心中更痛,重重磕下一头。 “林叔,我一定会找到薛忠,为霜绛报仇。” 林太医叹了口气,似乎并不想提起此事。 “霜儿出殡那日你没来,太子殿下说你病了。我想,霜儿见不到你,一定不肯走。” “去见见霜儿吧,去和他说说话,我这个当爹的就不去掺和了,省的霜儿在下头又要埋怨我管太多。” 林叔缓缓转身离去,那背影凝重而深沉。 姚铮怔怔地望着林太医的背影,林家下人开口道,“姚公子,随小人来。” 他被林府下人一路引到林家祠堂。 祠堂四周悬挂着白色绶带,林霜绛的牌位在最下头,被擦得干净锃亮。 姚铮接过林家下人点好的香火,在松软的蒲团上跪下,拜了几下,起身上前插入香炉之中。 林家下人默默退下,合上了门。 姚铮看着那牌位,用与那人生前玩闹的语气玩笑道:“你真傻,天底下有谁会拿温血的良驹和战马去比较。” 祠堂里一片静默,除了他自己的回声,没有任何回答。 “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谁能赢得过你?” “怎么能狠心成这样?说跳就跳。” “踏雪......很喜欢你送的衣服,也很想你。” “我也是。” ...... 姚铮从林府出来,如同行尸走肉一般浑浑噩噩游走在街头。 恍然间,听见一些过路的行人议论纷纷。 “你听说了吗,傅家二少爷又把莫家酒楼包了!” “他怎么待在那儿老不走啊!害得我都好久没喝到玉泉酿了......”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听说傅家大少爷死了,二少爷在里头日日买醉呢。” “不好好回家守丧,在酒楼里买醉做什么?” 一身白衣的姚铮如鬼使神差一般转身向莫家酒楼走去。 这是霜绛生前最喜欢去的酒楼。 姚铮才走到门口,还没进门,便被人拦住了。 身上穿着墨蓝的家丁服饰,腰间挂着长刀,看似是傅家的府卫。 姚铮不想多言,眨眼间便已抽出刀,抵到这府卫喉间,冷冷道:“我要见傅云起。” 傅府的府卫似乎被他的身手震慑住,却并未屈服,警惕道:“你是何人?找二少爷有何贵干?” 姚铮抿唇冷眼看去,“林霜绛生前至交,放心,你家少爷认得,不过是找他叙叙旧。” 说罢,姚铮挟持那府卫便往里走,其他府卫紧紧跟在他身后,却也不敢轻易出手。 姚铮挟着人一路上了楼走到包厢中——一眼便看到了傅云起喝得满脸通红,头发蓬乱衣衫不整的模样。 厢房还是之前他们三人喝酒的那厢房,布置淡雅别致,两扇楠木山水屏风在侧,酒壶杯具皆是白玉所制,那描绘得生动的花窗还探进来几根树枝,一片春意盎然。 一直到姚铮走到了他眼前,傅云起都没有任何反应,动作迟缓地时不时往嘴里送酒。 “傅云起,丧期未过,你不在府里守丧,还有心思在这饮酒作乐?”姚铮冷眼睨着他。 姚铮见傅云起没反应,瞬间一把松开挟持着的傅家府卫,推到一旁。 下一秒,所有府卫的长刀便已尽数抵在了姚铮身后。他却只是不慌不忙地,提起一壶酒,打开盖子。 ——下一刻便尽数浇在了傅云起凌乱的头上,流得他全身都是。 身边的府卫们都被他这大胆的动作看得傻眼。 “大胆!你究竟是何人?这可是傅大人!” “你竟敢对傅家二少爷不敬!” 傅云起倏的被浇了一头的酒,似乎清醒了几分,十分不讲究地抬起胳膊上的袖子擦了擦眼。 “姚铮?你来这做什么。” “怎么样,要不要一起喝点?”傅云起抬起手,对着他举杯相邀,似乎根本不在乎自己才被酒泼了满头。 姚铮冷笑,“我来看你笑话。” “笑话?本少喝个酒,有什么笑话可看的。”傅云起挑了挑略显邪气的眉,额上还沾着酒水,他却毫不在意地往后躺去,挥挥手让那群府卫离开,放松懒散地倚靠在席间,唇角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意。 “我来看废物。”姚铮冷冷道。 “霜绛尸骨未寒,若是看见你这样,不知作何感想。” 傅云起蓦地嘴角收了笑。 “傅家如今正是要紧之际,傅都督没了,二少又如此无用,傅家连自己手里的禁军都抓不住,偌大一个傅府,连一个薛忠都抓不到。” 傅云起低吼道:“你懂什么!” 姚铮笑了笑,含讽带刺的话脱口而出,“我是不懂,我不懂为什么逼死霜绛和傅都督的恶人正躲起来快活自在。而你,和他们的二人关系非比寻常,却还在这里耽误时间。” “傅家嫡次子如此无用,估摸着不用等薛忠再出手,自己就能倒了。” 傅云起抬起那细长的丹凤眼看着他,却没同他口唇相讥,反而异常地沉默,没有反驳姚铮一字半句。 空中蔓延开令人窒息的沉默。 姚铮却不理他,径直坐下来,给自己也倒了一杯,给自己倒的是不会醉的量,自顾自地喝了起来。 “霜绛从前......是什么样的?”姚铮脸色平静,语气淡淡。 傅云起眼神闪烁,瞬间化为柔情与怀念,仿佛二人年少相伴的岁月尽在眼前。 “他啊,从小就很聪明,在京城是出了名的聪明。” “他记性极好,过目不忘,凡是功课,没有不名列前茅的,国子监里那些长胡子的大学士,见了他便高兴;至于国子监里那些纨绔子弟,也就只能在骑术和武学上欺负欺负他了。” “不过幸好是这样,幸好......他还有弱点,不然他怎么可能主动来结交我......” “以他那样的性子,世家大户何曾放在眼中.......” 听着傅云起絮絮叨叨地说着林霜绛的往事,姚铮恍然间惊讶地发现,林霜绛从前竟然从未告诉过他,关于他自己年幼时在京中的盛名——他只说他家中不是什么高门大户,祖上也无任何积蕴,背景亦无法与那些氏族子弟相提并论。 林霜绛神童之名,早在年幼时就已经在京城传开了。人人都知道林家有个孩子,从小过目不忘、七八岁出口成诗、十三岁时已经通读医书、精通药理。 ——当真称得上是天子骄子,即便身处于一堆高门子弟之中,也不曾丝毫逊于人。 姚铮心中感慨,若不是霜绛一心从医,只怕年纪轻轻早已封官拜爵——可是林霜绛他不在乎这些。 他只想治病救人。身怀一颗善心,白衣清袖,只望以一身单薄之力徐徐救世。 当真傻,也当真倔。 姚铮走后,傅云起随手擦了擦脸上的酒水,望着海棠纹花窗外探进的春光好景,懒散地起身,嘴里喃喃自语,“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当时只道是寻常......” 傅云起摇摇晃晃下楼,结了莫家酒楼的账。 府兵难得见他清醒,问他:“二公子要走?咱们是回府还是换个地方继续?” 傅云起缓缓摇头,给了一个所有人意料之外的答案。 “回宫。” · 姚铮循着那艺坊的方向走去,才走近大门,艺坊的小二便上前迎他,“客官里边儿请!”一路带他进门。 这艺坊分上下两层,来看戏的客人很多,姚铮找到一处窗边的安静角落,自如地坐下,点了一杯茶解那酒意,静静地听着屏风后传来的声音。 屏风映出一桌一椅以及女子的阴影,桌上似抚尺。 这屏风后的口技人,分饰多角,时而声音化男,时而声音化女,时而又化作花鸟虫鱼。 以那声音的变化,自成一戏。 姚铮叫住了他小二,“这口技表演,是每日都有么?” 那小二嬉笑:“客官喜欢我们这儿的口技表演?咱们家的口技表演通常都是申时开始,酉时结束。” 姚铮往屏风后瞟去,“这卖艺的是何人?” “是祝娘子,客官有所不知,祝娘子这一门绝技,那是厉害到京城之中再无人能比啊!除了咱们家,京城其他地方可听不到这么好的戏了。” 那小二一脸热情,自信十足地对他说。 姚铮来到此处是虽为了查案跟踪,却不觉得乏闷无聊。 那女子的确身怀绝技,无论是家常琐碎抑或百鸟朝凤,都能演得生动有趣,艺坊里喝茶的诸人无不叹为观止。 酉时一刻,好戏落幕,那女子在屏风后朝艺坊里的微微欠身后离去,身后响起满堂喝彩。 姚铮神色一凛,起身前往那女子离开的方向。 这艺坊口技演完之后还有其他戏,艺坊的人都集结在大堂里迎客招待,所以姚铮凭借敏捷的身手很轻松便潜入了艺坊后堂。 闯过后堂,便是后院,姚铮眼看着那女子从艺坊的后门离开,也一并跟了上去。 大致跟了两刻钟左右,那名为“祝娘子”的女子始终低头赶路,姚铮跟着她左曲右折,险些忘记回去的路要怎么走。 那女子似要去什么地方,脚步不曾停歇一瞬,而据刑部的人说,那女子平日就住在艺坊,姚铮心道,若是歇息,她没必要走这么远。 姚铮跟着那女子一路行过青石桥,顺着青石板路进入一小巷,附近似是一四进四合院大宅,宅院内的桃花开得繁茂,枝杈从内院伸出来许多。 姚铮听见那女子与人交谈的声音,在巷子转角处停下了脚步。 祝莳朝来人微微欠身,“公子,他来了。” 欧阳绥朝祝绥身后看去,笑了笑,“家父等候多时了,人既来了,你可以回去了。” 祝莳微微低下头,“是。” 随后便轻功几步,踏着巷子的高墙消失得无影无踪。 ——姚铮将一切看在眼中,距离有些远,他虽听不清这祝娘子与来人说的话,却能一眼认出此人的身份。 欧阳氏长子,欧阳绥。 姚铮拧紧眉心,他这次跟踪这女子是为了调查太子殿下在淮北时被刺杀一事,欧阳绥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况且这女子显然会武,与欧阳绥关系匪浅,如此一来,淮北刺杀太子殿下的幕后主使竟然是—— 欧阳氏? 殿下与欧阳氏无冤无仇,欧阳氏为何要对殿下痛下杀手? 欧阳绥望着姚铮的方向,唇角带着笑意,“出来吧,等你很久了。” 姚铮凝眸抽出双月弯刀在身侧,几步冲欧阳绥直取咽喉而去。 欧阳绥一剑将姚铮的刀锋抵在身前,笑着说:“你跟着太子殿下这么久,成天就知道打打杀杀么?身上戾气这么重。” 姚铮听到这话,霎时心中来火。 他面染怒色,将那刀欺身压得更近:“他不是你能轻易提的人。” 欧阳绥无奈,后退一步从他刀下躲开,“把你引到这里是为了避开太子的眼目好好说话的,不是为了你死我活。” 姚铮想到姚冬易的救命之恩,暂且收刀在身侧,神色却依然冷淡,“淮北城刺杀太子殿下的人,是你们?” 欧阳绥收起长剑,“不错。” “你们为什么刺杀太子?太子殿下并没有挡欧阳大人的路。” 欧阳绥听见这话不由得眯起眼睛,望着姚铮的眼神多了几分欣赏,“看来你知道家父是何人了?哎呀呀,原本还想着介绍一番,如此看来,是我多此一举了。” 姚铮那双柳叶似的眼中带着疑惑,更多的却是警惕。 “你们引我来此,究竟有何目的 ?为什么说是避开太子殿下的眼目。” “为什么?纪家那小子非要派你来跟着祝莳,不就是把你当成鱼饵引我们上钩么?你怎么这么信太子?” 欧阳绥英俊潇洒的脸上似有几分不满,抱怨道:“纪家那小子,蔫坏蔫坏的,差点上当了,幸好把那些人甩掉了。” 姚铮皱眉,“你们如果是为了挑拨殿下自己人之间的关系,我劝你最好死了这条心。” 欧阳绥哈哈一笑,“我对你可从来没说过假话。再说,你与太子之间,不需要挑拨,你们不是一路人。” 姚铮神色更冷,“什么意思?” “你和姚冬易,究竟为何救我?” 面对姚铮的一连发问,欧阳绥终于收笑正色道:“你的母亲姚氏,可是叫姚元漪?” “我母亲和懿王妃没有任何关系,也不叫姚元漪。”姚铮淡淡道。 “你的母亲叫姚静姒,但你不知道,懿王妃当年的字就叫静姒。” 姚铮似忽然意识到事情不简单,表情变得愈加凝重,眼中疑惑更甚。 欧阳绥见他终于发现不对,沉下一口气,道:“你跟我来。” “去哪里?”姚铮警惕道。 “去见......姚冬易。你不是想知道我们为什么救你么?她对你没恶意,你知道的。” “见到她,你就明白了。”欧阳绥嘴角带着淡淡笑意。 第54章 身世真相 姚铮跟着欧阳绥,来到宽敞宏大的宅院正门处,额匾上有力的“欧阳府”三个字让姚铮意识到,自己进入了欧阳氏的宅院。 “公子回来了。”欧阳府的下人跟在他身后,神色恭敬。 欧阳绥一身灰襟深衣,看起来随性俊逸,身旁的姚铮虽一身素白,却同样身姿夺人。 自进入欧阳氏府邸以来,府中下人的目光几乎频频聚集到二人身上,看得姚铮这个外客险些一阵脸热。 他一路跟着欧阳绥,欧阳府中春色似锦,桃花越墙而出,他第一次来到官员的府邸中,第一眼看欧阳府,其实的确不若陈王府那般雍容华贵,也不及太子府古朴雅致,但姚铮却莫名感到自在和惬意。 欧阳府是京城中标准制式的四合大院,府内一眼望去雅致和谐,园景布置既比王公贵族惬意随性,又比寻常人家庄严。 姚铮边走边狐疑道:“姚冬易不是棠钰坊的花魁么。为何不去棠钰坊,而是来你家 ?” “她啊......现在就在我家。” 姚铮心跳如鼓。 所以......棠钰坊和欧阳氏有关系...... 欧阳绥为什么说娘亲就是懿王妃? 难道自己和那个二十年前被灭门的姚氏真有关系? 姚铮以为欧阳绥会带他到寻常大户人家待客的中堂,结果欧阳绥竟然直接将他带到了庭院里。 姚铮随他进门,一眼便见到一身紫烟罗衫衣裙的姚冬易,正坐在一老者对面。 二人端坐在亭中,姚冬易手中捏着一光滑圆润的白子,二人走来的动静丝毫没有扰到她,她执棋低头沉思着,颇有几分娴静文雅的气质,倒是与姚铮在棠钰坊时见她感觉不同。 那老者却是年近四五十左右,身材清举,腰背挺直,眉目下一双眼炯炯有神,眉间有纹。 身上那衣服……姚铮在晋琏身上见过,但颜色却不同。 这绛朱色仙鹤具服......是一品官服! 看来此人就是欧阳恪。 欧阳恪倒比姚冬易提前一步朝二人看过来,他缓缓起身,表情祥和,望着姚铮的眼神隐隐带着几分亲切。 “来了?” 欧阳绥低头,“父亲,我将他带来了。” 姚铮不明所以地看向欧阳绥,只见欧阳绥介绍道:“姚铮,这便是家父,现殿阁辅政大学士,”他又面向姚冬易,“旁边这位姚姑娘就不用我介绍了,你见过,她从薛忠的手下手里救过你。” 姚铮凝眸,对这姚冬易抱拳道谢,“那日你救我于生死一线之际,还不曾谢过你的救命之恩……多谢。” 姚冬易清丽的面容似乎带着按耐不住的激动,她眼眶微红,“我救你是应该的,谈不上什么恩情。” 姚铮心中疑惑更甚, 他望向欧阳恪,清悦的嗓音缓缓响起。 “欧阳大人,我有许多不解。” 欧阳恪和气地微笑道:“今日把你请来,便是要为你拨云见雾。” 姚铮想来想去,还是最先问出自己最关心的问题,“欧阳大人,我娘……究竟是谁?我又是谁?” 语气似有些茫然。 欧阳恪眼前仿佛又浮现女子那坚毅而温柔的模样,“你母亲姚元漪,字静姒,姚家嫡长女。她的身份,在你离开淮北后,臣曾派人到你们溪云镇的家中查证,这点确认无误。” 姚铮感到呼吸一滞,身体莫名变得沉重。 从前林霜绛与他提起那个二十年前犯了叛国罪被株连九族的姚家时,二人也只当作京中轶闻一般闲谈,如今却突然得知,自己就是姚家后人。 旁观者变局中人。 心情不可谓不复杂。 尽管他是皇子,但姚家犯的那可是叛国的大罪啊...... 怪不得娘要带着自己远走高飞。 姚冬易提前一步掉下眼泪来,浑然忘却了男女之别,她拉着他的手道:“你就是姑姑的孩子,欧阳大人的人从淮北拿回来你母亲的画像时,我一眼就认出那就是姑姑,画像与我幼时见到的姑姑一模一样,甚至都没有丝毫变老。”她的声音微微发颤,“姚铮,不,你该叫慕无铮,你就是永昼的六皇子。” 姚铮怔在原地,似有些无措。见姚冬易握着他的手哭得梨花带雨,便问她,“所以你是……” 欧阳恪叹了口气,“当年姚氏全族被判谋逆,男子斩绝,女子按原定应流放。臣设法将姚氏的幼女保了下来,抚养长大。冬易是你外公安乐候长子之女,姚相国的嫡孙女。于血缘上,你该唤她声表姐。” 眼中除了不可置信,更多的还是茫然。 “你们说,我就是懿王妃当年逃出宫,生下的那个皇子?” 欧阳恪悠悠道:“不错,你娘身边还有个护卫,叫纪雨梅,可对?” 姚铮喃喃自语,“是梅姨……师父……” “纪雨梅的武功皆来自宫中,是宫廷二等侍卫。故而冬易最初见你时,你身上的武功,有三分宫中的影子。至于另外七分,臣想来自于太子殿下对你多有教导。” 提到慕无离,姚铮心中泛起细密的苦涩。 他看向欧阳恪,咬唇道:“所以,当朝太子慕无离,是我同父异母的亲哥哥,而我是六皇子……慕无铮?” 随后露出一个哭也不是笑也不是的难看表情。 “您的名字,慕无铮,在还未出生之时便已经定下了。”姚冬易道。 欧阳绥见姚铮提起太子神情古怪,只以为是身世真相给姚铮带来了不小的冲击,他道:“六殿下,太子殿下愿意教你武功,也许的确对你不错,但薛氏与姚氏之间隔着全族的血海深仇,那点恩情不值一提。” 姚铮感觉心口似断裂一般疼痛,但还是强撑着让自己把事情问完。 “什么叫隔着血海深仇?你们又为何要刺杀太子殿下?” 欧阳恪的神色忽然变得庄重肃穆,眼中隐隐还有几分悲悯。 “因为姚家没有叛国。” “您的外祖父姚相国曾是臣的老师......当年,臣也只是他众多学生之中不起眼的一个。您知道,永昼重武,您的外祖父却是文臣之中首屈一指的肱骨之臣,他桃李满园,两袖清风,绝不会叛国...…” “直到先太子慕无瑛战死,虽然您的母亲嫁给了当时还是懿王的圣上,但您的外祖父却不支持圣上继位,按理来说,父死子继,先太子若无子,才会直接由作为皇弟的懿王继承,可当时.......先太子妃傅静殊怀胎八月,已是临盆在即。先帝突然驾崩后,您的外祖父在朝堂上力排众议,要等太子妃两月后临盆,看是男是女,再决定是否由圣上继位。” “圣上曾找您的外祖父密谈,希望姚相国助他为帝,被您的外祖父无情地驳斥了。” “薛忠当年只是今上身边的四品武官,圣上即位后,才鸡犬升天。姚家的叛国罪,其中也有他的手笔。” 姚铮心中生寒,“所以......因为姚家当年没有站在当今圣上这边,助圣上即位,以至于圣上怀恨在心,与薛家构陷叛国之罪,毁了姚家?” 欧阳恪缓缓点点头,长叹一口气,“不止是如此,当年,朝堂上几乎一大半都是姚相国的学生,朝中官员多少都受了您外祖的恩情与教导。圣上若想即位,姚家必得除之而后快,姚家被查抄后,朝中姚相国的学生,大多都在当年被圣上和薛忠下放和贬黜了。” “六殿下......这么些年来若不是欧阳大人在朝中隐忍负重,步步绸缪。姚家恐怕永无翻身之机。”姚冬易哽咽着,对姚铮说。 欧阳恪抚着须长叹,眼中似有遗憾。 “当年,臣人微言轻,只因在外头与姚家的联系也不甚密切,才侥幸得留在朝中......只可惜当年臣太过年轻,否则也不至于眼睁睁放任殿下和王妃亡命天涯。” 姚铮黯下眼眸,“可如今我得知真相,又能做什么呢?姚家回不来,我即便身为皇子,母亲却是罪臣所出,又能如何?” 欧阳恪拍了拍他的肩,让他在棋盘旁坐下。 欧阳恪看向欧阳绥和姚冬易,三人提起衣摆,缓缓跪下,姚铮眼睛蓦然睁大,才坐下便又要起身,却被欧阳恪阻止了。 “欧阳大人这是做什么?” “如今,该称您一声六殿下。” “圣上虽对姚家深恶痛绝,对您的母亲却宠爱有加。当年姚氏叛国案中唯一得到赦免的,只有您的母亲,因为她当时身怀六甲,圣上本希望您的母亲在宫中平安诞下皇子,为皇室开枝散叶。只可惜......薛家势大,必然不会顺利让腹中孩子顺利做太子,加之您的母亲痛心于姚氏灭门之祸,只好从宫里逃了出来。” 姚铮听得触目惊心。 母亲当年孤身一人,又身怀六甲,身边只有一个梅姨,是如何从京城这样势力盘根错杂的地方逃出来的? “薛氏行事蛮横,多年来与圣上渐生嫌隙,对圣上多有掣肘,圣上如今对薛家正如姚家当年那般,恨不得将薛家除之而后快......” “只是,圣上在位一日,便不会承认自己做下的错事。若要姚家平冤昭雪,六殿下,您必须回去,回宫......去拿回属于您的位置。” 从宽敞的庭院进门处,忽然走进许多步履袅袅的女子,姚铮似觉面熟。 她们鱼贯而出,约莫十几人,纷纷在欧阳恪三人身后提起裙摆跪下,姚铮一愣,不明所以地看向那位欧阳大人。 欧阳恪道:“这些都是当年在叛国案中保下的姚家幼女,有嫡脉亦有旁枝。如今,她们都与冬易一般,藏身在棠钰坊。” 只见这些女子们面上皆是悲痛之情,她们对着姚铮长拜不止,高声道:“求六殿下,拿回太子之位,为姚氏平反!”清亮的嗓音响彻庭院。 · 姚铮握着楠木凳把手的手掌微微出汗。 “所以,棠钰坊是欧阳大人用来给姚氏后人隐匿身份的地方么?” 姚冬易开口,“不,棠钰坊表面上是一个歌舞乐坊,实际上是欧阳大人一手培植起来的收集情报、培养刺客的武力组织,棠钰坊自创立以来,一直在等着一个真正属于他的主人归来。六殿下,您要夺回属于您的东西,而棠钰坊会是您手中最好的一把刀,姐妹们有的是姚氏后人,有的当年家中受了姚氏荫蔽,对您忠心不二。” 姚铮震撼得说不出话来。 这么说来,自从姚家覆灭的那一日起,这位欧阳大人便开始步步筹谋,为姚家平反一事殚精竭虑地铺路。 他不是姚氏族人,为何如此执着?仅仅是因为......他是外祖的学生么? 姚铮心中忐忑片刻,终究还是对欧阳恪说道:“欧阳大人,我十分感激您为姚家做的一切,只是,若要为姚家翻案,为何一定要我成为太子?当朝太子宽和开明、仁慈心善......我与他接触不少,为何不能请求当朝太子为姚家翻案?” 姚冬易听见姚铮的话,苦笑道:“六殿下,您在说什么啊?姚氏的冤,当然只能姚氏自己人来平;姚氏的雪,自然也只有姚氏的人才能昭。您说这话是要将好不容易从薛家手中活下来的众姐妹们的命,都系在流着薛氏血的太子一人身上吗?” 她似有些失神,眼角依然闪着泪光,“薛氏于姚氏而言......是仇人啊.......六殿下!” 欧阳恪低声提醒道:“冬易!” 姚冬易垂眸,“抱歉,我失态了。” 姚铮摇摇头,递上手帕给姚冬易擦眼泪,“我的错,是我想得简单了。” 他看向欧阳恪,“如欧阳大人所说,可若我以懿王妃遗腹子的身份恢复皇子之名.......圣上不会忌惮我与姚家之间的联系么?” 欧阳恪道:“圣上对当年懿王妃出走的事,时至今日心中仍然难以释怀。今上心中也知,薛忠想要将您斩草除根。故而早在几年前,圣上便命臣暗中寻您和王妃下落,不让薛家发现。” “只不过薛府得到消息比我们更快,于是我们只好跟着薛家的动向,希望能在薛家对你们母子出手之前及时保下你们,却还是慢了一步......溪云镇时,待我们的人赶到,王妃已经遭了薛家毒手,您也不知所踪。之后,淮北城地动,便失去了您的下落......后来,不成想您竟阴差阳错到了太子殿下身边。” 姚铮微微低下头,默然。 他起身扶起欧阳恪缓缓起身。 “我真的有这个资格做太子,为姚家平冤昭雪么?欧阳大人,恐怕就算无我,您一人也足以为姚家翻身,您如今已经贵为殿阁首辅。” 姚铮无奈地笑了笑,夺回太子之位么? 身为太子......那人已经做得极好了。 他有什么资格去跟那人抢?文不如人,武不如人,他拿什么去为姚家平冤? “我自小四处流亡,不妨你说。我的确......无能。”姚铮眼神平静,心中却莫名生出几分不甘。 母族仅剩的族人就站在他面前,她们将他看作是姚家翻身唯一的希望...... 欧阳恪缓缓摇了摇头,看了看下面跪着的人。 “六殿下,您不是孤身一人。您有臣,有棠钰坊,有您的族人站在您身后。我们都会助您一臂之力。” 见姚铮沉默无言,欧阳恪又道:“若没有二十年前那场无中生有的构陷,您一出生就应该是名正言顺的太子,那本来就是属于您的。” “若不是当今圣上昏聩,若没有薛家,您才是永昼太子,那慕无离得到了原本您该得到的一切。您真的要将错就错下去,无视那满门冤死的两百余族人性命,如此寥寥一生么?” 姚铮心中微微震动。 “冬易曾告诉老臣,第一次见您时候的情形,您还未及冠,却生得聪慧灵动,颇似您的母亲。被薛忠的刺客围杀那夜,一眼便知身怀慕氏皇族的武学天赋。一身杀招精妙绝伦,单枪匹马亦能与薛家的刺客首领抗衡......殿下,您是姚元漪的孩子、姚相国的外孙,怎么会差呢?” 欧阳恪说完一番慷慨激昂的话,静静望着他,似望着故人。 姚铮一身素白,那五官却昳丽非常,眼尾红痣更显妖冶。 “欧阳大人......此事非同小可,请容我考虑一番......最迟明日,我会给您答复。” 他只觉得心中烦闷沉重,须喘口气深思熟虑再做决定。 欧阳恪点头,姚铮刻意不去看那些在地上跪着的女子,逃一般地离开庭院,狼狈地离开了欧阳府。 欧阳绥见他走得匆忙,不放心地跟了上去,但姚铮实在身手太快,不一会儿人已经没影了。 · 姚铮茫然地走在大街上,已经日暮了,人潮来往之中,他觉得自己无处可去。 ——正如当年从溪云镇逃离之时。 他在一户人家紧闭的门前石阶坐下沉思,最近下了些雨,那石阶两旁生满了青苔。 姚铮坐下的位置,向左是太子府,向右是欧阳府。 奉若神明的恋人是他的亲生哥哥......若他的皇族身份大白于天下,此生他们二人之间再无可能。 姚铮自嘲地笑笑,难道他假装忘记这件事,他就能心安理得地待在殿下身边吗? 他们之间从一开始就没有可能。 这是铭刻在血缘里的事实,他没办法就这样装聋作哑下去,同殿下过一辈子。 姚铮只觉得心如刀绞,肩上似有千斤沉重。 无辜枉死的族人,还在下面指望着他为他们鸣冤昭雪;而霜绛和娘亲还在等着他杀了薛忠,为他们报仇。 他真的能不去听那些死去的声音,一辈子呆在太子府吗? 百年之后,他该拿什么见族人,见娘亲?见霜绛? 他们会不会怪他怯懦无能? 姚氏一族,是在他的父亲——当今圣上和薛忠的联合构陷下,才会一夜倾塌。 薛忠是刽子手,而他的父亲,亦是始作俑者。 这样的人,怎么配坐在皇位上,一生享尽无上富贵尊荣,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姚铮想起从前殿下给他讲书,他曾说,“为君之道,当尊贤任能,信忠纳谏;恤民之患,除民之害。” 而宫里那位深谙帝王权衡之道,制衡的权术用得精彩,可这帝王之本,却着实做得差强人意,弄得民间只认太子,不认皇帝。 他若回宫做皇子,拿回太子之位,便能以太子的身份替父写罪己诏,昭告天下百姓,如此一来便能为姚家平反,还姚家清白——这是姚氏族人所期望的。 至于如何做个好太子、好皇帝……真当了再说。 姚铮内心自嘲般地哂笑,老天爷,你要是真的敢把这皇位给我来坐,我还真就敢试试,毕竟你都敢这么玩我了。 尤其是心上人变成了亲哥这件事,让他感觉真真切切被老天爷玩弄于股掌之间。 姚铮起身,他欣身长立在巷中,空中下起绵密细雨,他任由雨打在身上,身上冰冷,胸中却滚烫如火。 苍天无道,一次又一次把他逼向没有选择的路。 以为是水到渠成的良缘,结果转眼成空。 对老天这样的安排,姚铮心中有愤怒,也有不甘……还有那么些破罐破摔。 做皇子就做皇子吧,至少以后不用再为没钱没势发愁了。 弟弟就弟弟吧,又不是生离死别,不管是眷侣还是手足,不都是一家么。 姚铮终于说服了自己,满心决绝地向欧阳氏的府邸走去。 · 走进欧阳氏的府邸时,天已经黑了。 欧阳绥见他去而复返,不由得眼前一亮。 “家父已经在祠堂等你很久了。” “欧阳大人知道我会回来?”姚铮奇怪道。 “是。”欧阳绥英俊的脸上多了几分雀跃和兴奋,“六殿下,我父亲生平阅人无数,这点把握还是有的。” 姚铮一怔,“这么信得过我么......” 不到一刻,二人便到了祠堂。 迎门映入眼帘的是欧阳氏的祖宗牌位。 欧阳恪却是站在侧面一牌位前,似沉思。 “欧阳大人,”姚铮开口道,望向这尊摆在宗祠侧面格格不入的牌位。 先师......姚嗣温之位....... “这是......” 姚铮心中已大致知道是谁。 “六殿下,来,给您的外祖父上柱香。”欧阳恪道。 下人燃了香火,恭敬地递给他,姚铮接过后,下人识趣地退下。姚铮在牌位前折腰作拜。 “私自祭奠罪臣是重罪,六殿下,臣期待您有一天,能光明正大地将这牌位迎回姚家。” 姚铮坚定道,“我会的。” 欧阳恪欣慰地笑笑。 “欧阳大人,我想问您,为何对姚家如此尽心竭力?只因为外祖父是您的老师么?” 欧阳恪眼角扯出几道笑纹,“殿下觉得,仅仅是如此,不足以令臣为姚家做这些么?” 姚铮默然。 欧阳恪感慨,“我襄助姚家,的确是为报师恩。姚相国对臣而言,不仅是老师,更是恩师。” “恩师生前学生众多,在进入京城以前,臣也只是一穷酸的布衣书生,苦于没有盘缠参加科举,便在街头卖诗为生。” “直到恩师南下,在街上买了一副臣写的诗,一眼相中臣,见臣却苦于出身门第低微,不仅为臣写了举荐信,还给足了科考的盘缠。” 姚铮感慨,“原来外祖生前,竟是这样的人。” “若无姚相,便无臣今日。尽管于当年的姚相来说,不过是施了滴水之恩,但善缘理应结善果,后来见姚相国如此下场,臣心痛不已。” “至于刺杀太子慕无离,臣虽知太子殿下为人品行端正,但臣不得不对他出手,一来,他的母族是薛氏;二来,无论成不成,都可激化薛家与陛下的矛盾,使其鹬蚌相争,两方俱伤,为迎回六殿下您做准备。” “原来是为我......”姚铮喃喃自语,尽管刺杀慕无离不是他愿意看到的,但欧阳恪的确为了他用心良苦。 “多谢欧阳大人......为姚家如此殚精竭虑。” 欧阳恪道,“臣会安排礼官,为您教习宫廷礼仪,待您准备好了,便送您入宫。” 姚铮犹豫片刻,道:“欧阳大人,可否待我回太子府,了结一些事情?毕竟太子殿下的确待我不薄。” 欧阳恪点点头,“可以,只是六殿下,您可要注意保全自身,平安归来。” 姚铮笑了笑,“若三日之内我没有回来,您便让人去带我出来,不论是强闯还是潜入。” “好,若您三日未归,小儿会前去太子府,带您离开。” 第55章 自焚断情 尽管姚铮同欧阳绥说给他三日时间,实际上姚铮和慕无离断绝关系根本用不了三天。 姚铮随意找了个人少的小巷,什么也不做,只是坐在梨花树下静静地待着。 淡淡的白开满枝头,花瓣不堪重负地落在他的身上。 姚铮的确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慕无离。 既是他的亲兄长,又是他昔日的恋人。 他曾对殿下说,“心系唯君一人,愿为君子之侣,与君共度此生。” 殿下也曾对他说,“若彼情意未改,吾等便共结连理。” 如今心意未改,却再不能共结连理。 天命难敌,与君同生死共进退的千钧之诺,他终究是负了。 姚铮枯坐许久,直到梨花渐渐落满了青石地,他的身影都不曾动过分毫。 一身素白的衣衫,安静地坐在树下,苍白的脸冷艳又倔强,任由梨花落满他的肩头。 时而指尖微颤,抖落花瓣,似乎眼前不断闪过与殿下相处的浮光掠影。 他与殿下之间的情意乃是背了伦常,若公之于众,不仅是重罪,更能让慕氏皇室从此沦为天下笑柄。 昔日情,越五伦,越雷池。 但要断此情,却是寸寸诛心。 他心中已有抉择,从此万般皆去,天下再无当初那个与慕无离携手看雪的少年。 史书上会记下永昼太子慕无离和皇六子慕无铮。 · 两个时辰前的白云寺内,慕无离端坐着,深峻的五官上是宁静淡漠的神色,侧脸望向檐下渐停的细雨时,如一幅矜贵雅致的画卷。 一身玉色的纪殊珩在他身旁,二人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似乎只是在静静等待着什么。 不久,一身素色袈裟的小和尚走了出来,将一封硬笺交到慕无离手中,“殿下久等了。” 慕无离将那折得方正的硬笺打开一看: “太子慕无离,八字中辰戌丑未相冲,虽为贵命,却克制父母兄弟。为解此难,唯当娶一命格为「子午卯酉」之男子为妻。如此始能保全亲情,子嗣则得过继。尔以此行,则文献武功骋绩,举措得当,每事顺遂,气势威武如山河。” 慕无离十分满意,和颜悦色却不失威仪地对着那小和尚说:“代吾谢过通玄大师。” 小和尚低头恭敬道:“贫僧稍后便会转告通玄大师,施主慢走。” 白云寺是永昼国寺,慕无离曾与那通玄大师有几面之缘。 那大师初见他时便在青山烟雨中,曾于亭中赠他一言:“殿下毋当太过执着,世事皆有命定,非汝一人所能承担。” 后来,他每当心中存惑时,便会来找通玄解惑。 这次,慕无离前来白云寺,却不是为解惑,而是为婚书而来。他想要光明正大地与姚铮在一起,便需要一个令父皇母后无法抗拒的理由,小铮再过一月多就要及冠了,慕无离早早做好了兑现诺言的打算。 他请通玄帮忙时,通玄静默片刻,却只问他一句:此情所阻之者非婚书,而乃命运之无常也。既然如此,汝亦欲坚持而行乎? 慕无离却只说,“世间凡事何难定,唯真心不改,纵有千难万难,吾心之所往,在所不惜。” 纪殊珩陪慕无离走出白云寺,他在一旁轻声道:“殿下......当真执意如此么?” 慕无离嘴角噙起温暖的笑意,“吾的决定,沧海桑田皆不可改。” 纪殊珩转而祝贺起慕无离心愿将成,喜事将近。 慕无离回到府中,提前焚香沐浴,等待姚铮归来,准备二人夜谈定下婚事和为姚铮过生辰之事。然而,慕无离手头已经看完了两册书,屋内的香烛都燃尽了几根,却始终不见姚铮回来,慕无离心中不安,随手撂下书穿上衣袍推门而出,对着纪殊珩道:“随吾出去找小铮。” 纪殊珩心中微微一惊,“小铮还没回来么?”尽管他将小铮放出去跟踪那女子,是为了引京中那暗中的势力出来,但已经过去一天,手头没传来任何动静,按理来说,小铮那边应该没什么进展才对。 难道小铮那边又出了什么岔子? “殿下,属下观这天象,似要下雨,不如属下派人出去寻小铮吧?” 慕无离想起那日骊水山发生的事,心头不安渐生。待纪殊珩反应过来时,慕无离已经穿上了一袭月牙色长袍,只说了句“吾不放心”便欲要离府,纪殊珩见劝不动,只得拿了把伞跟在慕无离身后。 星子点点,夜风微寒,纪殊珩和仇刃一路跟在他身后,陪着他往那艺坊方向一路寻姚铮下落。 · 行至艺坊附近,小径有些许潮湿,皓月随黑云流动,忽明忽暗,几人一路穿过艺坊附近的轻歌浅舞,依红偎翠,满巷子鹅笙箫乐声,终于在一个栽着梨花树的青石小巷里找到了一身素白的姚铮。 细雨忽至,淅淅沥沥地落在身上,纪殊珩撑开伞,为慕无离遮雨。 慕无离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姚铮,落寞的身影,苍白的脸上带着些漠然的神色。 “小铮,为何不回府?” 慕无离看到姚铮肩头的梨花,顿时察觉到:小铮已经独自在这待了很久了。 姚铮缓缓起身,花瓣随动作抖落,望着面前的男人。 ——依然高贵如云端皎月。 纪殊珩皱眉道:“我们与殿下寻了很久,你在这里做什么?” 姚铮却不看他,径直走近慕无离,望向他,甩开衣摆,折腰双膝跪地,庄重一拜。 慕无离凝眸,眉心变紧,“小铮,你这是做什么?” “请殿下,放姚铮离府。” 一时之间,空中静谧无闻,连纪殊珩都因为姚铮的举动感到一时无措。 “你在说什么?”慕无离的眼眸幽深,透出几分危险。 姚铮咬着唇隐隐有几分倔强。“殿下曾对我说,若彼时情意未改,便共结连理。而今,”他竭力压下那发颤的声音,“我情意已改,一来不愿侍奉于殿下身侧,二来不愿再为太子府效力。望殿下放我离去......” 他口中说着连自己都骗不过的谎话,是因为在回宫之前还不能让慕无离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再者......让他承认慕无离是他的兄长,比起让他承认他不喜欢慕无离,还要让他肝肠寸断。 那可是太子殿下啊...... 是多少人心中的神明与皎月。 而如今,他要弃神明而去。 慕无离显然半个字都不信,他低着嗓音问道:“小铮,发生什么了?” 姚铮攥紧手心,咬着唇,“殿下,我心意已改,断不能再侍奉殿下左右。殿下贵为太子,身边可能容我此等不忠之人留下么?” 慕无离沉默半晌。 “你说你情意已改,你喜欢上了谁?” “欧阳氏长子,欧阳恪。” 姚铮跪在他面前,直直看着慕无离的衣摆,却不敢抬起眼看他的神情,声音带着几分凉意和坚持。 “半月前,在伏祈山之中,他对我多有照拂,更是在危难之际对我出手相助。” 姚铮扯了扯嘴角,自嘲地笑笑,“殿下,您不知道吧。我出身寒苦,谁对我好,我就喜欢谁。欧阳公子高大英俊,欧阳氏虽不是名门望族,却护我足矣。欧阳大人其人仁慈开明,不会阻挠我与欧阳公子的婚事。” “殿下是皇室子弟,婚事由不得自己。又时常深处争斗之中,我累了,想过些平静日子。”他微微抬眼,观察慕无离的表情。 慕无离沉默无言,面无表情。 姚铮却能看得出来,殿下此时怕是已经动了心火了。 不等慕无离反应,姚铮更是重重磕头,额头渗出鲜血,他高声道:“如今我心已改,望与殿下好聚好散,此后死生各西东,不复相见!” 雨势渐大了,姚铮乌发半湿,雨水从他的脸颊流过,眼眶渐渐变得微红。下起了雨,小巷的光线变得昏暗,有了这雨,姚铮正好不叫慕无离发现他哭了。 不等慕无离说话,反倒是纪殊珩先怒斥他,“你竟敢背叛太子殿下?你知不知道殿下今天特意为你去白云寺求来了......” “仇刃。”慕无离冷冷打断纪殊珩。 “属下在!” “小铮累了,带他回去吧。” “是!” 姚铮双眼睁大,不解地看着慕无离。 还没等他反应,仇刃便走到了他的身后,一掌将他劈晕了。 慕无离冷着脸将人横抱起身,纪殊珩忍不住提醒道:“殿下,小铮身上是湿的,您沐浴过了......” 慕无离置若罔闻,仇刃看了纪殊珩一眼,对主子的行为有些摸不着头脑。 殿下不是才说了让他来么? · 姚铮醒来时,天已经亮了,他感到身上浑身酸痛,身上却是干的,伤口被重新包扎过,衣服也显然换过了,他四处观望,这是府中客卧。 姚铮不明白殿下为什么不愿放他走,甚至还打晕他。 他缓缓起身,传来铁链碰撞的声响,姚铮低头,手脚异常地沉重。 呵,姚铮苦笑,殿下竟然将他的手脚都上了锁链。 他竟然被慕无离囚禁起来了。 姚铮听到推门声,是纪殊珩。 他将食盒放在桌上,语气似有些漫不经心道:“我虽不知道你为什么突然要离开殿下想去欧阳家,但我劝你还是死了这条心,你走不出这个房间的。” 姚铮笑了,清悦的嗓音中带着几分凉意,“纪殊珩,你不是向来不愿殿下与我在一起么,不如放我离开?” 纪殊珩那双狐狸眼微微扬起,朝他看过来,“你以为太子府是什么地方?你想来便来想走就走么?” 纪殊珩将他上下打量一通,抱着臂,“我不管你是什么人,接近太子府有什么目的,也不管你到底是为了什么想投奔欧阳氏。” 他徐徐走近姚铮,捏住姚铮的下巴,“太子殿下要你这个人,你就得好好呆着,哪也别想去。我和阿琏啊......无论是殿下喜欢谁,我们都会给他弄来,何况只是一个男人?” 姚铮嘴角噙着冷笑:“你最好还是去告诉殿下,只要我想,天底下没有地方能困住我。” 纪殊珩指腹松开他的下巴,望着姚铮的脸悠悠地说,“不得不说,你这张脸,好看是极好看的,就是实在太不安分,不过......谁让殿下就喜欢这样的。你放心,我会替你转告他。” 姚铮瞪着纪殊珩,眼中带着怒意一把将纪殊珩推远。“纪殊珩,我知道你怕的只有一件事。” “怕我误了殿下的大业,对吧?” 纪殊珩不可置否,转身似要离开。 “纪殊珩,殿下究竟为什么执着于北征?”姚铮在他身后蓦然发问。 纪殊珩的背影似乎僵硬了一瞬,又恢复如常。 “殿下爱民如子,想救回二十城的百姓,有什么问题么?” 姚铮“呵”地笑出声,“我从不怀疑殿下心怀大义,”他道,“你很清楚。我是说,他为何将北征看作他自己一个人的责任......收回二十城,难道交给其他人不行么?永昼那么多人,慕氏这么多皇子,凭什么这事让他一个人扛,就因为他是太子么......如果真这么重要,龙椅上那位,怎么不自己去?” 姚铮冷冷道,“殿下又为什么将北征看得比皇位还重......你们从来没有人告诉过我。 说到底,你们所有人都觉得我不过是殿下身上的一个物件。” “纪殊珩 ,你对我,从来没有一句话是坦白的。” 纪殊珩闻言皱着眉头回过身来看了他一眼,“不告诉你,是因为告诉你也无用。” “殿下看重北征,原因并不复杂,江山需要完璧归赵,永昼官场需要正本清源......罢了,你不会明白,你只需要知道,殿下做的是利国利民的大善之举。” 纪殊珩显然不屑与他多作解释,姚铮只能看着纪殊珩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关上了门,心里的疑问却全然没有消失。 · 午后,太子府书房。 熏炉中燃着清新的雪松木檀香,花梨木大理石案台上摆着各色宝砚,砚旁规规整整摆着京城布防图,慕无离修长的手指执笔蘸起红墨在布防图上做着不同的标记。 纪殊珩敲门后推门而入,见慕无离的动作,欣喜道:“殿下如今终于将京城牢牢握在手中了。” 慕无离卷起那布防图,对着纪殊珩道,“交给文渊,说监军司在京郊按照这个位置驻扎......晋琏那边做得不错,若宫中有任何变动,城防营随时能与监军司配合。” 纪殊珩点点头,“殿下放心,稍后属下便走一趟监军司,亲自交给文大人。” “小铮那边如何了?”慕无离起身,眼神没看纪殊珩,而是端起茶杯浅浅抿了一口。 纪殊珩无奈,“他还在试图诱属下放他离去,看样子离府之心十分坚决......殿下,欧阳家那边要查吗?小铮接触欧阳氏之后转变如此之大,其中一定有古怪。” 慕无离放下茶杯,手臂背在身后走了几步,“如今人手都被调去搜查外祖下落了,还没消息么?” 纪殊珩摇头。 “那就继续搜。” 纪殊珩瞧了慕无离片刻,试探道:“殿下可是觉得......小铮想离开殿下,是因为他觉得欧阳氏能帮他为林霜绛报仇,而殿下却会碍于与薛相国的关系,不忍下死手?” “不无可能。”慕无离沉吟。 “可属下见小铮的反应似有些激烈,他让属下转告殿下说......” “说什么?”慕无离看过来。 “只要他想,天下没有地方能困住他。” 慕无离大掌微微收紧,吩咐道:“多派一些府中武艺好的府兵守在外头。” “是。”纪殊珩低头应道,缓缓退出书房。 · 一天一夜过去。 今夜一过,便要到了姚铮与欧阳恪的三日之期,慕无离每日下朝后哪也不去,就待在府中静静地看书,时而晋琏会来找他练枪打拳,除此之外无人来扰。 此时晋琏前脚刚离开太子府,慕无离正欲回房看书,却看到纪殊珩匆匆跑来,脸上难得出现慌张之色。 “殿下,客房走水了!小铮被铁链困住了,钥匙在殿下这,府兵们打不开!” “你说什么?” 慕无离瞳孔骤缩,沉着脸向姚铮所在的客房奔去。 待慕无离赶到时,客房已经燃起了熊熊烈火,冲天的黑烟。 “走水了!快!再多叫些人来救火!”客房外聚集了不少府兵和焦急慌乱的侍从。 下人刚打了水来手忙脚乱地往那火舌上浇,却如同杯水车薪。烈火熊熊,一时半会儿根本熄不下来。府兵慌张喘着气道:“殿下,姚公子还在里面!” 仇刃也赶了过来,“殿下将钥匙交给属下,属下冲进去将小铮救出来!” 慕无离望着灼目的火焰,不由分说地将路过身边的下人手中的水桶直直往身上浇,纪殊珩惊叫道:“殿下不可!” 他不理会纪殊珩和仇刃惊慌无措的眼神,捂着面向那直冲青天的火光冲了进去。 纪殊珩被慕无离这一番举动吓得冷汗大颗大颗落下。 “小铮!”慕无离灵巧地避开从而天降带着火光的横梁木,疾步往卧房寻去。 “咳咳......咳。”姚铮被浓烟呛得意识模糊。尽管如此,他还是在一片火光中,一眼见到了慕无离。他抬起头,映着火焰的浅眸隐隐闪烁着。 身处火海之中,他既没有慌张,也没有绝望,看着慕无离为他解开锁链的动作,竟露出了浅笑。 慕无离来不及观察姚铮的表情,一把将人抱起,健步如飞地冲出了火海。 姚铮被慕无离放下,弯着腰撑膝止不住地咳嗽,慕无离浑身湿透看着姚铮,没有第一时间去换衣服,而是吩咐府中下人拿些水来给姚铮喝。 ——两个人身上都有些狼狈,尤其是慕无离,浑身湿透,发丝凌乱,而姚铮的头发也被到处乱窜的火星烧焦了一节。 幸运的是太子府人多,在府中下人的合力之下,客房的火总算是熄灭了,不过这间屋子几乎也是付之一炬,毁得不成样子。 姚铮喝了水,果然好受许多,他望着慕无离还带着水珠的脸颊,似缓缓伸出手,又蓦然收回,放下垂在身侧。 “殿下,我说过,只要我想,天底下没有地方能留住我。” 他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苍白的唇弯起,看着慕无离的表情竟还有些温柔。 慕无离不由得注目,呼吸一窒。 他瞬间明白了。 ——火是姚铮自己放的。 他的大掌狠狠掐住了姚铮的霜肩,姚铮被这力道按得生疼,皱着眉挣脱,却是一番徒劳。 “你疯了?为了离开吾......你竟情愿烧死自己么?”慕无离面容冷峻,眼中写满了不可置信,语气隐约有些颤抖。 姚铮无奈一笑,“我的殿下啊......您还不明白么,我的心意真的变了,您放我离开吧。” “您可是太子啊,何苦呢?” ——一副好言相劝的语气。 姚铮眼看着慕无离眼中的愤怒逐渐散去,转而变成失望和冷淡。 他转身,对着纪殊珩道:“既如此,放他离府吧。从今以后,太子府再没有姚铮这个人。” 慕无离留下一句冷淡的交代后便拂袖而去。 姚铮背对着烧得面目全非的屋子,望着慕无离的背影,竟然白着脸笑了出来。 纪殊珩面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连忙追上慕无离的背影。 · 朱窗半开, 慕无离回到寝殿内,竭力压下心中起伏的情绪,正想解开衣服传唤沐浴,却感到止不住的胸闷心痛,身体内隐隐有什么东西爆发开来。 喉间一口腥甜,喉结动了动,瞬间喷出一大口鲜血。 紧随其后的纪殊珩见到此景,慌了神惊叫:“殿下!您怎么了!” 慕无离正想回答,却感觉眼前一黑,高大健硕的身躯轰然倒地。 “殿下!” “青松快传大夫!不好了!” “殿下!殿下您醒醒!” 第56章 离开太子府 没过多久,青松把还留在府中为姚铮治过伤的大夫请了过来,连晋琏听到消息都急忙赶来了。 慕无离躺在床上,沉睡的五官竟比方才显得平和了几分,呼吸微微起伏,只是嘴唇苍白无血,额上冷汗直冒。 大夫恭谨道:“殿下突然之间情绪过激,大怒之下气机郁滞,情滞不畅,刺激到了从战场上带下来的旧伤,须得心平气和地好好服药调理几日才可。这几日就尽量不要下床了,老夫会开几副药,有畅通气血之用,会加一些让殿下平息肝火的药材,至于体内那旧伤,只能慢慢调养。” 纪殊珩紧张道:“殿下何时才能醒?” 晋琏见纪殊珩不对劲,握住纪殊珩的手,“阿珩,殿下没事,你别急。” 大夫道:“殿下会睡上一段时间,估计最快醒来也要一天一夜。” 听到慕无离没有性命之忧,纪殊珩才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青松送那大夫离开寝殿,晋琏揽住他的肩道:“阿珩,你别担心,殿下之前受过的伤比这还严重,躺几日就好了,至于那旧伤......就慢慢调养好了,无碍的。” 纪殊珩点头,认真地对晋琏说:“阿琏,我有事要离开一下,殿下交给其他人我不放心,你替我守一会。” 晋琏心中虽然奇怪,但还是答应了。 转身离去的纪殊珩眼中怒火蔓延开来,步履生风向他和姚铮居住的庭院走去,身后带着四个身强力壮的近侍。 连府中路过熟络的仆从向他问好,他都置之不理。 他阴沉着脸,狐眼半眯地来到姚铮门前。 果不其然,姚铮已经在收拾,只不过只是收拾了些贴身的物件,基本上都是他来太子府之前的东西,包括那幅从淮北带来的《邀额尔敦木行乐宴图》和玉牌,姚铮将东西放进怀里。 而慕无离送的那些赏赐,他一律没带——包括慕无离送他的双月弯刀和飞刀。 可是踏雪怎么办? 姚铮叹了口气,他该把踏雪带走的,只是林霜绛同他说,家养的小宠到了陌生的地方,一时不适应的话可能会性格大变...... 罢了,就留那小家伙在太子府再待一段时间好了,待日后他顺利回了宫,再问慕无离要。 ——他倒也想像他说的那般,同慕无离分离后便死生各西东,但怎么可能呢? 慕无离毕竟是他的亲哥哥,总会在宫里碰到的,何况日后自己还要和他抢那太子之位。 长叹。 不等姚铮神游,听到房门外传来脚步声,下一秒,房门便被踹开了。 纪殊珩的表情一如既往,眼底却是冷酷之色,身后跟了四个一看就不好惹的府卫。 “走?可以,太子府的东西留下。” 姚铮拧眉,“太子府的东西,我一样也不会带走。” 姚铮甚至连身上的衣服都换成了来京城之前的装束。 “哦?”纪殊珩眼中带着嘲讽的笑意,“我倒是想告诉你,你那些破铜烂铁,太子府也不放在眼里。只是,有一样,你的确该还给殿下。” “什么东西?”姚铮皱眉道。 “按住他。”纪殊珩修长的手臂冷冷一挥,紧接着,四个府兵按住了姚铮,将他往地下压,跪在地上,双手都被钳制到背后。 姚铮心中一惊,这四人的身手比起赵火和飞原竟有过之而无不及。 纪殊珩从身后缓缓拿出一把锋利的匕首,抵着姚铮的咽喉。 姚铮圆眼怒睁,“殿下说让我走,纪殊珩,你竟要阳奉阴违么!” 纪殊珩眉眼弯弯,笑了。 “放心,不杀你。殿下说了会放你走,我自然会放你走......只是,你这一身武功,是不是也应该还给太子府?” 姚铮心中一痛。 是啊......殿下为了培养他,不知付出了多少心力。没有他,就没有今日的姚铮,他欠了殿下这么多恩情,怎么可能说走就走? 姚铮渐渐放弃了挣扎,脸上漠然道:“你要如何,便如何吧。” 纪殊珩长袖一挥,吩咐道:“动手。” 脚踝和手腕一阵剧烈的刺痛传来,激得姚铮冷汗直冒,姚铮看去,皮肉已经被利刃划破。 忽然之间,又是一阵剧痛,却比刚才更凌厉,姚铮脸上血色尽失,感到丹田中内力缓缓流失,姚铮痛得直咬牙,再一看,手腕和脚踝已经是鲜血淋漓、血肉模糊不清。 ——纪殊珩竟然生生挑断了他的手筋脚筋,废了他的武功! 姚铮额上冷汗直流,那四人松开了他,任由他支撑不住身体痛苦地趴在地上。 他咬牙切齿地仰头看着纪殊珩那高高在上又冷漠的表情,“我不相信......殿下会让你废了我。”剧痛之下,姚铮说出的每个字,都咬得辛苦。 纪殊珩的残忍无情超出了他的想象。 纪殊珩轻笑:“你还敢提殿下?你背叛了他,若不是太子殿下放你走,你这样的叛徒在我眼里活该千刀万剐。你不是要离开太子府么?既然如此……爬,用你这双连刀都握不住的手,爬出太子府……” 言罢,似乎带着四个府兵心情舒畅地离开了。 姚铮颤着双臂,手肘撑在地上缓缓向前爬动,在骊水山上受的伤似乎也同时隐隐作痛起来。三日之期将到,他不能让欧阳氏的人进来和太子殿下的人起冲突,欧阳氏对他的维护一定会让殿下起疑心。 既然如此......还真的就只能爬出太子府了。 想到他要靠双手爬出偌大的太子府,姚铮惨白着脸苦笑,想当初他满心期望地进入这里,如今要离开,又是何等的困难? 武功没有便没有了,他.....就当还给殿下了。 “喵。” 踏雪从门口探了进来,见他趴在地上,虎头虎脑地睁着圆圆的大眼看着他,还凑过来舔了舔他的脸,闻到剧烈的血腥味,还凑近姚铮的伤口嗅了嗅。 姚铮撑起半身,撕下衣服紧紧缠住了脚踝和手腕上的伤口,若是不止住血,恐怕在爬出太子府之前,他就能因为失血过多而没命,还谈什么回宫和恢复皇子之身? 绷紧四肢的伤口后,姚铮看了一眼桌上的冷刃,叹气。 这回,就算带走,他也的确是用不上了。 姚铮用紧紧裹着鲜血的手掌摸了摸踏雪乖巧的脑袋。 “小家伙,青松把你照顾得很好,我暂时不能带你走了......” 又胖又软的身子贴着他蹭了蹭。 “我也不想丢下你。” “乖乖的,在府里等我。” “喵~” 姚铮心满意足地趴下身子,一路艰难地爬出了庭院,手上满是尘土石砾,踏雪没有走,一直在身后跟着他。 姚铮从庭院里爬出来时,府中不少下人都用奇异的眼光看了过来,似乎有些不忍心。 “这是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不远处路过的仆从与旁人交谈。 “你还不知道吧……” “要不要去扶一下……” “嘘!快走快走,千万别去,纪大人说了……” ——没有任何人帮他,纪殊珩好像提前下了命令。 姚铮每爬过一块砖都会在心里记下,待暮色沉沉时,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时辰,尽管他鲜血淋漓的双手抚摸过了府中四千七百八十块青砖,却也只爬了一半的路。 几乎是忍着剧痛艰难地拖着身体前行。 直到青松慌慌张张赶来,见到一路留下的血迹,简直触目惊心。 年轻稚嫩的脸上尽是不忍。 姚铮体力透支,又失血过多,神志已经有些模糊,却也只是咬着牙向太子府的大门,缓慢艰难地一步一步爬去。 他脑中就只有一句话: 姚家,还在等着他;娘亲和霜绛,也在等着他。 忽然之间,姚铮的视线陡然变高,他被人背了起来。 青松一边向前走,一边回过头看了他一眼,担心道:“小铮,你还好吗?” 姚铮摇摇头,虚弱地说:“我没事,你放我下来。我自己可以......你违抗殊珩的命令,不会好过……赶紧放我下来,别被别人看到了。” 青松红着眼,“我背你出去,你这样下去......会死的!” 姚铮虚弱地笑了笑,“不会的,我命硬得很。” 青松倔强地摇了摇头,“我背你出去,纪大人不会拿我怎么样的。”他快步向太子府府门走去。 姚铮见状也不再坚持,他感觉自己要是再多说几句话,就真的坚持不住要昏过去了。 踏雪仍然在身后一路跟着他们。 有了青松的帮忙,姚铮用不了多久就到了太子府大门,门口的府兵看着青松和姚铮两人似欲言又止,最终却什么也没说。 青松背他到府门外,欧阳绥躲在太子府门口的暗巷里等待许久,见到太子府里出来了人,眼中的困意一扫而空,他大摇大摆地走了出来,见到姚铮的惨状时吓了一跳。 “我的......天啊,你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青松似乎猜到欧阳绥是来接姚铮的,道:“小铮,既然有人接你,我就把你送到这里交给这位公子了......” 姚铮在背上点点头。 欧阳绥见状连忙弯下腰,任由青松将他放到欧阳绥的背上。 青松蹲下身抱起不安分想出去乱跑的踏雪,问道:“小铮可要将踏雪一同带走?” 姚铮在欧阳绥的背上,艰难地摇摇头,“劳烦你......暂时.....暂时……替我......多照顾......”话还没说完,人就已经晕过去了。 青松见状,叹了口气,对着欧阳绥道:“公子,小铮的武功被纪大人废掉了,身上伤痕累累。您带他回去的时候注意着些,回去了尽快看大夫。” 欧阳绥眼中闪过一丝惊诧,原来伤成这样竟然是武功被废了? 他道:“我知道了,多谢你。” 青松抱着怀中还在舔爪的踏雪,静静站在府门望着二人的身影远去。 姚铮在昏迷之中,迷迷糊糊地想,姚铮其人,终究始终是属于太子府的。 可他此去一别,就不再是姚铮了,他是永昼的六皇子慕无铮。 · 欧阳岁轻功不错,没一会就背着慕无铮回到了府邸中,姚冬易今日不用上台献舞,难得留在府中,见欧阳绥背着昏迷不醒的慕无铮回到府里时也是大吃一惊,“怎么回事!” 欧阳绥冲身边的下人道;“快,请大夫来!” 欧阳绥找了一间雅致干净的屋子将慕无铮平稳放下,姚冬易看着慕无铮身上的伤,忍不住红了眼:“怎么会伤成这样......” 欧阳绥叹了一声,对姚冬易说:“纪殊珩废了他的武功。” 姚冬易睁大眼,眸中浮上怒色,“他怎么敢?我去杀了他!” 话音才落便提起剑欲转身离去,却猛的被人抓住了裙角。 那抓住她裙角的手臂隐隐颤抖,只听慕无铮虚弱地阻止道:“别.......去......别招惹……太子府……” 姚冬易只得作罢,愁容满面地坐了下来。 过了半晌,大夫来了,将他身上的所有伤势检查了一遍,缓缓摇头道:“究竟是何人,能如此以如此残忍的方式挑断他的筋脉,明明一碗汤药下去就能让他功力尽失,偏要用如此残忍折磨人的法子。” 大夫一边叹息着,一边帮他止住了血,包扎好了伤口。 欧阳绥问道:“他这筋脉,还能接起来么?” 那大夫沉默着摇摇头,又似乎想起什么,伴随一声长叹:“他这筋脉断得彻底,下手之人足见其狠心.....原本京中有一人,帮过不少人将断开的筋脉续接起来,续接后不论是练武还是拿重物都无碍。” 欧阳绥立即直起身,“那人是谁!在何处?我去将他请来。” 那大夫无奈,“欧阳少爷稍安勿躁,难就难在这人请不到了!听闻此人不久之前已经跳崖自尽......实在可惜啊!此人是宫廷太医林氏的独子,名为林霜绛,生前年纪轻轻,修得一身无双医术......” 似乎是因为听见了林霜绛的名字,慕无铮在昏迷之中激动地握住欧阳绥的手,喃喃自语道,“霜绛!不要!回来......” 姚冬易擦着眼泪,心疼地看着床上的慕无铮,“永昼就没有其他人会续接经络了么?” 大夫低下头,收拾好医箱正欲离去,“永昼之外的地方,老夫知道的有限。但偌大的永昼之内.......的确是只有那个人会。” 欧阳绥让下人送大夫离开,安慰姚冬易道:“不用担心,不是还有我们么?回头六殿下进宫,你派身边两个武功得力的,伪装成侍女寸步不离地保护着。” 姚冬易咬了咬唇,“我亲自陪他入宫。” 欧阳绥震惊,“你疯了么?万一被皇帝老儿发现你是姚家后人......” “发现了再说.....将他交给旁人,我不放心。” “你入宫,棠钰坊怎么办?” 姚冬易冷哼一声:“只要对外说六殿下帮我赎身,把我买了下来就是了......” “还有那陈王世子,他不仅认识你,还知道你的真实身份......”欧阳绥忍不住提醒她。 “慕凤玄知道我的真实身份又如何?他若想到圣上面前去揭发我,早就去了。” 欧阳绥见劝说不动,缓缓摇头,“罢了 ,你愿去,那便去吧。” 入夜,欧阳恪回了府,听闻慕无铮受伤,询问了欧阳绥一通后便赶了过来。 慕无铮转醒不久,屋里留守的侍女正扶着他起身,便看到欧阳恪推门而入。 欧阳恪将他上下打量一番,不等他开口,慕无铮露出笑:“啊,欧阳大人来了……我如今这样,我那皇帝爹不会不认我吧?” 欧阳恪对慕无铮放肆顽皮的口气不大在意,反而看着他一副病殃殃弱柳扶风的模样,颇有些无奈。 “臣告诫过您,要保全自身。” 慕无铮佯作遗憾道,“唉……没办法啊,欧阳大人,太子势大,我欠太子殿下恩情,毕竟的确算背叛了太子府,不被扒一层皮,怎可能轻易出来呢。” 欧阳恪直立在他床前,却并没有坐下的打算,他知道慕无铮不傻,不可能预料不到主动回去与太子等人坦白背叛行为的下场,明知如此却还是宁愿冒着被抽筋拔骨的风险回去了一趟,若他们的六殿下真是翻脸无情的人,根本就不会多此一举,棠钰坊足以保他无虞。 欧阳恪看破不点破,转而说:“待送您进宫,臣会告诉陛下您被山匪绑去,受了折磨才失去了武功。” 慕无铮脸上带着无所谓的笑。 “只不过……”欧阳恪眉间轻皱,“教习您宫廷礼仪的事,怕是要等您伤势再好些,如此一来,您暂时还不能进宫了。” “不用,”慕无铮道。“我撑得过去,还是尽快进宫吧,毕竟夜长梦多。宫内外的局势时时都在变化,如今太子兵力已经包围了京城,我们若想做些什么,终归还是得进宫才行。” 欧阳恪眼中泛起赞赏,“殿下才失去了一身引以为傲的武功,竟还如此坦然自在。” “欧阳大人以为我会如何?自嘲自贬么?”慕无铮捂着血色尽失的脸咳嗽了两声,心道,他有的选么? “机会不等人,欧阳大人,如今薛忠躲起来了,而太子对棠钰坊的存在又浑然不知,现在就是最好入宫的时机。至于我身上的伤……好处大着呢,没准我那皇帝爹见了,还会更心疼我些。” 欧阳恪点点头,“如此,臣明日便会唤礼官到家中为殿下授课,避免殿下御前失仪,落了圣上脸面。待两日后,臣便正式将殿下送进宫去,只不过……” “不过什么?” “慕氏皇族一向以武艺超群着称,殿下如今功力尽失,对上其他皇子时恐怕……” 慕无铮笑嘻嘻似浑然不在意道:“我能应付过去。再说了,不是有棠钰坊保护我么?冬易姐临走之前说了,她要扮作侍女陪我入宫,不会有事的。” 欧阳恪稍微放下心来,“稍后臣会给殿下一份名册,殿下在宫中若是遇上什么难处,找到这些人便可尽快让臣知晓。” “欧阳大人费心了。” 第57章 入宫 欧阳恪派来的礼官次日一大早就来了,其人为郑司务。 慕无铮的血昨日就已经止住了,只不过听闻欧阳恪还另外同那郑司务交代了他身上的伤势,以免慕无铮自己没个分寸,强撑过了头。 郑司务一身鹭鸶黄襟,足下一双深棕硬质长靴,虽不苟言笑,但他知道慕无铮的身份,因此十分恭敬和善。 “殿下入朝见到陛下时,应先行跪礼,右腿先下,双膝着地,”那郑司务一边说着,一边跪了下来以身示范,“殿下切记,您的腰与腿都要伸直。” 慕无铮跪在训堂冰冷光滑的地面,板着腰。 “行跪礼后行拜礼,需殿将双手相拱于地,俯首至手,拜三次。” 慕无铮手上照做,余光却瞟到欧阳绥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 “此为三拜,接着是九叩。” “连续三次一跪三叩首,行礼时要放下袖,跪时挺直上身。右手伸平举起到鬓角处,手心向前,放......再举再放,起身,再叩首。” 直到行到第三次叩礼时,那郑司务说,“待陛下让您起身,您方可起身。” 慕无铮做到第二叩时手臂就已经酸痛不已了,加上那手腕脚腕的伤口还在拉扯,他抿着唇,额上流着冷汗,表情不大好地问那郑司务:“郑大人,我每次见陛下,都要行三跪九叩的大礼吗?” 欧阳绥走了进来,将慕无铮勉强的模样尽收眼底,忍不住插话:“你到底行不行?”他抱着双臂,“不行别硬撑了。” “欧阳公子,尊卑有别,您还需称呼皇子为殿下才行。”那郑司务正色道。 欧阳绥脸色讪讪,没想到好心进来看看情况还能被抓来寻一句错处,这礼部的人可真是惹不得。 那郑司务和颜悦色地解答:“殿下只需在第一次面见陛下的时候行三跪九叩即可,往后殿下恢复了皇子身份,见到陛下便只需行跪拜礼,另外,殿下还需唤陛下为父皇。” “我知道了。”慕无铮道。 “殿下,待您去宗庙上过了玉牒之后,若陛下册封了您王位,则您应当自称为本王,这点您需切记。” 慕无铮听着这礼官的千叮咛万嘱咐,“多谢郑大人,只是我才要进宫恢复皇子身份,封王之事恐怕还为时尚早。” “不早了,殿下。我朝皇子十五封王。此外听闻欧阳大人同臣说,殿下还有一月便要及冠,因此届时陛下极有可能将殿下的冠礼和册封礼在一齐举行。” 慕无铮有几分神色懵懂,“封王之后会如何?” 欧阳绥笑了,“封王之后是成亲,成亲就有了正妻,有了正妻又生了儿子之后就可以去封地了。明白了么,六殿下?”那神情似乎还有几分玩味。 这郑司务见欧阳绥解释了,便不再多说。 一上午过去,慕无铮身上哪哪都疼,最后是欧阳府的侍女搀扶着走出训堂,欧阳绥似乎无事可做,始终跟在慕无铮身后,三人行走在欧阳府雅致的廊道里,只听欧阳绥在他身后幽幽道,“你倒是对自己挺狠啊。” 慕无铮皱着眉回头,“你想说什么?” “太子府的火,还有今日早晨你那副样子......” “让我真担心你会死在欧阳府。” “你不知道有句话叫谶语勿言么?” 慕无铮懒洋洋地回了他一句,注意力却不由得放在欧阳绥前几个字上,“太子府素来有铜墙铁壁密不透风之称,你也挺有本事啊......怎么知道太子府起了火?” “太子府的下人最近在外头采买了许多屋子修缮的物事,加之我们这边盯着太子府的人说,你回去那几日,太子府上空曾升起浓浓黑烟,故而我不难猜到是你在里头弄出了些名堂......” 最后还顺带夸了一句慕无铮:“不得不说,六殿下的行事办法总是能让我耳目一新,受益匪浅。” 慕无铮呵地一声笑出来,回过身凝眸望向他,眉尾的红痣微微扬起。 “你还是在伏祈山戴着面具时看起来人模人样些。” “多谢殿下谬赞。”欧阳绥回道。 谬赞? 欧阳绥这人多少有点毛病,他是在夸他么? 慕无铮让侍女停下,候在一旁,他靠在栏杆上,宽松的白袍盖住修长纤细的身形。 他似凭栏远眺,神色有几分慵懒恣意地赏着欧阳府中的春景。 “伏祈山时,你是怎么骗过文渊的眼睛进入伏祈山的?”慕无铮朝欧阳绥微微侧身,“他可是太子殿下的人。” 欧阳绥似乎有些幽怨道,“那当然是因为我的的确确往返在京郊与京城之间做了两个月的运粮伙夫。” “文渊既然要在监军司中安插太子府的人,自然也要安排普通百姓在其中作掩护。” 慕无铮瞅着他一副痛苦不愿回想的表情,扑哧一下笑出声。 “若论起对自己心狠,我还是不如欧阳少爷。屈尊降贵两个月,只为进伏祈山探薛府一番虚实。” 欧阳绥神情似乎有些忐忑地问他,“怎么样?我装得像不像?殿下可喜欢我在伏祈山上的那副面貌?” 喜欢?慕无铮皱眉,欧阳绥这词实在用得奇怪。 “你当时虽其貌不扬,但为人也算和善。” 欧阳绥失笑,“可曾得到殿下几份信任?” “三分?” “殿下既夸我和善,怎的就只有三分?” “你时常试探于我,并不算坦诚。”慕无铮道,“那你是何时认出我的?” “进山之时。” 慕无铮奇怪,他当时作了一番伪装,欧阳绥又没见过他,是怎么认出他的。 欧阳绥似乎一眼看出他眼中的疑问,“要进入监军司,粮官文渊是唯一的办法。你虽做事麻利并无错漏,但我从身形和年纪上推测,与六殿下一般无二。其次那飞原与赵火,一高一胖,一个不爱说话整天板着脸,一个整日嘻嘻哈哈到处帮腔,怎么看也不是.......” “你那次费如此大的功夫想方设法入山,是为了什么?我可不信你那句什么为我而来。”慕无铮轻笑。 “还不是家父......”欧阳绥黑眸轻眨,似在抱怨,“一来要摸清薛忠意欲何为,二来,家父预料到太子府有可能派你前去,怕你有闪失,的确让我去护你。” “原来如此,欧阳大人当真是有心了。”慕无铮感慨。 欧阳绥一脸震惊之色,“六殿下,救你的是我,护你的是我,怎的好处全记家父头上?” 慕无铮奇怪,颇有些无语道,“你怎的也与慕凤玄一般,父子之间非得分出个你我来?” “京中但凡有些志气的高门子弟,有谁不想抛却家里的荫蔽干出一番名堂来的......” 他见慕无铮提起慕凤玄,眼神中似有不屑,“京中高门子弟也分流派的,您可不能拿我和慕凤玄之流相提并论。” “是吗?”慕无铮神色似怅然,“我与你不同......不大介意这些。” 他眸色落在园中湖心,幽深的绿色映入眼眸。 “我年幼时,总希望家中有父兄,带我猎鸟兔狐鹰,教我打马球蹴鞠......望着父亲兄长的脊背,做一顶天立地的好男儿。”他喃喃自语。 欧阳绥怔住。 “不过还没等到做回皇子,我就长大了......自己学会了些市侩之言,成日一副不着调的模样。不懂什么功名前程,不懂什么家国天下、礼义廉耻。 ” “气得我师父天天拿着藤条追着我回家。” 欧阳绥笑笑,“听闻纪侍卫年轻时的确是个性情泼辣的。那王妃待您如何?” “娘亲性子柔善,知书达理,虽见我不爱读书,却也不大责罚于我。” 欧阳绥开解他道:“殿下不必遗憾,许多高门大户家中纵有父兄,亦少不了攀比较量、明争暗斗。殿下既身为皇子,亲缘之间就更是复杂。” “如今殿下只需考虑如何拿下储君之位,回头入了宫,切记万不可对其他皇子过于大意。” “我知道了。”慕无铮道,抬眼望着远方天空腾飞而过的白鹭似喃喃自语,“他也说过,皇室本就亲缘淡薄。” “他?”欧阳绥下意识一愣,“太子么?” 慕无铮点头。 “太子殿下竟会与您聊这些。”欧阳绥的眼中不禁闪过惊讶,竟然开始有些好奇慕无铮在太子府的经历。 提起慕无离,慕无铮不想再说下去,他不顾欧阳绥探究的眼神,径直转身道:“我累了,回屋吧。” 侍女上前搀扶着他,欧阳绥望着他修长纤薄的身影消失在转角。 皇宫中,御书房。 欧恪俯身跪在身着明黄色沧海腾龙袍子的天子面前,将寻到六皇子的事情娓娓道来。 “爱卿当真?”皇帝身材瘦削挺拔,眉骨高耸,鼻梁高挺,下巴留着胡子,眼角延伸出许多皱纹,看得出来年轻时的君王亦是数一数二的英俊男子。 “六皇子如今已经暂时安置在臣府中,只不过殿下不久之前遭山匪劫掠,对方人多势众,用那残忍的法子挑去了六殿下的手筋脚筋,使得六殿下武功被废……”欧阳恪叹气,“臣寻了大夫为殿下看伤,如今正在臣府上休养。” 皇帝听到慕无铮没有武功,顿时迟疑道:“武功被废?爱卿如何确定这孩子是慕氏皇族血脉、元漪遗子无疑?” “回陛下,臣派人到淮北确认过,此子与王妃在边境小镇生活多年,又询问了溪云镇上附近的百姓,有的曾与王妃比邻而居,有知县在旁,公堂之上他们不会说谎。” “再者,殿下身上有姚氏玉牌,的确是二十年前那姚家所传。” “京郊玲珑巷也有曾有人说看到这孩子身手不凡,用一身武功抵挡下了薛府的刺客,臣的人找到殿下时,殿下一身伤痕累累,奄奄一息,做不得伪。” 皇帝激动地扶起欧阳恪,“如此一来,还真是元漪的孩子,连薛家都对他苦苦追杀,错不了。” “只是,”皇帝叹息道,“我儿一身功力,实在可惜。”皇帝龙颜中带着薄怒,“那群匪徒可还能抓到?朕要他们命偿!” 欧阳恪摇摇头,“那伙人早已四散逃离,寻不到踪迹了。六殿下自己也说事发时晕了过去,醒来就已经被臣的人救下了。” 皇帝脸上似乎依然挂着不快,但又担忧慕无铮身上的伤:“可有大夫能治好铮儿的手筋脚筋?” 欧阳恪道:“永昼之内已经没有会续接经络的大夫了,但臣已经派人乔装潜入没疆与南粤寻医,若能寻到一神医,兴许六殿下的武功还有希望恢复。” “爱卿有心了……看来,我儿流落在外,苦头吃了不少,不过能活到今日,也算是苍天有眼,天意要朕的儿子回到朕身边!”皇帝哈哈大笑,“无妨,朕好好补偿朕的铮儿就是,再派几个武功高强的保护着。” 欧阳恪也笑起来,“陛下,您是没看到,六殿下容貌生得绝非凡俗,颇似您与王妃。” “是么?”皇帝心头更是龙颜大悦,“铮儿的伤何时才好,何时才能进宫?” “六殿下寻亲心切,尽管身上还有伤,但终究是想着尽快进宫,孝顺在您膝下。臣也不好再劝,安排好了人手,明日便护送六殿下进宫。” “好好好!”皇帝道,“明日,朕马上安排礼部要给铮儿上玉牒,拜宗祠……再册封王位!” “陛下,”欧阳恪提醒道,“殿下告诉臣,殿下还有一月便及冠了。及冠礼可要大办一番,昭告天下,正好与册封礼一道办了?” “爱卿此意甚好。” “办,给朕大办!” “朕要让全天下的百姓都知道,朕找回了朕的爱子铮儿。” “他会是朕最疼爱的孩子。” “陛下,”宦官在外头轻声道,“太子府差人来禀报,太子殿下又病了,旧伤又复发了。” 皇帝皱着眉,“这个太子,这才好了没几日,怎的又病了?” 又叹气,“自打从前给太子调养身体的太医林氏辞了官,太子的旧疾就时常复发。” 欧阳恪心中不免奇怪,六殿下才离开,太子就又病倒,而此前调整京城布防的事情可是一点没落下。 到底是真病还是假病?太子究竟又想做什么? 不如让宫里的太医去探探虚实。 欧阳恪建议道:“太子如今府中是自己请的民医,恐有医术不精和照顾不妥帖之处……不若陛下再派一宫中太医到太子府去,妥帖照顾太子殿下的病情,如此一来,陛下也才好安心。” “嗯……爱卿说的是。”皇帝缓缓点头,“那就让太医院派一个太医过去……对了,给铮儿也派一个,回宫之前再给他好好瞧瞧。” 欧阳恪俯首道:“臣领旨。” 次日午时。 慕无铮乘着轿辇,身着华丽的黑色织金衣袍,一根金色镶玉腰带紧紧勒住细窄的腰身。 乌黑漂亮的发丝垂在胸前,阳光垂洒在他精致的脸上,暖意染上他寒星般的眼睛,眉尾似有意无意轻挑,这份慵懒随意让旁人看着总觉得带些目中无人的傲然。 行过康庄大道,便进了宫门,皇宫巍峨壮观,朱红色的红墙赫然醒目,屋顶上皆是昂贵的琉璃瓦,在阳光下折出闪烁的金光。不远处的角楼精致而神秘,就连随便路过的池水都点缀着满池浮萍,碧绿明净。 出发之前欧阳恪特意交代了慕无铮,他现在身份不同,若是进了宫觉得什么东西新鲜,也不能乱走乱看,他是皇子身份贵重,不能给宫中下人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模样,因此慕无铮只好表现得一副什么都不甚在意的模样,心中却也为皇宫的富丽堂皇和严明有序感到震惊。 在去往皇帝居住寝宫的朝清殿的一路上,不少宫女和宦官都好奇地投来目光,却无一人知道慕无铮的身份,也无人敢来拦路,怕得罪了身份贵重的大人物。 一路畅行无阻。 慕无铮缓缓下辇,姿态优雅从容地迈步走进朝清殿,身边跟着两个侍女,一人是化身为侍女的姚冬易,一人名为夏霖,是欧阳恪底下的心腹,二人都是武艺高强之人。 留守朝清殿的宦官进去通报了一声,半晌后出来了,“几位可以进去了。” 朝清殿中,皇帝端坐在上,神色肃穆地打量着慕无铮,嘴角似乎隐隐约约按耐不住地动了动。 慕无铮走到皇帝面前跪下,开始行三跪九叩礼,“儿臣,慕无铮,见过父皇!”声音清亮,铿锵有力。 皇帝待他行完礼,才按耐不住地俯下伸去一只手扶起慕无铮,声音隐约带着几分颤抖,“吾儿,你终于回来了,受了不少苦吧?” 慕无铮脸上带着笑,“能回父皇身边孝顺父皇,便算不得受苦。” “好好好,来,与朕讲讲你与你母亲这十余年过得如何。” 慕无铮将与娘亲在溪云镇生活的一些事情,挑了些有趣温馨的家常,告诉了皇帝。 皇帝幽幽叹气,“让你与你母亲流落在外这么久,终究是怪朕。” 慕无铮劝慰皇帝道:“世事无常,父皇也无可奈何,至少如今儿臣回来了……只是”慕无铮顿了一下,“父皇可否能把母后的坟冢迁回京?母后的魂魄一直流落在外,虽暂时葬在了淮北,可毕竟家在京城……” 皇帝自然答应,“嗯……铮儿果然是个有孝心的孩儿,朕会派人去办此事,将你的母亲迁入皇陵。” 见皇帝有意将慕无铮生母迁入皇陵,一旁的宦官忍不住悄悄提醒道:“陛下,此事皇后娘娘那边怕是……” 迁入皇陵的一般只有贵妃以上品阶的妃子才行,而慕无铮的母亲曾是皇帝正妻,若是以正妻身份迁入皇陵,薛皇后面上必然难看。 慕无铮其实并不愿意将娘亲的坟迁到皇陵里供奉,娘亲逃亡大半生就为了离开皇宫,结果死后还要回到皇宫,那必然是不愿的。 但慕无铮心知不能直接与皇帝这么说,特意换了个口吻:“儿臣不愿父皇为难,母后的坟冢只要迁到京城,落叶归根便可。” 皇帝听了忍不住感慨到,“我儿虽流落在外十余年不得见,不想如此体贴于朕,朕心甚慰!” 慕无铮垂眸,长睫轻眨,昳丽的面貌在如此安静顺从的举动下显得格外乖巧动人。 只听皇帝似疼爱地拍了拍他的手,“铮儿,你放心,该给你的,朕都会给你。” 又对身旁宦官吩咐道:“礼部那边准备得怎么样了?可有消息了?” 宦官答道:“陛下,自昨个陛下的日旨意下去以后,礼部侍郎便早早地做好了准备,已经通知到各位老王爷府中,明日一早,陛下就能带六殿下去宗庙,行完祭礼后将殿下的名字篆刻在玉牒上。” 皇帝对慕无铮道:“孩子,等明日行完了祭礼,你便是真正的慕氏皇族的皇子了。” 慕无铮垂眸道:“儿臣一切听父皇安排。” “明日会先行祭礼,认祖归宗之事等不得,待过一月后,朕便在你的及冠礼上正式册封你为亲王,朕要给你七珠冠。” 慕无铮虽然不知道七珠冠是什么意思,但还是非常懂礼数地再次跪下来谢恩:“儿臣多谢父皇爱重!” 皇帝满意地点点头,“只不过皇儿身上有伤,礼制繁琐,只能暂先委屈我儿一番了。” “儿臣无碍,父皇不必担忧。”慕无铮神色平静顺从,皇帝看到他手腕上裹得严实的伤,心头更生怜爱,“父皇本还想与你多聊几句,不过皇儿身上伤还没好,朕命人安排了你住在朝清宫附近的嘉兴殿,你且去好好歇着,咱们父子来日方长……” 慕无铮拜别皇帝后,跟着宦官来到嘉兴殿歇息,等待明日祭礼来临,殊不知顷刻之间,宫内宫外已然掀起轩然大波。 第58章 竟然肖似故人 次日,太子府。 慕无离在床上躺了三四日才终于悠悠转醒,青松扶起他起身坐在床上,侍奉慕无离喝药。 纪殊珩侧身站在太子寝殿门口,他才处理完手头的事,见慕无离终于醒来,他安心地长舒出一口气,本正欲进殿中同慕无离说几句,却忽然被人叫住了。 “纪大人!纪大人……” 纪殊珩回头一看,是徐若。自打骊水山之后,除去一些人伤势比较重的,像飞原,赵火和徐若等人几乎都被调走前往四面八方寻薛忠下落去了。 纪殊珩皱眉,难道是薛相国的下落寻到了? “怎么了,是薛相国有消息了么?” 只见徐若摇摇头,颇有几分神秘道:“纪大人,属下人在京郊待了许久,大街小巷都在说如今宫中正热闹着,听闻当年那懿王妃的遗子,流落民间的六皇子找到了。” “六皇子?” “那六皇子的姓名……和当初的姚公子十分相似,名字里都有一个铮。”徐若眼中似有疑惑,“六皇子名为慕无铮。” 纪殊珩瞳孔骤缩,寒声道:“你说什么?” “属下其实还真想起一事来……” 纪殊珩狠狠剜了他一眼,“废话少说。” 徐若被纪殊珩一瞪,立马说道:“之前在骊水山上,我们几个曾听闻那薛忠唤姚公子为慕无铮……纪大人,你说这该不会……” “是同一个人吧……”徐若见纪殊珩眼神越来越冷,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这么重要的事你怎么现在才说!其他人怎么也不及时禀报?”纪殊珩凉凉问罪道。 “这……纪大人,哥几个才从骊水山出来就被殿下派往外头寻薛相国了,其他人又卧病在床……这……我们当初也只以为薛忠那厮是在使什么挑拨离间的阴招,不敢轻信……” 纪殊珩狠狠瞪了他一眼,转身望了一眼殿内正在喝药的慕无离,他心下一凛,嘱咐徐若,“这件事,先不要告诉殿下,殿下才醒,受不得刺激。” 徐若试探着问:“连同今日六殿下便要入宗祠昭告天下的事……也先瞒着吗?” 果不其然又收来纪殊珩一记眼刀,“自然。殿下这两日……还需在府中养着,先瞒着吧。” 徐若低头称是。 · 庄重肃穆的宫庙之中,年长的老亲王们都已到场,皇家宗祠之中林林总总的慕氏皇族排位在上,两旁灯火幽幽,陈老王爷由侍女搀扶着走进宽阔肃穆的大殿里,按着顺序端坐在一旁观礼,他抬眼瞟去一眼。 那年轻男子欣身长立,正面对慕氏皇族牌位,陈老王爷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大为震惊。 小铮?不是离儿的爱将么?怎么变成六皇子了? 慕无铮一身永昼正统绛金礼服,腰间扎着镂金蛛纹腰带,整个人长身玉立,风姿绰约。那黑发规整地以鎏金镶玉金冠固定着,眉尾挑起如刀锋般锐利,加之那肃穆的神情显得清清冷冷,整个人矜贵冷艳,眼尾一颗红痣更显独一无二。 “朕有一子,名曰慕无铮,生母乃朕之正妻姚氏。今已故于淮北。上天不忍骨肉相离,特令朕之子返回身旁。今日将告知祖宗,此子乃慕氏皇族子,愿祖宗在上保佑,俾其平安顺遂。” 皇帝说完话,掌管宗祠的礼官盛上慕氏玉牒,皇帝将慕无铮的名字一笔一划写在上面,观礼的老亲王们都默不作声。 随后慕无铮跟着皇帝行叩礼,礼成。 老亲王们迎上前来,纷纷恭贺皇帝找回爱子,更有甚者,已经开始与皇帝盘算起慕无铮的亲事来。 宫中提前准备了家宴,散场的慕氏老亲王们都会到场,除此之外,几乎所有皇子都会来,而慕无铮听着宦官的口风,隐隐感到不对。 他回宫恢复皇子之身这样大的事,太子府却完全没动静,以他对太子府的了解,慕无离等人早就已经猜到慕无铮就是他才对。 ——可太子府不仅没动静,甚至还差人来回禀:太子旧伤未愈,不宜出席,直接推掉了宫中家宴。 慕无铮扯出一抹自嘲的笑,是真的旧伤未愈,还是不想见到他? 出了宗庙之后,皇帝派了几个武艺高强的侍卫给慕无铮, 总共有六人,他听闻这几人是如今的禁军都督傅云起调来的。 看来自从上次在莫家酒楼一别后,傅云起突然转了性,回到宫中替兄长担起掌管禁军的重责,如此一来,即便傅老将军还在世,但老将军年迈丧子,傅家的实际掌权早已交到了傅云起手中。 · 景阳宫之中,侍女们服侍着薛皇后盘好发髻,皇后最亲近的侍女白鹭,看着皇后明显不对的脸色小心翼翼地劝说道:“娘娘,您是中宫皇后,这场家宴您不能不在啊。” 薛皇后姣好的容颜上写满了心烦意乱,她把头上刚戴好的凤钗拔下,狠狠摔到地上。 “本宫知道,本宫就是心里头过不去。” “陛下认回那女人的孩子也就罢了。离儿尚在病中,陛下不放在心上,也不去探望,还在宫中大摆宴席舞乐笙歌。” 皇后一双凤眸中满是恼怒,“置离儿这个太子于何地?” 白鹭捡起那凤钗,“奴婢知道娘娘挂心太子殿下,可如今六皇子已经入了宗祠,就是慕氏皇族真正的皇子了,陛下不办宴迎六殿下回宫,也于理不合......” “娘娘,”白鹭低声宽慰她,“您不去,皇上这面子上过不去,到头来迁怒的受罪的还是太子殿下......您还是为着太子殿下去一下就罢了。” 薛皇后无奈地闭上眼,缓缓沉下一口气:“更衣吧。” “是。” · 御宴之上,烛火摇曳,丝竹之声响起,金杯斟满,教坊舞女们翩翩起舞,皇帝端坐在上,薛皇后坐在皇帝右边,左边是淑妃,是三皇子和四皇子的生母。 夏霖在出发之前,已经将宫中的情况打听清楚告诉慕无铮。 皇帝左右两侧按顺序下来是各位亲王、皇子、公主。太子虽然人未到场,但按例位置还是给他空了出来,慕无铮的席位排在皇子之中最末。 听闻二皇子慕无鉴心智不全,基本上不会出席宫中任何宴会,皇子之中也只有他,尽管天生神力却心智有失,导致至今未封王,而其余皇子均已封王。 三皇子慕无戚为雍王,四皇子慕无咎为荣王,听闻五皇子慕无寂生母只是贵人,身份比较低微,但五皇子也封了瑞王。 舞女散去,皇帝将慕无铮一月后册封为端王的消息公之于众,大袖挥一挥,身侧的宦官便拿着圣旨走了出来。 慕无铮起身,走到大殿之中,在众目睽睽之下,行礼准备接旨。 “六皇子接旨。” “儿臣接旨。”慕无铮行过跪拜礼后双手抱拳在身前,低眉敛目,面色沉静。 “奉天承运,皇帝昭曰: 朕之子,名为慕无铮, 流落在外十八年之久,生母昔日朕之正妻姚氏,今已故于淮北。上天厚道,令其子回到朕身旁。朕之子孝顺恭敬,聪灵毓秀,朕亏欠此子良多。今日当封为端王,封地自选,赐府邸安居于京中以承顺朕膝下,冠以七珠亲王。册封之仪式将于四月初三,于端王之生辰日进行,特命礼部安排。” “此外,特赐夜明珠两颗,锦缎百匹, 金樽一对,黄金二十箱、白银三十箱,东珠石斛、羊脂玉器十箱,瓷器十箱,送入端王府,钦此!” “儿臣接旨,谢父皇厚恩,父皇万岁万万岁!”慕无铮高声谢恩,耳朵却忍不住动了动,听到了些议论。 ——那声音来自荣王,“三哥都这么久了都还是五珠......他凭什么一回来就是七珠?”似是在对三皇子雍王说。 “不要乱说话。”雍王低声提醒荣王。 慕无铮低眉敛目接下圣旨,只听皇帝在上面对着他慈眉善目地说:“你刚回宫,朕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就自作主张命人挑了这些东西,若有喜欢的,尽可说与朕听。” 慕无铮笑了笑,“父皇为我挑的,自然是最好的。” 大公主慕无双在自己的位子上一边喝着斟酒一边看着这出父子情深好戏,那凌厉英挺的眉眼隐约有些玩味,红唇微抿。 六弟么? 真是有副好样貌,只可惜皇兄不在,看不到这出好戏。 她正想着,不料竟蓦地看到殿门之中出现一熟悉高大的身影,竟然徐徐走进了大殿,她不禁呼吸一顿,睁大双眼,皇兄? 不是说不来么? 慕无离一身织金月牙色蟒袍拢住高大修长的身形,面色似乎略带病态,却丝毫不影响他金尊玉贵的面貌和气质,行止之间强大的气场铺天盖地般蔓延开来。 慕无铮伫立在大殿之中,听到脚步声顿时回过身看去,下意识摒住了呼吸。 眼神交织,两人的距离愈来愈近,那熟悉的身影愈来愈清晰。无声的情愫蔓延开来,复杂绵密的苦涩爬满心头,那眼神同样朝他望来。 那双眼曾是他最熟悉,如今却也令他最心痛。 那是他的亲哥哥。 原来他是真的病了,不是不想见他。 眼神纠缠之间,有思念亦有不甘,有喜悦亦有不解,有情意亦有挣扎。 “儿臣来迟,请父皇母后恕罪。”慕无离缓缓倾身行礼。 “太子,你府中不是传话说家宴不来么?怎么又来了?”皇帝威严沧桑的脸上有些疑惑,薛皇后也似乎带着担忧看过来。 “是儿臣府中下人不懂事,见儿臣尚在病中私自做了决定 。可父皇迎回六弟这样的大事,儿臣怎能不来?” 皇帝缓缓点头,“不错,既来了,就入席吧,既能出府,你母后也能安心些了。” “来人,”皇帝吩咐道,“给太子布菜,太子大病未愈,便以茶代酒吧。” 慕无离半垂眼帘,“儿臣多谢父皇体恤。” 慕无离肃然起身,面朝他看来,“想必这位,就是吾的六弟了吧?” 男人狭长的琥珀色双眼,好似伸展出一张巨大的网,千丝万缕地将慕无铮禁锢住,抬眼时万里晴霁,垂眸看他时又变成万丈深渊。 慕无铮胸中情绪翻腾,他离得近,听出慕无离口中那声“六弟”的确咬得重了些,又被慕无离这么一看,不禁双膝发软,空汗虚流。 他硬着头皮行礼道:“见过皇兄。” “太子,你怎么盯着你六弟看这么久?”皇帝看着两人一举一动,发觉不大对。 慕无离却只是嘴角轻轻翘起,不急不缓道:“儿臣的六弟的容貌生得好,竟还肖似故人,就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哦?肖似何人?”皇帝好奇。 “肖似儿臣从前府中一得力仆从。” 慕无铮听见皇帝发问,宽大华丽的袖袍中手掌紧张地抓紧,不觉咬住下唇,强行抿出一抹笑。 “这么相像?为何说是从前?” 慕无离淡然答道:“此人已离开京城。” 慕无铮听到,顿时松了口气,又见慕无离突然说道:“不过那人自然是没有六弟相貌独绝。” 他感到慕无离的目光似乎落在他的脸上、又如猛禽捕猎般掠过他的全身。 “端庄仙姿照碧空……端王,这个名号的确是衬六弟。” ——声音温润低缓。 荣王见好戏开场,雍王方才的提醒全然被他忘到脑后,他忍不住对着雍王悄悄嘀咕:“三哥,太子这也太下咱们这位六弟面子了吧?头一见就在父皇面前探讨六弟的姿色,还拿六弟和自己府里一个下人比较?” 雍王也奇怪,“太子平日不会这样,就算是再恼怒,也没见过他这样挖苦人吧?” 慕无铮心头微动,旁人或许不知道,但他知道。 这句诗……原诗名为《相思》,不过是一首不知出处的无名野诗。 慕无离平日闲暇时就爱琢磨些生僻的野诗逸闻。 “端庄仙姿照碧空,花影婵娟润绿苔;思念如云绕青山,心绪缠绵伴夜寒。” 慕无铮面目清冷淡然,只是无人发觉他眼尾那红痣似乎动了动。 他的声音脆如昆山碎玉般清亮,“臣弟倒是觉得,一鸣从此始,相望青云端这句,更衬臣弟。” 寥寥几句似刀光剑影般交错,看戏的慕无双在席上懒懒地撑着头,相望青云端? 谁和谁相望? 这六弟,看起来野心很大嘛?一个亲王还想和太子平起平坐么? 只是能不能斗得过她的大哥就不知道了。 · 慕无离一进来就发觉,他的铮儿变了。 一身昂贵繁琐的华服,举手投足也不像从前那样率性自然。 不论是折腰颔首还是做揖礼,仪态周正从容,显尽皇家威仪,一身矜冷贵气仿若浑然天成,使得那稠丽脱俗的五官更是让人心生敬畏。 原本慕无离的确是看不到这一幕的。 几个时辰前,慕无离醒来不久,才喝完药就一眼见到仇刃从窗外翻了进来。 慕无离手中还端着空空的药碗,皱眉道,“吾才病了几天?怎的这般没规没矩的。” 仇刃却压根不在意慕无离的责备,他跪在慕无离床头,“属下在外头听到宫中最近有一大事,急着同殿下禀告。” “姚氏的六皇子被陛下寻回来了,正于今日午时入宗祠......属下回来时还看到宫中使官似乎正从太子府回皇宫,许是陛下派了人来让殿下进宫见见这位六皇子,不知为何,纪大人竟然替殿下回绝了。” 慕无离在床上皱眉,“殊珩怎么回事?这么大的事竟给吾推拒了?” 他瞬间将药碗递给青松起身穿衣,青松见状忍不住为纪殊珩解释道:“许是因为殿下还在病中,纪大人忧心殿下尚未痊愈。” 一边说着,一边为慕无离套上外袍。 仇刃抬眼看了一眼慕无离,似乎不敢起身。 “还不起来?” 仇刃小心翼翼道:“殿下,六皇子其名为,慕无铮。” 慕无离系着腰带的手掌微微一顿。 眼中似波涛汹涌。 · 太子和端王各自入了座。 慕无铮虽在座上,却隐隐感觉有目光袭来,他身上也还有伤,皇帝特意允许他以茶代酒同敬即可。 他手脚僵硬地吃着菜,生涩地咀嚼着宫中佳肴,苦闷地喝着宫里上好的茶水,不敢去寻那目光的来源,他心烦意乱地想,他要是能喝酒就好了,好歹能一醉醉个痛快,不用在这躲着慕无离。 王公亲贵们身旁的侍女都穿着华美云纱。为了不被注意,姚冬易在宫中化名为冬易,直接省去了姓氏,她和夏霖见慕无铮安然回到席上,似乎也松了口气。 乐声铿锵悦耳,酒意盈盈,觥筹交错,如梦如醉。 傅云起值守在大殿之外,听着大殿里传来的丝竹声。 方才皇帝带着六皇子入席时,傅云起一眼就看到了那位传闻中的六殿下。 果然是他。 原来很多事情比起表面上看到的还要有意思,若是霜儿还在就好了,他忍不住心想。 晚宴从申时持续到酉时两刻,不知不觉,黄昏落尽。慕无铮的端王府还在等工部的人重新翻整修缮,他只能暂住宫里几个月再回自己的王府住。 盛宴落幕,慕无铮拜别皇帝之后终于能领着夏霖和冬易往嘉兴殿走,只不过才离开没多久,他就被叫住了。 “吾的六弟,走这么快要去哪里?”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慕无铮心道,终于,还是来了。 他就知道躲不过这一面,可是他该说什么? 对不起,是我骗了你?还是我不是故意骗你,我只是没想过自己是你弟弟? 没等他反应,只见慕无离在他身后沉声道,“你们都退下吧,吾和吾的六弟有话要说。” 侍卫们不知道内情,只以为是兄弟间聊些家常,见慕无铮没有出言阻止,就自觉退到了远处。 ——只有夏霖和冬易,二人警惕地看着太子,护在他身前。 慕无铮缓缓回过身,望向慕无离幽深的眼底,入夜不久,宫人还没来得及点烛,御花园光线幽暗,一旁的莲华池里游着皇室精心饲养的金鲤,湖面清波微荡。 满月悄悄升起,繁星当空。 他看不懂慕无离的表情。 “夏霖,冬易,你们下去吧。” “王爷?”夏霖带着惊讶的眼神,有些不解。 “听话,去那边等着,没有本王的吩咐不要过来。” “王爷自己……多小心,若有事及时唤我们。”夏霖低声道。 冬易带着警惕和防备的眼神看了一眼慕无离,只好愤愤不平地走了。 “六弟的仆从,好像很怕吾?”慕无离的语气很轻,似乎只是不经意一问。 慕无铮强颜欢笑道,“皇兄要说什么?” 慕无离没说话,瞬间由远及近倏地近身捂住了他的口,大手紧揽着慕无铮的腰将人腾空带起,脚尖几步跃至空中,慕无铮双眼睁大,后背紧贴着那人的胸膛,熟悉的冷檀香涌入他的口鼻,他心跳如雷,不敢相信慕无离竟然胆大妄为地敢在明晃晃的宫禁之中,在众侍女侍卫的眼皮子底下直接将他劫走! 第59章 审问 慕无离径直带他飞越御花园,落地时,竟然走了一间静谧无人的空殿里。 慕无离将他放在地上,自己则坐了下来。 空旷无人的大殿里,烛火幽幽,慕无离甚至不需要关门,外面连一个经过的宫女宦官都没有。 慕无离把他带到这里,究竟想做什么? 慕无铮小心翼翼地开口,“殿下,您为何带我到这里来?” “刚才家宴之上还知道管吾叫声皇兄,怎么无人了,又唤吾殿下了?” 慕无铮不知道慕无离从哪儿缓缓拿出一根修长笔直玉质竹杖,手柄处还悬挂着温润精致的羊脂玉佩环,慕无离持着那玉杖,往前伸去轻轻敲了敲慕无铮的膝盖。 “铮儿,跪下。” 这声命令,淡漠中带着无可反抗的威严。 心虚内疚的慕无铮听到这话瞬间身体不受控般顺从地跪下,甚至完全没有想过自己为什么要听慕无离的话照做。 那通体润白的玉杖隔着昂贵的衣料,从他大腿缓缓擦过,擦过腿根,行至腰间,带起一阵痒意,又向上摩擦过他的胸口,最终抵在他的下巴,带着几分不容抗拒的力道抬起他的头。 慕无铮被迫直视慕无离。 “吾的六弟可真是同吾开了一个好大的玩笑。” 声音低沉,威严,带着几分玩味。 “该从哪里问起好?” 从前慕无离绝不会用这种口气同他说话。 他喉头动了动,咽了咽口水,仰着头望着慕无离。 慕无离就坐在那里,身姿如松、浑身疏离,低垂的睫毛下是冷冽的眉眼。 分明才几日不见,却恍若隔世。 “太子殿下要问我什么?” 大掌握着着那玉杖把手,玉杖向下滑到慕无铮心口,戳得他生疼。 “你的身世。”慕无离说,“什么时候知道,又为什么不告诉吾。” 慕无铮的膝盖磕得又冷又疼,入宫这两日以来,宫廷的礼仪繁琐,加上早上的祭礼,他这跪完了又那跪,膝盖早就不堪重负了。 他望着慕无离深沉的目光,轻声道:“那日,纪殊珩让我去跟踪艺坊的口技女子,我跟着她,然后……” “见到了欧阳家的人?”慕无离接过话。 慕无铮苦笑一声,“原来殿下知道。” “吾想知道的是,欧阳家的人知道你的身世,又把你送进宫,到底是为了什么?”慕无离忽然俯下身,贴身逼近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没有表情。 慕无铮强撑着身子,膝盖发麻也无暇顾及,他猜到了聪明如慕无离一定会问这个问题,所以他根本没打算对慕无离把姚家的事情从实招来。 因为心中早就提前做好了准备,面对慕无离的逼问他的谎话张口就来。 “父皇寻了我很多年,碍于薛家从中阻挠,一直没有认回我。欧阳大人得了父皇的令,暗中寻我和护我。” “你的意思是欧阳家寻你只是为了父皇?”慕无离淡淡道。 慕无铮点头。 没成想慕无离根本没信他的话。 “呵,竟然还在撒谎。” “小骗子,不知悔改。” 慕无铮微微睁大眼,看着慕无离。 “骗了吾第一次,还想着骗第二次,是该罚。” 慕无离面色冷酷地凛然起身,高大的身躯手执玉杖站在他身前,居高临下地睥睨着他。 那方才戳着他心口的玉杖缓缓下移,时不时碰到慕无铮身上繁琐的挂饰,发出清脆的响声。 那玉杖最终隔着端正束缚的绛金皇室礼服抵在他的下腹,还用着不容分说的力道往里按了按,最终停在那里,没有后退。 慕无铮呼吸一窒,他终于知道了慕无离要怎么罚他。 他在宫宴上,喝了很多很多的茶,直到现在都还没小解过! 慕无铮随着慕无离的动作不觉睁大眼,鼓胀的下腹随着慕无离的动作传来一阵又一阵无法忽视的强烈尿意,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慕无离,眼神中既有难堪又有羞耻。 那双柳叶眼已然瞬间泛红,慕无铮眼睛一热委屈道:“皇兄,我从来都不是有意要骗你。” “你是我皇兄,你我虽有情钟却无缘相守……你要我如何告诉你?” 慕无离不理会他,手中那玉杖甚至愈加用力地往他腹腔里顶。 慕无铮单手撑在地上,似要逃脱那惩罚一般微微往后弯腰,他看着地面,额角流下冷汗。 他勉强夹紧大腿根哽咽着说,“就算我告诉你……我的身世,你会放我离府么?” “你不会,对不对?无离哥哥。”慕无铮垂着眼帘看着地面,一副强忍的模样,没看到慕无离听到这句熟悉的称呼时,握着玉杖颤抖的手掌。 回答慕无铮的只有无声的寂静和慕无离阴沉冷冽的脸色。 其实慕无离的沉默已经表明了他的答案。 他的确会当作无事发生那般,将慕无铮困在太子府,像从前那样。 慕无离能被他骗到,是因为慕无离从来就没在乎过慕无铮是谁,否则以他的手段,只需再细查一番,就能查出他的身世。 是那份私心私情,迷了心盲了眼。 慕无铮的下腹被那修长的玉仗顶得浑身焦灼、双腿发颤,想逃而身体却如同被慕无离下了降头一般钉在了原地,只等着他开口赦免自己。 他带着讨好的口气道,“哥哥,该说的我都说了......让我离去......好不好?” “离去?你不是已经离开太子府了么。”慕无离冷淡地回他。 那深峻的五官上神情淡漠,慕无铮自打认识他以来,从来没被慕无离为难过,他记忆里的慕无离虽然是他的主子,却对他溺爱得几乎事事依从。 越是回想起前尘往事,越是让人心如刀绞。 天底下再没有任何人比慕无离待他更好。 他带他回太子府,授予他一身武功,冷时为他添衣,醉时带他回家,被欺负时为他讨回公道,病时甚至衣不解带地日夜守候。 他感觉他的魂魄撕裂成两半,一半为那难以启齿的强烈尿意羞耻难堪,一半为那背叛和分离椎心泣血。 他难堪得牙关紧咬,耳根红透,声如蚊蝇。 “请哥哥......放我,” “去......小解。” 慕无离不理会他,甚至连手中那玉杖也压根没移开分毫,他神色冷冷,“你当日与吾说你喜欢欧阳绥,也是假?” “是,只是为了让你放我离府,我与欧阳绥之间什么都没有......他来伏祈山也只是得了家中命令护我周全。” 慕无离全程训问下来,慕无铮几乎是被他这根玉杖欺负得秀颈红绯,明眸含泪。 他强忍着泪意道:“你是我的哥哥,是我的亲哥哥,尽管你我不能为侣,我还是会报答你在淮北救我的恩情。” 慕无铮心如刀割,他连喜欢他的资格都不能有。 天底下那么多人都能喜欢慕无离,或是追随于他,或是奉若神明。 唯独他不能。 他必须要像一个小人一样,以兄弟的名义待在他的身边,阴暗地窥视着他,最后伺机夺走他的一切。 “骗你的事,哥哥就原谅我这一回,好么?” “日后你我以兄弟身份好好相处,如何?” 那张冷艳骄奢的脸上,带着破碎泪光的眼眸异样地好看,看得慕无离忍不住凑近,在他耳边低声道: “你说,堂堂端王,若是被下人发现带着一身尿骚味出现在这里,会如何?” 低沉的声音里竟然带着压抑的恶念。 慕无铮双眼圆睁,唇瓣翕张,心头瞬间被恐惧淹没,他简直不敢相信这是慕无离会说出来的话。 “哥哥……别这么对我……”慕无铮声音颤抖,带着乞求。 在慕无离面前失禁,那还真不如直接杀了他痛快。 即便眼前这人变成了亲哥,在他心中也还是如皎皎明月一般无可替代,即便慕无离气他欺他,还报复于他,可他怎么能在慕无离这样的人面前尿液四溢,一身污糟? 那竹杖愈加往里顶去,慕无铮痛苦地闷哼一声。 “嗯?不愿意?” “铮儿自己说,不该对你小惩大戒么?” 慕无铮咬着唇反抗道:“我也是皇子……哥哥这样欺辱我,不怕父皇知晓么?” 只见慕无离“呵”地笑出声,“你倒是说说,吾伤你何处?” 他又道,“吾自己的弟弟,吾又如何训不得?” 慕无铮见他迫不得已搬出了父皇,慕无离都无动于衷,在绝望之下,他的眼泪潸然如雨,一只手撑着身子另一只手紧紧抓着慕无离的衣摆,含泪抬头颤声道:“我是有错,也的确亏欠于你,你想如何罚我都无妨。” “只是我可以在任何人面前难堪......可那个人唯独不能是你。” “你明白么?” 泣声之下,如同小兽绝望哀鸣。 慕无离闻言一怔,顿时心中滋味复杂,他低头看向慕无铮,他肤白如玉,如同珍贵的琉璃玉器,望着慕无离的眼眶一圈通红,平日那双琉璃般清亮透彻的浅眸如今晦暗如淤满泥塘的死水,好似他们之间埋藏的一切过往。 这双眼睛他如此熟悉,恍如昨日。 原来他的铮儿心里还有他,放不下的不只有他一人。 慕无离竟然缓缓松开了那玉杖。 他将那玉杖甩在慕无铮面前,玉杖摔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此物就送给吾不听话的弟弟,莫忘了你今日的话。” “以兄弟身份好好相处么?呵,很好,如你所言。”慕无离神情冷淡地拂袖离去。 他的轻功很好,不消几步身影便消失在这个空殿里,慕无铮如获大赦,他往殿后寻去,果然在寝殿床下找到了夜壶,解了一时情急。 他离开时朝铜镜里望去,一身矜贵之态、昳丽之色不减,只是双眼通红,他在心中微微叹气,外面天色昏暗,旁人应该看不大出来他哭过。 他拿着玉杖顺着路赶回御花园时,一眼就看到冬易和夏霖显然在离开御花园不远的地方领着侍卫到处寻他,一副无头苍蝇的模样。 “冬易,夏霖!”慕无铮向他们走去,轻声呼唤。 她们俩一路跑来,夏霖上气不接下气,“王爷,太子殿下带您去了何处?怎的一会儿人就不见了......奴婢们找不到您,差点就去禀告圣上了。” “王爷没事吧?”冬易显然担心太子有没有对他做些什么。 “本王无碍。”慕无铮道,“回寝宫吧。” “是。” 嘉兴殿虽然比不得皇帝住的朝清宫气派,但已经称得上十分宽阔华丽,一宫三殿,院子里佳木葱茏,奇花怒放。 屋子里门窗雕梁画栋,四周纱幔低垂,特制的榉木黑漆攒海棠拔步床古色古香,除去寝殿之外,隔壁的大殿里还有专门用来沐浴的汤池。 慕无铮用帕子将那玉杖仔细擦干净,把金丝楠木桌上摆放着的宝剑拿了下来,放上了那玉质竹杖。 “殿下,那宝剑放得好好的,怎的放这玉杖?”夏霖问。 “你喜欢这宝剑可以拿去,无妨。”慕无铮手中抚摸着那羊脂玉佩环,“你可知,这玉质竹杖是何用途?” 夏霖将那摆着的玉杖拿起来观察好一翻,又抚摸着它竹节似的柱身,“这玉杖与寻常学堂上用来教导学生的竹鞭很是相似。” “也就只有宫里能有这样的好东西了,估计是国子监用来训诫学生的,亦或是宫中哪宫娘娘教训幼子用的,王爷何处得来?” 慕无铮忽然之间脸色涨红,“通常会怎么用?” 夏霖想了想,“在永昼,若是犯了错,通常学生会双手朝上呈竹鞭于手心,双膝跪地在先生门前,求先生责罚,若先生愿意原谅,则会拿起竹鞭抽打以示训诫。但如何打,这其中也很有讲究。” 慕无离将这玉杖送给他,不会是预料到他下次还会惹慕无离生气,送给他来请罪用的吧? 慕无铮无端地流下冷汗,又听夏霖继续说道:“先生若是武教,则下手会重些,少不了皮肉之苦,但也有助于习武者煅体强身;先生若是文教,则会轻松些,最多打几下手心再抄书即可。” 慕无铮冷汗更甚,那慕无离岂不是要双管齐下?除了揍他一通还要罚他抄书。 “若是家中长者.......该如何?”慕无铮踌躇着开口。 “打屁股。”夏霖笑道。 慕无铮倏的睁大眼,“什......什么?”他完全不敢想象那画面,霎时满脸绯红,心跳如鼓。 “不听话的娃娃,当然就只能打屁股嘛?”夏霖笑嘻嘻道,“王爷小时候没被纪师父打过屁股么?” 难不成慕无离真的会用这玉杖打他的屁股么?他年纪也不小了! 慕无铮心中崩溃道。 “没......没有,师父只会罚我晚上不准吃饭,但娘亲总会偷偷给我拿吃的,”慕无铮奇怪道,“你们小时候会被欧阳大人责罚么?”他觉得欧阳大人看上去慈眉善目,不大像是个会罚人的。 “真好啊,”夏霖羡慕道,“小时候欧阳大人可忙了,好几天才来一回,哪有空责罚我们?我们就由一群姐妹中最年长的长姊管着,还有欧阳府的嬷嬷一起照顾。这人一多起来,又吵又闹的,长姊烦了,就拿竹鞭挨个抽我们这些闹事的。” 慕无铮扑哧一下笑出声,“你们一群小女孩子能闹出什么?” 夏霖睁大眼,“那王爷您可就是小瞧我们这帮姐妹了,你就看冬易,学轻功的时候可是溜出去揭了好几次薛府的瓦片呢,差点被捉住,没给欧阳大人吓个半死。” “你在说什么?”冬易阴恻恻地出现在夏霖身后,夏霖一副被抓个正着的心虚表情,“没,没说什么。不过是给王爷说说咱们以前在棠钰坊的事。” 慕无铮急忙跳出来做和事佬。“好了好了,别闹了,今天时辰也晚了,准备沐浴吧。” “是。”二人异口同声退出寝殿,关上门后,却显而易见能听到女子之间的打闹声。 次日,雍王慕无戚和荣王慕无咎走在笔直的白石砖宫道上,两人才从朝会上下来,“三哥,你说这六弟一回来就冠了七珠,父皇该不是有意让他及冠后参与朝政吧?” 雍王叹气,“如今太子愈来愈势大就罢了,还来了个六弟……真是越来越热闹了。” 荣王也摇摇头,“之前父皇想易储的事传得沸沸扬扬,结果还不是没有废了太子,还放任太子在京城拥兵自重。” 雍王一双眼精明而深沉,“之前你我都未能看出,废储的谣言显然是父皇故意为之,意在使得局势混乱,故意让薛家自相争斗。” 荣王不解地“啊”了一声,“可是薛忠走了,现在不就放任太子独大了么?难道父皇自始自终都没想废储?” 雍王自嘲地笑笑,“父皇当然想废储,太子行事如此横行独断,没有废了他不过是因为朝中只有他一个嫡子,老二又是个痴傻的。” 荣王心里一惊,“三哥是说,那六弟有可能……” 雍王叹了口气,“本王也只是猜测,当年懿王妃可谓是父皇心头最爱,六弟虽是罪臣之后却算得上是正妻生下的嫡子,出身的确胜过你我。” 荣王眼中不禁染上怒火,“三哥对父皇一腔真心,为父皇在朝中忙前忙后,还多次得罪于太子,父皇如何就看不到!眼中就只揪着那嫡庶!” 雍王摇摇头,苦笑,“父皇是父皇,即便父皇将本王当作棋子用完则弃,你我也奈何不得。” 荣王显然为雍王愤愤不平,“六弟身上连慕氏的武功都没有,究竟是不是父皇的孩子,还不知道呢!” 雍王皱眉,阻止道:“无咎,慎言。” “先不管这个凭空出现的六弟,眼下要紧的是监军司易主,虽跑了薛忠结果又到了太子手上,倒比之前还要难办了。”雍王想到太子,只觉头疼不已。 荣王眼神闪烁,似有话要说。 “三哥,如今傅家那个老顽固已经撒手不管了,而傅云起或能拉拢一番,我从前曾与他同游过几次画舫,其人放肆张狂,目中无人,不如为我们所用......”荣王试探道。 雍王沉思,“若真能拿下傅家,我们就更有把握在朝中与太子抗衡,只是,我们拿什么说服傅云起听我们的。” 荣王狡黠一笑,“有一个东西他傅云起一定想要。” “什么?” “薛忠的下落。” 雍王忙看了看四周,低声对荣王说,“四弟,你可真有薛忠的下落?太子和傅家可都在找他,若真有薛忠的消息,对你我可是大益。” “只是身边人得到了一点薛忠出现过的消息,薛忠藏得紧,太子和傅府找不到我们自然也找不到,只不过要是能把这个消息作为筹码和傅府交易,傅云起能得到一个大致的方位,再自己去查就是了,至于找不找得到,与你我何干?” 第60章 你的武功呢 慕无铮百无聊赖地躺在御花园凉亭下的躺椅里,一副懒懒散散悠然自得的样子,耳朵微动,心中感到危险陡然接近,他心下一惊,头瞬间偏开一寸。 一根羽箭猛然朝慕无铮射来,正正插进慕无铮脸颊旁的楠木躺椅上,他蓦然睁开眼,冬易和夏霖显然也注意到了不对劲,警惕地守在慕无铮身旁,提防从暗处射来的冷箭。 慕无铮陡然起身,他完全没想到在宫里也有人敢堂而皇之地害他! “什么人!竟敢暗害端王殿下!”夏霖呵斥道。 来人从树木荫凉处走了出来,那玉雕似的面庞,迷人的金色丹凤眼,浅红的嘴角勾出坏笑,“三哥你看,我就说六弟身上没慕氏武功吧?” 雍王慕无戚眉骨硬朗,鼻挺唇薄,背手在一旁卓然而立,“天气舒朗,六弟好兴致。” 慕无铮皱眉,“三哥、四哥有何指教?” 荣王慕无咎将那弓箭随手扔到一旁,上好的马毛檀木弓用完即弃,“听闻六弟不久前曾被山匪劫掠,受了重伤武功尽失?” “此事不假。”慕无铮淡淡道。 荣王勾唇一笑,“这样,四哥也不欺负你,你既打不过,还躲不过么?若是躲都躲不过,那可就不好说究竟是不是我们慕氏的族人了。” 冬易将慕无铮护在身前,咬牙切齿道,“荣王殿下慎言!端王殿下既然上了慕氏玉牒,自然是慕氏皇族的孩儿,荣王殿下大可到陛下面前去质疑。” 荣王那风流俊逸的脸看到冬易露出兴奋的神色,“六弟身边连一个侍女都生得好生漂亮,若六弟躲不过,便将这女子让给我如何?留在六弟身边,也是浪费了。” 闻言,夏霖和冬易面色愈加难看,慕无铮看向雍王,冷冷道,“若是我躲过了,三哥四哥当如何?” 雍王淡然道:“你四哥只是同你玩闹,不会拿你如何,莫要太当真。” 雍王才说完,荣王顿时朝慕无铮拳风袭来,慕无铮脚腕上还有伤,加之脚筋挑断,身体已不似从前那般灵敏,他靠着对荣王出拳方向的瞬间判断,巧妙躲避开带风袭来的拳头,在荣王密集的攻势下左挡右闪。 冬易被夏霖拉到一旁躲开,她险些忍不住想出手却被夏霖死死拦下,夏霖在她耳边哑声道:“端王殿下无性命之忧,你我不能轻易暴露身份。” “六弟,为兄可要认真了!你还不知道吧?不会武,在慕氏中可是与废人无异啊!”荣王哈哈大笑。 慕无铮忍不住心中腹诽,慕氏皇族这动不动就开打的毛病什么时候才能改改!慕凤玄是一个,荣王又是一个。 冬易只能愤然看着慕无铮被荣王打得连连后退,荣王见慕无铮竟能连连躲开他,心中带着气一般出拳愈来愈狠。 眨眼间,一柄锋利长枪不知从何处刺来,带着寒光正正擦过荣王发鬓,削去几根发丝,荣王心中一惊,停下了手上的攻势,他阴沉着脸拿起地上那枪道:“二哥今日怎的多管闲事......” 雍王也吃惊地朝树下阴影望去,宫中谁人不知这乌金翻云枪是二皇子慕无鉴专用的宝枪? 慕无鉴从树上翻身跳下来,凌乱的发丝挂在俊美的脸上,带着几分稚气冲着荣王道:“枪!还我。” 雍王走上前来,缓声道:“四弟,快把枪还给二哥,是我们在此处动手惊扰了二哥午眠。” 慕无铮奇怪,慕无鉴什么时候出现在那的,他怎么没感觉到? 荣王满脸忌惮地将那乌金翻云枪还给慕无鉴,他倒不是怕慕无离以为他们欺负慕无鉴,只是这疯子脑子实在不大正常,又一身整个永昼无人匹敌的神力,实在惹不得,万一发起疯来失手杀了他们都是有可能的。 果然不出他所料,那乌金翻云枪才回到慕无鉴手上,慕无鉴下一刻就已经将刀锋抵在了荣王喉间,瞪着荣王,一脸不高兴的模样。 荣王被吓得几乎失声,他哑声道:“二......哥......弟弟......做错了何事?” 这回显然连雍王都被吓到了,他不敢靠近,生怕慕无鉴冲动之下要了自家亲弟弟的小命。 “二哥,有话好说,有什么事放下刀我们慢慢说。”竟是大气不敢喘一个。 只见慕无鉴皱了皱眉,不满地看着荣王,“无咎欺负小娘子,坏!” 这下连带着退到几步开外的慕无铮也傻住了,夏霖冬易也不解地对视一眼。 什么小娘子?哪个小娘子? 荣王欺负小娘子? 荣王战战兢兢地哆嗦着,“二哥......我哪儿有欺负哪个小娘子啊!弟弟我不过是在和咱们的六弟切磋武艺呢......” 谁料慕无鉴根本没理会荣王的解释,刀锋还更近一寸,荣王的脖子渗出血珠,他心下一惊,心中暗骂:慕无鉴这个听不懂人话的疯子...... 慕无鉴嘴唇动了动,重复道,“无咎欺负哥哥的小娘子,坏!” 众人更加迷惑,哥哥的小娘子?二皇子到底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慕无铮被慕无鉴这一声哥哥的小娘子雷得几乎是五雷轰顶,慕无鉴说的小娘子……该不会是他吧? 他怎么会忘了,他和慕无离之间那点事可不只有太子府的人知道! 难道不成是因为太子府那日雪夜他和慕无离在慕无鉴面前…… 慕无铮打了个寒战,还好他这位二哥是个傻的,荣王和雍王完全听不懂慕无鉴在说什么,也没人想深究…… 没等慕无铮胡思乱想,只见御花园转角处走出人影,一身白金蟒袍温润华贵,恍如春风徐来,他沉声命令道:“鉴儿,退下。” 慕无鉴闷闷不乐地撤下枪,慕无离皱着眉走到一群人之中,“怎么回事?” 荣王低声嘀咕道:“我哪知道二哥又发的什么疯......” 慕无鉴又想对荣王动手,被慕无离一记眼刀吓退了,他闷闷不乐地退到慕无离身后,“阿鉴不是发疯,皇姐说过,哥哥的小娘子只有哥哥能欺负。” 慕无离温声安抚慕无鉴道,“阿鉴听话,去找皇姐玩。” 慕无鉴只好闷闷不乐地三步两步轻功飞走了。 雍王先开口解释道:“四弟初见六弟,顽皮了些想与六弟切磋,兴许是搅扰了二哥的午觉,才引得二哥动手,大哥莫怪。” 荣王脸色讪讪,“大哥若无事,我们兄弟二人就退下了。” 慕无离看了一眼亭下的慕无铮,温声道,“六弟年纪尚小,又初来乍到,你们做皇兄的自是要做好表率,慕氏皇族的皇子,可不是都只会逞凶斗狠。” 言外之意,刚才的一切慕无离早就已经尽收眼底,容不得雍王荣王辩驳。 雍王脸色一沉,拉着臭着脸的荣王道:“臣弟谨遵太子殿下教诲。”说完便拉着荣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二人离开后,慕无离的眼睛始终静静望着慕无铮久久不言,慕无铮忍不住先开了口:“皇兄有何要事?” 慕无离走近他,夏霖和冬易瞬间挡在他身前,慕无离面色沉冷:“退下。” 有了昨日的经验,夏霖和冬易并没有乖乖退下,而只是退了一步到慕无铮身边,见慕无离缓缓伸出大掌握住了慕无铮的手腕,夏霖和冬易心中一惊,单手悄悄伸到后腰,手指隔着衣料放在藏着的短刀之上。 慕无离靠近他,抓着他的手腕抬至头顶,审问的眼光自上而下,落在慕无铮细窄的鼻骨上。 慕无铮感受到手腕传来一阵温热,久违的悸动忍不住在心里泛开一阵涟漪。 “你的武功,怎么没的?” 慕无铮一怔,抬眸看去是慕无离淡漠的表情,他撇过头,半垂下眸。 “皇兄没听父皇说么,山匪劫掠,挑断了我的手筋脚筋。” 慕无离看着白瓷一般的胳膊上被缠得严密的伤口,他抿着唇冷声:“面对薛府刺客你以一敌十,尚可撑到他人相救,入伏祈山时千军万马你亦可全身而退......如今区区山匪,竟能将你伤成与废人无异?” 慕无铮心中一动,想起那日爬出太子府的凄惨模样来,唇瓣不觉动了动,又忽然想起他如今已经不是太子殿下的姚铮,他是皇子慕无铮。 他思来想去不大愿拿此事与慕无离委屈哭诉,只想淡淡揭过,“如此一来不是正好么?就当那一身功力我尽数还给了太子府。” 慕无离几欲咬牙切齿,他寒声道:“吾几时要你偿还?” “太子殿下,您与其逼问端王殿下,不如回府去问问那纪殊珩,问问您的好心腹是如何对他施以酷刑,害得他功力尽失的。” 冬易怒瞪慕无离,夏霖被冬易突如其来的话吓得大吃一惊,刹那间急忙将冬易往她身后拉,却没想到慕无离只是幽幽地看了她们一眼,瞬间松开了慕无铮,转身离去。 夏霖止不住地喘着气,“我的小姑奶奶,你胆子可真大。” 慕无离听到冬易那番话后,心下也大概预料这事和殊珩脱不了干系。索性径直回府,一回府哪也没去,直奔刑堂。 他端坐在刑堂中,怀里抚摸着踏雪顺滑的绒毛。不仅让仇刃去把晋琏叫来,还召集了太子府中不少得力家仆到刑堂里。 青松见状,心中惴惴不安,总觉得有大事发生,而慕无离却只是吩咐他,把踏雪抱走,青松垂眸应声道,“是。”从他怀里接过踏雪。 就在他出门时,碰巧看到府兵押着纪殊珩进入刑堂,青松脚步一顿,深吸一口气把踏雪放到地上,“去玩吧。” “喵~” 纪殊珩一身鸦青色宽襟袍子双膝跪在刑堂正中央,他身后还跪着四个身强力壮的府兵,纪殊珩表情淡然,似乎知道慕无离找他所为何事。 晋琏着急忙慌赶来,见纪殊珩跪在地上,比纪殊珩还着急,“殿下,阿珩犯了何错?” “吾倒是也想问问,殊珩,你可知你犯了何错?” 纪殊珩目视前方,坦然道:“僭主之罪。” 晋琏见纪殊珩这副样子,料想到纪殊珩肯定做了什么,磕磕巴巴地说:“阿珩……你做了什么,什么僭主之罪?” 纪殊珩缓缓道:“我废了姚铮、不,慕无铮的武功。” 晋琏忍不住睁大眼,“端王殿下?” 纪殊珩冷冷道,“阿琏,姚铮就是端王殿下慕无铮,他骗了我们,骗了殿下,我废了他的武功都是轻的。” 慕无离险些被他这一副自在坦荡的模样气笑了,他随手抓起手边下人刚刚奉上的茶狠狠一摔,茶水四溢,碎片飞溅。 他对着纪殊珩身后的府卫道:“你们四个,把当时的情形一一说来,吾要听实情。若有虚言,便如此盏。” 那府兵神色慌张地说,“回殿下,我等依照纪大人的吩咐, 抓住姚公子后用短刀割开了姚公子的手脚,将筋脉挑断......” 另一个府兵补充道,“纪大人平日的话几乎就是殿下的命令,我等以为纪大人是得了殿下的命令,又听闻姚公子此人叛出太子府,才不疑有它......” “废了姚公子的武功后,纪大人让姚公子自己爬出太子府,吩咐全府仆婢侍从不得私自相助,大伙都当姚公子是太子府的叛徒,自然不会......” 本在旁听的青松缓缓捂住了嘴,眼眶通红地小声抽泣起来。 “求殿下恕罪!”那四人磕头,冷汗直落等待慕无离发话。 “青松?你可还知道什么?”慕无离见青松似情绪激动,便问他。 青松到堂中跪下,深深一拜,红着眼道,“殿下,属下与姚公子相处数月,殿下与姚公子种种......”青松顿了一下,又继续说,“属下都看在眼中。” “不论姚公子是谁,他对殿下的一片心意都做不得假,殿下可知为何最近府中路面到处翻修?” 慕无离不语,青松道:“当日殿下昏迷之时,纪大人废去姚公子的武功,让姚公子带着伤、双臂一步一挪地爬出太子府时,一路上......每一块青砖,每一块!都有姚公子留下的血迹,姚公子的血流了一路,属下看到时只觉难以置信,待姚公子终于离开太子府时,几乎昏死过去。” 青松年轻的脸上泣不成声,“殿下!纪大人哪里想要放姚公子离开?他分明是想要姚公子离开太子府之前就血流而死啊!” 慕无离被青松一番话震得心口发麻,紧随而来的是针般细密的痛,如瓢泼大雨般落在心头。 铮儿受了这样的委屈,见到他时为何不说? “你四人下去思过吧。”慕无离虽对着那四人发话,眼神却凉凉地看着纪殊珩,那四个府卫只是听命行事,虽被纪殊珩利用,但过错不大,因此慕无离并未对他们多加责罚。 “殊珩,吾待你二人如何?”慕无离手指曲起,一下一下敲着桌面,语气之中却透着显而易见的失望。 “殿下待我二人,教之训之,更甚于师,亲之信之,更甚手足。” 慕无离叹气,下令道,“把晋琏拉走,打。” 晋琏被四五个府兵拥上来按住拖到一旁,他奋力挣扎,大喊:“殿下,阿珩他只是为你出气,您别罚他,要罚就罚我!” 长棍一下一下杖打在纪殊珩臀上,纪殊珩时不时闷哼几声,俊美的脸上不曾有屈服之色,只是饱满的额头薄汗一片,唇色愈来愈苍白。 接连打了二十棍,纪殊珩臀上已经打得血肉模糊,又见慕无离问道:“殊珩,你可知错?” 纪殊珩咬紧牙关看着慕无离,“殿……下,殊……珩,认错,但……不悔!” 慕无离疲惫地闭上眼,动了动唇。 “接着打。” 那四个府兵显然没有晋琏体力好,他挣脱开府兵的禁锢,几步上前抱住慕无离的大腿,“殿下!您难道要把阿珩打死么?他可跟了您十年啊!您要打就打我,别打阿珩!” 慕无离心头火起,咬牙一脚踹开晋琏道:“就是因为你们跟在吾身边十年,吾才难以置信,他竟然会用如此残忍狠毒的法子致人于死地!吾过去究竟是怎么教你们的?” 纪殊珩顶着身后火辣的疼痛,神色似乎微微动容,有些茫然,难道他真的错了吗? 慕无离额角抽动,眉心狂跳,对着府卫道:“晋琏既然要替殊珩受罚,如他所愿,给吾打!” 府卫看着当朝四品将军的晋琏,似乎有些为难,“殿下......这......真的要打将军么?” “打!晋家若要来问吾担着!”慕无离呵斥道。 纪殊珩已经挨了几十棍,意识有些模糊,见身后的长棍没有落下而是转而落在晋琏身上,他缓缓摇头,颤着嘴唇: “殿下,错的是我......为什么......打阿琏?” 纪殊珩望着慕无离,眼中满是不解,他看着晋琏身上逐渐染出鲜血,神色愈来愈崩溃, 他大喊道:“殿下!您怎能为了端王殿下责罚阿琏!” 那双狐似的眼睛忽然落下大颗大颗泪珠来,不顾臀上被杖打得模糊不清的血肉被牵动,“狠毒的是我……僭越的也是我!和他无关......殿下,阿琏平日最听您的话了,您怎么可以罚他?” “阿琏最乖了,您怎么可以罚他?”纪殊珩泣声诘问慕无离。 晋琏咬紧牙关,慕无离这次没有让手下放水,每一杖都是实打实的痛,他额头满是细密的汗珠,却还缓缓伸出一只手,握住纪殊珩,“阿.......珩,无论你做了什么......我都......与你一同......分担。” 纪殊珩见晋琏如此,心头悔意陡生,他泪如雨下,看着一向心思单纯的晋琏受他连累被打成这样,他悔不当初,他一直以为,只要后果他一人足以承担,便不足为惧,不曾想打在阿琏身上却比他受罚让他更心痛。 殿下就这么在意姚铮么?宁可被他彻头彻尾地欺骗和背叛,也不愿伤他分毫? 他早该知道的。 姚铮之于殿下,就像阿琏之于他。 哪里是什么玩物,分明是软肋,是心头血。 纪殊珩唇角弯起,似在嘲笑自己。 可笑,纪殊珩,你自认为太子殿下的解语花,自认世上除了你没有人更懂他。 你懂太子殿下,却不懂慕无离。 枉他待你亲如手足。 “殿下,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以后再也不会自作主张,再也不会滥用私刑,您快停手吧!求您了......” 纪殊珩始终握着晋琏的手,对着慕无离拼命磕头。 慕无离见二人之间如此情深意笃,更是滋味复杂,他何尝不想像他们一样,替他的铮儿分担一些疼痛苦楚? 哪怕他是他的亲弟弟。 晋琏这边挨到三十棍时,慕无离终于下令,“停。” 慕无离道:“殊珩,你僭主弄权,滥用私刑过苛,吾罚你,自今日起,离开太子府。” 一时之间,空中静得落针可闻。 纪殊珩微微睁大眼睛,不可置信道,“殿下......您要赶我走?” 慕无离缓缓摇头,“殊珩,你行事过于狠戾,太子府管事一职,已不再适合你。” 纪殊珩呼吸一滞,那双狐狸眼眼中闪着泪光,“殿下,可不可以不要赶我离开您身边?您要如何责罚,殊珩都绝无怨言。” 晋琏也撑着身子抬起头,不解地看着慕无离,罚也罚了,为什么还要赶阿珩走? 慕无离叹了口气,“吾说了,太子府不再适合你,你生来心思缜密,聪慧善察。虽有时行事过于狠辣有失偏颇,但吾心知,你本性善良,忠诚护主,只是关心则乱。人无完人,你犯的错尚可矫之。” “你这些年跟在吾身边,学识见闻都有所进益,你父亲又任职于殿阁,你若回去好好准备一番,考取功名,在朝中定更有一番作为。” 此时,纪殊珩已经全然明白了慕无离的意思,殿下不是要赶他走,是希望他离开太子府准备科举,好谋得一官职,好在朝中助他一臂之力。 “殿下......自打我二人决心跟随于殿下,殊珩便时时把殿下放在首位,殿下于我二人来说,虽是主子,却亦师亦友,如兄如父。这么多年,殊珩不曾有二心,也绝不会轻易弃殿下而去。”纪殊珩深吸一口气,不去顾那皮开肉绽之痛。 “殿下的心愿,亦是我二人的心愿。只要能助殿下所愿达成,无论付出什么,殊珩都在所不惜。” 纪殊珩咬着牙撑着身子把腿直起来,朝慕无离深深一拜,“殊珩此去,一定谋得官职,在朝中助殿下一臂之力。” 慕无离叹了口气,“回了纪府,好好养伤,功课之余也莫忘了思过反省。” 纪殊珩再一拜,“殊珩明白!”又道,“殿下......端王殿下的事,是我之过错,事已至此,我会让纪府帮忙,去寻访天下名医,以争取有朝一日恢复端王殿下的武功。” 慕无离点头,即便他以牙还牙废了殊珩的武功,铮儿的筋脉也好不了,只能想尽办法弥补一二。 他与殊珩晋琏十年情分,日日相伴,早就待二人如同亲弟兄弟一般,而铮儿曾是他的……如今又是他亲弟弟。 手背手心,叫他如何能够只择其一? 铮儿的委屈,只能他自己慢慢去弥补了,慕无离不禁叹气,自己这长辈,究竟是怎么当的? 想来想去,他感觉这源头还是出在自己身上。 晋琏在一旁看着,终于是松了口气,慕无离吩咐府兵将两人安然送回各自府中, 才对青松道:“青松,你今后暂领太子府管事一职,若有不懂,府中李管事和刘嬷嬷亦可助你,你可愿意?” 青松大喜,“属下一定不辜负太子殿下信任。”说完又小心翼翼地问,“太子殿下和小......端王殿下,真的是亲兄弟么?” 慕无离看了他一眼,笑了,“你倒是比殊珩胆大很多,这等皇室隐秘也敢直接向吾打听?” 青松似有几分忧伤,又有些无奈道,“毕竟从前与小......端王殿下日日相见,如今竟如此物是人非......” 又感慨道,“殿下与端王殿下,当真是可惜……怎么会是兄弟呢……” 慕无离缓缓摇头,笑而不语,“他在你眼中,是个什么样的人?” “世上再难寻到像端王殿下那样的人了!不仅生得好看,还对府中所有人都和和气气的,就算有谁在背后腹诽他以色侍人,他也从不放在心上......一身伶俐的好本事好功夫,虽然身上总是动不动这伤那病,却从来不叫苦。” 慕无离听着青松的描述,眼中逐渐浮现笑意。 第61章 兵部改制 夜色沉沉,明月高悬,春日的晚风不燥,皇帝被宦官搀扶着从宴席回到朝清殿,三五宦官忙前忙后地伺候皇帝解酒。 “护芝,你觉得老六和太子之间,是什么情况?”皇帝半躺在榻上,手随意地搭在膝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和身边的掌事太监曹护芝闲聊。 “陛下是说,今日迎六殿下回宫的家宴上,太子殿下对六殿下说的那一番话?” 皇帝悠悠地“嗯”了一声,似乎琢磨不透,“铮儿才回宫,太子为何与铮儿如此针锋相对?” “朕从前如此重用老三,也不见离儿如此于众人面前出言不逊。” 慕无离方才在家宴之上说的那番话,几乎在场的所有皇亲,都以为太子在给刚回宫的六皇子下马威,不然好端端地为何把堂堂皇亲贵胄和一个家仆做比较? 曹护芝道:“陛下不必在意,哪怕是寻常人家亦有嫡庶之间的较量,两位殿下同为嫡子,却非一母所出......” 曹护芝这话,显而易见指向太子因为担心六皇子会威胁自己的地位,所以才针对六皇子。 皇帝缓缓点头,似觉得言之有理,“离儿在那个位子上坐了太久,铮儿回来他自然不安。”又问曹护芝,“你觉得铮儿今日的表现如何?” “六殿下一回来就能从容应对太子殿下的刁难,已非常人。” 皇帝似也满意地点点头,“这孩子是不错。”眼中似带着几分满意,“倒是与朕年少时有几分相似。” 曹护芝在一旁微笑,“陛下的孩子,自然像陛下。” 皇帝满意道:“你去同殿阁说,派个人过去给老六讲讲典籍、鉴史和国策。这老六啊.......还有一月就要行冠礼,行过冠礼后,朕先给他个简单的差事,再让他跟着老三学学。今日宴上朕一看,这老六虽在民间长大,却还懂得些诗词歌赋,好歹不算大字不识,让殿阁好好教导一番就是。” 曹护芝道:“陛下,奴才明日就去通知殿阁。只是六殿下才回来,身上还有伤......” 皇帝“嗯”了一声,“你提醒的得是,国策鉴史倒也不用太急。告诉殿阁不必太过刻苦,让老六慢慢学着就是了,等行过冠礼后,慢慢分担些朝中事务。” “不要像太子那样,孝道还没学个明白,就跑去带兵,成天就是打打杀杀。” 曹护芝在一旁笑而不语。 “唉,朕的孩子里,老二天生痴傻,老三心思深沉,老四莽撞易怒,老五又太过怯懦……这几个孩子,” 皇帝“哼”了一声,“没一个让朕满意的。” 曹护芝安慰皇帝道:“陛下……龙生九子,自然各有不同。” 皇帝悠悠地叹了口气,“可让朕最不放心的,还是太子。太子手握重兵,又极其独断专权,朝中行事多有逾矩,你就看那兵部改制一事……任凭朕如何说教,太子如同顽石一块,油盐不进,风吹雷打不动……长此以往,怕是眼中连朕这个父皇也放不进了。” 皇帝喝了许多酒,兴许是上了头,连带着平时朝上那许多不痛快也一并说了出来。 曹护芝道:“陛下……太子殿下终究还是姓慕,而不是姓薛。” 皇帝“哼”了一声,冷笑,“朕倒是希望太子他还记得。” 想到慕无铮这些年流落逃亡的日子,皇帝又命掌事太监曹护芝给端王府添了许多赏赐,命曹护芝亲自盯着人去办,把皇帝送的那些东西一箱一箱地送进嘉兴殿,放不下的回头还要送进端王府。 太子慕无离最近忙于兵部改制一事在朝中和皇帝僵持不下,皇帝十分不满慕无离刚手握监军司就要大动干戈。 而慕无离准备将监军司与城防营合并为京城十八营,在此之下统一调配操练,以磨练京城驻军之间的默契和配合,不必再分出京城与京郊,太子从兵部选出了麾下六位将领来将京城划分出的几片区域来驻扎管辖。 若改制顺利,整个京城十八营的将士几乎都听统一的命令,喊同样的口号、操练同样的军营枪法、阵法,同时服从慕无离及其麾下将领的调度,可以说是整个京城的驻兵将要拧成一股最坚韧的绳,皇帝将难分化京城驻兵兵权。 也就意味着太子若有一日要反,一声令下所有京城十八营的军士瞬间便能配合无间地包围京城,皇帝自然不会同意。 不过慕无离此举,却并非意在京城,而是为了北征。 京城的驻军常年居于安稳富庶的温柔地,实力自然不能和北境驻军相提并论,不论慕无离北征要从京城调走多少人,京城留守的驻军可以不多,但一定要退可守进可攻。 若北境无事,便只保京城无恙即可;换言之若北境战事吃紧,京城驻军可随时支援北境,在慕氏开国的祖宗们眼中,土地是打下来的,打下哪里哪里就是国。 慕无离此举是要操练出一支几万人的精兵,而不仅仅只用于维护京城平日的安稳。 皇帝自从将监军司交给慕无离那一天开始就知道,太子从此行事不会再收敛,但好在慕无离虽掌兵权,党羽集中在兵部,但军营所有军费预算还掌握在朝廷手中。 皇帝不同意慕无离兵部改制十八营一事,兵部改制一事又需增加军费,皇帝自然就要从军费预算上拿捏太子,户部侍郎张尘是帝党一脉,和欧阳恪一般深得皇帝信任。 只要慕无离不打算反,皇帝即便不动武,也总有其他办法遏制太子的势头,而慕无离已经身为储君,若无意外则是名正言顺未来的天子无疑。 可以说只要慕无离顺从皇帝,从此安安分分地做一个太子,乖乖地给皇帝练兵,根本不需要考虑弑父夺权才能做皇帝,否则反而还落得天下人诟病他得位不正。 皇帝将这分寸拿捏得巧妙,一来慕无离身后已经没有了薛氏,二来皇帝把监军司交给了慕无离,其实是给他扣了烫手的个大高帽子,人人看着皇帝待太子那都算是托付重任。 若慕无离得了监军司这块馋人的肥肉还要违逆皇帝,也会落得个太子功高震主的罪名,民间的书生最是在意皇室德行有失,真要闹起来,那风风雨雨人言鼎沸也能给慕无离带来不小的麻烦。 如今两方僵持不下,掌管军费拨款的户部就成了朝中最为风声鹤唳之地,各方势力都紧紧盯着户部,生怕一个不注意被太子咬下一块肉来。 春风徐徐吹进嘉兴殿大气秀美的窗棂,拂过慕无铮静止不动的脸颊,吹起一书页。 慕无铮正盘腿坐在嘉兴殿的书房里,听着殿阁大学士纪闻施在他面前讲鉴史。 他昏昏欲睡,强抬着眼皮,心里不禁开始怀念起从前在太子府里慕无离给他讲野史来。 原来不是所有人讲史都像慕无离那么有意思。 而且若是在太子府,他听着听着睡着了,慕无离只会轻手轻脚把他抱起来放到榻上,而不是像纪大学士一样,发觉他睡过去了会立即叩击那榆木雕花桌把他唤醒,并问他,“殿下对方才文中所说有何看法?” 所幸偶尔碰上慕无离曾给他讲过的内容,慕无铮还能瞌睡一会,等这纪大学士把他敲醒问他有何看法时,他能立马原样照搬出从前慕无离与他说的那些来搪塞纪大学士。 久而久之,纪大学士对慕无铮的看法就成了:“六殿下极其聪慧,无需多言一点便透。” 皇帝每每差人来问时,纪大学士也卖他几分情面,不把他打瞌睡的事告诉皇帝,除此之外,皇帝嘱咐殿阁不要让他太辛苦,毕竟他还在养伤,如此一来,慕无铮每日下了课之后就是只要交一篇策论和一副习字。 听夏霖说,的确是要比三皇子和四皇子从前在国子监要舒坦多了,他这些任务比起国子监的课业来说,只是冰山一角。 慕无铮的字早在太子府的时候就苦练过,左手右手字都异常地熟练规整,应付纪大学士的确是绰绰有余,慕无铮倒还有些感谢纪殊珩,虽然让他经脉断了个彻底,但好歹只是废了他的武功,而不是不能提笔写字了。 若纪殊珩再狠一点,他恐怕就真成个废物皇子了,提个笔都费劲,那还怎么指望争储夺嫡? 纪大学士一走,慕无铮就趴在桌上睡着了,连慕无离何时进来的都不曾发觉。 慕无铮今日穿的是一身墨色锦缎衣袍,袍边绣着银色镂空木槿花,即便侧着头趴在桌上睡着了,也看得出一头青丝束得端正干净。 欣长的身体靠在案前,胸前从肩膀垂至腰间挂了一串又一串晶莹闪烁的挂件,既有皇帝赏赐的名贵羊脂白玉嵌珠、有黑金吊坠镶嵌的月白色宝石,脖颈上还挂着古佛舍利吊坠。慕无铮睡得沉,长腿一半放松地搭在那墨水兰织锦地毯上,脸下枕着那篇才动了几个字的策论。 皇帝给的赏赐很多,夏霖和冬易今日一大早便替慕无铮接了下来那一箱又箱皇帝的赏赐,冬易挑出了一些一眼就觉得好的东西,直接给慕无铮挂身上了,慕无铮本嫌身上挂这么多东西麻烦得很,冬易就念叨他:“您现在是皇子了,皇子就要有皇子的样子。” 于是慕无铮只好哭笑不得地由她们摆弄了。 正午嘉兴殿很静,侍女们大致都去为慕无铮收拾整理皇帝的赏赐去了,估计人手不够,冬易和夏霖也不在慕无铮身旁。 慕无离是悄悄翻进嘉兴殿的,他才下了朝刚从金銮殿出来,只想来看一眼慕无铮,不想引起下人的注意。 他一进来看到的便是这一番景象——他那浑身金装玉裹的弟弟正睡得香甜,头枕着一篇只写了一个题目和半句话的策论。 慕无离不禁弯唇浅笑,轻手轻脚地从慕无铮的脸下抽出那页纸,坐在他对面拿起笔轻轻蘸墨,任由窗外温柔的春风拂过指尖,不一会就写满了两页。 慕无离把写好的策论用空的砚台压住,起身脱下外袍,轻轻放在慕无铮身上便打算离去,不料慕无离还未来得及起身,慕无铮似乎感到有动静,皱了皱眉。 他半睁开眼看到了近在咫尺的俊颜,那双深邃柔和的双眼仿佛还残存着一瞬间流过的情意。 瞬间反应过来回宫以来总是对自己冷面冷言的哥哥竟然出现在自己的寝殿里,他险些以为是自己没睡醒,吓得陡然起身,不料动作似乎大得过了头,身下没撑住眼看着就要往后倒,慕无离眨眼间抓住他的手,往前一带,慕无铮眼睁睁看着自己全身扑到慕无离身上,手心抓住了他胸口的衣袍。 慕无离被慕无铮压着,单手撑在身后支撑着,表情有些冷淡,“六弟见到吾为何反应这样大。” 慕无铮手忙脚乱地按着慕无离坚实的胸膛起身,只觉手心发烫,他不解道:“这话应该是我问太子殿下,殿下为何出现在我的嘉兴殿中。” 慕无铮从前叫慕无离太子殿下叫成了习惯,一时情急又忘了该管他叫皇兄。 慕无离微微皱眉,似乎被慕无铮这一声太子殿下戳中了什么,他下意识地反抓住慕无铮逃离的手,“太子殿下?你如今以何种身份唤吾?你我兄弟,你该管吾叫声皇兄,长幼尊卑不懂么?” “臣弟知道了,太子哥哥。”慕无铮笑眯眯地反抗,抽出手直起腰坐在案前。 慕无离皱着眉头撇开脸,“没规没矩。” “不知太子哥哥找铮儿有何要事?”慕无铮双手交叠撑着下巴,弯起的唇带了七分戏谑三分笑意,睫毛连续眨动,他可没忘记慕无离家宴那晚欺负他的事,他后来想了想,他虽然骗了慕无离在先,但他只是要离开太子府,又没说欠他的恩情不还,至于他负了慕无离这事,他自己也很难受。 可慕无离怎么能用那种法子欺负他,那晚他要是自己没憋住怎么办? 慕无铮越想越觉得慕无离这个哥哥实在是太过分了,知道他是他亲弟弟还那样对他?他怎么对二皇子就不这样。 还有那日在御花园凉亭中,慕无离用审问的目光冷冷看着他,慕无铮越想越憋屈。 他是怎么了?自打自己回了宫,一个笑脸都没给自己,连过路边的洒水宫女朝他行礼他还知道笑一下呢! 凭什么到了自己这就是一副冷若冰霜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好歹还是同父异母的亲弟弟! 此时看到慕无离无端出现在自己宫中,慕无铮心头更气,“我的好哥哥今日又怎么了,弟弟我做错了何事?” 慕无离沉默半晌,目视前方,慕无铮只能看到他的侧脸。 “殊珩废了你武功的事,吾已经查清楚了。吾责罚了他,卸了他太子府管事一职。” “你责罚了他?怎么责罚的?”慕无铮微微睁大眼,一副感到新奇的口气。 慕无离不自在地咳了一声,“杖责了几十棍,命手下送他回纪府了。” 他忍不住问,“你可会觉得吾责罚过轻,难解你心中怨气?” 慕无铮摇摇头,一副饶有趣味的表情,“我能有什么怨气,若没进太子府,那三脚猫的功夫也没什么用;而今我已是皇子,又不用带兵打仗又不用跟着哥哥你过刀口舔血的日子,武功?没了便没了。” 见慕无离沉默,慕无铮又道:“我只是意外,你竟然真的杖责了纪殊珩还让他离开太子府,以他对你的忠心程度,他真的没想不开去投河么?” 慕无铮随意戏谑的口气让整个人看上去有些慵懒,那双妖冶的眼睛就这么望着慕无离,赤裸的目光有些灼热,而慕无离始终没回过身。 “他是京城青年才俊中的佼佼者,吾劝他回府去好好准备来年科考,正式在朝中任一官半职。”慕无离沉声道。 慕无铮“噢”了一声,“我就知道他没那么容易死心离开你。” 慕无离缓缓回过头,“你对吾的处置,似乎不意外?” “是不意外。”慕无铮无所谓地耸耸肩,起身伸了伸懒腰,带起身上繁琐的挂饰一阵叮当作响。 他踏着地毯走了几步,背对着慕无离说,“因为是你,所以不意外。” “为何这么说?”慕无离也随他起身,跟在他身后。 “永昼太子慕无离,普天之下谁人不知是一尊仁慈又心软的神呢?” 慕无铮回过头,对着他露出浅笑,眼尾的红痣和身上琐碎贵重的珠宝衬得他风情又夺目,慕无离微微失神。 “吾也不是时时都仁慈。” “吾也本可以同他对你一般,割掉他的手筋脚筋。”慕无离似轻叹。 “我知道。”慕无铮望他,“非大军当前,哥哥不喜动辄打打杀杀。” “你我都知道,夺去一人性命亦或废去手脚,此事轻而易举。”慕无铮道,“折磨的法子也还有很多,但最后不过是天下又多一个残喘苟活的人,而永昼却会因此失去一个本能造福一方,荫庇千万人的忠直好官。” 慕无离静静望着他,面前人眉似峰峦,眸若含水,他从前从未觉得,慕无铮有一天竟会如此懂他心意。 慕无铮走近他,“哥哥,尔之仁慈,身旁人乃至臣民百姓得以受享无穷,我也是其中之一,又怎会怪你太过心慈?” 他眼眸闪烁,似在回忆。 “若那日在淮北,你治我军中忘加非议之罪而不是招揽我,便没有太子府的姚铮,也许我早在回宫之前就死在了薛府刺客的刀下。” 慕无离微微叹气,“又或者没有吾,你早就是永昼的端王。” 慕无铮脚尖向前轻微挪动,更贴近他,低声道,“哥哥,从前太子府种种,我从不后悔,亦无怨无尤。” 温热的气息喷洒在慕无铮光洁饱满的额上,过近的距离让胸膛的跳动愈加剧烈,慕无离忽然回过神来,猛然收回目光猝然转身,似乎欲要离开。 慕无铮一怔,方才那一刻他竟然还以为......慕无离会想抱他。 自己究竟在想些什么?慕无铮忽然没来由的烦躁懊恼,他怎么会没事期望自己的亲哥抱他,哪家兄弟会这样? “若策论有疑难不解,可来找吾。”慕无离单脚落在门槛前背对着慕无铮。 说完,慕无离踏步而去。 慕无铮闻言回头走去看自己桌上没动笔的那篇策论,竟然已经被人满满当当写满两页——谁帮他写的已经不言而喻。 看来今日他可以好好歇息了,慕无铮忍不住一阵欣喜,铺开纸张把慕无离写的那篇策论好好誊抄下来。 第62章 出宫 慕无铮才誊抄完慕无离帮他写的那篇策论,夏霖回来了。 “殿下,欧阳大人邀您出宫一叙。”夏霖道。 “好,你们俩收拾一番,咱们出宫去。”慕无铮心道,难道是欧阳大人有下一步的计划了? 皇帝给慕无铮赐的檀木马车修得宽敞大气,座位按着贵妃榻的样式修建,铺了厚厚的蜀锦、架了锦帘,还有搁香炉的木架,冬易在出发之前还特意给马车熏了香,满室的冷香,是慕无铮喜欢的味道。 马车缓缓前行一个时辰,终于在棠钰坊前停了下来,慕无铮跟着冬易和夏霖进入天字一号房,果不其然,欧阳恪和欧阳绥已经提前在这等着了。 “殿下来了。”欧阳恪起身颔首,双手揖在身前。 欧阳绥见父亲礼数这样周全,只得不情不愿地起身行礼。 “殿下今日来如何?在宫中住得可还习惯?”欧阳恪慈祥地看着慕无铮。 慕无铮眼角微微扬起,浅浅一笑,在楠木桌前坐下,冬易和夏霖也在身旁坐下。 “本王一切都好,欧阳大人今日邀本王出来可是有要事相谈?” “今日邀殿下来主要是相谈一番太子准备兵部改制与户部的事。” 欧阳恪首先将慕无离兵部改制的计划娓娓道来告诉慕无铮。 他听完,几乎是下意识地道:“这么说,通过将京城两大军改为十八营,太子能够借此收拢京城兵权?” “殿下说得不错,只不过此事已经暂时被陛下按下,改制需增加军费,一来二去,户部如今便成了众矢之的。” 慕无铮不解,“欧阳大人,且不说父皇如今还未让我上朝参政,此事于我、于姚家有何关联?” 欧阳恪捻着须道,“殿下,如今户部是必争之地,户部党派分明,各行其事。许多官员是从前的薛党一脉,还有部分为雍王鞍前马后,若不尽早终结这些党派乱象,永昼财权命脉皆被这些自私自利的结党之人把控,于永昼无益啊......” 慕无铮沉思半晌,“欧阳大人,本王能做什么,您直说便是。” “殿下,您不能再等着陛下去开口让您参政了......您需要尽快解决掉户部的乱象,将您的才能展现于人前,否则落于人一步,便是处处受制。” “终结户部的党派乱象,一来薛府旧臣要除......二来雍王的人,也要动么?”慕无铮犹豫。 欧阳恪缓缓开口,“自然,这些年雍王一边在户部收拢人心,一边处处与太子针锋相对,此子有此胆量,野心同样不可小觑。眼下若再不将薛氏旧臣连根拔起,恐怕这些人就彻底被雍王收为己用,如此一来,户部将尽在雍王的掌控之中。” “吏部现如今正在准备今年的秋闱,来年会试和殿试,殿下便可相中一些自己看得过眼的得用之人举荐进入户部,除去老夫麾下相中的户部之中胡明源、谢之道那两位殿下可用,殿下身旁还需有更多臂膀才行。” “大人的意思是......待秋闱开始,本王需主动去结交有才之人么?” 欧阳恪缓缓点头,“这朝堂角逐,早在秋闱开始之前就开始了。最近给您讲学的那位殿阁纪大学士的儿子纪殊珩,许多人押宝此子会成为今年会试三甲之一,而您曾待过太子身边,您知道,早在十年前,太子便已将此人收入麾下。您的身边,可会如太子一般,有第二个纪殊珩?” 第二个纪殊珩他不一定寻得到,但若比起聪明,他一时之间只能想起那个人。 林霜绛……只可惜斯人已逝。 慕无铮藏起无人察觉的神伤,“欧阳大人可放心,本王会将此事放在心上。只是在此之前,户部的薛党旧臣和雍王党羽要如何才能清干净?” “回端王殿下,棠钰坊手下姐妹近日查到京城之中新开几月的男风馆,似乎与荣王有关。”冬易道。 “男风馆?”慕无铮看向一旁的冬易和夏霖。 “此馆名为春涧轩,是男风馆,供京中一些好男风的达官贵人消遣,最近薛党的几位户部主事徐念、吴秋水受户部侍郎李施的儿子李泽相邀常去此处大肆挥霍,手下姐妹们查到,那春涧轩似乎是那户部侍郎李施的儿子李泽与荣王一同开的,荣王几乎从不出面。” 永昼民间虽然对龙阳之好较为开放,但对不能传宗接代的男人做正妻是不能接受的,尤其是朝廷官员,因此大多男宠都只被大户人家悄悄养做外室,不能拿到台面上来说。 “户部侍郎李施一向以雍王马首是瞻,是雍王的党羽。”欧阳恪对着慕无铮解释道。 冬易提起,“坊中姐妹们本查到那李泽,线索便断了,直到那一日陈王世子前去......似乎才进去看了两眼就骂骂咧咧出来了,口中不停地骂着荣王殿下......邀他来这种污糟之地,姐妹们才知此地与荣王殿下有关。” 慕无铮奇怪,“荣王和雍王邀薛氏旧臣来此享乐,薛党臣子不怕是鸿门宴么?” 欧阳恪解释道,“殿下,如今薛忠已失监军司,薛府在朝中的根基也就剩下这些把持着朝廷各项开支的旧臣了,雍王在户部多年,本的确与薛府成水火不容之势。只不过如今薛忠一跑,他自然是想借机将薛府剩下这些人收服收为己用,借此将户部牢牢攥在手心里。” 欧阳恪缓缓道,“雍王在户部多年,自然不会放过此等良机,他的动作很快,几乎是监军司易主不久,那春涧轩就逐渐开了起来。” 慕无铮端起茶水抿了一口,“所以荣王开这个春涧轩,是为了满足户部那几位薛府旧臣不能为外人知晓的嗜好,不光能借此在京中大敛其财、贿赂那些薛府旧臣,还能借此拿住那些薛府旧臣的把柄,让他们不得不听命于雍王。” 欧阳恪肯定道:“殿下果真聪慧,那殿下可知,荣王如何在短短一月有余之内就开起这春涧轩,春涧轩的小倌从何而来?” “何处而来?”慕无铮对京城的男风馆不大了解,自然也不知道荣王从哪里找来这么多相貌出色的小倌。 欧阳恪叹了口气,“臣原先任大理寺卿,就在殿下进宫前半月,刑部积压了许多适龄的男子失踪的案子转到大理寺,不过京城内的人较少,比较多的,是半年前从淮北迁徙而来,定居在京郊的灾民,失踪的都是与殿下一般年纪,甚至比殿下年纪更小的少年。” 慕无铮呼吸一窒,这荣王竟然把主意打到这些食不果腹的可怜灾民身上!实在是丧心病狂。 冬易秀眉紧蹙,“手下的人查了半月,终于在春涧轩发现了那些失踪灾民的踪迹。有些灾民初到京城,找不到活计又食不果腹,被人诱哄了几番为了谋生自愿投身春涧轩也就罢了;可怕的是,一些淮北的灾民已经在京郊的村庄里安了家,却因相貌尚好无端被掳掠了去。” 夏霖一向直言直语,她奇怪地问,“欧阳大人为何不让手下直接查封春涧轩?” 欧阳恪摇摇头,“那些少年进入春涧轩后更了名,加之户部主管户薄人口的主事并未详细地将京郊的灾民人人都登记在册,荣王行此事是抓住了空子,故而眼下没有任何证据表明春涧轩的小倌是掳掠而来。” 慕无铮一阵后背发凉,若他当初没有被慕无离接进太子府,而是跟随灾民迁徙到京城,是不是如今他也身在那春涧轩之中? 因此他对那那荣王的恶行更加愤然,“眼下既然缺的是证据,那我们将证据找出来,岂不是既能将薛府旧臣和雍王麾下的党羽以受贿结党营私之罪一网打尽,还能让雍王被心爱的弟弟连累吃个大亏,让父皇忌惮于他?” 欧阳恪道:“殿下说得不错。” “只是难就难在,这证据要如何找。那春涧轩是男风馆,棠钰坊多是女子,能够无声无息悄然潜进去找证据的人,几乎没有。” 那夏霖忍不住一拍桌子道:“欧阳大人,我身量与男子一般高,乔装打扮一番潜进去如何?” 冬易皱眉,“你就算了,你还没等进去,就露馅了,就算能改男相,你这声音如何乔装?” 欧阳恪眉毛动了动,沉默不语。 欧阳绥自发请愿,“父亲,孩儿愿只身潜入。” 冬易扑哧一声笑出来,那笑中似乎还带了些不可思议,竟是觉得比夏霖扮成男子还要好笑。 欧阳恪看着自己儿子缓缓叹气。 “欧阳公子,那可是男风馆,那些小倌无不是纤细貌美,您这宽肩长臂,进去了只会被打发去柴房做苦役,连薛氏旧臣的身都近不了,还找什么证据?” 慕无铮在一旁看得哭笑不得,忍不住扶额道,“罢了,既无人,本王亲自走一趟就是了。” 欧阳恪却沉下脸色,“殿下,您可还记得,如今您一身功力已失,若身旁无人护您,入了那春涧轩后会发生何事.....你我皆不可知。” 慕无铮唇角弯起,“欧阳大人,虽然本王读过的书不多,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道理还是懂的,欧阳大人今日既然将此事告知于我,定是也知道除了本王,没有人更合适走这一趟。” 冬易担忧道:“小女也觉得让端王殿下只身潜入太过冒险,除了潜入春涧轩,没有其他办法能拿到荣王贿赂薛氏旧党的证据了么?” 众人沉默半晌,空中落针可闻,此问不言而喻,棠钰坊以女子为主,春涧轩是男风倌,棠钰坊能查的能做的都已经做了。 欧阳绥提议:“父亲,不如这样,我还是陪端王殿下一同潜入春涧轩,做苦役便做苦役,若端王殿下有性命之忧,我也能随时护他平安。” 欧阳恪虽然点了头,却还是长叹,“殿下,终究是臣无能,才让殿下除了赴险之外无路可选。” 慕无铮笑了,“欧阳大人,您已经帮了姚家许多,怎能如此自相菲薄?回宫之前比这更为凶险的九死一生之事本王也不是没碰到过,何况有您的好儿子欧阳公子护我,您且放心,我二人一定平安归来。” 冬易见状,虽不情愿慕无铮去那狼窝虎穴,却也没其他办法,只得提醒道:“殿下,您去那春涧轩之前,容貌还需做些变化。虽说荣王为了避嫌不常在那春涧轩出面,但您还需警惕些避开荣王,毕竟荣王见过您。” 慕无铮点头,“冬易姐,容貌的事......就劳烦你了,”又看向欧阳恪,“只是欧阳大人,我这一去不知去多久,父皇那边该如何应对?” 欧阳恪道:“殿下不必担心,此前殿下曾要将王妃的墓迁回京城,如今淮北的人估计已经到了,已经在启程返回京城的路上,既然如此,臣便同陛下说您思母心切,想要前去迎王妃回京,如此一来一回,短则七日长需十日,离您的冠礼还有半月,您当然能在及冠礼与王位册封大典前回来。” 慕无铮赞叹,“欧阳大人果然思虑缜密周全。” 欧阳恪似乎还是颇为不放心,道,“殿下,臣还是同之前一般,给您一句劝,” “无论遇到何事,千万保全自身。” “欧阳大人尽可安心,本王当然会保全自己。” 慕无铮站起身,凛然直立,“本王既为王侯,何能以贪生畏死而误过此等良机?” 他垂眸望着众人,唇角勾起,长眉微挑,眼中带着几分傲色,欧阳绥那双幽黑的眸子望着慕无铮挪不开眼。 冬易起身将慕无铮领到自己原先在棠钰坊的屋子里,她看着慕无铮那张无可挑剔的脸几乎无从下手,最后只得咬了咬牙,将他挑起的眉修得更弯,看起来更女相一些。 “殿下,小女尽力了,您还是避免见到荣王,不然很容易一眼被认出。若进了春涧轩,那里的人应该也会为您上妆涂抹口脂,上了妆之后,应该不会那么容易被认出来。” 慕无铮拍她的肩,“不用太担心我,在欧阳府安心等本王回来。” 冬易似乎想到了什么,满脸羞得通红,咬着唇将袖刀交到慕无铮手里,道:“殿下您千万注意,莫要误食春涧轩的酒,若有人想对您......莫要过于忍让。” “好。”慕无铮眨了眨眼,烟花之地通常会做些什么事,他不是不知道,所以他此行拿到证据必须足够快,否则他恐怕在那些人近自己身之前就忍不住会掏出袖刀杀了那些来春涧轩消遣的客人,如此一来,身份也就暴露了。 次日。 慕无铮和欧阳恪换上粗糙的麻布衣,长发垂直散落,扮作一副灾民装扮。 棠钰坊的人发现春涧轩的杂役时不时会到城外灾民聚居的村庄去搜罗貌美的少年,二人遂换了衣服便向那处赶去。 出城前,慕无铮和欧阳绥有一搭没一搭地与欧阳绥闲聊,一路经过市坊行肆,热闹非常。 “你父亲昨日提醒我去结交有才之士,寻得力的左膀右臂,为何不直接让你跟着我?”慕无铮眼底带着笑意。 欧阳恪面色微窘,“天下人才济济,我在京中都还称不上名号,如何算有才之士?” 慕无铮投去询问的眼神,“欧阳公子太过自谦了。不过,难道你不参加秋闱么?” “自然是要参加的,只是在放榜之前,父亲不愿在我身上放太大的期望。” 慕无铮眼底带着钦佩,“欧阳大人能从大理寺人微言轻的小官做到如今位极人臣,怎会对他的儿子不抱期望?依本王看,欧阳大人只不过是希望你更自在些罢了。” 欧阳绥无奈地说,“姚家翻案是大事,对父亲来说重于我考取功名,父亲不期望我能在朝中帮上他的忙,也许是因为怕我坏了他一手好棋。” “本王倒是认为,欧阳大人或许觉得助姚家翻案只是他自己的夙愿,不是你的。”慕无铮道,“你还年轻,他也希望你能闯出自己的名堂,不必依着他的心意去做事。” 欧阳绥闻此言心头微动,望着慕无铮那张冷艳出尘的脸。 回眸一顾,人间颜色如尘土。 “不知为何,总觉得端王殿下说话,总是能让人轻而易举地相信。”欧阳绥忍不住感慨。 慕无铮哈哈一笑,“因为本王的话说得有道理。” 不是,是因为您一言一行看着实在让人赏心悦目。 怪不得书中说,天底下最难过是美人关。 欧阳绥当然知道眼前这人不是男风馆中任人观赏的漂亮小倌,这样的话自然只敢默默在心中说。 “我觉得,端王殿下很擅于让自己和身旁的人高兴。”欧阳绥看着他,眼底似含着欣赏,按理来说他该在慕无铮面前自称草民,但他却莫名不愿这样做。 “若非如此,本王早就活不下去了。”慕无铮侧过头望着一路经过的行肆,他觉得这里似曾相识,似乎和慕无离来过这里。 欧阳绥见慕无铮一路四处观望,他猜到什么,却也只是带着笑意看着慕无铮,并不多问。 二人缓步向前走,一路上暗中有棠钰坊的女暗探在暗中保护他们,直到他们顺利抵达淮北灾民聚居的那处村庄才离去。 欧阳绥带着慕无铮在村子里闲逛,家家户户入了夜门窗紧闭,似乎因为之前发生的事,怕自家的也被掳了去,所以空旷的庄子里几乎没什么人,虽然这处村落十分偏僻,但乡野的风景倒还算得上别致,一路小溪潺潺,鸟鸣蝉叫。 二人漫步溪边,没闲聊太久,慕无铮耳尖一动,“身后有人来了。”他轻声道。 那两个杂役身高体壮,满脸蜡黄。朝二人走来的时候轻手轻脚,但手上似乎拿了家伙,见慕无铮和欧阳绥没反应,相视一笑陡然向前,用手上的家伙往二人后脑一砸,二人便晕了过去。 “老李,左边这个颜色好啊!估摸着能做花魁哩......这回能得赚一票大的!” “嗯......右边这个颜色也不错!就是壮了些,年纪大了,先做个送水砍柴的,万一有客人就好这口呢?” 两个杂役很是开心,用麻布袋将人装起来,扔进了堆满草料马车里。 慕无铮在麻布袋里悄悄睁开眼,轻轻地揉着自己的后脑,这两个杂役也太没分寸了,幸好他悄悄向前躲闪了一下,否则他这脑袋还不得像那西瓜开瓢。 草料车藏着慕无铮和欧阳绥,两个杂役似乎是熟手,就这样把二人运进了城。 第63章 春涧轩 马车进城,穿过店肆林立的街道,行了几里路就到了,春涧轩里飘出若有似无的芳香,那两个粗手粗脚的杂役把二人背了起来,扛进春涧轩,扛着欧阳绥的那杂役还边走边抱怨道:“这小子吃什么长的,这么沉。” 慕无铮在麻布袋里听见这话险些笑出声。 似乎进了轩内,“黎妈妈!”那杂役喊道,“来人了!” “哎!”那一身桃红柳绿涂脂抹粉的男人迈着袅袅的步子走了出来。慕无铮不免在心中惊奇,男人也能被称为妈妈么? 那杂役把人从麻布袋里拽出来,慕无铮合上眼假装昏迷。 那黎妈妈打量着慕无铮,逐渐两眼放光,满脸写着满意,“这个颜色当真是好啊!” 那杂役得意地笑了笑,浑浊的眼珠中带着得意,“妈妈您这回可得多给点,你就算在京城里找,也不一定找得到这样的。” 那黎妈妈痛快地笑嘻嘻从怀中掏出一锭银,“这回找的不错,正巧前阵子那白鹭被徐老爷赎走了,我还愁着呢,那建安钱庄的少当家浮霁公子还有几日就到京城了,可找谁来献舞呢,这可不就送上门来了。” 黎妈妈挥挥袖子叫来两个小厮,“带这个孩子去洗洗,换身衣服,明天让玲珑带着学跳舞去,怎么也得在那浮霁公子来之前把舞给我学会咯。” “是。”二人将慕无铮拖走,黎妈妈抱着臂,打量半晌,似是纠结,“这个模样不错......就是老了些又壮了些,罢了,先带去柴房吧。” 欧阳绥闻言简直要在心里吐血,死老婆子,你才壮,你才老,本少爷年轻英俊才二十有一,真是没眼光。 小厮们把昏迷的慕无铮抬到原来的小倌白鹭住的屋子里,又给昏迷的慕无铮脱下了衣服,扔到了盛满温热水的桶中,慕无铮远山般的眉紧皱着,假装渐渐醒来,眼前是一扇雅致的雕花山水屏风。 两个小厮似乎见多了他这样被掳掠来的漂亮少年,似乎没什么耐心同他解释,只是冷冷道,“公子既醒了,就自己换衣服吧。” “这是何处,我为何在此?”慕无铮假意慌张,一手扶着木桶边缘,一手抓住了一旁的小厮的衣角。 谁知身旁的小厮冷冷甩开他,“这里是春涧轩,我劝公子既来之则安之,不要叫不要闹,否则吃苦的可是公子自己。” 说完,便把他自己留在了房里,慕无铮一眼扫去,这屋子还算得上干净雅致,床柜桌椅被褥一应俱全。 水绿色的轻纱衣衫放在一旁,那布料薄如蝉翼看得慕无铮内心崩溃,他极为苦恼地蹙了一下眉头,就算现在正值春分,比较暖和,也不必穿这么薄的衣服吧? 慕无铮换上了衣服,那布料又薄又透,下面白若凝脂的肌肤隐约可见,还好那亵裤不是透得肉眼可见的,只好勉强接受了。 那黎妈妈见慕无铮来了以后听话顺从,倒也不大急着让他接客,只是让他听话每日跟着其他小倌去习舞,说过几日轩里有大人物要伺候,除此之外,倒没在吃食和住上为难慕无铮,也没有责罚教训他。 和别的小倌一样,他自己独住,每日有小厮送饭食到房里,那黎妈妈让他把以前的一切都忘了,从现在开始,他就叫鹭起。 他跟在那名为玲珑的小倌身后,那玲珑要带他去习舞大堂。 玲珑打眼见到他,似吃了一惊。他问他:“你……也是从淮北来到京城的人么,我从前在京郊似乎没见过你?” 慕无铮叹道,“是,在淮北地动前,我曾在城中酒楼里跑堂,后来就千里迢迢来到了京城。” “看来你与我还是同乡。”那玲珑对着他微微一笑。 “你尽力将舞跳得好些,争取让那浮霁公子把你带走.......”玲珑似欲言又止,清秀的脸上神色漠然,望着远方喃喃自语道:“让他带你……离开这里。” 慕无铮凝眸,“你既也知这不是好去处,为何不走?” “走?”那玲珑似怅然,自嘲似地苦笑了一声,“无父无母,孑然一身,走去哪?” 慕无铮眼底带上几分笑意,“想去哪就去哪。” 那玲珑愣了一瞬,似乎愈加觉得好笑,“这春涧轩出不去,你可知道这春涧轩上头……是何人?” “看到把守在轩门前的守卫了么?他们腰上可挂着刀。” 慕无铮纤眉一挑,什么也没说。 他倒有些明白为什么有的人被诱哄来还能安心待下来了,这儿尽管靠卖皮肉为生,却管吃管住,吃住都不太差,的确是比淮北灾时强太多了。 春涧轩是一间很大的宅院,尽管地处京城边缘,却并不寒碜。轩前大堂纱幔低垂,气氛朦胧,走近堂里便看到上下两层楼还带了院子,宅外粉墙环护,绿柳周垂。 穿过前堂便能看到三间垂花门楼,四面抄手游廊,院中甬路相衔,假山点缀,后院架满蔷薇,楼宇旁还有三四门舍抱团,似是后厨和杂役住的地方。 春涧轩人流很是密集,因为是新开的,不论午时还是入夜都很热闹,慕无铮刚来第一晚,入夜了躺在榻上经常听到些男子带着媚态的低侬软语、调情打闹的声响,时而也能听见些令人耳红心跳的羞耻动静,扰得他不得好眠。 慕无铮第二日辰时一早就要穿着那薄纱衣去练舞,他得知春涧轩似乎是看中了他的样貌,顶替了之前那人的位置,此舞名为《黄梁一梦》,乐师弹奏琴曲,慕无铮居于正中央,其余小倌为伴舞。 习舞的大堂里衣香鬓影,竹音靡靡,小倌们大多样身形纤细,虽不似女子柔美似水,却也称得上清隽秀气,这在那些有龙阳之好的达官贵人眼中自然别有一番风味。 那些伴舞的小倌见到慕无铮,在一旁好一阵窃窃私语。 “那人是谁啊……新来的?竟然顶了白鹭的位置?” “是比那白鹭颜色好几分,但是能跳好么?” “黎妈妈选他还不如选我献给浮霁公子……” “你也真看得起自己,那位徐老爷答应接你进府了么,你就敢肖想浮霁公子?” …… 玲珑站在一排小倌身前,清了清嗓,“你们舞跳好了么就在这里多嘴多舌?你们小心黎妈妈知道了挨板子。” 一时之间,众人纷纷噤声。 乐师已经候在一旁,玲珑较他年长一些,知道慕无铮是要被黎妈妈特意献给浮霁公子的,待他还算温和,教他习舞时几乎是不耐其烦地教了一遍又一遍。 但因为此事迫在眉睫,那玲珑得了那黎妈妈的特意叮嘱,不让他学会就不放他离开。 起初两日,慕无铮都是从辰时学到日落,草草学会了动作,那玲珑才放过他让他回房歇息,慕无铮仅仅两日就已经熟记完所有复杂繁琐的舞步,只是那模样姿态的确算不上好看。 连续两日回来慕无铮整个人都腰酸腿软,回房便栽到床上根本无法起身,遑论还去接近那些薛氏旧臣。 他忍不住心想:冬易姐她们从前可真不容易,平日一边献艺还要一边做暗探,这哪是人能受得了的事? 慕无铮花了很久才让自己适应那些婀娜扭摆的动作,却学不好那皓腕柔柔的媚态。乐师中途换了四五个轮流来奏,他却得一直舞着,一遍又一遍。 玲珑始终不大满意,说总觉得他这舞跳得,似是少了些什么,却又说不上来。 慕无铮转瞬间已经在春涧轩待了三日,日暮时分,玲珑掌心轻拍,慕无铮轻摇舞袖,伸出柳条般修长白皙的手臂在空中摆动。 足尖轻踮,水绿色的纱袖随着身体轻盈地旋转,扬起白瓷般的长臂,愈转愈快,紧接着飞身下腰,长袖甩舞,时不时重重的往地面拍打,慢时如轻云般缓慢移动,快时又如蝶翅般衣袂翻飞。 直到一曲终,玲珑这次倒是颇为满意地对他说,“此舞如今你可算是跳出八成了,明日还有一日,你且尽力将此曲的风韵跳出来。” 慕无铮黑亮的长发披散着,白腻纤瘦的肌肤在春涧轩接连两日的药浴下光润无比,玲珑指尖抬起一缕他的头发,“不过我想,你凭着这副样貌,拿下浮霁兴许不难。” 慕无铮心中暗道,自己后两日在不在可还不好说,万一这两日他能拿到荣王贿赂朝臣的证据呢? 玲珑问他,“你从前可有过情郎?” 他忽地一愣,抬眸看去。 脑中一时想起那人的音容来,慕无离......现在应该还在忙于兵部改制的事与父皇僵持不下吧? 他眸光闪烁,“从前......有。” 玲珑道:“那便假装那浮霁,便是你从前的情郎。” 慕无铮无奈地扯了扯嘴角,“这如何能当成同一人?” 玲珑侧过身,似叹了叹气,“既然这舞你无论如何都得跳,至少当成情郎,你会高兴些。” 慕无铮一愣,扯出一抹苦笑,这倒是。 如今他又不是慕无铮,他在这里是“鹭起”,又不是永昼太子慕无离的弟弟。 他可以惦记他,可以思念他,也可以在这里为他而舞,尽管他看不到。 只是他做不到将其他人当作他。 旁人若要近慕无铮的身,只怕他只会瞬间掏出袖箭往那人胸口扎去。 · 玲珑提前放慕无铮回房歇息,慕无铮终于能脱身离开,他接下来得想办法赶紧接近那些薛氏旧臣才行,找证据的事不能再拖下去了。 招待薛府的旧臣,只会在春涧轩守卫最为严密,最华丽的天字号房。 慕无铮每次屡屡假意从天字号房经过,都只能从中听到些欢声笑语,朦胧看到些男子挂在那些朝臣身上,门口守卫时不时投来注意的目光。 夜晚,慕无铮正巧看到有小厮正迎面走来似要往房里送吃食,他眼尖地觉得机会来了。 他学着那些小倌袅袅走上前去,一把将那小厮拉住,温言软语道,“好哥哥,我帮你送进去,你能不能帮我去厨房问问,我要的那碗银耳莲子羹怎么还不上么?” 那小厮似乎一下被他这一声“好哥哥”酥得没了魂,只见那小厮红着脸不敢看他,低声问他:“公子名号是?” “鹭起。” 那小厮把手中的金丝虾卷交给他,然后就匆匆忙忙离开了。 慕无铮端着点心走到天字号房门前,他冲守门的两个守卫笑了笑,那守卫扫了他一眼,眼看他推门而入,什么都没说。 他还没举行王位册封大典,所以朝中几乎大部分朝臣都不认得他,慕无铮也不担心被人认出来。 慕无铮低着头,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缓步将那份金丝虾卷放在桌上,他抬眼一扫,天字一号房内乐师正在奏乐,春涧轩的小倌们三三两两衣衫半褪地挂在那几个中年男人身上。 宽大空旷的织锦地毯中央,几个眉清目秀的小倌轻舒长袖翩翩起舞,那些朝臣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醉态。 一个小倌瞟到他进来,有意无意轻哼了一声,凑近男人耳边,不知说了什么。 男人听完后搂着怀里的小倌,带着几分醉意低声道:“本大人待会儿就去找荣王殿下,让他把你赐给我。” 那小倌神情带着几分忸怩,嗔道:“徐大人,您这前几日已经将那白鹭带走了,荣王殿下怕是不愿再......您可别再拿柳儿玩笑了。” 那男人酒意上了头似乎不愿被一小倌看低,立马呵斥道,“怕什么!不过就是让那李泽再在那账上记几笔的事,本官说要带你走,就要带你走。” 账?如此一来,那李泽身上果然有与这些朝臣利益往来的名册,朝臣们凡是要从这春涧轩中带人出去,都会让那李泽在上头记一笔。 慕无铮送完那吃食,又磨蹭了一会假装候在一旁伺候,那名叫“柳儿”的小倌一边勾着那姓徐的朝臣交杯喂食,一边时不时地瞟他,慕无铮奇怪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这小倌是在冲他炫耀。 他倒是并未太放在心上,反倒觉得这“柳儿”帮了他大忙,见那些喝得醉醺醺的朝臣没再说些什么有用的,他就静悄悄离开了。 慕无铮进去时那些朝臣似乎都不知道喝了几轮了,除了那个柳儿,根本没人注意他,他本还担心会被里头的官员缠住,见如此顺利地出来了,不免松了口气。 他才出来没多远,似乎感到身后有人拍了他一下,紧接着,被人拉到了暗处。 是欧阳绥。 “殿下,你这几日如何了?”欧阳绥低声看着他,望着他身上的轻薄的衣衫神情似乎有些怪异。 “本王这几日都在习舞......后日春涧轩要迎一位贵客,叫我去献舞。你那边情况如何?” 欧阳绥眼底带着笑意,“殿下习舞的时候.....我看到了。” 慕无铮微恼,“你想说什么?” 欧阳绥眼神不自然地移开,“端王殿下的舞姿......当真与众不同。” 慕无铮无端感到一阵羞窘,他虚声咬着牙威胁欧阳绥:“你若敢传扬出去,你就死定了。” 欧阳绥连忙请罪,“不敢不敢,殿下恕罪。”随即露出一个讨好的笑。 慕无铮冷哼一声,“你这两日如何?” 欧阳绥听他这么一问瞬间叫苦,“殿下,您可别提了,我这砍了两日的柴呢,可累死我了。” 慕无铮听着他的抱怨,忍不住抿唇笑起来。 欧阳绥看了看周围,又将慕无铮拉近,道:“那个李泽,时不时就会领着一些朝臣来玩,除此之外,轩里都是那个黎妈妈管着,那个李泽倒不大出现。” “不错,本王才听到那些小倌被这些朝臣赎出去,似乎都会记在李泽的一本名册上,本王猜测,里头会详细记清楚荣王究竟给了这些朝臣什么,除了人......可能还有钱财,荣王就是借着这个拿捏这些户部朝臣。看样子,有时那些朝臣要得多了,荣王也会不允。” “如此一来,我们想要的证据,就在那李泽身上了。”欧阳绥沉声。 “不错。”慕无铮点头,似沉思道,“可是,你我究竟要如何才能近那李泽的身?那李泽神出鬼没,谁知道他什么时候才会来春涧轩?” 欧阳绥一拍脑袋,似乎有了主意。 “殿下您不是在为两日后春涧轩的贵客习舞么?听说那人好像是建安钱庄的少当家,名为赵浮霁。” 慕无铮蹙了蹙眉心,似乎不想提起那舞,“这与我们拿账册有何关联?” “这两日我听柴房和后厨的杂役同我说,这儿原来有个白鹭公子,是这春涧轩里的花魁,只不过不久前被京中哪位大人物提前看上了,被荣王献了出去,所以殿下您如今顶了他的位置,要给那建安钱庄的少当家献舞。” 慕无铮抱着臂,“本王也从那黎妈妈的话里猜到了,所以呢?” “建安钱庄的赵浮霁一来,那李泽肯定会过来迎接,届时在那宴上,我或可近他的身将那账册偷出来。” 欧阳绥望着慕无铮似带着笑意,“只是为了不被那李泽发现,殿下还是得将那舞练得惊艳四座,看得那李泽魂不守舍才行。” 慕无铮额角抽动,好一个惊艳四座,魂不守舍,说得容易......提起那舞他就想直接撂下挑子走人,奈何他只感觉自己已经上了欧阳家这条贼船,无论如何是躲不得了。 他深吸一口气,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道:“本王......尽力。” 欧阳绥望着他笑,“殿下,您面上若看着再心甘情愿一些,扮起花魁来还是很像的。” 慕无铮瞪了他一眼,“这种事怎么看起来情愿?你来教教我?” 欧阳绥被他一瞪也不生气,垂眸落在慕无铮颤动的眼睫上,神情似有些温柔,“殿下,您不曾喜欢过什么人么?” “喜欢一个人,自然一举一动,面上、眼里,心里,处处都写着情愿。” 慕无铮蓦地愣住。 连玲珑也这么说,玲珑说,如果他将赵浮霁当成他心悦之人,至少他跳舞的时候......是高兴的,是心甘情愿的。 慕无铮黯下眼眸,轻声细语,“我.....会尽力的,至少看起来心甘情愿一些,不让他们注意到你。” 欧阳恪点点头,温和地说,“殿下不必担忧,若那日不成,我也会另寻机会下手。” “好。” 第64章 得见卿卿一舞 两日后,明月高悬,满地银霜。 春涧轩今夜热闹非常,听闻这个建安钱庄的少当家这次来京,似是有要事,与朝廷有关,慕无铮又待了一日,得知建安钱庄是江南最富有的富商,在钱庄之中的地位几乎压了所有钱庄一头,难怪那黎妈妈如此重视此次献舞,估摸着是雍王想着这次他来京用春涧轩的花魁笼络他,但荣王和雍王又不便出现在这里,所以只让李泽出面。 春涧轩设有高台,那位建安钱庄的少当家的厢席似乎设在高台对面正中央,厢席四周十分宽敞,慕无铮被其他小倌簇拥着,站在中央,缓缓后退几步。 他一眼望去,那位传说中建安钱庄的少当家有一张称得上英俊的脸,峰鼻薄唇,眉骨很高,眼眸深邃。 他看到对面的赵浮霁安静肃穆,一言不发,面前似乎架了一台古琴,两侧的仆从候在一旁,那人身边的厢席里还坐着另一个身穿华服的男子,看来就是李泽。 台下除了楼内其他小倌和客人,还有建安钱庄的少当家带来的一大堆侍从,堂下几乎坐满。 今日春涧轩为他精细地上了妆描了眉。他红唇点染,凝脂点点,薄施粉黛。一头青丝散散披在肩上,额间缀着玉石,身上华丽夺目的朱红色长袖丝绸薄纱,隐隐透出光润瓷白的肌肤,左右手都带了金钏,足上套着金镯,稍微一动便叮铃作响。 ——恐怕是慕无铮活到现在,头一回穿这么夸张的衣服。 但最让他烦躁和难受的还不是这个。 春轩涧的黎妈妈今日午后带了几个人过来,那几人按住了他,(洋柿子不让写发生了什么完整的看作者菌weibo名字是破写文的小星烛) 那一瞬间他真的想掏出袖子里的袖箭把这些人都杀个痛快,可是他们要的证据就在今晚,近在咫尺,他此时杀人,一定会引起动静,一切功亏一篑。 最终,慕无铮还是死死咬着唇紧闭着双眼,任由他们将一根冰凉的、晶莹剔透的(洋柿子不让写发生了什(′?皿?`)烛子改了很多遍已经阵亡,实在没办法和审核斗智斗勇,只好和谐的都删掉了。完整的64看作者菌weibo名字是破写文的小星烛) ———————————————————— 他深吸一口气,强按住心头的不快,努力让自己忘掉身后塞着的玉势,夜长梦多,他必须全力以赴,今日必须成事。 慕无铮说服自己,这一舞,他就当是为那人而跳吧。 他抬手一拱以示舞始,转瞬身形已转,乐声渐起,大堂四角的光被小厮熄灭,整个春涧轩大堂里只有高台明亮如昼。 只慕无铮轻摆长袖扬起手臂在空中拂动,回头望去忍不住一惊。 这一舞竟然是建安钱庄的少当家亲自来奏乐么? 那人修长漂亮的指尖在琴弦上拨动,流水般的琴音在春涧轩的大堂里悠扬响起,容不得慕无铮多想,他随着《黄梁一梦》原本的曲调缓缓起舞。 衣袖纷飞,行云流水,空中渐渐撒下如细雪般的白羽。 举步时似柳摇花笑,往前迈步时又似云卷云舒,白瓷似的玉手挥动之间,数十条红色绸带轻扬而出,纤软的腰肢飞身向后弯去,纱袖随着身体轻盈地垂落。 紧接着他起身长袖甩舞,重重的往身前拍去,足尖轻掂随着那骤急的激烈的琴音旋转起身,愈转愈快,红色裙裾在空中飞扬,如同炙烈的火焰瞬间点燃整个高台,在场几百双眼睛似乎失了魂魄,心神俱迷。 昏暗的堂下似有人议论道: “这……鹭起公子跳的是战舞?” “这黄粱一梦……好像与我之前看的不同……” 身旁伴舞的小倌无不跳得柔媚动人,慕无铮却在一众弱水之中舞得利落飒爽,仿佛那舞袖是手中长剑。 如烈火焚烧般干脆痛快。 慕无铮将朱红的水袖重重荡开,舞动之间恍如鲜血般赤目,灼得人眼热。 曲至尾声,他才碎步定身,一舞后肩上还带着细碎的白羽。琴声已尽,全场人却似乎还沉迷在那舞之中,望着高台上冷艳夺目的美人挪不开眼。 半晌后,高台下传来雷鸣般的掌声,慕无铮在人群之中未曾看到欧阳绥的身影,应该已经得手了吧? 他正思索着如何脱身,不料高台对面的厢席之中,那赵浮霁缓缓起身,从厢席中走了出来,他身量很高,肩宽腿长,身形给慕无铮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赵浮霁踏着脚下的织锦红毯缓步朝他走来,一袭素白的锦袍银丝镶边,看起来流光漂洄,如同将月色披撒在身上。一头乌发半束垂在脑后,一身矜贵清冷的气质,恍若雪地松竹般浑然天成。 他朝慕无铮缓步走来,慕无铮静静望着他,不知为何心跳如鼓,他觉得此人姿仪甚雅,细看又觉得散发出凛凛的王者之气。 为什么......谁能来告诉他 为什么此人会那么像“他”? 却又不是他? 慕无铮整个人都呆在原地,心绪不宁。 直到男人走到他面前,高大修长的身躯在他身前投下阴影,他朝他伸出了手,那声音低沉而温柔,与他记忆中熟悉的声音几乎有七成相似。 “告诉我,你的名字。” 慕无铮迟疑一瞬,将手放在赵浮霁温热的手心,皓齿轻启,“公子,我名鹭起。” 赵浮霁在众目睽睽之下牵着他走下高台,慕无铮呆呆地任他牵着自己向前走去,手掌传来火热的暖渐渐从他的指尖递到了心间。 慕无铮跟在他身旁,整个人却如同失了魂一般眼神始终看着前方,连脚下的台阶都不曾注意,他猛然间向下栽去,却被人往身后一带,落进了一个温暖的怀里。 慕无铮顿觉失礼,忙想推开赵浮霁不想却直接被赵浮霁俯身腾空横抱起来,他瞬间感到有些恼怒,左手推了推赵浮霁的胸膛想让他把自己放下来,右手忍不住放在金钏藏着的袖箭上,他缓缓凑近这人的胸膛欲一击即中,不料鼻尖一动,忽然愣住。 胸膛的名贵丝绸衣料散发出清新不腻的沉厚木香,恍若身在深林中。 这雪松香...... 为什么也同“他”一模一样? 赵浮霁抱着他很稳,一路带他走下高台,脚下迈着春涧轩的红色织锦长毯,往春涧轩为他准备好的天字号厢房走去,慕无铮闻着那雪松木香,似乎全然忘记了他们已然得手,应该尽快脱身这件事。 他眼睁睁地看着男人横抱着自己,躺在赵浮霁的怀里看着他瘦削的下颌。 男人踏着织锦红毯抱着他一步一步走上最高处,推开了春涧轩天字号上房的门。 欧阳绥趁着着人人都在看慕无铮跳舞,借着给李泽上茶的机会偷走了李泽随身携带的账册,还放了一本假的回去,李泽浑然不觉自己和荣王最大的软肋已经落在了别人手上。 他得手后便及时换了衣服准备藏身在人群中,不料竟看到慕无铮被那建安钱庄的赵浮霁横抱在怀里,似往天字号上房走去。 欧阳绥心中大惊,暗叫不好。他也顾不得暴露,大步迈上楼往赵浮霁带走慕无铮的方向追去,不料才上了楼,一个手刀倏的从侧身劈来,他两眼一昏,口中喃了句“不......”就晕了过去。 那人就近把欧阳绥拖进了房里。 慕无铮对欧阳绥来寻他的事浑然不觉。 赵浮霁合上了门,天字一号房里,沉香木的架子床挂着双层红色纱幔,房里似提前被人燃好了熏香,缠枝牡丹熏炉里荡出醉人的袅袅的香气,暖而香甜。 黄花梨烷桌上点了摇曳的红烛,房里铺着厚实的织锦红毯,就算是赤足行走在地上,也不会觉得冷,房内还准备了偌大的木桶用来沐浴,用一扇紫檀木雕花屏风隔开。 慕无铮被他缓缓放到床上,赵浮霁那张陌生的脸望着他,“如果你不愿,我不会逼你。” 慕无铮有些崩溃,他只觉自己如果再不能确定眼前的人究竟是谁的话,他真的会发疯。 他撑起身子坐起来,假装有些含羞带怯道,“浮霁公子,我能为您宽衣么?” 男人坐在床边,似乎沉默了一瞬,“好。” 慕无铮站起身,心烦意乱地为赵浮霁解开衣带,男人宽厚的肩膀,劲瘦的腰身是那么熟悉...... 就仿佛他曾日日为这具身体宽衣一般。 慕无铮绕到赵浮霁背后,轻轻褪下男人的里衣,露出象牙色肌肉分明的后背,这是一副近乎完美的成年男子的身躯,在那挺直宽阔的背上,是纵横交错、触目惊心的伤疤,慕无铮瞬间情绪崩塌,眼眶蓄满泪水,几乎就要夺眶而出。 是他。 眼前的人,他怎么可能认错? 慕无铮双手环抱住男人,脸贴在男人的伤疤上,他一声不吭,心中一阵酸涩。 他为什么要来这种地方?是因为自己负了他,所以他才要去寻别人么? 慕无铮似闷闷不乐。 赵浮霁感受到“鹭起”抱着他许久不言,他回过头去,见人已经泪水决堤,沾湿了半张脸,忍不住大掌放在慕无铮的下颌旁拢住,拇指轻轻抚摸着那张冷艳夺目的脸,叹气。 那双深沉的眸望着慕无铮,眼底的温柔一览无遗,他安慰慕无铮,把人拥进怀里道:“怎么哭了……心肝?” 慕无铮听到这句话,眼泪愈加汹涌,漂亮纤细的手指紧紧攥着“赵浮霁”的胳膊,泪滴大颗大颗滑落。 永昼太子与永昼的六皇子,这辈子不可能结侣。 那么赵浮霁与花魁鹭起,是不是就可以? 慕无铮感觉自己似乎被屋内那暖意朦胧的熏香熏得醉了,他不再是慕无铮......他是鹭起,他是赵浮霁的鹭起,哪怕只有一夜,哪怕只有一夜能摆脱那个身份。 昔日有一人,赐他天赐之爱。 他负了他,他把他仰望的月亮,亲手推开。 眼下……没有旁人,和男人缠绵悱恻的机会就在眼前,就如从前在太子府一般……哪怕只有一夜春宵。 若失此良机,恐怕他余生再难同他如此亲密。 他是春涧轩的花魁鹭起,他可以吻他想吻的男人。而他,原本就是要献给他的。 男人拿着露出一角蟒纹的帕子为他擦着泪,牵着他的手拉着他坐在床边。 慕无铮朝男人脸颊伸去,果然在下颌处摸到了人皮面具与肌肤的交界,赵浮霁默默看着这一切,没有阻止他,但慕无铮却也只碰了一下,便收回了。 他不想揭下赵浮霁的人皮面具。 慕无铮目光低垂,“他们说我跳得不好。”语气竟有些委屈。 他想到玲珑和欧阳绥的话,忍不住眼角朝下耷拉。他心里有些郁闷,如果知道是他就好了,他会跳得更好些…… 赵浮霁静静看着他,唇角弯起,伸出手抚着他耳鬓的发,“不,你跳得很好。” “得见卿卿一舞,犹觉身在梦中。” 低沉的声音是那样温柔动听,尽管和记忆里的嗓音只有六成相似。 慕无铮往他怀里凑去,耳朵贴着赵浮霁象牙色的胸膛,听着紧实肌肉下传来一阵一阵坚实有力的心跳,赵浮霁的大掌不觉滑上只隔着一层薄纱的腰间。 “若梦醒了,怎么办呢?”慕无铮在他怀中抬起头望着他那张陌生的脸。 “不畏梦醒,惟恨此生无梦。”赵浮霁语气之中似有叹息,手掌不停摸着他的发似作安抚,倾泻而下的一头青丝缠绕在指尖。 慕无铮忽然望着他,眼神认真地说:“浮霁公子,您要了我吧,今夜便赐我黄粱一梦,如何?” 那声音清脆如玉石,回荡在赵浮霁耳边,竟带着几分不加掩饰的坚定之意。 男人握着帕子的手一顿,“好。” 赵浮霁抬起慕无铮哭花的脸,微红的眼眶里带着细碎的泪,一身火红的薄纱在红烛下韶光流转,好似嫁衣。 他吻上了那两片绯红的薄唇,细细地吮吻,辗转流连、轻舔慢咬,愈来愈炙热,赵浮霁指尖一挑,慕无铮的腰带瞬间散落,滑落到地上。 (′?皿?`)洋柿子不让写发生了什么完整的64看作者菌weibo名字是破写文的小星烛) 他却没有直接合衣躺下,而是穿上外袍推开门又轻轻合上,赵浮霁穿梭在狭窄的过道里,经过几间上房,在其中一间推门而入。 屋内燃着红烛,似乎已经不知道燃尽了几根了,房里有两人,其中一个人是欧阳绥,躺在地上,似乎还昏迷着。 晋琏见是他来,摘下人皮面具,他真的觉得天底下没人比他更惨了,前几日才挨了板子,屁股上的伤还没好全,刚能走两步就不得不跟着太子殿下一起来到这男风馆,而且他在这房里已经百无聊赖地等了太子殿下几个时辰了,几乎都快天亮了,殿下那边竟然才完事。 ——当然,这话他是不会直接说出口的。 慕无离撕下脸上的面具,晋琏问他:“殿下,端王殿下可有认出您?” “认出了。”慕无离似微微叹气。 “您这一去也太久了......”晋琏忍不住抱怨,不想慕无离却回他,“待你成亲,你便懂了。” 晋琏虽还有不解,但还是得先把眼下的情况告诉慕无离,“殿下,这欧阳家的小子要怎么办?还有这账册,好像是荣王贿赂那些旧臣的证据。” “账册还给他,再派几个人将欧阳公子扔到欧阳府府门口,看到欧阳府的人把他带回去再离开。这账册......就当是吾送给欧阳恪的大礼。” 他的铮儿为了这账册费了这么大的力气,他自然不能让他的心肝白跑一趟。 晋琏不解地“啊?”了一声。 “殿下,那咱们今晚上岂不是白跑一趟?您不是要借机查抄薛氏旧臣府中的贿银么?” “这账册到了欧阳恪手上,岂不是就这么把户部拱手相让送给了端王殿下?那十八营的军费怎么办?” 晋琏不解慕无离的做法,忍不住一连发问。 慕无离让他安心,“吾做了两手准备,建安钱庄的少当家赵浮霁安顿好了么?” “手下的人安顿好了,赵浮霁早就已经在城中的客栈歇下了,这与咱们的军费有什么关系?” “赵浮霁已经与吾通过信,建安钱庄有意向捐一笔不错的军费给十八营。” 晋琏睁大眼,实在为慕无离周全的谋略感到钦佩,又忍不住好一阵郁闷,现在阿珩不在了,也没谁来替他解释殿下每一步的用意,自己事事都等着殿下来给自己说明白,实在是有些丢人。 次日,慕无铮睡到日上三竿昏昏沉沉醒来,却发现自己已经在嘉兴殿中。 冬易双眼红肿,面色复杂地守在他身旁,似乎哭过。 他睁开眼,喃喃自语,“我怎么会在这里?难道昨夜只是我的梦么......” 慕无铮动了动身体(洋柿子不让写发生了什么完整的看作者菌weibo名字是破写文的小星烛) 尽管如此,他浑身干净清爽,衣着整齐,看来......昨晚不是梦,男人甚至体贴地为他清洗过了。 冬易见他清醒,忙递来水,慕无铮抿了一口,润了润干涸的喉咙,“冬......易,我怎么会在这里?” 嗓音极哑。 冬易满脸忧心地看着他,“今早辰时,欧阳公子被扔在欧阳府府门,紧接着,一支绑着信的羽箭被人从欧阳府外的高墙射进来,信上写着殿下已经在宫中了,奴婢和夏霖就赶了回来。” 慕无铮听说欧阳绥被人打晕了,忍不住急道:“账册呢?他可有拿到?” “账册已经交到欧阳大人手上了,如今欧阳大人在朝上......薛氏旧臣的事,应该很快就会有结果。” “欧阳绥可有受伤?” “王爷放心,欧阳公子无恙。” 慕无铮舒了口气,总算没白忙活这几日,但冬易紧接却着涌出眼泪,“殿下,奴婢回来时第一时间检查了您的身子,您......是不是被人污了.....”她哽咽着,“奴婢都没敢同夏霖说......” “您告诉奴婢,究竟是何人,能污了您的身子又将您送进宫来,”她咬牙切齿道,“不管多么权势滔天,奴婢一定剁了他碎尸万段。” 绯色悄悄爬上慕无铮的脸颊,他低头看了一眼领口透出来的一角痕迹,急忙给冬易递过去帕子,“我......我是自愿的,我喜欢那人。你别去剁了他......” 冬易闻言似乎一时愣住了,脸上的泪半挂不掉,“您就去了这几日,竟有了心仪之人?”她似想到什么,忍不住皱眉,“您该不会是喜欢上了春涧轩的小倌吧?” 慕无铮哭笑不得,“怎会?” 想到昨夜,随即唇角弯起,“我不便告诉你他的身份......日后若有机会,你会知道的。” “又或者......没有日后了。”慕无铮眼中黯然,那本就是荒唐一梦,不是么? “为何?殿下喜欢的是男子吧?殿下是端王殿下,不论是男是女,喜欢谁都是他的福分,他怎能占了您的身子然后又......”冬易睁大眼,似不解。 慕无铮安慰她,“我与他有缘无份,昨夜只是春宵一度,以后莫要再提了,也莫要对任何人提起。” “好吧.......”冬易犹疑道,“夏霖也不能说么?” “不能。”慕无铮笑着看着她。 “您也太放肆了,虽然您身上原来的伤已经愈合,可到底还没好全,您就敢这样折腾自己的身子......”她不满地站在慕无铮床头抱怨。 “好了,我饿了,快派人布膳吧,”慕无铮笑嘻嘻地看着冬易。 冬易起身走去,人虽走远但声音还在门口徘徊,“您及冠礼之前可不能再这样糟蹋身子了......奴婢看到您那满身的......险些就传太医了,若不是顾忌您的名声......” 声音随风逐渐飘远。 第65章 薛氏落罪 金銮殿。 殿阁辅政大学士欧阳恪递上了户部侍郎李施之子掳掠人丁,贿赂朝臣的折子及其罪证,户部一众朝臣皆牵涉其中,一时之间傅云起领着禁军当庭抓了不少那账册上提及的户部朝臣,连声冤都来不及喊就押进了刑狱,连那户部侍郎李施也因其子被免职罢朝。 其中最瞩目的还是荣王,伙同李泽掳掠人丁、贿赂朝臣,结党营私数罪是证据确凿。 皇帝高坐在九龙椅上,将手中的账册往荣王身上砸去,皇帝冷声道:“老四,你还有何话要说?” 荣王跪在下头,掌心冒汗脸色灰白,死死盯着欧阳恪的背影似要盯得烧出一个洞来,“父皇明鉴,儿臣识人不清,听信了那李泽的谗言,只想着多分些油水,那些污糟之事儿臣不知啊!” 皇帝不耐地“哼”一声,“那为何他们从那男风馆中赎人都要经过你一遭?老四啊,贿赂朝臣,掳掠人丁……你当真是以为你父皇老眼昏花了么?” 荣王硬着头皮辩解道:“父皇!儿臣只是在其中分利,那贿赂是那李泽借儿臣的名目去替自己的父亲李施贿赂,与儿臣无关啊!” 雍王脸色紧绷,感觉这把火快烧到了他脚下,眼下的情况他是求情也不是,不求情也不是。 “与你无关?老四,李泽借你的名目,还能将你的亲王印鉴也借走么?”皇帝盯着荣王,“你在礼部做事,手长得伸到户部来了,这究竟是为了谁,不用朕替你说吧?” 荣王自然知道皇帝在意指雍王,一时之间脱力一般跪坐在大殿之上, 他放弃了辩解,玉脸颓然道:“儿臣自知罪孽深重,百口莫辩,但此事千错万错都是儿臣的错,无人指使。” 荣王如今在皇帝心中已经是弃子一枚了,但皇帝顾虑自己子嗣单薄,总共就那么几个,最终还是不忍心直接将荣王除去皇籍贬黜为庶民。 最终刑部站出来,称李氏及参与其中的户部一众薛氏旧臣,按律例全族上下应判流放边疆,而荣王直接被皇帝免了礼部的职务,押入了凤阳高墙等候宗亲商议后发落,在皇帝大寿之前几乎是出不来了。 皇帝当然不信这事单靠荣王自己就能想出来,那户部侍郎李施一贯和雍王亲近,此事背后不可能没有雍王的授意。 但雍王并不曾出现在那账册中,故而皇帝虽对荣王大发雷霆,落了其结党、贿赂朝臣之罪,却并没有直接问罪雍王,只是发落完一干人等之后,带着些凉凉的眼神看着雍王,满眼失望之色。 朝堂风波再起只在转瞬之间。 说巧不巧,似乎冥冥之中要在今日将薛氏一族的门脉在整个永昼连根拔起一般,太子慕无离在皇帝处理完一干薛氏旧臣后,递上了欺君罔上的请罪折。 皇帝刚处理完荣王和薛氏旧臣的事,还没缓过劲来,太子下一刻递上的折子差点让他两眼一黑。 “儿臣身为太子,今日特地向父皇谢罪:吾犯欺君罔上之罪也。儿臣之外祖父,永昼宰相薛忠,数月前将偌大之监军司藏兵于京郊伏祈山已久,儿臣于除夕之夜发现其谋逆之事,薛氏薛忠,不仅在伏祈山建起野寨以藏兵于此,且散布怪力乱神之谣言,掳掠伏祈山山下村民为劳工,幽禁于山中,无一人能逃出,故而伏祈山鬼神之说四起。” “儿臣知悉此事时,唯恐打草惊蛇,使薛氏犬急跳墙、兵临城下,故只得密而不发,儿臣借西山剿匪之故,平伏祈山谋逆之乱,而后顺利平定,众将士皆弃械投降,唯有薛氏亲近之主将战死,儿臣之外祖,罪臣薛忠逃离京城,儿臣麾下之人多日寻觅无果。” “及时弃缴投降之士兵,忧虑家中遭连累,向儿臣求情勿治其谋逆之罪,彼等受薛氏要挟欺骗至山中,非蓄意欺取朝廷抚恤也。儿臣思及此事,若此时将薛忠谋逆移兵之事传扬得广为人知,将于朝廷不利,边疆不稳,南粤、没疆眼见永昼内乱定要虎视眈眈、蠢蠢欲动。故儿臣按下此事秘而不发,以匪寇归顺为由,平乱后将伏祈山之将士带回京城。” “儿臣今日将此事告知于父皇,一来禀告伏祈山实情,二来请求父皇为稳军心,勿使降罪于监军司之麾下众将,三来,儿臣为太子,虽隐瞒薛忠薛氏之滔天罪孽事前有因,然尚犯欺君之罪,亦有包庇血缘至亲之嫌。请父皇治吾之罪,并查抄薛府,张贴海捕令,将薛忠其人捉拿归案,以律例惩处其滔天罪孽,还公道于天下。” 慕无离眉目低垂,身姿端正地跪在下方,一副等着皇帝发落的神情。 皇帝先是被薛忠的狼子野心感到一阵后怕,后来又为太子的欺君罔上雷霆震怒。 可若说太子是因着私心想把监军司收入囊中而隐瞒薛忠谋逆之事,又说不通。 若无傅家的一夜巨变,监军司一开始还真落不到太子的手上,监军司的掌兵权还是皇帝自己交给太子的,皇帝一想,他怀疑归怀疑,总不能前脚自己亲手给了人兵权,后脚又说人是狼子野心。 但凡皇帝有别的选择,他都不愿意让慕无离来做这个太子,这样大的事太子都敢欺瞒于他,眼下竟然还能落得个谋定而后动,巧妙化危为安的英名。 不少武将站出来,直呼一副太子一心为国,忠直刚正,欺君罔上乃事出有因,皇帝若治罪实乃于理不合,武将为慕无离说话情有可原,但令皇帝吃惊的是殿阁的纪闻殊纪大学士竟然也站了出来为太子说话。 殿阁在永昼一向是直达天听的所在,说起纪闻殊其人,在殿阁多年也只是个四品大学士,一向以古板和执拗着称。作为京中德高望重的一方大儒,他吸取了安乐侯姚氏的教训,多年来朝堂那些你争我斗他是半点不乐意沾染,只一心扑在国子监的办学上,若非如此恐怕品阶早就更上一层,连身为殿阁首辅的欧阳恪也需得给他三分薄面。 此时纪闻殊站出来,却也没有直接为慕无离说话,而是连连暗示皇帝此时问罪太子不妥,皇帝看了一眼欧阳恪,欧阳恪平日素来稳重的老脸上也带着一丝吃惊,此事显然非他提前与纪闻殊授意。 皇帝无可奈何,只先下了旨意查抄薛府,发布海捕令悬赏下落不明的薛忠,又心有不甘地看了两眼听候发落的太子,最终只能一肚子气往肚子里噎,轻飘飘地治了个欺君之罪。 他思虑半晌,准备罚太子回府思过,也好能让慕无离这阵子安分安分,就在此时,慕无离突然道:“父皇,除伏祈山之事外......儿臣还有一要事需禀告父皇。” 皇帝深吸了一口气,强按住狂跳不止的眉心,“你还有什么要说的,赶紧说。” 果不其然,慕无离再一次提出了兵部改制之事,皇帝两眼一瞪,原来这小子在这儿等着他呢。 眼下慕无离已经大义灭亲揭发了薛家的谋逆不轨,薛氏在朝中也已经是连根拔起。这是摆明了告诉皇帝:他慕无离如今背后无任何外戚氏族倚杖,皇帝若是还忌惮他将兵部改制是为了方便自己拥兵,那就是为君疑心过重了。 皇帝思虑半晌,还是决定搬出户部来推脱:“离儿,朕知你用兵如神,可如今国库之财用,甚是紧矣。近年来朝廷之中所费甚多甚杂,淮北地动之时,亦曾用大批银钱以赈灾,今时不合宜增军费。” 慕无离面上无波无澜地等皇帝说完那套推脱之词,“ 父皇,兵部改制之事无需增军费预算。建安钱庄之少东主,于半月主动前来寻儿臣,谓欲捐军费于朝廷,用此银钱以助强我永昼国之国力,以御外敌,保八方之安。 ” 满朝文武看着皇帝,皇帝哑口无言,辩无可辩,只得答应了慕无离兵部改制的事。 慕无离借着建安钱庄捐来的这一笔军费,皇帝不仅罚不成他还得给慕无离再记一功,下了朝连喝茶听戏的闲情都没了,胡子一吹气得直接回了寝殿,连后宫都没去。 皇帝终于对兵部改制的事松了口,慕无离得了口谕,下了朝后便一头扎进兵部里。日暮时分,他刚从兵部大堂出来,心中正想朝嘉兴殿走去,刚出门就被皇后的侍女白鹭拦住了,侍女白鹭焦急道:“太子殿下,皇后娘娘听说了薛氏的事,晕过去了,任凭奴婢们如何叫喊都不见醒!” 慕无离心下一凛,往皇后所居的景阳宫大步走去。 皇后闭目阖眼躺在榻上,似是自晕过去之后到现在还没醒。太医才为皇后诊完脉,慕无离对那太医道:“胡太医,母后如何了,为何好端端的晕倒?” 胡太医道:“殿下莫急,臣诊得娘娘脉象缓涩而弦,沉取若有若无,肝郁气淤,气血运行受碍,是一时情绪激烈所致。臣给娘娘开了一味疏肝解郁的方子,晕乏之症便会有所好转,但心病还须心药医,还是要娘娘自己看开为宜。” 太医叹了口气,将方子交给侍女白鹭之后就走了,太医自然已经听闻了薛家的事,知道皇后这是心病所致。 慕无离坐在床边给皇后侍疾,扶着皇后起身喝完下人端来的药。 片刻后,皇后慢慢睁开双眼,一双美目望着拔步床上繁丽贵重的床幔,动了动眼珠,看到了坐在床边侍疾的太子。 皇后虽然已经不再是豆蔻少女,但那般般入画的容貌却不减当年,甚至还在岁月的洗礼下多添增了几分雍容自得荣宠不惊的气质。 她神色淡淡,无悲无喜地吩咐道:“白鹭,你先下去吧,本宫与太子母子之间有话要说。” “是。”侍女白鹭低眉顺眼地离开了。 皇后起身,半躺在榻上侧过头,满头华发散落颈间,一双凤眸望着守在床边的儿子,“离儿,你可知母后方才做梦,梦到了什么?”皇后的嗓音很是温柔。 “母后梦到了什么,想要说与儿臣听?”慕无离声音温润和缓,很是有耐心。 “母后梦到了薛府……并非如今的薛府,而是从前的薛府。你可知,母后的祖父,你的曾祖父在时,薛府在京中只有一小宅,家中寥寥几个下人,祖父好风雅,庭中种满了广玉兰,母后当时年幼,但仍记得每年春来时,庭内满院馨香......后来你的外祖父入朝为官,跟了当时的懿王、如今的陛下后,薛府才搬到如今的大宅中,那些被你曾祖照料了大半生的广玉兰,移栽之时也随着你曾祖去了。” 慕无离沉默半晌,似是想了想:“玉兰素来皎洁.....银花玉雪,刻玉玲珑,又的确是扑鼻芬芳。母后若喜欢,儿臣愿为母后在景阳宫之中种满广玉兰。” 皇后望着他慈爱地笑了,伸出手拍了拍他的手背,又摇摇头。 “离儿,你记住......往昔之物,不复重来;虽有新者,亦无法替代。” 慕无离心中一动,察觉到皇后说的“玉兰”并非玉兰。 “当年,母后被父亲指婚,高嫁给了当时的懿王。说来好笑.....”薛皇后浅勾起唇角,带着些凉意,“当时本宫待字闺中,也曾期待过得遇一良人,相夫教子,一世一双人。” “父亲知道本宫心中所想,安慰本宫,懿王英俊风流,京中不少女子对他趋之若鹜,本宫嫁过去虽是高攀,还是侧室,但总有一日,本宫一定会成为懿王的正妻,父亲说得信誓旦旦.....果不其然,本宫后来真的做了皇后。” “虽为皇后,却非妻子。”皇后语气平淡,说起此事时,并非是哀伤惋惜的口气,反而轻描淡写得如同喝水一般平静。 慕无离不知如何安慰,“母后......” 不等他开口,皇后悠悠道:“离儿可曾听说,昔日京城四大才女。” 慕无离思虑片刻,道,“儿臣不知。” “本宫嫁与你父皇后,生下了你和双儿,过了两年又生下了鉴儿。后来你大了些,那一年,京中办探春宴,大半官宦人家的女眷都去了....当时的京城四大才女,傅家嫡女傅静殊、姚家嫡女姚元漪、陈阁老的独女陈思宜,定国侯府赵松月,都来了。” 薛皇后嫁与皇帝时仅仅年方十五,即便是后来生下了慕无离、慕无双和慕无鉴,膝下已经育有三个子女,去那探春宴时年纪也还未过二十。 “母后提及她们,可是与她们要好?”慕无离问道。 “不,”皇后摇头,“当时母后只是你父皇身边的一个侧妃,你父皇当时还未娶正妻......后来才娶了姚氏嫡女,故而当时此宴便让本宫去。” 皇后似若有所思,沉入回忆中:“当时京中有些官宦妻眷,见本宫以区区侧妃身份前来,薛氏又是小门小户,不仅处处出言嘲笑,还携着其他官眷正妻一同奚落于本宫,直到傅静殊出面为本宫解围。” “前朝太子妃,傅静殊?”慕无离抬了抬琥珀般的金色眸子。 “是,”皇后说,“当时傅静殊刚与前朝太子才定下婚约,还不曾成婚。” 皇后眼中似有怀念,“傅静殊其人,一如玉兰般皎洁高贵,高高立在枝头.....她不仅不在意门第之别本宫相谈甚欢,还多次邀本宫游湖入宴,煮酒赏雪。因她与本宫要好,京中贵妇女眷才愿与本宫有几分交情。” “本宫既入了王府,膝下又育有儿女,本不便频繁出府抛头露面,但傅静殊是未来的太子妃,你父皇再不愿本宫抛头露面,也不好推拒。” 慕无离没想到母后还曾与死去的前朝太子妃有过交集,不免心中也好奇起来。 “傅静殊虽为女子......但她曾是本宫年轻时最为艳羡之人,她既可抛却世俗之见在出阁前云游四海,又能与京中众闺阁女子一同吟诗弄月......后来,嫁给了前朝太子慕如瑛,前朝太子慕如瑛虽为皇室又为太子,但却对她一往情深,甚至为了她对先皇直言,他此生不愿娶妾。” 傅静殊作为京城四大才女之一,生前不爱在府中绣花,反倒喜欢似个男子一般到处云游,到处写下自己的题诗,她所到之处的好山好水无不留下脍炙人口的名诗。 直到年方十九时,才女傅静殊才在傅老将军软硬兼施的敦促下松了口,定下了和当朝太子的亲事。 “此女的确洒脱自在,所思所想非常人。”慕无离评价道。 皇后似感伤,“离儿......你可知为何双儿行事如此荒唐,任凭她如何名声不济,母后都从未责罚她。本宫的双儿,本宫的女儿是这样的洒脱不拘,落落大方。每次看到双儿飒爽的英姿,本宫恍惚之间总觉得静殊还活在本宫眼前。” “傅静殊曾对本宫说,北境塞外的白玉兰比起京城的广玉兰更为高洁清贵,每当春日雪融破冰之时,生长白玉兰的一带无不是十里馨香。有朝一日,她一定要带本宫去一回北境。” “她失约了。”皇后眼角流下泪水,“那年没疆来犯,北境告急,太子慕如瑛带军前去迎敌,死在了北境,而静殊生产时血崩而死......” “北境的白玉兰......本宫此生再也无缘与之相见。”皇后哽咽不止。 她时至今日都难以接受,傅静殊来了人间一趟,留下了一些诗便早早地走了。 连她腹中的孩子都不曾留下,临盆那日出生便没了气,母子俱亡。 慕无离递去帕子给皇后擦泪,母后心中怀念故去的前朝太子妃十余年,怪不得当年他说要出征北境,母后虽担忧,却从未阻止,甚至为了他不停奔走两边,竭力劝父皇和外祖父点头。 也许在母后心中,自己离开不得深宫,看不到塞外的白玉兰,就希望自己能代她去看看,借此以缓解心中之憾。 她拂去眼泪,定声道,“本宫嫁于皇室多年,你父皇虽未曾将本宫当作发妻,但也算善待于本宫。他心中挂念姚氏嫡女情有可原,母后不怨他;他如何宠爱淑妃,本宫亦不曾放在心上。” 皇后抓住慕无离宽大的袖袍,泣声说:“可是离儿,这么多年以来,自打你被立为太子……你虽聪颖极慧,却也十分刻苦用功……” “你可知母后每每看着你寒冬腊月仍坚持雪中习武、冷殿诵经,如何吃尽苦头,一步一步成为端重自持的皇族表率,又是如何建功扬名后遭到你父皇的猜忌冷眼,本宫一颗心肝简直心疼万分.......” “本宫的儿子,若不是太子,一定是北境辽阔的草原上那最自由最骄傲的长鹰。” 皇后声泪俱下,一双泪眼望着慕无离,眼中满是心疼。 慕无离握住薛皇后激动的手,温和地安抚道:“母后,这么多年儿臣从未觉得苦,看永昼兴国安邦,疆域太平,百姓安居乐业,儿臣心中已经十分自在,母后不必为儿臣伤怀。” 慕无离想起薛皇后与他说起北境的白玉兰,道,“母后若想见北境塞外的白玉兰,待儿臣收复二十城,便带母后去看,斯人虽逝,玉兰却在,北境风霜依旧,玉兰清香长留。” 薛皇后平静下几分,道:“母后知晓,我儿心中自有天下,而非薛氏一族的荣辱。父亲所作所为,母后也早就预料到薛氏有今日。”薛皇后正色道,“离儿,不必为薛氏之事忧心本宫,本宫一切都好......本宫只是……怀念故人。” “这些年只要我儿欲成事,母后无有不助。如今本宫既承后位,深陷深宫,故人已逝,已再无游山玩水,吟诗弄景之心,鉴儿......亦离不得本宫。往昔之事,本宫虽时常忆起,然已放下。如今,本宫只希望本宫的一双儿女,能纵横四海,所向披靡。” 慕无离在皇后的榻前跪下,“母后所愿,儿臣铭记于心。” 皇后一双美目朝他看去,“如今母后心中唯一挂念之事,惟离儿婚事,如今我儿二十有五……不愿成亲,知子莫若母,只能是心中已有牵挂。” 慕无离一怔,他没想到母后竟然看出来了。 皇后道:“离儿,你年少既负盛名又身负重任,你的婚事,母后本不欲多加干涉,这么多年来,母后也期盼我儿能寻到心中一生所爱。” 她见慕无离如今已二十有五,每每提及指婚都是一副抗拒之色,便猜到早就有了心上人,但又未曾主动找到皇后请她帮他指婚,只能是慕无离看中的那女子不愿。 皇后想到自己向来引以为傲的儿子京中竟还有人不愿与他成婚,更觉惊奇。好奇虽好奇,她虽有权利却也不愿伸手过长深挖此女底细,她知若如此行事,只怕会惹得慕无离不悦。 “但……若那人并非良人,且不愿与你相守,离儿,母后希望你莫要太过执着。四海之内倾慕你的女子很多,即便不合你意,你也莫要因一人所缚,此生不愿再涉红尘。” 慕无离静静听着,似默认了皇后的一番话。 皇后道:“你舅舅薛瑞良之女薛秋峂,曾在本宫膝下多年,品性柔善知书达理,你知她多年来倾心于你,对你一片痴心,因此不愿嫁与旁人。如今薛氏又没落至此,京中更是无人愿与薛氏结亲……” “本宫实在怜惜于她,离儿,若你迟迟不愿定下太子妃,又不愿你父皇给你指婚,不妨先将秋峂定为太子妃,先同她成婚,太子府不缺银钱,多她与少她并无不同。她知趣识礼,本宫知我儿心中大事,她不会误你。” 慕无离面上沉默不语,胸中却忍不住开始寻推拒之词。 “离儿……若你心中那人不愿与你相守,你听母后一句劝,莫要苦苦等待耽搁年华可好?待你遇到心爱之人愿同你相守一生,便与秋峂和离,你好生安置她放她离去,也算圆她多年来嫁你一番心愿,如何?” “母后所说,儿臣会仔细考虑。”慕无离叹息之间,英俊的眉眼染上几分无奈,他何尝又愿意苦苦等待。 薛皇后却凝眸道,“离儿……再过两月便是你生辰,到时你便二十有六了,介时你父皇若要强行为你指婚……恐怕连本宫也阻拦不得,母后已经在深宫之中枉过半生,自然希望我儿能得心爱之人成双成对,但若强求不来,本宫也不愿你父皇借由婚事阻你大业。” 慕无离明白了,皇后并非是要催他成婚,只是如今他到底将要二十有六了,若皇帝到时候要强行指一个不知底细的女子给他,恐怕届时场面会更为棘手。 “母后,且容儿臣思虑十日,十日之内,儿臣必定给母后答复。”慕无离给出承诺。 薛皇后躺在床上,松了口气,“好,本宫身体无碍,你且放心离去就是。本宫早已知晓你今日于朝堂之上迫使你父皇答应了兵部改制之事,既事成,便去做……不必忧心本宫的身子。回去吧,本宫有些乏了。” “母后保重身子,儿臣告退。”慕无离看着皇后缓缓合上眼,转身离开。 静谧的大殿中,叹息仿佛徘徊在上空,薛皇后闭着眼似喃喃自语,“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第66章 画像 慕无铮拖着浑身散架的骨头下床写这几日落下的策论,夜风透过古色古香的窗棂带起他的发丝,一身银白长袍松散地搭在身上,风吹得身上挂着的零零碎碎的银饰叮铃作响。 原本他正安心写着策论,冬易一身鹅黄长裙推门而入,见他开着窗,又忍不住抱怨:“六殿下怎的又把窗开着吹凉风......奴婢听说男子做那事后容易风寒,您如今还这般不爱惜身子,万一当真发起烧来可如何是好.......” 冬易琐琐碎地唠叨着,慕无铮只左耳进右耳出,问她:“欧阳大人如今已经将账册交给父皇了么?那些薛氏旧臣......如何了?” “自然是已经落了罪了,金銮殿前被禁军直接拖到刑部大狱了,哭喊了一路呢......对了,连荣王也被押入凤阳高墙等侯宗亲发落了。” 冬易弯起唇角,似心情极好的样子,转眼又郁闷道:“只可惜,还是放过了雍王。” 慕无铮笑而不语,下一刻冬易说的话却让他忍不住心头重重一跳。 “今日还有一事,太子递上了请罪折子,将薛忠在伏祈山藏兵造反的谋逆之举公之于众了......”冬易喜滋滋地说,“如今薛府已经被查抄了,薛氏在永昼几乎是被连根拔起,不用咱们出手薛氏就自己倒了。” 慕无铮忍不住柳眸圆睁,几乎失声,“你说什么?太子将伏祈山之事告诉父皇了?” 慕无离虽与他说过早晚有一日要将伏祈山之事昭告天下,慕无铮却万万没想到竟然是在薛氏旧臣下狱的同一日。 “说来奇怪,”冬易秀眉微蹙,似有不解。 “太子大义灭亲揭发此举,显然是犯了欺君罔上的大罪,薛府谋逆之事既已被他偷偷平息,他怎会突然愿意将此事公之于众呢?甚至还将那些伏祈山村民的诉状证词尽数交到了圣上手中,说是要还天下公道,他竟然半分都没有为自己的外祖求情。” “那!” 慕无铮用那低哑的嗓子急切地问,出口又意识到自己反应太大,遂悄悄沉下一口气对冬易说:“那太子现在如何了?可有被父皇治罪?” “他的太子之位......可还在?” 慕无铮小心翼翼地问出口,似乎只怕突然听到慕无离被废下狱的消息。 冬易奇怪地看了一眼慕无铮,似乎感觉到他的语气不大对,“六殿下这话问得好生奇怪,太子自然还是太子,他城府深沉,自然不会让自己失势。若太子因此事被废,咱们岂不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又遗憾地说,“只可惜,太子不仅没被治罪,朝中还有诸多大臣武将站出来为太子说话,太子最后好像并没被陛下惩罚......甚至陛下还松口了太子兵部改制之事,其中过程如何,奴婢便不得而知了,这事还得回头问问欧阳大人。” 听说慕无离没事,慕无铮瞬间松下一口气。 “薛府如今已经被查抄,陛下发了海捕令,整个永昼都在缉拿薛忠那老贼。” 冬易看着他,“只是,如今连咱们和傅府、太子府都找不到薛忠老贼在哪,朝廷就更不可能找到了。为王妃报仇之事,殿下如何打算?” 慕无铮知道,冬易是在问, 既然薛忠老贼早晚有一死,那他究竟是是打算自己杀了薛忠老贼为娘亲和霜绛报仇雪恨,还是交给朝廷让朝廷将其问罪斩决。 慕无铮摇了摇头,“其实本王也不知。”如今薛氏已经被连根拔起,慕无铮心里的石头几乎已经落了一半。 至于如何报仇,还要看什么时候才能找到薛忠老贼,想找他报仇讨命的人很多,朝廷、傅家、林家.......的确说不好薛忠最后究竟会落到谁手里,若是落到他手里……他还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忍得住不杀薛忠,交给朝廷。 冬易又想起一事来,“说起太子,就在今日薛府被查抄之后,皇后似乎听到消息便忽然晕倒了,景阳宫一片手忙脚乱的。太子去看过后,太医说皇后身子没什么问题,就是一时情绪激动……听说皇后命人将薛氏嫡女薛秋峂接进了宫,现在景阳宫到处都在传,说皇后为了保这薛家小姐,自己的亲侄女,准备让她做太子妃呢。” 慕无铮听闻此事身躯一颤,只觉得耳边一阵嗡嗡声,似有一面铜锣在他脑中轰鸣。 颤动的右手忍不住落了一滴浓墨到新铺开的纸张上。 他不自觉咬住下唇,“那薛家小姐......好看么?” 冬意见他写毁了一张纸,忙拿出新的帮他摊开,边摊边道:“听闻那薛家小姐薛秋峂痴恋太子多年不愿出嫁,时至今日都已有二十了,现在薛家又落了罪,除了自家人还能嫁给谁呢?” 她见慕无铮似感兴趣,又多说了几句今日在外头听到的,“那薛秋峂似乎曾在薛皇后膝下多年,景阳宫都知道她......至于殿下问她好看么.....奴婢听景阳殿的下人说,那薛家小姐生得一副琼花玉貌,听闻与太子很是相配,不过那薛家小姐是嫡女,皇后又和她如此熟稔,应该是不舍得让她做侧室的......” “啪”的一声,又是一大滴墨落在崭新的宣纸上,慕无铮又写毁一张纸,他感到他的下颌微微颤抖。 原来……他早晚是会成亲的,他也会像那夜与自己欢好一般,和旁人欢好么? 慕无铮似想到了什么画面,脸上顿时失去几分血色。 他转念一想,怎会是旁人……慕无铮勾起唇角,似是嘲讽自己。 那是他未来的太子妃,他的枕边人。自己这个同父异母的手足才是旁人。 可慕无铮一想到他会拥旁人在怀,无边的妒火就在心间蔓延开,灼烧得他几乎难以呼吸,心乱如麻。 冬易见慕无铮神色不对劲,连忙关心地问他:“端王殿下,您怎么了?身子不舒服么?” 慕无铮忍不住把手中的狼毫扔到一旁,抬手按住胸口,远山般的眉微微蹙紧,许多矛盾的念头如藤蔓一般疯长。 为何.....为何从春涧轩回来后,慕无离能将前尘往事连同那一夜春宵都尽数抛去,一切如常地同女子议亲? 为何明明昨夜他已告诫过自己,余生他们只是兄弟手足,而如今他听见慕无离可能娶妻的风言风语,却不愿见他圆满..... 他不能......不能自己推开了他,还叫旁人不能爱他慕他.....甚至同他结为夫妻。 他不能自己弃了慕无离,又想让他心中一直念着自己,孤寡一生。 可是他不愿意,他还不能这么快接受慕无离成亲,分明昨日他们才..... 他想到昨夜留下的一身痕迹,难道等那些痕迹消失之后,春涧轩一夜当真会成为他和慕无离之间一场荒唐的梦么? 慕无离娶妻生子后会不会忘记那一夜?他也会用那样温柔宠溺的眼神看他的妻么? 从窗棂吹进的夜风明明带着春日的暖,慕无铮却觉得冷得刺骨。 慕无铮咬着唇看向冬易,踌躇片刻,终于还是说出口。 “本王有一要事……希望你能帮我去做,此事须得隐秘,不能叫旁人知晓。” 冬易见他一脸正色,有些奇怪:“殿下要冬易做什么,尽管说便是。” 慕无铮羞红了半张脸,微微侧过头,“本王想要找一个嘴严的画师。” “殿下要画什么?坊中便有为姑娘们画画像的画师。” 慕无铮吞吞吐吐地开口:“画……本王的身子……画师要会画春宫图的那种……” …… 冬易睁大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殿下是要……?” 慕无铮咬着牙豁出去这张脸道:“将本王这一身痕迹画下来,做个念想。” “……”冬易默然无语,半晌后只说,“六殿下对那人果然情深,只是殿下是想给自己做个念想,还是想送给那人做个念想?” 慕无铮笑容牵强,“自然是自己留着,若是传出去叫其他人看到,本王的名誉岂非毁于一旦。” 慕无铮说是自己留着,其实在他眼中那画就如同什么证据一般。 他不愿慕无离忘记,也不愿慕无离把那一夜当成一场梦,一想到慕无离可能会同别人欢好,他就心如刀绞。 慕无铮在心中默默承认,他是个阴险的、贪心的、自私善妒的弟弟,他不愿意让慕无离碰别人,慕无离若真要娶别人为妻,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能干出什么事来。 “此事奴婢会尽快去办,最迟明日入夜之前,奴婢会将那画师带来……赶在殿下身上的……消失之前。” 冬易神色颇为古怪,半晌后又忍不住问:“殿下,您是说真的,没有在戏耍奴婢吧?” 慕无铮一脸崩溃地豁出去道:“是真的,没耍你。” 冬易脸色讪讪地笑了笑,她一开始告诉自己不要去打听和慕无铮春宵一度的到底是谁,现在这么一来她是更好奇了,她真的想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男子能让六殿下喜欢成这样。 次日,冬易天一亮出的门,没过午时太久就领了一个较为年长的画师走进了嘉兴殿,这名女子样貌看上去是一名中年妇人,身形清瘦,梳着堕马髻,嘴角眼角都有皱纹,穿着百褶月袍。 那妇人给慕无铮行礼,手脚自然并不慌张:“草民王如仙见过端王殿下。” 冬易介绍道:“端王殿下,这位是王画师,家中世世代代经营画舫,出过许多名品,您说的那春……图,她们也画的。” 慕无铮点点头,咳嗽一声,“那……现在就开始?” 那王画师小心翼翼、语气迟疑地问,“殿下要画何种春宫图?” 门窗都关着,慕无铮径直解开衣带,身上宽大的雪白色衣袍滑落,浑身赤条条,细窄漂亮的腰线延伸而下是圆润挺翘的臀,再往下是一双笔直修长的白嫩长腿。 还有玉白色的物事乖巧地伏在他的腿间。 !!! 冬易瞳孔一震,瞬间流下两道鲜红的鼻血,忙用帕子抵住人中,她艰难地说:“殿下,奴婢先去门外守着,万一夏霖进来奴婢拦着她”。 慕无铮对冬易点了点头,他向后斜躺在贵妃软榻上,一双长腿玉足伸出软榻外,神态有四分慵懒又有六分羞涩,他声音有些低哑,道:“王画师,不画春宫图,画本王的身子……身上这些印子……劳烦王画师仔细画下来。” 王画师显然被慕无铮满身斑驳暧昧的红痕紫痕震惊了一瞬,家中经营百年画艺的经验直觉告诉她这事不能多问,画就是了。 王画师强按住心头的忐忑不安坐下,摊开空白的画卷拿起各色画笔。 作画期间还神态自若地指点了一下慕无铮如何摆动身体会看上去更风情勾人,“殿下,您的脚尖可以再上提些许,这样会更显您的风姿……” 过了一会儿又道:“殿下,您的腿间可以再敞开一些,那里的痕迹延展得太深,草民画不到。” 一本正色得仿佛只是在对一件会说话的死物。 王画师精描细摹,一个时辰过后,将画卷交到慕无铮手中,“端王殿下觉得如何?” 慕无铮垂眸看着画上韶华倾负的绝色少年,修长的手脚随意搭着,慵懒地躺在贵妃榻上。浑身赤裸光洁,面貌冷艳矜贵却并不风尘,那双柳眸淡淡地侧望着,一身撩人心魄的暧昧红痕,凌虐破碎的模样不知因何人所致。 他不知对着自己的裸身画该夸些什么,只能说句不咸不淡语意模糊的评价:“王画师画得……极好,本王很是满意。” 王画师见怪不怪地叮嘱道:“这画晾半个时辰,晾干了殿下便可如平常一般收起来。如此,草民便告退了。” 慕无铮对她点了点头,把冬易叫了进来送王画师出去,待放在那桌上晾足半个时辰后,他将那画小心翼翼地用长柱一般的封筒收了起来。 当晚。 夜色浓如墨,明月沉入深云间,太子府的书房中烛光摇曳,慕无离整理兵部繁多的事务直到入夜,仇刃翻窗而入,跪在慕无离桌前。 慕无离按了按眉心,带着几分疲倦不满地责备道:“吾说过几次了,从正门进,这是太子府,没外人。” 他搁下手中卷宗,问:“棠钰坊那花魁的底细查清楚了?” 那日他与铮儿在御花园的亭中,他逼问铮儿武功时,便察觉到铮儿身旁的两个侍女似有同他动武的准备。 回来便让人画了像,拿到京中一问,果不其然,铮儿这两个带进宫的宫女都曾是棠钰坊中献艺的女子,其中一个还曾是花魁。 去过棠钰坊的恩客都说,花魁冬易被当今的六殿下,端王殿下赎走了,慕无离由此不难猜到,棠钰坊必定没有表面看上去如此简单,那两个侍女显然都会武,那么之前在京中暗中保护铮儿,并且知道铮儿身世的,就是棠钰坊。 怪不得从前棠钰坊费尽心机也要带走他,甚至在他禁足铮儿那时暗中日日守在太子府周围。 仇刃跪在堂下,“殿下,之前刑部发现的那演口技的艺坊是棠钰坊背后的一处据点。” “不意外。”慕无离说,棠钰坊背后是何人,他心中已有推断。 仇刃抬头,看了眼慕无离,“殿下,您猜得没错,棠钰坊背后是如今殿阁辅政大学士欧阳恪,但欧阳大人从不在人前出面。棠钰坊中大多是收留了二十年前欧阳恪大人救下的姚氏嫡系或旁枝的孤女。” 慕无离问:“欧阳恪与姚家之前有何关联?你可有查到?” “属下查到,欧阳大人是江南人氏,姚相国当年去过一次江南,日子正是临近秋闱。后来欧阳大人入朝为官,尽管与姚家并无太大接触,但属下还是查到了蛛丝马迹.....欧阳大人曾也是姚相国当年的学生之一,只是门第寒微,又初出茅庐,故而不大被京中人知道,后来欧阳大人步步高升,也从不提及恩师姚氏,故而无人知晓欧阳大人曾是姚氏的门生。” “原来如此,如此一来,事情便明了了。”慕无离终于理清事情来龙去脉,忍不住心头一松,眼下既然知道了铮儿与欧阳家究竟要做什么, 他就能想办法助他成事,然后让铮儿回到自己身边。 “看来,棠钰坊是欧阳恪一手培植起来的暗卫组织,欧阳恪寻回王妃姚氏的孩子,为的就是恢复铮儿的皇子身份,助姚氏洗清叛国罪名。”慕无离道。 仇刃问他:“殿下,欧阳大人究竟是敌是友?殿下准备怎么做?” 慕无离思虑半晌,沉吟道:“吾准备助姚家翻案,只是重提旧事,自然得做足准备,此事还急不得。”他又吩咐道:“听工部的人说,端王府快要建成,你去为吾备下一份乔迁礼。” “属下要去备什么礼?”仇刃心里也感到奇怪,备礼不该是青松做的事么? 慕无离扔给他一个钱袋,仇刃打开一看,满袋金子。 “殿下......这?”仇刃有些傻眼。 “去拍卖行买一瓶假死药,不要暴露行踪和身份。” 仇刃恍然大悟,怪不得这事要交给他来做。 “属下遵命。” 第67章 乔迁宴 雍王跟着禁军来到京郊西侧的凤阳高墙。 凤阳高墙正如其名,是一座巍峨的四方城楼,城墙修得高而严密,犯人若想从里面逃出,除非摔死,否则只能走凤阳高墙正门出。 此处是关押宗室子女及犯了事的王侯勋爵的地方,一旦被押入,任何人不得探望。 雍王苦求皇帝多日无果,只好拿着薛忠的下落与傅云起做了交易,想要见荣王一面,这件事对傅云起来说很简单,他同意了。 雍王跟着傅云起走进凤阳大狱中,光线很是昏暗,狭窄的过道里烛光悠悠,楼里的气味闷而浑浊。 狱里关押的犯人并不多,昔年先帝关押的宗室死的死疯的疯,这里很是安静,呼吸声清晰可闻,只不过因为关押的是宗室,所以环境倒是会比寻常牢狱好些,备有被褥盆碗。 雍王见到墨发凌乱不堪的荣王,他昔日骄矜高贵的弟弟被关在这里,衣衫褴褛地窝在角落毫无仪态风雅可严,白净的脸上没有了往日的神采飞扬,金色的凤眼里带着血丝和迷茫。 雍王看到此景几乎要心疼坏了,他隔着铁栅对荣王伸出手,“无咎……” 荣王听见声音,转过头来红了眼,他上前握住雍王的手,“哥……你怎么来了,父皇知道你来这里一定会生气的,你快回去。” 雍王看着一贯宠爱的弟弟一副落魄的样子忍不住满腹愧疚:“无咎,你莫怕,哥哥一定会想办法救你出去。” 荣王攥着雍王的袖,“哥……那欧阳恪和六弟一定是一伙的!不然为何六弟一回来欧阳恪就对你出手、对户部出手?哥!他欧阳恪都已经是殿阁首辅了,为何平白无故针对你我?” 雍王迟疑道:“无咎,你的意思是,欧阳恪此举是在为六弟出气?” 荣王咬牙切齿地点头,“是那日……那日御花园中……我得罪了他,当时不知道他身后站着欧阳恪……” 雍王沉思,“未必是为他出气,兴许是为他铺路……” 荣王睁大眼,“哥,你的意思是说,欧阳恪想扶持六弟?” 雍王点头,“太子如今重兵环绕京城,户部乃永昼财权命脉,他若想扶持六弟,户部是必争之地。” 户部侍郎李施下狱后,雍王在户部最得力的臂膀没了,在朝堂是根基大伤,加之皇帝对他不冷不淡的态度,又日日在朝上面对手握重兵的太子,他的处境很是艰难。 荣王脸色惨白,“原来他们早有预谋……那怎么办?” “无咎,你且放心,你虽关在此地,但一定要好生爱惜身子,很快你就会出去,你不会待在这里太久……至于六弟,这次他对我们出手,哥哥不会放过他。”雍王心下已经有了主意。 荣王满眼希冀地看着雍王:“哥,我会自己保重的,你且安心去,我在这里等你。” 雍王和荣王说了几句话后,跟着傅云起离开了凤阳高墙。 嘉兴殿。 原本慕无铮的王位册封仪式已经近在眼前了,但这日夏霖满脸喜意进来禀告:“端王殿下,工部传来消息,端王府修整好了,咱们明日可以搬了。” 冬易也很高兴:“咱们终于可以不用受宫禁的约束自由办事了。”她似乎想到什么,忽地问慕无铮:“殿下,您可要办乔迁宴?京中高门大户迁居都会办乔迁宴的,您又是皇子......” 慕无铮愣住,“可是本王不知要请些什么人......” 冬易沉思半晌,“皇亲国戚,还有余下的京城三氏族、朝中大臣可以请欧阳大人和欧阳大人交好的朝臣.....” 夏霖被她念的头疼,“可是端王殿下的册封礼和及冠礼近在眼前了,只有八九日,”她掰着手指头算天数,“咱们能在这么短短八日之内把乔迁宴办完么?” 慕无铮眼神迷茫地看着她们俩,“这个乔迁宴一定要办么?” “一定!” “一定。” 冬易和夏霖异口同声地说。 冬易解释道:“殿下,您将来可是要入朝参政的,自然要提前与一些得力的朝中官员提前打个照面,尤其是欧阳大人麾下的殿阁大臣们。” 慕无铮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那我那几个皇兄皇姐也要请了?” 夏霖迟疑道:“皇亲自是要请,太子和大公主虽是薛皇后的子女,但于情于理您也得请,二殿下您估计请不来,但是得发一份帖不然说不过去;雍王......虽说荣王刚出事,但是您不能让人觉得您刻意避开雍王,自然还是要发帖;荣王既已在凤阳高墙,就不必发帖了;瑞王平日默默无闻,但却是您亲手足,自然也要发。” 冬易又补充道:“其他的皇亲自然也是要发帖的,陈王府自不必多说,还有定国侯府.....” 慕无铮想到他要同时应付这些人的画面,顿感泰山压肩。 也就是说,除了那些不认识的朝臣和皇室宗亲,他还要同时应对慕无离、晋琏、傅云起、慕凤玄、陈老王爷、等等他恢复皇子身份之前认识的故人....... 对了,还有一个他之前在伏祈山救下的赵及月 ——不过赵及月没见到他真容,算不得认识他。 慕无铮只感觉太阳穴突突跳动。 而这边夏霖和冬易已经商量好了,棠钰坊作为一个艺坊多年来有十足的办大宴的经验,除去端王府中原有的四司六局,到时候棠钰坊还会抽调一些嬷嬷管事过来帮忙,这样应该就能赶在慕无铮的及冠礼和册封礼之前办完乔迁宴。 次日,皇帝派了些人手过来帮慕无铮把东西一箱一箱地搬出嘉兴殿,尽管皇帝想让慕无铮再多留宫中住些日子,但是自古来就只有太子有资格长居宫中,除去心智不全的慕无鉴能住在宫中,已经封王的慕无铮在宫里住得太久的确是不合祖制,皇帝只好同慕无铮又多聊了几句,便放他正式移居府邸。 端王府所在位于京城东南边,朱红的大门上方一块金丝楠木匾额写着龙飞凤舞的“端王府”三字,青瓦白墙连绵不绝的宏大府邸,亭台楼阁清幽秀丽,回廊回环曲折,青灰的砖石路直指厅堂,镂空雕花的门窗古朴素雅,庭院满园的红情绿意挺拔俊秀,底下还带着潮湿的翻新泥土,显然是才移植来不久,风动花落时是千朵万朵,铺地数层。 端王府侍从一应俱全,手脚麻利地将慕无铮在嘉兴殿常用的物事搬进了他的寝殿,冬易和夏霖这两日也忙前忙后地准备乔迁宴的各项事务,还把府中下人的名册交到慕无铮手里,让他熟悉。 晚夜,慕无铮待在寝殿里,半躺在榻上,身下靠着青玉檀香枕,身下铺着蚕冰织锦、玉带叠罗衾,端王府的寝殿侍女水芙和水蓉站在两侧拿着薄扇为他扇风,因为夏霖和冬易领着王府管事忙前忙后地为他操办乔迁宴,所以就调了王府其他侍女来伺候慕无铮的起居。 “殿下,太子府提前送来了乔迁礼,说此礼需殿下您亲自打开。”水芙亲自将锦盒交到慕无铮手里,慕无铮回过神来,迟疑半晌,还是摒退了身旁的侍女,独自打开慕无离差人送来的锦盒。 说起来,自打春涧轩一夜春梦后,慕无铮在宫里的几日几乎没有碰到慕无离,兴许是因为兵部改制的事,慕无铮知道他很忙。 锦盒中央放着一个白瓷药瓶,背面贴着“假死”二字,慕无铮对慕无离送来的东西有些不明其意,除此之外底下还压着一封信、一份硬笺,上面题着白云寺通玄大师的落款。 慕无铮先打开了那硬笺,忍不住缓缓念出声,“太子慕无离,八字中辰戌丑未相冲,虽为贵命,却克制父母兄弟......” “为解此难......唯当娶一命格为「子午卯酉」之男子为......” “妻......” 慕无铮的声音逐渐颤抖,那是他自己的生辰八字。 “如此始能保全亲情,子嗣则得过继......尔以此行,则文献武功骋......举措得当,每事顺遂........气势威武如山河......” 看到硬笺底下写着的日子,他霎那间落下泪来。 “元光二十年三月初八。” 那一日......是他知道身世真相的日子,也是对慕无离说他心意已改,另寻他人的日子。 原来,慕无离在那一日,原本要与自己确定婚期,白首偕老,而自己却在那日口口声声要弃他而去。 慕无铮胡乱拂袖擦了一下眼泪匆忙打开另一封信,拆开一看。 是一封折子。 是一封向皇帝上书为姚氏翻案的请折,结尾盖着太子慕无离的印鉴。 慕无铮一愣,更加呼吸错乱。 慕无离他知道了......他一切都知道了。 他知道自己做回皇子是为了姚家翻案...... 慕无铮看向锦盒里的药瓶,药瓶下原来还压着一张纸,上面写着,“服用此药者,三日之内生息断绝,与真死无异。” 他整理了一下思绪,大概明白了慕无离送来这三样的用意。 慕无离在给他选择。 服下假死药后,他就不再是皇子,端王慕无铮会直接死去......慕无离,希望他回到他身边。 而慕无铮心里记挂的姚家翻案一事,慕无离已经写好了为姚家翻案的请折,他愿意帮姚氏翻案,解开慕无铮心结。 而白云寺求来的那硬笺,显而易见,是为了能让皇帝和皇后在慕无离的婚事上松口,这是让脱身之后的慕无铮嫁他的唯一办法。 桩桩件件,可谓机关算尽,费尽心血,只为与他相守。 没有人得到这样一片真心会不动摇。 慕无铮望着寝殿半敞的珊瑚窗整夜沉思,眼神始终望着前方,眼前仿佛有一层化不开的雾。 他关上窗回到榻上后几乎是辗转反侧,彻夜未眠,总觉得大殿寂静得难堪。 宽敞雅致的寝殿里烛火亮了一整夜,残月清辉逐渐化作晨光破晓。 翌日,这日是端王府办乔迁宴之日,王府朱红的门大敞,侍从在府门入口迎客,朝臣皇亲们三三两两地在王府门前下轿交帖而入,侍从领着皇亲和官员们游园入宴。 慕无铮今日穿的是一身烟霞红软缎外衫,袍边绣着金丝的銮鸟,一头青丝半束垂在脑后。胸前挂着金珠和金镶玉吊坠,一串细小璀璨的金色柳叶顺着胸膛垂到腰间,脖颈上还紧紧束着软琏串起的红宝石。 他很少穿红披绿,但今日这一身装束不仅不显俗,还衬得他珠光宝气,尊贵无比。 慕无铮见欧阳恪身后跟着欧阳绥,身边携着两个紫袍冠玉的朝臣前来,忙上前迎了两步,“欧阳大人来了,本王已经恭候欧阳大人多时了。” “臣胡明源,见过端王殿下。” “臣谢之道,见过端王殿下。” 慕无铮朝二人温和地说,“今日本王特意设宴款待,两位不必多礼。” 欧阳恪朝他慈祥地笑了笑,眼角延伸出几道纹,给他介绍:“殿下,这两位就是臣之前向殿下提过的胡明源、谢之道两位侍郎。” 慕无铮弯了弯唇角,看来这两位就是户部新上任的左、右两位侍郎。李施和那些薛党旧臣下狱后,这二人已经顺利升任了,听闻两位还曾是殿试的榜眼和探花出身,出身江南书香门第,在一群薛氏旧臣的手下沉寂了几年,如今才方得升任。 “本王早就甫闻胡大人与谢大人二位大人,才情旷达,品德高洁,年纪尚轻而政绩显荣。” 胡明源、谢之道,闻言连连拱手,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 他与欧阳恪带来的两位户部侍郎聊了几句,算是打了个照面,慕无铮斜眼看去欧阳绥察觉似乎有话要说,便吩咐侍从先带欧阳恪和带来的那两位户部侍郎先去游园了。 他带着欧阳绥找到大堂边一个僻静的角落,背手在身后,“你似乎有话要对本王说?” 欧阳绥今日一身墨蓝锦袍,发丝束得干净利落,腰间吊着玉饰,端的是一副翩翩世家公子的气质。 那副英俊的眉眼从进门开始就不加掩饰、不合时宜地望着他,看得慕无铮浑身起鸡皮疙瘩,险些想给他两拳。 “那日春涧轩,我看到你被建安钱庄的赵浮霁从台上带走,在你们身后追了过去,却被打晕了。” 慕无铮一愣,原来当时欧阳绥得手之后有来找他。 欧阳绥见他不语,神色似乎有几分紧张,“之后发生了何事我便不知,醒来之后就已经在欧阳府府中了......我眼睁睁看着那赵浮霁带着你进了房......” “你想说什么?”提起那日的事,慕无铮不动声色地表现出平静的面色,怕欧阳绥看出端倪。 “那赵浮霁可有对你不轨?若他对你.......此事是我的过错,是我没有护好你。”眼中竟十分愧疚,表情中隐隐还透着悔恨莫及的意味。 慕无铮掩饰般地咳嗽了一声,“他不曾对我不轨,他说若我不愿,他不会强迫于我。” 欧阳绥显露出几分高兴的神色来,但又似半信半疑地看着慕无铮,判断他是不是只是在维护自己的面子才随口应付自己。 慕无铮强装平静,不让想起与那人肌肤相亲的画面,“我合衣睡了一夜,天一亮让赵浮霁的手下送我回了宫。” 欧阳绥终于松了口气,“原来如此,你没事就好。” 慕无铮带着欧阳绥入宴,皇亲国戚和朝臣几乎都到了,他端坐在坐西向东的主位上,右侧边和左侧边的位子是空的,原本是给大公主慕无双和慕无离准备的,不过没看到人来,位子便空了出来。 坐在席间的陈老王爷朝他看来,似笑非笑,慕凤玄也睁着大眼看着他,似乎在判断他究竟是不是从前他见过的太子府的姚铮。 慕无铮起身致辞,按照冬易和夏霖提前与他准备好的说了几大段祝词,举起酒杯: “本王今日设宴邀请诸位皇亲、大人赴本王之乔迁宴同乐。诸位皆为贵重之身份,望诸位于本王之宴席内,开怀畅饮,尽情当乐。本王特意请来棠钰坊之名舞名乐,以供诸公合乐于此.......” 慕无铮说完致辞,同众人举杯一饮而尽,便算正式开宴,除去太子、大公主和二皇子、三皇子,几乎都到了。 “太子殿下驾到。” “大公主到。” 门口的侍从高声大喊。 温润清贵的慕无离携着一身百花曳地裙的大公主慕无双大步缓缓走进来,只听顷刻之间,众人朝慕无离行礼道: “参见太子殿下。” 慕无离神色温和地对着众人说,“不必多礼,吾只是来贺六弟的乔迁之喜,汝等自便即可。” 冬易带着慕无双缓缓落座,慕无双那英气妩媚的脸上,朱红的唇勾着笑,“六弟,怎的也不等等皇姐与皇兄这就开宴了?” 慕无离今日一身月白色银丝鹤纹锦袍,乌发半垂,腰间扎着文雅的白鹤刺绣腰带,慕无铮一眼认出,那是他送的那条。 慕无离掀开下摆缓缓落座,听见慕无双的话眼神望来,“无双,不要为难六弟,是我们来迟了。” 慕无双不满地“哼”了一声,“我还没说什么呢,怎么就为难了?哥哥真是偏心。” 慕无铮请来了棠钰坊的舞女和乐师在堂中献艺,席间觥筹交错,言语欢畅,丝竹之声不绝于耳。 一向肆意妄为的慕凤玄找了个岔子端着酒杯溜到慕无铮身旁坐下,对着他小声说:“端王殿下,你到底是我的结拜兄弟姚铮还是我的堂弟慕无铮啊......我去太子府问过堂哥,你去哪了,堂哥不理我,我父王也让我别多问。” 慕凤玄口中的堂哥自然指的是慕无离。 言语之中竟然还听出几分抱怨来。 慕无铮拍了拍他,借着场上正在舞乐的功夫。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音量小声地对他说,“姚铮是我,慕无铮也是我。从前我不知道自己的身份,被父皇认回来了。只是从前在太子府待过的事情不便流传出去,会对哥哥不利,你可明白?” 慕无铮口中的哥哥自然也是慕无离。 慕凤玄恍然大悟,“我终于明白了......你放心,为了你和堂哥,我不会说出去的。” 慕无铮笑着点点头。 “只是......”慕凤玄咬牙,似乎面上有几分难堪,“冬易怎会愿意到你身边做侍女?从前本事世子多次提出要帮她赎身,她从来都不愿......为何你就......” 慕无争抬眼看了一下在宴上忙前忙后的冬易,对慕凤玄解释道:“你忘了么?我是王妃姚氏的孩子,冬易从前是姚氏嫡女,她是我表姐......我把她接到身边也好照顾和保护她,毕竟是我死去舅舅的独女。” 慕凤玄一拍大腿,“对哦,”又似喃喃自语,“我竟忘了这茬......” 又带着请求的眼神看着慕无铮说,“那,你我既为结拜兄弟,又为堂兄弟,那你可否把她许配给我?你知道,堂兄我喜欢她许多年了......我会照顾好她的!” 慕无铮有些为难。 的确,按理来说姚氏的长辈都不在了,现在能在冬易的婚事上做主的的确也就只有他。 慕无铮想了想,缓住慕凤玄说,“若冬易愿意嫁你,本王自然阻拦不得,只是她的婚事还要看她自己......这样,本王允你常来我府中玩,至于能不能得到她倾心相付,看你自己。” 慕凤玄虽然没听到想要的答案但是听到慕无铮允诺他能随意来端王府,已经开心得眉开眼笑了。 他拿起酒杯缠着慕无铮喝了几杯,“对了,我送你那只狸子呢?许久不见,如何了?” 慕无铮笑了笑,“还在太子府呢,大了些肥得很,正准备接过来。” 慕凤玄笑了,“怎么样,我亲自挑的,很亲人吧?” 慕无铮也有点想念踏雪那毛茸茸软乎乎的小身子了,他点了点头。 “软乎乎的,很是能吃,一日能吃八顿。本王要是不做这个端王啊……恐怕还养不起它。” 说完这话,慕凤玄和慕无铮都笑出了声。 辉煌的晚宴烛光下,慕无铮的眼角时不时偷偷往慕无离那边投去眼神,暖金色的烛光落在他英挺的鼻梁上,那副英俊得令人心颤的面容上是一如往常平淡如水的神情,像一把归鞘的宝剑摆在高位上,沉寂又带着掩饰不住的锋芒。 不声不响,压制感却很强。 他只是一直静静地在席上喝酒吃菜,连棠钰坊的舞女献舞时都不见半分神色波动,只是朝臣谈话才见慕无离会淡淡地回几句。 第68章 断桥残雪两心疏 乐声潺潺如流水,慕无铮暂离席间解手,解完手沿路走至庭院中,看到一身水墨玄衣的五皇子瑞王慕无寂手中拿着一杆红缨枪,在宽敞的庭院中行云流水地挥动着枪杆,攻势凌厉,很有将风。 ——就是不知为何皇帝只在朝中给这个瑞王安排了个闲差。 瑞王似乎余光瞟到人影,忽然停了下来,红樱枪掉落在地发出声响,见来人是他,清秀俊朗的脸上略有窘迫。 瑞王脸色讪讪地说:“六弟见笑了......” 慕无铮唇边带笑,一身红衣在昏沉的夜色中也甚是耀眼夺目,“这区区红缨枪怎配得上五哥?弟弟府中有一龙吟贯日枪,若五哥不嫌弃,赠予五哥。” 瑞王涨红了脸,“此枪我早有耳闻,是上好的宝枪……定是父皇特意赏赐给六弟的,我怎配得上这样好的枪......” 慕无铮却不容他拒绝,叫来府中侍女去取枪,“五哥可知,我如今再不能习武......方才突然之间偶然看到五哥巧妙的招式和身形,很是羡慕。” 瑞王黯下眼眸,“会武又如何?终究是不及太子殿下和三哥......我如今在朝中也不过日日做些闲杂琐碎。” 慕无铮扬唇一笑,轻挑长眉,“一柄好刀,曰夕锤炼打磨,及至寒光难掩,必然有用武之地,五哥毋以眼前之琐碎自贱矣。” 慕无寂神色稍缓,似被慕无铮的话打动,道,“多谢六弟温言安慰,愚兄受教。” “端王府夜深识路难,五哥可愿随我回宴?” 慕无寂点头,跟在他身旁同他一道走回大堂,夜晚的府邸四处掌着幽幽烛火,幽静无声的石子小道上光线晦暗。 夜色渐浓,来端王府入宴的宾客们酒足饭饱后大多都三三两两地尽兴而归,慕无铮扶着陈老王爷走出大堂,身后跟着慕凤玄和慕无离、慕无双还有晋琏。 “皇叔,是我对不住您......您教了我那么久的刀法,最终我还是什么也没留下,也没能上战场。”慕无铮眼中带着愧疚。 陈老王爷长叹,“本以为刀法后继有人,没想到一切都是命定......小铮啊,不必觉得愧对本王,时也,命也......造化弄人。” 陈老王爷自从慕无铮恢复皇子身份那日,就知道了慕无铮手筋脚筋被挑断失去武功的事。 慕无铮扶着陈老王爷走到轿前,陈老王爷对他道:“铮儿,就送到这吧,”又拍了拍他的肩,“知道你是本王的亲侄子,本王很是高兴......往后闲着没事也来陪陪本王这个老家伙喝茶听戏。” 陈老王爷又看了一眼站在二人身边的慕无离,对着慕无铮道,“只是......你虽成了皇子,千万也要与离儿好好的。” 慕无铮闻言一怔,转眼间陈老王爷和慕凤玄都已经上了轿。 陈老王爷……是察觉到他和慕无离会因为权贵浮华的争斗而反目么? 慕无铮发着愣,浑然不觉慕无双走近,他回过头时,那一双灵,动的美目,与慕无离六分相像的脸近在眼前,慕无铮停住了呼吸。 慕无双对着他笑道:“饶是慕氏皇族容貌本就出众……即便如此,本宫看……也无人能及六弟三分。” 慕无铮垂下睫毛,“皇姐说笑了。” 慕无铮的容貌很对她胃口,若不是她的亲六弟,恐怕已经接进府中做幕僚了。 慕无双笑着看了眼慕无离,双胞胎之间总是心有灵犀,她敏锐地察觉到,皇兄待这个六弟和老三、老四、老五不同。 至于那是什么,她这大哥心思实在太过深沉,饶是她身为女人也看不透。 “无双,夜深了,你早些回去吧。”慕无离开口提醒。 慕无双见慕无离催促自己,不耐烦地嘟囔了两句,心有不甘地上了公主府宽敞华丽的马车。 赵及月与傅云起也从府里走了出来,赵及月的目光落在公主府缓缓远去的马车上,傅云起将他这副表情尽收眼底,无声地摇了摇头。 “傅大人素来爱酒,今日在本王府上可喝了尽兴?”慕无铮对着他淡淡笑道。 傅云起目光穿过慕无铮的身躯,眼眸上抬看着远方的月亮。 “菜丰酒足,唯缺故人,如何都不会尽兴……端王殿下,借一步说话。” 慕无铮看了一眼慕无离,慕无离点头,慕无铮与一身华服的傅云起走到王府转角巷口。 晋琏望着傅云起和慕无铮走远的背影,奇怪地看向慕无离:“殿下,这端王殿下如今究竟是不是咱们自己人啊?您对端王殿下的态度都把属下弄糊涂了。” 慕无离看了他一眼,“是不是自己人,你很快就会知道。” 晋琏听到慕无离这句回答真的有些欲哭无泪,他真的好想把阿珩叫回来,为什么现在殿下说话没一句是他能听懂的。 另一边。 傅云起对慕无铮道:“薛忠有消息了。” 慕无铮呼吸一窒,“找到他的下落了?你从何处得来?” “雍王,他为了见荣王一面,告诉了我薛忠大致所在,但需要我们自己去搜。” 慕无铮眉心蹙紧,“这是你与雍王做的交易?若是找到他,你打算怎么办?” 薛忠对傅云起来说是杀兄之仇,傅云起不一定愿意把薛忠交给朝廷。 傅云起咬牙切齿,“我会把他带回京……待执刑,我会向陛下请求我亲自来。” 慕无铮沉思半晌,这的确是一个既能让薛忠归案,又能让傅云起亲手手刃仇敌的办法。 “你的人在搜了?” “是,但眼下那一片地方还没有消息。” 慕无铮沉思片刻,“这样,我这边也派一些人手过去,天罗地网,我就不信抓不到他。” 二人就薛忠的事达成了共识,傅云起驾马离开,慕无铮回到府门前,他很惊讶地发现慕无离竟然还在那里玉身长立地等着他,连晋琏都已经回去了。 修长挺拔的身躯侧身逆着王府大门前的光,凌厉的轮廓让骨相看起来毫无瑕疵,一如淮北初见。 他……是在等他的答复么? 慕无铮朝他走去,唇边带着浅笑:“哥哥觉得我的端王府如何?” “不错。”慕无离那双淡如水的眼眸朝他望来,睫毛垂下的暗影落在眼下。 慕无铮走进府里,慕无离跟在他身后。 二人走在青砖路上,慕无铮走在前头,“哥哥送的乔迁礼,铮儿真的很喜欢。” “喜欢到……觉得铮儿不配。”他停住脚步,远山般的雾眉带着几分无奈。 慕无离闻言,沉下玉面,“铮儿,你明知这不是吾想听的。” 慕无铮转过身,神色有几分苍凉,“我想了很久,真的想了很久很久。” 他昨日彻夜未眠,慕无离给他的选择很诱人,如果他是淮北城贪生怕死的姚铮,他会毫不犹豫地答应。 可他现在是慕无铮,他信慕无离,不代表欧阳家信慕无离,不代表姚氏族人信慕无离,他也不可能轻易将一切托付出去,这样无异于他们看作希望的六皇子慕无铮背弃了他们。 对于姚氏和欧阳家来说,重要的不只是“翻案平冤”的结果。 他人所施,皆为恩赐;己之所得,方为功业。 他望着慕无离,嘴唇不自觉颤抖,“哥哥,你我这辈子……就罢了吧?” 慕无离神色微敛,显然不悦,“什么叫你我这辈子就罢了?” “铮儿,你到底想要什么,你告诉吾,有什么是吾不能给你的?” 慕无铮胸中发沉,撇开眼神,深吸一口气,“哥哥……你我是兄弟,我们不能……” 他抬起头,发现慕无离眼神中出现了慕无铮从未见过的,极尽冷静又浓重的占有欲。 “不能?你我之间,还有什么不能?”慕无离的眼神开始变得咄咄逼人,慕无铮察觉到周身气场突如其来的变化,一股极强的压制感袭上心头。 慕无铮强迫自己抬起头直视慕无离极具压迫感的眼神,冷声道:“你我是兄弟,我们不能……你是太子我是端王,我们不能……你的身体里流着薛氏的血,我们不能!” 最后一句话说出口时几乎要将他的心撕裂。 慕无离面色发冷,他抬手掐着慕无铮的肩:“那你为何非要做端王,非要做慕无铮,非要做吾的兄弟……父皇能给你的,吾亦然能给你,有何不同?这个端王,你为何就非要做!” 慕无铮心中如同翻山崩海,他的眼眶爬满血丝,几乎沁出血泪来。 他颤着手从怀中拿出慕无离送的那瓶千金难寻的假死药,打开木塞,白瓷药瓶里的药液被他洒了一地。 “哥哥,我命如此,不为何。”他的眼中带着决绝。 慕无铮看着慕无离眼中的怒火仿佛气泡般慢慢消失,泛起一抹暗沉的痛意,眼底晦暗一片。 终于,说出一句冷厉到令慕无铮心慌的言语。 “吾曾以为,纵然你我困于身份,然铮儿心中必有吾之所在。” “原来,方知逾矩者,乃吾也;强求者,亦是吾也;一厢情愿者,亦为吾也……” “你既决意如此,自此吾自待你与其他兄弟手足无异……” “吾成全于你。” 慕无铮望着慕无离冷淡拂袖离去的背影,直到身影渐渐在他的眼中模糊,他狼狈地跪在地上,捂着抽疼的心口不受控制地哭得哽咽不止,他弃了慕无离。 第二次。 慕无铮浑身恍惚地回到寝殿,也许是清明将至,回来的路上,淅淅沥沥下起了夜雨。 他睡不着。 他分明已经一天一夜不曾合眼,身体已经到了极限,可是他就是睡不着。 他觉得有什么变了,慕无离的离去似乎将他的心破开了一个大洞,他无论如何安慰自己都补不上。 那可是慕无离啊…… 究竟是多凉薄的人,才能一次又一次弃他而去。 断桥残雪两心疏,横眉冷眼各两端。 慕无铮抱着双腿坐在榻上,怀里紧紧抱着慕无离在白云寺求来的那封硬笺发抖,听着窗外淅沥的雨声,他回过神来指尖摸到自己脸时,发现泪已经冷了。 冬易第一个发现他的不对劲,推门而入时吓了一大跳,“殿下……王爷……您怎么哭了?” 那红肿的眼眶骗不得人,她本忙完了宴席的事过来看看慕无铮有没有睡,一开始还奇怪水芙和水蓉怎么不在,现在一看,肯定是被端王殿下支走了。 慕无铮已经累到扯不出笑容,他的声音有些虚弱无力。 “冬易,我睡不着。” “殿下,您的手怎么这么凉?”冬易扯过锦被披在他的腿上。 “冬易,你们会永远在我身边么?” 冬易拿着锦被的手一顿,她清丽的面容上带着坚定,“当然,无论发生什么,姚氏族人永远在您身边。” 慕无铮轻点头,终于扯出一抹笑容,“你回去吧,我想睡了。” 冬易看着慕无铮的脸色,有些迟疑,“殿下,您真的无恙么?无论任何事,我们都愿意与您分担。” 慕无铮摇摇头,他说不出口,再把那些说一遍,无异于将他凌迟。 冬易有些犹豫,又问:“殿下可要奴婢去拿一份安神汤?” “好。”慕无铮答应了。 不过多久,冬易端来一碗安神汤,慕无铮尽数喝完,看着冬易为他盖上被子合上门。 慕无铮终于按耐不住喉间传来的强烈感受,在冬易走后踢开锦被吐了一地汤药。 他不是不想喝,是他进一点点水都有窒息般的呕吐感。 慕无铮实在高看了自己,他真的以为,那一切他能承受…… 他听了一夜的雨声,慢慢长夜成了难熬的折磨,眼前总觉得不断闪过与慕无离在淮北、在太子府、在伏祈山、在春涧轩的浮光掠影。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珊瑚窗棂渐渐透进的日光上。 “殿下,外头来了一个公子,说是您的旧友。”水芙在外头敲门,以为慕无铮已经醒了。 慕无铮拖着彻夜未眠虚弱无力的身子下了床,推开殿门,蓦地一愣。 他喃喃自语道:“我不是在做梦吧……” 眼前人一袭白衣欺霜胜雪,举着油纸伞站在雨中,水滴顺着伞的边缘流下,伞下的少年面容清隽,唇红齿白,眉眼如故。 少年望着他,缓缓开口,“小铮……我回来了。” 慕无离飞奔扑去,虚弱无力的腿重重折下,跪在林霜绛身前溅起地上的水花。 林霜绛被他这副模样逗笑了,“这么久不见也不用给我行这么大的礼吧?” 慕无铮几乎是抱着林霜绛的腿放声大哭,“霜绛……别再走了……” 林霜绛被他吓了一跳,弯下腰搂住他,摸了摸他的头,“傻瓜,我没死你就这么激动么?” 林霜绛实在被他放声大哭的模样吓得不行,又是拉又是推把哭得狼狈不堪的他拽进了寝殿。 “我去了太子府,青松告诉我你已经不住太子府了……你如今……是端王。”他一边为慕无铮擦着眼泪一边说。 “是。”慕无铮答他。 “然后我就来了,你们府上的人倒挺好说话的,那个叫冬易的姑娘好像知道我的名字,看到我来了很是激动,然后就让你的侍女带着我来找你。” 林霜绛看着他这模样有些奇怪,“我是不是回来得不是时候?你怎么这副惨样子啊……发生了什么吗?” 慕无铮摇摇头,“你回来得很是时候,我已经两日两夜没睡了,喝了安神汤也忍不住吐出来。” 林霜绛听到这话更加惊讶了,忙摸了摸他的脉息,“你先告诉我,出了什么事,我才好对症下药。” 慕无铮望着林霜绛,动了动唇,泪水又忍不住涌了出来,吓得林霜绛手忙脚乱。 “我……我和他……断了。” 林霜绛一下就听懂了,“你和……太子殿下么?” 慕无铮低下头,身子随着流出来的眼泪止不住地颤动着。 林霜绛有些无措,他拍着慕无铮的后背安慰,“哎……也是……你和他,如今是亲兄弟了……” 他安慰了许久,慕无铮哭累了,才枕在他的腿上终于脱力般地睡了过去,林霜绛把他身子在榻上放正,盖上被子,无意在他胸前碰到了什么很硬的东西。 林霜绛定眼一看,好像是一封硬笺,他费了一番功夫才把那硬笺从慕无铮怀里抽出来。 边看边叹。 殿下竟然对小铮用情至此…… 期间冬易进来几次,怕把慕无铮吵醒,刻意对林霜绛放低了声音:“林大夫,端王殿下这究竟是怎么了?” 林霜绛守在床头,闻言抬起清秀的眉眼:“我为他把过脉了,身子倒是无碍,只是太久不得好好安睡,又郁结在心,身子支撑不住罢了……不过,小铮的手筋脚筋怎么回事?” 林霜绛这问简直问到了冬易的心坎上,“林大夫,端王殿下离开太子府时被太子府的纪殊珩挑断了手筋脚筋,害得他武功尽失,断裂的筋脉京中的大夫都说药石无医,只有您会续接筋脉之法……”冬易说着,忍不住红了眼,眸中带着几分希冀。 林霜绛秀眉紧蹙,他没想到他消失的这短短一月余竟然能发生这样的事,眼中染上怒意,“这个死狐狸精真是欺人太甚……” “林大夫可有办法?” “有。”林霜绛斩钉截铁地说。 冬易欣喜若狂,问他,“林大夫若要常来端王府,奴婢这就为您收拾出一间自在的厢房如何?” 林霜绛笑着对她点点头,看着冬易离开慕无铮的寝殿。 他回头看着慕无铮的睡颜,似想到什么,复而叹息,“这筋脉寸断之苦我尚能医,心病却不能,小铮啊……你可得看开些。” 第69章 弃医从仕 慕无铮醒来的时候已经入了夜,林霜绛坐在桌边喝着茶,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啜了几口见他醒来放下茶杯。 “醒了?本想着你要还不醒就罢了,我就先让你的侍女布膳,本公子可不陪你饿着。” 林霜绛笑眯眯地看着他。 慕无铮睡了一觉显然神色和精神都好了些,他拖着还有些松软的身子下了榻,坐在他身边给自己也倒了一杯。 “水芙!” 慕无铮唤道,守在门外的水芙推门而入,“殿下,您醒了?” 慕无铮点点头,“传膳吧,林小公子饿了。” 林霜绛笑着望他,慕无铮朝他看来,“你挺不把自己当外人的,看来我这端王府你还待得挺自在?” “你睡的时候我已经好好逛了一遭了,园子修得不错,本公子很喜欢……就是这花呀草呀也有点太多了,回头添点翠竹才好看。”林霜绛也没跟他客气,一副主人的语气。 慕无铮哭笑不得,“不如再给你划几块地作药圃种草药?” 林霜绛两眼放光,“你说得好,很是打动本公子……本公子决定常住常来。” 慕无铮忍不住扶额,“你想如何便如何……只是你到现在还没告诉我,骊水山崖那么高,你究竟是怎么活下来的……还有,怎么才回来?我们都以为你已经……” 林霜绛白他一眼,“你能不能盼本公子点儿好啊?”又似作回忆道,“可能我就是命不该绝吧,掉下来的时候被一棵参天古树挂了一下,然后从树上掉了下来,摔断了腿……” “然后?” “然后被正好在附近捡柴的柴夫救了,那人把我捡了回去,我一开始想让他给我爹传个信,结果那柴夫是个聋的,又不识字,头疼死了根本和他说不明白,然后我就在他那养了许久……” “你还真是福大命大……”慕无铮叹道。 “那树挺高的,我摔得也不轻。一开始被捡回去昏迷了好几天半死不活的……后来醒了,发现那柴夫住得又远又偏,我又不认路,只好在附近寻草药自己给自己治,腿脚好得差不多了我才回来的。” “我听说林叔辞官了,你回林府的时候你爹娘还在么?” “在,只是我一回去差点以为我走错了,整个林府都差不多搬空了。”林霜绛有些无奈地说,“昨日我在府里陪我爹娘,今日醒来一大早就赶紧去太子府寻你去了,哪知道见到你这副惨样……” 慕无铮脸色微红,有些不好意思,“你不在这些日……发生了许多事。” 林霜绛笑嘻嘻地说,“看出来了,我们小铮飞黄腾达了,以后我有靠山了……是不是?端王殿下?” 慕无铮有些无语地应和他,“是是是,你是有靠山了,以后不论你是想开医馆还是药堂,都有我在后头,这京城里哪有人还敢惹你林小公子啊?” 谁知林霜绛竟然有些忧伤地对他说,“小铮啊,我以后……不做大夫了。” 慕无铮一时错愕,满脸震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不做大夫了?为何?” 林霜绛啜了一口手里的茶,移开眼神。 “我这些日子……想了很多,我学医学了这么久,救了很多人是没错……可是骊水那日在山崖上,我看着你们一个个的,突然发现,我竟然连自己都救不了……” 慕无铮不大理解,“难不成你要习武么?我觉得不必……” “不,”林霜绛打断他,“你觉得那日为什么薛忠能轻而易举地将我抓走,对我动手,还拿我来威胁你们?” 慕无铮想起了什么,嘴角似隐隐抽动,有些凉凉道:“因为傅云起是个傻缺,留给你的人竟然连薛忠的暗卫都对付不了。” 林霜绛闻言敲了一下他的头,怎么他不在这些天小铮还学会口出秽言了。 “傻子,这和底下的人强不强没关系……是权,居于高位者,执掌他人生死。你明白么?” 慕无铮神色有些迷茫。 “小铮,医者,救疾之道也。然世道之乱,非独疾病之患,乃人心之失,我虽学医数十年,骊水山当日,尚不能自救,何况他人?” “那你要如何?” “我打算参加秋闱。” “你竟然要做官?慕无铮有些不可思议地惊了一句。 “好端端的怎么改了性了,你不继承林叔的衣钵了么?” 慕无铮睁大双眼一副不敢相信的表情,要知道原来的林霜绛可是最讨厌京城里的达官显贵了。 “唉,”林霜绛惆怅,“我为大夫,能医人之血肉,却不能救人心叵测啊。” 他想了想,又对慕无铮说,“我若为官,便能上匡社稷,下安黎庶……安奋其智能,愿为辅弼,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 慕无铮听得晕头转向,忍不住打断他,“你给我直接点,我这里是端王府,不是贡院。” 林霜绛看他这没出息的模样叹了口气,“永昼这些年来朝堂积弊很多,勾结党朋,阿附权贵、盘根错节,腐朽之气盛行……才放任薛忠之流有这么多空子可以钻、惹出这么多祸事来,若不是太子牢牢把持着北境驻军和京中大半兵力,只怕永昼早就要大厦倾颓了,你曾跟在太子殿下身边那么久,看不出来么?” 慕无铮突然想起他被慕无离锁起来那日纪殊珩曾经对他说的,“江山需要完璧归赵,永昼需要正本清源。” 他莫名觉得有些时候霜绛和殊珩其实是很相似的。 ——只不过他不可能把这话对着林霜绛直接说出口,因为他知道林霜绛听了肯定会把他大卸八块。 慕无铮咽了咽口水,“你真是……我觉得你身上虽然没有一官半职,但是比我还了解朝中局势……我和你换换,这个端王你替我做。” 林霜绛又敲了他一记,“你如今都是王爷了,能不能正经些?你睡着的时候我想了一下,我入朝为官,也算助你一臂之力,有你堂堂端王在我背后,我还能大展身手,甚是两全其美。” 慕无铮笑了,“你既要治世为官,想做出政绩却不一定非要选我,按你方才说的,你选太子不是更好么?” 想到慕无离,他忍不住黯下眼眸。 “什么?你竟然让我去和那个死狐狸精在太子手底下一起共事?”林霜绛忍不住惊叫起来。 慕无铮回过神来,看着林霜绛百般抗拒的模样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声。 也对,霜绛若是与满腹心眼的纪殊珩日日相见……那可真是不知道会闹出什么场面来,哥哥肯定治不住他们俩。 哥哥……如今真的只是哥哥了,慕无铮忍不住暗叹。 林霜绛用怀疑的眼光看着他,“你叹啥气啊?有我在,你还怕当不上皇帝么?” 慕无铮脸色微变,“你说话也太放肆了,幸好是在我面前。” 水芙在外面敲了敲门,“殿下,公子,可以到前堂用膳了。” 林霜绛伸着懒腰起身,“走吧,你正好趁着晚饭告诉我,你到底是怎么变成六皇子的,我们王爷小铮……” 慕无铮又感受到了林霜绛一如往常的聒噪,有些头疼地推着他往前走,“我慢慢给你说……” 端王府都是慕无铮自己人,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何况慕无铮的确有很多话要同林霜绛说。 慕无铮把如何进入欧阳府见到姚氏族人,又是如何与太子府决裂,被欧阳恪送进宫中的事告诉了林霜绛。 林霜绛颇为纳闷地埋怨他,“你对自己倒真是狠啊,万一太子殿下没及时赶过来把锁解开怎么办?你不怕真的被烧死么?” “我狠?比起你跳崖,还是你更狠一些。”林霜绛跳崖那个情景,时至今日慕无铮都不愿去回想。 林霜绛自知理亏,悻悻地笑着说,“我这不是不想拖你们后腿么……”他夹了一片鲜嫩的藕片递到嘴里,不动声色地把话题转开,“说起来,当年我在国子监时,所有的大学士都很熟悉,唯独你口中这位殿阁一品辅政大学士欧阳恪大人,我竟然从未与他碰过面。” 慕无铮点点头,舀了一口甜汤,“欧阳大人原来任大理寺卿,天天都在大理寺审案子,你自然不认识他。” “哦……” 慕无铮想了想,又告诉了他去春涧轩的事——他当然没告诉林霜绛他那夜和慕无离春宵一度的事,他实在豁不下去这张脸,也说不出口。 “所以,你的意思是说,薛家倒了?是真的?”林霜绛有些不可思议。 “是真的。” “我就走了这么些时日,竟然发生了这么多……没想到你竟然真的是姚氏的遗孤。”林霜绛忍不住感慨。 “薛氏已倒,你还要做官么?” “要啊,你不想我助你为姚氏翻案么?”林霜绛定眉定眼看着他。 “我只是觉得,你学了这么多年医,贸然放弃岂不可惜……” “不可惜,为官我能做的事更多,也能救更多人。”林霜绛望着他,眼里带着笑意,“你被纪殊珩下手废了武功的事我知道了,放心吧,包在我身上。” 慕无铮一怔,“我的武功,还能回来?” “能,怎么不能?都说了,包在我身上,明天开始定时扎针吧。”林霜绛月牙般的笑眼很是清亮,不光是恢复武功的事,纪殊珩的事,自然也包在他身上,这只死狐狸竟然趁人之危欺负小铮,他非得给小铮出了这口恶气不可,不然他就不叫林霜绛。 “对了,你早上同我说,你和太子殿下断了,可是按你方才说的,你不是早在太子府就同他断了么?”林霜绛有些奇怪,似想不通。 慕无铮想到那人,忍不住一阵心窒,面上却不显,对着林霜绛故作平静地把慕无离送来乔迁礼的事告诉了他。 林霜绛听完,似有些无语,“我不明白,你们两个就非得要个名分么?不要名分不能在一块儿?” 慕无铮没料到林霜绛的回答,他涨红了脸,“不是因为这个,我和他……是兄弟……什么要不要名分的……”声音愈来愈小。 在林霜绛眼中,他和太子慕无离早就两心相许,先是做了眷侣,后来才成的兄弟,可他觉得这两个人实在半点不知变通,也许是当局者迷。 林霜绛一脸正色地问慕无铮,“小铮,我问你,在你眼中,你和太子殿下,真的需要被世间所有人承认,才能在一起么?” 慕无铮显然被他问住了,“也不是……但是……” “没有但是,你看许多人还不是娶了正妻还要再招三房五妾的……你觉得合世俗人伦礼法之观念,便一定是对和好么?” 慕无铮有些不解,“你是想说?” 林霜绛莞尔一笑,“男子相恋本就已经不为世道所容了,既然如此,你又何必非要执着于与他光明正大厮守?妻不如妾,妾不如妓,妓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你不如直接越过前面那些……反正我看慕无离对你情根深种。” 慕无铮听了这句话忍不住嘴角抽动,林霜绛同他说的这些实在太过于离经叛道,惊世骇俗。 “你是要让我同当朝太子以兄弟身份行不伦之事么?” 林霜绛吃饱了,姿态优雅地擦了擦手,“被发现了才叫不伦,这还没被发现呢,你们两个就开始为难自己,能好受么?” 慕无铮不知为何竟然有些接受了林霜绛的说法,“可就算我愿意……他能愿意么?他可是慕无离,他那样正直清明的人。” 林霜绛扑哧一笑,“你可是端王慕无铮,你想喜欢谁,便喜欢谁,你为何一定要做他慕无离的妻,才能与他十分亲近?人为为伪,人弗为佛,你若真能与他兄弟身份共处,便收收心,若收不了,那便不收了,赖着他,他慕无离奈你何?” “可他……终究是要娶妻的。”慕无铮有些怅然。 林霜绛起身,慕无铮跟在他身后,只听林霜绛对他说道:“小铮,无论如何,一生寥寥三万日如白驹过隙,而我只愿你痛快自在些,莫要为难自己。” 慕无铮送走了林霜绛,林霜绛明日开始会日日来他府上扎针,林府虽然离端王府有段路程,但算不上远,林霜绛明日准备将府中的书搬来端王府,一边为慕无铮扎针续接筋脉,一边准备今年的秋闱,若是想回家看林父林母,快马不出一个时辰就到了。 翌日,慕无铮一大早就开始准备及冠礼的事宜,皇帝派了礼部的人来给慕无铮过祭祀天地的流程,折腾了大半日才将繁琐的仪式和行礼熟记于心。等午后终于送走礼部的礼官,慕无铮突然想起了什么,赶紧让夏霖派了些人手去和傅府的人一起搜寻薛忠。 他想了又想,在夏霖出发前对她说:“你去傅府的时候,见到傅大人,告诉他林小公子没死,如今在我府上,他若想来见,直接来便是了。” 夏霖应了下来。 慕无铮一个上午和中午都在忙着及冠礼的事,送走礼官终于找到机会带林霜绛去见见欧阳恪。 林霜绛既然想要入朝为官,提前带他去见欧阳恪是必要的。 出乎慕无铮意料的是,林霜绛面对欧阳恪时很是风雅端正,全然没有同他私下里那般不羁随意的模样。尽管欧阳恪身居高位又和林叔一般年纪,却对林霜绛这个小辈很是赏识,才见了一面便攀谈到了一处去,怪不得傅云起说从前在国子监的时候,那些大学士都很喜欢他。 慕无铮看着身边正在畅聊的欧阳恪和林霜绛,忍不住一阵感慨。 临走前,林霜绛先上了马车,欧阳恪挺着腰背一身宽襟走了出来,对着慕无铮道:“六殿下得遇此子,甚是幸运,此子聪颖明慧,七窍玲珑心,能辅于殿下之大业,殿下可牢执之。” 慕无铮心下已经明了,对着欧阳恪温和地笑了一下,“欧阳大人放心,本王晓得。” 他上了马车,林霜绛有些奇怪,“你和欧阳大人方才在说什么?” 慕无铮笑着摇摇头,“夸你呢,让我别把你放走了,要牢牢抓在手心里。” 林霜绛自得地微微昂起头,“那你还不赶紧把金银财宝、大宅美人给本公子献上来?小心本公子跑了。” 慕无铮被他这模样逗得一阵发笑,“以后王府的库房账册你管,王府的地也给你管......至于美人么?你看上谁,本王连夜为你下聘,本王定要让林小公子事事如意,心满意足才行。” 林霜绛见他笑得乐不可支,不乐意地小声嘟囔:“你就知道敷衍奉承我......” 一路说说笑笑,马车缓缓前行,很快便在端王府门前停了下来。 因为天色已晚,林霜绛便打算直接住在端王府,二人并排走来,行至大堂,看到一身虎纹金线华衣、棕色硬靴的傅云起手中拿着茶,侧着端坐在大堂的客位,神色有些淡漠,看样子已经等了许久。 他听见脚步声抬眼望来,平日里那颇显恣意的眉眼朝二人望来,表情竟然一时凝住,似有些不可置信。 傅云起呼吸紧促,颤抖着起身,“霜儿......真的是你。” 林霜绛弯起唇冲他笑,“好久不见,傅大人。” 傅云起大步上来紧紧抱住他,慕无铮见怪不怪地在一旁坐下,默默也给自己倒了杯茶润喉。 林霜绛似乎不太喜欢与傅云起这么亲近,秀眉微蹙地推了推他,“好了好了,两个大男人抱什么抱......”他抱怨道,“我不就是没死么,你们一个两个的这么激动......” 傅云起有些哽咽,失而复得的喜悦占据了他的脑海,他忍不住红了眼,颤抖着喉咙吐出几个字:“天眷我也,霜儿......太好了......你真的还活着......你真的还活着......一切还来得及。” “什么来得及来不及,”林霜绛推开他,坐了下来。 “本公子命不该绝,合该长命百岁,享福到老。”他心里忍不住纳闷,怎么一个两个三个的见到他都哭得不行,他回家的时候爹娘也抱着他哭了很久,这些人,真是难哄。 傅云起意识到自己失态,深吸了几口气,在林霜绛身边坐了下来。 林霜绛沉思半晌,缓缓开口,“傅大人,傅都督的事......你节哀顺变,那日我被薛忠抓来时,见到傅都督倒在血泊中,本想竭力相救,却发现傅都督早已经没了生息,我无能为力 .......” 提起傅云帆,傅云起虽显露出一抹神伤,但却握住了林霜绛的手,“霜儿,你能活下来,已是万幸......不必说这些。” 傅云起想起了还有一件要事,他看向慕无铮,“端王殿下,薛忠......抓到了。” 慕无铮手一抖,眼神朝他看去,“当真?” 傅云起点点头,似有几分咬牙切齿,“已经押入刑部大狱了,刑部审理结案后,不日便下判决......执刑那日,殿下可要来看?” “来,”杀母之仇得报,慕无铮心头大快,“当然要来。” 林霜绛也跟着有些兴奋,“我能来么?” 傅云起柔和地看着他:“等到了那日,行刑前我会让禁军带着你进刑场围观。” 慕无铮明日便要行及冠礼,按理来说不便饮酒,但林霜绛回来,他却难得有几分高兴不去想宫里的事情,见傅云起赖着林霜绛聊个不停不肯走,他只好让水蓉在满园春红绿意的庭院里备下酒水小菜,准备三人畅饮一番,边喝边聊。 林霜绛和傅云起酒量比他好得多,不知不觉豪饮数杯下肚,慕无铮知道自己的量,只慢慢小酌,冬易一身水绿色裙衫匆匆朝几人走来,见几人喝得高兴不便打搅,只小步侧身在慕无铮耳边说了一句话。 慕无铮听完,只觉耳朵一阵嗡鸣,身躯似不受控般猛地一震,酒杯落在腿上,酒水洒落衣襟。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冬易,颤着唇对她说:“备礼.......我亲自挑。” “小铮,怎么了?”林霜绛奇怪地看过来。 慕无铮的心如同被锉刀来回锉磨,他看着林霜绛和傅云起,牵了牵唇角扯出一抹不是滋味的笑:“太子殿下……定亲了......和薛氏嫡女薛秋峂。” ——————————————倔强的分割线 因为作者有话说放了标注字数满了,就只好把心血来潮对霜儿的一些性格解释放在正文文末了。 其实霜儿是个心里有大爱的人,他很善良,他前二十年的目标是学医救人,意识到学医救不了人之后他马上转战朝堂一点不带犹豫的,有那么点弃医从政走权臣之路的意思。 小霜儿虽然家世门第不高,但衣食无忧父母疼爱,内心是非常非常丰满无缺的,正因为这样他有能力去爱更多的人,尽管有些时候他有那么一点儿愤世嫉俗让人看起来清高,但我们都知道其实很多有大才的人都是这样的有点小脾气再正常不过,况且谁让我们霜儿是个富养大的公子哥( ’ - ’ * )所以可以看到出身权贵的小傅同学未来在追妻方面是要有大把苦头可以吃了?乛?乛?。 ps:说实话写哥哥和小铮决裂的时候还是有虐到自己的,烛子感觉被他俩误伤了呜呜qaq不过我们的小铮究竟有没有这么轻易和哥哥断干净呢?我们拭目以待( ''? '' )~今天写得挺多就打算加更一章,明天估计不更啦,烛子没存稿了已经被掏空了真的是一滴一滴都不剩啦e(┬┬﹏┬┬)3烛子在这里求个点赞评论礼物 第70章 及冠礼 林霜绛和傅云起面面相觑,竟然默契地沉默了下来,不同的是林霜绛看着慕无铮的表情明显有些担忧。 慕无铮垂着眼帘平静地将酒杯拾起,对冬易道,“你先下去吧,本王挑好了再让你送过去。” 冬易感到慕无铮的反应有些奇怪,但有旁人在她也不便多问,只道了声“是”就离开了。 一时安静下来,气氛莫名地怪异,林霜绛脑中寻了措词正想安慰慕无铮,傅云起却抢在先前开口,“我想,是薛氏倒了之后,薛皇后着急了。” 他本不欲多管太子和端王之间的闲事,但他看到林霜绛面上莫名流露出的担心,还是忍不住开了口。 慕无铮闻言抬眸,“薛皇后着急了?什么意思?”他故作平静地往杯中倒酒。 “太子生辰将至,太子府迟迟没有女主人,陛下恐怕要给太子殿下赐婚......我猜测......薛皇后担心皇帝给太子特意安排一个帝党的世家贵女,名为赐婚,实为监视太子的一举一动......但若提前定下那身后已经没有了薛氏的薛秋峂,她只能依靠太子府,一定会惟皇后是从.毕竟皇后是看着她长大的姑姑,皇后能借此能堵住陛下的口。” 慕无铮不觉咬唇,他没想到慕无离的婚事背后竟有这些诸多利益之考虑,实在复杂。 “我听说,薛秋峂痴心太子殿下多年,不愿出嫁,可有此事?”慕无铮看向傅云起。 “是有这么回事......但薛皇后也知强扭的瓜不甜,太子殿下不乐意,加上从前薛氏权势滔天,处处惹人不快,她也就没让那薛氏小姐如愿。” 傅云起又自顾自地灌了一口酒,“虽然太子生辰近了,但更近在眼前的还是我小姑的忌日,加上薛氏恍然间一朝落败,薛皇后最近的情绪料想不会太愉快。” “你小姑的忌日?”林霜绛忍不住问。 “是”,傅云起放下酒杯,“前朝太子妃傅静殊是我小姑。她生前同薛皇后很是要好,只不过当年前朝太子战死,我小姑也在临盆时血崩跟着去了。” “前朝太子慕如瑛的事,皇叔同我说过一些。”慕无铮想起了陈老王爷对他说的话,对着一头雾水的林霜绛解释道,“皇叔说慕如瑛皇叔不论是拳法还是枪法,几乎都能三招制敌,是真正的盖世无双,所向披靡,后来战死在了稷山狭地里。” 慕无铮不动声色地岔开话题,不想让傅云起看出自己过分在意慕无离的婚事。 银月高挂,慕无铮陪同两人聊了一会,对着远方的月色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只道,“明日本王及冠礼,就不陪傅大人喝个尽兴了,”他看向林霜绛,“霜儿,你们接着喝,我回去歇息了。” 傅云起点了点头,慕无铮满怀心事转身离去,林霜绛正欲起身跟上去,却被傅云起按住了手臂。 “霜儿,他早晚要自己想开的。”那双平日略显高傲的眼眸朝他望来,竟十分柔和。 林霜绛叹了口气,又直视傅云起的目光,“你信不信,他们分不开?” 傅云起眉心微蹙,“他们是兄弟,又都是皇子,怎可........” 林霜绛打断他,“你可要同我打赌么?输赢不需等太久,一月便知分晓。” 傅云起有些无奈,“赌注是什么?” 林霜绛笑了,那笑中竟然带着几分认真,细看还带着几分疯狂。 “赌注是,你傅家的立场,你敢么?” 傅云起闻言心头一震,显然面露为难,“霜儿,我所有一切都可以同你下注,可傅家不是我一人的.......” 林霜绛不屑地白了他一眼,“我就知道你不敢,罢了,不赌那么大,就赌你为我做两件事,但无论是什么事,你都得为我做。” 别说两件事,百件事傅云起都愿意为他做。 傅云起挑了挑眉,答应了,勾唇一笑,“那霜儿下的注是什么?” 林霜绛察觉到傅云起在和他玩心眼子,反问他,“你想我下什么注?” 傅云起对他道,“不得在我之前同女子成婚。” 林霜绛忍不住捂嘴大笑,“这是什么注,堂堂禁军都统不会是怕心爱的女子被本公子抢走吧?” “那霜儿敢不敢下这个注。”傅云起饶有意味地看着他。 “罢了罢了,我可不是傅大人玩不起大的,这注,我下就是了。”林霜绛望着他说。 月牙高挂在慕无铮窗外的树梢,慕无铮孤寂的身影坐在窗前,孤零零的黄铜香炉不知为何倒在地上,书案上摆着那幅画,画上是赤裸的绝色少年,慕无铮执笔蘸墨,窗前黯淡的月色洒在他的眉眼上,看起来很是平和安静。 ——只有慕无铮自己知道他心中是如何翻山崩海,地覆天翻。 慕无铮手中运着熟悉的笔力,在画边写下小注: “吾夫无离,虽日日与君相见,或难共枕;夜观榻凉,无君之温存。不知君抱他人时,可思吾否?此画赠君,表铮思念之情,勿忘妻独铮也,莫忘春涧轩之欢好。” 慕无铮小心搁下笔,把画收了起来,微凉的指尖止不住地颤抖。 “冬易。”他的嗓音很清,透着些冷。 冬易迈步推门而入,看到窗前的慕无铮身形清瘦,稠丽的五官在窗外透进的月色下清冷得像覆了层霜。 慕无铮将画交给冬易,唇角微微勾起,“明日本王的冠礼后,亲手交到太子殿下手中,莫经他人手,就说是本王庆贺太子殿下好事将近的贺礼。” 眼中竟带着显而易见的疯狂和不甘。 冬意一眼就认出这画是那日王如仙画的那幅,她心头一惊,不解地看着慕无铮,“殿下,您莫不是喝醉了?这可是您的.......怎能送给太.......” 忽然之间,她脑中只如惊雷般,她不可置信地看着慕无铮,“殿下......您和太子........” 冬易不觉捂住嘴,抱着画的双臂微颤,慕无铮这几日不对劲的反应在她脑中如走马观花一般,同手中这幅送给太子的画联系到了一起。 慕无铮突然开始笑起来,那笑容里满是沧桑萧索,他身躯微微抖动,笑了半晌后,望着她说,“你也觉得很荒唐,是不是?” 他解下身后的玉簪,一头雾黑的长发倾泻而下,眼梢之下竟然带着一抹浅浅的红,他径直从冬易身旁走了出去,边走边笑,那笑声没有丝毫的喜悦,反倒有些歇斯底里。 他的声音回荡在空中,清冷如寒泉:“原来如此.......世人之眼光,不过皆为虚妄也 ......” 慕无铮兴许真的是醉了,他懒懒散散地走出寝殿,声音悠悠回荡在寝殿门外,“欲得亲而亲阴阳殊隔,独我流离困苦;欲得情而情不能成,另娶他人,独我抱憾不甘……” “何谓俗世......何谓人伦......何谓常理......何谓天道,不过人之桎梏,人之虚妄也......” 他往寝殿旁的汤池走去,夏霖本守在门口对寝殿里的动静是一头雾水,见他醉醺醺走出来,顾不得分辨慕无铮究竟在说什么,见他往汤池而去只好赶紧跟了上去伺候他沐浴,生怕他一个不慎把自己淹死在汤池里。 翌日,晨光熹微,慕无铮一大早就进了宫,他在嘉兴殿里换上了礼部送来的及冠穿的冕服,那是一身玄色底,朱红边的九旒冕服。等隅中一至,便要起轿往皇城以东的宫庙赶去,于午时正式祭祀天地。 冬易拿起冕服,正欲展开给慕无铮换上,眼一尖,惊叫了起来。 “怎么了?”夏霖才为慕无铮解开外袍,听见动静朝冬易看来。 “这冕服的丝线都已经勾坏了。”夏霖赶过去一看,果不其然,那下裳的丝线崩裂得不成样子,连原来的图案都看不出了。 慕无铮皱眉,“穿坏的九旒冕服祭祀天地是大不敬之罪,礼部的人送来前怎可能不仔细检查一番。” 冬易跺了跺脚,“我去找礼部的人问问,若误了时辰,他们也脱不了干系。” 不过两刻钟,冬易就匆匆赶回来了,那张清丽不俗的脸上带着几分难堪,她双手手中端着一个长而宽的木盘,木盘上放着整齐叠好的一套冕服。 “怎么了?”慕无铮问。 “礼部的人说......应该是昨夜尚衣监走水的时候,他们将冕服急匆匆带出来时勾到了,一时不察才毁坏了冕服......如今殿下及冠礼在即,已经没有时间赶制新的冕服了,只有太子及冠时曾穿过的冕服还保留在尚衣监完好无缺。” 夏霖气得拍桌,“他们什么意思,让我们堂堂端王殿下穿太子穿过的冕服?不怕陛下治罪么!” 冬易也面带怒意,“他们说太子殿下的冕服同端王殿下原来定好的冕服形制相同,让殿下先穿着,不会有大碍, 别误了时辰......可亲王冕服和太子冕服如何能看不出来差别?” “岂有此理!”夏霖气得想冲出去找尚衣监的人理论。 慕无铮抬手拦住她,“本王明白了,这事是礼部的人得了雍王授意......荣王从前在礼部结交不少朝臣,雍王此举,是在给荣王出气。” 夏霖和冬易有些不解地望着慕无铮,只听慕无铮道,“若我穿了毁坏的冕服祭祀天地,是大不敬,御史定会参我;若我穿了太子的冕服祭祀天地,是挑衅太子,目无储君甚至意欲取而代之,如此一来太子底下的武将则必然声讨于我......雍王已经挖好了坑,不怕我不挑。” “殿下,那现在怎么办?”夏霖面露忧色。 “既如此,跳就是了。”慕无铮无所谓道,“本王既要入朝参政,便预料到不会如此顺利,雍王在户部根基大失,自然心有不甘......眼下先将及冠礼过完,回头本王再去找礼部的人算账。” 冬易和夏霖对视一眼,点点头为慕无铮换上了那件完好的太子冕服,只是太子慕无离显然身量更为高大,这冕服是按他所制,那冕服穿在慕无铮身上自然是显宽,冬易只好到处调整,将那下裳往腰上再提一寸,又将那腰带的束带扎到最紧,才把终于把那冕服让慕无铮穿上。 冬易将慕无铮送上了上了轿。 冬易看着慕无铮在亲王仪仗下乘轿一行人浩浩荡荡向宫庙走去,心情很是复杂。 她万万没想到和自家六殿下在春涧轩一夜春宵,并且让六殿下至今念念不忘的人竟然就是太子…… 那可是害姚家满门下狱的薛氏,尽管当时太子还年幼,但他毕竟是薛氏的族人,殿下怎能…… 这么看来早在殿下还在太子府、未恢复皇子身份时,就已经和太子有了这样的一层关系。 冬易只恨没能早太子一步找到端王殿下,不然怎会眼睁睁看着这样的事发生。 这样乱五伦,越雷池之事,若是被发现,很可能让六殿下置于身败名裂、万劫不复之地…… 冬易晨起伺候慕无铮穿衣时就有些心不在焉,直到林霜绛过来为慕无铮扎针,冬易趁着慕无铮不在的空子,把昨夜慕无铮大笑不止的情形告诉了林霜绛。 林霜绛犹豫片刻说,他方才给慕无铮摸脉时就察觉到他如今脏器虚弱,情志不遂,气血淤滞,似有郁症之召,和她们说若发现慕无铮整个人不大对,也万不要关心则乱打听太多,一切如常即可。 大夫的话自然是要听,冬易和夏霖只好佯装一切如常地伺候慕无铮。 皇亲大臣和宦官们都已经在庄严肃穆的宫庙里候着了, 慕无铮身着冕服,仪态端正地缓缓迈步而入,他本就身体欣长,穿着如此肃穆典雅的冕服加之那庄重自持的神情,更是让他看起来尊贵夺目。 一身四爪蟒袍玄色长衫的太子慕无离自是站在一旁观礼,他显然注意到了慕无铮身上的冕服不大对。 宽大了些,厚重了些。 私底下也有些朝臣注意到了,但在慕氏皇族的宫庙之中妄加议论乃是大不敬之罪,朝臣们最终也只是面面相觑,把异议咽下了肚。 皇帝先是领着慕无铮祭祀天地,焚香点烛、高声呼号,以求神明和祖宗庇佑。 行过祭拜礼后,便是由礼官为慕无铮梳头,梳过头束好发后才能戴冠,慕无铮双膝跪地任由礼官为他梳头,谁料那礼官梳着慕无铮柔软垂顺的发丝,没几下竟然将木梳的齿梳断了一齿,甚至还带下来几根发丝。 众目睽睽之下那礼官显然慌张无措,他止不住地喃喃自语:“怎么会这样……” 皇帝注意到动静投来威严的目光,那礼官瑟瑟发抖,跪在地上,“陛下恕罪,陛下恕罪......臣也不知为何,臣不知啊!” 底下似乎有大臣忍不住低声议论道:“祖宗面前断发断梳,这可不是个吉兆啊.......” 慕无铮霎时明白了,宫中用的是上好的包金镶玉楠木梳,怎可能这么容易就断裂?想来这也是雍王提前安排好的,一来二去为的就是不叫他好过。 皇帝带着些怒,“慕氏宫庙之中,何人敢妄加非议!” “父皇,”慕无离高大的身躯在人群里甚是瞩目,他向前走了几步,对着皇帝·正色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乃孝之始也。六弟的发养得这样好,不同于寻常人,这礼官一时没了分寸,下手没个轻重.......儿臣是长兄,便让儿臣来为六弟梳头吧。” 雍王站在底下,显然没想到太子竟然会主动站出来帮端王解眼下之困,一时之间脸色变得十分难看,他身旁的礼部官员脸上也带着些困惑。 太子出来救场,皇帝自然同意,他冷冷睨了一眼那礼官,对着旁边的禁军道:“拖下去,按律例惩处,再拿把梳来。” 其余礼官很快又递上了一把木梳双手呈递到太子手中,慕无离缓步走到他身后,微微躬身为他梳发,动作很轻,轻得如同薄羽掠过脸颊,慕无铮心头微动,只感觉全身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身后。 他能感觉到慕无离温热的手掌无意擦过他的脖颈,带起他心头一阵战栗,慕无铮甚至开始情不自禁地想,若是现在忽然向后倒去,他会不会像在春涧轩那样,落进慕无离怀中。 他忽地反应过来,他究竟在想什么? 慕无离不过是在尽一个长兄的职责在为他梳发,而这样寻常的事,他将要为他的妻做成百上千次。 慕无离是他的哥哥,他已经定亲了。 很快慕无离便为他束好了发,退回了原位,慕无铮心头止不住地涌上失落。 礼官在他身前高声念着祝词,皇帝走上前来为他戴冠。 先加缁布冠,此官为布冠,意在不忘先祖开国之艰辛。 礼官将那缁布冠取下,皇帝再上前,为他戴皮弁,此冠以白鹿皮制成,此为朝廷之冠,加此冠后,便能进于朝廷,治理国政。 而这最后一冠,便是爵弁,意在能够祭祀宗庙,追念先贤,寻常人家一般是戴爵弁,而慕无铮身为亲王,戴的自然是九旒五色串珠冕冠,每道旒上都有赤黄青白黑五种玉珠。 皇帝在他身前面带威严地高声念祝词: “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 “黄耇无疆,受天之庆。” 慕无铮静待皇帝念完,随即起身拱手,拜于皇帝。 礼成。 及冠礼之后便是册封礼,皇帝亲自将亲王册印交到他手中,对他说,“吾儿铮儿,朕之爱子,今已为亲王矣,聪敏叡知,必成大器,不负父皇之厚望也。” 慕无铮再拱手稽拜,“儿臣定不负父皇厚望。” 在朝臣和皇室宗亲的众目睽睽之下,慕无铮接过亲王册印,至此皇六子端王慕无铮,朝野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皇帝起轿后,慕无铮才上轿,亲王的仪仗已撤,抬轿的宦官将慕无铮送往嘉兴殿,慕无铮正准备回去接冬易和夏霖一起出宫。 慕无铮一个眼尖看到前方宽敞的宫道上蓦然出现熟悉的身影,他忙让宦官停轿,他下了轿,迈开长腿追去,“哥哥!哥哥等等。” 慕无离身躯一顿,缓缓转过身,那深峻凌厉的脸庞回头朝他瞥来,全然没有从前的温润和煦,而是平淡如水,甚至看着有些漠然。 慕无铮故作笑颜地朝他走近,即便是面前隔着九旒冕冠的五色串珠帘,也能看出他一双柳眸眼尾扬起,似乎真的有些高兴。 “方才冠礼上……多谢哥哥帮我解困。” 慕无离只是淡淡道,“你我兄弟,吾为长兄,此等小事不值一提。如今你已是端王,你我非寻常人家兄弟,还是唤吾皇兄为好。” 慕无铮脸色一白,嘴角的笑有些挂不住,对慕无离后面那句提醒似充耳不闻,又对他主动提起道:“尚衣局的人办事出了差错,将哥哥的及冠冕服让我穿了,还请哥哥莫要生气,铮儿绝无不敬哥哥之意。” 慕无离却只说,“吾不曾放在心上,你不必多虑。” “能着此冕服,乃铮儿之荣幸,铮儿很是高兴。” 他的声音如泉水般清澈,衬上那妖冶的脸庞说出的话很是动人,但慕无离的反应却始终淡淡,似乎对眼前的一切都不大在意。 “六弟高兴就好,吾还有要事,不便久聊。”慕无离的抗拒和冷漠竟是半分都不曾遮掩。 一旁的宦官面面相觑,看得忍不住心中腹诽:端王殿下都这样示好了,太子殿下都没被打动半分,看来传言非虚,太子殿下果然和端王殿下不和,方才在宫庙中也只是为了在陛下面前谋个厚待手足的好名声吧? 这个风声很快就传到了皇帝的耳朵里,皇帝知道了慕无铮冕服损坏的事勃然大怒,派出曹护芝去彻查慕无铮冕服损坏的事。 最后抓了几个尚衣局的主事狠狠惩治了一番,随后冬易将这件事告诉了慕无铮,慕无铮只是不屑地笑了笑,“推出来几个尚衣局的小喽啰当替罪羊便让此事轻轻揭过,而那群礼部要员是半点不受牵连,这雍王当真是好算计。” 慕无铮似想起来什么,问冬易道:“本王赠太子殿下定亲的贺礼,可有送去?” “已经亲手交到太子殿下手中了。”冬易垂眸答道,“太子殿下不曾当面打开,至于是何反应,奴婢不知。” 慕无铮抬了抬手让冬易下去。 冬易退出去时看着寝殿内的满地狼籍叹了口气,一开始她对慕无铮的隐于人后的盛怒的确是有些不着头脑,不知道宫里出了什么事让慕无铮这样生气。 但她让欧阳大人宫中的眼线打听了一番后,心下便已经明了了。 她合上门,对着水芙说,“去叫人把殿下寝殿里的碎瓷片清扫一番,提醒他们打扫干净,莫要留了残片不慎划伤殿下,进去的时候也记得动作轻些,殿下情绪不佳,莫要扰了殿下。” 夏霖本就守在门外,显然听到了冬易的话,“冬易,殿下究竟怎么了?明明从前殿下脾气可好了……现在……” 冬易无奈地摇了摇头,只对她说,“没出什么事就好,别多问了。你再去请林大夫来看看吧,看看林大夫能不能给殿下开些汤药……有林大夫在,殿下的脾气兴许会好些。” 夏霖也没其他办法,只能去请林霜绛来。 第71章 初涉朝堂 林霜绛温了一下午的书,日暮的时候被夏霖请过来找慕无铮,林霜绛自然他知道夏霖找他是为了什么,但他去见慕无铮时却并未说来意,只说来问问他及冠礼如何,边说边伸出手要给慕无铮摸脉。 慕无铮笑了笑,把手递给他,“不大顺利,雍王使了些下三滥的阴损招数......但好歹是过去了,估计明日上朝是要有戏唱了。” 林霜绛摸着他的脉象似沉思,一边问他,“那你打算怎么办?” 慕无铮神色有几分慵懒随意,“我能如何?还不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见林霜绛似沉思,便奇怪地问,“我的脉象如何?几时才能恢复武功?” 林霜绛按住他的手,“急不来,至少需半月,你这也才施针施了几日,没这么快。” 慕无铮眼中带着笑意,便同他说起及冠礼上出的那些岔子。 林霜绛听他提起雍王这许多,便忽地想起一事来。 “从前我在国子监,因着淑妃受宠,尽管雍王和荣王算不得嫡子,年幼时却也算得宠一时。荣王性子很是跋扈,我虽与傅云起交好,见到荣王却也不得不避着些,以免惹祸上身......但瑞王,却是想避荣王而避不得。” 慕无铮一愣,“五哥?” “是,瑞王因为生母家世并不显赫,总是时不时被荣王找麻烦,有时候被太子殿下撞到,荣王被训斥了几句,又怕太子殿下真的告到陛下面前,瑞王才得些安生日子。” 慕无铮若有所思,“五哥那样老实木讷的性子碰上四哥的确是能吃不少苦头,这么多年来,应该是一直忍受着四哥的欺凌,如今四哥被关进了凤阳高墙,他的日子才好过些......” “不错,”林霜绛神色颇为认真地望着他,“你既想要对付雍王,要从他嘴里抢食,就要知道瑞王这么多年能在雍王和荣王的欺压下过活,一定比你更了解雍王。” 慕无铮霎那间明白了林霜绛的用意,他忍不住眼尾带起几分笑意,感慨地说,“霜儿真乃本王智囊也。” 林霜绛白了他一眼,不理会他的奉承,只是接过水芙奉上来的茶极为优雅地啜了一口,“今日宫中的事我听傅云起说了。” “什么事?”慕无铮笑嘻嘻地看着他。 林霜绛让水芙出去,顺便把门带上,见寝殿大门合上,他才说,“你乔迁宴那日伤了太子殿下对你的一片情意,如今他还愿为你解困,你该高兴才是......至于他如何待你,莫要想太多,凭空损耗心神罢了。” 慕无铮有些纳闷,“傅大人从前不大像个爱闲言碎语的人,怎么对着你什么都说?” 林霜绛也奇怪,傅云起只要一不在轮值的时候就来缠着他,也没旁的要事,连他温起书来全神贯注那人也不走,脾气倒是比从前好些了,就是更难缠了。 “这事能传到我耳里,那便是我的本事。”林霜绛浅笑,眼中带着几分得意。 慕无铮垂下眸,一想到今日在宫中慕无离对他疏离的样子,他的心只如藤蔓般越缠越紧。 “我知道......他如今如何待我,都是我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我既想要身为亲王的富贵尊荣,又想得他一片真心,世上哪有鱼与熊掌兼得之事?只是我肚量狭小......不甘心眼睁睁看着他娶旁人,也做不到真心贺他。” 林霜绛有些柔和地看着他,连声音都变得轻了些,“娶薛氏嫡女之事虽是他点头,但未必是他所愿。那夜傅云起也说了,这门婚事不过是诸多利益之考虑,你莫要太过放在心上,他还是慕无离,你还是你。” 林霜绛也不知道他说这些慕无铮到底是听进去了还是没听进去,但总归是希望能开解他几分。 翌日,金鸾大殿之中,慕无铮初上早朝,拱手拿着笏板站在皇子之列。 果然如他所料,他第一日上朝便被太子麾下十八营之中的武将刘伯仁参了一本,说慕无铮身为亲王及冠时穿太子冕服不合身份规矩。 底下的朝臣议论纷纷,皇帝咳嗽了一声,底下的朝臣见他要说话瞬间噤声,皇帝才开口:“此事朕早已知晓,这是尚衣监的人办事不利,实在不懂规矩!竟敢擅自将太子的冕服拿给老六。” 那刘伯仁出列后跪在堂下,他见皇帝拿尚衣监为慕无铮开脱,硬着头皮直言不讳道:“陛下,端王殿下明知礼部送来的冕服不妥,不仅没有提出重新卜算择日成礼,还明晃晃地穿着太子殿下的冕服在祖宗面前耀武扬威,陛下万不能因为端王殿下身份贵重,便纵容此等挑衅太子,目无储君的僭越之事啊!” 一些官员也纷纷站出来为太子说话,认为慕无铮此举不合规矩,颇有僭越之嫌,欧阳恪不声不响地将一切尽收眼底,心下开始寻对策。 皇帝对慕无离麾下直脾气的武将显然很是无奈,他只好看向慕无铮,“老六,这一点你作何解释?” 慕无铮眼梢泛红,身着一身赤红的直裰朝服拿着笏板走到朝堂中央,眼中似涌起水雾道:“回父皇,儿臣早就仰慕太子哥哥的聪慧知远、雷霆精锐,自知万万比不得太子哥哥,又如何会做僭越之事......不过是当礼部的人拿来太子哥哥的冕服时心中高兴,想着穿兄之衣,便能习得哥哥几分聪慧勇武,一时忘了顾忌分寸罢了......” 他说着,回过头看向那刘伯仁,颇为阴阳怪气地说,“刘统领莫不是自己穿不到太子哥哥的冕服,心中嫉恨不平,便说本王作为太子哥哥的亲手足僭越吧?” “你!” 那身高八尺的粗犷糙汉、一介武人的刘伯仁显然没料到慕无铮竟是这般反应,被他一口一个太子哥哥气得脸红脖子粗,如同一拳打在棉花上,说不出一句话来。 其他武将也面面相觑交头接耳,似乎意见出现了分歧。 皇帝只好看向太子慕无离,“太子,你怎么看?” 原本如玉石一般站在首位的慕无离叹了口气,他如何能看不出这是借刀杀人之策,眼下刘伯仁怕是成了那刀被人使了。 慕无离眼眸微敛,“回父皇,此事不足为大,儿臣未曾放在心上。” 皇帝满意地点点头,“既然太子都不觉得僭越,刘爱卿啊,你就不要再给太子喊不平了。” 慕无离轻飘飘地朝刘伯仁看去,刘伯仁得了太子一记眼神,再不敢说些什么,只剩下那些同刘伯仁站出来一同为太子鸣不平声讨端王的官员,面面相觑茫然地站在原地。 这是什么情况?太子竟然打自己人脸面? 还是说太子又想在百官面前作出一副宽宏大量、包容大度的模样来? 连欧阳恪都有些意外,他本已经在搜寻对策,见这么快便风平浪静,便不打算再另外站出来。 皇帝见没人敢再言此事,便问众人还有何本要奏。 户部的谢之道站出来,“陛下,自原户部侍郎李施连同一干人等落罪后,户部人手紧缺,诸多事务繁杂,臣同尚书大人、胡侍郎难以一一过眼,若长此以往,难免出错漏。” 原户部侍郎张尘已升任为新的户部尚书,他见状也站出来道,“陛下,谢侍郎所说确为实。” 皇帝正好也准备借着朝中事务磨练一番慕无铮,便顺着二人说:“正好,端王如今初涉朝政,朕本也有意让老六熟悉熟悉。既如此,老六,你便随张尚书和谢侍郎把户部的事务理一理,若发觉什么不妥之处,尽管同朕说。” 慕无铮再走出来对着皇帝拱手一拜,道,“儿臣领命,定不负父皇嘱托。” 雍王站在瑞王身边暗暗咬牙,昨日不是说太子对端王的示好全然不领情么,为何今日竟如此轻易放过了他?难道是被太子看穿了些什么? 下了朝后,慕无离正欲往兵部官署昭武大堂走去,他准备同刘伯仁好好谈一谈此事,没成想慕无铮一个眼尖跟了上去拦住了他。 “太子哥哥,铮儿有话要同你说。” 慕无离蓦然转身回头,身为太子的他,穿着朝服一副仪表瑰杰、冠服端严的模样,神态温润平和,从容弘雅。 慕无铮望着熟悉的脸庞,心头忍不住怦怦跳动。 “六弟有何事不妨直言。”慕无离感受到慕无铮那过分炙热的目光,心下有些无奈。 慕无铮却不理会,看了看四下,径直拉着慕无离的手臂向无人的宫道走去,直到走到一处无人的花庭里方才停下。 “哥哥,”慕无铮咬唇,“铮儿是想找哥哥讨要一物。” “何物?” “铮儿想接踏雪到端王府养着,铮儿很是想它。”慕无铮解下乌帽拿在手中,露出玉冠银簪束好的一头秀发。 “吾会命青松送到你府上。”慕无离眸色闪了闪,说完转身似想走,慕无铮眼疾手快地拦住他的臂,抬眸望着那凌厉俊美的玉面。 “听闻哥哥同薛氏的嫡女定下了婚事,铮儿还不曾祝贺哥哥定亲,哥哥好事将近......不知送到哥哥府上的贺礼,哥哥可喜欢?” 他丹唇翕合之间眼波流转,语调上扬,很是勾人。 慕无离一双精眸紧紧盯着眼前人一副妖颜若玉,红绮如花的模样,眸色逐渐变得危险。 “荒唐........”他低缓出声,抬手按住慕无铮的纤薄的肩抵至宫墙边,“你疯了么?你既要做端王,命人作下此画不怕传扬出去?” “画师和铮儿身边的人嘴都严得很,倒是哥哥......哥哥会让旁人看到么?哥哥会让未来同床共枕的太子妃看到么?”慕无铮胆大妄为地贴近他,呼吸交错在咫尺之间,像极了一只狐狸精,舔唇舐爪,紧紧盯着慕无离的心。 慕无离撇开眼神,“吾不知六弟送吾此画作贺礼为何意。” 慕无铮在他耳垂边喷洒气息,“哥哥可喜欢铮儿在那画上小注的笔力?那可是哥哥一手教出来的,哥哥未来的太子妃可会如铮儿一般,诗文武功浑身上下无不是哥哥所授?就连那床笫云雨之事也.......” 慕无离瞬间推开他,英眉紧蹙厉声打断,“你疯了么!你如今已行过册封大典,你是端王,吾的亲手足,日后你亦会有自己的王妃。” 慕无铮低低笑出声,低垂的睫毛似随着笑成簇地颤动着。“哥哥,你今日已是第二次问我是不是疯了。” “我是疯了,自打纵火离开太子府那日起我便疯了......不知为何,分明心下觉得做了正确之事,却总也不觉痛快。” 沉疴难愈,落叶残荷,恰如他与慕无离破裂的情愫和缘分。 慕无离闻言,心头忍不住颤动,察觉身体里似有什么东西正死灰复燃,他极力按耐,面色甚至比慕无铮下朝拦住他时更冷。 “你我如今已是离鸾有恨,别鹄无情。既心意已决,何必复牵于往昔?” 慕无离那双金棕色的眼眸定目望他,只说出短短几个字,便让慕无铮心头升起无以名状的悲凉。 “六弟,你的王侯之路,吾不会阻你。” 可是我身边再也没有你了,慕无铮失落地想。 慕无离从他身边擦肩离去,没有回头。 慕无铮恍惚地站在原地,身形似摇摇欲坠,合上眼帘时太子府的相伴仍历历在目,睁眼时却只见那人一次又一次拂袖离去的背影。 一片荒芜。 慕无铮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端王府,等他恍恍惚惚坐在寝殿之中时,太子府已经叫人送来了踏雪,连同林霜绛送的那些衣服、踏雪平日喜爱的小玩意,全都一起送了过来。 回过神的时候,是察觉到踏雪在舔他的手指。 “殿下,”冬易推门而入,“欧阳大人在宫中的眼线抓到了被礼部侍郎陈敬中指使损坏冕服的宫女,问殿下如何处置。” 慕无铮听到这个消息,不知为何竟然忽然笑了,他抱起猫径直走出寝殿,“来,踏雪,冬易,咱们去找找乐子。” 礼部官员平日处理政务的地方在昭德大堂,慕无铮抱着猫在昭德大堂门前几步款款落轿,冬易侍候在他身旁。 礼部的侍中许进先看到慕无铮,心下一凛便觉来者不善,忙小步出门来迎接,“见过端王殿下……不知殿下忽然来此,所为何事?” “本王想知道那日尚衣监是如何走水的,你们这来几个主事的人,带本王去瞧瞧。” 许进先有些为难道,“这……殿下,陛下那边已经差人来查过了,殿下可是不认可曹公公所断?” 曹护芝是父皇的人,不认可曹护芝就是不认可父皇。 慕无铮听出这厮想搬出父皇吓退自己,倒也没生气,反而摸着踏雪柔软的毛,唇边浅浅漾出笑意,眼尾的红痣动了动,看上去很是妖异。踏雪异色的双瞳紧盯着眼前躬身的许进先,好似发现什么有趣的东西一般。 怪异,怪异极了,许进先看着眼前抱着黑猫的端王,忍不住暗想。 “本王自然认可曹公公办事的能耐,只不过本王想亲眼见见尚衣监走水后的模样,毕竟眼见为实……许侍中如此为难,拿不出证据,莫非并无走水,不过是欺瞒于本王,胡编乱造了两句来应付曹公公?” 慕无铮一对笑眼望着着他。 许侍中顿时只觉虚汗狂流,这端王殿下不是个好对付的主。 “怎……怎敢,端王殿下稍等片刻,臣这就去告知侍郎大人,让侍郎大人带殿下前去查看。 过了一会儿,礼部出来几个朝臣,一个是礼部侍郎陈敬中,这人看着有些年纪,除此之外还有两个年轻侍中,约莫三十出头。 礼部的几个朝臣带着慕无铮打开了尚衣监那日传闻中走水的、用来置放冕服库房。 慕无铮将踏雪放下,让它自己到院子里玩,转身缓步迈进了屋。 这库房很是宽敞,几个摊开的架子置放的东西不多,只零零散散地置放了一些陈旧的布匹和衣服,估计哪个宫的都有,可置放冕服的地方,会这么杂乱么? “当日便是此处走水。”那礼部侍郎陈敬中答道。 “冕服放于何处?”慕无铮扫了一眼角落那处被烧得漆黑的墙体,那里很空,上侧有窗,那窗紧紧闭着,而那窗栏已是烧了小半了,慕无铮察觉到痕迹很新,就像…… 就像是及冠礼后才添上去的一般。 甚至这个角落很是空旷,正好得像是被人特意选中一般,即便这里烧起来,火势也不会很大。 许侍中指了指角落旁的架子,“殿下,当日冕服便是放在此处,尚衣监的人发现起火后,第一时间将冕服带了出去。” 慕无铮上去摸了摸那木架,果然上的是漆树汁混合一种特殊的草液做的涂料,同原来嘉兴殿里的木架一模一样。 这种涂料,各宫各殿都有用,是工部特意调制的,能防燥防火。 慕无铮把冬易叫了进来,“去为本王沏杯茶来,有些渴。” 小指微微曲起似有意无意地指了指那门。 冬易眼眸一动,应道:“是,端王殿下。” 她很快退了出去,顺便将门带上了, 慕无铮把许侍中叫了过来,他从怀中掏出火折子点起火,幽幽的火苗在这个宽敞的屋子里显得微弱渺小,众人一脸不明其意地看着他。 然后慕无铮就在三人面前,径直踹了身前的许侍中狠狠一脚! 慕无铮虽然没了武功,但是手脚对付这些弱不禁风的文人却还是够用,何况许侍中完全没有任何防备。 许侍中猛然挨了一脚,顿时吃痛地往身后那全是炭灰的墙角跌了个四脚朝天,身旁的礼部官员惊呼:“端王殿下!您这是做什么!” 慕无铮勾起唇角,在这间宽敞晦暗的屋子里笑得如索命的鬼魂一般,他一把将那火折子扔到了许侍中的后肩上,那许侍中身上的衣服是最好的燃物,衣料带起的火苗顺势窜到那本来就容易点燃的花窗上,烈火在被烧得漆黑的墙角中再次熊熊燃起,那已经被烧了小半的花窗是唯一的燃物,火苗沿着窗栏烧得迅速。 许侍中感到身上火烫,整个人在上窜下跳地呼号救命。 “救命!!火!火!快拿水来!要烧到了!” 慕无铮早已退开几大步,身旁的礼部侍郎陈敬中见状顾不得太多瞬间拔腿往门外走去想出去,却发现竟然无论如何都打不开门,另外两个侍中也无措地狂拍着紧闭的大门,满脸惊恐地回头看着慕无铮。 “殿下…殿下您这是何意啊!您想将自己也烧死在这屋里么?”陈敬中歇斯底里地冲慕无铮大喊。 那许侍中的头发都烧了起来,他似是想到什么,忽然整个人如疯魔一般在地上滚来滚去,另外几人见状也赶紧脱下身上的衣服往他身上拍打,如此才万般艰难地扑灭了许侍中身上的火,而墙角的火还在烧,陈敬中等人见状又试图去拍灭墙角的火,不仅没拍灭反倒却被呛了几大口黑烟。 只是,原以为火势要越来越大时,熊熊燃烧的火势沿着木窗栏一路烧到木架旁,此时火势却愈来愈小,直到渐渐消失不见。 最后这火竟自己无声无息地熄灭了。 慕无铮站在远处,看着几人狼狈得灰头土脸的样子,尽管也被那黑烟呛了几口,却笑得乐不可支。 陈敬中等人见火熄灭了,终于是松了一口气,年过半百的人转过身来怒斥慕无铮:“端王殿下!您在宫中肆意纵火,可有想过陛下知道后的后果!” 慕无铮还在笑,似要把五脏六腑都笑出来一般,他擦了擦不慎笑出来的眼泪,才收了笑唤道,“冬易,进来吧。” 冬易推门而入,递来茶水让他润喉。 慕无铮抿了一口,“陈敬中,你方才可看清楚了?那木架上有工部特制的涂料,你们所谓的走水……火根本就烧不起来,连半盏茶的功夫都烧不到就自己灭了,而你们,竟然称因尚衣监走水导致冕服受损?” “那冕服放在那木架上,为的就是防火防燥。就算那火真燃起来,没等烧到冕服就能被尚衣监的人两桶水给浇灭了,根本不用抱着冕服特意逃到外边去。而你们拿尚衣监走水之事来作冕服毁坏的借口……根本就是虚言狂瞒。” “恐怕墙角那烧毁的痕迹不过是你们临时造的,特意选了这处并未存放什么贵重之物的库房,火没起多久就浇水扑灭了,不过是做做样子,给父皇一个交代。” “陈敬中,你可有想过此事闹到御前的后果?” 陈敬中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话都说到了这份上,他却还硬着头皮道:“此事尚衣监的人自己已经承认了,着火了他们便第一时间将冕服抱了出去,怕误了殿下及冠礼,这才未曾来得及先灭火。” 慕无铮脸上依然带着笑,却并不温和,反而显得矜贵冷傲。 “陈敬中,本王看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啊,本王已经抓到了得你命令毁坏冕服的宫女,你可要和本王对一对她的名字?她叫吴......” 陈敬中面如死灰,他甚至没等慕无铮念完名字就扑通一声跪在慕无铮身前,“殿下恕罪,殿下恕罪!” 屋里几人越听心越凉,纷纷一个接一个地跪在慕无铮身前,“殿下恕罪!殿下恕罪啊!我等也是身不由己啊!” 慕无铮微微低下身,伸出一双细腻的玉指死死掐着那许侍中的脖子,那许侍中脸色被掐得青紫,拼命挣扎、口齿不清地说,“殿下……饶命……” “此事本王不会告到御前,不过若是哪日本王心情不好了,你们礼部的人碍了本王的眼……说不准本王会再拿出来好好说道说道。”慕无铮悠悠地说。 “设计皇子,破坏祭祀,不敬宗庙,编造事实,欺君罔上,不敬亲王……本王倒要看看你们究竟担不担得起这些个罪名!” “端王殿下饶命!端王殿下恕罪!我等知错了!我等再也不敢了!” 礼部几人一身狼狈地跪在慕无铮身前拼命乞求饶恕,尤其是那许侍中,他被慕无铮死死掐着,白眼上翻都快断气了,再给他一次机会他是死也不敢再惹这位阎王爷了。 慕无铮这一通玩得心情舒畅,他本可以不来这里,直接拿那宫女问罪要挟陈敬中。 但他没有,他反而觉得看这些人极力掩饰,极力挣扎直到最后不得不求饶的样子更为有趣,他一把松开那许侍中,又冷冷睨了一眼那陈敬中,眼神满是轻蔑。 “你们礼部,今后好自为之。”慕无铮凛然起身。 冬易递来帕子给他擦手,他把方才掐着许侍中脖子的手擦了又擦,擦完了也没看跪在地上的那几人,他长腿一迈转身走出这间屋子,抱起在宫灯旁磨爪的黑猫,“冬易,我们走。” “是。”冬易垂眸答道。 注:离鸾有恨,别鹄无情——王炎《木兰花慢·缃桃花树下》 慕无铮:我是真的很仰慕哥哥 慕无离:(弟弟穿我衣服)我是真的没放在心上 太子麾下武将:六殿下果然城府深沉,巧舌如簧! 帝党臣子:太子殿下果然善于收买人心!! 小铮是玩火熟手,又是个胆大心狠的小疯子,大家不要学他轻易玩火嗷~这是错误示范 第72章 较量 第二日上朝时,慕无铮发现礼部的官员见了他都特意绕开几大步,见他如同见了阎王爷一般,连脸都不敢抬起来。 接下来的几日慕无铮一下朝就一头扎在户部昭仁大堂繁杂的事务里,因为雍王自从春涧轩以后受到皇帝不少冷眼,甚至连原来户部的事务都不让他参与其中了,哪怕明知户部如今人手十分紧缺。 皇帝转而扔了个耗时辰的闲差给雍王,派他陪工部的人一块修缮宫庙去了。 慕无铮身边没了雍王掺和,自然浑身都自在,他初涉朝政,要熟悉的地方很多,整个永昼的田地、赋税、户籍、军需、俸禄、粮饷都从户部进出。 尽管胡侍郎和谢侍郎会抽调核对各州省的情况以做政令方面的调整,但那些各州各省收上来的赋税、田税、盐课账簿摞起来如小山一般,根本理不完。 慕无铮也没闲着干坐一旁指点江山,要掌握整个户部,户部所有事务他必须事无巨细地熟悉过眼才行。 于是他带着户部、度支、金部、仓部四司的几个侍中和外郎很是细致地将那些不同的账簿一一核对起来,其中甚至理出不少薛氏旧臣在任时不清不楚的烂账,他们用那些获罪臣子府中收缴上来的贿银一一填平了账面,仔细一对,不仅户部的陈年旧账平了,甚至还有一笔富余能填入国库。 户部金司部的文侍中看他辛苦,接连几日天黑了都还在昭仁大堂忙得晕头转向,忍不住劝他说:“殿下皇子之身千金贵体,怎可一一亲身这些劳碌之事。” 慕无铮忍不住感慨这皇子也真不是那么好当的,一个户部都有这么多的事,何况是要治理整个天下,他越发地佩服慕无离身为储君面面俱到的本事。 他在户部这些日子,同户部司王侍中考虑到之前春涧轩之事,荣王钻了户部对京郊迁徙而来的淮北流民登记不全的空子,才在那春涧轩行隐匿人丁之事,于是他们花了几日逐步推行起将京郊流民严令登记在册的诸多事务,不仅对流民进行招抚,还通过胡侍郎和张尚书,确立鼓励在京郊定居的流民垦荒建庄、减免部分田税的政令,这样一来,京郊流民们就能够在京郊稳定下来,安居乐业。 慕无铮走出昭仁大堂时已经是夜色沉沉,其实他早就知道兵部的昭武大堂离户部的昭仁大堂很近,他有时候看完一本帐簿,便会不自觉透过大堂的窗棂往斜对面的昭武大堂看去,时而也会看到慕无离领着身后一群武将进出兵部的身影。 慕无铮忍不住朝那从未涉足的昭武大堂走去。 夜已深,昭武大堂似还点着烛,慕无铮抬眼看去,分明大堂里已经无人,夜风很柔,皎白的月色流泄而下,慕无铮被林霜绛扎了近半月的针,这几日逐渐感到空虚的丹田渐渐充盈饱满,甚至手脚也比先前更有气力,这么多日在户部熬着夜看帐身子都并未觉得疲累,他感觉自己的武功应该已经回来了大半。 慕无铮耳尖一动,似乎听见昭武大堂后传来激烈的打斗声。 昭武大堂后是一个宽大的演武场,演武场边上刀枪剑弓各色兵器一应俱全,他知道慕无离时而会在这里训练十八营的武将,但这么晚了,谁还在这里训练? 夜空幽蓝,皓月随云流动,晦暗的光线下,两个赤膊的男子在这处无人的演武场里打得热火朝天,样貌俊美深邃,宽阔的脊背肌肉线条流畅,腰腹间交错的线条壁垒分明,不分伯仲的激烈打斗中两人双手执着长枪,一个后背干干净净,一个后背满是纵横交错的伤疤。 慕无铮一眼就认出这是慕无离和慕无鉴两兄弟又在较量,两人也不知道打了多久,衣袍被二人随意地扔到地上,两人身上似乎都冒着晶莹的汗珠,野性的气息毫不遮掩,慕无铮忍不住想,但凡有宫女看到这样一副血脉喷张的场面,不知道会不会好几日都睡不着。 “皇兄,”慕无鉴喘着气,抵下慕无离一枪,身子被震开两步,“皇兄的小娘子来了。” 慕无离收枪在身后停了下来,“阿鉴,不得对六弟无礼。” 慕无铮迟疑片刻走上前,男人身上的清冽的冷香夹杂着汗液的野性气息扑面而来,演武场旁宫灯幽幽的烛光携着月色照在慕无离俊美无俦的脸上。 “我也想同哥哥较量一番,不知哥哥可否允我?” “你的武功恢复了?”慕无离从演武场一旁的木架上抽出干净的白巾,随意地擦了擦身上的汗水。 “恢复了大半,请哥哥指教。”慕无铮看上去很是乖巧,全然没有任何逾矩之处。 慕无离犹豫片刻,他早知道林霜绛没死消息,看来林霜绛果然治好了他的筋脉。 “你不妨再把身子养养再来同吾交手。” 慕无铮眸中自然而然涌上失落的水雾,“哥哥莫不是看不上我这两脚功夫......” 慕无鉴很是识趣地在慕无离身后说,“皇兄是要哄小娘子了吗?阿鉴是不是该先回去了?” 慕无离似乎终于对慕无鉴这一声声的小娘子实在忍无可忍,朝身后低斥了一句,“阿鉴,吾说了几次了?叫六弟,不要乱说话。” 慕无鉴撇了撇嘴,“小娘子一来皇兄的脾气就变得好差,又凶我......” 慕无离头疼地揉着眉心,他和慕无鉴说不明白,只得沉下一口气,“阿鉴,先回去休息。” “阿鉴走了。”慕无鉴皱了皱好看的眉,三下五下离开了演武场。 慕无鉴走了,慕无离才温声解释道,“演武场没有准备双刀,待吾回了府叫人将双月弯刀和银蝶飞刃送去给你,下次你好全了,再同吾交手。” 慕无铮自顾自地解下身上一堆叮当作响的华美挂饰,扔在慕无离的衣服上,连胸前束缚的盘扣也解开一颗,露出细腻洁白的锁骨线条,“既然与哥哥交手无论如何铮儿都难以匹敌,又何须需弯刀?赤手空拳足矣。” 慕无铮笑盈盈地朝他望去,“还望哥哥下手垂怜于我。” 慕无离撇开眼神,“吾会注意分寸,你我切磋点到为止。” 慕无铮掌心握拳如风朝慕无离袭来,慕无离一把抓住他的臂,将人一个错身带往身后,慕无铮不躲反倒借力朝他赤裸的脊背撞上去,攀上他的肩凌空翻起身落到他身前迅速出拳。 慕无离几乎是瞬间便躲开,甚至出拳朝他袭来,慕无铮连连避开几拳,二人赤手空拳如电如影般在空中对了几个来回。 一动起武来,慕无铮全身都舒畅了,久违的自在感让他很是痛快。 他知道他不会伤到慕无离,便连连带着错落的拳风朝慕无离袭去,像一阵风一般无声息地贴近他,时而带起身上衣衫翩然,拂过慕无离赤裸精壮的小腹。 慕无铮以左掌为刃不落下风地直冲他腹上三寸劈去,慕无离完全不在意身前袭来的力量,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慕无铮顺势抬起脚尖,右手出侧掌假意往慕无离后颈间劈去,果不其然,慕无离长臂一抬,在身后又抓住了他的右掌。 慕无铮的左右掌都被慕无离死死缚住了,挣脱不得。 慕无铮勾唇笑了笑,借力臂弯一收,瞬间起身闭目吻上了那日思夜想温热的唇。 慕无离双瞳微微震动,脑中似乎有根弦瞬间断裂,平日上朝日日见到的那张惊心动魄的脸近在眼前,眼前人密如蒲扇的长睫微微颤动,唇上带来的触感让过于熟悉的悸动回流心间,想避而避之不及,他身躯僵直伫立在原地,竟然一时忘了推开。 慕无铮攀上男人火热的胸膛,身前因打斗而散开的凌乱的衣襟带着露出的瓷白肌肤贴上慕无离赤裸的胸肌,慕无铮在那温热的唇上摩挲了片刻,感觉到慕无离似乎松开了手掌,他双手交握揽着慕无离的脖子,舌头如同灵动的蛇一般撬开了慕无离的齿,轻轻蹭着慕无离的舌尖。 慕无离忽地清醒过来,一掌推开了身前肆意妄为的人。 慕无铮原本沉浸在那吻里,忽然被他大力推开也是有些猝不及防地向后倒去,他一时也忘了自己武功回来了,尽管如此最后他还是落在了一副温热的身躯上。 ——而不是演武场冷硬的地面。 慕无铮并不急着起身,反而侧身翻过来与被他压在身下的慕无离面对面,他眼眸里带着些晶莹的笑意,“我就知道无论我是谁,哥哥都还是会和从前一样接住我。” “既无事,起来。”慕无离微微侧头撇开眼,刻意不去看慕无铮凌乱得凝脂大敞的领口。 慕无铮双臂覆在他的胸膛上,他甚至能感觉到炙热的血肉之下慕无离的心正在跳动。 “哥哥,你看你我的样子,仪容不整......幕天席地,像不像在野合?” 慕无铮随意放肆的样子像极了一只摄人心魄的妖精。 “胡闹......还不快起来,被宫里的人看到像什么样子!”慕无离虽低声斥责他,却并没有蛮力推开慕无铮。 ——他不是不想,他只是怕一个分寸没把握住伤了慕无铮。 “好好好,哥哥不要凶嘛,铮儿起来就是。” ——————————————————————一些亲密贴贴只能放weibo了,实在过不了 “六弟……你究竟要吾如何待你?非要吾放下兄!之礼拿出对敌之态伤你,你才肯安分相与么?” 慕无铮抬起眸,看到慕无离面上带着严峻的冷意,眼神一黯,眸里的水雾几乎要涌出来,“哥哥若要伤我,便是铮儿咎由自取,铮儿毫无怨言……” “我只是太想你了……控制不住自己,”他将额头伏在他的肩上,低声喃喃自语,“我有错么?” ——看上去很是可怜。 尤其是被那张冷艳娇矜的脸那般全心全意又委屈忐忑地望来时,真的让人情不自禁生出怜惜。 慕无离叹了口气,只能温声劝说,“如今你身份和从前不同了,不能在宫禁之中同吾过分亲近,这并非寻常兄弟之举。” “不在宫禁之中……便能同哥哥亲近么?” 慕无铮抬起头亮着一双浅眸看着他,像极了一只为了邀宠欢叫的白狐狸。 慕无离一时默然无语,“吾待你,自然与寻常兄弟别无二致,就算无人,你也需注意分寸,不得同吾过分亲近。” 慕无铮眼中带着七分委屈三分为难,忍不住耍赖道,“哥哥分明知道,铮儿小时候没有长兄,又曾待在哥哥身边许久,哥哥让我同三哥、五哥一般待哥哥,叫我如何能做到?” 他垂下头,“哥哥分明是连那旧日的主仆情分都不在乎了才故意冷落于我,非要说什么铮儿如今身份与从前不同......从前刚入太子府时,哥哥也不曾像这些天一般,时时避着铮儿……” 慕无铮吸了吸鼻子,抽噎了两下,“哥哥定了亲以后便心狠得判若两人,竟连一丝从前的情分也不舍得施舍于铮儿了。” 慕无离无奈地看着他,“六弟……你究竟要吾如何待你?离开太子府是你,提醒你我是兄弟的是你,在意吾身体里流着薛氏血的也是你……而如今不顾身份之别坐在吾身上的还是你。” 甚至提出要黄粱一梦,一夜欢好的,还是你…… 慕无离默默地想,铮儿,你究竟希望我怎么做? 慕无铮被他一说彻底没收住眼泪,泪珠从眼眶里流下来,“铮儿自己知道,负心的是我,伤哥哥心的也是我。” “可是哥哥这么快就要另娶他人,让我怎么能把哥哥当作真正的长兄一般庆贺?明明原本我才该是哥哥的太子妃……” 慕无铮泪眼涟涟地看着慕无离,目光在慕无离眉眼间流连,慕无离心中生出怜惜,忍不住伸出手擦去他脸颊上的泪珠。 “不要哭……告诉吾,你想吾如何做?” 慕无铮听见这句话,收住了眼泪满眼希冀地凑近他,“哥哥,对铮儿好一些……不要总是避开铮儿,也别喜欢旁人,好不好?给铮儿一些时日,等铮儿习惯了同哥哥以兄弟身份相处……” 慕无离叹气,他起身顺势将人带起来,又站在他身前为他仔仔细细整理好了胸前的衣衫。 慕无铮心头一热,慕无离许久不曾这样待他了...... “吾允你,给你时日……但在宫中,你尚需注意分寸,莫让旁人疑心,生出风言风语来。” 慕无铮兴奋地抱住他,“哥哥放心!铮儿晓得的。那……铮儿是不是无事可以去找哥哥切磋,同从前在太子府一般听哥哥讲史料诗文?” 慕无离犹豫片刻,终于在一双泛红眼眸的注视下败下阵来,“可以。” “同皇姐和二哥那般与哥哥一同进膳品茶,也可以么?” “可以。” “兵部的昭武大堂离昭仁大堂这样近,铮儿能时常来看望哥哥么?” 慕无离叹了口气,他还要一一准许他多少事? “可以,但碰到旁人,不得像在朝堂上一般唇齿相讥,剑拔弩张,惹出许多是非来。” 慕无离说这话不是没有原因,户部同兵部的气氛一贯是剑拔弩张,特别是春涧轩案发后,户部几乎是大清洗,尽管新升任的朝臣包括胡侍郎和谢侍郎在内大半都是新俊,但身后既有身为七珠亲王的慕无铮,又有受皇帝信重的张尚书坐镇,腰杆自然是硬,碰上与兵部那群直脾气的武将那是谁都不肯让一步,连同慕无铮有时候也难免掺合进去说几句。 ——不过他自然是为户部说话。 慕无铮闻言笑了,“我才不稀罕同他们吵呢……我只是想来看望哥哥,同哥哥学兵法谋略。” 他小心翼翼地靠近慕无离,满眼乞求,“最后一件事……哥哥,只有你我的时候不要叫我六弟好不好。” 慕无铮轻咬唇瓣,眼里还有些委屈,“听到哥哥这样冷漠疏离地叫我,铮儿当真好难过,夜夜都睡不好。” 慕无离无奈点点头。 慕无铮眨眨眼望着他,似在等着什么。 “铮儿,乖一点。”慕无离无奈地摸了摸他的头。 慕无铮高兴地像从前那样抱着他的手臂摇了摇,“夜风凉,哥哥快将衣裳穿起吧。” ……真是和邀宠白狐狸一模一样,慕无离默默在心里想。 慕无离在温声细语地将人好生哄回端王府安分待着之后,自己也驾马回了太子府。 下马后慕无离一双长腿飒沓如流星地回到寝殿,青松迎了上来,“殿下,您回来了。” “将原来他房里的双月弯刀和银蝶飞刃包起来,明日送去端王府。” “是。”青松怔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慕无离这个“他”说的是端王殿下。 “先下去吧,浴殿准备热水沐浴,汤池好了不必进来叫吾,吾会自己过去。”慕无离抬了抬眼对着青松吩咐道。 “是。”青松离开寝殿,合上了门。 慕无离从床头密匣取出画卷,展开挂在书案前。 韶华倾负的少年一身暧昧缱绻的痕迹,脚趾微微曲起,羞涩的样子像极了不谙人间世事的山间精怪。 慕无离只觉浑身燥热,仿佛全身的血似乎都往身下那处奔腾而去,他伸出大掌往身下探去,方才眼前的人肆意妄为的勾人模样仿佛还在眼前,与画上的少年重合到一起,烛光下他粗气微喘,胸膛起伏不平,脑中尽是慕无铮吻住他的那一幕。 屋内的烛燃尽后,慕无离才终于在帕中xie身,将画仔细收了起来,放回了密匣中。 青松走到门外,虽然殿下交代过汤池准备好了不必叫他,但.......这水都热了几轮了殿下还不来,莫不是在寝殿中睡着了? 还不等他敲门,慕无离已经打开了门,神情语气一如平日温和宽厚。 “沐浴吧。” “是,殿下。” 第73章 封地 翌日,天晴云舒,下朝后皇帝特意单独留下了慕无铮,将他一路带到了御书房。 皇帝拿出一卷图纸,徐徐展开之后几乎占满大半书案,慕无铮定眼一看,这是永昼疆域版图。 “铮儿,你册封为王之后还不曾选封地,这些时日你在户部忙了这些天,对永昼各州各省的情况了解渐深,今日便定下你的封地吧。”皇帝威严的脸上带着几分平和,“朕既赐予你自选封邑,此事自然由你自己做主。” 慕无铮将整个永昼的疆域尽收眼底,他从南到北细细打量,最终抬起修长的指尖往上指去,划出一片。 他指尖划出的范围,包括淮北、汝北、秋北三城之在内的北境七城,他身为七珠亲王, 择七城作为封邑是他的权利。 皇帝看完,神色显然有些复杂,“铮儿,为何选此处?北境乃边疆,地贫民瘠,又有晋家世代镇守,你大可选诸如江宁此等富庶之地,便是江南七城,朕也不会苛责于你。” 慕无铮低眉顺眼对着皇帝说,“父皇,儿臣从前与娘在淮北小镇待过几年,对淮北很是熟悉。正是因为北境地贫民瘠,儿臣便更要为父皇分忧,儿臣愿将脚下封地治理得殷民阜财,欣乐太平......使百姓夜不闭户,路不拾遗。” 他对皇帝说的话六分真四分假,他确实知道淮北是如何民不聊生,那好歹是他和娘亲住过一段日子的地方,他自然也想让北境物阜民丰起来。 而慕无铮选北境七城作为封地,却不是为了给作为亲生父亲的皇帝分忧,而是他预感到慕无离北征在即,眼下京城十八营已改制,慕无离手中收拢了京城大半兵力,只待蓄积大批粮草军费...... 若他选北境七城作为封地,除了晋家手头的几十万大军牢牢驻扎在边境防备没疆侵袭,余下七城的城内驻兵自然是听命于他。 他身为七珠亲王,掌封邑驻兵一事自然无可避免,这样一来他不仅能名正言顺在后方随时援助慕无离,也许还能一同在前方对阵没疆大将。 尽管他要拿到太子之位为姚氏翻案,却并不意味着他要阻慕无离北征,北境二十城是前朝遗留的心结,在史书上是如何屈辱浓重的一笔他不是不知道,慕无离为了北征筹备多年,他知道他决不会放弃。 皇帝很是欣慰地看着他,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端王至孝至善,深得朕心.......只是,”皇帝话锋一转,“太子几年前北征曾与晋家并肩作战,夺回北境六城.......你的皇兄在北境深得民心,而晋家又驻扎北境已久,铮儿若想选这几处作为封邑,免不了同晋家打交道,铮儿可去问问你皇兄的想法,再来作决定。” 慕无铮心下明白,皇帝这是在绕着弯子告诉他,要是想选北境做封地,他决定不了,得太子和晋家表态认可才行,若是不选北境,其他地方随他心意。 慕无铮浅笑着说,“儿臣明白,儿臣会去请教皇兄的想法,待思虑周全再来答复父皇。” 皇帝目送慕无铮离开,心下却在思索老六究竟为何要选北境七城作为封邑,眼下太子手握京城重兵,难道是京城兵权已无老六的落手之处,他才退而求其次想在北境分一杯羹? 慕无铮心情惬意地从御书房离开,正想去昭武大堂寻慕无离,他才步行至大堂门处不远,目力很好的他看到一模样如花似玉,步态端庄秀气的女子迎面而来,身后跟着两个侍女提着食盒,似乎同他一样朝昭武大堂走去。 慕无铮的心蓦然沉下,这女子似乎是皇后的景阳宫方向来的。 他同这女子打了个照面,女子见他拦在昭武大堂门前似乎有些奇怪,上下打量似在猜测他的身份。 眼前的男子容貌精致得不似真人,上挑的眉尾带着几分冷傲,赤红朝服胸前的金珠和金色柳叶璀璨不已,衬得他珠光宝气,夺目的金和红点染在他身上,一眼看去便觉得身份极贵,和表哥的温润弘雅全然不同。 薛秋峂觉得眼前的人简直如同画里走出来的一般,她忍不住丹唇微抿,摒住呼吸。 慕无铮有些懒洋洋地靠在门边,抬了抬眼皮,“哪家的女子如此不知礼数?见到本王不行礼还盯着看?” 薛秋峂自然是见过宫里其他皇子的,但这位她却从未见过,对方又自称“本王”,看来只能是那位她从来没见过的端王了。 薛秋峂微微屈膝,“小女见过端王殿下.......小女乃薛氏薛秋峂,因小女之前不曾见过端王殿下,一时未认出,还望端王殿下见谅。” 身后的侍女还怕他不知道一般,特意提醒他,“端王殿下,我家小姐同太子殿下定了亲,如今暂住景阳宫中.......” 慕无铮勾唇笑了笑,薛秋峂看得微微失神,不消片刻又被他的话拉回了注意力,“景阳宫来的侍女?母后便是这样管教你们的么?同太子哥哥定亲的薛小姐,本王自然有所耳闻,本王日日都在宫里,又不是聋了.......” 薛秋峂眉心一紧,对着身后的侍女呵斥,“多嘴,端王殿下没问你,你自作主张说什么?”说完又抬起一双秋水般的眸子对慕无铮道:“端王殿下,这是小女自薛府带来的侍女,不懂宫中礼数,请殿下莫怪......” 见慕无铮笑而不语地看着她,她又道,“太子殿下日日都在兵部忙着朝中事务,皇后娘娘关心太子殿下的身子,特让小女带着甜糕前来看望,烦劳端王殿下让小女进去.......” 慕无铮不会想不到皇后只是个名头,他笑盈盈地看着薛秋峂,声音清脆如泉,“薛小姐,不是本王拦着你不让你进去,本王只是想提醒薛小姐,兵部昭武大堂乃政务重地,非朝堂之人不得进出,况且自古以来后宫不得干政......薛小姐既同太子哥哥定了亲,便需注意些分寸,顾忌些太子哥哥的脸面才是......” 薛秋峂脸色一白,她本只想借皇后的名义见见表哥,哪想到这一层,她难堪地咬着唇,“多谢......端王殿下提醒。” 慕无铮又道,“不过薛小姐既然带了点心吃食来送给太子哥哥,心意自然是要送到的,便由本王代薛小姐送进去给太子哥哥一品滋味吧。” 薛秋峂这才脸色缓和了些,侧身回头看了两眼侍女,两个侍女走上前把食盒拿给他。 她朝慕无铮再行一礼,“小女谢过端王殿下,殿下有劳了。” 慕无铮笑眯眯地摆了摆手,“小事。” “小女告辞。”薛秋峂领着侍女往景阳宫方向回。 往回走的路上,一个侍女在她身边议论道,“小姐,为何这其他皇子都唤太子殿下皇兄,而这端王殿下……却唤太子殿下为哥哥?” 另一个同薛秋峂更为亲近的侍女也忍不住感慨,“说起来,小姐,这端王殿下生得好生好看呢。” 薛秋峂虽然有些奇怪,但却并未多想,反而斥责身旁的侍女,“兴许是端王殿下的性子同其他王爷不大一样,你们且记住,不得在宫中妄议其他皇子,再好看也不得多看,别为表哥招惹是非。” 侍女们只好低下头,“是。” 薛秋峂叹了口气,自打定下婚事以来,她连太子表哥的两面都见不到。 她痴心表哥多年,姑母同他说起婚事时,她还以为自己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结果姑母离开后,太子表哥对她说的第一句却是:“你若执意要嫁吾,须知一事在先,吾不会幸你。” 薛秋峂当时脸白如纸,“殿下.....是在外头有了心仪的女子么,若是如此,秋峂愿与她一同侍奉殿下。” 慕无离摇了摇头,“吾无心男女之事,你若嫁进太子府,须想明白在太子府与在景阳宫不会有任何不同......若你想嫁一心仪的男子同你琴瑟和鸣,便不要嫁吾。” 薛秋峂一颗心如坠冰窖,她苦笑,“殿下若真不愿幸秋峂,秋峂又能如何呢?太子表哥明知秋峂倾心于你多年,若不嫁表哥,秋峂又能同谁琴瑟和鸣?” 慕无离见她如此坚持,也不再说些什么,于是第二日皇帝赐婚的圣旨便下来了。 薛秋峂接下圣旨时却隐隐有些不真实的幻梦之感,她真的能嫁他了么? 这世上哪有男子是真的不近女色的,谁不希望自己身边有个可心的人日日嘘寒问暖?日后她日日与太子表哥相见,机会多得是,太子殿下总有一日会被她打动吧? 至少比起其他女人,她薛秋峂还能名正言顺地同他拜堂成亲,这可是旁的女子做梦都求不来的福分。 昭武大堂。 慕无铮拿着食盒悠然自得地走进兵部大堂,在一众武将的目瞪口呆之下在慕无离身旁坐下来,连晋琏看着他进来都一副见了鬼的表情。 慕无离全神贯注地看着京中各营巡防递呈上来的奏报,他知道是慕无铮来了,却也不急不缓地看完最后几行字才把手中的奏报放下。 慕无离对着面色各异的兵部大堂诸人道,“往后六弟会时常来找吾讨教兵法,尔等不必大惊小怪。” 武将们这才收回了目光,但在两人背后的腹诽却没停下。 “殿下同端王殿下不是不和么,这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我看啊......是户部想让端王殿下过来探听十八营机密吧。” “那殿下怎么还能让端王殿下堂而皇之地进来?” “嘘......殿下心中一定已经有了应对之策,莫要说了,等会让端王殿下抓住咱们的错漏给殿下拖后腿就不好了......” 兵部大堂内的武将一边背着慕无离和慕无铮议论着,一边一个接一个地出宫练兵去了,宽敞的大堂里渐渐只剩下慕无铮和慕无离。 慕无铮余光扫了一眼周围才回过头来笑着望慕无离,他只是这么静静看着他,一句话不说,笑得有些瘆人。 慕无离看了一眼他放在桌上的食盒,看出食盒是景阳宫的,尽管心下已经大概猜出个七八分,却还是无奈地问他,“怎么了?” “薛小姐来给哥哥送点心吃食,哥哥不打开看看么?” “吾不喜甜食,你吃吧。” 慕无离淡淡说完又拿起一封奏报似乎又要开始看。 慕无铮心里有些酸酸的,见他反应平淡只好咽下一肚子气自顾自打开食盒,拿起那甜糕愤愤地咬了几口,眼眸却忽地一亮。 皇后宫里的东西竟然比御膳房的还要好吃。 慕无铮开始自己在一旁大快朵颐起来,慕无离看完几行字,回过头来看他吃得开心,不知不觉也带起笑容。 “你若喜欢,吾每日去景阳宫看望母后便给你带过来。” 慕无铮想到他一去景阳宫肯定就会见到那薛小姐,又忍不住闷闷不乐起来。 慕无离似乎一眼看穿他心中所想,柔声解释,“吾平日去看望母后时都会把阿鉴叫来,阿鉴见不得生面孔,故而薛氏只待在自己房中。” 慕无铮面上瞬间阴转晴,慕无离看着他那变脸迅速的模样又忍不住笑了,抬起大手捏了一下他的脸,“都是王爷了,怎么还同从前一般喜怒都挂在脸上?真是小孩心性……” 慕无铮听出他那一问话尾带弯,是从前在太子府中哄他时的语气,又忍不住朝他娇起来,“我就是小孩,哥哥对我最好了,我不要哥哥同旁人亲近......” 他指着食盒里各自被他咬了几口尝味道的甜糕,“这个......这个,还有这个,铮儿明日还想吃。” 慕无离俊美的脸上带着温暖和煦的笑意,“吾记下了,明日给你带来。” 慕无铮似乎想起从前在太子府中慕无离总爱喂自己吃甜糕,但他自己确实不怎么吃,他特意选了一块不那么甜的玫瑰花糕递到慕无离唇边,“哥哥,这个不甜,玫瑰味的,尝一口嘛。” 慕无离看着他孩子气的模样拿他无可奈何,只得轻轻咬了一口他手中的甜糕。 慕无铮就着慕无离咬过的地方咬了一大口,说起下朝后在御书房中选封地的事。 “哥哥,父皇让我选封地,我选了淮北、汝北、秋北等自东向西的七城,父皇不好决断,让我问问哥哥的意思。” 慕无离那双琥珀色的精眸静静望着他,“铮儿为何选那些地方?” 慕无铮移开眼神,咬着嘴里的甜糕随意地说,“那里的山水民风我熟悉。” 慕无离却叹了口气,“铮儿,你如今已贵为亲王,北征你不必去,也不必掺和其中,此事与你为姚氏翻案并无关联。” 慕无铮被他猜中心事,半边脸都红了,他小声道,“哥哥,我也是皇子,收复失地怎能是你一个人的事.......” “铮儿,这几处城的位置很是关键,几年过去没疆的实力尚不可知,北征若是胜,我们夺回二十城,甚至直取没疆国都都是有可能的,但……”他顿了一下,眼中带着威光。 “若我们败,反倒让没疆攻入淮北至雁州的北境一带,你作为那里的亲王,那里是你的封邑,子民都是你的子民……丢了城池,你将会遭受千古骂名。” 慕无铮顿时心头一紧,“哥哥既为主将,胜固欣然,败亦可喜……若是真打了败仗连着我一起骂那便骂了,有什么要紧?千古骂名,铮儿愿与哥哥同坐!” “但那些非你应受,铮儿。” 慕无离沉默了下来,拍了拍他的肩,叹了口气又接着回去看奏报去了。 ——慕无铮从慕无离一连串的动作里看懂了,哥哥就是想告诉他,这事没得商量。 接下来几日,无论慕无铮以何种方式委婉曲折地提起此事,慕无离不是岔开话题顾左右而言他,就是叹口气默默地去做事,慕无铮简直快要郁闷得抓心挠肝,就差没给慕无离撒泼打滚了。 慕无铮这几日就在户部和兵部诸臣不可思议的眼神之下在昭武大堂和昭仁大堂之中来回跑,不过慕无离是一个忙起来不会多言的性子,慕无铮也只是静静地坐在慕无离身边翻翻兵书,倒真有些“向皇兄讨教学习兵法”的模样来。 这件事自然传进了皇帝的耳朵,皇帝久不见慕无铮去找他说定下封邑的事,又见他整日缠着太子,便心知慕无铮果然是在为封地的事软磨硬泡慕无离,皇帝不便插手此事,便也由着慕无铮去了。 除了这件事之外,慕无离最近对他很不错,每日都给他带甜糕,默默无视慕无铮偷喝他的茶,心情好的时候也会摸摸他的头,而且得了闲空时,当真也会在昭武大堂里给他讲起兵法来。 他似乎真的有在好好做一个妥帖包容的兄长,不再像从前那样冷待他。 封邑的事固然着急,但更让慕无铮烦心的还是慕无离对他整日俨然一副无奈兄长纵容幼弟的模样。 自打那日演武场慕无铮行为过火惹恼了慕无离之后,慕无离竟然是半点不愿同他较量武艺了,就算被他偷袭动起手来,也是全然防备慕无铮近他的身。 ——好像他慕无铮是什么采花贼似的。 最亲近也不过是摸摸他的头,纵容慕无铮抱他的手臂、亦或一开心扑进他怀里。 难不成是因为婚期将近,哥哥在为他的新妻守节么?慕无铮嘴里咬着慕无离今日给他带过来的甜糕,唇齿间满是甜腻的味道,心里的妒意却如蚂蚁噬心一般叫他不得安宁。 午后,林霜绛给他把脉,一会儿皱眉一会儿沉思,看得慕无铮很是奇怪。 “我的筋脉不是都好了么?你怎么还这副表情。” 林霜绛沉默了,默默在心里说,可不是么,半月过去了,分明和太子关系已经和缓了,天天黏在一块,可为何还是一副穷思竭虑,情志不遂的样子。 ——看来是是心结还没解开。 再这样下去,若症状显露于体表,有可能是自伤,有可能是神志恍惚,甚至有可能言行不计后果地出格。 最要紧的是有可能显露疯状。 身边人看出慕无铮疯不要紧,要紧的是身为皇子若出现显而易见的疯状,言行无法自控,前程可谓毁于一旦。庆幸的是小铮还没疯到这个程度。 林霜绛头一次在医术上感到挫败,那些疏肝解郁的汤药不过是辅用,治标不治本,根本还是在于慕无铮的心结。 他支开慕无铮,叫他去把踏雪抱来给自己,背着慕无铮问冬易,“你可知,太子殿下的婚期是什么时候?” 冬易迟疑半晌答道,“下月初五。” 难怪小铮整日忧思不定,看来是因为太子殿下的婚期近了。 林霜绛沉思半晌,心道,尽管眼下太子殿下同小铮关系和缓,但这二人的问题在于,无论是小铮还是太子殿下,都不愿承认眼前的事实。 这个事实就是尽管二人成了兄弟,彼此之间对对方的在意依然远超旁人,太子殿下即将成亲,小铮根本是无可避免地情绪不稳。 冬易见他特意问起太子,眼中带着些试探地问,“林大夫,您是不是早就知道端王殿下和太子……” 林霜绛坦然地对她笑了笑,“冬易啊……你要知道,大夫眼里,没有秘密。” 慕无铮没过太久就抱着踏雪长腿迈进待客大堂,林霜绛接过被养得油光水滑的猫,丢出了一句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话。 “小铮,你如今已是成年男子了,适当的时候可以自渎……” 慕无铮刚坐下,听到这句话一口茶水喷出来,心道,幸好冬易在门外边。 慕无铮不可置信地看着林霜绛,“你竟然劝我做……这种事?这还是我们白衣翩翩文雅清正的林公子么?” 林霜绛很淡然地捋着踏雪肚皮上的毛,寻了个委婉的说法,“这有什么稀奇的?我方才给你把脉,发现你体内郁气积攒,心火过剩。这样一来......自然要寻个排解的出处。只是,我总不能劝你去男风馆寻欢作乐或者给太子殿下下春药吧?” 慕无铮忍不住嘴角抽动,“这倒……是。” 他低下头,有些出神,“我讨厌碰别人,也讨厌别人碰我……除了……他。” “你是不是还没有做过那档子事?” 林霜绛忍不住问他,如果按目前他和太子殿下假装把对方当作兄弟的情况来看,小铮岂不是根本没有机会通人事? 这样一来,很有可能自渎他都不会。 慕无铮红到耳根,“其实……你别告诉别人。” 林霜绛睁大眼,不会吧?竟然? “我和他……有过……一次。” 慕无铮几乎想掘地三尺把自己埋起来,“春涧轩的事,我当时没全部告诉你。赵浮霁就是他……他当时易了容,我们那晚的确……做了那件事。” 林霜绛满脸不可置信,“你确定赵浮霁是他么?” “他的身子和气息我不可能认错的……那晚之后我还特意找了个画师,把身子画了下来,当作定亲的贺礼送给他。”慕无铮提起此事,还是有些害羞,根本没去想林霜绛听到之后的反应。 林霜绛这下连怀里的猫都抱不稳了,他把踏雪放到地下。 好,很好! 慕无铮这小子疯起来竟然比他想的还要出格!倒是他林霜绛看轻了他。 林霜绛深吸了一口气,“你赶紧想想还有什么没告诉我的,赶紧说,这样我好能想想能怎么帮你。” 开什么玩笑,日后慕无铮可是他正儿八经的主子,小铮和太子殿下慕无离一夜春宵,这么大的事他当然要给他一一瞒住了! 万一没处理好留下什么祸根惹出什么乱子来,他届时堵都堵不住,到时候他林霜绛上哪儿哭去? 慕无铮只犹豫了片刻,那张好看的脸红到耳根,最后又把选封邑的诸多考虑告诉了林霜绛。 林霜绛听完无语望天,“我的主公,我的殿下,这么大的事你怎么才告诉我?” 这下他终于知道为什么慕无铮总是心绪不宁了。 慕无铮咬了咬唇,“我这不是怕你觉得我行事冲动么?” 林霜绛颇为无语地看着他,“我不让你冲动,难道你就会安分守己么?” 他叹了口气,幸好慕无铮现在还没做出什么授人以柄的事。 至于那画么……只要那个画师和太子身边的人管住了嘴,倒是不至于太过担忧。 林霜绛平静了半晌,才道,“太子素来克欲修身,多年下来养成了习惯,他同你情况不同。克之一字,对你来说无用,既然如此,那你便‘放’,只是你这放,不能过火,须放得有度,放纵情欲易伤身,于肾阳有损。” 慕无铮低声说,“不就是自渎么……我晓得了,我在春涧轩那几日,日日夜夜耳濡目染,对这些不是一无所知。” 林霜绛见他神情低落,柔声安抚他,“小铮,你不必在我面前不好意思,我是大夫,什么都见惯了……别怕,我会帮你的,至于封邑的事,此事事关重大。你别着急,找个时日我们去问问欧阳大人的看法。” 慕无铮眉目低垂,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只是很安静地答,“好。” 林霜绛咳嗽了一声,虽然他自己并没有经历过房事,但也诊治过房事中受伤的病人,男子用身后后庭自渎虽然少见,却并不稀奇。 “我认识一个工匠,专为京中有龙阳|之好的达官贵人做玉……|势和床上助兴之物,玉能养人,尤其是南山暖玉,此玉为药玉,珍惜难得。南山暖玉能温养心脉,解欲排忧,你既不缺银钱,便命人去拍卖行买来这玉,再同那工匠择一个你心仪的……大小。” 慕无铮很乖巧地点点头,那玩意他在春涧轩就用过了,自然不是一无所知。 他似乎想起戴那物的感觉,有些犹豫地问:“要日日戴么?” 林霜绛对他道,“戴寄三日,停两日,循环往复。此物只是养身之物,身心舒畅无碍便可停用。” 慕无铮懵懵懂懂应下来此事,最后思来想去,还是交给冬易去办了,不过只告诉她是药用,和她一个姑娘家也不好解释得太详细。 他和林霜绛说完买玉这事,倒又蓦地想起一事来,“定国候府前几日递来了百花宴的邀贴,你不如陪我一起去吧?” “都有谁会来?” “京城里年轻一辈的王候勋爵,还有一些世家公子都会来。” 哦? 看来场面一定很热闹,他可是很多年没跟这些人打交道了,林霜绛忍不住心想。 慕无铮又道:“明日去定国候府前我会去寻五哥,我们三个人坐王府马车一起去。” 林霜绛自己整日除了待在府里温书也是无事可做,感觉到有热闹可看,他自然是应了下来。 第74章 百花宴(一) 暖阳斜照,微风轻拂,马车一路开在京城宽敞平缓的大道上,行至瑞王府府门前时停驻,冬易陪着慕无铮和林霜绛下马车等候瑞王。 瑞王慕无寂如约从瑞王府大门走出来,却显然没料到除了慕无铮之外还有第三、四个人,一时之间脸色显然有些不自在。 “五哥,这是弟弟我的好友,林氏林霜绛。”慕无铮主动向慕无寂介绍。 林霜绛面貌本就生得清隽,一身雪白锦缎披在身,那是想不叫人记住都难,只见他起身,向慕无寂行礼道:“见过瑞王殿下。” 慕无寂眼眸微动,低声说,“我想起来了,林公子,幼时你我在国子监一同上课。” 林霜绛浅笑,“霜绛人微言轻,没想到瑞王殿下还记得。” “本王记得……你……”瑞王语气顿了一下,似乎在寻合适的措词,“很厉害。” 林霜绛愣了一瞬,反应过来端王在夸他,顿时笑靥如花,“瑞王殿下过奖了。” 慕无铮看着林霜绛得意的笑,无奈提醒,“五哥,霜绛,我们上马车再聊吧。” 二人点点头,三人上了马车。 车厢很是宽敞大气,座位按着贵妃榻的样式修了左中右三个方向,铺着厚厚的蜀锦,还有香炉搁在木架上,在一边散发着满车厢的冷香,恍如置身高山深林中。 慕无寂进入车厢开始便察觉马车里这香不同,他鼻尖轻嗅,慕无铮见状,笑着问,“五哥喜欢弟弟车里这香?” 慕无寂心思很是简单直白,心中想到什么便说什么。见慕无铮问他,便直言,“和太子殿下用的香很像。” 冬易忍不住在心中为端王殿下捏了把汗。 慕无铮闻言,瞬间面染红霞,不知道该回些什么,只心虚地应付道:“是么?兴许……是碰巧,呵呵……” 林霜绛看着他一副没出息的样子白了他一眼,敢明晃晃在自己马车里用太子用的香也就只有他慕无铮了,若不是瑞王发现而是旁人,他堂堂端王这僭越和目无储君的罪名岂不是坐得死死的? 于是林霜绛主动岔开话题,“瑞王妃不与瑞王殿下一同赴宴么?” 慕无寂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家阿音平日不大喜欢出门,就我自己来。” 慕无铮想起来之前林霜绛对他说的,忍不住感慨,“早就听闻五哥和五嫂鹣鲽情深,令人艳羡。” 瑞王尽管母族出身并不高贵,但却也因此得福,许多琐事上不大受皇帝管束,甚至连婚事都没太被皇帝放在心上,而是依着他自己的心意娶了一门小家碧玉为妻,慕无铮听过林霜绛说起他这五哥和五嫂的事。 他这个五嫂人很是特别,不喜读书,也不喜绣花,倒是喜欢动手做机关器械,甚至对火器也颇有涉猎,从前还在闺中时动不动就把闺房炸了,吓得周边方圆十里没好人家敢娶她,但她偏偏就入了瑞王慕无寂的眼。 慕无寂听慕无铮这么一说,眼神一黯,有些窘迫地红着脸说,“我家阿音很好,只是我太没用了.......” “五哥的好,五嫂自然心中有数。再者即便是弟弟我,也能看出五哥一身枪法颇有金戈铁马之势,只是五哥平时实在太过自轻了。”慕无铮笑意盈盈看着他,慕无寂清俊的脸上有些无措茫然,像是总被斥责怨怼习惯了,突然间有人夸他好,他便不知该如何作反应。 “说起来......弟弟我如今武功已经恢复了,倒是很想寻个时候同五哥切磋一番,讨教一下五哥那行云流水的枪法。”慕无铮想起那日撞见慕无寂练枪,由衷地发出邀约。 慕无寂很痛快地答应了,眼里隐隐也有些期待,“我随时都可以陪六弟切磋。”他似乎忽然想起什么,看着慕无铮有些欲言又止,俊朗的脸上有些不安。 “五哥,怎么了?”慕无铮看出瑞王不大对劲。 “这是......我家阿音做的袖弩。” 慕无寂从腰间解下一个锦囊递给慕无铮,涨红了脸,“阿音说,做哥哥的,不能不给弟弟回礼。” 慕无铮怔住,回礼? 原来是上次他送给瑞王龙吟贯日枪那事。 他接过锦囊,打开一看,与林霜绛对视一眼,果不其然二人都被眼前的物件惊到了。 饶是自己身上已经有了很精巧的暗器,看到这只小小的袖弩时也忍不住赞叹,这样袖珍的弩箭当真是巧夺天工,分明看上去小小一只,但细看每个位置的连接极为精密,内里构造繁琐得让人看花了眼。 林霜绛把那袖弩捧在手里看了又看,想到瑞王妃似乎平日很喜欢做些手艺活,便猜测,“这弩巧夺天工,简直当世难寻.....莫非是瑞王妃亲手所制?” 慕无寂点头,“阿音亲手做的。” 慕无铮忍不住感慨,“五嫂嫂身怀大才,才能制出这当世难寻的袖弩,这样珍稀的暗器,就算是墨子他老人家在底下看到了,恐怕也忍不住要还阳来抢,五哥竟然就这般直接送我?” 慕无寂点点头,“阿音交代,一定要六弟收下。除此之外她还做了很多别的,若六弟感兴趣,改日到我府上,我带六弟过过眼。” 慕无铮笑得开怀,“五哥既然这么说,弟弟我就不客气了。不过,”他复而奇怪,“五嫂有这样厉害的本事,竟然不曾在京中流传开来?” 他们只知道这个瑞王妃喜好做些器械,却不想瑞王妃竟然有如此本事。 提起这件事,慕无寂颇有些骄傲地挺起胸膛,“她们说阿音很怪,不带阿音玩,阿音也不喜欢和她们玩,看不上她们,只喜欢和我玩。” 林霜绛颇为理解地点头,“五王妃身怀奇技,的确不宜为太多人熟知,会引来许多麻烦。” 三人就着这袖弩聊了一会,慕无寂教慕无铮是如何绑在手腕上,又是如何只凭借区区几根手指便能操控那袖弩。 更让慕无铮震惊的是,据慕无寂说,这袖弩的射程可比寻常的飞刀和袖箭远得多,虽为暗器,却带着弩的特性,出箭那是又稳又准。 马车一路缓缓行进,终于在定国侯府门前停驻下来。 冬易扶着慕无铮下马车,入眼便是侯府门前两座庄严的石狮,朱红的大门上挂着烫金牌匾,赫目的“定国侯府”四字银勾铁划,气派十足,很有将门之风。 三人才落地,便听到定国侯府门前,许多才下轿的达官贵族子弟聚集在一处。似低声议论,“他竟然没死?不是都已经安葬了么........林太医都辞官了。” “是没死.......还打算参加今年的秋闱来着......本少去书肆买书的时候看到他了。” “他怎么还和端王、瑞王在一块?这小子什么时候得了王爷的青眼了?” 慕无铮当作没听到一般,携着林霜绛和慕无寂交了拜帖进入定国侯府大门,他侧头看去的时候,林霜绛一身霜雪锦衣,与身后宽敞华丽、金碧辉煌的定国侯府格格不入,却更显得他清贵无双。 他似乎完全没在意身后传来那些风言风语,一脸坦然自在。 侯府树枝缝隙中透来一缕又一缕落日疏散的余晖,投在慕无铮三人身上。三人被家丁一路领着进侯府,正好与迎面而来的赵及月打了个照面。 只见来人一身华衣,精神硬朗十足,赵及月抱拳道,“见过瑞王殿下,端王殿下。” 慕无铮对他颔首,“本王受邀前来,不知这次定国侯府的百花宴,有何特殊之处?” 定国侯是赵及月的父亲,人在南境守着,这次百花宴操办的是定国侯府的老夫人,身为后院女眷,按理来只邀请京城的世家女眷就可以了,但侯府老妇人却请的是整个京城的世家公子和京中闻名的才子们。 “这次百花宴,邀了许多今年参加秋闱的世家才子,家母喜爱读诗,此次举办百花宴,便是特意请了许多有才之士来观园作诗。” 慕无铮与林霜绛对视一眼,慕无铮险些发笑,什么喜爱读诗,分明是侯府老夫人想在秋闱之前为定国侯府提前结识一些朝中新贵,结交人脉。 赵及月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端王,他虽与端王只在朝堂上见过,但却总觉得端王的语气和眼神很是熟悉,仿佛在哪里见过。 慕无铮见赵及月看向林霜绛,想起来林霜绛是他带来的,定国侯府肯定没给林霜绛送帖,但却见他陪着自己大摇大摆地来了,这赵及月肯定是一时脸上有些挂不住。 “抱歉,林公子,之前听闻林太医丧子已经辞官,不知原来林小公子还……府中下人这才未曾给林府准备拜贴,还请林小公子见谅。”赵及月眼含歉意地对林霜绛说。 林霜绛幼时在国子监便和身为定国侯府世子的赵及月打过照面,他自然知道林霜绛的本事,若是知道林霜绛也要参加秋闱,不会不请他。 只见林霜绛莞尔一笑,似乎完全没打算和赵及月计较。“今日是林某不请自来,本就还要请世子殿下多担待,何况林某区区草民之身,何能敢受世子殿下向林某道这声歉。” 赵及月便将三人带入游廊内,慕无铮一眼看去,定国侯府的风亭水榭很是养眼,池塘中的荷花立着尖尖角的花苞,很是粉嫩乖巧。暮色降临,定国侯府已经提前点亮了红纱灯笼,很是光彩夺目。 “酉时开宴,眼下府中宾客大多都已到场,此次设宴设在莲花池边的百花园里,不在堂内,为的是便于诸位才子一边赏景,一边饮酒作乐,眼下诸位才子已经聚在那百花园里吟诗作对了,殿下是想先入宴,还是到处走走?” 林霜绛一个眼尖,提醒慕无铮,“小铮,晋琏将军和纪殊珩来了。” 冬易闻言,也在二人身后警醒地看去,那神情,恨不得活把纪殊珩生吃了。 慕无铮对着赵及月摇摇头,“世子不必多礼,本王自便就是。” 赵及月敏锐地听到林霜绛对慕无铮的低语,察觉到接下来的场面他不便掺合,便及时抽身离开。 慕无铮转身,对着迎面而来的晋琏问道,“晋将军都来了,哥哥怎么没来?” 晋琏浓眉大眼一身英挺的墨蓝劲装,浑身一副蓬勃热烈的少年郎模样,他身旁的纪殊珩还是一如往常的竹青色云纹锦衣,半束发在脑后,看上去很是文雅端正,风姿绰约。 “臣见过瑞王殿下、端王殿下,回端王殿下,太子殿下今日有要务在身,抽不开身。” 晋琏心思简单,回答得很是一板一眼,倒是和瑞王心性有些相似。 这是慕无铮自打恢复皇子身份以后第一次见到纪殊珩,只见纪殊珩向二人行礼,自报家门道,“纪氏纪殊珩,见过瑞王殿下,端王殿下。” 瑞王朝他点点头,大学士纪大人的儿子他自然不会不认识。 慕无铮也朝来人轻点下颌,“本王早就听闻哥哥放纪公子离府归家备考,想来纪公子的父亲还算是本王的老师,纪大人学问深厚,博古览今,纪氏家学渊源颇深,想来这乡试会试难不倒纪公子。” 纪殊珩垂着眼自谦道:“端王殿下过誉了,殊珩自知学问浅薄不及家父一二,是否入闱尚未可知,自是待试场以明了。” 他停顿片刻,又对慕无铮道,“从前不知殿下身份,多有冒犯得罪之处……殊珩愿主动到端王府领罪,直至殿下心中再无介怀为止。” 纪殊珩见瑞王也在一旁,便不好把从前同慕无铮一同在太子府共事过的事拿出来多说,只用一句“多有冒犯得罪”来向慕无铮重提旧事。 晋琏见纪殊珩突然要领罪,不禁睁大眼,脸色有些难看起来,“端王殿下,阿珩冒犯王爷之过,臣愿替他领罪!” 慕无铮眼帘轻动,心道一向心高气傲的纪殊珩竟然主动与他说和冰释前嫌,想来是还为了哥哥。 不过慕无铮心中对纪殊珩其实并没有多大怨气,毕竟是自己当初一心要叛出太子府,太子府有太子府的规矩,哥哥一向心慈做不来恶人,这立威护主的事便只能让纪殊珩来做。 若换了他是纪殊珩,或许旁人这么对哥哥……他也会做和他一样的事。 他若是真罚了纪殊珩,纪老大人回头再被皇帝派来给自己讲学,的确是不好面对,前脚人家儿子才在他这里受了罚,后脚又要兢兢业业给自己授业解惑,实在说不过去。 而眼下晋琏将军又要给纪殊珩担责,自己要真罚了晋琏,恐怕回了宫那些兵部昭武大堂里的武官们又要整日阴恻恻地看着他,弄得自己心烦不说,还扰了哥哥安宁。 慕无铮眼帘轻抬,“纪公子不必多虑,晋将军也不必特意为纪公子向本王领罪。从前之事本王不曾放在心上。本王心知纪公子一心为哥哥效命,哥哥身边少不得纪公子这样立威护主的才子谋士,从前诸多误会……往后不必再提。” 林霜绛闻言脸色果然不高兴地看着慕无铮,眉心忍不住收紧,暗道小铮难道打算就这么轻易放过他么? 晋琏高兴地朝慕无铮连连拱手,“端王殿下宽宏大度,不计前嫌……晋琏代殊珩谢过端王殿下!” 慕无铮连连摆手,纪殊珩见此松下一口气,这才朝慕无铮身旁起死回生的林霜绛看来。 林霜绛不乐意地抱着臂,瞪了慕无铮一眼,“端王殿下的确是心胸宽广,才总是叫小人爬到头上作威作福……好好一个皇子,落得一身的这伤那病。” 慕无铮闻言讨好般地轻摇了一下林霜绛的臂。 纪殊珩闻言朝林霜绛看来,只见他淡淡地说,“林小公子当真是有福气,骊水山那么高的山崖,都能让林小公子侥幸得生。” 这话乍一听没什么问题,但细品就察觉味不大对。 他纪殊珩自认是做了对不起太子殿下、又伤了慕无铮的事,他主动朝慕无铮领罪自然是愿意承认他的过错,但这并不意味着他能容忍林霜绛一个无关看客能轻易踩到他头上。 而林霜绛也不是吃素长大的,只见他面色沉静,不急不缓地反呛纪殊珩,“纪大人说笑了,林某许久不见纪公子,方才听纪公子自报出身时不是太子府,而是纪府,林某也很是惊讶......差点以为自己还错了阳。” 纪殊珩闻言果然脸色一沉,林霜绛这是在含讽带刺地提起他被赶出太子府那件事。 他勾唇一笑,眯起那双狐狸眼,“出身之处与受命之处怎可混为一谈?饶是林公子如此得端王殿下青眼,站在端王殿下身边谈笑风生……也不曾看到林公子自报家门是端王府吧。” 晋琏和瑞王面面相觑,似乎不大明白眼下这是什么情况。 林霜绛抿唇一笑,“纪公子说得不错,林某受教……这出身与受命,自是要分清楚的。否则做了亏心事,报错了门,被鬼索命的时候还要连累对自己有恩惠的主子,那可就太禽兽不如了。” 慕无铮听完默默在心里想:这两个男人真可怕,比本王在朝堂上骂刘伯仁的时候还要狠得多。 纪殊珩原本似乎还想同林霜绛唇枪舌战一番,但晋琏却在一旁不合时宜地打断了两人,“端王殿下,瑞王殿下,我们还不入宴么?臣看到那侯府侍女端着水果走过来了。” 纪殊珩恨恨地瞪了晋琏一眼,只得作罢缓声道,“二位殿下先请入宴吧。” 慕无铮点点头,左手拉着茫然的瑞王,右手拉着不服气的林霜绛,落座到候府准备好的上座上,瑞王自然独坐一桌,定国侯府当然没有提前准备林霜绛的位置,正好慕无铮直接让林霜绛坐在他身边,二人同坐一桌,冬易也以侍女身份坐在二人身边。 林霜绛直到落了座都还是一副不大高兴的模样,连带着冬易脸上都带着些不甘心。 慕无铮凑上前去,林霜绛满脸不乐意地瞪了他两眼,他见状,嬉笑着上前哄道:“不是我想放过纪殊珩,他身份特殊,他家老爷子还时不时给我上课呢……我打他儿子算怎么回事,你说是不?” 林霜绛白了他一眼,“你别拿纪公做挡箭牌……我又不是不认识纪公,老爷子在国子监多年性情秉直善恶分明,才不会来找你讨说法……我看你分明就是被你那太子哥哥迷晕了眼,在太子府被那纪殊珩作践这么久,男人哄你两句就忘光了……” 他说到此处,又愤愤不平地咬着牙,“你这个没出息的,以后我再也不管你了!” 慕无铮好声好气地连忙给人端茶捶肩,“好霜儿,你想想,我如今都是端王了,想做点什么那是牵一发动全身啊,这不是等你来为我讨公道么?” 林霜绛犹疑地看着他,“那若是这个白脸我替你去唱了,你可不能拦我。” 慕无铮笑着讨好他,“霜儿若有自己的法子替我出了这口气,自然是怎么高兴怎么来,本王绝不拦你。” 林霜绛心中这才顺下几分气来。 宾客们落座在定国侯府提前布置好的花丛中,满园的名流富贵享着这绝美的夜色,好一场盛宴。 不得不说侯府的百花园当真宽敞别致,尤其是满园的馨香随着日暮的风徐徐飘来时,座上的人无不心旷神怡。 晋琏跟在纪殊珩身后,对纪殊珩突如其来的脾气有些摸不着头脑,“阿珩,你是不是生气了?我说错话了?” 纪殊珩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眼里有些恼,“堂堂大将军,就知道吃。” 晋琏有些委屈地说,“阿珩,我自打下朝之后还没用过膳呢,好不容易才向殿下求来半日休沐陪你过来。” 纪殊珩闻言,想起这人屡次为自己顶罪,心头不觉也软下几分,便拉着他一道落座,不再多说。 第75章 百花宴(二) 赵及月和侯府老夫人说了几句祝辞后便算正式开宴,侯府侍女们将提前备好的各地名肴、四季鱼贝错落盛放在宾客桌前,金杯里倒入馨香的美酒佳酿,定国侯府特意请来艺坊伶人在宴会之中清歌妙舞,如仙如妖,神韵绝妙。 慕无铮今日应宴身着一身玄色藤纹镶边深衣,绸缎般的发丝半束在脑后,身上的挂饰富贵华美,时而随着动作晃动,今日这身是冬易出门前特意为他精心挑选的。 宴会的灯火投在他细窄修直的鼻骨和微挑的眉上,浓烈的五官在周身百花的映衬下更显雌雄莫辨,一颦一笑都十分惹眼。 加之身边坐着唇红齿白的林霜绛、清丽脱俗的冬易,更是让不少目光朝慕无铮坐席一个劲地望来。 慕无铮察觉到一抹不同寻常的目光,抬眼看去,果然如他所料。 ——雍王也来了。 林霜绛本就爱酒,见慕无铮一时对着前方出神,自顾自地端起酒杯笑了笑,“端王殿下,定国侯府请来的姑娘们跳得如何?” 慕无铮回过神来,听见林霜绛地话弯起绯红的唇,看向冬易,“依本王看,不如我们冬易姐姐跳得好。” 冬易原本坐在一旁在给他倒酒,闻言羞恼地嗔了一句,“殿下!” 慕无铮颇为无奈地举起酒杯,“一个慕凤玄,一个傅云起,坐在对面死死盯着本王这张桌,都快要盯出火来了......你们俩啊,看看都给本王招来了什么。” 冬易扑哧一笑,“殿下,您是没看到欧阳公子也在往咱们这边看呢,也不知道在看谁。” 每回去欧阳府府邸欧阳绥都要缠着慕无铮聊上好一阵,冬易本就是女子,心思细腻,一来二去也就看明白了。 端王殿下喜欢太子殿下都已经够稀奇的了,欧阳公子喜欢端王殿下又有什么稀奇的?不过同为男子罢了。 冬易忍不住叹口气,只是她察觉出殿下对太子执念颇深,这欧阳公子,怕是一腔深情也只能付之东流......自己同欧阳公子相识多年,二人情谊虽亲如兄妹,但这事她不好劝,也不能告诉欧阳公子殿下喜欢的是太子....... 慕无铮无奈地说,“这个欧阳绥,不好好在府中温书,这样的热闹他也凑。欧阳大人贵为殿阁首辅,他用得着到这里来结交权贵么?” 林霜绛嘲笑他,“我们小铮贵为王爷,不也一样来了?说起来,这个百花宴几乎京中年轻一辈的大贵之人都来了,我看啊.......就差个太子殿下了。” 提到慕无离,慕无铮便又开始郁闷,慕无离一向忙得不可开交他不是不知道,但眼下此情此景,还是让他有些望景思人。 百花宴很是热闹,但那人不在,再热闹也颇有些了无生趣。 慕无铮正想着,顺势就要举起杯往嘴里递酒,林霜绛原本坐在身旁看着他,酒香飘进他的口鼻里,他敏感的鼻尖动了动,脸色一沉,抬手按住了慕无铮仰起酒杯的手。 “怎么了?”慕无铮奇怪地看向他,见林霜绛面色带寒,他忍不住心生警惕地看向杯里的酒。 “不要喝,我闻着你杯里这酒气味不对。” 冬易也看了过来,有些奇怪,“可是这是同一个壶里倒出来的,林公子方才也喝了。” “有可能是下毒下在杯里了,总之不要喝。”林霜绛不动声色地把杯里的酒倒掉,指尖往杯底蹭了蹭,“我对药和毒的气味很是熟悉。你看……这毒果然是被提前涂在杯底,量不多,夜色昏暗大多不会及时看出来。” 他收起那只杯,叫来侯府的侍女,让她们再给慕无铮拿一只金杯来。 冬易忍不住问,“林公子,这酒还喝?不禀告侯府老夫人和定国侯世子么?” 林霜绛沉思,“这里有人要对端王殿下出手,下毒没下成肯定还会再谋害第二次,正好我们引蛇出洞,待那人出手抓个现行。那酒没问题,再换一只金杯让我看过就行。” 慕无铮叹了口气,心下了然地摇头,“不用猜了,在这里,除了三哥,还能有谁最想对本王出手?他既然特意派人谋害我,自然是做好了万全的后路,找的都是死士。这里是定国侯府的地盘,若是本王死在了这里,这祸事自然而然是定国侯府担下来,我这三哥向来是个会算计的。” 冬易担忧地问慕无铮,“殿下,您打算怎么做?” 慕无铮露出一抹笑,“不急,打蛇打七寸,本王当然要打他最痛的地方,眼下抓住一两个死士对他而言不疼不痒的,没什么用。” 这点手段拿来对付他慕无铮?太不够看了。 三人就着舞乐继续饮酒吃菜,慕无铮脸颊微红,动人的脸上逐渐显露出醺态,每隔一段舞乐上场之间,就会在宾客席之中走出来一个世家才子吟诗一首。 雍王在对面看着慕无铮痛快地大酒大肉,一口银牙几乎要咬碎。 差一点就得手……若不是因为他身边有那个林霜绛。 慕无铮听着他们那些念那些天花乱坠的诗,只觉浑然无趣,脑子里浑浑噩噩只有几句,那是回宫时慕无离见到他第一眼念的诗:端庄仙姿照碧空。 慕无离,觉得他好看。 酒意上头,又想起慕无离那日在花庭里说的那句,“离鸾有恨,别鹄无情。” 好一个“离鸾有恨,别鹄无情”,他记得他当时听到这句话时只如重击般窒痛难言,若非那时手中户部事务缠身多日,让慕无铮被迫日夜埋头理账,浑然忘我,面前账簿一遍又一遍提醒他,如今他已是端王,有舍亦有得,否则只怕他难以想象上朝时他该如何面对慕无离。 慕无铮眼里含醉,忍不住低声喃喃念出那诗的后句,“齐眉处同笑语……但有时……梦见似平生。” 哥哥,铮儿真的很怀念太子府的日子,怀念与哥哥齐眉赏花,共同笑语。 “愁对婵娟三五,素光暂缺还盈。” 慕无铮又饮尽一杯,自己改了那诗头,“至今日重来,花非凋零,人却独自。” 林霜绛在一旁大抵听了个分明,心道,那原诗本应是,“至今日重来,人惟独自,花亦凋零”才对。 而慕无铮改了诗头后,他一身光鲜亮丽、满身富贵地坐在百花之中,一句“花非凋零,人却独自”更映眼下之景,更显物是人非之感。 小铮眼中的百花宴,该是何等的热闹,又是何等的荒芜…… 他籍此察觉到慕无铮此时心中不快,安慰般地拍了拍他的背,“小铮,你非独身一人。” 慕无铮撑着头,眼神迷离,“是啊……我非独身一人,又权财应有尽有,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林霜绛叹了口气,“情深难免自伤,故而心有憾恨……小铮,毋思已失,莫要回头……你心中那人,来日或复钟情于你。” 慕无铮委屈地抿起唇,来日慕无离还会喜欢他? 慕无离如今甚至刻意存了分寸不肯碰他,眼下人家正准备名正言顺地迎娶娇妻美妾,哪里还会在意他这个一贯缠着他胡作非为,还阻止他不让他亲近新妻的弟弟。 正因为慕无铮太知道过去慕无离钟情于他时是如何的情难自抑,所以他才体会到如今慕无离待他是何等的心坚如铁。 待他温和迁就,却又谨慎自持。 连一贯心心念念的北征也不愿与他慕无铮有半点干系,即便慕无铮能帮上他,终归是因如今身份立场不同而心有芥蒂。 慕无铮正借着酒意独自郁闷着,就在此时,舞女挥着水袖跳到慕无铮桌前,见他醉意明显,眼眸微变,趁机水袖一挥从腰间抽刀向慕无铮刺去。 林霜绛睁大双眼,停住呼吸,赵及月坐在主位上看到自家宴上突然生变,眉心紧蹙连忙朝慕无铮的位置起身飞去。 冬易神色一凛,连忙把不会武的林霜绛护在身后。 果然,来了! 慕无铮似浑然不觉般还在自顾自地往嘴里倒酒,赵及月还未赶到,那女子便已先提刀近到慕无铮眼前,慕无铮一手轻轻擦了擦嘴角的酒渍,一手抓住了那女子握刀的手,在空中推了几个来回之后竟然直接生生震掉了女子手中的匕首! 那女子瞳孔骤缩,眼中显然带着震惊,端王怎会武! 赵及月见状停下了身,神色也有些吃惊,宴会现场逐渐起了些慌乱。 “竟然有刺客要害端王?” “有刺客混进来了……” 慕无铮勾唇一笑,他一直没有对外公开他的武功恢复了为的就是此刻。 他其实很乐意被人看轻一头。 只有这样,那些暗处的爪牙、走狗才会莽撞地,轻易地对他出手。 而他亲手会把他们的骨头碾碎。 那女子仓皇失措向前奔去,似乎还想逃。而慕无铮一边起身跃起一边袖中指尖轻动,一根细如银毫的袖箭飞速射出,即便是隔着很长一段距离也还是刺中了那女子的后背,那女子身体一僵,口中喃了句,“不可能......”身子眼见摇摇欲坠。 仅仅是停滞片刻就被慕无铮追了上来,浑身连同手脚一起被慕无铮死死按住,半趴在地上动弹不得。 赵及月走到他身边,有些愧疚地问他,“侯府宴上竟然混进刺客对端王殿下出手,是臣疏忽大意,请殿下恕罪……端王殿下打算如何处置此女?” 那女子见败局已定,动了动舌头似乎想咬破牙间藏的毒药,慕无铮见状迅速按住了她的颌关,手掌卡住了她的嘴让她的牙关动弹不得,只见慕无铮微微一笑,“抱歉,你跟错了主子,配不上这么舒服体面的死法。” 那女子恐惧地睁大眼,只见慕无铮高声道,“刺客已被本王拿下,此人喉间藏毒,活不了太久,就由本王将此人就地正法,送她上路!” 话音刚落,慕无铮抬眼望着雍王的方位露出凉凉一抹笑,眼梢微动,眼尾红痣生动如血滴。雍王心下一震,只见慕无铮右手刹那间掐住了女子纤白脆弱的咽喉,仅仅是用劲一掰,女子喉间血脉爆裂开来,瞬间血光四溢,慕无铮竟然活生生拧断了刺客的脖子! 一旁的赵及月也瞬间连忙退开一步,饶是出身将门的他,也被慕无铮狠辣的处置方式惊到了。 鲜血流了一地,慕无铮爱干净,拧完了就扔到一边,不让血流到自己衣衫上,尽管如此,手上还是沾上了血,脸颊也溅到了鲜血,从他白皙的脸颊落下,红得醒目。 在场的宾客无不看得心悸,甚至有的开始呕吐起来。 慕无铮淡然地对着主座上的侯府老夫人和身边的赵及月道,“刺客已死,世子可将庭中打扫一番,继续作诗饮酒,这名刺客借宴饮刺杀于本王,刺杀不成欲自尽,世子不会介意本王当庭处置吧?” 赵及月见他没有问罪侯府,松下口气,“端王殿下受惊了,幸亏殿下身手敏捷,及时拿下了刺客。殿下愿亲自处置臣自然不介意。为表侯府歉意,稍后臣拿出自己珍藏的佳酿献与殿下......臣陪殿下多喝几杯,便当为殿下压惊。” 慕无铮笑着点点头,“那便让本王看看世子自个儿珍藏的佳酿能不能比得上这侯府的玉液琼浆了。” 下面的世家公子看的一身冷汗,血淋淋的尸首就在两个人身边,那世子和端王竟然还在聊怎么喝个痛快。 果不其然,有世家公子在底下忍不住议论:“这谁还喝得下?” “是啊……都出了这样的事,不查那刺客,谁还有心情喝?” “这端王殿下当真是出手狠辣……” 慕无铮朝声音来源冷冷瞥去,脸色带寒,“谁喝不下?诸位都是未来朝廷的人中龙凤,这点小事都扛不住,如何入朝为官?刺客已死,还说喝不下的,本王看......不是不给定国侯府面子,就是不给本王面子。” 雍王见状连忙在座上起身劝慰,“三哥知六弟忽然遇刺,心中有气。如今既已出了气,莫要为难场上宾客。” 他嘴上尽管说着和气话,那难看的脸色却是连昏暗的夜色都遮掩不住,他没想到慕无铮竟然真的会武。 他以为慕无铮回宫前遇匪,害得武功尽失那件事,只是慕无铮自己编造出来、用来掩饰自己不会武的借口。 谁知这样听起来蹩脚的借口竟然是真的? 而眼下任凭谁看到这样血淋淋的场面都不会脸色好看,何况雍王自己就是始作俑者。 慕无铮险些被雍王这一副好兄长的慈爱模样气笑了,他见雍王这么说,又道,“也好,本王也不为难诸位,若是有心里头过不去实在喝不下的,本王亲自护送他离开定国侯府就是。” 一时之间,场上鸦雀无声。 谁敢让端王殿下护送?不怕被拧断脖子么? “既无人要离席,继续奏乐吧,世子。”慕无铮看向赵及月,赵及月抬了抬手命人迅速把尸体拖走,那尸体被抬走时脑袋耷拉朝下,似半脱不脱的模样。侯府仆从把那滩血擦了个干净,又让乐师再回到场中奏乐。 慕无铮才回到座上,正要落座便见欧阳绥只身前来,走到二人座旁。 他身姿清正,卓然而立,一副公子如玉的模样,只见他神色自然地朝慕无铮递来一方叠得方正的白帕,指了指脸颊和手,“殿下,身上沾染了血腥,还需及时擦净为好。” 他蓦地一愣,果不其然,不知何时溅到的血挂在他的手背侧边,一路滴个不停。慕无铮闻言垂眸接过帕子,先擦干净脸颊,又仔细擦净手。 “多谢欧阳公子提醒。” 林霜绛奇怪地看着欧阳绥,似是若有所思。 “绥是特意来贺殿下武功恢复的。”欧阳绥唇角浅扬,眼前的少年半背对着侯府晚宴昏黄朦胧的灯光,雾眉星目,眼尾一颗红痣像是一滴血珠,白玉般的耳廓和脖颈,肩背挺拔舒展,腰身纤瘦柔韧,行动间修长的双腿带起身上的华服微微扬起,身上繁琐华美的挂饰晃动不已。 只一眼,便觉风华绝世,让人挪不开眼。 慕无铮对着他笑了笑,“恢复了好几日了,想来也算不得什么要紧事,便未曾给欧阳府去信。” “许久不曾见殿下出手,很是怀念。”欧阳绥神色平静看着他,脑中却不觉想起慕无铮曾经拿着弯刀要直取他咽喉时的模样。 慕无铮扑哧一笑,“怀念?怀念本王杀人么?” 欧阳绥心道,不,是怀念你出刀自信果决,毫不迟疑。 ——尽管那时候你是为了太子出刀。 欧阳绥失笑,“自然是怀念殿下的英姿,杀人有何好看的。” 慕无铮又同欧阳绥闲聊了几句,又邀林霜绛一同举杯,三人喝了几杯,欧阳绥才心甘情愿地回座。 很快,府中的仆役便把赵及月珍藏的佳酿抬了上来,搬到慕无铮坐席边,总共将近十坛,若是慕无铮自己喝不完,还能送到端王府中。 这时,林霜绛坐在慕无铮身边,对着主座上的赵及月提议道,“世子,林某看经过方才刺杀一事后,大伙饮酒作诗的兴致总归是不大高,端王殿下自然也想让侯府这场宴热热闹闹的,而这舞乐看久了,眼、耳也难免疲累。侯府此宴,既为花宴,又为诗宴,大家都是京中有名的才子,不如择两人便以飞花令比试斗诗,分出个高下来,赢的人有彩头,输的人罚酒,如何?” 飞花令是永昼时兴的行酒令,属雅令,不限诗词曲,只须选一字为令,说出所有含此字的诗即可。 赵及月思虑半晌,侯府不缺银钱,添点彩头无伤大雅,此时玩飞花令斗诗既能提起宴上诸人的兴致,又能一扫方才的不快,便很果断地同意了。 他高声说完飞花令斗诗的规矩,又命侯府下人从库房拿来些玉佩、玛瑙,随后问道,“不知哪两位才子愿先站出来比试?” 有两人很快站了出来,是芥川刘氏的刘初临和涑河王氏的王宣。 赢的人夺得侯府老夫人亲赐的玉佩,输的人自然是罚酒一壶。 飞花令便是取一字,比试的人要说出自己记得的所有含此字的名诗名句,比的不仅仅是诗词累积,还有试者的反应和记性,必须要完整念出诗句才能作数。 只见那涑河王氏的王宣很快便败下阵来,那人叹了口气,“是我所学不如人,我甘拜下风。”说完,便一口气干完了一整壶酒。 林霜绛施施然起身站了出来,主动请求同芥川的刘初临比试。 一开始有人见他站出来,还在底下窃窃私语地说,“那林霜绛不是学医的么?他准备秋闱才不出几月,而那刘初临可是准备了许多年,林霜绛竟然要站出来同那刘初临斗诗?他可是端王带来的,不怕给端王丢脸么?” “嘘,不好说,陈兄你初来京城不知……林霜绛自小就是京城里有名的神童,在国子监又待过几年,我听人说,他的记性恐怖如斯.......” “有这么神?兄台莫不是在人云亦云吧?” “是不是人云亦云,等会你便知道了。” 而仅仅不消片刻,刘初临便败下阵来,林霜绛笑着看宴上诸人,“还有何人敢应战?” 底下诸人又忍不住一阵窃窃私语,“看来小瞧他了………” “他的反应好快。” 此时又站出来一人,此人为京城黄大学士的嫡子黄峪,场上诸人见是他一时之间皆心潮澎湃,有人评道,“黄公子可是黄大学士的嫡子,他林霜绛再厉害怎么会比得过黄公的儿子?人家可是从娘胎里就在读诗了,这回那林霜绛恐怕要输了。” 林霜绛眼中一片澄澈明净,波澜不惊,他看向那黄峪,“黄公子想以何字为令?” 黄峪抬头看了看,“便以月字为令。” 林霜绛弯唇笑了笑,“黄公子,请。” 一炷香后,满场哗然。 这有名大儒的嫡子黄峪,竟然败了!甚至只过了一盏茶的时辰便再说不出任何有关“月”之一字的诗句来。 宴下一人感慨道,“这林霜绛的记性当真恐怖如斯......他已离开国子监许多年,竟然还能记得住这么多诗么?” 另一人摇摇头,“这下怕是无人敢应战了。” 林霜绛面色沉静地扫了一眼场上诸人,“还有何人愿与林某比试?” 满场一片寂静。 林霜绛抿唇一笑,“无人了?” 他蓦地朝纪殊珩的坐席看去,纪殊珩察觉到视线投来,握着酒杯的手一顿,只听林霜绛悠悠道,“在下倒是想指明一人比试,只是不知此人可敢应林某。” 赵及月奇怪地问,“林小公子,你想要同谁比试?” 林霜绛胸背挺直,弯起唇眼神直直望去,挑衅的意味不言而喻。 “自然是当朝纪大学士之子,纪殊珩纪公子。” 赵及月点点头,不知情地评道,“纪大学士博古揽今,学富五车,纪氏一族家学渊源深厚,京中无氏族其博学能与纪家相提并论……纪公子的确或能与林公子一较高下。”赵及月朝纪殊珩望去,“纪公子,你可要同林小公子比试飞花令?” 纪殊珩皱了皱眉,这林霜绛要向他发难发便是了,为何非要带上他父亲的名头。 纪殊珩似有几分犹豫,还未曾作答。而另一头只见林霜绛笑了笑,“我与纪公子比试,若彩头还同之前一般无二,大伙看得也没什么意思,霜绛自作主张,请端王殿下赐酒......” 林霜绛朝慕无铮看去,慕无铮咳嗽了一声,按照林霜绛提前交代好的说,“世子既送了本王十坛自己珍藏的佳酿,而林小公子又想为这场比试添些彩头,本王准了……本王愿拿出五坛佳酿,输者不必再以喝壶酒作惩,以本王赐的这五坛佳酿轮流敬宴上诸位才子、直至喝完佳酿即可,这即为恩赐,又为惩罚。” 纪殊珩霎那间明白,这场飞花令是林霜绛故意为之,这是一个专为他而设的局。 晋琏闻言瞬间朝纪殊珩望来,朝他拼命摇了摇头。 阿珩,不要去。 纪殊珩却捏紧了手中酒杯,眼下他已经被定国候世子、端王和林霜绛架在高台上下不来,身后便是纪氏的荣辱,他如何能退? 他漠然地起身,狐眼微抬,“纪氏纪殊珩,愿与林公子一较高下。” 第76章 百花宴 (三) 仆役在那庭中提前抬来长桌,铺上红布,又将慕无铮送的那五坛佳酿摆了上去,一旁又放上侯府添的玉佩、金簪金块等等彩头。 二人起身离席步至庭中,各自面对面站在长桌一头,大约隔着两臂距离,一人霜雪白衣,钟灵毓秀,清俊脱俗;而另一人青衫素洁,文雅端正,深沉如水。 “纪公子打算以何字为令?”林霜绛嘴角噙着笑意,似乎全然不大担心这场比试。 纪殊珩波澜不惊地拂去面前红布上的细尘,“即为花宴,便以花字为令.......林小公子先请。” 林霜绛也没同他客气,既然是自己先开,他嘴唇轻动,诗句仿佛随手拈来,根本无需多思。 “人老簪花不自羞,花应羞上老人头。”他笑意盈盈看去,只见纪殊珩顷刻便接道:“解落三秋叶,能开二月花。”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林霜绛瞬间接过。 纪殊珩眼眸微动,唇瓣轻动,“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 “欲买桂花终载酒,终不似,少年游。”林霜绛翘起唇角。 “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 “卷帷望月空长叹,美人如花隔云端” ...... 一盏茶、两盏茶的时辰过去后,林霜绛和纪殊珩这边还是斗得如火如荼,宴上众人无不看得屏息直叹。 叹是叹自己学不如人。 纪殊珩眼神望去,口中又接过一句,“何须浅碧轻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林霜绛杏眼微抬,语速还是如开始一般不急不缓,以一句“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接下纪殊珩,此时,席间逐渐响起倾佩的掌声,纪殊珩忍不住呼吸微乱,有些慌了神。 林霜绛,太强了。 当真是老天爷给的好记性。 “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 “开琼筵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 “尘世难逢开口笑,菊花须插满头归。” “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 “门外无人问落花,绿阴冉冉遍天涯。”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 ” “知章骑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 ”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况是青春日将暮,桃花乱落如红雨。” ...... 不知不觉间,两人已经斗了近百句诗。 最后,林霜绛以一句,“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让纪殊珩再也说不出任何一句带“花”之一字的诗句来。 纪殊珩手心收紧,他输了。 只见他神色微敛,虽输了比试却并未显露出颓色,反而双手拱在身前抱拳,一副君子般的利落模样。 “纪氏纪殊珩,愿赌服输。” 侯府老夫人看得兴致盎然,见二人斗了许久终于见了分晓,忍不住笑着夸赞二人道,“林公子天纵奇才,纪公子虽败,却亦能看出其学识深厚.....想必二位才子日后必能在朝堂之上有一番大作为,这场比试,精彩!” 林霜绛和纪殊珩闻言,一致面向侯府老夫人抱拳行礼,眼眸微敛,异口同声道,“林\/纪某不才,谢老夫人吉言。” 侯府仆役将飞花令的彩头放进锦盒中,双手呈递给林霜绛,“林公子,这是您赢得的彩头。” 林霜绛笑眯眯地接过锦盒,对着纪殊珩道,“赵世子珍藏的佳酿,还望纪公子能喝个痛快。” 纪殊珩脸色一僵,他身为纪氏嫡子,林霜绛让他满场敬酒,他如何能看不出林霜绛是刻意折辱于他? 他垂下眼,漠然道,“自然。” 于是纪殊珩便开始轮流在宴上敬酒,先从侯府老夫人开始,到赵世子,以身份尊卑长幼次序往下敬。 纪殊珩本就是文人,平日又不好嗜酒,几番下来等到敬氏族公子时已经是颇为不胜酒力,甚至一路是由随身的侍从搀扶着他去敬的。 一路轮到晋琏时,晋琏满眼忧心地看着他,一个劲地摇头,“阿珩我不要你再喝了.......后面的我帮你去敬好不好?” 纪殊珩原本白净的脸被酒意熏得红透,但还剩几分清明的神思维持着平日的庄重,“要敬.......五坛还没喝完。” 晋琏苦着脸,从席间走出来一把推开那仆役,亲自扶着他,“阿珩,你不能再喝了,再喝下去身子要喝坏的。我去为你求求端王殿下,好不好?” 纪殊珩摇摇头,“愿赌服输......阿琏,你不能总是这样,什么都愿为我扛。” 纪殊珩不知是喝红了眼还是酒意冲昏了头乱了心绪,平日那双深沉的狐狸眼竟显露出几分情绪,他伸出手紧紧攥着晋琏胸前的衣襟,“阿琏......别为我求情,别向任何人求情。” “你可是晋家的大将军啊......” 晋琏心头一紧,只听纪殊珩继续哑声低语道,“不该为了我这样的人,折软了腰。” 晋琏低头看去,只看到一片他读不懂的晦暗。 “我不管......我发过誓无论如何要护着你,别说折了腰,”晋琏咬紧牙关,“就算是折了膝又如何。” 他说完一边扶着纪殊珩,一边拧着眉忍不住转头就想带他去找端王。 谁知纪殊珩竟然忽地一把大力推开了他,摇摇晃晃地撑在一旁的桌上,只见他狠声道,“你记住,我所做任何事,好也罢坏也罢,全然与你无关。” 晋琏被他推得后退了一步,一时有些懵,只听纪殊珩轻笑一声,语调里带着些无奈,“傻瓜......告诉过你多少次,”他身子摇摇晃晃上前一步,拍了拍晋琏的胸口,抚平被他弄乱的衣襟。 “堂堂大将军,应当傲骨凛凛硬似刀,八面寒风不折腰......” 纪殊珩说完,便命仆役继续馋着他,一个一个起身继续去敬宴上剩下的那些世家公子,可直到纪殊珩敬完最后醉得昏死过去,也依然没有喝完那五坛酒。 慕无铮见状,对着赵及月道,“既然纪公子已醉了,那剩下的酒喝不完便罢了,一同送回纪府,也当作是本王一番心意。” 赵及月对着慕无铮点头,“端王殿下不必担心,侯府自会好生送纪公子回府,连同那剩下的酒一并送回去。” 晋琏一直干坐在席间眼巴巴干看着纪殊珩对着宴上那些才子一杯接一杯地往嘴里递酒,他很怕纪殊珩再这样喝下去,身子要喝出问题来,一直频频忍不住往纪殊珩的方向看去,想着什么时候敬完了他直接上去将人带走。 直到晋琏煎熬又心疼地看着纪殊珩敬完最后一名才子,才终于按耐不住飞身去扶他,纪殊珩近乎神志涣散,已是醉得不省人事了。 晋琏将人抱起,只让身旁小厮去给赵及月传话,说纪殊珩醉了自己将人送回去,说完便头也不回地一路穿过侯府长廊,带纪殊珩离了席。 纪殊珩躺在晋琏怀里昏迷不醒,晋琏心疼地把人放在马车上,打湿帕子为人擦干净脸。 “阿珩……没事了,我们回去了。” 此时,赵府的花宴上。 林霜绛看着纪殊珩剩下的那些酒,咬了咬牙,“便宜他了,才喝了这些就晕了过去。” 冬易也有同感,忍不住为慕无铮抱不平,“端王殿下离开太子府时几乎被他折腾得昏死,一身伤痕累累不知道精心调养了多久才好......就这么让他走了,真是太便宜他了。” 慕无铮无奈地劝他,“罢了,霜绛,冬易。纪殊珩平日本就不爱饮酒,他多少酒量我是知道的,他既然愿赌服输,敬完了宴上诸人便罢了,他乃名门之后,平日一贯心高气傲......此事对他而言尽管于身子无碍,却称得上是大辱。再喝下去,若真出了人命或是伤了根本,咱们也不好同纪公交代。” 林霜绛只能恨恨地将此事作罢,刚准备同慕无铮一同起身回端王府,回过头便看到傅云起一脸复杂地站在三人身后。 他高额挺立,黑发如墨,眉眼恣意锐利,看向林霜绛时却带着些柔和,一身窄袖四海清飞鱼服,衣襟上满绣的飞鱼纹栩栩如生。 “傅大人,我欲与端王殿下一同回府,不知傅大人有何要事?” 傅云起眉如剑弯之下狭长的眼眸微动,“霜儿,我......有几句话想同你说。” 林霜绛起身,跟着傅云起借着月色走到侯府一处无人的树下。 他察觉傅云起面色微沉,不禁奇怪,“傅大人,何事需避开端王殿下单独与我说?” “霜儿,你为何非要为难于纪殊珩?你我都称得上是纪公的学生,与他为敌......对你有何好处?”傅云起深邃的目光中隐约透出一丝忧心。 林霜绛好整以暇地抱臂,“傅大人是在为纪公子问罪于我么?” 傅云起眉心微蹙,他其实对于林霜绛为何要设局羞辱纪殊珩心下已有大致猜测,纪殊珩多年来一向对太子忠心耿耿,端王当初以侍从身份混入太子府,尽管其目的不可知,但一定算得上碰了纪殊珩的逆鳞。所以他能猜到端王和纪殊珩之间一定有嫌隙,而霜儿设下此局,恐怕也是想为端王立威,敲打纪殊珩,告诉他端王他惹不起。 “并非问罪,只是若你是为了端王,我觉得大可不必。” 林霜绛依然是那副似笑非笑的神情,“什么叫大可不必?我与小铮是何交情你不是不清楚。” “霜儿,你与端王殿下交情再好,也不该掺合进太子、雍王、端王之间的是非中来,那样于你的仕途也无益。” 林霜绛挑眉一笑,眼神倏的变得危险,“不该掺合?傅大人......从我陪着端王殿下踏进侯府的大门开始......不,”他低下头笑了笑,“该是从我被薛忠绑上骊水山开始。” “我早已身在局中。” 傅云起听到林霜绛提起骊水山之事,不免心头一震,他遮住眼底的黯然正色道:“霜儿,有一问我早想问你。” 林霜绛抬眸看去,只见他道,“端王慕无铮,对你来说究竟是什么?” “方才遇上那刺客,端王出手如何狠辣残忍你不是没看到,明明能将那刺客唇齿塞住暂阻她自尽,再待刑部发落,端王却直接于众人面前亲手折断了那女子的脖子。霜儿......他已经不是昔日太子身边的护卫姚铮了,你愿意助他成事,究竟是因为顾念从前的交情,还是当真认他那般心狠手辣之辈为明主?” 林霜绛听了傅云起这番话捂唇低低笑出声,“我明白了。傅大人是在说,为何我眼瞎目盲......愿意做端王殿下那般心狠手辣之人的走狗?” 傅云起脸色难看起来。 林霜绛抬眸,大胆直视傅云起,“敢问傅大人又认何人为主?” 傅云起眉心紧蹙,“傅家只认当今圣上为主。” 林霜绛扑哧一下笑出声,含讽带刺道,“你既说明主,敢问傅大人,龙椅之上,必为明主么?” 傅云起听到他这话心头一震,警惕地看了看周围四下,“说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你不要命了么!” 林霜绛向前迈了一步走近他,直视他的眼神大胆而赤裸,“傅家也不过是只认龙椅罢了......”语气渐渐带上几分呵斥,“所以,傅大人何敢置评我与端王?” 傅云起不可置信地看着林霜绛,“霜儿,你我九年同窗之情,你与端王相识甚至不足一年......我同你说这些,正是因为我心知你本性善良,品性高洁端正,怕端王误你,引你入岐途......端王如今和从前大不一样,我实在不愿看你与他变成一丘之貉。” 林霜绛不知是气还是笑,“一丘之貉?傅大人实在是高看我林霜绛了。” “傅大人生来就含着金汤勺,便以为所有人都双手不染尘埃,所求所得伸手即来么?”他嘴角带着嘲讽,目光变得挑衅。 林霜绛激烈的反应让傅云起一时怔住,似乎不知如何作答。 “傅大人既说与我九年同窗,可是,”他顿住,低下头,傅云起看不大到他的神色。“你又怎会不知我本就心高气傲,眼高于顶......却偏偏家世低微,不得不借力而活呢?” 林霜绛缓缓抬起头,露出一抹有些残忍的笑,“我和端王,本就为一丘之貉。我与傅大人道不同,霜绛实在不明白,傅大人为何能对我这样的人另眼相看,甚至劝诫至此......究竟是傅大人顾念同窗之谊,还是傅大人以为我还像从前那般,事事该服从傅大人的心意?” 傅云起浑身只如雷击,“服从?”他转身按住林霜绛的肩抵着树干,“我在意你至此,你竟说我要你服从我?霜儿,自打你从淮北归来,我何时为难过你?” 林霜绛肩膀吃痛地皱起眉,“在意我?你我同窗之间,傅大人恐怕在意过了头,傅大人不过是见着我林霜绛如今不如从前听话乖顺了,心中不痛快罢了。” “林霜绛,我对你的心意,你当真不知么?”傅云起微微低下头,靠近他。 林霜绛忽然之间被侵略性极强的气息贴近,有些不自在地转过头,“心意?霜绛不明白傅大人在说什么。” 傅云起看着眼前如玉一般唇红齿白的少年,月光透过树影稀疏地投在少年的脸上,傅云起的喉结忍不住来回滚动。 他低下长眉,“霜儿.......我心悦你许久了。”傅云起漆黑的深眸望去,只觉林霜绛一双眼睛宛如冰川中的湖水清澈而明亮。 一如当年让他心动难抑。 哪怕当年他明知林霜绛不过是看上了他背后傅家的权势,才愿意给他几分好颜色。 林霜绛一时怔住,随后便是促狭地轻笑,“霜绛相貌平平,又为男子,不知是何时得蒙傅大人之青睐有加.......不过傅大人也是时候该娶妻了,否则若傅老将军知道此事,恐怕要将霜绛的皮给扒了,再给霜绛安一个勾引朝廷命官的罪名。” 傅云起低声对着他承诺道,“霜儿同我在一起,我自会护你。即便没有端王,也不会叫你有事........”说着,他忍不住往林霜绛偏过头的位置微微低下头,瞬间吻住了那两片粉润却有些凉的唇。 林霜绛杏眼圆睁,傅云起英俊的眉眼近在眼前,他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眼中瞬间染上怒意,拼尽全身气力推开傅云起,随后响亮的一巴掌打在了傅云起的脸上。 傅云起挨了他一巴掌,似乎有些懵,眼神不可置信地看着林霜绛。 林霜绛愤怒地只想拔腿就走,向前走了几步却停了下来,背对着傅云起冷冷道,“霜绛虽人微言轻,却也并非任人欺辱,多谢傅大人抬爱,霜绛告退。” 傅云起看着林霜绛愤怒离去的背影,想起方才唇上的触感,忍不住抬起修长的手掌捂住了眼,露出几分痴笑。 宽敞大气的马车里,慕无铮斜躺在贵妃榻上,身旁的瑞王慕无寂和冬易在一旁端着茶轻啜,林霜绛自从定国侯府回来之后便一直冷着脸,一副兴致不佳的模样。 “怎么了?不高兴成这样......同傅大人吵架了?”慕无铮奇怪地问。 林霜绛愤愤地捶着身下的蜀锦,“没什么,被狗咬了一口。” 看来就是和傅云起吵架了, 慕无铮心道。 瑞王见状,不知情地问,“定国侯府,何时养了狗?” 慕无铮捂嘴一笑,“兴许是养在后院了,被霜绛和傅大人撞上了。” 瑞王懵懵懂懂地点点头。 慕无铮此时看着瑞王倏的想起一事来,问瑞王,“五哥,三哥今日上书推掉了前往岱县巡坝之事,父皇如今似乎在你我之中考虑择一人巡坝,不知五哥如何看此事?” 瑞王想了想,可能是想到了雍王,脸色忽然之间变得很是难看,他有些为难地对着慕无铮拼命摇头,“六弟,我别去,你也别去。” 这下连原本还在生气的林霜绛闻言都忍不住朝瑞王看来。 “为何?”慕无铮眼中有些疑惑。 瑞王似乎是想了又想,终于很是艰难地说出了一句简洁明了却又复杂万分的话,“前几日,岱县的县令派人进了京,单独见了一面三.......哥,三哥对岱县很熟悉。” 慕无铮一时震惊,岱县的县令为何要私下派人面见皇子? “三哥怎知此事?” 慕无寂又酝酿了半晌,抛出了一句更让人震惊的话,“三哥以往每次从岱县回来,都会得些‘孝敬’。几年前,四哥有一次在我面前......炫耀,说漏了嘴。” 慕无铮顿时沉下脸色,朝中每年都给岱县拨去万两白银用于修缮水利,若真如此,只怕是前脚朝廷的拨款才到,后脚就被这县令孝敬给了雍王,之后又自己人层层盘剥了一番,难怪这岱县年年都清河道,但还是年年淤塞,修了这么多年都没有治理好。 只怕根本就是这岱县县令不愿把这坝修好,而是把这当成向朝廷伸手拿银钱的生意了,而之前雍王在户部也算得上如鱼得水,这朝廷拨银,自然是每次都能顺利下来。 雍王年年都要去岱县,但今年却忽然不愿去了,反而变成这岱县县令派人主动进京,看来一面是继续给作为靠山的雍王送“孝敬”,一面是要拿这岱县做些什么文章,不然为何非要向父皇提议让他慕无铮去,甚至摆出一副请君入瓮的架势来。 恐怕历练是假,藏了阴谋是真。 林霜绛朝他摇了摇头,似乎也是在说,“不要去。” 慕无寂见他沉思,似乎是在考虑去不去,怕他当真接下此事,良久又憋出一句话来,“六弟,别去,会没命。” 慕无铮顿时大惊失色,“为何会没命?” 慕无寂咬了咬唇,艰难地说,“因为四哥。” “四哥?四哥已在凤阳高墙,此事与四哥有何关联?” 这时,林霜绛坐在另一头,惨白着脸抖着唇道,“因为我朝律例,改年号、平叛乱、开疆土……遇灾异、祭祀天地,可得大赦、特赦或恩常赦。” 慕无寂那双漆黑的眼睛看着他,点了点头。 慕无铮一怔,豁然明白。 “五哥,你的意思是说,三哥为了救四哥离开凤阳高墙,不惜串通岱县县令,人为毁坝,制造天灾,使岱县水患,以谋求朝廷大赦?” 慕无寂点头。 慕无铮顿时只觉遍体生寒,那岂不是说,岱县水患在即,一场人为制造的大灾在等着岱县的百姓? 而这次谁去岱县巡坝,很有可能就会死在洪涝之中? 雍王当真是阴毒不堪,想出此计看来是想着若百花宴杀不死他,便利用岱县水患杀他。若今晚他死在百花宴上,那么此计等着的就是慕无离,慕无离一死,永昼再无人能与他相争。 还能藉此救出心爱的弟弟,好一个一举三得之策,只是如此一来,怕是要赔上数万条无辜性命。 慕无铮皱紧眉心,雍王不去,五哥当然不去,若自己也不去,那么慕无离一定会将此事接下来。 他和慕无离之中,一定会有一人遇上岱县水患,而慕无离对雍王在其中做的手脚毫不知情。 不行。 岱县水患要阻,雍王收受贿赂自然也要查,这一趟,是他非走不可。 第77章 醉酒 晋府。 晋琏一路将人带回了府邸,纪殊珩几乎是在马车上吐了一路,晋琏将人带回到自己寝室,抬脚直接踢开门。 屋内摆放着垂花柱式黑漆拔步床,色调一致的架柜一应俱全,帷帘整齐地挂着,陈设有条不紊,桌椅书案沉稳淡雅,看上去干练庄重,很有晋琏平日的风格。 纪殊珩被平坦地安放在床榻之中,睡得死沉。 晋琏凑近,听见床上之人呼吸平稳,身子应是无碍,才松下口气,便要命人去煮解酒汤,而他伸手去生疏地解下纪殊珩吐了一身的外衫,回过头来想起自己身上也沾了秽物,三下五下地把上衣脱了个干净,露出赤裸的蜜色精壮上身。 府中婢女推门而入,见状提醒晋琏,“将军,可要为纪公子擦身再拿一套新的亵衣来换上?直接让纪公子这么睡着,怕是要睡得不舒服。” 晋琏拧着眉迟疑半晌,想到纪殊珩一向爱洁,若是醒来发现自己带着一身酒味入睡,怕是心里又要十分不快,于是晋琏吩咐,“打些沐浴的热水来,再拿一套干净洗过的亵衣来。” 婢女温顺地问,“晋将军可要奴婢伺候纪公子沐浴?” 晋琏想也不想地说,“我亲自来就是,他喝醉了,你们估计是扛不动他。叫人打好热水便退下吧......另外,派人给纪府去信,说纪小公子醉了,在我这边歇下了。” “是。” 府中仆役很快便倒好了热水,晋琏大步流星穿过夜幕下光线昏暗的回廊,将人横抱着径直走到浴房。 他摒退下人,将醉得不省人事的纪殊珩放在躺椅上,伸手迟疑地向纪殊珩的衣领伸去,口中低声念了句,“阿珩,得罪了。” 随后便三下五下解开了纪殊珩的亵衣。 一副白皙劲瘦、惊心动魄的上身展现在晋琏眼前。 晋琏微微睁大眼,想起纪殊珩平日长眉若柳、身如玉树的端正模样,没想到褪去衣衫竟然是这副样子,一时看傻了眼。 纪殊珩虽为文人,平日不习武,身体却并不弱不禁风,细腻白润的肩背覆着一层很薄的肌肉,微挺的胸膛前两点粉红,晋琏深吸一口气,避开眼神伸手去解纪殊珩的亵裤。 随后,修长笔直的双腿无力地搭在躺椅上,晋琏心中直念数遍“非礼勿视”后,长臂将纪殊珩一把轻松抱起,小心翼翼放入宽敞的木桶中,自己也脱下亵裤准备两人一同清洗一番。 木桶原来本就恰好容纳晋琏一人,两个成年男性一同挤在桶里便有些难以活动,晋琏让纪殊珩坐下靠着木桶边缘,自己坐在另一头。晋琏很快地将自己洗净,回过头又半跪起身,开始为纪殊珩擦身。 他掌心和指尖都带着习武多年的厚茧,同纪殊珩修长细嫩的手指全然不同,平日是皮糙肉厚不怕烫不怕疼的。 而他抚过纪殊珩身上时,却觉得手心连带着硬茧都发烫不已,他拉起纪殊珩,让他起身一些靠在他身上。 晋琏想到他平日爱洁的程度,仔仔细细地给他擦洗后背,醉过去的纪殊珩很是温顺地靠着他,起伏的呼吸拂过晋琏的脖颈,带起一阵挠心的痒意。 晋琏擦着纪殊珩的后背往下擦去时,不觉僵住了手,往下看去是纪殊珩微翘的臀,晋琏往那擦去时能分明的感觉到那臀温软带着弹性。 晋琏看得一阵面红耳赤,燥得他浑身发热,一阵血气上涌直冲天灵盖。 他懊恼地发现,自己下身竟然抬头了....... 但是眼下还得继续。 他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继续低下头去为纪殊珩清洗。 纪殊珩似乎在梦中迟钝地感觉到有人正在碰自己身上不该碰的位置,嘴里嘟囔了一句,“别碰我”,之后又伸出手推了一把晋琏,晋琏本揽着他的肩,被他这一推,顿时往后坐了下去,溅起一阵水花,纪殊珩被他带着肩往前一扑,全身的重量都压到了晋琏身上,直接坐在晋琏的大腿上。 晋琏瞬间瞪大眼,顿时有些心慌意乱,纪殊珩面对面贴着他,下颌搁在他的肩上,白、嫩腿心挨着他—3(ノ?`?′?)ノ给我过!不许卡———正挺、立的 、那处,蹭得他满脑子邪念上涌,喉结止不住地滚动。 晋琏哑着嗓音低声乞求道,“就剩最后一个地方了,阿珩,乖乖的,洗完最后一个地方我们就睡觉去,好不好?” 他往身下伸去,触碰到同样的[我真的没写h好吗!!!!!!烛子发疯 部位,碰到的时候纪殊珩尽管在睡梦中,但他似乎有感觉到什么,秀眉皱起,不悦地叫了一声。 “嗯......别.......” 分明是拒绝,听着却像邀请。 晋琏苦恼地发现自己身下愈加胀痛了,眼前的人却还有些不乐意地挣扎起来,晋琏垂着头一边为他清洗一边感觉自己胯下几乎要生出火来,无奈地低声求饶,“阿珩.......别闹了。” 终于,晋琏经历了一番天人交战的考验后,终于给纪殊珩洗了个干净,又给人仔细擦干净换上新的亵衣,这才抱人上了床榻。 翌日,天蒙蒙亮,晋琏睁开眼,却见身旁少了人,坐起身正想去寻,却听见有人推开了寝室的门,又合上了。 晋琏定眼一看,是纪殊珩穿着亵衣,身上披着一件他的鸦青色薄袍,湿着墨发走了进来。他微微侧着头,手上拿着白巾,边走边擦着湿发。 见晋琏醒了,纪殊珩狐眼微挑,手头的白巾一扔,在床边坐下来。 “怎么醒了?”纪殊珩笑眯眯地看着他,“还能再睡会儿。” 晋琏看着他耳朵不自觉微红,“阿珩,你去洗头发了?” 纪殊珩长腿一伸上了床,跪坐在床上面对面看着他,眼尾上挑似含情,“嗯......发上残留了些酒气,我忍不到回纪府再洗了。” 晋琏视线看去,见纪殊珩狐眼微抬地笑眼望来,分明那眼神与从前也没什么不同,但他只觉得面前人鬓若刀裁,眉如墨画,好看得不行。 晋琏心跳如鼓,心虚地移开眼,身子往后靠了靠。 纪殊珩见状似是得了趣一般,唇角微勾地靠近他。眼前人高额浓眉,直鼻薄唇,分明是一副英气逼人的男子面貌,但却能看出神情很是不安,带着些与面相颇不相配的青涩。 “阿琏,你怎的......为我洗身子也不为我洗头发?”他语调上扬,似带着几分不满的抱怨。 晋琏顿时震惊地睁大眼,支支吾吾地说,“你......知道了啊。”他解释,“原本是要为你洗的......你喝了酒,怕你带着湿发入睡会风寒。” 纪殊珩“噢”了一声,更贴近晋琏,修长的发丝带着水汽垂落肩头。 “我们阿琏可真是贴心人呐,浑身上下都给我洗得干干净净的。”他凑到晋琏耳边,虚声说,“连那处都为我洗了。” 晋琏脸色倏的涨红不已,“我不是故意冒犯,只是想到阿珩爱洁......” 纪殊珩眯着眼,轻轻咬了一口晋琏的耳朵,晋琏霎时只如蚁虫爬遍全身,浑身僵直,又听见他道,“我虽醉了,醒不过来......可阿琏是怎么为我洗身子……我可是清清楚楚的。” 他拉起晋琏的手,放到微敞的胸膛上,明明已经醒了酒,眼里却似乎还含着醉,天光未明,寝屋里的光线还有些暗,晋琏只觉眼前一切都有不真切之感。 “阿琏......不想像昨晚一样摸摸么?昨夜,这里擦了很久。” 晋琏移开眼神,嗓音有些干涩地说,“阿珩,你这是在做什么?” 只见纪殊珩狐眼微挑,双手撑在晋琏身上轻轻低下头咬了一口他的喉结,勾人的气音在颈边缓缓响起,“傻小子,我在教你做男人。” 他长手一抬扯下身后的帘子,轻薄的纱帐似朦胧地勾勒出男子交缠的身躯,鸦青色的薄袍混着两件亵衣从榻上滑落掉到地上无人理会,帐中时而传出令人脸热心慌的低吟夹杂着男子不规律的气息粗喘,直至天光大亮,日照云出。 · 太子府。 安静的书房里,香炉徐徐燃着带着些冷意的檀香,一人端坐在古朴雅致的书案面前,另外三个男子站在对面,两人较为年轻,一人稍年长,身型壮硕,似是习武之人。 慕无离书案旁放满卷宗,仇刃对着慕无离禀告暗卫今日在京中打听到的情报。 “殿下,听闻当时端王殿下直接拧断了那女刺客的脖子,场上血光四溢.......许多才子离席之时,仍感慨端王殿下之狠辣,殿下认为,端王殿下为何直接当众处决刺客?” 慕无离垂眸,简略答道,“立威。” 徐若沉思片刻,在一旁补充,“既是死士,查也查不出什么,直接当场杀了,还能威慑暗处的宵小。就是场面.......大致的确难看了些。” 仇刃问道,“殿下,今日手下有人来报端王殿下昨日特意去接瑞王一同前往侯府赴宴。端王殿下最近似乎同瑞王殿下走得很近,背后可能是有人特意在指点端王殿下拉拢瑞王,不知意欲何为。殿下可要在端王府周围暗中布置人手盯梢?” “不必了。” 慕无离无奈地摇摇头,五弟为人并不复杂,铮儿亲近五弟,或许别有意图,但五弟不是好兴风作浪的人,想来也闹不出什么大事来。 兵部尚书在一旁拱手抱拳,“太子殿下,前几日岱县县令上禀,禹河水势又上涨了,河道四百五十余里,其淤塞已至三分之一。原本每年这个时候,陛下都要派京中皇子领着工部侍郎前去岱县巡坝,若遇上河道淤塞,便要召集征调兵丁民夫疏通,前几年都是雍王接下此事,可今年不知怎么了,雍王殿下以偶患风寒不宜出远门为由推脱掉此事,并向陛下提议端王殿下初入朝,正好以此事历练端王殿下......陛下未曾作答,似乎还在考虑该由哪一位皇子前去巡坝。殿下如何看待此事?” 慕无离思虑片刻,只道,“漕运之利钝,全局所系也......六弟初去,恐难于行舟。吾这便上书,走一通岱县。” 兵部尚书虽感慨慕无离事事亲力亲为、任劳任怨的态度,但还是颇为忧心忡忡地劝阻他道,“殿下的婚期近在眼前,此去若要疏通河道淤塞,怕是要推迟婚期啊。” 慕无离仍然垂眸看着卷宗,“无妨,另择吉日便是了。” 今日是休沐,慕无铮心里头放着许多事,着实闲不下来,天才亮没多久便拉着林霜绛和冬易、夏霖坐马车前往欧阳府。 四人才在欧阳府会客大堂小坐了没多久,便看到欧阳绥满眼笑意大步迈进会客大堂,“端王殿下来了。” 慕无铮垂眸啜了一口茶,合上茶盏,“欧阳公子一大早不该在房里温书么?怎的还特意出来迎本王?” “殿下一大早便赶过来,想必不曾用膳,绥自然要提前提醒府中下人提前备好午膳,殿下稍等片刻,家父随后便到。” 欧阳恪着一身青衫便服前来,向慕无铮微微行礼,“见过端王殿下。” 慕无铮起身扶他,“我与欧阳大人之间,无需这些虚礼。” 欧阳恪坐下,慕无铮摒退了冬易、夏霖,甚至连欧阳绥也留不得,只留下了林霜绛。 “欧阳大人,本王此番前来是想与大人商讨两件要事。” 林霜绛并不多言,只在一旁默默地听着慕无铮把择北境七城作为封地和前去岱县这两件要事详细给欧阳恪说来。 欧阳恪逐渐听得眉头紧锁,甚至愈听愈是摇头叹息。 只见欧阳恪直言不讳道,“二者尽管不大相同,但其共性却是,殿下明知其无利可谋,且有祸,而一心为之……” 慕无铮神色颇为认真,“欧阳大人,北境七城之事,虽或使本王受千古骂名,然本王却以为甚为值得。” 他将单手握拳搭在梨花木桌上,神色严正肃穆,“本王亦为皇子,掌兵据守乃自然之理,护国扞疆乃本王之责,本王岂可坐视太子独当此重任,匿他人之后做饱食细衣微贱之辈,即便本王日后荣登储位,又何颜坐于帝位,终身之后又如何面见本王外祖及慕氏祖宗?若外祖仍在,亦赞成本王此举。” 欧阳恪叹了口气,“殿下乃姚氏之裔,忠肝义胆,至慧至善也。至于岱县之行,殿下明知若太子往之,身死则储位必然另立,而雍王则不足为虑,只需使其伏罪于金銮殿前,殿下便再无心腹之患。殿下心知如何择利而动,却反其道而行之,终不能舍善念矣。” 慕无铮闻言却摇了摇头,“并非因我心善,太子骁勇善战,是温仁极慧之人,天下无几人能敌。若太子死于岱县,则北境二十城必然难收.......没疆若闻太子薨逝,只怕必然南下举兵侵入北境,届时永昼尚危矣,何谈姚家翻案?本王虽有意储位,却不忍其戕于奸谋之中......本王愿以太子为师,欲以己之才能勤劳,助其发兵收复北境二十城,以功使其让储于本王,以本王为君。” 欧阳恪似乎对慕无铮的诸多考虑颇为赞同,却对让储一事颇有微词。 “殿下对太子,自知了解几何?” 慕无铮迟疑片刻,“察人不难,难在察己。明见不难,难在厉行。太子俱全矣。” 欧阳恪又道,“殿下又何以谓太子可让储位也?” 慕无铮这几日时不时便想起他曾与慕无离遇到那道士说的话。 那道士曾说哥哥“三世为帝,若今世仍为帝,则三魂七魄大耗,劳心力竭,孤独而死。” 还告诉他们二人,“一国从无二主,一人若为主,一人必须断世权,斩红尘。” 从前他根本没想到自己当真有资格坐上帝位,如今再看却觉得那道士说的话似乎并不是空穴来风,这几日那些话搅得他翻来覆去地不安。 若他为主,则慕无离必然要“断世权,斩红尘。” 这断世权他能理解,无非是若慕无离大权独揽,则必然始终劳心劳累,可这斩红尘又是为何?难不成不做皇帝了,连妻都不能娶了么? 他思来想去想不明白,只能暂时将那些话抛却脑后。 慕无铮回过神来,对着欧阳恪道,“阵前持刀盾者,无得入高堂之上。居高堂上遥望者,无得时时周仰郡县之事,太子生而性善好仁,事事亲善亲为,若太子居至尊之位,则其劳苦必甚,反受其累。” 欧阳恪再道,“若太子愿受其累,不愿让储,殿下何为?” 慕无铮又想了想,道,“得储位者,成王败寇、各凭本事,本王亦然。本王欲以本王之策,使其让储,若本王事成,自当力保其尊荣名位,给予其公道,亦能安抚人心。” 欧阳恪感慨道,“殿下回宫尚不足两月,却于帝位之得失、利害之明晦洞若观火........臣无以对。臣只叹殿下观人察事之格局颇有帝王之象,若初生于宫廷,何尝不能与当今太子相匹敌?七城与岱县之行,惟从殿下之志,殿下虑事皆明,臣无复言。” 慕无铮竟然成功说服了欧阳恪,连一直在一旁旁听的林霜绛都忍不住听得心潮澎湃。 这还是他在淮北认识的那个小铮么?离开淮北仅仅一年,其谈吐格局,竟与从前完全判若两人。 慕无铮又对欧阳恪道,“欧阳大人,岱县之患凶险万分,本王忧心水患若最终难以抵挡.......冬易、夏霖二人乃本王族中胞姐胞妹,她们年纪尚轻,自有大好年华......” 他叹道,“本王实在不忍携她们同行........请欧阳大人为本王另择二人为护卫、仆从,但此二人需上无父母,下无子女,独身一人无牵无挂,且知此趟凶险仍愿前往......本王知此事颇为难,但若实在无人便罢了,本王独身前去便可。” 这时始终在边上沉默旁听的林霜绛坐不住了,“小铮,我陪你去巡坝。” 慕无铮无奈地朝他看去,“秋闱将至,你该在府中温书。” 只听欧阳恪道,“殿下,此事不足为虑,臣这就为殿下安排。棠钰坊这些年救济过不少孤雏,也培养出不少武功上好的暗卫,身为暗卫多数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符合殿下条件之人,自是大有人在。” 慕无铮点点头,“欧阳大人多谢。”似是想到什么,又交代道,“若本王未能从岱县回来,姚家翻案之事自是不能误......欧阳大人可择一信得过的人,另为明主。” 欧阳恪复叹,“臣相信殿下定能平安无恙,早日归来。” 慕无铮同欧阳氏父子用过午膳后,才带着林霜绛、冬易和夏霖离开欧阳府。 ————————————————————————小剧场分割线 ——————————————————————因为有话说吞空格,太难调教了,所以烛子放在正文尾末了。 小傅同学:烛子大大,你解释一下为什么晋琏他没告白还吃到了老婆,而我先告白就亲了一口还挨了一巴掌? (汗流浃背)烛子:这个……小傅同学,有没有一种可能……人家是奶狗,你是狼狗……按理来说狼狗是要驯化一下的…… 第78章 追往昔诀别 宽大的马车里静谧无闻,四个人坐在宽敞的车厢里谁也没有说话,欧阳恪想必同夏霖和冬易解释过了,但她们似乎不大情愿。 二人心道,原本她们自己选择跟在六殿下身边就是愿意陪着六殿下出生入死的,怎的现在突然有了危险便要换别人去,别人能有她们同六殿下默契么? 连带着林霜绛也不大高兴,一路上都没说话,一直到王府。 林霜绛跟着慕无铮穿过庭院走进正厅,夏霖和冬易跟在二人身后,慕无铮进了正厅以后便坐在八仙桌旁的太师椅上,手臂搭在桌上,面上没带笑,似在酝酿着如何开口。 “霜儿,我想请你帮我个忙。” 林霜绛在他身前抱臂,白皙清秀的脸上难得带了几分压迫感,“你先说,岱县究竟带不带我去。” 慕无铮斟酌半晌,“于你而言,秋闱更重要。我不希望你跟在我身边为岱县的事而分神。” 林霜绛气愤地跺了跺脚,“你又这样!为什么你总是要自己一个人一意孤行?你身边又不是无人了,伏祈山是如此,岱县也是如此。” 慕无铮叹了口气,半拉着眼帘,“霜儿,你既愿认我为主,便要知道你我各为其职,各有所重,岱县也好,旁的事也罢......你须信我能善其事。” 林霜绛咬着牙,“你少来这套,岱县与旁的事能一样么?你分明就是想自己一个人扛下这可能要送命的事......” 冬易和夏霖也在一旁红了眼眶,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 “殿下,您真的不带我们去么?” 慕无铮抬眼看去,柔和地笑了,那笑中又带着许多无奈,“傻姑娘,你们好不容易躲过姚氏的灭门之祸活到现在......大好的年纪,还没来得及相中喜欢的男子畅谈风月……怎么能陪本王折在那种地方。” “可是......”冬易颤着嘴唇嚅动着,似还想说什么,却只听慕无铮黯着眼眸道,“冬易,本王的确另有事交代你去做,你须得留在京城。” 冬易闻言只好放弃,苦着一张俏脸边叹边应,“是,属下听从殿下安排。” 慕无铮又道,“夏霖,本王不在的日子,你带些人手,暗中务必要时时紧盯雍王府......”他攥紧拳头,“千万别叫他跑了。” 夏霖红着眼,咬紧牙关,“是,属下定会死死守着雍王,绝不叫他逃了。” 慕无铮对着二人交代完,又看向沉着脸在一旁长立的林霜绛,“霜绛......我想问你要一瓶软骨散,要无色无味,能让人神志清明,但浑身动弹不得,一点反抗的能力都不能有的那种。” 林霜绛皱着眉,“你要这个做什么用?” 慕无铮垂眸目光落在光洁的地面,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只是面色有些凝重,“我自有我的用处。” 随后他斟酌片刻,说出了一句让林霜绛愤怒到极致的话,“霜儿......请你.......不,是我求你,”他顿了一下,继续道,“若我回不来,求你认当今太子慕无离为君......这算是,” “我的遗命。” 林霜绛既震惊又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眸中瞬间染上一抹沉痛,转而用慕无铮从未见到过的冰冷又悲伤的眼神看着他。 “你做梦!”他大喊,“你最好给我活着回来,否则.......” 林霜绛瞪着眼,愤怒地说,“我会毒杀太子,让他下去陪你!” 说完,他转身愤然大步跨门而出,离开之前丢下一句语气硬得生冷的话,“软骨散晚上我会叫人送来。” 慕无铮头痛地撑着头,冬易和夏霖看着林霜绛愤怒离去的背影,只是幽幽叹气。 翌日上朝,端王慕无铮和太子慕无离同时上书请求前往岱县巡坝,一时之间朝堂上吵得不可开交,剑拔弩张。 以太子为首的兵部武将和以端王为首的户部大臣就差没把那长靴脱下来砸到对方脸上了。 皇帝高坐在九爪盘龙椅上头疼地看着眼前吵得翻天覆地的大殿,一时之间也很是为难。 兵部尚书持芴在身前进言,“陛下,巡坝如此重要的事,端王殿下入朝连两月都没有,独身前去岱县如何能肩负这监巡之事?端王殿下怕是就算去了也看不出什么毛病来,这去与不去有何不同......太子殿下熟知民间百态,此等重任自然应由太子殿下前去,否则若那大坝出了什么岔子,导致夏雨一来岱县遭了水患,端王殿下如何承担?” 户部的谢之道冷哼一声,“此言差矣,朝中可是给岱县拨了万两白银用于修坝与疏通河道淤塞,此番端王殿下亲自前去过过眼、看看拨款可有用到实处,此乃名正言顺,责无旁贷。从前不见太子殿下过问这岱县之事......如今赶上端王殿下初入朝,正好借此事历练一番的节骨眼,太子殿下便要上书请求接下这巡坝之事,太子殿下既为长兄,怎么就非得在此事上同端王殿下相争?” 雍王今日在朝上十分沉默,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见太子和端王为岱县巡坝一事丝丝相争,面上虽不显笑意但却显然带着些乐见其成,心中忍不住冷笑,一个个都争着抢着送命,当真是愚蠢至极。 而工部一时之间成了风声鹤唳之地,只见那工部尚书杨漳战战兢兢地左看右看,不知该为哪边说话。 慕无铮一身赤红朝服站出来道,“父皇,皇兄身为太子,平日本就肩负重任辛劳不已,儿臣此次上书并非要与皇兄相争,只是想要分担一二。” 慕无离见此场面,唇瓣微抿,终于打破了他平日一贯不主动站出来掺合兵部和户部互相攻讦的行事态度,缓步站出来拱手道,“父皇,儿臣以为,六弟年纪尚小,此次初去岱县涉水利事宜恐难于行舟,朝中还有许多事务能历练六弟。” 皇帝顶着两边的压力,眼神最后落在了工部尚书的身上。 “杨爱卿,你怎么看?” 那工部尚书只觉虚汗狂流,硬着头皮顶着两方的目光抖着唇道,“陛下......不如,太子殿下与端王殿下同去?如此一来,端王殿下既可历练 ,有太子殿下在,陛下也能放心岱县大坝安然无恙。” 皇帝当即拍板,命慕无离和慕无铮一起去岱县巡坝。 散朝后,慕无铮一路追着在大步流星的慕无离身后,慕无离回过头来,日角珠庭的俊脸上平静无澜,似是在等着慕无铮开口。 “哥哥,我不是非要同哥哥抢这巡坝之事......铮儿只是见哥哥身为储君肩上担子多,平日太忙了,只想为哥哥分担一二,让哥哥松快些。”慕无铮有些气喘,唇瓣微张。 “吾知道。” 慕无铮眸光微闪,扬起嘴角,“既然如今父皇已同意让铮儿与哥哥同去岱县,哥哥今晚可能来我的端王府?我们兄弟二人出发前也好小酌一杯。” 慕无离不疑有他地答应了。 慕无铮远远看见碧空下,傅云起身后跟着一队禁军朝他走来,神色一怔,似乎想起了什么,对着慕无离说,“哥哥,薛相于今日在城北问斩......哥哥可要去给薛相送行?” 慕无离垂下眼帘,“不必了,国有国法,吾身为太子,前去面见罪臣于理不合,你若是想看便去看罢。” 慕无铮点点头,目送慕无离朝兵部昭武大堂走去。 傅云起见着他,神色竟然难得地有些端正肃穆,“端王殿下可要与臣一同去城北?” 慕无铮点头,心中很是感慨。 今日便是娘亲和梅姨报仇雪恨的日子。 “傅大人,走吧,去手刃仇敌。” 二人一路骑马出宫,往城北驰行而去,因着林霜绛直到现在还生着气,是傅云起也不乐意见、慕无铮也不乐意见,故而连薛忠问斩这样大快人心的事他都没来。 刑场坐落在城西大狱前,慕无铮和傅云起才下马,便感到人声鼎沸,乌泱泱的百姓把刑场围了个水泄不通。 慕无铮在傅云起身旁一众下属的开路下,终于在人潮里走出一条宽敞小道来,周边百姓围着刑场议论纷纷,指指点点。 “这个就是杀了那伏祈村许多人的罪臣薛忠?” “何止啊!他还在那山上藏兵哩!差一点就谋反了!” “薛家当真倒了么?那可是薛家啊!” “都谋逆造反了,自然是倒了!” 薛忠蓬头垢面穿着囚衣被双手缚在身后,见到慕无铮同傅云起前来,睁开阴鸷的眼,露出一个怪异的笑容,连脸上的长纹也变得深了。 傅云起顿时心头来气,上前狠狠踹了薛忠一脚,踹得他翻倒在地嘴角流出口鲜血来,“死到临头,还笑?” 然而那薛忠咳出一口血,却依然带着笑。 一旁的守卫拖起薛忠,让他直起身受刑,薛忠边起身便冲着慕无铮笑,“我那外孙真是愚蠢至极......竟然灭了自己母族引狼入室放你回宫!简直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天底下最蠢的蠢货!” 慕无铮脸色一沉,瞬间拔出腰后的弯刀狠狠扎穿薛忠的肩膀,薛忠一边直疼得抽气,一边还在笑,两种表情在一张老脸上纵横交织,很是怪异恐怖。 “你不配提他。”慕无铮声若寒泉。 薛忠闻言更是放声大笑,“你为他出气?原来你也是个蠢货啊慕无铮!” 薛忠咬着牙,直直望他,“我那外孙是个冷心冷情的孽障!他这样的人,亲缘淡泊,天生克父母妻子,你尽管为他出气.......等着哪天能把你这个同父异母的孽障兄弟也给克死。” 慕无铮阴着脸,又往薛忠右肩狠狠扎透一刀,浑然不在意自己脸上和半身都被溅到血迹,他忍不住心道,幸好哥哥没来。 “啊!你这个疯子......” 薛忠痛得奄奄一息,却还虚弱地怒骂着。 怎么能让哥哥听到这些腌臜话? 怎么能让哥哥看到他身上染着一身薛忠的血? “殿下,傅大人,该行刑了。” 慕无铮退下几步,神色冷冷看着面前这一幕,心中既为娘亲和梅姨大仇得报感到快意,却又为慕无离感到不快。 傅云起望着天,喃喃自语,“哥......你该安息了,弟弟为你报仇了。” 时辰到,监刑的刑官朝地上扔下刑牌,一身飞鱼服的傅云起举起银白的长刀,寒光照在他骄傲恣意的眉眼上,他眼中带着几分凝重手起刀落,顷刻之间,薛忠的头滚落。 慕无铮看着眼前这一幕,只觉恍如隔世。 原来姚铮那个身份,已经离他那么远了…… 日落西沉,飞鸟在端王府树梢盘旋,慕无离如约而至来到端王府陪慕无铮用晚膳。 慕无离默然看着眼前的满桌珍馐,抬了抬眼对着慕无铮道,“铮儿,你我仅二人,吃不完这一桌。” 慕无铮撑着下颌笑眼盈盈坐在他身边,一头雾黑的发丝用一根蟒纹发带束在身后,着一身领口微敞的玄黑金襟深衣。 “哥哥最近辛苦了些,这些菜从前哥哥但凡看到都会多吃几口……无妨,铮儿还准备了好酒,陪哥哥慢慢吃便是了。” 慕无铮伸出细腻修长的手亲自为他倒酒,连冬易都退下了,烛光将堂中照得暖融,慕无铮望着幽幽烛火的光影投在慕无离挺直的鼻梁上,心头微微颤动,神思开始有些飘摇。 “哥哥觉得......铮儿自入朝以来,做得如何” 慕无离并未着急起筷,而是垂眸温声道,“你从前虽未谙朝堂之事,但你本就聪韬敏悟,又勤奋刻苦......如今于税政上已是事事周全且游刃有余。于臣子而言,你操守节度,融洽自如,户部大臣待你无不忠诚耿耿。” 慕无离自打进迈入端王府开始就发现,铮儿今日这一身,不同往常。 倒有些像是淮北之时的装束,一身简单的黑衣,发丝以发带半束。 恍若从前那个跟在他身后从乱石中携手逃出生天的少年。 慕无铮顿时笑靥如花,“铮儿想起从前……哥哥在淮北时曾对我说,身边见惯了拘谨之人,” “哥哥可曾想到如今铮儿……” “也成了哥哥口中的拘谨之人。”说着,还优雅地啜了两口酒。 慕无离正抬筷夹起菜往嘴里送,闻言咽下去才缓缓道,“淮北时铮儿拦在马前,事后又问吾可觉得你是贪生怕死之辈......那时吾就好奇,这样胆大的小孩,究竟是哪里出来的。” 慕无铮扑哧一笑,“结果竟是慕氏的孩子,还是哥哥的亲弟弟。” 慕无离闻言也抿唇一笑,“也对,吾当初竟然不曾想.....只有慕氏的孩子,才这般天生血性。铮儿虽落难在外,却仍如浩渺冶黄金之白玉,令人难以忽视。” 慕无铮被他夸得高兴,因为他知道慕无离从不诳言欺人,也不会为着哄他高兴刻意说许多虚言。 “哥哥从前就爱把铮儿当小孩哄,如今铮儿都及冠了,哥哥还把铮儿当小孩哄。”他神情似作不满,嘴上虽抱怨,眼里的高兴却几乎要满溢出来。 慕无离看他一副娇而不自知的模样笑着微微摇头,不自觉往他碗里夹了一块肉,“吾从不虚言狂瞒,几时哄过你了?” 慕无铮却撑着下颌抿了一口酒,认真地望着慕无离,“既然哥哥从不虚言狂瞒……铮儿倒有一事想问哥哥。哥哥是更喜欢从前那个天生血性,胆大妄为的姚铮,还是如今......人人口中心狠手辣,权势滔天的端王慕无铮?” 慕无离俊美温润的脸上神色微怔,这些时日,铮儿闹的动静他不是不知道。 纵火恐吓礼部,朝堂之上对峙兵部,甚至于百花宴之中众目睽睽之下徒手捏爆刺客的命脉威慑宵小。 他知道眼前的弟弟早已不是原来那个一心要做一把好刀的姚铮了。 慕无离的确有察觉到他身上的变化,但他从不觉得惊讶,也从不过分在意。 因为他知道,纵然眼前人千变万化,却仍是他心头珍宝,世间无可替代。 只不过一向善于收敛情绪的慕无离并未将所思所想尽数对着慕无铮直言,反而抬起酒杯饮尽,缄默片刻,最终只道,“昔日铮儿乃吾之珍爱,今日铮儿乃吾之手足,彼此皆重,吾难以高低好恶论之。” 慕无铮闻言心中猛然一痛,他早就知道的,不是么? 为什么要问呢? 哥哥最喜欢的,还是从前那个一心一意愿意与他偕老的少年。 如今他和慕无离是兄弟,尽管远望似相连,近看却分隔万里。 和从前怎么能比? 慕无铮一口饮尽杯中酒,慕无离从前说过的许多话此时在慕无铮耳边怆然回响,一字一句如火烫的烙铁般刻在慕无铮心头。 慕无铮强颜欢笑地为他倒酒,眼中带着些回忆,“从前在太子府,铮儿曾问哥哥,太子府可有一天会将铮儿拒之门外......哥哥那时说永远不会。” 他放下白玉酒壶,眼中带着些认真抬眸看去,“哥哥说不论如何,太子府永远有铮儿一席之地......哥哥可还记得?” “记得,”慕无离道,金棕色的双眸里徜徉着无边暖意静静望着他,“得了空......吾带你回太子府看看。” 慕无铮淡淡地笑道,“即便是日后新嫂嫂进门,哥哥也愿意带我回去看看么?” “愿意。”慕无离抬起手,很轻柔地摸了摸他的头,只见慕无铮低下头,连带着声音也有些低沉,“哥哥也曾对铮儿说,唯有一人......” 慕无铮抬起眼,一双泛红的柳眸直直望进他眼底,“哥哥绝不相让。” 而那“绝不”二字,慕无铮显然咬得重了些。 那“绝不”二字似乎刺痛了慕无离,他慕无离此生做过的最狂妄的事,就是他以为他抓得住他。 铮儿自焚离府也好,乔迁宴断情也罢,桩桩件件无不告诉他,是他慕无离太过自大狂妄。 他竟然以为他真的能留住他......爱而不舍,爱而不得,爱与不爱皆分离。 故而爱又有何用? 所以他放手,他愿意成全他。 他只要远远地看着铮儿平安喜乐,纵是长夜再孤独难捱,他也甘愿受了。 慕无离沉下嘴角,半垂眼帘,“铮儿也曾对吾说,心系唯君一人,愿为君子之侣......如今前尘皆去,恍若过眼云烟,南柯一梦。铮儿,既已物事人非,何必复提前尘。” 不论铮儿身份如何,都是他心中最在意之人。即便是此生只以兄弟之仪相待,慕无离对慕无铮的在意,也从未比从前少半分。 气氛一时之间有些冷下来,慕无铮有些心酸,牵强地笑了笑,“是铮儿过分了,明明是铮儿先背誓毁诺,却还来问哥哥......哥哥说得对,如今前尘皆去,过眼云烟何必再提。” 慕无铮端起酒杯,递给慕无离,“铮儿为哥哥斟酒。” 慕无离接过酒,烛火幽幽投在他俊美温润的脸上,他毫不犹豫地把慕无铮递来的酒饮尽。 慕无铮仍在一旁笑盈盈看着他,平日冷艳稠丽的脸被暖色染透。 慕无离喝下这一杯后,竟然开始逐渐四肢无力,甚至连内力都全然提不起来,他心下一惊,随后无力地撑在桌上,一双琥珀色的眼眸不解地朝慕无铮直直望去,甚至显然带着淡淡的愠怒,他对铮儿从未设防,也从未想到他会给自己的酒里下药。 他拼尽全身气力,也只能沉着嗓子说出一句,“铮儿......为何?” 慕无铮不答,只是默默从一旁的木柜中拿出炼金锁链,将慕无离双手缚住,又将人高马大的慕无离搭在自己身上,一路吃力地将人送进自己的寝殿中。 慕无铮平静地将慕无离平躺放在榻上,将锁链同床头锁好,他柔声细语,“哥哥,铮儿早就想这么做了,只是如今真的将哥哥锁在了铮儿身边......铮儿却不能留下来一直陪着哥哥。” 慕无离吃下了软骨散,现在怕是连说话都提不上力气了,那张俊美无俦的脸只是静静望着他,眼底的情绪很是复杂,但更多的还是不解。 慕无铮细心地为他理好发丝,他知道慕无离这个人一向端庄稳重,在意仪容规整。 “哥哥,你不能去岱县,岱县之行……铮儿一人足矣。”慕无铮眼中含柔地看着他说。 “哥哥说从前那些日子是过眼云烟、南柯一梦……可是于铮儿而言,纵使有朝一日铮儿大限将至......回想从前那些时日,铮儿亦会含笑赴死。 纵使人间风景万千,对慕无铮而言,心头最爱却是淮北时坐在马车里望到慕无离那一眼。 驾马执辔,身姿卓然,静若北境雪松,动若天上游龙。 从此人间所有风月对他慕无铮而言都了无生趣,慕无离对他而言像沧海,像夕晖,像无边无际的广袤星辰,像尽世间所有波澜壮阔的事物,只需一眼,便叫他毫不犹豫地栽落其中。 他双膝跪床前,他拉过慕无离的手,轻轻落下虔诚一吻在他手背,“哥哥,若此次铮儿保住了岱县,哥哥便答应我……北境七城作为我封地的事,可好?” 若这次他能保下岱县,便证明他慕无铮有这个能耐挽救一方水土于危亡之间,慕无离不能也没有理由再阻他。 慕无离闻言双眸瞬间睁大,这岱县果然有问题! 慕无离艰难地侧眼望着他,眉头紧锁,金棕色的眼里显然是满满的阻止之意。 慕无铮嘴角带起淡淡的笑,眼尾红痣似血泪,“哥哥,我们说好哦……若此次铮儿平安归来,哥哥便把七城给铮儿。若铮儿十日内回不来......” 慕无铮隐隐约约红了眸,一副生死诀别的模样,“冬易会在第十日放哥哥离开,让哥哥回去成亲。” 慕无离眼中血丝爬满,他竭力想起身却也只是让手指动了动,紧紧地攥着身下的蚕冰织锦。 他眼睁睁看着慕无铮朝他重重地磕下一头,随后起身,抬手到身后解下那方蟒纹发带。 一头雾黑的长发飘然垂落,慕无铮将发带仔细叠好,放进慕无离手心,缓缓为他合上手掌。 慕无离只觉被慕无铮握过的位置烫得像在灼烧。 慕无铮望着慕无离嘴边含笑,眼中却带着沉痛,他一字一句地说: “铮儿提前祝哥哥姻缘美满,永结同心,” “珠联璧合,桂馥兰馨......” 眼角不觉滑落滚烫的泪珠,他颤声说出最后几个字,“白头……永携,地久......” “天......长!” 琥珀色的眼眸带着万分复杂的情绪静静望着他,唇瓣却抑制不住地发抖。 你撒谎。 你根本就不愿吾同旁人姻缘美满。 铮儿这副样子哪里是要祝贺他成亲?分明是不愿自己忘了他。 这小骗子一贯如此,骗他骗成了习惯。 慕无铮转身决然离去,冬易在一旁背身而立,紧紧捂着脸,竟是听得泣不成声,殿下交给她的任务……原来就是看守太子,不能让他去岱县。 慕无离只觉胸中一阵窒闷,随后竟是望着紧闭的寝殿大门,气得生生吐出一口血来。 第79章 初至岱县 欧阳恪精心为慕无铮挑选了两位侍卫,一位名叫贺梁,一位名叫昝瑞,同行的工部尚书杨漳亦带了两名侍从。 四人各自乘马,慕无铮则与工部尚书杨漳同乘一辆马车,一路马不停蹄,日夜兼程,耗费三日之久,终于抵达岱县。 岱县县令早已率人在县口恭迎,见慕无铮一行人前来,赶忙疾步上前,躬身施礼。 “下官岱县县令师康平,参见端王殿下,见过杨大人…… 殿下与杨大人一路舟车劳顿,辛苦万分。听闻二位前来岱县,特在此恭候多时,请殿下与杨大人先行前往驿馆安顿歇息,县衙已为殿下与杨大人备下些许酒菜,待晚间,下官再为二位接风洗尘。” 慕无铮神色淡然,轻声说道:“有劳了。” 驿馆坐落于离县衙门不远之处,岱县县令一边满脸堆笑地寒暄着,一边引领众人往驿馆走去。 驿馆乃是一座三进的院子,规模虽不大,却干净整洁,一尘不染。 前院设有客房与厨房,后院则是马厩与仓库,另有一个独立的小院子。 院中栽种着两棵梧桐树,树下摆放着一方石桌与几个石凳,瞧着似是专为休憩喝茶、闲聊赏景而设。 岱县县令笑意盈盈地对慕无铮与杨漳说道:“还请殿下和杨大人移步。” 杨尚书与慕无铮所住的屋子位于院子左侧,屋前有一条长廊,蜿蜒曲折,连接着院子大门与二人的屋子,长廊之上,摆放着几盆菊花,此时正值花期,花开得正盛。 慕无铮与工部尚书杨漳跟随岱县县令走进里屋。 驿馆虽略显陈旧,却极为宽敞明亮,屋内陈设简约而不失典雅,桌椅板凳皆被擦拭得光洁如新。 岱县县令赔着笑说道:“下官知晓殿下和杨大人一路奔波辛苦,只是岱县的确地小物薄…… 驿馆条件简陋,还望殿下和杨大人多多海涵。” 慕无铮摆了摆手,说道:“无妨,本王与杨大人此番前来,只为巡察河道情形,无需太过奢华铺张。” 岱县县令赶忙谄媚地迎合道:“殿下如此体恤民情,实乃岱县荣幸。” 言罢,岱县县令便缓缓退了出去,又将尚书杨漳领到隔壁屋子。 岱县县令离去之前,再次鞠躬弯腰,毕恭毕敬道:“殿下和杨大人若有任何需求,尽管吩咐便是。” 随后,便转身离开了。 工部尚书杨漳见县令离去,便对慕无铮说道:“殿下,这岱县县令瞧着倒是个极为恭敬妥帖之人。” “恭敬妥帖?怕是心虚作祟才是。” 慕无铮语气淡淡道。 贺梁与昝瑞将诸事安顿妥当后,便前来找寻慕无铮。 二人见慕无铮静坐在窗边,目光沉静地凝视着窗外的景色,不知在想什么。 “殿下,可要属下去盯着那县令?” 慕无铮的目光依旧望向窗外,远远眺望,可见禹河奔腾,河道宽阔,水流汹涌澎湃,涛声阵阵,隐约可闻。 他神色平静,淡淡道:“不急,待明日让那县令亲自引领本王与杨大人前去巡坝之后,再做定夺。” 岱县虽临近禹河,却因河水时常泛滥,致使可耕种田地寥寥无几,可以看出那县令并非有意苛待朝廷钦差,的确是岱县物力匮乏所致。 但岱县县令还是为了迎接慕无铮一行人,准备了丰盛的晚宴为他们接风洗尘。 晚宴上,慕无铮看着岱县县令那一套又一套的阿谀奉承之词,心中满是厌恶,面上却依旧波澜不惊,不动声色。 八仙桌上摆满了琳琅满目的菜肴,慕无铮目光扫过桌上的丰盛菜品,嘴角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轻声道:“早闻师县令治理岱县颇具方略,今日一见,果真是名不虚传。” 岱县县令师康平只觉后背冷汗涔涔,脊背发凉,他佯装不知其深意,连连谦逊道:“殿下谬赞,此乃下官分内之责,职责所在。” 杨尚书此时亦开口说道:“殿下此次前来岱县,主要目的乃是巡视大坝状况,还需师县令多多予以配合。” 师康平连忙应道:“尚书大人放心,下官必定竭尽全力,全力配合。” 慕无铮微微抬起眼帘,目光深邃,说道:“嗯,明日便有劳师县令带本王与杨大人前去巡查岱县大坝了。” 岱县大坝乃是一座石坝,石坝上方修筑了一座石桥。 次日,慕无铮与杨漳在岱县县令师康平的陪同下,沿着河道,踏上石桥,一路仔细巡视。 坡形的大坝如一道天堑,将汹涌奔腾的禹河拦腰截断。 石坝下的闸门微微泛黄,木制的硕大涡轮随着闸门内涌出的水流飞速旋转,溅起层层滚滚浪花。 就连对水利颇为精通的工部尚书一路巡视下来,都未曾察觉有何异样之处,慕无铮始终紧蹙双眉,心中暗自思忖,只是这般寻常巡视,的确难以发觉这大坝究竟有什么问题。 待夜幕降临,慕无铮径直唤来贺梁,低声吩咐道:“你去暗中监视那师康平的住处,本王料想他恐已按捺不住,莫要让他提前逃脱。” 贺梁恭敬地点头应道:“是。” 而慕无铮则自行换上一袭黑色夜行衣,一路悄无声息地朝着地势高处疾行,不多时,便回到了上游河岸畔。 禹河河水拍打着河岸,汹涌澎湃,夜幕之下,四周无人靠近。 慕无铮望着禹河那汹涌湍急的水势,缓缓抬头,望向那无边无际、深邃沉沉的夜空。 只需一场夏雨降临…… 这禹河水位便会急剧上涨,怪不得这岱县县令如此急于应付他们,想必是担忧自己遭遇水患而被困于此,无法脱身。 今日石桥之上巡查大坝时,也仅仅只是在坝旁巡视了一番,若非五哥那番话…… 恐怕任谁也难以料想到竟然有人会在大坝之中暗中动手脚。 岱县大坝年年修缮,慕无铮站在石桥上,微微低下头,举起手中火把,仔细端详大坝修缮的痕迹,随后又蹲下身子,弯身轻敲大坝。 敲击声竟隐隐约约带着一丝清脆的回音,虽并不十分明显,但慕无铮天生耳力极佳,纵使耳边水浪声震耳欲聋,汹涌澎湃,但他依旧敏锐地察觉到其中不同寻常之处。 看来那岱县县令蓄意在岱县大坝修缮之际,命人偷换大坝所需的优质石料,如此一来,只需一场大雨倾盆,这表面看似坚不可摧的石坝待禹河水量增大,便会在不知不觉间逐渐开裂,最终被洪水直接冲垮。 眼下这岱县水患已是近在咫尺,迫在眉睫,难以阻挡。 翌日。 果不其然,贺梁察觉师康平悄然收拾好细软,欲携妻儿偷偷逃离岱县,正巧被贺梁逮了个正着。 “师大人,这是要去往何处啊?” 贺梁双臂交叉抱于胸前,面带微笑,拦住其去路,开口问道。 那师康平面色瞬间僵住,强作镇定道:“贺侍卫啊…… 请代下官转告端王殿下,下官需回乡探亲两日。” “哦?是吗?” 此时,暗角处一道银光携着凛冽寒气疾射而来,师康平尚未及反应,那物便已扎在他身上的包袱上,随后坠地,发出轻微声响。 定睛细看,竟是蝶翼般的飞刀。 那飞刀划破包袱,内里诸多金元宝、玉器零零散散掉落一地。 “师大人回乡探亲,为何携带如此多的细软?” 慕无铮身着玄色锦衣,笑意盈盈自黑暗中缓缓走出,双臂抱于身前。 师康平望着自身上掉落的财宝,心跳如鼓,飞刀突如其来的袭击令他大惊失色,他险些以为端王要杀了他。 他颤抖着双手,故作镇定地道:“这…… 自是用以孝敬家中老母。” “师大人每月俸禄不过四两,身上却有这般多金元宝,不知从何而来?” 慕无铮明知故问,目光紧紧盯着师康平。 那岱县县令师康平倏然间被击中命脉般,额头冷汗直冒,支支吾吾,半晌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慕无铮戏弄许久,觉得稍微尽兴,这才收起笑容,脸色转冷,沉声道:“关起来。” 那岱县县令如梦初醒,料想大坝之事恐已败露,自己怕是在劫难逃,九死一生了。 师康平索性不再伪装,猛地一咬牙,似发了狠劲,自袖中迅速掏出一把冷刃,径直朝慕无铮刺去。 慕无铮眼皮微微一动,长腿陡然抬起,一脚将其踹翻在地。 贺梁见状,立即上前,又补了两脚,同时用力拧卸了那岱县县令的手肘,嘲讽道:“就凭你这微末本事,也敢对端王殿下下手?” 师康平疼得龇牙咧嘴,咬着牙,汗水顺着脸颊滑落,对着慕无铮怒吼:“殿下就算杀了下官…… 雍王殿下也不会放过你!你休想活着离开岱县,慕无铮!” 慕无铮嘴角勾起一抹笑意,说道:“那本王倒要瞧瞧了,待本王亲手将你这活生生的证据送至雍王面前,他会是何表情。” 师康平嗤笑一声,道:“岱县即将覆灭!若下官咬紧牙关,死不认账,大水一冲…… 端王殿下去何处寻觅证据?” 慕无铮微微抬手,贺梁心领神会,上前三两下卸了师康平的双腿。 师康平发出惨痛的嚎叫,慕无铮面色冷峻,寒声道:“在本王面前,没有人能真正守口如瓶。” 慕无铮不屑与他多费口舌,令贺梁将其敲晕,直接捆绑牢固,关押起来,又吩咐道:“将师康平的心腹之人全部抓捕,关在一处。” “是。” 午后,慕无铮将岱县当前面临的水患危机,向工部尚书杨漳详细述说一番,并与其商议应对之策。 工部尚书杨漳越听越觉冷汗直流,说道:“殿下,如今岱县水患已然无法避免,唯有趁着降雨未临,及时告知县内百姓暂时迁离此地。” 慕无铮沉默良久,迁离是一定要迁离的,只是这样一来,岱县可谓损失惨重。 水患一来,全县的耕田一定被毁得不成样子,就算县里百姓暂时离开岱县保住性命,但等到了秋收,岱县颗粒无收,此处的百姓又该如何活下去? “杨尚书,眼下可有办法缓解岱县水患之危?至少县南边远离禹河的耕地,需得设法保全。” 杨尚书略作犹豫,片刻后,对他说道:“殿下,当下之计,唯有征调县内所有青壮劳工…… 在沿岸附近挖掘用于储水的深坑与沟渠,以求在禹河决堤泛滥之时,降低禹河水位…… 只是如此一来……” “如此一来,县内所有青壮皆不得离开,且未必能在雨来之前完工。” 慕无铮敛眸接过话茬。 他陷入沉默,一时间只觉心头沉甸甸的。 原来身为上位者,掌控他人生死竟是这般滋味,如今岱县百姓的去留、生死,全系于他一念之间。 究竟是令所有人迁离,还是留下部分青壮劳工抵御水患。 这委实是个两难的抉择。 “殿下需尽快作出决断了……” 尚书杨漳轻叹一声,望向窗外的天色,“雨季将至,最多十日可供我们提前筹备,实在耽搁不起……” 沉思许久后,慕无铮终于向杨漳表明决定:“杨尚书,你带领部分县衙人手与岱县百姓往陆中腹地撤离,本王…… 留下来,率领县内所有青壮劳工挖掘沟渠。” 尚书杨漳闻听此言,顿时大惊失色,道:“水患情形非寻常人所能预判,殿下若留下来,必然身处险境!殿下还需三思啊!” 慕无铮微微叹气,摇头道:“本王心意已决,尚书大人尽快去办吧…… 岱县县内所有老弱妇孺,全部迁走,留下青壮劳力听从本王指挥。” 杨漳见慕无铮态度坚决,只得依从,次日便着手安排县衙兵丁,一面征调青壮劳工前往禹河沿岸挖掘沟坑,一面引领县内的老弱妇孺向南迁徙,迁往地势较高的陆中地区。 慕无铮依照尚书杨漳临行前的嘱托,将县内余下的青壮劳力分成两拨。 一拨全力挖掘长沟深坑,力求最大程度地蓄水并降低禹河水位;另一拨负责疏浚河道,加宽并清理河道两岸,将从禹河中挖出的泥沙用以加固两岸堤防,再搬运石块放置于沉船之中作引流之用,期望在水患来临时引去部分水量。 慕无铮身着玄色锦袍,伫立在石桥之上,远远眺望,只见河岸边聚集着一张张年轻而坚毅的面孔。 他忽然想起去年淮北地动后,自己自废墟中拼死逃生,在河边洗净脸从水面里看到的,也是这样的一张脸。 脸上无声地写着,一定要活下去。 就在他陷入沉思之际,昝瑞自远处飞奔而来,气喘吁吁地禀报:“殿下!” “何事?出了什么状况?” 慕无铮投去询问的目光。 “瑞王殿下和瑞王妃来了!” 慕无铮微微瞪大双眼,心中暗道:五哥和五嫂?他们怎会来此? 慕无铮转身快步朝驿馆赶去,果不其然,驿馆正厅中,身着锦服的瑞王身旁站着一位娇小玲珑的女子,一身苏绣月华云锦衫,气质文静素雅。 瑞王慕无寂率先瞧见慕无铮,抬手朝他挥了挥,喊道:“阿铮,你来了!” 慕无铮大步流星地走到二人跟前,问道:“五哥!你怎么来了?” 未等慕无寂回应,他身旁的瑞王妃对着慕无铮行礼,说道:“臣妾萧璃音,见过端王殿下。” 慕无铮对她微微一笑,说道:“自家人,五嫂不必对本王多礼,与五哥一般唤本王阿铮便是。” 慕无寂面上带着些许愧疚,对他道:“阿音听了岱县水患的事,说岱县水患事情重大,人命关天…… 理应前来助你一臂之力,故而我们便赶来了。抱歉阿铮,本应由我前来…… 是我太过怯懦,贪生怕死。” 慕无铮闻言,不禁叹了口气,说道:“怕死乃人之常情…… 五哥何错之有?只是五哥五嫂…… 你们实不该来此,如今岱县水患近在咫尺,已是难以抵挡、无可挽回,本王已命杨尚书带领县中部分百姓迁离。” 萧璃音却镇定自若,不慌不忙道:“阿铮,可否带臣妾与瑞王殿下前去查看大坝情形?” 慕无铮见此情形,念及萧璃音身怀绝技,果断点头应允:“五哥五嫂随我来,看看还有没有什么办法能缓解禹河泛滥决堤、水患造成的危害。” 一路上,慕无铮将尚书杨漳临行前的一番谋划布局,向慕无寂与萧璃音二人详细道来。 三人沿着河岸前行许久,又在坝上仔细查看良久,萧璃音柳眉微蹙,显然亦是忧心忡忡。 “阿铮,就缓解禹河泛滥而言,这杨尚书确已给出最为周全之策。” 萧璃音道。 慕无铮听见萧璃音这么说,并未太过失落,“杨尚书深谙水利之道,只是如今留给岱县的时间的确不多了,纵是县内所有民夫分批夜以继日地挖沟造坑......可不出十日,必定来雨。” 萧璃音又道:“臣妾虽无力阻挡水患来临,但尚有一法,或能截流禹河、控制部分水势。” 慕无铮心中一喜,急忙问道:“五嫂有何良策?” “臣妾于前年研制出一物,名为…… 水马。此水马以圆木依特定方式捆扎排列成行,其间以横木麻绳固定,其架状如圭田,于其中尽可能填充卵石以增重。禹河汹涌且河道复杂,此物看似简易却极为稳固…… 尽管那县令蓄意毁坝,欲使禹河冲垮大坝,我们在短短几日之内根本无法修缮,但若将此物临时置于大坝前,并尽可能放置在不同河道中,便能起到缓流之效,亦能减轻禹河对坝体的冲击。故而请阿铮召集足够人手前往县衙,尽快赶制水马!” 慕无铮满脸惊喜地望着萧璃音,问道:“五嫂要留下来亲自教他们做?” 萧璃音神色端庄肃穆,微微欠身,说道:“是。” 慕无铮却稍有犹豫,说道:“五嫂需知,若留下来面临水患,恐有性命之忧。” 萧璃音却牵起慕无寂的手,目光坚定地望着慕无铮,说道:“有瑞王殿下在,臣妾无所畏惧。” 慕无寂闻言,亦微微挺起胸膛,说道:“不错,我们一同留下来帮忙,我定会护阿音周全。” 慕无铮望着二人,只觉心头微热,自淮北后,他头一次又有了亲人在身旁的感觉。 他依照萧璃音所言,召集数十民夫前往县衙,开始日夜赶制萧璃音所说的 “水马”。 起初,那些县中民夫见萧璃音捋起衣袖,动手捆绑圆木制作水马,私下里悄声嘀咕:“怎的要跟个女子学?” 慕无铮端坐在大堂之中,耳力极佳,将此言语听得一清二楚,遂给了贺梁一个眼色。贺梁会意,上前长臂一伸,将那人拽出,对着那民夫便是狠狠一脚,呵斥道:“何人竟敢私下非议,对瑞王妃不敬!” 那民夫挣扎着起身,赶忙跪下求饶:“草民知错,草民知错!请殿下恕罪!请王妃恕罪!” 慕无铮望向萧璃音,但萧璃音似全然不以为意,一边往 “水马” 里填充石块,一边柔声说道:“眼下水患紧迫,若要请罪,便加快手脚,多制些水马。” 那民夫如蒙大赦,感激涕零地说道:“谢瑞王妃饶恕草民一命!草民定当竭尽全力,在水患来临之前多制些水马!” 次日傍晚,首批赶制完成的水马被众人投放至河道中,平缓水势、截流的效用肉眼可见。 慕无铮心中大喜,如此一来,若禹河决堤,他们防备得当,岱县的耕田或许还能保住部分。 端王府。 冬易每日按时前来给慕无离送饭,每次前来皆是一副冷淡疏离、生人勿近的模样,放下饭菜便转身离去,从不逗留。 慕无铮走了四日了。 慕无离放下手中书卷,那双金棕色的眼眸带着威严之光朝她瞥去时,冬易冷冷地启唇,看着锁链与拔步床上磨损的痕迹,终于开口与慕无离说了四日以来的第一句话。 “太子殿下还是省些力气吧,十日之前奴婢不会放您离开。至于您的得力心腹,亦是无法闯入端王府,这端王府可比您的太子府还要铜墙铁壁。” 慕无离沉声道,“你若真是为了他好,就该放吾去助他。” 冬易置若罔闻,反而从袖中掏出冷刃,抵在慕无离瘦削的下颌,“太子殿下……您可知若非端王殿下对您在意非常,您早已命丧奴婢之手。” 慕无离只是垂眸看了看横于颈间的匕首,波澜不惊道:“放吾去岱县,待铮儿平安无事,吾这条性命…… 你若有意,尽管来取。” 冬易心头闪过一丝犹豫。 若他前往岱县真能助殿下一臂之力,救殿下于九死一生…… 不如违抗一次殿下的命令? 只是这几乎是端王殿下的遗命,自己怎能轻易被太子说动?万一殿下遭遇不测…… 自己又辜负了他最后的嘱托,殿下是否会怪罪于她? 慕无离眼神锐利如鹰,敏锐地捕捉到冬易眼中那一瞬间的犹豫,说道:“你迟疑一刻,铮儿便多一分危险,你既是他的心腹,自当以他的性命安危为重。” 她忆起那日慕无铮诀别时的模样,并未急于放开他,反而带着几分不甘,冷声质问慕无离:“太子殿下,端王殿下对您的一片深情您皆看在眼里。” “他甚至甘愿为了您……”冬易面上明显带着愤懑之色,“对您而言,端王殿下究竟是何身份?” 慕无离沉默片刻,说道:“此事与救铮儿无关,吾为何要答于你?” 冬易横握匕首于慕无离脖颈间,全然不像个侍女,反倒似个女刺客。 “奴婢怎知太子殿下前往岱县是为了救端王殿下,而非另有缘由?” 慕无离眼帘低垂,吐出简洁却分量极重的五个字。 “吾视之如命。” 冬易闻听此言,心头猛地一震,神色微怔,似有所触动。 她终是松了口,说道:“奴婢可以放了您…… 但太子殿下需带奴婢同去岱县寻端王殿下。” 她对慕无离并不信任,她定要亲眼瞧见端王殿下安然无恙。 “吾答应你。 第80章 水患逢君,情归几处 岱县。 不出所料,第八日清晨,雨丝飘然而落,淅淅沥沥打于窗棂,声声碎响。 慕无铮竖耳一听,传入耳中的流水声比起前几日愈发汹涌嘈杂,他心头一紧,赶忙开窗望去,见乌云压城,慕无铮高声唤道:“贺梁、昝瑞!” 二人闻声,迅速推门而入,齐声问道:“殿下有何吩咐?” “传令下去,所有守在河堤边的人,限一个时辰之内,尽可能朝着南边高处撤离,速度要快,务必远离河道,不许任何人滞留!能跑多远就跑多远。” 慕无铮语速极快,神色凝重。 贺梁瞬间心领神会,殿下这是要疏散劳工民夫。 水患......要来了。 “是!” 贺梁领命,转身便要冲出去。 昝瑞望着慕无铮,一脸焦急:“殿下,咱们也赶紧走吧。” 慕无铮缓缓摇了摇头,目光沉稳又不容置疑:“你们去把岱县县令带走,押往邻县关起来,他可是重要的人证。本王心知以你二人的轻功此事不在话下…… 去吧,本王会护好自己,无需挂念。” 昝瑞把牙一咬,语气坚决:“贺梁一人去便足够了,属下留下来陪殿下。” 贺梁面露为难之色,看看慕无铮,又看看昝瑞。 “好吧。” 慕无铮见昝瑞态度如此强硬,只好轻叹一口气,“贺梁,速去!此事乃重中之重,本王不会有事,你无需担忧。” 贺梁的命令一下,一传十十传百,县内所有人瞬间都往地势高处跑去,慕无铮和昝瑞翻身一跃朝驿馆屋顶踏去,凭空远眺。 远远望去,洪水已漫坝,白浪翻滚,飞流直下,声若虎啸,数里之外清晰可闻。 禹河两岸已经决堤,翻涌的潮水从四面八方袭来,声势大得吓人,临河的庄稼、耕地都已被淹没,城郭颠覆,鱼鳖皆浮,人人闻声惊恐而奔逃,有舟楫者,则乘舟楫而遁;无舟楫者,则以双足竭力疾行。 昝瑞迅速撑开一把伞,高高举过慕无铮头顶,为他遮挡这如注的大雨。四周雨幕茫茫,一切都被笼罩在朦胧水汽之中,昝瑞忍不住开口问道:“殿下,我们还不撤么?” 以慕无铮的身手,赶在水势漫上房顶之前,奔赴附近的临水县避灾,并非难事。 慕无铮站在高处,俯瞰着地上那些四散奔逃的百姓,眼前忽然恍惚间闪过淮北那只被废墟死死压住的手臂。 雨声嘈杂,让他的声音也变得模模糊糊:“昝瑞,你知道么.......一年前,本王救一人都难如登天。” “殿下……” 昝瑞轻声回应。 “可如今,本王却能救万众于水火。” 昝瑞由衷感叹,“殿下今非昔比。” ““今日本王既站在这里,就不会眼睁睁放任任何一人死在水患中。” 慕无铮抬眸望向远方,只见多数劳工已朝着县中地势高处有序撤离,队伍浩浩荡荡,从北向南稳步行进,少数落下的,也很快跟了上去。 昝瑞眼一尖,在一片茫茫雨帘里,突然指向远处工坊旁一个弯腰艰难前行的身影,急切喊道:“殿下!那儿还有个人,我记得前些天在河堤边搬石头的时候,他受了脚伤。” 慕无铮眉头微微皱起,毫不犹豫道:“得赶紧去把他带上。” 昝瑞伸手按住慕无铮想要往前冲的身子,把手中的伞递到他手上,语气坚决:“殿下莫动,属下去就行。等把人送到安全的地方,属下立刻回来。” 慕无铮嘴唇微微颤动,叮嘱道:“若你回来时,见形势危急,就别回来了,本王自会设法保全自己。” 昝瑞满心忧虑,却又无计可施,只能对着慕无铮说道:“殿下千万保重……” 昝瑞转身离去后,慕无铮也没在原地多做停留,立刻在县中四处搜寻起来。 接连发现两三个掉队的民夫,他赶忙将人一一背起,送往高处妥善安置。 刚送完这三人,又瞧见街角处不知何时竟出现一个才到他腰间高的少年。 慕无铮眉头紧蹙,飞速赶了过去,他之前明明下令只让县中的青壮留下,怎么还会有孩子留在县里? 待慕无铮落地,积水已然没过了他的半膝。 少年赤着双脚,站在巷角的木箱上。 靠近之后,慕无铮才发觉不对劲,这少年朝着他咿咿呀呀比划着,嘴里嘟囔些什么,可慕无铮一个字都听不懂,原来这少年竟是个又聋又哑的弃儿…… 难怪没跟着杨尚书一行人撤出岱县。 慕无铮也顾不上许多,俯身将少年一把背到身后,起身施展轻功,踏着各处屋顶飞速而去。 此刻他哪还顾得上撑伞,暴雨如注,雨水瞬间将他淋得浑身湿透。 慕无铮在一片山坡上放下少年,任由他融入人群之中。 少年又冲着慕无铮咿咿呀呀地比划了几下,慕无铮大致猜出,这是在向他道谢。 慕无铮手指向远处,明知少年听不见,却依旧说道:“山上有座庙,去那儿避雨。” 少年全身湿漉漉的,恰似一只被大雨淋透的幼犬,他看着慕无铮所指的方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而后一溜烟跑远了。 少年走了以后,慕无铮在南边山坡上的劳工中扫视一周,全然没看到昝瑞的身影,一时心头有些焦灼。 糟了…… 昝瑞肯定是明知当下形势危急,却还是执意回去找他了。 慕无铮看着几乎要没过人身的积水,咬了咬牙,最终还是决然地冲进雨幕之中。 一路始终不见昝瑞的身影。 再往前,地势愈发低矮,周遭没有房屋可供借力,轻功根本施展不开,倘若继续前行,就只能凫水了。 慕无铮咬咬牙,踏入水中,冰冷刺骨的水瞬间没过他半身,他艰难地一步步朝前探去,全身都浸泡在这寒彻心扉的水里。 他在水里跋涉了好一段路,却依旧没瞧见昝瑞半点踪迹,甚至连半点人影都没有。 慕无铮望着逐渐漫到胸口的水势,他必须得撤离了,水势还在一个劲儿地往上涨,再耽搁下去,真就只能拼尽全力游水离开。 慕无铮转身往回走,然而空中的雨势越发凶猛,眼前一片朦胧,连视线都极为模糊不清。 方才接连救人,耗费了他大量体力,此刻他只觉体力不支,往回走的速度远远赶不上水势攀升的速度,更糟糕的是,他连游水的力气都快没了。 慕无铮浑身疲软无力,每迈出一步,都靠着强烈的求生本能强撑着。 可这暴雨像是故意与他作对,助长着水势愈发汹涌,身前的积水很快就没过了他的脖颈。 慕无铮望着眼前茫茫无边的水面,耳边安静得只剩下噼里啪啦的雨声、呼啸的风声,再也听不到一丝人声。 好冷啊…… 困意如潮水般向他袭来。 就这样吧…… 在这里结束,好像也没什么不好。 慕无铮浑然脱力倒入水中,冰冷河水漫灌进口鼻的一瞬间,一幕幕画面如走马灯般在他脑海中重现。 从淮北初遇,到踏入太子府。 从府邸相处,再到那个刻骨铭心的雪夜定情…… 又从雪夜定情,到他决然自焚离府…… 他没有负姚氏,没有负慕氏,甚至对岱县百姓也尽心竭力,却唯独对慕无离,他满心愧疚。 他曾承诺要报答慕无离,可却一次又一次狠心地将他抛下。 同慕无离的分与合,爱与痛。 在这一刻,成了他与这人世间最难割舍的羁绊。 还有林霜绛…… 在他多次受伤时,悉心照料、陪伴左右,为他开解烦心事、出谋划策,一起嬉笑打闹…… 点点滴滴汇集成河,绵延无尽。 还有如他长姐一般的冬易和夏霖....... 还有明明很怕死却带着五嫂一起赶来岱县帮他的五哥慕无寂...... 还有踏雪…… 真的......再也不能见了么? 世事只如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诸多回忆在他脑海中散作满河星。 就在他意识逐渐模糊之时,一双有力的大手忽然在水下紧紧握住慕无铮的腰,沉稳且不容置疑的力量自腰间传来,猛地将他高高举起,瞬间让他浮出水面。 慕无铮剧烈咳嗽起来,咳出几大口积水,这才得以大口呼吸新鲜空气。 他费力地抬起被水浸得沉重无比的眼皮,眼前人英俊得令人心颤的面容熟悉至极。 是太子殿下! 慕无离整个人几乎都没在水里,唯有从胸口延伸出的脖颈露在水面上。 慕无铮清晰地感觉到慕无离稳稳地托举着自己,二人四目相对,巨大的喜悦与感动瞬间将他的心彻底淹没。 可还没等这情绪持续多久,慕无铮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一阵后怕猛地涌上心头,他瞬间回过神来,对着慕无离声嘶力竭地大吼: “你为什么要来这儿!” “你来了这儿,北境二十城怎么办!” “二十城的百姓还等着重获自由,要是你死在这儿,他们可怎么办!” 慕无铮吼得近乎歇斯底里,双手绵软无力,却还胡乱地捶打着慕无离结实的肩膀,不知不觉间,眼泪夺眶而出,和雨水混在一起,一边质问,一边泣不成声,到最后,连声音都染上了哭腔。 “你倒是说话啊…… 你要是死了,他们怎么办,你说啊……” 慕无离眉眼依旧温和沉静,安抚如春风徐拂:“铮儿,别怕。” “我们都不会死在这儿。” 他一边稳稳举着慕无铮,一边坚定地向前迈步,语气笃定。 “吾带你离开。” 慕无离就这么举着他,一步一步在茫茫无际的水面艰难前行。 也不知走了多久,渐渐地,慕无铮察觉到水势不再上涨,雨似乎也停了。 二人又走了好一会儿,水势越来越低,直至降到慕无离的腰间,慕无离这才把慕无铮缓缓放了下来。 慕无铮心绪稍稍平复了些,他望着水面,喃喃自语:“好像水没再涨了。” “是你之前做的那些起了作用。” 慕无离抬起湿漉漉的手掌,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发。 “我做的那些…… 太子殿下都知道了?” 慕无铮刚哭过,眼眶还泛着红。 “嗯,吾遇见了五弟,知晓了岱县水患的来龙去脉。” “铮儿命人到处挖的那些深坑沟渠起了作用,排走了一部分的水量。岱县大坝虽已损毁,但五弟妹带人做的水马还是截流了禹河的部分水势,至少眼下岱县地势稍高一些的南边无恙。” 慕无铮还是有些不可置信,他轻声问,“我这算是,守住了岱县么?” “算。”慕无离摸了摸他的头,“若没有你带人做的那些,岱县早就在夏雨来临时就被全部吞没了,岱县的百姓也不可能人人安然无恙。” 慕无铮眼眶发热,又问:“太子殿下,我这次做得如何?” 慕无离脸上还挂着水珠,头发湿漉得黑亮,他弯唇一笑,如同清晨的暖阳,“吾以你为傲。” 他带着慕无铮一步一步离开深水区域,朝着南边走去。 慕无铮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脸色唰地变白。 糟了!昝瑞! “怎么了?” 慕无离朝他看过来。 “殿下来的时候,有没有看到我的侍卫昝瑞?他跟我差不多高,穿着一身墨蓝深衣,腰间配了一把腰刀……” 慕无铮边说边比划,又把方才他往回走的缘由告诉了慕无离。 “你且安心,吾来时,正好见到他背着一个民夫从雨中冲上山坡,方才你一时寻不到他,应该是他去了别处救人,正巧同你错开了。” 二人趟着水继续前行,慕无铮低着头,没有看慕无离,低声说:“太子殿下来这儿,婚期肯定耽搁了。” 慕无离听出他语气里的酸涩,伸手握住他被水泡得冰凉的手,轻声道:“真傻,吾的婚期怎比得上你的安危。” 慕无铮低着头,嘴角微微上扬,湿漉漉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似是蓄意敛起眼中的高兴。 二人执手直到快走到劳工聚集的山坡时才松开。 冬易已经焦急地等了许久,见到慕无铮的时候几乎是一边哭一边欣喜若狂,她伸手紧紧抓住慕无铮湿漉漉的衣袖,哽咽着说道:“殿下没事,太好了。” 慕无铮却没个正形,抬手轻轻拍了下她的脑袋,打趣道:“本王自然没事,倒是你,姑娘家的,怎么非要跑到这么危险的地方来,夏霖可比你听话多了。” 冬易仍旧红着眼,清丽的面庞上带着几分不情愿,小声嘀咕着:“还不是担心您……” 令慕无铮没想到的是,慕凤玄居然也来了。 他瞧见慕凤玄跟在冬易身后那殷勤模样,又扭头看向慕无离,只听慕无离无奈地解释道:“吾离京之时,你的侍女在后面跟着,被凤玄瞧见了,他便执意要跟来。吾一心担忧你这边情况危急,耽搁不得,便随他去了。” 慕凤玄见慕无离带着慕无铮平安归来,满心欢喜,兴高采烈地上前一把抱住了慕无铮。 “小铮,真是太好了!你没事。” 他被慕凤玄突然抱上来,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凤玄啊…… 你跑这儿来做什么?” 慕凤玄松开他,眼神心虚地往冬易那儿瞟了瞟,又看向慕无离,才说道:“我在朝中也没什么要紧事做,不如就过来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帮上堂兄的。” 慕无铮忍不住笑了,心想着,这小子,分明是怕冬易遇上危险吧。 挺过首轮水患之后,慕无铮一行人行事就顺遂多了。 他与慕无离领着县衙众人暂且转移到离岱县最近的临江县落脚,住进了临江县的驿馆。 不多时,贺梁和昝瑞也平安归来。 临江县的驿馆是个四进的院子,规模比起岱县的驿馆明显要大上许多,厨房、马厩、仓库应有尽有,还附带一个阁楼,院子里栽种着几株蒲柳。 一阵夏雨过去,凉风习习而起。 冬易端着驱寒的姜茶推门而入时,慕无铮已经汤沐过换好了干净衣衫。 “殿下,奴婢煮好了姜茶,您趁热快些喝了祛祛寒吧。” 慕无铮接过温热适中的姜茶几口便饮尽了,“太子殿下也该喝些驱寒的姜茶,可有送去?” “还未曾,奴婢这就去送。” 冬易说着就要转身出门,却被慕无铮伸手拦住了。 “本王亲自去吧。” 慕无铮端着那碗热气腾腾的姜茶,站在慕无离的房门前,轻轻抬手敲了几下。 很快,门便从里面打开,慕无离出现在眼前。 身上似还带着水汽,上身只穿着一件纯白的亵衣,半湿的漫长乌发垂在身后不着杂饰,眉眼平静温如玉石,少了几分身处高位的威严,多了几分斯文儒雅。 慕无铮眉眼弯弯,笑意盈盈道:“我来给殿下送姜茶祛寒。” “进来说。” 慕无离侧身让他进屋。 慕无铮跟在慕无离身后进了门,寝室的门再度合上,屋内的熏香不同于慕无离往日所用,很是柔暖沉厚,似是驿馆的驿长提前备好的。 他把姜茶轻轻放在桌上,目光瞥见慕无离茂密的头发,看似随意地问道:“殿下是在晾发么?” “嗯,才沐浴完不久。” 慕无离那双金棕色的双眸望向他,只见慕无铮头发也没干,身上松松垮垮披了件外袍就跑出来了。 “才洗完发不应该出门,被凉风一吹怕是要落下头疼。” 慕无离从柜中抽出一条柔软的白帕,轻轻为他裹住含湿的发尾。 “没办法,” 慕无铮笑着回应,“要是等头发干了再过来,殿下的姜茶可就凉了。” “这些事让侍女做便是。” 慕无离像是随口一说,却让慕无铮瞬间愣神,紧接着,他嘴角噙着笑,缓缓靠近慕无离的胸膛,“非要让铮儿承认…… 是想见太子殿下了,所以才着急过来么?” 慕无离垂下眼眸,与他视线交汇,轻声说道:“吾并无此意。” 慕无铮主动伸出双臂穿过他的腰间,轻轻抱住他,指尖不经意碰到慕无离身后濡湿的发丝,而后缓缓收拢臂弯,紧紧贴向对方,鼻尖萦绕着那股暖香。 方寸天地之间,气氛变得旖旎。 “能与殿下共赴江潮,亦算同踏九泉。” 慕无铮贴着男人胸口轻声呢喃。 慕无离微微低下头,轻声嗔怪,“莫要整日将这些谶言挂在嘴边。” 他抬手欲抚慕无铮的发丝,却又中途顿住,似有犹疑。 慕无铮浑然不觉,靠在他温热的胸膛上,闻言在他怀里笑了,应道:“是,太子殿下从前就说过,谶语勿言,是铮儿忘了。” 慕无离看着眼前温顺乖巧的人,缓缓开口:“封地的事,吾答应你。” “真的?” 慕无铮惊喜万分,猛地抬头看向他。 “你于家国政事上已然颇有主见,往后无论你做何抉择,吾都不该再阻拦你。” 慕无铮开心地依偎着他,伸出那纤细修长的手指轻轻掠过他的胸膛,撒娇道:“就知道太子殿下对铮儿最好了。” 慕无离一手揽着他的腰,另一手却握住他的手,稍稍推开了些距离。 “…… 怎么了?” 慕无铮有些不悦地问道。 慕无离从桌上的锦盒里取出发带,慕无铮见状,呼吸猛地一窒,这可不正是离别时他放在慕无离手心的那条么? 慕无离微微低下头,动作轻柔地将那发带缠绕在他的手腕上,轻声吐出两个字:“还你。” 声音低沉,尽管语气还是一如既往地喜怒不形于色,但慕无铮能听出其中不容置疑的、带着命令的意味。 慕无铮心头滚烫,趁着慕无离倾身低头的间隙,凑上前想去吻他。 也许是失而复得的情愫还残留在心中,慕无离这次没有再大力推开他,只是大掌抵在他的唇瓣前作为阻挡。 被手掌捂住嘴的慕无铮,眼睛忽闪忽闪地眨着。 慕无离低声道,“小骗子,不得犯上。” 慕无铮有些茫然地对着他眨眨眼,“何时又骗太子殿下了?” “以后铮儿递来的酒水,吾需遣人验过才行。” 慕无铮一时失笑,慕无离见状,只觉得许久没有见到铮儿笑得这样灿烂明艳了。 “太子殿下乃非常之人,自然要用非常之策…… 兵不厌诈,这可是殿下教的。” 慕无铮双手揽着他的脖子,微微扬起下颌。 慕无离无奈地笑着摇头,“若是纪公知道兵不厌诈被你用在吾身上,定要罚你抄兵法了。” 慕无铮丝毫没被吓住,反倒凑上前抱着他的手臂轻轻摇晃,讨好道,“把太子殿下哄好了,纪公就不会知道了。” 慕无离纵容着他试探性地半搂住自己的腰,心头炙热的火延伸至四肢百骸,慕无离心道,什么兵不厌诈?分明是美人计才对。 良久以后,一声敲门声打断了二人。 “大哥?你在里面么?” 是瑞王慕无寂。 慕无离瞬间松开慕无铮,却没有立刻去开门,而是朝着门外回应:“五弟?何事?” “大哥可休息好了?杨尚书怕大哥还在歇息,不敢来打搅,便让我来问问,大哥今日可要商讨岱县水患后的事宜?眼下岱县那些劳工民夫都在等着县衙安排他们的去处…… 若大哥决定今日商讨,我便去叫一下阿铮。” 此刻正在慕无离房里的 “阿铮” 慕无铮,一听慕无寂提到自己,顿时心虚得脸颊泛红,对着慕无离无声地摇头,示意:别让他进来。 慕无离朝着门外说道:“你先过去,稍后吾换好衣衫再去寻铮儿同去县衙。” “好,无寂明白。” 随后,脚步声渐渐远去。 慕无铮静静等了一会儿,估摸着慕无寂已经走远,这才红着脸往门口走去。 他边走边说,“殿下快些把姜茶喝了吧,这会儿应该温了.......我回去穿好衣衫再同殿下去县衙。” 慕无离看着他忿忿不甘的背影忍不住唇角上扬,端起八仙桌旁的姜茶开始喝,那神情如同在品尝什么美味一般。 县衙中堂里。 慕无离、慕无铮、慕无寂三人以及尚书杨漳、临水县县令就眼下状况商议岱县水患后续事宜,而此地巡抚估计还在快马赶来的路上。 杨漳提出重修大坝、拦沙缓洪,除此之外,还同慕无离几人提议重修两条水渠,借地势分流禹河引入运河,疏通水运,以此保日后岱县能一直安然无恙。 尚书杨漳命临水县县令在周边郡县征调更多民夫与能工巧匠,之前岱县征用的民夫还会继续征用,不过除此之外还需更多人手。 几人商议后,准备在岱县重修一条全桩型大坝,同修三坝,主坝拦禹河河水,两坝引流入渠。 三坝形成中间高、北端次之、南端最低的阶梯状,各自独立又相辅相成,禹河能根据水量自选其道、分为三流,坝上为禹河,坝下为小禹河,小沧河,两河顺流分别引入永昼运河,如此一来,既能稳定河势防水患、灌溉补源,利于耕田,又能使永昼的漕船畅通无阻。 这些事从商议再到一锤定音,一通下来已至夜深,慕无铮坐在回驿馆的马车上时,竟是连眼皮都抬不起来了。 第81章 神衣缀明月 临江县一时之间收容了许多受水患无家可归的百姓,大部分都是青壮留在岱县继续接受朝廷征调修缮河道、挖沟泄洪,而家中老小暂时被好生安置在临江县落脚。 而岱县修坝的事还要等慕无铮写好折子传回朝中待皇帝批阅,朝中要经过殿阁及其六部审议,确定此事任命的官员及户部正式往岱县拨银后,慕无铮一行人才能离开。 慕无铮屋前敞着长窗,晨光熹微,天色未明。 慕无铮向来起得早,此时已点起灯烛,在桌案前铺开空白奏帖,蘸墨书写岱县水患的详细经过。 前几日提审岱县县令,那家伙是个软骨头,贺梁还没怎么动刑,就一股脑全招了,弄得冬易备好的刑讯指夹板都无用武之地。 写完水患详情,慕无铮又罗列雍王与岱县县令及其党羽这些年从岱县大坝工程里侵吞的巨额贿银,数额尤为巨大,令人瞠目结舌, 导致用在大坝修缮上的银钱根本没多少。 随后,他把岱县县令签字画押的认罪供状附在奏帖后,一式三份,以防雍王派人抢夺销毁。 刚搁笔,敲门声骤起。 慕无铮开门,见是慕无离,不禁一愣:“太子殿下怎也起得这般早?” 微蓝的天光侧照在慕无离面若冠玉的脸上,映出几分平和温柔:“吾早起练完枪,见你这边亮着灯,就过来瞧瞧。” 慕无铮展颜一笑,明艳似破晓日出:“正巧写完给朝廷的折子,殿下帮我审审?” 他侧身让慕无离进屋,又轻轻合上房门。 慕无离在书案旁落座,仔细翻看折子。 “详实有据,就这样传回给父皇罢。” “如此,雍王侵吞拨款、残害手足的罪名便是板上钉钉了。” 慕无铮抱臂,似笑非笑看向慕无离,“同为手足多年,太子殿下当真没有一丝不忍?” 慕无离神色平静:“三弟明知岱县水患危及万千性命,他可曾有过不忍?” “太子殿下曾对铮儿说,身居高位者,关乎天下万千百姓的福祉与命运.......从前铮儿懵懂,水患临头那一刻,才彻底明白。” 慕无铮轻靠向慕无离胸口,慕无离下意识后撤,却被他欺身贴近,一手环住脖颈,一手牵起自己的手放在胸口。 自踏足岱县,这里百姓的生死便系于慕无铮一身。 慕无离不敢再动,将臂虚虚搭他腰间。 “殿下的教导,铮儿句句铭记。” 慕无铮抬眸,攥紧他胸前的手,“如此,可算守住对殿下的承诺,任何境遇都秉持公义、不失本心?” “算。” 从答应练字、做他的利刃,再到伏祈山诸事,慕无铮大多履约,唯与他长相厮守这桩,成了泡影。 慕无铮手指轻搁在慕无离下巴,垂眸若有所思。 慕无离也沉默不言,任凭情愫无声在二人之间流动。 慕无铮望着他,眉目间是流转的情意。 他不甘,这般绝世无双的人,怎能拱手让给薛秋峂? 即便身为端王,他也绝不许慕无离与她拜堂成亲,交臂饮下合卺酒。 “太子殿下,可否允我一事?” “何事?” “倘若有朝一日,你我针锋相对…… 成王败寇,殿下莫要心软。” 慕无离道:“你想要什么,吾皆可相让,无需走到那步。” 慕无铮哂笑:“只是假设…… 再说,若我觊觎皇位与十八营,殿下也让?” 他凑近慕无离,气息撩动对方脸颊,“若我不择手段害您,殿下也默默承受?” 声音软糯,却满是试探。 “你若真想害吾,不会这般坦诚,而是假意逢迎,诱吾交出大权…… 那可比朝堂争斗快得多。” 慕无离回道。 慕无铮听到慕无离的话,一时失笑。 他想起自己对欧阳恪的承诺,回朝便不能再心软。 眼下对方根本就不明白自己在说什么。 慕无铮眸中波光隐现,终是按捺不住心间好奇与别样情愫,缓缓抬头,目光凝在慕无离的唇上。 二人相距咫尺,丝丝气息似有灵犀,顺着唇瓣悄然潜入心底,搅得心底涟漪阵阵。 慕无铮面颊染上一抹薄绯,微微往后撤了撤身,与慕无离隔开些许距离,轻启朱唇道:“铮儿也很好奇,若铮儿仅作假意逢迎之态,太子殿下便会依从么?” 慕无离闻言,喉结竟不受控地上下滚动,半晌,方哑着嗓子,缓缓吐出几字:“不如你且一试?” 话语方落,屋内气氛愈发微妙。 他与慕无离四目相对,耳根染得通红,轻声呢喃似抱怨:“铮儿平日还不够迎合殿下么?分明是殿下铁石心肠,任铮儿如何讨好也不愿……” 话未说完,慕无离猛地揽住他腰,将人往上一提,热气喷在慕无铮脖颈,额头抵着下颌,喘息间满是压抑。 慕无铮顿觉一股热流涌上脸颊,瞬间面红耳赤,整个人像是被施了定身咒般僵在原地,等来等去,却见慕无离只是埋在他脖颈间,再无动作。 慕无铮脸泛红晕,忍不住出声:“殿下,要不我们……” 话被截断,慕无离将他横抱而起,神色晦暗,把人轻放在床榻。 慕无铮躺在床榻上,只觉心跳如雷,却见慕无离只是为他盖上被子:“天色尚早,还能再睡会儿。” 慕无铮红潮稍退,取而代之的是一阵难以抑制的失落感,他下意识脱口而出:“殿下要去哪?” “吾同杨尚书今日要去巡视岱县泄洪的情况......临江县受岱县影响,听闻今晚县里要办以求风调雨顺的篝火祭祀,待晚些时辰,吾再来接你去看看。” “太子殿下!” 慕无铮眼见慕无离转身欲走,心急如焚,不假思索地赶忙伸出手,紧紧抓住他的手腕。 慕无离的动作瞬间僵住,缓缓侧脸望来,脸上的情欲似乎已经在他极强的克制力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无论殿下想对铮儿如何,铮儿都愿意的。” 他没敢看慕无离,说出这句话时眼神盯着地面,有些含羞带怯。 慕无离听后,却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修长的手指极为细致地为他掖好锦被,再次重复道:“再睡一会。” 慕无铮望着他离开的背影,气愤地拽着身下的褥子,全然没有睡意。 夕晖尽消,夜幕低垂,晚风凉爽。 慕无铮推开门,从屋内走了出来,遥见冬易和慕凤玄正打得如火如荼——凤玄完全被冬易单方面压制,毫无还手之力。 贺梁和昝瑞在蒲柳树下坐在石凳上看热闹,慕无铮走过去时冬易凤玄二人还在交手,他一边看着冬易长剑如雨般径袭慕凤玄,一边抱着臂对着昝瑞道,“什么情况?” 昝瑞眉梢眼角皆是笑意,对慕无铮说道:“世子殿下向冬易姐夸下海口,称若能扛下冬易姐一百招,冬易姐便要陪他去逛祭祀。” 慕无铮哂笑出声,“抗下三十招四十招倒是有可能,只是这一百招......凤玄是打算爬着去逛祭祀么?” 昝瑞兴味盎然对慕无铮道,“殿下可要赌一赌?属下押了二两银子呢,属下赌世子能扛下来。” 慕无铮在二人身旁坐下,贺梁取来净盏为他斟茶,只听慕无铮对着昝瑞道,“你倒是对凤玄很有信心啊。” 昝瑞被慕无铮这么一说,忽生悔意,“属下想着毕竟世子是慕氏皇族.......总能扛过一百招吧?” 贺梁瞧着他那一脸懊悔的模样,笑着打趣:“既已下注,可不能反悔哟。” 慕无铮思绪飘飞,想起从前慕无离为自己出气狠揍慕凤玄那件事,不禁暗自思忖:那时殿下揍了慕凤玄多少招来着?可有一百招? “在想什么?” 一道声音从身后幽幽传来。 慕无铮正凝视着慕凤玄与冬易过招的身影,陷入沉思,闻言下意识脱口而出:“在想太子殿下当初揍了凤玄多少拳。” “九十五拳。”身后那人回他。 慕无铮忽地一愣,旋即欣然回顾,“太子殿下!你回来了?” 慕无离站在他身后,容色和缓,笑意盈盈。 昝瑞和贺梁连忙起身抱拳,“参见太子殿下。” “你们都是六弟的人,勿须多礼,一切如旧即可。” 昝瑞和贺梁倒也没真敢一切如常,而赶忙起身让出座位,恭请慕无离在慕无铮身旁落座。 “太子殿下可要参与这赌局?” 昝瑞试探着问道。 “赌什么?” 慕无离挑眉。 “赌凤玄能否接下冬易姐这一百招。 “铮儿赌什么?” 慕无离转而望向慕无铮。 慕无铮嘴角微微上扬,勾勒出一抹弧度:“我赌他不能。” “那吾赌他能。” 慕无铮微微睁大双眸,满是不可思议:“殿下如此看好凤玄?” 慕无离只是浅笑,信手拿起慕无铮用过的茶杯,轻抿一口其中的香茗:“铮儿欲胜,吾甘败。” 慕无铮双颊瞬间泛起红晕,轻声嗔怪:“这是赌约…… 太子殿下不可如此……” “吾但求你欢喜,有何不可?” 慕无离唇角轻勾,弧度浅淡,神色却端肃,眸中满是诚挚,毫无戏谑之意。 此话一出,贺梁与昝瑞彼此对视,面色极为怪异。 贺梁眉头微皱,眼中透着一丝疑惑与些许尴尬,似乎对眼前的状况有些不知所措。 昝瑞则嘴角微微抽搐,脸庞上的神情像是在努力压抑着内心的波澜,却又难以掩饰那一抹莫名的惊诧。 两人就这样呆呆地站着,谁也没有打断那慕无铮与慕无离那旁若无人的氛围。 慕无铮心中五味杂陈,郁闷地看着他:别这般一脸正气地说出如此撩人的话啊!他会当真的! “那我与殿下就此立约,若是输的一方,必须应允赢的一方一件事,殿下可愿意下此注?” “吾应下便是。” 慕无离凝视着他的眼神满是宠溺与温暖,慕无铮刹那间将清晨的些许不快抛诸脑后。 —— 最终,令人诧异的是,慕凤玄竟真的扛住了一百招。 慕无铮满心疑惑,按常理而言不该如此啊…… 殿下当时仅用九十五拳,就险些将凤玄打得半月难以起身。 慕无铮的目光投向冬易,只见冬易眼神闪躲,微微垂眸,带着几分心虚说道:“抱歉…… 殿下,属下许久未曾动手,武艺着实生疏了些许……” 慕无离在一旁将一切尽收眼底,却只是看破不说破,转而对慕无铮道:“铮儿,时辰已到。” “既如此,冬易,今晚你无需再随本王,好好陪世子四处逛逛吧。” 慕无铮又对着昝瑞和贺梁道,“今日难得清闲,你们也去尽兴游玩,不必牵挂本王,本王的安危自身尚可护得,再者……” 说罢,他的视线移向慕无离,“还有太子殿下在旁。” 慕凤玄回房换好衣衫,若忽略他那张原本风流俊美的面庞此刻被揍得鼻青脸肿,倒也算仪表堂堂。 “冬易……” 他轻声呼唤,语调中带着一丝小心翼翼。 “我们走吧。” 冬易眼睑低垂,不知在思量何事,连衣衫都未更换便转身出门,慕凤玄生怕被她落下,赶忙快步跟上。 满街华灯初上,十里澄明,漫天星光。 临江县今夜很是热闹,临江县的百姓提前宰好了猪、羊、牛等贡品放到花车上,花车周身架设火把,会有一群人一路将贡品车运送到河边再放到花船上,祭雨神与河神。 慕无铮同慕无离并肩而行,街上人来人往。 慕无离出门在外,一身玉白色深衣常服简单素雅却不落俗,慕无铮同样不着繁饰,身上是玉兰深衣,只一根玉带勾着紧窄修长的身形,言笑吟吟朝慕无离看去时,眼神清澈明朗。 他们有多久没这样一起自在地漫步于人潮中了? 慕无铮望着远方的悬灯,一时有些怅然。 只是如今他再没了同他执手的资格。 “这临江县年年都有祭雨神河神的习俗么?” 慕无铮向来不喜在人群中拥挤推搡,只是与慕无离站在稍远处,静静地望着那被火把环绕的贡品车缓缓驶过。 “临江县的县令同吾说,从前此地没有这样的习俗,若有也只是县里部分百姓自相集结祭祀,今年像这样全县同祭,是头一回。” 人流如织,喧闹嘈杂,或许是慕无离担忧与他在人群中失散,终究还是主动牵起了他的手。 那一瞬间,慕无铮只觉心口猛地一颤,温热自掌心传遍全身。 街边两侧的坊肆皆张灯结彩,大红灯笼高挂,门户大开,各类货品琳琅满目。 虽说物品种类不及京城那般繁杂精致,但其价格却甚是实惠。 只是如今的慕无铮,全然没了从前逛街时的那股兴致,大抵是自入宫之后,世间珍稀宝物皆已司空见惯,多数外物在他眼中都已变得平淡无奇,索然寡味。 “不高兴?” 慕无离敏锐地察觉到他的百无聊赖,侧过脸朝他看来。 “有太子殿下陪伴在侧,怎会不高兴?只是殿下先前提及有篝火…… 却不知在何方? “就在前方不远处,片刻便能抵达。” 慕无离似是略作思索,而后又道,“可是与吾同行太过沉闷无趣?吾平日里鲜少涉足民间烟火,不若凤玄、林霜绛或是欧阳绥陪你来,他们定能善于逗趣取乐,或许你会更为开怀。” 慕无铮闻言,下意识地微微扣紧了慕无离的手心,眼神中带着一丝倔强与依赖,“我不要他们...... 我谁也不要,只要你。” 慕无离听后微微一怔,沉默不语,只牵着他继续稳步向前。 良久之后,慕无铮望着远方灯火映照下的夜景,又对着慕无离轻声道,“殿下是不同的....... 殿下无需做什么,只要陪在铮儿身边,铮儿便打心底里觉得高兴。” 深沉的夜色下,前方青石道上篝火烈烈,映彻夜空,慕无离带着他走了过去。 火焰在微风中跳跃,噼啪声与火星相伴。 旁侧疏木影落斑驳,如怪灵守土,远山隐于夜幕,与天交融。 篝火映照在四周临江县百姓的脸上,敬畏虔诚皆溢于眸中。 木燃清香,草香幽微。 焰暖驱寒,人心亦融。 人同人的距离在无形中被拉近,慕无铮上前凑近时,临江县的百姓正好开始一齐高歌。 慕无铮站在一旁,尽管的确被眼前这一幕感染,但按如今的他来说,是不可能混入人堆去与民同乐的。 —— 若换了是从前的姚铮,或许会毫无顾忌地投身其中,肆意开心一番。 思及旧事,他嘴角微微上扬,对慕无离道,“从前小的时候,我常常瞒着娘亲溜去看祭祀,混在人堆里偷祭祀的酒喝....... 师父第二日闻到酒味,总要教训我一番。” 慕无离似乎也被他的话语逗乐,微微扬起嘴角,“铮儿年幼时就如此调皮大胆么?” “娘和师父都管不住我。” 慕无铮朝他眨了眨眼,“太子殿下可不知,太子府可是铮儿有生以来最听话的一段日子了。” 两人再往前走,见竹楼一座,以数百竹搭就,镂空而立,高若小阁。 竹架上密密麻麻地架着蜡烛,绑着锋利的刀,竹楼最高处,放置着一只小巧的匣子。 许多人围在这竹楼旁,议论纷纷,嘈杂声此起彼伏。 “那是什么?” 慕无铮好奇地看向慕无离。 “竹架上放满了烛火和刀,似乎是刻意所制,因这几日才下过雨,眼下若是为了祭祀这样做倒是无恙......若是换作夏秋交际,天干物燥,怕是要走水。” “小公子有所不知,”一个身着布衣的老人缓缓朝他走来,似是这竹楼的摊主,“此名刀山火海,能越者可取匣中宝。” “那盒里是什么?”慕无离开口问。 “此乃老朽家传上古额饰,地藏魂晶所制,危时佩之,可保魂魄躯壳,免性命之忧。” 慕无铮闻言,不禁好笑地抱臂看着那老头,“老头,本公子家中多少珍稀没见过?还地藏魂晶?这样的谎话,你以为本公子会信?” 那布衣老人微微一笑,“信与不信任凭公子.......” 慕无铮纳闷,“若是上去试一试,要多少银钱?” “想上这竹楼一试仅需二十两.......上竹楼前需签生死状。” 慕无铮有些无语地看着这老头,纵是他如今不缺钱,但上这竹楼一次竟要二十两? 这老头怕不是把他和慕无离当成冤大头了。 慕无铮忍不住拉着慕无离就想走,却被那布衣老头叫住了,“公子命途多舛,此宝或可改运......这地藏魂晶,公子确定要失之交臂么?” “老头......休得胡言!” 任凭谁听到这样晦气的话都不会高兴,慕无铮阴沉着脸色朝那布衣老者看去,却被慕无离牵着走了回去。 “火海刀山么?我试试。” 慕无离在布衣老者身边放下了一锭银,又看向那老头桌上的生死状,动作一气呵成地拿来写下自己的名字,摁下了手印,又对着那老头说,“此生死状,还望老先生莫要外传。” 慕无铮没想到他真要去,忍不住瞪大眼,“太子殿下!?” 开什么玩笑?一国储君怎么能在街头随意地签下生死状?万一是个埋伏或者陷阱怎么办? 那老头笑嘻嘻低头看了一眼,似乎并未太惊讶,而是不动声色地折了起来放进怀中,显然他认出了慕无离的身份,因为整个永昼敢叫这个名的只有一个人,没有人胆子大到敢拿储君的名讳去签生死状。 慕无离安抚他,“在这里等我一会儿,我去为你把地藏魂晶取来。” 有从前那道士的前车之鉴,慕无铮看着这老头也是有几分半信半疑,只好对慕无离道,“那烛火和刀子排得很密,殿下落脚要小心些,莫要伤着自己。” 慕无离按了按他的肩,分明是清冷严峻的骨相,唇边却始终带着温和的笑意,在他耳边低声道,“吾的身手,你无需担忧。” 民间烟火再繁华好看,看久了也会疲倦烦腻,可慕无离今夜为他起身朝火光而去的身影,他怕是永生难忘。 一身白衣似月临尘,步步轻捷地落脚在火与刀之间,一头墨发如瀑随着身躯在身后扬起,慕无离行云流水地登上竹楼一层又一层,引起竹楼旁不少路过的百姓围观惊叹。 两侧灯火的辉映下,慕无离的背影愈发地朦胧,往高处望去只能隐约看到他深远的眉眼,那一刻,他只觉得尘嚣皆远,唯此身影,入目入心。 神衣缀明月,容华满长空,玉指挥天地,威严振八荒。 思绪翻涌间,他只剩一念萦心:如果那人只是他一人的神就好了。 太子殿下,任凭你人间多少信徒,他们皆怀私欲.......不会有人比铮儿更虔诚。 慕无离拿到匣子回身时,临江县的夜空恰被那漫天烟火铺陈,此势此景盛大无匹,绚烂璀璨至极。 盛景如此近在眼前,他却一眼都没有回头看。 慕无铮遥遥相望,便感觉慕无离眸光如星,直直落在自己身上,他看着他自高处翩然而落,款步徐行而来。 慕无铮心内悸动,随着男人渐近,心湖愈发明澈敞亮。 那布衣老者但笑不语,目光在二人身上稍作停留,旋即招手唤来数人,着手拆解竹架。 看行径,似是意兴阑珊,准备收摊归家。 慕无铮打开那匣子,额链红晶编就,中嵌宝石,红若鸽血,艳胜丹砂。 慕无铮抬眸对着慕无离明媚一笑,“殿下可愿为铮儿戴上地藏魂玉?” 慕无离并未作答,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动起来将那链子调好宽窄,为慕无铮冠在额上,深红色的宝石正好落在他眉心上一点的位置,同眼尾那颗红痣很是相称。 旁侧围观的百姓里,有几人窃窃私语,一人道,“这就是地藏魂玉么?看起来与红色的荧石也没什么不同.......耗费二十两纹银方得,定是遭那老者狠狠敲了一笔。” 慕无铮本沉浸于欣喜之中,听到这闲言碎语嘴角笑意顿敛,从腰后抽出弯刀朝那说话不中听的男子缓缓走去,阴着脸眼神似刀如刃地看着那男人,“我说它是地藏魂玉,它就是地藏魂玉。” 男子瞥见慕无铮身后刀光凛冽,顿时面色一白。 他只是凑个热闹,岂料惹来此等杀身之祸。瞧这二人服饰华贵,定非寻常之辈。 “公子所言极是,小人愚昧无知!万望公子宽宏大量,饶恕小人……” 慕无离在身后拉住了他的臂,“铮儿,天色不早了,我们回去罢。” 慕无铮瞬间将刀收回刀鞘,那张稠丽张扬的脸回头对着慕无离盈盈一笑,“殿下说得是。” 第82章 拆屋近君心 另一边。 冬易与慕凤玄看完篝火,缓缓漫步至河边。 临江县的百姓们已将祭祀的祭品放置于花船之上,轻轻推开,任其悠悠漂远。 河边,斑驳陆离的树影摇曳交错,洒落二人的身躯。 慕凤玄率先打破沉默,脸上虽仍带着些许与冬易对打后未消的肿胀痕迹,却依旧不减那股子风流神韵,只是多了几分狼狈。 “方才那花台上所跳之舞,实在是俗不可耐,与棠钰坊相较,简直是天壤之别。” 他边说着,边轻轻抬手摸了摸脸颊。 —— 其实慕凤玄脸上的伤并非冬易出手所致。当时冬易与他交手,手持长剑,不过也是将他那一身宝蓝锦袍削得七零八落,怎会真下重手伤他性命。 他脸上的伤,皆是躲避冬易如疾风骤雨般剑刃攻击时,四处摔倒磕碰所致,那模样,当真狼狈至极。 冬易双眸清冷,凝视着江岸,淡色唇瓣微启:“临江县不过弹丸之地,自然难以与京城相媲美。舞技再精湛,若无懂得欣赏之人…… 跳得再好又有何意义?” 慕凤玄的目光落在冬易那张清尘出俗的面容上,似欲言又止,思索片刻后,终是鼓起勇气问道:“京城之中,渴望一睹你舞姿之人众多,我亦从未见过比你舞艺更为高超的女子…… 可为何你如今不再舞了?” 冬易微微蹙起那好看的眉头,轻抿薄唇,缓声道:“我如今侍奉于端王殿下身旁,我的一举一动皆关乎端王殿下的颜面,在外抛头露面实非妥当之举。” “那…… 小铮既能为你赎身,为何不让他还你自由?你若执意如此,他亦不会强行将你留在身边。” 慕凤玄眼中满是疑惑。 冬易轻轻叹了口气,“世子殿下,端王殿下并未囚禁于我。是我自己,心甘情愿留在端王殿下身边。” 慕凤玄身形微微一滞,心间泛起一阵酸涩,“为何?” “姚氏满门被灭,如今的我,不过是世间一抹无家可归的孤魂罢了。” 声音泠然平淡,带着分明可察的凉意,她目光平静地望着河里漂浮的花灯,神色淡漠,毫无波澜。 “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姚氏的罪名很难再有回寰的余地,冬易 —— 你还是放下吧。即便没了姚氏,以你的本事和武艺,何愁不能过上好日子呢?” 慕凤玄字斟句酌,终是将心中的困惑与不解一吐为快。 “放下?我放不下,凤玄。” 冬易淡然抬眸,眼中透着一丝坚定。 “这些年来,我时常于梦中惊醒,总梦到母亲在临别之际送我离开的那一瞬间…… 你可知当年姚氏的女子被流放至何处?那是西域极北的天山脚下,永昼之地最为寒冷之处,比没疆的高原还要严寒刺骨……” 冬易转头望向慕凤玄,嘴唇轻轻颤动,“你猜我娘是如何离世的?她离京之前身子尚康健,可到了北地天山的牢狱之中,缺衣少食,最终被活活冻死饿死…… 叛国罪人,在狱中受尽欺凌,每日皆有人与她争抢衣物食物,甚至在狱卒离去后肆意欺辱她。” “我娘未嫁与父亲之前,乃是京中名门闺秀,温婉柔和,饱读诗书。可离世之时,却那般凄惨…… 至于我父亲……” 冬易微微叹息,似是疲倦,又似不愿多提。 姚氏男丁行刑那日,欧阳大人特意吩咐府中下人瞒着她们,生怕她们悲痛过度,冲动之下冲往刑场而暴露身份。 “冬易,这些事你是如何知晓的?” 慕凤玄难得聪慧一回,敏锐地察觉到其中异样。 冬易自是不会将她与欧阳氏的关联告知慕凤玄,“凤玄,我深知你对我一片真心 —— 可我心中,此生唯有为姚氏昭雪一事,再无半分心思顾及男欢女爱。你身份尊贵,而我乃罪臣之女…… 你我身份悬殊,能结为知音好友已属不易。” 慕凤玄闻言,顿时心急如焚,“我不明白,与我在一起,怎会阻碍你为姚氏昭雪?” 冬易缓缓走近他,眼眸眉梢间皆透着冷意,“为了姚氏,我姚冬易此生甘愿奉献一切。若有朝一日,我不得不与太子为敌,或是被迫与朝廷对抗。彼时......你,堂堂陈王府世子…… 又会站在哪边?” 慕凤玄心头猛地一震,身躯瞬间僵住,手中所提花灯竟也脱手坠地。 冬易见他这般反应,心中已然明了,她并未太过失落,只是轻瞥一眼,说道:“所以我不愿让你陷入两难之境,凤玄。” “小铮与堂兄情谊深厚,他怎会与堂兄相争,又怎会命你对堂兄出手?” 慕凤玄下意识地摇头,旋即又似反应过来些许,靠近冬易时,呼吸都变得急促紧张,“冬易,你究竟意欲何为?姚氏的叛国罪乃是陛下亲自裁定,你…… 究竟想干什么?” 冬易静静地看着他,无声地诉说着:不是我一人。 是我们。 是她与殿下、欧阳氏,以及身后仅存的姚氏族人。 这些,便是她的全部,她注定此生为之而战。 但她并未再对慕凤玄过多解释,只是轻轻一笑,“傻子…… 真不知该如何说你才好。” 言罢,冬易身姿轻盈地转身,朝着驿馆的方向走去。 慕凤玄见她并未等候自己,这才回过神来,赶忙快步跟上,满心疑团萦绕,一路上在冬易身后不停地追问,可冬易却似铁了心一般,不愿再与他多言半句。 夜色渐沉。 慕无铮与慕无离返回驿馆后,各自回房进行梳洗汤沐。 洗净一身疲惫的慕无铮静静地坐在铜镜前,目光却胶着在额前的地藏魂玉上,始终心绪难平。 眼前似乎还是慕无离方才为他飞身上“刀山火海”的画面。 他曾以为,自乔迁宴和及冠礼后,太子殿下对他不过是表面上的迁就与容忍。 然而,当他亲眼目睹殿下不顾艰险匆匆赶来岱县的那一刻,心中又不禁泛起一丝涟漪,觉得太子殿下终究还是在意他的。 只是,这份在意与从前相比,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太子殿下虽说,若有所求,只需假意迎合即可…… 但慕无铮心知,那不过是一句戏言罢了。 殿下向来清醒克制,又怎会轻易被他三言两语所打动? 他怎会不知,殿下根本不愿与他太过亲近,刻意与他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看似近在咫尺,实则远在天涯。 慕无铮每每望着慕无离这副清醒克制、及时抽身的样子就心有不甘,甚至莫名生出几分怨恨来。 屋外,浓密的云层集聚在临江县上空,细小的雨滴逐渐落下,发出轻微的声响,点滴汇集成细流从屋檐流下。 慕无铮耳尖轻动,注意到了外头的雨势。 下雨了? 慕无铮缓缓起身,站在窗前听着雨珠落得愈来愈密,声势愈来愈大。 他微微眯起双眸,修长的两指轻轻夹起一片蝴蝶飞刀,手腕轻轻一抖,飞刀朝上疾射而去。 “啪啦” 一声清脆的轻响,一片小半块瓦片应声而落。 慕无铮心疼地弯腰捡起地上的飞刀,仔细端详片刻,似乎觉得用飞刀有些不妥,犹豫片刻后,还是将飞刀收起,换了一把袖箭。 他再次抬手,袖箭如离弦之箭般射出,又是一声轻响,这次,两块瓦片瞬间碎裂,从屋顶掉落下来,屋顶之上顿时出现了一个清晰可见的小洞。 雨水顺着那缝隙,如断了线的珠子般滴落在屋内的桌子上,发出滴答滴答的声响。 慕无铮心满意足地收起家伙,拿了伞正欲出门,低头看了看身上汤沐过后平平无奇的亵衣,又放下伞,精心挑选了一件梨花白的薄纱衣,轻轻换上。 他忍不住脸颊微红,都这个时辰了,殿下的暗卫想必都已入睡了吧?他心中暗自揣测,轻手轻脚地走出房门,朝着慕无离的住所走去。 夜色深沉,整个驿馆沉浸在一片寂静之中,四下无人,唯有那淅淅沥沥的雨声。 慕无铮撑着伞,赤足走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凉意从脚底直窜上心头。 他来到慕无离的门口,停下脚步,心中暗自犹豫,此刻这般安静,若是就这样敲门,会不会太过引人注目? 他想来想去还是放弃了让慕无离给他开门,决定另辟蹊径。 他的目光缓缓移向慕无离的窗前,朝那拉窗往里推了推,眼见竟然推动了,心头不由得一喜。 外头下着雨,带着丝丝的凉风,慕无铮觉得有些冷,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他轻手轻脚把那窗推得半开,轻轻翻身钻了进去。 屋内一片漆黑,殿下像是已经睡了,慕无铮又悄悄合上窗,摸黑往慕无离床边小步寻去。 “啊!” 慕无铮一声惊呼,脚尖猛地撞上不明物,剧痛瞬间传遍全身,他身形一晃,狼狈地跌坐在地。 原本于床上酣然沉睡的慕无离,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惊扰,双眸瞬间睁开。 他迅速半起身,伸手点灯。 澄黄的烛光下,他明媚绝艳的心上人赤足跌坐在地上,空荡荡的梨花白薄纱下,伸出两条笔直漂亮的长腿,白得晃眼。 一双狭长的柳眸中此刻满是委屈,殷红的唇微微张开,似乎因疼痛而一时失语,只能用那楚楚可怜的眼神望着慕无离。 慕无离默然无语,“铮儿,你为何穿成这样来吾房里?” 慕无铮三两下起身,爬上了慕无离的床,上半身像只乖巧的小猫钻进锦被里,顺势窝进他的怀中。 “殿下,铮儿房中漏雨,求殿下收留一晚。” 说罢,那双漂亮的眼睛无辜又可怜地朝慕无离望来。 “为何前几日不曾漏雨?” 慕无离微微挑眉,眼中带着一丝疑惑。 “铮儿不知…… 铮儿正要睡的时候瓦片自己掉了下来,碎了。” 慕无铮眨了眨眼睛,一脸无辜。 慕无离无奈地叹了口气,“好吧,那你今夜先在吾这里将就一晚,明日吾同驿长说一声,派人给你修。” 慕无铮兴高采烈地躺了下来,贴着慕无离温暖结实的胸膛,慕无离却推开他起身下了床,慕无铮满心不解,脸色微微一沉,目光紧紧跟随着他的背影,心中暗自揣测:殿下该不会是想在地上睡吧? 却见慕无离从屏风后端出一盆水,放置在床边。 慕无铮的目光始终追随着他的一举一动,任由慕无离温热的大手握住他白净的脚踝,缓缓放入铜盆之中。 水温恰到好处,不冷不热,带着一丝宜人的温热。 慕无离轻轻握着他的脚心,如同画圈般缓缓揉洗,动作轻柔而舒缓,不经意间揉到了他方才不小心踢到香炉而泛红的位置。 轻微的触碰,让慕无铮白嫩的脚心微微发痒,他忍不住轻轻扭动了一下脚。 “也不好好穿好衣衫和鞋袜再过来。” 慕无离轻声责怪,手上动作却未停。 “想着也不远,就直接过来了。” 慕无铮有些羞涩地看着他屈身在自己面前的动作,“殿下怎不直接提醒我,让铮儿自己来就好了....... 一国太子,为人洗脚,传出去要叫人笑话的。” 慕无铮看着慕无离那熟稔的动作,思绪不禁飘飞起来。 他手指不自觉地缠绕着身上的薄纱,犹豫片刻后,轻声问道:“二殿下小时候...... 也是被太子殿下这么照顾的么?” 慕无离闻言,指尖轻轻在他的脚心上挠了一下,“傻瓜,宫里自然有婢女。” 慕无铮顿时反应过来自己的问题有些好笑,他眼角微微上扬,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是铮儿忘了。” 慕无离仔细替人擦干净脚上的水渍后,又将铜盆端到屏风后,自己也上了床。 他正欲熄灯,慕无铮却攀上了他的胸膛。 烛光下,身上人一头柔软的青丝从肩膀滑下落在他肩头,带着馥郁的馨香。 慕无铮趴在他身上,双眸紧紧盯着慕无离那深邃温和的眼睛,情难自抑地凑上去想要吻他。 然而,慕无离却不着痕迹地微微侧过头,巧妙地避开了他的吻。 他满脸委屈地看着慕无离,“又避开铮儿......” 慕无离装作没听见,盯着他这一副勾人心魄的样子勉强找回声音,嗓音微哑道:“天色不早了,早些休息吧......明日吾派人去给你修屋顶。” “太子殿下不喜与铮儿同睡,要赶铮儿走?” 慕无铮不满地问道。 慕无离轻轻将手掌放在他纤细的腰肢上,温柔地安抚道:“并非要赶你走..... 只是你我年纪不小,同睡一榻...... 不成体统。” 慕无铮闷闷不乐地看着慕无离抬手熄了烛,自觉躺到一旁,身子是暖的,心里却愈发的空虚寒冷。 黑暗之中所有的感官都变得更为清晰,太子殿下的呼吸沉稳有力,哪怕慕无铮主动凑近伸手去抱他的腰时,慕无离的呼吸也不曾乱过分毫。 …… 气死他了,慕无离到底还是不是男人啊?慕无铮心中暗自腹诽。 尽管他很少以美貌自恃,但他自小到大也能察觉那些贪婪怪异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流连。 可如今,他这般主动地躺在太子殿下身边,殿下为何竟能如此无动于衷?难道是因为定下了婚期后,太子殿下发现自己更喜欢女人? 慕无铮愈发地委屈难受了。 他心中憋屈得难受,也不管慕无离是否已经入睡,猛地张开嘴,凑上前对着慕无离的耳朵狠狠咬了一口,“殿下是不是嫌弃我难缠?” 慕无离的呼吸终于有了一丝变化,他心中暗自苦笑,铮儿这一口真似小兽磨牙…… 不过,铮儿这小性子,愈发的可爱了。 他强行压制住浑身躁动的血液,在黑暗中微微叹息,“怎会......” “只是你我长久如此....... 实在于理不合,难以达成铮儿在演武场与吾言之初衷。” 初衷?什么初衷? 慕无铮在心中暗自疑惑。 演武场那时,他只是为了哄骗慕无离与他和好,不再躲避他,说了些什么早已忘得一干二净。 他绞尽脑汁地思索了许久,才将那些散乱的回忆逐渐拼凑起来。 他那时似乎是对慕无离说过:【太子殿下,不要总是避开我,也别喜欢旁人,好不好?给我些时日习惯......】 慕无铮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他当初只是权宜之计,没想到慕无离竟当了真,一直因为这个才处处迁就他。 怪不得平日里说笑归说笑,亲近归亲近,但就是不愿碰他。 现在又绕回来了,他苦苦纠缠了这人这么多日,结果对方只是在给自己时间去习惯? —— 慕无铮的怨气持续到了第二日驿长领着工匠来给他修屋子的时候。 他看着那驿长,眼睛里的怨气像淬了毒的刀子,把那驿长吓得走两步都颤颤巍巍。 这位驿长年约四十,在官场中也算经历了些风雨,可此刻,感受到慕无铮那不同寻常的目光,只觉全身如坠冰窖,凉意从脚底直窜上头顶。 他在指点工匠修屋时,连抬手的动作都止不住地哆嗦,心中暗自叫苦,差点以为自己大限将至。 然而,出乎众人意料的是,慕无铮并未真的为难驿长。 相反,他看着驿长,脸上挤出一丝笑容,只是那笑容在旁人眼中,却带着几分让人不寒而栗的意味。 待众人散去,他寻了个无人的时机,悄悄递上一些碎金子给驿长。 驿长战战兢兢地接过,心中满是疑惑与惶恐,却不敢多问半句。 慕无离巡视完岱县河道,拖着略显疲惫的身躯回到驿馆。 他心中惦记着慕无铮屋子昨夜漏雨之事,特意绕路前来查看情况。 没想到那驿长向他行过礼后,神色愧疚地对着慕无离慕无铮二人拱手道,“二位殿下,如今县里大多工匠都被征用……领去隔壁岱县修河道挖沟渠了,这一时之间的确分不出人手来给端王殿下整修屋子......” 慕无铮岂会放过这绝佳的机会,未等慕无离开口,便长袖轻拂额头,故作无奈地叹气:“既然如此,罢了。本王自己想法子,你们不必管了。” 说罢,还偷偷瞥了一眼慕无离,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 驿长如蒙大赦,对着二人拱手作别,全程刻意避开与慕无离的眼神交汇,生怕从太子殿下的眼中看到不满与责备。 随后,他脚下生风,匆匆逃离了这令他倍感压力的是非之地。 慕无铮直勾勾地望着慕无离,嘴角微微上扬,眼神中满是无辜与期待:“看来在临江县的这几日铮儿还是得叨扰殿下.......与铮儿同住一屋,殿下不会嫌挤吧?” 慕无离将他这副狡黠的模样尽收眼底,对于这漏洞百出的小伎俩,他心中自是一清二楚,却也不忍拆穿。 只是无奈又好笑地看着他,心中暗自感叹,铮儿这副费尽心机要与他同寝的样子...... 着实可爱得紧。 除此之外,更让慕无离在意的是,这几日他明显察觉到慕无铮身上逐渐强横起来的占有欲正在不断发酵。 —— 铮儿越来越爱缠着他了。 最近铮儿的心思的确有些深沉复杂,时常阴晴不定,让慕无离颇感头疼。 慕无离身为太子,向来察人善用,但唯独铮儿的心思,他只感觉像是闭眼探河,总也摸不清那水下究竟有什么。 唉.......罢了。 他看着慕无铮有些得意的眼神,收起腹语扬起唇角笑着摸了摸他的发,声如温玉,“不嫌挤。” 第83章 雍王密逃掀波澜 京城这边。 皇帝览罢慕无铮呈递的奏报,瞬间降下倾盆雷霆,其盛怒之态丝毫不亚于春涧轩荣王事件败露之时。 雍王竟犯下残害亲王、鲸吞国库的弥天大罪,此消息如巨石入水,惊得满朝文武噤若寒蝉,面面相觑间尽是骇然之色。 皇帝当即传旨,命人将雍王府封禁得水泄不通,不许任何人进出,旋即派遣晋琏率重兵前往押解雍王入宫受审。 荣王与雍王的生母淑妃闻得此讯,如遭逢晴天霹雳,身形晃荡几下,险些昏厥过去。 皇宫之内,风云诡谲,人心惶惶,众人皆暗自思忖,日后恐将是端王与太子两强逐鹿,平分秋色之局。 晋琏领命,率领甲士如汹涌潮水般涌向雍王府。 刹那间,王府大门被轰然撞开,木屑飞溅,然众人鱼贯而入后,却惊得呆立当场。 只见雍王府内空空如也,雍王竟似人间蒸发,踪迹全无,唯余雍王妃瘫坐在地,面容失色,眼神中满是惊恐与迷茫。 夏霖隐匿于雍王府周遭暗处,始终紧盯着王府动静,此刻闻得府内嘈杂纷乱,心中亦焦急万分。 这些时日,他们寸步不离地守着王府,直至昨日,雍王还如往常那般出入自如,毫无异样。 怎料今日,却似换了乾坤,雍王化作一缕青烟,消失得干干净净。 夏霖暗自思忖,雍王难道真能凭空遁去不成? 形势紧迫,当下唯有速速告知端王殿下。 临江县内,慕无铮自从收到夏霖传回的书信开始,脸色就难看得很。 信中所言之事,其一便是雍王竟于重兵环伺、戒备森严的雍王府内离奇失踪,似泥鳅滑脱于渔网。 慕无铮猛地一挥袖,“啪” 的一声,将身旁茶盏狠狠摔落,碎片四溅,茶水横流。 其二则是礼部重新选定吉日,再度敲定太子慕无离与薛氏嫡女的婚事。 慕无铮又是 “啪” 的一声,茶盏亦粉身碎骨。 冬易守于门外,闻得屋内动静,匆忙入内,待见夏霖书信内容,脸色亦变得煞白如纸,难看到了极点。 “这雍王竟能在棠钰坊精心布置的天罗地网之下逃之夭夭?” 冬易话语中满是震惊与疑惑,语调带着一丝难以置信。 慕无铮眉头紧锁,眼中凶光闪烁,似能择人而噬,“极有可能早在岱县布局之时,便已暗中在府内挖掘地道。” 冬易深知此刻慕无铮心绪不佳,小心翼翼地轻声问道:“殿下以为,他会逃往何处?” 慕无铮冷哼一声,咬牙切齿道:“永昼疆域辽阔,他只要露面,必被擒回京城。唯其三城封地…… 云州、炎州、青木城,是他根基所在。” 冬易听闻,脸色愈发惨白,似被抽去了所有血色,涩声道:“殿下之意…… 雍王逃往封地,意图起兵谋反?” 慕无铮缓缓点头,沉声道:“此并非毫无可能。但本王料想,三城官员未必愿随他忤逆犯上,此事需即刻禀报太子殿下。” 提及慕无离,慕无铮心头那占有和不甘交织的焦灼感觉就涌上心头。 他真的快要疯掉了。 他强自压抑着内心的波澜,待见到慕无离时,却仍如往常那般神色自若,甚至还嘴角含笑,调侃道:“待太子殿下抱得美人归,怕是要将铮儿抛诸脑后,不理不睬了吧?” 慕无离敏锐地察觉出慕无铮语气有异,往日他提及薛氏,总是会亲昵地耍赖撒娇,劝自己莫要亲近,今日这般,实是反常。 慕无离抬眸望向他,目光平和,轻声道:“吾怎会如此?” 慕无铮得到满意答复,不自觉地微微靠近,眼神中满是亲昵眷恋。 慕无离见状,如往常那般抬手轻轻将他推开。 不经意间,慕无离眼帘轻抬,却见慕无铮正目光灼灼地凝视自己,眼中不见丝毫温情,唯有一片澄澈清明。 慕无铮见状,嘴角瞬间垮落,面色不悦,闷声道:“太子殿下可是有话欲对铮儿说?” 慕无离那琥珀色的眼眸静静地望着他,语气笃定:“你有心事。” 慕无铮瞬间展颜欢笑,面色转变之快令人咋舌。 “铮儿正思忖该寻个何时机告知太子殿下,不想竟是铮儿藏不住心思……” 说着,微微一顿,继而沉声道:“雍王逃脱了。” 慕无离闻言面上并无太大起伏,反而更像是早有预料。 “三弟自是早有筹谋。未等你我身亡之讯传回京城,见传回的是奏报,便即刻脱身而去。” 慕无铮挑眉,追问道:“太子殿下难道丝毫不担忧?” 慕无离轻轻摇头,神色淡然地分析道:“他若妄图起兵造反,兵、马、粮三者缺一不可。他虽手握三城驻兵,可地方驻兵粮饷多由朝廷依例拨付,仅凭驻地存粮,决然无法攻入京城。” 慕无铮嘴角噙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悠悠说道:“若他一路烧杀抢掠,取之于民,用之于兵,无需朝廷拨粮饷,又当如何?” 慕无离抬眸望向他,眼神冷静,“云州、炎城、青木城与京城相隔五洲之遥,百姓手中余粮岂能与朝廷粮仓相提并论?他若此刻兴兵叛乱,百姓势必纷纷逃难,届时无人秋收,此等行径虽可得一时之温饱,然终非长久之计。他若真想攻入京城篡位逼宫,而非自寻死路,定不会行事太过决绝。” 慕无铮微微颔首,若有所思道:“如此说来,太子殿下之意是他还会隐匿些时日?” “趁此间隙,定要将他找寻出来,擒回京城。”慕无离道。 慕无铮闻言,眼中闪过一丝钦佩,笑道:“殿下洞察秋毫,铮儿心悦诚服。” 言罢,慕无铮那白皙修长的手轻轻抚上慕无离胸膛,笑意盈盈道:“殿下如今统御天下兵马…… 这三城的安抚使与校尉,是否应提前令兵部派人暗中监视?” 慕无离略一思索,点头道:“此议甚是有理。若在他兵变之前未能擒获,掌控其麾下三城掌兵之人,亦能断其臂膀,以防不测。再者,户部亦可适当削减三城粮饷供给,以儆效尤,迫使三城刺史交出三弟下落。” 慕无铮的手缓缓从他胸膛移至肩头,柔声道:“殿下所言,铮儿已然明晰,待会儿便修书一封予胡明源。” 慕无离虽将慕无铮拥入怀中,思绪却不由自主地飘向北征之事。 北征在即,他绝不容许雍王于此时兴兵作乱,引发内乱,徒耗永昼兵力粮草。 正思忖间,慕无铮的话语猛地将他游离的思绪拉回现实,“殿下抱着铮儿,心中却在想谁?” 那狭长的笑眼看似含情脉脉,实则暗藏锋芒。 慕无离听出他话语中的醋意与恼意,宠溺地抬手轻刮他鼻尖,笑道:“吾并未想谁。” 他自是知晓慕无铮又在无端遐想。 慕无铮微微嘟嘴,似是不满,又似撒娇道:“铮儿听闻殿下生辰将至,只是你我被困于此,无法回京大肆操办…… 怕是要在这临江县草草度过了。” 慕无离眉梢眼角尽是温柔笑意,轻声道:“无需大办,有铮儿相伴共进晚膳,足矣。” 慕无铮闻得此言,满心不乐意,撇撇嘴道:“这如何能够?这些时日,铮儿日日陪殿下用晚膳,有何稀奇?” 慕无离朗笑出声,如清风拂过,明月入怀,“有权倾朝野、深得圣心的端王殿下相伴,天下几人能有此等福泽?” 慕无铮面红耳赤,嗔怒地捶打他几下,娇声道:“正说着正事,太子殿下却拿铮儿打趣。” 最终,二人一番商议,慕无离执意不愿令临江县令大摆筵席,铺张奢靡,只愿与慕无铮小酌几杯,权作庆贺生辰。 慕无铮虽面上应允,心头却不由得冒出别的主意来。 他可一向不是个循规蹈矩的主。 那可是当朝太子慕无离的生辰,当然不能在这弹丸之地寒酸将就着就过去了。 他会送给慕无离一场人间最特别的生辰,献给他心中无上的神明。 第84章 六国之祸 正值夏至,临江县艳阳明月交替着长风沛雨,这日慕无离一如往常同慕无寂一起乘马车去岱县巡河道,慕无铮特意挑了这日没同二人一起去。 慕无离并未过多在意,只当他是犯了懒,便也由他去了。 —— 于是,午后时分,临江县县衙的知县、县丞以及主簿纷纷齐聚于驿馆的那方小小庭院之中。 可乍一眼望去,众人竟皆双脚悬空,待走近一瞧,才发现他们被麻绳紧紧捆住,如同粽子一般被吊在树上。 慕无离身姿慵懒地半躺在树下的躺椅上,膝盖上枕着一本书,手指轻轻夹着茶盏盖子,小口啜饮着手中的茶水。 那杯里盛着的是从宫中带出的顶级云井乌龙,此刻茶温恰到好处,揭开茶盏,馥郁的清香扑面而来。 慕无铮咽了那口茶润了喉才慢悠悠把手里茶放下,目光逐次掠过树上三人,从一旁的石桌上拿起孩童手臂般粗的鞭子,朝树下那块空地如疾风雷雨般狠狠抽去。 虽是对着那三人脚下的空地打,但那鞭笞带来的巨大声响还是把树上绑着的三人吓得不轻。 “前几日本王好心请三位品尝这宫中的上等云井乌龙,不想几位茶倒是喝了,事情却阳奉阴违…… 原是几位喝不来宫中的好茶,反倒钟情于罚酒…… 怎不早些告知本王?” 慕无铮语调闲散随意,却令树上那三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面色煞白。 刘知县额上冒出豆大的汗珠直往衣衫里流,前胸后背都湿了半身,汗涔涔的。 他们也未曾想到这端王竟然如此蛮横狠辣。 前几日端王前来,吩咐三人传令在太子生辰当日,县里家家户户务必于戌时燃放白色天灯为太子祈福庆生,且要在天灯下系上书写太子功绩的纸缕带,还不能让太子知晓。 临江县的这三人听完此事后,面面相觑,虽暂时对着慕无铮应下此事,却实不敢为。 官场之人,即便如他们这般七八品的小县地方官,也都知晓端王与太子之间不和。 那赵主簿从驿馆回去后,便忧心忡忡地对刘知县说道:“县令大人,这端王殿下吩咐太子生辰当日县里家家户户放白色天灯就罢了,可竟然还要写上太子昔年功绩.......这哪是给太子贺生,这分明是咒太子短命么!咱们可不能轻易趟这浑水啊.......” 刘知县内心只道这端王和太子在朝廷里斗得热火朝天也就罢了,如今他这小小县衙竟也不小心被当作池鱼殃及了。 他哪敢真的照端王说的做去得罪太子?不怕被北境的铁骑踏破胸膛么? 只是没想到端王竟如此心狠手辣,得知下头之人并未照办,竟直接命手下将他们三人从县衙强行 “请” 来,吊在树上给下马威! 刘知县当真是苦不堪言。 “刘知县没话要说么?”慕无铮神色冷峻,斜睨着树上的人,“究竟是不把本王的话当回事,还是压根儿不认可太子殿下这些年为我朝殚精竭虑?” 慕无铮下达此命令时,亦许了好处。 他念及如今许多岱县灾民暂被安置在临江县,水患过后,岱县百姓大多一贫如洗,生计艰难,便自掏腰包从端王府的私库拨出一笔银钱。 这几日为太子赶制天灯、祈福吟诵,乃至生辰当晚燃放天灯之人皆能获得不同的赏钱,多劳多得。 如此一来,也算他慕无铮行了善事,太子殿下知晓了想必也会高兴。 只是没料到这临江县县令竟敢对他阳奉阴违,多日过去,县里民众对此事依旧一无所知,想来定是这刘知县对他交代之事敷衍了事,蓄意推脱。 那刘知县被这一鞭喝声惊得回过神来,片刻后才慌张地找回自己的声音,在树上挣扎晃动着身体,吐出几句真心话:“殿下慎言!并非如殿下所说,只是按永昼习俗,放白灯乃是祭奠已死之人,而太子殿下尚在人世…… 燃放白灯并撰写功绩实在是不吉利啊!” 慕无铮眉心微微皱起,心中怒火微燃,终是忍不住 “啪!” 地一鞭狠狠抽向三人的小腿处,“陈规陋习!谁说放白灯就一定是祭奠死人?若有人敢诅咒太子…… 本王绝不轻饶。” 红黄之色用于慕无离身上皆显庸俗,唯有世间至纯之色才与那人相配,就如那夜夜皎洁的天上明月,不正是纯粹的白么? 在淮北之时,他在殿下面前所放亦是白灯。 这时,冬易小跑着进入庭院,俯身凑在他耳边低语:“殿下,今日河道边事务甚少,太子殿下的车马已回到县门了。” 平日跋扈心狠的慕无铮此刻竟难得地慌乱起来,他从躺椅上直起身,“你,赶紧将他们弄走…… 从后院出去!还有,天灯之事务必紧盯他们办好,跟在他们身旁,办不成不许回来!” 冬易几柄袖箭瞬间飞出,刘知县与赵主簿、陈县丞一同重重摔落在地,发出沉闷的响声,三人狼狈地躺在地上,疼得不住哀号呼喊。 冬易朝贺梁、昝瑞招招手,三人将刘知县等人连拖带拽地往后院带去。 从后院出门后,冬易将三人扔上马车,自己也纵身跳了上去。 庭院瞬间安静下来,唯有慕无铮仍坐在躺椅上。 没过多久,慕无离跨门而入,刚踏入庭院,他便察觉到一丝不同寻常的寂静。 慕无铮见他归来,满脸欣喜,如欢快小雀般飞身扑进他怀中,还刻意用身子挡住慕无离的视线,不让他瞧见躺椅下的鞭子,“殿下回来了!” 声音中满是喜悦。 慕无离顺势搂住他的腰,美色在前令他瞬间将诸多疑惑抛诸脑后。 “院里无人你便如此肆意妄为?” 慕无铮笑着在他脖颈处蹭了蹭,“有人在亦要放肆,有人在亦要向太子殿下讨宠。” 慕无离见他这般骄纵可爱的模样,心中热意涌动。 他想起离开之前慕无铮曾说今日要在驿馆研读《六国论》,便开口问道:“不是说要看六国论么,解得如何了?” 慕无铮心虚地小声嘟囔:“铮儿疑惑颇多,还望殿下为铮儿解惑。” 慕无离未曾起疑,拥着他走进屋内,当真站在书案前为他逐字逐句地讲解起《六国论》来。 慕无铮坐在书案一侧,一本薄薄的《六国论》随意地摊开在桌上,慕无离站在他身旁,背负双手,神情平和。 慕无离为慕无铮逐句解说《六国论》,慕无离讲书时并不严肃,反而语气温和得像是一道暖流流进慕无铮耳里,融得浑身都舒畅。 “铮儿以为苏洵这篇《六国论》写得如何?可称得上治国良策?” 慕无离缓缓问道。 “苏洵之《六国论》,思想深邃、论证严密、言辞犀利,确为治国之良策也,只是国策虽佳,却亦有可商榷之处。苏洵认为.......六国破灭,弊病在于赂秦,赂秦致使国力亏损,此乃破灭之道。此论固然有理,然除赂秦之外,亦有其他缘由。” 慕无铮回答得极为规矩,认真的模样好似学堂前那眉眼稚嫩的学童。 慕无离见他这般乖巧,心中愈发怜爱,不禁惋惜他从前未有父兄与先生悉心教导。 慕无离有意鼓励他,“铮儿聪慧善思,吾愿闻铮儿高见。” 慕无铮不知何时竟学得了慕无离言简意赅的说话风格,“六国之君,或目光短浅,或苟且偷安,或用人失当,或听信谗言,或自相残杀,此乃六国破灭之因也。” 慕无离听闻此言并未多加评判,而是继续循循善诱道:“六国破亡之故,的确并非单一忧患,铮儿所言甚是全面,可详细道来,吾愿静心聆听。” 慕无铮思索片刻,“秦变法之后兵强马壮,六国王侯忌惮,只得贿秦而致国力亏损,以此避战保全自身富贵荣华,此既是因秦国强悍,亦是六国王室苟且偷安、互相攻伐,视子民如草芥般拱手相让,以求自身一时安宁,才使秦屡屡获取城邑,故而愈发强盛,但深究其根本,乃盛时固步自封,弊病在于不知思变也。” 慕无铮原本心中尚有犹豫,可望着慕无离那平和且毫无评判之意的眼神,莫名地安下心来,继续说道:“盛时不知变革,衰时便只能步步退缩,以土地侍奉秦国,然此不过是抱薪救火,天下城池有限,而人心贪欲难填。” 慕无离微笑着看向他,“秦国亦有不变之处,如秦法,自商鞅变法后,一直沿用,未曾更改。 “秦法之不变,乃持秦法之威信与稳固也。但六国变与不变只为持眼下片刻夕安,所向非正道与公义,或守旧,或扰乱,终致毁国。” “那铮儿以为,身为一国之君,出卖城邑以保其位,当属何罪?” 慕无离凝视着他,目光深邃如潭。 慕无铮心口猛地一跳,不由自主地联想到皇帝窃国叛国最终登上皇位一事。 他满脸惊愕,太子殿下为何突然与他探讨六国国君卖城池之罪? 难道他知道些什么? 他思虑片刻,望着慕无离幽深的眼底,微不可察咬牙道,“卖城邑保其位者,为天地所不容,当属千古大罪也,九族株连亦不能赎,挫骨扬灰亦不能恕。” “你认为当如何处置?” 慕无离再次沉声问道,面色竟略显凝重,令慕无铮心底不禁泛起几分异样。 “当发罪己诏以明示天下,其九族子弟应毕生竭力追讨失地为此赎罪,待城池复归之时,其罪才勉强可清,而后应自裁以谢天下。” 慕无离闻言竟然笑了笑,没说什么。 慕无铮不像林霜绛他们那般熟知永昼律法,见慕无离这般反应,只以为自己说错了话,他略显不安地耸了耸肩,垂着头问道:“太子殿下,铮儿所言可是有误?” 慕无离敛去眸中情绪,将大手搭在他的肩上,“铮儿所言无误。卖国确为千古大罪,斩尽九族尚不能赎。” 不知为何,尽管太子殿下的语气一如往常温柔宽和,慕无铮却总觉得带着些难以察觉的叹息,连气氛也莫名凝重起来。 “太子殿下以为,六国之祸…… 祸在何处?” 慕无铮抬头望向他。 慕无离见他发问,便缓缓说道:“六国之祸,祸根深埋。国之君或昏庸无能,或奢靡无道,或听信谗言,致以庙堂昏暗,奸佞横行,此乃六国破灭之内因也;内饰如此,外交亦有所失,六国之间,或相互猜忌,或争权夺利,或背信弃义,以致联盟瓦解,孤立无援。此外,六国之民,久困于战乱,历经磨难,民心疲惫,亦无力抗秦。” 慕无铮微微仰头凝视着慕无离,眼里是此人只应天上有的倾慕。 只是不知为何,他总觉得慕无离今日话语之中似有深意,难道殿下是在效仿苏洵写《六国论》借古讽今,有所暗示? “铮儿,累了?” 慕无离见他听得入神,抬手轻抚他的头顶,打断了慕无铮的思绪。 慕无铮诚实地点点头,他确实有些困意,在慕无离面前他从不逞强。 他被慕无离牵起,走向床榻,轻轻躺倒,慕无离温柔细致地为他解下发冠,一头青丝如瀑般散落。 慕无铮惬意地枕在他结实的腿上。 慕无铮睁着一双明亮的眼睛望着他。 “不是说困了?为何不睡?” “太子殿下......铮儿想听太子殿下抚琴。”慕无铮眼里隐隐荡着光。 慕无离唇边勾起一抹笑意,“此刻琴不在身边,日后吾再抚与你听,可好?” 慕无离将手轻轻覆在他那双亮晶晶的笑眼上,慕无铮的睫毛轻轻颤动,令他手心微微发痒。 “可是光线太亮,扰到你了?” 慕无铮摇摇头,紧紧攥着他的袖袍不肯松开,“铮儿睡着了才许走…… 铮儿知道殿下尚有事务繁忙,仇大人都在门外站了许久了。” 慕无离低头,额头轻抵着他的,柔声道:“让他候着,吾等你入睡再走。” 慕无铮这才心满意足地合上双眼。 慕无离微微起身,那双金棕色的眼睛始终凝视着他,陷入沉思。 千古大罪也好,株连之罪也罢,所有罪孽皆由他慕无离一人承担,一人偿还。 铮儿不过是父皇一念之间扶植的棋子,未曾享受多少皇室的荣华富贵…… 却饱受权力倾轧之苦。 他最珍视之人不应卷入其中,他定会赎清一切罪孽,让他的铮儿清清白白地踏上他用北境二十城铺就的道路,一步一步登上皇位。 慕无离见他沉沉睡去,呼吸均匀平稳,才轻轻抬起他的头,挪到枕上,为他掖好薄被。 此时,庭外飘起了雨,慕无离轻手轻脚地拿起伞,合上卧房的门,孤影撑伞步入风雨之中,在庭院檐下缓缓收起伞。 仇刃显然在庭下避雨等候他许久了,整座驿馆都笼罩在朦胧的水汽中。 “殿下,京中有些异动。” 慕无离平静地抬眸,声音温润却透着高位者的威严,“什么异动?” “说大不大,太医署传来消息,有人暗中调取当年先太子妃怀胎的医案记录。” 慕无离听闻,心中顿生疑窦,眼下京中最为紧要之事乃是抓捕雍王,为何在此时调取先太子妃怀胎的医案? “是何人所为?” “身份不明,只是太医署的医官次日发现医案卷宗有被翻阅的痕迹…… 其他皆完好无损,唯有先太子妃傅静殊的,后半本被全部撕掉了。” 慕无离闻言,投来异样的目光,“你作何看法?” 仇刃思索片刻,“难道是傅家之人欲重新调查先太子妃死因?” 慕无离摇摇头,眉头紧锁,“若只是调查死因,看完放回即可,为何要撕掉半本医案,如此引人注目?” 仇刃亦无奈地叹了口气,“殿下所言极是,傅老将军中年丧女晚年丧子,早已没了那份心力做这些事。” 慕无离眉头皱得更紧,“除非那医案中有不得不撕毁的秘密……” 仇刃领会他的言外之意,“属下会吩咐下去,让宫中的眼线多加留意此事。” “宫中还不够。先太子妃生前见过何人,与谁交好,去过何处,你可在京中仔细暗中查访一番。” 仇刃迟疑片刻,试探着问道:“殿下,不如等回宫后询问皇后娘娘?” 门檐上的水滴顺着瓦片接连坠落,模糊了二人的交谈声,“吾是该去问问母后,此事回宫再议。” 第85章 临江生辰夜,情笺照灯河 慕无铮日日祈祷慕无离生辰这日不要下雨,也许是老天听到了他的心声,太子生辰这日,的确天朗云舒,艳阳高照,夜晚银河耿耿,月华如水。 慕无离归来时已有些迟了,虽说今日是生辰,但诸多事务缠身,原本说好的家宴,也不过是一顿平平常常的晚膳。 他未让慕无寂和萧璃音等候,待他回到住处时,慕无寂夫妇已用过晚膳,只是一个劲儿地向他致歉,称这趟岱县之行太过匆忙,还未来得及为他准备生辰贺礼,承诺回到京城后再补上。 殊不知这正中慕无铮下怀,于是这顿晚膳就只有慕无铮和慕无离两人自己在屋里吃。 “这几日吾常去巡河道,甚少见临江县知县同县丞跟随,可是临江县出了什么事?”慕无离开口问道。 慕无铮微微一笑,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无事,临江县风平浪静,能出什么事?” 他的睫毛随着笑轻轻颤动,“殿下,今夜不谈公事,只谈你我,可好?” 慕无离点点头,抬眸看到对面瓷瓶里插着的蒲柳枝,“院里那棵蒲柳,被你裁了几段?” “殿下生辰,屋里头当有些新意才是。” 慕无铮抿着唇,眼中笑意更浓,恰似一湾盈盈秋水泛起涟漪,今日他穿的是一身海棠绣薄黑衫,衬着额前的红色魂玉更显妖惑。 窗外月华如水,屋里熏炉点着清甜的花香,慕无铮坐在满桌佳肴美酒前,眉目含情地给慕无离斟酒,“殿下安心喝,铮儿这回保准没往里头下东西.......晚一些还想同殿下去江边散步赏夜景呢。” 慕无离喜爱饮酒却并非嗜酒如命,他接过酒杯,垂目浅酌了一口,“端王殿下亲自斟的酒,但愿吾能消受。” 眼前人眼里漾着烛光,勾人心魄的双眸眨动间透着几分无辜,“殿下若高兴,铮儿给殿下斟多少次酒都乐意,从前在太子府.......铮儿不也日日伺候太子殿下洗手穿衣么。” 说着,他夹起一块当下鲜嫩脆爽的笋放入慕无离碗中。 慕无离闻言,沉眸望向他,见他又提及太子府,心中不由泛起涟漪,轻声道,“铮儿,太子府种种......已是前尘,你那时为离府纵火后与吾说的话,吾心中早已不再介怀,你也莫要留下心结。吾知你从前乃是无奈,尽管许多事当时未曾明言,但如今吾已知其中曲折…… 吾从未怨怼于你,你也莫要自责。” 慕无铮醉意朦胧,身形微微摇晃, “呵” 地一声轻笑,笑声恰似幽咽泉流,怨艾与自嘲相互纠缠,“殿下到底是要成亲的人,过往皆可抛,自是洒脱。” 慕无离没料到他会这般回应,嘴唇微张,似欲解释安抚,却被他抢先打断。 “从前铮儿飘零无所依,辗转于泥涂之际,幸蒙殿下垂怜,殿下将我从苦海救出。铮儿风光得意之时,殿下非但未曾刁难,反而屡屡相帮,解困厄于无形…… 殿下当真是宽宏若谷,待铮儿竟似嫡亲手足。” 慕无铮末几字,语调婉转含讽,意味深长。 “殿下,铮儿有时…… 心怨殿下……唯有圣人能泯恩仇、轻得失,殿下平日所为,可不正是这般?” 他带着几分醉意,眼梢像蘸了朱砂的红,轻启薄唇,声线带着几分醉后的沙哑与喟叹:“殿下恩怨皆淡,偏是这般,铮儿愈觉亏欠难偿,铮儿无愧于天地神明、世间众人,唯于殿下,铮儿朝暮煎心,旦夕皆难宁。” 他目光迷离地凝视慕无离,爱恨交织,矛盾万分。 他恨极慕无离这令天下人倾慕追随、甘愿效死的善,却又爱煞他这副模样。 男人恒常沉静如水,无嗔无痴,万事于他若石沉沧海,了无痕迹,纵天大之事亦能容下。 可明明从前,慕无离也曾情难自抑,深情似火,令他步步退避;也曾在他一夜失踪后,于街头罔顾人言相拥相护,卸去周身矜谨,满目皆为温情…… 每每念及从前,他才觉得慕无离曾近在咫尺,似可触其本心。 慕无离终于出声打断了他的思绪,声音低沉而温柔,“你从不欠吾,是吾欠你。” 慕无铮抿酒一口,酒水顺嘴角滑落,浸湿衣襟,似泪痕斑驳,懵懂问道:“殿下所言何意?怎会欠我?” 慕无离目光凝在慕无铮身上,眸中疼惜之色隐现,缓声道,“若自幼相识,吾为尊长,自当庇佑疼惜,教诲宠溺,岂会让你因他人那区区些许善意,便在心中堆积这般沉重的亏欠之感?” 慕无铮放下酒杯,双手微颤,嗫嚅唤道:“殿下......” 眼眶蕴泪,他缓缓垂头,凑近慕无离怀中,闷声道:“那可未必,殿下弟妹众多,未必顾得上我……” 慕无离忍俊不禁,笑声驱散室内清冷,道,“三弟四弟五弟皆畏惧吾,双儿顽皮,唯二弟费心,谁似铮儿般知心解意?” 慕无铮委屈抬头,眼中泪光闪烁,似朝露晶莹,道:“纪殊珩与晋琏自幼伴殿下左右,殿下护之如犊,谁也碰不得。” 慕无离笑意更浓,“晋琏自小痴迷武艺才同吾交好,殊珩......吾照料他是承纪公循循善诱的教导之情。” “只是寻常交好,为何他二人对太子殿下这样死心塌地?”慕无铮神色颇为不满,似乎对那两人同慕无离的亲近在意已久。 慕无离一怔,霎那间似想起来什么,“倒非不能告知于你,只是其中缘由…… 你莫要在二人面前提及。” 慕无铮眼中急切之光一闪,急忙抓住慕无离袖袍,摇晃求道:“殿下快说,铮儿绝不在他二人跟前提及。” “晋琏…… 吾与他年少时交情的确尚可,但晋家对吾忠心耿耿,却是因当年吾出征北境六城,晋家长子晋琝于战场遭额尔敦齐木?巴和陷阱诱杀,晋家悲痛欲绝,吾恐军心大乱,遂率数千人马从小径疾驰,绕至没疆大军营帐后,夜袭其青玉关驻军,斩巴和之首,悬于城墙十日十夜……” 慕无铮从他言简意骇的字句里仿佛目睹硝烟战场,金戈铁马之声似徘徊在耳,不难想象那定是一场惊心动魄的血战,但慕无离平和的语气似并非在诉说自己的经历,反而更像是在给他说书。 只听他继续道,“晋琝…… 与晋琏性情迥异,他性豪爽不羁,常邀吾畅饮,最爱猎北境野物,烤之佐酒,详述北境风光民俗…… 临终之际,拼尽最后一口气,托吾照料幼弟。” “他求吾护住晋家嫡脉…… 愿于黄泉之下,化孤魂守护永昼河山以报恩。” 不同于方才,直到提及晋琝其人,慕无离眼中才显露出一些遗憾与怀念来。 慕无铮望着他哀伤隐现的侧脸,一时怔然。没想到晋将军忠心背后竟是如此惨痛隐情,亲兄被害,慕无离冒险复仇…… 若易地而处,他亦会对慕无离死心塌地。 他再没了嬉笑神情。 “在想什么?”慕无离凑近他,眉目很是舒展。 “在想晋琝将军年纪轻轻以身殉国,晋家白发人送黑发人,着实可惜,可叹。” “晋琝的确可惜。他称得上是吾的故交……亦或生死之交,他临终之际将晋琏托付与吾,吾难免多对晋琏护持一二,你不必太过在意。” 慕无铮默默不语,他心中自然明白,即便不提这些背后的隐情,晋将军这些年跟随殿下鞍前马后,任劳任怨,二人之间情分深厚,本就不是其他下属所能比拟的。 “铮儿想起殊珩曾对铮儿说,家中曾受过殿下的恩,才送他到殿下身边做伴读,这又是何故?” 慕无离夹起一片鱼肉入口,细嚼慢咽后,缓缓道:“此事,与姚氏有关。” 慕无铮心头一震,双目圆睁,满是震惊与疑惑,道:“与姚氏有关?” “纪殊珩十二岁时,吾初涉朝政。纪府叛奴从纪公书房窃出数封昔日姚相国与纪公往来书信,告发纪公与叛臣安乐侯私交甚密,有谋逆之嫌。” “信中所写何事?” “是一些阻止先太子挂帅出征的劝诫之语,当年先太子出征前,纪公致信安乐侯姚嗣温,劝其保朝廷储位,阻止先太子出征。” 慕无铮呼吸一窒,道:“那姚相国可依言而行?” 慕无离无奈摇头,道:“虽有所行,却无用。吾闻当年安乐侯劝阻,然慕氏皇族尚武,祖宗遗风如此,先太子岂会临战退缩,且彼时皇爷爷身体尚健,未纳其谏。” “此等早年书信,能证明何事?” “父皇如今念及先王妃颜面,未多提姚氏叛国之事,但昔日父皇对姚氏一族心存忌惮,当年京中研习姚氏国学的学子多入狱。书信一出…… 纪氏恐有灭门之祸。” “后来呢?纪公是如何洗清嫌疑?” 慕无离叹了口气,“吾在朝堂之上力保纪公,又命人跟踪告发纪公那下人多日,找到了他得人授意与人接头的些许踪迹,只不过才查出些苗头,那下人便遭人灭了口,死无对证之下,吾只得以储位力保纪氏无不臣之心,纪府便暂脱了罪。” 那也是慕无离有生以来第一次,亦是唯一一次真正利用薛氏在朝中的势力。 第一次…… 向那个人开口求助,他的外祖父,薛忠。 慕无铮忍不住撇了撇嘴,酸溜溜道:“太子殿下到处施恩……” 太子殿下对他们有恩毋庸置疑,只是怎么谁家都想着把孩子送到太子殿下身边? 这分明就是认准了殿下心善,不会将人赶走。 慕无离笑着摇头,笑容中带着几分宠溺与无奈,“当年纪公可并非一个寻常四品大学士,尽管官居四品,却是名副其实的太子太师,也是吾及冠参政不久,纪公才如释重负卸了这虚衔。纪公乃吾的授业恩师,吾如何能不保他?” 提起纪大学士,慕无铮笑着说,“纪公教的学问太过高深,也只有太子殿下能听得进,每回纪公给我讲鉴史我都困乏得很。” 慕无离温柔地捋着他的发,动作轻柔缓慢,“无妨,该明白的,不必教迟早也要明白。五弟年少时总被父皇斥责…… 有时候很是难听。但这几日吾与他一同巡视河道,却觉得他与从前大不相同,行事得当,操守有度,为人虽木讷了些,却很有担当。” “五哥其实为人正直善良,只是不善言辞。” 言罢,慕无铮又好奇道,“只是五哥这样老实的人,父皇究竟斥责他什么?连殿下都说难听。” 慕无离叹了口气,只好直言,“父皇曾斥责五弟,愚蠢平庸,不堪一教。” 慕无铮当真开始同情起慕无寂来,难怪他撞见慕无寂练枪时,他如此慌张…… 恐怕背后不知下了多少苦功夫。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慕无铮同慕无离用完晚膳,便起身出门往江边走去,柔和的夜风轻拂过二人脸颊,慕无离一身玉白色麒麟纹织锦深衣,腰间缀着一块莹润的环形羊脂玉佩,端的一副翩翩公子模样。 意外的是,今夜不知为何往常热闹非凡的江边空无一人,静谧无声,慕无离脸上出现几分异色,朝慕无铮看来。 慕无铮笑了笑,随后主动去牵他温热的手掌,“殿下,铮儿特意吩咐过了,今夜.......江边无人,只有你我。” 二人走到树下时,打更人敲了钟,戌时已至,夜幕如漆,万籁俱寂。 临江县千盏天灯齐放,与平常过节不同的是,天灯尾端一律系着白底黑字的飘带随风而扬,乘风飞起扶摇直上,全县上空天灯密布,汇集在漆黑的夜空中如银河泻地,与皓月争辉,此景之美不可言喻。 二人一同仰望此景,默契地静下来,慕无铮抬眸朝他看去,慕无离玉面上带着笑意,眼底映着天空一片闪烁晶莹,须臾后,已有半数天灯飘然远去,家家户户的屋顶之上又重新升起白色微光,如同江潮般源源不绝向夜空涌去,竟是汇成一片涌动的星海。 慕无铮看得出,殿下现在,是高兴的。 “太子殿下可喜欢此景?” “喜欢,此景波澜壮阔,光耀天地。” 慕无离眼尾微扬朝他看来,眼里漾着光。 随风飘来些远处的欢声雷动,似是祝祷,似是唱诵。 慕无铮走到江边,他提前命下人在这里备好火烛和天灯,静静放在摆好的木桌上。 “今日是殿下生辰,殿下便如淮北一般,同铮儿放了这天灯吧?” “原来这几日岱县灾民人人赶制天灯,说能拿去换银钱……是你下的令?”慕无离任由他牵着自己向前走。 “殿下看到了?” 慕无铮原本也没妄想彻底瞒过慕无离的耳目。 “每日回城的路上都能看到听到,铮儿用心了.......” 慕无离高大的身型拢在他身后,投下一片阴影,从他手中提起天灯。 慕无铮见状便点起火折子,正欲点灯。 慕无离看到飘带上写着字,便伸手拿起来看。 纸上正面写着:永昼太子慕无离,于元光十九年七月初淮北救灾,赈灾济贫,重建淮北...... 寥寥数言,写的是他去年在淮北时做的一些事情。 翻过背面一看: 写着:“永昼太子慕无离,德行正直,心善仁厚,英武盖世。自生而来,已救济万千水火潦倒之人。望上苍眷顾,鉴其为众生所作努力,使其富贵安稳,寿数绵长,幸福满盈,所愿皆成。” “这是什么?” 慕无铮脸庞微赧,“我让他们每人在飘带上正面写下太子殿下昔年功绩......每人写一件,重复也无妨。背面写下为太子殿下祈祷贺生的祝词。” 见慕无离低头看着那飘带不语,他又嗫嚅地解释道,“太子殿下做的那些好事,除了凡间........铮儿也想要天上的神灵看到。” 想让他们知道你有多好,这样.......就不必断世权,斩红尘,才堪得百年寿数。 富贵荣华也好,情爱也罢,都是太子殿下应得的。 慕无离将点好的天灯放回桌上,长臂一展,将慕无铮揽入怀中。 慕无铮蓦然睁大眼,心头小鹿乱撞,似是忘了如何反应。 半晌之后,只听慕无离于他耳畔轻声道,“吾此生能得上苍赐铮儿挂心于吾……做此良多,实已知足。” 不够的,殿下,慕无铮心底无声呢喃。 “殿下可还记得,蒲柳树下,同殿下的赌约......是铮儿输了。” “记得。” 慕无铮抱紧他,“只要能令太子殿下欢喜,莫说千灯齐放,铮儿什么都愿意做。” 慕无离搂他在怀笑出声,“傻瓜,吾心中别无所求,不必屡诺。” “不行!” 慕无铮娇嗔道,“铮儿如今好歹是个亲王,传出不守信之名,岂不让人笑话。” 慕无离无奈,只得揉了揉他的发,似轻抚柔顺绸缎,道:“待吾想到,再告知于你,只是若那时吾若真有所求,铮儿可不得反悔。” 他松开他,垂眸望着慕无铮,指梢刮了一下慕无铮的小巧挺翘的鼻尖。 慕无铮想起些事来,心虚道,只要别是让他不去夺江山.......提什么他都答应。 虽暗暗想着,却仍是有些心虚,“铮儿才不是说话不算话的人,殿下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身前如苍松翠柏的男人朗声笑了一下,“好好好……吾是小人,铮儿是君子。” 慕无铮背过身不理他,“这别家的天灯都快放完了,我们的都还没放呢。” 果然,夜空中天灯渐稀,大多已飘然而去,慕无离被他埋怨,也不反驳,只是笑着陪他放灯。 慕无离提起那灯,慕无铮捧着下方,天灯渐起,二人眼看着灯徐徐飘去,离地百丈与千星争光,须臾后逐渐消失于天边。 “殿下方才在想什么?”回驿馆的路上,慕无铮忍不住问他。 “心中所愿,不可言说。”慕无离扬唇笑得神秘。 慕无铮嗔了他一眼,“铮儿还以为太子殿下又要祈祷国运昌盛,社稷安康。” 慕无离笑道,“吾虽为太子,难得生辰,不能有私心么?铮儿未免将吾想得太过慷慨。” 一阵夜风吹来,吹动了慕无铮的衣袂。 慕无离伸手,将慕无铮身上的披风拉紧,道:“更深露重,仔细着了凉。” “既如此,太子殿下与我快些回去。”慕无铮眼尾微挑,“殿下可别跟丢了。” 言罢,竟是运起轻功飞檐走壁朝驿馆奔去。 慕无离看着眼前骤然消失的人影一时失笑,翻身跃上一旁的屋檐,追了上去。 二人回到驿馆各自梳洗汤沐,烛火燃起,熏炉里点着沁人心脾的馨香,慕无铮身上着一袭玉白软纱,他入睡不喜欢穿亵衣亵裤,这么多日下来,慕无离虽颇有微词却俨然奈何不得他,最后只能是由着他去了。 待慕无离汤沐完毕,迈入室内,却见慕无铮卧于榻上,翘着足尖,手中似把玩着何物,面上神情饶有兴味。 “铮儿在看什么?” 慕无离投来问询目光,带着几分疑惑。 慕无铮嗓间漏出几声泉水滴答般的轻笑,“殿下同晋将军在民间的话本子........不得不说,着实有趣。铮儿给太子殿下念几段.......” “山洞之内,昏昏暗暗,太子慕无离将晋琏小将军紧紧缚住,晋小将军上身白色里衣为雨水淋得湿透,紧紧贴于肌肤之上,下身衣物竟不知何时已悄然褪去…… 太子慕无离强力架住他……” 念及此处,慕无铮于榻上笑得前仰后合,难以自持,眼见着慕无离额角直抽,脸色愈来愈沉。 慕无铮见状,却似毫无收敛之意,继续添油加醋火上浇油道:“殿下,再有这段,月下荒野,万籁俱寂,二人率军行至此处,太子慕无离兴致突发,将那一脸懵懂纯良的晋小将军拉至营帐不远处草木灌丛中,将晋小将军按于树上【请联系上下文,这里清水得什么都没有!只是读个话本】…… 远处时而传来侍从小将呼喊声,而二人浑然未觉,沉醉其中……” “吾知道了,莫念了。” 慕无离长腿一迈,跨于榻上,脸色不善,疾手将慕无铮手中之书夺过,斥道:“此皆污言秽语,荒谬绝伦!行军打仗何等艰辛困苦,吾怎会与晋琏行此等荒唐之事……” 慕无铮听他解释,却笑得停不下来。 慕无离无奈,俯身以手捂住他的嘴,试图阻止慕无铮发笑。 慕无铮晕晕乎乎地望向眼前这张俊美无俦的容颜,刹那间,笑声戛然而止。 二人四目相对,一时无言,唯闻彼此呼吸温热。 片刻后,慕无离缓缓松开手,似往常那般,转身默默去吹熄那摇曳烛火,似欲就此安歇。 慕无铮却心有不甘,待慕无离抽身欲离之际,他猛地伸手,紧紧攥住慕无离胸前衣料,眸中隐有伤心之色,轻声问道:“殿下究竟在怕什么?” 为什么.......不肯碰我。 慕无铮有些惆怅地想,为何如今他想要亲近他就这样难? 难道慕无铮不可以,曾经的姚铮就可以么? 慕无离沉默不语,只是试图安抚他,声音低沉而温柔:“铮儿,莫要胡闹。你我如今…… 不能那般。” 慕无铮闻言,心中委屈顿生,眼中氤氲着雾气,“太子殿下若是更喜欢当初青涩单纯的姚铮,铮儿便扮作他便是……” 他望着慕无离,怯生生虚虚地叫了一声,“殿下........” 慕无离刹那间双目微微睁大,仿佛见了什么不可思议之事,眼中满是震惊之色。 只见身旁人一袭白色软纱,肩头纤细娇弱,惹人怜惜,那怯生生之眼神止不住躲闪,如受惊小鹿,小心翼翼地隐藏着内心深处的仰慕和情意。 慕无离喉间似梗塞,声音干涩而沙哑:“铮儿,莫要再闹了。” 慕无铮不看他,眸光目光落在慕无离领口处,轻声道:“天色已晚,姚铮该为殿下宽衣解带了……” 言罢,伸出一双细腻似白瓷的手,轻轻剥开他的亵衣领口,慕无离那精壮上身瞬间半露于外。 慕无离见状,咬了咬牙,猛地将那双手从自己衣领上拽下,而后迅速穿好衣翻过身去,背对着他,闭目不语,似在极力克制着什么。 “殿下……?” 慕无铮轻声唤道,声音中带着一丝疑惑与不甘。 “老实睡觉!” 慕无离声音低沉,带着几分愠怒与隐忍。 慕无铮心中暗忖:殿下当真是可恶至极!他都做到这般田地了! 他紧紧攥着拳头,用力锤着身下褥子,满心不悦地盯着慕无离的脊背,似是要盯出个洞来。 慕无铮心底暗暗发誓:太子殿下…… 下次,定不会再让你逃脱,且等着瞧罢! 第86章 太子将婚意难平 岱县修坝的事朝中已经审议完毕定了下来,工部尚书杨漳早在几日前就先一步回了京城。 慕无铮一行也在夏末踏上回宫的路途。起初,慕无铮还以为着那杨漳会同他们一道上路,如此一来,他便难以与慕无离每日同乘马车,畅聊些私密话语。 没承想,这杨漳动作倒是极为迅速,刚一得到朝中的批复,便迫不及待地赶回京城,好似身后有恶鬼追赶般。 慕无铮并不知晓,他与慕无离在朝中已然形成了泾渭分明、相互争斗的两党态势,而尚书杨漳则一向秉持中立立场。 杨漳在岱县水患过后,反复思量其中的细节。 此次水患,太子迟至七八日后才抵达,或许是太子心存让不熟悉水患的端王先他一步赶到岱县知难而退,而后自己再从容不迫地前来处理那些紧要事务。 只是未曾料到,此番竟让端王机缘巧合地察觉到岱县水患迫在眉睫,并且顺藤摸瓜地揪出了雍王贪墨一案。 “这端王着实不容小觑啊……” 杨漳暗自思忖道。 端王参与朝政的时日尚短,朝中诸多文臣尽管忌惮太子手握重兵,但在朝政事务的处理上,也不得不认可太子慕无离行事老练、游刃有余。 毕竟,太子参与朝政的年纪相较于前朝太子还要早上许多,历经多年的磨砺,处理政务自然是得心应手。 原本杨漳以为端王不过是陛下为了制衡太子才让其入朝参政,然而经过水患一事,他意识到,端王的心智与胆魄,未必就不能与太子一较高下。 若端王应对太子全无招架之力倒还好说,他们这些做臣子的也不必难于夹在太子与端王之间。 可是如今难就难在.......端王行事虽狠辣,但未必就斗不过太子。 这就让杨漳难办了。 所以身为中立派的杨漳在临江县这几日着实是夹在太子与端王之间过得惊心动魄,在两人面前一言一行俱是斟酌再斟酌,生怕端的水稍稍往哪边倾斜了些许。 一听端王为给太子庆生,更是抓了临江县知县配合行事,杨漳心中更是生出五味杂陈来。 他愈发觉得,再在临江县待下去,倒霉的恐怕就是自己了。 思及此处,杨漳越想越觉得此地不宜久留,于是便早早地逃离,其目的便是为了避免与那二人同乘一辆马车。 如此一来,回宫的行程中,便只有慕无离、慕无铮及其随身侍从,还有慕无寂夫妇。 慕无寂夫妇自是要同乘一辆马车,这样一来,倒是称了慕无铮的心意,马车里仅有他和慕无离二人。 冬易偶尔会进到车厢内伺候,其余的仆从则都在另一辆马车上。 …… 只是那一贯骑马的慕凤玄,为了讨冬易的欢心,时不时地进到车厢里来献殷勤,实在是有些惹人厌烦。 不过,总体而言,这一路还算顺遂,并未出现什么大的波折。 慕凤玄知晓慕无铮曾在太子府侍奉过慕无离,因而即便有时偶然撞见慕无铮与慕无离较为亲近的举动,这头脑简单的慕凤玄满心满眼都只有冬易,并未对此多想什么。 乘着夏末的风,慕无离和慕无铮终于抵达了京城,但马车先是将他们送到了皇宫,而不是先各自送回府。 宫墙巍峨,朱漆大门缓缓敞开,慕无铮刚下马车,踏入庄重肃穆的宫门,抬眼间,一个身影便突兀地闯入眼帘,他的嘴角瞬间沉了下来,目光中闪过一丝不悦。 只见一身着桃红衣裙女子,身姿婀娜,面容姣好,眼中泪光闪烁,朝着他们几人匆匆奔来。 到了近前,她娇柔地直扑进慕无离怀中,全然不顾这是在宫禁之中。 她身后的婢女似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到,呆呆地伫立在原地。 慕无铮站在一旁,脸色阴沉得可怕,眼神中隐隐透露出杀机,拳头也不自觉地握紧。 慕无离神色冷淡,却依旧保持着应有的礼数,双手轻轻将女子推开,身姿挺拔如松,清朗自持宛如明月高悬。 他的缓缓说道:“宫禁森严,薛小姐还望自重。” 那女子,正是薛秋峂,她自知方才的举动有些失态,脸上泛起一抹红晕,带着几分羞怯地往后退了两步,轻声说道:“表哥…… 你终于回来了。” 慕无铮见状,在慕无离身后不紧不慢地开口打趣道:“薛小姐这般热情似火,太子殿下能得如此佳人牵挂,真是好福气啊。瞧得臣都心生羡慕,也想恳请陛下早日为臣赐下一位王妃了。” 虽是打趣之语,声音却好似裹挟着一丝凉意。 薛秋峂这时才留意到慕无离身后那位矜贵冷艳的男子,脑海中瞬间浮现出前朝的种种传闻,心中一紧,生怕自己的举动会让这位端王抓住把柄,给太子府招来麻烦。 于是,她急忙收敛心神,规规矩矩地向二人行礼,道:“小女薛秋峂,代皇后娘娘在此迎接太子殿下与端王殿下回宫。” 慕无铮嘴角微微上扬,勾勒出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眼神却带着几分玩味地看着她,说道:“哦?这可真是稀奇了,皇后娘娘竟也会记挂起本王来。” “端王殿下这是哪里的话,殿下贵为亲王,皇后娘娘自然是放在心上的。” 薛秋峂垂首答道,不敢直视慕无铮的眼睛。 慕无离抬眼望向皇后所居住的景阳宫方向,沉吟片刻道:“吾当先行去看望母后。” 慕无铮盈盈一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臣也想随太子殿下一同前去看望皇后娘娘,许久未曾品尝到皇后娘娘宫中的甜糕,甚是想念。” 说罢,慕无离长腿一迈,步伐飒沓流星般向前走去,慕无铮紧紧跟在他的右侧,两人的身影渐行渐远。 薛秋峂微微一怔,心中暗自疑惑,这端王平日里几乎从不涉足景阳宫,又何来吃过那里的糕点一说? 但此时也容不得她多想,见慕无离要去给皇后请安,她也只能快步跟上两人的脚步。 景阳宫中,皇后身着明黄色褂子,端坐在首位。 慕无离携着慕无铮向皇后行礼后,各自在一旁的红木靠背花椅上落座。 薛皇后看到慕无铮,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不悦。 但身为中宫皇后,她还是很快收起情绪,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关切地问候了慕无铮几句。 慕无铮安静地坐在一旁,双手轻轻端起一杯泡好的热茶,微微低头,轻轻吹散热气,随后抿了一口,细细品味着,静静地听着慕无离向皇后讲述岱县水患之事。 慕无离身姿端正地坐在慕无铮对面,神色平静,不动声色地隐瞒了慕无铮将他关了几日的事。 “此次多亏端王心细如发,察觉到岱县大坝修葺所用的石料有异样,这才提前预见到水患将至,及时疏散了县中大部分的老弱妇孺,并且做好了诸多泄洪排水的准备工作,方使得岱县能够平安度过此次难关。” 薛皇后闻言,不禁朝慕无铮看了过来,眼中闪过一丝惊讶,说道:“端王入朝时日不长,却如此聪慧机敏,连离儿都对你赞不绝口,陛下若是知晓此事,必定会深感欣慰。 只见慕无铮抿唇一笑,“其实是太子殿下过谦了,此次岱县水患的事平安解决,也是有太子殿下在臣面前做足榜样,臣只是学着殿下平日处事的模样才能应对一二。” 薛皇后被对面五官描得精致的男子笑得晃了一眼,一时有些出神。 从前在宫宴上隔得远,她虽不曾认真打量过姚氏的义子。 是她的错觉么?她竟然觉得姚氏的义子长得有些像…… 她。 这个她自然不是姚元漪。 而是薛情故去多年的故友,傅静殊。 薛皇后有些心绪不平地捻着手里的白玉兰羊脂玉手串,这孩子面貌生得昳丽非常,尤其是那细长状似柳叶的眼睛,仅是寻常笑起来,都似含情带媚一般。 偏这孩子生得漂亮极了,叫人一时看不出什么不对劲来,但薛情只顺着这番思绪细看那端王,越看越觉得...... 这端王.......像她。 慕无离见薛皇后神色有异,关怀地问,“母后,怎么了?” 薛秋峂也投来疑惑的目光。 慕无铮脸上的笑容渐渐隐去,心中暗自揣测,皇后这般盯着自己,究竟是为何? 难道是因为薛皇后与自己的义母姚氏昔日结下了仇怨? 薛皇后很快回过神来,敛去眼中的诸多疑虑,转而对慕无离说道:“离儿,如今你既已平安归来,便好好歇息些时日,也该着手准备你与峂儿的婚事了。” 慕无铮抿唇在一旁笑而不言。 慕无铮坐在一旁,抿着唇,似笑非笑地看着这一切。 慕无离微微低头,应声道:“是,母后,儿臣明白。” 薛皇后沉吟片刻,又当着薛秋峂的面,对慕无离道:“离儿,除此之外,本宫还想着为你挑选两位容貌出众的女子,纳为良妾,也好在身边伺候你。” 薛秋峂闻言,脸色瞬间苍白如雪,自己与表哥的婚事尚未操办,姑姑便急着要往表哥府里塞人,且还是当着端王的面,她一时觉得颜面尽失,心中一阵酸涩。 慕无铮则双手撑着下巴,一副看好戏的模样,眼中带着几分幸灾乐祸。 薛皇后看向薛秋峂,语重心长地说道:“秋峂,多几个人照顾离儿,也是好事。你身为正室,要有容人之量,切不可小家子气。” 薛秋峂强行按下心头苦涩,对着薛皇后端庄一笑,“姑姑说的是,一切由姑姑做主。” 慕无离心中暗自叹息,正欲开口推辞,慕无铮却抢先对薛皇后说道:“太子殿下这刚得了新妻,皇后娘娘便忙着为他挑选诸多美人伺候,臣本不该多嘴…… 只是与太子殿下相比,臣如今身边连个贴心人都没有。臣还盼着皇后娘娘能为臣也留意留意呢。” 薛皇后听了,不禁笑出声来,说道:“本宫虽一心记挂着太子,但也未曾忘了你。只是你如今身为七珠亲王,王妃的人选自然要慎重考虑,本宫会为你留意,但最终还得陛下点头才行。至于良妾一事,若有合适的人选,自也不会少了你的。” “有皇后娘娘这句话,臣便安心.......只等着美人入府了。” 慕无铮嘴角上扬,露出一抹明媚笑容,眼神却有意无意地看向对面的慕无离,带着几分挑衅意味。 薛秋峂在一旁看着这一切,心中满是疑惑。 这端王想要美人,尽可以自己去寻,为何非要在姑姑面前与太子表哥争抢? 端王府内,静谧清幽。 林霜绛已经在王府中静坐了许久,手中的书卷早已看完,他放下书卷,微微皱眉,神色略显不安,转头问侍女水芙:“不是说人已经回到京城了?怎还不见王爷回来?” “林公子莫急,王爷想必是进了皇宫,向陛下和皇后娘娘请安去了,想必很快就会回来。” 水芙轻声答道。 水芙话音才落,就看见一身玄衣金襟的慕无铮走进王府大堂。 “多日不见,不知林小公子可曾挂念本王?” 慕无铮眼中满是笑意。 林霜绛见状,眼眶微微泛红,起身走到慕无铮面前,轻轻捶了一下他的胸膛,嗔怪道:“没良心的,挂念你作甚?你倒是命大,连水患都奈何不了你。” 慕无铮笑着拉着他在椅子上坐下,说道:“本王这不是怕到了黄泉路上,还被林小公子记恨着,所以赶忙回来了。” 眼看不到半月便要迎来秋闱,这些日子林霜绛一直待在林府专心温书,但也时刻留意着外头的动静。 听闻雍王府被查封的消息,他便知道慕无铮定然是平安无事了。 今日得知他回了京城,林霜绛放下手中的书卷纸笔,便匆匆赶来端王府。 慕无铮将岱县水患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讲给林霜绛听。 林霜绛听完,秀眉紧紧蹙起,面露担忧,道:“这雍王的生母和妻小都还在京城,他却能狠心抛下一切一走了之,当真是个心狠之人。” “即便他不走,淑妃和雍王妃的处境也不会多好,如今他走了,倒还能叫他寻到机会东山再起。” 慕无铮顿了顿,突然转移话题说道:“太子成婚的日子已经近在眼前了。” 林霜绛闻言,轻轻叹了口气,抬头看着慕无铮,问道:“你还好吧?” 慕无铮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这些日子,我想到了一个办法,只是还需要请傅大人帮我一个小忙。” 林霜绛满脸疑惑地看着他,只见慕无铮俯身凑近他的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林霜绛听后,眼睛越睁越大,满脸震惊地看着慕无铮,说道:“你疯了?这般胡闹,若是被陛下发现了可如何是好?” 慕无铮笑着摇了摇头,眼神坚定地道:“只要傅云起肯帮我,就不会被发现。所以…… 我这不是来求你了?你也知道,傅云起只听你的。” 林霜绛神色复杂地看着慕无铮,沉默片刻后,又问道:“你当真要这么做?” “当真,我绝不会让他与别的女子拜堂成亲。” 慕无铮虽是笑着的,却让即便是熟悉他的林霜绛也觉着有些不寒而栗。 “如若傅云起不愿帮我们,你又当如何?” 林霜绛试探着问道。 “反正薛家已经无人了,多一个少一个……有什么区别?人人皆以为我对薛氏恨之入骨,就算知道是本王做的,又如何?” 慕无铮拿起桌上的冷茶,轻啜一口,眼神中透露出一丝冷漠。 林霜绛无奈地叹了口气,说道:“不到万不得已,我不愿看到你为了这些无关紧要的人,脏了自己的手。” “我明白,我答应你,会留她一命,让她做个空架子太子妃便是。” 慕无铮垂眸答道,得了林霜绛这句话,他便知此事已成定局。 慕无铮望着林霜绛离去的背影,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个含羞带怯扑进慕无离怀里的女子。 —— 薛秋峂。 薛氏族人,他并非不能放过。 罪魁祸首薛忠以及与其关系密切之人都已被惩处,看在慕无离的面子上,他本可以放过薛秋峂,甚至从未将她放在眼里。 可她千不该万不该,在薛氏满门获罪之后,还痴心妄想地要做太子妃。 这可真是人间有路你不走,地府无门你偏闯,薛秋峂。 怪只怪你们薛氏欠本王的,而你…… 更不配与本王争抢任何东西。 回朝之后,慕无铮依旧每日按时上朝参政,表面上看,一切都与从前无异。 或许是在岱县的那段日子养成了习惯,慕无铮常常趁着兵部无人之时,跑去寻慕无离闲聊。 他总是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一会儿嘲笑户部的张尚书那胡须长得参差不齐,一会儿又打趣武将刘伯仁越发黑壮,好似不把这朝堂上下的趣事都说个遍就不罢休。 慕无离对此只是笑着由着他肆意胡闹,他只要能看到慕无铮气色红润、心情愉悦便足矣。 这些日子,慕无离见慕无铮状态日渐好转,心中暗自松了一口气,他想着,或许铮儿已经慢慢接受了他与薛氏的婚事。 尽管这桩婚事是母后强行安排的,但他既已应允,便断无反悔之理,铮儿若当真因此闹起来,恐怕他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 林霜绛邀请傅云起到莫家酒楼商议要事。 傅云起收到邀约的那一刻,简直欣喜若狂。 他匆忙换下朝服,精心整理了一番仪容,便心急火燎地往宫外赶去。 跨上那匹红鬃烈马,一路疾驰,直奔莫家酒楼而去。 自从那日百花宴后,傅云起情难自抑,一时冲动吻了林霜绛,自那以后,无论他往林府送去多少珍贵的赔礼,林霜绛都始终对他不理不睬,那些礼物也被悉数退回。 如今,林霜绛竟主动相邀,这让傅云起怎能不激动万分?他想也没想便毫不犹豫地应下了。 镂空雕花金冠束着傅云起墨黑的发丝,一身绣金窄袖飞鱼服衬得他英姿赫然,腰间佩着鎏金长刀,足下一双深棕硬靴迈进林霜绛提前定好的厢房,身姿一如往日傲然挺立尊贵优越,他命身后的仆从在门外守候,合上了门。 短幔环绕梁上,山水墨画屏风伫立一旁,厢房内布置淡雅别致,一应俱全。 林霜绛显然等了他有一会儿了,见他进来只眼神平静地抬了抬,一如往日清俊无双,白衣胜雪。 “霜儿,我……” 多日未曾相见,此时面对林霜绛,傅云起竟紧张得连打声招呼都变得紧张万分。 “多日不见,傅大人果然风采依旧。” 林霜绛按照惯例问候了一句,随后微微垂下眼帘,轻声说道:“在下依照傅大人从前的喜好,预先点了些菜式,若是傅大人不满意,可自行添补。” 他的面容稍显冷淡,接着淡淡地吐出两个字:“坐吧。” 傅云起甩开下摆在林霜绛对面坐下。 “今日邀傅大人前来,是想请傅大人帮我一个忙。” 林霜绛自顾自地倒了一杯酒,然后将玉质酒壶递向傅云起。 “什么忙?” 傅云起接过酒壶,眼神中满是期待。 林霜绛那细直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他站起身,俯身凑近傅云起的耳边,温热的气息轻轻拂过傅云起的耳畔,轻声低语了几句。 傅云起只觉心头一阵悸动,但当他领会了那话中的含义后,面色瞬间变得阴沉起来,一股酸苦滋味涌上心头。 往日里如鹰隼般锐利的目光此时带着忧愁与犹豫,望向林霜绛,道:“霜儿,如果只是帮你,你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但这件事你是为端王......” “——何况端王这么做也太荒唐了,他竟然毫无缘由地想要扰乱太子殿下拜堂成亲,难道你也要由着他荒唐么?”” “士为知己者死,我让你帮我做这件事确实是为了端王殿下。但难道就因为是端王的事,你便介意至此,以至于不愿再与我来往?” 林霜绛的眼中透露出一丝冷酷。 傅云起嘴角泛起一抹苦涩的笑意,说道:“你明知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如今我身为傅家家主,太子与端王之间的恩怨纠葛,我实在不便插手。” 林霜绛的脸色缓和了一些,他漫不经心地举起酒杯,一饮而尽,毫不在意地说道:“此事与党争无关,仅仅是端王殿下的一点私心罢了,他只是不想看到太子与那薛氏女顺利拜堂成亲,就是如此简单。” 傅云起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无奈地说道:“既如此,我答应你便是。” 想起那日百花宴的情景,傅云起的眼中闪烁着一丝期待,试探着问道:“那…… 你还生我的气么?” 林霜绛沉默了许久,缓缓说道:“说不生气那自然是假的 —— 傅云起,我虽与端王是好友,但我并不喜欢男子。” “那日是我失态了,不该对你…… 也不该说那些话。你信任端王,自然有你的道理,我虽身处高位,但你并非我的属下,我的确不该对你有所干涉。那日的种种,皆是我的过错,你莫要往心里去。” 傅云起微微低头,眉眼低垂,若是此刻有外人进来,看到平日里骄傲自负的傅家二少爷竟会如此低声下气,定会惊掉下巴。 “罢了,你以后,莫要再像那日…… 说那些混账话。” 林霜绛撇过头去,脸上露出一副不愿回想的神情。 然而,越是刻意回避,那温热的触感却越发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中,令他感到既羞耻又难堪。 傅云起听闻此言,顿时喜形于色,连忙说道:“是是!那日是我混账!霜儿,我以后再也不说那些话了,你想做什么我都不会阻拦你,只求你能像从前一样待我…… 我对你的心意,你若不愿接受,那便罢了,你放心…… 我不会再逼迫你。” 林霜绛这才转过头来,看着他那副模样,心中觉得有些好笑。 他伸出食指,轻轻戳了戳傅云起的胸膛,声音清脆悦耳,宛如冷泉叮咚:“退后,离本公子远点 —— 别得寸进尺,傅大人。” 傅云起委委屈屈把凳子往旁挪,“霜儿,你我许久没有闲话,坐得近些好聊,我可不想难得见你一面还同朝中那些老头子应酬似的……再说,你秋闱在即,若非你主动相邀,我也不敢轻易去扰你。” 林霜绛看着他这副模样,觉得十分新奇。 傅云起那副凄凄无辜、可怜兮兮的样子,活像一只讨食的家犬。 他最是受不了别人这般神情,心一软,便任由他坐在旁边了。 傅云起见他似乎默许了,那委屈的神态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兴高采烈地为林霜绛布菜倒酒。 “傅大人,你可知只有下人才会在一旁斟酒伺候,你坐在我旁边,难道不怕折了身份吗?” 林霜绛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身份换不来林公子的一笑,如此无用,折了便折了吧。” 傅云起抬起头,往日那骄傲锐利的眉眼此时满是滚烫的情意,深深地望向林霜绛。 林霜绛被他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那目光似一层朦胧的雾,让人看不真切,又似潺潺流淌的溪流,温柔而缠绵。 他慌忙避开眼神,试图掩饰心头涌起的那一丝异样。 傅云起认真起来的时候,倒也有模有样。 京中不知有多少女子为他倾心,那爱慕他的女子恐怕能从京城一路排到沽州去。 林霜绛不禁暗暗纳闷,他怎么就偏偏喜欢上自己了呢? 他在心中暗自哂笑,那些女子见惯了傅云起倨傲不可一世的样子,若是见到他这一副殷勤讨好的可怜模样,岂不是要心碎一地? 第87章 太子成婚 骄阳滚烫,烈日灼灼。 太子妃薛秋峂正于今日从景阳宫嫁至太子府,景阳宫的侍女一早就为她沐浴净身,换上嫁衣覆上红妆,静坐等着太子府的红绸鸾撵来接她入太子府拜堂成亲。 即便没有薛府的十里红妆,她却还是依着自己的心意嫁给了太子殿下。 这时,身后有脚步声轻轻响起,来人轻轻地为她披上了一层薄如蝉翼的绯色鲛纱。薛秋峂下意识地以为是她的贴身侍女觅儿,还未及回头,鼻尖便敏锐地捕捉到了一阵奇异的香气。她不禁轻声问道:“觅儿?这是什么香味,如此独特……” 然而,还未等她听到来人的回答,一阵强烈的眩晕感便瞬间袭来,她的眼前一黑,整个人便软软地晕了过去。 慕无铮站在一旁,嘴角微微上扬,勾勒出一抹冰冷的笑意,对着已经昏迷不醒的薛秋峂轻声说道:“这可是索命的追魂香,没想到薛小姐如此喜欢。” 随后,他转过头,看向薛秋峂的侍女觅儿,眼中闪过一丝寒意,微微扬起唇角,威胁道:“你若是害怕本王玷污了你家小姐的清白之身,最好手脚麻利些,自己将她的嫁衣脱个干净。若是动作慢了…… 可别怪本王心狠手辣,断了你们主仆的活路。” 觅儿吓得浑身颤抖,脸色苍白如纸,满心恐惧地奔到薛秋峂身边,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她半抱半拖地弄进了内室。慕无铮侧过头,神色冷峻地对冬易吩咐道:“等会儿觅儿把她收拾妥当了,你直接将人交给傅云起派来的人,他自然知道该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薛秋峂运出宫去。” “是,属下明白。” 冬易恭敬地微微点头应道。 正午的灼热正好过去,此时惠风和畅,皇宫内外,俱是张灯结彩,鼓乐喧天,唢呐声声,喜气洋洋。 太子慕无离身着朱红色九爪蟒袍婚服,腰间扎着同色金丝蛛纹带乘玉辂前往景阳宫迎亲。 太子妃被侍女觅儿搀扶着坐进太子府来的红绸鸾撵,身着凤冠霞帔,红纱覆面,窈窕动人。 在众人的簇拥下,太子妃登上花轿,出宫前往太子府。 婚礼仪式在太子府正殿举行,皇帝御殿,皇后率众妃嫔罗列两侧,百官朝贺。 宫殿内红毡铺地,烛光闪耀,香气四溢,慕无离牵着太子妃步入殿内,行三拜九叩之礼,向皇帝、皇后敬茶谢恩。 皇帝与薛皇后端坐在高堂主位,皇帝接过慕无离和太子妃奉的茶,首先开口道,“朕闻上古之世,婚姻为大事,夫妇之义,为天下之本。今朕之子离儿与薛氏之女结亲,薛氏女薛秋峂德才兼备,品貌无双,实乃天作之合。朕心甚悦,望你二人今后琴瑟和鸣,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共赴白首之约。” 薛皇后待皇帝说完,亦赠言道:“陛下所言甚是,峂儿温婉淑德,娴雅端庄,必能辅佐太子,夫妻同心,相互扶持,恩爱有加。” 慕无离携身旁的太子妃谢恩而退,二人向殿外而去。 行至半途,慕无离侧目,见那太子妃一路拖曳着繁复裙摆,莲步轻移间尽显不自在。 忽然,在众目睽睽之下,慕无离毫无征兆地俯身,长臂一伸,将身着金丝凤冠与朱红嫁衣的太子妃稳稳横抱而起。 这一举动,恰似巨石投湖,刹那间引得四下里诸人皆沸腾起来,欢声笑语与起哄叫嚷之声交织一片。 皇帝看到这一幕,笑着对薛皇后说道:“皇后啊,看来离儿对薛家这丫头喜爱得紧呢。” 薛皇后蛾眉轻蹙,对慕无离这般突兀之举心有疑虑。 但在皇帝面前,她只是星眸半掩,朱唇轻启:“看来从前这宫闱内外所传流言蜚语,十之八九皆为虚言。” 薛皇后的目光不经意间扫到了下方的五皇子,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于是向皇帝问道:“陛下,端王怎么没来?” 在她看来,端王就算再怎么不愿意给太子面子,这婚宴总不能缺席吧? 皇帝神色平静地向薛皇后解释道:“端王昨夜突发高热,府中派人提前来向朕禀告了此事,说是他担心将病气过给离儿和太子妃,便派人将贺礼早早地送去了太子府,人就不来了。” 洞房花烛,春宵一刻,太子寝殿内红烛高烧,鸾凤和鸣,床榻上铺满了花生、红枣等吉祥物。 慕无离将怀里人安放在榻边坐下,自己却晾着貌美窈窕的新娘子,独自到一旁的八仙桌旁坐下,静静地从一旁的木柜中抽出一卷书看起来。 那红盖头之下的人,左等右等不见动静,终于按耐不住出了声,只是那声音并非柔和细腻的女声,而是清冽的男声。 那声音慕无离再熟悉不过,“太子殿下不来揭我的盖头么?” 慕无离握着书卷的手轻轻动了动,无人察觉。 再过半晌,那盖头下的人似乎有些坐不住了,苦声央求道,“殿下......殿下要问罪也好治罪也罢,先揭了铮儿的红盖头看一眼吧?” 慕无离叹了口气,搁下书起身走到床榻边,拿起一旁的挑杆,掀开那红纱。 一张过分羁丽的脸展现在眼前,眉目似画师点缀,绯色的唇似比平日更深些。 一头乌发尽数绾起覆上金丝凤冠,两边插着长长的凤凰六珠长步摇,眉心正中贴着金色花花钿,眼尾红痣妖冶动人,一身云锦描金五彩天香绢直领对襟蜀纱朱红嫁衣,拦腰束以苏绣凤凰腰带勾勒身形,逶迤拖地的凤凰纹丝缎裙行动间裙摆妖冶地翩迁,好似大片曼荼罗,衬得人韶光流转,倾国倾城。 慕无铮端坐在太子寝殿的床榻上,他星眸轻转,环顾这熟悉而又久违的四周,喟然长叹道:“许久未曾踏入殿下这寝殿了,铮儿当真是思念得紧。” 言罢,面上泛起一抹羞涩红晕,抬眸含情脉脉地望向慕无离,轻声嗔道:“太子殿下,难道不与铮儿行那合卺之礼么?” 慕无离见他这般肆意无忌,一时竟不知如何言语。 目光自慕无铮身上徐徐扫过,而后缓缓转身,行至桌边,重新拿起那未看完的书卷,似欲将这桩荒唐之事抛却脑后。 慕无铮对此番情景早有所料,他不慌不忙地从床榻下抽出那早已备好、用以请罪的戒尺,双手微微颤抖着提起裙摆,心虚地挪至慕无离身前,缓缓屈膝跪下,双手将戒尺高高举过头顶,闷声说道:“铮儿知错,恳请殿下责罚。” 慕无离搁下书卷,瞥向戒尺,神色冷峻:“错在何处?” 慕无铮小嘴一撇,委屈巴巴地回道:“铮儿心胸狭隘,见不得太子妃与殿下成婚,故而心生妒忌,坏了殿下的婚事。” “那薛氏如今身在何处?” 慕无离眉头微蹙,开口追问。 慕无铮冷哼一声,眼中闪过一丝狡黠,佯言道:“妄图嫁与殿下,自然是杀了。” 慕无离手中书卷轻扬,在他头上轻轻一敲,斥责道:“休要胡言,如实说来。” 慕无铮吃痛,叫唤一声,撇了撇嘴,心不甘情不愿地坦白道:“就知道瞒不过殿下。那薛氏被安置在隔壁偏殿了,铮儿还特意吩咐她的侍女觅儿好生照料着,此刻想必睡得正酣呢。” 窗外明月高悬,风声浮动,成排的翠竹在窗前投下斑驳阴影,殿内幽幽檀香袅袅升腾,静谧中隐有暧昧。 瓷白的手一直捧着戒尺未曾放下,抬眸看着眼前一袭直裰朱红蟒袍婚服的男人,玉冠磐起长发,腰间系着深红流苏,眉峰凛凛面容清冷温润,骨节分明的手捧着书,目光淡淡朝他瞥来。 只一眼便让慕无铮心生悔意。 —— 悔不该未将那薛秋峂彻底了结,还能让她日日瞧见殿下。 慕无离亦是轻叹一声,终是伸出手,接过那戒尺,神色凝重道:“铮儿,你如今行事愈发乖张荒唐。薛氏名门出身,守礼自持,若非深居简出,你今日之举极易败露,你可晓得其中利害?” 提及方才那拜堂成亲、三跪九叩的种种,慕无铮嘴角微微上扬,似是仍沉浸在那片刻欢愉之中,满不在乎道:“殿下早认出是铮儿,还处处替铮儿袒护遮掩。” 慕无离见他这般答非所问,全然没有半分悔意,面色愈发阴沉,冷冷道:“过来。” 慕无铮乖巧地将手放入他掌心,岂料下一刻,慕无离猛地一带,他便向前扑去,胸腹紧贴着慕无离的膝盖,整个人趴在了慕无离的双膝之上。 紧接着,戒尺扬起,风声呼呼,重重落在身后,一阵火辣之感袭来。 慕无铮瞪大双眸,满是惊愕地仰头望向慕无离,惊呼:“殿下?!” “胡闹!何人助你,从实招来。” 慕无离喝问。 慕无铮怎肯供出傅云起,垂头闷声道:“殿下责罚便是,无人助我,是冬易迷晕薛氏,带出宫去。” “啪!” 戒尺又落,这一下力道看似不重,可慕无铮却忍不住哼叫出声,声音婉转娇柔,如一把钩子,钓得人心痒难耐。 “啪!” 慕无铮匍于他膝,泪盈睫,唇轻咬,哀哀哼唧求饶: “殿下,您罚便罚吧,只是轻些可好?…… 铮儿情难自已,为求与殿下亲近,私下已略有绸缪.......” 慕无离刹那间只觉耳边一阵嗡鸣,“什么?” 紧接着眸中怒色一闪,“你怎会知道这些?” 慕无铮双颊绯红,羞赧欲绝,声若蚊蚋:“独处时……情丝缠绕难安,本是聊以慰藉…… 解心忧罢了……” 稍作踌躇,又嗫嚅着添了一句,“铮儿悉心择选,与殿下相当……” 慕无离怒极,扔开戒尺扬手重拍,“啪!” 看似用力,实则宠溺尽显,反倒引得慕无铮心下绮念丛生。 慕无离咬着牙,一字一顿地斥责道:“如此孟浪,不知廉耻!身为端王,怎可这般?” “啪!”地 又是一掌。 “铮儿不知廉耻是何物,只知道不能让殿下轻易叫人占了去!殿下若要同人圆房,只能与我!” 慕无离又气又笑,再挥一掌,掌心触及,心头竟也泛起一阵麻痒之感,可嘴上依旧严厉道:“不知悔改,当真该罚!” “唔!” 慕无离手掌抬过他的下巴一看,眼尖泛红如含露牡丹,似将被化作浮蕊碾碎。 “殿下罚也罚了,那合卺酒何时同铮儿喝了?” 慕无铮嗓音低柔,似哀求又似藏情。 慕无离面色一沉,哑然开口道:“三跪九叩之礼你也敢替,合卺酒亦要取而代之,莫不是这洞房花烛之事,你也要替吾那太子妃来行?” 慕无铮嘴角勾起一抹冷意,决然应道:“铮儿抢来此婚,自然皆应归我。三跪九叩、合卺之礼、洞房花烛,唯铮儿能与殿下共度......太子殿下,往后莫要再心心念念那薛秋峂了。” 慕无离闻言,听出那话语之中暗藏情绪,心下微微一动,缓缓抬起手臂,示意他起身坐在自己膝上,和声问道:“方才惩戒,可还疼?” 慕无铮乖巧答:“殿下留情,疼了会儿便罢了。” 慕无离强抑眼中那一抹难以言说的欲色,待慕无铮坐定,方又开口道:“即便你不说,吾也能猜到,定是你央了林霜绛寻傅云起相助,陪着你一同胡闹!” 慕无铮睁大眼,看上去无辜又委屈,“殿下知道还问,还打得那么重。” “铮儿,自岱县起,吾便洞悉你那心思。吾并非那等铁石心肠、不解风情之人…… 吾知你待吾情意深重,故而不愿轻慢了你,你实不必做这些许多......孟浪之举来勾引吾。” 慕无离的眼神温柔平和,虽然出手惩戒了他,眼里却不见半分责备之意。 慕无铮看上去很是难过,小声道,“道理我都明白,可我......就是不甘心。” 他眼神暗黯淡无光,双手无意识地揪着身上那身婚服,不多时便揉得褶皱满布。 “就这样瞧着殿下与旁人成婚生子,我会疯的。” “此番闹腾,是铮儿私心作祟。铮儿亦知晓这是自欺欺人之举,可只要想着那三跪九叩和卺酒共饮之人不是旁人,便觉着这婚事不作数。” 慕无铮苦笑道:“殿下,演武场时,铮儿骗了您,不过是为着哄得殿下与我和好.......再有乔迁宴那时,铮儿言语绝情,实则从未在意殿下乃薛氏血脉,亦未将殿下当寻常长辈。” 见慕无离沉默不言,他想起慕无离乔迁宴后那番决绝的话来: “吾曾以为,纵然你我困于身份,然铮儿心中必有吾之所在。” “原来,方知逾矩者,乃吾也;强求者,亦是吾也;一厢情愿者,亦为吾也……” 心口猛地一阵抽痛,慕无铮强忍那痛,继续道:“是铮儿先背离了太子府,伤了殿下的心。如今所做的这一切,便是要让殿下知晓,铮儿心中所念、所盼、所恋,唯殿下一人。如今逾矩者是铮儿,强求者是铮儿,一厢情愿者亦是铮儿.......哪怕殿下对铮儿百般推拒,只以长幼之仪相待,铮儿亦离不开、舍不得,不能容他人夺走殿下。在铮儿看来,能想尽法子讨得殿下的欢心与垂怜,才不是什么轻贱之举。” “即便太子殿下此生对铮儿不会有任何回应……” 慕无铮言至此处,如万箭穿心,双唇抖动着嗫嚅道,“铮儿也绝不后悔。” 慕无离并未即刻作答,只是静静地凝视着他,他知道铮儿一直将自己昔日所言铭刻于心,却未曾料到,这长久的情思纠缠,竟叫他心间落下难以解开的郁结。 少顷,慕无离缓缓伸出修长手臂,将那盛放着合卺酒的梨花木盘轻轻挪到二人面前,神色稍缓,轻声开口道 “你既如此坚持,便同吾行完合卺之礼吧。” 慕无铮喜上眉梢,见慕无离举起酒杯,他赶忙伸手握住自己那一杯,二人手臂相缠,仰头将酒液饮尽。 此时,二人胸膛紧密相贴,慕无离的目光不经意间落在慕无铮那截白皙如雪的颈上,那肌肤细腻温润,恰似官窑精心烧制而出的绝美瓷器,光泽惑人,令他心旌摇荡。 慕无铮高兴之下那杯酒喝得猛烈,眼尾沁泪,粉颊泛红。 慕无离见状,嘴角上扬,在他耳边轻声低笑道:“这抢来的酒,滋味如何?” “有些辣人。” 慕无铮似还未从方才的激动中回过神来,只是喃喃低语着,声音带着几分娇憨与迷醉。 慕无离抬手,动作轻柔而缓慢,一点点地为他解去那身沉重繁琐、缀满珠翠的凤冠,手指不经意间触碰到他的发丝,紧接着,又顺势将他的外衫褪去。 素衫委地,烛影摇曳,肤若凝脂,肩膊白皙而紧实,晕于暖光之下,隐见肌理。 慕无铮垂眸默然看着他的动作,由着慕无离将他横抱起身,迈步向床榻走去。 炭火般滚烫的怀抱裹缠着他,那张他日日夜夜肖想的霜雪玉面开口道,“既是费尽心思抢来的,待会儿受不住,不准求饶。” 慕无铮嘴角微微上扬,满眼缱绻期待,静静地看着慕无离将他轻轻放在榻上。 慕无离眸含幽情,缱绻而视,他缓缓俯下身,慕无铮眸中盈满水雾。 瞬而,柔吻悄临,恰似柳风拂枝,使他意乱情迷,几忘天地。 继而热吻骤起,恰似火焰燎烧,将那一丝清明也焚作灰烬。 缠绵间,慕无离低头看去,眸色暗沉,哑声道:“你既说可解忧,且与吾道来....... 如何解忧……” 片刻后。 慕无铮呜咽娇嗔:“殿下......” 此情此景,慕无铮叫 “殿下”,当真是别样情致。 慕无离端详眼前人,眸底促狭乍现即隐,唇畔笑意微扬,声含戏谑:“记性倒是不差,竟真与吾相当。” 慕无铮婉转相就,周旋其间,困而难脱,恰似牡丹逢雨,花蕊散落,楚楚于榻。 慕无离取来酒盏,倾酒哺之,酒渍洇染华裳,吮吻留绯。 良夜漫漫,一夜狂风骤雨,牡丹凋残,哀声求饶渐弱渐哀,慕无离却未罢休。 慕无离目露恶劣,凑到他耳边,反唇戏道:“三礼皆你,合卺亦你,此夜同欢亦你,既如此,你便也替吾的太子妃……担下这绵延子嗣之责如何?” 慕无离明知他身为男子之身断无此可能,此时说出这话,不过于枕席间变着花样逗弄他而已。 被这般捉弄了半宿,慕无铮心下渐生悔意。 男人本是久守克己之人,一朝情起,岂是轻易便能承受得住的。 刚欲求饶,却被揽入怀中,暖息拂耳,齿轻啮耳道,声沉而哑:“天色未明,莫要停歇……” 慕无铮身躯轻颤,惧意与期待相融。 与此同时,冬易抬首,望那将明未明天光,轻叹一声,移步至薛秋峂旁,推开侍女觅儿,自怀中取出瓷瓶,正是林霜绛所备。 觅儿惊呼,惊恐问道:“你要给我家小姐喂什么?” 冬易垂眸,避开目光,将药丸塞于薛秋峂口中,冷然道:“不过令你家小姐安睡之药,管好嘴,守紧此事,若有风声传入端王耳中,你便性命不保。” 她的语气中透着不容置疑的威胁,让觅儿心中一寒。 实际上,这药丸并无害处,不过是能让薛秋峂睡到正午的迷药罢了。 冬易再叹,目光穿墙,望向隔壁烛火。 她心中暗自思忖,自己原本该奉殿下之命先回府去,可又因放心不下这薛氏主仆才守在此处。 但如今瞧着殿下这般折腾的架势,想来自己也没必要再继续守下去了。 第88章 三人同席 次日正午,薛秋峂渐渐转醒,浑身酸痛沉重,一眼见侍女觅儿立于床侧,她忽地发现周遭的一切很是陌生,室中陈设有序无一杂物,案、榻、屏风古朴精致,榻上锦衾华服,床侧雕栏玉砌,帘外奇花异草,香气四溢。 “觅儿,这是哪儿?” “小姐,您忘了么?您已经同太子殿下成婚了。” “你说什么!”她起身拽住侍女觅儿的袖子,表情不大相信,似有些恍惚迷茫,“我和表哥已经成亲了?可为何我一点印象都没有,什么也记不起来?” 觅儿眼神躲闪一瞬,对她解释道,“小姐,您向来不善饮酒,昨夜回来后您非拉着太子殿下同饮,后来您便醉了。” 薛秋峂脑海中仔细思索了许久,只有自己穿上嫁衣坐在镜前的记忆...... 尽管后头她隐约看到自己牵着表哥的手拜堂,但那实在太不真切,更像一个梦。 她喃喃自语道,“是我醉得忘了么?从十七岁起我就一直盼望着嫁给他——同表哥拜堂成亲的一刻我已经等了八年,我怎么会忘呢?怎么可能呢......” 觅儿蹲下来握着她的手,语气很是真切,“小姐,您当真已经同太子殿下拜堂成亲了,百官朝贺都看到了.......” 薛秋峂看着身上整齐的素衫,直直看着觅儿,似乎是想从她的眼神中找到一丝否认,“这么说......我喝醉了,表哥和我......并没有?” 觅儿看着地面,手心不自觉攥紧,“是,小姐。太子殿下将您安置好后就走了,您与太子殿下并未圆房。” “既是饮酒,为何我不曾宿在同表哥的婚房?” 觅儿想到太子殿下临走前的交代,心里很是不安,面色却不显破绽,“婚房的床榻撒上了酒水,太子殿下先叫人把小姐安置在偏殿了......太子府管事青松大人过来交代过,已经收拾好更大的居所给太子妃。待小姐醒了便可以移过去了。” 薛秋峂苦涩道,“罢了.......我早知表哥不愿碰我。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已经午时三刻了,小姐。” 薛秋峂惊慌失措地从床上下来站起身,“怎的不早些唤我起来?婚后第二日按理我应与殿下同去给姑姑敬茶。” 觅儿安抚她道,“小姐,太子殿下来过了,见您睡得沉才不忍心叫您。太子殿下独自进宫去给皇后娘娘请安了,殿下说皇后娘娘是您的姑姑,请安奉茶这等虚礼日后再补也无妨。” “那如何一样呢?”薛秋峂神色不大高兴,她始终有种幻梦之感,似乎分明她什么也没做,却已经是太子妃了。 薛秋峂坐到镜前梳妆,觅儿在她身后为她梳发,“小姐......不,太子妃,您就安心吧,您现在已经是名副其实的太子妃了。” 觅儿看着镜子里那张神色还有些恍惚的脸,悄悄松了口气。 尽管她也于心不忍,但她不得不这么做。 互相勾结的那两个男人是永昼最有权势的人.......如今薛氏已倒,那二人就更是惹不得。 小姐若知真相只怕难以承受,甚至更会视端王为仇敌,而端王一向以狠辣之名着称……以卵击石,只会头破血流。 如今端王与太子如此重大的秘辛叫她知道,她与其跳出来拆穿那二人落得个挫骨扬灰的下场,还不如借此事往上爬,左右薛府已倒,小姐虽得太子妃名头却又不得太子殿下宠爱......若她能通过此事得端王与太子重用,倒不失为一个好去处。 手下来回梳着乌发,觅儿暗叹,小姐啊小姐,觅儿也不愿背主,可如今你我的性命攥在这二人手里......只求您千万不要知道这一切,您不知道,至少还能安心活下去。 几个时辰前。 天际微霁,金乌初升,晓光破云。 慕无离下朝后独自到薛皇后寝宫请安,皇后寝殿内珠帘半掩,香气袅袅。一案一几,陈列着精美的糕点和茶水,三四个侍女在殿内侍候,薛皇后身着宫装,端庄慈爱地朝他看来。 慕无离跪地行礼,“儿臣给母后请安,太子妃昨夜饮了酒,睡得沉了些,儿臣想着她毕竟在母后膝下多年,奉茶之事日后再补上……故而不曾打搅她安睡,还望母后见谅。” 薛皇后轻咳一声,气度雍容目光温和,缓缓道:“无妨,离儿坐吧,既无奉茶,你一人独来,想必是有话要同本宫说?” 慕无离在一旁的红木靠背椅坐下,“母后,儿臣此来是为着两事,请母后为儿臣解惑。” “何事?”薛皇后挥了挥手,摒退了侍女。 “雍王如今逃脱已久,以防雍王勾结三地安抚使起叛,兵部已经暗中派去人手赶往云州、炎城、青木城三地,但半月过去并无异动,下面的人并没有发现雍王同三地安抚使接洽的任何踪迹。” 薛皇后目光收紧,“离儿是想说......尽管眼下雍王迫切需要谋求兵马,却并未急着见三地安抚使,是因为知道了朝中动向?知道兵部在派人监视只待引蛇出洞?” 慕无离缓缓点头,“儿臣安插在前朝的眼线回禀各个大臣近日一切无恙,想来......兴许不是前朝官员走漏的风声。” 薛皇后皱眉道,“你是说后宫有人往那三地传递朝中消息?可是雍王的生母淑妃如今已被陛下幽禁,按理来说朝中动向她无从得知,也传不出去。” 慕无离沉眸道,“兵部派人前去三地的事知道的人不多......母后,这些日子是哪位妃嫔常伴父皇身侧?” 薛皇后想了想,“容嫔最近倒是常去御书房伴驾,只是......她出身低微性子乖顺,膝下也无子,平日不大惹是生非,从前也不大与淑妃亲近,看不出她和雍王背地里有什么关系。” 慕无离颔首,“多谢母后,儿臣自会派人去查。”他停下抿了口茶,“还有一事,则是儿臣想向母后了解一些先太子妃傅静殊生前事。” 薛皇后端着茶的手轻抖,“离儿怎的突然问起她?” “儿臣问及此事,是因为前阵子底下人回禀,太医署存留的先太子妃怀孕生子时的脉案莫名被人撕去后半本......此举目的不明,很是可疑。” “怎会如此?”薛皇后喃喃自语。 “此事很是蹊跷,先太子妃傅静殊的医案到底有何不妥?为何从前无人在意,偏偏在半月前被撕掉。”慕无离凝眸沉思。 “她孕时倒无特别的异样,酸辣一并喜食,那时本宫虽时常去东宫看望她,但生产时本宫不在,只是听闻那孩子不仅不足月,生得还异常艰难......最后她...…血崩而死,孩子尚未出世便同她一起去了。” “她喜欢吃宫外一家铺子做的醋红藕,本宫当年见她出宫多有不便,每次去看望她都给她带去。”薛皇后似乎回忆起什么,唇边漾起浅浅笑容,“后来,她月份大了,有时本宫会碰上太医为她诊脉,兴许是因为先太子当时在外征战,静殊很重视腹中孩儿,谨慎得紧,从不多食也不少食,所用一切均要经信得过的人亲身验过。” “这么说,当年先太子妃为保腹中胎儿顺利降生已经尤为谨慎,但最后却还是母子俱亡,连宫中太医也查不出究竟是何缘由?”慕无离道。 薛皇后无奈地摇头,“太医说,月份不足和血崩是因为先太子在外迎敌,静殊日日忧思不安的缘故。” “母后,请恕儿臣失礼.......”慕无离似是察觉此中不同寻常之处,“以母后的了解,先太子妃同先太子相处如何?” 薛皇后心口一窒,缄默片刻,丹唇缓缓开合,“相敬如宾,相知莫逆。” “只是相敬如宾,相知莫逆?似疏非疏,似亲非亲,只是莫逆,并非夫妻?” 薛皇后恍惚地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他二人能否称得上夫妻.......本宫不知,但本宫知道她......一向心有天地,并非事事心系夫君的寻常女子,她不曾为先太子忧心,先太子英勇盖世,所向披靡,她信得过他……那时,她每日眼里只有她腹中的孩儿。” “离儿,你是怀疑静殊和她孩儿的死有蹊跷?”薛皇后见慕无离沉思许久,开口询问。 “不仅如此,能让暗处那人在眼下关键撕去先太子妃的脉案,先太子妃和她的孩儿一定同眼下的朝局息息相关。”慕无离抬眸看向薛皇后,“母后,当年为先太子妃接生的稳婆和太医如今何在?” “母子俱亡,接生的一干人等自然早已被问责的问责,杖杀的杖杀,没留下活口。” “这些太医和稳婆都出自宫中么?” “稳婆都是从傅家调来的,一直照顾静殊的太医也是傅老将军信得过的人,傅家的人一贯忠心,不会有人生出二心做出背主之事。” 这么多年来,薛情暗中将当年傅静殊的死因翻来覆去地查,傅静殊最后接触的人她也都有仔细查个彻底,最后却发现傅静殊身边的人都忠心耿耿,根本无人从旁加害。 薛情最后只得死心,将此事视作天道不公,才让静殊母子一同去了。 尽管心中还存着许多疑虑,但慕无离已经没什么好再问下去的,他知道母后尤为在意此事,于是他承诺道,“母后安心,此事儿臣会继续想办法深查下去,定查出个明白来。” 薛皇后点点头,又关心了几句他的旧伤近况,然后方才起身亲自送他离开景阳宫。 是夜,朗月疏星。 太子府中灯火辉煌,慕无铮跟在青松身后随他去膳厅用晚膳。一路上水上亭台一如往日古朴典雅,佳木葱茏,繁花香气四溢。 “太子殿下自回了府便在等您。”青松难得同慕无铮见一面,虽然如今二人身份有别,但是慕无铮待他还是如从前那般亲切随和,一路拉着他闲聊。 冬易一如往常静静跟在他身后,他和慕无离之间的事不便让夏霖知道,所以夏霖被慕无铮找了件事临时遣回了端王府。 “殿下今日完事比我早些,难为他等久了。” “太子殿下早早命膳房备好美酒晚膳,都是您从前爱吃的......只是殿下原本吩咐了让太子妃自己先用晚膳,不必等他,太子妃却非说要等殿下,还去闹着给太子殿下煲什么汤......只怕待会儿端王殿下得同太子妃一起用晚膳了。” “哦?”慕无铮微微扬唇,似是轻笑,“同太子妃娘娘一起用膳......也挺好,有意思。” 青松有些忐忑不安地看着他,“殿下莫多心,自打太子妃入府,太子殿下便预先叫人收拾出原先的空殿给太子妃住,看样子……太子殿下没有与太子妃同房的打算。” 慕无铮嘴边的笑意深了些,情绪让人看不分明。 “他一贯克欲修身,这我是知道的。” 青松想了想,道,“其实殿下不必太过在意太子妃……殿下有所不知,太子殿下之前一直未答应这门婚事,后来兴许是迫于皇后娘娘和陛下的缘故,这才又答应了。仇大人那日跟随太子殿下进宫,似乎在景阳宫里亲耳听到……太子殿下对太子妃说,他无心男女之事,不会幸她,劝太子妃好生想好了再嫁过来。” 慕无铮扑哧一下朗声笑出来,“殿下当真是这么说的?这也太直接了吧,本王要是薛氏,可得伤心死。” 冬易也有些诧异地看过来,“太子殿下当真说得如此决绝?既不会幸她,那为何她还要嫁?” 青松摇了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 青松见慕无铮高兴,又继续同他闲话,一如从前同在太子府共事那般。 “端王殿下,其实如今府中府库以及账目仍是我管着,若按寻常,本应尽数交给太子妃掌管,只是太子殿下并未主动交代,眼下我也不敢轻易交给太子妃......” 慕无铮霎那间明白,“殿下一向不是个忘事的,没吩咐你给她,说明就还是按旧例让你管着,你办事妥帖细心,殿下放心你。再说,这才进了太子府第二日,就急着要给殿下煲汤,若给了她,还不知生出多少事端来。” 青松垂眸一笑,“端王殿下说得是。” 一路上山石嶙峋错落有致,水池荡漾。正值夏末水中荷花盛开,清香四溢。荷叶上水珠晶莹剔透,犹如珍珠滚落。岸边垂柳依依,夜风轻拂,柳丝飘舞。 “真是可惜啊,这样好的景,本王却不能日日看到。”慕无铮感慨。“殿下不必可惜,太子殿下对您......您是知道的,哪怕您日日来太子府,殿下都是高兴的。”青松安慰他。 “本王自然知道,唉.......只是朝中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本王和太子殿下岂是本王想来就来的。”慕无铮有些惆怅。 青松眸光微闪,“端王府位于京城东南.......而太子府在最东,两地虽看似远隔三街五巷,但殿下每次过来还是按着轻功的路线飞檐走壁就近过来,既如此......端王殿下不如悄悄命人在府中挖通一条连接太子府的地道?以后与太子殿下见面便能掩人耳目,不叫外人察觉二位殿下关系紧密......” 慕无铮诧异地看着他,“本王倒是没想过这个……青松好生聪明,太子殿下当真是一双慧眼贯会识人,怪不得如此信重你。” “殿下过誉了,能为二位殿下分忧,是青松之幸。”青松笑着说。 慕无铮回头看向冬易,冬易心领神会,“殿下放心,属下这就命人去办。若是夏霖问起.....属下便说殿下想修一间密室,想必夏霖不会多问。” 膳厅里。 侍女穿梭,锦缎铺设,绣屏环绕,佳肴罗列。 慕无离、慕无铮、薛秋峂三人围桌端坐,烛光闪烁下,映照出三人面庞。 薛秋峂余光悄悄朝身旁玉雕似的男人瞥去,灯火重重下霜雪般的面容生得惊心动魄,漂亮的眼睛像秋水浸润的桃花,墨黑的发恍如垂柳,腰身细直如青竹。 男子生得这般面貌,若是寻常人家,定是要被称作祸水。 见那人坦然而坐,她心中是四分惊讶六分奇怪。 不是人人都说太子表哥同这位端王势同水火么,太子表哥怎还特意邀他来府同用晚膳? 难道事情并非外人想的那样......表哥与端王关系十分融洽? 可是上次端王还在姑姑面前同表哥争抢侍妾....... 端王总不按常理行事,叫人难以揣摩,兴许这次又是同上次请安一般,是端王主动闹着要来。 只是也不知到底揣着什么心思。 清淡的冷檀香浸润鼻尖,薛秋峂认出,那是太子表哥惯用的熏香味道。 但她恍惚觉得这香不是从表哥身上飘来的,更像是端王。 薛秋峂抛开丝线缠绕般的思绪,她起身打开瓦罐为慕无离盛上自己煲的汤,“殿下,这是臣妾特意为殿下亲手炖的野菌灵芝山鸡汤。” “嗯,多谢。只是以后这些琐事你不必做,太子府不是没下人。”慕无离神色淡淡接过汤碗。 薛秋峂温柔浅笑,羞涩道,“殿下,如今你我已是夫妻,不必称谢。” 慕无铮目光投去,自打在这堂中落座以来,那薛氏的眼神一直黏在殿下身上。 这女人的面貌看着的确是韵致楚楚清嘉妩媚,仪态也的确称得上落落大方。 慕无铮看着她盛汤的动作眼中闪过一丝不悦,但他并未多言,反而主动提议道,“今日本王有幸碰上太子妃为太子殿下洗手作羹汤,不知可否也为本王盛一碗,让本王有幸一尝?” 薛秋峂看向周遭陌生的侍女,见身旁的侍女们似乎没有反应,有些挂不住脸上的笑,太子表哥垂眸看着那汤也没有发话。 她身为堂堂太子妃,给太子殿下盛汤是为妻的本分,但给别人盛……自己岂不是与府中的婢女没了区别? “太子妃娘娘?”慕无铮见她不说话,笑着提醒。 薛秋峂看了看慕无铮,又望了慕无离一眼,面带歉疚地说,“端王殿下见谅,臣妾不知今日你会过来同我们一起用膳,这汤......是熬的高汤,炖了几个时辰 ,量少……怕是不够分。”说完,她又去看慕无离的脸色,但表哥神色平静,眼神无波无澜,并没有要为她说话的意思。 幸好她方才给那盛汤的瓦罐合上了盖。 “是么?那当真是可惜了。”那张精致的眉目笑意盈盈看着她。 慕无离却将面前那碗汤端起来放到慕无铮面前,“吾这碗给端王。不过是汤,再命人做就是了。” 薛秋峂面露尴尬,只得应道,“是......殿下。” 因着有薛秋峂在,慕无铮也不好同慕无离玩笑,二人在饭桌上只浅浅聊几句朝中事,直到薛秋峂吃完离开,慕无铮才原形毕露地沉着脸一把将手中筷拍在桌上。 慕无离也轻轻放下筷子,起身坐近他,轻拍着他的背,“是吾的错,下次吾会在外头定好酒席陪你吃,不会再让她与你一桌。” 慕无铮的脸色变得快,立马又噙着笑道,“那可不行,铮儿喜欢太子府的吃食,外头的菜如何能与太子殿下府中比?铮儿就喜欢吃殿下府里的。” “既如此,吾下次会提前交代好,不让任何人进来打搅。”慕无离语气温和,眼神却很是坚定,耐心得像是在哄一个闹脾气不肯好好吃饭的稚子。 “殿下待铮儿好,铮儿知道.....只是你竟然在她面前改叫我端王,当真是生分了。”慕无铮委屈万分地望着他,“明明铮儿与你最亲,殿下这么叫,倒显得太子殿下同她才是……” 一对。 “吾只是不愿她过多揣测你我之事,才多注意了些分寸,你莫气。”慕无离按着他的肩耐心道,起初他觉得薛秋峂此人不值得在意,无非是答应了母后把太子妃的名头给了她。既如此,给了她便给了她,太子府不缺多一双碗筷吃饭。 现在想来,薛氏如此不安分,以铮儿的脾性自然会呷醋,惹得人好好一顿晚膳这样不痛快,的确是他的过错。 “吾记得你上次说想听吾抚琴,一会儿用完了晚膳吾奏给你听,如何?” 慕无铮瞬间展露笑颜,他抱着慕无离的手臂晃了晃,“太子殿下这样忙,难得愿意抚琴给我听,铮儿自然是高兴……只是铮儿倒不是气太子殿下,只是想听殿下同我解释……殿下一向少言,特意对铮儿解释,铮儿高兴还来不及,才不在意那女人呢。” 慕无离无奈失笑,摸着他的头道,“你啊……当真没有呷醋?” “当真没有……”慕无铮话尾语调上扬。 “再陪铮儿吃些吧,你看,我们的酒都还没动呢。”慕无铮兴高采烈地拿起筷子,同方才拍筷沉脸的判若两人。 慕无铮趁机还同慕无离说起修地道的事,果然慕无离对他无有不应,没太多问就答应了。 斑驳绿竹投下暗影,鸟声呜咽哀鸣。 琴音伴夜风传来,音色清晰,曲调婉转,时而潺潺流水,时而皑皑白雪,像从天上来的仙乐。 慕无铮在绿竹旁的躺椅上懒散地卧着散酒意,慕无离在不远处撩拨琴弦,手指修长,手掌宽厚有力,手下是闻名天下的古琴绕梁。 慕无铮眼神始终落在那手上,心中忍不住想,那样好的一双手,提枪是为天下人,而抚琴却只为他慕无铮。 不知何时开始,弦鸣铮铮变作金戈铁马之势,繁音渐增,此起彼伏,几番起承转合后,又化作惆怅遗憾的流连之音。 慕无铮惊讶看去,这首曲子新鲜得很,莫非是殿下自己谱的? 此时慕无离恰好落下最后一音,手掌缓缓按在琴弦上,抬起头眸中带着笑意朝他看来。 慕无铮从躺椅上坐起身。 慕无离笑着望他,“如何?” “琴曲铮儿听得少,但铮儿还是能听出此曲妙极。” “此曲很是复杂多变……听得我,莫名有些难过。”慕无铮眼帘半垂,可那后面听上去分明没有半点重逢归来的喜悦之情,只有破釜沉舟的决绝之势。 慕无离走过来轻声安抚,“不过是曲而已。” 慕无铮低着头紧紧攥着慕无离衣襟喃喃自语,“是啊,不过是曲而已。” 第89章 考官之争 秋初,秋闱乡试在即,但朝廷里关于来年春闱的主考官人选却吵了起来。 朝堂之上,百官云集议论纷纷,今科秋闱过后便是准备来年春闱,春闱将会选出殿试三甲,事关朝廷用人,主考官人选却迟迟未定,金銮殿上气氛紧张,争论声不绝于耳,皇帝端坐在金碧辉煌的九爪盘龙椅上。 每年的春闱主考官都是个香饽饽,因为不论是何处来的举子,只要中了举,都算是主考官的门生,都需称主考官一声“先生”,此职于官场人脉大有助益,因此花落谁家自然是备受瞩目。 关于此次春闱的主考官,吏部举荐候选二人交于朝中定夺,一人是从五品吏部考功司员外郎前探花唐舟,一人为正五品考功司郎中,此人是曾是状元,名为白洛水,曾是正四品大学士纪闻殊的门生。 欧阳恪在此之前预先同慕无铮商讨过,此次春闱可借机与四方举子往来,于人脉上有大益,遂向慕无铮举荐唐舟。称此人文采逸秀,为人稳重进退有度,适宜为科举主考官,且他早有为端王效力之心,慕无铮自然应允。 慕无铮于次日上奏道:“陛下,臣以为员外郎唐舟更为合适。此人探花出身,原为殿阁中人,调入吏部后办事勤勉,朝中诸公对其无不称赞有加,此人当为春闱主考官,科举虽近在眼前,但朝中官员考校亦是大事,让白郎中去主持春闱,是大材小用了。” 然太子慕无离却当堂持玉芴在身前道:“父皇,既是春闱主考官,自然应选最有才能者,吏部功考司郎中白洛水才华横溢一骑绝尘,昔日殿试之举已见其文章卓越,可称得上英辞润金石,高义薄云天。且其为人刚正不阿,科举乃是国之大事,若为春闱主考,必能秉公持正,选拔天下英贤。 慕无铮眉心微蹙:“白郎中的确一骑绝尘不错,可是白郎中与纪氏关系紧密了些,纪公曾为帝师又曾为太子太师,门生遍布天下、世所供仰是当然。只是若此次白郎中担任主考官,难免有失公允。若恰好纪公其余门生进榜,恐会让天下书生误以为中举需得与纪氏门楣沾亲带故才能在朝中步步高升,科考关系重大,且为保纪公两朝英名,白郎中于此事上须得避嫌才是道理。” 皇帝闻言似乎也有顾虑,纪氏一族几乎无人不师,若春闱主考官还与纪氏沾亲带故,恐怕的确会让人质疑朝廷偏袒纪氏门生。 慕无离针锋相对:“纪公既为两朝帝师又曾为太子太师,乃是当世大儒,其下门生又岂会为一己之私偏袒相熟子弟?唐舟探花郎出身,如今不过是从五品吏部考功司员外郎。若他担任主考官,何以服众?” 慕无铮言辞铿锵道:“太子殿下此言差矣,以唐舟之能,主持春闱足矣,根本无须品阶过高!如何就不能服众?” 慕无离眼神微眯,语气冷冽:“主春闱者,若品阶不高,何以彰显永昼遴选才子之重?” 慕无铮言辞含讽带刺地回击:“照太子殿下这般道理,主持科考的官员身份理应愈高愈好才行,既如此,你我何必在区区两个五品官身上百转纠结?自当以陛下亲自主持科考,才能彰显我永昼泱泱大国看重遴选才子!” 群臣各怀心事地被太子和端王互不相让的争吵喝住,各自屏息而待,太子与亲王相争,殿阁辅政大学士欧阳恪和大学士纪闻殊都不便站出来说话,只能等皇帝裁断。 皇帝被两方吵的头又疼起来,想来想去只得暂缓此事,曰:“太子与端王所荐之人亦各有才华。然此事关乎朝廷选拔人才,尔等当审慎行事。唐舟、白洛水二人。朕当另派人考察,再做定夺。 太子慕无离、端王慕无铮拜曰:“父皇\/陛下圣明。” 二人于此事上各执己见,分歧甚大,朝下后殿内秘密深谈时仍不相让,最后竟是慕无铮气急甩袖而去。 欧阳恪特意邀慕无铮到府中,提醒慕无铮道:“此次太子推举的白洛水虽出身状元,若是旁人便罢了,毕竟他的确是纪公的门生,与太子走得太近。殿下啊,此次若是退一步,日后便是处处受制于人,殿下此次绝不能退,否则日后恐怕只能看着太子的势力在朝堂上一家独大啊.......” 慕无铮沉眸道,“欧阳大人且放心,在其位自然谋其政,不该相让的时候,本王绝不会相让。” 直到第二日,未等慕无铮说什么,慕无离持芴站出来提议,“儿臣以为,可让二人各自出题,以试考生之才。谁出的题目更能考验考生之才,谁便为主考官。” 皇帝听后,微微点头,说道:“此法甚妙。来人,取笔墨纸砚,让二人出题。” 白洛水、唐舟领命,纷纷准备。片刻后,二人纷纷将题目呈于皇帝。皇帝看了看二人的题目,点了点头,说道:“二位爱卿的题目皆甚妙,朕决定,让二人同时为主考官,共同主持今科春闱。” 百官听后,纷纷称善。 慕无离与慕无铮对视一眼,慕无离眼中闪过一丝无奈,慕无铮似余怒未消,他的脸本就冷艳,阴恻恻瞪来难免让人骇然,慕无离只是望着他叹了口气,没说什么。慕无铮下了朝也没有理会慕无离,而是直接大步流星甩袖踏着白玉阶离开金銮殿。 慕无铮回到端王府,此时恰好正逢端王府通往太子府的地道已然修好,冬易前来回禀。然回禀完却见慕无铮面色阴沉,回道:“那地道先给本王锁上。” 冬易见状不敢询问,只按吩咐照做。 慕无铮于殿中摔砸大发脾气,他虽怒火攻心但更清醒地深知自己并非是因为在朝堂之上差人半招而生气。 而是因为他忽然意识到,岱县的事已经过去了。 他之前答应欧阳恪的事必须做到。 他不可能不与慕无离相争,小事看来是春闱主考官之争,但究其根本,是事关朝廷权力之争,慕无离根本就没想过让权于他,若慕无离愿意相让,又怎会在主考官一事上锱铢必较? 他同欧阳大人说过的“劝其退储,保其荣华”之策,根本就不可能成事。 因为只要慕无离在储一日,必然会事必亲躬,又怎可能让权?他稳坐二十年的太子之位,许多事已成了习惯,根本不是说让便能让的。 慕无铮与欧阳恪这些日关于科举一再商议,都认定必须紧紧抓住此次科举,给眼下的朝堂放血再换血,可是他既需要新血,也需要一把放血的好刀。 来年的春闱进榜的朝廷新秀自然就是那新血,可如今他还缺一把好刀,眼下朝中已经势力分明,他慕无铮若想放血,放的不是皇帝的血,就是慕无离的血。 他本想着等这新血备好了,那刀子......自会自己递到跟前。 可是眼下白洛水与唐舟同为主考官,说明此次科举恐怕慕无铮只能时时在慕无离的眼皮子底下做些筹谋布局,叫他如何不憋屈? 慕无离既已想出白洛水与唐舟各自出题比试之策,不管那二人比试结果如何,慕无铮都已经被慕无离将了一军。 白洛水状元出身,才能当然不可能输给探花出身的唐舟,此比试只有两个结果,要么白洛水胜出,要么二人持平不分上下,共理主考之事,但两个结果都意味着,慕无铮输了,输给了慕无离。 这才是慕无铮大发脾气的原因,与慕无离相争无可避免,他早知如此却难免动心动气。 接连十日,二人都未曾说过一句话,慕无离每日上朝与从前一般清雅华贵,端方如玉。 慕无铮上了朝就是阴着脸站在瑞王旁边,看得瑞王慕无寂也有些摸不着头脑,阿铮与大哥在临江县时还有说有笑,怎么经过一个主考官的事情关系紧张成这般? 吓得慕无寂下了朝根本不敢如从前一般邀二人品茶斗武了。 端王府。 冷冽的雪松檀香从熏香炉里飘出,慕无铮平躺在榻上,脖颈下枕着青玉檀香软枕,身下殿下蚕冰织锦。 他才沐浴过,发丝微湿面颊潮红,尊贵男子身上带着湿气如同被雨打得孱弱的梨花,又如入秋的海棠花蕊零落在名贵锦衾作的尘泥中。 一旁的烛火点进慕无铮浅眸里,他双眼望着上方的床幔出神。 他如何不思念慕无离?可是主考官之争一事仿佛还在眼前,慕无铮过不去心里那道坎。 那道名为“立场”的天堑。 居于高位者,掌他人生死。 他像是分裂成两个他,一个他只想对慕无离言笑晏晏,一个他却嘶喊着要把该争到的趁早争到手。 又是一连过去几日,秋闱早就已经结束了,林霜绛难得有空来端王府看望他,二人闲聊许多,林霜绛顺便又给他把起脉来。 摸脉摸了没一会,林霜绛眉头渐蹙起,抬眸看了看慕无铮,似是欲言又止。 “怎么了?” 林霜绛松开他的手,叹气。 “你不爱惜身子,养而不成底子反倒更虚。可不能再耗心费神了。” 慕无铮疲倦地撑着头,“你都摸出来了?” “嗯。你如今连内力都有所影响,心火躁郁难平,夜里恐怕也眠浅。说吧,到底怎么了?” 慕无铮目光微凝,将推举春闱主考官一事缓缓道来。 林霜绛听完,问他,“你觉得皇权与江山百姓,在咱们这位太子殿下眼里,孰重孰轻?” 慕无铮想也不想便答道,“太子殿下自然心系江山百姓。” 林霜绛又问,“那你觉得,江山百姓与你,在太子殿下眼里,孰重孰轻?” 慕无铮微怔,有些失落道,“江山百姓尤重。” 林霜绛再进一步,“那且置江山百姓不论,以你对太子殿下的了解,皇权与你,在太子殿下眼里孰重孰轻?” 慕无铮答道,“以我对太子殿下的了解,殿下并非贪权之人......否则殿下重兵在握,早就可以逼宫,自立为帝。” 权、名、利,何时入过殿下的眼? 林霜绛循循善诱道,“其实你心知,太子非握权而不舍也,你此次苦心筹谋春闱,既是为招得用之人,又欲铲剔蠹敝,图破朝堂之固疾,贬旧提新。而太子荐白洛水,亦是欲重用真正有识之士,使朝堂正本清源、改往开来。你与他立场虽悬殊,目的却别无二致,不过术各有道,你二人争权也不过是争手段,只是你与太子如今都想借此道来行事,如此一来,相争之势不可避免。” 慕无铮有些犹豫,“话虽如此,欧阳大人还是提醒我,若要防备殿下势大,我的确不得不争。” “欧阳大人身为人臣,谏君防敌无可厚非,尤其还是太子那般强大的对手.....只是小铮,知己知彼,自然能百战百胜,何须防之?你既已知太子非徒慕权位者,若能明白其所欲何求,又何须再一味防备?” 慕无铮微微低下头,似是沉思,“我其实一直都知道他想要什么......他最看重的,是北征。是还未收回的北境二十城。” 林霜绛反问,“水面之上是北征,而水面之下......则是太子究竟为何如此在意北征。你难道就不好奇么,为何雍王、荣王、瑞王都不在意二十城是否收回,唯独太子在意,甚至为此苦心筹谋多年......难道就因为他是太子么?” “我的确想过这个问题,可我观察许久,殿下的确心系江山百姓,此问实在无解。”慕无铮叹道。 “太子非生而知为太子也,前朝读遍圣贤书最后却还是亡国的储君国君比比皆是,他难道不可以如此么?”林霜绛眼瞳沉静,透不出情绪。 “霜绛,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慕无铮将他的话品了又品。 “不过是些猜测。我入国子监时不过十一二岁,那年太子殿下已轩然霞举参政入朝,国子监无人不以太子殿下为表率,所以......再往前太子殿下是何种模样,我也不得而知。”林霜绛又道,“我只是提议你可以去寻人了解一番殿下稚年往事,我年幼时时而撞见太子殿下独舞长枪,没有晋将军在的时候,殿下辄无笑意......让人看着,很是落寞。” 慕无铮有些诧异,他从未想过“落寞”这两个字能与身边人臣环绕的慕无离联系到一起。 “为何会如此?” 林霜绛摇摇头,“我也不知,小铮,他这些年来将这太子一位的确做得尽善尽美,可我总觉得,尽善尽美之中亦有不得已处,居高位者自有其不由己时。” 慕无铮叹道,“我明白了,你说的,我会仔细考虑。” 慕无铮送走林霜绛后,夏霖来禀告,“殿下,关于雍王之事,有了眉目。” “雍王的下落找到了?”慕无铮收紧目光。 “不是......是欧阳大人的眼线查到雍王昔年在行宫救起一个落水的秀女......此人,正是如今在宫中日日伴驾的容嫔。” 慕无铮站起身,“这么说来,是这个容嫔一直悄悄给外逃的雍王传递朝里的消息,所以朝中派出去的人才一直抓不到他。眼下只要抓着容嫔这条线,顺着容嫔传递消息这条路,就能找到雍王的下落。” “是,只是殿下......容嫔身在后宫,寻常人怕是不便......”夏霖言语间似乎隐约有些为难。 慕无铮长袖一挥,“无妨,本王亲自进宫潜进去一趟就是了,容嫔知道我们进不去,住处想必还留着痕迹,如此一来,我们另辟蹊径进去便是了 “殿下要如何另辟蹊径?” 慕无铮沉思半晌,“前阵子礼乐司给父皇新献了一班江南舞伎......去给本王找一套女子的裙衫来,本王要扮作舞伎。 马车顺着朱红城墙缓缓开进巍然屹立的皇宫,落日的最后一缕霞光正从皇宫最高处金檐上缓缓消失。 慕无铮只进入宫门的时候以男子之身掀开帘表了一下身份便在马车内预先换好女装,然后马车开往靠近后宫的宫道,慕无铮独自下车,从一侧宫墙翻身而入。 他按照欧阳恪手下提前交代好的线索,穿梭在宫廷的走廊之间,避开了巡逻的侍卫,预先守在容嫔宫门不远处,只等那一群平日进出容嫔宫里的舞伎按时辰来容嫔宫里一同等着为皇帝献舞。 他身着一袭水蓝色的轻纱长裙,裙摆上绣着白色云纹,夏霖特意为他梳起发髻,插着一根玉兰花簪,发髻上缀了些点翠。脸上戴着一面薄纱,遮住了他的大部分面容。他腰肢纤细,走起路来轻盈如仙。 见到一群同样衣着的女子成群一个接一个进入容嫔宫殿,便一个眼尖趁人不注意跟在这群女子身后,待进了宫,他身影一闪躲进一旁的偏殿里,看着这群女子一个接一个进入正殿中。 眼下正殿正是人多的时候,等这群女子献完了舞,皇帝与容嫔从宫里出来,慕无铮才能潜进去。 大概等了一个多时辰,那群女子才蜂拥而出,紧着,身姿袅袅的容嫔也揽着皇帝的手臂从正殿里出来,身后跟着一群随身伺候的侍女,看来现在正是时候。 侍女们不是跟着皇帝容嫔伺候就是零零散散三四个人在院子里忙碌,慕无铮凭借着轻功借机溜进正殿里,寝宫里弥漫着浓郁的香气,慕无铮小心翼翼避开桌上摆件四处翻找,试图找到一些关于容嫔给雍王传递消息的蛛丝马迹。 容嫔的妆案与书案都被慕无铮仔细翻了个遍,却毫无所获,正当慕无铮纳闷之际,他耳尖轻动似乎隐约从殿外听见动静。 慕无铮眼神四处观望,容嫔的床边挂着华丽厚重的帷幔,眼神在床底与衣柜之间来回纠结,最终还是决定躲进铺着锦衾盖得严实的床底。 此时恰好皇帝携着容嫔推门而入,皇帝揽着人好声安慰,“爱妃既不喜那白玉兰,朕便命人尽数移了去叫人换成木槿。” “陛下,这御花园南苑满园白玉兰似是皇后娘娘心爱之物,若都叫人移了去……回头皇后娘娘伤心难过起来怕不是要斥责臣妾狐媚惑主。”女子声音甜软娇媚,几乎能酥到人心底里。 “爱妃难得有兴致赏花,不过是南苑白玉兰,朕命人移栽到北苑给皇后就是了,既是朕要换,皇后不至于怪罪于你。” “陛下,如此一来……不会太过于兴师动众吧?” “爱妃不必忧心……” 黑暗中,床底透进的光线几乎微弱,慕无铮撑着身子小心翼翼往里挪动,生怕弄出声响,背脊却在此时碰撞上一具温热的身躯,慕无铮瞳孔骤缩,他没想到床底竟然还有人! 一股熟悉的冷檀香包裹住他,慕无铮震惊地艰难回头,在黑暗中看到一双熟悉的琥珀色眼眸,男人似乎是怕他弄出声响,不顾慕无铮满脸愕然将他面对面搂进怀中。 “吾当真不知铮儿还有这般喜好。”慕无离贴着他的耳朵虚声道。 即便声音很轻,慕无铮却依然听出了笑意,说完胸膛还往后退开些距离,眼神似乎落在他眉心画的花钿上。 这是二人那日在朝堂之上因春闱主考官人选一事不欢而散后,二人第一次私下见面。 没想到是这样的情景。 更没想到是这样的场合!在皇帝宠妃的寝宫里! 慕无铮想到自己身上的衣裙,羞耻得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尽管春涧轩时他那身红衣已是夸张到极致,但那还称不上是女子装束,婚礼那日穿嫁衣也可以说是为了瞒天过海迫不得已,可是现在他完完全全穿的就是寻常女子的衣裙! “铮儿也想不到太子殿下竟还有潜入后妃寝宫的癖好。”慕无铮瞪着眼回怼。 一男一女相谈的声音愈来愈近,最后甚至坐在床上,慕无铮和慕无离睁眼望着对方屏息,生怕床上那二人察觉。 慕无离眼神落在他身上,腰间揽着的手紧了紧,慕无铮两眼瞪来,看口型似乎是在说:松开我! ———身前人唇角微翘轻轻摇了摇头,这小傻瓜竟然直到现在都还在生他的气。 床榻上二人低侬软语一阵过后,床下二人耳边隔着床板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紧接着传来的声音令人面红耳赤简直不堪入耳,慕无铮不可思议地瞪大眼。 他在做什么? 他竟然和慕无离一起躲在床下偷听皇帝的墙角! 第90章 崇光殿 榻上火热的动静透过厚厚的锦衾和结实的床架难以抗拒地传入榻下二人耳中。 慕无铮双颊绯薄烧的厉害,他心湖泛起涟漪,撇开眼神,慕无离见状笑了笑,满脸意味地盯着他。 榻上那二人浑然忘我,完全注意不到榻下动静,慕无铮被他揶揄的表情看得来气,心一狠掐了一记对方的腰,带起一阵衣料声。 “陛下,您方才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榻上的女子喘息着微微推开男人问道。 “朕未曾听到什么声音......爱妃若再要分心,朕可就要去找慧嫔丽嫔了。” “皇上......臣妾错了.......” 榻上那二人只停了片刻便又开始忙碌起来。 慕无铮望着慕无离琥珀色的瞳孔心口滚烫不已。 终于,靥足的皇帝似乎抱着容嫔下了榻,似乎是要去隔壁浴殿净身。 ——外面一下安静下来。 慕无铮撑着发晕的头脑气愤地推开慕无离,他从榻下爬出来站起身,脸上余霞未消,那双眼过分潋滟。 慕无离也从床底爬出来。 “太子殿下怎么会在这?潜入妃子宫殿这不是君子之道吧。” 慕无铮心有余悸地整理衣裙,上挑的眉眼带着怒意朝身前身量九尺的男人瞪去,虽是带着怒意的斥责,声音却像凝着的一汪泉,落在慕无离耳里是若有似无的嗔。 慕无离笑着上前帮他系紧腰带,“吾猜你我目的一致。” 慕无铮一把打开他的手,“即便是太子殿下不说,铮儿也猜得出,你是为了查雍王的下落来的吧?呵......太子殿下消息倒比铮儿灵通许多,铮儿来得晚,线索都被太子殿下抢了去,白跑一趟便罢了,还被人这样揶揄取笑......” 慕无离好笑地从胸口衣襟中拉出一角纸页,却并未拿出来,而是推了回去,似乎只是给他看一眼。 “不错,容嫔向宫外传递消息地书信已被吾找到。此处不是久留之地,你若想看,你我先离开这里。”说罢,慕无离抓着他的手腕,小心地避开容嫔的侍女溜出正殿,不往宫门方向逃,反而翻身越过三四道宫墙,进入到另一座宫殿内。 “殿下为何带我来这里?”慕无铮拍了拍衣裙上的灰,环顾四周宫宇有些不解。 “这是崇光殿,吾未开府时便是住在此处,如今只有二弟还住在这里。” 慕无铮不可思议睁大眼,“太子殿下带我来二皇子的居所做什么?” “这里也是吾开府前住的地方,吾原先住的寝殿也还保留着。在宫内.... ..这里是最适宜你我说话的地方。”慕无铮带他向前走,穿过廊道。 慕无离带他推开殿门,大殿内空无一人。 能看得出崇光殿许久无人踏足,大殿内空落落荡荡清清冷冷,只有书案上堆满了整齐摆好的书卷,应该是慕无离从前看的。 慕无离拉着他到书案前,书案不落一尘,即便崇光许久无人居住,却还是看得出被人定期打扫的痕迹。 慕无离把怀里的一叠书信拿出来。 慕无铮凝眸看去,男人却带着笑意把信背过手拿到身后,看着眼前的人从疑惑变为生怒。 “太子殿下这是什么意思?”慕无铮冷声道。 “铮儿以为,吾会是这么好说话的人么?” 似笑非笑的神情,看得慕无铮火大极了。 慕无铮压下心头火,“太子殿下要如何?” 慕无离噙着笑温声道,“铮儿想要什么,便自己来抢,如同在大殿上一般。” 这下慕无铮彻底怒了,慕无离竟敢拿上次大殿上考官之争的事来笑话他,慕无铮今日穿着女子裙衫并未带上弯刀,此时正好余光瞥见墙角静静伫立着细长的长枪,他唇角微勾,“若是伤着太子殿下,殿下可别怪铮儿手下无情。” 他三步两步飞身将墙角那柄长枪踢至空中,银色修长的长枪稳稳落在他手中, 慕无铮毫无顾忌朝慕无离刺去,凝神聚气朝慕无离劈头盖脸砍杀,慕无离连连躲避转身衣袂翻飞,身影一闪不避反迎,还迎着寒光冲上前来握住慕无铮持枪的手拉扯往前带,慕无铮咬了咬牙,右手与他对了几拳,爆裂的拳风疾扫过慕无离面庞,他却面色不改。 慕无铮见状长腿飞踢而去,慕无离不仅错开还往身后一跃钳制住了他双手手腕。 男人拥着他,缓缓滑动枪杆,手掌带着他的手臂往高处走,低沉的嗓音蛊到心里。 “铮儿,持枪手臂要抬高一些。” 慕无铮心下一凛,太子殿下枪法超绝,自己也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了竟然要在他面前摆弄长枪?这不是送上去给人笑话么? “铮儿,枪与刀不同,劈砍无用。” 慕无铮闻言面色更怒,“太子殿下怎的比从前聒噪了?” 挣脱不开的慕无铮迫不得已跟随慕无离的动作练了一式才挣脱开男人的手,长枪脱手而出时还带着十足的劲,破空而出刺进书架里。 慕无铮与慕无离对了几个闪电般的手刀,只听慕无离又道,“铮儿,你最近内息似乎不大稳。” 慕无铮霎那间时想起林霜绛说他如今底子更虚的那番话,不由得脸色一白,心中顿时生悔,他真不该解欲无度,如今仅仅与太子殿下对手几番便叫人看出端倪! 正在他一瞬出神之际,慕无离手刀化柔又缚住了他双手,只轻轻一拉便将人抱了个满怀。 英挺的长鼻满足地嗅着满怀馨香,慕无离柔声道,“还在气吾?” 慕无铮挣脱不开,自暴自弃地任由他抱着,浑身的刺感受到那滚烫的暖意顿时像蔫了一般。 他闷声道,“你我各凭本事,是我才不如人学不如人......什么都争不过太子殿下,有何好气的。” 慕无离低头贴着他的耳畔,“人有所长,你无需争。” 吾自会将一切奉与你,慕无离无声道。 慕无铮不服气道,“我娘给我取这名字就是为了争口气,怎能不争?” 慕无离顿时失笑,“此字亦可意为光亮耀眼,并非只有兵戈相接争锋之意。” 怀中人闻言神色一怔。 慕无铮从前问过娘亲他的名字是何来意,娘亲不答,只摸着他的头浅浅一笑,看着他却又不像是看着他。 师父纪雨梅一副蕴含深意的表情,许久之后才叹道,“你娘年轻时风采独绝,世上女子难及她三分,她自然是希望你也能争口气,得她几分神姿。” 那时慕无铮朝娘亲姚元漪看去,娘亲向来淡泊圆融,静雅温柔,但若说世上独一无二的女子风采...... 恐怕当年师父真正想说的人是傅静殊吧? 他的亲生母亲。 “在想什么?”慕无离出声,打断了他一番回忆。 慕无铮蓦然抬头,明艳一笑,“太子殿下出生时,陛下一定待母后极好吧?不然为何给殿下取名为无离呢?” 慕无离摇头缓声,“吾出生时,皇爷爷特意请了擅长道法的真人入懿王府,真人观吾命盘后,直谓吾命里多有强求,违逆天道。故而名中应带‘无为’之意,真人从《道德经》中取二字,载营魄抱一,能无离乎......故而取无离二字。” 慕无铮微微吃惊,“名为无离,其意实为无为?堂堂一朝太子怎能无为?陛下当初竟也信了这荒唐之言?” 慕无离安抚似的搂着他的肩,揽着他到书案前坐下,“吾出生时父皇还是王爷,吾也并非嫡子,故而父皇听从了真人的话。后来吾立太子,母后曾向父皇提议吾更名之事,父皇只道天意不可妄动,便作罢了。” 慕无铮沉默了,心中忍不住替慕无离鸣不平。 就算是寻常人家的孩子出世,父母哪有不寄予厚望的?即便父皇当初还未登基,即便殿下起初并非嫡子,但怎能因为一个道士三言两语,便真给太子殿下定名为“无为”? 哪有真心疼爱看重孩儿的父母会愿意让孩儿一辈子顶着个“无为”的名? 殿下做了太子以后,陛下不仅不同意太子殿下更名,反倒希望太子殿下就这般“无为”下去,尽管他猜测是当年为了借此敲打薛家......可这对太子殿下谈何公平? 慕无铮有些心疼地靠着他肩膀,静静抱着他不语。 慕无离叹了口气,“铮儿怎的又不高兴了?” 慕无铮眼神落在崇光殿清冷光洁的地面,他心道。 陛下从前......一定很少来这里。 “太子殿下......陛下........是不是一直不大喜爱你。”慕无铮迟疑着开口。 慕无离却笑着揉了一把他的背,“吾年幼时并非嫡子,不得喜爱也是自然。父皇即位后,吾身为长子又身为太子,肩负江山重任,父皇自然比从前待吾更加严厉。” “太子殿下......不怨吗?” 慕无铮微微退开身,看着他澄明的眼。 慕无离脸色一僵,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怨,怎么不怨呢? 但他怨的却不是父皇不喜他。 为了做好长子表率,他自小苦练武艺,酷暑严冬从不懈怠;为了做好这个太子,他读尽经纶,从不敢自恃天分自傲,为的就是能够承起太子之位,不叫皇室宗亲及殿阁朝臣指摘。 但叫他难以释怀的,却是无意中得知的那一场背叛。 他读尽所有典籍,逐渐明白什么是秉公任直、持正不阿,甚至成为皇室表率...... 可到头来他的太子之位却不是名正言顺...... ——而日日敬仰朝拜的父亲是永昼最大的叛贼。 太子之位从荣华变成了镣铐加身,这条镣铐由不尽的罪孽和血债浇筑而成,叫他逃脱不得。 在慕无离眼里,这皇宫中只有慕无铮是干净的。 铮儿不是父皇的血脉,既聪慧善察,又明净脱俗不沾染皇室阴晦,是最适宜的重掌河山之人。 江山本该还给慕氏皇族,可先太子无后嗣,如今慕氏皇族一脉也只剩下皇叔的独子凤玄,他多年循循善诱,但凤玄始终骄纵任性,不学无术,甚至沉溺于流连风月之所,毫无上进之心...... ——实在不堪为帝。 无妨,这天下之主本也是能者居之。 不是慕氏皇族的血脉又如何?他会还了血债,再把铮儿干干净净捧上皇位。 “太子殿下?”慕无铮见慕无离方才脸色微变,有些奇怪。 慕无离笑着摇头,“成大业者,不能困于人情,父子之情也是如此。无论父皇如何待吾,吾都不在意,有舍必有得。” “太子殿下小时候是什么样?”慕无铮好奇地拽着他的袖,“铮儿是说,成为太子之前,太子殿下都在做些什么,想些什么?” 慕无离温和地摸了摸他的头,“那时吾只希望能做顶天立地之人,学好武艺,宽慰母亲,护住妹妹和幼弟。” 慕无铮不满地撇嘴嘟囔,“和殿下做了太子之后也没什么区别嘛......” 慕无离捏了捏他的脸笑出声,“那时候吾也还小,难免有些稚气,总闹着母亲什么时候能带吾去北境骑马打猎。” “太子殿下小时候就想去北境么?”慕无铮若有所思,北境虽然辽阔,但不少地方荒无人烟,殿下怎会想着去那里? “嗯,吾幼时便向往宽广自在的去处。” 慕无离微微屈膝起身凑近,握着慕无铮的腰抵在桌沿,修长宽大的身影笼罩在慕无铮上方,身姿动作野性十足,眼瞳却深邃温柔。 “吾一直向往,能与所爱之人一同策马扬鞭于夕阳下,无拘无束。” 慕无铮忍不住耳根微红指尖一紧,“有朝一日一定会实现的。” 慕无离不置可否,拍了拍他的肩,将书信展开放在书案上,“吾从容嫔宫中搜到的东西,就这些。” 慕无铮将展开书案上书信一一看完忍不住微微睁大眼,有些不可思议。 第91章 乡试放榜 等慕无铮从崇阳殿出来时,天已经黑了,他爬回自家王府的马车,夏霖靠在一边睡着了,倒是冬易,手上拿着书,见他进来,脸上终于破冰露出喜色。 “殿下,你可算回来了!” 夏霖被她的声音迷迷糊糊睁开眼,“殿下?您回来了?容嫔宫中可有找到什么?” 慕无铮回忆起慕无离给他看的信,沉下脸色,“雍王知道我们在他的封地设了陷阱等他跳,故而反其道而行之,没回自己封地,反而去了江南。这会儿估计躲在哪个富商府中。” 冬易脸色微变,有些疑惑,“江南?雍王在那儿并无根基,他去哪儿做什么?” 慕无铮道,“容嫔在给雍王的书信中只回复关于父皇修建颂楼的事宜。除此之外,父皇还要为了容嫔,把皇后在御花园南苑的满园白玉兰通通换成木槿,你们不在前朝不知,父皇近来……总想在宫中大兴土木。” 夏霖撑着下颌,“奇怪了,这是为何……” 慕无铮苦笑,“江南恐怕要生变。” 父皇最近被容嫔吹了不少枕边风,容嫔频频提议父皇大兴土木,背后一定又是雍王在算计什么。 关于这个问题他不是没问慕无离,慕无离点拨了他两句这其中的弯弯绕绕,他霎那间就想明白了, 皇帝要修建颂楼,可是眼下国库这样紧,户部肯定不愿意拿出这笔钱,军需也挪用不得,这样一来,皇帝只能从江南织造局下手,雍王见自己的封地回不得,江南人多密集,他正好大隐隐于市。 而皇帝想从织造局拿银子,便只能让江南大量弃田养蚕,届时肯定会引起百姓民怨滔天。 雍王再从江南暗中烧上一把火,提前命人大量收粮,百姓手上没有粮加上粮价上涨,自然要民怨滔天,雍王恰好这个时候出来打清君侧的名义坐收渔翁之利,江南人多地富,这样一来,他雍王是要人有人,要财有财,有人有财,兵马自然不成问题。 他本想即刻便南下赶在雍王没事成之前先把他抓了,慕无离却笑着拦住了他。 “父皇修楼之事心意已决,就算你先把老三抓了回来,也阻不了江南织造局弃田养蚕之事,江南还是不太平。” “要南下清叛,不急于此时。”慕无离边说边抬手给他整理好散乱的发簪。 当然,慕无铮没有把这番话告诉冬易和夏霖,只是沉默着摇了摇头,吩咐道,“先回王府。” 太子府。 林霜绛跟着青松一路走进太子府内苑,心中莫名奇妙。 他原本好好待在府里温书准备春闱,太子府忽然来了人将他“请”了过来。 太子是个聪明人,明知他站在端王那边,当然不会自讨没趣来笼络他,只是估计这一路上不少眼睛都看到了,怕是明日京城中又要传出“太子与端王抢幕僚”的声音来。 不知道那位又打着什么主意。 林霜绛跟着青松来到书房前推门而入,殿内宽敞明净,慕无离端坐在案前,手上拿着一份竹简,似乎只是在打发时间。 林霜绛屈腰行礼,“家父已辞官,不知太子殿下命人将林某带来府上是何故?” 慕无离缓缓放下竹简,“吾今日命人请你来,并非为你父亲。” 林霜绛疑惑,“殿下找林某所为何事?” 慕无离抬手请他在一旁坐下,又垂眸开口道,“铮儿入宫后性情大变是何缘故?” 林霜绛霎那间心道,小铮性情大变这么久了才来问我,敏锐如太子殿下难道之前没有察觉么? 他故作波澜不惊,正色道,“太子殿下与端王殿下之间比起林某紧密更甚,殿下为何不直接去问端王殿下?” 慕无离似笑非笑,“铮儿性子倔,不肯在吾面前露出半点下风,吾自然不好直接问他。” 林霜绛犹豫半晌,“殿下难道不知——小铮当初纵火叛出太子府是何等纠结难过......而太子殿下成婚迎娶他人于端王殿下而言又是何等肝肠寸断么?” 见慕无离沉默,他叹了口气继续道,“端王殿下有心郁之症已久,只是这事他自己不知道,此中缘由恐怕与太子殿下关系密切。端王殿下恢复身份以来脾性虽大改,可心性未变,连着对太子殿下那一片心也未曾变过。殿下与端王殿下如何相处我不知,但就殿下迎娶薛氏那一事,端王殿下的确无力阻止。长久以来郁结于心,气血淤滞,连内力也阻滞不畅。” 慕无离眉心微蹙,“所以,你才去找傅云起,帮着铮儿在吾的婚仪上胡闹?” 林霜绛听他这话气不打一处来,“若有更好的办法我们自然无需如此。我也是为端王殿下的身体着想——想来是林某多言了,殿下如何不知端王殿下心结何在?只是不愿亲自解开罢了,否则又何必答应迎娶薛氏。” 慕无离听出他话中的指责,却也不着急解释,“林大夫不必激怒于吾,吾此次请林大夫来,一为解惑,其二便是寻解决之策,只是即便吾当即休了薛氏也解不了铮儿心郁之症,铮儿郁结恐怕并非源自后院,而是来自朝堂。” 林霜绛顿时打了个激灵,小铮心郁自然有身世立场的缘故,但这万万不能告诉太子,只是他没想到太子竟然敏锐至此。 当朝皇帝可是害得先太子和先太子妃一同早逝,又夺去了原属于慕氏的江山,而太子是当今皇帝的儿子,如今又与小铮纠缠颇深,二人在朝中各自为营,自然终有一日会兵戈相对。 太子太过警醒,这次找来自己不会是察觉到了欧阳氏屡屡在暗中推波助澜的缘故吧? 林霜绛沉住气,“是,太子殿下若真能在朝堂上与端王殿下一条心,只怕永昼早就在二位殿下的掌握之中。” 慕无离闻言似笑非笑举起茶杯抿了一口,“一条心?铮儿是吾亲弟弟,吾自然希望铮儿与吾一条心,只不过恐怕太多的人不愿。你说呢,林公子?” 林霜绛盯着那双鹰似的犀利眼神,硬着头皮道,“若户部和兵部知道二位殿下亲密至此,必然天翻地覆。” 慕无离笑着问,“只是户部和兵部这么简单么?” “殿下何意?”林霜绛被那强大的压迫感袭来被迫敛住气息。 “秋闱未曾放榜,却听闻最近林公子常与欧阳府接触甚密,看来是已有人为林公子的仕途铺平大道——只是在京中,除了铮儿,吾想不到还有何人能有如此身份能将林公子自然而然引荐进欧阳府。” 看来太子是已经察觉小铮和欧阳氏之间的联系不简单了,林霜绛手心悄然收紧,故作镇定道,“我林氏虽小门小户人微言轻,在京中却也有几分门路,林某也算是国子监的学生,欧阳大人又素来爱才,这欧阳府的门楣,林某如何就踏不得?” 慕无离不可置否,还是那副淡然神情,让人不知道信了还是没信。 “如此说来倒是吾多虑了。林公子自小聪慧非常,日后进了殿阁也请切记,殿阁乃天子锦囊治天下事......无论何人为主,不能徇私,任旁人左右。” 林霜绛沉沉呼出一口气,这是太子在敲打自己日后进了殿阁不要太过相信欧阳恪。 “林某谨记太子殿下教诲,于公而言,林某知道殿下与端王殿下都是心善大义之人,定然会保朝堂稳固,给永昼一个河清海晏,但于私而言,林某也希望太子殿下早日与端王殿下互通心意,解开隔阂。” 林霜绛不知道太子为什么这么在意北征,但依他对这位殿下的了解,至少他绝不会做对永昼不利之事——尽管他是安如祺的儿子。 身世对小铮来说并不是最难迈过去的坎。他看得出,其实在小铮眼里,太子究竟是谁的血脉于他而言并没有他以为的那么重要。 换言之太子若真知道了皇帝叛国夺位的真相,也未必就会与小铮你死我活,他一向是个通达之人。 只是太子太过心计深沉,若小铮绕不过弯来真与太子死斗只怕会落得两败俱伤,林霜绛觉得让二人尽快坦诚相待,同心同力才是上策。只是按照欧阳大人的想法一定不会赞同此事,他一定会介意太子势力对小铮夺位的威胁。 罢了,时机未到。 慕无离目送林霜绛离去,耳边却隐隐传来吵闹声,温润的眉眼瞥向青松,“出了何事?” 青松弯着腰回道,“似乎是太子妃那边传来的动静。” 慕无离不耐地按着眉心,“她又怎么了?” 青松似乎欲言又止,“殿下不知......自从昨日殿下进宫后,今日便从宫中传出殿下宠幸乐坊中的舞姬的传言——说太子殿下带着一个舞姬进了崇光殿.......太子妃听到了气愤不已,午后便进宫,哭着央求皇后娘娘要把那女子找出来。” 他说完又补充道,“太子妃这么生气,只怕也是因为殿下不曾幸过她,却临幸了宫中一名舞姬......” “母后如何反应?” 青松见状答道,“皇后娘娘.......似乎很是高兴,答应了太子妃把那人找出来,但找出来后会送进太子府做侧妃,太子妃一听吓得脸色惨白,这才做罢。” 慕无离起身解下身上的外袍,“江南那边仇刃布置好了么?” “回殿下,仇大人已经派人去盯紧了,不会出问题。只要一有人现身买走大量米粮,我们的人便能顺藤摸瓜找出雍王的下落。” 江南。 月色朦胧之夜,韩府。 韩府是苏州有名的豪门大户,当家的韩老爷掌管着韩氏钱庄,与闻名天下遍布江南的建安钱庄虽不能相提并论,但在苏州也是有名的大庄。 韩府位于江南水乡,庭院深深,这是一座以紫檀木为梁,琉璃瓦为顶的大宅,自是贵不可言。 书房中灯火通明,案几上放着精致的文房四宝,墙上挂着名家字画十分雅致,雍王坐在红木太师椅上,他手中握着米价暴涨的秘密,只要这韩老爷按照他的计划行事,将来必定能赚得盆满钵满。 雍王慕无戚与这韩老爷相对而坐,雍王眼中闪过一丝狡黠,低声道:“韩老爷既好心收留本王,本王自有厚报,今本王有一计,可令你身家再翻几番,此事若能成,日后就连那建安山庄,韩老爷也再不必放在眼中。” 这韩老爷恭敬的脸上闪过贪婪之色,这机会千载难逢,他立即点头应诺,“老夫愿闻其详。” 慕无戚继续道:“你只需用几个月在江南各地一点一滴秘密囤积米粮,但事情要做得隐秘不叫人发觉,本王已命人在朝中作了安排,无需多日朝廷弃田养蚕的谕令便会下来,到时米粮自会大涨。你家的钱庄再不用看建安钱庄脸色,日后将建安钱庄买下来也无不可,另外,本王带来的人还需在韩老爷府上小住一段时日,请韩老爷务必不要漏了风声。” 他低低笑道,“待我重掌天下,韩老爷必富可敌国。” 韩老爷听后心中大喜,他想也没想就立即命人开始行动筹划囤积米粮之事,慕无戚在韩府下人的安排下,住进了一处幽静的别院蛰伏隐居在此。 而另一边朝中商定了数十日才敲定了颂楼的选址,慕无铮眼见一群殿阁学士阻拦多日触了皇帝霉头碰了一鼻子灰,便知这个头他不必再出了。 皇帝修颂楼的事是板上钉钉,他又实在懒得看工部和户部的大臣们扯头花,索性寻了个由头一口气称病称了十几日,日日在府中逗猫练武。 自打那日从宫中回来慕无铮就让冬易解开被自己封住的地道,此后便愈发觉得自己的端王府了无生趣还是太子府有意思,这两月以来慕无铮频繁出现在太子府,但因为走的密道,他常来太子府的事只有慕无离身边的近侍知道,太子妃薛秋峂常往慕无离的书房和寝殿送些稀罕的吃食和点心,只不过她不知道的事,她每每刚送完一转身这些吃食几乎都进了慕无铮的肚子。 慕无铮这些时日难得这样闲,在府中待腻了便要缠着慕无离不肯离开,连欧阳绥几次登门拜访都见不着他人,端王府对外始终抱病闭门谢客。 太子妃薛秋峂走在太子府曲折的青石板路上,侍女见她一路上神情恍惚,关心道,“太子妃,您怎么了?自打从殿下书房出来就不大对劲。” 薛秋峂闻言缓缓停下脚步,表情有些失神,“觅儿,本宫总觉得方才殿下那屏风后面有人。” 觅儿见状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异色,她替慕无离解释道,“殿下身边多暗卫亲信,有的不方便在太子妃面前露面也实属正常,您不必多虑。” 薛秋峂攥紧了袖中帕,“虽说那日殿下进宫在崇光殿临幸的女子还不曾找到,可我总觉得,方才那屏风后面就是她......” 觅儿见状失笑,抚着她向前走,“殿下临幸舞姬一事不过是宫中的小道传言,太子妃娘娘不必介怀,您是太子妃,当拿出气度来......若真有此人,以咱们殿下的行事何必遮遮掩掩?定然早早纳了做个侧室,就算传言是真,只怕那女人也不过是个上不得台面的,您不必耿耿于怀。” 薛秋峂见状神色好了几分,似乎当了真,“说的是,如此一来倒当真是我多虑了,殿下近来如此劳碌,怎会有心去临幸一个身份低微的舞姬?宫中传言素来不可信,下次见到姑母,定要让姑母将这些嚼舌根子的人整肃一番才行。” 春初,秋闱放榜,那列榜上姓名标红的三人不分前后高低都是京中有名的才子,三甲其一便是自小便因为聪慧而名满京城的林氏子林霜绛,紧随其后的便是纪大学士的老来子纪殊珩,而三人中却出现了一个陌生的名字,赵赋。 三人排名不分先后夺得乡试三甲。 慕无铮与林霜绛坐在茶楼里四处听了一番,才知道这个赵赋来自建安钱庄赵氏旁枝一脉,还是不大得宠的一脉,赵氏世代经商,没想到不起眼的旁枝竟也出了个才子。在此之前京中谁也没听过这么一号人,文采竟能杀进乡试三甲,这秋闱一放榜便引起了满城议论,都在为这个赵赋能杀进秋闱三甲啧啧称奇,更有甚者怀疑是建安钱庄给考官送银行贿,才让这赵赋跻身三甲。 第92章 卖官鬻爵 二人所在的茶楼共有好几层,名为点星楼。 此处是京城举子的聚集地,部分寒门与底层出身的举子也想来此偶遇世家公子寻求一些依附,而权贵也会来这里拉拢自己看好的举子,永昼尚武,文官式微便更是抱团取暖,这样的情景再正常不过。 “小铮,你看那——”林霜绛顺着楼上指去,“赵赋身边那人,极有来头。” “赵家可是百年皇商,除了做钱庄生意,丝织、铸造、均有涉猎,那赵赋就是从赵家管丝织那一脉的赵家出来的庶子。” 慕无铮顺着看去差点没一口茶水喷出来。 赵赋身旁的年轻人一身名贵锦绣华服,而那张脸他再熟悉不过了! 春涧轩那晚慕无离在轩里正是借用的赵浮霁的假面。 ——而如今真正的赵浮霁本尊赫然出现在他眼前! “小铮,你怎么了?看得这么出神!”林霜绛意外地看着他,“该不会是因为他身形有几分像太子殿下吧......” 慕无铮再细细看去,那身形的确有几分像他的太子殿下。 也难怪慕无离会借用赵浮霁的身份出现在春涧轩。 林霜绛见他默然望着不出声,连忙唤道:“行了行了,别看了!日日看你的太子哥哥还看不够么?还要来这里找替身——” 慕无铮没好气地收回视线,“什么找替身——你这是说的什么话!” “我只是想起十八营改制军费的事,当时皇帝无论如何都不同意太子殿下将兵部改制,直到建安钱庄向朝里捐了几十万两白银,父皇才迫不得已松口的。” “那这样看来这赵浮霁和太子殿下早有渊源了?”林霜绛低声道。 “什么早有渊源?我看就是各取所需罢了!”慕无铮撇撇嘴,头一回对林霜绛遣词用句感到不满。 “商人重利,若只是各取所需,何至于需要这样挥霍家财来助太子殿下完成兵部改制?我也没觉得他们建安钱庄实际得了多大好处。” 林霜绛这一句话便让慕无铮心口无端发了酸,太子殿下从未告诉过自己他与建安钱庄与之间有什么深切的联系,但若没有什么特殊关系,赵浮霁凭什么那样帮他? 林霜绛看着他吃了味的神情不怀好意地笑笑,“你有没有察觉,即便是国库最紧的时候,太子殿下府里都没有缺过银两用......当今圣上不喜太子殿下,但太子殿下一应用度皆为上等,且从不受朝中影响,你就不觉得奇怪么?” 慕无铮此时的脸色已经开始变得极为不好,“他和建安钱庄之间或许是有些交情,或者说交易,但——” “但是,你想说太子殿下不可能同皇商勾结、索贿?” 慕无铮手指紧扣着桌子,“他一定有他的理由。” 林霜绛看着他这副紧张模样扑哧一声大笑出来,“行了行了——你别怕,我说的这些都是揣测。” 慕无铮怔怔看着他,似乎是有些糊涂了。 “我父亲为太子殿下看病看了十余年,太子殿下和那赵浮霁一个在北一个在南相处也不过寥寥数面——我不过煽风点火夸张几句你就紧张成这样!赶紧把你对太子那副心思收一收!好歹别叫旁人看出端倪。” 慕无铮起身就想揍他,“好啊——你竟然骗我!” “我哪里骗你了!太子和建安钱庄有合作那是事实!只不过看你关心则乱,忍不住逗一下你罢了。” 此时,楼上的赵浮霁听见下方的笑声,蓦然转头朝下方的包厢看来,慕无铮感受到灼热的视线,抬起头满脸错愕,却见赵浮霁望着他露出温和的微笑。 ......什么情况? 慕无铮赶紧捂住林霜绛的嘴,“快别说了,人家在上头该不会是听见了吧?” 林霜绛愤愤不平嘟囔道:“我又没说什么......” “嘘!祸从口出。” 林霜绛脸色讪讪地闭上了嘴。 慕无铮和林霜绛戴上帷帽正准备从点星楼离开,经过隔壁一侧雅间时寥寥数语从里头飘来,而那话中内容却让人颇为震惊。 “你们听说了吗?钱大学士的公子有门路能让咱们直接进殿阁做学士呢......” “什么门路啊!说来听听——” “可别了!要真有用还参加什么春闱啊!” “嘘!是真的,只不过贵着呢,进殿阁要百金......” “啊——这不是买官么,真的能买到?” “是真的,只要找钱大公子的下人交够了钱,什么会试,不过是走个过场——最差也能捞个六、七品学士啊,只要进了殿阁,进六部还远么!” 雅间外的慕无铮脸色铁黑,林霜绛谨慎地看着周围,将他默默拉回原来的雅间里。 “春闱在即,这些举子不好好在家温书却在此处高谈阔论,目的都是找些旁门左道。” “岂有此理!春闱在即,竟然有人做着卖官鬻爵、中饱私囊的生意!”慕无铮气得额角狂跳。 林霜绛安抚似的拍他的肩,“是不是真的还不知道呢,万一只是那个钱大公子在骗人钱财呢?” 慕无铮咬着牙,“但若是真的,那吏部可就真是烂到骨子里了——我记得吏部是有个考功司名字叫钱乎安,若真是他的儿子,那么他......” 林霜绛忧心忡忡,“眼下朝中势力分明,这个钱乎安不是太子那边就是皇帝那边的,你若要查,恐怕......” “当然要查!”慕无铮斩钉截铁,“不论是谁的人,都应该在春闱之前把卖官鬻爵这帮人一网打尽,这样的事必须尽早根绝,否则春闱必定不干不净,我们也选不出真正的有才之士、可用之人。” 林霜绛见他这样坚持心头一热,他还是从前那个正气凛然、干脆利落的小铮。 “那我陪你查。” “别,我是端王,如今你还是白衣之身,安心准备春闱更为要紧。这件事有我带人去查就够了,待查出了什么,我再来与你说。” “好。” 次日,一辆四角悬挂铜铃,车身雕刻繁复花纹的马车出现在街道之上,四匹纯棕宝马拉车,精壮马夫手持马鞭坐在车前,周围还有数十护卫骑马跟随,一看便是权贵人家,普通百姓纷纷避让。 寒风料峭的二月,慕无铮戴上事先准备好的人皮面具,身旁的夏霖提着一个沉甸甸的木匣先下马车,再扶着慕无铮的手臂下了马车。 侍卫在茶楼门前依次列开,四五人随他走进茶楼。 几人迅速引起茶楼中许多人的注意,甚至有许多举子跃跃欲试想要上前攀谈结交。 慕无铮却让侍卫将那些人一一拦下来,自己则径直找到茶楼管事。 “钱大公子可来过你们这?” 管事闻言笑道:“您也是来找钱大公子的?贵客先到二楼雅间小坐片刻。” 慕无铮上楼在雅间中坐下,管事奉上茶后开口问道,“京城中未曾见过贵客,不知如何称呼?” 慕无铮道:“我常居淮北,名为晋昭。” “久仰大名——您是来参加春闱的?” “不错。” 管事心中愈加惊讶,淮北和京城都只有一个晋家,但晋氏尚武,都是奔着做将军去的,怎么会想要参加科举呢? 慕无铮挑眉, 看出管事疑虑,“我并非主家嫡子,不过是晋氏旁支,父母只是北地的富商,与京城的晋氏是远亲。” 管事闻言松下一口气,“只需一百五十金,就能直接进殿阁。” 慕无铮不动声色道:“我如何确定交了钱财便一定能进殿阁?” 管事低声道:“这钱公子的父亲可是钱乎安大学士,那是给皇上办事的!这样的事没有皇上点头,谁敢?” 管事说起那钱公子那是满脸自得,颇有种自己跟了个千载难逢的好主子似的。 慕无铮故作惊讶,“你的意思是,这进殿阁的名额直接买卖,是皇上私下准允的?” “那是自然!除了皇帝陛下开口,咱们哪有这个胆子干这样的事,那是要杀头的——” “公子可要抓紧了,如今手头名额不多,过了这个村儿,可就没这个店了!”管事胸有成竹地等着眼前这只肥羊掏钱。 慕无铮给夏霖使了个眼神,夏霖瞬间把木匣重重拍在桌上。 “这里头有两百金,够不够见你家钱公子一面?”慕无铮笑吟吟道。 那管事连连点头,“公子您稍等,小的这就叫人来为您引荐一二。” “——等会。”慕无铮叫住他,管事疑惑看来。 “你知不知道皇帝陛下为什么派人私卖殿阁名额?”他又补充道,“我总得知道这是不是条稳妥的路子,万一进了殿阁是去顶罪或是什么,我不就得不偿失了么!” 夏霖看着慕无铮把玩金金锭的纨绔模样,险些绷不住笑。 管事闻言连忙给他吃定心丸,“贵人您放心,您交了钱后只需要正常去参加春闱与殿试即可,进了殿阁之后也与旁的学士并无不同——至于私卖殿阁名额这件事,听说是因为国库吃紧,陛下要修楼户部拨的银钱不够——” “贵人您想啊,这自古就有捐银买官,如今皇帝陛下开少许名额让有财者得以进入殿阁,这不也是为圣上分忧么?陛下缺钱,您有钱,这算不是正好么——再说这天下都是皇帝陛下的。” 管事派出一小斯带着慕无铮的车驾来到京城中的一处别苑里。 别院极其奢靡,墙壁涂以赤脂,檐角挂着金铃,奇珍异宝如同石子般随处可见,即便是皇宫也不能与之比拟,连侍女和仆从都比一般大户人家要穿得好,个个身着罗绮。 当小厮领着慕无铮见到钱乎安的儿子钱斯阐时,对方正卧在美人怀中吃葡萄。 “钱大公子!” “你怎么来了?楼里有人闹事?” 小厮闻言拿出装着两百金的沉甸甸的木匣,“淮北的富商晋氏的小公子想要见公子一面。” “哦,又是来买殿阁名额的。” “管事见他衣着不凡,应当是个家财万贯的。公子可要见上一见?” “见!当然见!” 若对方能拿出更多诚意——加倍的钱财,他甚至能让父亲直接授予对方进入六部,不必在殿阁磨练几年。 小厮将慕无铮领入别院中的一处庭院中,庭院里摆放着奢靡不菲的茶具,连那茶桌都是金丝楠木做的。 慕无铮在茶桌前坐下,撕下人皮面具,对着夏霖道,“我倒想着户部截了工部修楼的预算、江南织造局短时间也挣不到那么多银子——皇帝去哪里弄银子修楼?感情是想着在春闱里下手,往殿阁里养着些人傻钱多的冤大头当自个儿的私库。” 夏霖忧愁地问他,“殿下,您要怎么办?眼下我们还不能和皇帝撕破脸。” 慕无铮冷笑一声,“钱斯阐说他是替皇帝办事就是替皇帝办事么,他一介白衣,皇帝若是不认他又能如何?你去传信给太子,写明情况让他速速抄了钱乎安的家——” 夏霖疑惑,“太子?” “本王要借太子的手把皇帝安插在吏部的蠹虫全给拔了,你写信让太子从钱乎安身上下手,把吏部涉及私卖殿阁名额的官员全部下狱,逐个拷问,私卖官位徇私舞弊这样的事,皇帝为了维护自己的脸面一定不会明面站出来阻止太子殿下。” 夏霖心头一震,“殿下是要借太子的手趁机拿下吏部?” “不错。查抄这些卖官官员得来的贿银全部批给太子做军费,我和太子也算各取所需。” 夏霖面露喜色,“属下这就去!” 慕无铮叫来贺梁,“你去找唐舟,就说有本王在背后坐阵,不论谁敢在春闱中徇私舞弊,一律格杀勿论——叫他一切安心。” “是!端王殿下。” 钱厮阐见到慕无铮时,话几乎全部卡在了喉咙里,惊恐得宛若惊弓之鸟,差点被震慑得晕过去。 少年妖颜若花的脸庞上绽放出笑颜,在钱斯阐眼中却是索命的厉鬼! 这是端王!是那个在百花宴上徒手把女子脖颈捏爆的端王! 慕无铮一身红衣艳烈如火,手中拭着洁白的刀刃,在钱斯阐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弯刀便脱手而出剜住了他的手臂,死死地插在上头。 “啊!”钱斯阐发出哀嚎,他四处乱滚躲避着迎面而来的飞刀,一旁跟着钱斯阐进来的下人们见状也大惊失色,连忙上前阻拦却被慕无铮身旁的侍卫尽数按住。 “杀人了!杀人了——” “端王殿下杀人了!” “端王殿下饶命!殿下饶命啊!”钱斯阐一边在地上滚来滚去一边痛哭哀嚎,“殿下!我也是为陛下办事啊!” 慕无铮冷笑,眉宇间多出三分戾气:“——胡言乱语!非朝廷中人还敢做出此等事情来侮辱陛下声誉!”,他下手更狠,弯刀狠狠扎入钱斯阐大腿中央。 “啊——殿下饶命!我说的是实话!殿下您自己去问问陛下便知了!”钱斯安身下已经是鲜血如注。 慕无铮下刀扎得愈加兴奋,前几刀都堪堪避开了要害,但随着慕无铮愈加亢奋,贺梁隐隐察觉出不对,忙阻拦道:“殿下,快停手——不能让他死!” 慕无铮一分神便被贺梁把双月弯刀抢了去,他的眼神死死盯着钱斯阐流血不止的身躯,手中的弩箭接连往身前人的手脚刺去,慕无铮的动作愈来愈激烈,愈来愈亢奋。 他甚至从一旁的侍卫腰间抽出鞭子,狠狠抽了过去。 “唰!” “唰!” 钱斯阐奄奄一息还在求饶,“殿下......饶命!” “饶你什么?”慕无铮狞笑。 “我不该帮圣上私卖殿阁名额.......” 钱斯阐刚说完便被慕无铮手中的长鞭猛然抽中,贺梁等一众侍卫都看出端王如今不是在抓人而是在施虐,纷纷变得脸色铁青。 但都被慕无铮的表情给吓住了,无一人敢上前阻拦。 夏霖在远处大叫一声,“殿下快停手!” 慕无铮却置若罔闻,整个人都陷入极其亢奋的状态,甚至抽打得愈加激烈。 一阵熟悉的雪松香猛然靠近,慕无铮突然被人握住了持鞭的手,被人强行禁锢在怀里。 慕无离冷声对着一旁的侍卫道:“把他抬到刑部。” “是。” 话音落下,腰间持刀的侍卫们三下五下把钱斯阐抬了出去,留下,满地血腥。 怀中人因为亢奋过头周身忍不住地战栗,慕无离冷声喝道,“铮儿!清醒一点——” 冰冷浑厚的声音瞬间敲醒因为见了血兴奋不已的慕无铮。 慕无铮满脸怔忪,“太子殿下?” 随后,慕无铮眼前一阵发黑,竟是控制不住地在慕无离怀里晕了过去。 慕无离叹气,“铮儿的杀性何时变得如此重了?” 慕无铮躺在他怀里只觉得疲惫至极,他沉沉闭着双眼,虽听见了慕无离的话,一时之间却不知该如何解释。 他也不知道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和从前不一样了。 他在慕无离怀中哑着嗓音道:“是你总说前尘皆去,却还在用待姚铮的方式待我......” 如果有一日,他也会用这样狠辣的手段对待慕无离,不知对方会如何? 他与慕无离终有一日要互相残杀。 短短几日内,钱乎安和他的儿子钱斯阐就因为私卖殿试名额一事在整个京城传得沸沸扬扬,钱氏下狱的事让众举子啧啧称赞,不少人满心热血打算在春闱大展拳脚。 这钱乎安今年才升任了从四品考功司,没想到这么快就下了狱,听闻下狱前还一个劲地喊着要见圣上,但自打出了这档子事皇帝身体抱恙数日,一直罢朝休养,对钱乎安置若罔闻。 刑部得了慕无离授意一举审出数十名牵连此事的吏部官员,统统下狱大刑拷问,才终于把私卖殿阁名额、并在春闱中上下打点的官员抓了个干净。 一时之间几乎朝野震动,殿前持芴的人都冷清了许多,待皇帝病好后看着也苍老许多。 尽管这件事是皇帝在背后授意,但皇帝卖官鬻爵这样的事传扬出去那可是天大的丑闻!恐怕整个永昼都要震一震—— 加之慕无离预先给钱乎安扣上了污蔑皇帝的罪名,皇帝根本是有苦不能言,眼睁睁看着慕无离把自己那些心腹臣子下大狱,抄家流放赚得盆满钵满,自己却只能看着什么也做不了。 还有一个人也病了几日,这个人就是慕无铮。 慕无离瞒下了风声,人人皆以为这钱乎安卖官一事是太子党的人发现的,没人知道这件事其实是端王在背后推动谋划。 皇帝本想让端王在此时站出来阻止慕无离对吏部大动干戈,,没想到宫里派去的太医却说慕无铮是真的病了,发烧三四夜才退了烧,确实是有心无力。 端王府。 林霜绛蹙着好看的秀眉坐在慕无铮床边,手指抵着慕无铮的脉搏。 “他如何了?”,慕无离面色担忧,语气沉沉。 “施过几次针后应当是不会再发热了,只是还有些神思恍惚。” “那日他为何会如此?” “积郁成疾,如今他的神智不稳、甚至已经出现时而控制不住自己的情况,这样下去恐怕会诱发癔症。” 慕无离看着床上人苍白瘦削的脸颊,“你只需说,要如何才能治好。” 林霜绛叹气,“我也希望他能好,但我只能治病不能治心。总之,先让他尽可能少接触引起刺激的场面吧,牢狱、战场这样的地方就不要去了,小铮......他本不是这样的人,承不住这般杀孽。” 第93章 婚书 天气尚未转暖,端王府内地龙烧得旺,踏雪窝在床下蜷成一团睡得香甜。 慕无离对着林霜绛沉默片刻,“吾知道了。” 林霜绛领着侍女水芙去给慕无铮煎药,徐若和仇刃接二连三从窗外翻进来,将窗纸破出小半窟窿。 “……” 慕无离抬眼,眼神中带着不满:“怎么不走门?” 仇刃莫名挠头,被慕无离看得心虚:“毕竟这里是端王府嘛……” 徐若跟着点点头,他们如今拿捏不准太子对端王的态度,自然不能大大咧咧出现在端王府。 夏霖抱着水盆走进来,环绕一圈自然看见那漏风的花窗,她望着那花窗,又扫视一番屋内的脚印,感觉拳头都硬了。 “窗纸是昨天才新换的。”夏霖咬牙看着新出现的两人。 这两个人太没有身为暗卫的自觉了! 把窗戳破就算了还留下这么多脚印! 徐若望着夏霖怒气满满的脸竟然脸红了…… 脸红了…… 夏霖见二人默不作声,又咬牙看向太子,“地也是早上才擦的。” 这时老道的仇刃才站出来悻悻笑道:“夏姑娘放心,窗纸我们马上换……地也马上擦!” 慕无离叹气道,“有什么事就说,不必避讳铮儿的侍女。” 夏霖抱起用过的铜盆就往外走,合上门之前还“嘁”了一声,嘀咕道:“你们稀罕说,本姑娘还不稀罕听呢……” “……” 徐若看着紧闭的大门赶紧缓缓道来:“赵家一路北上的钱庄铺面已经开起来了,京城一些氏族富商一开始还会去找麻烦,不过最后都有妥善处理解决。赵公子让属下给您带话,尽管赵氏在江南人脉极广,让人暗中查许久也还是没发现雍王踪迹。” 慕无离闻言侧目,“连赵氏都没能找到他的藏身之处?” “但赵公子有个猜测。” “猜测?” “最近赵氏在江南不太平,怀疑是雍王在背后推动的缘故。如今赵家的重心都放在北上的生意上了,江南其他小钱庄倒是坐不住了,联合起来传谣说赵氏钱庄要倒,撺掇了一群百姓接二连三去赵氏钱庄兑成现银,给赵氏在江南的生意造成了不小的麻烦。” 慕无离轻笑出声,“这么恰好……他一逃去江南,百姓就纷纷去赵氏钱庄取银,生怕自己不露出马脚么。” 徐若有些疑惑。 “既然那些江南小钱庄联合煽动百姓去赵氏钱庄兑现银,说明雍王一定藏在这些小钱庄府中,派人特别盯住这些钱庄。” 仇刃问,“殿下,您不担心赵公子是在借您的手对付江南那些小钱庄么?” 慕无离摇头,“他没必要这么做,如今赵家的生意一路北上,眼下他们只想让自家钱庄的信誉在北方被承认,没心思也没人手同那些小钱庄折腾。” 徐若瞬间明了,“属下明白了,这就派人去江南。” 仇刃禀告:“殿下,刑部侍郎传了话过来,说钱乎安牵连出的十几个吏部官员已经审问过一轮,其中有几个在签字画押前被毒死了。” 慕无离微微挑眉,“谁这么大胆子?” 徐若也觉得神奇,“谁这么大胆子敢在咱们殿下眼皮子底下下毒?!” 仇刃摇摇头,“饭菜咱们的人都验过毒,那只能是刑部的内鬼。” 慕无离气笑了,“有恃无恐,你们觉得还能是谁做的?” 徐若和仇刃对视一眼,猜测道:“是圣上怕牵连到其他心腹臣子才灭的口,圣上是在弃卒保帅。” 慕无离默然。 “刑部侍郎让我来问殿下,万一这件事牵连到吏部和刑部两位老尚书,咱们还审么……” “咱们这样,会不会把陛下逼急了?” 慕无离又好气又好笑,“审,当然要审,剩下那几人要连同大理寺一齐严刑拷问,该抓的全都要抓。” “纪公子传信来说,您这样会直接让陛下变成只能依赖欧阳氏的傀儡……这岂不是白白在圣上面前唱红脸,好处全让端王殿下拿了?而咱们却只得个军费……这样的局势对您不利啊……” 徐若也觉得颇为不妥,“您没必要做到这种程度。” 慕无离眉头紧锁,“眼下是个能将朝堂无用之人尽数清理的好机会。” 徐若目光落到床上平躺着的少年身上,道,“殿下难道想把吏部直接让给端王殿下么?恕属下直言,端王殿下虽控制住了户部,但殿下要养兵……户部并不是唯一的军费途径,区区军费怎能与整个吏部相提并论呢?” 慕无离还没来得及回答便见床上的慕无铮边咳嗽边挣扎起身。 徐若的长篇大论刹那间偃旗息鼓,躲到仇刃身后像个鹌鹑。 慕无铮有些好笑地瞧他一眼,又将视线收回到慕无离身上,“本王是打算在春闱和殿阁之中选一批有识之士给吏部换血,但本王可没想着独占吏部。” 声音还带着些嘶哑。 慕无离眉心微皱,“烧才退……继续躺下休息,是我们把你吵醒了么?” 慕无铮摇头,“早就醒了。睡太久了睡得头胀疼,我起身缓缓。” “你们的话我都听到了,吏部是选贤选能的地方,自然也不会是本王的一言堂。你们的顾虑本王清楚,不会让你们为了区区军费白干,若太子殿下有欣赏的人进入吏部……本王不会阻拦。” 话罢,徐若和仇刃看见慕无离眼中的不悦,非常及时地滚了。 慕无离无奈,递来温热茶水润喉,“你身子刚好,费心这些做什么?吾不需要你这些承诺。” 慕无铮唇色有些苍白地笑了笑,“你不需要,但你底下那些人需要。若户部和吏部都被我牢牢握在手中,大半个朝廷都是我的人……你底下那些人还能睡得安稳么?” 慕无离抓住他的手,指间紧扣。 “无论你想要什么,吾都愿意给你,何况区区吏部?” 慕无铮望着交缠的十指瞳色暗了暗,“太子殿下,你总这么说,我会当真的。” “你明知吾从不说谎。”慕无离无奈地解释。 慕无铮低声道,“我对你来说本就是个威胁,你的人防备我也是人之常情。” 他暗自拼命汲取了一会儿慕无离身上的温度后蓦然抽出手,抬眼看他:“太子殿下,你不怕么?万一我真的对你其心可诛——” “别说这些。”慕无离闭上眼,半搂着他的肩,“吾只要你好好的……” “什么都给你。” 慕无铮柳叶似的眼染上水雾,缓缓推开慕无离,“我不要你说这些。” 怀中突然空落落的,慕无离轻声问:“那铮儿想如何?” “你我各凭本事。” “好,听你的……各凭本事。” 慕无铮闻言脸色忽沉,暴躁地把手中茶杯摔到地上,“我没在和你说笑——” 慕无离脸上出现了难得的怔然。 “我会伤你,会害你,甚至会算计你。”慕无铮崩溃暴躁大喊,“你该听他们的——提防我,难道你真要眼睁睁看着吏部被我牢牢握在手中吗?!” “太子殿下,你真以为你手中捏着兵部和淮北大军我便不敢动你么?” 慕无离沉默片刻后他郑重道:“吾说了,吾什么都愿意给你,哪怕是兵部和淮北大军——前提是只交给你一个人,我的铮儿不能为任何人所左右。” 慕无铮神色复杂地轻笑道:“你果然知道我和欧阳府关系匪浅。” “吾只想知道若欧阳氏让你杀吾,你便真的会杀吾么?”慕无离轻声问。 心口正因为想到那个可能而剧烈跳动,慕无铮撇开眼神道:“我又不傻,若真杀了太子殿下,淮北大军怎可能还任由我发号施令?” 慕无离看出他顾左右而言他,逼近道:“见虎符如见吾,军令如山。” 慕无铮在他认真而直白的目光中败下阵来, 他小声道:“我不愿……也不会。” 可你是安王之后……慕无铮心道,我真的很难不对你出手,也很难不伤到你。 慕无离满意地抵着他的额头,唇角勾起满意的弧度。 “那吾便没什么可担忧的。” 慕无铮郁闷地在心中长叹。 果不其然,在慕无离离开之后,欧阳绥便上门探病。 一身锦衣的欧阳绥坐在桌边同他闲聊几句,又关心了一下他的病,听到慕无铮说不是什么顽疾只是突发急症才放下心来。 欧阳绥抿着茶水道,“父亲让我替他劝你多注意身子,不必担心宫里的事,如今皇帝正为太子步步紧逼的刑部审讯头痛,形势对我们极好,只需保证春闱一切顺利即可。” “替本王转告欧阳大人,朝廷里的事一切劳烦他多挂心。”慕无铮温声道。 “好。” “对了,父亲还让我转告端王殿下,眼下正是朝臣们风声鹤唳之时,殿下可趁此机会做做文章,借朝臣和百姓动摇储位。” 慕无铮沉默半晌,“非得这么做么?我刚利用完太子除去父皇数名心腹朝臣,转头就给太子来一刀……是否不大妥当?” 欧阳绥劝道:“殿下知道太子这么多年来一向深得人心,眼下却因为吏部一事出现诸多非议……往后恐怕没有比眼下更适合动摇太子储位的时候了。” “即便我现在做些什么,太子仍然手握兵部和淮北大军,迫于兵权的压力并不能让皇帝即刻废储。”慕无离从手边拿起一颗蜜饯压住喉间苦涩。 “父亲也明白……只是之前这么久以来,民间都深信不疑慕无离会是唯一的太子、未来的皇帝……殿下要做的,是让百姓看到当朝太子慕无离并非完美无缺,他亦有错处。” 慕无铮脸色刹那间沉下来,人言可畏四个字他当然不是不明白。 冬易在一旁听了许久,看穿他心思对着欧阳绥道:“殿下的身份本就比任何人都更适合坐上至尊之位,来日百姓自会明白,无需做这些污人名声的事。” 欧阳绥反驳冬易道,“不,你不明白——” “我们不是单纯为了污太子的名声,而是为了给太子及其党羽一次打击和警告。太子手下的人不是都对他忠心耿耿么?若太子背地里德行有亏,你猜他们帮着太子处理那些臣子的时候会不会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 “够了!”慕无铮喝道,一瞬间把冬易和欧阳绥都吓了一跳。 “你先回去吧,你说的本王会考虑。”慕无铮眼神平静道。 “冬易姐,送客。” 欧阳绥神色呆滞地直起身,被冬易一路往门外推,送到庭院后冬易同欧阳绥解释,“殿下最近有些穷思竭虑,脾气不好你别见怪。” 欧阳绥怔怔点头,“噢……原来如此。” “你说的我相信殿下听进去了……但我更想问你,这究竟是欧阳大人的意思还是你自己的想法?”冬易奇怪道。 欧阳绥酝酿片刻,解释道,“让端王殿下去动摇太子殿下在民间的好名声确实是家父的意思……后面那些,是我个人拙见。既然要做,那便做得厉害些,只损些民间声名于太子而言当然不痛不痒,若是能让那些依附太子的官员恐惧太子处理吏部朝臣的手段,自然是对我们更有利。” 冬易狐疑地看着他:“你和太子见得少,但我感觉你好像很讨厌他。” 欧阳绥眼神赤诚直白,“我是为了端王殿下考虑,他想夺回慕氏江山,太子无疑是最大的阻碍,太子的威胁远超皇帝。” 冬易回想起在岱县时太子一番处事,直叹气,“其实他若不是安如祺的儿子,倒真真是个极好的人。” ——对小殿下也极好,冬易心道。 待冬易送走欧阳绥回到慕无铮寝殿中,显然慕无铮已经在八仙桌旁静坐了很久。 ——桌上的茶水都凉透了。 冬易迟疑地唤了他一声,“殿下……” 慕无铮回过神来,把面前一封硬笺递到她手中。 “若要毁太子名声,这个就够了。” 冬易一愣,朝手中硬笺仔细看去。 ——刹那间她瞳孔震惊,像是知道了不得的秘密一般。 这硬笺的封皮像极了婚书,但更让她震惊的是那硬笺中的字: “太子慕无离,八字中辰戌丑未相冲,虽为贵命,却克制父母兄弟。为解此难,唯当娶一命格为「子午卯酉」之男子为妻......” “如此始能保全亲情,子嗣则得过继;尔以此行,则文献武功骋,举措得当,每事顺遂,气势威武如山河......” “元光二十年三月初八。” 冬易看完声音都有些颤抖,“这这这……” 慕无铮沉住气息敛去情绪解释道,“太子虽为贵命,却克父克母克手足,还只能娶男妻不能有后,这足以动摇他的储位。即便他手握兵权,也足以让众朝臣强谏反对他承储。” 冬易震惊得都有些手足无措,“殿下这硬笺……是他给你的么?上面的生辰八字好像……” “是殿下的……” 慕无铮眉眼低垂,看不出什么情绪。 “不过是一封无用的婚书罢了,你去找人……按本王说的做。” 慕无铮也觉得自己有些面目可憎了,他可以对慕无离出手,却唯独不该用这封硬笺。 这曾是他和慕无离痛极憾极之事啊,相当于他们的婚书…… 冬易看着他苍白的脸色担忧地问,“殿下,您真的要这么做么……您可以在这件事上不采纳欧阳大人的意见。” 慕无铮勉强打起精神,直起身抱起踏雪喂肉脯。 “嗯,我思来想去没有比这个更合适的主意。” 比起让欧阳大人在太子殿下审讯朝臣一事中泼污水,他还是更愿意用这件事。 况且也能动摇他的储位,也算一举多得。 太子殿下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若非要让他受人指摘,也绝不能是因为那些事。 他想了想,犹疑地对冬易说:“这件事……我也有些许私心。” 有国寺的硬笺作凭证,民间和朝中都会真的相信太子殿下真的克父克母、克兄弟和女子,这样一来…… 没有朝臣会再想要将自己的女儿嫁给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也就有理由和薛氏和离,同时推脱掉皇帝给他找继室这件事…… 皇帝本就不希望太子殿下顺风顺水,自然也不会给他指一个称心如意的男妻。 太子无后……便更没有资格承储。 慕无铮自嘲地笑了笑,胸口不断传来尖锐酸疼的痛楚。 他觉得自己当真是自私狠绝。 当年的太子殿下一定想不到,这封情意满满倾注一切的婚书,不仅能伤他第一次,还能再为人所利用借机发挥伤他第二次。 他忽然觉得他的心好脏……脏透了。 根本就不配慕无离那样温柔赤诚地对待。 第94章 流言 西斜的红日在云隙中移动,京城的宅邸和大街小巷里物议沸腾。 街头小巷四处传着一道不知道从哪儿来的预言,内容是关于当朝太子慕无离命数的。 “你听说了么?咱们永昼的大战神太子殿下竟然是个克父克母克手足的命格——” “感觉传言非虚啊,那薛氏可是太子殿下的母族,从前在京城威风八面,如今不也倒了么?” “听闻他虽战功赫赫却一直不得皇帝陛下喜爱,否则陛下怎么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再封一个端王呢?端王不过是那叛国贼姚氏的义子,如今却能在京城与太子殿下分庭抗礼,没准就是陛下特意用来克太子的!陛下怕太子殿下也把自己克了呢!” “你们这些都是从哪儿看来的?可信么?” “是皇宫里传出来的!听闻那封预言的硬笺有白云寺通玄大师的落笔呢,那可是国寺的主持啊!” “哎,不是一直传太子殿下是咱们永昼的天神吗?怎么可能是个克父母手足的命格?” “不止如此呢!那预言还给了解决之法,说太子殿下不能娶妻有后,只能娶男妻!” “可是太子殿下不是已经娶了从前薛氏的嫡女么?” “是啊,正因如此,才感觉我永昼要大灾临头了啊!” 正于此时,晋琏带着一营人马人分散在京城各处,只要听到有关于不利太子慕无离预言的人都在一时之间押走,没想到不过数个时辰,竟已抓了百人! 但那谣言甚至愈传愈烈,甚至连还有几日便要待考的书生们也都开始纷纷议论此事。 晋琏焦躁地大步迈进兵部大营,谣言传得太广了,人根本抓不完!他必须得来找殿下想想办法,遏制这流言愈演愈烈的趋势。 进门时见慕无离还在悠闲自得地习字,晋琏几乎是震惊得没话说。 “我的殿下呀!您没听到现在外面都在传您是什么么?” 慕无离勾完最后一撇搁下笔,“听到了,无非说吾是灾异之兆,克父母亲足,不能娶妻生子。” 晋琏苦着脸,“那您倒是想想办法啊!街头巷尾都传疯了,城卫营的兄弟们也不好真的动手抓那么多人进去,我本想抓几个人杀鸡儆猴,没想到竟然完全没用!” 慕无离满脸淡然,“都放了吧。” 晋琏瞪大眼:“放了?!” “既难以遏制,自然是放了。” 晋琏的脸都要气红了,“他们那样污蔑您,难道要兄弟们不管不顾么?” 慕无离不答,反而问他,“你去见过殊珩没?” 晋琏一脸迷茫,“中午的时候去见了一面。” “他同你怎么说?” “他要我别管。” 慕无离挑眉看着他。 晋琏更莫名其妙了,“不是,这到底为什么啊——为什么殊珩让我不要管,殿下您也打算对这流言置之不理?” 慕无离垂下眼无奈地笑了笑,“你没想过这流言是从哪里传出来的?” 晋琏怔住,小心翼翼道:“不会......是端王.....吧。” 慕无离默然片刻,“其实,那传言中的硬笺,是吾之前特意找通玄大师伪造的,起因其实在吾。” 晋琏满脸震惊,整个人犹如五雷轰顶。 “您......自己找人......伪造的?!” 慕无离叹气,按着他的肩让他先坐下,“此事说来话长,铮儿从前在吾府中时,曾与吾有过约定,若他及冠之后心意未改便同吾相伴终生,而那封硬笺上的预言便是吾那时特意向通玄大师求来,为的就是让父皇和母后允我娶男妻,殊珩当时亦在场。只可惜后来.......” “尽管那硬笺没了用处,但吾仍将它送给了端王,作为婚书让端王自己抉择。” 晋琏听完气得差点蹦起来,看向慕无离的目光带着同情和心疼,“他怎么可以如此利用殿下的真心来伤害您?!” “其实吾也不大明白端王此举为何。” “还能为何!他借这预言污蔑于您,朝您泼脏水,为的就是动摇您的储位啊!” 慕无离看着他这副义愤填膺的样子笑了,“区区流言罢了,动摇不了吾的位置,便是父皇顾虑预言想要废储,也得念着兵部。再者,你以为那些御史和殿阁大学士看不出这是端王动摇储位的手段么?” 晋琏忧愁道:“可他们也并不是都支持殿下您。” 慕无离笑着摇摇头,“端王是父皇亲封的七珠亲王,虽参政却并不掌兵,不过就是搅弄些风云罢了,父皇若要废储只能考虑立五弟,他有顾虑,再不喜吾也不会轻易废储。” “可阿珩和我说如今端王的手伸得越来越长……殿下,您就不怕么?” 慕无离亲自为他倒一杯泡好的茶,“晋琏,别忘记我们最初的目标和初心。” 晋琏哑然片刻,低声道:“是,收复北境二十城,攻打没疆。” “一切的争权夺利,在北境大计面前,都不值一提。相信吾,江山会自有明主。”慕无离轻拍他的肩膀,目光犹如一个长兄。 晋琏重重点头,“多谢殿下开解,我明白了,我会把心思放到北境的大计上。” 慕无离伸出手指点了点桌面,“吏部尚书的事,也要亲自盯着刑部查。我们可以不掺合吏部用人,但生了蠹虫,该抓还是要抓。” “殿下提醒得是,晋琏明白!” 慕无离知道这几日的朝会自己一定会是众矢之的,请求废储的保皇派、要求彻查的御史一脉、还有为慕无离义愤填膺武将们—— 皇帝也被这预言弄得头痛不已,他其实也怀疑慕无离生下来就是克自己的,可再不喜终究是自己的血脉,又手握淮北兵权,统御京城十八营,他也怕真的废了慕无离,反而会直接把太子逼得直接起兵造反。 即便他不愿自己的位置由太子来继承,但在他还在位时,还得暂时利用这储君之位吊着太子,安抚他不生反心,否则以太子的武力和人心,自己身后的傅氏恐怕难以抗衡。 没想到太子不仅没利用十八营遏制那流言趋势,反而放任自流,甚至为了躲避这件事直接不上朝,正好皇帝顾忌着流言也希望太子少上朝来克自己,便痛快地允了慕无离借口事务繁忙不上朝一事。 朝里接连两三日都在为了太子的命数预言一事吵翻天,皇帝如今觉得太子的心思越来越难以捉摸。 若说太子有反心,可这么久以来,除了十八营改制,太子便再没了旁的动作,反而一门心思追查雍王的下落,按理说雍王如今对他已经没了威胁才对。 可若说他没有反心,为何频繁收拢兵权,甚至趁着傅氏出事之际将城卫营和监军司进行改制? 皇帝头痛地想了几日,最后还是打算搁置此事让朝臣们自己吵,废储那是绝对不能的,自己如今身子无恙,他从没想过这皇帝位子让给别人来坐,连让自己的儿子来坐也不乐意,甚至觉得那几个生出来的孩子里没一个脾性像他的。 而那太子的位置便是再让慕无离继续坐坐也无妨,不过是储君之位罢了,至少兵部和淮北大军不能乱。 太子府。 偌大的寝殿铺陈虽精美华丽,却少了些人气,看着空空冷冷的。 薛秋峂一身红衣对坐镜前描着眉,神情有些恍惚,“觅儿,你说那些传闻是真的么?” 侍女觅儿看出她满腹心事,焦急道:“太子妃娘娘,您怎么能信那些呢!太子殿下怎可能是什么克父母妻子手足的命格?咱们皇后娘娘还活着呢!” 薛秋峂怔怔朝她望去,“那流言还说,太子表哥只能娶男子。我与他成亲这么久了,他不与我同屋就罢了,甚至还不与我同房,你说他是不是.......” “喜欢男子......” 觅儿神色有些慌张,“娘娘,太子殿下多忙您不是没看到!” 薛秋峂的眼眶逐渐变红蓄满泪水,“可我每次去找他送亲手做的点心汤品时,分明听到他殿中有旁人欢笑的声音!” 薛秋峂蓦然站起身,吓了觅儿一跳,“现在想想,那些声音虽清脆伶俐,却的确像男子!” “小姐,”觅儿忧心地拦住她,“那是太子殿下,便是太子殿下当真喜欢男子,您又能如何?” 薛秋峂满脸失落,“是啊,薛氏已倒,便是他真的喜欢男子,我又能如何?” 她把手从觅儿手中抽出来,神色有些恍惚,“我出去静静,别跟着我。” 觅儿只好眼睁睁看着薛秋峂一身红衣如霞失魂落魄地走寝殿。 日暮时分,清朗的天空中除了半圆月外,还稀疏地缀了几颗孤单的星星。 这些时日太子殿下从未对自己施与过片刻关注,薛秋峂日日空闺寂寞,有时也会去寻一些从前的挚友交谈。 一些风言风语传到她耳中,人人皆对她道,“薛氏的事是太子亲自揭发的。” 甚至薛氏藏兵到伏祈山,也是太子与傅氏一并发觉。 皇后日日开导她,说薛氏谋逆与她无关,叫她不要多想,可如今细细想来,薛氏倒台太子在其中参与颇多,恐怕她父亲斩立决的罪名还是太子殿下一力促成...... 薛秋峂自嘲地笑笑,自己强求来的这一门婚事真的是对的么? 她擦干眼角莹润的泪水,不知不觉走到慕无离的寝殿附近。 此时正是太子府下人门交替轮值的时候,太子府管事青松已经不见身影,薛秋峂就这么大咧咧走进慕无离的寝殿时,下人们也没有过多在意,毕竟名义上薛秋峂还是太子府的太子妃,便是不得喜爱也时常会来给太子送些吃食,这点慕无离是默认的,故而下人们也没有阻拦。 薛秋峂推门而入,偌大的寝殿中空无一人,金丝楠木桌旁堆满的玉简和书册很多,薛秋峂走到桌边将掉落的玉简捡起,又往里走瞧了瞧,甚至还特意到那屏风后面看了看。 ——没什么人待过的痕迹。 薛秋峂靠近床榻边,掀开那层幕帘,并没有发现任何其他男子或女子待过的痕迹,她心中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看到床头似有个暗阁,她好奇地伸手去拉,使劲拉了半天才拉动一点,她猛然一拽! 薛秋峂吃惊一看,竟然从那暗匣中掉出一幅画! 她将那画仔细展开,大吃一惊! 画像上的少年堪称艳色入刀风流十足,一身雪色衣衫薄得可怜,细窄漂亮的腰身下伸出一双笔直白嫩的长腿,神态慵懒却又带着几分羞涩。 画卷虽保存得好,但也能看出边缘微微发皱,似是常被人打开的缘故。 薛秋峂刹那间几乎被复杂的情绪淹没,嫉妒、心痛、恍然大悟....... 画像上的少年如此风情,几乎让她自惭形秽到了极点。 ——太子殿下恐怕是将这画卷放在床头日日描看。 更值得注意的是,那画像上的少年让薛秋峂极其眼熟。 瞬间,她被自己脑中的想法吓得花容尽失—— 端王,是端王! 太子殿下喜欢的人是端王! 这画像上的少年分明与端王一模一样,整个永昼也找不出几个这样好看的人来! 看到那画像上的小注,更是完完全全证实了她的猜测: “虽日日与君相见,或难共枕;夜观榻凉,无君之温存。不知君抱美人时可思吾否?此话赠君,以作成婚之贺。” “——慕无铮” 薛秋峂吓得连忙把那画像扔出去,仓皇失措地往外跑,脸色惨白的像纸。 谁能想到在京城分庭抗礼的端王和太子,私下竟是这样的关系? 薛秋峂跌跌撞撞地从慕无离寝殿离开,离开之时还撞见青松。 “太子妃娘娘,殿下不在,您——” 她茫然若失,感觉整个人从头到脚都是空的,沉痛震惊到了极点。 太子殿下,是她这么多年来一直仰慕的人啊....... 他喜欢男子就罢了,竟然还喜欢端王...... 薛秋峂整个胸口都在痛,她红着眼眶强撑道:“没事,我来找太子殿下,没想到他不在。” 青松不疑有他,见她眼眶很红身姿清瘦,“太子妃娘娘,您身子不舒服么?” 薛秋峂捂着胸口背对青松向前走,“我没事,昨夜没睡好罢了。” 一幕幕在薛秋峂脑海中展现,每一幅画面都像一根锋利的针刺扎在她的心口。 成亲那日自己完全没了记忆,恐怕和太子殿下成亲拜堂的人根本不是自己,每次问起那日觅儿就支支吾吾,恐怕早就被太子殿下和端王收买了。 薛氏一族因为被太子殿下发现谋逆而惨死,自己为了嫁给他甘愿寄人篱下甚至洗手作羹汤,结果她不过是那二人之间的一个笑话? 薛秋峂痛得眼前发晕,熟悉的廊道几乎无法辨认,她这么多年来的坚持算什么? 她这么多年来的相思和爱慕,究竟算什么? 她这才察觉自己几乎一无所有,高门贵女的身份没了,相依为命的侍女早就背叛了自己,而她甚至连心上人的一个眼神都得不到。 她这么多年的执着——成为太子妃的心愿,究竟算什么? 第95章 自尽 春闱在即,天南地北的举子齐聚京城,吏部考功司钱乎安买卖殿阁名额的事被十八营死死压了下来,众举子连那点星楼背后的东家什么时候换了都不知道。 春闱开始前一夜,慕无铮约见唐舟详谈科考诸事,递给他一份春闱事宜准则,“本王按照吏部这些年来春闱的细则誊了一份,除此之外又加上几条最大程度可保考场无虞的细则。” 唐舟接下那准则,将其打开当着慕无铮的面细细查看。 “殿下心思缜密,臣会按照殿下说的办,如此严密的准则,想必白洛水亦不会反对。” 对其嘱咐道:“考场之中人多杂乱,届时我或与太子带兵亲临考场,此次春闱要严抓代考作弊之流,尤其是一些非富即贵的世家子弟,弄虚作假绝不能出现在这次的春闱之中。” 唐舟看着慕无铮一副运筹帷幄的架势,忙颔首:“殿下放心,臣心中有数,若发现弄虚作假之辈一定当即交予殿下发落。” 慕无铮满意地目送他离开之后便开始提笔给慕无离写信,请他在春闱之日调动一营带兵围住考场,保证春闱没人敢闹事。 明明二人距离不过一条不到百米长的地道,但慕无铮就是拿不下那个脸去找他。 一想到那流言是自己亲自放出去的,他始终觉得愧对于他,但就立场而言他又不能不这么做,重重心绪之下,他已经两日没去找慕无离了。 对方定能猜到这是自己的手笔。 慕无铮幽幽叹气,连现在找人家借个兵维护考场都心虚得要靠写信。 慕无铮啊......你看看你真是。 春闱当日,所有考生闻鸡起舞,争先恐后过那状元桥,集结在考场前排队入场。 黎明爬上考试院的红墙,慕无离目光锐利如鹰隼,带着数千黑甲精兵忽入城内,士兵皆手持长枪,气势森然宛如嗜血的兵刃。 只见慕无铮同主考官唐舟、白洛水乘软驾向慕无离迎面而来,在考试院门前停下。 晋琏高声道:“奉太子和端王之命,调黑甲营于春闱外场驻守,整治舞弊!若有宵小胆敢作弊闹事,直接押入刑部大牢发落!” 慕无铮下辇走到慕无离身旁,晋琏到二人身前开口道:“二位殿下,这次从城门到考场的街道全部戒严,考场外除了五百名官兵,黑甲营也会在外面驻守。” 众举子纷纷骇然,朝慕无离和慕无铮下跪行礼。 “没想到这次春闱竟然能看见太子殿下和端王殿下一起出现,真是稀奇啊!” “看来这次春闱与往常不同,严抓作弊竟然还出现了黑甲营,好吓人啊......” 负责监察的官兵开始搜身,已经有十多人陆续进去,待过到一位锦衣男子时,官兵从他身上搜出一卷字条来,脸色突变。 “来人!” “把他拿下!” 官兵蜂拥而上,直接将那锦衣男子拿下。 那锦衣男子勃然大怒,大声吼道:“黄大学士可是我舅舅!我母亲可是定国侯府出来的人,你们有什么胆子拿我——” “我看谁敢得罪黄家和定国侯府!” 黄家是京城名门望族之一,子女与几个有名的世家互为姻亲,朝中关系盘根错节,旁人根本不敢招惹。 众考生纷纷侧目,看向考生之中那黄大学士的嫡子黄峪,只见他满脸尴尬地看着那被拿下的锦衣男子,结结巴巴道:“的确......是我表弟......” 众人纷纷倒吸一口凉气,这人可是黄大学士和定国侯府出来的世家公子,不知那太子殿下和端王要如何处置。 慕无铮半躺在慕无离特意唤人抬来的美人榻上,看上去气定神闲,那慵懒的目光缓缓落到那锦衣男子身上。 清冽的嗓音悠悠开口,“押进刑部大牢,取消春闱资格。黄大学士或者定国侯府有什么不满,尽管来找本王。” 慕无离端坐在一旁挥了挥手,“带走,五年之内不得参与春闱。” 那锦衣男子惊恐地抬起头,脸色煞白,浑身瘫软,任由官兵将他带走。 在场的世家公子们纷纷面如土色,他们忽然意识到这次科考他们优势全无,以往科考的考官都会顾忌他们的身份对他们这些世家公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们认定了在场的官兵不敢动他们,没想到这次春闱端王竟然和太子亲临考场,还带着黑甲营! 众世家公子在队伍后头议论纷纷,他们聚集了一批人要求面见皇帝陛下,要黑甲营离开! 至于端王和太子会不会发怒,他们身后有世家撑腰,大多都在官场中任职,更何况法不责众,到时候朝堂上的父辈们一定会替他们辩驳,但如果现在不闹,他们就要和那帮低贱的泥腿子平起平坐了! 一瞬间场面忽然嘈杂起来,慕无铮注意到队伍后排场面混乱,有越闹越大的架势,忍不住起身朝那伙人走去。 之间其中一个世家公子满脸愤慨指着慕无铮道:“你算什么东西,区区一个叛国贼的义子,连皇亲都算不上,凭什么针对我们,与我等为敌!” 慕无离站在慕无铮身后眉心微皱,“给吾拿下。” 话罢,慕无离身后的黑甲兵把这世家公子团团围住。 “我看看谁敢!”这世家公子脸色一白,显然有些慌了神,但仍强撑着倔强道:“我要见陛下!陛下绝不会针对我等名门出身的考生!” 说完,他身后几个世家公子似乎是想仗着自己二世祖的身份硬闯黑甲兵,想从黑甲兵手中把这世家公子带走。 然而还没等他们靠近黑甲兵,一支极小的箭矢以无可阻挡之势穿过一名世家子弟的脸颊,直接射穿那世家公子的胸膛! 其余几个闹事的世家子弟登时吓得脸色惨白,原本还在群情激愤的几人不约而同看傻了眼,跌坐地上不能呼吸。 那中箭的世家公子仍然瞪着双眼仿佛不可置信,他身份高贵,父亲叔父在朝皆位高权重,怎么会......死? 而慕无铮缓缓向这中箭的世家公子走来,黑甲兵纷纷让路。 慕无铮抬起手,亮出袖间的袖弩,仿佛威慑般目光逐渐扫过众人,眸光凛冽带着杀意。 慕无离缓缓走到他身后,冷声道:“考场闹事,忤逆亲王......死不足惜!” 慕无离挥挥手,“拖下去。” 众考官与考生望着这一幕震惊得身体无法移动半分,尤其是那些世家公子犹如惊弓之鸟般畏缩,过官兵搜身时更是害怕得发抖。 那几个原本跌坐在地上的世家公子更是恐惧地望着慕无铮那暗含杀意的眼神,但没等慕无铮将他们出口发落,便听太子慕无离道:“考场闹事,押入刑部!” 慕无铮抬眼看着慕无离对自己的维护,忍不住勾起嘴角,敛起浑身杀意慢慢悠悠地朝自己的美人榻走去。 慕无铮坐下的时候垂着眸,看着一旁端坐的慕无离道:“还以为殿下会生我的气。” 他只用了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其他人都在考试院中忙活个不停,没人能听到他在同慕无离窃窃私语。 “吾该生气么?”慕无离神情似笑非笑。 慕无铮不满道:“我做什么殿下都当我是在同你玩闹,当真是看不起人,弄得一点意思都没有......” 他知道慕无离好,但是他越来越觉得慕无离对他的好简直没有底线,害得他越来越难以割舍那份感情。 为什么他就不生气呢?明明是自己散播那克父克母的流言害他被百姓和朝臣中伤。 唐舟和白洛水一同审视着入院的学子们,很仔细地一个也不放过。扒掉的鞋、帽子、藏纸团的狼毫、几乎在考试院门口堆出一座小山,众学子们望向慕无铮的目光充满了畏惧,这位端王殿下真是个杀气十足的厉害人物,于是各自老实地鱼贯而入。 那两个小插曲过后检查入场进行得异常顺利,看到林霜绛进场时,慕无铮特意对他笑了一下,落在众考生眼中诡异至极。 林霜绛同样回以一个意会的微笑。 轮到纪殊珩进场时,他同样对着慕无离望来一个眼神,而慕无离则是轻点头以作回应。 不多时就进完了人,考试院门口一下清净下来,只留满地的臭鞋和纸屑,慕无铮皱着眉捏了捏鼻,吏部的官兵们见状赶紧安排人打扫,顺便布置起香案鸣炮。 圣旨到,春炮鸣,香案撤,春闱会试正式拉开帷幕,慕无铮缓缓起身,一阵神色恍然。 “太子殿下,咱们的任务结束了,该走了。”慕无铮笑吟吟地朝他看去,只见慕无离对着晋琏吩咐几句,留他单独驻守考场,便带着慕无铮往外朝着轿撵走去,吩咐官兵把院门紧闭。 正当慕无铮和慕无离乘着轿辇走到戒严场外时,一匹快马载着一个黑衣男子朝二人赶来,慕无铮一眼看出那是徐若。 徐若神色慌张焦灼,翻身下马后单膝跪在慕无离的驾辇前,高声道:“太子殿下!不好了!” 慕无离沉下脸色,“出了什么事这样慌张?” 徐若喘着大气道:“青松让属下快马加鞭来告诉您,太子妃娘娘她……她悬梁自尽了!” 慕无离和慕无铮二人脸色忽变,慕无离更是直接下辇,问道:“怎么回事?人怎么样了?” 徐若面露难色,“太子妃娘娘自尽时把门堵死了,待府里的人破门而入时,太子妃娘娘已经……断了气。” “娘娘去世前给您留了封绝笔遗书,青松大人说要等您回去亲自打开看。” 慕无铮震惊地看着他,对着慕无离道:“殿下,我陪你一起去瞧瞧。” 其实慕无铮并不在乎这女人的死活,但是薛氏不能死在这个节骨眼! 自己前脚才让人放出太子天煞孤星克父母妻子的流言,薛氏现在自尽,那不是坐实了殿下天煞孤星的流言么! 这绝对不是他慕无铮一开始想要的! 他虽然也讨厌那女人占了太子殿下正妻的名位,但他不曾想要对方的命。 慕无铮面色难看地一路跟着慕无离走进太子府,太子府里乱作一团,尤其是那薛氏的住处。 薛秋峂的侍女觅儿红着眼坐在地上哭个不停,青松见慕无离和慕无铮前来,立即双手将一封书信呈上。 慕无离拦住慕无铮,“你就在门外,我进去看一眼。” 慕无铮轻声道,“好。” 趁着慕无离进去察看薛秋峂的尸体,慕无铮接过青松手中的遗书,打开以后看了几眼,瞬即变了脸色,牙关咬得咯吱作响。 【太子慕无离亲启: 余待字闺中八载,夙愿欲配太子殿下。然太子殿下心如铁石,不识人间真情,反而与端王殿下蔑礼相交,薛氏一门因尔败坏。太子殿下,尔何面目对母后?夜深梦回,岂不畏薛氏亲族成厉鬼来索命乎?惜我目盲至此,方识尔真面。吾乃高门贵女,因尔致身坠陷。吾死之后,将化为厉鬼监视于尔,祝尔永失所爱,终身鳏寡孤独,天煞孤星,以为报也。】 根本不是什么遗书,而是一段诅咒。 青松在一旁瞥见遗书一角,看到那些字句也是满脸震惊难以置信。 恰逢慕无离看完薛氏的尸身走出来,对着下人吩咐道:“派人进宫去和母后说一声,然后好生安葬。” 慕无离见青松和慕无铮脸色奇怪,问:“遗书写了什么?” 慕无铮沉着脸摇头,“不必看了,不是什么好话。” 他咬着牙将手中遗书撕得粉碎,目光有些骇然,他头一次气得想将人挫骨扬灰。 慕无铮深吸一口气,问青松道,“她为什么会突然自尽?自尽前发生了什么?” 那女人为何会知道自己和太子殿下之间有情意? 青松垂眸道:“似乎是因为太子殿下床头暗格的一幅画……” “那画似乎还是端王殿下送的,前几日太子妃娘娘自己闯入了太子殿下的寝殿,从暗格中找出了那幅画。” 慕无铮登时冷笑一声,不顾慕无离的阻拦直接踹门闯进薛秋峂的寝殿,把一旁守灵的侍女吓了一跳,慕无铮望着寝殿中央那披上白布的尸身厉声道:“你有什么愤恨,尽管来找我!” “慕无离他不曾喜爱过你,更不欠你的!他对你已经仁至义尽——” “不管你有什么怨恨报复,尽管冲我来,要索命就尽管来索!我慕无铮人鬼神没有怕的,你要索就尽管来索!” 慕无离在他身后默然看着这一切,忽然伸出手臂将他抱进怀中,温热的唇覆在他后脖颈的位置,“铮儿,她已经死了,不必争论。” 第96章 血溅金銮殿 慕无铮原本气的发抖,感受到熟悉的怀抱却也平静下三分,慕无离松开怀抱,缓缓握住他身侧细瘦的手腕。 冰凉细瘦如白玉一般。 掌心源源不绝地向手腕传去安抚的热度,守灵的侍女觅儿听到慕无铮的话后隐约猜到了薛秋峂的遗书内容,大惊失色地爬过来抱着慕无铮的小腿,高声道:“小姐她已经去了!奴婢恳求端王殿下和太子殿下给我家小姐最后的体面吧!” 慕无铮俯身嫌恶地扯开她的手,“她用自己的死诅咒和恐吓太子,若非她是太子殿下的表妹,我恨不得啖其血肉,明明是薛氏自己谋逆在先,却把家破人亡的账算在太子头上,不愧是薛氏。” 觅儿听到慕无铮的话也没反驳,微微松下一口气,坐在地上一下一下地抹着泪。 慕无铮转身将慕无离一路从薛秋峂的住处拉到廊道里,与他道:“这女人好生阴险,明知此生得不到你的注意,却如此决绝地用自己死来引起你的愧疚,让你记住她,而我......却束手无策。” 慕无铮恨得牙痒痒,谁让他没办法和死人计较! 自己对慕无离的占有欲已经强到不愿意任何惦记他的人在他心里留下痕迹的程度,就算是用死也不行。 慕无离安抚道:“出了这样的事我也很意外, 吾对她从来无情,早就告诉过她吾非良人,她......一心向死,也不过是个可悲之人。” 嫉妒之火在心尖蔓延开,慕无铮咄咄逼人地盯着那琥珀色的瞳孔,拽住慕无离的衣襟,“你要记住与你饮下合卺酒的是我,拜堂的也是我!她不是你的太子妃!” 慕无离连忙伸手将人紧紧抱在怀里安抚,他恨不得将少年揉进自己的骨血中,“吾一直都记得......与我饮下合卺酒的是你。” “无论你我是何身份,这世间从来只有你能让吾念念不忘。” 心火暂退,慕无铮眼眸晦暗地推开他,“哪怕你明知这次的流言就是我放出去的?” 一想到这,慕无铮的脸就不自觉发烫。 慕无离闻言失笑,望着眼前人白若凝霜的脸道:“你定有你的缘由。” 慕无铮心酸又愧疚地靠在他怀里,一时无言。 他脑中乱成一团烟云,毕竟薛氏是名义上的太子妃,太子妃薨逝是怎么都瞒不住的,到时候流言恐怕会甚嚣尘上到连他也难以预料的地步。 悔意延迟如浪将慕无铮吞噬,本只是想借流言动摇一下底下的人心,但如今这样一来恐怕慕无离的太子之位能不能保住都难说了,皇帝和那些朝臣这次兴许真的会借题发挥废了慕无离。 慕无铮头疼得厉害,颇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感觉,他心里当然清楚慕无离不会真的逼宫,要逼宫早就逼了,何至于等到今日,但他也不忍心看到朝臣利用命格一事践踏慕无离的颜面,倘若慕无离当真忍气吞声将储位让出来,那些拥护他的武将还能信服他么? 可他又不能直接出声帮慕无离说话,欧阳大人不会允许自己出手帮慕无离,否则如此一来皇帝一定会对自己生疑。 京城杏花满树绽放的时候,太子府传出太子妃薨逝的消息。 此消息一出,民间和朝堂都炸开了锅。 “陛下!!太子殿下慕无离命格不详是通玄大师亲自卜算啊,这样的妖异之人怎可长留京城册立为储——” “陛下!太子殿下慕无离克尽周身亲缘,若继续承储如何对得起慕氏先祖!!” “陛下,太子殿下慕无离天煞孤星不祥之身于陛下和永昼不利啊,陛下绝不能继续容其安坐储位!!” “若陛下不废储另立,我等便以鲜血直谏苍天!” “那慕无离拥兵自重已久,如今又是不祥之身,陛下需尽快废储,还应削其兵权将其贬为庶人!赶出京城!” “将太子殿下慕无离赶出京城!” 一大群御史台的言官连同一些其他朝臣乌泱泱地齐跪在皇帝的大殿外,强谏太子慕无离天煞孤星命格不祥,要求皇帝废其储位另立太子,不过其中并不包括殿阁首辅欧阳恪,他身为皇帝的宠臣当然不会蠢到在此时站出来给皇帝施压。 慕无铮前一日就给户部的胡明源和谢之道传去书信让他们万不要掺和此事,如今他们拿不准皇帝是否下定决心废储,不可妄动。 春水澌澌,御花园里的三色堇抖开了花瓣,微风吹得脊背发冷,夏霖跟在身后为慕无铮披上薄厚适中的披风。 唐舟和欧阳恪跟在慕无铮身边,三人在远处的荫蔽下望着那群跪了半个时辰的朝臣们,唐舟观察片刻,提醒慕无铮道:“殿下,欧阳大人,这些朝臣似乎家中都有今年会试的考生,太子殿下带黑甲营镇压考场,二位殿下挡了他们亲子的仕途,如今他们气不过恐怕要借那流言反咬太子一口。” 酸涩盈满慕无铮的心头,他暗色的眼眸中藏着诸多复杂情绪,“欧阳大人,此事你怎么看?” 欧阳恪一身绛紫色官袍腰束玉带,姿态从容威严:“兵权未削,储位难废,殿下只需旁观即可。” 慕无铮沉思道,“不止我们,陛下也明白这个道理。” “那么殿下认为他们为什么还要在此强谏废储,难道他们不明白太子不可轻易招惹么?”欧阳恪笑着问。 慕无铮沉声,“自古帝王不杀言官,这帮人聚集在此将此事闹大……以此手段给太子颜色看,逼太子向世家退让。” 欧阳恪道:“这些世家在京城盘根错节,恐怕连陛下也想借机会挫挫这些人的威风。” 慕无铮听着那些言官的慷慨陈词,将远处那些面孔和身形一个个记在脑中,不等他梳理纷乱的情绪,恰逢皇帝身边的近侍曹护芝领着两个小太监一路找到慕无铮。 “端王殿下,陛下传召您呢,您跟老奴进殿吧。” 慕无铮和欧阳恪相视一眼,默契地点头。 慕无铮跟着曹护芝缓步经过那些群情激愤的朝臣,杀意的目光逐一扫过。 阳光被花窗切碎撒向殿内,皇帝坐在金銮后殿的软榻上,扶着额。 “臣慕无铮,参见陛下。”慕无铮单膝跪地。 “铮儿啊......好孩子,起来吧。”皇帝挥挥手,神情显然有些焦躁,慕无铮闻言起身。 “眼下事情紧要,朕也不与你闲聊家常了。关于群臣强谏废储一事,你怎么看?” 慕无铮闻言身子一僵,那些言官的话似急湍般流进脑海,他微微俯身强忍恨意道:“储君一事皆应由陛下定夺,不该由臣子左右其中。” 少年的声音碎如清玉,认真而忠诚。 皇帝闻言原本紧蹙的眉顿时舒展开不少,“尽管朕不满太子已久,但废太子事大,事关永昼江山的根基,不可轻易言废。” 慕无铮揣度着皇帝的言外之意,道,“陛下是怕把太子殿下逼急了......” 皇帝轻轻举起茶盏,“不止如此,朕早有废储之意,但废了离儿之后立谁却又是个问题。” 慕无铮听到事情有转机顿时心头一喜,他故作镇定道:“陛下心中还在犹豫,故而不愿于此事节骨眼废储?” 皇帝缓缓点头,神色微喜:“你还不知道,容嫔已经有了两个月的身孕,太医告诉朕极有可能是个男胎。” 慕无铮被皇帝那句话震惊到脑中出现片刻空白。 什么意思?容嫔怀孕了! 皇帝不想在这剩下的儿子里选一个另立储君,而是想直接立容嫔肚子里的孩子为太子! 慕无铮忙恭喜皇帝道:“容嫔有喜,当真是可喜可贺,看来不出一年陛下将要再得麟儿。” 皇帝满意地点点头,“朕是想着将此事容后再议,待容嫔的孩子出世再废储另立,只是外头那些朝臣始终不肯罢休,实在让朕烦心。” 余下的儿子里没一个有用的,太子独断专行,老二痴傻,老三潜逃在外,老四被关进了凤阳高墙,老五嘛...... 性子实在太过怯懦! 唯独铮儿这个义子能让他顺心几分,只是义子终究是义子,不是他与元漪亲生的亲子。 况且容嫔的儿子年幼,如此一来他还能把持帝位几十余年,不用担心太子和其他皇子忤逆于他,只要解决了慕无离,一切岂不美哉? 慕无铮猜到皇帝的心思,暗自绷紧下颌道:“臣愿为陛下鹰犬去同那些朝臣周璇,暂缓废储一事!” 皇帝亲自将他扶起来,“好孩子知道替朕分忧,不愧是朕亲封的的七珠亲王。” 皇帝不能杀言官是历来的规律,否则要被青史遗臭万年,但皇帝自己不能杀没说别人不能杀。 作为皇帝最得力的棋子,慕无铮早就料想到有这一天。 慕无铮离开金鸾殿,玄绛色的亲王华服随风飞扬,镶嵌着彩宝的鞋子在玉石台阶上发出激烈的碰撞声。 他拔出一柄银色弯刀站在这群言官和朝臣面前,淬了千重冰霜的目光落在众人身上。 语气极为平淡,“陛下有旨,暂缓废储一事,尔等若不离去,一律按忤逆圣意惩处。” 慕无铮直视这些臣子愤恨的眼神,再问,“尔等还有疑议?” “陛下若坚持立此等妖异之人为储,我等便撞死在这金鸾殿前!” “陛下如此如何对得起慕氏先祖!!” “我等今日血溅于此,誓要让陛下回心转意,废黜太子慕无离!” “永昼绝不可因那妖异误国乱国,我等要以血直谏苍天!” “陛下必废其储位,削其兵权!赶出京城!” “将慕无离那妖物赶出京城!” 金銮殿前的言官们纷纷开始拼命磕头,大有不死不休的架势。 慕无铮眼眸一暗,很好,他给过这些人活路了,既然他们非要找死,那就怨不得他。 慕无铮径直拽起最近一人的衣领,狠声问道:“谁要血谏金銮殿,你么?” 手中那言官慷慨激昂:“太子慕无离是妖异,必须除之!” 慕无铮将手中弯刀狠狠刺入,又重重拔出来,那言官溅出来的鲜血染红一大片白玉阶,刀刃挂着血珠映照着慕无铮的眉眼,在场诸人见血光迸出无不大惊失色。 “杀……杀人了!” “端王殿下杀言官了!” “端王你怎可滥杀无辜!!” “无辜么?”慕无铮微微歪过头,“你们为什么聚集到这里来,我很清楚,你们也别和我装糊涂,我的刀可不认虚与委蛇那一套!” 众人见他神色泰然自若无所顾忌,纷纷慌乱起来,之前要血溅金銮殿的气势顿时消散了大半。 几个世家出身的言官看着慕无铮几乎目眦欲裂:“慕无铮你性情暴戾、手段残忍,根本不配为一等亲王!” “上谏天子是我等言官的职责,慕无铮你怎可私自处刑,不怕受天下万民谴责么!” 慕无铮冷笑,扔开手中血流不止的言官走向那人,“本王已经给了你们劝告,你们自己找死,何怪本王?” 慕无铮提刀逼近,那言官瞳孔瞪大吓得屁滚尿流四处逃窜,一边逃一边叫,“奸臣当道!奸臣当道!!” 一旁人看得红了眼,愤慨地高声大喊:“奸臣当道——国之不国!我朝要亡!!!” “端王慕无铮!你不会有好下场的!” 欧阳恪在远处的荫蔽下看着,不由得长叹。 慕无铮缓缓逼近那群言官,漂亮的容颜宛如精致的人偶,无情的柳叶眼妖异至极:“我就是奸臣,奸臣杀诤臣自古有之,今日我便宰了你们,圆了你们名留青史的美梦!” 一道寒光闪过,高声喊奸臣当道的言官捂着脖子瞪大眼,似是没想到自己当真会丧命于此。 慕无铮带着杀意的眸子逐一扫过眼前诸人,他的右手颤抖不已,似是兴奋到了极点。 其他言官看傻了眼,纷纷磕头饶命:“端王殿下饶命!端王殿下饶命!” “端王殿下饶命,我等再也不敢忤逆圣意!求端王殿下饶命啊!!” 就在他将要再次提刀那一刻,一道声音兀自出现打断了他。 “端王殿下!太子殿下有请——” 慕无铮猝然回神,呆呆地甩了甩手心的鲜血,把银色的弯刀放回腰间。 “滚回去,别再让我看到你们。”慕无铮冷声道。 各言官闻言似是得了大赦般纷纷四散逃走,生怕慕无铮反悔。 慕无铮回头一看,的确是慕无离身边的新侍从。 慕无铮跟随侍从一路从金銮殿离开,路过荫蔽下的欧阳恪时,只听对方忧心忡忡道:“殿下不该对这些世家出身的言官痛下杀手啊……” 慕无铮淡然笑了笑,“我恨不得杀光这些妖言惑众煽风点火的言官,正好换一个新的朝堂。” 第97章 建言献策 随慕无离的侍从走到崇光殿中,几个忠心宫仆守在门口,为他缓缓推开门。 慕无离一身绛锻常袍背对窗外霞光晚色,手中斟出两杯茶,闻声抬头看来,望见慕无铮衣衫和手上的残血时,不由得眉心一蹙。 “长溯,去打盆水来给端王殿下净手,再拿套新衣服来。” 慕无铮看着那晦暗不明的脸色,走近他慢慢坐下,“殿下,金銮殿的事你知道了。” 慕无离叹出一口气,上次林霜绛在铮儿病中时,就提醒过最好让他远离战场和牢房这等血腥场合,他原以为自己做足了布置,没想到百密一疏,好端端的又在金銮殿同那些言官动起手来。 若要惩治言官有千百种方式,偏不该是在金銮殿前如此滥杀。 见慕无离低眉不语,只是将一杯茶推慕无铮面前,慕无铮撇嘴含屈:“连你也怪我不该对言官痛下杀手?” 慕无离神色淡淡,看着他:“你所谋为何吾心中清楚,只是你若想在这高堂之上站得稳……的确不该动这个手。二十年前父皇痛杀了一群诟病他得位不正的言官,时至今日都还在受那些贵族指摘,既有先例在前,你不该步他后尘。” 见慕无离面色凝重,慕无铮小声道:“我本想给他们活路,他们却想对你赶尽杀绝。” 慕无离默然长叹,将人拢入怀抱。 罢了,他日若这些京城世家望族不从,他们自己另立京都就是了。 慕无铮闻着满身雪松冷香松下一口气,侍从长溯端来铜盆,“殿下,水来了。” 慕无铮牵着他的玉指浸入清水中泡开满手血污,只听慕无离在他耳旁轻声道:“下次这样的事,可以让别人做,不必让自己背上污名。” 慕无铮闷声道:“我记住了。” 春闱会试快要结束时,慕无铮特意乘着马车提前赶到考试院门口接林霜绛去端王府小聚,今日慕无铮特地着常服戴帷笠朴素出行,遇到三三两两的考生呵欠连天地从院里走出来,浑身酸臭一脸茫然,侧巷中传来清脆的锣声,提醒考生住笔。 官兵们开始清场,将一些抓着毛笔尤不肯停的考生们赶出去,在场好几位衣着华丽繁复的考生哭嚎着不肯离开书案,最后被官吏生生架出考场,黑甲兵仍持刃守在考试院外,故而这些被驱赶出来的考生也不敢造次,只在门口发出鬼哭一般的难听声音。吏部和礼部的官员们又开始忙着抄录封卷,数日之内,这批试卷便会批阅完毕,从而评出今次的状元、探花、榜眼。 下马车时,那些考生们都以为是林霜绛家中兄弟特意来接,林霜绛一身欺霜胜雪的绸缎长衫,与众人分别走到他身边。 林霜绛见他装扮与往日不同笑了笑,没说什么。 “方才走出来时你与那几个考生在说什么,似乎很高兴?”慕无铮奇怪地问。 林霜将与慕无铮同时坐下,林霜绛揉着酸痛的胳膊,“ 没,只是了解一番他们对这次的考题如何作答, 你既要整顿吏治,为国择良才,我自然也要帮你掌掌眼。” 慕无铮来了兴趣,“可是发现了什么好苗子?” 林霜绛缓缓回忆道:“永昼重武多年,未来治国重心终归是要回到文治上,趁着你与太子彻查吏部的时候,我与点星楼的考生们短暂接触,先是结识了一些纪氏的门生,他们才学底蕴深厚,文采斐然滴水不漏,倒是纪氏一贯的育人风格,想来这次不少人应当榜上有名,不过看样子他们都会投入太子门下。” 慕无铮了然地笑了笑,“其他人呢? “其他人就是一些是世家公子和寒门子弟了,纪氏选学生门槛高,那些世家公子吃不了苦整日只知道研究旁门左道, 估摸着这回上榜是没戏了,刚才好几个哭着出来的。还有的就是刚才站我身边那几位了,我与他们聊得不错,其中有几人颇有才学气韵,疏论虽并非完全滴水不漏,但见详实有据,不饰虚华,为人也颇有风范,不逊于纪氏门生。” “你忙着考试还替我留神这些,真是有心了。”慕无铮给他递去一枚果脯。 林霜绛把果脯含进嘴里,边含边道:“咱们俩还分什么你我。不过,我不在这几日,你没出什么大事吧?” 狐疑的目光落到慕无铮身上,看得他一阵的心虚。 “呃......”慕无铮忍不住目移,回答也支支吾吾。 “从实招来!”林霜绛带着几分压迫地目光瞪去,“你又惹什么祸了?” 慕无铮摸了摸后脑,“就是在金銮殿前杀了几个言官。” 林霜绛震惊得嘴巴都合不拢了,“杀......言官?你没事杀言官做什么?” 慕无铮便从他给慕无离传出流言开始娓娓道来。 林霜绛听完满心郁闷,按着额角道:“其实,你若是肯听欧阳大人的,择一些太子惩治吏部官员的手段、传出他提拔酷吏的黑名来威吓朝臣也并无不可,民间最多叹他心狠手辣与从前那风光霁月的神名不相称。你也不想想,太子那样的城府,怎可能被这些流言伤害,不过是人心动摇几分。” 慕无铮叹气,“我不是没想过这么做,但他那时正在做的事也有我的一份,说白了彻查吏部还是我借太子的手做的,我怎能转头用他正在劳心劳力为我做的事泼污水?我宁愿传出一些无法为人佐证的流言达到目的,反正传一阵就过去了。只是......我实在没想到薛氏会在这个节骨眼自尽,反倒让他坐实了天煞孤星之名。” 林霜绛无奈摇头,“事已至此也没办法,可你没事跳上去杀言官作什么,这不是称了皇帝的意么。” 更让他担心的是小铮的病,本就易受刺激,如今还要碰那些血腥,这不是雪上加霜么? 尽管他已经嘱咐过太子了,但毕竟太子不能时时在他身边,要是有个什么人能盯着小铮就好了,只靠冬易和夏霖怕是根本拦不住他。 马车缓缓行进着,慕无铮闻言解释道:“有几分是迫于皇帝施压,有几分是我对那些爱生事的世家言官不满已久,这些世家在京纵横盘踞就罢了,还养出一些没用的废物试图在春闱中闹事,被黑甲营镇压后还企图通过父辈在朝中的荫蔽逼我和太子就范,没有这样的道理。” 慕无铮一边说着,一边将手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看上去咬牙切齿到了极点。 林霜绛好笑地看着 他,“强龙不压地头蛇,你和他们计较作什么,实在看不惯他们欺负欺负给点教训便罢了,左右这些人在你得位之后都能清算,你现在杀人,过犹不及了啊。” 慕无铮冷哼一声,“杀了就杀了,杀几个来杀鸡儆猴,省得天天在朝上跳脚,看得我心烦。” 林霜绛无奈一笑,“你啊你啊,你这就是触到了你的逆鳞,虽情有可原,但那些世家一向小心眼,我了解他们,你和太子要小心些,他们咽不下这口气是一定会报复回来的。” 慕无铮点点头,“我明白,我会小心的。” 林霜绛说想吃玲珑巷外的烧乳鸽,慕无铮便让车夫将马车一路停到玲珑巷外,天空不知何时下起了毛毛小雨,慕无铮望着那人声鼎沸,热闹纷杂的玲珑巷满是感慨:“想当初我与你和凤玄、傅云起来这里看冰嬉献舞时,玲珑巷还不曾如此热闹,想不到如今却是这样一幅光景。” 林霜绛也叹道:“是啊,没想到才过了一年多,世事变化竟如此之快,你也从姚铮变成了端王。” 二人相视一笑,“走吧,下去瞧瞧。” 二人撑伞下地,慕无铮不必再避着那些考生便也懒得再戴帷笠,二人撑着伞从街道外往里走着,一个身侧材瘦削的青年着一身墨蓝衣袍远远迎面走来。 慕无铮侧过身和林霜绛排着队买烧乳鸽,空气中传来烧乳鸽的香味连漫天雨丝都掩不住,林霜绛和慕无铮排在长队最末,两柄油纸伞把他们和人群隔出些许距离,嘈杂的人声与雨声相互交织使二人的交谈声在雨中难以分辨完全。 聊着聊着便又绕回到那世家的问题上。 “世家之患,犹如禾间之莠,不拔则害稻,之所以能像前朝那样容忍他们到现在,无非是因为与没疆战频发,边境纷扰不断。” “是,永昼昔日尚武,导致各地世家滋潜暗长,如今他们日益滋养,肥壮如斯,所占资财侵夺黎庶生机、盘剥害民,以至朝中税改屡屡梗塞,我虽劝你将此事搁置,却也心知拖延的确并非良策。” 慕无铮望着漫天雨丝露出些许迷茫神色,“我欲改变,然受制诸多,陛下不会纵容我肆行改革,也只能借杀鸡儆猴威慑一二,我心有余而力不足,心怀不甘啊。” 林霜绛安慰他,“小铮,你已经竭力而为,不必过分苛责自己。” 只见那蓝衫青年突然兀自闯入慕无铮的伞下避雨,慕无铮蓦地一愣,只听那儒雅温润的青年微微低头道,“见过端王殿下。” “你见过我?” 林霜绛走上前提醒,“这位是赵赋,之前同为乡试三甲,与我们曾在点星楼见过一面,你忘了。” 慕无铮恍然大悟,“赵公子,是你啊……你也来买这烧乳鸽?” 赵赋温和地笑着点头,拱手在前道:“方才听端王殿下与林公子就世家一事,赵某有一言,不知端王殿下可有兴趣一听?” 慕无铮点头,“你有什么见解,说来便是。” 温润清和的声音夹着雨声在耳边荡开,“端王殿下与林公子所谈可谓深切时弊,然则世家之患未尝无可变之策。昔日太宗皇帝在位,曾行制衡之术,削弱世家之权重。其法有三:一曰科举取士,二曰设立监察御史巡查天下,纠察不法,遏制世家之膨胀;三曰推行均田制,使土地分散,弱化世家之根基。三策并举,成效显着,世家之势遂有所收敛。” 慕无铮闻言,沉吟片刻,“前朝的制衡之策在当时的确行之有效,然今非昔比。科举取士,虽能广纳贤才,然百年来世家子弟多有优待,难以彻底撼动;监察御史之设,固然能震慑一时,然如今官官相护亦难持久;均田之法,虽能使土地分散,但如今世家施压朝廷,亦复其旧态。” 赵赋微微一笑,娓娓道来:“端王殿下所虑亦是。故而赵某认为可在太宗皇帝的举措上改变一二......其一,如今科举取士仅限于文举,端王殿下可尝试将武举纳入科举范围,推行武举考试,此后不再由地方自己招收驻兵,而是通过考核选调后再分派地方,此举不仅能扩大京城对地方藩镇的控制,亦能增加寒门子弟上榜的机会名额,提拔寒门士子,削弱世家门阀。” 慕无铮思虑片刻,认同道:“此举甚妙,其二呢?” “其二,门阀士族向来重伤家学,以经学为考试内容,试法偏守章句之学,学通几经代代相袭,殿下可在考试之中提高文词之才的比重,如此出题能够对寒庶之家更为利好,世家固守家学,反倒会在考试中落入劣势。” 林霜绛在一旁叹道:“我与赵兄不谋而合。” “其三,修改《氏族志》,重新划定各家族等级,以后族为第一等,若世家对此不认可......端王殿下一向狠辣之名在外,既然如此,不妨顺势而为,多培植酷吏,以武力慑之。” 说到最后一条时,林霜绛皱起眉,“这最后一点我不认同,若让端王殿下纵容酷吏残杀世家,会引起诸世家愤恨,失道者寡助……端王殿下会因此成为众矢之的。况且削弱门阀世家是为济黎民保苍生,不是为了党同伐异......” “穷寇莫追不可赶尽杀绝,你我都懂得这个道理。” 赵赋微微一笑:“赵某仅献薄见,一切自然由端王殿下权衡。” 慕无铮暗道:此人虽是商贾世家出身,为人却儒雅随和,进退得当,叫人好生如沐春风。 林霜绛舒颜拱手,“赵兄之策令林某感悟颇多,林某受教。” 慕无铮若有所思,“赵公子所言,本王当谨记于心,世家之患虽难根除,但若能逐步削弱其力,亦是国之大幸,多谢赵公子建言献策。” 赵赋拱手道,“端王殿下心怀天下,赵某深感敬佩。愿殿下能早日实现心中宏愿,功在千秋。” 慕无铮回以一礼,目送赵赋提着包好的烧乳鸽走远,又从店小二中接过打包好的烧乳鸽。 林霜绛神色复杂地看着赵赋的身影,“小铮,你怎么看赵赋这个人,以及他说的那些话?” 慕无铮感慨道,“怎么看?此人胸有韬略,的确是个人才啊......” 二人拿着烧乳鸽先后回到马车上,林霜绛蹙着的眉心始终没有松开,“他的确很厉害,但......也的确是太子的人,毕竟赵氏和太子关系紧密。” 不知为何,听到那“关系紧密”一词便让慕无铮心口止不住地酸涩刺挠起来,“他为人看上去坦荡自在,明知我是端王,还跑来建言献策。” 林霜绛沉思片刻,“你就不觉得他说话做事方式像极了那个人么。” “那个人?” 林霜绛白来一眼,“像你心心念念的太子哥哥啊!他方才那一番所思所言所行,活脱脱地像极了太子啊!” 林霜绛这一言仿佛一语惊醒梦中人,慕无铮不觉微微睁大眼。 不错,方才赵赋一番话让他愉快极了,但如今细细想来,赵赋为人,思虑之方,言辞之始,行止之态,无一不酷似太子! 慕无铮的脸色变得更难看了,赵氏和慕无离究竟有什么渊源,能让赵氏培养出一个与太子一言一行皆如此相像的举子! 甚至赵赋那最后一策,也很像是慕无离能说出来的办法,若改制受阻,便直接以武力摄之,先礼后兵是慕无离一贯做事的习惯。 林霜绛沉思片刻:“况且,我觉得方才他其实有所保留,他只与你说起增加武举、修改科举题目比重、重新划定各家族等级,但像土地均田、御史言官勾结这样重中之重的积弊根源却均未提及,仅仅意在借修改科举削弱门阀世家,提拔寒门。” 慕无铮神色看上去并不惊讶:“他有所保留是正常的,与我不过面见两回,又身为太子座下门客,自然不会浅言深。” 林霜绛微微抬眼,眸光微动:“是不愿交浅言深,还是不认为你能做到?” 慕无铮神色一怔,不语,片刻后只道:“你认为……这次春闱,他可会在殿试三甲之列?” 林霜绛投来一笑,“除非太子对他另有安排,否则他一定在殿试三甲之中。” 很快就到了会试放榜那一日。 第98章 新科状元 春阳送暖,石桥旁柳絮轻舞,考院左侧的那面朱墙上,终于贴出了考生们翘首以盼的那张黄纸。 按永昼取士规矩,乡试之后是会试,会试后便要取出三甲人选参与殿试,不定名次依笔画排列在皇榜之上。 永昼历来取士便是科举和举荐结合,殿阁和六部有时也会由一些王侯和勋贵引荐入朝,但那名额极少,一般是先给个不受重用的虚职,比如校书郎、守藏吏之类的,时间长了再逐步升调,故而有的投入世家的门客不会参加乡试会试,而是走引荐这条路。 但今年不同,早在慕无铮接连下手户部、礼部和吏部时就几乎封死了这条路,殿阁和各部的官员每每望着慕无铮和慕无离两党相争都战战兢兢,如今再引荐自己的裙带关系入朝,无异于将把柄送到那二人手中。 故而今年取士的人数有些偏多,但考生也更多了,今年皇榜上的名字比往常多录了十余人,一共只有一百三十五个。正因为考生多了,竞争也愈加激烈,所以不论是京中国子监的学生,还是各郡各路来京赶考的贡生,都有些紧张难安。 此时朱墙之下已经围满了穿着文人长衫的考生们,人头攒动,正紧张无比地在大黄纸上寻找着自己的名字。 朱墙之下,考生们依次从左手边开始看起寻找自己的名字,不知道看了多久,猛听着人群中一声喜呼:“黄兄,王兄!中了!中了!” 不少寒门学子惊奇地发现自己这次竟然没有名落孙山,纷纷激动得抱作一团。 “我中了,我中了!!” 短短几息内,人群中接连传出喜呼和哭喊。 “完了!!!” “完了!!错过了这次扩招,下次不可能还会有这么多名额!!!” “哀哉!又要重来一年了!” 同一场会试应考的林霜绛没有往人堆里扎,而是静立在不远处的青石桥上。 那群人找完自己的名字又开始看别人的,耳边传来不远处人群接二连三的感叹,“这次会试三甲竟然还是那三个人!” “赵赋竟然又进了三甲,这次会试前三甲竟然只有一个出自世家名门。” “那林霜绛和纪殊珩也就罢了,那赵赋一个商贾之子,听闻还是江南赵家旁支庶出,竟也能考进三甲之列?” “好像江南赵氏一族听闻他乡试中了以后就变得很重视他,人家今非昔比了!” 人人皆知京城赵氏一族与江南赵氏一族虽都姓赵,但二者之间泾渭分明,地位更是却全然不同,没人会把江南的赵氏和京城赵氏混淆。 永昼尚武,掌管南驻军的定国侯府赵氏不仅仅是从前的四大家族之一,更是京城中与傅氏不相上下的世家门阀。 而江南赵家,却是赵氏百年前离开赵家自立门户的一个远亲,百年间经商为生,后来又开起了钱庄,尽管江南赵氏的生意做得火热,但在世人眼中始终是上不得台面,因为京城赵氏实在太过出名。 赵家统领的南境驻军不仅牢牢把持着南境,甚至还踏平了南粤诸小国,使其心甘情愿俯首称臣,京城赵氏的累累功勋能一直荫蔽自家子孙后代,根本无需考取功名就能直接被举荐进南驻军做将领,哪怕是不愿远赴南境,想要留在京城做御前侍卫也轻而易举。 林霜绛看着眼前一切,神色有些复杂。 他正提踵打算转身离开,没想到竟然看到石桥对面,纪殊珩一身青衣锻袍风姿翩翩迎面走来。 “恭喜,林公子。”纪殊珩手中执扇,唇角微扬,似笑非笑。 ——还是一贯令人讨厌的模样。 “同喜,纪公子,你我和赵赋同为会试三甲,看来是要一同入宫殿试了。”林霜绛投去一抹淡笑,若是不认识的看到这二人恐怕还以为这二人关系有多好。 纪殊珩唇角微挑,“看来你我终究是要分出个输赢高低。” 林霜绛笑眯眯:“总会有这一日的,不是么?” 他靠近纪殊珩,目光交锋:“我从前一直以为,太子殿下身边最如有神助的门客是你,却没想到竟还有其他人……太子殿下当真是好谋算,人藏得这样紧,棋埋得这样深,叫我和端王殿下好生惊喜啊。” 纪殊珩眉心微皱,撇下手中扇到身侧,“他做什么无需你置喙……倒是你和端王,别以为利用太子殿下清洗吏部就能隐于人后好处尽收,你当那些世家是傻子么?待他们反应过来,你猜欧阳氏和陛下能不能保住你们?” 林霜绛沉下面色,眯着眼:“我们利用太子?可我怎么感觉……是端王殿下被太子利用了呢,钱乎安一下狱,吏部的朝臣们就接二连三进了刑部,太子殿下审讯速度之快像是生怕耽搁了春闱。难道不是太子殿下手中捏着什么名册,只待那最后一把火把所有阻碍烧尽,好让他精心布置的棋子去该去的位置么?” 纪殊珩听到此话脸色瞬间凝固,“从前在太子府中相识,那时竟不知你心思这样多。” 林霜绛巧然一笑,“我倒也真希望是我想多了,太子殿下总不会是有什么事情,是连你也瞒着吧?” 纪殊珩目光冷冷移开,“不必挑拨离间,我对太子殿下的忠心可昭日月。” 林霜绛逼近他微微一笑,“端王殿下从未想过伤害太子,尽管他有自己的目的,我从前一直以为太子殿下对端王也是如此,但如今我不明白了,太子殿下究竟想做什么?若当真只想收复失地,又为何满心布局朝堂?” 纪殊珩感受到林霜绛的试探之意,身侧手指捏成拳,“从未?那太子殿下为端王奔走牢狱审讯吏部罪臣之际,那天煞孤星的名声是如何传出去的?端王与欧阳氏勾结、把持朝堂操纵陛下,你们又有什么资格说太子殿下布局朝堂?” 林霜绛的面色难看至极,只见纪殊珩咬牙切齿地提醒自己:“你们记住,他才是太子!” “你!”林霜绛气得瞪大眼,半晌没吐出来话,眼睁睁看着纪殊珩甩袖离开。 夜风萧瑟,狱门重重,慕无离一身绛黑蟒袍步入刑部大牢,幽深的走廊两侧,幽幽烛光随冷风摇曳。 刑部大牢内一片寂静,只有狱卒的脚步声在走廊上回荡,四壁阴暗潮湿,铁栅森然。 被一间间牢房囚禁起来的吏部旧臣面容憔悴,目光空洞,仿佛已失去了对生命的渴望。 刑部郎中孟睢陪同慕无离走进那最后一间,腐朽的气味扑面而来。 孟睢拱手道:“殿下,犯人如今均已招供签字画押,明日便可移交大理寺审判定罪。” 慕无离凝视着那前吏部侍郎道:“汝等今日落得如此下场,可有悔意?” 那人浑身伤痕累累,身子微微摆动时带起铁锁链嘎吱作响,“悔意?我等一心忠君!慕无离——你这个反贼不会有好下场!慕无离——” 孟睢连忙叫人来把那犯人的嘴捂住。 慕无离一双冷目凝着那人,抬手同狱卒道,“挑筋去指后再移交大理寺。” 狱卒低头道:“殿下,已经用过此刑了。” 慕无离挑眉,看向一旁的孟睢,“倒是还能说话,精神不错。” 孟睢朝狱卒踹去一脚,嬉笑道:“殿下,还要交大理寺定罪呢,咱们可不能灌哑药啊......” 慕无离唇角微勾,“膝盖剐了,但是记住——” “人得活着。” 孟睢可是刑部出了名的酷吏,犯了事的没有不怕落到他手上的,而慕无离一开始就将这帮卖官鬻爵的吏部官员们交给他,其目的便不言而喻了——那便是无论如何也要撬开他们的嘴,引出那背后的大山——吏部尚书谢度。 皇帝为了保他甚至不惜毒死数好几个下狱的吏部官员,不过如今活着的都已经招认谢度,孟睢也已经派人去查封谢府,把人抓回来,先前抓的这一批都已经完事可以直接移交大理寺定罪,现在就差个谢度,慕无离便能除去皇帝心头一员重臣。 孟睢跟着慕无离一路走出来,路上果然碰到一群刑部官兵拖着被捆得严实的谢度往牢房里走,那谢度被缚的身躯在地上挣扎,声嘶力竭地叫喊着:“抓了我,你们都得死!” “一帮蠢货,看清楚你们的狗眼我是谁,我是当朝二品尚书!” 谢度挣扎间,其目光触及太子慕无离,瞬间凝固如冰。慕无离缓步而行,从谢度身旁经过。 每一步落,仿若重锤击地,在场众吏无不寒颤。 谢度仍然狂言不止咆哮如狼,慕无离眼中闪过一丝不屑,“连夜审,抓紧签字画押一起带去大理寺。” 孟睢拱手,“是。” 徐若一路跟着狱卒走进大牢,终于寻到慕无离面前,“殿下,赵赋小公子已经来了,现在在府里等您。” 慕无离绣满蟒纹的袖摆一甩,转身道:“回去吧。” 孟睢拱手笑道:“恭送太子殿下。” 月隐于云后,太子府内只余数盏烛火摇曳,幽幽照亮书房。 慕无离正襟危坐于案前,赵赋缓步跟着青松走来,墨蓝的长袍轻拂过书房外的青石地面。 赵赋其人风采翩翩立于案前,拱手为礼,神色恭敬语气温和:“学生见过老师。” 慕无离神色淡淡目光如炬:“赵赋,这么晚了你还过来?” 原本这个时辰他应该去看望铮儿,慕无离这段时间忙得连轴转,实在抽不开身去见他。 没想到刚停下刑部那边的事,现在又要应付赵赋。 赵赋低头道,“是,今日放榜,理应来拜谢老师。” 慕无离轻轻摆手,走到外头的八仙桌旁示意赵赋坐下,“以后不必如此多礼,用过饭了么?一起吧。” 赵赋回“是”,缓缓坐下后道,“老师,学生几日前与端王殿下邂逅,遂将老师与学生所探讨过那些提议逐一说与端王殿下听。只是不知端王殿下是否果真采纳,且主动提议将武举纳于开科取士。若此事成,有陛下首肯,则事半功倍。” 慕无离沉吟道,“设武举提高我朝武备十分重要,但此事的困难之处不在于陛下,而是朝中旧派。” 慕无离抿一口茶水润喉,“朝中文臣一向对武吏多有轻视,更是不满永昼尚武之风已久,就算是陛下点头他们也不会认可武举纳入开科取士,而傅氏和赵氏两大姓氏更是会对武举竭力阻止,毕竟举荐族内子弟为武官一向是他们的特权,对此……你有何高见?” 赵赋沉吟片刻,“学生以为,可故意设一场朝议争端,可先使端王陈奏增设武举之议,而后老师遣人另陈一荒谬激进之策,使满朝文武不得不纳武举于开科取士。” “至于修改考卷试题和重修《氏族志》二事……老师可等我与殊珩入朝后再徐徐图之。” 慕无离兴趣盎然,“哦?什么样的荒谬激进之策,能迫使满朝文武皆从。” 赵赋道:“设新令,各世族只能有一人入朝为官,重姓者皆得驱逐不得入朝。老师背后有晋氏重兵在握,一意孤行断其他世族入朝生路并非全无可能。” 他将斟好的酒推到慕无离面前,“恐惧之下,那些朝中旧派会同意端王殿下的提议,毕竟在朝中只有端王殿下背后的户部和殿阁能与您对抗,赵氏的南驻军天高路远,傅氏在傅都督死后更是不成气候。只是如何让端王殿下开这个口......” 慕无离玩味地看着他,“你的计策很危险,你想要挖一口井,别人不同意,你便要把地都掘了么?” 赵赋的提议的确很危险,不仅仅是涉及到那些小姓世族,危险到这个提议甚至能动摇京城三姓——傅氏、赵氏和晋氏在朝的根基。 青松领着一群侍女捧着酒菜进来,不一会儿整个八仙桌便布置得满满当当,菜酒罗列。 赵赋虽听出来慕无离的语气中带着揶揄,但他却并不生气,仍旧是那副温良恭俭让的神情,“旧派朝臣性喜调和折中,贸然陈奏武举纳于科举,必多加阻挠。若先陈一轰天震地之事,彼等必迁就而从,同意稍次之提议。” 二人吃完晚饭又边聊边饮酒,侍女特地为二人打开窗散酒气,月色皎洁,银河倾泻于苍穹,二人华服锦绣围桌而坐共赏清辉,“老师,您认为端王殿下会采纳学生的提议么?” “他会,眼下那些小姓世家与我们剑拔弩张,端王与欧阳氏亦难以置身事外,清肃朝堂一事从除薛氏起,如今便是到削世族这一步,不论是吾还是端王,若想独大权于一身,这一步都不得不走。” 前朝遗留下不少亟待解决且后患无穷的问题,譬如御前侍卫和宫禁统领,多是由傅氏和赵氏、以及京城一些小姓氏族推举而来,这也是皇帝在慕无离手握重兵后唯一要紧握的救命稻草。 皇帝自然也害怕过傅氏和赵氏生反心,但他不得不信任这两族,因为这两族是唯一能与慕无离抗衡的氏族,只可惜傅氏在经过长子离世、监军司易主的重创后已经被削弱许多。 除此之外京城那些嚣张蛮横的贵族多是家中长辈在朝廷中出任要职的朝廷旧臣,子孙后代自然也要走入朝为仕这一条路,这也是皇帝格外不安的原因。 这些小世族虽不能谋逆造反,但在朝堂上却有不可小觑的影响力,毕竟三大世族都是武官出身,不涉及军务时便不能指手画脚。 更深露重不知寒,慕无离命人带赵赋去客房好生安顿,带着隐约发作的酒意走回寝殿。 慕无离让人备水沐浴,解开厚重的玄色蟒袍随手搁到架上,他望着窗外月色无奈地想。 可惜今夜又不能去见铮儿了。 深夜,万籁俱寂。 慕无铮轻轻撩起长袍,以免触碰地面时发出声响,手中举着火折子一路穿过曲折幽深的地道,尽头在慕无离的寝殿屏风后,那扇精致的暗门悄然开启。 寝殿内,烛火的微光洒在慕无离安详的睡颜上,他呼吸均匀而深沉,沉睡中的面容柔宁静。 慕无铮如影随形般从暗处滑出,月白色的身影如一道清雾,靴子轻轻擦过地板,却几乎不发出一丝声响。 寝殿内弥漫着淡淡的檀香,香炉中火星微微跳动,慕无铮的步伐轻得几乎听不见,身体在昏黄的烛光下显得格外瘦削单薄。 目光在寝殿内快速扫视,确认没有其他人后,慕无铮才松了口气。 殿内的沉香与窗外的月光交织在一起,慕无离的呼吸均匀深沉,锦被只盖到腹部,慕无铮轻手轻脚爬到慕无离床边,手指轻轻抚过慕无离带着酒意的脸庞。 “当真是可恶,我这样想你,你却与旁人饮酒作乐,还不来看我。” 望着那紧闭的双眼,慕无铮委屈巴巴道,“还瞒我这么多……” “当年你教我习字,给我讲经文时,我以为你的学生这辈子只有我一个……” 慕无铮满心郁闷地将头伏到慕无离心口的位置,却不敢着力,只是虚虚搭在上头,似乎生怕把人弄醒。 兴许是因为这段时日太忙的缘故,慕无离似乎比从前更瘦了些,但身上的肌肉也愈加紧绷了,臂膀硬得都有些膈人。 “骗子。” 慕无铮轻轻在人下唇覆上温柔一吻,沉醉地嗅着那若有若无的冷香,待了半晌才给人掖好锦被,恋恋不舍地离开。 数日已过,林霜绛与赵赋、纪殊珩共赴殿试,金銮殿上,皇帝和诸一品大臣亲点林霜绛为状元,纪殊珩为探花,赵赋为榜眼。 三人同入殿阁,林霜绛被封为从六品修撰,其余二人稍微次之,纪殊珩和赵赋都是正七品编修,几人需在殿阁磨练一段时日后,再参加吏部的朝考,按照朝廷要求去往各部。 林霜绛出宫时身着一袭红衣鲜艳夺目,御前打马可谓意气风发。 出宫时街道两旁百姓簇拥,皆欲一睹新科状元之风采,无人不赞林霜绛之才貌清雅俊秀,羡其年少得志前程似锦,百姓欢呼之声此起彼伏,更有女子簇拥如堵争相献花,喜庆之氛围弥漫街巷。 傅云起遥遥望着这一切,怀着心酸无声叹气。 第99章 太子归朝 阳光透过花窗,照在少年人白瓷似的肌肤上。 慕无铮在案前摊开一份空白奏疏,执笔蘸墨在上头不知写着什么,阳光映入他清浅的眼瞳。 身后的八仙桌上赫然坐着才结束殿试,夺得状元头名的林霜绛。 “你在写什么?”林霜绛怀里抱着踏雪,一下一下给黑猫梳毛,连那黑毛粘在朱红的状元服上也不在意。 “在写将武举纳入取士的陈奏,我觉得赵赋前几日与我说的有几分道理,正巧殿试结束,明日上早朝时可以提出此事,看看那些世家的态度。” 林霜绛闻言忽然沉默下来,连抚着猫的手都停了一下。 “小铮,你决定尝试赵赋那些提议?” 虽是质疑,话中却带着惯有的温柔与平静。 慕无铮听出林霜绛问得认真,伏案的身影回过头来,“我觉得那提议的确不错,也将赵赋给的三个办法一一给欧阳大人传去书信,他也认为将武举纳入取士和修改试卷文词比重是削弱世家的必要之措,亦能提升我朝武备、避免藩镇割据,总是没坏处。” 林霜绛将踏雪放到地上让他自己去玩,他起身拢了拢衣袖道,“那欧阳大人可有提醒你,此事也许会将那些世家逼至绝处,更会在未来使兵权集中更甚、太子殿下手中砝码愈重?” “提醒了,但我认为不能因为惧怕太子殿下集权,便对世家畏手畏脚。我既然杀言官,便是不想再对世家忍让,偏要将他们逼到绝处,看他们气得跳脚。”慕无铮眸中隐约凝着一丝疯狂与挑衅。 林霜绛无奈摇头,“你啊.......你还是偏心,我可提醒你,”他神色认真,“不要太相信太子殿下,尽管我知道你对他还.......” 慕无铮投去疑惑的目光,林霜绛却没再多说什么。 “总之,别轻信太子。”林霜绛的声音咬得极轻,但慕无铮能听出那话中的份量。 “他......不会害我。”话虽说得肯定,但不小心溅到手上的墨却暴露了他的心事。 慕无离平日待他虽温柔纵容,但时间越长,他越觉得慕无离的心像一个暗流汹涌的深潭,无论他如何靠近都无法窥见那里面最真实的模样。 而他只能眼睁睁放任自己沉溺其中。 林霜绛漆黑的眼瞳中带着几分笃定,“但他会竭尽全力揽大权于一身,小铮.......这么久了,他一直如此,你还看不清么?” 慕无铮的心,缓缓一沉。 他侧对着林霜绛叹气,“我总是不想与他兵戎相见,但所有人都在提醒我会有那一日。” 林霜绛一身朱红如火,但声音却清得似水,“太子颇善于算计人心,从傅氏和薛氏两败俱伤、再到顺利改制十八营,哪一样最终不是太子府得益?吏部一事虽是你挑头,但未必是你在利用太子。” 慕无铮微蹙了眉,低声问他,“你在说什么.......可钱家事发那日是我让夏霖去找的他,流言......也是我放的。” 林霜绛无奈,“我怀疑太子早就想对吏部下手,但我并没有证据,也只是提醒你提防太子殿下,不要轻信他,再喜欢也不能轻信他......” 他从前一直认为太子殿下对小铮是真心相付,但如今他后知后觉琢磨出来,真心相付并不代表会事事避开小铮不会把他算计进去。 更何况小铮也时常夹在欧阳府和太子府之间为难。 太子从来就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他们这群人,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分得清么? 慕无铮望着那封奏疏,思索半晌后才回答林霜绛的话。 “你的提醒我会记着,但这封奏疏还是要提上去。我已经杀了几个言官,如今必须把世家贵族们的路彻底堵住,不然他们一定会反扑,如今我和他都是那些世家的眼中钉肉中刺,不论如何,世家必须除。” 薄冷的音色似冰线,割破落在他身上的日光。 林霜绛半同意似的点头,眉心却没舒展,“你觉得陛下能同意你这个提议么?你虽不在意,可难道他就不忌惮此事将有利太子?” 慕无铮摇头,“他想在容嫔生下皇子后就废了太子慕无离,容嫔如今有孕已有两月余,最多不过还有五、六月容嫔肚子里的孩子就要降生,而武举若纳入科举取士,第一场乡试最快恐怕也在容嫔的孩儿降生之后,皇帝不会把此事当成是给太子慕无离做嫁衣,因为他铁了心要借助赵家收太子的兵权。” 林霜绛眸光闪动,“那你会任由皇帝废了太子么?” 眼睛不觉填满笑意,慕无铮像是思索,又像是携了无边的眷恋,抛出掷地有声分量十足的一句话: “在那之前......他的王位,会由我来封。” 他绝不会让皇帝有一丝一毫侮辱慕无离的机会。 他要慕无离的名字堂堂正正记在史册上,干干净净,举世无双,就如其人一般。 林霜绛心头一震。 这么说,小铮打算在容嫔的孩子生下来之前就杀了皇帝! 慕无铮站起身来,窗外的光变成金丝落在他半身金绣锦袍上,一半侧脸融在阴影之中,让人难以辨清神情。 “在那之前,我要除掉皇帝身边一切有可能帮他的人,那些世家便是其中之一。” 林霜绛脑中疯狂思索,如今能帮皇帝的,只有驻守南境的赵氏、常年守卫宫禁的傅氏,余下的,便是以那些国公、文臣为主的世家。 难怪小铮迟迟不愿与傅老将军相认,明明只要与傅氏相认,小铮便是实实在在地掌控了禁军,但他却没有这么做。 若急着和傅家提前联手,恐怕会让皇帝提前生疑,转身利用这些世家和赵氏对付他,那样就得不偿失了。 如此一来,先除世家的确是必要,因为赵氏还没有回朝。 也难怪欧阳大人会同意小铮在朝上提这份奏疏。 林霜绛站起身来,微笑淡淡:“是我小看你了,去做吧,我未来的天子。” 慕无铮微微扬起眼角,“好。” 次日清晨,天蒙蒙亮,朝臣们接二连三端着笏牌走进金銮殿,又是一次早朝。 与往日不同的是,一向避讳流言不愿上朝的太子慕无离竟然破天荒地来上朝了! 那双浅琥珀色眼眸一如往日平静温润,似乎并未将什么流言放在心上。 皇帝端坐在龙椅上,听见下面传来窃窃私语的议论声,看见慕无离站在亲王之首,神色显然微微吃惊,却也没说什么。 慕无铮果然将那封奏疏提上去给皇帝过目,皇帝面色倒没有多大变化,似是在观察朝下百官的反应。 很快,一石激起千层浪,金銮殿上的气氛逐渐紧张,以欧阳恪和端王为首的殿阁一众寒门学士纷纷站出来力荐将武举纳入科举取士,而以英国公为首的世家贵族则是竭力反对,其中不乏一些御史和五部的一些朝臣。 金鸾大殿上官员们吵得脸红脖子粗,只有以太子慕无离为首的兵部武将没有说话。 片刻后,兵部一位主事站出来道:“陛下,端王殿下所呈科举改制一策虽善,然臣有更佳之策,可大益于我朝遴选贤才。” 皇帝来了兴趣,“哦?爱卿说来听听。” 兵部主事道:“陛下,今我朝官员俸禄粮饷匮乏,工部修楼之预算亦甚紧,诸多不便皆因世家子弟入仕者众,彼等占位多,食禄厚,然成事寡。且低级之职琐事繁杂,无需贵胄为之。令世家子弟归乡承爵继业,岂不更宜?世家子弟既去,以寒门子弟为陛下效命,所费之银一般,且能为陛下多立功绩,护山河、扩充我朝军备,此两全之策也!此提议胜于端王之议也!” 慕无离将赵赋的提议稍作改进,把“重姓者皆驱逐出朝”,改成“令世家子弟归乡承爵继业”。 但此话一出,金銮殿还是炸开了锅,尤其是那群世家,憎恨的眼神像是恨不得将太子和他的兵部活剐生吃。 皇帝的脸色也不大好看,太子一上朝就要将世家子弟全部赶回家,这是疯了么? 世家之中站出一言官声泪俱下道;“陛下,此提议者,乃兵部为其私利!兵部欲驱吾等儿孙殆尽,使朝堂成其一言堂,陛下明察!” “陛下明察!” “陛下明察!” 一群言官声音震天,生怕皇帝同意那荒谬的想法。 要是皇帝同意,那他们的儿孙不是全完了么? 慕无铮与欧阳恪在一旁看戏,慕无铮脸上仍然带着些莫名其妙,而欧阳恪看了半晌已是心中了然。 皇帝看那群世家要闹起来,连忙摆手,“兵部所议过于荒谬激进了,世家子弟之中也不全是无用之人,不可一概而论。” 太子慕无离站出来道,“兵部所呈虽激进,但深切时蔽,如今颂楼的拨银这样紧俏,父皇不如将一批世家子弟先放出去试试,也好缓银钱燃眉之急。” 见慕无离步步紧逼,那群世家言官们更是慌了神,其中一人见局面僵持不下站出来拱手,“陛下,端王与太子殿下之议,其本皆为我朝遴选更多可用之才。臣等以为端王殿下之策甚妙,以武举入科举,可降其阈,扩其域,亦能使我朝武备充盈,可达同一目的。兵部所议无故罢黜官员,实非妥举,恐损朝廷声誉。” 慕无铮看来看去,双眼忍不住睁大。 这群世家言官怎么突然接纳了他的提议? 目光悄悄朝慕无离瞟去,慕无离似感受到目光,眼尾微扬带着一丝狡黠。 是他看错了么? 他怎么觉得慕无离心情不错,甚至还有点得意? 皇帝神色为难,“端王之议虽好,然将科举分武举、文举并行,此实为扩招之举。今国库空虚,何来余财以供扩招诸多举子之用?” 底下言官们互相看来看去,咬了咬牙,道:“吾等愿率先垂范,自减俸禄,以纾国库之困,可使陛下有更多白银以养人才。” 皇帝神色舒展开来,松下一口气,“诸爱卿为江山而甘作此等牺牲,朕实感慨良深。既如此,端王所提之议,着礼部拟定章程,待今年秋,令文试、武试并办。” 旁观的朝臣纷纷看傻了眼。 世家旧臣们在太子和端王之间,终归还是投向了端王? 慕无铮就算是再迟钝此时恐怕也回过味来了,这群世家怕是落进慕无离下的圈套里了! 原本将武举纳入取士是一定会被那些世家旧臣重重阻挠磋磨,但慕无离派兵部这么一逼,如今不仅能将武举取士定下来,更是狠狠薅了一把那些世家文臣的俸禄! 太狠了,那些世家文臣不仅被狠狠削了一头,还得从自己俸禄里挪出来银钱养那扩招的武官! 慕无铮不可置信地朝慕无离瞪去一眼,慕无离这招真是太绝。 甚至把他也算计进去了!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将他包围。 怪不得霜儿提醒他不要轻信慕无离!恐怕从赵赋碰见他开始,他就已经掉入慕无离计策的一环了! 下了朝,慕无铮心绪难平,却也不敢直接去找慕无离,不远处零零散散的官员们你一搭我一言的聊着天,只有慕无铮,他修罗在世恶名在外,谁也不敢招惹。 慕无铮一路出宫走到外朝时,忽被一身月牙白的蟒袍拦住去路,他一抬头,果然是慕无离。 他仍旧是谪仙一般的清贵人物,日光照在月白的衣衫上,视线扫来时像皓月落进眼睛,目光极尽温柔。 一刹那的想念让他连呼吸都乱了。 慕无铮耳尖微微发红,“还在宫里,有什么事回去再说。” 他微微撇过脸,“正好我也有话要问你。” 慕无离勾起一边唇角看他,眼眸深邃又认真,“铮儿,你在生气?” 慕无铮面色沉沉,眸光似带着薄怒:“你难道不明白我为何生气?” 慕无离牵住他的手,“吾让徐若和仇刃守在外面了,我们就在这说。” 慕无铮把手从他掌心抽出来,“你想让我在朝上提议把武举纳入科举取士为何不直接与我说,而是让赵赋来建言献策?你就那么忌惮我和欧阳氏么?” 慕无离眉头一皱,“铮儿,吾没有忌惮你,也没有特地安排赵赋去找你,是他自己碰到你,想同你就世家一事聊一聊。不过吾与他的确事先商讨过那些对策,也都认为此事由你提出最为恰当。” 慕无铮轻笑一声,“所以殿下,你想说你方才在朝上做那些只是顺势而为?” 慕无离沉默不语。 “那赵赋又是怎么回事?”慕无铮冷哼一声,“我与你相识这么久,这个人你一丝一毫都没有与我提过,甚至霜儿与太子府如此相熟,也从未见过赵赋出入你府上。” 慕无铮的声音躁得像是要爆发的火山。 “赵赋是吾的学生,也不过跟在身旁几年,后来又回了江南。之前诸事纷杂,此事吾也不大想起,便没与你提过。赵赋跟在吾身旁那段时日,吾极少在府中,林氏子没与他碰面也实属正常。” 慕无铮瞪着那双泛红的眼眸,“你还用我问得更清楚么!我问的是赵家,你与江南赵家为何如此亲近,你能借用赵浮霁身份进春涧轩,建安钱庄无缘无故捐给朝廷军费助你完成十八营改制,还有那赵赋!他为何能在我之前跟你数年,你与赵家之间千丝万缕这些难道你不与我解释么?” 慕无离见他委屈至此,一时之间慌了神,无措地解释:“交易!吾与江南赵氏只是交易!” 慕无铮抿紧唇,水汽在眼眶里转来转去,但就是不说话,强撑着不让自己落泪。 “江南赵氏曾与京城赵氏是一个先祖,后来去了江南经商自立门户,这几十年江南赵氏的生意愈做愈大,几乎富可敌国。但提起赵氏总是被京城赵氏压低一头,他们想要养出一个举子入朝为官,好让江南赵氏顺利进京,与京城赵氏分庭抗礼。” 慕无铮脸色好了些,“所以……他们找你帮忙?可你身为一国太子,他们是如何攀上你的?” “数年前吾战胜从淮北回来,父皇曾为收兵权故意令户部延发军费和犒赏,让淮北大军物议沸腾,再让旧派朝臣诟病吾治军不严纵容军中生乱,吾为平此非议,不得不与江南赵氏达成共识,吾从赵氏数名少年中选出一人作为门生带在身旁,引其入仕,赵氏给吾聘金。” 飞鸟尽,良弓藏,皇帝的自私精明让慕无铮沉默半晌才接下慕无离的话,“只是这聘金,实际上是用来发粮饷。” “是,这些年吾吃一堑长一智,为了不再受户部掣肘军费,借赵氏之名在北地置办大批田庄和店肆,足以养活淮北大军。但这些事很少人知道,连晋琏都以为吾只是在替赵氏教学生,不过赵赋回去后这几年赵氏还是会定期送来聘金,直到赵赋入朝为止,吾也不过是个……教书先生。” 慕无离这个人在方方面面的游刃有余,让旁人包括连慕无铮都没想到,他也曾在皇帝那里栽过跟头。 那些年,他身为太子不得皇帝喜爱,他掌兵深受皇帝忌惮,之后又与母家薛氏各自为营互相猜忌,没有人知道慕无离那些年有多么难,又是如何破局一步步走过来。 好在永昼的军功政策和薛氏一时的荣光保住了慕无离的太子之位,屡屡让皇帝废储削权而不能。 想到这些,慕无铮心头的冰瞬间化为汩汩暖泉,脸色也由失落委屈转变为吃惊,“你在北地还有田产店肆?” 得是多少田庄店肆的收成才能养活淮北大军啊!慕无离究竟在淮北置办了多少产业? 慕无离点头,“吾总要留一条后路,让淮北大军吃饱肚子。” 慕无铮眼睫微垂,“我姑且原谅你瞒着我。” 慕无离见他语气软了,将他抱进怀中,动作像小溪荡开的涟漪一样温柔。 “你想知道什么,吾知无不言。” 温暖的怀抱让慕无铮的心重重跳动,微热的气息滑过脖颈,引起身体一阵微弱的颤栗。 他不自觉想起那些在太子府的日日夜夜。 他只知道慕无离武艺与智谋天下无双,却不知他是因何变成如今这般模样。 太子殿下还是当初那个太子殿下,而他却已经不是当初那个一心忠诚满眼信任的少年了。 他依然如过去那般爱慕眼前的男人,甚至情意随着时间推移更甚,但如今的他与慕无离之间掺杂着太多试探与利用,理性与感性互相纠扯,常常打得不可开交。 慕无铮无声长叹。 他又有什么资格怪慕无离?他连自己的真实身份和真实目的都不敢告诉对方。 第100章 琼林宴 殿试结束后两日,皇帝在落霞山赐宴庆贺,名为“琼林宴”,位置设在落霞山的一处皇家别苑中,办琼林宴沿袭的是前朝的习俗,每年殿试结束后都会办一次,宴请上榜的所有新科进士,诸皇亲国戚、朝廷重臣都会在场。 从前慕无铮来落霞山最多是策马在枫林中走走,如今却是被亲王仪仗一路送进行宫御苑里。 这别苑不愧是皇家园林,正是季春之时,万花烂熳,淡淡的花香与暖意融在微风之中。 牡丹芍药、棣棠木香,远处的歌声清奇可听,陈老王爷路上和慕无铮说,皇室子弟从前最喜欢来这。 晴帘静院,晓幙高楼,诸军出郊,合教阵队。 林霜绛一身状元红衣,头戴仕冠驾马走在后头,慕无铮坐在轿辇里,二人为了避嫌特意分开入宴。 一辆接一辆的马车压在用花瓣洒扫过的官道上,留下深深的车辙印,车里载着各家朝臣。 前方钟鼓声阵阵,华盖遮天,好不热闹。 皇帝一身龙袍坐在长宴最前头正中央,脖子上带着串长长的佛珠捻个不停,身侧坐着皇后和怀孕的容嫔。 左边坐着太子慕无离和长公主慕无双,诸亲王之列中陈老王爷领着慕凤玄坐在中间。 右边坐着殿阁之首的辅政大学士欧阳恪,欧阳恪一路往下是诸文臣按照品级往后坐,而傅云起排在皇室贵胄之后,其后又坐着一众武官——不过其中不包括晋琏。 晋琏领着黑甲营的统领守在别苑入口,这种重要的差事他得在外头盯着。 皇亲与百官接连入座后,林霜绛领着一众新科进士上前叩首拜谢皇帝,日暮的金光吻落他的侧脸,镀上一层金边。 百官以各色目光看去,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年轻的少年,心中忍不住叹,这是何等惊世脱俗,才貌俱佳的才子。 可惜入仕前就已经在端王麾下。 长公主慕无双一身缕金百蝶穿花云锻裙坐在席间,她轻挑了眉朝林霜绛望去,不自觉红唇微扬,心情愉快地捧起一盅酒握在手中,对着不远处的赵及月挑衅似的露出一抹笑。 似是在说,如今朝廷美男盛出,你赵及月在其中又能排几何? 赵及月搁下酒杯淡淡望来,对长公主别有意味的挑衅表情不做反应。 傅云起不悦地盯着那些朝林霜绛投去的目光,心中愈加懊悔。 早知道就应该好好保护霜儿,将他高高捧在手中,让他安心修习医术,也好过像现在这样被人盯着。 傅云起的心情不爽到了极点。 听完皇帝一番陈词后,林霜绛才领着这一百余名新科进士往后入座。 礼乐声起,正式开宴,周围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席间烟火缭绕,人影憧憧,慕无铮能感觉到,有人一直紧紧盯着自己,他晃着酒杯,掩起袖子预先服下一枚百毒丹。 滚滚星河不知何时落入酒中,随着涟漪摇晃。 烟雾微微散去,慕无铮一双冷目看去,宴会上一切正常,仿佛刚刚只是自己的错觉。 英国公一身红袍端着酒从宴里走出来,他已年近古稀,声音也苍老喑哑。 “陛下登基二十余载,今得一众才子为国效忠,实乃我朝幸事,膝下又有太子与端王如此人物,想来......陛下没有辜负先帝的一番信任。” 英国公这祝酒词看上去是在夸皇帝,可语气却略显尖锐,在提到“太子”二字时,皇帝的脸都绿了一半。 ——提到“先帝”时,另一半也绿了。 百官投来疑惑的目光,纷纷交头接耳窃窃私语,长公主慕无双见众人面上精彩纷呈,忍不住勾起一抹玩味的笑。 ——一个琼林宴,人人皆暗怀鬼胎,没人是真的来赏宴。 连一向不问朝廷事的陈老王爷和慕凤玄也察觉出几分不对,慕凤玄和自家老爷子相视一眼,而陈老王爷只是投来一记警告的眼神,要他不要胡来。 英国公是皇族之中辈分最老最德高望重之人,若说前朝有什么事能瞒得过他的眼睛,那是根本不可能,况且英国公代表着永昼文臣世族之首,他的子侄、孙辈和不少世家都有姻亲关系,嫡子嫡孙甚至在御史台、六部和殿阁中任职那更是常见,上回慕无铮连斩那数名言官,其中就有他的女婿。 便是赵、晋、傅三家也不敢凭借武力轻易动他。 英国公说出那番话,或许别人听不懂,但是慕无铮却听明白几分。 英国公一来讽刺皇帝借太子和端王之手打压世家,剥夺贵族子弟入仕参政的特权。 二来则是借“先帝”暗讽皇帝得位不正。慕无铮望着英国公的表情猜出几分,或许这位老国公当年就打心眼里不承认皇帝的帝位,甚至还直接反对过。 ——这也是这么多年来这些文臣世家和皇帝不对付的原因,尽管皇帝当年杀了很多御史和言官来隐瞒身份,但终究难以堵住悠悠众人之口,慕无铮替皇帝杀言官,更是刺激到以英国公为代表的一众文臣世家。 他们并不是记恨皇帝得位不正,而是恨皇帝为了掩人口实对这些文臣世家步步紧逼,多年来不仅让薛、赵、晋、傅四族凌驾他们之上,如今更是要对他们赶尽杀绝。 皇帝脸色难看到极致,没等他出言呵斥,便又听英国公用那苍老沙哑的嗓音提醒道:“天道昭昭,微臣愿陛下无愧于天,无愧于地,无愧于先祖......无愧于心!” 皇帝发出一声诡异的笑,那笑中竟带着几分残忍,“英国公醉了。”皇帝摆摆手,“带英国公下去休息吧。” “是,陛下。”话落,两个御前侍卫上前直接将英国公架走。 英国公生来袭爵,一辈子趾高气扬最贵无比,只有别人在他面前恭恭敬敬,何曾有这样狼狈的时候? 被侍卫驾着退场时,他脸色铁青,满脸恨意,在场百官表情各异,有的是唏嘘,有的是害怕。 席间鸦雀无声,诡异的氛围铺天盖地蔓延开来,英国公被架走的画面深深刺痛了在场所有的文臣世家。 长公主慕无双看了半晌,见再没什么乐子,便无聊地站起身来打破场面。 “父皇,儿臣累了,先行告退。” 她不喜欢这种宴会场面,一般遇上了就能推则推,推不了的就走个过场,来了再走。 皇帝沉着面色点点头,“派人送长公主下去休息。” 侍卫中站出一人,“是。” 谢度被抓,吏部被太子连根拔起,皇帝接连多日心绪不佳,如今英国公又撞上来含沙射影连讽带刺指责他纵容太子和端王。 是他不想废太子么?是他不能! 这群老贵族如此着急跳脚地让自己废太子,无非就是多年来对自己得位不正心存不满,急着想让自己和太子杀出个胜负输赢你死我活来,好让他们自己登上帝位。 皇帝打算在容嫔临盆之际召赵老将军回朝,有他在,废储另立一事才能事半功倍,届时不管是这帮世家还是太子,都不能再肖想皇位! 突然,远处传来一阵巨大的闷响,一人高的铜香炉不知被谁撞到,巨大的香炉轰然倒地,刹那间香灰飞散,烟雾缭绕。 席间发出冷刃出鞘的响动。 刹那间,所有侍者都跳出来拔出短刃,对着宴席最前方杀来,宴席间不断发出尖叫声和倒地的闷响。 傅云起见情况有变瞬间跳出来将皇帝护在身后,拧眉高声道;“有刺客!护驾——” 慕凤玄刹那间从席间跳出来,对着慕无铮的方向着急地大喊一声:“冬易!” 烟雾掩盖了那群贵族朝臣的身形,他们见状忙趁乱撤走,只剩部分衣着光鲜的朝臣大声呼救或向外奔逃,一些武官入席时并未带刀,只能赤手空拳地与刺客搏斗,加上喝了宴会上许多酒,此时此刻更是落于下风。 慕无铮见状也拔出腰间双刀对着冬易和夏霖道:“你们俩,一个去保护欧阳大人,一个去找霜儿,快!” “可殿下,他们好像是冲着你来!”冬易脸色犹豫。 “听我的,快去!”慕无铮大喊,生死关头,没有时间可供犹豫纠结,冬易和夏霖连忙飞身而去。 不远处的慕凤玄见冬易与刺客交手,几番后身影如风般朝宴席末端奔去,急得也欲跟上,但他瞬间被陈老王爷死死拎住了后颈的衣领。 “兔崽子,你想干嘛!找死么?” “老东西你快放开我!” 陈老王爷见四面八方飞来的刺客面色一沉,“傅统领!涌进的刺客愈来愈多,快带着陛下先走!” 傅云起一边将皇帝和薛皇后护在身后一边忧心地望着林霜绛所在方位,最后只得决定先带帝后撤离。 被侍卫簇拥其中的皇帝并未有任何慌乱,那明黄色的人只是淡淡朝混乱的席间扫去一眼,然后跟在傅云起和世子赵及月身后缓步离开。 ——至始至终都没有看慕无离和慕无寂两兄弟一眼,即使这二人是他的骨肉血亲。 陈老王爷单手捏碎瓷杯朝两个刺客飞去一手碎瓷片,正中刺客腰间。 慕凤玄急得快要上火,“老头子你抓我干嘛!有刺客快杀刺客啊!” 陈老王爷直接拎起他跟上傅云起和皇帝一大队人马撤离的身影,“你个兔崽子还想英雄救美!跟着你爹我先走——” “老东西我不要跟你走!区区几个刺客你跑什么!”慕凤玄在空中吱哇乱叫。 “那么多人在这,离儿铮儿他们能解决,你个蠢小子凑什么热闹,添乱!”陈老王爷直接点下慕凤玄的哑穴把人扛走。 尖叫声接连响起,很快朝臣们就往宴席外跑了大半。 宴席中间只剩几个形单影只的武官在与刺客搏斗,还有在宴席最开头的慕无铮、慕无离、仇刃,以及无辜被卷入刺杀的慕无寂。 零丁几人面对着一群三十余个迎面奔来的刺客,如嗅到血腥气的鲨鱼般,将剩下的人团团围住。 猛烈的交锋间,慕无铮很快察觉出这群人极为武艺高强,与当年的薛氏暗卫有过之而无不及。 慕无离皱眉看着正与刺客激烈交手的慕无寂,一边躲开袭来的冷刃,“五弟,他们的目标不是你,快走!” 刺客叫嚣道:“谁也不能走!” “我不走!人数太多了,大哥你和阿铮应付不过来,这边几个人交给我,你们专心应敌!”慕无寂从一名刺客的心口拔出长剑的尖端,脚下淌着一地的血。 血光晃得慕无铮心神颤动,五个刺客将他围绕其中,兵刃相接的声音在耳边纠缠,他双刀眨眼间便抹了两人脖颈,狠辣程度惊得几人接连暴退,面露惧色。 慕无离和身旁的仇刃连刺数人,慕无离用从侍卫尸体上捡来的长枪狠狠刺入刺客心口,接连刺破侍者服下的软甲,带起一阵肉翻血涌,慕无离冷眸望着眼前几名刺客,对仇刃道:“这些人交给你,我去帮铮儿。” 慕无离终于从紧追不舍的刺客手中偷出一息空档,一跃落到慕无铮身边。 那双琥珀色的眼瞳头一次在慕无铮面前盈满杀气,像是火光把往日一切温润高雅尽数吞噬,他长枪在手接连挑落几名刺客的武器,双方身影都闪得极快。 慕无离嗅到那一抹不同寻常的淡香,极快便捕捉到那刺客的身形轨迹,慕无离将那人直接踹落地,连刺客的口角都被他这一脚震得溢血。 慕无铮和慕无离把背交给对方,提刃在前望着围困他们的七名刺客,那些刺客兴许是看到同伴接连死去,更是激愤地朝两人杀来。 只见一刺客挥刀朝着慕无离砍去,慕无离侧身擦刀而过,随后猛地向前踏出一步,手中的长枪倏的刺穿刺客喉咙,那人喉咙被贯穿时还瞪着眼,一副死不瞑目的表情。 另一边,慕无铮双刀交错挥舞冲向刺客,瞬间在敌人身上剜下了几道长长的血痕刺客惨叫着倒地,鲜血顺着那血痕喷涌而出,流了一地,慕无铮兴奋得几乎要叫出声来。 二人配合默契,宛如一体攻势犹如疾风骤雨,让刺客们毫无还手之力,逐渐露出颓势。 不一会儿,剩下的几人见大势已去,纷纷转身逃离现场,慕无离见慕无铮还想追上去,赶忙拦住他,“铮儿,穷寇莫追。” 慕无铮和慕无离望着远去的刺客,相互对视一眼,慕无离回过身来手搭在他的肩上,“可有受伤?” 慕无铮摇摇头,望着慕无离一如往日温柔的眼神,颤抖的心脏和指尖微微平复下来。 “太子殿下。” 仇刃领着剩下的武官接连走来。 “大哥。” 此时慕无寂也解决完为数不多的刺客,朝二人走来。 忽然,慕无离眼前一阵昏黑,一个趔趄单膝跪地捂着胸口,一双温热的手扶住他的臂。 “怎么了?!” 慕无铮惊慌失措扶住他,“难道你受伤了!” 慕无离嘴角涌出鲜血,捂着心口后知后觉道:“那刺客……身上的……香……特殊。” 慕无铮看着慕无离这副模样连呼吸都变得艰难起来,他夺过慕无离的手腕,按着林霜绛平日教他的自查方法简单为慕无离摸脉,他正在竭尽全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不是中毒,也没有受伤。” 仇刃和慕无寂围了过来,“怎么回事?” 慕无铮脸色难看到极致,“我也不知道,得先他送回太子府。” 仇刃将慕无离背起,“我轻功快,先带殿下回去找府医。” 慕无铮强作冷静:“好,我和五哥在后头跟过去。” 太子府。 府医头顶上满是黄豆大小的汗珠,慕无离全无生息地躺在床上,赤裸的胸膛扎满了银针,那一根根银针足足有半拃长,闪着寒光,看得慕无铮心慌不已。 床边的小铜盆里盛着的清水里漂着慕无离昏迷前吐的血。 夏霖和冬易带着林霜绛赶到太子府,三人入门时,林霜绛一眼便见那些银针,一向于医术上松弛有度的他难得皱紧眉。 冬易走到慕无铮身边,慕无铮的眼睛死死盯着府医施针,连冬易什么时候走到身边都没发觉。 “殿下,”冬易柔声轻唤,将纸条收进慕无铮手心里。 慕无铮猛然回神,“嗯?你怎么来了。” 冬易的眼神满心忧虑,“这是欧阳大人给您的忠告。” 慕无铮将纸条展开一看,上头赫然写着几个简洁遒劲的大字:不可妄动。 慕无铮将纸条捏成团收进袖中,视线凝到身后的林霜绛身上。 “夏霖,冬易,霜儿,你们怎么样?可有受伤?” 三人皆摇头,慕无铮越过冬易前去攥着林霜绛的手,他整个人都在因为紧张而不住地颤抖。 林霜绛看出他心事,拍了拍他的背安抚道:“小铮,别怕。” 霜儿说的是别怕,若换作是从前,他一定会告诉他,不会有事。 慕无铮脸色白得几乎血色全无,他的心里写满了不安。 ......他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害怕与恐惧过,情绪如海浪将他吞噬。 当看到那高大的身躯在自己眼前倒下,慕无铮几乎是茫然的,无措的。 那口角溢出的鲜血刺痛他的双眼。 半晌过后,半跪在榻前的府医才被青松扶着缓缓起身,整个人像是苍老了十岁般。 “太子殿下本就有沉疴顽疾,现在又被迅猛的迷药诱发内伤,”府医眼中透出犹豫和不忍,“根基大伤!实在损寿啊!” 慕无铮捏紧身侧拳头,“诱发内伤?” 林霜绛皱着眉上前问,“小铮,太子殿下出事前,可是闻到了什么香料?” 慕无铮喃喃道:“是有,他昏迷前告诉我,那刺客身上有一种特殊的香。” 府医连连点头,“那就对上了,有一些西域迷药本身无毒,但体质不佳内伤未愈者不宜靠近,若此时正好碰上闻香者运功动武,更是效果加倍。” 林霜绛也认可这个说法,忧心道:“看来那些刺客是有备而来,小铮。” 慕无铮始终紧攥着双拳,欺人太甚。 眼中杀意骤现。 冬易轻轻扯住他的袖摆提醒道:“殿下,别忘了欧阳大人的话。” 慕无铮深吸一口气,同府医道:“那殿下现在如何了?” 府医叹道:“已给太子殿下施了针,将旧血吐完便无碍了。只是自从殿下上战场回来,肺腑和心脉便一直不大好,便是再用心调养也架不住殿下如此劳心耗神,现在又不慎吸入那如此迅猛的迷药,一时之间浑身气血失调这才会晕过去。” 慕无铮暂且松下一口气,“那太子殿下的旧疾呢?” 府医缓声道:“既是旧疾,一时半会自然好不了,须得长期调养。” 慕无铮望着手中的纸条,又无将视线落在床上的慕无离身上,最后对林霜绛请求道:“霜儿,还请你帮我守在这,我得去一趟宫里。” 林霜绛答应了,“你安心去,这里交给我不会有问题。” 琼林宴上出现行刺,宫里此时应该变了天,行刺的都是刺客伪装而成的侍者,皇帝此时应该正在傅氏的帮助下正在全力审讯叛臣,彻查与之相关的所有人。 混乱过后,驻守宫墙的禁军更是重兵把守,慕无铮马车行进的速度异常缓慢。 想起皇帝被侍卫簇拥着缓慢离开的背影,慕无铮有理由相信,皇帝是故意激怒和纵容世家进行这一场刺杀。 有傅氏和赵氏在,他当然不会有事。 世家想逼皇帝废了慕无离,而皇帝更想逼世家先替他除了慕无离。 谁都想做“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那一位。 慕无铮坐在马车里摸着身侧的弯刀冷笑。 不论是谁,都得付出代价。 皇宫。 皇帝仍然高坐在金銮殿后殿的软枕上,神色有些淡漠,似乎几个时辰前的那场刺杀并未发生。 不同的是,往日傅云起都会把守在金鸾殿外,而今日傅云起却握剑守在皇帝身侧,欧阳恪也神色严肃地坐在一旁。 “臣,慕无铮,参见陛下。”慕无铮单膝行礼。 “爱卿请起。” “朕已经从兵部那几人口中听闻别苑的刺客暴毙大半,逃走那几人傅爱卿还在缉凶,朕听说你与太子与那些刺客交手最多,可有辨认出那些刺客来自何处?” 慕无铮眼眸低垂,“那些刺客扮成别苑侍从行刺,身上都着软甲,若非高门大户的护卫,决计用不上如此好的护甲。” 皇帝眼尾扬起笑纹,明知故问道:“高门大户?爱卿认为那些刺客背后之人来头不小?” 慕无铮低头称是。 “京中高门大户繁多,该如何查呢?”皇帝似自言自语。 慕无铮沉声道:“可携软甲上门将京城诸氏族护卫查验一番。” 傅云起微微皱眉,“都查验一番?这可需要调派不少人手。” 慕无铮在绣袍中捏紧拳头,“太子在与刺客交手中负伤,臣听闻如今正在府内昏睡养伤……想必晋琏将军比陛下更想早些抓到真凶陛下可遣晋琏将军同臣一块儿去。” 听见太子负伤,如今还能借太子的手除掉那些烦人的世家,皇帝喜笑颜开道,“没想到爱卿不仅事办得这样好,还甚知朕心,真不愧是朕亲封的七珠亲王啊......” 他的心情很久没有这么好过了。 而这一切欧阳恪只是在一旁静静看着,并未发话。 此时皇帝若是近看便会发现慕无铮那清浅的眼瞳淡漠得近乎无质,但慕无铮却只是微微低下头道:“臣一定会抓到谋逆真凶。” 第101章 彻查世家 慕无铮拿着圣旨离开皇宫时,正逢一场春雨落。 走出宫门时,细碎的雨丝正往慕无铮身上披,打湿他的眼睫和发丝。 冬易一身碧绿衫裙撑伞迎上前。 “殿下,马车里温好了姜汤,喝一碗吧,别着凉了。” 慕无铮低声应了句好,又问,“太子府可有什么消息传来?” 冬易扶他上马,“夏霖陪林公子守在太子府,半个时辰前传来了信鸽,太子殿下醒来一次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一直咳血。喝了药又昏睡过去了。” 慕无铮缓缓坐在软榻上,整个人看着气压有些低。 听着马车缓缓行进,他道:“晋将军和纪编修来看过了么?” 冬易点头,“夏霖说连皇后娘娘都来过了,见太子殿下无性命之忧才肯走的,晋将军如今估计还在府上。” 慕无铮捏紧手中的圣旨,“马车上可有备纸笔?” “备了,属下这就给您磨墨。” 慕无离在一侧的小木桌上缓缓写下几个大字:“彻查文墨世家。” 特意用右手。 冬易也发现慕无铮写下这几个字时不同以往,平日慕无铮写字都是惯用左手,她以为慕无铮是左撇子,没想到原来慕无铮其实会写右手字。 而且还是截然不同的另一种字体! 慕无铮平日写奏章的字飘逸清新,但右手字却仿佛像是换了一个人,字体遒劲有力,端庄雄伟。 “殿下,您这字.......” 慕无铮今天尤为心绪不佳,整个人都安静压抑到了极致,但他还是特意给冬易解释:“我的右手字,是专为太子殿下而练的,原本我会成为他的暗卫或者武将。” 冬易恍然大悟,又听慕无铮吩咐道:“等会回到太子府,派几个人趁晋琏不注意单独把纪殊珩困住,我要单独和晋将军谈。” 慕无铮把圣旨摊开给冬易看,冬易看完神色迷茫略显不解,“殿下,让晋将军领兵帮忙查世家,有圣旨难道还不够么?” “不够,我从前见过太子和晋琏行事。没有太子手谕,就算是天大的事,只要用到动兵,晋琏也只会找各种借口拖着一口一个为难,就算是圣旨也没用。” 冬易迟疑,“可是殿下,就这几行字......” 慕无铮从怀中拿出一枚锦囊,从中掏出一枚极小的印鉴,“我出宫时从他换下来的衣服上拿的。” 他按照记忆在字的右下方摁下印鉴。 纸上赫然出现一枚红印。 “晋将军会信么?” 慕无铮轻笑一声,“骗得了晋琏,但是骗不了纪殊珩,他知道我学过太子殿下的字,所以你们得把纪殊珩给我困好了。” “你再给欧阳大人去信一封,就说纪编修这几日病了去不了殿阁,再带纪殊珩去端王府上小住几日,喝喝上好的单枞,喝腻了就拿出信阳毛尖和庐山云雾轮着喝……毕竟查纪府我不想碰到他,麻烦。” 冬易低头称是,“殿下,纪氏会参与刺杀一事么?” 慕无铮摇头,“以我对纪公的了解, 他不至于。但为了公平不惹人非议,京城各个世家大族都得查一遍。” 冬易掀开帘子吹出一记哨声唤来信鸽,抽出一张宣纸写下几行字塞进信鸽的信筒里。 “殿下,都吩咐好了,留守在太子府的暗卫见到纪殊珩会第一时间将他带走。” 慕无铮回到太子府时,冬易提前布置好的人手已经将事情办妥,顺利将纪殊珩“请”去了端王府做客。 他领着人走进太子府时,看到晋琏正站在不远处的廊下与手下不知说着什么,神情似有些愤慨。 慕无铮眼眸一暗,转过头推门进殿。 林霜绛坐在金丝楠木桌旁翻看医书,夏霖也坐在他身边有些昏昏欲睡。 “你回来了?” 夏霖连忙打了个激灵直起身子,“殿下!你回来啦?” 慕无铮道,“嗯,我听闻他醒过一次了?” “是,施针后旧血已经吐得差不多了,虽然那内伤难愈,但至少修养几日就能下床。” 慕无铮微叹,“好,我知道了。” 林霜绛见他忧心不已安慰道:“别担心,府医的用药我会帮着一起看,一起想办法把太子殿下的内伤治好。” 慕无铮温和一笑,“多谢你,如今不仅要就任正式的官职,还要为我操心这些事。” 林霜绛摇头道,“没事的,去看看他吧。” 夏霖古怪地打量着慕无铮和林霜绛的语气态度,她一直以为慕无铮是因为从前待在太子府,与太子慕无离有主仆恩才会如此关心他。 但是现在她怎么越看越奇怪! 端王殿下和太子之间好像不只是义兄义弟那样简单,也不像是主仆恩情啊…… 她眼睁睁看着慕无铮缓步走过去,在自己面前单膝跪在床边,双手捧着太子慕无离的手,脸颊贴近…… 然后…… 在男人手背落下一吻。 神情动作虔诚极了。 夏霖震惊地瞪大眼,惊恐地迎上林霜绛似笑非笑的眼神。 是她想的那回事吗? 啊! 渊清玉絜的男人躺在床上紧闭双眼,几近血色全无。 慕无铮的双唇轻轻摩挲着男人手背的皮肤,这双手从前又热又烫,落在身上时能烫化他,如今却泛着丝凉意。 慕无铮失落地想,或许他真的不该。 不该激怒世家,就算要除掉他们,也该用更聪明更稳妥的法子。 或许自己真的过犹不及了。 春闱是他传信让慕无离带黑甲营镇压,金銮殿外更是他慕无铮出手连杀数人。 可为何如今倒在这的是慕无离? 明明曾在临江县明灯三千为慕无离庆贺生辰,只愿他受上苍眷顾,一生富贵安稳,喜乐无忧。 为何如今还要让这样好的人受如此病榻缠绵之苦? 慕无铮眼角噙着一滴泪,泛起一抹红。 “对不起……是我任性了。” 他的声音很轻很轻,像个做错事情后悔又无助的孩子。 “我喜欢胜,喜欢赢。你不在,没有人能让我收手……” “快些醒来吧,不然……我怕我会就这样任性下去。” “殿下……慕无离.......” 男人昏睡沉沉没有丝毫反应,他手背抹去眼角泪水,站起身来:“夏霖,霜儿走之后你继续守着太子府,除了太子殿下手边人,不许任何人接近,我有事要出去一趟。” 夏霖倏然一愣,“是,属下明白。” 虽然她不明白原因,但大抵知道慕无铮意在让她竭尽全力保护太子。 慕无铮推门而出,恰巧碰到晋琏。 “本王有事与晋将军一议。” 晋将军“啊”了一声,有些茫然,“端王殿下等等我,我进去看看太子殿下就来。” 慕无铮沉着脸色拉住他手臂,“此事刻不容缓,太子殿下暂无性命之忧,晋将军还是让太子殿下好好休息吧。” “哦……”晋琏被迫合上门,一脸疑问地跟着慕无铮走到廊下。 慕无铮把圣旨扔到他怀里,“这里只有你我,圣旨就懒得念了,关于彻查琼林宴刺杀一事,还请晋将军调兵同本王走一趟……将军应当知道此事与世家有关,本王不得不从十八营中调派人手。” 晋琏面色一凝,展开那明黄色卷轴迅速扫了一眼,果然支支吾吾道,“这件事太大了,十八营若真出动恐怕会满城风雨,本将觉得还是等太子殿下醒了,一起商议一番为好……” 慕无铮拧眉肃声:“商议?太子殿下如今躺在床上就是因为世家阴险狡诈有备而来,晋将军不紧着去为太子殿下讨公道,竟然还要等?” 晋琏心中犹豫得百转千结,他挠了挠腮道:“军令如山,京城内调兵一事事关重大。出动十八营任何一营都必须要让太子殿下事先知晓,此事不是我一人能决定。” 慕无铮从怀里拿出方才准备好的宣纸,展开递到晋琏面前:“太子殿下在琼林宴开始前就已经预料到世家会动手,为避免意外,他提前写下此谕令交于我,若世家生出反心,你我可凭借此谕令捉拿逆贼。” 晋琏接过那宣纸大吃一惊,殿下什么时候写的?竟然能这也预料到! 果然还是他太迟钝了么?! 他捏着宣纸细细比对,暗道:应该不会有错,字迹一模一样,还有殿下的贴身印鉴,做不了假。 晋琏把宣纸揣进怀中缓声道:“端王殿下别怪我多心,出了这样的事我恨不得马上叫十八营的兄弟们抄起家伙查了那些世族,但我身为朝廷三品武将,不可不谨慎行事。” 慕无铮见他信以为真,唇角微微勾起一个极小的弧度:“晋将军不必多言,我理解。” “请端王殿下先与我前去十八营调兵。” 慕无铮跟在他身后一路走到太子府大门,出门前晋琏支支吾吾地问他:“那个……端王殿下,陛下说彻查京城所有在藉的世家大族,其中有没有提到纪府?” 慕无铮自然明白他想问什么,“陛下没有特意提及纪府,不过我想既是彻查世族,便不能包庇任何一家。其中自然也包括纪氏,晋将军若担心纪公面上不好看,可先派兵把守各个世家的大门与后门,暂截住出入,此法可保证诸世家之间无法串通消息销毁证物。待彻查大半世家之后咱们再去纪氏,这样他们至少心里有些准备,不会过于抵触黑甲营的盘查。” 晋琏果然认同此法,他翻身上马,“端王殿下思虑周全。” 一身黑袍长衫的慕无铮跟随晋琏策马扬长离去。 他觉得自己一步一步越来越回不了头,从金銮殿那一日他满手血腥开始,他便再回不了头。 他会背负世俗骂名、造无数杀业,一步一步往上攀爬。 因为他既要揽那心间明月,更要坐拥那万里江山。 —— 这次仅仅是为了彻查世家,就动用了京城五营。 随着慕无铮和晋琏的一声令下,黑甲营、黑骑营、黑驰营几乎是全营出动,而黑羽营与黑麟营则是派出了一半的弓箭手和黑麟卫驻守在高处,一旦发现有人强闯或者窜逃,即刻空中射杀。 调动五营时,慕无铮真切感受到了慕无离改制十八营的厉害之处。 从前的监军司和城卫营,经过慕无离大刀阔斧的改制和训练后,单拿出任何一营都是训练有素随时能上战场的虎狼之师。 乌云遮蔽,压抑的气氛笼罩着京城。 黑甲营、黑骑营、黑驰营的铁靴声响彻大半个京城,惊得世家府邸附近的小街小巷早早地关了门,不甚撞上军队行过的百姓们惊恐地躲在墙角不敢抬头,生怕惹上事。 各个世家大门紧闭,里面的奴仆似乎预先听到了什么风声般惊慌失措,有的在院子里四处奔走,想赶紧赎走自己的奴契避免被连累,走不掉的则在房间里瑟瑟发抖。 “这是要出大事啊.......” “京城要变天了.......” 黑羽营的弓箭手们隐在高处,箭矢如同阎王的镰刀随时准备收割性命,而黑麟卫则穿梭于屋群之间,紧盯着外逃的猎物。 军队如铁流般向世家府邸碾压而来,士兵步伐沉稳,迅速举盾前行将世家府邸层层包围得水泄不通。 府邸中慌乱成一团,有的世家子弟似乎提前知道了什么企图携带财物逃跑,才出府门就被黑羽营的黑羽卫当场射杀,鲜血流淌。 慕无铮骑着战马恣意桀骜地守在英国公府门口,晋琏驾马一身银色盔甲跟在他身边。 他们都心知英国公在开国时是真正的顶级世家,是这群世家最大的靠山,只要查完英国公府,其余的世家府邸都是顺理成章,所以眼下要先拿英国公府开刀。 慕无铮暗道,那日上奏请求废太子的言官朝臣们,今日一个也跑不掉。 敲大门的黑甲卫小跑到马前:“殿下,将军,英国公府没人开门。” 慕无铮冷笑着抬头望向英国公府紧闭的大门,眼中闪过一丝不屑。 他刀尖指向英国公府的方向,大声喝道:“给本王撞门,彻查世家谋逆刺杀一事,本王圣旨在手,看谁敢阻拦?!” 黑甲卫大喊:“所有人!拿上破门桩,一起撞门!” 朱红的府门不一会便被潮水般的黑甲卫撞得四分五裂,破门而入的瞬间,门内的护卫和奴仆们面色惨白地望着黑甲卫一拥而上,慕无铮和晋琏持刃缓步而入。 晋琏高声吩咐:“抓人,找端王殿下交代的东西!反抗者就地处死——” 慕无铮神色冷然,目光凉凉扫过英国公府众人沉声道:“英国公府必须人人接受彻查!违令者皆以谋逆罪论处。” 英国公府的护卫和奴仆们手中紧握刀枪却不敢上前,一个蓝色云纹锦衣的中年男子从一众奴仆中走出来,面色气得发黑。 那人一身文官气息,迎着慕无铮的目光大声抗议:“端王殿下和晋将军,二位强闯国公府府邸,你二人可知此举有违永昼律法,有违宗室规矩!” “这是对我英国公府的侮辱!汝等置宗室脸面于何处?我们英国公府绝不会屈服!” 晋琏将军闻言面色不改,目光如炬手持长剑,身边的黑甲卫和黑麟卫严阵以待。 慕无铮冷笑一声,认出那是英国公的儿子,当朝四品御史。 慕无铮一手高举圣旨,气势朝整个英国公府铺天盖地压来,他冷冷对着众人道:“英国公府若清白,何必抗拒搜查!” “脸面?都到这个地步了,要脸面还是要命——” “你们自己看着办。” 晋琏见状,扬手喝道:“给本将军搜!一个个搜身,一个也不能漏。” 那御史被黑甲卫按倒在地,大声嚎叫:“慕无铮,你这个狡诈毒辣的酷吏!你杀业缠身一定会众叛亲离不得善终!” 晋琏这次调兵带足了人手,不出两柱香,便有好几个黑甲卫大步奔来,跪在慕无铮和晋琏面前:“端王殿下,晋将军,从英国公府中护卫搜出刺客同样制式的软甲。” 慕无铮盯着那软甲垂眸轻笑,“晋将军,看来找到了。” 他虽然在笑,但是眼中却透露着冷意,让身侧的晋琏都有些不寒而栗。 晋琏横眉高声道:“英国公府谋逆证据确凿,英国公及其亲眷全部押入大牢,一个也不能漏!” 府中众人听到这句话纷纷痛哭惊泣,英国公的亲眷们有的更是直接吓得晕过去,最后还是被黑甲卫拖走。 查到同样的软甲后,英国公的子孙妻女们被尽数带走,连同奴仆护卫都被黑甲卫带去了官衙。 事罢,慕无铮和晋琏调转马头带着身后浩浩荡荡的大军往下一家而去,解决了作为靠山的英国公府,其余的世家大族就好办多了,与刺杀无关的查完了便撤走,查出了软甲的当场就查抄府邸,所有人全部下牢狱,不论有没有参与刺杀,世家诸臣再怎么不愿,面对如此强权也不得不一一接受京城五营搜查。 彻查世族的过程中,他们也碰到几个带足钱财领着一家妻妾子女准备偷偷溜走的臣子,但慕无铮和晋琏早就让十八营关闭城门严禁出城,想要出城的人又怎么能瞒得过十八营的守城军? 慕无铮直接命人将那朝臣射杀,将其妻妾子女尽数押入大牢。 这一日,京城腥风血雨,家家户户闭门不出。 晋琏在路上曾问慕无铮关于那些逃跑的朝臣怎么处置,要不要先一起抓起来关进大牢再拷问认罪。 谁知慕无铮却只瞥了一眼圣旨冷笑道:“陛下有旨,谋逆罪无需拷问认罪,逃跑者可直接处死。” 晋琏登时被那张昳丽得摄魂夺魄的脸吓得后脊生凉,但他却对这处置不敢多说什么,毕竟思来想去端王也算是在为太子殿下讨公道,他才不会为这些罪臣求情。 第102章 赶狗入穷巷 慕无铮和晋琏率领着浩浩荡荡一大批精锐之师到纪府府邸时,纪府大门敞开,门内安静得几乎落针可闻。 慕无铮同晋琏下马,才进门就看到银髯漂拂的纪大学士纪闻殊坐在大门不远处青石地正中央的红木太师椅上,身后站着一大群人,看服饰样貌应当是府内的仆从和护卫。 慕无铮神色如常走过去,而对面的纪公纪大学士则肃然地起身拱手道:“端王殿下,晋将军,老夫等候多时了。” 纪闻殊年纪虽大却并不显老态,反而看上去精神矍铄,一身素袍带着几分儒雅之气。 慕无铮领着晋琏上前,“老大人久等。” 晋琏同样拱手致礼,“纪公,此次搜查多有得罪,还望纪公海涵。” 纪闻殊捋着那白须悠然道:“二位的来意老夫已知晓,二位要找什么一切请便,只是老夫有个不情之请,还望端王殿下与晋将军考虑。” 纪闻殊作为老太师,即便退了做个寻常大学士也还是有多年名望在,他语气委婉恳切,难以想象这样一位名满天下的名师竟会如此谦卑。 慕无铮微微点头,“纪老大人请说。” “府中女眷众多,她们皆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有的甚至还未定下亲事……老夫恳请端王殿下只搜查男子,为她们留一份清白和尊严。” 慕无铮看向晋琏,晋琏正色道:“当日的刺客中没有女子,可以不查女子。” 见晋琏没有异议,他:“纪老大人的不情之请,本王与晋将军准了。” 纪闻殊拱手道:“多谢二位。” 慕无铮内心感慨万分,查了这么多世家,纪公是唯一一个,会为府中下人求情的大臣和家主,纪老大人的风骨,那些昏懦愚蠢的世家大臣们这辈子也学不会半分。 “纪老大人待下的仁心令我二人动容。”慕无铮微叹。 晋琏招招手,身后的黑甲卫开始对府中仆役和护卫逐一搜查。 慕无铮目光落在纪闻殊身后那张红木太师椅上,他曾听闻纪老大人的红木太师椅是先皇亲赐,这是无上的尊荣。 听闻是纪公年少时曾为了身为太子的先皇跪在在圣祖皇帝殿前求情,于雪夜里跪了好几个时辰,导致后来腿脚落下了毛病。 先皇即位后,感念纪闻殊昔日恩情,特赐这把红木太师椅,准许他无论在任何大宴与活动都能带上这红木太师椅,不必久站强撑,这份殊荣一直持续到如今。 而纪殊珩作为他的儿子年纪上虽大不了慕无铮几岁,可辈分却要比太子慕无离都还要大了一轮。 纪老大人膝下有数子,却只有一个女儿,这个女儿就是多年前身为宫廷二等侍卫的纪雨梅,也就是慕无铮从前的师父。 慕无铮也是入朝参政后才知道,纪老大人从前十分宝贝这个幼女,家族无人不从师从仕,但他却纵容幼女习武做了那永昼朝廷第一位女御前侍卫,时至今日民间都还有不少逸闻。 只可惜纪老大人的宝贝女儿辞官后远走他乡,藏身于民间再无音信,唯过年节时寄回家书几封,最后竟于二十年后收到了亲女的死讯。 这一层渊源使慕无铮不由得想到师父的音容笑貌,望着纪闻殊的目光不自觉带上几分怀念与感触。 明明爱女死于薛氏刺客之手,纪老大人却从未找慕无离和皇后讨过公道,更不似傅老将军那般上门寻仇,也不知道他当初是如何接受爱女葬身他乡这件事的。 纪闻殊命仆从再抬来两张梨花木靠背椅,又抬了张茶桌来,让晋琏和慕无铮一起喝茶坐着等。 二人身后坐的黄花梨木椅价格质地上皆贵于纪闻殊身后的那把红木椅。 那红木椅虽是先帝亲赐,但到底看得出是老物件。他二人上门搜查,纪闻殊不仅没有为府邸被查而发火,更是特意让人搬来更为贵重的黄花梨木椅让他们落坐品茶等待。 除了因为慕无铮晋琏二人身份品阶皆在他之上,更是因为纪闻殊作为一位三朝老臣,待客之道与其他世家大臣全然不同,即便是面对慕无铮和晋琏这样的小辈时他的姿态依然谦卑随和,不像其他世家大臣那般凭着官位和背后的世族名望拿腔拿调。 慕无铮细细想来,若非纪老大人主动避世不闻朝局,此等为人处世与格局,连小事都如此细致体面,若他有心政事,就算是三公宰执都当得。 慕无铮接过纪闻殊倒的清茶,语气悠悠道:“京中其他世族听到此等风声均大门紧闭惶恐不安,但本王见老大人尤为自得,不愧是纪公。” 纪闻殊温和一笑,“纪氏家规甚严,阖族皆知,不必为名位富贵而屈身折腰,亦毋须随波逐流、蹈险行事,又岂须避忌搜查。” 慕无铮不由唏嘘:“纪老大人所言令本王受教,正所谓正身直行,众邪自息,世人虽知此理,然临事考验,常未能行。” 晋琏掺和不进话,只得在一旁面色尴尬地喝茶掩饰,他怎么想都想不明白,慕无铮不久之前还是太子府里成天跟着太子殿下屁股后头跑的小孩,怎么才过了短短两年,他竟都能和纪公攀谈到一处去了? 口中的茶清冽纯粹,不是什么名贵的茶种,但却清香宜人。 纪闻殊悠然一笑,“许久不为端王殿下授课,殿下似于世事中感悟颇多。” 慕无铮盯着茶汤中泛起的涟漪,“世间纷纭,非尽如纸墨之黑白纯粹也。善未必昌,恶未必亡,性善者更易为造化所戏,守其本心亦难矣。” 纪闻殊神色微敛,“老夫闻端王殿下话中颇为失意,可愿听老夫一言?” “老大人请说。” “世之随波逐流者众,然恒有逆水行舟之人。本心乃人之精魄与脊梁也,石可破然其坚不可夺,丹虽可磨然其赤不可夺。故于成事者,得失输赢未为至要,一时之顺逆,亦不过世俗之愚见耳。” 恒有逆水行舟之人……慕无铮不由得想起卧病在床的慕无离。 是啊,若他是那样一个在乎输赢得失的人,又怎会竭尽全力除薛氏,又顶着诸般流言和皇帝憎恨的目光彻查吏部。 慕无铮凝着目光将那清茶含在口中,迎上纪闻殊苍老却不失锐气的眼神,“蒙纪老大人一番开导,本王悟之甚深。” 纪闻殊带着慈祥的笑意道:“端王殿下与太子殿下行事虽判若云泥,然本性相似至极。” 慕无铮不自觉红了耳廓,低声道:“太子殿下何等风光霁月之人,本王安能与之相提并论。” 晋琏听到二人提到太子慕无离,点头应和:“没错,我晋琏虽是个不识文词的莽夫,却也知道像太子殿下那样的人,莫说我等,天下孰人能与之比肩?” 纪闻殊见他二人几乎要把慕无离夸上天,被逗得哈哈大笑出声,“晋小将军少年英雄心性纯然,端王殿下更是对太子倾慕至极,你二人对太子殿下慕之过甚,若使汝等无视雏鸟之情中正以视太子,难矣!” 慕无铮脸颊一片霞光,这纪公纪老大人也太直接了吧,直接点出他有多倾慕太子,这话叫他怎么接? 还说他和晋琏对慕无离是雏鸟之情....... 晋将军自小跟在太子殿下身边就罢了,可纪老大人怎么可能会知道他和慕无离从前那些事? 他不过是回了一句外人眼里的客套话,究竟是哪里暴露对慕无离倾慕至极了? 慕无铮自从做了端王之后,已经很久没有红着脸和脖子缩得像个鹌鹑了,这头一回竟然是在纪公的茶桌前,还又是在搜查对方府邸这样不同以往的场景之下。 纪闻殊见他二人神色羞赧,也不过多打趣,话绕回到彻查世家一事上,三人寥寥聊了几句,晋琏能搭上的话也不多,都是慕无铮在回话。 “端王殿下,老夫知殿下近来所为影响甚大,其间不乏不得已而为之,然老夫为师多年,不忍见殿下行差踏错,不知殿下最后可还愿再听老夫一言?” 慕无铮倏然一愣,恭敬道:“纪公请说。” 纪闻殊微叹,“弓硬弦常断,人强祸必随,殿下如今赶狗入穷巷,无论为何故,切记为自己留一线余地,行事勿趋极端,万事皆有因果.......人处世间不可过于决绝,哪怕是大恶之人,殿下也不必倾尽一生与之纠缠至死,实不值也。” 慕无铮垂眸微叹,“纪老大人的一番忠告良言,本王铭记于心。” 三人只喝了两盏茶时间,纪府上下都已经彻查完毕,一列列黑甲卫皆单膝跪地禀告:“端王殿下、晋琏将军,纪府一应仆从侍卫均己彻查完毕,暂未发现可疑之物。” 慕无铮搁下空空如也的茶盏同晋琏起身:“纪府既彻查完毕,本王与将军这便紧着去下一家府邸,此番多有叨扰,多谢纪老大人海涵。” 纪闻殊起身道,“殿下将军一路好走,老夫不远送了。” 二人皆抱拳道,“纪公告辞。” 慕无铮和晋琏这就又带着那群浩浩荡荡的虎狼之师上路。 驱马并驾时,晋琏在他身旁问:“端王殿下,方才纪公究竟与你在谈什么,为何分明每个字我都能入耳,却一句也听不明白?” 慕无铮无奈一笑,“纪公只是在对我说一些劝诫启发之言,晋将军不必放在心上。” 晋琏莫名其妙地挠头,“是吗?可为何纪公只劝你,不劝我?” 慕无铮看着晋琏那一脸茫然的神情,暗道:纪公说晋将军心性纯然,还真没言过其实。 他顿了顿,道:“这个嘛.......纪公说小将军你心性纯然,既如此便没什么好劝的,小将军只需依着本心做事即可。” 晋琏的目光有些怀疑,“心性纯然……是在夸我?可阿珩是纪公的儿子,他就从来没说过我心性纯然,他只说我蠢。” ....... 慕无铮人坐在马上,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死。 “晋将军不必多想,纪公的确是在夸小将军你纯善。”慕无铮努力挤出一个假笑。 晋琏挠挠头,睁着那无辜大眼道:“我们武将最怕碰到纪公这样底蕴深厚的文臣了,这次要不是跟着端王殿下你来,我平日都不敢同纪公说话的,阿珩说我这脑子若是去和文臣交谈,连被骂了都听不出来。” 慕无铮强忍笑意,安慰道:“这倒不至于。” 晋琏满脸惆怅,“哎,太子殿下带的人里,也就属端王殿下你变化最大了。明明先前还与我们差不多,我那时还把你当作小孩儿呢,哪知道现在连你做事都比我稳当,端王殿下你是不知道,太子殿下旧疾复发,阿珩又不在,兵部事务繁多又与朝中千丝万缕,我遇事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可快愁死了。” 慕无铮随即收笑面色一凝,“晋小将军不必担忧。无论何事……太子殿下虽卧病在床但本王还在,有任何难处都可以去找我,在这个节骨眼.......我不会让任何人欺负到他头上。” 晋琏喜笑颜开,“我早就和阿珩说了嘛,虽然你是堂堂七珠亲王,但你对殿下和我们对殿下是一样的。” 慕无铮暗自哂笑,阴暗地想,那可不一样。 他恨不得把慕无离供起来,关在最漂亮的琼楼玉宇里,只许他自己一个人惦记。 暮时,夕阳的余晖洒在崇文门上。 京城五营齐聚京城东侧崇文门,慕无铮和晋琏高坐在刑台之上,左侧和右侧分别坐着慕无铮特意请来的大理寺卿和刑部尚书。 所有密谋在琼林宴上刺杀皇帝和太子的世家朝臣在大牢里甚至都没待到半日,便被士兵押到崇文门的刑场来了。 谋逆罪株连九族罪无可恕,其中有大半都是曾上谏废太子的朝臣。 慕无铮的行动极快,只花了大半日便抓完了人,按照皇帝的命令,这些罪臣需要在崇天门即刻凌迟处死,被其株连的家眷妻女可在关押十日后毒酒赐死。 慕无铮与大理寺卿和刑部尚书商议过后,决定先亲自凌迟斩首十人以示天威,震慑心怀不轨之人,维护朝廷威严。 慕无铮一身绛袍只身走到刑台中央,纤长的身姿玉立于刑台上,冷眸如霜,手中长刀寒芒闪烁。 刑部监刑官逐个点名,昔日上谏过废掉慕无离的世家言官们一个接一个被拖上刑台,他们颤抖着哀声求饶的声音被人群低语淹没。 昔日的朝廷高官眼神空洞双腿颤抖,随着慕无铮冷漠地持刀走到第一人身前,手起刀落时头颅滚落,鲜血瞬间染红了整个刑台。 手中长刃接连斩杀数人,凄厉的惨叫一声接一声响起,斩落的头颅甚至滚落慕无铮脚边,但他始终面无表情眼底没有一丝波澜,仅有握刀的手兴奋得直颤。 慕无铮紧握着手中那把不断往下渗血的长刀,上臂微微颤抖着,刻意让自己挥刀的动作变得异常缓慢。 每一次刀刃在空中划过,仿佛那短短几息都被拉长了一般,而他这样做,仅仅只是为了能够清清楚楚地看到那些曾经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世家朝臣们在面对死亡时所流露出的惊恐与痛苦。 慕无铮将所有的愤怒和怨恨都倾注在一次次挥刀之中,处刑期间血花甚至飞溅出刑场外,百姓们接连惊恐尖叫,纷纷后退,望着一具接一具没有头颅的尸身倒下。 待斩的罪臣之列中,有一人看到慕无铮狠辣残忍的处刑手法,在恐惧之下吐出恶毒的咒骂:“慕无铮,你今日杀我,明日必有报应!你为人鹰犬爪牙,来日必受我今日之苦千倍万倍!” 话音还未落,慕无铮眨眼间手起刀落,直接剜下那人项上人头。 观刑的百姓们骇然地看着这一幕,有不少人当场吐了,刑场中呕吐物的气味与血腥气交织一处,人人目睹这一切纷纷低头议论,对这位传闻中的端王慕无铮畏惧更甚。 十人凌迟斩首完毕后,割下来的头颅都被刑部的官员门被挂在城楼上任由乌鸦啄食,夕阳之下,头颅上的血迹干涸,面容扭曲,百姓们仿佛还沉浸在那残忍刑罚的震撼中,人人皆议道: “这些世族大家竟然真的倒了!” “京城真的变天了!” “谁能想象得到,这些昔日高高在上的大人竟然会有今日的下场?”语气充满难以置信。 “端王慕无铮此人,手段狠辣堪称在世修罗!京城这么多王侯贵族,除非是有家仇,否则会有谁会丧心病狂到亲自动手处刑?不怕被厉鬼索命么.......” “这京城里,再也没有比他更狠的人了!这样的人,怕是连神佛都不敢接近。” 有人叹道。 “今日能凌迟这些人,明日又会轮到谁?现在读书入仕还能安然度日么——”那人模样似书生,语气中带着担忧问旁人。 “京城真的变天了,还是赶紧回家吧,这也太吓人了!”妇女拉着孩子的手匆匆离开。 慕无铮处刑后忙得甚至没空回端王府换身衣服,转头就要去刑部大牢巡视人犯情况。 这次的谋逆罪臣几乎都被关押进刑部大牢,还有一些被牵连其中的府邸护卫和罪臣亲眷都一起被关押在另一座京城大牢里。慕无铮要跟着去点清罪犯名目,观审画供,忙得根本转不开,更无心去想方才亲自执刑那血腥场景在寻常人眼里究竟有多么骇然恐怖。 阴暗潮湿的气息渗透在刑部每一块石头的缝隙中,铁链的摩擦声和持续的哀泣在幽闭的牢房中回荡。 慕无铮跟着刑部侍郎清点完犯人名目在狱卒的引领下步履匆匆穿过一列列铁栏,那些被定罪的犯人挤在潮湿的草垫上一个个面露绝望。 看到慕无铮出现时他们疯狂地抓着铁栏一口牙几乎要咬碎,恨不能啖其血肉,将其生吞活剥。 “慕无铮!你如此丧心病狂、恶贯满盈,总有一天会遭到报应!你所为件件天理难容,那些被你害过的人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你就等着吧!” 伴随着声嘶力竭的怒吼,慕无铮微微一顿脚步,只是淡淡回头瞟去一眼,淡漠得近乎无质的眼底只闪过一丝不屑。 他身上浓烈的血腥味还未完全消散,刚才手起刀落连斩十人之后,他连衣袍都未曾更换一下就迫不及待地前来刑部大牢进行巡视。 而他这么急着赶来此地的目的只有一个,那便是能够第一时间亲眼目睹这些曾经不可一世的世家子弟们此刻痛苦不堪且充满不甘的表情。 他嘴角微勾,朝着那铁栏后的世家子弟露出一抹笑,正是这抹冰冷得近乎残酷的笑,轻而易举地将那些被困于铁栏之后的世家子弟心中仅存的最后一丝希望彻底抹杀殆尽。 慕无铮毫不犹豫地转过身去,头也不回地继续大步向前迈进,对于身后那名世家子弟绝望地喃喃自语以及满脸难以置信的神情,他根本就连看都懒得看上一眼。 “怎么会这样......世上怎会有如此冷酷无情无所畏惧之人?” “这还是人么.......” 然而,无论他如何悲叹与质问,一身血腥的慕无铮很快便消失在幽深黑暗的牢房通道尽头。 几盏微弱的油灯幽幽发光,慕无铮穿行其间,硬靴的脚步声回响在空洞大牢走道里,狱卒才送他走出来不远,他却在地牢尽头处见到了一个绝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身影....... ——是慕无离。 慕无铮的瞳孔猛地收缩,他的脸上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错愕。 慕无离? 他怎么会来这! 他竟然已经醒了么?什么时候醒的,夏霖怎么没有告诉自己? 慕无离一身月白色的衣摆如流云般清雅矜贵,疏朗柔和的面容仍带几分病态。 慕无铮足底似灌了铅般定在原地不敢动,这几日做的种种事涌上脑海,顿时让他心虚地几乎恨不得遁地而逃。 “怎么了?铮儿。”慕无离温柔地问,“见到吾为何不过来?” 望着那气若谪仙的人慕无铮刹那间头脑闪过大片空白,连呼吸都变得有些急促。 他头皮顶着慕无离的凝视,几乎持续了几息不敢出声。 意识到自己还没回话,他才支支吾吾小心翼翼地回:“殿下,我身上……他们的血.......好脏,我……我不想污了你。” 救命啊! 谁来救救他啊! 他做的事慕无离不会全知道了吧! 第103章 太子苏醒 慕无离眼神落在他被鲜血浸深的黑袍上,平静道:“过来吧,吾不嫌你脏。” 慕无铮慢吞吞朝他移过去。 倏然间,慕无离攥起他的手,拉着他向后走,闯进黑暗中,绕进一处空牢房里。 三面都是石壁,地上铺着草席。 仅有一张空荡荡的木板床,不像是给犯人设的,更像是临时搭来给狱卒和刑官审累了就近小憩的。 慕无离将他按在冰冷坚硬的墙壁上,这里黑得只有一线光从高处渗进来,让慕无铮勉强看清男人的表情。 “铮儿不听话,把自己弄得太脏。”慕无离贴着他的侧脸低声耳语,害他觉得那半边脸烧得厉害。 “你......你都知道了?”慕无铮不敢往下看,甚至丝毫不敢反抗,他逃避慕无离眼神的空档,转眼间双腕就被一条铁锁链紧紧地缚在一起。 ——不知道慕无离从哪里拿来的。 慕无铮吃惊看去,却迎上慕无离那风雨欲来的平静眼神。 听着那窸窸窣窣的衣料声,感受到腰间系带连同玉诀哐当坠地,响声回荡在阴暗的地牢间,他耳朵止不住地发热,但身上却止不住地感到凉意,地牢的阴凉气息渗进白皙光滑的皮肉里。 “殿下,狱卒随时会经过这.......”慕无铮低声求饶。 男人低笑,“那你最好听话些,说不准在他们进来之前,吾会放过你。” 黑暗中,慕无铮敏锐的五官被放大到极致,任何一点细微的动静都能轻易激起他内心深处被人撞破的恐惧。 附近的牢房中还关押着人犯,狱卒就守在不远处,地牢外随时会进人来提犯人去审讯…… 可……慕无铮垂眸望着手上那条锁链,慕无离察觉他目光,不悦地把那被捆好的双手拉过头顶。 片刻后,慕无铮脑子里只闪过一个想法。 好可怕。 面对慕无离,他不是头一次这样想,但他记得上一次还是在初入太子府的那个雪夜,那次是因为慕无离喝了酒。 “......嗯。” “你知道吾如何处置人犯么?” 慕无离吻着慕无铮的膝盖骨问。 “殿下......如何处置人犯?” 带着些许厚茧的修长手指描摹着慕无铮的膝盖,引得慕无铮一阵战栗。 “吾会剜去他们的膝盖骨,饶是再有骨气的犯人,在吾面前也只能跪着,连与吾比肩都困难。” 慕无铮眼眶盈满雾气,不知是被羞的还是被刺激的,他咬着自己的食指指节,努力让自己不叫出声来。 “那太子殿下会如何处置我?” 慕无离眉眼微挑,低低在他耳边道:“早在你自焚离府那一日……你知道么,吾曾想过剜去你的膝盖骨,剔掉你身上所有坚硬的部分,只余一具柔软的躯壳在吾身边。” 刹那间,恍若一阵白光在慕无铮眼前闪过,两侧眼角滑落下羞赧的热泪。 慕无铮唇瓣微张,眼瞳失焦好久才回过神来,他轻声问:“你会那么做么?” “吾怎么舍得......让风华万千的端王沦为禁娈?” 琥珀色的眼瞳凑上前来,手指抹去他的热泪。 “再说一遍吧,铮儿,再说一遍,吾就许你再任性多一分。” 慕无铮眼角似曳了一抹红墨般动人,他用这双眼呆呆望着慕无离:“说......什么?” 慕无离在他耳边轻声道:“心系唯君一人......愿为君子之侣。” 不堪的回忆被勾起,慕无铮气恼地撇过头,“你将我按在这地牢中.......又是这番作派,哪里君子了?” 男人大掌按着他的后脑强迫性地抬起他的头,“吾说了,铮儿若再说一遍,吾就许你再任性多一分。” 慕无铮望着那琥珀色的双眸,似从中读到不可察的危险一般。 迟疑片刻后,他嗫嚅着出声:“心系......唯君一人......” 又似魔怔一般盯着那琥珀色的眼瞳,“愿为.......君子之侣。” “与君......共度......此生。” 慕无离心满意足地阖上那双危险的眼眸,将头伏在他颈间,像是猛兽细细品味猎物的气味。 慕无铮紧张得手指发颤,他拽着慕无离身上仍然一丝不苟的月白色衣摆,声音低得几乎失声:“别在这!回去......只要回去,无论如何,我都依你。” 慕无离在身下人看不见的角度悄悄勾起唇角,“放心,不会在这要了你。” 倏然间,他紧绷的身体微松下来,似浑身脱力般任由男人摆弄。 待从地牢出来时,他满面霞光未褪,与慕无离谨慎地隔着一臂的距离。 而身旁的慕无离却仍是那一副清雅矜贵的端庄模样。 慕无铮垂眸暗骂:衣冠禽兽。 怪他以前完全没想到。 他后知后觉地想起什么,问慕无离道:“晋琏将军......现在在哪?毕竟他是被我骗了才做那些事……你能不能……” 声音毫无底气,甚至带着几分恳求。 慕无离嘴角轻轻一撇,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还能在哪?当然是在太子府的刑堂里跪着。” 慕无铮的脊背刹那间“嗖”地一凉。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这还是他那个清雅华贵、端方如玉的心间明月太子殿下么? 慕无铮觉得他的认知经过刑部地牢这一遭之后彻底天翻地覆了! 数个时辰前。 纪殊珩望着眼前的茶水和满桌甜点陷入沉思。 他被“请”来端王府小坐已有两个时辰了,连茶水都续了好几回,茶水喝得他心跳加速,不停地撞击胸膛。 不安的情绪和困惑交织,他出不去,只能尽力使自己冷静地待在这里,穷思竭虑地思考端王的目的。 端王究竟想做什么,为何非要把自己困在这? 他不知道小解多少回了,是真的不想再闻见茶汤味了! 愈想愈烦躁,纪殊珩撑着额角面露苦色。 门外脚步声传来,紧随而来的是“吱呀”的开门声。 林霜绛走进客房里,果然见纪殊珩神色不宁地坐在八仙桌前。 “知道纪编修你无聊,我特意给你找来些事做。”神情似笑非笑,甚至看得出几丝蔫坏。 纪殊珩抿唇,肃声道:“端王殿下到底要做什么?我可是朝廷官员,端王殿下究竟想将我困在这多久?” 林霜绛冷哼一声,阴阳怪气道:“谁敢困住纪小公子啊……放心吧,不会很久,你很快就能出去。” 纪殊珩松口气,脸色却仍紧绷着,“你们究竟要做什么?” 林霜绛举起手拍了拍掌心,“水芙,水蓉,拿进来吧。” 紧接着,水芙和水蓉两个瘦弱女子抱着小山似的竹简卷轴走进来,然后尽数堆到客房一侧的书桌上。 “这是?”纪殊珩狐疑看去。 “这些竹简记载着永昼地域内所有氏族的宗族谱系,其中不乏各地累世冠冕、钟鸣鼎食之家的情况,你们太子殿下不是让赵赋去向端王建言献策修《氏族志》么?” 纪殊珩沉默不语,没有答话。 林霜绛也不理会他反应,“你们太子殿下既要刊正姓氏,还要大力拔擢那些新庶族,你不好好将各地域氏族的史志看一遍怎么行?” 纪殊珩听完这句话终于开口道:“殿阁中多的是有资历的大学士,更何况殿阁并没有交待下来此事,你我独揽此事怕是不妥。” 林霜绛没好气地笑了,他走到书桌旁拎起几卷竹简,挪开茶壶扔到纪殊珩面前,“你以为没有欧阳大人的授意,我会找你提前准备此事?再说……” 俊秀的眉目染上怒意,“修《氏族志》的事是你们自己人和端王殿下提议的,总不能你们自己人想撂挑子不干,全让我们端王府的人代劳吧?” “我知道你们太子府的人一贯擅长算计和利用,和你们那个主子如出一辙!但你如今既然坐在这了,就该好好想清楚该听谁的话,难道你不想出去了?”林霜绛语气透着威胁。 纪殊珩闻言稍皱了眉,道:“不得污蔑太子殿下。” 他狐眼微眯,似是想了又想,终于松了嘴角,“我可以为此事出力,不过我有个要求。” 林霜绛不悦地瞪大眼,“你还有敢有要求?” 这个纪殊珩,到底知不知道阶下囚是什么意思啊! 林霜绛咬牙,“说来听听。” 纪殊珩缓缓开口,“我需要你把赵赋赵编修请来,他对于各地世族豪强了解更深,有他在旁,便于你我理清思绪,不至于无从下手。” 林霜绛面色微舒,竟是爽快答应下来,“请就请。” 两个时辰后。 端王府内这片小小的客房俨然成为了三名殿阁新学士的办公处。 赵赋将那些竹简按照淮北、关中、江南等要地清理出一摞摞竹简,“共有二百九十五姓,二千二百八十七家,若修《氏族志》需按新旧远近分为九等,要保证所有的旧氏族与豪强望族至少降三等,而那些日后待拔擢的庶族待我们一一找出来再排出先后。” 而正在八仙桌旁埋头细阅的纪殊珩和林霜绛低声应了一句,手上停不下来。 然而对于现在外面发生的事,纪殊珩已经无心去管。 看完大半竹简时,天色已近日暮,侍女水芙敲门而入,“三位大人,可以用饭了。” 林霜绛闻言抬起头,将竹简搁在桌上对着另外两人道:“时候到了,二位编修,请吧?” 赵赋和和纪殊珩闻言也放下竹简,前者揉了揉发酸的眼眶,后者捏了捏酸痛的胳膊,一齐往膳厅走去。 三人难得平静地吃一顿饭,有赵赋居中调和,林霜绛和纪殊珩也没再针尖麦芒,不至于像整理竹简时那般说着说着就吵起嘴来。 才搁下筷子,三人便见夏霖匆匆来报,神情复杂,“林公子——” 林霜绛站起身来,“何事?” “太子殿下好像醒了!” 林霜绛想起慕无铮的交代,忙道:“带我去太子府看看,我要给太子殿下把脉。” “等等——”纪殊珩脸上微露喜色,“带我一起去!” 赵赋笑呵呵道,“看来老师身体有所好转,也请林修撰带我一同前去,我也想去看望老师。” 林霜绛看着身后这两个麻烦人物恼火地跺了跺脚,无奈同意带上这两人。 谁知等三人乘着马车赶到太子府时,竟然跑空了。 太子殿下竟然不在府中! 林霜绛不停揉着太阳穴,问青松:“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太子殿下刚醒,又有内伤在身,怎么可以下床!” “内伤未愈等会又着了风寒怎么办?” 青松面露为难道:“府医也说过不让太子殿下出去,可太子殿下没听,好像是因为先见了仇大人一面,不知道说了些什么,然后太子殿下就换好衣衫出府了。” 林霜绛在心中默念:没关系,没关系,他现在不是大夫,他不生气,他不生气。 可是还是好生气,怎么办啊啊啊啊啊! 怎么会有这么不听话的病人! 纪殊珩皱着眉看向赵赋,“外头究竟出了什么事,方才一路上路过的街巷空旷不已,往日京城这时候正是人流密集时,怎会家家户户闭门不出?” 赵赋面色有些奇怪,似是欲言又止,最终却只是打开折扇掩面,“也并非全都闭门不出,街上人流似乎都往东侧崇文门去了,应该......是有什么大的活动?” 三人正站在太子寝殿不远处的廊下议论着,忽然间听到一阵嘈杂人声,听声音,像是晋琏和仇刃。 “仇刃你松开我!我是在做好事,是在给殿下做事,你凭什么绑我!”晋琏瞪着那大眼吱哇乱叫。 “傻小子,就是殿下要我绑的你,还给殿下做事呢!你闯了天大的大篓子!乖乖去刑堂跪着吧你——” “仇刃你这个黑心肝的,我可是朝廷武将,你敢这么对我!” “绑你是殿下的命令,你要不服等殿下回来,保准你心服口服!” 三人闻声面色忽变,尤其是纪殊珩,他用那双带着质问的狐狸眼直直望着林霜绛,林霜绛不觉目移,高声道:“你们俩看我做什么!这可不关我的事——” “我只负责给太子殿下看病和修氏族志,其他事和我可没关系!” 纪殊珩顾不得听林霜绛辩解,狐眼一眯提袖往刑堂大步而去,赵赋也只好无奈地跟上前去。 仇刃扛着从刑部五花大绑回来的晋琏一路飞进太子府刑堂,直接把人扔地上,疼得晋琏呲牙咧嘴。 仇刃抱臂望着满地打滚的晋琏,“你小子,谁让你调兵和端王去堵那些世家的门还查抄府邸的?又是谁让你去请旨在崇文门当即处刑的!” “你知不知道现在京城满城风雨风声鹤唳!” 晋琏满脸委屈,“是太子殿下啊!他不是本来就想要对这些世家下手么,更何况这些世家还害他旧伤复发,这口气不出怎么行?” 纪殊珩匆匆赶来,攒着眉问仇刃,“究竟怎么一回事?为何又要罚阿琏?” 仇刃冷笑道,“你还不知道,这小子出息了!趁着太子殿下卧病在床,联合端王把京城所有参与刺杀的世家大族全都一锅端了!” 纪殊珩瞳孔骤然增大,“一锅端?!” 仇刃点头,“不止如此!像是怕咱们听到风声似的,午后一过还没等大理寺复审就去和陛下请旨直接在崇文门处决罪臣,等我赶到时,十个人头挂在城门上,血都凉了!” 晋琏挣扎辩解道:“什么叫我出息了?我没有自作主张,分明端王殿下、大理寺卿还有刑部尚书都在啊!更何况这件事还是陛下给了圣旨的——” 纪殊珩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后,脸色复杂地盯着晋琏,低声道:“你啊……你被利用了……傻子。原来他困住我,是因为他目标在你。” 晋琏满脸疑云,“什么叫目标在我?” 仇刃苦恼地一拍脑袋,“这件事太大了,等太子殿下回来处理吧,现在咱们也没辙。” 慕无离回府时,身后还跟着个满脸写着重重心事的慕无铮。 二人大步流星走进刑堂,慕无离面色平静地端坐在正中央,慕无铮看了眼跪在地上的晋琏,心里一阵发虚。 他这个罪魁祸首骗晋琏和他一起助纣为虐,好像......好像没理由坐着? 林霜绛在慕无铮进门时互相对了一眼,他没有进去,而是和青松赵赋守在门外。 这样的事他的确不便掺合。 慕无铮回头瞧了瞧站在刑堂外的林霜绛和赵赋,沉下一口气。 默默屈膝跪在晋琏身边。 幸好没让霜儿进来,否则又要骂他没出息。 刑堂内,慕无离不出声,旁人也不敢说话,整个刑堂安静得落针可闻,晋琏对慕无铮瞪着眼,似是要他给他一个解释。 慕无铮心虚目移,迎上端坐在正中央那琥珀色的平静眼瞳。 慕无离也没叫他起身,但也没说要罚他。 开口第一句只是:“外面的事你们都知道了。铮儿,晋琏,你二人几乎将京城世族残杀殆尽,就没有想说的?” 眉目肃然,语气隐有些严厉。 虽说暂时只凌迟了十名世族大臣,但皇帝已经下了旨意将余下株连的家眷鸩酒赐死,这些人不是死却也和死没区别了,若现在不赐死反而将人放了,这群人一定会找皇帝和慕无铮寻仇,那还不如依着圣旨直接处死来得干净。 晋琏眸光瞟到纪殊珩面色难看,忙小声解释:“阿珩,你放心.......纪氏没事。” 纪殊珩闻言几乎要气得直掐人中,这小傻子!难道被人卖了还以为自己占了便宜么? 慕无铮轻咳一声,“这件事的确是我骗晋将军做的,与他无关,太子殿下不论如何责罚,请只罚我一人。我身为亲王,自然一人做事一人当。” 慕无离却没答应,眉头轻轻一皱道:“他可不是全然无关,这样简单的骗术都能信,教训还是吃得少了。” 晋琏震惊地瞪大眼! 端王殿下骗了他?难道太子殿下根本就没有留下彻查世家的手谕? 完了,他完了啊! 慕无铮不知面对此情此景该说什么,望着慕无离那副高高在上的样子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在牢房时男人在他耳边的低语: ——吾会剜去他们的膝盖骨,饶是再有骨气的犯人,在吾面前也只能跪着,连与吾比肩都困难。 原来端方如玉的太子殿下不止会以德服人。 有时候会用手段,有时候甚至还会用暴力。 慕无铮这才意识到,在晋琏仇刃这些人面前,慕无离一直是这样的一个人。 只是因为对他尤为不同,故而慕无铮只能看到月,却看不见那月背后的阴晦。 见晋琏和慕无铮都没说话,纪殊珩咬着下唇忧心道:“殿下,木已成舟,京城变动如此之大,各地豪强望族听闻此等风声一定会战战兢兢仓皇度日,此时若有人举反旗......内乱必起。” 慕无铮闻言,紧攥身侧绣袍。 他不是没想过这么做的后果,但他还是做了,他不后悔。 慕无离听见纪殊珩的话,仍是抿着唇沉默不语。 京城的世族被他们除了个痛快,永昼各地的豪强们一定会恐惧下一刻被处理的名门望族就是自己。 亡命之际,很有可能直接割据一方,自立为王。 纪殊珩在一旁低头拱手,缓声劝道:“殿下要......早做准备。” 第104章 内乱将起 慕无离拧着眉始终沉默无言,也没开口罚晋琏,半晌后对着众人下逐客令:“都出去吧,让吾静静。” 仇刃欲言又止,纪殊珩则是俯身去给晋琏松绑,又躬身作揖:“殿下,我先带阿琏下去反省,殿下若有事可随时唤我。” 慕无离凝眸点点头,看不出喜怒。 所有人都陆陆续续地退出刑堂,偌大的空间内顿时变得安静。 然而,唯有慕无铮一人静静跪在原地纹丝不动,丝毫没有半点要离开的迹象。 跟在队伍最后面的仇刃默默地停下脚步,回首望了一眼慕无铮纹丝不动的身影后,轻轻地伸出手将厚重的大门合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此慕无铮稳稳当当地跪着一动不动,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挪动身体,艰难地向前拖动了几步,一点一点地靠近那个端坐在高位上的男人。 他拖着双膝来到慕无离的跟前,微微仰起头,将自己的额头轻轻枕在了慕无离的膝盖之上。 整个刑堂里一片死寂,唯有两人轻微的呼吸声交织。 良久之后,慕无离才终于打破沉默,声音低沉道:“铮儿,告诉吾.......你如此行事的缘由。” 慕无铮的脸色微微一变,但转瞬间又恢复平静,他深吸一口气缓缓道,“你教过我,攘外必先安内……我查过历年来没疆南下劫掠的时间点,他们喜在秋时南下犯边,届时战事必起,去年是因为淮北天灾他们才没南下。而眼下是春末……留给我们的时间所剩无几.......” “ 殿下。” 他的声音带着几分坚定:“我不愿等到战事平复再来收拾这些祸患,这些世族豪绅在秋来之前必须该杀的杀该废的废。” 慕无离眉心愈收,满脸凝重:“除世族之患非一日之功,铮儿,你如此行事后患无穷。” 慕无铮轻笑出声,“那也总比秋来时敌国大军入寇中原,而我们还在和世家斗得你死我活的要好。” 那笑声中带着决然与无畏,他毫不退缩地直视着慕无离的眼睛。 慕无离嘴角微松,伸出宽大的手掌,猛地掐住慕无铮的下颌。 “可你这般不顾一切……真的能离你心中所想更近一步么?你可知如今天下人皆知你是如狼似虎、心狠手辣的佞臣。” 慕无离的声音低沉有力,带着无法抗拒的威严和压迫感,敲打在慕无铮心间。 慕无铮被迫抬起头,脸色毫无抗拒之色甚至嘴角轻轻上扬:“殿下……是我的,终究会到我手里,天下人怎么看并不重要。” 见慕无离凝着那双深潭般的眸子望着自己沉默不语,他心中有些忐忑不安,像只乖巧的小犬般讨好似地去蹭男人的膝,“我知你心中一直挂念着北征,只是被这些错综复杂的事绊住手脚。若是我们动手得快的话,没准还能留出手来杀没疆一个措手不及……殿下,你不用担心,我心里有准备。” 好言好语半晌见慕无离眉头还是没松,他眸光一闪,然后微微支起自己的身子,慢慢地朝着慕无离的腰带靠近,嘴唇贴着腰间咬那腰带。 慕无离的眉头倏然一跳,“你做什么?” 慕无铮微微松口,俯在他腰间轻声低语,眼尾牵动着那鲜艳如血滴的红痣,“我知道方才在牢里你没尽兴……” “我帮帮你,不想那些了好不好……太子殿下?” 慕无离紧紧捏着他的下颌,咬着牙怒声斥了句:“孟浪!” —— 夜色已深,林霜绛和赵赋在刑堂外等着,本想等众人议完事就给慕无离把脉,却没想到所有人都出来了,只有小铮还留在里头。 林霜绛不禁眉头微皱,心中涌起一丝忧虑,他忍不住抬脚向前,想要伸手推门进去一探究竟。 就在这时,一只有力的手突然紧紧抓住他的手臂。 林霜绛转头看去,只见纪殊珩正一脸严肃地盯着自己。 纪殊珩眯起了那双狭长而锐利的狐狸眼,眼神中透露出一种不容抗拒的意味:“殿下与端王此刻正在里头商议要事,林修撰还是暂且随我前往前厅等候吧。” 林霜绛忍不住心里犯嘀咕,不就看一眼么,太子殿下和他手下的人真是一样的强势! 果然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属下。 赵赋劝他:“林修撰,方才还有几个氏族不好确定等级……正好,我们与纪编修去前厅就此事再聊一聊如何?” 林霜绛心中虽然将慕无离和纪殊珩痛骂了个遍,但看到赵赋出来打圆场也不好伸手打笑脸人,只好满脸愤愤地跟在纪殊珩和晋琏身后离开刑堂。 一个时辰过后。 当慕无离与慕无铮从刑堂离开踏入议事前厅之际,耳畔便传来赵赋那略显焦急的调停声。 原来在他们离开的这段时间里,林霜绛就氏族排序之事和纪殊珩已经争吵了数轮。 直到慕无离走进去时众人才噤声,林霜绛恨恨地瞪了一眼纪殊珩,转而对慕无离拱手道:“太子殿下,端王殿下吩咐过我要给您把脉,一同陪府医调整药方。” 慕无离在最中央的红木椅落座,自觉伸出手腕道:“此事有劳林修撰。” 慕无铮抬眼望去,只见林霜绛正神情凝重地为慕无离把着脉。 慕无铮正刚欲开口询问林霜绛方才纪殊珩争执不休的原因,但话尚未出口,一旁的赵赋赶忙压低声音提醒:“端王殿下,他们好不容易才稍稍冷静下来一些.......依臣只见,您还是暂且不要提及此事为好!” 闻得此言,慕无铮先是微微一怔,随即便如醍醐灌顶般恍然醒悟过来。 他面露惭色轻轻摇了摇头,自嘲地笑道:“多谢提醒……是本王疏忽了。” 说着,他还轻轻地拍了拍自己的额头,他真是莽撞了。 林霜绛感受着脉象的跳动,眉头微微皱起,似乎察觉到了一些异样,朝慕无铮投去一眼凉凉的目光,当看到慕无铮耳廓上的红霞时,心中更是笃定。 慕无铮不禁打了个寒颤,心虚目移。 林霜绛放下手起身,语气有些冷肃:“因西域迷药造成的气血失调缓解大半,但太子殿下不爱惜身子擅自出门,身子着了寒凉........而且,” 说到此处,林霜绛稍稍停顿了一下,紧接着又用一种别有深意的目光紧紧盯着慕无铮:“太子殿下气血失调不宜动欲,还有内伤在身........有些人还是节制些为好,色字头上一把刀。” 最后那一句林霜绛特意咬着重音提醒。 此时,整个前厅里一片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齐刷刷朝慕无铮看来,慕无铮只觉得脸上一阵火辣辣的灼热感迅速蔓延开,张了张嘴似想解释什么,却一个字都开不了口。 还是端坐在一旁的慕无离率先开口打破这尴尬场面。 “多谢林修撰提醒,吾会放在心上。” 林霜绛冷哼一声,“天色已晚,臣先回府,就不打扰二位殿下叙旧议事了。” 慕无铮心虚道:“霜儿,让青松派辆马车送你回去,路上小心啊........” 林霜绛无语地睨了慕无铮一眼,甩着白袖转身离开。 慕无离平静地开口道:“殊珩,你也回府吧,听闻自吾病后你就没回过纪府,是该回去看看纪公了。” 纪殊珩眉目担忧,“可是阿琏.......” “他既已知错,吾暂且不会罚他,你先回去。”语气带着肯定。 “是,”纪殊珩垂目拱手,“殿下多注意身子。” 慕无离微微颔首,赵赋打算同纪殊珩一起坐马车走,于是也上前躬身作别道:“今日得见老师苏醒,并且行动自如、安然无恙,学生这颗悬着的心总算可以放下大半。” 慕无离那深邃的眼眸看着他,轻声道:“殿阁不是兵部,不比吾手下,你自己多注意分寸,凡事需多加留意,谨言慎行。” 赵赋闻言,再次拱手施礼,脸上始终挂着谦逊的笑:“老师的嘱咐学生时刻铭记于心,不敢丝毫懈怠。” 一直站在一旁默不作声的慕无铮幽幽盯着和慕无离交谈的赵赋。 青年身姿挺拔,一身墨兰衣袍气质高雅如秋霜,让他心中无端地生出酸涩来。 赵赋一走,慕无铮就朝慕无离走来,那眼瞳直直盯着慕无离:“人都走了,还看?” 慕无离一脸无奈,“吾没在看,是你在看。” 慕无铮上前一步紧紧攥着慕无离身侧的袖摆,“他如今不仅位列殿试三甲,还身为朝廷七品编修,以赵大人之才能,有什么好让太子殿下提醒的?” 慕无离眼中难得出现一瞬茫然,轻声道:“铮儿,方才不过是师生间的寻常问候。” 那张妖冶的面容顿时逼近了,“你知道么,但凡发现你少喜欢我一点点我都要发疯.......更别提你在乎别人了。” 长长的眼睫盖住那瞳中波涛似的情绪。 慕无离望着慕无铮那带着几分偏执和咄咄逼人的神情,心头倏的一软,伸手抱他入怀。 满身的冷香像覆满枝头的霜雪。 “不会喜欢别人。” 语气笃定。 慕无铮埋在他胸口抱怨:“若不是你在我之前总喜欢捡别人孩子,我也不至于这样.......” 更可恨的是这些人认识慕无离都比他早,那种全身心托付的信任以及十足的默契和熟悉都让他嫉妒非常。 慕无铮嗅着那雪松气味稍稍安下几分心,伸出手轻轻推开男人。 自顾自解下胸前火红如血的玉诀,朝慕无离的脖颈伸去。 自岱县慕无离在那夜市中为他奋力赢来这红色宝石之后,慕无铮几乎爱不释手地日日佩戴在身上,原先这名为“地藏魂玉”的宝石被做成额链的样式,慕无铮回宫之后就命工匠将它改成项链,方便隐藏在衣衫里头。 慕无铮踮起脚尖,伸长手臂,试图将手中的玉诀挂到慕无离的脖颈上,在脖颈后系好, “你现在.......比我更需要这个。” 他那专注而充满期待的眼神让慕无离心神微动,微微低下头,任由慕无铮为他戴上那鸽血红的宝石。 “我利用晋将军私自调兵,于兵家而言是犯大忌讳,你.......不怪我?”声音低低,一字一句间呼吸掠过男人脖颈。 “木已成舟,怪你又有何用?”琥珀色的眼瞳平静无波,让人难以判断情绪。 “我借你的手除吏部尚书,又用你的兵杀那些世族,你的人,你的兵,我都用了……我以为,你会觉得我在冒犯你。” 慕无离瞳色一暗,“若真是冒犯.......铮儿,你冒犯得还少么?” 慕无铮倏然一愣,唇角微勾,“也是。” 他生性张扬肆意,做了七珠亲王后更是无所顾忌,慕无离没想着拦他,也拦不了他,所以明知他回回都是先斩后奏,却也拿他无可奈何。 —— 次日。 朝上,慕无铮与皇帝商议后,决定将世族那些株连的亲属们从鸩毒赐死改为坑杀。 直接在京郊挖坑活埋,再立一块高大的罪碑在此以示天威。 这次处刑不用慕无铮再出手,到场在一旁监刑即可。 那一日,京郊的天坑仿若修罗炼狱,尸身堆积如山,层层叠叠。 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世族之人横七竖八地倒在其中,那些试图反抗的世族子弟,在黑甲卫的长刀之下,瞬间被砍成两截,鲜血四溅,随后被无情地抛入天坑。 最小的不过豆蔻之年。 慕无铮冷眼旁观这一切惨象。 但他没留手,尽管他有办法留那些人一条命。 因为他绝不愿留下任何隐患,一旦放过这些世族子弟,日后他们定会与自己和慕无离展开疯狂的复仇,那是无尽的麻烦和危险。 其次,他亦不忍见这些人在仇恨的阴影下忍辱偷生,像自己这般,在血海深仇的重压之下,步步惊心。 每一步都走得如履薄冰,每一日都活在痛苦与煎熬之中。 他宁愿他们化为厉鬼前来纠缠自己,也不愿他们承受这般命运。 若那些人要怨,那就变成厉鬼来折磨他。 命不由己的感觉并不好受,早些投胎转世为人,便不用再背负这些。 随着哀泣与痛骂声渐渐被死亡的寂静吞噬,天空中飘起细密小雨,雨滴如丝,缓缓地洒落。 慕无铮缓缓伸出手,仰起头,任由雨滴打落在掌心,眼神空洞而又深邃。 无声呢喃:这一切都是他所为。 是他心狠手辣残杀世族,是他为平政局不择手段。 天若要来谴,就来谴他一人。 雨滴顺着他的手臂滑落,打湿了他的衣衫和手掌,慕无铮轻轻叹气。 无论多么大的雨,都冲洗不干净他这双手的罪孽。 刚踏入端王府,慕无铮便见府内管事匆匆前来禀报:“殿下,欧阳公子来了。” 慕无铮微微一怔,他与欧阳绥确实许久未见了。 听闻欧阳大人所言,欧阳绥乡试中举之后,并未参加会试,而是被其父亲径直打发去了江南。 “人在何处?” 慕无铮问道。 “欧阳公子正在前厅小坐。” 管事恭敬地回答。 慕无铮大步流星踏门而入,抬眼便瞧见欧阳绥一袭墨衣潇洒地坐在前厅的茶桌旁。 “你竟然回来了?” 慕无铮的话语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 欧阳绥仰头爽朗一笑:“许久不见,端王殿下风姿依旧。” 慕无铮缓缓在他对面坐下,目光满是疑惑:“我还真是好奇,你堂堂一个辅政大学士独子,好好的不去春闱,去江南做什么?” 欧阳绥闻得此言,不禁大笑出声,笑声回荡在前厅之中,“春闱?我可没那份心思惦记它…… 我满心满眼都是殿下的从龙之功!” 慕无铮顿时来了兴致,“哦?那你且说说,在江南,你都为本王都做了些什么?” 欧阳绥端起茶杯,轻抿一口润了润喉,缓缓说道:“殿下也知晓,棠钰坊起初乃是我父亲一手培植起来的情报组织,只是坊内人手布局多集中于以京城为重心的北方,南方几乎毫无布置。父亲为弥补这一空缺,特意差遣我带着贺梁和昝瑞前往江南,在当地筹建镖局,以此探听消息,观察江南局势,顺道追查雍王的下落。” 提及江南,慕无铮的眉心不自觉地收紧,“欧阳大人真是用心良苦…… 江南织造局近些时日一直在大肆推行弃田养蚕之举,本王也听闻当地民怨沸腾,粮价亦是节节攀升。” 欧阳绥轻轻为慕无铮斟满一杯茶,神色凝重地推到他面前,“这段时日镖局借着四处送镖的机会暗中探查江南诸郡的米粮走向,发现一件值得殿下留意之事,殿下需提前做好应对之策。 “何事?” 慕无铮身子微微前倾,神色紧张。 “大量的米粮都被当地的豪绅辗转运到了襄阳城,仅余下些高价米粮在各地城内售卖,当地的名门望族仿若听到了什么风声一般,纷纷开始举家迁徙,有的迁居北上,有的…… 则是搬进了襄阳城。” 欧阳绥压低声音,轻声道:“殿下知道,这些世族名门向来不会无缘无故行事。” 慕无铮双眼倏然睁大,眼中满是震惊与难以置信,“你是说!” “江南.......要反!” 欧阳绥表情严肃地点点头,继续说道:“雍王隐匿得极深,莫说我们,就连太子都未能查到他的踪迹。米粮皆是一大群富商在暗中收购,咱们连雍王的影子都捉不到。” 慕无铮恨得牙痒痒,心中暗忖:这个雍王,当真是棘手至极。 “我明白了,你是怀疑…… 江南诸地的世族豪强与雍王相互勾结,大量囤积米粮,妄图利用朝廷推行弃田养蚕致使民怨沸腾一事造反,进而割据江南?” 慕无铮眉头紧皱,语气中带着几分愤怒。 欧阳绥再次点头,“如今风声已然十分明显,若不是急于回来提醒殿下,我理应还在江南探查雍王下落。如今我既然回来了,殿下自是知晓此事的严重性。” 慕无铮脸色一沉,“多谢你,我自会做好平叛准备。” 他虽早料到会有南下清叛之日,可当此日真至,他仍有种虚恍之感。 终于走到了这一步,永昼.......内乱将起! 欧阳绥语调低沉而又凝重,“家父说殿下需妥善看待此事,江南生乱于殿下而言未必全然是坏事,殿下正好可借平叛之机掌兵,一举南下清理那些叛乱的世族,根除后患。” “我明白了,放心吧。” 慕无铮的眼神中透着一丝决然。 “端王殿下……” 欧阳绥那深邃的黑眸愈发幽深,“该狠下心的时候,务必狠绝,大业成败在此一举。” 第105章 江南叛乱 京城往昔繁华喧嚣,朱门府邸鳞次栉比,尽显世家尊荣,可如今仿若修罗场。 端王慕无铮一朝权柄在手,雷霆手段尽出,以谋逆造反之罪,掀起惊涛骇浪,大肆对京城世族展开屠戮、株连,那一条条街巷,曾是簪缨往来、谈笑晏晏之所,现下却满是血雨腥风。 巍峨门庭倾颓,雕梁画栋溅满鲜血,家眷哭号、奴仆四散,珍贵文玩、金银细软被随意践踏,抄家的官兵如恶狼般涌入。 翻箱倒柜,将世代积攒的财富席卷而去,珍贵古籍字画付之一炬,名噪一时的家族一朝覆灭,化作历史灰烬,阴森寒意弥漫京城每个角落,令余下世族胆战心惊。 此等消息,仿若夺命追魂令,传至永昼各地,世族豪绅们原本安逸的日子戛然而止,惶惶不可终日。 尤其江南诸郡,向来鱼米丰饶,膏腴千里,岁岁稻黍飘香,滋养万千生民,端的是繁华富庶、安稳太平之景。 诸江南世家本坐拥锦绣山河、良田千顷,富可敌国,生活奢靡闲适。 可如今,夜里烛火摇曳,雕花窗棂后,族中长辈们聚首,面色凝重如霜,额间冷汗涔涔,交头接耳间满是忧虑惊惶。 “端王此番行径,冷酷决绝,我等家族虽远在江南,难保不被波及,京城那些名门都似蝼蚁般被碾碎,我等又怎能安枕?” 白发苍苍的家主抖着手摩挲着拐杖,声音颤抖。 “正是,当早谋出路,以防大祸临头。”众族老纷纷附和,愁云惨雾笼罩。 正逢数月前永昼朝堂忽颁新规,强令弃田养蚕,欲以丝织之业广开财路,全然罔顾农事根本。 那一道道政令传下,如恶风过境,往昔齐整的阡陌良田,转瞬便被翻垦改作桑园,耕牛哞哞,似在悲叹命运,犁具闲置,锈迹渐生。 江南百姓日日惊惶失措,囤粮有限,家中米缸眼见着见底,而米价却仿若脱缰疯马,一日数涨。 市井之间,往日熙熙攘攘的米行前,如今人潮汹涌,恰似开锅之沸水,喧闹嘈杂。 妇孺啼哭、老弱哀叹,声声揪人心肺。 有白发苍苍的老翁,枯瘦双手颤巍巍捧着几枚铜板,被汹涌人潮挤倒在地,米袋滚落,眼中满是绝望无助。 青壮汉子们满脸愤懑,额头青筋暴起,攥紧的拳头关节泛白,怒吼声响彻街巷:“这是断我等生路,叫人怎活!” 众人聚于府衙门前,呼声震天,讨要说法,可那朱门紧闭,不见官影。 韩府本是一小钱庄,不若赵氏钱庄那般盘踞一方,但在江南仍称得上盘根错节,富埒陶白,平日里便行事骄横。 面对此番乱象,预先得了雍王提醒的韩老爷更是视作敛财良机。 他家粮仓满囤,却捂粮惜售,街市之上偶有放出的些许糙米,价格竟比往昔贵了数倍,江南诸郡百姓辛苦积攒的血汗钱,于这高价米前,不过是杯水车薪,转瞬即空,多少人家灶冷锅清,面有菜色。 窜逃在外的雍王慕无戚久有野心,日夜蛰伏于韩府窥探时机,恰似暗夜潜蛟,伺机而动。 见江南困局酝酿至此,他便觉时机已至,遣心腹穿梭于街巷闾里,散播危言,蛊惑人心。 “朝廷无道,弃我等生死于不顾,唯念那蚕丝换银,充盈府库。诸君若不奋起,执戈以抗,必饿死残躯,累及亲眷,田园荒芜,再无生机!” 言辞恳切,却暗藏祸心,百姓本就满心怨怼,被这般言语撩拨,疑虑者渐少,冲动者渐多,终有胆大之人,寻出家中柴刀、锄头,聚于一处,目光灼灼,燃着怒火与不甘。 他更是借韩氏的人脉聚集各江南世族族长,密会各族掌权之人,在那幽深庭院、密室之中,蛊惑煽动:“端王无道,残杀京城同宗,下一个遭殃的便是诸位。如今江南乱象,正是天赐良机,你我联手,瓜分这江南诸郡,自立为王,方可保家族昌盛,免受屠戮。” 江南诸世族被说动,犹豫彷徨后,终与雍王暗通款曲,定于襄阳城谋划起兵占城一事。 与此同时,雍王封地那三千精兵,个个盔明甲亮、训练精熟。 接了密令,他们毫不拖沓,扮作行商模样离开封地,战船皆饰以商号旗帜,舱内堆满箱笼,看似满是货物,实则暗藏利刃弓弩。 夜幕低垂,船队悄然启航,顺流而下,船头破水,恰似利刃割破锦缎,泛起粼粼波光,隐有寒光闪烁。 船内精兵面色冷峻,默不作声,犹如蛰伏之猛禽,只待时机,便要振翅扑食。 太子慕无离本于江南苦心孤诣经营布防,奈何暗卫也不过仅安排百人留守江南散于各处,自从得了襄阳城要反的风声,更是齐聚襄阳城外驻守。 了望见远处江面船队隐现,暗卫心下已知不妙,忙飞鸽传讯告于朝中。 众人齐聚,望着那渐行渐近的“商队”,虽握紧刀剑,神色坚毅,可相较悬殊兵力,亦难掩心底忧惧。 狂风呼啸而过,似在为这危局哀号,气氛凝重如山,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百来暗卫如何能与数千精兵抗衡? 众暗卫观那敌情深思熟虑,螳臂当车终究非上策,最后只得命各方人手撤出襄阳城,待太子慕无离得讯传令后再行事。 短短不到十日,端王慕无铮那残杀世族所带来的严重后果便如疾风骤雨般迅速传入京城。 曾经逃出京城的雍王,竟然占领了襄阳城,打着清君侧除奸佞之名联合江南诸郡公然举兵造反! ——此奸佞所指何人不言而喻。 消息瞬间传遍朝野上下,所有人都为之震惊不已。 各种流言蜚语也随之四起,而朝廷方面,更是猝不及防陷入一片混乱之中,皇帝召集所有武将匆忙调兵遣将派人平叛。 巍峨的殿宇在朝晖轻抚下,朱红似血,金黄如焰,却掩不住内里汹涌暗流。 朝堂之上,气氛凝重得仿若能攥出水来,众臣列立两侧,衣袂纹丝不动,唯闻呼吸压抑。 “江南战事告急,废王雍王占领襄阳城自立为王,诸位爱卿以为,派何人前去平叛为好?”皇帝缓缓开口。 欧阳恪一身绛紫朝袍持笏淡淡道:“陛下襄阳城战事紧要.......依老臣看,拥护雍王者不过世族权贵,而占领襄阳城亦不过数千精兵, 非必要之时不必令太子殿下战场涉险......臣看,端王殿下堪当此任。” 慕无铮一身朝服站出来,“陛下,臣一心军功已久,愿领此命!” 他躬着身子眼眸微闪,一想到这次要在战场上对上雍王,便不由自主想到瑞王慕无寂。 瑞王慕无寂自小被雍王荣王两兄弟欺压,雍王的心思他最是了解不过,便又道:“瑞王可与臣同往,作为皇子之身既可威慑世族,又可借机让瑞王殿下磨练一番。” 皇帝的目光终于从太子和端王之间滑到瑞王脸上。 他本就不在意这个儿子,不过如今这个儿子既然有那么些用处,他自然乐见其成。 瑞王双眸熠熠,似是意外,又似是欣喜。 “儿臣愿与端王同去江南平叛!”瑞王站出来高声道。 兵部尚书满脸阴云持笏站出来道:“陛下,兵部武将众多,何需二位殿下亲自出马?依臣看,在武将之中择一人前往江南平叛即可。” 户部侍郎谢之道站出来,眸中带着挑衅:“此言差矣,此去江南并非只有平叛,江南诸世族联合前雍王造反谋逆,妄图瓜分江南诸郡,端王殿下此前已将京城谋逆的诸世族连根拔起,殿下如此手腕,处置那些江南旧世族自亦是手到擒来。” “再者,你兵部众武将早已军功累累,此次造反不涉外战,你又何必急于为自己部下于揽功.......纵是分些军功给端王殿下又何妨?” 户部的人明里暗里讽刺兵部尚书急于抢功揽功,把兵部尚书气得满脸涨红。 皇帝饶有兴致地坐在龙椅上看着他们吵,听完户部的话满意得连连点头。 在谢之道后,几位朝臣躬身出列,这些人本是帝党油滑之辈,见端王如此得圣心此刻自然成了端王“马前卒”。 其中,礼部侍郎钱大人满脸堆笑抖着袖袍上前一步道:“殿下明鉴,雍王叛乱如野火燎原,再不遏制,恐将危及国本。端王殿下整治世族颇有手腕,若能再得两营精兵南下平叛,恰似猛虎添翼,必可速靖江南,解社稷倒悬之急啊。” 一旁的殿阁大学士李老已经白发苍苍,却也在此之前被慕无铮软硬兼施拉入局中。 他手拄乌木拐杖,轻咳几声,浑浊双目望向太子,缓缓而言:“太子殿下,老臣以为,此刻正值危急存亡关头,不宜瞻前顾后。两营精兵虽事关京畿,可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唯有速平雍王之乱,方可保我朝安稳,还百姓太平。望殿下以大局为重呐。” 言下之意,弦外之音,逼得甚紧。 慕无离静立丹墀之下,一袭蟒纹月白锦袍随风轻动,宛如临风之玉树,面色仍旧从容不迫。 然其微微攥紧的手指,隐在袖间细微颤动,泄露内心波澜。 有屠杀言官一事在前,铮儿只要一下杀手便极易神志恍惚嗜杀滥杀,这类事绝不能再重蹈覆辙。 上次铮儿频频出入牢狱乃是为清理世族门户,但那时自己尚在病榻,而以铮儿如今情况,如今绝不适合再上战场,再行嗜杀滥杀之事! 他抬眸,声如清泉击石,沉稳回应:“李老,江南局势,吾亦痛心忧虑,然十八营精兵,拱卫京畿,关乎皇城命脉,岂容轻动?平叛之事,自当由父皇圣裁,朝堂聚贤共商万全之策,仓促授兵,倘若有失,危及根本,这罪责又该谁来担?” 慕无铮闻此脸色一沉,眸中暗藏的凶光瞬间乍泄,他上前两步,袍角带风气势凌人:“太子殿下,此刻都火烧眉毛了,还讲这些迂腐之论!难道要坐等雍王叛军北上、踏破这皇城才能动用十八营?殿下莫不是心存私念,怕本王建军功,压了殿下风头?” 这话犹如利刃直刺朝堂,引得一片哗然,诸臣交头接耳神色各异,有震惊,有担忧,更有幸灾乐祸者暗中窥探。 连晋琏的脸色都变得尤为难看。 这还是那个日日黏着太子殿下、甚至为了替太子殿下出气不惜凌迟大臣的端王慕无铮么? 兵部武将们见状皆怒目圆睁,唰地抽出腰间佩刀护在太子身前,刀刃寒光闪烁,映着紧张氛围。 傅云起统领的殿内侍卫亦纷纷握紧长枪,一时间,朝堂之上,剑拔弩张,似有干戈相向之势。 兵部众武将皆能看出,雍王叛乱让端王有了可乘之机,分明是欲借平叛之名揽兵权在手,此番朝堂博弈,众人皆在这暗流汹涌中。 皇帝端坐在那金碧辉煌的龙椅之上,看似漫不经心地朝着一侧的傅云起轻轻瞥去了一眼,其中蕴含深意如此明显。 傅云起瞬间感受到来自皇帝那如炬的目光,他身体微微一颤,有些抗拒地紧紧阖上双眼,似乎想要将那道目光隔绝在外。 可就在他闭眼瞬间,昨晚林霜绛与他交谈时的场景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在了他的脑海之中。 他紧攥手心,心头挣扎片刻后,还是脸色铁青地站到殿中央,缓缓开口,“陛下,臣亦觉得派端王、瑞王二位殿下前往江南平叛、清理世族一事甚好!” 向来以温润儒雅示于人前的太子慕无离面对满朝臣子步步紧逼,竟是难得冷了脸色。 整个朝廷沉寂半晌之后,慕无离才迫不得已应下此事,沉声道:“一切皆由父皇定夺。” —— 太子府。 书房内静悄悄一片,不久前才下过一场暴雨,连同树上的蝉鸣也随着那阵雨消失。 慕无铮在大殿上联合朝臣对慕无离剑拔弩张步步紧逼,但一下朝看到慕无离甩袖远去的背影他便已经慌了神。 这下他只好先火速驾马回端王府,再走那预先修好的密道进入太子府寻慕无离。 从寝殿后的屏风出来时慕无铮并未寻到那月白色的身影,下意识便往书房走去。 果不其然,书房内静悄悄一片,那月白色身影静静端坐于案前,眸光微冷盯着推开门的慕无铮。 慕无铮缓缓迈步走近,呼吸微苦。 他低声道,“对不起.......” “南下平叛我一定要去。” 男人微冷的眸光凝着他,“吾很清楚你所谋为何,但吾早告诉你,父皇能给你的......吾亦能给你。” 慕无铮轻手轻脚从背后搂着慕无离,放肆地嗅着男人身上那冷香。 他在慕无离耳后悄声道:“你教了我那么多,如今总算有用武之地,叫我怎能安坐高堂之上?” 慕无离阖上双眸,微微沉气,“但不该是此时!” 男人难得面露愠色,“你如今残杀世家大族至此,只要你敢踏出京城一步.......京城外的豪强世族恨不得将你生吞活剥!” 慕无铮缓声道:“诛杀世族一事是我开的头,不论其后果如何自然得我来收拾,你也知永昼各地域世族错综复杂,清理起来尤为繁琐费劲,换成别人去我如何能安心?况且如今《氏族志》已经安排人在重修,你我正好在此志推行前清理一次门户姓氏。” “待我平了雍王之患后,我相信诸世族见此下场再无谋逆造反之心。在那之后不论你想如何贬他们,他们都没那个胆子再阻拦。如此一来,你甚至无需空出手来再培植什么酷吏对付他们,只需安心应对外敌即可。” 慕无离听他这一通解释与谋划并未舒展颜色,反而眉头愈发紧锁。 他缓缓从衣衫间解下一个锦囊,动作间带起一阵轻微的衣料摩挲声。 紧接着,他的手指迅速探入囊中,掏出一枚白玉,那白玉光泽冰冷无比。 待慕无铮的目光触及那物件,刹那间,他瞳孔急剧收缩,心脏猛地一揪! 那竟是虎符! 男人在他耳边缓缓开口:“吾给你两个选择。” “其一,自行想法子驳了那圣意,留在京城。吾将一半虎符交于你,只需有此一半虎符在手,淮北大军和十八营皆听你调令。” 慕无铮呼吸一窒,头脑微乱。 “其二,”男人语速极慢,“吾调五千精兵听你差遣,随你心意带军南下平叛。” 浅琥珀色的眼眸微眯,“你欲成事,吾不会阻你,但你可好生权衡一番利弊再做抉择。” 慕无铮有些吃惊,慕无离为了留他待在京城,竟舍得拿淮北军权来利诱他! 他心头倏的一软,慢慢收紧手臂,愈发用力地抱住男人,在慕无离的眼下落下一吻。 “得你如此心意,我已知足。” “对不起......我选其二,这次我定要亲手斩雍王于刀下!这个军功……我非拿到不可。” 声音不大,落入慕无离的耳畔如同呢喃。 “很快了,我的殿下,很快.......这一切就会结束。” 他的语气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旖旎,周遭的空气一瞬间烫了起来。 慕无离抬眸,不明其意地望着慕无铮,仍冷着那张脸。 慕无铮眸光微闪,主动退一步,笑盈盈道:“你若实在不安心,本王允太子殿下派一眼线跟在本王身边.......” 纤白的手指拂过慕无离胸口的月白色织锦缎,“如何?” 慕无离沉默半晌后,终于唇角微松,声音低沉而平静:“好吧,但你不可乱来.......更不可让自己以身涉险,一切都需与军中将士商议再做决定。” 慕无铮目光凝着慕无离的面庞,从那语气中读出几分隐忍与担忧,不由得心脏轻颤。 他缓缓弯腰,再次将唇贴在男人耳畔。 第106章 南下清叛(一) 江南叛乱之讯欲入京畿的前夜。 寒夜幽凉,明月倾洒于宫墙柳影之间,林霜绛身着月白锦袍,身姿俊逸若竹影扶风,寻至御花园假山之畔,傅云起已负手立在那儿。 玄色锦袍裹身,于月色之下宛如暗夜鸷禽,桀骜之态尽显。 林霜绛轻咳一声,打破静谧:“傅大人。” 傅云起目光凝着他:“没想到这么晚了你还会邀我在此相见......夜风凛冽,若有事,遣下人传信即可,怎么还亲自过来?” 林霜绛缓行数步上前:“傅大人,我确有要事相求于你......不,求于傅氏。” 傅云起神色一怔:“傅氏?端王于朝堂翻云覆雨,血洗数遭,如今又欲何为…… 竟需傅氏援手?” 林霜绛疾步趋近,目光灼灼:“明日之事,无论何情状,请你站于端王府一方。圣上定会令傅氏明言立场。” 傅云起神色一怔,旋即自嘲哂笑:“太子党与端王党势同水火,我若表态,岂不破其平衡?林大人莫陷傅氏于泥沼。” 身侧紧握之拳,却泄心中波澜。 他心下明了,霜儿若非为那人,断不会轻易来寻自己。 林霜绛见状,近前一步,压低声音却字字铿锵:“傅大人,正因水火不容,方需你傅氏挺身明示…… 我此番只为保端王殿下明日顺遂,故而诚望傅氏助端王殿下一臂之力,傅大人若不愿启齿,亦难改大局,届时圣上必迫傅氏表态,圣上此举,不过假傅氏之口,道出其心中所思罢了。” 言罢,直视傅云起双眸,坦然而无畏。 傅云起与他对视良久,似有所悟,咬牙道:“我着实好奇,端王所谋为何,竟能使你预先布局,驱策满朝文武,逼太子一党退让!” 林霜绛浅笑一声:“云起。” 傅云起心尖一颤,自国子监同窗别后,林霜绛久未如此唤他。 “你当知晓,傅氏抉择与否,皆难改乾坤。” “我特来相寻,不过希望诸事更合情理。” 傅云起牙关紧咬:“傅氏有自己的坚守,绝不涉党争,前番于太子婚仪助你调换太子妃,已是出于我私念。” 林霜绛抬眸望着他,“云起,你真傻,如此执着,若主政者非贤,又有何益?” 傅云起道:“我很清楚端王殿下接近陛下所图为何,可那尊位不属于他,纵傅氏欲择皇子相佐,即便不是太子也不该是端王.......再者,雍王与荣王既废,尚有瑞王,此位…… 断轮不到端王。” 林霜绛闻此言也并未吐露慕无铮身世隐秘,反而继续道,“傻子,史册中王朝兴替,岂由一家独断?大势所趋…… 傅氏于历史洪潮之中,不过螳臂当车,徒然自守,一厢情愿。” 语顿,声愈笃定:“纵使你如今不认可端王,我却敢肯定,最终傅氏必归端王殿下麾下,你我且拭目以待,静候其变。” 傅云起那黑眸紧紧盯着林霜绛,幽叹一声,“在你面前我总是输的......可如今傅氏一族的荣辱皆在我手中,我纵可败,傅氏…… 却不可。” 月色下,二人身影仿若凝为一体,似要与这暗夜朝堂,一较高下。 —— 经过一番激烈的唇枪舌战与暗中角力,平叛的将领人选最终敲定,端王慕无铮,瑞王慕无寂,以及亲军武将晋琏。 慕无铮心中如明镜般清晰,让晋琏作为太子党的股肱重臣同自己一起去,已是太子党在多方博弈下所做出的最大妥协。 只是,他之前明明应允了慕无离可以安排个眼线在自己身边,却万万没料到会是晋琏。 只是让晋小将军做这个眼线.......真的达到目的么?这着实让慕无铮心中存疑。 离别之际,慕无铮关于此事问慕无离时,他却只是淡淡道:“让他出去历练历练,受些教训,也并非坏事。” 慕无铮三人带着五千精兵浩浩荡荡出发时,慕无离没有下城门相送,只是远远站在城墙上凝望。 此时,夏雨如丝如缕,淅淅沥沥地洒落。 纪殊珩身姿挺拔,稳稳地撑着一把油纸伞,静静地站在慕无离的身旁。 慕无铮骑行在队伍之中,不经意间回头望去,恰好捕捉到那城墙上一抹在雨雾中显得有些渺茫的白色身影。 刹那间,他心领神会,这便是他与慕无离之间那份无需言说的默契,一切尽在不言中。 冬易策马在他身旁,雪白的面庞带着几分不忍:“殿下,时辰到了,走吧。” 慕无铮缓缓回过头,凝眸点头:“我们走吧。 铁骑在夏雨的滂沱中沿着滔滔长江一路南下,头顶着隆隆的雷声。 快马疾驰在山谷之中,土质的官道因为暴雨而变得泥泞不堪,暴雨打湿了慕无铮身上的黑色劲装,坑洼之处积满了雨水,马蹄踏过,溅起高高的水花。 随着行程靠近江南时,道路愈发难行。 慕无铮心知,此次平叛任务艰巨,不仅要面对世族的阻挠,还要应对雍王的叛军,江南之地的局势远比他们想象的更为复杂棘手。 世家势力与叛军之间似乎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们必须更加小心谨慎,步步为营。 而晋琏,这个特殊的 “眼线”,自从上次被慕无铮巧妙设计过一回,一路上显然时刻都紧绷着神经,小心翼翼地提防着,生怕又一个不小心就掉进了慕无铮精心布置的圈套里。 有时在短暂的休憩时刻,晋琏会不自觉地将目光投向京城的方向,那眼神中流露出的复杂情感,似思念,又似牵挂,更夹杂着一丝难以言说的纠结与不安。 慕无铮偶然瞥见,竟莫名地有些感同身受。 慕无离拨给慕无铮的五千精兵,皆是十八营中万里挑一的精锐之士。 起初,这些统领和士兵们心中都暗自揣测,端王和瑞王都是生长在京城的天潢贵胄,怕是坚持不了多久,毕竟这行军打仗可不是儿戏,其间的艰难困苦绝非常人所能忍受。 然而,令他们意想不到的是,这一路行来,慕无铮与慕无寂二人竟毫无怨言,身姿依旧挺拔如松,不见丝毫疲态。 他们一路风餐露宿,走走停停,当真正踏入江南这片土地时,这些士兵们望向慕无铮的眼神里,才悄然生出几分由衷的敬佩。 行至江宁郡进入江南地域时,前方探路的士兵来报,称发现有小股江宁郡驻军出没的迹象。 慕无铮闻言,立刻神色冷峻地下令全军戒备,他与慕无寂、晋琏迅速围聚在一起商议应对之策。 晋琏热血上涌,主动请缨,请求带领一支小队前去探查虚实,慕无铮看着他那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模样,微微点头表示同意。 在晋琏离去后,慕无寂轻声对慕无铮道:“这些驻军行迹鬼祟,既未举反旗,亦未遣信使迎我大军入城。” 慕无铮沉默片刻,缓缓道:“管他呢,凡有抵抗者皆斩不留,他若妄图阻拦,我们便顺势清理了这些世族势力,他若如那摇摆不定的墙头草般无所作为,只在一旁作壁上观,我们就径直捣向襄阳城,先解决掉雍王的叛军主力,之后再来同他们好好清算这笔账。” 江宁郡既未派人前来迎接,连那郡守此刻都不知去向,慕无铮心中暗暗发誓,迟早要将这群碌碌无为、只知享乐的酒囊饭袋连根拔起。 大军南征,浩浩荡荡,所过之处百姓皆有侧目,尤其是到江宁郡时,市井萧然,往昔之繁荣不见,唯余空荡街巷与惶惶人心。 城郭之下,百姓聚于道旁,衣衫褴褛,面有菜色,皆以畏怯之目而视王师。 有老妪踉跄而出,白发苍苍,身形佝偻,颤声道:“军爷,我等无辜,叛军苛虐......赋税繁重,民不聊生,望王师救我等于水火。” 言罢,涕泪交零,伏地而拜。 孩童瑟缩于父母身后,目光惊恐,小手紧抓亲眷衣角,仿若惊弓之鸟。 一稚子探头,怯生生道:“阿爹,他们是来保护我们么?” 其父轻抚其额头,眉梢亦难掩忧虑,未敢轻言。 其间有青壮者,虽身躯瘦弱,然眼神尚有几分坚毅,拱手向慕无铮道:“王爷,吾等愿为军前效力,只求驱叛军,复安宁。” 亦有胆小者,躲于屋舍之内,门窗紧闭,唯闻其瑟瑟之声。 街巷之中,饿殍倒毙,腐臭之气弥漫,野狗瘦骨嶙峋,争食残羹,见大军至,亦仅呜呜低鸣,不敢造次。 慕无铮见状,面色凝重,传令三军:“不得惊扰百姓,凡有掠夺欺凌者,军法处置。” 三军齐声应诺,声震云霄。 遂令军需官开仓赈济,分粮与百姓,一时间,百姓感恩戴德,呼声渐起,然仍有疑惧之意留存。 有士绅数人,衣装虽破,犹存几分体面,前来拜会。 为首者揖道:“王爷,叛军据城时,我等苦不堪言,然亦知城中虚实。若王爷信我等,愿为军中向导,助王师破敌。” 慕无铮审视众人,片刻后点头道:“若真能助本王平叛,功成之后,必有重赏。” 大军于城中暂歇,然城中紧张氛围未减,百姓皆盼王师速战速决,还江南太平。 戌时,残阳渐落,余晖似血,染遍天际。 慕无铮他们自行寻觅了一处合适的驻地,暂时扎营休息,养精蓄锐。 大军扎营之后,慕无铮孤身一人在营地周围巡视。 行至马厩附近时,他忽然听到轻微异响,仿若有人低言悄语,刻意隐匿声息,他心中一凛,悄然趋近,只见一喂马小卒背向而立,正与另一士卒低语。那喂马小卒身形较寻常粗壮兵士似有不同。 慕无铮假意轻咳一声,那小卒仿若受惊甚剧,身形剧震,缓缓回身。 待见是慕无铮,其双目中慌乱与惧意一闪而过,下意识低头。 慕无铮审视良久,眉梢一蹙,沉声道:“抬头。” 小卒身躯微颤,不敢违逆,缓缓仰首,目光闪烁,避之不及。 慕无铮心疑愈盛,只觉此小卒莫名怪异。 突然,慕无铮双眸圆睁满是惊疑,不敢置信地看着他,着实被吓了一跳! 他怎么也没想到身为陈王世子的慕凤玄会偷偷扮作士兵混进大军之中! “慕凤玄!你为何在此?” 慕无铮声色俱厉。 扮作喂马小兵的慕凤玄咬唇踌躇许久,才小声说道:“我也要和你们一起平叛。 “你怎能鲁莽跟来!你可知此中凶险万分?” 慕无铮厉声呵斥,声浪滚滚。 慕凤玄鼓起勇气说道:“我听闻此次平叛,冬易也随军出行。战场险恶,我担心她的安危又不想只在京中无所事事,便只好偷偷乔装跟来。反正我身怀武力,也正好为平叛出一份力。” 慕无铮听后,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慕凤玄也太胆大妄为了。 但此刻大敌当前,他也无暇过多斥责:“你胡思乱想什么?冬易身为女眷只是来照料我的起居的,她不上战场!” 末了,慕无铮叹气道:“你且于军中安分守己,莫要滋事,一切行止听令而行,若有违逆,便是陈老王爷亲至也无用!” 慕凤玄连忙点头称是,一边点头一边嘟囔:“我才不会把那老头搬出来呢!” 于是慕无铮营帐旁,除冬易所居小帐,又添一顶。 —— 晋琏率一支精锐小队潜入幽林。 雨水沿叶滑落,滴答之声,于寂静林间甚为清晰,众人小心翼翼,潜行向前。 忽然,前方传来细微动静,晋琏示警,小队骤停,握紧兵械,目光如炬,众人紧盯前方。 只见数名身着军服之人,于林间穿梭,似在传递讯息。 晋琏当机立断,下令出击,小队瞬时动作,将那几人擒获。 一番严刑审讯,方知前方不远处,有世家叛军营地,且正集结兵力,欲突袭己方平叛大军。 晋琏带着这个重要情报迅速返回,向慕无铮汇报。 慕无铮听完后,当即变易作战部署,欲先发制人,令敌军措手不及。 于是,夏雨如注之山谷间,晋琏与慕无铮率精锐之师,仿若神兵天降,迅速围剿那看似虚有其表的世家叛军,一番激斗之下,将敌军悉数擒下。 随着大军深入江南腹地,小股叛军骚扰渐频。 营帐之内,烛火摇曳,光影在慕无铮精致妖冶的面庞上晃动。 他凝视着案上的行军地图眉头紧锁,片刻后,抬眸望向站在身侧的冬易,沉声道:“冬易,局势眼下险恶复杂,我现需你涉险办一要事。” 冬易抱拳行礼,身姿虽挺,然神色难掩凝重:“殿下但说,属下定全力以赴。” 慕无铮颔首,缓声道:“速去襄阳,联络贺梁与昝瑞,取世族情报。此去如履薄冰,切不可露丝毫破绽,此情报关乎平叛生死,一步踏错,万劫不复。” 冬易目光坚定,应道:“王爷放心,冬易知晓轻重。只是……” 她欲言又止,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担忧。 慕无铮见状,轻声问道:“只是什么?但说无妨。” 冬易迟疑道:“殿下,江南叛军眼线似蛛丝密布,冬易虽竭力,但也怕途中生变迟归,恐误殿下大事。” 慕无铮长身而起,踱步有声,转身道:“冬易,我信你,你身手不凡且心思缜密,尚有自保之力。此去可乔装而行,避开大道,拣那偏僻小路行进。若遇可疑之人,宁可绕路,切勿打草惊蛇。” 冬易抱拳:“冬易遵命。” 言罢,转身欲走。 “且慢。”慕无铮唤住她,走到营帐一角,拿起一件早已备好的黑色斗篷,披在冬易身上,“虽正值初夏,夜间赶路寒凉,拿着这个遮风挡雨吧.......还有,这几日江南暴雨,道路泥泞,你需小心脚下,莫滑倒受伤。” 冬易心中一暖,垂首道:“多谢殿下关怀,冬易定不负所托。” 慕无铮摆了摆手:“去吧,一切小心,我在营中候你消息,盼你凯旋。” 冬易轻步出帐,身影渐没于夜色,慕无铮目送,直至那身影消失在夜色之中,才缓缓收回目光,喃喃自语:“只盼一切顺遂,这平叛时机,不容错失啊……” 然而,冬易方才出营帐,没成想却隐隐感觉到身后一路有人跟随。 她猛然回首间,瞬间认出那身影,只见平日那咋咋呼呼的纨绔公子,此刻正穿着一身脏兮兮的盔甲,发丝杂乱无章,灰头土脸,全然没了往日的金尊玉贵和翩翩风度。 “凤玄!”冬易美目瞪大,“你怎在此?” 慕凤玄面红耳赤,窘态尽显,“我悄悄跟来的,小铮他已经知道了!” 简略解释过后,又道:“他和我说你只是随军照料起居,我岂会信!其中定有隐秘差遣!” 冬易无奈地看着他,如雪的面庞上爬上难色。 “你去哪?带我一起去。”慕凤玄语气中带着一丝倔强与期待。 冬易沉下一口气,“凤玄,我此行险象环生,非你可涉......你还是快些回京吧,不然....... 就在军中乖乖待着等我也行。” 慕凤玄神色一恼,“不行!我此程就是为你而来,就是因为眼下江南局势危如累卵,我岂容你孤身犯险!” 冬易面露苦恼,眉头紧皱:“我此行任务极为重要,必要时甚至有可能要潜入襄阳城,生死皆可豁出去!即便如此,你也要跟来么?” 慕凤玄上前一步,眼神坚定语气铿锵,“我要跟你一起去!你不同意我就一路追着你。” 冬易头痛扶额,似被慕凤玄的执拗弄得无计可施:“罢了,那你收拾些行装,同我一起上路吧。” 慕凤玄双眸骤亮,喜形于色:“太好了,你同意带上我!你放心.......有我在,什么危险都不用怕。” 面对接连前来突袭的世族叛军,慕无铮与慕无寂、晋琏协同配合,渐得应对之法,将叛乱诸势力逐一击破。 他们依原计划进逼襄阳城,以对叛军主力,兼引残存的世家势力聚于襄阳周遭,欲一举歼之。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他们于江南山水间往复,平叛之势愈盛,慕无铮大军渐近襄阳城。 雍王闻慕无铮大军将至,亲率大军出城相迎。 襄阳城外平原之上,两军对垒,气氛凝重,令人几欲窒息。 第107章 南下清叛(二) 铅云沉甸甸地堆积,似要将大地压垮。 端王慕无铮所率平叛军,一路南下清剿叛军,此刻终于如同一洪流,驻于襄阳城之外围。 营帐林立,临时搭建的营帐内,气氛略显凝重。 晋琏满脸疑惑,拱手问道:“殿下,我军一路南下,虽遇些许波折,然大体可谓顺风顺水,如今兵临城下,殿下却似有所犹豫,此乃为何?” 慕无铮长眉微蹙,他沉吟片刻后决然下令:“传令下去,将一半舟舰弃掉。” 晋琏听闻,不禁微微睁大双眼,眸中满是惊愕之色,忙道:“殿下,襄阳城外水系纵横交错,舟舰可畅行无阻。若弃了舟舰,大军主力便只能从城门外的平原强攻破城。倘若雍王见势不妙,带人继续南逃,我军又该如何追击?还望殿下三思啊。” 一旁的瑞王慕无寂却仿若有所思,沉默不语,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眼神中似有一丝明悟,仿佛已隐约猜到端王此举深意。 慕无铮见状,微微侧身对着慕无寂和晋琏轻声解释:“我军虽一路势如破竹,清剿了大部分世族叛军,然雍王此人绝非鲁莽之辈,其行事必有后手。我们弃掉一半舟舰,任其顺江而下,若世族援兵见此情形,定会以为襄阳已破,自然不敢轻易进军。如此一来,我军可专心攻克襄阳,胜算便又多了几分。” 慕无寂点头,亦对着晋琏道:“雍王心思狡诈如狐,诡计多端,我亦觉他不会轻易出城接阵,如此反常.......定是在暗中盘算着纠集援兵,欲图反击。我们不可不防。” 晋琏经此一番解释,仿若拨云见日:“臣明白了,臣这就派人去将河里那些绑缚的舟舰弃掉。” 言罢,转身匆匆走出营帐。然刚行至营帐门口,似又想起何事,复又折返。 只见他面带钦佩之色,看着慕无铮赞叹道:“端王殿下如今行事果决,智谋过人,越来越有太子殿下的风范了,着实令臣敬佩不已。” 慕无铮听闻他提及慕无离,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浅笑,旋即轻轻抿唇,微微挥袖道:“行了,晋大将军,莫要多言,速去办此事。待班师回朝,我定在太子殿下面前为你多多美言。” —— 慕无铮经过再三思量,决定自己与慕无寂率领平叛军主力从正面强攻襄阳城,而晋琏则率八百精锐小队走水路突袭城后,截断雍王的退路。 临行之前,慕无铮神色凝重,特意交待慕无寂与晋琏:“你二人且牢记,我军乃王者之师,当以抚慰黎庶、征伐罪恶为使命。城中百姓为战事所迫,奋起抵抗亦属无奈之举。今我等欲定襄阳,正宜施宽仁之策以安民心。若城内敌军来降,我军切不可没收其家产,以免使王师背负道义之亏。再者,你二人此番破城,亦不得损害漕运,此乃关乎民生国计之大要。” 二人闻言,齐声应道:“明白。” 转瞬之间,大军阵前。 端王慕无铮仿若战神临世,骑于一匹高大威武的黑色战马之上,身姿傲然屹立,身着一袭玄色战甲,甲片之上隐隐有幽光闪烁,身侧悬挂的两柄弯刀,刀刃寒光凛凛,身后那一面绣着 “昼” 字大旗,在狂风中烈烈作响。 慕无铮凝视前方叛军阵营,双眸之中怒火隐隐燃烧。 晋琏策马来到慕无铮身旁,拱手道:“殿下,阵队皆已部署完毕,只待殿下一声令下,我等便能如虎狼之师杀进襄阳城。” 慕无铮低声问他,“我让你带来的人,现在在何处?” 晋琏低头附耳道,“关在后头,只需殿下一声令下就能带过来。” 慕无铮微微点头,似是满意回身。 而在对面,叛军雍王慕无戚端坐在一辆奢华车驾之上,车驾四周珠翠环绕,金光闪耀,然却难掩其身上散发的那股浓烈草莽戾气。 雍王周围簇拥着一众亲卫个个身着银色战甲,锃亮的甲胄在阳光下反射出刺目的寒光,这些亲卫皆是满脸横肉,凶相毕露,仿若索命恶鬼。 雍王慕无戚本生得一副好相貌,面如冠玉,眉清目秀,然其眼神之中却透着一股阴鸷与张狂。 此时,他正扯着嗓子大声叫嚷:“端王慕无铮,瑞王慕无寂?你们这两个无能废物也敢来江南自取其辱?哈哈哈哈真是天大的笑话!” 言罢,稍作停顿,眼中闪过一丝阴毒,继而又尖声道:“慕无寂啊慕无寂,你被皇宫里那老东西踩在脚底这么久,如今竟还要为他效命三军前啊?你当真贱如狗命啊,一辈子都是给人当狗的贱命!” 那笑声尖锐刺耳,在这空旷的平原之上疯狂回荡,声声震耳。 与之并肩的瑞王慕无寂,亦是一身戎装,他手持缰绳,微微昂首,胯下的战马矫健剽悍,可此时听闻那叛军雍王的张狂叫骂,眼神中满是愤懑之色,咬肌微微鼓动,指节泛白,显是恼怒已极,几欲拔枪将那雍王碎尸万段。 慕无铮听闻此言,冷哼一声,声音虽不大,却似冰刀划过空气:“如此张狂,本王今日定要让他知晓,究竟谁才是那个笑话。” 刹那间,身后的大军仿若得到了指令,齐声高呼,声震四野。 “杀!杀!杀!” 又如百万雷霆同时炸响,震耳欲聋。 瑞王慕无寂亦是怒喝一声,声如洪钟,响彻云霄:“我等定要将这叛贼擒获,以正国法!” 说罢,二王同时策马向前,马蹄扬起的尘土如黄龙腾空。 身后大军如潮水般涌动,甲胄碰撞声、脚步声、马蹄声交织。 慕无铮与慕无寂率先冲锋,如两柄利刃直插叛军阵前。 寒光闪烁间,慕无铮目光所及之处叛军纷纷倒下,血溅当场,他杀红了眼,从头到脚都爽快得微微颤栗,玄色战甲瞬间被染成一片殷红,却更添肃杀之气。 慕无寂亦不甘示弱,手中长枪挥舞如风,叛军的惨叫在他耳边仿若催战的鼓点,令他杀得愈发勇猛。 平叛军的将士们紧随其后,喊杀声震天动地,他们心中念着军功个个奋勇当先杀红了眼。 步兵们高举盾牌,如铜墙铁壁般稳步推进,刀光在盾牌的缝隙间闪烁,收割叛军性命。 骑兵则如旋风般驰骋于战场,马嘶声与兵器的碰撞声交织,在叛军阵中横冲直撞,所过之处一片狼藉。 叛军虽被这突如其来的攻击打得有些慌乱,但雍王很快稳住阵脚,大声喝令抵抗。 其亲卫们组成一道防线,银色战甲在阳光下耀眼夺目,他们挥着长刀与平叛军殊死搏斗。 然而,平叛军士气如虹不断冲击叛军防线, 一时间,战场上硝烟弥漫,尘土飞扬。 喊杀声、惨叫声、兵器相交声充斥着整个襄阳城外的平原。 晋琏率领的八百精锐小队此时已悄然绕至襄阳城后,他们借着河道的掩护,迅速登岸。 刚一上岸,便遭遇少量叛军阻拦。 晋琏身先士卒,大刀一挥,将一名叛军头目斩于墙下,大声喝道:“兄弟们,随我截断叛军退路,今日定要让这襄阳城成为叛军的葬身之地!” 众将士齐声响应,如猛虎下山般冲向叛军。 城后的战斗同样激烈异常,晋琏的小队虽人数较少,但都能以一当十。 铅云覆压在襄阳城上空,狂风呼啸而过,弥漫出刺鼻的血腥气息。 正面战场上,端王与瑞王率领的主力部队越战越勇,叛军的防线开始出现松动。 瑞王慕无寂看准时机,大喝一声:“破城就在此刻,加把劲!” 此时此刻,雍王慕无戚面色恰似被激怒的猛兽般睚眦欲裂。 慕无寂猛地一夹马腹,胯下战马长嘶一声,前蹄扬起,如离弦之箭般朝着雍王慕无戚疾驰而去。 慕无铮亦率部紧跟其后,雍王见大势将去,脸上露出一丝惊恐,但仍强作镇定,妄图指挥亲卫做最后的抵抗,他提起长枪气势汹汹朝慕无寂杀过来。 这回可真是冤家碰面分外眼红,两柄长枪交战之际,慕无戚看瑞王慕无寂的眼神仍是那般高傲与轻蔑。 慕无寂率先出手,手中长枪划破长空,骤然朝着雍王劈去。 这一枪气势汹汹仿若带着千钧之力,空气被撕裂,发出尖锐的鸣响,似要将雍王整个人硬生生地一分为二。 雍王慕无戚却依旧端坐在战马之上神色间透着一股傲慢与不屑,见长枪袭来,他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嘲讽的冷笑,恰似在看待一场滑稽的游戏。 随即,他身形微动,轻轻侧身间,那凌厉无比的一击被他轻松避开。 口中尖锐嘲讽道,“慕无寂,二十几年了。你这三脚猫的功夫也敢在本王面前献丑?莫不是在皇宫里整日只学会了朝端王和狗皇帝摇尾乞怜!” 声音不大,却在喧嚣的战场上清晰可闻,犹如利箭直刺慕无寂的耳膜。 慕无寂听闻此言,只觉一股热血直冲天灵盖,他怒吼道:“今日便是你的死期,休要再逞口舌之利!” 言罢,他双手紧握长枪,手中枪法突变,狂风骤雨般朝着雍王攻去。 他每一枪都精准无比地刺向雍王的要害,似要瞬间洞穿喉管或心脏部位,那凌厉的攻势仿若要将血肉搅得粉碎,招招致命,毫不留情。 雍王一边抵挡,一边继续冷笑道:“你这废物,以为这般便能伤到本王?实在是可笑至极。” 他身形轻盈,在战马上左躲右闪,手中长枪偶尔还击,亦是刺向慕无寂的致命部位,试图逼退对方。 慕无寂哪肯罢休,他心中的仇恨如熊熊烈火,越烧越旺。 只见他猛地一个纵身,从马背上飞跃而起,整个人朝雍王扑去手中的长枪舞成令人眼花缭乱的光影。 雍王见状,脸色微变,原本傲慢的神色中闪过一丝惊慌。 他脚下用力一蹬马镫,借助战马的力量,整个人向后跃出数丈之远,轻飘飘地避开了慕无寂这一轮强攻。 动作虽轻盈流畅,却难掩眼底深处的一丝忌惮。 落地后的慕无寂迅速调整身形,他双脚稳稳地踏在地上,激起一片尘土。 他再次提枪冲向雍王,此时的他,已全然不顾自身安危,心中只有一个坚定无比的念头,那便是将慕无戚的头颅砍下,以雪他二十余年的前耻。 眼神中透着决绝与疯狂,那股浓烈的杀意仿佛实质化一般,令周围的空气都为之凝结,温度骤降。 雍王感受到慕无寂的疯狂杀意,心中亦生出一丝惧意,但他嘴上仍不肯示弱:“你这般拼命,不过是垂死挣扎罢了。” 说话间,他趁着侧身之际,悄悄将一把锋利的匕首藏于袖间,那匕首寒光内敛却淬了毒,雍王慕无戚准备伺机而动,给慕无寂致命一击。 慕无寂提着长枪再袭来,雍王佯装不敌,故意露出破绽。 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手中长枪的防御也变得迟缓而无力。 慕无寂见状,心中大喜,以为有机可乘,当下毫不犹豫地全力刺出一剑。 岂料雍王突然身形一转,侧身如电,用手中长枪精准地格开慕无寂的佩剑。 两枪相交,火星四溅,发出清脆的鸣响。同时,雍王袖中的匕首如隐藏在暗处的毒蛇,瞬间探出,朝着慕无寂的腹部刺去。 那匕首闪烁着冰冷的寒光,速度快如闪电,令人防不胜防。 慕无寂反应亦是极快,他凭借敏锐本能猛地收腹,身体向后仰去,那匕首险之又险地擦着他的衣衫划过,带起一缕破碎的布条。 他顺势一个翻滚拉开与雍王的距离,站起身来,微微喘着粗气。 “哼,差点就中了你的奸计。” 慕无寂冷哼一声,他再次握紧长枪,准备发起新一轮的攻袭。 此时,战场上的喊杀声、兵器碰撞声仿佛都离慕无寂远去,他的眼中唯有雍王慕无戚那可恶的嘴脸,他慕无寂定要将此恶人在今日斩杀于此! 慕无寂枪尖寒光闪烁,直逼雍王咽喉,雍王面色骤变,手中长枪慌乱抵挡,却被慕无寂这凌厉一枪震得手臂酸麻,长枪险些脱手。 “今日便是你的殒命之时!”慕无寂怒声吼道,声若雷霆,震得周围空气嗡嗡作响。 言罢,他脚下生风,枪影如织密不透风地朝着雍王袭去。 一枪刺向雍王胸膛,雍王侧身闪避,慕无寂顺势横扫千军,枪杆携着呼呼风声,砸向雍王腰间。 雍王狼狈后跃,却不慎被一块石头绊倒,身形踉跄。 慕无寂见状,一个箭步上前,长枪高高举起,如泰山压顶般朝着雍王劈落。 雍王惊恐地瞪大双眼,用长枪拼命抵挡,只觉一股排山倒海之力袭来,双臂几欲折断。 此时,战场上平叛军见瑞王如此勇猛,士气大振,喊杀声愈发响亮,如汹涌浪潮般朝着叛军席卷而去。 叛军见雍王节节败退,己军心大乱,阵脚渐乱。 雍王深知大势已去,心中又惊又惧,咬咬牙,强撑着站起身来,大声喝道:“全军撤退!快撤!” 其声音带着几分颤抖与绝望,在战场上回荡。 言罢,他转身欲逃,却被慕无寂一枪刺中衣袂,撕下一片衣角。 慕无寂望着雍王逃窜的背影,双眼通红,欲要追上前去,却被端王慕无铮派人拦住。 “莫要追了,我们先取襄阳城要紧。”慕无铮高声喊道。 慕无寂虽心有不甘,却也知晓轻重,只得望着雍王消失的方向恨恨地停下脚步。 大军迅速破城,慕无铮心知有晋琏在后阻截雍王退路,雍王武艺再高亦是插翅难飞,不过是瓮中捉鳖罢了。 —— 另一边。 冬易与慕凤玄、于襄阳城中悄然潜伏多日,其间小心翼翼,避过重重耳目。 直至这一日,终于才在襄阳城外一艘破旧的渔船里寻得贺梁与昝瑞。 四人相见,贺梁与昝瑞面色凝重,贺梁率先开口,声音低沉且急促:“冬易,大事不妙。雍王那厮抓走了江南赵氏的族长。你可知这江南赵氏富可敌国,财势皆不容小觑。雍王此举,定是留作自己的后手,以防不测。” 昝瑞在旁点头,补充道:“这赵氏族长可不是寻常人物,极为紧要。一旦他被抓,江南赵氏便失主心骨,而京城赵氏便没了威胁。日后在永昼便无人制衡,极有可能成为端王殿下大业路上一块极为棘手的绊脚石,雍王此为一举两得之策。” 冬易听闻,眉头紧皱,心中暗忖,此事若不解决,必将后患无穷。 她抬眼望向襄阳城方向,只见城中硝烟渐散,显是已被攻破,原本计划见到贺梁与昝瑞后就从城内杀出去与王师大军会合,然此刻形势突变,这一计划只得暂且搁置。 沉思片刻后,冬易决然道:“事不宜迟,既然如此,我们便追着雍王躲藏的方向一路追踪过去。定要在雍王尚未对赵氏族长有所不利之前将人救出,绝不能让他的阴谋得逞。” “贺梁,你先带着世子殿下去和端王殿下汇合,告诉他赵氏族长被抓走的消息。”冬易面色沉冷,语气不容置疑。 慕凤玄攥住她的手,满脸决绝,“我不去!我要和你一起去找雍王,救赵氏族长!” 冬易面色为难,可时间紧迫容不得她劝说,情急之下她只好改变计划,“那你二人去和端王殿下汇合,告诉他这一消息,我和世子殿下去救赵氏族长!” 贺梁与昝瑞点头,“我们都快些,速战速决!” 言罢,四人人整顿行装,悄然离了渔船兵分两路,冬易带着慕凤玄朝着雍王可能逃窜的城南荒野奔去,只留下一路被惊起的尘土。 第108 南下清叛(三) 襄阳地处江南,本应是烟柳画桥、风帘翠幕之地,然今却乱象丛生,盛景不复,唯余萧瑟。 冬易与慕凤玄神色惶急,脚步匆匆,恰似疾风掠过街巷。 二人刚闻赵氏族长遭那叛王雍王掳掠,心急似焚,不及他想,决然奔来营救。 此刻的雍王,仿若丧家之犬,惶惶然率着百名残卫,狼狈鼠窜。 皆因晋琏已携八百精兵断其水路要津,而雍王所盼援军却仿若泥牛入海,沓无踪迹。 冬易奔行间,抬眸远望,只见赵氏族长年逾花甲,竟被缚于塔顶牌匾之上,身影于沉闷夏风里,孤弱堪怜。 她眸光一凛,凑近慕凤玄,低声道:“凤玄,你且引开塔楼外围那十数人,我寻机救族长。” 慕凤玄闻得此言,重重点头,旋即抽刀暴喝一声,身形直冲向那十余亲卫。 只见刀光霍霍,精准拨开刺来之刀枪,脚下步伐迅疾,辗转挪移间,亲卫包围圈渐松散,腾挪开来。 冬易趁此时机,施展轻功轻点屋檐,借力飞身,须臾便至牌匾下。 只见她玉臂轻挥,手起刀落之间,那绑缚着赵氏族长的绳索已然断裂,赵氏族长如获大赦,感激涕零道,“姑娘,你是端王殿下的人还是太子殿下的人?” “我乃端王殿下麾下。” 她带着赵族长飞下塔楼,对着赵氏族长急声道:“赵族长,如今叛军皆聚于此楼内,我留此断后护您速离!您一路往襄阳城东门跑去,便能与我朝王师汇合!” 言罢,她用力将赵氏族长往一旁的小巷推去,赵氏族长身形踉跄,片刻间便奔入小巷,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之中。 然而,变故陡生。 赵氏族长刚脱身不久,雍王残兵恰似汹涌潮水,闻风涌至。 雍王本于塔楼顶层部署亲兵,正苦思如何从襄阳城里向世族援兵传出消息,却忽被慕凤玄突袭惊了心神,眼眸阴鸷骤现。 身形一闪,他绕至慕凤玄身后,双手如铁钳死死扣住慕凤玄手腕,狰狞一笑,牙缝中挤出恶狠狠的话:“慕凤玄?你这窝囊废竟也妄图从我手中救人,简直是痴心妄想!” 冬易目睹这一幕,心中暗叫不好,当下便欲再次冲上前去。 却见雍王身侧一名侍卫射来数十枚毒针,冬易动作虽快却躲避不及,毒针擦破她的手臂,刹那间,一阵剧痛仿若汹涌波涛席卷全身,那毒素好似脱缰野马迅速蔓延开来。 她那原本白皙的脸庞瞬间变得煞白如纸,豆大的汗珠顺着额头滚滚滑落,她却紧咬银牙,强忍着那蚀骨的痛苦,双眸中满是担忧,死死地盯着慕凤玄。 慕凤玄奋力挣扎,眼中满是焦急与愤怒,他双脚猛地一跺地,身体用力后仰,试图挣脱雍王的禁锢,同时另一只手反手握住剑柄,剑柄向后猛击雍王腹部,却被雍王侧身躲过。 他怒吼道:“慕无戚,你放开我!” 可雍王的手却如铁铸一般,纹丝不动。 此时,慕无铮率领大军浩浩荡荡地赶来,马蹄声如雷鸣般震动大地。 慕无铮面色冷峻地骑在马上,看到冬易明显负伤和慕凤玄被擒,他眼中闪过一丝怒火,高声喝道:“慕无戚,你已深陷绝境穷途末路,速速放开陈王世子!” 他一个翻身下马,扶住半跪在地上满脸痛苦的冬易。 雍王闻言,心内一凛,却仍负隅顽抗,他猛地仰起头,脖颈上青筋微微凸起,高声回道:“端王,你若要保慕氏血脉,便放本王水路逃生,不然,本王定与他同归于尽!” 慕无铮听得此言,心头猛地一震,长眉微微一蹙,暗忖:难道慕无戚竟知晓当今皇帝并非慕氏族人? 所以他一直以为慕凤玄是慕氏最后的血脉? 慕无铮眉梢一挑,冷哼出声,寒声道:“你以为本王会受你要挟?你若敢伤慕凤玄分毫,荣王…… 你唯一的亲弟弟,即刻就会被本王赐剐刑!” 言罢,慕无铮微微抬手示意,只见一名小卒从大军后方缓缓带出一人。 众人定睛一看,竟是本应被困在凤阳高墙之内的荣王。 荣王衣衫凌乱,发丝松散,满脸惊惶愤怒,奋力蹬地,抗拒拉扯,却徒劳无功,目眦欲裂,瞪着慕无铮,怒吼:“慕无铮,你这逆贼,怎敢如此对我!我可是皇室血脉!” 慕无铮冷嘲:“你瞎了么?眼下你的好哥哥才是叛军和逆贼。” 荣王慕无咎双手被缚,仍扭动身躯。 那漂亮的丹凤眼此刻瞪得猩红如血,他声嘶力竭地喊道:“哥!别管我,快走!慕无铮他不敢拿我怎么样!” 雍王听到荣王呼喊,果然脸色骤变,他在江南待了那么久,朝里的动静不是一无所知,他知慕无铮此人心狠手辣至极,定会言出必践。 无咎,是他唯一的血亲,自幼相携、相伴至今。 父皇生性凉薄寡恩,自私无情,在父皇眼中,他和无咎,仿若圈养的玩宠,召则即至,挥则立去。 一旦哪日触怒父皇亦或是没能让他如愿,他们二人必遭弃掷,如弃敝屣,毫不顾惜。 无咎是那偌大皇宫内苑之中,唯一真心待他之人。 他紧握长剑,神色僵冷,嘴唇微颤,沉声道:“我兄弟二人,宁自绝,不受辱。” 雍王脸上露出决绝而悲戚的神情,转头望着不远处的荣王轻声道:“无咎,哥哥先行一步,若端王饶你,你便好生度日,若他出尔反尔....... 你便随我而去,莫要受辱。” 话音未落,只见雍王手中长剑寒光一凛,紧接着鲜血喷涌而出,洒落脚下。 雍王慕无戚竟然就这样直接抛下这数百残军,决绝自尽。 没想到雍王的软肋,当真是荣王。 一开始慕无寂让慕无铮借傅云起的手把荣王偷出来时,慕无铮还很诧异。 雍王这样一个人……为了起兵造反甚至能抛弃发妻母妃,真的会因为荣王被他们攥在手中而有所退步? —— 结果显而易见。 荣王慕无咎见雍王自裁,瘫倒在地,而后蜷缩成一团,崩溃痛哭。 哭声悲恸欲绝,回荡在四周。 雍王那百余残军见雍王自裁,皆面露惊愕与绝望之色,瞬间斗志全无,纷纷放下武器投降。 慕凤玄终于脱身,急忙奔向冬易,他早已心急如焚。 此时被慕无铮扶着的冬易早已站立不稳,身形几乎摇摇欲坠,慕凤玄一个箭步上前双手紧紧攥着她的手,声音颤抖得厉害:“都怪我鲁莽.......执意前来,拖累了你,害你遭雍王毒害.......” “如果跟着你来的是贺梁……” 语气中带着无尽的自责与悔恨。 冬易勉力支撑着那虚弱不堪之躯,竭力扯出一丝笑意,然双眸之中,神采渐失,渐趋迷离:“凤玄……傻子,莫要自责,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慕无铮目睹冬易几近昏厥,恐惧之感瞬间涌上心头,惶急高呼:“冬易姐!冬易姐!” 旋即转头,厉声喝道:“速唤军医!” 冬易仿若拼尽全身之力,缓缓抬起那沉重的眼皮,目光朦胧而又坚定地望向慕无铮,气若游丝却字字清晰:“殿下…… 倘若此毒我无力熬过,只望殿下于我身后…… 复我姚氏本姓,定要…… 定要为姚氏洗清冤屈,且…… 且好生照料夏霖……” 慕无铮闻言,眼眶瞬间泛红,声音哽咽于喉,几近难以成言:“你莫要胡言,一定要撑住,本王允你,一应所求皆会照办!但你绝不能放弃,军医须臾便至!” 言罢,他紧紧握住冬易手腕,似欲将自身之力传与她,双手颤抖不已。 不一会,军医匆匆赶到,见冬易之状眉头紧锁,赶忙上前细细诊察。 良久,军医面色凝重,沉声道:“殿下,此乃剧毒,已然毒发。眼下唯有以银针暂封经脉,阻毒入于心脉,方有一线生机。若即刻送返京城寻从前的林太医,一路慎加看护,以银针续命,或可有望得救。” 慕无铮心急如焚,当下传令:“速备快马香车,挑选精锐护卫,务要将冬易安全送回京城!” 言罢,他又转身对军医肃声道:“你且随队同行,全力救治冬易,若有差池,唯你是问!” 军医颔首,凛然领命。 慕凤玄双眼几乎血丝爬满,他手指扶着冬易因毒发而汗水浸湿的脸庞,抖声道:“冬易,求求你……一定坚持住.......活下去!我这就陪你回京。” “我答应你……此劫过后,我再不会任性,再不会不听你的话........再不会........让你涉险!” 待一切准备就绪,一行车队疾驰而出襄阳城,扬起滚滚烟尘。 慕无铮独立于城楼之上,目光凝望着京城所在之方向,思绪已然飘远。 晋琏与瑞王慕无寂相伴其侧,见他神色郁郁,忧思难掩,慕无寂心有不忍,轻声劝慰:“阿铮,且莫要太过担心,只要能安然将冬易姑娘送回京城,她定会无虞。” 慕无铮仿若未闻,自顾自低声呢喃:“本以为一路拼搏,攀至高位,便可护得身边之人周全,岂料仍有此变故……” 言罢,苦涩之意溢于言表,那落寞神情,似能令观者同悲。 晋琏微微叹息,缓声道:“殿下莫要太过伤怀。昔年太子殿下那般英武睿智,出征北境之际亦只能眼睁睁看着诸多亲信手足,于疆场之上相继殒命,此乃身居高位者不可逃避之宿命。殿下还当宽心,冬易姑娘吉人自有天相,必定会安然无恙。” 慕无铮沉默良久,终是微微点头,然而那眼眸深处,忧虑仍如阴霾笼罩,久久不散。 冬易姐身上的毒.......如悬于发丝之利剑,稍有差池,便成他心头遗恨。 姚氏已惨遭满门倾覆之祸,上苍若尚有怜悯之心,就不该再将姚氏孤女仅存的生机残忍夺去。 慕无铮强抑心中悲戚,他缓缓转过头去,稍掩情绪道,“赵氏族长可安顿好了?” 晋琏神色恭敬,微微颔首,应道:“殿下放心,已然派兵将江南赵氏之族长悉心护持起来。眼下我等只需着力整顿襄阳城,而后将那些世族残兵一并追剿,肃清余孽,方可保江南安宁。” 京城,景阳宫。 幽沉的暮霭如轻纱般笼罩着整座宫殿,薛皇后的景阳宫仿若被遗世独立,寂静无声。 殿内唯有昏黄摇曳的烛火于微风中轻轻晃动。 皇后薛情静坐在宫室深处,四周静谧得仿若死水,唯有她那细微且略显沉重的呼吸声,以及手指摩挲古籍时发出的沙沙轻响,似在这死寂的氛围中艰难地划开一丝涟漪。 她身着华丽凤袍,金丝绣线在黯淡的烛光仍幽微闪烁,可面容却未施粉黛,苍白中透着几分憔悴。 薛情独自一人坐在那张雕花梨木桌前。 桌面之上摊开着先太子妃傅静殊的遗物。 旧书册纸张已然泛黄,信函字迹亦透着岁月的斑驳,还有几样精致小巧的物件随意散落,无声地诉说往昔故事。 薛情的目光缓缓落在一本古籍之上,那古籍的封面已有些磨损,边角微微卷起,却难掩曾经被珍视的痕迹,这乃是傅静殊生前爱不释手、时常捧于掌心反复研读之物,多年来,她一直害怕自己心痛太过,不敢翻开。 薛皇后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到那粗糙的书页,缓缓摩挲着,眼神中不自觉地流露出一丝缅怀与怅惘,仿若透过这薄薄的纸张,看到了傅静殊昔日飒爽模样。 “静殊……若你还活着……” 薛皇后轻轻摩挲着那泛黄的书页,眼神中透着一丝缅怀与怅惘。 忽然,她的指尖一顿,目光紧紧锁住书中一句诗,只见那诗里,唯有一个“铮”字被人用朱笔精心圈出,那鲜艳的红色在一片墨色之中显得格外刺目。 薛皇后的神情先是一愣,仿若瞬间陷入茫然失措,紧接着,她的脑海中似有电光石火乍现,思绪如脱缰之马般狂奔起来。 瞳孔急剧收缩,仿若窥见什么足以颠覆乾坤的惊天秘事,眼中瞬间被震惊与狐疑填满,那双眼珠子似要从眼眶中蹦出。 呼吸也变得急促而紊乱,胸脯剧烈地起伏着,带动着凤袍的衣角微微颤抖,手中的古籍因她情绪的波动差点脱手滑落,她眼疾手快,急忙用手死死稳住,因用力过猛,纤细的手指关节处微微泛白,似要嵌入那古籍的封面之中。 “来人!” 薛皇后猛地拔高了声调,高声唤道,声音在寂静的宫殿中回荡,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急切与惶恐。 刹那间,一名侍女匆匆忙忙地奔入殿内,脚步踉跄,险些摔倒。 她赶忙屈膝行礼,头深深低下,战战兢兢地说道:“皇后娘娘,有何事吩咐?” 薛皇后微微仰起头,深吸一口气,试图努力平复自己如惊涛骇浪般的情绪,可那颤抖的双唇却不受控制,声音仍带着些许难以抑制的颤抖:“速去传太子殿下慕无离进宫,本宫有要事相商,不得有误!” 侍女连忙应了一声,不敢多瞧皇后一眼,转身便快步离去,那离去的背影在昏暗的宫廊下渐行渐远,直至消失不见。 薛皇后依旧坐在原地,仿若被抽去魂魄的木偶,唯有那目光仍死死地盯着那个 “铮” 字,心中的猜测如汹涌澎湃的潮水般不断翻涌、奔腾不息。 这绝不可能仅仅只是个巧合! 诸多疑问萦绕在她心间,令她坐立难安,只盼着慕无离能速速前来。 夏末。 慕无铮率部众一路朝南将世族残兵逐一收缴,江南乱象渐息,世族门阀几乎倾颓,终得平定。 遂整军列队,班师回朝。 大军浩浩荡荡,锦旗蔽日,威风凛凛。 慕无铮身骑骏马, 沿途所经之地,百姓闻风而出,夹道相迎。 见大军军容整肃,纪律严明,百姓皆对慕无铮往日心狠手辣的佞臣之名绝口不提,反而对其赞不绝口。 老者拄杖而立,目露钦佩:“此军威武不凡,定能保我朝太平,端王殿下实乃国之栋梁。” 孩童们则好奇张望,眼中满是敬畏与新奇。 行至江河之畔,早有舟船相候,大军依次登船,扬帆起航,顺流而下。 江面上千帆竞渡,船桨划水之声,仿若雷鸣,气势磅礴,慕无铮独立船头,江风拂面,衣袂飘飘,思绪却飘向远方。 第109章 儿臣与端王已然相恋 慕无离一袭玄色锦袍稳步踏入景阳宫。 入得殿内,见着薛情,先是恭敬行了一礼,而后抬眸轻声问,“母后,何事如此要紧,这般匆忙召儿臣前来?” 语气仍温润有礼,却难掩几分疑惑。 薛情一袭凤袍坐在桌边,岁月未曾折损她半分风华,反倒沉淀出几分雍容气度。 此刻她抬手将身前放置于案几上的那本古籍,缓缓推至慕无离面前,神色凝重缓声道:“离儿,你且来看,这乃是先太子妃傅静殊的遗物。” 声音虽轻,却透着不容小觑的郑重。 慕无离依言上前,俯身定睛细瞧那古籍,只见泛黄书页间,一首诗句之上,一个“铮”字被人用朱笔醒目地圈出来,尤为灼人眼眸。 慕无离瞧见此字,瞳孔骤缩,心头猛地一震,瞬间联想到诸多事宜,脱口而出:“母后.......您是说,端王有可能是先太子的遗孤?” 慕无离强作平静,握着古籍的手不自觉微微收紧。 薛情神色凝重缓缓点头,目光深深仿若藏着无尽往事,轻声叹道:“本宫第一次见端王时,便觉他眉眼之间有几分像先太子妃,彼时只当是巧合,并未多作思量。可如今,瞧见这古籍上这般异样标注,心下便更是肯定几分,此事干系重大断不可小觑,这才急忙唤你来相商。若是本宫没猜错的话........端王他近些时日在朝堂之上争权夺势,许是别有深意,极有可能是在为双亲报仇雪恨,甚至……是想要拿回本该属于他的东西。” 薛皇后语气一顿,“怪不得姚氏会平白无故收养什么义子,现在想来,根本就是静殊生前向姚氏托孤,姚氏这才将端王抚养长大。” 薛情似拨云见日般把往昔那些零散琐碎、看似毫无干系的线索逐一梳理拼接后,语气尤为笃定,不见丝毫犹疑。 说到此处,薛情略作沉吟,似是斟酌言辞,续道:“这般情形,于你、于朝堂而言,都不知是福是祸,离儿,你须得早做准备才是。” 言罢,她抬眸望向慕无离。 那古籍上一个简简单单、用朱笔醒目圈出的 “铮” 字,使得慕无离心头积压许久、如乱麻般纠葛似瞬间寻得答案。 原来如此……怪不得当初他给铮儿假死药时,铮儿无论如何都不愿离开皇宫,因为他的目的根本就不仅仅只是为姚氏翻案。 慕无离眉头紧锁,沉声道:“此前儿臣满心疑惑,先太子妃的脉案好端端竟无缘无故被人撕去后半本,彼时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其中蹊跷缘由。可如今倒是有了眉目,看来…… 应当是一心鼎力支持端王入局朝堂的欧阳氏所为。他们心思缜密、深谋远虑,早早便谋划妥当,目的就是在端王羽翼尚未丰满、权势未曾稳固之时,不动声色地抹去有关他身世的一切痕迹,以免叫父皇心生疑虑,横生枝节。” 慕无离负手而立,一袭玄色锦袍更衬得他气质冷峻矜贵,只是此刻周身散发的威压,让周遭空气都仿若凝滞几分。 薛皇后忧心地看着他,双手不自觉交叠于身前微微攥紧帕子,轻叹道:“也正因如此,我们才无法笃定端王一定是先太子遗孤。就怕眼下这些不过是我们母子二人私下的揣测臆想……” 薛皇后似是在等待慕无离拿主意,“离儿,先太子妃的脉案已然残缺不全,当年那些近身照料先太子妃身孕的人,或染病离世,或遭遇横祸罹难,如此情形,你又要到何处去证实?” 慕无离目光凝视着那古籍,沉思良久,脑海中似是有什么念头豁然贯通,他缓缓开口,“母后,虽说与先太子妃有所关联之人,大多已然离世亦或惨遭罹难,踪迹难寻。但儿臣记得清清楚楚,当年是纪氏的小姐同姚夫人一同离京,她抛弃家族,远走他乡。按常理,一位名门小姐,无故舍弃家族庇佑、荣华富贵,背井离乡,此等行径实在蹊跷…… 除非,她身后背负着比家族声名更为沉重、无法推卸的使命,有着不得不拼尽全力去保护的人。况且多年来她一直以端王的师父自居,依儿臣推测,直至她罹难前,不可能未曾与纪老大人暗中通过信,互通消息。” 薛情听闻此言,呼吸陡然一窒,被这大胆至极却又丝丝入扣的推测惊得樱唇微张,脱口而出:“你是说,纪大学士有可能一直知晓这件事,只是为了保住先太子最后的血脉,才……” 后半句仿若被一只无形之手扼住咽喉,戛然而止,隐没在她的唇齿之间。 殿内一时静谧至极,落针可闻,唯有摇曳烛火偶尔发出轻微 “噼啪” 声。 —— 慕无离神色凝重自景阳宫那巍峨朱门快步而出,袍角随风烈烈翻卷。 他步伐匆匆却不见半分慌乱,出得宫门,飞身跃上一匹早已备好的良驹,手中缰绳一紧,双腿猛地夹紧马腹,那马长嘶一声,撒开四蹄疾驰而去。 风在耳畔呼啸而过吹得他发丝纷乱,可他浑然不觉,脑海中反复回响着景阳宫内与母后那番对话。 古籍上圈出的“铮”字、被撕毁的先太子妃脉案、莫名收养义子的姚氏……桩桩件件,仿若一团乱麻,却又似被一条隐秘丝线串联起来,而线头,极有可能就攥在纪氏手中。 他必须马上见到纪公,亲口从他那里得到这个关乎朝堂局势、身世隐秘的答案,不容有半分耽搁。 沿途百姓见这快马飞驰而过纷纷避让,还未及看清马上之人面容,便只剩一道黑影绝尘而去。 纪府之内,庭院深深,回廊蜿蜒。 纪大学士闻听下人来报,说是太子殿下亲临,赶忙整了整衣袍,疾步迎出府门。 待见得慕无离,先是恭敬行了一礼,而后侧身相引,将慕无离请入正厅之中。 厅内布置简约却不失大气,桌椅皆为上等红木所制,雕工精细,隐隐散发着木质的清香。 纪大学士邀慕无离落座,扬手吩咐一旁的仆从:“看茶。” 仆从应一声,便轻手轻脚地退下准备。 慕无离神色凝重,缓缓走到纪闻殊对面的椅子旁,撩起衣摆,端正坐下。 他抬眸望向纪闻殊,目光藏着诸多探究。 纪闻殊面带微笑,心道,太子殿下这般突然驾临,实非寻常之事。 他微微欠身,开口问道:“殿下突然驾临,不知所为何事?” 声音温和却又透着一丝谨慎。 慕无离也不兜圈子,直言道:“纪公,吾心中有一问,此事干系重大,还望纪公给吾答案。” 他话语简洁,却字字有力。 纪闻殊见慕无离神情严肃,便也收起脸上那淡淡的笑意,微敛神色郑重道:“殿下请问。” 慕无离目光灼灼直视着纪闻殊双眼,沉声道:“端王慕无铮,究竟是不是先太子的遗孤。” 此话一出,整个正厅仿佛都安静下来,唯有时而传来的窗外风声呜呜作响。 见纪闻殊沉默不语,慕无离又道:“纪公不必忧心,吾不会对端王不利,况且吾早知一些当年宫变隐秘,若端王当真是先太子血脉,吾不会与他相争。” 慕无离言辞恳切,甚至直接点出皇帝当年所为,一心只想从纪闻殊口中撬出真相。 纪闻殊瞧着慕无离这副模样,缓缓向后靠去,脊背轻贴椅背,仰头望向雕花的天花板,沉默良久。 末了,才从胸腔深处发出一声长叹,透着一股子积压多年的无奈与沧桑。 他徐徐睁开双眼,满心都是难以言说的苦衷。 “以殿下之能,坐拥天下不过咫尺,又何须在意端王身世。” 纪闻殊轻声开口,语调平缓,却似暗藏玄机。 话语轻飘飘地落下,目光却紧锁慕无离,似要将他的心思瞧个透彻,探一探这话背后到底藏了几分真心、几分假意。 慕无离迎上纪闻殊的目光,眼神坦然。 他声音朗朗道:“吾早知父皇得位不正且自己并非慕氏皇族血脉,但倘若端王真是先太子遗孤,吾愿为他麾下臣,将江山完完整整交还他手中。” 纪闻殊定定地看着慕无离,眼中闪过一丝动容,嘴唇微颤,欲言又止。 屋内一时静谧,唯有窗外枝叶沙沙作响,似在喁喁低语。 良久,纪闻殊似是经过一番内心挣扎,终于微微张口,“罢了.......殿下且听老臣道来。” 他轻咳一声,稍稍整理思绪,便开始缓缓讲述那段尘封已久的往事。 “当年先太子受命出征北境,那是一场关乎家国存亡的恶战。彼时,安乐候姚国公心思缜密,察觉到懿王暗藏不轨之心,心中隐隐觉得不安。他深知先太子妃安危至关重要,便赶忙与老臣互通书信,嘱托老臣定要多留心先太子妃的情况。那时,北境战事吃紧,形势愈发危急,而先太子妃又恰逢临盆在即,如此情形下,懿王极有可能趁机对先太子妃下手,以绝后患。” 纪闻殊微微皱眉,似是回忆起当年那紧张的局势,仍心有余悸。 他接着说道:“原本老臣想着,先太子妃毕竟出身傅氏一族,傅氏在京城的势力不容小觑,那皇城禁军皆是傅氏自家人,守卫森严,应当出不了什么大的差错。可谁能料到……” 说到此处,纪闻殊不禁长叹一声,眼中满是无奈与悲愤:“没想到懿王……也就是如今的圣上,竟然真有这般手段,能从傅氏那层层叠叠、戒备森严的护卫中寻得空隙,对先太子妃暗中下手,导致先太子妃难产,情况万分危急,那孩子险些生不下来。” 纪闻殊的声音微微颤抖,深吸一口气,继续道:“先太子妃临盆那一日,恰逢先皇离世,真可谓祸不单行。所有臣子都聚集在皇宫之中,聆听先皇临终遗命。就在此时,薛氏竟封锁皇城,与禁军形成剑拔弩张的对峙局面。在这般混乱危急时刻,先太子妃豁出性命产下一个男婴。可彼时傅氏一门心思都在警惕薛忠,根本抽不出太多人手去保护先太子妃。于是先太子妃生死之际,便向曾是至交好友的先懿王妃姚氏托孤。” “老臣的小女儿纪雨梅当时恰好在先太子妃身侧,目睹这一切,自然也就接下了这保护先太子血脉的遗命。” 他顿了顿,“姚夫人与那刚刚降生的小皇子,便藏在纪氏马车之中,由雨梅一路小心翼翼地保护着,悄悄离开皇宫。” 纪闻殊轻轻摇了摇头,继续说道,“后来的事,殿下想必便都知道了。先皇突然离世,只留下一封不知真假的继位遗旨。而先太子不幸战死疆场,陈王也身负重伤,在那京城之中,能够临时承位的,便只有懿王了。尽管当时有少数臣子知晓懿王并非先皇亲生,但那时局势实在是严峻。北境告急,山河危在旦夕,赵老将军肩负着守卫南境的重任根本无法归朝。外有强敌虎视眈眈,内有薛忠所掌京城监军司兵力强盛,甚至比傅氏禁军还要厉害几分。傅氏权衡利弊,为保京城无恙,只得无奈承认懿王,让懿王即位。” 慕无离静静聆听纪闻殊讲述,此时听到此处,他微微点头,似是已明晰大部分,便轻声接话道:“尽管安乐候姚嗣温心怀忠义,强烈反对懿王即位,一心想要拥护幼主以全先太子一脉的正统传承。可叹姚氏终究不过是文臣,手无寸铁之力,在那般错综复杂、各方势力倾轧的局势下实是无力回天。故而你们也只得狠下心来,让先太子遗孤远走他乡,先保全他的性命,方为上策。可是如此?” 纪闻殊闻言,缓缓点了点头,目光中透着一丝欣慰和感慨,道:“后来殿下您渐渐长大,虽为薛氏亲缘却聪慧知礼,才能卓绝,既能妥善处理纷繁复杂的朝局,又能统领兵将,守护家国安宁。殿下如此出众,老臣心想,即便不算慕氏皇族血脉,可若能将这大好江山托付于您手中,倒也让人心安。” 继而又道:“雨梅在淮北之时,亦时常给老臣传信,信中提及那慕无铮小殿下。说那孩子倒是机灵聪慧,可就是性子有些任性。虽说是天纵奇才,才思敏捷、武艺底子极好,可心中的确无甚大志,只愿与至亲过那逍遥日子。姚夫人抚养他多年对他视如己出,更是不忍他知晓那身世之后,背负着血海深仇度过一生。只盼着能将小殿下的身世彻底隐瞒,让他在那淮北之地,安乐无忧地度过这一生。” 纪闻殊轻轻叹了口气,神色略显落寞,继续说道:“纪氏便是因此在懿王即位之后,决意渐渐淡出朝堂。唯有纪氏不再涉足那朝堂纷争,远离那权力漩涡,如此一来,追查小殿下身世的人便会越少,他也就越发安全,不受那身世秘密所累,安稳度日。” 慕无离听闻纪闻殊这一番言语,心中尤为感慨万千。 往昔,慕无离笃定以为诸事已然尘埃落定。 他要凭自身勇略,挥师收复那二十六城,于烽火硝烟间,层层揭开当年宫变隐秘,让当年冤屈得以昭雪,好为父竭力赎罪,还先太子一脉朗朗乾坤、赫赫公道。 岂料命运诡谲难测,本应在那淮北之地安然度日的铮儿,还是被无情地卷入这暗流涌动的朝堂中。 铮儿本可顺遂度尽一生,远离朝堂权谋倾轧、阴谋暗斗,奈何冥冥之中似有一双看不见的手,悄然拨弄命运轮盘,将他带来这里,脱身不得。 仿佛这天下终究是要回到他手里,回到先太子一脉的传承之中。 慕无离暗自在心中一叹,深知当下非沉湎感慨之时,当下收敛万千思绪,垂眸稍整衣袂、抚平褶皱,亦似抚平心中波澜。 随即,他起身朝纪闻殊长揖,沉声道:“纪公,承蒙如实告知诸多隐秘,晚辈心中已有决断。” 语毕,慕无离决然转身,大步迈出门槛,步步含威。 翌日,晨光熹微,慕无离一袭玄色朝服,身姿挺拔却难掩凝重之色,步履匆匆再度踏入皇宫。 入得景阳宫,见长信宫灯摇曳,馥郁熏香袅袅,薛皇后正端坐在凤榻之上。 慕无离见状,撩袍跪地,双膝重重磕在冰冷的金砖之上,俯身叩首,良久才缓缓抬起头,直视薛皇后的双眸,眼中满是决然与诚恳。 一字一顿道,“母后,儿臣已然查明,端王的确是先太子遗孤。关于先太子妃的死因,纪公多年来心中一直有几分把握,认为先太子妃乃是被父皇谋害才导致难产,险些母子俱亡,只是无论如何都查不到踪迹。” 慕无离声音低沉,却似平地惊雷,瞬间震得这静谧宫殿嗡嗡作响。 薛皇后先是一怔,仿若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击中,瞪大双眸,满脸皆是难以置信之色。 她素手不自觉地攥紧了手中锦帕,指节泛白,身子微微颤抖,口中喃喃道:“怎会……怎会如此?本宫与静殊堪称至交,且傅氏将禁军牢牢握在手中,圣上当年如何有机会下毒手?” 言罢,一股彻骨寒意自心头涌起,薛皇后只觉心寒至极,又满心匪夷所思,脑海中似有千军万马奔腾而过,乱糟糟一片。 她定了定神,目光悠远,脑中一遍遍复盘当年的场景。 记忆里的傅静殊温婉娴静,才情卓绝,怀着身孕满心期许着先太子凯旋,整个孕期都有傅氏族人层层保护,怎会遭此横祸? 薛皇后蹙眉沉思,喃喃低语:“圣上究竟是在哪里下的手?又是使了何种手段,竟这般悄无声息地害死了静殊……” 眼中满是悲愤与疑惑,眼眶亦微微泛红。 慕无离见薛皇后如此悲痛,心中亦是颇感酸涩,却仍强自镇定,继续道:“母后,儿臣已然想得透彻。儿臣愿为端王麾下臣,竭尽所能收复大好河山,将这完整无缺的永昼江山,再度交还到慕氏皇族正统手中。” 薛皇后静静听完,神色虽有动容,却并未太过惊讶。 她抬手,用丝帕轻拭去眼角泪花,眼眶依旧泛红,轻声叹道:“你欲助他重掌山河,他...... 可会对你手下留情?” 这话音落下,她满是忧虑,生怕慕无离一腔热忱,最后却落得个凄惨下场。 慕无离闻言,微微一顿,喉结滚动,仿若咽下了诸多复杂情绪,似是鼓足周身勇气,才又接着道:“母后,儿臣还有一事相告,此事深埋心底已久,如今却也到了不得不说之时。”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儿臣与端王…… 已然相恋。” 这话仿若巨石入水,瞬间在这宫殿内激起千层浪。 薛皇后刹那间瞪大双眼,眸中满是震惊与错愕,半晌都没能吐出一个字来。 宫中向来循规蹈矩,恪守严苛礼数,同性相恋本就是犯了大忌,是那见不得光、为人所不齿之事。 更何况如今此事牵涉到江山传承、皇室血脉,往后每一步决策、每一场变故,都因这层关系变得错综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 这般惊天秘事,怎能不让她震惊到呆愣当场? 薛皇后率先回过神来,双手不自觉地颤抖,连手中紧攥的丝帕都跟着簌簌抖动。 她颤声道,“可...... 可他不仅仅是男子,还是先太子遗孤!你怎如此狠心,要叫先太子一脉断子绝孙?先太子生前何等英豪,蒙冤战死已然凄惨,留下这唯一血脉,关乎慕氏正统传承,你怎可这般行事?” 话语间满是痛心疾首与深深责难。 慕无离见薛皇后这般反应,却也未曾退缩半步,他屈膝跪地,脊背挺直,沉声道:“慕氏一族尚未血脉尽断,陈王一脉仍在,血脉传承不至于断绝。况且....... 儿臣只愿与他一人相伴此生,母后,求您成全儿臣一腔心意。” 薛皇后此刻心中一半是震惊得难以自持,另一半则是五味杂陈的感慨。 她平日里端详慕无离,只觉这孩子的性子,行事作风方方面面都不大像自己,也不大像陛下,唯有那眉眼面容上,尚有几分相似之处。 却未曾料到,他待端王的这份心意竟如此决绝,毫无转圜余地,相较自己当年对待先太子妃的情谊,竟还要更甚几分。 竟是在眼光喜好这一点上与自己如此相似。 可转瞬,薛情满心又只剩无奈。 自己养大的好儿子,平日里执着认死理也就罢了,竟还去招惹至交的遗孤,搅得这局势一团乱麻。 这叫她如何能接受?如何向九泉之下的静殊交代? 未等薛皇后从这巨大冲击中缓过神来回应半句,慕无离趁热打铁,继续道: “母后,儿臣已然决意要赶在赵氏回朝前出征北境。没疆凶悍狡诈、饿狼环伺,儿臣细细筹谋许久,北境敌军惯于秋来前囤粮休整,儿臣打算趁其懈怠不备时出击,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不仅如此,儿臣决心在出征前留一紧要之物给端王,助他回朝之后夺位,重掌金鸾。” 慕无离话语间,透着一股破釜沉舟、孤注一掷的决然,仿若已将生死荣辱全然抛却脑后,满心满眼唯有这扭转乾坤、顺应大势的一腔抱负。 薛皇后似还沉浸在他与慕无铮相恋这惊世骇俗之事的震惊余韵里,一时竟失语难言,只能瞪大双眼,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儿子,仿若眼前之人无比陌生。 慕无离眼中火焰似要将前路荆棘一并烧尽,“儿臣深知自己所言所行唐突冒失至极,悖逆常理。可事到如今局势逼人,外有强敌虎视眈眈,内有朝局暗流涌动,唯有这般孤注一掷,方能顺应大势,保江山稳固。母后,儿臣恳请您成全儿臣此番谋划,并出手相助。” 言罢,慕无离再次俯身叩首,额头紧贴地面,身形紧绷。 他一直没有抬头,静待薛皇后回应,殿内一时静谧至极,唯余他沉重的呼吸声。 良久后,薛皇后幽幽长叹,“你说吧,你要本宫如何帮你。” 第110章 傅静殊之死 残阳似血,落日熔金。 劲风吹得军旗烈烈作响,似是野兽不甘示弱的嘶吼。 太子慕无离一袭玄色绣金劲装,从容登上点将台。 立身台上,渊渟岳峙,冷峻面容平和地望向台下万千将士,那目光若有形,逐一扫过众人面庞。 台下皆是林立的戈戟、严阵以待的甲士。 良久,慕无离缓缓开口。 “将士们!” 慕无离长眉陡然扬起,星眸喷火,声震九霄,“二十年前,永昼罹殃,百姓深陷水火,没疆贼子倾巢来犯,铁蹄践踏之处城垣倾颓,凄厉哭号声震四野,妇幼老弱惊恐奔逃,却难逃贼子屠戮!无辜百姓血染街巷,大好城池惨遭劫掠,数以万计珍宝被夺、无数屋舍一夜焚毁。街头巷尾伏尸百万,鲜血汇聚成河,田园庐舍皆化焦土——” “此血海深仇桩桩件件,皆刻入骨髓,印在山河表里。为人者,不报此仇,腼颜尘世,怎称儿郎?” “为军者,罔顾家邦,苟且偷生,何着戎装?” “如今,唯有驱贼寇、复山河,血债血偿,方可慰苍生、酬宗庙……扬威于万邦!” 言辞间,悲愤之意字字狠狠砸落众人心坎,激荡起汹涌心潮,不少将士眼眶泛红,捏紧刀柄。 言罢,慕无离锵然抽出腰间佩剑,“噌” 的一声清响,利刃脱鞘。 只见他振臂一挥,寒刃划破长空,“吾身为太子,国之储君,今日起便与诸君共赴这生死之局!立下这军令状,突袭没疆,夺回失地!虽凶险万分,然吾绝不退后一步!定当身先士卒,为诸君撕开一条血路!” “诸君……可愿随吾杀回北境,重定天下?” 这番慷慨陈词裹挟着滔天恨意和必胜决心,在空中久久回旋,振聋发聩。 台下呼声雷动,众将士拔刀出鞘,寒光映日:“愿随殿下,死战不休!夺回失地,血债血偿!” 慕无离眸绽精光,朗声道,“好!此战若捷,诸君荣显,与吾共登凌烟.......封侯拜将,青史留名!若败,马革裹尸亦为豪杰,无愧家国!” 言毕,掣剑指天,寒芒夺目。 “毋需多言,出征!” 大军如汹涌铁流,甲光向日,万马奔腾,卷滚滚黄尘,浩然而北,绝尘远去。 北境尚有二十城蒙难,血泪浸地,今朝众将士矢志复疆,北境战场引诸军决然奔赴,唯求踏平贼寇、光复山河,重塑盛世。 —— 皇宫。 薛皇后薛情自知晓傅静殊之死极大可能与皇帝有关后,她便如困兽般在这深宫内苦苦寻觅真相。 那些日子,薛皇后如被心魔附身,食难下咽、夜不能寐,凤眸下染着浓重的乌青,却仍强撑精神一头扎进浩如烟海的旧物与医案中。 存放药单的匣子隐匿在被封锁的宫殿角落里。 许久无人问津,积尘厚得呛人,恰似守着无数不能言说的秘辛。 薛情全然不顾双手会被粗糙纸张磨破,逐张翻查,稍不留神,陈旧纸屑便嵌入指尖,钻心刺痛袭来,她也只是眉头微微一蹙,旋即继续专注审视。 每一张药单,她都细细端详,不放过任何一处批注、任何一个药名,那些或潦草、或工整的字迹,她逐一细看。 日光一点点褪去,殿内光线渐暗,摇曳的烛火映照着她愈发苍白的面庞,就在她几近力竭之时,一抹异样字迹跃入眼帘。 —— 署名陌生,笔触青涩稚嫩,笔画还带着微微颤抖,旁边涂改、墨晕痕迹明显,薛皇后顿觉眼前一亮。 如暗夜中寻得火种,她当下便笃定,此人定与当年之事脱不了干系。 一路探寻此人踪迹可谓荆棘满途,诸多线索如狡黠游鱼,稍一触碰便隐匿无踪。 宫中人心惶惶,宫人们或是怕惹祸上身,被这前朝旧案牵连,面对问询都三缄其口、噤若寒蝉。 有的则是当年职位低微所知极为有限,言辞含糊不清,给不出有用的消息。 太医院那边更是壁垒森严,众太医生怕沾染前朝旧案,推诿闪躲。 内务府那边,簿册甚至多年未妥善整理,杂乱无章,人员记录残缺不全,像是一团理不清的乱麻。 薛皇后派出亲信太监,软硬兼施、威逼利诱许久,才艰难地将零散线索拼凑完整,从一位知晓些许隐情的老库管口中撬出关键细节,知晓此人正是许太医的徒弟,林甫。 而当年照顾傅静殊安胎的太医正是许太医。 待寻到林甫居所时,薛皇后未着华服、未摆仪仗,只带着寥寥几个太监护身,扮作寻常贵妇模样悄然登门。 那居所隐匿于沽州一条逼仄小巷,门扉破旧,朱漆剥落,周遭邻里嘈杂喧闹。 叩门声响,良久才有一男子缓缓开门。 他身形清瘦,面容憔悴,眉眼间透着沧桑与警惕,见薛皇后等人,先是一愣,随后双膝跪地,身子簌簌发抖,似已料到这迟来的“拜访”。 薛皇后微微俯身,亲自扶起他,目光诚挚:“你就是林甫.......可对?” “莫慌,本宫今日前来,只为当年太子妃骤然离世一事。本宫知晓你曾涉其中,这些年必也历经煎熬,只盼你如实告知,本宫定护你周全。” 那许太医徒弟林甫眼眶泛红,嗫嚅着嘴唇,双手不自觉地揪紧衣角,似有千言万语梗在喉间。 薛皇后的目光凝于眼前人,满是急切与期待。 良久,林甫终是长叹一声,叹息声里满是无奈与悲戚,缓缓开口: “皇后娘娘,先太子妃因何骤然离世......您……竟不知么?” 薛情闻言一怔。 “当年太子妃身子康健,孕期虽偶有不适,却也无大碍,一切都平稳妥当。直至临盆前那一月,噩梦突至。” 说着,林甫眼眶愈发红胀,“太子妃突感身子绵软无力,胃口锐减,起初还只当是孕期常见症状,并未过多在意。可师父与臣交替细细诊脉,却发觉脉象透着古怪,沉滞虚弱中隐有一丝紊乱,绝非寻常孕期之象。” 他咽了口唾沫,稳了稳心神,继续道:“臣不敢懈怠,日夜守在太子妃身旁,反复查验药方、膳食,均一无所获。直至有一回,太子妃呕吐不止,臣瞥见那呕吐物里似有些异样碎末,当下便疑心入口的膳食有问题。于是悄悄收集膳食样本查验,可最后发现入口膳食皆为寻常,线索便又断了。” 林甫攥紧拳头,额上青筋隐现:“后来臣冒险偷翻太医院被撕毁的残页脉案,又结合私下观察,才惊觉先太子妃是因娘娘您送来那醋红藕才中了慢毒!此毒极为阴狠,初时隐匿无声,毫无中毒迹象,数月间慢慢侵蚀脏腑,待毒性发作,便如洪水决堤,无力回天。” 薛情激动得几乎站不住,满脸不可置信:“怎会!本宫带食盒进入东宫时皆有验毒!” 林甫见薛皇后这般激动,身形颤抖着 “扑通” 一声跪地,额头冷汗直冒,磕着头焦急道:“皇后娘娘息怒!起初那醋红藕确实无毒,这毒显然是后来才被下进去的,幕后黑手极为狡诈,就等着最致命的时机。” 他仰起头努力让自己说清楚:“娘娘您差遣侍女陪您送食盒去东宫,每回当着众人面验毒时,银针探入藕片都毫无异样。兴许是有人买通了您身边的侍女,在临产前两个月,趁着四下无人亦或松懈之时,悄然将那致命毒物混进藕中。那毒极为精妙,融于藕内,色味皆无变化,别说是粗略查验,就算仔细端详,也瞧不出端倪。” 林甫深吸一口气,平复着情绪,继续说道:“臣也是多番查证、反复琢磨,才敢笃定是这醋红藕出了岔子。太子妃向来饮食谨慎,用的食材、厨子皆是精心挑选,唯有娘娘您送去的这道吃食,前期毫无异样,后期却成了夺命凶器。” 薛皇后瞬间明白是何人动的手脚,身形晃了晃,瘫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双手紧紧揪住衣角,指尖因用力而泛白,脸上血色褪尽,满是震惊与懊悔:“是本宫的侍女…… 白鹭!本宫待她不薄!怎会被人收买,做出这等事!” 回忆起接生那日的惊险,林甫略显呼吸急促:“临盆那日,太子妃已被剧毒折磨得奄奄一息,冷汗浸湿床榻,面色惨白如纸,气息微弱得像是随时会断。稳婆们满脸悲戚焦急,却束手无策。师父和臣当时心一横,拼尽全力施为,好在老天庇佑,小皇孙终是呱呱坠地。可太子妃……已然无力回天。” 说到此处,他朝薛皇后磕头,额头瞬间红肿:“臣无能,未能早早识破那毒,救回太子妃!只恨那下毒之人太过狡诈,隐匿太深。太医院同僚们也无辜蒙冤受死、惨遭杖杀,只为灭口毁迹。臣实在愧疚难安,唯有趁乱救下小皇子,带着姚夫人逃离,才让先太子这点血脉不至于断绝,也算稍稍慰藉太子妃在天之灵。” 薛皇后听罢,身形晃了晃,泪水潸然而下,双手紧握座椅扶手,指尖因用力泛白,心中恨意滔天:“本宫定要揪出所有下毒之人.......让其血债血偿!” 当年先太子妃傅静殊离世时恰逢宫变,太医院被搅得血雨腥风。 照料先太子妃的一众太医,皆被当初的懿王以看护不力等莫须有罪名杖杀,众太医蒙冤受戮,惨叫声贯耳,血染石板路。 起初薛情看到这等情形亦有怀疑,但当年皇帝即位后处理得干净,她根本寻不到一丝踪迹,只以为傅静殊是寻常难产离世。 加之她身处傅静殊之死的悲痛中,很多事难以细察。 惨死的太医之中唯有许太医之徒,资历尚浅、素日不显山露水,才因此侥幸脱身。 而林甫告诉薛皇后,在薛皇后找到林甫的数十年前,欧阳氏便已见过林甫一面,因此知悉当年先太子妃离世真相,后又派人助林甫悉心隐居于此,将他保护起来。 脉案之上但凡现其名号,皆被欧阳氏为了掩盖端王身世,而命安插在太医院的内应撕扯销毁,似要将这段隐秘连根拔起,片叶不留。 接生之时,傅静殊疼得冷汗淋漓、面色惨白,稳婆们围在床边,手忙脚乱却又面露难色——这些稳婆皆是傅家心腹,知晓太子妃此番遭人下毒暗害,孩子怕是也凶多吉少。 可就在众人绝望之时,许太医带着徒弟林甫裹挟着一股冷风匆匆入内,接手了这凶险万分的接生事宜。 一番艰难挣扎后,孩子终是呱呱坠地,微弱的哭声却如洪钟般在屋内回响。 许太医命徒弟林甫当机立断,趁着四下慌乱,抱起孩子,挟着一旁早已泣不成声的姚夫人,趁着夜色,乘坐纪氏的马车,从密道逃离这凶险的宫闱。 许太医和稳婆对视一眼,心领神会,朝着屋内众人高声呼喊:“太子妃难产,孩子……孩子死在了娘胎里!” 语罢,齐齐跪地,决意陪着傅静殊一同殉葬,也好护住那刚出生便没了娘的小皇子,让这桩宫变阴谋不至于将这点血脉彻底斩断。 —— 寝宫内灯火通明,雕花窗棂将窗外的月色割得支离破碎。 薛皇后一袭金绣凤袍,婀娜身姿簌簌颤抖,如残叶般飘摇欲坠,凤目中蕴满悲戚,手中紧攥一纸陈旧药单,指节泛白,几近将那单薄纸张捏碎。 她一步步朝着瘫倒在地的侍女白鹭走近,脚下的红毯绵软无声,却似步步踏在心上。 每靠近一分,数年回忆便如潮水般汹涌袭来,那些一同嬉笑玩闹的年少时光,白鹭贴心为自己梳妆、在自己生病时衣不解带伺候的画面,此刻都成了最锋利的讽刺。 “抬起头来!” 薛皇后猛地拔高声音,声线尖利而凶狠。 白鹭身躯剧震,抖如筛糠,缓缓仰起面庞,只见双眼红肿似熟透桃核,泪涕纵横,昔日灵动眼眸如今唯余无尽惶恐与绝望,怯生生望向自家主子,恰似待宰羔羊。 薛皇后眸中怒火灼灼,素手一挥,茶盏应声而出,携着满腔恨意砸于白鹭脚边,滚烫茶水四溅,白鹭闪躲不及,惊呼出声,烫红的肌肤似是红梅绽放在苍白脸颊。 须臾间,太监鱼贯而入,抬来一方木桌,上头铁钳狰狞如兽口、竹签纤细却暗藏夺命锋芒、烙铁黝黑泛红若恶鬼眼眸,件件刑具寒光凛冽,映得白鹭寒意透骨。 “本宫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如实招来,或许还能少受些皮肉之苦。” 薛皇后咬着牙,字字从牙缝里挤出。 白鹭 “扑通” 一声跪地,额头重重磕向金砖,瞬间皮破血流,泣声求饶:“皇后娘娘饶命!奴婢糊涂,犯下大错……” “糊涂?” 薛皇后怒目圆睁,上前揪起白鹭的衣领,“那醋红藕,本宫本是满心赤诚,着人精心采买,欲与先太子妃共享解馋,增进情谊。当年,你佯装持银针验毒,藕片之下银针亮泽如初,毫无异色,哄得本宫深信不疑。却怎料.......临产前夕,那毒物竟悄无声息混入其中!你安敢如此行事?” 白鹭泪如雨下,呜咽着道出隐情:“是当年的陛下…… 陛下还是懿王时......曾密召奴婢,说若是除掉太子妃及腹中胎儿,往后娘娘必能稳坐后位,无需再居于妾室之位受尽折辱。奴婢一时贪念作祟,妄图为娘娘谋那泼天富贵,便、便狠下心肠,在吃食里动了手脚……” 薛皇后听罢,凤目圆睁,眼眶泛红似要溢血,指甲深陷掌心,鲜血顺着手腕蜿蜒滴落,浑然不觉疼痛。 她悲声怒斥:“本宫自幼与你相伴,视若姐妹,有好物先予你赏玩,逢难必为你遮风挡雨,待你不薄至此,你怎可悖逆本宫,沦为他人利刃!” 薛皇后怒极反笑,笑声回荡在空荡荡的宫殿里,透着彻骨的悲凉,惊落梁间积尘。 “二十年前,本宫差你一同携食盒探望太子妃,本宫甚至千叮万嘱,命你好生照看,莫使吃食磕碰、勿经旁人之手。从前你乖巧柔顺,本宫何曾起过半分疑心?却不想,皆为伪装!多年来,本宫心头疑云重重,如迷雾遮眼,直至此刻,方见天光,不想真相竟如此不堪,恰似利刃穿心!” 说到此处,薛皇后身形猛地一僵,如同被一道无形惊雷击中,脸上血色瞬间褪去。 是自己。 一切皆因自己而起。 浑然未觉间,她竟沦为陛下手中利刃,直直刺向先太子夫妇,酿成这滔天惨祸。 是她满心惦念傅静殊,情思难抑,总难捺那探望之意。 未料这份思念竟成恶人的可乘之机,让自小相伴到大的侍女白鹭得以近身下毒,生生将傅静殊和腹中孩儿推向死路。 这一念之差、数次出行,恰似蝴蝶振翅,搅起漫天风云,终致傅静殊深陷绝境,落得这般凄惨下场。 薛情痛悔攻心,真相如蚀骨之蛆般啃啮心肝。 恨不得重回往昔,斩却那莽撞情思,改写宿命。 多年来,萦绕在心头的疑云终于拨开,而真相却如同一把利刃,直直刺向她的心窝。 竟是自己自幼相伴、情同姐妹的贴身侍女白鹭,悄无声息地背叛了她。 当年她特意吩咐着人去买那名坊醋红藕,满心期许与傅静殊共品酸甜、闲话家常。 分明那时她亦有戒备,每一次差遣白鹭拿起食盒陪自己去看望先太子妃时,还会叮嘱几句,让她仔细盯着,莫要磕碰、莫要经了旁人手。 白鹭总是乖巧应下,柔顺的模样让薛情从未起过一丝疑心。 最初的几月,白鹭拿着银针,当着众人的面,在那藕片里仔细翻搅、查验,银针始终亮闪闪的,毫无变色迹象,薛情便也彻底放了心。 未料直至临产的前两个月,那毒才被悄然下进了醋红藕里。 彼时的傅静殊,身形已然笨重,胃口不佳,却独独对这道薛情送的这道吃食还有几分念想,没成想,就这么一口口将毒药吞进了腹中。 薛皇后终于查清全程,脱力般瘫坐于凤椅之上,满心悲戚翻涌如潮,潸然泪下。 至亲背叛、至交惨死桩桩件件如巨石压心,令她几欲窒息。 良久,她缓缓拭去泪痕,凤目中寒芒一闪。 还有最后一人。 她定要将那人碎尸万段。 —— 慕无铮一袭玄色战甲,盔缨随风烈烈舞动,他率着千名精锐之师,一路餐风宿露、星夜兼程归来。 此番得胜归来,他满心憧憬能速速见到那人,将那惊险战事一一细数与他听。 岂料尚未及望见京城那巍峨气势的城门,马蹄才到郊外时,一阵嘈杂喧嚣的议论声滚滚袭来。 慕无铮心头陡然一凛,紧接着,那惊天消息,直直砸入耳畔: “太子慕无离携数万精锐私自出关,只留余下不到五千名精兵与傅氏禁军一同留守皇城。” 他身子猛地一僵,手中缰绳险些脱手,眸中满是错愕与震惊,半晌才缓过神来。 城外百姓交头接耳,目光闪躲,议论声不绝于耳。 “听闻太子此番作为可称谋逆犯上,这带兵出关,哪能说走就走?” “虽说不是冲着京城而来,是要跟北境驻军会合,可谁知会不会带着几十万驻军杀回京城……” “听说是因为之前陛下险些废了太子殿下.......” “一国储君私自集结大军,永昼恐要变天。” 慕无铮耳力极佳,百姓这些碎语一字不落地钻进耳中,他攥紧拳头,复杂情绪在眸中交织燃烧。 想起慕无离一袭华服鲜亮夺目,眉眼含笑的模样,失落之情如汹涌潮水瞬间漫上心头,眼眶竟微微泛红,嘴角扯出一抹苦笑:“我好不容易赶回来……你竟不在……” 声音极低,透着满心委屈。 他虽对慕无离准备出征一事早有预料,却没想到这么快…… 连重逢一面都未曾来得及见。 身旁的晋琏见状心有不忍,轻声劝慰道:“端王殿下,咱们先进城,待进了城,一切便明白了。” 慕无铮深吸一口气,缓缓平复心绪,冷声道:“传令下去,全军噤声,不得慌乱!” 言罢,驱马稳步前行,身后大军向着京城昂然挺进。 —— 皇宫之中静谧如死水,唯闻皇帝手中茶盏“哐当”一声骤响,滚落于地摔得粉碎。 皇帝乍闻太子私自带兵出关之事,龙颜刹那间血色褪尽,帝王之态却荡然无存。 他指尖哆嗦得厉害,慌得在御书房内大步来回踱步,脚下的金砖被踏得声声作响。 回到龙椅上时,身形踉跄得险些撞翻一旁摆满奏章的书案。 口中更是喃喃自语,声线颤抖,满是惊惶与愤怒:“这逆子,纠集大军远赴北境究竟意欲何为!朕素日的教诲,难道都成了耳旁风?眼下皇城兵力空虚,恰似袒露胸腹任人宰割,万一有变,该如何是好……难道……难道这逆子竟真想造反不成!” 惊怒交加之余, 额上冷汗细密沁出,恰似一层薄霜蒙覆,须臾间汇聚成珠,顺着鬓角簌簌滚落,洇湿明黄的龙袍领口。 脊背亦是一阵发凉,丝丝寒气从脚底直窜天灵,浑身止不住地打颤。 当下不及细想,皇帝猛地回过神来,急睁双目,慌乱之色稍纵即逝,旋即被凌厉狠决取代,皇帝冲着门外厉声高喊:“来人!” 近身太监曹护芝闻声迅速入内,“噗通”跪地。 皇帝声色俱厉道:“速去传朕旨意,遣派信使乘快马奔赴南境,命赵老将军即刻拔营回朝、守护皇城,不得有误!此行需快马加鞭,遇水搭桥、逢山开路,倘若稍有懈怠、误了时辰,提头来见!” 嗓音高亢粗粝,震得殿内雕花窗棂嗡嗡作响。 曹护芝哪敢耽搁,磕头如捣蒜,连声称是,额头上已磕出一片淤青红肿。 躬身倒退数步,转身匆匆而去,行至殿门处,还险些因脚步慌乱而绊倒,狼狈之态尽显。 皇帝目送太监背影远去,仍伫立原地,双手握拳,死死盯着殿门外,无尽担忧与怒火都融进这凝望之中,满心盘算着后续对策,以防皇城突生变故。 —— 慕无铮率军徐徐入城,马蹄笃笃。 朝中官员身着朝服,峨冠博带,神色各异,列队相迎,目光灼灼,暗藏打量。 御道两旁仪仗森然罗列,锦旗烈烈,戟戈生辉。 城中百姓闻风而动,观者如堵,却听得欢呼雷动间,声声呼喊皆是:“端王殿下千岁!” 此起彼伏,响彻长街。 慕无铮眉梢微挑,眸底闪过一丝诧异,旋即神色如常,抱拳向四方行礼,谢百姓盛情。 到了金銮殿前,慕无铮翻身下马,整衣敛容,拾阶而上,觐见天子。 天子高坐龙椅,一身金绣蟠龙张牙舞爪,面上笑意盈盈,却透着几分高深莫测:“朕闻端王此番平乱,战功赫赫,实乃我朝之幸,社稷之福也。” 慕无铮撩袍跪地,俯身叩拜,身姿笔直,不卑不亢,谦道,“臣等幸不辱命,乃将士之功,臣不敢居功自傲。” 言罢,额头轻触冰冷地面,眼底却暗光隐现。 第111章 赐婚 华灯初上,皇帝特意为慕无铮及平叛归来的武将设宴。 宴席定在琼华殿内。 殿堂之内,金银器皿摆满桌案,酒香四溢,珍馐罗列,满殿朝臣身着华服依序而坐。 慕无铮带着晋琏和慕无寂并肩步入殿中,三人才褪了甲胄,虽历经沙场奔波,周身却不见半分疲态。 见三人入殿,皇帝微微抬手,示意平身:“三位爱卿此番平叛有功,实乃社稷之幸,朕心甚慰,当重重嘉奖。” 说罢,自有内侍鱼贯而出,手捧托盘,盘中尽是奇珍异宝、绫罗绸缎,赏赐之物堆积如山。 三人跪地谢恩,齐声道:“臣等食君之禄,担君之忧,此乃分内之事,不敢居功。” 言罢起身,不卑不亢。 酒过三巡,殿内气氛渐趋热络,自是歌舞升平,长袖翻飞。 皇帝却搁下手中酒盏,话锋一转,看向慕无铮,目光幽深:“端王,听闻此番出征,你麾下那五千精兵甚是勇猛,战功赫赫,如今战事已了,这精兵……” 皇帝拖长尾音,虽未直言,意思却再明显不过,自是想让慕无铮将兵权交出。 慕无铮神色未变,心底却微微一凛,面上恭敬一笑,拱手回道:“陛下谬赞,臣这五千将士不过是拼死效力,全赖陛下大军齐心方得凯旋。只是眼下虽叛乱初定,可各地世族尚不太平,时有小股叛军不遵国律滋事,臣想着,暂且留着这支队伍震慑一二,也好保我朝百姓安稳,待局势全然平复,臣自当双手奉上。”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言辞恳切,皇帝一时竟寻不出破绽,只得微微颔首,不再多言。 歌舞稍歇,皇帝似又想起一事,目光转向一旁侍奉的宫女,轻声道:“去,将大公主请来。” 不多时,大公主慕无双袅袅婷婷步入殿中,一袭绯红宫装裙摆拖地,金钗步摇随着步伐轻晃。 皇帝笑意温和,轻声道:“今日既是庆功宴,也是家宴,无双,你也一同热闹热闹。” 又看向慕无铮,目光似有深意:“铮儿,你身为无双的义弟,这些日子可有为你长姐的婚事上心?可有什么心仪人选?说来听听。” 慕无铮心头一紧,这可真是道棘手难题。 他当下垂眸,掩去眼中情绪,恭敬道:“回陛下,臣一心征战,军务繁忙,无暇他顾,未曾过多思虑长姐婚事。且婚姻大事,关乎姐姐终身,臣不敢妄言,唯恐有失偏颇,误了长姐良缘。” 言语间尽显谨慎,字字斟酌。 皇帝微微皱眉,似有些不满这推脱之词,却也未发作,只神色间多了几分凝重。 正巧此时,保皇党老臣刘大人起身,一袭朝服笔挺,手捋胡须,高声道:“陛下,老臣有一言。大公主年华正好,德容兼备,才情出众,的确该定下婚事了。老臣瞧着赵氏世子赵及月,出身名门,累世簪缨,才学出众,与大公主实乃天造地设的一对,郎才女貌、门当户对,陛下不妨斟酌一二。” 此言一出,殿内瞬间安静下来。 众人目光纷纷投向皇帝与大公主,仿佛在观望一场大戏开场。 慕无双面色微变,琥珀色的双眸闪过一丝不悦,下意识攥紧手中帕子,指节泛白。 慕无铮亦是心头一震,抬眸看向皇帝,却见皇帝神色悠然,似是置身事外,又似是在等他表态,目光中隐含几分审视与威慑。 慕无铮深吸一口气,拱手正色道:“陛下,虽说赵世子品貌俱佳,才名远扬,出身不凡…… 但婚姻之事,终究要两情相悦。长姐性子向来有主见,对自身婚事自有考量,此事还望陛下莫要仓促定夺,且听长姐心意为好。” 皇帝目光在几人身上流转一圈,似是在权衡利弊,良久,才缓缓开口:“此事不急,且容朕再思量思量。今日是庆功宴,先不提这些,众爱卿继续畅饮。” 说罢,举杯示意,殿内再度觥筹交错。 慕无铮知晓,皇帝此番两次对他发问定有深意。 眼下京城兵力空虚,守备薄弱,恰似一座空城,尽管慕无离留下五千精兵驻守皇城,但这些人未必会听皇帝命令,如此一来,皇帝自是极为不安。 皇帝见他不肯交兵权,怕已然起了疑心,猜忌暗生。 至于突然提出想给大公主和赵氏赐婚,甚至还来问他看法,恐怕远非寻常皇室赐婚那般简单。 赵氏作为保皇党,在南境尚有十万驻军,兵强马壮,威慑一方,皇帝此举,分明是明里暗里用赵氏制衡、威慑他,告诫他莫要轻举妄动,安分守己,莫要妄图生出异心。 慕无铮手中紧握着一只白玉酒杯,杯中酒液在烛火映照下泛起潋滟波光,他缓缓举起酒杯,送至唇边,仰首间,酒液顺着咽喉缓缓淌下,辛辣之感瞬间在喉间爆开,却浇不灭他眸底忧虑之色。 慕无离此去北境,山高路远,霜雪苦寒,战场凶险难测。 谁也说不准这一去,二人何时才能再度重逢。 慕无铮心知,若北境战事吃紧,陷入胶着,依着他与慕无离的情谊,还有朝堂局势的牵系,届时自己必然提兵北上,增援御敌。 可眼下京城危弦紧绷,只有彻底拿下京城,方能真正主宰这朝堂乾坤。 然而赵家却横亘在前,坚不可摧,是个棘手至极的麻烦。 赵家世代簪缨,诸多官员与之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 他们手握重兵,南境十万驻军虽说尚不及北境,可若是慕无铮染指皇城,赵氏随时能杀回来。 数月来,慕无铮殚精竭虑,朝堂之上暗中布局,步步为营,眼下已然肃清大半阻碍势力。 往昔那些心怀叵测、妄图搅乱朝堂、从中渔利的臣子已经纷纷落马,朝堂为之一清。 眼下只剩这赵家置身事外、纹丝不动。 要想拿下皇城,彻底掌控局势.......赵家这一关,必须攻下。 只是该用何种计谋,既能使赵家臣服,又不至于引发朝堂震荡、天下大乱,着实让他绞尽脑汁,愁绪万千。 思及此处,慕无铮揉按太阳穴,额头胀痛难耐。 虽说眼下永昼的财权命脉尽握于自己手中,他大可以军费作要挟,先拿捏住各方要害,再以母家禁军的拱卫之威,配上手中那五千精兵作为震慑。 此计正是刚柔并济,双策兼施。 可棘手的是,他与赵氏一族交道极少,唯一有过照面的,仅赵及月而已。 赵氏一族,真正令人忌惮的,当属那位威名赫赫的赵老将军。 此人戎马半生,征战沙场,历经大小战事无数,麾下十万驻军纪律严明、战力彪悍,乃是虎狼之师,镇守南境多年,此人威名远扬,令周边敌寇闻风丧胆。 慕无铮摩挲着手中温润的玉杯,心中暗忖,这般硬骨头,岂是轻易便能啃下的? 万一赵老将军不吃他这一套,执意与他对峙到底,届时朝堂震荡、百姓蒙难,他该如何收场? 丝竹雅乐婉转萦绕耳畔,庆功宴已至尾声,朝臣们或三两低语,或举杯浅酌,气氛看似融洽,实则暗流涌动。 慕无铮远远瞥见慕凤玄,心里记挂着冬易的性命安危,趁着众人纷纷举杯的间隙,他攥紧手中酒杯,脚下快步穿行在人群间,径直朝着慕凤玄所在之处走去。 待行至近前,慕无铮强自按捺住心头的焦急,竭力让自己声音平稳,开口道:“凤玄,借一步说话。” 慕凤玄见状,心下知晓他所为何事,当即微微颔首,二人悄然移步至厅中一隅,避开旁人耳目。 慕无铮未等站稳,便急切问道:“冬易姐她…… 如何了?我这数日来,实在是揪心难安。” 慕凤玄见他这般模样,轻声道:“小铮......你且宽心。幸得林府鼎力相助,寻来诸多珍稀药材,又有名医妙手施治,冬易所中的毒已祛除干净。只是她遭此一劫.......元气大伤,眼下身子还虚弱得很。” 慕无铮长舒一口气,紧绷的心弦稍稍松缓,可念及 “虚弱” 二字,仍是不放心道:“那眼下她安置在何处?可有妥当之人照料?” “我把她安置在我们陈王府悉心调养,府里的下人皆是知根知底、手脚麻利的,还有两个嬷嬷专门守着,药膳、滋补汤品也从未断过,你无需太过挂怀。” 慕凤玄如实说道,顿了顿,又轻叹一声,“实不相瞒,这才大军宴会,我本是一万个不想来,满心满眼只想着守在她病床前,寸步不离才好。可冬易心里惦记着你,知晓你定是满心担忧,催着我进宫,定要给你报个平安,让你安心。” 慕无铮眼眶一热,喃喃道:“冬易姐总是这般善解人意…… 她若是有什么需要,一定要同我说!凤玄,你日后多照看她一些,我且将她交予你照顾,你一定要护她妥当!” 慕凤玄欣然地点头应下:“这是自然!你放心......我自会悉心照料她,等她身子大好了,再安排你们见面。” 慕无铮回到座上,正暗自思量着赵氏一族之事,神色凝重,眉间隐有忧色。 这时,一名身着粉裳的侍女莲步轻移,悄然来到慕无铮身旁,微微福身,轻声道:“端王殿下,我家大公主请您移步偏殿,说是有要事相商,单独一谈。” 慕无铮抬眸,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恢复沉静,微微颔首应下,起身随侍女而去。 行至偏殿,侍女轻推殿门,欠身退下。 慕无铮抬步迈入,只见大公主慕无双亭亭玉立在殿中,金钗步摇随着她轻微的动作簌簌作响,衬得她明艳动人,仪态万千。 只是此刻,慕无双的眼眸中不见往日的悠然恣意,取而代之的是几分凝重肃然。 “端王,你来了。” 慕无双率先开口,声线轻柔却透着果断,“此次唤你前来,实有大事相商,你我二人往后的路全系于此,还望端王殿下坦诚以待。” 慕无铮神色一凛,当即拱手,沉声道:“公主有话但说无妨。” 慕无双微微颔首,莲步轻移,指尖摩挲着手帕纹路,似在心底反复斟酌言辞,须臾,她轻盈转身,直言不讳道:“你我都心如明镜,眼下赵氏一族,于你而言.......如芒刺在背、心腹大患。那赵老将军戎马半生,威名赫赫,手握十万南境驻军,稍有异动......便能搅得朝堂风云变色,端王殿下想要有所作为,不能不面对赵氏。” 慕无铮神色未变,心底却暗叹慕无双聪慧过人,一眼便看穿局势,当下也不再隐瞒,无奈道:“公主所言极是,本王确有制衡赵氏之心,只是那赵老将军久经沙场,老谋深算,麾下兵将又对其忠心耿耿,想要寻出破绽……谈何容易,赵氏实非易与之辈。” 慕无双美目流转,瞬间凑近几步,压低声音,神秘兮兮道:“本宫知你定会绞尽脑汁、想尽法子阻止南境驻军回朝,断了赵氏在朝堂耀武扬威、颐指气使的路子。眼下.......另有一事,与你我二人皆息息相关。” 说着,她微微咬唇,贝齿轻陷下唇,流露出几分羞愤与不甘,那嫣红的唇色愈发衬得面色微白,“便是父皇方才在宴上,欲将本宫许配给赵氏世子赵及月一事。” 慕无铮眉心一蹙,脑海中瞬间想起宴上那一幕,皇帝提及婚事时的高深莫测,帝党老臣的极力举荐,“陛下此举昭然若揭。” 慕无双缓声道:“只要赵氏不站在父皇那边,与赵家的婚事自然作罢。本宫知晓你谋略过人,手段不凡,翻云覆雨之间必有妙计,定有法子从中周旋,解我困局。你若肯帮本宫挡下这婚事,本宫便能给你一物,此物至关重要,能助你抗衡那赵氏。” 慕无铮垂眸思忖,深知公主所言句句在理,联姻一事若成,赵氏必将借由皇室姻亲,与皇帝和保皇党牢牢绑在一起,往后再想要撬动赵氏根基,难如登天。 抬眸时,眸中闪过一丝试探,轻声问道:“何物能助本王抗衡赵氏?” 慕无双展颜一笑,唇珠轻声吐出几个字:“南境驻防图,如何?” 那轻轻几个字在耳畔炸响,慕无铮心头剧震:“公主怎会有南境驻防图?” 要知道,兵家曾有言,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若真能拿到这南境驻防图,岂非对南境驻军布防、兵力分布了如指掌? 此图在手,便如同握住了赵氏命脉的一角,意义不可估量。 慕无双冷哼一声,似是忆起往昔峥嵘,娓娓道来:“昔年本宫曾领父皇密令,作为眼线,以监军之名同赵氏一同出征南境。彼时,南境小国兵力虽弱,却狡黠刁钻,惯会游击骚扰,频犯我朝边境,赵家无奈之下,不得不分散兵力四下追击。那时本宫主动请缨,披挂上阵,立下战功,使得南境诸国臣服。承蒙将士们不弃,南驻军中亦有本宫旧部,对本宫忠心耿耿。若你能助本宫阻止这婚事,本宫不仅将南境驻防图交予你,在南驻军中的旧部…… 也供你驱策,任你调遣。” 慕无铮双手不自觉地微微颤抖,那南境驻防图与南境旧部,于他而言那可是求之不得的强援助力。 可这惊喜来得太过突然,似那滚烫热油里猝然泼入一瓢冷水,他心底旋即涌起深深的疑惑: ——大公主慕无双为何平白无故站出来帮他? 仅仅因皇帝那突如其来的赐婚之意,便要倾尽所有来与他合作,此事太过蹊跷,绝没这般简单。 慕无铮收敛心神,抬眸看向慕无双,先前欣然瞬间隐去,取而代之的是审慎的质疑,沉声道:“公主,承蒙厚爱,愿以如此强援相援,本王自是感激不尽。只是这无端助力.......仅凭一道赐婚旨意,怕说不过去吧?还望公主坦诚相告,莫要欺瞒本王。” 慕无双见他这般反应,也不气恼,反倒轻轻叹了口气,似是料到会有此问,美目微垂,陷入往昔回忆之中,缓声道:“端王殿下心思缜密,倒也不枉本宫倾心相托。既你心存疑虑,本宫也不藏着掖着,今日便与你把前尘往事,一五一十说个清楚。” 她踱步至殿中桌案旁,缓缓落座,抬手轻拂鬓边散发,神情有些落寞,悠悠开口:“本宫豆蔻年华之时,情窦初开,偶然结识赵及月。彼时,他一袭月白锦袍,手持折扇,谈笑风生间尽显才情,眉眼温润,气质出众,本宫……便倾心于他了。” 说到此处,慕无双脸颊泛起一抹红晕,却又迅速被自嘲之色取代,“那时,本宫身后有薛府撑腰,薛氏一族权倾朝野,风头无两,族中子弟在朝堂身居要职者数不胜数,门客更是遍布天下。赵氏作为保皇党,一心只为稳固皇室,忌惮薛氏势力过大,唯恐与之牵扯过多,会被卷入朝堂争斗的漩涡,危及自身根基。赵及月身为赵氏世子,肩负家族兴衰,权衡之下,便自行拒了这门婚事。” 慕无铮微微皱眉,“如此行事,倒真是怯懦,辜负了公主一片真心。” 慕无双苦笑,继续道:“被拒之后,本宫自然伤心难过,可日子总得继续过下去。谁成想,时过境迁,薛府一朝倒台,墙倒众人推,族中众人或流放、或斩首,顷刻间烟消云散。而如今,父皇竟要将我许配给当年弃我如敝履的赵及月!他赵家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见薛府势弱,便没了顾虑,妄图攀附皇室、巩固自家势力。” 提及此处,慕无双攥紧手中帕子,指节泛白,眼中满是屈辱与愤怒,“本宫乃是天潢贵胄,他赵及月既已出尔反尔在先,本宫怎可能再委身于他?” 慕无铮听得慕无双一番倾诉,心头一阵唏嘘,忍不住暗叹造化弄人,缓了缓情绪,道:“公主遭遇,着实令人心疼。本王明白了,承蒙公主坦诚相告……这份信任,本王铭记于心。只是……” 他顿了顿,目光中闪过一丝犹疑,“公主婚事,想必太子殿下也是极为记挂的,公主殿下为何不找自家兄长相帮?太子殿下虽远赴北境,但却手握重兵,声名赫赫,赵氏平日亦忌惮。公主若不愿嫁,为何不逃去北境?有太子殿下撑腰,赵氏如何敢强迫于公主?再者,公主与本王合作,助本王与赵氏对峙,不怕本王日后变成太子殿下的心腹大患?” 慕无双唇角轻勾,逸出一声轻笑,悠然道:“你以为本宫没提出过与他一同远赴北境么?本宫虽是女子,却仍有一战之力,自幼也习过拳脚功夫,骑射之术在皇室中亦可称为佼佼。可本宫那个傻哥哥啊…… 脑子里只有收复失地,满心满眼皆是家国大业,什么事又都自己扛了,不愿本宫掺合其中,只叫本宫留下来替他盯着赵氏。如今他远赴北境将与蛮族拼杀,相隔天南地北,战事迫在眉睫,讯息难通,本宫亦不愿叫他忧心,平白分了他的心。” 慕无铮心间泛起一丝异样,目光中满是疑惑,忍不住问道:“一直以来…… 本王在朝堂之上,可是与太子殿下针锋相对,屡屡起争执、生龃龉。朝堂诸事,但凡涉及关键决策,本王与他政见不合颇多,旁人瞧在眼里,都道本王与太子殿下势同水火。公主殿下目睹这般情形,竟还毫无保留地向本王袒露心声,就不怕……” 说到此处,慕无铮上前一步,身形微微前倾,目光紧锁慕无双,“公主就不怕本王利用这隐秘,转头对太子殿下不利么?” 言罢,他周身气息紧绷。 慕无双眉梢一挑,似是不以为然,莲步轻移,悄然附身在他耳边,吐气如兰:“端王殿下…… 你以为你当真会对我哥构成威胁么……” 说罢,直起身来,唇角勾起一抹戏谑笑意,悠悠道,“说实话,你知道么…… 一开始,本宫以为……你会变成我皇嫂……” 一语落地,慕无铮刹那间耳垂通红,红霞迅速染透脸颊,一直蔓延至脖颈,涩声道:“公主……何出此言?” “啊…… 端王殿下没注意过我哥看你的眼神么?” 慕无双语气上扬,刻意拖长尾音,眸中满是促狭。 慕无铮心头一惊,心底一阵发虚,难道他和慕无离的那些隐秘,竟无意中被一母同胞的慕无双发现了? 慌乱间,他移开眼神,磕磕绊绊道:“什…… 什么眼神?” 慕无双笑了笑,双手背于身后,声音愈发轻柔,“端王殿下…… 你知道什么是双胞胎么?” 未等慕无铮回答,她又接着道,“双胞胎就是…… 我喜欢的,我知道他也喜欢。不过从小到大,我哥都是退让的那一方,好吃的、好玩的,但凡我想要,他绝不争抢。” 说到此处,慕无双眼神愈加犀利,“但我知道唯有一点他不会与我退让…… 那就是……” 她刻意一顿,凑近慕无铮耳边,一字一顿道,“对待猎物……” 慕无铮蓦然瞪大眼,眸中满是震惊与无措。 只听慕无双又在他耳边提醒道:“端王殿下,你可要小心我哥哦…… 若是不喜欢他,便趁早离他远远的;若是喜欢他……” 她加重语气,郑重无比,“那、可、千、万、别、负、了、他。” 慕无铮瞪大双眸,一瞬不瞬地紧盯着近在咫尺的慕无双,那眉眼、那轮廓,与慕无离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熟悉之感扑面而来,令他心头大震。 他暗叹:这对龙凤双胞胎,当真是心有灵犀、洞察力惊人! 寻常人难以察觉的细微情愫、隐秘心思,竟都被她瞧了个通透,怎不叫人胆寒? 他赶忙强自镇定,缓缓闭上双眸,长舒一口气,极力平复翻涌的心绪。 再睁眼时,眸中复杂神色已然敛去,他退开一步,拱手作揖,道:“多谢大公主提醒,本王自会记在心上…… 也定会倾尽所能,全力阻止赵氏与公主殿下的婚事。” 慕无双见他如此表态,微微颔首示意,似是满意他的答复。 她抬手轻拂鬓边散发,神情悠然,“有殿下这番话,本宫便放心了。赵氏拥兵自重多年,是要有人挫挫他们的锐气了。本宫手中筹码尽数交由殿下调配,只愿殿下能早日让赵氏臣服。” 慕无双唇角微勾,勾勒出一抹似笑非笑的神情,意味深长道:“本宫当真好奇…… 你与我哥哥,究竟谁能棋高一着、赢到最后?” 说到此处,她微微挑眉,眼中闪过一丝促狭,“端王殿下,你我拭目以待。” 言罢,她翩然转身,衣袂飘飘,率先迈出偏殿,独留慕无铮愣在原地,满心杂乱思绪,许久都回不过神来。 第112章 我那九泉之下的生母 庆功盛筵间,珍馐佳肴罗列满席,华烛熠熠,照彻如昼。 众人杯盏交错,笑语欢声与谄媚谀辞相杂,于雕梁画栋间萦绕不绝。 慕无铮身如修竹,着一袭绣金玄色锦袍,腰束墨玉腰带靠坐席间。 唇角勉强噙着一抹浅笑,笑意却不达眼底,不过应付周遭。 心不知不觉逸出躯壳,飘游九霄之外。 那些推杯换盏、阿谀奉承于他而言,不过是浮光掠影,丝毫无法为之触动。 慕无铮此番平叛虽胜,但其中经历险难无数,回朝之后亦不得片刻安宁,满心皆是权谋布局与深谋远算,他身心俱疲。 而在这疲惫的罅隙之中,无尽的思念与牵挂如疯长的蔓藤般肆意蔓延,根源之处,正是那远在天涯海角的慕无离。 初次大胜归来,却独独缺了那心中最为渴盼之人相伴同欢,慕无铮顿觉此胜景失了颜色,颇为索然寡味。 宴罢曲终,众人皆以为慕无铮会如常回端王府,他却背道而驰,孤身只影,悄然朝着太子府的方向潜行而去。 几个纵跃起落,便到了太子府那高耸院墙外。 略一提气,足尖轻点地面,整个人腾空而起,翩然翻越过高墙,悄无声息地落入府内庭院之中。 太子府的值守护卫们瞥见慕无铮这般前来,相互交换了一个眼神,皆从彼此眼中瞧出了见怪不怪的神色。 端王时常出没太子府,他们早已司空见惯,不以为奇。 一袭青衫的青松早已在庭院中伫立迎候,见慕无铮现身,面露一抹欣然笑意。 他疾步趋前,先是毕恭毕敬地向慕无铮躬身行礼,而后扬声道:“端王殿下,此次平叛幸得殿下安然归来,太子殿下亦是闻得殿下诸事顺遂,方才安心出征。” 言罢,又微微躬身。 慕无铮急忙扶他起身,心急似燎,声亦微颤:“他走之前,有没有说什么?” 青松道:“太子殿下留了封信给您。” 慕无铮静静伫立原地,双眸中期待与焦灼交织,待青松将信递到他的手中时,他心跳如鼓,声声急促,几乎要震破胸膛。 他缓缓伸出微微颤抖的手,轻轻拈起那信笺,内容言简意赅,是慕无离一贯的文风,但字字皆重逾千钧: “静候吾归,必完璧归赵,盛世相呈,昭明天下。” 目光紧紧凝住那一行墨迹,似欲镌于心底。 思绪纷至沓来。 离别时,慕无离站在城墙上的身影映入脑海,他一袭白衣,细雨蒙蒙,缥缈若仙。 慕无铮僵立原地,久久难以回神。 他知道。 他都知道了。 二十年前的宫变,自己的身世,还有欲重夺江山的图谋....... 怪不得他这般急切出征……原来是想快些收复失地,还自己一副完整的永昼舆图啊! 直到一声呼唤,把他从遐思中拉回现实。 “端王殿下?晋琏将军前来寻访殿下,说去了端王府没看到殿下踪影,故而来了太子府。” 慕无铮微微颔首,“带本王前去见他。” 言罢,他转身随侍从走去,手中信函仍被他紧紧攥在掌心,似攥着世间最为珍贵之物。 庭院之中,晋琏身姿挺秀,萧萧肃肃,戎装在身更为英气逼人。 慕无铮微微抬眸,注视着晋琏,轻声问道:“将军这是...... 要去北境了?” 晋琏神色坚定,缓缓道:“殿下,太子殿下已出征北境,阿珩亦随大军先行而去,他们如今皆在烽火之地,臣岂敢闲坐京中,且太子殿下心怀壮志,欲夺回那失去的二十城,臣早早立誓追随其后,尽绵薄之力。” 言罢,他下意识地握紧腰间剑柄,那剑柄上的纹路似都要被他的掌心焐热。 慕无铮微微点头,目光中透着一丝复杂,“本王知晓将军与他二人情谊深厚,只是北境战事凶险万分,此去必定荆棘满途,困难重重,晋将军一切务必当心...... 代本王给太子殿下带句话,本王……别无他求,唯愿他诸事顺遂,安然无虞。” 晋琏嘴角勾起一抹不羁的笑,“殿下不必担忧,太子殿下久经沙场,定能旗开得胜,收复失地。” 他抬头望向远方,目光似穿越千山万水,看到了那北境的漫天黄沙与飘扬战旗。 慕无铮沉默片刻,又重重提醒晋琏:“本王恳请晋将军…… 无论发生何事,定要护他周全,莫使他……身陷险境。” 语气隐约带着乞求。 晋琏赶忙单膝跪地,“臣,定不负殿下所托。” 说罢,他起身,再次抱拳行礼,转身欲走。 慕无铮望着他的背影,再次高声道:“晋将军,若遇困厄,尔等定要保全自身。” 晋琏脚步微微一顿,回首高声应道:“殿下放心,末将铭记于心。” 言罢,他大步流星向府外走去,背影渐渐消失在慕无铮的视线之中,只留下慕无铮独自站在庭院,手中紧握着慕无离的信函,久久伫立。 次日。 京城因一道自北疆传来的加急军报再次惊起千层浪。 太子慕无离竟不顾朝纲国法,私自出兵没疆,毅然挑起战端,且放言势要收复失地,重振国威。 此消息迅速传遍京城大街小巷。 朝堂之上,更是群臣惊愕,面面相觑,而后便是一阵沸反盈天的议论。 帝党诸臣有的忧心忡忡,深恐此举触怒没疆,引发更大的灾祸,亦有人暗自窃喜,只盼着借此机会扳倒太子,以谋私利。 皇帝闻得此讯龙颜大怒,当即龙案一拍,震得御书房内的文房四宝都微微颤抖。 他没想到太子大军纠集北境,竟是为了做出这等胆大妄为之事。 盛怒之下,皇帝眉头紧锁, “速派信使!快马加鞭出京阻拦太子,勒令其即刻停战!” 皇帝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却又难掩其中焦急。 信使领命,不敢有丝毫懈怠,当即翻身上马,蹄下生风,朝北境而去。 —— 马车缓行,终至傅氏府邸那朱漆大门前,稳稳停住。 车帘微拂,慕无铮率先踏出,眉梢眼角难掩心中波澜起伏,面色凝重中带着一丝期待。 旋即转身,向车内伸出手,轻轻搀扶出林甫。 此时,暗处的女暗卫见二人安然抵达傅氏门前,彼此以眼神交汇示意,旋即悄无声息地隐没身形。 慕无铮整了整绛黑衣衫,上前对着傅氏府邸守门的仆从朗声道:“你家傅老将军可已起身?” 话音方落,管家已是疾步趋前,深深躬身行礼,姿态恭敬无比:“老奴恭迎端王殿下大驾,将军已在正厅等候,请殿下随老奴入内。” 慕无铮微微颔首,与林甫一道,紧随管家踏入府邸。 一路徐行,目光徐徐扫过这陌生庭院中的草木山石、亭台楼阁,但见庭院中繁花似锦,蜂蝶翩跹于花丛间,慕无铮却无心赏玩,心中暗自思忖,此地…… 便是母亲傅静殊自小住的地方么? 未几,已至正厅。 只见傅老将军傅士霖端坐厅中,身着一袭深褐色劲装,虽上了年纪且虽未着战甲,却自带老将威严,如猛虎踞堂,岁月沧桑亦难掩其昔日雄风。 慕无铮脚步不自觉地缓了下来,眼眶亦渐渐泛起微红,强抑着心中激动,轻声问道:“傅老将军身子可安好?” 傅士霖与傅云起目光齐落于走进来的慕无铮身上,傅云起眉梢瞬间挑起,那股桀骜之气乍现,似对这不速之客有所抵触,但看慕无铮的表情,心中莫名预感涌起,忍不住凝目注视。 傅士霖率先开口:“臣身子无碍。端王殿下突然前来,可是有要事?” 慕无铮深吸一口气,而后稳步上前,猛然扑通一声,在傅老将军面前双膝跪地,言辞恳切:“舅舅,侄儿慕无铮,今日特来拜见!” 言罢,缓缓屈膝,身姿端重,行了一个大礼,额头轻触地面。 傅老将军见状,满脸尽是不可置信与惊愕之色,脱口而出:“侄儿?” 一旁的傅云起亦是瞠目结舌,下意识地向前迈了一小步,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一幕,不羁之态似被这意外场景稍稍敛住。 慕无铮缓缓抬起头,竭力克制,眼眶已然泛红,泪水几欲夺眶而出:“傅老将军瞧着我的面容,难道想不起一个人么?” “我那九泉之下的生母……” 他一字一顿,清晰无比:“傅、静、殊。” 傅士霖身形一颤,连忙抢步上前,双手紧紧握住慕无铮双肩,目光细细端详慕无铮面容。 片刻后,声音带着几分颤抖与喑哑:“端王殿下……可有能证明身份之物?” 慕无铮神色沉静,沉声道:“并无证物,然有证人。此人舅舅定当知晓,便是二十年前与许太医共同照料我生母傅静殊孕期的医官,林甫。” 傅士霖闻言,目光越过慕无铮肩头看去,果真看到一形骸清癯、面容憔悴的男子。 刹那间,傅士霖瞳孔骤缩,惊道:“你……你竟还活着!老夫原以为……你随你师父许太医一同去了。” 林甫赶忙跪下身来,磕头如捣蒜:“傅老将军明鉴,当年臣冒死将小皇孙交予姚夫人后,便一路隐姓埋名,幸得欧阳氏庇护,方能苟延残喘至今。” 傅士霖目光重又落于慕无铮身上,声音略带哽咽:“侄儿……这许多年,苦了你了。” 慕无铮缓声道,“这些年来,幸得养母姚元漪与师父纪雨梅呵护至今,侄儿才得以活到现在。” 傅士霖叹气,“早在你还在太子殿下麾下时,便觉得你与静殊有些相像,当时本以为是偶然,谁知...... 为何姚氏与纪氏把你带走这么多年,迟迟不带你回傅氏相认?” 慕无铮无奈一笑,“她们亦是好心,不愿我涉入京城这是非之地,怕我遭皇帝与薛氏毒手。” 傅士霖想起盛年早逝的长子,心口一痛,喃喃道,“也是...... 也是。” 一旁的傅云起此刻犹自神色恍惚,双唇微微颤抖,喃喃低语:“端王殿下竟真是我小姑的亲子……先太子慕如瑛的遗孤!” 慕无铮涩声道:“舅舅,母亲当年离世,您和外祖难道半分都不怀疑是那懿王所为么?” 傅士霖身躯稍显伛偻,闻言满是怅然,那纵横交错的皱纹似更深了几分,语调沉重道:“铮儿,的确是我们对不起你母亲......当年静殊于东宫中传出母子俱亡的消息.......我们又岂会毫无疑虑。” 慕无铮眉头轻皱,眼中带着些许疑惑:“傅氏在京城可谓雄踞一方,难道就没能查出些许端倪么?” 傅士霖缓缓摇了摇头,目光中透着无奈:“当时照料你母亲起居之人,皆是随嫁过去的傅氏心腹,你母亲生前一应吃穿用度皆经我们自家人之手,照理说,绝无可能出纰漏。” 林甫见傅士霖面露困惑费解之色,遂轻声开口,娓娓道来:“陛下当年行事极为隐秘,买通了薛皇后的侍女,借由薛皇后带去的醋红藕暗中下了毒。此毒是慢毒,一两月方能起效,且下手时极为谨慎,数月之前并未下毒,直至临盆前两月,那毒物才悄无声息地混入先太子妃的膳食之中。” 傅士霖闻听此言,面容满是痛心疾首,神情悲怆难抑,老泪纵横:“殊儿......我的妹妹......” 慕无铮心中疑窦未解,追问道:“舅舅,您既早早便疑心母亲死因,又知当今皇帝得位不正且非慕氏血脉,为何当初傅氏还拥懿王即位?怎可任由他窃国谋位?” 傅云起亦是满脸骇然,难以置信地惊呼:“父亲,当今圣上竟是得位不正?” “且非慕氏血脉?” 傅士霖缓缓点头,又是一声长叹,声音中满是无奈与沧桑:“你们不知道……当年永昼的局势可谓内外皆困,外有没疆与南境屡屡侵犯边界,肆意掠夺城池,内有薛氏手握数万兵马,对京城虎视眈眈。傅氏本欲拥护静殊腹中孩儿继位,然谁能料到竟会母子俱亡。值此困境之下,稳住京城无虞自是首要之务。若当时傅氏执意紧咬牙关与懿王、薛忠拼杀,只恐国破家亡在所难免。” 慕无铮听闻此中曲折,心中五味杂陈,怔然良久。 片刻后,慕无铮抱拳道:“舅舅,此次前来,一为盼能与您甥舅相认,重拾亲情;二则有一事相求,此事关乎重大。” 傅士霖拉着他在一旁檀木椅上坐下,目光慈爱,说道:“但说无妨,但凡舅舅力所能及之事,必当倾尽所有,也要让侄儿得偿所愿。” 慕无铮侧目瞥了一眼身旁的傅云起,转而面向傅老将军,言辞郑重:“如今朝局动荡,危机四伏,侄儿恳请傅氏助我重夺江山,为我双亲报仇雪恨!” 声音中带着一丝决绝与悲愤。 傅士霖闻听此言,陷入沉思,傅云起则微微握紧了拳头,眼神中闪过一丝犹豫,昔日的桀骜似在心底挣扎,最终却被坚定取代,他望向父亲,似在等待指示。 片刻之后,傅士霖目光坚定地对慕无铮道:“舅舅虽已老了,不堪一用了,但傅家儿郎个个皆为热血男儿、忠勇之士,定当全力护你周全,为你撑起一方天地。” 言罢,傅老将军看向一旁的傅云起。 慕无铮缓缓道:“今太子征北境,侄儿欲取皇城,然有那赵氏在回朝路上虎视眈眈。侄儿决意此番领手下精兵前去与赵氏一会,阻其入京。届时还望傅氏族兄助我一臂之力,稳住京城局势,且让云起表兄随侄儿走一趟,以拱卫之威威慑赵氏。侄儿欲借傅氏之力,稳住京城飘摇之局,夺下京城,重掌金銮。” 傅老将军豁然起身,声震屋宇:“侄儿欲扭转乾坤、重振山河,傅氏自当倾尽全力助你。从即日起……云起便跟随于你!” 傅云起听闻此言,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抱拳向傅士霖与慕无铮行礼道:“父亲,端王殿下,云起定当全力以赴,不负所托。” 慕无铮亦起身,目光中满是感激,抱拳深深一揖:“多谢舅舅,多谢表兄。有母族鼎力支持,侄儿心中稍安。” 傅士霖缓缓起身,神色凝重,沉声道:“铮儿,随我前去祠堂,去祭拜你的外祖父与母亲。” “云起,你也一起过来。” 言罢,便当先引路。 慕无铮与傅云起对视一眼,默默跟在傅士霖身后。 走到祠堂,但见朱漆大门厚重庄严,门环铜锈斑驳,岁月悠长。 傅士霖轻推大门,门轴发出“吱呀”一声,似古旧叹息。 祠堂内光线略显晦暗,唯几缕阳光自窗棂缝隙挤入,洒于地面尘埃之上,袅袅香烟氤氲升腾,弥漫着庄严肃穆之气。 神龛之上,列祖列宗牌位森然林立,烛火摇曳闪烁,光影在墙壁间晃荡不定。 傅士霖径直走向供桌,取过三支香,递与慕无铮与傅云起各一支,自己手持一支,于火烛上引燃。 火苗跳跃闪烁,映着三人面庞忽明忽暗。 傅士霖率先垂首,将香插入香炉,口中念念有词,“爹,妹妹……铮儿归矣!” “你们的外孙和儿子,今已为端王。他将与云起夺回那慕氏江山……你们若泉下有灵,定要庇佑他诸事顺遂,平安无虞。” 傅云起亦随之而动,身姿挺拔,动作恭敬,目光专注虔诚。 慕无铮接过香时,手指微颤,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心绪,上前一步,对着生母傅静殊与外祖父的牌位,缓缓屈膝下跪,膝盖触地,发出轻微闷响。 他双手持香,举至齐眉,眼眶泛红,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却强忍着不让其落下,声音略带哽咽:“母亲,外祖,不孝儿不孝孙铮儿今日方得归来祭拜。多年漂泊……幸得存活,铮儿心中对你们的思念从未断绝。” 傅云起站于一侧,看着慕无铮,轻声道:“小姑在天有灵,定会欣慰如今与殿下相认,傅家亦会全力助殿下达成所愿。” 慕无铮微微点头,将香插入香炉,额头轻触地面,久久不起,心中默默发誓定要重振山河,为双亲报仇雪恨。 傅士霖看着二人,语重心长:“傅家儿郎,当同心协力。” 慕无铮起身,坚定道:“舅舅,云起表兄,此去之路虽布满荆棘,但有傅氏在,铮儿心中无畏,待大业功成之日,再祭告先祖,以慰英灵。” 傅云起侧身抱拳应道:“臣愿追随殿下,生死不离。” 从前的傅云起,性本桀骜,似不羁烈马,于这世间诸般规矩礼教皆视若敝屣,常凭己心行事、快意恩仇,洒脱随性,名号令京中不少权贵闻之而色变。 谁能料想,傅云起竟也有如此心甘情愿俯首称臣的一日。 暮云低垂,天边余晖似血,将傅氏府邸一隅雅室,尽染于一片金红之下。 傅云起、慕无铮与林霜绛围坐于乌木方桌旁,桌上酒樽盈满,酒香袅袅升腾。 傅云起执起酒樽,目光在慕无铮面上徘徊,终是慨然长叹:“从前只觉殿下龙章凤姿,一眼望去便知绝非寻常,却未曾料到竟是嫡亲表弟,更是那先太子遗孤.......命运弄人,实难揣度。” 言罢,仰首饮尽樽中酒,酒水滑过喉间,携旧日惊涛骇浪,兼今朝相逢之酸涩与欣悦。 慕无铮亦端起酒,微微颔首:“云起表兄,此中缘分亦令本王感慨万千。虽历经了些波折,但本王终于还是同傅氏相认。” 说罢,轻抿酒液。 林霜绛浅笑道:“云起,你且瞧瞧,我昔日所言,如今可不正是一一应验?我早说过,你迟早有一日会投身端王殿下麾下,如今这局面,不正应了我当初所言? 傅云起放下酒樽,苦笑着摇头:“你啊......你分明就是早知真相却不告知于我。想我傅云起,本欲带着傅氏一族于这乱局之中安然独善其身,没想到造化弄人。” 慕无铮目光直视傅云起那素来肆意洒脱的眉眼,言辞恳切而庄重:“如今局势虽叵测,但本王既有傅氏与欧阳氏倾心相助,又有太子离去之时留下的数千精兵悍将,若无赵氏......京城自是尽在本王掌握之中。只不过此次表兄的确需与本王同行一趟,以此证明傅氏坚定站于本王身侧,以及…… 本王那不容置疑的身份。待本王拨乱反正,重还天下太平盛世,傅氏一族荣光……必逾今日。” 傅云起心中微微触动,重又执起酒樽:“既已如此,臣自当全力以赴,随殿下共赴此程,只盼殿下莫负傅氏所托,亦莫负这苍生黎民。” 慕无铮颔首啜一口酒液,唇角微勾,一抹嘲讽悄现嘴角:“听闻赵氏留五万南境军驻守南境,带五万人马回京……那皇帝与赵氏定是暗自料想本王不敢以区区五千人阻拦其五万大军…… 他们却不知,本王手中所握之筹策,远不止于此。” 傅云起兴致盎然地凝视着他,眼中满是期待与好奇:“看来端王殿下手中还藏有诸多令皇帝与赵氏皆意料不到的后手,真是令臣尤为期待啊……” 三人相视一眼,同时举杯,一饮而尽。 第113章 携手并肩两无猜 夜色渐深,慕无铮与林霜绛皆喝得酩酊大醉。 慕无铮酒量没另外两人好,眼神迷离,身子摇摇晃晃,几欲栽倒,却还强撑着喃喃自语,“太子殿下......太子殿下.......” 林霜绛双颊酡红,趴在桌上,手中犹自紧握着空酒樽,口中含糊不清道,“小铮,你个笨蛋!太子殿下早就去北境了......待你荣登皇位,他便不再是太子了。” 慕无铮听了个分明,浑浑噩噩反驳道,“你胡说!太子殿下永远是太子殿下,是我一人的.......” “太子殿下......” 他口中仍不停念叨着。 相较之下,傅云起虽被酒意侵袭,双颊泛起红晕,眼神也略显迷离,但好在神志尚算清醒。 见慕无铮与林霜绛这般醉态模样,他无奈地微微摇头,旋即高声唤来家仆,吩咐道,“端王殿下醉了,速速扶端王殿下去客房歇下。” 傅云起没让家仆帮忙,费力扶起林霜绛,林霜绛身躯绵软,醉得像一滩烂泥,全靠傅云起用力架着才不至于滑倒。 傅云起深吸一口气,调整了一下姿势,一只手揽住林霜绛的腰,另一只手搭在肩上,一步一步缓缓朝客房走去。 夜风吹过庭院,花草树木在风中沙沙作响,傅云起脚步略显踉跄,一路摇摇晃晃到预先备好的客房,傅云起将林霜绛轻轻放在榻上,蹲下身为林霜绛脱鞋。 “云起......?” 林霜绛悠悠睁开双眸,目光落在赤色绛金锦袍的傅云起身上,清隽的面容上忽地抿唇一笑,“云起,我当真欢喜....... 如今我们三人竟能如小铮初进京城那般,围坐一桌同饮美酒,畅所欲言,无所不谈。” 傅云起手上动作陡然一顿,随即将鞋轻轻放下。 “霜儿,端王殿下乃是先太子遗孤一事,你为何不早些告知于我?难道......” 傅云起眼中闪过一抹黯然,“难道你不信我?” 林霜绛不禁扑哧而笑,素手轻扬,缓缓捏了捏傅云起的脸颊,“事关小铮身世隐秘,他自觉还未到与傅氏相认之时,若过早相认,恐会被皇帝察觉,因此知道的人自是越少越好。” 傅云起神色稍霁,语气却仍带着些许闷闷不乐,“霜儿,你一门心思皆扑在端王之事上,难道你一直都对他.......” 林霜绛纤手垂落,清隽眉眼间隐现惑色,目不转睛,认真凝视傅云起,“你……是在呷醋?我先前已告诉过你,我并不喜欢男子。” 傅云起着急道,“但你也没有喜欢的女子!” 林霜绛似是陷入沉思,须臾,喃喃道,“好似的确没有。” 傅云起愈发焦急,“我就怕你压根谁都不喜欢,只喜欢端王。” 林霜绛一脸茫然之色,“嗯?不会啊......” 他若有所思地喃喃道,“你是未瞧见小铮对太子殿下有多痴心,痴心得我都怕他会将自己的性命折里头...... 我又怎会喜欢小铮?” 傅云起脸色一沉,坐在床边暗自咬牙切齿,“是因他钟情于太子殿下,故而你不敢喜欢他,还是因为你的的确确对他从未起过心思? 林霜绛神色一怔,“这,我......我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话罢,客房里便陷入死寂,傅云起浑身上下似寒霜凝结,却并无离去之意。 林霜绛双手撑着昏沉晕眩的头,也开始琢磨起来。 过了许久,他抬眸瞧见傅云起神色异样,犹豫再三,终是小心翼翼地试探道,“我细细思量了一番...... 应是后者,我对小铮...... 端王殿下,的确从未有过别样心思,小铮于我而言,乃是可为之舍弃性命的挚友至亲,他一路走来历经诸多磋磨,我皆看在眼中。” 傅云起面上悄然舒缓,心中紧绷的弦微微松解,暗自庆幸,长舒一气,原本凝于眉间的郁色亦随之淡去几分。 林霜绛静静凝视着傅云起。 眼前人面若刀琢,长眉入鬓,那双眼流转间皆是恣意与傲然,许是因多饮了些许酒,傅云起的耳垂与下颌皆泛起一抹红晕。 傅小公子生得极为俊美,意气风流从不落于人后。 自初见之时,他便知晓这一点。 可年少气盛时林霜绛整日看着这傅小公子趾高气昂颐指气使,所以后来他从未认真端详过他的容貌。 因为那时的林霜绛总觉得彼此并非一路人,可如今,他们真真正正并肩而立,站在一处。 同窗共读三长载,携手并肩两无猜。 如今想来,也许是殊途同归。 傅云起回头,目光定在林霜绛清隽面庞上,凝眸久视。 “霜儿,你今夜,好似格外开怀?” 林霜绛面上噙着浅笑,轻轻点头,“只要降伏赵氏,小铮的皇位便近在咫尺,我也跟着封官拜爵..... 自然欣喜。” 听着林霜绛一再提及端王,傅云起双目光彩忽黯,似星子隐入云翳。 林霜绛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继而道,“但我更为欢喜的是,如今我们终于站在一起了,云起。” 傅云起双眸瞬间明亮起来,神色间满是欣喜雀跃,刚欲开口却又赶忙收住,小心翼翼地问道,“那我是不是可以当作,你心里有我,哪怕只是一点点?” 林霜绛抬眸望向那眉眼,面庞微微泛红,只觉此时难以说出刻薄话,只得道,“你我同窗数载,自是有的。” 傅云起一高兴起来,昔日那骄傲恣意之态便又浮现几分。 林霜绛好笑地瞧着他得意模样,欠身而起,玉指轻点傅云起唇角,“从前总是我追随着你,虽说是迫不得已....... 如今...... 倒也轮到你追随于我了。” 傅云起凤目轻挑,长睫一眨,刹那间竟轻咬了一口林霜绛的手指! “嘶!疼......” 林霜绛带了几分酒意,含糊咕哝,拳头虚捶傅云起一下,嗔怪道,“属狗的么?怎的还咬人!” 傅云起但笑不语,须臾,缓声道,“只要你欢喜...... 追随你一辈子,我心甘情愿。” 林霜绛怔怔地望着那俊美不羁的脸庞,刹那间侧过头去,羞得耳根通红。 “如今傅氏一族的荣辱皆系于你手,你又是唯一的嫡子...... 怎可能追随我一辈子?” 傅云起忽然紧紧攥住他的手,急切道,“你且让我追一辈子试试?” 林霜绛急于从傅云起的掌控中挣脱开来,神色慌乱地叫嚷着,“那傅氏的香火岂不是要毁于我手?我可担不起这罪名,百年之后到了地府,你们傅氏的祖宗定会将我骂得狗血淋头。” 傅云起却执拗非常,紧紧拽着他不放手,大声反驳道,“没子嗣从旁枝抱养一个便是了!大不了百年之后我同你一起下去!有我在你身旁,他们绝不敢对你有半分责骂!” 林霜绛又羞又恼,兴许是酒意上头,一时间脑子昏沉迷糊,竟将自己曾对傅云起言明不好男色之事忘得一干二净。 他柔绵无力地反驳道,“谁要与你一同下去!” “我不管!” 傅云起言辞决绝,毫不退让,“林大人若真有朝一日魂归地府,我便毫不犹豫地追下去,不论是为人在世,还是化作鬼怪游荡,我都要紧紧追随于你。” 傅云起脑海不受控制地想起林霜绛坠崖那惊心动魄的一幕。 加之兄长被薛忠逼死,那时双重打击直将他全然裹覆,痛如摧心剖肝。 傅云起眼底瞬间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恐惧,那样的事.......他这辈子绝不愿再经历一次,若再有类似绝境,他宁愿自己孤身赴死,也绝不让此景重演。 林霜绛瞧着傅云起言语间嘴角渐垂,面容隐现悲戚之态,不禁满心疑惑,轻声问道:“你在想什么呢?不就是不让你追么?怎的这般模样,好似快要哭出来了?” 傅云起微微收敛神色,缓缓抬眸,“霜儿,当日你跳崖那一幕,若叫我再次面对.......我定会毫不犹豫抢先一步跳在你前头。” 林霜绛闻言,顿时有些手足无措,“你...... 你怎么突然想起这个?” 傅云起轻轻摇了摇头,缓缓伸出手,放在林霜绛的头顶,轻轻抚着他那如墨的青丝,语气轻柔却不容置疑:“我们说好,若再有那样的生死抉择之事降临...... 定要让我在你前头。” 林霜绛微微叹息一声,“那样的事,绝不会再发生了,你不必为此事一直耿耿于怀,那日...... 本就不是你的错。” 傅云起身侧的拳头却在不知不觉间攥得极紧,关节泛白,他声音低沉,满是悔恨:“是我的错,早在发现你被掳走之后、我去向太子借兵时,太子便已郑重告诫我,此去有可能会是薛忠精心设下的陷阱,而我却因年少轻狂,狂妄自大,根本没放在心上。没想到带去的人手在薛忠面前竟如此不堪一击,才致使你在我们与自己的性命之间被迫做出那艰难抉择......” 林霜绛眼眶不禁酸涩起来,不知为何,他见不得一向骄傲恣意、意气风发的傅云起露出这般痛苦自责的表情。 他携满身酒意徐徐起身,轻展双臂,环住傅云起肩头,试图给他一丝慰藉:“不要再去想了,我还活着,你也还活着。” 傅云起的声音已然开始哽咽,难以自持:“若非我年少轻狂不知深浅.......若我武略更精,谋略更深,兄长又怎会……” 林霜绛轻轻拍着他的肩头,忽然感觉到脖颈处传来湿漉漉的热意,他刹那间神思空茫,半晌后回过神来,那是傅云起落下的泪水。 他赶忙安慰道:“这不是你的错...... 答应我,别再去想了,放下往事,你我都向前看吧。” 夜深沉沉,窗外花草假山暗影绰绰,孤鸟惊枝窣窣而过,庭院石灯笼昏黄欲灭,幽风拂处,唯余寂然。 次日。 定国侯世子赵及月站在雕花窗前,一袭月白锦袍随风而动,墨发束于玉冠之中,薄唇紧抿,似是在思索着什么要事,良久,他微微抬眸,眸中闪过一丝决然。 “来人,备车,我要去端王府。” 不多时,马车辚辚,停驻于端王府朱漆大门前。 赵及月下了马车,阔步走向王府大门。 他抬手叩门,门房小厮见是定国侯世子,赶忙行礼将他引入府中。 庭院深深,赵及月行至回廊处,便见端王慕无铮一袭玄色长袍在身,墨色丝带束腰更显身姿修颀,薄唇勾一抹浅笑, 妖冶的双眸带着丝丝玩味,手中折扇轻摇,时徐时疾。 “端王殿下,别来无恙。” 赵及月抱拳行礼,声音清冷。 慕无铮抬眸,看了一眼赵及月,嘴角勾起一抹戏谑的弧度,“哟,是什么风把定国侯世子吹来了?” 赵及月直视着慕无铮的眼睛,缓缓道:“殿下,你我心知肚明之事,何必佯装糊涂。” 慕无铮轻轻合上折扇,在掌心敲了敲,似在权衡,片刻后,他挑眉道:“哦?世子有话但说无妨。” 引至雅间,慕无铮亲斟香茗递与赵及月。 赵及月抿了一口放下茶杯,微微叹了口气,道:“大公主前日可是曾邀殿下密谈,请殿下助她拒婚......以助殿下大业为筹?” 慕无铮轻晃杯中茶水,眼神中闪过一丝惊讶,却很快恢复如常,“世子倒是消息灵通。” 赵及月目光飘远,似被回忆卷走,“臣与公主相识多年,只叹当年一场误会,如鸿沟横亘,令公主厌恨至今,竟不愿与臣独处片刻。” 言及此处,眉头紧蹙,如峰峦聚首。 慕无铮凝视赵及月,心中暗自思索,却未言语。 赵及月定了定神,继续道:“殿下,若你能劝说公主出来,与臣解开当年误会,臣便书信一封给家父赵老将军,为殿下成就大业再添把柴。臣这些时日.......略听到些当年宫变隐情,这皇位谁坐,于我赵氏而言并无不同。” 慕无铮微微眯起双眸,凝视着赵及月,似在考量他话语的真假。 良久,他放杯起身,负手而立,“世子既有此诚意,本王自当一试。不过,本王丑话可说在前头,若是公主不愿,本王也无能为力。” 赵及月也站起身来,抱拳行礼,“有劳殿下。” 慕无铮应下此事后,便寻了个时机去见慕无双,慕无双正在自己寝殿中对镜梳妆,顾盼间英气蕴柔,贵气自生。 慕无铮跟着侍女款步踏入公主府寝殿,先施一礼,恭声道:“公主,今日前来,实有一事欲与公主相商。” 慕无双微微转头,朱唇微启:“哦?端王此来所为何事?” 慕无铮缓缓走近,“公主,定国侯世子赵及月邀你一叙,欲解当年误会。若公主愿意前去听赵世子说两句,想必到时候就算是赵老将军一厢情愿,这亲决计也结不成。” 慕无双一听,手中的梳子微微一顿,眼神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本宫与他之间,早已恩断情绝,还有何误会可解?” 慕无铮轻轻叹了口气,“公主,当年之事或许真有隐情,赵及月同本王说.......他当年绝非无意于公主,公主何妨一听。” 慕无双沉默良久,似在心底权衡乾坤,“罢了,看在端王颜面,本宫且见他一面。” 而另一边,赵及月在端王府中焦急地等待着消息,他在庭院中来回踱步,时不时抬头望向府门的方向。 终于,有侍从前来通报,大公主同意在端王府中相见。 慕无双莲步轻移,她今日身着一袭素色的锦缎长裙,只在发间点缀了些许珠翠。 赵及月瞧见慕无双的刹那,强力按捺内心的汹涌波澜,勉力维持着镇定从容之态,疾行数步上前,毕恭毕敬地行礼,高声道:“公主殿下,臣叩谢殿下肯屈尊纡贵见微臣这一面。” 慕无双眼睑轻轻上抬,两道寒芒刺向赵及月,疏离之意尽显:“你有何事要讲,速速道来,休要耽搁本宫时辰,本宫可没那闲情与你虚耗。” 赵及月深吸一口气,似在努力积攒心底的勇气,徐徐而言:“当年…… 臣绝非如外界流言蜚语所传那般,因忌惮薛氏一族的赫赫权势而拒绝与公主的婚约,此中另有隐情。当年臣其实……满心满念皆盼能与公主缔结秦晋之好,共赴白首之约。可公主亦知晓,我赵氏一族世代镇守南境,麾下掌控着十余万虎狼之师,威镇一方。相较而言,臣父对于薛氏权势的忌惮,实乃次之……父亲更为忧虑的乃是陛下妄图借你我结亲之机,巧立名目收回兵权,行那兔死狗烹之举。臣父身为人臣,难以公然推却皇恩,恐陛下心生猜忌、祸及赵氏满门,无奈之下才命臣出面拒婚.......以对公主无意为由,婉拒这门亲事。” 慕无双微微扬起下巴,眼中闪过一丝动摇,但仍倔强地将头偏向一侧,道:“即便如此,这些年你只字片语皆无,教本宫如何信你?莫不是此刻又寻了些托辞来哄骗本宫?” 赵及月面露痛苦之色,急跨两步上前,双手抬起又缓缓放下,似是想解释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忙道:“当年臣年少懵懂,凡事皆听从家中安排。父亲深恐公主年少气盛,若知晓真相,在陛下面前有所失态,致使局面一发不可收拾,故而严令禁止臣向公主吐露实情。若公主不信,可召臣父前来,亲耳听他一言,再做定夺。臣绝不敢有半句虚言欺瞒公主。” 慕无双冷若寒霜的面容泛起丝丝缕缕变化,起初的漠然冷淡转而被若有所思所替代。 待她长叹一声,声线中隐隐透着几分怅惘:“虽说你亦是身不由己,但拒婚之举终究是你所为……如今岁月如流而逝,本宫此刻……当真迷茫无措,不知该以何种心绪来面对你。” 言罢,她轻轻抬起玉手,将一缕垂落的发丝轻轻捋至耳后。 赵及月听得此言,急忙趋步向前,神色恳切,“公主,臣今日前来,唯愿将当年真相如实告知公主,至于公主作何感想,全然取决于公主的心意。只要殿下肯宽宥臣昔日之过,臣愿倾付余生所有,殚精竭虑地弥补曾经的憾事与过错。” 慕无双微微低头,贝齿轻咬下唇,心间泛起层层涟漪,回忆汹涌袭来,清晰如昨。 此刻,眼中已不再是纯粹的冰冷,丝丝缕缕的犹豫与纠结悄然缠绕其中。 次日。 端王慕无铮以平世族不遵军律为名,毅然决然地再度整军挥师南下。 此讯须臾间便传入朝堂。 皇帝闻得此报,嘴角不禁泛起一抹轻蔑的哂笑,暗自思忖道:“这端王…… 哼,说到底,还不是惧怕赵氏回朝后会凌驾于他之上,抢了他的风头,夺了他的权势,如今这般行事,当真是可笑至极。只不过也未免太过狂妄自大,仅凭区区五千人马,竟妄图阻拦赵老将军那五万虎狼之师,此等行径,岂不正如螳臂当车,自不量力?料他绝无此等胆量真付诸行动,充其量不过是做做样子,虚张声势罢了。” 傅云起心思缜密,为能有个堂皇之名与慕无铮一同南下,遂主动请缨,愿于南下队伍之中充当监军之职,佯装成皇帝在军中的耳目。 如此一来,既可得皇帝应允,又能名正言顺地伴慕无铮左右,慕无铮与傅云起整军待发,毫无惧色,只待南下与那五万大军一较高下。 铁骑在扬起的滚滚黄尘中一路南下,待行至新酆城外,恰将那赵老将军回朝的五万大军去路截断。 新酆城城墙高耸,在日光下投下厚重阴影,城外旷野无垠。 此时,剑拔弩张之气氤氲四塞。 第114章 亦是本王的人 在即将抵达新酆之前,慕无铮便已派遣傅云起单人单骑、快马加鞭地前去与定国侯赵枭所率领的五万南境军接洽。 傅云起骏马疾驰扬起一路烟尘,不多时便来到南境军阵前。 南境军军容整肃,甲胄耀日,戈矛森列。 傅云起勒住缰绳,骏马长嘶,前蹄高高扬起,待马落定,他翻身下马,稳步走向驾马在前的赵枭。 见到赵枭,傅云起深施一礼,神色诚恳:“赵老将军,端王殿下特遣傅某先来见见将军。殿下深知将军忠义,亦明白当下局势微妙,盼能与将军寻个恰当之时,心平气和地坐下来,细细商谈家国要事,共解永昼当下之困。” 赵枭稳坐于马背之上,待傅云起言罢,眉梢微微一蹙,旋即沉声道:“傅大人,劳烦转告端王殿下,殿下美意赵某心领,然君命在身,大军急着赶赴皇城,实难在此停留。端王殿下若有事相商,待入京歇军,赵某自当拜会殿下。” 傅云起心中一沉,却仍保持恭敬之态,再次拱手道:“将军所言,云起定当如实回禀殿下,云起便先告辞。” 言罢,他转身利落上马,不敢多留,又即刻驱马返程。 慕无铮率领的精兵在新酆城外安营扎寨,营帐星罗,旌旄翻风。 傅云起风驰电掣归来,一把掀开帐帘。 他面色沉冷,眼中透着一丝无奈:“赵枭称皇命在身不敢有违,大军急着赶赴皇城,端王殿下若有要事相商,需得等入京城后大军歇止,方可与殿下会面。” 慕无铮在营帐内安然端坐,看着神宁气定,眉垂目静。 他默默听完傅云起的回复,不慌不忙地放下手中书卷,“早就料到这赵枭不会轻易见本王,”他顿了顿,嘴角勾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太子殿下往日总是教本王,做事需得先礼后兵……可如今这赵枭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可就怨不得本王用手段了。” 傅云起眉头微皱,忍不住问道:“殿下,你打算如何阻拦他们?总不能真的仅凭这五千人马去和五万大军硬碰硬吧?” 慕无铮缓缓起身,负手在营帐内踱步,声音沉稳而缓慢:“常言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五万大军长途跋涉回京,一路上必定频繁补给。” 言罢,他微微抬手,唤来一名千夫长,下令道:“你率两千精兵,扮作马匪模样,去截断其辎重,尤其留意截获马粮。人断粮半日尚可勉力一战,马匹断粮则四肢瘫软、无力奔行。如此这般,他们五万人马不得不停……彼时,赵枭定会主动来见本王。” 千夫长单膝跪地,大声领命:“末将遵命,定当全力以赴!” 傅云起双眸一闪,赶忙道:“此计甚妙。依我之见,不妨再断他们一条后路,我这就前去知会新酆太守,命他紧闭城门,称朝廷正在全力追缴马匪,有我傅氏的威名在,他们定然不会起疑。” 慕无铮微微点头,神色赞许:“此计甚好。既已决定,那便速速前去,莫要贻误。” 傅云起再次抱拳:“这就出发!” 说罢,转身快步走出营帐,跃上马背,向着新酆城疾驰而去。 夜色沉沉,繁星璨璨,睨视人间将起争端。 两千精兵趁夜阑人寂,悄然潜行。 他们皆着玄色劲装,步武轻盈,衣袂偶拂,微响簌簌,几不可闻。 此时,五万大军的辎重队缓辔徐行,准备寻一方旷阔之地停歇整葺。 押粮士卒们虽保持着基本的警觉,但长途驱驰已经使得他们困惫至极,驮运粮草的马匹们也垂头丧气,蹄步拖沓沉重,马具偶尔发出“叮当”碰撞声。 两千精兵在接近辎重队时,迅速分成数股小队。 为首的千夫长挥臂低喝:“动手!” 刹那间,诸小队突跃,疾扑而出。 黑羽卫挽弓搭箭,矢镞破夜,呼啸而去,径取辎重守卫。 南境军守卒骤遭突袭,惊惶失措,还未来得及反应便已中箭倒地。 黑甲卫与南境军短兵相接,刀光霍霍,火星迸溅,金铁交鸣 “锵锵” ,响遏行云。 负责抢夺粮草的精兵则飞身扑向驮粮马,与押粮兵丁激斗。 截断马粮亦同步施为,数卒合力,举巨石置于道中阻马前行,马匹受惊长嘶而起,蹄乱踢踏,一精兵瞬即冲上去安抚马匹,同时解下马背上的马粮袋。 喊杀声、惨号声、马嘶声,错杂交织。 两千精卒凭突袭之利、奋勇之威渐掌战局,五万大军的辎重粮草被截断,火光映照下,满地狼藉,而慕无铮那两千精卒携胜果疾退而去,隐没暗夜,唯留一地惊愕惶乱。 五万南境军绵亘数里,此刻却被一片愁云惨雾所笼罩。 粮草被截的消息瞬间传遍各处。 士兵们听闻此讯,先是一阵惊愕无言,而后便是沸反盈天。 这些身强体壮的汉子们皆面露愤懑,他们各自围聚一处,嘈杂之声纷纭而起。 “粮草竟为马匪所劫!这可如何是好?粮草既失,咱们路上怕是撑不了几日。” “是啊,马也没了力气,难道要咱们徒步前行?这京城还远着呢。” 而将伍队中,愤懑之气愈盛。 赵枭面沉似水,怒色盈眶,手背青筋绽露,骑着马在小径上徘徊往复。 “将军,当务之急,是要想法子从端王手里夺回粮草。” 一副将抱拳而谏,目含焦切。 赵枭猛地停下脚步,怒目圆睁:“本侯岂会不知!只是那端王慕无铮狡诈阴险,这截断粮草之举定是早有预谋,本侯若应其约见,岂不正中他下怀?” 营外,没能按时吃马粮的战马们皆恹恹而立,不时发出低沉嘶鸣。 众人望着这些战马,心中更是忧虑万分。 毕竟长途行军,战马攸关全军行止。 —— 夜幕下,营地火把摇曳,光影幢幢。 那千夫长满脸喜色踏入营中,单膝跪地,抱拳高声道:“殿下,末将幸不辱命,夜袭大获全胜,已成功截获南境军辎重粮草!” 傅云起双眸骤亮,但心中仍存疑虑,忙转向慕无铮拱手问道:“殿下,此役虽胜,可接下来该当如何?南境军虽失辎重,却仍有五万之众,不可小觑。” 慕无铮黑袍一袭,于夜风中翩然拂动,负手静立,面上神色悠然。 他微微抬眸遥望向远方,声音低沉而笃定:“且耐心等之。如今他们辎重被夺,一时困厄难脱。新酆城横于归京之路,他们绝不会贸然绕过,否则南境军定会威名扫地,若是舍近求远前往他城求借粮草,路途遥远且耗费时日,他们军中粮草无多,断难支撑。我们只需静候,看他们在这困局之中能挣扎几时,待其锐气尽泄,赵枭逼不得已,自会来见本王。” 言罢,唇角轻扬,一抹笑意隐现,几不可察。 次日午时,驻地入口处传报声起,守营士兵高声:“定国侯赵老将军率诸将前来谒见端王殿下!” 慕无铮命兵丁整出一阔大白营帐宴请赵枭。 营帐内,慕无铮一袭白衣胜雪静然危坐。 傅云起一身绛金劲装侍于一侧,目光洞察周遭,而夏霖亦扮作婢女模样,悄然侍立在慕无铮身后。 帐外,贺梁、昝瑞等棠钰坊精锐肃然而立,两名十八营将领昂首挺胸,遥视远方。 不一会,只闻一阵步履声,定国侯赵枭率领着南境军诸武将,浩浩荡荡地随在兵丁身后,朝着营帐大步走来。 赵枭遥见贺梁、昝瑞一干人等守于外间,遂意味深长睨视一眼,继而向身旁四名武将吩咐道:“尔等数人,且于外值守,余者随本侯入内。” “末将遵命!” 赵枭身形魁梧似熊罴当道,面貌鼻高而口阔,着一玄铁战甲,甲上旧痕累累,尽是征战之迹。 他徐步踏入营帐,刹那间,帐内气压陡降,寒意凛冽顿生。 慕无铮面上噙着一抹浅淡笑意,徐徐吩咐道:“夏霖,且为诸位将军斟酒。” 夏霖微微欠身,轻声应道:“是。” 莲步轻挪,夏霖在各席间穿梭,将清冽酒液逐一斟满。 赵枭与随行诸将领各自就座,赵枭神色冷峻,沉声道:“端王殿下此举,好手段呐。多年以来,鲜有人敢如此胁迫本侯。” 慕无铮举盏,轻笑道:“欲得见赵老将军尊颜,本王若不殚精竭虑、竭力而为,又怎配得上赵老将军的赫赫威名?” 赵枭浓眉倒竖,重重哼出一声:“本侯最是厌憎阴险狡诈、弄虚作假之辈。端王殿下,若有关于家国要事欲与本侯相商,径直道来便是,休要同本侯在此虚与委蛇,徒费光阴!” 慕无铮笑意顿敛,容色转淡,缓声道:“老将军性子直爽,本王自不必与赵老将军多费周章、虚礼相待。本王此番邀将军前来,所图......唯望将军沿旧路归返,续守南境一方安宁。” 话音方落,其余四位将领面面相觑,神色各有不同,彼此间目光交错,似有千言万语尽在这无声对视之中。 赵枭瞠目,惊怒交加,瞪视慕无铮,喝道:“端王, 休要以为本侯不知你心中所谋为何!” 言罢,赵枭眼角余光冷冷扫向傅云起,继而又道,“你与傅氏暗中勾连,合谋掌控朝堂大局,如今又劝本侯回南境,岂非意在不费吹灰之力便将皇城据为己有,妄图倾覆慕氏江山!” “不。” 慕无铮猛然将酒樽重重顿于案几,酒水溅出些许。 他双眸抬升,冷冷逼视赵枭,口吻冷峻凌厉,“本王所图,乃是光复永昼,重夺慕氏江山!” 赵枭闻言,心内剧震,只觉慕无铮所说荒谬到了极点。 他腮帮紧咬,筋脉贲张,厉声叱道:“端王!你竟口出此等狂悖之语,实乃荒唐至极!你不过陛下一螟蛉义子,何来重夺?竟还胡言光复永昼、行此大逆不道谋逆造反之举,简直罪大恶极!” 言罢,赵枭霍然起身,一脚踢翻身前桌案,酒水菜肴散落一地,杯盏破碎之声不绝于耳,溅起的汤汁污了衣袍下摆,他却浑然不觉,只怒视慕无铮,身躯微微颤抖,似极力克制着冲上去的冲动。 此时,听见营帐内这般剧烈的动静,外间瞬间传来短兵相接的铿锵声,金戈交鸣好似雷霆乍动。 慕无铮心中愤懑难平,几乎要将指甲深深扣进手心,他怒声质问道:“赵枭,你身为当朝老将,堂堂定国侯,你且告诉本王,你这些年所定的究竟是慕氏一脉的江山,还是那安氏一脉的江山?莫要告诉本王......当年那场宫变你全然不知!” 赵枭瞬间脸色铁青,他强忍着怒火,沉声道:“陛下乃慕氏血脉,我赵氏一族自然定的是慕氏的江山!” 慕无铮银牙紧咬,厉声呵责:“那便是你赵氏一族太过愚蠢,竟将安氏后裔奉为明主多年!赵枭,我且问你,若他安如祺当真为先皇后裔,为何在其登位之际,先太子惨死于稷山之战、先皇骤然暴毙!赵枭……你究竟是真不知情,还是你早已与安如祺暗通款曲!” 赵枭怒极而颤,驳道:“一派胡言!当今圣上纵非嫡出,却必为先皇血脉,岂会是安王一脉!” 慕无铮长身而起,唇畔浮起一抹冷笑:“原以为你赵枭忠心耿耿坐镇南境多年,如今看来不过是愚不可及的愚忠!懿王即位后,他是如何残杀史官、贬黜先皇清流之士,此等昭彰罪证难道你也要视而不见、佯装不知吗?” 赵枭闻言,猛地握紧身侧长刀,身边的将领见此情形亦是手按剑柄,大有一言不合便要拔剑而起之势。 傅云起见状,冷冷地开口道:“赵老将军莫不是以为整个永昼只有你们赵氏一族忠于慕氏皇族么?我们傅氏一族拱卫历朝,唯信正统君主,难道这还不能代表什么?” 赵枭神色稍敛,但那只握着长刀的手未曾松开,他冷哼一声道:“端王,你是何身份,竟敢肆意置疑陛下血脉?陛下为先皇亲养,你又是何人,竟敢妄图倾覆皇室正统?” 慕无铮神色冷峻,寒声道:“本王乃先太子慕如瑛之子,慕无铮!” 赵枭嗤笑,满脸不屑:“先太子妃傅静殊当年母子俱亡,何曾听闻留下子嗣?” 慕无铮直视赵枭,镇定而言:“本王若非先太子血脉,傅氏何以支持本王?傅氏本就是本王母家,常人岂可说动傅老将军,令傅氏一族皆站本王身后?” 赵枭闻言一怔,神色半信半疑。 慕无铮浅笑,笑意却含冷意:“本王身份,无需赵老将军认可,今日唤将军前来,本就没指望赵老将军能信本王。” 赵枭冷笑:“既如此,端王何能有此胆量令本侯折返南境?还请殿下速还大军辎重,否则休怪本侯领五万之众踏平这小小驻地!” 慕无铮重新坐回原位,营帐外的打斗声如汹涌潮水般不绝于耳,帐帘被风掀起的一角,闪过贺梁负伤的身影,他衣袍下的手因用力而掐得泛白,却依旧冷声道:“赵老将军若是不从,本王自有雷霆手段,定能让赵老将军心甘情愿回南境。” 赵枭嘲笑一声,大声道:“你不过区区五千余人马,哪来的胆子阻拦我南境大军?不论你还不还那辎重,等本侯带人踏平这驻地周遭,总能找回辎重,待本侯再将你这乱党擒回京城,届时你是何身份,自会真相大白!” 慕无铮无事发生般,从容地夹起一口菜喂进嘴里,缓缓说道:“赵老将军也不打听打听,这军费是谁在拨、粮草都是谁在发?本王经手发出的粮草,赵老将军既不从,本王收回来瞧瞧,总不碍事吧?再说...... 赵老将军携五万人马回京,本王不过区区五千精兵,赵老将军与本王...... 究竟谁更像谋逆造反?本王与将军说这些,也不过只有你我与各自手下听到,本王才平定江南世族叛乱,有谁会信本王谋逆?” 赵枭身旁一侧武将听闻此言,怒不可遏,“哐啷” 一声,踢翻座席,厉声叱道:“端王,你竟敢以粮草军饷胁我南境驻军,莫不是欲自寻死路,活得腻烦了!” 旁侧另一武将眉梢微蹙,目光中满是疑虑,似是察觉此事有蹊跷。 赵枭唇角勾起一抹冷冽笑意,“端王殿下,皇命如天,本侯自当遵从陛下旨意,怎会听你这无皇室血脉之人胡言!端王若是折戟于五万大军之前......朝中筹措粮草军饷之人自当易主。你竟以为凭傅氏一族与些许军饷,便能阻我南境大军入京?实乃痴心妄想,愚不可及!” 慕无铮似笑非笑,眸中却锐芒毕现,缓声道:“赵老将军若执意进京,那南境.......该如何是好?” 言罢,他蓦执酒樽,振臂一挥,摊开案上酒馔杯盘。 修长指尖在深色木案之上疾走如龙,须臾后,一幅简单图样展现众人眼前。 慕无铮语调悠然,却透着丝丝寒意:“赵老将军,您就丝毫不担心本王趁您入京之时……趁虚而入么?这南境的山川地理、军伍布防,本王可是熟稔于心,与赵老将军相比,恐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赵枭眉心陡然紧皱,待目光落定在桌面之上,不禁瞬间瞳孔骤缩,只因那案上所绘,竟是一幅南境驻防图的雏形! 其身旁将领见状,也下意识喃喃低语:“南境…… 驻防图!” 话语中难掩那一丝颤抖与惶恐。 慕无铮斜睨着赵枭,笑容冰冷刺骨,“赵老将军,您可得好好思量一番了。” 赵枭身畔诸将见此情此景,面色皆是煞白如纸。 赵枭怒不可遏,气的身躯几乎颤抖,“慕无双......你竟能说服慕无双与你为伍?这怎么可能!她可是当朝太子的亲妹妹!” 慕无铮但笑不语。 赵枭见局面不利,目光阴冷瞥向帐外,“端王殿下,你若再与本侯在此处步步紧逼,你那些精锐…… 可就要没命了。 慕无铮案下手掌紧握成拳,指甲深陷掌心,血丝隐现,他却浑然未觉,只冷冷道,“本王的人,不劳赵老将军挂心,眼下赵老将军自当是尽快思量,该不该进这个京为好.......” 赵枭冷哼一声,“慕无铮,本侯真不明白......你何来此等胆量欲将皇城收入囊中?本侯虽统兵数十万,但比起那身处北境私启战端的太子慕无离,端王殿下不觉得太子对你的威胁更大么?”他语气稍顿,接着道,“若其北征凯旋而归,重夺皇城犹如探囊取物,你何敢越俎代庖?他做了十余年的永昼太子,岂会轻易向你俯首称臣?” 慕无铮笑意愈浓,“赵老将军缘何至今仍以为本王仅以区区五千人阻拦将军五万雄师入京?” 说罢,他缓缓探手入怀,一枚半边白玉现于掌心。 那白玉于烛光之下散发着温润幽光,玉身为虎状,玉身铭文繁复神秘。 赵枭与身侧将领目光骤聚于此,倏然间皆瞠目失声。 那竟是虎符! 慕无铮依旧似笑非笑,将那枚白玉轻轻一置,清脆声在静谧营帐中回荡,直直撂在那用酒液绘制的驻防图中央。 “看似仅有寥寥五千人,实则本王背后站着千军万马,便是赵老将军最为忌惮的永昼太子慕无离......亦是本王的人。” 此言既出,炸响于众人耳畔。 人人皆如遭雷殛,呆立当场,就连傅云起和夏霖也满脸意料之外。 北境虎符,一枚为君,一枚为将,犹如天地两极,制衡北境兵马。 而慕无铮方才手上拿的虎符,赫赫纂着那无可置疑的一字。 “君。” 第115章 他还说与你相恋已久 赵枭许久才稍稍缓过神来,下意识地低声呢喃:“竟是君符…… 原来如此…… 难怪连慕无双都甘愿协助于你。” 慕无铮直视赵枭,目光中深意自显。 这一局,赵枭赢面尽失。 赵枭神色晦明莫辨,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可若真如你所言,你乃先太子遗孤,太子又怎会不惜性命奉你为主?” 慕无铮神色平静淡然,回应道:“赵老将军若想知晓答案,不妨先令帐外那些武将停手?” 赵枭与身旁武将交换一个眼神,开口道:“你出去,让他们停手。” 身侧武将微微颔首,阔步走出,掀开帘帐。 刹那间,营帐外激烈的打斗声戛然而止。 慕无铮再度将那枚虎符轻轻握于掌心,动作随意自然,仿佛那不是能左右天下局势的重器,只是一件寻常玩物。 他语气平淡道:“在他尚不知本王是先太子遗孤时,便已与本王并肩而立,朝堂之上众人皆以为本王与他针锋相对,却不知本王与他…… 却是殊途同归。” 赵枭依旧沉着脸,眉头微微皱起,眼神中露出一丝勉强,似是经过内心挣扎后,勉强认可了这一说法。 慕无铮继而轻声问道:“赵老将军对当年宫变之事当真一无所知?” 赵枭轻轻叹了口气,苦涩道:“本侯镇守南境多年,当年先皇驾崩时南境战事正紧,消息阻隔不通。待战事稍缓,新皇已然登基,本侯又怎会知晓?” 慕无铮语调没有丝毫起伏:“当年若非懿王出卖我军军情,私通外敌,借北境战事牵制住晋氏与我父慕如瑛,否则仅凭监军司那数万兵马,怎可能登基为帝?” 赵枭沉默良久,半晌后才发问:“端王殿下欲让本侯如何行事?” 慕无铮举起酒杯,缓缓道:“赵老将军只需佯装无事发生,安心驻守南境即可。本王对皇城已是志在必得。只要赵老将军退这一步,本王承诺,登基之后绝不惊扰赵氏。毕竟赵氏守土有功,功在千秋。” 赵枭端着酒杯,手指微微收紧,稍作迟疑,又道:“那江南赵氏…… 本侯听闻太子曾有意扶持江南赵氏入京。” 慕无铮微微一笑,说道:“赵老将军消息倒是灵通。不错,太子的确曾有扶持江南赵氏北上、与京城赵氏分庭抗礼之意......”他语气一顿,继续道:“不过本王可以答应赵老将军,只要京中有赵世子在,便不会让江南赵氏染指兵权,如此一来.......任其富可敌国,终究难以逾越。” 赵枭微微舒了口气,紧绷的神情稍有缓和,此时又见慕无铮取出一封信,递给夏霖。 “本王离京前,赵世子托本王带封信给将军。想必看过此信,将军便能安心。” 夏霖轻移莲步,将书信呈至赵枭手中。 赵枭撕开信封,仔细阅看那封长信,片刻后道:“端王殿下的提议,本侯应允了,这便率五万大军原路折返。” 慕无铮满意地点点头,说道:“赵将军离开驻地后,本王自会派人将辎重原样送回。” 赵枭起身欲走,便听到慕无铮不紧不慢道:“赵老将军且留步,还有一事相告。公主殿下对赵世子无意,故而……赵老将军还是尽早为赵世子另择一位贤良淑德的名门闺秀为妙,莫要在这上面徒费心力,空误了世子的大好姻缘。” 赵枭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说道:“端王殿下无需担忧,本侯既已决定不回京,犬子自不会再与公主联姻。” 慕无铮笑意盈盈,说道:“赵老将军,恕不远送。” 赵枭微微点头,带着自家武将大步迈出营帐。 “殿下,您与太子,是何时……” 夏霖神色复杂,虽说她早察觉慕无铮与太子慕无离关系非同寻常,却未料到太子竟真会臣服于慕无铮,甚至心甘情愿交出一半虎符。 慕无铮长舒一口气,松开那满是血丝的掌心,说道:“此事…… 起初本王亦颇感意外。先去瞧瞧贺梁他们的状况吧,赵枭带来的人皆是身经百战的武将,这次贺梁他们怕是伤得不轻。” 起身时,后背衣衫已被一层薄汗浸湿。 傅云起亦是满腹疑问,嘴唇微微蠕动,欲言又止,见状也点头道:“先去看看他们情形如何。” 慕无铮稍稍平复心绪,步出营帐,入目之处,只见数名精锐尽皆重伤委地,身躯横斜,气息微弱几近断绝,周遭兵丁环伺,皆面色惶惶,眼神中满是惊恐不安。 而他所带来的那两名十八营将领,虽勉力撑持,却看得出身形踉跄,脚步虚浮,显然是久战竭力。 再举目环扫,兵丁没得到他的命令,皆屏息鹄立,身体僵硬,不敢擅动分毫。 慕无铮睹此惨状,心尖骤痛,疾趋而前搀住武将,急问:“怎么样?” 那武将唇角溢血,声微且颤,气若游丝:“末将还能勉强支撑得住,只是殿下您带来的那几位伤势极为严重,必须立刻、马上送往军医处救治,片刻都耽搁不得,否则恐有性命之忧。” 慕无铮闻言,脸色骤变,不假思索地扬声高呼:“来人!速传军医!以最快的速度将军医带到此处!” 赵枭带来的人下手是真狠,招招致命,出手狠辣,虽留残喘,但若他这次没能说动赵枭,五千余精兵中将领皆重创后,堪战者恐寥寥无几。 幸好…… 他还是赢了。 将贺梁等人妥善安置在大帐养伤后,慕无铮于榻畔紧锁眉头,忧色难掩,军医忙碌穿梭,药味刺鼻。 “殿下宽心,贺将军暂无性命之忧。” 军医宽慰道。 傅云起入帐,见状叹道:“赵枭退守南境,如此一来,皇城尽在殿下掌中。” 慕无铮欣慰点头,“但我们也代价惨重,待贺梁他们伤愈,本王必重赏。” 慕无铮携夏霖与傅云起步出营帐,夏霖心内疑窦丛生,犹豫再三,终于还是惴惴问道:“殿下,太子殿下缘何竟将北境虎符交与殿下?” 眉眼间尽是忐忑。 傅云起亦侧目,目含疑窦,灼灼相视。 慕无铮微顿,幽然一叹,缓启双唇:“此事,说来话长......” 数日前,慕无铮得慕无双助力,筹谋已定,此刻只待与傅氏相认,得母族襄助,便可整军待发。 慕无铮身姿峻拔,星眸含威,凛凛口令之下,营帐内外甲士齐动,铁戈铿鸣,队列严整,若虎贲之师,欲将那赵枭前路截断,挽狂澜于既倒。 未料,景阳宫的侍女梧桐神色惶惶,莲步急趋,在慕无铮身前微微欠身,娇喘吁吁禀道:“殿下,皇后娘娘急召殿下入宫觐见。” 慕无铮心内骤惊,慕无离北征在外,京畿风云变幻,皇后此时要见他.......是何深意? 慕无铮思来想去,还是返身回府,打算更衣后去见见皇后。 他特地择一玄色绣金长袍,整饬稍毕,便入宫面见薛皇后。 慕无铮随侍女款步迈入景阳宫,但见薛皇后未披凤袍,仅着一袭素色锦缎端坐于八仙桌旁,模样宛若一温婉柔善的寻常妇人,不见半分母仪天下的盛气与威严。 桌上诸般物件纷杂摆放,其间似有书卷静卧,又似有弓箭斜陈,另有诸般零碎小物随意搁置。 慕无铮正欲躬身行礼,却见薛皇后轻轻抬手,柔声道:“不必多礼……过来吧,铮儿。” 薛皇后面若春和,怜意如晖映目,眉角皆慈。 神情竟让慕无铮恍惚间想起慕无离的音容笑貌,一时心内五味杂陈。 慕无铮缓缓坐在薛皇后身旁,薛皇后柔声开口,“初见你时,便觉得你这孩子眉眼相貌皆神似故人,却没料到......当真是静殊的孩子。” 慕无铮心头一震,猛然抬起头看向薛皇后,神色间惶然与骇色交杂,薛皇后怎会知道……他的身世? 见慕无铮骇色盈面,薛皇后赶忙柔声安慰,“别怕,孩子,本宫不会告诉陛下,本宫与你母亲静殊......乃是故交。” 慕无铮微微一怔,涩声道:“皇后娘娘从前与臣生母交好?” 薛皇后微微点头,声线似风拂过琴弦:“在她身怀六甲之时,本宫牵挂她,时常前往东宫看望你们母子。” “那娘娘是如何知道……臣的身世?” 慕无铮的手指下意识地悄悄收紧,语气中满是疑惑与不安。 薛皇后幽幽轻叹一口气,她伸出手,缓缓掀开那本陈旧书籍,一个笔触刚劲、却又刺得人心痛的“铮”字,猛然闯入视野。 “本宫偶然翻出你母亲旧物,此字乍现,本宫望着它,再回想起你的面容,心中便有了些许猜测……而后本宫费尽心机,终于寻到曾与许太医一同照料你母亲的小医官林甫。他被欧阳氏小心翼翼地隐秘庇护多年,而他,也是这世间唯一能证实你身世之人。” 慕无铮微微失神,喃喃自语:“原来如此……” 薛皇后凤眸幽思凝结,眸底泛起无尽的缅怀:“静殊孕期时,本就步步惊心,如履薄冰,她满心满眼都盼着能顺利诞下你,将你平安地护在怀中。可怎奈命运弄人,终究还是……” 言及此处,薛皇后眼眸一黯。 慕无铮只觉心头一阵刺痛,“娘娘难道知晓臣的母亲当年……是如何被陛下狠心害死的?” 薛皇后沉重地点了点头,“看来……欧阳氏还未曾带你去见过林甫,罢了,本宫今日便与你一一道来。” 薛皇后的面色愈发凝重阴沉,她将懿王当年如何处心积虑地找到侍女白鹭,如何花言巧语哄骗薛皇后,在傅静殊最心爱的醋红藕中下毒的桩桩件件娓娓道来。 慕无铮眼眶泛红,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嘴唇微微颤抖,喃喃低语:“竟是如此,母亲那般小心翼翼,却仍避不开那人阴险狡诈地暗害。这等血海深仇,叫我如何能忘,如何能不报啊……” 薛皇后轻启朱唇,柔声抚慰道:“离儿已向本宫表露心迹,愿倾尽全力助你重掌天下,为你双亲报仇雪狠。” 慕无铮听闻薛皇后提及慕无离,情绪略微收敛,试探着问:“他……离开之前和娘娘说了什么?” 慕无铮迎上薛皇后那满含慈爱的眼神,不知为何,心中竟莫名地有些发虚。 他身为故人之子,如今不仅妄图从慕无离手中夺走皇位,甚至还与人家最为骄傲的长子有着千丝万缕的纠葛,如此种种,让他实在难以坦然面对薛皇后那慈爱和煦的目光。 岂料,下一刻薛皇后便凝视着他,徐徐道:“他已下定决心夺回二十城,将慕氏江山交还于你手中,还说……”薛皇后语气稍作停顿,带着几分嗔怪之意,“他还说与你相恋已久,让本宫助你夺取皇城。” 慕无铮心头猛地一震,瞬间起身“扑通” 一声跪地,声音带着一丝颤抖:“皇后娘娘……” 薛皇后神色平静地望着他,问道:“铮儿,你既是静殊的遗孤,在本宫心中,自将你当作亲子看待。你与本宫实话实说,离儿他……” 慕无铮难堪地阖上双眼。 “可曾对你以帝位、兵权相挟?” 慕无铮蓦然睁开双眼,难以置信地望着薛皇后。 “娘娘……?” 薛皇后的目光并未如他所预想的那般,没有丝毫责怨、恼恨、厌憎,唯见忧色盈盈。 “太子殿下那般人物…… 怎会?” 红霞悄然爬上慕无离的脸颊,他嗫嚅着,声音低得几不可闻:“是我不知羞耻,对他…… 百般纠缠不休。” 薛皇后微微松了口气,“看来我儿所言非虚,你与他的确情投意合。” 但她仍是忧心忡忡道:“可你是慕氏皇族嫡脉最后一人……若你一心与他在一起,慕氏皇族的血脉……” 慕无铮脸色涨得通红,急忙道:“陈王一脉尚可延续子嗣。” 薛皇后微微摇头,似是无奈,“你倒是和他一个心思。” 慕无铮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娘娘不反对我们的事?” 薛皇后唇角勾起一抹苦涩笑意,缓声道:“本宫纵是反对,又能如何?今日一见,只觉你这孩子在这情事上,与本宫那不成器的长子毫无二致,皆是咬定牙关,铁心一片要与那人相守……可先太子唯一一个孤苦伶仃的遗孤就这么被他.......叫本宫日后在九泉之下如何去面对静殊啊。” 慕无铮神色略显羞愧,低声道:“娘娘…… 我既已抉择,待日后夺下皇城,自会在墓前同亲生父母一并交代清楚……” 薛皇后轻轻起身,将他扶起,柔声道:“既然离儿决心此生护你周全,与你相伴不离,你又是静殊唯一留下的血脉,若你不介意…… 便同离儿一样,唤本宫一声母后……可好?” 慕无铮眼眶渐湿,片刻后,他低声轻唤道:“母后……” 薛皇后微微抬起手,轻轻抚摸着他的发丝,另一只手从桌上的木匣里取出一枚半壁白玉,缓缓放在他的手心里。 慕无铮低下头,刹那间,他惊容满面。 竟是虎符! 薛皇后缓缓说道:“离儿北征临行之前,特意嘱托本宫把此物交予你…… 以便助你顺利将皇城纳入囊中。” 慕无铮紧紧握着那枚玉,手掌微微颤抖,声音带着一丝哽咽:“他……”” 薛皇后解释道:“北境虎符一半为君符,一半为将符,持任意半符便可驱策京城余下守城的五千精兵和北境二十余万大军,他既将君符交予你,想必此时此刻他手中握着的乃是晋氏的将符……如此一来,你当明白他愿臣服于你的决心。” 慕无铮心头泛起一阵酸涩,轻声说道:“他将君符交予我,若是战时他与晋氏意见相左该如何?其实即便无此君符,我也定然信他。” 薛皇后嘴角轻扬,轻声宽慰道:“孩子,莫要为此事烦忧。晋氏与离儿向来同气连枝,对他的指令从来都是奉为圭臬,从无违逆。他将这枚意义非凡的虎符交予你,定是经过深思熟虑,意图让你稳稳掌控十八营剩余兵力。如此一来,赵老将军见此情形必定心生忌惮,你便能趁势一鼓作气,夺下皇城。” 慕无铮微微颔首,情绪渐渐沉淀下来,缓声道 :“我明白了,多谢……母后。” 薛皇后伸出手,轻轻握住慕无铮的手,“本宫听闻你即将南下,此去山高水长,险阻重重。那赵枭性格乖张,心高气傲至极,又恃傲拥兵、权势滔天,你于途中行事,定要如履薄冰,慎之又慎,切不可有丝毫大意。” 慕无铮神色肃穆,郑重点头:“京城……暂时不能惊动,我决定依原计行事,仅率手上五千精兵出城,倘若陛下提早察觉我能调遣余下十八营守城将,定会打草惊蛇。故而还望母后在宫中暂且替我稳住局势,待我与赵枭一番周旋、平安归来之日,再与他一并清算。” 薛皇后凝视着他,柔声道:“好……铮儿,此去定要小心,京城之事无需过多挂怀,一切皆有本宫全力操持,即便偶有差池,你身后尚有欧阳氏可作依仗,定不会让局面失控。” 慕无铮恭恭敬敬,拜别薛皇后,徐步踏出景阳宫。 他远离宫墙,仰首瞻望,只见碧空如洗,云淡风轻,心间阴霾豁然消散,周身畅快,身如脱笼之鹄。 —— 数日前,北境。 北境线起于阴山之北,延绵千里,直至大漠深处。 草原似海,翠浪翻涌,风过处,长草低伏,河水潺潺而流,河畔胡杨枝桠如铁铸。 慕无离一袭黑衣,在夜色掩护下,潜入没疆大军在玉门的驻地。 此时此刻没疆军队正忙于整备,喧闹与忙乱充斥营地,全然未察危险将至。 慕无离目光冷峻,看准时机,一声令下,身后的精锐之师直扑毫无防备的敌军。 一时间,喊杀声震天动地,慕无离身先士卒,手中长枪所到之处皆血溅四方。 没疆的兵丁们在这突如其来的袭击下乱作一团,虽奋力抵抗,却难以抵挡慕无离等人的猛烈攻势。 慕无离所带人马在没疆大营里杀得敌军丢盔弃甲。 北境军手持长刀,怒目圆睁,吼声如雷。 长戟挥舞,挑破敌军防线;利箭飞射,穿透敌军胸膛。 没疆兵卒纷纷仓惶逃窜,守营主将皆横尸当场。 晋老将军晋佑策骑近前,抱拳禀道:“殿下,看来这次我军奇袭玉门驻地大获全胜,但据守玉门的部族兀良哈定会很快反扑。” 慕无离神色肃穆:“正因如此,我们必须比兀良哈更快!先机制敌,方为上策。” 纪殊珩忧色难掩:“殿下,臣担心此次额尔敦部族会与兀良哈部族联手出兵。毕竟......数年前殿下曾重创额尔敦部族,彼时若非额尔敦齐木·布和带兵抵挡,殿下怕是早已将额尔敦部族彻底剿灭。如今殿下再次带兵北上,他们若还有余力卷土重来,怕是要与殿下不死不休了。” 慕无离嘴角上扬:“吾倒是颇为好奇,经过此前重创,如今额尔敦部族还能有多少兵力胆敢出来迎战?听闻那布和有个小儿子,常年驻守朔方。待我军攻下朔方,一路势如破竹之时,正好让吾见识见识他们额尔敦年轻一辈究竟能有几分胆魄。” 初战玉门,意义绝非仅仅局限于收复那一方失地,更为关键的是,玉门之内,数以万计的永昼奴隶正苦苦挣扎。 玉门硝烟甫散,残垣断壁间尚有余温,慕无离甚至没有稍作停歇,旋即亲率锐卒一队,疾趋奴隶营。 奴营周遭,营帐密布林立,皆为没疆士卒精心构筑。 慕无离率一支小队,甫一发动猛攻,防线竟如纸糊般易破,一触即溃。 慕无离恰似天神降临,率先策马突入奴隶营中,目光所及之处,只见奴隶们均被粗重铁链锁缚,衣缕破碎不堪,身形瘦弱干枯,面容憔悴麻木,目含深深惧意,令紧随而来的永昼士兵无不心酸怆然。 慕无离见状,猛地扬起头颅:“吾乃永昼太子慕无离,自今往矣,诸君枷锁尽脱,奴籍永除,重获自由之身,可昂首天地间,再无奴仆之辱!” 言毕,手中长枪高扬,寒光闪烁间,铁链应声而断。 士卒见之,纷纷效仿,一时间,叮当之声不绝于耳,铁链纷落。 奴隶们一开始还各自惊愕,以为身在梦中,继而欢声雷动,直冲九霄。 众人泪光晶莹,皆感恩而拜,伏地叩首,高呼慕无离之名,声震遐迩。 慕无离趋前,亲扶一老者起,和颜悦色道:“长者请起,既获自由,可归桑梓,可觅新途,过往苦难皆成云烟。 老者颤抖双手,泣不成声:“殿下之恩,若再造重生,我等愿为殿下驱驰效命,肝脑涂地。” 慕无离轻轻摇头,温言劝道:“尔等无须如此,吾唯愿尔等日后善自度日,享太平之福。” 在慕无离率引之下,士兵们护送着这些被解放的奴隶缓缓离开营地。 玉门初战告捷之后,慕无离整顿军伍,鞭指第二城,旌旄蔽日,甲胄耀光,须臾间已临城下。 而近邻玉门的朔方城内,此刻正因慕无离挑起的夺城之战而风云变色。 第116章 一截芦管 “那颜!那颜!” 朔方城内,蛮兵元帅苏赫神色慌张地匆匆闯入大殿。 “太子慕无离率永昼北境大军来犯,此刻兵临朔方城下,那颜您欲以何策退兵?” 额尔敦齐木?岱钦正卧在侍女合兰膝上,他旋即悠然睁开双眼,坐起身,狠狠骂出一句:“noiin gulug(狗崽子)!七年前数位王叔命丧其手,今那恶煞竟又现身!从前阿父不许我出战,可如今他再度来犯,这分明就是长生天赐本那颜的机缘,让本那颜为死去的王叔们报仇雪恨!” 蛮兵元帅苏赫满心焦灼,苦劝道:“大那颜……此人有永昼天神之名,绝不可小觑!七年前大汗与他也仅是数战纠缠,难分胜负。那颜您还是速速传信给大汗求援,商议是否与兀良哈部联手退敌为妙啊!” 额尔敦齐木·岱钦面色一沉,不悦道:“苏赫,究竟你我谁才是那颜?阿父将朔方交予我,便是信本那颜能守好此地。你即刻去给阿父送信,不就是个永昼天神么?本那颜定要割下这永昼天神的头,拿去祭献长生天!” 蛮兵元帅苏赫心急如焚却又无可奈何,只得咬着牙,满脸苦涩地依言先派人去送信。 额尔敦齐木·岱钦缓缓抬起眼帘,瞥见一永昼女奴趴在地上匍匐拭尘,遂懒洋洋道:“你,过来。” 女奴那可儿战战兢兢,爬到他面前。 侍女合兰见状,疑惑道:“那颜有何吩咐,合兰可为您效劳。” 额尔敦齐木?岱钦嘴角噙一抹阴笑,年轻而阴鸷的双眸紧紧盯着眼前的女奴。 “这那可儿在朔方城待了多久了?” 合兰轻声答道:“已二十载。” “听闻这那可儿被掳来时,在永昼尚有双亲?” 俯身跪地的那可儿听到此话,抖若筛糠,惧意难掩。 额尔敦齐木?岱钦悠悠道:“如今他们想必也已年老体弱,将入黄土了吧?” 合兰一时语塞,问道:“那颜为何突然这般问?” 额尔敦齐木?岱钦伸手掐住那可儿下颌,森然道,“你们永昼不是向来重孝?那可儿,你可想回家?” 女奴那可儿瞳仁骤缩,惊惶摇头:“奴……只……只想留在这儿伺候那颜。” 额尔敦齐木?岱钦哂笑,“你们永昼向来以孝为先,你若不回去,可就没人给你家中老父老母送终了……” 那可儿红了眼眶,强忍哀痛默不作声。 只听额尔敦齐木·岱钦在她耳边幽幽低语:“今日本那颜心情尚佳,你若想回去,本那颜便派人送你出城,让你城外的族人带你回去,你可愿意?” 那可儿又惊又疑,但对故乡的思念终究战胜了恐惧,怯生生道:“那颜真能放我出城?” 额尔敦齐木·岱钦微微点头,“你毕竟伺候本那颜多年,本那颜会在城中寻几个同族之人与你同行,不让你孤单。” 那可儿如蒙大赦拼命磕头,热泪盈满眼眶,“多谢那颜!多谢那颜!” 她狂喜难抑,只顾磕头,直至磕出丝丝血迹也浑然未觉。 而额尔敦齐木·岱钦但笑不语,朝身边仆从挥了挥手,“派几个人,带她走。” 数名没疆护卫腰间别着长刀,押着那可儿缓缓离去。 —— 金戈之声乍起,铁蹄踏处,大地震颤。 大军压在朔方城外,旌旗蔽空,甲胄映日。 北境军跨骑骏马,朔方蛮族士兵紧闭城门。 远处高耸城墙上,一阵喧闹人声断续传来。 “殿下!您看那是什么?” 纪殊珩眉峰紧蹙。 远处巍峨城墙上,朔方的蛮族士兵们押解着一群衣衫褴褛之人现身,男女老幼皆有。 永昼奴隶们被一路推上城墙,察觉灾厄临头,皆奋力挣动。 人人声嘶力竭,声音凄惶:“军爷开恩,饶了我们这条贱命吧!” 男女老幼皆涕泗交流,哭嚎之声不绝:“求求你们,不要!我们什么也没做!!” 青壮男子们虽已面如死灰、土色盈腮,却仍不甘就缚,一路奋起反抗。 怎奈那没疆蛮兵凶残暴虐,枪尖霍霍,寒光闪处,直戳入青壮男子腹部,刹那间血溅当场,竟有内脏碎末随之带出,惨状令人目不忍视。 一众胆小之人骇得双腿发软,只能战战兢兢站在一旁,眼睁睁看着这等炼狱惨象,身体簌簌发抖。 而那以为终于能回家的女奴那可儿,更是难逃厄运。 蛮兵恶狠狠扑来,粗暴地撕开她的裙衫,使其娇躯袒露,光天化日下受尽屈辱。 女奴那可儿泪若决堤,绝望盈面,神志恍惚间,喃喃低语:“爹……娘,若槿回不去了……” 泣声幽咽,似孤雁哀鸣。 她叫白若槿,她不叫女奴那可儿…… 曾有一瞬,她真的以为,她能回家了。 白若槿被推搡着站在城楼上时,手中仍死死攥着一截碧绿芦管。 不远处,慕无离坐在战马上举目眺望,微微皱眉。 众人听得城墙上一阵喧嚣狂笑,只见一群没疆士兵推搡着那群老弱,继而,残忍地将他们逐一抛下城墙。 刹那间,地面血花四溅,肉泥横飞,其中一截白衣血染清晰可见,似一朵浸血的木槿花。 晋老将军晋佑神色凝重,“那些……似是永昼族人。” 慕无离默默凝视良久,方低声道:“此乃示威之举,意在激怒我等。” 他神色虽平静,晋佑却能察觉到,太子殿下已经动怒了。 慕无离不慌不忙,语气带着浓烈杀意,“没疆辱我朝至此,众将听令!随吾…… 杀进朔方城!” 他冷眸睨视,指挥黑羽卫列阵。 倏然间,万箭齐发如蝗群蔽空,径取城头。 矢镞纷飞间,那些生生将永昼奴隶们摔死的蛮族士卒已被箭雨贯身,血溅城垣,或仆或坠。 随后他派出黑甲先锋,扛着巨大的攻城锤,在盾牌手的掩护下,冲向城门。 “咚!咚!咚!” 沉重的撞击声伴随着士兵们的怒吼,每一次撞击都让城门震颤不已。 城中守军也不甘示弱,拼死抵抗,不断抛下石块、倾倒热油,不少攻城士兵从城墙上坠落,但无人退缩,北境军前赴后继。 终于,在一次次猛烈撞击后,城门轰然倒塌,慕无离一马当先,率大军冲入城中,与没疆敌军激烈巷战。 他的枪法凌厉至极,所过之处敌军纷纷倒下,北境军士气大振,就在此时,守城的额尔敦齐木·岱钦终于领着一大群没疆骑兵姗姗来迟。 城阙前,硝烟障目,喊杀声响彻云霄。 慕无离白马金鞍黑袍飒飒,他手持长枪,锋刃寒芒吞吐于敌寇肉躯间,额尔敦齐木·岱钦则引一队没疆骁骑汹涌而来,掌中长枪亦泛凛冽杀气。 二目相对,刹那间,敌意森然。 慕无离双腿猛夹马腹,白马长嘶,奋蹄若矢。 长枪起处,银芒裂空,直刺额尔敦齐木·岱钦咽喉要害,风啸声欲裂苍穹。 额尔敦齐木·岱钦侧身避过,放声狂笑:“此等微末伎俩,竟还敢来夺城,今日便是你这土鸡瓦狗为我王叔偿命之日!” 言罢,手中长枪缠向慕无离枪身,欲绞其兵刃。 慕无离鼻中冷哼,皓腕轻抖,枪尖乍转,力压而下,磕开缠来之枪。 他借势而起,枪尖上挑,疾取额尔敦齐木·岱钦颔下。 额尔敦齐木·岱钦仰身急避,身躯几与马背相贴,枪尖擦鼻而过。 他稳住身形,催马猛进,连刺数枪,枪影蔽空,分袭慕无离胸、腹、咽喉诸处,枪枪蕴怒含威,且高声叱骂:“你这永昼孽畜,只配如蝼蚁匍匐供本那颜足下践踏,今日定要让你这不知死活的东西知晓何为挑衅本那颜的惨烈恶果!” 慕无离神色冷峻,因交手时神思专注至极,故而不喜言语。 他不避锋芒,手中长枪疾若残影,挡下诸般杀招。 金铁交鸣,火星迸溅。 慕无离足蹬马镫,翻身旋落,长枪携千钧之力,如泰山崩颓砸向额尔敦齐木·岱钦。 此击之势若天崩地裂,似欲砸出十丈深坑。 额尔敦齐木·岱钦心内大骇,急横长枪相迎。 轰然巨响,他未料竟会被冲击力震得双臂酸麻,座下战马亦踉跄后退数步。 岱钦咬碎钢牙,强忍酸痛,双腿紧夹马腹,再次冲向慕无离,这次他施出阿父所授绝技,长枪恰似阎王索命,直刺慕无离心窝。 额尔敦齐木?岱钦神色桀骜,狂言道:“你的项上首级,我额尔敦齐木?岱钦志在必得,本那颜定要悬于城楼,使那永昼朝廷尽皆知晓,尔等竟敢与本那颜为敌……简直愚顽至极!” 慕无离闻言嘴角微微上扬,逸出一声轻笑:“蠢货,便是你父汗与吾交手,亦未敢如此大言不惭。” 慕无离话落,暴喝一声,挺枪迎上,二枪相触,雄浑之力四溢,周遭士卒皆被震倒。 激战正酣,额尔敦齐木·岱钦渐感力竭,而慕无离实力强劲且应对从容,显然后手充足。 此时岱钦已心慌意乱,他匆忙后退抵挡,招式破绽尽显。 可战局瞬息万变,周围皆是双方士兵激烈拼杀,他即便想逃,也受到诸多阻碍。 加之慕无离紧追不舍,他心头一慌,欲趁乱策马逃离。 慌乱之中,未察地上一物,竟是那女奴那可儿坠城时仍死死攥着的碧绿色芦管。 芦管纤细,却在逃亡的关键时刻成夺命之绊,马腿奔逃时忽然踩中,战马陡然长嘶,前蹄倏然向前滑去。 额尔敦齐木?岱钦大惊失色,身躯摇晃,竭力欲稳。 慕无离见此良机岂会错失,他眸中寒芒一闪,枪尖带起凛冽风声,划破长空,直取额尔敦齐木?岱钦要害。 电光火石间,长枪精准无误地刺入额尔敦齐木?岱钦胸膛,鲜血泉涌,瞬间染红他的战甲。 额尔敦齐木?岱钦瞪大双眸,满是惊愕与不甘,喉咙中咯咯作响,却再也吐不出只言片语,缓缓倒于马下,扬起一片尘土。 竟是死不瞑目。 慕无离收枪而立,冷峻面容上没有丝毫波澜,连气息都未乱半分,唯余琥珀双眸中一抹肃杀之气,似一切皆在他算计之中。 见额尔敦齐木·岱钦訇然坠马殒命,没疆蛮族刹那间军心动摇,乱作一团。 慕无离见状,提气朗声道:“没疆蛮兵已失魁首,众人且随吾踏破朔方,取敌寇旌幡!” 言毕,慕无离驱马扛枪直入敌群。 但见慕无离黑袍烈烈,墨发风中卷扬,冷峻面庞若寒石雕琢,双眸燃着炙热战意。 黑羽卫与北境军士时隔七年再次目睹太子慕无离神勇无双,全军士气腾涌,呼啸向前。 所到之处,没疆残兵或狼奔豕突,或血溅当场。 城中百姓闻永昼雄师胜势在握,皆闭户深藏,任喊杀与兵戈交鸣声在外盈塞天地。 北境先锋在城中遇一股没疆重骑顽抗,遂展开惨烈白刃相搏。 慕无离枪出之处血雾翻涌,精准刺入蛮兵咽喉、胸膛,残兵遇之如腐草,纷纷仆倒。 黑羽卫结阵紧密、协作无间,长刀夺命如镰。 不出一个时辰,城内的没疆蛮兵抵抗渐趋微弱,永昼军旗插遍朔方城头及要隘。 东城堞间,一北境军高擎旗幡,奋力将旗杆嵌入砖石罅隙,鲜旗于风中呼啸,似昭告此城易主。 城中街巷血漫成泽,尸骸枕藉。 血淌石隙,潺潺有声。 北境军步武未歇,他们逐街逐巷地肃清残敌,无一处遗漏,直到夕阳西垂,朔方城上空惨嚎散尽。 慕无离长身玉立于城楼高台,俯瞰这座城池。 城下北境军阵列齐整,虽身沾征尘与血污,却个个气势高涨。 至此,朔方城终于再度回归永昼王朝怀抱,慕无离仅率五万重骑便拿下了这座北方要镇。 纪殊珩缓缓走近,拱手道:“殿下,臣听闻蛮兵元帅苏赫领着残兵败将一路仓皇北逃,依臣之见,想必是前去投奔兀良哈部了。” 慕无离回过身,琥珀色的眼瞳平静无波:“额尔敦齐木?岱钦自负张狂,苏赫见势不妙便奔投他族,此般行径倒也称不上背主。只不过岱钦行事之乖谬,实令吾瞠目结舌,本以为此人不过略有骄矜之气,岂料竟是这般轻狂无状且愚笨昏聩,全然不顾大局,将朔方重镇如此轻掷于敌手,当真是徒留笑柄。” 似忆起多年前战事,他嘴角轻轻勾起,“布和戎马一生,不曾想竟教子有亏,居然将朔方这般至关重要的重镇交付于岱钦之手。” 纪殊珩面露无奈之色,缓声道:“毕竟是亲子,没疆三大部落内斗严重,岱钦于布和而言终究血胤相连,将朔方此等重镇交予亲子手中自是比起其他部族更为稳妥放心…… 只是杀子之仇不共戴天,况且殿下此前手刃额尔敦部族诸多亲族王室,此次北征……殿下与布和终有一场恶战,殿下定要慎之又慎,万不可丝毫疏忽。” 慕无离微微抬手,轻轻拍了拍纪殊珩的肩头,温声道:“无需担忧,吾自不会因一时顺遂而有所懈怠。听闻晋琏已快马加鞭赶赴北境,待他抵达之后,吾便可与晋氏分击诸城,力求早日将失地尽数收回。” 纪殊珩启唇道:“殿下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臣拜服不已。今既已拿下朔方,接下来继续北上……殿下要对上没疆正统王室兀良哈部族骑兵。听闻那兀良哈骑兵剽悍非常,殿下仍需多加小心。” 慕无离长眉微蹙,旋即神色安然,沉声道:“吾曾与兀良哈部族有过数番交手,当年他们虽拥兵众多,但其主将相较额尔敦齐木·布和皆有所不及,尚不足为吾之大患。吾于此事早有筹谋,你不必忧心。” 纪殊珩闻之,嘴角轻扬,绽出一抹温润笑意,缓声道:“殿下英明神武,臣深信不疑。殊珩只愿殿下北上一路旗开得胜,早日荡平敌寇,收复我永昼全境。” 言罢,微微俯首,容色谦敬。 垂首刹那,纪殊珩蓦见慕无离掌心之中横陈一支染血碧芦管,于骄阳之下,幽绿含悲,血污交错,愈显凄楚刺目。 “殿下,此为何物?” 纪殊珩面露疑惑。 慕无离微叹一声,“蛮军溃败后,吾于岱钦尸身旁偶然拾得。思来,大抵是城墙上之人不慎遗落。” 纪殊珩目光幽远,陷入沉思,须臾,他缓声道:“芦管于永昼,寓思乡之情也。” 慕无离轻轻抬手,将那碧色芦管递与纪殊珩,“如此看来,这芦管之主必是苦苦思乡,盼能魂归故土。此物便交于你,待二十城全然收复之日,携归永昼,以慰离魂。” 纪殊珩眼帘微垂,接过芦管恭顺应道:“殊珩遵命,殿下。” 话音方落,又闻慕无离继而吩咐:“城墙下,那些摔亡的族人及战死沙场的士兵,着后勤队伍悉心安葬。城内存活的我朝子民亦需妥善安抚,他们久为奴仆,饱经磨难,万不可粗暴苛待。” 纪殊珩徐徐道:“臣明白,即刻便亲手详加安排。” 晋琏驱驰骏马,兼程而至北境。 一路征尘满面,但他仍英姿飒爽,意气风发。 既至,晋老将军晋佑见亲子前来会合,目中欣慰之色难掩。 慕无离遂将后续战略谋划,向晋琏细细道来。 三人心意相通,遂挥师北上,分击诸邑。 北境军威名赫赫,所临之处敌寇节节败退。 凭借慕无离多年来琢磨的一套精妙战术为佐,兼北境军士气高涨,大军连收十座永昼故地。 兀良哈部族势力强盛,素以悍勇着称,慕无离却毫无惧意,与晋佑、晋琏日夜筹谋,剖析敌寇兵阵与战法。 初战兀良哈之际,沙场之上喊杀声声震九霄。 慕无离身先士卒,长枪于敌阵中纵横捭阖,血溅四方。 晋佑虽年岁渐长,但指挥若定,凭其老辣经验,使北境军阵形稳固,坚如磐石。 晋琏率精锐铁骑游走疆场边际,伺敌之隙,出其不意,施以致命一击。 值一关键恶战,兀良哈部族几乎倾巢而出,重兵压境,妄图将慕无离十万大军一网打尽。 骑兵汹汹而来,慕无离三人遥相呼应,晋佑遣重盾兵与长枪兵结阵防御,御敌于前。 慕无离率黑羽卫,自侧翼切入敌阵,搅乱其势。 晋琏窥准时机,引骑兵迂回敌后,断其归路。 三方夹击之下,兀良哈部族军伍大乱,恐慌蔓延,迅速退兵断尾求生。 自此之后,北境军屡战屡捷,兀良哈部族防线渐次瓦解,每经一战,慕无离三人便更易战术。 北境军日夜战火淬炼,愈显精锐,威名令残敌胆寒。 仅旬月间,永昼失地渐次收复,数以万计永昼奴隶如困鸟出笼,重获自由之身。 而千里外的京城,却是另一番血雨腥风。 第117章 这皇位,本就该是本王的 皇宫。 皇帝退朝后,在御书房中踱步不停,不得稍安。 太监曹护芝候在一侧,瞧着皇帝神色焦灼的模样,心急如焚却不敢唐突,斟酌良久,才轻声试探:“陛下,您昨个儿就未曾歇好,莫不是在忧心容嫔娘娘的身子?” 皇帝闻言,有气无力地摆了摆袖,满脸烦闷地落座,随手翻弄折奏却心不在焉,“那赵枭怎的还未回朝?信使多日前便传讯,说他早于数日前出发,照理此刻理应抵达京城。” 曹护芝忙趋前几步,和声劝道:“陛下,许是大将军途中遭遇何事有所耽搁……毕竟五万南境军,调度起来需周全谋划,耗时怕也是在所难免。” 皇帝似是完全没听进那话,忽然惊惶疑窦交集于面,抬眸望向曹护芝,声线微颤:“护芝啊,你且思量,赵枭会不会与端王暗中勾结?” 曹护芝被皇帝这突如其来、魔怔似的自言自语骇了一跳,本能地唤道:“陛下?” 见帝容阴沉可怖,他稳了稳心神,恭敬回道:“陛下,赵老将军戍守南境数十载,与端王素无往来,实难想象会有勾结之举。” 皇帝闻此,紧绷的神经稍缓,身躯也略微松弛。 曹护芝忧色难掩,轻声探问:“陛下为何如此惶惶不安?” 皇帝双眸轻闪,警惕地睨向门外肃立的禁卫,压低嗓音:“端王于宫宴之上拒交兵权,如今又趁朕召赵枭归朝之际南下平叛。这般巧合,朕焉能不生疑窦?” 曹护芝自知身份,对朝政大事不敢肆意妄言,他略加思忖,小心建言:“陛下若因端王之事烦扰,何不召欧阳大人进宫一叙?” 皇帝冷冷横他一眼,缓缓摇头,话语间满是失望与猜忌:“端王本就是欧阳恪举荐入宫,若端王乃元漪养子的身份系其捏造……欧阳恪便不能再信。” 皇帝轻叹一声,满脸无奈:“朕虽已遣傅云起一同南下盯梢端王……可也导致眼下,竟无人能为朕分忧。” 因赵枭迟迟未归朝,皇帝这几日食不知味、夜不能寐,满心都是不祥之感。 他愈发察觉周遭氛围诡异,尤其是禁军,几乎如鬼魅相随。 哪怕明令他们退下,余光却仍能瞥见那紧盯自己的目光。 一个可怖的念头在皇帝心中滋生——傅氏,难道已然背叛于他? 大祸将至的预感如浓重阴霾将他笼罩。 这一日,皇帝心慌意乱至极,疾呼曹护芝:“速去!传户部张尚书进宫!” 曹护芝不敢稍有懈怠,匆匆出宫奔赴张府。 两个时辰过后,曹护芝垂头丧气而归,向皇帝回禀:“陛下,张尚书突然身染沉疴,难以进宫面圣。” 皇帝闻言,双目圆睁,冷汗如雨,身躯虚脱,竟自龙椅滑落倒地。 他喘息粗重,冲曹护芝嘶声喊道:“护芝……寻几个可信的太监来,朕要携容嫔即刻微服出宫!在赵老将军回朝之前,朕不再上朝!” 曹护芝见此情形,亦预感大事不妙,赶忙差遣数名平日忠心耿耿的小太监筹备出宫物事,并为皇帝备妥大量财物,以便一同带出宫闱。 南门畔,一辆素朴马车静静停驻,车内皇帝与容嫔并坐,太监曹护芝及数名小太监在一旁小心侍奉。 似在等待出宫良机。 然而,当马车将穿过南门时,一群人却横亘在前阻住去路。 皇帝心中一惊,下意识地伸手掀开车帘一角。 这一瞧,皇帝双眸骤瞪,面上满是惊愕与难以置信。 “皇.....后!” 皇帝的声音自牙缝艰难挤出,低沉而愤怒。 只见薛皇后长身玉立在前,她的身后,二十余名禁军如雕塑齐列,手中长刀于阳光下寒光凛冽。 薛皇后那温婉面庞上,此刻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让人不寒而栗的凉薄笑意。 “陛下,您这是要去哪儿?” 声音袅袅恰似柔丝,于皇帝而言,却如利剑出鞘,径往心窝刺来。 皇帝猛地掀帘下车,衣袂在风中猎猎作响。 他怒目圆睁,大声呵斥道:“朕去哪里,还轮不到皇后来过问!” 此时,马车里微微探出头来的容嫔,一眼便瞥见禁军那明晃晃持刀在前的架势。 她下意识地用手紧紧捂住自己那高高隆起、已然八个月的孕肚,脸色瞬间变得煞白,身体也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起来。 薛皇后不理会皇帝的怒吼,只是悠悠道:“陛下,如今朝局动荡不安,人心惶惶。您贵为天子,一举一动皆关乎天下苍生。在这等关键时刻,您若是贸然出宫,万一遭遇不测,这天下可如何是好?再者,容嫔待产在即,马车颠簸,于她与腹中胎儿而言极为危险。依臣妾之见,陛下还是乖乖回寝殿,好生歇息为是。” 说罢,薛皇后微微抬起那纤细白皙的玉手,轻轻一挥。 一队禁军会意,疾步上前,在皇帝身侧“刷”地拔出长刀,出鞘声格外刺耳。 “陛下,臣等奉命送陛下回宫。” 皇帝又惊又怒,只觉一股热血直往脑门上涌。 他的胸口剧烈起伏,急火攻心之下,连声音都变得有些沙哑:“皇后,你好大的胆子!你这般行径,与谋反何异?你就不怕等赵老将军回朝,朕治你个谋逆死罪?” 薛皇后听到这话,嘴角微微上扬,似笑非笑地看着皇帝,眼神尽是嘲讽与不屑:“陛下这一番话……倒是提醒臣妾了。有一至关紧要之物,于当今局势之下,理应由臣妾暂为陛下保管。” 言罢,薛皇后朝着禁军使了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数名禁军得令,如恶狼扑食般迅速上前,一把按住皇帝。 皇帝虽拼尽全力挣扎,却怎敌得过这训练有素的禁军。 身躯被牢牢禁锢,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禁军在自己身上仔细搜寻。 终于,禁军在皇帝衣物夹层中搜出一关键之物。 禁军双手高高举起搜出的东西。 众人定睛一看,那是一枚镌刻着铭文的白虎玉石。 此玉石正是象征着南境军至高无上权力的南境虎符! 容嫔在马车里瞧见这一幕,吓得几乎昏厥过去。 她怎么也想不到,薛皇后不仅敢公然拦住陛下马车,甚至还敢在这光天化日之下,毫无顾忌地率禁军强夺南境虎符! 薛皇后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取而代之的是冷峻与威严。 她淡淡地瞥了一眼被禁军押住的皇帝和马车里瑟瑟发抖的容嫔,冷冷下令:“送陛下和容嫔回宫。” 皇城内外,气氛紧绷如危弦,禁军环伺,如铁桶般围困,内外消息隔绝,人人皆觉大变将至。 原本京城中尚有慕无离北征时所遗五千余十八营守军,可皇帝如今竟连一人也无法调动,堪称求援无门,被困于寝殿方寸之地,如笼中困兽。 皇帝再睁开眼时,映入眼帘的是薛情那张温婉沉静,眼中却隐蕴着滔天恨意的脸庞。 皇帝面上神色一凛,目光中满是惊疑与震怒,涩声问道:“阿情,你为何要帮端王?难道你不愿我们的离儿名正言顺登上皇位么?天底下....... 怎会有你这样的母后!?” 薛皇后听皇帝这番声色俱厉的指责,殷红的唇瓣缓缓勾起一抹凉薄至极的笑意,美目中透着彻骨的寒,“便是本宫不襄助端王,得你这为父者狠心凉薄至此,他也决计不会名正言顺坐上帝位。” 皇帝被此言戳中隐秘心思,脸色微变,强自辩道:“阿情,你何出此言?若朕不愿让离儿即位,怎会让他做这么多年的太子?” 薛情闻言,恨意更甚,目眦欲裂:“因为他只是你为了制衡诸方势力推出去的一枚弃子!陛下,您无能多疑,但你我结缡三十载,臣妾不怪你,但离儿这些年受的苦楚、鉴儿的痴傻,甚至是双儿被你遣作赵氏眼线,臣妾逐渐明白……你根本不配做一个父亲......” 皇帝瞧见薛情那淬了剧毒似的眼神,顿时慌了神,嘴唇微张,欲要辩解,可还未说出只字片语,便听薛皇后又幽幽开口,恨极而言,“可你最不该的……是杀了傅静殊,害死了他们夫妇……” “阿情,你在说什么?先太子夫妇的死怎会与朕有关?” 皇帝神色惊惶,矢口否认。 薛皇后只是低声喃喃道:“有没有关系,等下了黄泉,陛下到先太子夫妇面前去说吧!” 言罢,薛皇后面无表情地一挥手,命人把皇帝捆了个结实,又拿一块黑布蒙上他的双眼,而后一路连拖带拽,径直朝着皇宫内一处地牢奔去。 这地牢位于皇宫僻隅之地,四周高墙森然,青苔幽生。 平日里,这里便是关押那些犯了事的宫女太监的地方,终年幽晦,湿气氤氲,腐臭之气弥漫,如冤魂幽泣,惨雾愁云不散。 薛皇后命人解开蒙着皇帝眼睛的黑布,皇帝紧张得呼吸急促而紊乱,他瞠目看了许久,才勉强分辨出,对面牢房里的犯人,竟是薛皇后的侍女,白鹭。 此时的白鹭,早已没了往日的伶俐模样。 她的衣衫破碎不堪,破布般挂在身上,上面还沾满了干涸的血污,一缕缕头发凌乱地散落在脸颊两侧,面容憔悴消瘦,被折磨得遍体鳞伤,早已面目全非。 皇帝缓缓移过头,目光落在薛皇后那意味深长的脸庞上,心中猛地一慌,咽喉若哽,失声惊呼:“你…… 你……” 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瞬间明白过来,薛情的确已知道那个秘密! 是他串通她自小相伴到大的侍女白鹭,在先太子妃傅静殊的吃食里动手脚。 “阿情,连你的从小相伴到大的侍女你竟也舍得如此对待?” 皇帝试图强装镇定,岔开这个令他胆寒的话题,声音却不受控制地带着一丝颤抖。 薛皇后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陛下可知,臣妾真想即刻施此酷刑于陛下…… 不过,您的下场非臣妾可定,如此轻处陛下,未免太过便宜。” 皇帝早已被眼前这惊悚的一幕吓得浑身大汗淋漓,却仍满脸不解,眼中交织着恐惧、挣扎与指责,“阿情,你在怪朕瞒你?若无朕与她,你如何能安能居后位二十余年!自古高位者,谁不使尽手段?此乃常情!你何必为了一个昔年旧友如此怨怪于朕,还因此襄助端王!” 薛皇后听着他这倒打一耙、强词夺理的话语,却也没有动怒,只是嘴角微微上扬,嘲讽似的笑了笑,笑容中满是苦涩与无奈,“后位?我想要的…… 从来就没有真正得到过。” 薛皇后轻轻挥了挥手,命人把皇帝关进侍女白鹭旁的地牢里。 皇帝被推搡进那幽暗逼仄之地,还不断地挣扎着,嘴里呼喊着:“阿情,你不能这样对朕!” 可回应他的,只有牢房木门闭合时的闷响。 —— 数日后。 小太监名唤喜儿,生得一副机灵狡黠模样,在这宫闱之中虽身份低微,却对曹护芝忠心耿耿。 是夜,墨云蔽月,宫宇沉沉,万籁俱寂。 喜儿趁此暗夜,肩挑清扫之具,徐步趋近地牢。 守着地牢的禁军长枪在握,目含冷意,梭巡周遭。 一旁有几个太监,正闲言碎语,散漫闲聊。 喜儿暗吸一气,强抑惶惧,趋步向前,朝诸太监谦谦行礼,启口道:“诸位大人公公在上,小奴奉掌事刘公公之命,前来清扫地牢周遭,以免秽气扰及诸位。” 那几个太监上下打量了喜儿一番,其中一个年长些的撇嘴道:“这深更半夜的,扫的哪门子地?” 喜儿忙赔笑道:“公公有所不知,内务掌事刘公公说近日皇宫不宁,恐有不祥之气,特命小的此时来清扫,小的也是奉命行事,不敢有违啊。” 几个太监听他说得有理,又念及刘公公在宫中的地位,便同一旁禁军低声说了几句,禁军挥了挥手,让他进去了。 喜儿挑着担子,走进那阴森的地牢。 火炬明灭,光影于壁间晃荡。 皇帝正闭目在地牢中枯坐,听到轻微的脚步声,警觉地睁开双眼。 见喜儿靠近牢房,他低声喝道:“你是何人?” 喜儿轻手轻脚撬开牢房锁链,走了进来。 他跪地,轻声道:“陛下,奴才乃曹公公身畔喜儿,曹公公担忧陛下安危,特遣奴才前来相救。” 皇帝眼中闪过一丝惊喜,忙起身道:“你且速速助朕出去。” 喜儿即从担中取太监服饰呈于皇帝,道:“陛下,且易此衣,奴才当设法引开禁军,陛下可乘隙逃出。” 皇帝迅速换好衣裳,跟着喜儿小心翼翼地往地牢外挪动,二人躬身潜行,避过巡哨禁军,沿曲折甬道前行。 靠近出口,只见门口有两名禁军和一个太监守夜。 喜儿眼珠一转,计上心来。 他放下担子,佯作不慎碰倒扫帚,声响乍起。 守夜太监蹙眉,不耐而斥:“你这小崽子,做什么呢!” 喜儿惶惶跪地,叩首如捣蒜,道:“公公恕罪,小的笨手笨脚,惊扰到公公了。小的这就收拾好。” 说着,他一边收拾,一边偷偷从怀中掏出一个精雅香囊,香韵幽然。 喜儿站起身来,满脸堆笑地走向那太监,将香囊递过去,道:“公公,此乃小奴偶得香囊,香料珍稀,小的不敢自用,特献给公公,还望公公莫要怪罪小的方才莽撞。” 那太监本欲发火,见香囊精巧,嗅其香馨,怒色稍霁,放在鼻尖轻嗅道:“算你这小崽子有心。” 此时,喜儿又看向那两名禁军,从担中取两壶酒,谄谀道:“二位军爷值守劳顿,此乃小奴自御膳房窃得美酒,为军爷解乏。” 两名禁军对视一眼,面露犹豫之色。 喜儿见状,忙打开酒壶塞子,顿时,一股醇厚的酒香飘散开来。 那两名禁军终究是抵不住美酒的诱惑,一人接过一壶,仰起脖子灌了几口。 那太监见状,也馋了起来,说道:“给我也尝尝。” 于是,三人便围在一起喝起酒来。 趁他们酒兴酣畅,神思分散,喜儿悄向皇帝使眼色,二人蹑足移向出口。 眼瞅着前方就是地牢出口,一丝光亮透了进来。 皇帝的脸上露出一丝欣慰,低声道:“喜儿,若得脱此险,朕必厚赏你与曹护芝。” 二人才出地牢,行于宫道,忽闻一阵喧嚣。 步声哒哒,似有大队人马靠近。 皇帝与喜儿急匿于旁,探首而望。 只见慕无铮一身铠甲,在火把映照下熠熠生辉,率领一众士兵,威风凛凛地回宫而来。 皇帝面如死灰,喃喃:“天不助朕啊。” 喜儿也吓得瑟瑟发抖,却仍强撑着道:“陛下,莫慌,或许还有转机。” 慕无铮似有所察,勒缰而止,目光环视四野,高喝:“何人在此鬼鬼祟祟?给本王出来!” 喜儿咬牙,挺身而出,跪地而言:“殿下,陛下于地牢染重病,奴才奉皇后娘娘之命,携陛下外出寻医,待愈后再押回地牢,望殿下开恩。” 慕无铮冷笑一声:“寻医?” 说罢,一挥手,士兵们迅速围了上来。 皇帝知道大势已去,却仍挺直身躯,怒视端王道:“慕无铮,你这谋逆篡位的贼子!朕待你不薄!” 慕无铮纵马向前,俯视着皇帝道:“陛下,这皇位,本就该是本王的。” 士兵们上前,不由分说地擒住皇帝与喜儿。 皇帝不停挣动,高呼:“朕乃天子,尔等安敢如此!” 但回应他的只有慕无铮冰冷的哂笑。 最终,皇帝又被押回地牢,重重地扔在地牢那潮湿的地上,悲愤交加地看向来人。 慕无铮冷面踱步走进,薛皇后姗姗迟至,定身在慕无铮身后,神色略含歉意,道:“铮儿,是本宫之失,虽已将皇宫内外封禁严密,未料百密一疏,险些使他逃出地牢。” 慕无铮摇头,“此人在位既久,有余党相援,不足为奇。” 皇帝目眦欲裂,只差一点! 只差毫厘,他便可离开牢笼,若能脱身,待日后徐徐图之,他重整旗鼓、再兴帝业亦非全然无望。 慕无铮微微俯下身,“你还想逃去哪儿?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如今整个永昼,都已被本王牢牢握在手中。” 皇帝如困兽犹斗,切齿反驳,“你非朕血脉,不过一螟蛉义子!何敢肖想帝位?饶是你暂与傅氏联手,名不正言不顺......绝无承位资格!” 慕无铮似是听见什么笑话般,神色怪异莫名,“你在说什么?名不正言不顺的......一直以来都是你啊。” 皇帝目光掠过慕无铮,落于薛皇后,见她神色淡然,心内猛地一揪,阿情待他竟残忍至此? 竟连他谋害先太子夫妇得位不正的事都能告诉端王这豺狼! 还没等他缓过神来,便听慕无铮俯下身道,“你且睁大眼,仔细看清楚本王究竟是谁?” “安、如、祺。” 慕无铮冷冷吐出三字。 皇帝瞳仁骤缩,借地牢昏幽灯火,细看身前男子那妖颜玉貌,恍惚间与记忆中一女子面容相叠。 尤其那双眸子,竟神似先太子妃傅静殊…… 皇帝神色慌乱,厉声喝道:“什么安如祺,朕姓慕!” 第118章 前朝怨难休 慕无铮双眸带着几分森冷嘲讽,薄唇轻启,冷冷吐出二字:“姓慕?” 言罢,他身形陡然一动,倏然欺身向前,俯身而下,双手紧紧掐住皇帝脖颈,劲道几乎要将皇帝脖颈生生折断。 “你这腌臜小人,” 慕无铮的声音好似从牙缝中挤出,“以为残杀史官、贬黜前朝重臣,便能将那些腌臜事瞒天过海?莫要忘了,史书昭昭,必将你之罪行一一记录,传于后世!” 就在此时,地牢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禁军统领傅云起神色匆匆疾步而至,身后紧随着夏霖。 夏霖见了皇帝,秀美的容颜上尽是灼灼怒火,随着脚步趋近,身姿竟也有些仓促不稳。 慕无铮目光直直地刺向皇帝,“你根本就非我慕氏皇族血脉!二十年前,你为窃我慕氏江山无所不用其极,害死先皇,勾结外敌,就连我父也惨遭你毒手!你恶行擢发难数、罄竹难书!这些年来,每每午夜梦回……你就当真不怕慕氏先祖自黄泉而来,向你追魂索命?” 皇帝脸色涨红,眼球外凸似欲脱眶而出,双手拼尽全力掰着慕无铮手指,喉咙艰难挤出 “咯咯” 声响,几近窒息却仍逞强道: “不可能.......不可能!傅静殊明明,明明母子俱亡!你…… 你莫要血口喷人!朕乃正统,怎容你这逆贼污蔑,竟妄称慕如瑛之子!” 慕无铮怒极反笑,笑声在地牢中回荡,透着彻骨的寒意。 “事到如今,还敢嘴硬!” 言毕,他猛地甩开皇帝,皇帝身躯如烂泥瘫倒在地,大口喘着粗气。 慕无铮长袖一挥,几个禁军迅速抬进一刑架,刑具琳琅满目,森然可怖。 “今日,本王便要叫你尝尝这皮开肉绽之痛,看你还能如何狡辩!” 慕无铮言罢,目含煞气,抄起一根棘刺长鞭,周身戾气四溢,似恶煞临世,步步紧逼皇帝。 皇帝惊恐地向后缩身,眼神慌乱地在刑架与慕无铮之间游移,“你…… 你不能这般对朕,朕乃天子!” 其声瑟瑟,威严尽丧。 慕无铮眼神满是仇恨与决绝,“天子?你这偷天换日、窃取皇位的鼠辈,也配妄称天子!” 手中长鞭狠狠一挥,鞭梢带着呼啸之声,重重地抽在皇帝身侧的地上,砖石崩裂,尘屑飞溅,皇帝惊恐万状,吓得浑身哆嗦。 “说!当年你如何害死先皇!若有半句假话,本王多的是雷霆手段,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慕无铮的怒吼声在地牢的四壁来回撞击,嗡嗡作响。 皇帝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滚落,嘴唇颤抖着,眼神闪躲,“朕…… 朕不知你在说什么……” 慕无铮眼中怒火更盛,手中长鞭再次扬起,狠狠抽在皇帝腹部。 皇帝发出一声惨叫,声音划破地牢的寂静,身体蜷缩起来,瞬间衣衫破裂,鲜血渗出,伤口似红梅绽雪。 “还不说实话?” 慕无铮怒喝,眸中恨火灼灼。 皇帝疼得面部扭曲,却仍咬着牙,“朕乃真命天子,你这是谋逆!” 慕无铮冷哼一声,“谋逆?笑话,这皇位本就该是我慕氏的!岂容你这贼子窃据!” 说罢,扬手将那长鞭抛给旁侧禁军,拿起一把锋利的匕首,刀芒悚然侵心,好似索命镰刀。 他缓缓走向皇帝,每一步都带着无尽的压迫感。 “你以为矢口否认,便能脱此厄难?欧阳氏尚存当年你私下密会外史额尔敦部族的铁证,确凿无疑,你还妄图狡辩?” 慕无铮冷声道,手中匕首在皇帝眼前轻轻晃动,吓得皇帝双目紧闭,脖颈后仰,刹那间面如金纸,一丝惊慌自眼底一闪而过,却仍强撑着面皮逞强道:“莫要信口雌黄,朕怎会行此等叛国之事!” 慕无铮闻言,厉声喝道:“事已至此,还死不承认?将刑具备好,先拔了他的指甲,本王倒要瞧瞧他能嘴硬到几时!” 禁军训迅速上前,数人合力死死摁住皇帝挣扎不休的双手。 皇帝惊惶失措,拼命扭动身躯,嘶声狂吼:“不!尔等安敢如此待朕!朕乃堂堂一国之君,尔等这般行径实乃大逆不道,必遭天谴!” 夏霖侧立在牢房外,目眦欲裂,恨恨然睨着皇帝,贝齿紧咬朱唇,双手攒拳,直欲将皇帝囫囵吞之。 一旁的傅云起亦是肃然而立,面若寒潭,目色中厌憎与怒火交织,一边留意着地牢情形,一边侧目夏霖,生怕她行差踏错,直接冲上去杀了皇帝。 然而,皇帝的反抗在禁军的强力压制下显得如此无力,随着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皇帝的手指甲被硬生生地连根拔掉,十指连心,鲜血顿时淋漓而下,滴落在地面上,汇聚成一滩刺目的血泊。 “老实交代!你是如何叛国卖城,致那二十六城生灵涂炭的?” 慕无铮大声逼问。 皇帝疼得浑身颤抖,冷汗如雨而下,却仍旧牙关紧咬,双唇已被咬出深深血印,硬是一声不吭。 慕无铮见状,眼神愈发冰寒彻骨,“好!既如此嘴硬,来人,将他的膝盖骨给本王剜了!” 语气森冷,毫无转圜余地。 禁军闻令,疾步趋前,一人力压皇帝双腿,使他动弹不得,另一人则持一柄利刃,刃尖于烛影摇曳间森然可怖,恰似索命无常。 皇帝骇极,目眦欲裂,竭声惨呼:“住手!朕乃天命之主,尔等胆敢犯上,必遭天罚!” 然而皇帝挣扑之力在二人强压下,只如蚍蜉撼树,徒劳无功。 慕无铮眉峰冷蹙,鼻腔轻哼。 刹那间,行刑者刃入膝侧,血涌如注,喷溅而出,皇帝惨嚎顿起,声震整个地牢。 皇帝身躯剧颤,面皮因剧痛而挛缩扭曲,五官错置,额上青筋暴凸恰似蚓行,汗出如浆混于血水,满面狼藉,好似从血池中爬出的恶鬼。 持刀的禁军复施力,深入而撬,膝骨周遭血肉渐次割裂、绽破,动静疹人,秽不可闻。 皇帝双腿搐搦不止,每搐皆伴凄号,声音渐竭而嘶,宛若残烛飘摇将灭,生机随涓涓血流而逝。 血腥之味郁积不散,在场众人皆欲作呕,好似身处屠宰场。 慕无铮侧立旁观,不为所动。 皇帝在极度痛苦与恐惧双重压迫下,抖如筛糠,终于虚弱无力地开口,声音微弱而绝望,“朕没有叛国…… 朕也不想叛国,是他们逼朕的!是他们逼朕的!” 慕无铮双眸凝寒,冷然问道,“他们?我父与先皇何以逼你?难不成竟能逼你弑君篡位、窃国夺权?” 皇帝强撑半身,周身湿漉,狼狈至极,惨然笑道:“呵…… 你以为先皇是什么仁父么?朕本为安氏一脉仅存的血脉,他却强行遣人将朕从生母老安王妃怀抱中夺走……冠以慕氏之名,录于族谱,只因先太子年岁渐长,先皇恐其恃独子之尊而骄纵,便从老安王一脉抢走朕,欲以兄弟之名做先太子试刀石、以朕为制衡之棋。故而瞒下朕身份,告知群臣朕与寻常皇子无异,佯称朕为外室子,隐匿朕真实身世,其所为与盗匪何异!” 慕无铮心下一惊,目光狐疑,冷声道:“继续。” 皇帝冷笑一声,笑声带着孤寂凄清:“朕初入宫时……先皇子嗣寥寥,陈王尚未诞世,朕起初亦曾感念先皇微慈,然陈王出世后,其武勇超凡,与太子相较不遑多让,朕与之二人相较,自是黯然失色…… 先皇渐重亲子,弃朕若敝屣!朕焉能不怨?” 众人皆沉默不语。 皇帝继续道:“先皇既已弃朕,却因朕已入族谱,恐朕觊觎皇位,竟暗使人废朕武功!朕本亦能纵横沙场、杀敌报国,却平白无故遭此厄,怎能不恨之切骨!” 言罢,他目露凶光,恨意汹涌。 继而,皇帝纵声狂笑,面容扭曲,似癫狂入魔,“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安氏百年前亦为望族,有从龙之功,何以致子嗣式微、血脉几近断绝?不过是因为慕氏祖辈忌惮我安氏族血!” 他目眦欲裂,瞪向慕无离,“你莫以为天下唯你们慕氏血脉独尊、武勇绝伦!朕膝下五子,岂有一子逊于慕氏?慕氏卑劣至极!若非形势所迫,朕恐怕早易姓改朝!” 慕无铮目光如冰,直视皇帝,毫无怜悯之意,斥道:“无论你与先皇有何宿怨,二十六城百姓与我父母何辜!你可曾在意过那二十六城因你惨遭屠戮之人?万千生灵涂炭,百姓深陷水火,皆拜你所赐!你将黎民苍生弃于水火之中苦苦挣扎,兀自稳坐大宝二十载,又何曾为他们做过一丝一毫的善事?你空据天下,尸位素餐,何颜居此高位?” 皇帝昂首狂笑,仿若枭鸣,“是这天下负我安氏!朕便要那二十六城为我安氏陪葬!” 慕无铮嗤笑嘲讽:“且不论你所言是真是假,本王实不知你怎有颜面提及你那膝下五子!太子慕无离十年储君,善战恤民,殚精竭虑,甚至舍生取义,收复城池,却遭你猜忌打压;雍王、荣王亦被你弃如草芥,若你所言为真,你所作所为与先皇何异?瑞王、二皇子武勇可堪大用,你却漠然无视.......你有何脸面妄言安氏血脉不逊于我慕氏子弟?” 皇帝愤然驳道,“慕无离就是个野性难驯的逆子!纵天赋异禀、才略超群又如何?若非他冥顽不灵,执意探究当年隐事,朕早许其继位…… 至于余子…… 哼,” 他语带讥讽,“不过是朕敲打太子、逼迫他醒悟的棋子。” 慕无铮嘴角微勾,讽意尽显,“本王明白了,你厌恨亲子慕无离至此,并非因他执意探究当年隐事,而是因为你嫉妒他。” 皇帝怒喝:“朕贵为天子,何妒之有?” 慕无铮冷笑连连,“你嫉妒他同为安氏后裔,却风姿卓然、才情绝世,武功亦超乎常人,不似你…… 离开皇位便一无所有,不过是个一无是处的废人。你痛恨先皇,却又效其行径,甚至召本王入宫,亦是为了逼迫他就范,逼迫他向你低头...... 岂料太子宁弃皇位,也不向你这般腌臜小人低头...... 你嫉妒自己的亲儿子,你更害怕他,因为他虽是你的亲儿子,秉性却没有一处与你一样,反而更似先太子。” “你嫉妒憎恨我父亲慕如瑛,故而你迁怒于他。” 慕无铮看着被折磨得非人的皇帝,冷冷道。 皇帝如同被戳中痛处,羞愤交加,气急败坏道:“不!朕怎会嫉妒自己儿子!若非,” 他气息急促,断断续续道:“若非他一心执着于收复二十六城....... 若非他.......” 慕无铮字字如刃,切中肯綮:“你嫉妒他,因为你心中明白,他磊落光明,纵横捭阖,哪怕无慕氏名分加身,亦受万民敬仰,百姓犹记其恩,倾心拥戴。” 皇帝眉间紧蹙,似是痛意难耐,却于刹那间眸中精芒一闪,幡然醒悟。 继而仰天苦笑,笑声中满是自嘲之意:“哼,你这般盛赞于他……敢情早已暗中勾结……朕竟懵懂至今,错认你与他水火不容、宿敌相向……他乃朕亲子,与朕血脉相连!你既这般憎朕,缘何独独不恨他?莫不是真以为他是那无瑕白璧、至善完人?” “朕这逆子,性本凉薄,你与他沆瀣一气,必不得善终!” 皇帝此言一出,如油入沸锅,瞬间点燃慕无铮的怒火。 胸臆间怒火几欲将理智焚尽,慕无铮不假思索地抄起手中长鞭,手臂奋力一挥,长鞭狠狠朝着皇帝的面庞抽打而去。 皇帝躲避不及,那长鞭的末梢如锋利刀刃,瞬间在他脸上划出一道血痕,皇帝顿时发出一声凄厉惨叫。 旋即,皇帝目光慌乱游移,猛地定在远处的薛情身上,拼尽浑身气力,嘶声高呼:“阿情,想来你至今还被慕无离那逆子欺瞒于股掌之间吧?他被册立为储君的次日,便悄然潜入东宫禁地,偏巧被朕撞破。此后更是三番五次,暗中窥探、调查当年宫变隐情……呵……” 皇帝说到此处,嘴角微微上扬,扯出一抹充满讥讽与怨毒的弧度,“朕的亲生儿子,心思竟全然不在朕身上,反倒一门心思地偏向外人!朕屡次责罚于他,他却不知悔改…… 如此凉薄寡情之人,朕怎能不心生嫌隙,怎能不对他冷眼相待?这一切,可都是他咎由自取!” 薛情站在牢房门外,想起长子慕无离十余年的心酸苦楚、步步惟艰,忍不住泪如雨下,哽咽不止,没想到真相竟是如此...... 慕无铮目眦欲裂,死死盯着皇帝,继续字字紧逼:“当年宫变前夕,你究竟暗中行了何事?说!” 皇帝面对慕无铮的凌厉逼视,强自镇定,继续道:“朕……朕当年的确暗中与那没疆额尔敦部族联络,又与薛忠联手,在北境军中暗植亲信,向没疆传递军机要事,故意致慕如瑛与陈王于稷山一役兵败如山倒,那二十六城就此拱手让于没疆。但朕亦非全然无智,当时与没疆约定,其得二十六城后需保永昼百年无侵。岂料……慕无离那竖子冥顽不灵,执意收复那二十六城,致使朕与没疆之协定化作泡影!” 慕无铮恨得牙关咯咯作响,切齿道:“你这昏聩之徒,莫非以为送出二十六城,便能高枕无忧稳坐皇位百年?真是痴人说梦!” 皇帝气息急促:“正是如此!只要额尔敦部族尚存一日,没疆便不敢贸然犯我永昼。彼时永昼南北皆外患,乃天赐良机,朕趁慕如瑛与陈王出征之机,在先皇膳食中暗下慢毒,与你母亲所中之毒一般无二,此毒源自没疆,极为隐秘,若非毒发,寻常太医绝难察觉。只是朕万没料到……你竟能逃过此劫,苟活于世。” 慕无铮眼中恨意灼灼燃烧,深吸一口气,强抑怒火,又问道:“那姚氏一族又何罪之有?为何惨遭灭门之祸?” 此时,夏霖再也忍不住,她猛地冲上前去,眼中满是悲愤的泪水,双手伸向皇帝,想要将他千刀万剐,嘴里喊道:“还我姚氏满门!” 傅云起见状,急忙伸手死死拽住夏霖,将她往后拖,同时在她耳边低声道:“冷静些,莫要冲动!” 夏霖奋力挣扎,双脚在地上乱蹬,哭喊着:“我怎能冷静!他杀了我全家!” 傅云起咬着牙,“你我要听命行事!” 傅云起费了一番功夫才把夏霖拖到牢房外。 皇帝看着门外的夏霖,脸上忽现一抹轻蔑笑意,冷笑道:“那姚嗣温迂腐不堪,冥顽不灵,慕如瑛与陈王战死沙场乃迟早之事,姚氏门客众多,在朝在野皆有势力,只要姚嗣温一日不点头臣服,天下书生便会对朕群起而攻之,口诛笔伐。朕为保皇位稳固,岂会容姚氏存活?他们如那饿疯野鼠,一旦有机会,便会扑上来将朕撕咬吞噬。故而,姚氏之人一个都不能留,不仅要杀,还要斩草除根,以免后患无穷!” 皇帝似想起什么,语气稍顿,“不过,唯有一人……” 受尽刑罚折磨的面容瞬间变得柔和,眼底深处隐隐闪过一丝温情:“她乃这世间至善至美之女子,故而当得知你是她的义子时,朕心中甚喜。虽非亲生,但……朕曾想,朕与她本该育下这世间最为优秀的子嗣。” 慕无铮薄唇上扬,勾勒出一抹嘲讽弧度:“呵……义母在知晓你叛国篡位之后,对你只有厌憎,连与你的亲生骨肉都不愿留下,宁可抚养他人之子,也不愿为你这贼子孕育子嗣。你却还在此自作多情!” 皇帝闻言,怒目圆睁,愤然驳斥:“不!你这黄口小儿懂个甚?朕与她的孩子,是因她为姚氏灭门一事痛心疾首,悲伤过度才不慎失去的!” 慕无铮嗤笑出声,仿佛听到世间最荒谬之事:“不论你信与不信,此乃千真万确。你屠戮她全族,她对你岂会还有半分情意?简直可笑至极!她根本未曾打算为你诞下子嗣,不过是一碗汤药,便将腹中孩儿断送。你可知她对你的厌恶已到何种程度?她甚至……宁愿让姚氏男丁血脉断绝,也不愿留下你这贼子的骨血!” 皇帝闻听此言,精神崩溃,仰天发出一声凄厉嚎叫:“不可能!你在信口胡诌!” 声嘶力竭,回荡于地牢之中,声声悲戚,满是绝望。 慕无铮嘴角噙着一抹冷笑,双眸死死盯着皇帝,将其每一分失态、每一丝绝望都尽收眼底。 薛情站在一旁,朱唇轻勾,弧度冷漠而略带讥讽,双眸之中尽是鄙夷。 她走上前来直视皇帝,语带悠悠嘲讽,“本宫倒是没想到……陛下如今倒还念起旧情来了,真是可笑至极。昔年犯下诸多罪孽,如今却在这惺惟作态、佯装深情,实在是令人发笑。” 皇帝受那诸般酷刑折磨,早已疼痛难忍,气息奄奄,喘息之声粗重浊厚,“你们与朕在此争论这些陈芝麻烂谷子之事,于夺取皇位又有何益处?莫要再拐弯抹角,直言吧,如何方予朕痛快?” 慕无铮面色冷峻如霜,寒声威逼道:“写下罪己诏,承认得位之不正及叛国卖城诸般罪孽。你如今已无反抗之能,若有违逆,本王必施辣手,令你求生不得,求死无门!” 皇帝瘫坐于地,周身颤抖不休,冷汗潸潸而下,将那华贵的龙袍浸湿大片。 他面色惨白如纸,嘴唇毫无血色,干裂起皮, 颤抖着伸出手,那原本保养得宜、象征着至高无上权力的手,此刻却哆哆嗦嗦地握住笔。 字迹歪歪斜斜,墨痕深浅不一,力透纸背的不是帝王的威严,而是满满的恐惧与不甘。 豆大的汗珠从他的额头滚落,砸在纸上,洇出一片片墨晕。 良久,那满是罪孽自陈的罪己诏终是完成,皇帝仿佛用尽全身的力气,手一松,笔 “啪嗒” 一声掉落在地,溅起些许微尘。 而他则无力地靠向身后的石壁,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不知心中究竟是何滋味。 慕无铮夺过诏书,冷冷对着一旁的禁军吩咐道:“待本王重掌金鸾,便将其缚于皇城门口,跪向二十六城百姓,日以继夜受刑,叫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以偿滔天罪孽!” 皇帝闻听此言,崩溃地嘶吼道:“朕已按你所言写下了那劳什子的罪己诏,你为何还不肯给朕一个痛快!为何还反施酷虐!” 皇帝的声音因绝望而沙哑尖锐,在这地牢中久久回荡。 慕无铮朝着禁军朗声道:“将那狗皇帝好生看住,若再有差池,尔等提头来见!” 言罢,侧首向傅云起使了个眼色。 傅云起心领神会,长臂一伸,揪着夏霖便往外走去,薛皇后默默跟在身后,早已收了那簌簌珠泪,只是眼眶仍红着。 夏霖泪如雨下,手帕在面上胡乱揩着,显然情绪未平。 慕无铮目光轻移,见傅云起神色泰然,启唇道:“云起表兄,此刻正是良机,速去解了皇城之禁,传百官入宫。” 傅云起微微颔首,望向慕无铮,问道:“殿下,金銮之位近在咫尺,殿下可备万全,以承天命?” 慕无铮仰首凝视苍穹,缓声道:“历千难万险,所谋唯此而已,本王等这一日等了太久,岂会却步?” 第119章 重掌金鸾 慕无铮领衔众人,赫赫行于宫道,禁卫相随,甲胄生寒。 薛情款步趋前,轻唤:“铮儿。” 双手递一白玉上前,莹润生光,正是南境虎符。 “铮儿,此乃你物,今当归位。” 薛情眼中似是解脱,似是欣慰。 慕无铮垂眸,目光落在那白玉之上细细端详,瞬间便认出这竟是象征着南境军权的虎符。心中了然,想必是薛皇后费了一番周折,从那昏庸无道的狗皇帝身上取来的。 遂敛容接过,微揖道:“母后有心。” 傅云起站在一旁容色冷峻道,“殿下,皇帝近侍曹护芝已生擒。” 慕无铮唇角轻勾,逸出一声哂笑:“既得此人,罪己诏便着他宣读罢。” 周身气势愈发迫人,周遭宫人皆悚然不敢出声,唯闻风过宫墙之声。 慕无铮一袭玄色锦袍,阔步踏入金銮殿。 入殿内,只见诸臣齐聚,恰似群鸦噪林,沸反盈天。 户部与吏部官员垂首静立一隅,神色安然若渊,忠心昭然。 而帝党诸臣则怒容满面。 所有人的目光皆聚焦于殿中那道冷峻的身影 —— 慕无铮。 御史中丞黄崇礼抢前一步,绯袍乱颤,目眦尽裂,喝问道:“慕无铮!陛下何在?我等要见陛下!你怎敢勾结傅氏,封锁皇城!” 吏部尚书赵文远抬眸,目中隐有轻蔑,哂笑一声,不屑道:“诸君如今竟还看不清局势,真是冥顽不灵。” 朝光初透金銮,慕无铮一袭玄袍劲挺,长身玉立殿中,宛若青松傲立崖巅。 薛后凤仪雍容,傅云起冷峻如刃,二人伴慕无铮左右,更添其威严。 慕无铮面若寒星,目藏幽芒,冷峻之气四溢,似苍鹰俯瞰群雀。 他声沉如渊雷,震彻殿宇:“今日本王踏入这金銮宝殿,诸公皆为朝堂栋梁,岂会不明就里?这苍茫大地、锦绣山河,本就是我慕氏一族世代承袭的江山……奸佞窃据二十载,以至社稷倾颓,苍生蒙难。如今,本王既回,自当夺回权柄,拨乱反正,重塑乾坤!” “顺者昌,逆者亡,帝位之尊,当归本王.......本王承天命,看谁敢挡道,必叫他灰飞烟灭!” 言罢,殿内瞬间死寂,针落可闻。 殿阁、户部与吏部的官员们垂首立于一侧,面色沉静如水,波澜不惊。 而帝党诸臣却纷起而斥,御史大夫王崇义额上青筋暴起,恨恨道:“慕无铮你何德何能觊觎皇位?此为谋逆乃大逆不道!我等深受陛下隆恩,今日就是血溅金銮殿!也不容你这般放肆践踏我永昼朝堂!” 礼部尚书张正源亦蹙眉摇头,附和道:“正是!先皇岂有传位于你这螟蛉义子之意?你这般行径,必是用了腌臜手段,我等不能坐视你这乱臣贼子颠倒乾坤!” 众人交头接耳,言辞激烈如火,似欲将慕无铮此番野心焚于殿中。 兵部尚书孙载此刻更是怒火攻心,再难抑制。 他猛地向前踏出一步,声音几乎震动殿梁:“慕无铮!你心狠手辣党同伐异便罢了,如今竟还勾结皇后谋朝篡位,就不怕太子殿下自北境凯旋,将你这奸佞之徒斩于马下?” 刑部尚书刘正风亦紧跟其后,目光冷峻似冰,寒声道:“我等执掌刑狱,岂容你这等乱臣贼子无视纲纪法度!今日便要昭告天下你这奸佞犯上谋逆!” 其身后兵部与刑部众臣纷纷响应,挺胸昂首、高声斥责,声浪滔滔,几欲掀翻这金銮殿顶。 慕无铮面色冷峻,对此番乱象却似早有预料,他从容不迫地自袖中取出一份诏书,双手高举,诏书迎风展动,发出微弱声响。 “本王并非皇帝义子,乃先太子慕如瑛遗孤,慕氏一族正统血脉…… 此乃罪己诏,乃那昏君亲手写下,诸君尽可来看。” 言罢,禁军押着战战兢兢的曹护芝入殿。 只见曹护芝身形颤抖如筛糠,脸色惨白如纸,在众人目光的逼视下,哆哆嗦嗦地展开诏书。 他断断续续、颤颤巍巍地念出那罪己诏,每吐一字,皆似用尽全身力气:“朕乃慕如祺,在位二十余载。昔年,先皇抱朕自老安王一脉入宫,更名入籍慕氏,然朕无慕氏血脉,所立诏书亦伪。朕与薛忠谋逆,毒弑先皇,私通没疆,致先太子与陈王稷山兵败,北境二十六城沦陷,且毒杀先太子妃,构陷姚氏叛国。朕罪孽深重,今书下罪己诏,昭恶行于天下……幸江山归先太子遗孤慕无铮,朕愿退位赎罪……向北境遗民及冤魂忏悔,以赎前愆……望后世为鉴,莫效朕之恶行......” 朝下瞬间哗然,如巨石投入平湖,瞬间激起千层浪。 众人闻此诏神色各异,或惊惶,或狐疑,或愤懑。 朝臣蹙眉而思,帝党旧臣站出来道:“此诏所言,真假难辨。先前未闻端王身世丝毫风声,如今突兀现世,怎会为真?” 更有性急者上前一步厉声喝问:“此诏莫不是端王殿下严刑逼供陛下所得?且若端王殿下果真是先太子遗孤……可有确凿证物?若仅凭这一纸诏书,如何能服众!我朝传承已久,岂容不明不白之人觊觎大宝!” 此语一出,殿内附和声浪起,众人对慕无铮所言身世血脉充满质疑,皆觉此事太过蹊跷。 慕无铮神色未变,目光缓缓扫过众人,冷笑道:“狗皇帝杀我双亲,夺我慕氏江山,实乃无耻霄小!对他用些手段又何妨?社稷岂容他等小人窃据?” 言罢,眼中寒意更甚。 紧接着,慕无铮双手再动,竟又取出南北两境虎符,虎符之上的纹路清晰可见。 “诸位可曾想过,我慕氏皇族百年来何以能定鼎天下?皆因我慕氏文能安邦治国,武能平定四方!看清楚了,这是南、北两境虎符,且皆是君符!” “本王愿与诸位讲理,是念在曾同朝为官,亦是希望诸位能诚心辅佐本王这慕氏遗孤,为慕氏江山、天下苍生谋福,而非本王无手段.......莫要逼本王动用雷霆之力!” 慕无铮言罢之际,随手一挥。 只见一列身着玄甲的禁军鱼贯而入,瞬间将金銮殿层层围困。 虎符乍现,幽芒闪烁,纹路神秘威严。 兵部众人见状,脸色骤变,眼中满是震惊与犹疑,认出竟是南北两境的君符,心内骇浪翻涌。 意识到太子慕无离竟当真臣服于“先太子遗孤”,众人更是心乱如麻! 见众人犹疑,慕无铮再次开口:“本王身世,有人证在。林甫乃当年照料先太子妃医官,可为证。” 此言一出,朝臣中质疑声又起:“林甫不过区区小医官,安知不是与你勾结,谎言欺世?” 就在众人吵嚷不休之际,殿阁大学士纪闻殊缓缓走出,向着慕无铮躬身一拜,而后面向群臣,沉声道:“二十年前,我纪氏之女纪雨梅,毅然抛家弃族,所为……正是保护先太子仅存血脉。” 众人皆惊愕万分,未曾料到纪闻殊竟会挺身而出,为慕无铮身世作证。 一时间,诸朝臣面面相觑,眼中神色复杂难辨,似是在对局势分辨权衡。 “纪大人,此事关乎重大,仅凭你一人之言,如何能信?谁知道这不是你与端王慕无铮私下串通好的戏码?” 御史中丞黄崇礼眉头紧皱,满脸狐疑地质问,声音尖锐高亢,引起一阵窃窃私语。 “诸位大人,我纪闻殊在朝为官多年,可曾有过半点不忠不信、弄虚作假之事?老夫不问党争多年......今既敢站出来,便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又岂会拿家族百年声誉开玩笑?当年小女纪雨梅为护先太子血脉,历经千难万险,甚至与家族断绝关系,隐姓埋名多年,此等大义之举,我纪氏上下皆引以为荣,断不会有半分欺瞒!” 殿中死寂沉沉,百官睨视禁军与纪闻殊,惶然相顾。 直到殿阁首辅欧阳恪振袂而起,声音穿梁绕柱:“臣等愿辅佐陛下,万岁千秋,帝祚永延!吾皇万岁万万岁!” 诸朝臣如大梦初醒,不仅因心忧身家性命,亦深知大势所趋。 众人缓缓屈膝跪地,俯身叩首,额头触地,姿态恭顺,林霜绛身着官服随众而拜,隐没于一片伏拜之躯中,星眸含喜。 刹那间,众人齐声高呼:“臣等愿辅佐陛下,万岁千秋,帝祚永延!吾皇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岁万万岁!” 呼声初起,犹有参差,片刻间便如百川归海,直上云霄,久久回荡。 慕无铮独立高台,终于转身在那张象征着至高无上权力的龙椅上缓缓落座。 遥瞻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四目相对间,眸中感慨欣慰纷涌交织。 旧日的艰辛宛若潮浪翻涌心头,终化作无声长叹,徐徐而出,似卸千钧重负。 大仇得报,社稷重归。 他不再是北境那个饥寒交迫、亡命奔逃的孤儿姚铮了。 他是永昼新的江山之主,慕无铮。 因慕无铮还未正式行登基仪式,于是首场朝议便是探讨慕无铮的尊号。 群臣皆列,目光齐聚于高台,慕无铮已有君临天下之威。 欧阳恪出列,手抚长须,躬身而拜,沉声道:“陛下戡乱反正,救社稷于水火。依老臣之见,当以‘昭’字为号,彰陛下之明德,显圣恩之昭着,可称‘昭帝’。” 话音方落,林霜绛竟上前,一身清俊无双缓缓开口:“欧阳大人说得极是,只是陛下亦纵横捭阖,靖平四方,臣以为‘靖’字更为相宜,可加入靖之一字,号为‘昭靖帝’,方能显陛下武功靖乱,威服四海,开启万世太平。” 此言一出,朝堂之上先是短暂静默,继而纷纷颔首称是。 慕无铮端坐于上,神色不动,眸中亦有认可之色。 林霜绛与欧阳恪定是为他的尊号字斟句酌许久,所提议必是经过深思熟虑。 良久,司礼官高声唱喏:“既如此,陛下尊号定矣,为昭靖帝,永昼改元‘昭靖元年’。 慕无铮最后自取御字为怀璧,十五日后行登基大典。 了结这第一件事后,慕无铮沉声道:“朕虽未践祚,然我朝以孝为先,追封双亲自当先行。生父先太子慕如瑛生前累立战功,着追谥乾元睿武皇帝;生母傅静殊,才高擅文,诗章传世,宜追封惠文昭慈皇后。” “有功之臣亦当嘉奖……昔日罪臣薛忠谋逆,命悬一线,几近绝境。幸有殿阁大学士欧阳大人秉持忠义,携姚氏一众遗孤挺身而出,舍生忘死护朕周全,方使朕得以安然脱厄;且于朝堂诸事之上,欧阳大人殚精竭虑,悉心辅佐,导朕于正途,助朕得以从容应对朝局纷扰,此恩义厚重如山,朕感怀于心,只是爱卿早已位居人臣之极,朕一番苦思,特赐爵……文翰侯,以酬其德。自此,欧阳一族皆沐皇恩,福泽绵延。” 欧阳恪当下撩起衣袍下摆,双膝跪地,俯身向前,行了一个庄重至极的叩拜大礼。 高呼道:“臣蒙圣恩,万幸之至!” 言罢,又深深叩首三次,方缓缓起身。 慕无铮顺着思绪道,“再有姚氏一族,遭罪人安氏蓄意构陷,冠以叛国之名,致其全族蒙难。此罪己诏,当速传永昼四方,以昭雪其冤,慰藉亡魂。” 话到此处,他微叹,续道:“朕意已决,恢复姚氏一族爵位……只是今姚氏无男嗣可继,只能令其嫡女姚冬易承爵,虽无往例女子袭爵之说,然朕情之所至,亦不惜破此陈规,聊表朕对养母姚氏一番追思与愧疚。” “再者,已逝纪氏长女纪雨梅,昔日授业于朕,且于危难之际舍身护朕,忠勇节义,朕感怀于心。今追封纪氏一族,赐纪闻殊大学士文渊辅国公之位,以酬其恩义,亦使忠良之后世享尊荣,为天下人所敬仰。” 提及死去的爱女,纪闻殊眼眶隐有湿润,伏地叩首:“老臣,谢陛下隆恩!” 慕无铮双眸微抬,视线徐徐扫过傅云起与薛情,神色沉稳而庄重,缓声道:“朕之母族傅氏,世代忠心耿耿,久戍皇城,功载千秋。舅父傅老将军戎马半生,如今荣休于京,然其威名犹存。现今禁军之重任,由傅云起担之,朕观其忠勇兼备,治军有方,特晋其为禁卫军都督,总摄皇城防务,望其继往开来,保我朝之安宁。舅父傅老将军,一生为国,功不可没,朕赐爵定寰侯,以彰其德,令其家族世享尊荣,福泽绵延。” 傅云起跪地受封,叩谢慕无铮。 “薛皇后,虽曾为安氏之妻,然于朕之大业倾心相助,其功不可磨灭。其亲子慕无离更是远赴北境苦寒之地,为永昼江山奋力收复失地,战功赫赫屡建殊勋,且此前平定灾乱亦仁心昭着。朕念其赤心报国,又念其母之殊勋,特以其功抵罪。朕生母早逝,今愿奉薛皇后为太后,于宫中悉心颐养天年。至于其子慕无离……” 慕无铮语顿,眸中眷恋乍现即逝,旋即被决然取代:“朕决意,不令其复姓安氏,特赐姓慕,彰其军功。望其续为我朝效力,拓土靖边,泽被苍生,便册封为……” “宸王。” 一语既出,阶下群臣面色骤变,或惊惶、或疑虑,诸般神情不一。 慕无铮心间如有鹊鸟欢腾。 他做到了。 他说过,慕无离的王位必由自己亲手封赐。 而今,他真的做到了。 未等底下朝臣反应,慕无铮又缓声道,“大公主慕无双,亦曾南境扬威,调和朕与定国侯相和,朕仍留其公主之位,待以长姐之礼。瑞王慕无寂武勇超群,亦随朕戡定南下氏族与雍王之乱,保其名爵。至于罪人安氏其余子嗣,皆逐出慕氏族谱,此前尚未封王的二皇子慕无鉴,因其心智未开,留于薛太后侧照料,免其株连之罪。 群臣乍听之下皆瞠目结舌,各个面露惊愕,心内骇浪滔天,却如鲠在喉难以发声,唯呆立当场,良久未缓过神来。 此番朝局更迭……真是玄之又玄! 就不能来个人为他们解释解释? 新帝不仅从昔日政敌手中轻易拿到北境另一半兵权,如今又善待对方亲眷,赐皇族之姓,且封以 “宸” 字王爵! “宸” 者,北极星所居,帝王之位也,其尊非凡,鲜有用此字者,向来用作赐妃之号,以示卧榻君王侧之恩宠,岂有封王之称? 此非寻常之举……莫非陛下竟欲与宸王共主天下? 群臣相视,皆露骇色,可新帝之意高深莫测,无人敢多言。 礼部尚书张正源见场面已无异议,便整了整朝服,收敛神色上前一步,恭敬地拱手道:“臣领旨,封赏及诏书待礼部拟定后,即传至各府邸。” 慕无铮轻点下颌,目含嘉许之色,静静地凝视着礼部一班臣子,薄唇轻勾,缓缓开口道:“礼部经办此事,事关重大,卿等务必倾尽全力,周全操办,定要让满朝文武、天下臣民皆能真切感受到朝廷对功臣的敬重与厚待……尤其宸王的册封诏书,需即刻拟就,选派最为得力的信使,快马加鞭,八百里加急送往北境,不得有分毫延误。” 礼部尚书张正源心下隐隐泛起一丝难以名状的异样之感,面上却不露声色,垂首应道:“臣遵旨,定当全力以赴,不负圣望。” 第120章 朕心之所眷宸王 北境,玉龙关隘。 残阳泣血,风卷黄沙,慕无离银甲溅血,挺枪立马,身后众将士亦是血染征袍,疲态尽显。 信使八百里加急带着新帝慕无铮的册封圣旨踏入北境时,慕无离在玉龙关隘与额尔敦齐木·布和及兀良哈的残兵败将们周旋。 前方,额尔敦齐木?布和目眦欲裂,率兀良哈残部拼死顽抗,喊杀声震得关隘欲颓。 此次出征慕无离筹备多年,兀良哈部族节节败退,城池相继易主。 没疆三部族惶惶不安,生怕慕无离得陇望蜀,攻入本国。 额尔敦齐木?布和更是痛失爱子,新仇旧恨交织,他联合格日勒部,倾尽全力据守玉龙关隘,欲与慕无离拼个鱼死网破。 玉龙关后,便是昔年夺来的永昼最后十城,此次若是玉龙关再失手,无疑是将腹地全然暴露于慕无离的铁骑之下。 战鼓方歇,玉龙关前硝烟未散,慕无离与额尔敦齐木·布和此番鏖战,又是难分伯仲。 北境军拼尽全力,以毫厘之差险胜,虽险胜却亦惨烈,玉龙关内守军折损大半。 慕无离与额尔敦齐木?布和战得难解难分之际,谁料背后突然杀出一群蛮兵悄然暗袭,他躲闪不及,手臂瞬间被利刃划过,一道血痕乍现,所幸伤口不深,未及筋骨。 晋琏见此情形,目眦欲裂,当下便欲带兵不顾一切地冲入关内、强攻玉龙关,定要将那背后偷袭之人碎尸万段,以泄心头之恨。 然而,众将士望着慕无离受伤的手臂满脸皆是忧色,纷纷劝阻。 恰逢此时又有探子来报,称玉龙关内粮草已然告急,城中守军已是人心惶惶。 晋佑紧锁眉头,权衡利弊后,念及己方亦是损耗惨重,与众将决议暂且收兵,回营休整,以待良机再取此关。 —— 北境军驻地。 军医匆匆赶来,未及喘息,便神色凝重地为慕无离清理伤口。 伤口狰狞如兽口,鲜血汩汩涌出,早已洇红了大片衣衫。 营帐内,晋琏双拳紧握,指节处尽呈青白之色,在军医旁侧往复踱步。 纪殊珩虽静伫一侧,却亦是忧色沉沉。 慕无离抬眸,见二人忧色满面,淡笑道:“无需挂怀,吾从前征战,负伤岂止一二回。” 晋琏面有愧色,悔意满盈:“殿下,都怪臣!臣本应拼死护在您身后,岂料那兀良哈?哈斯尔竟用这般卑劣行径,遣八人拼却性命绊住臣,致使殿下受伤,是臣无能!” 说罢,他一拳狠狠地砸在营帐的立柱上。 纪殊珩轻轻摇头,叹道:“疆场风云诡谲,刹那千变,阿琏当以此为鉴。” 晋琏正色道:“当然!此等失误,绝无下次!” 帐外呼声骤起:“殿下!朝中礼部信使至!新皇将登基,携殿下册封诏书前来,礼部信史正于营中等候殿下接旨!” 帐内众人皆惊,纪殊珩与晋琏相视,目光中尽是意外。 军医亦停下手来,面露讶然之色。 慕无离嘴角噙笑,温润如水,扬声应道:“知晓了,转告信使,吾稍作整备,即刻出来迎旨。” 眸中隐有波光闪烁,似是思念,又似是欣慰。 天色澄澈如碧,金乌高悬,暖光倾洒而下,映得营帐连绵如林,旗帜于微风中烈烈而舞,飒飒作响。 营内诸将士皆庄容肃目,慕无离整束衣冠,仪态端方,稳步徐出营帐,其后纪殊珩、晋琏等一干将领紧紧相随,靴履踏地声声入耳,清晰可闻。 一行人走到营帐外,只见那礼部信使身着朝服,服上金线绣纹熠熠耀目。 礼部信使神色肃穆,见慕无离前来,遂挺脊而立,扬声高喝:“圣旨到!” 声音在空旷营地间悠悠回荡,惊起数只栖于营帐帐顶飞鸟,扑棱着双翼远逸而去。 慕无离轻撩袍角,屈膝跪地,动作行云流水,恭谨之态尽显,身后诸将亦相继下跪,“噗通”之声不绝于耳,继而齐声山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呼声如雷,震彻四野,于营地周遭山峦间往复激荡,袅袅不绝。 信使徐徐展开诏书,卷轴舒展,朱红御印在日芒下灼灼夺目。 信使清嗓,朗朗而诵:“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四海初宁,社稷渐熙,朕念前朝太子慕无离忠勇卓绝,才情超逸,戍守北境,战功赫赫,光复永昼疆土,庇佑万民安宁。朕初膺大宝,特封前朝太子慕无离为宸王,赐金印紫绶,食邑万户,望尔殚精竭诚,为我朝隆盛殚心竭力,钦此!” 诏书言辞,字字句句皆入众人耳畔。 慕无离双手高举过顶,掌心向天,沉声道:“臣,领旨谢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继而起身,双手接过诏书,神色安然若素,波澜不惊。 然而眸底深处,却隐有一抹眷恋稍纵即逝。 暖光覆照身躯,勾勒出慕无离挺拔的身形。 纪殊珩立在一侧,闻得“宸王”二字,心头恍若遭一记惊雷劈落,剧震不已。 “宸”之一字,乃北极星居处,向为帝王之象,尊贵无匹,而今新帝今用作亲王封号,其间深意甚是耐人寻味。 纪殊珩侧目睨向慕无离,但见慕无离面容沉静似水,无波无澜。 纪殊珩心下暗忖:新帝此番施为,究竟是何深意? 诸人旋即一同向慕无离致贺:“恭喜宸王殿下!” 待礼毕,慕无离便引那礼部信使入帐中,屏退左右侍从,帐帷缓缓落下,隔绝帐外诸将的探寻目光。 帐内,慕无离与信使相对而坐,命人奉上清茶。 信使轻抿一口,缓声将朝中诸事一一道来,慕无离听得专注,时而微微颔首,时而眉间轻蹙,未几,便对朝中局势有了大致了解。 言谈既罢,礼部信使自袖中取出一封书信,双手呈于慕无离面前,神色肃然道:“此乃陛下特意吩咐,须交予宸王殿下亲启,且只能由殿下独自一人拆阅。” 慕无离目光落在那封信上,见信封封口处钤着御印,心知此信非比寻常,遂微微点头,示意信使退下。 信使起身,退出营帐,将空间留予慕无离。 帐中一时静谧,唯余拆信声窸窣。 慕无离抬手拿起信,御笔纷入双眸。 宸王慕无离敬启: “朕今展笺提笔,似此后再难如从前般唤君为殿下。 待重逢日,世人皆唤君为 “宸王”,唤朕为“陛下”,朕心中却仍念“铮儿” 之名,盼君亦如旧称朕,唤朕为 “铮儿”,勿以 “陛下” 相称,如此方安朕心。 朕荆棘载途,终雪前仇,重掌社稷,然朕每念及君,北地烽火未息,朕心忧难安。 北境之役,波谲云诡,王师征伐,其艰可知。 唯愿君珍重贵体,慎之爱之,城垣虽固,不及君安;疆土虽广,不若君在朕侧。 二十六城兴复,当徐徐图之,朕信君之能,终有克定之日,王师所指,必复山河。 虽山川遥阻,锦书难托,然朕心悠悠,情思缱绻,未尝有一刻稍减。 寒夜漫漫,孤灯明灭,朕常忆起从前与君促膝倾谈、携手同行,彼时朝朝暮暮,皆为至珍。 今万事皆备,独缺君颜,良辰美景,无人与共,此中怅惘,何以言表? 朕唯盼君早日班师,待君归时,定将这满心思念.......一腔深情,化作燕语呢喃,倾于君耳,以解相思之苦。 至于“宸王”之尊号,彼时朝堂之上群臣震骇,皆以为朕狂悖。 然朕意已决,岂容更改! 君之才德、贤能,岂可为世俗偏见所蔽? 朕定要将这封号,令世人皆知君卓越风姿,使后世笔端之下,皆为君之华章美誉,绝不让“罪人之子”此等不实污名污君分毫。 若君见此,切勿笑朕痴愚、嗔朕稚气。 朕既承天命,君临天下,便要为君任性这遭,仅这一回,望君莫辞。 朕心之所眷宸王,烽火连天,愿君执剑,护得自身周全;山河万里,盼君归来,再续前缘。 朕于宫阙深处,日夜焚香祈愿,待君凯旋,迎君入怀。 纸短情长,言不尽意,切盼珍重,早日归京。” 读完此信,慕无离念头似春雨纷沓,眷恋如藤萝纠缠,感怀如洪流奔涌,诸般情潮翻覆,却强抑于心。 眼底落寞怅惘无尽,终化微叹,散于营帐,慕无离沉溺于信中情意,久不能脱。 —— 慕无离在踏上北征之路前,就已与北境那些追随他多年、生死与共的心腹将领们秘密商议许久。 诸将皆忠勇之士,多年来追随其左右,生死相随,情义深厚。 慕无离心意笃定,此番兴师,唯求为永昼攘除外侮,光复失地,至于那皇位之尊,他相信以铮儿贤能堪当此任,他只愿新君治下竭忠尽智,以血肉之躯扞卫永昼山河。 老将威远侯晋佑生于烽火,长于鞍马,岁月沧桑染白鬓发,许多事早已看淡。 两朝兴替,朝堂波谲云诡,权力倾轧纷至沓来,于他而言,皆为寻常。 在他心中,皇位之主不过是那供给军需源头,只要不被朝堂掣肘,管他谁坐龙椅,皆不影响他纵横驰骋。 故而他对慕无离的决定奉为圭臬,从无违逆之念。 至于那些自京城随慕无离赴北境的武将,初闻此念,难免心澜微起,异议纷纭。 毕竟高位之诱,几人可怀赤心? 人多为功名利禄所动,并非常人所能抵御。 只不过外敌当前,收复失地乃众望所归,如此一来众议成潮,异声立没,了无踪迹。 且出征之际,胜负犹未可知,端王与南境定国侯赵氏鹿死谁手尚无定论。 众人将心思皆付于战场杀伐,一心只念驱除外敌,光复山河,哪有余力去顾那朝堂纷争? 彼时之争,恰似石沉大海,暂归沉寂。 但当新帝登基的讯息传至北境时,却是雷霆乍惊,平静湖面顿起惊涛骇浪。 北境诸将久蒙慕无离恩泽,受其熏陶多年,视其如父兄,其令如天命,尊崇有加,几近盲从,自然不会对新帝即位一事生出怨艾。 但那些京城来的皇城将领,曾深陷端王与太子党争漩涡,或为利益所驱,或为恩义所绊,身不由己,历经诸多纷扰。 如今骤闻新帝登基,宿仇旧恩未泯,却要即刻俯首称臣,自然如同逆水行舟,艰难万分。 不甘与抵触,恰似沸水翻腾,难以平息。 而慕无离在得到新帝那封信后,显然暂且将那些异议抛之脑后。 营帐之中,光晕明晦,映照着慕无离那如琢如磨的俊美面庞。 他才阅罢慕无铮密函,虽字数寥寥,却如甘霖润心,令他久绷若弦、几近疲惫的身心稍得舒缓。 倏然,帐帘骤起,风裹挟着晋琏与纪殊珩之身影疾入。 二人踏入帐内,面上喜意满盈,眸光熠熠。 先是敛容整衣甲,继而挺脊躬身,齐声道: “臣晋琏!” “臣纪殊珩!” 二人默契相视,和声高呼:“参见宸王殿下!” 此声嘹然,冲散了这数日来营帐内的压抑沉郁。 慕无离怔愣须臾,旋即唇边泛起一抹和暖笑意,目含询问之色,于二人身上梭巡而过,缓声道:“你二人缘何这般郑重其事?” 晋琏直身而起,抬手轻拽仍半躬着的纪殊珩,笑道:“阿珩说,今京中已定,新帝践祚,局势渐宁,正值百废待举、万象更新之时。料想殿下闻此喜讯必欣然于怀,故而强拉臣前来,向殿下亲致庆贺。” 言罢,侧过头望向纪殊珩,眸中尽是宠溺,笑意暖融,熠熠于烛光之下。 慕无离轻笑颔首,面露欣慰,“听闻铮儿已稳下京中局势,吾心稍安。” 晋琏眸光一闪,“殿下,待我等破此玉龙关,尽收北境那二十六座城池,便携那象征一统的永昼舆图凯旋归京,恭贺陛下登基大典。” 此一言澎湃激昂,令人心潮激荡难平。 慕无离抬眸,笑应道:“不错,玉龙关之战不可再缓,确需速进。” 三人身影摇曳于帐壁之上,宛若一幅豪情未酬的丹青长卷。 纪殊珩虽面有喜色,眸底却隐现忐忑之意,轻咬银牙,似下定决意,终启齿问道:“殿下恕罪,臣.......心有疑惑久矣,殿下为何不愿身登大宝,夺那九五尊位?殿下莫要同臣说是因那劳什子血脉。” 慕无离闻言,先是一愕,继而摇头轻笑,神色安谧柔和,“吾与铮儿,岂在乎名位?当此国家动荡之际,吾当乘势痛击北疆蛮夷,固我朝之疆土。朝内诸般事务托付与铮儿,吾信之无疑。” 纪殊珩得此答复,微微颔首,面上释然之色渐显,心忧尽去:“若殿下心意无悔,殊珩与阿琏亦无悔。无论殿下为太子、宸王抑或他者,我二人皆愿矢志相随,生死不离!” 晋琏一旁聆听二人此番言语,笑而插话道:“殿下如今身份已改,日后当以本王自称,方为适宜。” 慕无离闻之,先是一怔,继而哂然失笑,“此言在理,这多年沿用之旧称,骤然更改,一时半刻实难适应……不过如此也好,吾只觉千斤重担一朝尽释,身心皆轻。” 慕无离的笑意中饱含解脱释怀,似阴霾尽散,晴空万里。 “殿下自此终可心无挂碍,纵横驰骋疆场,成就不世之功!” 纪殊珩亦随之而笑,营帐气氛轻松愉悦,三人围坐,开始正色筹谋攻打玉龙关之策,商议帷幄之算。 没成想那武将刘伯仁闻得新帝登基、慕无离受封宸王一事,心中愤懑难平,径直闯入慕无离帐中。 帐内三人正商略要事,见刘伯仁这般莽撞闯入,皆面露讶色。 刘伯仁不顾三人目光,“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双手握拳,高声道:“殿下,末将听闻新帝登基,殿下竟安然受封,此事末将万难理解!殿下可知,我等随您出生入死,所为何来?” 慕无离见他情状激愤,神色却依然沉静,轻声道:“刘将军,起身说话。” 刘伯仁却充耳不闻,自顾自道:“殿下久居储位,德才皆备,这皇位本就该是殿下的!从前朝中端王与太子之争何等激烈,我等身为皇城将领亦深陷其中、历经这诸多纷扰,如今殿下却拱手相让,怎对得起我等一片赤诚之心?这些年来,多少兄弟为殿下马革裹尸,盼的就是殿下有朝一日君临天下,可如今……” 言至此处,刘伯仁声音已略带哽咽。 晋琏见此情形,眉峰紧蹙,上前一步道:“刘将军,你这是何意?如今新帝即位,局势既定,殿下是为我朝安稳着想,你怎可如此胡言乱语?” 刘伯仁猛地抬起头,怒目而视晋琏,“我胡言乱语?你等皆是糊涂之人!若殿下登极,必能创万世之盛,远胜那新帝!昔年京城恩怨,难道就此罢休?我等拼死拼活,到最后却要向那新帝屈膝,叫我们如何能咽得下这口气!” 纪殊珩亦上前劝道:“刘将军,莫要冲动。殿下之心我等皆知,殿下向来心系天下苍生,如今北境未平,外患犹存,殿下此举乃是顾全大局。” 刘伯仁冷哼一声:“顾全大局?我看殿下是太过怯懦!若是殿下登位,以殿下之能,这北境之敌何足为惧?那新帝不过是趁殿下在北境征战之机,窃取皇位罢了!我等在京城为殿下出生入死,却落得如此结果,叫我等情何以堪!” 慕无离听到此处,微微摇头,神色间却并无愠怒,只是淡淡道:“刘将军,你跟随本王多年,应知本王之心志。皇位不过虚名,如今永昼初定,百姓所望皆是安宁太平,而非朝堂权力之争。本王与铮儿相知相识,从前争锋不过些许误解,他之才能本王亦深知,由他治理这天下,本王安心。” 刘伯仁却仍是不依不饶:“殿下安心,可末将却不能安心!我等为殿下浴血奋战,如今却竹篮打水一场空,这让兄弟们如何能甘心?臣等为殿下与端王一党争斗周旋,殚精竭虑,今却皆付之东流!” 晋琏苦口婆心道:“刘将军,慎言。殿下向来以大局为重,如今北境战事未休,外患不断,殿下选择臣服新帝,也是为了避免再生战乱,让百姓免受涂炭之苦啊!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你我不可久溺于仇怨不甘啊!” 慕无离目光凝视刘伯仁,眸含坚定与威严:“刘将军,本王心意已决。你若还念及与本王多年袍泽之谊,当释此执念,与本王共守永昼疆土,不可为皇位之事纷争不止。你我今之重任,在于收复北境,倾尽全力保护百姓,而非困于旧日权力角逐。” 刘伯仁紧咬下唇,双手紧握直至指节泛白,内心犹如翻江倒海,良久,才缓缓低下头去,声音低沉却仍带着一丝不甘:“末将…… 遵令。” 营帐内一时沉默,唯余烛火跳动之声,众人皆知,经此一事,刘伯仁表面上虽已服从,但这番争执,却似一道裂痕在北境军中悄然暗生…… 第121章 明月楼之主 皇宫内苑金风乍起,凉意渐侵,木叶辞柯,纷扬而下。 慕无铮近日为登基大典诸事操劳,龙袍绣锦裁纨、冕旒珠玉镶嵌,皆需他这个皇帝亲验精审;诸般礼仪章程,自演练教习至细微末节,不敢丝毫疏漏,朝中臣子更是朝夕进谏,不是论典制沿革,就是陈祥瑞征兆,纷至沓来,慕无铮难得片暇,身心俱疲。 这日,幸得诸事稍歇,他偷得片刻闲隙,便携薛太后与林霜绛同游御花园,于繁花翠木间觅一缕安宁。 从前初见御园,他只觉繁花似锦,楼阁精巧,心内满是惊叹与艳羡,如今身为皇城之主,再漫步其间,心境却已截然不同,这宫墙殿宇、一草一木皆系于社稷之重,他肩上责任千钧,不容懈怠。 每经一处,回忆便纷至沓来。 一群人漫步至御花园南面,遥见一片略显荒芜空旷之地,薛太后莲步忽滞,柳眉轻蹙,神色间隐有哀戚。 慕无铮心细如发,当即关切道:“母后,适才儿臣观母后容色郁郁,似有隐忧,莫非这御园之景触动母后心怀,勾起从前伤心事?母后若有烦忧,不妨告知儿臣,莫要独自伤怀。” 薛太后微微叹息一声,抬眸凝望那荒芜之地,目光似穿透岁月,缓缓道:“此处曾是一片白玉兰林,那白玉兰乃是先皇慕如瑛亲命人悉心种下,离东宫不远,是你生母昔年心尖所好,爱若珍宝。可惜啊,容嫔不喜,废帝竟下令将这些玉兰花尽数迁走.......” 薛太后眸中泪光盈盈。 慕无铮闻言,脸上神色瞬间凝滞,生母早逝,他对生母的了解堪称寥寥,却不想其中尚有这般渊源,心内顿时酸涩不已,良久方道:“朕竟懵然不知母亲尚有如此过往........这广玉兰既为母亲挚爱,儿臣定要让它们重回此地,不仅如此,还要将这玉兰林扩建。” 薛太后微微颔首,眼中满是欣慰:“如此甚好。你生母泉下若能目睹玉兰重归,林苑再盛,定会深感慰藉。你今已身登大宝,贵为天子,能怀此等孝心,不但是你生母之幸,亦是社稷之福。” 林霜绛在侧静静聆听二人言语,轻声道:“陛下孝心昭昭,可比日月,想来先皇后英灵未远,若在天有灵,定会庇佑我朝海晏河清,繁荣昌盛。这广玉兰重归御园,日后岁岁繁花盛开,恰似先皇后见证陛下的仁政与德泽。” 慕无铮神色坚定,环顾四周,似已看到那片繁茂的玉兰花林在眼前重现,他即刻传旨内务府,着专人督办广玉兰回迁及扩植之事,务求尽善尽美,以寄哀思。 慕无铮一行人再缓步前行,不知不觉间走到那废帝所修的颂楼近前,抬眸望去,只见此楼高耸巍峨,飞檐恰似燕尾轻扬,斗拱之上雕纹繁复精美,仙鹤栩栩如生欲腾空而去。 朱漆斑驳,金瓦璀璨,日光倾洒之下熠熠生辉,奢华靡靡尽显无遗。 林霜绛轻步走到慕无铮身侧,轻声道:“陛下,此楼乃废帝所建,如今陛下初登大宝,可将其夷为平地,一能涤荡旧朝残余之痕,二能彰陛下赫赫天威,新朝自此焕然一新,百姓定会传颂陛下,视此等骄奢之物如粪土。” 林霜绛嘴角噙着一丝期待的笑意。 慕无铮却未即刻回应,目光被那楼体吸引,思绪飘到北境那片广袤无垠、风沙弥漫的战场。 慕无离此刻定是身披重甲,手持利刃,于千军万马中纵横捭阖,血染征袍。 念及此,慕无铮心间情思缱绻,爱人那星目剑眉似近在咫尺,回忆与诸般情思纷至沓来,恰似秋水涟漪,搅乱心湖。 良久,慕无铮缓缓回神,抬手示下,众人皆止住脚步。 新帝目光缓缓扫过众人,沉声道:“此楼既已建好,不必拆毁。宸王于北境奋战,屡建功勋,收复失地无数,赫赫战功当铭刻青史,为世人传颂敬仰。朕意将此楼更名‘明月楼’,以彰宸王之功,使其为我朝见证,恰似明月高悬,普照我朝山河万里,使百姓皆知晓宸王为我朝肱骨,忠勇之心可昭日月。” 言罢,慕无铮双手缓缓背于身后,龙纹衣袂随风烈烈,帝位威严自生,眸底深处却隐现柔肠。 林霜绛听闻此言,眼底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继而神色如常,柔声道:“陛下圣明,宸王得此隆恩,定会早日凯旋而归。” 颂声再起,慕无铮的目光却久久停留在那即将更名的明月楼上,仿佛看到那人自北境归来的凯旋之姿。 待那人回来.......他就是这座明月楼的主人。 这座天下独一无二的琼楼玉宇,只为那人而存。 —— 北境。 地牢阴寒,湿腐四溢,弥漫于幽狭逼仄之隅,火把于壁上明灭,曳出憧憧鬼影。 额尔敦齐木?布和阔步而入,玄色披风烈烈而扬,腰间弯刀于晦光中凛冽,步伐沉雄,声震闷然。 在牢房深处,曾经的永昼战神蜷缩在角落里,旧日熠熠若神的人早已形销骨立、沧桑破碎,周身血污尘土纷披。 男人头发蓬乱地遮住了面容,唯有一双眼尚隐锐芒,在这无尽酷刑折磨下,绝望与不甘亦隐现其中。 额尔敦齐木?布和傲然挺立在牢门前,唇畔缓缓勾出一道狂肆的弧度,双手抱臂,居高临下地睨视眼前的“废物”,哂然冷笑出声:“呵!瞧瞧,这便是昔日那永昼战神?如今在本汗面前,不过是条摇尾乞怜的狗罢了!” 他猛地一甩披风,阔步走近,逼人的压迫感几乎令周遭空气几近凝窒。 额尔敦齐木?布和居高临下,俯瞰蜷缩于角落的男子,嘴角勾起一抹冷笑,道:“慕如瑛.......你可知今日战场上,本汗如何再施展奇谋刺那永昼将领一刀?多年前,本汗于稷山诱你入彀,将你射杀于阵前。如今……历史再度重演,本汗佯装粮草匮乏,散布假讯,引得那新晋永昼战神慕无离入局,借他之手消耗兀良哈族兵,此乃一石二鸟之策,皆在本汗谋算之中,他们却浑然不知,已踏入陷阱。” 额尔敦齐木?布和眼中满是轻笑,“还在妄图凭借那所谓战神收复失地?哼!看你如今不过一废人,本汗实不相瞒,永昼叛徒众多,皆为利所驱,消息源源不断地透露给本汗.......即便慕无离再英勇,又岂能成功夺回城池?永昼纵有所谓战神,来一人本汗杀一人!在本汗跟前,尔等皆为蝼蚁,想夺回城池.......不自量力!” 声音在狭小的地牢里回荡,壁上尘灰纷落,字字皆含杀意与嚣狂。 额尔敦齐木·布和蹲下身子,伸出手掐住慕如瑛下巴,迫使他抬起头来,直视自己:“你们所珍视之荣耀,所秉持之信仰,于本汗眼中不过脆弱薄物,轻易便可摧毁。本汗最喜之事,便是将你们这些自诩为神者从云巅拉下,看你们在苦痛绝望中挣扎扑腾,最终如敝屣般殒灭…… 永昼战神,唯有陨落一途,这就是你们的宿命,亦是这片土地的命运!” 慕如瑛强忍着颌下剧痛,银牙几欲崩碎,目眦欲裂,瞪视布和,牙缝中艰难挤出话语:“你休得张狂过早…… 永昼…… 岂会因吾一人被擒便倾颓覆亡……” 声音虽微弱,不屈之意却清晰可闻。 额尔敦齐木?布和闻言,刹那间微怔,随即纵声狂笑,声震四壁:“哈哈哈!死到临头还敢嘴硬!你且看着,看本汗必将尔等伪神一一斩落,再看永昼还能有何作为!待那时,本汗必将踏平永昼,让四海皆为本汗臣属!” 言毕,额尔敦齐木?布和直起身子,双手负于身后,“慕如瑛,莫要痴心妄想还能回到故土,永昼命运早已注定,无人可改!” 语罢,额尔敦齐木?布和撒手而起,大步离去。 慕如瑛则倚着墙壁喘息不止,胸膛起伏不定,眸中精芒却未消散。 —— 北境。 慕无离身披战甲,站在军旗之下,目光凝着远方关隘。 身旁将士身经百战、疲惫不堪却个个眼神坚毅。 慕无离高举长枪,决然立誓:“我等一路浴血奋战,连克十城,而今敌首额尔敦齐木?布和仍负险固守,妄图阻挡我等光复城邑之大势。今本王于此立军令状,此战本王当为先锋,若有退意,任凭诸军将本王碎尸万段!若此战得胜,当长驱直入玉龙关隘,荡平十城,夺那光复头功,青史留名,成万世之英雄!” 慕无离言罢,猛地掣出长枪,奋力挥向苍穹,刹那间,四下里将士们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声轰然响起,声浪滚滚如雷,直上九霄云外,震得人耳鼓生疼。 众人目光灼灼,尽是对凯旋的热望及对慕无离矢志不渝的信赖。 慕无离心下明白,此番交战危机四伏,额尔敦齐木?布和不仅自身武力超凡脱俗,关隘周遭更是戒备得滴水不漏。 但念及身后家国山河、万千黎庶,纵有千难万险,他唯有舍生忘死、决一死战! 天际闷雷滚滚而来,转瞬如万马奔腾般轰然彻响,直欲震碎苍穹。 极目远眺,荒原广袤无垠,两军对垒,俨如洪涛相峙。 永昼军旗猎猎,北境军皆披亮甲,执锐刃,目光坚毅,严阵以待。 额尔敦齐木?布和亦率大军阵列森严,甲胄虽异,却凶气四溢。 慕无离一袭银白战甲手提长枪,胯下骏马刨蹄嘶鸣,焦躁地等待着冲锋的号角。 而在敌阵前方,额尔敦齐木?布和同样威风凛凛,战甲上雕饰着异族繁复的纹路,手中长枪粗重锋利。 震天动地一声号角起,两军潮水奔涌,刹那间,喊杀声与兵戈交击之声并作,众士卒奋勇拼斗,刀光剑影交错,鲜血飞溅,每一挥砍、每一格挡皆决定生死。 有人遭利刃贯胸,惨嚎仆地,被身后同袍践踏而过,北境军皆目露癫狂决绝之色。 慕无离纵马飞驰,直冲向额尔敦齐木?布和,布和见状,也拍马迎上,二人瞬间战在一起。 二人瞬间缠斗一处,长枪旋舞,枪枪出皆携千钧之力,锐尖裂空,啸声尖厉。 慕无离本以为敌军会因粮草匮乏而士气衰颓、力有不逮,可眼下这拼杀的劲头分明是有备而来。 他心中念头急转,趁着与威远侯晋佑错身而过之际,低声道:“敌军有诈,变阵!” 威远侯晋佑心领神会,即刻传令。 永昼军阵形疾变,盾手列前筑坚壁,弓手后挽弓搭箭,一时间竟将敌军的凶猛攻势稍稍遏制。 额尔敦齐木?布和见状不妙,攻势愈急,高喝:“慕无离,今日便要你为吾儿吾弟偿命!” 言罢,一枪刺向慕无离咽喉要害,慕无离侧身躲过,枪杆擦着脸颊而过,划出一道血痕。 他反手一枪,挑向布和腹部,布和回枪格挡,却被震得手臂发麻。 二人你来我往,身上皆已负伤,鲜血浸红战甲。 慕无离目光愈坚,此战于城池收复攸关,他深吸一气,倾全身之力于长枪,施展精妙枪法,紧逼额尔敦齐木?布和。 额尔敦齐木?布和凶悍无匹,见势未馁,嗔目切齿,厉声吼道:“慕无离,饶是你有通天之能,本汗今日也必取你性命,祭吾儿在天之灵!” 言犹未尽,额尔敦齐木?布和纵马挺枪,直刺慕无离咽喉要处, 慕无离神色冷峻,侧身一闪,枪刃贴脖颈而过,血痕乍现,恰似寒梅傲雪绽于脖颈间。 他反手挥枪,额尔敦齐木?布和横枪急挡,金铁交鸣,声震四野,额尔敦齐木?布和虎口迸裂,鲜血溅洒枪杆。 二人马踏飞尘,枪影交错,往来厮杀,恰似双龙缠斗,难解难分。 转瞬数十合,布和忽施狡计,佯装力竭,枪势虚浮,气息粗重杂乱,慕无离心下虽警,然战机一瞬,岂容错失? 他大喝一声,挺枪猛进,直取额尔敦齐木?布和咽喉,额尔敦齐木?布和却于刹那间侧身暴起,枪尖诡谲上挑,欲挑飞慕无离兵刃。 慕无离应变如电,沉腕翻枪,横栏此击,却也被震得臂膀酸麻,长枪几欲脱手, 布和得势不饶人,枪势铺天盖地罩向慕无离。 慕无离左支右绌,于枪林间觅反击之机。 忽然,额尔敦齐木?布和一枪刺向慕无离坐骑,战马惊嘶,奋蹄人立,慕无离险象环生,竭力控缰稳身,未及喘息,枪芒又至眼前。 慕无离目眦欲裂,此战关乎城邑光复,家国兴衰系于一身,岂容有败? 他强忍遍体伤痛,倾周身之力于枪尖,枪走游龙步步紧逼布和。 额尔敦齐木?布和久战之下,终于气力渐竭,招式凌乱松散,破绽频出,但仍负隅顽抗,每一招式皆拼尽全力。 酣战之际,慕无离觑得布和破绽一闪,暴吼如雷,倾全力掷出长枪,此枪快若残影,洞穿额尔敦齐木?布和胸膛。 额尔敦齐木?布和圆睁双目,满是惊惶,至死未敢信竟败于慕无离之手,似木雕泥塑般僵然落马。 随着布和倒地,蛮兵如溃堤之水四散奔逃。 慕无离长舒一口气,还未从激战的紧张中缓过神来,剧痛瞬间蔓延至全身,他艰难地侧头望去,只见一支冷冽流矢直直贯入臂膀,鲜血汩汩涌出,瞬间染红半边身子,大腿处一道长长的划伤更是深可见骨,皮肉外翻,血污与尘土凝结在一起,触目惊心。 他强撑身躯,下马环顾遍野尸骸,百感交集。 此战艰辛卓绝,他虽幸不辱命,可代价仍然沉重,北境军死伤竟不在蛮兵之下。 刘伯仁在不远处泛起一抹阴毒冷笑,他悄然召来一心腹,凑近心腹,压低声音,在耳畔快速低语几句,心腹心领神会,匆匆翻身上马,朝着关隘内威远侯晋佑所在之地疾驰而去。 不多时,刘伯仁的心腹便赶到晋佑跟前,佯装气喘吁吁,神色慌张地禀报道:“侯爷!刘将军差遣我等来知会侯爷,那叛军残部正仓惶向西逃窜,他们行色匆匆、丢盔弃甲,显是已溃不成军……眼下正是我军乘胜追击、将其一网打尽的绝佳良机啊!若错失此等良机,日后那没疆三部族再度集结,届时必将遗祸无穷!” 威远侯晋佑闻言,面色一肃,当即起身厉声喝令,迅速整饬才歇战的北境大军,马蹄声向着刘伯仁心腹所指残兵逃窜方向疾驰而去,扬起的沙尘遮天蔽日。 玉龙关隘,狂风怒号,似要将这天地掀翻,慕无离身披染血战甲,一路身形踉跄,脊背却傲然挺立,一步一踽踽,步步流血,砖石之上血印斑驳,好似这一路艰苦卓绝的见证。 他重伤在身,双眸却仍熠熠有神,在纪殊珩与晋琏的搀扶下,三人登上城垣最高处,慕无离手中长枪血迹斑斑,随即倾尽周身残存的所有气力奋力扬起。 刹那间,慕无离恍若战神临世,于狂风中划出一道决绝弧度,将那敌军旌旗悍然夺在手中。 “我军大胜!自此我等长驱直入玉龙关隘,十城将平,再无阻碍!尔等皆可建光复首功!” 慕无离竭尽最后一丝气力呐喊,声音穿破狂风,透过硝烟,在这古老城垣上悠悠回荡。 四周将士热血沸涌,喜悦汹潮澎湃,欢呼声直破云霄。 然而,正当这胜利欢呼犹震于空时,面色黑黢,身形壮硕的刘伯仁立身城垣,望向晋佑率军远去的身影,眸中阴狠乍现。 他朝正俯瞰城下的慕无离走去,而后悄然逼近。 此时慕无离因胜利而心神稍懈,刘伯仁觑得时机,腰间摸出一把寒芒利刃,陡然加速,举匕高刺慕无离后背。 第122章 君埋泉下泥销骨 慕无离久历沙场,感知敏锐异常,当匕首即将触及后背的瞬间,他察觉到身后异样,猛地侧开半步避开暗刃,眼中满是惊愕、愤怒与不可置信:“刘伯仁,你我袍泽数十载,你竟欲害我?!” 刘伯仁冷哼一声,脸上毫无愧疚之色,恶狠狠地啐道:“你这屈从新帝的叛徒…… 岂配为主!” 言罢,他倾尽全身之力,再度疯狂猛刺一刀,刀尖直逼慕无离心口要害。 慕无离虽重伤难支,反应已不及平日敏捷,但生死一线间,双耳却发挥到极致,他在千钧一发之际侧身一闪,险之又险地避开,可那匕首还是深深刺入胸膛下半寸,顿时鲜血如注,喷溅而出。 “唔……” 慕无离紧紧捂着腹部,英眉紧蹙。 刘伯仁一击未中,恼羞成怒,双眼瞬间布满血丝,再向前连跃数步,声嘶力竭地朝城下大呼:“众弟兄听令,慕无离臣服新帝,背叛我等,昔日多少兄弟浴血沙场,伤痕累累,如今得胜却未得应有高位,反屈从端王那恶贼,此人负吾等众望,当诛之以祭亡者!” 他的声音在城垣间来回激荡,部分不明真相的士卒面面相觑,眼中满是迷茫与犹疑,不知该何去何从。 晋琏目睹此危急情况,倏然提枪疾冲而前,刹那间便与刘伯仁激烈交锋于一处。 二人身影在那城垣之上纵横交错,刀光霍霍,剑影森森,每次兵器碰撞皆迸溅出璀璨星花,耀人眼目。 晋琏怒目圆睁,高声斥道:“刘伯仁,你这无耻叛徒!十年岁月,殿下待你何等恩义!若无殿下提携,你不过是军伍之中碌碌无为、籍籍无名的喂马小卒罢了,何来今日荣耀地位!” 刘伯仁闻此,神色愈发恼怒,嘶吼道:“若早知晓他会这般辜负我等兄弟情谊,我宁可当年便丧生于没疆铁蹄践踏之下,也强过如今亲眼目睹他将那九五至尊宝座拱手相让!” 刘伯仁手中利刃挥舞更疾,攻势愈猛,似欲将满心怨愤都宣泄在晋琏身上。 二人酣战不休,杀得难解难分,城垣之下更是血影纷飞,喊杀声与兵器交击声交织一片,惊心动魄。 晋琏边与刘伯仁缠斗边道:“阿珩,快带殿下走!殿下重伤,不可耽搁!” 晋琏枪枪皆奔着刘伯仁要害而去,招式凌厉非常。 待目光瞥见城下守备空虚之状,他心下豁然明了,定是这刘伯仁早有预谋,暗施诡计,将他父亲支走,还裹挟北境大军而去! 当下局势危如累卵,晋琏却毫无惧色,一腔热血涌上心头,唯愿拼却性命,与刘伯仁拼死周旋,为纪殊珩与慕无离争得那一线生机。 纪殊珩心急似燎,恰似火鸦投林,瞬间纵跃于叛军与北境军之隙,身形疾如风矢,刹那间已来到慕无离身畔。 未来得及开口,双手便稳稳架住慕无离几近倾颓的身躯,脚下每一步皆似跨越生死沟壑,不敢稍有迟滞,岂料恰于此时,一群叛军蜂拥而上,刹那间便将二人团团围困,水泄不通。 纪殊珩虽习得几分拳脚功夫,但在这叛军重重围困之下,却如螳臂当车、独木难支,身上软甲逐渐洇出红色鲜血,但他完全顾及不得,几乎靠着本能竭力抵挡,一路带着慕无离杀下城。 就在纪殊珩被叛军包围、陷入绝境之际,慕无离强撑着身体,目光瞥见那挥向纪殊珩的重锤,咬着牙,不顾伤痛,用尽全身力气转身。 重锤裹挟着呼啸的风声,重重地砸在慕无离的后脑,他身体一震,闷哼一声,膝盖一软,单膝跪地,鲜血顺着他的额头流了下来。 但他仍强高举手臂,用自己的身躯为纪殊珩筑起一道屏障。 血自颔下滴落洇于地面,他大口喘息,单掌撑地勉强支撑身形,往日俊美无俦的面容此刻毫无血色,相较之下脖颈间却满是血污堆积。 慕无离强忍眩晕抬起头,声音颤抖道:“殊珩!你快走!” 狐目中满是震骇与感怀,眼中泪光闪烁,“殿下!” 恰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遥见一群奴隶手持利刃从关隘内涌出来,为首者高声呼喝:“我等蒙殿下恩义,今日殿下有难,我等当以死相报!” 言罢,众人如羊入虎群,奋身与叛兵厮杀。 但见一奴隶于敌军刀光剑影间闪转腾挪,巧妙避过那凌厉攻击,继而死死抱住一叛军身躯,使其动弹不得,另一奴隶则毫无惧色,勇猛地与叛兵近身相搏,力敌数人。 一时间,玉门奴隶们奋勇向前,以命相搏,叛军每一次挥刀皆溅起血花无数。 纪殊珩趁乱赶紧扶他,慕无离深吸一口气,强忍剧痛,在纪殊珩的搀扶下站起身来,二人脚步踉跄地朝着马匹走去。 奴隶们见状,纷纷围拢过来,以血肉之躯为屏障阻挡叛兵,他们一边奋力拼杀,一边大声呼喊:“快带殿下走!莫要管我等!” 在这个过程中,慕无离每一步都显得极为艰难,身体因伤痛而微微颤抖,但他强忍锐痛,竭尽全身力气,一步一步前行。 纪殊珩艰难地将他扶上马,慕无离咬紧牙关,拼尽最后的力气翻身上马,纪殊珩扬鞭疾驰,向着远方奔去。 二人纵马狂奔,身后三面叛军紧追不舍。 刘伯仁的叛军来势汹汹,马蹄声步步紧逼,纪殊珩看着身后逼近的叛军,心中焦急万分,咬着牙,额头上满是汗珠,暗暗思忖:“绝不能让殿下落入叛贼之手!” 他转头看向慕无离,忧色难掩道:“殿下,我们先避入流沙之地,再寻机脱身!” 慕无离面色苍白,点了点头,气息微弱地说:“好。” 眼见着离流沙之地越来越近,叛军们也察觉到了异样。 一名叛军望着前方黄沙漫天的景象,声音颤抖:“这流沙之地太过凶险,进去怕是有去无回啊!” 另一名叛军也慌张地附和道:“是啊,怎么看着……这风霾好像要来!” 叛军头领皱着眉头,目光凶狠地瞪着前方,怒声喝道:“都给我闭嘴!绝不能让慕无离跑了,给我追!” 就在叛军们叫嚷着继续追击时,风霾扬起黄沙几乎近前。 叛军们惊恐万分,有人大喊:“这风霾太可怕了,咱们快退!” 只见一名叛军满脸恐惧,声音颤抖地说:“快……快……快逃啊!” 说着,他掉转马头,拼命地往后逃窜。 其他叛军见状,也都慌了神,纷纷转身逃离。 一时间,马蹄声凌乱,扬起的沙尘弥漫,整个叛军队伍乱成一团。 纪殊珩趁叛军慌乱之际,双手紧紧勒住缰绳,操控马匹在黄沙漫漫中艰难前行。 他回头望向身后,见风霾笼罩下的叛军四散奔逃,心下稍安。 眼见慕无离一路渗血不止,他急忙扶他下马,解下战甲,撕下些许锦布,用力勒紧伤口止血。 慕无离苍白的面色上满脸血污,眉头紧蹙,牙关紧咬。 纪殊珩一边包扎,一边焦急道:“殿下,此地距驻地尚远,您千万坚持住。” 慕无离微微颔首,强忍着疼痛,声音虚弱道:“莫顾本王,先另寻出路……莫让叛军再追来。” 纪殊珩深知慕无离伤势严重,可此刻唯有尽快离开这险地才有生机,他环顾四周,只见黄沙茫茫,无遮无拦,远方风霾将来,隐有危召。 风霾怒号,张牙舞爪扑向此荒芜之境。 顷刻间,狂风大作,尖锐呼啸声恰似万千恶鬼恸哭哀嚎,卷携黄沙汹涌而来,所经之处砂石横飞,天地混沌,恰似末日骤临。 战马早已骇得肝胆俱碎,四蹄慌乱地刨动黄沙,嘶鸣声中满是惊恐,眸中尽是对死亡的畏惧。 缰绳于狂风中飘摇无力,未待纪殊珩与慕无离醒神,马儿已挣断羁縻,癫狂向远方奔突而去,须臾间便被漫天黄尘吞噬殆尽。 纪殊珩和慕无离二人置身于这场狂暴风霾内,似蝼蚁于浩渺沧海中挣扎求生。 每挪一步,皆需竭尽心力,脚下黄沙宛若泥沼,不断拖扯二人身形下沉。 纪殊珩面容疲惫且焦灼,汗水杂着沙尘自额前滚落,清俊脸颊划出泥痕道道,双臂酸乏不堪,却仍搀扶着慕无离高大却重伤不堪的身躯,在狂风中踉跄前行。 慕无离面色惨白,唇色全无,气息奄奄几近断绝,身上创口溢血不止,嫣红血迹滴于黄沙中,转瞬便被狂风卷没。 值此生死一线之际,一株枯槁胡杨出现在视野之中。 纪殊珩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与希望,他拼力拖慕无离爬到树下。 到达树下后,他颤抖着双手,从自己破碎的衣衫上扯下几块带血布帛,手指因焦急和疲惫而略显笨拙,但仍迅速地以一种特定的方式将其缠绕成绳索。 随后,他倾尽全力,将慕无离的身躯安置在胡杨树下,用绳子一圈又一圈地将人与胡杨紧紧地捆在一起,似期望用这脆弱的绳索抵御这狂暴的风霾,卑微地留住慕无离那逐渐消逝的生机。 然而,风霾愈演愈烈,狂风之力已超越人可承受的极限,纪殊珩只觉身如飘坠落叶,于风中身不由己。 他双腿发软,每步立稳皆如攀陡峭绝壁般艰难非常,眼前世界已为黄沙浸没,昏黄一片,视物不得,呼吸亦艰,每吸一口,都似吞咽滚烫沙砾,喉咙刺痛无比。 忽然一阵狂风呼啸而过,纪殊珩但觉身躯被巨力猛然擎起,双足骤离地面,生死刹那,慕无离于昏迷边缘强挣而起,双眸血丝满布,透过迷漫黄沙看到了纪殊珩即将被狂风卷走的身影。 倏然间,慕无离倾尽全力,下意识伸手死死攥住纪殊珩手腕,那只手紧紧地抓住这最后的一丝希望,不肯松开。 纪殊珩望着漫天黄尘,眼中满是绝望,却又隐透坦然。 他露出一抹惨笑,笑容中饱含对命运的无奈和对人世的不舍,声嘶而坚定道:“殿下…… 兄长…… 您定要活下去……若见阿琏还......活着,嘱其定娶一门良配…… 殊珩此生,再难相伴。相识十余载,殊珩…… 从未后悔!” 慕无离周身剧痛,每一动皆似扯动魂魄,却仍竭力摇头,目中满是决然与愤懑,对着狂风怒号:“殊珩,休要松手!” 纪殊珩望着狂风中摇撼不止的胡杨树身,凄然一笑,笑中满是悲凉与豪迈,“殿下,沙场所向,当以马革裹尸还…… 殊珩此生无憾!今殊珩将去,告诉父亲,我是纪氏的好儿郎!” 言罢,纪殊珩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猛地挣脱慕无离的手。 慕无离但觉手中一空,眼睁睁瞧着纪殊珩身影被风霾疾速卷走,消逝无痕。 慕无离想要呼喊,想要挣扎,但失血过多的身体已经不听使唤,他的双眸渐次模糊,很快便眼前一黑,昏厥过去,唯任狂风于耳畔呼啸,身躯与胡杨紧缚一处。 —— 威远侯晋佑率虎贲数十万,军容赫赫西向而行,然而还未行数里,晋佑忽觉心口悸然,隐有不祥之感。 一停下思量,诸多疑虑纷至沓来:为何是刘伯仁遣人传讯? 念头刚起,不祥之兆已如潮涌,其中一个最糟糕的猜测顿时钻入脑海。 晋佑的面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他猛地勒住缰绳,用尽全身力气高声喝令:“快!全军折返,火速回援玉龙关隘!” 待威远侯晋佑心急如焚,驱军疾归玉龙关隘时,眼前的景象让他寒彻骨髓。 玉龙关下尸骸枕藉,刺鼻的血腥气弥漫在空气中,几乎充塞天地。 晋佑久经沙场亦未睹如此惨状,面色满是惊惶震恐,他纵马前冲,但见幼子晋琏周身浴血,北境军旧部围于垓心,他身形趔趄,好似随时都能倒下。 晋佑目眦欲裂,厉声咆哮:“谁敢动我儿一根汗毛!” 此声若雷霆乍响,那些与晋琏缠斗不休的叛军们听到这声怒吼,纷纷面露恐惧之色,不由自主地回过头来。 晋琏已是强弩之末,几乎站立不稳,但看见到父亲归来,双目遽然通红,他拼尽残力挣出重围,踉跄奔到晋佑马前,嘶声道:“父亲!刘伯仁叛变!他竟背后刺殿下一刀,与儿缠斗后遁逃!父亲,得快去救阿珩与殿下!” 晋佑从未见过自己的儿子如此惶然惨状,他心疼难抑,急挽晋琏上马,问道:“殿下去了何处?你伤势重不重?” 晋琏强抑体内剧痛,咯血数口,喘息答道:“儿…… 尚能支撑。殿下与布和战后重伤未愈,又被刘伯仁背刺一刀,今形势危急,必须尽快找到他们!” 父子二人忧心如焚,纵马狂奔,然而一路寻觅,竟不见二人踪迹。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晋佑机缘巧合之下在路上抓住了三个叛军。 在严厉审问下,那三个叛军吓得战战兢兢,哆哆嗦嗦地说出事情经过:“刘……刘将军命令我们把宸王殿下和纪监军抓回去,还派人在三个方向堵住了他们的去路。我们一路追赶,最后……最后他们好像被逼进了流沙之地!” 另一叛军续道:“那流沙之地人迹罕至,且风沙大作,我等眼见风霾将临,恐葬身沙海故而折返,真的没对宸王殿下和纪监军怎么样……” 第三个叛军低着头,小声地说:“他们皆身负重伤,又遇到那么厉害的风霾,八成是…… 凶多吉少,或已为风霾卷去,尸骨无存……” 晋琏闻言,心痛如绞,绝望崩溃如潮汹涌,他紧咬钢牙,目眦尽裂,策马直向流沙之地飞驰而去。 晋佑担忧儿子安危,哪里敢有片刻耽搁,立刻紧随其后。 当二人赶到流沙之地时,眼前唯见茫茫沙海,无垠无际,空无一物。 远处,似隐约出现两片染血布帛,晋琏似是被定住般,呆呆地望着那两片布帛,片刻之后,他不顾一切,带伤扑入沙中,颤手拾起那两块布帛。 刹那间,泪水决堤,眼神中充满不可置信,死死瞪视着眼前黄沙。 晋佑站于旁侧,望此情景,亦长叹一声,满面无奈悲戚。 晋琏仿若失尽全身力气,双腿一软,“扑通” 跪地,伤口溢血,一点一滴渗入沙中,他双手痛苦地揪着自己的头发,仰天哀嚎起来。 掌心紧紧地握着一把沙子,可当他抬起手时,流沙却迅速地从他的指尖滑落,消失不见,恰似心中那缕微末希望,渐次消逝。 “不……我不信……我不信!” 晋琏嘶声悲泣,声传旷野,凄凉无助。 晋佑缓步走到晋琏身侧,以苍老疲惫的声音道:“阿琏,你是一名将军,生死无常,终有此日。你且看远处,胡杨尚为风沙摧折,何况是人?他二人身负重伤,被逼入此绝地.......不可能还活着。” 晋琏像是没有听到父亲的话般,仍旧躬腰攥沙,一遍又一遍地重复道:“我不信……我不信!” 晋佑见晋琏几近癫狂,实在心忧如焚,担心他伤势加剧,无奈之下,只得运力于掌,劈向晋琏后颈,将他击昏,而后小心负于马背,回营疗治。 第123章 残玉泣血祭山河 晋琏被威远侯晋佑心急如焚地带回玉龙关。 一入帐内,军医们立即围拢上来,手忙脚乱地为他伤口裹扎妥当、良药敷毕,晋佑看着儿子苍白的脸庞咬了咬牙,心念玉龙关大破,战机不可贻误,狠下心再次整顿兵马,欲继续挥师北上攻城。 刘伯仁叛变,主将慕无离下落不明,连纪殊珩也失踪不见,一连串的噩耗在北境军中激起千层浪,军心大乱。 好在威远侯晋佑毕竟是戎马半生的老将,很快便控制住了局面。 刘伯仁叛变时,所能调动的亲兵不过区区千余人,经过那日与晋琏殊死拼杀又战死近百人,待他仓皇逃窜,手下估计也就只剩百十来人。 威远侯晋佑心中暗忖,绝不能放过这叛徒。 晋佑一路北上横扫兀良哈与格日勒残部时,又顺藤摸瓜,追击叛将刘伯仁。 他率浩浩荡荡大军绝尘而去之际,留下两千精兵照料伤兵、驻守玉龙关守着晋琏。 谁料,晋琏不过昏迷数日,伤势稍有起色,便不顾军医劝阻强撑而起,披上一身戎装,点齐一千余北境军,决然再次踏入那片令人望而生畏的流沙之地。 烈日高悬,流沙滚烫。 狂风呼啸着卷起漫天沙砾,打在将士们的脸上、身上,刮得人生疼。 晋琏身姿挺拔如旧,却难掩眉眼间疲惫与焦灼,眼神在风沙中晦暗不明,耳朵时刻留意着周遭动静,不放过丝毫声响。 “将军,东边一无所获,了无踪迹。” 一士卒满脸尘土,声线干涩疲惫,匆匆跑回禀报。 “将军,西边没有任何发现。” “将军,南边同样不见异常。” 晋琏眸光逐渐晦暗,默然静听士兵们接连回禀。 众人仅有千余,此地人迹罕至,危机四伏,稍有差池便会被流沙吞噬,故而搜寻范围极为有限。 正当晋琏满心悲戚,几近绝望之时,一身影在风沙中若隐若现,士兵艰难地从漫漫黄沙中跋涉而来,“将军!” 他扯着嗓子大喊。 晋琏心口猛地一跳,眼中闪过一丝希望,急切地望去,“如何?可是有什么发现么?” 士兵脚步踉跄地奔至近前,摇了摇头,双手却虔诚地奉上一块赤红如血的玉珏,玉珏在漫天风沙中带着瞩目的红,却碎得只剩下小半块。 晋琏目光触及玉珏,刹那间呼吸猛地一窒,只觉一阵天旋地转,悲痛将他彻底淹没。 他自是认得此物。 那是殿下朝夕佩戴于胸口的血玉,曾有一日他无意看到,好奇同殿下询问,殿下嘴角含笑,眼中透着一抹思念,只简略地告诉他这是什么地葬魂玉。 当时晋琏还打趣慕无离,怎会轻信那些民间轶闻,谁知慕无离却神色一正,轻声说那是陛下所赠。 晋琏瞬间明了,这物于殿下而言,想必是如平安符般的珍贵物件。 殿下出征向来玉不离身,玉在人在,如今玉毁....... 晋琏不敢,也不愿去想象殿下与阿珩究竟遭遇了怎样的凶险,莫非他们当真已经…… 风霾随时可能再度袭来,晋琏望着身旁疲惫不堪、伤痕累累的北境军卒,心中满是愧疚与无奈。 他实在不敢用余下众人的性命去做这毫无把握的赌博,只得满心悲戚地放弃搜寻,带队回营。 即便殿下与阿珩能在风霾肆虐下侥幸存活,可此地无水无食,他们又皆伤痕累累,也许真如父亲所言,他们已经…… 此后多日,晋琏日夜饱受煎熬,痛苦不堪,手中无时无刻紧紧攥着那块残玉,直至威远侯晋佑携着十城收复的捷报回归玉龙关。 自慕无离攻破玉龙关、斩杀额尔敦齐木?布和之后,晋佑率北境军势如破竹,横扫十城。 虽说出征前刘伯仁叛变、勾结外敌一事令军心大乱,可很快,军中将士们为慕无离复仇、踏平敌境的决心又再如燎原烈火,转瞬燃遍全军。 至此,永昼二十六城,尽皆收复。 晋佑安排心腹驻守才攻下的边境穹城,自己折返玉龙关寻晋琏,还带回一则消息:刘伯仁遁入没疆,下落不明,永昼二十六城虽已收复,可若要为慕无离与纪殊珩报仇雪恨,非得擒住刘伯仁不可。 而若欲攻入没疆,必须京城那位点头应允。 威远侯晋佑此番准备遣信使回京城,当面将玉龙关之变禀明昭靖帝。 晋琏黯淡绝望多日的面庞,终于显现几分动容。 他起身时,眼中恨意汹涌澎湃,紧攥手中残玉,向晋佑沉声道:“父亲,孩儿如今重伤在身,于疆场难再效力,此次便由孩儿回京,亲口向圣上禀明此事,恳请圣上出兵没疆为宸王殿下讨回公道,也算给圣上........一个交代。” 晋佑凝视浑身伤痕累累的晋琏,虽心有忧虑,但念及晋琏眼下回京终归比战场安全,便点头应允,令信使护送他归京。 北境二十六城已重回舆图,百万永昼奴隶一朝挣脱枷锁,重获自由身,喜讯传遍四方,百姓欢呼,士卒振臂,当是普天同庆的盛况。 可晋琏心中,却无半分胜利喜悦。 收复这二十六城,是他与殿下、阿珩三人携手共许的热血夙愿,他们曾并肩策马,踏破霜雪,日夜于营帐中挑灯夜谋,筹算每一步攻守之策,只盼能还北境安宁,扬国威于边陲。 怎奈造化弄人,如今繁华落定,却独留他一人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这般凄凉结局,怎叫他能有半分心满意足之感? 每念及此,晋琏的痛意便如钢针攒心。 他最为仰慕的兄长慕无离,以凡人之躯几乎比肩神明的英雄豪杰,本应与强敌浴血厮杀,马革裹尸,方不负一世英名,却未曾想,最后竟惨死在最信任袍泽背后那阴险一刀之下。 此等恨事如鲠在喉,不抓回刘伯仁,叫他怎能甘心? 还有阿珩…… 阿珩武艺低微,本应安稳后方赏春花秋月,却只因一腔滚烫热血,为睹大军凯旋、三人共夺那敌旌,才决然投身这修罗战场。 晋琏曾满心以为,他定能以血肉之躯护他周全,不让半点凶险近那小狐狸分毫…… 岂料最终连他自身,都险些折于刘伯仁叛军之手。 这般血海深仇,叫他如何能轻易放下? —— 京城。 登基大典前一日,金乌当空,洒下万缕金芒,似盛世之兆即将降临。 宫闱幽深处,慕无铮身着尚衣监才完工的龙袍对镜详看,袍上金丝织就的龙纹似欲破壁腾空。 着此华服,慕无铮本就生得妖孽的眉眼更为得天独厚,浅眸上微微扬起的眉梢透着几分慵懒随性,薄唇朱染,微抿的唇泄出丝丝冷意,更添矜贵清绝。 他只是悠然闲站,便散发凌冽威压,周遭宫人皆低头不敢抬眼。 林霜绛与夏霖在旁侧等候,慕无铮微微侧身,目光轻扫二人,嘴角勾起一抹浅笑,缓声道:“霜儿、夏霖,且瞧朕这身如何?” 他阔步前行,龙袍下摆翩然,宛若携风云而动,面上隐有羞赧之色,又轻声呢喃:“若他…… 见了,可会欢喜?” 林霜绛候得不耐,抬眸尽是无奈,暗忖:这都已是小铮试的一百余件龙袍了! 再这般下去,他的眼睛都要被这明晃晃的龙袍闪瞎了! 就算换作是宸王来也吃不消看他这样试........ 他强抑躁意上前一步,嘴角噙笑道:“这龙袍以金线织山河,龙纹昂显天威,自有气吞山河之势,极衬陛下。若是宸王殿下见了.......定也赞不绝口。” 夏霖一直敛息静候,显然相比于林霜绛有耐性得多。 她见状,娇颜染着几分喜色道:“陛下……陛下着这身龙袍简直宛若神只下凡,属下观之亦是绝妙无双!宸王殿下眼光卓绝,必然与属下所见略同。” 少女目光中满是笃定。 恰于此时,一阵急促足音打破殿内静谧,一小太监连滚带爬奔入殿中,“扑通” 一声跪地,双手高擎文书,颤声高呼:“陛下,大喜啊!从边境传回急讯,穹城收复了!我朝二十六城尽数收复!” 慕无铮双眸骤睁,惊喜夺目而出,疾步向前一把夺过太监呈报文书,匆匆览阅,继而咧开唇角:“朕就知道!他定能凯旋归来!” 众人闻言亦喜,满殿尽是喜气洋洋。 笑罢,慕无铮转身,神采飞扬,高声传令:“传朕旨意,命工部即刻着手,将明月楼悉心整饬,用上等绫罗绸缎、稀世奇珍妆点,务必为宸王归来筹备周全,不得有分毫差池!” 旁侧侍候的礼官们相视一眼,旋即齐声应和:“遵旨。” 次日,太和大殿前,晨光熹微,却被祭坛上的熊熊烈焰映得通亮。 祭坛巍峨高耸,白玉石阶层层累叠,似通往九霄云路。 阶梯之下,百官身着朝服,乌压压一片,皆躬身如稻穗,静聆礼官宣读登基章程。 礼官身着朱红礼服,头戴高冠,清嗓之后,高声唱喏:“吉时已至,祭天大典启 ——” 悠悠之声,于空旷殿前广场回旋飘荡。 百官依言,齐齐下拜,山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呼声此起彼伏,震得大地微颤,似要将天地间的赤诚尽付上苍。 慕无铮身着那华美龙袍,头戴十二冕旒,白玉珠在额前轻晃,虽稍掩那清浅双眸,却难遮那周身帝王威严。 他稳步踏上祭坛台阶,每一步皆沉稳厚重,落地有声。 行至祭台前,慕无铮接过侍者递来的高香,双手举过头顶,神色庄严肃穆,对着慕氏先祖牌位连鞠三躬,口中念念有词:“列祖列宗在上,铮儿承蒙祖上庇佑、天命所归,得以今日身着冕服,立于祭台。” “昔年岁月,或风雨飘摇,或荆棘载途,幸有先祖英灵守护,方使慕氏血脉未绝,传承至今。今铮儿既承大统,必当以苍生为念,振朝纲、抚黎庶,使四海升平,万民乐业。对内,兴农桑以足衣食,修文治以育贤才;对外,扬国威于四夷,保疆土之安稳。愿先祖护佑我朝山河永固,社稷长春……铮儿纵肝脑涂地,不敢有负家国,不敢辱没先名,唯望祖宗鉴察。” 言罢,香烟袅袅升腾而起,仿佛化作无形丝线,牵系尘世黄泉。 随着最后一次上香完毕,登基大典渐近尾声,唯待那一声宣告,新帝便将正式君临天下,主宰这万里山河。 太和大殿金顶耀日,飞檐流彩,默默见证这王朝更迭的历史一瞬。 就在这庄严肃穆之际,太和殿外,一阵喧闹声如远雷隐隐飘忽而至,模糊难辨地传入众人耳中。 “晋将军,晋将军!纵有万分火急之事,亦不可如此莽撞,直闯太和殿啊!” “晋将军,此刻陛下正祭奉慕氏宗庙,您这般行径可是大不敬之罪!” “晋将军!使不得,万万使不得啊!” 只见晋琏一袭素白麻衣,身姿英挺却难掩几分狼狈,身上包扎的伤口在挣扎间若隐若现,臂膀处的素白衣衫更是洇出触目惊心的丝丝鲜血。 他手持长枪猛地一扫,虎目圆睁,眼眶通红,声嘶力竭喝道:“本将军有十万火急之事需面见陛下,今日不论何人胆敢阻拦,先从本将军这杆枪上踏过去!” 晋琏全然不顾禁卫与宫仆的拼死阻拦,硬是提着长枪,一路闯将进去。 太和大殿前,百官正肃穆躬身,行那祭祀大礼,傅云起听见声音眉峰一蹙,抬眸望去时,眼中满是诧异与恼怒。 晋琏身后,信使脚步踉跄、跌跌撞撞地跟着,二人阔步如飞,疾奔上那洁白如玉的台阶。 傅云起见状,再也按捺不住心头怒火霍然起身,大步流星冲过前,边爬阶边高声怒斥:“晋琏!你意欲何为!你也不瞧瞧眼下是个什么情形、何等场合!这般放肆,简直是大逆不道!” 晋琏充耳不闻,宛若被执念附体,径直向前。 慕无铮站在祭坛之上,遥望晋琏那一身白衣匆匆奔来的身影,心中陡然涌起不祥之感,眉头紧锁,浅眸之中满是疑惑与不安。 孰料,晋琏气势汹汹冲上祭坛,却并未有半分冒犯之举,而是 “扑通” 一声,双膝重重跪地,以头抢地,磕得砰砰作响,声声悲戚,双手颤抖,捧上一块血红残玉,泣不成声道:“陛下,臣…… 臣特来请罪!臣出征前答应陛下之事没能做到…… 臣…… 臣把宸王殿下和阿珩给弄丢了……” 慕无铮脸色倏然煞白,瞪大双眸死死盯着晋琏,声音颤抖道:“你…… 你说…… 弄丢了?是何意?” 晋琏满脸痛苦,泪水决堤汹涌而出,未及他开口解释,信使气喘吁吁抢言道:“陛下!玉龙关一役,宸王殿下奋勇杀敌,眼看已大获全胜,孰料那刘伯仁竟在关键时刻叛变,趁殿下不备,从背后狠狠刺了一刀,殿下因此重伤倒地。紧接着,又与纪监军一同被叛军层层包围,拼死突围,却不慎陷入绝境流沙之地,偏又遭漠北风霾,竟是…… 尸骨无存!” 晋琏哭得肝肠寸断,上气不接下气:“陛下,您杀了臣吧,是臣无能,没能护好宸王殿下!待臣与家父率军赶到时,他们已被流沙吞没,消失得无影无踪……” 慕无铮呆立当场,难以置信地听着这番话,良久,双手不受控制般揪住晋琏衣领,声音破碎得不成句:“怎…… 会…… 尸骨…… 无…… 存?” 晋琏望着慕无铮满是悲戚的面色满心愧疚,自觉有负君托,无颜以对君王。 他喉间似被扼住,泪水决堤哽咽不止,却一个字也吐不出,只能以悲态倾诉悔恨。 朝下百官虽听得不甚真切,却也隐隐猜到事情大概,顿时惊得面面相觑,继而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声响成一片。 林霜绛与傅云起亦是脸色大变,面露惊惶。 不远处,薛太后却听得一清二楚,刹那间眼前一黑,竟直直昏死过去。 台下观礼的慕无双惊恐万分,大喊:“母后!母后!” 慕无铮失魂落魄般怔愣许久,终于缓缓松开晋琏,素手一把夺过晋琏手中那半块血红残玉,晋琏失了支撑跌坐在地,仍不停磕头,额头很快磕出一道血痕,鲜血直流,他却不知疼痛。 慕无铮眼神空洞宛若魂魄离体,脚步虚浮地缓缓向前走去,口中喃喃自语:“尸骨…… 无存?” 他一步一步向前,周遭一切仿佛皆化为虚无。 慕无铮嘴角勾起一抹苦笑,边呢喃边笑,笑声愈发凄凉:“尸骨无存…… 尸骨无存……” 手中死死攥着那半块残玉,指节因用力而掐得泛白。 待行至那高耸巍峨的白玉石阶前,慕无铮全然没了意识,竟一脚踏空,整个人向前栽倒,顺着那层层累叠的白玉石阶翻滚而下! 台下百官见状,吓得肝胆皆骇,齐声惊呼:“陛下!陛下!” 林霜绛与傅云起更是大惊失色,不假思索,飞身扑了过去! 第124章 残玉折魂引泣谏 慕无铮的骨头好似要散架,尤其是那头,沿着石阶磕磕碰碰,传来钻心剧痛。 刹那间,脑海中似万千惊雷轰鸣,眼前一片昏黑,仅存的意识被这剧痛不断拉扯。 在彻底昏厥之前,慕无铮脑海中唯有一句话闪过。 他得到了天下。 可是他最想得到的,永远失去了。 温热的鲜血从额头汩汩涌出,顺着脸颊滑落,混入了他的发丝,滴落在洁白的石阶上。 台下百官皆吓得魂飞天外,原本整齐肃穆的队列瞬间乱作一团。 混乱的呼喊声响彻整个大殿广场。 林霜绛脚下一蹬,身形掠至慕无铮身侧,傅云起亦是紧随其后,两人一左一右,手忙脚乱地将滚落的慕无铮扶起。 可待他们看清慕无铮此时此刻的面容时,不由得齐齐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慕无铮的额头上鲜血泉涌,顺着眉眼、鼻梁肆意流淌,那张精致冷艳的面庞此刻已被鲜血污得凄惨不堪。 林霜绛抖着手去寻慕无铮的脉搏,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惊慌:“快!快传太医!” 傅云起亦是面色凝重地冲着慌乱的百官怒喝道:“都愣着作甚!还不速速去请太医!” 文武百官这才如梦初醒,有的慌慌张张地朝太医院奔去,有的则不知所措地在原地打转,整个太和殿陷入一片混乱与喧嚣。 承乾宫。 林霜绛坐在榻边,玉指轻搭在慕无铮腕间,细细诊脉,眉梢紧蹙。 太医们垂首一旁,大气都不敢出。 傅云起更是忧色满面,不住地在殿内踱步,殿阁首辅欧阳恪亦负手而立、静静等候,看着虽平静,可眼底那一抹担忧却怎么也藏不住。 夏霖与姚冬易并肩站着,目光死死地盯着榻上沉睡的慕无铮。 殿内太监宫女们脚步匆匆,手捧药碗、巾帕来回奔走,却个个屏气敛息,生怕弄出半点声响。 慕无铮悠悠转醒,额上缠绕着白纱,双眸空洞无神,对周遭一切皆无反应。 林霜绛见状,心中满是无奈,轻启朱唇,声音似有若无:“小铮……从前我本不愿告知于你,只想着徐徐为你开解心结,调养身子,你总会好起来的。可如今……我也只能如实相告了。昔日你殚精竭虑谋夺皇位,周旋于各方势力之间,早已积郁成疾。原本只要少沾血光,便不会对神智有太大妨害。可此番意外从祭坛上跌落,那么高……头部重创,淤积淤血,加之你如今深陷大悲,极有可能引发癔症,郁症怕也会愈发严重……你还需早些看开才是……这般下去,对身子损害极大。” 然而,慕无铮却依旧直直地望着前方,脸色憔悴苍白,眼瞳黯淡,毫无回应。 众人面面相觑,皆是束手无策。 这几日,太医院忙得脚不沾地,薛太后因宸王尸骨无存之事悲痛至极,导致大病一场卧床不起。 太医院的医官们便在承乾殿与慈宁宫之间来回奔波,片刻不得闲。 这五六日来,慕无铮全靠林霜绛等人在他昏迷时,灌入汤药、药膳吊着身子。 直到五六日后,慕无铮才总算恢复些许清明。 他缓缓支起身,转头,目光扫过殿内众人,声音虚弱而喑哑:“晋琏呢?” 婢女水芙赶忙上前:“晋将军这些时日一直在殿外跪着请罪。” “传他进来吧。” 水芙领命而去。 不多时,晋琏一脸憔悴、衣衫凌乱地被带到慕无铮榻前。 “扑通”一声,他双膝跪地,“陛下……”声音中满是愧疚与自责。 慕无铮额上裹着白布,手中紧紧捏着那块残玉,强忍悲痛,目光直直盯着晋琏,沉声道:“刘伯仁为何突然叛变?细细说来。” 晋琏眼眶泛红,声音带着哽咽:“在攻打玉龙关之前,刘伯仁便因宸王殿下接下册封旨意,与我等大吵一架。他气愤宸王殿下安然受封,将皇位拱手相让,直言宸王殿下辜负他们一片赤诚之心。臣与阿珩百般劝说,他却一句也听不进。后来,我军攻打玉龙关,一上阵便觉敌军士气饱满,防守严密,显然有诈。殿下当机立断,与家父更换攻城策略,这才九死一生攻下玉龙关。如今想来,若非军中有内应,将攻城策略泄露给布和........玉龙关一役,我军怎会折损五万将士!若不是殿下早有应急之策,这玉龙关怕是根本难以攻克!” 竟是自己…… 他又怎会想不到,慕无离那般决然地俯首称臣、效忠于自己,那些人岂会这般轻易接纳? 正因为慕无离选择了他,坚定地站在他身旁,才会落得个因心腹背叛,最终送命的下场啊! 慕无铮强抑心痛,继续问道:“那信使所言,刘伯仁刺了……他一刀,又是怎么回事?” 晋琏满脸哀恸,泪水夺眶而出:“当时殿下与布和生死决战,才杀了布和,正要登城夺旗。臣与阿珩劝殿下回营找军医,可殿下念及北境军伤亡惨重,想着先夺下敌旗振奋士气,便由臣与阿珩搀扶着登上城楼……谁知!刘伯仁不知何时,派人传假消息引家父率军追击残军,用此计支走家父……使得关隘守卫空虚。就在殿下夺旗、众人欢庆之时,刘伯仁突然出手........殿下本就重伤在身,躲避不及才被他刺中一刀。臣缠住刘伯仁,让阿珩带着殿下撤离。” 慕无铮喉间一紧,强忍腥甜,哑声道:“然后他们……才被叛军逼入流沙之地?” 晋琏含泪点头:“臣与家父抓到几个叛军,他们交代,殿下与阿珩进入流沙之地时,正好风霾将至。” 慕无铮神色黯然,喃喃道:“那你后来可派人去流沙之地搜寻?” 晋琏泣不成声:“人迹所能到达之处,臣皆派人搜过了,只寻得那截残玉。” 慕无铮怔怔地看着手中残玉,仿佛被抽去所有力气,一时没忍住,“哇”地吐出一口鲜血。 侍女水芙和水蓉吓得花容失色,惊呼:“陛下!” 慕无铮拿帕子捂住嘴,摆了摆手,虚弱道:“朕无碍。” 晋琏亦是吓了一跳,稍作镇定后,神色坚定,大声道:“臣,恳求陛下准允,发兵攻入没疆,以我朝强兵之威,逼迫没疆交出刘伯仁!” “不可!” 在殿外端着药、焦灼徘徊的林霜绛径直闯入殿内。 身后的长公主慕无双、欧阳恪、傅云起等人鱼贯而入。 慕无铮闻声抬眸,看向林霜绛的目光竟带着几分冷峻,沉声道:“为何不可?” 一身素白的慕无双踏入殿中,早在殿外时便将殿内二人对话听得真切。 听完晋琏一番话,她更是心如刀绞,痛彻心扉。 慕无双不等林霜绛答话,便红着眼、贝齿紧咬下唇,“扑通” 一声,重重跪在慕无铮面前,声泪俱下哀声道:“陛下,恳请陛下出征没疆,为兄长报仇雪恨!那刘伯仁逆贼罪大恶极,陛下定要将其千刀万剐,以正公道!” 慕无铮目光凝着眼前满脸悲戚的慕无双,心中一阵刺痛。 未及开口,林霜绛已然抢话道:“不可!陛下,万莫冲动行事。” 长公主慕无双猛地抬头,眼中满是不甘与愤怒,哀声质问道:“林霜绛!为何不可?我哥哥因刘伯仁等叛军逼入流沙之地那般绝境而丧命,怎能就此作罢!” 林霜绛神色凝重,语重心长地同慕无铮劝道:“陛下,如今才历经战乱收复二十六城,眼下民间田园荒芜,百废待兴,正需休养生息。我朝兵力更是损耗严重,哪有多余人力发动北征?此时兴兵,只会让更多百姓深陷水火之中。” 殿阁首辅欧阳恪更是上前一步,在帝王榻前躬身拱手,劝道:“陛下,宸王殿下之事.......举国同悲!然陛下身负天下之重,当以大局为重!如今四海初定,民生凋敝,正需陛下以仁心抚之,以睿智理之,方不负万民所望,还望陛下三思啊!” 长公主慕无双见此情绪愈发激动,“噌” 地站起身来,纤手指着林霜绛,怒声道:“你们不过是怕打仗劳民伤财,可我兄长的血海深仇怎能不报?你们这是贪生怕死,畏首畏尾!” 林霜绛被这突如其来的指责弄得面色惨白,他深吸一口气,强压心中委屈。 “长公主,” 林霜绛的声音微微颤抖,“冤冤相报何时了?您满心满眼只有报仇,可曾将天下苍生放在心间?一场复仇之战看似为宸王殿下讨回公道,却会让无数百姓流离失所,陷入水深火热!这天下刚经历战乱,好不容易有了一丝喘息之机,我们怎能因私仇,再度将天下拖入动荡?又如何对得起这万千黎庶?” 欧阳恪紧接着跨前一步,长揖到地,言辞恳切:“陛下,长公主,林学士所言极是。今我朝历经战火,国力损耗巨大,百姓渴望安宁,若此时贸然兴兵,国内民生恐难以为继,敌军亦非等闲,一旦战事不利,国家危矣。陛下以英明之姿登大宝,当为社稷计深远,以苍生福祉为念,切不可因一时之愤,置江山社稷于险境。” 一直沉默在旁的慕无铮,听到此处,像是被触及心底最深痛处。 他猛地抬起头,双眼直勾勾盯着欧阳恪与林霜绛二人:“苍生?呵呵……”慕无铮喉间逸出一丝苍凉而悲怆的笑声,“霜儿,欧阳大人,你们可知若非当初为执意替双亲报仇.......若非他为这天下尽心竭力多年........你们以为朕会这般舍生忘死,只为让这天下太平?如今……他不在了…… 父母大仇已得报,江山也重回慕氏正统,这空荡荡的世间……朕活下去还有什么欢愉可言?!” 慕无铮越说越激动,双目猩红状若癫狂。 欧阳恪心内大骇,他怎么也没想到,陛下对宸王的执念竟如此之深! 一身紫袍的老臣扑通一声跪地,声音饱含赤诚:“陛下!宸王殿下对天下的付出满朝皆知、天下共睹!可宸王殿下若泉下有知,定不愿见陛下沉沦于悲痛与仇恨之中,置天下黎庶于不顾……陛下这般,叫宸王殿下如何安息于九泉之下!” 欧阳恪抬起头,目光炯炯地望向慕无铮,神色凝重无比:“陛下肩负社稷江山,承载万民期望,昔日慕氏太祖皇帝栉风沐雨,开创我朝基业,历经数代帝王兢兢业业,方有今日之天下。如今陛下既已坐拥江山,便当守好这万里山河,护佑百姓安康。若因一时私仇,让天下再度陷入战火,生灵涂炭,陛下又如何对得起列祖列宗?如何对得起曾为这天下浴血奋战的宸王殿下?” “陛下,”欧阳恪再次重重地磕下响头,“老臣恳望陛下以江山社稷为重,抛却私仇,重振龙威。引我朝昌盛繁华,此乃宸王殿下之所盼,亦陛下身为万乘之君的无上重任!” 言罢,他长跪于地,久久不起,身躯因情绪激荡而微微发颤。 傅云起一直在旁观察着局势,见此情景,心中暗叫不好。 他心急如焚地一个箭步上前,挡在林霜绛身前单膝跪地,恳切道:“陛下!臣恳请陛下冷静,三思而后行!” 傅云起和欧阳恪都急着将慕无铮从崩溃的边缘拉回。 林霜绛望着几近崩溃的慕无铮,心中一阵酸涩,眼眶也微微湿润,他认识小铮这么久以来,小铮从未用这样的眼神看过他,也从未用这样的语气同他说话。 可此刻他不容有半分退缩。 他强撑着内心波澜,厉声问道:“陛下,难道您忘了登基大典时所言?在其位当尽其责!您如今贵为天子,身负天下万民重任,怎能因一己之私,置天下于不顾?” 顿了顿,林霜绛悠悠念道:“登基大典上,陛下曾言……此生必当以苍生为念,振朝纲、抚黎庶,使四海升平,万民乐业....... 肝脑涂地,不敢有负家国,不敢辱没先名........ 这些话,臣言犹在耳,陛下难道都忘了吗?” 慕无铮听到这番话,不自觉张了张嘴,似要反驳,却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只觉一股无力感涌上心头,身子晃了晃,脚步踉跄,颓然坐回榻上。 一双莹润眼瞳中满是痛苦与挣扎,内心在仇恨与责任之间不断拉扯,每一次挣扎都让他痛苦万分。 殿内一片死寂,众人皆将目光投向慕无铮,静候他的抉择。 长公主慕无双见此情景,心中仍存不甘。 她咬了咬牙,再次跪地,恳切道:“陛下,莫说是本宫,兄长于北境军恩重如山,此仇不报……这等叛主之人不除,如何给北境军一个交代?” 言罢,她重重磕了几个响头,额头渗出丝丝血迹。 林霜绛高声呵斥道:“长公主,您可知您这是在拿北境军要挟陛下!” 慕无铮听着众人一番来回铿锵谏言,不自觉紧闭双眼,心中痛苦万分。 一边是挚爱之人的血海深仇,一边是林霜绛、欧阳恪所言的天下苍生与帝位职责。 良久,他才缓缓睁开双眼,眼中满是疲惫与无奈,却又透着一丝坚定。 目光缓缓落在一身素白的慕无双身上,声音沙哑而沉重,似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长姐,起来吧。” 慕无双微微一怔,缓缓抬起头,美目中还噙着泪花。 “此事容朕再仔细思量。但无论如何,此仇,朕绝不会忘。” 慕无双原本就坚定的眼神愈发炽热,似能将一切阻碍都焚烧殆尽。 “本宫等候陛下旨意……陛下莫忘了,昔日本宫也曾远赴南境战场,只要陛下同意发兵为兄长讨回公道,本宫随时可出战,陛下并非仅有晋氏一族与傅氏一族可用。” 慕无双的表情冷峻而决绝,似已置身战场,与仇敌短兵相接。 慕无铮见此微微一叹,“长姐先去吧,母后的状况想必不佳,先去陪陪她。” 慕无双稍行一礼,转身离开承乾殿。 林霜绛心忧如焚,若不设法令小铮摆脱此执念,非但他自己深陷痛苦难以自拔,整个国家亦可能因这场战争,陷入万劫不复之境。 反复权衡后,林霜绛微微俯身靠近傅云起耳畔,低声道:“云起,按住陛下随我走!今日我定要让陛下清醒过来。” 傅云起思忖片刻,终是一咬牙。 慕无铮目送慕无双离开,正对着掌心残玉凝思。 傅云起见此情景,上前一步,拱手道:“陛下,请随臣出宫一行。” 慕无铮神色微怔,问道:“现在?去何处?” 晋琏拖着重伤之躯,匆忙起身阻拦,大声喝道:“出兵一事未决,你们要带陛下去哪里?!” 声音因焦急与虚弱略显沙哑。 他眼中闪过一丝防备,猛地推开傅云起挡在慕无铮身前,“陛下病体未愈,此时怎能出宫?” 傅云起眉头微蹙,沉声道:“晋将军,我等此举,皆为陛下与天下计。” 晋琏冷哼一声,道:“为陛下与天下着想?此时让陛下出宫,你们究竟意欲何为?” 林霜绛向前一步,诚恳道:“晋将军,陛下若一味被仇恨左右,执意发动战争,天下必将重陷战火,无数百姓亦会因此遭殃。我等带陛下出宫,是想让陛下目睹民间疾苦后再做抉择。” 晋琏却不为所动,道:“这是陛下私事,亦是我北境军大事!宸王殿下对北境军恩重如山,此仇不报,北境军上下难平!” 双方僵持不下,气氛剑拔弩张。 忽然,晋琏因情绪过激,牵动伤口,身形一晃,险些摔倒。 傅云起见机,向林霜绛使了个眼色,二人迅速上前,一左一右架起慕无铮。 慕无铮奋力挣扎,怒喝道:“霜儿,表兄!你们速速松开朕!” 傅云起沉声道:“陛下,得罪了!臣等绝无反意,是为了陛下与天下……不得已出此下策!” 言罢,不顾慕无铮反抗,强行把他带出承乾殿。 晋琏才追出门便被禁军拦住,无力地望着三人离去的方向。 “陛下…… 阿珩与殿下的仇……” 他喃喃自语,声音在空荡荡的殿内渐渐消散。 三人一路乘马车出宫,踏入京郊。 京郊虽有几分烟火气,却也难掩破败之态。 新修的土坯墙显得格外突兀,道路两旁,摆摊的小贩们虽面带疲惫,却都透着一股子执着劲儿。 三人一路前行,来到一偏僻小店。 房屋的木窗略显陈旧,门轴转动时发出 “吱呀” 声响。 “是林小公子又来了?这回还带了朋友来啊!” 大婶满脸笑意,热情地将他们迎进屋坐下。 “大婶,三碗豆花就行!”林霜绛开口。 “好嘞!”大婶精神奕奕地应道。 屋内陈设极为简单,几张旧木桌摆在中央,周围放着几条长凳,边角处堆放着一些杂物,虽然简陋,却收拾得井井有条。 大婶转身,端出自家所做的豆花,热气腾腾,豆香瞬间弥漫开来。 林霜绛微笑着,语气轻柔地问大婶:“大婶,我许久不来了……您现在每日能赚多少钱,生意可比从前好些?” 大婶擦着手,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容,“最近日子可比从前好多了,从前总是动荡不休、南边打完了仗边境又开始打!街里街坊整日提心吊胆,哪有心思做大买卖哟!那时候……一天能赚几文钱便谢天谢地了,赚多了还怕又被那些世族豪强盯上,平白无故遭了抢……” 傅云起往嘴里缓缓送入一口清甜的豆花,接过话道,“如今永昼初定,世族大多抄家灭族,边境战事也停了。” “是嘞!虽说还是辛苦,可每天能多赚十文钱呢。这十文能给家里添些油盐,给孩儿们买些小物件,好歹日子宽裕些。” 林霜绛微微颔首,旋即望向慕无铮,低声道:“陛下,您且看,民间百姓为几两碎银不辞劳苦,日日皆为生计拼尽全力……陛下怎能因仇恨而忘却百姓艰辛?陛下莫要让仇恨蒙蔽心智,忘了来时之路啊。” 慕无铮沉默良久,目光在大婶布满皱纹的面庞与这简陋屋内来回扫视。 当看到屋内仅有的几件破旧家具、墙上补丁摞补丁的布帘时,心中似有波澜泛起,眼神也有了一丝动摇。 可转瞬之间,脑海中浮现出挚爱之人的面容,那份决绝又再度浮现。 慕无铮凝着林霜绛,声音低沉却坚定:“霜儿,朕明白你的苦心,亦看到百姓不易。但此仇不报,轻轻揭过……朕如何苟活于世?即便只剩朕一人,不动一兵一卒........朕也要前往没疆,亲手斩杀刘伯仁!此仇一日不报,朕与北境军,都绝难善罢甘休。” 林霜绛望着慕无铮那决绝的神情,不禁幽幽轻叹一声,满心无奈。 他抬眸看向傅云起,轻声道:“云起,我们送陛下回宫吧。” 傅云起微微点头,眼神中亦是无奈。 二人伴着慕无铮,一路快马加鞭赶回宫中。 宫墙巍峨,殿宇重重,踏入宫门的那一刻,慕无铮便觉周身疲惫之感愈发沉重。 他拖着沉重的步伐,缓缓走近外间软榻旁,身形如坠千斤重重地坐了上去。 恰在此时,侍女水芙神色焦急匆忙入内,走到慕无铮身前屈膝行礼,急切禀报道:“陛下,瑞王殿下求见,殿下似有急事。” 慕无铮双眸黯然,声音疲惫道:“唤他进来吧。” 言罢,他靠在软榻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不知想着什么。 第125章 朕以心头血起誓 承乾殿内烛火如豆, 侍女水芙蓉引瑞王慕无寂入殿,慕无寂一身玄色锦袍,神色局促。 慕无寂在软榻前站定,抬头看去时,昭靖帝慕无铮靠坐在软榻上,身上铺着锦被。 分明还未入冬,陛下竟已盖这么厚实的锦被了…… 他欠身行礼,声音因紧张发颤:“臣……臣深夜贸然叨扰陛下,听闻大哥.......遇袭,又闻晋将军恳请出兵没疆一事,臣忧虑万分,故而匆忙赶来。臣思忖,或许……或许能为陛下略尽绵薄之力。” 慕无铮额上仍裹着白纱,稠丽的面容精致得近乎妖冶,双眸藏着化不开的哀思,眼尾的红痣似血滴,朝露般的肌肤如今只剩病态苍白,浓重乌青爬满眼底,两颊微微凹陷,浅笑凝眉皆难掩神色郁郁,似山巅落单的仙鹤。 听到声响,慕无铮迟缓抬眸,素手轻抬,动作迟缓无力,以细微至极的动作示意慕无寂近前:“他的事,五哥知晓了。” 慕无寂缓缓抬起头,面露几分哀伤,嗫嚅良久,道:“是.......大哥是世间少有的好兄长。臣与阿音日思夜想,皆盼能助陛下早日将刘伯仁那逆贼擒获……陛下知晓阿音于机关术一道苦心钻研,近日颇有些新得,一心想呈献于陛下。臣斗胆揣测……此成果或可在陛下出兵没疆之际,派上大用场,助陛下一解心头之恨。” 慕无铮眼眸闪过惊色,转瞬归于平静,皱眉沉思后问:“何等成果,竟让五哥如此笃定?” 慕无寂挠了挠头,面上浮起一抹腼腆,嘴角微微上扬:“此物委实太过玄妙,望陛下恕臣嘴拙,实在难以用言语尽述……还请陛下移驾京郊,亲眼目睹方知其中乾坤。臣听闻林修撰与欧阳大人谏言,如今我朝需休养生息,征调足额兵力实非易事。但若能得此神物相助,人力物力皆可大幅削减,征战之事……或可事半功倍。” 慕无铮眼中陡然闪过一抹璀璨光亮,他猛地站起身来,身形却晃了晃,似是因大病未愈而体力不支。 他目光紧紧凝视着慕无寂,沉声道:“此事当真?” 慕无寂忙不迭地点头,神色无比认真,语气坚定如铁:“千真万确,陛下!臣岂敢欺瞒,陛下但随臣走这一遭,自会明白。” 慕无铮双眉紧蹙,沉吟良久,道:“好,朕便随五哥走这一遭。” 言罢,他转身,轻唤身旁侍奉的太监,附耳低声吩咐了几句,而后袍袖一挥,与慕无寂并肩朝殿外走去。 清冷月色倾洒,二人身影渐远,唯留承乾殿内烛火摇曳。 慕无铮与慕无寂一行人,马蹄声碎,行至京郊。 只见荒野之中杂草丛生,荆棘肆意蔓延,四下一片死寂。 冷风呼啸而过,吹得荒草沙沙作响,远处几株枯树在月色下投下扭曲的光影。 萧璃音早已在此等候多时,见二人到来,她莲步轻移,盈盈下拜:“臣妾恭迎陛下圣驾。” 慕无铮微微抬手示意免礼,目光中满是急切,望向萧璃音道:“听闻五嫂的机关术另得新造诣,朕今日特来见识。” 萧璃音嘴角含笑,引着众人来到一铁车前。 荒野中,一尊黝黑的铁车静静矗立,形状颇为奇特,车身修长似蛟龙横卧,通体黝黑、管口朝天,车身之下有两轮支撑,轮辐粗大,轮缘宽厚,稳稳立于地面,似宣示它可随将士之意奔赴沙场。 萧璃音朱唇轻启,解释道:“臣妾为此物取名为,火炮。” 那火炮之上显然布置诸多精巧机关,慕无铮虽不知其详,但一眼观之便知是精心打造,丝丝入扣,环环相连,定有非凡功用。 炮尾处略显粗壮,暗藏雷霆之威。 萧璃音轻移莲步来到铁车旁,手中令旗一挥。 王府府兵们见状,迅速忙碌起来,一个府兵快速地填装,双手灵活地穿梭在各种器具之间,小心翼翼地安置火炮,另一个调整管口倾斜,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 一切就绪,萧璃音一声令下,喝道:“点火!” 刹那间,火光迸射似撕裂夜空,紧接着发出一声震天巨响! 声如雷霆震怒,直震得众人耳鼓欲裂。 众人皆为这突现的声光所震慑。 慕无铮瞠目结舌,面上尽是惊与喜交织,似是不敢相信眼前所见。 慕无寂亦是眼中闪过一丝惊叹,一旁的王府府兵们皆呆若木鸡地看着这一切,手中器具几乎坠地。 火光以肉眼不可察的速度划过夜空,带着凌厉的气势,直直冲向远处的靶标。 只听 “轰” 的一声,远处模糊不可见的靶标瞬间被炸得粉碎,木屑与尘土漫天飞扬。 慕无铮等待片刻,见风平浪静,终于才快步上前,火炮虽静立于地,肃杀之气却弥漫四周,仿佛一点燃便带来震天动地之能,可摧城拔寨,威震四方。 他伸手轻抚火炮发热的管口,赞不绝口道:“此等神器……真是我朝之幸!有了它,出兵没疆一事,定无忧矣!” 萧氏夫妇相视一笑,双双拱手道:“陛下洪福齐天,神器天佑我朝。” 随后,萧璃音温婉相邀:“陛下舟车劳顿,今喜得良器,臣妾已在瑞王府中备下薄宴,还望陛下赏脸。” 慕无铮心中略作思忖,虽然他几乎没有多少食欲,但念及五哥五嫂此番展现的神物对永昼裨益极大,且盛情难却,他微微点头,和声应允:“五嫂美意,朕岂有不应之理。” 待至宴间,华堂之内烛火摇曳,光影交错。 案几上佳肴罗列,珍馐美馔散发着香气,袅袅升腾。 自慕无离的噩耗传来,这些时日,慕无铮食不知味,寝不安席。 而此时此刻,他竟第一次有了进食的兴致。 他微微低头,看着面前精致的菜肴,神色稍有放松。 只是慕无铮额伤未愈,慕无寂夫妇心思细腻,特意为他备下上好的茶水。 席间,三人交谈甚欢,满含温情。 慕无寂目光凝住慕无铮,神色间满是局促,言辞迟缓且带着几分与生俱来的笨拙:“陛下,大哥他…… 是真的去了吗?” 慕无铮眼眸骤黯,心底痛意翻涌,从前与慕无离相处的画面如走马灯般在脑海闪现,他微微低头、轻皱眉头,似竭力隐藏悲绪。 就在此时,又听慕无寂接着道:“臣自知.......臣的才能万万不如大哥...... 但臣愿以兄长之责,全力辅佐陛下。阿音与臣,定会倾尽全力,助陛下稳固江山,平定四方,不负大哥这些年为永昼费心竭力。” 言罢,慕无寂眼神坚定,带着绝不退缩的决心。 慕无铮静静听着,只觉一股暖流自心间淌至全身,他抬眸望向慕无寂和萧璃音,眼眶微微泛红,嘴唇轻动似欲言又止,一时哽咽难语。 良久,他缓缓举起茶杯,声音微微颤抖:“得五哥与五嫂如此……乃朕之幸。来,我们.......干了这杯!” 言罢,三人举杯,手臂轻扬,杯盏相碰,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 而后,他们仰头一饮而尽,酒水顺着喉咙流下。 —— 金鸾殿内,烛火灼灼,幽微暖光在殿内众人脸上跳跃,却驱不散那满殿凝重。 深更半夜,慕无铮突兀召集众人,殿中诸人神色皆不安,交头接耳间尽是隐忧。 昭靖帝慕无铮高坐龙椅,周身一袭雪白,自登基大典后他就没再穿过龙袍,日日一身素白,似披麻戴孝。 傅云起静静站在他左侧,龙椅之下、众人眼前,一尊黝黑火炮默然矗立。 慕无铮目光环视殿内,殿阁首辅欧阳恪眉头紧锁,神色凝重。 林霜绛身着一袭绿衣,清冷气质如霜雪,不与尘世相融。 大公主慕无双同样一身素缟,面色冷凝。 晋琏仍是颓意难消,阴霾沉沉。 陈王世子慕凤玄与陈老王爷并肩而立,自从得知堂兄慕无离的噩耗传来,这些时日他就没怎么吃好睡好,满心皆是不可置信。 他多次进宫,却连慕无铮的面都见不着。 四下里一片死寂,无人敢率先打破沉默。 陈老王爷身为殿内最年长者,见气氛压抑得近乎窒息,轻咳一声打破寂静:“陛下深夜召臣等前来,莫不是有要事相告?” 慕无铮并未作答,缓缓起身,伸手握住案上短剑。 众人茫然之际,他猛地将短剑刺入心口! 刹那间,鲜血迸溅,殷红夺目,瞬间染红了他的衣袍。 众人皆瞠目,惊愕失声。 “朕……以心头血起此毒誓,纵踏破没疆……穷尽四海,必将刘伯仁碎尸万段!” “若违此誓,朕甘愿不得好死……不入黄泉……不得往生!” 慕无铮的声音冷冽而尖锐,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在空旷的殿内久久回荡。 众人惊惶,旋即纷纷跪地,高呼:“陛下!” 姚冬易与夏霖惊恐地捂住嘴,眼中满是震骇,林霜绛盯着那抹鲜红满脸焦灼,不假思索欲上前,却被晋琏一把拽住,晋琏厉声道:“林修撰,陛下心意已决!” 慕无铮面色惨白如纸,额间豆大汗珠滚落,却强忍剧痛,缓缓将短剑拔出。 浓稠的鲜血顺着剑身汹涌而下,溅落白衣下摆,胸口洇出大片触目惊心的血渍,连指尖亦被血污染得不堪。 他猛地振臂一挥,染血短剑脱手而出,在空中划出一道凌厉弧线,“当啷”一声,剑刃带着血滴砸落地砖,撞击声响在死寂大殿内格外刺耳。 慕无铮强抑翻涌的剧痛,深吸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目光冷峻地逐次扫过众人,最终定格在陈王世子慕凤玄与陈老王爷身上。 他一字一顿,清晰无比:“朕意已决,即刻出征没疆……陈王世子慕凤玄监国,陈王辅政。若朕……身死,则由慕氏一族最后的血脉……慕凤玄即位。望诸位尽心竭力,不论何人为主,保我朝安稳……护百姓周全!” 陈老王爷满脸震骇,脱口而出:“铮儿!” 慕无铮低头凝视着胸口不断涌出的鲜血,沉声道:“皇叔,朕心意已决。” 陈老王爷痛心疾首,“铮儿……你可是兄长唯一的血脉!” 慕无铮默然不语。 水芙惊了好久才缓过神来,赶忙颤抖着上前递去帕子,慕无铮一把接过,捂住心口按着伤处。 陈老王爷无可奈何,只得满脸怒其不争地推了一把慕凤玄,示意他赶紧麻溜跪地领旨。 慕凤玄却不急不缓地看向身旁的冬易,眼中闪过一丝挣扎与犹豫,旋即鼓起勇气道:“陛下!臣不要监国!臣愿随陛下一同出征,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姚冬易神色微变,在场众人皆面露惊诧。 这节骨眼,陈王世子还敢抗旨? 好胆量! 姚冬易上前一步,轻声劝道:“凤玄,你可还记得曾答应过我何事?” 慕凤玄神色一怔,他的确在襄阳时答应冬易,日后一定会听她的话....... 众目睽睽之下,他面露难色,良久之后,不得不无奈点头。 慕凤玄缓缓撩开下摆,跪地叩首,双手高抬:“臣,慕凤玄接旨,定不负陛下所托!” 恰在此时,殿外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定国侯世子赵及月匆匆闯入金銮殿。 他单膝跪地,急道:“陛下,臣听闻陛下欲出征没疆,臣尚有一身武力,恳请能与长公主慕无双一同出征,为我朝开疆拓土,杀敌报国!” 长公主慕无双闻声抬眸看向赵及月,眼中闪过一抹别样的意味。 慕无铮见他执意跟去,也不多作阻拦,扫视殿内众人,高声道:“如此,北征之事就此定下。随行者速回府准备,三日后……随朕赶赴北境!” 慕无铮决然转身,不顾众人心忧,径直躲进内殿,似是那受伤的猛兽,急于独处舔舐伤口。 一入内殿,他忍痛猛地扯下染血衣衫,动作颤抖却透着狠劲。 水蓉立刻捧来温水,轻柔地上前为他擦拭血污。 小姑娘不解地红着眼,“陛下……陛下怎下手这样狠?也不心疼自个儿……” 她拿起装着顶级伤药的玉瓶,小心翼翼地撒在伤口上,慕无铮疼得颤抖不止。 随后,水蓉用白纱一圈圈细致地缠住他的胸口 。 正逢此时,水芙匆忙来报:“陛下,辅国公侯在殿外,似是有话要同陛下说。” 慕无铮换好衣衫,微叹,“带他进内殿吧。” “是。”水芙领命而去。 慕无铮移步到一旁的锦墩坐下,目光投向殿门处。 待来人踏入,只见辅国公纪闻殊身形佝偻,似转瞬之间苍老许多。 长女为救自己而香消玉殒,如今连最疼爱的小儿子也离他而去,这样沉重的打击,任谁也难以承受。 慕无铮望着眼前的纪闻殊,心中满是愧疚,一时竟不知从何开口劝慰。 纪闻殊一身素缟,洁白得刺目。 他拖着沉重的步子,缓缓跪地,声音苍老且带着几分疲惫:“老臣,见过陛下!” 慕无铮见状,急忙上前一步,双手稳稳地扶起纪闻殊,眼中满是恳切与自责:“纪公不必多礼,纪编修……因护宸王而死,朕不会不感念他的功劳……纪公但有任何要求,尽管直言,朕虽无法让逝去之人复生,但为他们尽一份哀思还是能办到。” 纪闻殊微微叹息,“老臣膝下子女五人,一长一幼皆先老臣而去,老臣这辈子已没了欲求……纪府虽尚处丧期,可老臣深夜前来,是想再提醒陛下,陛下可还记得老臣曾给您的谏言?” 慕无铮闻言,神色微微一怔,思绪瞬间飘回往昔,片刻后,缓缓说道:“记得,老大人曾说……无论因何缘故,行事都要留一线余地,不可太过决绝……哪怕面对大恶之人,也不必倾尽一生与之缠斗不休。” 纪闻殊微微点头,脸上露出一丝欣慰之色:“看来陛下仍记得老臣那番忠告。” 慕无铮眼神微微黯淡,语气透着坚定与无奈:“纪老大人不顾丧期深夜前来,这般苦心朕岂会不知……只是出征一事关乎血海深仇,朕势在必行。” 纪闻殊缓缓摇头,目光满是忧虑,“老臣并非来阻陛下出征,只是想提醒陛下……即便始终未能寻得刘伯仁,也万不可对没疆赶尽杀绝。臣知晓陛下决意出征,必是对克敌制胜有十足把握,但还望陛下切勿对无辜百姓大开杀戮,这绝非圣明之君应有的作为。” 慕无铮缓缓点头,心中暗自思忖,萧璃音所献神器固然威力惊人,可杀伤力巨大,极易造成误伤,火炮所到之处,势必一片生灵涂炭。 自己此番出征,本是为慕无离报仇,若没疆能够认输,乖乖交出刘伯仁,他确实不该再肆意屠戮。 不能因自己的仇恨累及慕无离,损毁他一生的功德。 念及此处,他郑重道:“纪老大人请放心,朕绝不向无辜百姓举起屠刀。” 纪闻殊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欣慰,抬手轻轻拍了拍慕无铮的肩膀,转身迈着蹒跚的步伐,缓缓离开金銮殿。 慕无铮凝着纪闻殊渐行渐远的背影,随后缓缓抬眸,望向窗外那将明未明的天光。 一声幽幽长叹,自他唇边逸出。 “这么多日过去了,但凡新丧之人,头七总归会回来瞧瞧吧……” 慕无铮喃喃自语。 目光漫无目的地游走于空荡荡的殿内,似是在寻觅那一抹再也不会出现的身影 。 “可为何这么多日,你一次都不曾回来看我?是怨我、气我没能寻到你的尸身,将你带回京城么?” 言及此处,他眼眶骤红,滚烫的泪夺眶而出,顺着苍白脸颊滑落。 “很快了,真的很快了。很快我们便会重逢,再稍稍等等我,莫要急着去轮回……” 声音裹挟着无尽的怅惘与无奈,消散在这薄凉的晨风中。 第126章 娘子论 因慕无铮宣告三日后启程前往北境,本应在登基大典之后举行的首场朝会,竟直接取消了。 慕无铮也算是慕氏皇族开国以来,第一位登基之后一日都未临朝的皇帝。 马车悠悠前行,因今日傅云起无需当值,顺路送林霜绛回府。 天光初破,天边泛起微微鱼肚白。 林霜绛与傅云起相对而坐,幽幽叹了口气。 傅云起轻声问道:“霜儿,在想何事?” 林霜绛垂着头,似陷入沉思之中。 过了一会儿,他才缓缓启唇:“陛下至今仍无法接受宸王殿下离世。我本以为.......借民间现状,能让陛下暂且放下悲恸,全心投入治国,可如今看来……是我小瞧了陛下对宸王的情谊。” 傅云起起身,坐到他身旁,轻轻揽住他的肩,温声道:“你已经尽力了。” 林霜绛语气里依旧满是惆怅:“我有时觉着,是我们太过一厢情愿了。不止你我,还有欧阳大人……我们用先帝、先皇后的仇,以及慕氏江山的责任,逼着陛下一路前行。可若没了这些,陛下或许根本不想做这皇帝。从前我们都以为陛下自己心甘情愿,且对权力有所渴望,可如今看来并非如此……” 傅云起沉默片刻,道:“不错,陛下愿做这一切的前提,是宸王在乎这一切。因为他所掌控的天下之中……也包含宸王。” “所以陛下一直郁症未愈,根源或许便在此处,陛下一直活在过去的美好里,并以此为生。若能选择,他……或许只愿做从前太子府中那个天真努力的小铮,或许再过些年,又会被彼时的太子,如今的宸王扶持成一代名将,又或许在他的设想里,他本应与宸王一同战死疆场……而非如今这般生死两隔.......他是觉得,自己被宸王抛下了。” 傅云起幽幽叹了口气,许是忆起当年目睹兄长惨死的情景,感同身受道:“活下来的人才最为痛苦,我能理解陛下几分心情。所以我不怪陛下,也不想逼迫他。身为傅氏族人,我只需站在陛下身侧,听候差遣便足够了……但我知道霜儿心怀苍生,自是更为辛苦。” 林霜绛将心中所想一股脑儿道出,又得傅云起温言安慰理解,心绪终于放松些许。 他半靠在傅云起怀中,默许傅云起这般搂着自己,微微仰头,凝视着傅云起那桀骜肆意的眉眼,漆黑双瞳中缓缓倒映出自己的模样。 林霜绛恍惚呢喃,不自觉伸出手指,指尖轻轻触碰傅云起的脸颊,“不过短短数年,世事变迁竟如此之快。云起,若给你机会,你是否也会像陛下那般,更想回到从前?” 傅云起微微俯下头,将脸颊贴在林霜绛的掌心,柔声道:“会的,至少兄长还在,你也不会被逼得跳崖。至少那时,你能一心钻研医术,而我……不会再像从前那般欺负你,我会待你极好,好到天上去。” 林霜绛贴着他的额头,低低笑出声:“原来你也知道自己从前不是个好东西。” 平日那清冷疏离的状元郎林修撰,此刻正卸下所有防备,轻抚着傅云起的脸颊。 傅云起闭上双眼,唇角微勾,声音带着几分恳求:“霜儿,求你……叫我一声阿起.......如何?自兄长故去,已经很久没有人再提起这个称呼了。” 林霜绛一怔,有些窘迫地犹豫了片刻,这称呼亲昵得近乎烫嘴,似是在唤情郎,他实在叫不出口。 可一瞧见傅云起那可怜巴巴的模样,他又忍不住心软。 踌躇片刻,他心忖道,也罢,叫一声.......又不会少块肉。 林霜绛耳根微微泛红,磕磕绊绊道:“阿……阿起。” 林霜绛说完旋即紧紧闭上唇瓣和双眼,似是不敢看傅云起的表情。 傅云起嘴角上扬,盯着那俊俏清秀的人儿,仔仔细细瞧了好一会儿,只觉得怎么看都满心欢喜。 为何当年在国子监时,自己就没发现这份心意呢? 傅云起忽然起了坏心思,逗他道:“好霜儿,再叫一声。” 林霜绛转过身去闭眼装睡, 他自是打死都不会再叫一次了! “好霜儿,求求你,再叫一声!” 傅云起软声哀求,再次俯身凑近。 林霜绛实在受不了了,睁开清润的双瞳伸手推搡他:“一边去!别得寸进尺!” 傅云起却仍不罢休,林霜绛被他缠得无可奈何,却只别别扭扭地发威:“我困了!大半宿没睡!你若还想听,自己花钱找人叫去,别吵我!” 傅云起见状,唇角笑意更浓,终于不再多作纠缠,任由林霜绛眯眼小憩片刻 。 —— 慕无铮把出征北境的筹备托付于大内总管,自己强撑着休息小半日,换过额上伤药后,终于鼓起勇气,朝着慈宁宫走去。 慕无铮没乘坐轿辇,而是带着一众仆从步行前往。 他实在不知该如何面对薛情,他知道薛情此刻正因慕无离的死定痛苦万分,可除了北征复仇,他却无法再做更多。 因为生怕薛情还在休憩,慕无铮没让人通报,径直推门而入。 只见薛情已经能下床,一袭白衣缟素,手中捧着书卷正细细翻阅,瞧着情绪状态倒是好了许多。 慕无铮嘴唇微动,嗫嚅着唤道:“母后......” 慕无离的死,很大一部分缘由在自己,他实在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还配得上叫这一声母后。 薛情正裹着白色狐裘,虽说殿内炭火烧得正旺,地龙也烧得暖烘烘的,可时至初冬,天气渐冷,薛情本就大病初愈,稍稍受些冷便有些扛不住。 薛情瞧见他,神色明显一怔,旋即满眼皆是怜惜:“陛下怎的这般清瘦了?原先身上就没多少肉,瞧瞧如今,都快不成人形了.......” 慕无铮只觉心头一热,脚步缓缓挪近,关切问道:“母后身子可好些了?” 薛情微微颔首,许是想到慕无铮愈发清瘦的缘由,微微垂首,轻声叹道:“纵使他不在了,陛下也该好生爱惜自己的身子。若是他和你母亲看到你如今这副模样,该有多心疼。” 慕无铮眼眶一热,泪水瞬间盈满眼眶,“扑通”一声跪在薛情身前,抱住薛情双膝哽咽起来:“我不该......不该让他一人去北征,不该为了谋夺帝位,当初在朝堂上与他相互攻讦。若没有这一切......他便不会被刘伯仁逼死,便不会离开我......离开母后。” 薛情才刚稍显平复的心绪瞬间又汹涌起来,眼角滑落两行热泪,泣声道:“傻孩子,不夺帝位,你如何向你双亲交代?不与他争,如何让废帝信你,又如何在登基之后封他为宸王,为他的功劳正名.......” 慕无铮哭得哽咽,脑子一片浑浑噩噩,连薛情说的话都听不大清了。 薛情红着眼,无奈地看着他痛不欲生的模样,喃喃自语道:“早知如此,当初在他北征之时,便该让他与你断个干净,何至于你如今这般痛苦.......离儿泉下有知,若瞧见你这模样,定是心疼不已,没法安心投胎。” 慕无铮似是此刻才勉强听清几个字,委委屈屈抽噎道:“母后......他是不是怨我,是不是气我没带回他的尸骨?头七早过了,可他却一次都没入过我的梦,连句临别话都没有,叫我如何能接受.......如何能接受.......” 薛情拉起哭得狼狈不堪的他,在一旁坐下,拿起帕子,轻轻擦拭他的泪水,叹道:“傻孩子,兴许是若见到你,他便不愿走了。” 慕无铮满心无力与悲伤,一个劲道:“对不起……母后,除了为他报仇,我实在不知还能为他做些什么,我真是太无能了.......” 薛情微微摇头,道:“外头传的事儿,哀家已听说了。眼下国内这般状况,陛下还执意为他亲征,已是竭尽全力了。只是亲征危险重重,寒冬又即将来临,陛下可有十足的把握?” 薛情话语之中满是担忧,显是怕慕无铮想不开,借着报仇之名与刘伯仁不死不休,进而顺理成章地寻死。 慕无铮微微点头,应道:“母后放心,朕既然决定发兵,自是有把握。瑞王府向朕进献了一件举世无敌的神器可用于北征,能减少不少伤亡.......朕只需抽调出大部分私库银两用于打造神器,再调遣一批熟练工匠一同北上即可。瑞王夫妇三日后将随朕一同出发前往北境……待一批神器具成,攻入没疆便轻而易举。且此前慕......他已亲手将强敌额尔敦齐木·布和斩于马下,据晋将军所言,布和死后,没疆余下十二将实力平平,很好对付。” 薛情听闻慕无铮详述北征筹备,心中虽仍忧虑,却也微微松了口气,稍作思忖,她郑重开口:“陛下,此次北征之行,哀家有意随行。” 慕无铮乍闻,眼中满是诧异,忙抬眸看向薛太后。 转瞬之间,他便回过神来,急切劝道:“母后,我们虽已夺下永昼二十六城,可北境依旧危险万分。我已亏欠他至极,怎能再让母后涉险?” 薛情却不紧不慢,缓缓摇了摇头,语气温和坚定:“陛下有所不知,哀家多年前便心生向往,渴望能踏出这重重宫门,亲赴北境……看一看那片别样天地。从前因诸多繁杂缘由所限,哀家不得不安于这深宫内院之中…… 你的母亲静殊,当年与哀家情谊深厚,她曾满怀期许地与哀家约定,要带哀家去赏那北境白玉兰,可最后.......我们终究未能成行。后来,离儿也向哀家许下诺言,说要带哀家去领略北境白玉兰的风姿,可如今…… 离儿也没能回来……” 慕无铮静静聆听,被薛情言语间的遗憾与哀伤深深触动。 “如此看来,这北境,哀家这一生怕是命中注定要亲身走上一遭。陛下允了哀家这心愿可好?自离儿离去,哀家猛然省悟,从前竟是自己将自己禁锢.......诸多事情,本无什么可怕之处。哀家在这有生之年,若能得以亲眼见一见那北境的白玉兰,也算了却多年夙愿。” 慕无铮面露难色,神色犹豫不定,眼中满是担忧:“母后所言……儿臣明白。只是母后若随军北征,二哥可该如何是好?母后不在身边照料,他……” 此处的二哥,指的便是痴傻的慕无鉴,因已不再是皇子身份,故而一直以慕无铮义兄的名义养在宫中。 薛情神色平静,道:“鉴儿是本宫的儿子,他已经长大成人。从前有离儿在前面护着,他被保护得太好,一直躲在自己的壳子里。可如今离儿去了,他也该出去走走,适应一下外面的天地……哀家不想他永远躲在亲近之人身后,离儿会死,双儿会死,哀家更是会死在他们之前。哀家希望有朝一日……他能真正照顾好自己......即便所有人都不在了。” 慕无铮心头一震,薛情的通透与决绝实在出乎他的意料,“母后是想让二哥一起随军么?他能慢慢与外人接触么?” 薛情微微叹气,说道:“鉴儿一身武力永昼无人能敌,却只为了与离儿切磋。离儿这么久都没回来,他早已心生疑虑。若不早些习惯与旁人接触,他该靠什么信念活下去?哀家想着,若他的情况在北境能有所好转,说不定还能帮上陛下。鉴儿虽不懂兵法,不识人心,但他很听话,比起所有武将都更值得信任.......陛下或许能在关键时刻,将后背交给他,如此一来,便不会重蹈离儿覆辙……兴许是哀家危言耸听了,但离儿已去,陛下不能再出事。有双儿和鉴儿助你,三人齐心协力,哀家也更放心些。” 慕无铮瞳孔微震,问道:“母后是说......让二哥上战场?” 薛情微微点头。 不及慕无铮答话,薛情便招了招手,让婢女去把慕无鉴叫来。 不多时,慕无鉴那高大俊美的身影,风一般窜进了薛情的寝殿。 慕无鉴一袭白衣,瞧见慕无铮出现,微微沉思间,竟带着几分慕无离的影子,只是动作仍透着几分孩子气。 薛情温声道:“鉴儿,过来。” 慕无鉴听了薛情的话,乖乖走到二人面前。 薛情和声道:“鉴儿,和母后去新的地方,愿意吗?” 慕无鉴重重点头,说道:“母后、皇兄、和长姐在哪里,鉴儿就在哪里。” 听到慕无鉴提起慕无离,薛情眼眸一黯。 微微叹息后,又开口道:“鉴儿,这次我们要出宫,在外面待很久很久。鉴儿能不能答应母后,听陛下的话,听母后的话,没有陛下同意,不对任何人动手,陛下说什么你做什么......能做到吗?能做到母后就带你去。” 听到那句“不对任何人动手”,慕无鉴果然面露难色。 见薛情面色十分严肃,不容置疑,良久才委屈巴巴地道:“鉴儿会努力的,母后不要丢下我。” 薛情微微点头,似是终于放下心来,看向慕无铮:“陛下,且带上鉴儿........试一试可好?” 慕无铮见薛情这般决绝,终是微微点头同意:“好,一切依母后心意。” 二人却未曾料到,慕无鉴直愣愣地盯着慕无铮看了一会儿,忽然开口问:“小娘子,皇兄他到底去哪里了?阿鉴很久都没看到皇兄了……” 薛情听到这声 “小娘子”,神色先是一滞,转瞬之间,眉头紧紧皱起,似欲呵斥。 慕无铮却满是稀奇地看向那张与慕无离极为相似的面庞,轻声问道:“阿鉴,你难道不怕朕吗?” 慕无鉴摇了摇头,脸上带着天真无邪的笑容,“你是皇兄的小娘子呀,皇兄离开之前特意叮嘱阿鉴,说阿鉴不用怕小娘子,小娘子对皇兄特别重要……皇兄还让阿鉴帮他看着你,绝不能让小娘子成了别人的娘子,不然皇兄就没有娘子了。” 慕无铮听后,瞳孔骤然放大,慕无离? 慕无离出征前,竟对慕无鉴有过这般特别的交代? 他实在难以想象,慕无离是怎么对着这单纯天真的慕无鉴说出这番话的。 他甚至险些被慕无鉴这一通 “娘子论” 给绕进去了! 慕无鉴这到底在说些什么! 且还是在母后面前!天,这以后让他如何面对母后? 慕无铮满脸窘迫,偷偷瞟了一眼薛情,果不其然,薛情满脸震惊。 她也万万没想到慕无鉴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薛情暗惊,离儿在离开之前,究竟教了鉴儿一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慕无铮的眼眶本就因悲伤微微泛红,甚至此时还挂着晶莹的泪珠,听到慕无鉴这一番 “娘子论”,刹那间脸色爆红,满心悲伤瞬间飞到九霄云外! 慕无离真是! 出征之际,竟还占有欲作祟,怕他被人抢走,使出这幼稚的手段,让自己弟弟充当眼线盯着自己! 那人…… 真是! 太坏了! 慕无铮眼眶微微发酸,这叫他如何能忘得了那人? 刹那间,慕无铮又回想起慕无双曾说过的话:慕无离盯上的猎物,绝不会轻易退让…… 慕无铮瞬间又是想哭,又是想笑。 那人,真真是坏到了骨子里。 可还没等他缓过神来,薛情已忍无可忍,厉声呵斥道:“你皇兄都教了你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统统给哀家忘掉!日后必须尊重陛下,不许再叫陛下小娘子!听到了没有,慕无鉴!” 慕无鉴敷衍地摆摆手,回应道:“皇兄是天底下最厉害的人,他教的才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薛情气得猛拍桌子,怒声道:“必须按规矩称呼陛下,不然哀家就把你独自留在这儿!” 慕无鉴一听,顿时老实了,委屈地哀叫一声:“陛下。” 慕无铮看着这一幕,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无奈地站起身,轻轻拍了拍慕无鉴的肩膀,“二哥。” 第127章 去一统天下 玉阳关隘。 慕无离自长梦之中缓缓抽离,意识尚还混沌,眼前漆黑一片,耳畔亦是静谧无声。 须臾,传来一阵推门声,伴随些许擦地响动。 睫毛微微颤动,左手亦不自觉地四处乱碰。 恰在此时,陌生男子的声音骤然在耳畔响起,声音透着冷意,又夹杂几分沧桑。 “你醒了?” 慕无离似要起身,却惊觉除了左手,浑身竟动弹不得,右臂更是疼痛难忍。 “莫要乱动,将你从流沙之地捡回来时,你便只剩半口气了。大夫曾说,你如今身上伤势极重,不可妄动。” 慕无离微微启唇,声音沙哑,“是阁下救了我性命?不知可否告知尊姓大名?来日定当厚报。” 那男子沉默须臾,方道:“谢便不必了,若非你攻破玉龙关,我也难以从没疆地牢中逃出生天,权当是还你恩情了。” 慕无离瞬间警觉,“你知晓我是谁。” 男子悠悠然轻笑一声,“名满天下的宸王殿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纵使我多年囚于狱中,也听闻过不少你的逸闻。” 慕无离微抿干裂双唇,“你是玉龙关里被关押的奴隶?” 男子低低笑了一声,透着几分苍凉,“是,也不是。” 慕无离沉默片刻,又道:“你若真是闯入流沙之地的奴隶,那你当真本事非凡,能从如此绝境中全身而退,还救我一命。” “你太过聪明,聪明到我甚至怀疑.......救你,究竟是不是一个正确的抉择。” 男子语气中带着几分威胁。 慕无离与男子寥寥交谈片刻,发觉眼前依旧漆黑一片,不禁迟疑:“为何我什么也看不见?” “大夫说你的头部遭受剧烈撞击,双眼恐难再视物了。如今玉龙关百废待兴,人力物力皆有限,一时之间也寻不到更好的大夫。加之我腿脚不便,你且先安心养伤,眼睛之事日后再做打算。” 慕无离无奈,也只得暂时接受了这个结果,“我昏睡了多久?” “已有十日有余。” 慕无离心中暗叫不好,铮儿和母后定已分寸大乱,必须尽快传信回京。 “阁下……可会写字?想劳烦阁下帮本王写封平安信,送往京城。” 闻言,那男人似又沉默片刻,“身旁并无纸笔,况且我腿脚不便,无法走太远去找信使。你莫要多想,先将伤养好再说。” 慕无离心中虽有疑惑,却也只得接受这番说辞,“阁下腿脚不便,又是如何在流沙之地救起本王的?” 男子解释:“我双腿并非残疾,只是被额尔敦齐木·布和关押多年,刚脱身还不能久站、长行。当日救你,是因不识环境路线,本为避战乱,却误入流沙地。在黄沙中发现你后,一边躲风霾一边拖你回关,已是力竭。” 慕无离只得再次衷心道谢,“辛苦阁下,再次多谢阁下救本王一命。” 片刻后,他又试探道:“我如今重伤在身,目不能视物,不会对阁下构成威胁,阁下不必对本王如此警惕,还望阁下如实告知身份。” 男子见他这般执着,轻笑一声,“大名鼎鼎的永昼战神慕无离,果真是心思缜密……罢了,告诉你也无妨。” “吾名为……” “慕如瑛。” 慕无离刹那间呼吸一滞! 慕如瑛?铮儿的生父? 不是早在二十多年前便已万箭穿心而死了么? 男人似是看穿了他的心思,“此事说来话长。” 慕无离艰难开口,“所以……上皇不知救本王是对是错,且不愿让本王联络京城报平安……是怕本王威胁新帝的皇位?” 男子轻笑一声:“新帝?安如祺落得那般下场,倒也算罪有应得。只是这新登大宝之人,吾难以断定,究竟是不是吾与静殊的亲生骨血。指不定是有人打着吾儿名号,窃取这永昼的万里江山。” 慕无离沉默片刻,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所以,在吾亲眼见到新帝之前,不会让你这么快联络京城、引他们过来。宸王,你还是安心在这儿养伤吧……大夫说你身上的伤,没个一年半载痊愈不了。” 慕无离心知,此人曾是名震天下的先太子,岂会因自己寥寥数语便轻信于人。唯有让他亲眼见到铮儿,才会彻底信服。 这般看来,除了安心留在玉龙关养伤,他当下确实也别无他法。 自他出事至今,已过去许久,也不知铮儿和母后她们近况究竟如何。 待自己伤势稍有好转,无论如何都得设法传出一封平安信才行。 慕无离忽然想起一事,心中一惊,殊珩! 殊珩被风霾卷走了! 慕无离焦急问道:“上皇将本王带回时,可曾见到一相貌清俊的青年男子?他身上有伤!” 男人回答:“未曾见到,吾闯入流沙之地时,只看到你被绑在一根胡杨木上,连人带木陷在沙子里,并未瞧见旁人。” 慕无离心下陡然一沉。 殊珩定是……已凶多吉少了,自己若要回京,至少也得找到殊珩,哪怕是尸骨,否则……如何对纪氏和晋琏交代? 可如今他目不能视且浑身重伤,又该如何寻找? —— 京城。 细雪纷纷扬扬飘然而下,昭靖帝慕无铮却在此时决意奔往更为苦寒的北境。 车架早已在城门前妥善备好,随行还带着一千精锐军队。 慕无铮一行人齐聚于城门,因林霜绛并无武功傍身,慕无铮便下令让他与傅云起一同留驻京城,守护皇城。 任凭林霜绛如何苦苦央求,慕无铮始终不为所动,坚决不肯带他同行,他也只能无奈听命。 身着蟒袍、头戴乌纱的太监总管,双手恭恭敬敬捧着镶金嵌玉的圣旨,紧紧跟着慕无铮。 身后两名身着锦衣的小太监,亦是小心翼翼地捧着盛放圣旨的托盘,寸步不离地紧随其后。 待一行人终于抵达城门,太监总管抬手整了整衣冠,清了清嗓子,而后双手缓缓展开那明黄色圣旨,声音在风中远远传开:“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今朕决意亲征,挥师没疆北上复仇,长公主慕无双、定国侯世子赵及月,特册封其为征西将军,统率西路大军。安乐侯姚冬易、姚氏外孙夏霖册封为征东将军,命晋琏晋将军、安乐侯姚冬易、夏霖统率东路大军,瑞王慕无寂封为征北将军,随朕一同统率大军北上,直取没疆皇室。钦此!” 话音刚落,欧阳绥大步从群臣中走出,身着一袭月白色锦袍,在慕无铮面前拱手行礼,言辞恳切道:“陛下,臣久怀报国之志,恳请随陛下北上,于军前效力,为陛下分忧,为社稷尽忠。” 慕无铮眼中闪过一丝赞赏,略作思忖,而后微微颔首,应允道:“你也曾为南下平叛出力,既有此心,朕准你同往。文翰侯世子欧阳绥.......朕封你为监军随军出征,你当恪尽职守,监察诸君,务必使军令畅达无阻,军纪严明整肃,以保大军出征顺遂,凯旋而归!” 欧阳绥闻言,立刻拱手伏地,高声应道:“臣领命!定不负陛下所托!” 圣旨宣读完毕,身后送行的群臣纷纷伏地,高呼万岁,声浪震天。 随后,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朝着北方进发。 寒风冽冽,如刀割面。 昭靖帝慕无铮率众人终抵北境,极目远眺,山峦连绵,皆覆白雪,荒原广袤无垠,银白一片,苍茫死寂。 入营帐,慕无铮身着玄色龙纹锦袍,袍角云纹以金线勾勒,腰束白玉带,正与瑞王慕无寂神色凝重地商议要事。 “当务之急,便是赶制火炮。我军需在今冬之内将火炮尽数制成。待春风至、风雪停,便是开战之时。” 慕无寂一身墨色锦袍,肩头覆白色狐裘,拱手应道:“陛下勿忧,臣定当倾尽全力,只是眼下火炮制作繁杂,稍有差池……便难达标。” 萧璃音一身月白绣梅长裙掀帘而入,肩头同样披着白色狐裘,气质温婉端庄,轻声道:“王爷与陛下莫虑,臣妾会悉心督工,加快工期。” 起初首批制成火炮,合规者寥寥。 萧璃音心急如焚,每日亲率工匠反复试验、改进。 寒风呼啸,吹乱她的发丝,她却浑然不顾,整日奔忙在工坊。 经数轮改进,火炮终见成效,合规火炮数量渐增。 北境数月,寒风冽冽,军中整备日夜未歇。 士卒于冰天雪地中操练,工匠在工坊内为火炮忙碌,众人皆为战事倾尽全力,慕无铮一行人便在这紧张氛围里熬过寒冬。 待火炮大成,春至北境,积雪渐融。 慕无铮念及薛太后对北境白玉兰向往已久,遂身着玄色蟒纹锦袍,束玉带,陪伴薛太后身侧,带着慕无鉴和晋琏,在士兵簇拥下前往雪山赏花。 一路行来,雪水成溪,草芽初绽。 待到玉兰花林前,但见繁花摇曳,孤傲屹立枝头,薛太后眼中满是动容,好似故人重逢。 薛太后身着雪白色凤纹长袍,金丝绣就的凤凰栩栩如生,她站在白玉兰树下仰望,花瓣随风轻颤,美目中倒映片片雪白,夹杂泪光闪烁,轻声呢喃:“一个个的,都说要陪哀家看北境白玉兰,如今却只剩哀家一人。” 慕无铮轻握太后手腕,温言安慰:“母后,他们都盼着您能安乐。” 慕无鉴虽天生痴傻,却也被满树繁花吸引,咧嘴露出纯真笑容。 俊美天真的高大男子在树丛间穿梭,惊起数丛霜雪纷落。 慕无铮见状,笑着摇摇头,“这一路随军,二哥动辄对人发难的毛病倒是收敛不少。” 薛情由衷感慨:“早该让他出来习惯。” 晋琏身着黑色劲装随侍一旁,对慕无铮道:“太后娘娘,陛下,二公子虽心智不全,却天生神力,且对简单军令领悟颇快。臣数日前斗胆,借他操练北境军,不料效果甚佳,士兵力量与耐力训练皆有新径,想来不久后,二公子便能随陛下出征了。” 慕无铮微微颔首,眼中闪过欣慰:“如此甚好,希望此次北征旗开得胜,诸事顺遂。” 号角声起,慕无铮挥师北上,欧阳绥、慕无鉴、慕无寂策马相随。 途中,欧阳绥见慕无铮胸口垂挂赤红残玉,劝道:“陛下,全玉可凝神静气,可残玉易乱心神,恐有不利。” 慕无铮叹道:“朕心已乱,随它去吧。” 大军压在边境,慕无铮一声令下,火炮齐发,“轰轰” 巨响震耳,火光冲天,没疆城门轰然倒塌,守城士兵化作肉泥。 慕无铮派人传信,要求没疆皇室交出刘伯仁,否则便北上踏平没疆。 没疆皇室虽惊悸火炮这等凶猛神器的威力,却仍未将威胁放在心上。 军帐中,兀良哈大臣恭敬上前,向兀良哈汗王进言:“汗王陛下,切莫忧虑。永昼若铁了心要与我等开战,早就在收复那二十六城之后乘胜追击了。依臣看来,此番他们不过是虚张声势,恫吓我国罢了,他们的兵力在之前的战事里已损耗大半,实无再战之力。” 汗王听后,神色稍定。 城中百姓却惶恐不安,街头巷尾哭声、喊声交织。 慕无铮见没疆皇室无交人之意,果断下令攻城。 一时间,喊杀声震天,北境军攻入城中。 起初,战事极为顺利,没疆蛮兵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完全懵了神。 永昼军队借火炮的威力一路平推猛进,所到之处,没疆军队纷纷溃败。 因着没疆地域广袤,慕无铮依着先前定好的布局,展开包抄之势攻打没疆各部族。 其中,慕无铮、慕无寂、慕无鉴与欧阳绥一组,向北进发,直取皇城兀良哈皇室;夏霖、姚冬易、晋琏则攻打东边的格日勒部族;慕无双和赵及月负责清剿西边额尔敦残部。 慕无双一路向西直进,弯弓搭箭,箭无虚发,箭术之精妙当真有百步穿杨之能。 赵及月在一旁小心策应,只是慕无双连日来都对他冷若冰霜,不愿多言。 赵及月忍耐多日,终是无奈开口:“双儿,如今身处战场,你我还是暂且将个人恩怨搁置一旁,以战事为重。” 慕无双闻言,狠狠瞪了他一眼,厉声喝道:“闭嘴!” 赵及月满脸皆是无奈之色,却仍耐心劝道:“双儿,莫要这般倔强。” 话语稍作停顿,接着又道:“你难道不觉得此事颇为蹊跷?陛下为何如此执着北征,难道真的仅为替宸王报仇?若当真如此,陛下又为何会对宸王的离世悲痛到那般地步,甚至不惜倾尽全力攻入没疆?” 慕无双听了这话,心中暗自思量起来,而后揣测道:“难道陛下早有一统天下的念头,只是借为哥哥复仇之名……” 话未说完,便被眼前战事打断。 另一边,晋琏、姚冬易、夏霖在东边战场奋勇拼杀,敌军节节败退。 慕无铮遥望远处,只见那兀良哈骑兵如乌云般迅速集结,心中暗自思量,当下便决定依照之前与慕无寂共同商定的计策行事。 先以火炮强攻,借火炮的威力,再借助草原上的枯草助长火势,一举歼灭敌军大半兵力,而后再清剿残军,如此也能节省些火炮,以作不时之需。 然而慕无铮终究是初次在草原作战,哪里能料到这火灾对草原的影响竟如此之大。 正值春日,残雪融化,草原之上枯草漫布。 随着一声炮响,硝烟弥漫,引发的熊熊大火瞬间燃起,火势带着毁天灭地之势,迅速蔓延开来。 狂风呼啸,火借风势,风助火威,连片的草原在眨眼间化作一片火海。 滚滚浓烟遮天蔽日,炽热的气浪扑面而来,烤得人皮肉生疼。 大火所到之处,草被瞬间化为灰烬,动物们惊慌逃窜发出阵阵哀鸣,而那些误入战场的无辜没疆百姓,在这无情之火的肆虐下呼天抢地,却难逃厄运。 哭声、喊声混乱交织。 慕无铮抬眸远眺,见许多孩子从四处沾着火星的营帐、草丛之中站起身来,被迅速扩散的火势困在原地动弹不得。 刹那间,他只觉如遭雷霆劈击,僵立当场,脑海之中唯余一片空白。 孩子? 此地不该仅有兀良哈骑兵集结么? 怎么会有孩子在这? 兀良哈皇室竟未提前清退平民?! 慕无铮的目光穿透熊熊火海,似在思考如何将那些孩子救出险境。 欧阳绥见此情景,心中暗叫不妙,当下不及多想,飞身一跃跳上他的马背,而后伸出手轻轻捂住他的双眼,声音透着几分无奈,低声道:“陛下,别看……已经来不及了。” 昭靖帝火烧草原一事,在没疆如惊雷乍响,举国皆怒。 消息似疾风掠过草原,刹那间传遍没疆每一寸土地。 听闻慕无铮带兵一路北上,没疆百姓们纷纷跨上骏马,手持棍棒、长刀,离弦之箭般从四面八方涌出。 白发苍苍的老者、年轻的汉子们、个个满面怒容,在马背上振臂高呼,誓言要为逝去的亲人、被毁的家园讨回公道。 马蹄声如雷,滚滚而来,众人成群结队,飞蛾扑火般朝着军队驻地奔腾而去,高喊: “还我家园!” “血债血偿!” 此刻,局势已然失控,慕无铮先前下达的不得伤平民的军令,在这混乱的场面中早已失去效力。 北境军士兵们被这突如其来的汹涌人潮逼得节节后退,百姓们却毫不畏惧,眼神中满是决绝,不顾一切地向前冲去。 一时间,漫山遍野尽是反抗的百姓,所到之处尘土飞扬、呼声震天。 整个没疆陷入一片混乱与动荡之中。 此时,恰好晋琏带着夏霖和姚冬易击败格日勒部归来,与慕无离、慕无鉴的北征大军汇合。 时势飘摇,军中与没疆怨民突生激战。 怨民怒潮涌来,“呼啦啦” 一片,场面旋即大乱,叫骂声、呼喊声交织,气氛剑拔弩张。 慕无铮深陷乱局,分明手提双刀却被暴动的百姓重重围困,只以拳脚相抗,杀与不杀左右为难。 夏霖远远望见,心中 “咯噔”一下,先晋琏与姚冬易一步策马朝慕无铮奔去,不顾周遭百姓挥舞长刀。 姚冬易着急地在身后大喊,“夏霖!危险!” 晋琏亦是察觉情况不妙,率军追了上去。 夏霖见慕无铮被怨民围困心急如焚,策马直冲入人群。 没疆百姓盛怒,棍棒、长刀如骤雨般袭来,坐骑受惊不前,她只得弃马,施展轻功朝慕无铮掠去。 “是永昼人!” 人群中一声高呼,怨民们瞬间被点燃仇恨,“杀了她祭长生天!” 喊声震天,将她团团围住。 夏霖身形在刀光中闪转腾挪,出拳踢腿凌厉无比,逼得近身者接连后退。 可怨民源源不断,她虽武艺高强,却渐感力不从心,体力飞速流逝,躲避攻击愈发艰难。 激战正酣,夏霖侧身避开长刀,却没留意身后一粗壮莽汉。 莽汉趁她躲避时,举铁杵狠狠砸下,正中她要害。 夏霖躲避不及,只觉后脑剧痛,闷哼一声,嘴角溢血,扑倒在地。 弥留之际,夏霖强撑着最后的力气,在怨民脚下艰难地爬动。 拳脚、棍棒不断落在她身上,怨民还接二连三踹踢她,可她目光坚定,仍朝着慕无铮的方向一寸寸挪去。 慕无铮在远处心急如焚,瞬间双眸通红,被逼得手提双刀,发疯似的连斩数人,终于在人群中杀出一条血路。 他踉跄着冲到夏霖身旁,慌张地扶起她,“夏霖!撑住!” 夏霖靠在他怀中,气息微弱,嘴唇微微颤动:“陛下....... 去吧…… 去……一统天下……” 说完,缓缓闭上了双眼,少女明亮的双眸永远失去了光彩。 慕无铮只觉信念在这一刻崩塌,泪水夺眶而出,仰天悲叫:“不!” 恰在此时,姚冬易赶来,不远处目睹这惨状,顿觉眼前发黑,双腿发软。 她与夏霖情同手足,此刻心如刀绞,泪水决堤般涌出。 她提刀而来,却被重重怨民拦住,晋琏怕她出事,死死拽住她的手:“危险!别再冲进去了!等陛下命令!” 姚冬易只能眼睁睁看着夏霖死去,悲痛欲绝。 慕无铮缓缓冷静下来,霍然起身,对着身后北境军及慕无鉴、慕无寂,沉沉吐出一字:“杀。” 此声冷厉,寒意彻骨。 一声令下,北境军不再区分民与兵,悍然出手,直接杀出一条血路。 火炮声轰然响起,火光冲天,所到之处,一切血肉之躯皆被荡平 ,混乱的场景瞬间化为修罗炼狱。 第129章 长宵薄衾枕悲欢 朔风怒号,黄沙漫卷。 慕无铮跨乌骓、披玄甲,手执弯刀似战神临世,率黑甲骑兵直逼没疆皇城察可哈。 皇城坐落于广袤草原,以厚实青砖层层垒就,城墙上彩旗猎猎,城门由整段铁木铸就,铜钉尖锐,威慑来敌。 城中百姓听闻永昼大军围城,街巷间人影奔窜、妇人搂着孩童,缩在角落瑟瑟发抖,集市一片狼藉,摊位翻倒,货物散落。 “众将听令!皇城一役,胜负在此一举。你等率黑骑营从左翼突进,务必一炷香之内撕开敌阵!” 声音不大却清晰有力,响彻全军。 “末将领命!” 慕无寂、晋琏抱拳应诺,旋即猛夹马腹,胯下战马扬蹄嘶鸣。 二人率精锐直扑敌阵而去。 慕无铮转而看向慕无鉴,目光中带着几分期许:“二哥,经这些日战场磨砺,如今你已能分清敌我、掌控进退。此番尽管放手去做,无论结果如何,朕都不会苛责于你。” 慕无鉴一身银白铠甲在风沙中熠熠生辉,朗声道:“好,阿鉴去了!” 言罢,催动战马,奔赴战场。 没疆蛮兵在察可哈城门前布下森严防线,长矛如林,坚盾似铁壁。 四人所率黑甲骑兵毫无惧色,个个悍勇非常,直扑入敌阵。 但见慕无鉴手提长枪,枪尖寒光夺目,枪法神妙无匹,震慑万敌。 枪花霍霍,或挑、或刺、或扫,每一枪皆力逾千钧,壮硕高大的蛮兵们触之即倒,血溅当场。 俊美高大的身影在敌阵中辗转腾挪,所到之处敌人亡魂丧胆、横尸遍野。 身旁众将士气大振,喊杀声震天动地。 与此同时,慕无铮以双刀冲锋,连番逼退敌军,每次挥砍都精准狠辣,直索敌命。 激战正酣时,慕无铮忽然瞥见慕无鉴使枪姿态竟与慕无离有几分神似,回忆顿时涌上心头。 但战场形势瞬息万变,他只怀念一瞬,便又收敛心神,全神贯注投入厮杀。 在二人勇猛引领下,黑甲骑兵成功撕开没疆蛮兵右翼防线,另一边的晋琏与慕无寂也进展顺利。 慕无铮当机立断,高呼:“全军出击,给朕踏平察可哈!” 刹那间,喊杀声震得山河颤抖,北境大军汹汹然杀入皇城察可哈。 就在此时,长公主慕无双胯骑一匹枣红骏马风驰电掣赶来,身后是赵及月和二人所率大军。 慕无双身背长弓,手持羽箭,她飞身立定于马鞍上,眼神闪过一丝锐利,张弓搭箭一气呵成。 弓弦声响,利箭倏然射出,刹那间百步穿杨,直接连中对面城墙上没疆三员大将。 那三员大将还未反应过来,便已中箭落马,没疆军中顿时一阵骚乱。 没疆蛮兵虽负隅顽抗,却怎敌这雷霆攻势,防线迅速土崩瓦解,大军畅通无阻攻入皇城。 慕无铮一面指挥麾下控制各处要害,稳定局势,一面差遣人手搜捕叛贼刘伯仁。 一番搜寻,终于在汗王宫殿深处寻得刘伯仁。 房门被撞开,士兵一拥而入,将刘伯仁团团围住。 但见殿内财宝散落,刘伯仁心急如焚,汗珠滚落,正手忙脚乱地往袋里塞着珍宝,低声咒骂间,见北境军闯入,黢黑的脸难看到极致,手中财宝掉落,惊恐地瞪大双眼,一旁娇妻美妾哭啼不止。 慕无铮见此,压抑已久的恨意瞬间燃起,怒声喝道:“刘伯仁,你这叛贼!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他手持双月弯刀交叉削向刘伯仁,“谁给你的胆子背后暗害他!” 刘伯仁大惊,慌乱拔剑抵挡,叫嚷道:“端王!你这窃位之徒竟敢屠进城!你必遭报应!” 刹那间,刀光剑影闪烁,二人你来我往,激战正酣。 兵器相交,铿锵之声震耳欲聋,火星四溅,众将纷纷退避,大气都不敢出。 慕无铮每一招皆凌厉狠辣,杀意弥漫,口中不断怒喝:“你这等叛主之人,朕定要亲自将你割肉拆骨,剁碎喂狗!” 没疆汗王见慕无铮率兵攻入,早已瘫倒在地,浑身抖如筛糠。 其他皇室子弟亦是面如土色,惊恐万分。 随着慕无铮攻势愈发猛烈,刘伯仁渐感体力不支,慕无铮瞅准时机,大喝一声,双刀交叉砍下,利刃瞬间贯穿刘伯仁胸膛。 刘伯仁双目圆睁,眼中满是不甘,缓缓倒下。 慕无铮一脚踢开尸体,伫立当场,胸中千钧块垒一朝得释。 长久以来压抑在心底的仇恨与悲愤,随着刘伯仁的倒下,潮水般退去。 他仰头望天,大笑起来,笑声痛快肆意,带着几分癫狂,久久回荡。 这笑声宣泄了沉郁,满含报仇雪恨的快意。 恰在此时,长公主慕无双匆匆赶到,入目所见,便是刘伯仁已横尸当场。 刹那间,她眼眶泛红,泪水夺眶而出 ,大仇得报,却是五味杂陈,百般滋味在心头。 她微微颤抖着双唇,喃喃低语:“哥哥,你的仇,报了……” 赵及月静立一旁,目睹慕无铮这般情状,心中不禁暗自喟叹,陛下为宸王报仇竟这般决绝。 晋琏为报仇奔劳数月,如今大仇得报,心事已了,缓缓吐息,眼中释然与怀念交织,神情亦难得轻松几分。 慕无铮冷眼扫向一旁的没疆汗王,汗王吓得瘫倒在地,哀求饶命。 慕无铮冷哼:“大势已去,休得多言。” 言罢,挥手示意,士兵们上前将没疆皇室众人一一擒获。 慕无铮目光冷峻,看向外头那高高飘扬的没疆皇室旗帜,翻身下马,大步走向旗杆。 他双手紧握,猛然发力,大喝一声,将旗杆连根拔起。 “点火!烧了这东西!” 慕无铮将旗帜狠狠摔在地上,高声下令。 士兵们迅速将火把扔向旗帜,大火瞬间燃起,吞噬成灰。 数日后,没疆各地残余势力尽皆肃清。 慕无铮择吉日,于皇城之巅筑高台,召四方将士齐聚。 当日,晴空万里,日光照耀下的皇城熠熠生辉。 慕无铮身着龙袍,头戴冕旒,神色庄重,稳步登上高台。 台下,将士们铠甲鲜明,整齐列阵,一片肃穆。 慕无铮目光扫视全场,宣告道:“今历经苦战,朕终定天下。昔日诸国纷争,百姓蒙难,今以武止戈,当开太平盛世,从此以后,再无没疆、永昼。” “自此刻起,朕立昱朝,以‘昱’为名,祈愿国运如朝阳初起,照临万邦,庇佑黎庶,望诸公与朕同心,共铸千秋伟业!” 台下将士齐声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震九霄,众军亦伏地呼应,响彻天地。 一旁的慕无鉴懵懂不知情状,满心好奇,目光在众人之间逡巡一圈后,终是抬眸望向慕无铮,问:“陛下,你们都这么高兴,为何皇兄不在?” 慕无铮眼眸一黯,旋即温柔地说:“他在,只是我们看不到他,很快朕就会去找他,让他也高兴高兴。” 慕无鉴乌溜溜的眼睛眨了眨,仍未罢休:“陛下能带阿鉴也去吗?” 慕无铮唇角微勾,眼尾红痣微微扯动,轻声道:“不能带阿鉴哦,朕会带他回来看阿鉴。” 慕无鉴这才乖乖点头。 —— 夏霖尸骨腐化得快,离开草原刻不容缓。 慕无铮只得无奈留下数名将领在没疆驻守整备,而后亲率大军匆匆赶回玉龙关。 大军出征前本驻扎穹城,但玉龙关人力物力更为周全,故而威远侯晋佑奉命率军屯驻于此,其一是肩负护卫薛太后与瑞王妃的责任;其二,则是此地进退皆宜,可随时为北征大军供应粮草辎重,确保军需无忧。 初春,寒风渐息,慕无铮率千人归至玉龙关。 此时,慕无离在玉龙关的一处民屋中养伤,已熬过数月之久。 身上伤势渐有好转,偶尔可以强撑虚弱之躯下床活动,做些踱步、吃饭更衣之类的简单琐事。 是日,忽闻一阵嘈杂声自外传来,打破屋内长久寂静。 那声响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其间隐隐夹杂着激昂的号角声。 慕无离本正斜倚床边,忽闻此声,心中骤然一紧。 不及多想,便摸索着欲下床一探究竟,但他眼前漆黑一片,只能凭借记忆与感觉,在这陌生的屋内艰难移步。 每一步皆走得极为小心,双手在空中摸索,膝盖猛地磕在桌椅上,他闷声捱下,却仍未止步。 费了好大周折,慕无离才迈出房门,来到街上。 街巷扑面而来的混乱气息,令他心神微乱。 街上人来人往,脚步声、呼喊声交织一处,嘈杂得他耳鼓生疼。 头脑一片混沌,全然无法分辨周遭位置。 周围之人皆匆忙从他身旁跑过,带起一阵凉风。 他刚欲开口询问,奈何声音才递到嘴边,便被这嘈杂的声浪所淹没。 恰在他不知所措之际,一只手陡然抓住他的胳膊。 “你怎的出来了!” 熟悉的声音传来,正是慕如瑛。 慕如瑛清冷沧桑的声音中透着一丝焦急,“你难道忘了自身情形?若被旁人捉了去,旁人可不会像吾这般好说话。” 慕无离急切问道:“上皇,本王方才听到号角声,可是大军回关了?” 慕如瑛闻言,狭长双眸中隐有冷芒闪过,他凝视着慕无离:“非是号角声,外头正过节,办庆典而已。” 慕无离听后,眉头微微一蹙,心中满是疑惑。 可他如今身处困境,别无他法,只能暂且相信慕如瑛。 他无奈地轻叹一声,半信半疑地任由慕如瑛拉着他,缓缓往回走。 —— 慕无铮吩咐以厚礼安葬夏霖。 恰在此时,老将威远侯晋佑手捧一个黑木匣,神色凝重地走到慕无铮面前。 晋佑躬身行礼后,缓缓说道:“陛下,这是宸王慕无离生前托付于臣的。这些乃是他在北境置办的粮产、田庄、店肆等产业的纸契,本是为北境军应急所用。他曾说过,疆场刀剑无眼,若有一日他身有不测,便将这些余下财产用来丰裕国库,如今按他交代,尽皆交付陛下。” 慕无铮眼眶泛红,心中五味杂陈,缓缓接过黑木匣。 坟茔前,姚冬易悲痛欲绝,几近晕厥。 慕无铮站在夏霖坟前,那一战的惨烈画面不断浮现,孩子们丧命火海,夏霖惨死于怨民之手。 自那之后,他夜夜噩梦,精神恍惚。 从前夺权的桩桩件件在脑海中闪现,曾经他只觉自己双手沾血,身不由己,可如今,他却觉得自己罪孽滔天,百死难恕。 欧阳绥白日瞧出慕无铮的异样,心中忧虑,温言安慰道,“陛下,您是一统天下的千古之君,莫要对自己太过苛责。” 见他茶饭不思、日渐憔悴,薛太后亦轻声细语:“铮儿,往事已矣,莫要再为此伤神。彼时种种皆为局势所迫,并非你本意。” 慕无铮虽已手刃仇敌,可夏霖的惨死还有诸多无辜者的性命,却成了他挣脱不开的沉重枷锁。 每到深夜,他总会在噩梦中惊醒,冷汗浸透衾枕。 那些因他死去的人,化作一张张血污狰狞的面孔,在他眼前晃荡、叫嚣、挥之不去。 每到此时,他便想起慕无离,痛意也因此蔓延全身。 他多渴望能再与慕无离促膝长谈,问问他自己所做的一切.......究竟是对是错? 而回应他的,却只有长夜无尽的死寂。 是夜,墨云蔽天,繁星隐匿,唯冷月高悬,俯瞰人间。 月光倾洒在玉龙关城楼,砖石泛着森冷幽光,四下孤冷凄清,静得似能听见月光洒落。 斑驳城墙上的血迹,早已被雨雪冲刷不全。 慕无铮手捧黑木匣,缓步迈上城楼石阶。玉面寒眸空洞迷茫,一路喃喃:“是时候了……” 声音轻若微风可拂,却又似承载着一生的爱恨情仇。 夜色正浓,他一身轻薄红衫软缎,韶光流转好似嫁衣,那抹红在清冷月色与斑驳血痕的映衬下格外刺目。 修长身姿游走于城楼间,夜风迎面吹在那冷颜素靥上。 眉眼间的绝美之态却为悲凉所覆,眼尾红痣灼如血泪,一身风华皆化凄凉,乌发在身后肆意飘飞。 他抱着黑木匣静静伫立,似与清冷天地相融,一心只想奔赴解脱,追随挚爱而去。 慕无铮赤足踉跄登上玉龙关城墙最高处,夜风呼啸,撕扯着他的衣袂。 他眼神空洞地遥望着远方,低声道:“慕无离,你不来寻我…… 那便换我去寻你。” 似将世间一切都抛诸脑后。 第130章 世间遗憾事万千 姚冬易率先察觉出异样。 彼时夜色正浓,四下里一片死寂,万籁俱寂。 她见慕无铮的卧房中空空荡荡,心中陡然间涌起不祥之感。 刹那间,心急如焚,脚步匆匆,赶忙唤醒了晋琏。 二人动静颇大,竟将梦中的薛太后也扰醒,刹那间,众人神色惊惶,慌不择路,朝着城墙方向一路小跑。 军中诸多将士亦察觉到这边的异动,纷纷面露犹豫之色,不知该不该追上前去。 待众人好不容易赶到城墙下,抬眸望去,只见那慕无铮身着一袭刺目红衣,身形摇摇欲坠地立在城墙最高处,瞧那模样,似一阵微风拂过,便会即刻从城墙上坠落。 欧阳绥心急如焚,高声呼喊:“陛下,万万不可!” 薛太后满脸不可置信,声音颤抖:“铮儿,你这是何苦呢!” 姚冬易泪如雨下,泣不成声:“陛下,夏霖已去了,您若再有个三长两短,叫臣该如何活下去!” 晋琏更是眉头紧锁,焦急劝道:“陛下,切莫冲动!” 众人声声呼唤,试图将慕无铮那破碎的心神唤回。 “母后……他不来寻我……” 慕无铮声音带着哭腔,悲戚道,“他不来寻我,我便只能去寻他了。” 欧阳绥与晋琏对视一眼,目光中皆透着几分迷茫。 薛太后被吓得脸色惨白如纸,急切道:“铮儿,快过来,听母后的话。静殊拼死将你生下,你的父皇更是为国战死,他们绝不愿看到你这般轻生!铮儿!快下来!” “不!!” 慕无铮双手抱头,情绪几近崩溃,嘶声大喊:“该做之事朕皆已做尽!朕无愧于他们!” 泪水汹涌而出 ,他悲恸道:“朕如此竭尽全力,苦心孤诣争取一切,可为何他还是离朕而去!是不是朕自始至终都错了?就连夏霖也因朕而死……” 姚冬易亦是泪洒当场,高声呼喊:“陛下,夏霖之死绝非您的过错。她定是盼着陛下能好好活下去,您千万别想不开!” 晋琏和欧阳绥再次对视,而后缓缓挪动身形,悄然移到城墙边缘,似是在暗自准备,一旦慕无铮有可能失足坠下城墙,便即刻飞身而上,将他稳稳拽住。 “不要过来!”慕无铮厉声尖叫,这一声喊,惊得晋琏和欧阳绥瞬间顿住脚步,不敢再有丝毫动作。 姚冬易仍试图用言语打动慕无铮,劝他回心转意:“陛下…… 如今您已一统天下,大业初成,一切才刚刚起步……难道您忍心让夏霖白白牺牲?还有林修撰…… 他还在京中盼着您回去呢。” 慕无铮缓缓蹲下身子,双手紧紧捂住头,口中喃喃:“你们不懂……你们根本不会懂……” 恰在此时,慕无双与赵及月匆匆赶到。二人瞧见眼前这番景象,眼中皆是震惊之色。 这究竟是何缘故? 才刚平定没疆,为何好好的小皇帝竟起了轻生之念? 二人因不明内情,不敢贸然上前相劝,只能在一旁默默等候,伺机而动。 晋琏心中似有万千感慨,声音沙哑着开口:“陛下,阿珩与殿下一同去了…… 起初,臣…… 臣不敢说能与陛下感同身受,可自阿珩离去后,臣再无半点欢愉,满心满眼唯有复仇,倒与陛下有些同病相怜。” 慕无铮依旧痛苦地紧捂着头,不知有没有听进晋琏的话。 他肩头微微颤抖,身形纤薄羸弱,几乎风过欲折。 晋琏接着道:“但臣知道,若臣为追随阿珩而抛下北境军与晋氏,即便到了九泉之下,阿珩也定会将臣骂得狗血淋头…… 阿珩与宸王殿下为收复二十六城……历经多少艰难险阻,臣作为亲历者,再清楚不过。哪怕只剩臣一人,臣也会替他们守好这万里山河。” 说到此处,他唇边泛起一抹怀念的笑意,“陛下,臣与宸王殿下相识十余年,殿下一心辅佐陛下登上皇位,重振山河。出征之时,殿下更是日日将陛下所赠玉饰贴身佩戴,宸王殿下若知晓陛下轻易放弃了这一切……定会悲痛万分。” 说到此处,慕无铮带着一双盈满泪水的眼眸,怔怔然抬起头。 薛太后忆起去世的长子,心中一阵揪痛,喉咙像被什么哽住,声音带着哭腔:“陛下.......离儿将北境虎符交予哀家时曾说,战场变数繁多,若有朝一日他遭遇不测,陛下生出轻生之念,还望陛下想一想那年在岱县,陛下曾为他放天灯贺生,当时陛下曾言欠他一件事,无论离儿要求何事,陛下定会履约.......离儿盼着陛下能践行此诺,他唯盼陛下好好活下去,无论他身在何处……是生是死。” 闻言,慕无铮情绪轰然崩塌,痛苦再度决堤。 他猛地仰起头,嘶声大喊:“慕无离!!!” 这声呼喊,三分是不甘命运极尽捉弄,五分满含对爱人决然离去的怨念。 薛太后不知不觉间,泪水已布满脸颊,喃喃道:“陛下,离儿为你,一切都已安排妥当。” 慕无铮神色怆然,喃喃自语:“是啊,他连活下去的理由都为朕准备好了。” “陛下,这世间遗憾事万千…… 又怎能事事圆满?” 薛情泪如雨下,声声悲戚。 慕无双在一旁静听众人言语,心中逐渐琢磨出一些端倪,不禁暗自感慨。 哥哥究竟是从何时起对小皇帝情根深种,还把一切都算计得如此周全的? 如今想来,怕是远比自己察觉到的还要早更多。 赵及月则在一旁沉默良久,自始至终都未发一言,似是心中藏着万千思绪,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慕无双款步上前,凝望一身红衣的小皇帝,朱唇轻启:“陛下,哥哥他......定是早已预见与陛下终有分别之时,故而才未雨绸缪,做下诸多安排。他借母后之手,将北境虎符呈予陛下;又有意将我留在京都,促成陛下与赵氏和议,助陛下登上皇位。陛下,兄长为您殚精竭虑,这么多年来,无双从未见他对何人如此用心……陛下,您已得到了兄长的心,何不带着他的期许与牵挂,好好活下去?” 慕无铮默然不语。 许久之后,他抱起脚边的黑木匣,轻轻一跃,稳稳落在地面 。 薛太后见他安然无恙落地,一颗高悬的心终于落下来,长舒一口气,眼中泪光闪烁。 她几步上前,将他紧紧抱住,动作急切又满含疼惜:“傻孩子……” 慕无铮埋头在薛太后怀中,痛苦低语:“母后,朕太想他了,快撑不下去了.......他明知没了他朕不会好过,可他为何如此狠心……” 薛太后轻抚他的发丝,轻声安慰:“陛下若在,便有人记着他的好,可若陛下不在了呢?” 慕无铮一怔,抬眸看向薛太后,似有所触动。 欧阳绥在一旁静静目睹这一切,漆黑的眼眸幽深如渊,冷不丁地,他开口插话道:“陛下年纪尚轻,这偌大天下…… 什么样的女子与好男儿没有?日后必定会有旁人对陛下好上百倍、千倍。况且宸王殿下也曾娶妻,可心里依旧钟情于陛下。” 慕无铮听到这话,轻轻摇了摇头,动作既像是在回应薛太后,又像是在向在场所有人表明心迹:“我与他…… 从一开始,心里便只有彼此。还请母后恕罪…… 我们其实…… 早已成亲。早在很久之前,我们便已三拜九叩,共饮合卺。当日太子府迎娶太子妃薛氏…… 走下花轿与他拜堂成亲之人,自始至终都是我,再无旁人。” 众人闻言,脸上皆是一片惊诧之色。 惊的是皇帝在身为端王的时候便敢如此大胆,奇的是,慕无铮与慕无离竟然在那么早的时候,便已互相倾心。要知道那时,二人在朝中党争何等激烈! 但他们竟在众人眼皮子底下暗自相合! 薛太后嗔怪地轻敲了一下他的额头,道:“后来离儿与哀家说起你们相恋之事,哀家稍加思索便明白了。你们胆子可真是大,当时废帝还在位呢!” 慕无铮唇角微微勾起,心情似是好了些许。 他怀中依旧紧紧抱着那黑木匣,恢复了几分身为帝王的沉冷与威严,道:“都回去吧,朕让诸位担忧了。朕不会再轻生,为了守住对他的承诺……朕会活下去。” 众人闻言,终于安心散去。 姚冬易心中忧虑难消,一路小心翼翼,护送慕无铮返回卧房。 待行至卧房门前,慕无铮见周遭无旁人,这才紧紧抱着黑匣子,轻声对姚冬易道:“冬易,朕……心忧难安,实在害怕。” 姚冬易轻声问询:“陛下怕什么?这普天之下,还能有何事何人,能让陛下害怕?” 慕无铮仍面染郁色,叹道:“朕的神智……恐是出了问题。近来朕常觉大片记忆莫名其妙烟消云散,有时甚至连从前在太子府的桩桩件件……都模糊难忆。冬易,朕害怕,害怕有朝一日……朕会彻底忘了他。这偌大天下,若是连朕都忘了他,又有谁能凭手段,为他青史留名?” 姚冬易和声宽慰:“陛下许是近来操劳过度。陛下旧伤未愈,又因宸王之事心中忧思郁结,且大半年来征战不断,就是神仙也难免身心俱疲。” 慕无铮神色怅惘,喃喃道:“从前只要在他身侧,朕便觉无忧无虑,轻松惬意……” 语罢,微微一叹,“但愿朕只是太过劳累……若忘了他,那朕便不再是朕了。” 姚冬易继续柔声劝道:“陛下若不嫌弃,可多与臣讲讲您与宸王殿下的过往。臣定会为陛下铭记于心。倘若真有一日,陛下不慎忘了,臣便提醒陛下,如此可好?” 慕无铮闻言,长舒一口气,面上终露笑意,问道:“如此,那朕往后每日都与你说上几件,冬易姐可会厌烦朕?” 他似是稍感安心。 姚冬易依旧温柔浅笑,轻轻摇头:“不会的,臣一路追随陛下,无论何时……都不会厌烦陛下,只要陛下好好活着,不论发生了什么,臣都会帮陛下。” 第131章 应是废帝长子 将夏霖在玉龙关妥善安葬后,众人便整肃行装,正式踏上归程。 天下初定,万象待新,如今昱朝疆土广袤无垠,正是百废待兴之时,因此急需一套完备且合宜的规制安邦定国,故而慕无铮必须尽快归朝,亲理诸事。 姚冬易连日与慕无铮同乘一车,像从前那般侍候身侧。 马车徐徐而进,慕无铮当真在颠簸摇晃的马车内,把他与慕无离自淮北初逢之后的事娓娓道来,姚冬易默默聆听,时而唇角轻扬,时而双眸湿润。 姚冬易一直以为慕无铮近来记忆模糊,是因为大半年在外征战,未有一日能好好安歇的缘故。 战场上生死一瞬,精神时刻紧绷,陛下又怎会不累? 谁知情况比她们预想得还要严重更多。 马车缓缓前行之际,随行军医陈太医伸手搭在慕无铮脉搏上,又微微俯身,小心翼翼地拨开慕无铮额前的发丝。 只见那处皮肤光滑细腻,若不细看,根本瞧不出曾受过伤。 陈太医微微皱眉,细细查看一番后,道:“陛下这旧伤,此前应是涂了上好的祛疤膏,倒是没留下疤痕。只是外伤易愈,内伤却繁杂棘手得多。” 姚冬易心中一紧,忙追问道:“内伤?这是何意?” 陈太医神色凝重,徐徐而言:“依臣之见,陛下的记忆模糊之症,极有可能是当初自祭坛白玉阶不慎跌落所致。那阶梯颇高,陛下如此跌落,怕是伤了内里啊.......” 姚冬易脸色瞬间煞白,陈太医微微一顿,继而又缓缓道:“再者,陛下郁症沉疴已久,长久以来食不甘味、夜不能寐。身子本就亏虚不堪,如此情形之下,神智难免受其影响,也怪不得陛下日日精神恍惚。” 姚冬易满心忧虑,急问道:“那可有医治之法?” 慕无铮见状,轻声宽慰:“冬易姐,别害怕。自出征以来,朕已熬这么多时日,身子并无大碍,想来定是能医好的。” 陈太医面露为难,恭敬道:“陛下,外面条件粗陋,实在难以周全细致地诊治用药。还需回朝之后,集太医院诸位太医之力,方能寻得良策。” 姚冬易无奈点头,待军医退下后,她坐在慕无铮身旁,眸中满是忧虑。 此事很快便传到薛太后耳中。 薛太后原本正坐在马车中休憩,听闻消息,脸色瞬间凝重起来。 她长叹一声,喃喃道:“这孩子,怎就这般命苦。” 一行人此刻正奔波在外,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实在不好停下来为慕无铮诊治,如此一来,更是不敢再有丝毫耽搁,扬鞭策马,朝着京城方向疾驰而去。 慕无铮回到京城,金銮殿政务积如山岳,诸多事宜悬而未决。 早朝时,欧阳恪出列,神色恭谨上奏道:“陛下,如今天下一统,诸多朝堂规制尚需完善。臣恳请将先前的棠钰坊暗卫,组建成直属陛下一人的金銮卫,独立于百官之外,如此方能更好地拱卫陛下,稳固朝纲。” 慕无铮微微点头应允,随即指派在没疆立下军功的欧阳绥掌管金銮卫。 高大俊朗的身影从群臣中站出,双眸深邃明亮。 欧阳绥撩起衣摆,“扑通”一声跪地,双手伏地,高声道:“臣定当肝脑涂地,以死报效陛下!” 慕无铮尚未缓过神来,赵赋又趋步向前,拱手启奏道:“陛下,今没疆纳入我朝版图,其地文化、信仰与我朝大相径庭。臣愚见,宜联合殿阁共商规制,教习没疆民众修习我朝官话,舍去长生天旧信,一心敬奉陛下,渐次融入我朝习俗,假以时日,历经数代传承,我昱朝必能成就大一统之千秋伟业。” 慕无铮闻言,眼眸闪过一抹赞许,当机立断恩准这道奏议,旋即敕令殿阁,务必从速拟定适宜章程,不得延误。 待朝会散罢,慕无铮特意留下晋琏谈事,眼角余光瞥见司礼监太监率领一众小太监,捧着如山般的奏章候在偏殿之外。 慕无铮对一旁捧着奏章的太监们摆了摆手,示意稍等片刻,然后看向晋琏,开口问道:“晋琏,从前宸王府那些暗卫如今在何处?” 晋琏微微一怔,随即恭敬答道:“陛下,宸王去世后......他麾下所有暗卫便都被臣接收和安排了。他们如今在京城十八营中各司其职。” 慕无铮微微点头,沉思片刻后说:“嗯,如此甚好,若他们之后有什么需要,尽管同朕开口。” 晋琏连忙拱手道:“多谢陛下关怀,若有需要,臣定不会隐瞒。” 慕无铮又叮嘱了几句,才让晋琏退下,又开始埋头案前批改奏章,踏雪软绵绵地缠在他的脚边,许是慕无铮出征在外时日太久,踏雪想他想得紧,时不时用脑袋蹭蹭他的腿,喉咙里发出轻柔的 “呜呜” 声。 慕无铮偶尔搁笔,伸手轻轻挠挠踏雪的下巴,它便舒服地眯起眼睛,喉咙里的呼噜声愈发响亮,性子也愈发缠人,紧紧挨着慕无铮,半步也不肯离开。 姚冬易每隔一段时日,便会入宫来探望慕无铮。 每当慕无铮批阅完如山的奏章,她便在旁陪着慕无铮,闲话些宫外琐碎,为他解解乏闷。 这一日,姚冬易正说着话,嘴角一弯,笑着问道:“陛下,您上次同臣说起,曾与宸王殿下在废帝的榻下不期而遇,还一同听那废帝墙角…… 也不知陛下今日又有什么趣事要讲与臣听?” 慕无铮脸上顿时浮现出疑惑之色,目光中满是不解,反问道:“朕与宸王?躲在榻下听废帝说话?这是何时的事?朕为何毫无印象。” 姚冬易闻言,猛地一怔,心中泛起难以言喻的不安。 恰在此时,慕无铮的眼神陡然变得迷离恍惚,一阵强烈的眩晕感猛然袭来,他只觉天旋地转,紧接着,他双手紧紧抱住头,脸上满是痛苦之色,大声叫嚷,仿佛被什么极为可怖的东西死死纠缠,“走!” “都给朕走开啊!” 慌乱间,慕无铮手臂一挥,“哗啦” 一声,将案几上的茶杯、奏章全都扫落在地。 一直乖巧待在一旁的踏雪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和主人的异常举动吓得大窜,原本柔顺的毛发顿时根根直立,耳朵紧紧贴在脑袋上,圆溜溜的眼睛瞪得极大,满是惊恐与不安。 “喵呜!!” ,它迅速蹿到角落里,整个身子缩成一团,小心翼翼地看向发狂的慕无铮。 刹那间,宫殿内乱作一团,水芙、水蓉和一干侍从们纷纷围拢过来,吓得惊慌失措,垂手呆立原地。 姚冬易亦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面色惨白,“陛下……” 好不容易等慕无铮安静下来,他已疲惫不堪,瘫倒在榻上。 自那之后,恍惚之症时常毫无征兆地发作,每每发作必令慕无铮头晕目眩,视物不清,甚至常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次日上朝,大臣们在殿下奏报诸事,慕无铮却只能强撑精神去听,眼前景象时明时暗,模糊难辨。 好不容易熬到退朝,他已疲惫至极,瘫坐在龙椅之上,大口喘息。 太医院中,太医们急得似热锅上的蚂蚁,团团乱转。 林霜绛如今身为殿阁修撰,本应在朝堂上为社稷出谋划策,如今却因慕无铮的病情,在殿阁与太医署之间来回奔波。 姚冬易日日守在慕无铮身旁,轻声与他回忆马车上的过往,试图唤起他的记忆,然而一切皆是徒劳。 慕无铮忘得比想象中更快,刚刚还在嘴边的话语,转瞬便消失不见。 日子一天天过去,慕无铮的症状发作愈发频繁,失忆之症也愈发严重。 林霜绛联合太医院所有太医,多次仔细诊断后,终于确定这是由内伤与郁症引发的癔症,此时必须施针用药,且慕无铮需停止上朝,静心调养。 这一日,天气阴沉得厉害,积云压在皇城上空。 陈老王爷领着陈王世子慕凤玄,入殿来探望慕无铮。 甫一踏入宫殿,陈老王爷缓步到慕无铮的卧榻跟前,微微弯下身子,语气温和道:“陛下,臣带着凤玄来看望您了。陛下近日龙体安否?怎瞧着又清减了些…… 陛下务必珍重龙体啊!” 慕凤玄紧随其后,难得恭恭敬敬地施一次礼,道:“陛下,您可要快快康复,冬易都好些日子未笑了,臣还盼着能与陛下、傅都督一同策马飞驰、挽弓射箭呢!” 然而,慕无铮只是目光茫然地望向他们。 众人心中陡然一沉,还未回过神来,却见慕无铮竟朝着慕凤玄,轻声唤道:“舅舅,云起表兄…… 你们来了……” 刹那间,殿内空气仿佛凝结,四下里一片死寂,众人皆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得呆立当场 。 陈老王爷和慕凤玄纷纷愣住,脸上满是震惊与疑惑。 林霜绛见此情形,脸色瞬间变得极为难看。 看来,小铮的癔症已经严重得不能再拖了。 他将目光转向身旁太医们,神色凝重,沉声道:“此事刻不容缓,必须即刻为陛下施针!” 太医们面面相觑,皆是一脸为难之色。 其中一位太医上前,拱手道:“林修撰有所不知,如今医术古籍中记载治疗癔症的施针术法实在太过危险。虽说此术能够强行拉回陛下神志,减少癔症发作的频次,可……” 另一位太医幽幽叹了口气,接过话道:“此术会带来难以预料的后果,我等实在难以拿捏。万一陛下事后怪罪下来,我等可担待不起啊……” 林霜绛目光灼灼,语气坚定:“若陛下怪罪,我林霜绛一力承担!如今已无他法,天下初定,朝中诸多事务都亟待陛下定夺。我从前对这类针法也略有研究,有的人施针后会彻底忘却一些事情,有的则是性情有所改变,但只要神志回归,日常起居便不会有大碍,我们不能眼睁睁看着陛下如此痛苦下去!” 太医看着林霜绛,又问道:“修撰当真要如此行事?” 林霜绛重重点头,道:“事不宜迟,我们必须果断。趁此次施针,让陛下神志归位,恢复正常起居。至于陛下的内伤……也一并医治。即便有那施针所致的不良之症,日后慢慢调养便是。” 太医院的太医们见林霜绛如此坚持,终于答应下来,纷纷开始忙碌。 此时,薛太后、傅仕霖、傅云起以及姚冬易都在殿外守着。 晋琏也来了几次,每次来的时候,施针都还在进行中。 慕无铮在林霜绛与太医院太医们轮流施针下,两日后终于悠悠转醒。 他的眼皮微微颤动,缓缓睁开双眼,眼眸中一片混沌,满是刚苏醒后的迟钝与茫然 。 目光缓缓扫过周围,像是努力辨认着所处环境,眼神中带着一丝懵懂,好一会儿都没有聚焦。 嘴唇微微开合,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像是还未完全找回自己的意识。 林霜绛满心忐忑,望着慕无铮的眼睛,轻声问道:“陛下,您可还记得我是谁?” 慕无铮的目光缓缓移到林霜绛脸上,似是在努力思索,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启唇,“霜儿。” 慕凤玄连忙上前,急问道:“陛下,那我呢?” 慕无铮依旧眼神迟缓地看向慕凤玄,片刻后,轻声道:“你是凤玄。” 慕凤玄微微松口气,“这回对了。” 姚冬易趋前一步,问道:“陛下可还记得臣?” 眼中满是期许。 慕无铮目光微动,轻声唤道:“冬易姐。” 众人闻言,皆面露欣喜。 唯有林霜绛面色沉凝,眸中隐有忧虑,与周遭喜悦格格不入。 林霜绛察觉到异样:小铮太过平静了,平静得让人害怕。 他心中忐忑,踌躇须臾,才启唇问道:“陛下,那……宸王是何人?” 慕无铮沉默少许,开口道:“应是废帝长子。” 刹那间,林霜绛脸色惨白如纸,傅云起留意到林霜绛的表情不对,忙问道:“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不妥?” 林霜绛往后跌了几步,脸色苍白,拉过傅云起,低声道:“陛下的回答不对……那可是他的心上人啊!怎会第一反应唤为废帝长子呢!” 傅云起的脸色也顿时凝重起来。 第132章 龙榻初醒忆难全 林霜绛稍稍平复了一下心情,走上前,又问道:“陛下,对于以前的事,您还记得多少?” 慕无铮眼帘低垂,答道:“记得大致,只是有些过往里,有的人似是没有面容……也没有名字……和声音。” 慕无鉴凑了过来,乌溜溜眨眼学着众人语气问道:“陛下,阿鉴是谁?” 慕无铮回道:“朕好像,叫过你二哥。” 水芙在一旁轻声解释:“陛下,二公子是您的义兄。” 薛太后眼眶微微泛红,一脸担忧地走上前,“铮儿感觉身子如何?可还.......记得哀家?” 慕无铮又迟钝了一会儿,才道:“朕好像……一直唤您母后。” 薛太后又问:“那陛下可还记得,为何封哀家为太后?” 慕无铮闻言,突然双手捂住头,满脸痛苦。 林霜绛见状,吓得急忙阻止众人再问。 林霜绛赶忙将众人屏退,劝道:“陛下刚醒,禁不起刺激和喧闹……且先让臣与太医们再为陛下细细诊治一番。” 众人怀着忐忑的心情,各自离开承乾殿。 太医们轮流为慕无铮把过脉后,院首捋着胡须道:“陛下的身子已无大碍,神志清醒无失魂之兆,内伤也有所好转,只需按时服药即可。只是这失忆……” 林霜绛微微叹了口气,接过话道:“这是施针带来的后果……怕是难以逆转了。” 另一位太医闻言,上前一步,拱手接话道:“待陛下内伤痊愈之后再行观察,或有自行康复之可能。” 林霜绛微微颔首,轻声道:“确有此可能,只是民间此类例子殊为稀少。” 太医们退下后,林霜绛坐在慕无铮的床边。 慕无铮茫然地摸着头,迟疑地问:“霜儿,朕是不是……忘记了许多事?” 林霜绛心中一阵酸涩,“是忘记了一些,不过所幸身边的人和事,陛下都还记得。” 慕无铮捂着心口,神色怅然,道:“朕好像感觉……有个人一直陪着朕……走过了许多事,可朕却怎么也想不起那人的样子。霜儿……朕总觉得,好像失去了很重要的东西。” 林霜绛温声安慰道:“陛下,您拥有整个昱朝,不过是失去了一些记忆罢了。还请陛下莫要为此太过伤神,日后每一日,陛下都会拥有新的回忆。陛下眼下最重要的,便是养好伤,保重龙体。” 慕无铮微微点头,暂且接受了这个说法。 慕无铮的病逐渐大好,调养期间,欧阳恪特意将林霜绛,连同薛太后、晋琏、慕无双、赵及月、慕无寂、姚冬易等知悉内情之人召集一处。 欧阳恪神色凝重,拱手道:“陛下病情已大为好转,只是尚在调养阶段。老臣恳请诸位,对宸王一事务必守口如瓶,切莫刺激陛下病情,以免再生变故。” 长公主慕无双神情略显古怪,开口道:“如此说来,陛下施针过后病情好转,多数人都还记得,唯独有关我哥哥的事,大多模糊不清?甚至连为何立我母后为太后,都记不起来了?” 林霜绛微微叹气,点头应道:“正是如此。臣已告知陛下,太后娘娘与先皇后是至交好友,陛下暂且信了。长公主,并非我等有意隐瞒,而是陛下的心结本就是宸王殿下的死……长公主难道忍心,看着陛下余生都在痛苦中煎熬么?” 慕无双听后,亦微微叹气,无奈道:“好吧,我们都不会说的。” 薛太后满脸心疼,眼中含泪道:“陛下为离儿的死那般痛苦,哀家实在不忍心。忘了便忘了吧,至少陛下还能安乐无忧地度过此生……如此,哀家对静殊也算是有个交代。” 林霜绛走到晋琏面前,“那,晋将军呢?” 晋琏微微点头,沉稳道:“林修撰的用意我明白,陛下忘记宸王殿下一事,眼下的确于江山稳定有益,对陛下自身更是好事,我不会说的。” 欧阳恪身着紫袍端坐一旁,缓缓道:“宸王殿下为国献身,便是陛下不记得,我们也不会忘。陛下从前的心结无非是为宸王殿下报仇,如今仇已得报,便只剩下让宸王殿下青史留名,此事太后娘娘放心,纵使陛下失忆,老臣也会让殿阁去办,定不会让世人将宸王殿下遗忘。” 薛太后幽幽叹气,点头道:“便按文翰侯所言。” 慕无铮歇息数日后,便重回朝堂。 百官们悬着的心终于落下,近日皇城风言风语不断,天下初定,众人都生怕小皇帝再有个闪失,若是真让那不学无术的纨绔慕凤玄继位,那这偌大的昱朝可就真的完了。 自那次太医院联合施针后,慕无铮许久都未再犯病。 这日,赵赋前来向慕无铮呈交之前交代的章程,内容涵盖统一度量衡、推行官话、革新信仰等事宜 。 慕无铮端坐书案前,赵赋身姿挺拔,气质温润高雅,言辞如沐春风。 听着听着,慕无铮竟无端生出恍惚之感,心头那阵空落落的感觉,骤然又回来了。 他强撑着听了一会儿,赵赋仍在滔滔不绝,他却逐渐觉得天旋地转。 “啪!” 手中的奏章滑落于地。 赵赋闻声停下,面露疑惑,唤道:“陛下?” 此时慕无铮已发病,脑海中不断涌入自己的声音: “朕以心头血起此毒誓!纵踏破没疆...... 穷尽四海,必将刘伯仁碎尸万段!” “若违此誓,朕甘愿不得好死...... 不入黄泉...... 不得往生!” “心系唯君一人....... 愿为君子之侣,与君共度此生.......” “如今我心意已改,望与....... 好聚好散,此后死生各西东……不复相见!” “逾矩者是铮儿,强求者是铮儿,一厢情愿者亦是铮儿.......” 慕无铮头痛欲裂,竭力在脑中辨明那些画面,可它们却像流沙般从指尖滑落,轻轻撩过,什么也没留下。 “陛下,陛下?” 赵赋轻声走到他身旁,语气轻柔道,“陛下可要叫人?” 慕无铮擦了擦冷汗,抬起头,艰难地将眼神聚焦在身前的青年身上。 他只觉得眼前的青年好生熟悉,气质儒雅随和,声音温柔潺潺。 慕无铮艰难开口:“赵编修是不是从前就认识朕?” 赵赋眼帘微垂,恭敬回答:“是,陛下。陛下还是端王时,臣曾向陛下建言献策。” 慕无铮又问:“你我…… 在某个府邸中见过?” “是,臣出自宸王府。” 慕无铮盯着他始终保持着疏离的距离,心间涌起一阵冲动,猛地伸手紧紧攥住对方的袖摆。 此刻,脑海中无数声音刺痛他的心,他拼了命想将这些声音驱赶出去。 赵赋朝帝王那玉雕似的面容看去。 灯火重重下,那张脸惊心动魄到了极点,眼眸中透着些许迷离,似秋水浸润的桃花。 任谁见了这般相貌,都难免心动。 可此时的帝王,仿佛只是透过自己,寻找着什么人。 而赵赋对帝王苦苦寻找的那个人,再熟悉不过 ——那人正是自己已逝的老师,宸王。 赵赋微微失神,片刻后,他轻轻将帝王的手从自己的袖袍上抽开,躬身跪地,沉默不语。 慕无铮被他挣脱,勉强找回几分神志,从黄花梨木椅上撑起身子。 “朕这些日听闻,朕与宸王生前……党争颇为激烈。你不愿意亲近朕,可是因为宸王?” 赵赋沉默良久,才缓缓答道:“臣从未不愿意亲近陛下。” 的确,没有人会不愿意亲近这样的小皇帝。 慕无铮缓声而言:“朕常忆起一些事……只是那些过往之中,有一人…… 总是影影绰绰,模样、声音皆模糊难辨。朕约莫记得似是发生过些什么,那人时而疏淡自持,时而温柔妥帖…… 此人,与你颇有几分相似。” 赵赋闻言,沉默须臾,而后答道:“陛下,既已忘怀,何苦如此费神探寻?执着于过往之事,于陛下而言,徒增伤怀罢了。” 慕无铮神色骤然一凛,追问道:“如此说来,你知晓从前之事?” 言罢,又试探着问,“亦或…… 那人…… 便是你?” 赵赋缄口不语。 慕无铮却将这沉默视作默认,又问道:“为何不愿告诉朕,莫不是从前发生了什么不快之事?” 赵赋若有所思,过了片刻才回道:“陛下从前看臣……时而赏识有加,时而满怀敌意。” 慕无铮面色一紧,惊道:“朕竟曾如此待你?” 赵赋未开口辩解,却不想慕无铮竟直接将他认作了记忆中那模糊难寻之人。 察觉赵赋对自己有所抗拒,慕无铮心中烦闷不已,命人将林霜绛召至金銮殿。 林霜绛忽然听闻慕无铮召见,心中顿生忐忑。 踏入殿内,只见慕无铮面色冷凝,端坐龙椅之上,他微微躬身,轻声道,“陛下,出了何事?” 慕无铮凝视着林霜绛,良久才缓缓开口:“霜儿,朕…… 朕从前,可是有个心上人?” 林霜绛听到这话,心底骤然一震,面上却不动声色,微微颔首应道:“是。” 慕无铮眼中急切一闪而过,追问道:“那人……是不是赵赋?” 林霜绛暗自松了口气,恭声答道:“正是,陛下。” 慕无铮听后,喃喃自语:“原来如此,怪不得朕见他这般熟悉,原来他曾是朕的....... 心上人,朕与他...... 一定发生过许多事吧。” 林霜绛在一旁瞧着,心中五味杂陈,却也不敢多言。 慕无铮又道:“霜儿,朕失忆之后,诸多往事皆已模糊不清,唯有对他的感觉.......始终萦绕心间。如今既已得知他曾是朕的心上人,不论从前发生何事....... 朕定要好好待他。” 林霜绛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应道:“陛下圣明,陛下与赵编修能再续前缘,真是好事。” 慕无铮点了点头,问道:“霜儿,你与朕相识已久,可晓得朕与他之间的过往?” 林霜绛心中一紧,思忖片刻后答道:“陛下,臣知道得不多,只知陛下与赵编修在宸王府相识,当时陛下就对赵编修有好感。后来陛下登基,途中虽历经波折,可对赵编修的情意从未改变。” 慕无铮听后陷入沉思,脑海中似有模糊画面浮现,却又看不真切。 几日后,慕无铮对赵赋愈发亲昵,常让赵赋陪伴在侧,赵赋心中无奈,却又不敢违抗圣意,只能默默接受。 林霜绛在一旁看着,心中忧虑万分,却又不敢贸然告知慕无铮真相。 这日,慕无铮与赵赋在御花园中漫步,赵赋终于忍不住开口:“陛下,臣不过是一介编修,何德何能得陛下如此宠爱?陛下此举,恐会让朝中大臣心生不满,还望陛下收回成命。” 慕无铮听后,停下脚步,认真盯着赵赋道:“你我之间何必如此见外?朕喜欢你,自然要对你好。至于朝中大臣若有异议,朕自会处理,你无需担忧。” 赵赋见状,心中暗自长叹,不再言语。 慕无铮愈发察觉,只要赵赋在身边,自己的症状便稍有缓解。这奇异之感让他笃定,赵赋定曾是自己的心上人。想来从前自己许是做了什么错事,惹得赵赋不快,才致使对方如此疏远、抗拒自己。 时日一长,傅云起也渐渐瞧出了端倪,他对林霜绛道:“陛下怕是无意间将赵赋认作宸王了,霜儿…… 可要告知陛下,他认错人了?” 林霜绛微微一叹,无奈道:“此事暂且按下莫提。小铮的病症才刚有起色,若是让他追究与宸王的旧事,只怕于病情不利,莫要再刺激他了。既然陛下乐意让赵赋陪着,便让赵赋暂且留在陛下身边吧。 姚冬易见慕无铮身体逐渐好转,心中很是欢喜。 她常去御书房与小皇帝叙话,映入眼帘的总是赵赋与林霜绛在旁侍奉。 而陛下看向赵赋的眼神里,总透着难以言喻的亲昵。 时而赵赋为陛下耐心磨墨,时而又为陛下轻声念书。 每一回她刚要张嘴询问其中缘故,林霜绛便眼疾口快地将话头截住。 一来二去,她终于察觉到不对劲了。 姚冬易离开金銮殿后,满心愤懑难抑。 行至宫道,她猛然拉住林霜绛,怒声质问:“林修撰,陛下与宸王情深意笃,一路走来何等不易,你岂会不知?如今却为何如此行事!若陛下知晓认错了人,该有多伤心!” 林霜绛面色凝重,沉声道:“可如今陛下是快乐的!陛下与宸王殿下相恋……于整个昱朝和天下百姓而言岂是好事?安乐侯,臣听闻陛下在玉龙关险些为宸王而自尽啊!陛下为宸王殿下已经丢了半条命,难道还要让陛下把剩下半条命也搭进去?” 姚冬易眼眶泛红,一时语塞,终究只是气愤地拂袖而去。 自赵赋常伴身侧后,慕无铮发病的次数确实渐少。 白日里,他忙于处理朝政,有赵赋在旁协助,倒也不觉得太过疲惫。 可每当夜幕降临,喧嚣渐渐退去,他总会陷入同一个梦境。 梦里,一切都模糊不清,唯有那一双琥珀般的眼眸格外清晰,双瞳似碎星倾洒其间,含着无尽温柔笑意。 那双眼睛一直望着他,无端叫慕无铮心底泛起层层涟漪。 他情难自抑,不由自主地上前探个究竟,欲看清那眼眸的主人究竟是谁。 可就在他即将靠近的瞬间,一阵强烈的心悸猛然袭来,他猛地从梦中惊醒。 慕无铮大汗淋漓,双眼残留着迷茫与失落。 为了能安睡,慕无铮只得让赵赋长留寝殿,在龙榻外设一软榻。 夜晚,那熟悉的梦境再度来临,他下意识伸手,紧紧攥住赵赋衣袖,慌乱急切道:“不许走!” 赵赋原本将要入梦,却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惊醒。 他转头望向小皇帝,只见慕无铮眉头紧皱,额头上满是汗珠,似正遭受着什么痛苦。 秋霜般的青年唇边泛起一丝温柔轻笑,手掌轻拍着小皇帝肩头,柔声道:“陛下,臣不走,陛下睡吧。” 在赵赋的安抚下,慕无铮呼吸渐渐平稳,紧皱的眉头也慢慢舒展开来。 慕无铮沉沉睡去,赵赋一直守在身旁,目光凝在慕无铮身上,久久未移。 —— 次日,朝堂之上,慕无铮高坐龙椅,目光如炬扫视群臣。 欧阳绥身处班列,眸光却屡屡飘向赵赋。 近来陛下对赵赋亲昵日甚,他本就钟情于陛下,怎能容忍他人鸠占鹊巢,窃取陛下真心? 更何况此人行径,分明是借顶替已逝的宸王在陛下心中的位置,才得以如此迅速博得陛下宠爱。 退朝后,欧阳绥瞧着赵赋远去的背影,疾步跟去。 在偏僻宫道处,他高声喝止:“赵赋!站住!” 赵赋止步回身,瞧见欧阳绥满面怒容,神色平静,微微拱手道:“欧阳世子,何事唤臣?” 欧阳绥几步上前,站定在赵赋面前,怒声道:“你自己做了什么事心里不清楚吗?你明知陛下对宸王的感情,如今却借着陛下失忆,假充他的心上人,你这是何道义!” 赵赋闻言,眼眸微眯,神色冷淡,往后退了一步,道:“欧阳世子慎言,陛下圣意,岂是臣能左右。” 欧阳绥俊脸涨得通红,一双黑瞳逼视对方,怒声质问,“宸王是你的老师,对你有恩,他既已离世,你怎可做出这等事?可对得起他?” 赵赋目光闪过一丝复杂,转瞬又归于冷漠,淡声道:“我为殿阁编修,自听殿阁之令。令尊虽为殿阁之首,然世子仅掌金銮卫,无权干涉臣事,还望欧阳世子莫要多管闲事。” “你!” 欧阳绥气得浑身发颤,“陛下迟早会想起一切,到时你又该如何自处?” 赵赋微微仰头,目光远眺,平静道:“陛下之事,自有陛下定夺。臣不过尽臣子本分,伴君左右罢了。欧阳世子若无他事,请让开,臣尚有公务在身。” 言罢,绕过欧阳绥便要离去。 欧阳绥望着赵赋背影,怒火愈燃愈烈,紧握双拳,望着赵赋身影渐没于宫道尽头。 第133章 相见不相识 春时,玉龙关翠色初绽,和风煦暖。 慕无离养疴数月,伤势渐愈,已能自如行止,只是内息未复,尚不能动武。 他虽目盲,却渐通听声辨位之术,日常起居勉强自理。 柔晖透过镂花窗棂,洒落在室。 慕无离微微仰头,面向不远处坐在木轮椅上的慕如瑛,问道:“上皇打算何时赴京见陛下?难道您不想与陛下相逢,一叙天伦么?” 慕如瑛并未立刻作答,只是静坐在轮椅中,目光悠悠望向远方,神色间似有万千思量 见慕如瑛久久不语,慕无离长眉微蹙,略作沉吟后,试探道:“上皇这般迟疑不决,想来并非对陛下身世存疑,而是担忧本王返回京城,北境军与陛下横生嫌隙……致使君臣离心。不知本王所言,可切中上皇心思?” 慕如瑛缓缓转过头来,目光冷冷看向那以白纱覆目的慕无离,寒声道:“你既已洞悉,又何必多言。” 慕无离苦笑着摇头,自嘲道:“本王如今目不能视,旧伤亦缠绵难愈,如此废人,上皇竟还心存忌惮?” 慕如瑛嘴角泛起一抹讥讽冷笑,道:“永昼战神之名,威震四方,岂会因一时变故便消弭?纵你眼盲,以你的能耐,可为之事仍数不胜数。” 慕无离再次摇头,追问道:“可上皇当真忍心因本王之故……终身不与亲生骨肉相见?” 慕如瑛冷笑一声,眼中闪过一抹狠厉,森然道:“吾亦有他法,若除去你,再回朝与吾儿相聚,亦无不可。” 慕无离神色镇定,语气笃定:“上皇不会如此。上皇若心存杀心,当初便不会施以援手。上皇既不想杀本王,却又忌惮本王,究其因……一来,本王乃废帝之子;二来,本王与上皇命运相仿,皆因亲近之人背叛,才沦落这般境地。” 慕如瑛依旧缄默,室内唯有春风拂过窗棂的簌簌轻响。 良久,慕无离又道:“上皇安心,如今天下初定,四海升平,本王但求做个闲散王爷。逍遥度日……了此残生,自是再好不过。” 慕如瑛听罢,终是长叹一声,道:“你可知你我二人回京之路何等艰难?吾双腿不便长途跋涉,而你亦是双目失明。此去京城山高水远……必然荆棘丛生,险阻重重,你当真有万全准备?” 慕无离轻声道,“上皇勿忧,本王已习得几分听声辨位之术。此去京城,上皇腿不能行,本王愿作上皇双腿、奔走效劳;本王目不能视,上皇便作本王双眼,指引前路。如此,你我定能安然抵达京城。” 慕如瑛凝视慕无离,目光中满是复杂之色,良久终于应允。 数日后,二人轻装简从,踏上漫漫归京路。 春日暖阳倾洒,慕无离白纱覆目,稳稳推着轮椅,一步一步,朝着京城的方向,缓缓前行。 —— 自赵赋随侍慕无铮身侧,便颇得圣宠。 慕无铮时常赐下珍玩,奇珍异宝摆满赵赋的居所,平日里,慕无铮更是整日缠着赵赋,央他写诗作画。 赵赋本就才情出众,笔下诗词更是灵动飘逸,画作亦是栩栩如生,每一幅都让慕无铮爱不释手。 一日,风和日丽,御花园中百花齐绽,芬芳馥郁。 赵赋手持画笔,专注为满园繁花写生,微风轻拂,花瓣飘落,落在青年肩头,更添诗意。 慕无铮悄然走近,静静地站在他身后,见素纸之上墨韵流淌,新画成型,双眸流波婉转。 赵赋似有所感,转过头来,正巧对上慕无铮目光。 那一刻,周遭一切仿佛静止,赵赋伸出手,轻轻触碰慕无铮的脸颊,只觉得眼前的男子肌肤胜雪,动人至极。 心跳不由自主加速,缓缓合上双眼,俯身欲吻而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嗖” 的一声,一道身影从花丛中猛然窜出。 竟是慕无鉴! 他手中提着长枪,俊美面庞上怒容尽显,长枪架在赵赋的脖子上,大声喊道:“不许碰陛下!不许碰哥哥的小娘子!” 赵赋本是一介文人,手无缚鸡之力,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脸色骤变,慕无铮见状,大惊失色,急忙道:“二哥,快放下枪,他对朕并无恶意!” 慕无鉴却充耳不闻,手中长枪丝毫未动,眼神中满是警惕。 慕无铮好说歹说,费了一番口舌,才终于劝得慕无鉴放下了长枪。 自那以后,但凡赵赋与慕无铮稍显亲近,慕无鉴便会突然出现,打断他们。 慕无铮见赵赋神色无奈低落,不禁心生愧疚,温声安慰道:“莫要忧心,朕自会多去劝解二哥……与他多聊聊,他终会明白个中缘由。往后.......定不会再打搅你我了。” 赵赋虽心中烦闷,却也只能点头应下。 花朝节将至,宫中一片忙碌,礼官依例精心筹备庆典与祭祀诸事。 这日,阳光穿透承乾殿雕花窗棂,洒下斑驳光影。 慕无铮身着常服,端坐铜镜前。 经多日精心调养,他那纤薄羸弱的身子已稍有恢复。 林霜绛领着太医前来为他复诊把脉。 太医神色专注,手指轻搭慕无铮手腕,片刻后,恭敬道:“陛下,您身子已大好,先前内伤恢复极佳,只是底子尚显虚弱,仍需精心调养些时日,方可彻底复原。” 慕无铮微微颔首,应了一声,随后挥手示意太医退下。 他转过头,看向一旁的林霜绛,唤道:“霜儿,你来。” 林霜绛缓步上前,见慕无铮对镜凝视眼尾那红痣,眉头微蹙:“霜儿,朕眼尾这颗红痣,可有办法拿掉?此痣过于女气,有损朕君王之威。” 林霜绛听闻此言,心中不禁泛起一阵波澜,思绪瞬间飘回当年。 那时,小铮缠着自己,非要让他给自己点上这颗痣,如今却要将它去除。 他压下心头五味杂陈,轻声劝道:“陛下,此痣与生俱来,陛下不如容下它?不过小小一痣,于陛下威严无碍。” 慕无铮却坚决摇头,语气中带着一丝执着:“还是除掉为好。” 林霜绛暗自感叹,若是恢复记忆的小铮知道自己如今要去掉这颗痣,不知是何心情。 他思忖片刻,违心回禀:“陛下,臣虽通医术,然对此道研究甚少。民间或有良医能为,可此事事关圣颜,陛下务必谨慎,切勿贸然尝试。” 慕无铮听完,眼中闪过一丝失望,喃喃自语道:“这样啊....... 好吧,那便算了。” 见慕无铮不再执拗,林霜绛暗自松了口气。 他才从承乾殿出来,气息尚未平稳,便又有宫人匆匆来报,称薛太后宣他觐见。 林霜绛心中虽觉无奈,却也只能随着宫人前往慈宁宫。 踏入慈宁宫,只见薛太后端坐在上首。 见林霜绛进来,太后先是细细打量他一番,而后关切问道:“林修撰,陛下近日龙体如何?那癔症可还会发作?” 林霜绛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礼,条理清晰地回道:“太后娘娘宽心,陛下伤势已然大好,癔症也极少发作了。” 薛太后微微颔首,神色稍缓,可转瞬之间,又面露忧色,问道:“林修撰,哀家听闻那赵编修近日整日侍奉陛下身侧,他与陛下究竟是何情形?铮儿他该不会又……” 林霜绛心中明白太后的隐忧,赶忙宽慰道:“太后娘娘不必忧虑,陛下只是一时错把赵编修误认成宸王殿下。但赵编修终究不是宸王殿下,陛下…… 想必很快便会失了兴致。” 薛太后听罢,这才长舒一口气,缓缓道:“铮儿是静殊唯一血脉,离儿又已离去,哀家自然盼着陛下能早日迎娶一位合他心意的皇后.......夫妻和睦,诞下皇嗣,也好告慰他那九泉之下的双亲。” 林霜绛轻声应和:“太后娘娘不妨先为陛下留意着,待过些时日,等陛下厌烦了,自会愿意成家。” 薛太后听后,微微点头,似安心不少。 花朝节至,人间芳菲正盛。 良辰美景之中,最令人翘首以盼的盛事,莫过于皇帝慕无铮将于皇城城楼上洒落百花。 城楼祭案上,香烟袅袅升腾,各类祭品井然有序摆放, 慕无铮身着明黄龙袍,头戴冕旒,一步步走到祭案前。 他微微俯身,双手稳稳捧起三炷香,于烛火之上点燃,而后将香高举过顶,朝着花神方位,深深一拜。 薛太后身着凤袍,款步走到慕无铮身旁。 她微微抬起手,瞬间示意众人安静。 城楼下,原本喧闹鼎沸的百姓,刹那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皆屏气敛息,等着太后开口。 薛太后目光缓缓扫过城楼下密密麻麻的百姓,她缓缓启唇,声音清晰传遍四方:“今日花朝佳节,值此百花盛放良辰,亦是我朝百姓祈福纳祥吉时。愿花神庇佑我朝,风调雨顺,岁岁丰登,百姓皆能安居乐业,尽享太平。” 百姓们纷纷齐声高呼:“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待呼声稍歇,慕无铮接着上前一步,清冽的声音响彻天地:“朕承天命,君临天下,治理万民。今值花朝,望我朝臣民,皆能安居得乐,同沐太平福祉。” 言罢,百姓们再次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祭花神礼毕,慕无铮款步走到摆满花篮的桌案跟前。 百花争妍斗艳,馥郁芬芳悠悠弥漫,其间三朵杏花清新脱俗,尤为夺目。 花瓣莹润洁白,微风徐拂,杏花微微颤动。 须臾,既定之时辰已到,太监扯着嗓子高声呼喊:“时辰到!陛下撒花!” 慕无铮抬臂轻轻一挥,转瞬间,无数花瓣纷纷扬扬、飘飘洒洒坠落而下 。 城楼下,百姓早已里三层外三层地围得水泄不通,个个仰头而望,眼中满是期待与兴奋。 童稚嬉闹、奔逐欢跃,仰首举臂,欲揽落英,笑声清越如珠玉落盘。 少女执彩帕,笑语娇嗔,面染花瓣时更添明艳,耆老亦笑意盈面,喃喃而言:“天下太平…… 盛世将至!” 今岁花朝节别具一番独特规矩。 慕无铮早前便精心遴选出三朵杏花,并提前作下标记。 预先张榜言明,若有男子能凭卓绝身手于城楼下夺得任意杏花,便可携心仪女子求皇帝赐婚。 花落刹那间,赵及月一袭玄色劲装飞身而起,目光紧紧锁定那万紫千红中一点洁白,正是那飘落的杏花。 他如鹞子翻身巧妙避开周围熙攘人群,仅几个起落,便稳稳地将一朵杏花握于手中。 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引得周围百姓齐声喝彩,啧啧惊叹。 与此同时,慕凤玄不甘示弱,亦是看准时机纵身一跃,避开旁人抢夺,而后一把夺过另一朵杏花。 落地时没有发出一丝声响,众多百姓皆连连鼓掌,掌声雷动。 撒花仪式既罢,赵及月与慕凤玄二人皆整好衣冠,拾级而上,登上城楼。 慕凤玄微微红了脸,略带腼腆道:“陛下,臣.......倾慕安乐侯姚冬易久矣。自见冬易,臣便情根深种,望陛下成全臣与冬易,让臣能护她一生周全。” 姚冬易身着素白衫裙,清丽面容蓦地浮起一抹红晕,双眸微微湿润,似是感动与羞涩。 她犹豫须臾,终是轻轻颔首,淡色唇瓣轻启:“陛下,臣……愿嫁。” 周遭欢呼声骤起,久久回荡。 赵及月神色诚挚,上前一步,对着慕无铮拱手长揖,“陛下,臣斗胆,恳请陛下赐婚。臣心仪长公主慕无双已久,日思夜想,只盼能与公主永结秦晋之好。” 众人闻言,目光齐聚慕无双。 她身着明艳红衣,金钗流苏摇曳,周身珠光宝气,明艳非凡。 慕无双唇角微扬,语气决绝:“本宫需为兄长守孝三年,无法成婚。” 慕无铮见此情形,嘴角微微上扬,轻笑一声道:“赵世子,并非朕不愿成全你,只是公主心意已决,朕也不便强求。” 此言一出,众人皆唏嘘不已。 赵及月眼中光芒一黯,他执着地望着慕无双,高声道:“公主殿下不愿嫁,臣便年年都来夺花,直至等到公主殿下愿意下嫁之日。臣之心意.......天地可鉴,日月可表。” 慕无双闻言,眸光复杂难辨,诸多情绪交织。 就在众人议论纷纷之际,赵赋手心藏着一朵杏花,无人知晓他趁撒花之时将一朵杏花偷偷藏起,只待呈给帝王。 见众人话罢,他正欲抬手将花献上,以求帝王婚约。 城楼下,人潮渐渐退去。 恰在此时,但见一俊美男子,眼覆素白鲛纱,气质温润出尘,手中稳稳推着一架木轮椅,轮椅上亦坐着一男子,二人正朝着城门缓缓行来。 慕无鉴率先瞧见,顿时眼眸一亮,兴奋地高声呼喊:“皇兄!是皇兄!” 众人目光纷纷聚焦过去,待看清来人模样时,皆惊得瞪大眼,仿佛见到世间最不可思议之事。 尤其是陈老王爷,他几乎失声,嘴唇颤抖着,难以置信地吐出几个字:“皇兄.......还有.......离儿!” 薛皇后亦是瞪大双眼,紧紧捂住嘴,满脸皆是震惊之色,眸中似有泪光闪烁。 百官之中的林霜绛和傅云起更是惊愕万分,呆立当场。 慕无双刹那间双眸含泪,不及思索,直接飞身踏楼而下,高呼:“哥哥!” 慕无铮眼中闪过一丝茫然,旋即被薛太后和陈老王爷一人拽着一只袖子,匆忙朝城楼下奔去。 慕无鉴心急如焚,紧跟慕无双飞下城楼,兴奋大喊:“皇兄!你回来了!” 赵赋眼中闪过震惊,转瞬化作无奈,望着身旁空落处,自嘲一笑。 陈老王爷快步上前,热泪盈眶,声音颤抖:“皇兄,离儿,你们竟都还活着……” 薛太后直接扑向慕无离,抱着他哭起来,泣不成声:“离儿,活着怎不早些回来!” 慕无双满含热泪,哽咽道:“哥哥,你可知母后这些日子是怎么熬的?” 慕无鉴则是一脸疑惑地看着这几人,挠挠头,不明所以。 慕无离轻拍薛太后的背,柔声安抚道:“让母后受惊了。” 慕无双此时已注意到慕无离眼睛上的白纱,面色陡然变得煞白,颤声道:“哥......你的眼睛......” 慕无离面色平静,缓缓道:“受了些伤,不能视物。” 陈王赶忙将身后茫然的小皇帝慕无铮拉到慕如瑛面前,颤声道:“陛下,这便是臣的皇兄.....你的父皇慕如瑛!” 慕无铮仍是满脸懵懂,他望着轮椅上一身青衫的高大男人,只见那男人五官深邃峻秀,眸光冷锐,眼角带着几缕白发,虽已年长,却仍看得出年轻时是极为俊美周正的长相。 慕无铮身着龙袍,微微俯身凝视男子双眸,轻声道:“你......真的是我父皇?” 慕如瑛抬眸,语气柔和道:“铮儿,你与你母亲长得极为相像,尤其是眼睛。” 慕无铮不自觉单膝跪在木轮椅前,眼眶一热,喉咙哽咽:“他们皆说父皇二十年前便已战死......您若活着,为何现在才回来?” 慕如瑛微微侧身,目光投向身后那高大俊美、眼覆白纱的男子,缓缓道:“吾中箭之后,濒临殒命,未曾想额尔敦齐木·布和为了羞辱吾将吾救活,关押在玉龙关内近二十年,幸得宸王率兵攻破玉龙关、杀了布和,吾才得以从地牢中逃出。” 此时,慕无铮才终于看向那俊美男子。 世间俊逸男子不可胜数,而眼前之人,却似清风明月,游离于喧嚣之外。 他身着素衣简裳,阳光倾洒,发丝耀金,五官冷峻,双唇中和冷意,一切皆生得恰到好处,周身矜贵淡然,气韵出尘。 ——端的真是一副谪仙下凡的好皮囊。 慕无铮慌乱之下匆忙低垂眼帘,耳根和脸颊却不受控制地泛起红晕。 双颊晕红未褪,他轻启双唇:“你....... 你莫非便是...... 宸王?此番父皇能脱离苦海,多亏宸王......朕无以为报。” 慕无离闻言,周身陡然一僵,似有一桶凉水兜头浇下,沉积大半年的思念才因那朝思暮想的声音燃起,转瞬便又被狠狠压回心头 。 周遭众人神色各异,皆透着几分古怪,嘴巴微张,却又似被什么哽住,一时之间,竟无人知晓该从何说起。 良久,气氛凝重尴尬,慕无离终于缓缓启唇:“陛下不必同臣客气,上皇也救了臣一命。” 慕无铮微微颔首,目光带着好奇,盯着慕无离眼前鲛纱,问道:“宸王的眼睛为何覆着白纱?” 慕无离沉默片刻,缓声道:“臣的头曾遭撞击。” 慕无铮转过身,轻声对众人道:“父皇与宸王平安归来乃天大喜事,恰好今夜宫中备下百花宴,便借此宴,庆贺父皇与宸王归来吧。” 姚冬易轻声提醒道:“陛下,宸王和上皇身上可能还有伤。” 慕无铮恍然大悟,挥挥手对着身后太监道:“先传太医到宫中,细细为父皇与宸王诊治。” 说到此处,慕无铮对慕无离道:“宸王可放手了,朕来推父皇便是。” 薛太后仍红着眼眶,忧心忡忡地看着慕无离,见他无动于衷,只得轻轻将他拉开,任由慕无铮推着慕如瑛的轮椅向宫内走去。 薛太后在长子身边轻声道:“离儿,铮儿已认不得你了,你莫要太过伤怀......你走这段日子,发生了很多事......陛下大病一场,好不容易才痊愈,很多事都记不得了。” 慕无离闻言,心头一紧,暗自思忖:究竟发生何事,竟让铮儿将他忘得一干二净? 林霜绛缓步到他身边,低声道:“宸王殿下......陛下积郁成疾,得了癔症,现也才好转不久,受不得刺激,我们甚至都不敢提起您,就怕刺激到陛下。” 慕无双见状,赶忙安慰慕无离道:“哥哥,你与陛下之事......来日方长罢,眼下不是重提旧事的时候。” 慕无离面色冷凝,任由薛太后牵着他步步前行,良久,他似终于接受慕无铮如今已不认得他这一残酷现状。 他微微阖眸,稍稳心神,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喑哑:“放心,本王不会贸然重提旧事。” 赵赋已步下城楼,来到慕无离身后,眼神骤然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情绪,仅须臾,他恢复神色,恭敬地弯下身子,朗声道:“老师,学生恭贺您平安归来。” 慕无离闻声转身,轻声问:“赵赋?” 赵赋连忙应道:“老师归来,学生欣喜至极。” 慕无离叹道:“本王走后,你诸事可还顺利?” 赵赋略作停顿,沉稳答道:“老师放心,一切顺遂。” 第134章 本王心中唯此一人 一行人回到宫中时,晋琏恰好匆匆赶来,满头大汗。 他看到慕无离平安归来,“扑通”一声跪在慕无离面前,嚎啕大哭起来:“殿下.......殿下......” 慕无离看不到,只能伸手摸索到他肩头,轻轻拍了拍,道:“傻小子,哭什么。” 晋琏像是突然忆起什么要紧之事,刹那间呼吸急促,胸膛剧烈起伏。 他双目圆睁,满含焦急与期待,颤声急问道:“殿下,阿珩,阿珩他……......可还......” 慕无离神色黯然,长叹出声,语气中满是自责与愧疚:“晋琏,是我对不住你。当初我与殊珩逃到流沙之地,谁料遭遇风霾,当时我动弹不得,便劝殊珩莫要管我尽快逃命,谁知,他竟拼着最后的力气将我绑在胡杨木上,因此我才捡回性命,而他......却被风霾卷走,我醒时已双目失明,再无力寻他下落。晋琏,我欠你和殊珩太多,这条命,本不该是我的。” 他实在于心不忍,将殊珩被风霾卷走前的遗言告知于他。 倘若晋琏知晓殊珩临终之际对他最后的叮嘱,竟是要他娶一门良配……以晋琏的性子,心里必定难受万分。 晋琏刹那间眼眸一黯,低下头喃喃自语道:“殿下活着回来就好......殿下活着回来就好……” 慕无离伸手将他扶起,郑重道:“若日后我双眼得以复明,定会与你再返流沙之地。不论殊珩是生是死,纵是尸骨,也当寻回来。” 晋琏喉咙发紧,眼眶泛红,只哽咽唤了声:“殿下......” 慕无离接着问道:“仇刃、徐若他们如今在何处?” 晋琏强自按捺住激动的情绪,拱手回道:“他们都在十八营中当差。殿下若想将他们召回宸王府,臣这便去传信。” 慕无离轻轻摇头,缓声道:“不必全部召回,选十人回宸王府就好。如今大局已定,身边无需太多人手。” 晋琏点头应下:“是,臣稍后便去安排。” —— 东宫一隅,白玉兰树亭亭而立,繁枝蔽日,洁白花瓣宛若雪片,轻轻摇曳,洒落一地碎琼。 慕如瑛身着素袍,静坐树下,面容沉静,目光悠远。 薛情莲步轻移,缓缓走近。 岁月在她面庞轻刻细纹,气度与风华却不减分毫。 “薛情,多年未见了。” 慕如瑛率先打破沉默,声线平和,只渗出一丝苍凉。 薛情微微颔首,目光闪过一丝复杂,轻声道:“多年不见,哀家不知该称您上皇,还是……太子殿下?” 慕如瑛嘴角勾起一抹淡笑,似自嘲又似释怀:“你我都这把年纪了,当年的太子,早死在稷山了。” 薛情轻叹一声,目光满是追忆:“当年……若你能回来,或许一切都会不同。” 慕如瑛转头看向她,目光深邃:“薛情,静殊之死……铮儿已昭告天下,但吾想听你亲口道来。” 薛情眼中闪过一丝愧疚,一句一顿,将那段尘封往事娓娓道出。 待慕如瑛静静听罢,仰头望向满树白玉兰,“二十余年,沧海桑田,王朝两度易主,薛氏兴衰成昨。” 薛情微微点头,神色平静:“世间事,盛极必衰,自有因果。” “薛情,吾不明白,你和你的长子为何帮吾儿推翻安氏?” 慕如瑛看着她,冷眉微扬,眸中隐隐浮起几分惑色。 薛情秀眉轻蹙,思忖须臾后缓缓道:“离儿助陛下重掌金銮,是出于他个人抉择。他自幼便颖慧过人,在洞悉真相后,便矢志要为永昼二十六城赎罪,他后来襄助陛下登基,也是水到渠成、顺理成章之事。” 慕如瑛闻言,嘴角泛起一抹轻笑,“你这儿子,确实聪慧,吾在淮北时便有此感。若不知他是安如祺亲子,真以为是吾年轻时。” 薛情无奈摇头,眼中满是心疼:“这孩子,既不像我,也不像废帝。” 慕如瑛想起儿子,眼神柔和:“铮儿倒是像静殊,不止眼睛,性子也像。” 薛情微微点头,似是赞同。 日落,宫中设百花宴,慕无铮大宴群臣。 席间繁花拥簇,酒香四溢。 慕无铮高坐主位,薛皇后与慕如瑛端坐高位。 慕无铮霍然起身,目光遍扫全场,高声宣告:“诸位!太上皇慕如瑛与宸王慕无离,在外历经艰险,今已安然返朝!” 此言一出,群臣皆惊,席间议论纷纷。 众人面面相觑,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旋即,席间便如沸水般议论开来。 “竟有此事?太上皇与宸王当真安然归来?” “瞧那模样……似是太上皇无疑!吾曾见过太上皇画像,那般卓然风姿,何人能及?” “怪哉!太上皇不是在稷山之战中战死了么?” “还有宸王,晋将军不是说他被风霾卷走,早已尸骨无存?” “二人竟一同归来,天下间怎会有这等奇事?” 此起彼伏的低语声交织一处。 慕如瑛目光凝向欧阳恪,欣慰之色尽显,缓声道:“欧阳,铮儿重掌朝堂,多亏你在废帝身侧暗自筹谋、苦心周旋。二十年前,你初入大理寺不过一小吏,如今却已位极人臣,此中艰辛……可想而知,好在终是苦尽甘来。” 欧阳恪身着紫袍,双手郑重地举起酒杯:“老臣此生有幸,能在暮年再得见上皇尊颜,纵死亦无憾矣!” 慕如瑛摆了摆手,沉稳道:“切莫如此,你正当康健,往后还有诸多时日,当继续为朝堂效力。” 欧阳恪爽朗大笑,而后一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高声道:“敬上皇!愿上皇往后岁月,万事顺遂,再无烦忧!” 慕如瑛亦举杯,神色平静地将酒饮尽,任酒液滑过喉咙。 慕无铮见状,旋即端起酒杯,两步迈下高台,走到慕无离跟前。 慕无离虽目不能视,却敏锐感知周遭陡然安静下来。 慕无铮缓缓开口:“宸王救回父皇,朕当敬你,只是不知宫中这佳酿可合宸王心意?” 慕无离伸出修长手指,稳稳接过酒杯,声音清冷似霜:“于本王而言,世间酒大都无甚差别。” 慕无铮好奇心顿起,忍不住开口问道:“那在宸王眼中,究竟何种酒……方能称得上佳酿?” 慕无离沉默须臾,声音里悄然泛起温柔:“交杯合卺之酒。” 慕无铮微微一怔,心间涌起一丝羡慕,道:“听闻宸王曾有妻室,想必对她情深意重。” 慕无离缓声应道:“世间芸芸,本王心中唯此一人。” 慕无铮望着他,心下喟叹,这样谪仙般的男子,不仅战功赫赫,还如此深情执着…… 恐怕就算是男子也会忍不住倾慕。 慕无铮心间泛起别样滋味,举杯道:“朕先干为敬,宸王有伤在身,随意便是。” 言罢,仰头一饮而尽。 慕无离亦举杯饮下。 酒液落喉,慕无离唇边不慎溢出一滴酒珠。 慕无铮目光一滞,喉结不自觉微微滚动。 旋即,他意识到自己失态,匆忙转身回座。 这时,群臣席间的赵赋脸色难看,眼中满是复杂情绪。 伺候慕无离的侍女低声嘀咕:“奇怪,陛下今日竟没让赵编修坐身边……难道是因为太上皇回来的缘故?” 慕无离皱眉:“为何要坐陛下身边?” 侍女悄声道:“赵编修自陛下回朝后很是得宠,晚上还留在承乾殿过夜呢!” 慕无离面色沉冷,紧紧捏住酒杯。 这时,另一名侍女见状,小心翼翼地开口:“赵编修从前是殿下的学生,殿下若想弄个明白,不如直接去问编修,奴婢们可不敢妄议陛下与赵编修,不然可是要被治罪的。” 慕无离闻言,沉默不语,心中却如翻江倒海。 赵及月特意挑了个靠近慕无双的席位坐下。 见慕无双凝睇群臣坐席,不禁启唇问道:“双儿,你在瞧什么?” 慕无双眉心轻蹙,面上满是不悦:“这个赵赋,哥哥对他有恩,他怎能这般厚颜无耻地往陛下身边凑?要是哥哥没回来,他还不知要做出什么事来!” 赵及月赶忙轻声安慰:“赵赋原本也不敢觊觎天子。只是陛下风华独绝…… 谁人能不心生倾慕?他起了这份心思,倒也在情理之中。” 慕无双没有回应,只端起鎏金杯,起身离开坐席。 此时,赵赋正在自己的席位上独酌闷酒。 见慕无双走来,他立刻起身,拱手行礼:“公主殿下。” 慕无双檀口微张,下颌轻抬,语调悠悠然道:“赵编修,本宫早有耳闻……江南赵氏一族,向来依着本宫兄长的风姿教养于你。本宫从前未曾留意,如今看来,你与我兄长确有几分相似之处。” 赵赋面色平静,语气和缓道:“能得几分老师神韵,是臣之福分。” 慕无双浅笑,话锋陡然一转:“赵编修,你不必与本宫假意周旋。本宫知你一直受江南赵氏掣肘,又因给陛下当替身之事心中不快。但只要你知趣,本宫可助你摆脱江南赵氏掌控,不必再与他们生死与共。本宫也略知你入仕前志向,晓得你在家族与志向间两难。只要你退一步,离开陛下,其他事本宫自会为你解决。” 赵赋神色沉稳,缓缓道:“多谢公主殿下好意,既然殿下想让臣离开陛下,为何不直接拆穿臣呢?” 慕无双朝远处的小皇帝瞥去一眼,不耐地嘟囔道:“还不是怕陛下的病情…… 不然倒也无需如此麻烦。” 赵赋唇角微扬,望向远处小皇帝身影,眼中闪过一丝眷恋:“多谢公主殿下,然,臣不会主动离开陛下。臣会一直陪着陛下,直至陛下不再需要臣的那日。” 慕无双难以置信地盯着他,差点脱口而出一句“不识好歹”。 她心中怒意翻涌,却强自按捺,面上浮起一抹冷笑,随即将盏中酒液一饮而尽。 她微微俯身,目光似刀如刃地射向赵赋,压低声音道:“赵编修,本宫念你处境艰难,特为你指明一条康庄大道,你却冥顽不灵,执意不肯前行……待陛下记忆恢复,局面可就远非如今这般简单了。” “你可知自己所作所为分明是鸠占鹊巢、趁人之危!你竟天真地以为,不属于自己的人,占得久了便能据为己有?我哥哥何等人物,岂能容你如此?” 她微微眯起双眸,眼中满是不屑与轻蔑。 “当今陛下不过一时病中昏聩,误将鱼目当作珍珠。可鱼目终究难掩其质,又怎能与珍珠相提并论?待陛下恢复记忆.......你以为自己还能在这朝中立足?本宫劝你莫要再执迷不悟,早些抽身,或许还能在陛下面前留几分体面。” 赵赋面色一凛,寒意顿生,举止间依旧不失风度,言辞沉稳且冷冽:“若老师欲治臣罪,臣绝无二话、甘愿受罚。然陛下乃天下之主,并非老师一人所能独占,天下臣民,皆可倾慕陛下,缘何独臣不可?” 他目光坚定,毫无退缩之意,继而缓缓道:“待陛下恢复记忆,无论陛下做出何种惩处,臣都心悦诚服,坦然领受。至于臣这鱼目般微不足道之人,就不劳公主殿下费心了。” “你!” 慕无双狠狠瞪了赵赋一眼,旋即甩动红袖,愤而离去。 待落座后,赵及月轻声问道:“公主与赵赋说了些什么?怎生这般生气?” 慕无双怒意未消,气道:“这赵赋实在不识好歹!本宫念他不易,想帮他一把,他却毫不领情!” 赵及月赶忙劝慰:“公主莫气。赵赋虽出身商贾却饱读诗书,文人难免有些傲气。他与宸王殿下的事,就让他们自行解决吧。” 慕无双望向对面坐席的慕无离,眼中闪过一丝心疼,叹道:“还不是怕哥哥心软。赵赋毕竟是他学生,他对自己人向来宽厚,也怪不得遭刘伯仁那等小人背叛,如今眼睛又……” 赵及月亦叹道:“宸王殿下若真想重提旧事,无人能拦。他既不提,应是有所顾忌,不急于与陛下修好。公主不必过于忧心,且行一步看一步吧。” 慕无双无奈,只得暂且作罢 。 华堂之内,灯火绚烂,丝竹悠扬,酒意微醺、笑语不断。 忽然,乐声骤停,舞姬身姿定格,全场瞬间安静下来。 众人惊异地看向大殿中央,只见慕无铮端坐首位,神色威严,微微抬手。 侍立一旁的太监立时心领神会,整束衣冠,轻咳一声,而后双手高高托起那明黄圣旨,操着尖细嗓音宣读起来:“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安乐侯姚冬易,性行淑均,贤良方正,德才并懋 ;陈王世子慕凤玄,仁厚宽和,恭谨谦逊,仪表堂堂。二人郎才女貌,天造地设。朕心大悦,特赐二人缔结姻亲之缘,可自行择定吉日完婚,以成世间美谈。望夫妻情笃意坚,琴瑟和鸣……钦此!” 旨意声落下,众人先是一怔,随即席间响起一阵掌声。 “安乐侯不是已承袭侯位了么?陛下此前已为她开了先例,准许她承侯位,如今竟还能再嫁入陈王府?” “当真是稀奇事儿啊!” “陛下竟一再破例,可见对安乐侯真是宠信有加啊!” “听闻陈王世子钟情曾是罪臣之女的安乐侯多年,陈王世子又是陛下唯一的堂兄弟,陛下愿意开此先例,倒也在情理之中。” 慕凤玄身着一袭月白锦袍,从席间稳步走出,姚冬易亦是身着一身素净白衫,脸上泛起淡淡红晕。 二人款步走到大殿中央,缓缓伸出手,紧紧相握。 而后,一同跪地,向慕无铮叩首谢恩,齐声道:“臣,叩谢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二人叩谢起身,慕凤玄满心欢愉难以自持,紧攥住姚冬易的手一刻也不舍松,嘴角高高扬起,声线微颤:“冬易,我可终于盼到能明媒正娶你的这日了!” 姚冬易双颊晕红,轻声道:“姚氏冤屈昭雪,天下太平,我此生心愿已了。能与你共度余生,我满心期许。” 慕凤玄笑道:“幸得陛下龙体安康,此前陛下委我监国,着实把我吓得不轻。” 正说着,只见慕无铮执杯,笑意盈盈,稳步从台上走下。 他走到慕凤玄与姚冬易跟前,目光满含祝福,却又带着几分郑重。 慕无铮看向慕凤玄,正色道:“凤玄,冬易姐是朕极珍视之人,如今朕便是她的娘家人。你若敢负她,纵使你是朕堂兄,朕也绝不姑息!” 声虽不高,却坚定非常。 慕凤玄忙不迭点头,一脸恳切:“陛下放心,臣定以毕生呵护冬易,绝不负她。” 姚冬易望向慕无铮,眼中满是关切,微蹙眉头,目光先落在慕无铮身上,旋即又不自觉飘向远处的宸王慕无离,轻叹了一声,道:“陛下,一路走来,您太艰辛了。所幸上天庇佑,该回您身边的,终是归来……冬易唯愿……此后陛下诸事顺遂,如愿以偿。” 慕无铮微微一愣,一时不解姚冬易话中深意,可瞧着眼前二人喜色盈面,心间暖意顿生。 他嘴角轻扬,缓缓举起手中酒杯:“愿你二人新婚和乐,琴瑟在御,白头偕老,永结同心。” 三人相视而笑,举杯共饮,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大宴终了,宾客尽散。 慕无铮带着几分酒意,只觉浑身燥热,便打算宽衣歇息。 他抬手解了衣衫,不经意间瞥见心口那道刀疤,似比往日又淡了几分。 “水芙。”慕无铮轻声唤道。 “陛下,不知有何吩咐?” 水芙闻声,连忙近前应道。 慕无铮轻轻摇了摇头,目光却凝在胸口那道淡粉色的疤痕上,神色怔忪,口中喃喃道:“你说,朕当初为何偏要留下这道疤呢?” 水芙闻言,面色瞬间变得复杂难辨,她缓缓低下头,声音低得几不可闻:“奴婢不敢妄自揣测圣意。” 慕无铮见状,无奈地笑了笑,语气中满是落寞:“罢了,想来你也是不知的。” 水芙听了这话,头压得更低,几乎要埋进胸口,大气都不敢出 。 第135章 为何不跪 翌日,慕无铮甫入御书房批阅奏章,太监来报,殿阁首辅欧阳恪求见,称有要事相商,需单独面圣。 慕无铮微蹙眉头,稍作思忖,抬手屏退身旁侍奉的宦官与宫女。 欧阳恪面容清癯,缓步到慕无铮面前,恭恭敬敬行那君臣礼。 “陛下,臣今日前来,实有要事启奏。” 欧阳恪抬起头,目光中满是忧虑。 慕无铮微微颔首,示意他继续。 “今天下初定,四海升平,百姓亟待休养生息。陛下,臣以为可让部分久经沙场的将士卸甲归田,如此一来,既能节省军饷开支,又能让这些将士归乡安居。” 慕无铮微微眯起双眸,神色平静,静静听着,未置可否。 欧阳恪顿了顿,接着话锋一转,语气愈发凝重:“陛下,还有一事更为紧要。宸王慕无离归来……虽说他如今双目失明,可宸王在北境军中的威名......依旧如雷贯耳。” 慕无铮神色微变。 “北境军多年来在宸王麾下,对他忠心耿耿。臣忧心,若不加以防范,恐生变故。” 欧阳恪微微皱眉,言辞恳切,“陛下,臣建议还是收回宸王手中将符。待日后有战事再酌情授予。今天下初定,根基尚浅,万不可再启战事。一旦宸王心生异志,凭借其在北境军中威望,率北境军独占没疆.......那陛下此前亲征所付心血,便都付诸东流了。” 慕无铮听完,神色愈发严肃,陷入沉思。 良久,他缓缓开口:“好,朕会想法子收了宸王的兵权。” 然而,慕无铮心中仍存疑虑,思来想去,决定又召来林霜绛。 待林霜绛匆匆赶到御书房,慕无铮屏退左右,将欧阳恪的建议如实相告。 林霜绛听完,微微皱眉,神色间满是思索。 出乎慕无铮意料,林霜绛此番意见竟与欧阳恪大相径庭。 “陛下,臣以为此时切不可急于收回宸王兵权。” 林霜绛抬起头,目光坚定地看着慕无铮,“宸王刚历经大战,双目失明且伤病缠身而归。他为我朝立下汗马功劳,陛下若此时收其兵权,北境军将士定会寒心。他们对宸王忠心不二,此举恐怕适得其反,引发军中不满,甚至可能生出事端。” 慕无铮听完,眉头皱得更紧,缓缓踱步,心中权衡利弊。 “霜儿,朕明白你的意思,可欧阳所言也不无道理。今天下初定,根基不稳,宸王在北境军中威望过高,若他真有不轨之心,后果不堪设想。朕愿赐他无尽财宝、无上富贵,但兵权一事关乎江山社稷,朕不得不慎重。” 林霜绛见慕无铮心意已决,微微叹息,却也不再多言,只是跪地叩首:“陛下圣裁。” 慕无铮看着跪地的林霜绛,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 林霜绛离去后,慕无铮独自在御书房中伫立。 他抬眸望向窗外,眼神似藏万千思量。 从前的永昼旧制弊端丛生,如今的昱朝断不可再将部分地域分封予王侯或世族。 此等隐患,若不斩草除根,必成心腹大患。 宸王手握北境军权,权势滔天,虽无实封,却与王无异。 北境幅员辽阔,地势险要,他若心怀不轨,割据一方自立为王,并非难事。 眼下这江山疮痍满目,百姓渴望太平,实在经不起战事再起。 慕无铮暗自思忖,宸王手中的兵权......无论如何都得收。 可此事谈何容易? 如何收归兵权,既能安抚宸王与北境军,又能让宸王心甘情愿交权,不致生乱? 慕无铮踱步书房,眉头紧锁,反复权衡。 贸然行事,以北境军对宸王的耿耿忠心,恐会激生兵变,致局势失控;可太过怀柔,宸王又岂会轻易放权。 此事,他既要让宸王深知交权乃大势所趋,又不能损其分毫利益,还得妥善安置北境军。 宸王已是亲王尊位,寻常加官进爵、厚加赏赐,恐难遂意。 或可在朝中设一虚职,位高却无权,让宸王于京城安享荣华富贵,宸王在京时日一长……与北境军之间的往来自会渐疏。 还可将其麾下部分精锐分批调至京城附近,加以犒赏,实则分散其兵力。 如此这般,既顾全宸王颜面,又能削弱其势,收回兵权。 只是与宸王谈及此事,须慎之又慎,万不得已之时,还需母后出面。 毕竟宸王也算他名义上的义兄,他绝不能让对方觉得自己有卸磨杀驴之举 。 慕无铮端坐于龙椅上,缓声命道:“去,将宸王近日行径细细打听来。” 一金銮卫领命,转瞬便消失在殿外。 不多时,金銮卫归来,单膝跪地,恭敬禀道:“陛下,宸王殿下这些时日,日日皆在府中,不是抚琴弄弦,便是举杯独酌,瞧着似有几分消沉落寞之态。” 慕无铮微微颔首,眸中思忖之色一闪而过,轻声道:“依你之见…… 他这究竟是韬光养晦,藏而不露,还是真的消沉颓唐,无心世事?” 金銮卫俯首跪地,恭声道:“陛下,宸王劫后余生,未即刻返回北境军营,反倒率先归京,此等行径着实令人费解。按常理而言,宸王理应先回军中稳定局势,而后再传信京城,方为稳妥之举。可他却与上皇一同归来,且孤身入京,这于他自身安危而言……并非良策。” 慕无铮抬手轻抚下巴,口中喃喃道:“他既已伤势痊愈,为何不在北境驻守,偏偏与父皇一同折返?实在蹊跷。” 心中旋即暗道:“看来明日得设法单独约他一见,探个究竟。” 慕无铮埋进如山的奏折间批阅良久,只觉脖颈酸痛,浑身疲惫。 他揉了揉眉心,抬眸道:“传赵编修于御花园相见,朕欲观其作画。” 说罢,起身离了书房,往御花园而去。 慕无铮乘轿辇行至途中,路过宫内西北角处,一座极高塔楼突兀映入眼帘。 此楼装饰精美绝伦,雕梁画栋,奢华靡靡。 这样的琼楼玉宇,怕是举世难寻。 慕无铮心中好奇,挥手命人落轿,抬脚便欲进楼一探究竟。 却不想,身旁侍女见状,急忙上前拦住,神色惶恐。 慕无铮不禁一怔,面露惊讶之色,问道:“朕为何不能进这阁楼?” 那侍女闻言,吓得花容失色,脸色愈发惨白,双膝一软,慌忙屈膝跪地,声音打着哆嗦道:“陛下恕罪!此楼……唤作明月楼,乃陛下昔日特意恩赏给宸王殿下的。圣谕之中还着重指明,若无宸王殿下应允,任何人不得擅自入内,哪怕是陛下……亦不例外。” 慕无铮闻言,眼中满是惊色,又透着几分迷茫,脱口道:“朕赐的?” 他满心纳闷,忍不住嘀咕:“莫说宫中……整个昱朝都找不出这般精美的楼阁,竟还赐给了宸王?” 他稍作思忖,又暗自嘟囔:“不过,这明月楼之名,清冷孤高,倒是与他相衬。” 慕无铮心绪复杂,眸光紧锁眼前高耸塔楼,久久凝视,神色难辨。 万里江山,竟还有他不能踏入的地方? 且这禁令还是他自己下的! 良久,他缓缓转身,朝御花园走去。 身为皇帝金口玉言,既已下令,自己也得遵守,否则岂不让这些宫人们看笑话? 改日定要让宸王带自己进去,看看这塔楼到底藏着什么秘密,值得自己当初如此安排。 御花园中。 四下繁花簇拥,馥郁盈怀。 赵赋手执狼毫,笔锋游走间,专注勾勒眼前盛景。 而慕无铮却神思游离,这烂漫景致并未入他的眼。 自离开明月楼后,慕无离的影子便在他心间生了根,挥之不去。 他瞧着赵赋专注作画的模样,思绪却飘向远方。 看着赵赋,他总会不自觉地想起那个和他有着几分相似的人 —— 宸王慕无离。 赵赋与他的老师宸王慕无离,确有几分相似,可在慕无铮眼中,二人气质大相径庭。 赵赋周身透着文人的儒雅,如一卷墨香四溢的古画,宸王慕无离虽目不能视,却似山间清风、岭上孤松,直叫人见之难忘,心魂皆倾。 方才那明月楼,更是勾起慕无铮对慕无离的好奇。 “陛下,您瞧这画如何?” 赵赋的声音将慕无铮从沉思中唤醒。 慕无铮这才回过神来,目光落在赵赋笔下的画作上。 画上是御花园一隅,繁花似锦,栩栩如生,他敷衍地赞了几句:“画得不错,颇有神韵。” 可眼神却又不自觉飘向明月楼的方向。 赵赋见慕无铮心不在焉,手中茶盏轻晃,抬眸望向慕无铮,眉眼间满是柔和。 “陛下有心事?” 他微微皱眉,轻声道:“若陛下信得过臣,不妨说与臣听听,或许臣能为陛下分忧一二。” 青年温和从容,让人无端安心。 慕无铮看着赵赋,心中微微一动,他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摇摇头,缄口不言。 有些事.....太过复杂,赵赋真心待他,宸王又是他的老师,若让他知晓收兵权之事,恐无端卷入风波,还是莫让他牵涉其中为好。 慕无铮脑海中浮现慕无离那被鲛纱遮住的双眼,忍不住暗自揣度,那该会是怎样的一双眼睛? 他忆起梦中琥珀般的眼眸,这些时日,他细细分辨过身边每个人的眼睛,却都与梦中相异。 ......唯独宸王慕无离的眼睛,他从未得见。 心底涌起一股强烈冲动,恨不得亲手揭开那鲛纱,一探其下究竟。 揭开鲛纱的刹那,慕无离会是愤怒,是惊讶,亦或是别样神情? 这念头一起,便如野草般在他心底疯长,他甚至开始幻想与慕无离对视的场景。 入夜,慕无铮躺在龙床上,辗转反侧,难以成眠,而一旁软榻上的赵赋已经熟睡。 他想起白日那侍女所说,那座楼阁是从前的他赐给慕无离的。当时的他还特意降下旨意,言明若无慕无离应允,任何人都不得擅自踏入,即便是他自己,亦不例外。 “这天下都是朕的,可为何偏偏有这么一处地方,连朕都不能随意进出?况且圣旨还是朕自己下的!” 慕无铮在心底暗自呢喃。 “宸王……于朕从前而言.......很特别么?” “莫不是霜儿在欺瞒朕?朕从前的心上人,竟并非赵赋?” “可宸王分明有妻室,只是早亡罢了……以朕的性子,应是忍不下与旁人共分心上人的。” “况且人人皆称,从前朕与宸王在朝堂之上党争激烈,这般情形下,朕又怎会对宸王生出别样情愫……” 对慕无离的好奇,让他愈发难以平静。 终于,慕无铮按捺不住心中冲动,起身披衣,轻声唤来贴身太监,欲往宸王府。 太监面露难色,劝道:“陛下,此刻已是深夜,宸王殿下怕是早已安歇,而且……” “无需多言,朕心意已决。” 慕无铮打断太监,语气决绝。 一行人悄无声息来到宸王府。 王府府兵见陛下亲临,哪敢有丝毫懈怠,一路恭恭敬敬将慕无铮和他的贴身近侍引领而入。 月光如水,倾洒在王府石板路上,泛出冷冷清辉。 渐近庭院,一阵苍凉悲壮的琴声悠悠飘来。 慕无铮踏入庭院,慕无离的身影出现在庭院中。 一袭素袍,鲛纱覆眼,温润矜贵,只是神色有些落寞,正抚琴弄弦。 那琴声似裹挟着千秋离恨、万古悲愁,瞬间将人卷入无边的凄惶之境。 仿佛置身于塞外荒漠,与挚友诀别于风沙漫天中,从此山高水远,音信杳然;又似伫立易水之畔,西风似刀,满座皆缟素,壮士一去不返。 慕无铮听得入神,满脸怔然,目光紧紧凝望着面前的宸王。 他暗自思忖:若说琴境似心境.....那宸王的心,怕似那黄连浸雪,苦得无人可解。 战场归来,不知经历多少事,自己当真要趁着这个节骨眼收他的兵权么? 府兵轻声提醒慕无离:“宸王殿下,陛下来了。” 慕无铮见慕无离仍端坐于琴案前,并未如寻常臣子般起身下跪行礼,心中不禁涌起一丝异样。 他微微皱眉,开口问道:“宸王见朕,为何不跪?” 慕无离听到这话,手指抚琴的动作微微一顿,原本平静的面容上泛起一丝复杂神色,似是感慨,又似是无奈。 心底暗自叹息,自己历经九死一生归来,心心念念便是身前之人,可如今重逢……对方却只问自己为何不跪。 沉默片刻后,慕无离轻声道:“陛下深夜到访,不知所为何事?” 他的声音低沉而平静。 慕无铮望着他,一时竟语塞。 本有千言万语,此刻站在慕无离面前,却不知从何说起..... 初次登门择在深夜便罢了,情谊未洽,便亟亟然索要虎符…… 他身为一国之君……如此行事,于情于理,皆不合宜。 目光不自觉落在慕无离的白色鲛纱上,心底冲动再度涌起。 旋即,他强自镇定,开口道:“朕…… 朕听闻宸王自归京后,整日闭门不出,只饮酒抚琴。朕毕竟是宸王义弟,故而前来探望。” 话一出口,他自己也觉得这理由牵强,探望哪有半夜探望的道理 ,可此时箭在弦上,也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 慕无离缓缓开口:“陛下请坐。” 慕无铮举目环顾,只觉周遭莫名熟悉。 他自是不知,三年前初入太子府之际,他曾在同样的月色与庭院中,满心热忱地拿着习字,缠着慕无离评阅。 此刻他只觉得庭院布置雅致,不远处传来淡淡冷香,醒脑宜人,恰似宸王其人,带着几分孤高,却又让人忍不住靠近。 慕无铮目光落在古琴上,道:“宸王的府邸果然别具一格。” 嘴上这么说,眼睛却依旧紧盯着慕无离,慕无离似是察觉到目光,微微皱眉:“陛下若有想问之事,不妨直言。” 慕无铮犹豫片刻,终是鼓起勇气道:“宸王,朕有些好奇......你这鲛纱之下,究竟是怎样一双眼睛?可否让朕看看?” 慕无离闻言,身形微微一僵,沉默片刻后道:“陛下,这双眼睛已无光彩,不过是两个空洞罢了,陛下还是莫要看了。” 慕无铮察觉,他语气隐有衰颓之意。 “朕不信。” 慕无铮说着,不由自主起身,伸手便要去揭慕无离的鲛纱。 慕无离察觉他动作,侧身避开:“陛下,请自重。” 慕无铮的手停在半空,望着慕无离,好奇与不甘愈发浓烈。 “宸王,你越是如此,朕就越想看。” 慕无离叹了口气:“陛下,有些事,不知比知更好。” 然而,慕无铮此时已被好奇心冲昏头脑,不顾慕无离阻拦,竟再次伸手。 这一次,他的手指触碰到了鲛纱,那柔软的触感让他心跳陡然加快。 就在他即将揭开鲛纱的瞬间,慕无离突然出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他的力气极大,慕无铮难以挣脱。 “陛下,莫要逼臣。” 慕无离的声音中带着一丝警告。 慕无铮望着近在咫尺的慕无离,心中涌起复杂情绪。 既为自己的鲁莽懊悔,又对慕无离的反应好奇。 “宸王,你为何这般抗拒?”慕无铮轻声问,“你纵然双目失明,可在朕眼中,你依旧是我昱朝威振八方、立下不世之功的战神宸王。” 慕无离松开他手腕,身躯轻撤:“陛下,这是臣的私事,还望陛下莫要过问。” 慕无铮微微眯起双眸,神色中透着几分探究,对慕无离的好奇,已不单单是因为那双眼睛和明月楼,而是这个男子本身。 “宸王,今日是朕冒犯了。” 慕无铮沉默片刻,终是缓缓开口,“朕想与你谈谈北境军一事。” 慕无离默然端坐,周身气息沉静,波澜不兴。 他微微蹙眉,沉默须臾,方启唇道:“陛下,北境军现下安然无恙,将士们皆尽忠职守,不知陛下缘何忽提此事?” 慕无铮深吸一口气,缓声道:“如今天下太平,百姓渴慕安宁,朕欲使部分将士解甲归田,以养民生。至于北境军…… 朕以为可作些调整。” 慕无离似是听出了慕无铮话中深意,嘴角微微勾起,扯出一抹冷笑,道:“陛下之意,莫不是想收回臣手中将符?” 慕无铮心中一凛,未料慕无离竟如此直白。 他目光凝在慕无离身上,道:“宸王,你为我朝立下赫赫战功,朕自不会薄待于你。朕可赐你无尽财宝、无上荣耀,保你于京城安享富贵。只是这兵权,关乎江山社稷,朕不得不慎重。” 慕无离缓缓起身,神色平静,道:“陛下,臣虽双目失明,却对北境军情状了若指掌。此时若收臣兵权,恐令将士们寒心,不利北境安稳。陛下难道忘了,没疆旧贵族仍觊觎复国,若有机可乘,社稷危矣 。” 慕无铮望着慕无离,心中有所动摇。 慕无离所言与林霜绛所言极为相似,可欧阳恪的话亦在耳畔回响,令他不得不谨慎行事。 “宸王,朕知你所忧。但朕亦有朕的考量。” 慕无铮缓缓道,“朕可于朝中为你设一高位,使你在朝参政,不必再为军务劳神。” 慕无离听闻,微微摇头,面上浮起一抹淡淡苦笑,轻声道:“陛下多心了。臣旧伤沉疴,绵延难愈,如今又目不能视 ,不过是个残躯废人罢了,何敢觊觎朝堂威胁陛下,陛下万勿忧心。” 慕无铮闻言,不自觉心头一酸,宸王何等人物,从前的宸王必定意气风发......可如今,却这般自轻自贱。 他满心不忍,却因帝王身份,诸多顾虑,无法全然表露。 慕无离沉默良久,方又道:“陛下若真想收回将符……便拿臣想要之物来换。” 慕无铮眉头微蹙,问道:“你想要何物?” 慕无离轻笑一声,声音里满是苍凉无奈,道:“陛下若不知,便再去思量。待陛下想到了,愿与臣换,臣自会奉上将符。” 慕无铮面色愈发凝重,“宸王为何不直言?难不成.....你想要皇位?” 慕无离轻轻摇头,“在这世间,皇位于臣而言…… 不值一提。” 慕无铮望着慕无离离去的背影,满心疑惑。 收兵权一事干系重大,若处置不当,极易引发祸端......这宸王,究竟想要什么? 第136章 好一个宸王 慈宁宫,日光透过雕花窗棂,洒在殿内华毯上。 薛太后与慕无离、慕无双分坐三处,茶盏中热气袅袅。 一旁,慕无鉴正蹲在地毯上,专注摆弄着几个色彩鲜艳的琉璃珠子。 他时而将珠子在手中来回滚动,时而又一个个整齐排列,嘴里还念念有词,时不时发出几声不明所以的笑闹。 澄澈的眼眸中满是孩童般的天真,与殿内略显压抑的氛围格格不入。 薛太后凝望慕无离,眼中满是忧虑,轻声叹道:“离儿,如今上皇归来,铮儿又失了记忆,已记不得你了…… 上皇断不可能同意你与陛下之间的事。铮儿是静殊唯一的孩子,而你又是哀家与那废帝之子,这般情形,上皇岂会轻易应允。” 慕无离神色平静,轻声安抚:“母后放心,在铮儿恢复记忆前,儿臣不会惊扰上皇。” 慕无双在一旁心急如焚,秀眉紧蹙,终是忍不住道:“哥,你为陛下出生入死、殚精竭虑,险些还把命搭进去,可如今呢,他一门心思夺你兵权,不过是失忆了……这般薄情翻脸不认,你何苦还为他和上皇操心?不如直言相告,让他自己掂量如何对上皇交代 。” 慕无离轻轻摇了摇头,神色间透着几分思量,缓声道:“不妥,眼下情形尚未到毫无转圜的境地。” 薛太后闻言微微皱眉,语气里带着一丝嗔怪:“双儿,你还是未能明白你哥哥对陛下的心意。他这是不忍让陛下陷入两难之境啊……” 慕无双撇了撇嘴,无奈叹道:“罢了,哥哥的事哥哥自己拿主意。只是陛下已非从前,哥哥行事务必小心,莫再让自己涉险 。” 慕无离望着慕无双缓缓开口:“无双,自为兄归来后,发觉你与定国侯世子赵及月走得愈近了。从前你不是整日只围着府中幕僚转么,何时与赵世子冰释前嫌了?” 慕无双闻言,不禁冷哼一声,嗔道:“还不是那赵及月,整日里非要粘着我,怎么都甩不开。” 慕无离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淡淡笑意,并未多言,只是神情里透着几分洞悉。 薛太后见状,温声劝道:“无双,有你兄长的事在前,若有人真心待你,莫要辜负。” 慕无双小声嘟囔:“知道啦,儿臣又不是小孩子。” 说罢,微微低下头,手指轻轻摆弄着衣角,似是思索着什么。 —— 自那日从宸王府归来,慕无铮便陷入苦思。 宸王究竟所求何物? 他当即下令,命所有金銮卫倾巢而出,去打探宸王过往经历。 尤其是他当初与宸王党争的相关细节,连同宸王喜好,都要一一查明。 数日后,金銮卫整齐列队,踏入殿中,为首的统领单膝跪地,抱拳朗声道:“陛下,臣等已将宸王慕无离过往之事及喜好查明。” “讲。” 慕无铮目光如炬,紧紧盯着下方。 “宸王慕无离身为废帝太子,十余年历经风雨。初时十年,他一心筹备北征。彼时蛮夷侵占二十六城后仍肆意犯境,百姓苦不堪言,太子慕无离四处奔走,亲自挑选良将,钻研排兵布阵之法,不辞万里奔赴各地,为筹备军饷与粮草费尽心思。” “而后三年,他与权倾朝野的母族薛氏周旋。薛氏在朝堂结党营私致使朝纲混乱。太子慕无离暗中收集罪证,经多次与母族明争暗斗,终扳倒薛氏。” “此后朝堂局势渐稳,宸王与刚入宫的陛下在朝堂中党争激烈,宸王发妻薛氏不幸早逝。当时民间流言四起,称宸王克妻子父母,只不过此流言乃是陛下当时命我等暗卫亲手所为。” 慕无铮满脸纳闷,喃喃自语道:“朕让你们做的?不应如此啊……朕当时手段竟这般怀柔?” “局势复杂之际,陛下与宸王也曾短暂合盟。当时废帝麾下吏部谢度一党,不仅买卖殿阁名额,致使卖官鬻爵之风盛行,还在科举一事上大做文章,纵容世家子弟舞弊。陛下与宸王联手彻查此事,还严惩参与其中的官员。” “其后陛下决意铲除京城世族,这些世家大族在京中根基盘根错节,把控众多要职,且多行不法之事。陛下手段颇为过激,先金銮殿前连斩不少出身世家的言官,而后又与晋将军一同,遣十八营大肆缉拿参与刺杀废帝的京城世族,并将其坑杀……再之后,您为分化宸王手中兵权,主动提出南下靖叛。出人意料的是,宸王竟慨然应允。至于陛下与宸王在此期间,是否另有私下交易……臣等实难洞悉,不敢妄言。 慕无铮听闻此言,心中郁闷更甚,叹道:“朕在尚未扳倒废帝之时,不该韬光养晦么?竟还杀了言官……古往今来,杀言官者青史多留暴虐之名,朕当时怎会如此行事?实在费解……” “而后便是宸王私自出关北征。关外环境恶劣,蛮兵又狡猾多变,可宸王还是率军一路杀到玉龙关,就在人人皆以为宸王要大展宏图之时,他却突然退步,支持远在京城的陛下重掌金銮,接受亲王册封。后来的事......陛下就都知道了。谁都没想到,玉龙关一役,宸王遭亲信背叛,亲信暗中与敌军勾结,致使宸王腹背受敌,麾下将士死伤惨重,宸王也身负重伤,落得那般凄惨下场。” 慕无铮愈发不解,蹙眉问道:“如此说来,若玉龙关不出意外,原本宸王亦可先收复二十六城,再回师将京城纳入囊中……可他却并未这般做?” 金銮卫众人面面相觑,纷纷低头敛目,噤若寒蝉,为首统领微微颤抖,跪地的身子愈发压低,抱拳的手不自觉收紧。 待金銮卫详述完毕,慕无铮心中仍一片茫然,遂开口问道:“那宸王的喜好又是如何?细细道来。” 一金銮卫恭敬禀道:“陛下,关于宸王喜好,臣等查明,宸王平日喜好看书、饮酒、练枪,除此之外,并无更多特殊癖好。再者,宸王对女色兴致寥寥,从前大多在皇宫与太子府之间往来,甚少在民间逗留。唯一一次在民间经历,还是与陛下一同前往岱县巡坝,不巧遇上水患。再深入查探,确实难有更多收获了。” 听到金銮卫说宸王不好女色,慕无铮微微一怔,不禁蹙眉,开口道:“民间对于从前身为太子的宸王与其发妻之间的情分,可探得什么消息?” 金銮卫俯身恭禀:“太子妃薛氏未出阁时严守闺阁规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嫁入太子府后,也甚少外出。不过……” “不过何事?” “那薛氏似不得当时身为太子的宸王宠爱。薛氏早有嫁与宸王之意,然宸王起初无意,后不知为何又应允了这门亲事。” 慕无铮眉头轻皱,想起与慕无离相见时,对方所说: “世间芸芸,本王心中唯此一人”。 若宸王当真如此钟情于发妻,缘何拖至多年后才与薛氏成婚? 此事与他自己所言明显相悖,莫非,宸王心中所属另有其人? 慕无铮问金銮卫:“关于宸王亲近之人,尤其是红颜知己,难道再无其他消息?” 一金銮卫答曰:“民间诸多流言皆可佐证,当时宸王身边,除太子妃外,并无旁人。” 慕无铮暗自琢磨,既无红颜知己,难不成......宸王喜好男子? 念及此处,慕无铮陡然一惊,急忙问道:“宸王身旁,最为亲近者是哪几人?” 金銮卫回禀:“多年来,除兵部一些往来频繁的武将及宸王亲眷,称得上亲近的,便只有晋将军,还有于玉龙关隘亡故的纪氏幼子纪殊珩。” 慕无铮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微微睁大双眼:“可是文渊辅国公的公子?” “正是。此人曾为宸王身为太子时的伴读,后又在太子府担任管事,考取功名后,以编修之职与林修撰、赵编修一同参与重修《氏族志》一事。” 慕无铮略作思忖,道:“相伴十余年,情谊深厚,又曾在太子府为管事,主仆之情逾越亦属正常,而后又在战场并肩,生死与共,最终却唯有宸王独自归来…… 如此看来,宸王心中之人,或许并非已逝的太子妃,而是纪氏幼子纪殊珩。” 金銮卫应道:“陛下所言极是。从前朝中皆称那纪氏幼子对太子慕无离心意了如指掌,堪称解语花亦不为过……” 慕无铮微微皱眉,他自觉与此人有过不少接触,可每每回想,记忆却杂乱无章,唯有几个身着青衣、言笑晏晏的画面留存。 他又问金銮卫:“那纪殊珩…… 是怎样一个人?” 金銮卫沉思片刻,道:“此人饱读诗书,深藏不露,行事极为周全,且…… 生有一双上挑的狐狸眼。” 慕无铮挑了挑眉,轻声嘟囔,似有不解:“原来他喜欢这般模样的人?” 金銮卫垂首不语。 慕无铮暗自思量,宸王心中所盼,或许唯有已逝的纪殊珩能归来。 可自己只是皇帝,又不是阎王,怎会起死回生之术? 他到哪里去为慕无离再寻来一个纪殊珩? 慕无铮自从知道宸王慕无离心中最念之人,是那已故的纪氏幼子纪殊珩,便在心底暗自筹谋起来。 他想从慕无离手中拿回兵权,须得满足慕无离所求。 慕无铮唤来心腹太监,凑近耳畔,低声吩咐道:“速去寻些男子来,需饱读诗书,行事持重,且生就一双狐狸眼。莫论出身贵贱,但凡符合这般条件,皆带进宫来。” 那近侍领了命,脚步匆匆,片刻便没了踪影。 此后数日,慕无铮满心期许,在宫中设下盛宴,将寻来的男子安置在偏殿中,细细精心布置一番,暗自想着,或可借此举满足宸王所求。 待一切妥当之后,慕无铮便遣人去请慕无离前来。 华灯初上,丝竹悠扬,殿内一片和乐。 只见慕无离一袭白衣宛若仙人,不明就里踏入这宫殿之中,瞬间吸引众人目光。 身旁两名侍从亦步亦趋,青衣侍从在前贴心领路,黑衣侍从在后守护。 慕无铮望着那道白色身影,目光凝滞,竟一时失了神。 待慕无离入座,慕无铮轻咳一声,稳了稳心神,开口道:“宸王,近日可安好?” 话一出口,他便暗自懊恼,如此寻常之语毫无深意,实在有失帝王风范。 慕无离微微颔首,神色平静:“多谢陛下挂念,臣一切尚好。” 声音淡淡的,听不出什么情绪。 慕无铮眸光微转,瞥见慕无离执盏的手指,修长骨感,瞧着赏心悦目极了。 一时间,他暗自思忖,宸王平日在府中,便是日日以这双手执盏饮酒的么? 不知怎的,他鬼使神差脱口道:“宸王近来还是……少饮些酒为好,宸王身子不好,酒性本烈,别再伤了自己。” 话落,他便后悔不迭,这话说得太过唐突,岂非暴露了自己派金銮卫暗查宸王府之事! 慕无铮暗自埋怨自己,为何一碰上宸王,便总是这般慌乱,言行举止皆漏洞百出。 慕无离似是微微一怔,旋即轻笑一声:“多谢陛下关怀,臣自会留意。” 慕无铮暗觉失言,忙不迭补救道:“朕近日常听身边人说起宸王之事。宸王昔日风采举国皆知,朕实是钦佩不已……想来宸王一路走来,必定饱经坎坷,历经无数艰难。” 言罢,他一边瞧着慕无离神色,生怕自己说错了话,惹得对方不快。 慕无离面色平静如初,淡淡道:“过往之事不必再提。如今臣已远离朝堂,只愿安度余生。” 慕无铮心中陡然一紧,本想借此番言语拉近与慕无离的关系,没想到却被这般堵了回来。 他神色微微一滞,犹豫须臾,再度开口道:“宸王如此豁达洒脱,朕深感欣慰。只是……朕心底总觉着,以宸王才略就此隐退着实可惜,朝堂想必仍有可供宸王施展抱负之处。” 慕无离摇了摇头,语气疏离:“陛下,臣已无心朝堂,还望陛下莫再提及。” 慕无铮望着慕无离那清冷面容,心中竟无端慌乱起来,似有什么东西在心底悄然滋生,他却浑然未觉,只下意识地盼着对方能与自己再多说几句话。 恰在此时,一道身影匆匆闯入,打破了这份尴尬,慕无铮目光投去,竟是赵赋不请而至。 他几步便踏入殿中,径直走到慕无离面前,恭敬行礼,沉声道:“老师,别来无恙。” 语气中满含敬重。 慕无铮一怔,面露讶色,不禁问道:“赵赋,你怎么来了?” 赵赋神色温和,微微欠身,轻声道:“臣听闻陛下宴请老师,宫中上下,无人比臣更知老师饮食喜好,故而特来侍奉,万望陛下与老师勿怪。” 言辞恳切,态度恭谨。 慕无铮微微皱眉,道:“朕知你近日为修史之事已十分操劳,为宸王挑人赐婚一事,是朕的意思。你若精力不支,切莫强撑,早些回去安歇。此处诸事繁杂,还需些时候才能处理完毕,你不必在此久耗精力。” 赵赋轻声应道:“老师与陛下皆在此,臣不觉辛劳。” 慕无铮微微点头,道:“既如此,你便落座吧。朕今日为宸王择选良配,你也一同参谋,来,坐到朕身旁。” 赵赋垂眸,轻声应道:“是”。 一旁,慕无离听着慕无铮与赵赋交谈,心中酸涩渐起,他下意识紧握手中酒杯,指节泛白,几乎要将其捏碎。 终于,他忍不住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陛下与赵赋,如今倒是极为亲近。” 慕无铮浑然未觉慕无离话中深意,面上笑意晏晏,缓声道:“朕与赵赋相识于宸王府,说来,还得多谢宸王从中牵线。” 语气间满是感慨,显然对这段机缘颇为珍视。 “哦?竟是在本王府中结识?” 慕无离挑眉,语气淡淡。 赵赋闻言,心里猛地一紧,下意识攥紧袖袍,指节泛白。 他低头不语,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辨的神色。 慕无离面色清冷,双眼因覆着鲛纱,教人愈发难以捉摸情绪,只觉他周身神秘疏离,喜怒难测。 慕无铮抬手拍了拍赵赋肩膀,眼中满是信任与亲昵,温声道:“宸王门下能出此俊才是朕之幸…… 赵赋才情卓绝,有他随侍朕侧,朕如得肱股。诸多繁难经他之手皆能迎刃而解。且自他伴于朕身畔,朕宿疾渐愈,几近不再发作。” 赵赋微微低头,面上浮现一抹温柔笑意。 慕无离却面寒如霜,气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此时,慕无铮抬手,示意太监带上来十余名生着狐狸眼的男子。 他踱步到众人面前,先是向一面容清秀的狐狸眼男子发问:“《诗经?关雎》里‘参差荇菜,左右采之’,这‘荇菜’有何寓意?” 男子稍作镇定,拱手答道:“回陛下,此句以荇菜起兴,暗喻君子追求淑女求之不易。” 慕无铮微微点头。 随后,他目光灼灼,又问道:“若见同僚以权谋私,你会怎么做?” 男子目光闪烁,思索后回应:“应先暗中取证,再禀明圣上,既能维护公正,也可避免贸然行事。” 慕无离面色冷峻,安静地坐着,对周遭一切充耳不闻。 慕无铮逐一发问,时而考究那些男子的诗书学问,时而试探这些男子的品性如何。 待慕无铮终于细细挑选完毕,留下三名男子,他这才轻声询问慕无离:“宸王,方才这些人之中…… 可有你中意的?” 慕无离面色僵冷至极,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陛下以为…… 臣所求是这个?” 慕无铮一头雾水,满脸尽是茫然之色,轻声道:“宸王如今孤身一人,朕愿倾尽全力为宸王寻一知心人,难道不合宸王心意?” 赵赋在一旁赶忙道:“陛下此番用心,皆是为老师着想,纵有思虑欠妥之处,还望老师莫要动怒。” 慕无离本就因慕无铮欲为他赐婚之举郁气在胸,此刻听赵赋这番话,他已盛怒至极,逸出几声冷笑。 慕无铮瞥见慕无离面色愈发难看,刹那间反应过来自己怕是搞错了什么,心中 “咯噔” 一下,准备好声好气解释几句。 岂料,慕无离猛地站起身来,周身气息冰冷刺骨,寒声道:“陛下此举当真贴心,只可惜本王无福消受此恩,还请陛下将人好生送出宫去,臣告退。” 说罢,袍袖一甩,大有要即刻离去之势。 慕无铮见状,刹那间双目圆睁,龙颜大怒,喝道:“宸王!你竟敢如此离去?放肆至极!朕乃天子,一番好心为你精心挑人,你却在此给朕脸色瞧?” 慕无离脚步猛地顿住,缓缓转过身来。他的脸上浮起一抹似有若无、略带嘲讽的冷笑,声音低沉却字字刺骨:“陛下贵为天子,乾坤独断。然,陛下似乎并未明白臣究竟想要什么,若陛下以为仅凭帝王之威,便可强压于臣,逼臣就范,恕臣难以领情。还望陛下回宫后细细思量。” 赵赋见势不妙,心中暗叫不好,上前一步急声喊道:“老师!” 那一直随侍在慕无离身侧的青衣侍从与黑衣侍从目光交汇,神色间似有几分无奈,短暂对视后,二人又齐齐望向慕无铮,眸中闪过一丝意味深长,却未作停留,旋即转身,脚下步子加快,跟上慕无离。 慕无铮气得浑身发颤,直呼其名:“慕无离!你给朕站住!” 好一个宸王! 慕无离已走到殿门旁,只原地停顿一瞬,似是强压心中情绪,最终还是一拂袖大步离去,头也不回。 背影带着几分决然与落寞,转瞬便消失在殿门之外 。 慕无铮望着那决然背影,心中怒火熊熊却又无处宣泄。 赵赋心急如焚,快步追上慕无离,神色焦急,言辞恳切劝道:“老师,陛下乃万乘之尊,您此番直言顶撞,恐招大祸!” 慕无离嘴角一勾,扯出一抹冷笑,眸中寒意尽显,语气冰冷道:“你又有何资格在本王跟前开口?” 他疾步向前,“扑通” 一声,直直跪在宫道上,伸手死死拽住慕无离袍角,声中满是悔意与愧疚,悲声道:“老师,学生罪孽深重,罪无可恕!” 慕无离周身寒意四溢,却紧抿双唇,未发一言。 恰在此时,慕无离身畔的仇刃剑眉紧蹙,冷冷道:“赵编修,还请松开殿下!你这般行事,与那背主求荣的刘伯仁相较,又有何分别?” 赵赋咬了咬下唇,似是鼓足勇气,续道:“老师死讯传至京城后......陛下病发,错将学生认作老师,学生一时鬼迷心窍,竟未澄清。此后与陛下相处,更是忘却师生情谊,生出爱慕之意,与陛下愈发亲近。学生实在糊涂……有负师恩,罪该万死,还望老师严惩,学生绝无怨言。” 慕无离闻言,猛地甩开赵赋的手,怒声喝道:“住口!你我何来师生一说!你当初拜师,不过是江南赵氏与本王做的一场交易,如今又何必惺惺作态!” 赵赋被这一甩,身形踉跄,险些扑倒在地,却又强自稳住,依旧长跪不起,抬头望向慕无离,眼中满是痛苦之色,哀求道:“老师……即便如此,学生对您的敬重丝毫未曾减少,是学生的错,求老师莫要如此决绝。” 慕无离冷哼一声,寒声道:“决绝?既已择此途,便当义无反顾,直至穷途末路,方知最终结局。自今日起,休要再以师生之名,来扰本王清静 。” 赵赋心中一阵刺痛,哽咽唤道:“老师……” 慕无离却不再看他,转身便欲离去。 赵赋见此情形,心中大急,高声道:“老师,学生辜负了您的教诲与期许,实在罪无可恕。但如今学生已深陷其中,只得将错就错再无转圜之机。学生斗胆向老师言明......学生对陛下一片情意日月可鉴,绝无半分虚假。” 慕无离脚步顿住,沉默良久,冷冷道:“你好自为之!” 青松追上前去扶住慕无离手臂,目光复杂地盯着赵赋,微微叹气。 慕无离不再迟疑,由着青松领路大步离去,只留下赵赋跪在原地,望着那渐行渐远的背影,久久未曾动弹,脸上神色复杂难辨,不知在思量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