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背叛我以后又后悔了》 第1章 宋听 六月的江南,杨柳青青,烟雨迷蒙。 十里秦淮丝竹管弦,歌舞宴饮,遍地都是秦楼楚馆。 哪怕天上无欲无求的神仙下到这里,恐怕都能被勾了魂、夺了魄。 秦淮河畔,几匹骏马疾驰而来。 待到渡口,为首那人抬起胳膊,勒紧缰绳,黑马便高高地扬起前蹄,停了下来。 后面几人也紧跟着停下。 一息之后,为首那人利落下马,将手中马鞭抛给手下。 几乎是同时,一个黑衣人如鬼魅一般忽地现身,低着头竟是不敢同他对视,恭敬道:“大人。” 宋听抬手摘下黑色披风上的兜帽,露出面容。一双狭长眼眸冷如寒霜。 “人在这里?”宋听缓缓启口。 “是,属下亲眼看见他进了前面那只花船。” 夜里是秦淮河最热闹的时候,文人雅士富商贵胄都喜欢来此地寻快活。 美人、美酒、好风光,醉卧美人膝。 宋听立在岸边,狭长的眼眸微微眯起,唇边掀起一丝冷笑:“他倒是会躲。” 见主子面有怒意,黑衣男子及一众手下皆神色微变,不敢应声。 谁都知道锦衣卫指挥使宋听平生最厌恶的就是这些腌臜风尘之事。 别看江南狎妓之风盛行,长安天子脚下做这档子生意的却都得小心翼翼地夹起尾巴做人。 朝中大臣更是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踏足烟花之地半步。 因为一旦被宋听发现,不死也得被扒层皮。 而锦衣卫耳目遍地,想要瞒过他们简直难比登天。 为了狎妓丢掉官帽甚至是性命,实在是得不偿失。 梁丰烨估计就是想到这点,才选了这么个藏身之处,想避过宋听的耳目。 “要活的。” “是。” 七八个人迅速摘下身上黑色披风,露出底下华贵的飞鱼服,踏着湖面悄无声息地潜入画舫之中。 那艘画舫是整个湖面上最大、最华丽的一只。 宋听也许认不出,但只要从路边随便拎一个人过来,都能一眼辨出,这是醉春楼的花船。 大衍朝好南风,而这醉春楼就是江南最负盛名的南风馆。 里面的小倌各个是绝色,哪怕脸上一颗小痣的位置长得不讨喜,都很难入老鸨的眼,只能被发落着做个下等的杂役。 醉春楼每年都会有“品花会”,听着文雅,实则就是小倌之间的相互较量。 谁夺得头筹,谁就是醉春楼的头牌,身家地位水涨船高,连老鸨都会对其敬上三分。 早几年的时候总有人为着这个位置争得头破血流,还闹出过人命。 但从五年前开始,这个头牌就成了某一人的专属,几乎无人能够撼动其地位。 那人叫怀月。 名声甚至落到过宋听的耳朵里。 和他提起这个男倌的人是前礼部侍郎董暨的小儿子,长安有名的纨绔。 宋听嫌那小公子烦,亲手扼断了对方的脖子。 数息之后,原本莺歌燕语欢闹不休的画舫哄乱起来,有人趁乱从船舱跑出来,却很快被拖进去。 不多久,闹声止歇,画舫里再听不出任何声响。 宋听眯了眯眼,足尖一点,掠过平湖,稳稳当当地落在船头。 脂粉香浮在夜风中,宋听蹙着眉心缓步走进去,画舫中的小倌和客人均已经被锦衣卫控制住,老老实实地跪成一片。 最前面的是个穿着灰袍的中年男人,被一个锦衣卫扼着后颈按在地上,额角的鬓发已经被冷汗打湿,抖如筛糠。 “大人。” “嗯。” 随着这一声,原本安静的男人忽地剧烈地挣扎起来,艰难地抬起头,声嘶力竭地大吼: “指挥使大人!下官是冤枉的!” 宋听表情似笑非笑,不紧不慢地走到男人跟前。 矮下腰,修长的手指轻轻扼住那截布满横肉的脖子,轻声道:“是吗?” “请大人明鉴,下官真的是冤枉的!” 宋听松开手,早有立在身侧的锦衣卫递上香巾。 宋听接过来,慢吞吞地擦拭着手指,目光轻飘飘地落在男人身上,三言两语间便定下对方的生死: “梁大人说自己是冤枉的,那因你而死的三千灾民,他们如何算?” 从三月下旬开始,江南多地暴雨连绵,导致苏、常、松诸郡皆被淹没,周回千余里,百姓流离失所、死伤无数。 而朝廷派下来的赈灾粮,却被当地郡守梁丰烨贪没,致使饥民遍地,怨声四起。 更有饥民不堪折磨,自发组织起来,跟朝廷对着干。 梁丰烨怕事情闹大,大肆坑杀流民。 消息传到皇帝耳朵里已经是一个月之后的事情。 皇帝龙颜大怒,命锦衣卫指挥使亲下江南,将江南郡守梁丰烨等人押解回京。 没想到人竟然抛下一家老小躲到了这里。 “梁大人,你愧对陛下、愧对太后,更愧对百姓,你死不足惜。” 男人清隽的面容上没有任何表情,手里的人在他面前仿若一个死物。 “大人还有什么话,等到了昭狱再说。” 梁丰烨刹时脸色惨白,颓然地跌坐在地。 画舫内的脂粉味愈发浓烈,宋听从踏进此处之后就始终紧锁着双眉。 待解决了梁丰烨之事,便一刻都不愿意多留,淡淡道:“带走。” 他并不想多看舱内的人一眼,这些人多数衣衫不整,想也知道在锦衣卫进来之前都在做些什么勾当。 然而就在他转身的一刹那,目光却不经意地从一个红衫男子的身上掠过。 那真的只是很随意的一瞥,几乎只是转身时下意识带了一眼。 但就是因为这一眼,宋听忽然便顿住身形。 一双狭长的眼眸紧紧锁在男人身上。 跟在身后的小五警惕地环顾四周:“大人,可是此间还有什么问题?” 宋听却看都不看他,抬步朝那个红衫男子疾走了过去,却又停在对方两步之内。 视线长久地落在对方身上。足有半盏茶之后,才缓缓启口:“抬起头来。” 那男人却好似没有听见这声命令,战战兢兢地将头埋得更低。 宋听更近一步:“本座让你抬起头来。” 那人还是不动。 从来没有人敢如此无视自家大人,小五当即亮出长刀:“大胆!” 眼看着那柄寒刀就要刺向男人,满头珠钗的老鸨扑上来。 她抱住小五的双腿,呜呜咽咽地哭诉起来: “大人饶命啊,我们怀月不懂事,我代他向您道歉!” “但是我们规规矩矩做生意,绝不敢冒犯大人!怀月——” 老鸨侧身转向红衫男人,“还不抬起头来让大人看看!” 第2章 怀月 怀月。 这个名字听着有些耳熟。 宋听皱了皱眉,第三次命令:“抬起头来。” 他不是个有耐心的人,同样的话绝不会说第二遍,换做是别人,这时候估计已经身首异处。 却是给足了男人耐心。 而那人也终于如他所愿,将头抬了起来。 两人一个站着、一个跪着,视线相撞的那刻,宋听猝然僵住——他望见了那张总是出现在自己梦中的脸。 一头如墨的乌发散于身侧,漂亮的凤眸如坠星子,眼尾被擦了一抹红色的胭脂。 而那身大红绣金线的长衫松松垮垮地系在身上,领口被剥落下去大半,精致的锁骨完全暴露在人前。 美人在灯火摇曳下轻轻一抬眼,便叫人三魂去了七魄,再挪不开视线。 “奴见过大人。”在宋听怔愣之际,怀月再次跪伏下去。 “你……”而宋听似乎直到这时才缓过神来。 在那人的额头即将点地的时候他及时伸手护住了对方,而那人的额头便贴在了他掌心之中。 宋听很难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 他找了这个人那么多年,却始终杳无音讯,到后来他甚至怀疑这人是不是已经死了。 却没想到这个他苦寻无果的人却沦落在这风尘之地。 宋听喉咙发紧,眼底的情绪浓烈得快要满溢出来,却很快冷静下来,轻声道: “你说、你叫什么名字?” 语气竟是有些小心翼翼的,带着可以说是有些明显的颤音。 不说老鸨之流是什么反应,反正几个锦衣卫的眼底都闪过微不可察的诧异。 尤其是小五,他随侍宋听左右,跟在对方身边的时间最久,也最是了解对方。 他们这位大人一向冷情惯了,又掌握着生杀大权,哪怕是见了宫里那两位,也不见其露出过这样的神色。 却何故因为一个男倌如此失态? 小五下意识望向身旁的祁舟,却发现后者竟然跟自家大人一样,目光灼灼地盯着眼前这名红衣的男倌。 小五不由地皱了皱眉。 ——这个男倌究竟有何特别之处? “回大人,贱奴怀月。” 怀月。 宋听终于记起来,自己是在什么时候听过这个名字。那是四年前,在陛下赐下的秋日宴上。 秋日宴是大衍朝的传统,每年九月天子会赐下宴席与众臣同乐,届时朝臣可以携家眷一同赴宴。 那天众人皆饮酒作乐热闹得很,只有宋听一个人坐在案前喝酒,没有人愿意靠近。 谁都知道他是太后座下的鹰犬,心狠手辣睚眦必报,手上不知沾了多少人命。 朝臣表面上敬他、怕他,暗地里其实都看不起他。 那时候新皇继位还不满一年,宋听也还不是如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锦衣卫指挥使。 他虽然为新皇和太后立下过赫赫功劳,连一官半职都没有,身份尴尬。 正所谓兔死狗烹,所有人都以为宋听最终不会落得什么好下场,毕竟他知道的太多了。 这是贵人们最忌讳的事。 但终究他还没有死,所以大家就都秉持着能避则避的态度,离他远远的。不招惹、也不亲近。 却偏偏有醉酒的小公子大着胆子来寻他的玩笑,那人拿着酒杯摇摇晃晃地跌坐在宋听跟前,笑着问他: “宋大人,听闻江南有个美人,是醉春楼的头牌,叫怀月。” “都言大人不近女色,那呈泽斗胆问一句,大人是否好男风,要不要呈泽把人给大人寻过来,让您掌掌眼?” 虽说大衍不忌男风,在场几位大人的家中也有貌美的男妾,但在这样的场合下这番话里的羞辱意味还是太过明显了。 董呈泽也是仗着亲爹的身份才敢这样开宋听的玩笑,认定了对方不会将自己怎么样。 而周围的人也都侧着耳朵,等着看这场戏如何收场。 宋听却是连表情都没有变一下,镇定自若地喝完了杯中酒,然后才慢吞吞地掀起眼皮。 一双狭长眼眸漆黑幽深,令董呈泽的心脏不自觉地颤了颤。 但他海口已经同其他公子哥夸出去,只得再次问道:“大人意下如何?” “不如何。”宋听道。声音很低,却足以让每个人都听清。 他似乎有伤在身,说完这三个字,就咳嗽起来,好一会儿才止住。 因为呛咳,他脸上透着不自然的红,唇色却是苍白的。 整个人从里到外透着一股子弱不经心,董呈泽的胆子便逐渐大起来,挑衅地望着对方。 他觉得这个宋听也就是运气好,得了那么个机会扳倒了端王,又没有三头六臂,好像也没有什么好怕的。 说到底,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暗卫,又算个什么东西。 皇帝和太后若是真的器重他,他便早该加官晋爵,哪会是如今这般模样。 “董小公子。”但就在这时,一只手掌轻轻抚上董呈泽的颈侧。 掌心当中布满粗糙的茧子,那是常年拿刀使剑磨出来的。 那人声音冷冷淡淡,透着一丝哑意,“你话太多了。” 话音落下的同时,董呈泽的脸忽然朝左侧一偏,宋听松开手,面前的人就无力地倒了下去。 离宋听案几最近的两位大人霎时面色惨白:“杀、杀人了!” 众人这才发现董呈泽的脖子呈着不自然的姿势,而他瞳孔瞪大,竟是……死不瞑目! 礼部侍郎董暨当场晕了过去,其他人也纷纷起身,惶恐地聚在一起,戒备地盯着宋听。 后者却仿若没有注意到周围的动静,从袖中掏出一块素白的手绢,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指。 待到感觉将手上的污秽擦干净了,才执起酒壶,仰头喝了起来。 好好一场秋日宴因为这个意外草草收场。 第3章 香香公主 皇帝当时年仅十一岁,正是最坐不住的年纪,宴会开始不过半个时辰,他便打着哈欠午憩去了。 一觉醒来,礼部侍郎跪在宫门口,要他替自己和惨死的儿子做主。 十来岁的孩子能做得了什么主,只好去请示母后。 年轻的太后轻轻摸着他的脑袋,禁了宋听一个月的足,罚了半年俸禄。 这样不痛不痒的惩罚如何能平息董暨心底的愤怒,他日日跪在宫门口,折子一道又一道的往上递,甚至以死相逼。 太后却不为所动,只又给宋听加了半个月的禁足。 “奸佞当道,国将不国!” 董暨心灰意冷,最后只留下这句话,就一头撞死在宫门口。 血还未凉透,皇帝一道圣旨被送去了宋府,还在禁足的宋听被擢升为锦衣卫指挥使,有监察百官之职。 自那之后,他成了皇帝和太后身边最亲近的人之一,掌握着朝中大小官员的生死荣辱。 而怀月这个名字,也随着两条人命被遗忘在那场春日宴。 宋听如何能想到,原来这个怀月公子,竟然就是他一直暗中寻找的人。 就是楚淮序。 原来他们又错过一次。 原来他早应该得到他。 宋听小心将人扶起来,手掌抚在怀月的脸侧:“你很像我的一位故人。” 怀月垂眸:“奴不敢。” 宋听眼眸颤了颤,竟像是被这三个字伤了心神。 “敢问公子家乡何处,可曾到过长安?”他小心翼翼地问,仿佛怕惊扰到眼前的人。 怀月垂眸应道:“奴是扬州人,幼时家里闹饥荒,才跟着父母逃难来的应天。” “后来父母亡故,幸而妈妈收留,得一口饭吃,从未离开过江南,更未到过长安。” 老鸨也赶紧道:“是啊是啊,我们怀月从十来岁起就养在奴家身边,从未离开过醉春楼,想来一定是大人错认了。” “是么。”宋听的声音更轻了。 他的一只手掌缓缓向上,拇指指腹覆在怀月左眼之下,轻缓地摩挲着。 “是了,他这里没有你这颗红痣。” 怀月仍旧垂着眼不敢看他,温顺得像是任他揉搓。 “你刚刚、为什么不敢看我?”宋听问。 “奴自知卑贱,不敢污了大人的眼。” 宋听松开手,怀月又要再跪,却被宋听再度制止,几乎是恳求的:“别跪,不要跪我。” 怀月便立住不动。宋听偏头吩咐手下人: “祁舟,你先带人走,本座……想问怀月公子讨一杯酒喝。” 宋听包下了整个画舫,所有男倌和客人被遣散,舫间只余下他和怀月两人。 怀月双手轻抚着琴弦,柔声询问道:“不知大人想听什么曲儿?” 宋听想去拉他的手,又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垂下手臂,视线一错不错地落在怀月脸上。 “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主子不要如此。” 怀月抬眸扫他一眼,淡淡道:“大人说笑了。既然大人没有想听的,那奴就随便弹了。” “主子。”宋听缓缓在他身侧跪下来,“您看我一眼。” “大人,奴说过了,您认错了人,大人是何等高贵的身份,奴如何能是您的主子,大人莫不是在寻奴的开心?” 宋听双眸立时红了,颤声道:“可您就是我的主子,宋听就算是死,也绝不会错认主子。” 琴声蓦地顿住,怀月双手轻放在琴身上,声音比方才还要淡,几乎听不清: “那大人何不去死。” 一盏茶之前,他分明还是个见了长安来的锦衣卫大人诚惶诚恐,连头都不敢抬的男倌。 这会子却像是变作另一个人,连眼神带声音都冷极。 宋听掌心尽是冷汗,他以一种极为臣服的姿势跪着、垂下头颅:“我还不能死。” “既如此,大人又何苦在这此惺惺作态。” 一息之间,怀月身上的锋芒似乎又被收了起来,他眼含媚态,望向宋听。 “大人吓走了我的客人,包下我又不听我的曲儿,难不成是想同我春宵一度?” 宋听浑身一僵。 而怀月已经站起身,缓慢地将自己身上的外袍一点点剥落下去,仿佛之前那个叫宋听去死的人并不是他。 “住手!”宋听仓皇起身,将自己的玄色蟒 服罩在他身上,声音更颤得厉害,“我不说了,你别这样作贱自己。” 他双手还搭在怀月肩上,后者却挣了两下,将那身官服递了回去: “奴可不敢随便要大人的衣服,这可是要掉脑袋的。” 蟒服是大衍最高的赐服,象征着极大的荣宠,当朝只有锦衣卫指挥使宋听被皇帝赐了蟒袍。 除此之外,谁若敢身着蟒服,那就是僭越,便是死罪。 可在宋听眼里,再华贵的衣服也不及眼前人分毫,他沉声道:“不过是件衣服而已。” “但是大人难道不知道有多少人为了这身衣服手足相残、卖主求荣。”怀月道,“大人可是敢说没有做过这样的事?” 自然是做过的,他为了爬上如今这个位置,不知害了多少忠臣良将,手上早已沾了无数性命,包括眼前人的父母亲族。 他们之间隔着尸山血海和累累白骨,宋听心想,他怎么敢再乞求这个人的原谅? “大人。”怀月掌心扣在宋听胸口,轻轻笑了笑,“大人既不想听奴抚琴,又不要奴,那大人究竟想要什么?” 他缓慢地靠近宋听,两人之间的距离极近,以至于宋听已经能闻见对方身上幽幽的冷香。 那是有别于画舫之中浓烈的脂粉香的另一种香味。 很多年前,宋听初到这人身边时,就闻过这种香。 后来两人亲近之时,宋听还大逆不道地问过对方熏的是什么香。 那人同他发丝交缠,用亲近之后微微沙哑的嗓音说: “我的衣服是你熏的,房里的香也是你点的,你不知道我用的是何种香?” 宋听自然是知道的,他不过是故意要那样问。 他嗅闻着眼前人柔软的长发,笑楚淮序是自带体香的“香香公主”。 后者也不恼他,兀自笑了一阵,接着跟他在床上玩闹。 第4章 痕迹 “我……”宋听紧了紧喉咙,竟有些不敢看他。 “不若大人就走吧。”怀月的手慢慢向上,圈住宋听的脖子。 他几乎将自己整个人挂在宋听身上,一双天生含笑的眼眸微微弯着。 “今儿个大人何等威风,我们醉春楼的生意受了好大影响,那些贵人恐怕再也不来了。” “奴要是再得不到大人的赏钱,妈妈肯定要不高兴的,奴得想办法再招几个客人来。” 温热的气息拂在宋听耳边。 后者什么刀山火海没有闯过,全都面不改色半点不见畏色。 但是如今,威风凛凛的指挥使大人居然绷紧了浑身的肌肉,连牙关都咬紧了。 “你还想找哪个客人。”宋听硬生生挤出一句,眼底幽深。 怀月低首,轻笑一声:“大人说笑了,从来都是像您这样的贵人挑奴,哪由得了奴做主。” “若是能碰上像大人这样彬彬有礼、体贴周到的客人,已是奴几生修来的福分。” 这让宋听莫名的恨极、怨极。 他想楚淮序将他当成了什么人,又将他自己当成了什么人。 他怎么可以这样作贱自己。 他又想,在他未曾见过的这些年里,楚淮序到底在这个腌臜之地遭遇了什么。 他对着多少人这样笑过,又有多少不长眼的东西碰过他。 这个念头一起,宋听就压抑不住心中的杀气。他要把所有人都杀了。 所有见过楚淮序这般模样,所有妄想染指这个人的人,统统都该死。 “谁碰过你。”他捏住眼前人的腕骨,眉宇间凝着森冷的寒霜。 楚淮序又开始笑:“大人这话问的,奴在醉春楼蒙花妈妈照顾,每天来往的客人那样多,哪里能记住。” “不过……” 他认真地凝视着宋听的眼睛,微凉的指尖轻抚在他脸上,像情人之间最亲密的爱抚。 “几位大人倒是常来照顾。” 说出口的话却似重拳砸在宋听心口,叫他眼前一黑,竟是差点站不住。 半晌后,宋听阴沉着脸,又问了一遍:“谁?” 他手上的力道不自觉加重,已经到了让怀月感到有些疼的程度。 后者轻轻挣了下,却被拽得更紧。 便似乎认了命,就着两人纠缠的这个姿势,用另一只手将宋听往后轻轻一推。 宋听一时不察,竟真的跌进了身后那张雕花的床榻上。 楚淮序单膝跪在床沿边上、倾身而下,三千青丝便落在宋听的胸口。 男人媚笑着,像是觉得宋听的话天真: “知道是谁又如何,大人难不成还想杀了他们?” 宋听这时候是完完全全被压制的状态,然而身上那股子因为常年杀人而形成的肃杀之气却是没有那么容易被压下去的。 他抬手把玩着楚淮序的长发,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杀意:“便是杀了又如何?” “大人可真是……今时不同往日啊。”怀月低低地笑起来,“竟是连朝廷命官都能说杀就杀。” 覆着茧子的手指极小心地缠绕着那一小撮头发,幽幽的冷香似最猛烈的蛊,生生要了宋听的命。 “欺辱你的人便都该杀。” “嘁。” 怀月似是将这句承诺当成了欢客最寻常的一句哄骗,并不当真。 他手掌覆在宋听脖颈上,手指不断收紧,“那最该去死的难道不是大人您吗?” 窒息感让宋听非常难受,多年刀口舔血的生活让他本能想要反抗。 但一见着眼前人秾艳的眉眼,他便软了心性,心甘情愿将性命交付给对方。 只轻声道:“你终于肯认我了?” “啧。”怀月松开手,像是突然觉得无趣,身体也跟着往后退,却忽地被人捉住手腕,重新拽了回去。 “我还不能死。” 宋听又将之前的话重复了一遍。 “但我这条命是你的,将来有一天,纵使你要将我千刀万剐,我也绝无怨言。” “什么时候?”怀月脸上的笑淡下去,冷冷地看着他。 “我……”宋听噎了噎,“快了。” 这话简直比方才的那句承诺还要假,怀月讥诮地笑了笑。 “那我等着大人。” 他说,“纵使我死了,也在下面等着大人。” 等着将你千刀万剐,抽筋拔骨。 明明是最怨毒的诅咒,宋听的反应却仿佛听见了最动听的情话,眉眼都跟着软下来。 他捧着怀月的后脑勺,将一记温柔的浅吻印在他眉心。 “好。但是你得活着,活着我的命才是你的,若是死了,你我怕是不能够在同一处。” 他是注定要下地狱的,但他的公子那样好,绝不会受那刀山火海的刑罚。 怀月睨着眼,似笑非笑。 “当真无趣。” 他挣开宋听的钳制,翻身下榻,动作间一侧的衣衫落下来。 宋听呼吸猛地滞住,脸色阴沉如铁,“谁打的你?!” 怀月起初并没有反应过来,直到顺着宋听的视线下瞥,才看见自己左边锁骨处的伤。 他却根本没当回事,将落下的衣衫扯好。 “这是怎么弄的?”宋听满身戾气,眼眸阴鸷。 他手掌轻轻搭在怀月肩上,扯开那身红。 之前在船厅里,怀月露出的是另一半肩膀,所以宋听是直到此刻才发现原来他身上竟带了那样重的伤。 竟都像是…… 每一道都在提醒宋听他之前不敢去想、不忍去想的东西已经成了真。 这一刻,宋听是真的想杀人。 他浑身都在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捏着怀月的肩膀,一字一句艰难地从唇齿间挤出来: “告诉我,谁弄的。” 他要杀了那个人。 他一定要杀了那个人。 千刀万剐处以极刑。 今晚重逢以来,他对待怀月的态度总是极小心、极珍重的。 就好似他是什么珍贵的物件,碰一碰就会碎。 但此时此刻,宋听几乎被愤怒焚毁了理智。 捏着怀月肩膀的双手用了极大的力道,简直像是要将他骨头捏碎。 怀月额角不自觉地渗出冷汗,脸上却又露出惯常面对客人时的笑,带着明显的讨好和暧昧: “每个客人总有自己不同的喜好,贵人不必如此。” “若是污了贵人的眼,奴出去便是。” 第5章 端王府小公子 宋听受不了他一口一个贵人,一口一声奴。 更受不了他用那样轻描淡写的口吻说那些事。 “为什么会这样?” 他松开一只手,改捧住怀月的脸,迫使他凝视着自己的眼睛。 “为什么会沦落至此,我明明……明明……” 怀月盈盈笑着,那笑意却并不达眼底,淬着毒一般。 “那贵人觉得奴应当如何?” 应当如何。 这四个字轻飘飘的,落在嘴边的时候一点重量都没有,却沉重地压在宋听心头,叫他气血上涌,当即吐出一口热血。 而怀月还在看着他。眼尾处的胭脂红得叫人心惊。 透过这双眼眸,宋听仿佛看见许多年前那个意气风发的端王府小公子。 楚淮序是端王最小的儿子,也是先帝放在心尖尖上的小孙子,自小就被先帝带在身边养着。 楚淮序也很黏着先帝,有时候就连上朝议事都会将他抱在膝上。 底下朝臣谈论政事,他就在先帝的怀里揪着那象征着帝王威仪的冕旒玩。 传国玉玺更是被小贵人拿着当石头丢,还因此磕坏过一个角。 当时护着小贵人的太监宫女跪了一地,心里已经认定自己这回必死无疑。 先帝却不甚在意地摆摆手,将这件事轻拿轻放,甚至只关心小贵人有没有伤着、碰着。 这样的事多到不胜枚举,谁人不晓端王家的小公子是被先帝和王爷用整个天下养出来的极贵之人。 但楚淮序并没有因此而被惯得骄奢淫逸,相反他很善良、也很天真,至多有几分骄矜。 不让人觉得讨厌,反而觉得像他那样的人,就该是那般模样、那般性子。 宋听大概此生都无法忘记两人在朱雀街头初见的场景。 少年公子扬着马鞭在宽阔的街头纵马驰骋,高声朗笑。 是何等的恣意张扬。 那时候宋听便觉得这人是他匍匐在地不敢直视的、是这天下极贵极尊之人。 合该以天下养着。 然而此刻,那样金尊玉贵的小公子从高处重重摔下来,跌进了这红尘软帐,沾染一身尘泥。 他悄悄派了那么多人去找,却从未想过那人会流落到这种地方。 明明……楚淮序明明知道他最厌恶的就是这种地方。 “你是故意的。” 他嗓子已经哑得不像话,殷红的血挂在惨白的唇上,让他看着就如地狱爬上来的鬼魅。 他定定地盯着楚淮序,“你是故意的……” 故意躲在这里。 故意戳他的心。 “跟我走……”宋听抓着他,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跟我回家。” “家?” 怀月瞳孔轻轻颤着,眼尾的那抹红在摇曳的灯光下似是活了一般。 “奴早就没有家了,还能回哪里去?” 哒哒的马蹄声中,七八匹骏马一前一后疾驰在官道上。 小五跑在最前面,马背上还横着被五花大绑的梁丰烨。 小五是所有人当中年龄最小的,好奇心重: “祁舟,你说大人难不成真的好男风,怎么一见着那个怀月公子,就看得挪不开眼了啊……” 宋听作为宫里那两位身边的红人,权势滔天。 朝中大小官员、哪怕是内阁几位大人,都要仰仗他的鼻息存活。 想要巴结他的人当然更是数不胜数。 家中有女儿的大人们多数都谴人来说过媒、探过口风,却都被宋听毫不犹豫地拒绝。 连太后娘娘要给他赐婚公主,也一并被搪塞过去。 却原来他们家大人是不喜闺阁千金,喜欢美貌儿郎。 今夜见了那个怀月,眼珠子都快长在人身上了。 “不过说起来,那个怀月当真是绝色,若非我喜爱女子,肯定也想把人抢回家!” 小五一扬长鞭,高声大笑,“我们要不要打个赌,看看大人回来的时候,会不会带着美人一起?” 祁舟用眼神制止他:“别拿大人的事开玩笑。” “你别那么严肃嘛,大人又不会因为这个就发落我。” 祁舟将视线落在梁丰烨身上。小五当即会意,却仍旧不在意: “无妨,左右他很快就是个死人,死人是不会乱说话的。” 醉春楼作为应天顶顶有名的烟花之地,每日迎来送往热闹非常。 头牌怀月更是盛名在外,愿意为他一掷千金的人络绎不绝。 怀月是醉春楼花妈妈的掌中肉、心尖宠。 然而近日来寻怀月的人却总是吃到闭门羹。 “花妈妈,今日怀月可有时间见我?”来人是知府张律的独子张敬书。 这位爷在应天地界素来有名,只因总仗着自己爹的名头横行霸道无恶不作,人人都怕他。 张敬书荤素不忌,只要入了他眼的美人,左右都只有被他糟蹋的下场。 今日看上王二家新过门的媳妇要抢了去,明日在街上看见俊俏的郎君照样抢回家。 但他又惯会喜新厌旧,再美的人玩不过几日便厌了,随手弃之。 只有怀月独一个叫他魂牵梦萦,怎么都放不下。 他爹惯着他,哪怕他那样对待城中的百姓,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不知道。 只有张敬书要替怀月赎身这件事无论如何都不答应。 在张律看来,要让儿子将一个男倌领回家,那他这个巡抚也不用再在应天城混下去了。 丢不起这个脸。 张敬书不敢违逆他爹的意思,便只能日日来醉春楼消遣。 “花妈妈,您该不会要说怀月今日还是不得空吧?” 连着吃了几日闭门羹,张敬书的耐心已经告罄。 他心里已经打定主意,今儿个不管怀月房里是个什么人物,他都得去一会。 好叫那人清楚这是谁的地盘,怀月又是谁的人。 “这……” 花妈妈仍是一脸为难的模样。 “张公子,不是妈妈我不愿让您见怀月,实在是那位贵人身份特殊,谁也得罪不起啊……” 张敬书已经被这老东西拿这样的话搪塞了好几日,此次终于再压不住脾气。 他粗暴地搡了花妈妈一下,恶狠狠道: “贵人?我倒是要看看,在这应天城,还有哪个贵人贵得过本公子、还敢跟本少爷抢人!” 说着他便要往楼上冲。 第6章 风波 花娇开罪不起他,但更怕楼上那尊煞神。 左右一衡量,她赶紧拦在张敬书跟前: “张公子!张公子!真的不能上去啊,那位贵人便是连您也——” “滚开!”张敬书此刻正是恼怒之际,一脚踹在花娇胸口,“凭你也敢拦我?” “信不信我现在就叫人将你这醉春楼夷为平地,然后扒了你这老东西的皮?” “哎哟哟,张公子啊,奴家真的是为了公子着想,上面那位贵人,那可是……” “呸!”张敬书横眉冷对,“我管他是谁,今日就是天王老子来了,都得叫怀月跪在本公子面前好好服侍本公子!” 楼下的动静传进了房里,怀月背对着身坐在窗口,手里捏着一只瓷白酒壶,时不时仰头喝一口。 他身上还是一袭耀眼的红衫,要掉不掉的挂在肩头,如瀑的长发随意地散在身后。 整个人看着懒洋洋的、好似浑然不在意因为自己闹出的麻烦。 “大人。”他侧过身,半个身体都快探出窗户外面。 宋听心里一紧,悄无声息地护在他身后。 怀月一侧眸,就撞上男人深锁的眉头。 宋听不赞同道,“这样太危险了。” “不是有大人您吗。” 怀月双手勾住宋听的脖子,慢慢把脸凑过去,直到两人额头相抵,才轻笑道: “大人断不会让我掉下去的,是不是?” 幽幽的冷香混着清冽的酒香,宋听纵然滴酒未沾,也觉得自己要醉了。 他喉结滚了滚,艰涩道:“嗯。” 怀月对这个回答很满意,奖励似的在宋听紧锁的眉心亲了一下。 只是蜻蜓点水的一记啄吻,又轻又迅速,以至于很容易就叫人忽略。 但宋听却瞬间绷紧了浑身的肌肉,连耳朵尖都迅速红了。 他这样的反应逗得怀月哈哈大笑起来。 后者捏住他下巴,俯身过去,舌尖轻吻过嘴角,言语轻佻: “大人这个样子,可真像个什么都没有经历过的……” “让我……忍不住想看看大人脱下这身官袍之后是什么样子。” 被碰过的地方如烈火灼烧一般,宋听脸上极快地闪过一丝僵硬,却很快掩饰过去。 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抬眸凝视着怀月的眼睛:“那就来脱。” “……”怀月愣了一下,继而大笑起来,宋听被他笑得耳朵更红。 怀月顺手捏住他耳垂,捻了捻。 “大人这样金贵,奴这样满身污秽的人,可不敢染指大人。” 又来了。 这个人总是故意用这样的话来扎他的心。 而宋听也当真受不得这样的刺激,护着怀月的手都紧了紧。 “但是大人,您这样霸占着奴,其他贵人都不高兴了,不妨放奴出去,见见其他人。” 重逢那晚,宋听要带怀月走,怀月不肯,宋听不敢违拗他,便日日造访醉春楼。 一大早上来,更深露重才走,恨不能直接留宿在这里。 他身上那身蟒服已经换下来,但花妈妈是清楚他的身份的,宋听大剌剌往怀月房里一坐,什么话都不交代,花妈妈便只能替他拦在外头。 不过今日只怕是拦不住了。 “有我在还不够吗,公子还想见什么人?” 宋听眼神陡然阴沉下去,掐着怀月的手更紧。 怀月却仍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他就着这个姿势往前一跳,稳稳当当地落进宋听怀里。 紧接着就感觉有什么东西轻轻从他头上擦过。 轻得好似只是他的错觉。 怀月挑了挑眉,眼底掠过一丝玩味。 “怀月!怀月!” 踏踏踏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下一秒房门就被重重撞开:“本公子来看——” 张敬书站在门口,一眼就看见怀月被一个陌生小白脸抱在怀里。 两人姿态亲密,怀月的外袍几乎已经从身上掉下去,头发散乱,不用猜也知道经历过什么。 “就是你跟本公子抢人?”张敬书当即大怒。 而怀月慢吞吞从男人怀里探出大半颗脑袋,轻声细语地道了一声,“张公子……” 这一声含娇带嗔,简直将张敬书的骨头都叫软了。 张敬书声调立时软下来,哄怀月:“心肝儿别怕,是不是这个小白脸强迫你?” “本公子这就替你报仇!” “贵人!奴家拦不住啊……”花妈妈也追了上来。 她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拼命朝怀月使眼色,希望后者能将两位祖宗哄好了。 但后者好似压根没注意到她的眼神,安安静静躲在宋听怀里。 这可把张敬书气得够呛。 “滚开!” 他一把推开花娇,撸起袖子命令身后的几个随从—— “给本公子废了那个小白脸的双手双脚,再将他的眼睛挖出来!” “是!” “小白脸,外地来的吧?到了应天地界也不知道打听打听这里的规矩,本公子今天就叫你——” 张敬书狠话还未放完,冲在最前面的那个小厮就被当胸一脚踹到了他跟前。 一口鲜血喷在张敬书那身华丽的锦袍之上。 这些个小厮都是有些本事在身上的,平时没少跟着张敬书做欺男霸女的坏事,今天却踢到块铁板。 那个小白脸看着弱不禁风,却十分能打,七八个小厮竟没能近他的身就全都被踢了出去。 而他甚至还抱着怀月,连姿势都没怎么变化。 “张公子,您带的人是不是不行啊?”怀月满面担忧道,“要不您还是赶紧走吧,免得受伤……” 张敬书原本是想跑的。小厮们一个个倒在地上痛苦哀嚎,张敬书早就怂了。 但怀月一露出这副面容,他便立刻装模作样地板正身子,信誓旦旦道: “本公子不走!他们都是废物,但本公子不是,怀月你别怕,本公子亲自来救你……” 说完就大叫着朝宋听冲了过去。 宋听垂眸望了眼怀里的人,后者似有所感,掀起眼皮冲他笑了笑。 “大人,这可是知府大人的独子,大人可要手下留情啊……” 他是故意的。 宋听心里很清楚这一点。 “他有没有碰过你?” 第7章 心脏 怀月盈盈笑着不说话,张敬书却得意道: “自然是有的,怀月是本公子的人,他身上有多少颗痣本公子都一清二楚。” 宋听原先并不将这个聒噪的废物放在眼里,只是纵着怀月好玩。 但张敬书这句话显然戳在了他心窝上,宋听冷冷一回头,目光冷如冰霜。 张敬书被这样的目光一扫,竟硬生生停下了脚步,手心手背全是冷汗。 “他说的可是真的?”而宋听已经收回视线,凝视着怀里的人。 怀月倚靠在他身上,要笑不笑地说:“张公子说什么自然就是什么。” 宋听脸色一变,黑眸深处已经涌动着怒火。 他恨不能将面前这个人揉进骨血,却连碰都舍不得碰一下。 他闭了闭眼,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然后抱起怀月,将他小心放在身后的凳子上,又仔细替他拢好外袍。 这一系列动作简直视张敬书如无物,后者先是恼怒非常,随后灵机一动,悄没声儿地靠近。 抓起旁边的一个瓷花瓶,他照着宋听的后脑勺用力砸了下去: “去死吧!” 然而那家伙就跟背后长了眼睛一般,张敬书没感觉到对方出手,他人就已经倒在地上。 胸腔里的骨头好似都断了,疼得他眼前发黑,连呼吸都觉得困难:“咳咳……咳咳咳……” 而那个男人已经站起身,缓缓走到他跟前,居高临下地睥睨着他。 宛如一尊煞神。 张敬书从这个男人的眼里看到了浓烈的杀意。 ——他是真的想要杀了他。 “你不能……咳咳咳……你不能杀我,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我爹是应天知府,你要是敢杀我,我爹一定会扒了你的皮!” “那又如何?”宋听眸光森冷,“便是张律如今在这里,本座也杀得你。” 若张律此刻真的在场,大概已经从男人的自称中捕捉到什么—— 放眼整个大衍,敢自称本座的,只有那一位。 只可惜张敬书被吓破了胆,根本没察觉出什么,甚至还敢大言不惭地威慑宋听: “你!你好大的胆子!” “有本事报上名来,让本公子看看你到底……” “咳咳……到底是何方神圣!” “你也配?”宋听已经完全失了耐心,腰间寒光闪过,手中便多了一把利器。 怀月眯了眯眼,发现那竟是一柄软剑。剑尖直抵在张敬书胸口。 “来人!救命!花妈妈!快去找我爹!你们还愣着干嘛,快起来找我爹!” “怀月!怀月你救救我!别杀我!” 张敬书已经语无伦次。 “我们家在朝廷有人。你要是敢碰我一根头发,你就是逃到天涯海角,我爹也不会放过你!” 怀月侧身靠在桌前,一只手撑着下巴,闻言饶有兴趣地问: “不知张公子背后的那位大人是谁?” “这位贵人……”他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宋听,“也是个大官,说不定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识一家人。” 张敬书是个没脑子的,听怀月这样说,还以为对方是在帮自己说话,当即道: “没错!我爹是锦衣卫指挥使的人!” “你若是现在跪地求饶,给本公子磕三个响头,本公子还能饶你一命!” “竟然是那位大人……”怀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转而问宋听:“听闻那位大人身高九尺、面若罗刹,手上沾过的人命不计其数,可不是为好相与的,贵人怕不怕?” 宋听:“……” “不若贵人就听张公子的,认个错?” 宋听:“…………” 宋听简直快无奈了。 但张敬书却完全听不出怀月语气里的调侃,得意道: “不愧是我的怀月,小白脸,你还不赶紧给本公子道歉?” “你的?” 那柄软剑非但没有被收回去,反而直接刺破了张敬书的衣服。 后者只感觉胸口一凉,便见锋利的剑尖上已经多了一颗心脏。 噗通噗通的还在跳。 张敬书艰难垂眸,发现自己胸口漏着一个洞,而那颗心脏就是从他胸膛里掏出去的。 “那是……我的……” 我的…… 心脏。 张敬书瞪着眼睛,死不瞑目。 而宋听只随意将那颗心脏往其中一个小厮手里一抛,取出素白色的手帕,仔细擦拭着染血的剑身。 做完这一切他才缓缓走到怀月跟前蹲下来,握住他的手,温柔地问道:“你想让他死,对吗?” 怀月没有说话,只倾身过去,用柔软的唇在他唇角碰了碰。 似一个奖励。 宋听喉咙一紧,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下意识追过去想要更多。 怀月却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抵在他心口:“杀一个可不够。” 几个小厮原本已经偷偷站起来,正要拖着张敬书的尸身溜走,闻言神色剧变。 还未等他们有所反应,房门就被一股气劲重重合上,任由他们怎么推,那门竟纹丝不动。 而身后已经传来男人的脚步声。 一下一下,很轻、也很慢,却犹如催命的厉鬼一般,叫人浑然无法动弹。 “左边那个长痦子的,打过奴一巴掌,用的左手。” 怀月话音刚落,一个小厮的左臂便被一剑斩下,痛苦地哀叫起来。 怀月表情似有些懊恼:“但也可能是右手,奴记不清了。” “啊啊啊啊啊……”连右臂也一并斩下。 “最中间那个,扯着奴的头发将奴拖到张公子跟前,很疼。” 被点到名字的人还来不及叫,脑袋就已经搬了家。 “胖一点那个,踹过奴。” “还有他,他趁乱摸过奴的腰……” 怀月每说一句,宋听就斩下一剑,半盏茶功夫,七八个小厮便全部倒下,整个房间满溢着浓重的血腥气。 而怀月赤着脚在满地的断肢间穿行着,朝宋听走来,脸上是宋听这些天以来已经很熟悉的、惯会蛊惑人的笑。 “贵人杀了知府大人的独子,就不怕那位锦衣卫指挥使要了你的命吗?” 宋听一把将人揽住,抱起来:“地上凉,当心受寒。” 怀月走的不当心,脚上不可避免地沾到几滴污血,宋听看在眼里,不高兴地皱起双眉。 第8章 泡脚 等把人放回榻上,宋听便取了帕巾,握着怀月的脚踝,一点点帮他将脚上的血渍擦干净。 怀月怕痒,笑着往回缩,宋听缺不松手,低声道:“别动。” 他声音其实没有半点威慑力,但怀月果真没再乱动,乖乖地任由宋听施予。 血迹早就擦掉了,宋听却还是觉得不满意。 他低首亲在那只雪白的脚背上,身上的阴鸷已经快要压不住,眼底却充满温柔和疼惜。 “疼吗?” 他双唇久久停留在那只脚背上,怀月的脚踝被捏得有些疼。 “记不得了。”怀月轻声说。 他俯身拉起宋听,单手捧住他的脸,另只手摸到他缠在腰间的软剑,眼波流转。 “却记得每一张欺辱过我的脸,尤其是大人的。” “日日夜夜,一刻不敢忘。” 这明明是一句充满威胁意味的话,宋听却似被蛊惑了,忍不住凑过去、想吻他。 怀月轻轻一避,让这个吻落了空。 宋听握了握拳头,心也跟着一空。 “脚很凉,得泡会儿热水暖一暖。” 怀月动了动,迅速将自己的脚背从宋听掌心抽出来。 侧身翻上床之后,他身体稍稍向后,侧眸望着宋听: “这些事自有小安会做,不敢劳烦大人。” 宋听却好似乎听不见。“我马上就回来。” 他先是走到窗边,朝外做了个手势,接着便从门口走了出去。 关门的同时,几个黑衣人翻窗而入,不声不响地将房间清扫干净,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整个过程十分迅速,一看便知平时没少干这样的事。 锦衣卫指挥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真是好手段。 怀月轻嗤一声,笑意从脸上慢慢淡去,总是显得多情的眼眸冰冷刺骨。 片刻后,宋听端着装满热水的木盆回到房里。 水温调得刚刚好,怀月倚在床头,雪白的双足浸没在木盆里。 掌握着全天下所有人生杀予夺之权的锦衣卫指挥使跪在他脚边,捧起他的双足,仔细揉捏着。 “奴真是何等的好运,才有幸得大人这般伺候。” 他话说的诚惶诚恐,语气却半点不客气,甚至能叫人听出一点傲慢和轻蔑。 宋听低眉顺眼,并不反驳。 怀月倾身过去,攀住宋听的肩膀,贴在他颈侧轻轻吐息: “宫里那两位享受过这种待遇吗?” “……”宋听还是不说话。 怀月便松开手,抬起湿漉漉的一只脚,猝不及防地踹向男人心口。 “自然是有的,是不是?你啊……就是他们养的一条狗,忠心耿耿。” 宋听猝不及防被踹了个正着,狼狈地跌坐在地上。 而怀月双手撑着床榻,脚掌再次抵在宋听胸口,圆润漂亮的脚趾轻轻蹭着: “别说是替他们洗脚,便是再亲密龌龊的事,也不知做过多少,是不是?” 宋听眼眸隐隐颤动,张了张嘴想要说话,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宋大人姿色殊荣,想来很得那位娘娘的欢心,才会将儿子与天下全都交与你,是不是啊宋大人……” 他脚尖缓缓向上,说话间已经抵在宋听喉结上。 后者用力咽着喉咙,那凸起的喉结迅速上下滚动着,颈侧的动脉跳得飞快。 “公子……”宋听情不自禁去捉那只脚。 后者却动作很快地抽了回去,宋听的掌心堪堪从他脚背擦过,触到一抹微凉。 宋听顿了片刻,收回手,掌心留下一片明显的水渍。 不大,而刚刚那湿软的触感似乎仍停留在他皮肤上,逐渐蔓延出阵阵灼热,烧得他肺腑都疼起来。 他眸色暗了几分,抬眼盯着眼前之人。后者却睨着眼朝他下了逐客令: “今儿闹了好大的阵仗,奴吓坏了,想歇息了,大人请回吧。” 宋听收回视线,撑着手臂站起身:“好。” 张律是一个时辰之后得知儿子亡故的消息的。 知府大人当时正在书房把玩刚得来的玉器,管家跌跌撞撞闯进来,面色惨白: “不好了!老爷不好了!” 这话听着十分不吉利,张律当即脸色一沉:“放你娘的屁,老爷我好得很!” 管家几乎跌跪在他跟前:“是少爷……少爷他出事了!” 张律当时还不把这事放在心上。自己儿子是个什么德性,张律心里再清楚不过。 左右又是抢了哪家姑娘公子,又或者打了什么人。 “慌慌张张的成什么样子!”张律起身,“走,带我去看看。” 管家却双腿发软地瘫在地上,竟是走不动了。张面色一凛:“难不成他又玩死了人?” “……”管家哆嗦着唇,说不出话。 张律便将这当成了默认:“这小兔崽子,我不是跟他说最近收敛一些嘛。” “苏州刚出了事,长安那位还在江南,要是不小心犯到他手里,就是有十条命也不够他死的……” “老、老爷……”管家面如白纸,“少爷他……他死了……” 张律顿住脚步,豁然转身:“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张敬书的尸身就在张府大堂里放着,一并被送回来的还有那几个小厮。 断壁残尸铺了一地,而自家夫人正趴在一具尸体前痛哭。 张律一见这样的惨状,两眼一黑,朝前跌了下去! “老爷!”幸而管家就在身后,及时拉了他一把。 张律稳了稳身形,在管家的搀扶下走到张敬书的尸首旁边。 看着儿子被捅了个窟窿的胸膛,他双眼猩红,“谁干的?” 管家颤颤巍巍道:“是……是指挥使大人……” 张律瞳孔猛地一颤:“你说……谁?” 管家硬着头皮道:“是……锦衣卫指挥使宋听。” 张律脸色一白,差点当即又要晕过去,却被夫人抱住双腿: “老爷!老爷您定要为我儿报仇啊!” “我儿死的好惨啊老爷,您不能就这样算了,一定要为我儿报仇啊!” 第9章 不爱江山爱美人 宋听这回下江南是有正事,既然抓到了主谋,就应该立刻赶回长安。 但他却只着祁舟几人将梁丰烨押解回京,自己则留了下来。 这一留就留了一月有余,宫里那两位不知着人传过多少口信,宋听只当没听见。 “祁舟哥,大人难不成要学那商纣王,不爱江山爱美人了?” 客栈里,刚送完尸体的小五将怀里的酒抛给祁舟一壶。 两人昨夜刚回来复命,今天就看见自家大人冲冠一怒为美人,大开杀戒。 “大人自有打算。” 小五翻了白眼:“就知道你会那么说。” “自然是大人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祁舟的命是宋听救的,自那之后他就成了宋听的座下狗,对他们那位大人,盲目的信任。 小五为此没少嘲讽他。 “是是是,大人说的是,祁大人也是……” 小五指了指屋顶,“今晚月亮很圆,你我兄弟难得有那么惬意的时候,上去喝一杯?” 他们住的是驿站,屋顶并不多高,但今夜天气晴好,显得月亮离他们很近。 小五枕着胳膊躺下来,朝祁舟晃了晃手里的酒杯,两人隔空一碰,各自喝了一大口。 “舒服!”小五满足地喟叹道。 “说起来,大人已经许久没有生过那样大的怒气,上次他亲自动手把人削成人棍还是五年前吧……” 五年前祁舟刚到宋听身边,对这事尤为印象深刻。 当时宋听消失了一段时日,回来时受了很重的伤,整个人都像是被抽干了精气神,病了许久。 当日暗卫就接了宋听的密令,出发去找一个人。 信鸽一只只回来,得到的结果却都不尽如人意。 宋听的身体也一天天消瘦下去,严重的那几日甚至咳了血。 直到那年的冬日,十三裹着一身风雪回了府,还带回来一个人。 大人就是将那人做成了人彘,叫那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说起来你有没有觉得那个男倌看着似乎有些眼熟?” 当然眼熟,那个男倌长得同当年大人苦苦寻找的小公子实在太像了。 小五摸着下巴想了一会儿,突然跳起来: “我知道了!大人这是把那个男倌当成了那位的替身!” 祁舟面色一沉,低声警告他:“慎言。” 小五平时大大咧咧,但在有关于那位的事情上却少见的严肃。 他当年差点在这件事上犯过错,这么多年都谨记在心不敢忘记。 被祁舟这么一提醒,他下意识咽了下喉咙。 紧张地往四周看了看之后,他压低声音凑在祁舟耳边: “那你有没有觉得,那个怀月跟那位真的很像……” 祁舟喝了口酒,总是没什么表情的脸上难得显露出一丝无奈: “你早晚有一天会因为这张嘴惹出祸事。” 祁舟其实很不明白,小五和大人明明曾经是从同一个地方走出来的,怎么大人就杀伐果决寡言少语,而小五却整日叽叽喳喳口无遮拦。 若不是他们跟着的人是宋听,依小五这样的性子,早不知死过多少回。 “你怎么就没学着大人半分模样?” “大人什么样?”小五笑起来,“成日板着张脸吗?那不是跟你一样,倒不如叫我跟你学……” 祁舟:“……” “但那有什么好的,像我们这样的人,有今天没明天。” “若是再压抑着自己、过得跟苦行僧一般,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不过大人跟我不一样,他曾经也是笑过的,但是自从那位……” 说到这里,小五勉强笑了下。 “我们以前过得太苦了,总要自己给自己一个活下去的由头,才能支撑着自己走下去。” “我喜欢喝酒吃肉,大人喜欢那位金枝玉叶的小公子,那是大人的光,只可惜……” 只可惜事与愿违,如今他们不用再困居于那暗无天日当中。 宋听甚至坐上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位,但想要的东西却在权力的争锋中彻底失去。 “如果那个怀月是个听话的,留在大人身边倒挺好的。”小五说。 他眯着眼睛看向远处,接着酒壶往身旁一放,朝祁舟说:“好像有人过来了……” 来的人正是知府张律,儿子被人杀了,死状凄惨,他却还要急赶着来向杀人凶手赔罪。 心里简直叫苦不迭。 结果人刚进驿馆大门,就被当头喝了一声:“什么人?!” 张律循着声音往上一看,两个黑衣男人飞檐走壁从屋顶上落到他面前,手里各提着一只酒壶,满身酒气。 驿馆是朝廷设置的,平时只接待各国使节和往来官员,可以说都是惹不得的人。 因此出入此地的人大多都客客气气的,很少有这么嚣张跋扈的。 一猜便知是什么人。 张律躬身行了个礼,姿态放得极低: “深夜叨扰,请二位大人见谅,实在是卑职有要事想要求见指挥使大人。” “你是张律?”一个黑衣人问。 “正是下官。”张律道。 “大人此刻并不在馆内,您请回吧。” 张律不确定这个不在馆内是真不在还是假不在,朝跟在身后的家仆使了个眼色。 后者便送上来几个银光闪闪的元宝:“请二位大人通融。” “张大人,您这是做什么?”小五睨着眼,“大人不在就是不在,您请回吧!” 两人一身煞气,张律不敢同对方起争执,悻悻地告辞。 “大人,我们就这样走了?”家仆不甘心道。 张律正是心气不顺的时候,闻言往他脑袋上拍了一巴掌: “不然呢,你还想擅闯不成?” 家仆缩着嘴不敢吱声。 张律眼眸暗了暗,吩咐家仆:“你去,让师爷即刻来见我。” 第10章 甜汤 醉春楼除了多美人,菜式和各类点心也是一绝。 花娇对楼里几个心肝儿是相当宠爱的,不但一日三餐精心伺候,宵夜也隔三差五地换着花样。 怀月临睡前都要喝一碗甜汤,后厨早早便拣了上等的银耳,为他熬了一碗银耳莲子羹。 可惜怀月今日心情不佳,只喝了两勺便草草地放下勺子,撑着下巴懒洋洋地玩着桌上的胭脂。 小安帮他取下头上的发簪,仔细地梳理着那一头长发。 见他这副样子,关切道:“公子怎么不吃了,可是不合口味?” “甜得发腻。”怀月说。 小安盯得眼睛发直:“怎会,银耳就是要甜才好喝。” 边说边咽了口口水。 怀月好笑地将碗朝身后一递:“拿去吃。” “谢公子赏赐!” 小安迫不及待去接,手指都快触到碗口了,怀月却手臂一转,又将碗收了回去。 小安巴巴望着,面色苦恼,“您就别拿小的打趣了……” “我忽然想起来,这一碗可不能给你。” 怀月捏着瓷勺,腕骨在红袖中若隐若现,“外面那位贵人说不定也想喝。” “啊?”小安犹豫道,“您该不会是想把这碗……” 这太大逆不道了,小安连说都不敢说。 花妈妈早千叮万嘱过许多遍那位大人的贵不可言,小安觉得他家公子这种行为简直就是在找死。 但怀月行事素来乖张难猜,他在小安错愕的目光中将那碗甜汤往前一递。 而后扬了扬下巴,示意房门外:“去。” “还是别了吧公子,妈妈一定会打死我的。”小安苦着脸。 到时候他甜汤喝不着,小命反倒要丢了。 “怕什么,凡是有我挡着,我同你保证,妈妈肯定不会打你,说不定还能得赏钱。” “你看那位大人穿的戴的,是个不差钱的,赏钱想必也比一般客人丰厚。” 小安:“……” 小安一言难尽地看着他家公子,心想,你看我会不会信您的鬼话。 “你送不送,不送那我便自己去送了。”怀月像是等得不耐烦,自己起身。 “到时候得了贵人的赏钱,我可一文都不分给你。” “那还是我去吧。” 小安把那碗烫手的甜汤接过来,硬着头皮推门出去。 那位凶神恶煞的贵人正倚墙站着,见了他冷冰冰地扫过来一眼。 小安顿时连手脚都僵了,视线根本不敢往对方身上落。 “贵、贵贵贵贵人。” “小安,你什么时候变结巴了?”房里的人轻笑着出声。 小安梗了梗,简直想抱着他家公子哭了。 他不但结巴,他还手抖。他真的觉得他家公子是在玩火。 而那贵人自怀月一说话,视线便定定地锁在窗户上。 房内影影绰绰,有美人正对着铜镜慢吞吞地梳头发。 “说话啊小安子,你再这样蠢笨,明日我就叫妈妈把你换了,给我换个机灵点的。” 小安:“……” 您这是恨不得叫我赶紧去投胎…… 宋听耳聪目明,其实早将主仆二人的对话听了去,自然知道小安是为何而出来。 他主动伸手道:“给我吧。” 倒是小安还沉浸在自己即将被劈成两半的恐惧中,一下没反应过来:“啊?” 宋听不太耐烦地皱了皱眉:“甜汤。” 他想这个叫小安的确实不太机灵,怕是伺候不好主子。 “哦哦……”小安小心翼翼地将瓷碗递过去,“这是我家公子体谅——” “奴何德何能得大人这般金枝玉叶的贵人守门,这一碗甜汤就当奴赏赐给大人的。” 这番话从言辞到语气没有一丝的恭敬之意,甚至相当的大逆不道,愣是怀月有一百条命也不够砍的。 小安当即脸色大变:“贵人,我家公子不是那个意思,他——” “你瞎解释个什么劲,大人别误会,奴就是那个意思。” “奴觉得这碗甜汤口感不好,喝着令人恶心,倒了又浪费。” “不若大人帮奴喝了,也算功德一件,大人觉得呢?” 宋听对着房内的人影点了点头:“多谢公子赏赐。” 怀月梳头的动作一顿,捏着木梳子笑得前仰后倒: “小安你看,我没说错吧,贵人是个菩萨心肠的,断不会要你的命,是不是啊大人?” 宋听这回没应声,这让小安吊起一颗心,紧张兮兮地偷偷看了眼对方。 宋听正好抬起手。小安脸色惨白,下意识往门边躲:“贵人饶命!” 宋听:“……” 宋听递过去几粒金瓜子,面色不善。 小安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愣在原地。 直到宋听不耐烦道:“拿着。” 他才颤颤巍巍地接过来。 “谢贵人赏赐。” “你看我说什么来着,是不是得了赏?” “记得分我一半,要是太少了你就问贵人再多要一些……” 贵人是不是菩萨小安不敢断定,但怀月要是再口无遮拦下去,再好的脾气恐怕都要生出三分火来。 小安急急忙忙推门回去:“公子!您这张嘴能不能消停一些!” “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命令起我来了?” 怀月睨着眼戳小安的额头,后者没地方躲,被戳得向后倒了下。 然后抱着怀月的胳膊讨饶,“我错啦公子,您别生气,我还不是担心您……” 宋听站在门外,看着房间内打趣说笑的主仆二人,心里酸涩难忍。 一仰头,将手里的甜汤一口气喝得干干净净。 听楚淮序抱怨这汤甜得发腻,但落进宋听嘴里,却只觉得舌根发苦。 他忽然又想起从前。 从前他还没有如今的位高权重,只是端王府小公子身边的贴身小厮。 那人也曾像今日对待小安一般,指尖轻轻点着他额头,拿他打趣。 可是如今,从前属于他的一切都被另一个人取代。 那个人机敏不如他,好看不如他,却比他更讨楚淮序的喜欢。 轻易得到了他再难得到的温柔。 被赏赐喝过的甜汤时宋听不觉得羞辱,反而甘之如饴。 但此时此刻,想到从前种种,再看着两道嬉闹在一起的影子,他反而想要杀人。 他对小安萌生了杀意。 那个该待在楚淮序身边殷勤伺候的、为他束发宽衣的人本该是他。 同他嬉笑争闹的也该是他。 只能是他。 宋听嫉妒得肺腑绞痛,手掌已经不知不觉搭在腰间。 片刻后,他胳膊无力地垂下来,宋听闭了闭眼,缓慢地呼出一口浊气。 转过身,再不敢看下去。 他怕自己真的会忍不住。 到时淮序只会更加恨他。 第11章 脂粉香 “大人。”宋听才转身,祁舟就悄无声息地出现了。 宋听身上的暴戾快收不住,沉着脸问:“他又来了?” 祁舟:“是。” 自从宋听那天杀了张敬书,知府张律就夜夜来驿馆求见宋听。 人家是三顾茅庐,张知府是四顾、五顾。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儿子不是被宋听杀了、而是救了。 “还有长安那边,十三房才传讯过来,您久未现身,朝堂上怕是不安定。” 宋听冷冷地掀了掀唇角,接过祁舟手中的密信,漫不经心地扫了眼: “既然都要给本座添堵,那便都杀了吧。” 祁舟低首不敢言。那群老家伙也是会找事,偏偏敢在主子心情不好的时候出来蹦哒。 宋听点了火折子将那密信烧了,冷声吩咐: “你在这里守着,有任何问题第一时间来寻本座,本座去会会姓张的老家伙。” 祁舟颔首领命:“是。” 小五很烦,这个姓张的知府就跟只癞皮狗似的,甩都甩不脱。 他黑着脸把人赶走:“指挥使公务繁忙,哪是说见就能见的,大人且回家去吧!” 但这张律却好似听不懂人话,笑眯眯地杵着。 任小五好话歹话说尽,他只当听不见。气得小五差点拔刀。 “你走不走,再不走我真的不客气了。”小五威胁道。 张律一躬身:“大人息怒,但下官真的有要事求见指挥使大人,还请大人通传。” “你这个人——” “不知张大人见本座所为何事?” 听见熟悉的声音,小五立时躬身:“大人——” 而张律也豁然转身,朝着黑夜里那个缓缓走来的人影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下官应天知府张律,见过指挥使大人,大人万安。” 宋听披着夜色,眉眼间的神情却比身后的夜还要沉,张律并师爷何安跪伏在地,冷汗如瀑。 其实张敬书那晚说的没错,张知府确实算是宋听的人。 朝堂上党派纷争,朝堂之外的各地官员,自然也各自站队。 提拔张律的那位周大人,时任户部尚书,恰好就是所谓的宋党。 逢年过节,张知府的礼会送去长安的尚书府,也会辗转送到宋听的府上,孝敬指挥使大人。 “本座怕是难安。”宋听冷冷启口。 短短一句话,掷地有声,砸得张律眼前一黑。 他重重地朝地上磕着响头:“是犬子有眼无珠冲撞了大人,下官是特地来向大人告罪的。” “求大人看在下官忠心耿耿的份上,饶下官一命!” 宋听:“本座近些年不那么喜欢杀人了。” 张律后背又出了一身冷汗:“……” 他是应天的父母官,正所谓天高皇帝远,在应天的地界上,他跟土皇帝没什么两样。 这也是为什么张敬书欺男霸女却没有人敢拿他如何。 但此刻见了这位指挥使大人,张律却觉得心脏一下子紧缩起来。 就好像冰凉的蛇爬上了脊背,叫他便是连动都不敢动。 “起来吧,本座乏了,张大人若是没有其他事,就回去吧,以后也不用来了。” 张律不敢起,只抬头仰望着面前的男人: “下官之前并不晓得大人亲至,招待不周,此番除了向大人告罪,也是想请大人驾临寒舍,让下官敬敬孝心。” 宋听神色淡淡:“不必了,你那里太远了。” 太远……张律和师爷对视一眼,后者摇摇头。 二人皆是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下官还为大人准备了一点薄礼,万望大人一定收下。”张律只得又说。 宋听心里很烦,不想再听姓张的唠唠叨叨,摆了摆手:“去吧。” 从驿馆出来,张律脑门上的冷汗还未完全收进去,脚步都有些虚浮。 他是第一次见这位指挥使大人的真身,没想到只手遮天的锦衣卫指挥使竟是这般好颜色。 若不是身上那股子杀伐之气,说是个读书人都有人相信。 “师爷,你说他那是什么意思,这事就算是过了?” 张律一颗心仍旧七上八下跳得厉害,“还有什么叫太远了?” 何师爷摸了把胡子,一张脸皱皱巴巴:“小的也捉摸不透。” “你不是说他这趟就是来抓梁丰烨的吗,既然姓梁的都归案了,为何他还待在本官的应天府不走?” 说到这个张律就气愤难当,若不是天杀的梁丰烨逃到他的地界,儿子也不会撞到宋听的手里,白白丢了性命。 这笔账张律不敢同杀人凶手算,却是如鲠在喉、辗转难眠。 “探子说他日夜流连醉春楼,莫不是嫌本官的府邸离那腌臜之地太远了?” “他还真是为了那男倌杀了我儿?” 张律气愤难当,那样一条贱命,死一千次一万次都不足惜,却害惨了他的儿子。 何安沉着脸,握住张律的手:“大人息怒,不知大人方才可闻到那位身上的脂粉香?” “浓得就像是腌过一般,如何能闻不到?你忽然提这个做——”张律话音一顿,“你的意思是……” 何师爷手下更用力:“或许那位就是为了醉春楼里的那人才留下来的。” “这……” “大人既然想送礼,何不投其所好,一来可以哄那位高兴,二来也好早日将这尊祖宗送走。” 可是这位祖宗凶名在外,张律又刚刚才在对方手里死了儿子,不敢轻举妄动: “但若是如此,他为何不自己将人带走?” “这就要问问醉春楼里的那位了……”何师爷眯了眯眼,“大人若是信得过小人,这事就交给小人去办。” “自然信你,但这事能成吗?我总觉得心里慌得很……”张律还是不太放心。 “大人,此番我们恐怕已经失了那位的心,今日他说不想杀人,那明日呢?” “倒不如博一博,说不定那位一高兴,大人就能去长安了。”何安说。 张律平生一大夙愿就是入朝为官,听何师爷这样一说,终于被说动了: “那此事就劳烦师爷了……” “大人放心,交给小人就好。” 第12章 红衣 醉春楼正午过后才开门迎客,像怀月这样的头牌,架子就更大,往往要磨蹭到晚上才肯出来见人。 昨夜才赏了指挥使大人一碗甜汤,怀月夜里难得做了个不错的梦。 被小安拉着梳洗时,都没了往日的起床气,懒洋洋地配合着。 “今日便簪这枚白玉的吧,公子这般容貌,什么样的簪子到了您头上,都一顶一的好看。” “难怪那么多的贵人日夜盼着能得您青睐。” 怀月撑着下巴,懒懒地掀了下眼皮,镜中的这张脸如今的确只剩下了几分颜色。 变得陌生又庸俗。 “说起来许久不见张知府家的少爷了,估计是被那位贵人给赶跑了,那贵人可真是霸道。” 怀月漏出一声笑,指尖轻轻点了点面前的梳妆台: “知道为什么这张妆台,连着房内许多物件都换了新的吗?” “不是妈妈待公子好,给公子新置换的吗?”小安傻乎乎地说。 怀月摇摇头,侧身指着门边:“你嘴里那位知府家的公子,当日就在这里被掏了心。” 他似是在怀念什么,微微眯起眼睛盯着一处:“活生生的,心脏被掏出来的时候他还在喘气。” 小安手中的木梳啪的一声掉在地上,碎成了两半。 他瞪着眼睛惊恐道:“公子,您是在同奴才说笑吧?” 怀月先是板着张脸,接着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 看他这个样子,小安莫名松了一口气,心里又有点怨: “公子您可真是的,就知道吓唬我……” 不过也怪他自己傻,要是知府家的儿子死在他们醉春楼,他们这些人这时候恐怕早已经人头落地,哪还有命在这里说笑。 “但是公子,您真不能总落那位贵人的面子,俗话说得好,泥人都有三分火。” “他即便再喜欢您,也经不住您三番五次骑到他头上啊,人家毕竟是贵人。” “他现在爱慕您,自然觉着您什么都是好的。” “但倘若哪日有别人入了他的眼,咱们就成了那领口上的饭黏子,平白惹人生厌。” “他若是个豁达大度之人还好些,若是个喜欢记仇的,那到时候我们可没有好果子吃,您恃宠而骄也得有个限度……” 主仆二人平时没那么多规矩,小安又是个爱操心的,总忍不住说教怀月。 怀月敷衍地应了几声,也不知道究竟听进去了没有。小安愁得头发都快掉了。 但他深知自家公子的脾气,看着温温柔柔的,骨子里其实比谁都倔,是个劝不动的。 哎。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将碎了的木梳捡起来,重新拿了只新的,替怀月束好头发。 衣服照旧只穿红色,这几乎是怀月的习惯,小安就没见自家公子穿过除红色以外的衣服。 他对此其实是有些好奇的,忍不住问:“公子为何只着红衣?” 最初他也以为怀月是喜欢红色,但跟在怀月身边那么久,他发现自家公子其实极厌恶这种颜色。 有一回妈妈吩咐厨子做了一碗苋菜汤汤,公子直接就吐了。 那日公子就直言:“我最讨厌这个颜色,以后给我的饭菜里,不要出现红色,看着叫人觉得恶心。” 因此小安想不明白,为什么公子要把最讨厌的颜色穿在身上。还日日都穿。 “因为你家公子有血汗深仇未报,怕忘了身上背的血债,只好用这种方式提醒自己,日日不敢忘。”怀月说。 小安才被他骗过,压根不信:“您就又唬我吧。” 怀月轻轻笑了笑,像是默认了这点。 “忽然想吃东街口那家栗子糕,过会儿差人去买一些来,还有杏仁糖。” “怎么又想吃糖了,昨晚不还嫌那碗银耳汤甜腻吗?” 怀月往他脑门上拍了一巴掌:“让你去你就去,啰啰嗦嗦的,知不知道谁才是主子?” “你也想跟那个黑脸煞神一样,要爬到我头上来不成?” 他这句话简直不要命,小安捂着脑袋,拖长了调子:“知道啦。” 接着又忍不住劝他:“但是您好歹也注意点言行吧,我真的怕那位贵人会生气,他看着很不好惹。” 怀月掀了掀眼皮,根本没将他的话当一回事。 “对了公子。”小安小心翼翼掏了下胸口,摸出一个破破烂烂的钱袋子。 “昨晚那位贵人在,我没敢说,这是他给的赏钱,太多了,还是给您吧。” 怀月慢吞吞地接过来:“啧,还是金瓜子啊,我们那位大人可真是出息了。” 他把钱袋子一倒,小山一样堆了一堆在妆台上,怀月靠着,低首一粒粒地数: “一、二、三……” 小安跟着凑过去,巴巴地看着:“就是把我买下来也不需要那么多钱啊……” 卖进醉春楼的孩子,按品相和年龄论价,像小安这样长相普通、年龄又稍有些大的,几两银子就能买一个来。 穷人家孩子的命有时候连一盒上等的胭脂都不如。 怀月将那堆金瓜子拢起来,重新装进那个钱袋子里,递回去: “既是给你的就拿着,他府里金山银山,便是皇帝的金库都没他富足,这点算个什么?” 小安怯怯地:“可是……” 两人正说着话,有脚步声伴着花妈妈尖利的嗓音越来越近,后者似乎是在阻止什么人过来。 怀月侧头望了眼门口,冷笑道:“又是哪个不长眼的来自寻死路。” 接着又叹了一口气,故作惆怅道:“哎,照这样下去,你主子我的恩客就要死光了,往后我也就过气了……” 小安:“……” 小安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觉得他变脸的速度简直比翻书还快,一会儿冷着脸,一会儿又笑开了。 而且恩客死绝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吗? “哎哟哟,何师爷,真的不能进啊,我们怀月最近染了风寒,身子骨不利索,不敢见贵人呐……” “花妈妈,”何安将几张银票塞进花娇手里,拍了拍,“是不敢见我这个贵人,还是只见某个贵人?” 花娇既能经营那么大个醉春楼,自然不是个蠢笨的,她把那叠银票推回去: “既然师爷知道那位贵人的事,那肯定也知道,这是那位贵人的意思,怀月最近不见客。” 第13章 威逼利诱 “师爷就不要为难奴家了,待那位贵人离开,奴家肯定带着怀月,给师爷登门道歉……” “花妈妈,你往日这般聪明,这回怎么就糊涂了?”何安眯了眯眼,朝花娇说,“我此番过来,就是为那位贵人办事的……” 花娇眼珠子转了转:“师爷这话如何说?” “妈妈,您该知道那位贵人是不可能永远留在应天的,知府大人才是应天的天。” “您是个聪明人,倒不如卖大人这个面子,到时候咱们一荣俱荣,大人不会忘了妈妈您的……”何安循循善诱。 花娇面色微变,手下的力道不自觉松了些。 俗话说强龙难压地头蛇,她大户要在应天做生意的…… “这就对了,花妈妈。”何安顺势推开她的手,朝怀月的房间走了去。 花娇在原地站了几秒,两边都不敢得罪。 她一咬牙,随便扯了个正好上楼来的小厮:“你去趟驿馆……” “怀月公子。”何安推门进去的时候,怀月正倚在窗边,听见动静回眸望过来,眼神慵懒随意。 哪怕何安不喜欢男子,也被这一眼看愣了一瞬。 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便是宋听那样声名显赫的大人物,都逃不过这一关。 美人怀,英雄冢。 “怀月公子。”何安拱了拱手,又道了一声。 怀月瞥了眼何安身后那两个五大三粗的家丁,后者便已经将房门轻轻合上。 “师爷这是想做什么?” 何安往前踏了一步:“公子想离开醉春楼吗?” 怀月侧身靠着,眉眼轻轻一挑,漫不经心道:“不想。” 他答得这般果断,竟是丝毫犹豫都没有,何安脸上的表情僵了一瞬。 接着又换上殷勤的笑:“公子久困此地,就不想得自由?” “自由?”怀月轻笑起来,盈盈的目光望着何安。 不知为何,这眼神竟叫何安有些莫名的心惊。 “师爷确定是想给奴自由,而不是将奴从一个囚笼推向另一个囚笼?” 何安:“……” 何安:“公子说笑了,我当然是一心为公子着想,实在不忍公子困在此处受人搓磨。” 怀月又笑了笑,仍是不答应:“多谢师爷的好意,但是奴觉得这里挺好的。” “奴吃得好、穿得好,妈妈待奴也好,因此奴暂时不想走。” 说到这里,他视线轻飘飘落在何安脸上:“师爷若是没什么旁的事,就请回吧。” “那小的若是一定要为公子赎身呢?”何安再次走近几步。 怀月缓慢地眨了下眼。 “公子聪慧,你我都知道那个晚上醉春楼里发生了何事。” 利诱不成,何安就开始威逼。左右只是醉春楼里卖笑的贱奴,他还真没放在眼里。 “如今有那位贵人在,知府大人再如何伤心也只能暗自忍着,但那位贵人一走,公子认为大人会放过这里的人?” “大人只有那一个儿子,如珍如宝地捧在手心里,断不可能叫他白白送命的。” “因此这事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善了,但公子和其他人不同,您还有一个天大的好机会……” 何安为其陈述利弊,怀月低着头笑起来,前者以为终于将人说动,也跟着露出笑意。 却见怀月抬起头,拖着慢吞吞的调子,轻声道:“可惜我不愿。” 何安蓦地变了脸色。 他自认在这个男倌面前伏低做小,这人却几次三番落他面子。 心里当即不痛快起来,冷眼道:“可惜花妈妈已经同意了。” “那便请师爷带妈妈走吧。”怀月说。 “你!”何安气结,“事到如今我也不跟你废话,既然花妈妈把你卖给了我,你就得跟我走。” “一个人人都能玩得的男倌,还真当自己是什么王孙公子?” “便是那位如今再喜欢你,也不过是图一时新鲜,那样的贵人,连当朝公主都看不上,岂会真心待你?” 何安挥挥手,身后两个家丁便凶神恶煞地朝怀月围拢而来。 小安张开双臂挡在怀月面前:“你们想干什么?!” “既然你们知道我家公子身后有贵人,就别过来,否则那位贵人定饶不了你们!” 何安冷笑着:“我等就是替那位贵人分忧来的。” 怀月动作微顿。 片刻后他拍了拍小安的肩膀:“这里没你的事,待一边去。” 小安倔强地抿着嘴,不肯让:“不行的公子,小安要保护你。” “你能护得了什么。”怀月噗嗤一声好笑道,“别把小命给丢了。” 小安却仍旧梗着脖子:“反正就是要保护公子。” 这是绝对不肯走的意思。 怀月叹了口气,抬眸对何安道:“师爷若是执意如此,那便只好——” “只好如何?” “只好带着我的尸身去……见那位贵人。” 他侧身背对着何安,视线掠过吵闹不休的街巷,远处某道熟悉的身影正策马驰来。 被喂得油光黑亮的黑色骏马嘶鸣着将沿路的人和东西撞得东倒西歪,街上顿时乱作一团。 有人在骂,有人在追,马背上的人却不管不顾,只奔着这边而来。 叫骂声更多。 真是好大的威风啊,指挥使大人…… 怀月被这样的场景逗得笑起来,人坐在窗台上,两条腿悬空挂在窗户外面,悠哉悠哉地晃荡着。 这个动作快把小安吓死了:“公子,这样太危险了,快上来!” 怀月却不听,甚至哼起了曲子。 何安在后面步步紧逼,激他:“人家都是不愿意伺候人才要死要活求个尊严。” “怎么到了公子这里倒是反过来了,公子就那样离不开男人?” “不过公子也不必这样威胁我,像你们这样的人,比任何人都想活,否则身为男子,也不会愿意被人玩弄。” “所以公子还是赶紧从窗台上下来,若是一个不小心真的摔了下去,可就神佛难救了……” 怀月却只是笑了笑,接着他身子朝前一倾,看也不看身后的人。 “公子!”小安简直吓坏了。 怀月声音很低,轻飘飘的:“师爷是认定我不敢跳?” 第14章 眼泪 “自然。”何安抚着胡子,笃定道。 怀月刚才的突然一倾确实将他吓了一跳,但他还是认定这人不会真的往下跳。 不过是在虚张声势罢了。 说不定之前的那些不愿、不肯,也都是在做戏。 得不到手的才是最好的,风月场上的这些人,最会拿捏人心。 想必这人就是在故意吊着那位的胃口。 “怀月公子,小把戏适当玩一玩是情趣,能得贵人欢喜。” “但玩多了可就适得其反,反倒惹人生厌了。” “公子如此聪慧之人,不会连这样的道理都不懂吧?” 怀月垂眸笑得更明显。忽地,他转过头,朝满脸紧张的小安说: “闭上眼睛,你胆子那样小,待会儿血溅起来,半夜可是会做噩梦的。” 小安脸都白了:“公子你在说什么啊!你不要做傻事!别吓唬我了!” 他拿不准怀月是不是在开玩笑:“那位贵人待你那样好,你若是不想走,他断不会勉强你的!” “公子,您快过来!”他着急去拉怀月的手,却被何安一把揪住领子,提了起来。 “你干什么?!”小安急得朝人拳打脚踢,“你放我下来!你们若是敢害公子,那位大人一定不会放过你们的!” 换来的是何安重重的一巴掌:“闭嘴!” 小安被打懵了,脑壳嗡嗡地疼。何安随手将人一丢,残忍的目光投向怀月。 后者仍是笑,身子再度往前一倾,何安不慌不忙地跟着笑。 但那笑意很快僵硬在嘴角,整张脸旋即因为恐惧而扭曲起来—— 下一瞬,怀月竟真的悄无声息地从窗台上跃了下去!他甚至都来不及反应! “公子!”同样被吓到了的还有小安。小孩站都站不起来,却用力地往前扑,“公子!” 黑色的骏马已至醉春楼,马背上的人当然也看到了那个翩然落下的身影,心脏几乎在那一刻骤停。 他脑海里不自觉地想起那年冬日在漫山的大雪中苦苦寻找的场景。 那个时候他就在想,如果他还在身边就好了,他绝对不可能让那个人做那样危险的事。 可这一次,他分明就在他身边,却还是眼睁睁看着那人纵身一跃。 无穷无尽的悔恨和懊恼让宋听看不见也听不见周遭的任何动静,眼底只有那一个人。 他心脏好似被割成了无数片,拼都拼不起来。 “公子!”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人已经飞掠过去,在那人即将要落地的时候,将人搂进了怀里。 这个动作太过耗费心神,他自己也因此再支撑不住,吐出一口血,抱着怀月滚到了地上。 他以身为盾,将人好好护在怀里,自己却又接连吐了好几口血,脸色煞白。 “有人掉下来了!” “是不是死啦?!” “死人啦死人啦!醉春楼有人掉下来啦!” “快去官府找人来,死人啦!” 宋听浑身剧痛,有种肋骨都断了几根的感觉,眼前黑一阵白一阵,连怀里那人的脸都快看不清。 他撑了撑胳膊,想坐起来,却失败了,身体再次重重地跌下去。 而怀月也跟着砸在他身上。 宋听吃痛挤出一声闷哼,却来不及缓神,用沾满鲜血的双手去捧怀月的脸: “鸣瑜?” “楚鸣瑜……” 声音里透着显而易见的急切和慌张。 那人脸白如纸,唯有被宋听碰过的地方染到血色。 这样的场景在过去的五年里曾无数次的出现在宋听梦里,每一次都将他惊醒。 而如今,这种恐惧仿佛凝出了实质,像一双手紧紧将宋听的咽喉扼住。 他顿时恐惧到几乎无法呼吸,连伸手去探一探对方鼻息的勇气都没有。 五脏六腑都在这一刻被摔成了烂泥。 他已经失去过一次,不能再承受第二次。 那些梦绝不能成真。 他会疯的。 “公子!公子!” “贵人!我们家公子有没有事?!” 小安也在这时候从楼里冲了出来,焦急地要往怀月身边跑。 但宋听抱着他,满身阴戾,连小安这样迟钝的性子都感觉到了,硬生生被吓住了脚步。 “大人,我家公子……” 宋听低首,看见怀月的眼睫轻轻颤了颤,他喉咙一紧,一个吻落在对方眉心: “楚淮序,你不能这样……不能这样吓我……” 温热的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顷刻间打湿了怀月整张脸。 杀人如麻的指挥使大人颤抖着身体,眼底满是恐惧和惊慌,像被主子丢在路边的小狗崽。 “哎。”一声轻叹落在宋听耳边,“原本还想再装一装的,没想到大人这么不经吓。” 怀月缓缓睁开眼睛,对上的就是指挥使大人哭红的双眼。 男人的眼泪只顿了一瞬,接着便如山洪爆发一般,一发不可收拾。 他紧紧、紧紧地将怀月抱在怀里,恨不能将人藏进心底、揉进骨血: “鸣瑜。” “淮序。” “你吓死我了。” “奴竟不知大人原来这般喜欢奴。”怀月幽幽地叹息着,眼底带着狡黠的笑。 宋听抬起头,凶狠地吻了过去,眼泪混着鲜血流进嘴里。 他嘶哑着声音问:“当真不知吗?” 怀月笑了笑,下一秒,蓦地吐出一口血: “奴……奴应该知道吗?” 陷入黑暗前,他眼前是宋听那张豁然变色的脸:“主子!” 一如端王府出事那夜,他冲进火海时那个人的模样—— 那天上午下了很大的一场雨,过了午时才渐渐停下来,日头很晒。 宋听情绪恹恹的,老走神,楚淮序当听病了,急得差点着人到宫里请太医。 是宋听不让。 “皇上身体抱恙,这时正是太医院最忙的时候,公子就不要添乱了吧。” 气得楚淮序追着他打:“好啊你这个小没良心的,你家公子我忧心你才想着请太医来,你倒好,还嫌弃起我来了?” 宋听躲了几下便立定了。 楚淮序插着腰睨他:“怎么不躲了,是打算由着我打?” 宋听截住听挥过来的胳膊,捧到脸侧,亲昵地、讨好地蹭着: “不躲了,小狗知错了。” “公子不要生气。” 第15章 胡闹 小狗崽子软成这个样子,楚淮序哪还舍得动手。 更何况他本来就没打算真的揍这人,否则以他的身手,哪那么容易被对方给截住。 “你啊。”他靠在人怀里,语气无奈,“真是拿你没办法。” 宋听将脸埋在他颈侧,闷闷道:“我没生病,但我很想公子。” 说着,他紧攥住楚淮序的胳膊,声若蚊蝇,“公子,我想……” 最后两个更是几乎用气音。 楚淮序整个人怔住了。 他捡回来的这个小东西,最初的时候是个闷葫芦,冷冷冰冰的不爱搭理人。 往往他说十句,只能得来对方一个“嗯”或者“噢”。 后来变得越来越粘人,对他的占有欲也越来越强,连小狗的醋都吃。 还胆大妄为地勾引他。 但大白天这样明目张胆地向他索求却是第一次。 以至于楚淮序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哭笑不得地将人从自己怀里挖出来: “真发烧了?” “没有。”宋听垂着眼睛,脸红得简直要掉色,“我就是想要公子。” “你……”楚淮序还未来得及说话,声音就被淹没在满是情意的吻里。 “公子……”宋听双目骤然一深,眸中仿佛翻涌着无数情思,要将面前的人绕进眼底深处。 他拢住楚淮序的腰,将人抱起来放在旁边的软榻上。 后者握住他的胳膊,将人轻轻一拉,两人便摔到了一处。 不知是谁不小心踢到了案几上的棋盘,黑白两色的棋子散落一地。 但谁都已经顾不上这些。 宋听这样猴急,叫楚淮序觉得好笑,故意逗他: “做什么这么急躁,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也是只吸食精魄的艳鬼。” “不小心被哪处跑来的道士给发现了,想逃了,在那之前迫不及待地要同我做那档子事。” 楚淮序爱看话本,看的还杂,什么类型的都爱看。 前几日两人就头挨着头看完一本志怪小说,讲的是艳鬼和书生的故事。 自古人妖殊途,人和鬼当然亦是如此,艳鬼和书生做那档子事会损伤书生的精魄,长此以往,书生必死无疑。 艳鬼真心爱慕书生,不忍对方因为自己受到伤害,用了禁术,将那些伤害转嫁到了自己身上。 时间一久,便是道行深厚的艳鬼也受不住,眼看着就要魂飞魄散。 艳鬼料到了自己的结局,却始终瞒着书生。 他亲手为书生置办了一桌好酒好菜,在酒意正浓之际,艳鬼吻上书生,同对方缠绵一夜。 等到云收雨歇,两个人相拥而眠,天快亮时,艳鬼在书生的怀中灰飞烟灭。 这个故事的结局太凄美了,看完之后两人心情都受到了影响。 尤其是宋听,闷闷不乐了好几天,恹恹地像只生了病的鹌鹑。 楚淮序为此还笑他多愁善感。 没想到今时今刻,又拿出来取笑他。 宋听眼眸黯了黯,人也跟着怔了一瞬。 然而楚淮序并没有注意到这丝异样,在宋听殷红的唇上亲了一下: “乖,去取香膏。” 宋听因为最后两个字红了脸,不自觉地松开手。 很快去而复返。 “公子。”他吻住楚淮序,“若您是艳鬼,我心甘情愿被你吸食精魄,但如果我做错了事,求您别恨我……” 两人气息交融,楚淮序在这个吻里红了眼眶,话都说不出。 腰肢跟香膏一样,软成一滩水。 那个下午,墨色山水的屏风后面,铺着雪狐裘毯的软榻嘎吱嘎吱晃了好几个时辰。 楚淮序真就像一只噬魂夺魄的艳鬼,生生能要了宋听的命。 裘毯脏得没法看,楚淮序嫌软榻不舒服,就披着里衣靠在了床榻上。 衣衫半落,身上满是交错的痕迹。最多的是雯痕和牙印。 一眼便能看出留下这些痕迹的人有多强的占有欲。 “小清响,”楚淮序懒懒地掀了掀眼皮,“我看你才是话本子里走出来的妖怪吧?” 几个时辰前,主动拉住楚淮序直白坦荡的索求的是他。 过程中不知疲倦的、凶狠的胡闹的也是他。 但此时此刻,为此感到羞赧的仍是他。 他轻轻蹲在楚淮序脚边,脸贴在他膝盖上讨好地蹭了蹭,却始终不敢抬头看他。 一张脸都像被火烧过一样,红得不像话。 楚淮序心里觉得好笑,低首在他头顶亲了下: “起来,蹲着做什么,真拿自己当小狗啊?” 宋听的声音闷闷的,语气却很坚决:“我本来就是你的小狗。” 楚淮序笑得不行,将人拉起来同他亲吻。 指腹摩挲过薄唇,宋听仰着头,望着他的眼神满是迷恋和虔诚。 楚淮序心底满满的。 “我心悦你,清响,待父王与兄长从边关回来,我就将这件事告知他们。” 这太突然了,宋听压根没想到他会忽然说这个,一时怔在原地,竟有些不知所措。 “公、公子……你……”他紧紧抓着楚淮序的胳膊,“你为什么……你怎么……” 楚淮序捏着他后颈,温柔地安抚他:“怎么,清响不愿意?” 语气里带着很明显的调侃。 宋听眼眶红得不行,胸膛剧烈的起伏着,呼吸都急促起来,以至于茶碗里的水都晃了出来。 “行了,不逗你了,这是我认真考虑过的,既然你我在一起,就总要有这一天的。” “我想同你光明正大地在一起,清响,你能明白吗?” 宋听张了张嘴,还是说不出话,两行清泪无声无息地落下来。 楚淮序吻了吻他的眼睛,那泪落得更汹涌。 楚淮序都快无奈了,他伸手去接那只茶碗: “不是要给我水喝吗,给我吧,正好渴了。” “……”宋听死死捏着那只茶碗不肯松手,用力到指节都发白变形。 宋听的反应已经超出了楚淮序的意料。 他想过这人会激动,却没想到竟能激动成这样。 一时之间竟也有些手忙脚乱,不知道该怎么哄人。 他们之间,虽然在那档子上是宋听在上,但很多时候是他在引导对方。 宋听太听话了,明明“欺负”他那么凶,却总叫楚淮序觉得自己才是欺负人的那个。 小狗崽子惯会卖惨装乖。 第16章 惊变 “那我不喝了,但是你别哭了成不成,再哭下去我都要以为你不愿意同我成婚。” “小清响,”楚淮序佯作受伤的表情,“你是不是不愿意同我成婚,不想对我负责?” 宋听拼命摇头。 怎么可能呢,他做梦都想要和主子在一起,哪怕要他的命。 但楚淮序那么好,像天上的神仙一样,而他只是路边的一滩烂泥,他怎敢肖想。 只是如今这般,便是他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了。 “那就莫要再哭了,等母妃回来看见了,定要以为我欺负你。” 昨日端王妃到大相国寺上香,要在寺中留宿一晚,到今日回来。 王妃原本是想带楚淮序一同去的,但早上起来时宋听有些发热,楚淮序不放心将他一个人留在王府,自己便也留下了。 算算时辰,王妃也该回来了。 宋听这才擦了眼泪,艰涩地挤出一个:“嗯。” 而双眼早就肿成了两个核桃。 楚淮序又好笑又心疼,在他两个眼皮上各亲了一下: “这碗水,你到底允不允我喝?” 宋听垂眸盯着。 本来是很满的一大碗,因为宋听情绪激动洒了好些出去,如今只剩下小半碗。 宋听站起身,哑着嗓子说:“我……再去添一些。” 楚淮序也确实渴了,便道:“嗯,去吧。” 只是等宋听添完水回来,仍旧紧捏着茶碗不松手,楚淮序都快无奈了: “今日我到底还能不能喝上这碗水?” 宋听:“……” 宋听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将茶碗递了出去,楚淮序接过,二话不说仰头就喝—— “公子……”宋听却又叫住他。 “怎么了?” 宋听的眼神有些微妙和古怪,其实很容易就能叫人发现他藏着心事。 但楚淮序太信任他了,只当他心里是还记挂着要将两人的关系坦白给父母兄长的事。 因此并没有丝毫起疑,见宋听不吭声,便将那碗茶尽数喝了。 宋听眼底的泪又落下来,跪在他脚边,颤抖着唇朝他说:“对不起,公子……” “为什么突然道歉,”楚淮序不明就里,笑道,“莫非你真不愿意同我在一起?” “愿意的、我再愿意不过。” 宋听哭到停不下来,他攀住楚淮序的两个手臂,将一个个的吻落上去。 “我愿意的,但是对不起、公子……” “所以到底为什么——”楚淮序还要再问,眼前却忽然黑了一瞬。 紧接着就感到脑袋晕乎乎的,整个房间仿佛都在摇晃,连宋听的脸都快看不清。四肢也变得绵软无力。 “你给我……给我喝了什么……” 他倒在宋听怀里,后者用力地亲吻他,不住地道歉。 而楚淮序的视线更加模糊,很快就失去了全部的知觉。 醒来时他发现自己被锁在房间里,四肢仍旧一点力气都没有,连下床走几步路都觉得困难,更别说运功。 他那时尚不知道宋听为何突然给他下药,也不知道外面正在发生怎样巨大的变故。 只是眼皮跳得厉害,心里很不安。 片刻后,他意识终于清醒一些,院子里的吵闹也传了进来,他听见有人在哭、有人在喊。 而天已经彻底暗下去。 “有人吗,发生了何事,有没有人,放我出去!” “宋听!宋清响!宋清响你放我出去!周管家!” “有没有人……” 楚淮序喊了半天,没有人理会他,外面的动静却越来越大。 楚淮序间或听见几声“端王”“先帝”“驾崩”……之类的话。 楚淮序心底顿时升起不好的预感。 但皇爷爷的病不是已经有了很大的起色吗。 前几天他入宫的时候两人还坐着下了半局棋,并约定好了过两天继续分胜负。 他看中了江南进贡的几匹锦缎,想给母妃和宋听做衣服。 皇爷爷答应他,若是他赢了那局棋,就赏他。 怎么会呢,楚淮序想,一定是他听错了。 他心里越来越急,拼命地砸门,用拳头、用花瓶、用椅子……用楚淮序所能想到的一切。 只因为他身上没有力气,平素只要踹一脚就能完成的事,此刻却变得无比苦难。 但好在,他最后还是砸开了那道房门。 楚淮序冲出去,端王府内已经乱成了一片,有人在收拾包袱、有人在往外搬值钱的东西,有人在哭…… 老管家拦了这个拦不住那个,气得直跺脚。 楚淮序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场景,一时怔住了。 而恰在此时,王府大门被人从外一脚踹开,一群人举着火把,呼啦啦地闯了进来。 府中那个叫元宝的小孩偏巧跑在门口,被为首那人一剑穿了心,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死不瞑目。 鲜血四溅开来,有几滴甚至溅到了楚淮序的脸上,带着滚烫的热度。 楚淮序却浑身冰冷,整个人犹如被冻住了,一动都不会动。 他怔怔地站在原地,同拔剑的那人四目相对,仿佛不敢相信一般死死盯着那张脸。 楚淮序觉得自己是在做梦,一个很可怕的,永远不可能会成真的噩梦。 否则怎么可能呢他心想,前一刻还在同他抵似缠绵的人,如何能领着官兵来查超端王府,还一剑刺死了元宝。 白日里元宝还跟在这个人屁股后面,哥哥哥哥的喊他。 他怎么下得去手? 这还是宋清响吗? 是他的小狗吗? 楚淮序根本不愿意相信眼前的一切,他两只眼睛空洞地盯着前方。 心中翻腾着无数个念头,令他想要大吼大叫,想要冲上去质问,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统统拿下,违抗者,杀无赦!” 楚淮序瞳孔蓦地睁大,耳朵里嗡地一声,周遭的一切都仿佛扭曲起来。 黑暗中好似到处藏着青面獠牙的恶鬼,正在朝他张开血盆大口,要将他撕裂成碎片。 一把大火冲天而起,端王府就在楚淮序的眼前被烧为灰烬。 而火光中,有个温婉娴静的女子提着一柄长剑缓缓走来,温柔地叫着楚淮序的名字。 目光在对上门口的那人时却仿佛淬了毒一般,充满怨恨: “淮序,我的儿,你要活下去,记住今日所受的所有屈辱,为端王府讨还一个公道!” 第17章 厉鬼 再次睁眼,怀月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陌生的床榻上。 还未等他看清四周,就感觉胸口闷闷地疼,忍不住咳起来。 一双手从旁边伸过来,在他额上探了探,沉声道:“不烧了。” 这声音怀月真是太熟悉了,他下意识笑起来,眼波横了过去:“奴做了很长的一个美梦。” “梦见了什么?”男人声音低沉克制,竟是已经完全听不出先前的失控和崩溃。 “梦见……”怀月撑起身体,单手环住男人的脖子,将人往下拉。 他附在对方耳边轻声细语犹如蛊惑,“梦见奴拉着大人一同下了地狱……” “这个梦很难实现。”宋听说。他搭在怀月的胳膊上,将人重新塞回被子里,掖好被角。 怀月目光随着他转:“为何?因为大人不愿去死?” 宋听没答话,似是默认了。怀月觉得没意思,“啧”了一声,闭上眼睛。 下一瞬,柔软的唇落在他眉心,宋听握住他露在被子外面的手掌,轻轻地摩挲着: “明日随我一同回家。” “不可能!”怀月倏地睁开眼,“大人知道奴为何会从那楼上跳下来吗?” 宋听根本不愿意去回想那一幕,闭了闭眼,艰难道:“我知道。” “那大人便该明白,奴是死都不会跟大人走的,奴已经没有家了。” “而这一切,都是拜大人所赐。” “我会给你置办一处宅子,你若是不愿见我,我便不出现在你面前,但你得跟我回去。”宋听坚持。 怀月莞尔一笑:“大人觉得奴是因为不想见您才不愿意走?” “……” 怀月垂眸笑了笑:“这算是一个理由吧,但还有更重要的原因。” 宋听:“什么?” “奴在醉春楼吃香的喝辣的,不知多少达官显贵愿意为奴一掷千金,快活得很,并不想被困在大人的金笼当中。” 这句话不知戳中了男人哪里,宋听原本竭力隐忍着、没什么表情的脸陡然沉下去。 他直直逼近怀月,跟他额头相抵的同时沉声问: “他们有我煊赫吗?” 语气听着凶狠,实则就像个讨不到大人欢心的孩子,蛮横无理。 怀月顿时被逗笑了,亲亲对方红肿的眼皮,笑道:“自然不及。” 宋听张了张嘴,又听怀月道:“可那又如何呢?” “大人比奴更清楚,一个人的心是会变的,大人今日想要奴,明日或许就想要奴去死。” “奴不想被囚在深宅做大人的金丝雀,只能仰仗着大人而活。” “相比而言还是醉春楼好,一个贵人厌弃了奴,总有另一位贵人觉得奴好。” 他像是故意要让宋听伤心,字字句句往他心口上扎。 “待到色衰爱弛,再不能凭这张脸得到任何垂怜的时候,奴就三尺白绫吊死在楼里。” “如此也算不枉一生。” “我不准……”宋听将他紧紧搂在怀里,用力之大、几乎要将怀月捏碎。 怀月其实已经疼到手心都在冒冷汗,却并不反抗,任由男人抱着。 “我不准你死……” “我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你、觊觎你,除非我死。”男人赌咒一般,“但是你必须跟我走。” “若是我说不呢?” 指挥使大人手臂颤抖得厉害,整个人又陷入了某种濒临崩溃的状态中,怀月捧住他的脸,薄唇轻抵他的唇角。 明明是很亲密的动作,说出口的话却似刀子一般割着宋听的心脏:“大人是想再逼我跳一次吗?” 怀月的这份亲密当然不是真心的,他只是在故意吊着宋听、折磨宋听,宋听对此再清楚不过。 如果是平时,他或许会纵着怀月胡闹,左右只要他高兴,做什么都可以。 但此时此刻,宋听却忽然不想那样做了,他想要这个人。 这是他失而复得的珍宝,他只恨不能将其揉进骨血,又怎么可能对怀月的撩拨无动于衷。 他倾身过去,反过来捧住怀月的脸,后者果然往后仰了些,将手掌抵在宋听的胸前,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宋听却不让他如愿,以极快的速度翻身上床,将怀月困在了自己怀中。 “你……”哪怕隔着被子,怀月也能清晰地感觉到男人身上的变化。 他短暂地愣住了,继而勾唇笑起来,“奴还以为大人嫌奴脏,不愿要奴。” “不许你这样说。”宋听眼睛又红了,俯身咬住怀月的唇,“我的鸣瑜是天上下凡的神仙,是这世上最干净的人。” 【我的鸣瑜是下凡来渡我的神仙,干干净净,不染尘埃,不该因为我这样的人染上尘污。】 曾几何时,也有人跪在他脚边,虔诚地说着相似的话。 但那张令他心动过的脸已经在尸山血海里变得越来越模糊。 怀月用了点力将男人从自己身上推开,好似浑不在意地说: “可是神仙也会死、也会脏,大人喜欢的那个人早就已经死了,被您亲手杀死的,大人难道忘了吗。” “如今在大人面前的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索命的厉鬼,大人不怕吗?” “我不怕。”宋听追上来,不停地吻他。 “神仙也好,厉鬼也罢,是人是鬼都无所谓,我都要,都是我的。” “我不会再让今天这样的事情发生,你得在我眼皮子底下,时时刻刻。” 那样虔诚的表情和语气,好似真的一腔深情。 “原来大人刚才是骗我的。”怀月说。 宋听不解:“嗯?” “大人明明说如果我不愿意,大人便不再出现在我面前,怎么现在又这样蛮横霸道?”怀月笑眼盈盈。 宋听吻住他伸出来的掌心,双目猩红:“我后悔了。你得是我的。” 怀月哼了一声,笑起来,嘲讽般开口: “到底今非昔比了,连背信承诺都能做的这般理直气壮,五年前至少还会假惺惺地掉几滴眼泪。” 他要躲,却被宋听撑着手臂压制住,另只手握住他乱动的胳膊,举过头顶。 吻急切地落下去,吻过怀月精致的眉、眼、鼻,最后落在唇上。 “不是这样的,鸣瑜。” 第18章 威胁 两人气息交织在一起,宋听脸上不加掩饰地显露着贪嗔痴怨种种欲望。 他含住怀月又软又薄的下嘴唇:“你一日不跟我走,我便杀醉春楼里的一个人。” 怀月含糊着大笑起来:“奴以为大人能有什么高明的手段逼奴就范,结果就这?” 他像是真的觉得宋听这句威胁好笑,竟笑得停不下来。 “大人是不是太小瞧怀月了?奴连自己的生死都不在乎,会管旁人的死活?” “那小安呢?”宋听松开他,指腹压在他两瓣唇上,“如果我把他杀了呢?” 怀月脸上的表情有一丝僵硬,止不住的笑在宋听阴沉的目光下冷下来。 怀月揪住男人的衣襟,语气冰冷:“你把他怎么了?” 宋听低首吻在他形状漂亮的指尖:“暂时还活着,但能活多久要看主子的意思。” 怀月眸光森冷:“你威胁我?” “算是吧。”宋听无所谓地说,“公子应该明白,我是个为了目的可以不择手段的人。” “如今我的耐心已经快到头了,就看公子如何选择。” 宋听知道这是楚淮序的软肋,已经死了太多太多人,这个人心太软、太善,绝不愿意有人再因为他而死。 这样做很卑鄙,还会引来男人的厌恶,宋听心里很清楚这一点,但他还是这样做了。 在楚淮序在他怀里吐血昏厥,或者更早一些、在他眼睁睁看着这个人从窗口跳下来的时候他就已经下定决心。 这样的梦他已经做过一个又一个,但没有哪个比亲眼所见更叫他心惊。 “好啊、好得很,”怀月冷笑起来,“你果然还是那条狗,一点都没有变,和从前一样的狠毒、阴险。” 宋听温柔地亲吻他的眼睛,将这当做了一句夸奖,语气平静: “好好考虑,明天早上我会再来问公子的意思。” 从怀月房里出来的时候,宋听脸上还带着狠,看着真像是下一秒就要拔剑杀人。 但房门一关上,他背靠着那扇紧闭的房门,无声地垮下了肩膀。 “大人。”祁舟现身。 宋听瞬间收敛起自己的情绪,冷声道:“什么事?” 祁舟道:“属下在那个叫何安的后背发现了七瓣红莲的标记。” “红莲教的人?”宋听若有所思,“有意思。” 红莲教是五年前横空出世的一个神秘组织,干的都是劫富济贫、惩凶扬善的勾当。 还特别爱跟朝廷对着干。 朝廷对此很头疼,却无可奈何。 没想到对方的棋子居然埋到了应天知府的身边。 “有问出什么吗?” “嘴很硬,什么都不肯说。” 宋听对此倒也不是特别在意。他们已经不是第一次和红莲教的人打交道,深知那帮人的脾性。 “还有一件事。”祁舟说,“那个小鬼吵着要见怀月公子。” 宋听双眉皱起,下意识要拒绝,顿了片刻,改了主意:“让他去吧。” “是。”祁舟领命就要走,又被宋听叫住,“等等。” 祁舟静待着。 宋听道:“看着点,别让他吵到人。” 祁舟:“是。” “咳咳咳、咳咳……”怀月靠在床头低声咳着。 他身体底子已经坏了,昨天落地的时候虽然有宋听护着,却还是受到了不小的冲击,将压在身体里的旧伤带了起来。 “公子?”有人小心地推门进来,轻轻叫了一声,紧跟着探进来半颗脑袋。 怀月抬眼望过去,朝来人招了招手:“过来。” 小安双眸一亮,飞奔着扑过来,用力抱住怀月:“吓死我了……公子你吓死我了……” 他瘪着嘴哭得一抽一抽的,怀月真怕他会喘不上气来,好笑地捏他的脸: “这不是什么事都没有嘛,哭什么哭,哭魂吗?” 小安还是哭,哭得说不出话,嘴里却还在嘀嘀咕咕。 怀月其实一句都没听清,敷衍地“嗯”了几声。 “好了好了别哭了,再哭就要把那个煞神给引过来了,当心他拔了你的舌头。” 这句威胁相当有效,小安顿时止住哭声,惊恐地捂住自己嘴巴,脑袋转来转去,生怕谁会进来。 怀月虚握着拳抵在唇边,边咳边笑。 “这么怕他?” “怕。”小安悄声说、声音颤颤巍巍的,听着确实充满恐惧。 “叫你闭着眼别看,你为什么不听?” 说到这里小安就来气:“你还说我,我难不成还能眼睁睁看着你跳下去啊!” “还好贵人来得及时,否则你就摔成一滩烂泥了!” 怀月却浑不在意:“怕什么,你公子我早就死过几次了,可惜阎罗不敢收。” 又来了。 小安翻了个白眼。“我看阎罗怕的是那位贵人,可不是您。” 他声音很轻,却还是被怀月给听见了:“那你怕不怕他?” “怕、怕啊。”小安嘴皮子都不利索了。 见他这个样子,怀月来了点兴致:“哦?是不是他对何安他们做了什么?” “那位贵人把师爷他们……”一想到那些人的惨状,小安还心有余悸,不太敢说。 怀月:“把他们如何了?是剁了还是五马分尸了?” 小安:“……” 他以前怎么没发现自家公子是这样的,小安真的无语了。 他偷偷往门口看了一眼,低声道:“削成了人棍,然后用铁链锁着脖子,绑在驿馆、驿馆的院子里……” “还活着?”怀月挑眉。 “活、活着。”但倒不如死了。 小安下意识又往往窗外看了一眼,师爷和那两个手下,此刻还在院子里。 几个人的喉咙上都被划了道口子,有血滴滴答答地落下来,速度很慢,一时半刻死不了。 什么时候身上的血流干,什么时候才能死。 这简直就是生不如死的酷刑,若非亲眼见到,小安连想都不敢想居然还有这样的刑罚。 简直太可怕了。 他原以为花妈妈惩罚新来的小倌时用的那些个手段已经是十分恶毒残忍,但和那位贵人一比,花妈妈简直可以说是菩萨心肠。 “还有张知府,他也被捉了来,一并绑在院子里。” 那可是知府,应天最大的官,居然也是说绑就绑。 可见那位贵人真不是一般人。 第19章 恶狼 怀月拍了拍手,很高兴似的:“好得很,这下咱们这位指挥使大人少不了要头疼一阵了。” “那些个言官非追在他屁股后面念经不可。” 小安挠了挠脑袋,一时分不清自家公子这是在高兴还是不高兴。 但那位贵人分明三番五次帮了他们,小安其实不太明白公子为何如此讨厌对方。 因为想不明白,小安干脆将问题抛了出来。 “那当然是因为我与他有不死不休的仇,我之所以还活在这世上,是因为他还活着、我要亲手杀了他。” 小安很想将这番话又当作是一句玩笑,但怀月的神情太认真了,小安从未见过他这个样子,心都跟着颤起来。 他忽然想到公子刚进醉春楼的时候,虽然形容狼狈,举手投足却与他们那些人完全不一样。 连花妈妈精心调教过的头牌都抵不过公子分毫。 小安那时候就怀疑过他是不是哪家落难的小公子。 如今一想,若他当时的猜测是真的,那公子和那位贵人或许真的是故人? “明日我要随他去长安,我会向妈妈替你赎身,从此天大地大你就自由了,千万别再落入别人手里。” 小安还在那兀自猜测,就听怀月这样说。 他当即愣住了,接着拼命摇头:“我哪都不去,我要跟着您!” 怀月却也很轻地摇了摇头,似是心意已决: “长安豺狼环伺,虎豹成群,你这样的一去,恐怕会被吃的渣都不剩。” 进怀月房间前小安苦着张脸,出来时还苦着张脸,而且更苦了。 他无精打采地坐在院子的廊檐下,托着腮发呆。 不远处就是张知府和师爷他们,哪怕此刻看不见血从喉咙里漏出来的可怖样子,小安还是经不住打了个寒战。 师爷的双手双腿就是在他面前被斩断的,鲜血溅落在他脸上时还是热乎乎、黏腻腻的。 带着很重的腥味。那是小安从来没有见识过的可怖场景。 他为此做了一夜的噩梦,梦中被斩断四肢的人变成了他和公子,他拼命的哭嚎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被噩梦惊醒时还是感到恐惧。 那位贵人虽说对公子很好,但小安还是不放心让公子独自跟着人走。 就他家公子那张嘴,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把人给得罪了。 小安不希望梦里的场景变成现实。 “他怎么样?” 神身前不知不觉罩下一片阴影,阴沉熟悉的声音自头顶上方响起。 小安猛地抬起头:“大、大人……” 他如今已经知道了眼前这位贵人的身份,就如花妈妈说的那样,贵不可言。 长安里的皇帝和那些大官都离他太远了,所以从前他只当张知府已经是天大的官,轻易就掌控着那么大一个应天。 就好比很多年前,因为不小心冲撞了那位张公子,铜钱就被对方打断了腿丢在醉春楼外面,活活痛死了。 一条活生生的人命,上到花妈妈,下到铜钱的主子,却没有一个人敢为铜钱伸张正义。 铜钱死了就是死了。 一个妓馆里的仆役,没人会在意他的死活。 可是现在,那个高高在上的知府大人,被面前这个男人以极其屈辱的姿态绑起来,却无人敢置喙。 小安知道,这个男人想要捏死他,比捏死一只蚂蚁还要容易。 “是不是你让公子丢了我?”他脑袋埋在膝盖上,很快就将那片布料哭湿。 “他不要你了?”男人问。 “嗯,他要把我送走,难道不是你的意思吗?” 小安一向是很胆小的,他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胆子,敢跟这个人这样说话。 “我一直跟着他的,一直跟着他……” 小安哭得越来越伤心,到后来胆子愈发大,竟抓着宋听的衣襟,拼命捶打起来。 “为什么要赶我走,都是你,都是因为你……” “从公子进醉春楼我就跟着他了,我们一天都没有分开过……” 宋听在他身旁坐下来,一只手掰他肩膀,另只手反过来握住他抓着自己衣襟的手,皱眉道:“噤声。” “你这个坏人,你还不让我说,有本事你就拔了我舌头!” 这些年里,已经很少有人敢这样同他说话,宋听捏住小孩的下巴,静静打量了人片刻。 后者被他盯得心里发毛,哭都忘了哭。终于后知后觉地想起害怕。 宋听说:“他对你很好,是不是,所以才会把你养成这副性子。” 小安:“……” 男人面色平静,眼眸中却翻涌着小安看不懂的复杂情绪,让小安没来由地觉得心惊。 “你是从什么时候跟在他身边的?” 而宋听已经放开他,下意识朝二楼的窗户那望了一眼。 “五年前的冬天,我和公子是一同被卖进来的。”小安说。 话音刚落,他就看见男人眼眸倏地一黯,周身都散发出令人恐惧的威压。 这个男人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可怕。小安悄悄想。 “那时候……”男人只说了三个字,就说不下去,肩膀颤动着,眼睛发红,让小安想到被困在铁笼子里的狼。 小安见过那样的狼一回。那应该是他被卖进醉春楼的第一年,公子刚开始见恩客。 见的第一个人是北方来的一个商人,他的马车里就有那样一头狼。 公子那时候脾气还很倔,那商人动手动脚,公子就给了他一巴掌。 那男人气极了,就把公子拖到了马车旁,扯着他头发要将他喂狼。 还是花妈妈求了很久的情,那男人才勉强消了气,罚公子在马车前跪了两个时辰。 那狼就像现在的宋听一样,瞪着猩红的双眼,死死盯着公子。 它把公子当成了猎物,不停地冲撞着铁笼,想要冲出来,把公子吃了。 而公子就在雪地里冻昏了过去,差点醒不过来。 “你也会想把公子吃掉吗?”小安喃喃地,将心里话问了出来。 宋听被问得噎了下,表情有一瞬空白,“什么?” 小安也意识到自己问了个什么傻问题,倏地红了耳朵。 接着,他小心翼翼地解释向宋听解释:“我把你想成了一条狼……” 第20章 鞭子 他慢慢地将那件事讲给男人听,后者很安静地听着。 一直到小安已经讲完很久,也没听对方说什么,更不见下一步的动作。 小安悄悄抬了抬眼,却发现男人脸上竟爬满了泪水。 他想公子说的不对,这个人同公子怎么可能是仇人呢? 仇人难道不应该听见对方落难就拍手称快吗,怎么还会难过成这样? “还有呢?” 过了很久,男人终于开口。 “再跟我说说那些事,从你们进醉春楼的那天起,把你所知道的,都告诉我。” “那要说很久。”小安说。 “没关系,你可以慢慢说,若是让我满意了,就让你继续跟着他。” 小安眼眸一亮:“真的吗?” 宋听点点头:“嗯。” “好。”小安忽然觉得这个人好像也没有那么可怕了,只要能让他跟着公子那就是好人。 他于是慢慢回忆起这五年来的点点滴滴:“我是被父母卖给花妈妈的……” 小安家里穷,除了他之外还有三个弟弟,最大的也就六岁。 那一年闹灾荒,地里收成特别不好,日子对他们家来说就特别的艰难。 父母很难同时养活他们几个,便把年龄最大的小安卖进了醉花楼,换了十两银子。 他长得一般,年纪也稍大了些,因此只能当个小厮用。 但十两银子对于他们家来说已经是一笔巨款。 花妈妈嫌他笨,叫他跟着铜钱学规矩,好伺候楼里的公子们。 “别看我们做的是这种下九流的勾当,但我们这里也是分三六九等的,这里的人最会看菜下碟。” “你啊、最好现在就开始求菩萨保佑自己以后跟个脾气好些、名气大些的主子。” 两个人缓缓走着,铜钱事无巨细地跟他讲楼里的规矩,带他认识里面的人,告诉他见了哪个最好躲远一些,哪个千万不能得罪…… 小安手里拿着又白又软的大馒头,默默将铜钱的话记在心里。 就在这时,二楼某个房间的门猛地被撞开,一个男人跌跌撞撞地冲下来。 那人正巧撞在小安身上,也将他手里的馒头撞出去老远。 “我的馒头!”小安追出去,慌里慌张地将馒头拣起来。 馒头已经落了灰,小安疼惜得眼睛都红了,瞪向那人,“你这个人……” “你倒是跑啊!再跑啊!”粗重的棍棒落在那人的身上,发出呼呼的声音。“我看你还怎么跑!” 哪怕只是看着,小安都能想见那棍棒落在身上有多痛。他立时噤了声,呆愣愣地看着。 “我叫你跑!今日便将你的腿打断,看你还如何跑!” 那人却咬着牙一声不吭,只在棍棒落下时抑制不住地挤出几声闷哼。 小安看得不落忍,问旁边的铜钱:“为什么要打他?” 铜钱已经见惯了这样的场面,无奈地叹息一声: “那也是今日刚刚卖进楼里的人,妈妈要调教他,但那人不愿意,只想着逃,妈妈便发了怒,着人教训他。” “为什么要逃啊?”那时候小安还不明白。 他想这里那么好,有又大又软的白馒头,有新衣服,运气好还能得赏钱,简直没有比这里更好的地方。 “你还小,不懂这些。”铜钱又叹了口气。 他手掌搭在小安脑袋上,告诉他:“落到这种地方,对于太漂亮的人来说并不是一件幸运的事。” 两人说话间,那边的刑罚已经结束,想要逃跑的人已经被打得奄奄一息。 一身白色的内衫满是斑驳血迹,有些地方更是皮肉和衣服粘连在一起,看着血肉模糊。 小安不忍再看,跟着铜钱去了后面的院落。 当天晚上,小安跟着几个杂役洗完各位公子的衣物,路过柴房时听见里面传来几声咳嗽。 听铜钱说不听话的人会被花妈妈关在柴房,几天几夜不给吃东西。 不知怎的,小安脑海里忽然浮现出白天那个人的身影。 他有点好奇,悄悄靠到窗边,想看一眼被关在里面的人。 纸窗户模模糊糊映出某个人影,那人倚在墙角,捂着嘴压抑不住地咳,指缝中都漏出血来。 真是白日里那个人。 “喂、你为什么不愿意留在这里啊?”小安压低声音偷偷问。 那人听见动静抬起头来,还未说话就又咳嗽起来。 过很久才缓过神,慢吞吞朝小安点了点头,道:“白日撞了你,抱歉。” 小安从未见过这样的人,跟他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他张了张嘴,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想了想,又问:“你也是被父母卖过来的吗?” “不是。”那人说,“我没有父母了。” “那你是怎么过来的?” “运气不好,走在路上被人套了麻袋,再睁眼就到了这里。” 小安:“……” 那还真是运气不好,连十两银子都被别人得了去。 “快走吧,被人看见你跟我说话,当心一起被关进来。” 小安一听,一溜烟儿跑了。 两人再见面大概是半个月之后,那时小安已经跟着楼里的锦欢公子身边伺候着。 锦欢是花妈妈的心肝,也是醉春楼的头牌,脾性大得很,对手下的人动辄打骂。 那天小安就因为给锦欢戴错了一根簪子,被对方狠狠打了一顿。 小安心里觉得委屈,蹲在院子里哭。 不多时身后传来很大的动静,小安一回头,就看见花妈妈拖着一个人,身后跟着五六个打手。 “还想跑?妈妈我干这行二十年,就没见过你这样的人。” “落进了我这醉春楼,就别想干干净净出去。” “你哪怕是死,也得死在醉春楼里面,做醉春楼的鬼!” 花妈妈扬了扬手里的长鞭,朝着那人后背狠狠抽了下去! 小安心脏一紧,他认出来那个人——是他! “给脸不要脸,看我今天不打死你!” “按照你这样的年纪,往常就是做伺候人的小厮都嫌大了些。” “但看在你这张脸上想给你一个机会,做那人上人,不要做那尘下泥。” “你倒是一门心思给我找不痛快!妈妈我什么样的硬骨头没见过,还降服不了你这样的?” 第21章 柴房 鞭子一下一下甩下去,带起呼呼的风声,花妈妈的面目显得狰狞可怖。 他还是想逃吗? 就那么想要逃走吗? 连父母都没有了,能逃到哪里去呢? 在这可不好吗? 但或许有别的亲人吧,比如兄弟姊妹什么的。 他们感情一定很好,小安心想,所以才会拼了命想要离开这里,一定是想和家人团聚吧。 不像他自己,是家里多余的那个人,被卖来换弟弟们的口粮。 “看什么看,待在这里做什么,是不是想偷懒?!” 这时候花妈妈发现了他,心气不顺的人睨着眼训斥他。 “老娘好吃好喝供着你们,一个个都要跟我对着干!老娘怎么花钱买回来你们这些白眼狼!” 小安被骂怕了,生怕那鞭子会挥到自己身上,立刻缩着脖子逃了。 侧身时发现地上的那人艰难地抬起头,朝他看了一眼。 那个眼神小安很难用言语来形容,太绝望了,好像一身的魂灵全随着那鞭子被抽走了。 那个人心里已经存了死志。 他想死。 小安不知怎么突然蹦出这么个念头,他心头随之陡然一紧,匆匆跑开。 他尚且自顾不暇,根本没有精力去管别人的死活。 像他们这样的人想要活在世上实在太难了,一口饱饭尚且吃不上。 但不知为何,那道眼神却一直记在小安心上,叫他无论做什么都总是想着。 到了夜里更是辗转反侧,闭上眼、睁开眼,都是那个人的眼神。 烦得小安一屁股坐起来,偷偷摸去了柴房。那人果然还被关在里面。 一身白衣已经染成了血色,被抽得破破烂烂,背上的一些伤更是深可见骨。 由此可见花妈妈到底发了多大的怒。 只有一张脸一点伤都没有。 之前几次都没有看清,这会儿小安才发现男人长得究竟有多好看。 便是连醉春楼现在的头牌锦欢公子都及不上这人半分。 难怪花妈妈舍不得打这张脸,小安心想。 他蹲下来,看着几乎已经陷入昏迷的男人,轻轻摇了摇,压低声音道: “喂、你醒一醒……你还活着吗?” 之前只是觉得男人脸色红得不正常,一碰到对方的肩膀,立刻感觉手掌都要被烧得着起来了。 太烫了。 这是……发烧了。 这么高的温度,再这样烧下去不死也变傻了。 “这可怎么办啊……”小安急得团团转。 “是你。咳咳咳……” 而那男人忽然睁开眼,望着小安。 “你怎么……怎么在这里,不怕被那毒妇打死?” 自己都要死了,怎么还有空管别人? 小安想也不想地回怼过去:“你自己不是也不怕吗?” 那人边咳边笑了笑,然后撑着手肘艰难地坐起来。 “你还那么小,为什么会来这种地方?” “妈妈不是说了吗,只有年纪小的才有机会被卖到这里,大了他们还不要。” 柴房有一口大水缸,小安见他双唇干裂,便掬了捧水让他喝。 那人却皱了皱眉,不太情愿的样子。 “我手不脏。”小安说,“快点喝吧,一会儿水都快漏光了。” 那人这才低首,轻轻将小安手心里的一点水给喝了。“多谢。” 他伤得实在是重,每个动作都做的很艰难,小安看不过眼,伸手扶了他一下。 又得了对方一声感谢。 “你一定是有钱人家的少爷吧?”小安问。 那人明显愣了片刻,接着摇摇头,没应声。 小安却坚定自己的猜测,普通人家养不出这样的“神仙”。 他在醉春楼已经干了半个月的活,跟着锦欢公子见了许多达官贵胄,但没有一个及得上面前这个人有风度。 他真的就像是天上落难得神仙一样。叫小安这样泥潭里打滚的穷孩子都生了恻隐之心,妄想“救神”。 “你真的很想逃出去吗?”他问。 一颗心因为自己即将要做的事噗通噗通跳个不停,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那人又愣了下,沙哑着声音说:“想。” 小安咬了咬牙,下定决心:“我知道有个地方或许可以逃出去,但如果被抓住了花妈妈一定会扒了我们的皮,你想试一试吗?” 那人很久没有说话。 莹白的月光透过窗户纸照进来,温柔地洒在他脸上,浑身血污的人像在发着光,漂亮到小安都不敢直视。 “你不怕吗?”那人问。 小安此刻紧张到不行,本来就不太聪明的脑子更加转不过来,下意识问了声:“嗯?” 那人说:“到时候你也会被牵连。” “我怕的。”小安咽了下喉咙,诚实道,“但你不是想逃出去吗?” “你跟我不一样,家里肯定有疼爱你的亲人在等你回去,如果留在这里,你会死的。” “我……”他咧着嘴笑了笑,“我反正贱命一条。” “如果运气不好被发现了,就当我没来过这里,反正在家也是要被饿死的。” 神仙怔怔地望着他,望得小安不自觉低下头。 他胆子其实很小,实在是鼓足了很大的勇气才推开柴房的门来到男人面前。 时间拖得越长,他心里越紧张,生怕那些勇气一会儿全散了、他会掉头就跑,于是催促道: “别发呆了,能走吗,快跟我走!再犹豫下去我可就不管你了!” 此刻已经快五更天,花妈妈他们都歇息了,正是逃跑的最好时机,小安忍不住去拉那人。 那人迟疑了一瞬,跟着站了起来。 但因为实在受了太重的伤,他站不稳,身子歪歪扭扭的,看着随时会倒下。 小安担忧地扶住他:“坚持一下,快走吧,等离开这里,你就可以好好休息,好好找大夫治病了……” 小安说的那个或许能够逃跑的地方,是个狗洞,这也是他前两天无意中发现的。 锦欢公子养了一只小狸猫,调皮得很,见天的不见踪迹,总是需要他们去找。 小安那天就是在找那只猫的时候发现的那个狗洞。 他本来都快忘了这件事,看见“神仙哥哥”才想了起来。 “就是这里了。”他指着那洞对神仙哥哥说。 第22章 狗洞 “你要我……钻这个?” 而那人盯着狗洞,眼底浮现出一点不敢置信,脸色都比之前更白了几分。 “怎么了?怕钻不进去吗?”小安说,“不会的,你那么瘦,可以钻过去的。” 神仙哥哥眉头紧紧皱起,看着像是很不高兴。 小安奇怪地看着他,忽然意识到:“你不会是不愿意钻吧?” 那人抿了抿唇,默认了。 小安差点当场气死。 “逃命就不要讲究那么多了!”他一边把人往前推,一边劝,“能逃掉再说吧!” 他恨铁不成钢似的:“我算是知道你为什么老是那么容易就被抓回来了!” 这到底是什么人啊,小安心想,命都要保不住了,讲究还那么多。 “别磨蹭了,你倒是快洞啊,别管狗洞鼠洞,能逃出去的就是救命的好洞!” “你以为被花妈妈抽死了就好看?我觉得也没有比钻狗洞好……” “想往哪里逃啊?”他话音刚落,身后就响起一道尖利的女声。 小安浑身僵硬,一动都不敢动。 他对逃跑这件事本来就没有抱太大的期望,但真的到了这一刻还是觉得恐惧,整个人都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一只手掌忽地搭在他肩头,身前的男人向前两步,将他挡在身后: “是我逼他的,不关他的事。” 小安这才艰难地转过头,看着神仙哥哥,又看向花妈妈。 后者显然是睡梦中被人喊醒,没有施粉黛的脸在夜色下露出狰狞的神色,活像索命的恶鬼。 小安被吓得一个字都说不出,两条腿不停地打着颤。 而几个打手已经越靠越近,两人被逼得步步后退。 饶是这样,小安还是很快被其中一个大块头拎了起来,摔在花妈妈脚边。 花妈妈盛怒,一脚狠狠踩在小安后背上: “吃里扒外的狗东西,我对你这般好,你倒反过来同我作对!” 她抬了下手,自有打手将一根长鞭递了过去,“我今天索性就打死你!” “不关他的事,是我逼他的,要打就打我!” 神仙哥哥被两个打手扭着困在一边,激烈地挣扎起来。 花妈妈却根本不听他的,鞭子裹着劲风抽在小安身上,痛得后者连连哀叫。 怀月白天才被用这根鞭子狠抽了一顿,上面说不定还染着他的血,自然知道这鞭子抽在身上有多疼。 “求求你放了他,是我想逃,不关他的事,求求你……” 怀月被卖进醉春楼已经一月有余,无论花娇是威逼还是利诱,打也好、骂也好,什么手段在他身上都没有用,反正就是不肯乖乖就范。 这还是头一次从他嘴里听到求饶的话。 花妈妈停下鞭子,饶有兴致地看着他:“我当你骨头有多硬,原来也还是会弯下腰来的。” 女人缓步走到怀月跟前,涂着豆蔻的指甲掐住他的下巴,深深陷进肉里: “像那小兔崽子的行为,按理说是要当着大家伙儿的面活生生打死的,不管是不是情愿的都是背叛,没有区别。” “但妈妈我心善,若是你肯乖乖听话,我就饶他一命。” 怀月盯着他,并不作声。 花娇笑了笑,松开手,吩咐几个打手:“去,把两个人都捆到柴房去,捆严实点,别再让人跑了,等巳时再提到院子里去。” 两个人才从柴房逃出去,不到半炷香的时间又被捉了回来。 小安后背被抽得皮开肉绽,趴在坚硬的地上直哼哼,意识都快模糊了。 怀月撕了自己的衣服,沾了水,小心翼翼地帮他处理身上的伤口。 “抱歉,是我连累了你,明天那毒妇要是问起来,你就说是我逼你的,兴许她能饶你一命。” 小安却觉得他太天真了:“没用的,花妈妈这次是铁了心要打死我的。” “神仙哥哥,”他抓着怀月的手,“但如果你能活下来,别再像之前那样一心求死,只要活着就总有机会出去,但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那之后小安就受不住疼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他发现自己正躺在院子里,四周吵吵嚷嚷地围着许多人。 小安艰难地撑开眼皮,认出很多张熟悉的脸。 其中一个就是他的主子,锦欢公子。 “醒了?”花妈妈冷笑着。 小安循声望过去,发现女人就站在自己跟前,脚边放着一只水桶。 而他浑身湿漉漉的,很显然是被水浇醒的。 花妈妈不再看他,而是对着不远处的另一个人: “睁大眼睛好好看看,看看这个兔崽子是怎么因你而死的。” 怀月脸色煞白。 花妈妈冷笑着挥了挥手:“动手。” 随着她一声令下,几个手提粗棍的打手上前,照着小安将手里的棍子挥了下去——竟是真要将小安乱棍打死! “我不管你们之前是什么人,哪怕是皇子世子,进了我这醉春楼,都得听我的话。” “我就是你们的天、你们的地,也是你们的规矩。” “谁若是想逃出去,或者敢背着我干坏事,那就是自寻死路。” “他——”花娇猩红的指尖点着小安,“他今日的下场就是你们明日的。” 小安本来就受着伤,哪里经得住这样的打,不消片刻就被打得吐了血,眼看着就要不行了。 殷红的血深深刺激着怀月的理智,他已经见不得有人在自己面前死去。 “我……”他艰难地闭了闭眼,将眼前的血色滤去,哑声道,“放了他,我答应你,我不逃了……” 那是怀月第一次向花妈妈妥协,他向女人要走了小安,让他当自己的贴身小厮,照顾起居。 花妈妈什么都依着他,当即就答应了。 在醉春楼的男倌都会经过楼里师傅的调教,至少要有一样看门的本事,空有一副皮囊是没办法长久的留住客人的。 而怀月什么都会,花妈妈更是欣喜若狂,感觉自己捡到了一块宝。 楼里有清倌和红倌,怀月不愿意卖身,花妈妈也依着他,让他成了名清倌。 怀月太漂亮了,又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第一次出场就将在场的所有客人都震住了。 几乎在一夜之间,怀月公子的名号就传了出去。 第23章 杏子 此后怀月的名声越传越广,每天来求见他的人络绎不绝,简直快要将醉春楼的门槛踏烂。 但怀月太傲了,整个人的气质和楼里的所有人都不一样,往客人面前一坐,总让人觉得他才是那个需要被伺候的。 这样的人哪里会伺候人,很快就把客人给得罪了。 那应该是怀月开始接客的第一个月,当晚买下他的人就是张知府的儿子张敬书。 那人一惯嚣张跋扈,一见怀月惊为天人,眼珠子都快掉到人身上。 那晚怀月的客人原本是当地的一个富商,张敬书强行把人从对方手里抢了过来。 张少爷可不管人是清倌还是红倌,一门心思要怀月,怀月不依,张少爷脾气上来了,抓着怀月头发就要硬来。 到了这一步,有些人或许就从了,可惜怀月是个心气高的。 刚落到花妈妈手上的时候就抵死不从,如今面对张敬书,当然更是说什么都不愿意。 反抗的过程中甚至拿花瓶砸了张公子的脑袋。 张少爷含着金汤匙长大,从小没挨过打,学走路摔一跤跌破点皮都能让张夫人心疼得将几个照顾的丫鬟打一顿。 骤然被怀月这么一砸,人都懵了一瞬。 待反应过来之后,恼羞成怒,将怀月搡在地上,拳打脚踢。 若不是小安偷偷跑去找了花妈妈,怀月当时或许会被活生生打死。 花妈妈自然是不敢得罪知府家的公子的,但她也舍不得让怀月死。 自从怀月开始露面,醉春楼的生意水涨船高,花妈妈每天收钱收到手软,怀月就跟她的摇钱树似的。 她哪里舍得这棵摇钱树就那么折了。 “花妈妈是醉春楼管事的,但她背后其实还有个老板,听说来头很大。” “再怎么样,张公子也要给对方几分薄面,公子这才捡回来一条命。” “但他当时撞了脑袋,第二天醒来时眼睛看不见了,大夫说是脑子里有血块淤积着,喝了一个月的药眼睛才好。” 类似的事在五年间发生了一次又一次,桩桩件件都含着血、带着泪,怀月的性格就是在这些事情中一点点被磨平。 从前骄傲肆意的小贵人,跌入尘泥,被那些面目可憎的蝼蚁折了脊梁、抹了脾性,豢养成如今的模样,千辛万苦的出现在宋听面前。 光是听小安这样说,宋听就感觉自己的心被戳得千疮百孔,再痛也没有了。 他要杀了那些人。 所有欺辱过、糟践过楚淮序的人都该死。 甚至一剑掏了张敬书的心还是太便宜他了,那样的人分明应该千刀万剐、下油锅滚钉板。 处以极刑才能解宋听的心头之恨。 但在心疼之余,宋听又难以遏制地感到庆幸。 他知道自己同样罪该万死,是他没有保护好他公子。 “我知道了。”宋听闭了闭眼,随后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小安,“过会儿会有人送你走。” “什么?!”小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瞪着眼睛望向宋听,“您不是说只要我告诉您,您就会把我留下来吗?” “本座是想将你留下来的,但主子要送你走,本座永远不会违背主子的意思。” 堂堂锦衣卫指挥使大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欺负起小孩来面不改色心不跳。 小安都快气死了:“你这人怎么这样!你这个骗子!你说话不算——唔……” 只是他还没骂完,宋听就使了个眼色,立刻有隐在暗处的小五现身,以极快的速度捂住小安的嘴巴,将人像扛麻袋一样扛在肩上。 “本座已经帮你找了一户人家,夫妇两个都是很好的人,你以后就跟着他们生活,。” “本座保你们一家三口衣食无忧,算是报答这五年你对鸣瑜的悉心照顾。” “至于往后,他由本座亲自护着,你便不用再操心了,安心过寻常百姓的日子吧。” 小安:“唔……唔唔……” 宋听说是说第二日就要启程回京,但怀月才受过刺激,他到底舍不得让人带着这样的身体奔波,几人便又在驿馆住了几日。 来时快马扬鞭,回时却雇了辆马车,慢吞吞地上路。 长安里的人已经等不及,传讯的信鹰一只接一只来。 宋听刚扬手送走一只信鹰,一条葱白的胳膊轻轻撩起车帘,从里面探出一张精致的脸。 怀月如水的眸子笑盈盈地望向宋听:“大人真是公务繁忙。” 宋听哪里听不出这是在讥讽他,无奈地笑笑,并不应声。怀月却不肯就此罢休,继续道: “只不知大人这等显赫的身份,却将我这样一个妓子带回去,会不会令长安里那些人笑掉大牙?” “堂堂锦衣卫指挥使,人人惊惧的九千岁,不要公主王孙,偏要一个男妓,往后那些个说书先生说不定又能多一个故事了。” 山路颠簸,马儿走得比平路要慢一些,宋听扯了下手里的缰绳,递给身旁的祁舟,自己一个跃身跳上了马车。 怀月这才警惕起来,门帘里传来清泠泠的一声质问:“大人这是想做什么?” 宋听边附身撩起门帘,边说:“马背上不舒服,本座想同公子一道坐坐这马车。” 这是他第一次在怀月面前自称“本座”,后者慵懒地靠在马车上,脸上带着意味不明的笑。 马车很宽敞,宋听倒是没有自找无趣,自觉坐在门口的位置,离怀月还有一段距离。 夏日里天气炎热,他怕怀月热着,出发时往车里放了冰,每到一个驿站再换上新的。 这会儿桶里的冰已经融化得差不多,暑气倒是减轻不少。 “马上就到定州了,忍一忍。” 怀月不理他,半垂着眼睛吃杏子。 一口下去,酸得倒牙,他皱着脸“嘶”了一声,将那个还印着自己牙印的杏子朝宋听抛了过去,正正巧巧落在男人怀里。 宋听捡起来,抵在嘴边,正好同那道牙印相贴。 舌头有意无意地在上面碰了两下,视线不加掩饰地落在怀月脸上,分明就是在挑衅。 第24章 请主子赏我 怀月这就相当于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气得就要扑过来抢他手里的杏。 却被后者顺势搂住腰。宋听身上很烫,呼出的热气更是灼得怀月难以忍受: “主子既然赏了我,断没有再收回去的道理。” 怀月不是个肯吃亏的,既然宋听自己都那么说了,他便接着对方的话茬,冷冷地讥讽了一声: “那宋大人可真不是一条好狗。” 宋听并不跟他做这些口舌之争,当着人的面,咬住了那颗杏子:“很甜。” 怀月踹了他一脚:“大人可真是没吃过什么好东西。” 宋听却摇了摇头:“吃过的。” 一双黑眸沉甸甸地落在怀月身上,意有所指一般 ,怀月不知想到了什么,耳根蓦地一红。 天黑时马车终于到了下一个驿馆,接到传讯的当地知府早早就在门口等着。 一见马车停下来,知府恭恭敬敬行了个礼: “下官周慈恩,恭请指挥使大人万安。” 一条胳膊掀起马车前面的布帘,但率先走出来的并不是锦衣卫指挥使大人,而是一个男人。 一个貌美似神仙的男人。 周慈恩本身是个爱风流的,自诩见过许多美人,却无一人及得上眼前之人的分毫,以至于他竟呆愣愣地看傻了眼。 “指挥使真是好大的排场。” 那美人眼底含着讥诮,在身后男人的护持下跳下马车,回眸盯着对方。 “您若是万安,那宫里头那两位还安得了吗?” 这话简直是大不敬,即便是有一百颗脑袋也不够砍的,周慈恩终于清醒过来,低眉顺眼地不敢起身。 暑热难消的夜里,知府大人硬生生吓出一身冷汗。 “冰准备了吗?”低沉的男声自身前响起。半点不见怒意。 “备、备好了,”周慈恩悄悄揩了把额角的冷汗,“还有冰镇的甜汤,也预备妥当了,大人可要现在就用?” “要喝。”应声的却不是宋听,而是那个美人。 “先用晚膳,一会胃疼。”上一瞬还冷言冷语的人软下态度,近乎温柔地哄。 周慈恩心里一惊,如何还猜不出宋听跟这位美人的关系。 立刻计上心来,跟着道,“是啊公子,甜汤再冰镇片刻口感会更好,不如先用晚膳?” 怀月冷冷地哼了一声,阴阳怪气道:“大人自己是条忠心不二的狗,手底下的这些也都是好狗。” 他人已经往驿馆里面走,宋听紧跟在身后,走了两步回头叮嘱周慈恩:“先用晚膳。” 周慈恩道:“是。” 宋听打量他一眼,又夸一句:“你做的很好。” 周慈恩心中一喜,面上更为恭敬:“能为大人效命,是下官的福分。” 赶了一天的路,怀月恹恹的没精神,晚膳只动了几筷子就不吃了。 宋听坐在他对面,帮他剔了一筷子鱼:“再吃一点,否则没有甜汤。” 怀月毫不留情地将那筷子鱼拨碗碟外面,表情似笑非笑:“大人这是在威胁奴?” “主子说是那便是。”宋听脸上没有什么变化,只又挑了一块鱼肉夹过去。 这一次怀月用自己的筷子挡住了对方的,“奴当不起指挥使大人的伺候,唯恐折寿。” 宋听动作一顿,竟是僵在原地,怀月便使了点力,将那双筷子推了出去。 “奴有些累了,千岁爷请自便。” “等一下。”宋听叫住他。怀月顿住脚步,回眸,“大人还有什么吩咐,莫不是要奴伺候您?” 晚些时候可能会下雨,此刻闷热得很,怀月身上的衣服不肯好好穿着。 半边肩膀已经从衣服下面露出来,浑圆的肩头像最烈的蛊,快要将宋听的心智麻痹。 他紧了紧喉咙,艰难开口:“甜汤不喝了吗?” “不喝。”怀月说。 他总是热衷于同宋听对着干,宋听不让他喝他偏要喝,宋听准许他喝了他又不喝了。 这些事若换了别人来做,宋听这尊活阎王或许真的会送对方去见真阎王,但楚淮序这个样子,却只叫他感到心动。 他想,至少在这个人眼里,他还是特殊的,跌落下神坛的神仙跌跌撞撞,磨平了浑身的棱角,只有在面对他的时候会竖起一身刺。 或许在楚淮序心里认定了他不会伤害自己,所以才会……恃宠而骄。 恃宠而骄。 这四个字在宋听心尖上滚了滚,滚得他一颗心好似在热锅上煎熬,急需要一捧甘露来浇灭他这捧邪火。 宋听站起身,缓步走到怀月身后,伸长胳膊圈住他的腰,将脸埋在怀月的肩膀上,缓慢地、用力地吸了一口。 “喝一口吧。” “不喝。”怀月态度坚决。话音刚落,就得了宋听一个吻。 男人柔软的唇贴在怀月的肩上,接着露出一点点舌尖,轻轻吻了吻,又咬了一口。 他武功鲜有人及,身上火气原就旺盛,和怀月靠在一起简直就跟尊火炉似的,烫得叫人心生厌烦。 而那舌尖比怀抱更烫。 怀月下意识动了动,想将人推开,却被抱得更紧。 宋听微微张开嘴,含住他圆润白皙的肩头,牙齿细细地磨。 因为他这个动作,怀里的人下意识绷紧了身体,两片眼睫鸦羽似的轻颤着。 宋听眉眼微压,呼吸都急了些。 而怀月就在这时转过身,反过来勾住宋听的脖子,另只手抵在指挥使大人的下颔上。 食指轻轻挠着,仿佛真的在逗弄一条狗。 怀月笑着,声音充满蛊惑:“看来大人不是想吃甜汤,而是想吃别的了?” 宋听声音略沉:“那你愿意给我吃吗?” 这话过于直白了,从前的宋听是绝对说不出这样的话。 怀月笑了笑,垂眸含住对方的唇,含糊道:“只要大人不嫌奴脏,奴自然是愿意的。” 宋听早就知道怀月的那些事,自然也知晓这人是在故意骗他、气他。 但纵使是假的,一想到小贵人从前受过的那些苦、想到对他有所觊觎的那些人,宋听还是难以遏制地嫉妒、恼怒。 他不知多少次想,这个人原该是他的,任何人多看一眼都能叫他发疯。 “那就请主子赏我。”宋听将人抱起来,小心地放到身后的桌子上。 第25章 你让人恶心 这样的姿势让怀月比男人矮了些许,他轻轻掀起眼皮的同时,一条腿伸了出去,抵在宋听胸口。 “大人真是我见过的、最不要脸的客人。” 宋听喉咙发紧。 两人你来我往的过程中,怀月身上的衣衫又落下去许多。 大红衣衫半挂在他身上,更衬得他肤若凝脂,白得叫人挪不开眼。 锁骨深陷,喉结却凸起得很明显,覆在骨骼上的皮肤光滑紧实,让宋听忍不住想象汗水落在上面的样子。 事实上宋听是见过的,还见过不止一回,那模样销骨噬魂,简直不能深想。 一想他就恨不得当场将人吃吞入腹。 他忍得心口发疼,人都抑制不住地轻颤起来,顺势捉住怀月的脚,将他鞋子脱了去。 怀月的脚也生的好看,连脚指头都透着可爱。 宋听喉结迅速滚动着,眼底翻涌着浓烈的情绪。 他低首轻轻亲在怀月的脚背上,背部肌肉下意识紧绷起来。 怀月从喉咙里漏了声笑,单手捧住宋听的脸,拇指指腹摩挲着他的薄唇。 接着,他睨着眼露出一个古怪的笑意: “指挥使大人是条好狗,可惜不是我的。” 他将自己的唇覆过去,轻轻碰了碰便离开。 宋听却忽然俯身,在怀月退回去时揽住他的后腰,很自然地在他耳后吻了一下。 熟悉的气息就拂在怀月耳边,宋听的声音沉而笃定: “是你的,我从来都是主子一个人的狗。” 若是五年之前,怀月肯定对这句话深信不疑,然而此时此刻,这句誓言仿佛一个笑话,叫怀月连眼泪都要笑出来。 “大人可真是……无耻至极。” 宋听知道他不信,也不在乎他信不信,他松开手,扶着怀月的大腿将一个吻印在他心口上,像一句无声的誓言。 怀月却像是被冒犯到了,原先笑意盈盈的人陡然变了脸色,照着锦衣卫指挥使那张模样俊俏的脸狠狠甩下去一巴掌: “宋听,你怎么不去死!” 咣当! 上等的冰镇燕窝被摔在周慈恩脚边,知府大人颤颤巍巍地站在门口,面色骇然。 他只是想借此机会在宋听面前表现表现,如何能想到会见到这样的场景,心中顿时悚然。 连宋听目光朝他刺过来的时候他都没能立刻反应,仍僵在原地。 “本座不是说不用伺候吗?” 宋听沉着脸将怀月拢进怀里,森冷的眼眸紧紧盯着周慈恩。 如果忽略他脸上那清晰的五指印,这场景当真就像是恶鬼来索命。 周慈恩扑通一声跪下去,连连磕头:“大人饶命……下官、下官只是担心仆役粗笨伺候得不周到……” “行了。”宋听眉峰下压,满脸的不耐烦,“重新弄一碗来,送去房里。” 周慈恩脑袋都磕红了,心里却松了一口气:“是!” 怀月的鞋子被宋听脱了,他便亲自抱了人送进房里。 怀月趴在他肩上,抬眸望着男人半边红肿的脸,轻啧了一声: “这样看着不太好看,右边那个没来得及打。” 宋听便稍稍侧脸,将右脸露给他:“那便打吧。” 怀月:“……” 怀月冷笑着,手却没动。 房间在二楼,宋听将人抱到床上,帮怀月将另一只鞋子也脱了,然后捉住他的手腕。 后者耷拉着眼睛瞥向男人,用眼神问他想做什么。 宋听在他的注视下低首吻了吻他掌心,眼底露着心疼:“手有没有打疼?” 被打的人明明是他,却反过来问怀月疼不疼,怀月笑得身体不住地朝后仰: “说你是狗,你还真的当自己是狗了?” 这人从前就是靠着如此手段轻易博得了怀月的信任,将王府阖门的性命交到了这人手中。 而男人亲手将他这份信任碾碎,踏着他父母兄长的尸骨走到了如今的高位。 两个人分明已经是不死不休的局面,怀月很不明白男人究竟怎么敢再对他说这样的话? “大人,我身上已经没有什么可以让你骗的了,你没必要这个样子。” 宋听亲吻着他指尖,目光似多年前一样虔诚狂热:“我没有要骗你。” “骗都骗了,大人如今说这样的话不觉得可笑吗?”怀月嗤笑道。 宋听神色微动,低眉顺眼地重复:“我没有想要骗你。” 他这副抵死不承认的模样又叫怀月想起五年前的那一夜。 那个晚上,整个王府陷在火海里,他被两个官兵押解着站在宋听面前。 男人脸上还沾着他亲人的血,目光如狼似虎,像要把他吃了。 怀月觉得恶心。胃里填进去的那几口东西翻江倒海地涌上来,他推开宋听,俯身吐了出来。 后者脸色大变,急切地要来探查他的情况,却被怀月一掌轻轻推开。 怀月用手背抹了把嘴,一只手撑着床榻,侧身睨着宋听: “不劳大人费心,奴不过是因为看见大人这张脸,觉得恶心罢了。” 他故意将尾音咬得很重,腔调轻蔑,好似真的对宋听感到极深的厌恶。 明明是炎热的夏夜,男人的声音却像寒冬腊月里最凛冽的风,不带半点温度,将宋听冻得连心脏都快僵硬了。 他似承受不住一般踉跄着朝后退了半步,黑眸中有浪潮激烈地翻涌而起。 但那只是很短的一瞬,那些情绪很快就在寂静中缓缓沉敛下去。 宋听食指压在怀月的唇瓣上,指腹摩挲着,手指上的温度如影随形地烙在怀月微凉的薄唇上。 “鸣瑜,不管你恶不恶心我。” 宋听俯身逼近他,唇紧跟着也落下来,带着毫不掩饰的侵略性。 “你都得在我身边,直到我死。” 怀月眯了眯眼,看着像是想说点什么。 但宋听已经捧住他后脑勺,吻得又深又狠,叫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漆黑深亮的眼眸因着这个吻蒙上了一层浅浅的水雾,犹如荡开得水波,有粼粼春光倾泻在上面。 唇与唇的相触带起微妙的战栗感,时隔五年的这个亲吻叫宋听整个人都抑制不住地开始发抖。 心口疼得连呼吸都觉得困难。 第26章 我等着你杀我。 他微微松开唇,望着怀月眼尾那抹漂亮的红晕,目光缓缓下移。 掠到那微微张开的下唇,呼吸愈发急促。 他再次急切地吻过去,两人的呼吸交杂在一起,暧昧不清。 宋听嗓音略沉,眼底晦暗,用含糊缓慢的语调一字一句地承诺: “楚淮序,我再不会放你离开,除非我死。” 怀月的眼眸已经染上很深的情愫,但在宋听话音落下的同时,他眼底忽然冷下来。 所有翻涌而起的渴念都在那一瞬复归沉寂,怀月挣开宋听的怀抱,推了男人一把。 他静静地看着宋听的眼睛,面上清冷寡欲,眸底的恨意却浓烈到快要溢出来。 他就那样盯着宋听看了很久,宋听也一动不动地任他看着。 不知过了多久,怀月忽地笑起来,带着不加掩饰的恶意: “我早晚会亲手杀了你。” “宋听。” 怀月已经不止一次说过要杀了他、要他去死,宋听每次要么沉默,要么说自己还不能死。 这次却跟着笑起来,捏着怀月腕骨,指腹在他手腕内侧的皮肤上轻轻摩挲,姿态亲密: “好,我等着你杀我。但在这之前,”宋听抬起那只手,在自己摸过的地方吻了一下,“先泡个脚,舟车劳顿,泡个脚更好睡。” 怀月抽回手,哼了一声。 宋听便转身出了房间,但他动作很快,不多时就端回来一只装满热水的木桶,另只手端着碗甜汤。 怀月好笑地打量他一眼:“指挥使大人何时落魄到这些小事都要亲自动手的地步了?” 宋听先将甜汤放下来,然后将木桶端到床边。 他握着怀月的脚将另只鞋子脱了,低眉顺眼道:“关于你的事都不是小事。” “大人这张嘴,是愈发厉害了,想必宫里那两位,一定很受用大人这一套吧?” 宋听这回没说话,似是默认了。 怀月不知怎么心气又不顺起来,用了点力踹了宋听一脚: “奴卑贱之身,当不起指挥使大人这般伺候,还是换个人来吧。” “你想换谁?”宋听面色发冷。 怀月好似根本没有注意到他的表情变化,随口道: “奴觉得大人身边那两个侍卫就很不错,有一个是叫小五吧?” 宋听强行将他的脚放进水里,嗓音低沉:“他们不在。” “嗯?”怀月饶有兴致道,“大人这条狗又要咬谁?” 宋听轻轻按摩着他脚底心:“咬坏人。” 怀月轻嗤一声,半个字都不信。 “救命、救命啊……杀人啦……” 身后的黑影步步紧逼,花娇逃得太急,崴了下脚,一个踉跄朝前摔了下去,想要爬起来却俨然没有了力气。 整个醉春楼已经没有多少活着的人,花娇身后是满地的尸山血海。 而那两个黑衣人已经追至眼前,亮出长刀。 花娇知道自己注定已经跑不掉,但她不想死,更不知自己是得罪了什么人,爬起来跪在两个黑衣人面前,高声求饶: “饶命啊两位爷,你们想要什么?钱吗?” “我有钱的,给你们钱,只求两位饶我一命……啊啊啊啊啊啊……” 只可惜她话还未说完,一条长鞭就照着她面门抽了过来,鞭子正巧抽中她的左眼,那只眼睛当场就瞎了。 那样的剧痛差点将花娇痛晕过去,而那条长鞭并没有停下来,还在一下一下往花娇身上抽。 花娇痛得在地上不住地打滚,试图躲开这场酷刑。 但那黑衣人显然做惯了这样的事,下手的力道又准又狠。 每一下都精准地抽在尚未被抽到过的地方,离开时带起一层皮肉,直将花娇整个人抽得皮开肉绽。 连求饶的声音都渐渐弱下去,眼看着就要痛晕了。 两个黑衣人却不让她晕,一枚银针刺入她的太阳穴,硬生生将花娇弄醒。 后者已经连求饶的声音都发不出,视线模糊中那根鞭子终于停了下来。 花娇还未得到一口喘息,另一个黑衣人便上前,亮出身后的一根长棍,照着花娇挥了下去! 鞭子抽下去的疼是连皮带肉的疼,而木棍砸下来却是连骨头都要碎掉的痛。 花娇目光呆滞没有焦距,断断续续地喘息着。 她费力地蠕动着苍白无血色的嘴唇,眼中的光亮也一点点黯淡下去。 此时此刻,她已经不奢望求活,只想这场折磨何时才能结束。 拿鞭子的那个黑衣人在她身前蹲下来,再次将银针刺入她的太阳穴。 花娇涣散的神智又被强行拉了回来,真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花娇经营醉春楼数十年,每日迎来送往多少达官贵胄,心里也摸不准自己究竟得罪了什么人。 拼着一口气,她艰难地开口:“两位爷,便是死也想死个明白,求两位告知究竟是哪路英雄好汉……” 那黑衣人揪住她的头发,两边的梨涡让他的年纪显得很小,眼神却是嗜血多年的森冷,花娇被盯得心惊肉跳。 “你不需要知道我们是谁,只要知道你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阎王请你上路。” 小五笑眯眯地,捏住花娇的肩膀,用力一折,掌心之下的骨头便瞬间粉碎,花娇痛得叫都叫不出来。 而小五的手掌还在寸寸向下,一点一点地捏下去。 手掌所到之处,骨头尽数碎裂。 这样的折磨简直叫人生不如死,花娇拼尽全力咬住自己的舌根,只想死了一了百了。 这意图却被祁舟发现了,男人修长的手指迅速捏住花娇的下巴,蓦地将她下巴卸了下来。 小五跟他对视一眼,手掌继续往下。 一炷香的时间,他慢吞吞将女人身上所有的骨头都捏成了粉末。 而花娇却还死不了,喉咙里嗬嗬嗬地不住发出声音,瞪着眼惊恐地望着两个黑衣人。 “好了,别玩了,走吧。”祁舟说。 小五这才松开手,站起身,有些不服气地扫了眼祁舟,说:“我这分明是在完成大人的命令。” 大人…… 花娇的瞳孔颤了颤,心底隐隐有了一个猜测。 而小五已经拿出火折子,轻轻松松往后一抛。 第27章 今日天气挺好的。 火星子碰到花娇身上柔软的布料,轰地一下燃烧起来。 花娇已经一动都动不了,眼睁睁看着火舌将自己吞没。 盛极一时的醉春楼在几把大火中渐渐垮塌下去,身后火光冲天。 小五好奇道:“你说大人这回是不是动了真心?这算不算是为了美人冲冠一怒?” “你少说点话,当心大人拔了你舌头。”祁舟低声道。 “你不要这么严肃嘛。”小五扒住他肩膀,“我也就在你面前这样说。” “行了,走吧,再拖下去要追不上大人他们了。” 已经赶了几天的路,宋听怕楚淮序累着,就安排车驾在定州驿馆多歇息了一日。 天气日渐炎热,楚淮序贪凉,总不肯吃东西,第二日只拣着冰镇的瓜果吃了两碟。 宋听自然不依,哄着人又吃了几道软糯香甜的小点心。 小五和祁舟就是这时候回来的,小五附在宋听的耳边嘀咕了几句。 后者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就将两人打发走了:“辛苦了,下去歇着吧。” 怀月只当没注意到这一切,低着脑袋慢吞吞地嚼着嘴里的东西,一脸苦大仇深。 就好像宋听叫他吃的不是点心,而是要叫他吞刀子。 马车颠簸,饭后马上出发容易不舒服,车驾索性又歇息了半炷香的时间。 这是小五赶过的最慢的一次路,简直跟乌龟爬没什么两样。 “大人是不是太小心了点,怕他累着、怕他吃不好睡不好、怕他坐马车不舒服……” “怕这怕那,就好像那人是什么易碎的瓷器似的,我真是从未见过大人这个样子。” 小五是个急性子,受不了这种赶路的方式,私下里和祁舟偷偷抱怨。 祁舟灌了口水,没接茬,只警告地看了他一眼。 小五却只当没看见,做着自己的打算: “但我看那人总对大人冷着一张脸,分明是在拿乔,你说我们要不要私下里警告那人一番,叫他对大人客气点?” 祁舟掀起眼皮看他:“警告?你忘了醉春楼老鸨和张律等人的下场了?” 小五顿时抱住胳膊,起了一身冷汗:“这怎么敢忘……” 祁舟又递了个眼神给他,分明是在说,那你说什么屁话。 “所以我说我们大人是不是陷得太深了,以后啊、怕是谁敢动一动那个叫怀月的一根头发,大人就能将那人千刀——” “什么我的头发?” “谁?!” 小五本来就因为背后说人坏话心虚着,冷不丁听见这道声音,吓得整个人跳起来。 他条件反射地将腰间的刀挥了出去,幸而祁舟拦得及时,才没有血溅当场。 小五定睛一看,站在他身后的竟然还是他们大人的心肝儿。 好险。 小五长吁出一口气,差一点就要被大人剥皮。 “怀、怀月公子,您怎么出来了?外面热,别晒着您,哈、哈哈哈……” 小五嘴皮子溜,私下里说话没个把门的,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统统往外蹦,有时候祁舟拦都拦不住。 但此刻见了怀月,舌头却跟打了结一样,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拼命朝祁舟使眼色——快快快,快救我啊! “是不是在暗地里讲我的坏话,我好像听见自己的名字了。” 小五倚在墙边,楚淮序就靠在他对面那一侧,懒洋洋地抱着双臂,一双水眸笑盈盈地望着小五。 他是天生的多情眼,平日里随便掀一掀眼皮就跟看着情人似的,更别提似此刻这样专注得望着一个人。 即使小五不喜欢男子,也架不住被这样看着。 尤其他心里还清楚这个人是他家大人宋听的心尖宠。 就他家大人对此人的小心眼程度,再这样下去,他恐怕连命都要没了。 小五掌心不断地冒着冷汗。 “这怎么……怎么敢啊,属下是在议论……议论今天天气真好啊。” 楚淮序噗嗤笑了声:“好吗,我怎么觉得今日酷暑难当,热得人心浮气躁,很想找个什么方式泄泄火呢。” 小五:“……” “说说吧,宋听把你们派去哪里了?”怀月道。 “公子请见谅,这个我们实在不能说,否则大人一定会拔了我们舌头的。” “若是你们不说……”楚淮序脸上仍带着笑,语气却骤然冷下去。 他没什么表情地从两人脸上扫过:“我也可以让他拔了你们的舌头,再剥了皮、抽去骨,两位大人信吗?” 小五:“……” 祁舟:“……” “大人命我俩虐杀花娇,烧了醉春楼。”祁舟说。 小五眼睛蓦地睁大,不敢相信地转向祁舟: “你……你怎么说了啊,大人不是叮嘱过,这事千万不能告知怀月公子吗?” 祁舟脸上同样没什么表情没什么表情:“你想被拔舌头吗?” 小五摇摇头。 “那你想被剥皮抽骨吗?” 小五又摇摇头。 “那就是了啊。”祁舟说,“我也不想。” 小五:“……” “反正公子想知道的事,即便是我们大人自己,也瞒不过去,是不是怀月公子?” 小五:“……” 不是,我以前怎么不知你竟是这样的人!分明刚刚还一本正经训斥我呢! “嗯。”怀月轻笑起来,“宋听这个人无趣得很,没想到属下这么有意思。” 小五和祁舟自然不敢接话。 怀月却饶有兴致地追问:“怎么个虐杀法,说来叫我高兴高兴。” “属下不敢。” “有何不敢?” “属下的手段有些残忍,怕污了公子的耳朵。” 怀月垂眸笑了笑,很高兴似的:“无妨,我就喜欢听那些个残忍的手段,以后啊、好用在你们大人身上。” 祁舟和小五神色一凛。 “在说什么?” 几乎是在同时,指挥使大人就悄无声息地站到了他们身后。 怀月的视线随意地从他身上掠过,“没什么,随便聊聊罢了,今日天气挺好的。” 小五:“……” 祁舟:“……” 宋听赞同道:“嗯,我也觉得今天天气不错。” 小五默默地看了一眼天空,乌云低沉、沉闷压抑,哪里好了啊…… 大人果然动了真心! 第28章 匕首 马车抵达长安已经是十来天之后。 当日天气并不怎么好,下了一天的雨,到傍晚时才渐渐停下来。 马车在宋府门口停下来,早有管家急匆匆迎出来,恭恭敬敬地候在一边: “大人。” 除了五年前有一段时间宋听身体不好,出门必须坐马车之外,每次出门他都是自己骑马。 现如今老管家对着眼前的马车心里不免有些担心。 忧心地问祁舟:“大人受伤了?” 祁舟道:“没有。” 小五也笑嘻嘻地:“没有。” 正说着话,宋听掀起门帘从车里探出身来,先一步跳下车,管家赶紧迎上去。 却被前者抬手拦住:“不必。” 宋听视线只在管家身上掠了一眼,便专注地盯着马车,声音都温柔下来:“下来吧,当心。” 管家这才发现马车里原来还有另一个人,而他家大人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将人搀扶下来。 那仔细程度,就好像那人是什么稀世珍宝。 老管家大半辈子都在伺候人,早已是只老狐狸,顿时眼观鼻鼻观心,安静地立在一边。 怀月手掌还搭在宋听掌心,在看清眼前这座府邸的时候,手指不住地收紧,指甲几乎要深陷进宋听的掌心肉里。 “你……” 他侧眸看向宋听,又重新将视线落在那块朱红金漆的门匾上,脸上那些平静的表情终于端不住。 胳膊一抬,他狠狠给了宋听一巴掌,“你怎么不去死。” 怀月很多次让宋听去死,却是第一次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无论是管家还是小五他们,都大惊失色,骇然地望向怀月。 小五是个急脾气,当即将腰侧的长剑拔了出来,怒目圆睁:“你大胆!” “退下!”宋听冷然回头。警告地却是小五。 “可是大人……”小五还不服气,却被祁舟扯住胳膊,用力向后一拉。 宋听这时候眼里只有怀月,根本没心思同他计较。 而怀月眼底猩红,死死咬着嘴唇,看向宋听的眼神充满憎恶和怨恨。 “你怎么敢……怎么敢……” “宋听,你真是……真是好得很!” 他情绪几乎崩溃,身形打了几个晃,险些站不住。 宋听怕他摔了,伸手想扶,却被怀月用力一推:“滚!” 小五他们已经被宋听喝退,门口只剩下他们两个,宋听护在他周围,目露哀凄: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只是……” “只是什么?”楚淮序猝然抬头,脸上带着恨、也带着狠,“大人该不会是想说,您之所以住在这里,是为了我吧?” 宋听张了张嘴,神色竟显出一点无助。 楚淮序最恨看见他这副样子,当年他就是被这个人用这样无辜又可怜的表情给欺骗了。 他将这个人放在心尖尖上,交付身心,却换来一个家破人亡的结局。 端王府六十五口人,皆是因他而死。 而宋听这个骗子踏着他父母兄长的尸骸上位还不够,竟然还堂而皇之地住进了端王府,将端王府变成了“宋府”。 真是……好狠的心。 好厉害的手段。 不愧是……指挥使大人。 怀月冷笑着:“宋大人真不愧是宫里那两位的宠臣,这莫大的荣宠,也只有大人这种的肱股之臣才配得上。” 他看似已经将那些愤恨的情绪给压了回去,声音轻轻柔柔的,语气甚至称得上平静。 却给宋听带来了极大的杀伤力,后者受不住这样的质问,一个字都辩驳不出。 夏夜里的晚风带来丝丝凉意,怀月的衣衫被风吹起来,他太瘦了,衣服下面显得空荡荡的。 风过之后那层衣料便贴在他的脊背上,显出料峭的弧度,整个人单薄得像一株饱受了风霜的竹。 “不是这样的。”最后,宋听又一次重复。 这样的辩解实在太苍白无力,怀月便是连听也懒得听。 他忽然朝前几步,几乎和宋听贴到一起,微微垂下眸,视线同男人持平。 猩红的眼底不知不觉漫上一层水汽,眼神却狠厉阴森。 “宋听。”他叫着这个名字,每个字都像是在舌尖上滚过无数遍,缓慢地吐出来,“我要杀了你。” 宋听轻轻摇了摇头,似乞求:“我还不能——” 他话还未说完,只觉得心口猛然一阵剧痛。 那么多年刀口舔血的经验早就让他觉察到危险,手掌下意识就要拍出去做出回击的本能。 事实上已经很多年没有人能似这般近身伤他。 却在望见怀月那双充满恨意的眼眸时生生忍了下来。 他视线缓缓下垂,看见扎在胸口的那柄森冷的匕首。 握着它的那双手漂亮得让宋听很想低首吻一吻。 他这么想,也这么做了,他一只手掌覆在怀月的手背上,缓缓低头,隔着自己的手给了怀月一个吻。 “这样一点力气是杀不死我的。” 鲜血从两人的手掌之间渗出来,宋听掀了掀唇角,凝视着怀月的眼睛,语气温柔得似在讲情话。 “你要用力,要扎准。” 怀月的手颤抖得厉害,却仍在用力,咬着牙发狠地将那柄匕首往男人胸膛里推。 宋听心疼地摇摇头:“你这样是不行的,这样是杀不死我……还不够、鸣瑜……” 漆黑的眼眸翻滚着浓重的情绪,像是要把怀月给吞吃一般。 那样沉。 那样深。 忘恩负义的人明明是他,可这双眼睛里的痛苦却也那样重。 怀月的情绪在这样的刺激下崩溃得愈发厉害,几乎握不住手中的匕首。 他想逃,可手还被宋听握着,他也不想叫仇人看出自己的怯弱。 那不该是他的样子。 他于是闭了闭眼,紧接着抬起那双盈盈的水眸,疾声质问宋听: “大人真是好记忆,才过去五年就已经忘记是谁将我变成这样了吗?” “当日在死牢之中,是谁将我一身功力废去,又是谁挑断了我的手筋脚筋让我变成了如今这样一个废物?” “大人这些年身居高位,手下的冤魂想必数不胜数,恐怕早已忘却这些事情了吧?” “我没忘。”宋听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双目也猩红得可怕,他狰狞着重复,“我没忘,我一刻都……不敢忘……” 第29章 昭狱 端王楚明耀常年征战沙场,是大衍当之无愧的战神。 两个儿子也从小就被丢进军营里,在一群兵痞子当中长大,杀伐果断,武艺高强。 楚淮序却是与两个哥哥全然不同,他被养在先帝膝下,吃的用的全是天底下最好的,全然没有受过半分苦。 端王自己也十分疼爱这个小儿子,只在学武这件事上非常坚持。 楚淮序怕苦、怕疼,总想着偷懒,被端王罚过好些次。 楚淮序就跑去朝先帝告状,企图用先帝压父王,以此逃避习武。 可惜先帝拗不过儿子,最后还是将楚淮序交给了当时的禁军统领王单。 大衍有两大绝顶高手,一人在朝堂,一人在江湖,而在朝堂那个,就是王单。 楚淮序被他带着,本身又极有天赋,熬过最初那段痛苦不堪的日子之后,他也渐渐爱上了习武。 十五岁那年功力已经同师父不相上下,算得上一顶一的高手。 但他这一身功力,却在两年之后被宋听亲手废去。 当时端王府已经覆灭,端王和两个儿子伏诛,唯一活下来的小儿子楚淮序被投入了昭狱当中。 端王死了,传国玉玺和先帝的一纸诏书却不知所踪。 那封诏书是先帝留下的遗诏,先帝在诏书中指明了皇位的继承人。 这就像一根鱼刺,时时刻刻卡在太后和阁老章炳之的喉中,叫他们食难咽、寝难安。 太后便朝宋听下了令,不惜一切代价问出玉玺和诏书的下落。 昭狱关押的都是重犯,这里阴冷潮湿,不见天日,只有两边的墙壁上点了几根蜡烛。 宋听由狱卒领着走在幽暗的过道里,微弱的烛光堪堪只照得见牢房里几个人影。 宋听是第一次踏足这个地方,本来就没多少表情的脸绷得更紧。 “大人,端王府余孽就在前面。” 狱卒腆着笑,将手里的烛盏抬得更高,好叫宋听更好地看清前面的视线。 如今在长安当差的人都知晓,端王楚明耀之所以能那么快伏诛,全仰赖阁老章炳之高见—— 阁老将一名暗卫派到了王府当中,才收集到了端王妄图谋逆的罪证。 而他身后这个人,就是得娘娘和阁老信任的那个暗卫。 狱卒很希望能拍到这位大人的马屁,恭敬道: “这余孽口风紧,自从进了昭狱,就没开口说过一句话,还得大人亲自来。” 诏狱很大,楚淮序被关在最里间,两人一路走,越往内烛火便愈暗,逐渐竟安静得只能听得见脚步声。 在这样的环境中待久了,再硬的骨头都熬不住。可楚淮序是那样金尊玉贵的人,生来便没有吃过苦。 宋听的脚步不自觉加快。 “大人,就是前面了。” 不用狱卒说宋听也看见了,他之前脚步那样急,这一刻却骤然停了下来,袍袖底下的手掌死死握成拳,颤抖得厉害。 草垛上那抹身影是他无比熟悉的,曾无数次出现在他梦里,曾同他做过世上最亲密的事。 那人风华绝代,是这世间最尊贵、最好看的人,就好像是下凡来渡他的神仙。 可是如今,那身白衣早已凌乱不堪,沾满了血污,全然辨不出原先的模样。 宋听闭了闭眼,用力深吸了一口气,胸口疼得厉害,仿佛有什么东西死死撅住了他的心脏。 “把门打开。”开口时声音嘶哑得厉害,隐隐竟还有些颤抖。 重重的锁链绞动拉扯,每一下都像是在绞着宋听的五脏六腑。 牢门一开,他便将挡在身前的狱卒重重一搡:“滚!” 自己心急如焚地冲了进去。 却又在离楚淮序几步之遥的地方慢了下来,不由地生出几分怯意。 草垛上的人似乎听见了动静,艰难地动了下胳膊。 “公子……” 宋听更不敢近前,一步步走得极慢,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自己的胸口,疼得视线都快模糊。 楚淮序原先是背对着牢门躺着,听见身后的这道声音,脊背不自觉地僵硬一瞬。 宋听也跟着一僵。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又走了过去。 而草垛上的人也在宋听终于走近的同时撑着胳膊坐了起来。 但他浑身都是伤,连这样简单的动作都很难做到,险些就因为脱力摔回去。 “小心!”幸亏宋听眼疾手快,将人捞进了怀里。 楚淮序下意识要躲,却已然没什么力气,费力地掀开眼皮。 那双总是笑盈盈凝视着他的眼睛麻木空洞,又在对上他视线时流露出深刻的怨恨。 “公子……” 宋听被这样的眼神刺了一下,强撑出来的一身勇气在顷刻间卸了个干净。 低首时双目猩红,喉间哽咽,差点连话都说不出。 他捉住楚淮序的手贴在自己脸上,泪水不知不觉濡湿了后者整个掌心,而他只会喃喃地叫楚淮序的名字。 “咳咳咳……咳咳……”楚淮序却终于积攒了一点力气,将他用力一推,眼神怨恨地警告他,“别碰我!” 他身上都是伤,鞭伤、棍刑,短短几日便被折磨得皮开肉绽,不成人形。 宋听从来是个薄情的人,他生存的环境也由不得他生出寻常人都会有的悲悯之心,心中唯一的念头就是活下去。 只要能够活下去他可以为此付出一切代价。 他从来都是这样以为的。 所以当章炳之将他喊到自己面前,提出那个交换条件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他想活着,想走到阳光下,像一个正常人一样活着。 他那时候想,不就是陷害一个王爷么,又如何呢。 他杀过那样多的人,能毫不犹豫地对同伴刀剑相向对于那些王爷、公子,又有什么下不了手的。 所以他蓄意地靠近楚淮序,同这个金枝玉叶的小公子逢场作戏,他想利用他进入端王府,达成自己的目的。 却没有想过有一天会害怕这个人死。 他见过太多太多的死人了,也杀过很多很多的人,面对他人的生死早就变得麻木不仁。 但楚淮序身上每一道伤口都像是利箭扎在他心口,叫他痛不欲生。 第30章 你不能死。 “大人是来赐我死的吗?”楚淮序沙哑着开口。 他三日前才被散去了功力,又受了如此重刑,身体已经到了极限。 每说几个字就换来几声剧烈的咳嗽,殷红的鲜血顺着嘴角蜿蜒而下。 这几日他大多数时间都在昏睡,醒来便止不住的咳嗽咯血,狱卒怕他真死了不好交差,才勉强停了刑罚。 “我……我不是,我会救你出去的。”宋听艰难地从肺腑中吐出一口酸气。 他想将楚淮序抱起来,但这人浑身都是伤,竟让宋听有些无从下手。 那么多伤,那么多血,他光是想象一下楚淮序受刑时的模样,心就揪成一团。 此时此刻,他忽然什么都不想管,只想将伤过楚淮序的人全都杀了。 “我带了药,先处理一下伤口吧。”宋听用力攥了攥手指,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楚淮序却忽然笑起来,眼底满含讥讽,“大人这是做什么?” 宋听受不住他这样的目光,笨拙地解释:“我只是怕你……怕你疼……” “怕我疼?” 楚淮序不知哪来的力气,揪住宋听的衣领,将人扑倒在草垛上,怨毒的质问裹挟着浓重的血腥气逼近宋听。 “大人这是被当狗训久了,也想拿这一套来对付我?” “可惜我只会记得大人给我的那碗软骨散,纵使他日做了鬼也不敢忘记。” 楚淮序武功难有敌手,之所以能这么顺利地捉到人,就是因为宋听给他喂了一碗软骨散。 那东西溶在水里无色无味,楚淮序对宋听毫不设防,喝下去的时候没有半分起疑。 他就是太相信这个人了。 “娘娘和阁老同我承诺,只要公子说出玉玺的下落,他们就可以放您走。” 楚淮序的身体摇摇欲坠,宋听小心翼翼地虚扶着对方的腰,生怕人会不小心摔了。 楚淮序却在这时候松开手,又推了他一把,向后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 做这些事几乎花光了楚淮序所有的力气,他吃力地靠在湿冷的墙壁上,连喘息都变得微弱。 宋听的心紧了紧,“公子,说出来吧。” 四周光线昏暗,楚淮序的半张脸掩在阴影当中,幽幽的烛火映照在身后。 他又咳嗽了几声,接着掀起眼皮,像是好笑一般盯着宋听: “我竟不知大人何时变得这样天真,您真信章炳之会让我活着离开这里?” 宋听表情郑重:“我会护着你的。” “可笑。”楚淮序声音很低,说出口的每个字却比利刃还要伤人,“你连自己都保不住,拿什么来护我?” 他盯着宋听的眼睛,表情似笑非笑:“兔死狗烹,大人如此聪慧,不会连这样的道理都不懂吧?” 宋听当然懂,古往今来,似他这样的人都落不得什么好下场,但他别无选择。他也不后悔。 因为若非如此,他也遇不到楚淮序,或许直到此刻他还是藏在阴暗里的一只老鼠,然后悄无声息地死在某处。 而直到他死,楚淮序或许都不会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他这样一个人曾存在过。 楚淮序就是他的神仙,他亵渎了神仙。 所以纵使他如今仍旧卑贱如泥,他还是会护住楚淮序。 就像他想要护住自己的命一样。 “宋听,如果你还有一丝良心,还记得你我之间那点可怜的情分,那就杀了我。”楚淮序语气冰冷。 这句话极大地刺激了宋听,他下意识俯身过去捏住楚淮序的肩膀,紧咬着牙: “我不会这样做,我不会让你死。” “我绝对不会让你死,你不能死。” 楚淮序还是笑。接着就闭上眼睛,像是再不愿看见面前的人: “那大人就请走吧,我不知道玉玺在哪,就算知道也绝不会告诉你们。”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楚淮序的态度太坚决了,说完这些话便不再吐露任何一个字,宋听不敢逼他,更不可能对他动刑,简直拿他毫无办法。 他小心扶着人躺下,摸出怀里的金疮药,仔细开始上药。 楚淮序这一身伤看着严重,揭开衣服发现远比以为的还要严重。 各式各样的伤痕盘踞在白皙的身体上,纵横交错,有的红肿淤青,有的翻搅了血肉,还有的被生生剜掉了皮肉。 宋听盯着眼前这具伤痕累累的身体,眼底有如火烧。 他颤抖着指尖将药一点点抹上去,良药一碰上伤口,就疼得楚淮序下意识绷紧身体。 但饶是这样,这人仍旧一声不吭,也不做任何反抗,只当宋听不存在。 自小锦衣玉食、拿天下娇养出来的小贵人,哪里受过这样的酷刑,宋听心如刀割。 等上完药,楚淮序疼出一身冷汗,宋听自己也满头都是汗。 “我一定会救你出去的,求你别死。”宋听近乎哀求道。双目赤红。 楚淮序始终保持沉默,是打定了主意不愿再理他。 宋听盯着他的背影看了很久,然后俯身,在他的蝴蝶骨上轻轻吻了吻,起身离开。 狱卒见他出来,赔笑着迎上来。 宋听脸色铁青,不敢对着楚淮序发泄的暴戾情绪此时再也控制不住。 他掐着狱卒的脖子疾声质问:“谁准你们对他动刑的?!” “是……咳咳……是福公公啊……”狱卒脸涨得通红。 手指不断地收紧,狱卒的呼吸愈发的困难: “福公公领了太后娘娘和阁老的旨意来审讯楚淮序,福公公秉退了所有人……” “小的、小的完全不知情啊……大人饶命……” 狱卒这话不见得作假,先帝驾崩前曾留下过传位的遗诏,以及传国玉玺并不在当今手中这两件事情,无论哪一件,知晓的人都是越少越好。 先帝驾崩的突然,本身就有人疑心有问题,这消息若是再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就会有无数人知道,当今屁股底下的那张龙椅,来得名不正言不顺。 宋听松开手,冷声命令:“这是重犯,留着还有用,不容任何闪失,你应该知道该怎么做。” 捡回一条命,狱卒心有余悸,当即点头哈腰道: “是是是,小的知道了,小的待会儿就着人去请大夫……” 第31章 试探 踏出诏狱的那一刻,身前艳阳高照,身后是永不见天日的大牢。 而那个人的生死,还握在别人的手中。 宋听不得不承认,楚淮序的话是对的,他如今其实连自己的命都不一定能保住,又凭何能护住想要护住的人? 他必须掌握权力,必须让自己强大起来。 只有生杀予夺尽归他手,他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 但在那之前,他还是得先护住自己的命,要先活下去。 宋听带着一身血气回宫复命,太后和阁老召见了他。 福顺就立在太后的身后,脸上带着若有似无的笑,叫人瘆得慌。 宋听的心里恨意翻涌。就是这个人,让他的神仙受了那样重的伤,吃了那么多的苦。 “事情办得如何了?” 兴庆宫内,太后一身紫红色凤袍,章炳之端坐在她右侧,锐利的目光刺向宋听。 宋听恭敬地跪拜在两人面前:“属下办事不力,请娘娘和阁老责罚。” 这样的动作他已经做过无数次,类似的话也重复过许多遍。 但这是宋听第一次深刻而强烈的意识到,他此时此刻臣服的不是面前这个女人和老头,而是权力。 无论是谁,只要坐上那样的位置,都可以拥有那样的权力,生杀予夺,尽在手中。 如果他能取代章炳之…… 宋听的心脏因为这个突如其来的念头剧烈地跳动起来,无尽的杀意被掩藏在恭敬的假面之下,他深深地埋下头颅。 从前宋听只想落下去,但是如今他想要更多。 他必须要得到。必须要护住楚淮序。 “你与那小公子朝夕与共那么久,就半点风声都不曾知晓?” “属下不知。”宋听头埋得更低,“属下斗胆,当日楚明耀并没有机会走出宫内,楚淮序或许真的不知道玉玺下落。” “不可能,他们一定有什么办法取得过联络,老夫已经派人将整个皇宫搜查过,东西并不在宫内。” “说不定是楚明耀在宫内遇见了什么人,将那东西偷偷送出了宫。” 太后点点头:“哀家觉得阁老所言极是,如今楚明耀一家已经死绝了,若是连楚淮序都不知道,那还有谁能知道?” 她远没有阁老能沉得住气,听见这样的话不免忧心忡忡。 “这事瞒不了多久,到时候百官就会知道先帝属意的人根本不是昭儿,而是楚明耀,连玉玺都给了他。” “我们却给他扣了那么大一顶帽子,害了他全家……” 端王楚明耀是大衍的战神,连三岁小儿听见他的名字,都能高兴地跳起来,更别提那些武将文臣。 若真相泄露出去,到时候他们如何还能安安稳稳坐在这宫中。 怕是一人一口唾沫都能叫他们不得好死。届时,史书载册,遗臭万年。 这个道理太后懂,章炳之必然比她更懂,他老树皮一样皱皱巴巴的脸皱得更厉害,双眉深锁。 “但属下方才见那楚淮序身上已经没有一块好肉,看守的狱卒说是福公公已经奉了娘娘跟阁老的命令审讯过那人。” “所以属下想或许楚淮序是当真不知道这件事,否则以福公公那样了得的手段,楚淮序一个锦衣玉食半点苦都没有吃过的人,如何能受得住?” 哪怕是骁勇善战的将士进了诏狱,也只有乖乖开口的份,古往今来鲜少有能受得住诏狱刑罚的人,似楚淮序这样的人,恐怕真的很难扛下来。 章炳之眯了眯眼,似有些犹豫:“福公公,你怎么说?” 福顺一甩手中拂尘跪拜在章炳之脚边,吊着尖细的嗓子道: “奴才觉得宋大人说的有理,但那楚淮序是习武之人,本事甚至不在禁军统领王单王大人之下,故而奴才认为他能扛得住诏狱之刑也未可知。” 宋听双手撑在大腿上,腿上的肌肉无意识地绷紧。 “那公公可有法子?”太后急切地追问。 “奴才心想,不如就废了那楚淮序的武功,没有了那功力傍身,他便与寻常人无异,兴许就能松口。” 宋听猛然抬头,却撞上福顺阴邪的双眸,后者露出不怀好意的笑,朝宋听说: “不知大人觉得奴才这主意如何?” 宋听不卑不亢:“属下尚未当值,当不起公公这声大人。” “宋大人何必自谦,你为娘娘和陛下立下那样大的功劳,两位圣人都记在心里。” 沉默许久的章阁老缓缓开口。 “待此项事情解决,陛下与娘娘一定会论功行赏,您说呢娘娘?” 太后是个没主意的,当即点头道:“是是是,只要宋卿能解决本宫之忧,想要什么本宫都能赏赐于你。” “谢陛下、谢娘娘。”宋听以额贴地,“谢阁老。” 章炳之仍旧笑眯眯的,抬手间却定了楚淮序的生死: “那这件事就照公公说的办,宋大人先下去休息吧,将王大人召过来,功法上的事情,他最清楚。” “何必劳烦统领大人,”福顺说,“宋大人不也是习武之人,想必对此中关窍很是熟悉吧?” 宋听抿着唇:“……” 这个死太监是故意的。又或者,这一屋子的人都是故意的。 是要看他究竟还是不是他们的狗。 “只是不知大人能否下得去手,毕竟是朝夕相对了许多年的人,听闻那楚小公子还倾心于大人。” “光风霁月的一位妙人,大人就不曾有过半分心动?” 话题重新被引到宋听身上,太后和章炳之的视线也一同落下来,三个人的视线山一样压得宋听喘不上气。 他后背已经密密麻麻渗出许多冷汗,面上却看不出多少慌张,甚至是不带多少表情的。 这一刻,他纵使再想将面前的老太监千刀万剐,也只能将这些情绪压下去。 他的目光缓慢地从太后、章炳之还有福顺的脸上掠过。 前两个以他这样的身份当然不能长时间的注视,否则就是僭越,是死罪。 后一个他却盯了很久,直视着对方的眼睛。 福顺同样也看着他。 半晌后,宋听缓缓低下头,沉声道:“属下自当为娘娘同陛下效命。” 第32章 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白日的诏狱已经足够阴森可怖,行走在其间就如同走在真正的烈狱当中。 四周都是呐喊挣扎的魑魅魍魉,到了晚上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当值的狱卒也没想到一天之内能见到这位姓宋的大人两次。 并且这回还有太后身边的福公公一同前来,颇有些诚惶诚恐。 “大人、福公公。” “都退下吧,这里交给咱家和宋大人即可。”福顺接了狱卒手中的烛盏,亲自为宋听引路,“大人这边请。” 老太监从前是跟在先帝身边伺候的,此次先帝驾崩,章炳之找到他,许给他诸多好处。 老太监便被收买了,在太后和陛下身边充当那老家伙的眼睛。 宫里有任何风吹草动,那老家伙都能第一时间知晓。 阁老铁了心要扶持年幼的陛下,就是想叫那母子二人仰仗自己,以此到达权力的顶峰。 这些事宋听以前并不在乎,谁做皇帝,谁想尊荣,都与他没有太大的干系,他只想活下去。 如今却是不一样了,他也开始为此汲汲营营。 “咳咳、咳咳咳……” 昏黄的烛光下,两人一前一后到了关押楚淮序的牢房前。 狱卒将宋听的话听了进去,已经为楚淮序请过大夫,身上的血衣也被换了下来,情况看着比白日好了许多。 但是…… 宋听盯着幽暗角落里那个瘦骨嶙峋的背影,眼底酸涩。 但是他本不该遭遇这些。 “怎么了大人,不忍进去?”福顺总是一副笑眯眯却又阴冷的模样。 宋听很是晓得该如何对付这种人,他们就像阴沟里的臭虫,最知道捧高踩低。 但凡在他们面前露出一点点的怯意,就会被踩到脚下。 宋听当即冷声道:“公公话未免多了些。” 福顺扯了扯唇,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他手抵在牢门上,轻轻往外拉开:“大人好大的气性,咱家从前倒是不知。” “那公公如今是知道了。”宋听道。 两人的对话尽数落在楚淮序的耳朵里。 他被关在这暗无天日的牢房里,虽然已经不知过去几时,却还是能分清才见过宋听没多久。 有些意外这人竟然又来了。 而且还是跟福顺这只阉狗一起。 这老太监原先是在先帝跟前伺候的,若是没有犯错,估计早已经成了宫里说一不二的大太监。 但他运气不好,偏偏撞到了楚淮序手里。 小贵人当时才十来岁,脾气大得很,正好撞见福顺逼着一个宫女同自己对食,就收拾了福顺一顿,还将这事告到了先帝跟前。 先帝总是纵着这个小皇孙的,当即撤了福顺的职,将他丢到冷宫去伺候。 这一去便直到先帝崩逝才得以重见天日。 故而此人恨极了楚淮序。 上一回对楚淮序施的酷刑,很难说不是在公报私仇。 楚淮序见了他也没有什么好脸色,撑着胳膊坐起来。 狭长的眼眸冷冷瞥向两个不速之客:“难怪总也睡不好,原来是梦见你们两条狗。” 福顺眸光一沉:“看来上次奴才给您的教训还不够,小公子这般牙尖嘴利,奴才就应该先拔了您的牙。” 楚淮序半点不怯:“呸。你这只阉狗。” 太监最忌被人提及这种事,福顺脸上的笑意维持不住,表情僵了僵。 接着便扼住楚淮序的脖子,将人从草垛上狠狠掼到了地上,正正巧摔在宋听脚边。 “咳咳咳……咳……” 楚淮序一口血喷在宋听墨黑的衣摆上,艰难地抬起头,盯着宋听的眼眸淬着毒。 “娘娘同陛下还等着你我回去复命,宋大人,这便开始吧……” 楚淮序的眼神锁在宋听身上,后者同样也看着他,神色悲悯,竟还露着一丝不忍。 楚淮序冷冷笑着:“大人终于要杀了我吗?” “小贵人说的哪里话,传国玉玺还下落不明,小贵人当然是不能死的。” 福顺阴冷地笑了笑,吩咐狱卒道,“来人,将小贵人请出去!” 楚淮序并不知道两人打得什么主意,直到被绑到刑架之上,他视线一刻都没有从宋听身上移开过,从始至终盯着那个人。 反倒是宋听先承受不住,转开了脸。 楚淮序垂眸笑了笑,一口血水吐在近前的福顺脸上: “呸!我就是死,也不会把玉玺的下落告诉你们!” 福顺摸出手帕擦干净脸上的脏污,眯了眯眼:“小贵人果然知道。” 他故意用从前的称呼恶心楚淮序,楚淮序果然也为此恼怒异常。 “我当然知道。”这是他第一次承认,目光仍是落在宋听脸上,不知想到什么,忽然就笑了笑,“宋听。” 两人之间隔着欺骗和谎言,隔着父母兄长几十条人命。 这是事情发生之后楚淮序第一次叫他的名字,宋听猛然抬起头,喉咙发紧。 而楚淮序还在笑,纵然脸上满是血污,那双如水的眼眸依旧能轻易地勾走宋听的魂。 他看得有些呆住。 恍惚间甚至觉得眼前的一切似乎只是一场梦。 醒来之后楚淮序还是端王府金贵的小公子,而他只是跟在对方身边的一个小厮。 “宋听,你要记住今日的血海深仇,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楚淮序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朝他笑过,宋听快想不起来上次是什么时候。 他心里陡然一惊,瞳孔蓦地睁大:“快阻止他!他要自尽!” 话音落下的同时,楚淮序已经对准自己的舌头狠狠咬了下去,脸上犹带着笑和恨。 宋听以为自己最怕的是死,所以他拼尽全力活下去,为此不择手段、不计代价。 但此时此刻他却发现他最怕的是楚淮序死。 这个人的命已经比他自己的更重要。 楚淮序就是他的命。 如果楚淮序死了,那他也活不成。 谁都可以死,只有楚淮序不行! 他用力掐住楚淮序的下巴,往下一掰,竟是将人的整个下巴都卸了下来! “唔……”楚淮序到底晚了一步,没有死成。 但这样的痛苦也非常人所能承受,楚淮序登时脸色煞白,人也跟着昏了过去。 宋听却松了一口气。 第33章 沦为废人 没有人发现他背在身后的、刚刚捏住楚淮序的那只手,已经用力到指甲深陷进掌心,淋漓的鲜血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想不到这端王府余孽竟然会寻死,幸而宋大人发现的及时,才没有酿成大错。”福顺说。 宋听张了张嘴,开口时声音都在微微发抖:“如今人晕了,不如明日再来?” 福顺不知听出来了没有,似笑非笑地盯了他一会儿,接着说: “大人此言差矣,既然这人已经存了死志,那我们更应该抓紧时间,以免夜长梦多。” 宋听皱着眉:“但是他已经……” “晕了怕什么,这里可是诏狱,有的是办法将人弄醒,一盆冷水下去自然就醒了。” “再不济咱家还听说他们有一种银针刺穴的法子,哪怕只剩下一口气,都能将人弄醒过来。” “大人方才手段如此果决,此刻莫不是舍不得了?” 宋听冷着脸睨了他一眼,却没再说什么。 他怕自己会忍不住泄露情绪,叫这老太监看出端倪。 “来人。”福顺眯着眼,“取冰水来。” 就如福顺所说,诏狱最不缺的就是刑讯逼的手段,福顺吩咐下去之后,不消片刻,便有狱卒提了一桶冰水过来。 福顺眼望着宋听,示意道:“大人是想亲自动手,还是交给奴才来?” 宋听冷硬着一张脸。 福顺再次眯了眯眼:“大人尊贵,还是奴才来吧。” “咳咳咳……咳咳……” 楚淮序在剧痛中醒来,睁眼看见的就是两张令人生恶的脸。 他想开口,却忘了自己下巴已经被宋听卸了,根本说不出一个字,只能冷冷地、满含怨毒地盯着宋听。 “大人您看,这不是已经醒了吗?”福顺将手里的木桶放下来,笑眯眯地看向宋听,“要不就开始吧?” 楚淮序还是不知道两人想做什么,只眼睁睁看着宋听朝自己走过来,然后停在他面前。 两人之间的距离已经极近,几乎只隔着半臂。 宋听抬起胳膊,将掌心中一枚黑色的药丸塞进了他口中,然后掌心一用力,将他下巴复归到原位。 不等楚淮序有所反应,便逼迫着他将那颗药吞下去。 “吃下去,对你好。” 但楚淮序根本不是能够任人拿捏的性格,宋听越这样说,他便越不愿依着对方。 拼着最后一丝力气,他将那枚已经快卡进喉咙里的药丸吐了出来。 “咳咳……咳咳咳……” 宋听面色煞白。掌心之中的伤口再次渗出血来。 “行了。” 旁边的福顺已经等的不耐烦,迅疾将一个布团塞进楚淮序嘴里。 “既然小贵人不领情,大人便不要勉强了,左右晕过去也还是能叫醒的。” 刑房幽暗,一时之间竟找不到那枚药丸落到了何处。 宋听的目光盯着虚空停了许久,继而扭过头,望了一眼福顺。 后者仍是那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比这诏狱中的任何人都像鬼。 有那么一个瞬间,宋听心底甚至冒出一个极为大胆的念头。 他想他或许真的可以杀了福顺,再杀了这里的狱卒,然后带着楚淮序逃出去。 但那真的只是很短的一瞬,很快他就冷静下来。 因为他心里十分清楚,他们或许可以从这里逃出去,但章炳之那老东西一定不会放过他们。 到时候等待他们的将会是天罗地网。 他自己倒是无所谓,可依着楚淮序如今的身体,必然吃不消那样的逃亡。 而且楚淮序也不见得愿意跟他走,到时候他们一样会被抓回来。 这件事,不能冲动为之。 宋听攥了攥手指,从怀中摸出一把轻盈如柳叶的匕首。 匕首上面镶嵌着一颗硕大的红宝石,刀刃森冷如冰,刻有流畅的云纹图案。 这把匕首是由天下第一的锻造师打造,削铁如泥,锋利无比。 原先属于楚淮序,是先帝赐给他的,但后来就被小公子转赠给了宋听。 而如今,宋听便握着这把匕首,对准了它原本的主人。 能够吹毛断发的匕首划破楚淮序手腕上的皮肤,也是直到这时,楚淮序才猜到宋听想要做什么。 他瞪着眼睛愤怒地盯着宋听,比哪一刻都挣扎得厉害。 两人到底曾是耳鬓厮磨过的关系,宋听很快就察觉出他有话要说,轻轻将他嘴里的布团取了出来。 福顺想要阻止,被宋听一个眼神吓了回去。 而楚淮序也并没有再有咬舌的意图,他忽地停下所有的挣扎,很深地看着宋听。 宋听同样也看着他。 过了许久,楚淮序才终于开口,他轻声道:“你有喜欢过我吗?” 宋听沉默着没有言语。 楚淮序像是仍旧抱着一丝期待:“哪怕一时一刻,你有真的喜欢过我吗?宋听,你回答我,有过吗?” 即便对宋听说过最恶毒的话,心底却依然存着侥幸、存着期待。 期待在那些欺骗跟利用之外,这个人也曾对他付出过真心。哪怕那真心浅薄。 可宋听却像是哑了一般,始终一言不发。 他捏着那把楚淮序赠予的匕首,轻轻划过他温热的肌肤,留下一道细细的血痕。 然后一点点划破他的手腕、脚腕,挑断他四肢的筋脉。 楚淮序眼底那仅剩的光亮终于黯淡下去。 他闭上眼,任由那把匕首游走在他身上。 刀刃仿佛只是轻轻地擦过,却带来强烈的痛感。 但再剧烈的疼痛也比不上他心底的痛。 随着筋脉一同碎裂的还有他胸腔里的那颗心脏。撕心裂肺也不过如此。 随着最后一刀落下,楚淮序从天赋异禀的武功高手,彻底沦落为一个废物。 而赐予他这一切的,是他曾捧在心上的那个人。 这一瞬,他不再感到疼,只剩下无穷无尽的寒意从心头涌上来。 福顺阴冷的笑声自身前响起,他抓住楚淮序的头发,将人用力往后一扯: “小贵人,奴才斗胆,请教小贵人传国玉玺究竟在何处……” 楚淮序大笑起来:“狗奴才!凭你也配知道玉玺的下落?即便是死,我也不会告诉你!” 第34章 心上疤 那些记忆清晰得就仿佛发生在昨日,宋听眼前好似还残留着血珠从楚淮序手腕渗出来的那一片红。 那是他亲手割出来的,他为此做过无数次的噩梦,甚至一度拿不起刀剑。 还有那个他记了很多很多年,曾无数次出现在他梦里的眼神。 就是从那一刻开始,楚淮序对他只剩下了恨,再无半点眷恋。 是他亲手将楚淮序变成一个废人,也是他亲手斩断了两人之间的所有浓情蜜意。 楚淮序恨他是应当的。 可他不想让楚淮序恨他,他想要楚淮序爱他。 宋听闭了闭眼,第三次重复:“主子,你得再扎深一些,不能总是扎偏。” 但楚淮序显然已经承受不住,他颤抖着松开手,跌跌撞撞着朝旁边倒下去。 宋听心里一紧,顾不上胸口还插着刀,疾步将人捞进了怀里。 “别碰我!滚开!” 楚淮序下意识挣扎了几下,胳膊肘正巧撞在刀柄上,倒是真又将那匕首推进去了几分。 宋听之前内伤未愈,到底也有些受不住,从喉咙里挤出一声闷哼。 怀里的人跟着僵了僵,攀着宋听的两条胳膊颤抖得更加厉害。 “我要杀了你,我一定要杀了你……宋听,我要杀了你!” 宋听见不得他落泪,眼泪混着过去的记忆,简直叫宋听心如刀绞。 此时此刻,他恨不得真将胸口那把匕首更深地捅进去,亲手将自己的心挖出来献给怀里的这个人。 “主子,你要好好活着,活着才能杀了我。” 他将下巴抵在男人头上,温柔的亲吻不住地落下来。 楚淮序紧紧地、紧紧地攥着他的胳膊,两个人一起跌跪下去。 “我向你保证,总有一天我会让你杀了我,也让你杀了从前欺辱过你的所有人。” “我要杀了……杀了你……我好恨你啊、宋听……” 自重逢以来,楚淮序没有正面承认过自己的身份,也总是游刃有余地面对宋听。 这还是第一次在他面前流露出这样的痛哭哀伤,陷入彻底的崩溃中。 宋听一遍遍朝他重复:“我知道、我知道的,我跟你保证……” 好似除了这样之外,就不知道该如何去安慰对方。 他太笨了。 也毫无底气。 楚淮序已经恨死他了。 又受过那么多的折磨。 他如何还舍得叫这个人难过。可他什么都做不了。 他比楚淮序更恨自己。 大悲大痛地哭了一场,楚淮序身子骨弱,最后直接哭晕在宋听怀里。 男人对自己狠,眼睛都不眨一下地将那把匕首从胸膛拔了出来。血流如注。 但他好似根本不在意自己的身体如何,只温柔地将楚淮序抱起来,穿过长长的前院,步入中堂。 管家和小五他们正在堂中等着,见到浑身是血的男人和他怀里的人,脸都吓白了: “大人,这是怎么了?!” 宋听急匆匆往沉香榭走:“去请王太医!” 宋府就在朱雀街上,离皇宫极近,宋听又身居那样的高位,府中却常年冷清,一年到头没有几个人造访。 偌大的府邸显得更为幽深冷寂。 而宋听放着主屋不住,偏选在下人住的西厢房。 管家劝过几次,但他不听,管家便也不敢再多说什么。 云纹匕首在宋听胸口扎了个血洞,锦衣揭下来的那一刻,血已经染透了整片胸膛,还在不住地往外流。 失血过度让宋听眼前阵阵发晕,他却不急着上药,而是低首看着那个伤口。 他长年累月刀口舔血,胸口有不少刀伤、剑伤留下来的疤痕。 有的深、有的浅,但都避开了心脏的位置。 哪怕在最危急的情况下,他也本能地不将那些致命的部位暴露在敌人面前。 故而他心口上只有一道疤,离心脏的位置极近,只要再偏那么一分,便可以直接捅穿他的心脏。 而今日那把云纹匕首竟捅在同一个位置,一分不差。 连捅他的人都是同一个。 再次想到那些惨痛的过往,宋听心底气血翻涌,只觉得喉咙里尝到一点腥甜,一口血就喷了出来。 …… 等宋听换好药到沉香水榭的时候,房里只有祁舟在守着。 “大人。” “太医来了吗?” “算算时间,应当快了。” “嗯。”宋听点点头,“你下去吧。” 祁舟在宋听身上闻到一股很重的药味,他对这个味道很熟悉,是金疮药。 “大人,您的伤——” 宋听不怎么在意地摆摆手:“无碍,下去吧。” 从始至终他的目光都停留在床上那人的脸上,眼底是祁舟从未见过的爱慕和怜惜。 祁舟心里一惊,躬身退了出去。 楚淮序还在昏睡,宋听在床边坐下来,双手握住他的手,虔诚地在他掌心落下一个吻。 然后将那只手掌贴在自己脸上,留恋地轻蹭着。 这样的动作他从前常做,在他们还不曾决裂之时。 有时候楚淮序坐着看书,他就会盘腿坐在对方脚边,将脑袋枕在小公子腿上,捉住他的一只手贴在自己脸上蹭。 楚淮序总是笑他,说他像府里那条狮子狗。 狗是王妃养的,十分黏人,总是赖着王妃蹭来蹭去,要王妃抱它。 王妃也很是宠爱它,时常抱在怀里,还给它取了个名字叫“珍珠”,小名是心肝儿。 所以楚淮序说他像那条狮子狗宋听还很开心。 这意味着他也是公子的“珍珠”“心肝儿”。 如今楚淮序仍觉得他是狗,只不过不再是心肝儿狮子狗,而是太后座下的一条恶犬。 楚淮序不喜欢恶犬。 故而也不喜欢他了。 他也只有趁着对方昏睡的机会,才敢这样明目张胆地亲近这个人。 宋听再一次亲吻住楚淮序的掌心。 柔软的唇在他略带凉意的掌心停留了很久之后,宋听才俯身,吻上了男人的眉心,然后是眼睛、鼻子、嘴唇…… 他早就想这么做,在画舫重逢的那一刻他就想这么做了。 他对这个人朝思暮想、寤寐思之,他用自己的一切在渴求着楚淮序。 这是曾将他从泥沼中拉出来的神仙。 是他的命。 行尸走肉了那么多年,他终于又把魂找回来了。 第35章 于寿不利 “公子……”宋听再抑制不住,吻住那两瓣薄唇,摩挲。 心里告诉自己要温柔一些,不能弄痛这个人,动作却忍不住用力,直想将这个人吃拆入腹、融为一体。 宋听眼底暗潮汹涌,猩红一片,看着就像是有走火入魔之兆。 “大人。”恰在此时,小五领着王太医到了。 熟悉的声音将宋听的理智唤回,他盯着楚淮序被吻得发红的双唇,心脏剧烈地跳动着。 还想亲。 亲不够。 但仅存的理智将那些不合时宜的情绪压了回去,宋听低首亲了亲楚淮序的唇角,冷声回头:“进来。” 王太医是太医院的院首,算上当今,已经伺候了三个皇帝。 楚淮序小时候身子骨弱,时常惊梦发烧,先帝便常常传召王太医为其诊治,对那位小贵人实在印象深刻。 故而当他看见躺在床上的怀月的模样时,直接怔在了原地,险些连手里的药箱都提不稳。 锦衣卫指挥使表情一贯阴郁,今日比起以往更是有过之而不及,连眉宇之间都透着一股不爽,视线沉沉地压在太医身上: “王院首一惯是个有分寸的人,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想必不需要本座多言吧?” 这声警告几乎肯定了太医的猜测,王广鹤慌慌张张跪下来,以额贴地,看都不敢看宋听:“大人放心,下官明白。” “那就好。”宋听点点头,竟是起身、亲自将太医扶了起来,“劳烦院首跑这一趟了。” 能受锦衣卫指挥使一扶的人,除了宫里那两位,那便只有马上就要死的人。 王广鹤登时又起了一脑门子的汗。他知道自己的命如今就悬在床上那人的身上,因而也不敢耽搁。 眼前的小贵人和记忆中的相比似乎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瘦了些,也高了些,一张脸仍旧漂亮得天下无双,叫人一眼就能记得深刻。 王广鹤仔细替他把了脉,双眉不知不觉皱在一起,连带着宋听的心也跟着皱缩起来。 “如何?”他紧张道。 “目前来看公子并无大碍,至多有些郁结于心,只是……”王王广鹤欲言又止。 宋听已经从他表情里猜出了些许,心底气血翻涌,面上却勉力维持着冷静:“院首但说无妨。” 王广鹤叹了口气:“那下官就直说了,这位公子身有旧疾,照此下去,恐怕于寿不利……” “这不可能……” 尽管已有心理准备,但王广鹤这番话还是超出了宋听的预料,叫他霎时脸色煞白,眼神阴鸷地盯着太医。 “他一直好好的……这不可能……王院首,你莫不是在诓骗本座?” “下官岂敢啊!” 王广鹤哪里担得起这样的罪名,吓得腿都软了,一下跪在宋听脚边。 “公子从前不知遭受了怎样的折磨,手筋脚筋皆被挑断过,一身武功被废、经脉尽断。” “虽有人替他接好了筋骨,但那人手法粗糙,想必公子这些年应该时常受着经脉受损的痛苦。” 不愧是太医院的院首,轻轻松松就将楚淮序的情况摸得一清二楚。 但宋听从不知道楚淮序的情况已经差到这种程度。 他按下心中的悸动,看向太医,语气勉强平和:“院首可有法子?” “下官可以为公子开几味汤药缓解疼痛,只是这终究治标不治本,想要彻底根治,还是得想办法修复公子受损的经脉。” “然而下官于此道实在毫无建树……还请大人恕罪。” 这说了就跟没说一个样子,宋听眉宇间的阴郁更明显。 他就知道这帮所谓的太医虽说享受高官厚禄,实则就是什么都不懂的废物。 他不能把楚淮序的命交到一个废物手中。 “那院首可有推荐的人选?” “下官听闻江湖中有位鬼面神医,有活死人医白骨的通天本事,大人若能请到他,或许会有办法。” 宋听蹙了蹙眉:“鬼面神医?” “正是。只是那人性情古怪,治病救人全凭自己的心情,大人——”后面的话王广鹤没有再说下去,但宋听已然明白了。 “本座知道了。”宋听神色温柔地看了眼床上的人,侧身朝门外吩咐,“送太医回去吧。” 小五应声而入,朝王广鹤做了个请的手势,两人便一前一后出去了。 “祁舟。” “大人。” “刚才王广鹤说的那些话,都听见了?” “是。” “这个鬼面神医,你可曾听说过?” “略有耳闻。” 宋听示意他说下去。 “三年前武林盟主林岳峰被仇敌偷袭跌落山崖摔成了一个废人,连行走坐卧都困难。” “是这位鬼面神医自请入府,花了三个月时间治好了林盟主,自此扬名。” “又因为他常年戴着一张狰狞的鬼面具,才得了这么个称号。” 宋听将楚淮序的手放回被子里,仔细掖好被角,目光在他脸上反复流连。 “所以你也觉得桃有些本事?” 祁舟:“属下不敢妄言,但这些事恐怕都是真的。” 宋听眸光晦暗。 “即刻去查。不惜一切代价,把人带回来。” “属下领命。” 红。 满目的红。 楚淮序怔怔地站在刑台前,周遭是层层叠叠的百姓,他们有人哀凄地为邢台上的人乞命,有人幸灾乐祸。 膀大腰圆的刽子手擒着大刀,一阵寒光过后,一颗颗脑袋滚落在地。 血染透刑台。 周遭的百姓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失不见,只剩下楚淮序还站在原地。 鲜红的血液不断从刑台前的那片地底下冒出来,发出噗嗤噗嗤的细微响声。 楚淮序僵着身体,迈开第一步。又走了第二步、第三步……每踩一步,都印出一个血色的脚印。 而他就像没有魂魄的木偶似的,双目空洞地继续走着。 一颗脑袋忽而滚落至他脚边。 那是一个女人的头颅。发髻上插着一根镶嵌着红宝石的金钗。 楚淮序认得这个女人,也认得她头上的那根金钗。 那是楚淮序送给她的生辰礼物,也是楚淮序亲手为她戴上的。 那是他的母亲。 第36章 噩梦 楚淮序的双目骤然睁大,不再空洞,而是盛满了恐惧。 他想喊,想哭,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只能徒然地盯着那颗头颅。 忽然,那颗头颅睁开了眼睛。 红色的血液从她的眼睛、鼻子、耳朵、嘴巴,不断地流下来。 他听见母亲嘶哑着声音重复着:“孩子,我的孩子,你要为我们报仇!一定要为我们报仇!” “杀了宋听!杀了皇帝!把他们全都杀光!为你父亲和兄长,为我们整个端王府报仇!” “娘……”楚淮序喃喃地叫了一声,泪水瞬间模糊了他的视线。 而他母亲的头颅还在不断地流出血泪,不断地重复着那些咒骂。 “答应我孩子,答应我,一定要为我们报仇,杀了宋听!杀了他!” “是他害得我们家破人亡,是他害死了你的父母兄长,你不要心软,杀了他!” 楚淮序跪在那颗头颅面前,痛哭流涕:“好,我答应你,我一定会、一定会杀了宋听,杀了他们所有人。” 他将手掌轻轻覆在那双不肯瞑目的脸上,“娘,您安心走吧,我一定会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所有人,为你们报仇。” “去吧……去吧……为我们报仇……” “淮序,别忘了我和父亲是为你而死,要替我们报仇!” “我死的好惨啊小公子,小公子……” 一道道声音如附骨之疽刻在楚淮序的心底,父亲和兄长被万箭穿心而死的场景一遍遍浮现在他眼前。 在满目的血色中,他还看见了从前端王府里的一个小厮。 那孩子只有十二三岁,因为家里穷才被父母卖进了王府。 但他运气不好,才进来一个月,王府就出事了。 朱红大门被踹开,那小孩还未来得及反应,就被一把森冷的长剑捅穿了心脏。 他木愣愣地睁着大大的眼睛、回头望向楚淮序: “三、三公子……” 楚淮序记了那个眼神很多很多年。那个孩子到死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遭遇这样的灾祸。 而此时此刻,那个孩子就站在邢台之上,流着血泪喊他: “三公子、公子……我死的好惨啊,我还没有见到我的爹娘,我不甘心……” 那一声声的哭诉太沉重了,楚淮序是个胆小鬼,他忽然不敢去看、也不敢去听周围的一切。 所以他闭上眼、捂住耳朵,但那些声音却好像真的存在于他的灵魂之中,哪怕他不看、不听,仍旧避无可避。 “杀了……杀了宋听……” 楚淮序用力握紧拳头,睁开眼睛。这一回他没有再逃避,目光从邢台上每个人的脸上掠过。 他看得很慢、很仔细,像是要记住这里的每个人,“我一定会杀了宋听,为你们报仇!” 周围的人影更乱、更杂,每个人都在不住地朝楚淮序喊话,要他为自己报仇。 他渐渐看不清父母和兄长的脸,意识也逐渐模糊。 再睁眼时对上的不再是一张张落满血泪的脸,而是宋听。 锦衣卫指挥使坐在他的床边,握着他的手,忧心忡忡地看着他。 在视线相撞的那一刻,冲他笑了笑,温暖的手掌抚上他的前额:“醒了?” 楚淮序的意识还沉浸在那个充满血色的梦里。 仇恨叫他分不清自己此刻身处何地,又为什么在这里,本能地朝宋听挥出去一掌,直冲着对方的心口。 若是他功力全盛之时,这一掌几乎能要了宋听的命。 但他如今却是个武功尽失、经脉断裂的废物,掌力拍在宋听胸口软绵绵的,使不上多大的劲,反倒被后者顺势捉住了手腕。 “你现在还杀不了我,等你身体好了再说。” 又是这句话。 眼前的血色慢慢褪去,楚淮序也是在这时候才看清男人脸色并不怎么好,连唇色都有些发白。 之前那一刀终究还是伤到了他。 这让楚淮序感到畅快。但还不够。 他冷冷笑着,逼近宋听,像梦里一样,对着男人一字一句:“我一定会、杀了你。” 他的家人都死在了面前这人的屠刀之下,而他自己,也早在那一天,成了一缕该亡未亡的魂。 支撑他走下来的唯一念头,就是复仇。 他早晚会真的杀了宋听。 杀了这个人。 就是这口气支撑着他活到现在。 他忘不了、也不敢忘。 宋听温柔地吻在他额上,嘴角隐隐带着笑意:“好。” 就好像楚淮序跟他说的不是带着血泪的赌咒,而是世上最动人的情话。 楚淮序气急攻心,忍不住咳了起来。 宋听将他半搂进怀里,轻拍着后背替他顺气。不多时竟真的将咳嗽止住了。 楚淮序抬眼看了圈四周,才发现自己正置身于一个他无比熟悉的房间。 镂空雕花的紫檀木床,山水墨色屏风,铺着雪狐绒毯的贵妃榻,出自前朝名家之手的玉色花瓶…… 这分明是他的房间。 他幼时养在先帝身边,但端王府内还是留着他的房间,等他长到十三岁才回到王府,之后便一直住在这个房间。 直到十七岁那年,王府出事。 五年前的那场大火将整个端王府烧成灰烬,但宋听却又将王府复原出来,甚至连他的房间都一并保留着。 和记忆中的分毫不差。 楚淮序推开他,赤着脚走到一侧墙边,站在一幅泼墨山水图前面。 这画是前朝一位大师的真迹,从前是被收在皇宫里的。 后来被楚淮序看中了,先帝就将画赐给了他,离宫时也一并带了出来,挂在这侧墙壁上。 楚淮序粗暴地将画扯下来,当着宋听的面将画撕成两半踩在脚下,句句诛心: “大人借着我父母兄长的命尊享荣华还不够,连王府也要偷吗?” “还是说大人当惯了狗,不知该如何当个人,所以才要样样模仿前主人的?” “可惜狗就是狗,再怎么拙劣的模仿都变不成人。” “就像这幅画,真迹早就被烧毁了,即便模仿得再像,也是假的。” “大人这条好狗,还是好好在太后膝下伺候吧。” “说不定得了太后她老人家的欢心,能赐大人一些好的!” 第37章 千日醉 宋听僵在原地,双手垂在身侧,慢慢紧握成拳。楚淮序同他对峙着。 半晌,宋听忽然动了,他一步步缓慢地走向楚淮序。 不知道他究竟意欲何为,后者下意识往后退,目光却还倔强地盯着他,不肯服输。 “说够了吗?” 男人缓缓开口,声音很冷,眼神同样阴沉。 楚淮序以为自己终于戳到了对方的痛处,忍不住笑了笑,腔调轻蔑: “怎么,大人这是恼羞成怒想弄死我了?” 那些因为之前的崩溃而显露出来的脆弱随着这一笑再一次被他收敛进了那一副精致漂亮的皮囊之下。 此时此刻,站在宋听面前的又变成了那个习惯用笑来掩饰一切的怀月。 他眼尾勾着,睨着宋听,挑衅意味十足。 “我早就说过了,如果没有杀掉我,早晚有一天我会让你后悔的。” “不是。”话音刚落,就被人一把扼住了下巴。 楚淮序被迫抬起头,有惶恐从他眼底一闪而过,更多的则是愤怒。 他疾声质问眼前的男人:“你干什么?!” 宋听没有做什么过分的事,他只是轻轻亲了他一下,就像蜻蜓点水,一触即分。 那动作太快,也太轻了,楚淮序没反应过来,连抵抗都忘了。 “楚鸣瑜……”宋听低低地叹了口气,额头抵住他的额头。 两个人的呼吸交杂在一起,暧昧不清,宋听将拇指按在他的唇上,动作温柔地摩挲着。 眼底的占有欲却强烈到可怕。 可惜楚淮序的全部心思都落在那根在他唇上作乱的手指上,并没有注意到男人几乎想要将他吃了的眼神。 “楚鸣瑜……” 宋听再一次叫他的名字,然后终于松开手,胳膊往他腰上一揽,将他直接抱了起来。 “地上凉,下次记得穿鞋。” 楚淮序:“……” 就像一拳砸在棉花上,楚淮序气得面色都快狰狞了。 他也闻到了男人身上很重的金疮药的味道。 一计不成他就又生出一计,他一只手勾着宋听的脖子,另只手覆在对方心口处,在叫着宋听名字的同时用力按了按。 如愿听到一声强忍的闷哼。 他这才像是终于平了气性,配合地将脸埋在宋听胸口,闷笑起来。 宋听这一趟江南之行实在耽搁得太久,宫里都快乱了套。 楚淮序没醒之前他分不出心思去管,楚淮序一醒,他便开始着手处理那些事。 以至于连着几天都没怎么在府里露面。 有时候楚淮序都已经歇下了,才听见有人轻轻翻进他房里,蹑手蹑脚地走到他床边。 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那人在床边坐了一会儿,又翻窗出去。 堂堂锦衣卫指挥使,翻云覆雨整个天下的人,在自己家里却跟做贼似的,也是十分可笑。 楚淮序在心里冷笑着,只觉得冰冷。 这晚宋听又很晚没有回来,楚淮序独自一人在房里看话本。 屋里的几支蜡烛燃得久了,灯芯变得很长,还分出许多岔子来,楚淮序便执了一把剪子,细细地拨弄着。 他不由地想到,人好似就同这一支蜡烛一样,在这诡谲复杂的人世间活的久了,就会从心里生出越来越多的妄念。 烛火忽而一晃,一把冰冷的利剑已架在楚淮序的颈间。 “楚小公子。”是一个女子的声音。 楚淮序用食指和中指夹住剑刃,缓缓转过身,唇边勾起一抹浅淡的笑: “姑娘下次还是不要用这种方式打招呼比较好。” 那女子身着一身夜行衣,脸上蒙着黑色的面纱,她抽回架在楚淮序颈间的长剑,拱手道: “楚小公子心有九窍,属下不得不防。” “世上已无楚三公子,姑娘以后还是叫我怀月便好。” 黑衣女子默然。 “姑娘以身涉险夜锦衣卫指挥使的府邸,可是你家主子有所吩咐?” “宋听不在,这王府的护卫根本不值一提。” 楚淮序听出女子语气中那几分得意,戏谑道: “既然姑娘如此身手,前番你家主子为何不直接将你派了来,兴许已取了宋听的性命。” “公子说笑了,主上可没有忘记与您之间的约定,主上只要东西,至于宋听的命,自然是留给公子的。” 那女子再次拱手道,“不过公子既已入宋府,不知下一步是何计划?” 楚淮序施施然走到桌前,白皙细长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 “八月初八,太后东行,祈福大典。” 黑衣女子同他目光对视,半晌,从怀中掏出一黑一白两个瓷瓶。 她先将黑色的那瓶递给楚淮序:“这是千日醉,公子博闻强识,或许听说过。” 楚淮序点点头。 “主上觉得公子或许会用得上,便托属下交给您。” 楚淮序挑眉笑了笑:“那可真是多谢费心。” 黑衣女子假装没有听出他言语中的阴阳怪气,迟疑着将那个白瓷瓶递过去: “至于这个……此物名为‘断魂’,是一种——蛊毒。” “主上说,公子太过聪慧,他始终不放心,因此……” 握着瓷瓶的手一顿,楚淮序哑然失笑:“因此是给我吃的。” 黑衣女子:“……” 楚淮序轻轻地拔下瓶塞,将里面的东西倒于掌心,是一颗红色的小药丸。 看着很像是街头叫卖的最廉价的那种糖果,一文钱一大把,什么颜色都有。 吃一颗就能将整条舌头染色,好半天褪不下去。 他以前为了哄那个人开心,曾吃过一次。 并没有作太多的犹豫,楚淮序便直接将这颗小药丸吞至腹中。 “主上说,‘断魂’的毒性会在六个月之后发作,至于发作时的症状——” “公子现在不必知道,也最好永远不用知道……” 还真是个老狐狸。 “主上还说,虽然公子绝顶聪明,然而蛊毒深种,纵使公子有起死回生之术,若无解药,亦是不得解。” “所以还望公子能尽快行事,以便换取解药,旁的法子还是不必费心去思量了……” “你家主子如此没有诚意,就不怕我将此事捅给宋听吗?” 楚淮序把玩着手中的空瓶,脸上始终挂着若有似无的笑。 “公子不会。”黑衣女子语气笃定。 第38章 遗憾 良久的沉默后,楚淮序轻叹一声:“话既然已经带到,姑娘还是尽快离开吧。” 那女子最后施了一礼:“公子,万望一切小心……” 屋里又剩下他一个人,楚淮序重新走到烛火前拨弄灯芯,昏黄的烛光映在他脸上,看不出喜乐。 他想起第一次跟那边的人接触的时候,那是在他落入醉春楼的几个月后。 当时他刚开始接客没多久,性子还很倔。 花娇那个老毒妇用小安的命威胁他,他面上虽然妥协了,实则总是得罪恩客。 有些客人脾气好,看在他这张脸的份上,哪怕他态度再冷淡,对方也喜欢。 有些就高高在上目中无人,觉得自己花了钱就是天王老子。 楚淮序因此时常吃教训。 那晚他又因为得罪了一个富绅,被那大肚子的肥猪甩了几个巴掌。 花娇心疼他那张脸,允他在房里休息。 那个叫鸢歌的黑衣女子就是那时候进来的,她女扮男装,大摇大摆地进了楚淮序的房间,花娇亲自陪同。 楚淮序并不知晓对方的真实身份,心里气花娇言而无信,态度因此很冷淡。 那人却并不在乎,等花娇一走。就直截了当地问他: “三公子,你想为端王、为整个端王府报仇吗?” 楚淮序垂在身侧的手蜷缩了一下,微微仰起头:“你是谁?” 声音又哑又沉,带着难以察觉的隐忍。 那人道:“公子无需在意我是谁,只需知道我们有共同的仇人,我们是目标一致的盟友。” “若是连身份都有所隐瞒,我又如何能相信你。” 楚淮序闭了闭眼,平复下内心的汹涌,再睁眼时目光已经很平静。 面对来人不卑不亢。 他的确需要帮助,需要一个强有力的盟友,但他也不是什么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想要利用他没有那么容易。 那人似是挣扎了片刻,说出了一个让楚淮序感到有些意外的名字。 “三公子,主上不怕公子知道身份,因为主上相信公子,也相信公子心中的仇恨。” “端王的铮铮铁骨不会折在公子的手上。” “血债必须血偿,那些踏着我们父母亲友的尸骨享受尊荣的人必须付出代价。” “公子以为呢?” 当然是这样。 血债血还,天经地义。 灯火颤巍巍地晃动一下,楚淮序伸出食指,将燃着的几支蜡烛生生的按灭,竟是不知道疼似的。 黑暗里,他就那么静静地立着,手指仍旧按在那支最后被熄灭的蜡烛上。 给他下这种世间罕见的蛊毒,可真是浪费啊,那人明知道他是不可能反水的。 他与宋听之间隔着尸山血海、累累白骨,他比任何人都想要宋听的命,想将大衍江山葬送。 呼出一口气,楚淮序动了动站得僵硬的双腿,回榻上休息去了。 天快亮时,楚淮序做了个梦。 梦里他刚做完一个噩梦,头脑昏沉地走出屋子。 他穿着薄薄的粗布衣衫,只觉得特别冷,应该是冬日时节。 黎明的走廊昏暗迷离,院子里静悄悄的,房里微弱的烛光从窗子里透出来,堪堪照见脚下的路。 又走了几步,他看见走廊的尽头似是有人倚墙而立。 走得近了,才看清是个衣着华贵的妇人。 他想开口喊一声,嗓子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胸腔里像是有一团不知是什么的东西慢慢的胀开来,变大变沉,压得他喘不过气。 从他站立的地方到走廊的尽头,仅有几丈长。 可不论他如何向前迈步,仍丝毫拉近不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那短短的几丈距离似乎没有尽头。 楚淮序号没办法,他想要呼唤她,想要奔去她身边。 他撕心裂肺歇斯底里,但他却无法靠近哪怕一步。 对面的人同样如此。 他们就这样不言不语地望着彼此,只短短几秒,却仿佛有好几年那么漫长…… 睁开眼,清晨的阳光已经明晃晃地照进屋子,楚淮序浑身是汗。 他动了动嘴,哑着嗓子叫了一声:“娘……” 声音落在耳边。楚淮序恍然惊觉,那只是一个梦。 很久没有做这样难受的梦了。 几乎在每一个这样的梦里,他都发不出声音,只能徒然无力地重复着那些片段。 在梦魇的影响下,楚淮序又想起王府覆灭的前一天。 那日,常年镇守边关的父王和二哥忽然归家,当时楚淮序正爬在屋顶上抓一只不知从哪儿跑过来的小野猫。 “父王!二哥!” 骤然见到父兄,他心里很是激动,步子急了些,险些从屋顶上摔下来。 “当心!”楚淮云吓了一跳。 楚淮序自己其实也心有余悸,但一见着哥哥便什么都顾不上,从屋檐上一跃而下,一把抱住了二哥。 本是久别重逢的高兴时刻,端王却沉着一张脸,训斥楚淮序:“像什么话!” 两位兄长在他那么大的年纪早就上了战场建功立业,而他却只会招猫逗狗。 这本是先帝和端王自己宠出来的性子,但那日或许是正好遇上端王心气不顺,见淮序这个样子,就不大好高兴。 楚淮序同他顶了两句嘴,被骂得更狠。 楚淮序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躲进房里直到用晚膳的时候都不肯再出来。 也因此,他错过了最后一次全家人一起用晚膳的机会。 但那时候楚淮序并不知道这一点,他只当那是很寻常的一顿晚饭,错过也便错过了。 反正以后总有机会。 第二天端王入宫,楚淮序在王妃的哄顺下,别别扭扭地将父兄送到门口。 可他心里还有气,仍旧不愿意同父王说话。 他那时真是天真,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端王府会覆灭。 就像那段晚膳一样,他总以为往后的日子还很长,他们之间可以有许多时间去弥补那些遗憾和缺失。 可他完全没想过那一别竟会是天人永隔。 他错过的那顿晚膳,不曾叫出口的那句父王,便成了永远的遗憾,叫他一想起来就悔恨自责。 却再也没有机会弥补。 第39章 巴掌 天气越来越热,楚淮序精神不济,吃不下东西。 早饭只草草喝了两口咸粥,午膳和晚膳也吃得不多,伺候的小厮求了好久才勉强用了几口。 宋听晚上回来时他正在八角亭里纳凉,懒洋洋地眯着眼睛,神态像极了慵懒打盹的猫儿。 宋听怕吵着他,步子放得很轻,但楚淮序还是听见了。 他掀了掀眼皮,循着声音看过来一眼,见是宋听,复又闭上了眼睛。 小安不在,宋听便叫府里原先伺候他的那个小厮跟在淮序身边。 这小孩叫阿宝,远比小安机灵得多,见楚淮序贪凉,便执了蒲扇立在一旁给他扇风。 力道和速度都掌握得刚刚好,风徐徐的,叫人觉得舒服。 楚淮序却犹嫌不够,衣服也不肯好好穿,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 大半个胸膛就在他的动作间露在外面。 宋听看得眼热,又想到这人躺在凉亭里,也不知有多少人见过这个样子,不由地心生恼怒。 “衣服穿好。” 他走过去,将楚淮序的衣服拉高,确保遮得严严实实一点多余的地方都没有露出来,心底的火气才勉强压下去几分。 “我来。”他接了阿宝手里的蒲扇,亲自给楚淮序扇起了风。 后者慢吞吞地睁开眼,视线轻轻在他身上掠了一下,便不再看他。 宋听却捉住他的手,亲昵地在他掌心捏了捏,“管家说你不肯好好吃饭。” 楚淮序笑了笑,将自己的手抽出来,反过来掐住宋听的下巴,将人更近地拉到自己面前。 四目相对时,他冲宋听笑得多情,嘴里吐露的字眼却比毒刺还伤人: “整日看着大人这张脸,奴委实吃不下。” 宋听顺势更凑过去几分,一口亲在他唇角: “我看是府里的几个厨子没本事,既然连顿饭都做不好,那留着也没用。小五。” 神出鬼没的暗卫听令现身:“属下在。” “把那几个厨子拖出去,喂狗。” 宋听的表情很淡,几条人命在他嘴里就跟树下的落叶一般不起眼。 楚淮序眼底的笑意也倏地淡下去,捏着宋听下巴的手指不断收紧,神色间的怨恨丝毫不加掩饰。 如果可以的话,他或许真的想要立刻杀了宋听。 “你是故意的。”他眯了眯眼,语气冰冷。 宋听可以视人命如草芥,可他不能。 宋听放下蒲扇,一只手攀住他的胳膊,另只手按在他后脑。 这个动作直接将两人之间的最后一点距离消弭。他大大方方地承认:“是。” 他说,“从今天开始,如果你一天不肯好好吃饭,我就杀一个厨子。” 从前随便捡回来的一条狗,如今却学会了威胁他,真是好得很呐。 楚淮序脸都气红了,抬手就是一巴掌:“你!” 宋听不躲不避,让这个巴掌打实了,然后捉着他手腕,在楚淮序凸起的腕骨上亲了下。 “消气了吗,如果没有,可以再打另一边。” 楚淮序被气到彻底说不出话,一旁的小五和阿宝同样瞠目结舌。 谁都没有料到自家大人的脸皮竟能厚到这种程度。 ——这还是他们那个杀人不眨眼的大人吗? ——真的没有被南疆的巫师下什么奇怪的降头吗? ——不小心看到这一幕会被大人灭口吗? 而宋听忽地扭头,眸光冰冷:“小五,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 “啊。”小五这才回过神,领命道,“是。” “站住!”却被楚淮序喝住。 小五:“……” 这可是扇他家大人巴掌当家常便饭的主子的祖宗,小五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只得慌慌张张地看向他家大人,试图救助。 而一向英明神武的大人此刻却像是被猪油蒙了心,根本没有注意到他的视线。 那一对眼珠子就跟黏在了身旁那人身上一般。 小五无奈,只好硬着头皮朝楚淮序行了一礼:“不知公子有何吩咐?” 怀月眼眸轻轻一抬,脸上的表情似似喜非喜: “我看你长得挺讨喜的,你家大人把我的仆从丢了,往后你就跟在我身边吧。” “这……” 小五简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刚要开口,就听他家大人说: “如此甚好,小五,你以后就跟着鸣瑜,若是他少了根头发,本座拿你是问。” “…………”小五简直有苦说不出。 “现在高兴了?”而宋听根本不在意属下的死活,哄着人,“我也正饿着,陪我再吃一点?” “哼。”楚淮序偏过脸不看他。 “不是想杀我吗,凭这个样子可杀不了我。” 楚淮序又哼了一声,却是没再反对。 宋听便揽着他的腰,想将人抱起来。 楚淮序不让,轻轻巧巧从他胳膊下逃了去: “奴自己有脚,就不劳大人费心了。” 院子里凉爽,宋听便吩咐人将饭菜布在了院子里的石桌上,和着院子里的好风光,倒是别有一番趣味。 楚淮序捏着勺子,恹恹地喝了两口汤,就不肯再喝了。 宋听给他夹了块排骨:“不合胃口?” “清汤寡水的,嘴里淡出个鸟。” 从前的楚小公子可不会说这样的粗语,宋听觉得可爱,闷声笑了笑。 “那你想吃什么,吩咐厨子做。” “辣子鸡、辣子鱼……”他一口气报出许多个菜名,还跟以前一样,无辣不欢。 宋听当然知道他爱吃这些,之所以没有让厨子做,就是怕对他身体不好。 现在看他那么想吃,自然硬不下心肠: “明日就让他们做,今日先将就着吃点。” 楚淮序这才高兴了些,慢吞吞将碗里的排骨啃了。 宋听早就饿了,见他终于开始吃东西,自己也吃了起来,很快就将大半桌子的菜消灭光了。 楚淮序看他这副狼吞虎咽得样子觉得好笑,讥讽他: “大人莫不是饿死鬼投胎,从未吃过饱饭?” “不是。”宋听说。 “那必定是宫里那两位苛待大人。” “哎,”楚淮序慢悠悠叹了口气,“大人为他们母子俩鞠躬尽瘁,他们却连顿饭都舍不得给大人吃。” 他笑盈盈地抬眸:“大人可真是一腔真心喂了狗啊……” 宋听又说:“不是。” 第40章 你注定下地狱。 楚淮序的本意是讥讽他,见他几次三番否认,心里自然又开始不痛快。 他探过身体,伸出食指勾了勾宋听的下巴,笑道: “也是,我忘了,大人才是狗。” 宋听将他的手指捉在掌心,第三次否认:“不是。” 言罢,他将一枚翠绿色的扳指戴在了楚淮序的手指上。 楚淮序都快被他磨得没脾气了,粗声粗气道: “大人难不成出门被驴踢了脑袋,只会说这两个字?” “不——” 眼见着他又要说那两个字,楚淮序气呼呼地用眼神制止。 宋听当即闭上了嘴巴,片刻后才说:“我的真心都喂给了你。” 楚淮序当时正往嘴里喂米饭,闻言筷子霎时顿在嘴边,脸上竟时出现了几分货真价实的惊讶。 显然是没有料到宋听会这样说。 等反应过来后自然更生气。 他用力拍在石桌上,怒气冲冲地瞪着男人: “那大人必定生来就没有这种东西。” “嗯。”没想到宋听居然很认真地点了点头,“生来的确没有,是因为你才有的。” “……”楚淮序彻底哑声了。 这人总是这样,一惯用最真诚、最正经的表情说这些个甜言蜜语。 就好像他真是真心的,这份心意里没有半分作假。 楚淮序当年就是被他这副假相所欺骗,奉献了一切还不够,连整个端王府都成了这人的踏脚石。 而此时此刻,当所有真相被揭开,这个人看着他的眼神居然没有任何变化,安安静静,干净纯粹,不掺任何杂质。 真是……太厉害的演技。 也难怪他会被骗得团团转。 楚淮序冷笑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枚扳指。 等悸动的心绪终于平静下来,他才抬起手,将扳指示意给宋听: “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这枚扳指之前一直戴在宋听的手上,楚淮序不曾见它离过身。 “见扳指如见我。” “……” 这倒是楚淮序没有想到的,他奇怪地打量着宋听: “大人将这么重要的东西交给我,就不怕被我利用反过来对付你?” 宋听摇摇头:“不怕。” 楚淮序朗声笑了笑,将扳指戴了回去。 他手生的好看,又白,被碧绿的翡翠一衬,更是叫人挪不开眼。 宋听的脑海里不合时宜地想起这双手从前是如何在他身上流连反复,诱得他欲生欲死。 心跳顷刻间乱做一团,有什么东西在沸腾的血液里蔓延,然后一点点汇聚到心尖上。 以至于心口像被烧灼着,烫得他几乎无法呼吸,只能无措又徒劳地拼命遏制着这股冲动。 他不敢再想下去,拿起手边的茶碗,灌了一肚子凉水,又因为喝得急,呛咳起来。 这副狼狈的样子落在楚淮序眼里,又引得他发笑。 “看来咱们那位太后娘娘,不仅不给大人饭吃,连水都不让喝。” “大人这几日,当真是辛苦啊……” 他故意靠过去,手掌撑在宋听大腿上,另只手贴在他心口。 掌心下的心脏因为他这个动作跳得更快、更重。 杀人如麻的刽子手,眼底少见的流露出几分慌张和忐忑。 楚淮序觉得好笑,松开手,旋身坐了回去。 宋听下意识跟上前来,却被他一根手指抵在心口,逼了回去。 “大人这几日伺候太后娘娘辛苦,多吃点。” 他像个温柔体恤的良人,挑了一筷子鱼肉喂到宋听嘴边,却被后者轻轻避开。 楚淮序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怎么,大人这是不给我面子?” “不是。” “那就是嫌奴脏?” 宋听看着有些不高兴:“不许你这样说自己。” 楚淮序冷笑着,将筷子一撂:“那大人自己吃吧,奴就不作陪了。” 他这个样子,简直就像是自己才是这个家的主人,而宋听是需要仰仗他活下去的奴才。 后者却全然不见怒,只是深锁着眉头想拉住恼怒的人,又不知因为什么顿住了动作。 “我只是……多年不食荤腥。”宋听解释道。 “什么?”楚淮序似是听见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忽地笑起来,“大人这是拿奴在说笑?” “我没有。”宋听低声否认。 楚淮序逼近他:“那你觉得我会信?当年是谁为了一个肉包子,差点跟别的乞丐打得头破血流?” 他一寸不让地盯着宋听的眼睛,试图从中窥探出几分真心或者假意: “难道连这个也是骗我的?” 宋听表情微动,隐忍道:“是我。” 两人的初遇就是在朱雀街上,不食烟火的小贵人骑着骏马从宋听身旁经过,看见了这个跟别的乞丐抢食的小孩。 旁边的草席里还裹着一具快要腐烂的尸体。 小贵人动了恻隐之心,才将人带回了府里。 死去的亲人是假的,小乞丐的身份是假的,如果连爱吃肉都是假的…… 那这个人在他面前呈现的一切,到底还有什么是真的? 楚淮序不知多少次觉得自己可笑。 也不知道多少次后悔,那天他为什么非要出门、怎么就将那个脏兮兮的小乞丐捡回了家。 “没有骗你。” “大人承认就好。”楚淮序闭了闭眼,微不可察地呼出一口气,“既然如此,大人还要骗我不食荤腥?” 宋听在他的逼视下抬起头来,很认真地凝视着他的眼睛: “从前是吃的,后来不吃了。” 楚淮序冷笑道:“难不成是大人杀多了人,想要为自己积点德?” 宋听习惯性蹙了蹙眉,却没有否认楚淮序这个猜测。 “哈哈哈哈哈……”楚淮序忽然大笑起来,笑得停都停不下来。 “都说夜路走多了怕鬼,没想到似指挥使大人这般人物,也会恐惧这些。” “……”宋听沉默不语。 楚淮序的神色更冷:“可是有什么用呢宋听,你注定是要下地狱的。” “端王府六十五口人,还有那些枉死在你手里的人,他们早晚会拖你下地狱。” “宋听,你犯下的罪孽罄竹难书,你逃不掉的……” 第41章 肉包 楚淮序住的沉香榭在东边,和下人住的西厢房正好是两个方向,是整个府邸中最好的位置。 夜里宋听亲自伺候着他泡了脚,楚淮序觉得有些累,早早将人赶出去,灭了烛火睡下了。 却怎么都睡不着,一闭上眼睛脑海里就都是数年前朱雀街头那个小乞丐的模样,眼神倔强而又掺杂着点可怜。 那么轻易就叫楚淮序为之心软。 那个时候距离他离宫才过去没有多久,先帝习惯了有他在身边跟着,一时不适应,时常将他召进宫里。 那天他原本是要在宫里住下的,但因为新得了一匹宝马,便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去同两位兄长炫耀。 端王府就在朱雀街的最东端,因为频繁地回去宫中,楚淮序已经在这条街上来往过数次,对两旁的店铺很熟悉。 东边街口的烧饼铺子,朱红门面的胭脂铺,挨在一起的包子铺和馄饨摊…… 楚淮序在两个铺子吃过一回,一碗加了红油的馄饨,就着隔壁包子铺买来的两个大肉包,一口馄饨依旧包子。 民间的食物自然比不上宫里御厨做出来的那般精致,口感也远没有那么细腻,但吃在嘴里却也别有一番滋味。 这天路过包子铺的时候,他又下马买了一屉小笼包,预备带回家去和兄长他们一道吃。 两位兄长不常在家,楚淮序一年都见不了两人几次,兄弟间的感情却极好。 包子有点多,将油纸撑得鼓鼓囊囊的,香味大老远就飘出去,楚淮序早就馋了。 一转身,眼前忽然闪过一个人影,欻地一下跑了过去。 等楚淮序反应过来的时候,手里的包子已经被人抢了去。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 端王府家的小公子,被当众抢了包子。 这事说出去,他简直丢不起祖宗的脸。 楚淮序盯着空空的双手,怒了,当即就朝着那人逃跑的方向追了过去。 很快,他发现了那人的踪迹。 那是个瘦弱不堪的小乞丐,此刻正被其他乞丐围着,反过来要抢他抢过来的包子。 但那小乞丐不愿意撒手,哪怕被人拳打脚踢,还是狼吞虎咽地将包子往自己嘴巴里塞。 那群人打人太狠了,小乞丐受不住,边吃边吐,却依旧不肯松手。 他把那几个包子牢牢地护在身下。 楚淮序不知不觉停下脚步,那小乞丐的眼神让他想起大漠中夺食的孤狼,倔强又凶狠。 皇爷爷曾射死过一头那样的狼崽子,那时候楚淮序还小,却始终记得那只幼兽临死前的那个眼神。 每每想起都觉得于心不忍。很后悔当时没有阻止皇爷爷。 “把吃的交出来!否则打死你!” “交出来!”“交出来!” “打死他!”“快打他!” 小乞丐脾气倔得很,根本不惧怕周围的这些拳脚。 看准时机,他一口咬住踹自己的一个乞丐,趁着对方抱着脚嗷嗷叫的时候,趁机从那个包围圈里爬了出去。 楚淮序的目光跟着他,看见小乞丐爬到了不远处那间药堂的门口。 那里有一张裹起来的破烂草席,一条胳膊从里面露出来,皮肤已经发白腐烂了,散发出阵阵恶臭。 蚊虫绕着那破草席飞舞,不住地叮咬那条胳膊。 楚淮序不曾见过这样的场景,脸色发白,心里泛起恶心。 “去去去!上别家去!真是晦气!”药堂的伙计往小乞丐后心踹了一脚,“滚远点!” 楚淮序生来没吃过任何苦,也未曾见过似这样艰难求生的小乞丐。 他生了恻隐之心,不顾尸体的恶臭,他疾步跑过去,在那个伙计踹下第二脚之前,阻止了对方: “住手!” 他这样的人,一眼便能叫人辨清是个贵人。 那伙计见状,忙不迭地告罪,被楚淮序随手打发了去。 他蹲下来,低声问那小乞丐:“你没事吧?” 小乞丐之前一动不动,只紧紧抱着那张草席和席子里的人,这时才抬起头,茫然地看向楚淮序。 眼神有些畏人,又掩饰不住地流露出狠绝和警惕。 楚淮序自己不比对方大几岁,却老气横秋地摸摸小乞丐的脑袋,放低了声音哄人: “我叫楚淮序,是端王楚明耀的小儿子,你听说过端王的名讳吗?” 小乞丐抿了抿唇,目光投向更远的地方,端王府就在这个方向。 这应该就是知道的意思。 “你刚刚抢的包子是我的,你能认出来吧?” 因为这句话,小乞丐眼底的警惕意味更明显,像是随时准备也咬楚淮序一口。 不过这也在情理之中,比起那几个小乞丐,他这个真正的债主自然更需要警惕。 思及此,楚淮序无奈地笑笑,说:“我不是要跟你讨包子的账,你别紧张。” 小乞丐不听他的,坐起来就想跑,却被楚淮序捏住后脖颈: “别跑啊你,我又不打你,就是想问问你,愿不愿意跟我回家。” “我家里不仅有肉包子吃,还有别的好吃的,你想吃什么都有。” 小乞丐根本不相信他,挣扎得更厉害,还张开了嘴巴真的要咬人。 楚淮序又好气又好笑,伸手捏住他两瓣嘴唇,说: “算了,左右你也不信,我带你亲自看看就知道了。” 说着也不管小乞丐同不同意,点了对方的穴,将人扛在肩上一路走回到包子铺。 他的马就停在那,把人丢到马背上,之后,他自己也利落地翻身上。 一低头,脏兮兮的小乞丐瞪着圆鼓鼓的眼睛,发狠地望着他。 但若是仔细看的话,就会发现在那凶狠的表情之下,是更深的不安。 小乞丐分明是虚张声势。 楚淮序笑了笑,朝人解释道:“别担心,我真的不会害你,还有你的那位朋友,我会安排人下葬,别担心。” 小乞丐被迫趴在马背上,动不了、也说不了话,仍旧只有两个眼珠子转来转去。 瞪着楚淮序时,那眼神中的愤怒更加明显。真是既可怜又好笑。 后者当即大笑起来,脚尖踢了踢马肚子,马蹄声中,少年朗声道: “走吧,跟我回家!” 第42章 恶鬼 油光发亮的西域骏马在朱雀街上疾驰,猎猎风声刮在小乞丐耳边,身后是意气风发的王府小公子。 鲜衣怒马,恣意张扬。 是他们的初见。 算不上多美好,却也不见得多糟糕,相反,在相熟甚至是交心之后,楚淮序曾很多次以此来拿宋听取笑。 每每那时,宋听都会面红耳赤,低着脑袋不肯看他。 这些回忆是好的。但楚淮序此刻只觉得后悔,他当年捡回王府的哪是什么可怜兮兮的小乞丐,分明是一条冷血的毒蛇。 阖府六十五口人的血,都浇不热那颗冰冷的心。 …… 这段时日频频想起往事,楚淮序心烦意乱,躺在床上怎么都睡不着。 不知过了多久,窗边又响起熟悉的动静。 不多时,窗户被轻轻推开,一道黑影紧跟着翻了进来。 那人一如既往地轻轻走到他床边,坐下来,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他。 楚淮序便同样一动不动地仰面躺着。 但这种感觉实在是不好受,对方目光里流露出来的情绪实在太浓烈了,就像是恨不得要将他吃了。 又过了一会儿,楚淮序模糊地感觉那黑影忽然罩了下来。 他莫名地紧张起来,被褥之下的拳头用力握紧。 但那道人影在离他很近的地方堪堪停住,呼吸声重得叫人一听就能猜到这人有多紧张。 仿佛是在竭力隐忍着什么。 恍惚间,甚至分不清究竟谁更紧张。 若有似无的触碰落下来,擦着楚淮序的眉眼,又掠过他的鼻子,最后停在他的唇边。 这一下反而一丝呼吸声都听不到,就好像呼吸停滞了。 楚淮序心里觉得可笑,忽地,他伸出手环住男人的脖子,在对方错愕的目光中将人带向自己。 呼吸声再一次急促起来,甚至比之前更重。 属于另一个人的心跳砸在楚淮序的心口,诱得他自己的心脏也剧烈地跳动起来。 “自从奴住进大人这府邸,就觉得鬼气森森,幽静可怖。” “夜里还每天有小鬼坐在奴床边,盯得奴头皮发麻。” “奴只当是这地方死过人不吉利,被鬼压床了,哪知道竟是大人这只恶鬼。” 他慢吞吞地抬起眼眸,对上宋听略显慌乱的视线,语气里满含讥诮: “大人大半夜摸进奴房间,是想要做什么?” 说着,他靠近几分,挨在男人耳边,肆意地笑着,“大人是想……要我吗?” 他故意将那个字咬得很重,腔调轻蔑又散漫。 那样一句话被他用这种方式轻轻巧巧地从唇间漫出,就带上了说不出的暧.眛。 被勾住的人乱了心跳,而他自己却退开去,好整以暇地盯着对方,只等着猎物乖乖落网。 宋听哪里不知道这人是故意的,但即便再清楚,也抵抗不住这个人。 笑里刀,绵里针,作为致命,他却甘之如饴。 “要。”他再也抑制不住地捧住楚淮序的脸,眼神如狼似虎,“我要……” 楚淮序轻笑起来,掌心抵在宋听的心口,动作随意地将人往后一推: “可惜奴累了,恐怕满足不了大人,大人若实在耐不住,自可以去找别人……” 这话只差没指着宋听的鼻子骂他,后者脸色果然也并不好看。 但很快他就紧盯着楚淮序的眼睛,俯身吻在他心口。 那只是很轻、很迅速的一记触碰,却让楚淮序有一瞬间的哑然。 他紧了紧拳头,眼皮一掀,要笑不笑地望着宋听。 黑暗也挡不住从这双眼睛里迸出来的光,比最亮的夜明珠还要璀璨。 被这双眼睛深情地盯着,便是连命都甘心奉上。 宋听闭了闭眼,翻身下了床。 楚淮序捏了下拳头,歪头对着他的侧影:“大人这是生气了?还是说——”他半眯起眼睛,“大人真要去找人?” “我永远不会生你的气。” 宋听转过身,在他床边跪下来,在楚淮序略觉奇怪的目光下,俯身撩开他的衣服—— “……”猝不及防的举动让楚淮序整个怔住,好半天才想起言语,“你!” “主子,这个时候请安静一些……” 楚淮序双目圆睁,脸上红得快滴血。却是半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半炷香之后,宋听停了下来,精亮的目光紧紧黏在楚淮序脸上,意有所指道: “公子许久不曾有过人了吧。” 楚淮序这时候正半靠在床头,发丝凌乱、眼尾飞.红。 总是故意气人的那张嘴一张一合,呼吸很急。 他睁着盈盈的水眸,目光朝宋听刺去。 明明是很凶的一个眼神,却因为眼尾的虹.无端端软了下来。 似宋听常年别在腰间的那把软剑,足以要了人的命。 “是啊,大人将奴从醉春楼劫出来却又不要奴伺候。” “奴这几日可当真是寂.莫.难捱,念极了从前醉春楼的那些蒽.客。” 宋听站起身,长时间的跪姿让他双腿有些僵麻。 起身的一瞬甚至差点重新跪下去,但他却强撑着,连面色都没有变一下。 “那些人真的都碰过.祢吗?” 他俯身过去,握过楚淮序的那只手此刻捏住了他下巴。 脸上头一次对眼前的这个男人露出恶劣的表情: “可我怎么听公子身边那个小鬼头说,公子只卖艺不卖……” 他是真的被气恼了才口不择言地也想气一气楚淮序,但最后两个字到底舍不得说出口。 那是楚淮序的痛,也是他的痛,他要多混账才会用那样的事来气对方。 宋听喉结滚了滚,此刻只恨不得将自己的舌尖咬断。 他甚至不敢去看楚淮序的眼睛,害怕从那双勾魂的眼里看到半点哀痛。 是他亲手将这个人变成这样,他怎么能、怎么敢再说那样的话。 “我……”他眼眸闪烁,重新跪在楚淮序脚边。 楚淮序凤眸一转,讥讽道:“大人这是做什么?” 宋听将怀里那柄不久前才捅过自己心口的云纹匕首取了出来,双手递了过去: “你捅我吧,随便捅,只要能叫你出气。” 这个道歉的方式真是简单直接,楚淮序都快气笑了。 第43章 小孩 他伸手将那柄匕首接过来,森寒的刀刃贴着宋听的脸擦过: “大人是真觉得我杀不了你?” “不是。”宋听垂着眸,态度诚恳 “我只是……怕你生气。” 明明是条恶犬,却偏要装作温驯的模样,真叫人恶心。 楚淮序将那柄削铁如泥的匕首架在男人咽喉上,刀尖轻轻一擦,立时破开一条细细的血痕。 但因为刀刃太锋利了,因此片刻后才有血珠从伤口溢出来。 “大人不是不想死、不能死吗,怎么如今就认命了?” 黑暗中,楚淮序的声音低得有些不真实。 “前后矛盾,撒谎也撒不明白,大人这些年养尊处优,说谎话的功力都远不如从前了。” 宋听只是闭着眼睛不吭声,好像此时此刻无论楚淮序想对他做什么,他都绝不反抗,也没有任何怨言。 这让楚淮序觉得无趣,他冷笑着:“不过在大人临死前,有些话我还是得告诉大人。” 说到这里,他故意顿了顿,宋听果然睁开了眼睛。 那把匕首还架在宋听脖子上,楚淮序抬起另一只手覆在男人的脸上,状似温柔地摩挲着: “虽说奴是个清倌,但男人嘛,总会有那些时候,奴在醉春楼那么些年,每日迎来送往那么多男人。” “他们中有些跟大人您一样、连畜生都不如,但有的还是很乖很听话的。” “那样的人,要是碰上奴想要了,你情我愿,也不是不可以。” “这些事花妈妈不知道,小安也不知道,但如果大人感兴趣,奴倒是可以跟大人说一说,好叫大人做个明白鬼。” 他每说一个字,宋听的脸色就难看一分,到后面已经沉得比笼罩在周围的夜色还要黑。 楚淮序却仿佛没有觉察到一般,继续说着。 “就在大人下江南的前几日吧,奴的房里就来过一个很乖的小孩。” “说起来那小孩还是我在路边捡到的,大热天的,傻乎乎地蹲着,差点热晕过去。” “我好心买了碗水给他喝,他就记上我了。看他灰头土脸,原以为是个小乞丐,哪知道竟是某个富商的小儿子。” “小少爷跟家里赌气,偷跑了出来,之后就把奴那里当成了自己家,恨不得日日往奴跟前跑。” “奴见他长得乖巧可人,就留下过几晚。若不是大人这个不速之客,奴可能——” “别说了。”宋听闭了闭眼,近乎咬牙切齿道,“别说了……” 楚淮序却好似听不见,自顾自地往下说: “还要再留他几次。他啊,平时看着呆呆傻傻的,在那些事上却很厉害。” “比起大人那木头样,他可称得上会伺候人,奴很喜欢。” “我让你别说了!”宋听双目红得可怕,忽地朝楚淮序逼过来。 而那把匕首还架在他脖子上,他这一动,匕首便毫不费力地割进血肉里,血瞬间染红整个刀刃。 楚淮序下意识抿住唇,胳膊隐隐在发抖。宋听却还在继续朝他逼近: “求你别再说了……” 只要再用几分力,就能将这个人的咽喉割断,当年的仇就算是报了一半了。 楚淮序咬着牙,目光紧盯着那血流不止的脖颈,手抖得越来越厉害,以至于差点握不住。 而宋听就在这时候握住他的手,将匕首夺了过去。 楚淮序来不及反应,便被他一下压回了床上。 男人仿佛一头受了刺激的猛兽,抑制不住自己的本能,凶狠地叼住楚淮序的候.笼,像标记所有物一样用力咬了下去。 “你是我的……只能是我的,谁都不能碰你……” 他四肢百骸无一不冷,心底想要施虐的心比任何时候都要重。 甚至想用琐.链将这个人.索.起来,就.索.在这个房间、这张床上。 每日只能看着自己一个人。 只能属于他。 但宋听舍不得,他连强迫这个人都舍不得。 牙齿缓慢松开,宋听将脸埋在男人颈侧,声音带着极明显的隐忍: “你是因为想起我,才将那个人带回去的吗?” 这句话让怀里的人猛然一僵,下一瞬,他听见男人冷哼一声。 纤长漂亮的手指紧紧贴着他下颚的骨骼,像寒冬屋檐下冻起来的冰刺,透着寒意。 激得宋听本能地想躲。 那手指却忽地用力,捏住他的下颚,用缓慢的语调一字一句道: “大人未免太看得起自己,凭你也配?” 宋听却认定了这点,他倾身过去,额头轻轻抵住楚淮序的。 两人的呼吸夹杂在一起,他极认真地凝视着眼前人的双眸,沉声说: “你就是因为我……” “哼。” 这话换来重重的一个巴掌,楚淮序将他从自己身上踢开,目光揉杂着恨和不屑: “你就是条狗!” · “宋爱卿,这几日参你的折子都快堆成山了,你要不要看一看。” 五年过去,当年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小皇帝已经长大了,板着脸端坐在宋听面前的时候,颇具帝王威严。 “不看也罢,左右还是那些话。”宋听说。 小皇帝点点头,没勉强他,只说:“但是宋卿,你这回做事的确冲动了些。” “那张律好歹是朝廷命官不管他犯了什么罪,终究还是应该交给大理寺先审问一番,怎么能说杀就杀。” “再者说,杀了也就杀了,何苦连儿子一道杀了。” “朕这几日为了你的事,快被那些个大臣给烦死了。” 这个宋听也清楚。小皇帝面前的这堆奏折只是很小的一部分。 那些个大臣抓着张律的事,每日上朝都要阴阳怪气一番。 甚至有人要撞柱子死谏。后来被宋听一掌劈晕抬了出去。 他这几年在长安只手遮天,人人恨不得除他而后快。 谁若是能将他拉下去,估计都能在史书上记上一笔,从而流芳百世,人人为其歌功颂德。 “陛下,臣原本想要的就是他儿子的命,奈何他自己要撞上来,犯了臣的忌讳。” “既然他这样想死,臣也不好不遂他的意。这样也好,父子俩一道下去,也好有个伴。” 小皇帝:“……” 第44章 皇帝 小皇帝幼时日子过得并不好,太后娘娘从前只是个宫女,身份低贱。 一朝承了先帝的雨露怀了龙嗣,才被封了个贵人,却并不受宠。 连带着楚明焕在宫里的地位也跟着很尴尬。 那些个皇子公主都有意无意地排挤他,连宫女太监都不将他们看在眼里,肆意的欺负。 楚明焕一度以为自己活不到长大。 但是后来谁都想不到是他这个不得宠的皇子坐上了这个人人争抢的位置。 扶他上位的就是章炳之和宋听,楚明焕清楚两人有怎样的私心,却还是很信赖宋听这位锦衣卫指挥使。 他几乎是在宋听眼皮子底下长大的,很多事情也都是宋听手把手教的。 故而自然也清楚男人的脾气,很是拿这位爱卿没有办法。 “张律身为应天知府,却中饱私囊,鱼肉百姓,实在罪无可赦。” “爱卿杀他不过分,但朕还是得治你一个先斩后奏之罪。”楚明焕轻拿轻放。 宋听徐徐道:“臣知罪。” “爱卿起身吧。”皇帝亲自将他扶起来。“再有两月就到八月初八,太后预备去白马寺祈福。” “这是大事,交给其他人朕不放心,仍要辛苦爱卿操持。” 每年八月初八,赴白马寺祈福是大衍朝的传统,小皇帝登基后这事一直是宋听在办。 宋听从善如流道:“臣领旨。” “还有一事,董茂林今日递了道折子,说自己年老多病,想辞官告老,不知爱卿怎么看?” 董茂林是翰林院事,年初时女儿刚参选秀女入了小皇帝的后宫。 小姑娘人生的漂亮,嘴也甜,哄得太后欢喜,已经在小皇帝跟前提过很多次。 “董大人近来身子似乎的确不大好,不过他既有意让爱女参选秀女,必然还是不甘心隐退的。” “臣觉得他不过就是做做样子给外人看的,借此向陛下表个态,让所有人都晓得,他董茂林并不贪恋权势。” 楚明焕对后宫之事不甚在意,拖到今年才勉强点头挑选秀女。 但选是选了,临幸的次数却少之又少。 相比起其他嫔妃而言,董茂林的女儿显然在所有人当中更具优势。 他日若是怀上龙嗣,董茂林就是板上钉钉的国丈。 “爱卿所言有理,朕也是这样想的。”皇帝点头道。“那爱卿以为如何?” “依臣看,他既然要辞官,不如就称了他的意吧。” 四目相对间,楚明焕已经明白了宋听的意思:“那便如此吧。” 董茂林如今的位置,再加之女儿的身份,日后很难说不会权柄过大,从而威胁到楚家的天下。 前朝类似的事并不少见。既然如今董茂林自己提出来,那就再好不过。 “公事说完了,但朕还想同爱卿说点私事,爱卿可愿意听?” “陛下请说。” 御书房里有很大的一张棋盘,就在靠近窗户的位置,小皇帝携着宋听的手过去,与人面对面坐下。 “许久没有同爱卿下棋,不如我们今日便手谈几句,边下边聊。” 宋听一身玄色蟒服,气势逼人:“也好。” 下棋是皇帝提议的,先耍赖的却也是他,一炷香之后,金口玉言的天子挥着胳膊将棋盘打乱: “不下了不下了,朕又输了。” 宋听:“皇上,下棋切忌心浮气躁,刚才那一局,您如果能坚持下去,未必会输。” “你就不用安慰朕了,朕跟你下了那么多年棋,总共才赢过几次,朕一个手指头都能数得清。” “宋爱卿,”皇帝苦恼道,“你就不能让让朕吗?” 抛开家国大事,小皇帝同宋听亦师亦友、如兄如父,关系匪浅。 私下里便时常似这样同宋听撒娇。后者却总是很古板地同他讲道理: “教臣下棋的那个人曾说过,下棋如做人,陛下乃万民表率,怎能让臣让您——” “行了行了,朕知道了,不让就行了。” 小皇帝捂住耳朵,“真该叫那帮老头过来听听,或许他们就不会觉得你觊觎朕的皇位了。” 宋听垂眸:“陛下慎言。” 萧明焕脑袋都快听痛了,赶紧岔开话题: “爱卿,朕早就想问了,你这脖子是怎么回事,谁伤的你?” 早朝时宋听就顶着这样一截脖子出现在百官面前,将一众朝臣给骇住了。 下朝后不少人都在偷偷议论这件事,连楚明焕都没忍住多看了几眼。 宋听俨然在那样的高位,想要将他伤成这样,无疑是很难的事,恐怕无法做到悄无声息。 但是很显然,所有人都没有得到宋指挥使遇刺的消息。这便引得众人更好奇。 宋听下意识往自己脖子上摸了一下,昨夜被淮序割伤了咽喉,只能将喉咙整个裹住,看着确实有些骇人。 “无碍,同手下切磋时不小心弄伤了。” “噢?”楚明焕对此很感兴趣,“爱卿武功天下无双,什么人竟能叫你吃亏?” 宋听无甚在意地笑笑:“是臣手下那个叫小五的。” 楚明焕清楚两人的来历,若是宋小五所为,倒是很合理。 “下次还是得当心些,刀剑无眼,莫要真的伤到自己。” 宋听点点头:“多谢陛下关心,臣心里有数。” 君臣俩又随意聊了几句,小皇帝终于切入正题: “爱卿,朕之所以叫你留下来,是想替长公主问一句,现下可有婚配的打算了?” 长公主楚明姝是先帝第三个孩子,是先惠妃所生。 其与萧明焕相差七岁,却至今没有婚配。 只因她属意的人是当朝锦衣卫指挥使宋听,然而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自从那年春日宴上见了爱卿,长公主便对爱卿情根深种。” “这些年不知明里暗里向朕打听过多少次,前几日又差人来问了。” “皇姐今年已经二十有三,再拖下去总归不成样子,不知爱卿是何想法?” 皇帝今年不过十六,却被迫当起了月老,这场面着实有些好笑。 宋听却还是那句话:“臣志不在此。” “什么叫志不在此,宋爱卿,你也老大不小了,总不能一辈子不娶妻、不生子吧?” “长公主温柔贤淑,你到底不喜欢她哪里?”楚明焕很是头疼。 第45章 鸡汤 “臣不敢。”宋听缓缓跪下来,“只是臣绝非长公主的良配。” 小皇帝自己也不想当这个月老,但架不住皇姐央求,只能又说: “今日你就给朕一个准话,宋爱卿,你到底是志不在此,还是单纯不喜欢女子?” 皇帝年纪小,有些话不好意思说出口,却又不得不说。 斟酌再三后,他试探着问宋听:“朕听闻你此次下江南,还带了个绝色美人回来?” 宋听:“……” 长公主找小皇帝当说客,想必也是听说了这件事。 “臣惶恐,但臣确实只能辜负长公主的厚爱,请陛下和长公主恕罪。” 话说到这份上,宋听虽然没有直接承认自己喜欢男人,但意思就是这么个意思了。 小皇帝当即长叹了口气:“爱卿可真是会给朕出难题,这下朕都不知道该如何告知长公主这个消息。” 宋听将头埋得更低。 “起来吧,都说了是私事,没必要因为这个跪朕,朕难不成还能因为这个砍你的头?” “不过——”楚明焕话锋一转,“朕听说你府里那位美人,肖似端王三公子楚淮序?” “陛下,楚明耀伏诛,如今已经没有什么端王了,自然也没有什么三公子。” 皇帝皱了皱眉,苦着脸:“是朕失言,但朕当真是很好奇怎么样的美人才能惹宋卿这样的人动凡心,有机会带他来见见朕。” 宋卿道:“是。” 小皇帝:“先去吧。” 宋听:“臣告退。” 离了皇帝,宋听又去兴庆宫见了太后。 祈福大典在即,他们这位娘娘心里忧切,自打宋听从江南回来,便时常将他喊进宫里商量。 “宋爱卿啊,哀家和焕儿,我们母子俩能安安稳稳地在这宫里,可多亏了爱卿。” “哀家实在想象不出,若是离了你,哀家和焕儿可怎么办。” 太后今年也不过三十余岁,又因为保养得当,脸上很难看出岁月的痕迹。 “娘娘不必忧心,陛下英明果决,纵使没有臣,也能将一切打理得很好。” “这不一样的。”太后握着宋听的手,朝他怀里靠过来,“哀家和焕儿仰仗大人多年,大人早已是我们母子俩的主心骨。” “娘娘。”宋听不着痕迹地避开,,“娘娘这是在折煞臣。” “臣作为大衍的臣子,为陛下和娘娘分忧是臣的本分。臣还有要事在身,就先告退了。” 太后微变,尴尬地扶了扶头上的珠钗:“那你便去吧。” 出宫已快申时,宋听心里记挂着楚淮序,马儿都比平日走得急。 “糖人——糖人——又酸又甜的糖人——” 临近府邸时,听见沿街小贩的叫卖声,宋听不自觉勒紧缰绳,停在卖糖人的小贩面前。 那小贩被吓了一跳,脸都白了:“大、大人。” 宋听从怀里取出一个元宝:“我都要了。” 小贩卖了一辈子的糖人,根本没见过那么多的钱,吓坏了:“大人,用不了那么多钱。” “嗯。”宋听却只点点头,将那个元宝丢进了小贩怀里。 没等小贩反应,他自己已将糖人扛在马背上,一扬马鞭,走了。 “大人回来啦。” “嗯。”宋听下意识找了一圈,管家看得分明,赶忙道,“公子午睡还未醒来。” 宋听皱了皱眉:“何时歇下的。” “一个时辰前。”管家事无巨细地交代,“今日熬了鸡汤,用的是府里养了三年的老母鸡。” “公子喜欢,夸了句鲜美,难得多喝了一些,喝完又吃了些冰,这才歇下的。” “冰吃了多少?” “大人放心,只一小碗,大人吩咐过,奴才不敢忘。” 宋听点了点头,又问起鸡汤的事情。 他为了能让楚淮序多吃几口菜,可谓是用尽了办法,连宫里的御厨都带回来了。 楚淮序却半分面子都不给,食量仍跟猫似的。没想到却喜欢这鸡汤。 “大人要不要也喝一碗?” “嗯。”宋听心里有些高兴,“今日当值的是哪个厨子,赏。” “老奴替王二谢大人赏。” “以后怀月的吃食便交与他来负责。” “是。”管家将视线落在他手里的糖人上。“大人,这些……” “给怀月的,我自己处理,你去忙吧。” 管家又应了声“是”,便躬身告退了。 鸡汤里加了红枣枸杞之类的,还添了几片生姜,汤头浓郁,味道鲜美。 宋听喝了一碗,也觉得不错。放下碗时祁舟正好进屋。 祁舟之前被宋听派出去找鬼面神医,没想到这么快就回来了。 宋听抬了下眸,看着风尘仆仆的人:“人呢?” 祁舟跪下复命:“那鬼面神医现下就在老君山上,属下同他交了手。” “那人武功平平但轻功了得且十分擅长用毒,属下无能,没能将人带回来,请大人责罚。” 他嘴唇发紫,面色虚浮,一看就是中了毒。 宋听皱了皱眉:“可有解药?” 祁舟:“那鬼面神医说此毒无需解药,只要疼上七七四十九日毒素便可自行消解。” 这也是为什么人就在老君山上,祁舟却花了好几日才回来,实在是前两日太疼了,连起身都无法做到。 “那人还让属下给大人带一句话。” “嗯?” “他说许久未见故人,盼与故人相逢。” 宋听:“……” “属下斗胆,大人是否和鬼面神医相识?” “本座从不认识什么鬼面神医。”宋听说。 他下意识摩挲拇指上的扳指,却摸了个空,这才想起来自己那枚扳指已经戴在了楚淮序手上。 想到这里,他心不自觉软下来。 “不过既然他要见本座,那本座就去会会他。” 正巧之后太后要去白马寺祈福,他倒要看看那鬼面神医究竟是哪个鬼。 “老管家。” 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楚淮序人还未现身,声音便先传了过来。 宋听扫了祁舟一眼,“先下去歇着吧。” “是。” 几乎是同时,楚淮序从里间走了出来。 在看见宋听时他步子顿了顿,懒洋洋地不说话了。 今日穿的还是一身红,松松垮垮挂在身上,锁骨上的那颗痣红得惊心。 第46章 奴嫌脏。 宋听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将楚淮序的衣襟拉高: “怎么又不好好穿衣服。” “热。”他脸上的确浮着薄薄的汗,脸也比平日红一些,像用胭脂上了色。 大概是因为刚睡醒的缘故,神色间流露出几分倦懒。 “热就让人多取些冰块来,衣服还是要好好穿。” 楚淮序要笑不笑地睨着宋听,宋听被他看得喉咙发紧,转而问: “找管家做什么?” “今日的冰镇酸梅味道不错。” “中午已经吃过了,不能再吃。” “行吧,大人说什么便是什么。” 楚淮序也不同他争,朝阿宝招了招手,叫人靠近自己一些,方便扇风。 “你总离我这么远做什么,我又不是那吃人的恶鬼。”他调笑着望向阿宝。 后者一脸苦相,下意识看向宋听。 “也不用看你家大人,只是叫你扇风而已,又不是要你同我做什么,你家大人没那么小气。” 楚淮序从前也贪凉,却没有夸张到这种程度,想来还是同经脉受损有关。 想到那日太医所说的话,宋听心脏紧了紧,捏住他的手: “八月初八太后要前往白马寺祈福,我会随行伴驾,到时你同我一道去。” 楚淮序立马变了脸:“我不去,这么热的天行那么远的路,怕是还没走到开封,我就先热死了。” 若是平时,宋听当然舍不得叫这人受苦。 但太后的车驾从长安到开封一来一回少说也要大半个月,宋听才把人捂怀里,当然不放心将人独自留在长安。 他树敌太多,难免有差池,非得时时刻刻放在眼皮子底下才放心。 再者他也有非带上淮序的理由。 “我不会让你死的。” “是么。”可惜指挥使大人的承诺对楚淮序而言连屁都不是。 他视线随意地暼了暼,目光忽而落在宋听胸口处,继而笑出声来: “昨个夜里奴没让大人满意?” 面对任何大风大浪都不见多少畏惧的人因为这句话陡然红了耳朵根。 他一下没反应过来楚淮序的话题为何跳脱得那样快,顺着对方的视线一垂眸,才发现玄衣上那一抹红。 很明显看出是一道唇印。 楚淮序修长的手指抵在上面,声音带着不加掩饰的嘲讽: “还是女人的口脂,大人这是刚从太后娘娘宫里回来?” 宋听:“……” 每个字似乎都是楚淮序说的那样,宋听竟不知如何反驳。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 “嘘……”淮序将食指抵在他唇上,言笑晏晏。“这是大人的私事,无需同奴解释。” “只是大人近日最好不要再半夜翻窗进来做那偷香窃玉的事,奴嫌脏。” 带着笑的言语比楚淮序那把云纹匕首还要锋利,轻易捅进了宋听的心口,将他的心脏绞成了烂泥。 楚淮序却半点没有察觉到他的痛苦,视线已经从那道可疑的唇印移到了桌旁的糖人上。 “这是给我的?” 宋听闭了闭眼,沉着声音“嗯”了一声。 “我记得你从前爱吃这个。” 楚淮序没应声。从前是从前,他如今最不爱忆起的就是从前。 倾身过去摘了一只下来,拣最上面那颗咬了一口,脸紧跟着皱了起来。 “齁得牙疼。” 捂住半边脸,勉强把嘴里那半颗咽下去,剩下的则往宋听怀里一塞: “大人记错了,我从来不爱吃这个。” 宋听瞳孔颤了颤,声音微哑:“不可能,我不会记错的,你分明说过。” 那是宋听来端王府之后的第二个月,也是这样的夏日,天气热得很。 四喜班流转到了长安,要在清风居唱上五天的大戏。 楚淮序在府里待不住,便带着宋听去听戏。 夏夜凉爽,街头巷尾比白日热闹许多。 楚淮序久居宫中,一朝得了自由,哪怕已经在朱雀街上走过许多次,仍旧看什么都觉得有趣。 宋听当然更甚。从前他总在艰难求生,根本分不出心思在无关紧要的人或者物上。 只有跟在楚淮序身边,才渐渐体会到这个世上除了一心想要活下去之外的其他情绪。 那些匆匆而过的路人,路边的花和草,摊贩肩上挑的风车,手里推的糖人,都是宋听从前所忽略的。 他忍不住看,又不敢多看,怕楚淮序又胡来。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上街,之前有次他俩闲逛着去清风居吃饭,吃完回到王府没多久,府里几个下人就搬了几箱子东西回来。 全都是他之前在街头多瞧了几眼的小玩意儿,什么纸风车啊、小陶人啊、小木马啊、拨浪鼓啊、竹笛啊…… 楚淮序将他领过去,朝他说:“以后想要什么直接跟我说,不用憋在心里,知道吗?” 宋听其实也不是真的多喜欢这些东西,不过是从前没得到过,如今有机会就多看几眼罢了。 但楚淮序这样跟他说,他心里还是觉得高兴。 没有人对他这样好过,只有这个人。 他小心地将那些东西藏起来,但那之后再跟着主子上街,便不敢再东张西望。 生怕楚淮序再给他搬几箱子东西回去。 楚淮序是骄纵着长大的小公子,做事随心所欲只管高不高兴,他却不能那个样子。 他当不起对方这份好。 清风居在长庆街,跟端王府隔了一条街,两人是在府里用过晚膳才出来。 时间尚早,不急着赶路,便慢慢吞吞地闲逛着,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和沿街叫卖的小贩。 比起宋听的淡然,楚淮序反倒像那个年龄更小的。 他一会儿逗逗鸟笼里的鸟,一会儿拿起一支洞箫在手中转转,一会儿又投个壶套个圈…… 还从一个小贩那买了一袋盐水花生,边走边吃,丝毫不顾及自己的身份。 明明是在当今身边养出来的小贵人,行事风格却完全不拘小节,随意到可以称之为散漫。 “捏糖人啦糖人!三文钱一个!”到路口时有个老人在叫卖着糖人。 宋听盯着担子上插着的一排排糖人,有小金鱼,小猫,小狗,还有小灯笼…… 一个个都精致可爱得很。 “公子,我想要一个糖人。” 第47章 糖人 想要什么就直接说,类似的话楚淮序说过很多遍,宋听却一次要求都没有提过。 他知道自己是被捡回去的,唯恐会遭主人家的厌烦,再将他丢出去,因此每一步都不敢踏错。 今天算是破了例了。 楚淮序饶有兴致地盯着宋听看向糖人的模样。 忽然觉得的一向冷冷淡淡没什么表情的人比往日少了几分淡漠,变得愈发可爱。 “你啊……”过了一会儿他捏住宋听的脸,往两边扯了扯。 宋听撑开眼睑,流露出惊讶的神色:“唔,公子……” “明明年纪不大,却比皇爷爷的那群老学究还要古板,成日冷着一张脸,如今这个样子才更像个小孩子。” 他动作没有很用力,宋听的眼睛越睁越大,却并不挣扎。 楚淮序又捏了一会儿才把手松开:“走吧,本公子带你去买糖人。” “老人家。”他将一锭银子压在老人面前的小木桌上,朗声道: “您可否照着我们二人的模样捏两个糖人,若是捏的像,这锭银子就是你的了。” “诶,好好好,您二位等着瞧好咧!”老人连连点头,手上已经开始动作。 这么大的一锭银子,他就是捏一月的糖人也挣不来啊! 老人先拿起小铲取了一点热糖稀倒在面前一块用的已经很光滑的铜板上。 那块糖稀经过他的几经捏、搓、揉,很快就有了“人”的大体模样。 然后他又取了小竹刀仔细的切划,塑成了身、手、头面。 还精巧的刻出了发饰和衣裳,最后用勺子取了各色颜料,淋到糖人身上。 也就是顷刻之间,两个栩栩如生的糖人就被捏了出来,赫然就是楚淮序和宋听的模样。 楚淮序还没见过这样巧的手,盯得比宋听还认真:“好厉害。” “好嘞,您二位拿好!”老人拿两个小木棍取了糖人递给他。 楚淮序接过,将捏成了自己模样的糖人在宋听眼前晃了晃,然后塞到他手中,说: “你拿我的小糖人,我拿你的。” 宋听也一直很认真地看着老人制作的过程,待到楚淮序将糖人给到他手中,他眼里分明闪着光。 “喜欢吗?”楚淮序问。 宋听点点头:“嗯。” 他捏着小木棍,将糖人慢慢地着圈。 手里的“楚淮序”惟妙惟肖,确实像是下凡来的小神仙。 “我娘……是个很奇怪的人,多数时间我觉得她不喜欢我,甚至厌恶我。” “但有一年我的生辰,她破天荒地给我买了一个糖人。” “卖糖人的也是这样的一个老人,捏的是一只小兔子。我舍不得吃,放到后来就化了。” “后来我娘死了,糖人成了她唯一给我买过的东西。” “可能是因为这样,每次路过卖糖人的摊位前,我总要忍不住看几眼。” “总有许多孩子围着,缠着爹娘买,或者自己就能掏出几文钱买一个。” “实在买不起的也不愿意走,跟我一样眼巴巴望着……” 他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话,边说伸出食指,极小心地碰了碰“楚淮序”的鼻子,又很快缩回来,眼睛仍是亮亮的。 他心里是喜悦的,虽然他在极力隐忍这份喜悦。 这样的宋听与往日太不一样了。 楚淮序还记得刚把人捡回来那阵,这个小乞丐戒备心强得很,谁都不理,也不说话,他还一度以为这人是个哑巴。 后来终于戒心是放下了,却还是不怎么爱说话,什么事都藏在心里不愿意说。 这还是他第一次露出这么明显的情绪,愿意将过去讲出来。 楚淮序看在眼里,胸口闷闷的,似是憋了一口气,又分明也是同样喜悦的。 他从前从来不知道,欢喜与憋闷,竟是能一齐涌上心头的。 但能让宋听高兴,他就是欢喜的。 “很甜。”楚淮序舔了一口“宋听”的脑袋,“难怪孩子们都喜欢。” 吃糖人本来没什么,大家都是这么吃的,慢慢地一口一口舔。 但大概是因为楚淮序手里的糖人被做成了自己的样子,看着别人.添.“自己”,宋听莫名感到尴尬。 耳朵不知不觉就红了,还一路红到了脸上。 楚淮序却没有察觉到他的情绪,一下咬掉了“宋听”的脑袋: “其实我以前没吃过糖人,没想到能做得这样精巧,你若是喜欢,以后可以天天买。” 宋听:“……” 他还沉浸在自己被咬掉脑袋的震惊中,刚才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也在楚淮序一声声的咀嚼声中消弭了。 “快来快来!卖糖人的老爷爷来啦!” 几个小孩子从他们身边跑过,欢欢喜喜地冲向卖糖人的摊子。 “那可不行,糖人是我们的。” 看着那些孩子一个个争抢着糖人的场景,楚淮序将手里没吃完的糖人往宋听手里一塞—— “等着,我现在就去把那些糖人都买下来!” 说着就朝那堆孩子追过去。他是习武之人,动作自然比孩子们快,很快就挤在了前头。 离得有些远,孩子们又吵吵囔囔的,宋听只能隐约听到两三句对话: “老人家,你这些糖人我全都要了,你莫要再卖给这些小鬼头了!” 一个孩子大叫道:“你这人怎么这样,明明是我们先发现爷爷的!” “那又怎么样,我比你们有钱啊!而且我跑的比你们快,先到先得知不知道道!” “我给你们钱,你们去买别的……” 宋听站在原地,看着和孩子争抢的白衣少年,捏紧了手中的糖人。 那天他们足足买了二十多个糖人,什么形状的都有,看得宋听眼花缭乱。 一下子吃不完,楚淮序就将它们收在房里,拿冰块保存着,每天同宋听一道各吃一个。 但天气炎热,尽管已经妥帖保存,剩下的一小部分糖人还是变了味,不能再吃了。 …… 现在楚淮序却告诉他,自己并不喜欢吃糖人? 隔了那么多年,宋听忽然意识到: “你那时……是为了我,是不是?” “是为了我才那样说……” 第48章 你还会骗我吗? 一旦想明白了这些,之前的那些事情就全都有了解释: 楚淮序其实不爱吃甜的,便是连冰镇甜汤,他从前都是不怎么碰的。 又怎么会喜欢糖人这种除了甜没有其他味道的东西呢? 不过是因为他那时候见过的好东西太少了,见过的那些孩子又都喜欢糖人,便觉得全天下的人都同他一样,喜欢糖人。 以为楚淮序当然也一样。 而且楚淮序演得太好了,他半点没有发觉。 “是的吧。你是我捡回去的人,亲眼见过你的处境,觉得你可怜,对你难免和对别人不同。” “而且你整天黑着脸,死气沉沉的,我就想让你开心些。” 楚淮序目光落在那些个糖人上,脸上的笑意不知不觉淡下去,只有嘴角还浮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 “虽然我不爱吃糖人,但见你喜欢,吃了也就吃了。” 看似无甚重要的一桩往事,却叫宋听心头大恸。 尚未痊愈的心口又痛起来,嗓子口隐隐尝到一点血腥味。 宋听搭在腿上的手掌不断收紧,连胳膊都在抖。 他错过了这个人太多,也辜负了这个人太多。 他早已偿还不清。 “嘁。”楚淮序却在这时笑了笑,脸上又荡开熟悉的笑。 “我同大人说这些做什么,既然没有冰镇酸梅汤,那奴就回去歇息了。” “等等——”却被宋听拉住手,男人用力地将他揽进怀里,脸埋在他颈侧。 不等楚淮序说什么,就感觉到有滚烫的液体落在他皮肤上。 汹涌的一大片。止都止不住。 楚淮序心头微动,却很快将那抹异样的情绪压下去。 再开口时还是熟悉的、带着自厌和轻蔑的腔调: “大人这是做什么?” 宋听并不说话,只是抱着他哭。 这一哭便哭了很久,连楚淮序都觉得惊讶了。 但他没再说什么,也没将人推开,任由宋听抱着他,哭了个痛快。 等指挥使大人终于哭够了,他连肩膀都觉得麻了。 “哭完了?哭完是否可以松手了,我——” 回应他的是宋听的一个吻,男人猝不及防地.晗.住他的唇,动作暴戾又凶狠。 以至于楚淮序很快就尝到血腥味。 他被宋听抱得很紧,躲都躲不开,只能被动.成.授着。 一时之间耳边只有两人.揪.蝉.在一起的呼吸声和不知是谁的、猛烈的心跳声。 这个霸道的吻持续了许久才渐渐变得温柔起来,宋听像着迷一样.温.着楚淮序的唇瓣。 又.温.他的耳垂、锁骨,温热的鼻息拂在楚淮序脸上,叫他有些痒。 他下意识又要躲,宋听却还搂着他,轻易不让他动。 男人伸手将他落在脸侧的头发拂到身后。 指尖滑过他的侧脸,若有似无的.触.敢,带着一丝微凉,却叫楚淮序的心跳愈发失序。 “是我的错。”宋听的吻再度落下来,声音哽咽。 “都是我的错,从今往后,你想要做什么,我都会帮你。” “呵。”楚淮序轻声笑了笑,捧住宋听的半边脸。“大人真是惯会说动听话。” “也难怪咱们那位端庄贤淑的太后娘娘竟也为大人着迷,连口脂都会留在大人身上。” “……”话题显然又绕了回去,宋听有心想解释,但他此刻有更重要的事要同楚淮序承诺。 “我同你保证,这件事绝非你想的那样。” “我心里只有你,其他无论是谁,我都不可能会去理会。” “鸣瑜。”他就着这个被楚淮序捧住脸的姿势,在男人掌心蹭了蹭。 无论语气还是神色,都近乎讨好的意味。 “求你相信我,即便我是一条狗,也是你的狗,我的犬牙会对准任何人,唯独不会是你。” 他自认已经足够诚恳,楚淮序却仍旧不信: “大人说的可真是好听,但大人莫要忘了,你这条狗听了章炳之的命令,灭了我端王府满门。” “你怎么还敢说你是我的狗?敢说你的利齿不会对准我?” “你知道吗,”楚淮序语气罕见的温柔,“这些年我时时刻刻都在后悔,如果那天我没有下马买包子就好了。” “那样或许就不会遇到你,也不会害死我的父母兄长,害了那么多无辜的性命。” “但我又想,即使没有那一天,你们也一定设好了别的陷阱在等我,我早就是你们的目标,是不是?” 宋听神色微动,没有否认这一点。 楚淮序于是笑了笑,松开手。 骤然失去的温度叫宋听心下一紧,本能地去捉他的手,却被他无情地挥开。 “宋听。”他凝视着男人的眼睛,“我永远不会原谅你,哪怕你死一万次,我也不会原谅你。” “但你刚刚说,无论我做什么你都会帮我,这次你还会再骗我吗?” “不会。”宋听闭了闭眼睛,用力咬着牙,“我绝不会再骗你。” “那好。”楚淮序说,“那我要你杀了皇帝,杀了太后,我要将章炳之碎尸万段挫骨扬灰,我要那个位置。” “如果你能帮我做到这件事,我可以考虑让你留在我的身边,做我的狗,弥补你犯下的罪孽。” 清风居是皇都顶有名的酒楼,从第一任掌柜下来,到现在已经是第三代了。 此刻正是饭点,楼里人来人往,生意特别红火。 宋听选了个雅间,在二楼走廊的最里间,倒是还能落得个清净。 店小二麻利地擦完桌子,然后将抹布往肩上一甩,爽声问道: “二位客官想吃点什么?” 宋听没有回店小二,反过来问询楚淮序的意思: “除了酒酿圆子外,可还有什么想吃的?” 午膳用的清淡,十分不合楚淮序的胃口,这人便一整个下午都恹恹的,提不起精神。 宋听忧心他,叫厨子做了几样清爽开胃的小吃,哄着他吃。 可楚淮序还是没什么兴趣,倒是说想吃清风居的酒酿圆子。 宋听就将人带来了。 楚淮序对其他的都没兴趣,敛眸道:“随便。” 宋听:“……” 他撑了撑额角,朝店小二说:“两碗酒酿圆子,再加几道招牌菜,圆子不要太甜。” 第49章 暗中 “好嘞!真不是小的自夸,我们家大厨,想当年那是给先帝爷管饭的,别家的厨子可真是不能比的。” “两位来我们这啊是来对了地方,咱们虽然没有那皇帝的命,但可以尝尝皇帝的口味是不是……” 宋听:“……” 楚淮序:“……” 他一个自小在皇宫长大的人,居然要跑到宫外面“尝皇帝的口味”,这感觉……实在很奇特。 宋听脸色也不太好看,他察言观色了片刻,见淮序不像是生气的样子,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行了,下去吧。” 酒楼很热闹,楼上楼下皆坐满了人,他们这处还稍微僻静一些。 楚淮序抿了一口茶,眼皮轻轻往上一掀,要笑不笑地望向宋听: “大人要看便看,偷偷摸摸地做什么,我难不成还能挖了大人的眼珠子不成?” 偷窥被抓包,宋听面色一赧,下意识去抓淮序的手:“我不知道他会——” “不知道他会突然提起先帝,怕勾起我的伤心事?” 宋听默认了。 “不至于。” 楚淮序轻嗤了一声,不怎么在意地说: “我日日对着大人这张脸都没有气死过去,旁人只是随口提了句先帝,不至于就叫我伤心难过。” 楚淮序身份特殊,故而出门前宋听给他戴了张银面具,遮去大半张脸。 但即便是这样,仍旧能从那双如水的眼睛里,瞧出这人的绝代风华。 宋听垂眸。不敢多看。 “菜来咯!碧螺虾仁一盘!” 正说着话,第一道菜便上来了。 宋听夹了个虾仁放到楚淮序的碗里:“吃吧。” 楚淮序吃了那个虾仁,却不去看宋听。 “其实我挺好奇的,从前你是为了任务才刻意接近我,为了让我相信你才做那些事。” “各为其主,可以理解,我信你是我自己蠢,但如今又是为了什么呢?” “如今你已身居高位,想要什么样的美人得不到,做什么总是对我一副神情纵容的模样。” “大人的戏演了那么多年,还演不够吗?” 两个人不久前似乎已经达成了一致,可宋听知道淮序还是不相信他,所以才会一次次试探。 他眼眸沉了沉,赌咒一般:“主子,你再信我一次,我不会伤害你。” 楚淮序没有立刻开口,而是过了好一会儿才说: “罢了,既然我决定利用你,就已经做好了再被你反咬一口的准备。” “但是宋听,你要想好,要么现在就杀了我,否则这次我一定扒了你的皮。” “嗯。”宋听夹了一筷子菜,神色平静,“菜凉了,快吃吧。” “……” “酒酿圆子来咯!” 这时,店小二又乐呵呵地过来了,手里端的正是楚淮序惦记着的酒酿圆子。 他将木托盘放到桌上,端出一碗递给楚淮序,细心嘱咐道: “是冰镇过的,两位客官最好先吃些东西再尝酒酿。” 楚淮序伸手去接,正当他端好碗准备收回胳膊时,那店小二却按住他的手,在他手背上轻轻拍了拍。 他心头一紧,隐隐已经有了猜测,一抬头只见那人果然在盯着自己,一道似笑非笑的眼神频频示意碗底。 “嗯。”他轻轻答复了一声,店小二这才松开手,转身将另一碗端给宋听。 “二位公子若是喜欢这酒酿,等八月可一定要再来。” 楚淮序的手指抚过碗底,那里有一张字条。 “到时候啊,桂花都开了,酒酿里加了新鲜的桂花,那味道可比现在更好上几百倍!” 楚淮序显得颇有兴致:“是吗,那是必定要来尝一尝的。” 趁着和店小二搭话的间隙,他迅速将字条攥进手心,然后不动声色地舀了一勺酒酿。 却没有多尝,将瓷碗轻轻放回了桌上。 “好嘞,那您二位慢慢吃,小的先下去了!” 宋听并没有察觉到任何不对,只关心道:“怎么不吃了,不好吃?” 楚淮序搅动着瓷勺,垂眸道:“尚可。” “比起这个,”他说,“我们很多年没一起喝过酒了,大人若是不嫌弃,可否陪我喝几杯?” 宋听自然求之不得,但他又担心楚淮序的身体:“好,不过不能多喝,只能三杯。” “嘁。”楚淮序根本没有将他的话放在心上,自顾自喝了起来,宋听也只好跟上。 他在旁的方面无条件纵着淮序,然而只要碰到同淮序安危有关的方面,胆子便大起来。 说好三杯就是三杯,三杯过后他就缴了淮序大的杯子,叫小二换成了热茶。 楚淮序自然不高兴,脸当即沉下来,开始各种阴阳怪气宋听。 后者却一句怨言都没有,任由他骂,楚淮序一拳拳砸在棉花上,气得人都快发抖。 “哼。”他冷笑一声,“但我们要了那么多酒,不喝浪费,要不大人自己都喝了吧,我以茶代酒,敬大人。” 只要楚淮序自己不喝,宋听二话不说就答应了:“嗯。” “大人到时候别醉死过去才好,我可不会管你。” 宋听又是一声:“嗯。” 楚淮序真的快气死了,喊小二拿来脸大的海碗,亲自帮锦衣卫指挥使将酒装满: “请吧,大人……” 就着清风居的招牌菜,宋听足足被灌了有五六坛酒,装了一肚子的水。 回府的时候已经醉得一塌糊涂,连站都站不稳,一路都是靠楚淮序搀回来的。 “……混账东西,这次便宜你了,若不是留着你还有用,一定将你丢在街口。” “这么多年过去,酒量还是不见长,心倒是越发黑了。” 管家领着一众仆从迎出来:“大人这是喝多了?” 正要伸手去搀,神志不清的宋听却本能地察觉到有人靠近,冰冷的眼神刺过去。 硬生生将管家等人吓得停住了脚步。 而宋听本人却已经搂紧了楚淮序的腰,狗一样在他颈侧嗅来嗅去,嘟囔着他的名字。 “别.添!”淮序被闹得痒,不耐烦地要躲,却挣不开宋听。 气得他骂得更狠:“说你是狗你是不是还要摇尾巴!重死了,我早晚扒了你的皮!” 第50章 醉酒 这话简直是大逆不道,若换成别人来说,这时候估计已经被躲在暗处的锦衣卫摘了脑袋。 管家几人眼观鼻鼻观心,一个字都不敢说。甚至希望自己从不曾出现在这里。 生怕等自家大人醒了就把他们给灭口了。 杀他们这些个奴才,对自家大人来说比切个瓜还容易。 “都站着干嘛,还不赶紧过来搭把手,”楚淮序将视线落过去,“你们家金贵的大人,难不成还要我来伺候?” 管家等人这才匆匆迎上去,“是、是是……奴才知错了……” 待几个人手忙脚乱地将人弄回房间,已经是一盏茶之后的事情。每个人都已精疲力尽。 而宋听的防备心依旧很重,对着要去替他更衣的仆从就是一掌。 仆从没练过武,哪经得住指挥使大人的一拳,当即被打得吐了血。 其他几人顿时吓得不轻,脸色惨白地望向楚淮序。 只有当楚淮序靠近的时候,他才会安静下来,一双眼睛迷恋地凝视着他。 楚淮序也快吐血了,没好气地问管家:“你们家大人,往常也是这个样子?” “那倒、倒也没有。”管家冷汗连连,“大人一般不贪杯。” 他闹不清两人是怎么回事,不敢多言,打算支吾着糊弄过去。 楚淮序哪里看不出他肚子里打的那点算盘,在心里冷笑一声: “行了,都滚吧。” 众人如蒙大赦,忙不迭就跑了。剩下楚淮序劳心劳力伺候醉得人事不省的宋指挥使。 “主子……” 刚帮他脱了鞋,楚淮序只觉一阵天旋地转,人都站不稳。 待反应过来时,宋听已经拉着他的胳膊,将他拉了上去。 “鸣瑜……” 那声音闷闷沉沉的,带着很明显的委屈,似乎受了多少欺负似的。 这般语气,简直很难将声音的主人同传闻中那个杀人不眨眼的活阎王联想到一起。 楚淮序却不为所动,重重地往他脸上糊了一巴掌:“滚开!” 宋听这会儿根本听不进去旁的,只会依照本能地依恋楚淮序,嘴里一刻不停地叫着对方的名字。 他在楚淮序耳根处碰了碰,然后将对方的双手牢牢锁住,扣在头顶: “鸣瑜……” 因着喝了太多酒的缘故,他呼出的气息带着浓重的酒味,热辣辣地扫在楚淮序脸上。 那对漆黑的眼眸直勾勾望着他,带着几分醉酒的迷离。 “你真好看,就是这张嘴,总说些惹我伤心的话。” 宋听狠狠地.舀.了过去,直到两人的喉间都晕开浓烈的腥甜,才恋恋不舍的放过它。 手指却又覆了上来,轻轻摩挲着。那眼神,看着叫人害怕。 “宋听!”楚淮序脑袋陡然空白成一片,他挣扎着试图摆脱宋听的钳制。 无奈宋听是习武之人,又醉了酒,一身蛮力又哪里是如今的楚淮序能反抗得了的。 楚淮序直接被困得死死的,完全动弹不了…… 不多时,那只手便不再满足于此,骨节分明的手指慢慢抚过两道柳叶似的眉毛、抚过眼睛、抚过鼻子…… 一路往下。 楚淮序喉结上下激烈地滚动,咬着牙:“宋听!你给我松手!” 平日里总是楚淮序游刃有余地引导着两人之间的关系,今天忽然落了下风,叫他感到一种被冒犯的愤怒。 “你这条疯狗!松开!” 既然被骂是狗,宋听便将其坐实了,他在楚淮序喉结上“画出”一朵艳丽的红梅。 然后一点一点继续往下,挑开那件绣着金线的红衫…… 这下子,楚淮序简直被气疯了,两只脚不住地蹬着,嘴里骂个不停。 宋听皱了皱眉,咬了他一口:“主子,求你安静点。” 连在这种时候都好似将自己低到尘埃去,真是不要脸! 楚淮序气得发抖,曲起膝盖用力踹了下,“你这只疯狗!滚!” 宋听没防备,被撞了个正着,疼得脸色煞白。 楚淮序趁势挣脱开来,又一巴掌重重甩在男人脸上: “你清醒了没有?!” 宋听的脸被甩偏几分,扭头时目光带着几分茫然和委屈。 这样看着,仿佛真是一条受到主人惩罚却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的小狗。 表情甚至是有些可怜的。 “下去!”楚淮序以为这场闹剧到这里就该结束了。 然而下一秒,宋听猛地扑了过来,重新将他困住。 明明已经醉得神智不清的人,却仍旧记得自己刚才进行到哪一步。 他的手是常年握刀拿剑的,布着厚厚的一层茧子…… “鸣瑜,你身上好香……” 宋听呢喃着,留下浅浅的牙印。 “别……” 浅浅低吟对于宋听来说无异于惑人的毒药,他虔诚地捧着楚淮序的手,“主子,求你赏我……” “宋听!宋清响!” 楚淮序凝望着眼前人,眸中无数种情绪一齐翻涌。 他知道该推开这个人,可是…… 而就在此时,死死桎梏着他的那只手陡然失了力道,楚淮序眼睁睁看着男人一头栽了下去。 安安静静的。 “宋听?”他试探性地叫了一声。 又用手掌轻轻推了推,回应他的只有身旁之人绵长深重的呼吸声。 “宋清响。”再一次的确认。依旧没有应答。 居然……在这种时候……睡着了。 楚淮序维持着这个仰面躺着的姿势缓了好一会儿,气笑了。 他起身缓缓整理好自己的衣衫,冷眼盯着床上之人。 良久,寒光一闪,宋听的那柄软剑被楚淮序握着,抵在了剑主人的胸口! 只要一点点力道,这柄利刃就可以刺进这人的身体。 再用一点点力,就能刺破他的心脏…… 可楚淮序迟迟没有动手。 不能就这样杀了宋听。这个人对他还有利用价值。 眼下还不是时候,他必须忍。 不过现在侍从不敢进来,宋听又醉着,却是找他想要的那样东西的好时候。 想至此,楚淮序收起软剑,小心翼翼地在房间翻找起来…… 就在此时,本该醉了的宋听忽然睁开了眼睛,眼里没有半分醉意。 只一眼,他又立刻闭目,口中喃喃道:“主子……” 第51章 黑白无常 这声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了楚淮序一跳,手里的花瓶差一点应声而落。 转身一看,那人却翻了个身,睡得很熟。 刚才那一声,分明是梦中的呓语。 楚淮序松了一口气,继续找起来。 除了宋听躺着的那张床,他几乎翻遍了房间里的所有地方,连墙壁桌角都没有放过。 但令他失望的是,他什么都没有发现。 又因为时时都在担心宋听会突然醒来,手心早已沁满了汗。 ——罢了,改日再找机会吧。 楚淮序最后看了一眼床上之人,极为不甘地离开了房间。 而就在他跨出房门的下一刻,宋听猛然坐起身,看着早已合上的房门神色复杂。 几分钟之前尚在楚淮序身上流连的手掌此刻正叩在他自己的胸口。 这里——那人刚刚就握着他的长剑抵在这个地方,差点捅出一个窟窿来。 最终却没有下手。 不管是出于何种原因,都叫宋听感到高兴。 只是……他目光再次看向门口,只是淮序到底想找什么? 宋听虽然没有真的醉,却要装出酒醉的样子,因此他是第二天早上才出现在厅中。 因为“宿醉”,他今日没有去早朝,比平时晚了两个时辰才起来。 此时已是日上三竿。 厅中却早已有人在了——是淮序正在用早膳。 宋听往外看了一眼时辰,脸色发沉。 楚淮序其实也早就注意到身后的动静。却故意没理会,直到宋听在他身侧坐下来,才抽空分了个眼神给他。 “大人酒量差,酒品也差,若是心情不好,也别拿奴撒气。” 这是将宋听脸色不好的原因归咎于昨日的宿醉,在挖苦他。 宋听也不解释,只道:“怎么这个时辰才用早膳?” “昨儿个夜里没睡好,起不来床。” 淮序的面前是一碗白粥,用碧色的碗盛着,勺子也是一样的颜色,被他苍白的手握着,叫人看得心动难抑。 宋听没忍住,轻轻握了握他的手指,淮序迅速一侧身,那几根手指就从宋听手里滑走了。 抓了个空的宋指挥使捻了几下自己的手指,只觉得心头酥麻。 “如何没睡好?”情绪还沉在刚刚的触碰中,声音发黏。 “做了个噩梦,梦见死去的亲族叫奴给他们偿命。” 说这话时,淮序的语气很淡,听不出什么情绪,甚至有闲心搅拌着碗里的粥,好似只是平静的在和宋听谈论一碗粥的咸淡。 可这句话落在后者的耳朵里,却仿佛丢进平湖里的一块巨石,瞬间激起千层浪。 刚刚那几分旖旎的气氛消失殆尽,宋听握紧拳头,胸膛起伏得厉害。 “奴吃饱了,大人请自便。” 眼见着他要站起来,宋听伸手拽住他的衣袖,恳求似的:“别走,陪我再吃点。” · 八月初八,太后的仪驾从长安出发前往洛阳白马寺,锦衣卫指挥使宋听负责护送。 随行的还有阁老章炳之。 楚淮序果然被宋听一起带着出发,他身份特殊,随行队伍中难免有认得他身份的人,宋听便又将那张银质面具戴在他脸上。 宋府的马车在队伍后面,马车宽敞明亮,两旁更是有宋听手下的黑白无常护卫。 黑白无常就是小五和祁舟,宋听被人叫做活阎王,作为他手底下最得力的两名下属,两人自然而然也得了这么个称呼。 “……所以你们看,跟着宋听就只能得这种恶名,等你们死后下了地狱见了真的黑白无常,说不定还会被两位鬼神大人记恨。” “到时候什么拔舌下油锅滚钉子都是轻的,将你们压在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才好。” 仪仗队伍人多口杂,楚淮序也将这个称号听了去,素白的胳膊撩开马车的珠帘,面带笑意的嘲讽两人,顺便想挖指挥使大人的墙脚。 祁舟倒真肖似黑无常,无论楚淮序怎么逗,都是那副恭恭敬敬又面无表情的样子。 气得楚淮序吃完一颗酸杏,就把核吐在了对方身上。 饶是如此,他仍旧没有任何反应。楚淮序一拳头打在棉花上,更是气得不轻。 “哼,你倒是得了你家那位大人的真传,不说话的狗咬人最疼。” 他们此刻正在过一段山路,路途颠簸,楚淮序为了吐核,大半个身体探在外面,祁舟伸手扶了他一下。 楚淮序却借着这个动作将对方的胳膊截了去,贴在自己脸上: “你家大人我养不熟,你考不考虑跟着我,嗯?” 祁舟神色微变,终日没什么表情的脸上难得显露出一丝无措: “公子请自重,属下对大人忠心耿耿,绝无二心。” “哈哈哈哈哈……”楚淮序捧着他的手心,忽而大笑起来。 “你叫一个烟街柳巷出来的人自重?你怎么不干脆叫你家那位大人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啊……” 纵然已经习惯了这位怀月公子对他家大人无时无刻散发出来的恶意,祁舟还是对这张嘴感到头疼。 “那个……怀月公子,我看您不是想让我们俩跟着您,是想要要我们死吧?” 两人的对话自然落在小五耳朵里,他从马车的另一侧转过来,同祁舟并肩而行,看向男人的眼神充满了同情。 “要是被大人看见了,祁舟这条胳膊大概是保不住了。” 楚淮序又笑了笑,这回没再说什么,松了手,坐回了马车里。 珠帘被放下来的那一瞬,远在太后车驾旁的宋听恰好朝这边望过来,遥遥只来得及看见一闪而过的一抹碧绿。 那是他的玉扳指。 自那日之后就被淮序戴在了手上,一直也没拿下来过。 他心里无端觉得熨帖。 但一想到淮序对他的态度,这点熨帖就又化作了散不去的酸气,填在他胸腔中。 “大人?宋大人?”太后伸出手,拉了宋听一下。 宋听收回视线,不着痕迹地将自己的手臂从太后手中抽了出去:“娘娘请说。” “大人脸色有些难看,是否累了?” 宋听冷淡道:“无妨。” “要不就歇歇吧,已经连着赶了两日的路,今儿个天气又实在热,哀家看马儿都有些受不住了。” 宋听朝前观望了一阵,前面不远处正好是个山谷。 “也好,那就到前面的山谷休整一番。” 第52章 我是你的人? 山谷里凉爽,楚淮序在马车里待不住,车架一停下来,就迫不及待地想下车。 然而才俯身,有人就掀开帘子,先跨进了马车。 楚淮序恹恹地扫了来人一眼:“大人不在太后娘娘身边作陪,来我这里做什么?” 他脸上还戴着那张银质面具,整张脸只有一双水眸露在外面,含娇带嗔。 看得宋听心潮澎湃,嗓子眼都跟着紧了紧。急需要一捧甘冽的清泉来缓解这股燥热。 所以他倾身过去,将他亲手戴上去的那张面具摘了下来。 未等楚淮序说话,就按住对方的后颈,凶狠地靠了过去…… 等那股燥意终于被泠泠清泉所浇灭,宋听又抬手将面具罩了回去。 楚淮序却不依,他身体向后仰了仰,捉住男人的手,半张脸挡在面具之后,眼底狡黠: “大人这是做什么?” 宋听:“面具戴上。” “大人真是好生霸道,你想要奴的时候就不问奴的意愿就将奴的面具揭了去。” “等不要奴了,又要给奴戴回去,大人是真将奴当成豢养的鸟雀了?” 楚淮序伶牙俐齿,又惯会往宋听心窝里戳,几句话间又将指挥使大人逼问得哑口无言。 男人索性也不应声,只强硬地将面具罩了回去。 动作小心翼翼,生怕弄疼了楚淮序。 后者却不领情,不太高兴地“啧”了声,不过到底没真的同他闹脾气。 接着往宋听胸口推了把,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热死了,离我远一点。” 宋听:“……” 楚淮序:“怎么还不滚?” 宋听:“………” 马车里预备着冰镇的甜汤,几个时辰过去冰块都已经融了,甜汤也已经没那么冰了。 宋听打开看了眼,将剩下的取出来,一股脑儿自己全喝了。 楚淮序连出声阻止都来不及,气得一脚踹在男人心口: “你怎么全喝了!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我要是想喝往哪里找,你还我甜汤!” 楚淮序总是不爱穿鞋子,在马车里就又赤着脚。 宋听顺势捉住他的脚腕,俯身亲吻在他脚背上:“不能将甜汤当饭吃。” 言下之意就是为了防止楚淮序喝太多,他才将剩下的吃了。 楚淮序冷笑道:“这你也要管?” 他想将自己的脚从宋听手里抽回去,后者却不愿意松手。 指腹摩挲着凸起的踝骨,一个吻又紧跟着落下来: “你是我的人,你的一切我都要管、都想管。” 这话简直跟挑衅楚淮序没什么两样,他被气得眼晕,俯身逼近。 一只手死死地掐住宋听的脖子,透过那张森寒的银质面具同男人对视: “我是你的人?但我怎么记得,大人才是我的狗?” “嗯。”宋听喉结滚了滚,借着这个姿势同楚淮序额头相抵。 微凉的面具贴在他滚烫的皮肤上,一冷一热的刺激下,连心脏都跟着颤了颤。 “我是你的狗,你是我的人,这两者并不冲突。” “……” 不管是从前还是重逢后,宋听在他面前总是表现得隐忍谦卑,只在真的被楚淮序惹急了的时候,才会抑制不住地泄露出几分真实的情绪。 这是第一次在没有失控的状态下表现出对他的掌控欲。 这让楚淮序惊讶了一下,一时竟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 半晌,他又踹了踹男人:“松手,我要下车。” 宋听很配合地松了手,然后拿起边上的鞋子,在楚淮序的不情不愿中,帮人穿了上去。 “不能下去。” “为什么?” “车队里可能有人认识你。” “那又怎么样?”楚淮序满怀恶意地笑了笑,“正好叫他们知道,我这个端王府的余孽,从地府里爬出来朝他们索命来了。” 宋听帮他另一只脚也穿上鞋子:“还不是时候。” “宋大人。” 楚淮序的声音冷下来,脸上的恶意也更不加掩饰。 “大人可真是有趣,我叫你去死你说还不是时候。” “我叫你杀了章炳之,你又说不是时候。” “那敢问何时才算是好时候,等我死了吗?” 宋听动作微顿,继而抬起头,在楚淮序下唇上咬了一口: “不准随便提这个字。” 楚淮序推开他,懒懒地靠回马车上,半垂着眼眸,声音里漏着点意味不明的笑意: “大人何苦自欺欺人,你既然为我找过王院首,就该知道我活不了几年。” “其实这些年我想过很多次死,但我不敢死,我愧对他们,如何敢以这样的面目去见他们。” “支撑我走下去的只有复仇这一个念头,宋听,在我死之前帮我杀了他们,否则我死不瞑目。” “宋听,”他抬眸,看着男人,重复道,“我会死不瞑目。” 所有的情绪都掩藏在那张银质面具后面,只有从眼眸里流露出深重的怨恨和痛苦。 宋听喉结用力滚了滚,五脏六腑都像被人捣碎了,疼得厉害。 他吻在男人眼睛上,声音带着竭力压抑过后的微颤: “我会帮你,但我不许你死,你不会死的。” “宋大人。”有道苍老的声音自马车外面响起。 楚淮序猛地一转头,视线隔着珠帘牢牢地钉在车外那道模糊的身影上。 脖颈上的青筋因为肌肉紧绷很明显的凸起,双手紧握成拳,连身体都抑制不住地轻颤起来。 这些动作清清楚楚地落在宋听眼里,男人将楚淮序揽进怀里。 后者想挣扎,却被抱得更紧,宋听附在他耳边,轻声哄道: “忍一忍,我会让你亲手杀了他,但不是现在。” 楚淮序却颤抖得更厉害,双手用力地攀住宋听的胳膊,情绪已经近乎崩溃。 宋听看在眼里,心疼坏了,只能温柔地一下一下亲吻他的头顶,以这样的方式安慰他。 “宋大人?”车外的人又叫了一声,紧接着抬起胳膊,作势就要掀车窗上的珠帘。 几乎是同一时间,宋听本能地将楚淮序搂进自己怀里,森寒地目光刺向马车外面,冷声质问: “何事?” 第53章 制衡 “大人这是在……”章炳之视线迅速在宽敞的马车里掠了一圈—— 只见宋听面色不善地靠在车里,一脸被打搅了好事的不耐烦。 而那红衣美人被他搂在怀里,背对着马车,除了一截白皙修长的脖颈,什么都看不清。 章炳之眯了眯眼,适时露出充满歉意的神色:“老朽唐突,还请宋大人见谅。” 宋听的脸色并没有因此而缓和,反而愈发阴沉: “不知阁老有何要事要在这个时候来寻本座?” “倒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只是宸贵妃像是中了暑气,身子有些不舒服。”章炳之道。 这些个娘娘们一个个身娇体贵,在这样的天气里赶路也确实有些难为她们。 这些天的路走下来,每天会有这个妃子那个美人叫苦叫累。 不过这等事情只需要找太医即可,根本不需要经宋听之手。 这老狐狸分明是在借着这件事来试探他。更准确来说,是来试探楚淮序的身份。 否则刚才也不可能未经宋听的同意,就擅自掀他马车的帘子。 而章炳之用这样这样拙劣的借口,动作又这样明目张胆,是完全不担心被宋听发现自己的企图。 这可以说是明晃晃的挑衅。 两人这些年针锋相对,明里暗里没少给对方使绊子,宋听心里清楚老狐狸一直想将他从现在这个位置拉下来。 ——当年自己养的一条狗,借着自己的手得了荣华富贵,却不满足于此,甚至爬到了自己头上,换谁都无法忍受。 但宋听又何尝不想要对方的命。不过两人谁都还没有一举扳倒对方的法子,只得相互制衡着而已。 可一旦淮序的身份被确认,这份制衡就会被打破。 “本座知道了,但本座不会治病,这种事还是找太医比较好,阁老认为呢?” 章炳之笑了笑。 “阁老还有其他事吗?” 章炳之笑眯眯地:“只这一件。” “那阁老就——” “那老朽就不打搅大人的好兴致了。”赶在宋听之前,章炳之躬身道。 珠帘落下来,章炳之的声音慢慢远去,宋听松了松怀抱,隔着银质面具亲在楚淮序脸上: “没事了。” 楚淮序却仍死死地抓着他胳膊,宋听知道他在恨、在怨,可能还带着点恐惧。 “别怕,我在。” 在宋听又一次吻过去的时候,他半抬起眼,那双总是含嗔带怨的眼眸中迸射出不加掩饰的、深刻的恨意: “别碰我。” 宋听被这样的眼神刺了下,亲吻的动作真就顿住了。 而楚淮序就在这个时候低下头,恶狠狠地.舀.祝.他的.侯.节。 芽尺用力刺破皮肤,血腥味顷刻间在口中弥漫开来。 宋听下意识绷紧脖子,感觉肉都要被咬下来一块。 楚淮序也确实存了这样的心。仇人近在眼前他却无法复仇,甚至连脸都不能在对方面前露,叫他如何能甘心。 满腔无法发泄的愤怒和不甘似沉重的枷锁缠缚在他身上,勒紧他的脖子,叫他便是连呼吸都觉得困难。 “不会太久的。”宋听忍着剧痛轻抚在他后背上,眼眸沉沉,“我一定让你拿他的人头去祭奠王爷和王妃。” “还有你,”楚淮序咬牙切齿,“你们都得下地狱。” 宋听用力握紧拳头,隐忍般:“好,都依你。” 申时,车驾到了未央行宫,太后和众妃嫔自去歇息了,宋听带着锦衣卫在行宫巡查,确定没有任何异样,便也回去休息。 远远就看见房里亮着烛火,有道身影靠在床上,正低头擦拭着什么。 宋听推门进去,那人抬起头,面无表情扫了他一眼,接着继续做自己的事。 ——他在擦的是那柄云纹匕首。 这把利刃之前被宋听藏了去,但在宋府的那个旖旎的夜晚,又重新回到了楚淮序手上。 “怎么还不睡?”宋听轻轻地走过去。 楚淮序低着头,随意地答道:“白天睡多了,现下睡不着。” “嗯。”宋听应了声,坐在桌前倒了一杯茶。 一口气喝完之后,他茶碗刚放回去,身前忽然有阴影罩下来,抬眸正对上楚淮序覆着寒霜的眼眸。 男人坐在宋听身上,握着锋利的匕首的手撑在他大腿上,笑盈盈地盯着他。 温热的气息带着身上独有的清香拂在宋听鼻尖,像夏夜里瑰丽的一场x梦,叫他忍不住目眩神迷。 “章炳之住在哪个房间?”只可惜美人的口中吐出的是带毒的针尖。 宋听怕他被匕首割伤,想将它从楚淮序手中接过来,后者却眼疾手快地躲了下—— “别动!” 而这一下刀口便正好对准了宋听的虎口,瞬间划破了一道口子。 很快就有血从伤口流出来。 宋听却并不在意,又去接那把刀。“当心,别伤着自己。” 这一回楚淮序没有再躲,很配合地将匕首递给了他。 “大人。” 他捧起宋听受伤的那只手,垂眸亲吻住他流血的伤口。 在宋听错愕的目光中,轻轻地、一点一点地将他手上的血…干净。 他总是像一只刺团一样对着宋听,恨不得竖起浑身的刺扎死宋听,少见有这样温顺的时候。 因为才洗过澡,长发湿漉漉的垂在他身侧,身上只着了一件单薄的里衣,衣服贴在他脊背上,显出瘦削料峭的弧度。 随着低头的动作,两片肩胛骨微微耸动,半边锁骨深xian下去。是个极为漂亮的弧度。 一颗细小的红痣在白皙光滑的皮肤上像勾人夺魄的蛊,诱得宋听根本不舍得移开视线。 再往下是紧致的腰线。 在从前的很多次亲密中,宋听总是会忍不住扣住这个地方,在上面留下自己的痕迹。 这个人的一举一动,哪怕是无意识的一个小动作,都能轻易撩拨宋听的心脏。 “大人。” “宋听。” “宋清响。” 楚淮序略显清冷的声音落进宋听耳朵里,轻轻巧巧地钻进他心脏,生根发芽,肆意横生。 宋听看得眼热,再也忍不住,抬手抚上男人的右脸,低头亲了过去。 楚淮序却偏头躲了一下,叫这个吻落了空。宋听的心也跟着重重落下去。 第54章 变故 宋听下意识握了握手掌,皮肤上似乎还残留着楚淮序留下的灼烫,却又无端地叫人觉得空虚。 “大人,你想要吗?” 楚淮序抬起身,属于宋听的血沾在他唇边。 红的血,苍白的皮肤。 像勾人的艳鬼,叫人心甘情愿将命奉上。 “让我将章炳之千刀万剐,我便将自己交与大人。” 他倾身过去,同宋听靠得极近,唇几乎贴着男人的耳朵。 用充满蛊惑的声音,他低语:“到时候大人想对我做什么都可以。” 宋听眼眸陡然一颤,几乎咬断了牙根才将心底蓬勃翻涌的情绪给压了回去。 他呼吸很沉地吻住楚淮序的唇:“一言为定。” 楚淮序漂亮的桃花眼微弯,唇角溢出轻轻浅浅的笑意:“自然是一言为定。” 指尖抵在宋听的心口,嘴角的弧度渐渐扩大: “希望这次大人不会叫我失望。否则的话,大人于我而言就没用了。” 这是太后的车驾出发的第三日,再有两日便可抵达洛阳。 两人做完这个约定便吹灭蜡烛,歇下了。 房里只有一张床,便被楚淮序占着,而宋听则靠着床抱臂坐着。这几晚夜夜都是如此。 好几次楚淮序被噩梦惊醒,一睁眼就看见床边的男人。 血色弥漫的黑夜中,这道人影竟莫名有种安抚人心的作用,叫楚淮序挣脱数十个亡灵的缠缚,回到人世。 ——这对楚淮序来说却像是个笑话一般,他居然要靠着仇人回到人间。 这天夜里也是同样,楚淮序又被困在那个梦里久久无法挣脱。 他看见叫小山的孩子被一把大刀扎进心口,看见母妃自戕在自己面前,看着数十口人惨死在刽子手的寒刀之下。 这样的场景在过去几年里曾无数次出现在他梦里,而每一次他都无能为力。 “鸣瑜,鸣瑜……没事了,醒一醒,没事了……” 有熟悉的声音穿透重重梦魇,将楚淮序从日复一日的噩梦中叫醒,睁眼便对上宋听满是担忧的目光。 楚淮序心神还不稳,恍惚中以为自己还在梦里,他伸手紧攥住男人的衣襟,红着眼睛质问: “宋听,你为什么要骗我……” “我好疼啊……我好疼啊宋听……” 宋听浑身僵硬。 这样的眼神,这样的语气,竟是同当年一模一样。 那夜是他领了旨,带人查抄了端王府,中了软骨散的楚小公子被人扭着胳膊站在他面前。 一身白衣染了尘污和血迹,头发凌乱地散在身侧,清风俊朗的小神仙从高高的云端跌落下来,满身的狼狈。 而他似乎尚不能接受这样大的变故,更不愿相信背叛自己的是那个被他捡回家去、成日跟在他屁股后头的小乞丐。 他们明明是那样亲密的关系,明明白日里还在互诉爱意,怎么眨眼之间天翻地覆,一切都变了模样。 因此他红着眼睛,天真地、狼狈地问那个手握利刃的男人: “宋听,你为什么骗我……我好疼啊……” 沾着血泪的回忆和现实交叠在一起,当年那个茫然无措的小贵人的脸也和眼前的楚淮序重合到一起。 一个是从未吃过苦的端王府小公子,一个是历经风霜苦苦走到他面前的公子怀月。 哪个都是他的楚淮序。 是他的心之所向。 是他午夜梦回时想到疯魔的、不敢触碰的逆鳞。 宋听亲吻住男人湿漉漉的脸,紧紧攥住双拳:“对不起……对不起鸣瑜……” “大人……宋大人……”恰在此时,有人轻叩着宋听的房门,语气急切,“大人您睡了吗?” 怀里的人还不清醒,宋听根本没有心思理会旁人,没什么耐心地朝门外挤出一个字: “滚。” 若是平日,那侍卫当然不敢违逆宋听的意思,但此刻情况紧急,容不得他犹豫: “请大人见谅,实在是有不得不禀报的情况。” “宋听,我疼……你怎么不去死……你去死……” 宋听搂着怀里的人,眉峰紧压着,语气更加不耐烦:“说。” “长公主,薨了。” 宋听悚然一惊:“你说什么?” 那侍卫战战兢兢,重复道:“长公主,薨了。太后娘娘被惊醒,阁老也已经在大殿,只等着大人了。” 太后这一趟是去白马寺祈福,为的是祈求大衍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结果在前往白马寺的路上出了这样的事,死的还是当朝长公主。 这个消息若是被传出去,可想而知会引起怎样的轩然大波。 宋听深深的望着怀里的楚淮序,他的神仙面容苍白,浑身被冷汗浸透,手指用力地掐着自己的掌心,几乎要掐进肉里。 宋听怎么可能放着这样的楚淮序不管。 “去回话,就说本座知道了,但请太后和阁老稍等片刻,本座——” “你去吧。” 楚淮序却在这个时候清醒过来,他呼吸沉重地从宋听怀里退开,潮湿的眼眸垂落下来。 “大衍朝死了公主,你身为锦衣卫指挥使,却叫太后娘娘等着,是嫌自己死的不够快吗?” 宋听双眉紧皱:“鸣瑜。” “去吧,我没事了,你得留着命,你这条命是我的。”楚淮序说,“在没有帮我报仇之前,你还不能死。” 长公主是失足落水,跌在行宫的那方池水里。 等公主身边的丫鬟发现主子不见了,出来寻时,便看见池子里浮着一个人影,看服饰打扮很像是公主。 那宫女当即找来巡夜的侍卫,将人捞起来一看,正是失踪的公主。 “……真是岂有此理,你们两个作为公主的贴身丫鬟,居然让公主独自出去。” “人不见了几个时辰都不知道,真是罪该万死!” 一向仁慈的太后勃然大怒,“来人,将这两个丫头拖出去杖毙!” “娘娘!太后娘娘饶命啊!不是奴婢几个不想跟着公主,实在是公主不让跟啊,请太后娘娘明鉴!” 太后一掌拍在案几上,步摇摇晃: “胡说八道,现在公主人都去了,无法对证,自然是由着你们两个丫头信口雌黄!” 第55章 问讯 “晚间哀家同公主一道用的膳,公主身子不舒服,早早就回寝宫休息了,如何能出去?!” “不仅照顾不好主子,还借口给自己脱罪,像你们这等刁奴,死一万次都不足惜!来人——” “太后息怒。”太后刚要发落两个宫女,章炳之突然站了出来。 “阁老这是何意?” 章炳之躬身道:“娘娘,这两个宫女纵然罪无可恕,但在事情没有查清楚之前,还请暂且留她们一命。” 太后:“阁老的意思是……” 章炳之朝太后递了一个安抚的眼神,接着转向跪在地上的两个宫女: “老夫且问你们,公主离开房间之前,可有同你们交代什么?” “这个……”两个宫女相互打量了对方一眼,叫春喜的颤巍巍地回话,“公主吩咐过,奴婢不能说。” “哀家看你们是找不出借口,故意搪塞哀家,既然你们不愿意说,那留着你们两个刁奴的命也没什么用了,来人,拖下去。” 两个宫女脸色煞白:“太后娘娘!娘娘饶命啊!娘娘饶命……” 太后和章炳之一人唱红脸,一人唱白脸,直把两个宫女吓得三魂去了七魄。 宋听就是在这个时候到的大殿。章炳之正好对着门口,见他进来眯了眯眼,道: “指挥使大人真是贵人事忙,竟轻易叫不动您。” 宋听并不理他,走到太后跟前行了一礼,便将视线落到了大殿内的那具尸体上。 太后也循着他的目光望过去,登时红了眼睛,掉下泪来: “公主的尸身并不好看,哀家便让人……让人……” 太后哭得伤心,后面的话再也说不下去。 而宋听已经走过去,掀开盖在公主身上的锦缎,露出底下那张因为长时间浸泡在水里而浮肿发白的脸。 即使宋听不喜欢这位长公主,也不得不承认,公主称得上是位国色天香的美人。 然而此时此刻,温婉漂亮的女子变成了一具可怖的尸体。 明明晚膳前两人还说过话,公主还祝福过他和楚淮序。 “公主的确是失足落水,这一点毫无疑问,但她一个女儿家家,为何要避开自己的贴身丫鬟,在晚上去到池边。” “这一点不得不叫下官存疑,下官想着,公主是不是要去见什么人?” 这分明是意有所指。能在大晚上把公主约到池边这种僻静地方的人,大概只有…… 殿中的人纷纷将视线落到宋听身上,却又不敢太过明目张胆。 在过来的路上,宋听已经从传话的侍卫口中得知了事情的经过,事实上这也正是他疑惑的地方。 ——公主为何要去到那个地方? 将锦缎重新覆回去,宋听走到两个宫女面前,蹲下来,眸光阴冷: “公主究竟是要做什么,或者说见谁,最好一五一十交代清楚。” “倘若现在不愿意说,本座也有千百种方法叫你们开口。” “只是到了那时,本座就没有那么容易说话了。” 他心里还记挂着楚淮序,只想尽早处理完这里的事回去见对方。 一切阻碍或者不配合他的人都叫他心生烦躁。 以至于连周身的气息都比平日更加阴沉。 两个宫女之前还在痛哭求饶,这会儿便是一个字都不敢说,瑟缩着眼神不敢对上宋听的视线。 这是宫里人人都晓得的活阎王,倘若真落到他手里,真就是连死求不得。 “抵达行宫之时老臣曾看见公主同指挥使大人说过话,大人那时可察觉出公主有什么异状?” 公主找宋听时没有刻意避着旁人,许多人都看见了,宋听便也没瞒着: “臣确实同公主有过交谈,至于说了什么,涉及到公主私事,臣不方便说。” “但臣可以保证,公主当时并无任何异样,还同臣做了约定,等到了洛阳行宫,命臣教她骑射功夫。” 公主对宋听情根深种,两个人私下会说些什么悄悄话,太后轻易就能猜得。 涉及皇家脸面,她当然不会真叫宋听当众将那些话讲出来。 “这事哀家也可以作证,晚膳时公主同哀家提过,公主兴致很浓,不像是不高兴。” 这就排除寻短见的可能。不过即便没有这件事,宋听也不认为公主会寻短见。 长公主蕙质兰心,虽说性格温柔,却是极为坚韧之人,绝不会是轻易就会放弃自己生命的人。 章炳之脸色沉了沉,视线转向两个宫女:“那便只有撬开这两人的嘴了。” 说完目光一转,瞥向宋听:“老臣听闻锦衣卫的审问手段层出不穷,想必指挥使大人很快就能问出真相。” 宋听没耐心耗下去,当即扼住一个宫女的脖子,在她勒下三寸的地方轻轻一按。 “呃……啊……赫赫赫……” 那宫女立时倒在地上不住地翻滚起来,几乎要痛晕过去,却又喊不出声音。 而宋听又将一枚银针刺入她的太阳穴,吊着那宫女的一口气,叫她连晕都无法晕。 众人以为他这便要问那宫女了,却见他看也没再去看对方一眼,而是掐住另一个宫女的脖子,沉声道: “公主究竟同你们交代了什么?” 同伴的惨状近在眼前,那宫女满脸惊恐、颤抖得厉害: “奴婢……奴婢交代……公主她是要去见怀月公子!” 宋听瞳孔猛然一颤,每个字几乎从齿缝中挤出来:“你说什么?” 那宫女被他像是要吃人的眼神吓坏了,边哭边交代: “是怀月公子,公主心仪指挥使大人已久,大人却郎心似铁,公主本已不抱什么希望。” “但今次大人从江南带回来一个美人,且带在身边寸步不离,公主就想见一见对方。” “公主、公主同我们说,她很想看看大人心仪之人究竟是何等姿容,也好甘心、甘心放弃……” “大人,奴婢说的句句都是实话,大人饶命……” 明明是想尽快解决这件事,却将矛头引向了楚淮序,宋听手掌一紧,轻松扼断了那名宫女的脖子。 “这……”尽管太后口口声声要杖毙两人,但亲眼目睹人死在自己面前,还是给她带来不小的冲击。 第56章 陷阱 “宋爱卿……”太后惊慌失措地看看宋听,却被对方脸上的神色骇住了,又望向章炳之,“这个怀月……” 章炳之眯了眯眼:“这个老臣倒是听说过,似乎的确是指挥使从江南带回来的美人。” “臣还听说,那美人出自醉春楼,名怀月,在江南可以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江南豪绅为见其一面,愿意一掷千金。” “指挥使对那美人爱之心切,竟是一刻也舍不得分离,此次祈福,指挥使便替那美人安排了车驾随行。” “老臣今日有幸得见怀月公子的风姿,确实是天下无双之人也难怪长公主会想要见一见对方。” 怀月。 太后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怀月……哀家怎么觉得在哪里听说过此人。” 章炳之适时提醒道:“娘娘,陛下登基那年的春日宴……” 太后霎然记起——是了,那年的春日宴,礼部侍郎董暨的儿子,在宋听面前提过这个名字,然后就被宋听给…… 太后脸色瞬间更白了。“这……” “没想到兜兜转转,指挥使大人还是同那位怀月牵扯到了一起,可惜董大人和他的爱子……” 章炳之惋惜似的摇了摇头,长长地叹了口气。 这老狐狸似乎已经成竹在胸,一点点地要将两人假意维持的平和给撕碎了。 “斯人已逝,但老臣还是认为指挥使碰到有关于那位的事情是否太激动了些。” “这些个丫鬟可不像您手下那些皮糙肉厚的,还请指挥使手下留情,否则我们怕是就问不出情况了。” 这些话明里暗里都在贬低折辱淮序,更将公主的落水同淮序牵扯到一起。 章炳之自己也不动声色地拦在宋听和另一名宫女之间,似乎是怕他再勒断这个人的脖子。 宋听随手将已经死掉的宫女一丢,慢吞吞站起身,目光如炬地越过章炳之,牢牢钉在剩下的那名宫女身上。 开口时语气森冷:“你们在撒谎,公主不可能会想见怀月。” “大人明鉴,春喜说的都是真的!从车驾出发起公主就一直想见怀月公子!” “只是指挥使将那人保护得太好了,公主不想让大人知道这件事,才始终没有行动。” “但是今日晚膳之后公主忽然很高兴地同奴婢们说,她马上就要见到那位怀月公子了!” 这个叫夏青的宫女被宋听折断了一根肋骨,痛得死去活来,一段话说的断断续续。 而她每说一个字,宋听的脸色就难看一分。 在场诸人也都神色各异。不止是因为长公主的死,众人更好奇的是宋听同那怀月的关系。 ——罗刹一般心狠手辣的锦衣卫指挥使,居然会为着一个男倌,当着太后的面杀人。 纵然他平素就随心所欲,却也不似他的性格。 “这不可能。” 宋听抬步走过去,却被章炳之拦在前面: “宋指挥使,现在不是冲动的时候,公主的死因尚未查明,您恐怕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杀了她们。” 宋听却根本不理会他的劝阻,直接将人一推,论起力气章炳之哪是他的对手,当即在太后的惊叫声中摔了下去。 “宋指挥使!” 章炳之撑了几下没能站起来,在护卫的搀扶下才勉强站稳: “太后面前岂容你这样放肆,你这是没将陛下和娘娘放在眼里!” 宋听却看也不看他,径直走到夏青面前,像之前扼断春喜咽喉时那样掐住了她的脖子,脸色惨白中露着几分阴狠: “我的人一直守着怀月,你倒是告诉本座,公主是如何同怀月取得联络,用的什么方法?” 夏青攀住他的胳膊,艰难地断断续续道: “具体如何奴婢、奴婢不知道,但公主同奴婢二人说、说过,是怀月公子主动、主动联络的公主。” “至于他们在何、何处见面,奴婢并不……不知晓,还请大人明、明鉴……” 楚淮序身边有小五和祁舟守着,他若见了什么人,自己不可能不知道。 宋听已经可以确定,他已经被拖入了一个陷阱当中,有人想要借淮序来除掉他。 只是不知道设计这一切的人,究竟知不知道淮序的真实身份。 是单单冲着他来,而是想一箭双雕。 但不管如何,若是让太后见到楚淮序,对方的那层身份就很难再瞒下去。 他不可能再叫楚淮序陷入危险之中,不论付出怎样的代价。 想到这里,宋听眸光一沉,夏青便瞪大眼睛咽了气。 “宋指挥使!你这是做什么!这两个宫女不过是说长公主是去见怀月公子,但也没说公主的死就同那人有关,你怎么就直接把人杀了?!” “大人如此心急,倒叫老臣心里起疑,难不成指挥使大人知道些什么,要杀这两个宫女灭口,好护住那个叫怀月的?” 章炳之一脸的痛心疾首,顺顺当当地给宋听安了个包庇的罪名。 宋听却浑然不在意似的,森冷的目光刺向对方: “信口雌黄的刁奴,杀了便杀了,阁老莫非还要问本座的罪?” “老臣自然不敢,但老臣还是那句话,如今当务之急,是要将事情查清楚。” “不论公主是否见了怀月公子,也不论公主的落水同那位公子有没有关系,不如先将那位公子叫上前来。” “当面问问清楚,倘若这事真同公子无关,也好还公子清白。” 章炳之以退为进,却是步步紧逼。 “否则如今在场那么多人,这么多张嘴,总会有闲言碎语传出去,指挥使难不成要把所有人都杀了?” 宋听负手立于大殿之中,垂着眸并不言语。太后涂着豆蔻的指甲在掌心掐出深深的红痕。 气氛无声地僵持着,所有人皆低着头连呼吸都不敢大声。 唯有章炳之看着宋听,眼底流露出成竹在胸的淡笑。 “太后娘娘觉得老臣的提议如何?” 事情本就该这样解决的,太后觑了眼宋听的神色,见后者没有要说话的意思,便道: “那就照阁老说的,先将那位叫怀月的,请上来。” “我看谁敢!”太后话音才落下,沉默良久的宋听忽然动了。 第57章 谁都不能动他。 他身形一闪,只是一个刹那,腰间那柄软剑就已经被抽了出来—— 人拦在殿门口,而手中那把不知沾过多少鲜血的软剑明晃晃地对着大殿中的所有人。 大有一副谁敢动一步,他就会毫不犹豫地杀了谁的架势。 要传唤怀月的命令是太后下的,对此最恐惧的也是太后,她指甲几乎在掌心掐断,五官都有些扭曲: “宋大人,你这是要做什么……” “娘娘,臣万死。”宋听脸上并不见多少表情,却自有一种睥睨一切的威压。 他的视线在大殿内所有蠢蠢欲动的人身上掠过,最后又落回到太后身上: “但是臣绝不让步,除非太后即刻赐臣死。” 并没有料到他会这样说,太后悚然一惊: “何至于到这种地步!出了这样大的事,哀家只是想弄清楚真相而已,大人切勿意气用事。” “是啊指挥使大人,”章炳之也假模假样说,“祈福大典关系到我大衍江山社稷、万千百姓,是重中之重的事。” “途中出了这样的事,当然得查清楚。而且长公主身份贵重,总不能就这样去的不明不白。” “老臣知道指挥使爱之深切,但那人的身份再贵重,能贵重得过公主吗?” “大人不若就把人叫过来,也好问个清楚。大人这个样子,不就更加坐实了那个怀月的可疑,您说是吗。” 宋听当然知道自己这样的行为有多冲动,他故意偏袒怀月的意图太明显了。 加之又在太后面前亮了刀兵,已经是死罪。 这不是他惯常的行事风格,他明明可以更冷静,想出更稳妥的解决办法。 不至于将自己和怀月都置于危险之中。明知道这是一个陷阱,还冲动地往里跳,正中敌人下怀。 可他无法控制自己。同楚淮序有关的一切都能轻易地叫他理智全无。 在刚刚那个时刻,他心里只知道不能暴路怀月的身份,全然忘了其他。 他甚至想,若是事情真的到了最糟糕的那一步,他有没有把握带着楚淮序冲出去。 他要带他淮序走,从此天高地远,做一对亡命之徒。 这是当年他就想过无数次的,但当年他还没有这个能力,他不敢赌。 兜兜转转,命运似乎又巧合地推着他们走到了同从前相似的那一步。 但他不会再让当年的事重演。 “本座说了,谁都不能动他。”宋听再次开口。 几乎是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有人踏着夜色缓步走近—— 红衣、银面具,冷冷的月光下,仿若一只勾魂夺魄的艳鬼。 那艳鬼清凌凌地开口:“大人。” 与此同时,一只手已经从宋听身后伸出来,握住他执着软剑的手。 “把剑放下吧。” 宋听此时是戒备的状态,多年厮杀形成的本能会叫他下意识攻击在这个时候靠近他的任何人。 但面对怀月,这种本能却失了效,他只是僵了僵身体,便缓缓转过身,对上那张银质面具,哑声开口: “你怎么来了?” “我若不来,难道叫大人犯下诛九族的大罪?” 他声音太温柔了,看向宋听的眼眸也罕见的温和多情,明知道是假的,也叫宋听忍不住地沉湎其中。 他出来得急,身上的外袍穿得有些凌乱,长发也没来得及束,随意地散在身后。 宋听朝殿外看了眼,扫见一同过来的小五和祁舟,后者摇了摇头,视线落向身侧。 宋听跟着一瞥,看见两个侍卫打扮的人匆匆离开。 尽管夜色深重,两人的面目看着也有些模糊,但宋听对两人有印象,晚间的时候宋听见他们和章炳之说过话。 ——怀月是他们叫来的。 宋听动了杀心。 怀月轻轻推开仍用身体将他挡在殿外的宋听,抬步走进了大殿之中。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聚集在他身上,而他就在这些心思各异的目光中对着太后叩首: “草民怀月,拜见太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殿内剑拔弩张的气氛显然已经将太后吓住,面对不请自来的怀月,她惨白着脸竟不知如何应对,下意识看向宋听。 但后者手里还握着利剑,太后被那寒光刺了眼,转而又望向章炳之。 后者倒是从容不迫,朝着太后递了个安抚的眼神,便走至怀月跟前,居高临下道: “怀月公子,深夜打搅公子清梦实非我等本意,实在是事出紧急,不得已为之,还请公子见谅。” 章炳之身居高位,是大衍的肱骨之臣,连小皇帝见了他都等恭恭敬敬尊称一声老师。 现下却对着一个堕入风尘的男人如此客气有礼,实在是将自己放在了很低的位置。 而怀月对此并没有受宠若惊,而是不卑不亢地应道:“奴明白。” 他始终是伏首于地的姿势,并没有看章炳之。 宋听不太放心,不动声色地走过去,立在怀月身侧不远处。 章炳之不动声色地看了宋听一眼,宋听也同样看向他。两人的视线无声地交锋。 老不死的眯了眯眼,接着问淮序:“公子可知娘娘为何召见你?” 怀月:“奴知道。” “知道便好,那老朽就不多废话了。”章炳之转身,对着太后行了一礼,顾全大局似的建议: “既然是指挥使的人,要不就让指挥使问吧,以免我等言语冲撞,又惹得指挥使不高兴,太后以为如何?” “如此甚好,”太后正求之不得,闻言赶紧道,“那就劳烦指挥使了。” 宋听眉心紧蹙着,并没有马上开口,殿内众人屏息以待,一时之间安静得连呼吸声都快听不见。 殿内的守卫更是紧张,生怕这位阎王忽然发难。 可宋听心里想的只有,楚淮序不该跪这里的任何人,任何人都不配叫他下跪。 他的胸腔里汹涌起无尽的恨意和怨意。 闭了闭眼,他朝着面前的人又靠近几步,垂眸凝视着对方。 冷硬的声音倏忽间温和下来,带着很明显的沙哑: “你今日可曾见过长公主?” 怀月循着声音略略调整了叩拜的姿势,改为对着宋听的方向: “回大人,奴见过。” 第58章 交谈 这个回答不在宋听的预料之内,从来喜怒不形于色的锦衣卫指挥使脸上露出显而易见的惊诧。 “是什么时辰,你与公主都说了些什么,若是不方便说——” “方便的。”宋听还未来得及说完,怀月便开口将他打断,宋听心口一颤。 “奴是在车驾抵达行宫时见的公主,当时大人正忙于安排车驾落脚,顾不上奴,奴便在马车里等着。” “公主就是那个时候过来的,奴一开始并不知晓那是长公主,还警告了公主几句,请太后娘娘恕罪。” 章炳之微微挑眉:“警告公主?” “是的,奴误以为公主也是因为好奇大人与奴的事情,才来探听的。” “而且公主那时候穿的是一身男装,臣并没有马上将公主认出来。” 宋听这样的人,有人怕他自然也有人爱他,皇城中对他芳心暗许的名门闺秀不知几何。 他却一概不理不睬,连长公主都被他多次拒绝,现今却沉迷于一个从花街柳巷走出来的男倌。 这实在是叫人好奇,因此自打怀月住进宋府,变着法子前来打探的人来了一波又一波。 今日抵达行宫之后,宋听便忙了起来,怀月就暂且留在马车里等待。 路途漫漫,宋听怕他无聊,出发前买了许多话本子放在车里,怀月便随便拣了一本打发时间。 公主便是那个时候过来的,她不施粉黛,穿着一身侍卫的衣服—— “抱歉。” 说话的同时手已经掀开了马车上的布帘,视线同循声望过去的怀月撞了个正着。 “你是谁,想做什么——”怀月警惕道。 脚步声渐渐走近,是探听动静的小五和祁舟回来了。 “实在抱歉。”公主再次道了歉意,然后在怀月错愕的目光中迅速钻进了车里。 怀月刚要张嘴,就被公主隔着银质面具捂住了嘴巴—— “怀月公子,我叫楚明姝,是大衍朝的长公主,以这种方式前来见公子实属冒犯。” “但我实在是有几句话想同公子说,公子能否容我片刻时间?” 她语气温温柔柔,身上还有很明显的脂粉香,哪怕穿着男装也很容易认出壳子底下的女儿身。 而且楚淮序对这张脸并不陌生。说起来,从前他们还颇有几分渊源。 他于是点点头,又指了指覆在自己嘴巴上的手。 楚明姝也很快懂了他的意思,松开手,退到一边。 “公子。”与此同时,小五的声音在马车外响起,“属下无能,没找到。” 小五和祁舟原本奉宋听之命守着马车,但就在刚刚,草丛里传来几声猫叫,怀月对那猫产生了兴趣,便叫两人去找。 楚明姝紧张地看着他,生怕他忽然反悔把人招进来。 怀月朝她点了点头,接着对着马车外的人说: “知道了,找不到就找不到吧,左右我又不感兴趣了。” 这位怀月公子向来喜怒无常,连他们大人都对此无可奈何,小五他们自然也不敢说什么。 此刻只想尽职尽责守着马车,不要出什么岔子才好。 “是。” 却又听马车里的人说:“我有点累了,你们去帮宋听吧,早点安顿好,我也好休息。” 被打发去找猫的时候两人就没敢走远,现下当然更不可能这么走了。 互相对视了一眼后,小五道:“可是——” 怀月早就知道他们想说什么:“这里是行宫,还怕有什么危险不成?去吧,叫宋听动作快一些,我头疼。” 马车外的人犹豫着,还是不敢擅自离开。 怀月的语气便骤然冷下去:“怎么,我使唤不动你们了?” 他冷冷一笑,“那去叫宋听过来,我亲自与他说。” 连自家大人都拗不过这位主子,小五他们怎么敢真的违背对方的意思。 “属下、属下领命。” 待到两人渐渐走远,楚明姝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多谢公子。” “公主客气了。” 楚明姝说是有话要同怀月说,但真的得了这个机会,却反而迟迟没有开口。 只是有些好奇地打量起怀月。 反而是怀月先问她:“公主有话便说吧,宋听随时都可能过来。” 楚明姝摇了摇头,笑笑:“好像没必要说了。刚才那两人是指挥使最得力的手下。” 怀月明白公主的言下之意,只点点头,没有多言。 “这些年我总在想究竟自己哪里不够好,才无法入他的眼,但见了公子,似乎便明白了。” “纵使没有见到公子真容,但我也能想象面具之下是怎样的风姿。” 怀月:“公主谬赞了。” 公主:“今日多谢公子,楚明姝便先告辞了。” 两个人的对话就仅限于此,没有什么好不能说的,怀月便一五一十地交代了。 “娘娘。”太后身边的如意忽然开口。“经怀月公子这样一提醒,奴婢忽然想起个事。” “哦?”如意是太后最信任的人,闻言立刻道,“说来听听。” “刚到行宫之时,小狸丢了,娘娘便吩咐奴婢去找,奴婢就是在怀月公子的车驾附近找到的小狸。” “当时正巧看见有个男人的身影从公子的马车里出来。” “但奴婢当时没有起疑,所以并没有多留心,现下想来,那是不是就是公主?” 公主落水的时候身着的并不是男装,若如意看见的那个男人真是公主的话,那公主的寝宫里很有可能留有那套侍卫服。 宋听心里了然,章炳之也同样明白。 两人的脸色都说不上有多好。 “去搜。”宋听迎上章炳之的视线,“若是阁老不放心,可以命人一同前去。” 章炳之的脸更沉了。 祈福大典每年都有,太后及公主等人在行宫都有专门的寝宫。 但到底是临时落脚的地方,东西总归没有那么多,大约一盏茶之后,宋听手下就拿着一身男装走进殿内。 宋听将衣服接了过来,问如意:“你看见的男人,穿的可是这身衣服?” 如意走上前,仔细辨认了一番:“是这身。” 章炳之脸色阴沉:“如意姑姑可认仔细了?侍卫的服饰都差不多,姑姑确定是这身?” 如意点点头:“奴婢确定。” 第59章 给大人算便宜一些。 她从宋听手里将那身衣服接过来,找出衣服背后的一个破洞,示意给太后看。 “奴婢当时就发现了这个破洞,在靠近肩胛骨的地方,像是被树枝勾的,那人自己可能都没有发现。” 如意是太后的人,在太后还是贵人的时候就跟在她身边,已经伴了太后十多年,是太后的心腹。 她最不可能撒谎骗太后,更不会无缘无故偏袒怀月。 事情发展到这里,可以说是人证物证俱在,公主落水的原因仍有蹊跷,但怀月的嫌疑基本可以排除了。 从如意的证词中可以确定楚明姝的两个丫鬟在撒谎,公主早就已经见过怀月。 宋听:“阁老还有什么话要说?” 章炳之脸上早已没了先前的得意,面色甚至有些灰败。 “本就是为了还怀月公子一个清白,老臣无话可说。” “既然如此,”宋听的目光转向太后,缓缓朝对方跪了下来,“可否求太后准许怀月退下?” 他道:“至于臣之前的失仪,请太后降罪。” 这些年宋听权势见长,小皇帝和太后仰仗他,已经免了他许多规矩,连这样的叩拜都很少了。 以至于太后下意识就要去扶,却反过来被宋听握住胳膊。 他握得很稳很用力,太后吃痛想将手收回去,宋听却不依,沉声道:“太后娘娘……” 太后猛然惊醒,心头重重一跳,险些失态: “既然事情查清楚了,那便都起来吧,只是祈福大典事关重大,不容有失。” “因此,公主的事便先不要传扬出去,待大典结束,再细细查证。” “至于指挥使,虽然行事冲动了些,但也情有可原,大惩就免了,哀家就罚你半年的俸禄,指挥使可有异议?” 宋听以额贴地:“臣知罪,谢太后娘娘。” “那这事就暂且这样吧,宋爱卿你安排下,尽快送公主回京,此事也须得叫陛下早日知道。” 宋听:“臣领旨。” 太后叹了一口气,眼圈不由自主地又红了: “哀家心里还是接受不了这样的事,有些头疼。” “剩下的事便交与指挥使同阁老处理吧,哀家就先——” 章炳之向前一步:“太后娘娘请稍等——” 太后原先已经起身,闻言又坐了回去,神情恹恹的:“阁老还有什么事?” “老臣只是疑惑,怀月公子是因何缘由才要终日以面具示人。” 章炳之的目光落到怀月身上,不动声色地打量:“连在太后娘面前,都不愿将面具摘下来?” 话题兜兜转转还是绕到了宋听最不愿意面对的问题上面。 他心里一紧,狠厉的目光朝着章炳之刺了过去。 后者却只对着怀月。 怀月从进殿之后便始终是那个跪拜的姿势,这时候却直起身。 他眼眸幽幽地望向章炳之,言语中含笑: “大人若是想知道,不妨自己来摘我的面具。” 章炳之:“……” 太后等人:“……” 这话本就引人遐想,加之怀月先前的身份,更叫这话充满暧昧的意味。 章炳之家中连个小妾都没有,哪能容许怀月这样放肆,霎时气得脸都白了: “你你你……你成何体统!” “大人,奴只是一个妓\/子,您指望一个妓\/子讲究什么规矩体统。” 怀月非但没有收敛,说出口的话更鹿.鼓。 “大人兴许不清楚,但奴这张脸是很值钱的,想要见奴一面,都是要花钱的。” 他很得意似的,双眸微眯,“要花很多钱。” “看大人一把年纪,就给大人算便宜一些,大人若是能拿出百两银子,奴就摘下面具同大人一见,大人觉得如何?” 大衍的官员每月俸禄也不过百两,他却一开口便要那么多。 更过分的是他居然将章炳之同那些个市井登徒子相提并论。 章炳之哪里受过此等气,脸色更沉:“真是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怀月却仿佛看不见他的怒容,自顾自道: “奴不懂什么家国社稷,天下苍生,奴只知道在这世上无论想要做什么事,都得用同等价值的东西来换。” “比如吃饭要钱,想看奴这张脸,也要钱,只要大人能拿得出钱,别说只是看一看脸,便是让奴陪大人一夜也无妨。” “……”这话一出,全场死寂,连太后都有些尴尬地看着章炳之。 后者更是气得一口气没喘匀,险些就要背过去。 而宋听攥着拳头,面色铁青。 纵然知道怀月是在故意气章炳之,但宋听心里还是忍不住感到恼怒。 他不喜欢听楚淮序这样贬低自己,更不愿他将自己同除了他以外的任何人放到一起。 尤其还是那等事。 楚淮序只能是他的,任何对楚淮序有所觊觎、或者能让楚淮序感兴趣的人,都得死。 他身上的杀气太重了,旁人有没有发现楚淮序并不确定,但他反正是察觉到了。 在看着章炳之的同时,楚淮序眼角的余光掠到宋听身上。 目光相触,有不加掩饰的恶劣从面具下的那双眼睛里流露出来。 ——能一下子恶心两个人,他真是开心到做梦都能笑出来。 “这位大人觉得如何?”他指尖轻轻扣在面具上,是个要掀不掀的动作,“还想看奴吗?” 他这张嘴,得理的时候不饶人,不得理的时候也不饶人,真能把人活生生气死。 宋听是早就习惯了,章炳之却招架不住,根本没有还嘴的余地。 满口仁义道德的阁老,哪里能受得了这样的污言秽语。 “大人怎么不说话?”怀月轻声笑了笑,“大人一看就是清正廉洁的好官,是不是拿不出那么多钱?” “但是没办法啊,我们这行就是这个规矩,您看看指挥使大人,他掏不出钱,索性就将奴强掳了来。” “这也是可以的,没有钱的话官大也行,背靠大山好乘凉嘛。” 章炳之颤抖着指尖指着他:“成何体统!竖子怎敢如此羞辱老夫,给老夫住嘴!” 怀月根本不惧他的威胁,一步步地朝着他走近,半真半假地说: “要不大人跟指挥使打一架,谁赢了我就跟谁走,奴还是很敬佩强者的,大人意下如何?” 第60章 大人怕我死? 宋听可是大内第一高手,便是连前禁军统领王单都已经不是他的对手。 而章炳之一届文臣文臣,又已是这把年纪,拿什么跟他打? 而且他为何要为了这么个玩意儿跟宋听打? 章炳之没有料到这下作玩意儿能不要脸到这种程度。 宋听能看上这么个东西,可见狗到底还是狗,就算穿上了绫罗绸缎假作是个人,也依旧改不了吃屎。 “巧言令色!太后跟前岂容你放肆!” 章炳之意识到不能同对方纠缠下去。 “来人,将他的面具摘下来,我倒要看看这张面具底下是人是鬼!” 一声令下,几个侍卫作势就要朝怀月靠过去,宋听却迅速往他跟前一挡。 满身杀气在这一刻毕现。 那几个侍卫哆嗦着手脚,轻易不敢靠近。 殿中的气氛再一次凝滞下来。 “算了算了,左右是指挥使的人,指挥使爱惜,舍不得叫别人看了去,阁老你又何苦非掺和一脚。” “谁没个年轻气盛的时候啊,你说是吧。”关键时刻,还是太后出来打了圆场。 深宫中的女人就是见识短浅,听太后这样一说,章炳之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可是此人——” “阁老不必再纠结啦,此时哀家担保,指挥使难得瞧上个人,咱们就别难为人家了。” 话还没说半句,又被太后挡了回去,女人似乎打定了主意偏袒宋听。 “时辰不早了,两位大人还是各自回房歇息去吧,明日还得继续赶路。” 太后既已说到这份上,章炳之总不能再拂她的面子,瞪了怀月一眼,一甩袍袖,气冲冲地走了。 太后也在如意姑姑的搀扶下回了寝宫。 一时之间,大殿里最后只剩下宋听和楚淮序两个人。 后者撑了把地面,想要站起来,但因为跪得太久,腿脚酸麻了。 起身的那刻身形打了个晃,竟是朝前摔了出去—— 下一秒,稳稳地落入某个肃杀冷寂的怀抱。 ——宋听浑身的肌肉还绷得很紧,显然是尚未完全从刚才的剑拔弩张中走出来。 怀月并没有急着从这个怀抱里退出来,而是顺势环住了男人的腰。 带着寒意的指尖若有似无地在他腰腹处游移,沉缓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大殿里像是天生含着蛊惑人心的能力: “大人在紧张?” 宋听喉结滚了滚,说不出话。 楚淮序低声失笑,半抬起头,望着他的眼睛,明知故问: “大人为何要紧张,怕我死吗?” “不准再说这个字。”宋听的眼眸黑黢黢的,迸射着叫人心惊地寒光。 他什么都依着眼前人,只在这件事上显出难得的霸道跟固执。 佘.间.窍.开楚淮序原本就微微翕张的.唇,攻城略地,一往无前,强硬到根本不容他拒绝…… 等这一吻结束的时候,楚淮序靠在他身上,单手捧住他的脸,气息微沉: “大人也太凶了,奴腿都软了。” 宋听皱了皱眉,俯首又在他唇上咬了一口:“我不喜欢你这样说话。” 楚淮序轻笑着从他怀里退出去,一双如水的桃花眼要笑不笑地凝视着宋听。 眼底的恶意几乎要溢出来:“何时轮到大人喜欢或者不喜欢了?” “……”宋听抿了抿唇。 “走了,我困了,回——”最后一个字没来得及说完,身形再度一晃,却是被男人打横抱了起来。 楚淮序愣了愣,接着一只手环住宋听的脖子,另一只手用力往外甩,无来由地大笑起来。 行宫之中当然是不允许这般大声喧哗的,尤其太后和众嫔妃都已歇息,这是大不敬。 但宋听由着他,也无人敢上前制止,所有路过的宫人皆低眉顺眼,不敢多看楚淮序一眼。 那是指挥使的人,谁都不想被挖掉眼珠子。 “宋听,你就是个混账!” “你罪该万死!你要下地狱的!” “宋听,和我一起下地狱吧!哈哈哈哈哈……” 红衣银面具的男人在深夜的行宫中留下最恶毒的诅咒,抱着他的男人却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眉眼之间甚至浮着淡淡的笑意,时不时低头亲一下怀里的人。 章炳之还没有走远,看着这荒唐的一幕,眯了眯眼,朝身旁的人吩咐: “去查,老夫倒要看看,是什么样的艳鬼能将宋指挥使的魂给勾走了。” 楚明姝的落水给太后带来了不小的打击,她不敢将这事声张出去,以至人心浮动。 又唯恐夜长梦多再横生枝节,第二天一早便催着宋听赶路,连路上的休息时间都能免则免。 这样风雨兼程,太后的车驾终于在第七日抵达白马寺。 此时距离祈福大典还有三天。 这不是楚淮序第一次来白马寺,在他还小的时候就经常跟着先帝和先皇后来寺里玩。 或许是故地重游容易勾起回忆,当晚楚淮序做了一夜的梦,梦见诸多往事,也在梦里见了许多故人。 是寺里僧侣撞钟的声音将他从重重旧梦中唤醒。 醒来枕边湿了一大片,一摸脸,也是满手湿润。 楚淮序缓慢地从床上坐起来,在一声声悠远空渺的古钟声中盯着紧闭的窗户发呆。 目光却没什么焦距,空空的落不到实处。 很快,随着嘎吱一声,那扇窗户被人轻轻推开,一双漆黑的眼睛撞上楚淮序的。 后者显然没料到他已经醒了,维持着单手推窗的姿势没动,怔愣愣地看着他。 而楚淮序的意识也在这声动静中回笼,唇边绽开一丝熟悉的笑意: “指挥使还真是狗改不了吃屎,到哪里都喜欢干这种偷偷摸摸的事。” 宋听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耳朵尖却红了。 在楚淮序调侃的目光下,他颇有些进退两难,想继续翻窗不行、放下来也不行,尴尬地顿在原地。 楚淮序伏在床上笑了一阵,手指往前点了点: “门就在那,劳烦指挥使大人动动腿。” “……”宋听面无表情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裂痕。 耳朵上的那抹红晕也在顷刻间蔓延到脖颈处,红了一大片。 谁能相信,杀人如麻的锦衣卫指挥使竟会被一句话说得脸红。 第61章 法会 他轻轻将推到一半的窗户放下来,几息后敲了敲楚淮序的房门。 在得了对方允许之后,推门走了进来。 “大人可真会装模作样,方才都想翻窗了,还敲什么门?” 楚淮序掀开被子,正要从床上起来,被宋听先一步握住脚踝。 他掀了下眼皮,脚尖直抵在男人心口,“怎么,大人一大早就肝火旺盛?” 宋听早就习惯被他时不时刺一句,对此并没有什么反应,只是闷声不响地将他双腿重新塞回被子里。 等取了旁边架子上的衣物,才又将被子掀开,在楚淮序的注视下,帮他穿好裤子,又穿上鞋。 楚淮序懒懒地由着他服侍,嘴上依旧不饶人: “大人这些年想必没少伺候太后娘娘,做这些伺候人的事还挺熟练啊。” 宋听帮他将头发从衣服底下撩出来,沉着声音说: “我没有伺候过太后,只伺候你。” 无论楚淮序怎么咒骂他,他都默默受着绝不还嘴,只有在这件事上他每次都会为自己辩解。 楚淮序偏过脸睨了他一眼,嘴角轻轻勾着,随意说了句:“是么。” 也不知信了没有。 “大人还没有告诉我,这么早过来是为了什么?” 宋听仍旧低着头:“马上就是祈福大典,这两日我会很忙,小五和祁舟仍旧跟着你。” “有事就让他们去找我,但你身边一定要留一个人,不能再发生昨晚那样的事。” 厢房里有一面铜镜,楚淮序在镜子前坐下来。 宋听跟过去,站在身后替他束发,铜镜里楚淮序轻笑着对上男人的眼睛: “大人指的是哪件事?是我私自见了长公主,还是我差点就能杀了章炳之?” 宋听俯身下来,下巴抵在他肩上,一只手握着楚淮序顺滑的长发,目光中满是迷恋。 “都不准。不准你见别人,也不准你将自己置于危险之中。”他说,“公子,我会疯的。” “可我已经疯了,宋听。”楚淮序的声音沉下去,带着恨意。 宋听感觉到了,身体不由自主地一颤。 而楚淮序却又笑了起来,他侧过身,单手抱住男人的脑袋,另一只手抬起来,指尖轻点在宋听唇上。 然后缓慢地轻抚着男人的脸:“如果我那天真的杀了章炳之,大人会让我死吗?” “不会。”宋听握住他的手,亲吻着他的指尖,语气没有半点迟疑,“我不会让你死。” “真到了那时候大人怕是自身都难保,凭何护我?”楚淮序又问。 宋听皱了皱眉,口吻严肃:“我会拼尽全力去护你,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绝不会让任何人动你。” 可楚淮序却只当这句承诺是不能当真的谎言,并未放在心上。 “大人真是惯会说好听话,那大人还记不记得,五年前,同样在这个地方,你也说过类似的话,但是最后呢?” 楚淮序的脸上犹带着笑,手上的动作也仍那么温柔,说出口的话却一字字直戳宋听的肺腑。 宋听脸色霎时一变:“我……” 楚淮序已经松开手,站起身,直视着宋听的眼睛: “怎么,大人不记得了?那我就提醒一下大人。” “大人那时对我说,会护着我、陪着我。” 宋听瞳孔颤动得厉害,声音都跟着在颤:“如何能不记得……” 那是宋听第一次来白马寺,只有他和楚淮序两个人。 当时正是春三月,楚淮序说他是三月初十捡到的他,便将那日当成了他的生辰。 每年这一天楚淮序都会正儿八经地给他过生辰。 那年也是。只不过往年他们都是留在长安,先吃一碗长寿面,然后去茶楼听说书。 或者街头巷尾搜罗各种好吃的,抱得满满当当的回家。 但那一年,楚淮序突发奇想,要带他去洛阳的白马寺。 因为白马寺祈福比较灵验,他想同宋听一道去祈福,求一个长长久久。 春雨连绵,他们到的那一日山上下着朦胧细雨,香客却络绎不绝,两人运气好,正碰上寺里办法会。 开坛的老僧法号了然,据说是位得道的高僧,平日云游四海踪迹难杳,此番也是机缘巧合才来了这白马寺讲法。 法会将持续七日,共十四场,今日是第三日。 无数善男信女闻风而来,双手合十跪于蒲团之上,虔诚地聆听着老僧的阐释。 只有楚淮序脑袋一点一点的,时不时打一个盹。 平时只有别人跪他的份,他可很少会跪别人,连见了皇帝都不用行礼。 这次跪了那么久,只觉得膝盖疼痛难忍,而那老僧低低沉沉的声音又似催眠的小曲儿一般叫他只想扑上床榻一睡方休。 听说还有人为了得这一个席位竟在寺里争的头破血流,可真是……他打了个哈欠,无奈地摇着头。 楚淮序是金尊玉贵着长大的,这样的人生来便什么都拥有,从不需要祈求什么神灵庇佑。 因此他本身是不信什么鬼神天命的。 还是某天夜里同宋听耳鬓厮磨,动情时许了生生世世,才忽然动了这样的念头——他想同这个人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这样的愿望皇爷爷满足不了他,唯有神佛可以保佑。 所以他便趁着宋听生辰,想着要带人来这白马寺,一同求一个“生生世世”。 楚淮序有一搭没一搭地胡乱想着,忽觉有人轻轻撞了撞他的胳膊。 转过脸去,却见宋听不知什么时候和他靠得很近,挨在他耳边小声说道: “公子是不是累了,要不我们出去去歇一歇吧?” “我没事,法会还没结束呢,不能走,要不然愿望就不灵验了。” 楚淮序边说边打了个哈欠,眼尾都困得发红。 宋听抿着唇笑了笑,汪着星子的眼眸滴溜溜转到跪于楚淮序前头的那个男人身上: “还是去歇着吧,公子方才差点儿就磕在那人身上了。” 楚淮序悻悻地摸了摸鼻子,登时露出几分不好意思:“可这法会……” 他信誓旦旦地将人带过来,若是听到一半就走了,那多没面子啊。 第62章 祈愿 但宋听小心翼翼地捧住他的手,朝他说: “公子想要许什么愿望,可以跟属下说,属下帮您完成,您不用求任何人。” 宋听低着头,看不清脸上的情绪,只声音颤得很厉害: “我愿意的公子,只要您需要我,我便会永远护着您、陪着您……” “好。”楚淮序亲在他发顶上,应了他这声承诺,“我听见了,佛祖已经听见了。” “所以你只能遵守承诺,陪在我身边,否则就罚我死后不入轮回。” 他连罚都舍不得罚宋听,宋听做不到的承诺,却要降罚自己身上。 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您胡说八道什么啊!”宋听被他这句誓言给惊吓住了,抬头望着他,眼底的惊慌藏都藏不住。 紧接着又望向佛祖,慌慌张张地乞求: “不算数的!刚才公子说的话不算数!要罚就罚我,罚我下地狱,不能罚公子!” 两人虽然压着声音在说话,却还是惊动了其他人,不满的目光时不时落过来。 楚淮序牵起宋听的手,将人拽起来,两人小跑着跑出殿外。 大殿内香火缭绕经文吟诵,大殿外两人手牵着手看着对方互相傻笑。 楚淮序说:“宋听,你要记住自己说的话,如果哪天你负了我,那就罚我过的不好。” 他这话说的实在很没有道理,倘若宋听真的负了他,又哪里还会管他到底如何。 宋听不是个多话的,这时候都忍不住说他:“公子,你好笨啊。” 连威胁人都不会。 楚淮序不知有没有听懂他的言外之意,只是笑。 “走吧,老和尚念经虽然无聊,但这寺里的小点心是一绝,特别好吃。” 他拉了宋听一下:“等好好歇上一歇,就去吃点心!” 小师父贴心,给两人的房间安排在对门,不过楚淮序还是不太满意,按他的意思,他合该同宋听睡一间。 只是佛门到底是清净之地,既是小师父安排,他便也没有强求,进了房间倒头就睡。 宋听却没有午睡的习惯,闲着无聊便翻起了房里的经书。 楚淮序不信神佛之流,他更不信,因为即便真的有神佛,也绝不会保佑他这样的人。 经书一页页被翻过,宋听心里想着的却是楚淮序那张脸。 佛渡不了他,他也无法自渡,唯有这个人是他的信仰,他的神仙。 但他却满口谎言,时时刻刻不在欺骗他的神仙。 像他这样的人,是注定要下地狱的。 “如来佛祖观音菩萨,公子之前说的话真的不作数,所有的罪孽和恶果由我一人承担,公子要永远过得好。” 他在心里默默祈求。 嗓子口却在这时尝到一点腥甜,本想喝一口清茶压一压,心口忽而涌起翻江倒海的剧痛。 宋听两眼一黑,一口鲜血猛地从口中呕出。 唇角溢出的深红色血迹,在他苍白的脸上更显得触目惊心。 丢下手中的经书,宋听蜷缩在床上,忍着一阵重过一阵的绞痛,心想,如果能痛到昏迷就好了。 可神智却始终保持着清醒,那疼痛似万千蚁虫在体内啃咬攀爬,他恨不能用尖刀剜进血肉将那些虫蚁掏出来。 但残存的理智时刻警醒着他,他唯一能够做的就是死死咬住那被子,好让自己不叫出声来。 从口中流出来的鲜血不多时便将薄被染出一片血色。 大概足有半炷香的时间,那痛感才逐渐消退。 宋听整个人就像是在水中浸染过一般,连被子都被汗水浸透了。 他用尚在颤抖的双手解开衣襟——果然,心口处的那颗小痣颜色又变深了。 他记得第一次同楚淮序.蝉.棉.的时候,对方就注意到了这颗小痣。 那时候楚淮序很轻很浅的亲了这个地方,桃花眼里满是情意,连声音都比平时要哑、要沉。 他说:“宋听,你这儿长了颗小痣,是浅红色的,好漂亮。” 那以后,两人每每行那等之事时,楚淮序总喜欢亲吻这处。 那吻也总是轻轻柔柔的、小心翼翼,让宋听清晰地感觉到,他正在被人疼惜。 “我的小清响连胸口的痣都生得这般好看。” 一颗痣而已,长得都大同小异,无非就是黑痣或者红痣,大一些和小一些,颜色浅一点和深一点的区别。 但他就是能将这样普通不过的东西夸出花来,叫宋听闷在被子里红了耳朵,看都不敢看他。 那个时候楚淮序还是意气风发的王府小公子,即便他屈于宋听的下位,气势上却完全不输人,反倒总这样将宋听逗得面红耳赤。 而且宋听心里清楚,这哪是什么痣,这颗被楚淮序温柔疼惜的小红痣其实只是他身中“断魂”蛊毒的证明。 痣的颜色会随着时日的增加而逐渐加深,而颜色每深一层都会令他经历一番如方才一般彻骨的疼痛。 一旦印记变成黑色之时,便是他魂断之时。 他根本不是什么流落街头的小乞丐,他是奉了命令故意接近楚淮序,“断魂”便是对方控制他的手段。 宋听咳出一口血,垂眸又看了眼那印记。 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气力渐渐恢复,宋听起身换上一身干净的衣衫,但看着那一床染了血的被子却犯了难。 “宋听。”门外是楚淮序的声音。 宋听迅速将被子折叠好,假意整理着衣襟,装作一副刚刚睡醒的模样,替楚淮序开了门。 “我是不是吵着你睡觉了?” 宋听摇摇头:“没有,正好醒了。” “那就好。”楚淮序笑着松了一口气,接着吸了吸鼻子,在房间里转了一圈。 他似是发现了什么不对劲,疑惑道,“怎么好像有股奇怪的味道?” 宋听心脏紧了紧,不动声色地回道: “想来是许久未住人了,公子不是说要带我去吃点心吗,要不这就走吧,正好我也有些饿了……” 楚淮序丝毫不怀疑他,听他这样说一下便被转移了注意,连声应道: “那便走吧!之前我已经吩咐过那个小师父了,他肯定早就准备好了,咱们过去就能吃!” “我最喜欢这里的龙井杏仁酥,不甜不腻,唇齿留香,早就想带你过来尝尝了……” 第63章 了尘 白马寺从建寺至今,已逾两百年,后院中的这一棵银杏树,树冠如盖,树干粗壮。 得十来个男子手拉手才堪堪将其围拢来。 树枝上系满了一条条红色的绸布,红绸布的下头各坠着一枚铃铛。 树影摇曳,红绸飘动,铃铛发出阵阵清脆的响声。 楚淮序和宋听就在这颗银杏下的石桌旁喝茶吃点心。 “方才听一个老婆婆说,向这棵银杏祈福求愿可灵验了,吃完咱们要不要也试试?” 看似是在征询意见,实则早已取了两段红绸并两支毛笔来,期待地望着宋听。 他本就是奔着这件事来的,岂有不祈愿的道理。 宋听自然是他想做什么都依着他,乖乖地将东西接了过去。 他所思所想所求只有身旁这个人,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在红稠上写下了自己的心愿。 一抬头,楚淮序也正笑盈盈地望着他。 手里那红如火焰的绸缎上,龙凤凤舞的写着:【愿与所爱生死与共。】 他这样的贵人,平时哪能想到死,真是爱极了宋听才会这样说。 后者看了那绸布条许久,直到楚淮序催促,才将自己那条递给少年看。 他的字很丑,写得歪歪扭扭的:【愿公子平安喜乐,无病无灾。】 “啊?”楚淮序有些不高兴,“就这样?” 宋听很认真地点点头:“嗯,只要公子平安,让我做什么都愿意。” “你就当真不再写些别的?”楚淮序问他。眼神暗示着。 宋听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却仍旧只是摇了摇头:“没了。” “你也太不解风情了。”楚淮序更加不高兴伸手扯住他的脸往外拉。 “我大老远带你过来,是让你许这样的愿望吗,我可是皇爷爷最宠爱的小孙子,没有你的祈愿我也能平安。” 宋听却只是就着他这个拉扯的动作,弧度很小的笑了笑。 “那不一样。”他说。 “有什么不一样的。”楚淮序看着像是依旧不满意,眼神哀怨地睨了他一眼。 嘴角却忍不住勾起来,到底还是听懂了少年的言外之意。 银杏树很大,树枝也多,奈何多不过世人的心愿,树枝已经密密麻麻系满了绸布。 楚淮序绕着树干转了一圈,硬是没找到能下手的地方。 “那根树枝上好像还有位置。”宋听指着一个方向。 顺着他的示意,楚淮序也发现了。 “还是你眼尖。”他拽了宋听一下,“但好像太高了。” 那树枝在很上面的位置,单单只是伸手的话肯定是够不着的,的确是高了些。 “要不我用轻功飞上去吧,只是这样对佛祖会不会大不敬?” 宋听想了想,说:“还是奴才抱公子起来吧。” 楚淮序当即笑起来:“你这什么话,要抱也是我抱你吧?” 他的本意是宋听没有习过武,在这方面自己可能更占优势。 可宋听却非常固执地说:“奴才抱。” 谁抱谁其实没那么重要,楚淮序也不同他在这种事上争,主动张开胳膊让他抱。 当年把宋听捡回来的时候,少年还瘦瘦小小的,身上一点肉都没有,完完全全只有皮包着骨头。 个子也不高,比楚淮序还矮上几分。 但这几年被他好米好水的养着,少年抽条拔高了,身上肉也多了起来,两条手臂变得强壮有力。 竟真的能稳稳当当地将他托举起来。 楚淮序的第一反应是欣慰。然后是莫名的羞涩。 佛门重地,祈福树下,他的脑子里却不由自主地浮想出某些房中之事。 当真是……有些汗颜了。但宋听现在的力气是真的很大。 ——不行,不能再想了。 楚淮序这样告诉自己,而后将注意力落到树上。 “再往上一点,好像还是够不到。” “再往上,只差一点点了,马上就到了……” “到了!” 宋听臂力很稳,抱了楚淮序那么长时间,胳膊都没有抖一下,等他将两段绸布系好,才稳稳地将他放下来。 只有额角沁着几滴汗水。 “我是不是很重?” “不重。”宋听拼命摇头,“奴才抱得起,公子应该再多吃一些。” 他唇角抿着,漆黑的眼眸却很亮,倒映着楚淮序的影子。 少年在他唇角点了点:“想笑就笑,憋着做什么?” 宋听嘴唇抿得更紧,笑意却从眼睛里漏出来。 “今日开心吗?” “嗯。” 楚淮序也开心,他迅速在少年脸上啄了一下: “开心就好,跟着公子我,保管你日日开心。” 话音刚落,宋听的脸就肉眼可见的红了,低着头不敢看楚淮序。 后者一开始没反应过来,还在想这人怎么如此不禁逗,只是说了句最寻常不过的话,就惹得他脸红了。 结果一琢磨,很快就明白过来—— 他用折扇挑起宋听的下巴,满含揶揄地笑起来:“你啊你,脑子里在想什么?” 平时木愣愣的一个人,还怪会乱想的。 不过他自己又何尝不是。 只能说他们两个是应了民间的那句俗语,什么锅就配什么盖。 合该他捡到宋听,合该他们在一起。 “阿弥陀佛。”刚结束一场法会的了尘大师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他们身后。 楚淮序和宋听转身回了个佛礼:“大师。” 按坊间传闻,这了尘已是百岁高龄,然而观他样貌神态,却丝毫看不出年岁。 唯有那双眼睛,有一种看遍世间百态之后才有的宁和平静。 光从外表来看,确实很有得道高僧的气度。 “这位施主是与佛有缘之人,可否愿意同贫僧一同云游?”他点了点头,目光看向的是楚淮序。 不待后者应声,宋听已经将人护在身后:“公子是贵人,不能跟你走!” 他这模样真是像极了护主的鹰犬,随时准备扑上去咬断老和尚的脖子。 楚淮序忍不住笑起来,越过他的肩膀同了尘大师对视: “阿弥陀佛,多谢大师好意,但是淮序只是个俗人,放不下红尘俗世,恐怕要辜负了大师的好意。” 了尘没有马上放弃:“施主命里有劫,只有远离俗世方可避祸。” 宋听皱了皱眉,目光紧盯着老和尚。 他有一肚子话要骂,却忽然开不了口,甚至心脏都跟着瑟缩了一下。 第64章 长明灯 然而楚淮序并没有发现他的异状,朝了尘说:“多谢大师,但淮序不怕。” 了尘大师轻叹一声,转身离去,口中喃喃:“痴儿啊痴儿……” 楚淮序从身后环住宋听的腰,感受到掌心之下的这具身体紧绷着,当即笑道: “别紧张,我不会去做和尚……” 他像是觉得好笑,点了点宋听的鼻子: “我若是做了和尚、你可怎么办啊,记挂着这个,我肯定没心思抄经念佛。” 宋听没有回头,闷闷地说:“嗯。” 楚淮序:“反正你答应过我,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会陪在我身边,护我、爱我,是不是?” 他将下巴抵在宋听肩上,声音里带着笑意,是压根没有将大师的劝告放在心上。 宋听两条胳膊垂在身侧,紧握成拳: “嗯,奴才会护着你,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绝不可能让任何人伤害你。” 楚淮序轻轻吻在他耳朵上,笑道:“好,我记住了,有你护着我,就不劳烦佛祖祂老人家了……” 回忆近在眼前,当初的承诺也还在耳边,一切却已经物是人非。 而楚淮序也从高高的云端上坠落下来,沾染满身尘泥。 了尘大师竟是一语成谶。 只有宋听违背了当初的承诺。 “我当初就该跟着大师去做和尚。”楚淮序说。 宋听搂着他,手臂不住地收紧,漆黑的眼眸中迸射出求而不得后绝望的凶光: “不准,你若是做了和尚,我便将所有寺庙铲平,叫所有人和尚还俗,再不能剃度出家。” 大衍从皇室到普通百姓人人礼佛,宋听若是敢拿和尚开刀,就会彻底成为众矢之的,变成大衍朝的罪人。 但楚淮序不信他这句誓言,这个人的承诺就像天上的云,摸不着、抓不住,转瞬就变了。 一口咬在宋听凸起的喉结上,他微微笑着:“大人这张嘴,我是不敢再信了。” 直到见了一点点血,他才松开嘴,在自己咬出来的牙印上舔了tian。 脸上分明带着笑意,说出口的话却是截然相反的冷情:“不是说忙吗,还不滚?” 宋听松开手,楚淮序便站了起来。 屋中门窗紧闭了一整夜,只在宋听过来时短暂地透了片刻风,窒闷感愈发强烈。 楚淮序走到窗边,轻轻将窗推开,窗外正对着几棵银杏树。 虽说远没有用以祈福的那棵粗壮,枝丫上却也被人系着几段红绸。 楚淮序微微一怔。 有僧人在外洒扫,扫帚沙沙的,将落下来的枯叶一并扫到树下,已经积了不小的一堆。 另一个僧人抱着铜盆跟在身后,扫帚扫一处,他便跟着洒一处的水。 见窗下有人,那两名僧人便走过来,朝楚淮序敬了个佛礼:“阿弥陀佛。” 楚淮序双手合十回了一揖:“阿弥陀佛。” 两人才说到做不做和尚的事,就有和尚来触他的霉头,宋听脸沉得比锅底还要黑。 三两下疾步走过去,嘭一声又将窗户关上了。 楚淮序笑得直不起腰,手指戳在宋听心口: “大人如此无法无天,就不怕佛祖降罪?” “不怕。”宋听说,“我的神是你,佛也是你,只要你不怪我,我便什么都不怕。” “可我恨你。”楚淮序望着他,“我恨不得你即刻去死。” 祭祀大典近在眼前,宋听果然如他自己说的那样,忙得脚不着地。 早上等他走后楚淮序简单用了早餐,便又上了床,蒙头睡到中午,用过午膳继续睡。 这一睡就睡到了天黑。 楚淮序少眠,夜里总睡不安稳,白日补觉亦是如此,这一回却是真真切切睡了个天昏地暗。 大概真是佛门清净,也叫人好眠。 白日里又下过一阵雨,晚上却是个晴天,楚淮序在屋子里闷了一天,终于待得烦了,披上外袍出门散心。 这一散就散到了佛堂。 此处佛堂并不供香客敬香,而是供奉长明灯的地方。 香客若是愿意,便可捐一些香火钱,为亲人朋友点一盏长明灯,日夜受香火供奉。 佛堂并不是很大,一尊佛像立于正中,佛前有香案,有蒲团。 一名上了年纪的僧人正跪在佛像前,一下一下敲着木鱼。 在佛堂两边摆着几排铁架子,密密麻麻点着灯。那便是长明灯。 白马寺香火鼎盛,便是连长明灯都比别家多。 伴着敲击声,楚淮序摘下面具抬步走过去,在架子前站定。 眼前的灯有些贴了名字,有些没有,楚淮序一一看过去,等辨认完最后一盏灯,他朝那诵经的僧人问: “叨扰师傅,我想捐一些长明灯。” 那僧人这才停了动作,睁开眼,对上楚淮序的视线。 “施主看着面善,敢问是否姓楚?” 楚淮序垂在身侧的手用力握了握,连指尖都在轻颤:“您认得我?” “只是觉得面熟罢了。”那僧人说。 楚淮序却不认得他,从前他每年都要来白马寺,见过的僧人何其多。 除了当时的住持和后来的了尘大师,他并没有过多的留意其他人。 但他自己却是容貌惊人,若是有当年的僧侣记得他的模样,倒也没什么好惊讶的。 “施主是想为谁捐长明灯?” “为我父母兄长,还有……其他一些无辜受累的人。” “若是这样,倒是不必。” 楚淮序有些茫然地望着他:“大师这是何意?” “因为已经有人替施主点了灯。”那僧人道。 楚淮序指尖颤得更厉害,脸色煞白。 “可我并没有……” 没有在那些长明灯中寻到他们的名字。 这么多年,他们顶着莫须有的罪名,连个安身之处都没有,只能夜夜来楚淮序的梦里,叫他不能忘记那血海深仇。 “施主请同我来。” 那僧人取了一盏烛火,领着楚淮序走到佛像后面。 后者也是直到这时候才发现佛像之后暗藏玄机——在佛像的底座处,竟有道暗门。 和尚手掌覆在上面,轻轻一按,那门便缓缓开了。 楚淮序往里探了探,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清。 而那僧人已经提灯走了进去,楚淮序也只好跟过去。 第65章 故人 走了两步才发现只是门口黑,暗门之后别有洞天,里面很亮,一尊铜制佛像立于正中。 佛前有香案,有蒲团,一应摆设竟是与刚才身处的佛堂一般无二,就像是仿着那佛堂所建。 唯一有所区别的是,此处供奉长明灯的架子就摆在佛像之前,同香案并列,左右各一个架子。 左边那个点着五盏灯,右边那个却只有一盏。 许是怕人孤单,在那盏长明灯的周围又点了众多烛火,似是陪着一般。 楚淮序迟疑着走过去,每近一步,脸色就白一分。 等到站在其中一个铁架前,他脸已经惨白如纸,人都险些站不住。 第一排两盏灯:【父王楚明耀】【母妃姜蓉】 第二排两盏灯:【大哥楚淮清】【二哥楚淮云】 第三排一盏灯:【端王府众人】 落款都是【楚淮序】。 这几盏长明灯,竟都是以他的名义供奉的。 端王是逆臣,端王府所有人皆是罪人,死后尸骨都无人敢收敛。 却有人在白马寺这样的皇家寺院藏了一处佛堂,专门用以供奉这些乱臣贼子。 敢这样做、又能叫和尚们冒着巨大风险配合的,天下也只有那个人。 楚淮序很难形容此刻的心情,他恨极、怨极,甚至想要将面前的这些长明灯掀翻。 一个刽子手,以他的名义为他的父母兄长点长明灯,这算什么呢? 是讽刺吗?还是嘲笑?一个胜利者的洋洋自得? 没有什么比这更叫楚淮序觉得耻辱、觉得恶心。 哪怕被那些恩客刁难羞辱,都及不上此时的万分之一。 ——宋听他到底怎么能、怎么敢…… 楚淮序双手撑着架子,满腔的愤怒几乎要将他的理智焚毁。 眼底明黄色的火光变成了鲜红的血,那些死不瞑目的鬼魂在他耳边嘶吼赌咒。 一声声、一句句,都像是最锋利的匕首割在他魂魄上,疼得他连眼前的视线都看不清。 缓了许久,这阵天旋地转的剧痛才逐渐转轻,视线也渐渐恢复。 楚淮序侧身,目光落在另一边的灯架上。 那里只有孤孤单单的一盏。 这里是为端王府专设的佛堂,可王府里死去的人都有了长明灯,那这盏长明灯又是为谁点的? 楚淮序心里已经有了一个猜测。 他艰难地、一步步走过去,待到眼前,灯上的名字便也清晰地落在他眼中。 【楚淮序】 果然是他的名字。 “长明灯可以替亡者引路,也可为生者祈福。”一旁的僧人解释说。 “是么。”楚淮序点了点头,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 下一瞬,他忽然抓起眼前的那盏长明灯,猛地朝地上砸了下去! 烛火一晃而逝,僧人根本来不及阻止,那灯已经被砸到了地上,摔烂了。 僧人大骇:“施主,你……” 楚淮序双目通红:“我不需要这样的东西。” 人却是很冷静的。 说完这话之后他语气平和地问了僧人一句看似毫无相干的话: “劳烦师傅,请问有油火吗?” 僧人还在讶异于他方才的举动,但见他的神色仿佛真的已经没什么异常,便什么都没问: “自是有的,施主请稍等。” 不消片刻,僧人就将油取了来。楚淮序道了声谢,将油火接了过去。 哪怕面上看不出什么,但他心底的怨恨和怒火当然没有那么容易消解,指尖直到这时候还在抖。 险些连东西都拿不稳,往父母的长明灯里添油时不小心漏出几滴,火光因此剧烈地晃了几下。 楚淮序心里一紧,连呼吸都跟着窒住。 待到灯火渐渐稳了,才继续往里添油。 这次的动作愈发小心,生怕几盏长明灯出现什么闪失。 多讽刺啊,楚淮序心想,他明明恶心得想吐,却舍不得真的砸掉这些长明灯。 因为只有这里才能供那亡魂栖息。 要是宋听在这里,一定会嘲笑他吧。 添完油,楚淮序艰难转身,跪在佛像跟前,双手合十,闭上了眼。 “师傅,我想一个人在这里陪陪他们,可否?” “自然是可以的。”那僧人说,“施主请自便。” 楚淮序:“多谢。” 忙了一天的大典事宜,到戌时宋听才勉强闲下来,草草喝了两口粥,便去找楚淮序。 两人只早上相处了片刻,他想人想得紧。到了厢房,才发现人居然不在。 小五和祁舟没有留下什么讯息,应当只是随意出门转转。宋听便想着出去碰碰运气。 供奉长明灯的内佛堂在寺院东角上,是个挺偏的位置,但宋听对这里倒是很熟悉。 他已经在寺里转了一圈,没找到人,只剩下这里没有找过。 ——那就进去看看吧。 这样想着,宋听便放轻脚步走了进去,远远就看见跪坐在佛前诵经的僧人。 他缓步走近,那僧人便慢吞吞睁开眼睛,朝他点了点头。 宋听同样回他一礼,然后跪坐在蒲团之上。铜质佛像在巍巍烛火下俯瞰着他。 宋听闭眼合十,听僧人诵了一段经。 从前他是不信这些神神鬼鬼的,若是求神拜佛有用,这个世上就不会有那么多惨死的可怜人。 不会好人得不到好报,恶人却享尽荣华富贵。 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每次看到这种泥胎偶像,他都会跪下来拜一拜。 “阿弥陀佛。”过了一会儿,宋听走到僧人面前,“我想见一见故人,劳烦师傅带路。” 敲击木鱼的声音停下来,那老和尚睁开眼,朝宋听道: “请施主稍待片刻,此时正有故人到访。” 宋听喉咙紧了紧,半晌才艰难开口:“故人?” 藏于内佛堂之下的暗佛堂是他亲自命人建造,除了负责添灯油的和尚,这么多年能够入内的也只有他一个。 而他口中的故人,早已长眠在此。 那还有什么样的人能被这个老和尚称为“故人”,又敢让老和尚在不经他允许之下私自放人进去? 这个问题简直不需要宋听费劲去想。 他的心重重地颤了一下,眼前蓦地黑了一瞬。 “师傅,你不该擅作主张。”待到压下那些情绪,他负手,盯着老和尚的目光凶狠凌厉,“你越界了。” 第66章 雪人 那和尚却仍是那副不喜不悲的模样,只眼中含着一丝悲悯和无悔: “阿弥陀佛,贫僧在此处守了近五年,暗佛堂里那些亡魂终于等到了他们要等的人,纵使贫僧身死,也死不足惜。” 暗佛堂干系重大,负责添油的两名僧人都是宋听亲自调查过的、绝对信得过的人。 这个老和尚法号“空无”,两个儿子从前都投身行伍,还正好是在端王的玄北军中。 老王爷被查出谋逆的罪证,玄北军被打压,粮草供给严重不足,外族趁火打劫进犯边城,玄北军十万人,在那次战役中全军覆没。 老和尚的两个儿子当然也没能回来。 老和尚就是在那之后落发出家,日夜与古佛相伴。 宋听是看在他这层身份上,才放心把暗佛堂的事情交给他。 也正因如此,宋听没法真的怪罪对方。 而且他自己心里难道当真就没有哪怕一丝的期待吗? “我知道了。”宋听缓慢地眨了眨眼,用力吁出一口浊气。 暗门设在何处宋听再清楚不过,不用和尚指引,他便熟门熟路地走过去。 手掌轻轻放在佛像的底座上,那道暗门应声而开,宋听一眼就看见了那抹艳色的身影。 从前楚淮序钟爱白色,没有多少鲜艳的衣服,如今却总是红衣不离身。 红得似血。 宋听慢慢走近,楚淮序跪得端正,跟当年那个听着经文连连打瞌睡的小贵人简直判若两人。 这么多年他高了、也瘦了,宽袍大袖也遮掩不住他瘦削的骨肉。 尤其是背后的两片蝴蝶骨,凸起得很厉害,叫宋听在心疼的同时,忍不住生出歹念—— 他想要在那上面烙下自己的印记。 诵经声不断,跪于佛前的人似乎始终没有察觉到身后的动静,直到宋听站定。 吟诵声跟着一并停了。 红衣堕仙缓缓侧过身,朝着他最虔诚的信徒掀开眼皮,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嘲弄: “大人真是神通广大。” 宋听猜不透他这句话具体嘲弄的是何事,也不在意,只一并受了, 将手上一件外袍披在他肩上。 “夜里凉,切莫受寒。” 楚淮序伸手去挡,两人的指尖碰在一起,宋听顺势握住,那手当真是凉得叫人心惊。 “大人既做了那刽子手,又何苦替他们再点什么长明灯。” 在这阴冷的暗佛堂跪得太久,楚淮序的身体有些僵麻,起身时动作都有些不利索,声音也比平日要哑。 他脸上无悲无喜,每一句话、每一个字却似烈火烹油般浇在宋听的心口。 “端王的人这辈子清清白白,无愧于君王,无愧于百姓。” “但上辈子大约是坏事做绝,才落了个死后都不得安宁的下场,要受杀人凶手的供奉。” “大人,你可否告诉奴,您怎么敢、怎么有脸,以我的名义在这里为他们点长明灯?” “是真觉得自己成了个人物,不管是死人还是活人,都不能将你如何?” 他最是了解宋听,自然也知道如何扎宋听的心,短短几句话就将后者扎得体无完肤。 宋听眸色黯了黯,余光从那几盏长明灯上掠过。 楚淮序此时的脸色当然也难看,但宋听此刻比他还要白上几分。 ——又是这副好像被我刺伤了的表情,时至今日,还敢要骗我。 楚淮序不由地更恨,脸上的表情也终于无法装作从容。 迎上他刻着怨毒的目光,宋听哑声说:“因为我找不到你……哪里都找不到你……” 在明黄的烛火之下,宋听又想起叫他惊惧崩溃的几个月。 当时距离他失去楚淮序的音讯已近半年,日子已经走到岁末。 他险些被楚淮序一刀捅穿心脏,受了重伤,行动不便。 加之又处在那样一个位置,被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已经不能自如地离开长安,便只好派出手底下的影卫去找。 但淮序身份特殊,他也时刻被人盯着,便是连找都不能大张旗鼓。 因为他深知,只要稍有差池,便会满盘皆输。 暗卫一次次回来复命,传回的却都是令人失望的消息。 楚淮序当时的身体状况不容乐观,这半年里他想过无数次可能,夜里也常常被噩梦所惊醒。 他甚至想过,那个人是不是已经死了,所以才会像这样杳无音讯,遍寻无踪。 但如果楚淮序已经死了,那他为什么还要活着? 他一次次地生出这样的念头,以至于心生绝望,身体也跟着一日日的衰败下去。 就在宋听已经不抱任何希望的时候,消息终于来了。 那几日连着下了好几场的大雪,院子里的雪已经积到了半人高,宋听却不让下人洒扫,就由着那雪越积越高。 楚淮序喜欢雪,看见那么厚的雪,应当会高兴。他心里总那样想。 那天又纷纷扬扬下了很大一场雪,宋听夜里梦见了楚淮序,这是那么长时间以来唯一的一个好梦。 梦里他和楚淮序在积满雪的院子里堆雪人、打雪仗,一起的还有大公子楚淮清和他的副将周桐。 梦里每个人都笑得很开心,尤其是楚淮序,宋听已经许久没见过他那样的笑。 等到大公子他们走了,他就被淮序拉着躲在树干后面,淮序满头都是雪,连眼睫上都蒙着莹白。 宋听想替他扫去头顶的雪花,淮序却不让,金尊玉贵的小公子同他亲热,朝他许一生一世的誓言: “小清响你看,等我们白头的时候就是这样,我的头发全白了,是不是就没有现在好看了?” 宋听被他笑得痴了,心道,怎么会呢,这个人在他心里永远都是好看的,哪怕白了头依旧好看。 他心里这样想着,嘴上也喃喃地道出了实话:“公子永远是世上最好看的人……” 梦有多好,醒来面对现实时就有多怅然若失,用过午膳后他让祁舟推着轮椅,坐在廊檐下看雪。 他整个人陷在厚重的大氅里,指着院子里那棵大榕树,对祁舟说: “你瞧那里,他往日便喜欢坐在那棵树下看书抚琴,去年除夕还拉着我在树下堆了雪人。” “堆了两个,他说一个是我,一个是他。” 第67章 玉佩 宋听没有言明那个“他”是谁,祁舟却能猜到一二。 这座富丽堂皇的府邸原先属于当今同父异母的兄长端王楚明耀,后来端王谋逆满门抄斩,端王府也被一把火烧成焦炭。 一直到今年春日,当今要赐宋听府邸,后者主动要了此处。 但谁都知道,端王谋逆的罪证,就是宋听呈上去的。 也是宋听带人抄了端王府,问斩了王府所有人。并一把火将王府烧得干干净净。 如今他竟还敢向皇帝求要端王府作为自己的府邸,满朝文武都为之震惊。 不少人在背后偷偷议论,觉得宋听是在以此震慑百官。 ——他连索命的恶鬼都不怕,更是不会将他们这些人放在眼中。 宋听的凶名也是这样传扬开来的。 可宋听什么都不怕,坚持要了那处宅邸,又亲自带着工匠按照王府原来的样式,将其复原了出来。 连王府中的一草一木,一花一叶,都几乎和从前一模一样。 端王府里曾有个金枝玉叶的小公子,祁舟曾有幸得见过几面,真正的龙章凤姿,宋听口中的那个他,多半就是那位主子。 “大人想堆雪人吗,属下推您过去?” 宋听的胸口之前被人用利刃扎了个洞,伤口一直未能得到处理,伤得极重。 大夫花了两三个时辰,才将伤口上的腐肉剔干净。 而刀尖只要再偏一寸,就会扎破心脏,那宋听就真的必死无疑。 可即便侥幸留下一条命,他的状态也一直非常糟糕,像毫无求生意志的一株杂草,任何的风吹雨打都能将他摧垮。 小五很担心宋听会撑不下去,祁舟也一样。 他觉得眼前这个病骨嶙峋的人似乎只凭一口气在吊着,哪天那口气散了,他就真的要死了。 明明两个月前还是功勋显赫的锦衣卫指挥使,只出了一趟门就将全部生机都给丢了。 但没有人敢问宋听发生了什么事。 连那个为他疗伤的大夫,都被宋听亲手扼断了脖子。 也是那时候祁舟才明白,宋听为什么不允许小五去宫里请太医。 因为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自己受伤的事。 原先祁舟只以为那是宋听小心谨慎,怕有心之人趁机对付他们,但后来发现不是。 “推我过去吧。”宋听咳了一声,说。 祁舟便将轮椅推到了树下。 只是他们还未来得及动手,十七就回来了,身后还押着一个四五十岁的中年男人。 “大人。”十七将一枚瓷白玉佩小心地交到宋听手上。 宋听握着那玉佩,指尖缓缓抚上背面那个粗糙的“楚”字上面,五脏六腑都绞痛起来。 这玉佩其实不值几个钱,是他送给楚淮序的第一份礼物,上面那个人的姓氏,也是他亲手刻的。 很丑,原先觉得拿不出手还想藏着,却被那人看见了、抢了去,之后就日日戴在身上,说很喜欢。 全天下只有一枚这样的玉佩,宋听不会认错自己的字。 他视线轻飘飘地落在那男人脸上,犹如千斤重压、瞬间就将那人压得崩溃了。 “就是他?” 十七:“是。” 宋听点点头,摇了下轮椅,祁舟要帮他推,被他给制止了,自己摇着轮椅过去。 那男人这时候已经吓得瘫软在地上,见了宋听,忙不迭抱住他双腿,声泪俱下地求: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 宋听伸手扼住男人的脖子,硬生生将人提起来。 他声音很低,但在风雪肆虐的院子里仍旧掷地有声,足以让所有人听清: “三个月前,扶摇山上,你是不是杀过一个人?” 那男人似是想到了什么,面色大骇。 宋听杀过那么多人,审过那么多人,自然一眼就察觉出了男人的异样。 他眸色幽深,脸上瞬间覆上一层骇人的冰霜,手指不断收紧,冷冷启口:“说。” 男人因为窒息的痛苦猛烈地呛咳起来,眼珠子都翻了白,攀着宋听的胳膊求饶: “我说、我说……大人饶、饶命……” 男人叫李二牛,是白鹭村的农户,家里除了他之外,还有一个七十多岁的老母和两个嗷嗷待哺的孩子。 今年大涝,地里的庄稼都被洪水给淹没了,收成不好。 眼见着母亲和孩子快饿死,李二牛就跟着村里几个青壮年一起,拦在山腰处打劫。 他们都是庄稼汉,身体健壮、晒得黝黑,五大三粗地往那一站,确实能唬到不少过路的商队。 “我们会挑猪,看着有钱又胆小的才会下手,这样的人一般都惜命,宁愿破财免灾。” 猪就是打劫的对象,明面上不好直接说,就被他们用“猪”来指代。 “但是三个月前……” 三个月前他们碰到了一个落单的年轻男子。那人穿着并不起眼,形容也挺狼狈,一看就是着急赶路的人。 像这样的李二牛他们一般不会抢,基本没几个钱。 “那天我们原本也是这样打算的,不抢他,放他过去,但是……” 李二牛观察着宋听的表情,有些不敢说下去,可宋听一个眼神递来过来,仿佛他不说下一瞬就会拧断他的脖子。 李二牛他们虽说也是被人提起来就惧怕的劫匪,但眼前的这个人却叫他想到地府的恶鬼。 只看一眼就叫他双腿直打颤。他战战兢兢道,“但是他生得太好看了……” 李二牛他们都是土生土长的白鹭村人,几乎一辈子没离开过这片土地,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是村头杀猪匠的媳妇。 然而和眼前这个男人一比,杀猪匠的媳妇那就是人家脚底下的一捧泥,给人擦脚都不够。 王有才前不久刚死了老婆,很久没有碰过人,眼珠子顿时落在那人身上简直挪不开: “弟兄们,我感觉她是个娘们。” 李二牛估摸着对方的身量,怀疑说:“那也太高了吧……” “你懂什么,她既然能女扮男装,说不定鞋子里也垫了东西呢。”王有才说。 王有才是个狠角色,十多岁的时候就杀过人。 只不过因为杀的是他那个畜生爹,村民们看他可怜,就帮他一起瞒了官府。 出来抢钱最早也是这人的主意,算是他们这伙人的老大。 第68章 跳崖 听他这样一说,底下立马有人会意,扬了扬手里的大刀,不怀好意道: “是男是女,tuo下来看看不就知道了吗……” 王有才满意地看了对方一眼。众人当即就一道笑出来,看着山下那人的眼神更为lu骨。 “这不太好吧……”只有李二牛还在犹豫,他小声道,“我们不是只想要点钱吗……” 但听几个人的意思,分明是想对正在上山来的那人有所企图。 若对方真是个男子倒还好说,说不定王有才他们抢了钱之后便会放他过去,但若是个女子,那…… 李二牛虽然是个粗人,又迫于生计干了这档子要杀头的事,但欺负女人的事情他断不能做。 那太窝囊,太不是人了。 然而王有才他们却不听他的,执意要抢那个人,李二牛劝了几次、非但没劝住,反而将几个人惹恼了。 王有才将刀架在他脖子上,恶狠狠道: “李二牛,每次出来做事都是你最犹犹豫豫,你说实话,是不是同弟兄们有二心了?” “还是说,你看不起我们?” 干他们这档子买卖,那是把脑袋别在裤腰上,容不得任何有异心的人在。 李二牛心里清楚,他今日但凡再犹豫一下,人头就会落地。王有才他们绝对不会放过他。 他们一开始真就是为了有口饭吃,但抢的人越多,胆子便也愈发大了起来,人总是贪心的。 可李二牛胆子小,他不敢。 “怎么、怎么会呢……我只是觉得他说不定也是个可怜人……” “二牛,这就是你太老实了。”王有才眯着眼盯着山下那人,“你看看他那张脸,分明是刻意弄脏的。” “你再看看他的身段、看他看双手,再看看你自己的,家中若是不富足,养不出他那样的人儿……” 李二找不出话来反驳。王有才便拍拍他的肩膀,朝他说: “以往都是弟兄们冲在前头,这回的买卖就交给你吧,你可别让弟兄们失望啊……” 说到最后他眯了眯眼,几个字被压得很低。分明就是威胁的意思。 “我没有办法,我真的没有办法啊,我家里还有上了年纪的老母亲,有孩子。” “我不能死,我死了他们也活不成,所以我就、我就………” “所以你对他做了什么?”宋听原本一直安静听着,到这里时终于忍不住,出声打断了吞吞吐吐的男人。 后者敏锐地感受到了他身上的杀意,裆下蓦地湿了一片,竟是被吓尿了。 “小的只是不想死……小的不想死啊……若小的不对那个男人下手,他们就会杀了我的……” 李二牛不想死,也不能死,他若是死了,家里的老母和孩子就一个都活不了。 所以他在王有才他们的威逼下,拦在了那个男人的面前。 举着大刀威胁对方,先把身上的钱交出来,再把衣服脱了。 “但他一样都不肯配合,小的就只能自己动手去扒他的……扒他的……” 李二牛已经猜出当日那男人必定身份不凡,心里越来越恐惧。 而轮椅里那个男人的眼神也越来越阴鸷。 李二牛被吓坏了,后面两个字他无论如何都不敢说出口。 “扒他的什么?”但男人却不肯放过他,逼问他。 “衣、衣服。”地上又是滴滴答答一阵。 尿是热的,雪是冰的,不一会儿就让纯白的雪地污浊了一片。 宋听原先最厌恶这等污秽之事,此刻却面不改色地靠近李二牛。 他揪着对方的衣领,几乎将人拎到自己眼前,每个字都咬得极重:“然后呢?” “那位贵人力气小,不是小的对手,被小的推到了地上,然后王有才他们就……” 就将李二牛推到一边,自己急切地去si那男人的衣服。 那人抵死不从,还踹了王有才命.gen.籽.一脚。 可他到底手无缚鸡之力,实在不是他们这些个庄稼汉的对手,渐渐的就有些力不从心了。 而王有才自觉丢了面子,气急败坏,揪着他头发将人往石壁上撞: “jian人!敬酒不吃吃罚酒,我今天就让你好看!” 手下也并没有停,几乎将男人的衣服撕n。 “那贵人是个心气高的,扭头就又咬了王有才一口,趁着王有才松手之际,从悬崖上跳了下去……” 跳了下去…… 这四个字就跟惊雷一样炸在宋听耳边。 他不敢去想楚淮序毅然决然跳下去的时候是个什么心情,心里又在想什么。 不敢想,一想就要疯。 他的神仙何时受过这样的折辱,竟被一群猪狗不如的东西逼到这种地步…… 他们怎么敢。 怎么能。 “你们、都得死。”宋听幽冷的黑眸倏然眯紧。 李二牛只觉得眼前一花,紧接着就感觉身上一阵剧痛,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地上已经多了两条胳膊。 “我的……我的胳膊,啊啊啊啊啊………” 但这样的酷刑还不是结束,轮椅里那个男人再次扬起长剑—— 这一剑斩断了他的双腿。李二牛倒在自己的残肢中,看见自己变成了一个没有四肢的怪物。 在极度的惊恐中,他听见男人冷冷地命令: “别叫他死了。” 李二牛原本不想死,他以为死是一件极为可怕的事情,他想活着。 但到了这种时候,他却是连求死都不能。 那人甚至连一时片刻的昏迷都不肯施舍给他,用金针良药吊着他的命,堵着他的口,将他浸泡在了缸里,囚禁在暗无天日的地牢。 剧烈的疼痛,无穷无尽的黑暗,在这种双重折磨下,李二牛才知道什么叫做生不如死。 时间不知过去多久,地牢的门开了,李二牛的身边多了几口缸,缸里有和他一样的人彘,李二牛认得他们。 那是当日跟他一起抢钱的几个男人。有王有才。 而王有才自然是最惨的,他的那口大缸里,全是毒蝎和毒虫,两个眼珠子也被挖了出来,只剩下两个可怕的血洞。 “原来真的会有报应的,会有报应……”他喃喃自语。 可他悔悟得太晚了,在他们对那位贵人下手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会有这样的下场。 第69章 他没有死。 三日后,宋听出现在李二牛所说的扶摇山下。 这座山并不多高,却嶙峋陡峭,悬崖底下除了一条浅浅的小溪,就是大片的树林。 人即使从山腰掉下来,多半也活不了。 但宋听不相信楚淮序会死,带着人一寸寸找,一处处寻,几乎将整个山谷翻了个底朝天。 一行人昼夜不歇地从长安赶到千里之外的江州,就算是铁打的身体也觉得疲累,更何况宋听原本就只剩下了一口气。 所有人的心都高悬着,生怕他撑不住。 小五甚至在出发前抓了个大夫一并带着,就怕路上真有个万一。 但出乎意料的是,宋听的状态少见的很好,纵使一刻不停地钻在树林里不得歇,精神却是几个月里最好的。 苍白的脸上甚至浮现出了血色。 然而小五他们当然不敢因此就掉以轻心。越是这样,反倒越不对劲。 因为他们深知,此刻的宋听就如一根紧绷的弦,已经被拉到了极致。 一旦拉弦的这股劲斜去,他这根弦就会因为承受不住之前的那股力道,而彻底崩断。 “大人,您多少歇一歇吧,这儿有我和祁舟他们,您就放心交给我们。”小五劝他。 “不行。”宋听却毫不犹豫,“我必须亲自找。附近的医馆都问过了吗?” 宋听这次又是秘密出行,为了掩人耳目,他称病罢朝,出来时也就带了最信任的几名手下。 因为不敢大张旗鼓,找人的速度便慢之又慢。 随着时间一点点的流逝,他心里已经越来越急。 “都问过了,方圆几里只有一家医馆和药馆,半年之内都没有见过陌生人。” 宋听望着远处飞掠而起的几只鸟雀,目光缓缓向下,落到了山腰处,那里就是楚淮序跳下来的地方。 “确定吗?”他只感觉自己嗓子眼里像是被堵着什么,说话有些喑哑。 “确定。”小五说,“我拿了那两家的小崽子,谅他们也不敢撒谎。” 宋听也不知听进去了没有,很慢地点了点头。 “没有用的,不用找了……”已经成了人彘的李二牛也被带了来,一并被带来的还有他的两个孩子。 宋听只让人带着孩子在李二牛面前亮了亮,后者便连死都不敢死了。 “我们这座山又叫鬼山,邪门得很,但凡掉下去的人,没有人能活下来,从无例外……” “闭嘴!”宋听一把扼住他的脖子,神色狰狞,“再敢说一个字,本座就扒了那两个小崽子的皮,将他们从山上丢下去。” “不……不能这样做……他们还只是孩子,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李二牛疯了一样哭诉,“事情是小的做的,所有罪孽和报应小的担,小的绝无怨言。” 只求大人放过两个孩子,孩子是无辜的啊大人……” 可是淮序呢,我的淮序呢,他又何其无辜。 怨恨和绝望犹如暗夜里肆意生长的藤蔓,将宋听的整颗心脏死死攫住,痛得他险些喘不上气。 他不愿再听李二牛的哭诉。 “吵死了。”说着,他松开手,两根手指往李二牛嘴里一伸,便迅速夹住了对方的舌头,将那条舌头硬生生拔了出来。 “唔……唔……”李二牛痛得死去活来,却已经一个字都说不出,瞪着眼珠子盯着被随意丢在地上的自己的舌头。 宋听不再分任何眼神给他,慢吞吞掀了掀眼皮,从怀里取出一条纯白色的手帕。 将手上的血一点一点擦干净之后,他冷漠地开口: “带他上山。” 清晨刚落过一阵雨,山路难行,一行人花了一个时辰才行至山腰处。 宋听招了招手,小五便将李二牛拉了上来。 “丢下去。”宋听扬手道。 李二牛早就想死,听了这声命令竟是一点反抗都没有,倒是宋听将手掌搭在他肩上,冷声道: “确定是这里吧?如果你记错了,本座就得请那两个孩子也走一趟。” “唔唔唔……唔……”李二牛说不出话,只能拼命瞪大眼睛,“唔……” 宋听挥了下手,李二牛就被推下了悬崖。 宋听一动不动地在边上看着,忽地,他身体往前一倾,也跟着跳了下去。 谁都想不到他竟然会这样做,所有人对此都没有任何防备,根本连拦都来不及拦,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跳了下去—— “大人!” “大人——” 小五离他最近,反应也最大,要不是祁舟拦着,他差点就跟着一起跳下去。 他用力抓着祁舟的衣襟,脸色惨白:“大人……大人掉下去了!” 祁舟摇摇头,语气还算平静:“大人不是掉下去的,是自己跳下去的。” 一字之差,天差地别,小五惶恐着:“可是大人为什么要跳下去啊……” 总不可能是忽然良心发现,觉得自己罪孽深重,不想活了吧? 而且在小五心中,宋听并没有做错什么,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他和宋听原本就是阁老的人。 既然如此,他们奉阁老的命令办事,何错之有? 要错也是他们那些个主子的错。 哪怕后来宋听背叛了阁老,小五仍旧义无反顾地站在宋听那一边。 反正阁老不是个好东西。 他想,若是真要死,也是那群满口仁义道德、实则黑心黑肚的“大人们”先死。 “大人自有打算。”祁舟说。 嘴上这样说,祁舟心里到底没把握,等了片刻后,他说,“你留在上面,我下去看看。” 悬崖底下,李二牛已经摔成了一滩肉泥,模糊的血肉溅得到处都是。 任是已经杀过不少人的祁舟见了,也禁不住皱起了眉,胃里阵阵难受。 只不见宋听。祁舟和另外两个探子绕着周围找了许久,仍未找到人。 又足有半盏茶的功夫后,宋听才出现了。 他身上的衣服被锋利的山石和横斜的树枝割得七七八八,脸上身上也有不少细小的伤口。 脸色比任何时候都要白,像是受了内伤。 祁舟心里一急,连忙去搀扶。 只是自家大人一向要强,祁舟都已经做好了会被对方拒绝的准备,但这一次宋听却倒在了他怀里—— 男人吐出一口血,手里紧攥着一片碎布条,脸色分明惨白如纸,眼神却很亮: “他没有死……” 第70章 破布 再醒来时宋听已经躺在了自己的房间里,时间已经过去五日。 “大人,您总算醒了,可吓死我了……” 小五红着眼睛跪在他床边,大着胆子说他,“您怎么能跳崖呢,多危险啊……” 祁舟也在一旁,虽然没像小五一样哭,眼圈却也隐隐泛红。 “不碍事,死不了。”宋听知道他们担心自己,却不怎么在意地说。 他不是意气用事才跳下去的,实际上就是想顺着楚淮序坠崖的路线,试图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线索。 宋听对自己的身手有信心,从那样的山崖上跳下去,至多受点内伤,死不了。 而且就算死了,也无所谓。因为如果连他也死了,那淮序多半凶多吉少。 要是淮序死了,那他活着也没有意义。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活着的意义已经成了淮序,而不是自己。 不过宋听还是忘了自己本身已经深受重伤,这一通折腾下来,受的内伤远比他以为的要重得多。 回来的路上又断断续续吐过几次血,气息一度弱得快捕捉不到。连大夫都束手无策。 那个时候小五他们才知道,他身体其实已经糟糕到了何种程度,这几日状态表现得那样好,也不过是在逼自己,是强撑出来的。 可他对自己太狠了,差点就骗过所有人。 “大人,你要找的人是端王府的那位小公子吗?” “之前你让我假扮你留在京中,是不是也是为了他?”小五问。 宋听原本没什么表情地靠在床上,闻言霎时变了脸色,紧攥着拳头盯着小五的眼睛警告他: “这件事,不准同任何人提起。” 声音极冷。 宋听虽然狠绝,但对手下向来不错、尤其小五还跟他有过生死患难的交情。 甚至从来没有对他说过重话。 陡然见了他这个样子,小五简直被吓坏了,结结巴巴道:“是、是,属下明白……” 也是这个时候,小五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面前的这个人已经不单单是曾同他生死与共的普通暗卫。 而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锦衣卫指挥使。 他们已经尊卑有别。在这个人面前,他要“懂分寸了”,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必须有一杆秤仔细丈量。 否则就会犯了忌讳,惹人生厌。 “去吧。”小五在心里想着这些事的时候,宋听已经松开手,无力地往后一靠。 小五:“属下告退,大人你好好休息。” 待到房里只剩下宋听一个人,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右手正攥着一片破碎的布条。 攥得太紧了,几乎勒在他手指上,以至于两根手指都被勒肿了,失去了知觉。 可他还是舍不得松开。 “公子……”宋听低首亲吻着手中得布条,顷刻间就将整片碎布濡湿。 宋听短暂地愣了愣,抬手摸了下脸,才意识到眼泪已经不知不觉爬了满脸。 弄丢了主子的小狗再也忍不住,将脸埋在被子里,呜呜咽咽地痛哭出来。 此时此刻,宋听觉得他虽然已经从悬崖绝壁上安全地回来了,但魂却仿佛还在往下坠,永远没有尽头。 而这片碎布就是他唯一的救命绳索,勉强将他的魂魄往上扯了扯。 楚淮序的衣服都是他置办的,小公子金枝玉叶、自小穿的用的都是最好的。 送进宫里的江南锦缎,都是要他先挑了喜欢的,剩下的才送去给各宫的娘娘们。 所以虽然是在逃难,宋听也舍不得让他穿粗布麻衣,只拣了素色的云锦给他做了衣服。 那布料看着普通,实则质地柔软,轻如云絮,是某个番邦小国进贡的,整个大衍皇宫只有六匹,全被小皇帝赐给了宋听。 他就拿那连太后娘娘都没的用的珍贵料子,亲手给楚淮序缝了几身衣服。 他使惯了刀剑,第一次拿起绣花针,针线歪七扭八粗糙得很,倒是真将那顶好的料子糟蹋的无人能认出来。 如今却成了他能攥在手心的、唯一一点微末的希望。 宋听在从悬崖上落下去的时候,发现离崖底不远的地方有棵横斜出来的松树,这片碎布当时就挂在树枝上。 所以楚淮序一定还活着。 这棵树做了缓冲,楚淮序说不定正好被松树接住了,受了点伤,然后在什么地方躲了起来。 他没有亲眼见到那人的尸体,绝不会相信那人死了。 宋听想,他后悔了,他不应该想要把那人安置到什么安全的地方,除了他身边之外,无论什么地方都不安全。 他就应该打造一个金笼,将楚淮序藏在里面,藏一辈子。 这样才没有不长眼的东西敢觊觎他、伤害他。 他会替他挡下一切的危险。 任何想要伤害他、或者对他有企图的人都该死。 他永远都不会再放楚淮序离开。 拼着这个念头,宋听竟是一天天好了起来。 他还是没有放弃寻找楚淮序,找了一年又一年,但那个人却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杳无音讯。 “我一直、一直都找不到你,到后来我觉得是不是真是我异想天开。” “那么高的山,你又被废了武功,哪怕有那棵树做缓冲,可能也很难活下来,毕竟……” 毕竟连他当时都受了重伤,昏迷了整整五日。武功尽废的楚淮序要怎么才能撑得下来、要怎么活。 他如何能凭那样一片碎布料就认定那人一定还活着? 说不定只是在摔下来的时候被树枝迅速勾了一下,还是摔下去了呢。 不过是自我欺骗和安慰,不过是不敢接受那个现实。 午夜梦回,他不怕厉鬼来索命,却唯独怕梦见楚淮序。 因为那些个梦里宋听总是站在悬崖边上,眼睁睁看着男人在自己面前跳下去,却来不及去阻止。 每一次扯住的只有那一片碎布料。 那个人形容狼狈,满身都是伤,看着他的目光满是厌恶和憎恨。 “宋听,我做过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把你捡回了王府。” “我只愿魂飞魄散,生生世世再也不要遇见你。” “宋听,你会下地狱的。” 第71章 成真 这个梦重复了无数次,以至于宋听后来都不敢睡。他怕自己的梦成了真。 他一夜夜的熬、熬到撑不住才勉强小憩片刻。 严重的睡眠不足令他的性情变得乖张暴虐,最初的那一年里不知随手杀过多少人。 伤过楚淮序的太监福顺被他杀了。 端王府落难时冷眼旁观的老王爷的挚友被他杀了。 不小心摔碎了楚淮序房间一只花瓶的丫鬟也被杀了。 朝堂上同他针锋相对想将他从高位上拉下来的大臣同样被他杀了…… 但楚淮序还是找不到。 宋听很想他,后来甚至想,哪怕是那样的噩梦,他也很想再见一见那个人。 然而楚淮序却再不肯入他的梦,连一个决绝的背影都不愿再留给他。 他仿佛彻底被厌弃了,无论是梦里还是梦外。 从某一天开始,宋听便很少再杀人了。 满手血腥的锦衣卫指挥使也不知吃错了什么药,忽然开始吃斋念佛。 还冒着被砍头的风险,悄悄在白马寺供奉了长明灯。 他想似他这般罪孽深重的人,总要攒一点功德才能在佛祖面前求一求愿,求满天神佛保佑楚淮序还活着,还要楚淮序无病无灾,平安顺遂。 宋听拈了两支香,从香炉里借了火,然后闭目合十,虔诚地叩拜在面前这尊高大的佛像面前。 佛堂里的是铜质佛像,这里的这尊却是真真切切的金身佛像。 从某一年的初秋开始,宋听每年都要来白马寺很多次,像今日这般,拈香叩拜在佛祖跟前,求祂: “保佑楚淮序无病无灾,平安顺遂。” “我满身罪恶,罪孽难消,他却是干干净净的,我愿承担他此生所有苦痛,换他平安喜乐。” 宋听抬起头、起身,将手里的香插进香炉。 袅袅的薄烟中,他看见那个令他日思夜想终至成疯成魔的人缓缓朝他走来,眉眼秾艳,眸中带笑。 “想不到大人还是这等痴情之人。” 楚淮序双手环住他的脖颈,微微低首,将柔软的薄唇印在宋听皱起的眉心。 他说:“我以为大人是没有心的。” “原先是没有的。”宋听的双手搭在那截劲瘦柔韧的腰肢上,缓缓收紧,一字一句说。 “我原先无父无母无牵无挂,像一条丧家之犬一般苟活在这世上,心中唯一的念头就是想活下去。” “为了活着我可以做任何事,付出任何代价。” “是你,”他看着楚淮序,“叫我真正活着。主子,不管你信不信,我的命永远只属于你。” 楚淮序轻笑起来,抬手抚上宋听的眉眼,好似极温柔一般: “大人说什么就是什么,反正大人惯会说这些花言巧语。但是大人还是不要总是皱眉,容易老。” 那道深锁的眉被他一点点抚平,下一秒手掌却被人捉了去。 宋听吻住他掌心,眼尾fan红、眼眸深邃,一眼仿佛望不到尽头。 “我做过太多这样的幻想了。”他的吻温柔又细密,从楚淮序的掌心wen到他指尖。 看向他的眼神比望着佛像时还要虔诚,还要恭敬,仿佛他才是宋听的神。 “噢?什么幻想?”楚淮序盈盈笑着,似乎对此很感兴趣。 “就像现在这样,”宋听说,“每次敬完香,抬眼望着面前的香炉,我都好像能看见你,就站在香炉旁边,对着我这样笑。” “只要我轻轻叫一声你的名字,你就会朝我走过来,抱着我、吻我。” 他抬眼,开始亲吻怀月的唇角,然后捕捉到那两片薄而软的…,慢慢地摩挲、亲wen。 楚淮序有些想逃,被他轻易看出意图,捧住后脑勺禁gu进了怀里。 而那丝退意仿佛丢进干柴当中的一点火星子,瞬间将宋听深埋在心底的那些苦痛点燃。 他想到梦里那个恨他、怨他,决意离他而去的背影,仿佛这个人又一次想要抛弃他、不要他。 要跟他生生世世不复相见。 这个念头灼烧着宋听的肺腑,他的眸色瞬间变得幽暗,隐隐有暗火在燃动。 ——可是淮序此刻就在我的眼前。 ——真实的、鲜活的、会对他笑的。 ——我绝不能让他再走。 他想了那么多次,念了那么多次,每次一伸手那个幻影就会消散。 以至于后来他再也不敢触碰,只想要在那场幻境中更久地看一眼那个人。 这是他第一次触碰到真实的人,他舍不得放手,也不敢放手。 他的幻境成了真。 “这可是在佛堂之上,大人当着佛祖的面同奴做这等事情,就不怕佛祖怪罪?” 宋听揽着他的腰,将他ya在那座金身佛像的底座上,急切而又凶狠地wen他: “不怕。” 他不怕神佛。 不惧厉鬼。 唯一的信仰就是眼前这个人、只要得到了楚淮序,其他什么他都不在意。 楚淮序像是很满意他这个回答,眼底流露出一抹有恃无恐的笑。 他轻轻推了把宋听,然后用舌尖tian了tian被男人yao破的唇角,说:“奴也不怕。” 话音刚落,他便倾身抱住宋听的脖子,回吻过去。 身后是慈眉善目的佛祖,两人却纠缠在一起,抵死.chan绵。 “大人。”楚淮序眼尾漾着笑意,一手轻轻推了宋听一把,两人的位置就发生了改变—— 宋听跌在了佛像面前的蒲团上,刚要起身,便被怀月用一根手指点在心口处。 只是轻轻的一下触碰,宋听却仿佛被点了穴,一动都动不了。 楚淮序便趁机坐到了他tui上,指腹拂过他的薄唇,凑近他、gu惑他: “大人想要吗?” 宋听被看得心神荡漾,连呼吸都不稳,他下意识扶上楚淮序柔韧的腰,指腹轻轻在他滑腻的皮肤上摩suo着。 楚淮序的指尖也缓缓向上,从心口抵在了男人滚动不停的喉结上,几乎咬着男人的耳朵,悄声道: “大人似乎很紧张?” 殿内烛火摇曳,地上的倒影也跟着摇摇晃晃,一如宋听此刻的心跳声,乱而剧烈。 他用力滚了滚喉咙。 第72章 神佛 他捉住楚淮序那根在他身上胡乱点火的手指,不想、也无法再压抑心里对这个人的渴望: “不是紧张,”他qin吻住楚淮序那已经被wen得发红的唇,嗓音嘶哑,“是兴奋。” “楚淮序,”他叫着眼前人的名字,“我想yao你……” 楚淮序弯了弯眼眸,手掌撑住宋听的腿,借力往后退了退,道: “那就让奴……来伺候大人一回……” qing香与爱.眛.混合的味道在这灯火通明的佛殿之中缓缓打开。 风不知从什么地方吹进来,明黄色的烛火摇摇曳曳,照在佛祖宝相上,令慈眉善目的佛也似地狱来的罗刹,阴森鬼魅。 墙上两道影子隐隐绰绰,楚淮序的身体颤抖起来,下意识想要躲,却被宋听握住脚腕,扯到了自己面前。 “公子为何又要躲我?” “不是要给我吗,为什么要躲?” 他瞳孔的颜色那样暗、那样深,看着楚淮序的模样仿佛要将他吃吞入腹。 楚淮序被这样的眼神刺了一下。他原本是有些莫名的恐惧,可此时此刻,对上这样的视线,他忽然就笑起来。 笑得暧昧至极,眼尾特地勾得那一抹红简直像是勾魂夺魄的利器,只轻轻一扫,就叫宋听去了半条命。 “我没有躲。”他说,“我只是觉得恶心。” 对于这句话,宋听没有反驳,只笑了笑,不知有没有信。 下一瞬,他将楚淮序翻了个身,脸朝下闷在蒲团里,自己则从后面…过去。 身前的人颤抖得比之前还要厉害,却没有再露出想要躲避的意思,双手紧紧攥着蒲团,手背上露出很明显的青筋。 宋听温柔地扣住他的后颈,另一只手掐着他的腰…… “呃!”楚淮序吃痛地叫出声,用力地抓着蒲团。 “公子,我想看着你。”宋听摩挲着手下的那寸皮肤。 楚淮序像是很高兴似的笑了一声,说出口的话却叫宋听犹如被人当头甩了一个巴掌: “可我不想。” 一只手松开蒲团,改为抓住宋听的手,用力之大几乎将指甲嵌进了肉里。 两个人分明做着天底下最亲密的事,他语气却凉薄至极: “奴不愿看见大人这张脸。” “奴觉得恶心。” 宋听心脏猛然紧缩起来,那一瞬他忽然又萌生出了退意。 不是因为身上的疼痛,他遭受过比这还要痛苦百倍的折磨,这一点点伤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但楚淮序这句话却比那刀山火海的酷刑还要叫人痛苦和绝望。 “我想看着你……让我、让我看着你……求你……” 狠绝冷血的锦衣卫指挥使无助地落下眼泪。 那泪水顺着他的脸颊角落下,滑过他青筋毕露的脖子。 他的手不自觉地在楚淮序的腰上留下深深的…, 气氛越来越旖旎,庄严肃穆的佛殿仿佛落入了红尘当中,成了纵情享乐的huan场。 “谁能想到高高在上的锦衣卫指挥使,也有这副模样呢……” 楚淮序终于抬起头,嘴唇被他自己咬破,冒着血珠。 而他就用这双染血的唇,将一记亲吻落在男人颤抖不止的一侧肩头上。 轻微的触…似星火燎原,疯狂地灼烧着宋听原本就所剩无几的理智。 他如愿望见了男人那张艳丽多情的脸。 明明是在笑,眉眼间却好似凝着霜雪,好似在他眼里宋听不是与他肢体……的亲密之人,而是他的生死仇敌。 而事实上……事实上他们之间确实隔着尸山血海,杀父弑兄的深仇大恨。 宋听抬起手,轻轻抚上男人精致的眉眼,恍惚中他又想起那个血光冲天的夜里,他和楚淮序走向决裂。 当时楚淮序也用同样的眼神看着他,让宋听生出一种被万箭穿心的剧痛。 “公子……淮序……你疼疼我……”两人的发丝纠缠在一起,宋听想亲一亲男人的唇。 后者却蹙着眉转开脸,宋听的唇只来得及从他侧脸轻轻擦过。 却也在怀月的脸上留下一点殷红的血迹。 “啧。”楚淮序用指腹揩了下脸,带着厌恶的视线落在自己指尖上,眸色更冷。 “指挥使大人,你真是让我倒胃口,那便不做了吧。” “不要……”宋听脸色瞬时煞白,慌慌张张地捉住怀月的手,“我不说了,你别走……” 一声轻笑从楚淮序喉咙里漏出来,他贴近指挥使大人。 温热的呼吸混合着浓烈的檀香拂入宋听鼻子里,还有一丝若有似无的、淡淡的苦香。 这种味道世间独一份,只有楚淮序的身上才有。 “大人可真难伺候。”他发丝垂落在宋听颈侧,贴着宋听的耳朵,“奴可真是……不知道该拿大人怎么办才好……” “太贪心的人落不得好下场,大人,你不能要的太多。” 楚淮序却仍着那一身大红绣金线的锦袍,雪白的肌肤在一片大红色中若隐若现,漂亮得叫人心惊。 怎么可能不贪心呢,宋听心想,他永远对这个人心动,永远对这个人充满渴求。 他想要得到他的全部。 爱也好、恨也罢,温柔也好、痛苦也罢,属于楚淮序的,宋听全都想要、也全部要得到。 他虔诚地在男人心口落下一个吻。 “大人这样可真狼狈。”楚淮序的手掌抚摸上他的右脸,神情中竟透着一丝不太明显的悲悯。 “人人惧怕的锦衣卫指挥使,太后的座下犬,竟然像条狗一样跪在我跟前。” “大人抬头看一看你面前的这尊佛,祂老人莫不是都要哭了,你既也跪祂,就不怕祂怪罪你脏了祂的地方?” “我跪的不是祂。”宋听攀住他的肩膀,将人拢进了自己怀里。 轻而珍重的吻如愿落到楚淮序的唇上,宋听用不容拒绝的力道住那两片令他朝思暮想的……: “我跪的是你、求的是你。” “楚淮序,我不信神佛。” “我只信你。” “只在乎你。旁的什么都不重要。” 楚淮序双眸倏地一黯,半个身体隐在佛像的阴影中,眼底似有无数情绪在翻涌着要溢出来。 第73章 罪孽 但那样失控的模样只维持了短暂的一瞬,很快他便笑了笑,咬着宋听的唇,暧昧道: “那大人……什么时候可以去死?” 那些情绪掩藏在一如既往的媚笑中,压抑下来,快到几乎让人看不清。宋听也确实没有看到。 他尝到很重的血腥味,分不清到底是他自己的还是怀月的。 他怕楚淮序疼,凶狠绝望的吻陡然间温柔起来。 楚淮序也意识到了这点,挑一挑眉眼,将宋听往外轻轻一推:“大人这是不行?” 宋听摇摇头,抿紧了唇。 楚淮序“啧”了一声,似是觉得没意思。 接着,他一手撑在男人腿上,wen就从宋听落满伤疤的腰腹慢慢向上。 最后停在他心口处。 锦衣卫指挥使浑身上下伤痕无数,有的深、有的浅,唯有心口处的一道疤比任何地方都要狰狞可怖。 那里有陈年的旧伤,是直直地冲着心脏去的,足以想见当时的情况有多凶险。 宋听也确实命悬一线,差一点就死了。 却也有新生的伤疤,颜色比附近的皮肤更浅一些。 是这次重逢时楚淮序扎进去的那柄匕首造成的。 两道疤痕几乎重叠在一处。 楚淮序移开唇,指腹摩挲着那道疤,然后隔着指尖又在上面落下一个吻。 他抬眸望着男人,似是关切又似心疼: “疼吗?” 宋听低首吻在他眉心,声音中难以自抑地透着一丝哽咽:“疼的。” 楚淮序表情凝了片刻,继而又笑起来:“可是大人怎么就没有死呢……” 宋听眼尾泛红,他想说差一点就死了,却最终什么都没说。 楚淮序似是恨极了,干干净净的神仙跌落神坛成了索命的恶鬼,他用力掐着宋听的脖子,语气森冷: “既然那一次没能将大人杀来,那大人就死在奴的床()吧……” “让奴送你下地狱……” …… “明日,我有事要离寺,晚上不知来不来得及回来,有事就吩咐小五,等我回来。” “连寺里的和尚都忙得没工夫喝水,你却要自己跑出去偷懒?” 此时,楚淮序的态度似乎比平时要软一些,像一只餍足的猫,懒洋洋地趴在宋听胸口,眼尾泛着红。 宋听伸手揩了一把,那寸皮肤便更红了。 宋听喉结滚了滚,没忍住,凑够去吻掉他鼻尖上那层细密的汗珠。 他想自己可能真是疯了,连这个人的汗水都觉得是甜的。 他不知道怎么同楚淮序解释,只又说了遍:“等我回来。” “不能带我一起去吗?”楚淮序指尖轻点在宋听心口。 那里的伤疤不知经过了怎样的摧残,被咬得破破烂烂,皮肉都外翻出来。 可见下嘴的人用了多大的力气。有多恨宋听。 而宋听也因为这样紧绷起身体。 楚淮序像是被这一幕取悦了,指尖故意在掐在伤处,用力拧着。 半晌后,用充满蛊惑的声音在男人耳边说:“大人?” 宋听额角冷汗直流。 他已经五年没有跟人亲近过,连自己()都极少。 但他身体的记忆却深刻的记得从前同这个人的每一次,对这个人有着无限的渴求。 只是被简单的触(),便足可以叫他沉沦。 哪怕是给予他疼痛。 楚淮序的手指就像一簇火苗,点到哪、那火就烧到哪。 “这次不行。”他终于受不住,双手抱住那根手指,讨好地吻上去,“下次带你去。” “以后、下次、再等等、还不行……”楚淮序坐起来,身体懒懒地靠在佛像的底座上。 “大人惯会给我这些虚无的承诺,可真叫人恶心。” 恶心。 轻飘飘的两个字砸得宋听心口发闷。 从前的每一次,楚淮序都对他视若珍宝,浓情蜜意,关怀备至。可是如今…… 看着男人嫌恶的表情,宋听眼眸黯了黯,心脏重重地一疼。 但是没关系,他心想,只要这个人还好好地在他身边,无论怎样他都可以接受、都觉得好。 “那公子就罚我吧……”他眼底蒙着水汽,倾身抱住楚淮序的脖子。 “公子可以要我的命,用这种方式……” 凌厉的目光刺向他,像来自神明的审判,宋听心里难过,下意识避开那目光。 却很快又抬起来,()住那两片已经很红的唇。 他满身罪孽,唯有他的神明有资格审判他。 “指挥使大人,”楚淮序缓缓启口,“你这个人,可真叫人恶心至极……” 宋听献祭一般望着面前的男人:“所以公子,你罚我吧……” “罚你?”楚淮序一巴掌拍了过去,冷笑道,“你可真会想,那岂不是太便宜你了。” “可我想要公子罚我。”从来言听计从的指挥使罕见地忤逆他。 幽深的眼眸似一张紧密的网,将楚淮序一寸寸地藏起来。 楚淮序的表情更冷。他讨厌宋听这个表情,这让他感觉恶心。 “混账东西!谁准你这么看我的!”说话的同时,他一巴掌已经甩了出去。 谁也不敢相信,让人闻风丧胆的锦衣卫指挥使竟被这一巴掌打得红了眼眶。 楚淮序冷笑一声,在对方想要坐起来的时候再次推了他一下,然后坐了过去—— 宋听的眼底闪过难以言喻的惊讶,继而又变成狂喜。 淮序自己却不舒服地紧皱起眉。 但即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也没有忘记要让宋听不好受—— 一只手摁在宋听的后颈上,像抚摸一只宠物似的缓缓摩挲。 这个过程中,宋听始终温驯地看着他,好似凶猛的狼犬收起利爪,恭顺地对着自己的主子。 可这副样子是装出来的,是假的。楚淮序不想再被欺骗。 手掌蓦地向前,粗鲁地将宋听的口鼻紧紧捂住。 强烈的窒息感加上楚淮序在自己()上的颠簸,宋听难以形容自己此刻是快乐还是痛苦,简直连意识都快要丧失。 他一只手撑着冰冷的底座,另一手艰难地往前,想要去抓楚淮序的手,想碰一碰这个人,却被后者残忍地一掌拍掉。 “不准碰我,也不准现在就出来。” “公、公子……” 这太为难宋听了,他艰难地抬起头,看见一滴汗水自男人脸上滑落下来。 宋听心口发烫,浑身的血液也涌动着要冲出来,他想亲吻那滴汗水,想()楚淮序。 可他眼前模模糊糊,已经看不清也听不清。 恍惚间,感觉此刻正在自己眼前的男人变成了五六年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而他的小贵人松开手,让他得以喘息,然后一口恶狠狠地咬在他的脖颈上,用比以往更冷、更哑的声音同他说: “宋听,睁开眼,让那些死在你手上不得安息的亡魂好好看看,看我们是如何沾满罪孽……” 第74章 抱歉淮序。 仿佛是受了这句话的刺激,宋听的瞳孔蓦地一缩,然后便再也忍不住。 他反过来握住楚淮序的手,一把将人掀翻过去—— “公子,罚也罚了,现在请赏我吧……” 说完,他便捉着楚淮序的脚踝,密密的吻紧跟着落下来,眼底的独占欲似山呼海啸席卷而来。 楚淮序悚然一惊,怒视着想要踹他:“你!给我住手!” 可宋听的力气那样大,他避无可避。 此刻,楚淮序有一种被自己养的狗给咬了一口的感觉。 他又要打宋听,这一次却没有成功,因为在他的胳膊挥出去的同时,手就被人截住了—— 宋听将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讨好地蹭了蹭,柔软的唇摩挲着他手腕内侧。 这是从前他们常做的动作,此刻看来却恍如隔世。 但在楚淮序怔忡的几息间,宋听已经覆身而来,他虔诚而又痴狂地盯着楚淮序: “抱歉淮序,但我忍不住了……” 楚淮序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晕过去的,再醒来的时候是在自己的厢房。 视线仍旧昏昏沉沉的,眼前的事物都似乎在摇晃。 他撑着胳膊,试图坐起来,只一动,浑身就痛得像要散架,便是从前练功的时候都没有这样痛过。 原本是想捉弄一番宋听的,没想到偷鸡不成蚀把米,到底还是被狗给咬了一口。 楚淮序撑了把额角,忍着羞赧看了看自己。 身上干干净净,有人已经仔细地替他擦洗过,伤处还抹着一坨灰褐色的东西。 闻着清清凉凉的、有很重的药味,却又混着淡淡的桃花香。 那是“玉露”。宋听自创的名字。 声名显赫的锦衣卫指挥使没读过书,想不出什么文绉绉别有心意的词,就把话本上学来的直接套用。 从前楚淮序嫌那药不好闻,不爱用,宋听就自己偷偷琢磨,往药里掺了一两滴桃花汁。 “……”楚淮序心里一堵。 也不知怎么的,铺天盖地的悲伤忽然而至,他不争气地落下泪来,一滴滴砸在被子上,洇出深色的水渍。 但这样的失态只持续了短短片刻,那些汹涌的眼泪很快就被收起来,一并收敛起来的还有所有的脆弱跟狼狈。 楚淮序从床上起身,忍着身上强烈的不适,穿戴整齐。 外头已经天光大亮,楚淮序推开门,小五和一名暗卫守在门口。 “你家大人呢?”一开口,嗓子沙哑得厉害。淮序的心里更觉不快。 小五心领神会地察觉到他的心情,立刻道: “大人天没亮时就已经出发了,祁舟跟着一道去的。公子可是饿了,要不要属下吩咐传膳?” 昨晚在暗佛堂的一幕幕已经迟钝地在楚淮序脑海里涌现,宋听那狗东西的占有欲他觉得不堪、觉得丢脸。 可更不堪的是在那些恨和怨之下,他依旧会因为恍然想起的那些过往而生出短暂的心软和遗憾。 比起恨宋听,他更恨那样的自己。 而他自己不爽,就也不想让宋听好过,哪知道这人溜得倒是快。他于是更加不爽。 连带着看宋听手下的安慰也十分不顺眼,瞧着对方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十分的面目可憎。 “不吃。”说着他便推开小五要往外走。 小五快步跟上,想拦又不敢拦,心里已经快急死了: “那公子是想去哪儿,寺中人多眼杂,为了公子的安危,还请公子不要乱跑。” “嗯?”楚淮序旋然转身,一双漂亮的凤眸微微眯起,“这是宋听的原话?” 那当然不是,自家大人对这位怀月如珠如宝,哪里敢说这样的话。 只是临走前嘱咐他,不让任何人靠近怀月,倘若出了任何差池,要他们几个提头去见。 “那正好,等宋听回来就叫他把你们全都杀了,今天杀一个,明天杀一个,等到他手底下没人了,就把自己的心挖出来。” 小五:“……” · 老君山离白马寺并不远,快马加鞭两个时辰便能抵达,只是宋听有伤在身,马背上的颠簸叫他心口的伤处疼痛难忍。 只半个时辰,他脸上就血色尽失,连嘴唇都是煞白的。 祁舟将一切都在夜里。他和小五日夜守着怀月,自然也知道昨晚在那个佛堂之中发生了什么—— 那位怀月公子是被大人打横抱出来的,身上罩着那件大红外袍,看不清面容。 倒是大人一身的狼狈,里衣不知道被谁撕碎了,露出的胸膛上大片大片的抓痕。 想也知道经历过怎样的酣战。 更叫人心惊的是,大人的心口又被刀刃扎了个洞,一路走出来,鲜血淋漓地往下滴。 可他们大人却神色如常,更甚至仿佛一头终于被喂饱了的狼犬,一脸的满足。 小五当时都傻了眼,愣在原地半天没回过神。 等到人走远,他才恍恍惚惚地朝祁周说:“祁哥,大人难不成真想把心挖出来给那位吗?” 原先的伤才好了多久,竟又一次被捅了个洞,就算是铁打的人都扛不住。 “大人,时间尚早,要不要停下歇息片刻?” 宋听惨白着一张脸,连气息都有些不稳:“不用,此行不知是否顺利,本座不放心他一个人,还是早去早回。” 祁舟:“……” 祁舟简直没话说。 连他和小五,宋听手下一共二十个暗卫,除始终守在老君山监视鬼面神医都的两个,此次东行,宋听将其余人马一并带了来,为的不是太后的车驾,而是怀月。 如果这都能叫独自一人,那祁舟真是不知道该如何说了。 ——他家大人平时英明神武,单只要一碰上和那位有关的事情便会方寸大乱。 ——比如那晚在行宫顶撞太后。 现在大人无论做出什么事来,祁舟好像都不是很意外了。 昨天夜里落了一场挺大的雨,早上起来仍是乌云密布,看着像是随时都能落雨。 等两人终于抵达老君山脚下,雨点子稀稀拉拉地开始落下来。 通往山上的路口只有眼前这一个,受命守在此处的小八和十一立时现身:“大人!” 宋听摆摆手:“人还在山上?” “是。”十一说,“那鬼面神医不爱外出,属下从未见他下过山,倒是每日都有上山求他救治的病人。” 有权势滔天的贵胄,有腰缠万贯的富商,有江湖人士,也有一贫如洗的百姓,什么样的人都往来于这条山道上,求山顶上那人救命。 第75章 鬼面神医 鬼面神医性情古怪,救人全凭自己的心情。 若是心情好,分文不取也肯愿意救人,若是碰上他心情不好,即便是用金山银山砸他,也不为所动。 “昨日刚有百姓上山求药,下来时说那鬼面神医有话要带给大人……” 夜里下过雨,山道有些滑,宋听走在前面,十一他们跟在身后。 宋听等着下文,却迟迟没有等到,便扭过头,主动问道:“什么话?” “这个……”十一欲言又止。 宋听目光如晦:“说。” 十一这才吞吞吐吐道:“那鬼面神医大逆不道,竟叫那百姓带话,说是大人……要大人来了之后对他行三跪九叩之礼,一路从山脚到山顶,他才肯见大人。” 宋听顿住脚步。 十一艰难地咽了下喉咙,偷偷觑着男人的脸色,生怕后者一个不小心,削了他脑袋。 但最终宋听什么都没说,只沉默着继续赶路。 老君山很高,山势险峻,一行人爬至山顶的时候,已近午时。 正如祁舟说的那样,山顶上只有一间很小的茅草屋,四周用高高低低的木桩子围起来。 屋前辟了一块地,种了不知名的草药,另有一口破了口子的大缸,里面养了数十条蜈蚣。 此刻,那些蜈蚣正在互相撕咬、残杀。 他们才站定,就有人被从草屋中丢了出来,堪堪摔在宋听脚边,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 是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印堂发黑嘴唇发紫,一瞧便知中了毒。 但这男子穿金戴银,手上的玉扳指成色都快赶得上宋听送给淮序的那只,看着就是个有钱的。 “老子不稀罕你的臭钱,不救就是不救,老子平生最恨的就是姓宋的人,给我滚!”草屋内有人破口大骂。 宋听神色微变。 而那中年男人艰难地翻了个身,撑着胳膊肘爬回去: “神医!求求神医救救我!只要你肯救我,以后就是我的再生父母!” “我以后跟着您姓, 不姓宋,我跟您姓!求求您救救我!救救我吧神医!” 屋内的人更加恼怒:“都说了——滚——” 随着最后一个音落下,草屋里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 片刻后,上百只蜈蚣从屋内爬了出来,争先恐后地往那中年男子身上爬。 “啊啊啊啊——啊——”那男子疼得受不住,大叫着跌跌撞撞往山下冲。 “屋外又是何人?老子今日心情不好,若是不想跟我这些宝贝打交道,就趁早滚!” 宋听像是没听到这声警告,对着屋内施了个礼:“先生,在下有事相求,恳请先生一见。” “……”屋内安静了一瞬,片刻后才传来那鬼面神医的声音,“阁下是否姓宋?” 语气相较于之前,有了很大的改变,平静中带着难以掩饰的恨意。 宋听眉心跳了跳,承认道:“是,在下宋听,恳请先生一见。” “宋听……哈哈哈哈哈……宋听……”屋里的人当即大笑起来,那笑声诡谲可怖,令人毛骨悚然。 下一瞬,一道黑影以极快的速度闪了出来,手掌一挥,朝外洒出一把白色的粉末。 祁舟吃过这鬼面人的亏,掩面的同时提醒道:“不好,快屏息!” “咳咳咳……咳咳……”那药粉无色无味,却直往人鼻子和眼睛里落,宋听堪堪避开,鬼面神医已经近身贴了过来,对着他心口重重拍出一掌。 宋听本可以避开,却硬生生承了这一掌。 “大人!” “大人——” 鬼面人这一掌用了至少八成的力,宋听气血翻涌险些站不住,待稳住身形后厉声道:“都退下!” 而鬼面神医就站在离他很近的地方,面具下露出的半边脸似笑非笑。 宋听擦掉嘴角溢出的血迹,再次躬身行礼: “叨扰先生静修是我等冒昧,还请先生莫要怪罪,我等此次前来,是想请先生下山,救治一位朋友。” 鬼面人一袭黑衣,脸上罩半张凶神恶煞哦的铜制的鬼面具,乍一看当真十分吓人。 一双眼睛却如鹰隼一般,锐利地盯着宋听。 “锦衣卫指挥使宋听,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竟也会求人?” 宋听将腰弯得更低:“只要先生愿意出手相救,宋某必当答应先生任何要求,万死不辞。” “好一个万死不辞。”鬼面人冷冷道,“可惜宋大人刚刚没有听到吗,老子这辈子最恨姓宋之人。” 他的嗓子不知受过怎样的伤,声音嘶哑难听,“别说一个小小的锦衣卫指挥使,便是天王老子来了,老子照样叫他滚蛋!” 宋听却仿若未闻:“恳请先生出手相救。” 鬼面人眯起眼睛,神情古怪:“我倒是很好奇,什么样的人值得你如此卑躬屈膝。” “是宋某挚友。” “挚友?”鬼面人状若疯癫地笑起来,“我看是姘头还差不多……” 他审视着宋听,面色愈发古怪:“你那挚友是不是五年前就该死了的端王府余孽?” 话音落下的同时,一道寒光自眼前闪过,鬼面人还来不及反应,就感觉到脖颈处一凉,有轻微的刺痛感传来。 垂眸一看,一柄长剑直抵在他咽喉处。剑身上已经落了不明显的血痕。 那是他的血。 但凡他挣扎一下,这把剑随时都能割断他的咽喉。 鬼面人却半点不怕,相反又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多年未见,想不到宋大人的功夫又有长进,真叫在下佩服。” “宋某无意冒犯先生,但也请先生不要触犯宋某的底线。”宋听的声音极冷。 他的武功已臻化境,世间难有敌手,纵使鬼面人擅长使毒,他也无所畏惧。 但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想对鬼面人用强。 后者性情捉摸不定,他不敢拿楚淮序的安危来赌。 却没想到这鬼面人似乎对楚淮序的身份一清二楚。 这完全超出了宋听的预料,也叫他心生警惕。 而且鬼面人说“多年未见”,听这意思,似乎他们从前打过交道。 宋听蹙了蹙眉,再想到鬼面人要十一和被救治过的百姓给他带的话,分明是同他有过什么过节。 第76章 大火 甚至鬼面人憎恨姓宋之人,说不定都与他有关。 分明一字一句都是刻意在针对他。 宋听心里千回百转,想着对方可能是谁。 他从前杀过的人太多了,保不齐就是有人来朝他索命。 冲他来的他不怕,但若是涉及淮序的安危,那就另当别论。 “敢问先生,从前是否认得宋某?” 长剑稳稳地架在别人脖子上,语气却谦卑得挑不出错处,这实在是太过诡异的一幕。 “当然认得!”鬼面人猛地扭过头,脖颈被锋利的长剑狠狠划出一道血痕。 他却好似半点感觉都没有,恶狠狠地盯着宋听,“纵使你化成灰我都不会认错!” 宋听的软剑是以玄铁打造,削铁如泥见血封喉,若真割实了,哪怕鬼面人有十颗脑袋都不够掉的。 好在宋听眼疾手快,及时将剑往后收了收。神色微变。 “大人怕把我杀了?也对,那姓楚的美人当年浑身经脉俱断,手筋脚筋也被挑断,若不是我,恐怕早就已经死了几百次。” “倘若我现在死了,那这天下,恐怕就没有人能够救他了!” 宋听心脏骤然缩紧:“你是……” “我是谁……”鬼面人将那半边的鬼面具摘下来,淬着怨毒的目光刺向宋听。“大人可还记得?!” 鬼面罩之下是一张被大火炙烤过的脸,几乎已经辨不出原来的样貌,但另一半的脸却渐渐同宋听记忆里的一个人重合起来。 宋听瞳孔微缩,半晌后,他寻着记忆深处,终于将人认了出来: “你是当年那个药宗的弟子……” “你是……严青山。” 严青山讥讽的笑出声。他声音本就可怖,再配上如此笑声以及那张形如鬼魅的脸,当真如地狱中爬上来的恶鬼一般,叫人为之胆寒。 连祁舟都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手中的刀。 但严青山的目光从始至终都落在宋听一人身上。 “大人真是好记性,竟连我的名字都没有忘,既然如此,大人还记不记得当年对我做过什么?” 记得。 五年前他偷梁换柱将楚淮序从诏狱救出来,一路护送出长安。 淮序身受重伤,路上几次昏死过去,眼看着就要撑不住。 宋听逼不得已,强行掳了一个姓严的江湖游医。 那人从前是药宗掌门的大弟子,天赋异禀,在医术上颇有造诣,却又离经叛道,为宗门所不容。 遇到宋听那年,距离他被逐出师门还不到一年。 一道同行的还有小师弟师洛玄。 严青山当时的性情就已经很古怪,无论宋听怎么求,就是不肯出手相助。 宋听无奈,只好以对方小师弟的性命相威胁,逼严青山就范。 但也仅限于此。 纵使严青山对宋听当年的行事颇有怨言,也不至于恨到刻骨的程度。 更何况后来淮序和师洛玄还相交甚欢,称得上一句朋友。 “当年是宋某行事鲁莽,冒犯了先生,还请先生见谅。” “行事鲁莽?”严青山神色狰狞,那只被大火灼烧过的眼睛瞪着宋听。 “宋大人说话可真是轻飘飘,一条人命、一只眼睛,在大人眼中就只值一句行事鲁莽?” 宋听蹙眉:“先生这话是什么意思,宋某听不明白。” 严青山厉声喝道:“姓宋的,你少给老子装蒜!” “你那姘头当初一只脚已经踏进了鬼门关,要不是老子,他那时候就已经不知道投胎去了何处,哪还有命活到现在?” “老子只是心里气不过,再加上当年医术确实及不上如今,才没能将那些经脉完全修复。” 楚淮序日夜在受经脉受损的折磨,这件事宋听早就从王院首嘴里得知。 但直到此时,他才明白过来,原来淮序原本可以不受这份痛苦,一切竟然是严青山有意为之。 而他对此却一无所知。 宋听心里恨极、怨极,单手锁住严青山的咽喉,手掌不自觉收紧。 强烈的窒息感叫男人说不出话,不住地呛咳起来。 可他却丝毫不感到恐惧,甚至大笑起来,试图刺激宋听: “大人尽可以再用点力,直接捏断我的咽喉。” “这对大人来说不过是最简单的事。” 但宋听当然不可能这样做。 他已经得知鬼面人的身份,此人五年前就救治过淮序,对淮序的身体状况最为清楚。 如若这个人死了,很难再找出另一个有这等本事的神医来。 “先生,何谓一条人命,一只眼睛,宋某不知,恳请先生解惑。” “宋听,你还要装到什么时候!若不是你恩将仇报,对我和师弟痛下杀手,我师弟又怎么会死,我又如何能变成现在这副鬼样子。” “宋听,你敢说你不知情?” 当时楚淮序情况非常凶险,严青山几乎不眠不休地救治了三天三夜,才将人从鬼门关拉回来,并且修复了他浑身的经脉。 武功已废无力回天,像正常人一样行走坐卧却是没有任何问题。 四个人相处了半个月时间,师弟已经将化名为淮三的楚淮序引为知己,听闻两人要走的消息时还伤心了好一阵。 当晚还费心费力地做了一桌好菜,为两人饯行。 楚淮序当时大病初愈,心情一直恹恹地不怎么好,草草吃了两口便回房休息去了。 剩下他们三个喝了个酩酊大醉,还约定有缘再见。 等严青山再有意识的时候,是被热醒的。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却发现自己正置身于一片火海,而身边的师弟已经咽了气,胸口插着一柄匕首。 严青山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一幕,他的师弟,他最爱的人,瞪着眼睛望着他的方向,死不瞑目。 “我当时……我当时顾不得更多,还傻乎乎地担心你们二人的安危,冲进火海里去找姓楚的。” 他的声音隐隐发颤:“但你们两个其实早就跑了,早就跑了。” “我这半边脸,”他指着自己,“就是为了找姓楚的被烧的。宋听,你敢说此事与你们无关?” 宋听对这件事一无所知,肃着脸说:“宋某确实毫不知情。” “事到如今你还想骗我?若是不知情,你们当时人在哪里?”严青山根本不相信宋听。 第77章 忘恩负义 几千个日夜积攒起的愤怒、永失所爱的痛苦早已让严青山扭曲了心性: “无非就是你深知楚淮序身份特殊,怕我和师弟,泄露你们的行踪,才在利用完我们之后杀人灭口!” 这五年以来,严青山日夜受着那场大火的煎熬,梦里都是小师弟死不瞑目的模样。 很长时间他都想不明白宋听为什么要那样做。 直到第二年锦衣卫指挥使宋听东巡洛阳。 指挥使的排场极大,长乐街上万人空巷,百姓都争着抢着想看看这位从宫里来的指挥使是个什么模样。 严青山并没有想要凑这份热闹,他只是在那天恰好路过长乐街,恰好隔着拥挤的人群远远地瞧见那个马背上的人影。 那一眼,就叫他怔在原地。他认出了马背上的那张脸。 端王谋逆的消息早就在坊间传遍,连牙牙学语的稚儿都能唱几句顺口溜,严青山自然也知道。 他将前因后果串联起来,瞬间就想通了其中关窍,也猜到了淮三的真实身份。 淮三、淮三。 那个被先帝放在心尖上宠的、端王府的三公子。 而他和师弟不幸就成了皇位争夺下的牺牲品。 可是凭什么呢? 凭什么他楚家三公子的命是命,他师弟的命就不是?就活该死? 他们无权无势命如草芥,没有人将他们当回事,所以他师弟死了就是死了,除了他之外无人记得。 但加害者却高高在上享受万人跪拜。 凭什么呢。 严青山愤愤地想。既然无人在意他们的命,那他就开始掌握别人的命运。 富商贵胄也好,平头百姓也罢,他严青山想救的人,便是连阎王爷也收不走。 而且他一直在等,也在赌,楚家三公子的身体状况他很清楚,总有一天会撑不过去。 若是那位指挥使大人还紧张对方,便一定会想方设法寻过来。 寻过来,他们之间的这笔账便能好好的清算。 事实证明他赌赢了,他等的人终于来了。 当年的那笔账,也终于可以算个清楚明白。 “宋听,欠债还钱,杀人偿命,此乃天经地义,如今你还有何好狡辩?”严青山眼底有怒火焚烧。 宋听肃然道:“宋某绝不是那忘恩负义之徒,先生救了宋某的挚友,宋某感激都来不及,怎么可能恩将仇报对先生赶尽杀绝。” “不管先生信不信,此事绝不是宋某所为,当年我们之所以不告而别,是有另外的原因。” 是淮序发现了他的身份之后怒气冲冲的离开,他追着淮序而去。 根本不知道在他们走后发生了什么事。 但这件事不好跟严青山细说。不过临走之前他明明留了字条。 那晚他们本来就是要走的。 “此事是宋某和挚友的私事,同先生绝无半点干系,宋某可以指天发誓,如果一字假话,宋某便不得好死。” “但倘若先生愿意,宋某定当查清当年的真相,给先生一个交代!” 他言辞凿凿,已是十分诚恳的态度,严青山却仍旧不信。 “不必了!”后者一甩袍袖,冷笑道,“事情已经过去那么久,如今你又位高权重,是非曲直岂不由你一人说了算,能给我什么真相?” “而且宋大人,你早就背叛过端王府,怎敢说自己不是忘恩负义之人。” “照我看啊,宋大人就是一条毒蛇,连血都是冷的!” “宋听,你这样的人本就该亲缘寡绝,众叛亲离,永入那阿鼻地狱!” 他越说越过火,宋听尚未发作,两个影卫已经先听不下去,气急败坏地亮出手中刀剑,冲严青山大喝:“大胆!” 严青山连宋听本人都不怕,又怎么会怕宋听的手下,几乎连眼神都没有分给他们半个。 目光直勾勾地定在宋听身上:“宋大人,今日你就是将天说破一个窟窿,我也绝不会信你半个字。” “要自证清白也好,要查明真相也罢,这些都放到以后再说,如今我只有一个要求,宋大人若是能答应我,那我也不是不可以见见那位楚家三公子。” “但倘若宋大人不能依我,即便是将我千刀万剐,我也绝不就范。” “前车之鉴刻骨铭心,从前犯过的错,我绝不会再犯一次。” “反正救也是死,不救也是死,如果能拉着惊才绝艳的楚小公子同我一道死,倒是不错的选择。” “黄泉路上,正好叫他同我师弟为伴,当年我师弟倒是挺喜欢他的。” 宋听最恨的就是听见有人赌咒楚淮序,但如今他人在屋檐下,即便心里再恼怒,也只能忍着。 更何况事情似乎有转圜的余地,他当即追问:“先生请讲!” 严青山看向他的目光多了几分探究的意味,半边唇角诡异地勾起: “宋听,刚才你们已经中了我的毒,一日之内若是拿不到解药,就会遭受那万千毒虫的蚀心之痛,你不先问问我解药?” 一般人听到这里,总会露出几分骇然,宋听的脸色却是没有半分变化: “宋某以前做过药人,先生的毒取不走宋某的命。” 严青山再次看向他,眼神变了变。 “要对付宋大人,我自然不会用寻常毒药。” “那宋某也不会死在今天,死在先生手上。”宋听说。 严青山冷言道:“大人倒是对自己颇有自信。” 宋听:“宋某只是答应了一个人,宋某这条命是他的。” 眼前的这位锦衣卫指挥使和从前相比,只有一张脸还似从前一般,风骨气度却早已判若两人。 只有在说起那个人的时候,眉目间才会不自觉地柔软下来。 看着他这副模样,严青山不由地想起了自己惨死的挚爱,心里更为恼怒。 他用刻着怨毒的眼神看着宋听,半晌后,目光越过几人落到山脚下: “咬了主人一口的狗还妄想着做回一条好狗,简直痴人说梦。 “不过你放心,你的命我暂且不要,刚刚那些也不是真的毒药,但我要你捧着我师弟的牌位,从这座山的山脚下,一路行三跪九拜之礼爬上来。” “什么时候你跪到了我脚边,什么时候我就跟你下山见那个人。” 第78章 跪拜 士可杀不可辱,这个要求比直接要宋听的命还要让人难以接受,十一蓦地将剑抵在严青山胸口: “我杀了你!” “大人,别跟他废话,先把他抓起来再说!到时候救不救人由不得他说了算!” 连向来稳重的祁舟都握紧了手中剑,双目因为愤怒而充血严重。 严青山直到这时候才将视线分了一点在他们身上。 他张开双臂,身体朝前倾了倾,那剑尖就刺破衣料,扎进了他身体,发出“噗嗤”一声响。 他神色癫狂,边笑边喊:“来啊,你们尽可以将我千刀万剐处以极刑,能拉上楚家三公子作陪,我还有何畏惧?来啊——” 说着他又朝前走了几步,长剑刺得更深,血很快将他胸口的那片黑色布料染透。 蓦地,一条胳膊横插过来,强硬地握住剑身。 看着只是轻轻巧巧的一个动作,却让严青山再无法近身。 刀刃划破掌心,殷红的血顺着剑身上的纹路流淌下来,宋听脸色还是白得很难看,神色却很坚定: “我答应先生的要求,也希望先生说到做到。” “不可!”十一怒目圆睁,“大人您不能答应他!” “都退下!”宋听抬手一挡,十一便被一阵气劲拦在了几丈之外。他冷冷启口,“不得无礼!” 接着再次看向严青山,恭敬施了一礼:“属下冒犯,多有得罪,请先生见谅。” 后者眉尖一挑,像是有些意外地重新打量了一番面前的人。 “宋某可以爬,但还请先生说到做到。” 严青山冷哼一声:“那是自然,老子虽然是个疯子,但做出的承诺从未食言过,若你真能三跪九叩着爬上来,我便出手救他。” “只是有言在先,彻底重塑筋骨绝非易事,其中苦痛非常人所能忍受,那位娇气的小公子若是熬不住死了,可不关我的事。” 宋听肃然颔首:“多谢先生。” 严青山:“既然如此,那你便爬去吧!” 老君山高而险峻,宋听捧着师洛玄的牌位,跪在上山的入口处,缓缓叩首。 祁舟三人和严青山跟在他身后。 祁舟是最知道宋听此时身体状况的人,也最担心他,但他们这位大人做出的决定,根本容不得任何人置喙。 尤其此事还关系到那位怀月公子的安危。 祁舟如今也唯有祈求一切顺利。 云层越来越低,周围的空气燥热窒闷,几个人光是这样走着就闷热得快受不住,更何况边走边叩首的宋听。 但严青山却还嫌这样不够,特制的马鞭狠狠甩在男人瘦削的后背上,疾言厉色道: “捧稳一点,要是把牌位摔了,我们的约定可就不作数了!” 鞭子已经不知抽了多少下,宋听后背皮开肉绽,几乎没有一块好肉,他身形却仍旧很稳,脊背和肩膀绷成一条线。 三个人的眼睛不知不觉都红了。 宋听在别人眼里是煞神,是恶鬼,但对于他们这些人而言,却是值得以命效忠的主子。 如果不是宋听,他们早就死了。 但此刻,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宋听被羞辱,却无可奈何。 “祁哥,那个怀月公子到底是什么人啊,大人真就那么喜欢他吗?”小八红着眼睛问。 何止是喜欢,祁舟心想,说是深爱入骨都是轻的。 若那位想要大人的命,后者大概会眼睛都不眨一下地任由他动手,说不定还会帮他递刀。 但那始终是大人的私事,祁舟轻轻摇了摇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宋听今日穿的是一身石绿色的衣服,行至半山腰,整件衣服已经被汗水和血水湿透,蜿蜒的山道上落下斑斑血迹。 祁舟眼看着他就要撑不住。 然而老天偏还要同他们作对,酝酿了好几个时辰的暴雨终于在此时倾盆而下。 最初只是像黄豆大小的几滴雨珠子,几息之后却越来越大、越来越密,就像是天被捅了个窟窿,雨水倾泻着往下落。 眼前的视线都逐渐看不清。 宋听的身体已经快到极限,他强撑着跪下去,再想起身的时候却再也使不上力气。 他只觉得视野空茫茫的,继而眼前一黑,身体便打着晃跌了下去! 而手中的牌位也被摔了出去,差点掉下山崖。 事发突然,祁舟等人根本来不及护:“大人!” 雨幕中,宋听伸出胳膊,费力地想去够那块牌位,一条长鞭却狠狠抽了过来,走时甚至带走了一块皮肉。 鬼面神医真如厉鬼一般,嗓音沙哑冷寂:“大人是不是忘了,我刚才说过,若是牌位摔了,我们之间的约定就不作数了!” “人人都说指挥使大人武功高强,怎么会连一块排位都捧不住,大人莫不是故意的?!” 夏日多雷雨,半空中闪电交替,密集的雨点升腾起白雾,狂风呼啸着似乎要把山间的树木连根拔起。 宋听其实已经快看不清,循着声音转过头,只看到几道模糊的身影。 “不会……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劳烦先生再给宋某一次机会。” 严青山原本的意图就是要折辱宋听,当然不会真的就此作罢。 带着倒刺的鞭子在暴雨中呼呼地照着宋听抽过去:“那就爬起来!继续!” “是……”宋听咬着牙,站起来,小心将那块漆黑的牌匾抱起来,一步步艰难地往前走。 几步后,他再次跪了下去,叩首…… 哪怕是酷热的夏日,长时间被雨水淋着,还是感觉到刺骨的凉。 膝盖从最初的疼痛到后来的发麻发胀,到了此刻已经完全失去了知觉,无论是跪下还是站起来,好像都不由自己做主。 但心口的伤却是更难捱,那一次次的下跪,起身,每一次都牵动着那道伤,让那些痛感仿佛成倍的累积着。 他太累了。 可他不能倒下。 几年的煎熬似一场没有尽头的噩梦,他已经差点失去那个人,好不容易失而复得,没有办法再承受一次失去的痛苦。 他这一路走来,皆是步步为营,如履薄冰,但如果失去了楚淮序,那么所有的努力都将白费。 第79章 昏迷 勉强维持的体力一点点抽干,视线也愈加模糊。 在又一次重重跌落下去的时候,宋听的眼前出现无数的幻景—— 他仿佛看到了数不清的尸体,看到流不尽的殷红的鲜血,看到握着匕首毫不犹豫刺向他心口的楚淮序、带着不加掩饰的厌恶…… 还有落难之后,深陷红尘的楚淮序。 一身红衣,被一拨拨的恩客围在其中,一张张极尽丑陋的嘴脸,带着不怀好意或者肆意调笑的目光。 那些目光像利刃一般切割着楚淮序的尊严,将他的傲骨一寸寸敲断。 那个被先帝以天下养出来的小贵人,却被那些猪狗不如的东西磋磨、羞辱…… 宋听隔着漫长的时光,跟那个一次次逃跑、又一次次被抓回来的少年对视,心脏狠狠一抽,碎成了烂泥。 “就这样吧大人,别再继续了,神医又不只有他一个,我们去找别人吧……” “是啊大人,总会有其他办法的,别再求他了,这个人就是故意的,他的话不可信!” 两道劝阻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模模糊糊地听不真切。 但宋听的意识却渐渐回笼,他用湿漉漉的、混着雨水和血水的手掌摸了把脸,再一次站了起来…… “大人。”一会儿后,祁舟也出声叫他。 宋听转过头,掀起唇角露出一个古怪的笑:“连你也要劝我?” “属下不敢。”祁舟说,“属下只是想提醒大人,已经能看见山顶了。” 雨那么大,几丈之外就已完全看不清,哪里看得见什么山顶。 宋听却还是顺着他的视线,朝前看了看,笑道:“嗯,本座知道……” 山路漫漫,暴雨滂沱,宋听就用心里的那些念头支撑着自己,一步一步,缓慢地朝山顶走去。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雨势渐渐缓下来,而他也终于真的望见了山顶之上的那座茅草屋。 此时的他早已经摇摇欲坠,随时都会倒下。但他的怀里牢牢地抱着那块牌位。 几步路的距离,他走了很长的时间。 “先生,”最后,他跌在一双沾满泥泞的脚边,视线吃力地上瞥,对上严青山的目光,“我到了……” 整个世界在大雨中模糊颠倒,支离破碎,宋听终于再也支撑不住,一口鲜血从喉间喷出来! 几个暗卫霎时都变了脸色:“大人!” …… 楚淮序仔细地替床上那人擦拭伤口,将那些血痂和溃烂发白的腐肉一点点清理干净。 人是一炷香之前回来的,当时楚淮序已经用过晚膳,在屋里翻话本。小五急急忙忙地敲了他的房门,喊他。 楚淮序推门出去,就看见这个暗卫一副马上就要死了主子的表情。 他还来不及问,就看见那个叫祁舟的背上背了个人,一边跟他告了声抱歉,一边迅疾挤进了屋里。 而他背上那个血肉模糊的人,正是宋听。 还真是要死了主子。楚淮序真想拍手叫好。 他很想知道是谁那么大本事把大名鼎鼎的锦衣卫指挥使弄成这样,逼问了两个暗卫很多遍。 但那俩家伙跟吃了秤砣似的,铁了心一个字都不肯往外蹦。 气得楚淮序险些将半死不活的锦衣卫指挥使丢出去。 “嗯……”剔除腐肉的过程并不好受,昏迷不醒的人时不时便从喉咙里溢出几声痛苦的闷哼。 脸色惨白惨白的,浑身发着抖。 似乎是觉得冷,一层接一层的冷汗将他那身刚换上不久的衣服浸透。 而他双目紧闭,湿淋淋的脸就像被水泡过。 眉心一道很深的褶痕,随着一声声的闷哼皱得更紧。 最后一点血痂被清理干净,铜盆里的水已经被染得通红,几乎成了一盆血水。 楚淮序的视线在宋听的脸上停留很久,然后慢吞吞地落到地上那堆换下来的衣物上。 刚才情况紧急没来得及注意,这会儿仔细一瞧,便发现那堆衣服里有个素色的锦囊。 楚淮序将东西拿在手中,犹豫片刻后打开来,发现里面装的是枚玉佩。 那玉不是什么上等的好玉,色泽度一般,也不够纯净剔透,掺杂了许多杂质,是从前的楚淮序看都不会多看一眼的东西。 但玉佩上却歪歪扭扭地刻了一个“楚”字。 不用怎么多想,楚淮序很快就认出来,这是他的玉佩。 是从前他生辰时,宋听送他的生辰礼。 后来在扶摇山上被几个匪寇给抢了去。上面还沾着他的血。 他有些意外宋听会将这样的东西随身携带在身上。 这对身居高位的锦衣卫指挥使来说是件十分危险的事,若是这个锦囊不慎被有心人发现,等待宋听的就是人头落地的下场。 楚淮序捏着那枚玉佩,侧身望向床上那人。 为了处理伤口和上药,楚淮序原本是让人背朝上躺着的,但这会儿却改成了仰面的姿势。 大约是因为疼痛,他的身体无助地蜷缩起来,呼吸微弱艰难,甚至有些断断续续的。 因为太微弱,连胸膛的起伏都很不明显。 “公子。”脸色白中带青,毫无血色的牙关紧咬着,还在簌簌发抖,却从唇齿当中不住地挤出他的名字,“淮序……” 这更是杀头的大罪。 只要楚淮序走出这道门,随便拉一个文官或者武将进来,甚至只要是个丫鬟或者小太监。 只要让他们看到这块玉佩,听见宋听嘴里的呢喃。 这个人就死定了。 ——但是宋听还不能死。 ——他要复仇的话还需要借助这个人。 楚淮序站在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这张他恨极、怨极,也曾爱极的脸,又一次想到了朱雀大街上的初遇。 那么瘦削、那么脏的一个小乞丐,可怜兮兮的。 但就是这样一个人,一个连清白身份都没有的暗卫,竟然用短短五年时间,爬到了从前的主人头上。 甚至隐隐还要比那章炳之高出一头。 楚淮序无从得知,也猜测不出,做到这些需要花费多少代价。 但有一点,他却比谁都清楚,那就是这个人扶摇直上的第一步,踏着他父母兄长的尸骨、踩着他满腔的爱意和信任。 血海深仇,至死不忘。 第80章 昔年 楚淮序将那枚玉佩装回锦囊当中,坐回了床边。宋听气息更微弱,好像随时可能断气。 这让他想起欢好之后亲手将那碗软骨散捧给他、看着他喝下的宋听。 分明前一刻还在恩爱缠绵,做着世间最动人的承诺,眨眼间怎么就忍心做出那样的事。 又怎么舍得将剑对准平日对他照拂有加的管家。 他将手掌抵在男人心口,想,这里面的那颗心到底是用什么做的,怎么能这么硬、这么冷。 叫他怎么捂都捂不暖,反倒让自己的心被扎了个千疮百孔。 “宋清响。” “你怎么能……” 鸣瑜合清响,冠玉丽秾姿。 宋清响。 连字都是依着他的来取的,到头来这个人却不是他的,还害得他家破人亡。 怎么能这么狠心。 这么无情。 宋听的眉头倏然蹙紧,睫毛颤抖不停。 “鸣瑜……” “危险……别过去……” 陷入昏沉的人呓语着,胳膊在半空中胡乱地抓来抓去,似乎是想抓住什么。 楚淮序往旁边一躲,却到底慢了一步,被握住了手腕。 他立时变了脸色,用力地挣扎了几下,却没能挣开,男人无血色的手扣着他,牢牢握紧了。 分明已经这副模样,力气倒是大。 楚淮序垂眸看着两人握在一起的手,无声地叹了口气。 …… 宋听做了很长很长的一个梦,梦里他回到了八年以前,刚被楚淮序捡回王府的时候。 他在梦里一点一点的重温着那些珍贵的回忆。循环往复,一遍又一遍。 那一年除夕夜,长安下了很大很大的一场雪,但风雪阻隔不了过年的喜悦,到处都热热闹闹的。 端王爷带着王妃和三个儿子入宫赴宴,而宋听和王府中的其他丫鬟仆从围坐在一起,边吃着暖锅边喝酒聊天。 酒是管家准备的,老人家很贴心,给他们几个年纪小的准备的是好上口的甜酒。 酒中还浮着几颗泡软了的白米,含进嘴里软软糯糯的,很甜。 宋听从来没有喝过这样好喝的东西,不自觉就贪杯了。 大家热热闹闹地曲儿、讲故事,宋听脑袋晕乎乎的,趴在桌上安静地听着,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等再有意识的时候,是被憋醒的,感觉有人撅住了他的呼吸,让他有些喘不上气。 宋听茫然地睁开眼,对上的就是一双笑盈盈的水眸—— 楚淮序弯着腰站在他面前,两根手指捏着他的鼻子,笑他:“不是说好了要等我吗?” 楚淮序是一早就去的宫里,临出发前两个人做了约定,楚淮序要宋听等他回来,一起放焰火。 焰火是楚淮序从宫里带出来的,只有皇子皇孙们才能得这样的赏赐,而先帝偏宠他,给他的赏赐是最多的。 宋听还没有完全从梦里醒过来,他下意识去抓楚淮序的手,后者却往后退了几步,故意不让他抓。 宋听缓慢地眨了眨眼,心底有些失落。 而楚淮序就在他略显茫然的目光中取出火折子和藏在身后的几根焰火棒,点了一根。 随着咻地一声,一簇火红的焰火升上夜空,炸开更绚烂的颜色。 楚淮序就在这时转过头,冲着他笑弯了眼睛,温温柔柔地问他:“好看吗?” 好看。 宋听盯着眼前的这张脸,心想,再好看都没有了。 金尊玉贵的王府小公子,被娇宠着长大,养成了骄纵又不失温柔的性子,真正的天上地下独此一人。 在漫天的焰火中刻进了宋听的心底。 往后每一年的除夕,直至端王府出事前,他们都会像那天一样,一起放着楚淮序从宫里带出来的焰火。 在绚烂的焰火之下,宋听满心只有眼前这个人。 从前,他是不配拥有自己思想的杀戮工具,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杀人。 只要主子有令,他的长剑就会沾满鲜血。 为了活下去,人命在他眼里根本毫无价值,他的剑可以指向除了主子之外的任何人。 包括老弱妇孺、包括前一日还并肩作战的同伴。 他的生命里只有鲜血和杀戮,昏暗又贫瘠。活着只是为了活着。 可楚淮序却是那拨开黑暗的一缕光。 比焰火更弥足珍贵。 行走在黑暗中的人一旦见过了光、体会到了暖意,是没有办法放弃那缕光的。 “问你呢,好不好看?”而因为他迟迟没有回应,楚淮序没耐心等,用手指戳了戳宋听的胳膊,催促他。 宋听仍凝视着他的脸,说:“好看。” 楚淮序便高兴地笑起来:“那喜欢吗?” “喜欢。”宋听说。 楚淮序弯了弯眼睛,承诺他:“喜欢就好,喜欢的话我们明年还看。” “嗯。”宋听只觉得心里满满的。 “后年也看。” “好。” “年年都看。” 年年复年年,多好的愿望。 …… 冬去春来,端王府的雪慢慢融化,楚淮序带着他去清风楼听戏。 唱戏的还是前一年来过的四喜班,唱的什么宋听已经记不得,唯一清晰地印在他心底的是楚淮序撑着下巴望着戏台的样子。 一袭黛蓝色的长袍,腰间挂着一枚通体透亮的翡翠坠子,金枝玉叶的小贵人嘴角噙着笑,懒洋洋地把玩着玉佩上的穗子。 大约是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小贵人偏过脸,冲着宋听笑了笑,眉眼温柔: “看戏啊,看我做什么?” 因为你比戏更好看。 宋听心想。 但这样的话他当然是不敢说的,于是红着耳朵尖匆忙垂下眼眸。 这样的小动作自然是瞒不过楚淮序的,小贵人哈哈哈地笑。 他说:“小清响,你怎么这么容易害羞啊。” 他仗着自己比宋听稍长两岁,便总是左一个小清响,右一个小清响的叫他。 可宋听在端王府的荫庇下,分明已经抽条拔高,跟他一般高了。 听完戏,两个人并肩从清风楼出来。 夜里的风带着微微的凉意,宋听一只手握着一个纸糊的五彩风车,另只手捏着一个糖人,时不时低头舔一口糖人。 忽地,一只手伸了过来,在他手背上捏了下,宋听心里陡然惊了一下。 若是放在从前,在那只手伸过来之前,他恐怕已经下意识做出攻击的动作。 那是他多年求生形成的本能,便是在梦里都能察觉到靠近的危险。 如若不这样,他活不到现在。 第81章 小狗 但被夜风带过来的一缕淡淡的冷香将宋听的所有防备顷刻间卸下去。他认得这香,也认得这手。 他就像一只被驯服的狼犬,小心翼翼地收起利爪,朝驯养他的人露出柔软的肚腹,全身心的信赖着这个人。 在那个夏夜里,宋听心想,他生命里最重要的东西已经从他自己的命变成了眼前这个人。 如果是为了楚淮序,他愿意献出自己的一切,包括自己的命。 他可以为了楚淮序去死。 …… 蝉鸣渐渐弱下去,王府后院的那棵银杏树变了颜色。那是再往后的又一年。 楚淮序从宫里见了先帝回来,两个人躲在他房里,接了一个绵长的吻。 一会儿后,楚淮序抱着他,将脸埋在他颈侧,闷声闷气地说:“小狗,我很怕。” 入了秋之后先帝大病了一场,自那之后身体便一日不如一日,近些日子连早朝都罢了。 楚淮序一直想进宫,但先帝疼惜他,怕将自己的病气过给他,始终不准他入宫,直到今天才松了口。 先帝的年纪已经摆在那,哪怕是“万岁”,也有油尽灯枯的时候。 长安里风起云涌,各方势力都开始蠢蠢欲动,只有楚淮序是真的在为疼爱自己的皇爷爷担心、伤心。 宋听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只能由着他抱着,手掌一下一下、像在安抚一只受伤的小猫一样拍着他的后背。 楚淮序红了眼睛,在巨大的不安中朝宋听索要承诺: “小狗,你要陪在我身边,别离开我。” “小狗,你是我捡回来的,没有我的准许,你不准死……” “我们在白马寺许过诺、求过愿,你得一直同我在一起……” 梦里没有断魂蛊毒,宋听也不是什么被安插进来的棋子,他只是被楚淮序捡回来的一个小乞丐,眼前的这个人就是他的全部。 所以他回应着那些慌乱的吻,认认真真地给出承诺: “好,小狗不会离开你,小狗永远都是你的,是你的小狗……” 小狗这个称呼,在别人听来或许含着羞辱的意味,但对于宋听而言,却是一种赏赐,是恩宠。 那是他自己求来的。 那是他到王府的第三年,某个小国进贡了一只小狗。 那狗长得同大衍的狗不太一样,毛是白色的,又长又卷,眼睛是蓝色的,像两颗上等的宝石。 宫里的皇子公主都喜欢,连娘娘们都争着要抱它。 楚淮序也喜欢,抱住小狗之后就不撒手了。 那狗也惯会看人脸色,仿佛知道这些皇子皇孙里哪个最受宠,扒拉着楚淮序的胳膊撒娇。 逗得楚淮序笑得停不下来,温柔地抚摸着小狗的后背。 这让宋听非常嫉妒。他希望楚淮序的手掌能落在自己的背上,希望被楚淮序温柔抚摸的是他自己而不是这条该死的狗。 那时候他还没有意识到对楚淮序的心意,但对这个人的独占欲已经相当强烈。 他讨厌一切试图靠近楚淮序的人,也讨厌这个人的视线被除他之外的任何人或物吸引注意。 他想叫这个人的眼睛始终看着他、只看着他。 所以在楚淮序将小狗交给太监,准备洗手用晚膳的时候,他跪在对方脚边,大着胆子捧住楚淮序的手掌。 他将那只温暖干净的掌心轻轻贴在自己脸上,微仰着头朝对方说: “公子,你能不能别养小狗,我可以做你的狗。” “我会很乖、很听话,你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是你的小狗。” 他这样的举动对于楚淮序来说太过意外,少年一脸错愕地望着他,嘴巴张了张,却说不出一个字。 而宋听盯着他那颗漂亮的、微微凸起的喉结,轻轻地:“汪。” 这叫楚淮序更加惊讶,他像是受了极大的刺激般猛地抽回手,丢下落荒而逃。 宋听跪在原地,看着楚淮序越来越远的背影,紧握着拳头,眼圈通红。 他感觉自己好像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他把人吓走了。 他的小神仙不要他了。 可如果再来一次,他或许还会做出同样的选择,还是会这样做。 他嫉妒那条不会说话的长毛畜生,他想这个人的目光只落到他一个人身上。 是人也好,是狗也罢,只要楚淮序眼底只有他,他怎样都好。是什么都可以。 宋听抹了把眼泪,站起来。做了一个深呼吸。 他已经打定了主意,就算楚淮序不再想要他,他也还是要跟着对方回去。 只要楚淮序不打死他,他总还是要跟着对方的。 …… 晚膳是同先帝一道吃的,宋听过去的时候已经开席了。 两个人的目光隔空碰了一下,楚淮序蓦地低下头,不再看宋听。 宋听抿了下唇,默默地走到他身后,站定。楚淮序便也不再看他。 宋听只当他是真的不愿再理自己,更为伤心。 但过了一会儿,宋听感觉自己的衣袖被人拽了拽。 他正在走神,其实并没有立刻发现,那人就又拽了他几下。 宋听一低头,这才发现搭在自己衣袖上的两根手指。 ——是楚淮序。 他不动声色地往前走了一步。 楚淮序感觉到了,迅速将手收了回去。宋听看着那两根漂亮修长的手指藏进广袖之中,心头无端地掠过一丝遗憾。 同时他又很高兴,公子并没有不理他。 就在他偷偷为之窃喜的时候,楚淮序的手再一次伸了过来,只不过这次拽的不是他的袖子,而是手。 ——他将一块糕点偷偷塞进了宋听的掌心。 整套动作都很迅速,而他这样做的时候视线还落在表演的舞姬身上,坐得板板正正。 无人发现他那些俏皮的小动作。那好像是他和宋听之间独一份的秘密。 见宋听还愣着,他操心地微转过头:“快吃。” 说话间,耳朵又红了。 应该是还在为着之前的事闹情绪。但真的没有不理宋听。 糕点尚未送进嘴里,宋听的心里就已经是甜的。 只是他并没能高兴多久,因为先帝忽然提起那只卷毛小狗。 有楚淮序在,先帝第一个想到的人总是他,这回也一样。 第82章 打雪仗 宴席过半的时候,先帝命身边的太监将那小狗抱上来,问楚淮序: “幺儿可喜欢这个小东西?” “喜欢,这小东西可爱得很。”楚淮序说。 宋听的心重重沉下去,脑袋也垂得更低。 ——公子虽然赏了他糕点,也并没有不要他,可公子不要他当自己的小狗。 ——公子想要别的小狗。 皇帝似乎是就等着楚淮序这句话,当即高兴道: “喜欢就好,那叫福临公公将这小东西装进笼子里,等你回王府的时候一会儿带回去吧。” 皇帝的旨意已经下来,这事已经成了定局。宋听鼻子发酸,偷偷又抹了把眼泪。 但下一瞬,却见楚淮序忽地站了起来。他朝皇帝行了一礼,说: “多谢皇爷爷赏赐,但鸣瑜已经有一条小狗,不能再养第二条。” “家里养的那条小狗气量小,见鸣瑜有别的小狗了的话他会不高兴。” 畜生懂什么高不高兴,楚淮序天真的话语惹得先帝开怀大笑: “老四的府里什么时候养了狗,朕竟不知。” 宋听也不知。 他分明一直跟在公子身边,却从不知道公子养过什么小狗。心里不免泛起疑惑。 楚淮序却跟着皇帝笑,说:“去岁,孙儿在路边捡的,瞧着怪可怜的就带回去养着了。” “那小狗崽子看着温顺听话,实则很会吃醋,孙儿要是再带一条狗回去,他一准得咬人。” “……” 宋听嚯地抬起头。 从他的角度可以看见眼前人的小半张脸,眉眼间显出很深的笑意,带着一点点调侃的意味。 宋听心脏扑通扑通跳得厉害,巨大的狂喜顷刻间将他包裹住。 他根本没有想过楚淮序会拒绝,他早就做好了被厌恶的准备,但这个人却给了他这样大的惊喜。 ——公子承认我是他的狗。 ——我以后就是公子的狗了。 宋听摁了摁自己的胸口,掌心之下的那颗心脏还在剧烈地跳动,就像要从他胸腔里跳出来。 哪怕是危及生命的关头,都不曾跳得这样快过。 宴会后,回王府的路上,两人一同坐在马车里,宋听跪在楚淮序的脚边,将脑袋枕在后者的腿上。 他问他:“公子,你捡到的那条小狗是我吗?我是你的小狗吗?你以后真的不会再有别的小狗吗?你不讨厌我吗?” 他一连串的问题往楚淮序身上砸,楚淮序笑得不行:“怎么有你这样的人,上赶着要当小狗。” “可我就是公子的小狗。”宋听望着他,眼神中充满了期待。 那之后,私下没人的时候,楚淮序就会叫他“小狗”。 而每一次听见这声称呼,宋听的心脏都会抑制不住地狂跳起来。 他对这个人的独占欲越来越强,已经到了楚淮序夸一句王府新来的丫鬟机灵他就会嫉妒得发疯的程度。 为了得到楚淮序的关注,他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勾引”这个人。 他试探着楚淮序的底线,亲近他、引诱他,而楚淮序也一步步掉进了他设下的陷阱,爱上了他。 “小狗。”“小狗。”“小狗……”宋听很喜欢听楚淮序这样叫他,尤其是在欢好之时。 同一年的年末,王爷和两位公子从边关回京,留在王府过年。 某一日下了很大的一场雪,楚淮序来了兴致,拉着宋听和兄长一道打雪仗。 二公子性格随父亲,为人严肃,很少会和他们一起胡闹,反倒是大公子跟楚淮序志同道合,见天地在一起鬼混。 那天他就带着自己的副将周桐,跟楚淮序和宋听比赛。 平日里光楚淮序一个人就上蹿下跳将端王府闹得屋顶都快被掀翻,现在又加上个唯恐天下不乱的楚淮清,就更甚。 四个人打着打着,就从院子打到了厅内,将屋里弄得一片狼藉。 也算是他们倒霉,刚要叫人来洒扫,就碰上端王从宫里回来。 王爷一进王府大门,就看见满地的狼藉,气得直接拔出腰间的剑,追着两个儿子砍。 宋听和周桐默契地护在各自的主子跟前,老王爷不打他们,又打不着两个儿子,气得吹胡子瞪眼。 胡闹的人从四个变成了五个,楚淮序一边跑一边笑:“这样好的日子,父王您生什么气嘛,别跑了别跑了,我跑不动了……” 他半点不知错,甚至还很得意似的,最后老王爷发了怒,罚四个人每人顶着一桶雪,跪在屋檐下,跪了整整三个时辰。 而二公子楚淮云就坐在温暖的屋里,边看书边监督他们。 楚淮序跪得腿麻,嬉皮笑脸地同二哥撒娇:“好二哥,你就行行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我们起来活动活动筋骨吧,成不成?” 楚淮清也说:“二弟,这就是你不对了,哪有叫兄长跪弟弟的,这于理不合,便叫三弟给你跪着,放大哥进屋。” 楚淮序见他出卖自己,当即就跳起来:“好啊大哥,想不到你竟然是这样的人!” 楚淮清:“这不能怪我,正所谓死道友不死贫道,三弟,是你孝敬大哥的时候了……” …… 宋听陷在梦里,又被梦境拖入了另一个梦,梦境之中还有梦境,梦里的场景是两个人再也回不去的曾经。 他其实知道那是梦,知道一切都是假的,但他舍不得清醒过来。 因为只有在梦里,他才能再看见楚淮序温柔地叫他的名字,对他笑。 直到梦境也开始支离破碎。 一份消失的诏书,一场冲天的大火,宋听在满目的血色中看着那个人朝着悬崖边一步步走过去。 他的心脏也跟着紧缩起来,想伸手去拉,却根本碰不到对方。 不管他再怎么小心翼翼地靠近,两个人之间始终隔着不远不近的一段距离。 过了很久,楚淮序终于停下来,他身后一步之外已经是万丈深渊。 风声猎猎作响,楚淮序的身体摇摇欲坠,好似一阵风就能随时将他吹落下悬崖。 宋听早就知道结局,可他仍是想要挽回,想要改变。哪怕这只是个梦。 “快回来……”他的心脏悬在嗓子眼,声音颤抖得很厉害,恳求着眼前的人,“别靠近那里……把手给我……” 第83章 你在关心我吗? 少年一身白衣染成了血色,在宋听的惊慌失措中慢吞吞地转过头,叫了声宋听的名字。 宋听嗓子眼发紧,尝到很重的血腥味。 他张了张嘴,一是时间竟然发不出声音,缓了很久才艰难地挤出两个字:“我在。” 楚淮序像是笑了笑,但风太大了,宋听没能听清,因此并不能确定他到底有没有笑。 “我在这里,快回来,求你了公子,快回来。” 他小心翼翼地一步步靠过去,楚淮序扭过头,目光在他脸上停了很久。 最初的时候神色淡漠,没什么表情,渐渐地,脸上浮起不太明显的笑意。 “宋听。”他又叫了声宋听的名字,嘴角的弧度蓦地扩大,最后呈现出一个诡异可怖的笑。 他说:“宋听,和我一起下地狱吧……” 话音落下的同时,那道身影朝后张开双臂,在宋听的眼前落入了万丈悬崖之下。 “不——不要——”宋听睚眦欲裂,紧跟着扑过去,却抓了个空。 巨大的恐惧将宋听从重重梦境中吓醒,他猝然睁开眼,对上的是一双如水的眼眸。 和梦里的一模一样。 宋听怔怔地看着,恍惚以为这又是一个梦。 但梦也是好的。 他抬起手,摸了摸眼前人的眉毛,又摸了摸眼睛、鼻子、嘴巴…… 而男人只是笑盈盈地望着他,不躲不避,由着他摸。 这让宋听更加认定这是一场梦,只有在梦里这个人才会不吝啬地愿意赏赐他一点点温柔。 因为清楚是在梦里,宋听便大胆地放任自己真实的情绪,他可怜兮兮地朝眼前人索求疼爱: “公子。” “小狗好疼啊……” 坐在床沿边上的人表情有些古怪,叫宋听本能地恐惧,他怕楚淮序会和前一个梦里那样,用厌恶的眼神看他。 小心翼翼地攀住对方的胳膊,他再次道:“鸣瑜,我很想你……” 男人始终不言不语地凝视着他,看了很久,宋听心里愈发惴惴不安。 就在宋听以为自己得不到回应了的时候,楚淮序缓缓俯身,几乎和宋听额头相贴。 幽幽的冷香和宋听梦里的分毫不差。宋听闭了闭眼,想去吻眼前人。 后者察觉到他的意图,在宋听凑过来的同时朝后一仰,避开了这个亲吻。 宋听茫然地眨眨眼睛:“为什么不让我亲?公子不喜欢小狗了吗?” 红衣的男人轻笑着再次朝他靠过来,修长的手指搭在宋听下颔处,真就像逗弄一只狗一样轻轻摩挲着他的软肉。 “大人这是睡糊涂了?” 一声“大人”仿佛惊雷劈在宋听身上,瞬间将他从梦境中唤回。 他僵着身体,心想,不是小狗,是大人,他的梦已经醒了…… 眼前人是梦中人,但他已经没有在梦里。 宋听闭了闭眼,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昏迷前的一切。 “几时了?”开口时才发现自己声音哑得厉害。 “大人昏睡了一夜一天,再过两个时辰祈福大典就要开始了。”楚淮序说。 寺院里已经能听见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僧人们显然早就开始忙碌起来。 祈福大典他是必须要出现的,宋听撑着胳膊想坐起来,却很快跌了回去。 他背上满是鞭伤,这一摔,血肉模糊的后背直接撞在床板上,痛得他眼冒金星,耳边都出现了嗡鸣声。 一直到那阵嗡嗡嗡的声音消失,他视线才恢复过来,抿唇看着楚淮序。 后者就坐在他的手边,同样看着他,脸上辨不出喜怒: “大人有没有想过,如果自己回不来,这场祈福大典该如何收场?大人有几颗脑袋可以供皇帝和太后砍?” “公子,你在关心我吗?”或许是梦境中的那些温柔缱绻还残留在身体里,他罕见地僭越了。 楚淮序的脸色果然变得很不好看,他睨着眼似笑非笑地看着宋听: “大人未免太会往自己脸上贴金,我只是怕你就这样死了,毕竟你的命是我的。” 眼前这个身着红衣的人和梦境里一身血衣的身影重合在一起,宋听痴痴地看着他。 心里不合时宜地想,这个人真是无论怎样都是好看的。 他大着胆子捉住楚淮序搭在腿上的手,温柔地亲吻在他掌心,闷闷地说:“嗯。” 楚淮序的脸色又变得很古怪,像是想笑又笑不出来,想发火也发不出来,憋成了一个奇怪的表情。 饶是这样,也还是好看。 若非时间不允许,他真不愿意打破此时的平静,他想看着楚淮序,一直一直地看着。 “劳烦公子替我去叫一声祁舟。” 楚淮序木着脸:“做什么?” “我有事情要问他。”宋听说。 楚淮序垂眸打量着他,片刻后抱着双臂讥讽道:“大人是想问你带回来的那个鬼面人的事情吧?” 宋听张了张嘴,不知如何开口。 ——他对自己昏迷后的事情一无所知,不清楚淮序如今对鬼面神医的事情知道多少,因此根本不敢贸然开口。 “嘁。”楚淮序嗤笑一声,慢吞吞起身。 走到门口之后,他将房门轻轻往外一推,懒洋洋地靠在门框上,视线朝外瞥去,“人醒了,进来吧。” 等在门外的不仅有祁舟,还有小五,后者只知道宋听要带着祁舟出去办事,吩咐他留在寺里保护怀月。 这样的事对他们来说就如家常便饭,身为暗卫,接了怎样的命令就做怎样的事,问都不需要问。 这是忌讳。 而且他心里笃定这次的任务不会有危险,祈福大典在即,怀月公子又在这里,他家大人绝不会让自己处于危险之中。 毕竟把怀月公子交到谁手中他家大人似乎都不是很放心。 谁曾想,两个人好好的从寺中出发,再回来时大人却昏迷不醒、高烧不退,身上甚至没有一块好肉。 偏这事又不能声张,他们连大夫都不敢请一个。 “大人……”小五眼睛红红的,跪在宋听床边。 楚淮序被这主仆情深的一幕刺了眼睛,嗤笑道,“你们说吧,我走了。” 宋听的视线一直落在他身上,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后,才恋恋不舍地将目光收回来。 第84章 小狗错了。 门外还守着两个暗卫,是之前跟宋听和祁舟一起回来那两人。 见了楚淮序,恭恭敬敬地冲他行了一礼。 楚淮序视线轻飘飘落在两人身上,冷声道:“人呢?” 两个暗卫互相打了个眼色,高一点的那个道:“不知公子说的是什么人?” “哼。”楚淮序越过他们往外走,“就装吧,什么样的主子养出什么样的狗。” 两个暗卫神色不变,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楚淮序扭头:“你们跟着我做什么?” “请公子恕罪,这是属下的任务。” 楚淮序眉间凝着冷霜:“一群狗东西。” 厢房内,不用宋听开口,祁舟就知道他想问什么: “小九和小十已经秘密护送鬼面神医回京,大人放心。” “大人昏迷了一天一夜,怀月公子守在大人身边片刻不离,连大人身上的伤都是公子处理的。” 宋听蓦地抬起头,脸上显出一点茫然和错愕,这点错愕又在一息之间转为狂喜。 他看看自己被缠起来的手掌,又看向祁舟,不确定地说:“你再说一遍……” 祁舟便又将刚才的话复述了一遍。 宋听垂下脑袋,脊背却挺得很直,因为低头的缘故,后颈的那块骨头凸起得更厉害,后背薄薄的一片。 大概任谁都不会相信,搅弄大衍朝风云的锦衣卫指挥使,竟也会有这样脆弱狼狈的一面。 “公子还不知道鬼面神医的事情,试探过几次,但属下没有告知。” 难怪刚才会对他阴阳怪气,原来是心情不顺。 太可爱了淮序。 宋听捂着脸,低笑着:“那他一定很生气。” “谁说不是呢,还用大人的剑指着祁舟呢。”说起这件事小五就一阵后怕。 那位祖宗脾气忒大,他还真怕对方会不管不顾一剑捅了祁舟。 宋听一听,顿时就紧张了:“他没受伤吧?” 小五:“……” 祁舟:“……” 被剑指着的人到底是谁啊? 大人的心简直从长安偏到了南疆。 宋听大概也意识到自己这话有些过分,清了清嗓子,接连朝两人下了命令: “让十五和十六追上去,鬼面神医不容有差。” “拿一颗辟珠丹来。” 辟珠丹能在短时间内麻痹人身上的痛觉,又不影响行动,是锦衣卫执行任务时一定会带在身上的药之一。 但这是虎狼之药,不到万不得已,不会随意使用,因为药效过后痛感会成倍发作,能叫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小五犹豫着:“大人……” “去拿。”宋听催促道。 小五还要再说,被祁舟一个眼神制止。 小五只好道:“是。” 片刻后门再次被推开,宋听因为后背实在疼得厉害,不得已改成了趴着的姿势。 听见动静以为是小五去而复返,随口吩咐道:“这件事不要让怀月知道。” 小五没有应声,脚步声却逐渐靠近,率先落入宋听眼帘的是一片艳红的衣角。 他怔了怔,刷地抬起头,正对上楚淮序那双带着尾钩的桃花眼: “大人有何事要瞒着奴?” “是大人丢下太后和一众嫔妃去办的事?还是大人要服用辟珠丹的事?” “亦或者大人还有其他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宋听:“……” 宋听:“…………” 若是换做平时,他应当早在楚淮序推门进来的那一刻就能辨认出那脚步声不属于小五。 每个人的脚步声都有自己的特点,习武之人尤其。 但这一回他偏偏就走了神,没认出来。——他所有的警觉和防备,一旦碰上这个人,便统统不作数了。 “大人为何不说话,想不出借口糊弄我?”楚淮序问。 “不是。”宋听握住他的手,拇指指腹正好覆在那寸凸起的腕骨上,轻轻摩挲着。 目光很认真地凝视着眼前的男人。 梦里那个决绝的背影叫他痛得仿佛五脏六腑都快被绞碎了,哪怕知道是假的,仍旧心有余悸。 只有真的触碰到这个人,确定他好好的在自己面前,心好像才没有那么空。 “昨日的事,等祈福大典结束我便告诉你,但吃药的事不想让你知道。”宋听解释说。 楚淮序睨着眼,似笑非笑,轻轻地挤出一声“哼”。 “大人是怕奴趁火打劫杀了你?” 这人是又不高兴了。 这段时日宋听已经摸出了规律,每当淮序非常不高兴的时候就会在他面前自称“奴”。 是故意要通过这种自轻的方式往宋听心口扎刀子,要他痛,要他悔。 真是太可爱的小性子。 也确实叫宋听心疼,每一声都像是利刃切割在宋听的身上,刀刀见血。 宋听偏过脸,温柔地亲吻在男人的腕骨上。 这寸皮肤被他摩挲得太久,早已经晕开淡淡的红。 “不是。”他哑着声音说,“是怕你担心。” “你放屁!”这句话也不知怎么刺激了楚淮序,他就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将自己的手抽回来。 漂亮的凤眸怒瞪着宋听,连嗓音都变得尖锐,“你真死了我才高兴!” 他眼下有两团很明显的青灰,那是为了守着他而熬出来的。 一想到这个,宋听心口就满满涨涨的,又心疼又高兴。 他想,或许有那么一些,公子还是在意他的。哪怕淮序现在很凶,他还是觉得满足,觉得高兴。 “嗯,抱歉。”觑着楚淮序的脸色,他从善如流地认错,“这次没死成,让公子失望了。” 结果楚淮序更不高兴了,瞪着他冷笑: “好啊,宋大人现在可真是出息了,都会讽刺起我来了,真不愧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锦衣卫指挥使啊。” 宋听:“……” 天地良心,宋听发誓,他真的没有这个意思。他只是想顺着男人的意,哄他高兴而已。 绝对绝对要讽刺淮序的意思。 但看淮序这个脸色,显然不会想要听他解释,只会多说多错,凭白再叫他更生气。 宋听在心里叹了口气,再次将那只手掌握住了,隔着自己的手背亲了亲。 再开口时语气里带着很明显的讨好意味: “是小狗错了,公子别生气。” “劳烦公子将药赐给小狗,小狗疼。” 第85章 我不会死。 楚淮序表情微变,神色怪异地打量着他。 宋听受不住他这样的目光,下意识想躲,又舍不得,一时之间表情比楚淮序还要古怪。 良久,楚淮序终于开口:“大人就不怕死在祈福大典上?” “我不会死。”宋听说,“我的命属于你,在那之前我不会死。” “大人以为自己是谁,若小皇帝和那个女人想要你的命,你还想活?”楚淮序讥讽道。 宋听并不解释,仍是说:“我不会死。” 作威作福了几年之后就真当是个人物了。 楚淮序心里暗骂一声,掀了掀唇角,将另一只手掌递到宋听面前,缓缓摊开来。 “既然如此,大人请自便。” 药丸是黑色的,在淮序的掌心之中捂得久了,让他莹白的皮肤上也沾了一点墨色。 宋听喉咙紧了紧,心脏又开始跳得很快,身体里仿佛有一把火在灼烧,烧得他浑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 眼前忽地又浮现出梦里的某些场景,呼吸一瞬间跟着停滞,宋听不自觉地咽了下喉咙。 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见楚淮序俯身下来,缓缓地靠近他,指尖从他的脸上滑过。 指尖若有若无的凉,刺激得宋听狠狠一颤,吞咽的动作更明显。 他下意识要去捉那只手,却抓了个空,楚淮序动作很快地避开他,视线往旁边一瞥,落在了宋听两腿之间。 “看来大人的伤也没有看着那么严重,还有心思想那种事情。” 顺着楚淮序的目光,宋听也发现了自己身上的异状。 “……”他脸瞬间烧起来,哑口无言。 而楚淮序也并不想抓着这件事不放,语气淡然地说: “行了,我举得胳膊都酸了,大人要吃就——” 还没来得及说完的话噎在嗓子口,楚淮序瞪着眼睛,忽然之间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宋听双手握住他的手腕,然后就着这个姿势直接将他掌心上的那颗药丸给舔走了。 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这个人卷走药丸的动作放得很慢也很轻,舌jian擦过掌心上的皮肤时留下湿而滚烫的触感。 楚淮序感觉自己就跟被火舌燎了一下似的,下意识蜷了蜷手指。 而那种奇怪的感觉便顺着指尖一路蔓延到了心底。 “是甜的。”宋听微抬起眼眸,很认真地凝视着他,“我吃过很多次这个药,第一次觉得它是甜的。” 明明是最普通不过的一句话,却被他说的好似极为郑重的一句情话。 “……”楚淮序再次被噎得说不出话。 他原本是奔着讥讽宋听来的,结果全程都变成了自己在被冒犯,气得五官都变了形。 暗暗吸了一口气,他冷着声音阴阳怪气:“看来大人心情很好。” 宋听勾了勾唇角。 这在楚淮序眼中自然又成了宋听挑衅自己的表现,他狠狠地瞪了尊贵的锦衣卫指挥使一眼,冷哼道: “但奴劝大人还是不要太得意,看你一会儿还笑不笑的出来!” 宋听一下没反应过来他是什么意思,直到盖在身上的被子被一把掀开,楚淮序动作粗暴地开始拆他身上的绷带。 宋听:“……” “大人这是又亏欠了谁,居然站着让人打还不还手?”楚淮序阴阳怪气地说。 宋听后背布满鞭伤,甩鞭子的人几乎每一下都使了全力,抽得又狠又准。 再加上昨日的那场暴雨,那些鞭伤被雨水泡得发白、发胀,看着尤其可怖。 过了一夜,这些伤口再度被撕裂,流出的血将缠在身上的绷带都染透了,变成了一块块干涸的血痂,和皮肤粘在一起。 随着绷带一点点被揭下来,宋听浑身的肌肉跟着紧绷起来,脖颈处青筋外露。 楚淮序顿住动作,嗤笑道:“如何,大人可还笑得出来?” 宋听脸色惨白,唇角却往上扬了扬,喘着粗气看他。什么意思不言而喻。 “哼。”楚淮序不高兴地收起笑,故意往他伤口上摁了下。 这一下当然是很疼的,后者立马咬紧牙关,却还是控制不住地从喉咙里漏出一声闷哼。 “嗯哼。”楚淮序这才满意了,勾了勾唇角,动作也不自觉地温柔下来。 宋听感觉到了,脸一偏,埋在枕头当中,闷闷地偷笑起来。 此时此刻,他清醒着,感受着,好像能够想象得到,昨天夜里淮序是怎样细致小心地替他处理伤口。 就像现在一样。 怎么这么善良啊他的小神仙。 哪怕恨他入骨,却还是舍不得真叫他死了。 ——淮序说的不对,他怎么可能笑不出来。 …… 换药的过程持续了很久,其实真的很疼,但因为有楚淮序在,宋听甘之如饴,等结束的时候甚至有些遗憾。 楚淮序却冷着脸:“行了,滚去见你的太后娘娘吧。” 祈福仪式从辰初开始,到未正结束,总共三天。除了第一日有敬香仪式,其余时间都是在大殿跟着众位大师诵经。 太后作为领香之人,是这场仪式中至关重要的一环,容不得任何差错。 宋听前去面见太后的时候,她老人家早早就已经梳洗完毕,正拉着如意的手说话。 “娘娘。” “指挥使来啦!”见了宋听就跟见了救星似的,太后急急地朝他招了招手,示意他过去。 “大人可算出现了,哀家简直担心坏了,如何,没出什么问题吧?” 宋听昨日是以巡查周围安防的借口离寺的,结果消失了整整一天,到了夜里才有手下的暗卫来复命。 虽说人已经回来了,但没有真的见到宋听的面,还是让太后担心得一夜没睡好。 这些年里,她早就习惯了事事由宋听去处理。 “每年的大典都是大人负责,哀家真是离不开你。”太后忧心地说。 宋听神色淡淡:“娘娘宽心,微臣都已经检查过了,一切正常。” “那就好,那就好……”太后这才松了口气,脸色却依旧难看,甚至低低地咳嗽起来,“咳咳咳……” “娘娘怎么又开始咳了?”如意扶着她坐回去,轻抚着她后背帮她顺气,“一会儿再叫太医来瞧瞧吧。” 第86章 祈福大典 自从抵达白马寺之后,太后的身子就一直不大舒服,时常胸闷气短,夜里也睡不好。 招来太医瞧过几次,却都没瞧出什么问题。 大抵是舟车劳顿之后又被长公主的事情吓着了,再加上记挂着祈福大典的事,才导致忧思过重,身子不利索。 “哀家没事,无非就是咳几声罢了,祈福大典重要,可千万别出什么岔子才好。” 太后脸上又露出忧切的神色,“不知道为什么,这两天哀家的眼皮总是跳个不停,哀家的心啊……就也跟着跳。” 祈福大典每年都要举行,太后也每年都急成这个样子。 他们这位娘娘出身不高,哪怕坐上了这样的高位,也总显得小家子气,遇上点大事就畏畏缩缩的。 正因如此,才总事事依仗宋听和章炳之。后宫和前朝倒是因此相安无事。 宋听拣了些好听话宽慰她,正说着话,章炳之也来了。 见了宋听,章阁老眯着眼似笑非笑道:“老夫还当指挥使不在寺里。” 宋听朝他点了点头,没做解释。 太后没瞧出两人之间的暗潮汹涌,高兴道:“阁老也来啦,有两位爱卿在,哀家总算安心得多。” “老夫是第一次操办大典事宜,许多事情全仰仗指挥使。”章炳之笑眯眯地说。 他视线往宋听身上一落:“不过既然有指挥使大人在,大典必然不会出现任何差错,您说是不是啊、宋大人?” 这是将一应干系全压在了宋听身上,大典顺利也便罢了,若是出现任何疏漏,那便成了宋听的问题。 宋听无论回答是或者不是,都无法圆满。他索性没有吭声。 适时有小沙弥过来敲门,小和尚不卑不亢地朝屋内几人行了个佛礼: “阿弥陀佛,几位贵人,住持那边已经准备好,再有一刻钟,祈福大典就要开始了,几位贵人若是准备妥当,便请随小僧来。” 仪式放在正殿,由住持空寂大师主持,其中第一道便是太后代天子向殿中的金身佛像敬香。 大衍信奉佛教,其中又以如来为尊,白马寺正殿中的这尊佛像,就是如来。 在四十九个僧侣的诵经声中,太后接过空寂方长递过来的三炷檀香,双手合十,对着庄严肃穆的佛像跪了下去。 随着太后这一跪,身后众人也齐刷刷地跟着跪下去。 最前面的是宋听和章炳之,两人一左一右护卫在太后身后。 再往后是众嫔妃,以位分高低跪满三排,嫔妃之后是随行的文官和武官,左右各三人,代表着大衍朝的文臣武将。 按理说嫔妃之后应该是长公主楚鸣姝,此行她也随车驾一道来了,但未央宫之后,其他人便再也没有见过她。 就连今日大典都缺席了。早有风声传出来,说楚明姝是被人谋害了,众人起初心存疑虑,这时候倒信了几分。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诵经声伴着木鱼声,大殿之中香火缭绕,宝相威严,太后朝着佛像缓缓叩首,众人跟着伏首于地。 按照规矩,太后要三叩首,然后跪在佛像前面,由空寂大师洒符水赐福,预示着天下太平、社稷稳固。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太后第二次叩首。与此同时,大殿门口飘落一枚艳红色的衣角,谁也不曾注意到,门外此时多了一个人—— 楚淮序戴着他那张银质面罩,懒懒地靠在门框上,冷眼望着大殿之内的众人。 先是最靠近门口的文臣武将,都是他很熟悉的面孔,夜夜出现在他梦里,纵使化成灰他都认得。 再是那些妃子。当今即位时年岁还小,后宫便始终空着,直到年初礼部才开始张罗皇帝的婚事。 但皇帝似乎对他这些爱妃不甚满意,这么久了也没传出什么好消息。 只有翰林院首的宝贝女儿得了太后的欢心,是所有妃嫔中最有可能执掌凤印的人。 楚淮序也在其中辨认出几张面孔,只是不大肯定,只模模糊糊地觉得有几分像。 毕竟他也只是见过几人的画像,又隔了这么多年,同真人难免有出入。 那时候先帝已经病了许久,自知大限将至,忽然就操心起他的婚事,命礼部为他选定合适的贵女。 这个消息一放出去,礼部的门槛都被踩烂了三块。 谁不知道他楚淮序是皇帝的心尖尖、眼珠子,若是能攀上这门亲事,那可真是做梦都能笑出声来。 据说,礼部收到的画像叠得有一人多高,几位大人千挑万选,才选定了其中十位贵女奉给先帝。 某一日,先帝便将他叫进宫来,看礼部送来的这些画像,要他从中挑一个属意的来。 但那时候他心里眼里只有自己捡回家的那条小狗,敷衍地翻了翻那些画像,便同先帝撒娇,说一个也不喜欢。 先帝有些不大乐意,又架不住楚淮序的软磨硬泡,到底还是舍不得勉强他,这件事后来就不了了之了。 谁知道兜兜转转,这些人竟都成了小皇帝的妃子。 如今想来,也是她们运气好,幸好没有跟着他,否则如今怕是早就成了一具枯骨,死后都不得安息。 再往前就是宋听和章炳之。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这两个人同他都有着血海深仇,他孤魂一般苟活在这世上,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手刃仇敌,为端王府满门复仇。 而其中,比起章炳之,他更恨的当然还是宋听。 他不能接受宋听的背叛,他曾经那么那么喜欢这个人。 那么那么喜欢。 ……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 太后三叩首。 楚淮序抬眸望向大殿正中的那尊佛像。 都说佛祖普度众生,但如果佛祖真的有灵,楚淮序倒是很想问一问对方,像他这样罪孽深重的人,配不配让祂来渡。 诵经声还在继续,而太后已经完成叩拜礼,正要站起身。 楚淮序最后看了眼大殿里的人,侧过身,准备离开。 然而几乎是在同一时刻,太后忽然吐出一口鲜血,猝然朝前跌了下去! 第87章 中毒 一切来的毫无征兆,众人只能眼睁睁看着,便是连阻止都来不及。 宋听心里也悚然一惊,来不及反应便已疾步上前—— 在太后即将撞上香案的前一刻,他用自己的后背垫在香案上,而太后则直直地撞在他胸口上。 他背后本就有伤,这一撞那些伤口便又裂开来,疼得眼前忽地一黑,当场流下冷汗。 再抬眸时,视线恰好同殿门外的楚淮序撞上,两人隔着乱作一团的众人,遥遥一望。 楚淮序的眼神很冷,刺得宋听下意识收紧了手掌,而那眼神便又冷下去几分。 接着楚淮序再度转身,从殿门外离开了。 ——这是又生气了。 宋听张了张嘴,恋恋不舍地将目光收回来——怀里的太后双目紧闭、面如金纸,已是出气多进气少。 一个嫔妃脸色惨白地大叫起来,瞬间带动了其他人,尖叫声在金身如来像的注视下此起彼伏。 “娘娘!” “宋大人!” “这是怎么回事啊,太后娘娘怎么了?!” “宣太医——快宣太医……来人,宣太医……” 几位大臣也终于迟钝地反应过来,纷纷围拢而来。 因为服用了劈珠丹的缘故,宋听身上的剧痛消弭得很快,缓了一息,他小心蹲下来,将太后的脑袋枕于自己大腿上。 “都退后!”冷厉的目光刺向众人,“来人!” 锦衣卫原本就在门外待命,随着宋听一声令下,眨眼间就将整个大殿团团围住。 那些个嫔妃本来就吓得不轻,见状反应就更激烈,胆小的几个直接哭了出来,互相抱在一起瑟瑟发抖。 同样被吓坏了的还有章炳之,章阁老在太后倒下的那一瞬也下意识想去拉人。 无奈他老胳膊老腿,动作远远及不上宋听快,反而因为没站稳,一屁股摔在地上,半天都没能爬起来。 “宣太医——快宣太医——” 太后这症状很像是中毒,且毒素已经浸入经脉,怕是等不及太医诊治。 宋听当机立断,将太后扶坐起来,运起内功,将附着在太后经脉里的毒素逼出来。 太后满头冷汗,紧闭的眼珠子飞快地转来转去,忽地,她咳嗽一声,吐出一口黑中带红的鲜血! 随着这一声咳嗽,她意识似乎终于清醒了一些,费力地睁开眼睛,紧握住宋听的胳膊: “宋……宋大人……救救哀家,哀家心口好疼,哀家不想、不想死……” 只是说完这一句,她便支撑不住,再度晕了过去。 “太医!太医来了!”不知是谁叫了一声,宋听抬眸,便看见被侍卫背着疾跑而来的章太医。 宋听眸色黯了黯,心如乱麻。 祈福大典因为太后的猝然晕厥而不得不暂停,宋听命锦衣卫将寺里僧众全都看管起来。 整个白马寺只许进不许出,便是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除此之外,小五得他命令,快马加鞭赶回长安,将此事告知小皇帝。 祈福大典中断,太后生死未卜,兹事体大,皇帝是一定要知道的。 寺里混乱的局面经过一个时辰之后终于被控制住,然而太后却迟迟未醒。 这次随行的太医一共两个,除了章崇意之外还有王院首的徒弟贺北,两位太医皆是杏林好手,面对太后的情况却犯了难。 “……太后娘娘像是中了毒,但臣等无能,一时片刻无法确定,恐怕还需王院首亲自诊断。” “幸而指挥使果断,及时运用功法将娘娘体内的毒素逼出来大半,否则后果不堪设想。”章崇意说。 章炳之摔伤了腿,拄着拐站在一旁,怒气冲冲: “别说这些没用的,你们就告诉老夫,现下太后娘娘凤体如何,何时能醒过来?!” 章太医皱着一张脸,讷讷无言:“这……” 贺北则干脆低下了头。 这是都对此束手无策的意思。章炳之气得脸色铁青: “这是什么毒、何时入得娘娘体内你们不知,如何解你们也不知,娘娘何时醒你们还不知?” “章太医、贺太医,老夫敢问你们,那你们究竟知道些什么?” 章炳之眼神狠厉,吓得两个太医腿都软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战战兢兢不敢言语。 眼见着实在指望不上他们,章炳之将目光落到了宋听身上。 后者自从下完那几道命令之后,便沉默着一言不发,章炳之倒是很想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宋大人,祈福大典兹事体大,又牵扯到太后娘娘的凤体,加之此前未央行宫之事,如此种种,只要走漏半点风声,后果就将不堪设想。” “事到如今,宋指挥使可有什么高见?” 两人虽有矛盾,章炳之也期望祈福大典无法顺利进行,好叫他打压宋听,但这不包括太后出事。 此事根本不在他的计划之内。 宋听一直垂眸站在一旁,被点到名字才掀了掀眼皮,迎上章炳之的目光。 但很快,他就将视线一转,阴着脸问章崇意: “以娘娘如今的状况,可否回长安?” 章崇意狠狠摇头:“最好不要,虽说无法肯定,但老臣跟贺小友,我等倾向于娘娘是中毒。” “为了防止体内的毒素扩散,切忌颠簸,否则很有可能使体内毒素蔓延得更快。” “而一旦毒素侵入心脉,将……回天乏术。” 宋听是个练武的,当然懂得这个道理,因此不过是随口一问,叫章炳之听见而已。 章炳之果然更为愤怒:“照你们的意思,便只能等王院首过来?” 两人尴尬地点点头。 从长安到洛阳说不上太远,快马加鞭的话两日便可抵达,而太后的车驾却足足行了十日。 王院首再如何抓紧时间,年纪毕竟摆在那,没个四五天估计赶不过来。 这么长的一段时间,依太后如今的状况,真说不好能不能撑下去。 再者说,这还是他们所能预料的最好结果,是在王院首能治太后这病症的假设下。 但倘若王院首一时也束手无策呢? 那后果将更加不堪设想。 对于这件事几个人心里都门清,只是不好放在台面上来说。 第88章 宋听这条狗 章炳之沉思片刻,知道恼怒解决不了事情,于是逼着自己冷静下来。 缓了几息之后他开口问太医:“那可否用老参吊着?” “不可,这个时候切忌用补药,否则也会加重毒发的速度。”章崇意说。 这下,章炳之再次忍不住了,他一抬拐杖,看着简直像是要往两个太医脑袋上砸:“这不可那不可,究竟要如何!” 贺北大着胆子望向宋听:“指挥使大人武功已臻化境,可以每日为太后娘娘运功。” 见宋听面色无虞,他解释道:一来或许还能逼出一部分毒,二来也可以延缓毒素扩散的速度。” 为今之计,也只有如此。 章炳之最会见风使舵,闻言朝宋听一拱手: “宋指挥使,虽然你我二人时常意见相左,但此事关系重大,还望大人暂时放下心中的成见,同老夫一道,将这个难关度过去。” 宋听脸上不见多少表情,也朝老狐狸拱了拱手,淡淡道:“自然。” 章炳之恼怒于他这个态度,又拿他没有办法,也冷下脸来,装模作样地说: “大人今日想必耗费了许多心神,就先回房休息吧,往后几日还要仰仗大人,太后娘娘这边,就暂且交给老夫看顾。” 宋听本就急着回去,章炳之提议正中下怀,客套了两句便真的打算离开了:“那就有劳章阁老了。” 章炳之这句话当然只是客气,总不至于叫他一个上了年纪的人夜不能寐地这么干守着。 结果宋听这人听不懂好赖,章炳之快气晕了,果然是出身卑劣的卑贱之人,未曾受过礼仪教化。 “你们看他这个样子!”章炳之手中的拐杖重重往地上一砸。 两个太医站在边上,哪里敢说话,只互相对视了一眼,脸上露出无奈的苦笑。 · 相比于太后寝宫外的剑拔弩张,后院的某间厢房里也同样气氛紧张。 “宋听还没有回来?” “是。” 祁舟是个一棍子打不出个响屁来的闷葫芦,远没有小五有趣。 楚淮序撑着下巴趴在桌上,笑盈盈地盯着人瞧:“太后情况凶险,你们大人这次不会要栽了吧?” 祁舟一板一眼:“大人洪福齐天。” “洪福齐天?”楚淮序嗤笑着,“好一个洪福齐天,你怎么不说他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话简直是大逆不道,倘若被有心人听了去,饶是怀月有十颗脑袋都不够砍的,连宋听都恐怕会被牵连。 祁舟脸色变了变:“公子慎言。” 只可惜他面对的不是向来听他话的小五,而是一身反骨的楚淮序。 男人眼底的笑意更浓,他站起身,赤着脚一步步朝祁舟走过去,逼近他: “怎么,连你也要管我?” “管天管地,你还管得了我说话放屁?” “我若偏要说呢?我不仅要说,我还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他宋听就是条该被扒皮抽筋的狗……” “是不是他让你寸步不离的跟着我,是怕我趁乱去弄死太后,连累他当不了那威风凛凛的指挥使?” 他越比越近,后来几乎已经快要和祁舟贴到一起,琉璃似的眼珠子灵动地转了转,视线打量着祁舟: “小大人,这句话我之前就说过,现在我还想再说一遍,跟着宋听过那刀口舔血的日子有什么好的,倒不如跟了我吧。” “这些年我也攒了不少家当,你带我走,我们双宿双飞,岂不乐事一件?” 男人一刻钟之前才沐浴更衣,此刻一头长发湿漉漉的垂在身侧,里衣的领口敞开大半,精致的锁骨完全暴露在外,幽幽的冷香随着抬手的动作萦绕在祁舟鼻尖。 然而祁舟根本不敢看、也不敢说话,堂堂影卫之首,竟被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男人硬生生逼到了墙角。 宋听就是这个时候回来的,一推开房门,看见的就是楚淮序衣衫不整的模样,和祁舟靠得极近,两人的身体几乎贴在一起。 本就说不上好看的脸色顿时更沉。 倒是楚淮序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出男人正在不高兴,掀了掀眼皮,随口问了句:“回来了?” 劈珠丹的药效只能维持六个时辰,尚在太后寝宫时反噬就已经开始了,宋听之前一直沉默不语,一方面是因为心里太乱,另一方面就是一阵重过一阵的剧痛叫他实在无力去思考。 那些痛就像是从骨头缝里钻出来的一般,身上每一寸地方都在叫嚣着疼。 有好几次,他险些站不住,指甲都快将掌心掐烂了,才勉强维持清醒。 他急着回来见楚淮序,他有很多话要问楚淮序。 他心急如焚,心跳如雷。 结果看见的却是男人对着别人笑、同别人亲近的样子。 尽管这个别人是他最得力、最信任的下属。 剧痛和嫉妒使他近乎失去理智,双目赤红着一步步缓慢地走了过去,看都没有看祁舟一眼,语气却森寒无比:“退下!” 遭遇无妄之灾的祁舟一个闪身便从旁边的窗户翻了出去。房间里只余下楚淮序和宋听两人。 后者姿态散漫地靠在墙上,半抬起眼眸望着宋听,等到男人走到自己面前,才主动伸出两条胳膊,勾住宋听的脖子: “大人这是在生气?” 宋听眼底有怒海在翻涌,他一个字都没说,直接捧住楚淮序的脸,凶狠地吻住他两片嘴唇。 楚淮序下意识要躲,便被他狠狠咬了咬下嘴唇。 楚淮序吃痛,怔了一瞬,宋听便趁机撬开他的chun齿,吻得又凶又狠。 等到宋听吻够了,那双嘴唇已经被yao得hong冢,还破了几个小口子,浅浅地渗着血。 沾着水色的chun比平时更红润,呈现出一种you人的深红色,就像是熟透了的果子,叫人忍不住想要去采撷。 宋听眸色黯了黯,低下头,又要吻过去,却被楚淮序一根手指抵在唇上,制止了这个吻—— “看来劈珠丹的反噬作用有些夸大,大人看着不像是很疼的样子。” 他恶劣地笑着,像是因为没有见到想象中的画面而很是失望。 但当然是疼的。 很疼。 宋听感觉自己已经快要疼死了。 第89章 你恨我吧。 他这副身体在短时间内接连受到重创,从内到外都快腐烂了。 但这白马寺同样内忧外患危机重重,他根本不敢让自己倒下。 如果他撑不下去了,眼前这个人又该怎么办? 宋听心里既懊恼又委屈,却丝毫不肯表露出来,只单手圈住淮序的腰,将人打横抱了起来。 这个动作让他后背的伤口再一次开裂,但这样的疼痛远远及不上劈珠丹反噬带来的剧痛。 宋听眼前又黑又晕,几步路走了很久很久,额角也不时有冷汗冒出来。 而楚淮序很配合地没有丝毫挣扎,始终在他怀里,笑盈盈地望着他。 宋听小心地将他放在床上,男人顺势就要坐起来,却被宋听一推,跌靠在床榻横靠着的那侧墙上。 怕他疼,在后背撞上墙壁之前,宋听将自己的手臂垫在两者之间。 充满占有欲的吻紧跟着落下来,两人一个跪着,一个靠着,楚淮序的姿势并不占优势,因此这一局竟是被宋听占了上风。 不过前者并没有多少不高兴,反倒主动圈在指挥使大人的腰上,手臂不断地收紧。 两人()得缠绵悱恻,直至肺腑中最后一丝空气都要被挤占而出,宋听才松开嘴,捧着楚淮序的脸,同他额头相抵。 刚才那个吻耗尽了他太多气力,眼前的晕眩感愈重,但身上却好似没有那么痛了。 对于宋听而言,楚淮序就像是世间最难得的良药,只要有这个人在,无论他受多重的伤,多大的折磨,都永远不会倒下。 “公子,你疼疼我吧。”他缓缓闭上眼睛,终于放任自己泄露一丝真实的情绪。 他在这条路上走得太疼、太累了,楚淮序的冷眼和恨更是刮在他心口的刀,刀刀见血。 “公子、求你……”他的语气隐忍而克制,哽咽却不受控制地从喉咙里溢出来。 不知他自己有没有发现,楚淮序的眼底却很明显的闪过一丝意外,只不过这丝稍纵即逝,快得叫人捕捉不到。 半晌后,他挣开宋听的手,手掌搭在男人左肩,语气里又带上了一惯的漫不经心和轻蔑: “大人身份尊贵无出其右,哪里需要奴这种卑贱之人心疼,大人这是在同奴说笑吗?” 说话的同时手掌不断收紧,这个位置正好有道很严重的伤口,宋听痛得脸色煞白,冷汗扑簌簌地落下来。 他咬了咬牙,睁开眼睛,抬眸凝视着楚淮序。视线中的情愫满得简直要溢出来。 楚淮序张了张嘴,抬起胳膊,想将这道目光隔绝开去。 然而手掌还没有落到宋体眼睛上,就被人半路截了去。 他扭过头,下意识就要骂,两根手掌就在这时点在他肩头,下一瞬,他便发现自己竟是动不了了。 楚淮序:“……”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这是被人点了穴。 “宋听!”满腔的怒火一瞬间被点燃,楚淮序怒目圆睁,“你竟敢这样对我!你想做什么!” “我不会伤害你。”宋听小心地在他下巴上吻了吻,看向他的目光充满了虔诚和爱慕。 “我很疼,没有力气跟你争,只能用这种办法,对不起……” 这种语气配上宋听的眼神,简直叫楚淮序头皮发麻:“宋听!放开我!” “再等一等。”宋听却只顾着吻他,那些吻一个个地落在楚淮序脸上、锁骨上、喉结上…… 他像是根本吻不够,一下一下不停地啄着。 就在楚淮序以为他会像这样吻到天亮的时候,宋听从怀里取出一条黑色的布巾,在楚淮序愤怒的瞪视下,蒙在了他眼睛上。 布料柔软光滑,并没有让楚淮序感到多少难受,但楚淮序心里却有一种被冒犯的恼怒。 他想将它取下来,却忘了自己已被点了穴道,根本一动都动不了。 想瞪宋听,眼睛上又有黑布蒙着,也丝毫起不到威胁的作用。 深深的挫败感让楚淮序更加的愤怒:“太后危在旦夕,你的脑袋都不知道能不能保住,你不去想办法,却满脑子都是这种事,指挥使大人还真有闲情逸致!” 因为眼睛看不见,听觉便更加的敏锐,窸窸窣窣的声音清晰地落进楚淮序耳朵里。 下一瞬,他垂在身侧的手掌被人捉住,宋听同他十指相扣,又就着这个姿势捏了捏他的掌心。 那些被捏过的地方烫得厉害,楚淮许又想骂,那人却松开了他的手。 “……”楚淮序没来由地沉默了片刻。 几息之后,耳边再次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楚淮序辨听了一阵,想猜出宋听究竟在做什么。 很快,眼前似乎有阴影罩下来,楚淮序下意识抬眸的同时,人已经落入了一个滚烫的怀抱中。 他不合时宜地想,宋听在发烧。太烫了,照这样的热度烧下去,堂堂锦衣卫指挥使说不定会被烧成一个傻子。 “宋听,停下来,别让我恨你。” 他低声警告着,回应他的却是一个更加更加热切的吻。 宋听的两条胳膊挂在他脖子上,衣服的布料有些粗糙,刮得楚淮序不太舒服。 但是很快他就意识到,那擦在他皮肤上的应该不是宋听的袖子。今日祈福大典,男人穿的是那身玄色的蟒服,绝不应该是这种触感。 此刻贴着他的应该是缠在宋听胳膊上的绷带。 这个猜想让楚淮序忍不住喉咙发紧。 而不知道是不是注意到他的心不在焉,宋听在这时轻轻咬了一下他的she尖,结束了这个吻。 楚淮序的双唇红得发艳,宋听跪在他面前,就这么看着他,眼底的情愫汹涌澎湃。 就像好像他身体里关着一只名为(浴)望的野兽,到这时已经快要破笼而出。 “宋听,我再说一遍,把穴道给我解开,别让我更恨你。” 这句话就像一把锋利的匕首,在宋听心口狠狠剜了一刀。 他身上其实已经疼得快坚持不下去,而楚淮序的这一刀更是杀人诛心,叫他疼得快要死掉。 有那么片刻,宋听还真抬起胳膊,想要将他眼睛上的布条取下来,再将穴道解开,然后从这个房间逃出去。 再没有脸见楚淮序。 但这样的犹豫只持续了短短一瞬,很快他的目光就变得更加坚定。 没有楚淮序他活不下去,可他必须活着。 至少现在还不能死。 “你尽管恨我吧,公子,反正……”他将楚淮序的手掌捧至唇边,轻轻吻了吻他的指尖,“你本来就已经恨死我了……” 第90章 逼供 他这语气就像是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一脸的无赖样,楚淮序气到发抖,冷笑着说不出话。 “你恨我吧公子,但如果没有你,我会死的。” 楚淮序皮肤很白,黑色布条覆在他双目上,像一个漂亮的纹饰,无端地撩人。 宋听俯身靠过去,温柔地吻在他眼睛上,虔诚得好似在亲吻自己的神。 语气里满含乞求和讨好:“如果觉得恶心,就把这当作一个梦吧。” 他松开唇,指腹轻轻压在楚淮序紧紧皱起的眉毛上,“别生气,公子,不要生气……” 宋听越叫他不要生气,楚淮序就越气恼,简直快气疯了。 要不是此刻实在动不了,他真想扑过去一口咬断姓宋的咽喉。 想到咽喉,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喉咙有多干。 更加凑巧的是,宋听居然也在此时俯身过来,吻在他凸起的喉结上。 楚淮序的嗓子更干,喉结不自觉地滚动得很厉害。 “公子,赏赐我吧……”宋听俯身而下,从小腹开始,在他细腻白皙的皮肤上留下一道又一道的(虹)(痕)。 然后缓缓向上,到楚淮序的胸口,张开嘴,……咬住。 不知道是因为身上疼还是因为太过激动,他身体一直在微微颤抖。 也因为这样,下嘴的时候失了点分寸,将楚淮序逼出一声闷哼: “呃……” 亲吻继续向上,一滴汗水悬坠在楚淮序的下巴上,又很快被宋听温柔地吻去。 他就着这个姿势抬眸,看见楚淮序被黑色布条蒙起来的眼睛,心里忽然感到有点遗憾。 此时此刻,这双眼睛定然是很好看的,眸底蒙上浅浅的水雾。 再冷硬的眉眼沾上情x的颜色都会柔和下来,更何况楚淮序本就生了一双多情的桃花眼。 宋听其实见过这双眼睛沾染情x的模样,真真的艳丽无双,叫人根本舍不得将目光移开。 光是想一想,宋听便要失控。 他咬了咬牙,避开眼,不敢再看,重新俯身下去………。 过于直白的刺激让楚淮序再一次漏出难耐的闷哼,他牙关紧咬,额角全是细细密密的汗。 宋听还是忍不住去遐想这条黑色布料下的无限风光,他指腹压过去,轻轻摩挲着。 灼(…)的温度透过柔软的布料传来,如影随形地烙在楚淮序的眼睛上,叫他连眼皮都不受控制地轻颤着。 两个人一个动不了,一个眼神满溢着温柔,明明是极尽暧昧的氛围之中,却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角斗。 以至于等到宋听松开手的时候,楚淮序几乎脱力。 宋听伸手将楚淮序垂落在脸侧的一小缕头发拂到耳后,下一瞬,(酌)热的唇就带着毫不掩饰的侵占性,轻而易举地覆了下来: “公子,赏赐我吧……” 这是宋听今晚第二次说这样的话,楚淮序看不见眼前的人,只辨得出对方的声音。 过往缠绵的记忆在对方一点点的撩拨之下汹涌而出。 恍惚间他仿佛回到了五年前,在他面前的不是高高在上的锦衣卫指挥使,而是宋听。 他的小狗。 他们原本就该这样亲密。 原本就属于彼此。 他张了张嘴,情不自禁地泻出一声:“小狗……” 这两个字太轻了,好似一声呢喃或者呓语,却如惊雷一般落进了宋听的耳朵里,他瞳孔猛地一颤,眼圈瞬间就红了。 一时之间,竟怔怔地有些不知所措。 “我在……”他哽咽着将脸轻轻贴在楚淮序心口,像一条流浪太久终于重逢主人的狼犬,因为一声熟悉的称呼而摇尾乞怜,只想匍匐在主人的脚边,“小狗在……” 楚淮序受不了他温热的吐息拂在心口的感觉,艰难地仰起脖子,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穴道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解开了。 黑色布条下的眼眸剧烈地颤了颤,他几乎不做任何犹豫地、循着本能地一脚踹了出去—— 身体却使不上力气,踹出去的那只脚轻易地就被宋听给握进了掌心。 但楚淮序又哪里是肯轻易服输的性格,一只脚被捉住了,就换另一只脚,直奔着宋听的心口而去—— 这次宋听并没有躲,这一脚便结结实实地踹在了他心口上。 “嗯……” 太痛了。 劈珠丹的反噬都及不上这种痛苦的万分之一。 宋听一瞬间冷汗如流,眼前也跟蒙了黑布条似的,什么都看不清,缓了很久,才朦胧地看到眼前的身影。 “解气了吗?” “除非大人让我把你的黑心烂肺给挖了。” 此时,淮序的两个脚都被握住了,他被迫俯撑在床榻上,半边的长发落在脸侧。 虽然眼睛不能视光,可他还是准确地捕捉到宋听所在的方向缓缓地勾起唇角:“只有那样我才会高兴。” “嗯。”宋听居然真就接了这句话,“再等等。” 类似的话楚淮序已经听了太多,他根本不相信宋听这些随口的承诺。 当年佛祖跟前许下的誓言都能轻易被违背,何况是这些本就做不得数的敷衍。 而念及从前,他的心情难免大打折扣,瞬间没了同宋听纠缠的兴致。 “滚吧。”他没什么表情地下了逐客令,脚掌在宋听掌心当中微微挣扎。 以往宋听总是很会揣度他的喜怒,这种情况下都会见好就收,然而今天他却并没有依着淮序的意思松手。 而是吻在那双眼睛上,哑声开口:“是你做的吗?” 他没有明说什么事,楚淮序却对此一清二楚。 “大人以为呢?” 宋听没有进一步发问,而是就着这个姿势,再次缓缓俯身………… 大约一盏茶功夫后,宋听顶了顶酸麻的腮帮子,撑着胳膊捧住男人的脸,又问了一次: “是你做的吗?” 此时的楚淮序已经快要失去理智,根本听不进去宋听在说什么,宋听便再次…… 楚淮序本已半干的头发再一次次的x潮中被汗水湿透,他也从原本的推拒变成了后来的纵容。 甚至嫌弃起宋听的时断时续,抓着他的头发不让他再分出心说废话。 从前就是这样,两个人在这种事上其实并无特别的强弱之分,楚淮序被宠爱惯了,哪怕屈居在下位,也时常要跟宋听争个高下。 “如果我说是呢……”唇角勾起一丝满含恶劣的笑意,他迟很久地回答宋听刚刚那个问题。 哪怕那双眼睛仍旧被黑布遮着,宋听也能想象出此刻流露出来的眼神。 只会更恶劣。更不屑。 他朝宋听勾了勾手,宋听便很自觉地挨了过去。 黑暗中,他摸到宋听的脸,然后捏着他下巴,几乎和他唇贴着唇: “大人要替你的太后娘娘报仇,杀了我吗?” 第91章 毒药 哪怕是这种时候,宋听也很坚持:“我是你的。我不会伤害你,也不会让别人伤害你。” 楚淮序笑了笑,对他的示好浑不在意。 “既然如此,大人又何必问,当做不知情不就好了吗。” “否则我会以为大人竟为了太后做到这种程度,不惜以身为饵,朝我逼供。” 鼻尖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是宋听身上的那些伤口裂开了。 楚淮序却并没有因此而怜惜他半分,而是熟练地甩了一巴掌出去—— “大人想知道我是如何对太后下手的吗?” 宋听深吸一口气,咽下嗓子眼里的血腥气:“我想知道。” 只有知道真相,他才能将淮序护住。 “那天在未央行宫,我给了长公主一个香囊,我同她说里面装着是我自己调配的草药,能防蚊虫的叮咬。 “但其实里面还混着一种无色无味的毒药,这种毒倘若混在熏香里长期使用,会使人逐渐丧失神智,变得蠢钝麻木,最后在噩梦惊惧中发疯、发狂。” “而这毒药若是和白芷放在一起,就会变成足以立刻要人命的剧毒,若将这毒下在饭菜里,顷刻间就能叫人毙命。” “但如果只是带在身上,就是一种慢性毒药,短则十几二十日、长则一年两年才会发作。” “如此一来,便能悄无声息的让对方在惊惧,噩梦和疯癫中死去。” 楚淮序怜惜地抚摸着宋听满是冷汗的脸,手指缓缓向下,扼住男人的咽喉。 宋听并不反抗,仍旧用那双湿漉漉的、满怀爱慕与深情的眼睛凝视着他。 这个人无疑长了一张很俊的脸,才会在拥有如此凶名的情况下,仍旧引得长安的贵女们、甚至是尊贵的长公主殿下都为之芳心暗许。 而他当初也是被这张脸、这副深情的假象给欺骗了。 “这无疑是非常让人喜欢的复仇方式,只是我等不及那么长时间,便往那个香囊里加了很重的分量,没想到时间刚刚好。” “那毒竟然不早不晚,偏偏在祈福大典上发作,说不定是老天爷也在助我。” 手指一点点收紧,宋听惨白的脸色因为强烈的窒息感而涨得通红,他却依旧没有要反抗。 那道虔诚的目光牢牢地钉在楚淮序脸上,以至于哪怕双目覆物,也叫楚淮序能清楚地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这道滚烫的视线。 收紧的手指缓慢地松开,宋听痛苦地呛咳起来,但楚淮序的手还没有完全从他咽喉处离开,就被他用力地攥住: “那个药是什么时候开始准备的,会不会对你有影响?”他紧张地问道。 “……”楚淮序没想到他最先要问的居然是这个,一时间怔然。 哪怕时间已经过去那么久,所有的一切都物是人非,但在某些方面,似乎仍然同从前没有什么区别。 就像不管天塌还是地陷,他最在意的永远都是楚淮序的安危。 可没有人比楚淮序更清楚,这一切都是假的,都是这个人装的,否则当年他怎么忍心做那一切。 这五年来,他每每想到那个火光冲天的夜晚,想到那把落在他筋骨上的匕首,便又会被那锋利的刀口割伤一次。 每一天、每一夜,他都在这种近乎割骨剜肉的痛苦中艰难地活着,铭记着筋骨断裂的痛。 以至于后来,那柄无形的匕首剜的不再是他的血肉筋骨,而是他的魂魄。 他就像一只游离在世间的厉鬼,每当觉得坚持不下去的时候,就将那些过去拉出来,再受一遍凌迟之苦。 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能靠那些仇恨和怨怼继续走下去。 可这个人却还是这样,还在骗他。 幸好此刻有黑布覆目,楚淮序心道,假如真的亲眼目睹宋听这副故作深情的模样,简直叫人恶心得想吐。 粗暴地摘下眼睛上的黑布,楚淮序靠在一侧墙上,低头没有看宋听一眼。 后者却朝他伸来胳膊,似乎是还想挽留他,楚淮序眼底的情x却已经完全退去,神色间冰冷无比。 这样的目光刺伤了宋听,男人眸光暗了暗,嘴巴微微张着,眼圈有些红。 身上那些绷带在几番折腾之下散得乱七八糟,很多处已经洇透了深红色的血。被子上同样血迹斑斑。 血腥味更浓了。 楚淮序下意识往他心口瞥了一眼,敞开的衣襟下,那处伤口渗着血,看起来惨不忍睹。 他倏地移开目光,指尖在掌心掐住很深的红痕。 “公子……”宋听终于握住了他的手。 楚淮序手指蜷了蜷,有心想躲,却还是没动,由他握着。 “我没事,用不着你瞎操心。” “真的吗?”宋听不错眼珠地望着他,似乎想要从他的表情里辨出刚才那句话的真伪。 楚淮序被盯得不耐烦,再加上后知后觉地想起这个人之前对他做的那些事,心气尤其不顺。 一脚顿时又轻踹在男人心口上,隔着对方如雷的心跳,没好气道: “当然是真的,我还没有杀了你,没有杀掉章炳之和小皇帝,我不会让自己那么轻易就死了。” “嗯。”宋听这才信了,抬手握住楚淮序的脚踝,指腹在他形状漂亮的踝骨上摩挲着。 之前的……进行到一半,淮序还没有(舒)解,此刻被宋听这样一摸,楚淮序只觉得有一股奇怪的感觉直冲天灵盖。 他下意识又踹了一脚,趁着宋听因为剧痛捂胸口的时机,将脚抽了回去。 宋听忍耐着咳了几声,又抛出一个问题:“为什么要杀公主?” “我想杀的不是楚明姝,是太后,但我见不到太后,只好对不起长公主殿下。” “……” “做什么这样看着我,”楚淮序笑了笑,“觉得我残忍?” 宋听撑着胳膊坐起来,靠在墙的另一侧,痴痴地望着眼前的男人,摇了摇头。 从前的楚淮序天性纯良,对着抢了自己肉包子的小乞丐还能以怨报德将人救回家。 但世道磋磨他、折辱他,让他那双本该干干净净的手也不得已地沾上鲜血。 但宋听绝不会认为他残忍,对于这个人,他只有心疼。 “那楚明姝落水……” 第92章 药引子 长公主落水这件事充满古怪,但太后为了祈福大典的事,一直压着。 宋听也没有在楚淮序面前提过此事,只派了人盯着章炳之那边的一举一动。 他当时认定了是对方想要害他或者淮序,如今却不怎么确定了。 “楚明姝的落水同我无关,我还想要通过她要太后的命,好不容易将香囊给出去,怎么可能让她死。” “公主一死,我原本还以为这个计划要失败了,没想到香囊居然还是落到了太后手里,真是意外之喜。” “宋大人你看,这又是一次阴差阳错,那么多的巧合,何尝不是老天在帮我?” 楚淮序垂下眼眸,脸上浮着笑,半晌,又抬眼,望向宋听: “不过我要提醒大人一句,大人安插在太后身边的那位如意姑姑,恐怕也中毒了。” “还有太后身边其他的宫女、太监,说不定都会被波及,大人之后可有得忙了。” “如意……”宋听喃喃的。 “怎么?”楚淮序眼底漏着一丝揶揄,“我猜错了,如意姑姑不是大人的人?” 宋听不满意对楚淮序撒谎,点点头,承认了。淮序表情古怪地笑了笑:“大人真是好手段。” “……” “既然奴已经认罪了,大人准备拿奴怎么办?” 怎么又不高兴了…… 宋听简直拿他没办法。 身上疼得厉害,每个字都要在脑子里转很多遍才能迟钝地理解其中的意思。 他悄悄将脚往前伸了伸,和淮序的贴在一起。 又因为怕对方生气,挨也不敢挨得太近,两人的掌心若有若无地触碰着。 宋听高烧尚未退下去,脚掌热烘烘的、像个火炉,淮序却因为经脉有损,掌心透着微微的凉意。 对于宋听来说,这点凉意就跟久旱之后得到的一口甘泉水一般叫他上瘾和迷恋。 宋听咽了咽喉咙,忍得很辛苦才没有将两人的脚掌贴实。 他看着楚淮序那双天生含情的眼睛:“淮序,你说的不对,其实你并没有真的想要公主的命,是不是?” “在抵达洛阳行宫之前,太后就一直困扰于蚊虫叮咬,叫太医想了许多办法,试了许多熏香都没有用。” “而长公主孝顺,得了你那个所谓的能驱赶蚊虫的香囊,是一定会转赠给太后的。” “你要的其实是这个目的。”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楚淮序也一直在看着他,脸上原本还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这会儿却已经完全淡了下去。 表情极冷。 “宋听,不要以为自己很了解我。”语气也极冷。 “我说过了,香囊在太后身上,她身边的人都会受到波及,所以就算公主把香囊转赠给了太后,她也照样活不成。” “宋听,在我心里,所有现在还活着的楚家人都罪该万死、都不冤枉。” 他那么恨、那么狠,似乎对谁都不愿意再留情。为了复仇可以牺牲任何。 宋听却只想亲亲他。 “太后日日佩戴着那只香囊,若是贸然将它取走,肯定会被章炳之发现。”他说了句看似毫无关联的话,“我会想办法将里面的草药换走。” 楚淮序一怔,继而又掀起了唇角:“大人这是准备替我瞒下此事?” “……嗯。” 楚淮序笑了笑,忽地倾身靠过来,如墨如瀑的长发垂落在宋听胸口,散发出和他这个人相似的幽幽冷香: “那大人可要想清楚,太后不会是最后一个,我还会杀很多人,包括……” 他笑着在宋听下巴上落下一个吻,残忍地吐出一个字,“……你。” “我知道,但我说过会帮你。”宋听似乎是很郑重地说,“只要你想做的事,我都会帮你做。” 他终于还是偷偷将脚掌心贴到了淮序的,心底因为这份隐秘的亲近而悸动难消,面上却克制着: “但你不能再让自己置身于危险中,剩下的药在哪里,将它们给我。” 楚淮序睨着眼打量他:“大人是真心想要帮我,还是借口将我的药骗走?” “帮你。没有人比我更适合带着那些药。” “……” 依宋听的意思,竟是要拿自己当这个“药引子”,神不知鬼不觉地将毒带给小皇帝和章炳之。 也确实没人比他更合适,小皇帝离不开他,章炳之与他同朝为官,每日上朝都会见面。 还有那些个文臣武将,几乎日日都会同他打交道。 长此以往,他便能兵不血刃地将整个大衍朝葬送。 代价只是宋听的一条命。 “眼下没有,待回去之后大人若还有改变主意,我便将那些交给大人。” 两人的目光隔空撞在一起,宋听点点头:“好。” 这场绮旎的盘问到这时差不多已经结束,两个人都达成了自己的目的,心满意足。 楚淮序懒懒地打了个哈欠:“困了。” 宋听强撑着下床:“我去烧点热水来,身上黏糊糊的睡起来难受。” 楚淮序一把将人胳膊拽住,宋听没站稳,直接摔了回去。 男人声音自头顶闷闷地响起:“别折腾了,身上又不疼了?” “疼的。”宋听说。 “疼就别乱跑,一天不洗澡还能叫你臭掉?” 宋听掀起眼皮凝视着他:“不是我,是给你。” 那双眼睛真的跟小狗似的,望得楚淮序心里不自在。 他松开手,将目光移到别处:“用不着,没那么娇贵。” 宋听察言观色了片刻,见他神色有些冷,到底没敢违逆他的意思,安静地躺着没动。 一会儿后,楚淮序将那条蒙过他眼睛的黑色布巾拍在宋听胸口:“用这个擦一擦,别弄床上。” 宋听正愣愣地盯着他看不够,闻言一下没明白过来,反应了几息才转过弯来,脸轰地一下红了。 而楚淮序的神色更加别扭古怪,耳根处有一点不明显的红。 宋听的心脏怦怦乱跳。 他其实不太能睡得着,身上太痛了,痛得他一直想要翻身,又怕吵到淮序睡觉,只能硬忍着。 只是越忍就越睡不着,身上也越痛。 身旁的人呼吸渐渐平稳,宋听还是没忍住,悄悄侧过身,凝视着楚淮序的脸。 第93章 想杀我? 房间里其实很暗,但这个人的模样早就刻在宋听的心底,叫他很轻易就能分辨出楚淮序的眉眼。 他视线长时间地停留在男人脸上,用目光一点点地描绘着。 眉毛、眼睛、鼻子、薄唇,还有凸起的喉结。 上面还留着宋听落上去的吻痕。 “主子。” “别不要小狗。” “求你。” 他仿佛一只真的遭到抛弃的野犬,目光痴迷地凝视着这个对他来说比生命更重的男人,眼眶不知不觉就湿润了。 宋听偷偷地、小心翼翼地碰了碰身侧的那只手掌。 等了一会儿,见男人没有要醒过来的迹象,便得寸进尺地再握住一点点、再一点点,直到将那只手彻底握进掌心。 这才抿着唇笑了笑,心满意足。 便是连身上的剧痛都减轻不少,慢慢地睡着了。 楚淮序是在半个时辰之后被滚烫的温度给热醒的,睁眼就看见侧躺着贴在自己身上的人。 和两人紧紧交握在一起的手。 黑暗中,锦衣卫指挥使眉头紧皱、满脸热汗,想也知道是陷入了怎样的痛苦中。 “宋听?” “醒醒,宋听……” 他搡着男人的肩膀,后者却根本没有要醒过来的迹象,牙关紧闭着,面色更加痛苦。 楚淮序“啧”了一声,伸手摸了把男人的额头,果不其然摸到一片滚烫。 比之前烧得更厉害了。 大半夜的,楚淮序其实不太想理他,反正指挥使大人野狗一般,发个烧不至于真的死掉。 “小狗……小狗疼……”男人含糊不清地呓语着,紧闭的双眼中有眼泪落下来,不知不觉就爬了满脸。 “……”疼死你算了。 “主子,小狗疼,别不要小狗……” 糊涂成这样,不会真的烧傻了吧? 这可不行。 而且……他看了看窗外,外面的人当然不可能真的让宋听这样死掉、或者傻掉。 楚淮序叹了口气,坐起来。 陷入昏睡中的人却仿佛察觉到他想要离开的意图,握着他的手抓得更紧。 “大人好狠的心,这是想将奴的手捏碎?” 这时候的宋听神智都不清醒,哪里能听进去楚淮序的这句揶揄,后者也不过是实在恼怒,才自言自语地丢出这么一句。 然而叫他没想到的是,那只紧握着他的手却真的松开一点点。 “……”楚淮序张了张嘴,垂眸轻嗤了一声。 “今夜是谁在外面轮值?”他目视着窗外,轻声道。 随着他话音落下,一个鬼魅般的身影仿佛凭空出现在门外,透过皎洁的月色,映出模糊的一个黑影。 “公子。” 是祁舟的声音。 “你家大人快烧死了,去端盆冷水来。” 祁舟做事很迅速,没一会儿就将水端来了,楚淮序被困着一动都动不了,就指挥着祁舟搓帕子。 “给我吧。” 祁舟犹豫了一下。 楚淮序挑着眉,没好气道:“怎么了小大人,难不成你还担心我能用帕子绞死或者悟死你家大人?” “……”祁舟到底还是将手中的帕子递了出去。 楚淮序将湿帕子敷在宋听滚烫的额头,祁舟肃着张脸,看起来忧心忡忡。 “皱眉做什么,他命硬得很,死不了。”楚淮序说。 他此时就靠在床头,身上只着一身里衣,前襟大敞着,无论是语气和表情都很淡,就像说了句无关紧要的话。 更像是哪怕宋听真的死了,他似乎也不在乎。 祁舟的双眉不自觉皱得更紧。 “怎么?”这个细小的动作落进楚淮序眼里,后者掀起眼皮,目光刺向他,“想杀我?” 祁舟躬身:“属下不敢。” “嘁。”楚淮序觉得没意思,摸索着手上的玉扳指,懒懒地将人打发走,“行了,滚吧。” 祁舟躬身告退。快到门口时,忽然停住,视线迅速在淮序的那只绿扳指上绕了一圈。 “属下僭越,但大人曾向我等下过死令,大人说,公子大于一切,包括大人自己。” 楚淮序的动作顿了顿,接着饶有兴致地问: “噢?那如果刚刚我没有叫你进来,你当真能放他高烧不退?” 祁舟:“……是。” “这倒是无妨、祸害遗千年,一场高烧若是真能要了他的命,那也是他无用。。” 楚淮序笑眯眯地说,“比起这个,我更想知道的是,倘若有朝一日,我叫你们杀了他呢,你们听是不听?” 祁舟面色又是一肃,这个问题对他来说似乎有些难回答,但他还是恪守着命令,朝楚淮序道: “属下……必当奉命行事。” “是么。”楚淮序若有所思地看了人一眼,“滚吧。” 他脸上原本始终挂着淡淡的笑,等到祁舟一走,那点笑意倏地散去。 楚淮序垂眸盯着床上的人,眸光冰冷。 而男人似乎也察觉到了不安,气息渐渐急促起来,像是拼命想睁眼醒来,却失败了。 楚淮序很难形容自己此刻是什么心情,这个人此刻对他所做的一切,仿佛真的是对他情根深种,愿意为了他去死。 但迟来的深情比草贱,爱也好,愧疚也罢,他都不需要。 视线再次落到两人紧握在一起的手,宋听的手腕上也有一道鞭伤,很深。 白日掩藏在衣服下面,这会儿却清晰异常。伤口狰狞地外翻着,两边隐隐有腐肉溃烂。 楚淮序用另一只手反抓住那只手腕,轻轻揉了揉宋听的腕骨。 伤口一直蔓延到这里,应该是很疼的,宋听却反倒舒展开眉心,原本很急的气息也渐渐缓了下来。 他似乎本能地认得楚淮序的声音,也认得楚淮序的身体,全身心地信赖着。 因此哪怕是这个人给予的疼痛,都能叫他感到放松。 他渴望着楚淮序,渴望着楚淮序的一切。 ……… 不知过了多久,宋听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楚淮序这时候已经有些困倦了,他身体本来就不好,熬不了夜,折腾了那么久,有些受不住,闭着眼靠在床头。 他并没有感觉到宋听已经醒了,也不知道自己正在被注视。 宋听一动不动,他知道,只要自己一动,楚淮序就会发现他醒了,然后推开他。 他舍不得。 第94章 红痣 这样的时刻就跟梦一样,甚至连梦也不敢梦到这样好的。 宋听因此悄悄闭上眼,假装自己还在昏睡。 楚淮序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他的腕骨,这样亲密的动作叫宋听心潮澎湃。 此刻他的心间就如同平静的湖水被投入一颗石子,涟漪渐渐扩散开来。 心跳不受控制地越来越快、越来越重。 鸣瑜。 他在心里默念楚淮序的字。 鸣瑜合清响。 宋听的字就是淮序照着自己的字给取的。 所以他们就连字都是连在一起的。 他的名字是这个人给的。 他的命也是这个人的。 鸣瑜。 他再一次默念了这个名字。 每念一遍,心跳就重上三分。 楚淮序恰在这时睁开眼,低头去看宋听。 ——这个人,刚刚好像动了下。 “醒了?”楚淮序试探着问了一句。 宋听紧闭着眼睛,眼珠子却在眼皮子底下不安地滚动着。分明是在装睡。 楚淮序觉得好笑,故意弯下腰,慢慢地朝宋听的脸靠过去。 随着他的不断靠近,宋听的眼珠子转得愈发厉害。 等到两个人的额头马上就要碰到一起的时候,楚淮序终于停了下来。 他一动不动地盯着近在咫尺的人,温热的鼻息像羽毛一样轻拂在宋听脸上。 对宋听来说,这无疑是一场最旖旎的酷刑,叫他连呼吸都不自觉地停滞了。 心脏却截然相反地猛跳起来,快得不正常。 过了很久,久到宋听几乎快要缴械投降的时候,楚淮序忽然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戳了戳宋听的眼皮。 指腹下的眼珠子滚得跟心跳一样快,男人幽幽的冷香拂在宋听鼻息之间: “大人如果再不醒,奴可就要走了。” 他边说着,指尖一路往下,从宋听的眼睛轻刮过他高挺的鼻梁,再到干燥的双唇。 这个人的心明明是冷的,是他无论怎么努力都没能化开的千年寒冰,这会儿却因为高热的缘故,染上了温度。 指尖从唇边离开的时候,楚淮序抽回手,像他说的那样,作势就要站起来。 下一瞬却被一只手掌牢牢握住:“别走!” 宋听睁开眼,半是期待半是祈求。 楚淮序本来也没打算真的走,深更半夜的,他能走去哪,不过是逼着装睡的人醒过来而已。 闻言,从善如流地坐回去,笑盈盈地望着人:“大人总算舍得醒了?” 宋听也觉得自己装睡的行为很幼稚,心虚地撇开视线。 但他又舍不得不看淮序,很快便又将目光转回来,直直地盯着人看。 “行了,别看了,躺进去一点,给我让个位,折腾死我了,困。”楚淮序不耐烦地说。 宋听却不想睡。他觉得此刻的楚淮序太温柔了,温柔到他又觉得这是个梦,如果他睡了,这样的温柔的淮序就会消失。 “公子,你亲亲我吧。”他握着楚淮序的手,手指在他掌心轻抠着,“我疼……” 今天他可能真的病得不轻,喊了一晚上的疼。 楚淮序俯下腰,紧盯着男人的眼眸,独属于他的冷香叫宋听目眩神迷: “大人这是还没睡醒?” 宋听抿了抿唇,重复道:“我疼……” “那便疼着吧。”楚淮序的声音一点温度都没有,“左右都是大人自找的。” 他挣开宋听的手,还没来得及有下一步动作,一条胳膊便勾住他脖子,将他用力地往下带。 两人的身体被迫紧贴到一起,宋听翻了个身,将楚淮序困在了身下。 “你干——”未说完的话被另一个人吞入腹中。“唔……” 带着滚烫热意的手掌掐着他的腰,叫他动弹不得。 金疮药的味道满溢在房间里,混着暧昧的q欲。 楚淮序被迫承受着这个吻,但他是个有脾气的,吃软不吃硬,宋听叫他吃了个闷亏,他便要还回去。 这个吻的掌控权渐渐落到了他这边。 宋听却是无所谓的,他仿佛一头引颈就戮的羔羊,心甘情愿地将自己的灵魂也献祭出来。 等这个吻结束的时候,两个人都大汗淋漓,差一点就收不住。 要不是宋听此刻还在发烧。 “这里……何时多了颗痣?”楚淮序前襟大敞着,宋听的指尖轻轻点在他心口一颗极小的朱砂痣上。 楚淮序浑不在意:“不知道,也许从前就有。” 宋听固执道:“以前没有。” 楚淮序并没有注意过自己身上哪里多了颗痣,哪里多了道伤,闻言垂眸看了眼,不怎么在意地说: “长了就长了,有什么紧要。” 宋卿语气有些低落:“我都不知道。” 这话将楚淮序气笑了:“怎么,难不成我长颗痣还得通知指挥使大人一声,要大人同意才能长?” “我不是这个意思。”宋听说。语气有些遗憾。 楚淮序却仿佛根本没听出来,冷冷道: “奴从前犯蠢,同大人赴过几次芸宇,但那是年少轻狂,大人别弄得好像对我、对我这具身t很了解一样。” 宋听缓慢地眨着眼睛,表情更加受伤。 这种时候其实不应该太刺激这个人,毕竟还要利用对方,这也是为何他没有放任宋听继续烧下去的原因。 既然这个人要同他玩深情的把戏,那也也得打一个巴掌再给颗枣子,倘若惹得太过,说不得对方就翻脸无情了。 但楚淮序就是控制不了自己,每次只要看见这个人一副好像很了解他的样子,他就忍不住打击对方。 “有客人觉得眼睛上长痣很漂亮,花妈妈就请人帮我在眼皮上点了一颗痣。” 他碰了碰自己的左眼,那里的确也多了一颗痣,画舫上重逢的那一晚,宋听就注意到了。 接着又碰了碰心口,“有客人喜欢胸口长痣,就点在胸口。” “像我们这样的人,身体不是自己的,全凭客人喜好。” “骗人。”宋听果然被这些话给刺痛了。 他眼底猩红,心里恨不得把那老毒妇再重新杀上一千次,亲吻楚淮序心口那颗小红痣的动作却极温柔。 “你根本……根本没有让他们看过……” “谁说没有。”楚淮序轻笑道,“我不喜欢的客人没有,但我喜欢的客人总是有的。” “大人,我日日在那样的地方,你还指望我为谁守(身)如玉?” 他的语气轻蔑,也不知是在笑宋听的自欺欺人还是笑自己。 宋听松开嘴,用力地捏住楚淮序的下巴,转而堵住那张喋喋不休、只会叫他难过的嘴: “我不相信!而且你只能属于我,你是我的……” 他完全将那颗来历不明的小红痣忘在了脑后,捉着楚淮序发泄心底的不甘和怒意…… 后者眼眸沉了沉,在宋听没有注意到的时候,流露出一丝古怪的笑意。 第95章 那边的哥哥是不是喜欢你。 祈福大典之后,按规矩会有白马寺的僧侣下山送福,将大典上供奉过佛祖的那些贡品布施给山下的百姓。 倘若没分到贡品的也能得一碗八宝粥,也有同样的寓意,都是添福添寿,平安顺遂的意思。 太后虽然中毒昏迷,祈福仪式也被迫中止,但为了不引起百姓的恐慌,下山送福的流程并没有因此而取消。 到了布施这一日,宋听还是护送着寺里的僧侣将贡品和八宝粥送到了山脚下。 时辰还早,布施的地点却已经围满了百姓,一见着白马寺的师傅们,都双手合十行着佛礼,恭敬有加。 连被抱在怀里的孩子都晓得照做,一声“阿弥陀佛”说的有模有样。 抢贡品的时候为了避免发生意外,宋听需要维持秩序,等贡品分发完,基本就没有他什么事了,一扭头,发现楚淮序正站在粥桶前,正和僧侣们一起分发八宝粥。 他今日难得换下了红衣,问寺里的师傅借了一身僧衣。 原先普普通通的灰色僧衣穿在他身上,立刻有了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以至于下山的一路上,宋听很多次忍不住去看他,看不够似的。 现在再看,还是觉得不够。 “哥哥,你为什么戴着面具啊,你的脸受伤了吗?” 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被父亲抱着,捧着个豁了道口子的大海碗向淮序讨粥。见了他脸上的面具就好奇地问了出来。 童言无忌,惹得孩子的父亲变了脸色,尴尬地笑笑,连声道歉。 “孩子不懂事,请小师傅见谅、见谅……” 楚淮序穿着僧衣,男人就将他当成了白马寺的记名弟子。 “不要紧。”楚淮序笑着冲男人点点头,然后伸手摸了摸小女孩的脑袋,柔声说,“我长得丑,怕吓到你,所以才要戴着面具。” 骗人。 宋听心想,明明很好看,没有人比你更好看。 “哥哥骗人,哥哥声音那么好听,一定很好看。”连小女孩都不相信。 周围的人顿时都笑起来,淮序也笑得不行,倏忽间,掌心里变出一颗饴糖,递给小丫头:“谢谢你,要健康平安地长大。” “谢谢哥哥。”小女孩笑得很甜,看见不远处的宋听,“哥哥,那边的哥哥是不是喜欢你啊,他一直在看你。” 楚淮序:“……” 宋听:“……” 这小丫头长大了得有大出息,眼光够毒辣。 “你这孩子,瞎说什么呢,哥哥怎么能喜欢哥哥,别乱说话。”孩子的父亲表情更尴尬。 “抱歉啊这位小师傅,小孩子不懂事,多有得罪,希望您别介意,还有这位大人,实在抱歉……” 宋听穿着他那身玄色蟒服,板着脸不说话的时候浑身散发着煞气,叫人简直不敢直视。中年男人吓得话都说不利索。 “没事,童言无忌。”不过宋听并不生气,反倒偷偷地在高兴,要不是担心淮序生气,他都想赏小丫头一袋金瓜子,太会说话了。 小女孩跟她的父亲走后,领粥的队伍继续前进,宋听走过去从淮序手里接过汤勺,站在他边上替他分粥。 “累不累,坐边上休息一会儿。” “不累。” 宋听瞥了眼他额角的汗水,抬手帮他擦了:“还说不累。” 昨晚楚淮序的那些话伤了宋听的心,指挥使大人的别扭劲从半夜持续到了今天。 不仅说话语气总是刺刺的,还敢反驳他了,楚淮序心里觉得有些好笑,“热是挺热的,但不累。” “热也不舒服,去那边树荫下坐着,喝碗甜汤。”宋听虎着脸说。 楚淮序挑了挑眉:“哪来的甜汤?” “我让人准备的,怕你突然想吃。小五——”宋听喊了声,在周围巡视的小五立马跑过来,“怎么了,大人。” “燕窝莲子羹在哪儿,带公子过去喝。” 小五立马狗腿道:“好嘞。” 燕窝是冰镇的,捧在手心里还没喝,人就已经凉快多了。楚淮序现在的身体情况很奇怪,怕冷也怕热,稍微热一些身上就很难受,恨不得能时时刻刻将冰块抱在怀里。 小五得了宋听的嘱咐,只给他舀了一小碗,楚淮序喝完觉得不够,还要。 小五不敢给,两人瞪着眼睛相互对视了一会儿,楚淮序忽地笑了:“就这么怕你们家大人?” 小五清了清嗓子,认认真真道:“我那不是怕,是尊敬。” 楚淮序透过银质面具盯着他,目光中夹杂着一丝打量。小五被他盯得头皮发麻,却还是梗着脖子说: “我说的是真的,大人看着虽然很凶,但他对我们这些手下很好,我们这些暗卫,每个人都是他救的,否则我们活不到现在。” “那是他需要你们为他卖命,他在利用你们。”楚淮序似笑非笑地说。 太阳渐渐升起来,周围的温度越来越高,哪怕坐着不动也能出一身热汗,楚淮序瞥着正在布粥的男人,眉眼比五年前成熟了许多。 没有见过宋听本人的人,大概谁都不敢相信阴狠果决的锦衣卫指挥使,模样竟是这样的好。 当年,楚淮序自己就是被这张脸给欺骗了,才会被这个人所利用,成了他平步青云的一块踏脚石。 “大人很喜欢你,我能感觉到大人和以前不一样了。”小五突然说。 楚淮序有些意外:“嗯?” “我嘴笨,不知道该怎么说,但自从有了公子,大人就像活过来了一样。” 这话成功将楚淮序逗笑了:“怎么,你们大人以前是死的?” 小五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知道是凑巧还是宋听也感觉到了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抬眸望了过来,朝楚淮序做了个口型:“好——喝——吗?” 他这个样子倒是有了点五年前的影子,被他捡回来的流浪狗终于学会了撒娇,偶尔也会试探着伸出爪子,恃宠而骄。 楚淮序眼皮莫名跳了跳,指尖往没喝完的甜汤上点了下:“既然不让我喝,就拿去给你主子吧,他皮糙肉厚,不怕凉。” 小五:“……” 小五:“不用留着待会儿喝吗,百姓还有很多,一时半刻可能回不去。” 第96章 陈小宝 “不喝。”楚淮序说,“待会儿冰块都化的差不多了,味道都变了。” “您可真娇气。”小五忍不住吐槽,“也就我们大人养得起您了,所以您就好好在我们大人身边待着吧。” 他大着胆子感叹道:“大人那么喜欢您,您啊,就是想要天上的月亮,大人都会想办法摘给您。” 楚淮序一脚踹在他腰上:“胡说八道什么,当心我拔了你的舌头。他要是能有摘月亮的本事,就不是宋指挥使,而是宋神仙了,再说了,我要那劳什子的月亮做什么!” 小五原本还挺憷他的,但这段时间下来,发现这人其实同他们家大人一样,都是嘴硬心软的,便不怎么怕他了,嘻嘻哈哈着跑远。 结果一转身,就迎上自家大人阴沉的目光,毒辣的阳光下,小五愣是被吓得一哆嗦,说话都打着磕绊:“大、大人。” 宋听目光沉沉地盯着他:“你们在说什么?” 在说你前几年很不像活人。 但这话当然不敢当着宋听的面说,小五看天看地、眼神飘忽:“没什么啊,就……怀月公子怕大人热,命我将甜汤送来给大人喝。” 一碗冰镇甜汤下去,宋指挥使的心情熨帖了许多:“去吧,看着点人。” “要不大人,我跟您换,我来布粥,您自己去看着,我怕怀月公子要是热坏根头发,您回头得找我算账。” 宋听:“……” 宋听真的很想一鞭子将人抽飞,但他又不得不承认,自己对这个提议很心动。 白马寺里波云诡谲,他很难预料到到明天等着他和淮序的会是什么,而此刻的时间就像偷来的一般,有种难得的平静。 宋听将汤勺往前一递,叮嘱道:“别出什么岔子。” 小五笑嘻嘻地保证:“我办事您就放心吧,快走吧快走吧!” …… 在山上时没觉得有多少热,一旦下山来就感觉身上黏糊糊的难受,楚淮序卷起袖子,懒懒地靠在树干上,头顶一群知了吱吱地叫不停。 他随手拍死一只停在手臂上的蚊虫,不太高兴地撇下嘴角,抓挠着那寸皮肤。 一双手忽地伸过来,将他卷高的袖子又给捋回来:“当心晒伤。” 楚淮序掀起眼皮,对上宋听黝黑深沉的目光,唇角扬起一点不怎么明显的弧度,讥他: “究竟是担心我晒伤,还是不高兴别人看我,大人心里有数。” 宋听并不否认,目光在看见淮序手臂上的那抹红痕时顿了顿,接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小药瓶,抹了点药在指尖,仔细涂抹在那处红痕上。 这个药膏的味道并不难闻,相反有种淡淡的清香,抹在皮肤上清清凉凉的很舒服,难耐的痒意也立刻止住了。 “说你一句就不高兴了?”楚淮序饶有兴致地问。 宋听垂着眼睛,脸上没什么表情:“不是。” “那你垮着张脸给谁看。” “我只是心疼。” “心疼什么?”楚淮序抬起胳膊,“不会是因为被蚊虫咬了一口吧?” 宋听抿着唇,默认了。 楚淮序将手臂抽回来,足尖踹在宋听的肚腹上,仰着头嗤笑道: “大人何必惺惺作态,大人当初挑断我手筋脚筋的时候,可是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大人高高在上,可曾知道那锋利的刀尖剜在筋骨上的滋味,那可比被蚊虫咬一口疼多了,简直……” 他手指点着宋听的心口,眸光骤冷,“叫人生不如死。” 当年的事始终是扎在宋听心上的一根刺,稍微动一动就血流如注。 他红着眼圈握住男人的手腕,指腹轻轻摩挲着,几次想要说话又还是抿紧了双唇,用力地咬紧牙关。 楚淮序没挣扎,垂眸盯着,等着看这人又要如何花言巧语的辩解。 慢慢却发现他指腹经过的地方,正好是当年被云纹匕首划过的地方。 楚淮序下意识握紧拳头,被碰过的地方不自觉地紧绷起来,一口银牙用力咬着。 刚才还感觉热得难受,这会儿却只觉得彻骨的凉,就像寒冬腊月里被丢进了冰湖之中。 回忆像尖利的刀刃扎在心上,楚淮序看见五年前那个血肉模糊的自己,那么无助,那么痛苦。 但所有的痛苦都不及被背叛的万分之一痛。 原来他也都还记得,楚淮序心想,就是面前的这个男人,用他赠予的匕首,对准了他。 将他一身内力废去,割断了他的手筋脚筋,让他的身体变得比普通人还要孱弱,成了一个十足的废物、病秧子。 他的父兄曾想要带着他上战场杀敌,而他如今却连拿剑都觉十分困难,每每阴天下雨时更是旧伤发作,疼痛难忍。 剧痛之下,他仿佛无数次的回到过去,回到火光冲天的那个夜晚,回到在地牢里被挑断手筋脚筋的那一天…… 心魂和身体一道饱受着日复一日的折磨。 而这一切,都是拜眼前人所赐。 是他有眼无珠,一腔真情错付给了一条养不熟的狗。 不仅将自己弄到如此狼狈的下场,还害了整个王府。 楚淮序眼底似有浪潮翻涌,却又在寂静中缓缓沉敛。 头顶的蝉鸣愈发激烈,他抱住男人的脖子,隔着冰凉的银质面具,蹭了蹭对方的脸: “宋指挥使,如果太后要我的命,那你就用大衍江山给我陪葬好不好?” 宋听凝视着眼前的黑眸,喉结滚了滚,禁不住想要吻上去,却被一道稚嫩的童声给打断: “好看的大哥哥,还有黑衣大哥哥,你们在干嘛呀?” 两人猝然分开,才发现是之前听声音就夸淮序好看的那个小姑娘。 楚淮序很喜欢对方,朝小丫头招了招手,待到小丫头走近,他就将人抱在自己腿上,问她:“你怎么在这,你爹呢?” “我家就住在这,爹爹在干活。”小姑娘指了指前面,“看,就在那。” 小姑娘的父亲在路口开了家茶铺,天气炎热,排队等粥的人等得热了,都喊着要来一碗凉茶,这会儿生意正忙。 楚淮序抬头扫了眼招牌,陈记茶铺。 “原来你姓陈啊。” “嗯,我叫陈小宝。”小姑娘说。 第97章 馄饨 楚淮序噗嗤一声笑出来。哪有人会给自家闺女取名叫陈小宝的,这必然是小名,只是叫得多了,孩子便以为自己就叫小宝了。 就像母妃当年也总是幺儿幺儿的叫他,很少正儿八经地喊他的名字。 她喊他名字最认真的一次,是五年前那场大火燃起的那一刻,从来柔柔弱弱的女人将长剑架在脖子上,满目悲怆地对他说: “淮序,我的儿,你要好好活下去,答应娘,一定要活下去!” “活下去,为端王府,为你父兄,为母妃报仇!” …… 陈小宝和他是同个方向坐着,大概是察觉到了他的情绪,倒仰着头问他:“漂亮哥哥,你怎么了?” 楚淮序闭了闭眼,朝陈小宝笑道:“哥哥没事,哥哥只是想到了自己的娘亲。” 宋听原先靠在楚淮序身后的那棵大树上,抿着唇盯着眼前的两人,心里不太高兴。 他对淮序的占有欲比起当年有过之而无不及,连看着淮序抱五六岁的小姑娘都会吃味。 但他不能拘着淮序,只能自己憋着劲不高兴。结果骤然听到这一声,心脏骤然缩紧,什么吃醋,什么不高兴,统统没有,只剩下心疼。 “没事的,等哥哥回家就能见到娘亲了。”小姑娘不知其中缘由,天真地安慰他。 楚淮序的声音听不出悲喜:“哥哥没有家了,也没有母亲和父兄了。” 陈小宝还太小,不懂得生死离别,问他:“他们去哪里了?不要漂亮哥哥了吗?” “死了。”楚淮序说,“他们都死了。” 说完之后他似是自嘲地笑了笑,手指轻轻在小丫头鼻子上刮了几下转变了语气: “你还小,我跟你说这些做什么,反正你也不懂。” “我不小了,我已经五岁啦。”小丫头抱住淮序的手指,老气横秋地说,“我知道什么是死,大黄就死了,我很伤心。” 说着,情绪真的低落了下去。 “大黄是谁?”楚淮序问她。 “大黄是我养的狗,它好乖的,但它太老了,老了就死掉了。村口的李大嘴说死掉就是我再也看不到它了。” “但是娘亲说大黄是回到天上去了,它变成了一颗星星,等到晚上我抬头看天上的时候,最亮的那颗星星就是大黄。” “只要那颗星星在闪烁,就是大黄也看见我了。我觉得李大嘴说的不对,娘亲说的才对。” “漂亮哥哥,”小丫头轻轻晃了晃淮序的手,“你的家人一定也变成了星星,在看着你。所以你不要难过。” 楚淮序的双手用力地握紧,好半晌后,他才对上陈小宝期待的目光,说:“好,我不难过。” 隔着银质面具,宋听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但从那双漆黑的眼眸中流露出来的深切的悲伤,叫宋听简直不忍多看。 又忍不住不看。 他将陈小宝从淮序腿上抱下来,面色阴沉道:“你爹娘在叫你。” “嗯?”陈小宝往茶铺的方向看了眼,“没有啊。” 抬眸却对上宋听的眼神,小姑娘被这样可怕的眼神吓得打了个哆嗦,一溜烟跑了。 “堂堂锦衣卫指挥使,连小孩都欺负,难怪锦衣卫臭名昭着,狗听了都要对着你们撒泡尿。” “……”这张嘴,从哪儿学的这些。 他张了张嘴,有心想要说点什么,淮序却先一步看穿了他的意图—— “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也别说话,奴的父兄母妃有没有变成星星奴不知道,但大人的确是踏着他们的尸骨青云直上,享尽尊荣。” “所以大人最好不要在奴面前,猫哭耗子假慈悲,奴怕自己会忍不住,一时冲动现在就杀了大人。” 宋听:“……” 他用力地握了握拳头,最终还是依着楚淮序的意思,一言不发。 …… 今年过来讨粥的百姓比往年还要多,到日中才送走最后一个百姓,粥桶也差不多见了底。 “还好熬得多,要不然不够。”管事的僧人说。 他拿了几个干净的碗,将剩下的粥倒出来,分给大家: “阿弥陀佛,今日辛苦诸位师兄弟和大人,上山还需一些时候,多少都喝一些垫垫肚子吧。” 装桶的时候就是热粥,几个时辰过去还是温温热热的,而且变得很黏糊,口感欠佳。 楚淮序只喝了一口就咽不下去了,却还是抱着粥碗,慢吞吞喝得很勉强。 宋听就坐在他边上,三两口将自己的粥喝完,手臂横插过去,从他手里将粥碗接过来。 淮序警惕地睨他一眼:“做什么?” “不爱喝就别喝了,给我。”他回头将正和小沙弥说话的小五喊来,“前面有家馄饨铺,去买一碗来,加小葱和姜末。” 楚淮序好奇地打量他:“大人对这附近很熟悉?” “算是吧。”宋听说得模棱两可。楚淮序没追着问,靠着树干假寐。 馄饨铺离路口很近,小五不消片刻就回来了,带着加了小葱和姜末的馄饨,冒着热气。 “小馄饨来啦,小的帮您打开。”小五将狗腿子的风范发挥得淋漓尽致。 楚淮序热得不行,看见馄饨上飘着的热气就已经不想碰,要笑不笑道:“你家大人点名要的,给我做什么?” 小五是个机灵鬼,闻言当即道:“大人连糟糠菜都咽的下去,吃什么馄饨啊,那肯定是给您买的,是不是啊大人?” 宋听捧着粥碗喝了一口,从喉咙里轻轻漏出一句:“嗯。” 他自己那碗喝得很快,到楚淮序这碗时却一小口一小口慢吞吞喝着,喝了好一会儿还有大半碗。 后者又忍不住嘲他:“大人若是嫌弃就不要勉强了。” 宋听表情茫然了一瞬,接着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什么,垂眸应了声:“不嫌弃。” 眼看着自家大人又挨欺负,小五赶紧将粥碗捧到楚淮序眼前,殷勤道:“好了公子,快趁热吃吧。” 楚淮序将碗推开:“不吃,拿走。我都快热死了,吃什么馄饨啊,你是不是想热死我。” “大人,这……”小五满脸为难,下意识看向自家大人。 第98章 大黑 说实话,有时候他挺不明白的,他家大人这样冷的性格,怎么就偏偏喜欢怀月公子这样的人。 难不成就是因为对方跟当年的那位长相肖似? 还是说正因为大人性子冷,就喜欢怀月公子这种骄纵蛮横的性格,两人正好互补? “给我吧。”宋听将碗接过来,转而哄淮序,“待会儿还要走一个时辰才能到山上,不吃身体会受不了。” 楚淮序还是不肯吃:“热,没胃口。” 宋听舀起一只馄饨,放在嘴边吹了吹,等不见热气才喂过去:“多少吃几只,吃完让小五去买冰镇西瓜,路上吃。” “这里还有冰镇西瓜?”楚淮序这才多了点兴致,“你怎么不早说,是不是就等着热死我?” 宋听趁机将那颗馄饨喂进去:“那你肯定刚才就要嚷着吃。” “……”楚淮序睨着眼,“你故意的?” 宋听眉眼柔和了几分,显出一点笑意:“所以你快吃,吃完就去买。” “我自己有钱,我可以现在就去买。”楚淮序有些赌气道。 宋听又吹凉了一只馄饨,说:“不行的,老板跟我熟,我不让他卖他就不敢卖。” 楚淮序:“……” 楚淮序快气死了。他一点都不喜欢被宋听压制一头的感觉,偏偏人家现在身份地位和武功哪个都比他高,他根本不是对手,只能凭一张嘴回击: “果然,锦衣卫的名头就是这么让你们给败坏的,先是欺负五六岁的小孩,现在连可怜的店家也不放过,当真是无耻。” “嗯。”宋听很大方地承认,“是无耻。” 小五蹲在一旁捂着右脸,旁边的锦衣卫随口问了句:“小五哥你怎么了,牙疼啊?” 小五说:“对,酸得倒牙。” 话音刚落下,一枚暗器擦着他眉骨钉在了他身后的树干上,小五吓得大叫着跳起来—— “啊啊啊啊啊……好险好险!” 扭头一看才发现竟然只是一枚树叶,此刻却被嵌进了树干之中,真真的入木三分。 “……”小五咽了下喉咙,对上自家大人警告的目光。再次咽了咽喉咙,“……大人,嘿嘿嘿,我错了我现在就滚!” 楚淮序在旁边哈哈大笑,接着摇了摇头,语气颇为遗憾地说:“可惜大人的准头差了一点,下次应当对准眉心,一击毙命。” 小五:“……?” 难怪话本子里都说“蛇蝎美人”,这位的心是真的比蛇蝎还要狠啊…… “怀月公子,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知错能改也不是不能饶你一命,正好现在无聊,你跳支舞吧。”淮序轻飘飘地说,“给我解解闷。” 小五都懵了:“啊?” “不会?”楚淮序很失望似的,“我还以为你们这些暗卫出身的人,为了完成任务什么都会。” “什么掌中舞、剑舞、鼓上舞……难道不是基本功吗?”他越说越嫌弃,推开宋听的手,“没意思,不想吃了。” 小五:“……” 他看向宋听。非常希望自家大人不要离谱到连这种要求都满足怀月。 后者仍旧是那副没什么表情的模样,却冷冷地朝他命令:“跳。” 小五:“………” 在小五乱七八糟的比划中,楚淮序总算将一碗馄饨吃完了,宋听果真领他买西瓜去了。 原本是打算叫小五去的,只是淮序说坐久了心烦,想自己走走,两人就亲自去了。 “漂亮哥哥!你们怎么过来啦!” 陈小宝正一脸严肃的帮她爹端凉茶,瞧见远远走来的楚淮序,直接将凉茶和亲爹忘在一边,箭似地投进了楚淮序的怀里。 一边叫着他,一边笑个不停,脸上的两个酒窝特别可爱,羊角辫一甩一甩的。 反观旁边的锦衣卫指挥使,脸比自己身上那件玄色蟒服还要黑。 楚淮序却仿佛全然没有注意到他的不高兴,捏着陈小宝肉嘟嘟的脸颊,说:“因为要去买大西瓜。” 陈小宝赖在他怀里,是想要他抱的意思,楚淮序也看出来了:“抱歉啊小宝,哥哥抱不起你。” 陈小宝表情有些遗憾,却仰着头反过来安慰楚淮序:“没关系,那可以牵手吗?” “可以。”楚淮序笑着说。 “太好啦!” 两个人大手牵小手,陈小宝对这一片十分熟悉,领着楚淮序说:“哥哥,我带你去吧,我知道谁家的西瓜甜。” 宋听默默跟在后面,脸色已经不能单纯用黑来形容,简直是黑中泛青,青中带紫。 假如小五或者祁舟此刻在这里,必定已经处于战战兢兢的状态中,因为平时他脸上若是出现这个表情,往往就代表有人要倒掉脑袋的大霉了。 “你这么跟着我走,就不怕我将你带去卖掉?”楚淮序故意逗她。 陈小宝摇摇头:“不怕,哥哥一看就不是坏人,而且哥哥身上好香啊。” “哈哈哈哈哈……”这小姑娘实在太逗了,楚淮序好久没觉得这么好笑过,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小家伙,哥哥告诉你,千万不要被一个人的样貌给轻易欺骗了,长得越漂亮的越会骗人,看着越乖顺的心越狠。” 陈小宝年纪还小,眨巴着眼睛听不太懂,但这番话里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甩在宋听脸上,将他打懵了。 这些话与其说是淮序在告诫陈小宝,倒不如说是在含沙射影奚落宋听。宋听头越埋越低,垂在身侧的两只手不自觉地紧握成拳。 他又开始嫉妒,之前是嫉妒小安,现在是嫉妒这个凭空冒出来的小姑娘。 仿佛所有人都能得淮序的喜欢,叫淮序开心,只有他被恨着、怨着。 可这个人原先最喜欢他。 “哥哥?”陈小宝忽然转过头,黑宝石一样的大眼睛望向宋听,“你也想牵手吗?” 说实话陈小宝是有些怕这个穿黑衣服的小哥哥的,他看起来很凶,好像很不喜欢她的样子,看着她的眼神很可怕。 但陈小宝又觉得他看起来有点难过、有点可怜,像包子铺孙奶奶家养的那只大黑。 大黑因为偷吃了孙奶奶要用来做包子的肉馅,被孙奶奶给赶出了家门,再也不让它回家。 第99章 这瓜真别致 大黑不舍得走,就日日蹲在门口守着,那个眼神跟这个大哥哥的一模一样,叫陈小宝有点不忍心。 而在她问完那个问题后,黑衣大哥哥的眼睛很明显亮了亮,又很像她偷偷喂大黑烤番薯的时候。 大黑很乖,喂它东西它也不会马上吃,而是要先看一眼周围人的眼色,确定是给它的,才狼吞虎咽的吃起来。 但是后来大黑不见了,隔壁胭脂铺的小胖子说,大黑是被人抓走炖狗肉吃了。陈小宝为此还伤心了好长一段时间。 她失去了大黄,又失去了大黑。 大黄和大黑都好可怜,眼前的这个大哥哥也好可怜。 想到这里,她直接将黑衣大哥哥的手拉住:“走吧,我们手牵手一起走!” 小孩子什么都不懂,因为有好看的小哥哥陪着,因此很高兴,宋听却很紧张,他怕淮序不愿意。 察言观色了好一阵,发现淮序好像并没有不高兴,相反他饶有兴致地看着沿街的店铺,宋听这才渐渐放下心来。 之前被排除在外的时候他心里只有嫉妒,看陈小宝和淮序握在一起的手就想发疯,但这会儿他和淮序一起牵着陈小宝,感觉就完全不一样了。 他心里甚至胆大包天地觉得此刻的画面很像一家三口出游,他和淮序,牵着他们的孩子,在天气晴好的夏日,游山玩水。 一家三口。 宋听的心脏因为这四个字猛烈地跳动起来。 淮序生不出孩子,他也生不出孩子,不过他们可以领养一个,或者小安也不错。 既然淮序喜欢那个小鬼头,那交给别人养不如自己养。 但小安年纪比陈小宝大,看着也不是很听话,会不会不好管教…… 因为牵了这一下手,指挥使大人的思绪天马行空想得越来越远,心口也怦怦怦地跳得又重又快。 “……大人?大人?”直到楚淮序的声音将他的思绪拉了回来,宋听脸蓦地一红,心虚地问,“怎么了?” 楚淮序眼神古怪地打量了他一眼:“瓜果铺子到了,你还要走到哪里去?” 宋听:“……” 瓜果铺的老板姓王,是个四五十岁的中年男人,因为常年劳作的缘故,一身皮肤晒得黝黑,笑起来憨憨的,看着就是实在人。 就像宋听所说,两个人似乎挺熟的,王老板一见着宋听,就热情地同他打了招呼:“哎哟,宋小友又来啦?” “嗯。”宋听点点头,倒是显得有些拘谨。 “王伯伯!漂亮哥哥要买西瓜,您给他挑一个最甜的!”陈小宝拉着楚淮序的手,亲昵地靠在他身上。 看得出来小姑娘是真的很喜欢他。 淮序从来就是轻易就能得到身边所有人的喜欢的。 “好嘞!”王有年边挑着瓜,边观察着陈小宝牵着的那个年轻男子。 虽然看不到脸,身上也只着一件最普通不过的僧衣,但身上自带的那股子矜贵气质,却是面具遮掩不住的。 再加上宋听盯人盯得那样紧,眼珠子恨不得落在对方身上。 一看就不是普通人。王有年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再多看,专心致志地给人挑起瓜来。 “要不就这个吧,包甜。”一会儿后他抱着一颗大西瓜说。手指还在瓜上弹了几下,发出清脆的响声。 “嗯,就这个,长得挺别致的。”楚淮序说。 王有年卖了十多年的瓜,头一回听见有人夸一个西瓜“别致”,当即大笑起来:“宋小友,您这位朋友可真会开玩笑。” 宋听抿唇笑了笑,很认真地点点头:“嗯。” “哼。”楚淮序眼皮一掀,瞧见不远处的点心铺,指挥锦衣卫指挥使道,“想吃糖了,劳烦大人帮我走一趟。” 宋听顺着他视线望过去,也看见了那家点心铺,最亮眼的就是一排花花绿绿的糖人。 他心里紧了紧,朝淮序说:“我去买。” “还要盐水花生,杏仁酥。”楚淮序说。 等人走远,王老板的西瓜也切好了:“公子您瞧,这瓜多好,汁水又多籽又少,您是要切开吃,还是想用勺子挖着吃?” “用勺子吧。”楚淮序说,“劳烦分开装。” “好嘞。” “您认识他?” 王有年三下五除二用绳子编了个简易的网袋,将两瓣西瓜分别装进去,递给楚淮序: “公子,您的瓜。” 楚淮序接过来,状似不经意地问:“您认识他?” 王有年自然晓得他问的谁,憨厚地笑了笑,老实道: “那样的贵人,小的哪敢说认识啊,只是宋大人每年都会来小的这里买瓜,一来二去说过几句话而已。” 楚淮序的脸上掠过一丝惊讶:“您知道他身份?” 王老板笑道:“原先是不晓得的,但今日他那身衣服在身上穿着呢,哪能不认识,小的就是再眼拙,也不至于认不出来这身衣服,您说是不是。” 楚淮序也觉得自己问了个蠢问题,大衍朝能够身着莽服的也唯有那一人 “那您不怕他?” “嗐,说一点都不怕那肯定是假的,锦衣卫啊,那谁能不怕,别说是小的了,连那些个大人见了这身衣服心里都发怵。” “但是吧……宋大人对我们这些人都还挺客气的,不能因为突然知道了他的身份就不敢同他说话了吧。” 王有年眯了眯眼,回忆道:“小的头一次见他,已经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当时也是这么热的天……” 王有年已经记不清那是五年前还是四年前,只记得也是差不多这个时候,当时天色尚早,他的瓜果铺才开门不久。 这个点一般很少有人会过来店里,他便预备先喝口茶。哪知道才坐下一会儿,就有个穿着黑衣、戴着斗笠的男人走了过来。 “劳烦,帮我挑个西瓜,要外形好看的、甜的。” 说完之后那男人就递给他一粒金瓜子。 这么一粒金瓜子,别说是买一个西瓜,哪怕是把他整间铺子买下来都绰绰有余。 王有年哪敢去接,忙不迭地摇手:“要不了那么多、要不了那么多。” “拿着。只要你的瓜甜。”那黑衣男子说。 第100章 心上人 王有年看他面色不佳,没敢再拒绝,战战兢兢地将那粒金瓜子揣进兜里,仔细挑了颗最好的瓜。 那男人同他道了声谢,便走了。 过了一年,那男人又来了,还是差不多的打扮,也依旧给了王有年一粒金瓜子。 这回王有年说什么都不敢再接:“您要是想吃瓜,就来小的这里随便挑,不用再给钱了,小的不能收那么多,良心不安。” 男人倒也没跟他争,只说:“那劳烦再给我挑一颗瓜,外形要好看、要甜。” 等送走男人,王有年才发现,他那只装西瓜的竹篓里,有一粒金瓜子。 “两粒金瓜子,那您怎么还在这卖瓜啊?”楚淮序玩笑道。 王有年挠了挠头,也笑,“说起来您可能不信,但小的心里总觉得之后那位贵人还会再来,小的得在这守着。” “您别误会啊,小的不是贪图金瓜子,只是……”王有年担心楚淮序误会,解释说,“小的本来就是靠卖瓜生活的,哪能因为突然得了横财就忘了本分,贪图享乐去了。” “更何况小的不希望那位贵人明年再过来的时候会跑空。” 而正如王有年所猜测的那样,那黑衣男子果然每一年都来,而且每年不止来一次。 只不过夏天过后没有西瓜卖了,那贵人便没有光顾王有年的瓜果铺,改去点心铺、馄饨摊…… 总之每次都会买一些吃的喝的,然后才提着东西,慢吞吞地上山。 有一年黑衣男子从王有年的瓜果铺前经过,王有年当时正在切甜瓜给女儿吃,一眼就认出了对方。 他立刻招呼对方:“公子,一块儿吃点瓜果吧,这个甜瓜汁水很多,甜。” 黑衣男子性子很冷,每次过来买瓜差不多都是那句话,别的什么话都不多说,因此王有年以为对方会拒绝。 却没想到男人道了一声谢之后,真的走了进来,甚至还摘下了头上的斗笠。 是个顶好看的青年,十里八乡都长不出这副模样的。眉宇间却堆着很重的郁色,仿佛化不开的厚重积雪。 王有年的心都不禁颤了颤。 “公子是哪里人士,可是有亲友在我们镇上?”吃甜瓜的时候,他大着胆子同青年攀谈。 那黑衣男子淡淡地说:“算是吧。” 目光越过他的铺子,落向远处的山寺。 王有年看出来他是不愿意多说,便识趣地没再继续问,而是捧了几只甜瓜帮他装进网兜里: “这个时节没有西瓜,但甜瓜也好吃,公子尝一尝?” 那人却摇摇头:“她只爱吃西瓜。” 他只模糊地说了个“她”,王有年立马就猜出来了:“原来是买给心上人的啊?” “嗯。”那人面色缓了缓,很轻地应了一声。耳朵根有些红。 所有的冷淡和阴郁似乎都消弭在这一抹红晕中。 …… “……所以啊,小的就更不能把铺子关了,宋大人呐,得拿小的这西瓜,哄心上人的。”王有年语气竟有些骄傲。 “是么。”楚淮序侧眸,瓜果铺老板嘴里那个深情款款的指挥使大人正疾步朝他们这边走来,手里大包小包提着许多东西。 他冷笑了一声,缓缓开口:“若是被他这样的人喜欢,可真不幸。” 这话可实在不好听,王有年心想,你们不是朋友吗,怎能说这样的话。 这个戴面具的男人真是奇怪。 这时候宋听也回来了,王有年没敢继续说,只问他:“大人今日可要带个瓜走?” 宋听牵住陈小宝的手:“今日不用。” 不用? 难不成是心上人跑了? 正当王有年胡思乱想的时候,宋听扭过头,朝身旁的人瞄了一眼:“今日已经买了。” “噢噢,好。”王有年胡乱地点头。一直到三个人已经走出去很远,他才迟钝地反应过来,满脸不敢相信地:“……啊?” 上山比下山费劲,走了半个时辰之后楚淮序就已经满头大汗,怀里抱着的半个西瓜都给捂热了。 他把西瓜往小五怀里一塞,绕到宋听身后,理所当然地说:“我走不动了,背我。” 宋听早就说要背他,他不肯,偏要自己走,宋听怕他摔了,就跟在后面护着,现在见他终于妥协,很配合地弯下腰来,托着男人的后背,将他背了起来。 天气太热了,两人都是一身热汗,身体热烘烘地贴在一起,就跟两只暖炉相撞似的。 楚淮序后悔了,想下去,却被宋听托住屁股:“别动,小心摔。”他喊来小五,“过来撑着伞。” 小五一手抱着西瓜,另一只手撑着大红色的油纸伞,表情十分一言难尽:“宫里的娘娘出门排场都没那么大。” 楚淮序嗤了一声:“叫你家大人背一下就是排场大了?”他探过身去挖了一勺西瓜,“那你是没见过我从前出门的样子,不知道有多少人抢破头皮想要背我都没这个机会。” 小五不清楚他的真实身份,误以为他说的是还在醉风楼的时候,便说:“那些有什么值得说的,又不光彩。” 楚淮序吞咽的动作稍稍停滞了片刻,继而笑道:“你说得对,那些事不值当说。” “宋小五。”小五误会,宋听却是知晓全部的,他本来就因为淮序的那些话暗自心痛,又听小五口不择言,顿时气得面色铁青。 他将伞从小五手里接过来,冷眼睨他:“你话越来越多,从明天开始,寺里的茅房你一个人打扫,不弄干净不许吃饭。” “啊?”小五如遭雷击,“为什么啊,我又说错了什么?” 当众跳舞已经叫他丢尽了脸面,怎么还要刷茅厕啊! 白马寺那么大!他每天得刷多少茅厕! 楚淮序笑得不行,朝他招招手:“先把西瓜给我,别把我瓜熏臭了。” 小五大喊道:“我还没刷呢!” “那也不行,一想到那画面就能闻到臭味。”楚淮序将一只手挨在鼻子前,夸张地挥了几下,十分嫌弃地说,“离我远些,以后不要你跟着我了,换人。” 小五:“……?” 小五:“…………” 第101章 身世 西瓜挺大半个,不好抱,楚淮序就干脆把瓜放在宋听背上,另只手轻轻托着,一勺一勺挖着吃:“小五跟你什么关系,怎么也姓宋?” “他很小的时候就被父母抛弃了,没有姓,我也是,暗卫营里不需要名字,只有代号,代号也不是固定的,只要杀了对应代号的人,就能取代对方,他是影五。” 后来宋听从暗卫营里带出来,小五就跟着宋听姓,直接就叫宋小五。 “那你呢,你排行第几?” “影三。”宋听说。 “看不出来大人居然这么厉害。”楚淮序不知是真心还是假意地夸了一句,接着说,“难怪章炳之敢将那么重要的任务交给大人来办。” 后半句就是实打实的阴阳怪气了,宋听抿了唇,说:“一个营地里的暗卫最后只能有二十个人活下来,我们杀了很多同伴。” “我从没有排名杀到影三七,再到影十九,最后到影三,排名每改变一次,就意味着我杀了一个同伴。” 这是宋听第一次跟楚淮序讲自己的过去,从前是碍于身份不敢说,后来是没有机会说,说了也没用,淮序不会想要听。 就算到了这一刻,他仍旧不敢确定淮序愿不愿意听这些。 “怎么不说了?”楚淮序问。 “你想听?”宋听不确定地问道。 “听啊。”淮序挖了一勺瓜皮喂过去,“知己知彼,我想知道大人是何时落入的那个暗卫营,又是什么样的环境才能养出大人这样的恶犬。” 宋听短暂地沉默了片刻,满足楚淮序的好奇心: “我母亲,曾是长安有名的妓子,叫宋十娘,听说原先是有钱人家的小姐,后来家道中落,家里人病的病,死的死,她便被卖进了青楼……” 宋十娘生的貌美,再加上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很快就成了名动长安的花魁名妓,每日来求见她的达官贵人几乎要将烟雨楼的门槛给踩烂。 虽说以前是大家闺秀,但宋十娘很想得开,既然落了难,就接受了那样的生活,日日在一群男人之中迎来送往、寻欢作乐。 但好景不长,宋十娘很快发现自己怀孕了。 孩子是谁的她并不清楚,她唯一清楚的是这个孩子不能留,因此她让身边伺候的丫鬟偷偷去药堂抓了一副避子汤。 那时候宋十娘是下定决心要把肚子里的孩子给打掉的,她们这样的人,靠接生意活着,怀着个孩子太不方便了。 等到月份大了,她便接不了客人,哪怕她如今再红,也会轻易被人给取代。 更何况在这样的地方,生下孩子又能怎样,叫这孩子也过同她一样的生活吗? 因此,打掉这个孩子是最好的选择。 她自认为想得通透,然而当那碗避子汤真的被端到她跟前时,她却还是犹豫了,最后还是没喝。 一念之差,让她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随着她肚子越来越大,怀有身孕这件事终于瞒不下去,老鸨发了很大的一通火。 风月场所最不缺美人,宋十娘这一怀孕,果然如她之前所预想的那样,马上就有新人接替了她的位置。 那些口口声声说连命都可以给她的恩客们再也不来找她了,她接不到客,挣不到钱,老鸨对她的态度一日不如一日,身边伺候的丫鬟、住的房间、攒的金银首饰,统统留不住。 一代名妓风光不再,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她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每天能够见到的客人也变成了那些难缠又没钱的老头。 她在楼里受尽冷眼和嘲讽,从前同姊妹相称的人对她只剩下羞辱。 宋十娘接受不了那样的落差,后悔了,再一次想要打掉这个孩子,却已经来不及了。 从此也恨上了这个自己怀胎十月生下的、生父不祥的孩子。 客人虐待她,她转头就发泄到孩子身上,宋听常常被她打得身上没有一块好皮。 “我那时候很恨她,恨她明明不爱我,为何还要生下我,有时候我甚至恨不得她去死,这样就没有再打我了。” “后来她就真的死了,是被一个客人给打死的,临死前她用攒下来的全部家当,向老鸨换了我一个自由身。” 但宋听一点都不觉得感激,他甚至没有因为娘亲的死掉一滴眼泪,决绝地离开了那个肮脏的地方。 他始终觉得,那个女人换他自由和当初决定将他生下来,都只是一时兴起,并不是真的爱他。 他还是恨她。 恨烟雨楼。 恨所有风华场所。 他在那里甚至没有一个名字,她的墓母亲叫他狗,其他人也叫他狗。在他们眼中,他连人都算不上。 “但我那时候还只是个六七岁的孩子,从那个地方离开之后我根本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能做什么,只能在街上流浪、行乞……” 那年冬天特别冷,跟他一起流浪的那些人一个接一个的死去,宋听也又冷又饿,快坚持不下去。 就在他快要冻僵的时候,遇到了一个人。那人叫王一,是章炳之私下组建的暗卫营的首领。 王一当时刚杀完人,身上血腥气浓得老远就能闻见,冻得迷迷糊糊的宋听正是因为闻到这股血腥味才醒过来。 他拼尽最后一丝力气爬到王一脚边,抱着对方的腿,求他救自己。 后来的很多次,在宋听受不住自相残杀、险些陷入崩溃的时候,王一都会掐着他的脖子,对他说: “你知道我当时为什么没有将你一脚踹开,而是选择将你捡回来吗?” “因为我从你的眼睛里看到了一股狠劲,像沙漠里陷入绝境的孤狼,为了活下去可以豁出一切。” “别让我失望小子,否则我会叫你生不如死,你不会想要知道那种滋味。” 王一杀过很多人,他看人很准,宋听对活下去有太大的执念,一旦适应了暗卫营的生活,他的情绪就再也没有陷入过崩溃。 他就像天生的杀戮者,能够完美的执行命令,刀剑甚至可以毫不犹豫地对准前一秒还并肩作战的队友。 他独来独往,很少跟其他的影卫交流,唯一能同他说上几句话的就是小五。 第102章 蛊毒 影卫是主家最锋利的刀,主家既希望他们能刀锋所向无坚不摧,又怕这把刀太利,割伤自己。 所以在他们入暗卫营的时候都会被种下一种蛊毒,只要每月服下解药蛊虫就会在身体里沉睡,可与常人无异。 然而一旦失去解药,体内的蛊虫就会立刻苏醒过来,叫人生不如死。 有一次宋听在外做任务,没能按时回去,蛊毒就发作了。 那是宋听第一次尝到蛊毒的滋味,好似有成千上万只虫蚁在身体里攀爬、啃咬,无孔不入。 每个地方都在疼,都在痒,叫他恨不得将自己的血肉剜掉,然后将那些虫蚁捉出来。 宋听受不住蛊毒的折磨,将自己抓得血肉模糊,差一点就扼断了自己的咽喉。 因为不想再感受这样的痛苦,宋听执行命令时更加果决和不择手段,慢慢地就在暗卫营中脱颖而出。 最后被章炳之选中,成了安插在端王府的一枚暗棋。 “针对端王爷和端王府的计划很早就开始了,章炳之安排了不止一枚棋子在王府和王爷身边。” “但他们要么被发现了,要么一直没有取得实质性进展。而你恰好出宫了,章炳之就将主意打到了你的头上。” 这才有了朱雀街头抢包子的那一幕。 宋听原先就做过很长时间的乞丐,做起老本行来得心应手,成功骗到了涉世未深的端王府小公子。 “你那时候身体里有蛊毒吗?”楚淮序开口道。声音在炎热的山间有些发寒。 宋听的心脏不由自主地跳了跳,在要不要说实话之间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决定老实交代。 “有的,但那是另一种蛊毒,叫断魂,也是一个月服用一次解药,然而它有服用的期限,如果超过一年仍没有完全解毒的话,就会神仙难救。” 断魂。 听到这两个字的时候,楚淮序眸光猛地一颤,但因为他在宋听的背上,因此后者并没有注意到他脸上一闪而过的这丝情绪。 “这种蛊毒比暗卫服用的还要阴狠,一年之后当解药彻底失效时,会让人疼足七七四十九天才死。” “身体里的蛊虫会吊着你,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在南疆那边,这种蛊一般只作为刑罚用,用来惩罚罪大恶极之人。” 宋听其实并没有讲述的很详细,三言两语就将那几年昏暗无光的生活给讲完了,但关于蛊毒的事情他却提了很多句,想来是真的很痛苦。 半个西瓜不知不觉被吃完了,连瓜皮都被挖去了一半,喂进了指挥使大人的肚子里。楚淮序将瓜瓤抛入山谷之中。 “要擦手吗?”宋听问他。 楚淮序:“要,黏糊糊的。” “怀里有手绢。” 宋听一只手撑着伞,另只手托着楚淮序,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让淮序自己拿。 淮序也不客气,直接就往指挥使大人的胸口摸了一把,后者浑身一僵,步子都乱了。 楚淮序觉得好笑,手掌故意在他心口按了按,感受那颗心脏在自己掌心之中跳得越来越快。 叫他心里生起一种至少在这一刻他是在掌握这个人的、奇异的满足感。 “我只是拿条帕子,大人紧张什么?” 天气本来就热,男人的气息吹拂在耳边更像滚滚岩浆一样,烫得宋听耳朵发麻,嗡嗡嗡得快听不清其他声音。 “是因为想要解药、想要活下去,才那么做的吗?”就在宋听心猿意马的时候,楚淮序却又将话题转了回去。 回忆太过沉重,宋听向上瞥了眼,已经能看见白马寺的山门,他们很快就要回到山上。 到了那时候,他们就要面对昏迷不醒的太后和时时刻刻想要致他们于死地的章炳之。 宋听不敢确定他们还有没有机会像现在这样平静的聊天。 他们真的已经许久没有这样心平气和的说过话了。他怀念、又不敢怀念。 “是的吧。”他说。 按在胸口的手掌不断地用力,指尖隔着里衣恨不得掐进他肉里,楚淮序冷哼一声,踢了踢他的腿:“放我下来,我自己走。” “马上就到了。”宋听不仅没有照做,托着他的双手反倒勒得更紧。 楚淮序的声音愈冷:“放我下来,不要让我说第三遍。” 宋听无奈地叹了口气,只好轻轻将人放到地上,好脾气地叮嘱道:“当心。” 楚淮序头也不回地走。宋听在后面紧跟着。 虽说看着近,实则却还要走上至少半炷香的时间,楚淮序气力不济,走了一会儿其实就已经走不动了。 宋听看在眼里,主动给他递了台阶,楚淮序却不知为何突然同他赌气,倔得很,说什么都要自己走。 队伍只好也放缓了速度。小五远远躲在后面,看着自家大人亦步亦趋护着宝贝似的模样,真觉得对方像是被这位怀月公子下了蛊。 等到终于登上山门石阶的时候,楚淮序忽地扭了下头。 烈日当空,他脸上的面具亮得晃眼,宋听停住脚步,落后一步站在下方的台阶上,仰望着他。 “宋听,你想活下去这没有错,你尽忠职守也没有错,我并无立场叫你为了我或者为了端王府去死。” “但我还是恨你。” 宋听瞳孔猛第一缩,只觉得心神俱震,嗓子眼立时漫上一股腥甜。 他怔怔地站在原地,看着淮序越走越远,想追上去,却怎么都挪不动腿。 …… 太后还是没有醒,回山之后宋听先去太后房里为其运功,出来时僧人正在准备斋饭,宋听吃完自己那份,便端着淮序的走了。 楚淮序不常从房里出来,一日三餐都是宋听亲自端进他房里,伺候着他吃的。 然而今天敲了半天门,屋内却不见什么动静。宋听心里着急,一脚踹开了房门。 屋里的人躺在床上,紧紧裹着被子,正不住地在打哆嗦。 宋听心头一跳,疾步走过去:“公子?” 然而楚淮序面白如纸,对于宋听的声音已经毫无反应,只在对方的手伸过去的时候本能地靠近,无意识地喃喃着:“冷、好冷……” 他身上确实太冷了,肌肤相贴的时候就像在摸一块冰。 “小五!”宋听声音也跟着抖。 “大人。” “去请章太医过来!快!” 第103章 喂药 老太医因为太后的事情殚精竭虑,昼夜都快颠倒了,被小五从床上拉起来的时候,他才刚睡下没多久。 以为又是太后突发了什么状况,衣服都没来得及穿戴整齐,就跟着小五走了。到了地方才知道是为了这位怀月公子。 章崇意在宫里待了大半辈子,是个人精,最会懂得察言观色,一看宋听的脸色就知道情况要糟。 “大人。” 宋听也不跟他废话,沉着脸道:“快看看他,身上很冷,一直在哆嗦。” 在等太医的时候,宋听从自己房里抱来了被子,盖在淮序身上,可淮序还是抖得厉害,身上的温度也没有丝毫起色,仍旧冷得像冰。 宋听便坐在他身旁,不停地给他搓手暖手心,试图将自己身上的温度传递过去。 “劳烦大人松松手,老夫给公子把一下脉。” 宋听这才不情不愿地松开手,不忘叮嘱:“小心着点,别让他胳膊露出来,他冷。” 这紧张程度,比太后吐血晕厥还严重。 随行队伍里一直在传宋指挥使对他带在身边的那个红衣男人情深意切,谁多看一眼都恨不得将那人的眼珠子挖了,章崇意之前还不信。 据他对这位锦衣卫指挥使的了解,对方根本就是个冷心冷情的人,要他对一个人情深意切简直比男子会生孩子还要危言耸听,绝无可能。 如今亲眼见了,才知道传言非虚。 甚至可以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公子这是中了暑气,喝一些红糖姜水就好,只不过……”章崇意欲言又止。 宋听心里那口气还没来得及松,心就再一次提了起来:“章大人但说无妨。” “只不过老夫观公子脉象,心气郁结、又有旧疾,长此以往恐怕……” 类似的话之前王广鹤也同宋听说过,宋听心里早就有准备,但无论听多少次,还是会心如刀绞,恨不能以身代之。 “本座知道了,劳烦太医。” “大人不必客气,那老夫先去为公子煮姜糖水。” 宋听挥挥手:“去吧。” 床上的人紧闭着双眼,牙齿因为寒冷咬得咯咯作响,每一声痛苦的闷哼都像是锋利的刀尖扎在宋听心脏上。 他脱掉衣服鞋子,爬上床,将楚淮序抱进怀里。 如果淮序此刻醒着,多半会讥讽着将他推开,然而此刻却主动循着热源和宋听紧紧贴在一起。 他身上太冷了,呼出的气是冷的,咬破嘴唇流出来的血也是冷的。宋听心疼得眼圈发红,不住地亲吻着男人的双唇。 心里已经被满满的愧疚感湮没。他心想,不应该带淮序去的,明知道淮序身体不好,就不该连累他跑这一趟,吃这许多苦。 淮序所有的痛苦好像都是他造成的。 “……小狗。”男人呓语着道出一声称呼,宋听浑身僵硬,哽咽着亲他的唇,“小狗在。” 楚淮序神志不清,紧紧地抓着他衣襟:“我好疼啊……” “哪里疼?” 楚淮序根本听不进去他的声音,只会自己一遍遍重复:“我好疼啊……小狗,我好疼……” 他将自己蜷缩起来,更深地钻进宋听怀里,四肢不知是因为冷还是痛,轻轻地抽搐着。 锦衣卫指挥使杀人如麻,如今却见不得怀里的人露出一丝痛苦的神情,楚淮序疼,他也疼。 可除此之外他竟好像没有别的办法,只能不住地用亲吻安抚对方。 宋听感到一种无能为力的愤怒,哪怕他如今爬得再高、权力再大,对于许多事情依旧是无能为力。 他无法代替淮序承受痛苦,更无法让时光倒流。 “……为什么、为什么要骗我……我好疼……”陷入昏迷的人不住地呓语。 宋听的灵魂被寸寸凌迟:“对不起……对不起……是我错了……” “你都不信我、不肯信我……你好狠的心……我好疼……” “对不起公子,是小狗的错,小狗没有保护好你、也护不住王爷、王府……” 大约一盏茶之后,章崇意端着姜糖水敲开了楚淮序的房门。 “大人,姜糖水来了,喂公子喝下去便好。” 章崇意的本意自然是自己来喂,总不能叫指挥使动手,结果宋听却很自然地伸手接过了糖水:“本座来。” 但淮序情况太糟了,糖水根本喂不进去,流出来的多喂进去的少,宋听又不敢硬灌,急得嘴角都快生疮了。 偏巧这时太后身边那个叫春信的宫女来了,没在宋听房里寻到他,就找来了楚淮序这里。 “大人,娘娘又吐了血,贺太医请您过去一趟。” 淮序这个样子,宋听根本不敢离开他身旁半寸,未央行宫里的抉择再一次摆在他眼前,他也再一次说了与之前相同的话: “滚!管她去死!” 这话简直是大不敬,春信和章崇意吓得脸色大变,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大人慎言!” 宋听却仍旧冷着脸:“章炳之手底下不是高手云集吗,找他们去,本座现在没空。” “……”春信跪在他脚边,不敢抬头。 关键时刻,还是老太医道:“大人,老夫倒是有一计,不知是否可行。” 宋听看在他为淮序医治的份上,压着不耐烦道:“说。” “大人不妨试试用嘴渡给公子喝,或许会好一些。” 章崇意清楚他在为什么而心烦,故而才大着胆子提了这个建议,只是说完就有些后悔,生怕这位喜怒不定的活阎王一个不高兴就活剐了他。 但好在宋听并没有生气,男人前一瞬还是随时准备杀人的表情,这一刻却露出些许茫然的神色,连耳朵尖都红了。 章崇意看在眼里,惊在心里,眼观鼻鼻观心,再不敢看他。 “都先下去。”宋听最终采纳了他的主意,“这碗姜茶冷了,再去换一碗来。” 他看向春信:“等这边的事情处理完,本座自会过去,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春信姑姑应该懂得分寸吧?” 这句话的语气并不重,相反很平静,但宋听常居高位形成的威压却在无形中透出来。 春信后被吓得脊背发凉,立时出了一身冷汗,以头磕地,颤抖着声音道:“奴婢明白。” 第104章 饴糖 以嘴渡药,听起来香(滟),实际上却不是件轻松的事,宋听将自己喂出一身热汗,才勉强将大半碗姜糖水喂进去。 好在糖水见效很快,淮序的身体在这个过程中竟渐渐暖和起来,抖得也没有之前那样厉害了。 原本没有血色的薄唇被宋听弄得又(hong)又(肿),浸着微微水光,宋听看得眼热,情不自禁又凑了过去…… 因为姜糖水的缘故,淮序的嘴唇是甜的,宋听对这点甜味上了yin,根本舍不得松开嘴。 “大人是想吃了我吗?”身下的人却缓缓睁开眼睛,对上宋听的视线后,他笑了笑,哑着嗓子戏谑道,“难怪刚才做梦被狗啃,原来不是梦。” “……”偷亲被当场抓包,宋听尴尬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仓惶地移开视线,“我只是……” “大人——”春信又来催。 宋听猝然起身,脚步凌乱,逃似的跑了:“我先去看看太后!” 楚淮序浑身都被汗水打湿了,冷汗热汗混杂在一起,墨色的长发黏在脸上,却不显得狼狈,反而有种脆弱的好看。 他在宋听身后轻轻地笑,笑得宋听腿脚发软,在推门出去的时候差点跌个跟头。步子更乱了。 楚淮序也笑得更大声。 …… 太后的情况还是这个样子,毒已经侵入肺腑,想要靠内功将毒完全逼出来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只能延缓毒素蔓延的时间。 内功极耗心神,宋听这几日已经损耗严重,在又一次为太后运完功之后,他险些站不住。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心想,若是事情到了最糟糕的那一刻,靠他如今的状况,很难将淮序带出去。 他甚至开始怀疑,所谓的运功逼毒是不是章炳之故意设的局,为的就是耗尽他的心神,好叫那老东西一举将他和淮序拿下。 “宋指挥使!”章炳之偏巧在这时匆匆闯进来,宋听正想到他,难免没有好脸色,“阁老这是火烧屁股了?” 章炳之难得没同他争辩,脸色难看至极:“出大事了!” 白马寺山脚下的那个小镇叫嗣水镇,山上的僧侣采办东西大多数都是就近选在这里,各地往来的香客也会在此处歇脚,因为白马寺香火旺盛,嗣水镇也跟着十分繁荣。 山上的僧人每月初一、十五都会下山采买,今日正好是十五,悟心便带着几个师弟下山去。 小镇往日总是热闹非凡的,尤其今日还是布斋日,镇上往往更热闹,但悟心他们却发现镇上变得安安静静的。 刚才他们一路走来,不见半个影子,只有成群的乌鸦或停驻或盘桓在屋顶四周,嘎嘎嘎地叫着。 茶水铺、馄饨铺、胭脂铺……所有的地方似乎都没有人。 “师兄,镇上今天怎么了,为何一个人都没有?”年纪稍小的悟衡忍不住问道。 悟心看了眼师弟,从对方的脸上瞧出了紧张的神色,事实上他也一样。 镇子已经安静到几乎可以用怪异来形容。 他按下悸动不已的心跳,吩咐几个师弟:“我也觉得不对劲,先去米面铺子瞧瞧,问问方施主究竟是怎么回事。” 米面铺子的老板姓方,年岁不详,但已经在肆水镇上卖了大半辈子的米面粮食,从他祖辈起干的就是这行营生。 白马寺的米面一直以来都是在他的铺子里采买的。价格公道,东西也好。 悟心领着师弟几个急匆匆地赶到铺子里,发现铺子的门大开着,方老板人却不见踪影。 悟心走在最前头,边搜寻着老板的身影,边招呼了几声,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角落里堆着几袋面粉,最上面那个麻袋上用红纸做了记号,写了白马寺三个字。 应该就是方老板事先准备好的,预备让他们装回去的那些。可老板还是不见踪影。 镇上有营生的人家一般都是前屋当铺子用,一家老小则住在后屋。悟心点了个师弟让他去后屋瞧瞧,自己则和剩下的几个师弟原地待着。 东西既然已经提早准备好了,说明方老板人肯定就在附近没有走远,等着他们来装运的。 “……不好了!不好了师兄!”不多时,那名师弟便慌慌张张地跑了回来,脸色煞白,话都说不利索,“死了!方老板死了,全死了……” 悟心脸色也跟着一白。 “我们就先去后屋查看了方老板的情况,发现他和夫人都倒在餐桌边,口吐白沫……”说到当时的场景,悟心仍旧心有余悸。 那时他们虽然害怕,但还是去探查了周围的情况,发现不止方老板一家,周围的人家都是如此,继方老板两口子之后,他们又发现了第三具、第四具……无数具尸体。 到处都是死人。整个镇子的人几乎全死了。 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的死人,悟心他们被吓坏了,几乎连滚带爬地回了山上。 “当时有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地方?”在听完悟心的讲述之后,宋听冷静地问道。 悟心拼命地摇头:“没、没有,我们什么都没看见,只看见、只看见方老板他们的尸体……” 悟心面色大骇,却已经是几个僧人当中最为冷静的那个,起码他还能回答宋听的问题,其余几人却是完全被吓傻了,瞪着眼珠子只知道胡乱地摇头。 宋听当机立断的下了命令,锦衣卫留一半守在白马寺,剩下一半跟他下山。祁舟和小五自然还是被留下的。 …… 寺里布粥,响应的最热烈的当然是住在这附近的百姓,几个时辰之前,宋听才和他们当中的很多人打过交道,将一碗承载着美好祝愿的八宝粥递到他们手中。 点心铺的老板娘、瓜果铺的王大叔、馄饨铺的孙二娘……还有茶水铺的陈小宝。 小姑娘笑起来那么甜,此刻却变成了一具冷冰冰的尸体,再也无法露出那纯真可爱的笑容,也无法再夸淮序好看。 “都是中毒死的。”章炳之脸色难看。 宋听蹲下来,替陈小宝擦掉嘴角的白沫,动作间一颗饴糖从小姑娘掌心掉出来。 ——那是淮序给她的那颗糖。 第105章 毒粥 宋听不会认错这颗糖,因为这是他给淮序准备的,从长安带过来的。 怕路途无聊,宋听给淮序准备了很多小零嘴,饴糖就是其中一种。这种糖整个长安也只有一家店铺售卖,除此之外别无分号。 宋听将那颗糖捡起来,握在掌心,不敢想淮序若是知道了这件事,会如何伤心。 “大人,统计过了,一共九十三人。” 九十三人。 他们上午分出去的八宝粥是九十三份。这也意味着,所有领过八宝粥的人都死了。 “毒是不是掺在那些粥里?”章炳之也想到了这点,“负责熬粥的是哪位师傅?” “应该不是粥,”宋听冷静道,“粥我们也都喝了,包括布粥的几位师傅。” “倘若不是下在粥里,要怎么解释死的正好都是分到粥的百姓?” 章炳之急得团团转,“宋指挥使,九十三条人命,这事已经瞒不过去了,很快就会传扬开去。” “到时候所有人都会知道祈福的粥喝死了人,百姓最忌讳这个,此事会引起怎样的后果,大人想过吗?” 祈福大典前夕长公主溺水死了,祈福大典中太后吐血晕厥,接着是嗣水镇的百姓喝了祈福用的八宝粥中毒身亡…… 桩桩件件,都与祈福大典脱不开干系,也都足以引发百姓的恐慌。 所有的事情都在朝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宋听感觉正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在背后操控着一切。给他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忽然之间,他眼皮跳得厉害,没来由地有些心慌。 “镇上其他人呢?”宋听问身侧的十一。 锦衣卫已经将全镇周围都搜罗了一遍,十一便一五一十将情况交代给宋听: “邻镇今日有社戏,除去留在镇上领八宝粥的人,其他的大多数都去看热闹了,另有三人回了娘家,六人生病卧床,十七人……” 而出门在外的那一部分人中,此时已经有不少已经陆续回到镇上,锦衣卫正在对他们进行盘问。 宋听大步流星地往前走:“先将涉事的僧人看管起来,待仵作验明情况再做定夺,先随我去问问情况。” “还有那几个活口。”章炳之沉着脸,意味深长地看了宋听一眼,“别叫他们出去乱说。” 这句话的意思已经很明确,宋听也瞥了他一眼,章炳之对上他的视线:“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相信指挥使不会妇人之仁。” 宋听面色沉了沉,没搭理他的话,跟着十一:“先带我去见那几个人……” 整个村子的人几乎死绝,宋听携众人忙碌了好几个时辰,从山下回来时已是亥时三刻。 他原本不想去打搅淮序,但进院子时到底没忍住,想着无论如何都要看一眼。 ——淮序生着病,不看一眼他始终没法安心。 轻轻推门进去,床上的人动了动,侧过身来,那双总是出现在宋听梦里的桃花眼在黑暗中清明如水。 “回来了?”楚淮序竟也还没有入睡。 宋听说不出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只觉得整颗心都酸酸软软的。他放轻脚步走过去,坐在床沿边。 “嗯。” “事情怎么样,那个叫小宝的小姑娘还好吗?”楚淮序翻了个身,趴在床榻上,支着下巴望着宋听。 虽然宋听下了死令,这件事还是以极快的速度传扬开去,就连一直在房里的楚淮序都听说了。 宋听手里还握着那颗饴糖,实在不知道该怎样同淮序开口。 但楚淮序何等聪明的人,在宋听的沉默中他已经猜出了真相:“都死了?陈小宝也死了?” 他几个时辰前才吃过苦,章太医交代过,不能大悲大喜,宋听怕他心里难受,走过去将人搂进怀里,吻在他额角。 楚淮序没挣开,安静地让他抱着。 “手里拿的是什么?” 宋听原先不想让他看到,怕他看见东西更难过,无奈淮序眼尖,他只好将东西递出去。 “是这颗糖啊。”楚淮序将糖接过来,捻开糖纸,作势就要往嘴里塞,宋听吓了一跳,“不能吃。” “为何?”淮序不松手,“怕糖里也有毒?” “……” 楚淮序笑了笑,就着两人握在一起的手,咬下半颗糖。他将剩下半颗喂到宋听嘴边,问他,“大人敢吃吗?” 宋听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地将那半颗糖含进了嘴里。楚淮序又笑了笑,俯身亲吻在他唇角。 “若是有毒,那我们就一起去死吧。” 宋听从善如流地答应道:“好,一起死。” 这句承诺也不知如何戳中了淮序的笑点,他趴在床榻上,边蹬腿边笑,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好一会儿后才渐渐止住,自下往上地望着宋听: “大人不要前程,不要荣华富贵了?” 因为笑得太久、太厉害,他脸都有些笑红了,眼眸笼着一层淡淡的水雾似的,喘气也比平时更急一些。 宋听看着他,抬手摸了摸他的额头,确定烧已经退了才放心下来。 “不要了。”他柔声答道。与此同时,暗暗在心里补了一句,只要是同你在一起,是生是死,怎样都好。 楚淮序眯了眯眼睛,唇角的笑意渐渐淡下去。接着翻了个身,背对着宋听:“我要睡了,劳烦宋大人滚远一些。” 宋听应了一声,替他掖好被角,便轻手轻脚地从房里离开。 小五和祁舟在门口守着:“大人。” 宋听点了点头:“守好这里,一只苍蝇都不准飞进去。” 白马寺的情况远比他以为的还要复杂,此时此刻宋听心里有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已经发生的一切就像暴风雨袭来的前兆,而在前面等待他们的将是更猛烈的风雨。 但实则宋听无暇去想太多,长安那边尚未有消息,两个随行太医又束手无策,大典之后的两日,他每天要为太后运两次功。 饶是这样,也不过是堪堪吊住了太后的一口气。 而嗣水镇百姓的中毒真相,迟迟没有查到结果,宋听只能每天两头跑,分身乏术。 第106章 妖人怀月 但坏事远不止这一两桩,接下来几天,倒下的人又多了五个,都是跟在太后身边伺候的宫女和太监。 另有几个妃嫔开始感到心悸、晕眩。 一时之间,白马寺中人心惶惶,而长公主楚明姝落水而亡的消息偏在这时走漏了出去。这让本就忧心忐忑的众人更加惶惑不安。 渐渐的,有流言传出来,说太后不是被人下了毒,而是中了诅咒。山下的百姓也是这样死的。 刚开始只有几个人在传,被宋听知道了,直接一剑削了脑袋,众人畏惧他,安静了几日。 但眼见着太后的情况越来越糟糕,这个猜测便再也压不住,如洪水猛兽一般涌向了白马寺。相信这个传言的人越来越多。 佛像前的血还未干透,一场腥风血雨已经如宋听早已预料到的那样,在悄然酝酿。 这日傍晚,宋听又帮太后运完功,行至厢房后院,看见一身红衣的楚淮序坐在石桌前,正逗弄不知从哪儿飞来的一只鸟雀。 那鸟还不到成年男子的半个手掌大,羽毛很漂亮,胆子也很大,就落在石桌上,正对着淮序的手掌啄米饭。 或许是听见脚步声,那鸟警惕地抬起头,绿豆般大小的眼睛警惕地朝宋听走来的方向看了一眼,忽地就展翅飞了起来,眨眼间跃上枝头,不见了。 “大人吓走了我的鸟,拿什么来陪我。”楚淮序睨着眼笑。 宋听走过去,握住他瘦削的手腕,用手绢将他沾着饭黏子的手掌仔仔细细擦干净,然后低首在他掌心之上落下一记亲吻: “公子不需要小鸟,只需要小狗就够了。” 楚淮序低笑着抽回手,拿起桌上的酒壶往两个空杯子里斟酒,然后示意宋听坐到自己对面。 “可惜我养的狗不听话,我不是很喜欢。” 宋听喝了那杯酒,小声说:“听话的。” 他身子前几日损伤的很厉害,再加上日日为太后逼毒,恢复得很慢,脸色肉眼可见的比之前苍白许多。 一杯烈酒下肚,便低声咳嗽起来。倒是因此显出一点红晕来。 “既如此,为何还要救那个女人,”楚淮序眸光很冷,“大人说过的话、答应过的事,总是转身就忘吗?” 他这句话说的太直白,宋听下意识往四周看了一圈:“慎言。” 楚淮序似笑非笑地哼了一声,并没有将他的警告放在心上。 “算算脚程,再过两日那位王院首也该到了,大人是要逼我在那之前再动一次手吗?” 宋听怕他真的乱来,急忙解释:“对你做过的承诺永远作数,但太后绝不能死在白马寺,她得先活着回到大衍皇宫。” 楚淮序又一次露出那种古怪的笑,宋听同样看着他,两人的目光碰撞在一起,似一场无声的交锋。 一会儿后,是淮序先垂下眼睛,他盯着手边的那碟花生米,掀了掀唇角:“大人可真是深谋远虑。” “公子,不要轻举妄动,一切交给我。”宋听截住他想要拿酒杯的手,“如果不能确保你的安全,我会拼尽一切阻止你。” 话音刚落,脸上就挨了重重一巴掌,楚淮序目光冷冷地盯着他:“你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也配教我做事?” 清晰的指痕落在宋听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上,男人轻咳几声,捉住楚淮序的手,轻轻揉着他掌心,声音低而沉: “小狗不配,但保护主子是小狗的本能,哪怕主子因此不高兴。” 楚淮序气得发抖:“那你可真是一条忠心耿耿的好狗。” 宋听亲吻在那微微泛红的指尖:“谢主子夸。” “……” 锦衣卫指挥使的脸皮已经厚到无人能及的程度,饶是楚淮序再牙尖嘴利也咬不穿他那一层皮。竟是落了下乘。 “饱了,我回房了!”楚淮序气冲冲地起身,正要走,却被人轻轻拽住了衣袖,“陪我吃点再走。” 楚淮序真想往他另一边脸上也甩一个巴掌:“吃个屁,饱了!” 他将袖子从宋听手里拽出来,还没来得及走,宋听已经警惕地站起身,将他拥进了怀里。 楚淮序以为他是要拦自己,恶狠狠道:“你做什么?!” 宋听不说话,目光紧盯着前方。很快,楚淮序就听见越来越近的、嘈杂的脚步声。 疾步而来的是一队侍卫,领头的是章炳之的人,禁军统领杨钊文。 见了楚淮序,杨钊文,胳膊一挥:“人在这里,带走!” 来者不善。 宋听将楚淮序往自己身后一藏,豁然抽出缠在腰间的软剑:“杨统领,你想做什么?!” “请指挥使大人见谅,卑职奉阁老的命,捉拿妖人怀月!” 宋听神色肃然:“妖人?” “正是。”杨钊文说,“白马寺高僧空行大师算出来,寺里有妖人作祟,意图破坏祈福大典,损毁我大衍根基。太后娘娘就是中了那妖人的诅咒!” “一派胡言!”宋听满身杀气,“怀月是本座的人,难不成杨大人觉得本座也是妖人?!” 杨钊文一躬身:“卑职不敢,但这妖人诡计多端,或许有蛊惑人心的能力,大人恐是着了他的道也未可知。” 宋听:“……” 从某些方面来说,杨钊文并没有说错,因为淮序还真有蛊惑人心的能力。 但这样的话只能宋听自己想想,换成别人来说,只会叫他想将那个人的脖子捏断。 故而他眸色一沉,冷冷地睨着面前的男人:“混账东西,你的意思是说本座蠢,分不清是非黑白?” 听见自己被形容成妖人的时候楚淮序便觉得好笑,此刻看着姓宋的对着章炳之的人耀武扬威,一口一个本座的样子,更觉得好笑。 这些人明明是为抓他而来,他却不见半点惧色,反倒附在宋听耳边轻笑起来。 别人或许没有注意到,宋听却是听得再清楚没有,锦衣卫指挥使大人头一次在剑拔弩张的对峙中红了耳朵。 并且不合时宜地起了一些与眼前的状况毫不相关的遐思。 而杨钊文面上虽恭敬,实际上却半分不见退让,隐隐有和宋听对峙的架势: “卑职不敢,但卑职奉阁老的命令,不计一切代价请怀月公子前去问话,还请指挥使大人不要为难我等。” 第107章 木盒 锦衣卫是宋听的人,没有谁能插手进来,禁军却分了两派,统领杨钊文是章炳之的人,而副统领刘耀则是宋听的人。 这一回宋听只带了锦衣卫,刘耀则留守在宫中护卫小皇帝。 眼下锦衣卫都被宋听分散开来看管着寺内僧众,倒是给杨钊文留了可乘之机。 但他绝不会让任何人从他眼皮子底下带走楚淮序! “口说无凭,白马寺这么多人,章阁老凭何就认定怀月是那个妖人?”只是没等他再说什么,楚淮序先一步从他身后走出来。 他睨着眼看向杨钊文,“莫非是阁老小肚鸡肠,还记挂着行宫里怀月嫌他穷不愿意陪他的事,以此报复?” “你!”这话分明是含着羞辱之意,杨钊文气得面色铁青,“妖言惑众!来人,拿下!” “我看谁敢!”宋听长剑直指杨钊文的心口,周身杀意毕现,“杨统领,你真是好大的胆子,这是不把本座放在眼里?” 杨钊文:“卑职不敢。” “你当然不敢,别说是你,即便是章炳之,也别想把人从本座身边带走,否则本座还有何威信统领锦衣卫?” 宋听语速很慢、声音也很沉,多年久居上位形成的威压无形中释放出来,竟压得杨钊文等人有些不敢直视。 按理来说,锦衣卫同禁军各司其职,两人在职位上并无高低之分,但宋听有从龙之功,是小皇帝和太后身边的红人,锋芒无出其右。 自从他上位之后,锦衣卫便也跟着鸡犬升天,处处压制禁军。 “指挥使何必动怒,杨大人也只是奉命行事。”苍老的声音穿过曲折幽深的小道,缓缓现出身形。 居然是章炳之亲自过来了。两方剑拔弩张,老狐狸那双浑浊的眼眸却不怀好意地只打量着楚淮序。 “奉你的命?”宋听侧身又往淮序面前一拦,隔绝开两人之间的距离。 他冷笑着面向章炳之,“阁老仅凭一个毫无根据的猜测,就要对我的人动手,未免也太不将本座放在眼里了。” “还是说阁老这是终于坐不住,要对本座下手了?” 这些年两人都培养了自己的势力,虽说暗地里都想将对方弄死,但表面上仍旧称得上一句客气,并没有真的撕破脸皮。 章炳之眯起眼睛:“大人说的哪里话,你我同为大衍臣子,是陛下的左膀右臂,老夫怎么可能同大人为敌,老夫也不过是奉命而来。” “阁老又是奉谁的命?”宋听声音凛然。 章炳之亮出手中玉牌:“自然是奉太后娘娘的命,宋指挥使,”他脸色肃然,“娘娘醒了……” …… 太后寝宫浓浓的药味,宋听跪在床榻边上,身后是一身红衣的楚淮序。 太后人是醒了,精神却差得很,宋听几人一进门,她睁着眼睛辨认了许久才勉强将宋听认出来。 等到目光落在楚淮序身上时,瞪着瞳孔又险些吓晕过去。 如意姑姑也中了毒,此刻在身边照顾的是淑妃身边的一个宫女,就是那个叫春信的。 人长得普通,做事却麻利,见太后不爽利,规规矩矩地跪在一旁,替太后揉着心口。 另一侧,是算出白马寺中有妖人作祟的那位空行大师。 是个中年和尚,皮肤黝黑,一脸的凶神恶煞,若不是脑袋上有戒疤,真要怀疑是哪个剃秃了脑袋的山匪流寇在这假冒高僧。 白马寺高僧众多,宋听却对这位空行大师很是眼生,并不记得有这样一位。 但如今,这位大师很显然得了太后的信任,后者竟将人留在身边,要他诵经除祟。 而被这秃驴指为祟的人,就是楚淮序。 太后已经一道懿旨下去,命人在怀月的房里搜查,宋听不放心,派了祁舟一道跟随,此刻所有人便都在等着搜查的结果。 宋听心里很紧张。 虽然淮序同他说过身边已经没有千日醉,但保不齐这人是在同他撒谎。 仿佛历史重演,未央行宫的抉择再一次考验着宋听。他搭在腿上的手掌不断收紧,腿上的肌肉在布料之下紧绷得厉害。 “咳咳咳……咳咳……”太后咳嗽得厉害,眼神也迷瞪瞪的,好似随时又会晕倒。 她从前最是信任宋听,这份信任便是连章炳之都及不上。但今日醒来,却是看都不肯多看宋听一眼,任由宋听笔直地跪在自己脚边。 连她咳嗽的厉害时宋听递过去的那杯水,都防范着没有接。 宋听一颗心往下沉了沉。 他今日已经失了先机。 或者说,从诅咒的流言传出来的那时起,他就已经失去了先机。 太后差点死了,如今是最忌讳这个的时候,有心人只要随意挑拨几句,她便会对其产生全然的信任。 而在这样的情况下,倘若那些人又从淮序的房里搜出什么证据,便是雪上加霜,再无法善了。 然而怕什么来什么,宋听心里刚冒出这个念头,负责搜查的那队侍卫便回来了,走在最前面的赫然是禁军统领杨钊文。 宋听抬眸望过去,和他身后神情凝重的祁舟对了下视线,后者朝他张了张嘴,视线定在了杨钊文身上。 “……”宋听即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一颗心重重沉到了谷底。 “太后娘娘。”杨钊文大踏步而来,跪在宋听身后一步路的地方,将手里的东西呈上去,“这是卑职在怀月公子的床底下搜出来的证物。” “这、这是……”太后只瞧了一眼便大惊失色,哆嗦着手指着杨钊文捧着的一个木盒子,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气也差点喘不上来,像被什么掐住了脖子似的,发出尖锐的长鸣,眼珠子向上瞪着,眼见着又要昏厥过去。 “娘娘!”春信眼疾手快替她揉着心口,好险将这口气顺了过来。 醒转之后,太后依旧望着那盒子,惊惧交加。 第108章 巫蛊之术 木盒里有十来个纸扎的小人,花花绿绿的,和坊间百姓们用来烧给已故亲友的纸扎人如出一辙。 尤其是纸人脸颊两侧的那两坨红晕,在烛火的映照下,着实瘆人得很。 “阁老、阁老,你去看,看那是什么……” 章炳之走近,从木盒里拿起一个纸人,脸色也瞬间大变:“巫蛊之术!这是巫蛊之术!” 宋听和楚淮序同时抬头。 “罪人楚萧氏婉莲。”章炳之颤颤巍巍地念出了纸人背后的名字。 太后本名姓萧,这个纸人的背后写的赫然就是太后的名字。 章炳之颤抖着手又去拿其他几个纸人:“罪人楚贺氏梦薇。”“罪人楚杨氏思琼。”“如意。”“春喜。”“小桂子。” 章炳之每念到一个名字,太后的脸色就白上一分。 这些人正是和太后一道中了毒的嫔妃以及太监宫女。 章炳之的手里还剩下一个纸人,穿的是一身明黄色的衣服,绘着九爪金龙。 “罪人楚……楚……楚……”章炳之额角冷汗直流,根本不敢往下说手里这个纸人的名字。太后扑过去,拼着浑身的力气将那纸人抢了过去,“给哀家看!” 每个纸人的名字上都扎着银针,有的密密麻麻扎满了整个后背,有的只扎着一两根,而那些人的症状便同扎针的数量相对应,银针数量少的症状轻,数量多的症状重。 太后手里这个黄色的小纸人背上就只有一枚银针,正正巧巧地扎在那个“楚”字上。 【罪人楚明焕】 楚明焕。 当今天子的名讳。 爱自己的孩子是每个母亲的本能,太后看着眼前的这个名字,扎在纸人身上的银针仿佛一根尖锐的毒刺,深深扎进了她心底。 “胆大包天!真是胆大包天!”她狠狠将那个小纸人往怀月脸上砸去,本就苍白的病容变得扭曲狰狞,“将这个妖人拖出去乱棍打死!” “慢着!”宋听霍地起身,将楚淮序护在身后,“太后娘娘容禀,此事还有诸多疑虑,臣以为——” “混账!”宋听话还未说完,就被太后抓起手边装药的瓷碗,重重地砸在额角上,顿时血流如注。 宋听眼前一懵,却顾不上去擦流进眼睛里的血,跪在太后脚边: “娘娘息怒,恳请娘娘给微臣一点时间,微臣定当将此事查得水落石出。” “还要如何查!东西是从这个妖人房里搜出来的,哀家和皇帝的名字就明明白白地写在这些东西上面,难不成还是哀家在污蔑他?” 一向好脾气的太后大怒,根本听不进去宋听的话。 “方才去搜查的时候指挥使的人可也是一并跟着去了的,指挥使大可以问问他,是否亲眼看着这些东西被从这个妖人的床底下翻出来。” 太后说着,将视线落在祁舟的身上。后者不敢直视其颜,肃然地垂下头。却也没有对太后的话有所反驳。 这样的态度足以说明一切,太后将目光转向宋听:“指挥使你看,可见并不是谁刻意栽赃陷害。” 太后凌厉一时,但心里到底忌惮着宋听,语气已经有所缓和,态度却非常坚决: “巫蛊之术歹毒非常,为历朝历代所不容,但指挥使为皇帝、为大衍鞠躬尽瘁,哀家知你忠心不二,不过是被这个妖人所惑。” “哀家可以不治爱卿的罪,但若是爱卿执迷不悟,那也别怪哀家依照律法处置!” 太后凌厉一时,但心里到底还是忌惮着宋听,语气渐渐地有所缓和,态度却依旧坚决,摆明了是要问罪怀月。 这其实也不难理解,在太后看来怀月不过一个无足轻重之人,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话已说到这份上,宋听若是要执意保下楚淮序,必然会被盛怒之下的太后一并处置。到时候等待他们的大概真的就只剩下死。 宋听深谙这些道理,但要他真的眼睁睁看着楚淮序被带走,他又做不到。 就像太后所说,古往今来,但凡跟巫蛊之术扯到关系的,几乎全落了个株连九族的下场。 比如前朝蓉德皇贵妃,原本深得圣心,宠冠后宫,后来就因为牵涉到巫蛊之术,被皇帝打入冷宫,赐了三尺白绫,株连母家。 宋听简直不敢想淮序要面对的会是什么。 他发过誓,绝不会再让这个人受一丝一毫的伤害,除非他死。 他已经将这个人弄丢过一次,绝对不能有第二次。 他已经不是从前那个无能为力的小小暗卫。 宋听将手中的长剑握得更紧,视线越过杨钊文,和祁舟的对上。后者会意,悄然退至窗口。 在太后的寮房外面,暗卫时刻待命。只要宋听点一点头。 但就在这时,一只泛着微微凉意的胳膊从宋听身后伸过来,握住他手腕:“大人莫急,怀月没有做过这样的事,问心无愧,相信太后娘娘会还怀月一个清白。” 宋听的身体已经站得僵硬,他艰难地转过身,隔着冰冷的银质面具,望进楚淮序那双含着笑意的眼眸中。 嘴巴无力地张了张,分明想阻止,却说不出话。 “怀月公子倒是个妙人。”从刚才开始就始终没有说话的章炳之适时站了出来,“既然公子都这样说了,还请宋大人也莫要再阻拦,待到查明事情的真相,若公子当真清白,娘娘必定会还公子清白。” 这番话看似是在打圆场,实则却是将宋听逼进了狭路之上,叫他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 “都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将人拿下!”与此同时,太后一声令下。 杨钊文当即起身,一边防范着宋听,一边将怀月往后一拉,用力地扭住他两个肩膀,将他制住了。 闪着寒光的长刀架在他脖颈上,隐隐见了血。 宋听的心便也跟着被划了一道口子,疼得连呼吸都苦难。但最终他还是什么都没做,只朝着太后道: “此事干系重大,臣恳请一并调查。” 他额角的那道伤口很深,血到这时候才勉强凝住,干涸的血迹在脸上落下骇人的红痕,身上的杀意几乎藏不住。 第109章 端王府余孽 太后刚才也是气急了才砸那一下,此刻见他妥协,心底的怒火已经熄了一些,不免有些心虚。 再者,这些时日是靠着宋听的一身内功心法才吊着命,不论如何还不能同他撕破脸皮。 想到这里,太后的态度不似方才那样强硬:“那便交由指挥使同阁老一并查。” “谢太后。” “老臣领旨。” 太后体内的余毒并没有完全逼出来,一番大动干戈耗损了她的心神,此时的脸色竟比之前还要白上几分。 见事情暂时平复下来,她摆了摆手,“那便都下去吧,哀家……” 哪知章炳之却没有要走的意思:“娘娘且慢,老臣还有话要说。” “阁老还想说什么?”太后神色间已有几分不耐烦。 章炳之浑浊的目光刺向怀月,缓缓开口:“怀月公子脸上的面具是不是可以揭下来了?” “这张银色面具之下,是人是鬼是何模样,我等谁都不清楚,若是就这样被带下去,到时被人偷梁换柱又该如何是好?” “届时我们该如何确定藏在面具之后的这个人究竟还是不是怀月公子?” 宋听森冷的目光直刺过去! “指挥使不要这样看着老夫,实在是大人被这妖人迷惑得不轻,老夫十分担心大人会做下糊涂事,才好心提醒。” “还是阁老思虑周全,哀家都快气糊涂了,记不得这些。”章炳之这番话提醒的不只是宋听,还有太后。 后者的注意力便又落到怀月身上。 巍巍烛火之下,红衣银面具的男人真如鬼魅一般,带着说不出的邪性,太后的目光一同他对上,一股说不出的森冷之气从脚底心往上冒,激得浑身打了个寒战。 太后当即又想到了那一盒子的纸人和那密密麻麻的银针。她心头大骇,也大怒:“快、快把他的面具给哀家揭下来!” “住手!”在杨钊文的手即将碰到那张银质面具的那刻,宋听一剑挥了过去,前者胳膊本能往后一缩,却还是被吹毛断发的利刃割伤了一道口子。 鲜红的血痕将太后最后一丝体面剥落:“宋听,你想造反不成?!” 宋听面色铁青:“臣不敢。” 这表情配上这语气,根本不像是不敢,而是立刻就要取你狗命,太后被气得心口疼得不行,春信不住地帮她顺气才好险没疼晕过去。 “哀家看你……看你是敢得很!你们还愣着、愣着干什么,把这个妖人的面具给哀家摘了!” 而宋听也丝毫不再掩藏心底的杀意,剑锋所指之处,甚至能听见簌簌地悲鸣。 他这把剑早已杀过太多人,饮过太多血,仿佛能感受到剑主人心中的杀意似的。 “不劳烦诸位动手,”楚淮序直视着太后,眸光比泛着冷光的银质面具还要冷,“我自己摘。” 他人还被侍卫给制着,说完这句话便扭了扭肩膀,想要挣脱出来,却被抓得更紧,宋听下意识又要出手,却被前者一个眼神逼了回去。 楚淮序忍着肩上的剧痛,再次重复:“松手,我自己摘。” 侍卫已经将四周团团围住,量他插翅也难飞,而且……章炳之不动声色地瞥了眼宋听难看至极的脸色…… “放开他吧。”章炳之抬了下胳膊,“但是怀月公子,门外都是弓箭手,您若是敢轻举妄动,老夫无法保证不会伤到您。” 楚淮序哼了一声,连看都没有看章炳之一眼,根本对他不屑一顾。后者脸色微变,眸光中满是怨毒。 “公子还在犹豫什么,摘吧。” 宋听紧握着手里的软剑,楚淮序的目光从他身上掠过,盯着他脖颈上暴起的青筋看了一会儿,轻轻笑了几声。 然后将指尖搭在面具上,在众多双眼睛和宋听翻涌不定的眸光中,楚淮序慢吞吞地将扣在自己脸上的这张银色面具给摘了下来。 “诸位满意了吗?”他轻轻将银质面具往外一丢,面具落地时的碰撞声仿佛一记闷棍敲在太后脑袋上,她骇然道,“你——你是——” 如果说她之前的脸色只是难看,那么在看清怀月面容的这一刻,几乎称得上是面如死灰。 “你是楚……楚……端王楚明耀那个小儿子!”太后颤抖着指尖,好半天之后才将这个名字念了出来,“你不是已经死了吗?!” 眼神惊恐万分,好似此刻站在她面前的真是什么吃人的厉鬼。 宋听表情瞬间僵硬,他慢慢抬眸,连脸颊上的肌肉都在隐隐抽动。 “来人!护驾!快来人!”先是巫蛊之术,如今又是死而复生之人,太后被这一连串的事情吓得肝胆俱裂,“当真是妖人作祟!快来人,把他拖出去,烧死!” “太后,静心。”空行大师走近两步,伸手在太后左肩上捏了两下,惊魂不定的女人忽然之间就冷静下来。 宋听不动声色地将和尚的动作看在眼里。 “宋指挥使,你是不是应该解释一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何你身边这位怀月公子,竟是端王府余孽?”章炳之说。 “什么端王府,什么端王楚明耀,奴出身卑贱,可不敢乱攀什么亲戚,奴和那位小公子没有任何关系,怎么你们都喜欢将奴错认成一个死人?” 怀月的脸色也非常难看,但不是紧张和害怕,而是恼怒,甚至隐隐带着几分不耐烦。 “总被和一个死人做比较,真叫人觉得晦气!” 章炳之眯了眯眼:“你们?” “是啊。”怀月的目光移到宋听脸上,“比如指挥使大人,画舫初见时,大人就将奴错认成了故人,所以才会想将奴抢到身边。” 宋听抿了抿唇,脸色难看至极。 “奴起先也不清楚缘由,大人每每同奴欢好之时,都喜欢盯着奴的眼睛看,叫奴公子,奴想讨他欢心,便主动了一些,却每回都要挨大人的一顿打。” “有时大人喝多了酒,也会抱着奴叫另一个人的名字,渐渐的奴就明白了,大人这是将奴当作了另一个人。” 第110章 一个死人有什么值得牵挂 怀月矮身下来,将落在地上的那张银质面具捡起来,轻轻吹了几下,将从地上沾到的灰拂去。 “宋指挥使对那位故人爱之深切,奴也只是因着这张脸,才得了大人的欢心。” “可说到底长得相似又不是奴的错,凭这张脸讨一些好处也就算了,若是叫奴认下那位的罪,是万万不能的。” “奴没享受过那位的尊荣,自然也不愿意替他受罪,奴虽说命如草芥,却也不想背上忤逆的重罪。” 他慢吞吞走到宋听面前,将手里的银面具塞进男人怀里: “不过话既然已经说到这份上,奴心里其实一直有个疑问,还请大人解惑,为何大人就不喜欢奴出声呢?” “奴见过的客人成百上千,人人都说奴的声音比那夜莺还要胜上三分,大人为何就是不喜欢?” 食指指尖顺势抵在宋听的心口,他一脸媚态地笑起来,目光中带着几分不加掩饰的鄙夷: “让奴猜一猜,不会是因为那位故人在床(shi)上无趣得跟块木头一样,所以大人才不许奴主动的吧?” 他动不动就把风月场上那些腌臜事拿出来说,字字句句不堪入耳,现在更是直白到直接聊起了楚淮序在那种事情上的表现。 别说是宋听,连太后都气得在发抖。 即便端王大逆不道,但从前到底是皇家之人,他的儿子同样是金尊玉贵,哪里容得别人拿这些事来胡言乱语。这让皇家颜面置于何地。 ——端王可以谋逆,端王的儿子却绝不能如妓子一般被人评头论足,肆意yin想。 “荒唐!给哀家住嘴!”太后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 楚淮序却仿若未闻,他抓住宋听的手,贴在自己脸上亲昵地蹭着,柔软的唇啄吻在手腕内侧,故意勾他似的: “大人,一个死人有什么值得牵挂的,奴伺候得大人不满意吗?除了这张脸之外,奴就没有半点值得大人喜欢的吗?” “你、你们……佛门清净之地岂容你们这般放肆!”太后气急攻心,两眼一翻,又要晕。 “太后娘娘息怒。”章炳之目光犀利地刺向怀月,“楚淮序,事到如今你还要装模作样,你以为凭你这疯癫的模样,就能将此事糊弄过去吗?” “你分明已经死了,为何还能出现在这里?当年是怎么从昭狱当中逃出去,是谁救的你?” 怀月连太后都不放在眼里,更别说是他恨之入骨的仇人,他看都不看章炳之一眼,只含情带怨地盯着宋听。 做足了被无情之人辜负的姿态。宋听面上不显,实则却在这双眼睛的注视下绷紧了身体。 “大人你听,阁老也说你那位故人已经死了,奴虽然不懂什么家国大事,但也知道端王楚明耀是犯了大错的,端王一家死有余辜。” “你那位故人必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大人又何必对他念念不——” 啪!—— 怀月话还没说完,就被宋听狠狠一巴掌甩了出去:“你也配和他比!” 一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男倌,另一个是武功已臻化境的绝顶高手,宋听这一巴掌丝毫没有收力,怀月整个人跌出去很远,一时半刻竟起都起不来,猛地呕出一口血。 宋听下摆一撩,跪在太后脚边:“臣罪该万死,请娘娘降罪,但臣实在是……实在是对楚淮序那张脸念念不忘,才会在看见怀月时被蒙了心智,动有了不该有的念头。” “之所以替怀月准备这张面具,也是怕因为他这张脸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但是娘娘,臣可以指天发誓,这个人绝对不是楚淮序,否则就叫臣不得好死。” “怀月自小就被卖到醉春楼,娘娘若是不信,可以派人去查,臣若是有一句假话,便当落得千刀万剐的下场!” 他的赌咒一句比一句狠,表情却是完全不同的、罕见的脆弱,恍惚间,太后仿佛看见五年前的场景。 那个时候皇帝初登帝位,各方势力都想要将他们母子俩从那个位置拉下来,尔虞我诈、威逼利诱,各种手段层出不穷。 而她只是宫女出身,无权无势,根本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是这个人护在他们身前,以濒死的代价,替他们母子俩换来了一个安稳。 那个时候宋听身上总带着伤,却又木着一张脸,好似什么情绪都没有。极偶尔的几次,太后才从他脸上看出几分脆弱。 想到这里,太后不免有几分心软。她打量着怀月。 这个人的确同楚淮序有着一模一样的一张脸。只是因为随着年岁,眉眼比楚淮序当年更成熟几分。 但言行举止却同那个人大相径庭。从小被先帝养在身边的人,真的会变成这个样子吗?人真的能有那么大的改变吗? 太后想到了自己,攥紧指尖。 还有他眼角的那颗痣,楚淮序的脸上没有这样的红痣。 “哀家倒是有个法子,能验证怀月公子是真是假。” 怀月抬眸看向她。 “那个人背上有一道疤,春信,你替哀家去看看。” “不必那么麻烦。”怀月此时还跌坐在地上,闻言撑着手臂艰难地站了起来。 他将手指搭在领口上,语气轻佻地开口: “娘娘身份贵重,可能不清楚,做我们这行的,不仅要脸长得好看,身上也不能半点疤痕,否则很容易影响客人的兴致。” “所以若是身上有疤,便只能做末等的杂役。” 他身上这身红衣是用最上等的云绣缝制而成,随着手指轻轻一扯,大半件衣服就轻轻松松从肩头滑落。 整个上半身几乎完全暴()在众人眼前,后背不见任何疤痕,真正的肤如凝脂、吹弹可破。 尤其是左侧腰窝上的一颗小红痣,犹如神来之笔,惊艳非常。 连章炳之都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红衣半褪在(yao)间,怀月微微抬高手臂,当着所有人的面缓缓转了两圈,力求让每个人都看清楚。 一个男子在太后跟前做出这种行为,已经是大不敬,但太后此刻并没有心思治他的罪,全部的注意力都落到了他光滑白皙的后背上。 第111章 蝴蝶伤疤 在左边肩胛骨的地方,本应该有一道疤,很深,形状很像一只蝴蝶。 这是楚淮序小时候贪玩,从树上摔下来时被地上的碎石硌的。 那石头正好扎在他腰上,流了许多的血,小贵人吓得不轻,在树下嚎啕大哭,谁劝都不肯走。 消息很快传到先帝的耳朵里,先帝二话不说就丢下一干重臣,亲自将其抱回了寝宫,又着整个太医院的人来给小贵人治伤。 当天夜里,小贵人就因为惊吓过度发起了烧,先帝龙颜大怒,杖责了当时在场的几个太监宫女。还命人把那棵百年老树给砍了。 好在小贵人并没有真的出事,等到第二天早上,烧可算是退了。但那道伤口后来却是结了痂落了疤。 先帝因此很不高兴,命太医院的人想办法,把那道疤去除。 但那疤实在是有些深,一众人想破了头皮、用了各种办法仍是束手无策。气得先帝差点将当时的院首丢出宫去。 还是楚淮序跑去求情,说自己的这道疤其实挺漂亮的,像只展翅的蝴蝶,他还挺喜欢,求皇爷爷不要生气。 先帝这才大发慈悲,放过了院首和那几个太监宫女。 太后之所以对这件事印象深刻,正是因为她便是当时伺候楚淮序的宫女之一。 她那时入宫才满半年,因为模样好看再加上手脚麻利,才被指到小贵人身边伺候。 也是因为时常伴在小贵人左右,才有机会被先帝注意到,承了雨露,怀了龙嗣,从一个命比草贱的宫女摇身成了主子。 可是现在,这个人的后背干干净净,那道伤疤消失了。 若这个人真是楚淮序,那他是用什么办法将那疤去除的?倾太医院之力都做不到的事,谁能有这样的神通? 但倘若这个人真的不是楚淮序,这世间又真有人能生得如此相像吗? “咳咳咳……娘娘心中可有答案了?”怀月转过身,站定,衣服却仍挂在腰间。 宋听看急了眼,恨不能起身直接将人整个罩起来,再把在场所有人的眼珠子都挖出来。 可此时此刻,他什么都不能做,右手隐隐地发颤。 气氛焦灼。所有人都在等着太后的发落。 太后思忖片刻,心中暂时有了主意:“先将人押下去,待回京之后,由皇帝定夺。至于宋大人,欺上瞒下,目无尊卑,待回长安之后禁足三个月,罚俸一年,以示惩戒。” 人证物证俱在,本该是十拿九稳的事情,哪怕不能将宋的一举拿下,也该让其受到重创。 却没想到他们这位太后竟如此糊涂,这么大的事情也能高高拿起轻轻放下。 罚俸一年,这跟没罚有什么区别,宋听缺这点钱? 当真是妇人之仁,成不了事。 章炳之十分不甘心:“娘娘……” 太后却不让他再讲下去:“阁老先不必说了,哀家累了,想休息了,都退下吧。” 白马寺中没有专门关押嫌犯的地方,怀月就被软禁在原本住的厢房之中,屋外有侍卫看守。 怀月本来也不怎么从房里出去,倒是躲在房里乐得自在。 如果不是他清楚的意识到此刻正有一把刀悬在自己脑袋顶上,一切似乎和原来没有太大的变化。 “嘶……”怀月碰了碰自己的脸,火辣辣的,他坐在铜镜前,左右照了照,一侧的脸上五个手指印清晰可见,又红又肿。 他不高兴地踹了两下桌角,将铜镜反扣到桌上,冲到窗边将那扇纸窗重重推开的同时,大半个身体跟着探了出去,“有没有人啊!” 最先回应他的是一柄长刀,杨钊文面无表情地警告他:“进去。” 怀月愈发不高兴地翻了个白眼,勉强站了回去,侧身靠在窗边: “这位大人真是好大的官威,动不动就用刀剑威胁人,依我看啊,你不适合跟着章炳之那个酸腐的老头。” “倒是和咱们那位指挥使大人臭味相投,他身边尽是大人这样的木头人。” 他向来牙尖嘴利,杨钊文说不过他,便要关窗,怀月却不答应,伸手跟他推拒起来:“先别急着关啊,我话还没说完呢!” 杨钊文语气冷冰冰的,显然不愿意多搭理他:“你还有什么事?” “你看看我这张脸……”他将自己被宋听打肿的脸露出来,“我好歹是靠脸吃饭的,被指挥使大人打成这样,若是毁了样貌,以后还怎么活?” 杨钊文视线在他脸上匆匆掠过:“……” “喂,你哑巴啦?”怀月抱着双臂,“好歹替我找些伤药来敷一敷吧,我都还没被定罪呢,说不定以后还是指挥使夫人。” “你可能不知道,但我这个人可是十分小心眼的,你要是不给我找药,当心以后记你的仇,找你算账。” “……打你的是宋大人。” 杨钊文无语地说。 怀月大笑起来:“大人可真是算得清楚明白,但是莫要忘了,我房里的东西是谁放进去的?” 他不惧杨钊文手里的长刀,探出身去揪男人的领子,“怀月虽然是卑贱之人,但自认清清白白,那些纸人究竟是怎么回事,大人应该比我更清楚。” “怀月是死不足惜,但宋指挥使可是一条疯狗,你说是不是啊——”他视线越过杨钊文,眯起眼睛,语调拖得很长,“——宋大人……” 杨钊文猝然回头,这才发现宋听居然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他身后。 怀月松开手,懒懒地靠回窗边。宋听不动声色地往他脸上看了一眼,脸色阴鸷:“把门打开。” “这恐怕不妥,太后娘娘有令,不准任何人私自见嫌犯。”杨钊文寸步不让。 怀月身上的罪名若是坐实了,便是连宋听这位锦衣卫指挥使都要跟着遭殃,这种关头众人对他唯恐避之不及,路过他房门口都恨不得飞过去,哪敢来见。 所以这个“任何人”暗指的是谁,几人皆心知肚明。 宋听却根本不予理会:“本座的事还轮不到你指手画脚,让开!” 杨钊文:“还请指挥使大人不要为难在下。” 宋听的音色冷如寒冰:“我说,让开。” 第112章 我最不愿意见的就是你 眼见着两个人又陷入剑拔弩张的气氛中,身侧的窗户却哐的一声被重重合上: “啧,吵死了。”怀月一边抱怨着,一边将两人隔绝在外,“我谁都不想见,宋大人请回吧!我现在最不愿意见的就是你,跟你的死人过一辈子去吧!” “……” 宋听眼眸黯了黯,脸色尤为难看,杨钊文心中当即更为警惕。 但让他没有料到的是,宋听居然真就没有再执意要进去,在怀月窗下站了片刻后,他便转身离开了。 吃了闭门羹之后,宋听回去的是自己的房间,屋里已经有祁舟在等着。 隐忍多时的怒火在这一刻到达顶峰,宋听一脚踹在祁舟心口:“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祁舟爬起来,跪在他脚边:“……” 宋听也知道自己这是在迁怒,踹出那一脚之后他心底的火气已经泄下去几分,其实根本不用祁舟言说,他早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坐在桌前灌了大半壶冷茶,情绪慢慢平复下来,他垂眸看向脚边的人: “叫十三他们做好准备,一旦事情到了最坏的那步,不惜一切代价,将怀月救出去。” “不用管任何人、任何事,把他送去我五年前准备的地方。” 祁舟低首:“是。” 宋听收回视线,转而盯着自己颤抖不止的右手,一炷香之前,他就是用这只手给了楚淮序一巴掌,将人打得吐了血。 承诺言犹在耳,他却再次成了那个伤害淮序的人。 哪怕他知道这是楚淮序希望他做的,那样的危急关头,除了这样别无他法。 这是情非得已,是被逼无奈。 是怀月故意说那样的话让在场的其他人以为他被激怒,只看他对怀月的态度。 而淮月趁机接近他,给了他暗示,要他同自己演这一出戏。 这是从前他们常常会做的事情。淮月很皮、很爱闯祸,三天两头将王府闹得鸡飞狗跳,但他这样的人,没有人会不喜欢,所以哪怕闯祸,府里的人也不忍责怪他。 更何况头上还有个皇爷爷给他撑腰。金枝玉叶的小贵人有恃无恐,仗着这些宠爱和纵容便整日的招猫逗狗。反正有人会跟在后头给他擦(pi)股。 但这一切的前提是老王爷不在家。老王爷是唯一一个不会无休止的纵容淮序的人,淮序若是犯了错,一定会被老王爷请家法惩戒。 知子莫若父,老王爷清楚他的性子,并不自己动手,也不要府里的下人动手,偏叫宋听来做这个行罚之人。 但宋听自然不会对楚淮序动手。最后的结果就是主仆二人都被抽一顿鞭子,然后脑袋挨着脑袋趴在床榻上,痛得根本翻不了身。 要不就是在廊檐下跪几个时辰,跪到起身时走路都僵硬。 老王爷是个常年带兵打仗的武将,可不懂得什么手下留情。 不仅如此,为了叫淮序长记性,他往往罚不愿意动手的宋听罚得更狠,比如淮序要是挨一顿鞭子,宋听就要连着三日挨一顿。 比如淮序跪一个时辰,宋听便要跪三个时辰。就是想通过这种办法叫淮序收敛一些。 淮序也确实心疼被自己连累的宋听,被打一顿之后就收敛几天,过一段时间又死灰复燃。 “下次你不用管我,父王要是叫你打我,你便打,反正不是你打他就要打我,他打得可疼了,还不如你打我,你肯定舍不得对我下重手,对吧?” 话虽如此,可宋听照样舍不得下手,下次挨教训的时候照旧跟截木头似的,一动不动。 “你傻啊,挨几顿打很高兴是不是?” 说这些话的时候两人才挨过一顿鞭子,顶着满背的伤趴在床上,淮序等得龇牙咧嘴,却不忘数落宋听。 宋听挨过去,小狗似的蹭蹭他的脖子:“我高兴,跟你在一起,即便挨打也高兴。公子,你疼吗?” “疼,疼死我了,父王下手也太狠了,等过两天我能动了,就入宫找皇爷爷告状,叫皇爷爷也打他!” 说得激动了,牵扯到背上的伤,顿时变了脸色,斯哈斯哈地倒抽冷气。宋听急得眼睛都红了。 “怎么还哭了,你是小狗不是小兔子,别哭,我不疼,明天就好了。” 宋听眼睛更红了。 “好了好了,怎么还掉金豆豆,再哭我可就要笑话你啦。”淮序用自己的脑袋顶他一下、又顶一下,“不哭啦,大不了这几天我不惹父王生气啦,一定忍到他走了,我发誓!” “不过小狗,咱俩打个商量,下次父王再叫你打我的时候,你就答应着,抽我几下。”眼看着宋听又要说不,他先一步解释,“没让你真打,就是象征性来几下,抽个印子出来。” “但你得演真一些,千万别叫父王看出来,咱俩打配合,这样你不用挨打,我受得罚也轻一些,你肯定舍不得真对我下狠手,对吧?” 为了不叫端王看出破绽,两人在伤好之后偷偷练习了很多次,一开店两个人总笑场,慢慢地就演得天\/衣无缝,那一鞭鞭抽下去,真叫人以为是往死里在打。 反倒是叫端王心疼了。可实际上不过是叫淮序受了点皮外伤,对于习武之人来说,这完全算不得什么。 两个人的默契就是这样一点点培养出来的,往往淮序悄悄给他递一个眼神,宋听便能猜出他的意思。 时隔五年,他们当中隔着血海深仇、隔着误会纠葛,淮月虽然恨他入骨,却仍旧相信两人之间的默契。宋听应该为此感到高兴,可他还是无法原谅自己。 握住自己的这只手,猛地一用力,手掌便无力地垂下来,宋听霎时疼出一身冷汗,眼底的疯狂已经快要抑制不住。 祁舟大骇:“大人,您——” “本座无事。”宋听浑不在意地说,“这是惩罚而已。即刻传信回长安,叫宫里的人也准备着,去吧。” 祁舟领命而去:“是。” ……章炳之。 宋听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眸中杀意毕现。 不管这次的事情能否善了,这个老家伙都不能留了。淮序本可以不受这份苦楚,是他低估了这老狐狸,才钻进了对方的圈套。 第113章 权衡利弊 另一边,不愿善罢甘休的章炳之又借着空行的名头,在一炷香之后求见了太后。 太后虽说软弱,却也不是傻子,自然清楚他要见自己的原因。 “阁老是为了那个人的事情来的吧?” 章炳之告了个是,问太后:“娘娘当真觉得这个怀月,不是楚淮序?” “哀家以为他不是。”提及这个,太后的脸色就不大好看,她低声咳了几下,“但是……他跟那人实在太相像,哀家不敢确认……” 毒素堆积在体内,伤了她的根骨,她是真觉得累,因此刚才原本并不打算见章炳之。 但思忖了许久,心里的疑惑终归难消,才最终允了章炳之进来。 章炳之给她递了一碗茶:“那娘娘可否想过,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太后指尖颤了颤,茶碗险些端不住,章炳之握住她胳膊,眯了眯眼,缓声道: “老臣知道娘娘仁慈,不愿错杀无辜,但这个妖人想要谋害陛下和娘娘是事实,那几个施了毒咒的纸人是我等亲眼所见。” “娘娘您仔细想想,若那个怀月真的只是一个普通男倌,为何要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做那样歹毒的事情。” “故而臣以为,不管这个人是不是楚淮序,他的身份必定是有问题的,其心必异。” “一个人有了异心,就该斩草除根,免得后患无穷,娘娘以为呢?况且老臣还是认为这个所谓的怀月就是楚淮序。” “当年他不知用了什么方法侥幸活了下来,换了个身份,来寻仇。娘娘,不可不防呐……” 这番猜测将太后吓得不轻,无措地看向章炳之:“哀家……哀家不知道……” 章炳之对他们这位太后娘娘十分了解,轻轻拍了拍她的手: “娘娘,咱们走到今天这步,花了多少心思、死了多少人,这个怀月实在是留不得啊。” “娘娘,大是大非上,千万别心慈手软……” 太后仍有所犹豫:“可是宋指挥使那边……” “宋大人那是被妖人迷惑了,娘娘若是杀了那个妖人,也是为了宋大人好。” “阿弥陀佛,章大人说的对,”空行也适时出声,“妖人诡计多端,手段了得,但只要将其杀了,他的妖术就会失去效力,无论是娘娘还是宋大人,都会好起来。” 太后原先还有些犹疑不决,现下听空行大师也这样说,当即有些意动:“大师说的可是真的?” “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诳语。” 太后终于像是下定了决心:“如此甚好,那就依阁老所言……” 然而就在这时,太后只觉得喉中一股腥甜,紧接着一口黑血就呕了出来! “娘娘——” · 安排好一切,宋听思来想去,还是想见一见淮序,之前那一巴掌始终叫他如鲠在喉,放心不下。无论如何,他得看一眼人。 有小沙弥来敲门:“大人,太后娘娘呕血了,急召大人过去。” 太后如今对谁都存着戒心,最信任的人成了白马寺的这群和尚,连门口伺候的人也换成了寺里的小沙弥。 宋听跟着小和尚过去的时候,太后的厢房内已经乱做了一团,几个宫女进进出出,人人手里都端着铜盆,进去时盆里是清水,出来时染成了血水。 章崇意和贺北战战兢兢地围在太后身旁。 后者眼尖地注意到宋听:“都让一让,宋指挥使来了!”他见了宋听就跟见了再生父母似的,“指挥使大人,娘娘突然呕血不断,似乎是毒气侵入了肺腑。” 太后的唇色已经呈现出很重的深紫色,整个人意识不清,只不断地有血呕出来,春信和另一个宫女不间断地用帕子给她擦血,却怎么都擦不干净。 宋听面色凝重:“那些个纸扎小人不是已经焚毁了吗?” 那个所谓的空行大师还做了场法事驱邪,结果太后的情况非但没有好转,反而更加糟糕。 “看来空行大师的本事也不过如此。”他讥讽道。 章炳之神色不大好看,木着脸站在一旁:“如今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大人还是赶紧看看娘娘吧。” 宋听冷冷地掀了掀唇角,挥开围在床边的众人:“两位太医留下,其余人都滚出去!” 给太后运功逼毒是宋听每日要做的事情,两位太医也总是候在一旁协助。这次原本也应当如此,可宋听却只面无表情地立在太后的床榻边,久久没有动作。 两位太医摸不准他的意思,偷偷给了对方一个眼神,又都摇了摇头,皆是不敢说话。 而宋听实际上是在权衡利弊。太后此刻正无知无觉地躺在他面前,他可以悄无声息地杀了对方。 杀了对方,把淮序带出去。更甚者,可以把小皇帝一道杀了。 但是之后呢,等待他和淮序的便是背负千古的骂名,便是端王府将谋逆的罪名彻底坐实了。 他自己如何都无所谓,可淮序却是清清白白的,他不该背负那些莫须有的骂名,不该受流言蜚语的骂名。 他应该光明正大地走到台前来,以端王府小世子的身份。 还有老王爷和埋骨边疆的十万玄北军。他们都是大衍的英雄,不该在为了大衍的百姓战死之后还要受到唾弃和谩骂。 那是他答应过老王爷的,他发过毒誓,不能对不起老王爷的嘱托。所以他必须在保住淮序的同时还端王府一个清白,要替十万英魂洗刷冤屈。 ——太后还不能死。 ——事情尚未到最无可挽回的那一步。 “大人……指挥使大人?”章崇小心翼翼地出声,“大人,太后娘娘情况危急,容不得耽搁,您看——” 宋听不动声色地收敛起情绪:“本座知道了。” ……… “咳咳咳……咳咳……”一个时辰之后,太后的情况终于有所好转,宋听将人扶着躺下来,“娘娘当心。” 胳膊便被女人牢牢握住,女人的脸上已经没有一丝血色,神色哀戚: “还得是宋卿,哀家这条命是宋卿救的,宋卿已经救过哀家许多次了。” 章崇和贺北跪在一旁,连头都不敢抬,直到宋听挥袖赶人:“都先下去!” 才如蒙大赦,忙不迭地跑了。 第114章 我嫌脏 宋听反握住女人的手,安抚似的轻轻拍了几下:“娘娘是微臣的贵人,微臣自当拼死护卫娘娘和陛下。” 太后此时正是心防溃败之际,闻言眼圈立刻就红了:“好、好啊……宋卿是个忠心耿耿的,哀家和皇帝心里都明白。” 太后是深宫之中一朵需要依附着男人而活的菟丝花,活了半辈子,战战兢兢了大半辈子,但若说真吃了什么苦,倒也是没有的。 这次却不知能不能保住性命,越想越觉得委屈,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 “娘娘莫要伤心,明日王院首就该到了,娘娘吉人自有天相,定会逢凶化吉,长命千岁。” 太后原本还强忍着,被宋听这样一安慰,反倒愈发忍不住,脸埋在被褥之间,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宋听在一旁沉默着,等太后哭了一会儿,才又劝慰道:“娘娘莫要再忧心了,仔细伤了身体,只要有微臣在一日,便必定护娘娘周全,望娘娘宽心……” 宋听的这番话显然说到了太后的心坎上:“宋卿啊,没有你哀家和皇帝该怎么办,哀家真是不能没有你啊……” 类似的话太后已经说过许多遍,宋听垂着眼,缓缓跪下来:“是微臣辜负了娘娘的信任,微臣死不足惜。” “宋卿说的哪里话。”太后想拉他起来,宋听却执意要跪,太后没办法,只好由他去,“宋卿这是在为那怀月求情?” 宋听低下头:“请娘娘恕罪。” “宋卿啊,你这又是何必。” “娘娘,请恕微臣僭越,”宋听在这时抬眼,对上太后的视线,“旁人或许不懂,但娘娘同微臣一样,都体会过命比草贱的感觉。” 太后贵为当今的生母,无论她从前出生如何,都不是一个奴才能拿来说事的,今日跪在这里的但凡是宋听之外的任何一个人,估计都落不得什么好下场。 但宋听是不一样的,他一路从小小的暗卫走到今天,几次差点因为太后母子俩而丢了性命,再加上他刚救了太后,后者便更加感怀那些往事。 “哀家如何能不懂,若不是哀家运气好,得了先帝的眼,这会子可能已经死了,或者出宫随便嫁了个男人,朝不保夕。” “微臣也是一样的。”宋听的声音不知不觉哑了几分,他跪在太后脚边,离大衍最尊贵的这个女人很近。 只几年常伴君侧,他已经最是知道这对母子俩的脾气,打蛇打七寸,他很清楚要怎么拿捏他们这位太后。 “于公,微臣愿意为了陛下和娘娘鞠躬尽瘁,也因此可以对那个人刀剑相向,微臣不后悔。” “然而于私,微臣实在是……忘不了那个人,看见怀月的第一眼,微臣就……” 宋听几乎说不下去,他缓缓叩首,对着太后行了个大礼:“微臣自知罪无可赦,但凭娘娘责罚。” 他这番话情真意切,既表了忠心也诉了真心,太后本就是个拿不定主意的,原先还因为怀月的事对宋听有所忌惮,然而此时此刻,却又忍不住开始偏袒宋听。 “哀家起初的确很恼怒,但此刻想明白了,宋卿是个重情之人,否则也不会这么多年一直帮着哀家和皇帝。” “等将事情查清楚,若是那怀月当真无辜,那哀家就不计较宋卿的欺瞒之罪,左右……以后还是叫他将那面具戴起来,哀家实在是……看不得他那张脸。” 宋听缓缓叩首:“娘娘仁慈,宋听万死。” 太后如今是最听不得这个字的,当即道:“别说什么死不死的,哀家不爱听,地上凉,别跪着了,起来吧,坐到哀家身边来……” “谢太后,微臣向娘娘保证,若怀月真的是心怀叵测之人,微臣定当亲手将其斩杀……” …… 宋听从太后房里出来,已经是一个多时辰之后,长发随意散着,那身玄色蟒服半披在身上,脸上的疲惫之意已有些藏不住。 抬眼就撞见等在门外的章炳之。他不愿意在这只老狐狸面前显出狼狈,掀了掀眼皮,语气极冷: “娘娘已经睡下了,阁老还请明日再来吧。” “再者说,娘娘如今不适合劳神忧心,阁老还是莫要为了无关紧要之事打搅娘娘为好,阁老以为呢?” 章炳之打量了他片刻,视线最后落在他藏在袖子底下的右手,露出很古怪的一个笑:“指挥使大人真是好手段。” 宋听同样笑了笑:“彼此彼此。不过阁老年纪大了,怕是力不从心了。” “你!”章炳之脸色大变,一甩袍袖,扭头就走,“哼!” 宋听盯了他的背影片刻,也走了。 他的房间和楚淮序的相邻,回去时后者又站在窗下戏弄杨钊文,后者绷着脸一副随时要暴走的状态,楚淮序却像是得了什么趣事,笑得停不下来。 透过半开的窗户,宋听遥遥地望进那双眼眸中,楚淮序打量了他几眼,脸上的笑意蓦地收起来,窗户“啪”地一下应声关上。 又生气了。 宋听在心底叹了口气,走过去。 杨钊文还未来得及阻拦,宋听便将太后的玉牌亮了出来:“开门。” 杨钊文面色一沉,虽然心里极不情愿,但有玉牌在,他也不得不让步。” 楚淮序其实还在窗下,抱着手臂懒懒地靠着,听见开门的声音,慢吞吞掀起眼皮,似笑非笑地看着宋听。 后者同样也看着他。 脸上的伤看起来比之前还要严重,五指印清晰可见。宋听心里翻江倒海,疼得像有人在将他的心脏绞碎。 他一步步朝楚淮序走过去,在男人满是揶揄的目光中将人抱起来,楚淮序却不让碰,反应很大地踹了他一脚。 宋听一只手使不上力,楚淮序一挣扎,便被带着朝下跌去,他心里一急,下意识用右臂撑了下,将楚淮序护住。 自己却立时满头冷汗,连唇色都发了白。 楚淮序坐起来,古怪地盯着他的右手:“手断了?” 宋听含糊地应了一声,将断臂接了回去。 “大人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但又何必呢,做给谁看。” 第115章 疯狗 宋听知道他心里有气,由着他骂。 “地上凉,起来。” 楚淮序还是不让他碰:“滚远点,我嫌脏!” 宋听茫然地看看自己的手,又去看自己身上,没发现哪里脏。 “滚!一股子难闻的脂粉味,滚开!” “……” 宋听心里忽然冒出一个猜测,激得他整颗心脏都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他不顾淮序的挣扎,将人困在自己怀中。 一只手垫在地上护着淮序的脑袋,另只手很轻地捧住那红肿的半边脸,将一个含着泪的吻落在那微微发烫的脸颊上。 他声音沙哑,一字一顿,犹如剖心挖肝般疼痛,连呼吸都不敢用力: “不脏。” “我发誓。” 楚淮序却根本不信他,气红了眼睛瞪向他: “那大人可真是好手段,一个时辰前脑袋还别在裤腰上,门都叫不开,这么一会儿功夫,连太后娘娘的玉牌都拿到手了?” “难怪大人这么多年盛宠不衰,我算是见识……唔……” “不是。”一个急不可耐的吻将楚淮序没来得及说完的话堵了回去,“你在吃醋是不是,我好高兴啊……” “放你祖宗的屁!”楚淮序用力咬住他嘴唇,恨不得撕下半块肉,脚下也没闲着,发狠地踹了出去,“滚!” 若不是宋听躲得及时,这会儿应该已经被踹断了某个地方。 但指挥使大人并不觉得怕,又缠上来,不住地亲吻着怀里的人,淮序被气得直发抖:“你这只疯狗!” “是,我就是疯狗,公子,我已经快疯了……” 疯狗担惊受怕了一整个晚上,见了自己的神明便有些控制不住,忘情地吻了许久。 楚淮序从最初的挣扎到后来的反客为主,两个人互相嘶x、互相较劲,从冰冷坚硬的地上纠缠到了床上。 宋听单手握住楚淮序的两只手,高举过头顶,俯身咬住男人凸起的锁骨,像一头猎食的狼。 楚淮序也不甘示弱,在宋听吻过来的时候重重咬上他的唇,仿佛要把他身上的肉撕下一块。 血腥味在两人口中蔓延。宋听扶着淮序的腰,若是淮序此时抬头看一眼,就会发现他眼底是即将漫溢出来的占有欲。 但等到楚淮序真的望过去的时候,那些情绪瞬间被压了下去,所以他什么都没看见。 他只当宋听在自己手里吃了闷亏,松开嘴时甚至得意洋洋地挑了挑眉。 血沾在他红润的唇边,他还伸出舌尖,舔了…。仿佛是对宋听的一种挑衅。 而这一幕落在宋听眼里,极具冲击力,血腥味催发成最烈的x药,烧得他嗓子眼发干。 他用力闭了闭眼,开口时声音更哑:“不是你做的,是不是?” 楚淮序眼底闪过一丝异色,盯了他好一会儿,笑道:“想不到指挥使大人还有这种奇怪的癖好,每次审问犯人都喜欢用这种方式,难怪大人无往而不利。” 宋听承认得很坦荡:“只对你,只有你。” 楚淮序轻笑一声,显然并不相信他这句话。宋听也不再追问,只又亲了亲他红肿的右脸。 看着这道他亲手打出来的红痕,宋听感觉自己的心脏上像被撒了一把银针,扎得他千疮百孔、血流如注。 “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楚淮序一巴掌将他的脸甩开,“每次看见大人这种神情,我都会觉得恶心。” 因为这句话,宋听所有的动作霎时顿住,眼神也跟着黯淡下去。 若是在不知道的人眼中,或许真会当他情深意重,将楚淮序看得有多重。 但在楚淮序眼中,却成了惺惺作态。宋听越是这样,他心里就越恨。 他扼住宋听的脖子,用宋听一定会生气的姿态,朝对方媚笑道: “想要吗,大人?” 宋听的脸色果然变得有些难看,双目猩红,仿佛是在为着什么而恼怒,却又隐忍着没有发作。 楚淮序喜欢看他这副模样。事到如今,两人的身份地位天差地别,他唯一能对这个人实施的报复,却是这个。 多么可笑。 多么可悲。 心里越难过,脸上笑得就越开心,当着宋听的面,他将一只手搭在肩上,像之前在太后的房中时那般,将自己的衣服一寸寸(bo)落下去。 宋听想制止,楚淮序却往后一避,如水的眼眸含情带怨:“大人作为太后最为得力的鹰犬,不想要替太后把把关,仔细瞧瞧奴这副身(zi)吗?” “不要这样,淮序,求你。”宋听用力地握紧拳头,不愿意听下去。 “大人这是做什么,奴的身(zi)不美吗,大人不喜欢吗?但是看过的每位恩客都对奴赞誉有加,怎么就大人瞧不上?” “大人心底是只有那个死人吗?” 哪怕知道宋听所有的深情都是伪装的,楚淮序还是想要看他崩溃的样子。 而宋听也真的仔忍不住,一把将人圈进了怀里,用一个深吻将他没有说完的话堵了回去—— “别说了,求你不要这样说,淮序……” …… 床榻嘎吱嘎吱摇晃了大半个时辰,楚淮序的手臂悬坠在床榻之外,又被人捉回去扣在枕边。 白皙的皮肤上落下(hen)迹,如在莹白的雪地上撒下红梅点点…… 挑衅的时候有种窝囊的报复的快意,等到真被折(teng)了一顿,楚淮序又后悔不迭。 ——宋听这只疯狗。 “嘶……”刚一动,头发就被什么东西给扯住了,疼得他倒抽一口冷气,“头发……你压着我头发了……” “好像不是压住,是缠住了。”宋听从身后将他搂进怀里,将两人的头发小心地握在手中。 楚淮序低头,果然发现自己的一撮头发正同对方的紧紧纠缠在一起:“……” 他面色不善,命令宋听:“你那把破剑呢,拿出来。” 宋听担心他乱来,没动。楚淮序更不高兴,睨着眼,声音又冷下去几分:“拿出来!” 宋听捧着他头发,轻声细语地哄:“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能随意弄断,我来解,别急。” “哼。”楚淮序冷冷地挤出一声,抱着手臂等着,看这意思应该是同意了。 宋听便低首,小心翼翼地试图将那一撮头发解开。 第116章 结发 这其实并不是两人的头发第一次纠缠在一起,早在五年前,就经常发生这样的事情,有时候两人闹得狠了些,就连头发都纠缠在一起舍不得分开。 楚淮序是个温柔良善之人,但到底是被锦衣玉食养出来的贵人,脾气难免容易急。 因此每次被扯了头发,他都要急冲冲地拿剪子剪。老祖宗的那套规矩对他没用。 记忆里他们一共剪过两次头发,第一次,楚淮序将剪下来的头发塞进锦囊里,叫宋听好好保存:“拿着,就当我们结发了。” 他语气随意,宋听却将那只藏着两人头发的锦囊当成了宝贝,不离身地带着。 就连在床()的时候,都要放在枕头边上、看得见的地方才安心。 楚淮序那时候还笑过他:“你啊你,要不是实在没地方挂,是不是还想带在身上?” 当时两人正在做亲密无间的事情,宋听眼里满是对他的占有欲,神情却装得无辜,抿着唇很羞赧似的,低低地应了一声:“嗯。” 楚淮序便笑得愈厉害,他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将锦囊挑起来,含着情x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揶揄:“其实还有个地方可以挂。” 宋听脑子都不清醒了,根本反应不过来他指的是哪里,小声问了句。 楚淮序便将身体俯得更低,将那只锦囊握在掌心,视线往两人之间轻轻一瞥。 羞得宋听一下子就……,有些落在了锦囊上。 而楚淮序却像是恶作剧得逞一般,趴在床榻上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宋听却恨不得地上能有条缝,叫自己钻进去。 因为实在丢脸,那次宋听洗了好久才将锦囊洗干净,那之后在那种时候便再也不敢将锦囊拿出来。 第二次往锦囊里塞头发是端王府出事的前。 当时宋听已经清楚王府会遭遇什么,也知道他将要失去淮序。 今晚过后,这个人一定会恨死他,再也不会用那种温柔的、满是深情的眼神看他。 他心里痛极了,可他无力扭转局势,只能朝着那个既定的结局走下去,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护住淮序。 哪怕淮序会因此恨他、怨他。 那晚他不知停歇地和楚淮序闹了一整夜,胡来的结果就是头发又缠在了一起。 淮序又要剪,宋听说什么都不让,前者还觉得奇怪,抱着他笑个不停,说他比宫里那些个老学究还古板。 但头发缠得实在太紧,两个人耐着性子解了半天,汗都出了一身,头发却还缠在一起。 楚淮序烦得要命,直接以手为刃,将那撮头发给削了。 长长的一撮头发落在锦被上,宋听木着脸盯了好一会儿,怔怔地,表情难过得仿佛淮序是要了他的命。 楚淮序笑着哄他:“不过就是一撮头发而已,做什么一副天都塌了的表情,锦囊呢,放进去就好了。” 宋听捂住锦囊,不让他动:“不行的,哪有人结两次发的,不吉利。” 楚淮序真是笑得不行:“那就暂寄行不行,等明日我找母妃再要一个锦囊去,那个归我,这样咱们就一人一个,这总可以了吧?” 宋听迟疑了片刻,轻轻点了点头。表情却还是难过。 楚淮序简直没办法,只能亲了亲他:“三千青丝,三千情丝,你和我的头发纠缠在一起分不开,这不是挺好的嘛,是个好兆头。” 宋听勉强笑了笑。 第二天早上,楚淮序果然拿来一只新的锦囊,分了一撮头发进去,也将锦囊藏在自己怀里。 也是同一天,宋听喂了他一碗软骨散,将他囚在了房间里,当天夜里就领着侍卫,查抄了端王府。 将府中六十五口人,杀的杀,抓的抓,最后只剩下一个楚淮序。 少年郎还不愿意接受那样残忍的真相,红着眼神情倔强的逼问宋听为什么要这样做。 明明两个人的脖颈上还留着昨夜(huan)好落下的红(hen),眨眼之间却什么都变了,恋人成了沾满亲族献血的仇人。 这叫楚淮序如何能相信,如何能甘心。 宋听不知道怎么回他,闭着嘴不吭声,楚淮序大笑了几声,朝他说: “宋听,看在你我相识一场的份上,可否靠近几步,我有几句话想说。” 对于这个人,宋听从来都是不设防的,哪怕楚淮序这时候要捅他一刀,他都会毫不犹豫地走过去。 而就在两人靠近的那一刻,楚淮序不知哪来的力气,竟挣脱了侍卫的钳制,朝宋听狠狠扑了过来,对着他的咽喉一口咬了下去。 他中了软骨散,什么力气都没有,身上也没有藏着利器,唯一能做的就是发狠的撕咬宋听。 仿佛要生生将宋听咬死。 他从来都是这样的性子。 血流如注,钻心的疼。宋听伤口疼,胸腔里的那颗心脏更疼。 周围急急地围拢而来,又被宋听抬手挥退。 他想让淮序出气。 但淮序很快松开了嘴,甚至还冲他笑了笑。宋听被这个笑迷晕了眼,等反应过来时,淮序已经将两个锦囊握在手里,对着身后的火海丢了进去。 人也跟着扑了过去。 宋听被吓坏了,只来得及将人拦下来,那两只锦囊却瞬间化为了灰烬。 楚淮序在他怀里又是哭,又是笑,宋听紧紧搂着他,眼底猩红。 …… “……好了没有啊?”楚淮序等得不耐烦,转头就看见指挥使大人在发呆,立刻就怒了。 他不客气地冲着人踹了一脚,摊开手掌,“还是把剑拿出来吧,指望你还不如指望条狗。” 宋听紧跟着道:“我就是你的狗。” 回答得这样流利,仿佛这件事本就理所当然,不用经过任何思索。 楚淮序掀了掀唇角,不置可否。而宋听难得地违逆他的意思,说完那句话之后就又垂下眼睛,很认真地盯着手里的头发,仿佛完全没有听见淮序的话。 楚淮序简直要气笑了,却也懒得跟他争这些,闭着眼假寐。 片刻后,那纠缠在一起的头发终于被解开,宋听伸手抚了抚,温柔道:“好了。” 楚淮序懒懒地睁开眼睛,将头发抓在手里看了眼,还算满意:“勉强有点用处。” 第117章 其实真的很疼。 宋听垂下胳膊,悄悄将指间的几根碎发拢进掌心。 他的锦囊没有了,他想要偷偷藏一个新的锦囊。 “我今天将你推出去,你恨我吗?”楚淮序突然开口道。 宋听心脏还跳得厉害,冷不丁听见淮序这样温柔的声音,表情茫然了一瞬,接着摇了摇头,道:“不恨。” 他心想,我永远都不会恨你。 “是我思虑不周,才连累你受苦。” 说着,他的视线又一次落在楚淮序的脸上。不管多少次,只要看他脸上的红痕,宋听都会想到那一巴掌。 就会恨自己几分。 而楚淮序显然也察觉到了他的目光,习惯性地踹了他一脚:“知道就好,伺候得不错,宋大人可以滚了。” “……”这张嘴真是从来都厉害,宋听爱极了。 他的淮序从来都是这么骄傲的一个人,时间和苦痛都无法搓磨他骨子里的那份傲气。 宋听心里又软、又疼,捉住他的脚踝,指腹若有若无地摩挲了两下:“我带了药,先擦一擦。” “用不着,就让它肿着吧。”楚淮序睨着眼,语气随意地说。 宋听伸手摸住他的脸,力道极轻,说是摸,其实只是轻轻地碰了下,像是生怕将他弄疼了,连指尖都颤抖得很厉害。 “抱歉,我不该……不该这么用力。” 楚淮序眉心微微动了动,轻轻笑出声来,带着点(gou)引和促狭的意味: “大人这是说的什么话,要不是这一巴掌,说不定我都没有命跟大人在这里谈情说爱。” 谈情说爱。 因为隔墙有耳,楚淮序的声音放得很轻,几乎是贴着宋听的耳朵,在用气音说话,而这四个字更是被他故意咬得很重、很慢,勾着长长的尾音。 一瞬间宋听仿佛什么都听不进去,耳边只有楚淮序的呼吸声。 他忍不住似的,一掌按住男人的后脑,在楚淮序含笑的目光下咬住他的下颔,咬得楚淮序颔骨绷紧,现出冷硬的线条。 “说你是狗,你还真要当狗了?” 这个举动倒是出乎楚淮序的预料,他被咬得起了点火气,狠厉地扣住宋听的脖子,掐得后者几乎窒息,呛咳着变了脸色。 却仍旧没有松嘴,只是将咬改成了tian,让楚淮序真有一种自己好像变成了一块肉骨头的错觉,直接气笑了。 手掌之下的力道又加重了几分,宋听受不住地继续呛咳着,喉结因此在楚淮序手中轻轻振动着,带起一丝微妙的颤(li)。 这种感觉就像是有一股细微的热流从他受损的经脉上流过,有些说不出的怪异感。 楚淮序不由地被惊了一下,手掌向下移了几分,用拇指按住那块凸起的喉结。 宋听被迫仰起头,那根手指按得他不太舒服,但他习惯了顺从这个人的一切,因此没有任何反抗的动作,只用那双黑沉沉的眼眸,认真地凝视着眼前的人。 这样的目光让楚淮序很不喜欢,他按在男人喉结上的力道不断加重,将那块皮肤磨得通红。 接着骤然松开手,扣着宋听的手掌将人猛地困在身下,一口咬住那块已经被他玩得很(hong)的皮肤。 另只手捧着男人的手掌,覆在自己脸上:“其实真的很疼啊,你心疼吗,宋指挥使?” 当然心疼,心疼得恨不能以身代之,百倍千倍地偿还。 这样想着,宋听的喉结滚动得愈发厉害,眼圈也愈红,一声沉闷的抱歉脱口而出。 “我不要你的道歉,”楚淮序却轻嗤着说,“这是你欠我的,那就替我报仇,宋听,我要亲手将章炳之千刀万剐,你欠我的,所以帮我……” 宋听知道他是故意的,故意在蛊惑他,可他还是心甘情愿掉入这个蹩脚的陷阱里。 在吻住楚淮序那双笑眼时,他郑重地承诺:“好,我答应你,我会帮你。” 楚淮序这才像是满意了,笑着松开手,奖赏似的在宋听的脸上亲了一下: “行了,骗你的,别这副死样子,自己用了几分力道不知道?” 宋听眼眸黯淡,满面的愧疚之意:“可你吐了血。” “那是因为我这副身子的内里早已坏透了,你就是随便碰我一根手指头,我也能立马吐血给你看。”楚淮序口吻随意地说。 明明是他自己的身体,他却仿佛毫不关心。 宋听心里更为难受:“可是……” 楚淮序却没耐心看他这副惺惺作态的模样,没等他把话说完就打断了: “差不多得了,还有完没完了,我随便哄你几下你就顺着台阶往下走就完了,是我叫你打的我,我还能因为这个怪你不成?” “何况大人莫要忘了,大人对我做的那些事,桩桩件件,随便拎一样出来,可都比这个巴掌狠得多。” “废我功力,挑我手筋脚筋的时候,怎么不见大人手软,觉得我疼?” 宋听默然而对,这些事情就是他犯下的,他没办法辩解。 情非得已也好,无可奈何也罢,做了就是做了。要怪就怪他那时身如浮萍、太弱了,没有更好的办法护住这个人。 所以说到底还是怪他自己。 “大人就不问问我,那些小纸人是不是我做的?” “不是你。”眼见着他岔开话题,宋听便也将心底的那些情绪压了下去,不再凭白叫他生气。 刚刚淮序亲了他,他便也亲淮序,先亲一下左眼,再亲一下右眼。 楚淮序在往后躲了一下之后又伸手勾住他脖子,反过来吻住他的唇,极温柔地摩挲,“大人就这么相信我?” “只要是你说的,我都信。”宋听说。 “是么。”楚淮序将这两个字咬得很轻,语气里的笑意却很明显。 他像是很满意宋听这个回答,温柔地啄吻着,“那大人觉得这场戏出自谁的手笔?” “章炳之。”宋听哑着声音说。 楚淮序很轻地点点头:“看来我与大人还有几分默契。”接着问,“那大人觉得这件事是冲你还是冲我?” “冲我。”宋听道。正是因为清楚这一点,他心里才更为愧疚。 要不是因为他,淮序本不用遭此无妄之灾。 第118章 大师想必真的与佛有缘。 “大人知道就好。”楚淮序指尖轻点着他的鼻尖,语气轻佻,“所以我这纯粹是被大人无辜牵连,大人要好好保护我,别让我死了。” 他哪怕只是没什么表情地看宋听一眼,宋听就招架不住,更别说这样刻意地勾他,宋听在他的一颦一笑下,险些压不住心底的妄念,某个瞬间,他几乎想要和盘托出。 他不知道多少次给出自己的承诺:“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大人!指挥使大人!娘娘又不好了!”屋外,有宫女匆匆而来,敲的是宋听的门,声音却很近地传过来。 宋听想起身,却被楚淮序拽住,男人眉目如画,晕着多情的笑意:“大人要去哪?” “太后……” “大人在我的()上还想着别的人,是怪奴伺候得不好?”一只手猛地握住宋听………,后者又惊又激动,下意识将楚淮序带向自己,吻了过去。 楚淮序却轻笑着躲开,将脸埋在宋听颈侧,闷闷地又笑了几声……… 一时之间,纷乱的呼吸和鼓噪的心跳一齐冲击着宋听的理智。 老实说,楚淮序并不擅长此事,一时轻一时重,一时叫宋听心尖儿都发痒,一时又忍不住怀疑他是不是故意在惩罚自己。 但心理上的愉悦超越了这所有的一切,宋听感到前所未有的紧张和兴奋,一想到是淮序在帮他,他就差点…………。 “宋大人……宋大人……大人您睡下了吗?……”门外的人焦急地催促。 一开始的时候宋听还能注意到屋外的这些动静,但很快,他就再也分不出心神来管其他,因为楚淮序挨着他的耳朵、蛊huo他: “大人,专心一点,大人要是这个时候还想着别的女人,奴会很伤心的……” 等宋听终于在楚淮序的(shou)里………时候,那个叫春信的宫女已经在喊杨钊文砸门。 “宋指挥使,您要是再不出声的话,在下就要砸门了。”杨钊文叩了叩门,提醒的同时已经亮出了刀剑。 下一秒,房门被从里推开。宋听负手出现在门口。 “走吧。” 他脸红得跟发了烧似的,神色却已经同平时无异,视线轻轻一掠,便叫春信连抬头直视都不敢。 杨钊文也心惊于这个眼神。 一声轻笑却在这时隔着房门传出来:“多谢大人今日惠顾,下次再来啊,但是记得带赏钱,都是指挥使了,别那么小气……” 听见他的声音,宋听差点连步子都踩不稳,一个趔趄。原本只是脸很红,这会儿更是连耳朵都通红。 春信见了,忍不住心惊。 ——谁能想到呢,冷心冷肺的活阎王,竟然还有这样的一面。 ——居然还会害羞。 “现在情况如何?”宋听的视线却如有实质地朝她压了过来。 春信再不敢多想,垂首,压着声音回:“奴婢出来前,人已经吐过三回血,意识不清,章炳之和那位空行大师都在。” “不过还请大人放心,如意姑姑已经醒了,正看着呢。出来前奴婢听了一耳朵,那大师现下说要将怀月公子绞死,才能破除诅咒。” 一听见死这个字,宋听脸色便沉下去。春信不敢多言,默默地在前面引路。 ——那刀疤脸的秃驴居然想要那位怀月公子的命,是嫌自己活够本了。 ——那位公子可是大人心尖尖上的宝贝,如珠如珍地宠着。 这一夜,太后情况前所未有的凶险,宋听不眠不休地帮她运功逼毒,才勉强吊住了一口气。 但所有人心里都清楚,太后怕是不行了。 “大人,喝碗热粥吧。”如意从厨房端来一碗白粥和一碟佐粥的小菜。 宋听熬了一夜,损耗了太多真元,脸色并不比太后好多少,这段时间他忙里忙外,心口的伤久久没有愈合。 尤其昨夜的那场……,伤口似乎又裂开了。 这时候房里只有如意和春信两个丫鬟以及宋听和空无大师。章炳之原本也守着,但他年纪到底大了,熬了大半夜熬不住了,被春信劝了回去。 “你们俩先出去吧,本座有话要同空行大师说。”又喝了两口粥宋听便吩咐如意和春信。 空行正闭目诵经,闻言睁眼望过来,正对上宋听的目光,宋听朝人点了点头:“空行大师。” 后者同样点头行了个佛礼。 如意和春信对视一眼,起身道:“我们就在外面,大人有任何吩咐尽管叫我们。” 太后的厢房有内外两间,外间原本睡的是贴身伺候太后的几个宫女,后来太后出事,宋听和章炳之便也是守在那里。 只有空行大师能够进入里间,在太后身侧诵经祈福。 便是连宋听也只有在运功逼毒时才进入里间,像这样将丫鬟支走,单独同和尚留下,是于理不合的。 只是事出紧急,没人再顾得上这点。 倒是空行有些紧张地又看了宋听一眼。对于这位锦衣卫指挥使的赫赫威名有所耳闻,心知对方不会无缘无故留下自己单独相处。 可又拿不准他究竟想做什么,心里不由地更加忐忑不安。时不时地拿目光偷偷瞥宋听一眼。 然而后者却一动不动地端坐着,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好像真就是嫌屋里人多,才把多余的人打发走。 空行打量着、忐忑着,结果一直也没见对方有所动作,渐渐地也就放下心来,以为真的只是自己想多了。 但就在空行刚松一口气的时候,宋听目光忽然落了过来:“大师在寺中修行几年了?” 这道目光虽然冷,语调也没什么起伏,却也并不严厉,口吻更像是无聊之下的一种随意的攀谈。 空行的心脏却再一次皱缩起来,不动声色道:“再有两月,便是三年了。” 闻言,宋听笑了笑,将那碗白粥一气儿倒进肚子里,白瓷碗轻轻往食盒里一磕: “短短三年便有如此成就,大师想必真的与佛有缘。” 空行的额角不知不觉渗出冷汗:“不敢。” “大师客气了,不过大师——”宋听又笑了笑,慢吞吞地站起身,忽地以极快的速度靠了过去! 空行被这犹如鬼魅的身形骇了一跳,脸上登时露出惊恐的表情,只是他尚未来得及反应,右手便已被宋听牢牢地扣住了。 第119章 长命锁 后者脸上仍是那副无悲无喜的表情,眉眼间的神情却比前一刻冷得多,漆黑的眼眸扫视着空行,像一把见血封喉的利刃,寒得叫人头皮发麻。 “宋、宋指挥使,您这是……何意?” 宋听却不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就着之前没说完的话,继续问道:“不知大师落发之前干的是什么行当,手上怎会有如此多的茧子?” 空行的肌肉有一瞬间的紧绷,那张狰狞的面孔露出掩饰不住的凶光和惧意。但那只是很短的一瞬,很快他整个人就放松下来。 “阿弥陀佛,贫僧既已皈依,前尘俗事便都忘了,无需再提。” “是忘了?”宋听继续逼近他,“还是不敢说,不能说?” 空行眼神闪了闪,额角的冷汗更密。方才的冷静不过是他强装出来的,面上看似越淡定,实则心里越忐忑。 而宋听的一声声质问更是动摇他岌岌可危的心理防线。 但就在此时,宋听忽然松开手,退开寸许。 他第三次看了一眼空行,当着后者的面,从怀里取出一枚长命锁。 空行顿时脸色大变。如果说在此之前他尚存侥幸心理,那么这一刻,是真的惊惧交加,后背冷汗直流。 宋听将长命锁压在空行身侧的案几上,目光沉沉: “大师不想管凡尘俗世,那俗世中的这些人,大师还管吗?” 拨动佛珠的动作稍顿,手中的紫檀木佛珠骤然绷断,一百零八颗珠子一颗颗蹦落在地上,溅得到处都是。 空行脸上那层平静的假面再也维持不下去,伸手就要夺桌上的长命锁。 然而他并没能得手,因为宋听比他快一步,在他伸手的同时已将长命锁拿了回去:“大师这是做什么?出家人四大皆空,怎么还抢别人的东西?“ 空行不欲同他多话,一击不成又来一击,宋听冷笑一声,一掌劈在老和尚胳膊上。 这一掌看似轻轻松松毫不费力,却是生生将空行的胳膊劈断了,老和尚惨叫一声,竟是完全失去了反抗的能力。 宋听却施施然地坐了回去,甚至有闲心端起茶碗,喝了一口茶。 茶水放了太久,早已冷掉,他却喝得有滋有味似的。 等到那一口茶落进肚子里,才慢条斯理地将碗盖扣了回去,将茶碗放回了手边的案几上。 碗底和案面相碰,发出“咚”的一声响。其实他的这个动作远算不上重,但在落针可闻的房间里,这声动静还是叫空行的心头狠狠一跳。 若是仔细瞧的话,便是连脸上虬结扭曲的疤都跟着心跳在微微颤动。 宋听视线一抬,神色依旧平静:“大师有什么话想同本座交代吗?” 空行捂着胳膊,牙关紧闭,不愿意吭声。 宋听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既然大师不想说,那就由本座替大师说。” 宋听将长命锁抛回给他,慢吞吞地开口:“空行,本名沈宝根,原先是鹿坳山的一名匪寇,在山上排名老三。” “三年前朝廷发兵鹿坳山,匪寇占据地理优势,负隅顽抗了七天六夜,最终还是被朝廷降服。” “而作为虎头帮的头领之一,沈宝根原本应该被斩首示众。”说到这里,宋听的目光冷冷地落在空行身上,“敢问大师,这匪寇是如何逃脱的?” 空行紧咬着牙:“……” “大师不愿意说,那便由本座来说。当日负责剿匪的是宁州府沈知林,他是章炳之的学生。” “他得了老师的命令,偷偷放了你和你那怀着孕的的夫人一条生路,但作为代价,你从此要听他们的命令行事,是不是?” 空行:“……” “那个时候他留下你,或许是为了其他的事情,但后来并没有用上你。直到三年前,你们决定利用祈福大典做文章。” “朝廷重视祈福大典,而每年的祈福大典都是由本座在负责,所以你们就想利用这个机会,除掉我。” “同一年,章炳之将你送来白马寺,鹿坳山的匪寇沈老三死在了五年前,白马寺却在三年前多了一位空行大师。” “从此以后,这位空行大师潜伏在寺中,只等着一个机会对本座下手。而今年,这个机会终于来了,怀月就是你们的机会。” 怀月是宋听从江南带回来的人,身份原本就为人诟病,加之宋听将他看得太紧,保护得太好,一张银面具隔绝了所有人的试探,身份便更加可疑。 “楚明姝的死是第一枚棋子,章炳之知道本座一定会力保怀月,从而和太后起冲突,但他心里也清楚,光靠这一点不足以将本座拉下马。所以又准备了第二步。” 谋害当朝长公主已是大罪,但章炳之的第二步更大逆不道,竟是直接对太后下手。 “只不过章炳之并不想真的要太后的命,给太后下的毒剂量应该很轻,完全不足以致命。” “你们想要的只是让太后在祈福大典上一病不起,从而顺势将你这位空行大师推出来,借你的口,让太后相信白马寺里有妖人。” “祈福大典太重要了,容不得任何差错,太后势必会心生怀疑,你们便可以借机将这顶妖人的帽子扣到怀月头上。” 【太后已经被吓成了惊弓之鸟,如果你还要继续保我,就是犯了太后的忌讳,到时你保我的态度越坚决,太后对你就会越失望,一个不当心你就会人头落地。】 【但章炳之不一定真想要太后的命,他还没有那个胆子,他一定是找了某种药,能让太后在祈福大典上倒下,从而破坏大典。】 【那个时候,他就可以顺势将空行推出来,让他治好太后,再找出我这个妖人。】 【而且那个老东西应该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所以才会千方百计要摘我的面具,叫你罪加一等。】 【但他没有想到的是,下药的不止他一个,还有我,我跟他不同,我是奔着要太后的命去的。】 巧合之下,事情就变成了如今这个样子,怀月这个妖人找出来了,巫蛊之术焚毁了,太后的情况却没有好转,反而越来越糟。 第120章 罪该万死的故人 这些都是淮序的推测,只是沈宝根的身份淮序并不清楚,只以为对方是章炳之安排的人。 好不容易见了一面,两个人并非只行了荒唐之事,也将如今的形势分析了一番。 两个人的推测同他不谋而合。现在看空行的表情,这些推测和章炳之的计划应该八\/九不离十。 淮序从来就聪明。宋听在心里这样想着,十足的骄傲。 他的小公子啊,是这个世界上一等一的聪慧之人。 “旁的那些本座都不在乎,如今本座只问你,关于怀月,你们知道多少?”他手指敲了敲长命锁,黑目蒙上一层冷意,“想好了再说。” 空行嘴角抽动着,面色愈显得更为狰狞,他打量着宋听,目光却总是忍不住落到那把长命锁上。 “空行大师整日与青灯古佛为伴,心境非比寻常,而本座只是个俗人,耐心有限,本座手底下的人更是。” “小孩子家家的,细胳膊细腿,那些大老粗轻轻一碰,说不定那脖子就——”宋听将长命锁轻轻一握,那元宝形状的银锁便在顷刻间化成了齑粉,“——碎了。” “……”空行心头咯噔一下,抬眸便迎上对方森冷的目光。 这个人什么都知道了,在瞒下去也毫无意义。他无意于为章炳之那老东西卖命。 “指挥使大人怎么能保证我的儿子还活着?” “你只能选择相信本座。” “那指挥使大人能否保证,要是我说了,就保下我儿子的命。” “那要看你说了什么,本座想的不是废话。” 很显然,宋听并不给他谈条件的机会,他们的命已经捏在这个人的手中,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坦白。 空行重重地,缓慢地吐出一口气:“我知道的并不多,章炳之并不怎么信任我,只叫我按照他的意思行事,别的不用管。” “但我无意中听见他手下汇报,说了什么我没听清,只是章炳之很高兴,说什么连老天爷都帮他,还提到了楚这个姓。” 楚是天家的姓,因为如此,空行才记得那么清楚。 “除此之外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长命锁的损毁给空行造成了不小的打击,如果说之前他还拿捏着高僧的姿态装模作样,这会儿便露出了老态,神色间甚至带上了点乞求。 “我只是他们手里的一颗棋子,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罪不及孩子,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他还那么小,求您留他一命……” 宋听其实也猜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他只是想从空行口中确认一件事,现在他已经得到了答案——章炳之提前就已经知道了楚淮序的身份。 他不确定章炳之是因为无意间看到了淮序的脸才认出他来,还是手里已经有了实质性的证据。 如果是后者,那么他们之前所有的自证都将前功尽弃。 一旦证实怀月就是楚淮序,那么不管是太后还是章炳之,都不会让他活下去。 这让宋听心里的不安持续性的扩大。行至这个位置之后,他已经鲜少会生出这般不安的情绪,仿佛某些事情已经脱离了他的掌控。 甚至于有那么一息的时间,他有一种时光倒流,他又回到了五年前的错觉。那个时候端王府已经覆灭,淮序被下了诏狱,他却不知该如何救他。 那个时候的茫然无措,直到这一刻想起来,仍叫宋听觉得心肝俱裂。 他忽然很想淮序。很想见他。 想到这里,宋听豁然站起身。 空行原本跪在地上,这时跟着起身,急切地追了两步:“宋大人——” “你的儿子很可爱,”宋听顿住脚步,回了下头,“只要你配合本座,本座便保他毫发无伤。” …… 在房内不知时间流逝,出来才发现屋外天都快亮了,寺里的僧人正好敲响第一道钟声。 宋听便踏着悠远沉重的钟声回到他和淮序的院子里。 已经有小沙弥在洒扫,仍和他们第一天上山时一样,一个在前头扫落叶,另一个在后头洒水。 窗户嘎吱一声被推开,眉目如画的男人懒懒地倚在窗口,还未来得及束发,那把乌黑柔顺的长发便懒懒地散在身后。 身上照旧披了一件艳丽的红衣,抬眼的时候伸着胳膊打了个哈欠,慵懒的像只猫。 “早啊指挥使大人,看这样子是在太后娘娘的房里待了一夜?”淮序一抬眸,也看见了他,双手搭在窗户上,讥讽道,“大人是外男,传出去也不怕被人说闲话?” 宋听觉得他应该是在吃醋。 每次他从太后那里回来,淮序都是这个样子,阴阳怪气地怼他,还嫌弃他身上的脂粉味。 起初的时候宋听不敢确定,他怕只是自己的自作多情,淮序根本不是这个意思。 他克制着、隐忍着,不敢让自己往那方面想。 但一次又一次,他终于还是忍不住心生妄念,觉得淮序就是在吃醋。 在他们重逢的那天,淮序就提过他和太后一嘴,他说:【指挥使大人不愧是太后的座下犬,这么多年盛宠不衰……】 昨日他为太后逼完毒,过来找淮序,淮序也是差不多的一句话,满面的厌恶和不高兴。 ……他就是在不高兴。不管他恨不恨他自己,都还是会不高兴。 宋听的心脏因为自己的这份妄念怦怦地跳动起来,迎着那人似笑非笑的目光,一步步靠近。 晨曦微露,一缕阳光正巧落在楚淮序脸上,让他的身上像镀了一层光。 依稀间,叫宋听忽然想起来八年前在朱雀街头初见的那一幕。 当时他像狗一样趴在地上,意气风发的小贵人一袭白衣站在他面前,朝他伸出手,笑着问他:“你要不要跟我回家?” 当时就有阳光洒在楚淮序身上,小贵人丰神俊朗、意气风发,每个字都带着藏不住的傲气。 宋听从没有见过这样的人,一时之间只觉得这个人简直像极了话本里那些下凡的神仙。 而楚淮序也的确是神仙,小神仙将他从黑暗中拉出来,赠予他光。 他却恩将仇报,将神仙拖下神坛,打入了地狱,沾染满身的泥垢。 “大人在想什么,不会又是在看着奴的脸,想你那位罪该万死的故人吧?” 第121章 皇帝亲临 宋听手掌轻轻扣在他咽喉上,声音很沉:“不准这样说。” 怀月却对他这句警告充耳不闻,挑衅地望着他:“奴说的不对吗?大人这样维护那位故人,也不怕寒了太后和陛下的心?” 宋听的手掌一点点收紧,双目赤红。 宋听的手劲有多大杨钊文是知晓的,之前在未央行宫亲眼目睹过这人不费吹灰之力地捏断了两个宫女的脖子。 现在若是想要掐死怀月,同样易如反掌。 “宋大人,手下留情。” 宋听目光冷冷地扫向他:“怎么,杨统领是愈发不将本座放在眼里了,本座管教自己的人,杨统领也要插手?” “在下不敢,在下只是奉命行事。” 宋听眉峰压了压,骤然松开手,怀月捂着脖子咳得很厉害,嘴上却依旧不饶人,边咳边笑: “大人你看,这位杨统领是不是很像你手底下那个暗卫,全都是木头桩子,大人不如想办法将人收了,凑成一双木头桩子。” 宋听面无表情地扫了他一眼,走了。 淮序在他身后扬着不知从哪儿变出来的一条锦帕,朝他喊着:“再来啊大人,昨日伺候得大人可还满意?” “……”宋听气息不稳,差点就在杨钊文面前显出狼狈。 回到房内不久,小五神不知鬼不觉地现身在房中。 “回来了?” “是。” “事情办得如何?” “人已经送到,请大人放心。” 淮序的身体状况始终是扎在宋听心里的一根刺,找到鬼面神医之后他便命几名暗卫,马不停蹄地将人秘密送回了长安,只等着祈福大典之后替淮序医治。 总算有一桩好事,宋听稍稍松了一口气。 “还有一件事,”小五说,“王广鹤今日便可抵达白马寺,不过……小皇帝也跟着一起来了……” 宋听表情出现一丝裂痕:“你说什么?” 小五咽了咽喉咙,只得又说了一遍:“小皇帝……跟着一块来了……” 宋听头疼地掐了把眉心:“他来做什么?” 白马寺眼下乱成这样,小皇帝来凑什么热闹,难不成是嫌还不够乱,千里迢迢来添一把火? 小五很显然回答不了他这个问题,战战兢兢道:“属下不知道啊,兴许……兴许是担心太后。” 担心个屁。 宋听在心里暗骂了一句脏话。 “先下去吧。” …… 当天傍晚,长安来的车驾终于到了。 虽然早就有所准备,但真的看见小皇帝掀开帘子从马车上下来时,宋听还是两眼一黑,差点忍不住动手打人。 “陛下。”皇帝亲临,宋听作势就要行礼,却被小皇帝给伸手拦住了,“宋卿,朕这回是偷偷过来的,没想要太多人知道,不必行礼。” 白马寺如今不太平,确实越少人知道皇帝在这里为好。 但既然小皇帝明白这个道理,还过来做什么? 宋听越想越觉得头疼,脸色不由地更加难看。 小五在旁边感受到自家大人森冷的目光,感觉自己的脖子有些凉飕飕的。 “宋爱卿怎么这副表情,看见朕不高兴?”连小皇帝都察觉到了,笑嘻嘻地对着宋听,明知故问。 宋听黑着脸:“微臣不敢。”他走到另一边,将还在车内的王广鹤扶出来。 后者在马车里颠簸了五六天,一把老骨头都快颠散架了,脚踩在地上时险些站不稳,若不是有宋听扶着,早就软着腿脚摔下去了。 “多谢指挥使。” 宋听微微颔首。 “院首可还撑得住?”小皇帝道。 “多谢陛下,老臣无碍。” 闻言,小皇帝立刻道:“既然如此,那咱们还是快些去看看母后吧,朕心里真是挂念!” 在王广鹤一行人快马加鞭赶赴白马寺的时候,沿路早就有锦衣卫将最新的消息往来传递,因此不用宋听他们多说,王广鹤对太后如今的状况已经差不多了解。 见他步子虚浮,宋听便一把将人捞起来,往自己背上一甩:“王大人,得罪了。” 王广鹤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人已经到了一丈之外—— “欸——慢点儿——慢点儿……” 太后的身体一日差过一日,到了这时候几乎每时每刻都在昏睡着,春信和如意轮流守在床边照顾。 此时候在旁边的是春信。 “母后,儿臣来了。” “母后,您睁开眼看看儿臣。” 小皇帝握着太后的手,眼圈通红,强忍着才没掉下泪来。后者却紧闭着双眼,完全听不见儿子的呼唤。 “陛下。”宋听将小皇帝扶起来,“先让王院首为娘娘诊断。” “是啊陛下,切勿伤心过度,以免伤了龙体,有王院首在,娘娘一定能逢凶化吉。” …… “陛下先喝口茶,润润嗓子。”君臣两人坐在外间的案几前,隔间的门敞着,从两人的位置可以看见半张床。 楚明焕捏着杯子,脸色称不上好。“宋卿可知道是谁要害母后?” 宋听忽地跪下来:“臣护卫太后娘娘不利,罪该万死。” “在朕面前,宋卿何必如此,起来吧,朕只是随便问问,又不是要治你的罪。” “……” “朕不信什么怪力乱神之说,鬼神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人心。” 在寺院说这样的话,着实是有些好笑的,两个人的表情却都很严肃,小皇帝见宋听不肯起,亲自将人扶起来。 “若世上有鬼神,那朕恐怕早就被冤魂撕碎。” 宋听心里悚然一惊:“陛下慎言。” 小皇帝却不当一回事,满不在意地笑了笑:“宋卿难道不是这样以为的?” “……”宋听说不出话。 他和楚明焕,谁不是踩着累累白骨才走到今天这个位置,若真的有厉鬼可以索命,他们确实早就应该死过无数次。 “陛下乃真龙降世,纵使有鬼魅魍魉,也无法近陛下的身。”他淡声道。 然而这话也不知道哪里叫小皇帝觉得好笑,他笑着摇了摇头,又叹了一口气,“朕到底是不是真龙,宋卿难道不清楚吗?” “……”这话宋听就更不敢接了,皇帝可以调侃自己,他却是万万不能的,只好默然以对。 第122章 怀月只是怀月 内间,王广鹤正在为太后施针,太后面色如纸,满头的冷汗,需要春信不住地用帕子为其擦拭。 “宋卿,你老实告诉朕一句实话,那个怀月是否当真是……” “陛下!”一听见这个名字,宋听便再次跪了下去,“臣万死。” 小皇帝又去拉他,这回却是怎么都拉不动,气得脸色更不好了: “给朕起来,别动不动就跪,朕就想让你说句实话,就那么难吗?朕不要他的命,朕只是……” 他看着宋听,原先就有些发红的眼圈,更红了。 宋听却垂着脑袋,字字句句往皇帝心窝上戳:“陛下,臣可以拿项上人头保证,怀月不是妖人,他只是臣从江南带回来的人,因为与故人相似,臣一时糊涂,便……” “宋卿,朕说了,朕不信那些神神鬼鬼的事情,自然也不认为他是妖人,朕只想知道,那位怀月公子,究竟是与故人相似,还是故人归——” 皇帝一个“来”字未能说出口,就被宋听打断。 “陛下。”后者在这时抬起头,目光直刺向他,一字一句,态度坚决,“怀月只是怀月,同任何人无关。” 他的目光太冷、太决绝了,直刺得人心里发寒,楚明焕心头狠狠一跳,眼底那点微弱的希冀散去。 “朕……”朕何尝不知道人死不能复生,可是…… 小皇帝整个人颓然地跌坐在位子上,眼眸垂着,辨不出神色。但宋听能感觉到他此时心情不佳。 过了好一会儿,楚明焕极小声地开口:“朕知道了。”几个字似乎用尽了他浑身的力气,说完之后又过了许久,才接着道,“宋卿起来吧,朕不问就是了。” “咳咳……咳咳咳……”内间,数十根银针下去,太后终于有了反应,开始咳嗽起来。楚明焕坐不住,匆匆走了进去。 “王院首,太后情况如何?” 正巧,王广鹤施完最后一枚银针,擦了擦脸上的汗,说: “启禀陛下,娘娘中毒颇深,体内的毒素已经侵入五脏六腑,多亏了宋大人每日以内功逼毒,娘娘才能坚持到此刻。” “方才老臣虽已为娘娘施针,但是否能成功,臣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这番话说的客气,实则就是在告诉小皇帝,太后能不能醒过来,全靠造化。 王广鹤是整个太医院最德高望重的院首,医术精湛,原本以为只要他到了,太后的毒就能解了,却没想到连他都没有办法。 小皇帝面色沉了沉。“按王院首的意思,太后是被人下了毒?” “当然是下毒,”王广鹤解释说,“此毒名为千日醉,是种很奇特的毒,可以叫人即刻毙命,也可以在神不知鬼不觉中取人性命。只要剂量把握得当,它甚至可以在一千多天之后才让人毒发身亡。” “毒素发作时,能叫人想起此生最为恐惧之事,让人如癫如狂,仿佛日复一日的沉浸在那些恐惧之中,故而叫千日醉。” “因为实在罕见,甚至很难让人看出来,只以为中毒之人是得了什么疯病。但观太后娘娘的情况,下毒之人应当用了不算少的剂量,才被老臣发现。” 这番话和淮序说的大差不差,宋听早已清楚,皇帝却是第一次听说,神色顿时焦急起来:“那现在还来得及制解药吗?” “老臣才疏学浅,并不懂得千日醉的解药,甚至从前也没有见过中毒之人,对此毒的了解,只在古籍上见过一二。” 太后的情况已经耽搁了那么久,若是有解药说不定还能有一线生机,若是连解药都制不出来,那还真是听天由命了。 一时之间,房里的气氛凝重起来。 “陛、陛下!”有人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 楚明焕认出来人:“阁老。” “老臣见过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章炳之这几天食难咽寝难安,比之在京中时老了许多,皇帝体谅他年纪大,没让人真的跪下去就将人拦住了: “阁老不必多礼。” 章炳之浑浊的眼眸里闪着泪花,“老臣有愧于陛下,竟让妖人混入娘娘车驾,做下如此歹毒之事……” “……”宋听额角跳了跳。 这老东西,又开始胡说八道,真想一刀将人直接结果了。 而小皇帝的表情也带着几分无语。 宋听按了按腰间的软剑,敛下情绪:“陛下,章大人,太后娘娘还在休息,我们移步到外间说话吧……” …… “千日醉?恕老夫孤陋寡闻,此前竟是从未听说过。” “王院首说是苗疆的一种奇毒,无论是直接服用还是长时间接触,都能致人死亡,最长的潜伏期可达一千多日。”楚明焕道。 章炳之面色凝重:“这药该不会是那个妖人所下吧?” “章大人。”宋听原先不动声色地听着,这会儿终于听不下去,“之前您跟那位空行大师信誓旦旦的说太后娘娘不是中毒,是中了巫蛊之术,这才说怀月是妖人。” “现下怎么又说是怀月下毒了?既然怀月都是妖人了,为何不用妖术,反倒要用毒?恕本座孤陋寡闻,还没听说过什么鬼魅是用毒害人的。” 章炳之被噎了下:“这……” 宋听却没给他反应的机会,步步紧逼:“大人认定怀月有罪,究竟是真的觉得他是妖人,还是他必须是妖人?” 他很不喜欢将这两个字用在楚淮序身上,每说一次,心就像在钉板上滚过一圈。 “指挥使的意思是老夫故意在陷害他?”章炳之脸色很难看,“即便那怀月不是妖人,他也仍旧有重大怀疑。” “若老夫没有记错的话,怀月公子曾赠了长公主一只香囊,但因为公主突逢意外,那只香囊便阴差阳错的落到了太后娘娘手中。” “此后娘娘便出了那样的事,难不成指挥使觉得这事只是巧合?” “再者说,指挥使要如何解释五年前就应该死去的人,却被大人日日带在身边,还出现在东行的车驾中?” 宋听面色铁青:“阁老的意思是,是本座蓄意谋害太后?” 第123章 肖似故人 “老夫相信这必然不是指挥使的本意,但出于指挥使同那人的关系,被迷惑也情有可原。” 章炳之浑浊的目光在宋听身上扫过一周,意有所指道,“而如果那怀月真是那个人,无论犯下何种罪行,都不足为奇。”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互相吵了起来,楚明焕心情本就郁郁,被吵得更是心烦头疼。 “好了,都别吵了。”小皇帝曲起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既如此,将那个怀月和那位空行大师一起叫过来,朕亲自问问。” 空行基本都在外间为太后诵经祈福,每日只休息几个时辰,刚才没在外间看见人,章炳之便着人去请。 怀月先到,小皇帝当时正低头喝茶,听见脚步声下意识抬眸,一眼便看见跟在小宫女身后的红衣男人—— 像。 太像了。 楚明焕心头大惊大喜,又带着难以言说的伤痛,手中的茶碗拿不住,应声落在脚边,碎得四分五裂。 “楚——”情急之下,他咻地站起身,一个名字滚在舌尖上,又被他硬生生咽回了肚子里。 他想起了宋听方才的那番话。 不能说出那个名字。 不能说…… 可这分明就是……他绝对不会认错的。 绝对绝对。 …… 怔忡间,人已经走到眼前,怀月跪在他脚边,冲着他行了个大礼: “奴怀月,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还是怔怔地,心里明明有许多话要说、许多话要问,却一个字都说不出话来,指尖颤抖得尤为厉害。 为了不让人察觉出端倪,他只好将双手藏在袖中,用力地握紧。而嗓子眼似乎被什么粘住了,依旧出不了声。 直到宋听提醒他:“陛下。” 楚明焕才恍然惊醒,不着痕迹地将肺腑间的那口浊气吐出来,抬了抬手:“起来吧。” “谢陛下。” “你叫怀月?”楚明焕看着怀月,眼神中夹杂着打量,那些暗流涌动的情绪已经被他悄悄藏了起来。 这几年坐着那把人人歆羡的龙椅,他学得最好的就是忍耐。 怀月略略点了点头,低眉顺眼道,“是。” “你与朕的一位故人长得很像。”皇帝斟酌了几番,到底还是将这句话说了出来。 说完立刻有些后悔,先是看了宋听一眼,后者脸色果然不大高兴。小皇帝心里惴惴的。 “奴知晓。”倒是怀月神色如常,“宋指挥使就是因为奴肖似故人,才将奴从江南带回来的。” 这件事楚明焕早就听说了,他点了点头,忍不住再次感叹说:“确实很像,连朕都差点分不清。” 这话一出来,章炳之顿时变了脸色。 差点分不清就是已经分清了,小皇帝简单一句话,就将扣在怀月头上的那口大锅给推了。 宋听和怀月本人同样意外,两人的视线不着痕迹地交汇了一瞬,怀月笑了笑,反问皇帝:“不知陛下觉得奴哪里不够像?” “那人眼尾没有你的痣。而且你们的气质也完全不同。”楚明焕说。 眼看着小皇帝就是这个意思,章炳之急忙道:“皇上,一颗痣说明不了问题,气质也可以改变,此人就是——” “朕不会认错。”小皇帝却打断他,表情肃然,“阁老,朕不会认错。” 小皇帝的皇位是章炳之和宋听帮他夺来的,他从小就很尊敬两人,也很怕这两人。 在章炳之的眼中,楚明焕和他那位母后一样,都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但这颗软柿子却在今天拂晓了他的面子,摆明了要同他对着干。 “……”章炳之表情瞬间僵了僵,眼底漏出一丝惊讶。 “朕不会放过一个忤逆之人,同样也不会仅仅因为长相相似就错杀朕的子民,否则朕成了什么了,阁老、宋卿,你们说是不是?” 宋听恭敬道:“陛下英明。” “就是嘛,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有两个长相相似的人没什么稀奇的,旁人也许分不清,但朕不会,宋卿也不会,是吧宋卿。” 宋听又道了声是。 ——皇帝铁了心要保下怀月。 如果说在此之前章炳之只是有这个猜测,这会儿便彻底证实了。小皇帝的意思已经足够明显,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他站在了宋听这一边。 “纵使如此,但是陛下,”章炳之掩下心底的骇然,还是想要将怀月拉下水,“那些大逆不道的东西是从这人房里搜出来的。” “老臣以为,不管他是不是端王府余孽,想要谋害陛下和太后娘娘这件事无论如何都推脱不掉。” “自古以来,巫蛊之术都为人所不容,还请陛下圣裁。” 宋听一条胳膊搭在木几上,眼皮轻轻掀了掀:“阁老又如何能证明,这些东西不是有心之人放进去的?” “宋指挥使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是怀疑老夫故意陷害他不成?” 宋听视线从他脸上掠过,不置可否。 眼看着两人又要吵起来,小皇帝赶紧打圆场:“两位爱卿都先别激动,这里面说不定有什么误会。” 小皇帝往门口的方向瞥了眼,“不过那空行大师的禅院住的很远吗,怎么人还没到?” 两个院子虽说在一东一西两个方向,但他们都已经说了那么久的话,这会儿怎么都应该到了。 章炳之心里也觉得奇怪,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下宋听,后者正气定神闲地垂眸喝茶,脸上不见半点焦躁。 章炳之心脏忽地一沉,顿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陛下!”恰在此时,去请空行的几个侍卫回来了,身后却不见空行的身影。章炳之心里的预感更为不妙。小皇帝道,“那位空行大师人呢?” 为首的侍卫将一个木盒呈上去:“卑职无能,并没有找到大师,但找到了这个。” 楚明焕伸手去接那个盒子,却听侍卫说:“陛下当心,卑职等人赶到时这木盒正在燃烧,火虽然灭了,盒子却很烫,陛下还是不要碰为好。” 楚明焕定睛一看,果然发现木盒的底部已经被烧得漆黑,边上也有一大圈被烧毁了。 手靠近时还能感受到余温。 第124章 你们确实很不一样。 “给本座吧。”宋听上前两步,侍卫便转而将木盒呈给了他。 滚烫的木盒一到宋听手里,就将他手指的皮肤烫红了,可宋听却仿佛感觉不到痛,神色如常地将木盒打开。 木盒外面已经损毁得很严重,所幸里面的东西没有受到波及。 “这是什么?”小皇帝好奇地将几张纸接过去,不由自主地念出了纸上的字,“罪人楚明焕……” 小皇帝一张张看过去,这些纸上赫然写着小皇帝和太后等人的名讳,小皇帝每看一张,脸色就白一分。 一圈看下来,纸上这些名字不多不少正好和之前那些纸人背后的一一对上了,甚至连内容都一模一样。 皇帝惊怒交加:“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陛下息怒,这里面定然是有什么误会!” 早在皇帝握着那几张纸的时候章炳之就已经吓得不轻,到了此时差不多已经稳定情绪,当即跪了下来。 “凭几张纸说明不了什么,空行大师如今生死未卜,说不定是有人陷害于他,故意制造了这些东西出来。” 东西从他房里搜出来就说他是妖人,对着他喊打喊杀,现在换成从空行房里搜出来,就成了有人要陷害。这老狐狸当真是不要脸。 怀月在心里嗤笑了一番。不过……他的视线在屋里不经意地转了转,和不远处的宋听对上了眼神。 后者微不可察地冲他点了点头,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眼神。是叫他放心的意思。 ——看来是他们这位厉害的指挥使大人已经想好了对策,打算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 “卑职也怕是误会,因此斗胆从大师房里取了一份其抄写的经书,陛下请看。”那侍卫将经书也递了出去。 怀月被吸引了注意力,视线跟着小皇帝一转,发现经书上的字迹同纸条上的字迹丝毫不差。 “哼!”楚明焕将两样东西递给章炳之,“如今证据确凿,依朕看,那个什么空行并不是什么大师,而是妖僧,此番事情必然与之有关,阁老糊涂,被这个妖僧给骗了!” 章炳之抖如筛糠:“老臣……老臣也只是……” “朕知道的,阁老也是担忧母后的身体,才会一时情急着了那妖僧的道,朕不会怪罪阁老,阁老快请来吧。” 说完,小皇帝转而叫了宋听:“宋卿。” “臣在。” “给朕找,朕要活的。”楚明焕说,“朕倒要看看那妖僧究竟有何居心!” “臣领旨。” …… 王广鹤对千日醉的了解仅限于曾翻阅过的古籍,短时间内找不出什么行之有效的解毒方法,也不敢贸然尝试,只能靠银针吊住太后的那一口气。 本质上和宋听用内功逼毒一个道理。 小皇帝在外间守着,怀月也一道陪着。 这个状况超出了楚淮序的预料,他无法肯定小皇帝是不是真的信了他这个伪造出来的身份,更不知道对方肚子里打的什么主意,只能以不变应万变,安静地陪对方坐着。 那个女人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躺着,面如金纸,病气深重,堪堪只剩下一口气吊着。 毒素在她体内不断地损伤着她的五脏六腑,肺腑间的血又开始往外溢,断断续续地从嘴里吐出来…… 单单看如今的样子,便能知道她此刻正在承受怎样的痛苦。 千日醉。 这个名字有多好听,毒性就有多可怕。它会让中毒之人昏迷不醒的同时,将人心底的恐惧无限放大,然后日复一日地重复做那些噩梦,最后让人在那些噩梦中惊惧而亡。 这样的死亡方式正适合里面这个女人,也适合小皇帝和章炳之,以及…… 宋听。 楚淮序忽然感到畅快。他隐在袍袖之下的手指用力掐着掌心,指甲几乎陷进肉里。 “怀月。”小皇帝忽然叫他的名字,楚淮序的思绪戛然而止,侧身面对楚明焕,“陛下。” 楚明焕将手边的那碟点心推过去:“白马寺的点心很不错,怀月尝尝看。” 楚淮序恭敬地点点头:“多谢陛下。” 小皇帝笑了笑,见他不动,拈了一块绿豆糕递过去。怀月愣了愣,诚惶诚恐地接过,又道了声谢。 小皇帝看着他,看了很久,眼神里含着太多种情愫,就像在透过他看另一个人,又像只是在看他。 这让楚淮序心底更加不踏实。他总觉得小皇帝的态度怪怪的。 “不必紧张。”小皇帝却像是能看透他的内心,说,“公子同朕的那位故人太像了,看见公子,朕就会想起他,想他如果还活着,会是什么样子。” 怀月轻轻咬了一口绿豆糕,垂眸道:“总不至于同奴一般。” “你们确实很不一样。”小皇帝说。他自己也同样拈了块绿豆糕,低头咬了一口。 白马寺的绿豆糕是一绝,松软香甜,入口即化,楚明焕却感觉舌根有些发苦。 “其实说是故人,不过是朕一厢情愿地这么认为,那人或许根本不记得同朕之间有过交集。” “……” 说实话,楚淮序还真不记得。小皇帝方才一口一个故人,楚淮序还觉得奇怪,他平时阴阳怪气宋听习惯了,便也以为小皇帝是在阴阳怪气他。 此刻听对方的语气,似乎不尽然。 这人似乎对他没有恶意。可他同小皇帝能有什么交集? 他似乎连小皇帝的面都没见过几次。 倒是小皇帝,仿佛借着他这张脸,忆起了故人旧事。 他再次望向怀月,轻声道:“左右闲来无事,怀月公子若是不介意的话,要不要听朕讲一个故事?” “……”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你母后还躺在榻上生死未卜,怎么就闲来无事了? 楚淮序很是无语,却也不能直接拂了小皇帝的面子,只得道:“陛下请说。” “其实朕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我们那时候,地位悬殊太大了,他是先帝捧在手心的小孙子,而朕是不受先帝待见的皇子。” “我们俩在宫里的处境天差地别,朕甚至都不能随随便便靠近他,直到有一年冬天……” 第125章 小皇叔 那年冬天楚明焕五岁,母妃生了病,伺候的宫女却迟迟没有替他们去找太医,只因母妃早已被皇帝厌弃,谁也不将他们母子俩当回事。 母妃烧得神志不清,连楚明焕叫她都不应声了。 楚明焕心里着急,便趁着宫女不注意,偷偷溜出了钟灵宫,想自己去找人求救。 然而帮忙的人没找到,自己却被正在堆雪人的几个小孩给拦住了。 这里面的人,除了有他的两个皇兄,其他几个按规矩都得叫他一声皇叔,他年纪虽然小,辈分却不低。 然而只因他的母亲是宫女出身,因为皇帝根本不在意他们,宫里这些习惯了捧高踩低的人就谁都没将他放在眼里。 尤其此刻站在他面前的还是些受尽宠爱的小贵人们。他们拿雪团砸他,将他推倒在雪地里,把雪球从他领口灌进去,将他的脑袋埋在雪里…… 雪太冷了,那样的寒意简直是要往人的骨头缝里钻。楚明焕又冷又怕,不住地挣扎。 而就是在这样的僵持挣扎间,楚明焕不小心撞倒了旁边的雪人,一屁股坐坏了一个,脚蹬掉了一个。 这可把几个皇子皇孙气坏了,他们借口楚明焕将自己的雪人撞倒了,就要他做他们的雪人。 楚明焕当然不肯依,可他们人多势众,自己根本打不过,也不敢打。 “你不是要请太医嘛,这容易,只要你乖乖给我们当雪人,等到晚上我就叫太医去给你母妃瞧病。” “但你要是敢跑,我就叫人把你的腿打断,再把你栽雪地里,也是一样的。” 这番威胁的话起到了作用,楚明焕不敢再跑,反正本来也跑不掉。 他蹲在雪地里,抱着膝盖,而那些人哈哈大笑着将雪往他身上堆,冰冷的雪团子一次次从衣领里漏进去,冻得楚明焕止不住地打哆嗦。 十三皇子狠狠踢了他一脚:“动什么动,刚堆上去的又掉了!你怎么这么没用!” 楚明焕感觉自己要冻死了,但他不敢反抗,因为一反抗就会换来更加粗暴的对待,他很怕。 没有人会帮他,即便他今天死在这里,也无人在意。 楚明焕越来越冷、越来越冷,但到了某个临界点的时候,他忽然发现自己竟然感觉不到冷了。 是身体动僵了。麻木了。 就连意识也逐渐迷糊,耳边的笑声和闹声仿佛离得很远很远,像隔着什么,叫他听不清。 我就要死了吗? 我会死吗? 有没有人救救我…… 他在心里这样想着,却根本不敢抱有任何的期待,因为没有人会救他。 在这座幽深巨大的皇宫里,死他这样一个人,就跟死一只蚂蚁没有什么区别。 没有谁会在意一只蚂蚁的死活。 但就在他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死了的时候,耳边忽然朦朦胧胧地响起一道声音—— “你们在做什么?” 而正是因为这道声音,那些加诸在他身上的暴行瞬间就停止了,那些皇子皇孙们顾不上他,纷纷朝来人围了过去。 他们对他有多残忍、多高高在上,对那个人就有多殷勤。他们围着他笑,围着他哄,一派和气良善的模样,仿佛刚刚欺负楚明焕的根本不是他们似的。 楚明焕费力地睁开眼,看见正在走近的一个少年,身上披着用雪狐的皮毛做的大氅,皮肤却比兜帽上的狐毛和脚下的雪还要白。 楚明焕见过这个人,他和宫里所有人都不一样。母妃曾一次又一次地告诫他,在宫里要讲究规矩体统,不能做不该做的事情罗列过一大堆。 可这些规矩体统在这个人身上却似乎总会失去约束力,楚明焕偷偷见过对方很多次,每一次这人都把那些体统甩在身后,将宫里闹得一团乱。 比如他会爬树摘果子,比如会放很漂亮的蝴蝶风筝,再比如爬在屋顶上不肯下来,一大堆的太监宫女在底下急得团团转,他却仍旧肆意地在屋顶上跑啊跳啊。 他的笑声总是能传出去很远,叫人一下子就能辨认出来,连楚明焕都被吸引着跑出来看。 他那时候常常想,自己什么时候才能活成这个样子,这样的自由,这样的洒脱。 他甚至忍不住问过照顾自己起居的小太监。那小太监睨着眼,用尖细的嗓音说: “哼,那可是陛下心尖上的小贵人,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你这样的连人家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还妄想什么,真是痴人说梦。” 是痴人说梦吗。 或许是吧。 他和母妃朝不保夕,有没有命活下来都未可知,谈何自由,谈何随心。 他偷偷地羡慕那个小贵人,也嫉妒小贵人。 可是现在,那个金枝玉叶的小贵人弯下腰来,朝他伸出手:“你不冷吗,起来。” 楚明焕看了看周围的人,不敢动。他怕他们又会扑上来,把他蒽回雪地里,太冷了,雪呛进口鼻,他会呼吸不过来。 而且他的手应该很冷很冷,这样冷的手若是碰到了小贵人,一定会冻伤他。到时候皇帝会生气的,他和母妃更没有好果子吃。 那小贵人却笑了笑,眉眼弯成很柔软的弧度,接着也不再问楚明焕的意思,直接用力将他拽了起来。 楚明焕那时候整个人都已经被冻僵了,站都站不稳,那小贵人便将他抱起来,吩咐身后的太监: “快去准备些热水,再请王太医来!” 小贵人身上有淡淡的香味,是楚明焕从未闻过的味道,特别好闻。也叫人安心。 他下意识攥紧少年的大氅,打着哆嗦、艰涩地说:“母妃……生、生病了……” 在雪地里冻了太久,嗓子似乎都被冻坏了,每说一个字都像是有刀刃在剐嗓子。 “嗯,知道了,”少年垂眸,轻声安抚他,“我会请太医去看,你就好好睡一觉吧,小皇叔。” 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他最后那三个字咬得很轻、很慢,像是一种不带恶意的调侃,带着不加掩饰的笑意。 “……”楚明焕脸上一烧,不敢再去看他,然后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第126章 茧子 再醒来时是被热醒的,寝宫里烧着地龙,他又被盖了三条被褥,热得满头都是汗。 有清朗的少年音问他:“醒了?” 楚明焕循着声音望过去,对上小贵人的笑眼,后者正坐在床边看书,身上的大氅已经换下来,只着一身白色的单衣,见楚明焕醒了,便放下手里的书走过来,很自然地坐在床榻不安。 他用手掌测了测楚明焕的额温,又比较了下自己的,眉头拧了拧,说,“好像还是烧。”说完他喊来守在门外的太监,“小顺子,去将药端过来。” “是。”门外的人应了一声。 “等等……再拿一碟绿豆糕,要昨日吃的那种。”吩咐完小太监,他转身朝楚明焕解释,“那个绿豆糕好吃。” 楚明焕被冻傻了,愣愣地点点头,小贵人便笑了,伸手摸他的头:“你怎么傻乎乎的,难怪会被人欺负。” 话题转到这上面,楚明焕想起了被欺负的那些经历,莫名其妙红了眼睛。 他其实很少哭的,被人欺负几乎是家常便饭,他都习惯了,如果每次都要哭的话,他现在可能已经将身体里的眼泪哭干了。 但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很想哭。恍惚中他甚至觉得自己或许还在梦里,这个梦太好了,有暖和的地龙,柔软的床榻,还有一个关心他的少年。 可梦越美好,楚明焕就越想哭,他怕自己会突然醒过来,然后发现他不曾到过那间温暖的寝宫,不曾有人救过他。 他仍旧蹲在雪地里,周遭仍旧充满了恶意和嘲弄。 小贵人被他的眼泪吓住了,竟慌乱地用手去接:“你怎么哭了啊,别哭别哭,是不是身上难受,药马上就来了,喝了就好了……” 结果越安慰他就哭得越厉害,小贵人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将他搂在怀里,轻轻拍他的后背,一声声地哄他。 楚明焕到底受了寒,气力不济,哭着哭着干脆在少年的怀里睡着了。 “……那次朕在他的寝宫里住了三天,直到身上的烧退下去才回去,中间朕回去看过母妃一次,那人没有骗朕,母妃也在喝药,已经能坐起来了。” “这对那时的朕来说已经是再好不过的事,所以回去看母妃时朕本来不想再去打扰他的,但被他给捉回去了,他说钟灵宫条件简陋,不利于养病。” “怀月,你可能不知道,”小皇帝看着怀月的眼睛,眉眼间浮着淡淡的笑意,“那三天是朕出生之后过的最快乐的三天,朕永远铭记于心,也永远感激他。” “如果没有他,朕和母妃可能早就死在那年冬天。” 而且在那之后,他虽然依旧不受宠,身边的太监宫女们却不敢再轻贱他,照顾得比从前仔细多了。 楚明焕知道,那必然是因为他们都被人敲打过了。会这样做的人是谁,楚明焕不用想也知道。 “朕欠那个人一条命,如果他还在,朕想让他知道,朕已经长大了,不再是那个弱小到可以被人随意欺负的小孩子,朕已经可以反过来保护他,也会还他一个公道。” “那个人是先帝捧在掌心的珍宝,善良、随性,有意或者无意帮过的人不计其数,对于他来说朕或许只是其中很微不足道的一个,帮过就忘了。” “可朕没办法忘,朕一直记得。朕……对不起他。” 皇帝说完这番话之后很久没有开口,怀月同样没有说话,两人默契地将注意力落到里间的太后身上。 一个宫女抱着满是血水的铜盆步履匆匆,春信还在不住地用手绢替太后擦血。 怀月忽地笑了一声,在楚明焕望向他的时候,说:“陛下真是个重情重义之人,一点小小的恩惠就记那么多年。” 小皇帝说的这些他原本真的早已忘得一干二净,听了对方这样详细的讲述,才从模糊的记忆里拎出那么一两个画面。 这些年他的心脏早已被仇恨所填满,本就装不下其他什么。 楚明焕摇了摇头:“那不一样的。” “是么。”怀月眼眸沉了沉,对这句话不置可否。 他其实不太信小皇帝的这份感激,从前他信过,但付出的代价太大了,现在他不敢信了。 或许小皇帝只是在诈他而已。 而楚明焕很轻地“嗯”了一声,没再多说什么。 一时之间,两人又是无话。 “陛下。”过了一会儿,有脚步声越来越近,是宋听的声音,“人带回来了。” 人是在山脚下找到的,当时空行已经换了装束,混在一众香客之间,差点就被他跑了。 “宋爱卿,人交给你了,务必给朕审问清楚,尤其是千日醉的解药,不管用什么办法,叫他给朕吐出来。” 楚明焕原本想自己问,可或许是想到了那些旧人、旧事,一时之间心情不大好,便没了那个心情。 “臣领旨。” …… 暗佛堂。 一身红衣的楚淮序跪在佛像前,双手合十,默默念诵着经文。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忽然响起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楚淮序慢吞吞地拜下去、起身,睁开眼睛的同时轻声道:“你来了。” “嗯。”宋听从后面抱住他,将脸埋在他颈侧,用力地吸了一口。他身上带着很重的血腥气,一声轻笑从楚淮序喉咙里溢出来,“杀人了?” 宋听又“嗯”了一声。 “在问我的时候,你其实早就知道空行是章炳之的人,安排好了这一切,就等着那老家伙往你挖的陷阱里钻,是不是?” “嗯,那秃驴手上的老茧就是常年握刀形成的,我不会认错。”宋听握住楚淮序的手,同他十指相扣,拇指指腹在他掌心里很轻地摩挲,问他,“你手上的那些茧子呢,怎么去掉的?” 楚淮序的手生得极漂亮,但到底也是舞刀弄枪的手,掌心之中难免留下些茧子,可是现在,他的手上看不见一个茧子,光看这双手,谁都不会相信他从前习过武。 楚淮序笑了笑,没回他,宋听另只手便掐着他的\/腰往上\/摸,到左侧的肩胛骨时停了下来。 他在上面落下一个吻,“还有这里的疤。” 第127章 利用 楚淮序身上的这道疤知道的人很少,太后是一个,宋听也是一个,他曾不止一次地吻过这里,心疼过这里。 当时楚淮序也说:“但你看它的形状,像不像一只展翅的蝴蝶?” 确实是很像的,宋听那时候就在想,这个人果然什么都是好的,连身上的疤都是漂亮的。 但现在这道疤不见了。 连太医都束手无策的疤痕,究竟是通过何种方式从淮序身上消失的呢。宋听简直不敢想,他怕自己会接受不了。 可同时他又很想知道真相,他迫切地想要知道发生在楚淮序身上的一切。 那是他错过的五年,是这个人在泥潭里苦苦挣扎的五年。 “我用了一种药。”楚淮序说,“它能让人的皮肤先腐烂,再长出新的。” 他的语气轻描淡写,仿佛正在说的不是什么刻骨的疼痛,而是在说今日午膳吃的是什么。 那么不在意,那么无所谓。 宋听却做不到这样的坦然,扣在肩上的手掌不自觉收紧,他的声音里带着哽咽:“疼吗?” “不疼,没什么感觉。” “骗我。” 怎么可能不疼呢,皮肉腐烂再新生,这样的过程不用想也知道会有多疼。 楚淮序偏了下脸,看向宋听,眼底纳着几丝好笑:“我说指挥使大人,你该不会要哭了吧?” 宋听脸还埋在他颈侧不肯抬起来,闻言在他脖子上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 “你又不是没见过我哭,有什么好稀奇的。”声音闷闷的,染着很明显的哽咽。 佛堂里灯影摇晃,慈眉善目的佛祖俯瞰着跪于身前的两个人,楚淮序也抬眼望了他一眼,视线接着一转,落在写着自己名字的那盏长明灯上。 那灯之前被他给摔碎了,今日过来时居然又出现在架子上。 他闭了闭眼,眼前的巍巍烛火变成了熊熊的大火和流淌在其间的鲜血。 “我不记得了。”楚淮序轻声道。 叼着他皮(…)肤的牙齿微微用力,宋听不满意道:“你记得的,你分明记得的。” “我不记得,宋听,我只记得那夜端王府的大火和死在那场大火里的那些人留下的眼泪,至于你,我什么都不记得。” “有关于你的一切都是假的,有时候我连自己是谁都分不清,又何必记得那些虚妄的假象。” “很多次我都在想,宁愿你也和王府里的其他人一样,死在那个晚上,死在那场大火里,如果是这样,那你便永远都是我的小狗。” “宋听,我的小狗其实还是死在了那个夜里,对吗?” “……” 这番话他始终说得很平静,有别于他们重逢之后几次恨意难消的质问,却给了宋听沉重的一击,男人很久都没有再说话。 楚淮序跪得有些腿麻,推了人一下,想要起来,却被更紧地抱住。 那人终于松开嘴,放过了那片被咬得很红的皮肤,改为吻住楚淮序的唇。 只轻轻含了一下便松开,宋听捧住他的脸,说了一句不合时宜且莫名其妙的话,语气听着有些委屈: “小皇帝好像很喜欢你,你们以前关系很好吗?” 楚淮序也早就发现这人和平时不太一样,到了这一刻,这份不对劲似乎有了答案。 他看向宋听,眼里的几分好笑更为明显:“大人这是在吃醋?” 宋听承认得很快:“是,我吃醋了。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和小皇帝关系那么好?” 从前他寸步不离跟着淮序,从来不知道这人还和小皇帝打过什么交道。 “我自己都不知道,但他说我救过他。”楚淮序无语道。 虽说在小皇帝的提醒下,他已经想起来了,却不打算跟宋听说那些事。没有必要。 而宋听嘴角向下撇了撇,表情看着更加不高兴,他一下一下啄吻着楚淮序的唇,像是吻不够似的: “你怎么救了我还不够,还要救别人。”脸上的委屈变作了心疼,两行清泪不知不觉落下来,“为什么啊淮序,为什么你救的人都那么坏啊……” 楚淮序瞳孔猛地一颤。 是啊,他想,他救下的人,宋听也好,楚明焕或者太后也罢,全都是豺狼虎豹,是狼心狗肺,他们中的每一个,都是是致使端王府灭亡的刽子手。 如果没有他们,也许一切都会不一样。 命运何其残忍,竟然这样捉弄于他。 “那你也要利用他吗?”宋听有些急切地吻他,呼吸骤急。 他一只手轻轻搭在楚淮序的咽喉处,好像随时防备着他说出什么自己不爱听的话来。 楚淮序感觉到了,却还是说:“如果需要的话。” 宋听的胳膊抖了下,他盯着眼前这段雪白的脖颈,那么轻易就被他握在掌心,拇指压着的地方正好是动脉,一下一下的跳动连着心脏,就仿佛楚淮序的心脏在他掌心里跳动。 他不舍得真掐楚淮序,可他也不想要楚淮序将心神放在除他之外的任何人身上。 “不可以,你只能利用我,你是我的。” “公子,你是我的,只能利用我。” 楚淮序轻笑着,将人从自己身上推下去,宋听想追,又收住了脚步。 楚淮序找出灯油,往长明灯里添油,烛火因为他的动作晃动得更厉害,将两人的影子也照得模模糊糊的。 “但他是皇帝,这个身份比锦衣卫指挥使的身份更好用。” “指挥使护不住我,但皇帝三言两语就将我的罪名洗清了。” 宋听不确定他是认真的还是故意在气他,总之非常不高兴。 他还是忍不住走过去,从淮序手里接过灯油,替他将剩下的两盏长明灯点了。 淮序最初不太情愿,挣扎了两下,最后由着他去了。 宋听的眼睛还很红,脸上的委屈已经快要凝出实质,和白日里那个杀伐果决的锦衣卫指挥使很不一样。 “不要别人。”宋听将灯油放回去,拦腰将人抱起来,困在佛像的底座上……亲,“只要是你想要的,我都可以帮你,淮序,不要别人,只利用我就够了。” 第128章 腐肉 不久之前他们才在这里…………,一旦挨在一起,记忆便即刻被点燃,宋听忍耐不住,跪下来…… 后者所有从容不迫的假面都被在这一瞬间撕下来,他本能地掐住宋听两个肩膀。 心里想的是要将人推开,实际上却用力地捏住宋听的两个肩膀…… …… 一盏茶的功夫之后,宋听捧住楚淮序的手掌亲吻他的指尖:“不要别人,只要我,好不好?” 楚淮序俯身,单手往他后颈上搂了下,一口咬在他唇上:“那要看大人的表现,杀一个章炳之不够。” 宋听目光虔敬:“好。” “啧。”楚淮序松开他,表情有些嫌弃,“下次不要咽,有奇怪的味道,恶心。” “要的。”宋听却难得反驳他,“只要是公子的我都喜欢,谢公子赏赐。” “……” 人怎么能无耻成这样,楚淮序难得被梗了下,脸都红了:“你……” 但他又不愿意在宋听露怯,生气地瞪了他一眼之后就拢起衣衫,拧身走了出去。 宋听盯着他耳朵根上浮起的淡红,心脏怦怦乱跳。 他抬起手掌,这只手刚才握过淮序……上面还留有……… 垂眸(tian)了一下,宋听心说,“淮序讲的不对,明明是甜的。” …… 或许是因为和宋听说起了那些往事,这一晚楚淮序做了一个梦,梦到了有关身上那道疤的事情。 那个时候他已经被人卖到了醉春楼,那边的人也已经同他有所联络,双方虽然各怀鬼胎,但也因为某些共同的目标达成了合作,那边的人会想方设法将他送到宋听跟前,而他帮对方拿到想要的东西。 只是他这张脸太瞩目了,一旦见过便很难忘记,长安城里的那些贵人们,认得他这张脸的实在太多了,一旦被人发现他就是楚淮序,那么等待他的就只有死路一条。 可他这张脸又很重要,他需要自己是“楚淮序”,又不能是真正的楚淮序。 那边就给他找了一个苗疆的蛊师,用朱砂往他眼角点了颗小红痣,又去掉了他背上那道最容易证明身份的“蝴蝶疤”。 这道疤从他很小的时候就留在了身上,皇爷爷让太医院的人想尽了各种办法都没能消去。这一点太后是十分清楚的。 没有这道疤,他就可以是“楚淮序”。只要宋听肯护着他。 那个时候他们就是这么打算的。这实际上是一个险招,稍有不慎就会满盘皆输,很难说这不是在赌。 赌的只是已经高高在上的那位锦衣卫指挥使一点凉薄的“真心”。 那边的人问过他为何敢这样做,楚淮序说:“因为我已经一无所有,一无所有的人什么都不会怕。倒是您,为什么敢把筹码放在我的身上?” “因为我也一无所有。”那边的人说。 祛疤的过程是很痛苦的,连太医院的那帮人都没有办法做到的事,又谈何容易。 那位蛊师给他种下了一种蛊,那是只通体红色的硬壳小虫子,蛊师用匕首划开他的皮肤,那只红色小虫闻到血腥味,就迫不及待地往他皮肉里钻。 为了不对蛊虫产生影响,他甚至没办法服用麻沸散,整个过程都是在无比清醒的意识下进行的。 老实说,虫子钻进体内的感觉说不上多痛,只是难受,他能感觉到蛊虫一点一点在血肉中攀爬啃咬的过程,甚至能听见小虫子嘴里不住地发出吱吱吱的声音。 这种感觉只是难受和不自在,倒不觉得有多疼。剧痛是在三天后的夜里。 连着三天,那位蛊师都会如法炮制地在他体内种下一只蛊虫,让蛊虫从里撕咬他的伤疤。 第三天蛊师给他留下了一块质地坚硬的小木片。 那木片跟一块木牌差不多大,厚度也差不多,却一个字都没有刻,看着就是一片光秃秃的、没什么特别的普通木片。 楚淮序不明所以,问了那蛊师。那蛊师说:“这是让你含在嘴巴里的,夜里可能会疼,要是实在疼得受不了,就咬木片,好不容易快要成功了,你可别咬舌死了。” “……”楚淮序觉得他夸张。 他已经被种了三次蛊虫,哪有这么痛,便没有将这句话放在心上。但是到了半夜,他才发现蛊师的这句话半点没有夸张的成分,他是被痛醒的。 那种痛很难用言语来形容,非要说的话就像是同时在被施以数种刑罚,有人在用数以万计的小银针扎他,也有人用钝刀子一刀一刀的剜他的肉,可那刀子实在太钝了,所以每一下都很用力、很艰难、也更痛。 更像是有人在用那种布满铁钉子的铁板故意往他的伤口上磨,直磨得伤处更加血肉模糊…… 这些刑罚全都是他在诏狱受过的,刻骨铭心永世不忘。但最疼的当然还是被挑断手筋脚筋的时候。 那个时候他是真恨不得就这么死了,也好过遭受那样的折磨。 在遭受了那样的折磨之后,他原以为什么样的痛苦都能熬下去,什么样的折磨与之相比都不再算什么。 可那个夜里,他却痛得死去活来,然后发现原来还可以有更痛的时候。 剧痛之下,他的视野都变得模糊,浑身上下所有的力气都被抽空,黑暗中他根本爬不起来点灯,很艰难地才摸到蛊师留给他的那块小木片,咬进了嘴里。 否则他可能真的会受不住去咬断自己的舌头。 太痛了。 而在那样的煎熬中,他再一次想起端王府的那场大火,想起在他面前自刎的母妃,想起在诏狱时那几天几夜的折磨,更想起宋听划在他筋骨上的那把匕首。 刻在灵魂上的久远的痛苦和此时此刻真实的痛感交织在一起,意识昏沉中,楚淮序甚至分不清今夕何夕,自己又身在何处。 他死死地咬着嘴里的小木片,一声声痛苦的闷哼却控制不住地从嗓子眼里溢出来。 太痛了…… 小狗,我真的好痛啊……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那样痛苦的情况下,他恨不得自己能就此痛晕过去,可事实上他却始终没能晕过去,意识昏昏沉沉,痛觉却分毫不减。 一直到天边亮起鱼肚白,那些疼痛才像潮水一般,缓慢地退潮而去。楚淮序蜷缩在床榻上,全身都被冷汗浸湿了。 第129章 反水 而这样的痛苦不止一次,往后的半个月,他每晚都要遭受那样的折磨,也亲眼看着被蛊虫啃咬过的那片皮肤一寸寸溃烂。 到深可见骨的时候,蛊师才用匕首将其一点一点地割去。然后敷上特制的草药,等着新的肉长出来。 从第一次被种入蛊虫到新肉长好,整个过程持续了漫长的两个月,从头到尾,他全靠他生熬过去,其痛苦不言而喻。 哪怕在梦里,哪怕楚淮序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他还是忍不住同当年一样,下意识地蜷缩起身体…… 他感到痛、感到冷,感到无尽的恨和怨。 在这漫长的几千个日夜里,他早已和端王府一样,变得面目全非,变成了让他自己都觉得陌生和看不起的人。 “怎么了,做噩梦了?”有人亲吻在他的耳侧,那样温暖的身体,却有一颗比谁都要冷的心脏。 楚淮序尚且陷在噩梦之中没有完全清醒,潜意识里对这个人的恨却叫他本能地想要远离这个人。 但没能成功,宋听将他更紧地搂进了怀里,在他耳边低语:“睡吧,有我在,不怕……” 等到楚淮序彻底从这个梦中挣脱出来的时候,外面已经天光大亮,身侧的人更是不知所踪。 他甚至不知道昨晚那个人是在何时溜进他的房里来的。 恍惚中他觉得那或许是自己的另一个梦。但床榻上残留着宋听身上那股子熏香的味道,那个人是真的来过。 因为那个梦,楚淮序的心情就不大好,以至于小五和祁舟进来伺候他用早膳的时候也没得到他的好脸色。 小五偷偷给祁舟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这是又怎么了?不会殃及池鱼吧?” 很不幸,这点小动作并没能瞒过楚淮序的眼睛,他冷冷地哼了一声,视线漫到小五的脸上,阴阳怪气地说: “眼睛不好的话就去治,别在我这里挤眉弄眼,像个扑棱蛾子似的,看着叫人心烦。” 小五:“……” 您这张嘴,跟淬了毒似的。 “你家大人呢?”楚淮序又问。 “小皇帝不知怎么又想亲自审问那个妖僧,大人陪着一块儿去了。”小五老老实实地说。 捉回来的老和尚被绑在寺院的地窖中,小皇帝调整好心情之后又把人想起来了,亲自跑去审讯了一番。 撕下高僧的假面之后,空行就如一条丧家之犬,见了皇帝痛哭流涕,求皇帝饶命。 “……陛下,草民也不想这样啊,草民都是被逼的啊!求陛下开恩……” 白马寺里风云涌动,为了掩人耳目,小皇帝穿的还是刚来寺里时那身侍卫服,负手而立的时候却流露出很强大的威压,让人不太敢直视。 空行几次扑到他脚边,又被宋听给一脚踹回去,惊惧之下眼泪鼻涕糊了满脸。 小皇帝心里有些嫌弃,默默地离远了些,脸上却显出高深莫测的样子,垂着眼眸打量着老和尚:“那是谁逼你?” “这个草民不能说,草民的妻儿还在那人的手上,若是说了,他们必死无疑,草民不能说……”空行满脸的恐惧,疯了一样摇头。 在小皇帝下来之前。他早已挨过锦衣的一番审讯,身上到处都是伤,脑袋也磕破了,血水混着泪水,把一张脸弄得尤为狼狈,也尤为可怖。 小皇帝心里因此更加厌弃。 章炳之察言观色,凛然道:“你借巫蛊之术的名义加害太后娘娘,又杀害嗣水镇上数十口人,罪大恶极,本就是满门抄斩的大罪,无论说与不说,你的妻儿都已经被你连累。” 他望着空行,语调有些慢:“但倘若你能供出主使,陛下圣明,或许还能给你一个痛快的死法,空行,你可要好好想清楚……” 原本痛哭流涕不住求饶的老和尚忽然停住所有动作,一张狰狞的脸憋成了猪肝色,他以趴伏在地的姿势逡巡着地窖内的人。 空行以前是个杀猪匠,杀了十来年的猪,后来日子实在过不下去才上山成了流寇。 他抢过米粮银钱,也杀过人,一身的匪气是很难从身上磨灭的,就像此刻,明明已经成了阶下囚,眼眸中还是带着一股狠劲。 在章炳之向他陈明利害之后,他忽然就停止了痛哭,变得冷静下来,那双凶狠的眼眸先是看着小皇帝,再是宋听。 但目光在两人身上停留的时间并不长,只是掠过一眼,接着就转到了章炳之的身上。 后者和宋听一起,一人一边站在皇帝身侧,浑浊的眼眸微微眯紧,和空行对上视线时递给对方一个很深的眼神。 空行接收到了这个眼神,神色微变,颤抖着声音道:“草民……草民是受……” 说到这里,他瞳孔蓦然睁大,然后抱住自己的肚子,呕出了一口黑血。 这番动静叫他怔了片刻,接着像是意识到了什么,骇然地瞪向章炳之,“大人,您这是……这是要过河拆桥吗?” 大口大口的血从他喉咙里涌出来,他腹中剧痛难忍,在地上不住地翻滚,又不甘心就这样死去,奋力扑过去,抱住章炳之的腿: “您当初可不是这样说的,您……您答应过我,只要我按、按您的要求做,就保我……保我一家老小衣食无忧,您这是要……要杀我灭口……” 见空行败露,章炳之原本的确是想牺牲这颗棋子的,反正这老和尚的妻儿还在他手中,谅他也不敢说什么不该说的。 他刚刚那番话实则就是在敲打对方。若是能借机拉宋听或者楚淮序下水,那就再好不过。 这原本也是两人事前商量好的,一旦事情超出他们的预料,发展到不利于他们的一步,空行就要把罪名担下来,并且嫁祸给宋听。 人是章炳之带到太后面前的,他却要想方设法撇清关系,将自己从这件事里摘出去。 但让章炳之没想到的是,这老和尚居然会在此时反咬他一口。他立时慌了一瞬,用气急败坏来掩饰自己的心虚: “胡说八道!你休要胡说八道什么,老夫何时同你说过这些,你不要血口喷人!” 第130章 好戏 “好啊、好……大人这是铁了心要舍弃我这枚、这枚棋子,但是大人莫要、忘了,皇帝和太后他们的生辰八字,可都是大人您……您告诉我的。” “否则我一个小小的……山匪,又如何能、能知晓天家的事情,大人,你好狠的心……” 他说的这些都是事实,饶是章炳之这样混迹官场数十年的老狐狸,在真相之下也难免慌了神。 “妖僧!陛下面前岂容你胡说八道!”章炳之脸上青红交错,气得完全维持不下去什么风骨和风度。 他看准了宋听腰间的软剑,“老夫清清白白,为我大衍鞠躬尽瘁,岂容你一个妖僧毁我清誉!老夫今日就要杀了你,再以死自证!” 原本,宋听默然而立,看着这出狗咬狗的戏码,见他要来夺剑,才一个错身退到了另一边,压根没让老东西碰到自己。 “阁老急什么,”他掀了掀眼皮,淡声道,“这不是还没说完吗?” “是啊,大人,您怕什么,怕我拿出证据吗?”空行拼着一口气,看向皇帝和宋听,“陛下,草民禅房外面的那棵银杏树下,埋了与章……章大人往来的信件。” “上面详述了整个、整个计划,还有大人的印章为证,既然阁老不仁,就别怪、别怪我、我不义……” “胡说八道!胡说八道!究竟是哪个叫你来陷害老夫!”章炳之此时就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在地窖里上蹿下跳,“老夫对陛下对太后忠心耿耿,岂容你污蔑!” 空行愤怒又绝望地瞪着他:“大人若是没有做过,那这几年同我通信的又是谁?难不成有人从三年前就开始假冒大人的名义,还能随时盗得大人的私印?” “你胡说八道!”章炳之是个文臣,气到极点也只会翻来覆去骂这一句,他重重给了空行一脚,“老夫要扒了你的皮!” ——真像一只吱哇乱叫的大灰老鼠。 要不是有小皇帝在,宋听真想叫淮序过来看热闹,说不定淮序会高兴。 而空行这时候本来就只剩下一口气在撑着,受了章炳之那一脚后喷出一口黑血,浑身抽搐了一瞬,竟是不动了。 宋听走上前,探了下鼻息,冲楚明焕摇摇头:“死了。” “死了?”章炳之胸膛起伏不定,整个人气得还在发抖,“不会是在装死吧?” 宋听说:“确实是死了。” “陛下。”早在空行说出银杏树下埋有往来信件的时候,宋听就着人去查了,侍卫很快在树下挖出了一个木匣子。 木匣子里果然如空行所说,有十数封信件,每一封都留有章炳之的私印。 章炳之这时候才慌了,仓皇地跪在楚明焕脚边:“陛下!老臣对陛下、对大衍忠心耿耿,日月可鉴!这些、这些都是假的!是有人在污蔑老夫!” “阁老先起来。”楚明焕将人扶起来,“朕相信阁老,先看看这些所谓的证据再说。” 信件囊括的时间长达三年,第一封是在三年前的冬天,最新一封是两个月前,东行的车驾出发前一晚。 信里不到十个字:【目标已出发,做好准备。】 说的模棱两可,但对于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楚明焕而言,里面的内容指代的是什么,再清楚不过。 尤其是盖在信件上的那枚私印,直接表明了与空行通信那人的身份。 “陛下明鉴啊,老臣从来没有写过这些信,老臣得陛下和娘娘信任,恨不能为大衍鞠躬尽瘁,如何能想着谋害陛下和娘娘!” 挨千刀的土匪! 章炳之之后简直想将这老和尚拖出去鞭尸泄愤,早就叮嘱过这些信件私密,要他阅后即焚,却没想到这人胆大包天,居然摆了他一道。 但老和尚不会突然背叛他,唯一的可能就是宋听已经知晓了他二者的关系,私下找过老和尚。 二人达成了某种新的交易,才叫老和尚反水,将矛头对准了他…… 可这不应该啊,这土匪老来得子,对那宝贝儿子简直拿命来宠,当初他就是看准了这点,才叫这土匪听命于自己。 莫非是宋听的人查到了那个小孩,把人带走了? 但如果是这样,他的人肯定会第一时间给他传来消息。 除非……他的那些人都被宋听给杀了,消息传不过来。 想到此处,章炳之的心重重沉下去,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 这次是他太过得意忘形,以为凭楚淮序那张脸,就足以叫宋听死一万次。 哪晓得不论是小皇帝和太后,如今都渐渐脱离了他的掌控,站到了宋听那边。 他亲手训练出来的狗,如今竟然骑到了他头上作威作福。这叫章炳之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执掌天下、翻云覆雨的人原该是他。怎么能是宋听这条狗。 狗就应该匍匐在地上,只配对着人摇尾乞怜。 章炳之实在是不甘心。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到宋听的身上,后者自然有所察觉,掀着眼皮也朝他望了过来。 章炳之愤恨地瞪着他,宋听的唇角却掀起一丝弧度,露出一个冰冷的笑。 在章炳之看来,这就是宋听这条狗在对他摆出胜利者的姿态,是对他的嘲讽。 竖子安敢! “臣也觉得此事有蹊跷。”却在这时,宋听收回了视线,缓缓开口,“如果真是阁老所为,定然不会在密信上留下自己的身份信息,这不是在画蛇添足,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是谁吗?” “以阁老的才智,必然做不出这种愚蠢的举动,因此依臣看,这更像是有人伪造了信件和阁老的私印,蓄意栽赃给阁老。” 章炳之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宋听居然没有在这个时候落井下石,而是帮他说话。 分明眼下这个局就是此人布下的,他也照着对方的计划钻进了这个圈套,这个时候姓宋的不该趁热打铁,致他于死地吗?为什么还要帮他说话? 他心里虽然觉得古怪,却也来不及想更多,当即道: “指挥使说的对,依老臣看,这歹人分明是在蓄意挑拨,先是给太后娘娘下毒破坏祈福大典,又以巫蛊之术嫁祸给怀月公子,从而让宋指挥使陷入两难。” 第131章 大鱼吃小鱼 “眼看陛下和娘娘仁慈,并没有同指挥使离心,便又盯上了老臣,摆明了就是在针对老臣和指挥使,如此一来,便能使得我们君臣不睦。” “陛下,背后之人其心可诛啊!” 说着,他再次望向宋听,神色戒备着。此刻他是真算不准这家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可他也只能如此顺着台阶下。 反正只要度过今日这一关,他总能想办法扳回一局,绝不会叫姓宋的一直得意下去。 这一回,他定要斩草除根,绝不留下这两个祸患。 宋听并没有看他,而是卷起空行的一只袖子,示意皇帝:“陛下请看。” “这是……”楚明焕惊讶道,“七瓣红莲?” 空行的左臂上赫然一朵七瓣红莲。那颜色是用朱砂染的,艳得跟血似的。 在场三人对此都并不陌生,因为这正是红莲教的标识,每个红莲教的信徒,身上都会有这样的标识。 “好啊,想不到这妖僧竟是红莲教的细作,难怪千方百计的陷害老夫和宋指挥使,实在是歹毒!” 说实话,在此之前章炳之并不知晓这老和尚还有这重身份,否则即便他再有几百个胆子,也不敢勾结此人。 “指挥使这是早就清楚这妖僧的身份?” 宋听的目光这才从他脸上淡淡扫过,不过仍旧没有应声。 “……”章炳之憋了憋,将心里那口气硬生生憋了回去。 楚明焕将那些信件放回木匣子里,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如此看来这妖僧必然同红莲教脱不开干系。”小皇帝缓缓道,“朕一直都相信两位爱卿的忠心。” “眼下更是需要你我君臣齐心协力的时候,切勿叫有心之人抓了空子,空行已死,太后昏迷不醒,加之嗣水镇的事情,坊间已经人心惶惶。” “朕和王太医过来的一路上,听闻不少传言,其中还有说朕的皇位来的不清不楚,所以上天才会降下刑罚……” 这话实在是不可乱说,哪怕是由皇帝自己的这张嘴说出来,还是将章炳之吓得不轻,他诚惶诚恐地跪下来: “这都是愚昧百姓随口胡诌的,皇上不必放在心上。” “朕也希望是如此。阁老,宋卿,”小皇帝的目光从两人身上掠过,“这件事既然同红莲教有关,背后或许还有更大的阴谋,朕就将此事交给你们来查,务必查个水落石出。” “肆水镇那么多的百姓,都等着朕还他们一个公道,一日找不出真凶,朕……寝食难安。” 小皇帝是个心软之人,说着便露出不忍的表情,接连叹了好几声气。 宋听:“臣领旨。” 章炳之:“老臣领旨。” 从地窖出来已是酉时三刻,怀月正在用晚膳。 宋听忙得腾不出手,监督怀月吃饭的任务就落到了小五头上,小五自知搞不定这位怀月公子,就拉上祁舟一起。 两人一左一右站在怀月两边,跟左右护法似的盯着怀月。 “又吃素啊,都吃了好几天素了,脸都吃绿了。”楚淮序用筷子拨了两下面前的一盘时蔬,表情不太高兴,“我又不是吃草的兔子,天天吃这些嘴里也没个滋味,不吃了。” 小五一听他说话心里就发怵:“我的祖宗哟,这可是在寺院,哪来的肉给你吃,你也不怕佛祖不高兴。” 但怀月真的不肯吃东西那是万万不行的,但凡这位主子少吃一口,他们那仿佛被下了蛊的指挥使大人说不定会从他身上剜块肉下来给对方吃。 也不对,剜肉喂美人的事或许还轮不上着他,按照他们大人的对怀月的在意程度,九成九不会让怀月吃别人的肉,要吃也是吃他自己的。 “……”小五越想越觉得这个可能会成真。 古有圣僧割肉喂鹰,今就有锦衣卫指挥使割肉喂怀月。 “要不您就吃一口吧,吃完我再给您跳个舞?”为了大人,小五可谓是豁出去了,“实在不行我和祁舟一块儿跳,只要您高兴就好。” 怀月却兴致寥寥:“不看,你手脚太粗笨了,不好看。” 小五:“……” 小五:“…………” 连祁舟都憋着笑。 怀月也笑,他单手撑着下巴,筷子慢吞吞挑了两颗米饭,却不吃。 “反正我要吃肉,别跟我说佛祖会不高兴,佛祖高不高兴我不知道,我管不着祂,所以祂最好也别管我。” “再这样吃下去,我是不会高兴的,我不高兴你们指挥使也不高兴,那你们也别想高兴。这个道理你们明白的吧?” 祁舟笑不出来了:“……” 小五:“……” 小五:“我懂,这就像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您就是那条大鱼。” 怀月眼角的笑意晃了晃。“明白就好,明白就赶紧给我弄口肉去,是不是,指挥使大人?” 顺着他的视线,小五发现了站在不远处的宋听。 “大人。” “大人。” 宋听表情淡淡的:“下去吧。” 终于不用再伺候这个祖宗,小五如蒙大赦,拽起祁舟的胳膊就跑——伺候这位可比面对百八十个敌人还叫人胆战心惊。 “菜不合胃口?”宋听坐到楚淮序右手边,拿了双筷子给他布菜。 寺中本就清简,加之接连发生了那么多事,谁也没有心思在吃的上面花功夫。 淮序将碗碟推得远远的,一双漂亮的丹凤眼睨着宋听:“你说呢。”他手臂搭在宋听胳膊上,捞起自己的碗舀了一勺豆腐汤喂过去,“我想吃肉。” 豆腐汤什么味道都没有,连宋听都觉得难喝,更遑论向来挑嘴的淮序。 这段时间淮序被他所累,接连遭罪,好不容易养起来的一点肉全掉光了不说,还瘦了一大圈,宋听原本就心疼得要命,再迎上对方故意露出的可怜的目光,就更加招架不住。 深思片刻,他捉起淮序的手臂,轻轻将他带起来:“走!” “指挥使大人这是要把我拐去哪儿?”淮序跟着他的脚步,嘴上忍不住调侃他,“怎么越走越偏了,大人这是准备把我转卖去哪儿?” 宋听还挺神秘:“到了就知道了。” 第132章 质问 一盏茶的功夫后,他们到了目的地,宋听带楚淮序来的地方其实是后山。 时间已经挺晚,夜幕低垂,四周都安静下来,只有林间草丛里不断传出虫鸣声。 “月黑风高,孤男寡男,大人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楚淮序抱着手臂,故意说,“大人不会是玩【忽略】腻了正经的那些【忽略】花样,想来点野的,要在这里对奴做什么吧?” “……”宋听的脑子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某些旖旎的画面,连带着耳朵都红了一瞬。 但他当然不是要对淮序做什么,他舍不得在这种地方欺负淮序。 不过他向来不习惯解释,便也没有说什么,只是往淮序手里塞了几颗饴糖,“……等我一下,不要走开,我一会儿就回来。” 楚淮序更加弄不懂他的意思:“嗯?” “等我一下就好。” 楚淮序还没怎么反应过来,宋听就已经在眨眼之间钻进了漆黑的树林里。楚淮序挑了下眉,寻了块石头坐下来,剥开糖纸吃了一块糖。 啧,这是把他拿小孩哄了,叫他不要走还拿块糖哄着。 晚上没吃几口东西,骤然吃进去甜的,胃里其实不怎么好受。四周都是黑漆漆的,楚淮序轻轻捻着糖纸,盯着宋听身影消失的地方。 蓦地,一道黑影凭空出现在楚淮序面前,对着他单膝跪了下来,是个代表臣服的姿势。 楚淮序对此却没有特别大的反应,好像早就知道对方是谁。 “宋听就在这里,你们就不怕被他发现?”他声音压得很低,脸上能看见很明显的一丝愠怒。 那黑衣人同样低声道:“那狗贼将公子看得太紧了,我等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才有机会接近小公子。” 楚淮序又吃了一颗糖,天生含笑的眼睛慢吞吞地审视着跪在自己面前的男人,目光一点点收紧:“山下那些百姓,是你们做的?” 男人承认得很痛快:“是。” 楚淮序目光陡然冷下去,他揪着黑衣男人的衣领,厉声质问: “他们都是无辜的,你们这样做跟章炳之他们有什么差别?!” “为什么要杀那么多无辜的人,你们怎么下得去手!你们怎么能、怎么敢这样做?!” 黑衣男人却不认为自己做的有错,他整个人被包裹在黑色的夜行衣中,大半张脸也同样被蒙住了,辨不出情绪,唯有一双眼睛冷而决绝: “小公子,成大事者都必须有所牺牲,早在玄甲军覆灭的那天起,我就已经死了,如今站在这里的人是从地狱当中爬上来的恶鬼,存在于这世上的唯一目的就是复仇。” 那双漆黑的眼眸紧盯着楚淮序,残忍地提醒他:“小公子,想想无辜惨死的十万玄甲军,想想王爷王妃和两位世子,想想端王府,他们难道就不无辜吗。” “这世道本来就不公平,好人没有好报,心思歹毒之人却能高居庙堂享受荣华富贵,既然如此,我们也只能用自己的方式复仇。” “小公子,我知道镇上的百姓无辜,所以等到复仇之后,我们定当以死谢罪,来世当牛做马弥补这份罪孽。” 说完这番话,男人低下了头颅,似乎是任凭楚淮序责骂。 “你……”楚淮序猝然松了手,重重地呼出一口气,眼角酸涩,“以后不要再做这样的事,否则就不要再来见我,这是命令。” 黑衣人目露不甘,却被楚淮序一个眼神瞪了回去,低首道:“是。” 楚淮序胸膛还在激烈地起伏,双拳握得很紧。 男人说的这些话他如何能不懂,可他始终无法漠视无辜之人的性命,父亲和兄长从小教育他,男子汉大丈夫立于天地间,当忠君、当爱国、更当爱护百姓。 他们驻守边关马革裹尸,就是为了能让百姓安居乐业,免于战火流离。 如今他为了报仇,难道就要让无辜的百姓丢掉性命吗?这会是父兄希望看到的结果吗? 那个叫陈小宝的孩子还那么小,那么善良,她满心欢喜的握着他给的饴糖舍不得吃,却再也没有机会吃到了。 楚淮序还记得那天,买完西瓜折返的路上,陈小宝问他:“漂亮哥哥,长安好玩吗?” 楚淮序告诉她:“好玩,长安很大,道路宽阔而干净,沿街是各式各样的店铺,有卖吃的有卖喝的,还有很多奇奇怪怪的小玩意儿,有漂亮的首饰珍宝。” “十里长安街,只要你有足够多的钱,就什么都能买到。” 陈小宝听得入迷,却在怀月说出最后一句话的时候露出苦恼的表情:“可是我们没有钱。” 楚淮序不知如何安慰她,只好摸了摸她的头,说:“以后会有的。” “嗯!”小姑娘的难过来得很快,高兴也来得很快,闻言便重重地点头,“等我长大了,要赚好多好多的钱,然后到长安去,给娘亲买一盒胭脂,娘亲的胭脂已经用了好多好多年了,爹爹说,还是。” 可她再也长不大,再也去不了长安,见识不了那座皇城的繁华和残酷,更没有机会替母亲买一盒胭脂。 她死在了与她毫无关系的复仇的屠刀下。 她还那么小。 还有卖瓜果的那位王老板,那么好的人,种出来的西瓜也特别甜。以后每年的这个时候,他再也吃不到那么甜的西瓜了。 还有很多很多的人,漆黑的夜色中,楚淮序能记起那天来领粥的每一个人的脸。 他们每一个都是无辜的,凭何因为他楚淮序的不甘和愤恨就丢了性命。 他不怕双手沾血,可他不愿沾的是这样的血。他没有脸去见父兄母后。 “三公子,属下冒昧问一句,您打算何时杀了宋听?”黑衣人的声音打断了楚淮序的思绪。 “还不到时候。”楚淮序稳住心神,淡淡地说。 “究竟是不到时候,还是公子您舍不得杀他?”男人逼问他,“小公子,莫要忘了,这个人的手上沾了端王府六十五条人命,累累血仇,不共戴天。” “小公子对镇上的百姓问心有愧,难道却能忘记王府上下那么多人的血仇?” 楚淮序幽冷的目光刺过去:“你这是在质疑我?” 黑衣人:“属下不敢。” 第133章 兔子 嘴上说着不敢,语气却不情不愿的,压抑着情绪,楚淮序当然清楚对方对自己的不满。 “周桐哥,我知你们心急,我同你们一样,时时刻刻想将那些人千刀万剐,但是五年都等过来了,还急这一时吗?” “光杀了他们是不够的,周桐哥,我要为我的父兄洗刷冤屈,要全天下人都知道他们是被冤枉的,这比杀了宋听更重要,你明白吗?” 周桐跟着楚淮清出生入死,自然知道玄甲军为了镇守边关付出了多少血泪,他们不应该背负着屈辱死的不明不白。 他要为楚淮清洗刷身上的污名,那是他的英雄,也是大衍的英雄,绝不该以那样屈辱的罪名死去,死后还要被人戳脊梁骨。 他如何能甘心、能舍得。 他从始至终的目的都是要为楚淮清证名,要接那含冤负辱死去的十万英魂回家。 从前那个人还在世的时候就总是容易冲动,反倒是周桐在旁边劝着、拦着。而那人总是不在乎地说:“没关系啊,反正有你拽着我。” 周桐便在心里发誓,会一辈子守着对方,护着对方。 可是后来,那个人死了,他没能护住对方。他自己变成了那个冲动莽撞的人,心里只装着复仇这一个念头。 回忆掺着血和泪,周桐每思及一万次,便会痛一万次。而眼前的这个人,是那人最宠爱、最牵挂的幼弟。 杀一个人的确很容易,但要为一个人洗刷罪名,却千难万难。周桐叩首于地,眼圈泛红:“属下明白了。之前是属下冒犯,请公子恕罪。” “起来吧。”楚淮序将人扶起来,“是我要感谢你们,如果没有你们,我活不到现在。周桐哥,你放心,宋听的命我一定会要,之所以还不杀他是因为留着他还有用。” “但是周桐哥,你也要答应我,不要再滥杀无辜,大哥不会希望你为了他变成这样。” 隐约有脚步声传来,楚淮序顿时噤声,用眼神示意了下周桐,后者便如来时那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夜色中。 几乎是同一时间,宋听从树林里走了出来,一手提着一只兔子。他敏锐地注意到什么,往周桐消失的方向看了几眼。 楚淮序有些心虚,主动迎上去:“兔子?” “嗯。”只要楚淮序一出现,宋听的注意力立刻就会被吸引走,他见淮序高兴,抿着唇露出一点笑意,“很肥,可以烤来——” 吃。 未说完的话咽进了肚子里,宋听整个人像是被点了穴,浑身麻麻的,一动都不会动了—— “大人还是笑起来好看,平日里肃着张脸像个老古板。”因为楚淮序的指尖戳了戳他的脸,笑着,“这个酒窝还在。” 宋听长了酒窝,但只有一个,在左脸,笑起来淡淡的一个,不仔细看的话其实很难发现,但从前楚淮序就很喜欢戳他这里。 戳一边不够,还要戳另一边,说要将他另一边的酒窝也戳出来,这样才对称。 此时此刻他就做着同过去一样的事情,秾艳的眉眼在月色下美得惊心动魄,宋听不自觉地就靠了过去,要吻他。 楚淮序笑着躲了下,又在宋听茫然失落的时候往他眉心亲了一口:“我饿了,快烤兔子。” 宋听被亲得迷迷糊糊的,等扒完一只兔子的皮迟钝地反应过来。抬眸一看,楚淮序正抱着另一只兔子,在喂草吃。 那兔子在他手里吓得战战兢兢几乎要晕过去,在淮序怀里却平静自若地嚼着青草,就跟养熟了的家兔似的。 宋听心里吃味,抿了抿唇,提着兔子的两只耳朵将它从淮序怀里拎出来。淮序仰头看着他,瞳孔瞪得有些大:“这只也要杀啊?” 这个表情太可爱了,宋听一瞬间有些心软,淮序一个人待着未免无聊,要不就把这小东西留着给他解闷吧。 但他立马又想到这兔子方才蹭淮序胸口的样子,微微变了脸色,改了主意:“一只不够吃。” “够了吧,我其实也不是很饿,吃不了那么多。”楚淮序说。视线几次落在兔子身上。 宋听面无表情地扼断了兔子的脖子:“我也没吃。” 楚淮序:“……” 楚淮序垂下眼眸,将手里那把没吃完的草随意丢出去,半气半好笑道:“啧,醋罐子成精吧你。” 宋听从之前就一直想吻他,这会儿被勾得心头火起,再也不想忍了,单手抱住他的脖子,吻了上去。 楚淮序还要再躲,却被宋听掐住腰身,圈进了怀里。 “是,所以公子就认命吧,这辈子你只能养我这条狗,其他的,是人也好,是狗是兔子也罢,都会被我杀了。” 宋听伸手帮他将松落的头发挽到耳后,指尖滑过他的面颊,若有似无的凉、还带着一点点黏稠。 是血。 宋听才剥过一只兔子的皮,手上沾了血,现在这血随着他的动作染在了楚淮序的脸上,又被印在了他原本就有些薄【忽略】红的眼尾上,像涂抹了上等的胭脂,漂亮得叫人挪不开眼。 宋听呼吸微滞,又陡然变得炙【忽略】热,他捧住楚淮序的脸,唇齿从他染血的【忽略】眼尾挪到耳朵上。 轻【忽略】舔【忽略】慢咬,拿捏着分寸往下移到软乎【忽略】乎的耳垂,又落到颈项上。 楚淮序被迫仰着头,那截白皙修长的脖颈【忽略】就成了宋听的所有物,任他肆意妄为。 “呵。”一声轻笑从楚淮序的喉间溢出来,他单手撑着身后的石头,另只手抱着宋听的脖子,主动给了对方一个温柔缱绻的吻。 他微眯起眼睛,像只狡黠的小狐狸,最是知道如何引眼前的人上钩:“大人还真是霸道又不讲理,不过大人,你把我弄【忽略】脏了。” 几个字他故意说的又轻又慢,热热的鼻息拂在宋听脸上,有些痒,宋听的呼吸跟着一窒,望向他的目光虔诚痴迷。 把他【忽略】弄脏。 宋听早就想将【忽略】他弄脏。 想要这个人满身都是他的【忽略】痕迹和气息。 想占为己有。 第134章 兔子那么可爱 他对淮序的占有欲已经到了自己都觉得可怕的程度,就像他刚刚对淮序说的那样,他想到对方满心满眼只有自己一个。 察觉到他的目光,楚淮序伸手在他鼻尖上轻轻一点:“我真饿了,快去烤兔子。” 今晚的楚淮序简直跟勾人心魂的艳鬼一般,宋听被迷得晕头转向,别说烤兔子,便是叫他将自己烤了估计都没有二话。 “对不起啊小兔子,我是想留你一命的,但你运气不好,碰上了凶神恶煞的锦衣卫指挥使。” “咱们这位指挥使大人啊,冷酷无情、狼心狗肺,你落在他手里啊,只有死路一条。” “哎,所以我也只能把你吃了,但是冤有头债有主,你要是想报仇的话一定要找他,不要找我……” 现杀现剥的兔子被烤得外焦里嫩,一口下去唇齿留香,楚淮序胃口大开,不知不觉吃下去大半只,一边吃一边还和“死不瞑目”的可怜小兔子掏心掏肺,要小兔子找宋听报仇。 倒是说自己也饿了的宋指挥使还在兢兢业业地给另一只兔子翻面,一口都没吃。 听着淮序的絮絮叨叨,他原本冷淡的唇角不知不觉掀起一个微笑的弧度。 这样安静平和的相处时光,对于如今的两个人来说实在太难得了。 但从前在王府的时候,他们却常常如此,淮序喜欢去城北的林子里打猎,自己又不会生火烤东西,这些事情就都由宋听来。 他们烤过兔子、烤过野鸡、也烤过鱼,甚至还烤过两只麻雀。 麻雀淮序不喜欢,说看着可怕,一见着那血淋淋的两只麻雀,便叫宋听拿远一些。等到烤熟了也不愿意碰。 淮序从来便是如此,不愿意碰的食物,便是旁人说破了天也绝对不会尝试一下。 “差不多了吧,再烤就要焦了。”在宋听沉浸在往事当中的时候,楚淮序提醒他。 “嗯。”宋听将烤好的兔子递过去,楚淮序面露茫然,“做什么?” “换一只。”宋听用新烤好的兔子换走他吃的只剩下个骨头架子的那只,默默吃了起来。 楚淮序表情怔了片刻,垂眸笑了笑。 他其实已经饱了,但宋指挥使如此盛情难却,他便也接受了这份好意。 “小皇帝都快急哭了,大人却还在这里给我烤兔子,若是被小皇帝发现了,保准砍了大人的脑袋。” 四周寂寂,偶有夜风拂面,宋听身上仍穿着那身御赐的玄色蟒袍,给人的感觉却和平时很不一样。 好似夜色消融了他身上的凶煞之气,叫他短暂地做了一回宋听,而不是那个人人避如蛇蝎的锦衣卫指挥使。 想起那些往事的人其实又何止宋听一个。 每每这个时候,楚淮序总是想将这个人的心挖出来,看看那颗心是否真的是黑的。 兔子肉已经被撕得干干净净,连骨头都拆了,宋听将手里的碎骨丢进火堆里,又添了一把柴。 起身时脸色却忽地变了变,紧接着便干呕起来,不一会儿就将刚才吃进去的东西全吐了出来。 “怎么回事?”楚淮序皱了皱眉,有些意外。人也不知不觉靠了过去。 “无碍。”宋听却拦着他不让靠近,“兔子没毒,是我自己的问题。” “……”楚淮序在意的根本不是这个,但宋听的一句话倒是提醒了他,他退回去坐在石头上,盯着男人的背影,冷哼了一声。 “那倒不一定,下次再吃大人的东西,我得先试试毒。” “想要大人这条命的人何其多,我可不想莫名其妙就这么死了。” 宋听侧身,还未来得及开口,一只兔子就被抛进了他怀里,楚淮序靠在石头上,兴致索然:“不吃了,没胃口。” 宋听没说什么,站在原地开始啃那只兔子,然而没吃两口,又开始吐。 楚淮序睨着眼:“不行你就别吃了,你是不是不能吃兔子肉?从前也没见你有这个毛病啊。” 林子里最常见的猎物便是兔子,从前的宋听一个人就能吃上三四只,连兔头都啃得津津有味,仿佛那八百年没吃过饱饭的饿死鬼。 可从来没见他吐过。 “别吃了。” 宋听难得没有听他的,边吃边吐,却不肯停下来。 “你是不是有病?”楚淮序气得不轻,将那只兔子抢了去,“兔子那么可爱,白白丢了条命不说,还要被你糟蹋,还是我吃吧。” 宋听这回没同他对着干。 楚淮序一人吃了差不多两只兔子,撑得肚子都圆了一圈,感觉兔子肉已经塞到了他嗓子眼。 接下来几个月他大概都不想再吃兔肉了。 宋听给他递帕子,被他一巴掌挥掉:“我看你不是想毒死我,是想撑死我。” 宋听又变回了那个无趣的木头人,捉着楚淮序的手,细细地帮他将手上的油渍擦干净。 远处响起第一声鸡鸣,更夫敲响了下一个时辰的铜锣。 他们不知不觉竟然在后山待了那么长的时间。 “走吧,一会儿寺里的和尚们都要醒了。”楚淮序撑着石头站起身。 因为吃得太饱,回屋之后很久都没睡着,一直到寺里响过晨钟,楚淮序才渐渐睡着了。 这一睡就睡到了日上三竿,睁眼时脑袋晕乎乎的,有些头重脚轻。 门外守着的人是祁舟。 “你家大人呢?”他习惯性地问了一句。 祁舟:“大人下山查案去了。” 几十条人命还悬在小皇帝头上,若是查不清楚,他屁股底下那把椅子怕是都要坐不安稳。 “公子要用早点吗?”祁舟问。 “不用。”昨晚吃了那么多兔肉,这会儿还在胃里堵着,此刻他什么东西都不想吃。 但楚淮序忽然想起什么,改口说,“还是吃一点吧。” 祁舟端来的是一碗燕窝莲子羹和两个馒头,楚淮序捏着瓷勺有一下没一下地舀着,却并不入口。 “你家大人是从何时起不沾荤腥的?” 虽然大人没有交代过,但祁舟本能觉得这个应该不能说。 楚淮序撑着下巴,抬眸望向他:“我是你家主子的主子,这个你应该知道吧?” 祁舟愣了愣:“大概猜到了。” 第135章 七窍流血 楚淮序点点头:“比那个叫小五的聪明一些。既然猜到了就把我想知道的告诉我,别让我去问你家大人。” “要是我去问他,他再不情愿也还是会说的,这个你应该也知道吧?” 祁舟:“知道。” “很好,那你就自己选吧,是你主动告诉我,还是我自己去逼问你家大人。” 祁舟虽然沉默寡言,但他不是傻子,闻言,几乎没多做考虑,就做出了选择,老老实实地说:“是四年前。” “具体说说。”楚淮序饶有兴致道。 “四年前的五月,暗佛堂修建完毕,从那天起大人就再没有碰过荤腥。” 原来是这样。 楚淮序脸上的笑意淡下去,神情几乎可以说是阴沉,他不说话的话祁舟当然更不会主动说什么,一时之间屋里谁都没有说话,只有淮序手中的勺子轻轻磕碰着碗壁。 半晌后,楚淮序冷笑道:“惺惺作态。” 祁舟蹙了蹙眉。 “怎么,你有话要说?”楚淮序只觉得心口堵着一块石头,叫他心底那些情绪无法排解出去,压着他、挤着他,“替你家大人委屈?” “大人很在意您。” “何种在意?”楚淮序的嘴角浮现出一丝若有似无的淡笑,眉眼却冷硬,“是害死我父母兄长的在意,还是挑断我手筋脚筋的在意?“ “又或者将我像一只金丝雀一样绑在他身边的在意?如果是这样的在意,那我真该拍手鼓掌,感激涕零,毕竟宋指挥使的在意简直独树一帜,无人能及。” “古往今来,我恐怕是第一个有此殊荣殊荣之人,只是我这样一个命如草芥的贱奴,实在是当不起指挥使大人如此深情厚爱,恐怕只能以死谢罪。” 论嘴上功夫祁舟自然不及楚淮序分毫,一下便被他怼得哑口无言。楚淮序哼了一声,起身道:“我要睡了,你出去吧。” …… 当日煮粥的几个僧侣已经被盘问过很多遍,并没有发现任何疑点,基本可以排除在粥里下毒的可能性。 那么事情只可能发生在他们布完粥回山之后。有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了嗣水镇,对这些领过八宝粥的人家投了毒。 但要做到这些,必须对他们当日的行程十分了解,且清楚记得每个来领粥的人的体貌特征。 那天来领粥的百姓太多了,仅凭一个人是难以做到的,这背后必然有什么人在操控这一切。 是红莲教吗? 空行手臂上的七瓣红莲是宋听无意中发现的,老和尚没有对他说实话,所以有没有可能那老和尚原本就是红莲教安插【忽略】在章炳之身边的。 那老东西一直以为是自己在胁迫空行做事,殊不知自己早就落入了对方设下的圈套? 从楚明姝落水到空行败露,这一切只不过是一环扣一环,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仵作怎么说?”宋听询问随行的小五。 “每个死者胃里都有八宝粥,但仵作验不出是什么毒。” 这就等于明晃晃的告诉别人,所有人都死于八宝粥,至于粥里是有毒还是粥受到了诅咒,就仁者见仁,随便猜吧。 “几位太医也赶过去了,说不定会有新的收获。” 连日高温,尸体不易保存,只能运到最近的义庄,仵作已经验过一遍死因,小皇帝不放心,将章崇意几个也打发下山,跟着锦衣卫查案去了。宋听则领着人在镇上搜查线索。 因为出了这样的事,镇上不复往昔的热闹,几乎家家户户大门紧闭,哪怕还大着胆子在开门做生意的,一看见他们身上的飞鱼服,便如见了瘟神似的,躲都来不及。 再者说,镇上的人原本就死了大半,幸存者寥寥,冷清简直再正常不过。 “大娘,最近镇上有没有陌生人出现?”好不容易看见个卖草鞋的大娘,小五赶紧上前去。 那大娘上了年纪,弓着背,见小五靠近,没有像其他人一样远远地躲开,反倒同他搭起了话: “没有陌生人,只有你们这些人,自从你们来了之后镇上就不太平了,宫里那位的龙椅来的名不正言不顺,这是老天爷都看不下去,要降下惩罚啊。” “后生,大娘告诉你,这是报应、是报应……报应还会有的,不会只死这些人,大衍气数已尽,老天爷发怒了……” 这话实在是大逆不道,小五听得尴尬,下意识看向宋听。后者没什么表情,视线却牢牢地盯着大娘。 “皇帝不忠不孝,连老天爷也不承认他!端王爷死的冤枉!死的冤枉!” 话虽如此,但大娘您当着我们这些官差的面说这样的话,这叫我很难办啊。小五满脸尴尬。 最关键的是,这大娘说什么不好,非要提端王府的事情,这事简直是他们大人身上的一块逆鳞,谁提就跟谁翻脸啊! 小五咽了咽喉咙,偷觑了宋听一眼,后者果然面色不善。 小五在心里为这位大娘捏了把汗,要知道他们主子眼里可分什么老弱妇孺,也不管是非对错,谁叫自己不痛快谁就得交出命来。 “不忠不孝,弑父杀兄,大衍气数已尽,端王爷死得冤枉,玄甲军死得冤枉……冤枉啊……这是天罚!天罚!所有人都会死!” 老大娘忽地抓住小五的胳膊,落下血泪,小五冷不丁被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那大娘便瞪着眼珠子直直地倒了下去。 “这……”在小五发愣的时候,宋听将他拨开,探了探大娘的鼻息,冷声道:“死了。” 眼睛、鼻子、嘴巴、耳朵……统统都流出血来,竟是七窍流血而死。 “大人,这……”小五已经完全傻眼了,“这该不会是被气死的吧?” “如果你有这个本事,我就把你送去章炳之的府上,兵不血刃的除掉他。”宋听说。 他视线往小五身上一落,带着明显的讽意,“反应速度变慢了,是最近日子过得太好了,是不是真的想去打扫茅厕?” 小五摆出个夸张的表情:“大人,你以前不是这样的,现在的说话风格简直越来越像怀月公子了。” 第136章 死人堆 宋听动作僵了下,正要发难于小五,却猛地侧身,神色一凛。 小五同样也察觉到了:“什么人?!” 不远处是个茶楼,一道黑影倏地闪过,宋听几步向前的同时身子轻盈一纵,飞身而上,等小五要追,他声音已经从很远地地方传来: “你留在原地,看着老妪的尸身!” 宋听的轻功是在一次次的生死一线中练出来的,而那个黑衣人相比他而言身形就笨拙得多,两人之间的差距很快被缩短。 宋听眯了眯眼,脚尖在屋檐上一使力,凌空朝前面的黑衣人抓去,随着一声闷哼,他的手掌已经牢牢扣住黑衣人的右肩。 那黑衣人旋身朝宋听挥出去一拳,拳头裹挟着阵阵劲风,直击宋听的心口! 后者闪身避过,与此同时抬腿横扫,掌风也接连而出,一击比一击有力。那人渐渐招架不住,踉跄后退。 他们此刻正在一间小酒肆的屋顶上,那人在承了宋听一掌之后,倒飞着摔出去,眼看着就要掉下屋檐。 却被宋听一胳膊提了上来。黑衣人再要挣扎,宋听已经封住他周身大穴,叫他动弹不得。 只有露在外面的一双眼睛满怀仇恨地瞪着宋听,只恨不能就此食他的肉、喝他的血。 没来由地,宋听觉得面前的这双眼睛熟悉,尤其是眉骨上的那道疤,他曾经看见过许多次。 也曾听淮序说过这道疤的来历,那是为了救他的兄长楚淮清留下的。那个位置离眼睛很近,只差一寸眼睛就保不住了。 那人本就因为常年征战沙场的缘故,身上的杀伐之气藏也藏不住,再加上过于刚硬的五官,整个人就显出一副凶相。 王妃当年给他说过好几户人家的小姐,结果每一次都因为外貌的原因被拒绝了,给出的理由大抵都是一致的,说他看着太凶了,担心不会疼人。 等到落下这道疤之后就更不用说,走在路上都能把小孩给吓哭。 宋听第一次见到从边关回来的这人之前,淮序便特意同他交代过,告诉他不用怕对方,说那人是个好人。 宋听自然是不会怕的,只是在当时的淮序眼中,他就是个胆子很小的乞儿,见了“凶神恶煞”的那人难免会害怕,因此要先给他吃一颗定心丸。 但有一句话淮序没有说错,那人确实是个好人。 是他吗? 是他吧。 这道疤他是不会认错的,他还上手摸过。 宋听很难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他希望自己没有认错,却又有些不敢去求证这个猜测。 他怕自己会失望。 人或许都是这样,近乡情怯,会情不自禁地变得胆小。 而黑衣人仍盯着他,连那道狰狞的旧疤上仿佛都透着恨。 是他。 只有他才会如此恨他。 宋听不着痕迹地吸了一口气,到底还是抬起胳膊,将对方脸上的面罩揭了下来。 尽管早就在心里有了答案,但真的等看清对方的真容时,他的瞳孔还是不由自主地一颤:“你……” 而那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强行冲破了穴道,抓住宋听失神的这个瞬间,迅速挣脱他的钳制,紧接着挥出一掌重重击在宋听心口。 这一掌是奔着要了宋听的命去的,宋听原本是可以躲开的,却并没有这样做,而是硬生生承了这一掌,脸色当场煞白。 那人并不恋战,脱身后就要跑,宋听却反应很快,几招之间将人重新制住。 “……周、小周哥。”他声音颤抖着,用力呼出一口气。 “呸!”周桐怒目圆睁,“别叫我哥,我当不起!” 宋听却仿佛没听见,用充血的嗓子说:“小周哥,你还活着,太好了……” 周桐是端王世子楚淮清的副将,两人一同出生入死、感情甚笃,恨不得时时刻刻黏在一起,但凡看见其中一个,另一个肯定就在不远处。 楚淮清生的丰神俊朗,又有一身军功在身,前来端王府说亲的媒人快要将王府的门槛踩烂。 他却一个都不愿意要,被逼得急了,就揽着周桐的胳膊,玩笑说: “我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人,说不定哪天就死在战场上了,就不要耽误人家姑娘了,有周桐陪着我就行。” 而周桐样貌凶悍,吓退了给他自己说媒的那些人不说,同样把楚淮清那些桃花给掐了。 有他在楚淮清身旁跟着,甭管男的女的,也甭管生的熟的,总之谁都靠近不了楚淮清。 原本,周桐以为自己真的能一直这样下去,一直一直陪着他,陪着他上战场、陪着他流血流泪、陪着他守卫疆土,陪着他慢慢变老,直到握不住刀剑的那一天,或者陪他死在战场上。 但真的到了最后一刻,楚淮清却不让他陪了。 他把他一个人留下了。他要他活下去。 所以他没办法去死。他只能活着。 愤怒焚毁了周桐的所有理智,他拽着宋听的胳膊,竟是想要带着桐从屋顶上跳下去,拼个玉石俱焚的下场。 宋听看出了他的意图,以极强的臂力用力一提,将已经悬在半空的周桐带了上来。 “姓宋的,你忘恩负义,不得好死!” “我要替将军,替惨死的数万将士杀了你!” 他刚才强行冲破穴道,已经受了很重的内伤,再缠斗下去情况只会越来越糟,宋听不想同他继续打,也不敢再点他穴,只能靠蛮力将人制住。 当年那场轰动一时的谋逆案,端王府覆灭,平素同端王走得近的文臣武将也遭到牵连,贬谪的贬谪,罢黜的罢黜,甚至有人为此丢了性命,端王一派彻底销声匿迹。 宋听后来偷偷去边关的那处战场找过,他在数不清的断臂残躯里找了三天三夜,想要找到楚淮清,找到周桐,想替淮序带他们回家。 但那太难了,死在那里的人太多太多了,所有人都已经面目全非,根本辨认不出谁是谁,视野之中只有腐烂的尸体和被数不清的鲜血泡得发烂的的泥土…… 哪怕宋听从小就要靠杀人活下去,手上不知沾了多少对手和同伴的鲜血,还是受不住那样的场面,整个脏腑都快呕出来。 第137章 毒针 望着那一片尸山血海,宋听都不敢想要是淮序也在这里,看到这样的景象,会是怎样的心情。 即便不是从小一块长大,相处的时间也少之又少,但淮序同两位兄长的关系一向亲近。 若是知道兄长的尸骨无人收殓,一定会很难过。宋听因此不愿意放弃,又找了很久很久,可是没用,尸体太多了,到最后他也没能从死人堆里将大公子和周桐哥扒拉出来。 他以为他们早就死了。 在那样的情况下,谁都很难活下来。 宋听眼圈发红:“大公子他……” “别提他!”周桐忽然爆发出一阵怒吼,“不准你提他!你没有资格提他的名字,那是对他的侮辱!” 刚刚挨那一拳的时候没觉得有多痛,此刻却感觉有一把剑将他的胸膛劈开,五脏六腑都绞在了一起,疼得宋听眼前阵阵发晕。 远处有刀剑和脚步声传来,宋听闭了闭眼,将心里翻涌不定的种种情绪压了下去,只从颤抖的声音里泄露出几分内心的不平静: “小周哥,不管你信不信,我不会害你,但你要告诉我,嗣水镇的事情是不是你们做的?淮序知道这件事吗?你们还有多少人,藏在何处,安全吗?” 周桐双目猩红,戒备地盯着他:“怎么,告诉你,好叫你带人将我们一网打尽吗?” “当然不是,我从来没有那么想过,我只是——” “从来没有这么想过?”周桐冷笑两声,“宋听,这句话简直是天下间最可笑的笑话,是啊,你从来没有想过,但你做过,你领着人,直接杀去了端王府,直接把整个王府端了。” “锦衣卫指挥使宋听宋大人,小皇帝的座下犬,做事向来都是这般雷厉风行的,不是吗?” 字字句句,都是对宋听过往那些罪行的质问,对于一个已经背叛过的人,周桐又如何能够相信他。 宋听明白这一点,也不与他说别的,只同他讲明利害:“小周哥,这些事我们以后再说,到时不管你是要杀要剐,全凭你处置,我绝无怨言。 “但是现在你先信我一次,祈福大典对于大衍来说太重要了,你们闹出那么大的动静,皇帝不会善罢甘休,小周哥,先收手,其他的交给我来!” 周桐凶狠地瞪着他:“呸!少假惺惺了,若不是你,端王府何至于此!玄甲军何至于此!今日落在你手里是我技不如人,要杀要剐随你便,没必要摆出这副样子!” “信你?信你我还不如信一条狗!路上随随便便捡条狗回去,喂它三年五载的它还知道护主,哪像宋大人您……” 他此刻情绪激动,不管宋听说什么都是听不进去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宋听骤然松手,推了他一把: “快走,但如果你愿意,今夜亥时,后山小树林见。” 周桐很深地看了他一眼,一跃从屋顶上跳了下去,消失在巷子里。 只是两息之后,几名锦衣卫便已赶到: “大人!” “大人您没事吧?” 宋听从酒肆屋顶上飞掠而下:“人跑了,先去请仵作来,看看那老妪究竟是怎么回事?” 人是宋听眼睁睁看着死在自己面前的,仵作加急验看,从老妪的身上找到了一枚毒针。 那针极细,刺进了老妪的颅骨,又被头发所遮掩,稍有不慎就容易被忽略,仵作也是顶着锦衣卫的压力,找了好几遍才终于找到的。 “大人,卑职才疏学浅,验不出是什么毒。” “无妨。”宋听将毒针仔细收起来,左右王广鹤还在山上。 “大人,会是方才那个黑衣人做的吗?”小五气愤道,“可惜让他给跑了!” 老妪身死时周桐就在附近,这件事九成九同对方逃不开干系。 “不过只要是人为就行,就怕真是什么怪力乱神的,还是挺吓人的。”小五偷偷说。 宋听瞪了他一眼:“你杀了那么多人,还怕这个?” “就是因为杀了那么多人才怕。” “……” 和小五有同样想法的还有镇上的百姓。 祈福大典那日,镇上不明不白的死了那么多人,有些人家只是出门看了场社戏,回来之后家里的老人就死了,有些则是左邻右舍全都死绝…… 这样可怖的景象是这些普通百姓们一辈子都不敢想象的,要不是有锦衣卫架着刀死守着,人恐怕早已逃光了。 谁能想到今天又突然死了人。还是光天化日之下,当着那帮凶神恶煞的锦衣卫的面。 这仿佛再一次佐证了那个天罚降世的传言,百姓们胆战心惊,短短一个时辰内,已经挨家挨户大门紧闭,路上空无一人。 甚至有人卷着包袱,和锦衣卫大吵大闹,说什么都要离开这里,双方发生了不小的冲突。 后来虽说都被劝了回去,但对于锦衣卫和朝廷的怨气难免更重了,不过是敢怒不敢言而已。 “小五回山上把这枚毒针交给王院首,请他帮忙验看,其他人跟我去安抚百姓。” …… 禅房后院。 楚淮序正和小皇帝对弈。 清晨下过一场急雨,午后的气温没有往日那么高,但两个小太监还是一左一右站在两边,给楚淮序摇着蒲扇。 这是宋听特意吩咐过的,怀月公子怕冷也怕热,身边伺候的必须时时注意着,不能有半分懈怠。 他今日穿的仍是一身红衣,下摆很长,一直拖到地上,上面用金丝绣着流云花纹。 “怀月有没有想过进宫?”棋局过半,小皇帝突然开口道。 这话甫一说出口,楚明焕其实便已经暗暗后悔,说的好像他要对怀月做什么似的。 因此忙不迭地又解释,“朕不是那个意思,朕就是……就是怕怀月在外面受委屈,在宫里有朕可以护着你,保你衣食无忧。” 楚淮序落下一子,清泠泠地笑了一声,没说什么话。 小皇帝却被笑得耳朵尖通红,脸就像是被火烧了一样,想说点什么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为了掩饰尴尬,他完全没有思考地胡乱下了一子。 头越埋越低,竟是有些不敢再看怀月。 第138章 对弈 如果说从前的楚淮序是带着棱的挺拔的翠竹,那么如今的怀月便像是寒冬里艳丽的一株红梅。 这个人和楚明焕记忆里的那个人似乎已经很不一样了,骨子里却并没有变化,一样的傲气凌人。 变得更多的是楚明焕自己。 他偷偷觑着眼前这个长得更高、也更瘦削的人,一颗心七上八下,复杂极了。 过了一会儿,怀月才轻声道:“宋指挥使待草民挺好的。” 小皇帝不高兴楚淮序在自己面前称不,后者便改了口,但小皇帝看着还是不太满意,双眉下意识蹙了蹙。 “朕以为你会不喜欢宋卿。” 淮序执棋的手顿了顿。而楚明焕再一次后悔——他今天也不知道中了什么邪,脱口而出的话一句比一句不中听。 明知道这个人同宋听有过怎样不堪的过往,竟然还要拿那样的话来戳对方的心。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笨死了。 若不是顾及着自己的那点颜面,楚明焕真想给自己一巴掌。 而且……楚明焕心想,这个人对他的恨意不见得会比对宋听的少,他和宋听在对方心里或许都是一样的,横着尸山血海和累累白骨。 也因此,在他身边和在宋听身边,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甚至于他或许还不如宋听。说是可以护着怀月,可其实连他自己不也是要仰仗宋听。 想到这里,楚明焕苦笑了一声。 “罢了,你就当朕没有说过。但是怀月,若是受了委屈,还是可以同朕说,纵使豁出这条命不要,朕也会挡在你面前的。” 楚明焕不知要怎样说才能叫怀月相信自己,只差没有赌咒发誓,一张脸因为不甘和委屈皱了起来,看着实在是有些好笑。 “皇上,该你了。”楚淮序却什么都没说,只催小皇帝落子。 这已经是一盘死棋,却又处处暗藏杀机。 “很久没有那么痛快的杀一场了。说起来,这种举棋不定的感觉,还是很多年前朕的那位故人教朕下棋时才感受过。” 反正棋局已定,楚明焕便也不再急着落子,指尖在棋篓中来来回回地拨动,回忆起往昔。 “朕的棋艺还是那位小贵人教的……他从来心善,见朕总是独来独往不合群,又被人欺负,便给了朕一本棋谱,教朕下过几回棋……” 国子监的先生也会教下棋,但楚明焕受人排挤,在学堂也没机会学到多少东西,拿到楚淮序送的那本棋谱之后就跟宝贝一样捧着,翻来覆去的看。 没人陪他下棋,他就自己同自己对弈,一来二去,棋艺竟也精湛起来。 后来他又寻了机会同那位小贵人下过几盘,他以为自己会赢,却是每次都输得一败涂地。 而那小贵人就总是笑他:“啊呀呀,小皇叔,你又输啦!” 笑过之后再给他一块点心或者一块饴糖。 再后来,他成了九五至尊,整个天下的人都膜拜在他脚下,他能很容易就找到同他对弈的人,比如宋听、比如章炳之。 但他们都让着他,不会真的同他较量,然后违心的夸他,说他棋艺高超。 高超什么呢,他这么一个半路出家的和尚,所会的本事也就那么一些,能高超到哪里去。 今日同楚淮序这一局,才又找回那种棋逢对手的感觉。 好像又回到了很多年以前,这个人一边戏弄着叫他“小皇叔”,一边认真教他下棋的时候。 楚明焕当时完全没有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能够成为九五之尊,他的世界很小,小到只有自己的母妃和楚淮序。 那个时候他总是很想赢楚淮序一次,想叫对方刮目相看。 两人相处的时间少之又少,楚明焕郑重地落下每一枚棋子,楚淮序很多时候却都会等不及,在一旁催着他。 楚明焕自尊心强,自己输了就赖楚淮序干扰,两个人幼稚地相互吵着嘴。 “我那时候也不知道哪来的胆子,居然敢嫌他烦,有时候还会追着他打,我那时候,都没他腰高……” 楚明焕回忆起那段年少的时光,目光不自觉地柔和下来,“但我真的很喜欢跟他在一起,他是整个皇宫里唯一对我好的人。是我对不起他。” 说到最后,楚明焕脸上的笑意渐渐变得更为苦涩。 他斟酌着落下一子,终于鼓起勇气,抬眸望向对面的人,怀月也恰在此时抬起头,两人的视线撞在一起,楚明焕笑了笑,像在透过他看另一个人。 也看幼时受尽屈辱的自己。 “这些年朕常常在想,他会不会后悔救了朕,如果知道后面会发生的那些事,他还会不会朝朕伸出手来。” “如果让朕死在那场大雪里,所有的一切是不是都会不一样。” 怀月迎着小皇帝的目光,手指缓缓捋过脸侧一绺鬓发,垂眸盯着棋盘。 半晌,他才淡淡道:“或许他并不记得那些事。” 楚明焕浑身一僵。 怀月的这句话像是给了他极为沉重的一击,他原先还努力维持的平静被毫不留情地碾碎,双目瞬间通红: “是吗……他都忘记了吗?” 怀月并不答话,似是一种默认。小皇帝眼圈更红,已经略显锋利的下颔线紧紧绷着,叫怀月想起那年冬天被困在铁笼里的那头雪狼。 “皇上,你输了。” 纤长的手指有力地落下一颗棋子。棋局终了。 他看着太平静了,好像楚明焕所说的那些事真的同他没有任何关系,而是在听另一个人的故事,故事里的人是生是死,是感激还是愧疚,都同他无关。 衬托得楚明焕更为狼狈,更为可笑。 就像是这么多年耿耿于怀的只有他自己一个,而对于另一个当事人来说,他就是路边随手救助的一只流浪犬,救了也就救了,根本不足以放在心上。 这种感觉比被对方记恨着、怨怼着,更让人难受。 说来可笑,这一刻他甚至是有些羡慕宋听的。 楚明焕久久地说不出话,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抹了把脸,努力将那些情绪压制下去,扯了扯嘴角,露出很勉强的一点笑意: “那真是好可惜,我以为这次我会赢的。” 第139章 盆栽 怀月同样笑了笑。眼底却有彻骨的寒意一闪而过。 他原本确实已经将那些事情忘记,但楚明焕叫他想了起来,一点一滴,全都从记忆深处搜寻了出来。 他这一生,只帮过两个孩子,但活该他倒霉,帮过的不是毒蛇就是白眼狼。才落到如今的地步。 撤下棋盘,早有太监送了茶来。 楚明焕这时候已经平复好心情,这个人救过他、帮过他,不管对方记不记得、在不在意,他自己始终是记在心上。 那时候他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事情发生,但如今他已经可以给对方庇护,可以反过来保护对方了。 尽管这份庇护可能及不上旁人,但他会尽自己一切所能。 就如他方才同淮序承诺得那样,哪怕代价是豁出他这条命。反正要不是有淮序,他本来也活不过那个冬日。 楚明焕呷了几口茶,犹疑着再次开口:“若是你觉得……在宋卿身边会不自在,朕可以……让宋卿还你自由。” 他心道,你不该被困在任何人身边,应该真正潇洒恣意的活着,就像从前那样,在春日里爬树放纸鸢,在秋日里跑马打猎,在冬日烤火喝酒…… 永远盛气凌人,永远骄傲自信。 怀月捏着茶盖的手一抖,继而平静的说道:“草民身份卑微,幸得指挥使庇护,哪会有什么委屈。” “再者,其实世人又有多少是真的不委屈的,只是依附于人的姿态不同罢了。” 他抬起头,望向不远处被修饰的极精致的盆景,语气里透着几分落寞。 “就像院里的这些盆景,因着主人家的喜好,它们便被人剪去枝蔓,拗断筋骨,摆弄成主人喜欢的模样。” “其实都是一样的,只不过是有的见得血泪,有的将血泪深埋在土底,见不得罢了。” 楚明焕的视线随着他落过去,自然也看到了那几个盆栽,美则美矣,却也如楚淮序所说,连一片叶子的生长都由不得它们自己,全凭主人家的喜好。 他不想怀月也变成这个样子。他应该是自由的鸟雀,而不是一盆漂亮却没有灵魂的盆栽。 “怀月,朕是认真的,你信朕……” 怀月转过脸,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线,眼底含着浅浅的笑意: “多谢陛下关心,草民自然是相信陛下的,但草民从前穷怕了,也吃够了苦,如今胸无大志,只想过好日子。” “指挥使大人的脾气虽然古怪了些,有时候也十分小气,但留在他身边至少不愁吃穿用度,草民真的觉得这样挺好的。” “所以只能辜负陛下的好意了。” 这些当然不可能是这个人的心里话,楚明焕不可能相信,依着那人的性格,必然不可能为了荣华富贵依附仇人而活。 他之所以在宋听身边,肯定还有别的目的。只看是冲着谁来的。 但楚明焕不想勉强他,也不在乎他是不是想找自己报仇,于是点点头,说:“好。” …… 在山下看见周桐这件事给宋听带来了极大的震撼,因此一回到寺里就急着找人。 “怀月呢?” 从发生在祈福大典前后的一系列事情中,宋听隐隐猜到背后一定有一股势力在操控。 章炳之有计划,淮序也有计划,但隐藏在背后的那股势力才是最为重要的因素。 只是宋听无论如何都想不到,那居然跟周桐有关。 周桐还活着。 不管淮序知不知道这件事,他都必须朝对方问清楚。 “在院子里,”祁舟说,“正和小皇帝下棋。” 所以祁舟才会被赶出来。宋听心里了然,莫名地有些不痛快。 “以后不用听小皇帝的,怀月身边不能离人。” 祁舟和小五同时应了一声:“是。” 行至后院,远远就看见一黑一红两个人影坐在树下,说得热切,也不知究竟在说些什么。 而淮序忽然对着小皇帝露出浅浅淡淡的笑意,连眼角眉梢都带着几分柔情。 楚淮序总是在笑的,高兴的时候在笑,不高兴的时候也在笑,握着匕首想要杀他的时候还在笑。 但那些笑意大多数时候都是假的,他自己可能以为伪装的很好,但宋听其实一眼就能辨出他是在真笑还是假笑。 他恨他,甚至不屑于隐藏那些恨意,所以很难对着他真正高兴起来。真真假假的笑意里,那少得可怜的一点高兴,只有在不经意间才吝啬地流露出些许。 现在却对着小皇帝露出这样温和的笑。 宋听嫉妒得快发疯。 偏偏小五还往他心口扎刀:“大人,你怎么又不过去了?我看小皇帝好像也很喜欢怀月公子的样子,先帝在他这岁数的时候都有三四个孩子了,他该不会也好男风吧?” 宋听一记眼刀刺过去:“你是不是很闲?真凶抓到了吗,百姓们的恐慌平复了吗?” 他这火气来得莫名其妙,小五都傻眼了,呆愣愣地说:“没、没有啊。” 这不是我们一起去查的吗,有没有查清楚您心里不清楚吗? 他心道。 得到的却是宋听狠狠的一脚:“那还不快去!” 跑出去很远,小五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想不通宋听到底为什么突然就生气了。 “大人最近是不是上火了,怎么无缘无故就发这么大的脾气,是我说错什么了吗?” 祁舟撑着额角:“你早晚死在这张嘴上。” 小五想了想,不敢相信地说:“该不会是因为我说小皇帝喜欢怀月公子吧?” 祁舟:“……” “不会吧,”小五夸张道,“大人连这种醋都要吃?这还是我们那位大人吗?” “小皇帝和怀月公子,想想也不可能吧,两个人差了能有十来岁,而且一个可是皇帝……” 大人也太夸张了,对那位的紧张程度已经可以说是到了草木皆兵的程度,看谁都是自己的情敌。 “我跟你说祁舟,保不齐那位真的会什么降头术,等回到长安,一定要叫那鬼面神医替大人看看……” “……”祁舟听不下去了,提溜着他衣领,“闭嘴吧,快走,小心被大人听见了真叫你去刷茅厕。” “大人听见了不可怕,那位听见了才可怕……” 知道你还敢乱说。 “所以闭嘴,快走。” 第140章 尿床他也是皇帝 “陛下。”宋听收拾起不甚愉快的心情,朝着两人走了过去,先是对着楚明焕行了个礼,又朝淮序看了眼。 后者一见着他,转瞬敛起笑意,百无聊赖地盯着远处,也不知在看什么。 这让宋听胸口闷闷的憋着气,像是从周桐那受的一掌迟钝地直到此刻才发作。 随着他的视线,宋听看到的是枝头两只相互依偎着的鸟雀。 “宋卿回来啦,事情进展得如何?” “既然陛下要同宋大人说正事,草民就先回屋了。”怀月作势就要起身。 却被小皇帝拉着手掌又给摁了回去:“无妨,这事本来就涉及到你,一起听听吧。” “这恐怕不合适吧?” “朕说合适就合适。”小皇帝难得强硬一回。 怀月便也只好从善如流地留下了。宋听看着两人握在一起的双手,心口气血翻涌。 “那便劳烦宋卿讲讲吧。” 宋听于是将今日发生之事讲了一通,只掩去了周桐的身份和两人之间的那番对话。听后,小皇帝皱着眉陷入深思。 “如此看来,这事或许当真和红莲教脱不开干系,他们先是布了空行这一颗棋子,想借此破坏祈福大典,挑拨朕与爱卿的君臣关系。” “现下见空行暴露,便继续借祈福大典的事做由头,进一步散播谣言,动摇民心。” 这个红莲教处处同朝廷对着干,已经成了小皇帝的心头大患,这几年小皇帝派了许多人去查,却一无所获,别说把背后之人揪出来,就是连点踪迹都没有寻到。 几个月前江南水患,楚明焕之所以派宋听亲自去查,就是因为姓梁的背后像是有红莲教的影子。 只可惜梁丰烨那个蠢货被人利用了还不知道,一问三不知。 那便罢了,左右也没有真闹出太大的动静。 只是如今这帮人居然将主意打到了祈福大典之上,甚至对当今太后和无辜百姓下手。其心可诛。 叫楚明焕无论如何都无法再忍。 “如今看来,确实很像是红莲教的人在背后操控。”宋听说。 楚明焕气得不轻:“这帮人真是越来越猖狂,从前还只是四处挑衅,真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居然直接谋害当朝太后,再过几日是不是该来刺杀朕了?” “皇上……” “朕知道,朕不说了。”楚明焕说,“只是要辛苦爱卿了,这个红莲教不除,日后恐怕会酿成大患,爱卿无论如何都要将背后之人揪出来,将这个组织连根拔起。” “为陛下效忠,臣不觉得辛苦。”宋听领命。 “嗯,朕知道,有爱卿这句话朕就放心了,朕也乏了,就先回去了。”楚明焕站起身,看向怀月,无论是神色还是语气都不自觉地缓和下来,“过两日朕再来找你下棋。” 怀月略略欠身,施了一礼,又坐回去。 宋听跟着在他身边坐下来,盯着小皇帝的背影,脸比四周的夜色还要沉。 怀月不说话,他便也不说话,两个人就跟块木头似的,相互杵着。 过了一会儿,到底是宋听先憋不住:“不是说你们不熟吗?” 语气显而易见地不高兴。 楚淮序撑着下巴弯了弯眉眼:“确实不熟。” “那你们还——” 楚淮序打断他:“但他是皇帝。”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皇帝要同谁对弈,谁能拒绝? 何况是以楚淮序如今的身份。 这点不用楚淮序明说,宋卿许心里也十分清楚。 但清楚是一回事,能不能接受又是另一回事,事实就是他此刻非常不高兴,若不是还有一丝理智尚存,他简直不知道自己会干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来。 “小皇帝心里很清楚我是谁,却不杀我,大人,”他忽地倾身过去,同宋听贴得极近,“你说这是为什么?” 还能是为什么,当然是因为小皇帝同他一样,对这个人抱着那样不可言说的龌龊心思。 一个人的眼神是骗不了人的,宋听在小皇帝的眼里看到了许多极为熟悉的东西。就像是在看另一个自己。 他的小神仙不止救了他一个,而被他拉出黑暗的那些人,全都想要将他拽入凡尘。 罪无可恕。 又胆大包天。 宋听紧紧搂住他的腰,一口咬在他喉结上,声音又闷又哑:“你是我的。”他越搂越紧,像小偷死守着自己偷来的宝物,“小皇帝年纪太小了,很幼稚,不懂事。” 他情绪如此明显,楚淮序又是何等聪慧之人,哪里听不出他这句话的意思,就是在吃醋。 “年纪小他也是皇帝。”楚淮序说。 宋听:“他没什么实际权力。” 楚淮序:“没什么实际权力他也是皇帝。” 宋听:“他十一岁的时候还尿床。” 楚淮序:“尿床他也是皇帝。” 宋听:“他还听章炳之那只老狐狸的。” 楚淮序:“听章炳之……这个不行,这个要好好教,教好了他还是皇帝。” 宋听:“……” 宋听好半晌没有再说话。 楚淮序眼尾是明晃晃的笑意,明知故问:“大人怎么不说了?” 因为说不过。 说不过就动嘴,宋听恶狠狠咬住那两瓣柔软的【忽略】唇,通过这种方法叫淮序再也说不出话来。 远处的那两只鸟雀啾鸣跳闹,忽地又展翅飞向了高空,惊起数片落叶。 宋听松开嘴,双手仍牢牢第抱着怀里的人:“反正你是我的。” 因为情绪起伏太大,还带起了几声咳。 楚淮序低头打量了他几眼,辨不出情绪地问:“受伤了?” 宋听又跟只闷葫芦似的不吭声。 这人从前就是这般,碰上不想说的事情就抿着唇死活不开口,便是拿最锋利的锯子都锯不开他的嘴。 记得大哥曾经还开玩笑说:“小清响这样的性子,适合当细作,谁也撬不开他的嘴。” 楚淮序不乐意听这样的话,当时还跟他哥急了一通。 没想到却是一语成谶。 思及往事,楚淮序轻哼了一声将人从自己身上推开。 不过其实根本不需要宋听承认,看这人的脸色和步伐就知道受伤不轻。 楚淮序虽然武功尽废,但他以前好歹也是一等一的高手,这点辨别能力还是有的。 第141章 生辰 “那个什么红莲教的人真有那么厉害,竟能伤你到这种程度?” 在他打量宋听的时候,后者也同样在观察着他的表情,楚淮序敏锐地察觉到了这点,眉眼冷硬下来:“做什么这么看着我?” “大人,晚膳来了。”恰在此时,小五来了。 宋听今天在外面跑了一天,没吃几口东西,这会儿肚子里早就空空如也,却又没什么胃口,便让小五弄了碗绿豆汤来。 “冰镇的吗?”楚淮序瞥了眼。 他们这位大人本就阴晴不定,一遇上这位怀月公子的事情,更是变本加厉,小五感觉自己的脑袋就像是寄放在脖子上似的,随时都能给摘了。 方才就平白无故挨了主子的一脚,此刻又听怀月这么一问,当即冷汗连连: “那什么,是属下疏忽,我马上去添一碗给公子送来!” “不必了。”宋听从他手里将碗接过来,朝小五递了个眼神:“先下去吧,这几天都辛苦了,今晚不用守夜。” 小五等的就是这句话,得了赦令,他脚底抹油溜得飞快:“谢大人!” “好啊,难怪从前花妈妈总同我们说,最是男儿负心薄幸,想跟你好的时候甜言蜜语一大堆,承诺更是一句比一句重,好似真的能为了你不要性命一般。” “……” “可一旦得到了便不珍惜了,便是连吃半个冷风馒头也能得到一个白眼。” “………” “眼下看来花妈妈说的对,大人就是那负心薄幸之人,得到了奴就不珍惜了,一碗绿豆汤都吝啬给奴喝。” “………” 这番话一句比一句离谱,却是句句在含沙射影宋听当年的背叛。 宋听心里大恸,面上却神色不变,低着头用小匙轻轻舀了一勺绿豆汤。 绿豆汤并不是冰镇的,而是刚刚煮好的,还腾腾地冒着热气,他仔细吹了几下,才送到淮序嘴边:“不能吃那么多冰的,今天已经吃过了。” 楚淮序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姓宋的,你是不是真拿我当三岁小孩了,天天管着我吃喝拉撒,烦不烦。” 说完,不耐烦地背着身。宋听好脾气地随着他换了个位置,一双薄唇失了血色,看着很是憔悴。 楚淮序眼神从他脸上扫过,显得更为不耐烦。 “我是不是第一个胆敢拒绝宋大人的人?” 这显然就是明知故问,哪个有胆子敢推开锦衣卫指挥使亲手喂过来的绿豆汤? 那简直就是嫌命长。 宋听也说:“是。” 楚淮序脸色微变,但来不及发作,便又听宋听说:“不过我没有喂过别人。” 所以楚淮序是唯一一个。 “哼。”楚淮序根本不信,“大人跟太后感情甚笃,听闻大人时常夜宿宫中,难道就没有伺候过太后用膳?” “……”宋听紧抿着唇。 又是这样,这个人惯常会做这样的小动作,一旦碰上不愿意说的话题,这人就会摆出这个样子。不愿意说谎话骗他,便干脆不说。 楚淮序对此不知道该笑还是该气,只又哼了一声。 “你看,我也不是唯一的,大人的这份殷切可以对任何一个人,只要那人能对大人有用。” 他仍是字字戳心,哪怕这些时日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冷嘲热讽,宋听还是感觉心脏被一寸一寸割开,痛得唇色更白。 而楚淮序却在这时含住了勺子,将那口绿豆汤咽了下去。 宋听怔了一瞬,紧接着舀起第二勺,送进了自己嘴里。嘴角悄悄地往上扬了扬。 之前的所有痛苦好似全都在这一瞬间不复存在。 楚淮序将他的小表情看在眼里,心头微动。却很快掐了掐掌心,将那点心软掐灭了。 “再吃一口。”宋听似乎并不曾察觉到这一点,柔声道。 这碗绿豆粥原本是给宋听准备的,这会儿却倒像是他在哄淮序吃东西,他喂一口淮序,又自己吃一口,很快让一碗绿豆汤见了底。 楚淮序吃得有些撑,垂着眼眸叹了口气。 “还要吗?”宋听的手却突然伸过来,食指轻轻抚过他的嘴唇。楚淮序不让他碰,“做什么?” 宋听咽了咽喉咙,有些干涩地解释道,“脏了。” 楚淮序的嘴巴长得极好看,摸上去又软软糯糯的,加之此刻他双目微敛,带着一点若有似无的笑意,轻轻巧巧扫在宋听脸上,叫后者像被点了穴,头脑都空白了一瞬。 他喉结不自觉地又动了动,拉过楚淮序就覆上了【忽略】那双水唇…… 唇齿【忽略】相交时,他看见楚淮序憋红了脸,眼梢都染了红,也不知道是气的还是羞的…… 可不管是哪一种,都足够叫宋听心动,他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心脏在剧烈地跳动的声音。 也是在这个吻中,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某个冬日,自己第一次吻上这双唇的场景。 那天是元宵,也是楚淮序的生辰,先帝一早就送来了数不清的赏赐,绫罗绸缎、珍玩宝物,应有尽有。 老王爷和两位公子也千里迢迢派人送回了礼物。 一个上午,王府里来来往往都是前来送礼的人,淮序就十分新奇地蹲在前厅,一样样地看自己的礼物,一边看一边挑剔,嫌皇帝的礼物没有新意,又嫌大公子送的那没头狼的狼牙形状不够漂亮…… 用过午膳,他穿着王妃亲手缝的狐裘大衣入宫探望先帝。这是惯例,年年都要如此。 原本说好了回来用晚膳,结果宋听和王妃等啊等,等来的是来传话的小太监。 那小太监说,先帝见了小贵人觉得欢喜,要留小贵人一道用晚膳,晚些时候才能放小贵人回来。 皇帝都发了话,淮序一时半刻自然是回不来的,王妃便也没再继续等着,着人传了晚膳。 因为是元宵节,王妃心善地打赏了府里的每个人,大伙儿都高高兴兴地围在一处说话,又或者在府中各处挂上大红灯笼,整个王府又热闹又喜庆。 只有宋听没有参与进这些热闹中,伺候完王妃用膳,他便独自一人失落地回了偏院。 公子没能回来。 原本他以为至少可以同公子一道吃一碗元宵的。 他们说好了的。 第142章 簪子 长安的的冬季来的早去的缓,到了夜里更是寒气逼人刺骨难耐,但今日是元宵,因此尽管天色寒冷,街上的百姓仍然是来来往往络绎不绝。 街头巷尾有花灯高高挂起,有猜灯谜的、有放花灯的,热闹非凡。 王府里,几个爱玩闹的小厮早早就买了花灯和焰火,这会子已经在院子里闹起来。 王妃一向宽厚仁慈,对这种事是不管的,况且府里本就有个爱热闹的小公子。 这些焰火原本就有楚淮序的一份,只是因着他在宫里回不来,几个小厮就大着胆子不等他了。 只有偏院一隅格外冷清。 宋听安安静静坐在床头,听着四周的笑闹声,除了想远在宫里的楚淮序,也想着今日在街上遇到的那个人。 他今日出门是为了给楚淮序买清风居的烧鹅。 烧鹅是清风居的一绝,楚淮序很爱这一口,隔三差五就要嘴馋,但真叫他吃,往往又吃不了几口。 今天临出门前他就随口提了一句,宋听就记在了心上。 元宵佳节,街上到处都是人,清风居生意也异常火爆,宋听等了好一会才买到东西。 他运气还算好,买到的是店里最后一只烧鹅,用油纸包着,隔着老远都能闻到香味。 他特地挑的晚膳前这段时间来买,这样等三公子回来或许还能吃到温温烫烫的烧鹅。 烧鹅烧鸡这种东西,就是要趁热吃才好吃。 小贵人一定会很高兴。宋听都能想象得到那个时候淮序的模样。 因为想到这点,宋听眼角弯了弯,不自觉地抓紧了手里的油纸包。 “小兔子花灯——小狗花灯——……各种好看的花灯,都来瞧一瞧看一看啊……小公子买花灯吗?” “盐水花生、青豆角、兰花豆、枣泥糕……十文钱任选——买得多送得多……” 天色尚未完全暗下去,街上却已经很热闹,各种小贩的叫卖声络绎不绝,每个人都在热情地招揽着生意。 宋听边走边看,只觉得心里涨涨满满的,这样的人间烟火,他从前从未留意过,一直到了楚淮序身边,才活得像个人了。 “这根好看,特别衬你。” “好看是好看,就是太贵了,要不还是算了吧,别浪费这个钱了。” 一对中年夫妇站在一个卖簪子的摊位前,宋听瞥见那妇人头上戴的那根掐丝珐琅铜簪,确实很漂亮。 他不自觉驻足。 卖发簪的大娘注意到他:“小公子要买簪子吗?” “嗯。”宋听小声应了一声,垂眸盯着琳琅满目的各种簪子。 大娘已经上了年纪,头发全白了,脸上的皮肤皱皱巴巴的,笑起来却很温和,见宋听一脸为难,便问他: “小公子要是不介意的话,不妨同老身讲讲您那位心上人,她是个什么样的姑娘,老身或许可以帮公子出出主意。” 心上人。 这三个字让宋听当场怔住,等反应过来后他赶紧否认:“不是不是!不是心上人!” “哎哟哟,还害羞了。”那老妪笑道,“老身懂的,小公子脸皮薄,这是还没有向人家姑娘道明心意吧?” 宋听脸上犹如火烧:“真不是……” 老妪却根本不信他的解释:“正好,今儿个元宵,是个好日子,小公子挑一根簪子,再买一盏花灯,借着这个机会同那姑娘表明心意,说不定啊、这事就成了!” “……”旁边摊位就是卖花灯的,各种造型的花灯高高低低挂着,照在宋听脸上,灯里的火却像是烧进了宋听的心里,叫他脸颊更烫。 他从来没有过这样窘迫的时刻,却没感到愤怒,反倒是……没来由地羞赧。 “小公子生得这样俊俏,对方姑娘一定也很漂亮吧?”老妪又问。 宋听的眼前不自觉地浮现出楚淮序的样子,脸越来越烫:“漂、漂亮的。” 老妪见他害羞成这个样子,乐了:“那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他很好看。”宋听不知不觉就开口,“很高,很爱笑,天生的桃花眼,也可能是凤眼,我分不大清,总之特别好看,特别特别好看。” “他很心善,路上遇到可怜的人总会出手相帮,但有时候也会闹得府里鸡飞狗跳,惹王……惹老爷生气。” “他特别特别好,所有人见了都会喜欢他,他是我的神仙。” 是我愿意为了他去死的人。 没有人能不喜欢淮序。 这话一出来,不仅老妪笑了,买簪子的那对中年夫妇也笑了,那妇人轻轻捶了捶相公的胸口,嗔怪道: “你看看人家多会说话,不像你、嘴笨成这样。” 那男人挠挠头,掏出碎银将妇人头上的簪子买下了。妇人嘴上说着算了,实则对这簪子喜欢得紧,爱不释手地摸着。 “小兄弟,不要怕,有这么好的姑娘就赶紧追,要不然啊、说不定哪天就被别人给追走了。”一会儿后,她朝宋听说。 男人也点了点头,附和了两句:“是啊小兄弟,男子汉大丈夫,有了心上人就赶紧行动,别怕被拒绝,当年我追我夫人的时候也是吃过好多次闭门羹的。” “说什么呢你。”那妇人不轻不重地捶着他胸口。 “好好好,不说了。”男人扶着妻子的肩,“走吧,娘子。” 两个人缓缓走远。宋听怔在原地,脑袋顶上都快冒烟了。 他真不是那个意思。 但嘴巴就好像有自己的想法,不知不觉就说了出来。连他自己都觉得意外。 不过他觉得自己没说错,淮序在他心里就是那样好的人,全天下的人没有一个及得上他分毫。 “看来小公子真的很喜欢那位姑娘。”老妪也一直听着,这时候递给他一支碧色的玉簪,“您看看这一支。” “若那姑娘喜欢穿白衣,配这支簪子想必很合适。这是老身这里最漂亮的一根簪子啦,换了别人还不一定舍得卖。” 这里的簪子自然比不上那些首饰铺的精致,老妪的话也不一定能当真,宋听却很喜欢这根簪子。 而且以他的财力,也只买得起这样的。 想到这里,宋听有些窘迫,可他还是想尽自己所能给那个人自己能给得起的最好的。 没有多做犹豫,宋听就将那支玉簪买下了:“就要这支,麻烦帮我包起来,包得好看一些。” 第143章 梦醒 清风居离王府并不太远,再走过一家酒楼、两家点心铺、一家胭脂铺和两家绸缎铺,就到王府。 宋听一手提着烧鹅,另一只手放在胸口,那里藏着他刚买来的玉簪。 他想老妪说的是对的,小公子戴碧色的玉簪一定很好看。不过像小公子那样的人,戴什么样的簪子都好看。 “糖葫芦咯!又脆又甜的糖葫芦咯!”迎面走来挑着担子的小贩,宋听低着头、竟没注意到对方,眼看着要撞上时才匆匆避让,那人却也随着他相同的方向一闪。 宋听心里顿时警觉。 普通人或许看不出来,但宋听可以肯定,这个小贩不是一般人,刚才那几步看似凌乱,实则都带着招式,叫宋听避无可避,只能随着对方的意,撞上去。 “哎哟!”那小贩果然被撞得跌在地上,两个箩筐里的小零嘴落了一地。宋听望了他一眼,蹲下来帮他捡东西。 那小贩压着嗓子,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老皇帝的身体越来越差了,太医院那边传来消息,恐怕活不过明年冬天,影三,行动要开始了。” 宋听心脏猛地一颤,脸上有一瞬间的失神。 那小贩察觉到他的变化,眸光渐冷:“影三,你不会是装久了,真当自己是什么良善的家犬了吧?” 宋听的确是快忘了,若不是每月一次蛊毒发作的痛苦在提醒他,他几乎快要忘记从前那些昏暗无光的日子,快要忘记自己的真实身份、忘记自己从何处来。 他差点以为自己就是端王府最普通不过的一个小厮,是楚淮序的狗。 以为自己可以这样长长久久地陪在淮序身边,直到淮序再也不需要他。 可原来不是。 此刻他所拥有的一切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是黄粱一场美梦。 “下雪啦!下雪啦!” “好大的雪!” 不远处,几个孩子提着小兔子形状的花灯,蹦蹦跳跳地大喊着。 宋听忽然感到彻骨的寒意,他下意识跟着抬头,果然看见纷纷扬扬落下来的大雪。 去岁冬天,他才和楚淮序一起在王府的院子里堆雪人、打雪仗,大公子同他的副将也在,四个人分成两个阵营,快将王府的屋顶掀翻。 后来宋听还一不小心将雪团子砸到了老王爷脸上,吓得他脸快比雪白。好在王爷并没有怪罪他,倒是把两个儿子罚了一通。 大公子的副将整天同他形影不离,二人做什么都要一块,大公子被罚跪,副将自然跟着一道。 宋听也默默跟着跪在一旁,四个人在不避风雪的长廊下跪得规规矩矩,而二公子楚淮云就在铺着地龙、烧着炭火的屋子里悠闲地看书,顺便替老王爷监督他们。 二公子的性格和淮序还有大公子的完全不同,倒是和老王爷很像,是三兄弟中最规矩的一个,淮序总偷偷喊老王爷老古板,喊他二哥小古板…… 这些趣事似乎就发生在眼前,却原来已经隔了一年。 宋听手里还提着那只冒着热气的烧鹅,胸口揣着花了他全部家当买来的玉簪,心情却与半盏茶之前天差地别。 就好像之前他还沉浸在一场美梦里,而现在有人残忍地将他从这场美梦中叫醒。 周遭分明还是一样的场景,花灯、焰火、沿街叫卖的小贩、穿着新衣追逐打闹的孩童……一切都没有变。 只有宋听被从这样的美梦中剥离出去,跟那些鼎沸的人声和精致耀眼的花灯格格不入。 “影三,别忘了自己的身份,你只是大人的一条狗,大人才是你主子,你做不成人。” “背叛主子的狗是什么下场,你应该最清楚,影三,别做你的春秋大梦了。” 宋听闭了闭眼,用力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刺骨的寒意随着呼吸浸在疼得肺腑之间,将他彻底冻清醒了。 隔着五彩的面具,宋听认出了这个小贩的声音。 那是同他一起从暗卫营出来的人。 他们从前是并肩作战的同伴,后来为了争抢另一个影卫的铭牌,往日情分一朝断送。 是影九。 “不用你提醒,我知道。”宋听咬着牙。 影九笑得残忍:“最好是这样。” 最好是这样。 当然是这样。 宋听同他擦肩而过,一个走向王府,一个挑着扁担,走向截然相反的两个方向。 …… 房里只点了一盏烛灯,昏昏暗暗,只堪堪照得见个人影。一阵冷风透过窗隙吹进来,蜡烛受不住风力猛地晃了几下,差一点就熄灭了。 宋听这才找回了神识,从袖间掏出一个白色的小瓷瓶,敛眸看着。 “小清响!” 人未到声先至。 宋听心下一紧,赶紧将瓷瓶藏在枕头底下,随手拿起床上的一本画册佯做看了起来,而几乎是在同一时刻,房门就被人推开了—— “宋听!”楚淮序笑盈盈地出现在门口,浓烈的酒气立时充斥了整个房间。 宋听合上书,起身去扶他:“公子怎么喝了那么多酒?” 平静的声音竭力掩盖着内心的汹涌澎湃。好在楚淮序喝了太多酒,竟是没有察觉出他声音里透出来的几丝慌乱。 “你怎么也不多点盏灯,仔细伤了眼睛。” 楚淮序摆了摆手,没让他扶,一面嗔怪着,一面拿起桌上一盏烛火,将屋里其余的蜡烛一一点燃。 “今日是元宵,你怎么也不出去走走,整日闷在屋里可不好,看看小宝他们,差点把整个王府都烧起来,现下正被管家揪着耳朵吃教训呢。” 宋听低着脑袋:“一个人待着挺好的……” 楚淮序有些懊恼:“你啊,就是性子太闷了,越长大性子越闷,刚把你捡回来那年倒还愿意跟着大伙儿一起热闹,这几年却成了个闷葫芦,冷冰冰的谁也不搭理,跟谁学的这个样子。” 宋听还是闷着不说话。 楚淮序又气又好笑,最主要是拿他没办法,捏了捏他脸,说:“是二哥吧,这副样子简直同二哥一模一样。” “不过也怪我,进宫去陪皇爷爷就该将你也一块带去的,宫里那些歌舞虽然无趣,好歹也能给你解解闷。” 第144章 元宵 “对了,”他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从怀里掏出一枚成色极好的白玉,“这是我刚从宫里得来的好东西,就给你当元宵礼物了,看看可否喜欢?” “喜欢。”宋听看了一眼玉佩,并没有去接。 楚淮序苦笑道:“你啊,就会骗人。” 听楚淮序这般说,宋听勉强挤出一丝笑来。 “你有心事,笑得一点都不认真。”楚淮序戳他脸上酒窝。 宋听的脸上有一个很小很浅的酒窝,只有一边有,他自己从没有发现过,还是淮序有一回非常惊奇地用手指轻轻戳了戳他的脸,说: “小清响,你这里有个酒窝,好可爱。” 宋听被他笑得害羞,不让他戳,楚淮序却戳得更起劲,不仅戳他的酒窝,还戳另一边,说要帮他把另一个也戳出来。 自那之后只要宋听一笑,他就总要戳几下。 “怎么了小清响,是不是在不高兴,谁欺负你了?你看,连酒窝都更淡了,都快看不见了……” “没有不高兴。”宋听否认道。 但岂止是楚淮序,宋听自己也知道到自己这个笑容是有多假。 他本来就不会笑。 一个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人,哪里会笑呢。 更何况他现在满腹心事,根本笑不出来。 至于平时,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笑出来的,或许是一看见淮序,他就高兴。 “你可真是……”楚淮序也看出他实在是兴趣缺缺,倒也不勉强他,“罢了罢了,看来还是因为不喜欢我的礼物。” “不喜欢也无妨,改日我再寻些好玩意儿来,总会有你喜欢的,这次先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宋听不想扫了他的兴致,点点头,强调说:“但真的没有生气,我永远不会生你的气。” “我知道。”楚淮序仍将那枚玉佩塞进了宋听怀中,“这个也先收着,我特地挑的。” “谢谢公子。”宋听这才收了那玉佩,小心翼翼地藏了起来。 然后从怀里掏出自己准备的东西,递给楚淮序。 “又给我准备礼物啦,这次是什么?” 宋听会在每个重要的节日给楚淮序准备礼物,有时是一只亲手雕刻的木雕小鸟,有时是一把风干的野花,有时是一场春喜班的戏…… 都说不上贵重,淮序却很喜欢,他知道那是宋听的心意。 这次也一样,他接过那玉簪,惊喜道,“好漂亮的簪子!” 说着就迫不及待地将玉簪别进自己发中,扬着眉眼问宋听:“好看吗?” 宋听缓慢地眨了眨眼,说:“好看。” 他当然也知道自己的礼物在那些珍玩异宝面前根本不值一提,但只要楚淮序表现得喜欢,他就很高兴。 少年脸上的笑意轻而易举地驱走了笼罩在宋听心头的阴霾,叫他短暂地忘记那些命令,那些残酷的现实,跟着笑起来。 楚淮序看着是真的很喜欢这根簪子,问完宋听之后就跑到铜镜前照个不停,脑袋左转转,右转转,变换着找各种角度。 “对了,吃过元宵了吗?”过了一会儿,他突然问。 宋听说:“吃过了,和管家他们一起吃的。” “啊……”楚淮序眼底露出一抹失望的神色,他走过来,拉着宋听坐下去,“都怪我回来太晚了,说好了要一起吃元宵的。” 他看向宋听,像是忽地明白了什么:“你今晚不高兴,是不是就是因为我没有回来吃元宵?” 毕竟是两个人说好的,他却违背了承诺,确实很不应该。 宋听又想说没有,楚淮序却没有给他这个机会:“不准说没有,我又不傻,看得出来。”说着,他拽起宋听的手腕,“跟我来。” “去哪儿?” “跟我来就知道了。” 不多时,他们到了膳房。宋听没有想到楚淮序带他来的地方会是这里,有些不明所以。 楚淮序察觉到了他的目光,朝他眨眨眼:“别担心,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因为过节,厨役们也难得歇了个早,只有王厨子还在忙忙碌碌地为明天的早膳做准备。 “小公子。”看清来人是谁,王厨子胡乱地往身上抹了几把,急急地迎出来道了个万福。 楚淮序此前从未踏进过后厨一步,骤然过来,将王厨子吓得不轻:“小公子可是有什么想吃的,叫人吩咐一声就行了,怎地亲自过来了……” 楚淮序眼珠子左右乱转,往四周逡巡一圈,问道:“王叔,可还有元宵?” “哟,小公子来晚了,之前还有些,刚才王妃身边的杏儿姑娘来了,把剩下的都带去赠给路边的乞人了。” 王妃心善,时常接济乞人,王府里多余的食物或者旧衣旧物,总会让人拿去给有需要的人。今日是元宵,加之又是淮序的生辰,自然更少不了。 “那可还有豆沙?” “有的,奴才刚刚备好的,准备明日做糕点……”王厨子说。 “在哪儿?” 后厨一共两张灶台,王厨子指了指另一张,说:“那边,那个竹匾罩着的就是,小公子是想吃什么点心,奴才给您做。” 楚淮序边撸袖子边说:“不用,我们自己来,王叔你先去休息吧?” 自己来? 来什么啊? 这小祖宗不会是想自己动手做点心吧? 那还不把他的地方给炸了啊! 王厨子被自己的猜测吓得心惊肉跳。 “小公子万金之躯,怎可做这种事情……您若是想吃,奴才给您做……” “不用不用,”楚淮序将人打发出去,“这里交给我们,您就去歇息吧!” 他看起来干劲十足,将衣袖又往上卷了几圈之后,又开始替宋听撸袖子。 后者其实也有点懵,问他:“公子,您这是……” “不是没吃到元宵嘛,那我们一起做啊。”楚淮序理所当然地说。 宋听:“……” “怎么?”楚淮序戳了戳他皱起的眉头,“你不乐意?” “当然不是!”宋听赶紧说,“只是……” “只是什么?怕我不会做?” 宋听抿了抿唇,竟是默认了。 气得楚淮序睨着眼瞪他:“不就是做元宵吗,这有什么难的,你少瞧不起人,你公子我什么都会!” 第145章 生火 他气呼呼搬了那盘豆沙,用手指戳了戳。那一瞬,宋听猜楚淮序大概是将那块豆沙当成了他,在泄愤。 但再抬眼时他脸上又挂着笑,用指尖捞了一小块豆沙喂进宋听嘴里:“尝尝看甜不甜……” 那小块豆沙就趁着宋听张嘴的当口被塞了过来。 柔软的指腹正正巧巧抵在【忽略】他舌尖【忽略】上,宋听整个身子仿佛陡然僵住一般,动弹不得。 不过很快,豆沙的甜味就充斥了他的口腔,在这种甜甜的感觉下,他才渐渐放松下来。 心跳却在此时没来由地加剧,一下紧接着一下,重到简直就像是要撞断他的肋骨、把他的胸腔撞出一个洞,然后从里面蹦出来一样。 宋听能够感觉到自己在紧张,甚至哪怕他第一次杀人时都没有这样紧张。 这种感觉实在太奇怪了。 “好啦好啦!别木着张脸啦,我就是想让你高兴高兴。” 楚淮序却仿佛没有察觉到一般,一心扑在元宵上。 他把宋听的紧张当成了对方对自己厨艺的不信任,信誓旦旦地说:“只是做几个元宵而已,又不是上前线打仗,你紧张什么,难不成是怕我把膳房炸了?” 宋听:“……” 宋听:“王叔一定会和王爷告状的。” “不怕,父王才走了没多久,等他下次回来也不知几时了,到时候王叔肯定早就忘记了。”楚淮序有恃无恐地说。 他想做的事情往往没人能阻止,宋听私心也不想叫他失望。 “而且不是有你在旁边嘛。” 看他这副跃跃欲试的模样,宋听更不想打搅他的兴致:“那好吧,就依公子……” 反正不管楚淮序会不会做元宵,就像淮序说的那样,左右有他在,总不至于真的炸了后厨。 更何况他也有私心。明年今日,他们不知会是怎样的模样,在最坏的那天来临之前,他想同这个人一道做更多的事情。 “先将那边的糯米粉拿过来,要先和面……” “好嘞!”楚淮序卷起袖子,说干就干。 从和面开始,简简单单的糯米粉在宋听的手中很快就变成了一个个圆溜溜光滑滑的团子,连个头都是相似的。 反观楚淮序手里捏着的那坨东西,怎么看都好像和元宵团子沾不上边,与其说是面团里裹着豆沙馅,倒不如说是豆沙和面团交融在一起。 整颗元宵这儿一块白,那儿一块黑,皱皱巴巴,纵横交错,说方不方、说圆不圆,丑得各有千秋。 “看了清响的,再看我的……真是拿不出手啊……”楚淮序叹息着说。 外面天寒地冻,后厨却因为燃着火炉的缘故很热,宋听抬手擦了擦额上的汗,看见楚淮序递过来的丑巴巴的“元宵”,忍不住笑出来。 但他不想打击对方的自信心,努力夸了句:“公子初次尝试,已经很好了。” 楚淮序哪里听不出来他这是在安慰自己:“罢了罢了,我大概是没有做元宵的天份,你再做几个,我先去生火烧水。” 宋听猛地抬头,微张着嘴看着楚淮序,一副纠结和吃惊的模样:“……” 元宵做成什么样子倒不重要,不论大小圆扁,总归是要煮了吃进肚子里的,嚼几口就全都一样了,然而生火可不是闹着玩的…… “小清响这是不相信我吗,生火这种小事可难不倒我,你只管放心做元宵,其他的就交给我了!” 看着他如此自信满满的样子,宋听低下头继续做元宵,算是默认了对方的举动。 原因无他,楚小公子实在太好看了,宋听实在不愿意在那样一张脸上看见失落的情绪。 没来由地,他想起今日买簪子时那老妪说的话:“小公子是个会疼人的,以后一定是个好相公。” 宋听不觉得自己这辈子会娶妻生子,他想都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但看着楚淮序,他心想,如果是这个人,他愿意将世间所有的好东西都给对方。 无论楚淮序想要什么,他都会不惜一切代价地实现对方的愿望。 哪怕是叫他去死。 所以只是生个火而已,怕什么。 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一切,让宋听很快意识到,美【忽略】色真的会误人,他就不该相信养尊处优的小世子的动手能力。 也就一会儿功夫,楚淮序开始咳嗽,起初宋听并没有在意,只以为那是小贵人第一次生火,被呛几声也正常,他不想打击对方的自信心。 只是加快了手中的动作,想尽快去接对方手里的活。 可渐渐地,连他自己也觉得闷,忍不住往楚淮序那边一看,才发现灶膛里火星子不见半点,浓烟倒是滚出一大片。 “咳咳咳……” “咳咳咳咳咳……” 屋里的浓烟越来越多,两人被烟呛得直咳嗽。宋听毫不迟疑,拽着楚淮序的胳膊就将人往屋外拖。 “咳咳咳……看来我也没有生火的天赋……咳咳……” 端王楚明耀的幺儿,被老皇帝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小贵人,哪里需要什么生火做饭的天赋。 在无奈的同时,宋听又觉得好笑。 “小清响。”楚淮序转过头,宋听的视线落在他脸上,怔了怔,随即噗嗤一下笑了出来,然后将袖间的手绢掏出来递了过去。 “怎么了?”楚淮序还一脸不明就里。 “公子,你的脸……”宋听指了指自己的脸,笑意更浓。 想起自己生火的场面,必是脸上被烟熏脏了,楚淮序心下已经了然。 刚想接手帕,却发现自己的手同样黑漆漆的,只好说:“恐怕要劳烦小清响帮忙了!” 楚淮序是被伺候惯了的,连沐浴都有人在旁边伺候,叫宋听帮忙擦脸这种事对他来说再正常不过。 事实上在此之前宋听早就代替了楚淮序身边的那个小厮,做惯了这些事情,并不觉得有什么奇怪。 然而今晚,不知道是不是沾了烟灰的楚淮序离他太近,还是因为受了卖簪子的那个老妪那声“心上人”的影响,宋听总觉得不太敢去看对方的眼睛。 “怎么了?”见他不动,楚淮序靠得更近,“今天怎么老在发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第146章 心跳 说着,他便伸出手去探宋听的额温。 宋听本能地想躲,却没躲开,被楚淮序摸了个正着。 楚小公子的手掌很烫,覆在宋听额头像一块烧红了的火炭一样灼热,烫得宋听嗓子都开始冒烟,慢吞吞地眨着眼睛开不了口。 见他这样,楚淮序更加担心,他摸完宋听又去摸自己的,两相比较下,得出结论:“好像是有点发烧,比我烫。” 宋听:“……” “不过小清响,你现在好像一只小花猫啊……”楚淮序盯着他的额头,越笑越大声,抱着肚子直不起腰来。 一开始宋听没反应过来,因为他觉得明明淮序才更像小花猫,小贵人被烟熏了脸,原本白白净净的一张脸上左一道黑痕,右一道黑痕,很像宋听从前见过的一只猫。 那猫窝在墙头晒太阳,宋听看它的时候它就凶巴巴叫一声,也不知在哪儿打过滚,一张脸弄得黑漆漆的。 此刻的淮序就是这个样子。偏偏他对自己的模样一无所知,还在笑宋听。 宋听点了点他:“公子,你要不要自己也照照镜子?” “唔。”楚淮序看了看自己的手,像是想到了什么,“什么嘛,我忘了手脏……” 两个人互相看着对方,一同笑了出来。 “好了好了,不笑了,笑得我肚子疼,别在屋外待着了,待会儿吹了风更难受,跟我回房,让小宝去宫里请王太医过来!” 小宝就是楚淮序原先的小厮,被宋听顶了位置后跟在管家身边,日常和宋听不对付。 两个人只要碰到一处,那家伙就会对着宋听做鬼脸,宋听知道他没什么坏心思,从没和对方计较过。 而且也确实是他霸占了淮序。 “别。”宋听赶紧拉住他,“没那么严重。” 他只是端王府毫不起眼的一个小厮,哪里能兴师动众地专门请宫里的太医跑一趟。更何况他本来就没有生病。 楚淮序表情纠结了一阵,像是想反驳宋听,但后者难得坚持,他也只好妥协:“那好吧,那先进屋。” “小公子!这是出什么事了?” 虽说被楚淮序赶了出去,王厨子却不敢走多远,始终留意着后厨的动静,这会儿见后厨浓烟滚滚,吓得差点儿跌一跟头—— 但凡小公子出点什么问题,都用不着王爷王妃怪罪,宫里那位就能要了他的脑袋! 这可是宫里那位的眼珠子心尖儿! 楚淮序却浑不在意,摆摆手说:“应该没事,但还是劳烦王叔去瞧一眼,别走水了。” 留下这一句,楚淮序就带着宋听走了。 因为宋听不想惊动别人,但楚淮序一门心思认定他病了,不放心他一个人待着,便将人带进了自己屋里。 “今晚你就跟我睡,半夜要是不舒服,记得喊我。” 宋听本来就话少,整天木着张脸,今天更是呆愣愣的,好像随时随地都能发起呆来,楚淮序都担心他是不是烧傻了。 烧傻了可不行。想到这里,楚淮序肃着脸把人赶上床,说:“你睡里面。” 宋听一令一动,楚淮序让他上床他就爬了上去,然后怔怔地盯着对方看。 楚淮序被烟熏了脸,这会儿正用湿帕子擦洗,察觉到钉在自己背上的目光,好笑道: “做什么这么看着我,看得我后背跟被点了火似的。不准看了,快闭眼睡觉。” 宋听便猛地闭紧了眼睛。朦胧的光亮中,一声轻笑落进了宋听的耳朵里,不知怎的,他又一次想起老妪的话。 【小公子,希望你今夜顺利,祝你和未来的娘子和和满满,白头到老。】 未来的娘子。 这几个字简直跟之前的那声“心上人”一样,烧得宋听心口滚烫。 楚淮序疑心他生病的时候宋听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问题,此刻听着自己莫名其妙越来越快的心跳声,他也忍不住想,他大概是真的病了。 片刻后,有人轻轻走到床边,衣物窸窸窣窣的声音清楚地落进宋听耳朵里,如擂鼓一般敲在宋听心口。 因为眼睛看不见,其他的感官就被无限地放大,身后的那个位置轻微地凹陷下去,是楚淮序也爬上了【忽略】床。 他居然和楚淮序睡在了一张床上。 这个认知让宋听的心跳再一次加速,已经快到了一种让人觉得惊讶的程度,一声连着一声,根本连数都数不清。 以至于让宋听感觉到一点疼。 宋听下意识按了按自己心口。 下一秒,一只手掌在他肩头拍了拍,有人轻声细语地哄他:“睡吧,不舒服记得一定要喊我。” 从来没有人对他这样好过。 母亲将他生下来,却不爱他甚至恨他。对他动辄打骂,将他视作自己的不幸。 暗卫营里刀光剑影,流血受伤是家常便饭。别说只是一场小小的发烧,便是缺胳膊断腿都是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只要没死,就还得继续完成任务。命如草贱。 只有楚淮序。 只有这个人将他当成一个人来看。关心他、对他好,在乎他高不高兴,生不生病。 他对老妪说楚淮序是他的神仙,一点都没有夸张,这个人就是救他于苦海的神仙。 可他终有一日会将刀剑对准他的神仙。 宋听实在不敢想,那时候楚淮序会如何看他,那双总是对着他笑的眼睛,会露出怎样失望的表情。 会恨他吗? 会后悔把他捡回来吗? 夜色渐深,隐隐约约的热闹声再也听不见,充斥在宋听耳畔的只有身后那人绵长平稳的呼吸声。 楚淮序睡着了。 宋听小心翼翼地扭过身,同他面对着面。 楚淮序无疑是好看的,他脸上的每一个部位都像是被精心描绘出来的,无论是眉毛、眼睛,还是鼻子或者嘴巴,每一处都漂亮得叫人不知道该如何来形容。 何况是宋听这样连书都没有读过多少的人。 他只会说好看,没有人比眼前的这个人更好看。 宋听就这样盯着他的小神仙看了很久很久,黑暗当中一切都模模糊糊的,只有这张脸清晰而深刻地印在宋听眼前。 叫宋听的心脏像坏了一样,一下一下剧烈而频繁地跳动。 像春日里拔地而起的惊雷,声势浩大。 第147章 坏狗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同对方靠得很近,再差一点点,两人的鼻子就要碰到一起。 好近。 真的太近了。 楚淮序的呼吸拂在宋听脸上,叫他下意识屏住了自己的呼吸,生怕将人惊醒。 楚淮序身上有种很好闻的味道,淡淡的,并不是他常用的那款熏香,很难形容的一种味道,宋听没有在别的地方闻到过,好似只属于楚淮序一人。 是他独有的气息,凭着这个味道,哪怕离得很远,宋听也能立刻就把他给认出来。 他是楚淮序的小狗,他的鼻子对楚淮序的味道很灵敏。 “公子。”他轻轻叫了一声。 眼前的人睡得无知无觉,并没有回应他。宋听深吸了一口气,胸腔里那颗心脏仍旧像是疯了一样的、迅疾而猛烈地颤动着。 如果不是楚淮序睡得太熟,宋听都担心他会被自己的心跳声惊醒。 宋听同他靠得更近。两人的鼻尖终于抵在了一起。 垂眸看见的就是楚淮序的嘴唇,薄薄的两瓣,晕着并不太艳的红色,叫宋听想到三月的桃花瓣。 闻起来就是甜的。 让人很想采撷下来,尝一尝味道。 这个忽然而至的念头实在是太大胆也太莫名其妙了,宋听的心跳滞了一瞬,紧接着变本加厉地狂跳起来。 他像被蛊惑了一样,朝下凑了过去。 却又在最后一刻停住了。 他盯着眼前的人,盯了很久很久,楚淮序始终没有醒,而他心底的贪念就在这个无声的过程中肆意横生,几乎将他整个人吞没。 他想要这朵桃花。 想得快疯了。 宋听悄悄起身,从衣服里摸出一小包糖,取了一颗出来,以极小心的动作碾碎了、凑在楚淮序鼻尖让他在呼吸间嗅闻着。 这不是什么糖果,而是一种特制的蒙汗药。 楚淮序今日在宫里陪了老皇帝一天,又陪着他做了元宵,已经很累了,再加上对他毫不设防,睡得很死。 但宋听还是不放心,非要确保万无一失。 这种蒙汗药对他们这些影卫是无效的,但对于没有受过训练的人来说,效果却很好,几乎没有人能在药效之下醒过来。 等到一颗药在他指尖融化,宋听再度靠过去,同楚淮序额头抵着额头,鼻尖抵着鼻尖,深吸了一口眼前人身上那种独特的香味。 肺腑之间便全都是这个人的味道。 宋听获得了极大的满足。他搂着楚淮序的脖子,心想,我早该这样做了,早该这样做。 他太喜欢这个人了。 他想拥有这个人。 影九说的对,原本他就不是什么纯良无害的家犬。 宋听抬起手,指尖一点点抚上眼前人的脸,眉毛、眼睛、鼻子、嘴巴……每一处都被他细细描摹着。 一遍又一遍。 但人或许都是不知满足的,在抱到楚淮序之前,宋听只想着抱一抱就好了,抱一抱他心底的妄念就可以止歇了。 可当他真的抱到这个人,摸到这个人,那份妄念非但没有消散,反而滋生出更多。 我可以亲一下吗? 只是亲一下。 很轻很轻的一下。 这次是真的。 他用力地攥紧手心,用力地屏住呼吸。 一个吻终于抑制不住地落了上去,轻轻地印在楚淮序的眉间。 宋听卑劣地承认,他就是一条不知餍足的狗。 但宋听其实也没想过自己居然敢这样做,这个人对他而言就是下凡而来的神仙,他哪敢想这些事。 然而随着这个吻落下来,宋听这只野兽就像是被解开了封印,疯了一样抑制不住自己内心的情绪。 原本他只是想偷一个吻,小心翼翼的、忐忑的。 但此时此刻,他想要的已经更多更多。 他想要这个人属于他,完完全全的属于他。要占有,要标【忽略】记。 在接近楚淮序之前,他吃过压制功法的药,能让他像个普通人一样查不出内力,也因此他才能骗过楚淮序。 可是这会儿,功法在经脉中横冲直撞,叫他简直有走火入魔的征兆,呼出的每一口气都灼热滚烫。经脉都像是要爆裂开来。 他指腹压在楚淮序的【忽略】唇上,这双他肖想已久的【忽略】唇如他想象中一般【忽略】柔软,宋听一点点摩挲着、揉【忽略】捏着,怎么摸【忽略】都摸不够。 宋听握着他的手,同他十指相扣,经脉中那种灼【忽略】烫的感觉比之前更加强烈,挥不退赶不走,如附骨之疽,引人疯魔。 他盯着楚淮序的手,想起刚才做元宵的时候,就是这根手指将香甜软糯的豆沙喂进了他嘴里。 是甜的。 他心说,比豆沙还要甜。 梦里的人皱了皱眉,嘴巴微微【忽略】张开。宋听受了蛊【忽略】惑,吻住了那双唇。 他没有任何这方面的经验,连亲吻都不会,只会像小兽一样一下一下地(tian)着。 这朵令他心仪的桃花因为他开得更【忽略】艳。 一想到这点,宋听心口就像爬了数不清的虫蚁,酥酥麻麻,便是蛊毒发作都没有那么难受。 但也不是只有难受,还有从未有过的满足。 两种感觉夹杂在一起,叫宋听根本无法形容自己此刻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感受。脑海里唯一的念头就是还想【忽略】要更多。 他想哪怕这个人是蛊,他也甘愿将命献上去。 他摘下了那朵桃花。 他因此愿意付出一切。 所以在皇宫的那个吻之前,宋听其实早就已经偷偷亲过楚淮序,还不止一次。 他因为元宵节那场卑劣的行径上了【忽略】瘾,此后很多晚都在楚淮序睡着之后偷偷潜入他的房中,坐在他的床头直到天亮。 他不仅吻过楚淮序的唇,还吻过他的喉结、锁骨。 他卑劣、自私。 深藏在心底的那点心思同样见不得光。 而他就在那一晚一晚的窥视中发了疯、生了魔,对那个人的占有欲越来越重、越来越强。 他想得到他。想占【忽略】有他。 见不得这个人对除了自己以外的任何人好。 他是一条很坏、很坏很坏的狗,楚淮序不该把他捡回家。 第148章 小周哥早就已经死了。 有僧人敲响了晚钟,宋听的意识在钟声中一点点回笼。 他松开手,同楚淮序额头相抵,时隔数年,他盯着眼前人被吻得红【忽略】肿的嘴唇,说出了在心底压了很久很久的那句话: “是甜的。” 楚淮序面色赧然,伸手在宋听胸口推了一下。后者也并没有多做纠缠,适时站起身:“起风了,回去吧。” 楚淮序没动,抬眸盯着他:“伤在心口?” 宋听垂着眼睛没说话。楚淮序觉得无趣,“啧”了一声跟着站起来。 照他以为的,他们这时候就该各回各的房间,互不打扰,但他前脚刚跨进房里,宋听后脚就跟了进来。 楚淮序没打算招待他,堵在门口睨着眼打量他:“夜深了,指挥使大人累了一天,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 如果宋听识趣,这时候就该转身离开。然而他少见地违逆了楚淮序的意愿,不但没走,反而更近了几步,还随手将门关了。 楚淮序:“……” 楚淮序笑了一声,没再理会他,径直走去床边,慢吞吞地将那身大红绣金线的外袍给脱了下来。 祈福大典,连太后都穿戴的很素,整个随行队伍里,只有楚淮序始终一身招摇的红衣,有种格格不入的美艳。 “有什么想说的赶紧说,说完滚,陪小皇帝下了半天的棋,可没心情再招待大人。”楚淮序不耐烦地说。 宋听却没动,抿了抿唇,欲言又止。 楚淮序察觉到他的异常,饶有兴趣地问:“大人当真没有话要问我?” 他这时候半靠在床头,里衣大敞着,大半个胸膛【忽略】露在外面,现出还未来得及消失的红【忽略】痕。宋听看得眼热,下意识上前两步,却被一只脚横空拦住了去路。 淮序脚尖抵在他心口,笑得多情:“大人究竟想做什么,我耐心有限,劝大人好好珍惜。” 宋听就着这个姿势捉住他的脚踝,轻轻走到床边坐下来,低首将淮序的两只靴子都脱了去。 楚淮序半垂着眼眸望着他,眼底始终含着那抹探究的意味。 他人生的漂亮不说,脚也比别人好看,宋听指腹从那形状完美的足弓处擦过,眼尖地发现男人的脚趾以极小的幅度颤了颤。 这样的小动作取悦了宋听,他捧起淮序的脚,在他脚背上亲了亲,因着这个动作,楚淮序的脚趾再次蜷了蜷。 “公子。”在对方满含错愕的眼神中,宋听吻了过去,含【忽略】着那双柔【忽略】软的唇瓣,低声说,“我今天见到了一个人。” 按理来说楚淮序这个时候已经要警觉了,但宋听的这个吻叫他根本忘记了其他所有事情,脑海里只愤怒地蹦出一个念头: “宋听,你刚刚亲完我的脚!” 刚亲完脚又来亲他,这个人真是! 他因为羞恼满脸染着绯色,一双桃花似的眼睛波光潋滟宛如春水,让宋听心动得不能自已。 两人的气息越缠【忽略】越紧,宋听勾起他脸颊旁的一缕发丝,将冰凉的发丝缠绕在指尖。 他凝视着眼前的人,边喘边笑:“鸣瑜还嫌弃自己?” 讲的什么废话! 那可是脚,谁不嫌弃! 宋听足够了解他。看他的表情就能猜到他心里在想什么。 “可是我很喜欢。”他说,“脚也好,手也好,公子,你身体的【忽略】每个部分我都特别特别喜欢。” 花言巧语。 不是个好东西。 楚淮序趁机狠咬住他的下唇,直到尝到浓重的血腥味都没有松开,而宋听同样没有躲,反而更用力地捧住楚淮序的脸,同他交换了满是血【忽略】腥【忽略】味的吻。 鲜血的味道催【忽略】生出更浓烈的情愫,他们就像互相撕【忽略】咬的两头野兽,直到伤痕累累,才逐渐停下来。 巡夜的守卫自门外经过,楚淮序趴在在宋听的胸口,指尖勾着自己的一缕长发,故意撩拨着对方。 “大人方才说,你见到了一个人?” 邪【忽略】火消下去,楚淮序终于想起刚才被他忽略的那句话,一颗七窍玲珑心又开始百转千回地绕。 宋听自然也看出了这点,侧眸同他的视线对上。 他答应过不会再对这个人有所隐瞒,便将今日之事和盘托出:“我见到了周桐,他没有死。” 楚淮序停在他心口的手倏地顿住,眼底那丝若有似无的笑意一点点冷下来。 半晌,他忽地坐起来,居高临下地凝视着宋听,以一种极平静的语气说: “大人发癔症了吧,小周哥早就已经死了。” 宋听也跟着坐起来,他不动声色地观察着眼前人的神色,心里有许多话要问、也有许多话想说,最终却只说:“或许吧。” ——淮序知道小周哥还活着。 ——他还是不相信他、在防着他。 ——一边在利用他,一边对他有所隐瞒。 ——淮序再也不会将信任交付给他。 而楚淮序也没了再同他多言的兴致。毫不留情地下了逐客令:“夜深了,大人还是走吧。” 被赶出门的锦衣卫指挥使在楚淮序的门外守了两刻钟的时间,等房间里听不见窸窸窣窣的声音才离开。 “守好这里,不要让任何人靠近。” 亥时,宋听准时出现在后山的小树林。他等了足有半炷香的时间,周桐却始终没有出现,但宋听并没有急着走,而是继续等着。 四周寂寂,远处偶尔能传来一两声犬吠,白马寺中的灯火一盏盏暗下去。 从小树林的方向当然是看不到后院厢房的,可只要想到淮序就安然无恙地睡在其中一间屋子里,他心里就软软的,天下万物都不及这样叫他满足。 “锃——”黑暗中,忽地有银光逼近,下一瞬,一杆长枪裹挟着强烈的沙气直刺向宋听的咽喉! 后者身形一闪,稳稳避过,腰间的软剑以极快的速度回击出去,眼看着就要将枪头斩断。 余光却瞥见枪头上刻的名字。 动作骤然一顿,长剑……砍偏了。 高手过招,差一分就足以致命,宋听的晃神给了黑衣人可趁之机,长枪再次刺了过来! 第149章 长枪 宋听已经对黑衣人的身份了然,他既不敢伤到黑衣人本人,也不敢伤到对方手里的枪,只能靠长剑被动的格挡。 但两人之间终究实力悬殊,十数招之后,宋听一掌击在黑衣人肩头,长枪瞬时脱手飞出去。 黑衣人顿时乱了分寸,紧跟着追过去,宋听却先他一步,将那杆长枪握进了手中。 “把它还给我!”黑衣人的双目因为充血而变得狠厉吓人,像燃着暗红色幽火,又像是无数的鲜血浸染在那双眼睛里,让他的神情也随之癫狂。 他发了疯似的朝宋听扑过来,“把它还给我!” “小周哥,你冷静一些,我只是想同你谈一谈,待问完我想知道的,定当完好无损的将大公子的长枪奉上。” 端王世子楚淮清,一杆长枪使得出神入化,叫南蛮子见了就吓破胆子,大衍朝的孩子们崇拜他,街头巷尾常见着拿着细长木棍追逐打闹的孩子,一个个以木棍当长枪,相互比划、过招。 玩游戏时,更是人人都争抢着要当将“楚淮清”,拿着娘亲晾晒在外的被单披在身上,就是“楚淮清”银色铠甲外的红披风,威风凛凛,战无不胜。 楚淮清是大衍每个孩子的英雄。 但后来,端王谋逆,端王父子的名字成了大衍的禁忌,叫人提都不敢提。 何其唏嘘,何其荒唐。 宋听记得,周桐从前是不使用长枪的,他惯用的是一把长刀。 “小周哥,给我一柱香的时间,我们好好聊一聊。” 可周桐已然什么都听不进去,眼中只有被宋听握在手中的长枪。 “宋听,你不得好死!” 宋听站得笔直,深邃晦暗的眸光穿过夜色,落在周桐那张满是憎恨的脸上。 “小周哥,肆水镇九十三人,同你有没有干系,红莲教同你们有没有干系?”他冷静地开口。 “指挥使大人不是很能耐吗,既然如此,尽可以将我抓到小皇帝跟前,严刑拷打,但若是我同你交代出一个字,就叫我不得好死。”周桐大笑着。 这样问是问不出来的。 宋听心里也清楚这一点。周桐对他充满恨意,根本不会配合他。 “小周哥。”他举起握着长枪的胳膊,“大公子的东西还在我手上,你若是想拿回去,就好好回答我的问题。” 他已然是恶人,不怕再添这一桩。这大概就是虱子多了不怕痒。 “宋听!我要杀了你!”这是周桐的逆鳞,他被愤怒冲昏了理智,险些又要冲上来,只是碍于宋听手里的东西,堪堪忍住了。 可若是什么都不做,他又心有不甘,因而只不断咒骂着: “宋听,你就是条养不熟的狗,王爷和王妃、还有几位公子,王府里每个人都对你那样好,你怎么……你怎么能忍心!” “当初三公子就不该把你捡回王府,就该让你被打死、饿死!宋听,你不得好死!你这个猪狗不如的畜生!” 周桐是个老实人,平日里也不瞎混,只成日跟随在楚淮清身旁,故而连骂人也不会,翻来覆去也就那么几句。 这些年,宋听受到过太多的咒骂何其多,其中的大多数都比周桐骂的要难听百倍千倍,尤其是文人墨客的嘴,骂人都不带脏字,三言两语间,已经将宋听的几代祖宗全骂了个遍。 但宋听统统不在意,他将那些都当做犬吠,连看一眼都觉得多余。 到如今,只有两个人的诅咒叫他感到痛苦。 一个是淮序。 另一个就是周桐。 宋听的眼底爬上一层痛苦,他感觉自己像被抛进了无边冰冷的深海里,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小周哥。”他闭了闭眼,强迫自己望着对方的眼睛,“我欠下的债,我会还,但是现在,你必须告诉我,你和淮序,跟红莲教有没有关系?” 周桐停住嘴,眼神愤恨地瞪着宋听,半晌后,他撕开衣襟,露出心口的七瓣红莲。 宋听瞳孔骤然缩紧。 “告诉你也无妨,反正今晚你必须把命留下来。”周桐道,“你不是想知道我是怎么活下来的吗,好,我告诉你……” 五年前,端王谋逆的消息从长安传到漠北时,玄甲军正和突厥交战。大公子心急如焚,担忧着在长安的家人,但为了将突厥人驱赶出去,他镇守在军中,拼死御敌。 第二只信鹰飞来,带来的是端王府覆灭,端王和二公子楚淮云身死的消息。 那天他们刚刚打了一场漂亮的胜仗,这封信却比漠北的大风还要冷冽,楚淮清连信都没有读完,就受不住这样的刺激,晕了过去。 周桐跟宋听一样,是被楚淮清从路边捡回去的,那时候他还很小,大概只有五六岁,自那之后就一直跟在楚淮清身边,像影子一样,从未分开过。 和稳重的二公子不同,楚淮清这位王府大公子是个爱招猫逗狗的性子,天不怕地不怕,从小到大不知挨过王爷多少揍。 有一回更是被王爷用棍子抽得腿都差点断了一条,半个月没下来床。 周桐在旁边愁眉苦脸的心疼,他却乐呵呵地支使他喂喂葡萄、捏捏肩,一点也不觉得苦闷。 他从来都是这样的性格,好像天塌了都能一边帮人顶着,一边叫周桐在旁边剥葡萄给他吃。 周桐从未见他露出过那样痛苦无助的神情,好似比天塌地陷更叫人绝望。 “公子,我们回长安吧,十万玄甲军,足可以将整个长安踏平,为王爷和二公子报仇,救小公子出来。” 楚淮清却摇摇头,强撑着身体坐了起来。 “突厥人虎视眈眈,玄甲军一旦撤离,他们必然会卷土重来,到时候漠北的百姓就遭殃了。” “那王爷和二公子的仇就不报了吗,三公子呢,三公子还被投在那诏狱里,那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小公子怎么受得住那样的罪?” “既然那些人不仁,就别怪我们不义,他们杀害了王爷王妃和二公子,凭什么我们还要在这里替他们守着大衍的江山?公子,我们回去吧,跟他们拼了!” 第150章 绝望 楚淮清当然清楚这一点,但是大丈夫保家卫国,怎能将百姓置于水深火热之中。父王从小就叫他们谨记,百姓的安危重于一切。 “仇要报,公道要讨回,但我们不能走,至少现在不能走。”楚淮清眺望着远处,脸上是隐忍的痛苦。 周桐忧心忡忡:“可是公子,他们已经陷害了王爷,也必然不会放过您,现在他们是需要您,才没有一并将您处置,等到突厥退兵,他们一定会想方设法收走您的兵权。” “反正早晚要打这一仗,倒不如现在就杀回长安,既然他们不仁就别怪我们不义,咱们自己做皇帝。” 楚淮清却摇了摇头:“周桐,我们玄甲军只要还有一个人在,就绝不让突厥人踏进我们的土地半步,绝不让他们抢走百姓的一只羊,我不能在这个时候退兵,给突厥可趁之机。” “公子,这就是他们的阴谋,我们不能中了他们的计,如果我们不回去,三公子怎么办?” 因为周桐这个问题,楚淮清脸上的痛苦之色更明显,胸膛用力地起伏了两下。 “老三……”他闭了闭眼,从肺腑之中吐出一口气,“无论如何,除了死,玄甲军绝不能后悔哪怕半步。” 周桐虽然着急,也不甘心,但他总是追随楚淮清的所有决定的:“好,那我们就先杀突厥蛮子,再杀回长安,替王爷王妃报仇!” 楚淮清挤出一个笑:“嗯,先杀突厥蛮子,再杀回长安!” 漠北的冬天来得极早,极端的苦寒天气下,军中的粮食渐渐不足,这对于大军来说是非常致命的。 正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天气原本就冷,如果还饿着肚子,哪来的力气行军打仗。 楚淮清去过好几回消息,请求朝廷派粮。长安那边却总叫他们等,等来等去,等到快绝望的时候,总算等来了数十车粮草。 “太好了啊少将军,长安的粮草再不来,我们就真的只是啃树皮填饱肚子了,我们倒是能撑几天,可马儿不行啊。” “是啊是啊,太好了!等我们填饱肚子,就跟突厥人决一死战!然后杀回长安!” 不知是谁先吼了一声,其他人也跟着吼:“杀回长安!”“杀回长安!”“杀回长安!”…… 端王府的事情除了周桐之外,楚淮清并没有告诉任何人,一来怕动摇军心,二来也是怕大家情绪激动,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情来。 玄甲军跟着端王出生入死,若是听到王爷出事的消息,难免会在军中掀起巨大的波澜。 但军中的许多人其实都已经得知了这个消息,他们虽然远在漠北,与家中的书信往来却不曾断绝,总有长安的消息传来。 只是所有人都默契地没有在楚淮清面前提起。 这会儿,迟来的粮草给他们带来了希望,情绪激动之下,有人说漏了嘴。便都不装了,一个个挥舞着手里的刀剑长枪,大吼着、流着泪。 楚淮清心里也恨、也怨,他微微仰着头,闭着眼平复内心的汹涌和挣扎,睁眼时语气低沉:“走吧,先检查粮草。” 之前唯恐朝廷因为端王谋逆案不信任玄甲军,才故意拖着不给粮草,这会儿才松了一口气。 在所有人殷切的目光下,第一车的粮草被打开—— “怎么、怎么会这样?!”挤在最前面的几个士兵脸色惨白,不敢相信地盯着面前的粮车。 ——在他们面前的是一车腐烂发霉的粮食。 到了这个时候,很多人的心里其实都已经有所猜测,但还是有人抱着侥幸心理:“看看其它的!” 第二车被打开,仍是一堆腐烂发霉的粮食。 第三车…… 第四车…… 他们将粮草运输车一辆辆打开,五车粮实,竟找不出一块好的肉干,大多都已经发霉到根本辨不出是什么东西。 而战马的草料都是一些枯草树枝,根本难以喂给战马。 剩下的数十车,甚至连粮草都不是,装的全都是……石头。 沉甸甸的石头一路从长安运送到漠北,也将十万玄甲军拖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饥饿、仇恨、绝望……种种负面情绪笼罩在大军之中,将士们心里已经十分清楚,朝廷不信任他们,他们被抛弃了。 更或者,朝廷其实从来没有想过要放他们活着回去,就是想将他们拖死在这里。 最后一口粮食吃完,所有人真的只能扒拉草根和树皮充饥。战马也饿得接连倒下。 楚淮清做主,让大家把战马杀了,供大伙儿分着吃。 战马是最亲密的伙伴,人和马在战场上同生共死,如今却要吃战马,许多人都接受不了。 可摆在他们面前的路只有两条,要么吃战马,要么饿死。 而他们还不能死,因为他们若是死了,边关就将无人能守,边关六城便会落到突厥人的囊中。 他们只能含泪吃下马肉。可马肉也有吃完的一天,因此每次冲锋陷阵之前,大家都会开玩笑的说,如果自己死了,就让同伴把尸体带回来,吃了。 玄家军永不言败,会杀至最后一个人。 这样的状态下,玄甲军虽然不愿意放弃,却还是根本无法与突厥人抗衡,后者只要一日日地熬着玄甲军,就能将他们耗死。 如此又一个月,大衍的不败之师,在 突厥人的进攻之下,全军覆没。 周桐永远不会忘记大战的那一日,突厥人的弓箭朝他心口射过来,他饿得前胸贴后背,根本没有力气躲开,是楚淮清拼尽所有力气朝他扑过来,将他压在了自己身下。 男人满脸是血,颤抖着指尖在他脸上轻轻碰了一下,冲他笑了笑:“你要……你要活下去……替我去看江南的桃花……” 这是两人从前的约定。楚淮清镇守漠北,目之所及都是荒凉苦寒,两人便约定,等哪一日战事终了,他们便骑着马,一路从漠北到江南,去看江南十里桃花。 可周桐其实根本无所谓在哪里,是江南也好,是漠北也罢,只要是和楚淮清一块,去哪里他都愿意。 桃花是楚淮清想看。他想看桃花也只是因为想陪着楚淮清。 第151章 惨烈往事 “突厥人的铁骑无数次从我身旁甚至从我身上踏过,五脏六腑都险些被踩碎,但大公子将我弄得满脸血污,他们没有认出我,也没看出来我还活着。” “而且……而且……”说到这里,周桐已经完全说不下去,数度哽咽,缓了很久,他才继续说,“他们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大公子的身上。” 如果说端王楚明耀是大衍的战神,那么端王的两个儿子就是小战神, 突厥人不知在父子三人身上吃过多少亏,早已对此恨之入骨。 眼下父子三人都死了,突厥人简直高兴到发狂。 或许是觉得一箭射死楚淮清还不够,他们竟然用绳索将他的胳膊绑起来,系在战马上,拖着他纵马大笑。 周桐当时就躺在死人堆里,眼睁睁看着那群该死的突厥人折辱楚淮清,却无能为力。 他想冲出去,拼着最后一丝力气将楚淮清抢回来,却因为被楚淮清点了穴道无法动弹。 一直等到天彻底黑下来,突厥人已经冲进边关在沿途城镇杀烧抢掠,他的穴道才终于解开了。 那天是十五,一轮圆月挂在夜空,惨白的月光洒在死人堆里,周桐费劲地爬起来,站在血流成河的死人堆里,四周寂寂,连虫鸣都不闻一声。 他第一反应是茫然,竟然不知道自己应该要去做什么。 他左右转了转,却始终不敢看向身后,好像只要他不看,心底最后的那丝侥幸就不会破灭。 他不敢看、不忍看、不能看。 却终究还是要回头。 “宋听。”周桐双目猩红,从肺腑之间挤出来的血似乎漫上了嗓子眼,满嘴都是血腥气。“你知道我是怎么转过身,怎么朝着大公子走过去的吗?” “他们把他挂在旗杆上,就这么高高地挂着,就像一件炫耀胜利的物品,就那么挂着……” 楚淮清浑身血肉模糊,周桐都不敢认,他不相信这个人是他的大公子,可他又比任何人都清楚,这就是他的大公子。 那一刻,周桐真想就那么也死了。就死在楚淮清的身旁。 他们明明说好的,要永远在一处,哪怕黄泉碧落,他都要追随着这个人。 可他忽然记起对方附在他耳边说的话。 他得活下去。 他要杀光突厥人,杀了长安的那些人,要为楚淮清报仇。 还要带楚淮清去看江南的桃花。 “宋听,是仇恨支撑着我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从漠北回到长安。” “你们所有人,都要为此付出代价!可就算你们死一千次,一万次,也不足以抵消当年犯下的罪孽。” 当年的回忆太过惨痛,周桐却在心底想了一遍又一遍,没有一日敢忘记。 尤其是楚淮清最后朝他笑的模样。夜夜在他梦里出现。 “宋听,我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复仇,所以要么你现在就杀了我,要么就等着被我杀死。” 玄甲军全军覆没是当时震惊朝野的一桩大事,从朝臣到百姓,没有人愿意相信这支不败之师会败得这样突然、又这样惨烈。 许多人都认为是楚淮清叛变,带着玄甲军蛰伏起来,预备向朝廷发难,替父母兄弟复仇。 直到朝廷的人赶赴漠北,看到那堆积如山的尸骸,才敢相信玄甲军是真的败了。 甚至于无一人生还。 消息传回长安,有人猜测是楚淮清为了给端王复仇,勾结突厥人,却被反咬一口。 否则实在很难解释玄甲军为何会败得这样惨烈。 如果是端王谋逆之前,应该没有人会相信这个猜测,但当时端王府刚刚出了那样的大事,楚淮清情急之下做出糊涂事,似乎合乎常理。 更甚至于,或许玄甲军和突厥人早就勾结在一起。 这样的谣言越传越广,后来仿佛就成了板上钉钉的事实。 端王谋逆。 玄甲军叛变。 大衍的战神和大衍的不败之师,眨眼成了大衍的罪人,且罪大恶极,百姓的家中连牌位都不敢为他们供奉。 宋听当然知道楚淮清不可能叛变,但他确实不清楚玄甲军覆灭的原因。 他怀疑过粮草问题,但涉及到谋逆之罪,当年的卷宗都被人改过,他担心打草惊蛇,没敢深查下去,只等着时机成熟再一并调查。 却原来真相是这样。 光是他听到这样的真相就受不了,实在不敢想象若是让淮序知晓,会是何种心情。 “淮序……知道吗?” “当然。”周桐语气已经不似之前那样激动,反而有些极度的怨恨之后的平静,“我将当年那些事,一五一十,详详细细的告知给了小公子,不止一遍。” 宋听表情逐渐僵硬,他慢慢抬眸,连脸颊上的肌肉都在隐隐抽动:“你怎么能……怎么能这样做?” 周桐面色古怪地盯着他,好似他说了什么叫人笑掉牙的傻瓜: “他们是兄弟,三公子当然得知道自己的兄长是如何被人害死的!我们是一样的,都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厉鬼!我们活着的目的就是为了复仇! 只要想一想淮序听闻这些事情之后的反应,宋听就心疼到五脏六腑仿佛都绞在了一起:“大公子不会想让淮序知道。” 周桐却早已被仇恨蒙蔽了双眼,他怨怼着: “那又如何,凭什么不能,如果小公子从不知道这一切,他如何能清楚自己该恨的人是谁,怎么狠心对你下手。” “你可是他捡回来的毒蛇,要不是因为你,也许一切都会不一样,是你出卖了王爷!” 宋听用力呼出一口气:“你是故意的吗,小周哥。” 周桐冷笑着,眼里只有被宋听握在手里的那杆长枪:“是小公子自己要问的,是他求着我告诉他,我当然要如他所愿。” 那是楚淮清最疼爱的幺弟,宋听这只白眼狼也是楚淮序带回来的,他当然应该亲手杀了宋听,为端王府报仇! “宋听,你去死吧!”周桐看准机会,猛然朝前一扑,手里不知何时已多了一柄削铁如泥的匕首! 宋听旋身一躲,轻松化解了周桐的攻势,而后长剑一扬,刺眼的剑芒如银蛇一般对准了周桐的胸膛。 后者瞳孔闪了闪,想要避开却已然来不及…… 第152章 冷战 从未央行宫开始,他们这趟东行就没有太平过,接二连三的出事,小五每天睡的比狗少干得比牛多。 不信鬼神的人每天醒来后做的第一件事变成了往佛祖跟前拜一拜。 祁舟简直拿他当傻子看。像他们这种双手沾满鲜血的人,佛祖能保佑才怪了。 “你说那个怀月公子是不是真的会什么妖术,我怎么感觉所有事情都是从他出现之后才开始的啊。” 这日在拜完佛祖后,两人坐在一道用早膳,小五掰着手指头数: “且不说这次东行,你想想我们一路从江南回来的时候,大人居然还怒发冲冠烧了人家的楼、杀了知府,跟中了降头一样。” 祁舟将一筷子咸菜塞进他嘴里:“你不要命了?” “呸呸呸!这么一大筷,你是想咸死我吗?”小五脸皱成一团,胡噜胡噜喝稀饭,又被烫得龇牙咧嘴,险些连手里的碗都丢了。 跟耍猴似的。 祁舟不动声色地给他倒了杯凉水:“这样才能堵住你的嘴。大人对我们虽好,但你也得有分寸,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你该知道。” 类似的话他已经不知说了多少遍,小五最受不了的就是他这样的唠叨,听得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我知道我知道,但现在不是就我们俩嘛,我只同你说又没事。” 祁舟还要再说,被他先一步堵了回去:“别说什么隔墙有耳,你武功那么高,什么人靠近能发现不了?” 祁舟被他说的有些心软,但还是说:“人外有人,大人就比我厉害得多。” “那不一样。”小五说,“反正在我眼里,除了大人之外你最厉害。咦,你耳朵怎么红了,热吗?” 祁舟不太自然地移开视线,站起身:“你吃吧,我去给怀月公子送早膳,他这会儿也该起了。” “大人今日不是在吗,怎么要你去送?”小五觉得奇怪,“往常那位的事情,大人不都喜欢亲力亲为吗,难道是吵架了?” 和怀月相关的事总是被宋听放在第一位的,因而小五和祁舟两个宋听最为信任之人,总是日夜不分的轮流守在怀月周围。 只有宋听自己陪在怀月身边的时候,才打发两人去休息。两人从前时常在一块儿,现在却难得能碰到一起说说话,小五还怪不习惯的。 祁舟看出他脸上的期待,到底还是又坐了回去:“应该没有吧。” “没有你就安心待着吧,有什么事大人自会喊我们过去,有大人在,你去添什么乱啊,大人说不定还不想看见咱们呢。” 话音才落下没多久,宋听的身影就出现了。 “大人。” “大人。” 宋听点了点头,没有马上说话,但脸色看着不怎么好。小五同祁舟对视一眼,心里都有些惴惴的。 “这几日,本座有事要忙,公子那边不要有差池。” 吩咐完这句,他就走了。等到他走远,小五跟只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围着祁舟转圈圈: “完了完了,这下真完了,看起来是真吵架了……” …… 吵架倒不至于,但自前夜那场对话之后,两人确实没有再好好说过话。 这一点楚淮序原本并没有察觉到,等到发现宋听两天都没有在自己眼前晃,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人似乎在躲着他。 思来想去也只可能是因为那天夜里的事。 在看到今日来送早膳的人依然是祁舟后,楚淮序直接给气笑了:“你家大人死了不成?” 这话祁舟当然不敢接,默默地将东西放下,正准备退出去,却被楚淮序叫住:“等等——” “公子还有什么吩咐?” “劳烦给你家大人捎句话,就说后天的祈福大典,我也想去观礼。” 嗣水镇的事情太过骇人听闻,根本不可能瞒得住,谣言也越传越广,都是指责当今天子不仁不义,连老天都开始降罪。 背后操控之人还将江南水患和祈福大典联系起来,像是更加应验了那些传言都是真的。 顶着这样的压力,楚明焕公布了亲至白马寺的消息,并预备重启祈福大典。 楚明焕原本只是跟着王广鹤过来,没想过要现于人前。但如今形势所迫,他只能以天子的身份将这场大典弄得风风光光,让自己被上天所“承认”,才能力破谣言。 祁舟施了一礼:“是。” 楚淮序一碗粥还没喝完,两天没出现的宋指挥使就来了。楚淮序施施然地戴上了他的银质面具,隔着冰冷的面目看宋听:“大人终于舍得现身了?” “……”宋听抿了抿唇,没吭声。 事实上宋听当然不可能真的放着楚淮序不闻不问,这两日他便是连淮序几时用的膳食,吃的什么,吃了几口,都一清二楚。 每当夜里淮序已经睡下,他也会摸黑溜进淮序的房里,悄悄地睡在他身侧。等到天蒙蒙亮的时候再离开。 在长安时指挥使大人就做惯了这等偷香窃玉的事,换了个地方照样得心应手。 淮序夜里睡不安稳,时常被噩梦惊醒,因此对于身侧多了个人这件事他自然也清楚。 只是两人谁都没有拆穿这件事。 楚淮序借题发挥,冷冷笑了声:“大人的脾气倒是愈发大了。” 他倒是真的没想到宋听这次居然能憋那么久,以至于他倒成了那个先开口的。 却不想宋听破天荒的没有顺着楚淮序给出的台阶往下走,反而有些态度不明。 楚淮序因此更加恼怒:“怎么,指挥使大人如今是连话都不愿意同我说了?” 后者独自生了那么久的闷气,早已经忍到了极限,见楚淮序还是这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心里更委屈: “我只是想你可以信任我。” 他原本不想同楚淮序说这些,更不愿意在对方面前表露出任何不快,从淮序的角度,不信任他、防备他,是理所当然的。 这个道理宋听比任何都要清楚明白,可他到底不是真正的冷血无情,懂这个道理是一回事,能不能接受又是另一回事。 事实便是他发现自己有些没办法接受。 第153章 贪念 人心的贪欲似乎真的会越来越重,他明明已经做好了叫淮序恨他一辈子的准备,明明以为自己绝不会有半句怨言。 可当这个人每天在自己的眼前晃啊晃,对着他笑,和他一道说话、吃饭,他想要的就越来越多。 也越来越难以承受这个人怨恨憎恶的眼神。 他会痛、会伤心,会觉得难以承受,甚至忍不住会生出一丝不甘和怨怼。 明知不应该,却还是控制不住。 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同淮序正面交锋,自己默默地将这些负面情绪消化了。 但楚淮序对于宋听内心的想法一无所知,在他看来,宋听在为了什么事而生气,两个人皆心知肚明,既然对方打开天窗说亮话,他便也不打算再藏着掖着。 楚淮序于是赤着脚走到宋听跟前,摘下自己脸上的面具,扣到了对方脸上,眸光比银质面具泛出来的光还要寒凉: “大人难道不记得自己三年前做过什么事吗?” “我信任过你,换来的又是什么?” 语气竟是比面具泛出的寒光还要冷上几分,丝毫没有掩饰心底的恨和怨。 “是背叛、是欺骗、是父母兄长皆离我而去。” “宋听、宋指挥使,请你告诉我,若你是我,还敢再相信那个人吗?” 宋听额上冒出一层冷汗,牙关紧咬着,双唇毫无血色,他盯着楚淮序,眼中的一丝光亮在男人的一声声诘问中一点点消散,眼眸中最后空空如也,彻底死寂下去。 “我同大人之间只是一场各取所需的交易,但我不会将赌注全压在大人身上,大人若是能接受,我们的交易就继续,若是不能,那我便走。” “交易?”宋听怔怔地盯着他的脸,一瞬间只觉得耳边一片轰鸣,好像什么东西笼罩了他的听觉,叫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 “是。”而楚淮序还在继续道,“我需要大人帮我,大人喜欢我这张脸,这难道不是一场交易吗?” 原来他是这样想的。 原来是这样。 宋听缓慢地闭了闭眼,艰涩道:“我知道了,这些事我不会再问,除非你愿意告诉我,但你要注意安全,否则我一定会追查到底。” 楚淮序掀了掀眼皮,不置可否。 “还有大典的事,不要去,太危险了。” 楚淮序却不打算听他的:“如果我非去不可呢?” 宋听:“……” 两人四目相对,僵持半晌,似乎谁都不准备改变主意,楚淮序的目光在时间的流逝中越来越冷、越来越恨。 最后当然还是宋听让步,他承受不住这样的眼神,狠狠地避开眼:“到时候让小五和祁舟跟着,否则我不放心。” 话音刚落,楚淮序便嗤笑一声,懒洋洋地往后一靠:“多谢大人。” …… 自大衍立朝以来,从来都是太后举行祭典,这还是头一次天子亲至,且举行两次大典。 大典当日的天气却并不怎么样,从早上开始就灰蒙蒙的,云层遮天蔽日,虽说没有太阳,却燥热难耐,连一丝风都感受不到。 为了让百姓亲眼见证楚明焕这位天子实乃真龙下凡,仪式当天允许百姓上山观礼。 为此,宋听特地拿着皇帝的手谕从洛阳调了守军过来。 然而或许是受了传闻的影响,前来观礼的百姓并不多,都怕像嗣水镇的人一样,受到诅咒的牵连。 其中一多半的人甚至是章炳之临时命人从山下几个村子用重金哄上来的,否则观礼的人就太少了,皇帝面子上过不去。 饶是这样,广场上依旧只有稀稀拉拉几个人。楚明焕到底年纪小、沉不住气,见了这场面,皱着张脸明显的不高兴。 “陛下请宽心,待到仪式结束,谣言自然不攻自破,到时百姓一定会明白的。”章炳之察言观色,宽慰小皇帝。 皇帝的心情却没有因此就变好,沉着脸不吭声。 宋听领着锦衣卫将周围仔细检探查了一番,没发现什么异常:“陛下,一切已经准备妥当。” “那便开始吧。”小皇帝塑着一张脸。宋听领命,正预备离开,小皇帝却又将他叫住,“怀月呢?他不来观礼吗?” 宋听:“……” 小皇帝心情差成这样,居然还惦记着淮序有没有到场,这下子脸色难看的可就不止小皇帝一个了,君臣三人皆神色郁郁。 尤其是宋听,心里实在不是滋味,小皇帝对淮序的关注程度,属实超出了他的预料。 “也罢,他还是不要来了,人多杂乱,不安全。” 宋听:“……” 章炳之:“……” 章炳之:“陛下,吉时将至,还是先准备仪式吧。” 仪式的流程和之前一样,第一个环节是天子朝如来金身敬香。太后就是在这个环节出事的,宋听和章炳之担心历史重演,寸步不离地护卫在左右。 天子在白马寺的消息在大典前就已经传扬开去,红莲教的人极有可能在这种时候采取行动,其中最有可能的就是混迹在普通百姓当中。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皇帝亲至,大典的仪式比前次还要隆重,白马寺中十六位高僧连同方丈一起,围坐在大殿前的广场上,闭目诵经,手中紫檀佛珠不住拨动。 而楚明焕就立在广场中央,手拈着三柱檀香,朝着大殿之内的金身佛像缓缓叩拜。 在他身后,妃嫔、百官、以及前来观礼的百姓一同叩拜下去。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第一拜,起身。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第二拜,起身。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第三拜。 太后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的事,宋听握紧藏在袖中的软剑,眼角余光不动声色地周围百姓的一举一动收在眼里。 深居宫中的皇帝难得露面,这实在是一个刺杀的好机会,红莲教的人应该不会什么都不做。 待要收回目光时,眼风带过一片纯白色的衣角,视线不由地停驻。 是楚淮序。 这一幕也和那一日相似,只不过淮序当日穿的是一身红衣,今日却换上了白衣。 第154章 山雨欲来 这是自两人重逢之后,淮序第一次穿白衣,特别素的一身衣服,没有任何多余的修饰或花纹,远远望去,很像是一身丧服。 丧服。 因为这个忽然而至的念头,宋听心上狠狠一跳。 在仪式开始前,他其实已经见过淮序。 刚才小皇帝问起淮序的时候,宋听也以为他不会再来了。 分明前两日还对祈福大典表现出很大的兴趣,宋听不让他来他偏要来,但真到了这一日却反倒在房里睡起了大觉,宋听喊他也不肯起。 宋听只好自己先过来了。眼见着仪式马上开始,宋听原以为他改变主意不愿再来了,还赖着床。 但就在他同小皇帝交代完毕,去请几位大师的时候,却见一袭白衣的男人远远地缓步走来,头上只一根最普通不过的素簪,逆着一缕晨曦,抬眸朝他笑了笑。 那一刻,宋听僵立在原地,一动不动,好似时光回溯,他们又回到了五年前。 没有欺骗和背叛。 没有仇恨和血泪。 眼前的人还是那个被娇宠着的小贵人,而他是对方的“小狗”。小狗会一直一直陪着自己的主子。 是手下的一声“大人”撞碎了宋听自欺欺人的美梦,而楚淮序就停在离他很远的地方,没有再走近一步。 之后宋听愈加忙碌,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仪式便要开始了。而每一次朝对方望去,那人都只是安静地站在一旁,盯着台上的那尊金身佛像看。 一如此刻。 这让宋听心里忽然很不安。 他顺着对方的目光,也望向面前的佛像。 这尊佛像也是尊如来像,是按照大殿内那尊金身佛像打造的,白马寺一年一度的法会,这尊佛像都会被请出来立于广场中央,供香客供奉。 而为了今日的大典,皇帝于昨日亲自请出了这尊佛像。 第三拜起身。 未见周围任何异状。 这本该是个好兆头,可不知为何,宋听心里却涌出许多不安。他下意识又朝楚淮序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 后者似乎终于注意到了他的目光,将视线从佛像落到了他脸上。 如果宋听没有看错的话,男人好像还冲他露出了一丝淡笑。 宋听心脏跟着紧了紧,背后已经浮出一层冷汗。 不对劲。 事出反常必有妖,淮序今天就很不对劲。 为什么要换上白衣,又为什么要盯着佛像,佛像……难道暗藏了什么玄机? 宋体忽然很后悔,他想,前两天在淮序提起这件事的时候就该同对方问清楚,起码得知道他们今天的计划,这样他也好在事情一旦发生到无可挽回的地步时护住淮序。 他不该在那样的时刻跟淮序怄气。 但淮序到底预备做什么?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 在诵经声中,楚明焕缓缓起身,然后转向身后,面对着观礼处的百姓。 “各位乡亲父老、朕知道因为最近发生的事,大家心里都很惶恐,觉得是上天在降下罪责。” “朕自知愚钝,但继位五载,一日不敢忘却自己的责任,老天是否对朕满意朕不敢妄言,然太后及嗣水镇九十三位百姓的事,是有人在从中作梗,与天罚无关。” “朕已经着大理寺和锦衣卫共同查办,必然会给天下人和所有死者一个交代。” 这个环节本来不该出现在仪式中,是小皇帝自己要加上去的。他说的情真意切,观礼的百姓们似乎也有些动容。 他们都是最寻常的百姓,平日里能见到的最大的人物也不过是府衙的大人们。今日不仅见到了皇帝,皇帝还这样平易近人的同自己说话,百姓们难免会被触动,短暂的寂静之后,纷纷议论起来。 楚明焕也并不阻止,继续说着。 前次大典时就不是个好天气,今日同样,晨起的那缕晨曦早就被厚重的云层所笼罩,白马寺上空乌云密布,间或着几声轰隆隆的响雷,大雨仿佛随时都会落下来。 一阵大风忽地刮过,四周树影摇晃,又随着大风止歇而渐渐停下来,只有叶片还在沙沙作响。 楚明焕抬头看了一眼天,结束了自己感人肺腑的那番剖白,准备下一个环节。方丈空寂大师已经在佛像之下等着他。 “陛下。”楚明焕正欲抬步,却被宋听伸手拦下。“宋卿?” 宋听略略躬身:“臣恳请陛下准许臣代为过去。” 接下来的环节是赐福,就是方丈用柳条沾了符水洒在皇帝的身上,有驱邪、护平安的意思。皇帝代表天下臣民,也即整个大衍都被佛祖赐福护佑。 到那时整个仪式才算结束。 在此之前宋听从来没有提出过要代天子行事的意思,不仅楚明焕面露疑惑,章炳之更是忍不住问道: “指挥使这是何意?” 无论是从表情还是语气,明显是在指责宋听僭越。 宋听拿不出证据,他只是凭着淮序的反常和自己的第六感认定佛像可能有问题。 “臣——” “罢了。那就辛苦宋卿了。”没想到还未等他解释,楚明焕就直接答应了,一句多余的话都没问,显然是给足了他信任。 “还是老臣去吧。”章炳之到底没有真的老糊涂,转念一想已经明白过来宋听的意思,当即道,“宋大人跟着陛下,这样最为妥帖。” 因为空行的事情,章炳之唯恐自己失了圣心,急于在小皇帝面前表现。 “这……”楚明焕拈着香,目光在两人之前逡巡不定,不知道该将香给谁。 台下的百姓听不见台上细小的动静,但再耽搁下去必然会引起怀疑,宋听没再犹豫,让步道:“那就有劳阁老了。” 总归他只是想验证一下佛像是否有问题,只要不是小皇帝,章炳之这老家伙过去,或者他自己过去,都没有什么差别。 甚至……或许让章炳之过去会更好。 宋听再一次将视线落向不远处的佛像。 周围已经一丝风也没有,连树叶也没有再有丝毫的摇曳,仿佛山雨欲来前诡异的安静。 宋听心里的那点不安持续扩散,他既要时刻注意着小皇帝,也留意着不远处的淮序。 第155章 天罚 明明都是为皇帝做事,宋听刚才那话却好像自己低头一头似的,章炳之心有怨愤,但到底没在皇帝跟前表现出来,接了香就朝着方丈走了过去。 云层压得更低,在一片寂静之后,轰隆隆的雷声忽然由远及近,好像就炸响在头顶上方。 明明青天白日,天却在顷刻间沉得像是日夜被颠倒了过来。 忽然之间,一道闪电划破天空,裹挟着狂风而来,异色的亮光之下,将那尊铜制的佛像照得形如鬼魅。章炳之脚步不自觉停住。 但身后有天子,有宋听,还有数十个前来观礼的百姓,那么多双眼睛看着,无论如何他都不能在这个时候畏缩不前,表露出恐惧的意思。 章炳之只迟疑了片刻,便迎着狂风继续前进。 空行那假和尚不争气,不仅被人发现了,还反咬他一口,导致章炳之这段时间不得不夹起尾巴做人,他比宋听需要这个表忠心的机会。 姓宋的想在这种时候出风头,他不能再给对方这个机会,左右都得扳回一局。否则今后在朝堂之上,他将真的永远低对方一头。 那明明只是他养的一条狗,断不能总叫他耀武扬威地在自己跟前叫唤。 他苦心孤诣多年才走到今天这步,绝不能为他人做了嫁衣。尤其那个人还是宋听。 章炳之一路走,一路在心里这样告诉自己。 “变天了!真的变天了!这么大的雷声,不会出什么事吧?” “难道真的是天意吗,这次不会又出什么问题吧?” “那么大的雷,会不会劈过来啊……” 底下的百姓已经开始议论纷纷,脸上皆是惊惧交加。要不是周围有锦衣卫把守,这会儿人估计都散光了。 皇帝和宋听对视一眼——这次不能再出任何问题了,否则就真的要变天了。 闪电一道接着一道,将半边天空都照亮,可怜章炳之一把岁数,差点被狂风掀翻,短短数百步的距离,走得异常艰难。 但,终于还不是到了。 “阿弥陀佛。”空寂大师朝他行了个佛礼,章炳之也回了一礼,然后走到香案前,将手里的三炷香插【忽略】了进去。 接下来就是重新走到空寂大师跟前,面朝着佛像接受赐福。 到了这个时候章炳之其实已经松了一口气,他人都到了佛像跟前,四周都有守卫镇守,即便有刺客,总不能从天上飞过来。 而且……章炳之大逆不道地想,远离小皇帝反倒是更安全的。 他心里千回百转,而变故就是在这一刻陡然发生的—— 香案离空寂大师所在的位置其实很近,不过几步之遥,章炳之躬身插完香,起身时人便已经对着空寂大师行了一礼。 “南无阿弥陀佛。” “南无阿弥陀佛……” 再要起身时,两道闪电忽而劈了下来,伴随着轰隆隆的巨雷。 如果说之前的电闪雷鸣终归离广场还有些距离,那这两道闪电便是真的直直扑向广场。 银光仿佛将整个天空照亮,滚滚惊雷紧跟着落下,狂风大作。 仿佛末日一般的场景将观礼的百姓骇住,四周骚乱起来。 宋听的神经不自觉地紧绷,他一面要留意着淮序,一面又要看顾着小皇帝,倒是忽略了章炳之那边。 “啊啊啊啊——死人了——地踏下去了………”有人忽地大叫起来,“天塌地陷,这是天罚!是天罚!” 宋听猛然回头,就见其中一道闪电正正巧巧劈在章炳之所在的那个位置,地面立时炸开,而章炳之直直地倒了下去,浑身焦黑,只有身体还在不住地轻微颤动着。 与此同时,那块地方以极快的速度塌陷下去,章炳之便顺着那片凹陷的地砖沉了下去,被掩埋在其中! 闪电一道接着一道,雷声连绵不绝。 突如其来的变故更是让现场的百姓陷入极度的恐慌之中,有人惊声尖叫,有人东跑西撞,四周一片混乱,护卫差点都拦不住。 楚明焕也被吓坏了,紧紧拽着宋听的胳膊,面若白纸。 “宋、宋卿。” 宋听第一时间望向楚淮序所在的方向,却发现原本一直站在那的淮序早已经不见踪影。 ——人呢?! 宋听的心脏像是被谁狠狠踹了一脚,他下意识想要抬步追过去查看,混乱的百姓中却有人在大雨中自燃起来,大笑着大叫着扑向周围的人: “天罚降世!天罚降世!楚家的天下,要亡了!” 先是一个,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这些人如飞蛾扑火一般,在火光中尽情地大笑。 “这么大的雨为什么扑不灭这些火,难道真的是天罚……” “别管是不是天罚了,愣着做什么,快跑啊!” “啊啊啊啊啊……救救我、救救我!我还不想死!” 人群越来越混乱,有人在笑,有人在恐惧的大喊和求救,甚至有锦衣卫被一个火球抱住,也燃烧了起来。 这火真的扑不灭,他在地上不住地翻滚,火却越烧越旺…… 倾盆大雨哗啦啦地落下来,楚淮序的身影再次显现,隔着暴雨和混乱的人群同宋听对视一眼,露出一个堪称愉悦的笑。 但四周实在太混乱了,雨又大,不一会儿,楚淮序的身影再次从宋听眼前消失。 大概是因为这场好戏演到这里已经到了末尾,楚淮序看到了自己想看的,便片刻都不再留恋。 宋听担心楚淮序的安危,胳膊却再度被收紧。是小皇帝惊恐地瞪着他。 “宋爱卿,朕……” “来人!护送陛下回去!”宋听没再犹豫,当即立断地做出决断,“控制住现场,留几个活口!” 前来观礼的百姓中混入了红莲教的教徒,但他们的目的并不是为了刺杀皇帝,而是再一次将皇帝不被上苍承认这一点坐实。 “可是……”小皇帝吓坏了,显然不愿意离开宋听左右。 宋听清楚这一点,却还是说:“陛下,臣想去看看阁老的情况。此处不安全,陛下还是快些回屋,这里交给臣。” 宋听使了个眼色,便有两个锦衣卫上前,宋听淡淡道,“护送陛下回去。” 第156章 火药 磅礴大雨倾盆而下,身旁的锦衣卫为宋听执伞,被他用胳膊横挡一下:“不用。走吧。” 天雷还在轰隆隆作响,闪电接一道接一道劈在半空,连佛像都倒了下来,在章炳之被掩埋的周围砸出又大又深的坑,砖石被天雷劈得四分五裂。 宋听已经浑身湿透,雨水粘在他浓密纤长的眼睫上,视线也跟着变得朦胧起来。 他不怎么在意地抹了把脸,蹲下来,捡起地上的一块碎石,在指尖捻了捻,凑到鼻尖嗅闻了一阵。 “这是……”宋听脸色陡然一沉,“来人,将这些地砖都搬开!” 楚明焕才慷慨激昂地同观礼的百姓说了那样的话,瞬间就发生这样的变故,这简直就是老天爷照着他的脸重重甩了一巴掌。 只差没亲自现身指着他的鼻子尖说:“你不配当皇帝,从这个位置滚下去吧!” 先是公主。 再是太后。 后是领了八宝粥的九十三个百姓。 现在又是内阁首辅、皇帝近臣。 是前来观礼的百姓。 和这场祈福大典有关的人,似乎真的如中了诅咒一般,接二连三的遭遇不测。 楚明焕等得心急如焚,不知道在屋里转了多少个来回。 一炷香后,浑身湿透的宋听推门进来,楚明焕急急地迎上去: “宋卿,如何了?!好端端的怎么正好就有雷劈在那里,难道朕这皇帝真的到了天怒人怨的程度吗?” 如果只是之前那些事件,皇帝还能跟自己说那是有人在背后操纵,但今天这天雷是在他眼皮子底下劈下来的,是他亲眼所见。 红莲教的人再有本事,也不可能引着天雷往指定的地方劈。 “还有那些大雨都扑不灭的火,又是怎么回事……” “陛下别急,听听指挥使有何发现。”成公公朝宋听递了干净的帕子过来,“大人先擦擦吧。” 宋听就跟刚上岸的水鬼似的,里里外外都湿透了,一条手帕根本不顶用,所以他只是随便往脸上抹了两把,就不去理会,朝皇帝说: “是火药。” “火药?” “是,臣已查验过,佛像底下有个暗道,里面铺了火药。” 小皇帝是个聪明人,听宋听这么一说,立刻就明白了其中的关窍。 “朕亲自主持大典之事不过是三日前才决定的,背后之人要如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神不知鬼不觉将火药埋在底下?” 白天必然不可能,若说晚上,也有侍卫巡夜,这么大的动静,不可能不被人发现。 “除非——” “除非那些侍卫当中有他们的人!”小皇帝福至心灵,“这也可以解释为何同样的粥,百姓吃了中毒而亡,你们吃了却没事。” 八成是因为下毒之人早就事先给你们吃过解药,比如……在早膳中。” 下山布施之前每个人都用了早膳,这是最好的时机。 宋听也早在发现火药的痕迹之后就想到了这点,君臣俩相互看着对方,表情都十分凝重。 ——如果红莲教的势力已经渗透到禁军之中,那就等于皇宫里也有他们的人,这实在是个很可怕的设想。 “这件事臣会查明白。” “还有那些自燃的百姓……” “那些百姓身上都洒了磷粉,条件成熟就能自燃,至于为何扑不灭,”宋听面色沉了沉,说,“应该是在磷粉中混入了某些特殊的药【忽略】粉。” “其实也并不是真的扑不灭,只是燃烧得时间会比寻常的火焰久一些,也更难扑灭一些,现下火都已经灭了,还请陛下放心。” 宋听之所以清楚这一点,是因为当年章炳之就用过类似的手段,为了审讯端王府的人,逼他们招供,坐实端王谋逆的事实。 “哎。”楚明焕叹了一口气。 事情尚未查清楚,他当然放心不下来,不过今天已经受了很大的刺激,到这时早已精疲力尽: “辛苦宋卿了。只是红莲教的人心狠手辣手段歹毒,你定要千万小心。” 今天若不是宋听忽然提出代天子受福,被当场劈死的大概就是他了,只要一想到这点,楚明焕就心有余悸。 但死的人不管是不是他,红莲教的目的至少已经达成了一半—— 今日之后,侥幸存活下来的那些个观礼的百姓,必然会将今日的所见所闻传扬开去,到时上天降下天雷、降罪大衍这件事便会传得人尽皆知。 “宋卿,今夜你便不要走了吧,朕需要你。” 小皇帝显然是被吓坏了,脸到现在还是惨白的。他从前并不敢向宋听提这样的要求,今日却有些顾不得了。 只可惜宋听心里记挂着楚淮序,三言两语就将皇帝的请求挡了回去: “陛下寝间臣不便打扰,臣就在陛下对面的屋里,而且臣安排了人在屋外守着,陛下不用担心。” 话说到这份上,皇帝只能不情不愿地放他离开。 …… 屋外暴雨不歇,屋内楚淮序不知从哪儿借来一张琴,坐在窗下弹奏着。琴声混着雨声,竟有种末日来袭的错觉,而楚淮序嘴角却含着一抹淡笑。 宋听推门而入时他正好拨下一根琴弦,弦却在这个时候猝然崩断,琴声戛然而止。 “啧。”楚淮序的指腹被断裂的琴弦隔开一道很深的伤口,两滴血珠滴落在琴身上。 “怎么样?”宋听疾步过去,捉着他的手指看了看,伤口还在继续往外渗血,看着一时止不住。 宋听含住那根手指,将血珠【忽略】吮【忽略】去,然后掏出怀里的金疮药,仔细地倒在上面。 “这药价值连城,用在我这样小的伤口上,未免太过暴殄天物了。”楚淮序慢吞吞地说。 从前他最是娇贵,又爱玩爱闹,上树蹭破个皮就不知道用掉过多少瓶这样的金疮药,又哪里说过这样的话。 宋听心里闷闷的,说:“什么都及不上你。” 楚淮序闷声笑了笑,将手指抽回去。弦已经断了一根,他却仍坐过去,抚着琴身望向宋听:“大人想听什么曲子?” 今日他看着心情十分不错,脸上从始至终都挂着笑。 第157章 入教 “改日再听。”宋听可不舍得让他在伤了手的情况下给自己弹琴,想先帮他处理伤口。 然而楚淮序却很坚持,“可我想弹,既然大人没什么想听的,那我就挑自己喜欢的了。” 楚淮序向来主意大,他想要做的事,宋听通常阻止不了,这次也一样,宋听便也没再说什么,安静地坐着。 老实说,他其实不太通音律,淮序弹了什么他也听不懂,眼前只有那双肆意拨动着琴弦的手。 指腹上的伤还没来得及包扎好,撒在上面的金疮药在动作间悉数掉落,伤口再次被琴弦割裂,殷红的血抹满了琴弦,空气里充斥着淡淡的血腥味。 宋听是影卫出身,杀人比街市上的小贩砍瓜还要熟练,见血更如家常便饭,按理来说这样一道伤口实在是难以入他的眼。 然而这一刻他却有些见不得这样的场景。只因这伤在楚淮序的身上。 他早已见过这人浑身是伤血肉模糊的样子,实在见不得一丝一毫的伤口再出现在对方身上。 这会让宋听想起他迫不得已甩在楚淮序脸上的那一巴掌。 “别弹了。”他上前握住淮序的手腕,将那双伤痕累累的手腕捧在手心,满目的疼惜,“不要再弹了。” 楚淮序穿的还是那身白衣,几滴血溅落在白袍上,洇出斑驳的血晕,甚至有几滴不知怎么还落到了脸上。 他却忽然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在殷红的鲜血的衬托下,这笑带着几分邪气,有一种……难以形容的美。 宋听吞咽了下喉咙,感觉喉间就像有炭火滚过。 宋听紧紧握着他的手,蹲在他脚边、看着他,由着他。 “宋听!”而楚淮序忽然揪住他的衣领,将人狠狠拉到自己跟前,“若不是你,今天死的人就是楚明焕!” 宋听是换下身上的湿衣服才来的,因为是见淮序,他没有再穿官服,而是换上了一身青色常服。 而此刻,楚淮序的血就染在他衣襟上,像他眼底藏不住的恨意。 “你不会。”宋听反过来握住他的手,“我不知道你们原来的计划是要杀谁,但你给了我暗示,你并不想要小皇帝的命。” “你放屁!”楚淮序怒目圆睁,激动地驳斥他,“我比任何人都想要小皇帝的命!不过无论你们谁要死,我都很高兴。” “你说章炳之那个老家伙有没有想到自己算计一生,竟然会以这样的方式死去?哈哈哈哈哈……痛快,真是痛快!” 楚淮序不住地大笑着,像是已经高兴到有些语无伦次。笑着笑着,眼角却变得湿漉漉的,双眸被雾气笼罩。 他在笑。 也在哭。 在雷电劈下来的那瞬,说没有恐惧是不可能的,凡人对此有天生的畏惧感。 那一刻宋听也有想过,如果今天代天子过去受礼的人是他,此时此刻躺在一堆焦石中的人或许就变成了他。 也想淮序是不是真的恨他如此地步? 但很快他就想到,在淮序这里,恨他、怨他是应该的。 可他也反应过来,淮序并没有现在就要他的命,从最开始就一直在给他提示,叫他生疑。 而因为空行的事,章炳之急于在皇帝面前表功,必然会从他手里要走这个机会。 所以从一开始,淮序想要的就是章炳之的命。 宋听不在乎其他这些理由,只要这点就足够了。 “是我没用。”他虔诚地吻上楚淮序的指尖,“但是鸣瑜,求你告诉我,红莲教背后的人,是你吗?” 两个人一个坐着,另一个半跪着,楚淮序垂眸看着他,眼角的泪花已经憋了回去,眼眸中诸多情绪一闪而过,很快又都沉寂下去,眉宇间一片冰冷。 他用另只手勾住宋听的脖子,大发慈悲地在宋听眉心落下一个吻,又在宋听不知足地追吻过来的时候毫不留情地将人推开。 “不是。”他说,“我还没有那么大的本事。” 宋听:“小周哥他……” “当年那一战玄甲军全军覆没,只有小周哥活了下来,而端王府中,也只有我活了下来,我们俩各自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就是为了向仇人索命的。” “但光靠我们两个是不够的……” 从看见周桐的那刻起,宋听就猜测对方和红莲教有关,而楚淮序显然早就知道这一点。 当时他没有立刻追问对方的另一个原因,就是以为红莲教背后的人是淮序。 他以为除了周桐之外,或许还有别人活着,而那些活着的人就跟随淮序成立了红莲教。毕竟这个组织出现的时机太巧了。 但现在,淮序将他的猜测否定。 那如今的情况就是他最不愿意去猜测的那一种。 “你们加入了红莲教。”宋听艰涩地开口。 楚淮序再次笑了笑,没有否认。 宋听的心再一刻重重沉了下去,像红莲教那样的组织,必然不会让人随随便便的加入,凡进入者必须付出什么代价或者用什么来交换。 “公子。”宋听拥住楚淮序,紧张道,“我答应过你的事就一定会做到,别再同他们来往。” 楚淮序推开他,语气里满含不屑:“大人惯会说好听话,我从大人这里听过的承诺不知几何。” “但大人给了我什么呢,太后没有死,皇帝没有死,连章炳之都不是死于大人之手,这样的情况下,大人想叫我如何相信你?” “大人还记不记得,你明明同我承诺过,会让我亲手将那老东西千刀万剐。” 宋听自然记得,但此刻听最关心的已经不是淮序怪不怪他。 “那你告诉我,他们要你做什么?” 楚淮序将那只沾满血的手掌覆在宋听的咽喉处,手指缓缓收紧: “他们只要我接近大人,替他们传递消息就好了,接下来的事情,自然会有人来处理。” “所以太后和小皇帝现在没有死也没关系,反正很快都是要死的。” “大人不愿意诚心帮我也没关系,反正有人会帮我,除了小皇帝和太后,还有大人你。你们的命,我都一一记在账上。” “血债……要用血还。宋听,要么你现在杀了我,要么我一定会让你后悔当年的所作所为。” 第158章 蛊毒发作 手掌还在不断收紧,宋听被迫仰着头,窒息的痛苦让他不自觉地紧皱起双眉,却违逆求生本能地没有丝毫挣扎。 全凭楚淮序叫他死或者放他生。 这个人总是这样,在他面前表现出臣服的模样,好像只要他一声令下,便能立刻为他去死。 而实际上,却比任何人都惜命,为了活下去,毫不犹豫地背叛他、利用他,将他一腔真心踩碎在脚下。 楚淮序真是……恨极了他。 “宋听,你真以为我舍不得杀你吗?”掌心之下的这截脖颈其实很细,哪怕楚淮序如今是个废去功力的废物,还是能够将其掐断。 而宋听只是看着他,用那双虔诚痴迷的眼睛。 楚淮序受不住这样的目光,抬手覆在上面,恶狠狠地警告:“不准这样看着我!宋听!别用这样的目光看着我,我觉得恶……” 他的语气愈发冰冷,神情在凄风苦雨和巍巍烛火的映照下,真如索命的艳鬼一般。 但忽然之间,楚淮序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说不出话,在刚刚的一刹那,他只感觉喉间一股腥甜,紧接着就是难以形容的剧痛,冷汗一阵阵袭来。 一息之间,像是有无数枚锋利的刀片在切割着他的五脏六腑,浑身各处,痛得他耳边嗡嗡作响,几乎听不见其他声音,也看不清眼前的视线。 这样的剧痛之下,他已经握不住手里那截脖颈,连身形都开始打着晃。 “咳咳咳……咳咳……”骤然涌入的呼吸让宋听下意识呛咳起来,覆在眼睛上的那只手也猝然移开。 宋听疑惑地睁开眼,却看见楚淮序满头冷汗,牙关紧咬,胸前的白衣已经被嘴里涌出的鲜血染透。 他心脏骤停。 而后猝然起身:“鸣瑜!”脸色跟着惨白一片,“你怎么了?!” 而楚淮序早已意识不清,他像是很疼,身体痛苦地蜷缩起来,双腿发抖着在地上乱蹬乱踢,毫无血色的脸上透出一股隐约的青灰之色。 仿佛体内的生机在一寸寸地被抽干。 宋听的呼吸也被攫住,他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想抱住楚淮序,却不知他究竟伤在了何处。 眼前只有源源不断的殷红的血。那是从楚淮序口中溢出来的。 宋听浑身僵硬:“鸣瑜!”“鸣瑜!”“鸣瑜,你看看我,看着我……” …… 王广鹤年纪大了,到了夜里就容易疲倦,在为太后施完一次针之后,便靠在外间的榻上打起了盹。 一会儿后,有人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王广鹤被惊醒:“你、你是……” 他认得对方,是宋听身边的那个暗卫。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多问一句,人已经被从榻上拽了起来:“劳烦王院首同我走一趟!” 他可能嫌老太医腿脚不利索,道了一声“得罪了”之后,便直接将人提起来甩在背上,一路疾驰着来到楚淮序的房里。 事态紧急,小五什么都来不及解释,王广鹤也被颠簸得问不出话,但一看见床上躺着的那个人,他立刻什么都明白了。 “见过指挥使。”他道了声安,“可是小公子出了什么事?” “劳烦王院首了。”宋听点了点头。脸色实在说不上好看,仿佛下一瞬就能拔刀杀人。 王广鹤不敢耽搁,喘匀了气就上前给人把脉。 几个月不见,这个人的身体比之前更差了许多,王广鹤偷偷觑着一旁那尊黑面煞神的脸色,心里已经在盘算着要怎么说才不至于惹人发怒。 他这样的小动作自然逃不过宋听的眼睛,后者眼睑下垂,对上王广鹤的视线:“院首有话不妨直说,本座信得过院首。” 他信得过王广鹤,王广鹤却不敢将这句话当真,斟酌着字句说:“大人,依下官来看,公子像是……被下了一种蛊毒。” 饶是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宋听还是因为老太医这句话眸光骤冷。 怎么可能是蛊毒。 谁会给淮序下蛊。 “但奇怪的是,上次老臣给公子诊脉,并没有发现异常,所以……” 所以说明这个蛊是后来才被人种下的。 在淮序来到他身边、甚至是入了长安之后。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淮序对此知情吗? 是谁这样对他? 是红莲教的人吗? 他们怎么敢。 怎么能。 都该死。 若真是红莲教,他要将这个组织彻底铲平。 人明明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暗卫一刻不离地守在左右,居然还能被人寻到机会。 铺天盖地的愤怒让宋听的身体紧绷得像一根弦,稍有不慎就会崩断,脸色极冷。 王广鹤觑着他,一时之间有些不敢说话。 半晌后,宋听一拳重重砸在手边的案几上,桌面轰然四分五裂,顷刻间就散架了。 王广鹤顿时被吓得生出一身冷汗,扑通跪在他脚边。 这位锦衣卫指挥使有多暴虐乖戾,时常出入宫廷的王广鹤自然一清二楚,看着倒塌的桌子,他仿佛也预感到了自己的命运。 而床上的人似乎被惊动,不安地皱了皱眉,宋听当即揪起一颗心,猝然望了过去。 他那张彷佛凝着千年寒霜的脸上终于有了裂纹,像是楚淮序紧皱的眉头深深刺伤了他。 也因此,他眼神中的愤怒更加深刻,像世间所有的怒火都在此凝结,要把周围所有的一切都焚毁殆尽。 可不过一息,这团怒火又分崩离析,像是一口气再也撑不起来一样,竟露出了几分隐隐的惨淡。 他侧头看着楚淮序,露出锋利的线条,整个人像是一把刀,特别锋利,又特别薄,刀锋却是毫不留情地刺进了自己的胸膛。 绞得一颗心脏血肉模糊。 这把刀会伤人,更伤己。 王广鹤在一旁望着,只觉得难以言喻的心惊。顿时更不敢开口。 过了很久,才又听宋听缓缓开口:“院首可能看出是何种蛊?” 王广鹤摇了摇头,战战兢兢道:“恐怕要让大人失望了,老臣无能,在蛊毒一事上,并不擅长,一时看不出。” “院首起身吧,劳烦院首了。”宋听握住床上那人微凉的手掌,目光落到王广鹤脸上,“不过本座倒是真的有件事需要院首帮忙。” 王广鹤心下一动,恭敬道:“大人请说……” 第159章 宋府贵客 祈福大典上的这场暴雨下了一天一夜,等到第二天午后,才渐渐停下来。 小五和祁舟连夜盘查这几日轮值的锦衣卫和禁军侍卫,竟真的查出了头绪。 火药居然是杨钊文埋下的。 不仅如此,他还承认长公主和太后的事,也是他所为。 “锦衣卫在杨钊文的手臂上发现了七瓣莲花标识。”宋听向小皇帝汇报调查出的结果。 “既然他已经认罪,就将这件事公之于众吧,免得祈福大典上的事情越传越广,引发百姓猜忌。”小皇帝说。 事情已经过去一天一夜,小皇帝已经从极度的恐惧中恢复过来。 此前有宋听和章炳之在,小皇帝凡事都喜欢征询两人的意见,这回后者突逢意外,皇帝就像断掉了一条臂膀,反倒比之前更沉稳不少。 百姓们信了多少楚明焕不知,待祈福大典的事告一段落,东行的车驾就从白马寺出发,返回长安了。 ——在大典当夜,王广鹤求见了楚明焕,君臣二人密谈了一个时辰,皇帝当即下了回京的命令。 虽然没有人知道王广鹤跟皇帝说了什么,但其实大家心知肚明——太后恐怕要不行了。 大衍皇室有不成文的规定,死在宫外的妃嫔不能葬入陵寝,不管这位妃嫔有多高的地位,出于什么原因死在宫外。 规矩就是规矩,不会因为任何人、任何事而改变。 因此如果太后不能及时回到皇宫,就将失去被葬入陵寝的资格。 这不仅对于太后,甚至对于皇帝都是莫大的一种耻辱。小皇帝绝对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皇帝来时快马加鞭,和王广鹤共挤一辆马车,回程还是如此。甚至回程比来时还要急迫,绵延的队伍在官道上扬起无数尘烟。 一只素白的手撩起马车的珠帘,红衣的美人懒懒地探出小半个身子,眼眸睨向护卫在旁边的锦衣卫指挥使。 开口时语调是一贯的漫不经心:“指挥使大人可真威风,连皇帝的面子都敢驳。” 小皇帝原本是想同楚淮序共乘一辆马车的,不管楚淮序承不承认,他心里是认定了他就是自己要找的那个人的,喜欢同他亲近。 小皇帝的倾慕之意不加掩饰,不仅楚淮序察觉到了,宋听更是看得一清二楚。 人人都说锦衣卫指挥使是宫里那两位的座下犬,宋听也确实将自己视作一条狗,只不过他这条狗想要守护的不是楚明焕母子俩,更不是大衍江山。 他这条恶犬不容许任何人靠近自己的宝贝。 他宣誓效忠的、不惜以命相护的人从来只有一个。 所以在楚明焕提出要同怀月公子共乘的时候,被宋听毫不留情地给制止了。他决不允许有人觊觎自己的宝物,哪怕对方是皇帝。 不仅如此,作为皇帝走狗的锦衣卫指挥使,居然还把皇帝丢给了自己手下,自己屁颠颠地护卫在一个男人身旁。 这段时间人人都清楚了这位怀月公子的身份,也因此对指挥使大人权倾朝野的本事有了更深的了解。 一路急行,车驾在七日后顺利返回长安,彼时太后只剩下一口气在吊着,随时都可能撒手人寰。 太后薨天属于国丧,举国哀悼,礼部的人已经开始着手为太后准备灵柩和随葬品等一应事情,倒是宋听闲了下来。 自那日老君山之后,宋听就没再见过严青山,现下终于回府,第一时间就见了对方。 后者俨然将宋听的府邸当成了自己的,在后院辟了块地方,大张旗鼓地养他的蝎子蜈蚣,把前去洒扫的小厮吓得不轻,再也不敢踏入后院半步。 他自己倒是乐得清净,好吃好喝地住了下来,稍有不顺心的地方就吓唬府里的人给自己找乐子。 管家对此也很头疼,宋听一回来,老人家就面露难色地告状: “大人,后院那位先生到底是什么人啊,他怎么尽养些……养些吓人的玩意儿,什么蜈蚣、蝎子、毒蛇,什么可怕他养什么。” “而且整日也不愿意出来,吃喝都要下人送过去,但他养了那些玩意儿,谁敢给他送吃喝啊。” “且不说别的,就说前几日吧,小林好不容易鼓足勇气给他送了午膳,那位先生却把蜈蚣丢在他头上,吓得小林都病了,半夜高热不退……” 淮序路上又有些不舒服,这会儿宋听才哄人睡下,闻言蹙眉道:“他又不会吃了你们,有什么好怕的?” 那可是几百只蜈蚣,光是听它们在一起爬来爬去的动静就已经够吓人了,试问府中谁见过这么瘆人的场面啊? 管家腹诽道。嘴上当然不敢反驳宋听,皮笑肉不笑地跟在宋听身后。 两个人眼见着就要走到后院,管家不由自主停住了脚步。 因为没有人愿意靠近后院,每日给那位戴面具的贵客送饭这件事就成了叫管家最为头疼的事。 原本小林胆子还大些,管家多给他匀只鸡腿,匀块肉,他倒是愿意走这一趟。但自从被吓了那么一次之后,小林是再不敢来了。 这项任务自然而然地落到了他这个宋府管家的头上。 一日三次,每次都要被吓掉半条命,一看见那些密密麻麻挤在一处、互相撕咬的虫蝎,他就头皮发麻,腿肚子都打颤,实在不愿意再进去。 他都这么一把老骨头了,不愿意落个被五毒啃咬而死的下场。 宋听也察觉到这点,并不在意:“你去吧。告诉膳房,炖些好入口的甜汤备着。” 管家如蒙大赦:“是,大人!” 偏院分东西两边,西边原本空着,这会儿就彻底成了严青山的地盘,宋听一进去,就如管家所说,满院子爬着蜈蚣毒蛇。 骤然见了陌生人,那些五毒都摆出攻击的姿势,虎视眈眈地盯着宋听。 这本该是叫人毛骨悚然的场面,宋听却半点不觉得畏惧,步伐很稳地朝里走。 反而是那些吐着信子的毒蛇不知察觉到了怎样的危险,纷纷避让开来,竟是给宋听让出了一条道。 他身上的杀伐之气太重了,连骇人的毒物都反过来畏惧他。 第160章 蝴蝶 “宋大人?”屋里传出一道沙哑的声音。 “是我。”宋听颇为恭敬地作了一揖,这才推门进去。 严青山正在用自己的血喂养一条通体碧色的蛇,见了宋听,那蛇便迅速盘踞在他手腕上,只留一颗扁扁的三角脑袋警惕地盯着宋听这位不速之客。 后者的目光从那条蛇上掠过,仿佛同那对漆黑的豆豆眼来了个对视,那蛇便欻地一下躲进了严青山的袖子里,再不肯出来了。 “指挥使大人真是当之无愧的活阎王,连我的绿公主见了大人都只有躲起来的份。” 放眼整个大衍,当朝只有一位公主,那就是月余前在未央行宫突逢意外的长公主楚明姝。 如今严青山将一条蛇称作公主,可谓是大不敬。 不过宋听并不同他计较,反而客客气气地又行了一礼:“叨扰先生,不知先生在府中住的可还习惯?” 严青山像是有些不习惯他这等文绉绉的模样,似笑非笑地打量了他片刻,道: “不过是个睡觉的地方,有什么习不习惯的,倒是我那些宝贝,挺喜欢这里的。” 宋听淡淡道:“那便好。先生若有需要的地方,尽管吩咐。” “行了行了。”严青山不耐烦地打断他,“不用跟我整这些虚假客套,我同你没多大交情,我帮你救人,你帮我查当年的真相,仅此而已。” 他直言不讳:“就算查出来当年的事的确不是你所为,也不妨碍我不喜欢你这个人。” 宋听压了压眉峰,没吭声。像是有些不知该说什么。 “做什么这副表情,莫不是人要死了?”严青山挑了挑眉,满不在乎地说。 宋听脸色微变:“还请先生慎言。” 看他的样子,若不是因为有事相求,大概早已经拔刀割了严青山的舌头,将他大卸八块。 而严青山就是想看他这副想弄死他又不敢的窝囊样,才故意那样说的。 “人在哪,带我去看。” 楚淮序的蛊毒再次发作了,此刻正在昏睡着。 这次的蛊毒是在快到长安时发作的,当时宋听正骑在马背上,而楚淮序正坐在马车里喝冰镇酸梅汤。 自从章炳之死后,他心情一直挺不错的,今日也是如此,一路咿咿呀呀地哼着小曲儿,时不时刺宋听一句。 看他高兴,宋听也跟着高兴,哪怕他是被骂的那一个。 “你笑什么?”楚淮序探出半个身体,冷眼睨着他。 宋听因为他高兴而高兴,他却见不得宋听高兴,这实在是很没有道理的一件事,偏偏他就理直气壮。 而宋听也顺着他,好脾气地由着他奚落。 他这逆来顺受的模样,倒叫楚淮序觉得无趣,说了几句便不说了,只趴在窗口,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盯着宋听看。 看得后者浑身不自在,连马都要不会骑了。 他们那时候正走在山道上,翻过眼前的山就到了皇城脚下,山间的野花开得热烈,许多蝴蝶在花丛中翩跹起舞。 楚淮序盯着宋听的时候,一只蓝色的蝴蝶从花丛中飞了过来,竟落在了他鼻尖上。 淮序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意外傻了眼,转而盯着蝴蝶,表情呆愣愣的,叫他平白添了几分稚气。 而那蝴蝶居然很喜欢他似的,竟然就这么待在他鼻子上不走了。 淮序也因此愣了好一会儿,等反应过来后,他挥了挥手,试图将蝴蝶吓走。 可这蝴蝶胆大包天,振动着翅膀从楚淮序脸上飞走之后,又落在他头发上。 那蝴蝶在阳光下闪着粼粼银光,仿佛最精美的首饰点缀在男人发间。 宋听一边在心底惊叹于眼前人的漂亮,一边疯狂地嫉妒那只蝴蝶。 如果可以,他也想变成一只蝴蝶,绕着淮序翩翩起舞,想流连在淮序的周身,亲他的鼻子、脸颊、嘴巴…… 如果他是一只蝴蝶,淮序或许就不会讨厌他做这些事。 “指挥使大人这是什么眼神,莫非也想要这只蝴蝶?” 不,宋听想,我不想要蝴蝶,我想要的是你。 马车颠簸了一下,楚淮序一时没坐稳,整个人朝后仰了一下,那蝴蝶终于被惊动,从他发间飞走了。 也就是在这时,楚淮序忽然变了神色,脸上的血仿佛一瞬间进褪尽,从嘴里吐出来的血却殷红刺目,叫宋听仿佛坠落进万里冰原,浑身都被冻住了。 那之后淮序就一直昏迷着未曾醒过。因为蝴蝶的突然造访而面露疑惑的画面好似宋听的一场梦,美好到叫他心慌。 “他被人下了蛊毒。” “是断魂。” 不久之前宋听已经从王广鹤的口中得知了这件事,原本他是想在淮序醒来之后问对方的,可他也十分清楚,以淮序如今对他的态度,必然不会说实话。 甚至或许会对他更为警惕。因此他最终什么都没问,只吩咐王广鹤暗暗地查。 那天淮序是直到第二天晌午才醒来,前一晚发生了那么大的事,山上山下乱成一锅粥,宋听分【忽略】身乏术,却还是抽出时间去看了淮序一眼。 当时淮序已经醒了,正靠在床头喝粥。这回出来他身边没跟着伺候的人,所以这项艰巨的任务落到了小五的头上。 小五一个只会舞刀弄剑的人,捏着一只瓷勺,每喂一口粥胳膊就抖一抖,被淮序嫌弃得不行。 宋听刚走到房门外,正好听见淮序的声音:“你怎么笨手笨脚的,换那个木头看,他看着比你聪明一些。” “……”宋听额角抽了抽。 淮序总是对祁舟表现出非同一般的兴趣。明知道这是对方故意气自己,宋听还是有些不太高兴。 “再不济就换你们大人来,他伺候惯了人,手脚最是灵活。”淮序又说。 宋听掀了掀唇角,高兴了。 他推门进去,屋里的人也听闻动静望过来,三双眼睛齐刷刷地望着彼此。 更准确地说,是楚淮序和宋听相互望着,而小五……他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最后非常有眼力见的将手里的粥碗递给自家大人。 “王院首已经熬好了药,吩咐说喝完了粥才能吃药。” 第161章 断魂 他大着胆子,当着淮序的面告他的状,“但怀月公子看着不是很想喝药,一口粥喝好半天。” 淮序眼睛都瞪圆了:“……?” “我先走了!”而小五一溜烟跑了。 淮序仍是不敢相信似的,指了指门口:“你带出来的好下属?” 宋听心里既觉得好笑,又有些发软,舀了一勺粥,小心喂过去,从善如流地认错:“我的错。” “哼。”可惜淮序似乎不太吃他这一套。过了一会儿,状似不经意地说,“我怎么就晕倒了,肯定是太高兴了,高兴晕了。” 宋听心脏一紧。他听出来,淮序这是在试探他,淮序果然并不想他知道。 “王院首说是因为长期郁结于心,又遭逢心情大悲大喜。”他一只手握住淮序的手,“公子,我很担心,你吓死我了。” “那还是因为我太高兴。”淮序笑着,表情带着三分讽意,“左右死不了,大人不必操这份心。” 那天的这场对话,是相互之间的一场试探,或许两人皆清楚对方已经心知肚明,但只要一个不说,另一个也不说,就能继续假装下去。 只是蛊毒不比其他,宋听自己就吃过蛊毒的苦,到底放心不下,借着伺候淮序沐浴更衣的机会,他很多次观察过对方的【忽略】身体。 那颗点缀在雪白皮肤上的小红痣颜色已经很深了。 每一次看见那殷红的一点,宋听都想一巴掌拍死自己。 不需要王广鹤再查,他自己就猜出了是何种蛊毒——极有可能去“断魂”。 明明他从前就吃过这种蛊毒的亏,明明之前就发现淮序身上多了这颗痣,他却压根没有将这颗所谓的痣跟“断魂”联系起来。 真的信了这痣和淮序眼皮上的那颗痣一样,是为了伪装身份而故意点上去的。 怎么那么蠢。 当真是蠢透了。 而严青山的话更是证实了这个猜测。 万幸的是,既然对方一眼就能认出来,那么说明对这种蛊毒应该很是了解。 宋听心底不由自主地升起一点渺茫的希望,可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人又说: “从前只在藏书楼的古籍里听说过这种蛊毒,据说是南疆才有的蛊,但因为这种蛊毒太过残忍,渐渐连那边也失传了。” “没想到这辈子居然能有幸得见,这趟长安之行,没白来。” 宋听的黑目蒙上一层冷意:“先生。” “啧。”严青山哪里听不出来隐忍在这两个字之下的怒意,“你这人真是好生没意思。” “……” “这蛊我真没有碰到过,也不会解,但以楚公子如今的身体状况,若是解不了蛊毒,修复经脉这件事根本连想都不用想,他受不住。” 宋听起身,朝着严青山庄重地施了一礼:“还请先生务必想想办法。” 严青山已是大衍最厉害的神医,若是连他都没有办法,那淮序又该怎么办? “行了,别搞这套,既然答应了你救他,我就一定会说到做到,况且我本来就对这个蛊毒很感兴趣。” 严青山道:“先让我好好想想吧,总会有办法的。” “多谢先生。”听对方这样说,宋听总算松了一口气,“不过还请先生千万保守秘密,暂时……不要让淮序知道我们已经得知他身中蛊毒这件事……” 严青山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不过没有多说什么,只道:“知道了。” …… 【答应我孩子,答应我,一定要为我们报仇,杀了宋听!杀了他!】 【是他害得我们家破人亡,是他害死了你的父母兄长,你不要心软,杀了他!】 【去吧……去吧……为我们报仇……】 【淮序,别忘了我和父亲是为你而死,要替我们报仇!】 【我死的好惨啊小公子,为我们报仇啊小公子……】 【三公子,大公子死的好惨、好惨……】 楚淮序一睁眼,眼前的血色和冲天的火光尚未来得及退去,数息之后才反应过来刚刚的只是一个噩梦。 他又做了那个梦。 用力闭了闭眼,侧眸时发现自己的一只手正被人握在掌心,而那人正趴在他床边熟睡着,露出脆弱的一段后颈。 杀了他。 杀了这个人,像梦里承诺过的那样。 杀了他…… 这样的念头在楚淮序脑海里回绕过千百次,可每一次他的刀总是离心口偏了那么几分。 宋听,为什么是你,为什么偏偏是你,为何是你背叛我? 几乎是下意识的,楚淮序摸上近在咫尺的这张脸,白皙修长的手指从眉毛、眼睛、鼻子、嘴巴,一寸一寸慢慢地游移下来。 一直到碰触到那柔软的双唇,他才像是被烈火炙烤到了一般,飞快地缩回手。 他的心脏剧烈地跳动,一下紧接着一下。 垂眸盯着自己的手心,楚淮序完全不敢相信自己做了什么。 楚淮序,你在做什么,你是疯了吗。他问自己。 巨大的不安将他层层叠叠的包裹,楚淮序僵硬着身子,开始大口大口地呼吸,但此时此刻,就像是有人扼住了他的喉管,叫他呼吸不能、几乎窒息。 他本该对这人怨之剜心恨之刻骨的…… 忽地,宋听皱了皱眉,脸从一侧转向了另一侧,抓着楚淮序的手却始终没有松开,脑袋还无意识地在他掌心蹭了蹭。 也不知是做了什么好梦,他的唇角微微上勾,总是拧在一处的眉毛也舒展了几分。 楚淮序心里不由地更加怨恨,他想,我日复一日地做着噩梦,那些无法安息的魂魄夜夜在我的梦里哭嚎嘶吼,我们都无法“瞑目”,被困在了五年前。 凭什么你宋听能去高枕无忧地做美梦? “主子,你再这么看着我,我会想吻你。”忽地,宋听没有任何征兆地睁眼。 楚淮序原本就心虚,四目相对迎上宋听斐的视线,心内更是乱成一片,慌乱地撇过脸,恼羞成怒道:“你胡说八道什么?!” “别生气……”宋听捉他的手。 “滚!”却被他一巴掌甩在脸上。 这一掌毫不留情, 宋听被甩得脑袋都偏了过去,脸上留下很深的五指印。 第162章 拆穿 其实当然是很疼的,可他却仿佛浑然不在意,甚至眼角眉梢都带着笑意。 舌尖【忽略】顶了顶脸颊内侧,捧着楚淮序的手掌贴在被打肿的脸上: “我做了个好梦,梦里我还是公子的小狗,公子望着我,眼里只有我一个人,一醒来发现梦竟成了真,我很高兴……” 尤其是对方还一副偷偷摸摸却被抓了个正着的心虚模样,宋听心情便愈发好了。 他侧眸在楚淮序的掌心落下一个轻如羽毛的吻。 梦里血流成河的场景和眼前人的笑颜形成鲜明的对比,楚淮序正因为自己一瞬的心软而愧疚,而宋听的一言一行催化了这份愧疚。 这愧疚便在数息之间在他心上落地生根,长出粗壮的藤蔓,将他的心脏紧紧地缠缚起来,勒得他喘不上气。 而宋听的欢颜仿佛枝蔓上催生出来的毒液,叫楚淮序更加的怨恨。 凭什么呢,他心想,这个人明明害死了那么多人,怎么还有脸笑得这样高兴。 怎么有脸说这样的话。 但楚淮序更恨自己,面对弑父杀兄的仇人,他居然还会不可遏制地生出一丝心软。 他比宋听还要该死。 “现在感觉怎么样?”宋听将他扶起来,“有没有哪里疼?” 楚淮序眼眸沉了沉,说:“劳指挥使大人担心了,奴无事。” 淮序已经很久没有再宋听面前自称“奴”,宋听不知道自己又做错了什么惹得他不高兴,但大概率是因为刚才的事在恼羞成怒。 宋听心脏跳得很快,他忍不住自作多情,或许淮序对他并非全然都是恨,在那些密密麻麻的恨意里,或许还有那么一两分难以割舍。 否则……宋听心想,否则淮序为什么要那么温柔地抚摸他的脸? “嗯,但还是让神医过来看看。” 楚淮序掀起眼皮,懒懒地扫了他一眼。 等严青山进来,楚淮序才发现这个所谓的神医,就是在白马寺时同他匆匆见过一面的鬼面人。 楚淮序身上最大的问题就是蛊毒和经脉受损,然二者一环扣一环,若是解不了蛊毒,就没有办法修复经脉,哪怕严青山一天看数百遍,仍是束手无策。 “我还是那句话,最好的法子就是下蛊之人,逼问出解药,以楚公子如今的身体状况,恐怕坚持不了多久。”严青山说。 宋听目光猛地朝他刺过去:“神医!” “别这么看着我,我只说知道了,却没答应过帮你瞒着。”严青山无所谓地说。 宋听:“………” “我也不知道你为何要瞒着,这是最行之有效的办法,若是楚公子知道对自己下毒的人是谁,我想凭指挥使大人的本事,不可能拿不到解药吧?” 宋听:“……” 明知道这人是在嘲讽自己,偏偏宋听还拿他无可奈何,只好压着火气道:“劳烦神医先下去吧。” 严青山也丝毫不惧他,“哼”了一声之后,甩着袖子走了。留下楚淮序同宋听两个人面面相觑。 前者本来就心情不爽,现下因为严青山的话,脸色更差,睨着眼、默不作声地盯着宋听,直将宋听盯得头皮发麻,连看都不敢看他。 心里早就悔恨万分,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将姓严的那厮叫进来! 但后悔俨然来不及,现下他只盼着淮序能骂他一顿,或者再甩他一巴掌,只别再这样盯着他瞧就行。 可楚淮序最是了解他,清楚怎样才能叫他难受,打定了主意不吭声,以至于两人就像陷入了一场无声的僵持,只看谁先败下阵来。 最后先妥协的人当然是宋听。 他执着淮序的手,小声地:“主子,我错了……” 从前他若是惹得楚淮序不痛快,只要像这般撒个娇,卖个乖,淮序一准儿会心软。 如今却不顶用了,淮序狠心地将他的手甩开,视线转而变得锋利:“你是什么时候做的这般打算?又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我……”宋听迟疑着。 “让我猜一猜。”楚淮序眯了眯眼,“是在白马寺。” 大典前一日,宋听借着巡查周边的借口,一大早就从寺里离开,到了晚上才带着一身伤回来。 楚淮序那时候就讽刺过他,问他是否亏欠了谁,才心甘情愿被人伤成那样。 如今想来,那个伤了宋听的人应该就是方才的鬼面神医。 “奴真是对大人佩服万分,竟能不动声色的瞒那么久。” 字字皆是讽刺。眼中的恨意也一览无余。 “是在白马寺。”宋听低垂着头,苍白的肤色让他看起来满脸无辜的模样。 给了楚淮序一种错觉,就好像这个人还是他记忆那个总是盯着他看、眼里心里只有他一个人的少年。 楚淮序心头跳了跳,压着莫名的怒火,不愿意将视线挪开,强迫自己鄙视着对方。 而宋听背脊微弯,小声道,“但是在王广鹤过来之后。” 王广鹤过来之后。 果然是在那个时候。其实楚淮序早已知晓瞒不过去,只是宋听没有直接问他,他就当作不知,两人在这件事上默契地相互伪装着。 “如果不是鬼面神医,你打算瞒我多久?” 宋听垂下脑袋,又跟只锯嘴的葫芦似的,不吭声了。 从前你侬我侬的时候,楚淮序还会耐着性子哄人,甚至觉得宋听这个性子很可爱。 而眼下,两人隔着尸山血海的仇恨,明明是相同的性子,却只叫人觉得生厌。 “不准备说?” 宋听脑袋垂得更低。 见他如此,楚淮序已经做好了今日一个字都问不出的准备,却听他忽然开口: “到瞒不住为止。”他说。 楚淮序发笑:“你倒是好本事。” 宋听紧紧抿了抿唇。 “既然在那之前不知道蛊毒的事,为何又要将人请来?”楚淮序又问。 “因为……”宋听终于抬起头望了楚淮序一眼,却又很快垂下眼睑。 窗外夜幕明月,清风徐徐,眼前人是心上人,明明他们靠得很近,淮序对他的防备心却那么重,以至于他想趁着夜色伸手触碰对方,似乎都成了一种僭越。 他不敢。 不能这样做。 漆黑的眼眸中翻涌着某些浓烈到几乎无法压抑的情绪,再抬眸时宋听用力闭了闭眼。 第163章 布防图 接着,他握住楚淮序的手腕,指腹在从前受过伤的地方轻轻摩挲而过。喉结跟着极用力地滚了几下。 几乎是瞬间,楚淮序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在那一刻,仿佛一盆冰水兜头浇了下来,叫他遍体生寒。 他轻嗤笑一声,单手捏住宋听的下颔,迫使宋听抬起头,指尖若有似无地抚摸着他的脸颊,身体慢慢前倾,气息沉沉地朝宋听压过去: “打一棍子,再给一颗枣子,指挥使大人莫不是以为这样做便能叫我感恩戴德吧?” 宋听摇着头。他从来没有这样想过,他只是不想再让淮序疼。 可楚淮序唇角掀起冰凉的弧度,淬着恨意的眼神紧盯着宋听,从皮到骨,仿佛一把利剑,要生剖出宋听的心脏。 “这只会让我觉得恶心。”一字一字、说的极慢、极沉。 宋听紧攥着拳头,喘【忽略】息骤急。 “而且……”楚淮序却在此时忽地松开手,“我很快就会死的,别白费力气了。” “不会!我绝不会让你死!”此前无论楚淮序如何说,宋听都没有反驳半个字,但这个死字却精准地戳中了他的痛处。 宋听猛地逼近,双目因为充血而变得猩红,“我会护着你,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我都会护住你。” 我一定会护着你的。 这句话,在楚淮序的大脑中倏忽而过,又一遍一遍循环往复。 眼前的男人表情认真而执着,语气近乎虔诚,他感到胸口涌起一阵钝痛,仿佛有什么东西自他的心间流过,余痛绵长。 楚淮序心想,自五年前起他就跌入了黑暗之中,从那以后他就再没有触摸过阳光,早已经习惯了黑暗和寒冷。 可是等到处心积虑的来到这个人的身边之后,他好似又久违地感觉到一点暖意。 他一边恨着这个人,一边又被蛊.惑,他怕自己会忘记初衷,再一次轻信这个人的谎言,从此万劫不复,再无言面对九泉之下的亲人。 所以他只能一遍遍提醒自己,这个人不是他的光,而是推他入地狱的修罗。 血海深仇,容不得他有片刻动摇。筹谋多年才走到今天这一步,万不能再踏错任何一步。 绝不能心软。 ……绝不能。 楚淮序脸上倏忽而过的各种表情,宋听都看在眼里,他张开双臂将人圈进怀中,没再做任何解释,只像方才那样做着承诺: “我不会让你死的,求你相信我。” “大人。”祁舟忽然出现在门外。 “……”祁舟来得可谓是既不是时候又是时候,宋听心情略有些复杂。 缓了片刻的情绪,他扭头,蹙了蹙眉:“什么事?” 祁舟:“宫里来人了,陛下急召。” 宋听:“知道了。” 他将楚淮序塞进被子里:“想吃什么,让膳房做。” 楚淮序皱了皱眉,略作思考后,说:“清风居的酒酿圆子吧。” …… 山门关地势陡峭,易守难攻,历来是大衍的天然屏障,坊间自古流传着这样一句话,山门关不塌,大衍不亡。 大衍一百六十年,大将军楚明德发动兵变,自立为王,改国号为大衍,自此奠定了顾家长达两百多年的统治。 楚明德从一个武将的视角意识到了山门关的重要性,登上王座之后便在山门关部署重兵,下旨世代守卫。 事实证明他的举动是极具远见的,山门天堑,为大衍阻挡了无数虎视眈眈的豺狼虎豹。对大衍的长治久安大有裨益。 三天前忠远将军顾颐抵达山门关,奉旨对关内部署进行每年一度的巡查。 当日黎明时分,在巡查完军营后,他便想着四处去走走,不知不觉便走进了大山的深处。 当他正欲返营之际,却听见周遭似乎有异动,定睛一看,发现不远处几个黑衣蒙面之人正鬼鬼祟祟朝他所在的方向行进着。 长剑出鞘,箭矢如雨,黑衣人显然没有料到会在这个时候遇到顾颐和他的护卫,一时的慌乱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一伙七人悉数被斩杀。 侍卫从一具黑衣尸体的胸口处搜出一张羊皮纸交给顾颐,顾颐抖开一看,倒抽一口凉气—— 上面标注的是山门关各处营防、粮草重地等,各个兵营及营房长官的名字和肖像也赫然记在纸上! 要不是顾颐突发奇想要过来转转,这份布防图极有可能就会被带出去,送到别有用心的人手中。 这会给大衍带来怎样的灾难,简直不用深想。 小皇帝急召宋听入宫,为的就是这件事。 “……所以顾将军可曾查到这几个细作是何许人也?” 听了顾颐的讲述,宋听看着手里的羊皮纸,眉心拧作一团。 没有深入了解和细致的观察,是断然画不出如此精确详细的布防图的。 还有那些将领,若想将各个将领的名字同他们的样貌一一对应,绘出与其具有九成相似的肖像画,也是需要段时间的。 而这个过程中竟无一人发现细作的存在,山门关还会是大衍的天然盾牌吗…… 在场的君臣三人,心中都缓缓掠过这个疑问。 “未曾,这几人身上并无携带可验明身份的物件,”顾颐道,“而且下官也查过了,那些黑衣人并非营中之人。” “不是营中之人并不代表军营之中就没有存有二心的。”楚明焕伸手覆向顾颐的左肩,不轻不重地拍了两下。 过了一会儿,他沉声道,“此事朕便交与两位爱卿处置了,务必给朕查个明白!” “臣遵旨!” “末将领旨!” …… 楚淮序在床上躺不住,宋听前脚一走,后脚他就从床上起来了。 今日天气挺好,他便命人将贵妃榻抬到花园里,边晒太阳边嗑瓜子。 一把瓜子快磕完时脚边忽然爬过来一只蝎子。 那丑东西在他脚边张牙舞爪,楚淮序却半点不怕,反而丢了手里的瓜子壳,弯腰将它拣了起来。 后院离花园有些距离,这东西既然能爬到这里,说不定宋府的角角落落还有不少。 一想到那些丫鬟小厮被吓得腿肚子打颤的样子,楚淮序就觉得高兴。 “嘶……”一不留神就被那蝎子蛰了一口。 也不知道有毒没毒,不过疼是真疼。 第164章 恩公 阿宝刚才被打发去拿甜汤,远远就看见楚淮序手指上挂着只硕大的黑蝎子,吓得手里的甜汤都打翻了。 他脸色惨白,急得团团转:“公子你没事吧?!哪来的蝎子啊,您头晕不晕想不想吐?!” “完了完了,这蝎子看着那么大、那么黑,会不会有剧毒啊!公子您等着,奴才现在就去找管家!” “大人一定会把我们都杀了的,呜呜呜……” 楚淮序淡定道:“没事,暂时还死不了。” “啊?”阿宝顿住哭声,“没毒啊?” “但可能有点头晕。”楚淮序又说。 阿宝脸更白了,打着哭腔:“您等会儿,奴才马上去找管家!” “找什么管家啊。”楚淮序坐回去,“等你找来管家,管家再找来大夫,我尸体都凉了。” 阿宝:“……” “这东西不是偏院那位神医养的嘛,去,直接请神医过来。” “噢,对对对!”阿宝一拍脑袋,“奴才都急糊涂了!” 阿宝被管家支使着给偏院那位送过饭,满院子的蜈蚣毒蝎,吓得他连做了好几个晚上的噩梦。 但现在怀月公子情况危急,万一出点什么事,大人能活扒了他的皮。 阿宝一刻都不敢耽搁:“奴才现在就去!公子您千万撑住!” 楚淮序:“……” 这孩子也是个傻的,他都中了毒了,能不能撑住是他能够说了算的吗? 跟小安一个样。 小安。 他忽然有点想那小崽子,也不知道过得怎么样。 罢了,各人有各人的命,总比跟在他身旁朝不保夕要好。 …… “神医,这里,您走快些……快……”阿宝脚步匆匆,声音里的哭腔更明显。 反观他身后的鬼面神医,却是神色如常。 “怀月公子。”行至身前,鬼面人躬身朝楚淮序行了个礼。垂眸便看见他指尖的那只毒蝎。 中了毒还能这样面不改色,严青山这时候倒是真的有些佩服这个人了。 不免又想到当年,这人也像如今这般,能忍旁人所不能忍。 严青山从袖中掏出一个瓷瓶,递给楚淮序一颗黑色的药丸: “公子还是先将毒解了吧,这些毒蝎都是我精心豢养的,万一伤到公子,严某恐怕担不起这个罪责。” 楚淮序笑了笑:“神医说笑了。” “可不是说笑,那位指挥使大人可是个疯子,别不当心把我这些宝贝一把火全烧了。”严青山说。 楚淮序再次笑了一声,道了声谢,便将那药丸吞了。 见状,一旁的阿宝总算松了一口气。 只是他还未等他将那口气彻底吐出来,又听严青山说:“公子就不怕在下给你的是毒药?” “……?!”阿宝人都傻了,猛地瞪过去。 楚淮序却笑道:“不怕,左右我已经中了蝎毒,没有解药也会死。” “哈哈哈哈哈……”严青山也笑起来,“不愧是小公子,还和当年一样。那在下也还是那句话,虽然我讨厌姓宋的,但我佩服你。” 鬼面人的话让楚淮序心头微动,面上却没表现出来:“多谢神医夸奖。” “公子不像是个会拿命开玩笑的人,方才为何冲动地徒手捉我的毒蝎?” 楚淮序掀了掀眼皮,反问:“那神医呢?” 两人视线相撞,眼底都漏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 最后是严青山先开口,他摘下脸上的面具,凝视着楚淮序:“公子可认得我是谁?” 之前两次见得匆忙,加之严青山戴着鬼面具,楚淮序还真没有将人认出来,他也没敢往那方面想。 可刚刚听听到鬼面人提到“当年”。再仔细盯了一会儿对方未被大火灼伤的半边脸,越看越熟悉。 忽地,他瞳孔微颤,朝鬼面人行了个大礼:“是我眼拙,未能认出恩公。” “恩公?”严青山大笑起来,“这称呼倒是新鲜。” “严先生大恩,在下当日就发过誓,若有机会,定当结草衔环,以报先生救命之恩。不过先生,您的脸……” 严青山露出古怪的笑意。 他平日里的行为就堪称诡异,加之在屋前养了五毒,阿宝本就对他怕到不行,这会儿见了这样的笑意,更是打心底发怵,手心不住地冒出冷汗。 要不是碍于楚淮序还在场,他估计早就跑了。 “他说不知道此事,现下你也说不知道,那我这张脸,到底是如何毁的 ……”严青山抬起头,视线落向远处,眼中有怨也有恨。 他的左脸伤得尤其严重,一看便知是被大火给焚毁的。楚淮序不知他缘何会有这样一问,却听出他话里有话,而且显然是针对自己和宋听。 楚淮序摆了摆手,朝阿宝道:“我同神医有话要说,你先下去吧。” 阿宝犹豫了一会儿,他是得了宋听的命令的,主子要他时刻看顾着怀月公子,不容任何闪失。 但主子也说过,一切要以怀月公子的意愿为准。 阿宝想了想,到底还是不敢违逆楚淮序的意思,走了:“那奴才就先下去了,公子有任何事,记得喊奴才。” 楚淮序点了点头:“知道了,去吧。”等到阿宝走远了,他才问严青山,“恩公刚刚那句话是何意,莫非觉得这件事同我有关?” 严青山仍是古怪地笑着,却不说话。 楚淮序在他身旁坐下来。他刚才没有骗阿宝,被毒蝎咬了一口之后的确头晕目眩,勉力撑着才没倒下,这会儿吃了解药,那些症状就消失了。 没吃完的瓜子还放在一旁,严青山不客气地抓了一把,问楚淮序:“楚小公子可还记得当年的事?” “自然记得。”楚淮序说,“毕生难忘……” 当年,楚淮序是在并不剧烈的颠簸中醒过来的,睁眼就被四周的光亮给刺激地再度闭上了眼睛,缓了好一会儿才适应过来,慢吞吞重新掀开眼皮。 他发现自己正在一辆马车里。光线从车窗穿透进来,但因为有珠帘的遮挡,其实并没有那么刺眼,只是他长时间处于诏狱那种不见天日的地方,乍然见了天光才难以适应。 他撑了一下手臂,想坐起来,却忘记自己的手筋脚筋皆已被挑断,根本难以坐起来。 第165章 黑衣人 这样的情况下,他仰面躺在马车里,盯着颠簸的车顶,再没有哪一刻比如今更清醒——他已经成了一个连手脚都无法动弹的废物。 但他以为自己会死,死在那间阴暗潮湿的死牢中,死在一次次的酷刑中。 昏迷前最后的记忆就是在遭受酷刑,章炳之和太后认定他清楚玉玺的下落,死活要从他这里拿到东西。 是谁救了他,又是怎么将他从诏狱中带出来的?现在他们在哪里?…… 楚淮序迟钝地想起来这些问题,他瞥了眼自己,有人给他换上了干净的衣服,还帮他将身上的伤都处理过了。 端王府已经没了,他如今就是一条丧家之犬,实在想不到还有谁愿意冒这么大的风险救他。 更何况诏狱那种地方哪是说闯就能闯的,寻常人便是连想要靠近都做不到。 难道是大哥? 楚淮序心底升起一点隐秘的期待,家里出事的时候,大哥还在边关镇守,这个时候说不定已经带着玄甲军杀了回来,替端王府报仇了。 可若是这样,他此刻又为何是在马车里…… 疑问一个接着一个,刚刚冒出来的那点希望又被强压下去,楚淮序理智地心想,不可能是大哥…… “吁——”马车里的动静惊动了外面驾车的人,马车忽然停了下来,有人撩开珠帘,和车内的楚淮序对上视线—— 男人一身黑衣,脸上罩着同样漆黑的面具,连露出来的那双眼睛都沉黑如墨。 楚淮序恍惚惊了一瞬,盯着男人那双眼睛,警惕道:“……你是谁?” 那人并没有马上说话,而是从马车内取了个水壶,喂水给楚淮序喝。 “谢谢,有劳了。”楚淮序已经是个残废,做什么事都需要人帮忙。 他从来都是天之骄子,这样巨大的落差叫他难以忍受。 但他又真的很渴,嗓子很久没有沾过水,干得说话都费劲,第一口水落进喉咙里,仿佛甘霖滋润了楚淮序的嗓子。 叫他便是再屈辱,也舍不得松开嘴。 而那个人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慢吞吞地开口:“不怕我在水里下毒吗?” 他声音沙哑得厉害,一字一字又粗又沉,楚淮序有些惊讶地张了张嘴。 接着说:“没什么好怕的,反正我本来就该是个死人,而且阁下大费周章的救了我,总不至于是为了亲手毒死我吧?” 那人瞳孔很明显地瑟缩了下,只是楚淮序并没有注意到。 他低头又喝了两口水,将之前那个问题重复了一次:“所以阁下是谁,为什么要救我?” 他分不清自己在诏狱过了多少时日,越往后神智越不清醒,昏迷前的意识也不清醒。 只迷迷糊糊记得狱中好像起了火,周围的囚犯们都凄厉地大叫着,冲天的火光叫楚淮序想起端王府的那场大火。 他就是因为这场大火而费劲地睁开了眼睛,他原本就动不了,被那场大火一刺激,就更难以动弹,眼睁睁看着火势迅疾地蔓延而来。 他以为自己会死。 甚至盼着死。 死了就一了百了了。 却没有死成。 他被这个人救了。 楚淮序不知自己应该对此感到庆幸还是遗憾。 “在下只是江湖草莽,曾受过王爷大恩,受王爷所托,救公子脱困。” 听到与父王相关的事情,楚淮序猛地一愣,接着胸膛剧烈地起伏起来。 那黑衣人看了他一眼,说:“一个月前,王爷托人捎信给在下,信中说到,若端王府落难,请在下务必救下公子。” 原来父亲早就知道端王府会有此一难,也早早给他留了后手。 “那其他人呢?”想到这里,楚淮序心底终于又燃起了一丝希望,“我大哥呢?” 黑衣人垂下眼眸。 马儿打了个响鼻,楚淮序的心在男人的沉默中一点点沉下去。 母妃自尽在他面前,父王和二哥被乱箭射死在皇宫,只剩下大哥。 他以为大哥能够逃过一劫的。 但现在看黑衣人这个反应,恐怕也是凶多吉少。 “求恩人告诉我,我大哥……如何了?” 楚淮序很想扑过去,很想紧紧抓住黑衣人的衣服,可事实上他一动也动不了,只能跟条濒死的鱼一样,连扑腾都费劲。 眼泪却不由自主地从眼眶里溢出来,淌湿他的头发。 太狼狈了。 “求求你,告诉我吧……” 金枝玉叶的小贵人第一次对人用上“求”这个字,黑衣人的背脊倏然僵硬住,面具之下的下颔因为牙齿的用力咬合而紧绷着,极力隐忍着情绪。 他不敢去看那双令人心碎的眼睛,怕自己会控制不住,会发疯。 “求求你,求你了……” 黑衣人用力闭了闭眼,将脸偏到一旁:“先睡一会吧,马上就到——” 衣摆被人轻轻扯住,带着哭腔的乞求像一把刀生剜着男人的心脏,他倏地回过头,所有的话语戛然而止。 垂眸便对上楚淮序的视线。 他的手筋早已被挑断,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几乎耗尽了他所有力气,额角冷汗直流。 “求你告诉我,我想知道……”而他还在不住地哀求,脸色煞白。 黑衣人不敢想他究竟承受了多大的痛苦,下了多大的决心,才能在手筋被挑断的情况下还能做成这样的动作。 这个动作明明那么轻,那么短暂,很快楚淮序就受不住地松开了手,但那短暂的一瞬仿佛一根坚韧的天蚕丝,死死地勒住了黑衣人的脖子。 黑衣人看着他。 看了很久很久。 终于还是用力地呼出一口气,说:“死了。” 哪怕是早就猜到的结果,但真的被证实的那一刻,还是叫楚淮序当场怔住了。 他难以形容自己此刻是何种心情,便是天塌地陷也不过如此。 “不可能的,我不信……”他脑袋低垂下来,敛着眼眸。 因为受过诏狱的极刑,此刻的他浑身布满伤痕,颈侧隐约可见新伤旧疤,密密麻麻,深浅不一。 “我大哥他有玄甲军,怎么可能会……怎么会……” 他根本不忍心说那个字,眼皮复又抬起来,盯着黑衣男人,眼眸黯淡无光,有种令人心疼的空洞感。 第166章 求你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喃喃地开口:“你在骗我对不对……不一定是在骗我,我大哥他,我大哥他不可能……” “端王伏诛,世子楚淮清与突厥勾结意图谋反,后被突厥人反咬一口,数万玄甲军全军覆没,无一人幸免。” 黑衣人的每个字都冷冰冰的,像一把冰锥,一下下凿着楚淮序的心脏,叫他痛不欲生。 楚淮序崩溃道:“不可能!我大哥不可能做这种事!” 就像父王也不可能谋逆。 这一切都是有心之人的阴谋。 便是连那个人,都是阴谋中的一环。 “成王败寇,一切都已成定局,”黑衣人用嘶哑难听的声音说,“小公子,想开些吧,为了王爷王妃,为了世子和二公子,活下去。” 天黑时马车到了老君山。楚淮序也是直到这时候才知道他们离京已经六日,而他竟然昏迷到今天才醒过来。 “向大侠,你要带我去哪里?” 一路上楚淮序已经得知男人的名字,老王爷当初也不知道帮过他什么忙,救了楚淮序不算,还将他照顾得无微不至,便是宫里的太监宫女都没有他细致周到。 只是特别不爱说话,如果不是楚淮序主动开口,那人绝对不多说一个字。 偏偏楚淮序也还没从失去家人的悲恸中恢复过来,两人几乎沉默了一路。 到了此时,楚淮序才终于从巨大的悲痛中稍稍缓过神来。 “有人在此地见过药宗宗主的大弟子。” 楚淮序虽然从小生活在宫里,但他喜欢听江湖故事,对这个门派也有所了解,知道他们以拯救苍生为己任,在江湖中素有“一颗仁心普度天下,一双妙手拯救世人”的美名。 “是严青山严大侠吗?” 黑衣人的视线从他脸上掠过:“知道他?” “嗯,他很厉害,但因为离经叛道被赶出了宗门。”楚淮序说。 “你为什么知道这个?”黑衣人追问。 向清不是多话的人,楚淮序很奇怪他为何会纠结这个问题,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却还是诚实回答了对方:“话本上说的。” 向清又问:“为什么看他的话本?” “……不是看他的话本,是话本里正好有写到他。” 向清这才像是满意了,点了点头,说:“今夜得委屈公子在马车里过夜,我先去抓几只兔子,待会儿边吃边说。” 他嘱咐楚淮序:“我不会走远,有任何事就喊我,我能听到。” 楚淮序点点头:“多谢。” 男人很快消失在茂密的竹林里,楚淮序低头盯着车轮旁边的一块石头,心里的疑团越来越大。 向清动作很快,不多时便出现了,手里提了两只兔子。 “夜风有些凉,等烤好了你再出来。”向清很细心。 “多谢,但能不能劳烦向大侠搭把手,我想在外面透透风。” 向清犹豫了片刻,将他从马车里抱了出来,怕他冷,又从车里翻出一件长袍披在他肩上。 “这是刚才摘的野果,我尝过一口,挺甜的,先吃一点垫垫肚子。” 时间已至九月,山间的夜里多少透着点凉意,向清蹲在楚淮序边上,细心地喂他吃完一把野果,才到旁边生火烤兔肉。 火光映照在他那张漆黑的面具上,底下的那双眼睛显得尤为的黑。 “向大侠,不管我父王如何帮过你,你帮我到这里已经够多了,没必要再为了我犯险。”楚淮序缓缓开口。 向清正在给兔子剥皮,闻言动作顿了顿,并不看楚淮序:“在下欠王爷的此生难以偿还,公子不必为此忧心。” 救命恩人都将话说到这份上了,若是再推辞那就是不识抬举,楚淮序只好住了嘴。 再者,正如向清之前所说的那样,他还不能死,他要活下去,只有活着才有机会复仇。 但如果没有向清,他就只能自己在这里自生自灭。 突逢大劫,他心绪难免苦闷,不知不觉便自讽道:“向大侠知道我这一身伤是如何落下的吗?” 向清终于抬眸看他、火光中那双眼眸闪烁不定。 “是拜我最信任之人所赐。那个人用我送他的刀,亲手挑断了我的手筋脚筋,废了我一身武功,将我变成了一个废人。” 柴火哔啵作响,向清低头继续处理手里的兔子,状似不经意地问:“你恨他吗?” “当然。”楚淮序说,“我恨不得吃他的肉、喝他的血,有朝一日我必用他的头颅祭奠我端王府六十五口人,祭奠无辜受到牵连的十万玄甲军的英魂。” “嗯。”向清用嘶哑的声音说,“那你就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能手刃仇敌。” 说完这句话,向清就猛烈地咳嗽起来,楚淮序有些紧张地望向他:“向大侠,你还好吗?” “无碍,只是小时候被烟熏过嗓子,如今闻了烟味就有些受不住。”向清说。 原来如此。 想来他的嗓子就是在那时被熏哑的。 “那便把火灭了吧,车里还有干粮,就吃那个吧。” “不要紧。”向清将处理干净的兔子架在火上,“馕饼又干又没有什么味道,你吃不惯。” 烤兔子其实也没什么味道,还有一股子腥膻味,楚淮序原本就没什么胃口,吃了两口胃里就很不舒服,想吐。 只是怕向清担心,才逼着自己往肚子里咽。 却高估了自己的忍耐力,想要拼命咽下去的同时猛地吐了出来。 向清急得不行:“你没事吧?” “无碍。”楚淮序摇了摇头,说,“但是抱歉,我实在是……吃不下。” “没关系,不想吃便不吃,不用勉强自己,我去摘野果。”向清眼睛通红,只是因为有火光的掩饰,才不至于叫人看出来。 “不用了。”楚淮序叫住他,“你快些吃吧,不用管我。” 从前看话本子,江湖侠客风餐露宿,捉了猎物就像这般架在篝火上烤,大块吃肉大口喝酒,楚淮序还羡慕过这样恣意的生活。 此刻才发现他就是一个废物,明明是在逃亡,却要救命恩人处处迁就自己。 其实他不是没有这样烤过兔子,从前他也经常同那个人一道骑马打猎,射中的猎物就烤来吃了。 第167章 老君山 但那时候他们是做足了准备的,那人会随身带着香料,烤兔子的时候就撒上那些香料,烤出来的兔肉总是十里飘香。 不像如今这样,叫他一口也咽不下去。 这一刻,楚淮序不免陷入了自轻中,他实在想不通父王为何要替他谋生路,今日坐在这里的不管是大哥还是二哥,恐怕都比他更好。 可活下来的为何偏偏是他。一个废物。 一个什么都做不了,想要活下去还要依靠别人的废物。 甚至是他引狼入室,才害了整个王府。 这样的他,为何偏偏活了下来…… 强烈的愧疚像洪水一般朝楚淮序涌来,将他吞噬其中,他垂着眼,视线越来越模糊,等反应过来的时候,才发现泪水竟然不知不觉爬满了整张脸。 事情发生到现在,他只哭过两次次,一次是在王府的那把大火中,他痛哭着质问那个人为何要这样做。 还有一次就是今日得知大哥也没能逃过一劫的时候。 除此之外便再没有掉过一滴眼泪。无论受到怎样的折磨。 没想到此刻竟然又忍不住了。 “向大侠,你说人和人之间的差别为何会那样大,父王帮了你、你便不顾自身安危来救我。” “而那个人为何偏偏是条养不熟的狗,我那样相信他,那样……爱他……” 楚淮序大悲大恸,眼前晕得越来越厉害,竟一头栽了下去。好在向清眼疾手快,将他拥进了怀里。 下一瞬,一个温柔的吻落在他紧皱的眉心,向清双目赤红,哽咽着声音呢喃道:“是我的错……是我……” 等楚淮序再醒来,是在一间茅草屋中。向清安静地守在他床边,见他睁眼,焦急道:“醒了?感觉怎么样?” “这是……哪里?” “老君山上,严青山和他的师弟就住在这里,他已经答应帮你修复筋骨。” 话本上说严青山性格乖张、离经叛道,救人只凭自己的心情,楚淮序有些不放心道:“你是如何说服他的?” “他把刀架在我师弟的脖子上,逼着我给你治。” 向清还未说话,一道声音由远及近,楚淮序艰难地抬眼,看见一身青衫的年轻男子。 相貌英俊、气度不凡,一双桃花眼更是多情邪魅。 而在他身后紧紧跟了一个白衫男子,正紧张地看着楚淮序。 楚淮序立刻就猜到了两人的身份。 “多谢二位相救。”他手脚动不了,只得点点头,以示礼数。 “不必谢,我也不是特别想救你,若不是打不过你这位朋友、还被喂了毒,我早就将你俩丢下山去了。”青衣的男人说。 白衣男子轻轻晃了晃他胳膊,嗔怪道:“师兄,别这么说……” “啧。”青衣男子皱了皱眉,不满道,“你这好脾气,要是哪天我不在你身边,被人卖了还在帮人数钱。” 白衣男子笑嘻嘻道:“所以师兄别离开我身边。” “……”行事嚣张的青衣男子被这句话轻易哄好,连耳朵都红了几分。 楚淮序看着这对师兄弟,忽地又想到那个害的他家破人亡的人,心中大恸。 “淮三公子,你终于醒了,这可真是太好了,向大哥可是担心了好久。”白衣男子向楚淮序作了个揖,在下师洛玄,这位是我的师兄,严青山。” 被点到名字的男人轻轻哼了一声,表情依旧不怎么好。楚淮序再次朝两人点了点头,“久仰大名。” “行了,人既然已经醒了,我必须同你们说清楚,续筋接脉绝非常人所能承受。”严青山实在不太想看见向清,也不说废话,直接开门见山道。 “我观这位公子不是个能吃苦的,不若就此放弃,免得吃了苦头又坚持不下去,到时有人又拿我们来撒气。” “我能吃苦。”楚淮序示意向清将他扶起来,“有劳严大侠相助。” 严青山嘁了一声,见他主意已定,便说:“那就从明日开始。” “多谢严大侠。” 熬过了诏狱的酷刑,楚淮序原本以为没什么能再叫他觉得痛,但事实证明,他还是低估了续筋接脉的痛苦程度。 在严青山往他身上扎下第一针的时候,他就差点痛晕过去。 “呃……”楚淮序痛呼出声,不知不觉已经把嘴唇咬破,殷红的鲜血顺着嘴角滴下来,将他的胸口染出斑驳血迹。 严青山手拈银针神情专注,额头也不断渗出汗珠,师洛玄拿着帕子时不时给他擦汗。 一边还安慰楚淮序:“公子请务必忍耐,实在不行在下还是给公子寻一块帕子……” 在施针之前师洛玄就提过这件事,他怕楚淮序坚持不住伤到自己,想叫他在嘴里含一块干净的帕子,却被对方给拒绝了。 “不要紧……请、请继续……”他气息很不稳,想必是痛到了极点,却还忍耐着朝师洛玄点了点头,笑了一下。 即便对这两个人没有任何好感,严青山也忍不住佩服这个叫淮三的人。 哪怕武功登峰造极的人都鲜少有能承受这种痛苦的,无不痛哭流涕一心求死,很多人都因此而走火入魔。 而这个一看就没吃过什么苦的男人却始终强忍着,只在实在忍不住的时候才压抑着发出一声闷哼。 除此之外,竟是一句正儿八经地痛都没有喊过,痛到极致的时候只会用力地咬紧牙关,连一句痛呼都是忍耐到无法忍耐时才啃从喉咙里【忽略】泄出来。 反观痛旁边那个叫向清的男人,却数次看不下去,眼睛红得就像能滴出血泪来。 好像淮三承受的那些痛苦也悉数落到了他的身上,甚至比那更痛。 “严大侠,就没有……没有什么更温和的方式吗,淮公子受过重伤,我担心他受不住。”在又一针之后,向清终于忍不住。 严青山冷冷地扫了他一眼:“没有,我早就说过,续接筋脉的过程非常人所能忍,叫你们趁早放弃。” “……”向清压抑着呼吸。 楚淮序冲他摇了摇头:“向大哥,我没事,不用担心。” 饱受折磨的淮三或许没有注意到,严青山却看的一清二楚,姓向的对淮三,与他对师弟是一样的。 既是同道中人,严青山总算对他们有了一丝好感。 第168章 续接筋脉 “不用强撑着,今日只是第一次,往后几天的痛苦只会一日强过一日,实在受不住还是咬块帕子比较好。”严青山难得温和地开口。 这个叫淮三的男人却仍旧不领情:“不要紧,劳烦、劳烦严大、大侠,请……请继续。” 好言难劝要死的鬼,严青山自认为该说的都已经说了,人家不听,那便是人家的事。 “呃……”楚淮序的身体【忽略】用力地绷紧,脖子向后紧紧地绷成一条线,面如金纸。 “痛就咬我的手,别咬自己。”向清看在眼里,恨不能以身代之,将自己的手掌递到了淮序嘴边。 后者却还是摇摇头,又对着男人笑了笑,“我没事……” 男人根本不信他,声音比平时更哑:“别忍着,咬我……” 楚淮序偏过脸,强忍着痛意。 一根银针落下,他的一身白衫被冷汗浸透,嘴唇也在一次次的忍痛中【忽略】被咬烂。 那只手掌再次伸了过来,这次却是态度强硬,没再要楚淮序同意,楚淮序猝不及防,真就不小心咬了上去:“呃……” 应该是很痛的,男人却反而笑了起来,蹲在楚淮序身旁,用与沙哑的声音截然相反的温柔语调说: “没关系,就咬我吧,别忍【忽略】着……很快就【忽略】不疼了……” 他只恨自己不能代他受罪,若是能叫这个人没那么疼,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可他却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看着。 “唔!”几乎是下一秒,楚淮序就绷紧了身体,牙齿深深【忽略】嵌入【忽略】向清的掌心中,鲜血顺着下巴缓缓淌落。 那是向清的血。 也有楚淮序的血。 两个人的血混在一处,分不清谁是谁的。 向清却顾不上自己,心里陡然一紧,下意识就将两人的双手握得更牢:“公子!” 榻上的人却毫无反应。向清更为紧张,仔细一看,才发现榻上之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晕了过去。 “公子!”向清惊慌失措,手臂颤抖着将人抱进怀里,心急如焚,“公子、公子……严先生,我家公子这是怎么了?” 严青山将最后一根银针扎入楚淮序体内:“没什么大事,只是痛晕过去了。” 向清:“……” 这还叫没什么大事? 他心疼得不知如何是好,接过师落玄递过来的干净帕巾,轻轻揩去楚淮序唇角的血迹,牙关紧咬。 严青山掀起眼皮睨了他一眼,将自家师弟护在身后: “我说他没事他就是没事,我可警告你啊,最好不要发疯,要是没了我们,你家公子才是真的活不了了。” 向清双眸漆黑,宛如化不开的浓墨,氤氲其间的凉薄寒意叫人脊柱发冷。严青山戒备着,又朝后退了几步。 这个人太可怕了,比他养过的所有毒物都可怕。 但很快,向清便闭了闭眼,眼底深重的杀意被强压了下去,他朝严青山抬头,郑重道: “两位不必担心,之前多有得罪实乃情非得已,今次是在下承了两位的恩,在下铭记于心,日后必当重谢。” “可别……”见他冷静下来,严青山又开始耍嘴上功夫,“看你俩的样子,别是得罪了什么厉害的仇家,才把自己【忽略】搞成这个样子。” “重谢当不起,我只希望赶紧把人治好,好把你们这两尊瘟神送走,只要别连累我和师弟,我就谢天谢地了。”他说。 向清垂下眼眸,眼底情绪一闪而逝。 可惜严青山并没有注意到,接着说:“不过我还是那句话,续筋接脉没有那么容易,我观这位公子的身体情况,此前必定受了非人的折磨,本就不容乐观,刚刚我只是先疏通了他一部分脉络,他就已经痛成这个样子,往后几次只会越来越痛。” “而经脉续接是细致活,只要有一个地方有问题,便会功亏一篑, 到时候你可别再发疯。” 向清咬了咬牙:“还要几次?” “不好说,这得看他自身的情况,但我可以告诉你,这绝非一朝一夕的事,而且想要恢复到从前也几乎是不可能的。” 这一点向清心里早有准备,但真的听严青山讲出来,仍是心痛得无法自抑。 他将人紧紧抱在胸口,脸埋在对方颈侧,不敢在楚淮序面前落下的眼泪在这一刻终于再也抑制不住,汹涌而出。 “你……你们真是一对啊?”严青山忍不住问。 向清没有抬头,声音沉闷而沙哑:“不是,我……我配不上他。” …… 正如严青山所说,为楚淮序的治疗持续了半个月,在这个过程中楚淮序几乎每天都要承受犹如剜心剔骨一般的痛苦,然后在这样的剧痛中一次次晕过去。 向清在旁边看着。 有时候他甚至想,要不就放弃吧,不治了,不管楚淮序能不能走路,他可以照顾这个人一辈子。 但他又太了解这个人了,清楚对方必然不会愿意这样过一生,若是连吃饭喝水都要靠旁人,这比杀了楚淮序还叫他难受。 因此他只能默默无言地陪在对方身边,在淮序需要他的时候伸出一条手臂,与他一起痛一痛。 转头就蹲在草屋外面哭,都被师洛玄遇到过几次。 和嘴毒的严青山不一样,这位小师弟心地善良,待人和善,起初怕向清尴尬,看见了当作没看见,默默走开,留向清独自发泄。 后来大概是见他实在伤心,提了一壶酒坐在他身旁,同他聊天: “向大侠,我能够明白你的这种心情,或许你之前听说过,我和师兄,是被逐出师门的,我们门派悬壶济世,别人只要一听到药宗,就会觉得我们各个都是人手佛心的,但其实不是。” “但凡想从宗门离开,都要熬过七日罚,顾名思义,就是要给门派中的其他人当七天的药人,若是熬过了、没死,那就能离开,若是死了,就是自己运气不好。” “师兄不愿意我受苦,自己领了两人份的罚,那时候他被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我就如你现在一般,只能在旁边看着,什么都做不了。” 第169章 可否摘下面具一见 向清对这些江湖之事其实并不十分了解,尤其这几年他还隐瞒身份进行潜伏任务,对江湖中的风起云涌更是知之甚少。 之所以知道有严青山这样一个人,还是他费心打听来的。 做出那个决定的时候他就有想过有朝一日或许会需要,事先做了准备,没想到还真用上了。 因此师洛玄说的那些事他自然也不清楚。只是因为差不多的境遇,他多看了身旁的人一眼。 “但你看,我们也都挺了过来,过上了想过的生活,所以你放心,淮三公子一定会好起来的。” “我师兄说话虽然不好听了些,但他的医术在我们宗门是佼佼者,倒是公子你……” 师洛玄有些担心地望着他,盯着向清被大火“烧毁了”的半张脸,缓缓地开口,“这是服用了某种蛊毒吧。” 向清瞳孔猛地一颤,目光猝然射向对方,与此同时,右手下意识覆在了腰间。 “别紧张。”师洛玄轻声笑了笑,“每个人都有自己不想说的事,我无意打听公子的秘密,只是对公子身中的这种蛊毒只闻其名未见其身,有些好奇罢了。” “虽说这种蛊在所有蛊毒中算是较为温和的一种,不至于对人的身体造成多大的伤害,但蛊虫在身体里久了,面貌恐怕会难以恢复,公子如此俊俏的一张脸,不免可惜。” 向清并没有因为他的这番话而马上放松警惕,而是又盯着他看了很久 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被大火毁容的向清,只有伪装身份再次来到楚淮序身边的宋听。 但这件事,绝不能让淮序知道。 宋听思量着,戒备着,而师洛玄都对他笑得温和。 ——这个人并没有恶意。 紧绷的情绪渐渐松弛下来,他没觉得自己刚才的行为能瞒过师洛玄,因此朝对方颔首道:“抱歉。” “向大侠不必道歉,我不知你缘何不愿意以真面目见淮三公子,但靠蛊毒、靠一张面具,有时候骗不了人,你的眼神和动作仍旧会将你出卖。” 宋听一直觉得这个小师弟文文弱弱的,一点不像个江湖客,反倒更像是书院中只知道之乎者也的书生,但今日一番话却叫他十分震撼。 宋听心头紧了紧,再开口时嗓音艰涩,竟是有些不敢往下猜:“先生是觉得我家公子……” “淮公子有没有发现在下并不清楚,毕竟公子这段时间所受折磨良多,注意不到这些也极有可能。” “但所谓旁观者清,向大侠,你骗不了我和师兄,我想师兄也正因为这样才肯出手相帮。” 他用自己的酒壶和宋听手里的碰了一下,仰头灌了几口。 宋听:“多谢。” 屋里有人喊:“师弟,你在那儿跟他废话什么呢,快进来,我想你了!陪我,不要陪他,他凶得很,死不了!——” 师洛玄无奈地朝他笑:“可是师兄,我们一盏茶之前才在一个屋子里待了几个时辰。” “我不管,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感觉已经好几天没见你了,特别特别想了,你快进来嘛。” “再说了,你对这个姓向的那么好做什么,小心他一言不合再拿刀对着你,快进来,到师兄这边来。” “你真是……”师洛玄语气嫌弃,动作却很诚实,边笑边站起了身,“向大侠,那我就先过去了。” 师洛玄人还没走到,严青山就急不可耐地迎了出来,伸手将人揽进了怀里,然后用气劲将半开的门甩上。 宋听仍坐在门口,一口一口喝酒,不多时,屋里传来让人面红耳赤的声音,宋听霍地起身,远远地跑开去。 一个时辰后,楚淮序醒了。当时宋听正在屋外砍柴,听见里间的声音,下意识就要冲进去,又忽地想起师洛玄那番话,脚步硬生生顿住,重新返回去,拎起斧子继续砍柴。 “怎么不进去?”严青山倚在门口,手里端着一碟盐水花生,吃一颗、吐一口花生皮,语气戏谑。 宋听闷声道:“砍完这堆柴就进去。” 严青山嗤笑道:“行了别装了,想看就进去,别拿我们家斧子撒气,坏了还得买,你给钱啊?” “我给。”宋听朝他掷过去一个钱袋子,“够吗?” 严青山打开一看:“啧,果然是有钱人家的小少爷吧,这些钱放到飞花楼,够买武林盟主他儿子的命了。” 他美滋滋地掂量着钱袋子,难得大方一回,“那你砍吧,你随便砍,不过别怪我没提醒你,里面那位醒来就在找你。” 宋听一斧子刚抡下去,乍然听见这话,手臂猛地一抖,竟是砍偏了,半个斧子直接劈进了泥里—— “哎哟我真是……还以为地震了呢……”严青山心有余悸。 而宋听一松手,人顿时跑没了影。 楚淮序正靠在床头同师洛玄说话,表情淡淡的,见宋听进来,立刻停住话头,朝他道:“向大哥。” “今天感觉怎么样?”宋听克制着走过去,“想吃些什么,我去弄。” “尚可。”楚淮序说,“不过不用麻烦了,刚刚喝了粥,不太想吃其他。” 宋听点了点头,站着没动。楚淮序抬眸看他,表情有些疑惑:“向大哥有心事?” “没有。”宋听干巴巴地说。 楚淮序的表情更奇怪。但他到底才醒过来,气力不足,宋听见他脸色不好,便扶着他躺下来:“再睡会儿吧。” 松手时却被楚淮序握住:“向大哥。” “嗯?” “严大侠说明天是最后一日,若是顺利,明天我就能站起来了。” “嗯。” “向大哥。”楚淮序目光灼灼地凝视着他,“这段时间多亏了你的照顾,如果可以的话,明天……可否摘下面具一见?” 宋听身体猛地紧绷:“我相貌丑陋,恐会吓到公子。” “怎会。”楚淮序义正严辞地说,“若我是以貌取人之人,那向大哥当日也不必救我。” 宋听:“……” “向大哥?”楚淮序面露失望,“向大哥是不愿与我相见?若是这样,那我——” “好。”宋听觉得自己永远无法拒绝这个人的任何请求,更看不得他失望难过,“等明日公子站起来之时,在下便摘下面具同公子相见。” 楚淮序虚弱地笑起来:“好。” 第170章 我捡回过一个弟弟 “……半个时辰之后拔针,情况比我预计的要好,恢复得还不错,稍作锻炼之后,今后行走坐卧这些应该都不成问题,只是切忌提重物或者再度受伤。” 听到前半句话的时候宋听舒了一口气,但后半句话又叫他的心重新悬在嗓子眼:“那练武呢?” 严青山没什么好脾气地说:“练什么武,他能站起来就不错了还想练武,他是被人挑断了手筋脚筋,不是割断了头发丝,能恢复成这样已经是我厉害了。” 宋听:“……” 严青山掀着眼皮冷冷地睨了他一眼:“你瞪我做什么?” 宋听:“…………” 严青山:“瞪我也没用,哪怕你把眼珠子瞪出来了,我也只有这点本事。” 宋听的目光刺过去:“你不是药宗最具天赋的弟子吗?” “既然你连这个都打听出来了,”严青山古怪地笑了笑,“那应该知道,我这个弟子是被赶出师门的吧?你就当我学艺不佳吧,谁叫你运气不好偏要掳我。” 宋听张了张嘴,像是又想说什么,到底忍住了。 “不过就他这情况,”严青山的目光从楚淮序身上掠过,“就算我师父、或者整个药宗的人都来了,也没用,眼下已经是最好的情况了。” “不信的话你大可以下山随便抓一个人,把他受过的伤让那个人都经历一遍,再找其他人给他治,要是能达到我的八成,我把脑袋割下来给你当夜壶用。” 宋听:“………” 我要什么样的夜壶没有,黄金的翡翠的镶嵌宝石的,要什么有什么,谁要你的脑袋,宋听心道。 “向大哥。”楚淮序不知何时已经醒了,他用汗津津的手掌抓住宋听紧握着的拳头,无力地朝他笑了笑,“你别担心,这样已经很好了。” 他手上的筋络是最先接好的,这段时间每天都会做一些手部动作的练习,这时候简单的动作已经能做得很灵活了。 但宋听还是不敢让他太用力,轻轻握住他的手,拍了拍,“嗯。” “这个心态就对了嘛,能走能动总比成为一个瘫子好吧,武功废了就废了,天下不会武功的人那么多,不是照样都活得好好的。” 严青山浑不在意地说,“再说了,这不是还有你在旁边护着嘛,左右出不了什么事。” 师洛玄拽了拽他胳膊:“师兄,你少说两句。” 严青山胳膊一伸,就将人揽进了怀里,旁若无人地在师弟颈侧亲了一口: “我又没说错,有本事他就去找那个挑淮三手筋脚筋的人算账啊,在我们跟前急个屁。” 师兄什么都好,就是口无遮拦。师洛玄无奈地叹了口气,将人拉走: “你跟我来,淮公子刚醒来,让向大哥同他单独说会儿话,我正好也想叫你看看水缸,好像裂了道缝,有些渗水……” “哪儿呢,我看看。”严青山蹲在水缸边。 “这里,不太明显,但一夜过去地上都是水,有没有办法修补一下。” “一个水缸而已,待会儿我下山再买一个,用不着补。” “你说的轻巧,之前将这口水缸弄上来的时候,是谁累得倒在床上,说以后宁愿不喝水……” 草屋就那么大,师兄弟在膳房热热闹闹地争论一口水缸是买还是补的问题,楚淮序在卧房听得一清二楚。 他又朝宋听笑了笑,发现对方似乎更紧张,拳头仍紧攥着,指甲快嵌进肉里。 楚淮序撑着另一条手臂想坐起来,向清见状,急忙去扶。 “多谢。” 宋听眸光微动,含糊地挤出一个“嗯”。片刻后,紧张地问道,“想喝水吗?” “嗯,是有些渴。”楚淮序说,“劳烦向大哥了。” 宋听便匆忙倒了杯水过来,喂给楚淮序的同时小心叮嘱:“慢点喝,当心呛着。” 就着他的手喝了小半杯,楚淮序笑道:“不会,向大哥总是很周到,自将我救出来后,衣食住行,每一样都不会叫我不自在、不舒服。” 他到底才经历了一番痛苦的折磨,说了几句话就气力不济,有些坐不住了。宋听扶着他重新躺下,刚要松手,就被他握住了手掌。 宋听下意识收了下胳膊,却被握得更紧,楚淮序弯着眉眼盯着他看。 宋听哪里招架得住他这样的目光,恍恍惚惚地在床边坐下来。 他不知淮序想让他做什么,莫名有些紧张。 “……好好好,师弟你别生气,我修、我修还不成嘛……别生气,看着我,笑一笑,笑一笑嘛,好师弟……” 膳房的争论已经有了输赢,很明显严青山是斗不过他师弟的。 楚淮序将落在宋听脸上的目光收回,盯着膳房的方向看了很久之后才收回目光,盯着垂在被面上的手,似是有些羡艳地说: “我从前……也有两个兄长,二哥古板严肃,按我母妃的话来说,就是同我父王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深得我父王的真传。” “大哥就不一样,大哥有些像严大侠,成天不着调,幸而他身边有个靠谱的小周哥,要不然能把王府的屋顶给掀了。” “不过我其实不是家里最小的,我也有个弟弟,是我从路边捡来的。” 这是自打两人相识以来,楚淮序第一次说那样多的话,宋听原本一直安静听着,听到楚淮序说到路边捡来的弟弟时,忽地浑身一僵,后背的肌肉瞬间紧绷起来。 楚淮序却没有察觉到这点,继续说:“他不太爱说话,像个锯了嘴的闷葫芦,看着很乖,我总担心他会被人欺负,因此格外纵容他,总想把最好的给他,哪知道……哪知道……” 哪知道那人分明是一条心狠手辣的毒蛇,哪里用得着他担心。 楚淮序说不下去了,原本就血色惨淡的脸更显得苍白,像是陷入了巨大的痛苦之中,濒临崩溃。 宋听急得不行,想伸手抱他却又不敢,瑟缩着胳膊陷在了不知所措中。瞳孔剧颤。 半晌,他缓慢地、压着声音开口:“你说的,是宋……是那个人吗?” 明知道答案,宋听却还是要多此一问,仿佛一种自我折磨。 第171章 恢复 楚淮序垂下眼睛,眼底是藏不住的讥讽:“向大哥一定也听说过那些事情了吧,如今他应当已经身居高位、享尽荣华富贵了吧。” “不知得偿所愿之后他会不会半夜被噩梦惊醒。想必不会吧,毕竟他那样的人、是没有心的,无心之人又怎会怕。” 宋听只觉得自己的心脏被绞碎,巨大的痛楚冲击着他,叫他浑身的经脉似乎都在逆行,喉间阵阵惺甜。 “向大哥。”而楚淮序却在此时主动攀住他胳膊,冷汗淋漓地望着他。 他似乎并没有真的想要从向清这里得到什么答案,因为在问完那个问题之后他便换了个话题,眼里的讥讽变成了期待: ““我们说好的,等我能站起来,你就摘下面具同我一见,还算数吗?” 他头发被冷汗打湿,湿漉漉地黏在脸上,整个人像是一株被风雪摧残的花,既脆弱又漂亮,叫宋听心动、也心痛。 他张了张嘴,艰涩地吐出两个字:“算数。” “好。”楚淮序胸膛起伏着,冲他笑了笑。 这个笑和其他时候都不一样,自从端王府覆灭之后,宋听已经很久没见他这样笑过。 平时那些笑都是他为了不让“向清”担心而努力挤出来的,一点都不真。 而此刻的这个笑让宋听觉得熟悉,若不是他脸色实在差,宋听都要疑心之前的一切都是他的一个噩梦,其实王府还没有被灭,所有人都安然无恙。 而淮序,淮序也没有吃过诸多苦楚,依旧是那个无忧无虑,自由快活的小贵人,所有人都宠爱他、纵容他。 事实却是相反。 宋听心痛到无以复加,紧紧抿了下唇,在楚淮序满含期待的目光中,将手指叩在了那张漆黑的面具上,缓缓摘了下来。 就如他之前所说的那样,他的脸被大火烧伤得很严重,整张脸几乎找不到一块好皮,根本辨不出原来的模样。 看着确实是有些可怖狰狞的。 楚淮序抬起胳膊,指尖轻轻抚摸在那些坑坑洼洼的伤疤上,漂亮的眼眸颤动得很厉害。 宋听的心脏跟着颤动不止,楚淮序的指尖于他而言就像是世间最浓烈的催…药,只要轻轻在他脸上一触碰,那寸被碰过【忽略】的皮肤就像是被点了火一样,滚烫【忽略】灼热。 却又叫他有些难堪。 “是不是吓到你了。”他扭过头,不敢再对上楚淮序的视线,“别看了,很丑。” “没有。”楚淮序的声音有些哽咽,指尖发着颤,“痛吗?” “不痛。”宋听说。 燎原的星火因为淮序的这句关心瞬间被扑灭,宋听忽然意识到,此时此刻被楚淮序心疼的、关心的人是这个半路冒出来的“向大侠”“向大哥”,而不是宋清响、宋小狗。 他借着一个假的名字,一副假的皮囊,向楚淮序讨了一份关心。 可真正的宋听,早已经得不到淮序的心疼,淮序对他只剩下了憎恶和仇恨。 这让宋听不由地难过起来。吃起了自己的醋。 刚才有多心动难忍,这会儿就有多伤心失落。他不喜欢淮序心疼别人,哪怕这个别人实际上就是他自己。 他只希望这个人的目光只看着宋清响。 “不丑。”偏偏楚淮序还说,“我也没有被吓到,向大哥今后就不用戴面具了,可好?” 不好,宋听心想,他一点都不希望被楚淮序看到他现在这个丑样子。 可楚淮序开口了,他又无法拒绝对方,只得点头说:“好。” 两日后,楚淮序开始练习走路。筋脉虽说已经续接好了,但受过那样的重创之后,想要立刻站起来走路几乎是不可能的,还得吃一通苦。 每日两个时辰,楚淮序需要绕着草屋走路,刚开始他几乎走不动几步,双腿依旧软绵绵的,一点力气都使不上,慢慢的才好了些,可以稍微走几步了。 但他便如神话故事中的鲛人一般,学会走路的代价是将鱼尾生生剖成两半,每踩一步路就犹如行走在钉板上,钻心刺骨地疼。 一度,楚淮序都觉得自己快坚持不下去。 向清就想了个办法,用稻草扎了小人,胸口写上一个“宋”字,代表宋听。 他把稻草小人立在前面,鼓励着楚淮序往前走,走到稻草小人跟前,楚淮序就能用匕首扎进“宋听”的心口。 “公子,朝前走,走过来,杀了他,亲手杀了他。”向清一遍遍地鼓励他。 强烈的仇恨支撑着楚淮序走下去,咬牙切齿地走下去。 如此过了半个月,他的双腿终于恢复得差不多了,宋听同他商量了下,决定同师兄弟二人辞行,离开老君山。 严青山是巴不得他们赶紧走,倒是师洛玄很舍不得他们,问楚淮序:“真的不打算多住几天吗?” 楚淮序其实挺喜欢这里,也很喜欢这对师兄弟,可碍于他的身份,他不想因为自己给对方惹来祸端。 反正……他瞥了眼正在院子里砍柴的黑衣男人,反正早晚是要走的,先不论他如何,这个男人也不可能长时间留在这里。 “嗯。”楚淮序道,“这段时日多谢两位照拂,有缘日后自会相见,两位的大恩大德,在下铭记于心,下辈子愿当牛做马报答两位。” 师洛玄原本还因为离别而满腹愁绪,一见楚淮序这么一本正经的样子,当即笑了:“哪有那么夸张,不过举手之劳而已。” 楚淮序也跟着笑。 “行了,那让师兄下山买些好酒好菜,为你们饯行。” 楚淮序颔首:“多谢。” 严青山很听师弟的话,师洛玄有令,他就是再不情愿,也下山跑了一趟。不仅如此,师洛玄还亲自弄了几道菜。 当天晚上,四个人就坐在院子里,就着如水的月色,喝酒吃菜,严青山还非要拉着宋听猜拳,谁输了就喝一杯酒。 可他运气不好,十次里有九次是输的,喝到后面人都快不清醒了,迷迷糊糊地说起胡话。 一会儿痛骂药宗掌门迂腐,一会儿抱着师洛玄的胳膊说自己如何如何喜欢他,一会儿又要跟宋听打架,誓要将宋听从老君山上丢下去…… 师洛玄被他闹得头疼:“我先把这醉鬼弄进去。” 楚淮序笑道:“嗯。” 第172章 玉簪 他正好也有话想同向清说,等师洛玄半拉半拽着将严青山弄进屋里,楚淮序往自己和男人的杯子里添上酒。 “向大哥,我敬你。” “你不能喝。”宋听将他手里那杯酒拦下来。 顾忌着他身体,师洛玄给他泡了壶茶,没让他碰酒,这会儿宋听自然也不让他喝。楚淮序却并不怎么在意:“只喝一杯,无妨。” 宋听向来拗不过他,两人相互对视了片刻,他便松开手,妥协了:“只能一杯。” 楚淮序答应得很痛快:“好。” 可实际上却喝了不止那一杯,宋听态度终于强硬下来:“不准再喝了。” 这还是他头一次对楚淮序用上“不准”这两个字,后者显得有些意外,竟真的放下了手中的酒杯。 “可我心里难受。”他说。 宋听如何不清楚这点。这段时间,楚淮序表面上看起来很坚强,可实际上,当夜深人静睡下时,他几乎每一晚都在失眠,整夜整夜地翻身。 家破人亡、武功尽失,从天之骄子沦落到如今这等模样,换了谁都不可能一下就缓过来。 宋听心疼得要命,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只得说:“只要活着,总有一日能叫仇人血债血偿。” 他是杀惯了人的人,报仇的方式也就只有这一种。不管楚淮序相不相信,总归他自己已经下定决心,有朝一日定会替这个人讨回一切。 “血债血偿……”四个字滚在楚淮序舌尖,尾音咬得很重,带着强烈的恨意,“你说得对,血债血偿,天经地义。” 话分明是宋听先说的,这本来也是最直接的方式,但同样的话从楚淮序嘴里说出来,却叫宋听心头狠狠一跳,五脏六腑也像是被绞碎了一般。 “但是向大哥,你真的觉得我能叫那个人血债血还吗?” “能。”宋听咬着牙。 楚淮序轻笑了一声,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宋听心里更痛。 天渐渐冷下来,夜里起过几阵凉风,喝了酒之后尤其容易受凉,他起身:“今天就喝到这,明早还要赶路,莫要再喝了。” 楚淮序腿有些软,被宋听一扶,直接摔进了他怀里,宋听浑身一僵,身形不自然地将他搀扶回卧房。 “先休息会儿,我去弄点热水,给你擦把脸。” 楚淮序半阖着眼:“嗯。” 他看着已经很是疲倦,宋听没再耽搁,手脚麻利地舀了一盆热水过来。 先前楚淮序手脚不便,这些事都是宋听帮他代劳,等到身体恢复之后,淮序便没再让宋听帮忙,开始自己洗漱、更衣。 因此宋听只是搓好了帕子,递了过去。可楚淮序却盯着他看,指尖轻轻握过来,用熏了酒气的嗓音朝他说:“你帮我……” 这句话,无论是从神态还是语气,都带着说不清的暧【忽略】昧,如果不是清楚这人的性子,宋听会以为淮序是在故意勾他。 可他还是情不自禁地被蛊惑,蹲在床边,用帕子轻轻擦拭着楚淮序绯红【忽略】的脸颊。 “向大哥。”楚淮序忽地伸出胳膊,揽住宋听的脖子,这猝不及防的动作直接将宋听骇住。 两人原本就靠得很近,因为楚淮序这个动作,靠得更近,脸和脸几乎贴【忽略】在了一起。 “……”宋听滚了滚喉结,连呼吸都停滞了,涨红着脸一动不动地盯着眼前人。 “向大哥。”楚淮序又叫他一遍。 宋听全然不会呼吸了。太近了,他已经许久没有同这个人有过如此亲【忽略】密的举动。 此时此刻,再次有种叫他有种经脉逆行,好似浑身的血液都倒流进了大脑里的感觉,什么都思考不了。 唯有眼前的人。 可与此同时,他又清楚地意识到,淮序的这份依赖,这份温柔,并不是给他的。 还是向清。 他感觉自己的心脏仿佛被剖成了两半,一半因为淮序的亲近而高兴,另一半又痛苦到想将“向清”杀了。 淮序只能亲近他。 只能是他。 “向大哥,是你教我的,血债需要血偿,所以……”他陷在痛苦和欢愉的挣扎中,却没发现眼前的人已经悄无声息地变了脸色,楚淮序危险地眯了眯眼,“你去死吧。” 少年的声音像寒冬腊月里最凛冽的冷风,不带半点温度,宋听瞳孔猛地一颤,还来不及反应,心口就疼起来。 宋听垂眸,银白的月色落在眼前人半抬的眼皮上,叫他的神色变得更冷。 而在他的手中,握着一支碧色的发簪,簪子已经完全扎进了宋听的胸膛之中,只余寸许还在【忽略】外面。 很疼。 宋听从小就深陷在影卫的训练营里,经过最残酷的训练,大大小小的任务没有上百次也有几十次,不知受过多少伤、流过多少血,更有几次命悬一线,只差一口气就要真的去见阎王。 却没有哪一次叫他这样痛过。好似在这一瞬间他已经死过千百次。 他抬起手,想要去握一握楚淮序冰凉的、染着鲜血的手,后者却误会了他的动作,将那根发簪握得更紧。 少年苍白的脸上满是恨意:“宋听,你去死!” “你什么时候……认出来的……”发簪扎得太深,且直奔他的心口而去,宋听嘴角渗血,脸色刹那间惨白。 楚淮序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盯着眼前的人,脸色比受了重伤的人还要难看。 他师承禁军统领王单,一身本领却从未实践过,只在演武场上同人论过输赢。这还是他第一次对人动了杀心,将利器捅进另一个人的胸膛。 而这个人还是他曾经无比信赖、妄想共度一生的人。 所用的利器是这个人送给他的生辰礼物。 也是他浑身上下,没有被搜走的唯一一个物件。 只恨他一身武功全废,竟没能刺得更深,没能立刻要了宋听的命。 楚淮序几乎有些受不住,颤抖着双臂松开手。 这个时候他应该再补一下,再将这根簪子扎得深一些,或许宋听就死了。 但事实上,他一点力气都使不出来了,殷红的血刺痛了他的双目,眼前只剩下冲天的火光和满地的血。 他无措地、跌跌撞撞地朝着暮色冲了出去。 “公子!”这一下其实真将宋听伤得不轻,可他顾不上自己的伤势,捂着胸口追了出去…… 第173章 周桐失踪了。 往后的很多年,每每想起那晚的事情,楚淮序总是会后悔,后悔当时的软弱和不忍心。 “……实在抱歉,那时候没来得及同两位恩公道别,就匆匆离开。”楚淮序再次揖首。 虽说字条是留了一张,但到底还算是不告而别。 “公子客气了,我可当不得这声恩公。” 在长安的这段时间,严青山其实已经借了宋听的人手在查当年的事,到今日也不是毫无收获,他心里其实已经信了当年的事情同宋楚二人无关,可仍是觉得不痛快。 特别是楚淮序偏要来揭他的伤疤:“不知师大侠可还好?” 严青山狠狠瞪了他一眼,甩袖走了。 留楚淮序在原地,有些莫名。 “公子,清风居的人来了。”就在楚淮序思索自己究竟哪句话得罪了严青山时,阿宝又走了过来,禀告说。 因为楚淮序想吃清风居,宋听入宫前就着人去请了清风居的那位大厨,跟着来当下手的是之前去吃堂食时那个为他们服务过的店小二。 “……得亏公子真的还记得我家的桂花酒酿啊。”店小二跪坐在楚淮序对面,从挎篮里端出一大份酒酿并一份冰酪。 酒酿其实是在店里就做好的,放在稍大的器皿里,四周堆满了冰块。 他盛了一小碗酒酿递给楚淮序:“指挥使大人特地嘱咐过,公子畏凉,所以就没有将冰块直接加在酒酿里,请公子尝一尝。” 楚淮序接过,仅吃了一口便放回了桌上。 店小二意味深长地瞥了眼酒酿,又看向楚淮序:“看来指挥使大人对公子真是掏心掏肺的好,您说是吗——楚小公子。” 楚淮序下意识往膳房的方向望了一眼。他们此刻正坐在院子的凉亭里,其实并不能看见膳房,但他知道宋听请来的那位大厨此刻正在里面忙活。 而宋听安排在他身边的影卫,也不知躲在哪处。 他并没有回答店小二的话,只是捏着勺子有一下没一下的在瓷碗中搅动着:“军营的布防图,是你们泄漏出去的?” “是又如何?”店小二反问。 “你们这是通敌卖国。”楚淮序面色极冷。 店小二倒酸梅汁的手一顿,并没有说话,只将倒好的一碗酸梅汁推到楚淮序面前。 酸梅汁也是刚刚从满堆的冰块里取出来的,酸酸甜甜又带着丝丝凉意,倒是比酒酿更好喝。 “我的父兄守土卫国,我不能让突厥的铁骑踩到大衍百姓的头上。” 听到这句话,店小二终于停下手中的动作,端端正正跪坐着,不错眼珠地盯着楚淮序。 楚淮序的视线同他交锋。两人皆是不肯退让。 半晌后,店小二先笑了笑:“公子说笑了,宫里那对母子害的公子家破人亡落到如今地步,公子居然还记挂着这些事?” “我自然恨他们,但百姓是无辜的。”楚淮序手掌扣着那碗酸梅汤,指尖轻轻摩挲着碗沿,“若你们继续同突厥勾结,我就将这件事告知宋听。” 店小二眼中陡然浮现出杀意:“这和我们约定的不一样,还请公子慎言。” “约定?”楚淮序轻轻将这两个字在唇间过了一遍,端起酸梅汤神态自若地喝了起来。 等终于将酸梅汤都喝进肚里,他才继续开口道:“约定具体是怎样的,你大可以去问你家主子,决定同你们合作的那天,我就说过,一切要以大衍百姓的安危为前提。” “我的大哥为了守卫边关宁死不退,十万玄甲军的英魂还难以瞑目,我绝不会做出通【忽略】敌卖【忽略】国的事。” 酒酿圆子几乎没有被动过,瓷碗的外壁已经挂满了水珠。要的明明是这一碗圆子,到头来欢喜的却是酸梅汤。 “若你家主子一意孤行,那我们的合作就到此为止。”楚淮序摩挲着手指上那枚碧绿的扳指。“哪怕拼着这条命,哪怕不能复仇,我也会阻止他。” “你就不怕主上杀了你?”店小二的声音已经不似刚开始时的热情,面上也添了几分狠厉。 这样的神态是不该出现在一名普通的堂倌身上的。 “阁下说笑了。”楚淮序转过头去看着凉亭外面的那一方水池,池中的锦鲤扑腾着跃出水面又重新落回到水里。 他轻笑出声,语气随意地说:“阁下莫非忘了,我中了蛊毒,本来就是要死的。一个将死之人,还怕被人用性命做威胁吗。” “不过我若死了,宋听一定会翻遍大衍的每一寸地方,将红莲教连根拔起。” “你敢威胁主上。”店小二的周身散发出杀意。 楚淮序转过头直视着对方的眼睛,他知道对方并不是什么普通的店小二,而是那位的死士,和之前那个叫鸢歌的黑衣女子一样,是专门负责与他联络的。 这人要想杀他是轻而易举的事。 “有何不敢。”他楚淮序自讽地一笑,“我如今虽然卑贱如泥,但也不是你主子的奴才,我与你主子之间严格说起来,只是一场交易罢了。” “既然是交易,双方便当信守诺言,为了表示我自己的诚意,我已经如你们所愿服了蛊毒,可若是你家大人还要毁约,我便也不会客气。” “大衍百姓是我的底线,你家主子要是打这方面的主意,我绝不会让他如愿。想必红莲教也不想被宋听那只疯狗盯上吧?” 那当然是不想的,姓宋的如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本身又是个心狠手辣的疯子,若是真的被他给盯上,那主上的大计恐会受到很大的影响。 店小二低头思忖,半晌才道:“我会将公子的话原原本本转述给主子。不过还有一桩事需要叫公子知晓。” 楚淮序微微颔首,语气不卑不亢:“请说。” “周桐失踪了。” 楚淮序瞳孔猛地一缩。 之前在白马寺时他还同周桐有过联络,如何能突然失踪? 他逼视着店小二的眼睛。后者摇摇头:“此事同我们无关,但他见的最后一个人,极有可能是宋听。” 楚淮序张了张嘴,垂在腿上的手掌骤然收紧。 店小二将他的表情变化看在眼里,不动声色道:“从皇帝抵达白马寺,下令彻查嗣水镇之后,周桐就失踪了。” 第174章 寒梅图 宋听回府的时候楚淮序尚在房中午睡,他便坐在廊下吃楚淮序特地为他留着的冰镇酒酿。 阿宝在不远处的花架下蹲着,视线甫一跟他对上,便抖了个激灵,再不敢看他。 “过来。”宋听招招手,将人叫到跟前来。 “大、大人。”阿宝唯唯诺诺。 “今日如何?”宋听淡淡地开口。 楚淮序的吃穿用度原本都由宋听亲自经手,这几日忙于山海关布防图的事情,只能将淮序的事情交与管家和阿宝。宋听对此其实是有些焦躁的。 “还是这样,公子不怎么愿意吃东西,酒酿也只吃了几口,全赏给我了。”阿宝说。“还有……” 他欲言又止,偷觑着宋听的脸色,有些想说话又不敢。 宋听皱了皱眉,语气有些不满:“想说什么便说,不要吞吞吐吐的。” 这句话其实并不十分严厉,阿宝却还是被吓得腿肚子直打颤:“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公子他、他被那位贵客的蝎子给咬了一口……” “什么?!”宋听脸色悚然大变。“现下如何了,你们是怎么照顾的?!这如果不算大事,那什么才算大事。 阿宝还是过于蠢钝了些。 “大人您莫急,公子他没事,那位贵客已经给公子解了毒了。”阿宝吓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听见淮序无数,宋听一颗心才落回肚子里,将阿宝叫起来,仔细询问了当时的事情。阿宝事无巨细地一一答了。 宋听的双眉不自觉地皱起。过了片刻,问道:“清风居今日过来的人是谁?” 这阿宝哪知道啊,他连清风居都没去过,哪知道来的人姓甚名谁。 但宋听问了,阿宝也不敢不答,双手比划着说:“一个男人,比大人矮上一些,很瘦,好像和公子认识,问公子还记不记得他们家酒酿。” 宋听很快就想起来一张脸。 “在说什么?”恰在此时,身后的房门被推开,楚淮序逆着阳光站在门口。 许是刚睡醒的缘故,整个人显得有些木木然的,有种同平时很不一样的……可爱。 宋听心头微动,很想就这么亲他一口。 “没什么,阿宝馋,叫他过来把剩下的酒酿吃了。” 楚淮序垂下眼皮掠了两人一眼。一束阳光照进廊檐,打在他身上,叫他像是被镀了一层柔软的光,晃得人心惊。 “睡醒了?”宋听走过去,牵住他的手,到底还是偷了个香。楚淮序没躲。 “我饿了,再陪我吃点东西吧。过两天清风居有戏班子,想去看吗?” …… 临近寒衣节,许多孩子被家里人打发出来买五色纸巾和纸钱、香箔。楚淮序触景生情,从出门之后脸色就很不好看,一路上更是一声不吭。 宋听有些后悔选在这个时候带人出来。 他没有家人朋友,心里对各种节日并不记得很清楚。往年他虽然会在当日赶赴白马寺供奉暗佛堂里的端王府上下,但那都是管家替他准备好、提醒他的。 现下时间还差几日,淮序又已经在他身边,他是真的半点都不记得寒衣节将至。 偏偏他也不敢在这个时候说话,淮序定然不会给他好脸色看,甚至可能适得其反让对方更生气。只能时不时偷觑对方的脸色。 “几位公子,要看看字画吗?”路过一处字画摊时,那小贩约莫是看他们衣着不凡,热情地招呼道。 宋听皱了皱眉,正要拉楚淮序走,却见淮序在那处字画摊前站定了,视线落在其中一幅画上,双眉紧皱,眼里流露出来的神情半是怀念半是痛苦。 循着他的视线,宋听也看着那幅画,画的是一棵寒梅,枝头梅花点点,有的未开、有的欲开、有的盛开,笔墨精炼、色彩明快,光是这么看着,便仿佛能闻见阵阵寒梅的清香。 小贩道:“公子可是喜欢这个?” 楚淮序点点头:“是幅好画。” 小贩立刻殷勤道:“那小的帮您包起来?” 楚淮序微侧过身,视线从画上落到那小贩身上,笑了笑: “这可是楚淮云的画,你好大的胆子,敢贩卖谋逆罪臣的东西,也不怕被官府瞧见要了你脑袋?” 小贩原以为来了生意,正高兴着呢,陡然听楚淮序这么一说,立时吓得脸色苍白,说话时的声音都打着颤: “什、什么罪臣,小的不知道啊!这些字画,就是巷子口那个张秀才画的啊,我俩说好了,他画我卖,然后再算分成。” “小的完全不晓得什么罪臣、什么楚淮云啊!还请公子饶命……” 什么都还没问呢,自个儿就都全抖落出来了。 宋听道:“的确是仿品。” 楚淮序却不肯轻易作罢:“仿品就更不行了,人是罪臣,你俩还仿他的画,简直其心可诛啊,莫不是对当今圣上和锦衣卫指挥使宋大人有什么不满?” 宋听:“……” 他现在可以肯定,淮序就是心情不好,故意在拿这个小贩指桑骂槐。 但小贩却对此浑然不知,他不明白自己只是想卖几幅字画挣点小钱,怎么好端端的就变成了这副样子,人都快吓傻了: “冤枉啊!这真是天大的冤枉啊!小的大字都不识一个,哪里晓得这是谁的画啊!” 这么一项罪名被扣在头上,根本不是他能担得起的,那可是要掉脑袋的! “几位大人饶命啊!小的真的是冤枉的!再、再不敢卖了,小的这就将它们收起来,回去就烧掉!” 他双腿抖如筛糠,说着便要去收那些字画。 虽然只是仿品,但到底关乎楚淮序的兄长,宋听不可能真让人将这画烧了。 他拦下小贩,拿起那幅寒梅图道:“莫怕,这幅画我要了。” 小贩看看宋听,又偷偷去瞧那位红衣公子,却见那人睨眼盯着好说话的玄衣公子,表情似笑非笑:“不怕我去向官府举报?” 谪仙一般的长相,性子却是极差,反观那玄衣公子,只是好脾气地笑笑,取出一锭银子递给他,视线却始终盯着眼前的人。 “不怕。”他说。 楚淮清:“那我就负责喝!” “大哥,你也太不要脸了……” 第175章 约定 “哼。”楚淮序冷笑一声,拢在衣袖下的指节捏得的发白,指甲已然嵌进了掌心。 宋听将一切看在眼里,握住他的手,轻轻地揉开那几根紧攥的手指,楚淮序垂下眼眸,眼底汹涌着恨意。 从前,世人都道端王好福气,三个儿子各个是人中龙凤,其中二儿子楚淮云更是能文能武、惊才绝艳。 那位二公子除了会带兵打仗之外,尤在诗画方面有着过人天赋,被先帝称赞过“当世天才、举世无双”,他也因此被世人称作“无双公子”。 后来端王府覆灭、再惊艳的公子也成了白骨一具。 斯人已逝,留下的画作便更受人追捧,有段时间他的一幅真迹在黑市里能炒到万金。 楚淮序从小被先帝养在宫里,鲜少有机会见到兄长,等到后来终于回了家,两位兄长又相继跟着父王镇守边关,自那之后更是一年到头都见不了几面。 但这并不妨碍兄弟三人的感情,楚淮序尤其敬佩自己的父兄。 大哥楚淮清不着调,二哥楚淮云却是翩翩佳公子,大多数时候都是楚淮序跟着大哥闯祸,然后被父王和二哥一块教训。 两位兄长每次回来的时间不定,但临近年关时是一定会回来的。二哥喜欢梅花,尤其偏爱王府后院那棵百年梅花树,兄弟三人便常常在院子里喝酒作画、比武切磋。 楚淮序记得二哥还同他们做过约定。那日雪下得很大,院子里的梅花开得灿烂,兄弟三人温了酒带到院子里。 二哥见了梅花和雪景便忍不住作画,而楚淮序则央着大哥同他比试。 兄弟俩最后打了个平手,坐在雪地里喝去岁楚淮云酿的桃花酒。 “二哥,这酒真好喝,你好厉害。” “喜欢便好。”楚淮云一袭白衣,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若是喜欢,待到来年春天,我便再酿几坛。” 楚淮清是个爱酒的,当即道:“好啊好啊!不止明年,以后每一年都酿吧,春日酿下去,待到冬日咱们从边关回来,一道痛痛快快的喝!” 楚淮序也跟着说:“这主意好,那我们便做这个约定,到时候我可以帮二哥摘桃花!” 楚淮清神采飞扬:“那我就负责喝!” “什么啊,”楚淮序笑他,“大哥,你听听自己在说什么话,未免也太不要脸了……” “我说的不对吗。”楚淮清用木筷敲打着碗沿,哼唱着漠北行军的歌谣,“我是大哥,你们俩孝敬我是应该的。” “等到你七老八十走不动道了,我再孝敬你。”楚淮序冲他做着鬼脸,“二哥你看他,真是不要脸!” 楚淮云难得露出笑意,附和淮序:“就是,特别不要脸,没有半点兄长的样子。” “欸,这话我就不乐意听了,谁说兄长就一定要威严,一千个兄长就该有一千个模样,我觉得我特别好,你们两个能叫我一声兄长,简直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这真是不要脸到了极点。楚淮序听不下去了,抓了一团雪丢他,“这福气我和二哥可要不起,你还是留着给小周哥吧!” …… 往日的约定仿佛还在眼前,他的两位兄长却彻底失了约。楚淮序再也没能喝到那一坛桃花酿。 一枚纸钱不知从哪个孩子的篮子里吹出来,正巧落在楚淮序的脚边。 他背脊站得笔直,目光从纸钱慢慢向上,在周围孩子们的笑闹声中同宋听对望。 只一瞬,便挣开握着自己的那双手,抬步离开。 …… 因为在字画摊前耽搁了些许时间,到清风居时大堂里已经坐满了人,楼上的雅座更是一早便被订完了。 宋听自己是无所谓,但不舍得委屈楚淮序,便叫来了清风居的老板。 “一个雅间。” 虽说清风居的大厨早已入过这位锦衣卫指挥使的府门,老板却不认得宋听这张脸,只是看出两人身份不俗,并不敢怠慢,躬身道: “这个……两位贵人,实在是不巧,最后一个雅间半盏茶之前刚被另一位公子要走,现下实在是腾不出地方。” “要不这样,委屈两位贵人在大堂稍坐,为表歉意,小的给二位送几份咱们清风居的招牌点心尝尝鲜,您看——” 宋听不耐烦听他废话,摸出一个金元宝,将之前的话重复一遍:“一个雅间。” 这么大一个金元宝,直接叫老板看直了眼,可他又实在变不出雅间来:“这……请公子稍待片刻,容小的想想办法。” “别啊。”这时候一双手忽然横插而来,从黑衣公子的手中将那元宝抢了去,“坐哪儿不是坐,我看那后面不是有两个空位嘛,不如就坐那吧,至于这元宝,不如给我。” 楚淮序都这么说了,宋听当然依着他。 周围人很多,宋听将人小心护到位置上,戏班子已经在做准备,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跟着落在台上,只有宋听对台上的一切漠不关心,时不时地斜觑一眼身旁的男人。 楚淮序很快就注意到了对方的视线,掀了掀眼皮:“看我做什么?” “你想要钱吗?”宋听小声道。 似乎觉得他这个问题很蠢,楚淮序弯了弯唇角,眼神轻蔑: “当然,谁不喜欢钱,我若是有足够的钱,便可以找江湖上一等一的杀手取你的命。“ 他靠近宋听,微凉的指尖忽地覆在宋听脸上:“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便是连小皇帝的命,说不定都有人敢去拿,哪里还用得着我在大人面前曲意逢迎,您说是不是,指挥使大人?” 明明是很亲密的姿态,楚淮序的话语里却像是裹着刀,刺得宋听咬紧牙关,垂在腿上的手掌一点点握紧。 “两位爷,”有个店小二走上前,“楼上雅座有客官邀您二位上去同坐。” 宋听仰起头,顺着店小二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董茂林正立在木栏杆前朝他拱手行礼。 这老头怎么也在此地看戏? 不过他不敢擅自作主,目光转向楚淮序。 后者已经站了起来,漫不经心道:“看我做什么,有好位置不坐就是傻子,走吧,莫要辜负董大人的一番好意。” 第176章 看戏 约摸一个月前,董茂林向当今递了一道奏折,表示想要告老辞官,皇帝朱笔一批,允了。 自那之后堂堂翰林院首、三朝元老,就成了个无所事事的闲人。 索性清风居来了戏班子,他便几乎日日过来消遣,叫上一壶好茶,听上几首曲子,日子倒也过得悠哉悠哉。 不过他万没想过会在此处碰见宋听。 谁都晓得他们那位锦衣卫指挥使大人是个不好相与的,整日独来独往,好像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且不食荤腥、不近女色,虽然身居高位却活得像个苦行僧。 这样的人如何会上清风居听戏。因此在楼上瞥到人时,董茂林略略怔了片刻,这才赶忙着店小二将人请了上来。 “老夫见过指挥使大人。”董茂林客客气气地朝他揖首。 宋听冷淡地点了点头,不待主家发话,便领着楚淮序坐了下来。 倒是董茂林还站着,视线落到了楚淮序身上,也朝他作了一揖:“这位想必就是怀月公子吧。” 宋听下意识挡了一下,皱了皱眉:“大人还是坐下吧。” 这意思便是叫董毛林不要再关注怀月。董茂林是个聪明人,自然是懂了宋听的意思。 正要坐下,垂眼便看见宋听右手的伤。 “哎呀呀,大人的手怎的流血了!” 宋听顺着他视线看了眼自己的手——那伤大约是刚才抓出来的,而他却一直没发现。 他神色如常,淡淡道:“无事。” 伤口分明还在流血,又怎会无事,但宋听既然这样说了,董茂林也不好多言,只又劝了一句: “大人身子金贵,还是得多多注意才好。” 宋听没什么表情地点点头。“董大人也坐吧。” 董茂林便依言坐了下来,顺口关心了一句小皇帝:“陛下龙体是否安康?太后娘娘又如何了?” 楚明焕倒是能吃能睡好得很,就是太后凤体欠佳,不过是在拖延时日。礼部那边已经得了小皇帝的令,在做准备了。 “大人不必挂心,陛下和娘娘一切都好。” 董茂林道:“如此就好,那老夫便放心了。” 宋听淡淡道:“大人既心系陛下和娘娘,又为何执意辞官?” 董茂林一拱手:“哎,不瞒大人,实在是人老了不中用了,眼下也只能听些小曲儿打发时间罢了,不能为陛下和大人分忧,老夫于心有愧啊!” 与章炳之相比,董茂林这只老狐狸也不遑多让,都是心里藏了八百个心眼子。老实说,宋听绝不相信他说的这番屁话。 视线不动声色地扫了一圈,落到了手边的茶盏上。 “在下是不是打搅董大人的雅兴了?” 董茂林先是愣了愣,继而也将目光落了过来:“指挥使大人说的哪里话,方才是碰上了位老友,不过走了有一会儿了,没有什么打搅不打搅的,老夫惶恐。” “董大人言重了。” 说话间今日的这出戏终于开场了,楼上楼下的看客渐渐安静下来,两人也止了话头,将目光重新落到台上。 宋听悄无声息地瞥了这老狐狸一眼,偏头和楚淮序对上视线。 男人自从上楼之后便一言不发,安安静静地做了回哑巴美人,就好像他真就是宋听养在身边的人。 这个念头那样大逆不道,却叫宋听心头微烫。 楚淮序勾了勾唇角,很快移开视线。宋听压下心头的悸动,目光随着那人转到台上。 他对戏曲并不感兴趣,从前楚淮序第一次带他来清风居听戏的时候,那伶人在台上依依哟哟唱了个半天,他半句都听不懂,直接给听睡着了。 到如今仍是一样。但楚淮序却似乎很喜欢,眼珠不错地盯着台上的人,脸上的神色也是跟着那唱段或喜或悲。 看他听得这般认真,宋听心内不免生出几分欢喜来,他索性不再关注那几个伶人,转而将全付神思都放在了身旁的男人身上。 四喜班如今的台柱子是个美人,名声响彻整个大衍,那些个达官贵人都对争着抢着要捧他,连宋听都略有耳闻。 可再出名的美人,同他眼前之人一比,那便立马失了颜色,变成了庸脂俗粉。只有楚淮序才真真叫宋听上【忽略】瘾。 最后是楚淮序被盯得不耐烦,伸手将他脸扭回去:“老盯着我看做什么,看戏啊。” 宋听这才不情不愿地将视线挪开。台上的戏已经进入到精彩的部分,台下爆发出雷霆般的掌声,宋听却撑着下巴,迷迷糊糊地闭上了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地一睁眼,发现自己竟置身于山间。 时值冬日,周遭白雪皑皑、万籁俱寂,只有不远处的雪地里三两只麻雀在艰难地寻找吃食。 宋听恍惚有些反应不过来,他记得自己明明是在清风居看戏,怎么眨眼就到了山里。 而且周围的一切总给他一种很熟悉的感觉,就仿佛他曾经来过这里,且不止一次。 这让宋听更加的疑惑。但很快,他就来不及思考更多,因为他眼前忽然出现一道瘦削、单薄的身影。 那样冷的天,那人却只穿一身单衣,步履蹒跚地一步步走在雪地里。 “主子!” “鸣瑜!” 宋听瞬间就将人认出来,他疾步追上去,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明明已经很短,宋听伸手,却怎么都抓不住人。 他又试着开口喊人,想让楚淮序主动回头看看他,但嗓子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半点声音都发不出。 而那道身影越走越远,眼看就要消失,宋听急得团团转。他心里的不安持续扩大,也终于想起来这是哪里。 是老君山。 楚淮序当年就是在这里跳下去,他苦寻多日才从某个树枝上寻到那人衣服上的一片布料。 可怖的噩梦一夜夜将他缠缚,他不敢、也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再发生一次。 别走。 鸣瑜。 楚淮序! 求求你别走! 别离开我,求你…… “大人,醒醒,大人……”宋听跌跪在雪地中,不知过了多久,他感觉有人在轻轻推着他的身体,依稀间有道熟悉的声音在唤他。 “鸣瑜!”睁眼,眼前的场景骤然换做了台上浓妆艳抹咿咿哦哦的伶人。 第177章 又一故人 宋听这才惊觉方才不过是陷在了一个梦里。此刻,梦虽然醒了,梦中的余悸却仍在。 他神思尚不是特别分明,只顺着本心抓住身旁人的手腕,将那双带着凉意的手牢牢握进手里,那颗忐忑不安的心才算是落回了肚子里。 他听见有人在耳边轻笑出声,抬眼望去,只见楚淮序正笑盈盈地看着他,眼底漏着满怀揶揄的笑意: “名动大衍的离公子在前,大人竟还能睡着,可真是要伤透美人的心……” 明眸善睐,宋听心想,再美的人在我眼中都不及你分毫。 可这样的话他也只敢在心里说说,否则淮序说不定又要生气,何况旁边还有董茂林这只老狐狸。 从前他跟章炳之分庭抗礼,朝中大臣大多分成两派,一半追随他,另一半唯章炳之马首是瞻,但董茂林这只老狐狸却两边都不得罪。 可见这人也不是个省油的灯。 刚才在梦中,宋听脱口而出淮序的名字,断然是被这老东西听了去的。宋听冷下脸。 如若必要,那便叫这老家伙再也开不了口。 “大人?”而董茂林注意力似乎一直在台上,察觉到宋听盯着他,才转过脸,恭敬道,“大人是有何吩咐?” “本座方才不小心睡着了,做了个梦。” “是今日这出戏不合大人心意?”董茂林颇为不好意思地笑笑,“不过老夫倒是很喜欢,看得入了神,竟连大人何时睡着了都不曾知晓,还请大人莫怪。” 宋听看着他眼睛,片刻后淡淡开口:“无妨。” 戏还在继续唱,董茂林端起茶碗,状似不经意地随口提起,“大人,老夫听说突厥人又开始不安分了?” 突厥人狼子野心,当年端王爷楚明耀还活着的时候,那群野蛮人被打怕了,虽屡屡进犯大衍边境,却也不敢闹得太过,甚至递了盟约,愿臣服于大衍。 但五年前突厥人却单方面撕毁盟约,同大衍开战,那一仗打了很久,最终大衍惨败,十万玄甲军无一人生还。 在那之前,玄甲军几乎是大衍百姓的保护神一样的存在,边境的百姓更是不信神佛而为楚家父子立下生祠,恭敬供奉。 只因玄甲军很少有败绩,是大衍的守护神,求神问佛不如信玄甲军。 也因此,那一战被视为大衍的奇耻大辱,加之端王的谋逆,玄甲军也被认定与突厥人勾结。 数万英魂成了卖【忽略】国的叛徒,死后非但无法回到故土,连尸身都无人敢认领,只能在那蛮荒之地被鹰隼啄食、被狼群撕咬,腐烂发臭。 而在楚家父子之后,朝中竟找不出一个能与之抗衡的将领,大衍只得步步退让,最终以割让三座城池为代价,安抚了突厥人。 没想到时隔数年,那帮蛮子再度不安分起来,不仅盗取了山门关的布防图,还屡屡滋扰边境。 突厥人的野心是填不满的,大衍的软弱和退让会加剧他们蚕食的野心,那帮子蛮子简直是想将大衍当成自己的后花园。 而两国就要开战的消息已经在大衍境内迅速流传,不少富商甚至开始屯粮,被官府抓着的就有好几个了。 宋听喝了一口茶,整个人陷在木椅里,显得很冷淡:“眼下还不好说,昨日朝堂上,一半人主和,一半人主战,到底要如何,还得看陛下决断。” “唉……”董茂林叹了一口气,皱皱巴巴的脸上满是痛惜的神色,“若是端王爷和两位公子还在就好了,玄甲军所向披靡,哪容得下这些蛮子在我大衍境内撒野。” 宋听冷冷瞥他一眼,似是提醒:“大人慎言。” 董茂林脸色微变,似是这才意识到自己失言,无奈地摆了摆手,又叹了一口气:“是老夫失言,多谢大人提醒。” 过了一会儿,他似是于心不忍,又忍不住开口道:“眼下我大衍无人可用,一旦开战,苦的还是将士和百姓啊……” 宋听没吭声,茶盖和茶碗碰在一起,发出不轻不重的声响。一时之间,台上台下的气氛都异常凝重。 董茂林又连叹了几声,一时之间,谁都没有多言。 “实在抱歉,顾大人,雅间都已经满座了,若是您不介意,楼下大堂倒是还有位置。”是掌柜的声音。 似乎又哪来了哪位大人。听掌柜的那殷勤的语气,想必官还不小。 “无妨,那我便坐楼下吧,有劳掌柜的带路。” 那位大人的声音叫宋听很是耳熟。很显然,淮序也认出了对方,目光猝然望了出去。 只是可惜,雅间四周都有竹帘遮挡,淮序并不能看见外面那个男人的身影。 宋听将他脸上细微的表情看在眼里,想起这些年这人受尽的折磨和苦楚,心口隐隐作痛。 “外面是顾颐顾大人吧,若是董大人不介意的话,可否请顾大人一并进来?”宋听淡淡地开口。 董茂林自然也听见了外面两人的对话,没有不答应的道理,当即吩咐身边的仆从,将人请了进来。 果然是顾颐。后者认出了董茂林身边的仆从,却没想到宋听居然也在,眼中闪过一丝明显的错愕。 “见过指挥使大人。”“董大人。” “欸,老夫现下已经告老回家,顾大人不必如此客气,快快请坐。” 雅间并不大,刚好容下四个人,顾颐的位置正好在楚淮序的对面。 自顾颐进来之后,楚淮序始终低着头,因此他是直到落座才看清坐在宋听身侧的人是谁。 看到肖似故人的那张脸之后,素来稳重冷静的人刷然变色,瞳孔剧颤着:“你是……” 楚淮序这才抬起头,起身对着男人道了声万安:“奴怀月,见过大人。” “怀月。”“怀月……” 顾颐喃喃着,情绪倒是逐渐冷静下来:“是了,你是那位怀月公子。”他朝楚淮序行了一礼,“在下顾一眼,方才是在下唐突,望公子见谅。” 楚淮序平静颔首:“无妨,大人客气了。” “顾大人也别站着了,赶紧坐吧。”董茂林道。 顾颐便依言坐了下来。目光却仍旧时不时地落到对面之人的身上。 第178章 至交好友 章炳文那只老狐狸没死的时候对武官的打压很严重,这也是朝廷这么多年始终无将可用的重要原因。 宋听是不管朝堂如何的,只要没有人撼动他自屁股底下的位置,大衍有没有能打仗的将士,被迫要给突厥人割让几座城池,这些都同他无关。 但小皇帝是个有野心的,章炳之一死,他少了束缚,立刻就对顾颐委以重任。 后者从前同楚淮云是至交好友,两人都是能文能武的全才,只是一个选择跟着父兄带兵打仗,一个志在朝堂,走向了完全不同的两个结局。 楚淮云死后,作为好友的顾颐难以避免的受到了很大的波及,而他自己也伤心欲绝,辞了官,云游四海去了。 是小皇帝派人将人找了回来。多年过去,顾颐身上的书卷气仍旧很重,却放下了笔,拿起了长枪。 因为楚淮云的关系,宋听也对其另眼相看,朝堂之上,唯有对顾颐的态度是带着几分客气的。 但这不代表宋听能忍受对方落在淮序身上的目光。哪怕他清楚这些目光同淮序无关。 只是宋指挥使爱吃醋的毛病多年未能改掉,甚至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倒是楚淮序本人,好似全然没有察觉到,很认真地吃着糕点、听着台上的戏曲。 “大人这是从哪儿淘来的宝贝,能否借老朽饱一饱眼福?”又过了片刻,董茂林也来凑热闹,目光一转,瞥见了宋听手边的画轴。 到底是和二公子有关的东西,哪怕是赝品,宋听原本也不愿叫别人碰。 但心思一转,最终还是将画递了过去。董茂林小心翼翼将画轴展开来,眯着眼仔细欣赏起来。 当瞥到画上的落款时,不自觉咦了一声:“原来是……” 他没有将那个名字说出来,在场几人却都心知肚明。顾颐更是脸色大变,小心翼翼地将画从董茂林手中接了过来。 “红梅映雪,公子无双。”顾颐的双手颤抖到几乎要抓不住手中的画,眼圈在一瞬间红得厉害。“是淮……是他的画。” 楚淮序方才一直默默在吃糕点,直到听见几人提到了兄长,才将刚刚拿起的一块糕点重新放回碟子。 但目光其实还粘在那碟糕点上,糕点应该是厨子新制的,之前不曾尝过,外面的糯米皮又软又糯,咬一口能拉出好长的丝,粘连在唇齿之间,却不觉得讨厌。 里头的馅料也不知是用什么做的,冰冰凉凉的,入口即化,味道不甜不腻。 很合他的胃口。他不自觉就吃了大半碟。 只是糕点外头滚了一圈粉渣,吃过之后指尖难免沾到一些,粘粘糊糊的不大舒服。几个人又说了些什么他没太听进去,只默默捻着自己的手指。 这些年他身陷醉春楼,见过的客人何其多,那些人喝多了酒嘴上就没有分寸,什么都敢说。 尤其是那些不得志的读书人,最爱议论皇家之事,早两年的时候,关于当年那场谋逆,更是常常被人挂在嘴边谈论。 他们设想端王是打算如何行那谋逆之事,设想楚淮清如何与突厥勾结又反中来突厥人的陷阱、最后自取灭亡…… 不管那些设想如何,最后总要来一句总结,说端王府落到那样的田地,都是咎由自取,是罪有应得,说端王及其子是大衍的罪人…… 起初,楚淮序总是会受影响,他本就不是什么心思深沉的人,习惯了什么情绪都放在脸上,在听到那些话之后又如何能忍住。 后来吃多了教训便学乖了,甚至在不动声色的听那些人毒咒楚家父子是如何不忠不义、罪该万死之后,还能附和几句。 但他默默记下每一张脸,转头就叫周桐将人拔了舌头。 宋听似是瞧见了楚淮序的小动作,取出锦帕给他擦起手来。 他擦得很认真,一个手指一个手指,从指尖到指根,再到掌心,用的力道不轻不重,仿佛是在对待什么珍宝。 这让楚淮序莫名的别扭,挣了挣,却没挣开。 宋听垂着眼:“别动。” 语气很温柔,姿态却不容拒绝。董茂林将对方的态度看在眼里,眯了眯眼,视线飞速同楚淮序的对上,又各自移开。 “世事真是无常,想当年那位公子何等名声,大衍百姓哪个不敬着他,又有多少人爱慕他。” “可结果呢,到了出事的那天,尸身被丢在乱葬岗,竟无一人敢去收敛……”说到这里,他又惋惜地长叹一声。 如果说楚淮序对之前的那些话还能做到无动于衷,那董茂林的这番话却揭开了他竭力掩藏起来的假象。 那些常年压抑在心底的情绪剧烈翻涌,犹如大河决堤,一发不可收拾。 他父兄是何等的英雄,为大衍鞠躬尽瘁,死后非但没能得到应有的殊荣和尊重,甚至不配一副棺椁。 这叫楚淮序如何能接受,如何能不恨。 他木然而坐,脸上什么仿佛都没有,内心却翻江倒海。 一时之间,楚淮序觉得自己仿佛一条被丢在冰天雪地里的毒蛇,明明瞄准了眼前的猎物,想用淬着毒液的尖牙刺破对方的皮肤,想要和对方同归于尽。 但尚存的理智却告诉自己,不能冲动,所以只好小心地将那点恶毒藏起来。 “董大人。”宋听已磕了半碟瓜子,一颗颗饱满的瓜子仁堆叠在瓷碟的另一边,已积了一堆了。 他将那碟子推至楚淮序手边,抬头看向董茂林,“您今日恐怕是有些醉了。” 董茂林脸色微变。 酒都没有碰一滴,哪来的喝醉一说,这分明是宋听在警告他,不要多嘴说不该说的话。 董茂林在朝堂浸淫三十多年,哪里不懂这言外之意,顿时缩着嘴不吭声了。 “顾大人,这只是赝品。”宋听又提醒顾颐。 顾颐的胸膛剧烈地起伏,他用力地闭了闭眼,将画轴收好,竟是不忍再看。 “下官知道。”他垂眸笑了笑,眼里有怀念,也有痛惜,“虽然仿得很像,但下官认得出来。下官今日真是失礼,叫诸位看笑话了。” 宋听点了点头,道了句无妨。倒是董茂林这只老狐狸,从善如流地安慰了顾颐几句。 第179章 烫手山芋 热闹的雅座,其余人似乎都已经恢复林正常,楚淮序也将情绪压了下去,抓起一把瓜子仁,饶有兴致地吃起来。 还好心地给宋听喂了几颗,揶揄道:“大人哪天要是不做锦衣卫统领了,可以去卖炒货,剥瓜子的手艺一绝。” 虽然不知道剥瓜子仁和卖炒货之间有什么联系,但总归只要楚淮序夸他,宋听就高兴。 而且,或许是因为嘴上占了便宜,淮序垂着眼眸,笑眼弯弯。 宋听一直知道自家主子生的很好,笑起来的时候尤甚,每次只要淮序肯这样对他笑一笑,他便立马卸下防备,缴械投降。 明知道那是假的、是陷阱,是对方装出来的,他也愿意为此粉身碎骨、放弃一切。哪怕是从前最为看重的性命。 他不由自主地握住楚淮序的手,在对方掌心落下一个温柔的吻:“嗯。” 有莫名的情绪从楚淮序眼底一闪而过,在他眼前的明明是一匹凶狠的狼,却总是收拾起那一身狠戾,冲他摇尾讨好。好似情愿为他生、为他死。 可当然并不是这样。 这一切不过假象而已。 楚淮序凉薄地笑了笑,将手抽了回来。 旁边,董茂林端起茶碗慢吞吞地喝了一口,指尖一下一下有规律地敲在椅背上。 顾颐低着头,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台上,凤冠霞帔的男人摘下红盖头,跟心爱的男人面对面跪着,一拜天地。 台上台下,有各自的喜与悲。 …… 看完戏已经很晚,董府的马车就停在门口,董茂林便先走了。 顾颐朝作揖:“宋大人,怀月公子,在下的马车就在前面,不介意的话不如与下官同乘?” “多谢顾大人好意,不过不必了。”宋听淡淡道。 两人虽说同朝为官,又都深得小皇帝信任,彼此之间的关系却很淡、顾颐是清流,而宋听是祸乱朝纲的佞臣,道不同不相为谋。 今日也是赶巧了才一道听了一场戏。 因此宋听的回绝其实在顾颐的预料之中,他并没有多做坚持:“如此,下官便也先走了,夜深露重,二位路上当心。” 说是这样说,脚步却仍旧停留在原地,脸上带着几分欲言又止,表情看着挺尴尬的。 随着他的视线,宋听注意到自己手中的那幅画。 “顾大人是想要这个?”宋听抬起手。顾颐的神色更为尴尬,对着宋听又作了一揖,“虽然唐突,但敢问指挥使大人,可否割爱,将这画让给下官。” 若是旁的什么人,宋听肯定想也不想的就拒绝了,但面前的这个人是二公子的故友,宋听不知淮序是何意,下意识望向对方。 下一瞬,淮序也朝他望了过来,甚至双手攀住了他的胳膊,笑意盈盈地说: “这样的东西落在手里总归是个烫手山芋,这位大人若是不怕,那不如便给他好了,奴可不想因此就丢了性命。” 这话说的实在不中听,饶是好脾气的顾颐都有些愠怒,红着脸看着楚淮序。 宋听不动声色地拦在两人之间,将手中的画交给了对方:“顾大人若喜欢,便赠与顾大人吧。” 得了画,顾颐脸色稍霁,道了几声谢之后便走了。 走前还回头看了楚淮序一眼,眼神中流露出些许不满。大约是还在计较楚淮序刚刚的那番话。 楚淮序却是轻声笑起来。宋听不明所以,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没什么,就是觉得有些好笑,若是父王还活着,发现自己的三个儿子可能皆是断袖,估计也能当场气死过去。” 宋听:“……” 两人是走着到的清风居,自然也是走着回去。刚至门口,小五就已经迎上来:“大人。” 宋听不自觉第皱了皱眉:“何事?” “一炷香之前宫里来了人,太后……怕是不行了。” 太后的情况本就不容乐观,回宫之后更是一天糟过一天,之所以能撑到现在,全靠王广鹤以银针逼毒,再加上宋听的内力。 但这样总归不是办法,终于还是走到了油尽灯枯这一日。 楚淮序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怪异的笑,旋身回屋。宋听追上去。 管家早就准备好了热水,两位主子一回来,他便十分有眼力见的命人将浴桶送到了淮序房中。 有关于淮序的事情都是宋听一手操办,很少借他人之手,宋听跟往常一样,伺候淮序洗澡。 太后要死了,这明明是值得高兴的事,两人却很沉默,房间里只有哗哗的水声和压抑着的呼吸声。 宋听心里并不好受,因为太后,他不免就想到楚淮序身上的蛊毒。 眨眼十一月就要到了,时间一天天过得飞速,严青山那边却仍旧没有什么进展。 这就像在宋听心上悬了一把利刃,只等着哪天便突然落下,剜了他的心。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淮序看起来与往日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更瘦了些,依旧吃不下太多东西,精神倒是较之前病时好了许多。 借着每晚伺候淮序洗澡的机会,他有看过对方胸口的那处印记,还没到暗红色的程度。 这多多少少叫他松了一口气,也更加肯定对方身上的蛊毒是来了长安之后才被种下的——楚淮序与藏在暗处的某些人,有秘密的联系。 那个背后的人是谁,他们以何种方式在联络,宋听日日夜夜在琢磨着这件事。 他不敢拿淮序的安危赌,必须尽快揪出背后之人。 “怎么,听到太后要死了,大人心里难过?”楚淮序薄淡的唇掀起一丝冷笑。 宋听知他今日心情不好,不想叫两人的关系雪上加霜,直截了当道:“不是,太后的死活我并不在意。” 可惜楚淮序根本不信他的话,宋听便也没再争辩。 “太后活不过这两日,按照大衍皇室的规矩,接下来几日我应该都得在宫里,小五和祈舟会留在府里,有任何事,吩咐他们去做。” “若他们办不了呢?又或者……”楚淮序懒懒地靠在浴桶上,半侧过身,将自己雪白的胸【忽略】膛暴【忽略】露在宋听面前。 笑意盈盈间,他将手掌轻轻贴在宋听脸上,极尽温柔地抚摸着,“奴想大人了呢?” 第180章 暗查 那双好看的桃花眼像最最上等的琥珀,清晰地映出宋听的影子,多情又薄情。 宋听滚了滚喉结,不知不觉为眼前活色【忽略】生香的画面而心醉神迷。 他握住楚淮序的手,叩在心口:“只要有玉扳指,整个锦衣卫和所有暗卫都会听从调遣,若是你想找我,就让人传信于我。” 楚淮序讥诮地弯了弯唇。 宋听将他从浴桶里抱出来,擦干身体,又抱回床上,认认真真地穿上里衣。“睡吧。” 两个人虽说都有自己的房间,但架不住宋听脸皮厚,自从之前留宿过一夜之后,就赖在楚淮序房里不肯挪窝了。 然而今天他却没有着急上去睡,而是坐在床沿边上,握着楚淮序的手看他。 指挥使大人的眼神太过炙热了,以至于叫人无法忽视,楚淮序被盯得头皮发麻,掀开眼皮瞪他:“大半夜的不睡觉,抽什么疯?” “我看着你睡。”宋听说。 房里的烛火已经灭了,黑暗中他的声音也似是染了深黑的夜色,有些过于低沉喑哑。 楚淮序翻了个白眼给他,转过身,不让他看了。 到底气力不济,加之今夜又受了不小的刺激,躺下之后没多久,楚淮序就睡着了,宋听盯着他背影又看了很久,俯身亲吻在他发间:“好梦。” 这才轻轻起身,推门从房里出去,转去了书房。 桌案上放着一份密报。突厥人蠢蠢欲动,已经在囤积粮草和兵马,随时准备进攻大衍。 五年前那一仗让大衍损兵折将元气大伤,如今已经没有将领可用,这些年边关急报都是先送到宋听手上。 宋听曲起手指,指背轻轻敲着桌案。淮序或许舍不得伤害大衍的百姓,但他不一样,他不管别人死活,只要能叫淮序高兴,能帮淮序报仇,他无所谓会付出什么代价,更不在乎与虎谋皮。 可淮序一定不会高兴他这样做。 “大人。”十三出现在门外。 宋听揉了揉有些发疼的太阳穴,冷冷道:“进来。” 从洛阳回来之后,十三就被宋听派出去调查淮序在醉春楼时期的事情。虽然醉春楼被他一把火烧了,但那地方每日迎来送往那么多人,不怕打听不出消息。 更何况还有小安那个小兔崽子。十三就是回来复命的。 “都查到了?” “查到了。” 当日从悬崖坠落之后,楚淮序原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却没想到被上山砍柴的一个樵夫救了,捡回了一条命。 那樵夫原本是好意,很尽心地照顾淮序。 可时间一长,那人就起了歹心——樵夫年过半百,因为家里穷,至今没有娶上媳妇,楚淮序又生的那样一副容貌,樵夫日夜与之相对,便想将人【忽略】占为己有。 楚淮序当然不从,但当时他武功尽废、又大病初愈,樵夫却是靠一身力气谋生的,他险些逃不掉。 还是那樵夫太过小看他,才被他一块石头砸在脑袋上,死了。 楚淮序从樵夫家逃出来之后,没来得及跑多远,就遇到了几个人贩子。 那几个人贩子见他那般貌美,自然不会放过他,直接一个麻袋将他套住,卖进了醉春楼。 之后的事情遭遇和小安之前说的大差不差,都是淮序在醉春楼受过的那些折磨。 小贵人那样骄傲的性子,就在一天天的折磨中被磨平打圆,变成了如今见谁都有三分笑的模样。 宋听安静听着,脸上看不出多少表情,可实际上十三的每一个字都仿佛一把锋利的箭,刺中他的五脏六腑。 叫他的眼神也不自觉地凌厉起来,目光如刀,泛着逼人的寒意,又渐渐透出一股难以掩饰的深重的杀意。 十三的目光不经意同他相撞,四目相对时他惊恐地发现,自家大人的眼眸中充满仇恨和疯狂,叫他心中为之一凛。 这样的神情叫十三想起被困守洞穴、陷于绝境的狼,随时准备将试图靠近它的东西撕成碎片。 他好似已经忍到了极点,痛到了极点,随时随地都可能陷入崩溃。离疯不远了。 十三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大人,话头不由自主地顿住。宋听察觉到他在走神,掀起眼皮望向他。 十三这才回过神,躬身道:“除此之外,属下还查到一件事情。” 宋听咬牙切齿,声音冷极:“说。” “属下查出,四年前的三月,江南水患,林无生曾被皇帝指派为钦差大臣前往江南治理水患,半年后他再度南下巡查河堤工程。” “在此期间他曾在应天待过数日,并受邀参加了当时的应天知府张律的寿宴,而同一日,怀月公子也被张律的独子请去了张府。” 宋听的手指继续叩击着桌面,眼底的恨意已经被压了下去,烛火映照下的眸子变得平静无波,然则心内却仍在千回百转。 一方知府的寿宴,前来道贺之人必定非富即贵,但张律却纵容儿子以为父贺寿的理由把一个欢馆的男倌请来家里,这简直太荒唐了。 虽说张律一向溺爱这个不务正业的、成天只知道吃喝玩乐的草包儿子,但那到底是寿宴,且还有从长安过来的林无生,张律不至于做那么糊涂的事。 更何况张律分明看不起怀月,在此之前张敬书曾提过很多次要替怀月赎身,张律态度坚决,决不允许儿子做出这样的荒唐事。 但在自己的寿宴上请男倌弹琴,难道不是更荒唐的事吗? 这事表面上不过是荒唐知府同自己草包儿子干出的一桩出格事,但仔细想来却处处透着不合理。 寿宴过后,张律虽然仍旧经常去找淮序,却再没有提过要替淮序赎身的事,也没再强迫于他。 哪怕宋听不愿意承认,但像淮序这样的人,想要只做清倌是很难的一件事,若是背后没有人庇护,躲得过张律躲不过李律王律,总有人会因为觊觎他的美貌而打破规矩。 彼时的淮序身如浮萍,绝对没有说不的资格。就如他一次次地妄图逃跑,又一次次地被抓回来。会有人想要折断他的傲骨,搓磨他、凌辱他。 第181章 我再也不吃大鸡腿了。 “若本座没有记错的话,林无生是董茂林的学生?” 十三:“是。” 淮序。林无生。张律。 四年前。水患。寿宴。 荒唐的父子。 还有之后突然冒出来的红莲教。 这一切看似是巧合,但仔细想想,其实环环相扣。 董茂林这只老狐狸,表面上不显山露水,宋听倒是从来没有对其产生过怀疑。 “盯紧董茂林,本座倒要看看他是人是鬼。” 巧合也好,阴谋也罢,查一查就知道了。 “是!”十三躬身,“另外,属下还带回了一个人。” 宋听皱眉。 “属下……”十三心里其实有点慌,但也深知自家大人的性子,因此不敢多作犹豫,忐忑地开口,“属下把那个叫小安的孩子给带回来了……” 眼见着宋听的脸色更难看,他赶紧又道:“不过属下是被逼的!” …… “公子醒了吗?” “没有。” 半盏茶之后。 “公子醒了吗?” “你看门开了吗?” 一盏茶之后。 “公子醒了吗?” “没、有。” 半炷香之后。 “我好像听见房里有动静,是公子醒了吧?” “没有,你听错了。” “不会的,就是公子醒了。” “我说没有就没有,是你耳朵好还是我耳朵好?” …… 一炷香之后。 “公子醒——唔——” 小五一巴掌将他嘴巴捂住:“臭小鬼,我耐心有限,别再问了,否则我把你舌头割了。” 他虽然总是嬉皮笑脸的没个正经,但到底是人人惊惧的白无常,一旦沉下脸来,还是很能唬人的。 小安瞪着眼珠子,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我真是见了鬼了,十三那家伙怎么就违背大人的命令,把你这小鬼给带回来了……”小五愁得很想去刷几个茅厕泄泄愤。 两个人排排坐在廊檐下,小安托着腮,大眼珠子滴溜溜地转:“我威胁他。” “嘁。”小五都快气笑了,“凭你?威胁十三?你在做梦吧?” 十三要是连个小鬼头都应付不了,趁早别干了,他们暗卫可丢不起这个人。 “真的。” “那你说说,你怎么威胁的?” “我跟他说如果不带我走,我就撞墙、就投井、就绝食!”小安握着拳头,很认真似的。 小五:“……”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我有大鸡腿,想吃吗?” 小安两眼放光:“想!” “就你这样的,还绝食?十三怎么越来越蠢了,真是……”小五顿时乐出声,无语地摇了摇头。 小安啃了口香喷喷的大鸡腿:“那不一样,现在我都回到公子身边了,吃什么都香!但如果他不肯带我走,我就死给他看!” “死就死了,他又不是没见过死人,死你一个有什么大不了的。”小五无所谓地说。 小安:“我死了公子会伤心的,公子伤心的话那位大人也会伤心的,所以他只能带我回来。” “你看着呆呆傻傻的,没想到还挺聪明。”小五更乐了,“但你有没有想过,其实你死不死的不重要。” “嗯?” “不是说你家公子不好,但是反正一个在长安,一个在应天,中间隔着十万八千里,你有没有想过,就算你的尸体臭掉了,你家公子也不会知道。” 小安被问到了,脑子疯狂乱转,却又想不到话来反驳:“这……” “所以说,你还是不够聪明,只不过十三比你还笨。” 被骂笨,小安不服:“你才笨,我一点都不笨!” “大清早的在吵什么,还让不让人睡觉了?”身后的房门忽然被推开,楚淮序懒洋洋地靠在门口,身上只着一件里衣,眉心压着不耐烦。 他视线悠悠一转,忽地落到了还坐在廊檐下的小安身上,脸色微变。 而小安也在同他视线相对的瞬间站了起来,捏着拳头,嗓音微颤:“公、公子……” 自从被送养之后,小安每天都惦记着自家公子,担心对方有没有好好吃饭、有没有被欺负、有没有得罪姓宋的……担心得头发都掉了好几把。 在醉春楼五年,两个人相依为命,谁都没有离开过谁,公子的衣食住行都是他在旁边伺候,小安实在是放心不下。 虽说那个叫十三的男人再三向他保证公子在宋府过的很好,但小安就是不信。 他早就听说了白马寺的事情,知道公子是如何的九死一生。一日见不到人,他便一日不放心。 如今公子真的站在他面前,他却有些近乡情怯,在原地怔了很久都没敢动。 他想十三骗他,公子分明瘦了很多,一点都不好。 姓宋的大尾巴狼明明向他承诺会好好照顾公子,也食言了。 所以旁人都不可信,只有他自己留在公子身边照顾才行。 “呜呜呜,公子,我终于又见到你了,呜呜呜……”小安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楚淮序:“……” 他有些头疼,睨着眼喝令小五:“宋听呢,叫宋听来见我。” “那个……大人入宫去了,公子有任何吩咐可以交给属下去办。” 楚淮序怔了怔,过了片刻,冷冷地发问:“太后死了?” 小五:“……” 您倒也不用说的如此直白。也是真不怕隔墙有耳。 小五硬着头皮:“还没,但是……” 楚淮序点了点头,明白了。他冷笑道:“那可真是好事一桩,跟管家说,今日府中人人有赏,午膳吃顿好的。” 小五:“…………” 真该叫祁舟来听听,小五再一次想到,这才是口无遮拦,自己跟这位主子相比,可谓是言词温和。 “至于你……”楚淮序重新将目光落到小安身上,“哪来的回哪去。” “我不走!”小安猛地扑进他怀里,双手死死箍住他的腰,“我哪都不去!就要在您身边!我本来就是您的仆从,要回也是回您身边!反正我不走!” “呜呜呜,您别赶我走……我再也不吃大鸡腿了,呜呜呜……” ……这又跟大鸡腿有什么关系。 楚淮序眉宇间的郁色更重,眼刀直直地刺向小五:“这是怎么回事?宋听在搞什么鬼?” 小五觉得自己很冤枉,自家大人也很冤枉,这口锅明明是这臭小鬼和十三的,结果却要他和大人来背。 “这个……您先听我解释……” 第182章 罚跪 太后这回是真的不行了,宫里人人心知肚明,宋听这一去,一直到第二天入夜才有机会回府。 宫里此时离不开人,宋听原本是想悄悄看一眼淮序就走,结果刚至廊下,就见一大一小两个身影跪在淮序的房门口,每人脑袋上都顶着一只水碗。 宋听悄无声息地靠近。发现两个碗里都倒了水,只是小五那个碗里的水要满一些,小安碗里的……只剩下了一个底,而他的脑袋湿漉漉的。 只是碗里的水全进他脑子里了。 “……”宋听无语地想。“怎么回事?” “大人!您可算回来了!”小五见了他就跟见到救星一般,忙不迭地就要站起来,随着他的动作脑袋上的水碗朝前一晃,差点摔下去。 “啊——”好在最后时刻被他眼疾手快地抢住了。小五肉眼可见地松了一口气,“还好还好……” 但碗里的水只剩下一半不到,小五瞬间又垮下脸:“完了完了……” “……”宋听头疼。“淮序吩咐的?” 旁边的小安撅着嘴,点了点头。 宋听一脚踹在小五膝盖上:“既然如此,那便跪着吧。” 可怜小五人还没来得及站直,就扑通一声又跪了下去,差点行五体投地的大礼。 “人人都说红颜祸水,我从前是不信的。” “但是现在……我恨……” 小五将水碗顶回头上,期期艾艾,而宋听已经转身消失在窗户后面。 只不过指挥使大人刚才有多威风,眼下就有多狼狈—— 黑暗中,他正进淮序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眸里,男人靠在床头,眼底满含揶揄:“大人这总喜欢翻窗的习惯,怕是改不掉了?” “……”宋听悻悻地摸了摸鼻子。然后假装若无其事地走过去,坐在男人身旁,捧着对方的脸,蜻蜓点水地在他眉心亲了一下,“我错了。” “整个府邸都是大人的,大人想去哪就去哪,想怎么进来就怎么进来,大人何错之有?” ……又不高兴了。 宋听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这件事我之前当真不知。” 楚淮序仍是那副表情,睨着眼,似笑非笑。 “那大人能否告诉奴,您的暗卫,为何会找上小安。” “……” “大人同我发过誓,绝不会骗我。” “…………” 如果说昨夜宋听还只是有些头疼,那此刻他是真想叫十三滚了。 “大人想知道什么不能直接问奴,却要去寻小安?” 宋听原本就拿这个人毫无办法,现在面对淮序的咄咄逼问,更是招架不住。 但这事他还不能说,所以只能靠别的方式转移淮序的注意力。 他用一个有力的拥抱将淮序束缚住,淮序未说完的话淹没在满是情意的吻里面。 宋听这个人看着很冷,唇【忽略】舌【忽略】却是烫的,舌头【忽略】贪婪地【忽略】攫取着【忽略】属于淮序的气息。 再没有人如楚淮序一般,有着让他着迷的冷香味。 可楚淮序却讨厌宋听身上的味道。他将宋听推开,皱着鼻子面露嫌弃:“都熏入味了,想吐。” 是太后寝宫里的药味和熏香味。 “那我先去沐浴。” “别折腾了,你能待多久,等你洗完澡差不多就该滚了。”楚淮序冷冷道,“太后恐怕熬不过今夜了吧?” 宋听有些为难。 他盯着楚淮序的眼睛,直白道:“但我想吻你。” 楚淮序愣了一下,继而撑着床榻大笑不止,乌黑的长发散在脑后,铺了半床。 他好看了,诱得宋听不自觉地走近。想亲近,偏又嗅到身上的熏香味。 踟躇着。却又贪恋着。 忽地,一条玉色的胳膊伸了过来,一把将宋听往下拉,不等宋听反应,咽喉就被人捏住了。 这是个脆弱又至关重要的位置,对于危险的本能叫宋听在那瞬间便绷紧了浑身的肌肉,下意识想出手。 可他很快意识到扼住自己咽喉的人是谁。 是楚淮序。 是他甘愿以命相交的挚爱。 所有的防备便在顷刻间卸下。 他双手攀住那条胳膊,楚淮序似乎笑了下,朝他贴近。宋听根本舍不得挪眼,不错眼珠地紧紧盯着眼前的人。 一个缱绻的亲【忽略】吻落下来,从唇【忽略】齿一直到耳际,轻【忽略】舔慢【忽略】咬,然后一点点往下移。 给予这个亲【忽略】吻的人仿佛拿捏着分寸,知道如何才能叫他发疯。 吻【忽略】从软乎【忽略】乎的耳垂到被扼住的脖颈,楚淮序贴着自己的手掌【忽略】吻在不住【忽略】颤动的喉结上,那枚可怜的喉结便颤【忽略】动得更明显。 楚淮序却仿佛被取悦到了,轻声闷笑起来。 他喜欢这个样子的宋听,就像一条被驯服了的恶犬,任他予取予求。 只要他愿意,就能轻易地扼断这截脖颈。 “求主子……赏我……” 这条恶犬又说了同在白马寺的暗佛堂里一样的话。 楚淮清松开手,朝后仰了仰,腿却抬起来,抵在宋听…里,大发慈悲道: “那便自己来取。” 宋听早已在情…中沦陷,闻言将楚淮序轻轻往后一推…… …… 这一次太后到底没有撑多久,子时刚过,宫里便又谴了人来,太后薨了。 彼时,宋听还和淮序纠【忽略】缠在一处,通禀的太监焦急地候在堂中,管家一次次去催,指挥使大人却被温香软玉蒙了眼,根本顾不得其它。 红烛垂泪,月上三竿,楚淮序就如一只蛊惑人心的艳鬼,眼里笑意盈盈,难得对宋听和颜悦色。 宋听知道,那是因为太后死了,他高兴。 “大人!指挥使大人!不能再耽搁了!” 老太监久久等不来人,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终于等不下去,一时也顾不上是否合规矩,跟着管家来了后院,亲自叩门。 楚淮序笑着,歇了心思,将人轻轻一推,躲过宋听的吻,只脚尖抵在指挥使大人的心口: “大人便去吧。” “只是记得帮我在太后跟前上柱香,问问她老人家,千日醉的滋味如何。” 第183章 朕不怕你 太后薨天属于国丧,宫内要举办为期十天的祭奠仪式。除了皇帝之外,百官及所有皇室成员都要在灵堂中跪足三天以示尊崇。 倒是宋听因为领了守卫之责,免去了这通折腾。 第一日上午,皇帝也要跪,楚明焕已经很多年没吃过这种苦头,起来时站都站不稳,若不是有小太监在后边扶着,恐怕得当众跌个跟头。 他眼睛很红,脸色又白,做足了失去母后伤心欲绝的模样,但宋听心里却清清楚楚,小皇帝这个样子都是演的。 伤心多少是有的,毕竟是生身母亲,幼时也受到过对方的庇护,是真心爱护过彼此的。 只是天家最是无情,小皇帝同太后的那点骨肉亲情,早就在这些年里一点点被碾碎。 尤其是太后当年为了自己活命,将皇帝交给了章炳之,小皇帝心里早就对其失望透顶。 这些年的母慈子孝,不过都是做给外人看的,也是为了迷惑章炳之。 但或许,太后自己从来没有意识到这点,她自己仍被困在从前,只当自己还是那个柔弱无依的宫妃,便觉得小皇帝也是如此。 但小皇帝早就已经长大了,盼望着掌权。如今章炳之死了,太后也死了,演完这最后一场,小皇帝就自由了。 灵堂设在长筵殿,旁边是和清池,皇帝从灵堂出来,就由宝公公扶着在和清池歇脚。此后两天的仪式,已经无需他操心。 “陛下。” “宋爱卿来了,坐吧。” 宋听依言落座,皇帝将一封奏报递给他。宋听瞄了眼,大衍境内,已经有三地发生叛乱,虽然已经被当地官兵镇压,但民怨四起,情况已经不容乐观。 外有突厥人虎视眈眈,内有叛乱时不时发生,这段时间大衍可谓是内忧外患。也难怪小皇帝形容如此憔悴。 “即便杨钊文认罪,祈福大典前后发生的一系列事情影响还是太大了,百姓大多愚昧,稍加煽风点火就很容易被人利用。” “这件事如若不能好好解决,就会如火星子溅到热油锅当中,一发不可收拾。”楚明焕说。 宋听点点头。小皇帝远比任何人以为的都要聪明,这些年他一直是在藏拙。 宋听早就看出来这点,小皇帝也不怕他知道,君臣俩一个装聋作哑、一个装疯卖傻,都演得一手好戏。 “他们就是拿祈福大典上的事情做文章,打的顺应天命的幌子,认为朕德不配位,不配做这天下的主人。”小皇帝自嘲地笑了笑,“宋爱卿以为呢?” 宋听道:“陛下是位好皇帝。” 小皇帝更笑起来:“宋爱卿,事到如今你就不要再说那些恭维话了。” “……” “朕以前很怕你,你杀起人来眼睛都不眨一下,单手就能轻松地扼断一个人的脖子。” “朕很怕有一天也会被你这样扼断脖子,但后来朕就不怕了,爱卿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吗?” 宋听侧眸看了一眼,有些不明白小皇帝怎么突然说起这些事来。“臣不知。” “是你杀掉福顺的时候。” 宋听脸上一直没有太多的表情,然而小皇帝这话一出,他陡然变了脸色。 福顺的确是他杀的。在他得知淮序从山崖坠落生死未卜的那年春日。 但当时周围只有他和福顺两个人,小皇帝是怎么知道的? “当时朕就躲在你们身后的假山后面。” 伺候楚明焕起居的太监都知晓,小皇帝有一只视若珍宝的锦囊,里面装着黑白两枚棋子。 这只锦囊小皇帝每日贴身携带,半点不让别人碰。 那天楚明焕之所以深夜出现在御花园,就是因为发现身上的那只锦囊不见了。 晚膳前明明还在身上的,楚明焕想了想,只可能掉在御花园,他当时心情烦闷,在那喂了一会儿鱼。 他的一举一动都会被人汇报给章炳之,因此他不想惊动任何人,自己偷偷跑去了御花园。 结果锦囊没找到,倒是看见了宋听和福顺。 两人过来时已经起了争执,因此谁都没有发现藏身在假山后面那片花丛里的楚明焕。 “当时天很暗,朕看不清你们脸上的表情,也不敢看,但朕还是看见了你那双眼睛。” “宋爱卿,你就像这样,扼住福顺的脖子——”小皇帝抬手做了个扼喉的动作,“将人按在假山上,两根手指游走在福顺身上,每动一下,那老太监就闷哼一声。” 福顺当时已经被点了哑穴,想叫都叫不出来,宋听看着他的那双眼睛里满是疯狂,就像一个穷途末路的疯子。 “第二天福顺的尸体被发现的时候,身上每一寸骨头粉碎,整个人软趴趴的像一滩烂泥,宫里的侍卫说他是因为从高处不小心摔下来才摔成那样。” 福顺是章炳之的亲信,死得那样蹊跷,章炳之当然不肯善罢甘休,他不愿意相信福顺是不小心摔死的,请求小皇帝把这件事交给大理寺查办。 其实就是认定了宋听是真凶。 对于这件事大家都心知肚明。 但小皇帝却在其中和稀泥,将这件事止步于此。 宋听当时只以为小皇帝是怕自己这两个大臣撕破脸皮叫他下不来台,却没想到是故意打算帮他一把。 他当时因为淮序的事失魂落魄,居然一直没有注意到那座假山附近,还有第三个人。 “实话说,爱卿当时的模样真的很骇然,朕都差点控制不住叫出来。” “看到了这样可怕的事情,朕应该更怕你才对,但很奇怪,就是从那天起,朕反倒开始观察你、试探你。” 他像一只刚踏上捕猎之路的小兽,对自己的本事和周围的环境还没有十分确切的把握,只能一点一点慢慢地伸出自己的爪子,试探着宋听的底线。 然后惊喜的发现,宋听虽然表面嚣张跋扈并不把他这个皇帝看在眼里,但其实一直在尽忠职守地护着他这个皇帝。 “你那时提了那个人的名字,你是在为他复仇。”楚明焕说,“朕也一直想这样做,所以朕不怕你。” “不过朕还是想不明白,按理来说你应该跟那个人一样,恨朕才对,为什么反倒要护着朕?” 第184章 死志 宋听沉默着。片刻后,他撩起下摆跪在皇帝跟前:“臣有私心。” 楚明焕有些意外于他会这样说:“说说看。” 两个人此时一个跪着、一个坐着,身份地位也悬殊,宋听身上流露出来的威压却丝毫不输给楚明焕这位真龙天子。 楚明焕又在这个人的脸上看到了多年以前那种穷途末路的疯狂。 “端王楚明耀为大衍鞠躬尽瘁,皇上心里肯定明白老王爷是被冤枉的,臣斗胆,求陛下为老王爷洗刷冤屈,还端王府一个清白。” 他俯身而下,额头重重地砸在坚硬的地上,抬眸时额心已是血迹斑斑。 这是宋听第一次对着楚明焕行这样重的礼,所求之事足够他掉一百次脑袋。 所有人都知道,端王楚明耀才是先帝认准的继承人,端王谋逆才让楚明焕这个被废弃的皇子走到台前来,成了意想不到的胜利者。 但如果现在要证明端王是被陷害的,就相当于将楚明焕推上了风口浪尖,更加坐实了他这个皇位来得名不正言不顺。 甚至会怀疑当年的阴谋诡计就是楚明焕等人设计的。虽然小皇帝当时只有十一岁。 到时反对声恐怕会更大。 宋听原本不该在这个时候提这件事,在他的计划里本该要徐徐图之。明明已经蛰伏多年,也不差这一朝一夕。 但可能是话赶话正好说到了这里,也可能是想到了随时会蛊毒发作、饱受痛苦的淮序,他忽然就不想等了。 “朕……”楚明焕叹了口气,“说出来不怕爱卿笑话,事实上朕不是没有想过这件事,但朕没有证据。” 这是宋听今晚第二次被这位小皇帝给吓到。 “爱卿为何是这个表情?”楚明焕脸上露出一点笑意,打趣道,“是觉得朕一定不会答应你,甚至会治你的罪?” 宋听垂眸,算是默认了。 “朕不是没有良心之人,如果不是那个人,朕早就已经死了,所以就算背负一点骂名也无所谓,左右朕还会在这个位置上坐很久,将来功过是非,还尚不可知。” “朕记得那个人说过,下棋的时候切忌心浮气躁,不要为了一时的得失打乱整个计划,所以朕这样做不光是为了端王,也是为了朕自己。” 宋听此刻是真有些佩服眼前这个小皇帝了。 “臣知道了。” “起来吧。” 宋听站起身。 又听小皇帝问:“他怎么样了?” “大夫正在想办法。” 回长安的路上楚淮序身上的蛊毒发作,皇帝亲眼看见过,瞒也瞒不过去,宋听便索性说了淮序被种了蛊的事情。 “这里有顾颐盯着,有时间你就回去看看吧,将王广鹤他们几个也带上,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有办法了。” 宋听并没有告知小皇帝鬼面神医的事,至少不能让皇帝知道人此刻就在他府里。 小皇帝虽说表现得如此大度和明事理,甚至处处为淮序着想,但宋听仍旧不会全然信任对方。 他于是从善如流道:“多谢陛下。” …… 朝臣们都在,宋听自然不便大张旗鼓地离开,因此他是趁着后半夜大伙儿都打瞌睡的时候,悄悄离开的。 府里的人都已经睡下了,宋听没有惊动任何人。及至回廊,听见有细微的脚步声响起。 仔细听的话,是从淮序的房间里传来的。 这么晚了,淮序还没睡? 宋听心里疑惑,悄无声息地翻身上了树,下一瞬,一道房门被从内至外轻轻推开,有人从里面走了出来。 果然是淮序。 淮序又换上了那身白衣,披着黑色的斗篷,身影和漆黑的夜色融为一体。宋听注意到,他手里还提着一只竹篮。 这么晚了,淮序到底要去哪里,去做什么? 宋听心里更纳闷。却见淮序提着那个小竹篮,走到了假山后面。 夜里天黑,藏身于假山之后便很难让人看清,要不是宋听此刻在树上,恐怕也不会知道有人藏在那里。 只见淮序抬手将罩在脑袋上的兜帽摘了下来,接着便蹲下来,将手中的竹篮放到了地上,将里面的东西取了出来。 是纸钱。 “父王,母后,儿车内要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太后死了,张炳那老贼也死了,你们若是泉下有知,应该会高兴吧?” “大哥肯定不用说,我猜他一定蹦到三尺高,生怕别人不知道这个好消息。母妃您看着他点,别叫他丢人。” “还有二哥,前两日我看到顾颐顾大哥了,他如今受到小皇帝的器重,是顾大人了,但他……看着挺想你的,有时间的话去梦里看看他吧。” 火光映照在他的脸上,他明明在笑,那双眼睛里却流露出深切的悲戚 宋听心如刀绞。 不该是这样的。 明明不该是这样的。 “你们放心,我过得也很好,就是特别想你们,等到大仇得报,我便……我便下去找你们,是我害了你们,我来赎罪……” “到时候,你们可别骂我啊……” 这句话他分明说得很轻,若是听得不仔细,便会如一阵青烟般随风就散了。宋听却偏偏听见了。 见惯了大风大浪的宋指挥使在这句看似平静的话语之下,陡然僵住了身体,仿佛浑身的血液都在这一瞬凝固,叫他感到彻骨的寒意。 淮序果然早就不想活了。 他想死。 唯一支撑他活下去的理由就是复仇。 等到他的仇人们都死了,等到他觉得终于大仇得报的那一天,淮序便活不下去了。 此时此刻,宋听忽然想起周桐的那番话,也许周桐是对的,宋听心想,他们都是一样的人,早就死在了五年前,如今出现在他面前的不过是一具将亡未亡的行尸走肉。 周桐苟延残喘是为了信守对楚淮清的承诺。 而淮序活着,是因为恨他。 他早就知道这一点。 早就知道。 幸好。用力地闭了闭眼,宋听心想,幸好他一直也没有将真相告诉淮序,否则不敢想淮序会有多崩溃。 就是因为怕淮序会这样,他才不敢说。现在只觉得庆幸。 既然如此,那便永远不要说,永远不要叫淮序知道。 我要活得久一些,让淮序恨得久一些,他心道,就让淮序一直恨着我吧。 怎样都没关系,就当我自私,想要淮序留下来。 第185章 我不后悔。 在与淮序重逢之后,宋听一直便是这样安慰自己的,他靠着这样的自我劝慰,一忍再忍。 可是今日,心口的隐痛却因着这些念头越来越剧烈,宋听甚至感觉眼前都开始发黑、发晕。 身形一晃,他差点从树上摔下去。 却还是被淮序发现了—— 淮序警惕地抬头望向不远处的那棵樟树:“谁?谁在那?” 尽管武功尽失,但他的感觉却仍旧敏锐,目光盯着的正是宋听所在的那棵树。 “小五?” “木头?” “还是说……指挥使大人?” 淮序兀自猜测着,渐渐靠近樟树,神情也从原来的警惕变成了饶有兴致。 “指挥使大人不挂房梁,改挂树上了?” 宋听:“……” 原本他并不想在此时现身,引淮序发现自己,可淮序似乎已经认定了树上之人是他。 犹豫之下,宋听到底从树上翻了下来。 落地之时,身形却再次一晃,未等开口,一口血先吐了出来。 “你……”楚淮序被吓了一跳,神色错愕。“你又受伤了?” 事实上他实在多此一问,因为宋听身上的伤基本就没怎么好过,尤其是心口的那道伤,总是好了又裂开、好了又裂开。 若非他有内力傍身,又实在命硬,估计早就下去见阎王了。 “无妨。”宋听稳下心绪,在极短的时间内压制住在筋脉内四处乱窜内力,不甚在意地擦去嘴角的血渍,“别担心。” 楚淮序哼了一声,阴沉道:“指挥使大人未免太自作多情了些。” 他身上带着很重的香火味,宋听自己也是,在这样冷的夜里,叫人心底发寒。 “大人不在宫内守孝,回来做什么?” 此时此刻,宋听还陷在楚淮序刚刚那番话的打击中,他其实听不进去淮序在说什么,心里唯有一个念头,就是要留下淮序。 不管用什么方法,不管淮序会不会恨他,他都要把淮序留下来。 在楚淮序错愕的目光中,他拦腰将人抱了起来—— “做什么,放我下来!宋听,放我下来!” 宋听却不肯放,他抱着淮序,一脚踹开房门,将人轻轻放在床上…… 宋听醒时天都快已经亮了,原本只是想看一眼就走,却没想到听见了淮序那番话,压抑多年的情绪便在夜色中失了控,一番不可收拾…… 淮序还睡得无知无觉。 宋听不自觉勾起唇角。 他伸手捋了捋男人散在脸颊边的头发,又忍不住亲对方的唇角。 梦里边的楚淮序似乎也是不安稳的,始终微微蹙着眉,被他这么亲了一下,便皱得更厉害,不耐烦地小声呢喃着:“别闹……” 也不知道究竟是睡着还是已经醒了。 这样的楚淮序让他生出一种错觉,仿佛那些横亘在他们当中的尸山血海累累白骨尽数不存在。 那些仇恨和厌恶才是一场噩梦,梦醒了,他就仍然是楚淮序最喜欢、最信任的小狗。 因着这样的想象,宋听没忍住笑出了声。 他也不管何种是真,何种是假,只知这个人如今就睡在他的身旁,他只要再靠近几分,就能亲吻到这个人。 他翻身将人压【忽略】在身下,细细密密地接起【忽略】吻来。 昨晚一共…了三次,两次都是他主导的,最后那次却是淮序主动跨【忽略】坐在他身【忽略】上…… 他向对方讨要一个吻,淮序大方慈悲地赏了他,还夸他听话。 这样的浑话从前的楚小公子绝对不会说,可宋听却因为这句话…了出来。 他一面品尝着柔软的双唇,一面心想,他昨晚在这具身【忽略】体上留下过许多的痕【忽略】迹,他是狗,胆大包天的给自己的主子打上了标记。 谁要觊觎他的人,他便咬死谁。 “你还打算亲多久,是狗吗,啃个没完。”楚淮序忽然睁开眼。 宋听瞳孔骤然一颤,下意识就想往后退,但胳膊却很诚实地将身【忽略】下的人搂得更紧。 脸埋在淮序颈侧,仿佛真的小狗一般,继续很小心地啃【忽略】咬、舔【忽略】舐。 闹得楚淮序有点痒,不耐烦地推他。“狗也没有你这样烦人的。” 宋听将这话当成了一种夸奖,舔【忽略】得更卖力。 楚淮序失笑,抬腿勾【忽略】住男人的腰,一个用力,就将两人的位置颠倒:“宋大人,再闹下去的话你便不用想回宫了……” 说实话,宋听一刻都不想离开眼前的人,他恨不能时时刻刻黏在楚淮序身边。或者……叫楚淮序时时刻刻在他身【忽略】上。 但宫里的祭奠今日便要结束,明日一早他要护送随葬的队伍将太后的棺椁送入皇陵。此事绝不能耽搁。 他很遗憾不能再同楚淮序缠绵下去。 后者今日似乎格外温柔,他将手掌插【忽略】进宋听的发间,亲昵而温柔地抚摸着,手指在发间穿行,而后捧起一小捋头发,散漫地卷在手指上。 这是他们从前惯会做的事情,每每于缠【忽略】绵之后,这个人总会给他最大限度的温柔。 就是这样的温柔融化了宋听那颗无坚不摧的心脏,叫他便是连命都甘愿奉上。 可楚淮序已经许久不曾这样温柔的对待过他。 他不再是这个人最喜欢的小狗。 宋听痴迷地凝望着眼前的人,不知不觉朝人挨了过去,贪心地又想讨要一个吻。后者看穿了他的意图,叫他如了愿。 男人含【忽略】着他的唇瓣,穿插【忽略】于发间的手掌抵在他咽喉处,又一一寸寸移到胸口,将他的心脏扣在掌心之下。 等这个吻结束的时候,楚淮序从枕头底下取出一枚剑穗,将东西递过去的同时攀住宋听的肩膀,语气暧【忽略】昧: “宋听,你后悔吗?” 他没有明说后悔什么,宋听却几乎在瞬间就反应过来。 所有的暧昧缱绻成了催人性命的刀,两个人分明仍用最亲密的姿势依偎在一起,楚淮序也仍在盈盈笑着,眼底只映着宋听一个人。 可那双笑眼却是冷的,不带丝毫温度,如刀如剑,豁开宋听的胸口,将他那颗剧烈跳动的心脏捅成了烂泥。 然后毫不留情地掏出来,踩在脚下。 宋听感到冷。 仿佛五年前的那个冬日,他在大雪覆盖的山林间一寸寸地找、一遍遍地寻。甚至一度以为春天永不再来。 此时此刻,他又有了同当时一样的心情。哪怕这个人就在他眼前,就在他怀里。 宋听还是冷。 他不敢再去看这双眼睛。 “我……”他用力咽了咽喉咙,垂在身侧的手掌紧紧握成拳,“我不后悔。” 第186章 水壶 我不后悔。 四个字,极轻,却足以叫楚淮序听得很清楚。 他嘴角的笑意倏地淡去,冷不防掐住宋听的脖子,将他掼在床柱上,目光冷如寒霜。 “你是真的不怕我杀了你,还是你认定我杀不了你?” “宋听,你一直在玩我是不是?你觉得我现在武功尽失、毫无与你抗衡的能力,所以你逗我、哄我,反过来把我当成你的狗。” “表面上对我唯命是从,无论我如何作践你,你都不反抗,因为你觉得自己不必同一条畜生置气,是不是?” “你对我的那些好、那些尽心照顾,只是把我当成了一件喜欢的玩物,愿意哄着,是不是?” 他每说一个字,宋听的脸色就白一分,他盯着楚淮序泛红的眼尾,眸光漆黑,仿佛一眼望不到底。 那视线仍与往常一样,深情而又痴迷。 仿佛这个人真的爱极了他。 楚淮序恨极了他这个样子。 差一点就又被这副假相所蒙蔽。 五年了,家破人亡的代价,却还不足以叫他学乖。仍旧会被这个人所欺骗。 当真是可笑至极。 “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宋听用力攀住他的胳膊,“我没有。” 这个样子又很像一条狗,冲着主人摇尾乞怜,想要得到一丝垂怜。 可楚淮序已然不再信他。 连后悔都不曾有过,那又何谈爱他,何谈助他复仇。 不过是一场作弄而已。 “那我问你,周桐在哪里?” 话音刚落,就见宋听漆黑的眼眸闪了闪,下意识做了个回避的动作。 已经不需要宋听来回答,楚淮序已经从他的神色动作中得到了答复,周桐的失踪果然与宋听有关。 两个人一旦对上,以周桐的性子,必然不会善罢甘休,但现在宋听完好无损地在他眼前,周桐却不知所踪。 真相如何,已不需要过多猜测。 心底的最后一丝不忍彻底被碾碎,楚淮序松开手,冷冷地盯着面前的男人: “那你就去死吧,宋听。” …… 清风居的店小二提着个四层的食盒,缓步走进八角凉亭,在楚淮序面前跪坐下来。 他将食盒小心地置放在两人之间的案几上,一样样将里面满满当当的各种精致可口的点心取出来。 “多日未见,公子可还安好?” 楚淮序随便装了一个碟子,递给身旁的小安:“和阿宝去吃,不必伺候了。” 小安早在看见点心的那刻就瞪直了眼睛,现在得了赏,瞬间开心得不行,蹦蹦跳跳就拉着阿宝下去了。 倒是阿宝不太放心:“可是大人吩咐过——” “哎呀你就是瞎操心,这是在自己家里呢怕什么,再说了,青天白日的谁会选此刻闯进来啊,那不是傻嘛……” 两个小孩渐渐走远,楚淮序脸上的表情一言难尽。 ——有时候真的不知道该说小安那小鬼头是傻还是机灵。 店小二将取完最后一层的糕点,抬眸望向楚淮序:“公子自己就是个妙人,想不到便是连身边的小厮都这般有趣。” 楚淮序垂眸,捻了一块绿豆糕,轻抿了一口,里面夹着一层碾碎了的咸蛋黄。 其实应该是很不错的味道,吃进他嘴里却只觉得腻味,只吃了一小口便放了回去。咸蛋黄的味道却还残留在口中,叫他有些反胃。 他不太高兴地蹙了蹙眉:“清风居大师傅的手艺不如从前好了,这绿豆糕,着实叫人嘴里发腻。” 一旁炉火上的茶水已经煮沸了,楚淮序起身沏了一壶,小口小口的喝下去大半碗热茶,嘴里的蛋黄味才总算被盖了下去,好受多了。 “公子今日叫小的过来,想必是心里已经做下决定了?” 楚淮序调整了一下跪姿,望向停在院子高墙上的几只鸟雀,脸上表情淡淡的: “生灵涂炭非我所愿,只要你家主子答应我这一点,我便助你们成大事。” 他已经别无选择,等不了那么久了。 店小二的视线再次从他脸上掠过,多日未见,风华绝代的佳人已经面容憔悴、形销骨立,蛊毒对他身体的蚕食已经越来越严重。 他的仇人乃是万万人之上的帝王和权臣,雷霆雨露、生杀予夺,全掌握在那二人手中,而他如今跟被困在樊笼里的鸟雀没什么两样。 除了一条命,什么都没有。要想复仇,何其艰难。 “公子能想通便是最好。”店小二替他斟茶,不动声色道,“其实主上早就有了决断,不管公子此次是否同我们站一边,几日后的计划都是要施行的。” “只不过有了公子的助力,想必我们能够事半功倍。” 他端起茶碗:“小公子,祝您和我家主子,都能够旗开得胜,心想事成。” 楚淮序目送着店小二提着食盒走出院子,直至身影消失不见。 他摩挲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拇指,脑海里想起的却是今日宋听入宫前一口一口喂自己喝鸡汤的场景。 明明已是位高权重的权臣,多年未伺候过人,为他做那些事的时候却总是仔细又周到。 楚淮序恍惚了一瞬,又想起那句:【我不后悔。】 不后悔。 绝不后悔。 他也一样。 绝对……不后悔。 …… 陵园在城郊,太后入皇陵之日皇帝和百官都要为其送行,每个人需得换上丧服,一路哭嚎着过去。 宋听身为锦衣卫指挥使,护卫皇帝和百官。杨钊文已经伏诛,顾颐同他一头一尾,各自负责一边。 队伍缓缓前行,大臣们行了一路,都累了,皇帝体谅大臣们大多年迈体弱,允了一盏茶的歇息时间。 宋听也下马喝了两口水。顾颐在离他不远不近的地方,背靠着一块石头坐着,手里同样拿着一只水壶。 那水壶似是军中之物,像是已经用了许多年,已经很旧了。 不知是不是宋听的错觉,他总觉得这只水壶看着有些眼熟。 或许是察觉到宋听停留在自己身上的目光,顾颐遥遥地朝他望过来,下意识的动作却是将那只水壶收了起来。 “宋指挥使。” 宋听平静地冲他点了点头,转身却不自觉地皱起双眉—— 顾颐刚刚抬头的一刹那,那落寞的目光实在叫人心颤。 如果没有当年的事,三位公子如今应当都好好的,他们每个人都可以好好的。 第187章 罪己诏 两个时辰之后,送葬的队伍即将到达皇陵所在的龙吟山山脚下,彼时,楚淮序正在后院喂锦鲤。 最后一把鱼食撒下去,楚淮序将手中的碟子抛入池中,看着碟子很快沉入池底。 他眸光黯了黯,转身回了房间,换上了那日祈福大典上穿过的那身白衣。 送棺的队伍正在前往陵园的路上,还有差不多半个时辰就会抵达。等到那个时候一切就该结束了。 推开房门,正好撞上急急忙忙而来的阿宝。后者半炷香之前才见过楚淮序,那时男人还是一身红衣。 阿宝顿时奇怪道:“公子可是弄湿了衣服?” “没有。只是想出去走走。”楚淮序淡淡地说。 “公子想去哪儿,小的马上去安排马车。” “不用了。”楚淮序说,“给我找匹快马来就行。” 阿宝以为自己听错了,不禁问道:“公子要骑马?” 楚淮序点了点头,说:“嗯,劳烦了。” “不劳烦不劳烦,”阿宝赶紧摇了摇头,“但公子还是坐马车吧,府里的马性子都比较烈,到时候别伤了公子。” “不必了,我今日不想坐马车,就要骑马。”楚淮序却不听,自己就往马厩方向走。 阿宝急急忙忙跟上去:“公子,您慢着点儿走,您这是要去哪儿,大人前两日嘱咐过,说是今天外面不太平,请您务必留在府里不要出去……” “他叫我不要出去我便不出去?”楚淮序冷冷地说,“还真当我是他养的狗不成?主子几天不露面,我就得在家里等着他?” 两位主子闹矛盾,阿宝哪敢说什么啊,此时此刻,他真是哭的心都有了: “公子,您就别开玩笑了,大人当然不是这个意思,这宫里不是出了事嘛,大人肯定是担心您的安危。” “您要是实在想出门,奴才就给您安排护卫和马车……” 楚淮序想也不想就拒绝:“不必,谁都不用跟着。” “那哪成啊,要是被大人知道了,一定会摘了奴才的脑袋的,您就行行好,别为难奴才了……”阿宝着急地拦在他跟前。 也是这时候,楚淮序才发现他怀里抱着东西。 “这是什么?” “哎!”阿宝狠狠往自己脑袋上砸了一下,“差点就忘了,这是祁大人拿过来的,让奴才带给公子。” 回府之后他便让宋听将那两个暗卫给撤了,那之后他已经许久没见过对方。现在送个东西居然还托人转手,难不成是在记仇? 楚淮序觉得好笑,心想,那个木头一样的暗卫果然跟他家主子一样,无趣得要命。 他把东西接过来,一眼就认出来那居然是封诏书。 【罪己诏:朕幼学登基,蒙昧无知……天谴于上而朕不悟,人怨于下而朕不知,上累祖宗,下负黎庶……端王楚明耀文治武功,然则受佞幸所害……】 小皇帝在这份罪己诏里列举了自己的种种罪状,但更重要的是端王楚明耀翻案。小皇帝亲口承认端王是被佞幸所诬陷。 至于这个佞幸是谁,想必看到这份诏书的人,没有人猜不出来。 楚淮序捏着诏书,眼前血色弥漫,他仿佛又回到五年前那个火光冲天的夜晚,亲眼看见那个他最信任的人将利刃送进刚入王府月余的小孩胸膛。 尖叫声、哭声、刀剑碰撞声……母妃提着长剑从火光中朝他走来,厉声敦促他:“幺儿,活下去,为你父兄复仇,为端王府复仇……” 因着母妃的话,楚淮序忍辱负重苟延残喘,他无数次觉得自己坚持不下去,又无数次咬牙挺下来。 他不敢死,大仇尚未得报,他怎么敢去死。 但现在,皇帝的罪己诏就捏在他手中。 皇帝不可能无缘无故就给自己认下这样的污点,而且他也没有这样大的本事收集章炳之的证据,除非这件事背后还有人。 但又是谁对当年的事如此耿耿于怀,冒着天大的风险、且有这样的能力? 楚淮序的脑海里瞬间出现一个人的脸。 只可能是他。 只有那个人会做这样的事! 但是为什么呢,既然一开始已经背叛,又何必花费那样大的心思去替端王府平反。还是说这里面有什么他所不知道的隐情。 楚淮序心头忽地冒出一个猜测,但那样的念头实在太荒唐了,荒唐得他觉得自己根本就是异想天开。 “公、公子,你怎么了?” “祈舟在哪,让他过来见我!”楚淮序眼底含着的浮冰已经迅速凝聚,浑身像是覆盖上了一层寒冰,散发出的气息比冰窖还要再冷上几分。 自打他入府,便是阿宝一直在他身边照顾着,阿宝从未见他露出过这样的神情,竟有些被吓住了。 半晌后才紧张道:“刚刚还在府里,这会儿也不知道走了没有。” “去找。”楚淮序死死攥着手里的诏书,“叫他来见我,现在。” 他面色阴沉得可怕,眼底有错杂的情绪翻涌而出,像是愤怒得不能自已,又像是笼着密不透风的悲伤。 见状,阿宝哪敢耽搁:“奴才、奴才马上去!” 刚才来送东西的时候祈神色看着很急,阿宝还怕找不到人没法同怀月公子交代,哪知道跑到门口一看,发现人居然还在,而且似乎就是在等他。 还未等阿宝开口,祈舟便自己道:“走吧。” “噢噢。”阿宝傻乎乎地跟在人身后。 走到一半才想起来——不对啊,祈大人这是玩的哪一出,如果早就料到公子看见东西会找他,为什么不干脆自己去送? 但他脑子笨,这么复杂的问题当然是想不明白的,而且祈舟也不给他机会想,问清楚怀月在哪,就把他给打发走了: “你先下去吧,我自己过去就行。” 楚淮序就坐在马厩外面,背靠着柱子,腿上放着那份被揉得皱皱巴巴的罪己诏。听见动静慢吞吞抬起头,朝祈舟说:“你来了。” 祈舟朝他行了个礼。楚淮序拍了拍自己身旁的空位,说:“坐。” 两人身份悬殊,按理来说当然不能平起平坐,祈舟犹豫着没动。 第188章 痛哭 楚淮序抬眸望了他一眼,又说了一声:“坐。”声音比之前还要冷上几分,“若是要论身份,我现在不过是个卖笑的男倌,你要跟我比吗?” “……”祈舟张了张嘴,楚淮序这张嘴有多厉害,祈舟不知道见识过多少次,自知说不过对方,只好坐下了。 楚淮序将腿上那封诏书拍到祈舟腿上,脸上似笑非笑:“这是什么意思?”他目光迎上祈舟的,眼圈通红,“他这是什么意思?” 在等待祈舟过来的短暂时间里,楚淮序已经想得更清楚,为什么小皇帝会这么突然的发布这份诏书,为什么要选在今天。 因为那个人或许早就猜到了红莲教的计划,料到他们会在今天这样的日子行动。 祈福大典的那些事已经给这场行动打下了极好的基础,要是陵园再出点事,那就真的是天意难违。 而那个人,或者再加上一个小皇帝,他们早就想要将计就计,将红莲教和他背后的人一网打尽。 或许连他私下同红莲教的联系,那人都一清二楚,之所以没再继续叫祈舟和小五跟着他,便是故意在给他创造机会。 那人对他的所作所为了如指掌。 只是陵园中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会出现怎么样的意外,正是因为这样,小皇帝才会选在这样的日子将真相公之于众。 这样哪怕真的有什么难以挽回的意外,至少那个人最想要做的事已经达成了。 “我之前一直在想,你为什么会愿意跟着他,明明是他害的你家破人亡,从前途光明的将军之子变成了罪臣之子,差点连命都丢了。” 楚淮序看着他,缓缓启口,“所以为什么呢,祈小将军?” 祈舟瞳孔一颤。 已经太多年没有从别人口中听到这个称呼,以至于祈舟都快忘了自己从前的模样。 “公子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应该比你以为的要早,在你们启程来江南的路上。”楚淮序说。 祈舟立刻就明白过来:“原来如此。” 所以梁丰烨就是红莲教的人,他之所以逃到应天府的地界,逃到那只花船上,一定是有人授意他那样做。 而这一切,都是为了让宋听遇见楚淮序。 这是整个计划的开始。 “我不知道当年具体是怎么回事,但我是大人救的,我父亲的尸骨也是大人收殓的,父亲临死前向大人磕了一个头。” “我相信我的父亲,他铁骨铮铮,绝不会因为贪生怕死就向对手求饶,为了他自己不会,为了我们同样不会。” “但他向大人磕了头,就必然是为了其他事情。” 祁家原本也是世家大族,朝中常有祁家的子弟,文官武将都有,因此在长安素来很有威望。 祁舟的父亲时任户部侍郎,幼时是端王楚明耀的伴读,祁家在别人眼中自然就是端王一脉的。 端王出事时,祁舟的父亲祁镇安当着另一位好友的面,为端王鸣了一声不平,却成了他作为端王同党的罪证,祁镇安被以莫须有的罪名投入昭狱,祁家被牵连抄家,一同入狱问斩。 但祁舟却活了下来。 楚淮序说:“但他确实救了你。” “嗯。所以刚开始那段时间我确实怀疑过,怀疑父亲是不是为了我同大人做了什么交易,不过后来就不那么想了。” “小世子。”这是祈舟第一次当着楚淮序的面揭开那个其实大家都已经心知肚明的身份,楚淮序不由地掀了掀唇角,露出一个讥讽的笑。“我曾从大人嘴里听到一句话。” 楚淮序脸上的笑意淡下去,心头骤然一紧,他想开口,却发现嗓子发紧,根本说不了话。 莫名紧张地盯着祁舟。 心里有道声音在不住地警告他,要他阻止祁舟说下去,要他不要听。 他在害怕。 尽管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何要怕。 “那是一句醉话,在三年前的除夕。” 宋听身居高位,每年的除夕都得在宫里赴宴,但他向来克制,无论大小宫宴或者其他场合,绝不贪杯。 一来是他从前暗卫的身份让他时时刻刻不敢松懈,二来是他如今锦衣卫指挥使的身份,同样时刻得保持警惕心。 但那一年他不知怎的,放任自己喝了许多酒,待到宫宴结束时,他已经连路都走不稳,是被皇帝身边的太监给扶出来的。 那天正好是祈舟轮值,他从太监手里将宋听扶进马车,宋听闭着眼睛,人都快认不出来。 因为时间已经很晚,回到宋府之后,祈舟没有知会其他人,自己将宋听扶出来,送他回房。 这里曾是端王府的旧址,王府被一把火烧得一干二净,宋听却在掌权之后同皇帝要了恩典,将王府复原成了原来的模样。 如今他虽然已经是这座府邸的主人,却还住在下人住的偏院。 偏院冷清,在这样的寒夜中就更显得冷寂萧索,两旁的树影摇摇晃晃,在昏黄的火折子下,犹如一个个的鬼影。 祁舟难免想到了关于这座府邸的那些传闻。但他不以为意,对于他来说,人心远比鬼神可怕。 从中堂到偏院会从那棵百年银杏树下经过,祈舟之前已经从男人嘴里听过有关于这棵老树的一些事情,没想到这次从树下经过,宋听又停下了。 他扶着银杏树的树干,起初只是眼睛很红,没多久居然就抱着树干哭了起来。 先是含糊的呜咽,继而越来越受不住,变成了嚎啕大哭。 祈舟从来没有见过对方这个样子,他们这位锦衣卫指挥大人使素来有活阎王的称号,连带着他和小五都成了“黑白无常”。 不论是在人前还是人后,这位指挥使鲜少有情绪外露的时候,甚至有锦衣卫的同僚开玩笑偷偷问过祁舟:“大人是不是不会笑啊?” 其实不止是笑,所有喜怒哀乐都离宋听很远,他简直不像个活人,像一具行尸走肉。 而这具行尸走肉却在那个晚上哭到根本停不下来,祈舟不知道该怎么劝他,只好站在旁边等着。 哭声夹杂着呼呼的风声,像是谁不甘的哀嚎,在本该阖家团圆的除夕夜,显得那样孤单和无助。 第189章 炸山 不过宋听实在喝得太多了,连哭都没有什么力气,不到半盏茶时间就顺着树干滑了下去。 那个时候他几乎已经意识全无,祈舟连拖带拽将他送回房里,宋听这时候已经安静下来,祈舟帮他脱了鞋子,又简单帮他擦了把脸。 正要离开时,男人忽然咕哝着说了句话。祈舟以为他是在叫自己,问了句:“大人?” 宋听却不是在同他说话,而是在自言自语:“王爷,是我不对,我辜负了您的信任,我把小公子给弄丢了,我找不到他了……” 说完这句话,宋听就翻了个身,彻底睡着了。 祈舟却因为这句话怔在原地,久久回不过神。 “我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怀疑的。”祈舟说,“虽然我没有证据,而且那也不过是一句似是而非的醉话,但是……” 但是这已经足够叫人明白。 楚淮序也几乎在瞬间就懂了。 “我不信。”楚淮序说,“我不信,我要他亲口对我说。” 他眼圈通红,双手死死攥成拳,那封诏书直接就被抓碎了。 “带我去见他。”过了一会儿,他猛地拽住祈舟的衣领,强忍着平静,“我要见他。” “大人有令,让属下看着公子,陵园今日不太平,大人请公子在府里等他回来。”祁舟说。 “若他回不来呢?”楚淮序声音极冷。 祁舟眼底流露出一抹痛色:“若是计划失败,小皇帝的罪己诏也会被快马加鞭发往大衍境内,老王爷的罪名很快就能被洗刷。” 当年的事始终是扎在楚淮序心头的一把刀,还是宋听亲手扎进去的,这些年从未愈合过,日日夜夜地折磨着他。 但此刻,有人却告诉他,他可能恨错了人,怨错了人,他这些年的爱恨都是一个笑话。 这叫他怎么等的下去。他恨不得马上将那个人抓到面前,拿刀架在他脖子上,逼他说个清楚明白,一个字都不能漏。 “我等不了,”楚淮序站起身,咬牙道,“我自己去。” 祈舟拦在他跟前:“公子——” “让开!”楚淮序双目赤红,嘴角隐隐溢出血来。 祈舟没有料到他情绪波动会有这样大,心里惊了一跳。 这是宋听的祖宗,连宋听都无可奈何,凭他怎么拦得住对方。 “宋听不可能让你在这里等着我,更不可能让你对我说这些话。” “让我猜一猜,他原本的计划应该是借着这个机会,在铲除红莲教的同时替我平反。” “若他能回来,皇帝也会以其他理由保下他,但我还是认为他是罪魁祸首,还是会恨他。” 恨他,就会想尽办法杀了他,但倘若一直杀不了,便能一直这样纠缠下去。 倘若哪天他成功了,那他们就一道赴黄泉。 “但如果他没能回来,也能找别的借口,比如说畏罪潜逃,这样我就更会上天入地也想要把人找出来。” 祁舟默然:“……” 楚淮序继续冷笑:“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无论是生还是死,都把我给算计了进去。”他盯着祁舟,“我猜的对吗?” 祁舟还是不说话。 “他不会让你把真相告诉我,只会让你诱导我,让我觉得哪怕我父王的罪名不复存在,但他仍旧是刽子手,对吗?” “他不让你告诉我,你却说了,你其实是想让我知道这些真相,想让我把他带回来,是不是?” “你不想我误会他,不想我恨他,那你有没有想过,要是今天他们的计划失败,他死了,那你现在做的这些有何意义?我不会原谅他,我只会更恨他。” 祈舟身体僵了僵。 “你拦不住我,除非你打晕我,绑住我的手脚,时时刻刻看着我,否则我就算是爬、也会爬过去,我必须让他亲口告诉我当年的真相。” 猜对也好,猜错也罢,但他必须亲口问宋听要一个答案。 “让开!” …… 大衍有“卑不动尊”的祖制,因此太后虽然可以入皇陵,却不能同先帝同寝,而是需要葬入之前预留的一个陵寝中,与先帝其他的妃嫔葬在一起。 送葬队伍从皇宫出发,经过两个小时,已至山脚下,然而就在这时,忽然听到一阵轰隆隆的巨响。 那动静大到地面都跟着震颤起来,抬棺的几个侍卫站不住,棺椁都重重地摔倒了地上。 所有人都被这动静吓住了,最前面的几个文官抱着脑袋抖得不行:“发生、发生什么事了?!” “怎么回事,哪里传来的声音?是不是山、山崩了?!” 宋听在队伍最前面,抓着一个锦衣卫:“去探!”他亮出腰间的软剑,朝着慌乱的人群吼道,“各位大人,莫慌——” 他话音还未完全落下,龙吟山上有巨大的石块滚落来,声势浩大,带起滚滚尘烟,以至于送行队伍脚下的地面又开始震颤起来。 这次的动静比之前更大,一群人人仰马翻,陷入了更大的混乱中。宋听策马而行,安抚好这头安抚那头。 片刻后,前去探路的锦衣卫回来了:“大人,有人炸山!” 宋听咬牙看着皇陵的方向,想不到这帮人竟然这般疯狂! “宋爱卿……”楚明焕在几个锦衣卫的护送下匆匆过来,“这是怎么回事,山上怎么了?“ 宋听简单将锦衣卫探查到的情况同皇帝说了。楚明焕面如菜色:“这可如何是好?” 看这情况,皇陵肯定已经上不去了,宋听吩咐几个锦衣卫:“护送陛下到安全的地方,其他人跟我上山!” “宋大人!”顾颐这时也从队伍的末尾赶来。他脸上沾了血,神情却很兴奋,“看来今日你我得并肩作战了。” 那帮人既然敢来,就不可能只是炸一座山这么简单,肯定还有后手。 “轰隆隆——轰隆隆——”爆炸声接连响起,这次引爆的不是皇陵所在的龙吟山,而是他们眼前的这座。 巨石毫无征兆地落下来,众人来不及反应,被炸了个人仰马翻,满地的断臂残肢,与此同时,十数名黑衣人从天而降,直奔楚明焕而来。 “保护陛下!” “保护陛下!” “陛下,跟臣走!”顾颐冲宋听点了点头,带着小皇帝迅速离开。 第190章 混乱 四面八方的锦衣卫和禁军护卫而来,刀剑还未来得及对准敌人,就先对准了自己的同伴。 而宋听也执着软剑对准了刘章。 “大人,你这是做什么?”刘章满脸疑惑地问。双手却下意识扣紧了手中的刀。 一瞬间浮现的杀意是瞒不过宋听的眼睛的。 宋听二话不说,执剑朝刘章刺了过去。但就在这时,他忽然觉得气血凝滞,内力竟无法发挥出来。 视线蓦地转向剑上的剑穗。宋听心里已经了然。 而刘章的长刀已经破风而来—— 宋听逆转经脉,闪身避过那致命的一剑,在地上滚了一圈,长刀紧跟着又落下来,擦着宋听的左脸刺碎了旁边的山石。 旋即,宋听呕出一口血,紧紧攥着手中的剑穗。 “宋听,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铮——”却在这时,一柄长剑斜插而来,格挡开刘章的长刀,并一把抓起宋听,“你不是挺厉害的嘛,怎么落得这样狼狈?” 来人居然是周桐! 宋听:“……” 不过都什么时候了,居然还有心思说笑,不愧是楚淮清的副将。 但刘章也不是省油的灯,一息之间,他已经提刀砍了过来—— “小周哥,当心——” …… 骏马疾驰在山道上,楚淮序满脑子都是祈舟在马厩前同他说的那些话,还有宋听临走前看他的那个眼神。 当时那个人究竟在想什么,有没有想过要同他说一句真话? 若是他们的猜测为真,那个人这些年究竟是怎么熬过来的? 他又有没有想过,他可能会真的杀了他? 【我不后悔。】 不后悔。 这个人怎么敢说这样的话。不后悔的到底什么…… 楚淮序心里太乱了,他太恨宋听了,恨极了,怨极了。 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恨。 宋听怎么敢、怎么能……到底还瞒着他什么,当年的真相到底是什么…… 忽地,黑马骤然停了下来,楚淮序闻到一阵浓重的血腥味。 “公子,好像不对劲,我先去前面看看。” “不用,”楚淮序翻身下马,“我自己去看。” 满地滚落的巨石,满地的尸体,汩汩的鲜血渗透进山道中,将山石都染成了刺目的红色。 两个人疾步而去,眼见着那些尸体中既有朝中官员,也有锦衣卫和禁军,甚至可见锦衣卫和禁军自相残杀的痕迹。 山路中央突兀地停着一口棺椁,两个身着禁军服饰的男人趴在上面,已经断了气。 更多的人被埋在山石之下,今日为太后送葬,所有人穿的都是统一的丧服,被山石砸得面目全非之后甚至连是谁都辨认不出。 只有锦衣卫和禁军会在腰间别着自己的身份名牌,楚淮序扒了几具尸体,先认对方的脸,辨认不出再认名牌,祈舟也同样。 尸体太多了,他们一具具翻过去,楚淮序的脸色也一点点变得更白。 他心口疼得厉害,浓烈的血腥味催醒了他体内的蛊毒,蛊毒偏在这时发作了。 楚淮序强撑着没有表现出来,但“断魂”最狠毒之处便是叫人无法忍受。 楚淮序经脉受损严重,身体本身就较常人更糟糕,哪里能真的扛过蛊毒发作,不多时便彻底支撑不下去,朝前跌了下去! 祈舟当时正在他身后,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异常,眼见着他毫无征兆地倒下去,吓得心脏险些骤停。 伸手去扶的时候俨然来不及,眼睁睁看着男人一头撞在了前面的一块巨石上。 刹时鲜血四溅,将那块石头都染红了! “楚小公子!” 而楚淮序这时已经面如金纸,人事不省。 …… 接到楚淮序晕倒的消息时宋听已经回到皇宫,正在由太医替他处理伤口。 红莲楼的那些人是抱着破釜沉舟的心来的,太后入陵对他们来说是不能错失的绝佳机会,如果没有抓住这次时机,再想有下次就难了。 尤其让宋听没有想到的是,居然连刘章都是红莲教的人。 算上杨钊文,两个拱卫皇宫的禁军统领,背后竟然都有红莲教的影子。 很难想这几年隐藏在其中的人究竟笼络了多少党羽,做了多少谋划,且藏得滴水不漏,将锦衣卫都给骗了过去。 若不是背后之人最近有些心急,露了马脚,他们还真不一定能将人揪出来。 这个猜测简直叫人毛骨悚然。也难怪小皇帝在得知这个消息后沉着脸静默了很久,然后问宋听: “宋爱卿,朕这皇帝真的坐到如此糟糕的地步吗,身边最亲近的人,竟无一个是真心待朕……” 宋听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因为他自己也不是真心的那一个。只好敷衍地安慰了几句。 刘章并不是周桐的对手,但他却是抱了必死的决心的,身上早就布好了炸药,到最后竟想拉着宋听同归于尽。 宋听就是在躲避爆炸的时候受得伤。 等收拾完残局回去复命,就见小皇帝脸色煞白地闭目靠在一块山石上,瞧着奄奄一息,宋听以为他受了多重的伤,还吓了一跳。 一问才知道只是被长剑划伤了胳膊,流了血。有顾颐在,出不了什么事。 小皇帝是个聪明的,也是个能忍的,但胆子还和小时候一样大,动不动就是一副马上就要吓晕过去的样子。 “陛下如何了?“ “已经处理过伤口,现下正跟几位大人商议事情呢。” 炸山是意料之外的事情,死伤惨重,剩下的人多多少少也都受了些伤,一想到这样一帮人现下聚在一起商议国事,宋听莫名就有些想笑。 王广鹤注意到他的表情,好奇道:“大人是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 说实话,在这样的时刻发笑显然是不合适的,但做种事情的人是这位指挥使大人,王广鹤又觉得好像没什么奇怪的。 事实上宋听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想笑。就是忽然觉得前所未有的轻松,叛乱的事情基本已经解决,太后和章炳之都已经死了。 更甚至,今日这事一出,太后俨然是连皇陵都入不得了。 而端王府的污名已经被洗刷,淮序就在他身边。 他从前想要做的事都已经完成了。甚至比他计划中更快一些。 第191章 别碰我! 只是淮序受损的经脉和身上的蛊毒叫他放心不下。 淮序一刻没有恢复,他就仍旧提心吊胆。 想到这里,宋听就又笑不出来了。 他忽然就很想淮序,很想见他。 宋听猝然起身。 王太医被吓了一跳:“大人?” 宋听对他充耳不闻,径直就要往外走。“大人,您身上余毒未清,伤口也还没处理好,烦劳再等等——” 与此同时,小五匆匆而来,神色凝重。 “大人!” 今天的行动,小五是跟着宋听一起的,只是事情解决之后宋听还脱不开身,便着小五先回府看看,现下观小五的神色,宋听心头不由地狠狠一跳。 “可是府里出了什么事?!” 小五更紧张了:“大人,怀月——小公子他——出事了——” 皇帝的罪己诏一出,小五自然也清楚了那位怀月公子的真实身份,从来就没有什么替身,从始至终都是那个人。 也难怪他们这位大人这样紧张对方,便是连命都愿意给。 小五之前总也不明白原因,现在可算是明白了,明白得彻彻底底。 眼前人就是心上人。 一想起从前自己在那位面前说过的话,小五简直想买块冻豆腐,然后躲在门后面用冻豆腐碾死自己。 “不过您也别太紧张,属下过来时鬼面神医已经过去了……” …… 宋听回去的时候楚淮序已经醒了,男人着一身里衣倚靠在床头,长发散乱在身侧,怔怔地盯着自己的手掌看。 额上的血已经止住了,但伤口还没有被处理过,血迹干涸在伤口四周,那抹暗红色刺得宋听心惊肉跳。 他沉着脸问跟在身后的管家:“都是死的吗,神医人呢?” 管家自然清楚宋听是缘何发怒,苦着脸解释:“神医来看过了,但公子他……不让人近身。” 宋听的脸色并没有因此而缓和,反倒更沉了:“废物。” 管家挨了骂也不敢多言,讷讷跟跟在身后。却听宋听说:“你先出去吧。” 管家应了一声是忙不迭地就跑了。而宋听疾步走到床边,焦急地叫了声楚淮序的名字:“鸣瑜。” 被点到名字的人却没有任何反应,仍旧维持着之前的姿势,一动不动,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仿佛宋听不存在一般。 宋听心里更急,但他才杀过人,滚过泥地,沾血的衣服也还没来得及换下,怕弄脏了楚淮序的床,索性蹲在男人脚边,仰头凝视着对方: “鸣瑜,你看看我……鸣瑜……” 他想碰一碰这个人,想握一握楚淮序的手,抬手却发现手比衣服干净不了多少,胳膊尴尬地在半空悬了片刻,垂落下来。 “鸣瑜。” “鸣瑜,你看着我……” 宋听喊了很多遍,然而楚淮序对他的声音毫无反应,急得宋听脸都白了,他猝然起身,想出去找严青山。 楚淮序却在这时抬起头,目光投向宋听,表情空茫茫的,眼神也很茫然,似乎有些认不出站在自己面前的人是谁。 “鸣瑜……”宋听重新蹲在他脚边,身体探过去,脸轻轻贴在男人腿上,小狗似的蹭了蹭,楚淮序很明显地躲开。 宋听脸蹭空的同时心也跟着漏了一拍,心口一抽一抽疼得厉害:“鸣瑜?” 声音愈低,好似担心惊动眼前的人。 楚淮序垂眸望向他,指尖颤了颤,看着有些想碰一碰宋听垂在自己腿边的手,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猛地蜷了起来。 宋听看出他的意图,主动去握对方的手,楚淮序却反应很大地将他推开:“别碰我!” 这三个字像一个巴掌重重甩在宋听脸上,叫他连眼前的视线都快看不清,耳边嗡鸣声不断。 他体内原本就余毒未清,此刻被这样一刺激,更是气血上涌,隐隐有走火入魔之兆。 担心吓着楚淮序,他用力闭了闭眼,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攥得皮肉开裂、血顺着指缝渗出来,沾在衣服上、滴在地上。 却是将几乎涌到嗓子眼的那口血强行咽了回去。 “鸣瑜。”不顾楚淮序的挣扎,宋听强硬地将他手掌握住,哀求一般,“你先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若我做错了,要打要骂或者干脆捅我一刀,我都认。” “但你受伤了,得先处理伤口,先叫严神医过来瞧一瞧,好不好。” 如今的楚淮序当然不是他的对手,他真较起劲来,楚淮序是拿他没有办法的,可他舍不得那样对淮序。 只能一边观察着淮序的脸色,一边轻轻将人揽进怀里,嘴唇小心地贴在他额上的伤处。 却不敢落到实处,怕淮序疼。 “一刻没将你看住就伤成这样,主子,我要在你手上系根绳,走到哪带到哪,时时刻刻看着——嘶——” 话还没说完,后面的就戛然而止,是楚淮序忽地狠狠地咬住他咽喉,力道大得像是真的想要将宋听的脖子咬断。 宋听本能想躲,却忽然怔住了——有湿润的眼泪从他颈侧滑落,淮序哭了。 淮序哭了。 淮序从来很少落泪,宋听舍不得看见这些眼泪,除了在床【忽略】上,在那种时候,淮序的眼泪都会让他心如刀绞。 “宋听!”而楚淮序松开嘴,又重重咬了上去,像是恨极、怨极,恶狠狠地叫着他的名字,“宋听!” 在第二次松嘴的时候一拳砸在宋听脸上,后者被揍了个猝不及防,被楚淮序揪着领子摔到了床上。 还未等宋听有所反应,楚淮序的拳头便又一个接一个地落了下来,“宋清响!你真是能耐了!你好、你真是好得很!” 虽然不知道究竟怎么回事,但宋听当然不可能反抗,连阻止都没有阻止一下,任他打。 楚淮序额上的伤口因为剧烈动作又崩裂开来,再次渗出血来,宋听瞳孔倏地一颤:“公子,你流血——” “别碰我!”楚淮序用力将他伸过来的胳膊挥开,拳头毫不留情地照着他的面门砸下去,却又在最后一刻偏了几寸,擦着宋听的脸砸在床榻上。 宋听怔了怔,感觉抓着自己衣领的手又紧了几分。 ——但是淮序对我手下留情了。 第192章 你多残忍啊宋听 宋听的心脏因为这个突然而至的念头而剧烈地跳动。 “为什么不反抗,为什么不躲!是不是就算我今天就这样将你打死,你也不会躲?!”楚淮序双目赤红。 宋听咽了下喉咙,没吭声。 像是无声的默认。 这让楚淮序更加恼怒,手掌不断地收紧,他仿佛疯了一样朝着眼前的男人怒吼: “你是不是觉得这样很能耐啊宋清响,什么都瞒着我,什么都瞒着我!凭什么瞒着我!” “宋听,你怎么敢、怎么敢这样对我……” 他手里一直攥着东西,只是因为攥得太紧,被揉在了掌心里,所以宋听是直到这时候才发现。 几乎只一眼,宋听就将那东西认了出来。 那是皇榜。 是小皇帝的那封罪己诏。 回府的路上宋听一直在猜淮序为何会跑去陵园,情绪又为何突然崩溃成那样,这会儿忽地什么都明白了。 ——淮序知道了。 而会做这种事情的人会是谁,宋听根本不用猜。冷厉的目光狠狠刺向一旁的祁舟。 后者下意识垂下头,神情却倔强。 宋听心里又气又恼,暂时见不得祁舟,冷冷道:“你也滚。” “……”祁舟默默地走了。 屋里只剩下宋听和楚淮序两人。宋听半跪在床榻边,极力安抚淮序的情绪,他太激动了,额头的伤裂得厉害,血流得更多了。 宋听见不得他的眼泪,同样也见不得他流血受伤。 “公子,你先冷静一下,听我解释。”他几乎是用哀求的语气说。 “解释什么?!”楚淮序情绪却更加崩溃,“有什么好解释的,宋清响,你不是最能瞒吗?” “你瞒了那么多年,瞒得天衣无缝,哪怕我的匕首差点将你胸口捅个窟窿,你不是照样一声不吭吗,现在想要解释什么?” 楚淮序用力地、紧紧地攥着他的衣领:“你要解释什么,你能解释什么?!” 宋听张了张嘴:“……” “你们都瞒着我,让我像个傻子一样被骗得团团转,这几年我恨你恨得生不如死。” “我恨你、更恨我忘不掉你,我厌恶这样的自己,可你却告诉我,我一直恨错了人,其实我才应该是那个被恨的人!” “你、宋清响,你忍辱负重、你苦心孤诣,那我算什么呢?我就应该被欺骗、被隐瞒?” “但是宋听,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真的杀了你、真的杀了你会怎么样?!” “你不想让我知道,想用你这条命捆绑住我,你真是好深的计谋,好狠的心!” 楚淮序此刻已经完全陷入了崩溃当中,他披头散发,面容苍白,往日多情的眼睛被血丝填满,神情如癫如狂,发了疯似的质问怒吼。 一字一句,字字泣血,句句诛心。 像是要把这五年里的恨和怨、委屈与无助,一并发泄出来。 宋听看在眼里,心疼得要命,却又不知该如何劝解,只能轻轻揽住他的腰,小心地将人拉下来,贴合着自己胸口。 两人的心跳透过皮【忽略】肉骨骼传递到彼此心上,彼此的心跳声渐渐地重合到一起,再分不清是谁的跳得更快。 “没关系。”宋听的双手改为捧住楚淮序的脸,他极认真地凝视着男人的眼睛,说:“那我就永远不会让你知道真相。” 宁愿你永远恨我。 可楚淮序要听的根本不是这个,事到如今,这个人仍旧不明白他恨的是什么,怨的是什么,仍旧不肯对他袒露一句实话。 “哈哈、哈哈哈……”楚淮序怒极反笑,“宋听、宋大人,你可真是为我思虑良多,但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是那样,你这个佞臣的名声就彻底坐实了。” “到时史书会如何写你,往后几十年、几百年,那些人会如何评判你?他们会说你是罪有应得的佞臣,会用最恶毒的语言诅咒你……” “我不在乎。”宋听平静地说,“这些我都不在乎。” 他越是这样,楚淮序就越是恨、越是怨。 “好,既然大人不在乎身前身后的名声,那我呢?”楚淮序愤怒而悲怆地盯着他。 “世上根本没有永远的秘密,若今天你真因为我而死了,若有一天我还是知道了真相,可你已经死了,到时你让我怎么办?” “宋听,你想叫我疯掉,然后自我了结,随你而去吗?” “还是说这原本就是你的打算,你就是想活着的时候绑着我、死的时候还绑着我,你要我殉你吗宋听?” 人一旦愤怒到某种程度,似乎反倒会冷静下来,在发泄完那一通之后,楚淮序忽地冷静了下来,用一种十分平静的语气问宋听。 “指挥使大人为我端王府牺牲良多,我殉你是应该的,是吗?” “但我不会的,我不会这样做的宋听,我恨你,那样只会让我恨你,生生世世都不想再见到你。” “活着不见,死了也不见。” 如果说宋听之前的情绪勉强能算得上平静,那楚淮序的这番话一出来,就轻易将他的那层平静撕碎。 宋听像是想都不敢去想这些,整张脸瞬间煞白煞白,连唇上都血色尽褪。 “我……” 但楚淮序还不肯放过他,还要继续刺激他:“你多残忍啊宋听,你就是要我为你疯掉,是不是?” 他目光钉在男人的腰间,那枚染血的剑穗居然还挂在他腰间的软剑上。楚淮序一把将东西拽了下来,狠狠掼在地上。 “你不可能不知道这剑穗上有毒,为什么还要将这东西戴在身上?宋听,你是真的想死,还是想叫我去死?!” 始终还是太愤怒了,楚淮序的那份平静没能维持太久,很快便又红了眼睛,愤恨地盯着眼前的人,甚至有些语无伦次。 “……”宋听舍不得那剑穗,但看楚淮序这个样子,他当然不敢去捡,将人搂得更紧,“我不、我不是……我没有这样想,我——” 他结结巴巴地想要解释,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心里大恸。 楚淮序的每个假设,活也好,死也好,都直戳他的肺腑,简直要将他的五脏六腑碾碎。 这些话比断魂,比任何一种蛊毒都要折磨宋听。 第193章 弃犬 “你有!”楚淮序甩开他的手,目光决绝,“宋听,我比任何时候,比过去五年里的每一天都要恨你!” 楚淮序的质问太沉重了,叫宋听几乎有些承受不住,他嘴唇微微翕动着,喉结也不住地滚动,艰难地挤出一丝沙哑的声音,却是字不成字。 脸上甚至闪现出一丝绝望和无助。 “我恨你……”楚淮序扑到他身上、重重地捶打他胸口,泣不成声,“我真是恨死你了,宋清响,你怎么能这么骗我……你怎么能骗我!” 捶打的动作越来越轻,最后成了失声痛哭,他抱着宋听,眼泪含着嘶吼落在宋听心口,叫宋听也恨死了自己。 “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是我不对……” 他抱着楚淮序的手臂颤抖得厉害,只能不住地用亲吻来安抚怀里这个彻底陷入崩溃的人,也掩饰自己同样崩溃的情绪。 楚淮序还在气头上,根本不让碰,宋听却不管不顾地将人困在自己怀里,一手托住他的后脑勺,低首狠狠吻了过去。 一刹那,楚淮序想到了自己在山里不住地翻动那一具具尸体的场景,他清晰地感觉自己的心脏猛地一抽。 那种像是疼痛又像是绝望的无力感席卷而来,像个泥沼,将他重重地拽下去。 他差点亲手捅死这个人。 还有那些滚滚而落的巨石。 那枚淬着毒的剑穗…… 每一场精心策划的阴谋或者意外,都有可能叫他悔恨终生。 宋听欺他、瞒他,可他没有骗对方,倘若这次宋听真的死在龙吟山,死在乱石堆里,倘若往后一年、两年或者五年,他无意中得知了真相,他或许真的会发疯。 他根本承受不住这样的真相。 哪怕宋听肯定会千方百计让他活下去。 寒衣节那天晚上,他在给父王他们烧纸钱时说的那番话,宋听是全部听到了的,楚淮序并不确定这个人原本的打算。 或许在宋听原本的计划中,待到一切尘埃落定,会将五年前的真相对他坦诚,也可能不会。 但在那个晚上、听见楚淮序的那番话之后,他便一个字都不肯再说,想就这样一直一直瞒着他。 他怕他真的会去死。 多可笑啊。 想到这里,楚淮序更恨、更怨,他凶狠地回吻过去,重重撕咬着宋听的唇,掐着他的腰: “宋听,你就是故意的,你就是要折磨我……我真是恨……” 他五脏六腑血淋淋一片,疼痛难忍,一股粘腻的血腥味从嗓子眼涌上来,下意识推开宋听的同时,一口鲜血倏地喷了出来,眼前骤黑—— “宋听,我真是恨你……” …… “气急攻心,醒了就没事了,最要命的还是他体内的蛊毒,若是再没有解药,恐怕撑不过这个冬天。” 严青山说话一向心直口快,根本不在意自己这句话给宋听带来了多沉重的打击。 他似笑非笑地瞥着宋指挥使青红交错的一张脸,阴阳怪气: “还有你自己身上的毒和伤,需不需要处理下?” 宋听将目光从楚淮序脸上移开,沉声说:“不用。但是神医,”他抬眸,神色极认真地望向严青山,“淮序的事还请多多费心,我会想办法拿到解药。” “那是自然,既然我欠你一个人情,就一定会还上,等到时候咱们就两不相欠。” 严青山说的是当年老君山上的那场火。这些年他一直将宋听当成凶手,所以才会有老君山上那场折辱。 当时宋听不愿意承认是自己所为,严青山还不肯相信,以为他是在欺骗自己,敢做不敢当,但被暗卫护送到长安之后,他借宋听的势力,一直在查当年的真相。 前些日子终于查清了。杀害师弟的人果然不是宋听,而是药宗的人,是他另一个师弟。 他和对方都曾被誉为百年难遇的奇才,但严青山总压这个师弟一头,别人说起他们俩,总会笑着摇摇头,感叹一句既生瑜何生亮。 没有人会甘心总是屈居人下,何况那个师弟本就是人中龙凤,难免心高气傲。久而久之,对方便将旁人的叹息变成了对严青山的嫉妒,对他怀恨在心。 哪怕严青山已经离开药宗,对方仍不肯放过他。 严青山借了宋指挥使的人,闯进药宗,生擒了对方,将人带到老君山上,当着师弟的墓,将人一刀一刀活剐了。 如今多年的大仇得报,严青山只想还完姓宋的这个人情,然后回老君山陪着师弟。他已经离开太久了,师弟肯定会想他。 “那个姓王的老头送来的残本还算有些用,说不定我会先研究出解药。” 宋听点点头:“如此最好。有劳了。” 严青山一甩衣袖:“我真是受不了你们这么酸溜溜的说话,我师弟那家伙从前也是,所以一开始我简直看他不顺眼,但后来……” 后来却是情根深种,难以忘怀。 他将一颗黑色药丸塞进宋听手里:“我走了,不过你最好还是擦点药,否则我怕姓楚的醒过来看见你这张脸又吓晕过去。” 宋听:“……” 楚淮序是在一个时辰之后醒的,睁眼就看见一张肿成了猪头的脸。他意识还有些昏沉,一时反应不过来这个人是谁,吓了一跳。 等视线愈清明了些,也迟钝地想起来自己昏迷前发生的一切。 堂堂锦衣卫指挥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竟被他揍成了猪头。 不过他下手有那么重吗? 楚淮序心情有点复杂。 “感觉如何?”宋听握住他的手,像没事人一样,语气镇定地问他,“渴不渴,要不要喝水?” 真是佩服,难怪能骗他那么久。楚淮序心想。 “渴。”短时间内晕了两次,心情又经历大悲大恸,楚淮序此刻一点力气都没有,被宋听扶着坐起来的时候手脚都是软的,差点坐不稳。 宋听怕他摔了,一手端着茶碗,一手扶着他的腰。 “自己能喝吗?”宋听小心翼翼地问。 那样子还真像一条不受主子宠爱的狗,大着胆子挨在主子的脚边,偷偷地用脑袋蹭蹭主子的腿,却又怕惹主子不高兴,动作轻而小心。 看着实在是可怜兮兮的。 第1章 宋听 六月的江南,杨柳青青,烟雨迷蒙。 十里秦淮丝竹管弦,歌舞宴饮,遍地都是秦楼楚馆。 哪怕天上无欲无求的神仙下到这里,恐怕都能被勾了魂、夺了魄。 秦淮河畔,几匹骏马疾驰而来。 待到渡口,为首那人抬起胳膊,勒紧缰绳,黑马便高高地扬起前蹄,停了下来。 后面几人也紧跟着停下。 一息之后,为首那人利落下马,将手中马鞭抛给手下。 几乎是同时,一个黑衣人如鬼魅一般忽地现身,低着头竟是不敢同他对视,恭敬道:“大人。” 宋听抬手摘下黑色披风上的兜帽,露出面容。一双狭长眼眸冷如寒霜。 “人在这里?”宋听缓缓启口。 “是,属下亲眼看见他进了前面那只花船。” 夜里是秦淮河最热闹的时候,文人雅士富商贵胄都喜欢来此地寻快活。 美人、美酒、好风光,醉卧美人膝。 宋听立在岸边,狭长的眼眸微微眯起,唇边掀起一丝冷笑:“他倒是会躲。” 见主子面有怒意,黑衣男子及一众手下皆神色微变,不敢应声。 谁都知道锦衣卫指挥使宋听平生最厌恶的就是这些腌臜风尘之事。 别看江南狎妓之风盛行,长安天子脚下做这档子生意的却都得小心翼翼地夹起尾巴做人。 朝中大臣更是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踏足烟花之地半步。 因为一旦被宋听发现,不死也得被扒层皮。 而锦衣卫耳目遍地,想要瞒过他们简直难比登天。 为了狎妓丢掉官帽甚至是性命,实在是得不偿失。 梁丰烨估计就是想到这点,才选了这么个藏身之处,想避过宋听的耳目。 “要活的。” “是。” 七八个人迅速摘下身上黑色披风,露出底下华贵的飞鱼服,踏着湖面悄无声息地潜入画舫之中。 那艘画舫是整个湖面上最大、最华丽的一只。 宋听也许认不出,但只要从路边随便拎一个人过来,都能一眼辨出,这是醉春楼的花船。 大衍朝好南风,而这醉春楼就是江南最负盛名的南风馆。 里面的小倌各个是绝色,哪怕脸上一颗小痣的位置长得不讨喜,都很难入老鸨的眼,只能被发落着做个下等的杂役。 醉春楼每年都会有“品花会”,听着文雅,实则就是小倌之间的相互较量。 谁夺得头筹,谁就是醉春楼的头牌,身家地位水涨船高,连老鸨都会对其敬上三分。 早几年的时候总有人为着这个位置争得头破血流,还闹出过人命。 但从五年前开始,这个头牌就成了某一人的专属,几乎无人能够撼动其地位。 那人叫怀月。 名声甚至落到过宋听的耳朵里。 和他提起这个男倌的人是前礼部侍郎董暨的小儿子,长安有名的纨绔。 宋听嫌那小公子烦,亲手扼断了对方的脖子。 数息之后,原本莺歌燕语欢闹不休的画舫哄乱起来,有人趁乱从船舱跑出来,却很快被拖进去。 不多久,闹声止歇,画舫里再听不出任何声响。 宋听眯了眯眼,足尖一点,掠过平湖,稳稳当当地落在船头。 脂粉香浮在夜风中,宋听蹙着眉心缓步走进去,画舫中的小倌和客人均已经被锦衣卫控制住,老老实实地跪成一片。 最前面的是个穿着灰袍的中年男人,被一个锦衣卫扼着后颈按在地上,额角的鬓发已经被冷汗打湿,抖如筛糠。 “大人。” “嗯。” 随着这一声,原本安静的男人忽地剧烈地挣扎起来,艰难地抬起头,声嘶力竭地大吼: “指挥使大人!下官是冤枉的!” 宋听表情似笑非笑,不紧不慢地走到男人跟前。 矮下腰,修长的手指轻轻扼住那截布满横肉的脖子,轻声道:“是吗?” “请大人明鉴,下官真的是冤枉的!” 宋听松开手,早有立在身侧的锦衣卫递上香巾。 宋听接过来,慢吞吞地擦拭着手指,目光轻飘飘地落在男人身上,三言两语间便定下对方的生死: “梁大人说自己是冤枉的,那因你而死的三千灾民,他们如何算?” 从三月下旬开始,江南多地暴雨连绵,导致苏、常、松诸郡皆被淹没,周回千余里,百姓流离失所、死伤无数。 而朝廷派下来的赈灾粮,却被当地郡守梁丰烨贪没,致使饥民遍地,怨声四起。 更有饥民不堪折磨,自发组织起来,跟朝廷对着干。 梁丰烨怕事情闹大,大肆坑杀流民。 消息传到皇帝耳朵里已经是一个月之后的事情。 皇帝龙颜大怒,命锦衣卫指挥使亲下江南,将江南郡守梁丰烨等人押解回京。 没想到人竟然抛下一家老小躲到了这里。 “梁大人,你愧对陛下、愧对太后,更愧对百姓,你死不足惜。” 男人清隽的面容上没有任何表情,手里的人在他面前仿若一个死物。 “大人还有什么话,等到了昭狱再说。” 梁丰烨刹时脸色惨白,颓然地跌坐在地。 画舫内的脂粉味愈发浓烈,宋听从踏进此处之后就始终紧锁着双眉。 待解决了梁丰烨之事,便一刻都不愿意多留,淡淡道:“带走。” 他并不想多看舱内的人一眼,这些人多数衣衫不整,想也知道在锦衣卫进来之前都在做些什么勾当。 然而就在他转身的一刹那,目光却不经意地从一个红衫男子的身上掠过。 那真的只是很随意的一瞥,几乎只是转身时下意识带了一眼。 但就是因为这一眼,宋听忽然便顿住身形。 一双狭长的眼眸紧紧锁在男人身上。 跟在身后的小五警惕地环顾四周:“大人,可是此间还有什么问题?” 宋听却看都不看他,抬步朝那个红衫男子疾走了过去,却又停在对方两步之内。 视线长久地落在对方身上。足有半盏茶之后,才缓缓启口:“抬起头来。” 那男人却好似没有听见这声命令,战战兢兢地将头埋得更低。 宋听更近一步:“本座让你抬起头来。” 那人还是不动。 从来没有人敢如此无视自家大人,小五当即亮出长刀:“大胆!” 眼看着那柄寒刀就要刺向男人,满头珠钗的老鸨扑上来。 她抱住小五的双腿,呜呜咽咽地哭诉起来: “大人饶命啊,我们怀月不懂事,我代他向您道歉!” “但是我们规规矩矩做生意,绝不敢冒犯大人!怀月——” 老鸨侧身转向红衫男人,“还不抬起头来让大人看看!” 第2章 怀月 怀月。 这个名字听着有些耳熟。 宋听皱了皱眉,第三次命令:“抬起头来。” 他不是个有耐心的人,同样的话绝不会说第二遍,换做是别人,这时候估计已经身首异处。 却是给足了男人耐心。 而那人也终于如他所愿,将头抬了起来。 两人一个站着、一个跪着,视线相撞的那刻,宋听猝然僵住——他望见了那张总是出现在自己梦中的脸。 一头如墨的乌发散于身侧,漂亮的凤眸如坠星子,眼尾被擦了一抹红色的胭脂。 而那身大红绣金线的长衫松松垮垮地系在身上,领口被剥落下去大半,精致的锁骨完全暴露在人前。 美人在灯火摇曳下轻轻一抬眼,便叫人三魂去了七魄,再挪不开视线。 “奴见过大人。”在宋听怔愣之际,怀月再次跪伏下去。 “你……”而宋听似乎直到这时才缓过神来。 在那人的额头即将点地的时候他及时伸手护住了对方,而那人的额头便贴在了他掌心之中。 宋听很难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 他找了这个人那么多年,却始终杳无音讯,到后来他甚至怀疑这人是不是已经死了。 却没想到这个他苦寻无果的人却沦落在这风尘之地。 宋听喉咙发紧,眼底的情绪浓烈得快要满溢出来,却很快冷静下来,轻声道: “你说、你叫什么名字?” 语气竟是有些小心翼翼的,带着可以说是有些明显的颤音。 不说老鸨之流是什么反应,反正几个锦衣卫的眼底都闪过微不可察的诧异。 尤其是小五,他随侍宋听左右,跟在对方身边的时间最久,也最是了解对方。 他们这位大人一向冷情惯了,又掌握着生杀大权,哪怕是见了宫里那两位,也不见其露出过这样的神色。 却何故因为一个男倌如此失态? 小五下意识望向身旁的祁舟,却发现后者竟然跟自家大人一样,目光灼灼地盯着眼前这名红衣的男倌。 小五不由地皱了皱眉。 ——这个男倌究竟有何特别之处? “回大人,贱奴怀月。” 怀月。 宋听终于记起来,自己是在什么时候听过这个名字。那是四年前,在陛下赐下的秋日宴上。 秋日宴是大衍朝的传统,每年九月天子会赐下宴席与众臣同乐,届时朝臣可以携家眷一同赴宴。 那天众人皆饮酒作乐热闹得很,只有宋听一个人坐在案前喝酒,没有人愿意靠近。 谁都知道他是太后座下的鹰犬,心狠手辣睚眦必报,手上不知沾了多少人命。 朝臣表面上敬他、怕他,暗地里其实都看不起他。 那时候新皇继位还不满一年,宋听也还不是如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锦衣卫指挥使。 他虽然为新皇和太后立下过赫赫功劳,连一官半职都没有,身份尴尬。 正所谓兔死狗烹,所有人都以为宋听最终不会落得什么好下场,毕竟他知道的太多了。 这是贵人们最忌讳的事。 但终究他还没有死,所以大家就都秉持着能避则避的态度,离他远远的。不招惹、也不亲近。 却偏偏有醉酒的小公子大着胆子来寻他的玩笑,那人拿着酒杯摇摇晃晃地跌坐在宋听跟前,笑着问他: “宋大人,听闻江南有个美人,是醉春楼的头牌,叫怀月。” “都言大人不近女色,那呈泽斗胆问一句,大人是否好男风,要不要呈泽把人给大人寻过来,让您掌掌眼?” 虽说大衍不忌男风,在场几位大人的家中也有貌美的男妾,但在这样的场合下这番话里的羞辱意味还是太过明显了。 董呈泽也是仗着亲爹的身份才敢这样开宋听的玩笑,认定了对方不会将自己怎么样。 而周围的人也都侧着耳朵,等着看这场戏如何收场。 宋听却是连表情都没有变一下,镇定自若地喝完了杯中酒,然后才慢吞吞地掀起眼皮。 一双狭长眼眸漆黑幽深,令董呈泽的心脏不自觉地颤了颤。 但他海口已经同其他公子哥夸出去,只得再次问道:“大人意下如何?” “不如何。”宋听道。声音很低,却足以让每个人都听清。 他似乎有伤在身,说完这三个字,就咳嗽起来,好一会儿才止住。 因为呛咳,他脸上透着不自然的红,唇色却是苍白的。 整个人从里到外透着一股子弱不经心,董呈泽的胆子便逐渐大起来,挑衅地望着对方。 他觉得这个宋听也就是运气好,得了那么个机会扳倒了端王,又没有三头六臂,好像也没有什么好怕的。 说到底,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暗卫,又算个什么东西。 皇帝和太后若是真的器重他,他便早该加官晋爵,哪会是如今这般模样。 “董小公子。”但就在这时,一只手掌轻轻抚上董呈泽的颈侧。 掌心当中布满粗糙的茧子,那是常年拿刀使剑磨出来的。 那人声音冷冷淡淡,透着一丝哑意,“你话太多了。” 话音落下的同时,董呈泽的脸忽然朝左侧一偏,宋听松开手,面前的人就无力地倒了下去。 离宋听案几最近的两位大人霎时面色惨白:“杀、杀人了!” 众人这才发现董呈泽的脖子呈着不自然的姿势,而他瞳孔瞪大,竟是……死不瞑目! 礼部侍郎董暨当场晕了过去,其他人也纷纷起身,惶恐地聚在一起,戒备地盯着宋听。 后者却仿若没有注意到周围的动静,从袖中掏出一块素白的手绢,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指。 待到感觉将手上的污秽擦干净了,才执起酒壶,仰头喝了起来。 好好一场秋日宴因为这个意外草草收场。 第3章 香香公主 皇帝当时年仅十一岁,正是最坐不住的年纪,宴会开始不过半个时辰,他便打着哈欠午憩去了。 一觉醒来,礼部侍郎跪在宫门口,要他替自己和惨死的儿子做主。 十来岁的孩子能做得了什么主,只好去请示母后。 年轻的太后轻轻摸着他的脑袋,禁了宋听一个月的足,罚了半年俸禄。 这样不痛不痒的惩罚如何能平息董暨心底的愤怒,他日日跪在宫门口,折子一道又一道的往上递,甚至以死相逼。 太后却不为所动,只又给宋听加了半个月的禁足。 “奸佞当道,国将不国!” 董暨心灰意冷,最后只留下这句话,就一头撞死在宫门口。 血还未凉透,皇帝一道圣旨被送去了宋府,还在禁足的宋听被擢升为锦衣卫指挥使,有监察百官之职。 自那之后,他成了皇帝和太后身边最亲近的人之一,掌握着朝中大小官员的生死荣辱。 而怀月这个名字,也随着两条人命被遗忘在那场春日宴。 宋听如何能想到,原来这个怀月公子,竟然就是他一直暗中寻找的人。 就是楚淮序。 原来他们又错过一次。 原来他早应该得到他。 宋听小心将人扶起来,手掌抚在怀月的脸侧:“你很像我的一位故人。” 怀月垂眸:“奴不敢。” 宋听眼眸颤了颤,竟像是被这三个字伤了心神。 “敢问公子家乡何处,可曾到过长安?”他小心翼翼地问,仿佛怕惊扰到眼前的人。 怀月垂眸应道:“奴是扬州人,幼时家里闹饥荒,才跟着父母逃难来的应天。” “后来父母亡故,幸而妈妈收留,得一口饭吃,从未离开过江南,更未到过长安。” 老鸨也赶紧道:“是啊是啊,我们怀月从十来岁起就养在奴家身边,从未离开过醉春楼,想来一定是大人错认了。” “是么。”宋听的声音更轻了。 他的一只手掌缓缓向上,拇指指腹覆在怀月左眼之下,轻缓地摩挲着。 “是了,他这里没有你这颗红痣。” 怀月仍旧垂着眼不敢看他,温顺得像是任他揉搓。 “你刚刚、为什么不敢看我?”宋听问。 “奴自知卑贱,不敢污了大人的眼。” 宋听松开手,怀月又要再跪,却被宋听再度制止,几乎是恳求的:“别跪,不要跪我。” 怀月便立住不动。宋听偏头吩咐手下人: “祁舟,你先带人走,本座……想问怀月公子讨一杯酒喝。” 宋听包下了整个画舫,所有男倌和客人被遣散,舫间只余下他和怀月两人。 怀月双手轻抚着琴弦,柔声询问道:“不知大人想听什么曲儿?” 宋听想去拉他的手,又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垂下手臂,视线一错不错地落在怀月脸上。 “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主子不要如此。” 怀月抬眸扫他一眼,淡淡道:“大人说笑了。既然大人没有想听的,那奴就随便弹了。” “主子。”宋听缓缓在他身侧跪下来,“您看我一眼。” “大人,奴说过了,您认错了人,大人是何等高贵的身份,奴如何能是您的主子,大人莫不是在寻奴的开心?” 宋听双眸立时红了,颤声道:“可您就是我的主子,宋听就算是死,也绝不会错认主子。” 琴声蓦地顿住,怀月双手轻放在琴身上,声音比方才还要淡,几乎听不清: “那大人何不去死。” 一盏茶之前,他分明还是个见了长安来的锦衣卫大人诚惶诚恐,连头都不敢抬的男倌。 这会子却像是变作另一个人,连眼神带声音都冷极。 宋听掌心尽是冷汗,他以一种极为臣服的姿势跪着、垂下头颅:“我还不能死。” “既如此,大人又何苦在这此惺惺作态。” 一息之间,怀月身上的锋芒似乎又被收了起来,他眼含媚态,望向宋听。 “大人吓走了我的客人,包下我又不听我的曲儿,难不成是想同我春宵一度?” 宋听浑身一僵。 而怀月已经站起身,缓慢地将自己身上的外袍一点点剥落下去,仿佛之前那个叫宋听去死的人并不是他。 “住手!”宋听仓皇起身,将自己的玄色蟒 服罩在他身上,声音更颤得厉害,“我不说了,你别这样作贱自己。” 他双手还搭在怀月肩上,后者却挣了两下,将那身官服递了回去: “奴可不敢随便要大人的衣服,这可是要掉脑袋的。” 蟒服是大衍最高的赐服,象征着极大的荣宠,当朝只有锦衣卫指挥使宋听被皇帝赐了蟒袍。 除此之外,谁若敢身着蟒服,那就是僭越,便是死罪。 可在宋听眼里,再华贵的衣服也不及眼前人分毫,他沉声道:“不过是件衣服而已。” “但是大人难道不知道有多少人为了这身衣服手足相残、卖主求荣。”怀月道,“大人可是敢说没有做过这样的事?” 自然是做过的,他为了爬上如今这个位置,不知害了多少忠臣良将,手上早已沾了无数性命,包括眼前人的父母亲族。 他们之间隔着尸山血海和累累白骨,宋听心想,他怎么敢再乞求这个人的原谅? “大人。”怀月掌心扣在宋听胸口,轻轻笑了笑,“大人既不想听奴抚琴,又不要奴,那大人究竟想要什么?” 他缓慢地靠近宋听,两人之间的距离极近,以至于宋听已经能闻见对方身上幽幽的冷香。 那是有别于画舫之中浓烈的脂粉香的另一种香味。 很多年前,宋听初到这人身边时,就闻过这种香。 后来两人亲近之时,宋听还大逆不道地问过对方熏的是什么香。 那人同他发丝交缠,用亲近之后微微沙哑的嗓音说: “我的衣服是你熏的,房里的香也是你点的,你不知道我用的是何种香?” 宋听自然是知道的,他不过是故意要那样问。 他嗅闻着眼前人柔软的长发,笑楚淮序是自带体香的“香香公主”。 后者也不恼他,兀自笑了一阵,接着跟他在床上玩闹。 第4章 痕迹 “我……”宋听紧了紧喉咙,竟有些不敢看他。 “不若大人就走吧。”怀月的手慢慢向上,圈住宋听的脖子。 他几乎将自己整个人挂在宋听身上,一双天生含笑的眼眸微微弯着。 “今儿个大人何等威风,我们醉春楼的生意受了好大影响,那些贵人恐怕再也不来了。” “奴要是再得不到大人的赏钱,妈妈肯定要不高兴的,奴得想办法再招几个客人来。” 温热的气息拂在宋听耳边。 后者什么刀山火海没有闯过,全都面不改色半点不见畏色。 但是如今,威风凛凛的指挥使大人居然绷紧了浑身的肌肉,连牙关都咬紧了。 “你还想找哪个客人。”宋听硬生生挤出一句,眼底幽深。 怀月低首,轻笑一声:“大人说笑了,从来都是像您这样的贵人挑奴,哪由得了奴做主。” “若是能碰上像大人这样彬彬有礼、体贴周到的客人,已是奴几生修来的福分。” 这让宋听莫名的恨极、怨极。 他想楚淮序将他当成了什么人,又将他自己当成了什么人。 他怎么可以这样作贱自己。 他又想,在他未曾见过的这些年里,楚淮序到底在这个腌臜之地遭遇了什么。 他对着多少人这样笑过,又有多少不长眼的东西碰过他。 这个念头一起,宋听就压抑不住心中的杀气。他要把所有人都杀了。 所有见过楚淮序这般模样,所有妄想染指这个人的人,统统都该死。 “谁碰过你。”他捏住眼前人的腕骨,眉宇间凝着森冷的寒霜。 楚淮序又开始笑:“大人这话问的,奴在醉春楼蒙花妈妈照顾,每天来往的客人那样多,哪里能记住。” “不过……” 他认真地凝视着宋听的眼睛,微凉的指尖轻抚在他脸上,像情人之间最亲密的爱抚。 “几位大人倒是常来照顾。” 说出口的话却似重拳砸在宋听心口,叫他眼前一黑,竟是差点站不住。 半晌后,宋听阴沉着脸,又问了一遍:“谁?” 他手上的力道不自觉加重,已经到了让怀月感到有些疼的程度。 后者轻轻挣了下,却被拽得更紧。 便似乎认了命,就着两人纠缠的这个姿势,用另一只手将宋听往后轻轻一推。 宋听一时不察,竟真的跌进了身后那张雕花的床榻上。 楚淮序单膝跪在床沿边上、倾身而下,三千青丝便落在宋听的胸口。 男人媚笑着,像是觉得宋听的话天真: “知道是谁又如何,大人难不成还想杀了他们?” 宋听这时候是完完全全被压制的状态,然而身上那股子因为常年杀人而形成的肃杀之气却是没有那么容易被压下去的。 他抬手把玩着楚淮序的长发,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杀意:“便是杀了又如何?” “大人可真是……今时不同往日啊。”怀月低低地笑起来,“竟是连朝廷命官都能说杀就杀。” 覆着茧子的手指极小心地缠绕着那一小撮头发,幽幽的冷香似最猛烈的蛊,生生要了宋听的命。 “欺辱你的人便都该杀。” “嘁。” 怀月似是将这句承诺当成了欢客最寻常的一句哄骗,并不当真。 他手掌覆在宋听脖颈上,手指不断收紧,“那最该去死的难道不是大人您吗?” 窒息感让宋听非常难受,多年刀口舔血的生活让他本能想要反抗。 但一见着眼前人秾艳的眉眼,他便软了心性,心甘情愿将性命交付给对方。 只轻声道:“你终于肯认我了?” “啧。”怀月松开手,像是突然觉得无趣,身体也跟着往后退,却忽地被人捉住手腕,重新拽了回去。 “我还不能死。” 宋听又将之前的话重复了一遍。 “但我这条命是你的,将来有一天,纵使你要将我千刀万剐,我也绝无怨言。” “什么时候?”怀月脸上的笑淡下去,冷冷地看着他。 “我……”宋听噎了噎,“快了。” 这话简直比方才的那句承诺还要假,怀月讥诮地笑了笑。 “那我等着大人。” 他说,“纵使我死了,也在下面等着大人。” 等着将你千刀万剐,抽筋拔骨。 明明是最怨毒的诅咒,宋听的反应却仿佛听见了最动听的情话,眉眼都跟着软下来。 他捧着怀月的后脑勺,将一记温柔的浅吻印在他眉心。 “好。但是你得活着,活着我的命才是你的,若是死了,你我怕是不能够在同一处。” 他是注定要下地狱的,但他的公子那样好,绝不会受那刀山火海的刑罚。 怀月睨着眼,似笑非笑。 “当真无趣。” 他挣开宋听的钳制,翻身下榻,动作间一侧的衣衫落下来。 宋听呼吸猛地滞住,脸色阴沉如铁,“谁打的你?!” 怀月起初并没有反应过来,直到顺着宋听的视线下瞥,才看见自己左边锁骨处的伤。 他却根本没当回事,将落下的衣衫扯好。 “这是怎么弄的?”宋听满身戾气,眼眸阴鸷。 他手掌轻轻搭在怀月肩上,扯开那身红。 之前在船厅里,怀月露出的是另一半肩膀,所以宋听是直到此刻才发现原来他身上竟带了那样重的伤。 竟都像是…… 每一道都在提醒宋听他之前不敢去想、不忍去想的东西已经成了真。 这一刻,宋听是真的想杀人。 他浑身都在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捏着怀月的肩膀,一字一句艰难地从唇齿间挤出来: “告诉我,谁弄的。” 他要杀了那个人。 他一定要杀了那个人。 千刀万剐处以极刑。 今晚重逢以来,他对待怀月的态度总是极小心、极珍重的。 就好似他是什么珍贵的物件,碰一碰就会碎。 但此时此刻,宋听几乎被愤怒焚毁了理智。 捏着怀月肩膀的双手用了极大的力道,简直像是要将他骨头捏碎。 怀月额角不自觉地渗出冷汗,脸上却又露出惯常面对客人时的笑,带着明显的讨好和暧昧: “每个客人总有自己不同的喜好,贵人不必如此。” “若是污了贵人的眼,奴出去便是。” 第5章 端王府小公子 宋听受不了他一口一个贵人,一口一声奴。 更受不了他用那样轻描淡写的口吻说那些事。 “为什么会这样?” 他松开一只手,改捧住怀月的脸,迫使他凝视着自己的眼睛。 “为什么会沦落至此,我明明……明明……” 怀月盈盈笑着,那笑意却并不达眼底,淬着毒一般。 “那贵人觉得奴应当如何?” 应当如何。 这四个字轻飘飘的,落在嘴边的时候一点重量都没有,却沉重地压在宋听心头,叫他气血上涌,当即吐出一口热血。 而怀月还在看着他。眼尾处的胭脂红得叫人心惊。 透过这双眼眸,宋听仿佛看见许多年前那个意气风发的端王府小公子。 楚淮序是端王最小的儿子,也是先帝放在心尖尖上的小孙子,自小就被先帝带在身边养着。 楚淮序也很黏着先帝,有时候就连上朝议事都会将他抱在膝上。 底下朝臣谈论政事,他就在先帝的怀里揪着那象征着帝王威仪的冕旒玩。 传国玉玺更是被小贵人拿着当石头丢,还因此磕坏过一个角。 当时护着小贵人的太监宫女跪了一地,心里已经认定自己这回必死无疑。 先帝却不甚在意地摆摆手,将这件事轻拿轻放,甚至只关心小贵人有没有伤着、碰着。 这样的事多到不胜枚举,谁人不晓端王家的小公子是被先帝和王爷用整个天下养出来的极贵之人。 但楚淮序并没有因此而被惯得骄奢淫逸,相反他很善良、也很天真,至多有几分骄矜。 不让人觉得讨厌,反而觉得像他那样的人,就该是那般模样、那般性子。 宋听大概此生都无法忘记两人在朱雀街头初见的场景。 少年公子扬着马鞭在宽阔的街头纵马驰骋,高声朗笑。 是何等的恣意张扬。 那时候宋听便觉得这人是他匍匐在地不敢直视的、是这天下极贵极尊之人。 合该以天下养着。 然而此刻,那样金尊玉贵的小公子从高处重重摔下来,跌进了这红尘软帐,沾染一身尘泥。 他悄悄派了那么多人去找,却从未想过那人会流落到这种地方。 明明……楚淮序明明知道他最厌恶的就是这种地方。 “你是故意的。” 他嗓子已经哑得不像话,殷红的血挂在惨白的唇上,让他看着就如地狱爬上来的鬼魅。 他定定地盯着楚淮序,“你是故意的……” 故意躲在这里。 故意戳他的心。 “跟我走……”宋听抓着他,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跟我回家。” “家?” 怀月瞳孔轻轻颤着,眼尾的那抹红在摇曳的灯光下似是活了一般。 “奴早就没有家了,还能回哪里去?” 哒哒的马蹄声中,七八匹骏马一前一后疾驰在官道上。 小五跑在最前面,马背上还横着被五花大绑的梁丰烨。 小五是所有人当中年龄最小的,好奇心重: “祁舟,你说大人难不成真的好男风,怎么一见着那个怀月公子,就看得挪不开眼了啊……” 宋听作为宫里那两位身边的红人,权势滔天。 朝中大小官员、哪怕是内阁几位大人,都要仰仗他的鼻息存活。 想要巴结他的人当然更是数不胜数。 家中有女儿的大人们多数都谴人来说过媒、探过口风,却都被宋听毫不犹豫地拒绝。 连太后娘娘要给他赐婚公主,也一并被搪塞过去。 却原来他们家大人是不喜闺阁千金,喜欢美貌儿郎。 今夜见了那个怀月,眼珠子都快长在人身上了。 “不过说起来,那个怀月当真是绝色,若非我喜爱女子,肯定也想把人抢回家!” 小五一扬长鞭,高声大笑,“我们要不要打个赌,看看大人回来的时候,会不会带着美人一起?” 祁舟用眼神制止他:“别拿大人的事开玩笑。” “你别那么严肃嘛,大人又不会因为这个就发落我。” 祁舟将视线落在梁丰烨身上。小五当即会意,却仍旧不在意: “无妨,左右他很快就是个死人,死人是不会乱说话的。” 醉春楼作为应天顶顶有名的烟花之地,每日迎来送往热闹非常。 头牌怀月更是盛名在外,愿意为他一掷千金的人络绎不绝。 怀月是醉春楼花妈妈的掌中肉、心尖宠。 然而近日来寻怀月的人却总是吃到闭门羹。 “花妈妈,今日怀月可有时间见我?”来人是知府张律的独子张敬书。 这位爷在应天地界素来有名,只因总仗着自己爹的名头横行霸道无恶不作,人人都怕他。 张敬书荤素不忌,只要入了他眼的美人,左右都只有被他糟蹋的下场。 今日看上王二家新过门的媳妇要抢了去,明日在街上看见俊俏的郎君照样抢回家。 但他又惯会喜新厌旧,再美的人玩不过几日便厌了,随手弃之。 只有怀月独一个叫他魂牵梦萦,怎么都放不下。 他爹惯着他,哪怕他那样对待城中的百姓,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不知道。 只有张敬书要替怀月赎身这件事无论如何都不答应。 在张律看来,要让儿子将一个男倌领回家,那他这个巡抚也不用再在应天城混下去了。 丢不起这个脸。 张敬书不敢违逆他爹的意思,便只能日日来醉春楼消遣。 “花妈妈,您该不会要说怀月今日还是不得空吧?” 连着吃了几日闭门羹,张敬书的耐心已经告罄。 他心里已经打定主意,今儿个不管怀月房里是个什么人物,他都得去一会。 好叫那人清楚这是谁的地盘,怀月又是谁的人。 “这……” 花妈妈仍是一脸为难的模样。 “张公子,不是妈妈我不愿让您见怀月,实在是那位贵人身份特殊,谁也得罪不起啊……” 张敬书已经被这老东西拿这样的话搪塞了好几日,此次终于再压不住脾气。 他粗暴地搡了花妈妈一下,恶狠狠道: “贵人?我倒是要看看,在这应天城,还有哪个贵人贵得过本公子、还敢跟本少爷抢人!” 说着他便要往楼上冲。 第6章 风波 花娇开罪不起他,但更怕楼上那尊煞神。 左右一衡量,她赶紧拦在张敬书跟前: “张公子!张公子!真的不能上去啊,那位贵人便是连您也——” “滚开!”张敬书此刻正是恼怒之际,一脚踹在花娇胸口,“凭你也敢拦我?” “信不信我现在就叫人将你这醉春楼夷为平地,然后扒了你这老东西的皮?” “哎哟哟,张公子啊,奴家真的是为了公子着想,上面那位贵人,那可是……” “呸!”张敬书横眉冷对,“我管他是谁,今日就是天王老子来了,都得叫怀月跪在本公子面前好好服侍本公子!” 楼下的动静传进了房里,怀月背对着身坐在窗口,手里捏着一只瓷白酒壶,时不时仰头喝一口。 他身上还是一袭耀眼的红衫,要掉不掉的挂在肩头,如瀑的长发随意地散在身后。 整个人看着懒洋洋的、好似浑然不在意因为自己闹出的麻烦。 “大人。”他侧过身,半个身体都快探出窗户外面。 宋听心里一紧,悄无声息地护在他身后。 怀月一侧眸,就撞上男人深锁的眉头。 宋听不赞同道,“这样太危险了。” “不是有大人您吗。” 怀月双手勾住宋听的脖子,慢慢把脸凑过去,直到两人额头相抵,才轻笑道: “大人断不会让我掉下去的,是不是?” 幽幽的冷香混着清冽的酒香,宋听纵然滴酒未沾,也觉得自己要醉了。 他喉结滚了滚,艰涩道:“嗯。” 怀月对这个回答很满意,奖励似的在宋听紧锁的眉心亲了一下。 只是蜻蜓点水的一记啄吻,又轻又迅速,以至于很容易就叫人忽略。 但宋听却瞬间绷紧了浑身的肌肉,连耳朵尖都迅速红了。 他这样的反应逗得怀月哈哈大笑起来。 后者捏住他下巴,俯身过去,舌尖轻吻过嘴角,言语轻佻: “大人这个样子,可真像个什么都没有经历过的……” “让我……忍不住想看看大人脱下这身官袍之后是什么样子。” 被碰过的地方如烈火灼烧一般,宋听脸上极快地闪过一丝僵硬,却很快掩饰过去。 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抬眸凝视着怀月的眼睛:“那就来脱。” “……”怀月愣了一下,继而大笑起来,宋听被他笑得耳朵更红。 怀月顺手捏住他耳垂,捻了捻。 “大人这样金贵,奴这样满身污秽的人,可不敢染指大人。” 又来了。 这个人总是故意用这样的话来扎他的心。 而宋听也当真受不得这样的刺激,护着怀月的手都紧了紧。 “但是大人,您这样霸占着奴,其他贵人都不高兴了,不妨放奴出去,见见其他人。” 重逢那晚,宋听要带怀月走,怀月不肯,宋听不敢违拗他,便日日造访醉春楼。 一大早上来,更深露重才走,恨不能直接留宿在这里。 他身上那身蟒服已经换下来,但花妈妈是清楚他的身份的,宋听大剌剌往怀月房里一坐,什么话都不交代,花妈妈便只能替他拦在外头。 不过今日只怕是拦不住了。 “有我在还不够吗,公子还想见什么人?” 宋听眼神陡然阴沉下去,掐着怀月的手更紧。 怀月却仍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他就着这个姿势往前一跳,稳稳当当地落进宋听怀里。 紧接着就感觉有什么东西轻轻从他头上擦过。 轻得好似只是他的错觉。 怀月挑了挑眉,眼底掠过一丝玩味。 “怀月!怀月!” 踏踏踏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下一秒房门就被重重撞开:“本公子来看——” 张敬书站在门口,一眼就看见怀月被一个陌生小白脸抱在怀里。 两人姿态亲密,怀月的外袍几乎已经从身上掉下去,头发散乱,不用猜也知道经历过什么。 “就是你跟本公子抢人?”张敬书当即大怒。 而怀月慢吞吞从男人怀里探出大半颗脑袋,轻声细语地道了一声,“张公子……” 这一声含娇带嗔,简直将张敬书的骨头都叫软了。 张敬书声调立时软下来,哄怀月:“心肝儿别怕,是不是这个小白脸强迫你?” “本公子这就替你报仇!” “贵人!奴家拦不住啊……”花妈妈也追了上来。 她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拼命朝怀月使眼色,希望后者能将两位祖宗哄好了。 但后者好似压根没注意到她的眼神,安安静静躲在宋听怀里。 这可把张敬书气得够呛。 “滚开!” 他一把推开花娇,撸起袖子命令身后的几个随从—— “给本公子废了那个小白脸的双手双脚,再将他的眼睛挖出来!” “是!” “小白脸,外地来的吧?到了应天地界也不知道打听打听这里的规矩,本公子今天就叫你——” 张敬书狠话还未放完,冲在最前面的那个小厮就被当胸一脚踹到了他跟前。 一口鲜血喷在张敬书那身华丽的锦袍之上。 这些个小厮都是有些本事在身上的,平时没少跟着张敬书做欺男霸女的坏事,今天却踢到块铁板。 那个小白脸看着弱不禁风,却十分能打,七八个小厮竟没能近他的身就全都被踢了出去。 而他甚至还抱着怀月,连姿势都没怎么变化。 “张公子,您带的人是不是不行啊?”怀月满面担忧道,“要不您还是赶紧走吧,免得受伤……” 张敬书原本是想跑的。小厮们一个个倒在地上痛苦哀嚎,张敬书早就怂了。 但怀月一露出这副面容,他便立刻装模作样地板正身子,信誓旦旦道: “本公子不走!他们都是废物,但本公子不是,怀月你别怕,本公子亲自来救你……” 说完就大叫着朝宋听冲了过去。 宋听垂眸望了眼怀里的人,后者似有所感,掀起眼皮冲他笑了笑。 “大人,这可是知府大人的独子,大人可要手下留情啊……” 他是故意的。 宋听心里很清楚这一点。 “他有没有碰过你?” 第7章 心脏 怀月盈盈笑着不说话,张敬书却得意道: “自然是有的,怀月是本公子的人,他身上有多少颗痣本公子都一清二楚。” 宋听原先并不将这个聒噪的废物放在眼里,只是纵着怀月好玩。 但张敬书这句话显然戳在了他心窝上,宋听冷冷一回头,目光冷如冰霜。 张敬书被这样的目光一扫,竟硬生生停下了脚步,手心手背全是冷汗。 “他说的可是真的?”而宋听已经收回视线,凝视着怀里的人。 怀月倚靠在他身上,要笑不笑地说:“张公子说什么自然就是什么。” 宋听脸色一变,黑眸深处已经涌动着怒火。 他恨不能将面前这个人揉进骨血,却连碰都舍不得碰一下。 他闭了闭眼,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然后抱起怀月,将他小心放在身后的凳子上,又仔细替他拢好外袍。 这一系列动作简直视张敬书如无物,后者先是恼怒非常,随后灵机一动,悄没声儿地靠近。 抓起旁边的一个瓷花瓶,他照着宋听的后脑勺用力砸了下去: “去死吧!” 然而那家伙就跟背后长了眼睛一般,张敬书没感觉到对方出手,他人就已经倒在地上。 胸腔里的骨头好似都断了,疼得他眼前发黑,连呼吸都觉得困难:“咳咳……咳咳咳……” 而那个男人已经站起身,缓缓走到他跟前,居高临下地睥睨着他。 宛如一尊煞神。 张敬书从这个男人的眼里看到了浓烈的杀意。 ——他是真的想要杀了他。 “你不能……咳咳咳……你不能杀我,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我爹是应天知府,你要是敢杀我,我爹一定会扒了你的皮!” “那又如何?”宋听眸光森冷,“便是张律如今在这里,本座也杀得你。” 若张律此刻真的在场,大概已经从男人的自称中捕捉到什么—— 放眼整个大衍,敢自称本座的,只有那一位。 只可惜张敬书被吓破了胆,根本没察觉出什么,甚至还敢大言不惭地威慑宋听: “你!你好大的胆子!” “有本事报上名来,让本公子看看你到底……” “咳咳……到底是何方神圣!” “你也配?”宋听已经完全失了耐心,腰间寒光闪过,手中便多了一把利器。 怀月眯了眯眼,发现那竟是一柄软剑。剑尖直抵在张敬书胸口。 “来人!救命!花妈妈!快去找我爹!你们还愣着干嘛,快起来找我爹!” “怀月!怀月你救救我!别杀我!” 张敬书已经语无伦次。 “我们家在朝廷有人。你要是敢碰我一根头发,你就是逃到天涯海角,我爹也不会放过你!” 怀月侧身靠在桌前,一只手撑着下巴,闻言饶有兴趣地问: “不知张公子背后的那位大人是谁?” “这位贵人……”他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宋听,“也是个大官,说不定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识一家人。” 张敬书是个没脑子的,听怀月这样说,还以为对方是在帮自己说话,当即道: “没错!我爹是锦衣卫指挥使的人!” “你若是现在跪地求饶,给本公子磕三个响头,本公子还能饶你一命!” “竟然是那位大人……”怀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转而问宋听:“听闻那位大人身高九尺、面若罗刹,手上沾过的人命不计其数,可不是为好相与的,贵人怕不怕?” 宋听:“……” “不若贵人就听张公子的,认个错?” 宋听:“…………” 宋听简直快无奈了。 但张敬书却完全听不出怀月语气里的调侃,得意道: “不愧是我的怀月,小白脸,你还不赶紧给本公子道歉?” “你的?” 那柄软剑非但没有被收回去,反而直接刺破了张敬书的衣服。 后者只感觉胸口一凉,便见锋利的剑尖上已经多了一颗心脏。 噗通噗通的还在跳。 张敬书艰难垂眸,发现自己胸口漏着一个洞,而那颗心脏就是从他胸膛里掏出去的。 “那是……我的……” 我的…… 心脏。 张敬书瞪着眼睛,死不瞑目。 而宋听只随意将那颗心脏往其中一个小厮手里一抛,取出素白色的手帕,仔细擦拭着染血的剑身。 做完这一切他才缓缓走到怀月跟前蹲下来,握住他的手,温柔地问道:“你想让他死,对吗?” 怀月没有说话,只倾身过去,用柔软的唇在他唇角碰了碰。 似一个奖励。 宋听喉咙一紧,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下意识追过去想要更多。 怀月却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抵在他心口:“杀一个可不够。” 几个小厮原本已经偷偷站起来,正要拖着张敬书的尸身溜走,闻言神色剧变。 还未等他们有所反应,房门就被一股气劲重重合上,任由他们怎么推,那门竟纹丝不动。 而身后已经传来男人的脚步声。 一下一下,很轻、也很慢,却犹如催命的厉鬼一般,叫人浑然无法动弹。 “左边那个长痦子的,打过奴一巴掌,用的左手。” 怀月话音刚落,一个小厮的左臂便被一剑斩下,痛苦地哀叫起来。 怀月表情似有些懊恼:“但也可能是右手,奴记不清了。” “啊啊啊啊啊……”连右臂也一并斩下。 “最中间那个,扯着奴的头发将奴拖到张公子跟前,很疼。” 被点到名字的人还来不及叫,脑袋就已经搬了家。 “胖一点那个,踹过奴。” “还有他,他趁乱摸过奴的腰……” 怀月每说一句,宋听就斩下一剑,半盏茶功夫,七八个小厮便全部倒下,整个房间满溢着浓重的血腥气。 而怀月赤着脚在满地的断肢间穿行着,朝宋听走来,脸上是宋听这些天以来已经很熟悉的、惯会蛊惑人的笑。 “贵人杀了知府大人的独子,就不怕那位锦衣卫指挥使要了你的命吗?” 宋听一把将人揽住,抱起来:“地上凉,当心受寒。” 怀月走的不当心,脚上不可避免地沾到几滴污血,宋听看在眼里,不高兴地皱起双眉。 第8章 泡脚 等把人放回榻上,宋听便取了帕巾,握着怀月的脚踝,一点点帮他将脚上的血渍擦干净。 怀月怕痒,笑着往回缩,宋听缺不松手,低声道:“别动。” 他声音其实没有半点威慑力,但怀月果真没再乱动,乖乖地任由宋听施予。 血迹早就擦掉了,宋听却还是觉得不满意。 他低首亲在那只雪白的脚背上,身上的阴鸷已经快要压不住,眼底却充满温柔和疼惜。 “疼吗?” 他双唇久久停留在那只脚背上,怀月的脚踝被捏得有些疼。 “记不得了。”怀月轻声说。 他俯身拉起宋听,单手捧住他的脸,另只手摸到他缠在腰间的软剑,眼波流转。 “却记得每一张欺辱过我的脸,尤其是大人的。” “日日夜夜,一刻不敢忘。” 这明明是一句充满威胁意味的话,宋听却似被蛊惑了,忍不住凑过去、想吻他。 怀月轻轻一避,让这个吻落了空。 宋听握了握拳头,心也跟着一空。 “脚很凉,得泡会儿热水暖一暖。” 怀月动了动,迅速将自己的脚背从宋听掌心抽出来。 侧身翻上床之后,他身体稍稍向后,侧眸望着宋听: “这些事自有小安会做,不敢劳烦大人。” 宋听却好似乎听不见。“我马上就回来。” 他先是走到窗边,朝外做了个手势,接着便从门口走了出去。 关门的同时,几个黑衣人翻窗而入,不声不响地将房间清扫干净,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整个过程十分迅速,一看便知平时没少干这样的事。 锦衣卫指挥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真是好手段。 怀月轻嗤一声,笑意从脸上慢慢淡去,总是显得多情的眼眸冰冷刺骨。 片刻后,宋听端着装满热水的木盆回到房里。 水温调得刚刚好,怀月倚在床头,雪白的双足浸没在木盆里。 掌握着全天下所有人生杀予夺之权的锦衣卫指挥使跪在他脚边,捧起他的双足,仔细揉捏着。 “奴真是何等的好运,才有幸得大人这般伺候。” 他话说的诚惶诚恐,语气却半点不客气,甚至能叫人听出一点傲慢和轻蔑。 宋听低眉顺眼,并不反驳。 怀月倾身过去,攀住宋听的肩膀,贴在他颈侧轻轻吐息: “宫里那两位享受过这种待遇吗?” “……”宋听还是不说话。 怀月便松开手,抬起湿漉漉的一只脚,猝不及防地踹向男人心口。 “自然是有的,是不是?你啊……就是他们养的一条狗,忠心耿耿。” 宋听猝不及防被踹了个正着,狼狈地跌坐在地上。 而怀月双手撑着床榻,脚掌再次抵在宋听胸口,圆润漂亮的脚趾轻轻蹭着: “别说是替他们洗脚,便是再亲密龌龊的事,也不知做过多少,是不是?” 宋听眼眸隐隐颤动,张了张嘴想要说话,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宋大人姿色殊荣,想来很得那位娘娘的欢心,才会将儿子与天下全都交与你,是不是啊宋大人……” 他脚尖缓缓向上,说话间已经抵在宋听喉结上。 后者用力咽着喉咙,那凸起的喉结迅速上下滚动着,颈侧的动脉跳得飞快。 “公子……”宋听情不自禁去捉那只脚。 后者却动作很快地抽了回去,宋听的掌心堪堪从他脚背擦过,触到一抹微凉。 宋听顿了片刻,收回手,掌心留下一片明显的水渍。 不大,而刚刚那湿软的触感似乎仍停留在他皮肤上,逐渐蔓延出阵阵灼热,烧得他肺腑都疼起来。 他眸色暗了几分,抬眼盯着眼前之人。后者却睨着眼朝他下了逐客令: “今儿闹了好大的阵仗,奴吓坏了,想歇息了,大人请回吧。” 宋听收回视线,撑着手臂站起身:“好。” 张律是一个时辰之后得知儿子亡故的消息的。 知府大人当时正在书房把玩刚得来的玉器,管家跌跌撞撞闯进来,面色惨白: “不好了!老爷不好了!” 这话听着十分不吉利,张律当即脸色一沉:“放你娘的屁,老爷我好得很!” 管家几乎跌跪在他跟前:“是少爷……少爷他出事了!” 张律当时还不把这事放在心上。自己儿子是个什么德性,张律心里再清楚不过。 左右又是抢了哪家姑娘公子,又或者打了什么人。 “慌慌张张的成什么样子!”张律起身,“走,带我去看看。” 管家却双腿发软地瘫在地上,竟是走不动了。张面色一凛:“难不成他又玩死了人?” “……”管家哆嗦着唇,说不出话。 张律便将这当成了默认:“这小兔崽子,我不是跟他说最近收敛一些嘛。” “苏州刚出了事,长安那位还在江南,要是不小心犯到他手里,就是有十条命也不够他死的……” “老、老爷……”管家面如白纸,“少爷他……他死了……” 张律顿住脚步,豁然转身:“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张敬书的尸身就在张府大堂里放着,一并被送回来的还有那几个小厮。 断壁残尸铺了一地,而自家夫人正趴在一具尸体前痛哭。 张律一见这样的惨状,两眼一黑,朝前跌了下去! “老爷!”幸而管家就在身后,及时拉了他一把。 张律稳了稳身形,在管家的搀扶下走到张敬书的尸首旁边。 看着儿子被捅了个窟窿的胸膛,他双眼猩红,“谁干的?” 管家颤颤巍巍道:“是……是指挥使大人……” 张律瞳孔猛地一颤:“你说……谁?” 管家硬着头皮道:“是……锦衣卫指挥使宋听。” 张律脸色一白,差点当即又要晕过去,却被夫人抱住双腿: “老爷!老爷您定要为我儿报仇啊!” “我儿死的好惨啊老爷,您不能就这样算了,一定要为我儿报仇啊!” 第9章 不爱江山爱美人 宋听这回下江南是有正事,既然抓到了主谋,就应该立刻赶回长安。 但他却只着祁舟几人将梁丰烨押解回京,自己则留了下来。 这一留就留了一月有余,宫里那两位不知着人传过多少口信,宋听只当没听见。 “祁舟哥,大人难不成要学那商纣王,不爱江山爱美人了?” 客栈里,刚送完尸体的小五将怀里的酒抛给祁舟一壶。 两人昨夜刚回来复命,今天就看见自家大人冲冠一怒为美人,大开杀戒。 “大人自有打算。” 小五翻了白眼:“就知道你会那么说。” “自然是大人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祁舟的命是宋听救的,自那之后他就成了宋听的座下狗,对他们那位大人,盲目的信任。 小五为此没少嘲讽他。 “是是是,大人说的是,祁大人也是……” 小五指了指屋顶,“今晚月亮很圆,你我兄弟难得有那么惬意的时候,上去喝一杯?” 他们住的是驿站,屋顶并不多高,但今夜天气晴好,显得月亮离他们很近。 小五枕着胳膊躺下来,朝祁舟晃了晃手里的酒杯,两人隔空一碰,各自喝了一大口。 “舒服!”小五满足地喟叹道。 “说起来,大人已经许久没有生过那样大的怒气,上次他亲自动手把人削成人棍还是五年前吧……” 五年前祁舟刚到宋听身边,对这事尤为印象深刻。 当时宋听消失了一段时日,回来时受了很重的伤,整个人都像是被抽干了精气神,病了许久。 当日暗卫就接了宋听的密令,出发去找一个人。 信鸽一只只回来,得到的结果却都不尽如人意。 宋听的身体也一天天消瘦下去,严重的那几日甚至咳了血。 直到那年的冬日,十三裹着一身风雪回了府,还带回来一个人。 大人就是将那人做成了人彘,叫那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说起来你有没有觉得那个男倌看着似乎有些眼熟?” 当然眼熟,那个男倌长得同当年大人苦苦寻找的小公子实在太像了。 小五摸着下巴想了一会儿,突然跳起来: “我知道了!大人这是把那个男倌当成了那位的替身!” 祁舟面色一沉,低声警告他:“慎言。” 小五平时大大咧咧,但在有关于那位的事情上却少见的严肃。 他当年差点在这件事上犯过错,这么多年都谨记在心不敢忘记。 被祁舟这么一提醒,他下意识咽了下喉咙。 紧张地往四周看了看之后,他压低声音凑在祁舟耳边: “那你有没有觉得,那个怀月跟那位真的很像……” 祁舟喝了口酒,总是没什么表情的脸上难得显露出一丝无奈: “你早晚有一天会因为这张嘴惹出祸事。” 祁舟其实很不明白,小五和大人明明曾经是从同一个地方走出来的,怎么大人就杀伐果决寡言少语,而小五却整日叽叽喳喳口无遮拦。 若不是他们跟着的人是宋听,依小五这样的性子,早不知死过多少回。 “你怎么就没学着大人半分模样?” “大人什么样?”小五笑起来,“成日板着张脸吗?那不是跟你一样,倒不如叫我跟你学……” 祁舟:“……” “但那有什么好的,像我们这样的人,有今天没明天。” “若是再压抑着自己、过得跟苦行僧一般,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不过大人跟我不一样,他曾经也是笑过的,但是自从那位……” 说到这里,小五勉强笑了下。 “我们以前过得太苦了,总要自己给自己一个活下去的由头,才能支撑着自己走下去。” “我喜欢喝酒吃肉,大人喜欢那位金枝玉叶的小公子,那是大人的光,只可惜……” 只可惜事与愿违,如今他们不用再困居于那暗无天日当中。 宋听甚至坐上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位,但想要的东西却在权力的争锋中彻底失去。 “如果那个怀月是个听话的,留在大人身边倒挺好的。”小五说。 他眯着眼睛看向远处,接着酒壶往身旁一放,朝祁舟说:“好像有人过来了……” 来的人正是知府张律,儿子被人杀了,死状凄惨,他却还要急赶着来向杀人凶手赔罪。 心里简直叫苦不迭。 结果人刚进驿馆大门,就被当头喝了一声:“什么人?!” 张律循着声音往上一看,两个黑衣男人飞檐走壁从屋顶上落到他面前,手里各提着一只酒壶,满身酒气。 驿馆是朝廷设置的,平时只接待各国使节和往来官员,可以说都是惹不得的人。 因此出入此地的人大多都客客气气的,很少有这么嚣张跋扈的。 一猜便知是什么人。 张律躬身行了个礼,姿态放得极低: “深夜叨扰,请二位大人见谅,实在是卑职有要事想要求见指挥使大人。” “你是张律?”一个黑衣人问。 “正是下官。”张律道。 “大人此刻并不在馆内,您请回吧。” 张律不确定这个不在馆内是真不在还是假不在,朝跟在身后的家仆使了个眼色。 后者便送上来几个银光闪闪的元宝:“请二位大人通融。” “张大人,您这是做什么?”小五睨着眼,“大人不在就是不在,您请回吧!” 两人一身煞气,张律不敢同对方起争执,悻悻地告辞。 “大人,我们就这样走了?”家仆不甘心道。 张律正是心气不顺的时候,闻言往他脑袋上拍了一巴掌: “不然呢,你还想擅闯不成?” 家仆缩着嘴不敢吱声。 张律眼眸暗了暗,吩咐家仆:“你去,让师爷即刻来见我。” 第10章 甜汤 醉春楼除了多美人,菜式和各类点心也是一绝。 花娇对楼里几个心肝儿是相当宠爱的,不但一日三餐精心伺候,宵夜也隔三差五地换着花样。 怀月临睡前都要喝一碗甜汤,后厨早早便拣了上等的银耳,为他熬了一碗银耳莲子羹。 可惜怀月今日心情不佳,只喝了两勺便草草地放下勺子,撑着下巴懒洋洋地玩着桌上的胭脂。 小安帮他取下头上的发簪,仔细地梳理着那一头长发。 见他这副样子,关切道:“公子怎么不吃了,可是不合口味?” “甜得发腻。”怀月说。 小安盯得眼睛发直:“怎会,银耳就是要甜才好喝。” 边说边咽了口口水。 怀月好笑地将碗朝身后一递:“拿去吃。” “谢公子赏赐!” 小安迫不及待去接,手指都快触到碗口了,怀月却手臂一转,又将碗收了回去。 小安巴巴望着,面色苦恼,“您就别拿小的打趣了……” “我忽然想起来,这一碗可不能给你。” 怀月捏着瓷勺,腕骨在红袖中若隐若现,“外面那位贵人说不定也想喝。” “啊?”小安犹豫道,“您该不会是想把这碗……” 这太大逆不道了,小安连说都不敢说。 花妈妈早千叮万嘱过许多遍那位大人的贵不可言,小安觉得他家公子这种行为简直就是在找死。 但怀月行事素来乖张难猜,他在小安错愕的目光中将那碗甜汤往前一递。 而后扬了扬下巴,示意房门外:“去。” “还是别了吧公子,妈妈一定会打死我的。”小安苦着脸。 到时候他甜汤喝不着,小命反倒要丢了。 “怕什么,凡是有我挡着,我同你保证,妈妈肯定不会打你,说不定还能得赏钱。” “你看那位大人穿的戴的,是个不差钱的,赏钱想必也比一般客人丰厚。” 小安:“……” 小安一言难尽地看着他家公子,心想,你看我会不会信您的鬼话。 “你送不送,不送那我便自己去送了。”怀月像是等得不耐烦,自己起身。 “到时候得了贵人的赏钱,我可一文都不分给你。” “那还是我去吧。” 小安把那碗烫手的甜汤接过来,硬着头皮推门出去。 那位凶神恶煞的贵人正倚墙站着,见了他冷冰冰地扫过来一眼。 小安顿时连手脚都僵了,视线根本不敢往对方身上落。 “贵、贵贵贵贵人。” “小安,你什么时候变结巴了?”房里的人轻笑着出声。 小安梗了梗,简直想抱着他家公子哭了。 他不但结巴,他还手抖。他真的觉得他家公子是在玩火。 而那贵人自怀月一说话,视线便定定地锁在窗户上。 房内影影绰绰,有美人正对着铜镜慢吞吞地梳头发。 “说话啊小安子,你再这样蠢笨,明日我就叫妈妈把你换了,给我换个机灵点的。” 小安:“……” 您这是恨不得叫我赶紧去投胎…… 宋听耳聪目明,其实早将主仆二人的对话听了去,自然知道小安是为何而出来。 他主动伸手道:“给我吧。” 倒是小安还沉浸在自己即将被劈成两半的恐惧中,一下没反应过来:“啊?” 宋听不太耐烦地皱了皱眉:“甜汤。” 他想这个叫小安的确实不太机灵,怕是伺候不好主子。 “哦哦……”小安小心翼翼地将瓷碗递过去,“这是我家公子体谅——” “奴何德何能得大人这般金枝玉叶的贵人守门,这一碗甜汤就当奴赏赐给大人的。” 这番话从言辞到语气没有一丝的恭敬之意,甚至相当的大逆不道,愣是怀月有一百条命也不够砍的。 小安当即脸色大变:“贵人,我家公子不是那个意思,他——” “你瞎解释个什么劲,大人别误会,奴就是那个意思。” “奴觉得这碗甜汤口感不好,喝着令人恶心,倒了又浪费。” “不若大人帮奴喝了,也算功德一件,大人觉得呢?” 宋听对着房内的人影点了点头:“多谢公子赏赐。” 怀月梳头的动作一顿,捏着木梳子笑得前仰后倒: “小安你看,我没说错吧,贵人是个菩萨心肠的,断不会要你的命,是不是啊大人?” 宋听这回没应声,这让小安吊起一颗心,紧张兮兮地偷偷看了眼对方。 宋听正好抬起手。小安脸色惨白,下意识往门边躲:“贵人饶命!” 宋听:“……” 宋听递过去几粒金瓜子,面色不善。 小安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愣在原地。 直到宋听不耐烦道:“拿着。” 他才颤颤巍巍地接过来。 “谢贵人赏赐。” “你看我说什么来着,是不是得了赏?” “记得分我一半,要是太少了你就问贵人再多要一些……” 贵人是不是菩萨小安不敢断定,但怀月要是再口无遮拦下去,再好的脾气恐怕都要生出三分火来。 小安急急忙忙推门回去:“公子!您这张嘴能不能消停一些!” “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命令起我来了?” 怀月睨着眼戳小安的额头,后者没地方躲,被戳得向后倒了下。 然后抱着怀月的胳膊讨饶,“我错啦公子,您别生气,我还不是担心您……” 宋听站在门外,看着房间内打趣说笑的主仆二人,心里酸涩难忍。 一仰头,将手里的甜汤一口气喝得干干净净。 听楚淮序抱怨这汤甜得发腻,但落进宋听嘴里,却只觉得舌根发苦。 他忽然又想起从前。 从前他还没有如今的位高权重,只是端王府小公子身边的贴身小厮。 那人也曾像今日对待小安一般,指尖轻轻点着他额头,拿他打趣。 可是如今,从前属于他的一切都被另一个人取代。 那个人机敏不如他,好看不如他,却比他更讨楚淮序的喜欢。 轻易得到了他再难得到的温柔。 被赏赐喝过的甜汤时宋听不觉得羞辱,反而甘之如饴。 但此时此刻,想到从前种种,再看着两道嬉闹在一起的影子,他反而想要杀人。 他对小安萌生了杀意。 那个该待在楚淮序身边殷勤伺候的、为他束发宽衣的人本该是他。 同他嬉笑争闹的也该是他。 只能是他。 宋听嫉妒得肺腑绞痛,手掌已经不知不觉搭在腰间。 片刻后,他胳膊无力地垂下来,宋听闭了闭眼,缓慢地呼出一口浊气。 转过身,再不敢看下去。 他怕自己真的会忍不住。 到时淮序只会更加恨他。 第11章 脂粉香 “大人。”宋听才转身,祁舟就悄无声息地出现了。 宋听身上的暴戾快收不住,沉着脸问:“他又来了?” 祁舟:“是。” 自从宋听那天杀了张敬书,知府张律就夜夜来驿馆求见宋听。 人家是三顾茅庐,张知府是四顾、五顾。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儿子不是被宋听杀了、而是救了。 “还有长安那边,十三房才传讯过来,您久未现身,朝堂上怕是不安定。” 宋听冷冷地掀了掀唇角,接过祁舟手中的密信,漫不经心地扫了眼: “既然都要给本座添堵,那便都杀了吧。” 祁舟低首不敢言。那群老家伙也是会找事,偏偏敢在主子心情不好的时候出来蹦哒。 宋听点了火折子将那密信烧了,冷声吩咐: “你在这里守着,有任何问题第一时间来寻本座,本座去会会姓张的老家伙。” 祁舟颔首领命:“是。” 小五很烦,这个姓张的知府就跟只癞皮狗似的,甩都甩不脱。 他黑着脸把人赶走:“指挥使公务繁忙,哪是说见就能见的,大人且回家去吧!” 但这张律却好似听不懂人话,笑眯眯地杵着。 任小五好话歹话说尽,他只当听不见。气得小五差点拔刀。 “你走不走,再不走我真的不客气了。”小五威胁道。 张律一躬身:“大人息怒,但下官真的有要事求见指挥使大人,还请大人通传。” “你这个人——” “不知张大人见本座所为何事?” 听见熟悉的声音,小五立时躬身:“大人——” 而张律也豁然转身,朝着黑夜里那个缓缓走来的人影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下官应天知府张律,见过指挥使大人,大人万安。” 宋听披着夜色,眉眼间的神情却比身后的夜还要沉,张律并师爷何安跪伏在地,冷汗如瀑。 其实张敬书那晚说的没错,张知府确实算是宋听的人。 朝堂上党派纷争,朝堂之外的各地官员,自然也各自站队。 提拔张律的那位周大人,时任户部尚书,恰好就是所谓的宋党。 逢年过节,张知府的礼会送去长安的尚书府,也会辗转送到宋听的府上,孝敬指挥使大人。 “本座怕是难安。”宋听冷冷启口。 短短一句话,掷地有声,砸得张律眼前一黑。 他重重地朝地上磕着响头:“是犬子有眼无珠冲撞了大人,下官是特地来向大人告罪的。” “求大人看在下官忠心耿耿的份上,饶下官一命!” 宋听:“本座近些年不那么喜欢杀人了。” 张律后背又出了一身冷汗:“……” 他是应天的父母官,正所谓天高皇帝远,在应天的地界上,他跟土皇帝没什么两样。 这也是为什么张敬书欺男霸女却没有人敢拿他如何。 但此刻见了这位指挥使大人,张律却觉得心脏一下子紧缩起来。 就好像冰凉的蛇爬上了脊背,叫他便是连动都不敢动。 “起来吧,本座乏了,张大人若是没有其他事,就回去吧,以后也不用来了。” 张律不敢起,只抬头仰望着面前的男人: “下官之前并不晓得大人亲至,招待不周,此番除了向大人告罪,也是想请大人驾临寒舍,让下官敬敬孝心。” 宋听神色淡淡:“不必了,你那里太远了。” 太远……张律和师爷对视一眼,后者摇摇头。 二人皆是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下官还为大人准备了一点薄礼,万望大人一定收下。”张律只得又说。 宋听心里很烦,不想再听姓张的唠唠叨叨,摆了摆手:“去吧。” 从驿馆出来,张律脑门上的冷汗还未完全收进去,脚步都有些虚浮。 他是第一次见这位指挥使大人的真身,没想到只手遮天的锦衣卫指挥使竟是这般好颜色。 若不是身上那股子杀伐之气,说是个读书人都有人相信。 “师爷,你说他那是什么意思,这事就算是过了?” 张律一颗心仍旧七上八下跳得厉害,“还有什么叫太远了?” 何师爷摸了把胡子,一张脸皱皱巴巴:“小的也捉摸不透。” “你不是说他这趟就是来抓梁丰烨的吗,既然姓梁的都归案了,为何他还待在本官的应天府不走?” 说到这个张律就气愤难当,若不是天杀的梁丰烨逃到他的地界,儿子也不会撞到宋听的手里,白白丢了性命。 这笔账张律不敢同杀人凶手算,却是如鲠在喉、辗转难眠。 “探子说他日夜流连醉春楼,莫不是嫌本官的府邸离那腌臜之地太远了?” “他还真是为了那男倌杀了我儿?” 张律气愤难当,那样一条贱命,死一千次一万次都不足惜,却害惨了他的儿子。 何安沉着脸,握住张律的手:“大人息怒,不知大人方才可闻到那位身上的脂粉香?” “浓得就像是腌过一般,如何能闻不到?你忽然提这个做——”张律话音一顿,“你的意思是……” 何师爷手下更用力:“或许那位就是为了醉春楼里的那人才留下来的。” “这……” “大人既然想送礼,何不投其所好,一来可以哄那位高兴,二来也好早日将这尊祖宗送走。” 可是这位祖宗凶名在外,张律又刚刚才在对方手里死了儿子,不敢轻举妄动: “但若是如此,他为何不自己将人带走?” “这就要问问醉春楼里的那位了……”何师爷眯了眯眼,“大人若是信得过小人,这事就交给小人去办。” “自然信你,但这事能成吗?我总觉得心里慌得很……”张律还是不太放心。 “大人,此番我们恐怕已经失了那位的心,今日他说不想杀人,那明日呢?” “倒不如博一博,说不定那位一高兴,大人就能去长安了。”何安说。 张律平生一大夙愿就是入朝为官,听何师爷这样一说,终于被说动了: “那此事就劳烦师爷了……” “大人放心,交给小人就好。” 第12章 红衣 醉春楼正午过后才开门迎客,像怀月这样的头牌,架子就更大,往往要磨蹭到晚上才肯出来见人。 昨夜才赏了指挥使大人一碗甜汤,怀月夜里难得做了个不错的梦。 被小安拉着梳洗时,都没了往日的起床气,懒洋洋地配合着。 “今日便簪这枚白玉的吧,公子这般容貌,什么样的簪子到了您头上,都一顶一的好看。” “难怪那么多的贵人日夜盼着能得您青睐。” 怀月撑着下巴,懒懒地掀了下眼皮,镜中的这张脸如今的确只剩下了几分颜色。 变得陌生又庸俗。 “说起来许久不见张知府家的少爷了,估计是被那位贵人给赶跑了,那贵人可真是霸道。” 怀月漏出一声笑,指尖轻轻点了点面前的梳妆台: “知道为什么这张妆台,连着房内许多物件都换了新的吗?” “不是妈妈待公子好,给公子新置换的吗?”小安傻乎乎地说。 怀月摇摇头,侧身指着门边:“你嘴里那位知府家的公子,当日就在这里被掏了心。” 他似是在怀念什么,微微眯起眼睛盯着一处:“活生生的,心脏被掏出来的时候他还在喘气。” 小安手中的木梳啪的一声掉在地上,碎成了两半。 他瞪着眼睛惊恐道:“公子,您是在同奴才说笑吧?” 怀月先是板着张脸,接着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 看他这个样子,小安莫名松了一口气,心里又有点怨: “公子您可真是的,就知道吓唬我……” 不过也怪他自己傻,要是知府家的儿子死在他们醉春楼,他们这些人这时候恐怕早已经人头落地,哪还有命在这里说笑。 “但是公子,您真不能总落那位贵人的面子,俗话说得好,泥人都有三分火。” “他即便再喜欢您,也经不住您三番五次骑到他头上啊,人家毕竟是贵人。” “他现在爱慕您,自然觉着您什么都是好的。” “但倘若哪日有别人入了他的眼,咱们就成了那领口上的饭黏子,平白惹人生厌。” “他若是个豁达大度之人还好些,若是个喜欢记仇的,那到时候我们可没有好果子吃,您恃宠而骄也得有个限度……” 主仆二人平时没那么多规矩,小安又是个爱操心的,总忍不住说教怀月。 怀月敷衍地应了几声,也不知道究竟听进去了没有。小安愁得头发都快掉了。 但他深知自家公子的脾气,看着温温柔柔的,骨子里其实比谁都倔,是个劝不动的。 哎。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将碎了的木梳捡起来,重新拿了只新的,替怀月束好头发。 衣服照旧只穿红色,这几乎是怀月的习惯,小安就没见自家公子穿过除红色以外的衣服。 他对此其实是有些好奇的,忍不住问:“公子为何只着红衣?” 最初他也以为怀月是喜欢红色,但跟在怀月身边那么久,他发现自家公子其实极厌恶这种颜色。 有一回妈妈吩咐厨子做了一碗苋菜汤汤,公子直接就吐了。 那日公子就直言:“我最讨厌这个颜色,以后给我的饭菜里,不要出现红色,看着叫人觉得恶心。” 因此小安想不明白,为什么公子要把最讨厌的颜色穿在身上。还日日都穿。 “因为你家公子有血汗深仇未报,怕忘了身上背的血债,只好用这种方式提醒自己,日日不敢忘。”怀月说。 小安才被他骗过,压根不信:“您就又唬我吧。” 怀月轻轻笑了笑,像是默认了这点。 “忽然想吃东街口那家栗子糕,过会儿差人去买一些来,还有杏仁糖。” “怎么又想吃糖了,昨晚不还嫌那碗银耳汤甜腻吗?” 怀月往他脑门上拍了一巴掌:“让你去你就去,啰啰嗦嗦的,知不知道谁才是主子?” “你也想跟那个黑脸煞神一样,要爬到我头上来不成?” 他这句话简直不要命,小安捂着脑袋,拖长了调子:“知道啦。” 接着又忍不住劝他:“但是您好歹也注意点言行吧,我真的怕那位贵人会生气,他看着很不好惹。” 怀月掀了掀眼皮,根本没将他的话当一回事。 “对了公子。”小安小心翼翼掏了下胸口,摸出一个破破烂烂的钱袋子。 “昨晚那位贵人在,我没敢说,这是他给的赏钱,太多了,还是给您吧。” 怀月慢吞吞地接过来:“啧,还是金瓜子啊,我们那位大人可真是出息了。” 他把钱袋子一倒,小山一样堆了一堆在妆台上,怀月靠着,低首一粒粒地数: “一、二、三……” 小安跟着凑过去,巴巴地看着:“就是把我买下来也不需要那么多钱啊……” 卖进醉春楼的孩子,按品相和年龄论价,像小安这样长相普通、年龄又稍有些大的,几两银子就能买一个来。 穷人家孩子的命有时候连一盒上等的胭脂都不如。 怀月将那堆金瓜子拢起来,重新装进那个钱袋子里,递回去: “既是给你的就拿着,他府里金山银山,便是皇帝的金库都没他富足,这点算个什么?” 小安怯怯地:“可是……” 两人正说着话,有脚步声伴着花妈妈尖利的嗓音越来越近,后者似乎是在阻止什么人过来。 怀月侧头望了眼门口,冷笑道:“又是哪个不长眼的来自寻死路。” 接着又叹了一口气,故作惆怅道:“哎,照这样下去,你主子我的恩客就要死光了,往后我也就过气了……” 小安:“……” 小安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觉得他变脸的速度简直比翻书还快,一会儿冷着脸,一会儿又笑开了。 而且恩客死绝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吗? “哎哟哟,何师爷,真的不能进啊,我们怀月最近染了风寒,身子骨不利索,不敢见贵人呐……” “花妈妈,”何安将几张银票塞进花娇手里,拍了拍,“是不敢见我这个贵人,还是只见某个贵人?” 花娇既能经营那么大个醉春楼,自然不是个蠢笨的,她把那叠银票推回去: “既然师爷知道那位贵人的事,那肯定也知道,这是那位贵人的意思,怀月最近不见客。” 第13章 威逼利诱 “师爷就不要为难奴家了,待那位贵人离开,奴家肯定带着怀月,给师爷登门道歉……” “花妈妈,你往日这般聪明,这回怎么就糊涂了?”何安眯了眯眼,朝花娇说,“我此番过来,就是为那位贵人办事的……” 花娇眼珠子转了转:“师爷这话如何说?” “妈妈,您该知道那位贵人是不可能永远留在应天的,知府大人才是应天的天。” “您是个聪明人,倒不如卖大人这个面子,到时候咱们一荣俱荣,大人不会忘了妈妈您的……”何安循循善诱。 花娇面色微变,手下的力道不自觉松了些。 俗话说强龙难压地头蛇,她大户要在应天做生意的…… “这就对了,花妈妈。”何安顺势推开她的手,朝怀月的房间走了去。 花娇在原地站了几秒,两边都不敢得罪。 她一咬牙,随便扯了个正好上楼来的小厮:“你去趟驿馆……” “怀月公子。”何安推门进去的时候,怀月正倚在窗边,听见动静回眸望过来,眼神慵懒随意。 哪怕何安不喜欢男子,也被这一眼看愣了一瞬。 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便是宋听那样声名显赫的大人物,都逃不过这一关。 美人怀,英雄冢。 “怀月公子。”何安拱了拱手,又道了一声。 怀月瞥了眼何安身后那两个五大三粗的家丁,后者便已经将房门轻轻合上。 “师爷这是想做什么?” 何安往前踏了一步:“公子想离开醉春楼吗?” 怀月侧身靠着,眉眼轻轻一挑,漫不经心道:“不想。” 他答得这般果断,竟是丝毫犹豫都没有,何安脸上的表情僵了一瞬。 接着又换上殷勤的笑:“公子久困此地,就不想得自由?” “自由?”怀月轻笑起来,盈盈的目光望着何安。 不知为何,这眼神竟叫何安有些莫名的心惊。 “师爷确定是想给奴自由,而不是将奴从一个囚笼推向另一个囚笼?” 何安:“……” 何安:“公子说笑了,我当然是一心为公子着想,实在不忍公子困在此处受人搓磨。” 怀月又笑了笑,仍是不答应:“多谢师爷的好意,但是奴觉得这里挺好的。” “奴吃得好、穿得好,妈妈待奴也好,因此奴暂时不想走。” 说到这里,他视线轻飘飘落在何安脸上:“师爷若是没什么旁的事,就请回吧。” “那小的若是一定要为公子赎身呢?”何安再次走近几步。 怀月缓慢地眨了下眼。 “公子聪慧,你我都知道那个晚上醉春楼里发生了何事。” 利诱不成,何安就开始威逼。左右只是醉春楼里卖笑的贱奴,他还真没放在眼里。 “如今有那位贵人在,知府大人再如何伤心也只能暗自忍着,但那位贵人一走,公子认为大人会放过这里的人?” “大人只有那一个儿子,如珍如宝地捧在手心里,断不可能叫他白白送命的。” “因此这事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善了,但公子和其他人不同,您还有一个天大的好机会……” 何安为其陈述利弊,怀月低着头笑起来,前者以为终于将人说动,也跟着露出笑意。 却见怀月抬起头,拖着慢吞吞的调子,轻声道:“可惜我不愿。” 何安蓦地变了脸色。 他自认在这个男倌面前伏低做小,这人却几次三番落他面子。 心里当即不痛快起来,冷眼道:“可惜花妈妈已经同意了。” “那便请师爷带妈妈走吧。”怀月说。 “你!”何安气结,“事到如今我也不跟你废话,既然花妈妈把你卖给了我,你就得跟我走。” “一个人人都能玩得的男倌,还真当自己是什么王孙公子?” “便是那位如今再喜欢你,也不过是图一时新鲜,那样的贵人,连当朝公主都看不上,岂会真心待你?” 何安挥挥手,身后两个家丁便凶神恶煞地朝怀月围拢而来。 小安张开双臂挡在怀月面前:“你们想干什么?!” “既然你们知道我家公子身后有贵人,就别过来,否则那位贵人定饶不了你们!” 何安冷笑着:“我等就是替那位贵人分忧来的。” 怀月动作微顿。 片刻后他拍了拍小安的肩膀:“这里没你的事,待一边去。” 小安倔强地抿着嘴,不肯让:“不行的公子,小安要保护你。” “你能护得了什么。”怀月噗嗤一声好笑道,“别把小命给丢了。” 小安却仍旧梗着脖子:“反正就是要保护公子。” 这是绝对不肯走的意思。 怀月叹了口气,抬眸对何安道:“师爷若是执意如此,那便只好——” “只好如何?” “只好带着我的尸身去……见那位贵人。” 他侧身背对着何安,视线掠过吵闹不休的街巷,远处某道熟悉的身影正策马驰来。 被喂得油光黑亮的黑色骏马嘶鸣着将沿路的人和东西撞得东倒西歪,街上顿时乱作一团。 有人在骂,有人在追,马背上的人却不管不顾,只奔着这边而来。 叫骂声更多。 真是好大的威风啊,指挥使大人…… 怀月被这样的场景逗得笑起来,人坐在窗台上,两条腿悬空挂在窗户外面,悠哉悠哉地晃荡着。 这个动作快把小安吓死了:“公子,这样太危险了,快上来!” 怀月却不听,甚至哼起了曲子。 何安在后面步步紧逼,激他:“人家都是不愿意伺候人才要死要活求个尊严。” “怎么到了公子这里倒是反过来了,公子就那样离不开男人?” “不过公子也不必这样威胁我,像你们这样的人,比任何人都想活,否则身为男子,也不会愿意被人玩弄。” “所以公子还是赶紧从窗台上下来,若是一个不小心真的摔了下去,可就神佛难救了……” 怀月却只是笑了笑,接着他身子朝前一倾,看也不看身后的人。 “公子!”小安简直吓坏了。 怀月声音很低,轻飘飘的:“师爷是认定我不敢跳?” 第14章 眼泪 “自然。”何安抚着胡子,笃定道。 怀月刚才的突然一倾确实将他吓了一跳,但他还是认定这人不会真的往下跳。 不过是在虚张声势罢了。 说不定之前的那些不愿、不肯,也都是在做戏。 得不到手的才是最好的,风月场上的这些人,最会拿捏人心。 想必这人就是在故意吊着那位的胃口。 “怀月公子,小把戏适当玩一玩是情趣,能得贵人欢喜。” “但玩多了可就适得其反,反倒惹人生厌了。” “公子如此聪慧之人,不会连这样的道理都不懂吧?” 怀月垂眸笑得更明显。忽地,他转过头,朝满脸紧张的小安说: “闭上眼睛,你胆子那样小,待会儿血溅起来,半夜可是会做噩梦的。” 小安脸都白了:“公子你在说什么啊!你不要做傻事!别吓唬我了!” 他拿不准怀月是不是在开玩笑:“那位贵人待你那样好,你若是不想走,他断不会勉强你的!” “公子,您快过来!”他着急去拉怀月的手,却被何安一把揪住领子,提了起来。 “你干什么?!”小安急得朝人拳打脚踢,“你放我下来!你们若是敢害公子,那位大人一定不会放过你们的!” 换来的是何安重重的一巴掌:“闭嘴!” 小安被打懵了,脑壳嗡嗡地疼。何安随手将人一丢,残忍的目光投向怀月。 后者仍是笑,身子再度往前一倾,何安不慌不忙地跟着笑。 但那笑意很快僵硬在嘴角,整张脸旋即因为恐惧而扭曲起来—— 下一瞬,怀月竟真的悄无声息地从窗台上跃了下去!他甚至都来不及反应! “公子!”同样被吓到了的还有小安。小孩站都站不起来,却用力地往前扑,“公子!” 黑色的骏马已至醉春楼,马背上的人当然也看到了那个翩然落下的身影,心脏几乎在那一刻骤停。 他脑海里不自觉地想起那年冬日在漫山的大雪中苦苦寻找的场景。 那个时候他就在想,如果他还在身边就好了,他绝对不可能让那个人做那样危险的事。 可这一次,他分明就在他身边,却还是眼睁睁看着那人纵身一跃。 无穷无尽的悔恨和懊恼让宋听看不见也听不见周遭的任何动静,眼底只有那一个人。 他心脏好似被割成了无数片,拼都拼不起来。 “公子!”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人已经飞掠过去,在那人即将要落地的时候,将人搂进了怀里。 这个动作太过耗费心神,他自己也因此再支撑不住,吐出一口血,抱着怀月滚到了地上。 他以身为盾,将人好好护在怀里,自己却又接连吐了好几口血,脸色煞白。 “有人掉下来了!” “是不是死啦?!” “死人啦死人啦!醉春楼有人掉下来啦!” “快去官府找人来,死人啦!” 宋听浑身剧痛,有种肋骨都断了几根的感觉,眼前黑一阵白一阵,连怀里那人的脸都快看不清。 他撑了撑胳膊,想坐起来,却失败了,身体再次重重地跌下去。 而怀月也跟着砸在他身上。 宋听吃痛挤出一声闷哼,却来不及缓神,用沾满鲜血的双手去捧怀月的脸: “鸣瑜?” “楚鸣瑜……” 声音里透着显而易见的急切和慌张。 那人脸白如纸,唯有被宋听碰过的地方染到血色。 这样的场景在过去的五年里曾无数次的出现在宋听梦里,每一次都将他惊醒。 而如今,这种恐惧仿佛凝出了实质,像一双手紧紧将宋听的咽喉扼住。 他顿时恐惧到几乎无法呼吸,连伸手去探一探对方鼻息的勇气都没有。 五脏六腑都在这一刻被摔成了烂泥。 他已经失去过一次,不能再承受第二次。 那些梦绝不能成真。 他会疯的。 “公子!公子!” “贵人!我们家公子有没有事?!” 小安也在这时候从楼里冲了出来,焦急地要往怀月身边跑。 但宋听抱着他,满身阴戾,连小安这样迟钝的性子都感觉到了,硬生生被吓住了脚步。 “大人,我家公子……” 宋听低首,看见怀月的眼睫轻轻颤了颤,他喉咙一紧,一个吻落在对方眉心: “楚淮序,你不能这样……不能这样吓我……” 温热的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顷刻间打湿了怀月整张脸。 杀人如麻的指挥使大人颤抖着身体,眼底满是恐惧和惊慌,像被主子丢在路边的小狗崽。 “哎。”一声轻叹落在宋听耳边,“原本还想再装一装的,没想到大人这么不经吓。” 怀月缓缓睁开眼睛,对上的就是指挥使大人哭红的双眼。 男人的眼泪只顿了一瞬,接着便如山洪爆发一般,一发不可收拾。 他紧紧、紧紧地将怀月抱在怀里,恨不能将人藏进心底、揉进骨血: “鸣瑜。” “淮序。” “你吓死我了。” “奴竟不知大人原来这般喜欢奴。”怀月幽幽地叹息着,眼底带着狡黠的笑。 宋听抬起头,凶狠地吻了过去,眼泪混着鲜血流进嘴里。 他嘶哑着声音问:“当真不知吗?” 怀月笑了笑,下一秒,蓦地吐出一口血: “奴……奴应该知道吗?” 陷入黑暗前,他眼前是宋听那张豁然变色的脸:“主子!” 一如端王府出事那夜,他冲进火海时那个人的模样—— 那天上午下了很大的一场雨,过了午时才渐渐停下来,日头很晒。 宋听情绪恹恹的,老走神,楚淮序当听病了,急得差点着人到宫里请太医。 是宋听不让。 “皇上身体抱恙,这时正是太医院最忙的时候,公子就不要添乱了吧。” 气得楚淮序追着他打:“好啊你这个小没良心的,你家公子我忧心你才想着请太医来,你倒好,还嫌弃起我来了?” 宋听躲了几下便立定了。 楚淮序插着腰睨他:“怎么不躲了,是打算由着我打?” 宋听截住听挥过来的胳膊,捧到脸侧,亲昵地、讨好地蹭着: “不躲了,小狗知错了。” “公子不要生气。” 第15章 胡闹 小狗崽子软成这个样子,楚淮序哪还舍得动手。 更何况他本来就没打算真的揍这人,否则以他的身手,哪那么容易被对方给截住。 “你啊。”他靠在人怀里,语气无奈,“真是拿你没办法。” 宋听将脸埋在他颈侧,闷闷道:“我没生病,但我很想公子。” 说着,他紧攥住楚淮序的胳膊,声若蚊蝇,“公子,我想……” 最后两个更是几乎用气音。 楚淮序整个人怔住了。 他捡回来的这个小东西,最初的时候是个闷葫芦,冷冷冰冰的不爱搭理人。 往往他说十句,只能得来对方一个“嗯”或者“噢”。 后来变得越来越粘人,对他的占有欲也越来越强,连小狗的醋都吃。 还胆大妄为地勾引他。 但大白天这样明目张胆地向他索求却是第一次。 以至于楚淮序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哭笑不得地将人从自己怀里挖出来: “真发烧了?” “没有。”宋听垂着眼睛,脸红得简直要掉色,“我就是想要公子。” “你……”楚淮序还未来得及说话,声音就被淹没在满是情意的吻里。 “公子……”宋听双目骤然一深,眸中仿佛翻涌着无数情思,要将面前的人绕进眼底深处。 他拢住楚淮序的腰,将人抱起来放在旁边的软榻上。 后者握住他的胳膊,将人轻轻一拉,两人便摔到了一处。 不知是谁不小心踢到了案几上的棋盘,黑白两色的棋子散落一地。 但谁都已经顾不上这些。 宋听这样猴急,叫楚淮序觉得好笑,故意逗他: “做什么这么急躁,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也是只吸食精魄的艳鬼。” “不小心被哪处跑来的道士给发现了,想逃了,在那之前迫不及待地要同我做那档子事。” 楚淮序爱看话本,看的还杂,什么类型的都爱看。 前几日两人就头挨着头看完一本志怪小说,讲的是艳鬼和书生的故事。 自古人妖殊途,人和鬼当然亦是如此,艳鬼和书生做那档子事会损伤书生的精魄,长此以往,书生必死无疑。 艳鬼真心爱慕书生,不忍对方因为自己受到伤害,用了禁术,将那些伤害转嫁到了自己身上。 时间一久,便是道行深厚的艳鬼也受不住,眼看着就要魂飞魄散。 艳鬼料到了自己的结局,却始终瞒着书生。 他亲手为书生置办了一桌好酒好菜,在酒意正浓之际,艳鬼吻上书生,同对方缠绵一夜。 等到云收雨歇,两个人相拥而眠,天快亮时,艳鬼在书生的怀中灰飞烟灭。 这个故事的结局太凄美了,看完之后两人心情都受到了影响。 尤其是宋听,闷闷不乐了好几天,恹恹地像只生了病的鹌鹑。 楚淮序为此还笑他多愁善感。 没想到今时今刻,又拿出来取笑他。 宋听眼眸黯了黯,人也跟着怔了一瞬。 然而楚淮序并没有注意到这丝异样,在宋听殷红的唇上亲了一下: “乖,去取香膏。” 宋听因为最后两个字红了脸,不自觉地松开手。 很快去而复返。 “公子。”他吻住楚淮序,“若您是艳鬼,我心甘情愿被你吸食精魄,但如果我做错了事,求您别恨我……” 两人气息交融,楚淮序在这个吻里红了眼眶,话都说不出。 腰肢跟香膏一样,软成一滩水。 那个下午,墨色山水的屏风后面,铺着雪狐裘毯的软榻嘎吱嘎吱晃了好几个时辰。 楚淮序真就像一只噬魂夺魄的艳鬼,生生能要了宋听的命。 裘毯脏得没法看,楚淮序嫌软榻不舒服,就披着里衣靠在了床榻上。 衣衫半落,身上满是交错的痕迹。最多的是雯痕和牙印。 一眼便能看出留下这些痕迹的人有多强的占有欲。 “小清响,”楚淮序懒懒地掀了掀眼皮,“我看你才是话本子里走出来的妖怪吧?” 几个时辰前,主动拉住楚淮序直白坦荡的索求的是他。 过程中不知疲倦的、凶狠的胡闹的也是他。 但此时此刻,为此感到羞赧的仍是他。 他轻轻蹲在楚淮序脚边,脸贴在他膝盖上讨好地蹭了蹭,却始终不敢抬头看他。 一张脸都像被火烧过一样,红得不像话。 楚淮序心里觉得好笑,低首在他头顶亲了下: “起来,蹲着做什么,真拿自己当小狗啊?” 宋听的声音闷闷的,语气却很坚决:“我本来就是你的小狗。” 楚淮序笑得不行,将人拉起来同他亲吻。 指腹摩挲过薄唇,宋听仰着头,望着他的眼神满是迷恋和虔诚。 楚淮序心底满满的。 “我心悦你,清响,待父王与兄长从边关回来,我就将这件事告知他们。” 这太突然了,宋听压根没想到他会忽然说这个,一时怔在原地,竟有些不知所措。 “公、公子……你……”他紧紧抓着楚淮序的胳膊,“你为什么……你怎么……” 楚淮序捏着他后颈,温柔地安抚他:“怎么,清响不愿意?” 语气里带着很明显的调侃。 宋听眼眶红得不行,胸膛剧烈的起伏着,呼吸都急促起来,以至于茶碗里的水都晃了出来。 “行了,不逗你了,这是我认真考虑过的,既然你我在一起,就总要有这一天的。” “我想同你光明正大地在一起,清响,你能明白吗?” 宋听张了张嘴,还是说不出话,两行清泪无声无息地落下来。 楚淮序吻了吻他的眼睛,那泪落得更汹涌。 楚淮序都快无奈了,他伸手去接那只茶碗: “不是要给我水喝吗,给我吧,正好渴了。” “……”宋听死死捏着那只茶碗不肯松手,用力到指节都发白变形。 宋听的反应已经超出了楚淮序的意料。 他想过这人会激动,却没想到竟能激动成这样。 一时之间竟也有些手忙脚乱,不知道该怎么哄人。 他们之间,虽然在那档子上是宋听在上,但很多时候是他在引导对方。 宋听太听话了,明明“欺负”他那么凶,却总叫楚淮序觉得自己才是欺负人的那个。 小狗崽子惯会卖惨装乖。 第16章 惊变 “那我不喝了,但是你别哭了成不成,再哭下去我都要以为你不愿意同我成婚。” “小清响,”楚淮序佯作受伤的表情,“你是不是不愿意同我成婚,不想对我负责?” 宋听拼命摇头。 怎么可能呢,他做梦都想要和主子在一起,哪怕要他的命。 但楚淮序那么好,像天上的神仙一样,而他只是路边的一滩烂泥,他怎敢肖想。 只是如今这般,便是他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了。 “那就莫要再哭了,等母妃回来看见了,定要以为我欺负你。” 昨日端王妃到大相国寺上香,要在寺中留宿一晚,到今日回来。 王妃原本是想带楚淮序一同去的,但早上起来时宋听有些发热,楚淮序不放心将他一个人留在王府,自己便也留下了。 算算时辰,王妃也该回来了。 宋听这才擦了眼泪,艰涩地挤出一个:“嗯。” 而双眼早就肿成了两个核桃。 楚淮序又好笑又心疼,在他两个眼皮上各亲了一下: “这碗水,你到底允不允我喝?” 宋听垂眸盯着。 本来是很满的一大碗,因为宋听情绪激动洒了好些出去,如今只剩下小半碗。 宋听站起身,哑着嗓子说:“我……再去添一些。” 楚淮序也确实渴了,便道:“嗯,去吧。” 只是等宋听添完水回来,仍旧紧捏着茶碗不松手,楚淮序都快无奈了: “今日我到底还能不能喝上这碗水?” 宋听:“……” 宋听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将茶碗递了出去,楚淮序接过,二话不说仰头就喝—— “公子……”宋听却又叫住他。 “怎么了?” 宋听的眼神有些微妙和古怪,其实很容易就能叫人发现他藏着心事。 但楚淮序太信任他了,只当他心里是还记挂着要将两人的关系坦白给父母兄长的事。 因此并没有丝毫起疑,见宋听不吭声,便将那碗茶尽数喝了。 宋听眼底的泪又落下来,跪在他脚边,颤抖着唇朝他说:“对不起,公子……” “为什么突然道歉,”楚淮序不明就里,笑道,“莫非你真不愿意同我在一起?” “愿意的、我再愿意不过。” 宋听哭到停不下来,他攀住楚淮序的两个手臂,将一个个的吻落上去。 “我愿意的,但是对不起、公子……” “所以到底为什么——”楚淮序还要再问,眼前却忽然黑了一瞬。 紧接着就感到脑袋晕乎乎的,整个房间仿佛都在摇晃,连宋听的脸都快看不清。四肢也变得绵软无力。 “你给我……给我喝了什么……” 他倒在宋听怀里,后者用力地亲吻他,不住地道歉。 而楚淮序的视线更加模糊,很快就失去了全部的知觉。 醒来时他发现自己被锁在房间里,四肢仍旧一点力气都没有,连下床走几步路都觉得困难,更别说运功。 他那时尚不知道宋听为何突然给他下药,也不知道外面正在发生怎样巨大的变故。 只是眼皮跳得厉害,心里很不安。 片刻后,他意识终于清醒一些,院子里的吵闹也传了进来,他听见有人在哭、有人在喊。 而天已经彻底暗下去。 “有人吗,发生了何事,有没有人,放我出去!” “宋听!宋清响!宋清响你放我出去!周管家!” “有没有人……” 楚淮序喊了半天,没有人理会他,外面的动静却越来越大。 楚淮序间或听见几声“端王”“先帝”“驾崩”……之类的话。 楚淮序心底顿时升起不好的预感。 但皇爷爷的病不是已经有了很大的起色吗。 前几天他入宫的时候两人还坐着下了半局棋,并约定好了过两天继续分胜负。 他看中了江南进贡的几匹锦缎,想给母妃和宋听做衣服。 皇爷爷答应他,若是他赢了那局棋,就赏他。 怎么会呢,楚淮序想,一定是他听错了。 他心里越来越急,拼命地砸门,用拳头、用花瓶、用椅子……用楚淮序所能想到的一切。 只因为他身上没有力气,平素只要踹一脚就能完成的事,此刻却变得无比苦难。 但好在,他最后还是砸开了那道房门。 楚淮序冲出去,端王府内已经乱成了一片,有人在收拾包袱、有人在往外搬值钱的东西,有人在哭…… 老管家拦了这个拦不住那个,气得直跺脚。 楚淮序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场景,一时怔住了。 而恰在此时,王府大门被人从外一脚踹开,一群人举着火把,呼啦啦地闯了进来。 府中那个叫元宝的小孩偏巧跑在门口,被为首那人一剑穿了心,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死不瞑目。 鲜血四溅开来,有几滴甚至溅到了楚淮序的脸上,带着滚烫的热度。 楚淮序却浑身冰冷,整个人犹如被冻住了,一动都不会动。 他怔怔地站在原地,同拔剑的那人四目相对,仿佛不敢相信一般死死盯着那张脸。 楚淮序觉得自己是在做梦,一个很可怕的,永远不可能会成真的噩梦。 否则怎么可能呢他心想,前一刻还在同他抵似缠绵的人,如何能领着官兵来查超端王府,还一剑刺死了元宝。 白日里元宝还跟在这个人屁股后面,哥哥哥哥的喊他。 他怎么下得去手? 这还是宋清响吗? 是他的小狗吗? 楚淮序根本不愿意相信眼前的一切,他两只眼睛空洞地盯着前方。 心中翻腾着无数个念头,令他想要大吼大叫,想要冲上去质问,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统统拿下,违抗者,杀无赦!” 楚淮序瞳孔蓦地睁大,耳朵里嗡地一声,周遭的一切都仿佛扭曲起来。 黑暗中好似到处藏着青面獠牙的恶鬼,正在朝他张开血盆大口,要将他撕裂成碎片。 一把大火冲天而起,端王府就在楚淮序的眼前被烧为灰烬。 而火光中,有个温婉娴静的女子提着一柄长剑缓缓走来,温柔地叫着楚淮序的名字。 目光在对上门口的那人时却仿佛淬了毒一般,充满怨恨: “淮序,我的儿,你要活下去,记住今日所受的所有屈辱,为端王府讨还一个公道!” 第17章 厉鬼 再次睁眼,怀月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陌生的床榻上。 还未等他看清四周,就感觉胸口闷闷地疼,忍不住咳起来。 一双手从旁边伸过来,在他额上探了探,沉声道:“不烧了。” 这声音怀月真是太熟悉了,他下意识笑起来,眼波横了过去:“奴做了很长的一个美梦。” “梦见了什么?”男人声音低沉克制,竟是已经完全听不出先前的失控和崩溃。 “梦见……”怀月撑起身体,单手环住男人的脖子,将人往下拉。 他附在对方耳边轻声细语犹如蛊惑,“梦见奴拉着大人一同下了地狱……” “这个梦很难实现。”宋听说。他搭在怀月的胳膊上,将人重新塞回被子里,掖好被角。 怀月目光随着他转:“为何?因为大人不愿去死?” 宋听没答话,似是默认了。怀月觉得没意思,“啧”了一声,闭上眼睛。 下一瞬,柔软的唇落在他眉心,宋听握住他露在被子外面的手掌,轻轻地摩挲着: “明日随我一同回家。” “不可能!”怀月倏地睁开眼,“大人知道奴为何会从那楼上跳下来吗?” 宋听根本不愿意去回想那一幕,闭了闭眼,艰难道:“我知道。” “那大人便该明白,奴是死都不会跟大人走的,奴已经没有家了。” “而这一切,都是拜大人所赐。” “我会给你置办一处宅子,你若是不愿见我,我便不出现在你面前,但你得跟我回去。”宋听坚持。 怀月莞尔一笑:“大人觉得奴是因为不想见您才不愿意走?” “……” 怀月垂眸笑了笑:“这算是一个理由吧,但还有更重要的原因。” 宋听:“什么?” “奴在醉春楼吃香的喝辣的,不知多少达官显贵愿意为奴一掷千金,快活得很,并不想被困在大人的金笼当中。” 这句话不知戳中了男人哪里,宋听原本竭力隐忍着、没什么表情的脸陡然沉下去。 他直直逼近怀月,跟他额头相抵的同时沉声问: “他们有我煊赫吗?” 语气听着凶狠,实则就像个讨不到大人欢心的孩子,蛮横无理。 怀月顿时被逗笑了,亲亲对方红肿的眼皮,笑道:“自然不及。” 宋听张了张嘴,又听怀月道:“可那又如何呢?” “大人比奴更清楚,一个人的心是会变的,大人今日想要奴,明日或许就想要奴去死。” “奴不想被囚在深宅做大人的金丝雀,只能仰仗着大人而活。” “相比而言还是醉春楼好,一个贵人厌弃了奴,总有另一位贵人觉得奴好。” 他像是故意要让宋听伤心,字字句句往他心口上扎。 “待到色衰爱弛,再不能凭这张脸得到任何垂怜的时候,奴就三尺白绫吊死在楼里。” “如此也算不枉一生。” “我不准……”宋听将他紧紧搂在怀里,用力之大、几乎要将怀月捏碎。 怀月其实已经疼到手心都在冒冷汗,却并不反抗,任由男人抱着。 “我不准你死……” “我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你、觊觎你,除非我死。”男人赌咒一般,“但是你必须跟我走。” “若是我说不呢?” 指挥使大人手臂颤抖得厉害,整个人又陷入了某种濒临崩溃的状态中,怀月捧住他的脸,薄唇轻抵他的唇角。 明明是很亲密的动作,说出口的话却似刀子一般割着宋听的心脏:“大人是想再逼我跳一次吗?” 怀月的这份亲密当然不是真心的,他只是在故意吊着宋听、折磨宋听,宋听对此再清楚不过。 如果是平时,他或许会纵着怀月胡闹,左右只要他高兴,做什么都可以。 但此时此刻,宋听却忽然不想那样做了,他想要这个人。 这是他失而复得的珍宝,他只恨不能将其揉进骨血,又怎么可能对怀月的撩拨无动于衷。 他倾身过去,反过来捧住怀月的脸,后者果然往后仰了些,将手掌抵在宋听的胸前,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宋听却不让他如愿,以极快的速度翻身上床,将怀月困在了自己怀中。 “你……”哪怕隔着被子,怀月也能清晰地感觉到男人身上的变化。 他短暂地愣住了,继而勾唇笑起来,“奴还以为大人嫌奴脏,不愿要奴。” “不许你这样说。”宋听眼睛又红了,俯身咬住怀月的唇,“我的鸣瑜是天上下凡的神仙,是这世上最干净的人。” 【我的鸣瑜是下凡来渡我的神仙,干干净净,不染尘埃,不该因为我这样的人染上尘污。】 曾几何时,也有人跪在他脚边,虔诚地说着相似的话。 但那张令他心动过的脸已经在尸山血海里变得越来越模糊。 怀月用了点力将男人从自己身上推开,好似浑不在意地说: “可是神仙也会死、也会脏,大人喜欢的那个人早就已经死了,被您亲手杀死的,大人难道忘了吗。” “如今在大人面前的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索命的厉鬼,大人不怕吗?” “我不怕。”宋听追上来,不停地吻他。 “神仙也好,厉鬼也罢,是人是鬼都无所谓,我都要,都是我的。” “我不会再让今天这样的事情发生,你得在我眼皮子底下,时时刻刻。” 那样虔诚的表情和语气,好似真的一腔深情。 “原来大人刚才是骗我的。”怀月说。 宋听不解:“嗯?” “大人明明说如果我不愿意,大人便不再出现在我面前,怎么现在又这样蛮横霸道?”怀月笑眼盈盈。 宋听吻住他伸出来的掌心,双目猩红:“我后悔了。你得是我的。” 怀月哼了一声,笑起来,嘲讽般开口: “到底今非昔比了,连背信承诺都能做的这般理直气壮,五年前至少还会假惺惺地掉几滴眼泪。” 他要躲,却被宋听撑着手臂压制住,另只手握住他乱动的胳膊,举过头顶。 吻急切地落下去,吻过怀月精致的眉、眼、鼻,最后落在唇上。 “不是这样的,鸣瑜。” 第18章 威胁 两人气息交织在一起,宋听脸上不加掩饰地显露着贪嗔痴怨种种欲望。 他含住怀月又软又薄的下嘴唇:“你一日不跟我走,我便杀醉春楼里的一个人。” 怀月含糊着大笑起来:“奴以为大人能有什么高明的手段逼奴就范,结果就这?” 他像是真的觉得宋听这句威胁好笑,竟笑得停不下来。 “大人是不是太小瞧怀月了?奴连自己的生死都不在乎,会管旁人的死活?” “那小安呢?”宋听松开他,指腹压在他两瓣唇上,“如果我把他杀了呢?” 怀月脸上的表情有一丝僵硬,止不住的笑在宋听阴沉的目光下冷下来。 怀月揪住男人的衣襟,语气冰冷:“你把他怎么了?” 宋听低首吻在他形状漂亮的指尖:“暂时还活着,但能活多久要看主子的意思。” 怀月眸光森冷:“你威胁我?” “算是吧。”宋听无所谓地说,“公子应该明白,我是个为了目的可以不择手段的人。” “如今我的耐心已经快到头了,就看公子如何选择。” 宋听知道这是楚淮序的软肋,已经死了太多太多人,这个人心太软、太善,绝不愿意有人再因为他而死。 这样做很卑鄙,还会引来男人的厌恶,宋听心里很清楚这一点,但他还是这样做了。 在楚淮序在他怀里吐血昏厥,或者更早一些、在他眼睁睁看着这个人从窗口跳下来的时候他就已经下定决心。 这样的梦他已经做过一个又一个,但没有哪个比亲眼所见更叫他心惊。 “好啊、好得很,”怀月冷笑起来,“你果然还是那条狗,一点都没有变,和从前一样的狠毒、阴险。” 宋听温柔地亲吻他的眼睛,将这当做了一句夸奖,语气平静: “好好考虑,明天早上我会再来问公子的意思。” 从怀月房里出来的时候,宋听脸上还带着狠,看着真像是下一秒就要拔剑杀人。 但房门一关上,他背靠着那扇紧闭的房门,无声地垮下了肩膀。 “大人。”祁舟现身。 宋听瞬间收敛起自己的情绪,冷声道:“什么事?” 祁舟道:“属下在那个叫何安的后背发现了七瓣红莲的标记。” “红莲教的人?”宋听若有所思,“有意思。” 红莲教是五年前横空出世的一个神秘组织,干的都是劫富济贫、惩凶扬善的勾当。 还特别爱跟朝廷对着干。 朝廷对此很头疼,却无可奈何。 没想到对方的棋子居然埋到了应天知府的身边。 “有问出什么吗?” “嘴很硬,什么都不肯说。” 宋听对此倒也不是特别在意。他们已经不是第一次和红莲教的人打交道,深知那帮人的脾性。 “还有一件事。”祁舟说,“那个小鬼吵着要见怀月公子。” 宋听双眉皱起,下意识要拒绝,顿了片刻,改了主意:“让他去吧。” “是。”祁舟领命就要走,又被宋听叫住,“等等。” 祁舟静待着。 宋听道:“看着点,别让他吵到人。” 祁舟:“是。” “咳咳咳、咳咳……”怀月靠在床头低声咳着。 他身体底子已经坏了,昨天落地的时候虽然有宋听护着,却还是受到了不小的冲击,将压在身体里的旧伤带了起来。 “公子?”有人小心地推门进来,轻轻叫了一声,紧跟着探进来半颗脑袋。 怀月抬眼望过去,朝来人招了招手:“过来。” 小安双眸一亮,飞奔着扑过来,用力抱住怀月:“吓死我了……公子你吓死我了……” 他瘪着嘴哭得一抽一抽的,怀月真怕他会喘不上气来,好笑地捏他的脸: “这不是什么事都没有嘛,哭什么哭,哭魂吗?” 小安还是哭,哭得说不出话,嘴里却还在嘀嘀咕咕。 怀月其实一句都没听清,敷衍地“嗯”了几声。 “好了好了别哭了,再哭就要把那个煞神给引过来了,当心他拔了你的舌头。” 这句威胁相当有效,小安顿时止住哭声,惊恐地捂住自己嘴巴,脑袋转来转去,生怕谁会进来。 怀月虚握着拳抵在唇边,边咳边笑。 “这么怕他?” “怕。”小安悄声说、声音颤颤巍巍的,听着确实充满恐惧。 “叫你闭着眼别看,你为什么不听?” 说到这里小安就来气:“你还说我,我难不成还能眼睁睁看着你跳下去啊!” “还好贵人来得及时,否则你就摔成一滩烂泥了!” 怀月却浑不在意:“怕什么,你公子我早就死过几次了,可惜阎罗不敢收。” 又来了。 小安翻了个白眼。“我看阎罗怕的是那位贵人,可不是您。” 他声音很轻,却还是被怀月给听见了:“那你怕不怕他?” “怕、怕啊。”小安嘴皮子都不利索了。 见他这个样子,怀月来了点兴致:“哦?是不是他对何安他们做了什么?” “那位贵人把师爷他们……”一想到那些人的惨状,小安还心有余悸,不太敢说。 怀月:“把他们如何了?是剁了还是五马分尸了?” 小安:“……” 他以前怎么没发现自家公子是这样的,小安真的无语了。 他偷偷往门口看了一眼,低声道:“削成了人棍,然后用铁链锁着脖子,绑在驿馆、驿馆的院子里……” “还活着?”怀月挑眉。 “活、活着。”但倒不如死了。 小安下意识又往往窗外看了一眼,师爷和那两个手下,此刻还在院子里。 几个人的喉咙上都被划了道口子,有血滴滴答答地落下来,速度很慢,一时半刻死不了。 什么时候身上的血流干,什么时候才能死。 这简直就是生不如死的酷刑,若非亲眼见到,小安连想都不敢想居然还有这样的刑罚。 简直太可怕了。 他原以为花妈妈惩罚新来的小倌时用的那些个手段已经是十分恶毒残忍,但和那位贵人一比,花妈妈简直可以说是菩萨心肠。 “还有张知府,他也被捉了来,一并绑在院子里。” 那可是知府,应天最大的官,居然也是说绑就绑。 可见那位贵人真不是一般人。 第19章 恶狼 怀月拍了拍手,很高兴似的:“好得很,这下咱们这位指挥使大人少不了要头疼一阵了。” “那些个言官非追在他屁股后面念经不可。” 小安挠了挠脑袋,一时分不清自家公子这是在高兴还是不高兴。 但那位贵人分明三番五次帮了他们,小安其实不太明白公子为何如此讨厌对方。 因为想不明白,小安干脆将问题抛了出来。 “那当然是因为我与他有不死不休的仇,我之所以还活在这世上,是因为他还活着、我要亲手杀了他。” 小安很想将这番话又当作是一句玩笑,但怀月的神情太认真了,小安从未见过他这个样子,心都跟着颤起来。 他忽然想到公子刚进醉春楼的时候,虽然形容狼狈,举手投足却与他们那些人完全不一样。 连花妈妈精心调教过的头牌都抵不过公子分毫。 小安那时候就怀疑过他是不是哪家落难的小公子。 如今一想,若他当时的猜测是真的,那公子和那位贵人或许真的是故人? “明日我要随他去长安,我会向妈妈替你赎身,从此天大地大你就自由了,千万别再落入别人手里。” 小安还在那兀自猜测,就听怀月这样说。 他当即愣住了,接着拼命摇头:“我哪都不去,我要跟着您!” 怀月却也很轻地摇了摇头,似是心意已决: “长安豺狼环伺,虎豹成群,你这样的一去,恐怕会被吃的渣都不剩。” 进怀月房间前小安苦着张脸,出来时还苦着张脸,而且更苦了。 他无精打采地坐在院子的廊檐下,托着腮发呆。 不远处就是张知府和师爷他们,哪怕此刻看不见血从喉咙里漏出来的可怖样子,小安还是经不住打了个寒战。 师爷的双手双腿就是在他面前被斩断的,鲜血溅落在他脸上时还是热乎乎、黏腻腻的。 带着很重的腥味。那是小安从来没有见识过的可怖场景。 他为此做了一夜的噩梦,梦中被斩断四肢的人变成了他和公子,他拼命的哭嚎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被噩梦惊醒时还是感到恐惧。 那位贵人虽说对公子很好,但小安还是不放心让公子独自跟着人走。 就他家公子那张嘴,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把人给得罪了。 小安不希望梦里的场景变成现实。 “他怎么样?” 神身前不知不觉罩下一片阴影,阴沉熟悉的声音自头顶上方响起。 小安猛地抬起头:“大、大人……” 他如今已经知道了眼前这位贵人的身份,就如花妈妈说的那样,贵不可言。 长安里的皇帝和那些大官都离他太远了,所以从前他只当张知府已经是天大的官,轻易就掌控着那么大一个应天。 就好比很多年前,因为不小心冲撞了那位张公子,铜钱就被对方打断了腿丢在醉春楼外面,活活痛死了。 一条活生生的人命,上到花妈妈,下到铜钱的主子,却没有一个人敢为铜钱伸张正义。 铜钱死了就是死了。 一个妓馆里的仆役,没人会在意他的死活。 可是现在,那个高高在上的知府大人,被面前这个男人以极其屈辱的姿态绑起来,却无人敢置喙。 小安知道,这个男人想要捏死他,比捏死一只蚂蚁还要容易。 “是不是你让公子丢了我?”他脑袋埋在膝盖上,很快就将那片布料哭湿。 “他不要你了?”男人问。 “嗯,他要把我送走,难道不是你的意思吗?” 小安一向是很胆小的,他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胆子,敢跟这个人这样说话。 “我一直跟着他的,一直跟着他……” 小安哭得越来越伤心,到后来胆子愈发大,竟抓着宋听的衣襟,拼命捶打起来。 “为什么要赶我走,都是你,都是因为你……” “从公子进醉春楼我就跟着他了,我们一天都没有分开过……” 宋听在他身旁坐下来,一只手掰他肩膀,另只手反过来握住他抓着自己衣襟的手,皱眉道:“噤声。” “你这个坏人,你还不让我说,有本事你就拔了我舌头!” 这些年里,已经很少有人敢这样同他说话,宋听捏住小孩的下巴,静静打量了人片刻。 后者被他盯得心里发毛,哭都忘了哭。终于后知后觉地想起害怕。 宋听说:“他对你很好,是不是,所以才会把你养成这副性子。” 小安:“……” 男人面色平静,眼眸中却翻涌着小安看不懂的复杂情绪,让小安没来由地觉得心惊。 “你是从什么时候跟在他身边的?” 而宋听已经放开他,下意识朝二楼的窗户那望了一眼。 “五年前的冬天,我和公子是一同被卖进来的。”小安说。 话音刚落,他就看见男人眼眸倏地一黯,周身都散发出令人恐惧的威压。 这个男人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可怕。小安悄悄想。 “那时候……”男人只说了三个字,就说不下去,肩膀颤动着,眼睛发红,让小安想到被困在铁笼子里的狼。 小安见过那样的狼一回。那应该是他被卖进醉春楼的第一年,公子刚开始见恩客。 见的第一个人是北方来的一个商人,他的马车里就有那样一头狼。 公子那时候脾气还很倔,那商人动手动脚,公子就给了他一巴掌。 那男人气极了,就把公子拖到了马车旁,扯着他头发要将他喂狼。 还是花妈妈求了很久的情,那男人才勉强消了气,罚公子在马车前跪了两个时辰。 那狼就像现在的宋听一样,瞪着猩红的双眼,死死盯着公子。 它把公子当成了猎物,不停地冲撞着铁笼,想要冲出来,把公子吃了。 而公子就在雪地里冻昏了过去,差点醒不过来。 “你也会想把公子吃掉吗?”小安喃喃地,将心里话问了出来。 宋听被问得噎了下,表情有一瞬空白,“什么?” 小安也意识到自己问了个什么傻问题,倏地红了耳朵。 接着,他小心翼翼地解释向宋听解释:“我把你想成了一条狼……” 第20章 鞭子 他慢慢地将那件事讲给男人听,后者很安静地听着。 一直到小安已经讲完很久,也没听对方说什么,更不见下一步的动作。 小安悄悄抬了抬眼,却发现男人脸上竟爬满了泪水。 他想公子说的不对,这个人同公子怎么可能是仇人呢? 仇人难道不应该听见对方落难就拍手称快吗,怎么还会难过成这样? “还有呢?” 过了很久,男人终于开口。 “再跟我说说那些事,从你们进醉春楼的那天起,把你所知道的,都告诉我。” “那要说很久。”小安说。 “没关系,你可以慢慢说,若是让我满意了,就让你继续跟着他。” 小安眼眸一亮:“真的吗?” 宋听点点头:“嗯。” “好。”小安忽然觉得这个人好像也没有那么可怕了,只要能让他跟着公子那就是好人。 他于是慢慢回忆起这五年来的点点滴滴:“我是被父母卖给花妈妈的……” 小安家里穷,除了他之外还有三个弟弟,最大的也就六岁。 那一年闹灾荒,地里收成特别不好,日子对他们家来说就特别的艰难。 父母很难同时养活他们几个,便把年龄最大的小安卖进了醉花楼,换了十两银子。 他长得一般,年纪也稍大了些,因此只能当个小厮用。 但十两银子对于他们家来说已经是一笔巨款。 花妈妈嫌他笨,叫他跟着铜钱学规矩,好伺候楼里的公子们。 “别看我们做的是这种下九流的勾当,但我们这里也是分三六九等的,这里的人最会看菜下碟。” “你啊、最好现在就开始求菩萨保佑自己以后跟个脾气好些、名气大些的主子。” 两个人缓缓走着,铜钱事无巨细地跟他讲楼里的规矩,带他认识里面的人,告诉他见了哪个最好躲远一些,哪个千万不能得罪…… 小安手里拿着又白又软的大馒头,默默将铜钱的话记在心里。 就在这时,二楼某个房间的门猛地被撞开,一个男人跌跌撞撞地冲下来。 那人正巧撞在小安身上,也将他手里的馒头撞出去老远。 “我的馒头!”小安追出去,慌里慌张地将馒头拣起来。 馒头已经落了灰,小安疼惜得眼睛都红了,瞪向那人,“你这个人……” “你倒是跑啊!再跑啊!”粗重的棍棒落在那人的身上,发出呼呼的声音。“我看你还怎么跑!” 哪怕只是看着,小安都能想见那棍棒落在身上有多痛。他立时噤了声,呆愣愣地看着。 “我叫你跑!今日便将你的腿打断,看你还如何跑!” 那人却咬着牙一声不吭,只在棍棒落下时抑制不住地挤出几声闷哼。 小安看得不落忍,问旁边的铜钱:“为什么要打他?” 铜钱已经见惯了这样的场面,无奈地叹息一声: “那也是今日刚刚卖进楼里的人,妈妈要调教他,但那人不愿意,只想着逃,妈妈便发了怒,着人教训他。” “为什么要逃啊?”那时候小安还不明白。 他想这里那么好,有又大又软的白馒头,有新衣服,运气好还能得赏钱,简直没有比这里更好的地方。 “你还小,不懂这些。”铜钱又叹了口气。 他手掌搭在小安脑袋上,告诉他:“落到这种地方,对于太漂亮的人来说并不是一件幸运的事。” 两人说话间,那边的刑罚已经结束,想要逃跑的人已经被打得奄奄一息。 一身白色的内衫满是斑驳血迹,有些地方更是皮肉和衣服粘连在一起,看着血肉模糊。 小安不忍再看,跟着铜钱去了后面的院落。 当天晚上,小安跟着几个杂役洗完各位公子的衣物,路过柴房时听见里面传来几声咳嗽。 听铜钱说不听话的人会被花妈妈关在柴房,几天几夜不给吃东西。 不知怎的,小安脑海里忽然浮现出白天那个人的身影。 他有点好奇,悄悄靠到窗边,想看一眼被关在里面的人。 纸窗户模模糊糊映出某个人影,那人倚在墙角,捂着嘴压抑不住地咳,指缝中都漏出血来。 真是白日里那个人。 “喂、你为什么不愿意留在这里啊?”小安压低声音偷偷问。 那人听见动静抬起头来,还未说话就又咳嗽起来。 过很久才缓过神,慢吞吞朝小安点了点头,道:“白日撞了你,抱歉。” 小安从未见过这样的人,跟他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他张了张嘴,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想了想,又问:“你也是被父母卖过来的吗?” “不是。”那人说,“我没有父母了。” “那你是怎么过来的?” “运气不好,走在路上被人套了麻袋,再睁眼就到了这里。” 小安:“……” 那还真是运气不好,连十两银子都被别人得了去。 “快走吧,被人看见你跟我说话,当心一起被关进来。” 小安一听,一溜烟儿跑了。 两人再见面大概是半个月之后,那时小安已经跟着楼里的锦欢公子身边伺候着。 锦欢是花妈妈的心肝,也是醉春楼的头牌,脾性大得很,对手下的人动辄打骂。 那天小安就因为给锦欢戴错了一根簪子,被对方狠狠打了一顿。 小安心里觉得委屈,蹲在院子里哭。 不多时身后传来很大的动静,小安一回头,就看见花妈妈拖着一个人,身后跟着五六个打手。 “还想跑?妈妈我干这行二十年,就没见过你这样的人。” “落进了我这醉春楼,就别想干干净净出去。” “你哪怕是死,也得死在醉春楼里面,做醉春楼的鬼!” 花妈妈扬了扬手里的长鞭,朝着那人后背狠狠抽了下去! 小安心脏一紧,他认出来那个人——是他! “给脸不要脸,看我今天不打死你!” “按照你这样的年纪,往常就是做伺候人的小厮都嫌大了些。” “但看在你这张脸上想给你一个机会,做那人上人,不要做那尘下泥。” “你倒是一门心思给我找不痛快!妈妈我什么样的硬骨头没见过,还降服不了你这样的?” 第21章 柴房 鞭子一下一下甩下去,带起呼呼的风声,花妈妈的面目显得狰狞可怖。 他还是想逃吗? 就那么想要逃走吗? 连父母都没有了,能逃到哪里去呢? 在这可不好吗? 但或许有别的亲人吧,比如兄弟姊妹什么的。 他们感情一定很好,小安心想,所以才会拼了命想要离开这里,一定是想和家人团聚吧。 不像他自己,是家里多余的那个人,被卖来换弟弟们的口粮。 “看什么看,待在这里做什么,是不是想偷懒?!” 这时候花妈妈发现了他,心气不顺的人睨着眼训斥他。 “老娘好吃好喝供着你们,一个个都要跟我对着干!老娘怎么花钱买回来你们这些白眼狼!” 小安被骂怕了,生怕那鞭子会挥到自己身上,立刻缩着脖子逃了。 侧身时发现地上的那人艰难地抬起头,朝他看了一眼。 那个眼神小安很难用言语来形容,太绝望了,好像一身的魂灵全随着那鞭子被抽走了。 那个人心里已经存了死志。 他想死。 小安不知怎么突然蹦出这么个念头,他心头随之陡然一紧,匆匆跑开。 他尚且自顾不暇,根本没有精力去管别人的死活。 像他们这样的人想要活在世上实在太难了,一口饱饭尚且吃不上。 但不知为何,那道眼神却一直记在小安心上,叫他无论做什么都总是想着。 到了夜里更是辗转反侧,闭上眼、睁开眼,都是那个人的眼神。 烦得小安一屁股坐起来,偷偷摸去了柴房。那人果然还被关在里面。 一身白衣已经染成了血色,被抽得破破烂烂,背上的一些伤更是深可见骨。 由此可见花妈妈到底发了多大的怒。 只有一张脸一点伤都没有。 之前几次都没有看清,这会儿小安才发现男人长得究竟有多好看。 便是连醉春楼现在的头牌锦欢公子都及不上这人半分。 难怪花妈妈舍不得打这张脸,小安心想。 他蹲下来,看着几乎已经陷入昏迷的男人,轻轻摇了摇,压低声音道: “喂、你醒一醒……你还活着吗?” 之前只是觉得男人脸色红得不正常,一碰到对方的肩膀,立刻感觉手掌都要被烧得着起来了。 太烫了。 这是……发烧了。 这么高的温度,再这样烧下去不死也变傻了。 “这可怎么办啊……”小安急得团团转。 “是你。咳咳咳……” 而那男人忽然睁开眼,望着小安。 “你怎么……怎么在这里,不怕被那毒妇打死?” 自己都要死了,怎么还有空管别人? 小安想也不想地回怼过去:“你自己不是也不怕吗?” 那人边咳边笑了笑,然后撑着手肘艰难地坐起来。 “你还那么小,为什么会来这种地方?” “妈妈不是说了吗,只有年纪小的才有机会被卖到这里,大了他们还不要。” 柴房有一口大水缸,小安见他双唇干裂,便掬了捧水让他喝。 那人却皱了皱眉,不太情愿的样子。 “我手不脏。”小安说,“快点喝吧,一会儿水都快漏光了。” 那人这才低首,轻轻将小安手心里的一点水给喝了。“多谢。” 他伤得实在是重,每个动作都做的很艰难,小安看不过眼,伸手扶了他一下。 又得了对方一声感谢。 “你一定是有钱人家的少爷吧?”小安问。 那人明显愣了片刻,接着摇摇头,没应声。 小安却坚定自己的猜测,普通人家养不出这样的“神仙”。 他在醉春楼已经干了半个月的活,跟着锦欢公子见了许多达官贵胄,但没有一个及得上面前这个人有风度。 他真的就像是天上落难得神仙一样。叫小安这样泥潭里打滚的穷孩子都生了恻隐之心,妄想“救神”。 “你真的很想逃出去吗?”他问。 一颗心因为自己即将要做的事噗通噗通跳个不停,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那人又愣了下,沙哑着声音说:“想。” 小安咬了咬牙,下定决心:“我知道有个地方或许可以逃出去,但如果被抓住了花妈妈一定会扒了我们的皮,你想试一试吗?” 那人很久没有说话。 莹白的月光透过窗户纸照进来,温柔地洒在他脸上,浑身血污的人像在发着光,漂亮到小安都不敢直视。 “你不怕吗?”那人问。 小安此刻紧张到不行,本来就不太聪明的脑子更加转不过来,下意识问了声:“嗯?” 那人说:“到时候你也会被牵连。” “我怕的。”小安咽了下喉咙,诚实道,“但你不是想逃出去吗?” “你跟我不一样,家里肯定有疼爱你的亲人在等你回去,如果留在这里,你会死的。” “我……”他咧着嘴笑了笑,“我反正贱命一条。” “如果运气不好被发现了,就当我没来过这里,反正在家也是要被饿死的。” 神仙怔怔地望着他,望得小安不自觉低下头。 他胆子其实很小,实在是鼓足了很大的勇气才推开柴房的门来到男人面前。 时间拖得越长,他心里越紧张,生怕那些勇气一会儿全散了、他会掉头就跑,于是催促道: “别发呆了,能走吗,快跟我走!再犹豫下去我可就不管你了!” 此刻已经快五更天,花妈妈他们都歇息了,正是逃跑的最好时机,小安忍不住去拉那人。 那人迟疑了一瞬,跟着站了起来。 但因为实在受了太重的伤,他站不稳,身子歪歪扭扭的,看着随时会倒下。 小安担忧地扶住他:“坚持一下,快走吧,等离开这里,你就可以好好休息,好好找大夫治病了……” 小安说的那个或许能够逃跑的地方,是个狗洞,这也是他前两天无意中发现的。 锦欢公子养了一只小狸猫,调皮得很,见天的不见踪迹,总是需要他们去找。 小安那天就是在找那只猫的时候发现的那个狗洞。 他本来都快忘了这件事,看见“神仙哥哥”才想了起来。 “就是这里了。”他指着那洞对神仙哥哥说。 第22章 狗洞 “你要我……钻这个?” 而那人盯着狗洞,眼底浮现出一点不敢置信,脸色都比之前更白了几分。 “怎么了?怕钻不进去吗?”小安说,“不会的,你那么瘦,可以钻过去的。” 神仙哥哥眉头紧紧皱起,看着像是很不高兴。 小安奇怪地看着他,忽然意识到:“你不会是不愿意钻吧?” 那人抿了抿唇,默认了。 小安差点当场气死。 “逃命就不要讲究那么多了!”他一边把人往前推,一边劝,“能逃掉再说吧!” 他恨铁不成钢似的:“我算是知道你为什么老是那么容易就被抓回来了!” 这到底是什么人啊,小安心想,命都要保不住了,讲究还那么多。 “别磨蹭了,你倒是快洞啊,别管狗洞鼠洞,能逃出去的就是救命的好洞!” “你以为被花妈妈抽死了就好看?我觉得也没有比钻狗洞好……” “想往哪里逃啊?”他话音刚落,身后就响起一道尖利的女声。 小安浑身僵硬,一动都不敢动。 他对逃跑这件事本来就没有抱太大的期望,但真的到了这一刻还是觉得恐惧,整个人都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一只手掌忽地搭在他肩头,身前的男人向前两步,将他挡在身后: “是我逼他的,不关他的事。” 小安这才艰难地转过头,看着神仙哥哥,又看向花妈妈。 后者显然是睡梦中被人喊醒,没有施粉黛的脸在夜色下露出狰狞的神色,活像索命的恶鬼。 小安被吓得一个字都说不出,两条腿不停地打着颤。 而几个打手已经越靠越近,两人被逼得步步后退。 饶是这样,小安还是很快被其中一个大块头拎了起来,摔在花妈妈脚边。 花妈妈盛怒,一脚狠狠踩在小安后背上: “吃里扒外的狗东西,我对你这般好,你倒反过来同我作对!” 她抬了下手,自有打手将一根长鞭递了过去,“我今天索性就打死你!” “不关他的事,是我逼他的,要打就打我!” 神仙哥哥被两个打手扭着困在一边,激烈地挣扎起来。 花妈妈却根本不听他的,鞭子裹着劲风抽在小安身上,痛得后者连连哀叫。 怀月白天才被用这根鞭子狠抽了一顿,上面说不定还染着他的血,自然知道这鞭子抽在身上有多疼。 “求求你放了他,是我想逃,不关他的事,求求你……” 怀月被卖进醉春楼已经一月有余,无论花娇是威逼还是利诱,打也好、骂也好,什么手段在他身上都没有用,反正就是不肯乖乖就范。 这还是头一次从他嘴里听到求饶的话。 花妈妈停下鞭子,饶有兴致地看着他:“我当你骨头有多硬,原来也还是会弯下腰来的。” 女人缓步走到怀月跟前,涂着豆蔻的指甲掐住他的下巴,深深陷进肉里: “像那小兔崽子的行为,按理说是要当着大家伙儿的面活生生打死的,不管是不是情愿的都是背叛,没有区别。” “但妈妈我心善,若是你肯乖乖听话,我就饶他一命。” 怀月盯着他,并不作声。 花娇笑了笑,松开手,吩咐几个打手:“去,把两个人都捆到柴房去,捆严实点,别再让人跑了,等巳时再提到院子里去。” 两个人才从柴房逃出去,不到半炷香的时间又被捉了回来。 小安后背被抽得皮开肉绽,趴在坚硬的地上直哼哼,意识都快模糊了。 怀月撕了自己的衣服,沾了水,小心翼翼地帮他处理身上的伤口。 “抱歉,是我连累了你,明天那毒妇要是问起来,你就说是我逼你的,兴许她能饶你一命。” 小安却觉得他太天真了:“没用的,花妈妈这次是铁了心要打死我的。” “神仙哥哥,”他抓着怀月的手,“但如果你能活下来,别再像之前那样一心求死,只要活着就总有机会出去,但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那之后小安就受不住疼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他发现自己正躺在院子里,四周吵吵嚷嚷地围着许多人。 小安艰难地撑开眼皮,认出很多张熟悉的脸。 其中一个就是他的主子,锦欢公子。 “醒了?”花妈妈冷笑着。 小安循声望过去,发现女人就站在自己跟前,脚边放着一只水桶。 而他浑身湿漉漉的,很显然是被水浇醒的。 花妈妈不再看他,而是对着不远处的另一个人: “睁大眼睛好好看看,看看这个兔崽子是怎么因你而死的。” 怀月脸色煞白。 花妈妈冷笑着挥了挥手:“动手。” 随着她一声令下,几个手提粗棍的打手上前,照着小安将手里的棍子挥了下去——竟是真要将小安乱棍打死! “我不管你们之前是什么人,哪怕是皇子世子,进了我这醉春楼,都得听我的话。” “我就是你们的天、你们的地,也是你们的规矩。” “谁若是想逃出去,或者敢背着我干坏事,那就是自寻死路。” “他——”花娇猩红的指尖点着小安,“他今日的下场就是你们明日的。” 小安本来就受着伤,哪里经得住这样的打,不消片刻就被打得吐了血,眼看着就要不行了。 殷红的血深深刺激着怀月的理智,他已经见不得有人在自己面前死去。 “我……”他艰难地闭了闭眼,将眼前的血色滤去,哑声道,“放了他,我答应你,我不逃了……” 那是怀月第一次向花妈妈妥协,他向女人要走了小安,让他当自己的贴身小厮,照顾起居。 花妈妈什么都依着他,当即就答应了。 在醉春楼的男倌都会经过楼里师傅的调教,至少要有一样看门的本事,空有一副皮囊是没办法长久的留住客人的。 而怀月什么都会,花妈妈更是欣喜若狂,感觉自己捡到了一块宝。 楼里有清倌和红倌,怀月不愿意卖身,花妈妈也依着他,让他成了名清倌。 怀月太漂亮了,又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第一次出场就将在场的所有客人都震住了。 几乎在一夜之间,怀月公子的名号就传了出去。 第23章 杏子 此后怀月的名声越传越广,每天来求见他的人络绎不绝,简直快要将醉春楼的门槛踏烂。 但怀月太傲了,整个人的气质和楼里的所有人都不一样,往客人面前一坐,总让人觉得他才是那个需要被伺候的。 这样的人哪里会伺候人,很快就把客人给得罪了。 那应该是怀月开始接客的第一个月,当晚买下他的人就是张知府的儿子张敬书。 那人一惯嚣张跋扈,一见怀月惊为天人,眼珠子都快掉到人身上。 那晚怀月的客人原本是当地的一个富商,张敬书强行把人从对方手里抢了过来。 张少爷可不管人是清倌还是红倌,一门心思要怀月,怀月不依,张少爷脾气上来了,抓着怀月头发就要硬来。 到了这一步,有些人或许就从了,可惜怀月是个心气高的。 刚落到花妈妈手上的时候就抵死不从,如今面对张敬书,当然更是说什么都不愿意。 反抗的过程中甚至拿花瓶砸了张公子的脑袋。 张少爷含着金汤匙长大,从小没挨过打,学走路摔一跤跌破点皮都能让张夫人心疼得将几个照顾的丫鬟打一顿。 骤然被怀月这么一砸,人都懵了一瞬。 待反应过来之后,恼羞成怒,将怀月搡在地上,拳打脚踢。 若不是小安偷偷跑去找了花妈妈,怀月当时或许会被活生生打死。 花妈妈自然是不敢得罪知府家的公子的,但她也舍不得让怀月死。 自从怀月开始露面,醉春楼的生意水涨船高,花妈妈每天收钱收到手软,怀月就跟她的摇钱树似的。 她哪里舍得这棵摇钱树就那么折了。 “花妈妈是醉春楼管事的,但她背后其实还有个老板,听说来头很大。” “再怎么样,张公子也要给对方几分薄面,公子这才捡回来一条命。” “但他当时撞了脑袋,第二天醒来时眼睛看不见了,大夫说是脑子里有血块淤积着,喝了一个月的药眼睛才好。” 类似的事在五年间发生了一次又一次,桩桩件件都含着血、带着泪,怀月的性格就是在这些事情中一点点被磨平。 从前骄傲肆意的小贵人,跌入尘泥,被那些面目可憎的蝼蚁折了脊梁、抹了脾性,豢养成如今的模样,千辛万苦的出现在宋听面前。 光是听小安这样说,宋听就感觉自己的心被戳得千疮百孔,再痛也没有了。 他要杀了那些人。 所有欺辱过、糟践过楚淮序的人都该死。 甚至一剑掏了张敬书的心还是太便宜他了,那样的人分明应该千刀万剐、下油锅滚钉板。 处以极刑才能解宋听的心头之恨。 但在心疼之余,宋听又难以遏制地感到庆幸。 他知道自己同样罪该万死,是他没有保护好他公子。 “我知道了。”宋听闭了闭眼,随后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小安,“过会儿会有人送你走。” “什么?!”小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瞪着眼睛望向宋听,“您不是说只要我告诉您,您就会把我留下来吗?” “本座是想将你留下来的,但主子要送你走,本座永远不会违背主子的意思。” 堂堂锦衣卫指挥使大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欺负起小孩来面不改色心不跳。 小安都快气死了:“你这人怎么这样!你这个骗子!你说话不算——唔……” 只是他还没骂完,宋听就使了个眼色,立刻有隐在暗处的小五现身,以极快的速度捂住小安的嘴巴,将人像扛麻袋一样扛在肩上。 “本座已经帮你找了一户人家,夫妇两个都是很好的人,你以后就跟着他们生活,。” “本座保你们一家三口衣食无忧,算是报答这五年你对鸣瑜的悉心照顾。” “至于往后,他由本座亲自护着,你便不用再操心了,安心过寻常百姓的日子吧。” 小安:“唔……唔唔……” 宋听说是说第二日就要启程回京,但怀月才受过刺激,他到底舍不得让人带着这样的身体奔波,几人便又在驿馆住了几日。 来时快马扬鞭,回时却雇了辆马车,慢吞吞地上路。 长安里的人已经等不及,传讯的信鹰一只接一只来。 宋听刚扬手送走一只信鹰,一条葱白的胳膊轻轻撩起车帘,从里面探出一张精致的脸。 怀月如水的眸子笑盈盈地望向宋听:“大人真是公务繁忙。” 宋听哪里听不出这是在讥讽他,无奈地笑笑,并不应声。怀月却不肯就此罢休,继续道: “只不知大人这等显赫的身份,却将我这样一个妓子带回去,会不会令长安里那些人笑掉大牙?” “堂堂锦衣卫指挥使,人人惊惧的九千岁,不要公主王孙,偏要一个男妓,往后那些个说书先生说不定又能多一个故事了。” 山路颠簸,马儿走得比平路要慢一些,宋听扯了下手里的缰绳,递给身旁的祁舟,自己一个跃身跳上了马车。 怀月这才警惕起来,门帘里传来清泠泠的一声质问:“大人这是想做什么?” 宋听边附身撩起门帘,边说:“马背上不舒服,本座想同公子一道坐坐这马车。” 这是他第一次在怀月面前自称“本座”,后者慵懒地靠在马车上,脸上带着意味不明的笑。 马车很宽敞,宋听倒是没有自找无趣,自觉坐在门口的位置,离怀月还有一段距离。 夏日里天气炎热,他怕怀月热着,出发时往车里放了冰,每到一个驿站再换上新的。 这会儿桶里的冰已经融化得差不多,暑气倒是减轻不少。 “马上就到定州了,忍一忍。” 怀月不理他,半垂着眼睛吃杏子。 一口下去,酸得倒牙,他皱着脸“嘶”了一声,将那个还印着自己牙印的杏子朝宋听抛了过去,正正巧巧落在男人怀里。 宋听捡起来,抵在嘴边,正好同那道牙印相贴。 舌头有意无意地在上面碰了两下,视线不加掩饰地落在怀月脸上,分明就是在挑衅。 第24章 请主子赏我 怀月这就相当于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气得就要扑过来抢他手里的杏。 却被后者顺势搂住腰。宋听身上很烫,呼出的热气更是灼得怀月难以忍受: “主子既然赏了我,断没有再收回去的道理。” 怀月不是个肯吃亏的,既然宋听自己都那么说了,他便接着对方的话茬,冷冷地讥讽了一声: “那宋大人可真不是一条好狗。” 宋听并不跟他做这些口舌之争,当着人的面,咬住了那颗杏子:“很甜。” 怀月踹了他一脚:“大人可真是没吃过什么好东西。” 宋听却摇了摇头:“吃过的。” 一双黑眸沉甸甸地落在怀月身上,意有所指一般 ,怀月不知想到了什么,耳根蓦地一红。 天黑时马车终于到了下一个驿馆,接到传讯的当地知府早早就在门口等着。 一见马车停下来,知府恭恭敬敬行了个礼: “下官周慈恩,恭请指挥使大人万安。” 一条胳膊掀起马车前面的布帘,但率先走出来的并不是锦衣卫指挥使大人,而是一个男人。 一个貌美似神仙的男人。 周慈恩本身是个爱风流的,自诩见过许多美人,却无一人及得上眼前之人的分毫,以至于他竟呆愣愣地看傻了眼。 “指挥使真是好大的排场。” 那美人眼底含着讥诮,在身后男人的护持下跳下马车,回眸盯着对方。 “您若是万安,那宫里头那两位还安得了吗?” 这话简直是大不敬,即便是有一百颗脑袋也不够砍的,周慈恩终于清醒过来,低眉顺眼地不敢起身。 暑热难消的夜里,知府大人硬生生吓出一身冷汗。 “冰准备了吗?”低沉的男声自身前响起。半点不见怒意。 “备、备好了,”周慈恩悄悄揩了把额角的冷汗,“还有冰镇的甜汤,也预备妥当了,大人可要现在就用?” “要喝。”应声的却不是宋听,而是那个美人。 “先用晚膳,一会胃疼。”上一瞬还冷言冷语的人软下态度,近乎温柔地哄。 周慈恩心里一惊,如何还猜不出宋听跟这位美人的关系。 立刻计上心来,跟着道,“是啊公子,甜汤再冰镇片刻口感会更好,不如先用晚膳?” 怀月冷冷地哼了一声,阴阳怪气道:“大人自己是条忠心不二的狗,手底下的这些也都是好狗。” 他人已经往驿馆里面走,宋听紧跟在身后,走了两步回头叮嘱周慈恩:“先用晚膳。” 周慈恩道:“是。” 宋听打量他一眼,又夸一句:“你做的很好。” 周慈恩心中一喜,面上更为恭敬:“能为大人效命,是下官的福分。” 赶了一天的路,怀月恹恹的没精神,晚膳只动了几筷子就不吃了。 宋听坐在他对面,帮他剔了一筷子鱼:“再吃一点,否则没有甜汤。” 怀月毫不留情地将那筷子鱼拨碗碟外面,表情似笑非笑:“大人这是在威胁奴?” “主子说是那便是。”宋听脸上没有什么变化,只又挑了一块鱼肉夹过去。 这一次怀月用自己的筷子挡住了对方的,“奴当不起指挥使大人的伺候,唯恐折寿。” 宋听动作一顿,竟是僵在原地,怀月便使了点力,将那双筷子推了出去。 “奴有些累了,千岁爷请自便。” “等一下。”宋听叫住他。怀月顿住脚步,回眸,“大人还有什么吩咐,莫不是要奴伺候您?” 晚些时候可能会下雨,此刻闷热得很,怀月身上的衣服不肯好好穿着。 半边肩膀已经从衣服下面露出来,浑圆的肩头像最烈的蛊,快要将宋听的心智麻痹。 他紧了紧喉咙,艰难开口:“甜汤不喝了吗?” “不喝。”怀月说。 他总是热衷于同宋听对着干,宋听不让他喝他偏要喝,宋听准许他喝了他又不喝了。 这些事若换了别人来做,宋听这尊活阎王或许真的会送对方去见真阎王,但楚淮序这个样子,却只叫他感到心动。 他想,至少在这个人眼里,他还是特殊的,跌落下神坛的神仙跌跌撞撞,磨平了浑身的棱角,只有在面对他的时候会竖起一身刺。 或许在楚淮序心里认定了他不会伤害自己,所以才会……恃宠而骄。 恃宠而骄。 这四个字在宋听心尖上滚了滚,滚得他一颗心好似在热锅上煎熬,急需要一捧甘露来浇灭他这捧邪火。 宋听站起身,缓步走到怀月身后,伸长胳膊圈住他的腰,将脸埋在怀月的肩膀上,缓慢地、用力地吸了一口。 “喝一口吧。” “不喝。”怀月态度坚决。话音刚落,就得了宋听一个吻。 男人柔软的唇贴在怀月的肩上,接着露出一点点舌尖,轻轻吻了吻,又咬了一口。 他武功鲜有人及,身上火气原就旺盛,和怀月靠在一起简直就跟尊火炉似的,烫得叫人心生厌烦。 而那舌尖比怀抱更烫。 怀月下意识动了动,想将人推开,却被抱得更紧。 宋听微微张开嘴,含住他圆润白皙的肩头,牙齿细细地磨。 因为他这个动作,怀里的人下意识绷紧了身体,两片眼睫鸦羽似的轻颤着。 宋听眉眼微压,呼吸都急了些。 而怀月就在这时转过身,反过来勾住宋听的脖子,另只手抵在指挥使大人的下颔上。 食指轻轻挠着,仿佛真的在逗弄一条狗。 怀月笑着,声音充满蛊惑:“看来大人不是想吃甜汤,而是想吃别的了?” 宋听声音略沉:“那你愿意给我吃吗?” 这话过于直白了,从前的宋听是绝对说不出这样的话。 怀月笑了笑,垂眸含住对方的唇,含糊道:“只要大人不嫌奴脏,奴自然是愿意的。” 宋听早就知道怀月的那些事,自然也知晓这人是在故意骗他、气他。 但纵使是假的,一想到小贵人从前受过的那些苦、想到对他有所觊觎的那些人,宋听还是难以遏制地嫉妒、恼怒。 他不知多少次想,这个人原该是他的,任何人多看一眼都能叫他发疯。 “那就请主子赏我。”宋听将人抱起来,小心地放到身后的桌子上。 第25章 你让人恶心 这样的姿势让怀月比男人矮了些许,他轻轻掀起眼皮的同时,一条腿伸了出去,抵在宋听胸口。 “大人真是我见过的、最不要脸的客人。” 宋听喉咙发紧。 两人你来我往的过程中,怀月身上的衣衫又落下去许多。 大红衣衫半挂在他身上,更衬得他肤若凝脂,白得叫人挪不开眼。 锁骨深陷,喉结却凸起得很明显,覆在骨骼上的皮肤光滑紧实,让宋听忍不住想象汗水落在上面的样子。 事实上宋听是见过的,还见过不止一回,那模样销骨噬魂,简直不能深想。 一想他就恨不得当场将人吃吞入腹。 他忍得心口发疼,人都抑制不住地轻颤起来,顺势捉住怀月的脚,将他鞋子脱了去。 怀月的脚也生的好看,连脚指头都透着可爱。 宋听喉结迅速滚动着,眼底翻涌着浓烈的情绪。 他低首轻轻亲在怀月的脚背上,背部肌肉下意识紧绷起来。 怀月从喉咙里漏了声笑,单手捧住宋听的脸,拇指指腹摩挲着他的薄唇。 接着,他睨着眼露出一个古怪的笑意: “指挥使大人是条好狗,可惜不是我的。” 他将自己的唇覆过去,轻轻碰了碰便离开。 宋听却忽然俯身,在怀月退回去时揽住他的后腰,很自然地在他耳后吻了一下。 熟悉的气息就拂在怀月耳边,宋听的声音沉而笃定: “是你的,我从来都是主子一个人的狗。” 若是五年之前,怀月肯定对这句话深信不疑,然而此时此刻,这句誓言仿佛一个笑话,叫怀月连眼泪都要笑出来。 “大人可真是……无耻至极。” 宋听知道他不信,也不在乎他信不信,他松开手,扶着怀月的大腿将一个吻印在他心口上,像一句无声的誓言。 怀月却像是被冒犯到了,原先笑意盈盈的人陡然变了脸色,照着锦衣卫指挥使那张模样俊俏的脸狠狠甩下去一巴掌: “宋听,你怎么不去死!” 咣当! 上等的冰镇燕窝被摔在周慈恩脚边,知府大人颤颤巍巍地站在门口,面色骇然。 他只是想借此机会在宋听面前表现表现,如何能想到会见到这样的场景,心中顿时悚然。 连宋听目光朝他刺过来的时候他都没能立刻反应,仍僵在原地。 “本座不是说不用伺候吗?” 宋听沉着脸将怀月拢进怀里,森冷的眼眸紧紧盯着周慈恩。 如果忽略他脸上那清晰的五指印,这场景当真就像是恶鬼来索命。 周慈恩扑通一声跪下去,连连磕头:“大人饶命……下官、下官只是担心仆役粗笨伺候得不周到……” “行了。”宋听眉峰下压,满脸的不耐烦,“重新弄一碗来,送去房里。” 周慈恩脑袋都磕红了,心里却松了一口气:“是!” 怀月的鞋子被宋听脱了,他便亲自抱了人送进房里。 怀月趴在他肩上,抬眸望着男人半边红肿的脸,轻啧了一声: “这样看着不太好看,右边那个没来得及打。” 宋听便稍稍侧脸,将右脸露给他:“那便打吧。” 怀月:“……” 怀月冷笑着,手却没动。 房间在二楼,宋听将人抱到床上,帮怀月将另一只鞋子也脱了,然后捉住他的手腕。 后者耷拉着眼睛瞥向男人,用眼神问他想做什么。 宋听在他的注视下低首吻了吻他掌心,眼底露着心疼:“手有没有打疼?” 被打的人明明是他,却反过来问怀月疼不疼,怀月笑得身体不住地朝后仰: “说你是狗,你还真的当自己是狗了?” 这人从前就是靠着如此手段轻易博得了怀月的信任,将王府阖门的性命交到了这人手中。 而男人亲手将他这份信任碾碎,踏着他父母兄长的尸骨走到了如今的高位。 两个人分明已经是不死不休的局面,怀月很不明白男人究竟怎么敢再对他说这样的话? “大人,我身上已经没有什么可以让你骗的了,你没必要这个样子。” 宋听亲吻着他指尖,目光似多年前一样虔诚狂热:“我没有要骗你。” “骗都骗了,大人如今说这样的话不觉得可笑吗?”怀月嗤笑道。 宋听神色微动,低眉顺眼地重复:“我没有想要骗你。” 他这副抵死不承认的模样又叫怀月想起五年前的那一夜。 那个晚上,整个王府陷在火海里,他被两个官兵押解着站在宋听面前。 男人脸上还沾着他亲人的血,目光如狼似虎,像要把他吃了。 怀月觉得恶心。胃里填进去的那几口东西翻江倒海地涌上来,他推开宋听,俯身吐了出来。 后者脸色大变,急切地要来探查他的情况,却被怀月一掌轻轻推开。 怀月用手背抹了把嘴,一只手撑着床榻,侧身睨着宋听: “不劳大人费心,奴不过是因为看见大人这张脸,觉得恶心罢了。” 他故意将尾音咬得很重,腔调轻蔑,好似真的对宋听感到极深的厌恶。 明明是炎热的夏夜,男人的声音却像寒冬腊月里最凛冽的风,不带半点温度,将宋听冻得连心脏都快僵硬了。 他似承受不住一般踉跄着朝后退了半步,黑眸中有浪潮激烈地翻涌而起。 但那只是很短的一瞬,那些情绪很快就在寂静中缓缓沉敛下去。 宋听食指压在怀月的唇瓣上,指腹摩挲着,手指上的温度如影随形地烙在怀月微凉的薄唇上。 “鸣瑜,不管你恶不恶心我。” 宋听俯身逼近他,唇紧跟着也落下来,带着毫不掩饰的侵略性。 “你都得在我身边,直到我死。” 怀月眯了眯眼,看着像是想说点什么。 但宋听已经捧住他后脑勺,吻得又深又狠,叫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漆黑深亮的眼眸因着这个吻蒙上了一层浅浅的水雾,犹如荡开得水波,有粼粼春光倾泻在上面。 唇与唇的相触带起微妙的战栗感,时隔五年的这个亲吻叫宋听整个人都抑制不住地开始发抖。 心口疼得连呼吸都觉得困难。 第26章 我等着你杀我。 他微微松开唇,望着怀月眼尾那抹漂亮的红晕,目光缓缓下移。 掠到那微微张开的下唇,呼吸愈发急促。 他再次急切地吻过去,两人的呼吸交杂在一起,暧昧不清。 宋听嗓音略沉,眼底晦暗,用含糊缓慢的语调一字一句地承诺: “楚淮序,我再不会放你离开,除非我死。” 怀月的眼眸已经染上很深的情愫,但在宋听话音落下的同时,他眼底忽然冷下来。 所有翻涌而起的渴念都在那一瞬复归沉寂,怀月挣开宋听的怀抱,推了男人一把。 他静静地看着宋听的眼睛,面上清冷寡欲,眸底的恨意却浓烈到快要溢出来。 他就那样盯着宋听看了很久,宋听也一动不动地任他看着。 不知过了多久,怀月忽地笑起来,带着不加掩饰的恶意: “我早晚会亲手杀了你。” “宋听。” 怀月已经不止一次说过要杀了他、要他去死,宋听每次要么沉默,要么说自己还不能死。 这次却跟着笑起来,捏着怀月腕骨,指腹在他手腕内侧的皮肤上轻轻摩挲,姿态亲密: “好,我等着你杀我。但在这之前,”宋听抬起那只手,在自己摸过的地方吻了一下,“先泡个脚,舟车劳顿,泡个脚更好睡。” 怀月抽回手,哼了一声。 宋听便转身出了房间,但他动作很快,不多时就端回来一只装满热水的木桶,另只手端着碗甜汤。 怀月好笑地打量他一眼:“指挥使大人何时落魄到这些小事都要亲自动手的地步了?” 宋听先将甜汤放下来,然后将木桶端到床边。 他握着怀月的脚将另只鞋子脱了,低眉顺眼道:“关于你的事都不是小事。” “大人这张嘴,是愈发厉害了,想必宫里那两位,一定很受用大人这一套吧?” 宋听这回没说话,似是默认了。 怀月不知怎么心气又不顺起来,用了点力踹了宋听一脚: “奴卑贱之身,当不起指挥使大人这般伺候,还是换个人来吧。” “你想换谁?”宋听面色发冷。 怀月好似根本没有注意到他的表情变化,随口道: “奴觉得大人身边那两个侍卫就很不错,有一个是叫小五吧?” 宋听强行将他的脚放进水里,嗓音低沉:“他们不在。” “嗯?”怀月饶有兴致道,“大人这条狗又要咬谁?” 宋听轻轻按摩着他脚底心:“咬坏人。” 怀月轻嗤一声,半个字都不信。 “救命、救命啊……杀人啦……” 身后的黑影步步紧逼,花娇逃得太急,崴了下脚,一个踉跄朝前摔了下去,想要爬起来却俨然没有了力气。 整个醉春楼已经没有多少活着的人,花娇身后是满地的尸山血海。 而那两个黑衣人已经追至眼前,亮出长刀。 花娇知道自己注定已经跑不掉,但她不想死,更不知自己是得罪了什么人,爬起来跪在两个黑衣人面前,高声求饶: “饶命啊两位爷,你们想要什么?钱吗?” “我有钱的,给你们钱,只求两位饶我一命……啊啊啊啊啊啊……” 只可惜她话还未说完,一条长鞭就照着她面门抽了过来,鞭子正巧抽中她的左眼,那只眼睛当场就瞎了。 那样的剧痛差点将花娇痛晕过去,而那条长鞭并没有停下来,还在一下一下往花娇身上抽。 花娇痛得在地上不住地打滚,试图躲开这场酷刑。 但那黑衣人显然做惯了这样的事,下手的力道又准又狠。 每一下都精准地抽在尚未被抽到过的地方,离开时带起一层皮肉,直将花娇整个人抽得皮开肉绽。 连求饶的声音都渐渐弱下去,眼看着就要痛晕了。 两个黑衣人却不让她晕,一枚银针刺入她的太阳穴,硬生生将花娇弄醒。 后者已经连求饶的声音都发不出,视线模糊中那根鞭子终于停了下来。 花娇还未得到一口喘息,另一个黑衣人便上前,亮出身后的一根长棍,照着花娇挥了下去! 鞭子抽下去的疼是连皮带肉的疼,而木棍砸下来却是连骨头都要碎掉的痛。 花娇目光呆滞没有焦距,断断续续地喘息着。 她费力地蠕动着苍白无血色的嘴唇,眼中的光亮也一点点黯淡下去。 此时此刻,她已经不奢望求活,只想这场折磨何时才能结束。 拿鞭子的那个黑衣人在她身前蹲下来,再次将银针刺入她的太阳穴。 花娇涣散的神智又被强行拉了回来,真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花娇经营醉春楼数十年,每日迎来送往多少达官贵胄,心里也摸不准自己究竟得罪了什么人。 拼着一口气,她艰难地开口:“两位爷,便是死也想死个明白,求两位告知究竟是哪路英雄好汉……” 那黑衣人揪住她的头发,两边的梨涡让他的年纪显得很小,眼神却是嗜血多年的森冷,花娇被盯得心惊肉跳。 “你不需要知道我们是谁,只要知道你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阎王请你上路。” 小五笑眯眯地,捏住花娇的肩膀,用力一折,掌心之下的骨头便瞬间粉碎,花娇痛得叫都叫不出来。 而小五的手掌还在寸寸向下,一点一点地捏下去。 手掌所到之处,骨头尽数碎裂。 这样的折磨简直叫人生不如死,花娇拼尽全力咬住自己的舌根,只想死了一了百了。 这意图却被祁舟发现了,男人修长的手指迅速捏住花娇的下巴,蓦地将她下巴卸了下来。 小五跟他对视一眼,手掌继续往下。 一炷香的时间,他慢吞吞将女人身上所有的骨头都捏成了粉末。 而花娇却还死不了,喉咙里嗬嗬嗬地不住发出声音,瞪着眼惊恐地望着两个黑衣人。 “好了,别玩了,走吧。”祁舟说。 小五这才松开手,站起身,有些不服气地扫了眼祁舟,说:“我这分明是在完成大人的命令。” 大人…… 花娇的瞳孔颤了颤,心底隐隐有了一个猜测。 而小五已经拿出火折子,轻轻松松往后一抛。 第27章 今日天气挺好的。 火星子碰到花娇身上柔软的布料,轰地一下燃烧起来。 花娇已经一动都动不了,眼睁睁看着火舌将自己吞没。 盛极一时的醉春楼在几把大火中渐渐垮塌下去,身后火光冲天。 小五好奇道:“你说大人这回是不是动了真心?这算不算是为了美人冲冠一怒?” “你少说点话,当心大人拔了你舌头。”祁舟低声道。 “你不要这么严肃嘛。”小五扒住他肩膀,“我也就在你面前这样说。” “行了,走吧,再拖下去要追不上大人他们了。” 已经赶了几天的路,宋听怕楚淮序累着,就安排车驾在定州驿馆多歇息了一日。 天气日渐炎热,楚淮序贪凉,总不肯吃东西,第二日只拣着冰镇的瓜果吃了两碟。 宋听自然不依,哄着人又吃了几道软糯香甜的小点心。 小五和祁舟就是这时候回来的,小五附在宋听的耳边嘀咕了几句。 后者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就将两人打发走了:“辛苦了,下去歇着吧。” 怀月只当没注意到这一切,低着脑袋慢吞吞地嚼着嘴里的东西,一脸苦大仇深。 就好像宋听叫他吃的不是点心,而是要叫他吞刀子。 马车颠簸,饭后马上出发容易不舒服,车驾索性又歇息了半炷香的时间。 这是小五赶过的最慢的一次路,简直跟乌龟爬没什么两样。 “大人是不是太小心了点,怕他累着、怕他吃不好睡不好、怕他坐马车不舒服……” “怕这怕那,就好像那人是什么易碎的瓷器似的,我真是从未见过大人这个样子。” 小五是个急性子,受不了这种赶路的方式,私下里和祁舟偷偷抱怨。 祁舟灌了口水,没接茬,只警告地看了他一眼。 小五却只当没看见,做着自己的打算: “但我看那人总对大人冷着一张脸,分明是在拿乔,你说我们要不要私下里警告那人一番,叫他对大人客气点?” 祁舟掀起眼皮看他:“警告?你忘了醉春楼老鸨和张律等人的下场了?” 小五顿时抱住胳膊,起了一身冷汗:“这怎么敢忘……” 祁舟又递了个眼神给他,分明是在说,那你说什么屁话。 “所以我说我们大人是不是陷得太深了,以后啊、怕是谁敢动一动那个叫怀月的一根头发,大人就能将那人千刀——” “什么我的头发?” “谁?!” 小五本来就因为背后说人坏话心虚着,冷不丁听见这道声音,吓得整个人跳起来。 他条件反射地将腰间的刀挥了出去,幸而祁舟拦得及时,才没有血溅当场。 小五定睛一看,站在他身后的竟然还是他们大人的心肝儿。 好险。 小五长吁出一口气,差一点就要被大人剥皮。 “怀、怀月公子,您怎么出来了?外面热,别晒着您,哈、哈哈哈……” 小五嘴皮子溜,私下里说话没个把门的,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统统往外蹦,有时候祁舟拦都拦不住。 但此刻见了怀月,舌头却跟打了结一样,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拼命朝祁舟使眼色——快快快,快救我啊! “是不是在暗地里讲我的坏话,我好像听见自己的名字了。” 小五倚在墙边,楚淮序就靠在他对面那一侧,懒洋洋地抱着双臂,一双水眸笑盈盈地望着小五。 他是天生的多情眼,平日里随便掀一掀眼皮就跟看着情人似的,更别提似此刻这样专注得望着一个人。 即使小五不喜欢男子,也架不住被这样看着。 尤其他心里还清楚这个人是他家大人宋听的心尖宠。 就他家大人对此人的小心眼程度,再这样下去,他恐怕连命都要没了。 小五掌心不断地冒着冷汗。 “这怎么……怎么敢啊,属下是在议论……议论今天天气真好啊。” 楚淮序噗嗤笑了声:“好吗,我怎么觉得今日酷暑难当,热得人心浮气躁,很想找个什么方式泄泄火呢。” 小五:“……” “说说吧,宋听把你们派去哪里了?”怀月道。 “公子请见谅,这个我们实在不能说,否则大人一定会拔了我们舌头的。” “若是你们不说……”楚淮序脸上仍带着笑,语气却骤然冷下去。 他没什么表情地从两人脸上扫过:“我也可以让他拔了你们的舌头,再剥了皮、抽去骨,两位大人信吗?” 小五:“……” 祁舟:“……” “大人命我俩虐杀花娇,烧了醉春楼。”祁舟说。 小五眼睛蓦地睁大,不敢相信地转向祁舟: “你……你怎么说了啊,大人不是叮嘱过,这事千万不能告知怀月公子吗?” 祁舟脸上同样没什么表情没什么表情:“你想被拔舌头吗?” 小五摇摇头。 “那你想被剥皮抽骨吗?” 小五又摇摇头。 “那就是了啊。”祁舟说,“我也不想。” 小五:“……” “反正公子想知道的事,即便是我们大人自己,也瞒不过去,是不是怀月公子?” 小五:“……” 不是,我以前怎么不知你竟是这样的人!分明刚刚还一本正经训斥我呢! “嗯。”怀月轻笑起来,“宋听这个人无趣得很,没想到属下这么有意思。” 小五和祁舟自然不敢接话。 怀月却饶有兴致地追问:“怎么个虐杀法,说来叫我高兴高兴。” “属下不敢。” “有何不敢?” “属下的手段有些残忍,怕污了公子的耳朵。” 怀月垂眸笑了笑,很高兴似的:“无妨,我就喜欢听那些个残忍的手段,以后啊、好用在你们大人身上。” 祁舟和小五神色一凛。 “在说什么?” 几乎是在同时,指挥使大人就悄无声息地站到了他们身后。 怀月的视线随意地从他身上掠过,“没什么,随便聊聊罢了,今日天气挺好的。” 小五:“……” 祁舟:“……” 宋听赞同道:“嗯,我也觉得今天天气不错。” 小五默默地看了一眼天空,乌云低沉、沉闷压抑,哪里好了啊…… 大人果然动了真心! 第28章 匕首 马车抵达长安已经是十来天之后。 当日天气并不怎么好,下了一天的雨,到傍晚时才渐渐停下来。 马车在宋府门口停下来,早有管家急匆匆迎出来,恭恭敬敬地候在一边: “大人。” 除了五年前有一段时间宋听身体不好,出门必须坐马车之外,每次出门他都是自己骑马。 现如今老管家对着眼前的马车心里不免有些担心。 忧心地问祁舟:“大人受伤了?” 祁舟道:“没有。” 小五也笑嘻嘻地:“没有。” 正说着话,宋听掀起门帘从车里探出身来,先一步跳下车,管家赶紧迎上去。 却被前者抬手拦住:“不必。” 宋听视线只在管家身上掠了一眼,便专注地盯着马车,声音都温柔下来:“下来吧,当心。” 管家这才发现马车里原来还有另一个人,而他家大人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将人搀扶下来。 那仔细程度,就好像那人是什么稀世珍宝。 老管家大半辈子都在伺候人,早已是只老狐狸,顿时眼观鼻鼻观心,安静地立在一边。 怀月手掌还搭在宋听掌心,在看清眼前这座府邸的时候,手指不住地收紧,指甲几乎要深陷进宋听的掌心肉里。 “你……” 他侧眸看向宋听,又重新将视线落在那块朱红金漆的门匾上,脸上那些平静的表情终于端不住。 胳膊一抬,他狠狠给了宋听一巴掌,“你怎么不去死。” 怀月很多次让宋听去死,却是第一次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无论是管家还是小五他们,都大惊失色,骇然地望向怀月。 小五是个急脾气,当即将腰侧的长剑拔了出来,怒目圆睁:“你大胆!” “退下!”宋听冷然回头。警告地却是小五。 “可是大人……”小五还不服气,却被祁舟扯住胳膊,用力向后一拉。 宋听这时候眼里只有怀月,根本没心思同他计较。 而怀月眼底猩红,死死咬着嘴唇,看向宋听的眼神充满憎恶和怨恨。 “你怎么敢……怎么敢……” “宋听,你真是……真是好得很!” 他情绪几乎崩溃,身形打了几个晃,险些站不住。 宋听怕他摔了,伸手想扶,却被怀月用力一推:“滚!” 小五他们已经被宋听喝退,门口只剩下他们两个,宋听护在他周围,目露哀凄: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只是……” “只是什么?”楚淮序猝然抬头,脸上带着恨、也带着狠,“大人该不会是想说,您之所以住在这里,是为了我吧?” 宋听张了张嘴,神色竟显出一点无助。 楚淮序最恨看见他这副样子,当年他就是被这个人用这样无辜又可怜的表情给欺骗了。 他将这个人放在心尖尖上,交付身心,却换来一个家破人亡的结局。 端王府六十五口人,皆是因他而死。 而宋听这个骗子踏着他父母兄长的尸骸上位还不够,竟然还堂而皇之地住进了端王府,将端王府变成了“宋府”。 真是……好狠的心。 好厉害的手段。 不愧是……指挥使大人。 怀月冷笑着:“宋大人真不愧是宫里那两位的宠臣,这莫大的荣宠,也只有大人这种的肱股之臣才配得上。” 他看似已经将那些愤恨的情绪给压了回去,声音轻轻柔柔的,语气甚至称得上平静。 却给宋听带来了极大的杀伤力,后者受不住这样的质问,一个字都辩驳不出。 夏夜里的晚风带来丝丝凉意,怀月的衣衫被风吹起来,他太瘦了,衣服下面显得空荡荡的。 风过之后那层衣料便贴在他的脊背上,显出料峭的弧度,整个人单薄得像一株饱受了风霜的竹。 “不是这样的。”最后,宋听又一次重复。 这样的辩解实在太苍白无力,怀月便是连听也懒得听。 他忽然朝前几步,几乎和宋听贴到一起,微微垂下眸,视线同男人持平。 猩红的眼底不知不觉漫上一层水汽,眼神却狠厉阴森。 “宋听。”他叫着这个名字,每个字都像是在舌尖上滚过无数遍,缓慢地吐出来,“我要杀了你。” 宋听轻轻摇了摇头,似乞求:“我还不能——” 他话还未说完,只觉得心口猛然一阵剧痛。 那么多年刀口舔血的经验早就让他觉察到危险,手掌下意识就要拍出去做出回击的本能。 事实上已经很多年没有人能似这般近身伤他。 却在望见怀月那双充满恨意的眼眸时生生忍了下来。 他视线缓缓下垂,看见扎在胸口的那柄森冷的匕首。 握着它的那双手漂亮得让宋听很想低首吻一吻。 他这么想,也这么做了,他一只手掌覆在怀月的手背上,缓缓低头,隔着自己的手给了怀月一个吻。 “这样一点力气是杀不死我的。” 鲜血从两人的手掌之间渗出来,宋听掀了掀唇角,凝视着怀月的眼睛,语气温柔得似在讲情话。 “你要用力,要扎准。” 怀月的手颤抖得厉害,却仍在用力,咬着牙发狠地将那柄匕首往男人胸膛里推。 宋听心疼地摇摇头:“你这样是不行的,这样是杀不死我……还不够、鸣瑜……” 漆黑的眼眸翻滚着浓重的情绪,像是要把怀月给吞吃一般。 那样沉。 那样深。 忘恩负义的人明明是他,可这双眼睛里的痛苦却也那样重。 怀月的情绪在这样的刺激下崩溃得愈发厉害,几乎握不住手中的匕首。 他想逃,可手还被宋听握着,他也不想叫仇人看出自己的怯弱。 那不该是他的样子。 他于是闭了闭眼,紧接着抬起那双盈盈的水眸,疾声质问宋听: “大人真是好记忆,才过去五年就已经忘记是谁将我变成这样了吗?” “当日在死牢之中,是谁将我一身功力废去,又是谁挑断了我的手筋脚筋让我变成了如今这样一个废物?” “大人这些年身居高位,手下的冤魂想必数不胜数,恐怕早已忘却这些事情了吧?” “我没忘。”宋听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双目也猩红得可怕,他狰狞着重复,“我没忘,我一刻都……不敢忘……” 第29章 昭狱 端王楚明耀常年征战沙场,是大衍当之无愧的战神。 两个儿子也从小就被丢进军营里,在一群兵痞子当中长大,杀伐果断,武艺高强。 楚淮序却是与两个哥哥全然不同,他被养在先帝膝下,吃的用的全是天底下最好的,全然没有受过半分苦。 端王自己也十分疼爱这个小儿子,只在学武这件事上非常坚持。 楚淮序怕苦、怕疼,总想着偷懒,被端王罚过好些次。 楚淮序就跑去朝先帝告状,企图用先帝压父王,以此逃避习武。 可惜先帝拗不过儿子,最后还是将楚淮序交给了当时的禁军统领王单。 大衍有两大绝顶高手,一人在朝堂,一人在江湖,而在朝堂那个,就是王单。 楚淮序被他带着,本身又极有天赋,熬过最初那段痛苦不堪的日子之后,他也渐渐爱上了习武。 十五岁那年功力已经同师父不相上下,算得上一顶一的高手。 但他这一身功力,却在两年之后被宋听亲手废去。 当时端王府已经覆灭,端王和两个儿子伏诛,唯一活下来的小儿子楚淮序被投入了昭狱当中。 端王死了,传国玉玺和先帝的一纸诏书却不知所踪。 那封诏书是先帝留下的遗诏,先帝在诏书中指明了皇位的继承人。 这就像一根鱼刺,时时刻刻卡在太后和阁老章炳之的喉中,叫他们食难咽、寝难安。 太后便朝宋听下了令,不惜一切代价问出玉玺和诏书的下落。 昭狱关押的都是重犯,这里阴冷潮湿,不见天日,只有两边的墙壁上点了几根蜡烛。 宋听由狱卒领着走在幽暗的过道里,微弱的烛光堪堪只照得见牢房里几个人影。 宋听是第一次踏足这个地方,本来就没多少表情的脸绷得更紧。 “大人,端王府余孽就在前面。” 狱卒腆着笑,将手里的烛盏抬得更高,好叫宋听更好地看清前面的视线。 如今在长安当差的人都知晓,端王楚明耀之所以能那么快伏诛,全仰赖阁老章炳之高见—— 阁老将一名暗卫派到了王府当中,才收集到了端王妄图谋逆的罪证。 而他身后这个人,就是得娘娘和阁老信任的那个暗卫。 狱卒很希望能拍到这位大人的马屁,恭敬道: “这余孽口风紧,自从进了昭狱,就没开口说过一句话,还得大人亲自来。” 诏狱很大,楚淮序被关在最里间,两人一路走,越往内烛火便愈暗,逐渐竟安静得只能听得见脚步声。 在这样的环境中待久了,再硬的骨头都熬不住。可楚淮序是那样金尊玉贵的人,生来便没有吃过苦。 宋听的脚步不自觉加快。 “大人,就是前面了。” 不用狱卒说宋听也看见了,他之前脚步那样急,这一刻却骤然停了下来,袍袖底下的手掌死死握成拳,颤抖得厉害。 草垛上那抹身影是他无比熟悉的,曾无数次出现在他梦里,曾同他做过世上最亲密的事。 那人风华绝代,是这世间最尊贵、最好看的人,就好像是下凡来渡他的神仙。 可是如今,那身白衣早已凌乱不堪,沾满了血污,全然辨不出原先的模样。 宋听闭了闭眼,用力深吸了一口气,胸口疼得厉害,仿佛有什么东西死死撅住了他的心脏。 “把门打开。”开口时声音嘶哑得厉害,隐隐竟还有些颤抖。 重重的锁链绞动拉扯,每一下都像是在绞着宋听的五脏六腑。 牢门一开,他便将挡在身前的狱卒重重一搡:“滚!” 自己心急如焚地冲了进去。 却又在离楚淮序几步之遥的地方慢了下来,不由地生出几分怯意。 草垛上的人似乎听见了动静,艰难地动了下胳膊。 “公子……” 宋听更不敢近前,一步步走得极慢,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自己的胸口,疼得视线都快模糊。 楚淮序原先是背对着牢门躺着,听见身后的这道声音,脊背不自觉地僵硬一瞬。 宋听也跟着一僵。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又走了过去。 而草垛上的人也在宋听终于走近的同时撑着胳膊坐了起来。 但他浑身都是伤,连这样简单的动作都很难做到,险些就因为脱力摔回去。 “小心!”幸亏宋听眼疾手快,将人捞进了怀里。 楚淮序下意识要躲,却已然没什么力气,费力地掀开眼皮。 那双总是笑盈盈凝视着他的眼睛麻木空洞,又在对上他视线时流露出深刻的怨恨。 “公子……” 宋听被这样的眼神刺了一下,强撑出来的一身勇气在顷刻间卸了个干净。 低首时双目猩红,喉间哽咽,差点连话都说不出。 他捉住楚淮序的手贴在自己脸上,泪水不知不觉濡湿了后者整个掌心,而他只会喃喃地叫楚淮序的名字。 “咳咳咳……咳咳……”楚淮序却终于积攒了一点力气,将他用力一推,眼神怨恨地警告他,“别碰我!” 他身上都是伤,鞭伤、棍刑,短短几日便被折磨得皮开肉绽,不成人形。 宋听从来是个薄情的人,他生存的环境也由不得他生出寻常人都会有的悲悯之心,心中唯一的念头就是活下去。 只要能够活下去他可以为此付出一切代价。 他从来都是这样以为的。 所以当章炳之将他喊到自己面前,提出那个交换条件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他想活着,想走到阳光下,像一个正常人一样活着。 他那时候想,不就是陷害一个王爷么,又如何呢。 他杀过那样多的人,能毫不犹豫地对同伴刀剑相向对于那些王爷、公子,又有什么下不了手的。 所以他蓄意地靠近楚淮序,同这个金枝玉叶的小公子逢场作戏,他想利用他进入端王府,达成自己的目的。 却没有想过有一天会害怕这个人死。 他见过太多太多的死人了,也杀过很多很多的人,面对他人的生死早就变得麻木不仁。 但楚淮序身上每一道伤口都像是利箭扎在他心口,叫他痛不欲生。 第30章 你不能死。 “大人是来赐我死的吗?”楚淮序沙哑着开口。 他三日前才被散去了功力,又受了如此重刑,身体已经到了极限。 每说几个字就换来几声剧烈的咳嗽,殷红的鲜血顺着嘴角蜿蜒而下。 这几日他大多数时间都在昏睡,醒来便止不住的咳嗽咯血,狱卒怕他真死了不好交差,才勉强停了刑罚。 “我……我不是,我会救你出去的。”宋听艰难地从肺腑中吐出一口酸气。 他想将楚淮序抱起来,但这人浑身都是伤,竟让宋听有些无从下手。 那么多伤,那么多血,他光是想象一下楚淮序受刑时的模样,心就揪成一团。 此时此刻,他忽然什么都不想管,只想将伤过楚淮序的人全都杀了。 “我带了药,先处理一下伤口吧。”宋听用力攥了攥手指,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楚淮序却忽然笑起来,眼底满含讥讽,“大人这是做什么?” 宋听受不住他这样的目光,笨拙地解释:“我只是怕你……怕你疼……” “怕我疼?” 楚淮序不知哪来的力气,揪住宋听的衣领,将人扑倒在草垛上,怨毒的质问裹挟着浓重的血腥气逼近宋听。 “大人这是被当狗训久了,也想拿这一套来对付我?” “可惜我只会记得大人给我的那碗软骨散,纵使他日做了鬼也不敢忘记。” 楚淮序武功难有敌手,之所以能这么顺利地捉到人,就是因为宋听给他喂了一碗软骨散。 那东西溶在水里无色无味,楚淮序对宋听毫不设防,喝下去的时候没有半分起疑。 他就是太相信这个人了。 “娘娘和阁老同我承诺,只要公子说出玉玺的下落,他们就可以放您走。” 楚淮序的身体摇摇欲坠,宋听小心翼翼地虚扶着对方的腰,生怕人会不小心摔了。 楚淮序却在这时候松开手,又推了他一把,向后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 做这些事几乎花光了楚淮序所有的力气,他吃力地靠在湿冷的墙壁上,连喘息都变得微弱。 宋听的心紧了紧,“公子,说出来吧。” 四周光线昏暗,楚淮序的半张脸掩在阴影当中,幽幽的烛火映照在身后。 他又咳嗽了几声,接着掀起眼皮,像是好笑一般盯着宋听: “我竟不知大人何时变得这样天真,您真信章炳之会让我活着离开这里?” 宋听表情郑重:“我会护着你的。” “可笑。”楚淮序声音很低,说出口的每个字却比利刃还要伤人,“你连自己都保不住,拿什么来护我?” 他盯着宋听的眼睛,表情似笑非笑:“兔死狗烹,大人如此聪慧,不会连这样的道理都不懂吧?” 宋听当然懂,古往今来,似他这样的人都落不得什么好下场,但他别无选择。他也不后悔。 因为若非如此,他也遇不到楚淮序,或许直到此刻他还是藏在阴暗里的一只老鼠,然后悄无声息地死在某处。 而直到他死,楚淮序或许都不会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他这样一个人曾存在过。 楚淮序就是他的神仙,他亵渎了神仙。 所以纵使他如今仍旧卑贱如泥,他还是会护住楚淮序。 就像他想要护住自己的命一样。 “宋听,如果你还有一丝良心,还记得你我之间那点可怜的情分,那就杀了我。”楚淮序语气冰冷。 这句话极大地刺激了宋听,他下意识俯身过去捏住楚淮序的肩膀,紧咬着牙: “我不会这样做,我不会让你死。” “我绝对不会让你死,你不能死。” 楚淮序还是笑。接着就闭上眼睛,像是再不愿看见面前的人: “那大人就请走吧,我不知道玉玺在哪,就算知道也绝不会告诉你们。”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楚淮序的态度太坚决了,说完这些话便不再吐露任何一个字,宋听不敢逼他,更不可能对他动刑,简直拿他毫无办法。 他小心扶着人躺下,摸出怀里的金疮药,仔细开始上药。 楚淮序这一身伤看着严重,揭开衣服发现远比以为的还要严重。 各式各样的伤痕盘踞在白皙的身体上,纵横交错,有的红肿淤青,有的翻搅了血肉,还有的被生生剜掉了皮肉。 宋听盯着眼前这具伤痕累累的身体,眼底有如火烧。 他颤抖着指尖将药一点点抹上去,良药一碰上伤口,就疼得楚淮序下意识绷紧身体。 但饶是这样,这人仍旧一声不吭,也不做任何反抗,只当宋听不存在。 自小锦衣玉食、拿天下娇养出来的小贵人,哪里受过这样的酷刑,宋听心如刀割。 等上完药,楚淮序疼出一身冷汗,宋听自己也满头都是汗。 “我一定会救你出去的,求你别死。”宋听近乎哀求道。双目赤红。 楚淮序始终保持沉默,是打定了主意不愿再理他。 宋听盯着他的背影看了很久,然后俯身,在他的蝴蝶骨上轻轻吻了吻,起身离开。 狱卒见他出来,赔笑着迎上来。 宋听脸色铁青,不敢对着楚淮序发泄的暴戾情绪此时再也控制不住。 他掐着狱卒的脖子疾声质问:“谁准你们对他动刑的?!” “是……咳咳……是福公公啊……”狱卒脸涨得通红。 手指不断地收紧,狱卒的呼吸愈发的困难: “福公公领了太后娘娘和阁老的旨意来审讯楚淮序,福公公秉退了所有人……” “小的、小的完全不知情啊……大人饶命……” 狱卒这话不见得作假,先帝驾崩前曾留下过传位的遗诏,以及传国玉玺并不在当今手中这两件事情,无论哪一件,知晓的人都是越少越好。 先帝驾崩的突然,本身就有人疑心有问题,这消息若是再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就会有无数人知道,当今屁股底下的那张龙椅,来得名不正言不顺。 宋听松开手,冷声命令:“这是重犯,留着还有用,不容任何闪失,你应该知道该怎么做。” 捡回一条命,狱卒心有余悸,当即点头哈腰道: “是是是,小的知道了,小的待会儿就着人去请大夫……” 第31章 试探 踏出诏狱的那一刻,身前艳阳高照,身后是永不见天日的大牢。 而那个人的生死,还握在别人的手中。 宋听不得不承认,楚淮序的话是对的,他如今其实连自己的命都不一定能保住,又凭何能护住想要护住的人? 他必须掌握权力,必须让自己强大起来。 只有生杀予夺尽归他手,他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 但在那之前,他还是得先护住自己的命,要先活下去。 宋听带着一身血气回宫复命,太后和阁老召见了他。 福顺就立在太后的身后,脸上带着若有似无的笑,叫人瘆得慌。 宋听的心里恨意翻涌。就是这个人,让他的神仙受了那样重的伤,吃了那么多的苦。 “事情办得如何了?” 兴庆宫内,太后一身紫红色凤袍,章炳之端坐在她右侧,锐利的目光刺向宋听。 宋听恭敬地跪拜在两人面前:“属下办事不力,请娘娘和阁老责罚。” 这样的动作他已经做过无数次,类似的话也重复过许多遍。 但这是宋听第一次深刻而强烈的意识到,他此时此刻臣服的不是面前这个女人和老头,而是权力。 无论是谁,只要坐上那样的位置,都可以拥有那样的权力,生杀予夺,尽在手中。 如果他能取代章炳之…… 宋听的心脏因为这个突如其来的念头剧烈地跳动起来,无尽的杀意被掩藏在恭敬的假面之下,他深深地埋下头颅。 从前宋听只想落下去,但是如今他想要更多。 他必须要得到。必须要护住楚淮序。 “你与那小公子朝夕与共那么久,就半点风声都不曾知晓?” “属下不知。”宋听头埋得更低,“属下斗胆,当日楚明耀并没有机会走出宫内,楚淮序或许真的不知道玉玺下落。” “不可能,他们一定有什么办法取得过联络,老夫已经派人将整个皇宫搜查过,东西并不在宫内。” “说不定是楚明耀在宫内遇见了什么人,将那东西偷偷送出了宫。” 太后点点头:“哀家觉得阁老所言极是,如今楚明耀一家已经死绝了,若是连楚淮序都不知道,那还有谁能知道?” 她远没有阁老能沉得住气,听见这样的话不免忧心忡忡。 “这事瞒不了多久,到时候百官就会知道先帝属意的人根本不是昭儿,而是楚明耀,连玉玺都给了他。” “我们却给他扣了那么大一顶帽子,害了他全家……” 端王楚明耀是大衍的战神,连三岁小儿听见他的名字,都能高兴地跳起来,更别提那些武将文臣。 若真相泄露出去,到时候他们如何还能安安稳稳坐在这宫中。 怕是一人一口唾沫都能叫他们不得好死。届时,史书载册,遗臭万年。 这个道理太后懂,章炳之必然比她更懂,他老树皮一样皱皱巴巴的脸皱得更厉害,双眉深锁。 “但属下方才见那楚淮序身上已经没有一块好肉,看守的狱卒说是福公公已经奉了娘娘跟阁老的命令审讯过那人。” “所以属下想或许楚淮序是当真不知道这件事,否则以福公公那样了得的手段,楚淮序一个锦衣玉食半点苦都没有吃过的人,如何能受得住?” 哪怕是骁勇善战的将士进了诏狱,也只有乖乖开口的份,古往今来鲜少有能受得住诏狱刑罚的人,似楚淮序这样的人,恐怕真的很难扛下来。 章炳之眯了眯眼,似有些犹豫:“福公公,你怎么说?” 福顺一甩手中拂尘跪拜在章炳之脚边,吊着尖细的嗓子道: “奴才觉得宋大人说的有理,但那楚淮序是习武之人,本事甚至不在禁军统领王单王大人之下,故而奴才认为他能扛得住诏狱之刑也未可知。” 宋听双手撑在大腿上,腿上的肌肉无意识地绷紧。 “那公公可有法子?”太后急切地追问。 “奴才心想,不如就废了那楚淮序的武功,没有了那功力傍身,他便与寻常人无异,兴许就能松口。” 宋听猛然抬头,却撞上福顺阴邪的双眸,后者露出不怀好意的笑,朝宋听说: “不知大人觉得奴才这主意如何?” 宋听不卑不亢:“属下尚未当值,当不起公公这声大人。” “宋大人何必自谦,你为娘娘和陛下立下那样大的功劳,两位圣人都记在心里。” 沉默许久的章阁老缓缓开口。 “待此项事情解决,陛下与娘娘一定会论功行赏,您说呢娘娘?” 太后是个没主意的,当即点头道:“是是是,只要宋卿能解决本宫之忧,想要什么本宫都能赏赐于你。” “谢陛下、谢娘娘。”宋听以额贴地,“谢阁老。” 章炳之仍旧笑眯眯的,抬手间却定了楚淮序的生死: “那这件事就照公公说的办,宋大人先下去休息吧,将王大人召过来,功法上的事情,他最清楚。” “何必劳烦统领大人,”福顺说,“宋大人不也是习武之人,想必对此中关窍很是熟悉吧?” 宋听抿着唇:“……” 这个死太监是故意的。又或者,这一屋子的人都是故意的。 是要看他究竟还是不是他们的狗。 “只是不知大人能否下得去手,毕竟是朝夕相对了许多年的人,听闻那楚小公子还倾心于大人。” “光风霁月的一位妙人,大人就不曾有过半分心动?” 话题重新被引到宋听身上,太后和章炳之的视线也一同落下来,三个人的视线山一样压得宋听喘不上气。 他后背已经密密麻麻渗出许多冷汗,面上却看不出多少慌张,甚至是不带多少表情的。 这一刻,他纵使再想将面前的老太监千刀万剐,也只能将这些情绪压下去。 他的目光缓慢地从太后、章炳之还有福顺的脸上掠过。 前两个以他这样的身份当然不能长时间的注视,否则就是僭越,是死罪。 后一个他却盯了很久,直视着对方的眼睛。 福顺同样也看着他。 半晌后,宋听缓缓低下头,沉声道:“属下自当为娘娘同陛下效命。” 第32章 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白日的诏狱已经足够阴森可怖,行走在其间就如同走在真正的烈狱当中。 四周都是呐喊挣扎的魑魅魍魉,到了晚上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当值的狱卒也没想到一天之内能见到这位姓宋的大人两次。 并且这回还有太后身边的福公公一同前来,颇有些诚惶诚恐。 “大人、福公公。” “都退下吧,这里交给咱家和宋大人即可。”福顺接了狱卒手中的烛盏,亲自为宋听引路,“大人这边请。” 老太监从前是跟在先帝身边伺候的,此次先帝驾崩,章炳之找到他,许给他诸多好处。 老太监便被收买了,在太后和陛下身边充当那老家伙的眼睛。 宫里有任何风吹草动,那老家伙都能第一时间知晓。 阁老铁了心要扶持年幼的陛下,就是想叫那母子二人仰仗自己,以此到达权力的顶峰。 这些事宋听以前并不在乎,谁做皇帝,谁想尊荣,都与他没有太大的干系,他只想活下去。 如今却是不一样了,他也开始为此汲汲营营。 “咳咳、咳咳咳……” 昏黄的烛光下,两人一前一后到了关押楚淮序的牢房前。 狱卒将宋听的话听了进去,已经为楚淮序请过大夫,身上的血衣也被换了下来,情况看着比白日好了许多。 但是…… 宋听盯着幽暗角落里那个瘦骨嶙峋的背影,眼底酸涩。 但是他本不该遭遇这些。 “怎么了大人,不忍进去?”福顺总是一副笑眯眯却又阴冷的模样。 宋听很是晓得该如何对付这种人,他们就像阴沟里的臭虫,最知道捧高踩低。 但凡在他们面前露出一点点的怯意,就会被踩到脚下。 宋听当即冷声道:“公公话未免多了些。” 福顺扯了扯唇,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他手抵在牢门上,轻轻往外拉开:“大人好大的气性,咱家从前倒是不知。” “那公公如今是知道了。”宋听道。 两人的对话尽数落在楚淮序的耳朵里。 他被关在这暗无天日的牢房里,虽然已经不知过去几时,却还是能分清才见过宋听没多久。 有些意外这人竟然又来了。 而且还是跟福顺这只阉狗一起。 这老太监原先是在先帝跟前伺候的,若是没有犯错,估计早已经成了宫里说一不二的大太监。 但他运气不好,偏偏撞到了楚淮序手里。 小贵人当时才十来岁,脾气大得很,正好撞见福顺逼着一个宫女同自己对食,就收拾了福顺一顿,还将这事告到了先帝跟前。 先帝总是纵着这个小皇孙的,当即撤了福顺的职,将他丢到冷宫去伺候。 这一去便直到先帝崩逝才得以重见天日。 故而此人恨极了楚淮序。 上一回对楚淮序施的酷刑,很难说不是在公报私仇。 楚淮序见了他也没有什么好脸色,撑着胳膊坐起来。 狭长的眼眸冷冷瞥向两个不速之客:“难怪总也睡不好,原来是梦见你们两条狗。” 福顺眸光一沉:“看来上次奴才给您的教训还不够,小公子这般牙尖嘴利,奴才就应该先拔了您的牙。” 楚淮序半点不怯:“呸。你这只阉狗。” 太监最忌被人提及这种事,福顺脸上的笑意维持不住,表情僵了僵。 接着便扼住楚淮序的脖子,将人从草垛上狠狠掼到了地上,正正巧摔在宋听脚边。 “咳咳咳……咳……” 楚淮序一口血喷在宋听墨黑的衣摆上,艰难地抬起头,盯着宋听的眼眸淬着毒。 “娘娘同陛下还等着你我回去复命,宋大人,这便开始吧……” 楚淮序的眼神锁在宋听身上,后者同样也看着他,神色悲悯,竟还露着一丝不忍。 楚淮序冷冷笑着:“大人终于要杀了我吗?” “小贵人说的哪里话,传国玉玺还下落不明,小贵人当然是不能死的。” 福顺阴冷地笑了笑,吩咐狱卒道,“来人,将小贵人请出去!” 楚淮序并不知道两人打得什么主意,直到被绑到刑架之上,他视线一刻都没有从宋听身上移开过,从始至终盯着那个人。 反倒是宋听先承受不住,转开了脸。 楚淮序垂眸笑了笑,一口血水吐在近前的福顺脸上: “呸!我就是死,也不会把玉玺的下落告诉你们!” 福顺摸出手帕擦干净脸上的脏污,眯了眯眼:“小贵人果然知道。” 他故意用从前的称呼恶心楚淮序,楚淮序果然也为此恼怒异常。 “我当然知道。”这是他第一次承认,目光仍是落在宋听脸上,不知想到什么,忽然就笑了笑,“宋听。” 两人之间隔着欺骗和谎言,隔着父母兄长几十条人命。 这是事情发生之后楚淮序第一次叫他的名字,宋听猛然抬起头,喉咙发紧。 而楚淮序还在笑,纵然脸上满是血污,那双如水的眼眸依旧能轻易地勾走宋听的魂。 他看得有些呆住。 恍惚间甚至觉得眼前的一切似乎只是一场梦。 醒来之后楚淮序还是端王府金贵的小公子,而他只是跟在对方身边的一个小厮。 “宋听,你要记住今日的血海深仇,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楚淮序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朝他笑过,宋听快想不起来上次是什么时候。 他心里陡然一惊,瞳孔蓦地睁大:“快阻止他!他要自尽!” 话音落下的同时,楚淮序已经对准自己的舌头狠狠咬了下去,脸上犹带着笑和恨。 宋听以为自己最怕的是死,所以他拼尽全力活下去,为此不择手段、不计代价。 但此时此刻他却发现他最怕的是楚淮序死。 这个人的命已经比他自己的更重要。 楚淮序就是他的命。 如果楚淮序死了,那他也活不成。 谁都可以死,只有楚淮序不行! 他用力掐住楚淮序的下巴,往下一掰,竟是将人的整个下巴都卸了下来! “唔……”楚淮序到底晚了一步,没有死成。 但这样的痛苦也非常人所能承受,楚淮序登时脸色煞白,人也跟着昏了过去。 宋听却松了一口气。 第33章 沦为废人 没有人发现他背在身后的、刚刚捏住楚淮序的那只手,已经用力到指甲深陷进掌心,淋漓的鲜血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想不到这端王府余孽竟然会寻死,幸而宋大人发现的及时,才没有酿成大错。”福顺说。 宋听张了张嘴,开口时声音都在微微发抖:“如今人晕了,不如明日再来?” 福顺不知听出来了没有,似笑非笑地盯了他一会儿,接着说: “大人此言差矣,既然这人已经存了死志,那我们更应该抓紧时间,以免夜长梦多。” 宋听皱着眉:“但是他已经……” “晕了怕什么,这里可是诏狱,有的是办法将人弄醒,一盆冷水下去自然就醒了。” “再不济咱家还听说他们有一种银针刺穴的法子,哪怕只剩下一口气,都能将人弄醒过来。” “大人方才手段如此果决,此刻莫不是舍不得了?” 宋听冷着脸睨了他一眼,却没再说什么。 他怕自己会忍不住泄露情绪,叫这老太监看出端倪。 “来人。”福顺眯着眼,“取冰水来。” 就如福顺所说,诏狱最不缺的就是刑讯逼的手段,福顺吩咐下去之后,不消片刻,便有狱卒提了一桶冰水过来。 福顺眼望着宋听,示意道:“大人是想亲自动手,还是交给奴才来?” 宋听冷硬着一张脸。 福顺再次眯了眯眼:“大人尊贵,还是奴才来吧。” “咳咳咳……咳咳……” 楚淮序在剧痛中醒来,睁眼看见的就是两张令人生恶的脸。 他想开口,却忘了自己下巴已经被宋听卸了,根本说不出一个字,只能冷冷地、满含怨毒地盯着宋听。 “大人您看,这不是已经醒了吗?”福顺将手里的木桶放下来,笑眯眯地看向宋听,“要不就开始吧?” 楚淮序还是不知道两人想做什么,只眼睁睁看着宋听朝自己走过来,然后停在他面前。 两人之间的距离已经极近,几乎只隔着半臂。 宋听抬起胳膊,将掌心中一枚黑色的药丸塞进了他口中,然后掌心一用力,将他下巴复归到原位。 不等楚淮序有所反应,便逼迫着他将那颗药吞下去。 “吃下去,对你好。” 但楚淮序根本不是能够任人拿捏的性格,宋听越这样说,他便越不愿依着对方。 拼着最后一丝力气,他将那枚已经快卡进喉咙里的药丸吐了出来。 “咳咳……咳咳咳……” 宋听面色煞白。掌心之中的伤口再次渗出血来。 “行了。” 旁边的福顺已经等的不耐烦,迅疾将一个布团塞进楚淮序嘴里。 “既然小贵人不领情,大人便不要勉强了,左右晕过去也还是能叫醒的。” 刑房幽暗,一时之间竟找不到那枚药丸落到了何处。 宋听的目光盯着虚空停了许久,继而扭过头,望了一眼福顺。 后者仍是那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比这诏狱中的任何人都像鬼。 有那么一个瞬间,宋听心底甚至冒出一个极为大胆的念头。 他想他或许真的可以杀了福顺,再杀了这里的狱卒,然后带着楚淮序逃出去。 但那真的只是很短的一瞬,很快他就冷静下来。 因为他心里十分清楚,他们或许可以从这里逃出去,但章炳之那老东西一定不会放过他们。 到时候等待他们的将会是天罗地网。 他自己倒是无所谓,可依着楚淮序如今的身体,必然吃不消那样的逃亡。 而且楚淮序也不见得愿意跟他走,到时候他们一样会被抓回来。 这件事,不能冲动为之。 宋听攥了攥手指,从怀中摸出一把轻盈如柳叶的匕首。 匕首上面镶嵌着一颗硕大的红宝石,刀刃森冷如冰,刻有流畅的云纹图案。 这把匕首是由天下第一的锻造师打造,削铁如泥,锋利无比。 原先属于楚淮序,是先帝赐给他的,但后来就被小公子转赠给了宋听。 而如今,宋听便握着这把匕首,对准了它原本的主人。 能够吹毛断发的匕首划破楚淮序手腕上的皮肤,也是直到这时,楚淮序才猜到宋听想要做什么。 他瞪着眼睛愤怒地盯着宋听,比哪一刻都挣扎得厉害。 两人到底曾是耳鬓厮磨过的关系,宋听很快就察觉出他有话要说,轻轻将他嘴里的布团取了出来。 福顺想要阻止,被宋听一个眼神吓了回去。 而楚淮序也并没有再有咬舌的意图,他忽地停下所有的挣扎,很深地看着宋听。 宋听同样也看着他。 过了许久,楚淮序才终于开口,他轻声道:“你有喜欢过我吗?” 宋听沉默着没有言语。 楚淮序像是仍旧抱着一丝期待:“哪怕一时一刻,你有真的喜欢过我吗?宋听,你回答我,有过吗?” 即便对宋听说过最恶毒的话,心底却依然存着侥幸、存着期待。 期待在那些欺骗跟利用之外,这个人也曾对他付出过真心。哪怕那真心浅薄。 可宋听却像是哑了一般,始终一言不发。 他捏着那把楚淮序赠予的匕首,轻轻划过他温热的肌肤,留下一道细细的血痕。 然后一点点划破他的手腕、脚腕,挑断他四肢的筋脉。 楚淮序眼底那仅剩的光亮终于黯淡下去。 他闭上眼,任由那把匕首游走在他身上。 刀刃仿佛只是轻轻地擦过,却带来强烈的痛感。 但再剧烈的疼痛也比不上他心底的痛。 随着筋脉一同碎裂的还有他胸腔里的那颗心脏。撕心裂肺也不过如此。 随着最后一刀落下,楚淮序从天赋异禀的武功高手,彻底沦落为一个废物。 而赐予他这一切的,是他曾捧在心上的那个人。 这一瞬,他不再感到疼,只剩下无穷无尽的寒意从心头涌上来。 福顺阴冷的笑声自身前响起,他抓住楚淮序的头发,将人用力往后一扯: “小贵人,奴才斗胆,请教小贵人传国玉玺究竟在何处……” 楚淮序大笑起来:“狗奴才!凭你也配知道玉玺的下落?即便是死,我也不会告诉你!” 第34章 心上疤 那些记忆清晰得就仿佛发生在昨日,宋听眼前好似还残留着血珠从楚淮序手腕渗出来的那一片红。 那是他亲手割出来的,他为此做过无数次的噩梦,甚至一度拿不起刀剑。 还有那个他记了很多很多年,曾无数次出现在他梦里的眼神。 就是从那一刻开始,楚淮序对他只剩下了恨,再无半点眷恋。 是他亲手将楚淮序变成一个废人,也是他亲手斩断了两人之间的所有浓情蜜意。 楚淮序恨他是应当的。 可他不想让楚淮序恨他,他想要楚淮序爱他。 宋听闭了闭眼,第三次重复:“主子,你得再扎深一些,不能总是扎偏。” 但楚淮序显然已经承受不住,他颤抖着松开手,跌跌撞撞着朝旁边倒下去。 宋听心里一紧,顾不上胸口还插着刀,疾步将人捞进了怀里。 “别碰我!滚开!” 楚淮序下意识挣扎了几下,胳膊肘正巧撞在刀柄上,倒是真又将那匕首推进去了几分。 宋听之前内伤未愈,到底也有些受不住,从喉咙里挤出一声闷哼。 怀里的人跟着僵了僵,攀着宋听的两条胳膊颤抖得更加厉害。 “我要杀了你,我一定要杀了你……宋听,我要杀了你!” 宋听见不得他落泪,眼泪混着过去的记忆,简直叫宋听心如刀绞。 此时此刻,他恨不得真将胸口那把匕首更深地捅进去,亲手将自己的心挖出来献给怀里的这个人。 “主子,你要好好活着,活着才能杀了我。” 他将下巴抵在男人头上,温柔的亲吻不住地落下来。 楚淮序紧紧地、紧紧地攥着他的胳膊,两个人一起跌跪下去。 “我向你保证,总有一天我会让你杀了我,也让你杀了从前欺辱过你的所有人。” “我要杀了……杀了你……我好恨你啊、宋听……” 自重逢以来,楚淮序没有正面承认过自己的身份,也总是游刃有余地面对宋听。 这还是第一次在他面前流露出这样的痛哭哀伤,陷入彻底的崩溃中。 宋听一遍遍朝他重复:“我知道、我知道的,我跟你保证……” 好似除了这样之外,就不知道该如何去安慰对方。 他太笨了。 也毫无底气。 楚淮序已经恨死他了。 又受过那么多的折磨。 他如何还舍得叫这个人难过。可他什么都做不了。 他比楚淮序更恨自己。 大悲大痛地哭了一场,楚淮序身子骨弱,最后直接哭晕在宋听怀里。 男人对自己狠,眼睛都不眨一下地将那把匕首从胸膛拔了出来。血流如注。 但他好似根本不在意自己的身体如何,只温柔地将楚淮序抱起来,穿过长长的前院,步入中堂。 管家和小五他们正在堂中等着,见到浑身是血的男人和他怀里的人,脸都吓白了: “大人,这是怎么了?!” 宋听急匆匆往沉香榭走:“去请王太医!” 宋府就在朱雀街上,离皇宫极近,宋听又身居那样的高位,府中却常年冷清,一年到头没有几个人造访。 偌大的府邸显得更为幽深冷寂。 而宋听放着主屋不住,偏选在下人住的西厢房。 管家劝过几次,但他不听,管家便也不敢再多说什么。 云纹匕首在宋听胸口扎了个血洞,锦衣揭下来的那一刻,血已经染透了整片胸膛,还在不住地往外流。 失血过度让宋听眼前阵阵发晕,他却不急着上药,而是低首看着那个伤口。 他长年累月刀口舔血,胸口有不少刀伤、剑伤留下来的疤痕。 有的深、有的浅,但都避开了心脏的位置。 哪怕在最危急的情况下,他也本能地不将那些致命的部位暴露在敌人面前。 故而他心口上只有一道疤,离心脏的位置极近,只要再偏那么一分,便可以直接捅穿他的心脏。 而今日那把云纹匕首竟捅在同一个位置,一分不差。 连捅他的人都是同一个。 再次想到那些惨痛的过往,宋听心底气血翻涌,只觉得喉咙里尝到一点腥甜,一口血就喷了出来。 …… 等宋听换好药到沉香水榭的时候,房里只有祁舟在守着。 “大人。” “太医来了吗?” “算算时间,应当快了。” “嗯。”宋听点点头,“你下去吧。” 祁舟在宋听身上闻到一股很重的药味,他对这个味道很熟悉,是金疮药。 “大人,您的伤——” 宋听不怎么在意地摆摆手:“无碍,下去吧。” 从始至终他的目光都停留在床上那人的脸上,眼底是祁舟从未见过的爱慕和怜惜。 祁舟心里一惊,躬身退了出去。 楚淮序还在昏睡,宋听在床边坐下来,双手握住他的手,虔诚地在他掌心落下一个吻。 然后将那只手掌贴在自己脸上,留恋地轻蹭着。 这样的动作他从前常做,在他们还不曾决裂之时。 有时候楚淮序坐着看书,他就会盘腿坐在对方脚边,将脑袋枕在小公子腿上,捉住他的一只手贴在自己脸上蹭。 楚淮序总是笑他,说他像府里那条狮子狗。 狗是王妃养的,十分黏人,总是赖着王妃蹭来蹭去,要王妃抱它。 王妃也很是宠爱它,时常抱在怀里,还给它取了个名字叫“珍珠”,小名是心肝儿。 所以楚淮序说他像那条狮子狗宋听还很开心。 这意味着他也是公子的“珍珠”“心肝儿”。 如今楚淮序仍觉得他是狗,只不过不再是心肝儿狮子狗,而是太后座下的一条恶犬。 楚淮序不喜欢恶犬。 故而也不喜欢他了。 他也只有趁着对方昏睡的机会,才敢这样明目张胆地亲近这个人。 宋听再一次亲吻住楚淮序的掌心。 柔软的唇在他略带凉意的掌心停留了很久之后,宋听才俯身,吻上了男人的眉心,然后是眼睛、鼻子、嘴唇…… 他早就想这么做,在画舫重逢的那一刻他就想这么做了。 他对这个人朝思暮想、寤寐思之,他用自己的一切在渴求着楚淮序。 这是曾将他从泥沼中拉出来的神仙。 是他的命。 行尸走肉了那么多年,他终于又把魂找回来了。 第35章 于寿不利 “公子……”宋听再抑制不住,吻住那两瓣薄唇,摩挲。 心里告诉自己要温柔一些,不能弄痛这个人,动作却忍不住用力,直想将这个人吃拆入腹、融为一体。 宋听眼底暗潮汹涌,猩红一片,看着就像是有走火入魔之兆。 “大人。”恰在此时,小五领着王太医到了。 熟悉的声音将宋听的理智唤回,他盯着楚淮序被吻得发红的双唇,心脏剧烈地跳动着。 还想亲。 亲不够。 但仅存的理智将那些不合时宜的情绪压了回去,宋听低首亲了亲楚淮序的唇角,冷声回头:“进来。” 王太医是太医院的院首,算上当今,已经伺候了三个皇帝。 楚淮序小时候身子骨弱,时常惊梦发烧,先帝便常常传召王太医为其诊治,对那位小贵人实在印象深刻。 故而当他看见躺在床上的怀月的模样时,直接怔在了原地,险些连手里的药箱都提不稳。 锦衣卫指挥使表情一贯阴郁,今日比起以往更是有过之而不及,连眉宇之间都透着一股不爽,视线沉沉地压在太医身上: “王院首一惯是个有分寸的人,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想必不需要本座多言吧?” 这声警告几乎肯定了太医的猜测,王广鹤慌慌张张跪下来,以额贴地,看都不敢看宋听:“大人放心,下官明白。” “那就好。”宋听点点头,竟是起身、亲自将太医扶了起来,“劳烦院首跑这一趟了。” 能受锦衣卫指挥使一扶的人,除了宫里那两位,那便只有马上就要死的人。 王广鹤登时又起了一脑门子的汗。他知道自己的命如今就悬在床上那人的身上,因而也不敢耽搁。 眼前的小贵人和记忆中的相比似乎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瘦了些,也高了些,一张脸仍旧漂亮得天下无双,叫人一眼就能记得深刻。 王广鹤仔细替他把了脉,双眉不知不觉皱在一起,连带着宋听的心也跟着皱缩起来。 “如何?”他紧张道。 “目前来看公子并无大碍,至多有些郁结于心,只是……”王王广鹤欲言又止。 宋听已经从他表情里猜出了些许,心底气血翻涌,面上却勉力维持着冷静:“院首但说无妨。” 王广鹤叹了口气:“那下官就直说了,这位公子身有旧疾,照此下去,恐怕于寿不利……” “这不可能……” 尽管已有心理准备,但王广鹤这番话还是超出了宋听的预料,叫他霎时脸色煞白,眼神阴鸷地盯着太医。 “他一直好好的……这不可能……王院首,你莫不是在诓骗本座?” “下官岂敢啊!” 王广鹤哪里担得起这样的罪名,吓得腿都软了,一下跪在宋听脚边。 “公子从前不知遭受了怎样的折磨,手筋脚筋皆被挑断过,一身武功被废、经脉尽断。” “虽有人替他接好了筋骨,但那人手法粗糙,想必公子这些年应该时常受着经脉受损的痛苦。” 不愧是太医院的院首,轻轻松松就将楚淮序的情况摸得一清二楚。 但宋听从不知道楚淮序的情况已经差到这种程度。 他按下心中的悸动,看向太医,语气勉强平和:“院首可有法子?” “下官可以为公子开几味汤药缓解疼痛,只是这终究治标不治本,想要彻底根治,还是得想办法修复公子受损的经脉。” “然而下官于此道实在毫无建树……还请大人恕罪。” 这说了就跟没说一个样子,宋听眉宇间的阴郁更明显。 他就知道这帮所谓的太医虽说享受高官厚禄,实则就是什么都不懂的废物。 他不能把楚淮序的命交到一个废物手中。 “那院首可有推荐的人选?” “下官听闻江湖中有位鬼面神医,有活死人医白骨的通天本事,大人若能请到他,或许会有办法。” 宋听蹙了蹙眉:“鬼面神医?” “正是。只是那人性情古怪,治病救人全凭自己的心情,大人——”后面的话王广鹤没有再说下去,但宋听已然明白了。 “本座知道了。”宋听神色温柔地看了眼床上的人,侧身朝门外吩咐,“送太医回去吧。” 小五应声而入,朝王广鹤做了个请的手势,两人便一前一后出去了。 “祁舟。” “大人。” “刚才王广鹤说的那些话,都听见了?” “是。” “这个鬼面神医,你可曾听说过?” “略有耳闻。” 宋听示意他说下去。 “三年前武林盟主林岳峰被仇敌偷袭跌落山崖摔成了一个废人,连行走坐卧都困难。” “是这位鬼面神医自请入府,花了三个月时间治好了林盟主,自此扬名。” “又因为他常年戴着一张狰狞的鬼面具,才得了这么个称号。” 宋听将楚淮序的手放回被子里,仔细掖好被角,目光在他脸上反复流连。 “所以你也觉得桃有些本事?” 祁舟:“属下不敢妄言,但这些事恐怕都是真的。” 宋听眸光晦暗。 “即刻去查。不惜一切代价,把人带回来。” “属下领命。” 红。 满目的红。 楚淮序怔怔地站在刑台前,周遭是层层叠叠的百姓,他们有人哀凄地为邢台上的人乞命,有人幸灾乐祸。 膀大腰圆的刽子手擒着大刀,一阵寒光过后,一颗颗脑袋滚落在地。 血染透刑台。 周遭的百姓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失不见,只剩下楚淮序还站在原地。 鲜红的血液不断从刑台前的那片地底下冒出来,发出噗嗤噗嗤的细微响声。 楚淮序僵着身体,迈开第一步。又走了第二步、第三步……每踩一步,都印出一个血色的脚印。 而他就像没有魂魄的木偶似的,双目空洞地继续走着。 一颗脑袋忽而滚落至他脚边。 那是一个女人的头颅。发髻上插着一根镶嵌着红宝石的金钗。 楚淮序认得这个女人,也认得她头上的那根金钗。 那是楚淮序送给她的生辰礼物,也是楚淮序亲手为她戴上的。 那是他的母亲。 第36章 噩梦 楚淮序的双目骤然睁大,不再空洞,而是盛满了恐惧。 他想喊,想哭,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只能徒然地盯着那颗头颅。 忽然,那颗头颅睁开了眼睛。 红色的血液从她的眼睛、鼻子、耳朵、嘴巴,不断地流下来。 他听见母亲嘶哑着声音重复着:“孩子,我的孩子,你要为我们报仇!一定要为我们报仇!” “杀了宋听!杀了皇帝!把他们全都杀光!为你父亲和兄长,为我们整个端王府报仇!” “娘……”楚淮序喃喃地叫了一声,泪水瞬间模糊了他的视线。 而他母亲的头颅还在不断地流出血泪,不断地重复着那些咒骂。 “答应我孩子,答应我,一定要为我们报仇,杀了宋听!杀了他!” “是他害得我们家破人亡,是他害死了你的父母兄长,你不要心软,杀了他!” 楚淮序跪在那颗头颅面前,痛哭流涕:“好,我答应你,我一定会、一定会杀了宋听,杀了他们所有人。” 他将手掌轻轻覆在那双不肯瞑目的脸上,“娘,您安心走吧,我一定会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所有人,为你们报仇。” “去吧……去吧……为我们报仇……” “淮序,别忘了我和父亲是为你而死,要替我们报仇!” “我死的好惨啊小公子,小公子……” 一道道声音如附骨之疽刻在楚淮序的心底,父亲和兄长被万箭穿心而死的场景一遍遍浮现在他眼前。 在满目的血色中,他还看见了从前端王府里的一个小厮。 那孩子只有十二三岁,因为家里穷才被父母卖进了王府。 但他运气不好,才进来一个月,王府就出事了。 朱红大门被踹开,那小孩还未来得及反应,就被一把森冷的长剑捅穿了心脏。 他木愣愣地睁着大大的眼睛、回头望向楚淮序: “三、三公子……” 楚淮序记了那个眼神很多很多年。那个孩子到死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遭遇这样的灾祸。 而此时此刻,那个孩子就站在邢台之上,流着血泪喊他: “三公子、公子……我死的好惨啊,我还没有见到我的爹娘,我不甘心……” 那一声声的哭诉太沉重了,楚淮序是个胆小鬼,他忽然不敢去看、也不敢去听周围的一切。 所以他闭上眼、捂住耳朵,但那些声音却好像真的存在于他的灵魂之中,哪怕他不看、不听,仍旧避无可避。 “杀了……杀了宋听……” 楚淮序用力握紧拳头,睁开眼睛。这一回他没有再逃避,目光从邢台上每个人的脸上掠过。 他看得很慢、很仔细,像是要记住这里的每个人,“我一定会杀了宋听,为你们报仇!” 周围的人影更乱、更杂,每个人都在不住地朝楚淮序喊话,要他为自己报仇。 他渐渐看不清父母和兄长的脸,意识也逐渐模糊。 再睁眼时对上的不再是一张张落满血泪的脸,而是宋听。 锦衣卫指挥使坐在他的床边,握着他的手,忧心忡忡地看着他。 在视线相撞的那一刻,冲他笑了笑,温暖的手掌抚上他的前额:“醒了?” 楚淮序的意识还沉浸在那个充满血色的梦里。 仇恨叫他分不清自己此刻身处何地,又为什么在这里,本能地朝宋听挥出去一掌,直冲着对方的心口。 若是他功力全盛之时,这一掌几乎能要了宋听的命。 但他如今却是个武功尽失、经脉断裂的废物,掌力拍在宋听胸口软绵绵的,使不上多大的劲,反倒被后者顺势捉住了手腕。 “你现在还杀不了我,等你身体好了再说。” 又是这句话。 眼前的血色慢慢褪去,楚淮序也是在这时候才看清男人脸色并不怎么好,连唇色都有些发白。 之前那一刀终究还是伤到了他。 这让楚淮序感到畅快。但还不够。 他冷冷笑着,逼近宋听,像梦里一样,对着男人一字一句:“我一定会、杀了你。” 他的家人都死在了面前这人的屠刀之下,而他自己,也早在那一天,成了一缕该亡未亡的魂。 支撑他走下来的唯一念头,就是复仇。 他早晚会真的杀了宋听。 杀了这个人。 就是这口气支撑着他活到现在。 他忘不了、也不敢忘。 宋听温柔地吻在他额上,嘴角隐隐带着笑意:“好。” 就好像楚淮序跟他说的不是带着血泪的赌咒,而是世上最动人的情话。 楚淮序气急攻心,忍不住咳了起来。 宋听将他半搂进怀里,轻拍着后背替他顺气。不多时竟真的将咳嗽止住了。 楚淮序抬眼看了圈四周,才发现自己正置身于一个他无比熟悉的房间。 镂空雕花的紫檀木床,山水墨色屏风,铺着雪狐绒毯的贵妃榻,出自前朝名家之手的玉色花瓶…… 这分明是他的房间。 他幼时养在先帝身边,但端王府内还是留着他的房间,等他长到十三岁才回到王府,之后便一直住在这个房间。 直到十七岁那年,王府出事。 五年前的那场大火将整个端王府烧成灰烬,但宋听却又将王府复原出来,甚至连他的房间都一并保留着。 和记忆中的分毫不差。 楚淮序推开他,赤着脚走到一侧墙边,站在一幅泼墨山水图前面。 这画是前朝一位大师的真迹,从前是被收在皇宫里的。 后来被楚淮序看中了,先帝就将画赐给了他,离宫时也一并带了出来,挂在这侧墙壁上。 楚淮序粗暴地将画扯下来,当着宋听的面将画撕成两半踩在脚下,句句诛心: “大人借着我父母兄长的命尊享荣华还不够,连王府也要偷吗?” “还是说大人当惯了狗,不知该如何当个人,所以才要样样模仿前主人的?” “可惜狗就是狗,再怎么拙劣的模仿都变不成人。” “就像这幅画,真迹早就被烧毁了,即便模仿得再像,也是假的。” “大人这条好狗,还是好好在太后膝下伺候吧。” “说不定得了太后她老人家的欢心,能赐大人一些好的!” 第37章 千日醉 宋听僵在原地,双手垂在身侧,慢慢紧握成拳。楚淮序同他对峙着。 半晌,宋听忽然动了,他一步步缓慢地走向楚淮序。 不知道他究竟意欲何为,后者下意识往后退,目光却还倔强地盯着他,不肯服输。 “说够了吗?” 男人缓缓开口,声音很冷,眼神同样阴沉。 楚淮序以为自己终于戳到了对方的痛处,忍不住笑了笑,腔调轻蔑: “怎么,大人这是恼羞成怒想弄死我了?” 那些因为之前的崩溃而显露出来的脆弱随着这一笑再一次被他收敛进了那一副精致漂亮的皮囊之下。 此时此刻,站在宋听面前的又变成了那个习惯用笑来掩饰一切的怀月。 他眼尾勾着,睨着宋听,挑衅意味十足。 “我早就说过了,如果没有杀掉我,早晚有一天我会让你后悔的。” “不是。”话音刚落,就被人一把扼住了下巴。 楚淮序被迫抬起头,有惶恐从他眼底一闪而过,更多的则是愤怒。 他疾声质问眼前的男人:“你干什么?!” 宋听没有做什么过分的事,他只是轻轻亲了他一下,就像蜻蜓点水,一触即分。 那动作太快,也太轻了,楚淮序没反应过来,连抵抗都忘了。 “楚鸣瑜……”宋听低低地叹了口气,额头抵住他的额头。 两个人的呼吸交杂在一起,暧昧不清,宋听将拇指按在他的唇上,动作温柔地摩挲着。 眼底的占有欲却强烈到可怕。 可惜楚淮序的全部心思都落在那根在他唇上作乱的手指上,并没有注意到男人几乎想要将他吃了的眼神。 “楚鸣瑜……” 宋听再一次叫他的名字,然后终于松开手,胳膊往他腰上一揽,将他直接抱了起来。 “地上凉,下次记得穿鞋。” 楚淮序:“……” 就像一拳砸在棉花上,楚淮序气得面色都快狰狞了。 他也闻到了男人身上很重的金疮药的味道。 一计不成他就又生出一计,他一只手勾着宋听的脖子,另只手覆在对方心口处,在叫着宋听名字的同时用力按了按。 如愿听到一声强忍的闷哼。 他这才像是终于平了气性,配合地将脸埋在宋听胸口,闷笑起来。 宋听这一趟江南之行实在耽搁得太久,宫里都快乱了套。 楚淮序没醒之前他分不出心思去管,楚淮序一醒,他便开始着手处理那些事。 以至于连着几天都没怎么在府里露面。 有时候楚淮序都已经歇下了,才听见有人轻轻翻进他房里,蹑手蹑脚地走到他床边。 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那人在床边坐了一会儿,又翻窗出去。 堂堂锦衣卫指挥使,翻云覆雨整个天下的人,在自己家里却跟做贼似的,也是十分可笑。 楚淮序在心里冷笑着,只觉得冰冷。 这晚宋听又很晚没有回来,楚淮序独自一人在房里看话本。 屋里的几支蜡烛燃得久了,灯芯变得很长,还分出许多岔子来,楚淮序便执了一把剪子,细细地拨弄着。 他不由地想到,人好似就同这一支蜡烛一样,在这诡谲复杂的人世间活的久了,就会从心里生出越来越多的妄念。 烛火忽而一晃,一把冰冷的利剑已架在楚淮序的颈间。 “楚小公子。”是一个女子的声音。 楚淮序用食指和中指夹住剑刃,缓缓转过身,唇边勾起一抹浅淡的笑: “姑娘下次还是不要用这种方式打招呼比较好。” 那女子身着一身夜行衣,脸上蒙着黑色的面纱,她抽回架在楚淮序颈间的长剑,拱手道: “楚小公子心有九窍,属下不得不防。” “世上已无楚三公子,姑娘以后还是叫我怀月便好。” 黑衣女子默然。 “姑娘以身涉险夜锦衣卫指挥使的府邸,可是你家主子有所吩咐?” “宋听不在,这王府的护卫根本不值一提。” 楚淮序听出女子语气中那几分得意,戏谑道: “既然姑娘如此身手,前番你家主子为何不直接将你派了来,兴许已取了宋听的性命。” “公子说笑了,主上可没有忘记与您之间的约定,主上只要东西,至于宋听的命,自然是留给公子的。” 那女子再次拱手道,“不过公子既已入宋府,不知下一步是何计划?” 楚淮序施施然走到桌前,白皙细长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 “八月初八,太后东行,祈福大典。” 黑衣女子同他目光对视,半晌,从怀中掏出一黑一白两个瓷瓶。 她先将黑色的那瓶递给楚淮序:“这是千日醉,公子博闻强识,或许听说过。” 楚淮序点点头。 “主上觉得公子或许会用得上,便托属下交给您。” 楚淮序挑眉笑了笑:“那可真是多谢费心。” 黑衣女子假装没有听出他言语中的阴阳怪气,迟疑着将那个白瓷瓶递过去: “至于这个……此物名为‘断魂’,是一种——蛊毒。” “主上说,公子太过聪慧,他始终不放心,因此……” 握着瓷瓶的手一顿,楚淮序哑然失笑:“因此是给我吃的。” 黑衣女子:“……” 楚淮序轻轻地拔下瓶塞,将里面的东西倒于掌心,是一颗红色的小药丸。 看着很像是街头叫卖的最廉价的那种糖果,一文钱一大把,什么颜色都有。 吃一颗就能将整条舌头染色,好半天褪不下去。 他以前为了哄那个人开心,曾吃过一次。 并没有作太多的犹豫,楚淮序便直接将这颗小药丸吞至腹中。 “主上说,‘断魂’的毒性会在六个月之后发作,至于发作时的症状——” “公子现在不必知道,也最好永远不用知道……” 还真是个老狐狸。 “主上还说,虽然公子绝顶聪明,然而蛊毒深种,纵使公子有起死回生之术,若无解药,亦是不得解。” “所以还望公子能尽快行事,以便换取解药,旁的法子还是不必费心去思量了……” “你家主子如此没有诚意,就不怕我将此事捅给宋听吗?” 楚淮序把玩着手中的空瓶,脸上始终挂着若有似无的笑。 “公子不会。”黑衣女子语气笃定。 第38章 遗憾 良久的沉默后,楚淮序轻叹一声:“话既然已经带到,姑娘还是尽快离开吧。” 那女子最后施了一礼:“公子,万望一切小心……” 屋里又剩下他一个人,楚淮序重新走到烛火前拨弄灯芯,昏黄的烛光映在他脸上,看不出喜乐。 他想起第一次跟那边的人接触的时候,那是在他落入醉春楼的几个月后。 当时他刚开始接客没多久,性子还很倔。 花娇那个老毒妇用小安的命威胁他,他面上虽然妥协了,实则总是得罪恩客。 有些客人脾气好,看在他这张脸的份上,哪怕他态度再冷淡,对方也喜欢。 有些就高高在上目中无人,觉得自己花了钱就是天王老子。 楚淮序因此时常吃教训。 那晚他又因为得罪了一个富绅,被那大肚子的肥猪甩了几个巴掌。 花娇心疼他那张脸,允他在房里休息。 那个叫鸢歌的黑衣女子就是那时候进来的,她女扮男装,大摇大摆地进了楚淮序的房间,花娇亲自陪同。 楚淮序并不知晓对方的真实身份,心里气花娇言而无信,态度因此很冷淡。 那人却并不在乎,等花娇一走。就直截了当地问他: “三公子,你想为端王、为整个端王府报仇吗?” 楚淮序垂在身侧的手蜷缩了一下,微微仰起头:“你是谁?” 声音又哑又沉,带着难以察觉的隐忍。 那人道:“公子无需在意我是谁,只需知道我们有共同的仇人,我们是目标一致的盟友。” “若是连身份都有所隐瞒,我又如何能相信你。” 楚淮序闭了闭眼,平复下内心的汹涌,再睁眼时目光已经很平静。 面对来人不卑不亢。 他的确需要帮助,需要一个强有力的盟友,但他也不是什么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想要利用他没有那么容易。 那人似是挣扎了片刻,说出了一个让楚淮序感到有些意外的名字。 “三公子,主上不怕公子知道身份,因为主上相信公子,也相信公子心中的仇恨。” “端王的铮铮铁骨不会折在公子的手上。” “血债必须血偿,那些踏着我们父母亲友的尸骨享受尊荣的人必须付出代价。” “公子以为呢?” 当然是这样。 血债血还,天经地义。 灯火颤巍巍地晃动一下,楚淮序伸出食指,将燃着的几支蜡烛生生的按灭,竟是不知道疼似的。 黑暗里,他就那么静静地立着,手指仍旧按在那支最后被熄灭的蜡烛上。 给他下这种世间罕见的蛊毒,可真是浪费啊,那人明知道他是不可能反水的。 他与宋听之间隔着尸山血海、累累白骨,他比任何人都想要宋听的命,想将大衍江山葬送。 呼出一口气,楚淮序动了动站得僵硬的双腿,回榻上休息去了。 天快亮时,楚淮序做了个梦。 梦里他刚做完一个噩梦,头脑昏沉地走出屋子。 他穿着薄薄的粗布衣衫,只觉得特别冷,应该是冬日时节。 黎明的走廊昏暗迷离,院子里静悄悄的,房里微弱的烛光从窗子里透出来,堪堪照见脚下的路。 又走了几步,他看见走廊的尽头似是有人倚墙而立。 走得近了,才看清是个衣着华贵的妇人。 他想开口喊一声,嗓子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胸腔里像是有一团不知是什么的东西慢慢的胀开来,变大变沉,压得他喘不过气。 从他站立的地方到走廊的尽头,仅有几丈长。 可不论他如何向前迈步,仍丝毫拉近不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那短短的几丈距离似乎没有尽头。 楚淮序号没办法,他想要呼唤她,想要奔去她身边。 他撕心裂肺歇斯底里,但他却无法靠近哪怕一步。 对面的人同样如此。 他们就这样不言不语地望着彼此,只短短几秒,却仿佛有好几年那么漫长…… 睁开眼,清晨的阳光已经明晃晃地照进屋子,楚淮序浑身是汗。 他动了动嘴,哑着嗓子叫了一声:“娘……” 声音落在耳边。楚淮序恍然惊觉,那只是一个梦。 很久没有做这样难受的梦了。 几乎在每一个这样的梦里,他都发不出声音,只能徒然无力地重复着那些片段。 在梦魇的影响下,楚淮序又想起王府覆灭的前一天。 那日,常年镇守边关的父王和二哥忽然归家,当时楚淮序正爬在屋顶上抓一只不知从哪儿跑过来的小野猫。 “父王!二哥!” 骤然见到父兄,他心里很是激动,步子急了些,险些从屋顶上摔下来。 “当心!”楚淮云吓了一跳。 楚淮序自己其实也心有余悸,但一见着哥哥便什么都顾不上,从屋檐上一跃而下,一把抱住了二哥。 本是久别重逢的高兴时刻,端王却沉着一张脸,训斥楚淮序:“像什么话!” 两位兄长在他那么大的年纪早就上了战场建功立业,而他却只会招猫逗狗。 这本是先帝和端王自己宠出来的性子,但那日或许是正好遇上端王心气不顺,见淮序这个样子,就不大好高兴。 楚淮序同他顶了两句嘴,被骂得更狠。 楚淮序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躲进房里直到用晚膳的时候都不肯再出来。 也因此,他错过了最后一次全家人一起用晚膳的机会。 但那时候楚淮序并不知道这一点,他只当那是很寻常的一顿晚饭,错过也便错过了。 反正以后总有机会。 第二天端王入宫,楚淮序在王妃的哄顺下,别别扭扭地将父兄送到门口。 可他心里还有气,仍旧不愿意同父王说话。 他那时真是天真,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端王府会覆灭。 就像那段晚膳一样,他总以为往后的日子还很长,他们之间可以有许多时间去弥补那些遗憾和缺失。 可他完全没想过那一别竟会是天人永隔。 他错过的那顿晚膳,不曾叫出口的那句父王,便成了永远的遗憾,叫他一想起来就悔恨自责。 却再也没有机会弥补。 第39章 巴掌 天气越来越热,楚淮序精神不济,吃不下东西。 早饭只草草喝了两口咸粥,午膳和晚膳也吃得不多,伺候的小厮求了好久才勉强用了几口。 宋听晚上回来时他正在八角亭里纳凉,懒洋洋地眯着眼睛,神态像极了慵懒打盹的猫儿。 宋听怕吵着他,步子放得很轻,但楚淮序还是听见了。 他掀了掀眼皮,循着声音看过来一眼,见是宋听,复又闭上了眼睛。 小安不在,宋听便叫府里原先伺候他的那个小厮跟在淮序身边。 这小孩叫阿宝,远比小安机灵得多,见楚淮序贪凉,便执了蒲扇立在一旁给他扇风。 力道和速度都掌握得刚刚好,风徐徐的,叫人觉得舒服。 楚淮序却犹嫌不够,衣服也不肯好好穿,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 大半个胸膛就在他的动作间露在外面。 宋听看得眼热,又想到这人躺在凉亭里,也不知有多少人见过这个样子,不由地心生恼怒。 “衣服穿好。” 他走过去,将楚淮序的衣服拉高,确保遮得严严实实一点多余的地方都没有露出来,心底的火气才勉强压下去几分。 “我来。”他接了阿宝手里的蒲扇,亲自给楚淮序扇起了风。 后者慢吞吞地睁开眼,视线轻轻在他身上掠了一下,便不再看他。 宋听却捉住他的手,亲昵地在他掌心捏了捏,“管家说你不肯好好吃饭。” 楚淮序笑了笑,将自己的手抽出来,反过来掐住宋听的下巴,将人更近地拉到自己面前。 四目相对时,他冲宋听笑得多情,嘴里吐露的字眼却比毒刺还伤人: “整日看着大人这张脸,奴委实吃不下。” 宋听顺势更凑过去几分,一口亲在他唇角: “我看是府里的几个厨子没本事,既然连顿饭都做不好,那留着也没用。小五。” 神出鬼没的暗卫听令现身:“属下在。” “把那几个厨子拖出去,喂狗。” 宋听的表情很淡,几条人命在他嘴里就跟树下的落叶一般不起眼。 楚淮序眼底的笑意也倏地淡下去,捏着宋听下巴的手指不断收紧,神色间的怨恨丝毫不加掩饰。 如果可以的话,他或许真的想要立刻杀了宋听。 “你是故意的。”他眯了眯眼,语气冰冷。 宋听可以视人命如草芥,可他不能。 宋听放下蒲扇,一只手攀住他的胳膊,另只手按在他后脑。 这个动作直接将两人之间的最后一点距离消弭。他大大方方地承认:“是。” 他说,“从今天开始,如果你一天不肯好好吃饭,我就杀一个厨子。” 从前随便捡回来的一条狗,如今却学会了威胁他,真是好得很呐。 楚淮序脸都气红了,抬手就是一巴掌:“你!” 宋听不躲不避,让这个巴掌打实了,然后捉着他手腕,在楚淮序凸起的腕骨上亲了下。 “消气了吗,如果没有,可以再打另一边。” 楚淮序被气到彻底说不出话,一旁的小五和阿宝同样瞠目结舌。 谁都没有料到自家大人的脸皮竟能厚到这种程度。 ——这还是他们那个杀人不眨眼的大人吗? ——真的没有被南疆的巫师下什么奇怪的降头吗? ——不小心看到这一幕会被大人灭口吗? 而宋听忽地扭头,眸光冰冷:“小五,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 “啊。”小五这才回过神,领命道,“是。” “站住!”却被楚淮序喝住。 小五:“……” 这可是扇他家大人巴掌当家常便饭的主子的祖宗,小五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只得慌慌张张地看向他家大人,试图救助。 而一向英明神武的大人此刻却像是被猪油蒙了心,根本没有注意到他的视线。 那一对眼珠子就跟黏在了身旁那人身上一般。 小五无奈,只好硬着头皮朝楚淮序行了一礼:“不知公子有何吩咐?” 怀月眼眸轻轻一抬,脸上的表情似似喜非喜: “我看你长得挺讨喜的,你家大人把我的仆从丢了,往后你就跟在我身边吧。” “这……” 小五简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刚要开口,就听他家大人说: “如此甚好,小五,你以后就跟着鸣瑜,若是他少了根头发,本座拿你是问。” “…………”小五简直有苦说不出。 “现在高兴了?”而宋听根本不在意属下的死活,哄着人,“我也正饿着,陪我再吃一点?” “哼。”楚淮序偏过脸不看他。 “不是想杀我吗,凭这个样子可杀不了我。” 楚淮序又哼了一声,却是没再反对。 宋听便揽着他的腰,想将人抱起来。 楚淮序不让,轻轻巧巧从他胳膊下逃了去: “奴自己有脚,就不劳大人费心了。” 院子里凉爽,宋听便吩咐人将饭菜布在了院子里的石桌上,和着院子里的好风光,倒是别有一番趣味。 楚淮序捏着勺子,恹恹地喝了两口汤,就不肯再喝了。 宋听给他夹了块排骨:“不合胃口?” “清汤寡水的,嘴里淡出个鸟。” 从前的楚小公子可不会说这样的粗语,宋听觉得可爱,闷声笑了笑。 “那你想吃什么,吩咐厨子做。” “辣子鸡、辣子鱼……”他一口气报出许多个菜名,还跟以前一样,无辣不欢。 宋听当然知道他爱吃这些,之所以没有让厨子做,就是怕对他身体不好。 现在看他那么想吃,自然硬不下心肠: “明日就让他们做,今日先将就着吃点。” 楚淮序这才高兴了些,慢吞吞将碗里的排骨啃了。 宋听早就饿了,见他终于开始吃东西,自己也吃了起来,很快就将大半桌子的菜消灭光了。 楚淮序看他这副狼吞虎咽得样子觉得好笑,讥讽他: “大人莫不是饿死鬼投胎,从未吃过饱饭?” “不是。”宋听说。 “那必定是宫里那两位苛待大人。” “哎,”楚淮序慢悠悠叹了口气,“大人为他们母子俩鞠躬尽瘁,他们却连顿饭都舍不得给大人吃。” 他笑盈盈地抬眸:“大人可真是一腔真心喂了狗啊……” 宋听又说:“不是。” 第40章 你注定下地狱。 楚淮序的本意是讥讽他,见他几次三番否认,心里自然又开始不痛快。 他探过身体,伸出食指勾了勾宋听的下巴,笑道: “也是,我忘了,大人才是狗。” 宋听将他的手指捉在掌心,第三次否认:“不是。” 言罢,他将一枚翠绿色的扳指戴在了楚淮序的手指上。 楚淮序都快被他磨得没脾气了,粗声粗气道: “大人难不成出门被驴踢了脑袋,只会说这两个字?” “不——” 眼见着他又要说那两个字,楚淮序气呼呼地用眼神制止。 宋听当即闭上了嘴巴,片刻后才说:“我的真心都喂给了你。” 楚淮序当时正往嘴里喂米饭,闻言筷子霎时顿在嘴边,脸上竟时出现了几分货真价实的惊讶。 显然是没有料到宋听会这样说。 等反应过来后自然更生气。 他用力拍在石桌上,怒气冲冲地瞪着男人: “那大人必定生来就没有这种东西。” “嗯。”没想到宋听居然很认真地点了点头,“生来的确没有,是因为你才有的。” “……”楚淮序彻底哑声了。 这人总是这样,一惯用最真诚、最正经的表情说这些个甜言蜜语。 就好像他真是真心的,这份心意里没有半分作假。 楚淮序当年就是被他这副假相所欺骗,奉献了一切还不够,连整个端王府都成了这人的踏脚石。 而此时此刻,当所有真相被揭开,这个人看着他的眼神居然没有任何变化,安安静静,干净纯粹,不掺任何杂质。 真是……太厉害的演技。 也难怪他会被骗得团团转。 楚淮序冷笑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枚扳指。 等悸动的心绪终于平静下来,他才抬起手,将扳指示意给宋听: “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这枚扳指之前一直戴在宋听的手上,楚淮序不曾见它离过身。 “见扳指如见我。” “……” 这倒是楚淮序没有想到的,他奇怪地打量着宋听: “大人将这么重要的东西交给我,就不怕被我利用反过来对付你?” 宋听摇摇头:“不怕。” 楚淮序朗声笑了笑,将扳指戴了回去。 他手生的好看,又白,被碧绿的翡翠一衬,更是叫人挪不开眼。 宋听的脑海里不合时宜地想起这双手从前是如何在他身上流连反复,诱得他欲生欲死。 心跳顷刻间乱做一团,有什么东西在沸腾的血液里蔓延,然后一点点汇聚到心尖上。 以至于心口像被烧灼着,烫得他几乎无法呼吸,只能无措又徒劳地拼命遏制着这股冲动。 他不敢再想下去,拿起手边的茶碗,灌了一肚子凉水,又因为喝得急,呛咳起来。 这副狼狈的样子落在楚淮序眼里,又引得他发笑。 “看来咱们那位太后娘娘,不仅不给大人饭吃,连水都不让喝。” “大人这几日,当真是辛苦啊……” 他故意靠过去,手掌撑在宋听大腿上,另只手贴在他心口。 掌心下的心脏因为他这个动作跳得更快、更重。 杀人如麻的刽子手,眼底少见的流露出几分慌张和忐忑。 楚淮序觉得好笑,松开手,旋身坐了回去。 宋听下意识跟上前来,却被他一根手指抵在心口,逼了回去。 “大人这几日伺候太后娘娘辛苦,多吃点。” 他像个温柔体恤的良人,挑了一筷子鱼肉喂到宋听嘴边,却被后者轻轻避开。 楚淮序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怎么,大人这是不给我面子?” “不是。” “那就是嫌奴脏?” 宋听看着有些不高兴:“不许你这样说自己。” 楚淮序冷笑着,将筷子一撂:“那大人自己吃吧,奴就不作陪了。” 他这个样子,简直就像是自己才是这个家的主人,而宋听是需要仰仗他活下去的奴才。 后者却全然不见怒,只是深锁着眉头想拉住恼怒的人,又不知因为什么顿住了动作。 “我只是……多年不食荤腥。”宋听解释道。 “什么?”楚淮序似是听见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忽地笑起来,“大人这是拿奴在说笑?” “我没有。”宋听低声否认。 楚淮序逼近他:“那你觉得我会信?当年是谁为了一个肉包子,差点跟别的乞丐打得头破血流?” 他一寸不让地盯着宋听的眼睛,试图从中窥探出几分真心或者假意: “难道连这个也是骗我的?” 宋听表情微动,隐忍道:“是我。” 两人的初遇就是在朱雀街上,不食烟火的小贵人骑着骏马从宋听身旁经过,看见了这个跟别的乞丐抢食的小孩。 旁边的草席里还裹着一具快要腐烂的尸体。 小贵人动了恻隐之心,才将人带回了府里。 死去的亲人是假的,小乞丐的身份是假的,如果连爱吃肉都是假的…… 那这个人在他面前呈现的一切,到底还有什么是真的? 楚淮序不知多少次觉得自己可笑。 也不知道多少次后悔,那天他为什么非要出门、怎么就将那个脏兮兮的小乞丐捡回了家。 “没有骗你。” “大人承认就好。”楚淮序闭了闭眼,微不可察地呼出一口气,“既然如此,大人还要骗我不食荤腥?” 宋听在他的逼视下抬起头来,很认真地凝视着他的眼睛: “从前是吃的,后来不吃了。” 楚淮序冷笑道:“难不成是大人杀多了人,想要为自己积点德?” 宋听习惯性蹙了蹙眉,却没有否认楚淮序这个猜测。 “哈哈哈哈哈……”楚淮序忽然大笑起来,笑得停都停不下来。 “都说夜路走多了怕鬼,没想到似指挥使大人这般人物,也会恐惧这些。” “……”宋听沉默不语。 楚淮序的神色更冷:“可是有什么用呢宋听,你注定是要下地狱的。” “端王府六十五口人,还有那些枉死在你手里的人,他们早晚会拖你下地狱。” “宋听,你犯下的罪孽罄竹难书,你逃不掉的……” 第41章 肉包 楚淮序住的沉香榭在东边,和下人住的西厢房正好是两个方向,是整个府邸中最好的位置。 夜里宋听亲自伺候着他泡了脚,楚淮序觉得有些累,早早将人赶出去,灭了烛火睡下了。 却怎么都睡不着,一闭上眼睛脑海里就都是数年前朱雀街头那个小乞丐的模样,眼神倔强而又掺杂着点可怜。 那么轻易就叫楚淮序为之心软。 那个时候距离他离宫才过去没有多久,先帝习惯了有他在身边跟着,一时不适应,时常将他召进宫里。 那天他原本是要在宫里住下的,但因为新得了一匹宝马,便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去同两位兄长炫耀。 端王府就在朱雀街的最东端,因为频繁地回去宫中,楚淮序已经在这条街上来往过数次,对两旁的店铺很熟悉。 东边街口的烧饼铺子,朱红门面的胭脂铺,挨在一起的包子铺和馄饨摊…… 楚淮序在两个铺子吃过一回,一碗加了红油的馄饨,就着隔壁包子铺买来的两个大肉包,一口馄饨依旧包子。 民间的食物自然比不上宫里御厨做出来的那般精致,口感也远没有那么细腻,但吃在嘴里却也别有一番滋味。 这天路过包子铺的时候,他又下马买了一屉小笼包,预备带回家去和兄长他们一道吃。 两位兄长不常在家,楚淮序一年都见不了两人几次,兄弟间的感情却极好。 包子有点多,将油纸撑得鼓鼓囊囊的,香味大老远就飘出去,楚淮序早就馋了。 一转身,眼前忽然闪过一个人影,欻地一下跑了过去。 等楚淮序反应过来的时候,手里的包子已经被人抢了去。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 端王府家的小公子,被当众抢了包子。 这事说出去,他简直丢不起祖宗的脸。 楚淮序盯着空空的双手,怒了,当即就朝着那人逃跑的方向追了过去。 很快,他发现了那人的踪迹。 那是个瘦弱不堪的小乞丐,此刻正被其他乞丐围着,反过来要抢他抢过来的包子。 但那小乞丐不愿意撒手,哪怕被人拳打脚踢,还是狼吞虎咽地将包子往自己嘴巴里塞。 那群人打人太狠了,小乞丐受不住,边吃边吐,却依旧不肯松手。 他把那几个包子牢牢地护在身下。 楚淮序不知不觉停下脚步,那小乞丐的眼神让他想起大漠中夺食的孤狼,倔强又凶狠。 皇爷爷曾射死过一头那样的狼崽子,那时候楚淮序还小,却始终记得那只幼兽临死前的那个眼神。 每每想起都觉得于心不忍。很后悔当时没有阻止皇爷爷。 “把吃的交出来!否则打死你!” “交出来!”“交出来!” “打死他!”“快打他!” 小乞丐脾气倔得很,根本不惧怕周围的这些拳脚。 看准时机,他一口咬住踹自己的一个乞丐,趁着对方抱着脚嗷嗷叫的时候,趁机从那个包围圈里爬了出去。 楚淮序的目光跟着他,看见小乞丐爬到了不远处那间药堂的门口。 那里有一张裹起来的破烂草席,一条胳膊从里面露出来,皮肤已经发白腐烂了,散发出阵阵恶臭。 蚊虫绕着那破草席飞舞,不住地叮咬那条胳膊。 楚淮序不曾见过这样的场景,脸色发白,心里泛起恶心。 “去去去!上别家去!真是晦气!”药堂的伙计往小乞丐后心踹了一脚,“滚远点!” 楚淮序生来没吃过任何苦,也未曾见过似这样艰难求生的小乞丐。 他生了恻隐之心,不顾尸体的恶臭,他疾步跑过去,在那个伙计踹下第二脚之前,阻止了对方: “住手!” 他这样的人,一眼便能叫人辨清是个贵人。 那伙计见状,忙不迭地告罪,被楚淮序随手打发了去。 他蹲下来,低声问那小乞丐:“你没事吧?” 小乞丐之前一动不动,只紧紧抱着那张草席和席子里的人,这时才抬起头,茫然地看向楚淮序。 眼神有些畏人,又掩饰不住地流露出狠绝和警惕。 楚淮序自己不比对方大几岁,却老气横秋地摸摸小乞丐的脑袋,放低了声音哄人: “我叫楚淮序,是端王楚明耀的小儿子,你听说过端王的名讳吗?” 小乞丐抿了抿唇,目光投向更远的地方,端王府就在这个方向。 这应该就是知道的意思。 “你刚刚抢的包子是我的,你能认出来吧?” 因为这句话,小乞丐眼底的警惕意味更明显,像是随时准备也咬楚淮序一口。 不过这也在情理之中,比起那几个小乞丐,他这个真正的债主自然更需要警惕。 思及此,楚淮序无奈地笑笑,说:“我不是要跟你讨包子的账,你别紧张。” 小乞丐不听他的,坐起来就想跑,却被楚淮序捏住后脖颈: “别跑啊你,我又不打你,就是想问问你,愿不愿意跟我回家。” “我家里不仅有肉包子吃,还有别的好吃的,你想吃什么都有。” 小乞丐根本不相信他,挣扎得更厉害,还张开了嘴巴真的要咬人。 楚淮序又好气又好笑,伸手捏住他两瓣嘴唇,说: “算了,左右你也不信,我带你亲自看看就知道了。” 说着也不管小乞丐同不同意,点了对方的穴,将人扛在肩上一路走回到包子铺。 他的马就停在那,把人丢到马背上,之后,他自己也利落地翻身上。 一低头,脏兮兮的小乞丐瞪着圆鼓鼓的眼睛,发狠地望着他。 但若是仔细看的话,就会发现在那凶狠的表情之下,是更深的不安。 小乞丐分明是虚张声势。 楚淮序笑了笑,朝人解释道:“别担心,我真的不会害你,还有你的那位朋友,我会安排人下葬,别担心。” 小乞丐被迫趴在马背上,动不了、也说不了话,仍旧只有两个眼珠子转来转去。 瞪着楚淮序时,那眼神中的愤怒更加明显。真是既可怜又好笑。 后者当即大笑起来,脚尖踢了踢马肚子,马蹄声中,少年朗声道: “走吧,跟我回家!” 第42章 恶鬼 油光发亮的西域骏马在朱雀街上疾驰,猎猎风声刮在小乞丐耳边,身后是意气风发的王府小公子。 鲜衣怒马,恣意张扬。 是他们的初见。 算不上多美好,却也不见得多糟糕,相反,在相熟甚至是交心之后,楚淮序曾很多次以此来拿宋听取笑。 每每那时,宋听都会面红耳赤,低着脑袋不肯看他。 这些回忆是好的。但楚淮序此刻只觉得后悔,他当年捡回王府的哪是什么可怜兮兮的小乞丐,分明是一条冷血的毒蛇。 阖府六十五口人的血,都浇不热那颗冰冷的心。 …… 这段时日频频想起往事,楚淮序心烦意乱,躺在床上怎么都睡不着。 不知过了多久,窗边又响起熟悉的动静。 不多时,窗户被轻轻推开,一道黑影紧跟着翻了进来。 那人一如既往地轻轻走到他床边,坐下来,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他。 楚淮序便同样一动不动地仰面躺着。 但这种感觉实在是不好受,对方目光里流露出来的情绪实在太浓烈了,就像是恨不得要将他吃了。 又过了一会儿,楚淮序模糊地感觉那黑影忽然罩了下来。 他莫名地紧张起来,被褥之下的拳头用力握紧。 但那道人影在离他很近的地方堪堪停住,呼吸声重得叫人一听就能猜到这人有多紧张。 仿佛是在竭力隐忍着什么。 恍惚间,甚至分不清究竟谁更紧张。 若有似无的触碰落下来,擦着楚淮序的眉眼,又掠过他的鼻子,最后停在他的唇边。 这一下反而一丝呼吸声都听不到,就好像呼吸停滞了。 楚淮序心里觉得可笑,忽地,他伸出手环住男人的脖子,在对方错愕的目光中将人带向自己。 呼吸声再一次急促起来,甚至比之前更重。 属于另一个人的心跳砸在楚淮序的心口,诱得他自己的心脏也剧烈地跳动起来。 “自从奴住进大人这府邸,就觉得鬼气森森,幽静可怖。” “夜里还每天有小鬼坐在奴床边,盯得奴头皮发麻。” “奴只当是这地方死过人不吉利,被鬼压床了,哪知道竟是大人这只恶鬼。” 他慢吞吞地抬起眼眸,对上宋听略显慌乱的视线,语气里满含讥诮: “大人大半夜摸进奴房间,是想要做什么?” 说着,他靠近几分,挨在男人耳边,肆意地笑着,“大人是想……要我吗?” 他故意将那个字咬得很重,腔调轻蔑又散漫。 那样一句话被他用这种方式轻轻巧巧地从唇间漫出,就带上了说不出的暧.眛。 被勾住的人乱了心跳,而他自己却退开去,好整以暇地盯着对方,只等着猎物乖乖落网。 宋听哪里不知道这人是故意的,但即便再清楚,也抵抗不住这个人。 笑里刀,绵里针,作为致命,他却甘之如饴。 “要。”他再也抑制不住地捧住楚淮序的脸,眼神如狼似虎,“我要……” 楚淮序轻笑起来,掌心抵在宋听的心口,动作随意地将人往后一推: “可惜奴累了,恐怕满足不了大人,大人若实在耐不住,自可以去找别人……” 这话只差没指着宋听的鼻子骂他,后者脸色果然也并不好看。 但很快他就紧盯着楚淮序的眼睛,俯身吻在他心口。 那只是很轻、很迅速的一记触碰,却让楚淮序有一瞬间的哑然。 他紧了紧拳头,眼皮一掀,要笑不笑地望着宋听。 黑暗也挡不住从这双眼睛里迸出来的光,比最亮的夜明珠还要璀璨。 被这双眼睛深情地盯着,便是连命都甘心奉上。 宋听闭了闭眼,翻身下了床。 楚淮序捏了下拳头,歪头对着他的侧影:“大人这是生气了?还是说——”他半眯起眼睛,“大人真要去找人?” “我永远不会生你的气。” 宋听转过身,在他床边跪下来,在楚淮序略觉奇怪的目光下,俯身撩开他的衣服—— “……”猝不及防的举动让楚淮序整个怔住,好半天才想起言语,“你!” “主子,这个时候请安静一些……” 楚淮序双目圆睁,脸上红得快滴血。却是半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半炷香之后,宋听停了下来,精亮的目光紧紧黏在楚淮序脸上,意有所指道: “公子许久不曾有过人了吧。” 楚淮序这时候正半靠在床头,发丝凌乱、眼尾飞.红。 总是故意气人的那张嘴一张一合,呼吸很急。 他睁着盈盈的水眸,目光朝宋听刺去。 明明是很凶的一个眼神,却因为眼尾的虹.无端端软了下来。 似宋听常年别在腰间的那把软剑,足以要了人的命。 “是啊,大人将奴从醉春楼劫出来却又不要奴伺候。” “奴这几日可当真是寂.莫.难捱,念极了从前醉春楼的那些蒽.客。” 宋听站起身,长时间的跪姿让他双腿有些僵麻。 起身的一瞬甚至差点重新跪下去,但他却强撑着,连面色都没有变一下。 “那些人真的都碰过.祢吗?” 他俯身过去,握过楚淮序的那只手此刻捏住了他下巴。 脸上头一次对眼前的这个男人露出恶劣的表情: “可我怎么听公子身边那个小鬼头说,公子只卖艺不卖……” 他是真的被气恼了才口不择言地也想气一气楚淮序,但最后两个字到底舍不得说出口。 那是楚淮序的痛,也是他的痛,他要多混账才会用那样的事来气对方。 宋听喉结滚了滚,此刻只恨不得将自己的舌尖咬断。 他甚至不敢去看楚淮序的眼睛,害怕从那双勾魂的眼里看到半点哀痛。 是他亲手将这个人变成这样,他怎么能、怎么敢再说那样的话。 “我……”他眼眸闪烁,重新跪在楚淮序脚边。 楚淮序凤眸一转,讥讽道:“大人这是做什么?” 宋听将怀里那柄不久前才捅过自己心口的云纹匕首取了出来,双手递了过去: “你捅我吧,随便捅,只要能叫你出气。” 这个道歉的方式真是简单直接,楚淮序都快气笑了。 第43章 小孩 他伸手将那柄匕首接过来,森寒的刀刃贴着宋听的脸擦过: “大人是真觉得我杀不了你?” “不是。”宋听垂着眸,态度诚恳 “我只是……怕你生气。” 明明是条恶犬,却偏要装作温驯的模样,真叫人恶心。 楚淮序将那柄削铁如泥的匕首架在男人咽喉上,刀尖轻轻一擦,立时破开一条细细的血痕。 但因为刀刃太锋利了,因此片刻后才有血珠从伤口溢出来。 “大人不是不想死、不能死吗,怎么如今就认命了?” 黑暗中,楚淮序的声音低得有些不真实。 “前后矛盾,撒谎也撒不明白,大人这些年养尊处优,说谎话的功力都远不如从前了。” 宋听只是闭着眼睛不吭声,好像此时此刻无论楚淮序想对他做什么,他都绝不反抗,也没有任何怨言。 这让楚淮序觉得无趣,他冷笑着:“不过在大人临死前,有些话我还是得告诉大人。” 说到这里,他故意顿了顿,宋听果然睁开了眼睛。 那把匕首还架在宋听脖子上,楚淮序抬起另一只手覆在男人的脸上,状似温柔地摩挲着: “虽说奴是个清倌,但男人嘛,总会有那些时候,奴在醉春楼那么些年,每日迎来送往那么多男人。” “他们中有些跟大人您一样、连畜生都不如,但有的还是很乖很听话的。” “那样的人,要是碰上奴想要了,你情我愿,也不是不可以。” “这些事花妈妈不知道,小安也不知道,但如果大人感兴趣,奴倒是可以跟大人说一说,好叫大人做个明白鬼。” 他每说一个字,宋听的脸色就难看一分,到后面已经沉得比笼罩在周围的夜色还要黑。 楚淮序却仿佛没有觉察到一般,继续说着。 “就在大人下江南的前几日吧,奴的房里就来过一个很乖的小孩。” “说起来那小孩还是我在路边捡到的,大热天的,傻乎乎地蹲着,差点热晕过去。” “我好心买了碗水给他喝,他就记上我了。看他灰头土脸,原以为是个小乞丐,哪知道竟是某个富商的小儿子。” “小少爷跟家里赌气,偷跑了出来,之后就把奴那里当成了自己家,恨不得日日往奴跟前跑。” “奴见他长得乖巧可人,就留下过几晚。若不是大人这个不速之客,奴可能——” “别说了。”宋听闭了闭眼,近乎咬牙切齿道,“别说了……” 楚淮序却好似听不见,自顾自地往下说: “还要再留他几次。他啊,平时看着呆呆傻傻的,在那些事上却很厉害。” “比起大人那木头样,他可称得上会伺候人,奴很喜欢。” “我让你别说了!”宋听双目红得可怕,忽地朝楚淮序逼过来。 而那把匕首还架在他脖子上,他这一动,匕首便毫不费力地割进血肉里,血瞬间染红整个刀刃。 楚淮序下意识抿住唇,胳膊隐隐在发抖。宋听却还在继续朝他逼近: “求你别再说了……” 只要再用几分力,就能将这个人的咽喉割断,当年的仇就算是报了一半了。 楚淮序咬着牙,目光紧盯着那血流不止的脖颈,手抖得越来越厉害,以至于差点握不住。 而宋听就在这时候握住他的手,将匕首夺了过去。 楚淮序来不及反应,便被他一下压回了床上。 男人仿佛一头受了刺激的猛兽,抑制不住自己的本能,凶狠地叼住楚淮序的候.笼,像标记所有物一样用力咬了下去。 “你是我的……只能是我的,谁都不能碰你……” 他四肢百骸无一不冷,心底想要施虐的心比任何时候都要重。 甚至想用琐.链将这个人.索.起来,就.索.在这个房间、这张床上。 每日只能看着自己一个人。 只能属于他。 但宋听舍不得,他连强迫这个人都舍不得。 牙齿缓慢松开,宋听将脸埋在男人颈侧,声音带着极明显的隐忍: “你是因为想起我,才将那个人带回去的吗?” 这句话让怀里的人猛然一僵,下一瞬,他听见男人冷哼一声。 纤长漂亮的手指紧紧贴着他下颚的骨骼,像寒冬屋檐下冻起来的冰刺,透着寒意。 激得宋听本能地想躲。 那手指却忽地用力,捏住他的下颚,用缓慢的语调一字一句道: “大人未免太看得起自己,凭你也配?” 宋听却认定了这点,他倾身过去,额头轻轻抵住楚淮序的。 两人的呼吸夹杂在一起,他极认真地凝视着眼前人的双眸,沉声说: “你就是因为我……” “哼。” 这话换来重重的一个巴掌,楚淮序将他从自己身上踢开,目光揉杂着恨和不屑: “你就是条狗!” · “宋爱卿,这几日参你的折子都快堆成山了,你要不要看一看。” 五年过去,当年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小皇帝已经长大了,板着脸端坐在宋听面前的时候,颇具帝王威严。 “不看也罢,左右还是那些话。”宋听说。 小皇帝点点头,没勉强他,只说:“但是宋卿,你这回做事的确冲动了些。” “那张律好歹是朝廷命官不管他犯了什么罪,终究还是应该交给大理寺先审问一番,怎么能说杀就杀。” “再者说,杀了也就杀了,何苦连儿子一道杀了。” “朕这几日为了你的事,快被那些个大臣给烦死了。” 这个宋听也清楚。小皇帝面前的这堆奏折只是很小的一部分。 那些个大臣抓着张律的事,每日上朝都要阴阳怪气一番。 甚至有人要撞柱子死谏。后来被宋听一掌劈晕抬了出去。 他这几年在长安只手遮天,人人恨不得除他而后快。 谁若是能将他拉下去,估计都能在史书上记上一笔,从而流芳百世,人人为其歌功颂德。 “陛下,臣原本想要的就是他儿子的命,奈何他自己要撞上来,犯了臣的忌讳。” “既然他这样想死,臣也不好不遂他的意。这样也好,父子俩一道下去,也好有个伴。” 小皇帝:“……” 第44章 皇帝 小皇帝幼时日子过得并不好,太后娘娘从前只是个宫女,身份低贱。 一朝承了先帝的雨露怀了龙嗣,才被封了个贵人,却并不受宠。 连带着楚明焕在宫里的地位也跟着很尴尬。 那些个皇子公主都有意无意地排挤他,连宫女太监都不将他们看在眼里,肆意的欺负。 楚明焕一度以为自己活不到长大。 但是后来谁都想不到是他这个不得宠的皇子坐上了这个人人争抢的位置。 扶他上位的就是章炳之和宋听,楚明焕清楚两人有怎样的私心,却还是很信赖宋听这位锦衣卫指挥使。 他几乎是在宋听眼皮子底下长大的,很多事情也都是宋听手把手教的。 故而自然也清楚男人的脾气,很是拿这位爱卿没有办法。 “张律身为应天知府,却中饱私囊,鱼肉百姓,实在罪无可赦。” “爱卿杀他不过分,但朕还是得治你一个先斩后奏之罪。”楚明焕轻拿轻放。 宋听徐徐道:“臣知罪。” “爱卿起身吧。”皇帝亲自将他扶起来。“再有两月就到八月初八,太后预备去白马寺祈福。” “这是大事,交给其他人朕不放心,仍要辛苦爱卿操持。” 每年八月初八,赴白马寺祈福是大衍朝的传统,小皇帝登基后这事一直是宋听在办。 宋听从善如流道:“臣领旨。” “还有一事,董茂林今日递了道折子,说自己年老多病,想辞官告老,不知爱卿怎么看?” 董茂林是翰林院事,年初时女儿刚参选秀女入了小皇帝的后宫。 小姑娘人生的漂亮,嘴也甜,哄得太后欢喜,已经在小皇帝跟前提过很多次。 “董大人近来身子似乎的确不大好,不过他既有意让爱女参选秀女,必然还是不甘心隐退的。” “臣觉得他不过就是做做样子给外人看的,借此向陛下表个态,让所有人都晓得,他董茂林并不贪恋权势。” 楚明焕对后宫之事不甚在意,拖到今年才勉强点头挑选秀女。 但选是选了,临幸的次数却少之又少。 相比起其他嫔妃而言,董茂林的女儿显然在所有人当中更具优势。 他日若是怀上龙嗣,董茂林就是板上钉钉的国丈。 “爱卿所言有理,朕也是这样想的。”皇帝点头道。“那爱卿以为如何?” “依臣看,他既然要辞官,不如就称了他的意吧。” 四目相对间,楚明焕已经明白了宋听的意思:“那便如此吧。” 董茂林如今的位置,再加之女儿的身份,日后很难说不会权柄过大,从而威胁到楚家的天下。 前朝类似的事并不少见。既然如今董茂林自己提出来,那就再好不过。 “公事说完了,但朕还想同爱卿说点私事,爱卿可愿意听?” “陛下请说。” 御书房里有很大的一张棋盘,就在靠近窗户的位置,小皇帝携着宋听的手过去,与人面对面坐下。 “许久没有同爱卿下棋,不如我们今日便手谈几句,边下边聊。” 宋听一身玄色蟒服,气势逼人:“也好。” 下棋是皇帝提议的,先耍赖的却也是他,一炷香之后,金口玉言的天子挥着胳膊将棋盘打乱: “不下了不下了,朕又输了。” 宋听:“皇上,下棋切忌心浮气躁,刚才那一局,您如果能坚持下去,未必会输。” “你就不用安慰朕了,朕跟你下了那么多年棋,总共才赢过几次,朕一个手指头都能数得清。” “宋爱卿,”皇帝苦恼道,“你就不能让让朕吗?” 抛开家国大事,小皇帝同宋听亦师亦友、如兄如父,关系匪浅。 私下里便时常似这样同宋听撒娇。后者却总是很古板地同他讲道理: “教臣下棋的那个人曾说过,下棋如做人,陛下乃万民表率,怎能让臣让您——” “行了行了,朕知道了,不让就行了。” 小皇帝捂住耳朵,“真该叫那帮老头过来听听,或许他们就不会觉得你觊觎朕的皇位了。” 宋听垂眸:“陛下慎言。” 萧明焕脑袋都快听痛了,赶紧岔开话题: “爱卿,朕早就想问了,你这脖子是怎么回事,谁伤的你?” 早朝时宋听就顶着这样一截脖子出现在百官面前,将一众朝臣给骇住了。 下朝后不少人都在偷偷议论这件事,连楚明焕都没忍住多看了几眼。 宋听俨然在那样的高位,想要将他伤成这样,无疑是很难的事,恐怕无法做到悄无声息。 但是很显然,所有人都没有得到宋指挥使遇刺的消息。这便引得众人更好奇。 宋听下意识往自己脖子上摸了一下,昨夜被淮序割伤了咽喉,只能将喉咙整个裹住,看着确实有些骇人。 “无碍,同手下切磋时不小心弄伤了。” “噢?”楚明焕对此很感兴趣,“爱卿武功天下无双,什么人竟能叫你吃亏?” 宋听无甚在意地笑笑:“是臣手下那个叫小五的。” 楚明焕清楚两人的来历,若是宋小五所为,倒是很合理。 “下次还是得当心些,刀剑无眼,莫要真的伤到自己。” 宋听点点头:“多谢陛下关心,臣心里有数。” 君臣俩又随意聊了几句,小皇帝终于切入正题: “爱卿,朕之所以叫你留下来,是想替长公主问一句,现下可有婚配的打算了?” 长公主楚明姝是先帝第三个孩子,是先惠妃所生。 其与萧明焕相差七岁,却至今没有婚配。 只因她属意的人是当朝锦衣卫指挥使宋听,然而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自从那年春日宴上见了爱卿,长公主便对爱卿情根深种。” “这些年不知明里暗里向朕打听过多少次,前几日又差人来问了。” “皇姐今年已经二十有三,再拖下去总归不成样子,不知爱卿是何想法?” 皇帝今年不过十六,却被迫当起了月老,这场面着实有些好笑。 宋听却还是那句话:“臣志不在此。” “什么叫志不在此,宋爱卿,你也老大不小了,总不能一辈子不娶妻、不生子吧?” “长公主温柔贤淑,你到底不喜欢她哪里?”楚明焕很是头疼。 第45章 鸡汤 “臣不敢。”宋听缓缓跪下来,“只是臣绝非长公主的良配。” 小皇帝自己也不想当这个月老,但架不住皇姐央求,只能又说: “今日你就给朕一个准话,宋爱卿,你到底是志不在此,还是单纯不喜欢女子?” 皇帝年纪小,有些话不好意思说出口,却又不得不说。 斟酌再三后,他试探着问宋听:“朕听闻你此次下江南,还带了个绝色美人回来?” 宋听:“……” 长公主找小皇帝当说客,想必也是听说了这件事。 “臣惶恐,但臣确实只能辜负长公主的厚爱,请陛下和长公主恕罪。” 话说到这份上,宋听虽然没有直接承认自己喜欢男人,但意思就是这么个意思了。 小皇帝当即长叹了口气:“爱卿可真是会给朕出难题,这下朕都不知道该如何告知长公主这个消息。” 宋听将头埋得更低。 “起来吧,都说了是私事,没必要因为这个跪朕,朕难不成还能因为这个砍你的头?” “不过——”楚明焕话锋一转,“朕听说你府里那位美人,肖似端王三公子楚淮序?” “陛下,楚明耀伏诛,如今已经没有什么端王了,自然也没有什么三公子。” 皇帝皱了皱眉,苦着脸:“是朕失言,但朕当真是很好奇怎么样的美人才能惹宋卿这样的人动凡心,有机会带他来见见朕。” 宋卿道:“是。” 小皇帝:“先去吧。” 宋听:“臣告退。” 离了皇帝,宋听又去兴庆宫见了太后。 祈福大典在即,他们这位娘娘心里忧切,自打宋听从江南回来,便时常将他喊进宫里商量。 “宋爱卿啊,哀家和焕儿,我们母子俩能安安稳稳地在这宫里,可多亏了爱卿。” “哀家实在想象不出,若是离了你,哀家和焕儿可怎么办。” 太后今年也不过三十余岁,又因为保养得当,脸上很难看出岁月的痕迹。 “娘娘不必忧心,陛下英明果决,纵使没有臣,也能将一切打理得很好。” “这不一样的。”太后握着宋听的手,朝他怀里靠过来,“哀家和焕儿仰仗大人多年,大人早已是我们母子俩的主心骨。” “娘娘。”宋听不着痕迹地避开,,“娘娘这是在折煞臣。” “臣作为大衍的臣子,为陛下和娘娘分忧是臣的本分。臣还有要事在身,就先告退了。” 太后微变,尴尬地扶了扶头上的珠钗:“那你便去吧。” 出宫已快申时,宋听心里记挂着楚淮序,马儿都比平日走得急。 “糖人——糖人——又酸又甜的糖人——” 临近府邸时,听见沿街小贩的叫卖声,宋听不自觉勒紧缰绳,停在卖糖人的小贩面前。 那小贩被吓了一跳,脸都白了:“大、大人。” 宋听从怀里取出一个元宝:“我都要了。” 小贩卖了一辈子的糖人,根本没见过那么多的钱,吓坏了:“大人,用不了那么多钱。” “嗯。”宋听却只点点头,将那个元宝丢进了小贩怀里。 没等小贩反应,他自己已将糖人扛在马背上,一扬马鞭,走了。 “大人回来啦。” “嗯。”宋听下意识找了一圈,管家看得分明,赶忙道,“公子午睡还未醒来。” 宋听皱了皱眉:“何时歇下的。” “一个时辰前。”管家事无巨细地交代,“今日熬了鸡汤,用的是府里养了三年的老母鸡。” “公子喜欢,夸了句鲜美,难得多喝了一些,喝完又吃了些冰,这才歇下的。” “冰吃了多少?” “大人放心,只一小碗,大人吩咐过,奴才不敢忘。” 宋听点了点头,又问起鸡汤的事情。 他为了能让楚淮序多吃几口菜,可谓是用尽了办法,连宫里的御厨都带回来了。 楚淮序却半分面子都不给,食量仍跟猫似的。没想到却喜欢这鸡汤。 “大人要不要也喝一碗?” “嗯。”宋听心里有些高兴,“今日当值的是哪个厨子,赏。” “老奴替王二谢大人赏。” “以后怀月的吃食便交与他来负责。” “是。”管家将视线落在他手里的糖人上。“大人,这些……” “给怀月的,我自己处理,你去忙吧。” 管家又应了声“是”,便躬身告退了。 鸡汤里加了红枣枸杞之类的,还添了几片生姜,汤头浓郁,味道鲜美。 宋听喝了一碗,也觉得不错。放下碗时祁舟正好进屋。 祁舟之前被宋听派出去找鬼面神医,没想到这么快就回来了。 宋听抬了下眸,看着风尘仆仆的人:“人呢?” 祁舟跪下复命:“那鬼面神医现下就在老君山上,属下同他交了手。” “那人武功平平但轻功了得且十分擅长用毒,属下无能,没能将人带回来,请大人责罚。” 他嘴唇发紫,面色虚浮,一看就是中了毒。 宋听皱了皱眉:“可有解药?” 祁舟:“那鬼面神医说此毒无需解药,只要疼上七七四十九日毒素便可自行消解。” 这也是为什么人就在老君山上,祁舟却花了好几日才回来,实在是前两日太疼了,连起身都无法做到。 “那人还让属下给大人带一句话。” “嗯?” “他说许久未见故人,盼与故人相逢。” 宋听:“……” “属下斗胆,大人是否和鬼面神医相识?” “本座从不认识什么鬼面神医。”宋听说。 他下意识摩挲拇指上的扳指,却摸了个空,这才想起来自己那枚扳指已经戴在了楚淮序手上。 想到这里,他心不自觉软下来。 “不过既然他要见本座,那本座就去会会他。” 正巧之后太后要去白马寺祈福,他倒要看看那鬼面神医究竟是哪个鬼。 “老管家。” 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楚淮序人还未现身,声音便先传了过来。 宋听扫了祁舟一眼,“先下去歇着吧。” “是。” 几乎是同时,楚淮序从里间走了出来。 在看见宋听时他步子顿了顿,懒洋洋地不说话了。 今日穿的还是一身红,松松垮垮挂在身上,锁骨上的那颗痣红得惊心。 第46章 奴嫌脏。 宋听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将楚淮序的衣襟拉高: “怎么又不好好穿衣服。” “热。”他脸上的确浮着薄薄的汗,脸也比平日红一些,像用胭脂上了色。 大概是因为刚睡醒的缘故,神色间流露出几分倦懒。 “热就让人多取些冰块来,衣服还是要好好穿。” 楚淮序要笑不笑地睨着宋听,宋听被他看得喉咙发紧,转而问: “找管家做什么?” “今日的冰镇酸梅味道不错。” “中午已经吃过了,不能再吃。” “行吧,大人说什么便是什么。” 楚淮序也不同他争,朝阿宝招了招手,叫人靠近自己一些,方便扇风。 “你总离我这么远做什么,我又不是那吃人的恶鬼。”他调笑着望向阿宝。 后者一脸苦相,下意识看向宋听。 “也不用看你家大人,只是叫你扇风而已,又不是要你同我做什么,你家大人没那么小气。” 楚淮序从前也贪凉,却没有夸张到这种程度,想来还是同经脉受损有关。 想到那日太医所说的话,宋听心脏紧了紧,捏住他的手: “八月初八太后要前往白马寺祈福,我会随行伴驾,到时你同我一道去。” 楚淮序立马变了脸:“我不去,这么热的天行那么远的路,怕是还没走到开封,我就先热死了。” 若是平时,宋听当然舍不得叫这人受苦。 但太后的车驾从长安到开封一来一回少说也要大半个月,宋听才把人捂怀里,当然不放心将人独自留在长安。 他树敌太多,难免有差池,非得时时刻刻放在眼皮子底下才放心。 再者他也有非带上淮序的理由。 “我不会让你死的。” “是么。”可惜指挥使大人的承诺对楚淮序而言连屁都不是。 他视线随意地暼了暼,目光忽而落在宋听胸口处,继而笑出声来: “昨个夜里奴没让大人满意?” 面对任何大风大浪都不见多少畏惧的人因为这句话陡然红了耳朵根。 他一下没反应过来楚淮序的话题为何跳脱得那样快,顺着对方的视线一垂眸,才发现玄衣上那一抹红。 很明显看出是一道唇印。 楚淮序修长的手指抵在上面,声音带着不加掩饰的嘲讽: “还是女人的口脂,大人这是刚从太后娘娘宫里回来?” 宋听:“……” 每个字似乎都是楚淮序说的那样,宋听竟不知如何反驳。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 “嘘……”淮序将食指抵在他唇上,言笑晏晏。“这是大人的私事,无需同奴解释。” “只是大人近日最好不要再半夜翻窗进来做那偷香窃玉的事,奴嫌脏。” 带着笑的言语比楚淮序那把云纹匕首还要锋利,轻易捅进了宋听的心口,将他的心脏绞成了烂泥。 楚淮序却半点没有察觉到他的痛苦,视线已经从那道可疑的唇印移到了桌旁的糖人上。 “这是给我的?” 宋听闭了闭眼,沉着声音“嗯”了一声。 “我记得你从前爱吃这个。” 楚淮序没应声。从前是从前,他如今最不爱忆起的就是从前。 倾身过去摘了一只下来,拣最上面那颗咬了一口,脸紧跟着皱了起来。 “齁得牙疼。” 捂住半边脸,勉强把嘴里那半颗咽下去,剩下的则往宋听怀里一塞: “大人记错了,我从来不爱吃这个。” 宋听瞳孔颤了颤,声音微哑:“不可能,我不会记错的,你分明说过。” 那是宋听来端王府之后的第二个月,也是这样的夏日,天气热得很。 四喜班流转到了长安,要在清风居唱上五天的大戏。 楚淮序在府里待不住,便带着宋听去听戏。 夏夜凉爽,街头巷尾比白日热闹许多。 楚淮序久居宫中,一朝得了自由,哪怕已经在朱雀街上走过许多次,仍旧看什么都觉得有趣。 宋听当然更甚。从前他总在艰难求生,根本分不出心思在无关紧要的人或者物上。 只有跟在楚淮序身边,才渐渐体会到这个世上除了一心想要活下去之外的其他情绪。 那些匆匆而过的路人,路边的花和草,摊贩肩上挑的风车,手里推的糖人,都是宋听从前所忽略的。 他忍不住看,又不敢多看,怕楚淮序又胡来。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上街,之前有次他俩闲逛着去清风居吃饭,吃完回到王府没多久,府里几个下人就搬了几箱子东西回来。 全都是他之前在街头多瞧了几眼的小玩意儿,什么纸风车啊、小陶人啊、小木马啊、拨浪鼓啊、竹笛啊…… 楚淮序将他领过去,朝他说:“以后想要什么直接跟我说,不用憋在心里,知道吗?” 宋听其实也不是真的多喜欢这些东西,不过是从前没得到过,如今有机会就多看几眼罢了。 但楚淮序这样跟他说,他心里还是觉得高兴。 没有人对他这样好过,只有这个人。 他小心地将那些东西藏起来,但那之后再跟着主子上街,便不敢再东张西望。 生怕楚淮序再给他搬几箱子东西回去。 楚淮序是骄纵着长大的小公子,做事随心所欲只管高不高兴,他却不能那个样子。 他当不起对方这份好。 清风居在长庆街,跟端王府隔了一条街,两人是在府里用过晚膳才出来。 时间尚早,不急着赶路,便慢慢吞吞地闲逛着,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和沿街叫卖的小贩。 比起宋听的淡然,楚淮序反倒像那个年龄更小的。 他一会儿逗逗鸟笼里的鸟,一会儿拿起一支洞箫在手中转转,一会儿又投个壶套个圈…… 还从一个小贩那买了一袋盐水花生,边走边吃,丝毫不顾及自己的身份。 明明是在当今身边养出来的小贵人,行事风格却完全不拘小节,随意到可以称之为散漫。 “捏糖人啦糖人!三文钱一个!”到路口时有个老人在叫卖着糖人。 宋听盯着担子上插着的一排排糖人,有小金鱼,小猫,小狗,还有小灯笼…… 一个个都精致可爱得很。 “公子,我想要一个糖人。” 第47章 糖人 想要什么就直接说,类似的话楚淮序说过很多遍,宋听却一次要求都没有提过。 他知道自己是被捡回去的,唯恐会遭主人家的厌烦,再将他丢出去,因此每一步都不敢踏错。 今天算是破了例了。 楚淮序饶有兴致地盯着宋听看向糖人的模样。 忽然觉得的一向冷冷淡淡没什么表情的人比往日少了几分淡漠,变得愈发可爱。 “你啊……”过了一会儿他捏住宋听的脸,往两边扯了扯。 宋听撑开眼睑,流露出惊讶的神色:“唔,公子……” “明明年纪不大,却比皇爷爷的那群老学究还要古板,成日冷着一张脸,如今这个样子才更像个小孩子。” 他动作没有很用力,宋听的眼睛越睁越大,却并不挣扎。 楚淮序又捏了一会儿才把手松开:“走吧,本公子带你去买糖人。” “老人家。”他将一锭银子压在老人面前的小木桌上,朗声道: “您可否照着我们二人的模样捏两个糖人,若是捏的像,这锭银子就是你的了。” “诶,好好好,您二位等着瞧好咧!”老人连连点头,手上已经开始动作。 这么大的一锭银子,他就是捏一月的糖人也挣不来啊! 老人先拿起小铲取了一点热糖稀倒在面前一块用的已经很光滑的铜板上。 那块糖稀经过他的几经捏、搓、揉,很快就有了“人”的大体模样。 然后他又取了小竹刀仔细的切划,塑成了身、手、头面。 还精巧的刻出了发饰和衣裳,最后用勺子取了各色颜料,淋到糖人身上。 也就是顷刻之间,两个栩栩如生的糖人就被捏了出来,赫然就是楚淮序和宋听的模样。 楚淮序还没见过这样巧的手,盯得比宋听还认真:“好厉害。” “好嘞,您二位拿好!”老人拿两个小木棍取了糖人递给他。 楚淮序接过,将捏成了自己模样的糖人在宋听眼前晃了晃,然后塞到他手中,说: “你拿我的小糖人,我拿你的。” 宋听也一直很认真地看着老人制作的过程,待到楚淮序将糖人给到他手中,他眼里分明闪着光。 “喜欢吗?”楚淮序问。 宋听点点头:“嗯。” 他捏着小木棍,将糖人慢慢地着圈。 手里的“楚淮序”惟妙惟肖,确实像是下凡来的小神仙。 “我娘……是个很奇怪的人,多数时间我觉得她不喜欢我,甚至厌恶我。” “但有一年我的生辰,她破天荒地给我买了一个糖人。” “卖糖人的也是这样的一个老人,捏的是一只小兔子。我舍不得吃,放到后来就化了。” “后来我娘死了,糖人成了她唯一给我买过的东西。” “可能是因为这样,每次路过卖糖人的摊位前,我总要忍不住看几眼。” “总有许多孩子围着,缠着爹娘买,或者自己就能掏出几文钱买一个。” “实在买不起的也不愿意走,跟我一样眼巴巴望着……” 他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话,边说伸出食指,极小心地碰了碰“楚淮序”的鼻子,又很快缩回来,眼睛仍是亮亮的。 他心里是喜悦的,虽然他在极力隐忍这份喜悦。 这样的宋听与往日太不一样了。 楚淮序还记得刚把人捡回来那阵,这个小乞丐戒备心强得很,谁都不理,也不说话,他还一度以为这人是个哑巴。 后来终于戒心是放下了,却还是不怎么爱说话,什么事都藏在心里不愿意说。 这还是他第一次露出这么明显的情绪,愿意将过去讲出来。 楚淮序看在眼里,胸口闷闷的,似是憋了一口气,又分明也是同样喜悦的。 他从前从来不知道,欢喜与憋闷,竟是能一齐涌上心头的。 但能让宋听高兴,他就是欢喜的。 “很甜。”楚淮序舔了一口“宋听”的脑袋,“难怪孩子们都喜欢。” 吃糖人本来没什么,大家都是这么吃的,慢慢地一口一口舔。 但大概是因为楚淮序手里的糖人被做成了自己的样子,看着别人.添.“自己”,宋听莫名感到尴尬。 耳朵不知不觉就红了,还一路红到了脸上。 楚淮序却没有察觉到他的情绪,一下咬掉了“宋听”的脑袋: “其实我以前没吃过糖人,没想到能做得这样精巧,你若是喜欢,以后可以天天买。” 宋听:“……” 他还沉浸在自己被咬掉脑袋的震惊中,刚才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也在楚淮序一声声的咀嚼声中消弭了。 “快来快来!卖糖人的老爷爷来啦!” 几个小孩子从他们身边跑过,欢欢喜喜地冲向卖糖人的摊子。 “那可不行,糖人是我们的。” 看着那些孩子一个个争抢着糖人的场景,楚淮序将手里没吃完的糖人往宋听手里一塞—— “等着,我现在就去把那些糖人都买下来!” 说着就朝那堆孩子追过去。他是习武之人,动作自然比孩子们快,很快就挤在了前头。 离得有些远,孩子们又吵吵囔囔的,宋听只能隐约听到两三句对话: “老人家,你这些糖人我全都要了,你莫要再卖给这些小鬼头了!” 一个孩子大叫道:“你这人怎么这样,明明是我们先发现爷爷的!” “那又怎么样,我比你们有钱啊!而且我跑的比你们快,先到先得知不知道道!” “我给你们钱,你们去买别的……” 宋听站在原地,看着和孩子争抢的白衣少年,捏紧了手中的糖人。 那天他们足足买了二十多个糖人,什么形状的都有,看得宋听眼花缭乱。 一下子吃不完,楚淮序就将它们收在房里,拿冰块保存着,每天同宋听一道各吃一个。 但天气炎热,尽管已经妥帖保存,剩下的一小部分糖人还是变了味,不能再吃了。 …… 现在楚淮序却告诉他,自己并不喜欢吃糖人? 隔了那么多年,宋听忽然意识到: “你那时……是为了我,是不是?” “是为了我才那样说……” 第48章 你还会骗我吗? 一旦想明白了这些,之前的那些事情就全都有了解释: 楚淮序其实不爱吃甜的,便是连冰镇甜汤,他从前都是不怎么碰的。 又怎么会喜欢糖人这种除了甜没有其他味道的东西呢? 不过是因为他那时候见过的好东西太少了,见过的那些孩子又都喜欢糖人,便觉得全天下的人都同他一样,喜欢糖人。 以为楚淮序当然也一样。 而且楚淮序演得太好了,他半点没有发觉。 “是的吧。你是我捡回去的人,亲眼见过你的处境,觉得你可怜,对你难免和对别人不同。” “而且你整天黑着脸,死气沉沉的,我就想让你开心些。” 楚淮序目光落在那些个糖人上,脸上的笑意不知不觉淡下去,只有嘴角还浮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 “虽然我不爱吃糖人,但见你喜欢,吃了也就吃了。” 看似无甚重要的一桩往事,却叫宋听心头大恸。 尚未痊愈的心口又痛起来,嗓子口隐隐尝到一点血腥味。 宋听搭在腿上的手掌不断收紧,连胳膊都在抖。 他错过了这个人太多,也辜负了这个人太多。 他早已偿还不清。 “嘁。”楚淮序却在这时笑了笑,脸上又荡开熟悉的笑。 “我同大人说这些做什么,既然没有冰镇酸梅汤,那奴就回去歇息了。” “等等——”却被宋听拉住手,男人用力地将他揽进怀里,脸埋在他颈侧。 不等楚淮序说什么,就感觉到有滚烫的液体落在他皮肤上。 汹涌的一大片。止都止不住。 楚淮序心头微动,却很快将那抹异样的情绪压下去。 再开口时还是熟悉的、带着自厌和轻蔑的腔调: “大人这是做什么?” 宋听并不说话,只是抱着他哭。 这一哭便哭了很久,连楚淮序都觉得惊讶了。 但他没再说什么,也没将人推开,任由宋听抱着他,哭了个痛快。 等指挥使大人终于哭够了,他连肩膀都觉得麻了。 “哭完了?哭完是否可以松手了,我——” 回应他的是宋听的一个吻,男人猝不及防地.晗.住他的唇,动作暴戾又凶狠。 以至于楚淮序很快就尝到血腥味。 他被宋听抱得很紧,躲都躲不开,只能被动.成.授着。 一时之间耳边只有两人.揪.蝉.在一起的呼吸声和不知是谁的、猛烈的心跳声。 这个霸道的吻持续了许久才渐渐变得温柔起来,宋听像着迷一样.温.着楚淮序的唇瓣。 又.温.他的耳垂、锁骨,温热的鼻息拂在楚淮序脸上,叫他有些痒。 他下意识又要躲,宋听却还搂着他,轻易不让他动。 男人伸手将他落在脸侧的头发拂到身后。 指尖滑过他的侧脸,若有似无的.触.敢,带着一丝微凉,却叫楚淮序的心跳愈发失序。 “是我的错。”宋听的吻再度落下来,声音哽咽。 “都是我的错,从今往后,你想要做什么,我都会帮你。” “呵。”楚淮序轻声笑了笑,捧住宋听的半边脸。“大人真是惯会说动听话。” “也难怪咱们那位端庄贤淑的太后娘娘竟也为大人着迷,连口脂都会留在大人身上。” “……”话题显然又绕了回去,宋听有心想解释,但他此刻有更重要的事要同楚淮序承诺。 “我同你保证,这件事绝非你想的那样。” “我心里只有你,其他无论是谁,我都不可能会去理会。” “鸣瑜。”他就着这个被楚淮序捧住脸的姿势,在男人掌心蹭了蹭。 无论语气还是神色,都近乎讨好的意味。 “求你相信我,即便我是一条狗,也是你的狗,我的犬牙会对准任何人,唯独不会是你。” 他自认已经足够诚恳,楚淮序却仍旧不信: “大人说的可真是好听,但大人莫要忘了,你这条狗听了章炳之的命令,灭了我端王府满门。” “你怎么还敢说你是我的狗?敢说你的利齿不会对准我?” “你知道吗,”楚淮序语气罕见的温柔,“这些年我时时刻刻都在后悔,如果那天我没有下马买包子就好了。” “那样或许就不会遇到你,也不会害死我的父母兄长,害了那么多无辜的性命。” “但我又想,即使没有那一天,你们也一定设好了别的陷阱在等我,我早就是你们的目标,是不是?” 宋听神色微动,没有否认这一点。 楚淮序于是笑了笑,松开手。 骤然失去的温度叫宋听心下一紧,本能地去捉他的手,却被他无情地挥开。 “宋听。”他凝视着男人的眼睛,“我永远不会原谅你,哪怕你死一万次,我也不会原谅你。” “但你刚刚说,无论我做什么你都会帮我,这次你还会再骗我吗?” “不会。”宋听闭了闭眼睛,用力咬着牙,“我绝不会再骗你。” “那好。”楚淮序说,“那我要你杀了皇帝,杀了太后,我要将章炳之碎尸万段挫骨扬灰,我要那个位置。” “如果你能帮我做到这件事,我可以考虑让你留在我的身边,做我的狗,弥补你犯下的罪孽。” 清风居是皇都顶有名的酒楼,从第一任掌柜下来,到现在已经是第三代了。 此刻正是饭点,楼里人来人往,生意特别红火。 宋听选了个雅间,在二楼走廊的最里间,倒是还能落得个清净。 店小二麻利地擦完桌子,然后将抹布往肩上一甩,爽声问道: “二位客官想吃点什么?” 宋听没有回店小二,反过来问询楚淮序的意思: “除了酒酿圆子外,可还有什么想吃的?” 午膳用的清淡,十分不合楚淮序的胃口,这人便一整个下午都恹恹的,提不起精神。 宋听忧心他,叫厨子做了几样清爽开胃的小吃,哄着他吃。 可楚淮序还是没什么兴趣,倒是说想吃清风居的酒酿圆子。 宋听就将人带来了。 楚淮序对其他的都没兴趣,敛眸道:“随便。” 宋听:“……” 他撑了撑额角,朝店小二说:“两碗酒酿圆子,再加几道招牌菜,圆子不要太甜。” 第49章 暗中 “好嘞!真不是小的自夸,我们家大厨,想当年那是给先帝爷管饭的,别家的厨子可真是不能比的。” “两位来我们这啊是来对了地方,咱们虽然没有那皇帝的命,但可以尝尝皇帝的口味是不是……” 宋听:“……” 楚淮序:“……” 他一个自小在皇宫长大的人,居然要跑到宫外面“尝皇帝的口味”,这感觉……实在很奇特。 宋听脸色也不太好看,他察言观色了片刻,见淮序不像是生气的样子,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行了,下去吧。” 酒楼很热闹,楼上楼下皆坐满了人,他们这处还稍微僻静一些。 楚淮序抿了一口茶,眼皮轻轻往上一掀,要笑不笑地望向宋听: “大人要看便看,偷偷摸摸地做什么,我难不成还能挖了大人的眼珠子不成?” 偷窥被抓包,宋听面色一赧,下意识去抓淮序的手:“我不知道他会——” “不知道他会突然提起先帝,怕勾起我的伤心事?” 宋听默认了。 “不至于。” 楚淮序轻嗤了一声,不怎么在意地说: “我日日对着大人这张脸都没有气死过去,旁人只是随口提了句先帝,不至于就叫我伤心难过。” 楚淮序身份特殊,故而出门前宋听给他戴了张银面具,遮去大半张脸。 但即便是这样,仍旧能从那双如水的眼睛里,瞧出这人的绝代风华。 宋听垂眸。不敢多看。 “菜来咯!碧螺虾仁一盘!” 正说着话,第一道菜便上来了。 宋听夹了个虾仁放到楚淮序的碗里:“吃吧。” 楚淮序吃了那个虾仁,却不去看宋听。 “其实我挺好奇的,从前你是为了任务才刻意接近我,为了让我相信你才做那些事。” “各为其主,可以理解,我信你是我自己蠢,但如今又是为了什么呢?” “如今你已身居高位,想要什么样的美人得不到,做什么总是对我一副神情纵容的模样。” “大人的戏演了那么多年,还演不够吗?” 两个人不久前似乎已经达成了一致,可宋听知道淮序还是不相信他,所以才会一次次试探。 他眼眸沉了沉,赌咒一般:“主子,你再信我一次,我不会伤害你。” 楚淮序没有立刻开口,而是过了好一会儿才说: “罢了,既然我决定利用你,就已经做好了再被你反咬一口的准备。” “但是宋听,你要想好,要么现在就杀了我,否则这次我一定扒了你的皮。” “嗯。”宋听夹了一筷子菜,神色平静,“菜凉了,快吃吧。” “……” “酒酿圆子来咯!” 这时,店小二又乐呵呵地过来了,手里端的正是楚淮序惦记着的酒酿圆子。 他将木托盘放到桌上,端出一碗递给楚淮序,细心嘱咐道: “是冰镇过的,两位客官最好先吃些东西再尝酒酿。” 楚淮序伸手去接,正当他端好碗准备收回胳膊时,那店小二却按住他的手,在他手背上轻轻拍了拍。 他心头一紧,隐隐已经有了猜测,一抬头只见那人果然在盯着自己,一道似笑非笑的眼神频频示意碗底。 “嗯。”他轻轻答复了一声,店小二这才松开手,转身将另一碗端给宋听。 “二位公子若是喜欢这酒酿,等八月可一定要再来。” 楚淮序的手指抚过碗底,那里有一张字条。 “到时候啊,桂花都开了,酒酿里加了新鲜的桂花,那味道可比现在更好上几百倍!” 楚淮序显得颇有兴致:“是吗,那是必定要来尝一尝的。” 趁着和店小二搭话的间隙,他迅速将字条攥进手心,然后不动声色地舀了一勺酒酿。 却没有多尝,将瓷碗轻轻放回了桌上。 “好嘞,那您二位慢慢吃,小的先下去了!” 宋听并没有察觉到任何不对,只关心道:“怎么不吃了,不好吃?” 楚淮序搅动着瓷勺,垂眸道:“尚可。” “比起这个,”他说,“我们很多年没一起喝过酒了,大人若是不嫌弃,可否陪我喝几杯?” 宋听自然求之不得,但他又担心楚淮序的身体:“好,不过不能多喝,只能三杯。” “嘁。”楚淮序根本没有将他的话放在心上,自顾自喝了起来,宋听也只好跟上。 他在旁的方面无条件纵着淮序,然而只要碰到同淮序安危有关的方面,胆子便大起来。 说好三杯就是三杯,三杯过后他就缴了淮序大的杯子,叫小二换成了热茶。 楚淮序自然不高兴,脸当即沉下来,开始各种阴阳怪气宋听。 后者却一句怨言都没有,任由他骂,楚淮序一拳拳砸在棉花上,气得人都快发抖。 “哼。”他冷笑一声,“但我们要了那么多酒,不喝浪费,要不大人自己都喝了吧,我以茶代酒,敬大人。” 只要楚淮序自己不喝,宋听二话不说就答应了:“嗯。” “大人到时候别醉死过去才好,我可不会管你。” 宋听又是一声:“嗯。” 楚淮序真的快气死了,喊小二拿来脸大的海碗,亲自帮锦衣卫指挥使将酒装满: “请吧,大人……” 就着清风居的招牌菜,宋听足足被灌了有五六坛酒,装了一肚子的水。 回府的时候已经醉得一塌糊涂,连站都站不稳,一路都是靠楚淮序搀回来的。 “……混账东西,这次便宜你了,若不是留着你还有用,一定将你丢在街口。” “这么多年过去,酒量还是不见长,心倒是越发黑了。” 管家领着一众仆从迎出来:“大人这是喝多了?” 正要伸手去搀,神志不清的宋听却本能地察觉到有人靠近,冰冷的眼神刺过去。 硬生生将管家等人吓得停住了脚步。 而宋听本人却已经搂紧了楚淮序的腰,狗一样在他颈侧嗅来嗅去,嘟囔着他的名字。 “别.添!”淮序被闹得痒,不耐烦地要躲,却挣不开宋听。 气得他骂得更狠:“说你是狗你是不是还要摇尾巴!重死了,我早晚扒了你的皮!” 第50章 醉酒 这话简直是大逆不道,若换成别人来说,这时候估计已经被躲在暗处的锦衣卫摘了脑袋。 管家几人眼观鼻鼻观心,一个字都不敢说。甚至希望自己从不曾出现在这里。 生怕等自家大人醒了就把他们给灭口了。 杀他们这些个奴才,对自家大人来说比切个瓜还容易。 “都站着干嘛,还不赶紧过来搭把手,”楚淮序将视线落过去,“你们家金贵的大人,难不成还要我来伺候?” 管家等人这才匆匆迎上去,“是、是是……奴才知错了……” 待几个人手忙脚乱地将人弄回房间,已经是一盏茶之后的事情。每个人都已精疲力尽。 而宋听的防备心依旧很重,对着要去替他更衣的仆从就是一掌。 仆从没练过武,哪经得住指挥使大人的一拳,当即被打得吐了血。 其他几人顿时吓得不轻,脸色惨白地望向楚淮序。 只有当楚淮序靠近的时候,他才会安静下来,一双眼睛迷恋地凝视着他。 楚淮序也快吐血了,没好气地问管家:“你们家大人,往常也是这个样子?” “那倒、倒也没有。”管家冷汗连连,“大人一般不贪杯。” 他闹不清两人是怎么回事,不敢多言,打算支吾着糊弄过去。 楚淮序哪里看不出他肚子里打的那点算盘,在心里冷笑一声: “行了,都滚吧。” 众人如蒙大赦,忙不迭就跑了。剩下楚淮序劳心劳力伺候醉得人事不省的宋指挥使。 “主子……” 刚帮他脱了鞋,楚淮序只觉一阵天旋地转,人都站不稳。 待反应过来时,宋听已经拉着他的胳膊,将他拉了上去。 “鸣瑜……” 那声音闷闷沉沉的,带着很明显的委屈,似乎受了多少欺负似的。 这般语气,简直很难将声音的主人同传闻中那个杀人不眨眼的活阎王联想到一起。 楚淮序却不为所动,重重地往他脸上糊了一巴掌:“滚开!” 宋听这会儿根本听不进去旁的,只会依照本能地依恋楚淮序,嘴里一刻不停地叫着对方的名字。 他在楚淮序耳根处碰了碰,然后将对方的双手牢牢锁住,扣在头顶: “鸣瑜……” 因着喝了太多酒的缘故,他呼出的气息带着浓重的酒味,热辣辣地扫在楚淮序脸上。 那对漆黑的眼眸直勾勾望着他,带着几分醉酒的迷离。 “你真好看,就是这张嘴,总说些惹我伤心的话。” 宋听狠狠地.舀.了过去,直到两人的喉间都晕开浓烈的腥甜,才恋恋不舍的放过它。 手指却又覆了上来,轻轻摩挲着。那眼神,看着叫人害怕。 “宋听!”楚淮序脑袋陡然空白成一片,他挣扎着试图摆脱宋听的钳制。 无奈宋听是习武之人,又醉了酒,一身蛮力又哪里是如今的楚淮序能反抗得了的。 楚淮序直接被困得死死的,完全动弹不了…… 不多时,那只手便不再满足于此,骨节分明的手指慢慢抚过两道柳叶似的眉毛、抚过眼睛、抚过鼻子…… 一路往下。 楚淮序喉结上下激烈地滚动,咬着牙:“宋听!你给我松手!” 平日里总是楚淮序游刃有余地引导着两人之间的关系,今天忽然落了下风,叫他感到一种被冒犯的愤怒。 “你这条疯狗!松开!” 既然被骂是狗,宋听便将其坐实了,他在楚淮序喉结上“画出”一朵艳丽的红梅。 然后一点一点继续往下,挑开那件绣着金线的红衫…… 这下子,楚淮序简直被气疯了,两只脚不住地蹬着,嘴里骂个不停。 宋听皱了皱眉,咬了他一口:“主子,求你安静点。” 连在这种时候都好似将自己低到尘埃去,真是不要脸! 楚淮序气得发抖,曲起膝盖用力踹了下,“你这只疯狗!滚!” 宋听没防备,被撞了个正着,疼得脸色煞白。 楚淮序趁势挣脱开来,又一巴掌重重甩在男人脸上: “你清醒了没有?!” 宋听的脸被甩偏几分,扭头时目光带着几分茫然和委屈。 这样看着,仿佛真是一条受到主人惩罚却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的小狗。 表情甚至是有些可怜的。 “下去!”楚淮序以为这场闹剧到这里就该结束了。 然而下一秒,宋听猛地扑了过来,重新将他困住。 明明已经醉得神智不清的人,却仍旧记得自己刚才进行到哪一步。 他的手是常年握刀拿剑的,布着厚厚的一层茧子…… “鸣瑜,你身上好香……” 宋听呢喃着,留下浅浅的牙印。 “别……” 浅浅低吟对于宋听来说无异于惑人的毒药,他虔诚地捧着楚淮序的手,“主子,求你赏我……” “宋听!宋清响!” 楚淮序凝望着眼前人,眸中无数种情绪一齐翻涌。 他知道该推开这个人,可是…… 而就在此时,死死桎梏着他的那只手陡然失了力道,楚淮序眼睁睁看着男人一头栽了下去。 安安静静的。 “宋听?”他试探性地叫了一声。 又用手掌轻轻推了推,回应他的只有身旁之人绵长深重的呼吸声。 “宋清响。”再一次的确认。依旧没有应答。 居然……在这种时候……睡着了。 楚淮序维持着这个仰面躺着的姿势缓了好一会儿,气笑了。 他起身缓缓整理好自己的衣衫,冷眼盯着床上之人。 良久,寒光一闪,宋听的那柄软剑被楚淮序握着,抵在了剑主人的胸口! 只要一点点力道,这柄利刃就可以刺进这人的身体。 再用一点点力,就能刺破他的心脏…… 可楚淮序迟迟没有动手。 不能就这样杀了宋听。这个人对他还有利用价值。 眼下还不是时候,他必须忍。 不过现在侍从不敢进来,宋听又醉着,却是找他想要的那样东西的好时候。 想至此,楚淮序收起软剑,小心翼翼地在房间翻找起来…… 就在此时,本该醉了的宋听忽然睁开了眼睛,眼里没有半分醉意。 只一眼,他又立刻闭目,口中喃喃道:“主子……” 第51章 黑白无常 这声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了楚淮序一跳,手里的花瓶差一点应声而落。 转身一看,那人却翻了个身,睡得很熟。 刚才那一声,分明是梦中的呓语。 楚淮序松了一口气,继续找起来。 除了宋听躺着的那张床,他几乎翻遍了房间里的所有地方,连墙壁桌角都没有放过。 但令他失望的是,他什么都没有发现。 又因为时时都在担心宋听会突然醒来,手心早已沁满了汗。 ——罢了,改日再找机会吧。 楚淮序最后看了一眼床上之人,极为不甘地离开了房间。 而就在他跨出房门的下一刻,宋听猛然坐起身,看着早已合上的房门神色复杂。 几分钟之前尚在楚淮序身上流连的手掌此刻正叩在他自己的胸口。 这里——那人刚刚就握着他的长剑抵在这个地方,差点捅出一个窟窿来。 最终却没有下手。 不管是出于何种原因,都叫宋听感到高兴。 只是……他目光再次看向门口,只是淮序到底想找什么? 宋听虽然没有真的醉,却要装出酒醉的样子,因此他是第二天早上才出现在厅中。 因为“宿醉”,他今日没有去早朝,比平时晚了两个时辰才起来。 此时已是日上三竿。 厅中却早已有人在了——是淮序正在用早膳。 宋听往外看了一眼时辰,脸色发沉。 楚淮序其实也早就注意到身后的动静。却故意没理会,直到宋听在他身侧坐下来,才抽空分了个眼神给他。 “大人酒量差,酒品也差,若是心情不好,也别拿奴撒气。” 这是将宋听脸色不好的原因归咎于昨日的宿醉,在挖苦他。 宋听也不解释,只道:“怎么这个时辰才用早膳?” “昨儿个夜里没睡好,起不来床。” 淮序的面前是一碗白粥,用碧色的碗盛着,勺子也是一样的颜色,被他苍白的手握着,叫人看得心动难抑。 宋听没忍住,轻轻握了握他的手指,淮序迅速一侧身,那几根手指就从宋听手里滑走了。 抓了个空的宋指挥使捻了几下自己的手指,只觉得心头酥麻。 “如何没睡好?”情绪还沉在刚刚的触碰中,声音发黏。 “做了个噩梦,梦见死去的亲族叫奴给他们偿命。” 说这话时,淮序的语气很淡,听不出什么情绪,甚至有闲心搅拌着碗里的粥,好似只是平静的在和宋听谈论一碗粥的咸淡。 可这句话落在后者的耳朵里,却仿佛丢进平湖里的一块巨石,瞬间激起千层浪。 刚刚那几分旖旎的气氛消失殆尽,宋听握紧拳头,胸膛起伏得厉害。 “奴吃饱了,大人请自便。” 眼见着他要站起来,宋听伸手拽住他的衣袖,恳求似的:“别走,陪我再吃点。” · 八月初八,太后的仪驾从长安出发前往洛阳白马寺,锦衣卫指挥使宋听负责护送。 随行的还有阁老章炳之。 楚淮序果然被宋听一起带着出发,他身份特殊,随行队伍中难免有认得他身份的人,宋听便又将那张银质面具戴在他脸上。 宋府的马车在队伍后面,马车宽敞明亮,两旁更是有宋听手下的黑白无常护卫。 黑白无常就是小五和祁舟,宋听被人叫做活阎王,作为他手底下最得力的两名下属,两人自然而然也得了这么个称呼。 “……所以你们看,跟着宋听就只能得这种恶名,等你们死后下了地狱见了真的黑白无常,说不定还会被两位鬼神大人记恨。” “到时候什么拔舌下油锅滚钉子都是轻的,将你们压在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才好。” 仪仗队伍人多口杂,楚淮序也将这个称号听了去,素白的胳膊撩开马车的珠帘,面带笑意的嘲讽两人,顺便想挖指挥使大人的墙脚。 祁舟倒真肖似黑无常,无论楚淮序怎么逗,都是那副恭恭敬敬又面无表情的样子。 气得楚淮序吃完一颗酸杏,就把核吐在了对方身上。 饶是如此,他仍旧没有任何反应。楚淮序一拳头打在棉花上,更是气得不轻。 “哼,你倒是得了你家那位大人的真传,不说话的狗咬人最疼。” 他们此刻正在过一段山路,路途颠簸,楚淮序为了吐核,大半个身体探在外面,祁舟伸手扶了他一下。 楚淮序却借着这个动作将对方的胳膊截了去,贴在自己脸上: “你家大人我养不熟,你考不考虑跟着我,嗯?” 祁舟神色微变,终日没什么表情的脸上难得显露出一丝无措: “公子请自重,属下对大人忠心耿耿,绝无二心。” “哈哈哈哈哈……”楚淮序捧着他的手心,忽而大笑起来。 “你叫一个烟街柳巷出来的人自重?你怎么不干脆叫你家那位大人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啊……” 纵然已经习惯了这位怀月公子对他家大人无时无刻散发出来的恶意,祁舟还是对这张嘴感到头疼。 “那个……怀月公子,我看您不是想让我们俩跟着您,是想要要我们死吧?” 两人的对话自然落在小五耳朵里,他从马车的另一侧转过来,同祁舟并肩而行,看向男人的眼神充满了同情。 “要是被大人看见了,祁舟这条胳膊大概是保不住了。” 楚淮序又笑了笑,这回没再说什么,松了手,坐回了马车里。 珠帘被放下来的那一瞬,远在太后车驾旁的宋听恰好朝这边望过来,遥遥只来得及看见一闪而过的一抹碧绿。 那是他的玉扳指。 自那日之后就被淮序戴在了手上,一直也没拿下来过。 他心里无端觉得熨帖。 但一想到淮序对他的态度,这点熨帖就又化作了散不去的酸气,填在他胸腔中。 “大人?宋大人?”太后伸出手,拉了宋听一下。 宋听收回视线,不着痕迹地将自己的手臂从太后手中抽了出去:“娘娘请说。” “大人脸色有些难看,是否累了?” 宋听冷淡道:“无妨。” “要不就歇歇吧,已经连着赶了两日的路,今儿个天气又实在热,哀家看马儿都有些受不住了。” 宋听朝前观望了一阵,前面不远处正好是个山谷。 “也好,那就到前面的山谷休整一番。” 第52章 我是你的人? 山谷里凉爽,楚淮序在马车里待不住,车架一停下来,就迫不及待地想下车。 然而才俯身,有人就掀开帘子,先跨进了马车。 楚淮序恹恹地扫了来人一眼:“大人不在太后娘娘身边作陪,来我这里做什么?” 他脸上还戴着那张银质面具,整张脸只有一双水眸露在外面,含娇带嗔。 看得宋听心潮澎湃,嗓子眼都跟着紧了紧。急需要一捧甘冽的清泉来缓解这股燥热。 所以他倾身过去,将他亲手戴上去的那张面具摘了下来。 未等楚淮序说话,就按住对方的后颈,凶狠地靠了过去…… 等那股燥意终于被泠泠清泉所浇灭,宋听又抬手将面具罩了回去。 楚淮序却不依,他身体向后仰了仰,捉住男人的手,半张脸挡在面具之后,眼底狡黠: “大人这是做什么?” 宋听:“面具戴上。” “大人真是好生霸道,你想要奴的时候就不问奴的意愿就将奴的面具揭了去。” “等不要奴了,又要给奴戴回去,大人是真将奴当成豢养的鸟雀了?” 楚淮序伶牙俐齿,又惯会往宋听心窝里戳,几句话间又将指挥使大人逼问得哑口无言。 男人索性也不应声,只强硬地将面具罩了回去。 动作小心翼翼,生怕弄疼了楚淮序。 后者却不领情,不太高兴地“啧”了声,不过到底没真的同他闹脾气。 接着往宋听胸口推了把,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热死了,离我远一点。” 宋听:“……” 楚淮序:“怎么还不滚?” 宋听:“………” 马车里预备着冰镇的甜汤,几个时辰过去冰块都已经融了,甜汤也已经没那么冰了。 宋听打开看了眼,将剩下的取出来,一股脑儿自己全喝了。 楚淮序连出声阻止都来不及,气得一脚踹在男人心口: “你怎么全喝了!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我要是想喝往哪里找,你还我甜汤!” 楚淮序总是不爱穿鞋子,在马车里就又赤着脚。 宋听顺势捉住他的脚腕,俯身亲吻在他脚背上:“不能将甜汤当饭吃。” 言下之意就是为了防止楚淮序喝太多,他才将剩下的吃了。 楚淮序冷笑道:“这你也要管?” 他想将自己的脚从宋听手里抽回去,后者却不愿意松手。 指腹摩挲着凸起的踝骨,一个吻又紧跟着落下来: “你是我的人,你的一切我都要管、都想管。” 这话简直跟挑衅楚淮序没什么两样,他被气得眼晕,俯身逼近。 一只手死死地掐住宋听的脖子,透过那张森寒的银质面具同男人对视: “我是你的人?但我怎么记得,大人才是我的狗?” “嗯。”宋听喉结滚了滚,借着这个姿势同楚淮序额头相抵。 微凉的面具贴在他滚烫的皮肤上,一冷一热的刺激下,连心脏都跟着颤了颤。 “我是你的狗,你是我的人,这两者并不冲突。” “……” 不管是从前还是重逢后,宋听在他面前总是表现得隐忍谦卑,只在真的被楚淮序惹急了的时候,才会抑制不住地泄露出几分真实的情绪。 这是第一次在没有失控的状态下表现出对他的掌控欲。 这让楚淮序惊讶了一下,一时竟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 半晌,他又踹了踹男人:“松手,我要下车。” 宋听很配合地松了手,然后拿起边上的鞋子,在楚淮序的不情不愿中,帮人穿了上去。 “不能下去。” “为什么?” “车队里可能有人认识你。” “那又怎么样?”楚淮序满怀恶意地笑了笑,“正好叫他们知道,我这个端王府的余孽,从地府里爬出来朝他们索命来了。” 宋听帮他另一只脚也穿上鞋子:“还不是时候。” “宋大人。” 楚淮序的声音冷下来,脸上的恶意也更不加掩饰。 “大人可真是有趣,我叫你去死你说还不是时候。” “我叫你杀了章炳之,你又说不是时候。” “那敢问何时才算是好时候,等我死了吗?” 宋听动作微顿,继而抬起头,在楚淮序下唇上咬了一口: “不准随便提这个字。” 楚淮序推开他,懒懒地靠回马车上,半垂着眼眸,声音里漏着点意味不明的笑意: “大人何苦自欺欺人,你既然为我找过王院首,就该知道我活不了几年。” “其实这些年我想过很多次死,但我不敢死,我愧对他们,如何敢以这样的面目去见他们。” “支撑我走下去的只有复仇这一个念头,宋听,在我死之前帮我杀了他们,否则我死不瞑目。” “宋听,”他抬眸,看着男人,重复道,“我会死不瞑目。” 所有的情绪都掩藏在那张银质面具后面,只有从眼眸里流露出深重的怨恨和痛苦。 宋听喉结用力滚了滚,五脏六腑都像被人捣碎了,疼得厉害。 他吻在男人眼睛上,声音带着竭力压抑过后的微颤: “我会帮你,但我不许你死,你不会死的。” “宋大人。”有道苍老的声音自马车外面响起。 楚淮序猛地一转头,视线隔着珠帘牢牢地钉在车外那道模糊的身影上。 脖颈上的青筋因为肌肉紧绷很明显的凸起,双手紧握成拳,连身体都抑制不住地轻颤起来。 这些动作清清楚楚地落在宋听眼里,男人将楚淮序揽进怀里。 后者想挣扎,却被抱得更紧,宋听附在他耳边,轻声哄道: “忍一忍,我会让你亲手杀了他,但不是现在。” 楚淮序却颤抖得更厉害,双手用力地攀住宋听的胳膊,情绪已经近乎崩溃。 宋听看在眼里,心疼坏了,只能温柔地一下一下亲吻他的头顶,以这样的方式安慰他。 “宋大人?”车外的人又叫了一声,紧接着抬起胳膊,作势就要掀车窗上的珠帘。 几乎是同一时间,宋听本能地将楚淮序搂进自己怀里,森寒地目光刺向马车外面,冷声质问: “何事?” 第53章 制衡 “大人这是在……”章炳之视线迅速在宽敞的马车里掠了一圈—— 只见宋听面色不善地靠在车里,一脸被打搅了好事的不耐烦。 而那红衣美人被他搂在怀里,背对着马车,除了一截白皙修长的脖颈,什么都看不清。 章炳之眯了眯眼,适时露出充满歉意的神色:“老朽唐突,还请宋大人见谅。” 宋听的脸色并没有因此而缓和,反而愈发阴沉: “不知阁老有何要事要在这个时候来寻本座?” “倒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只是宸贵妃像是中了暑气,身子有些不舒服。”章炳之道。 这些个娘娘们一个个身娇体贵,在这样的天气里赶路也确实有些难为她们。 这些天的路走下来,每天会有这个妃子那个美人叫苦叫累。 不过这等事情只需要找太医即可,根本不需要经宋听之手。 这老狐狸分明是在借着这件事来试探他。更准确来说,是来试探楚淮序的身份。 否则刚才也不可能未经宋听的同意,就擅自掀他马车的帘子。 而章炳之用这样这样拙劣的借口,动作又这样明目张胆,是完全不担心被宋听发现自己的企图。 这可以说是明晃晃的挑衅。 两人这些年针锋相对,明里暗里没少给对方使绊子,宋听心里清楚老狐狸一直想将他从现在这个位置拉下来。 ——当年自己养的一条狗,借着自己的手得了荣华富贵,却不满足于此,甚至爬到了自己头上,换谁都无法忍受。 但宋听又何尝不想要对方的命。不过两人谁都还没有一举扳倒对方的法子,只得相互制衡着而已。 可一旦淮序的身份被确认,这份制衡就会被打破。 “本座知道了,但本座不会治病,这种事还是找太医比较好,阁老认为呢?” 章炳之笑了笑。 “阁老还有其他事吗?” 章炳之笑眯眯地:“只这一件。” “那阁老就——” “那老朽就不打搅大人的好兴致了。”赶在宋听之前,章炳之躬身道。 珠帘落下来,章炳之的声音慢慢远去,宋听松了松怀抱,隔着银质面具亲在楚淮序脸上: “没事了。” 楚淮序却仍死死地抓着他胳膊,宋听知道他在恨、在怨,可能还带着点恐惧。 “别怕,我在。” 在宋听又一次吻过去的时候,他半抬起眼,那双总是含嗔带怨的眼眸中迸射出不加掩饰的、深刻的恨意: “别碰我。” 宋听被这样的眼神刺了下,亲吻的动作真就顿住了。 而楚淮序就在这个时候低下头,恶狠狠地.舀.祝.他的.侯.节。 芽尺用力刺破皮肤,血腥味顷刻间在口中弥漫开来。 宋听下意识绷紧脖子,感觉肉都要被咬下来一块。 楚淮序也确实存了这样的心。仇人近在眼前他却无法复仇,甚至连脸都不能在对方面前露,叫他如何能甘心。 满腔无法发泄的愤怒和不甘似沉重的枷锁缠缚在他身上,勒紧他的脖子,叫他便是连呼吸都觉得困难。 “不会太久的。”宋听忍着剧痛轻抚在他后背上,眼眸沉沉,“我一定让你拿他的人头去祭奠王爷和王妃。” “还有你,”楚淮序咬牙切齿,“你们都得下地狱。” 宋听用力握紧拳头,隐忍般:“好,都依你。” 申时,车驾到了未央行宫,太后和众妃嫔自去歇息了,宋听带着锦衣卫在行宫巡查,确定没有任何异样,便也回去休息。 远远就看见房里亮着烛火,有道身影靠在床上,正低头擦拭着什么。 宋听推门进去,那人抬起头,面无表情扫了他一眼,接着继续做自己的事。 ——他在擦的是那柄云纹匕首。 这把利刃之前被宋听藏了去,但在宋府的那个旖旎的夜晚,又重新回到了楚淮序手上。 “怎么还不睡?”宋听轻轻地走过去。 楚淮序低着头,随意地答道:“白天睡多了,现下睡不着。” “嗯。”宋听应了声,坐在桌前倒了一杯茶。 一口气喝完之后,他茶碗刚放回去,身前忽然有阴影罩下来,抬眸正对上楚淮序覆着寒霜的眼眸。 男人坐在宋听身上,握着锋利的匕首的手撑在他大腿上,笑盈盈地盯着他。 温热的气息带着身上独有的清香拂在宋听鼻尖,像夏夜里瑰丽的一场x梦,叫他忍不住目眩神迷。 “章炳之住在哪个房间?”只可惜美人的口中吐出的是带毒的针尖。 宋听怕他被匕首割伤,想将它从楚淮序手中接过来,后者却眼疾手快地躲了下—— “别动!” 而这一下刀口便正好对准了宋听的虎口,瞬间划破了一道口子。 很快就有血从伤口流出来。 宋听却并不在意,又去接那把刀。“当心,别伤着自己。” 这一回楚淮序没有再躲,很配合地将匕首递给了他。 “大人。” 他捧起宋听受伤的那只手,垂眸亲吻住他流血的伤口。 在宋听错愕的目光中,轻轻地、一点一点地将他手上的血…干净。 他总是像一只刺团一样对着宋听,恨不得竖起浑身的刺扎死宋听,少见有这样温顺的时候。 因为才洗过澡,长发湿漉漉的垂在他身侧,身上只着了一件单薄的里衣,衣服贴在他脊背上,显出瘦削料峭的弧度。 随着低头的动作,两片肩胛骨微微耸动,半边锁骨深xian下去。是个极为漂亮的弧度。 一颗细小的红痣在白皙光滑的皮肤上像勾人夺魄的蛊,诱得宋听根本不舍得移开视线。 再往下是紧致的腰线。 在从前的很多次亲密中,宋听总是会忍不住扣住这个地方,在上面留下自己的痕迹。 这个人的一举一动,哪怕是无意识的一个小动作,都能轻易撩拨宋听的心脏。 “大人。” “宋听。” “宋清响。” 楚淮序略显清冷的声音落进宋听耳朵里,轻轻巧巧地钻进他心脏,生根发芽,肆意横生。 宋听看得眼热,再也忍不住,抬手抚上男人的右脸,低头亲了过去。 楚淮序却偏头躲了一下,叫这个吻落了空。宋听的心也跟着重重落下去。 第54章 变故 宋听下意识握了握手掌,皮肤上似乎还残留着楚淮序留下的灼烫,却又无端地叫人觉得空虚。 “大人,你想要吗?” 楚淮序抬起身,属于宋听的血沾在他唇边。 红的血,苍白的皮肤。 像勾人的艳鬼,叫人心甘情愿将命奉上。 “让我将章炳之千刀万剐,我便将自己交与大人。” 他倾身过去,同宋听靠得极近,唇几乎贴着男人的耳朵。 用充满蛊惑的声音,他低语:“到时候大人想对我做什么都可以。” 宋听眼眸陡然一颤,几乎咬断了牙根才将心底蓬勃翻涌的情绪给压了回去。 他呼吸很沉地吻住楚淮序的唇:“一言为定。” 楚淮序漂亮的桃花眼微弯,唇角溢出轻轻浅浅的笑意:“自然是一言为定。” 指尖抵在宋听的心口,嘴角的弧度渐渐扩大: “希望这次大人不会叫我失望。否则的话,大人于我而言就没用了。” 这是太后的车驾出发的第三日,再有两日便可抵达洛阳。 两人做完这个约定便吹灭蜡烛,歇下了。 房里只有一张床,便被楚淮序占着,而宋听则靠着床抱臂坐着。这几晚夜夜都是如此。 好几次楚淮序被噩梦惊醒,一睁眼就看见床边的男人。 血色弥漫的黑夜中,这道人影竟莫名有种安抚人心的作用,叫楚淮序挣脱数十个亡灵的缠缚,回到人世。 ——这对楚淮序来说却像是个笑话一般,他居然要靠着仇人回到人间。 这天夜里也是同样,楚淮序又被困在那个梦里久久无法挣脱。 他看见叫小山的孩子被一把大刀扎进心口,看见母妃自戕在自己面前,看着数十口人惨死在刽子手的寒刀之下。 这样的场景在过去几年里曾无数次出现在他梦里,而每一次他都无能为力。 “鸣瑜,鸣瑜……没事了,醒一醒,没事了……” 有熟悉的声音穿透重重梦魇,将楚淮序从日复一日的噩梦中叫醒,睁眼便对上宋听满是担忧的目光。 楚淮序心神还不稳,恍惚中以为自己还在梦里,他伸手紧攥住男人的衣襟,红着眼睛质问: “宋听,你为什么要骗我……” “我好疼啊……我好疼啊宋听……” 宋听浑身僵硬。 这样的眼神,这样的语气,竟是同当年一模一样。 那夜是他领了旨,带人查抄了端王府,中了软骨散的楚小公子被人扭着胳膊站在他面前。 一身白衣染了尘污和血迹,头发凌乱地散在身侧,清风俊朗的小神仙从高高的云端跌落下来,满身的狼狈。 而他似乎尚不能接受这样大的变故,更不愿相信背叛自己的是那个被他捡回家去、成日跟在他屁股后头的小乞丐。 他们明明是那样亲密的关系,明明白日里还在互诉爱意,怎么眨眼之间天翻地覆,一切都变了模样。 因此他红着眼睛,天真地、狼狈地问那个手握利刃的男人: “宋听,你为什么骗我……我好疼啊……” 沾着血泪的回忆和现实交叠在一起,当年那个茫然无措的小贵人的脸也和眼前的楚淮序重合到一起。 一个是从未吃过苦的端王府小公子,一个是历经风霜苦苦走到他面前的公子怀月。 哪个都是他的楚淮序。 是他的心之所向。 是他午夜梦回时想到疯魔的、不敢触碰的逆鳞。 宋听亲吻住男人湿漉漉的脸,紧紧攥住双拳:“对不起……对不起鸣瑜……” “大人……宋大人……”恰在此时,有人轻叩着宋听的房门,语气急切,“大人您睡了吗?” 怀里的人还不清醒,宋听根本没有心思理会旁人,没什么耐心地朝门外挤出一个字: “滚。” 若是平日,那侍卫当然不敢违逆宋听的意思,但此刻情况紧急,容不得他犹豫: “请大人见谅,实在是有不得不禀报的情况。” “宋听,我疼……你怎么不去死……你去死……” 宋听搂着怀里的人,眉峰紧压着,语气更加不耐烦:“说。” “长公主,薨了。” 宋听悚然一惊:“你说什么?” 那侍卫战战兢兢,重复道:“长公主,薨了。太后娘娘被惊醒,阁老也已经在大殿,只等着大人了。” 太后这一趟是去白马寺祈福,为的是祈求大衍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结果在前往白马寺的路上出了这样的事,死的还是当朝长公主。 这个消息若是被传出去,可想而知会引起怎样的轩然大波。 宋听深深的望着怀里的楚淮序,他的神仙面容苍白,浑身被冷汗浸透,手指用力地掐着自己的掌心,几乎要掐进肉里。 宋听怎么可能放着这样的楚淮序不管。 “去回话,就说本座知道了,但请太后和阁老稍等片刻,本座——” “你去吧。” 楚淮序却在这个时候清醒过来,他呼吸沉重地从宋听怀里退开,潮湿的眼眸垂落下来。 “大衍朝死了公主,你身为锦衣卫指挥使,却叫太后娘娘等着,是嫌自己死的不够快吗?” 宋听双眉紧皱:“鸣瑜。” “去吧,我没事了,你得留着命,你这条命是我的。”楚淮序说,“在没有帮我报仇之前,你还不能死。” 长公主是失足落水,跌在行宫的那方池水里。 等公主身边的丫鬟发现主子不见了,出来寻时,便看见池子里浮着一个人影,看服饰打扮很像是公主。 那宫女当即找来巡夜的侍卫,将人捞起来一看,正是失踪的公主。 “……真是岂有此理,你们两个作为公主的贴身丫鬟,居然让公主独自出去。” “人不见了几个时辰都不知道,真是罪该万死!” 一向仁慈的太后勃然大怒,“来人,将这两个丫头拖出去杖毙!” “娘娘!太后娘娘饶命啊!不是奴婢几个不想跟着公主,实在是公主不让跟啊,请太后娘娘明鉴!” 太后一掌拍在案几上,步摇摇晃: “胡说八道,现在公主人都去了,无法对证,自然是由着你们两个丫头信口雌黄!” 第55章 问讯 “晚间哀家同公主一道用的膳,公主身子不舒服,早早就回寝宫休息了,如何能出去?!” “不仅照顾不好主子,还借口给自己脱罪,像你们这等刁奴,死一万次都不足惜!来人——” “太后息怒。”太后刚要发落两个宫女,章炳之突然站了出来。 “阁老这是何意?” 章炳之躬身道:“娘娘,这两个宫女纵然罪无可恕,但在事情没有查清楚之前,还请暂且留她们一命。” 太后:“阁老的意思是……” 章炳之朝太后递了一个安抚的眼神,接着转向跪在地上的两个宫女: “老夫且问你们,公主离开房间之前,可有同你们交代什么?” “这个……”两个宫女相互打量了对方一眼,叫春喜的颤巍巍地回话,“公主吩咐过,奴婢不能说。” “哀家看你们是找不出借口,故意搪塞哀家,既然你们不愿意说,那留着你们两个刁奴的命也没什么用了,来人,拖下去。” 两个宫女脸色煞白:“太后娘娘!娘娘饶命啊!娘娘饶命……” 太后和章炳之一人唱红脸,一人唱白脸,直把两个宫女吓得三魂去了七魄。 宋听就是在这个时候到的大殿。章炳之正好对着门口,见他进来眯了眯眼,道: “指挥使大人真是贵人事忙,竟轻易叫不动您。” 宋听并不理他,走到太后跟前行了一礼,便将视线落到了大殿内的那具尸体上。 太后也循着他的目光望过去,登时红了眼睛,掉下泪来: “公主的尸身并不好看,哀家便让人……让人……” 太后哭得伤心,后面的话再也说不下去。 而宋听已经走过去,掀开盖在公主身上的锦缎,露出底下那张因为长时间浸泡在水里而浮肿发白的脸。 即使宋听不喜欢这位长公主,也不得不承认,公主称得上是位国色天香的美人。 然而此时此刻,温婉漂亮的女子变成了一具可怖的尸体。 明明晚膳前两人还说过话,公主还祝福过他和楚淮序。 “公主的确是失足落水,这一点毫无疑问,但她一个女儿家家,为何要避开自己的贴身丫鬟,在晚上去到池边。” “这一点不得不叫下官存疑,下官想着,公主是不是要去见什么人?” 这分明是意有所指。能在大晚上把公主约到池边这种僻静地方的人,大概只有…… 殿中的人纷纷将视线落到宋听身上,却又不敢太过明目张胆。 在过来的路上,宋听已经从传话的侍卫口中得知了事情的经过,事实上这也正是他疑惑的地方。 ——公主为何要去到那个地方? 将锦缎重新覆回去,宋听走到两个宫女面前,蹲下来,眸光阴冷: “公主究竟是要做什么,或者说见谁,最好一五一十交代清楚。” “倘若现在不愿意说,本座也有千百种方法叫你们开口。” “只是到了那时,本座就没有那么容易说话了。” 他心里还记挂着楚淮序,只想尽早处理完这里的事回去见对方。 一切阻碍或者不配合他的人都叫他心生烦躁。 以至于连周身的气息都比平日更加阴沉。 两个宫女之前还在痛哭求饶,这会儿便是一个字都不敢说,瑟缩着眼神不敢对上宋听的视线。 这是宫里人人都晓得的活阎王,倘若真落到他手里,真就是连死求不得。 “抵达行宫之时老臣曾看见公主同指挥使大人说过话,大人那时可察觉出公主有什么异状?” 公主找宋听时没有刻意避着旁人,许多人都看见了,宋听便也没瞒着: “臣确实同公主有过交谈,至于说了什么,涉及到公主私事,臣不方便说。” “但臣可以保证,公主当时并无任何异样,还同臣做了约定,等到了洛阳行宫,命臣教她骑射功夫。” 公主对宋听情根深种,两个人私下会说些什么悄悄话,太后轻易就能猜得。 涉及皇家脸面,她当然不会真叫宋听当众将那些话讲出来。 “这事哀家也可以作证,晚膳时公主同哀家提过,公主兴致很浓,不像是不高兴。” 这就排除寻短见的可能。不过即便没有这件事,宋听也不认为公主会寻短见。 长公主蕙质兰心,虽说性格温柔,却是极为坚韧之人,绝不会是轻易就会放弃自己生命的人。 章炳之脸色沉了沉,视线转向两个宫女:“那便只有撬开这两人的嘴了。” 说完目光一转,瞥向宋听:“老臣听闻锦衣卫的审问手段层出不穷,想必指挥使大人很快就能问出真相。” 宋听没耐心耗下去,当即扼住一个宫女的脖子,在她勒下三寸的地方轻轻一按。 “呃……啊……赫赫赫……” 那宫女立时倒在地上不住地翻滚起来,几乎要痛晕过去,却又喊不出声音。 而宋听又将一枚银针刺入她的太阳穴,吊着那宫女的一口气,叫她连晕都无法晕。 众人以为他这便要问那宫女了,却见他看也没再去看对方一眼,而是掐住另一个宫女的脖子,沉声道: “公主究竟同你们交代了什么?” 同伴的惨状近在眼前,那宫女满脸惊恐、颤抖得厉害: “奴婢……奴婢交代……公主她是要去见怀月公子!” 宋听瞳孔猛然一颤,每个字几乎从齿缝中挤出来:“你说什么?” 那宫女被他像是要吃人的眼神吓坏了,边哭边交代: “是怀月公子,公主心仪指挥使大人已久,大人却郎心似铁,公主本已不抱什么希望。” “但今次大人从江南带回来一个美人,且带在身边寸步不离,公主就想见一见对方。” “公主、公主同我们说,她很想看看大人心仪之人究竟是何等姿容,也好甘心、甘心放弃……” “大人,奴婢说的句句都是实话,大人饶命……” 明明是想尽快解决这件事,却将矛头引向了楚淮序,宋听手掌一紧,轻松扼断了那名宫女的脖子。 “这……”尽管太后口口声声要杖毙两人,但亲眼目睹人死在自己面前,还是给她带来不小的冲击。 第56章 陷阱 “宋爱卿……”太后惊慌失措地看看宋听,却被对方脸上的神色骇住了,又望向章炳之,“这个怀月……” 章炳之眯了眯眼:“这个老臣倒是听说过,似乎的确是指挥使从江南带回来的美人。” “臣还听说,那美人出自醉春楼,名怀月,在江南可以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江南豪绅为见其一面,愿意一掷千金。” “指挥使对那美人爱之心切,竟是一刻也舍不得分离,此次祈福,指挥使便替那美人安排了车驾随行。” “老臣今日有幸得见怀月公子的风姿,确实是天下无双之人也难怪长公主会想要见一见对方。” 怀月。 太后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怀月……哀家怎么觉得在哪里听说过此人。” 章炳之适时提醒道:“娘娘,陛下登基那年的春日宴……” 太后霎然记起——是了,那年的春日宴,礼部侍郎董暨的儿子,在宋听面前提过这个名字,然后就被宋听给…… 太后脸色瞬间更白了。“这……” “没想到兜兜转转,指挥使大人还是同那位怀月牵扯到了一起,可惜董大人和他的爱子……” 章炳之惋惜似的摇了摇头,长长地叹了口气。 这老狐狸似乎已经成竹在胸,一点点地要将两人假意维持的平和给撕碎了。 “斯人已逝,但老臣还是认为指挥使碰到有关于那位的事情是否太激动了些。” “这些个丫鬟可不像您手下那些皮糙肉厚的,还请指挥使手下留情,否则我们怕是就问不出情况了。” 这些话明里暗里都在贬低折辱淮序,更将公主的落水同淮序牵扯到一起。 章炳之自己也不动声色地拦在宋听和另一名宫女之间,似乎是怕他再勒断这个人的脖子。 宋听随手将已经死掉的宫女一丢,慢吞吞站起身,目光如炬地越过章炳之,牢牢钉在剩下的那名宫女身上。 开口时语气森冷:“你们在撒谎,公主不可能会想见怀月。” “大人明鉴,春喜说的都是真的!从车驾出发起公主就一直想见怀月公子!” “只是指挥使将那人保护得太好了,公主不想让大人知道这件事,才始终没有行动。” “但是今日晚膳之后公主忽然很高兴地同奴婢们说,她马上就要见到那位怀月公子了!” 这个叫夏青的宫女被宋听折断了一根肋骨,痛得死去活来,一段话说的断断续续。 而她每说一个字,宋听的脸色就难看一分。 在场诸人也都神色各异。不止是因为长公主的死,众人更好奇的是宋听同那怀月的关系。 ——罗刹一般心狠手辣的锦衣卫指挥使,居然会为着一个男倌,当着太后的面杀人。 纵然他平素就随心所欲,却也不似他的性格。 “这不可能。” 宋听抬步走过去,却被章炳之拦在前面: “宋指挥使,现在不是冲动的时候,公主的死因尚未查明,您恐怕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杀了她们。” 宋听却根本不理会他的劝阻,直接将人一推,论起力气章炳之哪是他的对手,当即在太后的惊叫声中摔了下去。 “宋指挥使!” 章炳之撑了几下没能站起来,在护卫的搀扶下才勉强站稳: “太后面前岂容你这样放肆,你这是没将陛下和娘娘放在眼里!” 宋听却看也不看他,径直走到夏青面前,像之前扼断春喜咽喉时那样掐住了她的脖子,脸色惨白中露着几分阴狠: “我的人一直守着怀月,你倒是告诉本座,公主是如何同怀月取得联络,用的什么方法?” 夏青攀住他的胳膊,艰难地断断续续道: “具体如何奴婢、奴婢不知道,但公主同奴婢二人说、说过,是怀月公子主动、主动联络的公主。” “至于他们在何、何处见面,奴婢并不……不知晓,还请大人明、明鉴……” 楚淮序身边有小五和祁舟守着,他若见了什么人,自己不可能不知道。 宋听已经可以确定,他已经被拖入了一个陷阱当中,有人想要借淮序来除掉他。 只是不知道设计这一切的人,究竟知不知道淮序的真实身份。 是单单冲着他来,而是想一箭双雕。 但不管如何,若是让太后见到楚淮序,对方的那层身份就很难再瞒下去。 他不可能再叫楚淮序陷入危险之中,不论付出怎样的代价。 想到这里,宋听眸光一沉,夏青便瞪大眼睛咽了气。 “宋指挥使!你这是做什么!这两个宫女不过是说长公主是去见怀月公子,但也没说公主的死就同那人有关,你怎么就直接把人杀了?!” “大人如此心急,倒叫老臣心里起疑,难不成指挥使大人知道些什么,要杀这两个宫女灭口,好护住那个叫怀月的?” 章炳之一脸的痛心疾首,顺顺当当地给宋听安了个包庇的罪名。 宋听却浑然不在意似的,森冷的目光刺向对方: “信口雌黄的刁奴,杀了便杀了,阁老莫非还要问本座的罪?” “老臣自然不敢,但老臣还是那句话,如今当务之急,是要将事情查清楚。” “不论公主是否见了怀月公子,也不论公主的落水同那位公子有没有关系,不如先将那位公子叫上前来。” “当面问问清楚,倘若这事真同公子无关,也好还公子清白。” 章炳之以退为进,却是步步紧逼。 “否则如今在场那么多人,这么多张嘴,总会有闲言碎语传出去,指挥使难不成要把所有人都杀了?” 宋听负手立于大殿之中,垂着眸并不言语。太后涂着豆蔻的指甲在掌心掐出深深的红痕。 气氛无声地僵持着,所有人皆低着头连呼吸都不敢大声。 唯有章炳之看着宋听,眼底流露出成竹在胸的淡笑。 “太后娘娘觉得老臣的提议如何?” 事情本就该这样解决的,太后觑了眼宋听的神色,见后者没有要说话的意思,便道: “那就照阁老说的,先将那位叫怀月的,请上来。” “我看谁敢!”太后话音才落下,沉默良久的宋听忽然动了。 第57章 谁都不能动他。 他身形一闪,只是一个刹那,腰间那柄软剑就已经被抽了出来—— 人拦在殿门口,而手中那把不知沾过多少鲜血的软剑明晃晃地对着大殿中的所有人。 大有一副谁敢动一步,他就会毫不犹豫地杀了谁的架势。 要传唤怀月的命令是太后下的,对此最恐惧的也是太后,她指甲几乎在掌心掐断,五官都有些扭曲: “宋大人,你这是要做什么……” “娘娘,臣万死。”宋听脸上并不见多少表情,却自有一种睥睨一切的威压。 他的视线在大殿内所有蠢蠢欲动的人身上掠过,最后又落回到太后身上: “但是臣绝不让步,除非太后即刻赐臣死。” 并没有料到他会这样说,太后悚然一惊: “何至于到这种地步!出了这样大的事,哀家只是想弄清楚真相而已,大人切勿意气用事。” “是啊指挥使大人,”章炳之也假模假样说,“祈福大典关系到我大衍江山社稷、万千百姓,是重中之重的事。” “途中出了这样的事,当然得查清楚。而且长公主身份贵重,总不能就这样去的不明不白。” “老臣知道指挥使爱之深切,但那人的身份再贵重,能贵重得过公主吗?” “大人不若就把人叫过来,也好问个清楚。大人这个样子,不就更加坐实了那个怀月的可疑,您说是吗。” 宋听当然知道自己这样的行为有多冲动,他故意偏袒怀月的意图太明显了。 加之又在太后面前亮了刀兵,已经是死罪。 这不是他惯常的行事风格,他明明可以更冷静,想出更稳妥的解决办法。 不至于将自己和怀月都置于危险之中。明知道这是一个陷阱,还冲动地往里跳,正中敌人下怀。 可他无法控制自己。同楚淮序有关的一切都能轻易地叫他理智全无。 在刚刚那个时刻,他心里只知道不能暴路怀月的身份,全然忘了其他。 他甚至想,若是事情真的到了最糟糕的那一步,他有没有把握带着楚淮序冲出去。 他要带他淮序走,从此天高地远,做一对亡命之徒。 这是当年他就想过无数次的,但当年他还没有这个能力,他不敢赌。 兜兜转转,命运似乎又巧合地推着他们走到了同从前相似的那一步。 但他不会再让当年的事重演。 “本座说了,谁都不能动他。”宋听再次开口。 几乎是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有人踏着夜色缓步走近—— 红衣、银面具,冷冷的月光下,仿若一只勾魂夺魄的艳鬼。 那艳鬼清凌凌地开口:“大人。” 与此同时,一只手已经从宋听身后伸出来,握住他执着软剑的手。 “把剑放下吧。” 宋听此时是戒备的状态,多年厮杀形成的本能会叫他下意识攻击在这个时候靠近他的任何人。 但面对怀月,这种本能却失了效,他只是僵了僵身体,便缓缓转过身,对上那张银质面具,哑声开口: “你怎么来了?” “我若不来,难道叫大人犯下诛九族的大罪?” 他声音太温柔了,看向宋听的眼眸也罕见的温和多情,明知道是假的,也叫宋听忍不住地沉湎其中。 他出来得急,身上的外袍穿得有些凌乱,长发也没来得及束,随意地散在身后。 宋听朝殿外看了眼,扫见一同过来的小五和祁舟,后者摇了摇头,视线落向身侧。 宋听跟着一瞥,看见两个侍卫打扮的人匆匆离开。 尽管夜色深重,两人的面目看着也有些模糊,但宋听对两人有印象,晚间的时候宋听见他们和章炳之说过话。 ——怀月是他们叫来的。 宋听动了杀心。 怀月轻轻推开仍用身体将他挡在殿外的宋听,抬步走进了大殿之中。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聚集在他身上,而他就在这些心思各异的目光中对着太后叩首: “草民怀月,拜见太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殿内剑拔弩张的气氛显然已经将太后吓住,面对不请自来的怀月,她惨白着脸竟不知如何应对,下意识看向宋听。 但后者手里还握着利剑,太后被那寒光刺了眼,转而又望向章炳之。 后者倒是从容不迫,朝着太后递了个安抚的眼神,便走至怀月跟前,居高临下道: “怀月公子,深夜打搅公子清梦实非我等本意,实在是事出紧急,不得已为之,还请公子见谅。” 章炳之身居高位,是大衍的肱骨之臣,连小皇帝见了他都等恭恭敬敬尊称一声老师。 现下却对着一个堕入风尘的男人如此客气有礼,实在是将自己放在了很低的位置。 而怀月对此并没有受宠若惊,而是不卑不亢地应道:“奴明白。” 他始终是伏首于地的姿势,并没有看章炳之。 宋听不太放心,不动声色地走过去,立在怀月身侧不远处。 章炳之不动声色地看了宋听一眼,宋听也同样看向他。两人的视线无声地交锋。 老不死的眯了眯眼,接着问淮序:“公子可知娘娘为何召见你?” 怀月:“奴知道。” “知道便好,那老朽就不多废话了。”章炳之转身,对着太后行了一礼,顾全大局似的建议: “既然是指挥使的人,要不就让指挥使问吧,以免我等言语冲撞,又惹得指挥使不高兴,太后以为如何?” “如此甚好,”太后正求之不得,闻言赶紧道,“那就劳烦指挥使了。” 宋听眉心紧蹙着,并没有马上开口,殿内众人屏息以待,一时之间安静得连呼吸声都快听不见。 殿内的守卫更是紧张,生怕这位阎王忽然发难。 可宋听心里想的只有,楚淮序不该跪这里的任何人,任何人都不配叫他下跪。 他的胸腔里汹涌起无尽的恨意和怨意。 闭了闭眼,他朝着面前的人又靠近几步,垂眸凝视着对方。 冷硬的声音倏忽间温和下来,带着很明显的沙哑: “你今日可曾见过长公主?” 怀月循着声音略略调整了叩拜的姿势,改为对着宋听的方向: “回大人,奴见过。” 第58章 交谈 这个回答不在宋听的预料之内,从来喜怒不形于色的锦衣卫指挥使脸上露出显而易见的惊诧。 “是什么时辰,你与公主都说了些什么,若是不方便说——” “方便的。”宋听还未来得及说完,怀月便开口将他打断,宋听心口一颤。 “奴是在车驾抵达行宫时见的公主,当时大人正忙于安排车驾落脚,顾不上奴,奴便在马车里等着。” “公主就是那个时候过来的,奴一开始并不知晓那是长公主,还警告了公主几句,请太后娘娘恕罪。” 章炳之微微挑眉:“警告公主?” “是的,奴误以为公主也是因为好奇大人与奴的事情,才来探听的。” “而且公主那时候穿的是一身男装,臣并没有马上将公主认出来。” 宋听这样的人,有人怕他自然也有人爱他,皇城中对他芳心暗许的名门闺秀不知几何。 他却一概不理不睬,连长公主都被他多次拒绝,现今却沉迷于一个从花街柳巷走出来的男倌。 这实在是叫人好奇,因此自打怀月住进宋府,变着法子前来打探的人来了一波又一波。 今日抵达行宫之后,宋听便忙了起来,怀月就暂且留在马车里等待。 路途漫漫,宋听怕他无聊,出发前买了许多话本子放在车里,怀月便随便拣了一本打发时间。 公主便是那个时候过来的,她不施粉黛,穿着一身侍卫的衣服—— “抱歉。” 说话的同时手已经掀开了马车上的布帘,视线同循声望过去的怀月撞了个正着。 “你是谁,想做什么——”怀月警惕道。 脚步声渐渐走近,是探听动静的小五和祁舟回来了。 “实在抱歉。”公主再次道了歉意,然后在怀月错愕的目光中迅速钻进了车里。 怀月刚要张嘴,就被公主隔着银质面具捂住了嘴巴—— “怀月公子,我叫楚明姝,是大衍朝的长公主,以这种方式前来见公子实属冒犯。” “但我实在是有几句话想同公子说,公子能否容我片刻时间?” 她语气温温柔柔,身上还有很明显的脂粉香,哪怕穿着男装也很容易认出壳子底下的女儿身。 而且楚淮序对这张脸并不陌生。说起来,从前他们还颇有几分渊源。 他于是点点头,又指了指覆在自己嘴巴上的手。 楚明姝也很快懂了他的意思,松开手,退到一边。 “公子。”与此同时,小五的声音在马车外响起,“属下无能,没找到。” 小五和祁舟原本奉宋听之命守着马车,但就在刚刚,草丛里传来几声猫叫,怀月对那猫产生了兴趣,便叫两人去找。 楚明姝紧张地看着他,生怕他忽然反悔把人招进来。 怀月朝她点了点头,接着对着马车外的人说: “知道了,找不到就找不到吧,左右我又不感兴趣了。” 这位怀月公子向来喜怒无常,连他们大人都对此无可奈何,小五他们自然也不敢说什么。 此刻只想尽职尽责守着马车,不要出什么岔子才好。 “是。” 却又听马车里的人说:“我有点累了,你们去帮宋听吧,早点安顿好,我也好休息。” 被打发去找猫的时候两人就没敢走远,现下当然更不可能这么走了。 互相对视了一眼后,小五道:“可是——” 怀月早就知道他们想说什么:“这里是行宫,还怕有什么危险不成?去吧,叫宋听动作快一些,我头疼。” 马车外的人犹豫着,还是不敢擅自离开。 怀月的语气便骤然冷下去:“怎么,我使唤不动你们了?” 他冷冷一笑,“那去叫宋听过来,我亲自与他说。” 连自家大人都拗不过这位主子,小五他们怎么敢真的违背对方的意思。 “属下、属下领命。” 待到两人渐渐走远,楚明姝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多谢公子。” “公主客气了。” 楚明姝说是有话要同怀月说,但真的得了这个机会,却反而迟迟没有开口。 只是有些好奇地打量起怀月。 反而是怀月先问她:“公主有话便说吧,宋听随时都可能过来。” 楚明姝摇了摇头,笑笑:“好像没必要说了。刚才那两人是指挥使最得力的手下。” 怀月明白公主的言下之意,只点点头,没有多言。 “这些年我总在想究竟自己哪里不够好,才无法入他的眼,但见了公子,似乎便明白了。” “纵使没有见到公子真容,但我也能想象面具之下是怎样的风姿。” 怀月:“公主谬赞了。” 公主:“今日多谢公子,楚明姝便先告辞了。” 两个人的对话就仅限于此,没有什么好不能说的,怀月便一五一十地交代了。 “娘娘。”太后身边的如意忽然开口。“经怀月公子这样一提醒,奴婢忽然想起个事。” “哦?”如意是太后最信任的人,闻言立刻道,“说来听听。” “刚到行宫之时,小狸丢了,娘娘便吩咐奴婢去找,奴婢就是在怀月公子的车驾附近找到的小狸。” “当时正巧看见有个男人的身影从公子的马车里出来。” “但奴婢当时没有起疑,所以并没有多留心,现下想来,那是不是就是公主?” 公主落水的时候身着的并不是男装,若如意看见的那个男人真是公主的话,那公主的寝宫里很有可能留有那套侍卫服。 宋听心里了然,章炳之也同样明白。 两人的脸色都说不上有多好。 “去搜。”宋听迎上章炳之的视线,“若是阁老不放心,可以命人一同前去。” 章炳之的脸更沉了。 祈福大典每年都有,太后及公主等人在行宫都有专门的寝宫。 但到底是临时落脚的地方,东西总归没有那么多,大约一盏茶之后,宋听手下就拿着一身男装走进殿内。 宋听将衣服接了过来,问如意:“你看见的男人,穿的可是这身衣服?” 如意走上前,仔细辨认了一番:“是这身。” 章炳之脸色阴沉:“如意姑姑可认仔细了?侍卫的服饰都差不多,姑姑确定是这身?” 如意点点头:“奴婢确定。” 第59章 给大人算便宜一些。 她从宋听手里将那身衣服接过来,找出衣服背后的一个破洞,示意给太后看。 “奴婢当时就发现了这个破洞,在靠近肩胛骨的地方,像是被树枝勾的,那人自己可能都没有发现。” 如意是太后的人,在太后还是贵人的时候就跟在她身边,已经伴了太后十多年,是太后的心腹。 她最不可能撒谎骗太后,更不会无缘无故偏袒怀月。 事情发展到这里,可以说是人证物证俱在,公主落水的原因仍有蹊跷,但怀月的嫌疑基本可以排除了。 从如意的证词中可以确定楚明姝的两个丫鬟在撒谎,公主早就已经见过怀月。 宋听:“阁老还有什么话要说?” 章炳之脸上早已没了先前的得意,面色甚至有些灰败。 “本就是为了还怀月公子一个清白,老臣无话可说。” “既然如此,”宋听的目光转向太后,缓缓朝对方跪了下来,“可否求太后准许怀月退下?” 他道:“至于臣之前的失仪,请太后降罪。” 这些年宋听权势见长,小皇帝和太后仰仗他,已经免了他许多规矩,连这样的叩拜都很少了。 以至于太后下意识就要去扶,却反过来被宋听握住胳膊。 他握得很稳很用力,太后吃痛想将手收回去,宋听却不依,沉声道:“太后娘娘……” 太后猛然惊醒,心头重重一跳,险些失态: “既然事情查清楚了,那便都起来吧,只是祈福大典事关重大,不容有失。” “因此,公主的事便先不要传扬出去,待大典结束,再细细查证。” “至于指挥使,虽然行事冲动了些,但也情有可原,大惩就免了,哀家就罚你半年的俸禄,指挥使可有异议?” 宋听以额贴地:“臣知罪,谢太后娘娘。” “那这事就暂且这样吧,宋爱卿你安排下,尽快送公主回京,此事也须得叫陛下早日知道。” 宋听:“臣领旨。” 太后叹了一口气,眼圈不由自主地又红了: “哀家心里还是接受不了这样的事,有些头疼。” “剩下的事便交与指挥使同阁老处理吧,哀家就先——” 章炳之向前一步:“太后娘娘请稍等——” 太后原先已经起身,闻言又坐了回去,神情恹恹的:“阁老还有什么事?” “老臣只是疑惑,怀月公子是因何缘由才要终日以面具示人。” 章炳之的目光落到怀月身上,不动声色地打量:“连在太后娘面前,都不愿将面具摘下来?” 话题兜兜转转还是绕到了宋听最不愿意面对的问题上面。 他心里一紧,狠厉的目光朝着章炳之刺了过去。 后者却只对着怀月。 怀月从进殿之后便始终是那个跪拜的姿势,这时候却直起身。 他眼眸幽幽地望向章炳之,言语中含笑: “大人若是想知道,不妨自己来摘我的面具。” 章炳之:“……” 太后等人:“……” 这话本就引人遐想,加之怀月先前的身份,更叫这话充满暧昧的意味。 章炳之家中连个小妾都没有,哪能容许怀月这样放肆,霎时气得脸都白了: “你你你……你成何体统!” “大人,奴只是一个妓\/子,您指望一个妓\/子讲究什么规矩体统。” 怀月非但没有收敛,说出口的话更鹿.鼓。 “大人兴许不清楚,但奴这张脸是很值钱的,想要见奴一面,都是要花钱的。” 他很得意似的,双眸微眯,“要花很多钱。” “看大人一把年纪,就给大人算便宜一些,大人若是能拿出百两银子,奴就摘下面具同大人一见,大人觉得如何?” 大衍的官员每月俸禄也不过百两,他却一开口便要那么多。 更过分的是他居然将章炳之同那些个市井登徒子相提并论。 章炳之哪里受过此等气,脸色更沉:“真是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怀月却仿佛看不见他的怒容,自顾自道: “奴不懂什么家国社稷,天下苍生,奴只知道在这世上无论想要做什么事,都得用同等价值的东西来换。” “比如吃饭要钱,想看奴这张脸,也要钱,只要大人能拿得出钱,别说只是看一看脸,便是让奴陪大人一夜也无妨。” “……”这话一出,全场死寂,连太后都有些尴尬地看着章炳之。 后者更是气得一口气没喘匀,险些就要背过去。 而宋听攥着拳头,面色铁青。 纵然知道怀月是在故意气章炳之,但宋听心里还是忍不住感到恼怒。 他不喜欢听楚淮序这样贬低自己,更不愿他将自己同除了他以外的任何人放到一起。 尤其还是那等事。 楚淮序只能是他的,任何对楚淮序有所觊觎、或者能让楚淮序感兴趣的人,都得死。 他身上的杀气太重了,旁人有没有发现楚淮序并不确定,但他反正是察觉到了。 在看着章炳之的同时,楚淮序眼角的余光掠到宋听身上。 目光相触,有不加掩饰的恶劣从面具下的那双眼睛里流露出来。 ——能一下子恶心两个人,他真是开心到做梦都能笑出来。 “这位大人觉得如何?”他指尖轻轻扣在面具上,是个要掀不掀的动作,“还想看奴吗?” 他这张嘴,得理的时候不饶人,不得理的时候也不饶人,真能把人活生生气死。 宋听是早就习惯了,章炳之却招架不住,根本没有还嘴的余地。 满口仁义道德的阁老,哪里能受得了这样的污言秽语。 “大人怎么不说话?”怀月轻声笑了笑,“大人一看就是清正廉洁的好官,是不是拿不出那么多钱?” “但是没办法啊,我们这行就是这个规矩,您看看指挥使大人,他掏不出钱,索性就将奴强掳了来。” “这也是可以的,没有钱的话官大也行,背靠大山好乘凉嘛。” 章炳之颤抖着指尖指着他:“成何体统!竖子怎敢如此羞辱老夫,给老夫住嘴!” 怀月根本不惧他的威胁,一步步地朝着他走近,半真半假地说: “要不大人跟指挥使打一架,谁赢了我就跟谁走,奴还是很敬佩强者的,大人意下如何?” 第60章 大人怕我死? 宋听可是大内第一高手,便是连前禁军统领王单都已经不是他的对手。 而章炳之一届文臣文臣,又已是这把年纪,拿什么跟他打? 而且他为何要为了这么个玩意儿跟宋听打? 章炳之没有料到这下作玩意儿能不要脸到这种程度。 宋听能看上这么个东西,可见狗到底还是狗,就算穿上了绫罗绸缎假作是个人,也依旧改不了吃屎。 “巧言令色!太后跟前岂容你放肆!” 章炳之意识到不能同对方纠缠下去。 “来人,将他的面具摘下来,我倒要看看这张面具底下是人是鬼!” 一声令下,几个侍卫作势就要朝怀月靠过去,宋听却迅速往他跟前一挡。 满身杀气在这一刻毕现。 那几个侍卫哆嗦着手脚,轻易不敢靠近。 殿中的气氛再一次凝滞下来。 “算了算了,左右是指挥使的人,指挥使爱惜,舍不得叫别人看了去,阁老你又何苦非掺和一脚。” “谁没个年轻气盛的时候啊,你说是吧。”关键时刻,还是太后出来打了圆场。 深宫中的女人就是见识短浅,听太后这样一说,章炳之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可是此人——” “阁老不必再纠结啦,此时哀家担保,指挥使难得瞧上个人,咱们就别难为人家了。” 话还没说半句,又被太后挡了回去,女人似乎打定了主意偏袒宋听。 “时辰不早了,两位大人还是各自回房歇息去吧,明日还得继续赶路。” 太后既已说到这份上,章炳之总不能再拂她的面子,瞪了怀月一眼,一甩袍袖,气冲冲地走了。 太后也在如意姑姑的搀扶下回了寝宫。 一时之间,大殿里最后只剩下宋听和楚淮序两个人。 后者撑了把地面,想要站起来,但因为跪得太久,腿脚酸麻了。 起身的那刻身形打了个晃,竟是朝前摔了出去—— 下一秒,稳稳地落入某个肃杀冷寂的怀抱。 ——宋听浑身的肌肉还绷得很紧,显然是尚未完全从刚才的剑拔弩张中走出来。 怀月并没有急着从这个怀抱里退出来,而是顺势环住了男人的腰。 带着寒意的指尖若有似无地在他腰腹处游移,沉缓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大殿里像是天生含着蛊惑人心的能力: “大人在紧张?” 宋听喉结滚了滚,说不出话。 楚淮序低声失笑,半抬起头,望着他的眼睛,明知故问: “大人为何要紧张,怕我死吗?” “不准再说这个字。”宋听的眼眸黑黢黢的,迸射着叫人心惊地寒光。 他什么都依着眼前人,只在这件事上显出难得的霸道跟固执。 佘.间.窍.开楚淮序原本就微微翕张的.唇,攻城略地,一往无前,强硬到根本不容他拒绝…… 等这一吻结束的时候,楚淮序靠在他身上,单手捧住他的脸,气息微沉: “大人也太凶了,奴腿都软了。” 宋听皱了皱眉,俯首又在他唇上咬了一口:“我不喜欢你这样说话。” 楚淮序轻笑着从他怀里退出去,一双如水的桃花眼要笑不笑地凝视着宋听。 眼底的恶意几乎要溢出来:“何时轮到大人喜欢或者不喜欢了?” “……”宋听抿了抿唇。 “走了,我困了,回——”最后一个字没来得及说完,身形再度一晃,却是被男人打横抱了起来。 楚淮序愣了愣,接着一只手环住宋听的脖子,另一只手用力往外甩,无来由地大笑起来。 行宫之中当然是不允许这般大声喧哗的,尤其太后和众嫔妃都已歇息,这是大不敬。 但宋听由着他,也无人敢上前制止,所有路过的宫人皆低眉顺眼,不敢多看楚淮序一眼。 那是指挥使的人,谁都不想被挖掉眼珠子。 “宋听,你就是个混账!” “你罪该万死!你要下地狱的!” “宋听,和我一起下地狱吧!哈哈哈哈哈……” 红衣银面具的男人在深夜的行宫中留下最恶毒的诅咒,抱着他的男人却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眉眼之间甚至浮着淡淡的笑意,时不时低头亲一下怀里的人。 章炳之还没有走远,看着这荒唐的一幕,眯了眯眼,朝身旁的人吩咐: “去查,老夫倒要看看,是什么样的艳鬼能将宋指挥使的魂给勾走了。” 楚明姝的落水给太后带来了不小的打击,她不敢将这事声张出去,以至人心浮动。 又唯恐夜长梦多再横生枝节,第二天一早便催着宋听赶路,连路上的休息时间都能免则免。 这样风雨兼程,太后的车驾终于在第七日抵达白马寺。 此时距离祈福大典还有三天。 这不是楚淮序第一次来白马寺,在他还小的时候就经常跟着先帝和先皇后来寺里玩。 或许是故地重游容易勾起回忆,当晚楚淮序做了一夜的梦,梦见诸多往事,也在梦里见了许多故人。 是寺里僧侣撞钟的声音将他从重重旧梦中唤醒。 醒来枕边湿了一大片,一摸脸,也是满手湿润。 楚淮序缓慢地从床上坐起来,在一声声悠远空渺的古钟声中盯着紧闭的窗户发呆。 目光却没什么焦距,空空的落不到实处。 很快,随着嘎吱一声,那扇窗户被人轻轻推开,一双漆黑的眼睛撞上楚淮序的。 后者显然没料到他已经醒了,维持着单手推窗的姿势没动,怔愣愣地看着他。 而楚淮序的意识也在这声动静中回笼,唇边绽开一丝熟悉的笑意: “指挥使还真是狗改不了吃屎,到哪里都喜欢干这种偷偷摸摸的事。” 宋听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耳朵尖却红了。 在楚淮序调侃的目光下,他颇有些进退两难,想继续翻窗不行、放下来也不行,尴尬地顿在原地。 楚淮序伏在床上笑了一阵,手指往前点了点: “门就在那,劳烦指挥使大人动动腿。” “……”宋听面无表情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裂痕。 耳朵上的那抹红晕也在顷刻间蔓延到脖颈处,红了一大片。 谁能相信,杀人如麻的锦衣卫指挥使竟会被一句话说得脸红。 第61章 法会 他轻轻将推到一半的窗户放下来,几息后敲了敲楚淮序的房门。 在得了对方允许之后,推门走了进来。 “大人可真会装模作样,方才都想翻窗了,还敲什么门?” 楚淮序掀开被子,正要从床上起来,被宋听先一步握住脚踝。 他掀了下眼皮,脚尖直抵在男人心口,“怎么,大人一大早就肝火旺盛?” 宋听早就习惯被他时不时刺一句,对此并没有什么反应,只是闷声不响地将他双腿重新塞回被子里。 等取了旁边架子上的衣物,才又将被子掀开,在楚淮序的注视下,帮他穿好裤子,又穿上鞋。 楚淮序懒懒地由着他服侍,嘴上依旧不饶人: “大人这些年想必没少伺候太后娘娘,做这些伺候人的事还挺熟练啊。” 宋听帮他将头发从衣服底下撩出来,沉着声音说: “我没有伺候过太后,只伺候你。” 无论楚淮序怎么咒骂他,他都默默受着绝不还嘴,只有在这件事上他每次都会为自己辩解。 楚淮序偏过脸睨了他一眼,嘴角轻轻勾着,随意说了句:“是么。” 也不知信了没有。 “大人还没有告诉我,这么早过来是为了什么?” 宋听仍旧低着头:“马上就是祈福大典,这两日我会很忙,小五和祁舟仍旧跟着你。” “有事就让他们去找我,但你身边一定要留一个人,不能再发生昨晚那样的事。” 厢房里有一面铜镜,楚淮序在镜子前坐下来。 宋听跟过去,站在身后替他束发,铜镜里楚淮序轻笑着对上男人的眼睛: “大人指的是哪件事?是我私自见了长公主,还是我差点就能杀了章炳之?” 宋听俯身下来,下巴抵在他肩上,一只手握着楚淮序顺滑的长发,目光中满是迷恋。 “都不准。不准你见别人,也不准你将自己置于危险之中。”他说,“公子,我会疯的。” “可我已经疯了,宋听。”楚淮序的声音沉下去,带着恨意。 宋听感觉到了,身体不由自主地一颤。 而楚淮序却又笑了起来,他侧过身,单手抱住男人的脑袋,另一只手抬起来,指尖轻点在宋听唇上。 然后缓慢地轻抚着男人的脸:“如果我那天真的杀了章炳之,大人会让我死吗?” “不会。”宋听握住他的手,亲吻着他的指尖,语气没有半点迟疑,“我不会让你死。” “真到了那时候大人怕是自身都难保,凭何护我?”楚淮序又问。 宋听皱了皱眉,口吻严肃:“我会拼尽全力去护你,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绝不会让任何人动你。” 可楚淮序却只当这句承诺是不能当真的谎言,并未放在心上。 “大人真是惯会说好听话,那大人还记不记得,五年前,同样在这个地方,你也说过类似的话,但是最后呢?” 楚淮序的脸上犹带着笑,手上的动作也仍那么温柔,说出口的话却一字字直戳宋听的肺腑。 宋听脸色霎时一变:“我……” 楚淮序已经松开手,站起身,直视着宋听的眼睛: “怎么,大人不记得了?那我就提醒一下大人。” “大人那时对我说,会护着我、陪着我。” 宋听瞳孔颤动得厉害,声音都跟着在颤:“如何能不记得……” 那是宋听第一次来白马寺,只有他和楚淮序两个人。 当时正是春三月,楚淮序说他是三月初十捡到的他,便将那日当成了他的生辰。 每年这一天楚淮序都会正儿八经地给他过生辰。 那年也是。只不过往年他们都是留在长安,先吃一碗长寿面,然后去茶楼听说书。 或者街头巷尾搜罗各种好吃的,抱得满满当当的回家。 但那一年,楚淮序突发奇想,要带他去洛阳的白马寺。 因为白马寺祈福比较灵验,他想同宋听一道去祈福,求一个长长久久。 春雨连绵,他们到的那一日山上下着朦胧细雨,香客却络绎不绝,两人运气好,正碰上寺里办法会。 开坛的老僧法号了然,据说是位得道的高僧,平日云游四海踪迹难杳,此番也是机缘巧合才来了这白马寺讲法。 法会将持续七日,共十四场,今日是第三日。 无数善男信女闻风而来,双手合十跪于蒲团之上,虔诚地聆听着老僧的阐释。 只有楚淮序脑袋一点一点的,时不时打一个盹。 平时只有别人跪他的份,他可很少会跪别人,连见了皇帝都不用行礼。 这次跪了那么久,只觉得膝盖疼痛难忍,而那老僧低低沉沉的声音又似催眠的小曲儿一般叫他只想扑上床榻一睡方休。 听说还有人为了得这一个席位竟在寺里争的头破血流,可真是……他打了个哈欠,无奈地摇着头。 楚淮序是金尊玉贵着长大的,这样的人生来便什么都拥有,从不需要祈求什么神灵庇佑。 因此他本身是不信什么鬼神天命的。 还是某天夜里同宋听耳鬓厮磨,动情时许了生生世世,才忽然动了这样的念头——他想同这个人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这样的愿望皇爷爷满足不了他,唯有神佛可以保佑。 所以他便趁着宋听生辰,想着要带人来这白马寺,一同求一个“生生世世”。 楚淮序有一搭没一搭地胡乱想着,忽觉有人轻轻撞了撞他的胳膊。 转过脸去,却见宋听不知什么时候和他靠得很近,挨在他耳边小声说道: “公子是不是累了,要不我们出去去歇一歇吧?” “我没事,法会还没结束呢,不能走,要不然愿望就不灵验了。” 楚淮序边说边打了个哈欠,眼尾都困得发红。 宋听抿着唇笑了笑,汪着星子的眼眸滴溜溜转到跪于楚淮序前头的那个男人身上: “还是去歇着吧,公子方才差点儿就磕在那人身上了。” 楚淮序悻悻地摸了摸鼻子,登时露出几分不好意思:“可这法会……” 他信誓旦旦地将人带过来,若是听到一半就走了,那多没面子啊。 第62章 祈愿 但宋听小心翼翼地捧住他的手,朝他说: “公子想要许什么愿望,可以跟属下说,属下帮您完成,您不用求任何人。” 宋听低着头,看不清脸上的情绪,只声音颤得很厉害: “我愿意的公子,只要您需要我,我便会永远护着您、陪着您……” “好。”楚淮序亲在他发顶上,应了他这声承诺,“我听见了,佛祖已经听见了。” “所以你只能遵守承诺,陪在我身边,否则就罚我死后不入轮回。” 他连罚都舍不得罚宋听,宋听做不到的承诺,却要降罚自己身上。 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您胡说八道什么啊!”宋听被他这句誓言给惊吓住了,抬头望着他,眼底的惊慌藏都藏不住。 紧接着又望向佛祖,慌慌张张地乞求: “不算数的!刚才公子说的话不算数!要罚就罚我,罚我下地狱,不能罚公子!” 两人虽然压着声音在说话,却还是惊动了其他人,不满的目光时不时落过来。 楚淮序牵起宋听的手,将人拽起来,两人小跑着跑出殿外。 大殿内香火缭绕经文吟诵,大殿外两人手牵着手看着对方互相傻笑。 楚淮序说:“宋听,你要记住自己说的话,如果哪天你负了我,那就罚我过的不好。” 他这话说的实在很没有道理,倘若宋听真的负了他,又哪里还会管他到底如何。 宋听不是个多话的,这时候都忍不住说他:“公子,你好笨啊。” 连威胁人都不会。 楚淮序不知有没有听懂他的言外之意,只是笑。 “走吧,老和尚念经虽然无聊,但这寺里的小点心是一绝,特别好吃。” 他拉了宋听一下:“等好好歇上一歇,就去吃点心!” 小师父贴心,给两人的房间安排在对门,不过楚淮序还是不太满意,按他的意思,他合该同宋听睡一间。 只是佛门到底是清净之地,既是小师父安排,他便也没有强求,进了房间倒头就睡。 宋听却没有午睡的习惯,闲着无聊便翻起了房里的经书。 楚淮序不信神佛之流,他更不信,因为即便真的有神佛,也绝不会保佑他这样的人。 经书一页页被翻过,宋听心里想着的却是楚淮序那张脸。 佛渡不了他,他也无法自渡,唯有这个人是他的信仰,他的神仙。 但他却满口谎言,时时刻刻不在欺骗他的神仙。 像他这样的人,是注定要下地狱的。 “如来佛祖观音菩萨,公子之前说的话真的不作数,所有的罪孽和恶果由我一人承担,公子要永远过得好。” 他在心里默默祈求。 嗓子口却在这时尝到一点腥甜,本想喝一口清茶压一压,心口忽而涌起翻江倒海的剧痛。 宋听两眼一黑,一口鲜血猛地从口中呕出。 唇角溢出的深红色血迹,在他苍白的脸上更显得触目惊心。 丢下手中的经书,宋听蜷缩在床上,忍着一阵重过一阵的绞痛,心想,如果能痛到昏迷就好了。 可神智却始终保持着清醒,那疼痛似万千蚁虫在体内啃咬攀爬,他恨不能用尖刀剜进血肉将那些虫蚁掏出来。 但残存的理智时刻警醒着他,他唯一能够做的就是死死咬住那被子,好让自己不叫出声来。 从口中流出来的鲜血不多时便将薄被染出一片血色。 大概足有半炷香的时间,那痛感才逐渐消退。 宋听整个人就像是在水中浸染过一般,连被子都被汗水浸透了。 他用尚在颤抖的双手解开衣襟——果然,心口处的那颗小痣颜色又变深了。 他记得第一次同楚淮序.蝉.棉.的时候,对方就注意到了这颗小痣。 那时候楚淮序很轻很浅的亲了这个地方,桃花眼里满是情意,连声音都比平时要哑、要沉。 他说:“宋听,你这儿长了颗小痣,是浅红色的,好漂亮。” 那以后,两人每每行那等之事时,楚淮序总喜欢亲吻这处。 那吻也总是轻轻柔柔的、小心翼翼,让宋听清晰地感觉到,他正在被人疼惜。 “我的小清响连胸口的痣都生得这般好看。” 一颗痣而已,长得都大同小异,无非就是黑痣或者红痣,大一些和小一些,颜色浅一点和深一点的区别。 但他就是能将这样普通不过的东西夸出花来,叫宋听闷在被子里红了耳朵,看都不敢看他。 那个时候楚淮序还是意气风发的王府小公子,即便他屈于宋听的下位,气势上却完全不输人,反倒总这样将宋听逗得面红耳赤。 而且宋听心里清楚,这哪是什么痣,这颗被楚淮序温柔疼惜的小红痣其实只是他身中“断魂”蛊毒的证明。 痣的颜色会随着时日的增加而逐渐加深,而颜色每深一层都会令他经历一番如方才一般彻骨的疼痛。 一旦印记变成黑色之时,便是他魂断之时。 他根本不是什么流落街头的小乞丐,他是奉了命令故意接近楚淮序,“断魂”便是对方控制他的手段。 宋听咳出一口血,垂眸又看了眼那印记。 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气力渐渐恢复,宋听起身换上一身干净的衣衫,但看着那一床染了血的被子却犯了难。 “宋听。”门外是楚淮序的声音。 宋听迅速将被子折叠好,假意整理着衣襟,装作一副刚刚睡醒的模样,替楚淮序开了门。 “我是不是吵着你睡觉了?” 宋听摇摇头:“没有,正好醒了。” “那就好。”楚淮序笑着松了一口气,接着吸了吸鼻子,在房间里转了一圈。 他似是发现了什么不对劲,疑惑道,“怎么好像有股奇怪的味道?” 宋听心脏紧了紧,不动声色地回道: “想来是许久未住人了,公子不是说要带我去吃点心吗,要不这就走吧,正好我也有些饿了……” 楚淮序丝毫不怀疑他,听他这样说一下便被转移了注意,连声应道: “那便走吧!之前我已经吩咐过那个小师父了,他肯定早就准备好了,咱们过去就能吃!” “我最喜欢这里的龙井杏仁酥,不甜不腻,唇齿留香,早就想带你过来尝尝了……” 第63章 了尘 白马寺从建寺至今,已逾两百年,后院中的这一棵银杏树,树冠如盖,树干粗壮。 得十来个男子手拉手才堪堪将其围拢来。 树枝上系满了一条条红色的绸布,红绸布的下头各坠着一枚铃铛。 树影摇曳,红绸飘动,铃铛发出阵阵清脆的响声。 楚淮序和宋听就在这颗银杏下的石桌旁喝茶吃点心。 “方才听一个老婆婆说,向这棵银杏祈福求愿可灵验了,吃完咱们要不要也试试?” 看似是在征询意见,实则早已取了两段红绸并两支毛笔来,期待地望着宋听。 他本就是奔着这件事来的,岂有不祈愿的道理。 宋听自然是他想做什么都依着他,乖乖地将东西接了过去。 他所思所想所求只有身旁这个人,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在红稠上写下了自己的心愿。 一抬头,楚淮序也正笑盈盈地望着他。 手里那红如火焰的绸缎上,龙凤凤舞的写着:【愿与所爱生死与共。】 他这样的贵人,平时哪能想到死,真是爱极了宋听才会这样说。 后者看了那绸布条许久,直到楚淮序催促,才将自己那条递给少年看。 他的字很丑,写得歪歪扭扭的:【愿公子平安喜乐,无病无灾。】 “啊?”楚淮序有些不高兴,“就这样?” 宋听很认真地点点头:“嗯,只要公子平安,让我做什么都愿意。” “你就当真不再写些别的?”楚淮序问他。眼神暗示着。 宋听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却仍旧只是摇了摇头:“没了。” “你也太不解风情了。”楚淮序更加不高兴伸手扯住他的脸往外拉。 “我大老远带你过来,是让你许这样的愿望吗,我可是皇爷爷最宠爱的小孙子,没有你的祈愿我也能平安。” 宋听却只是就着他这个拉扯的动作,弧度很小的笑了笑。 “那不一样。”他说。 “有什么不一样的。”楚淮序看着像是依旧不满意,眼神哀怨地睨了他一眼。 嘴角却忍不住勾起来,到底还是听懂了少年的言外之意。 银杏树很大,树枝也多,奈何多不过世人的心愿,树枝已经密密麻麻系满了绸布。 楚淮序绕着树干转了一圈,硬是没找到能下手的地方。 “那根树枝上好像还有位置。”宋听指着一个方向。 顺着他的示意,楚淮序也发现了。 “还是你眼尖。”他拽了宋听一下,“但好像太高了。” 那树枝在很上面的位置,单单只是伸手的话肯定是够不着的,的确是高了些。 “要不我用轻功飞上去吧,只是这样对佛祖会不会大不敬?” 宋听想了想,说:“还是奴才抱公子起来吧。” 楚淮序当即笑起来:“你这什么话,要抱也是我抱你吧?” 他的本意是宋听没有习过武,在这方面自己可能更占优势。 可宋听却非常固执地说:“奴才抱。” 谁抱谁其实没那么重要,楚淮序也不同他在这种事上争,主动张开胳膊让他抱。 当年把宋听捡回来的时候,少年还瘦瘦小小的,身上一点肉都没有,完完全全只有皮包着骨头。 个子也不高,比楚淮序还矮上几分。 但这几年被他好米好水的养着,少年抽条拔高了,身上肉也多了起来,两条手臂变得强壮有力。 竟真的能稳稳当当地将他托举起来。 楚淮序的第一反应是欣慰。然后是莫名的羞涩。 佛门重地,祈福树下,他的脑子里却不由自主地浮想出某些房中之事。 当真是……有些汗颜了。但宋听现在的力气是真的很大。 ——不行,不能再想了。 楚淮序这样告诉自己,而后将注意力落到树上。 “再往上一点,好像还是够不到。” “再往上,只差一点点了,马上就到了……” “到了!” 宋听臂力很稳,抱了楚淮序那么长时间,胳膊都没有抖一下,等他将两段绸布系好,才稳稳地将他放下来。 只有额角沁着几滴汗水。 “我是不是很重?” “不重。”宋听拼命摇头,“奴才抱得起,公子应该再多吃一些。” 他唇角抿着,漆黑的眼眸却很亮,倒映着楚淮序的影子。 少年在他唇角点了点:“想笑就笑,憋着做什么?” 宋听嘴唇抿得更紧,笑意却从眼睛里漏出来。 “今日开心吗?” “嗯。” 楚淮序也开心,他迅速在少年脸上啄了一下: “开心就好,跟着公子我,保管你日日开心。” 话音刚落,宋听的脸就肉眼可见的红了,低着头不敢看楚淮序。 后者一开始没反应过来,还在想这人怎么如此不禁逗,只是说了句最寻常不过的话,就惹得他脸红了。 结果一琢磨,很快就明白过来—— 他用折扇挑起宋听的下巴,满含揶揄地笑起来:“你啊你,脑子里在想什么?” 平时木愣愣的一个人,还怪会乱想的。 不过他自己又何尝不是。 只能说他们两个是应了民间的那句俗语,什么锅就配什么盖。 合该他捡到宋听,合该他们在一起。 “阿弥陀佛。”刚结束一场法会的了尘大师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他们身后。 楚淮序和宋听转身回了个佛礼:“大师。” 按坊间传闻,这了尘已是百岁高龄,然而观他样貌神态,却丝毫看不出年岁。 唯有那双眼睛,有一种看遍世间百态之后才有的宁和平静。 光从外表来看,确实很有得道高僧的气度。 “这位施主是与佛有缘之人,可否愿意同贫僧一同云游?”他点了点头,目光看向的是楚淮序。 不待后者应声,宋听已经将人护在身后:“公子是贵人,不能跟你走!” 他这模样真是像极了护主的鹰犬,随时准备扑上去咬断老和尚的脖子。 楚淮序忍不住笑起来,越过他的肩膀同了尘大师对视: “阿弥陀佛,多谢大师好意,但是淮序只是个俗人,放不下红尘俗世,恐怕要辜负了大师的好意。” 了尘没有马上放弃:“施主命里有劫,只有远离俗世方可避祸。” 宋听皱了皱眉,目光紧盯着老和尚。 他有一肚子话要骂,却忽然开不了口,甚至心脏都跟着瑟缩了一下。 第64章 长明灯 然而楚淮序并没有发现他的异状,朝了尘说:“多谢大师,但淮序不怕。” 了尘大师轻叹一声,转身离去,口中喃喃:“痴儿啊痴儿……” 楚淮序从身后环住宋听的腰,感受到掌心之下的这具身体紧绷着,当即笑道: “别紧张,我不会去做和尚……” 他像是觉得好笑,点了点宋听的鼻子: “我若是做了和尚、你可怎么办啊,记挂着这个,我肯定没心思抄经念佛。” 宋听没有回头,闷闷地说:“嗯。” 楚淮序:“反正你答应过我,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会陪在我身边,护我、爱我,是不是?” 他将下巴抵在宋听肩上,声音里带着笑意,是压根没有将大师的劝告放在心上。 宋听两条胳膊垂在身侧,紧握成拳: “嗯,奴才会护着你,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绝不可能让任何人伤害你。” 楚淮序轻轻吻在他耳朵上,笑道:“好,我记住了,有你护着我,就不劳烦佛祖祂老人家了……” 回忆近在眼前,当初的承诺也还在耳边,一切却已经物是人非。 而楚淮序也从高高的云端上坠落下来,沾染满身尘泥。 了尘大师竟是一语成谶。 只有宋听违背了当初的承诺。 “我当初就该跟着大师去做和尚。”楚淮序说。 宋听搂着他,手臂不住地收紧,漆黑的眼眸中迸射出求而不得后绝望的凶光: “不准,你若是做了和尚,我便将所有寺庙铲平,叫所有人和尚还俗,再不能剃度出家。” 大衍从皇室到普通百姓人人礼佛,宋听若是敢拿和尚开刀,就会彻底成为众矢之的,变成大衍朝的罪人。 但楚淮序不信他这句誓言,这个人的承诺就像天上的云,摸不着、抓不住,转瞬就变了。 一口咬在宋听凸起的喉结上,他微微笑着:“大人这张嘴,我是不敢再信了。” 直到见了一点点血,他才松开嘴,在自己咬出来的牙印上舔了tian。 脸上分明带着笑意,说出口的话却是截然相反的冷情:“不是说忙吗,还不滚?” 宋听松开手,楚淮序便站了起来。 屋中门窗紧闭了一整夜,只在宋听过来时短暂地透了片刻风,窒闷感愈发强烈。 楚淮序走到窗边,轻轻将窗推开,窗外正对着几棵银杏树。 虽说远没有用以祈福的那棵粗壮,枝丫上却也被人系着几段红绸。 楚淮序微微一怔。 有僧人在外洒扫,扫帚沙沙的,将落下来的枯叶一并扫到树下,已经积了不小的一堆。 另一个僧人抱着铜盆跟在身后,扫帚扫一处,他便跟着洒一处的水。 见窗下有人,那两名僧人便走过来,朝楚淮序敬了个佛礼:“阿弥陀佛。” 楚淮序双手合十回了一揖:“阿弥陀佛。” 两人才说到做不做和尚的事,就有和尚来触他的霉头,宋听脸沉得比锅底还要黑。 三两下疾步走过去,嘭一声又将窗户关上了。 楚淮序笑得直不起腰,手指戳在宋听心口: “大人如此无法无天,就不怕佛祖降罪?” “不怕。”宋听说,“我的神是你,佛也是你,只要你不怪我,我便什么都不怕。” “可我恨你。”楚淮序望着他,“我恨不得你即刻去死。” 祭祀大典近在眼前,宋听果然如他自己说的那样,忙得脚不着地。 早上等他走后楚淮序简单用了早餐,便又上了床,蒙头睡到中午,用过午膳继续睡。 这一睡就睡到了天黑。 楚淮序少眠,夜里总睡不安稳,白日补觉亦是如此,这一回却是真真切切睡了个天昏地暗。 大概真是佛门清净,也叫人好眠。 白日里又下过一阵雨,晚上却是个晴天,楚淮序在屋子里闷了一天,终于待得烦了,披上外袍出门散心。 这一散就散到了佛堂。 此处佛堂并不供香客敬香,而是供奉长明灯的地方。 香客若是愿意,便可捐一些香火钱,为亲人朋友点一盏长明灯,日夜受香火供奉。 佛堂并不是很大,一尊佛像立于正中,佛前有香案,有蒲团。 一名上了年纪的僧人正跪在佛像前,一下一下敲着木鱼。 在佛堂两边摆着几排铁架子,密密麻麻点着灯。那便是长明灯。 白马寺香火鼎盛,便是连长明灯都比别家多。 伴着敲击声,楚淮序摘下面具抬步走过去,在架子前站定。 眼前的灯有些贴了名字,有些没有,楚淮序一一看过去,等辨认完最后一盏灯,他朝那诵经的僧人问: “叨扰师傅,我想捐一些长明灯。” 那僧人这才停了动作,睁开眼,对上楚淮序的视线。 “施主看着面善,敢问是否姓楚?” 楚淮序垂在身侧的手用力握了握,连指尖都在轻颤:“您认得我?” “只是觉得面熟罢了。”那僧人说。 楚淮序却不认得他,从前他每年都要来白马寺,见过的僧人何其多。 除了当时的住持和后来的了尘大师,他并没有过多的留意其他人。 但他自己却是容貌惊人,若是有当年的僧侣记得他的模样,倒也没什么好惊讶的。 “施主是想为谁捐长明灯?” “为我父母兄长,还有……其他一些无辜受累的人。” “若是这样,倒是不必。” 楚淮序有些茫然地望着他:“大师这是何意?” “因为已经有人替施主点了灯。”那僧人道。 楚淮序指尖颤得更厉害,脸色煞白。 “可我并没有……” 没有在那些长明灯中寻到他们的名字。 这么多年,他们顶着莫须有的罪名,连个安身之处都没有,只能夜夜来楚淮序的梦里,叫他不能忘记那血海深仇。 “施主请同我来。” 那僧人取了一盏烛火,领着楚淮序走到佛像后面。 后者也是直到这时候才发现佛像之后暗藏玄机——在佛像的底座处,竟有道暗门。 和尚手掌覆在上面,轻轻一按,那门便缓缓开了。 楚淮序往里探了探,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清。 而那僧人已经提灯走了进去,楚淮序也只好跟过去。 第65章 故人 走了两步才发现只是门口黑,暗门之后别有洞天,里面很亮,一尊铜制佛像立于正中。 佛前有香案,有蒲团,一应摆设竟是与刚才身处的佛堂一般无二,就像是仿着那佛堂所建。 唯一有所区别的是,此处供奉长明灯的架子就摆在佛像之前,同香案并列,左右各一个架子。 左边那个点着五盏灯,右边那个却只有一盏。 许是怕人孤单,在那盏长明灯的周围又点了众多烛火,似是陪着一般。 楚淮序迟疑着走过去,每近一步,脸色就白一分。 等到站在其中一个铁架前,他脸已经惨白如纸,人都险些站不住。 第一排两盏灯:【父王楚明耀】【母妃姜蓉】 第二排两盏灯:【大哥楚淮清】【二哥楚淮云】 第三排一盏灯:【端王府众人】 落款都是【楚淮序】。 这几盏长明灯,竟都是以他的名义供奉的。 端王是逆臣,端王府所有人皆是罪人,死后尸骨都无人敢收敛。 却有人在白马寺这样的皇家寺院藏了一处佛堂,专门用以供奉这些乱臣贼子。 敢这样做、又能叫和尚们冒着巨大风险配合的,天下也只有那个人。 楚淮序很难形容此刻的心情,他恨极、怨极,甚至想要将面前的这些长明灯掀翻。 一个刽子手,以他的名义为他的父母兄长点长明灯,这算什么呢? 是讽刺吗?还是嘲笑?一个胜利者的洋洋自得? 没有什么比这更叫楚淮序觉得耻辱、觉得恶心。 哪怕被那些恩客刁难羞辱,都及不上此时的万分之一。 ——宋听他到底怎么能、怎么敢…… 楚淮序双手撑着架子,满腔的愤怒几乎要将他的理智焚毁。 眼底明黄色的火光变成了鲜红的血,那些死不瞑目的鬼魂在他耳边嘶吼赌咒。 一声声、一句句,都像是最锋利的匕首割在他魂魄上,疼得他连眼前的视线都看不清。 缓了许久,这阵天旋地转的剧痛才逐渐转轻,视线也渐渐恢复。 楚淮序侧身,目光落在另一边的灯架上。 那里只有孤孤单单的一盏。 这里是为端王府专设的佛堂,可王府里死去的人都有了长明灯,那这盏长明灯又是为谁点的? 楚淮序心里已经有了一个猜测。 他艰难地、一步步走过去,待到眼前,灯上的名字便也清晰地落在他眼中。 【楚淮序】 果然是他的名字。 “长明灯可以替亡者引路,也可为生者祈福。”一旁的僧人解释说。 “是么。”楚淮序点了点头,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 下一瞬,他忽然抓起眼前的那盏长明灯,猛地朝地上砸了下去! 烛火一晃而逝,僧人根本来不及阻止,那灯已经被砸到了地上,摔烂了。 僧人大骇:“施主,你……” 楚淮序双目通红:“我不需要这样的东西。” 人却是很冷静的。 说完这话之后他语气平和地问了僧人一句看似毫无相干的话: “劳烦师傅,请问有油火吗?” 僧人还在讶异于他方才的举动,但见他的神色仿佛真的已经没什么异常,便什么都没问: “自是有的,施主请稍等。” 不消片刻,僧人就将油取了来。楚淮序道了声谢,将油火接了过去。 哪怕面上看不出什么,但他心底的怨恨和怒火当然没有那么容易消解,指尖直到这时候还在抖。 险些连东西都拿不稳,往父母的长明灯里添油时不小心漏出几滴,火光因此剧烈地晃了几下。 楚淮序心里一紧,连呼吸都跟着窒住。 待到灯火渐渐稳了,才继续往里添油。 这次的动作愈发小心,生怕几盏长明灯出现什么闪失。 多讽刺啊,楚淮序心想,他明明恶心得想吐,却舍不得真的砸掉这些长明灯。 因为只有这里才能供那亡魂栖息。 要是宋听在这里,一定会嘲笑他吧。 添完油,楚淮序艰难转身,跪在佛像跟前,双手合十,闭上了眼。 “师傅,我想一个人在这里陪陪他们,可否?” “自然是可以的。”那僧人说,“施主请自便。” 楚淮序:“多谢。” 忙了一天的大典事宜,到戌时宋听才勉强闲下来,草草喝了两口粥,便去找楚淮序。 两人只早上相处了片刻,他想人想得紧。到了厢房,才发现人居然不在。 小五和祁舟没有留下什么讯息,应当只是随意出门转转。宋听便想着出去碰碰运气。 供奉长明灯的内佛堂在寺院东角上,是个挺偏的位置,但宋听对这里倒是很熟悉。 他已经在寺里转了一圈,没找到人,只剩下这里没有找过。 ——那就进去看看吧。 这样想着,宋听便放轻脚步走了进去,远远就看见跪坐在佛前诵经的僧人。 他缓步走近,那僧人便慢吞吞睁开眼睛,朝他点了点头。 宋听同样回他一礼,然后跪坐在蒲团之上。铜质佛像在巍巍烛火下俯瞰着他。 宋听闭眼合十,听僧人诵了一段经。 从前他是不信这些神神鬼鬼的,若是求神拜佛有用,这个世上就不会有那么多惨死的可怜人。 不会好人得不到好报,恶人却享尽荣华富贵。 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每次看到这种泥胎偶像,他都会跪下来拜一拜。 “阿弥陀佛。”过了一会儿,宋听走到僧人面前,“我想见一见故人,劳烦师傅带路。” 敲击木鱼的声音停下来,那老和尚睁开眼,朝宋听道: “请施主稍待片刻,此时正有故人到访。” 宋听喉咙紧了紧,半晌才艰难开口:“故人?” 藏于内佛堂之下的暗佛堂是他亲自命人建造,除了负责添灯油的和尚,这么多年能够入内的也只有他一个。 而他口中的故人,早已长眠在此。 那还有什么样的人能被这个老和尚称为“故人”,又敢让老和尚在不经他允许之下私自放人进去? 这个问题简直不需要宋听费劲去想。 他的心重重地颤了一下,眼前蓦地黑了一瞬。 “师傅,你不该擅作主张。”待到压下那些情绪,他负手,盯着老和尚的目光凶狠凌厉,“你越界了。” 第66章 雪人 那和尚却仍是那副不喜不悲的模样,只眼中含着一丝悲悯和无悔: “阿弥陀佛,贫僧在此处守了近五年,暗佛堂里那些亡魂终于等到了他们要等的人,纵使贫僧身死,也死不足惜。” 暗佛堂干系重大,负责添油的两名僧人都是宋听亲自调查过的、绝对信得过的人。 这个老和尚法号“空无”,两个儿子从前都投身行伍,还正好是在端王的玄北军中。 老王爷被查出谋逆的罪证,玄北军被打压,粮草供给严重不足,外族趁火打劫进犯边城,玄北军十万人,在那次战役中全军覆没。 老和尚的两个儿子当然也没能回来。 老和尚就是在那之后落发出家,日夜与古佛相伴。 宋听是看在他这层身份上,才放心把暗佛堂的事情交给他。 也正因如此,宋听没法真的怪罪对方。 而且他自己心里难道当真就没有哪怕一丝的期待吗? “我知道了。”宋听缓慢地眨了眨眼,用力吁出一口浊气。 暗门设在何处宋听再清楚不过,不用和尚指引,他便熟门熟路地走过去。 手掌轻轻放在佛像的底座上,那道暗门应声而开,宋听一眼就看见了那抹艳色的身影。 从前楚淮序钟爱白色,没有多少鲜艳的衣服,如今却总是红衣不离身。 红得似血。 宋听慢慢走近,楚淮序跪得端正,跟当年那个听着经文连连打瞌睡的小贵人简直判若两人。 这么多年他高了、也瘦了,宽袍大袖也遮掩不住他瘦削的骨肉。 尤其是背后的两片蝴蝶骨,凸起得很厉害,叫宋听在心疼的同时,忍不住生出歹念—— 他想要在那上面烙下自己的印记。 诵经声不断,跪于佛前的人似乎始终没有察觉到身后的动静,直到宋听站定。 吟诵声跟着一并停了。 红衣堕仙缓缓侧过身,朝着他最虔诚的信徒掀开眼皮,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嘲弄: “大人真是神通广大。” 宋听猜不透他这句话具体嘲弄的是何事,也不在意,只一并受了, 将手上一件外袍披在他肩上。 “夜里凉,切莫受寒。” 楚淮序伸手去挡,两人的指尖碰在一起,宋听顺势握住,那手当真是凉得叫人心惊。 “大人既做了那刽子手,又何苦替他们再点什么长明灯。” 在这阴冷的暗佛堂跪得太久,楚淮序的身体有些僵麻,起身时动作都有些不利索,声音也比平日要哑。 他脸上无悲无喜,每一句话、每一个字却似烈火烹油般浇在宋听的心口。 “端王的人这辈子清清白白,无愧于君王,无愧于百姓。” “但上辈子大约是坏事做绝,才落了个死后都不得安宁的下场,要受杀人凶手的供奉。” “大人,你可否告诉奴,您怎么敢、怎么有脸,以我的名义在这里为他们点长明灯?” “是真觉得自己成了个人物,不管是死人还是活人,都不能将你如何?” 他最是了解宋听,自然也知道如何扎宋听的心,短短几句话就将后者扎得体无完肤。 宋听眸色黯了黯,余光从那几盏长明灯上掠过。 楚淮序此时的脸色当然也难看,但宋听此刻比他还要白上几分。 ——又是这副好像被我刺伤了的表情,时至今日,还敢要骗我。 楚淮序不由地更恨,脸上的表情也终于无法装作从容。 迎上他刻着怨毒的目光,宋听哑声说:“因为我找不到你……哪里都找不到你……” 在明黄的烛火之下,宋听又想起叫他惊惧崩溃的几个月。 当时距离他失去楚淮序的音讯已近半年,日子已经走到岁末。 他险些被楚淮序一刀捅穿心脏,受了重伤,行动不便。 加之又处在那样一个位置,被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已经不能自如地离开长安,便只好派出手底下的影卫去找。 但淮序身份特殊,他也时刻被人盯着,便是连找都不能大张旗鼓。 因为他深知,只要稍有差池,便会满盘皆输。 暗卫一次次回来复命,传回的却都是令人失望的消息。 楚淮序当时的身体状况不容乐观,这半年里他想过无数次可能,夜里也常常被噩梦所惊醒。 他甚至想过,那个人是不是已经死了,所以才会像这样杳无音讯,遍寻无踪。 但如果楚淮序已经死了,那他为什么还要活着? 他一次次地生出这样的念头,以至于心生绝望,身体也跟着一日日的衰败下去。 就在宋听已经不抱任何希望的时候,消息终于来了。 那几日连着下了好几场的大雪,院子里的雪已经积到了半人高,宋听却不让下人洒扫,就由着那雪越积越高。 楚淮序喜欢雪,看见那么厚的雪,应当会高兴。他心里总那样想。 那天又纷纷扬扬下了很大一场雪,宋听夜里梦见了楚淮序,这是那么长时间以来唯一的一个好梦。 梦里他和楚淮序在积满雪的院子里堆雪人、打雪仗,一起的还有大公子楚淮清和他的副将周桐。 梦里每个人都笑得很开心,尤其是楚淮序,宋听已经许久没见过他那样的笑。 等到大公子他们走了,他就被淮序拉着躲在树干后面,淮序满头都是雪,连眼睫上都蒙着莹白。 宋听想替他扫去头顶的雪花,淮序却不让,金尊玉贵的小公子同他亲热,朝他许一生一世的誓言: “小清响你看,等我们白头的时候就是这样,我的头发全白了,是不是就没有现在好看了?” 宋听被他笑得痴了,心道,怎么会呢,这个人在他心里永远都是好看的,哪怕白了头依旧好看。 他心里这样想着,嘴上也喃喃地道出了实话:“公子永远是世上最好看的人……” 梦有多好,醒来面对现实时就有多怅然若失,用过午膳后他让祁舟推着轮椅,坐在廊檐下看雪。 他整个人陷在厚重的大氅里,指着院子里那棵大榕树,对祁舟说: “你瞧那里,他往日便喜欢坐在那棵树下看书抚琴,去年除夕还拉着我在树下堆了雪人。” “堆了两个,他说一个是我,一个是他。” 第67章 玉佩 宋听没有言明那个“他”是谁,祁舟却能猜到一二。 这座富丽堂皇的府邸原先属于当今同父异母的兄长端王楚明耀,后来端王谋逆满门抄斩,端王府也被一把火烧成焦炭。 一直到今年春日,当今要赐宋听府邸,后者主动要了此处。 但谁都知道,端王谋逆的罪证,就是宋听呈上去的。 也是宋听带人抄了端王府,问斩了王府所有人。并一把火将王府烧得干干净净。 如今他竟还敢向皇帝求要端王府作为自己的府邸,满朝文武都为之震惊。 不少人在背后偷偷议论,觉得宋听是在以此震慑百官。 ——他连索命的恶鬼都不怕,更是不会将他们这些人放在眼中。 宋听的凶名也是这样传扬开来的。 可宋听什么都不怕,坚持要了那处宅邸,又亲自带着工匠按照王府原来的样式,将其复原了出来。 连王府中的一草一木,一花一叶,都几乎和从前一模一样。 端王府里曾有个金枝玉叶的小公子,祁舟曾有幸得见过几面,真正的龙章凤姿,宋听口中的那个他,多半就是那位主子。 “大人想堆雪人吗,属下推您过去?” 宋听的胸口之前被人用利刃扎了个洞,伤口一直未能得到处理,伤得极重。 大夫花了两三个时辰,才将伤口上的腐肉剔干净。 而刀尖只要再偏一寸,就会扎破心脏,那宋听就真的必死无疑。 可即便侥幸留下一条命,他的状态也一直非常糟糕,像毫无求生意志的一株杂草,任何的风吹雨打都能将他摧垮。 小五很担心宋听会撑不下去,祁舟也一样。 他觉得眼前这个病骨嶙峋的人似乎只凭一口气在吊着,哪天那口气散了,他就真的要死了。 明明两个月前还是功勋显赫的锦衣卫指挥使,只出了一趟门就将全部生机都给丢了。 但没有人敢问宋听发生了什么事。 连那个为他疗伤的大夫,都被宋听亲手扼断了脖子。 也是那时候祁舟才明白,宋听为什么不允许小五去宫里请太医。 因为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自己受伤的事。 原先祁舟只以为那是宋听小心谨慎,怕有心之人趁机对付他们,但后来发现不是。 “推我过去吧。”宋听咳了一声,说。 祁舟便将轮椅推到了树下。 只是他们还未来得及动手,十七就回来了,身后还押着一个四五十岁的中年男人。 “大人。”十七将一枚瓷白玉佩小心地交到宋听手上。 宋听握着那玉佩,指尖缓缓抚上背面那个粗糙的“楚”字上面,五脏六腑都绞痛起来。 这玉佩其实不值几个钱,是他送给楚淮序的第一份礼物,上面那个人的姓氏,也是他亲手刻的。 很丑,原先觉得拿不出手还想藏着,却被那人看见了、抢了去,之后就日日戴在身上,说很喜欢。 全天下只有一枚这样的玉佩,宋听不会认错自己的字。 他视线轻飘飘地落在那男人脸上,犹如千斤重压、瞬间就将那人压得崩溃了。 “就是他?” 十七:“是。” 宋听点点头,摇了下轮椅,祁舟要帮他推,被他给制止了,自己摇着轮椅过去。 那男人这时候已经吓得瘫软在地上,见了宋听,忙不迭抱住他双腿,声泪俱下地求: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 宋听伸手扼住男人的脖子,硬生生将人提起来。 他声音很低,但在风雪肆虐的院子里仍旧掷地有声,足以让所有人听清: “三个月前,扶摇山上,你是不是杀过一个人?” 那男人似是想到了什么,面色大骇。 宋听杀过那么多人,审过那么多人,自然一眼就察觉出了男人的异样。 他眸色幽深,脸上瞬间覆上一层骇人的冰霜,手指不断收紧,冷冷启口:“说。” 男人因为窒息的痛苦猛烈地呛咳起来,眼珠子都翻了白,攀着宋听的胳膊求饶: “我说、我说……大人饶、饶命……” 男人叫李二牛,是白鹭村的农户,家里除了他之外,还有一个七十多岁的老母和两个嗷嗷待哺的孩子。 今年大涝,地里的庄稼都被洪水给淹没了,收成不好。 眼见着母亲和孩子快饿死,李二牛就跟着村里几个青壮年一起,拦在山腰处打劫。 他们都是庄稼汉,身体健壮、晒得黝黑,五大三粗地往那一站,确实能唬到不少过路的商队。 “我们会挑猪,看着有钱又胆小的才会下手,这样的人一般都惜命,宁愿破财免灾。” 猪就是打劫的对象,明面上不好直接说,就被他们用“猪”来指代。 “但是三个月前……” 三个月前他们碰到了一个落单的年轻男子。那人穿着并不起眼,形容也挺狼狈,一看就是着急赶路的人。 像这样的李二牛他们一般不会抢,基本没几个钱。 “那天我们原本也是这样打算的,不抢他,放他过去,但是……” 李二牛观察着宋听的表情,有些不敢说下去,可宋听一个眼神递来过来,仿佛他不说下一瞬就会拧断他的脖子。 李二牛他们虽说也是被人提起来就惧怕的劫匪,但眼前的这个人却叫他想到地府的恶鬼。 只看一眼就叫他双腿直打颤。他战战兢兢道,“但是他生得太好看了……” 李二牛他们都是土生土长的白鹭村人,几乎一辈子没离开过这片土地,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是村头杀猪匠的媳妇。 然而和眼前这个男人一比,杀猪匠的媳妇那就是人家脚底下的一捧泥,给人擦脚都不够。 王有才前不久刚死了老婆,很久没有碰过人,眼珠子顿时落在那人身上简直挪不开: “弟兄们,我感觉她是个娘们。” 李二牛估摸着对方的身量,怀疑说:“那也太高了吧……” “你懂什么,她既然能女扮男装,说不定鞋子里也垫了东西呢。”王有才说。 王有才是个狠角色,十多岁的时候就杀过人。 只不过因为杀的是他那个畜生爹,村民们看他可怜,就帮他一起瞒了官府。 出来抢钱最早也是这人的主意,算是他们这伙人的老大。 第68章 跳崖 听他这样一说,底下立马有人会意,扬了扬手里的大刀,不怀好意道: “是男是女,tuo下来看看不就知道了吗……” 王有才满意地看了对方一眼。众人当即就一道笑出来,看着山下那人的眼神更为lu骨。 “这不太好吧……”只有李二牛还在犹豫,他小声道,“我们不是只想要点钱吗……” 但听几个人的意思,分明是想对正在上山来的那人有所企图。 若对方真是个男子倒还好说,说不定王有才他们抢了钱之后便会放他过去,但若是个女子,那…… 李二牛虽然是个粗人,又迫于生计干了这档子要杀头的事,但欺负女人的事情他断不能做。 那太窝囊,太不是人了。 然而王有才他们却不听他的,执意要抢那个人,李二牛劝了几次、非但没劝住,反而将几个人惹恼了。 王有才将刀架在他脖子上,恶狠狠道: “李二牛,每次出来做事都是你最犹犹豫豫,你说实话,是不是同弟兄们有二心了?” “还是说,你看不起我们?” 干他们这档子买卖,那是把脑袋别在裤腰上,容不得任何有异心的人在。 李二牛心里清楚,他今日但凡再犹豫一下,人头就会落地。王有才他们绝对不会放过他。 他们一开始真就是为了有口饭吃,但抢的人越多,胆子便也愈发大了起来,人总是贪心的。 可李二牛胆子小,他不敢。 “怎么、怎么会呢……我只是觉得他说不定也是个可怜人……” “二牛,这就是你太老实了。”王有才眯着眼盯着山下那人,“你看看他那张脸,分明是刻意弄脏的。” “你再看看他的身段、看他看双手,再看看你自己的,家中若是不富足,养不出他那样的人儿……” 李二找不出话来反驳。王有才便拍拍他的肩膀,朝他说: “以往都是弟兄们冲在前头,这回的买卖就交给你吧,你可别让弟兄们失望啊……” 说到最后他眯了眯眼,几个字被压得很低。分明就是威胁的意思。 “我没有办法,我真的没有办法啊,我家里还有上了年纪的老母亲,有孩子。” “我不能死,我死了他们也活不成,所以我就、我就………” “所以你对他做了什么?”宋听原本一直安静听着,到这里时终于忍不住,出声打断了吞吞吐吐的男人。 后者敏锐地感受到了他身上的杀意,裆下蓦地湿了一片,竟是被吓尿了。 “小的只是不想死……小的不想死啊……若小的不对那个男人下手,他们就会杀了我的……” 李二牛不想死,也不能死,他若是死了,家里的老母和孩子就一个都活不了。 所以他在王有才他们的威逼下,拦在了那个男人的面前。 举着大刀威胁对方,先把身上的钱交出来,再把衣服脱了。 “但他一样都不肯配合,小的就只能自己动手去扒他的……扒他的……” 李二牛已经猜出当日那男人必定身份不凡,心里越来越恐惧。 而轮椅里那个男人的眼神也越来越阴鸷。 李二牛被吓坏了,后面两个字他无论如何都不敢说出口。 “扒他的什么?”但男人却不肯放过他,逼问他。 “衣、衣服。”地上又是滴滴答答一阵。 尿是热的,雪是冰的,不一会儿就让纯白的雪地污浊了一片。 宋听原先最厌恶这等污秽之事,此刻却面不改色地靠近李二牛。 他揪着对方的衣领,几乎将人拎到自己眼前,每个字都咬得极重:“然后呢?” “那位贵人力气小,不是小的对手,被小的推到了地上,然后王有才他们就……” 就将李二牛推到一边,自己急切地去si那男人的衣服。 那人抵死不从,还踹了王有才命.gen.籽.一脚。 可他到底手无缚鸡之力,实在不是他们这些个庄稼汉的对手,渐渐的就有些力不从心了。 而王有才自觉丢了面子,气急败坏,揪着他头发将人往石壁上撞: “jian人!敬酒不吃吃罚酒,我今天就让你好看!” 手下也并没有停,几乎将男人的衣服撕n。 “那贵人是个心气高的,扭头就又咬了王有才一口,趁着王有才松手之际,从悬崖上跳了下去……” 跳了下去…… 这四个字就跟惊雷一样炸在宋听耳边。 他不敢去想楚淮序毅然决然跳下去的时候是个什么心情,心里又在想什么。 不敢想,一想就要疯。 他的神仙何时受过这样的折辱,竟被一群猪狗不如的东西逼到这种地步…… 他们怎么敢。 怎么能。 “你们、都得死。”宋听幽冷的黑眸倏然眯紧。 李二牛只觉得眼前一花,紧接着就感觉身上一阵剧痛,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地上已经多了两条胳膊。 “我的……我的胳膊,啊啊啊啊啊………” 但这样的酷刑还不是结束,轮椅里那个男人再次扬起长剑—— 这一剑斩断了他的双腿。李二牛倒在自己的残肢中,看见自己变成了一个没有四肢的怪物。 在极度的惊恐中,他听见男人冷冷地命令: “别叫他死了。” 李二牛原本不想死,他以为死是一件极为可怕的事情,他想活着。 但到了这种时候,他却是连求死都不能。 那人甚至连一时片刻的昏迷都不肯施舍给他,用金针良药吊着他的命,堵着他的口,将他浸泡在了缸里,囚禁在暗无天日的地牢。 剧烈的疼痛,无穷无尽的黑暗,在这种双重折磨下,李二牛才知道什么叫做生不如死。 时间不知过去多久,地牢的门开了,李二牛的身边多了几口缸,缸里有和他一样的人彘,李二牛认得他们。 那是当日跟他一起抢钱的几个男人。有王有才。 而王有才自然是最惨的,他的那口大缸里,全是毒蝎和毒虫,两个眼珠子也被挖了出来,只剩下两个可怕的血洞。 “原来真的会有报应的,会有报应……”他喃喃自语。 可他悔悟得太晚了,在他们对那位贵人下手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会有这样的下场。 第69章 他没有死。 三日后,宋听出现在李二牛所说的扶摇山下。 这座山并不多高,却嶙峋陡峭,悬崖底下除了一条浅浅的小溪,就是大片的树林。 人即使从山腰掉下来,多半也活不了。 但宋听不相信楚淮序会死,带着人一寸寸找,一处处寻,几乎将整个山谷翻了个底朝天。 一行人昼夜不歇地从长安赶到千里之外的江州,就算是铁打的身体也觉得疲累,更何况宋听原本就只剩下了一口气。 所有人的心都高悬着,生怕他撑不住。 小五甚至在出发前抓了个大夫一并带着,就怕路上真有个万一。 但出乎意料的是,宋听的状态少见的很好,纵使一刻不停地钻在树林里不得歇,精神却是几个月里最好的。 苍白的脸上甚至浮现出了血色。 然而小五他们当然不敢因此就掉以轻心。越是这样,反倒越不对劲。 因为他们深知,此刻的宋听就如一根紧绷的弦,已经被拉到了极致。 一旦拉弦的这股劲斜去,他这根弦就会因为承受不住之前的那股力道,而彻底崩断。 “大人,您多少歇一歇吧,这儿有我和祁舟他们,您就放心交给我们。”小五劝他。 “不行。”宋听却毫不犹豫,“我必须亲自找。附近的医馆都问过了吗?” 宋听这次又是秘密出行,为了掩人耳目,他称病罢朝,出来时也就带了最信任的几名手下。 因为不敢大张旗鼓,找人的速度便慢之又慢。 随着时间一点点的流逝,他心里已经越来越急。 “都问过了,方圆几里只有一家医馆和药馆,半年之内都没有见过陌生人。” 宋听望着远处飞掠而起的几只鸟雀,目光缓缓向下,落到了山腰处,那里就是楚淮序跳下来的地方。 “确定吗?”他只感觉自己嗓子眼里像是被堵着什么,说话有些喑哑。 “确定。”小五说,“我拿了那两家的小崽子,谅他们也不敢撒谎。” 宋听也不知听进去了没有,很慢地点了点头。 “没有用的,不用找了……”已经成了人彘的李二牛也被带了来,一并被带来的还有他的两个孩子。 宋听只让人带着孩子在李二牛面前亮了亮,后者便连死都不敢死了。 “我们这座山又叫鬼山,邪门得很,但凡掉下去的人,没有人能活下来,从无例外……” “闭嘴!”宋听一把扼住他的脖子,神色狰狞,“再敢说一个字,本座就扒了那两个小崽子的皮,将他们从山上丢下去。” “不……不能这样做……他们还只是孩子,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李二牛疯了一样哭诉,“事情是小的做的,所有罪孽和报应小的担,小的绝无怨言。” 只求大人放过两个孩子,孩子是无辜的啊大人……” 可是淮序呢,我的淮序呢,他又何其无辜。 怨恨和绝望犹如暗夜里肆意生长的藤蔓,将宋听的整颗心脏死死攫住,痛得他险些喘不上气。 他不愿再听李二牛的哭诉。 “吵死了。”说着,他松开手,两根手指往李二牛嘴里一伸,便迅速夹住了对方的舌头,将那条舌头硬生生拔了出来。 “唔……唔……”李二牛痛得死去活来,却已经一个字都说不出,瞪着眼珠子盯着被随意丢在地上的自己的舌头。 宋听不再分任何眼神给他,慢吞吞掀了掀眼皮,从怀里取出一条纯白色的手帕。 将手上的血一点一点擦干净之后,他冷漠地开口: “带他上山。” 清晨刚落过一阵雨,山路难行,一行人花了一个时辰才行至山腰处。 宋听招了招手,小五便将李二牛拉了上来。 “丢下去。”宋听扬手道。 李二牛早就想死,听了这声命令竟是一点反抗都没有,倒是宋听将手掌搭在他肩上,冷声道: “确定是这里吧?如果你记错了,本座就得请那两个孩子也走一趟。” “唔唔唔……唔……”李二牛说不出话,只能拼命瞪大眼睛,“唔……” 宋听挥了下手,李二牛就被推下了悬崖。 宋听一动不动地在边上看着,忽地,他身体往前一倾,也跟着跳了下去。 谁都想不到他竟然会这样做,所有人对此都没有任何防备,根本连拦都来不及拦,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跳了下去—— “大人!” “大人——” 小五离他最近,反应也最大,要不是祁舟拦着,他差点就跟着一起跳下去。 他用力抓着祁舟的衣襟,脸色惨白:“大人……大人掉下去了!” 祁舟摇摇头,语气还算平静:“大人不是掉下去的,是自己跳下去的。” 一字之差,天差地别,小五惶恐着:“可是大人为什么要跳下去啊……” 总不可能是忽然良心发现,觉得自己罪孽深重,不想活了吧? 而且在小五心中,宋听并没有做错什么,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他和宋听原本就是阁老的人。 既然如此,他们奉阁老的命令办事,何错之有? 要错也是他们那些个主子的错。 哪怕后来宋听背叛了阁老,小五仍旧义无反顾地站在宋听那一边。 反正阁老不是个好东西。 他想,若是真要死,也是那群满口仁义道德、实则黑心黑肚的“大人们”先死。 “大人自有打算。”祁舟说。 嘴上这样说,祁舟心里到底没把握,等了片刻后,他说,“你留在上面,我下去看看。” 悬崖底下,李二牛已经摔成了一滩肉泥,模糊的血肉溅得到处都是。 任是已经杀过不少人的祁舟见了,也禁不住皱起了眉,胃里阵阵难受。 只不见宋听。祁舟和另外两个探子绕着周围找了许久,仍未找到人。 又足有半盏茶的功夫后,宋听才出现了。 他身上的衣服被锋利的山石和横斜的树枝割得七七八八,脸上身上也有不少细小的伤口。 脸色比任何时候都要白,像是受了内伤。 祁舟心里一急,连忙去搀扶。 只是自家大人一向要强,祁舟都已经做好了会被对方拒绝的准备,但这一次宋听却倒在了他怀里—— 男人吐出一口血,手里紧攥着一片碎布条,脸色分明惨白如纸,眼神却很亮: “他没有死……” 第70章 破布 再醒来时宋听已经躺在了自己的房间里,时间已经过去五日。 “大人,您总算醒了,可吓死我了……” 小五红着眼睛跪在他床边,大着胆子说他,“您怎么能跳崖呢,多危险啊……” 祁舟也在一旁,虽然没像小五一样哭,眼圈却也隐隐泛红。 “不碍事,死不了。”宋听知道他们担心自己,却不怎么在意地说。 他不是意气用事才跳下去的,实际上就是想顺着楚淮序坠崖的路线,试图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线索。 宋听对自己的身手有信心,从那样的山崖上跳下去,至多受点内伤,死不了。 而且就算死了,也无所谓。因为如果连他也死了,那淮序多半凶多吉少。 要是淮序死了,那他活着也没有意义。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活着的意义已经成了淮序,而不是自己。 不过宋听还是忘了自己本身已经深受重伤,这一通折腾下来,受的内伤远比他以为的要重得多。 回来的路上又断断续续吐过几次血,气息一度弱得快捕捉不到。连大夫都束手无策。 那个时候小五他们才知道,他身体其实已经糟糕到了何种程度,这几日状态表现得那样好,也不过是在逼自己,是强撑出来的。 可他对自己太狠了,差点就骗过所有人。 “大人,你要找的人是端王府的那位小公子吗?” “之前你让我假扮你留在京中,是不是也是为了他?”小五问。 宋听原本没什么表情地靠在床上,闻言霎时变了脸色,紧攥着拳头盯着小五的眼睛警告他: “这件事,不准同任何人提起。” 声音极冷。 宋听虽然狠绝,但对手下向来不错、尤其小五还跟他有过生死患难的交情。 甚至从来没有对他说过重话。 陡然见了他这个样子,小五简直被吓坏了,结结巴巴道:“是、是,属下明白……” 也是这个时候,小五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面前的这个人已经不单单是曾同他生死与共的普通暗卫。 而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锦衣卫指挥使。 他们已经尊卑有别。在这个人面前,他要“懂分寸了”,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必须有一杆秤仔细丈量。 否则就会犯了忌讳,惹人生厌。 “去吧。”小五在心里想着这些事的时候,宋听已经松开手,无力地往后一靠。 小五:“属下告退,大人你好好休息。” 待到房里只剩下宋听一个人,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右手正攥着一片破碎的布条。 攥得太紧了,几乎勒在他手指上,以至于两根手指都被勒肿了,失去了知觉。 可他还是舍不得松开。 “公子……”宋听低首亲吻着手中得布条,顷刻间就将整片碎布濡湿。 宋听短暂地愣了愣,抬手摸了下脸,才意识到眼泪已经不知不觉爬了满脸。 弄丢了主子的小狗再也忍不住,将脸埋在被子里,呜呜咽咽地痛哭出来。 此时此刻,宋听觉得他虽然已经从悬崖绝壁上安全地回来了,但魂却仿佛还在往下坠,永远没有尽头。 而这片碎布就是他唯一的救命绳索,勉强将他的魂魄往上扯了扯。 楚淮序的衣服都是他置办的,小公子金枝玉叶、自小穿的用的都是最好的。 送进宫里的江南锦缎,都是要他先挑了喜欢的,剩下的才送去给各宫的娘娘们。 所以虽然是在逃难,宋听也舍不得让他穿粗布麻衣,只拣了素色的云锦给他做了衣服。 那布料看着普通,实则质地柔软,轻如云絮,是某个番邦小国进贡的,整个大衍皇宫只有六匹,全被小皇帝赐给了宋听。 他就拿那连太后娘娘都没的用的珍贵料子,亲手给楚淮序缝了几身衣服。 他使惯了刀剑,第一次拿起绣花针,针线歪七扭八粗糙得很,倒是真将那顶好的料子糟蹋的无人能认出来。 如今却成了他能攥在手心的、唯一一点微末的希望。 宋听在从悬崖上落下去的时候,发现离崖底不远的地方有棵横斜出来的松树,这片碎布当时就挂在树枝上。 所以楚淮序一定还活着。 这棵树做了缓冲,楚淮序说不定正好被松树接住了,受了点伤,然后在什么地方躲了起来。 他没有亲眼见到那人的尸体,绝不会相信那人死了。 宋听想,他后悔了,他不应该想要把那人安置到什么安全的地方,除了他身边之外,无论什么地方都不安全。 他就应该打造一个金笼,将楚淮序藏在里面,藏一辈子。 这样才没有不长眼的东西敢觊觎他、伤害他。 他会替他挡下一切的危险。 任何想要伤害他、或者对他有企图的人都该死。 他永远都不会再放楚淮序离开。 拼着这个念头,宋听竟是一天天好了起来。 他还是没有放弃寻找楚淮序,找了一年又一年,但那个人却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杳无音讯。 “我一直、一直都找不到你,到后来我觉得是不是真是我异想天开。” “那么高的山,你又被废了武功,哪怕有那棵树做缓冲,可能也很难活下来,毕竟……” 毕竟连他当时都受了重伤,昏迷了整整五日。武功尽废的楚淮序要怎么才能撑得下来、要怎么活。 他如何能凭那样一片碎布料就认定那人一定还活着? 说不定只是在摔下来的时候被树枝迅速勾了一下,还是摔下去了呢。 不过是自我欺骗和安慰,不过是不敢接受那个现实。 午夜梦回,他不怕厉鬼来索命,却唯独怕梦见楚淮序。 因为那些个梦里宋听总是站在悬崖边上,眼睁睁看着男人在自己面前跳下去,却来不及去阻止。 每一次扯住的只有那一片碎布料。 那个人形容狼狈,满身都是伤,看着他的目光满是厌恶和憎恨。 “宋听,我做过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把你捡回了王府。” “我只愿魂飞魄散,生生世世再也不要遇见你。” “宋听,你会下地狱的。” 第71章 成真 这个梦重复了无数次,以至于宋听后来都不敢睡。他怕自己的梦成了真。 他一夜夜的熬、熬到撑不住才勉强小憩片刻。 严重的睡眠不足令他的性情变得乖张暴虐,最初的那一年里不知随手杀过多少人。 伤过楚淮序的太监福顺被他杀了。 端王府落难时冷眼旁观的老王爷的挚友被他杀了。 不小心摔碎了楚淮序房间一只花瓶的丫鬟也被杀了。 朝堂上同他针锋相对想将他从高位上拉下来的大臣同样被他杀了…… 但楚淮序还是找不到。 宋听很想他,后来甚至想,哪怕是那样的噩梦,他也很想再见一见那个人。 然而楚淮序却再不肯入他的梦,连一个决绝的背影都不愿再留给他。 他仿佛彻底被厌弃了,无论是梦里还是梦外。 从某一天开始,宋听便很少再杀人了。 满手血腥的锦衣卫指挥使也不知吃错了什么药,忽然开始吃斋念佛。 还冒着被砍头的风险,悄悄在白马寺供奉了长明灯。 他想似他这般罪孽深重的人,总要攒一点功德才能在佛祖面前求一求愿,求满天神佛保佑楚淮序还活着,还要楚淮序无病无灾,平安顺遂。 宋听拈了两支香,从香炉里借了火,然后闭目合十,虔诚地叩拜在面前这尊高大的佛像面前。 佛堂里的是铜质佛像,这里的这尊却是真真切切的金身佛像。 从某一年的初秋开始,宋听每年都要来白马寺很多次,像今日这般,拈香叩拜在佛祖跟前,求祂: “保佑楚淮序无病无灾,平安顺遂。” “我满身罪恶,罪孽难消,他却是干干净净的,我愿承担他此生所有苦痛,换他平安喜乐。” 宋听抬起头、起身,将手里的香插进香炉。 袅袅的薄烟中,他看见那个令他日思夜想终至成疯成魔的人缓缓朝他走来,眉眼秾艳,眸中带笑。 “想不到大人还是这等痴情之人。” 楚淮序双手环住他的脖颈,微微低首,将柔软的薄唇印在宋听皱起的眉心。 他说:“我以为大人是没有心的。” “原先是没有的。”宋听的双手搭在那截劲瘦柔韧的腰肢上,缓缓收紧,一字一句说。 “我原先无父无母无牵无挂,像一条丧家之犬一般苟活在这世上,心中唯一的念头就是想活下去。” “为了活着我可以做任何事,付出任何代价。” “是你,”他看着楚淮序,“叫我真正活着。主子,不管你信不信,我的命永远只属于你。” 楚淮序轻笑起来,抬手抚上宋听的眉眼,好似极温柔一般: “大人说什么就是什么,反正大人惯会说这些花言巧语。但是大人还是不要总是皱眉,容易老。” 那道深锁的眉被他一点点抚平,下一秒手掌却被人捉了去。 宋听吻住他掌心,眼尾fan红、眼眸深邃,一眼仿佛望不到尽头。 “我做过太多这样的幻想了。”他的吻温柔又细密,从楚淮序的掌心wen到他指尖。 看向他的眼神比望着佛像时还要虔诚,还要恭敬,仿佛他才是宋听的神。 “噢?什么幻想?”楚淮序盈盈笑着,似乎对此很感兴趣。 “就像现在这样,”宋听说,“每次敬完香,抬眼望着面前的香炉,我都好像能看见你,就站在香炉旁边,对着我这样笑。” “只要我轻轻叫一声你的名字,你就会朝我走过来,抱着我、吻我。” 他抬眼,开始亲吻怀月的唇角,然后捕捉到那两片薄而软的…,慢慢地摩挲、亲wen。 楚淮序有些想逃,被他轻易看出意图,捧住后脑勺禁gu进了怀里。 而那丝退意仿佛丢进干柴当中的一点火星子,瞬间将宋听深埋在心底的那些苦痛点燃。 他想到梦里那个恨他、怨他,决意离他而去的背影,仿佛这个人又一次想要抛弃他、不要他。 要跟他生生世世不复相见。 这个念头灼烧着宋听的肺腑,他的眸色瞬间变得幽暗,隐隐有暗火在燃动。 ——可是淮序此刻就在我的眼前。 ——真实的、鲜活的、会对他笑的。 ——我绝不能让他再走。 他想了那么多次,念了那么多次,每次一伸手那个幻影就会消散。 以至于后来他再也不敢触碰,只想要在那场幻境中更久地看一眼那个人。 这是他第一次触碰到真实的人,他舍不得放手,也不敢放手。 他的幻境成了真。 “这可是在佛堂之上,大人当着佛祖的面同奴做这等事情,就不怕佛祖怪罪?” 宋听揽着他的腰,将他ya在那座金身佛像的底座上,急切而又凶狠地wen他: “不怕。” 他不怕神佛。 不惧厉鬼。 唯一的信仰就是眼前这个人、只要得到了楚淮序,其他什么他都不在意。 楚淮序像是很满意他这个回答,眼底流露出一抹有恃无恐的笑。 他轻轻推了把宋听,然后用舌尖tian了tian被男人yao破的唇角,说:“奴也不怕。” 话音刚落,他便倾身抱住宋听的脖子,回吻过去。 身后是慈眉善目的佛祖,两人却纠缠在一起,抵死.chan绵。 “大人。”楚淮序眼尾漾着笑意,一手轻轻推了宋听一把,两人的位置就发生了改变—— 宋听跌在了佛像面前的蒲团上,刚要起身,便被怀月用一根手指点在心口处。 只是轻轻的一下触碰,宋听却仿佛被点了穴,一动都动不了。 楚淮序便趁机坐到了他tui上,指腹拂过他的薄唇,凑近他、gu惑他: “大人想要吗?” 宋听被看得心神荡漾,连呼吸都不稳,他下意识扶上楚淮序柔韧的腰,指腹轻轻在他滑腻的皮肤上摩suo着。 楚淮序的指尖也缓缓向上,从心口抵在了男人滚动不停的喉结上,几乎咬着男人的耳朵,悄声道: “大人似乎很紧张?” 殿内烛火摇曳,地上的倒影也跟着摇摇晃晃,一如宋听此刻的心跳声,乱而剧烈。 他用力滚了滚喉咙。 第72章 神佛 他捉住楚淮序那根在他身上胡乱点火的手指,不想、也无法再压抑心里对这个人的渴望: “不是紧张,”他qin吻住楚淮序那已经被wen得发红的唇,嗓音嘶哑,“是兴奋。” “楚淮序,”他叫着眼前人的名字,“我想yao你……” 楚淮序弯了弯眼眸,手掌撑住宋听的腿,借力往后退了退,道: “那就让奴……来伺候大人一回……” qing香与爱.眛.混合的味道在这灯火通明的佛殿之中缓缓打开。 风不知从什么地方吹进来,明黄色的烛火摇摇曳曳,照在佛祖宝相上,令慈眉善目的佛也似地狱来的罗刹,阴森鬼魅。 墙上两道影子隐隐绰绰,楚淮序的身体颤抖起来,下意识想要躲,却被宋听握住脚腕,扯到了自己面前。 “公子为何又要躲我?” “不是要给我吗,为什么要躲?” 他瞳孔的颜色那样暗、那样深,看着楚淮序的模样仿佛要将他吃吞入腹。 楚淮序被这样的眼神刺了一下。他原本是有些莫名的恐惧,可此时此刻,对上这样的视线,他忽然就笑起来。 笑得暧昧至极,眼尾特地勾得那一抹红简直像是勾魂夺魄的利器,只轻轻一扫,就叫宋听去了半条命。 “我没有躲。”他说,“我只是觉得恶心。” 对于这句话,宋听没有反驳,只笑了笑,不知有没有信。 下一瞬,他将楚淮序翻了个身,脸朝下闷在蒲团里,自己则从后面…过去。 身前的人颤抖得比之前还要厉害,却没有再露出想要躲避的意思,双手紧紧攥着蒲团,手背上露出很明显的青筋。 宋听温柔地扣住他的后颈,另一只手掐着他的腰…… “呃!”楚淮序吃痛地叫出声,用力地抓着蒲团。 “公子,我想看着你。”宋听摩挲着手下的那寸皮肤。 楚淮序像是很高兴似的笑了一声,说出口的话却叫宋听犹如被人当头甩了一个巴掌: “可我不想。” 一只手松开蒲团,改为抓住宋听的手,用力之大几乎将指甲嵌进了肉里。 两个人分明做着天底下最亲密的事,他语气却凉薄至极: “奴不愿看见大人这张脸。” “奴觉得恶心。” 宋听心脏猛然紧缩起来,那一瞬他忽然又萌生出了退意。 不是因为身上的疼痛,他遭受过比这还要痛苦百倍的折磨,这一点点伤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但楚淮序这句话却比那刀山火海的酷刑还要叫人痛苦和绝望。 “我想看着你……让我、让我看着你……求你……” 狠绝冷血的锦衣卫指挥使无助地落下眼泪。 那泪水顺着他的脸颊角落下,滑过他青筋毕露的脖子。 他的手不自觉地在楚淮序的腰上留下深深的…, 气氛越来越旖旎,庄严肃穆的佛殿仿佛落入了红尘当中,成了纵情享乐的huan场。 “谁能想到高高在上的锦衣卫指挥使,也有这副模样呢……” 楚淮序终于抬起头,嘴唇被他自己咬破,冒着血珠。 而他就用这双染血的唇,将一记亲吻落在男人颤抖不止的一侧肩头上。 轻微的触…似星火燎原,疯狂地灼烧着宋听原本就所剩无几的理智。 他如愿望见了男人那张艳丽多情的脸。 明明是在笑,眉眼间却好似凝着霜雪,好似在他眼里宋听不是与他肢体……的亲密之人,而是他的生死仇敌。 而事实上……事实上他们之间确实隔着尸山血海,杀父弑兄的深仇大恨。 宋听抬起手,轻轻抚上男人精致的眉眼,恍惚中他又想起那个血光冲天的夜里,他和楚淮序走向决裂。 当时楚淮序也用同样的眼神看着他,让宋听生出一种被万箭穿心的剧痛。 “公子……淮序……你疼疼我……”两人的发丝纠缠在一起,宋听想亲一亲男人的唇。 后者却蹙着眉转开脸,宋听的唇只来得及从他侧脸轻轻擦过。 却也在怀月的脸上留下一点殷红的血迹。 “啧。”楚淮序用指腹揩了下脸,带着厌恶的视线落在自己指尖上,眸色更冷。 “指挥使大人,你真是让我倒胃口,那便不做了吧。” “不要……”宋听脸色瞬时煞白,慌慌张张地捉住怀月的手,“我不说了,你别走……” 一声轻笑从楚淮序喉咙里漏出来,他贴近指挥使大人。 温热的呼吸混合着浓烈的檀香拂入宋听鼻子里,还有一丝若有似无的、淡淡的苦香。 这种味道世间独一份,只有楚淮序的身上才有。 “大人可真难伺候。”他发丝垂落在宋听颈侧,贴着宋听的耳朵,“奴可真是……不知道该拿大人怎么办才好……” “太贪心的人落不得好下场,大人,你不能要的太多。” 楚淮序却仍着那一身大红绣金线的锦袍,雪白的肌肤在一片大红色中若隐若现,漂亮得叫人心惊。 怎么可能不贪心呢,宋听心想,他永远对这个人心动,永远对这个人充满渴求。 他想要得到他的全部。 爱也好、恨也罢,温柔也好、痛苦也罢,属于楚淮序的,宋听全都想要、也全部要得到。 他虔诚地在男人心口落下一个吻。 “大人这样可真狼狈。”楚淮序的手掌抚摸上他的右脸,神情中竟透着一丝不太明显的悲悯。 “人人惧怕的锦衣卫指挥使,太后的座下犬,竟然像条狗一样跪在我跟前。” “大人抬头看一看你面前的这尊佛,祂老人莫不是都要哭了,你既也跪祂,就不怕祂怪罪你脏了祂的地方?” “我跪的不是祂。”宋听攀住他的肩膀,将人拢进了自己怀里。 轻而珍重的吻如愿落到楚淮序的唇上,宋听用不容拒绝的力道住那两片令他朝思暮想的……: “我跪的是你、求的是你。” “楚淮序,我不信神佛。” “我只信你。” “只在乎你。旁的什么都不重要。” 楚淮序双眸倏地一黯,半个身体隐在佛像的阴影中,眼底似有无数情绪在翻涌着要溢出来。 第73章 罪孽 但那样失控的模样只维持了短暂的一瞬,很快他便笑了笑,咬着宋听的唇,暧昧道: “那大人……什么时候可以去死?” 那些情绪掩藏在一如既往的媚笑中,压抑下来,快到几乎让人看不清。宋听也确实没有看到。 他尝到很重的血腥味,分不清到底是他自己的还是怀月的。 他怕楚淮序疼,凶狠绝望的吻陡然间温柔起来。 楚淮序也意识到了这点,挑一挑眉眼,将宋听往外轻轻一推:“大人这是不行?” 宋听摇摇头,抿紧了唇。 楚淮序“啧”了一声,似是觉得没意思。 接着,他一手撑在男人腿上,wen就从宋听落满伤疤的腰腹慢慢向上。 最后停在他心口处。 锦衣卫指挥使浑身上下伤痕无数,有的深、有的浅,唯有心口处的一道疤比任何地方都要狰狞可怖。 那里有陈年的旧伤,是直直地冲着心脏去的,足以想见当时的情况有多凶险。 宋听也确实命悬一线,差一点就死了。 却也有新生的伤疤,颜色比附近的皮肤更浅一些。 是这次重逢时楚淮序扎进去的那柄匕首造成的。 两道疤痕几乎重叠在一处。 楚淮序移开唇,指腹摩挲着那道疤,然后隔着指尖又在上面落下一个吻。 他抬眸望着男人,似是关切又似心疼: “疼吗?” 宋听低首吻在他眉心,声音中难以自抑地透着一丝哽咽:“疼的。” 楚淮序表情凝了片刻,继而又笑起来:“可是大人怎么就没有死呢……” 宋听眼尾泛红,他想说差一点就死了,却最终什么都没说。 楚淮序似是恨极了,干干净净的神仙跌落神坛成了索命的恶鬼,他用力掐着宋听的脖子,语气森冷: “既然那一次没能将大人杀来,那大人就死在奴的床()吧……” “让奴送你下地狱……” …… “明日,我有事要离寺,晚上不知来不来得及回来,有事就吩咐小五,等我回来。” “连寺里的和尚都忙得没工夫喝水,你却要自己跑出去偷懒?” 此时,楚淮序的态度似乎比平时要软一些,像一只餍足的猫,懒洋洋地趴在宋听胸口,眼尾泛着红。 宋听伸手揩了一把,那寸皮肤便更红了。 宋听喉结滚了滚,没忍住,凑够去吻掉他鼻尖上那层细密的汗珠。 他想自己可能真是疯了,连这个人的汗水都觉得是甜的。 他不知道怎么同楚淮序解释,只又说了遍:“等我回来。” “不能带我一起去吗?”楚淮序指尖轻点在宋听心口。 那里的伤疤不知经过了怎样的摧残,被咬得破破烂烂,皮肉都外翻出来。 可见下嘴的人用了多大的力气。有多恨宋听。 而宋听也因为这样紧绷起身体。 楚淮序像是被这一幕取悦了,指尖故意在掐在伤处,用力拧着。 半晌后,用充满蛊惑的声音在男人耳边说:“大人?” 宋听额角冷汗直流。 他已经五年没有跟人亲近过,连自己()都极少。 但他身体的记忆却深刻的记得从前同这个人的每一次,对这个人有着无限的渴求。 只是被简单的触(),便足可以叫他沉沦。 哪怕是给予他疼痛。 楚淮序的手指就像一簇火苗,点到哪、那火就烧到哪。 “这次不行。”他终于受不住,双手抱住那根手指,讨好地吻上去,“下次带你去。” “以后、下次、再等等、还不行……”楚淮序坐起来,身体懒懒地靠在佛像的底座上。 “大人惯会给我这些虚无的承诺,可真叫人恶心。” 恶心。 轻飘飘的两个字砸得宋听心口发闷。 从前的每一次,楚淮序都对他视若珍宝,浓情蜜意,关怀备至。可是如今…… 看着男人嫌恶的表情,宋听眼眸黯了黯,心脏重重地一疼。 但是没关系,他心想,只要这个人还好好地在他身边,无论怎样他都可以接受、都觉得好。 “那公子就罚我吧……”他眼底蒙着水汽,倾身抱住楚淮序的脖子。 “公子可以要我的命,用这种方式……” 凌厉的目光刺向他,像来自神明的审判,宋听心里难过,下意识避开那目光。 却很快又抬起来,()住那两片已经很红的唇。 他满身罪孽,唯有他的神明有资格审判他。 “指挥使大人,”楚淮序缓缓启口,“你这个人,可真叫人恶心至极……” 宋听献祭一般望着面前的男人:“所以公子,你罚我吧……” “罚你?”楚淮序一巴掌拍了过去,冷笑道,“你可真会想,那岂不是太便宜你了。” “可我想要公子罚我。”从来言听计从的指挥使罕见地忤逆他。 幽深的眼眸似一张紧密的网,将楚淮序一寸寸地藏起来。 楚淮序的表情更冷。他讨厌宋听这个表情,这让他感觉恶心。 “混账东西!谁准你这么看我的!”说话的同时,他一巴掌已经甩了出去。 谁也不敢相信,让人闻风丧胆的锦衣卫指挥使竟被这一巴掌打得红了眼眶。 楚淮序冷笑一声,在对方想要坐起来的时候再次推了他一下,然后坐了过去—— 宋听的眼底闪过难以言喻的惊讶,继而又变成狂喜。 淮序自己却不舒服地紧皱起眉。 但即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也没有忘记要让宋听不好受—— 一只手摁在宋听的后颈上,像抚摸一只宠物似的缓缓摩挲。 这个过程中,宋听始终温驯地看着他,好似凶猛的狼犬收起利爪,恭顺地对着自己的主子。 可这副样子是装出来的,是假的。楚淮序不想再被欺骗。 手掌蓦地向前,粗鲁地将宋听的口鼻紧紧捂住。 强烈的窒息感加上楚淮序在自己()上的颠簸,宋听难以形容自己此刻是快乐还是痛苦,简直连意识都快要丧失。 他一只手撑着冰冷的底座,另一手艰难地往前,想要去抓楚淮序的手,想碰一碰这个人,却被后者残忍地一掌拍掉。 “不准碰我,也不准现在就出来。” “公、公子……” 这太为难宋听了,他艰难地抬起头,看见一滴汗水自男人脸上滑落下来。 宋听心口发烫,浑身的血液也涌动着要冲出来,他想亲吻那滴汗水,想()楚淮序。 可他眼前模模糊糊,已经看不清也听不清。 恍惚间,感觉此刻正在自己眼前的男人变成了五六年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而他的小贵人松开手,让他得以喘息,然后一口恶狠狠地咬在他的脖颈上,用比以往更冷、更哑的声音同他说: “宋听,睁开眼,让那些死在你手上不得安息的亡魂好好看看,看我们是如何沾满罪孽……” 第74章 抱歉淮序。 仿佛是受了这句话的刺激,宋听的瞳孔蓦地一缩,然后便再也忍不住。 他反过来握住楚淮序的手,一把将人掀翻过去—— “公子,罚也罚了,现在请赏我吧……” 说完,他便捉着楚淮序的脚踝,密密的吻紧跟着落下来,眼底的独占欲似山呼海啸席卷而来。 楚淮序悚然一惊,怒视着想要踹他:“你!给我住手!” 可宋听的力气那样大,他避无可避。 此刻,楚淮序有一种被自己养的狗给咬了一口的感觉。 他又要打宋听,这一次却没有成功,因为在他的胳膊挥出去的同时,手就被人截住了—— 宋听将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讨好地蹭了蹭,柔软的唇摩挲着他手腕内侧。 这是从前他们常做的动作,此刻看来却恍如隔世。 但在楚淮序怔忡的几息间,宋听已经覆身而来,他虔诚而又痴狂地盯着楚淮序: “抱歉淮序,但我忍不住了……” 楚淮序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晕过去的,再醒来的时候是在自己的厢房。 视线仍旧昏昏沉沉的,眼前的事物都似乎在摇晃。 他撑着胳膊,试图坐起来,只一动,浑身就痛得像要散架,便是从前练功的时候都没有这样痛过。 原本是想捉弄一番宋听的,没想到偷鸡不成蚀把米,到底还是被狗给咬了一口。 楚淮序撑了把额角,忍着羞赧看了看自己。 身上干干净净,有人已经仔细地替他擦洗过,伤处还抹着一坨灰褐色的东西。 闻着清清凉凉的、有很重的药味,却又混着淡淡的桃花香。 那是“玉露”。宋听自创的名字。 声名显赫的锦衣卫指挥使没读过书,想不出什么文绉绉别有心意的词,就把话本上学来的直接套用。 从前楚淮序嫌那药不好闻,不爱用,宋听就自己偷偷琢磨,往药里掺了一两滴桃花汁。 “……”楚淮序心里一堵。 也不知怎么的,铺天盖地的悲伤忽然而至,他不争气地落下泪来,一滴滴砸在被子上,洇出深色的水渍。 但这样的失态只持续了短短片刻,那些汹涌的眼泪很快就被收起来,一并收敛起来的还有所有的脆弱跟狼狈。 楚淮序从床上起身,忍着身上强烈的不适,穿戴整齐。 外头已经天光大亮,楚淮序推开门,小五和一名暗卫守在门口。 “你家大人呢?”一开口,嗓子沙哑得厉害。淮序的心里更觉不快。 小五心领神会地察觉到他的心情,立刻道: “大人天没亮时就已经出发了,祁舟跟着一道去的。公子可是饿了,要不要属下吩咐传膳?” 昨晚在暗佛堂的一幕幕已经迟钝地在楚淮序脑海里涌现,宋听那狗东西的占有欲他觉得不堪、觉得丢脸。 可更不堪的是在那些恨和怨之下,他依旧会因为恍然想起的那些过往而生出短暂的心软和遗憾。 比起恨宋听,他更恨那样的自己。 而他自己不爽,就也不想让宋听好过,哪知道这人溜得倒是快。他于是更加不爽。 连带着看宋听手下的安慰也十分不顺眼,瞧着对方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十分的面目可憎。 “不吃。”说着他便推开小五要往外走。 小五快步跟上,想拦又不敢拦,心里已经快急死了: “那公子是想去哪儿,寺中人多眼杂,为了公子的安危,还请公子不要乱跑。” “嗯?”楚淮序旋然转身,一双漂亮的凤眸微微眯起,“这是宋听的原话?” 那当然不是,自家大人对这位怀月如珠如宝,哪里敢说这样的话。 只是临走前嘱咐他,不让任何人靠近怀月,倘若出了任何差池,要他们几个提头去见。 “那正好,等宋听回来就叫他把你们全都杀了,今天杀一个,明天杀一个,等到他手底下没人了,就把自己的心挖出来。” 小五:“……” · 老君山离白马寺并不远,快马加鞭两个时辰便能抵达,只是宋听有伤在身,马背上的颠簸叫他心口的伤处疼痛难忍。 只半个时辰,他脸上就血色尽失,连嘴唇都是煞白的。 祁舟将一切都在夜里。他和小五日夜守着怀月,自然也知道昨晚在那个佛堂之中发生了什么—— 那位怀月公子是被大人打横抱出来的,身上罩着那件大红外袍,看不清面容。 倒是大人一身的狼狈,里衣不知道被谁撕碎了,露出的胸膛上大片大片的抓痕。 想也知道经历过怎样的酣战。 更叫人心惊的是,大人的心口又被刀刃扎了个洞,一路走出来,鲜血淋漓地往下滴。 可他们大人却神色如常,更甚至仿佛一头终于被喂饱了的狼犬,一脸的满足。 小五当时都傻了眼,愣在原地半天没回过神。 等到人走远,他才恍恍惚惚地朝祁周说:“祁哥,大人难不成真想把心挖出来给那位吗?” 原先的伤才好了多久,竟又一次被捅了个洞,就算是铁打的人都扛不住。 “大人,时间尚早,要不要停下歇息片刻?” 宋听惨白着一张脸,连气息都有些不稳:“不用,此行不知是否顺利,本座不放心他一个人,还是早去早回。” 祁舟:“……” 祁舟简直没话说。 连他和小五,宋听手下一共二十个暗卫,除始终守在老君山监视鬼面神医都的两个,此次东行,宋听将其余人马一并带了来,为的不是太后的车驾,而是怀月。 如果这都能叫独自一人,那祁舟真是不知道该如何说了。 ——他家大人平时英明神武,单只要一碰上和那位有关的事情便会方寸大乱。 ——比如那晚在行宫顶撞太后。 现在大人无论做出什么事来,祁舟好像都不是很意外了。 昨天夜里落了一场挺大的雨,早上起来仍是乌云密布,看着像是随时都能落雨。 等两人终于抵达老君山脚下,雨点子稀稀拉拉地开始落下来。 通往山上的路口只有眼前这一个,受命守在此处的小八和十一立时现身:“大人!” 宋听摆摆手:“人还在山上?” “是。”十一说,“那鬼面神医不爱外出,属下从未见他下过山,倒是每日都有上山求他救治的病人。” 有权势滔天的贵胄,有腰缠万贯的富商,有江湖人士,也有一贫如洗的百姓,什么样的人都往来于这条山道上,求山顶上那人救命。 第75章 鬼面神医 鬼面神医性情古怪,救人全凭自己的心情。 若是心情好,分文不取也肯愿意救人,若是碰上他心情不好,即便是用金山银山砸他,也不为所动。 “昨日刚有百姓上山求药,下来时说那鬼面神医有话要带给大人……” 夜里下过雨,山道有些滑,宋听走在前面,十一他们跟在身后。 宋听等着下文,却迟迟没有等到,便扭过头,主动问道:“什么话?” “这个……”十一欲言又止。 宋听目光如晦:“说。” 十一这才吞吞吐吐道:“那鬼面神医大逆不道,竟叫那百姓带话,说是大人……要大人来了之后对他行三跪九叩之礼,一路从山脚到山顶,他才肯见大人。” 宋听顿住脚步。 十一艰难地咽了下喉咙,偷偷觑着男人的脸色,生怕后者一个不小心,削了他脑袋。 但最终宋听什么都没说,只沉默着继续赶路。 老君山很高,山势险峻,一行人爬至山顶的时候,已近午时。 正如祁舟说的那样,山顶上只有一间很小的茅草屋,四周用高高低低的木桩子围起来。 屋前辟了一块地,种了不知名的草药,另有一口破了口子的大缸,里面养了数十条蜈蚣。 此刻,那些蜈蚣正在互相撕咬、残杀。 他们才站定,就有人被从草屋中丢了出来,堪堪摔在宋听脚边,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 是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印堂发黑嘴唇发紫,一瞧便知中了毒。 但这男子穿金戴银,手上的玉扳指成色都快赶得上宋听送给淮序的那只,看着就是个有钱的。 “老子不稀罕你的臭钱,不救就是不救,老子平生最恨的就是姓宋的人,给我滚!”草屋内有人破口大骂。 宋听神色微变。 而那中年男人艰难地翻了个身,撑着胳膊肘爬回去: “神医!求求神医救救我!只要你肯救我,以后就是我的再生父母!” “我以后跟着您姓, 不姓宋,我跟您姓!求求您救救我!救救我吧神医!” 屋内的人更加恼怒:“都说了——滚——” 随着最后一个音落下,草屋里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 片刻后,上百只蜈蚣从屋内爬了出来,争先恐后地往那中年男子身上爬。 “啊啊啊啊——啊——”那男子疼得受不住,大叫着跌跌撞撞往山下冲。 “屋外又是何人?老子今日心情不好,若是不想跟我这些宝贝打交道,就趁早滚!” 宋听像是没听到这声警告,对着屋内施了个礼:“先生,在下有事相求,恳请先生一见。” “……”屋内安静了一瞬,片刻后才传来那鬼面神医的声音,“阁下是否姓宋?” 语气相较于之前,有了很大的改变,平静中带着难以掩饰的恨意。 宋听眉心跳了跳,承认道:“是,在下宋听,恳请先生一见。” “宋听……哈哈哈哈哈……宋听……”屋里的人当即大笑起来,那笑声诡谲可怖,令人毛骨悚然。 下一瞬,一道黑影以极快的速度闪了出来,手掌一挥,朝外洒出一把白色的粉末。 祁舟吃过这鬼面人的亏,掩面的同时提醒道:“不好,快屏息!” “咳咳咳……咳咳……”那药粉无色无味,却直往人鼻子和眼睛里落,宋听堪堪避开,鬼面神医已经近身贴了过来,对着他心口重重拍出一掌。 宋听本可以避开,却硬生生承了这一掌。 “大人!” “大人——” 鬼面人这一掌用了至少八成的力,宋听气血翻涌险些站不住,待稳住身形后厉声道:“都退下!” 而鬼面神医就站在离他很近的地方,面具下露出的半边脸似笑非笑。 宋听擦掉嘴角溢出的血迹,再次躬身行礼: “叨扰先生静修是我等冒昧,还请先生莫要怪罪,我等此次前来,是想请先生下山,救治一位朋友。” 鬼面人一袭黑衣,脸上罩半张凶神恶煞哦的铜制的鬼面具,乍一看当真十分吓人。 一双眼睛却如鹰隼一般,锐利地盯着宋听。 “锦衣卫指挥使宋听,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竟也会求人?” 宋听将腰弯得更低:“只要先生愿意出手相救,宋某必当答应先生任何要求,万死不辞。” “好一个万死不辞。”鬼面人冷冷道,“可惜宋大人刚刚没有听到吗,老子这辈子最恨姓宋之人。” 他的嗓子不知受过怎样的伤,声音嘶哑难听,“别说一个小小的锦衣卫指挥使,便是天王老子来了,老子照样叫他滚蛋!” 宋听却仿若未闻:“恳请先生出手相救。” 鬼面人眯起眼睛,神情古怪:“我倒是很好奇,什么样的人值得你如此卑躬屈膝。” “是宋某挚友。” “挚友?”鬼面人状若疯癫地笑起来,“我看是姘头还差不多……” 他审视着宋听,面色愈发古怪:“你那挚友是不是五年前就该死了的端王府余孽?” 话音落下的同时,一道寒光自眼前闪过,鬼面人还来不及反应,就感觉到脖颈处一凉,有轻微的刺痛感传来。 垂眸一看,一柄长剑直抵在他咽喉处。剑身上已经落了不明显的血痕。 那是他的血。 但凡他挣扎一下,这把剑随时都能割断他的咽喉。 鬼面人却半点不怕,相反又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多年未见,想不到宋大人的功夫又有长进,真叫在下佩服。” “宋某无意冒犯先生,但也请先生不要触犯宋某的底线。”宋听的声音极冷。 他的武功已臻化境,世间难有敌手,纵使鬼面人擅长使毒,他也无所畏惧。 但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想对鬼面人用强。 后者性情捉摸不定,他不敢拿楚淮序的安危来赌。 却没想到这鬼面人似乎对楚淮序的身份一清二楚。 这完全超出了宋听的预料,也叫他心生警惕。 而且鬼面人说“多年未见”,听这意思,似乎他们从前打过交道。 宋听蹙了蹙眉,再想到鬼面人要十一和被救治过的百姓给他带的话,分明是同他有过什么过节。 第76章 大火 甚至鬼面人憎恨姓宋之人,说不定都与他有关。 分明一字一句都是刻意在针对他。 宋听心里千回百转,想着对方可能是谁。 他从前杀过的人太多了,保不齐就是有人来朝他索命。 冲他来的他不怕,但若是涉及淮序的安危,那就另当别论。 “敢问先生,从前是否认得宋某?” 长剑稳稳地架在别人脖子上,语气却谦卑得挑不出错处,这实在是太过诡异的一幕。 “当然认得!”鬼面人猛地扭过头,脖颈被锋利的长剑狠狠划出一道血痕。 他却好似半点感觉都没有,恶狠狠地盯着宋听,“纵使你化成灰我都不会认错!” 宋听的软剑是以玄铁打造,削铁如泥见血封喉,若真割实了,哪怕鬼面人有十颗脑袋都不够掉的。 好在宋听眼疾手快,及时将剑往后收了收。神色微变。 “大人怕把我杀了?也对,那姓楚的美人当年浑身经脉俱断,手筋脚筋也被挑断,若不是我,恐怕早就已经死了几百次。” “倘若我现在死了,那这天下,恐怕就没有人能够救他了!” 宋听心脏骤然缩紧:“你是……” “我是谁……”鬼面人将那半边的鬼面具摘下来,淬着怨毒的目光刺向宋听。“大人可还记得?!” 鬼面罩之下是一张被大火炙烤过的脸,几乎已经辨不出原来的样貌,但另一半的脸却渐渐同宋听记忆里的一个人重合起来。 宋听瞳孔微缩,半晌后,他寻着记忆深处,终于将人认了出来: “你是当年那个药宗的弟子……” “你是……严青山。” 严青山讥讽的笑出声。他声音本就可怖,再配上如此笑声以及那张形如鬼魅的脸,当真如地狱中爬上来的恶鬼一般,叫人为之胆寒。 连祁舟都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手中的刀。 但严青山的目光从始至终都落在宋听一人身上。 “大人真是好记性,竟连我的名字都没有忘,既然如此,大人还记不记得当年对我做过什么?” 记得。 五年前他偷梁换柱将楚淮序从诏狱救出来,一路护送出长安。 淮序身受重伤,路上几次昏死过去,眼看着就要撑不住。 宋听逼不得已,强行掳了一个姓严的江湖游医。 那人从前是药宗掌门的大弟子,天赋异禀,在医术上颇有造诣,却又离经叛道,为宗门所不容。 遇到宋听那年,距离他被逐出师门还不到一年。 一道同行的还有小师弟师洛玄。 严青山当时的性情就已经很古怪,无论宋听怎么求,就是不肯出手相助。 宋听无奈,只好以对方小师弟的性命相威胁,逼严青山就范。 但也仅限于此。 纵使严青山对宋听当年的行事颇有怨言,也不至于恨到刻骨的程度。 更何况后来淮序和师洛玄还相交甚欢,称得上一句朋友。 “当年是宋某行事鲁莽,冒犯了先生,还请先生见谅。” “行事鲁莽?”严青山神色狰狞,那只被大火灼烧过的眼睛瞪着宋听。 “宋大人说话可真是轻飘飘,一条人命、一只眼睛,在大人眼中就只值一句行事鲁莽?” 宋听蹙眉:“先生这话是什么意思,宋某听不明白。” 严青山厉声喝道:“姓宋的,你少给老子装蒜!” “你那姘头当初一只脚已经踏进了鬼门关,要不是老子,他那时候就已经不知道投胎去了何处,哪还有命活到现在?” “老子只是心里气不过,再加上当年医术确实及不上如今,才没能将那些经脉完全修复。” 楚淮序日夜在受经脉受损的折磨,这件事宋听早就从王院首嘴里得知。 但直到此时,他才明白过来,原来淮序原本可以不受这份痛苦,一切竟然是严青山有意为之。 而他对此却一无所知。 宋听心里恨极、怨极,单手锁住严青山的咽喉,手掌不自觉收紧。 强烈的窒息感叫男人说不出话,不住地呛咳起来。 可他却丝毫不感到恐惧,甚至大笑起来,试图刺激宋听: “大人尽可以再用点力,直接捏断我的咽喉。” “这对大人来说不过是最简单的事。” 但宋听当然不可能这样做。 他已经得知鬼面人的身份,此人五年前就救治过淮序,对淮序的身体状况最为清楚。 如若这个人死了,很难再找出另一个有这等本事的神医来。 “先生,何谓一条人命,一只眼睛,宋某不知,恳请先生解惑。” “宋听,你还要装到什么时候!若不是你恩将仇报,对我和师弟痛下杀手,我师弟又怎么会死,我又如何能变成现在这副鬼样子。” “宋听,你敢说你不知情?” 当时楚淮序情况非常凶险,严青山几乎不眠不休地救治了三天三夜,才将人从鬼门关拉回来,并且修复了他浑身的经脉。 武功已废无力回天,像正常人一样行走坐卧却是没有任何问题。 四个人相处了半个月时间,师弟已经将化名为淮三的楚淮序引为知己,听闻两人要走的消息时还伤心了好一阵。 当晚还费心费力地做了一桌好菜,为两人饯行。 楚淮序当时大病初愈,心情一直恹恹地不怎么好,草草吃了两口便回房休息去了。 剩下他们三个喝了个酩酊大醉,还约定有缘再见。 等严青山再有意识的时候,是被热醒的。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却发现自己正置身于一片火海,而身边的师弟已经咽了气,胸口插着一柄匕首。 严青山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一幕,他的师弟,他最爱的人,瞪着眼睛望着他的方向,死不瞑目。 “我当时……我当时顾不得更多,还傻乎乎地担心你们二人的安危,冲进火海里去找姓楚的。” 他的声音隐隐发颤:“但你们两个其实早就跑了,早就跑了。” “我这半边脸,”他指着自己,“就是为了找姓楚的被烧的。宋听,你敢说此事与你们无关?” 宋听对这件事一无所知,肃着脸说:“宋某确实毫不知情。” “事到如今你还想骗我?若是不知情,你们当时人在哪里?”严青山根本不相信宋听。 第77章 忘恩负义 几千个日夜积攒起的愤怒、永失所爱的痛苦早已让严青山扭曲了心性: “无非就是你深知楚淮序身份特殊,怕我和师弟,泄露你们的行踪,才在利用完我们之后杀人灭口!” 这五年以来,严青山日夜受着那场大火的煎熬,梦里都是小师弟死不瞑目的模样。 很长时间他都想不明白宋听为什么要那样做。 直到第二年锦衣卫指挥使宋听东巡洛阳。 指挥使的排场极大,长乐街上万人空巷,百姓都争着抢着想看看这位从宫里来的指挥使是个什么模样。 严青山并没有想要凑这份热闹,他只是在那天恰好路过长乐街,恰好隔着拥挤的人群远远地瞧见那个马背上的人影。 那一眼,就叫他怔在原地。他认出了马背上的那张脸。 端王谋逆的消息早就在坊间传遍,连牙牙学语的稚儿都能唱几句顺口溜,严青山自然也知道。 他将前因后果串联起来,瞬间就想通了其中关窍,也猜到了淮三的真实身份。 淮三、淮三。 那个被先帝放在心尖上宠的、端王府的三公子。 而他和师弟不幸就成了皇位争夺下的牺牲品。 可是凭什么呢? 凭什么他楚家三公子的命是命,他师弟的命就不是?就活该死? 他们无权无势命如草芥,没有人将他们当回事,所以他师弟死了就是死了,除了他之外无人记得。 但加害者却高高在上享受万人跪拜。 凭什么呢。 严青山愤愤地想。既然无人在意他们的命,那他就开始掌握别人的命运。 富商贵胄也好,平头百姓也罢,他严青山想救的人,便是连阎王爷也收不走。 而且他一直在等,也在赌,楚家三公子的身体状况他很清楚,总有一天会撑不过去。 若是那位指挥使大人还紧张对方,便一定会想方设法寻过来。 寻过来,他们之间的这笔账便能好好的清算。 事实证明他赌赢了,他等的人终于来了。 当年的那笔账,也终于可以算个清楚明白。 “宋听,欠债还钱,杀人偿命,此乃天经地义,如今你还有何好狡辩?”严青山眼底有怒火焚烧。 宋听肃然道:“宋某绝不是那忘恩负义之徒,先生救了宋某的挚友,宋某感激都来不及,怎么可能恩将仇报对先生赶尽杀绝。” “不管先生信不信,此事绝不是宋某所为,当年我们之所以不告而别,是有另外的原因。” 是淮序发现了他的身份之后怒气冲冲的离开,他追着淮序而去。 根本不知道在他们走后发生了什么事。 但这件事不好跟严青山细说。不过临走之前他明明留了字条。 那晚他们本来就是要走的。 “此事是宋某和挚友的私事,同先生绝无半点干系,宋某可以指天发誓,如果一字假话,宋某便不得好死。” “但倘若先生愿意,宋某定当查清当年的真相,给先生一个交代!” 他言辞凿凿,已是十分诚恳的态度,严青山却仍旧不信。 “不必了!”后者一甩袍袖,冷笑道,“事情已经过去那么久,如今你又位高权重,是非曲直岂不由你一人说了算,能给我什么真相?” “而且宋大人,你早就背叛过端王府,怎敢说自己不是忘恩负义之人。” “照我看啊,宋大人就是一条毒蛇,连血都是冷的!” “宋听,你这样的人本就该亲缘寡绝,众叛亲离,永入那阿鼻地狱!” 他越说越过火,宋听尚未发作,两个影卫已经先听不下去,气急败坏地亮出手中刀剑,冲严青山大喝:“大胆!” 严青山连宋听本人都不怕,又怎么会怕宋听的手下,几乎连眼神都没有分给他们半个。 目光直勾勾地定在宋听身上:“宋大人,今日你就是将天说破一个窟窿,我也绝不会信你半个字。” “要自证清白也好,要查明真相也罢,这些都放到以后再说,如今我只有一个要求,宋大人若是能答应我,那我也不是不可以见见那位楚家三公子。” “但倘若宋大人不能依我,即便是将我千刀万剐,我也绝不就范。” “前车之鉴刻骨铭心,从前犯过的错,我绝不会再犯一次。” “反正救也是死,不救也是死,如果能拉着惊才绝艳的楚小公子同我一道死,倒是不错的选择。” “黄泉路上,正好叫他同我师弟为伴,当年我师弟倒是挺喜欢他的。” 宋听最恨的就是听见有人赌咒楚淮序,但如今他人在屋檐下,即便心里再恼怒,也只能忍着。 更何况事情似乎有转圜的余地,他当即追问:“先生请讲!” 严青山看向他的目光多了几分探究的意味,半边唇角诡异地勾起: “宋听,刚才你们已经中了我的毒,一日之内若是拿不到解药,就会遭受那万千毒虫的蚀心之痛,你不先问问我解药?” 一般人听到这里,总会露出几分骇然,宋听的脸色却是没有半分变化: “宋某以前做过药人,先生的毒取不走宋某的命。” 严青山再次看向他,眼神变了变。 “要对付宋大人,我自然不会用寻常毒药。” “那宋某也不会死在今天,死在先生手上。”宋听说。 严青山冷言道:“大人倒是对自己颇有自信。” 宋听:“宋某只是答应了一个人,宋某这条命是他的。” 眼前的这位锦衣卫指挥使和从前相比,只有一张脸还似从前一般,风骨气度却早已判若两人。 只有在说起那个人的时候,眉目间才会不自觉地柔软下来。 看着他这副模样,严青山不由地想起了自己惨死的挚爱,心里更为恼怒。 他用刻着怨毒的眼神看着宋听,半晌后,目光越过几人落到山脚下: “咬了主人一口的狗还妄想着做回一条好狗,简直痴人说梦。 “不过你放心,你的命我暂且不要,刚刚那些也不是真的毒药,但我要你捧着我师弟的牌位,从这座山的山脚下,一路行三跪九拜之礼爬上来。” “什么时候你跪到了我脚边,什么时候我就跟你下山见那个人。” 第78章 跪拜 士可杀不可辱,这个要求比直接要宋听的命还要让人难以接受,十一蓦地将剑抵在严青山胸口: “我杀了你!” “大人,别跟他废话,先把他抓起来再说!到时候救不救人由不得他说了算!” 连向来稳重的祁舟都握紧了手中剑,双目因为愤怒而充血严重。 严青山直到这时候才将视线分了一点在他们身上。 他张开双臂,身体朝前倾了倾,那剑尖就刺破衣料,扎进了他身体,发出“噗嗤”一声响。 他神色癫狂,边笑边喊:“来啊,你们尽可以将我千刀万剐处以极刑,能拉上楚家三公子作陪,我还有何畏惧?来啊——” 说着他又朝前走了几步,长剑刺得更深,血很快将他胸口的那片黑色布料染透。 蓦地,一条胳膊横插过来,强硬地握住剑身。 看着只是轻轻巧巧的一个动作,却让严青山再无法近身。 刀刃划破掌心,殷红的血顺着剑身上的纹路流淌下来,宋听脸色还是白得很难看,神色却很坚定: “我答应先生的要求,也希望先生说到做到。” “不可!”十一怒目圆睁,“大人您不能答应他!” “都退下!”宋听抬手一挡,十一便被一阵气劲拦在了几丈之外。他冷冷启口,“不得无礼!” 接着再次看向严青山,恭敬施了一礼:“属下冒犯,多有得罪,请先生见谅。” 后者眉尖一挑,像是有些意外地重新打量了一番面前的人。 “宋某可以爬,但还请先生说到做到。” 严青山冷哼一声:“那是自然,老子虽然是个疯子,但做出的承诺从未食言过,若你真能三跪九叩着爬上来,我便出手救他。” “只是有言在先,彻底重塑筋骨绝非易事,其中苦痛非常人所能忍受,那位娇气的小公子若是熬不住死了,可不关我的事。” 宋听肃然颔首:“多谢先生。” 严青山:“既然如此,那你便爬去吧!” 老君山高而险峻,宋听捧着师洛玄的牌位,跪在上山的入口处,缓缓叩首。 祁舟三人和严青山跟在他身后。 祁舟是最知道宋听此时身体状况的人,也最担心他,但他们这位大人做出的决定,根本容不得任何人置喙。 尤其此事还关系到那位怀月公子的安危。 祁舟如今也唯有祈求一切顺利。 云层越来越低,周围的空气燥热窒闷,几个人光是这样走着就闷热得快受不住,更何况边走边叩首的宋听。 但严青山却还嫌这样不够,特制的马鞭狠狠甩在男人瘦削的后背上,疾言厉色道: “捧稳一点,要是把牌位摔了,我们的约定可就不作数了!” 鞭子已经不知抽了多少下,宋听后背皮开肉绽,几乎没有一块好肉,他身形却仍旧很稳,脊背和肩膀绷成一条线。 三个人的眼睛不知不觉都红了。 宋听在别人眼里是煞神,是恶鬼,但对于他们这些人而言,却是值得以命效忠的主子。 如果不是宋听,他们早就死了。 但此刻,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宋听被羞辱,却无可奈何。 “祁哥,那个怀月公子到底是什么人啊,大人真就那么喜欢他吗?”小八红着眼睛问。 何止是喜欢,祁舟心想,说是深爱入骨都是轻的。 若那位想要大人的命,后者大概会眼睛都不眨一下地任由他动手,说不定还会帮他递刀。 但那始终是大人的私事,祁舟轻轻摇了摇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宋听今日穿的是一身石绿色的衣服,行至半山腰,整件衣服已经被汗水和血水湿透,蜿蜒的山道上落下斑斑血迹。 祁舟眼看着他就要撑不住。 然而老天偏还要同他们作对,酝酿了好几个时辰的暴雨终于在此时倾盆而下。 最初只是像黄豆大小的几滴雨珠子,几息之后却越来越大、越来越密,就像是天被捅了个窟窿,雨水倾泻着往下落。 眼前的视线都逐渐看不清。 宋听的身体已经快到极限,他强撑着跪下去,再想起身的时候却再也使不上力气。 他只觉得视野空茫茫的,继而眼前一黑,身体便打着晃跌了下去! 而手中的牌位也被摔了出去,差点掉下山崖。 事发突然,祁舟等人根本来不及护:“大人!” 雨幕中,宋听伸出胳膊,费力地想去够那块牌位,一条长鞭却狠狠抽了过来,走时甚至带走了一块皮肉。 鬼面神医真如厉鬼一般,嗓音沙哑冷寂:“大人是不是忘了,我刚才说过,若是牌位摔了,我们之间的约定就不作数了!” “人人都说指挥使大人武功高强,怎么会连一块排位都捧不住,大人莫不是故意的?!” 夏日多雷雨,半空中闪电交替,密集的雨点升腾起白雾,狂风呼啸着似乎要把山间的树木连根拔起。 宋听其实已经快看不清,循着声音转过头,只看到几道模糊的身影。 “不会……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劳烦先生再给宋某一次机会。” 严青山原本的意图就是要折辱宋听,当然不会真的就此作罢。 带着倒刺的鞭子在暴雨中呼呼地照着宋听抽过去:“那就爬起来!继续!” “是……”宋听咬着牙,站起来,小心将那块漆黑的牌匾抱起来,一步步艰难地往前走。 几步后,他再次跪了下去,叩首…… 哪怕是酷热的夏日,长时间被雨水淋着,还是感觉到刺骨的凉。 膝盖从最初的疼痛到后来的发麻发胀,到了此刻已经完全失去了知觉,无论是跪下还是站起来,好像都不由自己做主。 但心口的伤却是更难捱,那一次次的下跪,起身,每一次都牵动着那道伤,让那些痛感仿佛成倍的累积着。 他太累了。 可他不能倒下。 几年的煎熬似一场没有尽头的噩梦,他已经差点失去那个人,好不容易失而复得,没有办法再承受一次失去的痛苦。 他这一路走来,皆是步步为营,如履薄冰,但如果失去了楚淮序,那么所有的努力都将白费。 第79章 昏迷 勉强维持的体力一点点抽干,视线也愈加模糊。 在又一次重重跌落下去的时候,宋听的眼前出现无数的幻景—— 他仿佛看到了数不清的尸体,看到流不尽的殷红的鲜血,看到握着匕首毫不犹豫刺向他心口的楚淮序、带着不加掩饰的厌恶…… 还有落难之后,深陷红尘的楚淮序。 一身红衣,被一拨拨的恩客围在其中,一张张极尽丑陋的嘴脸,带着不怀好意或者肆意调笑的目光。 那些目光像利刃一般切割着楚淮序的尊严,将他的傲骨一寸寸敲断。 那个被先帝以天下养出来的小贵人,却被那些猪狗不如的东西磋磨、羞辱…… 宋听隔着漫长的时光,跟那个一次次逃跑、又一次次被抓回来的少年对视,心脏狠狠一抽,碎成了烂泥。 “就这样吧大人,别再继续了,神医又不只有他一个,我们去找别人吧……” “是啊大人,总会有其他办法的,别再求他了,这个人就是故意的,他的话不可信!” 两道劝阻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模模糊糊地听不真切。 但宋听的意识却渐渐回笼,他用湿漉漉的、混着雨水和血水的手掌摸了把脸,再一次站了起来…… “大人。”一会儿后,祁舟也出声叫他。 宋听转过头,掀起唇角露出一个古怪的笑:“连你也要劝我?” “属下不敢。”祁舟说,“属下只是想提醒大人,已经能看见山顶了。” 雨那么大,几丈之外就已完全看不清,哪里看得见什么山顶。 宋听却还是顺着他的视线,朝前看了看,笑道:“嗯,本座知道……” 山路漫漫,暴雨滂沱,宋听就用心里的那些念头支撑着自己,一步一步,缓慢地朝山顶走去。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雨势渐渐缓下来,而他也终于真的望见了山顶之上的那座茅草屋。 此时的他早已经摇摇欲坠,随时都会倒下。但他的怀里牢牢地抱着那块牌位。 几步路的距离,他走了很长的时间。 “先生,”最后,他跌在一双沾满泥泞的脚边,视线吃力地上瞥,对上严青山的目光,“我到了……” 整个世界在大雨中模糊颠倒,支离破碎,宋听终于再也支撑不住,一口鲜血从喉间喷出来! 几个暗卫霎时都变了脸色:“大人!” …… 楚淮序仔细地替床上那人擦拭伤口,将那些血痂和溃烂发白的腐肉一点点清理干净。 人是一炷香之前回来的,当时楚淮序已经用过晚膳,在屋里翻话本。小五急急忙忙地敲了他的房门,喊他。 楚淮序推门出去,就看见这个暗卫一副马上就要死了主子的表情。 他还来不及问,就看见那个叫祁舟的背上背了个人,一边跟他告了声抱歉,一边迅疾挤进了屋里。 而他背上那个血肉模糊的人,正是宋听。 还真是要死了主子。楚淮序真想拍手叫好。 他很想知道是谁那么大本事把大名鼎鼎的锦衣卫指挥使弄成这样,逼问了两个暗卫很多遍。 但那俩家伙跟吃了秤砣似的,铁了心一个字都不肯往外蹦。 气得楚淮序险些将半死不活的锦衣卫指挥使丢出去。 “嗯……”剔除腐肉的过程并不好受,昏迷不醒的人时不时便从喉咙里溢出几声痛苦的闷哼。 脸色惨白惨白的,浑身发着抖。 似乎是觉得冷,一层接一层的冷汗将他那身刚换上不久的衣服浸透。 而他双目紧闭,湿淋淋的脸就像被水泡过。 眉心一道很深的褶痕,随着一声声的闷哼皱得更紧。 最后一点血痂被清理干净,铜盆里的水已经被染得通红,几乎成了一盆血水。 楚淮序的视线在宋听的脸上停留很久,然后慢吞吞地落到地上那堆换下来的衣物上。 刚才情况紧急没来得及注意,这会儿仔细一瞧,便发现那堆衣服里有个素色的锦囊。 楚淮序将东西拿在手中,犹豫片刻后打开来,发现里面装的是枚玉佩。 那玉不是什么上等的好玉,色泽度一般,也不够纯净剔透,掺杂了许多杂质,是从前的楚淮序看都不会多看一眼的东西。 但玉佩上却歪歪扭扭地刻了一个“楚”字。 不用怎么多想,楚淮序很快就认出来,这是他的玉佩。 是从前他生辰时,宋听送他的生辰礼。 后来在扶摇山上被几个匪寇给抢了去。上面还沾着他的血。 他有些意外宋听会将这样的东西随身携带在身上。 这对身居高位的锦衣卫指挥使来说是件十分危险的事,若是这个锦囊不慎被有心人发现,等待宋听的就是人头落地的下场。 楚淮序捏着那枚玉佩,侧身望向床上那人。 为了处理伤口和上药,楚淮序原本是让人背朝上躺着的,但这会儿却改成了仰面的姿势。 大约是因为疼痛,他的身体无助地蜷缩起来,呼吸微弱艰难,甚至有些断断续续的。 因为太微弱,连胸膛的起伏都很不明显。 “公子。”脸色白中带青,毫无血色的牙关紧咬着,还在簌簌发抖,却从唇齿当中不住地挤出他的名字,“淮序……” 这更是杀头的大罪。 只要楚淮序走出这道门,随便拉一个文官或者武将进来,甚至只要是个丫鬟或者小太监。 只要让他们看到这块玉佩,听见宋听嘴里的呢喃。 这个人就死定了。 ——但是宋听还不能死。 ——他要复仇的话还需要借助这个人。 楚淮序站在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这张他恨极、怨极,也曾爱极的脸,又一次想到了朱雀大街上的初遇。 那么瘦削、那么脏的一个小乞丐,可怜兮兮的。 但就是这样一个人,一个连清白身份都没有的暗卫,竟然用短短五年时间,爬到了从前的主人头上。 甚至隐隐还要比那章炳之高出一头。 楚淮序无从得知,也猜测不出,做到这些需要花费多少代价。 但有一点,他却比谁都清楚,那就是这个人扶摇直上的第一步,踏着他父母兄长的尸骨、踩着他满腔的爱意和信任。 血海深仇,至死不忘。 第80章 昔年 楚淮序将那枚玉佩装回锦囊当中,坐回了床边。宋听气息更微弱,好像随时可能断气。 这让他想起欢好之后亲手将那碗软骨散捧给他、看着他喝下的宋听。 分明前一刻还在恩爱缠绵,做着世间最动人的承诺,眨眼间怎么就忍心做出那样的事。 又怎么舍得将剑对准平日对他照拂有加的管家。 他将手掌抵在男人心口,想,这里面的那颗心到底是用什么做的,怎么能这么硬、这么冷。 叫他怎么捂都捂不暖,反倒让自己的心被扎了个千疮百孔。 “宋清响。” “你怎么能……” 鸣瑜合清响,冠玉丽秾姿。 宋清响。 连字都是依着他的来取的,到头来这个人却不是他的,还害得他家破人亡。 怎么能这么狠心。 这么无情。 宋听的眉头倏然蹙紧,睫毛颤抖不停。 “鸣瑜……” “危险……别过去……” 陷入昏沉的人呓语着,胳膊在半空中胡乱地抓来抓去,似乎是想抓住什么。 楚淮序往旁边一躲,却到底慢了一步,被握住了手腕。 他立时变了脸色,用力地挣扎了几下,却没能挣开,男人无血色的手扣着他,牢牢握紧了。 分明已经这副模样,力气倒是大。 楚淮序垂眸看着两人握在一起的手,无声地叹了口气。 …… 宋听做了很长很长的一个梦,梦里他回到了八年以前,刚被楚淮序捡回王府的时候。 他在梦里一点一点的重温着那些珍贵的回忆。循环往复,一遍又一遍。 那一年除夕夜,长安下了很大很大的一场雪,但风雪阻隔不了过年的喜悦,到处都热热闹闹的。 端王爷带着王妃和三个儿子入宫赴宴,而宋听和王府中的其他丫鬟仆从围坐在一起,边吃着暖锅边喝酒聊天。 酒是管家准备的,老人家很贴心,给他们几个年纪小的准备的是好上口的甜酒。 酒中还浮着几颗泡软了的白米,含进嘴里软软糯糯的,很甜。 宋听从来没有喝过这样好喝的东西,不自觉就贪杯了。 大家热热闹闹地曲儿、讲故事,宋听脑袋晕乎乎的,趴在桌上安静地听着,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等再有意识的时候,是被憋醒的,感觉有人撅住了他的呼吸,让他有些喘不上气。 宋听茫然地睁开眼,对上的就是一双笑盈盈的水眸—— 楚淮序弯着腰站在他面前,两根手指捏着他的鼻子,笑他:“不是说好了要等我吗?” 楚淮序是一早就去的宫里,临出发前两个人做了约定,楚淮序要宋听等他回来,一起放焰火。 焰火是楚淮序从宫里带出来的,只有皇子皇孙们才能得这样的赏赐,而先帝偏宠他,给他的赏赐是最多的。 宋听还没有完全从梦里醒过来,他下意识去抓楚淮序的手,后者却往后退了几步,故意不让他抓。 宋听缓慢地眨了眨眼,心底有些失落。 而楚淮序就在他略显茫然的目光中取出火折子和藏在身后的几根焰火棒,点了一根。 随着咻地一声,一簇火红的焰火升上夜空,炸开更绚烂的颜色。 楚淮序就在这时转过头,冲着他笑弯了眼睛,温温柔柔地问他:“好看吗?” 好看。 宋听盯着眼前的这张脸,心想,再好看都没有了。 金尊玉贵的王府小公子,被娇宠着长大,养成了骄纵又不失温柔的性子,真正的天上地下独此一人。 在漫天的焰火中刻进了宋听的心底。 往后每一年的除夕,直至端王府出事前,他们都会像那天一样,一起放着楚淮序从宫里带出来的焰火。 在绚烂的焰火之下,宋听满心只有眼前这个人。 从前,他是不配拥有自己思想的杀戮工具,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杀人。 只要主子有令,他的长剑就会沾满鲜血。 为了活下去,人命在他眼里根本毫无价值,他的剑可以指向除了主子之外的任何人。 包括老弱妇孺、包括前一日还并肩作战的同伴。 他的生命里只有鲜血和杀戮,昏暗又贫瘠。活着只是为了活着。 可楚淮序却是那拨开黑暗的一缕光。 比焰火更弥足珍贵。 行走在黑暗中的人一旦见过了光、体会到了暖意,是没有办法放弃那缕光的。 “问你呢,好不好看?”而因为他迟迟没有回应,楚淮序没耐心等,用手指戳了戳宋听的胳膊,催促他。 宋听仍凝视着他的脸,说:“好看。” 楚淮序便高兴地笑起来:“那喜欢吗?” “喜欢。”宋听说。 楚淮序弯了弯眼睛,承诺他:“喜欢就好,喜欢的话我们明年还看。” “嗯。”宋听只觉得心里满满的。 “后年也看。” “好。” “年年都看。” 年年复年年,多好的愿望。 …… 冬去春来,端王府的雪慢慢融化,楚淮序带着他去清风楼听戏。 唱戏的还是前一年来过的四喜班,唱的什么宋听已经记不得,唯一清晰地印在他心底的是楚淮序撑着下巴望着戏台的样子。 一袭黛蓝色的长袍,腰间挂着一枚通体透亮的翡翠坠子,金枝玉叶的小贵人嘴角噙着笑,懒洋洋地把玩着玉佩上的穗子。 大约是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小贵人偏过脸,冲着宋听笑了笑,眉眼温柔: “看戏啊,看我做什么?” 因为你比戏更好看。 宋听心想。 但这样的话他当然是不敢说的,于是红着耳朵尖匆忙垂下眼眸。 这样的小动作自然是瞒不过楚淮序的,小贵人哈哈哈地笑。 他说:“小清响,你怎么这么容易害羞啊。” 他仗着自己比宋听稍长两岁,便总是左一个小清响,右一个小清响的叫他。 可宋听在端王府的荫庇下,分明已经抽条拔高,跟他一般高了。 听完戏,两个人并肩从清风楼出来。 夜里的风带着微微的凉意,宋听一只手握着一个纸糊的五彩风车,另只手捏着一个糖人,时不时低头舔一口糖人。 忽地,一只手伸了过来,在他手背上捏了下,宋听心里陡然惊了一下。 若是放在从前,在那只手伸过来之前,他恐怕已经下意识做出攻击的动作。 那是他多年求生形成的本能,便是在梦里都能察觉到靠近的危险。 如若不这样,他活不到现在。 第81章 小狗 但被夜风带过来的一缕淡淡的冷香将宋听的所有防备顷刻间卸下去。他认得这香,也认得这手。 他就像一只被驯服的狼犬,小心翼翼地收起利爪,朝驯养他的人露出柔软的肚腹,全身心的信赖着这个人。 在那个夏夜里,宋听心想,他生命里最重要的东西已经从他自己的命变成了眼前这个人。 如果是为了楚淮序,他愿意献出自己的一切,包括自己的命。 他可以为了楚淮序去死。 …… 蝉鸣渐渐弱下去,王府后院的那棵银杏树变了颜色。那是再往后的又一年。 楚淮序从宫里见了先帝回来,两个人躲在他房里,接了一个绵长的吻。 一会儿后,楚淮序抱着他,将脸埋在他颈侧,闷声闷气地说:“小狗,我很怕。” 入了秋之后先帝大病了一场,自那之后身体便一日不如一日,近些日子连早朝都罢了。 楚淮序一直想进宫,但先帝疼惜他,怕将自己的病气过给他,始终不准他入宫,直到今天才松了口。 先帝的年纪已经摆在那,哪怕是“万岁”,也有油尽灯枯的时候。 长安里风起云涌,各方势力都开始蠢蠢欲动,只有楚淮序是真的在为疼爱自己的皇爷爷担心、伤心。 宋听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只能由着他抱着,手掌一下一下、像在安抚一只受伤的小猫一样拍着他的后背。 楚淮序红了眼睛,在巨大的不安中朝宋听索要承诺: “小狗,你要陪在我身边,别离开我。” “小狗,你是我捡回来的,没有我的准许,你不准死……” “我们在白马寺许过诺、求过愿,你得一直同我在一起……” 梦里没有断魂蛊毒,宋听也不是什么被安插进来的棋子,他只是被楚淮序捡回来的一个小乞丐,眼前的这个人就是他的全部。 所以他回应着那些慌乱的吻,认认真真地给出承诺: “好,小狗不会离开你,小狗永远都是你的,是你的小狗……” 小狗这个称呼,在别人听来或许含着羞辱的意味,但对于宋听而言,却是一种赏赐,是恩宠。 那是他自己求来的。 那是他到王府的第三年,某个小国进贡了一只小狗。 那狗长得同大衍的狗不太一样,毛是白色的,又长又卷,眼睛是蓝色的,像两颗上等的宝石。 宫里的皇子公主都喜欢,连娘娘们都争着要抱它。 楚淮序也喜欢,抱住小狗之后就不撒手了。 那狗也惯会看人脸色,仿佛知道这些皇子皇孙里哪个最受宠,扒拉着楚淮序的胳膊撒娇。 逗得楚淮序笑得停不下来,温柔地抚摸着小狗的后背。 这让宋听非常嫉妒。他希望楚淮序的手掌能落在自己的背上,希望被楚淮序温柔抚摸的是他自己而不是这条该死的狗。 那时候他还没有意识到对楚淮序的心意,但对这个人的独占欲已经相当强烈。 他讨厌一切试图靠近楚淮序的人,也讨厌这个人的视线被除他之外的任何人或物吸引注意。 他想叫这个人的眼睛始终看着他、只看着他。 所以在楚淮序将小狗交给太监,准备洗手用晚膳的时候,他跪在对方脚边,大着胆子捧住楚淮序的手掌。 他将那只温暖干净的掌心轻轻贴在自己脸上,微仰着头朝对方说: “公子,你能不能别养小狗,我可以做你的狗。” “我会很乖、很听话,你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是你的小狗。” 他这样的举动对于楚淮序来说太过意外,少年一脸错愕地望着他,嘴巴张了张,却说不出一个字。 而宋听盯着他那颗漂亮的、微微凸起的喉结,轻轻地:“汪。” 这叫楚淮序更加惊讶,他像是受了极大的刺激般猛地抽回手,丢下落荒而逃。 宋听跪在原地,看着楚淮序越来越远的背影,紧握着拳头,眼圈通红。 他感觉自己好像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他把人吓走了。 他的小神仙不要他了。 可如果再来一次,他或许还会做出同样的选择,还是会这样做。 他嫉妒那条不会说话的长毛畜生,他想这个人的目光只落到他一个人身上。 是人也好,是狗也罢,只要楚淮序眼底只有他,他怎样都好。是什么都可以。 宋听抹了把眼泪,站起来。做了一个深呼吸。 他已经打定了主意,就算楚淮序不再想要他,他也还是要跟着对方回去。 只要楚淮序不打死他,他总还是要跟着对方的。 …… 晚膳是同先帝一道吃的,宋听过去的时候已经开席了。 两个人的目光隔空碰了一下,楚淮序蓦地低下头,不再看宋听。 宋听抿了下唇,默默地走到他身后,站定。楚淮序便也不再看他。 宋听只当他是真的不愿再理自己,更为伤心。 但过了一会儿,宋听感觉自己的衣袖被人拽了拽。 他正在走神,其实并没有立刻发现,那人就又拽了他几下。 宋听一低头,这才发现搭在自己衣袖上的两根手指。 ——是楚淮序。 他不动声色地往前走了一步。 楚淮序感觉到了,迅速将手收了回去。宋听看着那两根漂亮修长的手指藏进广袖之中,心头无端地掠过一丝遗憾。 同时他又很高兴,公子并没有不理他。 就在他偷偷为之窃喜的时候,楚淮序的手再一次伸了过来,只不过这次拽的不是他的袖子,而是手。 ——他将一块糕点偷偷塞进了宋听的掌心。 整套动作都很迅速,而他这样做的时候视线还落在表演的舞姬身上,坐得板板正正。 无人发现他那些俏皮的小动作。那好像是他和宋听之间独一份的秘密。 见宋听还愣着,他操心地微转过头:“快吃。” 说话间,耳朵又红了。 应该是还在为着之前的事闹情绪。但真的没有不理宋听。 糕点尚未送进嘴里,宋听的心里就已经是甜的。 只是他并没能高兴多久,因为先帝忽然提起那只卷毛小狗。 有楚淮序在,先帝第一个想到的人总是他,这回也一样。 第82章 打雪仗 宴席过半的时候,先帝命身边的太监将那小狗抱上来,问楚淮序: “幺儿可喜欢这个小东西?” “喜欢,这小东西可爱得很。”楚淮序说。 宋听的心重重沉下去,脑袋也垂得更低。 ——公子虽然赏了他糕点,也并没有不要他,可公子不要他当自己的小狗。 ——公子想要别的小狗。 皇帝似乎是就等着楚淮序这句话,当即高兴道: “喜欢就好,那叫福临公公将这小东西装进笼子里,等你回王府的时候一会儿带回去吧。” 皇帝的旨意已经下来,这事已经成了定局。宋听鼻子发酸,偷偷又抹了把眼泪。 但下一瞬,却见楚淮序忽地站了起来。他朝皇帝行了一礼,说: “多谢皇爷爷赏赐,但鸣瑜已经有一条小狗,不能再养第二条。” “家里养的那条小狗气量小,见鸣瑜有别的小狗了的话他会不高兴。” 畜生懂什么高不高兴,楚淮序天真的话语惹得先帝开怀大笑: “老四的府里什么时候养了狗,朕竟不知。” 宋听也不知。 他分明一直跟在公子身边,却从不知道公子养过什么小狗。心里不免泛起疑惑。 楚淮序却跟着皇帝笑,说:“去岁,孙儿在路边捡的,瞧着怪可怜的就带回去养着了。” “那小狗崽子看着温顺听话,实则很会吃醋,孙儿要是再带一条狗回去,他一准得咬人。” “……” 宋听嚯地抬起头。 从他的角度可以看见眼前人的小半张脸,眉眼间显出很深的笑意,带着一点点调侃的意味。 宋听心脏扑通扑通跳得厉害,巨大的狂喜顷刻间将他包裹住。 他根本没有想过楚淮序会拒绝,他早就做好了被厌恶的准备,但这个人却给了他这样大的惊喜。 ——公子承认我是他的狗。 ——我以后就是公子的狗了。 宋听摁了摁自己的胸口,掌心之下的那颗心脏还在剧烈地跳动,就像要从他胸腔里跳出来。 哪怕是危及生命的关头,都不曾跳得这样快过。 宴会后,回王府的路上,两人一同坐在马车里,宋听跪在楚淮序的脚边,将脑袋枕在后者的腿上。 他问他:“公子,你捡到的那条小狗是我吗?我是你的小狗吗?你以后真的不会再有别的小狗吗?你不讨厌我吗?” 他一连串的问题往楚淮序身上砸,楚淮序笑得不行:“怎么有你这样的人,上赶着要当小狗。” “可我就是公子的小狗。”宋听望着他,眼神中充满了期待。 那之后,私下没人的时候,楚淮序就会叫他“小狗”。 而每一次听见这声称呼,宋听的心脏都会抑制不住地狂跳起来。 他对这个人的独占欲越来越强,已经到了楚淮序夸一句王府新来的丫鬟机灵他就会嫉妒得发疯的程度。 为了得到楚淮序的关注,他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勾引”这个人。 他试探着楚淮序的底线,亲近他、引诱他,而楚淮序也一步步掉进了他设下的陷阱,爱上了他。 “小狗。”“小狗。”“小狗……”宋听很喜欢听楚淮序这样叫他,尤其是在欢好之时。 同一年的年末,王爷和两位公子从边关回京,留在王府过年。 某一日下了很大的一场雪,楚淮序来了兴致,拉着宋听和兄长一道打雪仗。 二公子性格随父亲,为人严肃,很少会和他们一起胡闹,反倒是大公子跟楚淮序志同道合,见天地在一起鬼混。 那天他就带着自己的副将周桐,跟楚淮序和宋听比赛。 平日里光楚淮序一个人就上蹿下跳将端王府闹得屋顶都快被掀翻,现在又加上个唯恐天下不乱的楚淮清,就更甚。 四个人打着打着,就从院子打到了厅内,将屋里弄得一片狼藉。 也算是他们倒霉,刚要叫人来洒扫,就碰上端王从宫里回来。 王爷一进王府大门,就看见满地的狼藉,气得直接拔出腰间的剑,追着两个儿子砍。 宋听和周桐默契地护在各自的主子跟前,老王爷不打他们,又打不着两个儿子,气得吹胡子瞪眼。 胡闹的人从四个变成了五个,楚淮序一边跑一边笑:“这样好的日子,父王您生什么气嘛,别跑了别跑了,我跑不动了……” 他半点不知错,甚至还很得意似的,最后老王爷发了怒,罚四个人每人顶着一桶雪,跪在屋檐下,跪了整整三个时辰。 而二公子楚淮云就坐在温暖的屋里,边看书边监督他们。 楚淮序跪得腿麻,嬉皮笑脸地同二哥撒娇:“好二哥,你就行行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我们起来活动活动筋骨吧,成不成?” 楚淮清也说:“二弟,这就是你不对了,哪有叫兄长跪弟弟的,这于理不合,便叫三弟给你跪着,放大哥进屋。” 楚淮序见他出卖自己,当即就跳起来:“好啊大哥,想不到你竟然是这样的人!” 楚淮清:“这不能怪我,正所谓死道友不死贫道,三弟,是你孝敬大哥的时候了……” …… 宋听陷在梦里,又被梦境拖入了另一个梦,梦境之中还有梦境,梦里的场景是两个人再也回不去的曾经。 他其实知道那是梦,知道一切都是假的,但他舍不得清醒过来。 因为只有在梦里,他才能再看见楚淮序温柔地叫他的名字,对他笑。 直到梦境也开始支离破碎。 一份消失的诏书,一场冲天的大火,宋听在满目的血色中看着那个人朝着悬崖边一步步走过去。 他的心脏也跟着紧缩起来,想伸手去拉,却根本碰不到对方。 不管他再怎么小心翼翼地靠近,两个人之间始终隔着不远不近的一段距离。 过了很久,楚淮序终于停下来,他身后一步之外已经是万丈深渊。 风声猎猎作响,楚淮序的身体摇摇欲坠,好似一阵风就能随时将他吹落下悬崖。 宋听早就知道结局,可他仍是想要挽回,想要改变。哪怕这只是个梦。 “快回来……”他的心脏悬在嗓子眼,声音颤抖得很厉害,恳求着眼前的人,“别靠近那里……把手给我……” 第83章 你在关心我吗? 少年一身白衣染成了血色,在宋听的惊慌失措中慢吞吞地转过头,叫了声宋听的名字。 宋听嗓子眼发紧,尝到很重的血腥味。 他张了张嘴,一是时间竟然发不出声音,缓了很久才艰难地挤出两个字:“我在。” 楚淮序像是笑了笑,但风太大了,宋听没能听清,因此并不能确定他到底有没有笑。 “我在这里,快回来,求你了公子,快回来。” 他小心翼翼地一步步靠过去,楚淮序扭过头,目光在他脸上停了很久。 最初的时候神色淡漠,没什么表情,渐渐地,脸上浮起不太明显的笑意。 “宋听。”他又叫了声宋听的名字,嘴角的弧度蓦地扩大,最后呈现出一个诡异可怖的笑。 他说:“宋听,和我一起下地狱吧……” 话音落下的同时,那道身影朝后张开双臂,在宋听的眼前落入了万丈悬崖之下。 “不——不要——”宋听睚眦欲裂,紧跟着扑过去,却抓了个空。 巨大的恐惧将宋听从重重梦境中吓醒,他猝然睁开眼,对上的是一双如水的眼眸。 和梦里的一模一样。 宋听怔怔地看着,恍惚以为这又是一个梦。 但梦也是好的。 他抬起手,摸了摸眼前人的眉毛,又摸了摸眼睛、鼻子、嘴巴…… 而男人只是笑盈盈地望着他,不躲不避,由着他摸。 这让宋听更加认定这是一场梦,只有在梦里这个人才会不吝啬地愿意赏赐他一点点温柔。 因为清楚是在梦里,宋听便大胆地放任自己真实的情绪,他可怜兮兮地朝眼前人索求疼爱: “公子。” “小狗好疼啊……” 坐在床沿边上的人表情有些古怪,叫宋听本能地恐惧,他怕楚淮序会和前一个梦里那样,用厌恶的眼神看他。 小心翼翼地攀住对方的胳膊,他再次道:“鸣瑜,我很想你……” 男人始终不言不语地凝视着他,看了很久,宋听心里愈发惴惴不安。 就在宋听以为自己得不到回应了的时候,楚淮序缓缓俯身,几乎和宋听额头相贴。 幽幽的冷香和宋听梦里的分毫不差。宋听闭了闭眼,想去吻眼前人。 后者察觉到他的意图,在宋听凑过来的同时朝后一仰,避开了这个亲吻。 宋听茫然地眨眨眼睛:“为什么不让我亲?公子不喜欢小狗了吗?” 红衣的男人轻笑着再次朝他靠过来,修长的手指搭在宋听下颔处,真就像逗弄一只狗一样轻轻摩挲着他的软肉。 “大人这是睡糊涂了?” 一声“大人”仿佛惊雷劈在宋听身上,瞬间将他从梦境中唤回。 他僵着身体,心想,不是小狗,是大人,他的梦已经醒了…… 眼前人是梦中人,但他已经没有在梦里。 宋听闭了闭眼,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昏迷前的一切。 “几时了?”开口时才发现自己声音哑得厉害。 “大人昏睡了一夜一天,再过两个时辰祈福大典就要开始了。”楚淮序说。 寺院里已经能听见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僧人们显然早就开始忙碌起来。 祈福大典他是必须要出现的,宋听撑着胳膊想坐起来,却很快跌了回去。 他背上满是鞭伤,这一摔,血肉模糊的后背直接撞在床板上,痛得他眼冒金星,耳边都出现了嗡鸣声。 一直到那阵嗡嗡嗡的声音消失,他视线才恢复过来,抿唇看着楚淮序。 后者就坐在他的手边,同样看着他,脸上辨不出喜怒: “大人有没有想过,如果自己回不来,这场祈福大典该如何收场?大人有几颗脑袋可以供皇帝和太后砍?” “公子,你在关心我吗?”或许是梦境中的那些温柔缱绻还残留在身体里,他罕见地僭越了。 楚淮序的脸色果然变得很不好看,他睨着眼似笑非笑地看着宋听: “大人未免太会往自己脸上贴金,我只是怕你就这样死了,毕竟你的命是我的。” 眼前这个身着红衣的人和梦境里一身血衣的身影重合在一起,宋听痴痴地看着他。 心里不合时宜地想,这个人真是无论怎样都是好看的。 他大着胆子捉住楚淮序搭在腿上的手,温柔地亲吻在他掌心,闷闷地说:“嗯。” 楚淮序的脸色又变得很古怪,像是想笑又笑不出来,想发火也发不出来,憋成了一个奇怪的表情。 饶是这样,也还是好看。 若非时间不允许,他真不愿意打破此时的平静,他想看着楚淮序,一直一直地看着。 “劳烦公子替我去叫一声祁舟。” 楚淮序木着脸:“做什么?” “我有事情要问他。”宋听说。 楚淮序垂眸打量着他,片刻后抱着双臂讥讽道:“大人是想问你带回来的那个鬼面人的事情吧?” 宋听张了张嘴,不知如何开口。 ——他对自己昏迷后的事情一无所知,不清楚淮序如今对鬼面神医的事情知道多少,因此根本不敢贸然开口。 “嘁。”楚淮序嗤笑一声,慢吞吞起身。 走到门口之后,他将房门轻轻往外一推,懒洋洋地靠在门框上,视线朝外瞥去,“人醒了,进来吧。” 等在门外的不仅有祁舟,还有小五,后者只知道宋听要带着祁舟出去办事,吩咐他留在寺里保护怀月。 这样的事对他们来说就如家常便饭,身为暗卫,接了怎样的命令就做怎样的事,问都不需要问。 这是忌讳。 而且他心里笃定这次的任务不会有危险,祈福大典在即,怀月公子又在这里,他家大人绝不会让自己处于危险之中。 毕竟把怀月公子交到谁手中他家大人似乎都不是很放心。 谁曾想,两个人好好的从寺中出发,再回来时大人却昏迷不醒、高烧不退,身上甚至没有一块好肉。 偏这事又不能声张,他们连大夫都不敢请一个。 “大人……”小五眼睛红红的,跪在宋听床边。 楚淮序被这主仆情深的一幕刺了眼睛,嗤笑道,“你们说吧,我走了。” 宋听的视线一直落在他身上,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后,才恋恋不舍地将目光收回来。 第84章 小狗错了。 门外还守着两个暗卫,是之前跟宋听和祁舟一起回来那两人。 见了楚淮序,恭恭敬敬地冲他行了一礼。 楚淮序视线轻飘飘落在两人身上,冷声道:“人呢?” 两个暗卫互相打了个眼色,高一点的那个道:“不知公子说的是什么人?” “哼。”楚淮序越过他们往外走,“就装吧,什么样的主子养出什么样的狗。” 两个暗卫神色不变,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楚淮序扭头:“你们跟着我做什么?” “请公子恕罪,这是属下的任务。” 楚淮序眉间凝着冷霜:“一群狗东西。” 厢房内,不用宋听开口,祁舟就知道他想问什么: “小九和小十已经秘密护送鬼面神医回京,大人放心。” “大人昏迷了一天一夜,怀月公子守在大人身边片刻不离,连大人身上的伤都是公子处理的。” 宋听蓦地抬起头,脸上显出一点茫然和错愕,这点错愕又在一息之间转为狂喜。 他看看自己被缠起来的手掌,又看向祁舟,不确定地说:“你再说一遍……” 祁舟便又将刚才的话复述了一遍。 宋听垂下脑袋,脊背却挺得很直,因为低头的缘故,后颈的那块骨头凸起得更厉害,后背薄薄的一片。 大概任谁都不会相信,搅弄大衍朝风云的锦衣卫指挥使,竟也会有这样脆弱狼狈的一面。 “公子还不知道鬼面神医的事情,试探过几次,但属下没有告知。” 难怪刚才会对他阴阳怪气,原来是心情不顺。 太可爱了淮序。 宋听捂着脸,低笑着:“那他一定很生气。” “谁说不是呢,还用大人的剑指着祁舟呢。”说起这件事小五就一阵后怕。 那位祖宗脾气忒大,他还真怕对方会不管不顾一剑捅了祁舟。 宋听一听,顿时就紧张了:“他没受伤吧?” 小五:“……” 祁舟:“……” 被剑指着的人到底是谁啊? 大人的心简直从长安偏到了南疆。 宋听大概也意识到自己这话有些过分,清了清嗓子,接连朝两人下了命令: “让十五和十六追上去,鬼面神医不容有差。” “拿一颗辟珠丹来。” 辟珠丹能在短时间内麻痹人身上的痛觉,又不影响行动,是锦衣卫执行任务时一定会带在身上的药之一。 但这是虎狼之药,不到万不得已,不会随意使用,因为药效过后痛感会成倍发作,能叫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小五犹豫着:“大人……” “去拿。”宋听催促道。 小五还要再说,被祁舟一个眼神制止。 小五只好道:“是。” 片刻后门再次被推开,宋听因为后背实在疼得厉害,不得已改成了趴着的姿势。 听见动静以为是小五去而复返,随口吩咐道:“这件事不要让怀月知道。” 小五没有应声,脚步声却逐渐靠近,率先落入宋听眼帘的是一片艳红的衣角。 他怔了怔,刷地抬起头,正对上楚淮序那双带着尾钩的桃花眼: “大人有何事要瞒着奴?” “是大人丢下太后和一众嫔妃去办的事?还是大人要服用辟珠丹的事?” “亦或者大人还有其他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宋听:“……” 宋听:“…………” 若是换做平时,他应当早在楚淮序推门进来的那一刻就能辨认出那脚步声不属于小五。 每个人的脚步声都有自己的特点,习武之人尤其。 但这一回他偏偏就走了神,没认出来。——他所有的警觉和防备,一旦碰上这个人,便统统不作数了。 “大人为何不说话,想不出借口糊弄我?”楚淮序问。 “不是。”宋听握住他的手,拇指指腹正好覆在那寸凸起的腕骨上,轻轻摩挲着。 目光很认真地凝视着眼前的男人。 梦里那个决绝的背影叫他痛得仿佛五脏六腑都快被绞碎了,哪怕知道是假的,仍旧心有余悸。 只有真的触碰到这个人,确定他好好的在自己面前,心好像才没有那么空。 “昨日的事,等祈福大典结束我便告诉你,但吃药的事不想让你知道。”宋听解释说。 楚淮序睨着眼,似笑非笑,轻轻地挤出一声“哼”。 “大人是怕奴趁火打劫杀了你?” 这人是又不高兴了。 这段时日宋听已经摸出了规律,每当淮序非常不高兴的时候就会在他面前自称“奴”。 是故意要通过这种自轻的方式往宋听心口扎刀子,要他痛,要他悔。 真是太可爱的小性子。 也确实叫宋听心疼,每一声都像是利刃切割在宋听的身上,刀刀见血。 宋听偏过脸,温柔地亲吻在男人的腕骨上。 这寸皮肤被他摩挲得太久,早已经晕开淡淡的红。 “不是。”他哑着声音说,“是怕你担心。” “你放屁!”这句话也不知怎么刺激了楚淮序,他就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将自己的手抽回来。 漂亮的凤眸怒瞪着宋听,连嗓音都变得尖锐,“你真死了我才高兴!” 他眼下有两团很明显的青灰,那是为了守着他而熬出来的。 一想到这个,宋听心口就满满涨涨的,又心疼又高兴。 他想,或许有那么一些,公子还是在意他的。哪怕淮序现在很凶,他还是觉得满足,觉得高兴。 “嗯,抱歉。”觑着楚淮序的脸色,他从善如流地认错,“这次没死成,让公子失望了。” 结果楚淮序更不高兴了,瞪着他冷笑: “好啊,宋大人现在可真是出息了,都会讽刺起我来了,真不愧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锦衣卫指挥使啊。” 宋听:“……” 天地良心,宋听发誓,他真的没有这个意思。他只是想顺着男人的意,哄他高兴而已。 绝对绝对要讽刺淮序的意思。 但看淮序这个脸色,显然不会想要听他解释,只会多说多错,凭白再叫他更生气。 宋听在心里叹了口气,再次将那只手掌握住了,隔着自己的手背亲了亲。 再开口时语气里带着很明显的讨好意味: “是小狗错了,公子别生气。” “劳烦公子将药赐给小狗,小狗疼。” 第85章 我不会死。 楚淮序表情微变,神色怪异地打量着他。 宋听受不住他这样的目光,下意识想躲,又舍不得,一时之间表情比楚淮序还要古怪。 良久,楚淮序终于开口:“大人就不怕死在祈福大典上?” “我不会死。”宋听说,“我的命属于你,在那之前我不会死。” “大人以为自己是谁,若小皇帝和那个女人想要你的命,你还想活?”楚淮序讥讽道。 宋听并不解释,仍是说:“我不会死。” 作威作福了几年之后就真当是个人物了。 楚淮序心里暗骂一声,掀了掀唇角,将另一只手掌递到宋听面前,缓缓摊开来。 “既然如此,大人请自便。” 药丸是黑色的,在淮序的掌心之中捂得久了,让他莹白的皮肤上也沾了一点墨色。 宋听喉咙紧了紧,心脏又开始跳得很快,身体里仿佛有一把火在灼烧,烧得他浑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 眼前忽地又浮现出梦里的某些场景,呼吸一瞬间跟着停滞,宋听不自觉地咽了下喉咙。 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见楚淮序俯身下来,缓缓地靠近他,指尖从他的脸上滑过。 指尖若有若无的凉,刺激得宋听狠狠一颤,吞咽的动作更明显。 他下意识要去捉那只手,却抓了个空,楚淮序动作很快地避开他,视线往旁边一瞥,落在了宋听两腿之间。 “看来大人的伤也没有看着那么严重,还有心思想那种事情。” 顺着楚淮序的目光,宋听也发现了自己身上的异状。 “……”他脸瞬间烧起来,哑口无言。 而楚淮序也并不想抓着这件事不放,语气淡然地说: “行了,我举得胳膊都酸了,大人要吃就——” 还没来得及说完的话噎在嗓子口,楚淮序瞪着眼睛,忽然之间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宋听双手握住他的手腕,然后就着这个姿势直接将他掌心上的那颗药丸给舔走了。 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这个人卷走药丸的动作放得很慢也很轻,舌jian擦过掌心上的皮肤时留下湿而滚烫的触感。 楚淮序感觉自己就跟被火舌燎了一下似的,下意识蜷了蜷手指。 而那种奇怪的感觉便顺着指尖一路蔓延到了心底。 “是甜的。”宋听微抬起眼眸,很认真地凝视着他,“我吃过很多次这个药,第一次觉得它是甜的。” 明明是最普通不过的一句话,却被他说的好似极为郑重的一句情话。 “……”楚淮序再次被噎得说不出话。 他原本是奔着讥讽宋听来的,结果全程都变成了自己在被冒犯,气得五官都变了形。 暗暗吸了一口气,他冷着声音阴阳怪气:“看来大人心情很好。” 宋听勾了勾唇角。 这在楚淮序眼中自然又成了宋听挑衅自己的表现,他狠狠地瞪了尊贵的锦衣卫指挥使一眼,冷哼道: “但奴劝大人还是不要太得意,看你一会儿还笑不笑的出来!” 宋听一下没反应过来他是什么意思,直到盖在身上的被子被一把掀开,楚淮序动作粗暴地开始拆他身上的绷带。 宋听:“……” “大人这是又亏欠了谁,居然站着让人打还不还手?”楚淮序阴阳怪气地说。 宋听后背布满鞭伤,甩鞭子的人几乎每一下都使了全力,抽得又狠又准。 再加上昨日的那场暴雨,那些鞭伤被雨水泡得发白、发胀,看着尤其可怖。 过了一夜,这些伤口再度被撕裂,流出的血将缠在身上的绷带都染透了,变成了一块块干涸的血痂,和皮肤粘在一起。 随着绷带一点点被揭下来,宋听浑身的肌肉跟着紧绷起来,脖颈处青筋外露。 楚淮序顿住动作,嗤笑道:“如何,大人可还笑得出来?” 宋听脸色惨白,唇角却往上扬了扬,喘着粗气看他。什么意思不言而喻。 “哼。”楚淮序不高兴地收起笑,故意往他伤口上摁了下。 这一下当然是很疼的,后者立马咬紧牙关,却还是控制不住地从喉咙里漏出一声闷哼。 “嗯哼。”楚淮序这才满意了,勾了勾唇角,动作也不自觉地温柔下来。 宋听感觉到了,脸一偏,埋在枕头当中,闷闷地偷笑起来。 此时此刻,他清醒着,感受着,好像能够想象得到,昨天夜里淮序是怎样细致小心地替他处理伤口。 就像现在一样。 怎么这么善良啊他的小神仙。 哪怕恨他入骨,却还是舍不得真叫他死了。 ——淮序说的不对,他怎么可能笑不出来。 …… 换药的过程持续了很久,其实真的很疼,但因为有楚淮序在,宋听甘之如饴,等结束的时候甚至有些遗憾。 楚淮序却冷着脸:“行了,滚去见你的太后娘娘吧。” 祈福仪式从辰初开始,到未正结束,总共三天。除了第一日有敬香仪式,其余时间都是在大殿跟着众位大师诵经。 太后作为领香之人,是这场仪式中至关重要的一环,容不得任何差错。 宋听前去面见太后的时候,她老人家早早就已经梳洗完毕,正拉着如意的手说话。 “娘娘。” “指挥使来啦!”见了宋听就跟见了救星似的,太后急急地朝他招了招手,示意他过去。 “大人可算出现了,哀家简直担心坏了,如何,没出什么问题吧?” 宋听昨日是以巡查周围安防的借口离寺的,结果消失了整整一天,到了夜里才有手下的暗卫来复命。 虽说人已经回来了,但没有真的见到宋听的面,还是让太后担心得一夜没睡好。 这些年里,她早就习惯了事事由宋听去处理。 “每年的大典都是大人负责,哀家真是离不开你。”太后忧心地说。 宋听神色淡淡:“娘娘宽心,微臣都已经检查过了,一切正常。” “那就好,那就好……”太后这才松了口气,脸色却依旧难看,甚至低低地咳嗽起来,“咳咳咳……” “娘娘怎么又开始咳了?”如意扶着她坐回去,轻抚着她后背帮她顺气,“一会儿再叫太医来瞧瞧吧。” 第86章 祈福大典 自从抵达白马寺之后,太后的身子就一直不大舒服,时常胸闷气短,夜里也睡不好。 招来太医瞧过几次,却都没瞧出什么问题。 大抵是舟车劳顿之后又被长公主的事情吓着了,再加上记挂着祈福大典的事,才导致忧思过重,身子不利索。 “哀家没事,无非就是咳几声罢了,祈福大典重要,可千万别出什么岔子才好。” 太后脸上又露出忧切的神色,“不知道为什么,这两天哀家的眼皮总是跳个不停,哀家的心啊……就也跟着跳。” 祈福大典每年都要举行,太后也每年都急成这个样子。 他们这位娘娘出身不高,哪怕坐上了这样的高位,也总显得小家子气,遇上点大事就畏畏缩缩的。 正因如此,才总事事依仗宋听和章炳之。后宫和前朝倒是因此相安无事。 宋听拣了些好听话宽慰她,正说着话,章炳之也来了。 见了宋听,章阁老眯着眼似笑非笑道:“老夫还当指挥使不在寺里。” 宋听朝他点了点头,没做解释。 太后没瞧出两人之间的暗潮汹涌,高兴道:“阁老也来啦,有两位爱卿在,哀家总算安心得多。” “老夫是第一次操办大典事宜,许多事情全仰仗指挥使。”章炳之笑眯眯地说。 他视线往宋听身上一落:“不过既然有指挥使大人在,大典必然不会出现任何差错,您说是不是啊、宋大人?” 这是将一应干系全压在了宋听身上,大典顺利也便罢了,若是出现任何疏漏,那便成了宋听的问题。 宋听无论回答是或者不是,都无法圆满。他索性没有吭声。 适时有小沙弥过来敲门,小和尚不卑不亢地朝屋内几人行了个佛礼: “阿弥陀佛,几位贵人,住持那边已经准备好,再有一刻钟,祈福大典就要开始了,几位贵人若是准备妥当,便请随小僧来。” 仪式放在正殿,由住持空寂大师主持,其中第一道便是太后代天子向殿中的金身佛像敬香。 大衍信奉佛教,其中又以如来为尊,白马寺正殿中的这尊佛像,就是如来。 在四十九个僧侣的诵经声中,太后接过空寂方长递过来的三炷檀香,双手合十,对着庄严肃穆的佛像跪了下去。 随着太后这一跪,身后众人也齐刷刷地跟着跪下去。 最前面的是宋听和章炳之,两人一左一右护卫在太后身后。 再往后是众嫔妃,以位分高低跪满三排,嫔妃之后是随行的文官和武官,左右各三人,代表着大衍朝的文臣武将。 按理说嫔妃之后应该是长公主楚鸣姝,此行她也随车驾一道来了,但未央宫之后,其他人便再也没有见过她。 就连今日大典都缺席了。早有风声传出来,说楚明姝是被人谋害了,众人起初心存疑虑,这时候倒信了几分。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诵经声伴着木鱼声,大殿之中香火缭绕,宝相威严,太后朝着佛像缓缓叩首,众人跟着伏首于地。 按照规矩,太后要三叩首,然后跪在佛像前面,由空寂大师洒符水赐福,预示着天下太平、社稷稳固。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太后第二次叩首。与此同时,大殿门口飘落一枚艳红色的衣角,谁也不曾注意到,门外此时多了一个人—— 楚淮序戴着他那张银质面罩,懒懒地靠在门框上,冷眼望着大殿之内的众人。 先是最靠近门口的文臣武将,都是他很熟悉的面孔,夜夜出现在他梦里,纵使化成灰他都认得。 再是那些妃子。当今即位时年岁还小,后宫便始终空着,直到年初礼部才开始张罗皇帝的婚事。 但皇帝似乎对他这些爱妃不甚满意,这么久了也没传出什么好消息。 只有翰林院首的宝贝女儿得了太后的欢心,是所有妃嫔中最有可能执掌凤印的人。 楚淮序也在其中辨认出几张面孔,只是不大肯定,只模模糊糊地觉得有几分像。 毕竟他也只是见过几人的画像,又隔了这么多年,同真人难免有出入。 那时候先帝已经病了许久,自知大限将至,忽然就操心起他的婚事,命礼部为他选定合适的贵女。 这个消息一放出去,礼部的门槛都被踩烂了三块。 谁不知道他楚淮序是皇帝的心尖尖、眼珠子,若是能攀上这门亲事,那可真是做梦都能笑出声来。 据说,礼部收到的画像叠得有一人多高,几位大人千挑万选,才选定了其中十位贵女奉给先帝。 某一日,先帝便将他叫进宫来,看礼部送来的这些画像,要他从中挑一个属意的来。 但那时候他心里眼里只有自己捡回家的那条小狗,敷衍地翻了翻那些画像,便同先帝撒娇,说一个也不喜欢。 先帝有些不大乐意,又架不住楚淮序的软磨硬泡,到底还是舍不得勉强他,这件事后来就不了了之了。 谁知道兜兜转转,这些人竟都成了小皇帝的妃子。 如今想来,也是她们运气好,幸好没有跟着他,否则如今怕是早就成了一具枯骨,死后都不得安息。 再往前就是宋听和章炳之。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这两个人同他都有着血海深仇,他孤魂一般苟活在这世上,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手刃仇敌,为端王府满门复仇。 而其中,比起章炳之,他更恨的当然还是宋听。 他不能接受宋听的背叛,他曾经那么那么喜欢这个人。 那么那么喜欢。 ……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 太后三叩首。 楚淮序抬眸望向大殿正中的那尊佛像。 都说佛祖普度众生,但如果佛祖真的有灵,楚淮序倒是很想问一问对方,像他这样罪孽深重的人,配不配让祂来渡。 诵经声还在继续,而太后已经完成叩拜礼,正要站起身。 楚淮序最后看了眼大殿里的人,侧过身,准备离开。 然而几乎是在同一时刻,太后忽然吐出一口鲜血,猝然朝前跌了下去! 第87章 中毒 一切来的毫无征兆,众人只能眼睁睁看着,便是连阻止都来不及。 宋听心里也悚然一惊,来不及反应便已疾步上前—— 在太后即将撞上香案的前一刻,他用自己的后背垫在香案上,而太后则直直地撞在他胸口上。 他背后本就有伤,这一撞那些伤口便又裂开来,疼得眼前忽地一黑,当场流下冷汗。 再抬眸时,视线恰好同殿门外的楚淮序撞上,两人隔着乱作一团的众人,遥遥一望。 楚淮序的眼神很冷,刺得宋听下意识收紧了手掌,而那眼神便又冷下去几分。 接着楚淮序再度转身,从殿门外离开了。 ——这是又生气了。 宋听张了张嘴,恋恋不舍地将目光收回来——怀里的太后双目紧闭、面如金纸,已是出气多进气少。 一个嫔妃脸色惨白地大叫起来,瞬间带动了其他人,尖叫声在金身如来像的注视下此起彼伏。 “娘娘!” “宋大人!” “这是怎么回事啊,太后娘娘怎么了?!” “宣太医——快宣太医……来人,宣太医……” 几位大臣也终于迟钝地反应过来,纷纷围拢而来。 因为服用了劈珠丹的缘故,宋听身上的剧痛消弭得很快,缓了一息,他小心蹲下来,将太后的脑袋枕于自己大腿上。 “都退后!”冷厉的目光刺向众人,“来人!” 锦衣卫原本就在门外待命,随着宋听一声令下,眨眼间就将整个大殿团团围住。 那些个嫔妃本来就吓得不轻,见状反应就更激烈,胆小的几个直接哭了出来,互相抱在一起瑟瑟发抖。 同样被吓坏了的还有章炳之,章阁老在太后倒下的那一瞬也下意识想去拉人。 无奈他老胳膊老腿,动作远远及不上宋听快,反而因为没站稳,一屁股摔在地上,半天都没能爬起来。 “宣太医——快宣太医——” 太后这症状很像是中毒,且毒素已经浸入经脉,怕是等不及太医诊治。 宋听当机立断,将太后扶坐起来,运起内功,将附着在太后经脉里的毒素逼出来。 太后满头冷汗,紧闭的眼珠子飞快地转来转去,忽地,她咳嗽一声,吐出一口黑中带红的鲜血! 随着这一声咳嗽,她意识似乎终于清醒了一些,费力地睁开眼睛,紧握住宋听的胳膊: “宋……宋大人……救救哀家,哀家心口好疼,哀家不想、不想死……” 只是说完这一句,她便支撑不住,再度晕了过去。 “太医!太医来了!”不知是谁叫了一声,宋听抬眸,便看见被侍卫背着疾跑而来的章太医。 宋听眸色黯了黯,心如乱麻。 祈福大典因为太后的猝然晕厥而不得不暂停,宋听命锦衣卫将寺里僧众全都看管起来。 整个白马寺只许进不许出,便是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除此之外,小五得他命令,快马加鞭赶回长安,将此事告知小皇帝。 祈福大典中断,太后生死未卜,兹事体大,皇帝是一定要知道的。 寺里混乱的局面经过一个时辰之后终于被控制住,然而太后却迟迟未醒。 这次随行的太医一共两个,除了章崇意之外还有王院首的徒弟贺北,两位太医皆是杏林好手,面对太后的情况却犯了难。 “……太后娘娘像是中了毒,但臣等无能,一时片刻无法确定,恐怕还需王院首亲自诊断。” “幸而指挥使果断,及时运用功法将娘娘体内的毒素逼出来大半,否则后果不堪设想。”章崇意说。 章炳之摔伤了腿,拄着拐站在一旁,怒气冲冲: “别说这些没用的,你们就告诉老夫,现下太后娘娘凤体如何,何时能醒过来?!” 章太医皱着一张脸,讷讷无言:“这……” 贺北则干脆低下了头。 这是都对此束手无策的意思。章炳之气得脸色铁青: “这是什么毒、何时入得娘娘体内你们不知,如何解你们也不知,娘娘何时醒你们还不知?” “章太医、贺太医,老夫敢问你们,那你们究竟知道些什么?” 章炳之眼神狠厉,吓得两个太医腿都软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战战兢兢不敢言语。 眼见着实在指望不上他们,章炳之将目光落到了宋听身上。 后者自从下完那几道命令之后,便沉默着一言不发,章炳之倒是很想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宋大人,祈福大典兹事体大,又牵扯到太后娘娘的凤体,加之此前未央行宫之事,如此种种,只要走漏半点风声,后果就将不堪设想。” “事到如今,宋指挥使可有什么高见?” 两人虽有矛盾,章炳之也期望祈福大典无法顺利进行,好叫他打压宋听,但这不包括太后出事。 此事根本不在他的计划之内。 宋听一直垂眸站在一旁,被点到名字才掀了掀眼皮,迎上章炳之的目光。 但很快,他就将视线一转,阴着脸问章崇意: “以娘娘如今的状况,可否回长安?” 章崇意狠狠摇头:“最好不要,虽说无法肯定,但老臣跟贺小友,我等倾向于娘娘是中毒。” “为了防止体内的毒素扩散,切忌颠簸,否则很有可能使体内毒素蔓延得更快。” “而一旦毒素侵入心脉,将……回天乏术。” 宋听是个练武的,当然懂得这个道理,因此不过是随口一问,叫章炳之听见而已。 章炳之果然更为愤怒:“照你们的意思,便只能等王院首过来?” 两人尴尬地点点头。 从长安到洛阳说不上太远,快马加鞭的话两日便可抵达,而太后的车驾却足足行了十日。 王院首再如何抓紧时间,年纪毕竟摆在那,没个四五天估计赶不过来。 这么长的一段时间,依太后如今的状况,真说不好能不能撑下去。 再者说,这还是他们所能预料的最好结果,是在王院首能治太后这病症的假设下。 但倘若王院首一时也束手无策呢? 那后果将更加不堪设想。 对于这件事几个人心里都门清,只是不好放在台面上来说。 第88章 宋听这条狗 章炳之沉思片刻,知道恼怒解决不了事情,于是逼着自己冷静下来。 缓了几息之后他开口问太医:“那可否用老参吊着?” “不可,这个时候切忌用补药,否则也会加重毒发的速度。”章崇意说。 这下,章炳之再次忍不住了,他一抬拐杖,看着简直像是要往两个太医脑袋上砸:“这不可那不可,究竟要如何!” 贺北大着胆子望向宋听:“指挥使大人武功已臻化境,可以每日为太后娘娘运功。” 见宋听面色无虞,他解释道:一来或许还能逼出一部分毒,二来也可以延缓毒素扩散的速度。” 为今之计,也只有如此。 章炳之最会见风使舵,闻言朝宋听一拱手: “宋指挥使,虽然你我二人时常意见相左,但此事关系重大,还望大人暂时放下心中的成见,同老夫一道,将这个难关度过去。” 宋听脸上不见多少表情,也朝老狐狸拱了拱手,淡淡道:“自然。” 章炳之恼怒于他这个态度,又拿他没有办法,也冷下脸来,装模作样地说: “大人今日想必耗费了许多心神,就先回房休息吧,往后几日还要仰仗大人,太后娘娘这边,就暂且交给老夫看顾。” 宋听本就急着回去,章炳之提议正中下怀,客套了两句便真的打算离开了:“那就有劳章阁老了。” 章炳之这句话当然只是客气,总不至于叫他一个上了年纪的人夜不能寐地这么干守着。 结果宋听这人听不懂好赖,章炳之快气晕了,果然是出身卑劣的卑贱之人,未曾受过礼仪教化。 “你们看他这个样子!”章炳之手中的拐杖重重往地上一砸。 两个太医站在边上,哪里敢说话,只互相对视了一眼,脸上露出无奈的苦笑。 · 相比于太后寝宫外的剑拔弩张,后院的某间厢房里也同样气氛紧张。 “宋听还没有回来?” “是。” 祁舟是个一棍子打不出个响屁来的闷葫芦,远没有小五有趣。 楚淮序撑着下巴趴在桌上,笑盈盈地盯着人瞧:“太后情况凶险,你们大人这次不会要栽了吧?” 祁舟一板一眼:“大人洪福齐天。” “洪福齐天?”楚淮序嗤笑着,“好一个洪福齐天,你怎么不说他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话简直是大逆不道,倘若被有心人听了去,饶是怀月有十颗脑袋都不够砍的,连宋听都恐怕会被牵连。 祁舟脸色变了变:“公子慎言。” 只可惜他面对的不是向来听他话的小五,而是一身反骨的楚淮序。 男人眼底的笑意更浓,他站起身,赤着脚一步步朝祁舟走过去,逼近他: “怎么,连你也要管我?” “管天管地,你还管得了我说话放屁?” “我若偏要说呢?我不仅要说,我还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他宋听就是条该被扒皮抽筋的狗……” “是不是他让你寸步不离的跟着我,是怕我趁乱去弄死太后,连累他当不了那威风凛凛的指挥使?” 他越比越近,后来几乎已经快要和祁舟贴到一起,琉璃似的眼珠子灵动地转了转,视线打量着祁舟: “小大人,这句话我之前就说过,现在我还想再说一遍,跟着宋听过那刀口舔血的日子有什么好的,倒不如跟了我吧。” “这些年我也攒了不少家当,你带我走,我们双宿双飞,岂不乐事一件?” 男人一刻钟之前才沐浴更衣,此刻一头长发湿漉漉的垂在身侧,里衣的领口敞开大半,精致的锁骨完全暴露在外,幽幽的冷香随着抬手的动作萦绕在祁舟鼻尖。 然而祁舟根本不敢看、也不敢说话,堂堂影卫之首,竟被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男人硬生生逼到了墙角。 宋听就是这个时候回来的,一推开房门,看见的就是楚淮序衣衫不整的模样,和祁舟靠得极近,两人的身体几乎贴在一起。 本就说不上好看的脸色顿时更沉。 倒是楚淮序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出男人正在不高兴,掀了掀眼皮,随口问了句:“回来了?” 劈珠丹的药效只能维持六个时辰,尚在太后寝宫时反噬就已经开始了,宋听之前一直沉默不语,一方面是因为心里太乱,另一方面就是一阵重过一阵的剧痛叫他实在无力去思考。 那些痛就像是从骨头缝里钻出来的一般,身上每一寸地方都在叫嚣着疼。 有好几次,他险些站不住,指甲都快将掌心掐烂了,才勉强维持清醒。 他急着回来见楚淮序,他有很多话要问楚淮序。 他心急如焚,心跳如雷。 结果看见的却是男人对着别人笑、同别人亲近的样子。 尽管这个别人是他最得力、最信任的下属。 剧痛和嫉妒使他近乎失去理智,双目赤红着一步步缓慢地走了过去,看都没有看祁舟一眼,语气却森寒无比:“退下!” 遭遇无妄之灾的祁舟一个闪身便从旁边的窗户翻了出去。房间里只余下楚淮序和宋听两人。 后者姿态散漫地靠在墙上,半抬起眼眸望着宋听,等到男人走到自己面前,才主动伸出两条胳膊,勾住宋听的脖子: “大人这是在生气?” 宋听眼底有怒海在翻涌,他一个字都没说,直接捧住楚淮序的脸,凶狠地吻住他两片嘴唇。 楚淮序下意识要躲,便被他狠狠咬了咬下嘴唇。 楚淮序吃痛,怔了一瞬,宋听便趁机撬开他的chun齿,吻得又凶又狠。 等到宋听吻够了,那双嘴唇已经被yao得hong冢,还破了几个小口子,浅浅地渗着血。 沾着水色的chun比平时更红润,呈现出一种you人的深红色,就像是熟透了的果子,叫人忍不住想要去采撷。 宋听眸色黯了黯,低下头,又要吻过去,却被楚淮序一根手指抵在唇上,制止了这个吻—— “看来劈珠丹的反噬作用有些夸大,大人看着不像是很疼的样子。” 他恶劣地笑着,像是因为没有见到想象中的画面而很是失望。 但当然是疼的。 很疼。 宋听感觉自己已经快要疼死了。 第89章 你恨我吧。 他这副身体在短时间内接连受到重创,从内到外都快腐烂了。 但这白马寺同样内忧外患危机重重,他根本不敢让自己倒下。 如果他撑不下去了,眼前这个人又该怎么办? 宋听心里既懊恼又委屈,却丝毫不肯表露出来,只单手圈住淮序的腰,将人打横抱了起来。 这个动作让他后背的伤口再一次开裂,但这样的疼痛远远及不上劈珠丹反噬带来的剧痛。 宋听眼前又黑又晕,几步路走了很久很久,额角也不时有冷汗冒出来。 而楚淮序很配合地没有丝毫挣扎,始终在他怀里,笑盈盈地望着他。 宋听小心地将他放在床上,男人顺势就要坐起来,却被宋听一推,跌靠在床榻横靠着的那侧墙上。 怕他疼,在后背撞上墙壁之前,宋听将自己的手臂垫在两者之间。 充满占有欲的吻紧跟着落下来,两人一个跪着,一个靠着,楚淮序的姿势并不占优势,因此这一局竟是被宋听占了上风。 不过前者并没有多少不高兴,反倒主动圈在指挥使大人的腰上,手臂不断地收紧。 两人()得缠绵悱恻,直至肺腑中最后一丝空气都要被挤占而出,宋听才松开嘴,捧着楚淮序的脸,同他额头相抵。 刚才那个吻耗尽了他太多气力,眼前的晕眩感愈重,但身上却好似没有那么痛了。 对于宋听而言,楚淮序就像是世间最难得的良药,只要有这个人在,无论他受多重的伤,多大的折磨,都永远不会倒下。 “公子,你疼疼我吧。”他缓缓闭上眼睛,终于放任自己泄露一丝真实的情绪。 他在这条路上走得太疼、太累了,楚淮序的冷眼和恨更是刮在他心口的刀,刀刀见血。 “公子、求你……”他的语气隐忍而克制,哽咽却不受控制地从喉咙里溢出来。 不知他自己有没有发现,楚淮序的眼底却很明显的闪过一丝意外,只不过这丝稍纵即逝,快得叫人捕捉不到。 半晌后,他挣开宋听的手,手掌搭在男人左肩,语气里又带上了一惯的漫不经心和轻蔑: “大人身份尊贵无出其右,哪里需要奴这种卑贱之人心疼,大人这是在同奴说笑吗?” 说话的同时手掌不断收紧,这个位置正好有道很严重的伤口,宋听痛得脸色煞白,冷汗扑簌簌地落下来。 他咬了咬牙,睁开眼睛,抬眸凝视着楚淮序。视线中的情愫满得简直要溢出来。 楚淮序张了张嘴,抬起胳膊,想将这道目光隔绝开去。 然而手掌还没有落到宋体眼睛上,就被人半路截了去。 他扭过头,下意识就要骂,两根手掌就在这时点在他肩头,下一瞬,他便发现自己竟是动不了了。 楚淮序:“……”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这是被人点了穴。 “宋听!”满腔的怒火一瞬间被点燃,楚淮序怒目圆睁,“你竟敢这样对我!你想做什么!” “我不会伤害你。”宋听小心地在他下巴上吻了吻,看向他的目光充满了虔诚和爱慕。 “我很疼,没有力气跟你争,只能用这种办法,对不起……” 这种语气配上宋听的眼神,简直叫楚淮序头皮发麻:“宋听!放开我!” “再等一等。”宋听却只顾着吻他,那些吻一个个地落在楚淮序脸上、锁骨上、喉结上…… 他像是根本吻不够,一下一下不停地啄着。 就在楚淮序以为他会像这样吻到天亮的时候,宋听从怀里取出一条黑色的布巾,在楚淮序愤怒的瞪视下,蒙在了他眼睛上。 布料柔软光滑,并没有让楚淮序感到多少难受,但楚淮序心里却有一种被冒犯的恼怒。 他想将它取下来,却忘了自己已被点了穴道,根本一动都动不了。 想瞪宋听,眼睛上又有黑布蒙着,也丝毫起不到威胁的作用。 深深的挫败感让楚淮序更加的愤怒:“太后危在旦夕,你的脑袋都不知道能不能保住,你不去想办法,却满脑子都是这种事,指挥使大人还真有闲情逸致!” 因为眼睛看不见,听觉便更加的敏锐,窸窸窣窣的声音清晰地落进楚淮序耳朵里。 下一瞬,他垂在身侧的手掌被人捉住,宋听同他十指相扣,又就着这个姿势捏了捏他的掌心。 那些被捏过的地方烫得厉害,楚淮许又想骂,那人却松开了他的手。 “……”楚淮序没来由地沉默了片刻。 几息之后,耳边再次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楚淮序辨听了一阵,想猜出宋听究竟在做什么。 很快,眼前似乎有阴影罩下来,楚淮序下意识抬眸的同时,人已经落入了一个滚烫的怀抱中。 他不合时宜地想,宋听在发烧。太烫了,照这样的热度烧下去,堂堂锦衣卫指挥使说不定会被烧成一个傻子。 “宋听,停下来,别让我恨你。” 他低声警告着,回应他的却是一个更加更加热切的吻。 宋听的两条胳膊挂在他脖子上,衣服的布料有些粗糙,刮得楚淮序不太舒服。 但是很快他就意识到,那擦在他皮肤上的应该不是宋听的袖子。今日祈福大典,男人穿的是那身玄色的蟒服,绝不应该是这种触感。 此刻贴着他的应该是缠在宋听胳膊上的绷带。 这个猜想让楚淮序忍不住喉咙发紧。 而不知道是不是注意到他的心不在焉,宋听在这时轻轻咬了一下他的she尖,结束了这个吻。 楚淮序的双唇红得发艳,宋听跪在他面前,就这么看着他,眼底的情愫汹涌澎湃。 就像好像他身体里关着一只名为(浴)望的野兽,到这时已经快要破笼而出。 “宋听,我再说一遍,把穴道给我解开,别让我更恨你。” 这句话就像一把锋利的匕首,在宋听心口狠狠剜了一刀。 他身上其实已经疼得快坚持不下去,而楚淮序的这一刀更是杀人诛心,叫他疼得快要死掉。 有那么片刻,宋听还真抬起胳膊,想要将他眼睛上的布条取下来,再将穴道解开,然后从这个房间逃出去。 再没有脸见楚淮序。 但这样的犹豫只持续了短短一瞬,很快他的目光就变得更加坚定。 没有楚淮序他活不下去,可他必须活着。 至少现在还不能死。 “你尽管恨我吧,公子,反正……”他将楚淮序的手掌捧至唇边,轻轻吻了吻他的指尖,“你本来就已经恨死我了……” 第90章 逼供 他这语气就像是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一脸的无赖样,楚淮序气到发抖,冷笑着说不出话。 “你恨我吧公子,但如果没有你,我会死的。” 楚淮序皮肤很白,黑色布条覆在他双目上,像一个漂亮的纹饰,无端地撩人。 宋听俯身靠过去,温柔地吻在他眼睛上,虔诚得好似在亲吻自己的神。 语气里满含乞求和讨好:“如果觉得恶心,就把这当作一个梦吧。” 他松开唇,指腹轻轻压在楚淮序紧紧皱起的眉毛上,“别生气,公子,不要生气……” 宋听越叫他不要生气,楚淮序就越气恼,简直快气疯了。 要不是此刻实在动不了,他真想扑过去一口咬断姓宋的咽喉。 想到咽喉,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喉咙有多干。 更加凑巧的是,宋听居然也在此时俯身过来,吻在他凸起的喉结上。 楚淮序的嗓子更干,喉结不自觉地滚动得很厉害。 “公子,赏赐我吧……”宋听俯身而下,从小腹开始,在他细腻白皙的皮肤上留下一道又一道的(虹)(痕)。 然后缓缓向上,到楚淮序的胸口,张开嘴,……咬住。 不知道是因为身上疼还是因为太过激动,他身体一直在微微颤抖。 也因为这样,下嘴的时候失了点分寸,将楚淮序逼出一声闷哼: “呃……” 亲吻继续向上,一滴汗水悬坠在楚淮序的下巴上,又很快被宋听温柔地吻去。 他就着这个姿势抬眸,看见楚淮序被黑色布条蒙起来的眼睛,心里忽然感到有点遗憾。 此时此刻,这双眼睛定然是很好看的,眸底蒙上浅浅的水雾。 再冷硬的眉眼沾上情x的颜色都会柔和下来,更何况楚淮序本就生了一双多情的桃花眼。 宋听其实见过这双眼睛沾染情x的模样,真真的艳丽无双,叫人根本舍不得将目光移开。 光是想一想,宋听便要失控。 他咬了咬牙,避开眼,不敢再看,重新俯身下去………。 过于直白的刺激让楚淮序再一次漏出难耐的闷哼,他牙关紧咬,额角全是细细密密的汗。 宋听还是忍不住去遐想这条黑色布料下的无限风光,他指腹压过去,轻轻摩挲着。 灼(…)的温度透过柔软的布料传来,如影随形地烙在楚淮序的眼睛上,叫他连眼皮都不受控制地轻颤着。 两个人一个动不了,一个眼神满溢着温柔,明明是极尽暧昧的氛围之中,却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角斗。 以至于等到宋听松开手的时候,楚淮序几乎脱力。 宋听伸手将楚淮序垂落在脸侧的一小缕头发拂到耳后,下一瞬,(酌)热的唇就带着毫不掩饰的侵占性,轻而易举地覆了下来: “公子,赏赐我吧……” 这是宋听今晚第二次说这样的话,楚淮序看不见眼前的人,只辨得出对方的声音。 过往缠绵的记忆在对方一点点的撩拨之下汹涌而出。 恍惚间他仿佛回到了五年前,在他面前的不是高高在上的锦衣卫指挥使,而是宋听。 他的小狗。 他们原本就该这样亲密。 原本就属于彼此。 他张了张嘴,情不自禁地泻出一声:“小狗……” 这两个字太轻了,好似一声呢喃或者呓语,却如惊雷一般落进了宋听的耳朵里,他瞳孔猛地一颤,眼圈瞬间就红了。 一时之间,竟怔怔地有些不知所措。 “我在……”他哽咽着将脸轻轻贴在楚淮序心口,像一条流浪太久终于重逢主人的狼犬,因为一声熟悉的称呼而摇尾乞怜,只想匍匐在主人的脚边,“小狗在……” 楚淮序受不了他温热的吐息拂在心口的感觉,艰难地仰起脖子,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穴道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解开了。 黑色布条下的眼眸剧烈地颤了颤,他几乎不做任何犹豫地、循着本能地一脚踹了出去—— 身体却使不上力气,踹出去的那只脚轻易地就被宋听给握进了掌心。 但楚淮序又哪里是肯轻易服输的性格,一只脚被捉住了,就换另一只脚,直奔着宋听的心口而去—— 这次宋听并没有躲,这一脚便结结实实地踹在了他心口上。 “嗯……” 太痛了。 劈珠丹的反噬都及不上这种痛苦的万分之一。 宋听一瞬间冷汗如流,眼前也跟蒙了黑布条似的,什么都看不清,缓了很久,才朦胧地看到眼前的身影。 “解气了吗?” “除非大人让我把你的黑心烂肺给挖了。” 此时,淮序的两个脚都被握住了,他被迫俯撑在床榻上,半边的长发落在脸侧。 虽然眼睛不能视光,可他还是准确地捕捉到宋听所在的方向缓缓地勾起唇角:“只有那样我才会高兴。” “嗯。”宋听居然真就接了这句话,“再等等。” 类似的话楚淮序已经听了太多,他根本不相信宋听这些随口的承诺。 当年佛祖跟前许下的誓言都能轻易被违背,何况是这些本就做不得数的敷衍。 而念及从前,他的心情难免大打折扣,瞬间没了同宋听纠缠的兴致。 “滚吧。”他没什么表情地下了逐客令,脚掌在宋听掌心当中微微挣扎。 以往宋听总是很会揣度他的喜怒,这种情况下都会见好就收,然而今天他却并没有依着淮序的意思松手。 而是吻在那双眼睛上,哑声开口:“是你做的吗?” 他没有明说什么事,楚淮序却对此一清二楚。 “大人以为呢?” 宋听没有进一步发问,而是就着这个姿势,再次缓缓俯身………… 大约一盏茶功夫后,宋听顶了顶酸麻的腮帮子,撑着胳膊捧住男人的脸,又问了一次: “是你做的吗?” 此时的楚淮序已经快要失去理智,根本听不进去宋听在说什么,宋听便再次…… 楚淮序本已半干的头发再一次次的x潮中被汗水湿透,他也从原本的推拒变成了后来的纵容。 甚至嫌弃起宋听的时断时续,抓着他的头发不让他再分出心说废话。 从前就是这样,两个人在这种事上其实并无特别的强弱之分,楚淮序被宠爱惯了,哪怕屈居在下位,也时常要跟宋听争个高下。 “如果我说是呢……”唇角勾起一丝满含恶劣的笑意,他迟很久地回答宋听刚刚那个问题。 哪怕那双眼睛仍旧被黑布遮着,宋听也能想象出此刻流露出来的眼神。 只会更恶劣。更不屑。 他朝宋听勾了勾手,宋听便很自觉地挨了过去。 黑暗中,他摸到宋听的脸,然后捏着他下巴,几乎和他唇贴着唇: “大人要替你的太后娘娘报仇,杀了我吗?” 第91章 毒药 哪怕是这种时候,宋听也很坚持:“我是你的。我不会伤害你,也不会让别人伤害你。” 楚淮序笑了笑,对他的示好浑不在意。 “既然如此,大人又何必问,当做不知情不就好了吗。” “否则我会以为大人竟为了太后做到这种程度,不惜以身为饵,朝我逼供。” 鼻尖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是宋听身上的那些伤口裂开了。 楚淮序却并没有因此而怜惜他半分,而是熟练地甩了一巴掌出去—— “大人想知道我是如何对太后下手的吗?” 宋听深吸一口气,咽下嗓子眼里的血腥气:“我想知道。” 只有知道真相,他才能将淮序护住。 “那天在未央行宫,我给了长公主一个香囊,我同她说里面装着是我自己调配的草药,能防蚊虫的叮咬。 “但其实里面还混着一种无色无味的毒药,这种毒倘若混在熏香里长期使用,会使人逐渐丧失神智,变得蠢钝麻木,最后在噩梦惊惧中发疯、发狂。” “而这毒药若是和白芷放在一起,就会变成足以立刻要人命的剧毒,若将这毒下在饭菜里,顷刻间就能叫人毙命。” “但如果只是带在身上,就是一种慢性毒药,短则十几二十日、长则一年两年才会发作。” “如此一来,便能悄无声息的让对方在惊惧,噩梦和疯癫中死去。” 楚淮序怜惜地抚摸着宋听满是冷汗的脸,手指缓缓向下,扼住男人的咽喉。 宋听并不反抗,仍旧用那双湿漉漉的、满怀爱慕与深情的眼睛凝视着他。 这个人无疑长了一张很俊的脸,才会在拥有如此凶名的情况下,仍旧引得长安的贵女们、甚至是尊贵的长公主殿下都为之芳心暗许。 而他当初也是被这张脸、这副深情的假象给欺骗了。 “这无疑是非常让人喜欢的复仇方式,只是我等不及那么长时间,便往那个香囊里加了很重的分量,没想到时间刚刚好。” “那毒竟然不早不晚,偏偏在祈福大典上发作,说不定是老天爷也在助我。” 手指一点点收紧,宋听惨白的脸色因为强烈的窒息感而涨得通红,他却依旧没有要反抗。 那道虔诚的目光牢牢地钉在楚淮序脸上,以至于哪怕双目覆物,也叫楚淮序能清楚地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这道滚烫的视线。 收紧的手指缓慢地松开,宋听痛苦地呛咳起来,但楚淮序的手还没有完全从他咽喉处离开,就被他用力地攥住: “那个药是什么时候开始准备的,会不会对你有影响?”他紧张地问道。 “……”楚淮序没想到他最先要问的居然是这个,一时间怔然。 哪怕时间已经过去那么久,所有的一切都物是人非,但在某些方面,似乎仍然同从前没有什么区别。 就像不管天塌还是地陷,他最在意的永远都是楚淮序的安危。 可没有人比楚淮序更清楚,这一切都是假的,都是这个人装的,否则当年他怎么忍心做那一切。 这五年来,他每每想到那个火光冲天的夜晚,想到那把落在他筋骨上的匕首,便又会被那锋利的刀口割伤一次。 每一天、每一夜,他都在这种近乎割骨剜肉的痛苦中艰难地活着,铭记着筋骨断裂的痛。 以至于后来,那柄无形的匕首剜的不再是他的血肉筋骨,而是他的魂魄。 他就像一只游离在世间的厉鬼,每当觉得坚持不下去的时候,就将那些过去拉出来,再受一遍凌迟之苦。 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能靠那些仇恨和怨怼继续走下去。 可这个人却还是这样,还在骗他。 幸好此刻有黑布覆目,楚淮序心道,假如真的亲眼目睹宋听这副故作深情的模样,简直叫人恶心得想吐。 粗暴地摘下眼睛上的黑布,楚淮序靠在一侧墙上,低头没有看宋听一眼。 后者却朝他伸来胳膊,似乎是还想挽留他,楚淮序眼底的情x却已经完全退去,神色间冰冷无比。 这样的目光刺伤了宋听,男人眸光暗了暗,嘴巴微微张着,眼圈有些红。 身上那些绷带在几番折腾之下散得乱七八糟,很多处已经洇透了深红色的血。被子上同样血迹斑斑。 血腥味更浓了。 楚淮序下意识往他心口瞥了一眼,敞开的衣襟下,那处伤口渗着血,看起来惨不忍睹。 他倏地移开目光,指尖在掌心掐住很深的红痕。 “公子……”宋听终于握住了他的手。 楚淮序手指蜷了蜷,有心想躲,却还是没动,由他握着。 “我没事,用不着你瞎操心。” “真的吗?”宋听不错眼珠地望着他,似乎想要从他的表情里辨出刚才那句话的真伪。 楚淮序被盯得不耐烦,再加上后知后觉地想起这个人之前对他做的那些事,心气尤其不顺。 一脚顿时又轻踹在男人心口上,隔着对方如雷的心跳,没好气道: “当然是真的,我还没有杀了你,没有杀掉章炳之和小皇帝,我不会让自己那么轻易就死了。” “嗯。”宋听这才信了,抬手握住楚淮序的脚踝,指腹在他形状漂亮的踝骨上摩挲着。 之前的……进行到一半,淮序还没有(舒)解,此刻被宋听这样一摸,楚淮序只觉得有一股奇怪的感觉直冲天灵盖。 他下意识又踹了一脚,趁着宋听因为剧痛捂胸口的时机,将脚抽了回去。 宋听忍耐着咳了几声,又抛出一个问题:“为什么要杀公主?” “我想杀的不是楚明姝,是太后,但我见不到太后,只好对不起长公主殿下。” “……” “做什么这样看着我,”楚淮序笑了笑,“觉得我残忍?” 宋听撑着胳膊坐起来,靠在墙的另一侧,痴痴地望着眼前的男人,摇了摇头。 从前的楚淮序天性纯良,对着抢了自己肉包子的小乞丐还能以怨报德将人救回家。 但世道磋磨他、折辱他,让他那双本该干干净净的手也不得已地沾上鲜血。 但宋听绝不会认为他残忍,对于这个人,他只有心疼。 “那楚明姝落水……” 第92章 药引子 长公主落水这件事充满古怪,但太后为了祈福大典的事,一直压着。 宋听也没有在楚淮序面前提过此事,只派了人盯着章炳之那边的一举一动。 他当时认定了是对方想要害他或者淮序,如今却不怎么确定了。 “楚明姝的落水同我无关,我还想要通过她要太后的命,好不容易将香囊给出去,怎么可能让她死。” “公主一死,我原本还以为这个计划要失败了,没想到香囊居然还是落到了太后手里,真是意外之喜。” “宋大人你看,这又是一次阴差阳错,那么多的巧合,何尝不是老天在帮我?” 楚淮序垂下眼眸,脸上浮着笑,半晌,又抬眼,望向宋听: “不过我要提醒大人一句,大人安插在太后身边的那位如意姑姑,恐怕也中毒了。” “还有太后身边其他的宫女、太监,说不定都会被波及,大人之后可有得忙了。” “如意……”宋听喃喃的。 “怎么?”楚淮序眼底漏着一丝揶揄,“我猜错了,如意姑姑不是大人的人?” 宋听不满意对楚淮序撒谎,点点头,承认了。淮序表情古怪地笑了笑:“大人真是好手段。” “……” “既然奴已经认罪了,大人准备拿奴怎么办?” 怎么又不高兴了…… 宋听简直拿他没办法。 身上疼得厉害,每个字都要在脑子里转很多遍才能迟钝地理解其中的意思。 他悄悄将脚往前伸了伸,和淮序的贴在一起。 又因为怕对方生气,挨也不敢挨得太近,两人的掌心若有若无地触碰着。 宋听高烧尚未退下去,脚掌热烘烘的、像个火炉,淮序却因为经脉有损,掌心透着微微的凉意。 对于宋听来说,这点凉意就跟久旱之后得到的一口甘泉水一般叫他上瘾和迷恋。 宋听咽了咽喉咙,忍得很辛苦才没有将两人的脚掌贴实。 他看着楚淮序那双天生含情的眼睛:“淮序,你说的不对,其实你并没有真的想要公主的命,是不是?” “在抵达洛阳行宫之前,太后就一直困扰于蚊虫叮咬,叫太医想了许多办法,试了许多熏香都没有用。” “而长公主孝顺,得了你那个所谓的能驱赶蚊虫的香囊,是一定会转赠给太后的。” “你要的其实是这个目的。”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楚淮序也一直在看着他,脸上原本还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这会儿却已经完全淡了下去。 表情极冷。 “宋听,不要以为自己很了解我。”语气也极冷。 “我说过了,香囊在太后身上,她身边的人都会受到波及,所以就算公主把香囊转赠给了太后,她也照样活不成。” “宋听,在我心里,所有现在还活着的楚家人都罪该万死、都不冤枉。” 他那么恨、那么狠,似乎对谁都不愿意再留情。为了复仇可以牺牲任何。 宋听却只想亲亲他。 “太后日日佩戴着那只香囊,若是贸然将它取走,肯定会被章炳之发现。”他说了句看似毫无关联的话,“我会想办法将里面的草药换走。” 楚淮序一怔,继而又掀起了唇角:“大人这是准备替我瞒下此事?” “……嗯。” 楚淮序笑了笑,忽地倾身靠过来,如墨如瀑的长发垂落在宋听胸口,散发出和他这个人相似的幽幽冷香: “那大人可要想清楚,太后不会是最后一个,我还会杀很多人,包括……” 他笑着在宋听下巴上落下一个吻,残忍地吐出一个字,“……你。” “我知道,但我说过会帮你。”宋听似乎是很郑重地说,“只要你想做的事,我都会帮你做。” 他终于还是偷偷将脚掌心贴到了淮序的,心底因为这份隐秘的亲近而悸动难消,面上却克制着: “但你不能再让自己置身于危险中,剩下的药在哪里,将它们给我。” 楚淮序睨着眼打量他:“大人是真心想要帮我,还是借口将我的药骗走?” “帮你。没有人比我更适合带着那些药。” “……” 依宋听的意思,竟是要拿自己当这个“药引子”,神不知鬼不觉地将毒带给小皇帝和章炳之。 也确实没人比他更合适,小皇帝离不开他,章炳之与他同朝为官,每日上朝都会见面。 还有那些个文臣武将,几乎日日都会同他打交道。 长此以往,他便能兵不血刃地将整个大衍朝葬送。 代价只是宋听的一条命。 “眼下没有,待回去之后大人若还有改变主意,我便将那些交给大人。” 两人的目光隔空撞在一起,宋听点点头:“好。” 这场绮旎的盘问到这时差不多已经结束,两个人都达成了自己的目的,心满意足。 楚淮序懒懒地打了个哈欠:“困了。” 宋听强撑着下床:“我去烧点热水来,身上黏糊糊的睡起来难受。” 楚淮序一把将人胳膊拽住,宋听没站稳,直接摔了回去。 男人声音自头顶闷闷地响起:“别折腾了,身上又不疼了?” “疼的。”宋听说。 “疼就别乱跑,一天不洗澡还能叫你臭掉?” 宋听掀起眼皮凝视着他:“不是我,是给你。” 那双眼睛真的跟小狗似的,望得楚淮序心里不自在。 他松开手,将目光移到别处:“用不着,没那么娇贵。” 宋听察言观色了片刻,见他神色有些冷,到底没敢违逆他的意思,安静地躺着没动。 一会儿后,楚淮序将那条蒙过他眼睛的黑色布巾拍在宋听胸口:“用这个擦一擦,别弄床上。” 宋听正愣愣地盯着他看不够,闻言一下没明白过来,反应了几息才转过弯来,脸轰地一下红了。 而楚淮序的神色更加别扭古怪,耳根处有一点不明显的红。 宋听的心脏怦怦乱跳。 他其实不太能睡得着,身上太痛了,痛得他一直想要翻身,又怕吵到淮序睡觉,只能硬忍着。 只是越忍就越睡不着,身上也越痛。 身旁的人呼吸渐渐平稳,宋听还是没忍住,悄悄侧过身,凝视着楚淮序的脸。 第93章 想杀我? 房间里其实很暗,但这个人的模样早就刻在宋听的心底,叫他很轻易就能分辨出楚淮序的眉眼。 他视线长时间地停留在男人脸上,用目光一点点地描绘着。 眉毛、眼睛、鼻子、薄唇,还有凸起的喉结。 上面还留着宋听落上去的吻痕。 “主子。” “别不要小狗。” “求你。” 他仿佛一只真的遭到抛弃的野犬,目光痴迷地凝视着这个对他来说比生命更重的男人,眼眶不知不觉就湿润了。 宋听偷偷地、小心翼翼地碰了碰身侧的那只手掌。 等了一会儿,见男人没有要醒过来的迹象,便得寸进尺地再握住一点点、再一点点,直到将那只手彻底握进掌心。 这才抿着唇笑了笑,心满意足。 便是连身上的剧痛都减轻不少,慢慢地睡着了。 楚淮序是在半个时辰之后被滚烫的温度给热醒的,睁眼就看见侧躺着贴在自己身上的人。 和两人紧紧交握在一起的手。 黑暗中,锦衣卫指挥使眉头紧皱、满脸热汗,想也知道是陷入了怎样的痛苦中。 “宋听?” “醒醒,宋听……” 他搡着男人的肩膀,后者却根本没有要醒过来的迹象,牙关紧闭着,面色更加痛苦。 楚淮序“啧”了一声,伸手摸了把男人的额头,果不其然摸到一片滚烫。 比之前烧得更厉害了。 大半夜的,楚淮序其实不太想理他,反正指挥使大人野狗一般,发个烧不至于真的死掉。 “小狗……小狗疼……”男人含糊不清地呓语着,紧闭的双眼中有眼泪落下来,不知不觉就爬了满脸。 “……”疼死你算了。 “主子,小狗疼,别不要小狗……” 糊涂成这样,不会真的烧傻了吧? 这可不行。 而且……他看了看窗外,外面的人当然不可能真的让宋听这样死掉、或者傻掉。 楚淮序叹了口气,坐起来。 陷入昏睡中的人却仿佛察觉到他想要离开的意图,握着他的手抓得更紧。 “大人好狠的心,这是想将奴的手捏碎?” 这时候的宋听神智都不清醒,哪里能听进去楚淮序的这句揶揄,后者也不过是实在恼怒,才自言自语地丢出这么一句。 然而叫他没想到的是,那只紧握着他的手却真的松开一点点。 “……”楚淮序张了张嘴,垂眸轻嗤了一声。 “今夜是谁在外面轮值?”他目视着窗外,轻声道。 随着他话音落下,一个鬼魅般的身影仿佛凭空出现在门外,透过皎洁的月色,映出模糊的一个黑影。 “公子。” 是祁舟的声音。 “你家大人快烧死了,去端盆冷水来。” 祁舟做事很迅速,没一会儿就将水端来了,楚淮序被困着一动都动不了,就指挥着祁舟搓帕子。 “给我吧。” 祁舟犹豫了一下。 楚淮序挑着眉,没好气道:“怎么了小大人,难不成你还担心我能用帕子绞死或者悟死你家大人?” “……”祁舟到底还是将手中的帕子递了出去。 楚淮序将湿帕子敷在宋听滚烫的额头,祁舟肃着张脸,看起来忧心忡忡。 “皱眉做什么,他命硬得很,死不了。”楚淮序说。 他此时就靠在床头,身上只着一身里衣,前襟大敞着,无论是语气和表情都很淡,就像说了句无关紧要的话。 更像是哪怕宋听真的死了,他似乎也不在乎。 祁舟的双眉不自觉皱得更紧。 “怎么?”这个细小的动作落进楚淮序眼里,后者掀起眼皮,目光刺向他,“想杀我?” 祁舟躬身:“属下不敢。” “嘁。”楚淮序觉得没意思,摸索着手上的玉扳指,懒懒地将人打发走,“行了,滚吧。” 祁舟躬身告退。快到门口时,忽然停住,视线迅速在淮序的那只绿扳指上绕了一圈。 “属下僭越,但大人曾向我等下过死令,大人说,公子大于一切,包括大人自己。” 楚淮序的动作顿了顿,接着饶有兴致地问: “噢?那如果刚刚我没有叫你进来,你当真能放他高烧不退?” 祁舟:“……是。” “这倒是无妨、祸害遗千年,一场高烧若是真能要了他的命,那也是他无用。。” 楚淮序笑眯眯地说,“比起这个,我更想知道的是,倘若有朝一日,我叫你们杀了他呢,你们听是不听?” 祁舟面色又是一肃,这个问题对他来说似乎有些难回答,但他还是恪守着命令,朝楚淮序道: “属下……必当奉命行事。” “是么。”楚淮序若有所思地看了人一眼,“滚吧。” 他脸上原本始终挂着淡淡的笑,等到祁舟一走,那点笑意倏地散去。 楚淮序垂眸盯着床上的人,眸光冰冷。 而男人似乎也察觉到了不安,气息渐渐急促起来,像是拼命想睁眼醒来,却失败了。 楚淮序很难形容自己此刻是什么心情,这个人此刻对他所做的一切,仿佛真的是对他情根深种,愿意为了他去死。 但迟来的深情比草贱,爱也好,愧疚也罢,他都不需要。 视线再次落到两人紧握在一起的手,宋听的手腕上也有一道鞭伤,很深。 白日掩藏在衣服下面,这会儿却清晰异常。伤口狰狞地外翻着,两边隐隐有腐肉溃烂。 楚淮序用另一只手反抓住那只手腕,轻轻揉了揉宋听的腕骨。 伤口一直蔓延到这里,应该是很疼的,宋听却反倒舒展开眉心,原本很急的气息也渐渐缓了下来。 他似乎本能地认得楚淮序的声音,也认得楚淮序的身体,全身心地信赖着。 因此哪怕是这个人给予的疼痛,都能叫他感到放松。 他渴望着楚淮序,渴望着楚淮序的一切。 ……… 不知过了多久,宋听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楚淮序这时候已经有些困倦了,他身体本来就不好,熬不了夜,折腾了那么久,有些受不住,闭着眼靠在床头。 他并没有感觉到宋听已经醒了,也不知道自己正在被注视。 宋听一动不动,他知道,只要自己一动,楚淮序就会发现他醒了,然后推开他。 他舍不得。 第94章 红痣 这样的时刻就跟梦一样,甚至连梦也不敢梦到这样好的。 宋听因此悄悄闭上眼,假装自己还在昏睡。 楚淮序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他的腕骨,这样亲密的动作叫宋听心潮澎湃。 此刻他的心间就如同平静的湖水被投入一颗石子,涟漪渐渐扩散开来。 心跳不受控制地越来越快、越来越重。 鸣瑜。 他在心里默念楚淮序的字。 鸣瑜合清响。 宋听的字就是淮序照着自己的字给取的。 所以他们就连字都是连在一起的。 他的名字是这个人给的。 他的命也是这个人的。 鸣瑜。 他再一次默念了这个名字。 每念一遍,心跳就重上三分。 楚淮序恰在这时睁开眼,低头去看宋听。 ——这个人,刚刚好像动了下。 “醒了?”楚淮序试探着问了一句。 宋听紧闭着眼睛,眼珠子却在眼皮子底下不安地滚动着。分明是在装睡。 楚淮序觉得好笑,故意弯下腰,慢慢地朝宋听的脸靠过去。 随着他的不断靠近,宋听的眼珠子转得愈发厉害。 等到两个人的额头马上就要碰到一起的时候,楚淮序终于停了下来。 他一动不动地盯着近在咫尺的人,温热的鼻息像羽毛一样轻拂在宋听脸上。 对宋听来说,这无疑是一场最旖旎的酷刑,叫他连呼吸都不自觉地停滞了。 心脏却截然相反地猛跳起来,快得不正常。 过了很久,久到宋听几乎快要缴械投降的时候,楚淮序忽然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戳了戳宋听的眼皮。 指腹下的眼珠子滚得跟心跳一样快,男人幽幽的冷香拂在宋听鼻息之间: “大人如果再不醒,奴可就要走了。” 他边说着,指尖一路往下,从宋听的眼睛轻刮过他高挺的鼻梁,再到干燥的双唇。 这个人的心明明是冷的,是他无论怎么努力都没能化开的千年寒冰,这会儿却因为高热的缘故,染上了温度。 指尖从唇边离开的时候,楚淮序抽回手,像他说的那样,作势就要站起来。 下一瞬却被一只手掌牢牢握住:“别走!” 宋听睁开眼,半是期待半是祈求。 楚淮序本来也没打算真的走,深更半夜的,他能走去哪,不过是逼着装睡的人醒过来而已。 闻言,从善如流地坐回去,笑盈盈地望着人:“大人总算舍得醒了?” 宋听也觉得自己装睡的行为很幼稚,心虚地撇开视线。 但他又舍不得不看淮序,很快便又将目光转回来,直直地盯着人看。 “行了,别看了,躺进去一点,给我让个位,折腾死我了,困。”楚淮序不耐烦地说。 宋听却不想睡。他觉得此刻的楚淮序太温柔了,温柔到他又觉得这是个梦,如果他睡了,这样的温柔的淮序就会消失。 “公子,你亲亲我吧。”他握着楚淮序的手,手指在他掌心轻抠着,“我疼……” 今天他可能真的病得不轻,喊了一晚上的疼。 楚淮序俯下腰,紧盯着男人的眼眸,独属于他的冷香叫宋听目眩神迷: “大人这是还没睡醒?” 宋听抿了抿唇,重复道:“我疼……” “那便疼着吧。”楚淮序的声音一点温度都没有,“左右都是大人自找的。” 他挣开宋听的手,还没来得及有下一步动作,一条胳膊便勾住他脖子,将他用力地往下带。 两人的身体被迫紧贴到一起,宋听翻了个身,将楚淮序困在了身下。 “你干——”未说完的话被另一个人吞入腹中。“唔……” 带着滚烫热意的手掌掐着他的腰,叫他动弹不得。 金疮药的味道满溢在房间里,混着暧昧的q欲。 楚淮序被迫承受着这个吻,但他是个有脾气的,吃软不吃硬,宋听叫他吃了个闷亏,他便要还回去。 这个吻的掌控权渐渐落到了他这边。 宋听却是无所谓的,他仿佛一头引颈就戮的羔羊,心甘情愿地将自己的灵魂也献祭出来。 等这个吻结束的时候,两个人都大汗淋漓,差一点就收不住。 要不是宋听此刻还在发烧。 “这里……何时多了颗痣?”楚淮序前襟大敞着,宋听的指尖轻轻点在他心口一颗极小的朱砂痣上。 楚淮序浑不在意:“不知道,也许从前就有。” 宋听固执道:“以前没有。” 楚淮序并没有注意过自己身上哪里多了颗痣,哪里多了道伤,闻言垂眸看了眼,不怎么在意地说: “长了就长了,有什么紧要。” 宋卿语气有些低落:“我都不知道。” 这话将楚淮序气笑了:“怎么,难不成我长颗痣还得通知指挥使大人一声,要大人同意才能长?” “我不是这个意思。”宋听说。语气有些遗憾。 楚淮序却仿佛根本没听出来,冷冷道: “奴从前犯蠢,同大人赴过几次芸宇,但那是年少轻狂,大人别弄得好像对我、对我这具身t很了解一样。” 宋听缓慢地眨着眼睛,表情更加受伤。 这种时候其实不应该太刺激这个人,毕竟还要利用对方,这也是为何他没有放任宋听继续烧下去的原因。 既然这个人要同他玩深情的把戏,那也也得打一个巴掌再给颗枣子,倘若惹得太过,说不得对方就翻脸无情了。 但楚淮序就是控制不了自己,每次只要看见这个人一副好像很了解他的样子,他就忍不住打击对方。 “有客人觉得眼睛上长痣很漂亮,花妈妈就请人帮我在眼皮上点了一颗痣。” 他碰了碰自己的左眼,那里的确也多了一颗痣,画舫上重逢的那一晚,宋听就注意到了。 接着又碰了碰心口,“有客人喜欢胸口长痣,就点在胸口。” “像我们这样的人,身体不是自己的,全凭客人喜好。” “骗人。”宋听果然被这些话给刺痛了。 他眼底猩红,心里恨不得把那老毒妇再重新杀上一千次,亲吻楚淮序心口那颗小红痣的动作却极温柔。 “你根本……根本没有让他们看过……” “谁说没有。”楚淮序轻笑道,“我不喜欢的客人没有,但我喜欢的客人总是有的。” “大人,我日日在那样的地方,你还指望我为谁守(身)如玉?” 他的语气轻蔑,也不知是在笑宋听的自欺欺人还是笑自己。 宋听松开嘴,用力地捏住楚淮序的下巴,转而堵住那张喋喋不休、只会叫他难过的嘴: “我不相信!而且你只能属于我,你是我的……” 他完全将那颗来历不明的小红痣忘在了脑后,捉着楚淮序发泄心底的不甘和怒意…… 后者眼眸沉了沉,在宋听没有注意到的时候,流露出一丝古怪的笑意。 第95章 那边的哥哥是不是喜欢你。 祈福大典之后,按规矩会有白马寺的僧侣下山送福,将大典上供奉过佛祖的那些贡品布施给山下的百姓。 倘若没分到贡品的也能得一碗八宝粥,也有同样的寓意,都是添福添寿,平安顺遂的意思。 太后虽然中毒昏迷,祈福仪式也被迫中止,但为了不引起百姓的恐慌,下山送福的流程并没有因此而取消。 到了布施这一日,宋听还是护送着寺里的僧侣将贡品和八宝粥送到了山脚下。 时辰还早,布施的地点却已经围满了百姓,一见着白马寺的师傅们,都双手合十行着佛礼,恭敬有加。 连被抱在怀里的孩子都晓得照做,一声“阿弥陀佛”说的有模有样。 抢贡品的时候为了避免发生意外,宋听需要维持秩序,等贡品分发完,基本就没有他什么事了,一扭头,发现楚淮序正站在粥桶前,正和僧侣们一起分发八宝粥。 他今日难得换下了红衣,问寺里的师傅借了一身僧衣。 原先普普通通的灰色僧衣穿在他身上,立刻有了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以至于下山的一路上,宋听很多次忍不住去看他,看不够似的。 现在再看,还是觉得不够。 “哥哥,你为什么戴着面具啊,你的脸受伤了吗?” 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被父亲抱着,捧着个豁了道口子的大海碗向淮序讨粥。见了他脸上的面具就好奇地问了出来。 童言无忌,惹得孩子的父亲变了脸色,尴尬地笑笑,连声道歉。 “孩子不懂事,请小师傅见谅、见谅……” 楚淮序穿着僧衣,男人就将他当成了白马寺的记名弟子。 “不要紧。”楚淮序笑着冲男人点点头,然后伸手摸了摸小女孩的脑袋,柔声说,“我长得丑,怕吓到你,所以才要戴着面具。” 骗人。 宋听心想,明明很好看,没有人比你更好看。 “哥哥骗人,哥哥声音那么好听,一定很好看。”连小女孩都不相信。 周围的人顿时都笑起来,淮序也笑得不行,倏忽间,掌心里变出一颗饴糖,递给小丫头:“谢谢你,要健康平安地长大。” “谢谢哥哥。”小女孩笑得很甜,看见不远处的宋听,“哥哥,那边的哥哥是不是喜欢你啊,他一直在看你。” 楚淮序:“……” 宋听:“……” 这小丫头长大了得有大出息,眼光够毒辣。 “你这孩子,瞎说什么呢,哥哥怎么能喜欢哥哥,别乱说话。”孩子的父亲表情更尴尬。 “抱歉啊这位小师傅,小孩子不懂事,多有得罪,希望您别介意,还有这位大人,实在抱歉……” 宋听穿着他那身玄色蟒服,板着脸不说话的时候浑身散发着煞气,叫人简直不敢直视。中年男人吓得话都说不利索。 “没事,童言无忌。”不过宋听并不生气,反倒偷偷地在高兴,要不是担心淮序生气,他都想赏小丫头一袋金瓜子,太会说话了。 小女孩跟她的父亲走后,领粥的队伍继续前进,宋听走过去从淮序手里接过汤勺,站在他边上替他分粥。 “累不累,坐边上休息一会儿。” “不累。” 宋听瞥了眼他额角的汗水,抬手帮他擦了:“还说不累。” 昨晚楚淮序的那些话伤了宋听的心,指挥使大人的别扭劲从半夜持续到了今天。 不仅说话语气总是刺刺的,还敢反驳他了,楚淮序心里觉得有些好笑,“热是挺热的,但不累。” “热也不舒服,去那边树荫下坐着,喝碗甜汤。”宋听虎着脸说。 楚淮序挑了挑眉:“哪来的甜汤?” “我让人准备的,怕你突然想吃。小五——”宋听喊了声,在周围巡视的小五立马跑过来,“怎么了,大人。” “燕窝莲子羹在哪儿,带公子过去喝。” 小五立马狗腿道:“好嘞。” 燕窝是冰镇的,捧在手心里还没喝,人就已经凉快多了。楚淮序现在的身体情况很奇怪,怕冷也怕热,稍微热一些身上就很难受,恨不得能时时刻刻将冰块抱在怀里。 小五得了宋听的嘱咐,只给他舀了一小碗,楚淮序喝完觉得不够,还要。 小五不敢给,两人瞪着眼睛相互对视了一会儿,楚淮序忽地笑了:“就这么怕你们家大人?” 小五清了清嗓子,认认真真道:“我那不是怕,是尊敬。” 楚淮序透过银质面具盯着他,目光中夹杂着一丝打量。小五被他盯得头皮发麻,却还是梗着脖子说: “我说的是真的,大人看着虽然很凶,但他对我们这些手下很好,我们这些暗卫,每个人都是他救的,否则我们活不到现在。” “那是他需要你们为他卖命,他在利用你们。”楚淮序似笑非笑地说。 太阳渐渐升起来,周围的温度越来越高,哪怕坐着不动也能出一身热汗,楚淮序瞥着正在布粥的男人,眉眼比五年前成熟了许多。 没有见过宋听本人的人,大概谁都不敢相信阴狠果决的锦衣卫指挥使,模样竟是这样的好。 当年,楚淮序自己就是被这张脸给欺骗了,才会被这个人所利用,成了他平步青云的一块踏脚石。 “大人很喜欢你,我能感觉到大人和以前不一样了。”小五突然说。 楚淮序有些意外:“嗯?” “我嘴笨,不知道该怎么说,但自从有了公子,大人就像活过来了一样。” 这话成功将楚淮序逗笑了:“怎么,你们大人以前是死的?” 小五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知道是凑巧还是宋听也感觉到了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抬眸望了过来,朝楚淮序做了个口型:“好——喝——吗?” 他这个样子倒是有了点五年前的影子,被他捡回来的流浪狗终于学会了撒娇,偶尔也会试探着伸出爪子,恃宠而骄。 楚淮序眼皮莫名跳了跳,指尖往没喝完的甜汤上点了下:“既然不让我喝,就拿去给你主子吧,他皮糙肉厚,不怕凉。” 小五:“……” 小五:“不用留着待会儿喝吗,百姓还有很多,一时半刻可能回不去。” 第96章 陈小宝 “不喝。”楚淮序说,“待会儿冰块都化的差不多了,味道都变了。” “您可真娇气。”小五忍不住吐槽,“也就我们大人养得起您了,所以您就好好在我们大人身边待着吧。” 他大着胆子感叹道:“大人那么喜欢您,您啊,就是想要天上的月亮,大人都会想办法摘给您。” 楚淮序一脚踹在他腰上:“胡说八道什么,当心我拔了你的舌头。他要是能有摘月亮的本事,就不是宋指挥使,而是宋神仙了,再说了,我要那劳什子的月亮做什么!” 小五原本还挺憷他的,但这段时间下来,发现这人其实同他们家大人一样,都是嘴硬心软的,便不怎么怕他了,嘻嘻哈哈着跑远。 结果一转身,就迎上自家大人阴沉的目光,毒辣的阳光下,小五愣是被吓得一哆嗦,说话都打着磕绊:“大、大人。” 宋听目光沉沉地盯着他:“你们在说什么?” 在说你前几年很不像活人。 但这话当然不敢当着宋听的面说,小五看天看地、眼神飘忽:“没什么啊,就……怀月公子怕大人热,命我将甜汤送来给大人喝。” 一碗冰镇甜汤下去,宋指挥使的心情熨帖了许多:“去吧,看着点人。” “要不大人,我跟您换,我来布粥,您自己去看着,我怕怀月公子要是热坏根头发,您回头得找我算账。” 宋听:“……” 宋听真的很想一鞭子将人抽飞,但他又不得不承认,自己对这个提议很心动。 白马寺里波云诡谲,他很难预料到到明天等着他和淮序的会是什么,而此刻的时间就像偷来的一般,有种难得的平静。 宋听将汤勺往前一递,叮嘱道:“别出什么岔子。” 小五笑嘻嘻地保证:“我办事您就放心吧,快走吧快走吧!” …… 在山上时没觉得有多少热,一旦下山来就感觉身上黏糊糊的难受,楚淮序卷起袖子,懒懒地靠在树干上,头顶一群知了吱吱地叫不停。 他随手拍死一只停在手臂上的蚊虫,不太高兴地撇下嘴角,抓挠着那寸皮肤。 一双手忽地伸过来,将他卷高的袖子又给捋回来:“当心晒伤。” 楚淮序掀起眼皮,对上宋听黝黑深沉的目光,唇角扬起一点不怎么明显的弧度,讥他: “究竟是担心我晒伤,还是不高兴别人看我,大人心里有数。” 宋听并不否认,目光在看见淮序手臂上的那抹红痕时顿了顿,接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小药瓶,抹了点药在指尖,仔细涂抹在那处红痕上。 这个药膏的味道并不难闻,相反有种淡淡的清香,抹在皮肤上清清凉凉的很舒服,难耐的痒意也立刻止住了。 “说你一句就不高兴了?”楚淮序饶有兴致地问。 宋听垂着眼睛,脸上没什么表情:“不是。” “那你垮着张脸给谁看。” “我只是心疼。” “心疼什么?”楚淮序抬起胳膊,“不会是因为被蚊虫咬了一口吧?” 宋听抿着唇,默认了。 楚淮序将手臂抽回来,足尖踹在宋听的肚腹上,仰着头嗤笑道: “大人何必惺惺作态,大人当初挑断我手筋脚筋的时候,可是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大人高高在上,可曾知道那锋利的刀尖剜在筋骨上的滋味,那可比被蚊虫咬一口疼多了,简直……” 他手指点着宋听的心口,眸光骤冷,“叫人生不如死。” 当年的事始终是扎在宋听心上的一根刺,稍微动一动就血流如注。 他红着眼圈握住男人的手腕,指腹轻轻摩挲着,几次想要说话又还是抿紧了双唇,用力地咬紧牙关。 楚淮序没挣扎,垂眸盯着,等着看这人又要如何花言巧语的辩解。 慢慢却发现他指腹经过的地方,正好是当年被云纹匕首划过的地方。 楚淮序下意识握紧拳头,被碰过的地方不自觉地紧绷起来,一口银牙用力咬着。 刚才还感觉热得难受,这会儿却只觉得彻骨的凉,就像寒冬腊月里被丢进了冰湖之中。 回忆像尖利的刀刃扎在心上,楚淮序看见五年前那个血肉模糊的自己,那么无助,那么痛苦。 但所有的痛苦都不及被背叛的万分之一痛。 原来他也都还记得,楚淮序心想,就是面前的这个男人,用他赠予的匕首,对准了他。 将他一身内力废去,割断了他的手筋脚筋,让他的身体变得比普通人还要孱弱,成了一个十足的废物、病秧子。 他的父兄曾想要带着他上战场杀敌,而他如今却连拿剑都觉十分困难,每每阴天下雨时更是旧伤发作,疼痛难忍。 剧痛之下,他仿佛无数次的回到过去,回到火光冲天的那个夜晚,回到在地牢里被挑断手筋脚筋的那一天…… 心魂和身体一道饱受着日复一日的折磨。 而这一切,都是拜眼前人所赐。 是他有眼无珠,一腔真情错付给了一条养不熟的狗。 不仅将自己弄到如此狼狈的下场,还害了整个王府。 楚淮序眼底似有浪潮翻涌,却又在寂静中缓缓沉敛。 头顶的蝉鸣愈发激烈,他抱住男人的脖子,隔着冰凉的银质面具,蹭了蹭对方的脸: “宋指挥使,如果太后要我的命,那你就用大衍江山给我陪葬好不好?” 宋听凝视着眼前的黑眸,喉结滚了滚,禁不住想要吻上去,却被一道稚嫩的童声给打断: “好看的大哥哥,还有黑衣大哥哥,你们在干嘛呀?” 两人猝然分开,才发现是之前听声音就夸淮序好看的那个小姑娘。 楚淮序很喜欢对方,朝小丫头招了招手,待到小丫头走近,他就将人抱在自己腿上,问她:“你怎么在这,你爹呢?” “我家就住在这,爹爹在干活。”小姑娘指了指前面,“看,就在那。” 小姑娘的父亲在路口开了家茶铺,天气炎热,排队等粥的人等得热了,都喊着要来一碗凉茶,这会儿生意正忙。 楚淮序抬头扫了眼招牌,陈记茶铺。 “原来你姓陈啊。” “嗯,我叫陈小宝。”小姑娘说。 第97章 馄饨 楚淮序噗嗤一声笑出来。哪有人会给自家闺女取名叫陈小宝的,这必然是小名,只是叫得多了,孩子便以为自己就叫小宝了。 就像母妃当年也总是幺儿幺儿的叫他,很少正儿八经地喊他的名字。 她喊他名字最认真的一次,是五年前那场大火燃起的那一刻,从来柔柔弱弱的女人将长剑架在脖子上,满目悲怆地对他说: “淮序,我的儿,你要好好活下去,答应娘,一定要活下去!” “活下去,为端王府,为你父兄,为母妃报仇!” …… 陈小宝和他是同个方向坐着,大概是察觉到了他的情绪,倒仰着头问他:“漂亮哥哥,你怎么了?” 楚淮序闭了闭眼,朝陈小宝笑道:“哥哥没事,哥哥只是想到了自己的娘亲。” 宋听原先靠在楚淮序身后的那棵大树上,抿着唇盯着眼前的两人,心里不太高兴。 他对淮序的占有欲比起当年有过之而无不及,连看着淮序抱五六岁的小姑娘都会吃味。 但他不能拘着淮序,只能自己憋着劲不高兴。结果骤然听到这一声,心脏骤然缩紧,什么吃醋,什么不高兴,统统没有,只剩下心疼。 “没事的,等哥哥回家就能见到娘亲了。”小姑娘不知其中缘由,天真地安慰他。 楚淮序的声音听不出悲喜:“哥哥没有家了,也没有母亲和父兄了。” 陈小宝还太小,不懂得生死离别,问他:“他们去哪里了?不要漂亮哥哥了吗?” “死了。”楚淮序说,“他们都死了。” 说完之后他似是自嘲地笑了笑,手指轻轻在小丫头鼻子上刮了几下转变了语气: “你还小,我跟你说这些做什么,反正你也不懂。” “我不小了,我已经五岁啦。”小丫头抱住淮序的手指,老气横秋地说,“我知道什么是死,大黄就死了,我很伤心。” 说着,情绪真的低落了下去。 “大黄是谁?”楚淮序问她。 “大黄是我养的狗,它好乖的,但它太老了,老了就死掉了。村口的李大嘴说死掉就是我再也看不到它了。” “但是娘亲说大黄是回到天上去了,它变成了一颗星星,等到晚上我抬头看天上的时候,最亮的那颗星星就是大黄。” “只要那颗星星在闪烁,就是大黄也看见我了。我觉得李大嘴说的不对,娘亲说的才对。” “漂亮哥哥,”小丫头轻轻晃了晃淮序的手,“你的家人一定也变成了星星,在看着你。所以你不要难过。” 楚淮序的双手用力地握紧,好半晌后,他才对上陈小宝期待的目光,说:“好,我不难过。” 隔着银质面具,宋听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但从那双漆黑的眼眸中流露出来的深切的悲伤,叫宋听简直不忍多看。 又忍不住不看。 他将陈小宝从淮序腿上抱下来,面色阴沉道:“你爹娘在叫你。” “嗯?”陈小宝往茶铺的方向看了眼,“没有啊。” 抬眸却对上宋听的眼神,小姑娘被这样可怕的眼神吓得打了个哆嗦,一溜烟跑了。 “堂堂锦衣卫指挥使,连小孩都欺负,难怪锦衣卫臭名昭着,狗听了都要对着你们撒泡尿。” “……”这张嘴,从哪儿学的这些。 他张了张嘴,有心想要说点什么,淮序却先一步看穿了他的意图—— “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也别说话,奴的父兄母妃有没有变成星星奴不知道,但大人的确是踏着他们的尸骨青云直上,享尽尊荣。” “所以大人最好不要在奴面前,猫哭耗子假慈悲,奴怕自己会忍不住,一时冲动现在就杀了大人。” 宋听:“……” 他用力地握了握拳头,最终还是依着楚淮序的意思,一言不发。 …… 今年过来讨粥的百姓比往年还要多,到日中才送走最后一个百姓,粥桶也差不多见了底。 “还好熬得多,要不然不够。”管事的僧人说。 他拿了几个干净的碗,将剩下的粥倒出来,分给大家: “阿弥陀佛,今日辛苦诸位师兄弟和大人,上山还需一些时候,多少都喝一些垫垫肚子吧。” 装桶的时候就是热粥,几个时辰过去还是温温热热的,而且变得很黏糊,口感欠佳。 楚淮序只喝了一口就咽不下去了,却还是抱着粥碗,慢吞吞喝得很勉强。 宋听就坐在他边上,三两口将自己的粥喝完,手臂横插过去,从他手里将粥碗接过来。 淮序警惕地睨他一眼:“做什么?” “不爱喝就别喝了,给我。”他回头将正和小沙弥说话的小五喊来,“前面有家馄饨铺,去买一碗来,加小葱和姜末。” 楚淮序好奇地打量他:“大人对这附近很熟悉?” “算是吧。”宋听说得模棱两可。楚淮序没追着问,靠着树干假寐。 馄饨铺离路口很近,小五不消片刻就回来了,带着加了小葱和姜末的馄饨,冒着热气。 “小馄饨来啦,小的帮您打开。”小五将狗腿子的风范发挥得淋漓尽致。 楚淮序热得不行,看见馄饨上飘着的热气就已经不想碰,要笑不笑道:“你家大人点名要的,给我做什么?” 小五是个机灵鬼,闻言当即道:“大人连糟糠菜都咽的下去,吃什么馄饨啊,那肯定是给您买的,是不是啊大人?” 宋听捧着粥碗喝了一口,从喉咙里轻轻漏出一句:“嗯。” 他自己那碗喝得很快,到楚淮序这碗时却一小口一小口慢吞吞喝着,喝了好一会儿还有大半碗。 后者又忍不住嘲他:“大人若是嫌弃就不要勉强了。” 宋听表情茫然了一瞬,接着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什么,垂眸应了声:“不嫌弃。” 眼看着自家大人又挨欺负,小五赶紧将粥碗捧到楚淮序眼前,殷勤道:“好了公子,快趁热吃吧。” 楚淮序将碗推开:“不吃,拿走。我都快热死了,吃什么馄饨啊,你是不是想热死我。” “大人,这……”小五满脸为难,下意识看向自家大人。 第98章 大黑 说实话,有时候他挺不明白的,他家大人这样冷的性格,怎么就偏偏喜欢怀月公子这样的人。 难不成就是因为对方跟当年的那位长相肖似? 还是说正因为大人性子冷,就喜欢怀月公子这种骄纵蛮横的性格,两人正好互补? “给我吧。”宋听将碗接过来,转而哄淮序,“待会儿还要走一个时辰才能到山上,不吃身体会受不了。” 楚淮序还是不肯吃:“热,没胃口。” 宋听舀起一只馄饨,放在嘴边吹了吹,等不见热气才喂过去:“多少吃几只,吃完让小五去买冰镇西瓜,路上吃。” “这里还有冰镇西瓜?”楚淮序这才多了点兴致,“你怎么不早说,是不是就等着热死我?” 宋听趁机将那颗馄饨喂进去:“那你肯定刚才就要嚷着吃。” “……”楚淮序睨着眼,“你故意的?” 宋听眉眼柔和了几分,显出一点笑意:“所以你快吃,吃完就去买。” “我自己有钱,我可以现在就去买。”楚淮序有些赌气道。 宋听又吹凉了一只馄饨,说:“不行的,老板跟我熟,我不让他卖他就不敢卖。” 楚淮序:“……” 楚淮序快气死了。他一点都不喜欢被宋听压制一头的感觉,偏偏人家现在身份地位和武功哪个都比他高,他根本不是对手,只能凭一张嘴回击: “果然,锦衣卫的名头就是这么让你们给败坏的,先是欺负五六岁的小孩,现在连可怜的店家也不放过,当真是无耻。” “嗯。”宋听很大方地承认,“是无耻。” 小五蹲在一旁捂着右脸,旁边的锦衣卫随口问了句:“小五哥你怎么了,牙疼啊?” 小五说:“对,酸得倒牙。” 话音刚落下,一枚暗器擦着他眉骨钉在了他身后的树干上,小五吓得大叫着跳起来—— “啊啊啊啊啊……好险好险!” 扭头一看才发现竟然只是一枚树叶,此刻却被嵌进了树干之中,真真的入木三分。 “……”小五咽了下喉咙,对上自家大人警告的目光。再次咽了咽喉咙,“……大人,嘿嘿嘿,我错了我现在就滚!” 楚淮序在旁边哈哈大笑,接着摇了摇头,语气颇为遗憾地说:“可惜大人的准头差了一点,下次应当对准眉心,一击毙命。” 小五:“……?” 难怪话本子里都说“蛇蝎美人”,这位的心是真的比蛇蝎还要狠啊…… “怀月公子,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知错能改也不是不能饶你一命,正好现在无聊,你跳支舞吧。”淮序轻飘飘地说,“给我解解闷。” 小五都懵了:“啊?” “不会?”楚淮序很失望似的,“我还以为你们这些暗卫出身的人,为了完成任务什么都会。” “什么掌中舞、剑舞、鼓上舞……难道不是基本功吗?”他越说越嫌弃,推开宋听的手,“没意思,不想吃了。” 小五:“……” 他看向宋听。非常希望自家大人不要离谱到连这种要求都满足怀月。 后者仍旧是那副没什么表情的模样,却冷冷地朝他命令:“跳。” 小五:“………” 在小五乱七八糟的比划中,楚淮序总算将一碗馄饨吃完了,宋听果真领他买西瓜去了。 原本是打算叫小五去的,只是淮序说坐久了心烦,想自己走走,两人就亲自去了。 “漂亮哥哥!你们怎么过来啦!” 陈小宝正一脸严肃的帮她爹端凉茶,瞧见远远走来的楚淮序,直接将凉茶和亲爹忘在一边,箭似地投进了楚淮序的怀里。 一边叫着他,一边笑个不停,脸上的两个酒窝特别可爱,羊角辫一甩一甩的。 反观旁边的锦衣卫指挥使,脸比自己身上那件玄色蟒服还要黑。 楚淮序却仿佛全然没有注意到他的不高兴,捏着陈小宝肉嘟嘟的脸颊,说:“因为要去买大西瓜。” 陈小宝赖在他怀里,是想要他抱的意思,楚淮序也看出来了:“抱歉啊小宝,哥哥抱不起你。” 陈小宝表情有些遗憾,却仰着头反过来安慰楚淮序:“没关系,那可以牵手吗?” “可以。”楚淮序笑着说。 “太好啦!” 两个人大手牵小手,陈小宝对这一片十分熟悉,领着楚淮序说:“哥哥,我带你去吧,我知道谁家的西瓜甜。” 宋听默默跟在后面,脸色已经不能单纯用黑来形容,简直是黑中泛青,青中带紫。 假如小五或者祁舟此刻在这里,必定已经处于战战兢兢的状态中,因为平时他脸上若是出现这个表情,往往就代表有人要倒掉脑袋的大霉了。 “你这么跟着我走,就不怕我将你带去卖掉?”楚淮序故意逗她。 陈小宝摇摇头:“不怕,哥哥一看就不是坏人,而且哥哥身上好香啊。” “哈哈哈哈哈……”这小姑娘实在太逗了,楚淮序好久没觉得这么好笑过,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小家伙,哥哥告诉你,千万不要被一个人的样貌给轻易欺骗了,长得越漂亮的越会骗人,看着越乖顺的心越狠。” 陈小宝年纪还小,眨巴着眼睛听不太懂,但这番话里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甩在宋听脸上,将他打懵了。 这些话与其说是淮序在告诫陈小宝,倒不如说是在含沙射影奚落宋听。宋听头越埋越低,垂在身侧的两只手不自觉地紧握成拳。 他又开始嫉妒,之前是嫉妒小安,现在是嫉妒这个凭空冒出来的小姑娘。 仿佛所有人都能得淮序的喜欢,叫淮序开心,只有他被恨着、怨着。 可这个人原先最喜欢他。 “哥哥?”陈小宝忽然转过头,黑宝石一样的大眼睛望向宋听,“你也想牵手吗?” 说实话陈小宝是有些怕这个穿黑衣服的小哥哥的,他看起来很凶,好像很不喜欢她的样子,看着她的眼神很可怕。 但陈小宝又觉得他看起来有点难过、有点可怜,像包子铺孙奶奶家养的那只大黑。 大黑因为偷吃了孙奶奶要用来做包子的肉馅,被孙奶奶给赶出了家门,再也不让它回家。 第99章 这瓜真别致 大黑不舍得走,就日日蹲在门口守着,那个眼神跟这个大哥哥的一模一样,叫陈小宝有点不忍心。 而在她问完那个问题后,黑衣大哥哥的眼睛很明显亮了亮,又很像她偷偷喂大黑烤番薯的时候。 大黑很乖,喂它东西它也不会马上吃,而是要先看一眼周围人的眼色,确定是给它的,才狼吞虎咽的吃起来。 但是后来大黑不见了,隔壁胭脂铺的小胖子说,大黑是被人抓走炖狗肉吃了。陈小宝为此还伤心了好长一段时间。 她失去了大黄,又失去了大黑。 大黄和大黑都好可怜,眼前的这个大哥哥也好可怜。 想到这里,她直接将黑衣大哥哥的手拉住:“走吧,我们手牵手一起走!” 小孩子什么都不懂,因为有好看的小哥哥陪着,因此很高兴,宋听却很紧张,他怕淮序不愿意。 察言观色了好一阵,发现淮序好像并没有不高兴,相反他饶有兴致地看着沿街的店铺,宋听这才渐渐放下心来。 之前被排除在外的时候他心里只有嫉妒,看陈小宝和淮序握在一起的手就想发疯,但这会儿他和淮序一起牵着陈小宝,感觉就完全不一样了。 他心里甚至胆大包天地觉得此刻的画面很像一家三口出游,他和淮序,牵着他们的孩子,在天气晴好的夏日,游山玩水。 一家三口。 宋听的心脏因为这四个字猛烈地跳动起来。 淮序生不出孩子,他也生不出孩子,不过他们可以领养一个,或者小安也不错。 既然淮序喜欢那个小鬼头,那交给别人养不如自己养。 但小安年纪比陈小宝大,看着也不是很听话,会不会不好管教…… 因为牵了这一下手,指挥使大人的思绪天马行空想得越来越远,心口也怦怦怦地跳得又重又快。 “……大人?大人?”直到楚淮序的声音将他的思绪拉了回来,宋听脸蓦地一红,心虚地问,“怎么了?” 楚淮序眼神古怪地打量了他一眼:“瓜果铺子到了,你还要走到哪里去?” 宋听:“……” 瓜果铺的老板姓王,是个四五十岁的中年男人,因为常年劳作的缘故,一身皮肤晒得黝黑,笑起来憨憨的,看着就是实在人。 就像宋听所说,两个人似乎挺熟的,王老板一见着宋听,就热情地同他打了招呼:“哎哟,宋小友又来啦?” “嗯。”宋听点点头,倒是显得有些拘谨。 “王伯伯!漂亮哥哥要买西瓜,您给他挑一个最甜的!”陈小宝拉着楚淮序的手,亲昵地靠在他身上。 看得出来小姑娘是真的很喜欢他。 淮序从来就是轻易就能得到身边所有人的喜欢的。 “好嘞!”王有年边挑着瓜,边观察着陈小宝牵着的那个年轻男子。 虽然看不到脸,身上也只着一件最普通不过的僧衣,但身上自带的那股子矜贵气质,却是面具遮掩不住的。 再加上宋听盯人盯得那样紧,眼珠子恨不得落在对方身上。 一看就不是普通人。王有年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再多看,专心致志地给人挑起瓜来。 “要不就这个吧,包甜。”一会儿后他抱着一颗大西瓜说。手指还在瓜上弹了几下,发出清脆的响声。 “嗯,就这个,长得挺别致的。”楚淮序说。 王有年卖了十多年的瓜,头一回听见有人夸一个西瓜“别致”,当即大笑起来:“宋小友,您这位朋友可真会开玩笑。” 宋听抿唇笑了笑,很认真地点点头:“嗯。” “哼。”楚淮序眼皮一掀,瞧见不远处的点心铺,指挥锦衣卫指挥使道,“想吃糖了,劳烦大人帮我走一趟。” 宋听顺着他视线望过去,也看见了那家点心铺,最亮眼的就是一排花花绿绿的糖人。 他心里紧了紧,朝淮序说:“我去买。” “还要盐水花生,杏仁酥。”楚淮序说。 等人走远,王老板的西瓜也切好了:“公子您瞧,这瓜多好,汁水又多籽又少,您是要切开吃,还是想用勺子挖着吃?” “用勺子吧。”楚淮序说,“劳烦分开装。” “好嘞。” “您认识他?” 王有年三下五除二用绳子编了个简易的网袋,将两瓣西瓜分别装进去,递给楚淮序: “公子,您的瓜。” 楚淮序接过来,状似不经意地问:“您认识他?” 王有年自然晓得他问的谁,憨厚地笑了笑,老实道: “那样的贵人,小的哪敢说认识啊,只是宋大人每年都会来小的这里买瓜,一来二去说过几句话而已。” 楚淮序的脸上掠过一丝惊讶:“您知道他身份?” 王老板笑道:“原先是不晓得的,但今日他那身衣服在身上穿着呢,哪能不认识,小的就是再眼拙,也不至于认不出来这身衣服,您说是不是。” 楚淮序也觉得自己问了个蠢问题,大衍朝能够身着莽服的也唯有那一人 “那您不怕他?” “嗐,说一点都不怕那肯定是假的,锦衣卫啊,那谁能不怕,别说是小的了,连那些个大人见了这身衣服心里都发怵。” “但是吧……宋大人对我们这些人都还挺客气的,不能因为突然知道了他的身份就不敢同他说话了吧。” 王有年眯了眯眼,回忆道:“小的头一次见他,已经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当时也是这么热的天……” 王有年已经记不清那是五年前还是四年前,只记得也是差不多这个时候,当时天色尚早,他的瓜果铺才开门不久。 这个点一般很少有人会过来店里,他便预备先喝口茶。哪知道才坐下一会儿,就有个穿着黑衣、戴着斗笠的男人走了过来。 “劳烦,帮我挑个西瓜,要外形好看的、甜的。” 说完之后那男人就递给他一粒金瓜子。 这么一粒金瓜子,别说是买一个西瓜,哪怕是把他整间铺子买下来都绰绰有余。 王有年哪敢去接,忙不迭地摇手:“要不了那么多、要不了那么多。” “拿着。只要你的瓜甜。”那黑衣男子说。 第100章 心上人 王有年看他面色不佳,没敢再拒绝,战战兢兢地将那粒金瓜子揣进兜里,仔细挑了颗最好的瓜。 那男人同他道了声谢,便走了。 过了一年,那男人又来了,还是差不多的打扮,也依旧给了王有年一粒金瓜子。 这回王有年说什么都不敢再接:“您要是想吃瓜,就来小的这里随便挑,不用再给钱了,小的不能收那么多,良心不安。” 男人倒也没跟他争,只说:“那劳烦再给我挑一颗瓜,外形要好看、要甜。” 等送走男人,王有年才发现,他那只装西瓜的竹篓里,有一粒金瓜子。 “两粒金瓜子,那您怎么还在这卖瓜啊?”楚淮序玩笑道。 王有年挠了挠头,也笑,“说起来您可能不信,但小的心里总觉得之后那位贵人还会再来,小的得在这守着。” “您别误会啊,小的不是贪图金瓜子,只是……”王有年担心楚淮序误会,解释说,“小的本来就是靠卖瓜生活的,哪能因为突然得了横财就忘了本分,贪图享乐去了。” “更何况小的不希望那位贵人明年再过来的时候会跑空。” 而正如王有年所猜测的那样,那黑衣男子果然每一年都来,而且每年不止来一次。 只不过夏天过后没有西瓜卖了,那贵人便没有光顾王有年的瓜果铺,改去点心铺、馄饨摊…… 总之每次都会买一些吃的喝的,然后才提着东西,慢吞吞地上山。 有一年黑衣男子从王有年的瓜果铺前经过,王有年当时正在切甜瓜给女儿吃,一眼就认出了对方。 他立刻招呼对方:“公子,一块儿吃点瓜果吧,这个甜瓜汁水很多,甜。” 黑衣男子性子很冷,每次过来买瓜差不多都是那句话,别的什么话都不多说,因此王有年以为对方会拒绝。 却没想到男人道了一声谢之后,真的走了进来,甚至还摘下了头上的斗笠。 是个顶好看的青年,十里八乡都长不出这副模样的。眉宇间却堆着很重的郁色,仿佛化不开的厚重积雪。 王有年的心都不禁颤了颤。 “公子是哪里人士,可是有亲友在我们镇上?”吃甜瓜的时候,他大着胆子同青年攀谈。 那黑衣男子淡淡地说:“算是吧。” 目光越过他的铺子,落向远处的山寺。 王有年看出来他是不愿意多说,便识趣地没再继续问,而是捧了几只甜瓜帮他装进网兜里: “这个时节没有西瓜,但甜瓜也好吃,公子尝一尝?” 那人却摇摇头:“她只爱吃西瓜。” 他只模糊地说了个“她”,王有年立马就猜出来了:“原来是买给心上人的啊?” “嗯。”那人面色缓了缓,很轻地应了一声。耳朵根有些红。 所有的冷淡和阴郁似乎都消弭在这一抹红晕中。 …… “……所以啊,小的就更不能把铺子关了,宋大人呐,得拿小的这西瓜,哄心上人的。”王有年语气竟有些骄傲。 “是么。”楚淮序侧眸,瓜果铺老板嘴里那个深情款款的指挥使大人正疾步朝他们这边走来,手里大包小包提着许多东西。 他冷笑了一声,缓缓开口:“若是被他这样的人喜欢,可真不幸。” 这话可实在不好听,王有年心想,你们不是朋友吗,怎能说这样的话。 这个戴面具的男人真是奇怪。 这时候宋听也回来了,王有年没敢继续说,只问他:“大人今日可要带个瓜走?” 宋听牵住陈小宝的手:“今日不用。” 不用? 难不成是心上人跑了? 正当王有年胡思乱想的时候,宋听扭过头,朝身旁的人瞄了一眼:“今日已经买了。” “噢噢,好。”王有年胡乱地点头。一直到三个人已经走出去很远,他才迟钝地反应过来,满脸不敢相信地:“……啊?” 上山比下山费劲,走了半个时辰之后楚淮序就已经满头大汗,怀里抱着的半个西瓜都给捂热了。 他把西瓜往小五怀里一塞,绕到宋听身后,理所当然地说:“我走不动了,背我。” 宋听早就说要背他,他不肯,偏要自己走,宋听怕他摔了,就跟在后面护着,现在见他终于妥协,很配合地弯下腰来,托着男人的后背,将他背了起来。 天气太热了,两人都是一身热汗,身体热烘烘地贴在一起,就跟两只暖炉相撞似的。 楚淮序后悔了,想下去,却被宋听托住屁股:“别动,小心摔。”他喊来小五,“过来撑着伞。” 小五一手抱着西瓜,另一只手撑着大红色的油纸伞,表情十分一言难尽:“宫里的娘娘出门排场都没那么大。” 楚淮序嗤了一声:“叫你家大人背一下就是排场大了?”他探过身去挖了一勺西瓜,“那你是没见过我从前出门的样子,不知道有多少人抢破头皮想要背我都没这个机会。” 小五不清楚他的真实身份,误以为他说的是还在醉风楼的时候,便说:“那些有什么值得说的,又不光彩。” 楚淮序吞咽的动作稍稍停滞了片刻,继而笑道:“你说得对,那些事不值当说。” “宋小五。”小五误会,宋听却是知晓全部的,他本来就因为淮序的那些话暗自心痛,又听小五口不择言,顿时气得面色铁青。 他将伞从小五手里接过来,冷眼睨他:“你话越来越多,从明天开始,寺里的茅房你一个人打扫,不弄干净不许吃饭。” “啊?”小五如遭雷击,“为什么啊,我又说错了什么?” 当众跳舞已经叫他丢尽了脸面,怎么还要刷茅厕啊! 白马寺那么大!他每天得刷多少茅厕! 楚淮序笑得不行,朝他招招手:“先把西瓜给我,别把我瓜熏臭了。” 小五大喊道:“我还没刷呢!” “那也不行,一想到那画面就能闻到臭味。”楚淮序将一只手挨在鼻子前,夸张地挥了几下,十分嫌弃地说,“离我远些,以后不要你跟着我了,换人。” 小五:“……?” 小五:“…………” 第101章 身世 西瓜挺大半个,不好抱,楚淮序就干脆把瓜放在宋听背上,另只手轻轻托着,一勺一勺挖着吃:“小五跟你什么关系,怎么也姓宋?” “他很小的时候就被父母抛弃了,没有姓,我也是,暗卫营里不需要名字,只有代号,代号也不是固定的,只要杀了对应代号的人,就能取代对方,他是影五。” 后来宋听从暗卫营里带出来,小五就跟着宋听姓,直接就叫宋小五。 “那你呢,你排行第几?” “影三。”宋听说。 “看不出来大人居然这么厉害。”楚淮序不知是真心还是假意地夸了一句,接着说,“难怪章炳之敢将那么重要的任务交给大人来办。” 后半句就是实打实的阴阳怪气了,宋听抿了唇,说:“一个营地里的暗卫最后只能有二十个人活下来,我们杀了很多同伴。” “我从没有排名杀到影三七,再到影十九,最后到影三,排名每改变一次,就意味着我杀了一个同伴。” 这是宋听第一次跟楚淮序讲自己的过去,从前是碍于身份不敢说,后来是没有机会说,说了也没用,淮序不会想要听。 就算到了这一刻,他仍旧不敢确定淮序愿不愿意听这些。 “怎么不说了?”楚淮序问。 “你想听?”宋听不确定地问道。 “听啊。”淮序挖了一勺瓜皮喂过去,“知己知彼,我想知道大人是何时落入的那个暗卫营,又是什么样的环境才能养出大人这样的恶犬。” 宋听短暂地沉默了片刻,满足楚淮序的好奇心: “我母亲,曾是长安有名的妓子,叫宋十娘,听说原先是有钱人家的小姐,后来家道中落,家里人病的病,死的死,她便被卖进了青楼……” 宋十娘生的貌美,再加上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很快就成了名动长安的花魁名妓,每日来求见她的达官贵人几乎要将烟雨楼的门槛给踩烂。 虽说以前是大家闺秀,但宋十娘很想得开,既然落了难,就接受了那样的生活,日日在一群男人之中迎来送往、寻欢作乐。 但好景不长,宋十娘很快发现自己怀孕了。 孩子是谁的她并不清楚,她唯一清楚的是这个孩子不能留,因此她让身边伺候的丫鬟偷偷去药堂抓了一副避子汤。 那时候宋十娘是下定决心要把肚子里的孩子给打掉的,她们这样的人,靠接生意活着,怀着个孩子太不方便了。 等到月份大了,她便接不了客人,哪怕她如今再红,也会轻易被人给取代。 更何况在这样的地方,生下孩子又能怎样,叫这孩子也过同她一样的生活吗? 因此,打掉这个孩子是最好的选择。 她自认为想得通透,然而当那碗避子汤真的被端到她跟前时,她却还是犹豫了,最后还是没喝。 一念之差,让她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随着她肚子越来越大,怀有身孕这件事终于瞒不下去,老鸨发了很大的一通火。 风月场所最不缺美人,宋十娘这一怀孕,果然如她之前所预想的那样,马上就有新人接替了她的位置。 那些口口声声说连命都可以给她的恩客们再也不来找她了,她接不到客,挣不到钱,老鸨对她的态度一日不如一日,身边伺候的丫鬟、住的房间、攒的金银首饰,统统留不住。 一代名妓风光不再,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她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每天能够见到的客人也变成了那些难缠又没钱的老头。 她在楼里受尽冷眼和嘲讽,从前同姊妹相称的人对她只剩下羞辱。 宋十娘接受不了那样的落差,后悔了,再一次想要打掉这个孩子,却已经来不及了。 从此也恨上了这个自己怀胎十月生下的、生父不祥的孩子。 客人虐待她,她转头就发泄到孩子身上,宋听常常被她打得身上没有一块好皮。 “我那时候很恨她,恨她明明不爱我,为何还要生下我,有时候我甚至恨不得她去死,这样就没有再打我了。” “后来她就真的死了,是被一个客人给打死的,临死前她用攒下来的全部家当,向老鸨换了我一个自由身。” 但宋听一点都不觉得感激,他甚至没有因为娘亲的死掉一滴眼泪,决绝地离开了那个肮脏的地方。 他始终觉得,那个女人换他自由和当初决定将他生下来,都只是一时兴起,并不是真的爱他。 他还是恨她。 恨烟雨楼。 恨所有风华场所。 他在那里甚至没有一个名字,她的墓母亲叫他狗,其他人也叫他狗。在他们眼中,他连人都算不上。 “但我那时候还只是个六七岁的孩子,从那个地方离开之后我根本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能做什么,只能在街上流浪、行乞……” 那年冬天特别冷,跟他一起流浪的那些人一个接一个的死去,宋听也又冷又饿,快坚持不下去。 就在他快要冻僵的时候,遇到了一个人。那人叫王一,是章炳之私下组建的暗卫营的首领。 王一当时刚杀完人,身上血腥气浓得老远就能闻见,冻得迷迷糊糊的宋听正是因为闻到这股血腥味才醒过来。 他拼尽最后一丝力气爬到王一脚边,抱着对方的腿,求他救自己。 后来的很多次,在宋听受不住自相残杀、险些陷入崩溃的时候,王一都会掐着他的脖子,对他说: “你知道我当时为什么没有将你一脚踹开,而是选择将你捡回来吗?” “因为我从你的眼睛里看到了一股狠劲,像沙漠里陷入绝境的孤狼,为了活下去可以豁出一切。” “别让我失望小子,否则我会叫你生不如死,你不会想要知道那种滋味。” 王一杀过很多人,他看人很准,宋听对活下去有太大的执念,一旦适应了暗卫营的生活,他的情绪就再也没有陷入过崩溃。 他就像天生的杀戮者,能够完美的执行命令,刀剑甚至可以毫不犹豫地对准前一秒还并肩作战的队友。 他独来独往,很少跟其他的影卫交流,唯一能同他说上几句话的就是小五。 第102章 蛊毒 影卫是主家最锋利的刀,主家既希望他们能刀锋所向无坚不摧,又怕这把刀太利,割伤自己。 所以在他们入暗卫营的时候都会被种下一种蛊毒,只要每月服下解药蛊虫就会在身体里沉睡,可与常人无异。 然而一旦失去解药,体内的蛊虫就会立刻苏醒过来,叫人生不如死。 有一次宋听在外做任务,没能按时回去,蛊毒就发作了。 那是宋听第一次尝到蛊毒的滋味,好似有成千上万只虫蚁在身体里攀爬、啃咬,无孔不入。 每个地方都在疼,都在痒,叫他恨不得将自己的血肉剜掉,然后将那些虫蚁捉出来。 宋听受不住蛊毒的折磨,将自己抓得血肉模糊,差一点就扼断了自己的咽喉。 因为不想再感受这样的痛苦,宋听执行命令时更加果决和不择手段,慢慢地就在暗卫营中脱颖而出。 最后被章炳之选中,成了安插在端王府的一枚暗棋。 “针对端王爷和端王府的计划很早就开始了,章炳之安排了不止一枚棋子在王府和王爷身边。” “但他们要么被发现了,要么一直没有取得实质性进展。而你恰好出宫了,章炳之就将主意打到了你的头上。” 这才有了朱雀街头抢包子的那一幕。 宋听原先就做过很长时间的乞丐,做起老本行来得心应手,成功骗到了涉世未深的端王府小公子。 “你那时候身体里有蛊毒吗?”楚淮序开口道。声音在炎热的山间有些发寒。 宋听的心脏不由自主地跳了跳,在要不要说实话之间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决定老实交代。 “有的,但那是另一种蛊毒,叫断魂,也是一个月服用一次解药,然而它有服用的期限,如果超过一年仍没有完全解毒的话,就会神仙难救。” 断魂。 听到这两个字的时候,楚淮序眸光猛地一颤,但因为他在宋听的背上,因此后者并没有注意到他脸上一闪而过的这丝情绪。 “这种蛊毒比暗卫服用的还要阴狠,一年之后当解药彻底失效时,会让人疼足七七四十九天才死。” “身体里的蛊虫会吊着你,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在南疆那边,这种蛊一般只作为刑罚用,用来惩罚罪大恶极之人。” 宋听其实并没有讲述的很详细,三言两语就将那几年昏暗无光的生活给讲完了,但关于蛊毒的事情他却提了很多句,想来是真的很痛苦。 半个西瓜不知不觉被吃完了,连瓜皮都被挖去了一半,喂进了指挥使大人的肚子里。楚淮序将瓜瓤抛入山谷之中。 “要擦手吗?”宋听问他。 楚淮序:“要,黏糊糊的。” “怀里有手绢。” 宋听一只手撑着伞,另只手托着楚淮序,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让淮序自己拿。 淮序也不客气,直接就往指挥使大人的胸口摸了一把,后者浑身一僵,步子都乱了。 楚淮序觉得好笑,手掌故意在他心口按了按,感受那颗心脏在自己掌心之中跳得越来越快。 叫他心里生起一种至少在这一刻他是在掌握这个人的、奇异的满足感。 “我只是拿条帕子,大人紧张什么?” 天气本来就热,男人的气息吹拂在耳边更像滚滚岩浆一样,烫得宋听耳朵发麻,嗡嗡嗡得快听不清其他声音。 “是因为想要解药、想要活下去,才那么做的吗?”就在宋听心猿意马的时候,楚淮序却又将话题转了回去。 回忆太过沉重,宋听向上瞥了眼,已经能看见白马寺的山门,他们很快就要回到山上。 到了那时候,他们就要面对昏迷不醒的太后和时时刻刻想要致他们于死地的章炳之。 宋听不敢确定他们还有没有机会像现在这样平静的聊天。 他们真的已经许久没有这样心平气和的说过话了。他怀念、又不敢怀念。 “是的吧。”他说。 按在胸口的手掌不断地用力,指尖隔着里衣恨不得掐进他肉里,楚淮序冷哼一声,踢了踢他的腿:“放我下来,我自己走。” “马上就到了。”宋听不仅没有照做,托着他的双手反倒勒得更紧。 楚淮序的声音愈冷:“放我下来,不要让我说第三遍。” 宋听无奈地叹了口气,只好轻轻将人放到地上,好脾气地叮嘱道:“当心。” 楚淮序头也不回地走。宋听在后面紧跟着。 虽说看着近,实则却还要走上至少半炷香的时间,楚淮序气力不济,走了一会儿其实就已经走不动了。 宋听看在眼里,主动给他递了台阶,楚淮序却不知为何突然同他赌气,倔得很,说什么都要自己走。 队伍只好也放缓了速度。小五远远躲在后面,看着自家大人亦步亦趋护着宝贝似的模样,真觉得对方像是被这位怀月公子下了蛊。 等到终于登上山门石阶的时候,楚淮序忽地扭了下头。 烈日当空,他脸上的面具亮得晃眼,宋听停住脚步,落后一步站在下方的台阶上,仰望着他。 “宋听,你想活下去这没有错,你尽忠职守也没有错,我并无立场叫你为了我或者为了端王府去死。” “但我还是恨你。” 宋听瞳孔猛第一缩,只觉得心神俱震,嗓子眼立时漫上一股腥甜。 他怔怔地站在原地,看着淮序越走越远,想追上去,却怎么都挪不动腿。 …… 太后还是没有醒,回山之后宋听先去太后房里为其运功,出来时僧人正在准备斋饭,宋听吃完自己那份,便端着淮序的走了。 楚淮序不常从房里出来,一日三餐都是宋听亲自端进他房里,伺候着他吃的。 然而今天敲了半天门,屋内却不见什么动静。宋听心里着急,一脚踹开了房门。 屋里的人躺在床上,紧紧裹着被子,正不住地在打哆嗦。 宋听心头一跳,疾步走过去:“公子?” 然而楚淮序面白如纸,对于宋听的声音已经毫无反应,只在对方的手伸过去的时候本能地靠近,无意识地喃喃着:“冷、好冷……” 他身上确实太冷了,肌肤相贴的时候就像在摸一块冰。 “小五!”宋听声音也跟着抖。 “大人。” “去请章太医过来!快!” 第103章 喂药 老太医因为太后的事情殚精竭虑,昼夜都快颠倒了,被小五从床上拉起来的时候,他才刚睡下没多久。 以为又是太后突发了什么状况,衣服都没来得及穿戴整齐,就跟着小五走了。到了地方才知道是为了这位怀月公子。 章崇意在宫里待了大半辈子,是个人精,最会懂得察言观色,一看宋听的脸色就知道情况要糟。 “大人。” 宋听也不跟他废话,沉着脸道:“快看看他,身上很冷,一直在哆嗦。” 在等太医的时候,宋听从自己房里抱来了被子,盖在淮序身上,可淮序还是抖得厉害,身上的温度也没有丝毫起色,仍旧冷得像冰。 宋听便坐在他身旁,不停地给他搓手暖手心,试图将自己身上的温度传递过去。 “劳烦大人松松手,老夫给公子把一下脉。” 宋听这才不情不愿地松开手,不忘叮嘱:“小心着点,别让他胳膊露出来,他冷。” 这紧张程度,比太后吐血晕厥还严重。 随行队伍里一直在传宋指挥使对他带在身边的那个红衣男人情深意切,谁多看一眼都恨不得将那人的眼珠子挖了,章崇意之前还不信。 据他对这位锦衣卫指挥使的了解,对方根本就是个冷心冷情的人,要他对一个人情深意切简直比男子会生孩子还要危言耸听,绝无可能。 如今亲眼见了,才知道传言非虚。 甚至可以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公子这是中了暑气,喝一些红糖姜水就好,只不过……”章崇意欲言又止。 宋听心里那口气还没来得及松,心就再一次提了起来:“章大人但说无妨。” “只不过老夫观公子脉象,心气郁结、又有旧疾,长此以往恐怕……” 类似的话之前王广鹤也同宋听说过,宋听心里早就有准备,但无论听多少次,还是会心如刀绞,恨不能以身代之。 “本座知道了,劳烦太医。” “大人不必客气,那老夫先去为公子煮姜糖水。” 宋听挥挥手:“去吧。” 床上的人紧闭着双眼,牙齿因为寒冷咬得咯咯作响,每一声痛苦的闷哼都像是锋利的刀尖扎在宋听心脏上。 他脱掉衣服鞋子,爬上床,将楚淮序抱进怀里。 如果淮序此刻醒着,多半会讥讽着将他推开,然而此刻却主动循着热源和宋听紧紧贴在一起。 他身上太冷了,呼出的气是冷的,咬破嘴唇流出来的血也是冷的。宋听心疼得眼圈发红,不住地亲吻着男人的双唇。 心里已经被满满的愧疚感湮没。他心想,不应该带淮序去的,明知道淮序身体不好,就不该连累他跑这一趟,吃这许多苦。 淮序所有的痛苦好像都是他造成的。 “……小狗。”男人呓语着道出一声称呼,宋听浑身僵硬,哽咽着亲他的唇,“小狗在。” 楚淮序神志不清,紧紧地抓着他衣襟:“我好疼啊……” “哪里疼?” 楚淮序根本听不进去他的声音,只会自己一遍遍重复:“我好疼啊……小狗,我好疼……” 他将自己蜷缩起来,更深地钻进宋听怀里,四肢不知是因为冷还是痛,轻轻地抽搐着。 锦衣卫指挥使杀人如麻,如今却见不得怀里的人露出一丝痛苦的神情,楚淮序疼,他也疼。 可除此之外他竟好像没有别的办法,只能不住地用亲吻安抚对方。 宋听感到一种无能为力的愤怒,哪怕他如今爬得再高、权力再大,对于许多事情依旧是无能为力。 他无法代替淮序承受痛苦,更无法让时光倒流。 “……为什么、为什么要骗我……我好疼……”陷入昏迷的人不住地呓语。 宋听的灵魂被寸寸凌迟:“对不起……对不起……是我错了……” “你都不信我、不肯信我……你好狠的心……我好疼……” “对不起公子,是小狗的错,小狗没有保护好你、也护不住王爷、王府……” 大约一盏茶之后,章崇意端着姜糖水敲开了楚淮序的房门。 “大人,姜糖水来了,喂公子喝下去便好。” 章崇意的本意自然是自己来喂,总不能叫指挥使动手,结果宋听却很自然地伸手接过了糖水:“本座来。” 但淮序情况太糟了,糖水根本喂不进去,流出来的多喂进去的少,宋听又不敢硬灌,急得嘴角都快生疮了。 偏巧这时太后身边那个叫春信的宫女来了,没在宋听房里寻到他,就找来了楚淮序这里。 “大人,娘娘又吐了血,贺太医请您过去一趟。” 淮序这个样子,宋听根本不敢离开他身旁半寸,未央行宫里的抉择再一次摆在他眼前,他也再一次说了与之前相同的话: “滚!管她去死!” 这话简直是大不敬,春信和章崇意吓得脸色大变,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大人慎言!” 宋听却仍旧冷着脸:“章炳之手底下不是高手云集吗,找他们去,本座现在没空。” “……”春信跪在他脚边,不敢抬头。 关键时刻,还是老太医道:“大人,老夫倒是有一计,不知是否可行。” 宋听看在他为淮序医治的份上,压着不耐烦道:“说。” “大人不妨试试用嘴渡给公子喝,或许会好一些。” 章崇意清楚他在为什么而心烦,故而才大着胆子提了这个建议,只是说完就有些后悔,生怕这位喜怒不定的活阎王一个不高兴就活剐了他。 但好在宋听并没有生气,男人前一瞬还是随时准备杀人的表情,这一刻却露出些许茫然的神色,连耳朵尖都红了。 章崇意看在眼里,惊在心里,眼观鼻鼻观心,再不敢看他。 “都先下去。”宋听最终采纳了他的主意,“这碗姜茶冷了,再去换一碗来。” 他看向春信:“等这边的事情处理完,本座自会过去,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春信姑姑应该懂得分寸吧?” 这句话的语气并不重,相反很平静,但宋听常居高位形成的威压却在无形中透出来。 春信后被吓得脊背发凉,立时出了一身冷汗,以头磕地,颤抖着声音道:“奴婢明白。” 第104章 饴糖 以嘴渡药,听起来香(滟),实际上却不是件轻松的事,宋听将自己喂出一身热汗,才勉强将大半碗姜糖水喂进去。 好在糖水见效很快,淮序的身体在这个过程中竟渐渐暖和起来,抖得也没有之前那样厉害了。 原本没有血色的薄唇被宋听弄得又(hong)又(肿),浸着微微水光,宋听看得眼热,情不自禁又凑了过去…… 因为姜糖水的缘故,淮序的嘴唇是甜的,宋听对这点甜味上了yin,根本舍不得松开嘴。 “大人是想吃了我吗?”身下的人却缓缓睁开眼睛,对上宋听的视线后,他笑了笑,哑着嗓子戏谑道,“难怪刚才做梦被狗啃,原来不是梦。” “……”偷亲被当场抓包,宋听尴尬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仓惶地移开视线,“我只是……” “大人——”春信又来催。 宋听猝然起身,脚步凌乱,逃似的跑了:“我先去看看太后!” 楚淮序浑身都被汗水打湿了,冷汗热汗混杂在一起,墨色的长发黏在脸上,却不显得狼狈,反而有种脆弱的好看。 他在宋听身后轻轻地笑,笑得宋听腿脚发软,在推门出去的时候差点跌个跟头。步子更乱了。 楚淮序也笑得更大声。 …… 太后的情况还是这个样子,毒已经侵入肺腑,想要靠内功将毒完全逼出来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只能延缓毒素蔓延的时间。 内功极耗心神,宋听这几日已经损耗严重,在又一次为太后运完功之后,他险些站不住。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心想,若是事情到了最糟糕的那一刻,靠他如今的状况,很难将淮序带出去。 他甚至开始怀疑,所谓的运功逼毒是不是章炳之故意设的局,为的就是耗尽他的心神,好叫那老东西一举将他和淮序拿下。 “宋指挥使!”章炳之偏巧在这时匆匆闯进来,宋听正想到他,难免没有好脸色,“阁老这是火烧屁股了?” 章炳之难得没同他争辩,脸色难看至极:“出大事了!” 白马寺山脚下的那个小镇叫嗣水镇,山上的僧侣采办东西大多数都是就近选在这里,各地往来的香客也会在此处歇脚,因为白马寺香火旺盛,嗣水镇也跟着十分繁荣。 山上的僧人每月初一、十五都会下山采买,今日正好是十五,悟心便带着几个师弟下山去。 小镇往日总是热闹非凡的,尤其今日还是布斋日,镇上往往更热闹,但悟心他们却发现镇上变得安安静静的。 刚才他们一路走来,不见半个影子,只有成群的乌鸦或停驻或盘桓在屋顶四周,嘎嘎嘎地叫着。 茶水铺、馄饨铺、胭脂铺……所有的地方似乎都没有人。 “师兄,镇上今天怎么了,为何一个人都没有?”年纪稍小的悟衡忍不住问道。 悟心看了眼师弟,从对方的脸上瞧出了紧张的神色,事实上他也一样。 镇子已经安静到几乎可以用怪异来形容。 他按下悸动不已的心跳,吩咐几个师弟:“我也觉得不对劲,先去米面铺子瞧瞧,问问方施主究竟是怎么回事。” 米面铺子的老板姓方,年岁不详,但已经在肆水镇上卖了大半辈子的米面粮食,从他祖辈起干的就是这行营生。 白马寺的米面一直以来都是在他的铺子里采买的。价格公道,东西也好。 悟心领着师弟几个急匆匆地赶到铺子里,发现铺子的门大开着,方老板人却不见踪影。 悟心走在最前头,边搜寻着老板的身影,边招呼了几声,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角落里堆着几袋面粉,最上面那个麻袋上用红纸做了记号,写了白马寺三个字。 应该就是方老板事先准备好的,预备让他们装回去的那些。可老板还是不见踪影。 镇上有营生的人家一般都是前屋当铺子用,一家老小则住在后屋。悟心点了个师弟让他去后屋瞧瞧,自己则和剩下的几个师弟原地待着。 东西既然已经提早准备好了,说明方老板人肯定就在附近没有走远,等着他们来装运的。 “……不好了!不好了师兄!”不多时,那名师弟便慌慌张张地跑了回来,脸色煞白,话都说不利索,“死了!方老板死了,全死了……” 悟心脸色也跟着一白。 “我们就先去后屋查看了方老板的情况,发现他和夫人都倒在餐桌边,口吐白沫……”说到当时的场景,悟心仍旧心有余悸。 那时他们虽然害怕,但还是去探查了周围的情况,发现不止方老板一家,周围的人家都是如此,继方老板两口子之后,他们又发现了第三具、第四具……无数具尸体。 到处都是死人。整个镇子的人几乎全死了。 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的死人,悟心他们被吓坏了,几乎连滚带爬地回了山上。 “当时有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地方?”在听完悟心的讲述之后,宋听冷静地问道。 悟心拼命地摇头:“没、没有,我们什么都没看见,只看见、只看见方老板他们的尸体……” 悟心面色大骇,却已经是几个僧人当中最为冷静的那个,起码他还能回答宋听的问题,其余几人却是完全被吓傻了,瞪着眼珠子只知道胡乱地摇头。 宋听当机立断的下了命令,锦衣卫留一半守在白马寺,剩下一半跟他下山。祁舟和小五自然还是被留下的。 …… 寺里布粥,响应的最热烈的当然是住在这附近的百姓,几个时辰之前,宋听才和他们当中的很多人打过交道,将一碗承载着美好祝愿的八宝粥递到他们手中。 点心铺的老板娘、瓜果铺的王大叔、馄饨铺的孙二娘……还有茶水铺的陈小宝。 小姑娘笑起来那么甜,此刻却变成了一具冷冰冰的尸体,再也无法露出那纯真可爱的笑容,也无法再夸淮序好看。 “都是中毒死的。”章炳之脸色难看。 宋听蹲下来,替陈小宝擦掉嘴角的白沫,动作间一颗饴糖从小姑娘掌心掉出来。 ——那是淮序给她的那颗糖。 第105章 毒粥 宋听不会认错这颗糖,因为这是他给淮序准备的,从长安带过来的。 怕路途无聊,宋听给淮序准备了很多小零嘴,饴糖就是其中一种。这种糖整个长安也只有一家店铺售卖,除此之外别无分号。 宋听将那颗糖捡起来,握在掌心,不敢想淮序若是知道了这件事,会如何伤心。 “大人,统计过了,一共九十三人。” 九十三人。 他们上午分出去的八宝粥是九十三份。这也意味着,所有领过八宝粥的人都死了。 “毒是不是掺在那些粥里?”章炳之也想到了这点,“负责熬粥的是哪位师傅?” “应该不是粥,”宋听冷静道,“粥我们也都喝了,包括布粥的几位师傅。” “倘若不是下在粥里,要怎么解释死的正好都是分到粥的百姓?” 章炳之急得团团转,“宋指挥使,九十三条人命,这事已经瞒不过去了,很快就会传扬开去。” “到时候所有人都会知道祈福的粥喝死了人,百姓最忌讳这个,此事会引起怎样的后果,大人想过吗?” 祈福大典前夕长公主溺水死了,祈福大典中太后吐血晕厥,接着是嗣水镇的百姓喝了祈福用的八宝粥中毒身亡…… 桩桩件件,都与祈福大典脱不开干系,也都足以引发百姓的恐慌。 所有的事情都在朝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宋听感觉正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在背后操控着一切。给他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忽然之间,他眼皮跳得厉害,没来由地有些心慌。 “镇上其他人呢?”宋听问身侧的十一。 锦衣卫已经将全镇周围都搜罗了一遍,十一便一五一十将情况交代给宋听: “邻镇今日有社戏,除去留在镇上领八宝粥的人,其他的大多数都去看热闹了,另有三人回了娘家,六人生病卧床,十七人……” 而出门在外的那一部分人中,此时已经有不少已经陆续回到镇上,锦衣卫正在对他们进行盘问。 宋听大步流星地往前走:“先将涉事的僧人看管起来,待仵作验明情况再做定夺,先随我去问问情况。” “还有那几个活口。”章炳之沉着脸,意味深长地看了宋听一眼,“别叫他们出去乱说。” 这句话的意思已经很明确,宋听也瞥了他一眼,章炳之对上他的视线:“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相信指挥使不会妇人之仁。” 宋听面色沉了沉,没搭理他的话,跟着十一:“先带我去见那几个人……” 整个村子的人几乎死绝,宋听携众人忙碌了好几个时辰,从山下回来时已是亥时三刻。 他原本不想去打搅淮序,但进院子时到底没忍住,想着无论如何都要看一眼。 ——淮序生着病,不看一眼他始终没法安心。 轻轻推门进去,床上的人动了动,侧过身来,那双总是出现在宋听梦里的桃花眼在黑暗中清明如水。 “回来了?”楚淮序竟也还没有入睡。 宋听说不出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只觉得整颗心都酸酸软软的。他放轻脚步走过去,坐在床沿边。 “嗯。” “事情怎么样,那个叫小宝的小姑娘还好吗?”楚淮序翻了个身,趴在床榻上,支着下巴望着宋听。 虽然宋听下了死令,这件事还是以极快的速度传扬开去,就连一直在房里的楚淮序都听说了。 宋听手里还握着那颗饴糖,实在不知道该怎样同淮序开口。 但楚淮序何等聪明的人,在宋听的沉默中他已经猜出了真相:“都死了?陈小宝也死了?” 他几个时辰前才吃过苦,章太医交代过,不能大悲大喜,宋听怕他心里难受,走过去将人搂进怀里,吻在他额角。 楚淮序没挣开,安静地让他抱着。 “手里拿的是什么?” 宋听原先不想让他看到,怕他看见东西更难过,无奈淮序眼尖,他只好将东西递出去。 “是这颗糖啊。”楚淮序将糖接过来,捻开糖纸,作势就要往嘴里塞,宋听吓了一跳,“不能吃。” “为何?”淮序不松手,“怕糖里也有毒?” “……” 楚淮序笑了笑,就着两人握在一起的手,咬下半颗糖。他将剩下半颗喂到宋听嘴边,问他,“大人敢吃吗?” 宋听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地将那半颗糖含进了嘴里。楚淮序又笑了笑,俯身亲吻在他唇角。 “若是有毒,那我们就一起去死吧。” 宋听从善如流地答应道:“好,一起死。” 这句承诺也不知如何戳中了淮序的笑点,他趴在床榻上,边蹬腿边笑,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好一会儿后才渐渐止住,自下往上地望着宋听: “大人不要前程,不要荣华富贵了?” 因为笑得太久、太厉害,他脸都有些笑红了,眼眸笼着一层淡淡的水雾似的,喘气也比平时更急一些。 宋听看着他,抬手摸了摸他的额头,确定烧已经退了才放心下来。 “不要了。”他柔声答道。与此同时,暗暗在心里补了一句,只要是同你在一起,是生是死,怎样都好。 楚淮序眯了眯眼睛,唇角的笑意渐渐淡下去。接着翻了个身,背对着宋听:“我要睡了,劳烦宋大人滚远一些。” 宋听应了一声,替他掖好被角,便轻手轻脚地从房里离开。 小五和祁舟在门口守着:“大人。” 宋听点了点头:“守好这里,一只苍蝇都不准飞进去。” 白马寺的情况远比他以为的还要复杂,此时此刻宋听心里有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已经发生的一切就像暴风雨袭来的前兆,而在前面等待他们的将是更猛烈的风雨。 但实则宋听无暇去想太多,长安那边尚未有消息,两个随行太医又束手无策,大典之后的两日,他每天要为太后运两次功。 饶是这样,也不过是堪堪吊住了太后的一口气。 而嗣水镇百姓的中毒真相,迟迟没有查到结果,宋听只能每天两头跑,分身乏术。 第106章 妖人怀月 但坏事远不止这一两桩,接下来几天,倒下的人又多了五个,都是跟在太后身边伺候的宫女和太监。 另有几个妃嫔开始感到心悸、晕眩。 一时之间,白马寺中人心惶惶,而长公主楚明姝落水而亡的消息偏在这时走漏了出去。这让本就忧心忐忑的众人更加惶惑不安。 渐渐的,有流言传出来,说太后不是被人下了毒,而是中了诅咒。山下的百姓也是这样死的。 刚开始只有几个人在传,被宋听知道了,直接一剑削了脑袋,众人畏惧他,安静了几日。 但眼见着太后的情况越来越糟糕,这个猜测便再也压不住,如洪水猛兽一般涌向了白马寺。相信这个传言的人越来越多。 佛像前的血还未干透,一场腥风血雨已经如宋听早已预料到的那样,在悄然酝酿。 这日傍晚,宋听又帮太后运完功,行至厢房后院,看见一身红衣的楚淮序坐在石桌前,正逗弄不知从哪儿飞来的一只鸟雀。 那鸟还不到成年男子的半个手掌大,羽毛很漂亮,胆子也很大,就落在石桌上,正对着淮序的手掌啄米饭。 或许是听见脚步声,那鸟警惕地抬起头,绿豆般大小的眼睛警惕地朝宋听走来的方向看了一眼,忽地就展翅飞了起来,眨眼间跃上枝头,不见了。 “大人吓走了我的鸟,拿什么来陪我。”楚淮序睨着眼笑。 宋听走过去,握住他瘦削的手腕,用手绢将他沾着饭黏子的手掌仔仔细细擦干净,然后低首在他掌心之上落下一记亲吻: “公子不需要小鸟,只需要小狗就够了。” 楚淮序低笑着抽回手,拿起桌上的酒壶往两个空杯子里斟酒,然后示意宋听坐到自己对面。 “可惜我养的狗不听话,我不是很喜欢。” 宋听喝了那杯酒,小声说:“听话的。” 他身子前几日损伤的很厉害,再加上日日为太后逼毒,恢复得很慢,脸色肉眼可见的比之前苍白许多。 一杯烈酒下肚,便低声咳嗽起来。倒是因此显出一点红晕来。 “既如此,为何还要救那个女人,”楚淮序眸光很冷,“大人说过的话、答应过的事,总是转身就忘吗?” 他这句话说的太直白,宋听下意识往四周看了一圈:“慎言。” 楚淮序似笑非笑地哼了一声,并没有将他的警告放在心上。 “算算脚程,再过两日那位王院首也该到了,大人是要逼我在那之前再动一次手吗?” 宋听怕他真的乱来,急忙解释:“对你做过的承诺永远作数,但太后绝不能死在白马寺,她得先活着回到大衍皇宫。” 楚淮序又一次露出那种古怪的笑,宋听同样看着他,两人的目光碰撞在一起,似一场无声的交锋。 一会儿后,是淮序先垂下眼睛,他盯着手边的那碟花生米,掀了掀唇角:“大人可真是深谋远虑。” “公子,不要轻举妄动,一切交给我。”宋听截住他想要拿酒杯的手,“如果不能确保你的安全,我会拼尽一切阻止你。” 话音刚落,脸上就挨了重重一巴掌,楚淮序目光冷冷地盯着他:“你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也配教我做事?” 清晰的指痕落在宋听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上,男人轻咳几声,捉住楚淮序的手,轻轻揉着他掌心,声音低而沉: “小狗不配,但保护主子是小狗的本能,哪怕主子因此不高兴。” 楚淮序气得发抖:“那你可真是一条忠心耿耿的好狗。” 宋听亲吻在那微微泛红的指尖:“谢主子夸。” “……” 锦衣卫指挥使的脸皮已经厚到无人能及的程度,饶是楚淮序再牙尖嘴利也咬不穿他那一层皮。竟是落了下乘。 “饱了,我回房了!”楚淮序气冲冲地起身,正要走,却被人轻轻拽住了衣袖,“陪我吃点再走。” 楚淮序真想往他另一边脸上也甩一个巴掌:“吃个屁,饱了!” 他将袖子从宋听手里拽出来,还没来得及走,宋听已经警惕地站起身,将他拥进了怀里。 楚淮序以为他是要拦自己,恶狠狠道:“你做什么?!” 宋听不说话,目光紧盯着前方。很快,楚淮序就听见越来越近的、嘈杂的脚步声。 疾步而来的是一队侍卫,领头的是章炳之的人,禁军统领杨钊文。 见了楚淮序,杨钊文,胳膊一挥:“人在这里,带走!” 来者不善。 宋听将楚淮序往自己身后一藏,豁然抽出缠在腰间的软剑:“杨统领,你想做什么?!” “请指挥使大人见谅,卑职奉阁老的命,捉拿妖人怀月!” 宋听神色肃然:“妖人?” “正是。”杨钊文说,“白马寺高僧空行大师算出来,寺里有妖人作祟,意图破坏祈福大典,损毁我大衍根基。太后娘娘就是中了那妖人的诅咒!” “一派胡言!”宋听满身杀气,“怀月是本座的人,难不成杨大人觉得本座也是妖人?!” 杨钊文一躬身:“卑职不敢,但这妖人诡计多端,或许有蛊惑人心的能力,大人恐是着了他的道也未可知。” 宋听:“……” 从某些方面来说,杨钊文并没有说错,因为淮序还真有蛊惑人心的能力。 但这样的话只能宋听自己想想,换成别人来说,只会叫他想将那个人的脖子捏断。 故而他眸色一沉,冷冷地睨着面前的男人:“混账东西,你的意思是说本座蠢,分不清是非黑白?” 听见自己被形容成妖人的时候楚淮序便觉得好笑,此刻看着姓宋的对着章炳之的人耀武扬威,一口一个本座的样子,更觉得好笑。 这些人明明是为抓他而来,他却不见半点惧色,反倒附在宋听耳边轻笑起来。 别人或许没有注意到,宋听却是听得再清楚没有,锦衣卫指挥使大人头一次在剑拔弩张的对峙中红了耳朵。 并且不合时宜地起了一些与眼前的状况毫不相关的遐思。 而杨钊文面上虽恭敬,实际上却半分不见退让,隐隐有和宋听对峙的架势: “卑职不敢,但卑职奉阁老的命令,不计一切代价请怀月公子前去问话,还请指挥使大人不要为难我等。” 第107章 木盒 锦衣卫是宋听的人,没有谁能插手进来,禁军却分了两派,统领杨钊文是章炳之的人,而副统领刘耀则是宋听的人。 这一回宋听只带了锦衣卫,刘耀则留守在宫中护卫小皇帝。 眼下锦衣卫都被宋听分散开来看管着寺内僧众,倒是给杨钊文留了可乘之机。 但他绝不会让任何人从他眼皮子底下带走楚淮序! “口说无凭,白马寺这么多人,章阁老凭何就认定怀月是那个妖人?”只是没等他再说什么,楚淮序先一步从他身后走出来。 他睨着眼看向杨钊文,“莫非是阁老小肚鸡肠,还记挂着行宫里怀月嫌他穷不愿意陪他的事,以此报复?” “你!”这话分明是含着羞辱之意,杨钊文气得面色铁青,“妖言惑众!来人,拿下!” “我看谁敢!”宋听长剑直指杨钊文的心口,周身杀意毕现,“杨统领,你真是好大的胆子,这是不把本座放在眼里?” 杨钊文:“卑职不敢。” “你当然不敢,别说是你,即便是章炳之,也别想把人从本座身边带走,否则本座还有何威信统领锦衣卫?” 宋听语速很慢、声音也很沉,多年久居上位形成的威压无形中释放出来,竟压得杨钊文等人有些不敢直视。 按理来说,锦衣卫同禁军各司其职,两人在职位上并无高低之分,但宋听有从龙之功,是小皇帝和太后身边的红人,锋芒无出其右。 自从他上位之后,锦衣卫便也跟着鸡犬升天,处处压制禁军。 “指挥使何必动怒,杨大人也只是奉命行事。”苍老的声音穿过曲折幽深的小道,缓缓现出身形。 居然是章炳之亲自过来了。两方剑拔弩张,老狐狸那双浑浊的眼眸却不怀好意地只打量着楚淮序。 “奉你的命?”宋听侧身又往淮序面前一拦,隔绝开两人之间的距离。 他冷笑着面向章炳之,“阁老仅凭一个毫无根据的猜测,就要对我的人动手,未免也太不将本座放在眼里了。” “还是说阁老这是终于坐不住,要对本座下手了?” 这些年两人都培养了自己的势力,虽说暗地里都想将对方弄死,但表面上仍旧称得上一句客气,并没有真的撕破脸皮。 章炳之眯起眼睛:“大人说的哪里话,你我同为大衍臣子,是陛下的左膀右臂,老夫怎么可能同大人为敌,老夫也不过是奉命而来。” “阁老又是奉谁的命?”宋听声音凛然。 章炳之亮出手中玉牌:“自然是奉太后娘娘的命,宋指挥使,”他脸色肃然,“娘娘醒了……” …… 太后寝宫浓浓的药味,宋听跪在床榻边上,身后是一身红衣的楚淮序。 太后人是醒了,精神却差得很,宋听几人一进门,她睁着眼睛辨认了许久才勉强将宋听认出来。 等到目光落在楚淮序身上时,瞪着瞳孔又险些吓晕过去。 如意姑姑也中了毒,此刻在身边照顾的是淑妃身边的一个宫女,就是那个叫春信的。 人长得普通,做事却麻利,见太后不爽利,规规矩矩地跪在一旁,替太后揉着心口。 另一侧,是算出白马寺中有妖人作祟的那位空行大师。 是个中年和尚,皮肤黝黑,一脸的凶神恶煞,若不是脑袋上有戒疤,真要怀疑是哪个剃秃了脑袋的山匪流寇在这假冒高僧。 白马寺高僧众多,宋听却对这位空行大师很是眼生,并不记得有这样一位。 但如今,这位大师很显然得了太后的信任,后者竟将人留在身边,要他诵经除祟。 而被这秃驴指为祟的人,就是楚淮序。 太后已经一道懿旨下去,命人在怀月的房里搜查,宋听不放心,派了祁舟一道跟随,此刻所有人便都在等着搜查的结果。 宋听心里很紧张。 虽然淮序同他说过身边已经没有千日醉,但保不齐这人是在同他撒谎。 仿佛历史重演,未央行宫的抉择再一次考验着宋听。他搭在腿上的手掌不断收紧,腿上的肌肉在布料之下紧绷得厉害。 “咳咳咳……咳咳……”太后咳嗽得厉害,眼神也迷瞪瞪的,好似随时又会晕倒。 她从前最是信任宋听,这份信任便是连章炳之都及不上。但今日醒来,却是看都不肯多看宋听一眼,任由宋听笔直地跪在自己脚边。 连她咳嗽的厉害时宋听递过去的那杯水,都防范着没有接。 宋听一颗心往下沉了沉。 他今日已经失了先机。 或者说,从诅咒的流言传出来的那时起,他就已经失去了先机。 太后差点死了,如今是最忌讳这个的时候,有心人只要随意挑拨几句,她便会对其产生全然的信任。 而在这样的情况下,倘若那些人又从淮序的房里搜出什么证据,便是雪上加霜,再无法善了。 然而怕什么来什么,宋听心里刚冒出这个念头,负责搜查的那队侍卫便回来了,走在最前面的赫然是禁军统领杨钊文。 宋听抬眸望过去,和他身后神情凝重的祁舟对了下视线,后者朝他张了张嘴,视线定在了杨钊文身上。 “……”宋听即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一颗心重重沉到了谷底。 “太后娘娘。”杨钊文大踏步而来,跪在宋听身后一步路的地方,将手里的东西呈上去,“这是卑职在怀月公子的床底下搜出来的证物。” “这、这是……”太后只瞧了一眼便大惊失色,哆嗦着手指着杨钊文捧着的一个木盒子,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气也差点喘不上来,像被什么掐住了脖子似的,发出尖锐的长鸣,眼珠子向上瞪着,眼见着又要昏厥过去。 “娘娘!”春信眼疾手快替她揉着心口,好险将这口气顺了过来。 醒转之后,太后依旧望着那盒子,惊惧交加。 第108章 巫蛊之术 木盒里有十来个纸扎的小人,花花绿绿的,和坊间百姓们用来烧给已故亲友的纸扎人如出一辙。 尤其是纸人脸颊两侧的那两坨红晕,在烛火的映照下,着实瘆人得很。 “阁老、阁老,你去看,看那是什么……” 章炳之走近,从木盒里拿起一个纸人,脸色也瞬间大变:“巫蛊之术!这是巫蛊之术!” 宋听和楚淮序同时抬头。 “罪人楚萧氏婉莲。”章炳之颤颤巍巍地念出了纸人背后的名字。 太后本名姓萧,这个纸人的背后写的赫然就是太后的名字。 章炳之颤抖着手又去拿其他几个纸人:“罪人楚贺氏梦薇。”“罪人楚杨氏思琼。”“如意。”“春喜。”“小桂子。” 章炳之每念到一个名字,太后的脸色就白上一分。 这些人正是和太后一道中了毒的嫔妃以及太监宫女。 章炳之的手里还剩下一个纸人,穿的是一身明黄色的衣服,绘着九爪金龙。 “罪人楚……楚……楚……”章炳之额角冷汗直流,根本不敢往下说手里这个纸人的名字。太后扑过去,拼着浑身的力气将那纸人抢了过去,“给哀家看!” 每个纸人的名字上都扎着银针,有的密密麻麻扎满了整个后背,有的只扎着一两根,而那些人的症状便同扎针的数量相对应,银针数量少的症状轻,数量多的症状重。 太后手里这个黄色的小纸人背上就只有一枚银针,正正巧巧地扎在那个“楚”字上。 【罪人楚明焕】 楚明焕。 当今天子的名讳。 爱自己的孩子是每个母亲的本能,太后看着眼前的这个名字,扎在纸人身上的银针仿佛一根尖锐的毒刺,深深扎进了她心底。 “胆大包天!真是胆大包天!”她狠狠将那个小纸人往怀月脸上砸去,本就苍白的病容变得扭曲狰狞,“将这个妖人拖出去乱棍打死!” “慢着!”宋听霍地起身,将楚淮序护在身后,“太后娘娘容禀,此事还有诸多疑虑,臣以为——” “混账!”宋听话还未说完,就被太后抓起手边装药的瓷碗,重重地砸在额角上,顿时血流如注。 宋听眼前一懵,却顾不上去擦流进眼睛里的血,跪在太后脚边: “娘娘息怒,恳请娘娘给微臣一点时间,微臣定当将此事查得水落石出。” “还要如何查!东西是从这个妖人房里搜出来的,哀家和皇帝的名字就明明白白地写在这些东西上面,难不成还是哀家在污蔑他?” 一向好脾气的太后大怒,根本听不进去宋听的话。 “方才去搜查的时候指挥使的人可也是一并跟着去了的,指挥使大可以问问他,是否亲眼看着这些东西被从这个妖人的床底下翻出来。” 太后说着,将视线落在祁舟的身上。后者不敢直视其颜,肃然地垂下头。却也没有对太后的话有所反驳。 这样的态度足以说明一切,太后将目光转向宋听:“指挥使你看,可见并不是谁刻意栽赃陷害。” 太后凌厉一时,但心里到底忌惮着宋听,语气已经有所缓和,态度却非常坚决: “巫蛊之术歹毒非常,为历朝历代所不容,但指挥使为皇帝、为大衍鞠躬尽瘁,哀家知你忠心不二,不过是被这个妖人所惑。” “哀家可以不治爱卿的罪,但若是爱卿执迷不悟,那也别怪哀家依照律法处置!” 太后凌厉一时,但心里到底还是忌惮着宋听,语气渐渐地有所缓和,态度却依旧坚决,摆明了是要问罪怀月。 这其实也不难理解,在太后看来怀月不过一个无足轻重之人,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话已说到这份上,宋听若是要执意保下楚淮序,必然会被盛怒之下的太后一并处置。到时候等待他们的大概真的就只剩下死。 宋听深谙这些道理,但要他真的眼睁睁看着楚淮序被带走,他又做不到。 就像太后所说,古往今来,但凡跟巫蛊之术扯到关系的,几乎全落了个株连九族的下场。 比如前朝蓉德皇贵妃,原本深得圣心,宠冠后宫,后来就因为牵涉到巫蛊之术,被皇帝打入冷宫,赐了三尺白绫,株连母家。 宋听简直不敢想淮序要面对的会是什么。 他发过誓,绝不会再让这个人受一丝一毫的伤害,除非他死。 他已经将这个人弄丢过一次,绝对不能有第二次。 他已经不是从前那个无能为力的小小暗卫。 宋听将手中的长剑握得更紧,视线越过杨钊文,和祁舟的对上。后者会意,悄然退至窗口。 在太后的寮房外面,暗卫时刻待命。只要宋听点一点头。 但就在这时,一只泛着微微凉意的胳膊从宋听身后伸过来,握住他手腕:“大人莫急,怀月没有做过这样的事,问心无愧,相信太后娘娘会还怀月一个清白。” 宋听的身体已经站得僵硬,他艰难地转过身,隔着冰冷的银质面具,望进楚淮序那双含着笑意的眼眸中。 嘴巴无力地张了张,分明想阻止,却说不出话。 “怀月公子倒是个妙人。”从刚才开始就始终没有说话的章炳之适时站了出来,“既然公子都这样说了,还请宋大人也莫要再阻拦,待到查明事情的真相,若公子当真清白,娘娘必定会还公子清白。” 这番话看似是在打圆场,实则却是将宋听逼进了狭路之上,叫他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 “都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将人拿下!”与此同时,太后一声令下。 杨钊文当即起身,一边防范着宋听,一边将怀月往后一拉,用力地扭住他两个肩膀,将他制住了。 闪着寒光的长刀架在他脖颈上,隐隐见了血。 宋听的心便也跟着被划了一道口子,疼得连呼吸都苦难。但最终他还是什么都没做,只朝着太后道: “此事干系重大,臣恳请一并调查。” 他额角的那道伤口很深,血到这时候才勉强凝住,干涸的血迹在脸上落下骇人的红痕,身上的杀意几乎藏不住。 第109章 端王府余孽 太后刚才也是气急了才砸那一下,此刻见他妥协,心底的怒火已经熄了一些,不免有些心虚。 再者,这些时日是靠着宋听的一身内功心法才吊着命,不论如何还不能同他撕破脸皮。 想到这里,太后的态度不似方才那样强硬:“那便交由指挥使同阁老一并查。” “谢太后。” “老臣领旨。” 太后体内的余毒并没有完全逼出来,一番大动干戈耗损了她的心神,此时的脸色竟比之前还要白上几分。 见事情暂时平复下来,她摆了摆手,“那便都下去吧,哀家……” 哪知章炳之却没有要走的意思:“娘娘且慢,老臣还有话要说。” “阁老还想说什么?”太后神色间已有几分不耐烦。 章炳之浑浊的目光刺向怀月,缓缓开口:“怀月公子脸上的面具是不是可以揭下来了?” “这张银色面具之下,是人是鬼是何模样,我等谁都不清楚,若是就这样被带下去,到时被人偷梁换柱又该如何是好?” “届时我们该如何确定藏在面具之后的这个人究竟还是不是怀月公子?” 宋听森冷的目光直刺过去! “指挥使不要这样看着老夫,实在是大人被这妖人迷惑得不轻,老夫十分担心大人会做下糊涂事,才好心提醒。” “还是阁老思虑周全,哀家都快气糊涂了,记不得这些。”章炳之这番话提醒的不只是宋听,还有太后。 后者的注意力便又落到怀月身上。 巍巍烛火之下,红衣银面具的男人真如鬼魅一般,带着说不出的邪性,太后的目光一同他对上,一股说不出的森冷之气从脚底心往上冒,激得浑身打了个寒战。 太后当即又想到了那一盒子的纸人和那密密麻麻的银针。她心头大骇,也大怒:“快、快把他的面具给哀家揭下来!” “住手!”在杨钊文的手即将碰到那张银质面具的那刻,宋听一剑挥了过去,前者胳膊本能往后一缩,却还是被吹毛断发的利刃割伤了一道口子。 鲜红的血痕将太后最后一丝体面剥落:“宋听,你想造反不成?!” 宋听面色铁青:“臣不敢。” 这表情配上这语气,根本不像是不敢,而是立刻就要取你狗命,太后被气得心口疼得不行,春信不住地帮她顺气才好险没疼晕过去。 “哀家看你……看你是敢得很!你们还愣着、愣着干什么,把这个妖人的面具给哀家摘了!” 而宋听也丝毫不再掩藏心底的杀意,剑锋所指之处,甚至能听见簌簌地悲鸣。 他这把剑早已杀过太多人,饮过太多血,仿佛能感受到剑主人心中的杀意似的。 “不劳烦诸位动手,”楚淮序直视着太后,眸光比泛着冷光的银质面具还要冷,“我自己摘。” 他人还被侍卫给制着,说完这句话便扭了扭肩膀,想要挣脱出来,却被抓得更紧,宋听下意识又要出手,却被前者一个眼神逼了回去。 楚淮序忍着肩上的剧痛,再次重复:“松手,我自己摘。” 侍卫已经将四周团团围住,量他插翅也难飞,而且……章炳之不动声色地瞥了眼宋听难看至极的脸色…… “放开他吧。”章炳之抬了下胳膊,“但是怀月公子,门外都是弓箭手,您若是敢轻举妄动,老夫无法保证不会伤到您。” 楚淮序哼了一声,连看都没有看章炳之一眼,根本对他不屑一顾。后者脸色微变,眸光中满是怨毒。 “公子还在犹豫什么,摘吧。” 宋听紧握着手里的软剑,楚淮序的目光从他身上掠过,盯着他脖颈上暴起的青筋看了一会儿,轻轻笑了几声。 然后将指尖搭在面具上,在众多双眼睛和宋听翻涌不定的眸光中,楚淮序慢吞吞地将扣在自己脸上的这张银色面具给摘了下来。 “诸位满意了吗?”他轻轻将银质面具往外一丢,面具落地时的碰撞声仿佛一记闷棍敲在太后脑袋上,她骇然道,“你——你是——” 如果说她之前的脸色只是难看,那么在看清怀月面容的这一刻,几乎称得上是面如死灰。 “你是楚……楚……端王楚明耀那个小儿子!”太后颤抖着指尖,好半天之后才将这个名字念了出来,“你不是已经死了吗?!” 眼神惊恐万分,好似此刻站在她面前的真是什么吃人的厉鬼。 宋听表情瞬间僵硬,他慢慢抬眸,连脸颊上的肌肉都在隐隐抽动。 “来人!护驾!快来人!”先是巫蛊之术,如今又是死而复生之人,太后被这一连串的事情吓得肝胆俱裂,“当真是妖人作祟!快来人,把他拖出去,烧死!” “太后,静心。”空行大师走近两步,伸手在太后左肩上捏了两下,惊魂不定的女人忽然之间就冷静下来。 宋听不动声色地将和尚的动作看在眼里。 “宋指挥使,你是不是应该解释一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何你身边这位怀月公子,竟是端王府余孽?”章炳之说。 “什么端王府,什么端王楚明耀,奴出身卑贱,可不敢乱攀什么亲戚,奴和那位小公子没有任何关系,怎么你们都喜欢将奴错认成一个死人?” 怀月的脸色也非常难看,但不是紧张和害怕,而是恼怒,甚至隐隐带着几分不耐烦。 “总被和一个死人做比较,真叫人觉得晦气!” 章炳之眯了眯眼:“你们?” “是啊。”怀月的目光移到宋听脸上,“比如指挥使大人,画舫初见时,大人就将奴错认成了故人,所以才会想将奴抢到身边。” 宋听抿了抿唇,脸色难看至极。 “奴起先也不清楚缘由,大人每每同奴欢好之时,都喜欢盯着奴的眼睛看,叫奴公子,奴想讨他欢心,便主动了一些,却每回都要挨大人的一顿打。” “有时大人喝多了酒,也会抱着奴叫另一个人的名字,渐渐的奴就明白了,大人这是将奴当作了另一个人。” 第110章 一个死人有什么值得牵挂 怀月矮身下来,将落在地上的那张银质面具捡起来,轻轻吹了几下,将从地上沾到的灰拂去。 “宋指挥使对那位故人爱之深切,奴也只是因着这张脸,才得了大人的欢心。” “可说到底长得相似又不是奴的错,凭这张脸讨一些好处也就算了,若是叫奴认下那位的罪,是万万不能的。” “奴没享受过那位的尊荣,自然也不愿意替他受罪,奴虽说命如草芥,却也不想背上忤逆的重罪。” 他慢吞吞走到宋听面前,将手里的银面具塞进男人怀里: “不过话既然已经说到这份上,奴心里其实一直有个疑问,还请大人解惑,为何大人就不喜欢奴出声呢?” “奴见过的客人成百上千,人人都说奴的声音比那夜莺还要胜上三分,大人为何就是不喜欢?” 食指指尖顺势抵在宋听的心口,他一脸媚态地笑起来,目光中带着几分不加掩饰的鄙夷: “让奴猜一猜,不会是因为那位故人在床(shi)上无趣得跟块木头一样,所以大人才不许奴主动的吧?” 他动不动就把风月场上那些腌臜事拿出来说,字字句句不堪入耳,现在更是直白到直接聊起了楚淮序在那种事情上的表现。 别说是宋听,连太后都气得在发抖。 即便端王大逆不道,但从前到底是皇家之人,他的儿子同样是金尊玉贵,哪里容得别人拿这些事来胡言乱语。这让皇家颜面置于何地。 ——端王可以谋逆,端王的儿子却绝不能如妓子一般被人评头论足,肆意yin想。 “荒唐!给哀家住嘴!”太后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 楚淮序却仿若未闻,他抓住宋听的手,贴在自己脸上亲昵地蹭着,柔软的唇啄吻在手腕内侧,故意勾他似的: “大人,一个死人有什么值得牵挂的,奴伺候得大人不满意吗?除了这张脸之外,奴就没有半点值得大人喜欢的吗?” “你、你们……佛门清净之地岂容你们这般放肆!”太后气急攻心,两眼一翻,又要晕。 “太后娘娘息怒。”章炳之目光犀利地刺向怀月,“楚淮序,事到如今你还要装模作样,你以为凭你这疯癫的模样,就能将此事糊弄过去吗?” “你分明已经死了,为何还能出现在这里?当年是怎么从昭狱当中逃出去,是谁救的你?” 怀月连太后都不放在眼里,更别说是他恨之入骨的仇人,他看都不看章炳之一眼,只含情带怨地盯着宋听。 做足了被无情之人辜负的姿态。宋听面上不显,实则却在这双眼睛的注视下绷紧了身体。 “大人你听,阁老也说你那位故人已经死了,奴虽然不懂什么家国大事,但也知道端王楚明耀是犯了大错的,端王一家死有余辜。” “你那位故人必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大人又何必对他念念不——” 啪!—— 怀月话还没说完,就被宋听狠狠一巴掌甩了出去:“你也配和他比!” 一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男倌,另一个是武功已臻化境的绝顶高手,宋听这一巴掌丝毫没有收力,怀月整个人跌出去很远,一时半刻竟起都起不来,猛地呕出一口血。 宋听下摆一撩,跪在太后脚边:“臣罪该万死,请娘娘降罪,但臣实在是……实在是对楚淮序那张脸念念不忘,才会在看见怀月时被蒙了心智,动有了不该有的念头。” “之所以替怀月准备这张面具,也是怕因为他这张脸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但是娘娘,臣可以指天发誓,这个人绝对不是楚淮序,否则就叫臣不得好死。” “怀月自小就被卖到醉春楼,娘娘若是不信,可以派人去查,臣若是有一句假话,便当落得千刀万剐的下场!” 他的赌咒一句比一句狠,表情却是完全不同的、罕见的脆弱,恍惚间,太后仿佛看见五年前的场景。 那个时候皇帝初登帝位,各方势力都想要将他们母子俩从那个位置拉下来,尔虞我诈、威逼利诱,各种手段层出不穷。 而她只是宫女出身,无权无势,根本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是这个人护在他们身前,以濒死的代价,替他们母子俩换来了一个安稳。 那个时候宋听身上总带着伤,却又木着一张脸,好似什么情绪都没有。极偶尔的几次,太后才从他脸上看出几分脆弱。 想到这里,太后不免有几分心软。她打量着怀月。 这个人的确同楚淮序有着一模一样的一张脸。只是因为随着年岁,眉眼比楚淮序当年更成熟几分。 但言行举止却同那个人大相径庭。从小被先帝养在身边的人,真的会变成这个样子吗?人真的能有那么大的改变吗? 太后想到了自己,攥紧指尖。 还有他眼角的那颗痣,楚淮序的脸上没有这样的红痣。 “哀家倒是有个法子,能验证怀月公子是真是假。” 怀月抬眸看向她。 “那个人背上有一道疤,春信,你替哀家去看看。” “不必那么麻烦。”怀月此时还跌坐在地上,闻言撑着手臂艰难地站了起来。 他将手指搭在领口上,语气轻佻地开口: “娘娘身份贵重,可能不清楚,做我们这行的,不仅要脸长得好看,身上也不能半点疤痕,否则很容易影响客人的兴致。” “所以若是身上有疤,便只能做末等的杂役。” 他身上这身红衣是用最上等的云绣缝制而成,随着手指轻轻一扯,大半件衣服就轻轻松松从肩头滑落。 整个上半身几乎完全暴()在众人眼前,后背不见任何疤痕,真正的肤如凝脂、吹弹可破。 尤其是左侧腰窝上的一颗小红痣,犹如神来之笔,惊艳非常。 连章炳之都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红衣半褪在(yao)间,怀月微微抬高手臂,当着所有人的面缓缓转了两圈,力求让每个人都看清楚。 一个男子在太后跟前做出这种行为,已经是大不敬,但太后此刻并没有心思治他的罪,全部的注意力都落到了他光滑白皙的后背上。 第111章 蝴蝶伤疤 在左边肩胛骨的地方,本应该有一道疤,很深,形状很像一只蝴蝶。 这是楚淮序小时候贪玩,从树上摔下来时被地上的碎石硌的。 那石头正好扎在他腰上,流了许多的血,小贵人吓得不轻,在树下嚎啕大哭,谁劝都不肯走。 消息很快传到先帝的耳朵里,先帝二话不说就丢下一干重臣,亲自将其抱回了寝宫,又着整个太医院的人来给小贵人治伤。 当天夜里,小贵人就因为惊吓过度发起了烧,先帝龙颜大怒,杖责了当时在场的几个太监宫女。还命人把那棵百年老树给砍了。 好在小贵人并没有真的出事,等到第二天早上,烧可算是退了。但那道伤口后来却是结了痂落了疤。 先帝因此很不高兴,命太医院的人想办法,把那道疤去除。 但那疤实在是有些深,一众人想破了头皮、用了各种办法仍是束手无策。气得先帝差点将当时的院首丢出宫去。 还是楚淮序跑去求情,说自己的这道疤其实挺漂亮的,像只展翅的蝴蝶,他还挺喜欢,求皇爷爷不要生气。 先帝这才大发慈悲,放过了院首和那几个太监宫女。 太后之所以对这件事印象深刻,正是因为她便是当时伺候楚淮序的宫女之一。 她那时入宫才满半年,因为模样好看再加上手脚麻利,才被指到小贵人身边伺候。 也是因为时常伴在小贵人左右,才有机会被先帝注意到,承了雨露,怀了龙嗣,从一个命比草贱的宫女摇身成了主子。 可是现在,这个人的后背干干净净,那道伤疤消失了。 若这个人真是楚淮序,那他是用什么办法将那疤去除的?倾太医院之力都做不到的事,谁能有这样的神通? 但倘若这个人真的不是楚淮序,这世间又真有人能生得如此相像吗? “咳咳咳……娘娘心中可有答案了?”怀月转过身,站定,衣服却仍挂在腰间。 宋听看急了眼,恨不能起身直接将人整个罩起来,再把在场所有人的眼珠子都挖出来。 可此时此刻,他什么都不能做,右手隐隐地发颤。 气氛焦灼。所有人都在等着太后的发落。 太后思忖片刻,心中暂时有了主意:“先将人押下去,待回京之后,由皇帝定夺。至于宋大人,欺上瞒下,目无尊卑,待回长安之后禁足三个月,罚俸一年,以示惩戒。” 人证物证俱在,本该是十拿九稳的事情,哪怕不能将宋的一举拿下,也该让其受到重创。 却没想到他们这位太后竟如此糊涂,这么大的事情也能高高拿起轻轻放下。 罚俸一年,这跟没罚有什么区别,宋听缺这点钱? 当真是妇人之仁,成不了事。 章炳之十分不甘心:“娘娘……” 太后却不让他再讲下去:“阁老先不必说了,哀家累了,想休息了,都退下吧。” 白马寺中没有专门关押嫌犯的地方,怀月就被软禁在原本住的厢房之中,屋外有侍卫看守。 怀月本来也不怎么从房里出去,倒是躲在房里乐得自在。 如果不是他清楚的意识到此刻正有一把刀悬在自己脑袋顶上,一切似乎和原来没有太大的变化。 “嘶……”怀月碰了碰自己的脸,火辣辣的,他坐在铜镜前,左右照了照,一侧的脸上五个手指印清晰可见,又红又肿。 他不高兴地踹了两下桌角,将铜镜反扣到桌上,冲到窗边将那扇纸窗重重推开的同时,大半个身体跟着探了出去,“有没有人啊!” 最先回应他的是一柄长刀,杨钊文面无表情地警告他:“进去。” 怀月愈发不高兴地翻了个白眼,勉强站了回去,侧身靠在窗边: “这位大人真是好大的官威,动不动就用刀剑威胁人,依我看啊,你不适合跟着章炳之那个酸腐的老头。” “倒是和咱们那位指挥使大人臭味相投,他身边尽是大人这样的木头人。” 他向来牙尖嘴利,杨钊文说不过他,便要关窗,怀月却不答应,伸手跟他推拒起来:“先别急着关啊,我话还没说完呢!” 杨钊文语气冷冰冰的,显然不愿意多搭理他:“你还有什么事?” “你看看我这张脸……”他将自己被宋听打肿的脸露出来,“我好歹是靠脸吃饭的,被指挥使大人打成这样,若是毁了样貌,以后还怎么活?” 杨钊文视线在他脸上匆匆掠过:“……” “喂,你哑巴啦?”怀月抱着双臂,“好歹替我找些伤药来敷一敷吧,我都还没被定罪呢,说不定以后还是指挥使夫人。” “你可能不知道,但我这个人可是十分小心眼的,你要是不给我找药,当心以后记你的仇,找你算账。” “……打你的是宋大人。” 杨钊文无语地说。 怀月大笑起来:“大人可真是算得清楚明白,但是莫要忘了,我房里的东西是谁放进去的?” 他不惧杨钊文手里的长刀,探出身去揪男人的领子,“怀月虽然是卑贱之人,但自认清清白白,那些纸人究竟是怎么回事,大人应该比我更清楚。” “怀月是死不足惜,但宋指挥使可是一条疯狗,你说是不是啊——”他视线越过杨钊文,眯起眼睛,语调拖得很长,“——宋大人……” 杨钊文猝然回头,这才发现宋听居然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他身后。 怀月松开手,懒懒地靠回窗边。宋听不动声色地往他脸上看了一眼,脸色阴鸷:“把门打开。” “这恐怕不妥,太后娘娘有令,不准任何人私自见嫌犯。”杨钊文寸步不让。 怀月身上的罪名若是坐实了,便是连宋听这位锦衣卫指挥使都要跟着遭殃,这种关头众人对他唯恐避之不及,路过他房门口都恨不得飞过去,哪敢来见。 所以这个“任何人”暗指的是谁,几人皆心知肚明。 宋听却根本不予理会:“本座的事还轮不到你指手画脚,让开!” 杨钊文:“还请指挥使大人不要为难在下。” 宋听的音色冷如寒冰:“我说,让开。” 第112章 我最不愿意见的就是你 眼见着两个人又陷入剑拔弩张的气氛中,身侧的窗户却哐的一声被重重合上: “啧,吵死了。”怀月一边抱怨着,一边将两人隔绝在外,“我谁都不想见,宋大人请回吧!我现在最不愿意见的就是你,跟你的死人过一辈子去吧!” “……” 宋听眼眸黯了黯,脸色尤为难看,杨钊文心中当即更为警惕。 但让他没有料到的是,宋听居然真就没有再执意要进去,在怀月窗下站了片刻后,他便转身离开了。 吃了闭门羹之后,宋听回去的是自己的房间,屋里已经有祁舟在等着。 隐忍多时的怒火在这一刻到达顶峰,宋听一脚踹在祁舟心口:“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祁舟爬起来,跪在他脚边:“……” 宋听也知道自己这是在迁怒,踹出那一脚之后他心底的火气已经泄下去几分,其实根本不用祁舟言说,他早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坐在桌前灌了大半壶冷茶,情绪慢慢平复下来,他垂眸看向脚边的人: “叫十三他们做好准备,一旦事情到了最坏的那步,不惜一切代价,将怀月救出去。” “不用管任何人、任何事,把他送去我五年前准备的地方。” 祁舟低首:“是。” 宋听收回视线,转而盯着自己颤抖不止的右手,一炷香之前,他就是用这只手给了楚淮序一巴掌,将人打得吐了血。 承诺言犹在耳,他却再次成了那个伤害淮序的人。 哪怕他知道这是楚淮序希望他做的,那样的危急关头,除了这样别无他法。 这是情非得已,是被逼无奈。 是怀月故意说那样的话让在场的其他人以为他被激怒,只看他对怀月的态度。 而淮月趁机接近他,给了他暗示,要他同自己演这一出戏。 这是从前他们常常会做的事情。淮月很皮、很爱闯祸,三天两头将王府闹得鸡飞狗跳,但他这样的人,没有人会不喜欢,所以哪怕闯祸,府里的人也不忍责怪他。 更何况头上还有个皇爷爷给他撑腰。金枝玉叶的小贵人有恃无恐,仗着这些宠爱和纵容便整日的招猫逗狗。反正有人会跟在后头给他擦(pi)股。 但这一切的前提是老王爷不在家。老王爷是唯一一个不会无休止的纵容淮序的人,淮序若是犯了错,一定会被老王爷请家法惩戒。 知子莫若父,老王爷清楚他的性子,并不自己动手,也不要府里的下人动手,偏叫宋听来做这个行罚之人。 但宋听自然不会对楚淮序动手。最后的结果就是主仆二人都被抽一顿鞭子,然后脑袋挨着脑袋趴在床榻上,痛得根本翻不了身。 要不就是在廊檐下跪几个时辰,跪到起身时走路都僵硬。 老王爷是个常年带兵打仗的武将,可不懂得什么手下留情。 不仅如此,为了叫淮序长记性,他往往罚不愿意动手的宋听罚得更狠,比如淮序要是挨一顿鞭子,宋听就要连着三日挨一顿。 比如淮序跪一个时辰,宋听便要跪三个时辰。就是想通过这种办法叫淮序收敛一些。 淮序也确实心疼被自己连累的宋听,被打一顿之后就收敛几天,过一段时间又死灰复燃。 “下次你不用管我,父王要是叫你打我,你便打,反正不是你打他就要打我,他打得可疼了,还不如你打我,你肯定舍不得对我下重手,对吧?” 话虽如此,可宋听照样舍不得下手,下次挨教训的时候照旧跟截木头似的,一动不动。 “你傻啊,挨几顿打很高兴是不是?” 说这些话的时候两人才挨过一顿鞭子,顶着满背的伤趴在床上,淮序等得龇牙咧嘴,却不忘数落宋听。 宋听挨过去,小狗似的蹭蹭他的脖子:“我高兴,跟你在一起,即便挨打也高兴。公子,你疼吗?” “疼,疼死我了,父王下手也太狠了,等过两天我能动了,就入宫找皇爷爷告状,叫皇爷爷也打他!” 说得激动了,牵扯到背上的伤,顿时变了脸色,斯哈斯哈地倒抽冷气。宋听急得眼睛都红了。 “怎么还哭了,你是小狗不是小兔子,别哭,我不疼,明天就好了。” 宋听眼睛更红了。 “好了好了,怎么还掉金豆豆,再哭我可就要笑话你啦。”淮序用自己的脑袋顶他一下、又顶一下,“不哭啦,大不了这几天我不惹父王生气啦,一定忍到他走了,我发誓!” “不过小狗,咱俩打个商量,下次父王再叫你打我的时候,你就答应着,抽我几下。”眼看着宋听又要说不,他先一步解释,“没让你真打,就是象征性来几下,抽个印子出来。” “但你得演真一些,千万别叫父王看出来,咱俩打配合,这样你不用挨打,我受得罚也轻一些,你肯定舍不得真对我下狠手,对吧?” 为了不叫端王看出破绽,两人在伤好之后偷偷练习了很多次,一开店两个人总笑场,慢慢地就演得天\/衣无缝,那一鞭鞭抽下去,真叫人以为是往死里在打。 反倒是叫端王心疼了。可实际上不过是叫淮序受了点皮外伤,对于习武之人来说,这完全算不得什么。 两个人的默契就是这样一点点培养出来的,往往淮序悄悄给他递一个眼神,宋听便能猜出他的意思。 时隔五年,他们当中隔着血海深仇、隔着误会纠葛,淮月虽然恨他入骨,却仍旧相信两人之间的默契。宋听应该为此感到高兴,可他还是无法原谅自己。 握住自己的这只手,猛地一用力,手掌便无力地垂下来,宋听霎时疼出一身冷汗,眼底的疯狂已经快要抑制不住。 祁舟大骇:“大人,您——” “本座无事。”宋听浑不在意地说,“这是惩罚而已。即刻传信回长安,叫宫里的人也准备着,去吧。” 祁舟领命而去:“是。” ……章炳之。 宋听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眸中杀意毕现。 不管这次的事情能否善了,这个老家伙都不能留了。淮序本可以不受这份苦楚,是他低估了这老狐狸,才钻进了对方的圈套。 第113章 权衡利弊 另一边,不愿善罢甘休的章炳之又借着空行的名头,在一炷香之后求见了太后。 太后虽说软弱,却也不是傻子,自然清楚他要见自己的原因。 “阁老是为了那个人的事情来的吧?” 章炳之告了个是,问太后:“娘娘当真觉得这个怀月,不是楚淮序?” “哀家以为他不是。”提及这个,太后的脸色就不大好看,她低声咳了几下,“但是……他跟那人实在太相像,哀家不敢确认……” 毒素堆积在体内,伤了她的根骨,她是真觉得累,因此刚才原本并不打算见章炳之。 但思忖了许久,心里的疑惑终归难消,才最终允了章炳之进来。 章炳之给她递了一碗茶:“那娘娘可否想过,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太后指尖颤了颤,茶碗险些端不住,章炳之握住她胳膊,眯了眯眼,缓声道: “老臣知道娘娘仁慈,不愿错杀无辜,但这个妖人想要谋害陛下和娘娘是事实,那几个施了毒咒的纸人是我等亲眼所见。” “娘娘您仔细想想,若那个怀月真的只是一个普通男倌,为何要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做那样歹毒的事情。” “故而臣以为,不管这个人是不是楚淮序,他的身份必定是有问题的,其心必异。” “一个人有了异心,就该斩草除根,免得后患无穷,娘娘以为呢?况且老臣还是认为这个所谓的怀月就是楚淮序。” “当年他不知用了什么方法侥幸活了下来,换了个身份,来寻仇。娘娘,不可不防呐……” 这番猜测将太后吓得不轻,无措地看向章炳之:“哀家……哀家不知道……” 章炳之对他们这位太后娘娘十分了解,轻轻拍了拍她的手: “娘娘,咱们走到今天这步,花了多少心思、死了多少人,这个怀月实在是留不得啊。” “娘娘,大是大非上,千万别心慈手软……” 太后仍有所犹豫:“可是宋指挥使那边……” “宋大人那是被妖人迷惑了,娘娘若是杀了那个妖人,也是为了宋大人好。” “阿弥陀佛,章大人说的对,”空行也适时出声,“妖人诡计多端,手段了得,但只要将其杀了,他的妖术就会失去效力,无论是娘娘还是宋大人,都会好起来。” 太后原先还有些犹疑不决,现下听空行大师也这样说,当即有些意动:“大师说的可是真的?” “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诳语。” 太后终于像是下定了决心:“如此甚好,那就依阁老所言……” 然而就在这时,太后只觉得喉中一股腥甜,紧接着一口黑血就呕了出来! “娘娘——” · 安排好一切,宋听思来想去,还是想见一见淮序,之前那一巴掌始终叫他如鲠在喉,放心不下。无论如何,他得看一眼人。 有小沙弥来敲门:“大人,太后娘娘呕血了,急召大人过去。” 太后如今对谁都存着戒心,最信任的人成了白马寺的这群和尚,连门口伺候的人也换成了寺里的小沙弥。 宋听跟着小和尚过去的时候,太后的厢房内已经乱做了一团,几个宫女进进出出,人人手里都端着铜盆,进去时盆里是清水,出来时染成了血水。 章崇意和贺北战战兢兢地围在太后身旁。 后者眼尖地注意到宋听:“都让一让,宋指挥使来了!”他见了宋听就跟见了再生父母似的,“指挥使大人,娘娘突然呕血不断,似乎是毒气侵入了肺腑。” 太后的唇色已经呈现出很重的深紫色,整个人意识不清,只不断地有血呕出来,春信和另一个宫女不间断地用帕子给她擦血,却怎么都擦不干净。 宋听面色凝重:“那些个纸扎小人不是已经焚毁了吗?” 那个所谓的空行大师还做了场法事驱邪,结果太后的情况非但没有好转,反而更加糟糕。 “看来空行大师的本事也不过如此。”他讥讽道。 章炳之神色不大好看,木着脸站在一旁:“如今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大人还是赶紧看看娘娘吧。” 宋听冷冷地掀了掀唇角,挥开围在床边的众人:“两位太医留下,其余人都滚出去!” 给太后运功逼毒是宋听每日要做的事情,两位太医也总是候在一旁协助。这次原本也应当如此,可宋听却只面无表情地立在太后的床榻边,久久没有动作。 两位太医摸不准他的意思,偷偷给了对方一个眼神,又都摇了摇头,皆是不敢说话。 而宋听实际上是在权衡利弊。太后此刻正无知无觉地躺在他面前,他可以悄无声息地杀了对方。 杀了对方,把淮序带出去。更甚者,可以把小皇帝一道杀了。 但是之后呢,等待他和淮序的便是背负千古的骂名,便是端王府将谋逆的罪名彻底坐实了。 他自己如何都无所谓,可淮序却是清清白白的,他不该背负那些莫须有的骂名,不该受流言蜚语的骂名。 他应该光明正大地走到台前来,以端王府小世子的身份。 还有老王爷和埋骨边疆的十万玄北军。他们都是大衍的英雄,不该在为了大衍的百姓战死之后还要受到唾弃和谩骂。 那是他答应过老王爷的,他发过毒誓,不能对不起老王爷的嘱托。所以他必须在保住淮序的同时还端王府一个清白,要替十万英魂洗刷冤屈。 ——太后还不能死。 ——事情尚未到最无可挽回的那一步。 “大人……指挥使大人?”章崇小心翼翼地出声,“大人,太后娘娘情况危急,容不得耽搁,您看——” 宋听不动声色地收敛起情绪:“本座知道了。” ……… “咳咳咳……咳咳……”一个时辰之后,太后的情况终于有所好转,宋听将人扶着躺下来,“娘娘当心。” 胳膊便被女人牢牢握住,女人的脸上已经没有一丝血色,神色哀戚: “还得是宋卿,哀家这条命是宋卿救的,宋卿已经救过哀家许多次了。” 章崇和贺北跪在一旁,连头都不敢抬,直到宋听挥袖赶人:“都先下去!” 才如蒙大赦,忙不迭地跑了。 第114章 我嫌脏 宋听反握住女人的手,安抚似的轻轻拍了几下:“娘娘是微臣的贵人,微臣自当拼死护卫娘娘和陛下。” 太后此时正是心防溃败之际,闻言眼圈立刻就红了:“好、好啊……宋卿是个忠心耿耿的,哀家和皇帝心里都明白。” 太后是深宫之中一朵需要依附着男人而活的菟丝花,活了半辈子,战战兢兢了大半辈子,但若说真吃了什么苦,倒也是没有的。 这次却不知能不能保住性命,越想越觉得委屈,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 “娘娘莫要伤心,明日王院首就该到了,娘娘吉人自有天相,定会逢凶化吉,长命千岁。” 太后原本还强忍着,被宋听这样一安慰,反倒愈发忍不住,脸埋在被褥之间,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宋听在一旁沉默着,等太后哭了一会儿,才又劝慰道:“娘娘莫要再忧心了,仔细伤了身体,只要有微臣在一日,便必定护娘娘周全,望娘娘宽心……” 宋听的这番话显然说到了太后的心坎上:“宋卿啊,没有你哀家和皇帝该怎么办,哀家真是不能没有你啊……” 类似的话太后已经说过许多遍,宋听垂着眼,缓缓跪下来:“是微臣辜负了娘娘的信任,微臣死不足惜。” “宋卿说的哪里话。”太后想拉他起来,宋听却执意要跪,太后没办法,只好由他去,“宋卿这是在为那怀月求情?” 宋听低下头:“请娘娘恕罪。” “宋卿啊,你这又是何必。” “娘娘,请恕微臣僭越,”宋听在这时抬眼,对上太后的视线,“旁人或许不懂,但娘娘同微臣一样,都体会过命比草贱的感觉。” 太后贵为当今的生母,无论她从前出生如何,都不是一个奴才能拿来说事的,今日跪在这里的但凡是宋听之外的任何一个人,估计都落不得什么好下场。 但宋听是不一样的,他一路从小小的暗卫走到今天,几次差点因为太后母子俩而丢了性命,再加上他刚救了太后,后者便更加感怀那些往事。 “哀家如何能不懂,若不是哀家运气好,得了先帝的眼,这会子可能已经死了,或者出宫随便嫁了个男人,朝不保夕。” “微臣也是一样的。”宋听的声音不知不觉哑了几分,他跪在太后脚边,离大衍最尊贵的这个女人很近。 只几年常伴君侧,他已经最是知道这对母子俩的脾气,打蛇打七寸,他很清楚要怎么拿捏他们这位太后。 “于公,微臣愿意为了陛下和娘娘鞠躬尽瘁,也因此可以对那个人刀剑相向,微臣不后悔。” “然而于私,微臣实在是……忘不了那个人,看见怀月的第一眼,微臣就……” 宋听几乎说不下去,他缓缓叩首,对着太后行了个大礼:“微臣自知罪无可赦,但凭娘娘责罚。” 他这番话情真意切,既表了忠心也诉了真心,太后本就是个拿不定主意的,原先还因为怀月的事对宋听有所忌惮,然而此时此刻,却又忍不住开始偏袒宋听。 “哀家起初的确很恼怒,但此刻想明白了,宋卿是个重情之人,否则也不会这么多年一直帮着哀家和皇帝。” “等将事情查清楚,若是那怀月当真无辜,那哀家就不计较宋卿的欺瞒之罪,左右……以后还是叫他将那面具戴起来,哀家实在是……看不得他那张脸。” 宋听缓缓叩首:“娘娘仁慈,宋听万死。” 太后如今是最听不得这个字的,当即道:“别说什么死不死的,哀家不爱听,地上凉,别跪着了,起来吧,坐到哀家身边来……” “谢太后,微臣向娘娘保证,若怀月真的是心怀叵测之人,微臣定当亲手将其斩杀……” …… 宋听从太后房里出来,已经是一个多时辰之后,长发随意散着,那身玄色蟒服半披在身上,脸上的疲惫之意已有些藏不住。 抬眼就撞见等在门外的章炳之。他不愿意在这只老狐狸面前显出狼狈,掀了掀眼皮,语气极冷: “娘娘已经睡下了,阁老还请明日再来吧。” “再者说,娘娘如今不适合劳神忧心,阁老还是莫要为了无关紧要之事打搅娘娘为好,阁老以为呢?” 章炳之打量了他片刻,视线最后落在他藏在袖子底下的右手,露出很古怪的一个笑:“指挥使大人真是好手段。” 宋听同样笑了笑:“彼此彼此。不过阁老年纪大了,怕是力不从心了。” “你!”章炳之脸色大变,一甩袍袖,扭头就走,“哼!” 宋听盯了他的背影片刻,也走了。 他的房间和楚淮序的相邻,回去时后者又站在窗下戏弄杨钊文,后者绷着脸一副随时要暴走的状态,楚淮序却像是得了什么趣事,笑得停不下来。 透过半开的窗户,宋听遥遥地望进那双眼眸中,楚淮序打量了他几眼,脸上的笑意蓦地收起来,窗户“啪”地一下应声关上。 又生气了。 宋听在心底叹了口气,走过去。 杨钊文还未来得及阻拦,宋听便将太后的玉牌亮了出来:“开门。” 杨钊文面色一沉,虽然心里极不情愿,但有玉牌在,他也不得不让步。” 楚淮序其实还在窗下,抱着手臂懒懒地靠着,听见开门的声音,慢吞吞掀起眼皮,似笑非笑地看着宋听。 后者同样也看着他。 脸上的伤看起来比之前还要严重,五指印清晰可见。宋听心里翻江倒海,疼得像有人在将他的心脏绞碎。 他一步步朝楚淮序走过去,在男人满是揶揄的目光中将人抱起来,楚淮序却不让碰,反应很大地踹了他一脚。 宋听一只手使不上力,楚淮序一挣扎,便被带着朝下跌去,他心里一急,下意识用右臂撑了下,将楚淮序护住。 自己却立时满头冷汗,连唇色都发了白。 楚淮序坐起来,古怪地盯着他的右手:“手断了?” 宋听含糊地应了一声,将断臂接了回去。 “大人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但又何必呢,做给谁看。” 第115章 疯狗 宋听知道他心里有气,由着他骂。 “地上凉,起来。” 楚淮序还是不让他碰:“滚远点,我嫌脏!” 宋听茫然地看看自己的手,又去看自己身上,没发现哪里脏。 “滚!一股子难闻的脂粉味,滚开!” “……” 宋听心里忽然冒出一个猜测,激得他整颗心脏都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他不顾淮序的挣扎,将人困在自己怀中。 一只手垫在地上护着淮序的脑袋,另只手很轻地捧住那红肿的半边脸,将一个含着泪的吻落在那微微发烫的脸颊上。 他声音沙哑,一字一顿,犹如剖心挖肝般疼痛,连呼吸都不敢用力: “不脏。” “我发誓。” 楚淮序却根本不信他,气红了眼睛瞪向他: “那大人可真是好手段,一个时辰前脑袋还别在裤腰上,门都叫不开,这么一会儿功夫,连太后娘娘的玉牌都拿到手了?” “难怪大人这么多年盛宠不衰,我算是见识……唔……” “不是。”一个急不可耐的吻将楚淮序没来得及说完的话堵了回去,“你在吃醋是不是,我好高兴啊……” “放你祖宗的屁!”楚淮序用力咬住他嘴唇,恨不得撕下半块肉,脚下也没闲着,发狠地踹了出去,“滚!” 若不是宋听躲得及时,这会儿应该已经被踹断了某个地方。 但指挥使大人并不觉得怕,又缠上来,不住地亲吻着怀里的人,淮序被气得直发抖:“你这只疯狗!” “是,我就是疯狗,公子,我已经快疯了……” 疯狗担惊受怕了一整个晚上,见了自己的神明便有些控制不住,忘情地吻了许久。 楚淮序从最初的挣扎到后来的反客为主,两个人互相嘶x、互相较劲,从冰冷坚硬的地上纠缠到了床上。 宋听单手握住楚淮序的两只手,高举过头顶,俯身咬住男人凸起的锁骨,像一头猎食的狼。 楚淮序也不甘示弱,在宋听吻过来的时候重重咬上他的唇,仿佛要把他身上的肉撕下一块。 血腥味在两人口中蔓延。宋听扶着淮序的腰,若是淮序此时抬头看一眼,就会发现他眼底是即将漫溢出来的占有欲。 但等到楚淮序真的望过去的时候,那些情绪瞬间被压了下去,所以他什么都没看见。 他只当宋听在自己手里吃了闷亏,松开嘴时甚至得意洋洋地挑了挑眉。 血沾在他红润的唇边,他还伸出舌尖,舔了…。仿佛是对宋听的一种挑衅。 而这一幕落在宋听眼里,极具冲击力,血腥味催发成最烈的x药,烧得他嗓子眼发干。 他用力闭了闭眼,开口时声音更哑:“不是你做的,是不是?” 楚淮序眼底闪过一丝异色,盯了他好一会儿,笑道:“想不到指挥使大人还有这种奇怪的癖好,每次审问犯人都喜欢用这种方式,难怪大人无往而不利。” 宋听承认得很坦荡:“只对你,只有你。” 楚淮序轻笑一声,显然并不相信他这句话。宋听也不再追问,只又亲了亲他红肿的右脸。 看着这道他亲手打出来的红痕,宋听感觉自己的心脏上像被撒了一把银针,扎得他千疮百孔、血流如注。 “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楚淮序一巴掌将他的脸甩开,“每次看见大人这种神情,我都会觉得恶心。” 因为这句话,宋听所有的动作霎时顿住,眼神也跟着黯淡下去。 若是在不知道的人眼中,或许真会当他情深意重,将楚淮序看得有多重。 但在楚淮序眼中,却成了惺惺作态。宋听越是这样,他心里就越恨。 他扼住宋听的脖子,用宋听一定会生气的姿态,朝对方媚笑道: “想要吗,大人?” 宋听的脸色果然变得有些难看,双目猩红,仿佛是在为着什么而恼怒,却又隐忍着没有发作。 楚淮序喜欢看他这副模样。事到如今,两人的身份地位天差地别,他唯一能对这个人实施的报复,却是这个。 多么可笑。 多么可悲。 心里越难过,脸上笑得就越开心,当着宋听的面,他将一只手搭在肩上,像之前在太后的房中时那般,将自己的衣服一寸寸(bo)落下去。 宋听想制止,楚淮序却往后一避,如水的眼眸含情带怨:“大人作为太后最为得力的鹰犬,不想要替太后把把关,仔细瞧瞧奴这副身(zi)吗?” “不要这样,淮序,求你。”宋听用力地握紧拳头,不愿意听下去。 “大人这是做什么,奴的身(zi)不美吗,大人不喜欢吗?但是看过的每位恩客都对奴赞誉有加,怎么就大人瞧不上?” “大人心底是只有那个死人吗?” 哪怕知道宋听所有的深情都是伪装的,楚淮序还是想要看他崩溃的样子。 而宋听也真的仔忍不住,一把将人圈进了怀里,用一个深吻将他没有说完的话堵了回去—— “别说了,求你不要这样说,淮序……” …… 床榻嘎吱嘎吱摇晃了大半个时辰,楚淮序的手臂悬坠在床榻之外,又被人捉回去扣在枕边。 白皙的皮肤上落下(hen)迹,如在莹白的雪地上撒下红梅点点…… 挑衅的时候有种窝囊的报复的快意,等到真被折(teng)了一顿,楚淮序又后悔不迭。 ——宋听这只疯狗。 “嘶……”刚一动,头发就被什么东西给扯住了,疼得他倒抽一口冷气,“头发……你压着我头发了……” “好像不是压住,是缠住了。”宋听从身后将他搂进怀里,将两人的头发小心地握在手中。 楚淮序低头,果然发现自己的一撮头发正同对方的紧紧纠缠在一起:“……” 他面色不善,命令宋听:“你那把破剑呢,拿出来。” 宋听担心他乱来,没动。楚淮序更不高兴,睨着眼,声音又冷下去几分:“拿出来!” 宋听捧着他头发,轻声细语地哄:“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能随意弄断,我来解,别急。” “哼。”楚淮序冷冷地挤出一声,抱着手臂等着,看这意思应该是同意了。 宋听便低首,小心翼翼地试图将那一撮头发解开。 第116章 结发 这其实并不是两人的头发第一次纠缠在一起,早在五年前,就经常发生这样的事情,有时候两人闹得狠了些,就连头发都纠缠在一起舍不得分开。 楚淮序是个温柔良善之人,但到底是被锦衣玉食养出来的贵人,脾气难免容易急。 因此每次被扯了头发,他都要急冲冲地拿剪子剪。老祖宗的那套规矩对他没用。 记忆里他们一共剪过两次头发,第一次,楚淮序将剪下来的头发塞进锦囊里,叫宋听好好保存:“拿着,就当我们结发了。” 他语气随意,宋听却将那只藏着两人头发的锦囊当成了宝贝,不离身地带着。 就连在床()的时候,都要放在枕头边上、看得见的地方才安心。 楚淮序那时候还笑过他:“你啊你,要不是实在没地方挂,是不是还想带在身上?” 当时两人正在做亲密无间的事情,宋听眼里满是对他的占有欲,神情却装得无辜,抿着唇很羞赧似的,低低地应了一声:“嗯。” 楚淮序便笑得愈厉害,他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将锦囊挑起来,含着情x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揶揄:“其实还有个地方可以挂。” 宋听脑子都不清醒了,根本反应不过来他指的是哪里,小声问了句。 楚淮序便将身体俯得更低,将那只锦囊握在掌心,视线往两人之间轻轻一瞥。 羞得宋听一下子就……,有些落在了锦囊上。 而楚淮序却像是恶作剧得逞一般,趴在床榻上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宋听却恨不得地上能有条缝,叫自己钻进去。 因为实在丢脸,那次宋听洗了好久才将锦囊洗干净,那之后在那种时候便再也不敢将锦囊拿出来。 第二次往锦囊里塞头发是端王府出事的前。 当时宋听已经清楚王府会遭遇什么,也知道他将要失去淮序。 今晚过后,这个人一定会恨死他,再也不会用那种温柔的、满是深情的眼神看他。 他心里痛极了,可他无力扭转局势,只能朝着那个既定的结局走下去,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护住淮序。 哪怕淮序会因此恨他、怨他。 那晚他不知停歇地和楚淮序闹了一整夜,胡来的结果就是头发又缠在了一起。 淮序又要剪,宋听说什么都不让,前者还觉得奇怪,抱着他笑个不停,说他比宫里那些个老学究还古板。 但头发缠得实在太紧,两个人耐着性子解了半天,汗都出了一身,头发却还缠在一起。 楚淮序烦得要命,直接以手为刃,将那撮头发给削了。 长长的一撮头发落在锦被上,宋听木着脸盯了好一会儿,怔怔地,表情难过得仿佛淮序是要了他的命。 楚淮序笑着哄他:“不过就是一撮头发而已,做什么一副天都塌了的表情,锦囊呢,放进去就好了。” 宋听捂住锦囊,不让他动:“不行的,哪有人结两次发的,不吉利。” 楚淮序真是笑得不行:“那就暂寄行不行,等明日我找母妃再要一个锦囊去,那个归我,这样咱们就一人一个,这总可以了吧?” 宋听迟疑了片刻,轻轻点了点头。表情却还是难过。 楚淮序简直没办法,只能亲了亲他:“三千青丝,三千情丝,你和我的头发纠缠在一起分不开,这不是挺好的嘛,是个好兆头。” 宋听勉强笑了笑。 第二天早上,楚淮序果然拿来一只新的锦囊,分了一撮头发进去,也将锦囊藏在自己怀里。 也是同一天,宋听喂了他一碗软骨散,将他囚在了房间里,当天夜里就领着侍卫,查抄了端王府。 将府中六十五口人,杀的杀,抓的抓,最后只剩下一个楚淮序。 少年郎还不愿意接受那样残忍的真相,红着眼神情倔强的逼问宋听为什么要这样做。 明明两个人的脖颈上还留着昨夜(huan)好落下的红(hen),眨眼之间却什么都变了,恋人成了沾满亲族献血的仇人。 这叫楚淮序如何能相信,如何能甘心。 宋听不知道怎么回他,闭着嘴不吭声,楚淮序大笑了几声,朝他说: “宋听,看在你我相识一场的份上,可否靠近几步,我有几句话想说。” 对于这个人,宋听从来都是不设防的,哪怕楚淮序这时候要捅他一刀,他都会毫不犹豫地走过去。 而就在两人靠近的那一刻,楚淮序不知哪来的力气,竟挣脱了侍卫的钳制,朝宋听狠狠扑了过来,对着他的咽喉一口咬了下去。 他中了软骨散,什么力气都没有,身上也没有藏着利器,唯一能做的就是发狠的撕咬宋听。 仿佛要生生将宋听咬死。 他从来都是这样的性子。 血流如注,钻心的疼。宋听伤口疼,胸腔里的那颗心脏更疼。 周围急急地围拢而来,又被宋听抬手挥退。 他想让淮序出气。 但淮序很快松开了嘴,甚至还冲他笑了笑。宋听被这个笑迷晕了眼,等反应过来时,淮序已经将两个锦囊握在手里,对着身后的火海丢了进去。 人也跟着扑了过去。 宋听被吓坏了,只来得及将人拦下来,那两只锦囊却瞬间化为了灰烬。 楚淮序在他怀里又是哭,又是笑,宋听紧紧搂着他,眼底猩红。 …… “……好了没有啊?”楚淮序等得不耐烦,转头就看见指挥使大人在发呆,立刻就怒了。 他不客气地冲着人踹了一脚,摊开手掌,“还是把剑拿出来吧,指望你还不如指望条狗。” 宋听紧跟着道:“我就是你的狗。” 回答得这样流利,仿佛这件事本就理所当然,不用经过任何思索。 楚淮序掀了掀唇角,不置可否。而宋听难得地违逆他的意思,说完那句话之后就又垂下眼睛,很认真地盯着手里的头发,仿佛完全没有听见淮序的话。 楚淮序简直要气笑了,却也懒得跟他争这些,闭着眼假寐。 片刻后,那纠缠在一起的头发终于被解开,宋听伸手抚了抚,温柔道:“好了。” 楚淮序懒懒地睁开眼睛,将头发抓在手里看了眼,还算满意:“勉强有点用处。” 第117章 其实真的很疼。 宋听垂下胳膊,悄悄将指间的几根碎发拢进掌心。 他的锦囊没有了,他想要偷偷藏一个新的锦囊。 “我今天将你推出去,你恨我吗?”楚淮序突然开口道。 宋听心脏还跳得厉害,冷不丁听见淮序这样温柔的声音,表情茫然了一瞬,接着摇了摇头,道:“不恨。” 他心想,我永远都不会恨你。 “是我思虑不周,才连累你受苦。” 说着,他的视线又一次落在楚淮序的脸上。不管多少次,只要看他脸上的红痕,宋听都会想到那一巴掌。 就会恨自己几分。 而楚淮序显然也察觉到了他的目光,习惯性地踹了他一脚:“知道就好,伺候得不错,宋大人可以滚了。” “……”这张嘴真是从来都厉害,宋听爱极了。 他的淮序从来都是这么骄傲的一个人,时间和苦痛都无法搓磨他骨子里的那份傲气。 宋听心里又软、又疼,捉住他的脚踝,指腹若有若无地摩挲了两下:“我带了药,先擦一擦。” “用不着,就让它肿着吧。”楚淮序睨着眼,语气随意地说。 宋听伸手摸住他的脸,力道极轻,说是摸,其实只是轻轻地碰了下,像是生怕将他弄疼了,连指尖都颤抖得很厉害。 “抱歉,我不该……不该这么用力。” 楚淮序眉心微微动了动,轻轻笑出声来,带着点(gou)引和促狭的意味: “大人这是说的什么话,要不是这一巴掌,说不定我都没有命跟大人在这里谈情说爱。” 谈情说爱。 因为隔墙有耳,楚淮序的声音放得很轻,几乎是贴着宋听的耳朵,在用气音说话,而这四个字更是被他故意咬得很重、很慢,勾着长长的尾音。 一瞬间宋听仿佛什么都听不进去,耳边只有楚淮序的呼吸声。 他忍不住似的,一掌按住男人的后脑,在楚淮序含笑的目光下咬住他的下颔,咬得楚淮序颔骨绷紧,现出冷硬的线条。 “说你是狗,你还真要当狗了?” 这个举动倒是出乎楚淮序的预料,他被咬得起了点火气,狠厉地扣住宋听的脖子,掐得后者几乎窒息,呛咳着变了脸色。 却仍旧没有松嘴,只是将咬改成了tian,让楚淮序真有一种自己好像变成了一块肉骨头的错觉,直接气笑了。 手掌之下的力道又加重了几分,宋听受不住地继续呛咳着,喉结因此在楚淮序手中轻轻振动着,带起一丝微妙的颤(li)。 这种感觉就像是有一股细微的热流从他受损的经脉上流过,有些说不出的怪异感。 楚淮序不由地被惊了一下,手掌向下移了几分,用拇指按住那块凸起的喉结。 宋听被迫仰起头,那根手指按得他不太舒服,但他习惯了顺从这个人的一切,因此没有任何反抗的动作,只用那双黑沉沉的眼眸,认真地凝视着眼前的人。 这样的目光让楚淮序很不喜欢,他按在男人喉结上的力道不断加重,将那块皮肤磨得通红。 接着骤然松开手,扣着宋听的手掌将人猛地困在身下,一口咬住那块已经被他玩得很(hong)的皮肤。 另只手捧着男人的手掌,覆在自己脸上:“其实真的很疼啊,你心疼吗,宋指挥使?” 当然心疼,心疼得恨不能以身代之,百倍千倍地偿还。 这样想着,宋听的喉结滚动得愈发厉害,眼圈也愈红,一声沉闷的抱歉脱口而出。 “我不要你的道歉,”楚淮序却轻嗤着说,“这是你欠我的,那就替我报仇,宋听,我要亲手将章炳之千刀万剐,你欠我的,所以帮我……” 宋听知道他是故意的,故意在蛊惑他,可他还是心甘情愿掉入这个蹩脚的陷阱里。 在吻住楚淮序那双笑眼时,他郑重地承诺:“好,我答应你,我会帮你。” 楚淮序这才像是满意了,笑着松开手,奖赏似的在宋听的脸上亲了一下: “行了,骗你的,别这副死样子,自己用了几分力道不知道?” 宋听眼眸黯淡,满面的愧疚之意:“可你吐了血。” “那是因为我这副身子的内里早已坏透了,你就是随便碰我一根手指头,我也能立马吐血给你看。”楚淮序口吻随意地说。 明明是他自己的身体,他却仿佛毫不关心。 宋听心里更为难受:“可是……” 楚淮序却没耐心看他这副惺惺作态的模样,没等他把话说完就打断了: “差不多得了,还有完没完了,我随便哄你几下你就顺着台阶往下走就完了,是我叫你打的我,我还能因为这个怪你不成?” “何况大人莫要忘了,大人对我做的那些事,桩桩件件,随便拎一样出来,可都比这个巴掌狠得多。” “废我功力,挑我手筋脚筋的时候,怎么不见大人手软,觉得我疼?” 宋听默然而对,这些事情就是他犯下的,他没办法辩解。 情非得已也好,无可奈何也罢,做了就是做了。要怪就怪他那时身如浮萍、太弱了,没有更好的办法护住这个人。 所以说到底还是怪他自己。 “大人就不问问我,那些小纸人是不是我做的?” “不是你。”眼见着他岔开话题,宋听便也将心底的那些情绪压了下去,不再凭白叫他生气。 刚刚淮序亲了他,他便也亲淮序,先亲一下左眼,再亲一下右眼。 楚淮序在往后躲了一下之后又伸手勾住他脖子,反过来吻住他的唇,极温柔地摩挲,“大人就这么相信我?” “只要是你说的,我都信。”宋听说。 “是么。”楚淮序将这两个字咬得很轻,语气里的笑意却很明显。 他像是很满意宋听这个回答,温柔地啄吻着,“那大人觉得这场戏出自谁的手笔?” “章炳之。”宋听哑着声音说。 楚淮序很轻地点点头:“看来我与大人还有几分默契。”接着问,“那大人觉得这件事是冲你还是冲我?” “冲我。”宋听道。正是因为清楚这一点,他心里才更为愧疚。 要不是因为他,淮序本不用遭此无妄之灾。 第118章 大师想必真的与佛有缘。 “大人知道就好。”楚淮序指尖轻点着他的鼻尖,语气轻佻,“所以我这纯粹是被大人无辜牵连,大人要好好保护我,别让我死了。” 他哪怕只是没什么表情地看宋听一眼,宋听就招架不住,更别说这样刻意地勾他,宋听在他的一颦一笑下,险些压不住心底的妄念,某个瞬间,他几乎想要和盘托出。 他不知道多少次给出自己的承诺:“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大人!指挥使大人!娘娘又不好了!”屋外,有宫女匆匆而来,敲的是宋听的门,声音却很近地传过来。 宋听想起身,却被楚淮序拽住,男人眉目如画,晕着多情的笑意:“大人要去哪?” “太后……” “大人在我的()上还想着别的人,是怪奴伺候得不好?”一只手猛地握住宋听………,后者又惊又激动,下意识将楚淮序带向自己,吻了过去。 楚淮序却轻笑着躲开,将脸埋在宋听颈侧,闷闷地又笑了几声……… 一时之间,纷乱的呼吸和鼓噪的心跳一齐冲击着宋听的理智。 老实说,楚淮序并不擅长此事,一时轻一时重,一时叫宋听心尖儿都发痒,一时又忍不住怀疑他是不是故意在惩罚自己。 但心理上的愉悦超越了这所有的一切,宋听感到前所未有的紧张和兴奋,一想到是淮序在帮他,他就差点…………。 “宋大人……宋大人……大人您睡下了吗?……”门外的人焦急地催促。 一开始的时候宋听还能注意到屋外的这些动静,但很快,他就再也分不出心神来管其他,因为楚淮序挨着他的耳朵、蛊huo他: “大人,专心一点,大人要是这个时候还想着别的女人,奴会很伤心的……” 等宋听终于在楚淮序的(shou)里………时候,那个叫春信的宫女已经在喊杨钊文砸门。 “宋指挥使,您要是再不出声的话,在下就要砸门了。”杨钊文叩了叩门,提醒的同时已经亮出了刀剑。 下一秒,房门被从里推开。宋听负手出现在门口。 “走吧。” 他脸红得跟发了烧似的,神色却已经同平时无异,视线轻轻一掠,便叫春信连抬头直视都不敢。 杨钊文也心惊于这个眼神。 一声轻笑却在这时隔着房门传出来:“多谢大人今日惠顾,下次再来啊,但是记得带赏钱,都是指挥使了,别那么小气……” 听见他的声音,宋听差点连步子都踩不稳,一个趔趄。原本只是脸很红,这会儿更是连耳朵都通红。 春信见了,忍不住心惊。 ——谁能想到呢,冷心冷肺的活阎王,竟然还有这样的一面。 ——居然还会害羞。 “现在情况如何?”宋听的视线却如有实质地朝她压了过来。 春信再不敢多想,垂首,压着声音回:“奴婢出来前,人已经吐过三回血,意识不清,章炳之和那位空行大师都在。” “不过还请大人放心,如意姑姑已经醒了,正看着呢。出来前奴婢听了一耳朵,那大师现下说要将怀月公子绞死,才能破除诅咒。” 一听见死这个字,宋听脸色便沉下去。春信不敢多言,默默地在前面引路。 ——那刀疤脸的秃驴居然想要那位怀月公子的命,是嫌自己活够本了。 ——那位公子可是大人心尖尖上的宝贝,如珠如珍地宠着。 这一夜,太后情况前所未有的凶险,宋听不眠不休地帮她运功逼毒,才勉强吊住了一口气。 但所有人心里都清楚,太后怕是不行了。 “大人,喝碗热粥吧。”如意从厨房端来一碗白粥和一碟佐粥的小菜。 宋听熬了一夜,损耗了太多真元,脸色并不比太后好多少,这段时间他忙里忙外,心口的伤久久没有愈合。 尤其昨夜的那场……,伤口似乎又裂开了。 这时候房里只有如意和春信两个丫鬟以及宋听和空无大师。章炳之原本也守着,但他年纪到底大了,熬了大半夜熬不住了,被春信劝了回去。 “你们俩先出去吧,本座有话要同空行大师说。”又喝了两口粥宋听便吩咐如意和春信。 空行正闭目诵经,闻言睁眼望过来,正对上宋听的目光,宋听朝人点了点头:“空行大师。” 后者同样点头行了个佛礼。 如意和春信对视一眼,起身道:“我们就在外面,大人有任何吩咐尽管叫我们。” 太后的厢房有内外两间,外间原本睡的是贴身伺候太后的几个宫女,后来太后出事,宋听和章炳之便也是守在那里。 只有空行大师能够进入里间,在太后身侧诵经祈福。 便是连宋听也只有在运功逼毒时才进入里间,像这样将丫鬟支走,单独同和尚留下,是于理不合的。 只是事出紧急,没人再顾得上这点。 倒是空行有些紧张地又看了宋听一眼。对于这位锦衣卫指挥使的赫赫威名有所耳闻,心知对方不会无缘无故留下自己单独相处。 可又拿不准他究竟想做什么,心里不由地更加忐忑不安。时不时地拿目光偷偷瞥宋听一眼。 然而后者却一动不动地端坐着,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好像真就是嫌屋里人多,才把多余的人打发走。 空行打量着、忐忑着,结果一直也没见对方有所动作,渐渐地也就放下心来,以为真的只是自己想多了。 但就在空行刚松一口气的时候,宋听目光忽然落了过来:“大师在寺中修行几年了?” 这道目光虽然冷,语调也没什么起伏,却也并不严厉,口吻更像是无聊之下的一种随意的攀谈。 空行的心脏却再一次皱缩起来,不动声色道:“再有两月,便是三年了。” 闻言,宋听笑了笑,将那碗白粥一气儿倒进肚子里,白瓷碗轻轻往食盒里一磕: “短短三年便有如此成就,大师想必真的与佛有缘。” 空行的额角不知不觉渗出冷汗:“不敢。” “大师客气了,不过大师——”宋听又笑了笑,慢吞吞地站起身,忽地以极快的速度靠了过去! 空行被这犹如鬼魅的身形骇了一跳,脸上登时露出惊恐的表情,只是他尚未来得及反应,右手便已被宋听牢牢地扣住了。 第119章 长命锁 后者脸上仍是那副无悲无喜的表情,眉眼间的神情却比前一刻冷得多,漆黑的眼眸扫视着空行,像一把见血封喉的利刃,寒得叫人头皮发麻。 “宋、宋指挥使,您这是……何意?” 宋听却不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就着之前没说完的话,继续问道:“不知大师落发之前干的是什么行当,手上怎会有如此多的茧子?” 空行的肌肉有一瞬间的紧绷,那张狰狞的面孔露出掩饰不住的凶光和惧意。但那只是很短的一瞬,很快他整个人就放松下来。 “阿弥陀佛,贫僧既已皈依,前尘俗事便都忘了,无需再提。” “是忘了?”宋听继续逼近他,“还是不敢说,不能说?” 空行眼神闪了闪,额角的冷汗更密。方才的冷静不过是他强装出来的,面上看似越淡定,实则心里越忐忑。 而宋听的一声声质问更是动摇他岌岌可危的心理防线。 但就在此时,宋听忽然松开手,退开寸许。 他第三次看了一眼空行,当着后者的面,从怀里取出一枚长命锁。 空行顿时脸色大变。如果说在此之前他尚存侥幸心理,那么这一刻,是真的惊惧交加,后背冷汗直流。 宋听将长命锁压在空行身侧的案几上,目光沉沉: “大师不想管凡尘俗世,那俗世中的这些人,大师还管吗?” 拨动佛珠的动作稍顿,手中的紫檀木佛珠骤然绷断,一百零八颗珠子一颗颗蹦落在地上,溅得到处都是。 空行脸上那层平静的假面再也维持不下去,伸手就要夺桌上的长命锁。 然而他并没能得手,因为宋听比他快一步,在他伸手的同时已将长命锁拿了回去:“大师这是做什么?出家人四大皆空,怎么还抢别人的东西?“ 空行不欲同他多话,一击不成又来一击,宋听冷笑一声,一掌劈在老和尚胳膊上。 这一掌看似轻轻松松毫不费力,却是生生将空行的胳膊劈断了,老和尚惨叫一声,竟是完全失去了反抗的能力。 宋听却施施然地坐了回去,甚至有闲心端起茶碗,喝了一口茶。 茶水放了太久,早已冷掉,他却喝得有滋有味似的。 等到那一口茶落进肚子里,才慢条斯理地将碗盖扣了回去,将茶碗放回了手边的案几上。 碗底和案面相碰,发出“咚”的一声响。其实他的这个动作远算不上重,但在落针可闻的房间里,这声动静还是叫空行的心头狠狠一跳。 若是仔细瞧的话,便是连脸上虬结扭曲的疤都跟着心跳在微微颤动。 宋听视线一抬,神色依旧平静:“大师有什么话想同本座交代吗?” 空行捂着胳膊,牙关紧闭,不愿意吭声。 宋听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既然大师不想说,那就由本座替大师说。” 宋听将长命锁抛回给他,慢吞吞地开口:“空行,本名沈宝根,原先是鹿坳山的一名匪寇,在山上排名老三。” “三年前朝廷发兵鹿坳山,匪寇占据地理优势,负隅顽抗了七天六夜,最终还是被朝廷降服。” “而作为虎头帮的头领之一,沈宝根原本应该被斩首示众。”说到这里,宋听的目光冷冷地落在空行身上,“敢问大师,这匪寇是如何逃脱的?” 空行紧咬着牙:“……” “大师不愿意说,那便由本座来说。当日负责剿匪的是宁州府沈知林,他是章炳之的学生。” “他得了老师的命令,偷偷放了你和你那怀着孕的的夫人一条生路,但作为代价,你从此要听他们的命令行事,是不是?” 空行:“……” “那个时候他留下你,或许是为了其他的事情,但后来并没有用上你。直到三年前,你们决定利用祈福大典做文章。” “朝廷重视祈福大典,而每年的祈福大典都是由本座在负责,所以你们就想利用这个机会,除掉我。” “同一年,章炳之将你送来白马寺,鹿坳山的匪寇沈老三死在了五年前,白马寺却在三年前多了一位空行大师。” “从此以后,这位空行大师潜伏在寺中,只等着一个机会对本座下手。而今年,这个机会终于来了,怀月就是你们的机会。” 怀月是宋听从江南带回来的人,身份原本就为人诟病,加之宋听将他看得太紧,保护得太好,一张银面具隔绝了所有人的试探,身份便更加可疑。 “楚明姝的死是第一枚棋子,章炳之知道本座一定会力保怀月,从而和太后起冲突,但他心里也清楚,光靠这一点不足以将本座拉下马。所以又准备了第二步。” 谋害当朝长公主已是大罪,但章炳之的第二步更大逆不道,竟是直接对太后下手。 “只不过章炳之并不想真的要太后的命,给太后下的毒剂量应该很轻,完全不足以致命。” “你们想要的只是让太后在祈福大典上一病不起,从而顺势将你这位空行大师推出来,借你的口,让太后相信白马寺里有妖人。” “祈福大典太重要了,容不得任何差错,太后势必会心生怀疑,你们便可以借机将这顶妖人的帽子扣到怀月头上。” 【太后已经被吓成了惊弓之鸟,如果你还要继续保我,就是犯了太后的忌讳,到时你保我的态度越坚决,太后对你就会越失望,一个不当心你就会人头落地。】 【但章炳之不一定真想要太后的命,他还没有那个胆子,他一定是找了某种药,能让太后在祈福大典上倒下,从而破坏大典。】 【那个时候,他就可以顺势将空行推出来,让他治好太后,再找出我这个妖人。】 【而且那个老东西应该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所以才会千方百计要摘我的面具,叫你罪加一等。】 【但他没有想到的是,下药的不止他一个,还有我,我跟他不同,我是奔着要太后的命去的。】 巧合之下,事情就变成了如今这个样子,怀月这个妖人找出来了,巫蛊之术焚毁了,太后的情况却没有好转,反而越来越糟。 第120章 罪该万死的故人 这些都是淮序的推测,只是沈宝根的身份淮序并不清楚,只以为对方是章炳之安排的人。 好不容易见了一面,两个人并非只行了荒唐之事,也将如今的形势分析了一番。 两个人的推测同他不谋而合。现在看空行的表情,这些推测和章炳之的计划应该八\/九不离十。 淮序从来就聪明。宋听在心里这样想着,十足的骄傲。 他的小公子啊,是这个世界上一等一的聪慧之人。 “旁的那些本座都不在乎,如今本座只问你,关于怀月,你们知道多少?”他手指敲了敲长命锁,黑目蒙上一层冷意,“想好了再说。” 空行嘴角抽动着,面色愈显得更为狰狞,他打量着宋听,目光却总是忍不住落到那把长命锁上。 “空行大师整日与青灯古佛为伴,心境非比寻常,而本座只是个俗人,耐心有限,本座手底下的人更是。” “小孩子家家的,细胳膊细腿,那些大老粗轻轻一碰,说不定那脖子就——”宋听将长命锁轻轻一握,那元宝形状的银锁便在顷刻间化成了齑粉,“——碎了。” “……”空行心头咯噔一下,抬眸便迎上对方森冷的目光。 这个人什么都知道了,在瞒下去也毫无意义。他无意于为章炳之那老东西卖命。 “指挥使大人怎么能保证我的儿子还活着?” “你只能选择相信本座。” “那指挥使大人能否保证,要是我说了,就保下我儿子的命。” “那要看你说了什么,本座想的不是废话。” 很显然,宋听并不给他谈条件的机会,他们的命已经捏在这个人的手中,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坦白。 空行重重地,缓慢地吐出一口气:“我知道的并不多,章炳之并不怎么信任我,只叫我按照他的意思行事,别的不用管。” “但我无意中听见他手下汇报,说了什么我没听清,只是章炳之很高兴,说什么连老天爷都帮他,还提到了楚这个姓。” 楚是天家的姓,因为如此,空行才记得那么清楚。 “除此之外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长命锁的损毁给空行造成了不小的打击,如果说之前他还拿捏着高僧的姿态装模作样,这会儿便露出了老态,神色间甚至带上了点乞求。 “我只是他们手里的一颗棋子,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罪不及孩子,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他还那么小,求您留他一命……” 宋听其实也猜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他只是想从空行口中确认一件事,现在他已经得到了答案——章炳之提前就已经知道了楚淮序的身份。 他不确定章炳之是因为无意间看到了淮序的脸才认出他来,还是手里已经有了实质性的证据。 如果是后者,那么他们之前所有的自证都将前功尽弃。 一旦证实怀月就是楚淮序,那么不管是太后还是章炳之,都不会让他活下去。 这让宋听心里的不安持续性的扩大。行至这个位置之后,他已经鲜少会生出这般不安的情绪,仿佛某些事情已经脱离了他的掌控。 甚至于有那么一息的时间,他有一种时光倒流,他又回到了五年前的错觉。那个时候端王府已经覆灭,淮序被下了诏狱,他却不知该如何救他。 那个时候的茫然无措,直到这一刻想起来,仍叫宋听觉得心肝俱裂。 他忽然很想淮序。很想见他。 想到这里,宋听豁然站起身。 空行原本跪在地上,这时跟着起身,急切地追了两步:“宋大人——” “你的儿子很可爱,”宋听顿住脚步,回了下头,“只要你配合本座,本座便保他毫发无伤。” …… 在房内不知时间流逝,出来才发现屋外天都快亮了,寺里的僧人正好敲响第一道钟声。 宋听便踏着悠远沉重的钟声回到他和淮序的院子里。 已经有小沙弥在洒扫,仍和他们第一天上山时一样,一个在前头扫落叶,另一个在后头洒水。 窗户嘎吱一声被推开,眉目如画的男人懒懒地倚在窗口,还未来得及束发,那把乌黑柔顺的长发便懒懒地散在身后。 身上照旧披了一件艳丽的红衣,抬眼的时候伸着胳膊打了个哈欠,慵懒的像只猫。 “早啊指挥使大人,看这样子是在太后娘娘的房里待了一夜?”淮序一抬眸,也看见了他,双手搭在窗户上,讥讽道,“大人是外男,传出去也不怕被人说闲话?” 宋听觉得他应该是在吃醋。 每次他从太后那里回来,淮序都是这个样子,阴阳怪气地怼他,还嫌弃他身上的脂粉味。 起初的时候宋听不敢确定,他怕只是自己的自作多情,淮序根本不是这个意思。 他克制着、隐忍着,不敢让自己往那方面想。 但一次又一次,他终于还是忍不住心生妄念,觉得淮序就是在吃醋。 在他们重逢的那天,淮序就提过他和太后一嘴,他说:【指挥使大人不愧是太后的座下犬,这么多年盛宠不衰……】 昨日他为太后逼完毒,过来找淮序,淮序也是差不多的一句话,满面的厌恶和不高兴。 ……他就是在不高兴。不管他恨不恨他自己,都还是会不高兴。 宋听的心脏因为自己的这份妄念怦怦地跳动起来,迎着那人似笑非笑的目光,一步步靠近。 晨曦微露,一缕阳光正巧落在楚淮序脸上,让他的身上像镀了一层光。 依稀间,叫宋听忽然想起来八年前在朱雀街头初见的那一幕。 当时他像狗一样趴在地上,意气风发的小贵人一袭白衣站在他面前,朝他伸出手,笑着问他:“你要不要跟我回家?” 当时就有阳光洒在楚淮序身上,小贵人丰神俊朗、意气风发,每个字都带着藏不住的傲气。 宋听从没有见过这样的人,一时之间只觉得这个人简直像极了话本里那些下凡的神仙。 而楚淮序也的确是神仙,小神仙将他从黑暗中拉出来,赠予他光。 他却恩将仇报,将神仙拖下神坛,打入了地狱,沾染满身的泥垢。 “大人在想什么,不会又是在看着奴的脸,想你那位罪该万死的故人吧?” 第121章 皇帝亲临 宋听手掌轻轻扣在他咽喉上,声音很沉:“不准这样说。” 怀月却对他这句警告充耳不闻,挑衅地望着他:“奴说的不对吗?大人这样维护那位故人,也不怕寒了太后和陛下的心?” 宋听的手掌一点点收紧,双目赤红。 宋听的手劲有多大杨钊文是知晓的,之前在未央行宫亲眼目睹过这人不费吹灰之力地捏断了两个宫女的脖子。 现在若是想要掐死怀月,同样易如反掌。 “宋大人,手下留情。” 宋听目光冷冷地扫向他:“怎么,杨统领是愈发不将本座放在眼里了,本座管教自己的人,杨统领也要插手?” “在下不敢,在下只是奉命行事。” 宋听眉峰压了压,骤然松开手,怀月捂着脖子咳得很厉害,嘴上却依旧不饶人,边咳边笑: “大人你看,这位杨统领是不是很像你手底下那个暗卫,全都是木头桩子,大人不如想办法将人收了,凑成一双木头桩子。” 宋听面无表情地扫了他一眼,走了。 淮序在他身后扬着不知从哪儿变出来的一条锦帕,朝他喊着:“再来啊大人,昨日伺候得大人可还满意?” “……”宋听气息不稳,差点就在杨钊文面前显出狼狈。 回到房内不久,小五神不知鬼不觉地现身在房中。 “回来了?” “是。” “事情办得如何?” “人已经送到,请大人放心。” 淮序的身体状况始终是扎在宋听心里的一根刺,找到鬼面神医之后他便命几名暗卫,马不停蹄地将人秘密送回了长安,只等着祈福大典之后替淮序医治。 总算有一桩好事,宋听稍稍松了一口气。 “还有一件事,”小五说,“王广鹤今日便可抵达白马寺,不过……小皇帝也跟着一起来了……” 宋听表情出现一丝裂痕:“你说什么?” 小五咽了咽喉咙,只得又说了一遍:“小皇帝……跟着一块来了……” 宋听头疼地掐了把眉心:“他来做什么?” 白马寺眼下乱成这样,小皇帝来凑什么热闹,难不成是嫌还不够乱,千里迢迢来添一把火? 小五很显然回答不了他这个问题,战战兢兢道:“属下不知道啊,兴许……兴许是担心太后。” 担心个屁。 宋听在心里暗骂了一句脏话。 “先下去吧。” …… 当天傍晚,长安来的车驾终于到了。 虽然早就有所准备,但真的看见小皇帝掀开帘子从马车上下来时,宋听还是两眼一黑,差点忍不住动手打人。 “陛下。”皇帝亲临,宋听作势就要行礼,却被小皇帝给伸手拦住了,“宋卿,朕这回是偷偷过来的,没想要太多人知道,不必行礼。” 白马寺如今不太平,确实越少人知道皇帝在这里为好。 但既然小皇帝明白这个道理,还过来做什么? 宋听越想越觉得头疼,脸色不由地更加难看。 小五在旁边感受到自家大人森冷的目光,感觉自己的脖子有些凉飕飕的。 “宋爱卿怎么这副表情,看见朕不高兴?”连小皇帝都察觉到了,笑嘻嘻地对着宋听,明知故问。 宋听黑着脸:“微臣不敢。”他走到另一边,将还在车内的王广鹤扶出来。 后者在马车里颠簸了五六天,一把老骨头都快颠散架了,脚踩在地上时险些站不稳,若不是有宋听扶着,早就软着腿脚摔下去了。 “多谢指挥使。” 宋听微微颔首。 “院首可还撑得住?”小皇帝道。 “多谢陛下,老臣无碍。” 闻言,小皇帝立刻道:“既然如此,那咱们还是快些去看看母后吧,朕心里真是挂念!” 在王广鹤一行人快马加鞭赶赴白马寺的时候,沿路早就有锦衣卫将最新的消息往来传递,因此不用宋听他们多说,王广鹤对太后如今的状况已经差不多了解。 见他步子虚浮,宋听便一把将人捞起来,往自己背上一甩:“王大人,得罪了。” 王广鹤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人已经到了一丈之外—— “欸——慢点儿——慢点儿……” 太后的身体一日差过一日,到了这时候几乎每时每刻都在昏睡着,春信和如意轮流守在床边照顾。 此时候在旁边的是春信。 “母后,儿臣来了。” “母后,您睁开眼看看儿臣。” 小皇帝握着太后的手,眼圈通红,强忍着才没掉下泪来。后者却紧闭着双眼,完全听不见儿子的呼唤。 “陛下。”宋听将小皇帝扶起来,“先让王院首为娘娘诊断。” “是啊陛下,切勿伤心过度,以免伤了龙体,有王院首在,娘娘一定能逢凶化吉。” …… “陛下先喝口茶,润润嗓子。”君臣两人坐在外间的案几前,隔间的门敞着,从两人的位置可以看见半张床。 楚明焕捏着杯子,脸色称不上好。“宋卿可知道是谁要害母后?” 宋听忽地跪下来:“臣护卫太后娘娘不利,罪该万死。” “在朕面前,宋卿何必如此,起来吧,朕只是随便问问,又不是要治你的罪。” “……” “朕不信什么怪力乱神之说,鬼神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人心。” 在寺院说这样的话,着实是有些好笑的,两个人的表情却都很严肃,小皇帝见宋听不肯起,亲自将人扶起来。 “若世上有鬼神,那朕恐怕早就被冤魂撕碎。” 宋听心里悚然一惊:“陛下慎言。” 小皇帝却不当一回事,满不在意地笑了笑:“宋卿难道不是这样以为的?” “……”宋听说不出话。 他和楚明焕,谁不是踩着累累白骨才走到今天这个位置,若真的有厉鬼可以索命,他们确实早就应该死过无数次。 “陛下乃真龙降世,纵使有鬼魅魍魉,也无法近陛下的身。”他淡声道。 然而这话也不知道哪里叫小皇帝觉得好笑,他笑着摇了摇头,又叹了一口气,“朕到底是不是真龙,宋卿难道不清楚吗?” “……”这话宋听就更不敢接了,皇帝可以调侃自己,他却是万万不能的,只好默然以对。 第122章 怀月只是怀月 内间,王广鹤正在为太后施针,太后面色如纸,满头的冷汗,需要春信不住地用帕子为其擦拭。 “宋卿,你老实告诉朕一句实话,那个怀月是否当真是……” “陛下!”一听见这个名字,宋听便再次跪了下去,“臣万死。” 小皇帝又去拉他,这回却是怎么都拉不动,气得脸色更不好了: “给朕起来,别动不动就跪,朕就想让你说句实话,就那么难吗?朕不要他的命,朕只是……” 他看着宋听,原先就有些发红的眼圈,更红了。 宋听却垂着脑袋,字字句句往皇帝心窝上戳:“陛下,臣可以拿项上人头保证,怀月不是妖人,他只是臣从江南带回来的人,因为与故人相似,臣一时糊涂,便……” “宋卿,朕说了,朕不信那些神神鬼鬼的事情,自然也不认为他是妖人,朕只想知道,那位怀月公子,究竟是与故人相似,还是故人归——” 皇帝一个“来”字未能说出口,就被宋听打断。 “陛下。”后者在这时抬起头,目光直刺向他,一字一句,态度坚决,“怀月只是怀月,同任何人无关。” 他的目光太冷、太决绝了,直刺得人心里发寒,楚明焕心头狠狠一跳,眼底那点微弱的希冀散去。 “朕……”朕何尝不知道人死不能复生,可是…… 小皇帝整个人颓然地跌坐在位子上,眼眸垂着,辨不出神色。但宋听能感觉到他此时心情不佳。 过了好一会儿,楚明焕极小声地开口:“朕知道了。”几个字似乎用尽了他浑身的力气,说完之后又过了许久,才接着道,“宋卿起来吧,朕不问就是了。” “咳咳……咳咳咳……”内间,数十根银针下去,太后终于有了反应,开始咳嗽起来。楚明焕坐不住,匆匆走了进去。 “王院首,太后情况如何?” 正巧,王广鹤施完最后一枚银针,擦了擦脸上的汗,说: “启禀陛下,娘娘中毒颇深,体内的毒素已经侵入五脏六腑,多亏了宋大人每日以内功逼毒,娘娘才能坚持到此刻。” “方才老臣虽已为娘娘施针,但是否能成功,臣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这番话说的客气,实则就是在告诉小皇帝,太后能不能醒过来,全靠造化。 王广鹤是整个太医院最德高望重的院首,医术精湛,原本以为只要他到了,太后的毒就能解了,却没想到连他都没有办法。 小皇帝面色沉了沉。“按王院首的意思,太后是被人下了毒?” “当然是下毒,”王广鹤解释说,“此毒名为千日醉,是种很奇特的毒,可以叫人即刻毙命,也可以在神不知鬼不觉中取人性命。只要剂量把握得当,它甚至可以在一千多天之后才让人毒发身亡。” “毒素发作时,能叫人想起此生最为恐惧之事,让人如癫如狂,仿佛日复一日的沉浸在那些恐惧之中,故而叫千日醉。” “因为实在罕见,甚至很难让人看出来,只以为中毒之人是得了什么疯病。但观太后娘娘的情况,下毒之人应当用了不算少的剂量,才被老臣发现。” 这番话和淮序说的大差不差,宋听早已清楚,皇帝却是第一次听说,神色顿时焦急起来:“那现在还来得及制解药吗?” “老臣才疏学浅,并不懂得千日醉的解药,甚至从前也没有见过中毒之人,对此毒的了解,只在古籍上见过一二。” 太后的情况已经耽搁了那么久,若是有解药说不定还能有一线生机,若是连解药都制不出来,那还真是听天由命了。 一时之间,房里的气氛凝重起来。 “陛、陛下!”有人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 楚明焕认出来人:“阁老。” “老臣见过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章炳之这几天食难咽寝难安,比之在京中时老了许多,皇帝体谅他年纪大,没让人真的跪下去就将人拦住了: “阁老不必多礼。” 章炳之浑浊的眼眸里闪着泪花,“老臣有愧于陛下,竟让妖人混入娘娘车驾,做下如此歹毒之事……” “……”宋听额角跳了跳。 这老东西,又开始胡说八道,真想一刀将人直接结果了。 而小皇帝的表情也带着几分无语。 宋听按了按腰间的软剑,敛下情绪:“陛下,章大人,太后娘娘还在休息,我们移步到外间说话吧……” …… “千日醉?恕老夫孤陋寡闻,此前竟是从未听说过。” “王院首说是苗疆的一种奇毒,无论是直接服用还是长时间接触,都能致人死亡,最长的潜伏期可达一千多日。”楚明焕道。 章炳之面色凝重:“这药该不会是那个妖人所下吧?” “章大人。”宋听原先不动声色地听着,这会儿终于听不下去,“之前您跟那位空行大师信誓旦旦的说太后娘娘不是中毒,是中了巫蛊之术,这才说怀月是妖人。” “现下怎么又说是怀月下毒了?既然怀月都是妖人了,为何不用妖术,反倒要用毒?恕本座孤陋寡闻,还没听说过什么鬼魅是用毒害人的。” 章炳之被噎了下:“这……” 宋听却没给他反应的机会,步步紧逼:“大人认定怀月有罪,究竟是真的觉得他是妖人,还是他必须是妖人?” 他很不喜欢将这两个字用在楚淮序身上,每说一次,心就像在钉板上滚过一圈。 “指挥使的意思是老夫故意在陷害他?”章炳之脸色很难看,“即便那怀月不是妖人,他也仍旧有重大怀疑。” “若老夫没有记错的话,怀月公子曾赠了长公主一只香囊,但因为公主突逢意外,那只香囊便阴差阳错的落到了太后娘娘手中。” “此后娘娘便出了那样的事,难不成指挥使觉得这事只是巧合?” “再者说,指挥使要如何解释五年前就应该死去的人,却被大人日日带在身边,还出现在东行的车驾中?” 宋听面色铁青:“阁老的意思是,是本座蓄意谋害太后?” 第123章 肖似故人 “老夫相信这必然不是指挥使的本意,但出于指挥使同那人的关系,被迷惑也情有可原。” 章炳之浑浊的目光在宋听身上扫过一周,意有所指道,“而如果那怀月真是那个人,无论犯下何种罪行,都不足为奇。”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互相吵了起来,楚明焕心情本就郁郁,被吵得更是心烦头疼。 “好了,都别吵了。”小皇帝曲起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既如此,将那个怀月和那位空行大师一起叫过来,朕亲自问问。” 空行基本都在外间为太后诵经祈福,每日只休息几个时辰,刚才没在外间看见人,章炳之便着人去请。 怀月先到,小皇帝当时正低头喝茶,听见脚步声下意识抬眸,一眼便看见跟在小宫女身后的红衣男人—— 像。 太像了。 楚明焕心头大惊大喜,又带着难以言说的伤痛,手中的茶碗拿不住,应声落在脚边,碎得四分五裂。 “楚——”情急之下,他咻地站起身,一个名字滚在舌尖上,又被他硬生生咽回了肚子里。 他想起了宋听方才的那番话。 不能说出那个名字。 不能说…… 可这分明就是……他绝对不会认错的。 绝对绝对。 …… 怔忡间,人已经走到眼前,怀月跪在他脚边,冲着他行了个大礼: “奴怀月,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还是怔怔地,心里明明有许多话要说、许多话要问,却一个字都说不出话来,指尖颤抖得尤为厉害。 为了不让人察觉出端倪,他只好将双手藏在袖中,用力地握紧。而嗓子眼似乎被什么粘住了,依旧出不了声。 直到宋听提醒他:“陛下。” 楚明焕才恍然惊醒,不着痕迹地将肺腑间的那口浊气吐出来,抬了抬手:“起来吧。” “谢陛下。” “你叫怀月?”楚明焕看着怀月,眼神中夹杂着打量,那些暗流涌动的情绪已经被他悄悄藏了起来。 这几年坐着那把人人歆羡的龙椅,他学得最好的就是忍耐。 怀月略略点了点头,低眉顺眼道,“是。” “你与朕的一位故人长得很像。”皇帝斟酌了几番,到底还是将这句话说了出来。 说完立刻有些后悔,先是看了宋听一眼,后者脸色果然不大高兴。小皇帝心里惴惴的。 “奴知晓。”倒是怀月神色如常,“宋指挥使就是因为奴肖似故人,才将奴从江南带回来的。” 这件事楚明焕早就听说了,他点了点头,忍不住再次感叹说:“确实很像,连朕都差点分不清。” 这话一出来,章炳之顿时变了脸色。 差点分不清就是已经分清了,小皇帝简单一句话,就将扣在怀月头上的那口大锅给推了。 宋听和怀月本人同样意外,两人的视线不着痕迹地交汇了一瞬,怀月笑了笑,反问皇帝:“不知陛下觉得奴哪里不够像?” “那人眼尾没有你的痣。而且你们的气质也完全不同。”楚明焕说。 眼看着小皇帝就是这个意思,章炳之急忙道:“皇上,一颗痣说明不了问题,气质也可以改变,此人就是——” “朕不会认错。”小皇帝却打断他,表情肃然,“阁老,朕不会认错。” 小皇帝的皇位是章炳之和宋听帮他夺来的,他从小就很尊敬两人,也很怕这两人。 在章炳之的眼中,楚明焕和他那位母后一样,都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但这颗软柿子却在今天拂晓了他的面子,摆明了要同他对着干。 “……”章炳之表情瞬间僵了僵,眼底漏出一丝惊讶。 “朕不会放过一个忤逆之人,同样也不会仅仅因为长相相似就错杀朕的子民,否则朕成了什么了,阁老、宋卿,你们说是不是?” 宋听恭敬道:“陛下英明。” “就是嘛,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有两个长相相似的人没什么稀奇的,旁人也许分不清,但朕不会,宋卿也不会,是吧宋卿。” 宋听又道了声是。 ——皇帝铁了心要保下怀月。 如果说在此之前章炳之只是有这个猜测,这会儿便彻底证实了。小皇帝的意思已经足够明显,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他站在了宋听这一边。 “纵使如此,但是陛下,”章炳之掩下心底的骇然,还是想要将怀月拉下水,“那些大逆不道的东西是从这人房里搜出来的。” “老臣以为,不管他是不是端王府余孽,想要谋害陛下和太后娘娘这件事无论如何都推脱不掉。” “自古以来,巫蛊之术都为人所不容,还请陛下圣裁。” 宋听一条胳膊搭在木几上,眼皮轻轻掀了掀:“阁老又如何能证明,这些东西不是有心之人放进去的?” “宋指挥使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是怀疑老夫故意陷害他不成?” 宋听视线从他脸上掠过,不置可否。 眼看着两人又要吵起来,小皇帝赶紧打圆场:“两位爱卿都先别激动,这里面说不定有什么误会。” 小皇帝往门口的方向瞥了眼,“不过那空行大师的禅院住的很远吗,怎么人还没到?” 两个院子虽说在一东一西两个方向,但他们都已经说了那么久的话,这会儿怎么都应该到了。 章炳之心里也觉得奇怪,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下宋听,后者正气定神闲地垂眸喝茶,脸上不见半点焦躁。 章炳之心脏忽地一沉,顿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陛下!”恰在此时,去请空行的几个侍卫回来了,身后却不见空行的身影。章炳之心里的预感更为不妙。小皇帝道,“那位空行大师人呢?” 为首的侍卫将一个木盒呈上去:“卑职无能,并没有找到大师,但找到了这个。” 楚明焕伸手去接那个盒子,却听侍卫说:“陛下当心,卑职等人赶到时这木盒正在燃烧,火虽然灭了,盒子却很烫,陛下还是不要碰为好。” 楚明焕定睛一看,果然发现木盒的底部已经被烧得漆黑,边上也有一大圈被烧毁了。 手靠近时还能感受到余温。 第124章 你们确实很不一样。 “给本座吧。”宋听上前两步,侍卫便转而将木盒呈给了他。 滚烫的木盒一到宋听手里,就将他手指的皮肤烫红了,可宋听却仿佛感觉不到痛,神色如常地将木盒打开。 木盒外面已经损毁得很严重,所幸里面的东西没有受到波及。 “这是什么?”小皇帝好奇地将几张纸接过去,不由自主地念出了纸上的字,“罪人楚明焕……” 小皇帝一张张看过去,这些纸上赫然写着小皇帝和太后等人的名讳,小皇帝每看一张,脸色就白一分。 一圈看下来,纸上这些名字不多不少正好和之前那些纸人背后的一一对上了,甚至连内容都一模一样。 皇帝惊怒交加:“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陛下息怒,这里面定然是有什么误会!” 早在皇帝握着那几张纸的时候章炳之就已经吓得不轻,到了此时差不多已经稳定情绪,当即跪了下来。 “凭几张纸说明不了什么,空行大师如今生死未卜,说不定是有人陷害于他,故意制造了这些东西出来。” 东西从他房里搜出来就说他是妖人,对着他喊打喊杀,现在换成从空行房里搜出来,就成了有人要陷害。这老狐狸当真是不要脸。 怀月在心里嗤笑了一番。不过……他的视线在屋里不经意地转了转,和不远处的宋听对上了眼神。 后者微不可察地冲他点了点头,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眼神。是叫他放心的意思。 ——看来是他们这位厉害的指挥使大人已经想好了对策,打算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 “卑职也怕是误会,因此斗胆从大师房里取了一份其抄写的经书,陛下请看。”那侍卫将经书也递了出去。 怀月被吸引了注意力,视线跟着小皇帝一转,发现经书上的字迹同纸条上的字迹丝毫不差。 “哼!”楚明焕将两样东西递给章炳之,“如今证据确凿,依朕看,那个什么空行并不是什么大师,而是妖僧,此番事情必然与之有关,阁老糊涂,被这个妖僧给骗了!” 章炳之抖如筛糠:“老臣……老臣也只是……” “朕知道的,阁老也是担忧母后的身体,才会一时情急着了那妖僧的道,朕不会怪罪阁老,阁老快请来吧。” 说完,小皇帝转而叫了宋听:“宋卿。” “臣在。” “给朕找,朕要活的。”楚明焕说,“朕倒要看看那妖僧究竟有何居心!” “臣领旨。” …… 王广鹤对千日醉的了解仅限于曾翻阅过的古籍,短时间内找不出什么行之有效的解毒方法,也不敢贸然尝试,只能靠银针吊住太后的那一口气。 本质上和宋听用内功逼毒一个道理。 小皇帝在外间守着,怀月也一道陪着。 这个状况超出了楚淮序的预料,他无法肯定小皇帝是不是真的信了他这个伪造出来的身份,更不知道对方肚子里打的什么主意,只能以不变应万变,安静地陪对方坐着。 那个女人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躺着,面如金纸,病气深重,堪堪只剩下一口气吊着。 毒素在她体内不断地损伤着她的五脏六腑,肺腑间的血又开始往外溢,断断续续地从嘴里吐出来…… 单单看如今的样子,便能知道她此刻正在承受怎样的痛苦。 千日醉。 这个名字有多好听,毒性就有多可怕。它会让中毒之人昏迷不醒的同时,将人心底的恐惧无限放大,然后日复一日地重复做那些噩梦,最后让人在那些噩梦中惊惧而亡。 这样的死亡方式正适合里面这个女人,也适合小皇帝和章炳之,以及…… 宋听。 楚淮序忽然感到畅快。他隐在袍袖之下的手指用力掐着掌心,指甲几乎陷进肉里。 “怀月。”小皇帝忽然叫他的名字,楚淮序的思绪戛然而止,侧身面对楚明焕,“陛下。” 楚明焕将手边的那碟点心推过去:“白马寺的点心很不错,怀月尝尝看。” 楚淮序恭敬地点点头:“多谢陛下。” 小皇帝笑了笑,见他不动,拈了一块绿豆糕递过去。怀月愣了愣,诚惶诚恐地接过,又道了声谢。 小皇帝看着他,看了很久,眼神里含着太多种情愫,就像在透过他看另一个人,又像只是在看他。 这让楚淮序心底更加不踏实。他总觉得小皇帝的态度怪怪的。 “不必紧张。”小皇帝却像是能看透他的内心,说,“公子同朕的那位故人太像了,看见公子,朕就会想起他,想他如果还活着,会是什么样子。” 怀月轻轻咬了一口绿豆糕,垂眸道:“总不至于同奴一般。” “你们确实很不一样。”小皇帝说。他自己也同样拈了块绿豆糕,低头咬了一口。 白马寺的绿豆糕是一绝,松软香甜,入口即化,楚明焕却感觉舌根有些发苦。 “其实说是故人,不过是朕一厢情愿地这么认为,那人或许根本不记得同朕之间有过交集。” “……” 说实话,楚淮序还真不记得。小皇帝方才一口一个故人,楚淮序还觉得奇怪,他平时阴阳怪气宋听习惯了,便也以为小皇帝是在阴阳怪气他。 此刻听对方的语气,似乎不尽然。 这人似乎对他没有恶意。可他同小皇帝能有什么交集? 他似乎连小皇帝的面都没见过几次。 倒是小皇帝,仿佛借着他这张脸,忆起了故人旧事。 他再次望向怀月,轻声道:“左右闲来无事,怀月公子若是不介意的话,要不要听朕讲一个故事?” “……”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你母后还躺在榻上生死未卜,怎么就闲来无事了? 楚淮序很是无语,却也不能直接拂了小皇帝的面子,只得道:“陛下请说。” “其实朕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我们那时候,地位悬殊太大了,他是先帝捧在手心的小孙子,而朕是不受先帝待见的皇子。” “我们俩在宫里的处境天差地别,朕甚至都不能随随便便靠近他,直到有一年冬天……” 第125章 小皇叔 那年冬天楚明焕五岁,母妃生了病,伺候的宫女却迟迟没有替他们去找太医,只因母妃早已被皇帝厌弃,谁也不将他们母子俩当回事。 母妃烧得神志不清,连楚明焕叫她都不应声了。 楚明焕心里着急,便趁着宫女不注意,偷偷溜出了钟灵宫,想自己去找人求救。 然而帮忙的人没找到,自己却被正在堆雪人的几个小孩给拦住了。 这里面的人,除了有他的两个皇兄,其他几个按规矩都得叫他一声皇叔,他年纪虽然小,辈分却不低。 然而只因他的母亲是宫女出身,因为皇帝根本不在意他们,宫里这些习惯了捧高踩低的人就谁都没将他放在眼里。 尤其此刻站在他面前的还是些受尽宠爱的小贵人们。他们拿雪团砸他,将他推倒在雪地里,把雪球从他领口灌进去,将他的脑袋埋在雪里…… 雪太冷了,那样的寒意简直是要往人的骨头缝里钻。楚明焕又冷又怕,不住地挣扎。 而就是在这样的僵持挣扎间,楚明焕不小心撞倒了旁边的雪人,一屁股坐坏了一个,脚蹬掉了一个。 这可把几个皇子皇孙气坏了,他们借口楚明焕将自己的雪人撞倒了,就要他做他们的雪人。 楚明焕当然不肯依,可他们人多势众,自己根本打不过,也不敢打。 “你不是要请太医嘛,这容易,只要你乖乖给我们当雪人,等到晚上我就叫太医去给你母妃瞧病。” “但你要是敢跑,我就叫人把你的腿打断,再把你栽雪地里,也是一样的。” 这番威胁的话起到了作用,楚明焕不敢再跑,反正本来也跑不掉。 他蹲在雪地里,抱着膝盖,而那些人哈哈大笑着将雪往他身上堆,冰冷的雪团子一次次从衣领里漏进去,冻得楚明焕止不住地打哆嗦。 十三皇子狠狠踢了他一脚:“动什么动,刚堆上去的又掉了!你怎么这么没用!” 楚明焕感觉自己要冻死了,但他不敢反抗,因为一反抗就会换来更加粗暴的对待,他很怕。 没有人会帮他,即便他今天死在这里,也无人在意。 楚明焕越来越冷、越来越冷,但到了某个临界点的时候,他忽然发现自己竟然感觉不到冷了。 是身体动僵了。麻木了。 就连意识也逐渐迷糊,耳边的笑声和闹声仿佛离得很远很远,像隔着什么,叫他听不清。 我就要死了吗? 我会死吗? 有没有人救救我…… 他在心里这样想着,却根本不敢抱有任何的期待,因为没有人会救他。 在这座幽深巨大的皇宫里,死他这样一个人,就跟死一只蚂蚁没有什么区别。 没有谁会在意一只蚂蚁的死活。 但就在他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死了的时候,耳边忽然朦朦胧胧地响起一道声音—— “你们在做什么?” 而正是因为这道声音,那些加诸在他身上的暴行瞬间就停止了,那些皇子皇孙们顾不上他,纷纷朝来人围了过去。 他们对他有多残忍、多高高在上,对那个人就有多殷勤。他们围着他笑,围着他哄,一派和气良善的模样,仿佛刚刚欺负楚明焕的根本不是他们似的。 楚明焕费力地睁开眼,看见正在走近的一个少年,身上披着用雪狐的皮毛做的大氅,皮肤却比兜帽上的狐毛和脚下的雪还要白。 楚明焕见过这个人,他和宫里所有人都不一样。母妃曾一次又一次地告诫他,在宫里要讲究规矩体统,不能做不该做的事情罗列过一大堆。 可这些规矩体统在这个人身上却似乎总会失去约束力,楚明焕偷偷见过对方很多次,每一次这人都把那些体统甩在身后,将宫里闹得一团乱。 比如他会爬树摘果子,比如会放很漂亮的蝴蝶风筝,再比如爬在屋顶上不肯下来,一大堆的太监宫女在底下急得团团转,他却仍旧肆意地在屋顶上跑啊跳啊。 他的笑声总是能传出去很远,叫人一下子就能辨认出来,连楚明焕都被吸引着跑出来看。 他那时候常常想,自己什么时候才能活成这个样子,这样的自由,这样的洒脱。 他甚至忍不住问过照顾自己起居的小太监。那小太监睨着眼,用尖细的嗓音说: “哼,那可是陛下心尖上的小贵人,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你这样的连人家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还妄想什么,真是痴人说梦。” 是痴人说梦吗。 或许是吧。 他和母妃朝不保夕,有没有命活下来都未可知,谈何自由,谈何随心。 他偷偷地羡慕那个小贵人,也嫉妒小贵人。 可是现在,那个金枝玉叶的小贵人弯下腰来,朝他伸出手:“你不冷吗,起来。” 楚明焕看了看周围的人,不敢动。他怕他们又会扑上来,把他蒽回雪地里,太冷了,雪呛进口鼻,他会呼吸不过来。 而且他的手应该很冷很冷,这样冷的手若是碰到了小贵人,一定会冻伤他。到时候皇帝会生气的,他和母妃更没有好果子吃。 那小贵人却笑了笑,眉眼弯成很柔软的弧度,接着也不再问楚明焕的意思,直接用力将他拽了起来。 楚明焕那时候整个人都已经被冻僵了,站都站不稳,那小贵人便将他抱起来,吩咐身后的太监: “快去准备些热水,再请王太医来!” 小贵人身上有淡淡的香味,是楚明焕从未闻过的味道,特别好闻。也叫人安心。 他下意识攥紧少年的大氅,打着哆嗦、艰涩地说:“母妃……生、生病了……” 在雪地里冻了太久,嗓子似乎都被冻坏了,每说一个字都像是有刀刃在剐嗓子。 “嗯,知道了,”少年垂眸,轻声安抚他,“我会请太医去看,你就好好睡一觉吧,小皇叔。” 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他最后那三个字咬得很轻、很慢,像是一种不带恶意的调侃,带着不加掩饰的笑意。 “……”楚明焕脸上一烧,不敢再去看他,然后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第126章 茧子 再醒来时是被热醒的,寝宫里烧着地龙,他又被盖了三条被褥,热得满头都是汗。 有清朗的少年音问他:“醒了?” 楚明焕循着声音望过去,对上小贵人的笑眼,后者正坐在床边看书,身上的大氅已经换下来,只着一身白色的单衣,见楚明焕醒了,便放下手里的书走过来,很自然地坐在床榻不安。 他用手掌测了测楚明焕的额温,又比较了下自己的,眉头拧了拧,说,“好像还是烧。”说完他喊来守在门外的太监,“小顺子,去将药端过来。” “是。”门外的人应了一声。 “等等……再拿一碟绿豆糕,要昨日吃的那种。”吩咐完小太监,他转身朝楚明焕解释,“那个绿豆糕好吃。” 楚明焕被冻傻了,愣愣地点点头,小贵人便笑了,伸手摸他的头:“你怎么傻乎乎的,难怪会被人欺负。” 话题转到这上面,楚明焕想起了被欺负的那些经历,莫名其妙红了眼睛。 他其实很少哭的,被人欺负几乎是家常便饭,他都习惯了,如果每次都要哭的话,他现在可能已经将身体里的眼泪哭干了。 但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很想哭。恍惚中他甚至觉得自己或许还在梦里,这个梦太好了,有暖和的地龙,柔软的床榻,还有一个关心他的少年。 可梦越美好,楚明焕就越想哭,他怕自己会突然醒过来,然后发现他不曾到过那间温暖的寝宫,不曾有人救过他。 他仍旧蹲在雪地里,周遭仍旧充满了恶意和嘲弄。 小贵人被他的眼泪吓住了,竟慌乱地用手去接:“你怎么哭了啊,别哭别哭,是不是身上难受,药马上就来了,喝了就好了……” 结果越安慰他就哭得越厉害,小贵人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将他搂在怀里,轻轻拍他的后背,一声声地哄他。 楚明焕到底受了寒,气力不济,哭着哭着干脆在少年的怀里睡着了。 “……那次朕在他的寝宫里住了三天,直到身上的烧退下去才回去,中间朕回去看过母妃一次,那人没有骗朕,母妃也在喝药,已经能坐起来了。” “这对那时的朕来说已经是再好不过的事,所以回去看母妃时朕本来不想再去打扰他的,但被他给捉回去了,他说钟灵宫条件简陋,不利于养病。” “怀月,你可能不知道,”小皇帝看着怀月的眼睛,眉眼间浮着淡淡的笑意,“那三天是朕出生之后过的最快乐的三天,朕永远铭记于心,也永远感激他。” “如果没有他,朕和母妃可能早就死在那年冬天。” 而且在那之后,他虽然依旧不受宠,身边的太监宫女们却不敢再轻贱他,照顾得比从前仔细多了。 楚明焕知道,那必然是因为他们都被人敲打过了。会这样做的人是谁,楚明焕不用想也知道。 “朕欠那个人一条命,如果他还在,朕想让他知道,朕已经长大了,不再是那个弱小到可以被人随意欺负的小孩子,朕已经可以反过来保护他,也会还他一个公道。” “那个人是先帝捧在掌心的珍宝,善良、随性,有意或者无意帮过的人不计其数,对于他来说朕或许只是其中很微不足道的一个,帮过就忘了。” “可朕没办法忘,朕一直记得。朕……对不起他。” 皇帝说完这番话之后很久没有开口,怀月同样没有说话,两人默契地将注意力落到里间的太后身上。 一个宫女抱着满是血水的铜盆步履匆匆,春信还在不住地用手绢替太后擦血。 怀月忽地笑了一声,在楚明焕望向他的时候,说:“陛下真是个重情重义之人,一点小小的恩惠就记那么多年。” 小皇帝说的这些他原本真的早已忘得一干二净,听了对方这样详细的讲述,才从模糊的记忆里拎出那么一两个画面。 这些年他的心脏早已被仇恨所填满,本就装不下其他什么。 楚明焕摇了摇头:“那不一样的。” “是么。”怀月眼眸沉了沉,对这句话不置可否。 他其实不太信小皇帝的这份感激,从前他信过,但付出的代价太大了,现在他不敢信了。 或许小皇帝只是在诈他而已。 而楚明焕很轻地“嗯”了一声,没再多说什么。 一时之间,两人又是无话。 “陛下。”过了一会儿,有脚步声越来越近,是宋听的声音,“人带回来了。” 人是在山脚下找到的,当时空行已经换了装束,混在一众香客之间,差点就被他跑了。 “宋爱卿,人交给你了,务必给朕审问清楚,尤其是千日醉的解药,不管用什么办法,叫他给朕吐出来。” 楚明焕原本想自己问,可或许是想到了那些旧人、旧事,一时之间心情不大好,便没了那个心情。 “臣领旨。” …… 暗佛堂。 一身红衣的楚淮序跪在佛像前,双手合十,默默念诵着经文。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忽然响起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楚淮序慢吞吞地拜下去、起身,睁开眼睛的同时轻声道:“你来了。” “嗯。”宋听从后面抱住他,将脸埋在他颈侧,用力地吸了一口。他身上带着很重的血腥气,一声轻笑从楚淮序喉咙里溢出来,“杀人了?” 宋听又“嗯”了一声。 “在问我的时候,你其实早就知道空行是章炳之的人,安排好了这一切,就等着那老家伙往你挖的陷阱里钻,是不是?” “嗯,那秃驴手上的老茧就是常年握刀形成的,我不会认错。”宋听握住楚淮序的手,同他十指相扣,拇指指腹在他掌心里很轻地摩挲,问他,“你手上的那些茧子呢,怎么去掉的?” 楚淮序的手生得极漂亮,但到底也是舞刀弄枪的手,掌心之中难免留下些茧子,可是现在,他的手上看不见一个茧子,光看这双手,谁都不会相信他从前习过武。 楚淮序笑了笑,没回他,宋听另只手便掐着他的\/腰往上\/摸,到左侧的肩胛骨时停了下来。 他在上面落下一个吻,“还有这里的疤。” 第127章 利用 楚淮序身上的这道疤知道的人很少,太后是一个,宋听也是一个,他曾不止一次地吻过这里,心疼过这里。 当时楚淮序也说:“但你看它的形状,像不像一只展翅的蝴蝶?” 确实是很像的,宋听那时候就在想,这个人果然什么都是好的,连身上的疤都是漂亮的。 但现在这道疤不见了。 连太医都束手无策的疤痕,究竟是通过何种方式从淮序身上消失的呢。宋听简直不敢想,他怕自己会接受不了。 可同时他又很想知道真相,他迫切地想要知道发生在楚淮序身上的一切。 那是他错过的五年,是这个人在泥潭里苦苦挣扎的五年。 “我用了一种药。”楚淮序说,“它能让人的皮肤先腐烂,再长出新的。” 他的语气轻描淡写,仿佛正在说的不是什么刻骨的疼痛,而是在说今日午膳吃的是什么。 那么不在意,那么无所谓。 宋听却做不到这样的坦然,扣在肩上的手掌不自觉收紧,他的声音里带着哽咽:“疼吗?” “不疼,没什么感觉。” “骗我。” 怎么可能不疼呢,皮肉腐烂再新生,这样的过程不用想也知道会有多疼。 楚淮序偏了下脸,看向宋听,眼底纳着几丝好笑:“我说指挥使大人,你该不会要哭了吧?” 宋听脸还埋在他颈侧不肯抬起来,闻言在他脖子上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 “你又不是没见过我哭,有什么好稀奇的。”声音闷闷的,染着很明显的哽咽。 佛堂里灯影摇晃,慈眉善目的佛祖俯瞰着跪于身前的两个人,楚淮序也抬眼望了他一眼,视线接着一转,落在写着自己名字的那盏长明灯上。 那灯之前被他给摔碎了,今日过来时居然又出现在架子上。 他闭了闭眼,眼前的巍巍烛火变成了熊熊的大火和流淌在其间的鲜血。 “我不记得了。”楚淮序轻声道。 叼着他皮(…)肤的牙齿微微用力,宋听不满意道:“你记得的,你分明记得的。” “我不记得,宋听,我只记得那夜端王府的大火和死在那场大火里的那些人留下的眼泪,至于你,我什么都不记得。” “有关于你的一切都是假的,有时候我连自己是谁都分不清,又何必记得那些虚妄的假象。” “很多次我都在想,宁愿你也和王府里的其他人一样,死在那个晚上,死在那场大火里,如果是这样,那你便永远都是我的小狗。” “宋听,我的小狗其实还是死在了那个夜里,对吗?” “……” 这番话他始终说得很平静,有别于他们重逢之后几次恨意难消的质问,却给了宋听沉重的一击,男人很久都没有再说话。 楚淮序跪得有些腿麻,推了人一下,想要起来,却被更紧地抱住。 那人终于松开嘴,放过了那片被咬得很红的皮肤,改为吻住楚淮序的唇。 只轻轻含了一下便松开,宋听捧住他的脸,说了一句不合时宜且莫名其妙的话,语气听着有些委屈: “小皇帝好像很喜欢你,你们以前关系很好吗?” 楚淮序也早就发现这人和平时不太一样,到了这一刻,这份不对劲似乎有了答案。 他看向宋听,眼里的几分好笑更为明显:“大人这是在吃醋?” 宋听承认得很快:“是,我吃醋了。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和小皇帝关系那么好?” 从前他寸步不离跟着淮序,从来不知道这人还和小皇帝打过什么交道。 “我自己都不知道,但他说我救过他。”楚淮序无语道。 虽说在小皇帝的提醒下,他已经想起来了,却不打算跟宋听说那些事。没有必要。 而宋听嘴角向下撇了撇,表情看着更加不高兴,他一下一下啄吻着楚淮序的唇,像是吻不够似的: “你怎么救了我还不够,还要救别人。”脸上的委屈变作了心疼,两行清泪不知不觉落下来,“为什么啊淮序,为什么你救的人都那么坏啊……” 楚淮序瞳孔猛地一颤。 是啊,他想,他救下的人,宋听也好,楚明焕或者太后也罢,全都是豺狼虎豹,是狼心狗肺,他们中的每一个,都是是致使端王府灭亡的刽子手。 如果没有他们,也许一切都会不一样。 命运何其残忍,竟然这样捉弄于他。 “那你也要利用他吗?”宋听有些急切地吻他,呼吸骤急。 他一只手轻轻搭在楚淮序的咽喉处,好像随时防备着他说出什么自己不爱听的话来。 楚淮序感觉到了,却还是说:“如果需要的话。” 宋听的胳膊抖了下,他盯着眼前这段雪白的脖颈,那么轻易就被他握在掌心,拇指压着的地方正好是动脉,一下一下的跳动连着心脏,就仿佛楚淮序的心脏在他掌心里跳动。 他不舍得真掐楚淮序,可他也不想要楚淮序将心神放在除他之外的任何人身上。 “不可以,你只能利用我,你是我的。” “公子,你是我的,只能利用我。” 楚淮序轻笑着,将人从自己身上推下去,宋听想追,又收住了脚步。 楚淮序找出灯油,往长明灯里添油,烛火因为他的动作晃动得更厉害,将两人的影子也照得模模糊糊的。 “但他是皇帝,这个身份比锦衣卫指挥使的身份更好用。” “指挥使护不住我,但皇帝三言两语就将我的罪名洗清了。” 宋听不确定他是认真的还是故意在气他,总之非常不高兴。 他还是忍不住走过去,从淮序手里接过灯油,替他将剩下的两盏长明灯点了。 淮序最初不太情愿,挣扎了两下,最后由着他去了。 宋听的眼睛还很红,脸上的委屈已经快要凝出实质,和白日里那个杀伐果决的锦衣卫指挥使很不一样。 “不要别人。”宋听将灯油放回去,拦腰将人抱起来,困在佛像的底座上……亲,“只要是你想要的,我都可以帮你,淮序,不要别人,只利用我就够了。” 第128章 腐肉 不久之前他们才在这里…………,一旦挨在一起,记忆便即刻被点燃,宋听忍耐不住,跪下来…… 后者所有从容不迫的假面都被在这一瞬间撕下来,他本能地掐住宋听两个肩膀。 心里想的是要将人推开,实际上却用力地捏住宋听的两个肩膀…… …… 一盏茶的功夫之后,宋听捧住楚淮序的手掌亲吻他的指尖:“不要别人,只要我,好不好?” 楚淮序俯身,单手往他后颈上搂了下,一口咬在他唇上:“那要看大人的表现,杀一个章炳之不够。” 宋听目光虔敬:“好。” “啧。”楚淮序松开他,表情有些嫌弃,“下次不要咽,有奇怪的味道,恶心。” “要的。”宋听却难得反驳他,“只要是公子的我都喜欢,谢公子赏赐。” “……” 人怎么能无耻成这样,楚淮序难得被梗了下,脸都红了:“你……” 但他又不愿意在宋听露怯,生气地瞪了他一眼之后就拢起衣衫,拧身走了出去。 宋听盯着他耳朵根上浮起的淡红,心脏怦怦乱跳。 他抬起手掌,这只手刚才握过淮序……上面还留有……… 垂眸(tian)了一下,宋听心说,“淮序讲的不对,明明是甜的。” …… 或许是因为和宋听说起了那些往事,这一晚楚淮序做了一个梦,梦到了有关身上那道疤的事情。 那个时候他已经被人卖到了醉春楼,那边的人也已经同他有所联络,双方虽然各怀鬼胎,但也因为某些共同的目标达成了合作,那边的人会想方设法将他送到宋听跟前,而他帮对方拿到想要的东西。 只是他这张脸太瞩目了,一旦见过便很难忘记,长安城里的那些贵人们,认得他这张脸的实在太多了,一旦被人发现他就是楚淮序,那么等待他的就只有死路一条。 可他这张脸又很重要,他需要自己是“楚淮序”,又不能是真正的楚淮序。 那边就给他找了一个苗疆的蛊师,用朱砂往他眼角点了颗小红痣,又去掉了他背上那道最容易证明身份的“蝴蝶疤”。 这道疤从他很小的时候就留在了身上,皇爷爷让太医院的人想尽了各种办法都没能消去。这一点太后是十分清楚的。 没有这道疤,他就可以是“楚淮序”。只要宋听肯护着他。 那个时候他们就是这么打算的。这实际上是一个险招,稍有不慎就会满盘皆输,很难说这不是在赌。 赌的只是已经高高在上的那位锦衣卫指挥使一点凉薄的“真心”。 那边的人问过他为何敢这样做,楚淮序说:“因为我已经一无所有,一无所有的人什么都不会怕。倒是您,为什么敢把筹码放在我的身上?” “因为我也一无所有。”那边的人说。 祛疤的过程是很痛苦的,连太医院的那帮人都没有办法做到的事,又谈何容易。 那位蛊师给他种下了一种蛊,那是只通体红色的硬壳小虫子,蛊师用匕首划开他的皮肤,那只红色小虫闻到血腥味,就迫不及待地往他皮肉里钻。 为了不对蛊虫产生影响,他甚至没办法服用麻沸散,整个过程都是在无比清醒的意识下进行的。 老实说,虫子钻进体内的感觉说不上多痛,只是难受,他能感觉到蛊虫一点一点在血肉中攀爬啃咬的过程,甚至能听见小虫子嘴里不住地发出吱吱吱的声音。 这种感觉只是难受和不自在,倒不觉得有多疼。剧痛是在三天后的夜里。 连着三天,那位蛊师都会如法炮制地在他体内种下一只蛊虫,让蛊虫从里撕咬他的伤疤。 第三天蛊师给他留下了一块质地坚硬的小木片。 那木片跟一块木牌差不多大,厚度也差不多,却一个字都没有刻,看着就是一片光秃秃的、没什么特别的普通木片。 楚淮序不明所以,问了那蛊师。那蛊师说:“这是让你含在嘴巴里的,夜里可能会疼,要是实在疼得受不了,就咬木片,好不容易快要成功了,你可别咬舌死了。” “……”楚淮序觉得他夸张。 他已经被种了三次蛊虫,哪有这么痛,便没有将这句话放在心上。但是到了半夜,他才发现蛊师的这句话半点没有夸张的成分,他是被痛醒的。 那种痛很难用言语来形容,非要说的话就像是同时在被施以数种刑罚,有人在用数以万计的小银针扎他,也有人用钝刀子一刀一刀的剜他的肉,可那刀子实在太钝了,所以每一下都很用力、很艰难、也更痛。 更像是有人在用那种布满铁钉子的铁板故意往他的伤口上磨,直磨得伤处更加血肉模糊…… 这些刑罚全都是他在诏狱受过的,刻骨铭心永世不忘。但最疼的当然还是被挑断手筋脚筋的时候。 那个时候他是真恨不得就这么死了,也好过遭受那样的折磨。 在遭受了那样的折磨之后,他原以为什么样的痛苦都能熬下去,什么样的折磨与之相比都不再算什么。 可那个夜里,他却痛得死去活来,然后发现原来还可以有更痛的时候。 剧痛之下,他的视野都变得模糊,浑身上下所有的力气都被抽空,黑暗中他根本爬不起来点灯,很艰难地才摸到蛊师留给他的那块小木片,咬进了嘴里。 否则他可能真的会受不住去咬断自己的舌头。 太痛了。 而在那样的煎熬中,他再一次想起端王府的那场大火,想起在他面前自刎的母妃,想起在诏狱时那几天几夜的折磨,更想起宋听划在他筋骨上的那把匕首。 刻在灵魂上的久远的痛苦和此时此刻真实的痛感交织在一起,意识昏沉中,楚淮序甚至分不清今夕何夕,自己又身在何处。 他死死地咬着嘴里的小木片,一声声痛苦的闷哼却控制不住地从嗓子眼里溢出来。 太痛了…… 小狗,我真的好痛啊……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那样痛苦的情况下,他恨不得自己能就此痛晕过去,可事实上他却始终没能晕过去,意识昏昏沉沉,痛觉却分毫不减。 一直到天边亮起鱼肚白,那些疼痛才像潮水一般,缓慢地退潮而去。楚淮序蜷缩在床榻上,全身都被冷汗浸湿了。 第129章 反水 而这样的痛苦不止一次,往后的半个月,他每晚都要遭受那样的折磨,也亲眼看着被蛊虫啃咬过的那片皮肤一寸寸溃烂。 到深可见骨的时候,蛊师才用匕首将其一点一点地割去。然后敷上特制的草药,等着新的肉长出来。 从第一次被种入蛊虫到新肉长好,整个过程持续了漫长的两个月,从头到尾,他全靠他生熬过去,其痛苦不言而喻。 哪怕在梦里,哪怕楚淮序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他还是忍不住同当年一样,下意识地蜷缩起身体…… 他感到痛、感到冷,感到无尽的恨和怨。 在这漫长的几千个日夜里,他早已和端王府一样,变得面目全非,变成了让他自己都觉得陌生和看不起的人。 “怎么了,做噩梦了?”有人亲吻在他的耳侧,那样温暖的身体,却有一颗比谁都要冷的心脏。 楚淮序尚且陷在噩梦之中没有完全清醒,潜意识里对这个人的恨却叫他本能地想要远离这个人。 但没能成功,宋听将他更紧地搂进了怀里,在他耳边低语:“睡吧,有我在,不怕……” 等到楚淮序彻底从这个梦中挣脱出来的时候,外面已经天光大亮,身侧的人更是不知所踪。 他甚至不知道昨晚那个人是在何时溜进他的房里来的。 恍惚中他觉得那或许是自己的另一个梦。但床榻上残留着宋听身上那股子熏香的味道,那个人是真的来过。 因为那个梦,楚淮序的心情就不大好,以至于小五和祁舟进来伺候他用早膳的时候也没得到他的好脸色。 小五偷偷给祁舟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这是又怎么了?不会殃及池鱼吧?” 很不幸,这点小动作并没能瞒过楚淮序的眼睛,他冷冷地哼了一声,视线漫到小五的脸上,阴阳怪气地说: “眼睛不好的话就去治,别在我这里挤眉弄眼,像个扑棱蛾子似的,看着叫人心烦。” 小五:“……” 您这张嘴,跟淬了毒似的。 “你家大人呢?”楚淮序又问。 “小皇帝不知怎么又想亲自审问那个妖僧,大人陪着一块儿去了。”小五老老实实地说。 捉回来的老和尚被绑在寺院的地窖中,小皇帝调整好心情之后又把人想起来了,亲自跑去审讯了一番。 撕下高僧的假面之后,空行就如一条丧家之犬,见了皇帝痛哭流涕,求皇帝饶命。 “……陛下,草民也不想这样啊,草民都是被逼的啊!求陛下开恩……” 白马寺里风云涌动,为了掩人耳目,小皇帝穿的还是刚来寺里时那身侍卫服,负手而立的时候却流露出很强大的威压,让人不太敢直视。 空行几次扑到他脚边,又被宋听给一脚踹回去,惊惧之下眼泪鼻涕糊了满脸。 小皇帝心里有些嫌弃,默默地离远了些,脸上却显出高深莫测的样子,垂着眼眸打量着老和尚:“那是谁逼你?” “这个草民不能说,草民的妻儿还在那人的手上,若是说了,他们必死无疑,草民不能说……”空行满脸的恐惧,疯了一样摇头。 在小皇帝下来之前。他早已挨过锦衣的一番审讯,身上到处都是伤,脑袋也磕破了,血水混着泪水,把一张脸弄得尤为狼狈,也尤为可怖。 小皇帝心里因此更加厌弃。 章炳之察言观色,凛然道:“你借巫蛊之术的名义加害太后娘娘,又杀害嗣水镇上数十口人,罪大恶极,本就是满门抄斩的大罪,无论说与不说,你的妻儿都已经被你连累。” 他望着空行,语调有些慢:“但倘若你能供出主使,陛下圣明,或许还能给你一个痛快的死法,空行,你可要好好想清楚……” 原本痛哭流涕不住求饶的老和尚忽然停住所有动作,一张狰狞的脸憋成了猪肝色,他以趴伏在地的姿势逡巡着地窖内的人。 空行以前是个杀猪匠,杀了十来年的猪,后来日子实在过不下去才上山成了流寇。 他抢过米粮银钱,也杀过人,一身的匪气是很难从身上磨灭的,就像此刻,明明已经成了阶下囚,眼眸中还是带着一股狠劲。 在章炳之向他陈明利害之后,他忽然就停止了痛哭,变得冷静下来,那双凶狠的眼眸先是看着小皇帝,再是宋听。 但目光在两人身上停留的时间并不长,只是掠过一眼,接着就转到了章炳之的身上。 后者和宋听一起,一人一边站在皇帝身侧,浑浊的眼眸微微眯紧,和空行对上视线时递给对方一个很深的眼神。 空行接收到了这个眼神,神色微变,颤抖着声音道:“草民……草民是受……” 说到这里,他瞳孔蓦然睁大,然后抱住自己的肚子,呕出了一口黑血。 这番动静叫他怔了片刻,接着像是意识到了什么,骇然地瞪向章炳之,“大人,您这是……这是要过河拆桥吗?” 大口大口的血从他喉咙里涌出来,他腹中剧痛难忍,在地上不住地翻滚,又不甘心就这样死去,奋力扑过去,抱住章炳之的腿: “您当初可不是这样说的,您……您答应过我,只要我按、按您的要求做,就保我……保我一家老小衣食无忧,您这是要……要杀我灭口……” 见空行败露,章炳之原本的确是想牺牲这颗棋子的,反正这老和尚的妻儿还在他手中,谅他也不敢说什么不该说的。 他刚刚那番话实则就是在敲打对方。若是能借机拉宋听或者楚淮序下水,那就再好不过。 这原本也是两人事前商量好的,一旦事情超出他们的预料,发展到不利于他们的一步,空行就要把罪名担下来,并且嫁祸给宋听。 人是章炳之带到太后面前的,他却要想方设法撇清关系,将自己从这件事里摘出去。 但让章炳之没想到的是,这老和尚居然会在此时反咬他一口。他立时慌了一瞬,用气急败坏来掩饰自己的心虚: “胡说八道!你休要胡说八道什么,老夫何时同你说过这些,你不要血口喷人!” 第130章 好戏 “好啊、好……大人这是铁了心要舍弃我这枚、这枚棋子,但是大人莫要、忘了,皇帝和太后他们的生辰八字,可都是大人您……您告诉我的。” “否则我一个小小的……山匪,又如何能、能知晓天家的事情,大人,你好狠的心……” 他说的这些都是事实,饶是章炳之这样混迹官场数十年的老狐狸,在真相之下也难免慌了神。 “妖僧!陛下面前岂容你胡说八道!”章炳之脸上青红交错,气得完全维持不下去什么风骨和风度。 他看准了宋听腰间的软剑,“老夫清清白白,为我大衍鞠躬尽瘁,岂容你一个妖僧毁我清誉!老夫今日就要杀了你,再以死自证!” 原本,宋听默然而立,看着这出狗咬狗的戏码,见他要来夺剑,才一个错身退到了另一边,压根没让老东西碰到自己。 “阁老急什么,”他掀了掀眼皮,淡声道,“这不是还没说完吗?” “是啊,大人,您怕什么,怕我拿出证据吗?”空行拼着一口气,看向皇帝和宋听,“陛下,草民禅房外面的那棵银杏树下,埋了与章……章大人往来的信件。” “上面详述了整个、整个计划,还有大人的印章为证,既然阁老不仁,就别怪、别怪我、我不义……” “胡说八道!胡说八道!究竟是哪个叫你来陷害老夫!”章炳之此时就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在地窖里上蹿下跳,“老夫对陛下对太后忠心耿耿,岂容你污蔑!” 空行愤怒又绝望地瞪着他:“大人若是没有做过,那这几年同我通信的又是谁?难不成有人从三年前就开始假冒大人的名义,还能随时盗得大人的私印?” “你胡说八道!”章炳之是个文臣,气到极点也只会翻来覆去骂这一句,他重重给了空行一脚,“老夫要扒了你的皮!” ——真像一只吱哇乱叫的大灰老鼠。 要不是有小皇帝在,宋听真想叫淮序过来看热闹,说不定淮序会高兴。 而空行这时候本来就只剩下一口气在撑着,受了章炳之那一脚后喷出一口黑血,浑身抽搐了一瞬,竟是不动了。 宋听走上前,探了下鼻息,冲楚明焕摇摇头:“死了。” “死了?”章炳之胸膛起伏不定,整个人气得还在发抖,“不会是在装死吧?” 宋听说:“确实是死了。” “陛下。”早在空行说出银杏树下埋有往来信件的时候,宋听就着人去查了,侍卫很快在树下挖出了一个木匣子。 木匣子里果然如空行所说,有十数封信件,每一封都留有章炳之的私印。 章炳之这时候才慌了,仓皇地跪在楚明焕脚边:“陛下!老臣对陛下、对大衍忠心耿耿,日月可鉴!这些、这些都是假的!是有人在污蔑老夫!” “阁老先起来。”楚明焕将人扶起来,“朕相信阁老,先看看这些所谓的证据再说。” 信件囊括的时间长达三年,第一封是在三年前的冬天,最新一封是两个月前,东行的车驾出发前一晚。 信里不到十个字:【目标已出发,做好准备。】 说的模棱两可,但对于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楚明焕而言,里面的内容指代的是什么,再清楚不过。 尤其是盖在信件上的那枚私印,直接表明了与空行通信那人的身份。 “陛下明鉴啊,老臣从来没有写过这些信,老臣得陛下和娘娘信任,恨不能为大衍鞠躬尽瘁,如何能想着谋害陛下和娘娘!” 挨千刀的土匪! 章炳之之后简直想将这老和尚拖出去鞭尸泄愤,早就叮嘱过这些信件私密,要他阅后即焚,却没想到这人胆大包天,居然摆了他一道。 但老和尚不会突然背叛他,唯一的可能就是宋听已经知晓了他二者的关系,私下找过老和尚。 二人达成了某种新的交易,才叫老和尚反水,将矛头对准了他…… 可这不应该啊,这土匪老来得子,对那宝贝儿子简直拿命来宠,当初他就是看准了这点,才叫这土匪听命于自己。 莫非是宋听的人查到了那个小孩,把人带走了? 但如果是这样,他的人肯定会第一时间给他传来消息。 除非……他的那些人都被宋听给杀了,消息传不过来。 想到此处,章炳之的心重重沉下去,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 这次是他太过得意忘形,以为凭楚淮序那张脸,就足以叫宋听死一万次。 哪晓得不论是小皇帝和太后,如今都渐渐脱离了他的掌控,站到了宋听那边。 他亲手训练出来的狗,如今竟然骑到了他头上作威作福。这叫章炳之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执掌天下、翻云覆雨的人原该是他。怎么能是宋听这条狗。 狗就应该匍匐在地上,只配对着人摇尾乞怜。 章炳之实在是不甘心。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到宋听的身上,后者自然有所察觉,掀着眼皮也朝他望了过来。 章炳之愤恨地瞪着他,宋听的唇角却掀起一丝弧度,露出一个冰冷的笑。 在章炳之看来,这就是宋听这条狗在对他摆出胜利者的姿态,是对他的嘲讽。 竖子安敢! “臣也觉得此事有蹊跷。”却在这时,宋听收回了视线,缓缓开口,“如果真是阁老所为,定然不会在密信上留下自己的身份信息,这不是在画蛇添足,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是谁吗?” “以阁老的才智,必然做不出这种愚蠢的举动,因此依臣看,这更像是有人伪造了信件和阁老的私印,蓄意栽赃给阁老。” 章炳之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宋听居然没有在这个时候落井下石,而是帮他说话。 分明眼下这个局就是此人布下的,他也照着对方的计划钻进了这个圈套,这个时候姓宋的不该趁热打铁,致他于死地吗?为什么还要帮他说话? 他心里虽然觉得古怪,却也来不及想更多,当即道: “指挥使说的对,依老臣看,这歹人分明是在蓄意挑拨,先是给太后娘娘下毒破坏祈福大典,又以巫蛊之术嫁祸给怀月公子,从而让宋指挥使陷入两难。” 第131章 大鱼吃小鱼 “眼看陛下和娘娘仁慈,并没有同指挥使离心,便又盯上了老臣,摆明了就是在针对老臣和指挥使,如此一来,便能使得我们君臣不睦。” “陛下,背后之人其心可诛啊!” 说着,他再次望向宋听,神色戒备着。此刻他是真算不准这家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可他也只能如此顺着台阶下。 反正只要度过今日这一关,他总能想办法扳回一局,绝不会叫姓宋的一直得意下去。 这一回,他定要斩草除根,绝不留下这两个祸患。 宋听并没有看他,而是卷起空行的一只袖子,示意皇帝:“陛下请看。” “这是……”楚明焕惊讶道,“七瓣红莲?” 空行的左臂上赫然一朵七瓣红莲。那颜色是用朱砂染的,艳得跟血似的。 在场三人对此都并不陌生,因为这正是红莲教的标识,每个红莲教的信徒,身上都会有这样的标识。 “好啊,想不到这妖僧竟是红莲教的细作,难怪千方百计的陷害老夫和宋指挥使,实在是歹毒!” 说实话,在此之前章炳之并不知晓这老和尚还有这重身份,否则即便他再有几百个胆子,也不敢勾结此人。 “指挥使这是早就清楚这妖僧的身份?” 宋听的目光这才从他脸上淡淡扫过,不过仍旧没有应声。 “……”章炳之憋了憋,将心里那口气硬生生憋了回去。 楚明焕将那些信件放回木匣子里,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如此看来这妖僧必然同红莲教脱不开干系。”小皇帝缓缓道,“朕一直都相信两位爱卿的忠心。” “眼下更是需要你我君臣齐心协力的时候,切勿叫有心之人抓了空子,空行已死,太后昏迷不醒,加之嗣水镇的事情,坊间已经人心惶惶。” “朕和王太医过来的一路上,听闻不少传言,其中还有说朕的皇位来的不清不楚,所以上天才会降下刑罚……” 这话实在是不可乱说,哪怕是由皇帝自己的这张嘴说出来,还是将章炳之吓得不轻,他诚惶诚恐地跪下来: “这都是愚昧百姓随口胡诌的,皇上不必放在心上。” “朕也希望是如此。阁老,宋卿,”小皇帝的目光从两人身上掠过,“这件事既然同红莲教有关,背后或许还有更大的阴谋,朕就将此事交给你们来查,务必查个水落石出。” “肆水镇那么多的百姓,都等着朕还他们一个公道,一日找不出真凶,朕……寝食难安。” 小皇帝是个心软之人,说着便露出不忍的表情,接连叹了好几声气。 宋听:“臣领旨。” 章炳之:“老臣领旨。” 从地窖出来已是酉时三刻,怀月正在用晚膳。 宋听忙得腾不出手,监督怀月吃饭的任务就落到了小五头上,小五自知搞不定这位怀月公子,就拉上祁舟一起。 两人一左一右站在怀月两边,跟左右护法似的盯着怀月。 “又吃素啊,都吃了好几天素了,脸都吃绿了。”楚淮序用筷子拨了两下面前的一盘时蔬,表情不太高兴,“我又不是吃草的兔子,天天吃这些嘴里也没个滋味,不吃了。” 小五一听他说话心里就发怵:“我的祖宗哟,这可是在寺院,哪来的肉给你吃,你也不怕佛祖不高兴。” 但怀月真的不肯吃东西那是万万不行的,但凡这位主子少吃一口,他们那仿佛被下了蛊的指挥使大人说不定会从他身上剜块肉下来给对方吃。 也不对,剜肉喂美人的事或许还轮不上着他,按照他们大人的对怀月的在意程度,九成九不会让怀月吃别人的肉,要吃也是吃他自己的。 “……”小五越想越觉得这个可能会成真。 古有圣僧割肉喂鹰,今就有锦衣卫指挥使割肉喂怀月。 “要不您就吃一口吧,吃完我再给您跳个舞?”为了大人,小五可谓是豁出去了,“实在不行我和祁舟一块儿跳,只要您高兴就好。” 怀月却兴致寥寥:“不看,你手脚太粗笨了,不好看。” 小五:“……” 小五:“…………” 连祁舟都憋着笑。 怀月也笑,他单手撑着下巴,筷子慢吞吞挑了两颗米饭,却不吃。 “反正我要吃肉,别跟我说佛祖会不高兴,佛祖高不高兴我不知道,我管不着祂,所以祂最好也别管我。” “再这样吃下去,我是不会高兴的,我不高兴你们指挥使也不高兴,那你们也别想高兴。这个道理你们明白的吧?” 祁舟笑不出来了:“……” 小五:“……” 小五:“我懂,这就像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您就是那条大鱼。” 怀月眼角的笑意晃了晃。“明白就好,明白就赶紧给我弄口肉去,是不是,指挥使大人?” 顺着他的视线,小五发现了站在不远处的宋听。 “大人。” “大人。” 宋听表情淡淡的:“下去吧。” 终于不用再伺候这个祖宗,小五如蒙大赦,拽起祁舟的胳膊就跑——伺候这位可比面对百八十个敌人还叫人胆战心惊。 “菜不合胃口?”宋听坐到楚淮序右手边,拿了双筷子给他布菜。 寺中本就清简,加之接连发生了那么多事,谁也没有心思在吃的上面花功夫。 淮序将碗碟推得远远的,一双漂亮的丹凤眼睨着宋听:“你说呢。”他手臂搭在宋听胳膊上,捞起自己的碗舀了一勺豆腐汤喂过去,“我想吃肉。” 豆腐汤什么味道都没有,连宋听都觉得难喝,更遑论向来挑嘴的淮序。 这段时间淮序被他所累,接连遭罪,好不容易养起来的一点肉全掉光了不说,还瘦了一大圈,宋听原本就心疼得要命,再迎上对方故意露出的可怜的目光,就更加招架不住。 深思片刻,他捉起淮序的手臂,轻轻将他带起来:“走!” “指挥使大人这是要把我拐去哪儿?”淮序跟着他的脚步,嘴上忍不住调侃他,“怎么越走越偏了,大人这是准备把我转卖去哪儿?” 宋听还挺神秘:“到了就知道了。” 第132章 质问 一盏茶的功夫后,他们到了目的地,宋听带楚淮序来的地方其实是后山。 时间已经挺晚,夜幕低垂,四周都安静下来,只有林间草丛里不断传出虫鸣声。 “月黑风高,孤男寡男,大人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楚淮序抱着手臂,故意说,“大人不会是玩【忽略】腻了正经的那些【忽略】花样,想来点野的,要在这里对奴做什么吧?” “……”宋听的脑子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某些旖旎的画面,连带着耳朵都红了一瞬。 但他当然不是要对淮序做什么,他舍不得在这种地方欺负淮序。 不过他向来不习惯解释,便也没有说什么,只是往淮序手里塞了几颗饴糖,“……等我一下,不要走开,我一会儿就回来。” 楚淮序更加弄不懂他的意思:“嗯?” “等我一下就好。” 楚淮序还没怎么反应过来,宋听就已经在眨眼之间钻进了漆黑的树林里。楚淮序挑了下眉,寻了块石头坐下来,剥开糖纸吃了一块糖。 啧,这是把他拿小孩哄了,叫他不要走还拿块糖哄着。 晚上没吃几口东西,骤然吃进去甜的,胃里其实不怎么好受。四周都是黑漆漆的,楚淮序轻轻捻着糖纸,盯着宋听身影消失的地方。 蓦地,一道黑影凭空出现在楚淮序面前,对着他单膝跪了下来,是个代表臣服的姿势。 楚淮序对此却没有特别大的反应,好像早就知道对方是谁。 “宋听就在这里,你们就不怕被他发现?”他声音压得很低,脸上能看见很明显的一丝愠怒。 那黑衣人同样低声道:“那狗贼将公子看得太紧了,我等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才有机会接近小公子。” 楚淮序又吃了一颗糖,天生含笑的眼睛慢吞吞地审视着跪在自己面前的男人,目光一点点收紧:“山下那些百姓,是你们做的?” 男人承认得很痛快:“是。” 楚淮序目光陡然冷下去,他揪着黑衣男人的衣领,厉声质问: “他们都是无辜的,你们这样做跟章炳之他们有什么差别?!” “为什么要杀那么多无辜的人,你们怎么下得去手!你们怎么能、怎么敢这样做?!” 黑衣男人却不认为自己做的有错,他整个人被包裹在黑色的夜行衣中,大半张脸也同样被蒙住了,辨不出情绪,唯有一双眼睛冷而决绝: “小公子,成大事者都必须有所牺牲,早在玄甲军覆灭的那天起,我就已经死了,如今站在这里的人是从地狱当中爬上来的恶鬼,存在于这世上的唯一目的就是复仇。” 那双漆黑的眼眸紧盯着楚淮序,残忍地提醒他:“小公子,想想无辜惨死的十万玄甲军,想想王爷王妃和两位世子,想想端王府,他们难道就不无辜吗。” “这世道本来就不公平,好人没有好报,心思歹毒之人却能高居庙堂享受荣华富贵,既然如此,我们也只能用自己的方式复仇。” “小公子,我知道镇上的百姓无辜,所以等到复仇之后,我们定当以死谢罪,来世当牛做马弥补这份罪孽。” 说完这番话,男人低下了头颅,似乎是任凭楚淮序责骂。 “你……”楚淮序猝然松了手,重重地呼出一口气,眼角酸涩,“以后不要再做这样的事,否则就不要再来见我,这是命令。” 黑衣人目露不甘,却被楚淮序一个眼神瞪了回去,低首道:“是。” 楚淮序胸膛还在激烈地起伏,双拳握得很紧。 男人说的这些话他如何能不懂,可他始终无法漠视无辜之人的性命,父亲和兄长从小教育他,男子汉大丈夫立于天地间,当忠君、当爱国、更当爱护百姓。 他们驻守边关马革裹尸,就是为了能让百姓安居乐业,免于战火流离。 如今他为了报仇,难道就要让无辜的百姓丢掉性命吗?这会是父兄希望看到的结果吗? 那个叫陈小宝的孩子还那么小,那么善良,她满心欢喜的握着他给的饴糖舍不得吃,却再也没有机会吃到了。 楚淮序还记得那天,买完西瓜折返的路上,陈小宝问他:“漂亮哥哥,长安好玩吗?” 楚淮序告诉她:“好玩,长安很大,道路宽阔而干净,沿街是各式各样的店铺,有卖吃的有卖喝的,还有很多奇奇怪怪的小玩意儿,有漂亮的首饰珍宝。” “十里长安街,只要你有足够多的钱,就什么都能买到。” 陈小宝听得入迷,却在怀月说出最后一句话的时候露出苦恼的表情:“可是我们没有钱。” 楚淮序不知如何安慰她,只好摸了摸她的头,说:“以后会有的。” “嗯!”小姑娘的难过来得很快,高兴也来得很快,闻言便重重地点头,“等我长大了,要赚好多好多的钱,然后到长安去,给娘亲买一盒胭脂,娘亲的胭脂已经用了好多好多年了,爹爹说,还是。” 可她再也长不大,再也去不了长安,见识不了那座皇城的繁华和残酷,更没有机会替母亲买一盒胭脂。 她死在了与她毫无关系的复仇的屠刀下。 她还那么小。 还有卖瓜果的那位王老板,那么好的人,种出来的西瓜也特别甜。以后每年的这个时候,他再也吃不到那么甜的西瓜了。 还有很多很多的人,漆黑的夜色中,楚淮序能记起那天来领粥的每一个人的脸。 他们每一个都是无辜的,凭何因为他楚淮序的不甘和愤恨就丢了性命。 他不怕双手沾血,可他不愿沾的是这样的血。他没有脸去见父兄母后。 “三公子,属下冒昧问一句,您打算何时杀了宋听?”黑衣人的声音打断了楚淮序的思绪。 “还不到时候。”楚淮序稳住心神,淡淡地说。 “究竟是不到时候,还是公子您舍不得杀他?”男人逼问他,“小公子,莫要忘了,这个人的手上沾了端王府六十五条人命,累累血仇,不共戴天。” “小公子对镇上的百姓问心有愧,难道却能忘记王府上下那么多人的血仇?” 楚淮序幽冷的目光刺过去:“你这是在质疑我?” 黑衣人:“属下不敢。” 第133章 兔子 嘴上说着不敢,语气却不情不愿的,压抑着情绪,楚淮序当然清楚对方对自己的不满。 “周桐哥,我知你们心急,我同你们一样,时时刻刻想将那些人千刀万剐,但是五年都等过来了,还急这一时吗?” “光杀了他们是不够的,周桐哥,我要为我的父兄洗刷冤屈,要全天下人都知道他们是被冤枉的,这比杀了宋听更重要,你明白吗?” 周桐跟着楚淮清出生入死,自然知道玄甲军为了镇守边关付出了多少血泪,他们不应该背负着屈辱死的不明不白。 他要为楚淮清洗刷身上的污名,那是他的英雄,也是大衍的英雄,绝不该以那样屈辱的罪名死去,死后还要被人戳脊梁骨。 他如何能甘心、能舍得。 他从始至终的目的都是要为楚淮清证名,要接那含冤负辱死去的十万英魂回家。 从前那个人还在世的时候就总是容易冲动,反倒是周桐在旁边劝着、拦着。而那人总是不在乎地说:“没关系啊,反正有你拽着我。” 周桐便在心里发誓,会一辈子守着对方,护着对方。 可是后来,那个人死了,他没能护住对方。他自己变成了那个冲动莽撞的人,心里只装着复仇这一个念头。 回忆掺着血和泪,周桐每思及一万次,便会痛一万次。而眼前的这个人,是那人最宠爱、最牵挂的幼弟。 杀一个人的确很容易,但要为一个人洗刷罪名,却千难万难。周桐叩首于地,眼圈泛红:“属下明白了。之前是属下冒犯,请公子恕罪。” “起来吧。”楚淮序将人扶起来,“是我要感谢你们,如果没有你们,我活不到现在。周桐哥,你放心,宋听的命我一定会要,之所以还不杀他是因为留着他还有用。” “但是周桐哥,你也要答应我,不要再滥杀无辜,大哥不会希望你为了他变成这样。” 隐约有脚步声传来,楚淮序顿时噤声,用眼神示意了下周桐,后者便如来时那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夜色中。 几乎是同一时间,宋听从树林里走了出来,一手提着一只兔子。他敏锐地注意到什么,往周桐消失的方向看了几眼。 楚淮序有些心虚,主动迎上去:“兔子?” “嗯。”只要楚淮序一出现,宋听的注意力立刻就会被吸引走,他见淮序高兴,抿着唇露出一点笑意,“很肥,可以烤来——” 吃。 未说完的话咽进了肚子里,宋听整个人像是被点了穴,浑身麻麻的,一动都不会动了—— “大人还是笑起来好看,平日里肃着张脸像个老古板。”因为楚淮序的指尖戳了戳他的脸,笑着,“这个酒窝还在。” 宋听长了酒窝,但只有一个,在左脸,笑起来淡淡的一个,不仔细看的话其实很难发现,但从前楚淮序就很喜欢戳他这里。 戳一边不够,还要戳另一边,说要将他另一边的酒窝也戳出来,这样才对称。 此时此刻他就做着同过去一样的事情,秾艳的眉眼在月色下美得惊心动魄,宋听不自觉地就靠了过去,要吻他。 楚淮序笑着躲了下,又在宋听茫然失落的时候往他眉心亲了一口:“我饿了,快烤兔子。” 宋听被亲得迷迷糊糊的,等扒完一只兔子的皮迟钝地反应过来。抬眸一看,楚淮序正抱着另一只兔子,在喂草吃。 那兔子在他手里吓得战战兢兢几乎要晕过去,在淮序怀里却平静自若地嚼着青草,就跟养熟了的家兔似的。 宋听心里吃味,抿了抿唇,提着兔子的两只耳朵将它从淮序怀里拎出来。淮序仰头看着他,瞳孔瞪得有些大:“这只也要杀啊?” 这个表情太可爱了,宋听一瞬间有些心软,淮序一个人待着未免无聊,要不就把这小东西留着给他解闷吧。 但他立马又想到这兔子方才蹭淮序胸口的样子,微微变了脸色,改了主意:“一只不够吃。” “够了吧,我其实也不是很饿,吃不了那么多。”楚淮序说。视线几次落在兔子身上。 宋听面无表情地扼断了兔子的脖子:“我也没吃。” 楚淮序:“……” 楚淮序垂下眼眸,将手里那把没吃完的草随意丢出去,半气半好笑道:“啧,醋罐子成精吧你。” 宋听从之前就一直想吻他,这会儿被勾得心头火起,再也不想忍了,单手抱住他的脖子,吻了上去。 楚淮序还要再躲,却被宋听掐住腰身,圈进了怀里。 “是,所以公子就认命吧,这辈子你只能养我这条狗,其他的,是人也好,是狗是兔子也罢,都会被我杀了。” 宋听伸手帮他将松落的头发挽到耳后,指尖滑过他的面颊,若有似无的凉、还带着一点点黏稠。 是血。 宋听才剥过一只兔子的皮,手上沾了血,现在这血随着他的动作染在了楚淮序的脸上,又被印在了他原本就有些薄【忽略】红的眼尾上,像涂抹了上等的胭脂,漂亮得叫人挪不开眼。 宋听呼吸微滞,又陡然变得炙【忽略】热,他捧住楚淮序的脸,唇齿从他染血的【忽略】眼尾挪到耳朵上。 轻【忽略】舔【忽略】慢咬,拿捏着分寸往下移到软乎【忽略】乎的耳垂,又落到颈项上。 楚淮序被迫仰着头,那截白皙修长的脖颈【忽略】就成了宋听的所有物,任他肆意妄为。 “呵。”一声轻笑从楚淮序的喉间溢出来,他单手撑着身后的石头,另只手抱着宋听的脖子,主动给了对方一个温柔缱绻的吻。 他微眯起眼睛,像只狡黠的小狐狸,最是知道如何引眼前的人上钩:“大人还真是霸道又不讲理,不过大人,你把我弄【忽略】脏了。” 几个字他故意说的又轻又慢,热热的鼻息拂在宋听脸上,有些痒,宋听的呼吸跟着一窒,望向他的目光虔诚痴迷。 把他【忽略】弄脏。 宋听早就想将【忽略】他弄脏。 想要这个人满身都是他的【忽略】痕迹和气息。 想占为己有。 第134章 兔子那么可爱 他对淮序的占有欲已经到了自己都觉得可怕的程度,就像他刚刚对淮序说的那样,他想到对方满心满眼只有自己一个。 察觉到他的目光,楚淮序伸手在他鼻尖上轻轻一点:“我真饿了,快去烤兔子。” 今晚的楚淮序简直跟勾人心魂的艳鬼一般,宋听被迷得晕头转向,别说烤兔子,便是叫他将自己烤了估计都没有二话。 “对不起啊小兔子,我是想留你一命的,但你运气不好,碰上了凶神恶煞的锦衣卫指挥使。” “咱们这位指挥使大人啊,冷酷无情、狼心狗肺,你落在他手里啊,只有死路一条。” “哎,所以我也只能把你吃了,但是冤有头债有主,你要是想报仇的话一定要找他,不要找我……” 现杀现剥的兔子被烤得外焦里嫩,一口下去唇齿留香,楚淮序胃口大开,不知不觉吃下去大半只,一边吃一边还和“死不瞑目”的可怜小兔子掏心掏肺,要小兔子找宋听报仇。 倒是说自己也饿了的宋指挥使还在兢兢业业地给另一只兔子翻面,一口都没吃。 听着淮序的絮絮叨叨,他原本冷淡的唇角不知不觉掀起一个微笑的弧度。 这样安静平和的相处时光,对于如今的两个人来说实在太难得了。 但从前在王府的时候,他们却常常如此,淮序喜欢去城北的林子里打猎,自己又不会生火烤东西,这些事情就都由宋听来。 他们烤过兔子、烤过野鸡、也烤过鱼,甚至还烤过两只麻雀。 麻雀淮序不喜欢,说看着可怕,一见着那血淋淋的两只麻雀,便叫宋听拿远一些。等到烤熟了也不愿意碰。 淮序从来便是如此,不愿意碰的食物,便是旁人说破了天也绝对不会尝试一下。 “差不多了吧,再烤就要焦了。”在宋听沉浸在往事当中的时候,楚淮序提醒他。 “嗯。”宋听将烤好的兔子递过去,楚淮序面露茫然,“做什么?” “换一只。”宋听用新烤好的兔子换走他吃的只剩下个骨头架子的那只,默默吃了起来。 楚淮序表情怔了片刻,垂眸笑了笑。 他其实已经饱了,但宋指挥使如此盛情难却,他便也接受了这份好意。 “小皇帝都快急哭了,大人却还在这里给我烤兔子,若是被小皇帝发现了,保准砍了大人的脑袋。” 四周寂寂,偶有夜风拂面,宋听身上仍穿着那身御赐的玄色蟒袍,给人的感觉却和平时很不一样。 好似夜色消融了他身上的凶煞之气,叫他短暂地做了一回宋听,而不是那个人人避如蛇蝎的锦衣卫指挥使。 想起那些往事的人其实又何止宋听一个。 每每这个时候,楚淮序总是想将这个人的心挖出来,看看那颗心是否真的是黑的。 兔子肉已经被撕得干干净净,连骨头都拆了,宋听将手里的碎骨丢进火堆里,又添了一把柴。 起身时脸色却忽地变了变,紧接着便干呕起来,不一会儿就将刚才吃进去的东西全吐了出来。 “怎么回事?”楚淮序皱了皱眉,有些意外。人也不知不觉靠了过去。 “无碍。”宋听却拦着他不让靠近,“兔子没毒,是我自己的问题。” “……”楚淮序在意的根本不是这个,但宋听的一句话倒是提醒了他,他退回去坐在石头上,盯着男人的背影,冷哼了一声。 “那倒不一定,下次再吃大人的东西,我得先试试毒。” “想要大人这条命的人何其多,我可不想莫名其妙就这么死了。” 宋听侧身,还未来得及开口,一只兔子就被抛进了他怀里,楚淮序靠在石头上,兴致索然:“不吃了,没胃口。” 宋听没说什么,站在原地开始啃那只兔子,然而没吃两口,又开始吐。 楚淮序睨着眼:“不行你就别吃了,你是不是不能吃兔子肉?从前也没见你有这个毛病啊。” 林子里最常见的猎物便是兔子,从前的宋听一个人就能吃上三四只,连兔头都啃得津津有味,仿佛那八百年没吃过饱饭的饿死鬼。 可从来没见他吐过。 “别吃了。” 宋听难得没有听他的,边吃边吐,却不肯停下来。 “你是不是有病?”楚淮序气得不轻,将那只兔子抢了去,“兔子那么可爱,白白丢了条命不说,还要被你糟蹋,还是我吃吧。” 宋听这回没同他对着干。 楚淮序一人吃了差不多两只兔子,撑得肚子都圆了一圈,感觉兔子肉已经塞到了他嗓子眼。 接下来几个月他大概都不想再吃兔肉了。 宋听给他递帕子,被他一巴掌挥掉:“我看你不是想毒死我,是想撑死我。” 宋听又变回了那个无趣的木头人,捉着楚淮序的手,细细地帮他将手上的油渍擦干净。 远处响起第一声鸡鸣,更夫敲响了下一个时辰的铜锣。 他们不知不觉竟然在后山待了那么长的时间。 “走吧,一会儿寺里的和尚们都要醒了。”楚淮序撑着石头站起身。 因为吃得太饱,回屋之后很久都没睡着,一直到寺里响过晨钟,楚淮序才渐渐睡着了。 这一睡就睡到了日上三竿,睁眼时脑袋晕乎乎的,有些头重脚轻。 门外守着的人是祁舟。 “你家大人呢?”他习惯性地问了一句。 祁舟:“大人下山查案去了。” 几十条人命还悬在小皇帝头上,若是查不清楚,他屁股底下那把椅子怕是都要坐不安稳。 “公子要用早点吗?”祁舟问。 “不用。”昨晚吃了那么多兔肉,这会儿还在胃里堵着,此刻他什么东西都不想吃。 但楚淮序忽然想起什么,改口说,“还是吃一点吧。” 祁舟端来的是一碗燕窝莲子羹和两个馒头,楚淮序捏着瓷勺有一下没一下地舀着,却并不入口。 “你家大人是从何时起不沾荤腥的?” 虽然大人没有交代过,但祁舟本能觉得这个应该不能说。 楚淮序撑着下巴,抬眸望向他:“我是你家主子的主子,这个你应该知道吧?” 祁舟愣了愣:“大概猜到了。” 第135章 七窍流血 楚淮序点点头:“比那个叫小五的聪明一些。既然猜到了就把我想知道的告诉我,别让我去问你家大人。” “要是我去问他,他再不情愿也还是会说的,这个你应该也知道吧?” 祁舟:“知道。” “很好,那你就自己选吧,是你主动告诉我,还是我自己去逼问你家大人。” 祁舟虽然沉默寡言,但他不是傻子,闻言,几乎没多做考虑,就做出了选择,老老实实地说:“是四年前。” “具体说说。”楚淮序饶有兴致道。 “四年前的五月,暗佛堂修建完毕,从那天起大人就再没有碰过荤腥。” 原来是这样。 楚淮序脸上的笑意淡下去,神情几乎可以说是阴沉,他不说话的话祁舟当然更不会主动说什么,一时之间屋里谁都没有说话,只有淮序手中的勺子轻轻磕碰着碗壁。 半晌后,楚淮序冷笑道:“惺惺作态。” 祁舟蹙了蹙眉。 “怎么,你有话要说?”楚淮序只觉得心口堵着一块石头,叫他心底那些情绪无法排解出去,压着他、挤着他,“替你家大人委屈?” “大人很在意您。” “何种在意?”楚淮序的嘴角浮现出一丝若有似无的淡笑,眉眼却冷硬,“是害死我父母兄长的在意,还是挑断我手筋脚筋的在意?“ “又或者将我像一只金丝雀一样绑在他身边的在意?如果是这样的在意,那我真该拍手鼓掌,感激涕零,毕竟宋指挥使的在意简直独树一帜,无人能及。” “古往今来,我恐怕是第一个有此殊荣殊荣之人,只是我这样一个命如草芥的贱奴,实在是当不起指挥使大人如此深情厚爱,恐怕只能以死谢罪。” 论嘴上功夫祁舟自然不及楚淮序分毫,一下便被他怼得哑口无言。楚淮序哼了一声,起身道:“我要睡了,你出去吧。” …… 当日煮粥的几个僧侣已经被盘问过很多遍,并没有发现任何疑点,基本可以排除在粥里下毒的可能性。 那么事情只可能发生在他们布完粥回山之后。有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了嗣水镇,对这些领过八宝粥的人家投了毒。 但要做到这些,必须对他们当日的行程十分了解,且清楚记得每个来领粥的人的体貌特征。 那天来领粥的百姓太多了,仅凭一个人是难以做到的,这背后必然有什么人在操控这一切。 是红莲教吗? 空行手臂上的七瓣红莲是宋听无意中发现的,老和尚没有对他说实话,所以有没有可能那老和尚原本就是红莲教安插【忽略】在章炳之身边的。 那老东西一直以为是自己在胁迫空行做事,殊不知自己早就落入了对方设下的圈套? 从楚明姝落水到空行败露,这一切只不过是一环扣一环,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仵作怎么说?”宋听询问随行的小五。 “每个死者胃里都有八宝粥,但仵作验不出是什么毒。” 这就等于明晃晃的告诉别人,所有人都死于八宝粥,至于粥里是有毒还是粥受到了诅咒,就仁者见仁,随便猜吧。 “几位太医也赶过去了,说不定会有新的收获。” 连日高温,尸体不易保存,只能运到最近的义庄,仵作已经验过一遍死因,小皇帝不放心,将章崇意几个也打发下山,跟着锦衣卫查案去了。宋听则领着人在镇上搜查线索。 因为出了这样的事,镇上不复往昔的热闹,几乎家家户户大门紧闭,哪怕还大着胆子在开门做生意的,一看见他们身上的飞鱼服,便如见了瘟神似的,躲都来不及。 再者说,镇上的人原本就死了大半,幸存者寥寥,冷清简直再正常不过。 “大娘,最近镇上有没有陌生人出现?”好不容易看见个卖草鞋的大娘,小五赶紧上前去。 那大娘上了年纪,弓着背,见小五靠近,没有像其他人一样远远地躲开,反倒同他搭起了话: “没有陌生人,只有你们这些人,自从你们来了之后镇上就不太平了,宫里那位的龙椅来的名不正言不顺,这是老天爷都看不下去,要降下惩罚啊。” “后生,大娘告诉你,这是报应、是报应……报应还会有的,不会只死这些人,大衍气数已尽,老天爷发怒了……” 这话实在是大逆不道,小五听得尴尬,下意识看向宋听。后者没什么表情,视线却牢牢地盯着大娘。 “皇帝不忠不孝,连老天爷也不承认他!端王爷死的冤枉!死的冤枉!” 话虽如此,但大娘您当着我们这些官差的面说这样的话,这叫我很难办啊。小五满脸尴尬。 最关键的是,这大娘说什么不好,非要提端王府的事情,这事简直是他们大人身上的一块逆鳞,谁提就跟谁翻脸啊! 小五咽了咽喉咙,偷觑了宋听一眼,后者果然面色不善。 小五在心里为这位大娘捏了把汗,要知道他们主子眼里可分什么老弱妇孺,也不管是非对错,谁叫自己不痛快谁就得交出命来。 “不忠不孝,弑父杀兄,大衍气数已尽,端王爷死得冤枉,玄甲军死得冤枉……冤枉啊……这是天罚!天罚!所有人都会死!” 老大娘忽地抓住小五的胳膊,落下血泪,小五冷不丁被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那大娘便瞪着眼珠子直直地倒了下去。 “这……”在小五发愣的时候,宋听将他拨开,探了探大娘的鼻息,冷声道:“死了。” 眼睛、鼻子、嘴巴、耳朵……统统都流出血来,竟是七窍流血而死。 “大人,这……”小五已经完全傻眼了,“这该不会是被气死的吧?” “如果你有这个本事,我就把你送去章炳之的府上,兵不血刃的除掉他。”宋听说。 他视线往小五身上一落,带着明显的讽意,“反应速度变慢了,是最近日子过得太好了,是不是真的想去打扫茅厕?” 小五摆出个夸张的表情:“大人,你以前不是这样的,现在的说话风格简直越来越像怀月公子了。” 第136章 死人堆 宋听动作僵了下,正要发难于小五,却猛地侧身,神色一凛。 小五同样也察觉到了:“什么人?!” 不远处是个茶楼,一道黑影倏地闪过,宋听几步向前的同时身子轻盈一纵,飞身而上,等小五要追,他声音已经从很远地地方传来: “你留在原地,看着老妪的尸身!” 宋听的轻功是在一次次的生死一线中练出来的,而那个黑衣人相比他而言身形就笨拙得多,两人之间的差距很快被缩短。 宋听眯了眯眼,脚尖在屋檐上一使力,凌空朝前面的黑衣人抓去,随着一声闷哼,他的手掌已经牢牢扣住黑衣人的右肩。 那黑衣人旋身朝宋听挥出去一拳,拳头裹挟着阵阵劲风,直击宋听的心口! 后者闪身避过,与此同时抬腿横扫,掌风也接连而出,一击比一击有力。那人渐渐招架不住,踉跄后退。 他们此刻正在一间小酒肆的屋顶上,那人在承了宋听一掌之后,倒飞着摔出去,眼看着就要掉下屋檐。 却被宋听一胳膊提了上来。黑衣人再要挣扎,宋听已经封住他周身大穴,叫他动弹不得。 只有露在外面的一双眼睛满怀仇恨地瞪着宋听,只恨不能就此食他的肉、喝他的血。 没来由地,宋听觉得面前的这双眼睛熟悉,尤其是眉骨上的那道疤,他曾经看见过许多次。 也曾听淮序说过这道疤的来历,那是为了救他的兄长楚淮清留下的。那个位置离眼睛很近,只差一寸眼睛就保不住了。 那人本就因为常年征战沙场的缘故,身上的杀伐之气藏也藏不住,再加上过于刚硬的五官,整个人就显出一副凶相。 王妃当年给他说过好几户人家的小姐,结果每一次都因为外貌的原因被拒绝了,给出的理由大抵都是一致的,说他看着太凶了,担心不会疼人。 等到落下这道疤之后就更不用说,走在路上都能把小孩给吓哭。 宋听第一次见到从边关回来的这人之前,淮序便特意同他交代过,告诉他不用怕对方,说那人是个好人。 宋听自然是不会怕的,只是在当时的淮序眼中,他就是个胆子很小的乞儿,见了“凶神恶煞”的那人难免会害怕,因此要先给他吃一颗定心丸。 但有一句话淮序没有说错,那人确实是个好人。 是他吗? 是他吧。 这道疤他是不会认错的,他还上手摸过。 宋听很难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他希望自己没有认错,却又有些不敢去求证这个猜测。 他怕自己会失望。 人或许都是这样,近乡情怯,会情不自禁地变得胆小。 而黑衣人仍盯着他,连那道狰狞的旧疤上仿佛都透着恨。 是他。 只有他才会如此恨他。 宋听不着痕迹地吸了一口气,到底还是抬起胳膊,将对方脸上的面罩揭了下来。 尽管早就在心里有了答案,但真的等看清对方的真容时,他的瞳孔还是不由自主地一颤:“你……” 而那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强行冲破了穴道,抓住宋听失神的这个瞬间,迅速挣脱他的钳制,紧接着挥出一掌重重击在宋听心口。 这一掌是奔着要了宋听的命去的,宋听原本是可以躲开的,却并没有这样做,而是硬生生承了这一掌,脸色当场煞白。 那人并不恋战,脱身后就要跑,宋听却反应很快,几招之间将人重新制住。 “……周、小周哥。”他声音颤抖着,用力呼出一口气。 “呸!”周桐怒目圆睁,“别叫我哥,我当不起!” 宋听却仿佛没听见,用充血的嗓子说:“小周哥,你还活着,太好了……” 周桐是端王世子楚淮清的副将,两人一同出生入死、感情甚笃,恨不得时时刻刻黏在一起,但凡看见其中一个,另一个肯定就在不远处。 楚淮清生的丰神俊朗,又有一身军功在身,前来端王府说亲的媒人快要将王府的门槛踩烂。 他却一个都不愿意要,被逼得急了,就揽着周桐的胳膊,玩笑说: “我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人,说不定哪天就死在战场上了,就不要耽误人家姑娘了,有周桐陪着我就行。” 而周桐样貌凶悍,吓退了给他自己说媒的那些人不说,同样把楚淮清那些桃花给掐了。 有他在楚淮清身旁跟着,甭管男的女的,也甭管生的熟的,总之谁都靠近不了楚淮清。 原本,周桐以为自己真的能一直这样下去,一直一直陪着他,陪着他上战场、陪着他流血流泪、陪着他守卫疆土,陪着他慢慢变老,直到握不住刀剑的那一天,或者陪他死在战场上。 但真的到了最后一刻,楚淮清却不让他陪了。 他把他一个人留下了。他要他活下去。 所以他没办法去死。他只能活着。 愤怒焚毁了周桐的所有理智,他拽着宋听的胳膊,竟是想要带着桐从屋顶上跳下去,拼个玉石俱焚的下场。 宋听看出了他的意图,以极强的臂力用力一提,将已经悬在半空的周桐带了上来。 “姓宋的,你忘恩负义,不得好死!” “我要替将军,替惨死的数万将士杀了你!” 他刚才强行冲破穴道,已经受了很重的内伤,再缠斗下去情况只会越来越糟,宋听不想同他继续打,也不敢再点他穴,只能靠蛮力将人制住。 当年那场轰动一时的谋逆案,端王府覆灭,平素同端王走得近的文臣武将也遭到牵连,贬谪的贬谪,罢黜的罢黜,甚至有人为此丢了性命,端王一派彻底销声匿迹。 宋听后来偷偷去边关的那处战场找过,他在数不清的断臂残躯里找了三天三夜,想要找到楚淮清,找到周桐,想替淮序带他们回家。 但那太难了,死在那里的人太多太多了,所有人都已经面目全非,根本辨认不出谁是谁,视野之中只有腐烂的尸体和被数不清的鲜血泡得发烂的的泥土…… 哪怕宋听从小就要靠杀人活下去,手上不知沾了多少对手和同伴的鲜血,还是受不住那样的场面,整个脏腑都快呕出来。 第137章 毒针 望着那一片尸山血海,宋听都不敢想要是淮序也在这里,看到这样的景象,会是怎样的心情。 即便不是从小一块长大,相处的时间也少之又少,但淮序同两位兄长的关系一向亲近。 若是知道兄长的尸骨无人收殓,一定会很难过。宋听因此不愿意放弃,又找了很久很久,可是没用,尸体太多了,到最后他也没能从死人堆里将大公子和周桐哥扒拉出来。 他以为他们早就死了。 在那样的情况下,谁都很难活下来。 宋听眼圈发红:“大公子他……” “别提他!”周桐忽然爆发出一阵怒吼,“不准你提他!你没有资格提他的名字,那是对他的侮辱!” 刚刚挨那一拳的时候没觉得有多痛,此刻却感觉有一把剑将他的胸膛劈开,五脏六腑都绞在了一起,疼得宋听眼前阵阵发晕。 远处有刀剑和脚步声传来,宋听闭了闭眼,将心里翻涌不定的种种情绪压了下去,只从颤抖的声音里泄露出几分内心的不平静: “小周哥,不管你信不信,我不会害你,但你要告诉我,嗣水镇的事情是不是你们做的?淮序知道这件事吗?你们还有多少人,藏在何处,安全吗?” 周桐双目猩红,戒备地盯着他:“怎么,告诉你,好叫你带人将我们一网打尽吗?” “当然不是,我从来没有那么想过,我只是——” “从来没有这么想过?”周桐冷笑两声,“宋听,这句话简直是天下间最可笑的笑话,是啊,你从来没有想过,但你做过,你领着人,直接杀去了端王府,直接把整个王府端了。” “锦衣卫指挥使宋听宋大人,小皇帝的座下犬,做事向来都是这般雷厉风行的,不是吗?” 字字句句,都是对宋听过往那些罪行的质问,对于一个已经背叛过的人,周桐又如何能够相信他。 宋听明白这一点,也不与他说别的,只同他讲明利害:“小周哥,这些事我们以后再说,到时不管你是要杀要剐,全凭你处置,我绝无怨言。 “但是现在你先信我一次,祈福大典对于大衍来说太重要了,你们闹出那么大的动静,皇帝不会善罢甘休,小周哥,先收手,其他的交给我来!” 周桐凶狠地瞪着他:“呸!少假惺惺了,若不是你,端王府何至于此!玄甲军何至于此!今日落在你手里是我技不如人,要杀要剐随你便,没必要摆出这副样子!” “信你?信你我还不如信一条狗!路上随随便便捡条狗回去,喂它三年五载的它还知道护主,哪像宋大人您……” 他此刻情绪激动,不管宋听说什么都是听不进去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宋听骤然松手,推了他一把: “快走,但如果你愿意,今夜亥时,后山小树林见。” 周桐很深地看了他一眼,一跃从屋顶上跳了下去,消失在巷子里。 只是两息之后,几名锦衣卫便已赶到: “大人!” “大人您没事吧?” 宋听从酒肆屋顶上飞掠而下:“人跑了,先去请仵作来,看看那老妪究竟是怎么回事?” 人是宋听眼睁睁看着死在自己面前的,仵作加急验看,从老妪的身上找到了一枚毒针。 那针极细,刺进了老妪的颅骨,又被头发所遮掩,稍有不慎就容易被忽略,仵作也是顶着锦衣卫的压力,找了好几遍才终于找到的。 “大人,卑职才疏学浅,验不出是什么毒。” “无妨。”宋听将毒针仔细收起来,左右王广鹤还在山上。 “大人,会是方才那个黑衣人做的吗?”小五气愤道,“可惜让他给跑了!” 老妪身死时周桐就在附近,这件事九成九同对方逃不开干系。 “不过只要是人为就行,就怕真是什么怪力乱神的,还是挺吓人的。”小五偷偷说。 宋听瞪了他一眼:“你杀了那么多人,还怕这个?” “就是因为杀了那么多人才怕。” “……” 和小五有同样想法的还有镇上的百姓。 祈福大典那日,镇上不明不白的死了那么多人,有些人家只是出门看了场社戏,回来之后家里的老人就死了,有些则是左邻右舍全都死绝…… 这样可怖的景象是这些普通百姓们一辈子都不敢想象的,要不是有锦衣卫架着刀死守着,人恐怕早已逃光了。 谁能想到今天又突然死了人。还是光天化日之下,当着那帮凶神恶煞的锦衣卫的面。 这仿佛再一次佐证了那个天罚降世的传言,百姓们胆战心惊,短短一个时辰内,已经挨家挨户大门紧闭,路上空无一人。 甚至有人卷着包袱,和锦衣卫大吵大闹,说什么都要离开这里,双方发生了不小的冲突。 后来虽说都被劝了回去,但对于锦衣卫和朝廷的怨气难免更重了,不过是敢怒不敢言而已。 “小五回山上把这枚毒针交给王院首,请他帮忙验看,其他人跟我去安抚百姓。” …… 禅房后院。 楚淮序正和小皇帝对弈。 清晨下过一场急雨,午后的气温没有往日那么高,但两个小太监还是一左一右站在两边,给楚淮序摇着蒲扇。 这是宋听特意吩咐过的,怀月公子怕冷也怕热,身边伺候的必须时时注意着,不能有半分懈怠。 他今日穿的仍是一身红衣,下摆很长,一直拖到地上,上面用金丝绣着流云花纹。 “怀月有没有想过进宫?”棋局过半,小皇帝突然开口道。 这话甫一说出口,楚明焕其实便已经暗暗后悔,说的好像他要对怀月做什么似的。 因此忙不迭地又解释,“朕不是那个意思,朕就是……就是怕怀月在外面受委屈,在宫里有朕可以护着你,保你衣食无忧。” 楚淮序落下一子,清泠泠地笑了一声,没说什么话。 小皇帝却被笑得耳朵尖通红,脸就像是被火烧了一样,想说点什么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为了掩饰尴尬,他完全没有思考地胡乱下了一子。 头越埋越低,竟是有些不敢再看怀月。 第138章 对弈 如果说从前的楚淮序是带着棱的挺拔的翠竹,那么如今的怀月便像是寒冬里艳丽的一株红梅。 这个人和楚明焕记忆里的那个人似乎已经很不一样了,骨子里却并没有变化,一样的傲气凌人。 变得更多的是楚明焕自己。 他偷偷觑着眼前这个长得更高、也更瘦削的人,一颗心七上八下,复杂极了。 过了一会儿,怀月才轻声道:“宋指挥使待草民挺好的。” 小皇帝不高兴楚淮序在自己面前称不,后者便改了口,但小皇帝看着还是不太满意,双眉下意识蹙了蹙。 “朕以为你会不喜欢宋卿。” 淮序执棋的手顿了顿。而楚明焕再一次后悔——他今天也不知道中了什么邪,脱口而出的话一句比一句不中听。 明知道这个人同宋听有过怎样不堪的过往,竟然还要拿那样的话来戳对方的心。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笨死了。 若不是顾及着自己的那点颜面,楚明焕真想给自己一巴掌。 而且……楚明焕心想,这个人对他的恨意不见得会比对宋听的少,他和宋听在对方心里或许都是一样的,横着尸山血海和累累白骨。 也因此,在他身边和在宋听身边,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甚至于他或许还不如宋听。说是可以护着怀月,可其实连他自己不也是要仰仗宋听。 想到这里,楚明焕苦笑了一声。 “罢了,你就当朕没有说过。但是怀月,若是受了委屈,还是可以同朕说,纵使豁出这条命不要,朕也会挡在你面前的。” 楚明焕不知要怎样说才能叫怀月相信自己,只差没有赌咒发誓,一张脸因为不甘和委屈皱了起来,看着实在是有些好笑。 “皇上,该你了。”楚淮序却什么都没说,只催小皇帝落子。 这已经是一盘死棋,却又处处暗藏杀机。 “很久没有那么痛快的杀一场了。说起来,这种举棋不定的感觉,还是很多年前朕的那位故人教朕下棋时才感受过。” 反正棋局已定,楚明焕便也不再急着落子,指尖在棋篓中来来回回地拨动,回忆起往昔。 “朕的棋艺还是那位小贵人教的……他从来心善,见朕总是独来独往不合群,又被人欺负,便给了朕一本棋谱,教朕下过几回棋……” 国子监的先生也会教下棋,但楚明焕受人排挤,在学堂也没机会学到多少东西,拿到楚淮序送的那本棋谱之后就跟宝贝一样捧着,翻来覆去的看。 没人陪他下棋,他就自己同自己对弈,一来二去,棋艺竟也精湛起来。 后来他又寻了机会同那位小贵人下过几盘,他以为自己会赢,却是每次都输得一败涂地。 而那小贵人就总是笑他:“啊呀呀,小皇叔,你又输啦!” 笑过之后再给他一块点心或者一块饴糖。 再后来,他成了九五至尊,整个天下的人都膜拜在他脚下,他能很容易就找到同他对弈的人,比如宋听、比如章炳之。 但他们都让着他,不会真的同他较量,然后违心的夸他,说他棋艺高超。 高超什么呢,他这么一个半路出家的和尚,所会的本事也就那么一些,能高超到哪里去。 今日同楚淮序这一局,才又找回那种棋逢对手的感觉。 好像又回到了很多年以前,这个人一边戏弄着叫他“小皇叔”,一边认真教他下棋的时候。 楚明焕当时完全没有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能够成为九五之尊,他的世界很小,小到只有自己的母妃和楚淮序。 那个时候他总是很想赢楚淮序一次,想叫对方刮目相看。 两人相处的时间少之又少,楚明焕郑重地落下每一枚棋子,楚淮序很多时候却都会等不及,在一旁催着他。 楚明焕自尊心强,自己输了就赖楚淮序干扰,两个人幼稚地相互吵着嘴。 “我那时候也不知道哪来的胆子,居然敢嫌他烦,有时候还会追着他打,我那时候,都没他腰高……” 楚明焕回忆起那段年少的时光,目光不自觉地柔和下来,“但我真的很喜欢跟他在一起,他是整个皇宫里唯一对我好的人。是我对不起他。” 说到最后,楚明焕脸上的笑意渐渐变得更为苦涩。 他斟酌着落下一子,终于鼓起勇气,抬眸望向对面的人,怀月也恰在此时抬起头,两人的视线撞在一起,楚明焕笑了笑,像在透过他看另一个人。 也看幼时受尽屈辱的自己。 “这些年朕常常在想,他会不会后悔救了朕,如果知道后面会发生的那些事,他还会不会朝朕伸出手来。” “如果让朕死在那场大雪里,所有的一切是不是都会不一样。” 怀月迎着小皇帝的目光,手指缓缓捋过脸侧一绺鬓发,垂眸盯着棋盘。 半晌,他才淡淡道:“或许他并不记得那些事。” 楚明焕浑身一僵。 怀月的这句话像是给了他极为沉重的一击,他原先还努力维持的平静被毫不留情地碾碎,双目瞬间通红: “是吗……他都忘记了吗?” 怀月并不答话,似是一种默认。小皇帝眼圈更红,已经略显锋利的下颔线紧紧绷着,叫怀月想起那年冬天被困在铁笼里的那头雪狼。 “皇上,你输了。” 纤长的手指有力地落下一颗棋子。棋局终了。 他看着太平静了,好像楚明焕所说的那些事真的同他没有任何关系,而是在听另一个人的故事,故事里的人是生是死,是感激还是愧疚,都同他无关。 衬托得楚明焕更为狼狈,更为可笑。 就像是这么多年耿耿于怀的只有他自己一个,而对于另一个当事人来说,他就是路边随手救助的一只流浪犬,救了也就救了,根本不足以放在心上。 这种感觉比被对方记恨着、怨怼着,更让人难受。 说来可笑,这一刻他甚至是有些羡慕宋听的。 楚明焕久久地说不出话,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抹了把脸,努力将那些情绪压制下去,扯了扯嘴角,露出很勉强的一点笑意: “那真是好可惜,我以为这次我会赢的。” 第139章 盆栽 怀月同样笑了笑。眼底却有彻骨的寒意一闪而过。 他原本确实已经将那些事情忘记,但楚明焕叫他想了起来,一点一滴,全都从记忆深处搜寻了出来。 他这一生,只帮过两个孩子,但活该他倒霉,帮过的不是毒蛇就是白眼狼。才落到如今的地步。 撤下棋盘,早有太监送了茶来。 楚明焕这时候已经平复好心情,这个人救过他、帮过他,不管对方记不记得、在不在意,他自己始终是记在心上。 那时候他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事情发生,但如今他已经可以给对方庇护,可以反过来保护对方了。 尽管这份庇护可能及不上旁人,但他会尽自己一切所能。 就如他方才同淮序承诺得那样,哪怕代价是豁出他这条命。反正要不是有淮序,他本来也活不过那个冬日。 楚明焕呷了几口茶,犹疑着再次开口:“若是你觉得……在宋卿身边会不自在,朕可以……让宋卿还你自由。” 他心道,你不该被困在任何人身边,应该真正潇洒恣意的活着,就像从前那样,在春日里爬树放纸鸢,在秋日里跑马打猎,在冬日烤火喝酒…… 永远盛气凌人,永远骄傲自信。 怀月捏着茶盖的手一抖,继而平静的说道:“草民身份卑微,幸得指挥使庇护,哪会有什么委屈。” “再者,其实世人又有多少是真的不委屈的,只是依附于人的姿态不同罢了。” 他抬起头,望向不远处被修饰的极精致的盆景,语气里透着几分落寞。 “就像院里的这些盆景,因着主人家的喜好,它们便被人剪去枝蔓,拗断筋骨,摆弄成主人喜欢的模样。” “其实都是一样的,只不过是有的见得血泪,有的将血泪深埋在土底,见不得罢了。” 楚明焕的视线随着他落过去,自然也看到了那几个盆栽,美则美矣,却也如楚淮序所说,连一片叶子的生长都由不得它们自己,全凭主人家的喜好。 他不想怀月也变成这个样子。他应该是自由的鸟雀,而不是一盆漂亮却没有灵魂的盆栽。 “怀月,朕是认真的,你信朕……” 怀月转过脸,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线,眼底含着浅浅的笑意: “多谢陛下关心,草民自然是相信陛下的,但草民从前穷怕了,也吃够了苦,如今胸无大志,只想过好日子。” “指挥使大人的脾气虽然古怪了些,有时候也十分小气,但留在他身边至少不愁吃穿用度,草民真的觉得这样挺好的。” “所以只能辜负陛下的好意了。” 这些当然不可能是这个人的心里话,楚明焕不可能相信,依着那人的性格,必然不可能为了荣华富贵依附仇人而活。 他之所以在宋听身边,肯定还有别的目的。只看是冲着谁来的。 但楚明焕不想勉强他,也不在乎他是不是想找自己报仇,于是点点头,说:“好。” …… 在山下看见周桐这件事给宋听带来了极大的震撼,因此一回到寺里就急着找人。 “怀月呢?” 从发生在祈福大典前后的一系列事情中,宋听隐隐猜到背后一定有一股势力在操控。 章炳之有计划,淮序也有计划,但隐藏在背后的那股势力才是最为重要的因素。 只是宋听无论如何都想不到,那居然跟周桐有关。 周桐还活着。 不管淮序知不知道这件事,他都必须朝对方问清楚。 “在院子里,”祁舟说,“正和小皇帝下棋。” 所以祁舟才会被赶出来。宋听心里了然,莫名地有些不痛快。 “以后不用听小皇帝的,怀月身边不能离人。” 祁舟和小五同时应了一声:“是。” 行至后院,远远就看见一黑一红两个人影坐在树下,说得热切,也不知究竟在说些什么。 而淮序忽然对着小皇帝露出浅浅淡淡的笑意,连眼角眉梢都带着几分柔情。 楚淮序总是在笑的,高兴的时候在笑,不高兴的时候也在笑,握着匕首想要杀他的时候还在笑。 但那些笑意大多数时候都是假的,他自己可能以为伪装的很好,但宋听其实一眼就能辨出他是在真笑还是假笑。 他恨他,甚至不屑于隐藏那些恨意,所以很难对着他真正高兴起来。真真假假的笑意里,那少得可怜的一点高兴,只有在不经意间才吝啬地流露出些许。 现在却对着小皇帝露出这样温和的笑。 宋听嫉妒得快发疯。 偏偏小五还往他心口扎刀:“大人,你怎么又不过去了?我看小皇帝好像也很喜欢怀月公子的样子,先帝在他这岁数的时候都有三四个孩子了,他该不会也好男风吧?” 宋听一记眼刀刺过去:“你是不是很闲?真凶抓到了吗,百姓们的恐慌平复了吗?” 他这火气来得莫名其妙,小五都傻眼了,呆愣愣地说:“没、没有啊。” 这不是我们一起去查的吗,有没有查清楚您心里不清楚吗? 他心道。 得到的却是宋听狠狠的一脚:“那还不快去!” 跑出去很远,小五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想不通宋听到底为什么突然就生气了。 “大人最近是不是上火了,怎么无缘无故就发这么大的脾气,是我说错什么了吗?” 祁舟撑着额角:“你早晚死在这张嘴上。” 小五想了想,不敢相信地说:“该不会是因为我说小皇帝喜欢怀月公子吧?” 祁舟:“……” “不会吧,”小五夸张道,“大人连这种醋都要吃?这还是我们那位大人吗?” “小皇帝和怀月公子,想想也不可能吧,两个人差了能有十来岁,而且一个可是皇帝……” 大人也太夸张了,对那位的紧张程度已经可以说是到了草木皆兵的程度,看谁都是自己的情敌。 “我跟你说祁舟,保不齐那位真的会什么降头术,等回到长安,一定要叫那鬼面神医替大人看看……” “……”祁舟听不下去了,提溜着他衣领,“闭嘴吧,快走,小心被大人听见了真叫你去刷茅厕。” “大人听见了不可怕,那位听见了才可怕……” 知道你还敢乱说。 “所以闭嘴,快走。” 第140章 尿床他也是皇帝 “陛下。”宋听收拾起不甚愉快的心情,朝着两人走了过去,先是对着楚明焕行了个礼,又朝淮序看了眼。 后者一见着他,转瞬敛起笑意,百无聊赖地盯着远处,也不知在看什么。 这让宋听胸口闷闷的憋着气,像是从周桐那受的一掌迟钝地直到此刻才发作。 随着他的视线,宋听看到的是枝头两只相互依偎着的鸟雀。 “宋卿回来啦,事情进展得如何?” “既然陛下要同宋大人说正事,草民就先回屋了。”怀月作势就要起身。 却被小皇帝拉着手掌又给摁了回去:“无妨,这事本来就涉及到你,一起听听吧。” “这恐怕不合适吧?” “朕说合适就合适。”小皇帝难得强硬一回。 怀月便也只好从善如流地留下了。宋听看着两人握在一起的双手,心口气血翻涌。 “那便劳烦宋卿讲讲吧。” 宋听于是将今日发生之事讲了一通,只掩去了周桐的身份和两人之间的那番对话。听后,小皇帝皱着眉陷入深思。 “如此看来,这事或许当真和红莲教脱不开干系,他们先是布了空行这一颗棋子,想借此破坏祈福大典,挑拨朕与爱卿的君臣关系。” “现下见空行暴露,便继续借祈福大典的事做由头,进一步散播谣言,动摇民心。” 这个红莲教处处同朝廷对着干,已经成了小皇帝的心头大患,这几年小皇帝派了许多人去查,却一无所获,别说把背后之人揪出来,就是连点踪迹都没有寻到。 几个月前江南水患,楚明焕之所以派宋听亲自去查,就是因为姓梁的背后像是有红莲教的影子。 只可惜梁丰烨那个蠢货被人利用了还不知道,一问三不知。 那便罢了,左右也没有真闹出太大的动静。 只是如今这帮人居然将主意打到了祈福大典之上,甚至对当今太后和无辜百姓下手。其心可诛。 叫楚明焕无论如何都无法再忍。 “如今看来,确实很像是红莲教的人在背后操控。”宋听说。 楚明焕气得不轻:“这帮人真是越来越猖狂,从前还只是四处挑衅,真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居然直接谋害当朝太后,再过几日是不是该来刺杀朕了?” “皇上……” “朕知道,朕不说了。”楚明焕说,“只是要辛苦爱卿了,这个红莲教不除,日后恐怕会酿成大患,爱卿无论如何都要将背后之人揪出来,将这个组织连根拔起。” “为陛下效忠,臣不觉得辛苦。”宋听领命。 “嗯,朕知道,有爱卿这句话朕就放心了,朕也乏了,就先回去了。”楚明焕站起身,看向怀月,无论是神色还是语气都不自觉地缓和下来,“过两日朕再来找你下棋。” 怀月略略欠身,施了一礼,又坐回去。 宋听跟着在他身边坐下来,盯着小皇帝的背影,脸比四周的夜色还要沉。 怀月不说话,他便也不说话,两个人就跟块木头似的,相互杵着。 过了一会儿,到底是宋听先憋不住:“不是说你们不熟吗?” 语气显而易见地不高兴。 楚淮序撑着下巴弯了弯眉眼:“确实不熟。” “那你们还——” 楚淮序打断他:“但他是皇帝。”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皇帝要同谁对弈,谁能拒绝? 何况是以楚淮序如今的身份。 这点不用楚淮序明说,宋卿许心里也十分清楚。 但清楚是一回事,能不能接受又是另一回事,事实就是他此刻非常不高兴,若不是还有一丝理智尚存,他简直不知道自己会干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来。 “小皇帝心里很清楚我是谁,却不杀我,大人,”他忽地倾身过去,同宋听贴得极近,“你说这是为什么?” 还能是为什么,当然是因为小皇帝同他一样,对这个人抱着那样不可言说的龌龊心思。 一个人的眼神是骗不了人的,宋听在小皇帝的眼里看到了许多极为熟悉的东西。就像是在看另一个自己。 他的小神仙不止救了他一个,而被他拉出黑暗的那些人,全都想要将他拽入凡尘。 罪无可恕。 又胆大包天。 宋听紧紧搂住他的腰,一口咬在他喉结上,声音又闷又哑:“你是我的。”他越搂越紧,像小偷死守着自己偷来的宝物,“小皇帝年纪太小了,很幼稚,不懂事。” 他情绪如此明显,楚淮序又是何等聪慧之人,哪里听不出他这句话的意思,就是在吃醋。 “年纪小他也是皇帝。”楚淮序说。 宋听:“他没什么实际权力。” 楚淮序:“没什么实际权力他也是皇帝。” 宋听:“他十一岁的时候还尿床。” 楚淮序:“尿床他也是皇帝。” 宋听:“他还听章炳之那只老狐狸的。” 楚淮序:“听章炳之……这个不行,这个要好好教,教好了他还是皇帝。” 宋听:“……” 宋听好半晌没有再说话。 楚淮序眼尾是明晃晃的笑意,明知故问:“大人怎么不说了?” 因为说不过。 说不过就动嘴,宋听恶狠狠咬住那两瓣柔软的【忽略】唇,通过这种方法叫淮序再也说不出话来。 远处的那两只鸟雀啾鸣跳闹,忽地又展翅飞向了高空,惊起数片落叶。 宋听松开嘴,双手仍牢牢第抱着怀里的人:“反正你是我的。” 因为情绪起伏太大,还带起了几声咳。 楚淮序低头打量了他几眼,辨不出情绪地问:“受伤了?” 宋听又跟只闷葫芦似的不吭声。 这人从前就是这般,碰上不想说的事情就抿着唇死活不开口,便是拿最锋利的锯子都锯不开他的嘴。 记得大哥曾经还开玩笑说:“小清响这样的性子,适合当细作,谁也撬不开他的嘴。” 楚淮序不乐意听这样的话,当时还跟他哥急了一通。 没想到却是一语成谶。 思及往事,楚淮序轻哼了一声将人从自己身上推开。 不过其实根本不需要宋听承认,看这人的脸色和步伐就知道受伤不轻。 楚淮序虽然武功尽废,但他以前好歹也是一等一的高手,这点辨别能力还是有的。 第141章 生辰 “那个什么红莲教的人真有那么厉害,竟能伤你到这种程度?” 在他打量宋听的时候,后者也同样在观察着他的表情,楚淮序敏锐地察觉到了这点,眉眼冷硬下来:“做什么这么看着我?” “大人,晚膳来了。”恰在此时,小五来了。 宋听今天在外面跑了一天,没吃几口东西,这会儿肚子里早就空空如也,却又没什么胃口,便让小五弄了碗绿豆汤来。 “冰镇的吗?”楚淮序瞥了眼。 他们这位大人本就阴晴不定,一遇上这位怀月公子的事情,更是变本加厉,小五感觉自己的脑袋就像是寄放在脖子上似的,随时都能给摘了。 方才就平白无故挨了主子的一脚,此刻又听怀月这么一问,当即冷汗连连: “那什么,是属下疏忽,我马上去添一碗给公子送来!” “不必了。”宋听从他手里将碗接过来,朝小五递了个眼神:“先下去吧,这几天都辛苦了,今晚不用守夜。” 小五等的就是这句话,得了赦令,他脚底抹油溜得飞快:“谢大人!” “好啊,难怪从前花妈妈总同我们说,最是男儿负心薄幸,想跟你好的时候甜言蜜语一大堆,承诺更是一句比一句重,好似真的能为了你不要性命一般。” “……” “可一旦得到了便不珍惜了,便是连吃半个冷风馒头也能得到一个白眼。” “………” “眼下看来花妈妈说的对,大人就是那负心薄幸之人,得到了奴就不珍惜了,一碗绿豆汤都吝啬给奴喝。” “………” 这番话一句比一句离谱,却是句句在含沙射影宋听当年的背叛。 宋听心里大恸,面上却神色不变,低着头用小匙轻轻舀了一勺绿豆汤。 绿豆汤并不是冰镇的,而是刚刚煮好的,还腾腾地冒着热气,他仔细吹了几下,才送到淮序嘴边:“不能吃那么多冰的,今天已经吃过了。” 楚淮序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姓宋的,你是不是真拿我当三岁小孩了,天天管着我吃喝拉撒,烦不烦。” 说完,不耐烦地背着身。宋听好脾气地随着他换了个位置,一双薄唇失了血色,看着很是憔悴。 楚淮序眼神从他脸上扫过,显得更为不耐烦。 “我是不是第一个胆敢拒绝宋大人的人?” 这显然就是明知故问,哪个有胆子敢推开锦衣卫指挥使亲手喂过来的绿豆汤? 那简直就是嫌命长。 宋听也说:“是。” 楚淮序脸色微变,但来不及发作,便又听宋听说:“不过我没有喂过别人。” 所以楚淮序是唯一一个。 “哼。”楚淮序根本不信,“大人跟太后感情甚笃,听闻大人时常夜宿宫中,难道就没有伺候过太后用膳?” “……”宋听紧抿着唇。 又是这样,这个人惯常会做这样的小动作,一旦碰上不愿意说的话题,这人就会摆出这个样子。不愿意说谎话骗他,便干脆不说。 楚淮序对此不知道该笑还是该气,只又哼了一声。 “你看,我也不是唯一的,大人的这份殷切可以对任何一个人,只要那人能对大人有用。” 他仍是字字戳心,哪怕这些时日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冷嘲热讽,宋听还是感觉心脏被一寸一寸割开,痛得唇色更白。 而楚淮序却在这时含住了勺子,将那口绿豆汤咽了下去。 宋听怔了一瞬,紧接着舀起第二勺,送进了自己嘴里。嘴角悄悄地往上扬了扬。 之前的所有痛苦好似全都在这一瞬间不复存在。 楚淮序将他的小表情看在眼里,心头微动。却很快掐了掐掌心,将那点心软掐灭了。 “再吃一口。”宋听似乎并不曾察觉到这一点,柔声道。 这碗绿豆粥原本是给宋听准备的,这会儿却倒像是他在哄淮序吃东西,他喂一口淮序,又自己吃一口,很快让一碗绿豆汤见了底。 楚淮序吃得有些撑,垂着眼眸叹了口气。 “还要吗?”宋听的手却突然伸过来,食指轻轻抚过他的嘴唇。楚淮序不让他碰,“做什么?” 宋听咽了咽喉咙,有些干涩地解释道,“脏了。” 楚淮序的嘴巴长得极好看,摸上去又软软糯糯的,加之此刻他双目微敛,带着一点若有似无的笑意,轻轻巧巧扫在宋听脸上,叫后者像被点了穴,头脑都空白了一瞬。 他喉结不自觉地又动了动,拉过楚淮序就覆上了【忽略】那双水唇…… 唇齿【忽略】相交时,他看见楚淮序憋红了脸,眼梢都染了红,也不知道是气的还是羞的…… 可不管是哪一种,都足够叫宋听心动,他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心脏在剧烈地跳动的声音。 也是在这个吻中,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某个冬日,自己第一次吻上这双唇的场景。 那天是元宵,也是楚淮序的生辰,先帝一早就送来了数不清的赏赐,绫罗绸缎、珍玩宝物,应有尽有。 老王爷和两位公子也千里迢迢派人送回了礼物。 一个上午,王府里来来往往都是前来送礼的人,淮序就十分新奇地蹲在前厅,一样样地看自己的礼物,一边看一边挑剔,嫌皇帝的礼物没有新意,又嫌大公子送的那没头狼的狼牙形状不够漂亮…… 用过午膳,他穿着王妃亲手缝的狐裘大衣入宫探望先帝。这是惯例,年年都要如此。 原本说好了回来用晚膳,结果宋听和王妃等啊等,等来的是来传话的小太监。 那小太监说,先帝见了小贵人觉得欢喜,要留小贵人一道用晚膳,晚些时候才能放小贵人回来。 皇帝都发了话,淮序一时半刻自然是回不来的,王妃便也没再继续等着,着人传了晚膳。 因为是元宵节,王妃心善地打赏了府里的每个人,大伙儿都高高兴兴地围在一处说话,又或者在府中各处挂上大红灯笼,整个王府又热闹又喜庆。 只有宋听没有参与进这些热闹中,伺候完王妃用膳,他便独自一人失落地回了偏院。 公子没能回来。 原本他以为至少可以同公子一道吃一碗元宵的。 他们说好了的。 第142章 簪子 长安的的冬季来的早去的缓,到了夜里更是寒气逼人刺骨难耐,但今日是元宵,因此尽管天色寒冷,街上的百姓仍然是来来往往络绎不绝。 街头巷尾有花灯高高挂起,有猜灯谜的、有放花灯的,热闹非凡。 王府里,几个爱玩闹的小厮早早就买了花灯和焰火,这会子已经在院子里闹起来。 王妃一向宽厚仁慈,对这种事是不管的,况且府里本就有个爱热闹的小公子。 这些焰火原本就有楚淮序的一份,只是因着他在宫里回不来,几个小厮就大着胆子不等他了。 只有偏院一隅格外冷清。 宋听安安静静坐在床头,听着四周的笑闹声,除了想远在宫里的楚淮序,也想着今日在街上遇到的那个人。 他今日出门是为了给楚淮序买清风居的烧鹅。 烧鹅是清风居的一绝,楚淮序很爱这一口,隔三差五就要嘴馋,但真叫他吃,往往又吃不了几口。 今天临出门前他就随口提了一句,宋听就记在了心上。 元宵佳节,街上到处都是人,清风居生意也异常火爆,宋听等了好一会才买到东西。 他运气还算好,买到的是店里最后一只烧鹅,用油纸包着,隔着老远都能闻到香味。 他特地挑的晚膳前这段时间来买,这样等三公子回来或许还能吃到温温烫烫的烧鹅。 烧鹅烧鸡这种东西,就是要趁热吃才好吃。 小贵人一定会很高兴。宋听都能想象得到那个时候淮序的模样。 因为想到这点,宋听眼角弯了弯,不自觉地抓紧了手里的油纸包。 “小兔子花灯——小狗花灯——……各种好看的花灯,都来瞧一瞧看一看啊……小公子买花灯吗?” “盐水花生、青豆角、兰花豆、枣泥糕……十文钱任选——买得多送得多……” 天色尚未完全暗下去,街上却已经很热闹,各种小贩的叫卖声络绎不绝,每个人都在热情地招揽着生意。 宋听边走边看,只觉得心里涨涨满满的,这样的人间烟火,他从前从未留意过,一直到了楚淮序身边,才活得像个人了。 “这根好看,特别衬你。” “好看是好看,就是太贵了,要不还是算了吧,别浪费这个钱了。” 一对中年夫妇站在一个卖簪子的摊位前,宋听瞥见那妇人头上戴的那根掐丝珐琅铜簪,确实很漂亮。 他不自觉驻足。 卖发簪的大娘注意到他:“小公子要买簪子吗?” “嗯。”宋听小声应了一声,垂眸盯着琳琅满目的各种簪子。 大娘已经上了年纪,头发全白了,脸上的皮肤皱皱巴巴的,笑起来却很温和,见宋听一脸为难,便问他: “小公子要是不介意的话,不妨同老身讲讲您那位心上人,她是个什么样的姑娘,老身或许可以帮公子出出主意。” 心上人。 这三个字让宋听当场怔住,等反应过来后他赶紧否认:“不是不是!不是心上人!” “哎哟哟,还害羞了。”那老妪笑道,“老身懂的,小公子脸皮薄,这是还没有向人家姑娘道明心意吧?” 宋听脸上犹如火烧:“真不是……” 老妪却根本不信他的解释:“正好,今儿个元宵,是个好日子,小公子挑一根簪子,再买一盏花灯,借着这个机会同那姑娘表明心意,说不定啊、这事就成了!” “……”旁边摊位就是卖花灯的,各种造型的花灯高高低低挂着,照在宋听脸上,灯里的火却像是烧进了宋听的心里,叫他脸颊更烫。 他从来没有过这样窘迫的时刻,却没感到愤怒,反倒是……没来由地羞赧。 “小公子生得这样俊俏,对方姑娘一定也很漂亮吧?”老妪又问。 宋听的眼前不自觉地浮现出楚淮序的样子,脸越来越烫:“漂、漂亮的。” 老妪见他害羞成这个样子,乐了:“那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他很好看。”宋听不知不觉就开口,“很高,很爱笑,天生的桃花眼,也可能是凤眼,我分不大清,总之特别好看,特别特别好看。” “他很心善,路上遇到可怜的人总会出手相帮,但有时候也会闹得府里鸡飞狗跳,惹王……惹老爷生气。” “他特别特别好,所有人见了都会喜欢他,他是我的神仙。” 是我愿意为了他去死的人。 没有人能不喜欢淮序。 这话一出来,不仅老妪笑了,买簪子的那对中年夫妇也笑了,那妇人轻轻捶了捶相公的胸口,嗔怪道: “你看看人家多会说话,不像你、嘴笨成这样。” 那男人挠挠头,掏出碎银将妇人头上的簪子买下了。妇人嘴上说着算了,实则对这簪子喜欢得紧,爱不释手地摸着。 “小兄弟,不要怕,有这么好的姑娘就赶紧追,要不然啊、说不定哪天就被别人给追走了。”一会儿后,她朝宋听说。 男人也点了点头,附和了两句:“是啊小兄弟,男子汉大丈夫,有了心上人就赶紧行动,别怕被拒绝,当年我追我夫人的时候也是吃过好多次闭门羹的。” “说什么呢你。”那妇人不轻不重地捶着他胸口。 “好好好,不说了。”男人扶着妻子的肩,“走吧,娘子。” 两个人缓缓走远。宋听怔在原地,脑袋顶上都快冒烟了。 他真不是那个意思。 但嘴巴就好像有自己的想法,不知不觉就说了出来。连他自己都觉得意外。 不过他觉得自己没说错,淮序在他心里就是那样好的人,全天下的人没有一个及得上他分毫。 “看来小公子真的很喜欢那位姑娘。”老妪也一直听着,这时候递给他一支碧色的玉簪,“您看看这一支。” “若那姑娘喜欢穿白衣,配这支簪子想必很合适。这是老身这里最漂亮的一根簪子啦,换了别人还不一定舍得卖。” 这里的簪子自然比不上那些首饰铺的精致,老妪的话也不一定能当真,宋听却很喜欢这根簪子。 而且以他的财力,也只买得起这样的。 想到这里,宋听有些窘迫,可他还是想尽自己所能给那个人自己能给得起的最好的。 没有多做犹豫,宋听就将那支玉簪买下了:“就要这支,麻烦帮我包起来,包得好看一些。” 第143章 梦醒 清风居离王府并不太远,再走过一家酒楼、两家点心铺、一家胭脂铺和两家绸缎铺,就到王府。 宋听一手提着烧鹅,另一只手放在胸口,那里藏着他刚买来的玉簪。 他想老妪说的是对的,小公子戴碧色的玉簪一定很好看。不过像小公子那样的人,戴什么样的簪子都好看。 “糖葫芦咯!又脆又甜的糖葫芦咯!”迎面走来挑着担子的小贩,宋听低着头、竟没注意到对方,眼看着要撞上时才匆匆避让,那人却也随着他相同的方向一闪。 宋听心里顿时警觉。 普通人或许看不出来,但宋听可以肯定,这个小贩不是一般人,刚才那几步看似凌乱,实则都带着招式,叫宋听避无可避,只能随着对方的意,撞上去。 “哎哟!”那小贩果然被撞得跌在地上,两个箩筐里的小零嘴落了一地。宋听望了他一眼,蹲下来帮他捡东西。 那小贩压着嗓子,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老皇帝的身体越来越差了,太医院那边传来消息,恐怕活不过明年冬天,影三,行动要开始了。” 宋听心脏猛地一颤,脸上有一瞬间的失神。 那小贩察觉到他的变化,眸光渐冷:“影三,你不会是装久了,真当自己是什么良善的家犬了吧?” 宋听的确是快忘了,若不是每月一次蛊毒发作的痛苦在提醒他,他几乎快要忘记从前那些昏暗无光的日子,快要忘记自己的真实身份、忘记自己从何处来。 他差点以为自己就是端王府最普通不过的一个小厮,是楚淮序的狗。 以为自己可以这样长长久久地陪在淮序身边,直到淮序再也不需要他。 可原来不是。 此刻他所拥有的一切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是黄粱一场美梦。 “下雪啦!下雪啦!” “好大的雪!” 不远处,几个孩子提着小兔子形状的花灯,蹦蹦跳跳地大喊着。 宋听忽然感到彻骨的寒意,他下意识跟着抬头,果然看见纷纷扬扬落下来的大雪。 去岁冬天,他才和楚淮序一起在王府的院子里堆雪人、打雪仗,大公子同他的副将也在,四个人分成两个阵营,快将王府的屋顶掀翻。 后来宋听还一不小心将雪团子砸到了老王爷脸上,吓得他脸快比雪白。好在王爷并没有怪罪他,倒是把两个儿子罚了一通。 大公子的副将整天同他形影不离,二人做什么都要一块,大公子被罚跪,副将自然跟着一道。 宋听也默默跟着跪在一旁,四个人在不避风雪的长廊下跪得规规矩矩,而二公子楚淮云就在铺着地龙、烧着炭火的屋子里悠闲地看书,顺便替老王爷监督他们。 二公子的性格和淮序还有大公子的完全不同,倒是和老王爷很像,是三兄弟中最规矩的一个,淮序总偷偷喊老王爷老古板,喊他二哥小古板…… 这些趣事似乎就发生在眼前,却原来已经隔了一年。 宋听手里还提着那只冒着热气的烧鹅,胸口揣着花了他全部家当买来的玉簪,心情却与半盏茶之前天差地别。 就好像之前他还沉浸在一场美梦里,而现在有人残忍地将他从这场美梦中叫醒。 周遭分明还是一样的场景,花灯、焰火、沿街叫卖的小贩、穿着新衣追逐打闹的孩童……一切都没有变。 只有宋听被从这样的美梦中剥离出去,跟那些鼎沸的人声和精致耀眼的花灯格格不入。 “影三,别忘了自己的身份,你只是大人的一条狗,大人才是你主子,你做不成人。” “背叛主子的狗是什么下场,你应该最清楚,影三,别做你的春秋大梦了。” 宋听闭了闭眼,用力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刺骨的寒意随着呼吸浸在疼得肺腑之间,将他彻底冻清醒了。 隔着五彩的面具,宋听认出了这个小贩的声音。 那是同他一起从暗卫营出来的人。 他们从前是并肩作战的同伴,后来为了争抢另一个影卫的铭牌,往日情分一朝断送。 是影九。 “不用你提醒,我知道。”宋听咬着牙。 影九笑得残忍:“最好是这样。” 最好是这样。 当然是这样。 宋听同他擦肩而过,一个走向王府,一个挑着扁担,走向截然相反的两个方向。 …… 房里只点了一盏烛灯,昏昏暗暗,只堪堪照得见个人影。一阵冷风透过窗隙吹进来,蜡烛受不住风力猛地晃了几下,差一点就熄灭了。 宋听这才找回了神识,从袖间掏出一个白色的小瓷瓶,敛眸看着。 “小清响!” 人未到声先至。 宋听心下一紧,赶紧将瓷瓶藏在枕头底下,随手拿起床上的一本画册佯做看了起来,而几乎是在同一时刻,房门就被人推开了—— “宋听!”楚淮序笑盈盈地出现在门口,浓烈的酒气立时充斥了整个房间。 宋听合上书,起身去扶他:“公子怎么喝了那么多酒?” 平静的声音竭力掩盖着内心的汹涌澎湃。好在楚淮序喝了太多酒,竟是没有察觉出他声音里透出来的几丝慌乱。 “你怎么也不多点盏灯,仔细伤了眼睛。” 楚淮序摆了摆手,没让他扶,一面嗔怪着,一面拿起桌上一盏烛火,将屋里其余的蜡烛一一点燃。 “今日是元宵,你怎么也不出去走走,整日闷在屋里可不好,看看小宝他们,差点把整个王府都烧起来,现下正被管家揪着耳朵吃教训呢。” 宋听低着脑袋:“一个人待着挺好的……” 楚淮序有些懊恼:“你啊,就是性子太闷了,越长大性子越闷,刚把你捡回来那年倒还愿意跟着大伙儿一起热闹,这几年却成了个闷葫芦,冷冰冰的谁也不搭理,跟谁学的这个样子。” 宋听还是闷着不说话。 楚淮序又气又好笑,最主要是拿他没办法,捏了捏他脸,说:“是二哥吧,这副样子简直同二哥一模一样。” “不过也怪我,进宫去陪皇爷爷就该将你也一块带去的,宫里那些歌舞虽然无趣,好歹也能给你解解闷。” 第144章 元宵 “对了,”他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从怀里掏出一枚成色极好的白玉,“这是我刚从宫里得来的好东西,就给你当元宵礼物了,看看可否喜欢?” “喜欢。”宋听看了一眼玉佩,并没有去接。 楚淮序苦笑道:“你啊,就会骗人。” 听楚淮序这般说,宋听勉强挤出一丝笑来。 “你有心事,笑得一点都不认真。”楚淮序戳他脸上酒窝。 宋听的脸上有一个很小很浅的酒窝,只有一边有,他自己从没有发现过,还是淮序有一回非常惊奇地用手指轻轻戳了戳他的脸,说: “小清响,你这里有个酒窝,好可爱。” 宋听被他笑得害羞,不让他戳,楚淮序却戳得更起劲,不仅戳他的酒窝,还戳另一边,说要帮他把另一个也戳出来。 自那之后只要宋听一笑,他就总要戳几下。 “怎么了小清响,是不是在不高兴,谁欺负你了?你看,连酒窝都更淡了,都快看不见了……” “没有不高兴。”宋听否认道。 但岂止是楚淮序,宋听自己也知道到自己这个笑容是有多假。 他本来就不会笑。 一个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人,哪里会笑呢。 更何况他现在满腹心事,根本笑不出来。 至于平时,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笑出来的,或许是一看见淮序,他就高兴。 “你可真是……”楚淮序也看出他实在是兴趣缺缺,倒也不勉强他,“罢了罢了,看来还是因为不喜欢我的礼物。” “不喜欢也无妨,改日我再寻些好玩意儿来,总会有你喜欢的,这次先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宋听不想扫了他的兴致,点点头,强调说:“但真的没有生气,我永远不会生你的气。” “我知道。”楚淮序仍将那枚玉佩塞进了宋听怀中,“这个也先收着,我特地挑的。” “谢谢公子。”宋听这才收了那玉佩,小心翼翼地藏了起来。 然后从怀里掏出自己准备的东西,递给楚淮序。 “又给我准备礼物啦,这次是什么?” 宋听会在每个重要的节日给楚淮序准备礼物,有时是一只亲手雕刻的木雕小鸟,有时是一把风干的野花,有时是一场春喜班的戏…… 都说不上贵重,淮序却很喜欢,他知道那是宋听的心意。 这次也一样,他接过那玉簪,惊喜道,“好漂亮的簪子!” 说着就迫不及待地将玉簪别进自己发中,扬着眉眼问宋听:“好看吗?” 宋听缓慢地眨了眨眼,说:“好看。” 他当然也知道自己的礼物在那些珍玩异宝面前根本不值一提,但只要楚淮序表现得喜欢,他就很高兴。 少年脸上的笑意轻而易举地驱走了笼罩在宋听心头的阴霾,叫他短暂地忘记那些命令,那些残酷的现实,跟着笑起来。 楚淮序看着是真的很喜欢这根簪子,问完宋听之后就跑到铜镜前照个不停,脑袋左转转,右转转,变换着找各种角度。 “对了,吃过元宵了吗?”过了一会儿,他突然问。 宋听说:“吃过了,和管家他们一起吃的。” “啊……”楚淮序眼底露出一抹失望的神色,他走过来,拉着宋听坐下去,“都怪我回来太晚了,说好了要一起吃元宵的。” 他看向宋听,像是忽地明白了什么:“你今晚不高兴,是不是就是因为我没有回来吃元宵?” 毕竟是两个人说好的,他却违背了承诺,确实很不应该。 宋听又想说没有,楚淮序却没有给他这个机会:“不准说没有,我又不傻,看得出来。”说着,他拽起宋听的手腕,“跟我来。” “去哪儿?” “跟我来就知道了。” 不多时,他们到了膳房。宋听没有想到楚淮序带他来的地方会是这里,有些不明所以。 楚淮序察觉到了他的目光,朝他眨眨眼:“别担心,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因为过节,厨役们也难得歇了个早,只有王厨子还在忙忙碌碌地为明天的早膳做准备。 “小公子。”看清来人是谁,王厨子胡乱地往身上抹了几把,急急地迎出来道了个万福。 楚淮序此前从未踏进过后厨一步,骤然过来,将王厨子吓得不轻:“小公子可是有什么想吃的,叫人吩咐一声就行了,怎地亲自过来了……” 楚淮序眼珠子左右乱转,往四周逡巡一圈,问道:“王叔,可还有元宵?” “哟,小公子来晚了,之前还有些,刚才王妃身边的杏儿姑娘来了,把剩下的都带去赠给路边的乞人了。” 王妃心善,时常接济乞人,王府里多余的食物或者旧衣旧物,总会让人拿去给有需要的人。今日是元宵,加之又是淮序的生辰,自然更少不了。 “那可还有豆沙?” “有的,奴才刚刚备好的,准备明日做糕点……”王厨子说。 “在哪儿?” 后厨一共两张灶台,王厨子指了指另一张,说:“那边,那个竹匾罩着的就是,小公子是想吃什么点心,奴才给您做。” 楚淮序边撸袖子边说:“不用,我们自己来,王叔你先去休息吧?” 自己来? 来什么啊? 这小祖宗不会是想自己动手做点心吧? 那还不把他的地方给炸了啊! 王厨子被自己的猜测吓得心惊肉跳。 “小公子万金之躯,怎可做这种事情……您若是想吃,奴才给您做……” “不用不用,”楚淮序将人打发出去,“这里交给我们,您就去歇息吧!” 他看起来干劲十足,将衣袖又往上卷了几圈之后,又开始替宋听撸袖子。 后者其实也有点懵,问他:“公子,您这是……” “不是没吃到元宵嘛,那我们一起做啊。”楚淮序理所当然地说。 宋听:“……” “怎么?”楚淮序戳了戳他皱起的眉头,“你不乐意?” “当然不是!”宋听赶紧说,“只是……” “只是什么?怕我不会做?” 宋听抿了抿唇,竟是默认了。 气得楚淮序睨着眼瞪他:“不就是做元宵吗,这有什么难的,你少瞧不起人,你公子我什么都会!” 第145章 生火 他气呼呼搬了那盘豆沙,用手指戳了戳。那一瞬,宋听猜楚淮序大概是将那块豆沙当成了他,在泄愤。 但再抬眼时他脸上又挂着笑,用指尖捞了一小块豆沙喂进宋听嘴里:“尝尝看甜不甜……” 那小块豆沙就趁着宋听张嘴的当口被塞了过来。 柔软的指腹正正巧巧抵在【忽略】他舌尖【忽略】上,宋听整个身子仿佛陡然僵住一般,动弹不得。 不过很快,豆沙的甜味就充斥了他的口腔,在这种甜甜的感觉下,他才渐渐放松下来。 心跳却在此时没来由地加剧,一下紧接着一下,重到简直就像是要撞断他的肋骨、把他的胸腔撞出一个洞,然后从里面蹦出来一样。 宋听能够感觉到自己在紧张,甚至哪怕他第一次杀人时都没有这样紧张。 这种感觉实在太奇怪了。 “好啦好啦!别木着张脸啦,我就是想让你高兴高兴。” 楚淮序却仿佛没有察觉到一般,一心扑在元宵上。 他把宋听的紧张当成了对方对自己厨艺的不信任,信誓旦旦地说:“只是做几个元宵而已,又不是上前线打仗,你紧张什么,难不成是怕我把膳房炸了?” 宋听:“……” 宋听:“王叔一定会和王爷告状的。” “不怕,父王才走了没多久,等他下次回来也不知几时了,到时候王叔肯定早就忘记了。”楚淮序有恃无恐地说。 他想做的事情往往没人能阻止,宋听私心也不想叫他失望。 “而且不是有你在旁边嘛。” 看他这副跃跃欲试的模样,宋听更不想打搅他的兴致:“那好吧,就依公子……” 反正不管楚淮序会不会做元宵,就像淮序说的那样,左右有他在,总不至于真的炸了后厨。 更何况他也有私心。明年今日,他们不知会是怎样的模样,在最坏的那天来临之前,他想同这个人一道做更多的事情。 “先将那边的糯米粉拿过来,要先和面……” “好嘞!”楚淮序卷起袖子,说干就干。 从和面开始,简简单单的糯米粉在宋听的手中很快就变成了一个个圆溜溜光滑滑的团子,连个头都是相似的。 反观楚淮序手里捏着的那坨东西,怎么看都好像和元宵团子沾不上边,与其说是面团里裹着豆沙馅,倒不如说是豆沙和面团交融在一起。 整颗元宵这儿一块白,那儿一块黑,皱皱巴巴,纵横交错,说方不方、说圆不圆,丑得各有千秋。 “看了清响的,再看我的……真是拿不出手啊……”楚淮序叹息着说。 外面天寒地冻,后厨却因为燃着火炉的缘故很热,宋听抬手擦了擦额上的汗,看见楚淮序递过来的丑巴巴的“元宵”,忍不住笑出来。 但他不想打击对方的自信心,努力夸了句:“公子初次尝试,已经很好了。” 楚淮序哪里听不出来他这是在安慰自己:“罢了罢了,我大概是没有做元宵的天份,你再做几个,我先去生火烧水。” 宋听猛地抬头,微张着嘴看着楚淮序,一副纠结和吃惊的模样:“……” 元宵做成什么样子倒不重要,不论大小圆扁,总归是要煮了吃进肚子里的,嚼几口就全都一样了,然而生火可不是闹着玩的…… “小清响这是不相信我吗,生火这种小事可难不倒我,你只管放心做元宵,其他的就交给我了!” 看着他如此自信满满的样子,宋听低下头继续做元宵,算是默认了对方的举动。 原因无他,楚小公子实在太好看了,宋听实在不愿意在那样一张脸上看见失落的情绪。 没来由地,他想起今日买簪子时那老妪说的话:“小公子是个会疼人的,以后一定是个好相公。” 宋听不觉得自己这辈子会娶妻生子,他想都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但看着楚淮序,他心想,如果是这个人,他愿意将世间所有的好东西都给对方。 无论楚淮序想要什么,他都会不惜一切代价地实现对方的愿望。 哪怕是叫他去死。 所以只是生个火而已,怕什么。 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一切,让宋听很快意识到,美【忽略】色真的会误人,他就不该相信养尊处优的小世子的动手能力。 也就一会儿功夫,楚淮序开始咳嗽,起初宋听并没有在意,只以为那是小贵人第一次生火,被呛几声也正常,他不想打击对方的自信心。 只是加快了手中的动作,想尽快去接对方手里的活。 可渐渐地,连他自己也觉得闷,忍不住往楚淮序那边一看,才发现灶膛里火星子不见半点,浓烟倒是滚出一大片。 “咳咳咳……” “咳咳咳咳咳……” 屋里的浓烟越来越多,两人被烟呛得直咳嗽。宋听毫不迟疑,拽着楚淮序的胳膊就将人往屋外拖。 “咳咳咳……看来我也没有生火的天赋……咳咳……” 端王楚明耀的幺儿,被老皇帝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小贵人,哪里需要什么生火做饭的天赋。 在无奈的同时,宋听又觉得好笑。 “小清响。”楚淮序转过头,宋听的视线落在他脸上,怔了怔,随即噗嗤一下笑了出来,然后将袖间的手绢掏出来递了过去。 “怎么了?”楚淮序还一脸不明就里。 “公子,你的脸……”宋听指了指自己的脸,笑意更浓。 想起自己生火的场面,必是脸上被烟熏脏了,楚淮序心下已经了然。 刚想接手帕,却发现自己的手同样黑漆漆的,只好说:“恐怕要劳烦小清响帮忙了!” 楚淮序是被伺候惯了的,连沐浴都有人在旁边伺候,叫宋听帮忙擦脸这种事对他来说再正常不过。 事实上在此之前宋听早就代替了楚淮序身边的那个小厮,做惯了这些事情,并不觉得有什么奇怪。 然而今晚,不知道是不是沾了烟灰的楚淮序离他太近,还是因为受了卖簪子的那个老妪那声“心上人”的影响,宋听总觉得不太敢去看对方的眼睛。 “怎么了?”见他不动,楚淮序靠得更近,“今天怎么老在发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第146章 心跳 说着,他便伸出手去探宋听的额温。 宋听本能地想躲,却没躲开,被楚淮序摸了个正着。 楚小公子的手掌很烫,覆在宋听额头像一块烧红了的火炭一样灼热,烫得宋听嗓子都开始冒烟,慢吞吞地眨着眼睛开不了口。 见他这样,楚淮序更加担心,他摸完宋听又去摸自己的,两相比较下,得出结论:“好像是有点发烧,比我烫。” 宋听:“……” “不过小清响,你现在好像一只小花猫啊……”楚淮序盯着他的额头,越笑越大声,抱着肚子直不起腰来。 一开始宋听没反应过来,因为他觉得明明淮序才更像小花猫,小贵人被烟熏了脸,原本白白净净的一张脸上左一道黑痕,右一道黑痕,很像宋听从前见过的一只猫。 那猫窝在墙头晒太阳,宋听看它的时候它就凶巴巴叫一声,也不知在哪儿打过滚,一张脸弄得黑漆漆的。 此刻的淮序就是这个样子。偏偏他对自己的模样一无所知,还在笑宋听。 宋听点了点他:“公子,你要不要自己也照照镜子?” “唔。”楚淮序看了看自己的手,像是想到了什么,“什么嘛,我忘了手脏……” 两个人互相看着对方,一同笑了出来。 “好了好了,不笑了,笑得我肚子疼,别在屋外待着了,待会儿吹了风更难受,跟我回房,让小宝去宫里请王太医过来!” 小宝就是楚淮序原先的小厮,被宋听顶了位置后跟在管家身边,日常和宋听不对付。 两个人只要碰到一处,那家伙就会对着宋听做鬼脸,宋听知道他没什么坏心思,从没和对方计较过。 而且也确实是他霸占了淮序。 “别。”宋听赶紧拉住他,“没那么严重。” 他只是端王府毫不起眼的一个小厮,哪里能兴师动众地专门请宫里的太医跑一趟。更何况他本来就没有生病。 楚淮序表情纠结了一阵,像是想反驳宋听,但后者难得坚持,他也只好妥协:“那好吧,那先进屋。” “小公子!这是出什么事了?” 虽说被楚淮序赶了出去,王厨子却不敢走多远,始终留意着后厨的动静,这会儿见后厨浓烟滚滚,吓得差点儿跌一跟头—— 但凡小公子出点什么问题,都用不着王爷王妃怪罪,宫里那位就能要了他的脑袋! 这可是宫里那位的眼珠子心尖儿! 楚淮序却浑不在意,摆摆手说:“应该没事,但还是劳烦王叔去瞧一眼,别走水了。” 留下这一句,楚淮序就带着宋听走了。 因为宋听不想惊动别人,但楚淮序一门心思认定他病了,不放心他一个人待着,便将人带进了自己屋里。 “今晚你就跟我睡,半夜要是不舒服,记得喊我。” 宋听本来就话少,整天木着张脸,今天更是呆愣愣的,好像随时随地都能发起呆来,楚淮序都担心他是不是烧傻了。 烧傻了可不行。想到这里,楚淮序肃着脸把人赶上床,说:“你睡里面。” 宋听一令一动,楚淮序让他上床他就爬了上去,然后怔怔地盯着对方看。 楚淮序被烟熏了脸,这会儿正用湿帕子擦洗,察觉到钉在自己背上的目光,好笑道: “做什么这么看着我,看得我后背跟被点了火似的。不准看了,快闭眼睡觉。” 宋听便猛地闭紧了眼睛。朦胧的光亮中,一声轻笑落进了宋听的耳朵里,不知怎的,他又一次想起老妪的话。 【小公子,希望你今夜顺利,祝你和未来的娘子和和满满,白头到老。】 未来的娘子。 这几个字简直跟之前的那声“心上人”一样,烧得宋听心口滚烫。 楚淮序疑心他生病的时候宋听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问题,此刻听着自己莫名其妙越来越快的心跳声,他也忍不住想,他大概是真的病了。 片刻后,有人轻轻走到床边,衣物窸窸窣窣的声音清楚地落进宋听耳朵里,如擂鼓一般敲在宋听心口。 因为眼睛看不见,其他的感官就被无限地放大,身后的那个位置轻微地凹陷下去,是楚淮序也爬上了【忽略】床。 他居然和楚淮序睡在了一张床上。 这个认知让宋听的心跳再一次加速,已经快到了一种让人觉得惊讶的程度,一声连着一声,根本连数都数不清。 以至于让宋听感觉到一点疼。 宋听下意识按了按自己心口。 下一秒,一只手掌在他肩头拍了拍,有人轻声细语地哄他:“睡吧,不舒服记得一定要喊我。” 从来没有人对他这样好过。 母亲将他生下来,却不爱他甚至恨他。对他动辄打骂,将他视作自己的不幸。 暗卫营里刀光剑影,流血受伤是家常便饭。别说只是一场小小的发烧,便是缺胳膊断腿都是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只要没死,就还得继续完成任务。命如草贱。 只有楚淮序。 只有这个人将他当成一个人来看。关心他、对他好,在乎他高不高兴,生不生病。 他对老妪说楚淮序是他的神仙,一点都没有夸张,这个人就是救他于苦海的神仙。 可他终有一日会将刀剑对准他的神仙。 宋听实在不敢想,那时候楚淮序会如何看他,那双总是对着他笑的眼睛,会露出怎样失望的表情。 会恨他吗? 会后悔把他捡回来吗? 夜色渐深,隐隐约约的热闹声再也听不见,充斥在宋听耳畔的只有身后那人绵长平稳的呼吸声。 楚淮序睡着了。 宋听小心翼翼地扭过身,同他面对着面。 楚淮序无疑是好看的,他脸上的每一个部位都像是被精心描绘出来的,无论是眉毛、眼睛,还是鼻子或者嘴巴,每一处都漂亮得叫人不知道该如何来形容。 何况是宋听这样连书都没有读过多少的人。 他只会说好看,没有人比眼前的这个人更好看。 宋听就这样盯着他的小神仙看了很久很久,黑暗当中一切都模模糊糊的,只有这张脸清晰而深刻地印在宋听眼前。 叫宋听的心脏像坏了一样,一下一下剧烈而频繁地跳动。 像春日里拔地而起的惊雷,声势浩大。 第147章 坏狗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同对方靠得很近,再差一点点,两人的鼻子就要碰到一起。 好近。 真的太近了。 楚淮序的呼吸拂在宋听脸上,叫他下意识屏住了自己的呼吸,生怕将人惊醒。 楚淮序身上有种很好闻的味道,淡淡的,并不是他常用的那款熏香,很难形容的一种味道,宋听没有在别的地方闻到过,好似只属于楚淮序一人。 是他独有的气息,凭着这个味道,哪怕离得很远,宋听也能立刻就把他给认出来。 他是楚淮序的小狗,他的鼻子对楚淮序的味道很灵敏。 “公子。”他轻轻叫了一声。 眼前的人睡得无知无觉,并没有回应他。宋听深吸了一口气,胸腔里那颗心脏仍旧像是疯了一样的、迅疾而猛烈地颤动着。 如果不是楚淮序睡得太熟,宋听都担心他会被自己的心跳声惊醒。 宋听同他靠得更近。两人的鼻尖终于抵在了一起。 垂眸看见的就是楚淮序的嘴唇,薄薄的两瓣,晕着并不太艳的红色,叫宋听想到三月的桃花瓣。 闻起来就是甜的。 让人很想采撷下来,尝一尝味道。 这个忽然而至的念头实在是太大胆也太莫名其妙了,宋听的心跳滞了一瞬,紧接着变本加厉地狂跳起来。 他像被蛊惑了一样,朝下凑了过去。 却又在最后一刻停住了。 他盯着眼前的人,盯了很久很久,楚淮序始终没有醒,而他心底的贪念就在这个无声的过程中肆意横生,几乎将他整个人吞没。 他想要这朵桃花。 想得快疯了。 宋听悄悄起身,从衣服里摸出一小包糖,取了一颗出来,以极小心的动作碾碎了、凑在楚淮序鼻尖让他在呼吸间嗅闻着。 这不是什么糖果,而是一种特制的蒙汗药。 楚淮序今日在宫里陪了老皇帝一天,又陪着他做了元宵,已经很累了,再加上对他毫不设防,睡得很死。 但宋听还是不放心,非要确保万无一失。 这种蒙汗药对他们这些影卫是无效的,但对于没有受过训练的人来说,效果却很好,几乎没有人能在药效之下醒过来。 等到一颗药在他指尖融化,宋听再度靠过去,同楚淮序额头抵着额头,鼻尖抵着鼻尖,深吸了一口眼前人身上那种独特的香味。 肺腑之间便全都是这个人的味道。 宋听获得了极大的满足。他搂着楚淮序的脖子,心想,我早该这样做了,早该这样做。 他太喜欢这个人了。 他想拥有这个人。 影九说的对,原本他就不是什么纯良无害的家犬。 宋听抬起手,指尖一点点抚上眼前人的脸,眉毛、眼睛、鼻子、嘴巴……每一处都被他细细描摹着。 一遍又一遍。 但人或许都是不知满足的,在抱到楚淮序之前,宋听只想着抱一抱就好了,抱一抱他心底的妄念就可以止歇了。 可当他真的抱到这个人,摸到这个人,那份妄念非但没有消散,反而滋生出更多。 我可以亲一下吗? 只是亲一下。 很轻很轻的一下。 这次是真的。 他用力地攥紧手心,用力地屏住呼吸。 一个吻终于抑制不住地落了上去,轻轻地印在楚淮序的眉间。 宋听卑劣地承认,他就是一条不知餍足的狗。 但宋听其实也没想过自己居然敢这样做,这个人对他而言就是下凡而来的神仙,他哪敢想这些事。 然而随着这个吻落下来,宋听这只野兽就像是被解开了封印,疯了一样抑制不住自己内心的情绪。 原本他只是想偷一个吻,小心翼翼的、忐忑的。 但此时此刻,他想要的已经更多更多。 他想要这个人属于他,完完全全的属于他。要占有,要标【忽略】记。 在接近楚淮序之前,他吃过压制功法的药,能让他像个普通人一样查不出内力,也因此他才能骗过楚淮序。 可是这会儿,功法在经脉中横冲直撞,叫他简直有走火入魔的征兆,呼出的每一口气都灼热滚烫。经脉都像是要爆裂开来。 他指腹压在楚淮序的【忽略】唇上,这双他肖想已久的【忽略】唇如他想象中一般【忽略】柔软,宋听一点点摩挲着、揉【忽略】捏着,怎么摸【忽略】都摸不够。 宋听握着他的手,同他十指相扣,经脉中那种灼【忽略】烫的感觉比之前更加强烈,挥不退赶不走,如附骨之疽,引人疯魔。 他盯着楚淮序的手,想起刚才做元宵的时候,就是这根手指将香甜软糯的豆沙喂进了他嘴里。 是甜的。 他心说,比豆沙还要甜。 梦里的人皱了皱眉,嘴巴微微【忽略】张开。宋听受了蛊【忽略】惑,吻住了那双唇。 他没有任何这方面的经验,连亲吻都不会,只会像小兽一样一下一下地(tian)着。 这朵令他心仪的桃花因为他开得更【忽略】艳。 一想到这点,宋听心口就像爬了数不清的虫蚁,酥酥麻麻,便是蛊毒发作都没有那么难受。 但也不是只有难受,还有从未有过的满足。 两种感觉夹杂在一起,叫宋听根本无法形容自己此刻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感受。脑海里唯一的念头就是还想【忽略】要更多。 他想哪怕这个人是蛊,他也甘愿将命献上去。 他摘下了那朵桃花。 他因此愿意付出一切。 所以在皇宫的那个吻之前,宋听其实早就已经偷偷亲过楚淮序,还不止一次。 他因为元宵节那场卑劣的行径上了【忽略】瘾,此后很多晚都在楚淮序睡着之后偷偷潜入他的房中,坐在他的床头直到天亮。 他不仅吻过楚淮序的唇,还吻过他的喉结、锁骨。 他卑劣、自私。 深藏在心底的那点心思同样见不得光。 而他就在那一晚一晚的窥视中发了疯、生了魔,对那个人的占有欲越来越重、越来越强。 他想得到他。想占【忽略】有他。 见不得这个人对除了自己以外的任何人好。 他是一条很坏、很坏很坏的狗,楚淮序不该把他捡回家。 第148章 小周哥早就已经死了。 有僧人敲响了晚钟,宋听的意识在钟声中一点点回笼。 他松开手,同楚淮序额头相抵,时隔数年,他盯着眼前人被吻得红【忽略】肿的嘴唇,说出了在心底压了很久很久的那句话: “是甜的。” 楚淮序面色赧然,伸手在宋听胸口推了一下。后者也并没有多做纠缠,适时站起身:“起风了,回去吧。” 楚淮序没动,抬眸盯着他:“伤在心口?” 宋听垂着眼睛没说话。楚淮序觉得无趣,“啧”了一声跟着站起来。 照他以为的,他们这时候就该各回各的房间,互不打扰,但他前脚刚跨进房里,宋听后脚就跟了进来。 楚淮序没打算招待他,堵在门口睨着眼打量他:“夜深了,指挥使大人累了一天,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 如果宋听识趣,这时候就该转身离开。然而他少见地违逆了楚淮序的意愿,不但没走,反而更近了几步,还随手将门关了。 楚淮序:“……” 楚淮序笑了一声,没再理会他,径直走去床边,慢吞吞地将那身大红绣金线的外袍给脱了下来。 祈福大典,连太后都穿戴的很素,整个随行队伍里,只有楚淮序始终一身招摇的红衣,有种格格不入的美艳。 “有什么想说的赶紧说,说完滚,陪小皇帝下了半天的棋,可没心情再招待大人。”楚淮序不耐烦地说。 宋听却没动,抿了抿唇,欲言又止。 楚淮序察觉到他的异常,饶有兴趣地问:“大人当真没有话要问我?” 他这时候半靠在床头,里衣大敞着,大半个胸膛【忽略】露在外面,现出还未来得及消失的红【忽略】痕。宋听看得眼热,下意识上前两步,却被一只脚横空拦住了去路。 淮序脚尖抵在他心口,笑得多情:“大人究竟想做什么,我耐心有限,劝大人好好珍惜。” 宋听就着这个姿势捉住他的脚踝,轻轻走到床边坐下来,低首将淮序的两只靴子都脱了去。 楚淮序半垂着眼眸望着他,眼底始终含着那抹探究的意味。 他人生的漂亮不说,脚也比别人好看,宋听指腹从那形状完美的足弓处擦过,眼尖地发现男人的脚趾以极小的幅度颤了颤。 这样的小动作取悦了宋听,他捧起淮序的脚,在他脚背上亲了亲,因着这个动作,楚淮序的脚趾再次蜷了蜷。 “公子。”在对方满含错愕的眼神中,宋听吻了过去,含【忽略】着那双柔【忽略】软的唇瓣,低声说,“我今天见到了一个人。” 按理来说楚淮序这个时候已经要警觉了,但宋听的这个吻叫他根本忘记了其他所有事情,脑海里只愤怒地蹦出一个念头: “宋听,你刚刚亲完我的脚!” 刚亲完脚又来亲他,这个人真是! 他因为羞恼满脸染着绯色,一双桃花似的眼睛波光潋滟宛如春水,让宋听心动得不能自已。 两人的气息越缠【忽略】越紧,宋听勾起他脸颊旁的一缕发丝,将冰凉的发丝缠绕在指尖。 他凝视着眼前的人,边喘边笑:“鸣瑜还嫌弃自己?” 讲的什么废话! 那可是脚,谁不嫌弃! 宋听足够了解他。看他的表情就能猜到他心里在想什么。 “可是我很喜欢。”他说,“脚也好,手也好,公子,你身体的【忽略】每个部分我都特别特别喜欢。” 花言巧语。 不是个好东西。 楚淮序趁机狠咬住他的下唇,直到尝到浓重的血腥味都没有松开,而宋听同样没有躲,反而更用力地捧住楚淮序的脸,同他交换了满是血【忽略】腥【忽略】味的吻。 鲜血的味道催【忽略】生出更浓烈的情愫,他们就像互相撕【忽略】咬的两头野兽,直到伤痕累累,才逐渐停下来。 巡夜的守卫自门外经过,楚淮序趴在在宋听的胸口,指尖勾着自己的一缕长发,故意撩拨着对方。 “大人方才说,你见到了一个人?” 邪【忽略】火消下去,楚淮序终于想起刚才被他忽略的那句话,一颗七窍玲珑心又开始百转千回地绕。 宋听自然也看出了这点,侧眸同他的视线对上。 他答应过不会再对这个人有所隐瞒,便将今日之事和盘托出:“我见到了周桐,他没有死。” 楚淮序停在他心口的手倏地顿住,眼底那丝若有似无的笑意一点点冷下来。 半晌,他忽地坐起来,居高临下地凝视着宋听,以一种极平静的语气说: “大人发癔症了吧,小周哥早就已经死了。” 宋听也跟着坐起来,他不动声色地观察着眼前人的神色,心里有许多话要问、也有许多话想说,最终却只说:“或许吧。” ——淮序知道小周哥还活着。 ——他还是不相信他、在防着他。 ——一边在利用他,一边对他有所隐瞒。 ——淮序再也不会将信任交付给他。 而楚淮序也没了再同他多言的兴致。毫不留情地下了逐客令:“夜深了,大人还是走吧。” 被赶出门的锦衣卫指挥使在楚淮序的门外守了两刻钟的时间,等房间里听不见窸窸窣窣的声音才离开。 “守好这里,不要让任何人靠近。” 亥时,宋听准时出现在后山的小树林。他等了足有半炷香的时间,周桐却始终没有出现,但宋听并没有急着走,而是继续等着。 四周寂寂,远处偶尔能传来一两声犬吠,白马寺中的灯火一盏盏暗下去。 从小树林的方向当然是看不到后院厢房的,可只要想到淮序就安然无恙地睡在其中一间屋子里,他心里就软软的,天下万物都不及这样叫他满足。 “锃——”黑暗中,忽地有银光逼近,下一瞬,一杆长枪裹挟着强烈的沙气直刺向宋听的咽喉! 后者身形一闪,稳稳避过,腰间的软剑以极快的速度回击出去,眼看着就要将枪头斩断。 余光却瞥见枪头上刻的名字。 动作骤然一顿,长剑……砍偏了。 高手过招,差一分就足以致命,宋听的晃神给了黑衣人可趁之机,长枪再次刺了过来! 第149章 长枪 宋听已经对黑衣人的身份了然,他既不敢伤到黑衣人本人,也不敢伤到对方手里的枪,只能靠长剑被动的格挡。 但两人之间终究实力悬殊,十数招之后,宋听一掌击在黑衣人肩头,长枪瞬时脱手飞出去。 黑衣人顿时乱了分寸,紧跟着追过去,宋听却先他一步,将那杆长枪握进了手中。 “把它还给我!”黑衣人的双目因为充血而变得狠厉吓人,像燃着暗红色幽火,又像是无数的鲜血浸染在那双眼睛里,让他的神情也随之癫狂。 他发了疯似的朝宋听扑过来,“把它还给我!” “小周哥,你冷静一些,我只是想同你谈一谈,待问完我想知道的,定当完好无损的将大公子的长枪奉上。” 端王世子楚淮清,一杆长枪使得出神入化,叫南蛮子见了就吓破胆子,大衍朝的孩子们崇拜他,街头巷尾常见着拿着细长木棍追逐打闹的孩子,一个个以木棍当长枪,相互比划、过招。 玩游戏时,更是人人都争抢着要当将“楚淮清”,拿着娘亲晾晒在外的被单披在身上,就是“楚淮清”银色铠甲外的红披风,威风凛凛,战无不胜。 楚淮清是大衍每个孩子的英雄。 但后来,端王谋逆,端王父子的名字成了大衍的禁忌,叫人提都不敢提。 何其唏嘘,何其荒唐。 宋听记得,周桐从前是不使用长枪的,他惯用的是一把长刀。 “小周哥,给我一柱香的时间,我们好好聊一聊。” 可周桐已然什么都听不进去,眼中只有被宋听握在手中的长枪。 “宋听,你不得好死!” 宋听站得笔直,深邃晦暗的眸光穿过夜色,落在周桐那张满是憎恨的脸上。 “小周哥,肆水镇九十三人,同你有没有干系,红莲教同你们有没有干系?”他冷静地开口。 “指挥使大人不是很能耐吗,既然如此,尽可以将我抓到小皇帝跟前,严刑拷打,但若是我同你交代出一个字,就叫我不得好死。”周桐大笑着。 这样问是问不出来的。 宋听心里也清楚这一点。周桐对他充满恨意,根本不会配合他。 “小周哥。”他举起握着长枪的胳膊,“大公子的东西还在我手上,你若是想拿回去,就好好回答我的问题。” 他已然是恶人,不怕再添这一桩。这大概就是虱子多了不怕痒。 “宋听!我要杀了你!”这是周桐的逆鳞,他被愤怒冲昏了理智,险些又要冲上来,只是碍于宋听手里的东西,堪堪忍住了。 可若是什么都不做,他又心有不甘,因而只不断咒骂着: “宋听,你就是条养不熟的狗,王爷和王妃、还有几位公子,王府里每个人都对你那样好,你怎么……你怎么能忍心!” “当初三公子就不该把你捡回王府,就该让你被打死、饿死!宋听,你不得好死!你这个猪狗不如的畜生!” 周桐是个老实人,平日里也不瞎混,只成日跟随在楚淮清身旁,故而连骂人也不会,翻来覆去也就那么几句。 这些年,宋听受到过太多的咒骂何其多,其中的大多数都比周桐骂的要难听百倍千倍,尤其是文人墨客的嘴,骂人都不带脏字,三言两语间,已经将宋听的几代祖宗全骂了个遍。 但宋听统统不在意,他将那些都当做犬吠,连看一眼都觉得多余。 到如今,只有两个人的诅咒叫他感到痛苦。 一个是淮序。 另一个就是周桐。 宋听的眼底爬上一层痛苦,他感觉自己像被抛进了无边冰冷的深海里,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小周哥。”他闭了闭眼,强迫自己望着对方的眼睛,“我欠下的债,我会还,但是现在,你必须告诉我,你和淮序,跟红莲教有没有关系?” 周桐停住嘴,眼神愤恨地瞪着宋听,半晌后,他撕开衣襟,露出心口的七瓣红莲。 宋听瞳孔骤然缩紧。 “告诉你也无妨,反正今晚你必须把命留下来。”周桐道,“你不是想知道我是怎么活下来的吗,好,我告诉你……” 五年前,端王谋逆的消息从长安传到漠北时,玄甲军正和突厥交战。大公子心急如焚,担忧着在长安的家人,但为了将突厥人驱赶出去,他镇守在军中,拼死御敌。 第二只信鹰飞来,带来的是端王府覆灭,端王和二公子楚淮云身死的消息。 那天他们刚刚打了一场漂亮的胜仗,这封信却比漠北的大风还要冷冽,楚淮清连信都没有读完,就受不住这样的刺激,晕了过去。 周桐跟宋听一样,是被楚淮清从路边捡回去的,那时候他还很小,大概只有五六岁,自那之后就一直跟在楚淮清身边,像影子一样,从未分开过。 和稳重的二公子不同,楚淮清这位王府大公子是个爱招猫逗狗的性子,天不怕地不怕,从小到大不知挨过王爷多少揍。 有一回更是被王爷用棍子抽得腿都差点断了一条,半个月没下来床。 周桐在旁边愁眉苦脸的心疼,他却乐呵呵地支使他喂喂葡萄、捏捏肩,一点也不觉得苦闷。 他从来都是这样的性格,好像天塌了都能一边帮人顶着,一边叫周桐在旁边剥葡萄给他吃。 周桐从未见他露出过那样痛苦无助的神情,好似比天塌地陷更叫人绝望。 “公子,我们回长安吧,十万玄甲军,足可以将整个长安踏平,为王爷和二公子报仇,救小公子出来。” 楚淮清却摇摇头,强撑着身体坐了起来。 “突厥人虎视眈眈,玄甲军一旦撤离,他们必然会卷土重来,到时候漠北的百姓就遭殃了。” “那王爷和二公子的仇就不报了吗,三公子呢,三公子还被投在那诏狱里,那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小公子怎么受得住那样的罪?” “既然那些人不仁,就别怪我们不义,他们杀害了王爷王妃和二公子,凭什么我们还要在这里替他们守着大衍的江山?公子,我们回去吧,跟他们拼了!” 第150章 绝望 楚淮清当然清楚这一点,但是大丈夫保家卫国,怎能将百姓置于水深火热之中。父王从小就叫他们谨记,百姓的安危重于一切。 “仇要报,公道要讨回,但我们不能走,至少现在不能走。”楚淮清眺望着远处,脸上是隐忍的痛苦。 周桐忧心忡忡:“可是公子,他们已经陷害了王爷,也必然不会放过您,现在他们是需要您,才没有一并将您处置,等到突厥退兵,他们一定会想方设法收走您的兵权。” “反正早晚要打这一仗,倒不如现在就杀回长安,既然他们不仁就别怪我们不义,咱们自己做皇帝。” 楚淮清却摇了摇头:“周桐,我们玄甲军只要还有一个人在,就绝不让突厥人踏进我们的土地半步,绝不让他们抢走百姓的一只羊,我不能在这个时候退兵,给突厥可趁之机。” “公子,这就是他们的阴谋,我们不能中了他们的计,如果我们不回去,三公子怎么办?” 因为周桐这个问题,楚淮清脸上的痛苦之色更明显,胸膛用力地起伏了两下。 “老三……”他闭了闭眼,从肺腑之中吐出一口气,“无论如何,除了死,玄甲军绝不能后悔哪怕半步。” 周桐虽然着急,也不甘心,但他总是追随楚淮清的所有决定的:“好,那我们就先杀突厥蛮子,再杀回长安,替王爷王妃报仇!” 楚淮清挤出一个笑:“嗯,先杀突厥蛮子,再杀回长安!” 漠北的冬天来得极早,极端的苦寒天气下,军中的粮食渐渐不足,这对于大军来说是非常致命的。 正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天气原本就冷,如果还饿着肚子,哪来的力气行军打仗。 楚淮清去过好几回消息,请求朝廷派粮。长安那边却总叫他们等,等来等去,等到快绝望的时候,总算等来了数十车粮草。 “太好了啊少将军,长安的粮草再不来,我们就真的只是啃树皮填饱肚子了,我们倒是能撑几天,可马儿不行啊。” “是啊是啊,太好了!等我们填饱肚子,就跟突厥人决一死战!然后杀回长安!” 不知是谁先吼了一声,其他人也跟着吼:“杀回长安!”“杀回长安!”“杀回长安!”…… 端王府的事情除了周桐之外,楚淮清并没有告诉任何人,一来怕动摇军心,二来也是怕大家情绪激动,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情来。 玄甲军跟着端王出生入死,若是听到王爷出事的消息,难免会在军中掀起巨大的波澜。 但军中的许多人其实都已经得知了这个消息,他们虽然远在漠北,与家中的书信往来却不曾断绝,总有长安的消息传来。 只是所有人都默契地没有在楚淮清面前提起。 这会儿,迟来的粮草给他们带来了希望,情绪激动之下,有人说漏了嘴。便都不装了,一个个挥舞着手里的刀剑长枪,大吼着、流着泪。 楚淮清心里也恨、也怨,他微微仰着头,闭着眼平复内心的汹涌和挣扎,睁眼时语气低沉:“走吧,先检查粮草。” 之前唯恐朝廷因为端王谋逆案不信任玄甲军,才故意拖着不给粮草,这会儿才松了一口气。 在所有人殷切的目光下,第一车的粮草被打开—— “怎么、怎么会这样?!”挤在最前面的几个士兵脸色惨白,不敢相信地盯着面前的粮车。 ——在他们面前的是一车腐烂发霉的粮食。 到了这个时候,很多人的心里其实都已经有所猜测,但还是有人抱着侥幸心理:“看看其它的!” 第二车被打开,仍是一堆腐烂发霉的粮食。 第三车…… 第四车…… 他们将粮草运输车一辆辆打开,五车粮实,竟找不出一块好的肉干,大多都已经发霉到根本辨不出是什么东西。 而战马的草料都是一些枯草树枝,根本难以喂给战马。 剩下的数十车,甚至连粮草都不是,装的全都是……石头。 沉甸甸的石头一路从长安运送到漠北,也将十万玄甲军拖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饥饿、仇恨、绝望……种种负面情绪笼罩在大军之中,将士们心里已经十分清楚,朝廷不信任他们,他们被抛弃了。 更或者,朝廷其实从来没有想过要放他们活着回去,就是想将他们拖死在这里。 最后一口粮食吃完,所有人真的只能扒拉草根和树皮充饥。战马也饿得接连倒下。 楚淮清做主,让大家把战马杀了,供大伙儿分着吃。 战马是最亲密的伙伴,人和马在战场上同生共死,如今却要吃战马,许多人都接受不了。 可摆在他们面前的路只有两条,要么吃战马,要么饿死。 而他们还不能死,因为他们若是死了,边关就将无人能守,边关六城便会落到突厥人的囊中。 他们只能含泪吃下马肉。可马肉也有吃完的一天,因此每次冲锋陷阵之前,大家都会开玩笑的说,如果自己死了,就让同伴把尸体带回来,吃了。 玄家军永不言败,会杀至最后一个人。 这样的状态下,玄甲军虽然不愿意放弃,却还是根本无法与突厥人抗衡,后者只要一日日地熬着玄甲军,就能将他们耗死。 如此又一个月,大衍的不败之师,在 突厥人的进攻之下,全军覆没。 周桐永远不会忘记大战的那一日,突厥人的弓箭朝他心口射过来,他饿得前胸贴后背,根本没有力气躲开,是楚淮清拼尽所有力气朝他扑过来,将他压在了自己身下。 男人满脸是血,颤抖着指尖在他脸上轻轻碰了一下,冲他笑了笑:“你要……你要活下去……替我去看江南的桃花……” 这是两人从前的约定。楚淮清镇守漠北,目之所及都是荒凉苦寒,两人便约定,等哪一日战事终了,他们便骑着马,一路从漠北到江南,去看江南十里桃花。 可周桐其实根本无所谓在哪里,是江南也好,是漠北也罢,只要是和楚淮清一块,去哪里他都愿意。 桃花是楚淮清想看。他想看桃花也只是因为想陪着楚淮清。 第151章 惨烈往事 “突厥人的铁骑无数次从我身旁甚至从我身上踏过,五脏六腑都险些被踩碎,但大公子将我弄得满脸血污,他们没有认出我,也没看出来我还活着。” “而且……而且……”说到这里,周桐已经完全说不下去,数度哽咽,缓了很久,他才继续说,“他们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大公子的身上。” 如果说端王楚明耀是大衍的战神,那么端王的两个儿子就是小战神, 突厥人不知在父子三人身上吃过多少亏,早已对此恨之入骨。 眼下父子三人都死了,突厥人简直高兴到发狂。 或许是觉得一箭射死楚淮清还不够,他们竟然用绳索将他的胳膊绑起来,系在战马上,拖着他纵马大笑。 周桐当时就躺在死人堆里,眼睁睁看着那群该死的突厥人折辱楚淮清,却无能为力。 他想冲出去,拼着最后一丝力气将楚淮清抢回来,却因为被楚淮清点了穴道无法动弹。 一直等到天彻底黑下来,突厥人已经冲进边关在沿途城镇杀烧抢掠,他的穴道才终于解开了。 那天是十五,一轮圆月挂在夜空,惨白的月光洒在死人堆里,周桐费劲地爬起来,站在血流成河的死人堆里,四周寂寂,连虫鸣都不闻一声。 他第一反应是茫然,竟然不知道自己应该要去做什么。 他左右转了转,却始终不敢看向身后,好像只要他不看,心底最后的那丝侥幸就不会破灭。 他不敢看、不忍看、不能看。 却终究还是要回头。 “宋听。”周桐双目猩红,从肺腑之间挤出来的血似乎漫上了嗓子眼,满嘴都是血腥气。“你知道我是怎么转过身,怎么朝着大公子走过去的吗?” “他们把他挂在旗杆上,就这么高高地挂着,就像一件炫耀胜利的物品,就那么挂着……” 楚淮清浑身血肉模糊,周桐都不敢认,他不相信这个人是他的大公子,可他又比任何人都清楚,这就是他的大公子。 那一刻,周桐真想就那么也死了。就死在楚淮清的身旁。 他们明明说好的,要永远在一处,哪怕黄泉碧落,他都要追随着这个人。 可他忽然记起对方附在他耳边说的话。 他得活下去。 他要杀光突厥人,杀了长安的那些人,要为楚淮清报仇。 还要带楚淮清去看江南的桃花。 “宋听,是仇恨支撑着我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从漠北回到长安。” “你们所有人,都要为此付出代价!可就算你们死一千次,一万次,也不足以抵消当年犯下的罪孽。” 当年的回忆太过惨痛,周桐却在心底想了一遍又一遍,没有一日敢忘记。 尤其是楚淮清最后朝他笑的模样。夜夜在他梦里出现。 “宋听,我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复仇,所以要么你现在就杀了我,要么就等着被我杀死。” 玄甲军全军覆没是当时震惊朝野的一桩大事,从朝臣到百姓,没有人愿意相信这支不败之师会败得这样突然、又这样惨烈。 许多人都认为是楚淮清叛变,带着玄甲军蛰伏起来,预备向朝廷发难,替父母兄弟复仇。 直到朝廷的人赶赴漠北,看到那堆积如山的尸骸,才敢相信玄甲军是真的败了。 甚至于无一人生还。 消息传回长安,有人猜测是楚淮清为了给端王复仇,勾结突厥人,却被反咬一口。 否则实在很难解释玄甲军为何会败得这样惨烈。 如果是端王谋逆之前,应该没有人会相信这个猜测,但当时端王府刚刚出了那样的大事,楚淮清情急之下做出糊涂事,似乎合乎常理。 更甚至于,或许玄甲军和突厥人早就勾结在一起。 这样的谣言越传越广,后来仿佛就成了板上钉钉的事实。 端王谋逆。 玄甲军叛变。 大衍的战神和大衍的不败之师,眨眼成了大衍的罪人,且罪大恶极,百姓的家中连牌位都不敢为他们供奉。 宋听当然知道楚淮清不可能叛变,但他确实不清楚玄甲军覆灭的原因。 他怀疑过粮草问题,但涉及到谋逆之罪,当年的卷宗都被人改过,他担心打草惊蛇,没敢深查下去,只等着时机成熟再一并调查。 却原来真相是这样。 光是他听到这样的真相就受不了,实在不敢想象若是让淮序知晓,会是何种心情。 “淮序……知道吗?” “当然。”周桐语气已经不似之前那样激动,反而有些极度的怨恨之后的平静,“我将当年那些事,一五一十,详详细细的告知给了小公子,不止一遍。” 宋听表情逐渐僵硬,他慢慢抬眸,连脸颊上的肌肉都在隐隐抽动:“你怎么能……怎么能这样做?” 周桐面色古怪地盯着他,好似他说了什么叫人笑掉牙的傻瓜: “他们是兄弟,三公子当然得知道自己的兄长是如何被人害死的!我们是一样的,都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厉鬼!我们活着的目的就是为了复仇! 只要想一想淮序听闻这些事情之后的反应,宋听就心疼到五脏六腑仿佛都绞在了一起:“大公子不会想让淮序知道。” 周桐却早已被仇恨蒙蔽了双眼,他怨怼着: “那又如何,凭什么不能,如果小公子从不知道这一切,他如何能清楚自己该恨的人是谁,怎么狠心对你下手。” “你可是他捡回来的毒蛇,要不是因为你,也许一切都会不一样,是你出卖了王爷!” 宋听用力呼出一口气:“你是故意的吗,小周哥。” 周桐冷笑着,眼里只有被宋听握在手里的那杆长枪:“是小公子自己要问的,是他求着我告诉他,我当然要如他所愿。” 那是楚淮清最疼爱的幺弟,宋听这只白眼狼也是楚淮序带回来的,他当然应该亲手杀了宋听,为端王府报仇! “宋听,你去死吧!”周桐看准机会,猛然朝前一扑,手里不知何时已多了一柄削铁如泥的匕首! 宋听旋身一躲,轻松化解了周桐的攻势,而后长剑一扬,刺眼的剑芒如银蛇一般对准了周桐的胸膛。 后者瞳孔闪了闪,想要避开却已然来不及…… 第152章 冷战 从未央行宫开始,他们这趟东行就没有太平过,接二连三的出事,小五每天睡的比狗少干得比牛多。 不信鬼神的人每天醒来后做的第一件事变成了往佛祖跟前拜一拜。 祁舟简直拿他当傻子看。像他们这种双手沾满鲜血的人,佛祖能保佑才怪了。 “你说那个怀月公子是不是真的会什么妖术,我怎么感觉所有事情都是从他出现之后才开始的啊。” 这日在拜完佛祖后,两人坐在一道用早膳,小五掰着手指头数: “且不说这次东行,你想想我们一路从江南回来的时候,大人居然还怒发冲冠烧了人家的楼、杀了知府,跟中了降头一样。” 祁舟将一筷子咸菜塞进他嘴里:“你不要命了?” “呸呸呸!这么一大筷,你是想咸死我吗?”小五脸皱成一团,胡噜胡噜喝稀饭,又被烫得龇牙咧嘴,险些连手里的碗都丢了。 跟耍猴似的。 祁舟不动声色地给他倒了杯凉水:“这样才能堵住你的嘴。大人对我们虽好,但你也得有分寸,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你该知道。” 类似的话他已经不知说了多少遍,小五最受不了的就是他这样的唠叨,听得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我知道我知道,但现在不是就我们俩嘛,我只同你说又没事。” 祁舟还要再说,被他先一步堵了回去:“别说什么隔墙有耳,你武功那么高,什么人靠近能发现不了?” 祁舟被他说的有些心软,但还是说:“人外有人,大人就比我厉害得多。” “那不一样。”小五说,“反正在我眼里,除了大人之外你最厉害。咦,你耳朵怎么红了,热吗?” 祁舟不太自然地移开视线,站起身:“你吃吧,我去给怀月公子送早膳,他这会儿也该起了。” “大人今日不是在吗,怎么要你去送?”小五觉得奇怪,“往常那位的事情,大人不都喜欢亲力亲为吗,难道是吵架了?” 和怀月相关的事总是被宋听放在第一位的,因而小五和祁舟两个宋听最为信任之人,总是日夜不分的轮流守在怀月周围。 只有宋听自己陪在怀月身边的时候,才打发两人去休息。两人从前时常在一块儿,现在却难得能碰到一起说说话,小五还怪不习惯的。 祁舟看出他脸上的期待,到底还是又坐了回去:“应该没有吧。” “没有你就安心待着吧,有什么事大人自会喊我们过去,有大人在,你去添什么乱啊,大人说不定还不想看见咱们呢。” 话音才落下没多久,宋听的身影就出现了。 “大人。” “大人。” 宋听点了点头,没有马上说话,但脸色看着不怎么好。小五同祁舟对视一眼,心里都有些惴惴的。 “这几日,本座有事要忙,公子那边不要有差池。” 吩咐完这句,他就走了。等到他走远,小五跟只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围着祁舟转圈圈: “完了完了,这下真完了,看起来是真吵架了……” …… 吵架倒不至于,但自前夜那场对话之后,两人确实没有再好好说过话。 这一点楚淮序原本并没有察觉到,等到发现宋听两天都没有在自己眼前晃,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人似乎在躲着他。 思来想去也只可能是因为那天夜里的事。 在看到今日来送早膳的人依然是祁舟后,楚淮序直接给气笑了:“你家大人死了不成?” 这话祁舟当然不敢接,默默地将东西放下,正准备退出去,却被楚淮序叫住:“等等——” “公子还有什么吩咐?” “劳烦给你家大人捎句话,就说后天的祈福大典,我也想去观礼。” 嗣水镇的事情太过骇人听闻,根本不可能瞒得住,谣言也越传越广,都是指责当今天子不仁不义,连老天都开始降罪。 背后操控之人还将江南水患和祈福大典联系起来,像是更加应验了那些传言都是真的。 顶着这样的压力,楚明焕公布了亲至白马寺的消息,并预备重启祈福大典。 楚明焕原本只是跟着王广鹤过来,没想过要现于人前。但如今形势所迫,他只能以天子的身份将这场大典弄得风风光光,让自己被上天所“承认”,才能力破谣言。 祁舟施了一礼:“是。” 楚淮序一碗粥还没喝完,两天没出现的宋指挥使就来了。楚淮序施施然地戴上了他的银质面具,隔着冰冷的面目看宋听:“大人终于舍得现身了?” “……”宋听抿了抿唇,没吭声。 事实上宋听当然不可能真的放着楚淮序不闻不问,这两日他便是连淮序几时用的膳食,吃的什么,吃了几口,都一清二楚。 每当夜里淮序已经睡下,他也会摸黑溜进淮序的房里,悄悄地睡在他身侧。等到天蒙蒙亮的时候再离开。 在长安时指挥使大人就做惯了这等偷香窃玉的事,换了个地方照样得心应手。 淮序夜里睡不安稳,时常被噩梦惊醒,因此对于身侧多了个人这件事他自然也清楚。 只是两人谁都没有拆穿这件事。 楚淮序借题发挥,冷冷笑了声:“大人的脾气倒是愈发大了。” 他倒是真的没想到宋听这次居然能憋那么久,以至于他倒成了那个先开口的。 却不想宋听破天荒的没有顺着楚淮序给出的台阶往下走,反而有些态度不明。 楚淮序因此更加恼怒:“怎么,指挥使大人如今是连话都不愿意同我说了?” 后者独自生了那么久的闷气,早已经忍到了极限,见楚淮序还是这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心里更委屈: “我只是想你可以信任我。” 他原本不想同楚淮序说这些,更不愿意在对方面前表露出任何不快,从淮序的角度,不信任他、防备他,是理所当然的。 这个道理宋听比任何都要清楚明白,可他到底不是真正的冷血无情,懂这个道理是一回事,能不能接受又是另一回事。 事实便是他发现自己有些没办法接受。 第153章 贪念 人心的贪欲似乎真的会越来越重,他明明已经做好了叫淮序恨他一辈子的准备,明明以为自己绝不会有半句怨言。 可当这个人每天在自己的眼前晃啊晃,对着他笑,和他一道说话、吃饭,他想要的就越来越多。 也越来越难以承受这个人怨恨憎恶的眼神。 他会痛、会伤心,会觉得难以承受,甚至忍不住会生出一丝不甘和怨怼。 明知不应该,却还是控制不住。 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同淮序正面交锋,自己默默地将这些负面情绪消化了。 但楚淮序对于宋听内心的想法一无所知,在他看来,宋听在为了什么事而生气,两个人皆心知肚明,既然对方打开天窗说亮话,他便也不打算再藏着掖着。 楚淮序于是赤着脚走到宋听跟前,摘下自己脸上的面具,扣到了对方脸上,眸光比银质面具泛出来的光还要寒凉: “大人难道不记得自己三年前做过什么事吗?” “我信任过你,换来的又是什么?” 语气竟是比面具泛出的寒光还要冷上几分,丝毫没有掩饰心底的恨和怨。 “是背叛、是欺骗、是父母兄长皆离我而去。” “宋听、宋指挥使,请你告诉我,若你是我,还敢再相信那个人吗?” 宋听额上冒出一层冷汗,牙关紧咬着,双唇毫无血色,他盯着楚淮序,眼中的一丝光亮在男人的一声声诘问中一点点消散,眼眸中最后空空如也,彻底死寂下去。 “我同大人之间只是一场各取所需的交易,但我不会将赌注全压在大人身上,大人若是能接受,我们的交易就继续,若是不能,那我便走。” “交易?”宋听怔怔地盯着他的脸,一瞬间只觉得耳边一片轰鸣,好像什么东西笼罩了他的听觉,叫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 “是。”而楚淮序还在继续道,“我需要大人帮我,大人喜欢我这张脸,这难道不是一场交易吗?” 原来他是这样想的。 原来是这样。 宋听缓慢地闭了闭眼,艰涩道:“我知道了,这些事我不会再问,除非你愿意告诉我,但你要注意安全,否则我一定会追查到底。” 楚淮序掀了掀眼皮,不置可否。 “还有大典的事,不要去,太危险了。” 楚淮序却不打算听他的:“如果我非去不可呢?” 宋听:“……” 两人四目相对,僵持半晌,似乎谁都不准备改变主意,楚淮序的目光在时间的流逝中越来越冷、越来越恨。 最后当然还是宋听让步,他承受不住这样的眼神,狠狠地避开眼:“到时候让小五和祁舟跟着,否则我不放心。” 话音刚落,楚淮序便嗤笑一声,懒洋洋地往后一靠:“多谢大人。” …… 自大衍立朝以来,从来都是太后举行祭典,这还是头一次天子亲至,且举行两次大典。 大典当日的天气却并不怎么样,从早上开始就灰蒙蒙的,云层遮天蔽日,虽说没有太阳,却燥热难耐,连一丝风都感受不到。 为了让百姓亲眼见证楚明焕这位天子实乃真龙下凡,仪式当天允许百姓上山观礼。 为此,宋听特地拿着皇帝的手谕从洛阳调了守军过来。 然而或许是受了传闻的影响,前来观礼的百姓并不多,都怕像嗣水镇的人一样,受到诅咒的牵连。 其中一多半的人甚至是章炳之临时命人从山下几个村子用重金哄上来的,否则观礼的人就太少了,皇帝面子上过不去。 饶是这样,广场上依旧只有稀稀拉拉几个人。楚明焕到底年纪小、沉不住气,见了这场面,皱着张脸明显的不高兴。 “陛下请宽心,待到仪式结束,谣言自然不攻自破,到时百姓一定会明白的。”章炳之察言观色,宽慰小皇帝。 皇帝的心情却没有因此就变好,沉着脸不吭声。 宋听领着锦衣卫将周围仔细检探查了一番,没发现什么异常:“陛下,一切已经准备妥当。” “那便开始吧。”小皇帝塑着一张脸。宋听领命,正预备离开,小皇帝却又将他叫住,“怀月呢?他不来观礼吗?” 宋听:“……” 小皇帝心情差成这样,居然还惦记着淮序有没有到场,这下子脸色难看的可就不止小皇帝一个了,君臣三人皆神色郁郁。 尤其是宋听,心里实在不是滋味,小皇帝对淮序的关注程度,属实超出了他的预料。 “也罢,他还是不要来了,人多杂乱,不安全。” 宋听:“……” 章炳之:“……” 章炳之:“陛下,吉时将至,还是先准备仪式吧。” 仪式的流程和之前一样,第一个环节是天子朝如来金身敬香。太后就是在这个环节出事的,宋听和章炳之担心历史重演,寸步不离地护卫在左右。 天子在白马寺的消息在大典前就已经传扬开去,红莲教的人极有可能在这种时候采取行动,其中最有可能的就是混迹在普通百姓当中。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皇帝亲至,大典的仪式比前次还要隆重,白马寺中十六位高僧连同方丈一起,围坐在大殿前的广场上,闭目诵经,手中紫檀佛珠不住拨动。 而楚明焕就立在广场中央,手拈着三柱檀香,朝着大殿之内的金身佛像缓缓叩拜。 在他身后,妃嫔、百官、以及前来观礼的百姓一同叩拜下去。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第一拜,起身。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第二拜,起身。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第三拜。 太后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的事,宋听握紧藏在袖中的软剑,眼角余光不动声色地周围百姓的一举一动收在眼里。 深居宫中的皇帝难得露面,这实在是一个刺杀的好机会,红莲教的人应该不会什么都不做。 待要收回目光时,眼风带过一片纯白色的衣角,视线不由地停驻。 是楚淮序。 这一幕也和那一日相似,只不过淮序当日穿的是一身红衣,今日却换上了白衣。 第154章 山雨欲来 这是自两人重逢之后,淮序第一次穿白衣,特别素的一身衣服,没有任何多余的修饰或花纹,远远望去,很像是一身丧服。 丧服。 因为这个忽然而至的念头,宋听心上狠狠一跳。 在仪式开始前,他其实已经见过淮序。 刚才小皇帝问起淮序的时候,宋听也以为他不会再来了。 分明前两日还对祈福大典表现出很大的兴趣,宋听不让他来他偏要来,但真到了这一日却反倒在房里睡起了大觉,宋听喊他也不肯起。 宋听只好自己先过来了。眼见着仪式马上开始,宋听原以为他改变主意不愿再来了,还赖着床。 但就在他同小皇帝交代完毕,去请几位大师的时候,却见一袭白衣的男人远远地缓步走来,头上只一根最普通不过的素簪,逆着一缕晨曦,抬眸朝他笑了笑。 那一刻,宋听僵立在原地,一动不动,好似时光回溯,他们又回到了五年前。 没有欺骗和背叛。 没有仇恨和血泪。 眼前的人还是那个被娇宠着的小贵人,而他是对方的“小狗”。小狗会一直一直陪着自己的主子。 是手下的一声“大人”撞碎了宋听自欺欺人的美梦,而楚淮序就停在离他很远的地方,没有再走近一步。 之后宋听愈加忙碌,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仪式便要开始了。而每一次朝对方望去,那人都只是安静地站在一旁,盯着台上的那尊金身佛像看。 一如此刻。 这让宋听心里忽然很不安。 他顺着对方的目光,也望向面前的佛像。 这尊佛像也是尊如来像,是按照大殿内那尊金身佛像打造的,白马寺一年一度的法会,这尊佛像都会被请出来立于广场中央,供香客供奉。 而为了今日的大典,皇帝于昨日亲自请出了这尊佛像。 第三拜起身。 未见周围任何异状。 这本该是个好兆头,可不知为何,宋听心里却涌出许多不安。他下意识又朝楚淮序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 后者似乎终于注意到了他的目光,将视线从佛像落到了他脸上。 如果宋听没有看错的话,男人好像还冲他露出了一丝淡笑。 宋听心脏跟着紧了紧,背后已经浮出一层冷汗。 不对劲。 事出反常必有妖,淮序今天就很不对劲。 为什么要换上白衣,又为什么要盯着佛像,佛像……难道暗藏了什么玄机? 宋体忽然很后悔,他想,前两天在淮序提起这件事的时候就该同对方问清楚,起码得知道他们今天的计划,这样他也好在事情一旦发生到无可挽回的地步时护住淮序。 他不该在那样的时刻跟淮序怄气。 但淮序到底预备做什么?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 在诵经声中,楚明焕缓缓起身,然后转向身后,面对着观礼处的百姓。 “各位乡亲父老、朕知道因为最近发生的事,大家心里都很惶恐,觉得是上天在降下罪责。” “朕自知愚钝,但继位五载,一日不敢忘却自己的责任,老天是否对朕满意朕不敢妄言,然太后及嗣水镇九十三位百姓的事,是有人在从中作梗,与天罚无关。” “朕已经着大理寺和锦衣卫共同查办,必然会给天下人和所有死者一个交代。” 这个环节本来不该出现在仪式中,是小皇帝自己要加上去的。他说的情真意切,观礼的百姓们似乎也有些动容。 他们都是最寻常的百姓,平日里能见到的最大的人物也不过是府衙的大人们。今日不仅见到了皇帝,皇帝还这样平易近人的同自己说话,百姓们难免会被触动,短暂的寂静之后,纷纷议论起来。 楚明焕也并不阻止,继续说着。 前次大典时就不是个好天气,今日同样,晨起的那缕晨曦早就被厚重的云层所笼罩,白马寺上空乌云密布,间或着几声轰隆隆的响雷,大雨仿佛随时都会落下来。 一阵大风忽地刮过,四周树影摇晃,又随着大风止歇而渐渐停下来,只有叶片还在沙沙作响。 楚明焕抬头看了一眼天,结束了自己感人肺腑的那番剖白,准备下一个环节。方丈空寂大师已经在佛像之下等着他。 “陛下。”楚明焕正欲抬步,却被宋听伸手拦下。“宋卿?” 宋听略略躬身:“臣恳请陛下准许臣代为过去。” 接下来的环节是赐福,就是方丈用柳条沾了符水洒在皇帝的身上,有驱邪、护平安的意思。皇帝代表天下臣民,也即整个大衍都被佛祖赐福护佑。 到那时整个仪式才算结束。 在此之前宋听从来没有提出过要代天子行事的意思,不仅楚明焕面露疑惑,章炳之更是忍不住问道: “指挥使这是何意?” 无论是从表情还是语气,明显是在指责宋听僭越。 宋听拿不出证据,他只是凭着淮序的反常和自己的第六感认定佛像可能有问题。 “臣——” “罢了。那就辛苦宋卿了。”没想到还未等他解释,楚明焕就直接答应了,一句多余的话都没问,显然是给足了他信任。 “还是老臣去吧。”章炳之到底没有真的老糊涂,转念一想已经明白过来宋听的意思,当即道,“宋大人跟着陛下,这样最为妥帖。” 因为空行的事情,章炳之唯恐自己失了圣心,急于在小皇帝面前表现。 “这……”楚明焕拈着香,目光在两人之前逡巡不定,不知道该将香给谁。 台下的百姓听不见台上细小的动静,但再耽搁下去必然会引起怀疑,宋听没再犹豫,让步道:“那就有劳阁老了。” 总归他只是想验证一下佛像是否有问题,只要不是小皇帝,章炳之这老家伙过去,或者他自己过去,都没有什么差别。 甚至……或许让章炳之过去会更好。 宋听再一次将视线落向不远处的佛像。 周围已经一丝风也没有,连树叶也没有再有丝毫的摇曳,仿佛山雨欲来前诡异的安静。 宋听心里的那点不安持续扩散,他既要时刻注意着小皇帝,也留意着不远处的淮序。 第155章 天罚 明明都是为皇帝做事,宋听刚才那话却好像自己低头一头似的,章炳之心有怨愤,但到底没在皇帝跟前表现出来,接了香就朝着方丈走了过去。 云层压得更低,在一片寂静之后,轰隆隆的雷声忽然由远及近,好像就炸响在头顶上方。 明明青天白日,天却在顷刻间沉得像是日夜被颠倒了过来。 忽然之间,一道闪电划破天空,裹挟着狂风而来,异色的亮光之下,将那尊铜制的佛像照得形如鬼魅。章炳之脚步不自觉停住。 但身后有天子,有宋听,还有数十个前来观礼的百姓,那么多双眼睛看着,无论如何他都不能在这个时候畏缩不前,表露出恐惧的意思。 章炳之只迟疑了片刻,便迎着狂风继续前进。 空行那假和尚不争气,不仅被人发现了,还反咬他一口,导致章炳之这段时间不得不夹起尾巴做人,他比宋听需要这个表忠心的机会。 姓宋的想在这种时候出风头,他不能再给对方这个机会,左右都得扳回一局。否则今后在朝堂之上,他将真的永远低对方一头。 那明明只是他养的一条狗,断不能总叫他耀武扬威地在自己跟前叫唤。 他苦心孤诣多年才走到今天这步,绝不能为他人做了嫁衣。尤其那个人还是宋听。 章炳之一路走,一路在心里这样告诉自己。 “变天了!真的变天了!这么大的雷声,不会出什么事吧?” “难道真的是天意吗,这次不会又出什么问题吧?” “那么大的雷,会不会劈过来啊……” 底下的百姓已经开始议论纷纷,脸上皆是惊惧交加。要不是周围有锦衣卫把守,这会儿人估计都散光了。 皇帝和宋听对视一眼——这次不能再出任何问题了,否则就真的要变天了。 闪电一道接着一道,将半边天空都照亮,可怜章炳之一把岁数,差点被狂风掀翻,短短数百步的距离,走得异常艰难。 但,终于还不是到了。 “阿弥陀佛。”空寂大师朝他行了个佛礼,章炳之也回了一礼,然后走到香案前,将手里的三炷香插【忽略】了进去。 接下来就是重新走到空寂大师跟前,面朝着佛像接受赐福。 到了这个时候章炳之其实已经松了一口气,他人都到了佛像跟前,四周都有守卫镇守,即便有刺客,总不能从天上飞过来。 而且……章炳之大逆不道地想,远离小皇帝反倒是更安全的。 他心里千回百转,而变故就是在这一刻陡然发生的—— 香案离空寂大师所在的位置其实很近,不过几步之遥,章炳之躬身插完香,起身时人便已经对着空寂大师行了一礼。 “南无阿弥陀佛。” “南无阿弥陀佛……” 再要起身时,两道闪电忽而劈了下来,伴随着轰隆隆的巨雷。 如果说之前的电闪雷鸣终归离广场还有些距离,那这两道闪电便是真的直直扑向广场。 银光仿佛将整个天空照亮,滚滚惊雷紧跟着落下,狂风大作。 仿佛末日一般的场景将观礼的百姓骇住,四周骚乱起来。 宋听的神经不自觉地紧绷,他一面要留意着淮序,一面又要看顾着小皇帝,倒是忽略了章炳之那边。 “啊啊啊啊——死人了——地踏下去了………”有人忽地大叫起来,“天塌地陷,这是天罚!是天罚!” 宋听猛然回头,就见其中一道闪电正正巧巧劈在章炳之所在的那个位置,地面立时炸开,而章炳之直直地倒了下去,浑身焦黑,只有身体还在不住地轻微颤动着。 与此同时,那块地方以极快的速度塌陷下去,章炳之便顺着那片凹陷的地砖沉了下去,被掩埋在其中! 闪电一道接着一道,雷声连绵不绝。 突如其来的变故更是让现场的百姓陷入极度的恐慌之中,有人惊声尖叫,有人东跑西撞,四周一片混乱,护卫差点都拦不住。 楚明焕也被吓坏了,紧紧拽着宋听的胳膊,面若白纸。 “宋、宋卿。” 宋听第一时间望向楚淮序所在的方向,却发现原本一直站在那的淮序早已经不见踪影。 ——人呢?! 宋听的心脏像是被谁狠狠踹了一脚,他下意识想要抬步追过去查看,混乱的百姓中却有人在大雨中自燃起来,大笑着大叫着扑向周围的人: “天罚降世!天罚降世!楚家的天下,要亡了!” 先是一个,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这些人如飞蛾扑火一般,在火光中尽情地大笑。 “这么大的雨为什么扑不灭这些火,难道真的是天罚……” “别管是不是天罚了,愣着做什么,快跑啊!” “啊啊啊啊啊……救救我、救救我!我还不想死!” 人群越来越混乱,有人在笑,有人在恐惧的大喊和求救,甚至有锦衣卫被一个火球抱住,也燃烧了起来。 这火真的扑不灭,他在地上不住地翻滚,火却越烧越旺…… 倾盆大雨哗啦啦地落下来,楚淮序的身影再次显现,隔着暴雨和混乱的人群同宋听对视一眼,露出一个堪称愉悦的笑。 但四周实在太混乱了,雨又大,不一会儿,楚淮序的身影再次从宋听眼前消失。 大概是因为这场好戏演到这里已经到了末尾,楚淮序看到了自己想看的,便片刻都不再留恋。 宋听担心楚淮序的安危,胳膊却再度被收紧。是小皇帝惊恐地瞪着他。 “宋爱卿,朕……” “来人!护送陛下回去!”宋听没再犹豫,当即立断地做出决断,“控制住现场,留几个活口!” 前来观礼的百姓中混入了红莲教的教徒,但他们的目的并不是为了刺杀皇帝,而是再一次将皇帝不被上苍承认这一点坐实。 “可是……”小皇帝吓坏了,显然不愿意离开宋听左右。 宋听清楚这一点,却还是说:“陛下,臣想去看看阁老的情况。此处不安全,陛下还是快些回屋,这里交给臣。” 宋听使了个眼色,便有两个锦衣卫上前,宋听淡淡道,“护送陛下回去。” 第156章 火药 磅礴大雨倾盆而下,身旁的锦衣卫为宋听执伞,被他用胳膊横挡一下:“不用。走吧。” 天雷还在轰隆隆作响,闪电接一道接一道劈在半空,连佛像都倒了下来,在章炳之被掩埋的周围砸出又大又深的坑,砖石被天雷劈得四分五裂。 宋听已经浑身湿透,雨水粘在他浓密纤长的眼睫上,视线也跟着变得朦胧起来。 他不怎么在意地抹了把脸,蹲下来,捡起地上的一块碎石,在指尖捻了捻,凑到鼻尖嗅闻了一阵。 “这是……”宋听脸色陡然一沉,“来人,将这些地砖都搬开!” 楚明焕才慷慨激昂地同观礼的百姓说了那样的话,瞬间就发生这样的变故,这简直就是老天爷照着他的脸重重甩了一巴掌。 只差没亲自现身指着他的鼻子尖说:“你不配当皇帝,从这个位置滚下去吧!” 先是公主。 再是太后。 后是领了八宝粥的九十三个百姓。 现在又是内阁首辅、皇帝近臣。 是前来观礼的百姓。 和这场祈福大典有关的人,似乎真的如中了诅咒一般,接二连三的遭遇不测。 楚明焕等得心急如焚,不知道在屋里转了多少个来回。 一炷香后,浑身湿透的宋听推门进来,楚明焕急急地迎上去: “宋卿,如何了?!好端端的怎么正好就有雷劈在那里,难道朕这皇帝真的到了天怒人怨的程度吗?” 如果只是之前那些事件,皇帝还能跟自己说那是有人在背后操纵,但今天这天雷是在他眼皮子底下劈下来的,是他亲眼所见。 红莲教的人再有本事,也不可能引着天雷往指定的地方劈。 “还有那些大雨都扑不灭的火,又是怎么回事……” “陛下别急,听听指挥使有何发现。”成公公朝宋听递了干净的帕子过来,“大人先擦擦吧。” 宋听就跟刚上岸的水鬼似的,里里外外都湿透了,一条手帕根本不顶用,所以他只是随便往脸上抹了两把,就不去理会,朝皇帝说: “是火药。” “火药?” “是,臣已查验过,佛像底下有个暗道,里面铺了火药。” 小皇帝是个聪明人,听宋听这么一说,立刻就明白了其中的关窍。 “朕亲自主持大典之事不过是三日前才决定的,背后之人要如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神不知鬼不觉将火药埋在底下?” 白天必然不可能,若说晚上,也有侍卫巡夜,这么大的动静,不可能不被人发现。 “除非——” “除非那些侍卫当中有他们的人!”小皇帝福至心灵,“这也可以解释为何同样的粥,百姓吃了中毒而亡,你们吃了却没事。” 八成是因为下毒之人早就事先给你们吃过解药,比如……在早膳中。” 下山布施之前每个人都用了早膳,这是最好的时机。 宋听也早在发现火药的痕迹之后就想到了这点,君臣俩相互看着对方,表情都十分凝重。 ——如果红莲教的势力已经渗透到禁军之中,那就等于皇宫里也有他们的人,这实在是个很可怕的设想。 “这件事臣会查明白。” “还有那些自燃的百姓……” “那些百姓身上都洒了磷粉,条件成熟就能自燃,至于为何扑不灭,”宋听面色沉了沉,说,“应该是在磷粉中混入了某些特殊的药【忽略】粉。” “其实也并不是真的扑不灭,只是燃烧得时间会比寻常的火焰久一些,也更难扑灭一些,现下火都已经灭了,还请陛下放心。” 宋听之所以清楚这一点,是因为当年章炳之就用过类似的手段,为了审讯端王府的人,逼他们招供,坐实端王谋逆的事实。 “哎。”楚明焕叹了一口气。 事情尚未查清楚,他当然放心不下来,不过今天已经受了很大的刺激,到这时早已精疲力尽: “辛苦宋卿了。只是红莲教的人心狠手辣手段歹毒,你定要千万小心。” 今天若不是宋听忽然提出代天子受福,被当场劈死的大概就是他了,只要一想到这点,楚明焕就心有余悸。 但死的人不管是不是他,红莲教的目的至少已经达成了一半—— 今日之后,侥幸存活下来的那些个观礼的百姓,必然会将今日的所见所闻传扬开去,到时上天降下天雷、降罪大衍这件事便会传得人尽皆知。 “宋卿,今夜你便不要走了吧,朕需要你。” 小皇帝显然是被吓坏了,脸到现在还是惨白的。他从前并不敢向宋听提这样的要求,今日却有些顾不得了。 只可惜宋听心里记挂着楚淮序,三言两语就将皇帝的请求挡了回去: “陛下寝间臣不便打扰,臣就在陛下对面的屋里,而且臣安排了人在屋外守着,陛下不用担心。” 话说到这份上,皇帝只能不情不愿地放他离开。 …… 屋外暴雨不歇,屋内楚淮序不知从哪儿借来一张琴,坐在窗下弹奏着。琴声混着雨声,竟有种末日来袭的错觉,而楚淮序嘴角却含着一抹淡笑。 宋听推门而入时他正好拨下一根琴弦,弦却在这个时候猝然崩断,琴声戛然而止。 “啧。”楚淮序的指腹被断裂的琴弦隔开一道很深的伤口,两滴血珠滴落在琴身上。 “怎么样?”宋听疾步过去,捉着他的手指看了看,伤口还在继续往外渗血,看着一时止不住。 宋听含住那根手指,将血珠【忽略】吮【忽略】去,然后掏出怀里的金疮药,仔细地倒在上面。 “这药价值连城,用在我这样小的伤口上,未免太过暴殄天物了。”楚淮序慢吞吞地说。 从前他最是娇贵,又爱玩爱闹,上树蹭破个皮就不知道用掉过多少瓶这样的金疮药,又哪里说过这样的话。 宋听心里闷闷的,说:“什么都及不上你。” 楚淮序闷声笑了笑,将手指抽回去。弦已经断了一根,他却仍坐过去,抚着琴身望向宋听:“大人想听什么曲子?” 今日他看着心情十分不错,脸上从始至终都挂着笑。 第157章 入教 “改日再听。”宋听可不舍得让他在伤了手的情况下给自己弹琴,想先帮他处理伤口。 然而楚淮序却很坚持,“可我想弹,既然大人没什么想听的,那我就挑自己喜欢的了。” 楚淮序向来主意大,他想要做的事,宋听通常阻止不了,这次也一样,宋听便也没再说什么,安静地坐着。 老实说,他其实不太通音律,淮序弹了什么他也听不懂,眼前只有那双肆意拨动着琴弦的手。 指腹上的伤还没来得及包扎好,撒在上面的金疮药在动作间悉数掉落,伤口再次被琴弦割裂,殷红的血抹满了琴弦,空气里充斥着淡淡的血腥味。 宋听是影卫出身,杀人比街市上的小贩砍瓜还要熟练,见血更如家常便饭,按理来说这样一道伤口实在是难以入他的眼。 然而这一刻他却有些见不得这样的场景。只因这伤在楚淮序的身上。 他早已见过这人浑身是伤血肉模糊的样子,实在见不得一丝一毫的伤口再出现在对方身上。 这会让宋听想起他迫不得已甩在楚淮序脸上的那一巴掌。 “别弹了。”他上前握住淮序的手腕,将那双伤痕累累的手腕捧在手心,满目的疼惜,“不要再弹了。” 楚淮序穿的还是那身白衣,几滴血溅落在白袍上,洇出斑驳的血晕,甚至有几滴不知怎么还落到了脸上。 他却忽然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在殷红的鲜血的衬托下,这笑带着几分邪气,有一种……难以形容的美。 宋听吞咽了下喉咙,感觉喉间就像有炭火滚过。 宋听紧紧握着他的手,蹲在他脚边、看着他,由着他。 “宋听!”而楚淮序忽然揪住他的衣领,将人狠狠拉到自己跟前,“若不是你,今天死的人就是楚明焕!” 宋听是换下身上的湿衣服才来的,因为是见淮序,他没有再穿官服,而是换上了一身青色常服。 而此刻,楚淮序的血就染在他衣襟上,像他眼底藏不住的恨意。 “你不会。”宋听反过来握住他的手,“我不知道你们原来的计划是要杀谁,但你给了我暗示,你并不想要小皇帝的命。” “你放屁!”楚淮序怒目圆睁,激动地驳斥他,“我比任何人都想要小皇帝的命!不过无论你们谁要死,我都很高兴。” “你说章炳之那个老家伙有没有想到自己算计一生,竟然会以这样的方式死去?哈哈哈哈哈……痛快,真是痛快!” 楚淮序不住地大笑着,像是已经高兴到有些语无伦次。笑着笑着,眼角却变得湿漉漉的,双眸被雾气笼罩。 他在笑。 也在哭。 在雷电劈下来的那瞬,说没有恐惧是不可能的,凡人对此有天生的畏惧感。 那一刻宋听也有想过,如果今天代天子过去受礼的人是他,此时此刻躺在一堆焦石中的人或许就变成了他。 也想淮序是不是真的恨他如此地步? 但很快他就想到,在淮序这里,恨他、怨他是应该的。 可他也反应过来,淮序并没有现在就要他的命,从最开始就一直在给他提示,叫他生疑。 而因为空行的事,章炳之急于在皇帝面前表功,必然会从他手里要走这个机会。 所以从一开始,淮序想要的就是章炳之的命。 宋听不在乎其他这些理由,只要这点就足够了。 “是我没用。”他虔诚地吻上楚淮序的指尖,“但是鸣瑜,求你告诉我,红莲教背后的人,是你吗?” 两个人一个坐着,另一个半跪着,楚淮序垂眸看着他,眼角的泪花已经憋了回去,眼眸中诸多情绪一闪而过,很快又都沉寂下去,眉宇间一片冰冷。 他用另只手勾住宋听的脖子,大发慈悲地在宋听眉心落下一个吻,又在宋听不知足地追吻过来的时候毫不留情地将人推开。 “不是。”他说,“我还没有那么大的本事。” 宋听:“小周哥他……” “当年那一战玄甲军全军覆没,只有小周哥活了下来,而端王府中,也只有我活了下来,我们俩各自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就是为了向仇人索命的。” “但光靠我们两个是不够的……” 从看见周桐的那刻起,宋听就猜测对方和红莲教有关,而楚淮序显然早就知道这一点。 当时他没有立刻追问对方的另一个原因,就是以为红莲教背后的人是淮序。 他以为除了周桐之外,或许还有别人活着,而那些活着的人就跟随淮序成立了红莲教。毕竟这个组织出现的时机太巧了。 但现在,淮序将他的猜测否定。 那如今的情况就是他最不愿意去猜测的那一种。 “你们加入了红莲教。”宋听艰涩地开口。 楚淮序再次笑了笑,没有否认。 宋听的心再一刻重重沉了下去,像红莲教那样的组织,必然不会让人随随便便的加入,凡进入者必须付出什么代价或者用什么来交换。 “公子。”宋听拥住楚淮序,紧张道,“我答应过你的事就一定会做到,别再同他们来往。” 楚淮序推开他,语气里满含不屑:“大人惯会说好听话,我从大人这里听过的承诺不知几何。” “但大人给了我什么呢,太后没有死,皇帝没有死,连章炳之都不是死于大人之手,这样的情况下,大人想叫我如何相信你?” “大人还记不记得,你明明同我承诺过,会让我亲手将那老东西千刀万剐。” 宋听自然记得,但此刻听最关心的已经不是淮序怪不怪他。 “那你告诉我,他们要你做什么?” 楚淮序将那只沾满血的手掌覆在宋听的咽喉处,手指缓缓收紧: “他们只要我接近大人,替他们传递消息就好了,接下来的事情,自然会有人来处理。” “所以太后和小皇帝现在没有死也没关系,反正很快都是要死的。” “大人不愿意诚心帮我也没关系,反正有人会帮我,除了小皇帝和太后,还有大人你。你们的命,我都一一记在账上。” “血债……要用血还。宋听,要么你现在杀了我,要么我一定会让你后悔当年的所作所为。” 第158章 蛊毒发作 手掌还在不断收紧,宋听被迫仰着头,窒息的痛苦让他不自觉地紧皱起双眉,却违逆求生本能地没有丝毫挣扎。 全凭楚淮序叫他死或者放他生。 这个人总是这样,在他面前表现出臣服的模样,好像只要他一声令下,便能立刻为他去死。 而实际上,却比任何人都惜命,为了活下去,毫不犹豫地背叛他、利用他,将他一腔真心踩碎在脚下。 楚淮序真是……恨极了他。 “宋听,你真以为我舍不得杀你吗?”掌心之下的这截脖颈其实很细,哪怕楚淮序如今是个废去功力的废物,还是能够将其掐断。 而宋听只是看着他,用那双虔诚痴迷的眼睛。 楚淮序受不住这样的目光,抬手覆在上面,恶狠狠地警告:“不准这样看着我!宋听!别用这样的目光看着我,我觉得恶……” 他的语气愈发冰冷,神情在凄风苦雨和巍巍烛火的映照下,真如索命的艳鬼一般。 但忽然之间,楚淮序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说不出话,在刚刚的一刹那,他只感觉喉间一股腥甜,紧接着就是难以形容的剧痛,冷汗一阵阵袭来。 一息之间,像是有无数枚锋利的刀片在切割着他的五脏六腑,浑身各处,痛得他耳边嗡嗡作响,几乎听不见其他声音,也看不清眼前的视线。 这样的剧痛之下,他已经握不住手里那截脖颈,连身形都开始打着晃。 “咳咳咳……咳咳……”骤然涌入的呼吸让宋听下意识呛咳起来,覆在眼睛上的那只手也猝然移开。 宋听疑惑地睁开眼,却看见楚淮序满头冷汗,牙关紧咬,胸前的白衣已经被嘴里涌出的鲜血染透。 他心脏骤停。 而后猝然起身:“鸣瑜!”脸色跟着惨白一片,“你怎么了?!” 而楚淮序早已意识不清,他像是很疼,身体痛苦地蜷缩起来,双腿发抖着在地上乱蹬乱踢,毫无血色的脸上透出一股隐约的青灰之色。 仿佛体内的生机在一寸寸地被抽干。 宋听的呼吸也被攫住,他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想抱住楚淮序,却不知他究竟伤在了何处。 眼前只有源源不断的殷红的血。那是从楚淮序口中溢出来的。 宋听浑身僵硬:“鸣瑜!”“鸣瑜!”“鸣瑜,你看看我,看着我……” …… 王广鹤年纪大了,到了夜里就容易疲倦,在为太后施完一次针之后,便靠在外间的榻上打起了盹。 一会儿后,有人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王广鹤被惊醒:“你、你是……” 他认得对方,是宋听身边的那个暗卫。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多问一句,人已经被从榻上拽了起来:“劳烦王院首同我走一趟!” 他可能嫌老太医腿脚不利索,道了一声“得罪了”之后,便直接将人提起来甩在背上,一路疾驰着来到楚淮序的房里。 事态紧急,小五什么都来不及解释,王广鹤也被颠簸得问不出话,但一看见床上躺着的那个人,他立刻什么都明白了。 “见过指挥使。”他道了声安,“可是小公子出了什么事?” “劳烦王院首了。”宋听点了点头。脸色实在说不上好看,仿佛下一瞬就能拔刀杀人。 王广鹤不敢耽搁,喘匀了气就上前给人把脉。 几个月不见,这个人的身体比之前更差了许多,王广鹤偷偷觑着一旁那尊黑面煞神的脸色,心里已经在盘算着要怎么说才不至于惹人发怒。 他这样的小动作自然逃不过宋听的眼睛,后者眼睑下垂,对上王广鹤的视线:“院首有话不妨直说,本座信得过院首。” 他信得过王广鹤,王广鹤却不敢将这句话当真,斟酌着字句说:“大人,依下官来看,公子像是……被下了一种蛊毒。” 饶是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宋听还是因为老太医这句话眸光骤冷。 怎么可能是蛊毒。 谁会给淮序下蛊。 “但奇怪的是,上次老臣给公子诊脉,并没有发现异常,所以……” 所以说明这个蛊是后来才被人种下的。 在淮序来到他身边、甚至是入了长安之后。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淮序对此知情吗? 是谁这样对他? 是红莲教的人吗? 他们怎么敢。 怎么能。 都该死。 若真是红莲教,他要将这个组织彻底铲平。 人明明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暗卫一刻不离地守在左右,居然还能被人寻到机会。 铺天盖地的愤怒让宋听的身体紧绷得像一根弦,稍有不慎就会崩断,脸色极冷。 王广鹤觑着他,一时之间有些不敢说话。 半晌后,宋听一拳重重砸在手边的案几上,桌面轰然四分五裂,顷刻间就散架了。 王广鹤顿时被吓得生出一身冷汗,扑通跪在他脚边。 这位锦衣卫指挥使有多暴虐乖戾,时常出入宫廷的王广鹤自然一清二楚,看着倒塌的桌子,他仿佛也预感到了自己的命运。 而床上的人似乎被惊动,不安地皱了皱眉,宋听当即揪起一颗心,猝然望了过去。 他那张彷佛凝着千年寒霜的脸上终于有了裂纹,像是楚淮序紧皱的眉头深深刺伤了他。 也因此,他眼神中的愤怒更加深刻,像世间所有的怒火都在此凝结,要把周围所有的一切都焚毁殆尽。 可不过一息,这团怒火又分崩离析,像是一口气再也撑不起来一样,竟露出了几分隐隐的惨淡。 他侧头看着楚淮序,露出锋利的线条,整个人像是一把刀,特别锋利,又特别薄,刀锋却是毫不留情地刺进了自己的胸膛。 绞得一颗心脏血肉模糊。 这把刀会伤人,更伤己。 王广鹤在一旁望着,只觉得难以言喻的心惊。顿时更不敢开口。 过了很久,才又听宋听缓缓开口:“院首可能看出是何种蛊?” 王广鹤摇了摇头,战战兢兢道:“恐怕要让大人失望了,老臣无能,在蛊毒一事上,并不擅长,一时看不出。” “院首起身吧,劳烦院首了。”宋听握住床上那人微凉的手掌,目光落到王广鹤脸上,“不过本座倒是真的有件事需要院首帮忙。” 王广鹤心下一动,恭敬道:“大人请说……” 第159章 宋府贵客 祈福大典上的这场暴雨下了一天一夜,等到第二天午后,才渐渐停下来。 小五和祁舟连夜盘查这几日轮值的锦衣卫和禁军侍卫,竟真的查出了头绪。 火药居然是杨钊文埋下的。 不仅如此,他还承认长公主和太后的事,也是他所为。 “锦衣卫在杨钊文的手臂上发现了七瓣莲花标识。”宋听向小皇帝汇报调查出的结果。 “既然他已经认罪,就将这件事公之于众吧,免得祈福大典上的事情越传越广,引发百姓猜忌。”小皇帝说。 事情已经过去一天一夜,小皇帝已经从极度的恐惧中恢复过来。 此前有宋听和章炳之在,小皇帝凡事都喜欢征询两人的意见,这回后者突逢意外,皇帝就像断掉了一条臂膀,反倒比之前更沉稳不少。 百姓们信了多少楚明焕不知,待祈福大典的事告一段落,东行的车驾就从白马寺出发,返回长安了。 ——在大典当夜,王广鹤求见了楚明焕,君臣二人密谈了一个时辰,皇帝当即下了回京的命令。 虽然没有人知道王广鹤跟皇帝说了什么,但其实大家心知肚明——太后恐怕要不行了。 大衍皇室有不成文的规定,死在宫外的妃嫔不能葬入陵寝,不管这位妃嫔有多高的地位,出于什么原因死在宫外。 规矩就是规矩,不会因为任何人、任何事而改变。 因此如果太后不能及时回到皇宫,就将失去被葬入陵寝的资格。 这不仅对于太后,甚至对于皇帝都是莫大的一种耻辱。小皇帝绝对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皇帝来时快马加鞭,和王广鹤共挤一辆马车,回程还是如此。甚至回程比来时还要急迫,绵延的队伍在官道上扬起无数尘烟。 一只素白的手撩起马车的珠帘,红衣的美人懒懒地探出小半个身子,眼眸睨向护卫在旁边的锦衣卫指挥使。 开口时语调是一贯的漫不经心:“指挥使大人可真威风,连皇帝的面子都敢驳。” 小皇帝原本是想同楚淮序共乘一辆马车的,不管楚淮序承不承认,他心里是认定了他就是自己要找的那个人的,喜欢同他亲近。 小皇帝的倾慕之意不加掩饰,不仅楚淮序察觉到了,宋听更是看得一清二楚。 人人都说锦衣卫指挥使是宫里那两位的座下犬,宋听也确实将自己视作一条狗,只不过他这条狗想要守护的不是楚明焕母子俩,更不是大衍江山。 他这条恶犬不容许任何人靠近自己的宝贝。 他宣誓效忠的、不惜以命相护的人从来只有一个。 所以在楚明焕提出要同怀月公子共乘的时候,被宋听毫不留情地给制止了。他决不允许有人觊觎自己的宝物,哪怕对方是皇帝。 不仅如此,作为皇帝走狗的锦衣卫指挥使,居然还把皇帝丢给了自己手下,自己屁颠颠地护卫在一个男人身旁。 这段时间人人都清楚了这位怀月公子的身份,也因此对指挥使大人权倾朝野的本事有了更深的了解。 一路急行,车驾在七日后顺利返回长安,彼时太后只剩下一口气在吊着,随时都可能撒手人寰。 太后薨天属于国丧,举国哀悼,礼部的人已经开始着手为太后准备灵柩和随葬品等一应事情,倒是宋听闲了下来。 自那日老君山之后,宋听就没再见过严青山,现下终于回府,第一时间就见了对方。 后者俨然将宋听的府邸当成了自己的,在后院辟了块地方,大张旗鼓地养他的蝎子蜈蚣,把前去洒扫的小厮吓得不轻,再也不敢踏入后院半步。 他自己倒是乐得清净,好吃好喝地住了下来,稍有不顺心的地方就吓唬府里的人给自己找乐子。 管家对此也很头疼,宋听一回来,老人家就面露难色地告状: “大人,后院那位先生到底是什么人啊,他怎么尽养些……养些吓人的玩意儿,什么蜈蚣、蝎子、毒蛇,什么可怕他养什么。” “而且整日也不愿意出来,吃喝都要下人送过去,但他养了那些玩意儿,谁敢给他送吃喝啊。” “且不说别的,就说前几日吧,小林好不容易鼓足勇气给他送了午膳,那位先生却把蜈蚣丢在他头上,吓得小林都病了,半夜高热不退……” 淮序路上又有些不舒服,这会儿宋听才哄人睡下,闻言蹙眉道:“他又不会吃了你们,有什么好怕的?” 那可是几百只蜈蚣,光是听它们在一起爬来爬去的动静就已经够吓人了,试问府中谁见过这么瘆人的场面啊? 管家腹诽道。嘴上当然不敢反驳宋听,皮笑肉不笑地跟在宋听身后。 两个人眼见着就要走到后院,管家不由自主停住了脚步。 因为没有人愿意靠近后院,每日给那位戴面具的贵客送饭这件事就成了叫管家最为头疼的事。 原本小林胆子还大些,管家多给他匀只鸡腿,匀块肉,他倒是愿意走这一趟。但自从被吓了那么一次之后,小林是再不敢来了。 这项任务自然而然地落到了他这个宋府管家的头上。 一日三次,每次都要被吓掉半条命,一看见那些密密麻麻挤在一处、互相撕咬的虫蝎,他就头皮发麻,腿肚子都打颤,实在不愿意再进去。 他都这么一把老骨头了,不愿意落个被五毒啃咬而死的下场。 宋听也察觉到这点,并不在意:“你去吧。告诉膳房,炖些好入口的甜汤备着。” 管家如蒙大赦:“是,大人!” 偏院分东西两边,西边原本空着,这会儿就彻底成了严青山的地盘,宋听一进去,就如管家所说,满院子爬着蜈蚣毒蛇。 骤然见了陌生人,那些五毒都摆出攻击的姿势,虎视眈眈地盯着宋听。 这本该是叫人毛骨悚然的场面,宋听却半点不觉得畏惧,步伐很稳地朝里走。 反而是那些吐着信子的毒蛇不知察觉到了怎样的危险,纷纷避让开来,竟是给宋听让出了一条道。 他身上的杀伐之气太重了,连骇人的毒物都反过来畏惧他。 第160章 蝴蝶 “宋大人?”屋里传出一道沙哑的声音。 “是我。”宋听颇为恭敬地作了一揖,这才推门进去。 严青山正在用自己的血喂养一条通体碧色的蛇,见了宋听,那蛇便迅速盘踞在他手腕上,只留一颗扁扁的三角脑袋警惕地盯着宋听这位不速之客。 后者的目光从那条蛇上掠过,仿佛同那对漆黑的豆豆眼来了个对视,那蛇便欻地一下躲进了严青山的袖子里,再不肯出来了。 “指挥使大人真是当之无愧的活阎王,连我的绿公主见了大人都只有躲起来的份。” 放眼整个大衍,当朝只有一位公主,那就是月余前在未央行宫突逢意外的长公主楚明姝。 如今严青山将一条蛇称作公主,可谓是大不敬。 不过宋听并不同他计较,反而客客气气地又行了一礼:“叨扰先生,不知先生在府中住的可还习惯?” 严青山像是有些不习惯他这等文绉绉的模样,似笑非笑地打量了他片刻,道: “不过是个睡觉的地方,有什么习不习惯的,倒是我那些宝贝,挺喜欢这里的。” 宋听淡淡道:“那便好。先生若有需要的地方,尽管吩咐。” “行了行了。”严青山不耐烦地打断他,“不用跟我整这些虚假客套,我同你没多大交情,我帮你救人,你帮我查当年的真相,仅此而已。” 他直言不讳:“就算查出来当年的事的确不是你所为,也不妨碍我不喜欢你这个人。” 宋听压了压眉峰,没吭声。像是有些不知该说什么。 “做什么这副表情,莫不是人要死了?”严青山挑了挑眉,满不在乎地说。 宋听脸色微变:“还请先生慎言。” 看他的样子,若不是因为有事相求,大概早已经拔刀割了严青山的舌头,将他大卸八块。 而严青山就是想看他这副想弄死他又不敢的窝囊样,才故意那样说的。 “人在哪,带我去看。” 楚淮序的蛊毒再次发作了,此刻正在昏睡着。 这次的蛊毒是在快到长安时发作的,当时宋听正骑在马背上,而楚淮序正坐在马车里喝冰镇酸梅汤。 自从章炳之死后,他心情一直挺不错的,今日也是如此,一路咿咿呀呀地哼着小曲儿,时不时刺宋听一句。 看他高兴,宋听也跟着高兴,哪怕他是被骂的那一个。 “你笑什么?”楚淮序探出半个身体,冷眼睨着他。 宋听因为他高兴而高兴,他却见不得宋听高兴,这实在是很没有道理的一件事,偏偏他就理直气壮。 而宋听也顺着他,好脾气地由着他奚落。 他这逆来顺受的模样,倒叫楚淮序觉得无趣,说了几句便不说了,只趴在窗口,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盯着宋听看。 看得后者浑身不自在,连马都要不会骑了。 他们那时候正走在山道上,翻过眼前的山就到了皇城脚下,山间的野花开得热烈,许多蝴蝶在花丛中翩跹起舞。 楚淮序盯着宋听的时候,一只蓝色的蝴蝶从花丛中飞了过来,竟落在了他鼻尖上。 淮序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意外傻了眼,转而盯着蝴蝶,表情呆愣愣的,叫他平白添了几分稚气。 而那蝴蝶居然很喜欢他似的,竟然就这么待在他鼻子上不走了。 淮序也因此愣了好一会儿,等反应过来后,他挥了挥手,试图将蝴蝶吓走。 可这蝴蝶胆大包天,振动着翅膀从楚淮序脸上飞走之后,又落在他头发上。 那蝴蝶在阳光下闪着粼粼银光,仿佛最精美的首饰点缀在男人发间。 宋听一边在心底惊叹于眼前人的漂亮,一边疯狂地嫉妒那只蝴蝶。 如果可以,他也想变成一只蝴蝶,绕着淮序翩翩起舞,想流连在淮序的周身,亲他的鼻子、脸颊、嘴巴…… 如果他是一只蝴蝶,淮序或许就不会讨厌他做这些事。 “指挥使大人这是什么眼神,莫非也想要这只蝴蝶?” 不,宋听想,我不想要蝴蝶,我想要的是你。 马车颠簸了一下,楚淮序一时没坐稳,整个人朝后仰了一下,那蝴蝶终于被惊动,从他发间飞走了。 也就是在这时,楚淮序忽然变了神色,脸上的血仿佛一瞬间进褪尽,从嘴里吐出来的血却殷红刺目,叫宋听仿佛坠落进万里冰原,浑身都被冻住了。 那之后淮序就一直昏迷着未曾醒过。因为蝴蝶的突然造访而面露疑惑的画面好似宋听的一场梦,美好到叫他心慌。 “他被人下了蛊毒。” “是断魂。” 不久之前宋听已经从王广鹤的口中得知了这件事,原本他是想在淮序醒来之后问对方的,可他也十分清楚,以淮序如今对他的态度,必然不会说实话。 甚至或许会对他更为警惕。因此他最终什么都没问,只吩咐王广鹤暗暗地查。 那天淮序是直到第二天晌午才醒来,前一晚发生了那么大的事,山上山下乱成一锅粥,宋听分【忽略】身乏术,却还是抽出时间去看了淮序一眼。 当时淮序已经醒了,正靠在床头喝粥。这回出来他身边没跟着伺候的人,所以这项艰巨的任务落到了小五的头上。 小五一个只会舞刀弄剑的人,捏着一只瓷勺,每喂一口粥胳膊就抖一抖,被淮序嫌弃得不行。 宋听刚走到房门外,正好听见淮序的声音:“你怎么笨手笨脚的,换那个木头看,他看着比你聪明一些。” “……”宋听额角抽了抽。 淮序总是对祁舟表现出非同一般的兴趣。明知道这是对方故意气自己,宋听还是有些不太高兴。 “再不济就换你们大人来,他伺候惯了人,手脚最是灵活。”淮序又说。 宋听掀了掀唇角,高兴了。 他推门进去,屋里的人也听闻动静望过来,三双眼睛齐刷刷地望着彼此。 更准确地说,是楚淮序和宋听相互望着,而小五……他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最后非常有眼力见的将手里的粥碗递给自家大人。 “王院首已经熬好了药,吩咐说喝完了粥才能吃药。” 第161章 断魂 他大着胆子,当着淮序的面告他的状,“但怀月公子看着不是很想喝药,一口粥喝好半天。” 淮序眼睛都瞪圆了:“……?” “我先走了!”而小五一溜烟跑了。 淮序仍是不敢相信似的,指了指门口:“你带出来的好下属?” 宋听心里既觉得好笑,又有些发软,舀了一勺粥,小心喂过去,从善如流地认错:“我的错。” “哼。”可惜淮序似乎不太吃他这一套。过了一会儿,状似不经意地说,“我怎么就晕倒了,肯定是太高兴了,高兴晕了。” 宋听心脏一紧。他听出来,淮序这是在试探他,淮序果然并不想他知道。 “王院首说是因为长期郁结于心,又遭逢心情大悲大喜。”他一只手握住淮序的手,“公子,我很担心,你吓死我了。” “那还是因为我太高兴。”淮序笑着,表情带着三分讽意,“左右死不了,大人不必操这份心。” 那天的这场对话,是相互之间的一场试探,或许两人皆清楚对方已经心知肚明,但只要一个不说,另一个也不说,就能继续假装下去。 只是蛊毒不比其他,宋听自己就吃过蛊毒的苦,到底放心不下,借着伺候淮序沐浴更衣的机会,他很多次观察过对方的【忽略】身体。 那颗点缀在雪白皮肤上的小红痣颜色已经很深了。 每一次看见那殷红的一点,宋听都想一巴掌拍死自己。 不需要王广鹤再查,他自己就猜出了是何种蛊毒——极有可能去“断魂”。 明明他从前就吃过这种蛊毒的亏,明明之前就发现淮序身上多了这颗痣,他却压根没有将这颗所谓的痣跟“断魂”联系起来。 真的信了这痣和淮序眼皮上的那颗痣一样,是为了伪装身份而故意点上去的。 怎么那么蠢。 当真是蠢透了。 而严青山的话更是证实了这个猜测。 万幸的是,既然对方一眼就能认出来,那么说明对这种蛊毒应该很是了解。 宋听心底不由自主地升起一点渺茫的希望,可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人又说: “从前只在藏书楼的古籍里听说过这种蛊毒,据说是南疆才有的蛊,但因为这种蛊毒太过残忍,渐渐连那边也失传了。” “没想到这辈子居然能有幸得见,这趟长安之行,没白来。” 宋听的黑目蒙上一层冷意:“先生。” “啧。”严青山哪里听不出来隐忍在这两个字之下的怒意,“你这人真是好生没意思。” “……” “这蛊我真没有碰到过,也不会解,但以楚公子如今的身体状况,若是解不了蛊毒,修复经脉这件事根本连想都不用想,他受不住。” 宋听起身,朝着严青山庄重地施了一礼:“还请先生务必想想办法。” 严青山已是大衍最厉害的神医,若是连他都没有办法,那淮序又该怎么办? “行了,别搞这套,既然答应了你救他,我就一定会说到做到,况且我本来就对这个蛊毒很感兴趣。” 严青山道:“先让我好好想想吧,总会有办法的。” “多谢先生。”听对方这样说,宋听总算松了一口气,“不过还请先生千万保守秘密,暂时……不要让淮序知道我们已经得知他身中蛊毒这件事……” 严青山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不过没有多说什么,只道:“知道了。” …… 【答应我孩子,答应我,一定要为我们报仇,杀了宋听!杀了他!】 【是他害得我们家破人亡,是他害死了你的父母兄长,你不要心软,杀了他!】 【去吧……去吧……为我们报仇……】 【淮序,别忘了我和父亲是为你而死,要替我们报仇!】 【我死的好惨啊小公子,为我们报仇啊小公子……】 【三公子,大公子死的好惨、好惨……】 楚淮序一睁眼,眼前的血色和冲天的火光尚未来得及退去,数息之后才反应过来刚刚的只是一个噩梦。 他又做了那个梦。 用力闭了闭眼,侧眸时发现自己的一只手正被人握在掌心,而那人正趴在他床边熟睡着,露出脆弱的一段后颈。 杀了他。 杀了这个人,像梦里承诺过的那样。 杀了他…… 这样的念头在楚淮序脑海里回绕过千百次,可每一次他的刀总是离心口偏了那么几分。 宋听,为什么是你,为什么偏偏是你,为何是你背叛我? 几乎是下意识的,楚淮序摸上近在咫尺的这张脸,白皙修长的手指从眉毛、眼睛、鼻子、嘴巴,一寸一寸慢慢地游移下来。 一直到碰触到那柔软的双唇,他才像是被烈火炙烤到了一般,飞快地缩回手。 他的心脏剧烈地跳动,一下紧接着一下。 垂眸盯着自己的手心,楚淮序完全不敢相信自己做了什么。 楚淮序,你在做什么,你是疯了吗。他问自己。 巨大的不安将他层层叠叠的包裹,楚淮序僵硬着身子,开始大口大口地呼吸,但此时此刻,就像是有人扼住了他的喉管,叫他呼吸不能、几乎窒息。 他本该对这人怨之剜心恨之刻骨的…… 忽地,宋听皱了皱眉,脸从一侧转向了另一侧,抓着楚淮序的手却始终没有松开,脑袋还无意识地在他掌心蹭了蹭。 也不知是做了什么好梦,他的唇角微微上勾,总是拧在一处的眉毛也舒展了几分。 楚淮序心里不由地更加怨恨,他想,我日复一日地做着噩梦,那些无法安息的魂魄夜夜在我的梦里哭嚎嘶吼,我们都无法“瞑目”,被困在了五年前。 凭什么你宋听能去高枕无忧地做美梦? “主子,你再这么看着我,我会想吻你。”忽地,宋听没有任何征兆地睁眼。 楚淮序原本就心虚,四目相对迎上宋听斐的视线,心内更是乱成一片,慌乱地撇过脸,恼羞成怒道:“你胡说八道什么?!” “别生气……”宋听捉他的手。 “滚!”却被他一巴掌甩在脸上。 这一掌毫不留情, 宋听被甩得脑袋都偏了过去,脸上留下很深的五指印。 第162章 拆穿 其实当然是很疼的,可他却仿佛浑然不在意,甚至眼角眉梢都带着笑意。 舌尖【忽略】顶了顶脸颊内侧,捧着楚淮序的手掌贴在被打肿的脸上: “我做了个好梦,梦里我还是公子的小狗,公子望着我,眼里只有我一个人,一醒来发现梦竟成了真,我很高兴……” 尤其是对方还一副偷偷摸摸却被抓了个正着的心虚模样,宋听心情便愈发好了。 他侧眸在楚淮序的掌心落下一个轻如羽毛的吻。 梦里血流成河的场景和眼前人的笑颜形成鲜明的对比,楚淮序正因为自己一瞬的心软而愧疚,而宋听的一言一行催化了这份愧疚。 这愧疚便在数息之间在他心上落地生根,长出粗壮的藤蔓,将他的心脏紧紧地缠缚起来,勒得他喘不上气。 而宋听的欢颜仿佛枝蔓上催生出来的毒液,叫楚淮序更加的怨恨。 凭什么呢,他心想,这个人明明害死了那么多人,怎么还有脸笑得这样高兴。 怎么有脸说这样的话。 但楚淮序更恨自己,面对弑父杀兄的仇人,他居然还会不可遏制地生出一丝心软。 他比宋听还要该死。 “现在感觉怎么样?”宋听将他扶起来,“有没有哪里疼?” 楚淮序眼眸沉了沉,说:“劳指挥使大人担心了,奴无事。” 淮序已经很久没有再宋听面前自称“奴”,宋听不知道自己又做错了什么惹得他不高兴,但大概率是因为刚才的事在恼羞成怒。 宋听心脏跳得很快,他忍不住自作多情,或许淮序对他并非全然都是恨,在那些密密麻麻的恨意里,或许还有那么一两分难以割舍。 否则……宋听心想,否则淮序为什么要那么温柔地抚摸他的脸? “嗯,但还是让神医过来看看。” 楚淮序掀起眼皮,懒懒地扫了他一眼。 等严青山进来,楚淮序才发现这个所谓的神医,就是在白马寺时同他匆匆见过一面的鬼面人。 楚淮序身上最大的问题就是蛊毒和经脉受损,然二者一环扣一环,若是解不了蛊毒,就没有办法修复经脉,哪怕严青山一天看数百遍,仍是束手无策。 “我还是那句话,最好的法子就是下蛊之人,逼问出解药,以楚公子如今的身体状况,恐怕坚持不了多久。”严青山说。 宋听目光猛地朝他刺过去:“神医!” “别这么看着我,我只说知道了,却没答应过帮你瞒着。”严青山无所谓地说。 宋听:“………” “我也不知道你为何要瞒着,这是最行之有效的办法,若是楚公子知道对自己下毒的人是谁,我想凭指挥使大人的本事,不可能拿不到解药吧?” 宋听:“……” 明知道这人是在嘲讽自己,偏偏宋听还拿他无可奈何,只好压着火气道:“劳烦神医先下去吧。” 严青山也丝毫不惧他,“哼”了一声之后,甩着袖子走了。留下楚淮序同宋听两个人面面相觑。 前者本来就心情不爽,现下因为严青山的话,脸色更差,睨着眼、默不作声地盯着宋听,直将宋听盯得头皮发麻,连看都不敢看他。 心里早就悔恨万分,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将姓严的那厮叫进来! 但后悔俨然来不及,现下他只盼着淮序能骂他一顿,或者再甩他一巴掌,只别再这样盯着他瞧就行。 可楚淮序最是了解他,清楚怎样才能叫他难受,打定了主意不吭声,以至于两人就像陷入了一场无声的僵持,只看谁先败下阵来。 最后先妥协的人当然是宋听。 他执着淮序的手,小声地:“主子,我错了……” 从前他若是惹得楚淮序不痛快,只要像这般撒个娇,卖个乖,淮序一准儿会心软。 如今却不顶用了,淮序狠心地将他的手甩开,视线转而变得锋利:“你是什么时候做的这般打算?又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我……”宋听迟疑着。 “让我猜一猜。”楚淮序眯了眯眼,“是在白马寺。” 大典前一日,宋听借着巡查周边的借口,一大早就从寺里离开,到了晚上才带着一身伤回来。 楚淮序那时候就讽刺过他,问他是否亏欠了谁,才心甘情愿被人伤成那样。 如今想来,那个伤了宋听的人应该就是方才的鬼面神医。 “奴真是对大人佩服万分,竟能不动声色的瞒那么久。” 字字皆是讽刺。眼中的恨意也一览无余。 “是在白马寺。”宋听低垂着头,苍白的肤色让他看起来满脸无辜的模样。 给了楚淮序一种错觉,就好像这个人还是他记忆那个总是盯着他看、眼里心里只有他一个人的少年。 楚淮序心头跳了跳,压着莫名的怒火,不愿意将视线挪开,强迫自己鄙视着对方。 而宋听背脊微弯,小声道,“但是在王广鹤过来之后。” 王广鹤过来之后。 果然是在那个时候。其实楚淮序早已知晓瞒不过去,只是宋听没有直接问他,他就当作不知,两人在这件事上默契地相互伪装着。 “如果不是鬼面神医,你打算瞒我多久?” 宋听垂下脑袋,又跟只锯嘴的葫芦似的,不吭声了。 从前你侬我侬的时候,楚淮序还会耐着性子哄人,甚至觉得宋听这个性子很可爱。 而眼下,两人隔着尸山血海的仇恨,明明是相同的性子,却只叫人觉得生厌。 “不准备说?” 宋听脑袋垂得更低。 见他如此,楚淮序已经做好了今日一个字都问不出的准备,却听他忽然开口: “到瞒不住为止。”他说。 楚淮序发笑:“你倒是好本事。” 宋听紧紧抿了抿唇。 “既然在那之前不知道蛊毒的事,为何又要将人请来?”楚淮序又问。 “因为……”宋听终于抬起头望了楚淮序一眼,却又很快垂下眼睑。 窗外夜幕明月,清风徐徐,眼前人是心上人,明明他们靠得很近,淮序对他的防备心却那么重,以至于他想趁着夜色伸手触碰对方,似乎都成了一种僭越。 他不敢。 不能这样做。 漆黑的眼眸中翻涌着某些浓烈到几乎无法压抑的情绪,再抬眸时宋听用力闭了闭眼。 第163章 布防图 接着,他握住楚淮序的手腕,指腹在从前受过伤的地方轻轻摩挲而过。喉结跟着极用力地滚了几下。 几乎是瞬间,楚淮序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在那一刻,仿佛一盆冰水兜头浇了下来,叫他遍体生寒。 他轻嗤笑一声,单手捏住宋听的下颔,迫使宋听抬起头,指尖若有似无地抚摸着他的脸颊,身体慢慢前倾,气息沉沉地朝宋听压过去: “打一棍子,再给一颗枣子,指挥使大人莫不是以为这样做便能叫我感恩戴德吧?” 宋听摇着头。他从来没有这样想过,他只是不想再让淮序疼。 可楚淮序唇角掀起冰凉的弧度,淬着恨意的眼神紧盯着宋听,从皮到骨,仿佛一把利剑,要生剖出宋听的心脏。 “这只会让我觉得恶心。”一字一字、说的极慢、极沉。 宋听紧攥着拳头,喘【忽略】息骤急。 “而且……”楚淮序却在此时忽地松开手,“我很快就会死的,别白费力气了。” “不会!我绝不会让你死!”此前无论楚淮序如何说,宋听都没有反驳半个字,但这个死字却精准地戳中了他的痛处。 宋听猛地逼近,双目因为充血而变得猩红,“我会护着你,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我都会护住你。” 我一定会护着你的。 这句话,在楚淮序的大脑中倏忽而过,又一遍一遍循环往复。 眼前的男人表情认真而执着,语气近乎虔诚,他感到胸口涌起一阵钝痛,仿佛有什么东西自他的心间流过,余痛绵长。 楚淮序心想,自五年前起他就跌入了黑暗之中,从那以后他就再没有触摸过阳光,早已经习惯了黑暗和寒冷。 可是等到处心积虑的来到这个人的身边之后,他好似又久违地感觉到一点暖意。 他一边恨着这个人,一边又被蛊.惑,他怕自己会忘记初衷,再一次轻信这个人的谎言,从此万劫不复,再无言面对九泉之下的亲人。 所以他只能一遍遍提醒自己,这个人不是他的光,而是推他入地狱的修罗。 血海深仇,容不得他有片刻动摇。筹谋多年才走到今天这一步,万不能再踏错任何一步。 绝不能心软。 ……绝不能。 楚淮序脸上倏忽而过的各种表情,宋听都看在眼里,他张开双臂将人圈进怀中,没再做任何解释,只像方才那样做着承诺: “我不会让你死的,求你相信我。” “大人。”祁舟忽然出现在门外。 “……”祁舟来得可谓是既不是时候又是时候,宋听心情略有些复杂。 缓了片刻的情绪,他扭头,蹙了蹙眉:“什么事?” 祁舟:“宫里来人了,陛下急召。” 宋听:“知道了。” 他将楚淮序塞进被子里:“想吃什么,让膳房做。” 楚淮序皱了皱眉,略作思考后,说:“清风居的酒酿圆子吧。” …… 山门关地势陡峭,易守难攻,历来是大衍的天然屏障,坊间自古流传着这样一句话,山门关不塌,大衍不亡。 大衍一百六十年,大将军楚明德发动兵变,自立为王,改国号为大衍,自此奠定了顾家长达两百多年的统治。 楚明德从一个武将的视角意识到了山门关的重要性,登上王座之后便在山门关部署重兵,下旨世代守卫。 事实证明他的举动是极具远见的,山门天堑,为大衍阻挡了无数虎视眈眈的豺狼虎豹。对大衍的长治久安大有裨益。 三天前忠远将军顾颐抵达山门关,奉旨对关内部署进行每年一度的巡查。 当日黎明时分,在巡查完军营后,他便想着四处去走走,不知不觉便走进了大山的深处。 当他正欲返营之际,却听见周遭似乎有异动,定睛一看,发现不远处几个黑衣蒙面之人正鬼鬼祟祟朝他所在的方向行进着。 长剑出鞘,箭矢如雨,黑衣人显然没有料到会在这个时候遇到顾颐和他的护卫,一时的慌乱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一伙七人悉数被斩杀。 侍卫从一具黑衣尸体的胸口处搜出一张羊皮纸交给顾颐,顾颐抖开一看,倒抽一口凉气—— 上面标注的是山门关各处营防、粮草重地等,各个兵营及营房长官的名字和肖像也赫然记在纸上! 要不是顾颐突发奇想要过来转转,这份布防图极有可能就会被带出去,送到别有用心的人手中。 这会给大衍带来怎样的灾难,简直不用深想。 小皇帝急召宋听入宫,为的就是这件事。 “……所以顾将军可曾查到这几个细作是何许人也?” 听了顾颐的讲述,宋听看着手里的羊皮纸,眉心拧作一团。 没有深入了解和细致的观察,是断然画不出如此精确详细的布防图的。 还有那些将领,若想将各个将领的名字同他们的样貌一一对应,绘出与其具有九成相似的肖像画,也是需要段时间的。 而这个过程中竟无一人发现细作的存在,山门关还会是大衍的天然盾牌吗…… 在场的君臣三人,心中都缓缓掠过这个疑问。 “未曾,这几人身上并无携带可验明身份的物件,”顾颐道,“而且下官也查过了,那些黑衣人并非营中之人。” “不是营中之人并不代表军营之中就没有存有二心的。”楚明焕伸手覆向顾颐的左肩,不轻不重地拍了两下。 过了一会儿,他沉声道,“此事朕便交与两位爱卿处置了,务必给朕查个明白!” “臣遵旨!” “末将领旨!” …… 楚淮序在床上躺不住,宋听前脚一走,后脚他就从床上起来了。 今日天气挺好,他便命人将贵妃榻抬到花园里,边晒太阳边嗑瓜子。 一把瓜子快磕完时脚边忽然爬过来一只蝎子。 那丑东西在他脚边张牙舞爪,楚淮序却半点不怕,反而丢了手里的瓜子壳,弯腰将它拣了起来。 后院离花园有些距离,这东西既然能爬到这里,说不定宋府的角角落落还有不少。 一想到那些丫鬟小厮被吓得腿肚子打颤的样子,楚淮序就觉得高兴。 “嘶……”一不留神就被那蝎子蛰了一口。 也不知道有毒没毒,不过疼是真疼。 第164章 恩公 阿宝刚才被打发去拿甜汤,远远就看见楚淮序手指上挂着只硕大的黑蝎子,吓得手里的甜汤都打翻了。 他脸色惨白,急得团团转:“公子你没事吧?!哪来的蝎子啊,您头晕不晕想不想吐?!” “完了完了,这蝎子看着那么大、那么黑,会不会有剧毒啊!公子您等着,奴才现在就去找管家!” “大人一定会把我们都杀了的,呜呜呜……” 楚淮序淡定道:“没事,暂时还死不了。” “啊?”阿宝顿住哭声,“没毒啊?” “但可能有点头晕。”楚淮序又说。 阿宝脸更白了,打着哭腔:“您等会儿,奴才马上去找管家!” “找什么管家啊。”楚淮序坐回去,“等你找来管家,管家再找来大夫,我尸体都凉了。” 阿宝:“……” “这东西不是偏院那位神医养的嘛,去,直接请神医过来。” “噢,对对对!”阿宝一拍脑袋,“奴才都急糊涂了!” 阿宝被管家支使着给偏院那位送过饭,满院子的蜈蚣毒蝎,吓得他连做了好几个晚上的噩梦。 但现在怀月公子情况危急,万一出点什么事,大人能活扒了他的皮。 阿宝一刻都不敢耽搁:“奴才现在就去!公子您千万撑住!” 楚淮序:“……” 这孩子也是个傻的,他都中了毒了,能不能撑住是他能够说了算的吗? 跟小安一个样。 小安。 他忽然有点想那小崽子,也不知道过得怎么样。 罢了,各人有各人的命,总比跟在他身旁朝不保夕要好。 …… “神医,这里,您走快些……快……”阿宝脚步匆匆,声音里的哭腔更明显。 反观他身后的鬼面神医,却是神色如常。 “怀月公子。”行至身前,鬼面人躬身朝楚淮序行了个礼。垂眸便看见他指尖的那只毒蝎。 中了毒还能这样面不改色,严青山这时候倒是真的有些佩服这个人了。 不免又想到当年,这人也像如今这般,能忍旁人所不能忍。 严青山从袖中掏出一个瓷瓶,递给楚淮序一颗黑色的药丸: “公子还是先将毒解了吧,这些毒蝎都是我精心豢养的,万一伤到公子,严某恐怕担不起这个罪责。” 楚淮序笑了笑:“神医说笑了。” “可不是说笑,那位指挥使大人可是个疯子,别不当心把我这些宝贝一把火全烧了。”严青山说。 楚淮序再次笑了一声,道了声谢,便将那药丸吞了。 见状,一旁的阿宝总算松了一口气。 只是他还未等他将那口气彻底吐出来,又听严青山说:“公子就不怕在下给你的是毒药?” “……?!”阿宝人都傻了,猛地瞪过去。 楚淮序却笑道:“不怕,左右我已经中了蝎毒,没有解药也会死。” “哈哈哈哈哈……”严青山也笑起来,“不愧是小公子,还和当年一样。那在下也还是那句话,虽然我讨厌姓宋的,但我佩服你。” 鬼面人的话让楚淮序心头微动,面上却没表现出来:“多谢神医夸奖。” “公子不像是个会拿命开玩笑的人,方才为何冲动地徒手捉我的毒蝎?” 楚淮序掀了掀眼皮,反问:“那神医呢?” 两人视线相撞,眼底都漏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 最后是严青山先开口,他摘下脸上的面具,凝视着楚淮序:“公子可认得我是谁?” 之前两次见得匆忙,加之严青山戴着鬼面具,楚淮序还真没有将人认出来,他也没敢往那方面想。 可刚刚听听到鬼面人提到“当年”。再仔细盯了一会儿对方未被大火灼伤的半边脸,越看越熟悉。 忽地,他瞳孔微颤,朝鬼面人行了个大礼:“是我眼拙,未能认出恩公。” “恩公?”严青山大笑起来,“这称呼倒是新鲜。” “严先生大恩,在下当日就发过誓,若有机会,定当结草衔环,以报先生救命之恩。不过先生,您的脸……” 严青山露出古怪的笑意。 他平日里的行为就堪称诡异,加之在屋前养了五毒,阿宝本就对他怕到不行,这会儿见了这样的笑意,更是打心底发怵,手心不住地冒出冷汗。 要不是碍于楚淮序还在场,他估计早就跑了。 “他说不知道此事,现下你也说不知道,那我这张脸,到底是如何毁的 ……”严青山抬起头,视线落向远处,眼中有怨也有恨。 他的左脸伤得尤其严重,一看便知是被大火给焚毁的。楚淮序不知他缘何会有这样一问,却听出他话里有话,而且显然是针对自己和宋听。 楚淮序摆了摆手,朝阿宝道:“我同神医有话要说,你先下去吧。” 阿宝犹豫了一会儿,他是得了宋听的命令的,主子要他时刻看顾着怀月公子,不容任何闪失。 但主子也说过,一切要以怀月公子的意愿为准。 阿宝想了想,到底还是不敢违逆楚淮序的意思,走了:“那奴才就先下去了,公子有任何事,记得喊奴才。” 楚淮序点了点头:“知道了,去吧。”等到阿宝走远了,他才问严青山,“恩公刚刚那句话是何意,莫非觉得这件事同我有关?” 严青山仍是古怪地笑着,却不说话。 楚淮序在他身旁坐下来。他刚才没有骗阿宝,被毒蝎咬了一口之后的确头晕目眩,勉力撑着才没倒下,这会儿吃了解药,那些症状就消失了。 没吃完的瓜子还放在一旁,严青山不客气地抓了一把,问楚淮序:“楚小公子可还记得当年的事?” “自然记得。”楚淮序说,“毕生难忘……” 当年,楚淮序是在并不剧烈的颠簸中醒过来的,睁眼就被四周的光亮给刺激地再度闭上了眼睛,缓了好一会儿才适应过来,慢吞吞重新掀开眼皮。 他发现自己正在一辆马车里。光线从车窗穿透进来,但因为有珠帘的遮挡,其实并没有那么刺眼,只是他长时间处于诏狱那种不见天日的地方,乍然见了天光才难以适应。 他撑了一下手臂,想坐起来,却忘记自己的手筋脚筋皆已被挑断,根本难以坐起来。 第165章 黑衣人 这样的情况下,他仰面躺在马车里,盯着颠簸的车顶,再没有哪一刻比如今更清醒——他已经成了一个连手脚都无法动弹的废物。 但他以为自己会死,死在那间阴暗潮湿的死牢中,死在一次次的酷刑中。 昏迷前最后的记忆就是在遭受酷刑,章炳之和太后认定他清楚玉玺的下落,死活要从他这里拿到东西。 是谁救了他,又是怎么将他从诏狱中带出来的?现在他们在哪里?…… 楚淮序迟钝地想起来这些问题,他瞥了眼自己,有人给他换上了干净的衣服,还帮他将身上的伤都处理过了。 端王府已经没了,他如今就是一条丧家之犬,实在想不到还有谁愿意冒这么大的风险救他。 更何况诏狱那种地方哪是说闯就能闯的,寻常人便是连想要靠近都做不到。 难道是大哥? 楚淮序心底升起一点隐秘的期待,家里出事的时候,大哥还在边关镇守,这个时候说不定已经带着玄甲军杀了回来,替端王府报仇了。 可若是这样,他此刻又为何是在马车里…… 疑问一个接着一个,刚刚冒出来的那点希望又被强压下去,楚淮序理智地心想,不可能是大哥…… “吁——”马车里的动静惊动了外面驾车的人,马车忽然停了下来,有人撩开珠帘,和车内的楚淮序对上视线—— 男人一身黑衣,脸上罩着同样漆黑的面具,连露出来的那双眼睛都沉黑如墨。 楚淮序恍惚惊了一瞬,盯着男人那双眼睛,警惕道:“……你是谁?” 那人并没有马上说话,而是从马车内取了个水壶,喂水给楚淮序喝。 “谢谢,有劳了。”楚淮序已经是个残废,做什么事都需要人帮忙。 他从来都是天之骄子,这样巨大的落差叫他难以忍受。 但他又真的很渴,嗓子很久没有沾过水,干得说话都费劲,第一口水落进喉咙里,仿佛甘霖滋润了楚淮序的嗓子。 叫他便是再屈辱,也舍不得松开嘴。 而那个人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慢吞吞地开口:“不怕我在水里下毒吗?” 他声音沙哑得厉害,一字一字又粗又沉,楚淮序有些惊讶地张了张嘴。 接着说:“没什么好怕的,反正我本来就该是个死人,而且阁下大费周章的救了我,总不至于是为了亲手毒死我吧?” 那人瞳孔很明显地瑟缩了下,只是楚淮序并没有注意到。 他低头又喝了两口水,将之前那个问题重复了一次:“所以阁下是谁,为什么要救我?” 他分不清自己在诏狱过了多少时日,越往后神智越不清醒,昏迷前的意识也不清醒。 只迷迷糊糊记得狱中好像起了火,周围的囚犯们都凄厉地大叫着,冲天的火光叫楚淮序想起端王府的那场大火。 他就是因为这场大火而费劲地睁开了眼睛,他原本就动不了,被那场大火一刺激,就更难以动弹,眼睁睁看着火势迅疾地蔓延而来。 他以为自己会死。 甚至盼着死。 死了就一了百了了。 却没有死成。 他被这个人救了。 楚淮序不知自己应该对此感到庆幸还是遗憾。 “在下只是江湖草莽,曾受过王爷大恩,受王爷所托,救公子脱困。” 听到与父王相关的事情,楚淮序猛地一愣,接着胸膛剧烈地起伏起来。 那黑衣人看了他一眼,说:“一个月前,王爷托人捎信给在下,信中说到,若端王府落难,请在下务必救下公子。” 原来父亲早就知道端王府会有此一难,也早早给他留了后手。 “那其他人呢?”想到这里,楚淮序心底终于又燃起了一丝希望,“我大哥呢?” 黑衣人垂下眼眸。 马儿打了个响鼻,楚淮序的心在男人的沉默中一点点沉下去。 母妃自尽在他面前,父王和二哥被乱箭射死在皇宫,只剩下大哥。 他以为大哥能够逃过一劫的。 但现在看黑衣人这个反应,恐怕也是凶多吉少。 “求恩人告诉我,我大哥……如何了?” 楚淮序很想扑过去,很想紧紧抓住黑衣人的衣服,可事实上他一动也动不了,只能跟条濒死的鱼一样,连扑腾都费劲。 眼泪却不由自主地从眼眶里溢出来,淌湿他的头发。 太狼狈了。 “求求你,告诉我吧……” 金枝玉叶的小贵人第一次对人用上“求”这个字,黑衣人的背脊倏然僵硬住,面具之下的下颔因为牙齿的用力咬合而紧绷着,极力隐忍着情绪。 他不敢去看那双令人心碎的眼睛,怕自己会控制不住,会发疯。 “求求你,求你了……” 黑衣人用力闭了闭眼,将脸偏到一旁:“先睡一会吧,马上就到——” 衣摆被人轻轻扯住,带着哭腔的乞求像一把刀生剜着男人的心脏,他倏地回过头,所有的话语戛然而止。 垂眸便对上楚淮序的视线。 他的手筋早已被挑断,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几乎耗尽了他所有力气,额角冷汗直流。 “求你告诉我,我想知道……”而他还在不住地哀求,脸色煞白。 黑衣人不敢想他究竟承受了多大的痛苦,下了多大的决心,才能在手筋被挑断的情况下还能做成这样的动作。 这个动作明明那么轻,那么短暂,很快楚淮序就受不住地松开了手,但那短暂的一瞬仿佛一根坚韧的天蚕丝,死死地勒住了黑衣人的脖子。 黑衣人看着他。 看了很久很久。 终于还是用力地呼出一口气,说:“死了。” 哪怕是早就猜到的结果,但真的被证实的那一刻,还是叫楚淮序当场怔住了。 他难以形容自己此刻是何种心情,便是天塌地陷也不过如此。 “不可能的,我不信……”他脑袋低垂下来,敛着眼眸。 因为受过诏狱的极刑,此刻的他浑身布满伤痕,颈侧隐约可见新伤旧疤,密密麻麻,深浅不一。 “我大哥他有玄甲军,怎么可能会……怎么会……” 他根本不忍心说那个字,眼皮复又抬起来,盯着黑衣男人,眼眸黯淡无光,有种令人心疼的空洞感。 第166章 求你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喃喃地开口:“你在骗我对不对……不一定是在骗我,我大哥他,我大哥他不可能……” “端王伏诛,世子楚淮清与突厥勾结意图谋反,后被突厥人反咬一口,数万玄甲军全军覆没,无一人幸免。” 黑衣人的每个字都冷冰冰的,像一把冰锥,一下下凿着楚淮序的心脏,叫他痛不欲生。 楚淮序崩溃道:“不可能!我大哥不可能做这种事!” 就像父王也不可能谋逆。 这一切都是有心之人的阴谋。 便是连那个人,都是阴谋中的一环。 “成王败寇,一切都已成定局,”黑衣人用嘶哑难听的声音说,“小公子,想开些吧,为了王爷王妃,为了世子和二公子,活下去。” 天黑时马车到了老君山。楚淮序也是直到这时候才知道他们离京已经六日,而他竟然昏迷到今天才醒过来。 “向大侠,你要带我去哪里?” 一路上楚淮序已经得知男人的名字,老王爷当初也不知道帮过他什么忙,救了楚淮序不算,还将他照顾得无微不至,便是宫里的太监宫女都没有他细致周到。 只是特别不爱说话,如果不是楚淮序主动开口,那人绝对不多说一个字。 偏偏楚淮序也还没从失去家人的悲恸中恢复过来,两人几乎沉默了一路。 到了此时,楚淮序才终于从巨大的悲痛中稍稍缓过神来。 “有人在此地见过药宗宗主的大弟子。” 楚淮序虽然从小生活在宫里,但他喜欢听江湖故事,对这个门派也有所了解,知道他们以拯救苍生为己任,在江湖中素有“一颗仁心普度天下,一双妙手拯救世人”的美名。 “是严青山严大侠吗?” 黑衣人的视线从他脸上掠过:“知道他?” “嗯,他很厉害,但因为离经叛道被赶出了宗门。”楚淮序说。 “你为什么知道这个?”黑衣人追问。 向清不是多话的人,楚淮序很奇怪他为何会纠结这个问题,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却还是诚实回答了对方:“话本上说的。” 向清又问:“为什么看他的话本?” “……不是看他的话本,是话本里正好有写到他。” 向清这才像是满意了,点了点头,说:“今夜得委屈公子在马车里过夜,我先去抓几只兔子,待会儿边吃边说。” 他嘱咐楚淮序:“我不会走远,有任何事就喊我,我能听到。” 楚淮序点点头:“多谢。” 男人很快消失在茂密的竹林里,楚淮序低头盯着车轮旁边的一块石头,心里的疑团越来越大。 向清动作很快,不多时便出现了,手里提了两只兔子。 “夜风有些凉,等烤好了你再出来。”向清很细心。 “多谢,但能不能劳烦向大侠搭把手,我想在外面透透风。” 向清犹豫了片刻,将他从马车里抱了出来,怕他冷,又从车里翻出一件长袍披在他肩上。 “这是刚才摘的野果,我尝过一口,挺甜的,先吃一点垫垫肚子。” 时间已至九月,山间的夜里多少透着点凉意,向清蹲在楚淮序边上,细心地喂他吃完一把野果,才到旁边生火烤兔肉。 火光映照在他那张漆黑的面具上,底下的那双眼睛显得尤为的黑。 “向大侠,不管我父王如何帮过你,你帮我到这里已经够多了,没必要再为了我犯险。”楚淮序缓缓开口。 向清正在给兔子剥皮,闻言动作顿了顿,并不看楚淮序:“在下欠王爷的此生难以偿还,公子不必为此忧心。” 救命恩人都将话说到这份上了,若是再推辞那就是不识抬举,楚淮序只好住了嘴。 再者,正如向清之前所说的那样,他还不能死,他要活下去,只有活着才有机会复仇。 但如果没有向清,他就只能自己在这里自生自灭。 突逢大劫,他心绪难免苦闷,不知不觉便自讽道:“向大侠知道我这一身伤是如何落下的吗?” 向清终于抬眸看他、火光中那双眼眸闪烁不定。 “是拜我最信任之人所赐。那个人用我送他的刀,亲手挑断了我的手筋脚筋,废了我一身武功,将我变成了一个废人。” 柴火哔啵作响,向清低头继续处理手里的兔子,状似不经意地问:“你恨他吗?” “当然。”楚淮序说,“我恨不得吃他的肉、喝他的血,有朝一日我必用他的头颅祭奠我端王府六十五口人,祭奠无辜受到牵连的十万玄甲军的英魂。” “嗯。”向清用嘶哑的声音说,“那你就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能手刃仇敌。” 说完这句话,向清就猛烈地咳嗽起来,楚淮序有些紧张地望向他:“向大侠,你还好吗?” “无碍,只是小时候被烟熏过嗓子,如今闻了烟味就有些受不住。”向清说。 原来如此。 想来他的嗓子就是在那时被熏哑的。 “那便把火灭了吧,车里还有干粮,就吃那个吧。” “不要紧。”向清将处理干净的兔子架在火上,“馕饼又干又没有什么味道,你吃不惯。” 烤兔子其实也没什么味道,还有一股子腥膻味,楚淮序原本就没什么胃口,吃了两口胃里就很不舒服,想吐。 只是怕向清担心,才逼着自己往肚子里咽。 却高估了自己的忍耐力,想要拼命咽下去的同时猛地吐了出来。 向清急得不行:“你没事吧?” “无碍。”楚淮序摇了摇头,说,“但是抱歉,我实在是……吃不下。” “没关系,不想吃便不吃,不用勉强自己,我去摘野果。”向清眼睛通红,只是因为有火光的掩饰,才不至于叫人看出来。 “不用了。”楚淮序叫住他,“你快些吃吧,不用管我。” 从前看话本子,江湖侠客风餐露宿,捉了猎物就像这般架在篝火上烤,大块吃肉大口喝酒,楚淮序还羡慕过这样恣意的生活。 此刻才发现他就是一个废物,明明是在逃亡,却要救命恩人处处迁就自己。 其实他不是没有这样烤过兔子,从前他也经常同那个人一道骑马打猎,射中的猎物就烤来吃了。 第167章 老君山 但那时候他们是做足了准备的,那人会随身带着香料,烤兔子的时候就撒上那些香料,烤出来的兔肉总是十里飘香。 不像如今这样,叫他一口也咽不下去。 这一刻,楚淮序不免陷入了自轻中,他实在想不通父王为何要替他谋生路,今日坐在这里的不管是大哥还是二哥,恐怕都比他更好。 可活下来的为何偏偏是他。一个废物。 一个什么都做不了,想要活下去还要依靠别人的废物。 甚至是他引狼入室,才害了整个王府。 这样的他,为何偏偏活了下来…… 强烈的愧疚像洪水一般朝楚淮序涌来,将他吞噬其中,他垂着眼,视线越来越模糊,等反应过来的时候,才发现泪水竟然不知不觉爬满了整张脸。 事情发生到现在,他只哭过两次次,一次是在王府的那把大火中,他痛哭着质问那个人为何要这样做。 还有一次就是今日得知大哥也没能逃过一劫的时候。 除此之外便再没有掉过一滴眼泪。无论受到怎样的折磨。 没想到此刻竟然又忍不住了。 “向大侠,你说人和人之间的差别为何会那样大,父王帮了你、你便不顾自身安危来救我。” “而那个人为何偏偏是条养不熟的狗,我那样相信他,那样……爱他……” 楚淮序大悲大恸,眼前晕得越来越厉害,竟一头栽了下去。好在向清眼疾手快,将他拥进了怀里。 下一瞬,一个温柔的吻落在他紧皱的眉心,向清双目赤红,哽咽着声音呢喃道:“是我的错……是我……” 等楚淮序再醒来,是在一间茅草屋中。向清安静地守在他床边,见他睁眼,焦急道:“醒了?感觉怎么样?” “这是……哪里?” “老君山上,严青山和他的师弟就住在这里,他已经答应帮你修复筋骨。” 话本上说严青山性格乖张、离经叛道,救人只凭自己的心情,楚淮序有些不放心道:“你是如何说服他的?” “他把刀架在我师弟的脖子上,逼着我给你治。” 向清还未说话,一道声音由远及近,楚淮序艰难地抬眼,看见一身青衫的年轻男子。 相貌英俊、气度不凡,一双桃花眼更是多情邪魅。 而在他身后紧紧跟了一个白衫男子,正紧张地看着楚淮序。 楚淮序立刻就猜到了两人的身份。 “多谢二位相救。”他手脚动不了,只得点点头,以示礼数。 “不必谢,我也不是特别想救你,若不是打不过你这位朋友、还被喂了毒,我早就将你俩丢下山去了。”青衣的男人说。 白衣男子轻轻晃了晃他胳膊,嗔怪道:“师兄,别这么说……” “啧。”青衣男子皱了皱眉,不满道,“你这好脾气,要是哪天我不在你身边,被人卖了还在帮人数钱。” 白衣男子笑嘻嘻道:“所以师兄别离开我身边。” “……”行事嚣张的青衣男子被这句话轻易哄好,连耳朵都红了几分。 楚淮序看着这对师兄弟,忽地又想到那个害的他家破人亡的人,心中大恸。 “淮三公子,你终于醒了,这可真是太好了,向大哥可是担心了好久。”白衣男子向楚淮序作了个揖,在下师洛玄,这位是我的师兄,严青山。” 被点到名字的男人轻轻哼了一声,表情依旧不怎么好。楚淮序再次朝两人点了点头,“久仰大名。” “行了,人既然已经醒了,我必须同你们说清楚,续筋接脉绝非常人所能承受。”严青山实在不太想看见向清,也不说废话,直接开门见山道。 “我观这位公子不是个能吃苦的,不若就此放弃,免得吃了苦头又坚持不下去,到时有人又拿我们来撒气。” “我能吃苦。”楚淮序示意向清将他扶起来,“有劳严大侠相助。” 严青山嘁了一声,见他主意已定,便说:“那就从明日开始。” “多谢严大侠。” 熬过了诏狱的酷刑,楚淮序原本以为没什么能再叫他觉得痛,但事实证明,他还是低估了续筋接脉的痛苦程度。 在严青山往他身上扎下第一针的时候,他就差点痛晕过去。 “呃……”楚淮序痛呼出声,不知不觉已经把嘴唇咬破,殷红的鲜血顺着嘴角滴下来,将他的胸口染出斑驳血迹。 严青山手拈银针神情专注,额头也不断渗出汗珠,师洛玄拿着帕子时不时给他擦汗。 一边还安慰楚淮序:“公子请务必忍耐,实在不行在下还是给公子寻一块帕子……” 在施针之前师洛玄就提过这件事,他怕楚淮序坚持不住伤到自己,想叫他在嘴里含一块干净的帕子,却被对方给拒绝了。 “不要紧……请、请继续……”他气息很不稳,想必是痛到了极点,却还忍耐着朝师洛玄点了点头,笑了一下。 即便对这两个人没有任何好感,严青山也忍不住佩服这个叫淮三的人。 哪怕武功登峰造极的人都鲜少有能承受这种痛苦的,无不痛哭流涕一心求死,很多人都因此而走火入魔。 而这个一看就没吃过什么苦的男人却始终强忍着,只在实在忍不住的时候才压抑着发出一声闷哼。 除此之外,竟是一句正儿八经地痛都没有喊过,痛到极致的时候只会用力地咬紧牙关,连一句痛呼都是忍耐到无法忍耐时才啃从喉咙里【忽略】泄出来。 反观痛旁边那个叫向清的男人,却数次看不下去,眼睛红得就像能滴出血泪来。 好像淮三承受的那些痛苦也悉数落到了他的身上,甚至比那更痛。 “严大侠,就没有……没有什么更温和的方式吗,淮公子受过重伤,我担心他受不住。”在又一针之后,向清终于忍不住。 严青山冷冷地扫了他一眼:“没有,我早就说过,续接筋脉的过程非常人所能忍,叫你们趁早放弃。” “……”向清压抑着呼吸。 楚淮序冲他摇了摇头:“向大哥,我没事,不用担心。” 饱受折磨的淮三或许没有注意到,严青山却看的一清二楚,姓向的对淮三,与他对师弟是一样的。 既是同道中人,严青山总算对他们有了一丝好感。 第168章 续接筋脉 “不用强撑着,今日只是第一次,往后几天的痛苦只会一日强过一日,实在受不住还是咬块帕子比较好。”严青山难得温和地开口。 这个叫淮三的男人却仍旧不领情:“不要紧,劳烦、劳烦严大、大侠,请……请继续。” 好言难劝要死的鬼,严青山自认为该说的都已经说了,人家不听,那便是人家的事。 “呃……”楚淮序的身体【忽略】用力地绷紧,脖子向后紧紧地绷成一条线,面如金纸。 “痛就咬我的手,别咬自己。”向清看在眼里,恨不能以身代之,将自己的手掌递到了淮序嘴边。 后者却还是摇摇头,又对着男人笑了笑,“我没事……” 男人根本不信他,声音比平时更哑:“别忍着,咬我……” 楚淮序偏过脸,强忍着痛意。 一根银针落下,他的一身白衫被冷汗浸透,嘴唇也在一次次的忍痛中【忽略】被咬烂。 那只手掌再次伸了过来,这次却是态度强硬,没再要楚淮序同意,楚淮序猝不及防,真就不小心咬了上去:“呃……” 应该是很痛的,男人却反而笑了起来,蹲在楚淮序身旁,用与沙哑的声音截然相反的温柔语调说: “没关系,就咬我吧,别忍【忽略】着……很快就【忽略】不疼了……” 他只恨自己不能代他受罪,若是能叫这个人没那么疼,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可他却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看着。 “唔!”几乎是下一秒,楚淮序就绷紧了身体,牙齿深深【忽略】嵌入【忽略】向清的掌心中,鲜血顺着下巴缓缓淌落。 那是向清的血。 也有楚淮序的血。 两个人的血混在一处,分不清谁是谁的。 向清却顾不上自己,心里陡然一紧,下意识就将两人的双手握得更牢:“公子!” 榻上的人却毫无反应。向清更为紧张,仔细一看,才发现榻上之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晕了过去。 “公子!”向清惊慌失措,手臂颤抖着将人抱进怀里,心急如焚,“公子、公子……严先生,我家公子这是怎么了?” 严青山将最后一根银针扎入楚淮序体内:“没什么大事,只是痛晕过去了。” 向清:“……” 这还叫没什么大事? 他心疼得不知如何是好,接过师落玄递过来的干净帕巾,轻轻揩去楚淮序唇角的血迹,牙关紧咬。 严青山掀起眼皮睨了他一眼,将自家师弟护在身后: “我说他没事他就是没事,我可警告你啊,最好不要发疯,要是没了我们,你家公子才是真的活不了了。” 向清双眸漆黑,宛如化不开的浓墨,氤氲其间的凉薄寒意叫人脊柱发冷。严青山戒备着,又朝后退了几步。 这个人太可怕了,比他养过的所有毒物都可怕。 但很快,向清便闭了闭眼,眼底深重的杀意被强压了下去,他朝严青山抬头,郑重道: “两位不必担心,之前多有得罪实乃情非得已,今次是在下承了两位的恩,在下铭记于心,日后必当重谢。” “可别……”见他冷静下来,严青山又开始耍嘴上功夫,“看你俩的样子,别是得罪了什么厉害的仇家,才把自己【忽略】搞成这个样子。” “重谢当不起,我只希望赶紧把人治好,好把你们这两尊瘟神送走,只要别连累我和师弟,我就谢天谢地了。”他说。 向清垂下眼眸,眼底情绪一闪而逝。 可惜严青山并没有注意到,接着说:“不过我还是那句话,续筋接脉没有那么容易,我观这位公子的身体情况,此前必定受了非人的折磨,本就不容乐观,刚刚我只是先疏通了他一部分脉络,他就已经痛成这个样子,往后几次只会越来越痛。” “而经脉续接是细致活,只要有一个地方有问题,便会功亏一篑, 到时候你可别再发疯。” 向清咬了咬牙:“还要几次?” “不好说,这得看他自身的情况,但我可以告诉你,这绝非一朝一夕的事,而且想要恢复到从前也几乎是不可能的。” 这一点向清心里早有准备,但真的听严青山讲出来,仍是心痛得无法自抑。 他将人紧紧抱在胸口,脸埋在对方颈侧,不敢在楚淮序面前落下的眼泪在这一刻终于再也抑制不住,汹涌而出。 “你……你们真是一对啊?”严青山忍不住问。 向清没有抬头,声音沉闷而沙哑:“不是,我……我配不上他。” …… 正如严青山所说,为楚淮序的治疗持续了半个月,在这个过程中楚淮序几乎每天都要承受犹如剜心剔骨一般的痛苦,然后在这样的剧痛中一次次晕过去。 向清在旁边看着。 有时候他甚至想,要不就放弃吧,不治了,不管楚淮序能不能走路,他可以照顾这个人一辈子。 但他又太了解这个人了,清楚对方必然不会愿意这样过一生,若是连吃饭喝水都要靠旁人,这比杀了楚淮序还叫他难受。 因此他只能默默无言地陪在对方身边,在淮序需要他的时候伸出一条手臂,与他一起痛一痛。 转头就蹲在草屋外面哭,都被师洛玄遇到过几次。 和嘴毒的严青山不一样,这位小师弟心地善良,待人和善,起初怕向清尴尬,看见了当作没看见,默默走开,留向清独自发泄。 后来大概是见他实在伤心,提了一壶酒坐在他身旁,同他聊天: “向大侠,我能够明白你的这种心情,或许你之前听说过,我和师兄,是被逐出师门的,我们门派悬壶济世,别人只要一听到药宗,就会觉得我们各个都是人手佛心的,但其实不是。” “但凡想从宗门离开,都要熬过七日罚,顾名思义,就是要给门派中的其他人当七天的药人,若是熬过了、没死,那就能离开,若是死了,就是自己运气不好。” “师兄不愿意我受苦,自己领了两人份的罚,那时候他被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我就如你现在一般,只能在旁边看着,什么都做不了。” 第169章 可否摘下面具一见 向清对这些江湖之事其实并不十分了解,尤其这几年他还隐瞒身份进行潜伏任务,对江湖中的风起云涌更是知之甚少。 之所以知道有严青山这样一个人,还是他费心打听来的。 做出那个决定的时候他就有想过有朝一日或许会需要,事先做了准备,没想到还真用上了。 因此师洛玄说的那些事他自然也不清楚。只是因为差不多的境遇,他多看了身旁的人一眼。 “但你看,我们也都挺了过来,过上了想过的生活,所以你放心,淮三公子一定会好起来的。” “我师兄说话虽然不好听了些,但他的医术在我们宗门是佼佼者,倒是公子你……” 师洛玄有些担心地望着他,盯着向清被大火“烧毁了”的半张脸,缓缓地开口,“这是服用了某种蛊毒吧。” 向清瞳孔猛地一颤,目光猝然射向对方,与此同时,右手下意识覆在了腰间。 “别紧张。”师洛玄轻声笑了笑,“每个人都有自己不想说的事,我无意打听公子的秘密,只是对公子身中的这种蛊毒只闻其名未见其身,有些好奇罢了。” “虽说这种蛊在所有蛊毒中算是较为温和的一种,不至于对人的身体造成多大的伤害,但蛊虫在身体里久了,面貌恐怕会难以恢复,公子如此俊俏的一张脸,不免可惜。” 向清并没有因为他的这番话而马上放松警惕,而是又盯着他看了很久 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被大火毁容的向清,只有伪装身份再次来到楚淮序身边的宋听。 但这件事,绝不能让淮序知道。 宋听思量着,戒备着,而师洛玄都对他笑得温和。 ——这个人并没有恶意。 紧绷的情绪渐渐松弛下来,他没觉得自己刚才的行为能瞒过师洛玄,因此朝对方颔首道:“抱歉。” “向大侠不必道歉,我不知你缘何不愿意以真面目见淮三公子,但靠蛊毒、靠一张面具,有时候骗不了人,你的眼神和动作仍旧会将你出卖。” 宋听一直觉得这个小师弟文文弱弱的,一点不像个江湖客,反倒更像是书院中只知道之乎者也的书生,但今日一番话却叫他十分震撼。 宋听心头紧了紧,再开口时嗓音艰涩,竟是有些不敢往下猜:“先生是觉得我家公子……” “淮公子有没有发现在下并不清楚,毕竟公子这段时间所受折磨良多,注意不到这些也极有可能。” “但所谓旁观者清,向大侠,你骗不了我和师兄,我想师兄也正因为这样才肯出手相帮。” 他用自己的酒壶和宋听手里的碰了一下,仰头灌了几口。 宋听:“多谢。” 屋里有人喊:“师弟,你在那儿跟他废话什么呢,快进来,我想你了!陪我,不要陪他,他凶得很,死不了!——” 师洛玄无奈地朝他笑:“可是师兄,我们一盏茶之前才在一个屋子里待了几个时辰。” “我不管,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感觉已经好几天没见你了,特别特别想了,你快进来嘛。” “再说了,你对这个姓向的那么好做什么,小心他一言不合再拿刀对着你,快进来,到师兄这边来。” “你真是……”师洛玄语气嫌弃,动作却很诚实,边笑边站起了身,“向大侠,那我就先过去了。” 师洛玄人还没走到,严青山就急不可耐地迎了出来,伸手将人揽进了怀里,然后用气劲将半开的门甩上。 宋听仍坐在门口,一口一口喝酒,不多时,屋里传来让人面红耳赤的声音,宋听霍地起身,远远地跑开去。 一个时辰后,楚淮序醒了。当时宋听正在屋外砍柴,听见里间的声音,下意识就要冲进去,又忽地想起师洛玄那番话,脚步硬生生顿住,重新返回去,拎起斧子继续砍柴。 “怎么不进去?”严青山倚在门口,手里端着一碟盐水花生,吃一颗、吐一口花生皮,语气戏谑。 宋听闷声道:“砍完这堆柴就进去。” 严青山嗤笑道:“行了别装了,想看就进去,别拿我们家斧子撒气,坏了还得买,你给钱啊?” “我给。”宋听朝他掷过去一个钱袋子,“够吗?” 严青山打开一看:“啧,果然是有钱人家的小少爷吧,这些钱放到飞花楼,够买武林盟主他儿子的命了。” 他美滋滋地掂量着钱袋子,难得大方一回,“那你砍吧,你随便砍,不过别怪我没提醒你,里面那位醒来就在找你。” 宋听一斧子刚抡下去,乍然听见这话,手臂猛地一抖,竟是砍偏了,半个斧子直接劈进了泥里—— “哎哟我真是……还以为地震了呢……”严青山心有余悸。 而宋听一松手,人顿时跑没了影。 楚淮序正靠在床头同师洛玄说话,表情淡淡的,见宋听进来,立刻停住话头,朝他道:“向大哥。” “今天感觉怎么样?”宋听克制着走过去,“想吃些什么,我去弄。” “尚可。”楚淮序说,“不过不用麻烦了,刚刚喝了粥,不太想吃其他。” 宋听点了点头,站着没动。楚淮序抬眸看他,表情有些疑惑:“向大哥有心事?” “没有。”宋听干巴巴地说。 楚淮序的表情更奇怪。但他到底才醒过来,气力不足,宋听见他脸色不好,便扶着他躺下来:“再睡会儿吧。” 松手时却被楚淮序握住:“向大哥。” “嗯?” “严大侠说明天是最后一日,若是顺利,明天我就能站起来了。” “嗯。” “向大哥。”楚淮序目光灼灼地凝视着他,“这段时间多亏了你的照顾,如果可以的话,明天……可否摘下面具一见?” 宋听身体猛地紧绷:“我相貌丑陋,恐会吓到公子。” “怎会。”楚淮序义正严辞地说,“若我是以貌取人之人,那向大哥当日也不必救我。” 宋听:“……” “向大哥?”楚淮序面露失望,“向大哥是不愿与我相见?若是这样,那我——” “好。”宋听觉得自己永远无法拒绝这个人的任何请求,更看不得他失望难过,“等明日公子站起来之时,在下便摘下面具同公子相见。” 楚淮序虚弱地笑起来:“好。” 第170章 我捡回过一个弟弟 “……半个时辰之后拔针,情况比我预计的要好,恢复得还不错,稍作锻炼之后,今后行走坐卧这些应该都不成问题,只是切忌提重物或者再度受伤。” 听到前半句话的时候宋听舒了一口气,但后半句话又叫他的心重新悬在嗓子眼:“那练武呢?” 严青山没什么好脾气地说:“练什么武,他能站起来就不错了还想练武,他是被人挑断了手筋脚筋,不是割断了头发丝,能恢复成这样已经是我厉害了。” 宋听:“……” 严青山掀着眼皮冷冷地睨了他一眼:“你瞪我做什么?” 宋听:“…………” 严青山:“瞪我也没用,哪怕你把眼珠子瞪出来了,我也只有这点本事。” 宋听的目光刺过去:“你不是药宗最具天赋的弟子吗?” “既然你连这个都打听出来了,”严青山古怪地笑了笑,“那应该知道,我这个弟子是被赶出师门的吧?你就当我学艺不佳吧,谁叫你运气不好偏要掳我。” 宋听张了张嘴,像是又想说什么,到底忍住了。 “不过就他这情况,”严青山的目光从楚淮序身上掠过,“就算我师父、或者整个药宗的人都来了,也没用,眼下已经是最好的情况了。” “不信的话你大可以下山随便抓一个人,把他受过的伤让那个人都经历一遍,再找其他人给他治,要是能达到我的八成,我把脑袋割下来给你当夜壶用。” 宋听:“………” 我要什么样的夜壶没有,黄金的翡翠的镶嵌宝石的,要什么有什么,谁要你的脑袋,宋听心道。 “向大哥。”楚淮序不知何时已经醒了,他用汗津津的手掌抓住宋听紧握着的拳头,无力地朝他笑了笑,“你别担心,这样已经很好了。” 他手上的筋络是最先接好的,这段时间每天都会做一些手部动作的练习,这时候简单的动作已经能做得很灵活了。 但宋听还是不敢让他太用力,轻轻握住他的手,拍了拍,“嗯。” “这个心态就对了嘛,能走能动总比成为一个瘫子好吧,武功废了就废了,天下不会武功的人那么多,不是照样都活得好好的。” 严青山浑不在意地说,“再说了,这不是还有你在旁边护着嘛,左右出不了什么事。” 师洛玄拽了拽他胳膊:“师兄,你少说两句。” 严青山胳膊一伸,就将人揽进了怀里,旁若无人地在师弟颈侧亲了一口: “我又没说错,有本事他就去找那个挑淮三手筋脚筋的人算账啊,在我们跟前急个屁。” 师兄什么都好,就是口无遮拦。师洛玄无奈地叹了口气,将人拉走: “你跟我来,淮公子刚醒来,让向大哥同他单独说会儿话,我正好也想叫你看看水缸,好像裂了道缝,有些渗水……” “哪儿呢,我看看。”严青山蹲在水缸边。 “这里,不太明显,但一夜过去地上都是水,有没有办法修补一下。” “一个水缸而已,待会儿我下山再买一个,用不着补。” “你说的轻巧,之前将这口水缸弄上来的时候,是谁累得倒在床上,说以后宁愿不喝水……” 草屋就那么大,师兄弟在膳房热热闹闹地争论一口水缸是买还是补的问题,楚淮序在卧房听得一清二楚。 他又朝宋听笑了笑,发现对方似乎更紧张,拳头仍紧攥着,指甲快嵌进肉里。 楚淮序撑着另一条手臂想坐起来,向清见状,急忙去扶。 “多谢。” 宋听眸光微动,含糊地挤出一个“嗯”。片刻后,紧张地问道,“想喝水吗?” “嗯,是有些渴。”楚淮序说,“劳烦向大哥了。” 宋听便匆忙倒了杯水过来,喂给楚淮序的同时小心叮嘱:“慢点喝,当心呛着。” 就着他的手喝了小半杯,楚淮序笑道:“不会,向大哥总是很周到,自将我救出来后,衣食住行,每一样都不会叫我不自在、不舒服。” 他到底才经历了一番痛苦的折磨,说了几句话就气力不济,有些坐不住了。宋听扶着他重新躺下,刚要松手,就被他握住了手掌。 宋听下意识收了下胳膊,却被握得更紧,楚淮序弯着眉眼盯着他看。 宋听哪里招架得住他这样的目光,恍恍惚惚地在床边坐下来。 他不知淮序想让他做什么,莫名有些紧张。 “……好好好,师弟你别生气,我修、我修还不成嘛……别生气,看着我,笑一笑,笑一笑嘛,好师弟……” 膳房的争论已经有了输赢,很明显严青山是斗不过他师弟的。 楚淮序将落在宋听脸上的目光收回,盯着膳房的方向看了很久之后才收回目光,盯着垂在被面上的手,似是有些羡艳地说: “我从前……也有两个兄长,二哥古板严肃,按我母妃的话来说,就是同我父王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深得我父王的真传。” “大哥就不一样,大哥有些像严大侠,成天不着调,幸而他身边有个靠谱的小周哥,要不然能把王府的屋顶给掀了。” “不过我其实不是家里最小的,我也有个弟弟,是我从路边捡来的。” 这是自打两人相识以来,楚淮序第一次说那样多的话,宋听原本一直安静听着,听到楚淮序说到路边捡来的弟弟时,忽地浑身一僵,后背的肌肉瞬间紧绷起来。 楚淮序却没有察觉到这点,继续说:“他不太爱说话,像个锯了嘴的闷葫芦,看着很乖,我总担心他会被人欺负,因此格外纵容他,总想把最好的给他,哪知道……哪知道……” 哪知道那人分明是一条心狠手辣的毒蛇,哪里用得着他担心。 楚淮序说不下去了,原本就血色惨淡的脸更显得苍白,像是陷入了巨大的痛苦之中,濒临崩溃。 宋听急得不行,想伸手抱他却又不敢,瑟缩着胳膊陷在了不知所措中。瞳孔剧颤。 半晌,他缓慢地、压着声音开口:“你说的,是宋……是那个人吗?” 明知道答案,宋听却还是要多此一问,仿佛一种自我折磨。 第171章 恢复 楚淮序垂下眼睛,眼底是藏不住的讥讽:“向大哥一定也听说过那些事情了吧,如今他应当已经身居高位、享尽荣华富贵了吧。” “不知得偿所愿之后他会不会半夜被噩梦惊醒。想必不会吧,毕竟他那样的人、是没有心的,无心之人又怎会怕。” 宋听只觉得自己的心脏被绞碎,巨大的痛楚冲击着他,叫他浑身的经脉似乎都在逆行,喉间阵阵惺甜。 “向大哥。”而楚淮序却在此时主动攀住他胳膊,冷汗淋漓地望着他。 他似乎并没有真的想要从向清这里得到什么答案,因为在问完那个问题之后他便换了个话题,眼里的讥讽变成了期待: ““我们说好的,等我能站起来,你就摘下面具同我一见,还算数吗?” 他头发被冷汗打湿,湿漉漉地黏在脸上,整个人像是一株被风雪摧残的花,既脆弱又漂亮,叫宋听心动、也心痛。 他张了张嘴,艰涩地吐出两个字:“算数。” “好。”楚淮序胸膛起伏着,冲他笑了笑。 这个笑和其他时候都不一样,自从端王府覆灭之后,宋听已经很久没见他这样笑过。 平时那些笑都是他为了不让“向清”担心而努力挤出来的,一点都不真。 而此刻的这个笑让宋听觉得熟悉,若不是他脸色实在差,宋听都要疑心之前的一切都是他的一个噩梦,其实王府还没有被灭,所有人都安然无恙。 而淮序,淮序也没有吃过诸多苦楚,依旧是那个无忧无虑,自由快活的小贵人,所有人都宠爱他、纵容他。 事实却是相反。 宋听心痛到无以复加,紧紧抿了下唇,在楚淮序满含期待的目光中,将手指叩在了那张漆黑的面具上,缓缓摘了下来。 就如他之前所说的那样,他的脸被大火烧伤得很严重,整张脸几乎找不到一块好皮,根本辨不出原来的模样。 看着确实是有些可怖狰狞的。 楚淮序抬起胳膊,指尖轻轻抚摸在那些坑坑洼洼的伤疤上,漂亮的眼眸颤动得很厉害。 宋听的心脏跟着颤动不止,楚淮序的指尖于他而言就像是世间最浓烈的催…药,只要轻轻在他脸上一触碰,那寸被碰过【忽略】的皮肤就像是被点了火一样,滚烫【忽略】灼热。 却又叫他有些难堪。 “是不是吓到你了。”他扭过头,不敢再对上楚淮序的视线,“别看了,很丑。” “没有。”楚淮序的声音有些哽咽,指尖发着颤,“痛吗?” “不痛。”宋听说。 燎原的星火因为淮序的这句关心瞬间被扑灭,宋听忽然意识到,此时此刻被楚淮序心疼的、关心的人是这个半路冒出来的“向大侠”“向大哥”,而不是宋清响、宋小狗。 他借着一个假的名字,一副假的皮囊,向楚淮序讨了一份关心。 可真正的宋听,早已经得不到淮序的心疼,淮序对他只剩下了憎恶和仇恨。 这让宋听不由地难过起来。吃起了自己的醋。 刚才有多心动难忍,这会儿就有多伤心失落。他不喜欢淮序心疼别人,哪怕这个别人实际上就是他自己。 他只希望这个人的目光只看着宋清响。 “不丑。”偏偏楚淮序还说,“我也没有被吓到,向大哥今后就不用戴面具了,可好?” 不好,宋听心想,他一点都不希望被楚淮序看到他现在这个丑样子。 可楚淮序开口了,他又无法拒绝对方,只得点头说:“好。” 两日后,楚淮序开始练习走路。筋脉虽说已经续接好了,但受过那样的重创之后,想要立刻站起来走路几乎是不可能的,还得吃一通苦。 每日两个时辰,楚淮序需要绕着草屋走路,刚开始他几乎走不动几步,双腿依旧软绵绵的,一点力气都使不上,慢慢的才好了些,可以稍微走几步了。 但他便如神话故事中的鲛人一般,学会走路的代价是将鱼尾生生剖成两半,每踩一步路就犹如行走在钉板上,钻心刺骨地疼。 一度,楚淮序都觉得自己快坚持不下去。 向清就想了个办法,用稻草扎了小人,胸口写上一个“宋”字,代表宋听。 他把稻草小人立在前面,鼓励着楚淮序往前走,走到稻草小人跟前,楚淮序就能用匕首扎进“宋听”的心口。 “公子,朝前走,走过来,杀了他,亲手杀了他。”向清一遍遍地鼓励他。 强烈的仇恨支撑着楚淮序走下去,咬牙切齿地走下去。 如此过了半个月,他的双腿终于恢复得差不多了,宋听同他商量了下,决定同师兄弟二人辞行,离开老君山。 严青山是巴不得他们赶紧走,倒是师洛玄很舍不得他们,问楚淮序:“真的不打算多住几天吗?” 楚淮序其实挺喜欢这里,也很喜欢这对师兄弟,可碍于他的身份,他不想因为自己给对方惹来祸端。 反正……他瞥了眼正在院子里砍柴的黑衣男人,反正早晚是要走的,先不论他如何,这个男人也不可能长时间留在这里。 “嗯。”楚淮序道,“这段时日多谢两位照拂,有缘日后自会相见,两位的大恩大德,在下铭记于心,下辈子愿当牛做马报答两位。” 师洛玄原本还因为离别而满腹愁绪,一见楚淮序这么一本正经的样子,当即笑了:“哪有那么夸张,不过举手之劳而已。” 楚淮序也跟着笑。 “行了,那让师兄下山买些好酒好菜,为你们饯行。” 楚淮序颔首:“多谢。” 严青山很听师弟的话,师洛玄有令,他就是再不情愿,也下山跑了一趟。不仅如此,师洛玄还亲自弄了几道菜。 当天晚上,四个人就坐在院子里,就着如水的月色,喝酒吃菜,严青山还非要拉着宋听猜拳,谁输了就喝一杯酒。 可他运气不好,十次里有九次是输的,喝到后面人都快不清醒了,迷迷糊糊地说起胡话。 一会儿痛骂药宗掌门迂腐,一会儿抱着师洛玄的胳膊说自己如何如何喜欢他,一会儿又要跟宋听打架,誓要将宋听从老君山上丢下去…… 师洛玄被他闹得头疼:“我先把这醉鬼弄进去。” 楚淮序笑道:“嗯。” 第172章 玉簪 他正好也有话想同向清说,等师洛玄半拉半拽着将严青山弄进屋里,楚淮序往自己和男人的杯子里添上酒。 “向大哥,我敬你。” “你不能喝。”宋听将他手里那杯酒拦下来。 顾忌着他身体,师洛玄给他泡了壶茶,没让他碰酒,这会儿宋听自然也不让他喝。楚淮序却并不怎么在意:“只喝一杯,无妨。” 宋听向来拗不过他,两人相互对视了片刻,他便松开手,妥协了:“只能一杯。” 楚淮序答应得很痛快:“好。” 可实际上却喝了不止那一杯,宋听态度终于强硬下来:“不准再喝了。” 这还是他头一次对楚淮序用上“不准”这两个字,后者显得有些意外,竟真的放下了手中的酒杯。 “可我心里难受。”他说。 宋听如何不清楚这点。这段时间,楚淮序表面上看起来很坚强,可实际上,当夜深人静睡下时,他几乎每一晚都在失眠,整夜整夜地翻身。 家破人亡、武功尽失,从天之骄子沦落到如今这等模样,换了谁都不可能一下就缓过来。 宋听心疼得要命,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只得说:“只要活着,总有一日能叫仇人血债血偿。” 他是杀惯了人的人,报仇的方式也就只有这一种。不管楚淮序相不相信,总归他自己已经下定决心,有朝一日定会替这个人讨回一切。 “血债血偿……”四个字滚在楚淮序舌尖,尾音咬得很重,带着强烈的恨意,“你说得对,血债血偿,天经地义。” 话分明是宋听先说的,这本来也是最直接的方式,但同样的话从楚淮序嘴里说出来,却叫宋听心头狠狠一跳,五脏六腑也像是被绞碎了一般。 “但是向大哥,你真的觉得我能叫那个人血债血还吗?” “能。”宋听咬着牙。 楚淮序轻笑了一声,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宋听心里更痛。 天渐渐冷下来,夜里起过几阵凉风,喝了酒之后尤其容易受凉,他起身:“今天就喝到这,明早还要赶路,莫要再喝了。” 楚淮序腿有些软,被宋听一扶,直接摔进了他怀里,宋听浑身一僵,身形不自然地将他搀扶回卧房。 “先休息会儿,我去弄点热水,给你擦把脸。” 楚淮序半阖着眼:“嗯。” 他看着已经很是疲倦,宋听没再耽搁,手脚麻利地舀了一盆热水过来。 先前楚淮序手脚不便,这些事都是宋听帮他代劳,等到身体恢复之后,淮序便没再让宋听帮忙,开始自己洗漱、更衣。 因此宋听只是搓好了帕子,递了过去。可楚淮序却盯着他看,指尖轻轻握过来,用熏了酒气的嗓音朝他说:“你帮我……” 这句话,无论是从神态还是语气,都带着说不清的暧【忽略】昧,如果不是清楚这人的性子,宋听会以为淮序是在故意勾他。 可他还是情不自禁地被蛊惑,蹲在床边,用帕子轻轻擦拭着楚淮序绯红【忽略】的脸颊。 “向大哥。”楚淮序忽地伸出胳膊,揽住宋听的脖子,这猝不及防的动作直接将宋听骇住。 两人原本就靠得很近,因为楚淮序这个动作,靠得更近,脸和脸几乎贴【忽略】在了一起。 “……”宋听滚了滚喉结,连呼吸都停滞了,涨红着脸一动不动地盯着眼前人。 “向大哥。”楚淮序又叫他一遍。 宋听全然不会呼吸了。太近了,他已经许久没有同这个人有过如此亲【忽略】密的举动。 此时此刻,再次有种叫他有种经脉逆行,好似浑身的血液都倒流进了大脑里的感觉,什么都思考不了。 唯有眼前的人。 可与此同时,他又清楚地意识到,淮序的这份依赖,这份温柔,并不是给他的。 还是向清。 他感觉自己的心脏仿佛被剖成了两半,一半因为淮序的亲近而高兴,另一半又痛苦到想将“向清”杀了。 淮序只能亲近他。 只能是他。 “向大哥,是你教我的,血债需要血偿,所以……”他陷在痛苦和欢愉的挣扎中,却没发现眼前的人已经悄无声息地变了脸色,楚淮序危险地眯了眯眼,“你去死吧。” 少年的声音像寒冬腊月里最凛冽的冷风,不带半点温度,宋听瞳孔猛地一颤,还来不及反应,心口就疼起来。 宋听垂眸,银白的月色落在眼前人半抬的眼皮上,叫他的神色变得更冷。 而在他的手中,握着一支碧色的发簪,簪子已经完全扎进了宋听的胸膛之中,只余寸许还在【忽略】外面。 很疼。 宋听从小就深陷在影卫的训练营里,经过最残酷的训练,大大小小的任务没有上百次也有几十次,不知受过多少伤、流过多少血,更有几次命悬一线,只差一口气就要真的去见阎王。 却没有哪一次叫他这样痛过。好似在这一瞬间他已经死过千百次。 他抬起手,想要去握一握楚淮序冰凉的、染着鲜血的手,后者却误会了他的动作,将那根发簪握得更紧。 少年苍白的脸上满是恨意:“宋听,你去死!” “你什么时候……认出来的……”发簪扎得太深,且直奔他的心口而去,宋听嘴角渗血,脸色刹那间惨白。 楚淮序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盯着眼前的人,脸色比受了重伤的人还要难看。 他师承禁军统领王单,一身本领却从未实践过,只在演武场上同人论过输赢。这还是他第一次对人动了杀心,将利器捅进另一个人的胸膛。 而这个人还是他曾经无比信赖、妄想共度一生的人。 所用的利器是这个人送给他的生辰礼物。 也是他浑身上下,没有被搜走的唯一一个物件。 只恨他一身武功全废,竟没能刺得更深,没能立刻要了宋听的命。 楚淮序几乎有些受不住,颤抖着双臂松开手。 这个时候他应该再补一下,再将这根簪子扎得深一些,或许宋听就死了。 但事实上,他一点力气都使不出来了,殷红的血刺痛了他的双目,眼前只剩下冲天的火光和满地的血。 他无措地、跌跌撞撞地朝着暮色冲了出去。 “公子!”这一下其实真将宋听伤得不轻,可他顾不上自己的伤势,捂着胸口追了出去…… 第173章 周桐失踪了。 往后的很多年,每每想起那晚的事情,楚淮序总是会后悔,后悔当时的软弱和不忍心。 “……实在抱歉,那时候没来得及同两位恩公道别,就匆匆离开。”楚淮序再次揖首。 虽说字条是留了一张,但到底还算是不告而别。 “公子客气了,我可当不得这声恩公。” 在长安的这段时间,严青山其实已经借了宋听的人手在查当年的事,到今日也不是毫无收获,他心里其实已经信了当年的事情同宋楚二人无关,可仍是觉得不痛快。 特别是楚淮序偏要来揭他的伤疤:“不知师大侠可还好?” 严青山狠狠瞪了他一眼,甩袖走了。 留楚淮序在原地,有些莫名。 “公子,清风居的人来了。”就在楚淮序思索自己究竟哪句话得罪了严青山时,阿宝又走了过来,禀告说。 因为楚淮序想吃清风居,宋听入宫前就着人去请了清风居的那位大厨,跟着来当下手的是之前去吃堂食时那个为他们服务过的店小二。 “……得亏公子真的还记得我家的桂花酒酿啊。”店小二跪坐在楚淮序对面,从挎篮里端出一大份酒酿并一份冰酪。 酒酿其实是在店里就做好的,放在稍大的器皿里,四周堆满了冰块。 他盛了一小碗酒酿递给楚淮序:“指挥使大人特地嘱咐过,公子畏凉,所以就没有将冰块直接加在酒酿里,请公子尝一尝。” 楚淮序接过,仅吃了一口便放回了桌上。 店小二意味深长地瞥了眼酒酿,又看向楚淮序:“看来指挥使大人对公子真是掏心掏肺的好,您说是吗——楚小公子。” 楚淮序下意识往膳房的方向望了一眼。他们此刻正坐在院子的凉亭里,其实并不能看见膳房,但他知道宋听请来的那位大厨此刻正在里面忙活。 而宋听安排在他身边的影卫,也不知躲在哪处。 他并没有回答店小二的话,只是捏着勺子有一下没一下的在瓷碗中搅动着:“军营的布防图,是你们泄漏出去的?” “是又如何?”店小二反问。 “你们这是通敌卖国。”楚淮序面色极冷。 店小二倒酸梅汁的手一顿,并没有说话,只将倒好的一碗酸梅汁推到楚淮序面前。 酸梅汁也是刚刚从满堆的冰块里取出来的,酸酸甜甜又带着丝丝凉意,倒是比酒酿更好喝。 “我的父兄守土卫国,我不能让突厥的铁骑踩到大衍百姓的头上。” 听到这句话,店小二终于停下手中的动作,端端正正跪坐着,不错眼珠地盯着楚淮序。 楚淮序的视线同他交锋。两人皆是不肯退让。 半晌后,店小二先笑了笑:“公子说笑了,宫里那对母子害的公子家破人亡落到如今地步,公子居然还记挂着这些事?” “我自然恨他们,但百姓是无辜的。”楚淮序手掌扣着那碗酸梅汤,指尖轻轻摩挲着碗沿,“若你们继续同突厥勾结,我就将这件事告知宋听。” 店小二眼中陡然浮现出杀意:“这和我们约定的不一样,还请公子慎言。” “约定?”楚淮序轻轻将这两个字在唇间过了一遍,端起酸梅汤神态自若地喝了起来。 等终于将酸梅汤都喝进肚里,他才继续开口道:“约定具体是怎样的,你大可以去问你家主子,决定同你们合作的那天,我就说过,一切要以大衍百姓的安危为前提。” “我的大哥为了守卫边关宁死不退,十万玄甲军的英魂还难以瞑目,我绝不会做出通【忽略】敌卖【忽略】国的事。” 酒酿圆子几乎没有被动过,瓷碗的外壁已经挂满了水珠。要的明明是这一碗圆子,到头来欢喜的却是酸梅汤。 “若你家主子一意孤行,那我们的合作就到此为止。”楚淮序摩挲着手指上那枚碧绿的扳指。“哪怕拼着这条命,哪怕不能复仇,我也会阻止他。” “你就不怕主上杀了你?”店小二的声音已经不似刚开始时的热情,面上也添了几分狠厉。 这样的神态是不该出现在一名普通的堂倌身上的。 “阁下说笑了。”楚淮序转过头去看着凉亭外面的那一方水池,池中的锦鲤扑腾着跃出水面又重新落回到水里。 他轻笑出声,语气随意地说:“阁下莫非忘了,我中了蛊毒,本来就是要死的。一个将死之人,还怕被人用性命做威胁吗。” “不过我若死了,宋听一定会翻遍大衍的每一寸地方,将红莲教连根拔起。” “你敢威胁主上。”店小二的周身散发出杀意。 楚淮序转过头直视着对方的眼睛,他知道对方并不是什么普通的店小二,而是那位的死士,和之前那个叫鸢歌的黑衣女子一样,是专门负责与他联络的。 这人要想杀他是轻而易举的事。 “有何不敢。”他楚淮序自讽地一笑,“我如今虽然卑贱如泥,但也不是你主子的奴才,我与你主子之间严格说起来,只是一场交易罢了。” “既然是交易,双方便当信守诺言,为了表示我自己的诚意,我已经如你们所愿服了蛊毒,可若是你家大人还要毁约,我便也不会客气。” “大衍百姓是我的底线,你家主子要是打这方面的主意,我绝不会让他如愿。想必红莲教也不想被宋听那只疯狗盯上吧?” 那当然是不想的,姓宋的如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本身又是个心狠手辣的疯子,若是真的被他给盯上,那主上的大计恐会受到很大的影响。 店小二低头思忖,半晌才道:“我会将公子的话原原本本转述给主子。不过还有一桩事需要叫公子知晓。” 楚淮序微微颔首,语气不卑不亢:“请说。” “周桐失踪了。” 楚淮序瞳孔猛地一缩。 之前在白马寺时他还同周桐有过联络,如何能突然失踪? 他逼视着店小二的眼睛。后者摇摇头:“此事同我们无关,但他见的最后一个人,极有可能是宋听。” 楚淮序张了张嘴,垂在腿上的手掌骤然收紧。 店小二将他的表情变化看在眼里,不动声色道:“从皇帝抵达白马寺,下令彻查嗣水镇之后,周桐就失踪了。” 第174章 寒梅图 宋听回府的时候楚淮序尚在房中午睡,他便坐在廊下吃楚淮序特地为他留着的冰镇酒酿。 阿宝在不远处的花架下蹲着,视线甫一跟他对上,便抖了个激灵,再不敢看他。 “过来。”宋听招招手,将人叫到跟前来。 “大、大人。”阿宝唯唯诺诺。 “今日如何?”宋听淡淡地开口。 楚淮序的吃穿用度原本都由宋听亲自经手,这几日忙于山海关布防图的事情,只能将淮序的事情交与管家和阿宝。宋听对此其实是有些焦躁的。 “还是这样,公子不怎么愿意吃东西,酒酿也只吃了几口,全赏给我了。”阿宝说。“还有……” 他欲言又止,偷觑着宋听的脸色,有些想说话又不敢。 宋听皱了皱眉,语气有些不满:“想说什么便说,不要吞吞吐吐的。” 这句话其实并不十分严厉,阿宝却还是被吓得腿肚子直打颤:“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公子他、他被那位贵客的蝎子给咬了一口……” “什么?!”宋听脸色悚然大变。“现下如何了,你们是怎么照顾的?!这如果不算大事,那什么才算大事。 阿宝还是过于蠢钝了些。 “大人您莫急,公子他没事,那位贵客已经给公子解了毒了。”阿宝吓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听见淮序无数,宋听一颗心才落回肚子里,将阿宝叫起来,仔细询问了当时的事情。阿宝事无巨细地一一答了。 宋听的双眉不自觉地皱起。过了片刻,问道:“清风居今日过来的人是谁?” 这阿宝哪知道啊,他连清风居都没去过,哪知道来的人姓甚名谁。 但宋听问了,阿宝也不敢不答,双手比划着说:“一个男人,比大人矮上一些,很瘦,好像和公子认识,问公子还记不记得他们家酒酿。” 宋听很快就想起来一张脸。 “在说什么?”恰在此时,身后的房门被推开,楚淮序逆着阳光站在门口。 许是刚睡醒的缘故,整个人显得有些木木然的,有种同平时很不一样的……可爱。 宋听心头微动,很想就这么亲他一口。 “没什么,阿宝馋,叫他过来把剩下的酒酿吃了。” 楚淮序垂下眼皮掠了两人一眼。一束阳光照进廊檐,打在他身上,叫他像是被镀了一层柔软的光,晃得人心惊。 “睡醒了?”宋听走过去,牵住他的手,到底还是偷了个香。楚淮序没躲。 “我饿了,再陪我吃点东西吧。过两天清风居有戏班子,想去看吗?” …… 临近寒衣节,许多孩子被家里人打发出来买五色纸巾和纸钱、香箔。楚淮序触景生情,从出门之后脸色就很不好看,一路上更是一声不吭。 宋听有些后悔选在这个时候带人出来。 他没有家人朋友,心里对各种节日并不记得很清楚。往年他虽然会在当日赶赴白马寺供奉暗佛堂里的端王府上下,但那都是管家替他准备好、提醒他的。 现下时间还差几日,淮序又已经在他身边,他是真的半点都不记得寒衣节将至。 偏偏他也不敢在这个时候说话,淮序定然不会给他好脸色看,甚至可能适得其反让对方更生气。只能时不时偷觑对方的脸色。 “几位公子,要看看字画吗?”路过一处字画摊时,那小贩约莫是看他们衣着不凡,热情地招呼道。 宋听皱了皱眉,正要拉楚淮序走,却见淮序在那处字画摊前站定了,视线落在其中一幅画上,双眉紧皱,眼里流露出来的神情半是怀念半是痛苦。 循着他的视线,宋听也看着那幅画,画的是一棵寒梅,枝头梅花点点,有的未开、有的欲开、有的盛开,笔墨精炼、色彩明快,光是这么看着,便仿佛能闻见阵阵寒梅的清香。 小贩道:“公子可是喜欢这个?” 楚淮序点点头:“是幅好画。” 小贩立刻殷勤道:“那小的帮您包起来?” 楚淮序微侧过身,视线从画上落到那小贩身上,笑了笑: “这可是楚淮云的画,你好大的胆子,敢贩卖谋逆罪臣的东西,也不怕被官府瞧见要了你脑袋?” 小贩原以为来了生意,正高兴着呢,陡然听楚淮序这么一说,立时吓得脸色苍白,说话时的声音都打着颤: “什、什么罪臣,小的不知道啊!这些字画,就是巷子口那个张秀才画的啊,我俩说好了,他画我卖,然后再算分成。” “小的完全不晓得什么罪臣、什么楚淮云啊!还请公子饶命……” 什么都还没问呢,自个儿就都全抖落出来了。 宋听道:“的确是仿品。” 楚淮序却不肯轻易作罢:“仿品就更不行了,人是罪臣,你俩还仿他的画,简直其心可诛啊,莫不是对当今圣上和锦衣卫指挥使宋大人有什么不满?” 宋听:“……” 他现在可以肯定,淮序就是心情不好,故意在拿这个小贩指桑骂槐。 但小贩却对此浑然不知,他不明白自己只是想卖几幅字画挣点小钱,怎么好端端的就变成了这副样子,人都快吓傻了: “冤枉啊!这真是天大的冤枉啊!小的大字都不识一个,哪里晓得这是谁的画啊!” 这么一项罪名被扣在头上,根本不是他能担得起的,那可是要掉脑袋的! “几位大人饶命啊!小的真的是冤枉的!再、再不敢卖了,小的这就将它们收起来,回去就烧掉!” 他双腿抖如筛糠,说着便要去收那些字画。 虽然只是仿品,但到底关乎楚淮序的兄长,宋听不可能真让人将这画烧了。 他拦下小贩,拿起那幅寒梅图道:“莫怕,这幅画我要了。” 小贩看看宋听,又偷偷去瞧那位红衣公子,却见那人睨眼盯着好说话的玄衣公子,表情似笑非笑:“不怕我去向官府举报?” 谪仙一般的长相,性子却是极差,反观那玄衣公子,只是好脾气地笑笑,取出一锭银子递给他,视线却始终盯着眼前的人。 “不怕。”他说。 楚淮清:“那我就负责喝!” “大哥,你也太不要脸了……” 第175章 约定 “哼。”楚淮序冷笑一声,拢在衣袖下的指节捏得的发白,指甲已然嵌进了掌心。 宋听将一切看在眼里,握住他的手,轻轻地揉开那几根紧攥的手指,楚淮序垂下眼眸,眼底汹涌着恨意。 从前,世人都道端王好福气,三个儿子各个是人中龙凤,其中二儿子楚淮云更是能文能武、惊才绝艳。 那位二公子除了会带兵打仗之外,尤在诗画方面有着过人天赋,被先帝称赞过“当世天才、举世无双”,他也因此被世人称作“无双公子”。 后来端王府覆灭、再惊艳的公子也成了白骨一具。 斯人已逝,留下的画作便更受人追捧,有段时间他的一幅真迹在黑市里能炒到万金。 楚淮序从小被先帝养在宫里,鲜少有机会见到兄长,等到后来终于回了家,两位兄长又相继跟着父王镇守边关,自那之后更是一年到头都见不了几面。 但这并不妨碍兄弟三人的感情,楚淮序尤其敬佩自己的父兄。 大哥楚淮清不着调,二哥楚淮云却是翩翩佳公子,大多数时候都是楚淮序跟着大哥闯祸,然后被父王和二哥一块教训。 两位兄长每次回来的时间不定,但临近年关时是一定会回来的。二哥喜欢梅花,尤其偏爱王府后院那棵百年梅花树,兄弟三人便常常在院子里喝酒作画、比武切磋。 楚淮序记得二哥还同他们做过约定。那日雪下得很大,院子里的梅花开得灿烂,兄弟三人温了酒带到院子里。 二哥见了梅花和雪景便忍不住作画,而楚淮序则央着大哥同他比试。 兄弟俩最后打了个平手,坐在雪地里喝去岁楚淮云酿的桃花酒。 “二哥,这酒真好喝,你好厉害。” “喜欢便好。”楚淮云一袭白衣,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若是喜欢,待到来年春天,我便再酿几坛。” 楚淮清是个爱酒的,当即道:“好啊好啊!不止明年,以后每一年都酿吧,春日酿下去,待到冬日咱们从边关回来,一道痛痛快快的喝!” 楚淮序也跟着说:“这主意好,那我们便做这个约定,到时候我可以帮二哥摘桃花!” 楚淮清神采飞扬:“那我就负责喝!” “什么啊,”楚淮序笑他,“大哥,你听听自己在说什么话,未免也太不要脸了……” “我说的不对吗。”楚淮清用木筷敲打着碗沿,哼唱着漠北行军的歌谣,“我是大哥,你们俩孝敬我是应该的。” “等到你七老八十走不动道了,我再孝敬你。”楚淮序冲他做着鬼脸,“二哥你看他,真是不要脸!” 楚淮云难得露出笑意,附和淮序:“就是,特别不要脸,没有半点兄长的样子。” “欸,这话我就不乐意听了,谁说兄长就一定要威严,一千个兄长就该有一千个模样,我觉得我特别好,你们两个能叫我一声兄长,简直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这真是不要脸到了极点。楚淮序听不下去了,抓了一团雪丢他,“这福气我和二哥可要不起,你还是留着给小周哥吧!” …… 往日的约定仿佛还在眼前,他的两位兄长却彻底失了约。楚淮序再也没能喝到那一坛桃花酿。 一枚纸钱不知从哪个孩子的篮子里吹出来,正巧落在楚淮序的脚边。 他背脊站得笔直,目光从纸钱慢慢向上,在周围孩子们的笑闹声中同宋听对望。 只一瞬,便挣开握着自己的那双手,抬步离开。 …… 因为在字画摊前耽搁了些许时间,到清风居时大堂里已经坐满了人,楼上的雅座更是一早便被订完了。 宋听自己是无所谓,但不舍得委屈楚淮序,便叫来了清风居的老板。 “一个雅间。” 虽说清风居的大厨早已入过这位锦衣卫指挥使的府门,老板却不认得宋听这张脸,只是看出两人身份不俗,并不敢怠慢,躬身道: “这个……两位贵人,实在是不巧,最后一个雅间半盏茶之前刚被另一位公子要走,现下实在是腾不出地方。” “要不这样,委屈两位贵人在大堂稍坐,为表歉意,小的给二位送几份咱们清风居的招牌点心尝尝鲜,您看——” 宋听不耐烦听他废话,摸出一个金元宝,将之前的话重复一遍:“一个雅间。” 这么大一个金元宝,直接叫老板看直了眼,可他又实在变不出雅间来:“这……请公子稍待片刻,容小的想想办法。” “别啊。”这时候一双手忽然横插而来,从黑衣公子的手中将那元宝抢了去,“坐哪儿不是坐,我看那后面不是有两个空位嘛,不如就坐那吧,至于这元宝,不如给我。” 楚淮序都这么说了,宋听当然依着他。 周围人很多,宋听将人小心护到位置上,戏班子已经在做准备,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跟着落在台上,只有宋听对台上的一切漠不关心,时不时地斜觑一眼身旁的男人。 楚淮序很快就注意到了对方的视线,掀了掀眼皮:“看我做什么?” “你想要钱吗?”宋听小声道。 似乎觉得他这个问题很蠢,楚淮序弯了弯唇角,眼神轻蔑: “当然,谁不喜欢钱,我若是有足够的钱,便可以找江湖上一等一的杀手取你的命。“ 他靠近宋听,微凉的指尖忽地覆在宋听脸上:“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便是连小皇帝的命,说不定都有人敢去拿,哪里还用得着我在大人面前曲意逢迎,您说是不是,指挥使大人?” 明明是很亲密的姿态,楚淮序的话语里却像是裹着刀,刺得宋听咬紧牙关,垂在腿上的手掌一点点握紧。 “两位爷,”有个店小二走上前,“楼上雅座有客官邀您二位上去同坐。” 宋听仰起头,顺着店小二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董茂林正立在木栏杆前朝他拱手行礼。 这老头怎么也在此地看戏? 不过他不敢擅自作主,目光转向楚淮序。 后者已经站了起来,漫不经心道:“看我做什么,有好位置不坐就是傻子,走吧,莫要辜负董大人的一番好意。” 第176章 看戏 约摸一个月前,董茂林向当今递了一道奏折,表示想要告老辞官,皇帝朱笔一批,允了。 自那之后堂堂翰林院首、三朝元老,就成了个无所事事的闲人。 索性清风居来了戏班子,他便几乎日日过来消遣,叫上一壶好茶,听上几首曲子,日子倒也过得悠哉悠哉。 不过他万没想过会在此处碰见宋听。 谁都晓得他们那位锦衣卫指挥使大人是个不好相与的,整日独来独往,好像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且不食荤腥、不近女色,虽然身居高位却活得像个苦行僧。 这样的人如何会上清风居听戏。因此在楼上瞥到人时,董茂林略略怔了片刻,这才赶忙着店小二将人请了上来。 “老夫见过指挥使大人。”董茂林客客气气地朝他揖首。 宋听冷淡地点了点头,不待主家发话,便领着楚淮序坐了下来。 倒是董茂林还站着,视线落到了楚淮序身上,也朝他作了一揖:“这位想必就是怀月公子吧。” 宋听下意识挡了一下,皱了皱眉:“大人还是坐下吧。” 这意思便是叫董毛林不要再关注怀月。董茂林是个聪明人,自然是懂了宋听的意思。 正要坐下,垂眼便看见宋听右手的伤。 “哎呀呀,大人的手怎的流血了!” 宋听顺着他视线看了眼自己的手——那伤大约是刚才抓出来的,而他却一直没发现。 他神色如常,淡淡道:“无事。” 伤口分明还在流血,又怎会无事,但宋听既然这样说了,董茂林也不好多言,只又劝了一句: “大人身子金贵,还是得多多注意才好。” 宋听没什么表情地点点头。“董大人也坐吧。” 董茂林便依言坐了下来,顺口关心了一句小皇帝:“陛下龙体是否安康?太后娘娘又如何了?” 楚明焕倒是能吃能睡好得很,就是太后凤体欠佳,不过是在拖延时日。礼部那边已经得了小皇帝的令,在做准备了。 “大人不必挂心,陛下和娘娘一切都好。” 董茂林道:“如此就好,那老夫便放心了。” 宋听淡淡道:“大人既心系陛下和娘娘,又为何执意辞官?” 董茂林一拱手:“哎,不瞒大人,实在是人老了不中用了,眼下也只能听些小曲儿打发时间罢了,不能为陛下和大人分忧,老夫于心有愧啊!” 与章炳之相比,董茂林这只老狐狸也不遑多让,都是心里藏了八百个心眼子。老实说,宋听绝不相信他说的这番屁话。 视线不动声色地扫了一圈,落到了手边的茶盏上。 “在下是不是打搅董大人的雅兴了?” 董茂林先是愣了愣,继而也将目光落了过来:“指挥使大人说的哪里话,方才是碰上了位老友,不过走了有一会儿了,没有什么打搅不打搅的,老夫惶恐。” “董大人言重了。” 说话间今日的这出戏终于开场了,楼上楼下的看客渐渐安静下来,两人也止了话头,将目光重新落到台上。 宋听悄无声息地瞥了这老狐狸一眼,偏头和楚淮序对上视线。 男人自从上楼之后便一言不发,安安静静地做了回哑巴美人,就好像他真就是宋听养在身边的人。 这个念头那样大逆不道,却叫宋听心头微烫。 楚淮序勾了勾唇角,很快移开视线。宋听压下心头的悸动,目光随着那人转到台上。 他对戏曲并不感兴趣,从前楚淮序第一次带他来清风居听戏的时候,那伶人在台上依依哟哟唱了个半天,他半句都听不懂,直接给听睡着了。 到如今仍是一样。但楚淮序却似乎很喜欢,眼珠不错地盯着台上的人,脸上的神色也是跟着那唱段或喜或悲。 看他听得这般认真,宋听心内不免生出几分欢喜来,他索性不再关注那几个伶人,转而将全付神思都放在了身旁的男人身上。 四喜班如今的台柱子是个美人,名声响彻整个大衍,那些个达官贵人都对争着抢着要捧他,连宋听都略有耳闻。 可再出名的美人,同他眼前之人一比,那便立马失了颜色,变成了庸脂俗粉。只有楚淮序才真真叫宋听上【忽略】瘾。 最后是楚淮序被盯得不耐烦,伸手将他脸扭回去:“老盯着我看做什么,看戏啊。” 宋听这才不情不愿地将视线挪开。台上的戏已经进入到精彩的部分,台下爆发出雷霆般的掌声,宋听却撑着下巴,迷迷糊糊地闭上了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地一睁眼,发现自己竟置身于山间。 时值冬日,周遭白雪皑皑、万籁俱寂,只有不远处的雪地里三两只麻雀在艰难地寻找吃食。 宋听恍惚有些反应不过来,他记得自己明明是在清风居看戏,怎么眨眼就到了山里。 而且周围的一切总给他一种很熟悉的感觉,就仿佛他曾经来过这里,且不止一次。 这让宋听更加的疑惑。但很快,他就来不及思考更多,因为他眼前忽然出现一道瘦削、单薄的身影。 那样冷的天,那人却只穿一身单衣,步履蹒跚地一步步走在雪地里。 “主子!” “鸣瑜!” 宋听瞬间就将人认出来,他疾步追上去,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明明已经很短,宋听伸手,却怎么都抓不住人。 他又试着开口喊人,想让楚淮序主动回头看看他,但嗓子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半点声音都发不出。 而那道身影越走越远,眼看就要消失,宋听急得团团转。他心里的不安持续扩大,也终于想起来这是哪里。 是老君山。 楚淮序当年就是在这里跳下去,他苦寻多日才从某个树枝上寻到那人衣服上的一片布料。 可怖的噩梦一夜夜将他缠缚,他不敢、也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再发生一次。 别走。 鸣瑜。 楚淮序! 求求你别走! 别离开我,求你…… “大人,醒醒,大人……”宋听跌跪在雪地中,不知过了多久,他感觉有人在轻轻推着他的身体,依稀间有道熟悉的声音在唤他。 “鸣瑜!”睁眼,眼前的场景骤然换做了台上浓妆艳抹咿咿哦哦的伶人。 第177章 又一故人 宋听这才惊觉方才不过是陷在了一个梦里。此刻,梦虽然醒了,梦中的余悸却仍在。 他神思尚不是特别分明,只顺着本心抓住身旁人的手腕,将那双带着凉意的手牢牢握进手里,那颗忐忑不安的心才算是落回了肚子里。 他听见有人在耳边轻笑出声,抬眼望去,只见楚淮序正笑盈盈地看着他,眼底漏着满怀揶揄的笑意: “名动大衍的离公子在前,大人竟还能睡着,可真是要伤透美人的心……” 明眸善睐,宋听心想,再美的人在我眼中都不及你分毫。 可这样的话他也只敢在心里说说,否则淮序说不定又要生气,何况旁边还有董茂林这只老狐狸。 从前他跟章炳之分庭抗礼,朝中大臣大多分成两派,一半追随他,另一半唯章炳之马首是瞻,但董茂林这只老狐狸却两边都不得罪。 可见这人也不是个省油的灯。 刚才在梦中,宋听脱口而出淮序的名字,断然是被这老东西听了去的。宋听冷下脸。 如若必要,那便叫这老家伙再也开不了口。 “大人?”而董茂林注意力似乎一直在台上,察觉到宋听盯着他,才转过脸,恭敬道,“大人是有何吩咐?” “本座方才不小心睡着了,做了个梦。” “是今日这出戏不合大人心意?”董茂林颇为不好意思地笑笑,“不过老夫倒是很喜欢,看得入了神,竟连大人何时睡着了都不曾知晓,还请大人莫怪。” 宋听看着他眼睛,片刻后淡淡开口:“无妨。” 戏还在继续唱,董茂林端起茶碗,状似不经意地随口提起,“大人,老夫听说突厥人又开始不安分了?” 突厥人狼子野心,当年端王爷楚明耀还活着的时候,那群野蛮人被打怕了,虽屡屡进犯大衍边境,却也不敢闹得太过,甚至递了盟约,愿臣服于大衍。 但五年前突厥人却单方面撕毁盟约,同大衍开战,那一仗打了很久,最终大衍惨败,十万玄甲军无一人生还。 在那之前,玄甲军几乎是大衍百姓的保护神一样的存在,边境的百姓更是不信神佛而为楚家父子立下生祠,恭敬供奉。 只因玄甲军很少有败绩,是大衍的守护神,求神问佛不如信玄甲军。 也因此,那一战被视为大衍的奇耻大辱,加之端王的谋逆,玄甲军也被认定与突厥人勾结。 数万英魂成了卖【忽略】国的叛徒,死后非但无法回到故土,连尸身都无人敢认领,只能在那蛮荒之地被鹰隼啄食、被狼群撕咬,腐烂发臭。 而在楚家父子之后,朝中竟找不出一个能与之抗衡的将领,大衍只得步步退让,最终以割让三座城池为代价,安抚了突厥人。 没想到时隔数年,那帮蛮子再度不安分起来,不仅盗取了山门关的布防图,还屡屡滋扰边境。 突厥人的野心是填不满的,大衍的软弱和退让会加剧他们蚕食的野心,那帮子蛮子简直是想将大衍当成自己的后花园。 而两国就要开战的消息已经在大衍境内迅速流传,不少富商甚至开始屯粮,被官府抓着的就有好几个了。 宋听喝了一口茶,整个人陷在木椅里,显得很冷淡:“眼下还不好说,昨日朝堂上,一半人主和,一半人主战,到底要如何,还得看陛下决断。” “唉……”董茂林叹了一口气,皱皱巴巴的脸上满是痛惜的神色,“若是端王爷和两位公子还在就好了,玄甲军所向披靡,哪容得下这些蛮子在我大衍境内撒野。” 宋听冷冷瞥他一眼,似是提醒:“大人慎言。” 董茂林脸色微变,似是这才意识到自己失言,无奈地摆了摆手,又叹了一口气:“是老夫失言,多谢大人提醒。” 过了一会儿,他似是于心不忍,又忍不住开口道:“眼下我大衍无人可用,一旦开战,苦的还是将士和百姓啊……” 宋听没吭声,茶盖和茶碗碰在一起,发出不轻不重的声响。一时之间,台上台下的气氛都异常凝重。 董茂林又连叹了几声,一时之间,谁都没有多言。 “实在抱歉,顾大人,雅间都已经满座了,若是您不介意,楼下大堂倒是还有位置。”是掌柜的声音。 似乎又哪来了哪位大人。听掌柜的那殷勤的语气,想必官还不小。 “无妨,那我便坐楼下吧,有劳掌柜的带路。” 那位大人的声音叫宋听很是耳熟。很显然,淮序也认出了对方,目光猝然望了出去。 只是可惜,雅间四周都有竹帘遮挡,淮序并不能看见外面那个男人的身影。 宋听将他脸上细微的表情看在眼里,想起这些年这人受尽的折磨和苦楚,心口隐隐作痛。 “外面是顾颐顾大人吧,若是董大人不介意的话,可否请顾大人一并进来?”宋听淡淡地开口。 董茂林自然也听见了外面两人的对话,没有不答应的道理,当即吩咐身边的仆从,将人请了进来。 果然是顾颐。后者认出了董茂林身边的仆从,却没想到宋听居然也在,眼中闪过一丝明显的错愕。 “见过指挥使大人。”“董大人。” “欸,老夫现下已经告老回家,顾大人不必如此客气,快快请坐。” 雅间并不大,刚好容下四个人,顾颐的位置正好在楚淮序的对面。 自顾颐进来之后,楚淮序始终低着头,因此他是直到落座才看清坐在宋听身侧的人是谁。 看到肖似故人的那张脸之后,素来稳重冷静的人刷然变色,瞳孔剧颤着:“你是……” 楚淮序这才抬起头,起身对着男人道了声万安:“奴怀月,见过大人。” “怀月。”“怀月……” 顾颐喃喃着,情绪倒是逐渐冷静下来:“是了,你是那位怀月公子。”他朝楚淮序行了一礼,“在下顾一眼,方才是在下唐突,望公子见谅。” 楚淮序平静颔首:“无妨,大人客气了。” “顾大人也别站着了,赶紧坐吧。”董茂林道。 顾颐便依言坐了下来。目光却仍旧时不时地落到对面之人的身上。 第178章 至交好友 章炳文那只老狐狸没死的时候对武官的打压很严重,这也是朝廷这么多年始终无将可用的重要原因。 宋听是不管朝堂如何的,只要没有人撼动他自屁股底下的位置,大衍有没有能打仗的将士,被迫要给突厥人割让几座城池,这些都同他无关。 但小皇帝是个有野心的,章炳之一死,他少了束缚,立刻就对顾颐委以重任。 后者从前同楚淮云是至交好友,两人都是能文能武的全才,只是一个选择跟着父兄带兵打仗,一个志在朝堂,走向了完全不同的两个结局。 楚淮云死后,作为好友的顾颐难以避免的受到了很大的波及,而他自己也伤心欲绝,辞了官,云游四海去了。 是小皇帝派人将人找了回来。多年过去,顾颐身上的书卷气仍旧很重,却放下了笔,拿起了长枪。 因为楚淮云的关系,宋听也对其另眼相看,朝堂之上,唯有对顾颐的态度是带着几分客气的。 但这不代表宋听能忍受对方落在淮序身上的目光。哪怕他清楚这些目光同淮序无关。 只是宋指挥使爱吃醋的毛病多年未能改掉,甚至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倒是楚淮序本人,好似全然没有察觉到,很认真地吃着糕点、听着台上的戏曲。 “大人这是从哪儿淘来的宝贝,能否借老朽饱一饱眼福?”又过了片刻,董茂林也来凑热闹,目光一转,瞥见了宋听手边的画轴。 到底是和二公子有关的东西,哪怕是赝品,宋听原本也不愿叫别人碰。 但心思一转,最终还是将画递了过去。董茂林小心翼翼将画轴展开来,眯着眼仔细欣赏起来。 当瞥到画上的落款时,不自觉咦了一声:“原来是……” 他没有将那个名字说出来,在场几人却都心知肚明。顾颐更是脸色大变,小心翼翼地将画从董茂林手中接了过来。 “红梅映雪,公子无双。”顾颐的双手颤抖到几乎要抓不住手中的画,眼圈在一瞬间红得厉害。“是淮……是他的画。” 楚淮序方才一直默默在吃糕点,直到听见几人提到了兄长,才将刚刚拿起的一块糕点重新放回碟子。 但目光其实还粘在那碟糕点上,糕点应该是厨子新制的,之前不曾尝过,外面的糯米皮又软又糯,咬一口能拉出好长的丝,粘连在唇齿之间,却不觉得讨厌。 里头的馅料也不知是用什么做的,冰冰凉凉的,入口即化,味道不甜不腻。 很合他的胃口。他不自觉就吃了大半碟。 只是糕点外头滚了一圈粉渣,吃过之后指尖难免沾到一些,粘粘糊糊的不大舒服。几个人又说了些什么他没太听进去,只默默捻着自己的手指。 这些年他身陷醉春楼,见过的客人何其多,那些人喝多了酒嘴上就没有分寸,什么都敢说。 尤其是那些不得志的读书人,最爱议论皇家之事,早两年的时候,关于当年那场谋逆,更是常常被人挂在嘴边谈论。 他们设想端王是打算如何行那谋逆之事,设想楚淮清如何与突厥勾结又反中来突厥人的陷阱、最后自取灭亡…… 不管那些设想如何,最后总要来一句总结,说端王府落到那样的田地,都是咎由自取,是罪有应得,说端王及其子是大衍的罪人…… 起初,楚淮序总是会受影响,他本就不是什么心思深沉的人,习惯了什么情绪都放在脸上,在听到那些话之后又如何能忍住。 后来吃多了教训便学乖了,甚至在不动声色的听那些人毒咒楚家父子是如何不忠不义、罪该万死之后,还能附和几句。 但他默默记下每一张脸,转头就叫周桐将人拔了舌头。 宋听似是瞧见了楚淮序的小动作,取出锦帕给他擦起手来。 他擦得很认真,一个手指一个手指,从指尖到指根,再到掌心,用的力道不轻不重,仿佛是在对待什么珍宝。 这让楚淮序莫名的别扭,挣了挣,却没挣开。 宋听垂着眼:“别动。” 语气很温柔,姿态却不容拒绝。董茂林将对方的态度看在眼里,眯了眯眼,视线飞速同楚淮序的对上,又各自移开。 “世事真是无常,想当年那位公子何等名声,大衍百姓哪个不敬着他,又有多少人爱慕他。” “可结果呢,到了出事的那天,尸身被丢在乱葬岗,竟无一人敢去收敛……”说到这里,他又惋惜地长叹一声。 如果说楚淮序对之前的那些话还能做到无动于衷,那董茂林的这番话却揭开了他竭力掩藏起来的假象。 那些常年压抑在心底的情绪剧烈翻涌,犹如大河决堤,一发不可收拾。 他父兄是何等的英雄,为大衍鞠躬尽瘁,死后非但没能得到应有的殊荣和尊重,甚至不配一副棺椁。 这叫楚淮序如何能接受,如何能不恨。 他木然而坐,脸上什么仿佛都没有,内心却翻江倒海。 一时之间,楚淮序觉得自己仿佛一条被丢在冰天雪地里的毒蛇,明明瞄准了眼前的猎物,想用淬着毒液的尖牙刺破对方的皮肤,想要和对方同归于尽。 但尚存的理智却告诉自己,不能冲动,所以只好小心地将那点恶毒藏起来。 “董大人。”宋听已磕了半碟瓜子,一颗颗饱满的瓜子仁堆叠在瓷碟的另一边,已积了一堆了。 他将那碟子推至楚淮序手边,抬头看向董茂林,“您今日恐怕是有些醉了。” 董茂林脸色微变。 酒都没有碰一滴,哪来的喝醉一说,这分明是宋听在警告他,不要多嘴说不该说的话。 董茂林在朝堂浸淫三十多年,哪里不懂这言外之意,顿时缩着嘴不吭声了。 “顾大人,这只是赝品。”宋听又提醒顾颐。 顾颐的胸膛剧烈地起伏,他用力地闭了闭眼,将画轴收好,竟是不忍再看。 “下官知道。”他垂眸笑了笑,眼里有怀念,也有痛惜,“虽然仿得很像,但下官认得出来。下官今日真是失礼,叫诸位看笑话了。” 宋听点了点头,道了句无妨。倒是董茂林这只老狐狸,从善如流地安慰了顾颐几句。 第179章 烫手山芋 热闹的雅座,其余人似乎都已经恢复林正常,楚淮序也将情绪压了下去,抓起一把瓜子仁,饶有兴致地吃起来。 还好心地给宋听喂了几颗,揶揄道:“大人哪天要是不做锦衣卫统领了,可以去卖炒货,剥瓜子的手艺一绝。” 虽然不知道剥瓜子仁和卖炒货之间有什么联系,但总归只要楚淮序夸他,宋听就高兴。 而且,或许是因为嘴上占了便宜,淮序垂着眼眸,笑眼弯弯。 宋听一直知道自家主子生的很好,笑起来的时候尤甚,每次只要淮序肯这样对他笑一笑,他便立马卸下防备,缴械投降。 明知道那是假的、是陷阱,是对方装出来的,他也愿意为此粉身碎骨、放弃一切。哪怕是从前最为看重的性命。 他不由自主地握住楚淮序的手,在对方掌心落下一个温柔的吻:“嗯。” 有莫名的情绪从楚淮序眼底一闪而过,在他眼前的明明是一匹凶狠的狼,却总是收拾起那一身狠戾,冲他摇尾讨好。好似情愿为他生、为他死。 可当然并不是这样。 这一切不过假象而已。 楚淮序凉薄地笑了笑,将手抽了回来。 旁边,董茂林端起茶碗慢吞吞地喝了一口,指尖一下一下有规律地敲在椅背上。 顾颐低着头,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台上,凤冠霞帔的男人摘下红盖头,跟心爱的男人面对面跪着,一拜天地。 台上台下,有各自的喜与悲。 …… 看完戏已经很晚,董府的马车就停在门口,董茂林便先走了。 顾颐朝作揖:“宋大人,怀月公子,在下的马车就在前面,不介意的话不如与下官同乘?” “多谢顾大人好意,不过不必了。”宋听淡淡道。 两人虽说同朝为官,又都深得小皇帝信任,彼此之间的关系却很淡、顾颐是清流,而宋听是祸乱朝纲的佞臣,道不同不相为谋。 今日也是赶巧了才一道听了一场戏。 因此宋听的回绝其实在顾颐的预料之中,他并没有多做坚持:“如此,下官便也先走了,夜深露重,二位路上当心。” 说是这样说,脚步却仍旧停留在原地,脸上带着几分欲言又止,表情看着挺尴尬的。 随着他的视线,宋听注意到自己手中的那幅画。 “顾大人是想要这个?”宋听抬起手。顾颐的神色更为尴尬,对着宋听又作了一揖,“虽然唐突,但敢问指挥使大人,可否割爱,将这画让给下官。” 若是旁的什么人,宋听肯定想也不想的就拒绝了,但面前的这个人是二公子的故友,宋听不知淮序是何意,下意识望向对方。 下一瞬,淮序也朝他望了过来,甚至双手攀住了他的胳膊,笑意盈盈地说: “这样的东西落在手里总归是个烫手山芋,这位大人若是不怕,那不如便给他好了,奴可不想因此就丢了性命。” 这话说的实在不中听,饶是好脾气的顾颐都有些愠怒,红着脸看着楚淮序。 宋听不动声色地拦在两人之间,将手中的画交给了对方:“顾大人若喜欢,便赠与顾大人吧。” 得了画,顾颐脸色稍霁,道了几声谢之后便走了。 走前还回头看了楚淮序一眼,眼神中流露出些许不满。大约是还在计较楚淮序刚刚的那番话。 楚淮序却是轻声笑起来。宋听不明所以,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没什么,就是觉得有些好笑,若是父王还活着,发现自己的三个儿子可能皆是断袖,估计也能当场气死过去。” 宋听:“……” 两人是走着到的清风居,自然也是走着回去。刚至门口,小五就已经迎上来:“大人。” 宋听不自觉第皱了皱眉:“何事?” “一炷香之前宫里来了人,太后……怕是不行了。” 太后的情况本就不容乐观,回宫之后更是一天糟过一天,之所以能撑到现在,全靠王广鹤以银针逼毒,再加上宋听的内力。 但这样总归不是办法,终于还是走到了油尽灯枯这一日。 楚淮序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怪异的笑,旋身回屋。宋听追上去。 管家早就准备好了热水,两位主子一回来,他便十分有眼力见的命人将浴桶送到了淮序房中。 有关于淮序的事情都是宋听一手操办,很少借他人之手,宋听跟往常一样,伺候淮序洗澡。 太后要死了,这明明是值得高兴的事,两人却很沉默,房间里只有哗哗的水声和压抑着的呼吸声。 宋听心里并不好受,因为太后,他不免就想到楚淮序身上的蛊毒。 眨眼十一月就要到了,时间一天天过得飞速,严青山那边却仍旧没有什么进展。 这就像在宋听心上悬了一把利刃,只等着哪天便突然落下,剜了他的心。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淮序看起来与往日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更瘦了些,依旧吃不下太多东西,精神倒是较之前病时好了许多。 借着每晚伺候淮序洗澡的机会,他有看过对方胸口的那处印记,还没到暗红色的程度。 这多多少少叫他松了一口气,也更加肯定对方身上的蛊毒是来了长安之后才被种下的——楚淮序与藏在暗处的某些人,有秘密的联系。 那个背后的人是谁,他们以何种方式在联络,宋听日日夜夜在琢磨着这件事。 他不敢拿淮序的安危赌,必须尽快揪出背后之人。 “怎么,听到太后要死了,大人心里难过?”楚淮序薄淡的唇掀起一丝冷笑。 宋听知他今日心情不好,不想叫两人的关系雪上加霜,直截了当道:“不是,太后的死活我并不在意。” 可惜楚淮序根本不信他的话,宋听便也没再争辩。 “太后活不过这两日,按照大衍皇室的规矩,接下来几日我应该都得在宫里,小五和祈舟会留在府里,有任何事,吩咐他们去做。” “若他们办不了呢?又或者……”楚淮序懒懒地靠在浴桶上,半侧过身,将自己雪白的胸【忽略】膛暴【忽略】露在宋听面前。 笑意盈盈间,他将手掌轻轻贴在宋听脸上,极尽温柔地抚摸着,“奴想大人了呢?” 第180章 暗查 那双好看的桃花眼像最最上等的琥珀,清晰地映出宋听的影子,多情又薄情。 宋听滚了滚喉结,不知不觉为眼前活色【忽略】生香的画面而心醉神迷。 他握住楚淮序的手,叩在心口:“只要有玉扳指,整个锦衣卫和所有暗卫都会听从调遣,若是你想找我,就让人传信于我。” 楚淮序讥诮地弯了弯唇。 宋听将他从浴桶里抱出来,擦干身体,又抱回床上,认认真真地穿上里衣。“睡吧。” 两个人虽说都有自己的房间,但架不住宋听脸皮厚,自从之前留宿过一夜之后,就赖在楚淮序房里不肯挪窝了。 然而今天他却没有着急上去睡,而是坐在床沿边上,握着楚淮序的手看他。 指挥使大人的眼神太过炙热了,以至于叫人无法忽视,楚淮序被盯得头皮发麻,掀开眼皮瞪他:“大半夜的不睡觉,抽什么疯?” “我看着你睡。”宋听说。 房里的烛火已经灭了,黑暗中他的声音也似是染了深黑的夜色,有些过于低沉喑哑。 楚淮序翻了个白眼给他,转过身,不让他看了。 到底气力不济,加之今夜又受了不小的刺激,躺下之后没多久,楚淮序就睡着了,宋听盯着他背影又看了很久,俯身亲吻在他发间:“好梦。” 这才轻轻起身,推门从房里出去,转去了书房。 桌案上放着一份密报。突厥人蠢蠢欲动,已经在囤积粮草和兵马,随时准备进攻大衍。 五年前那一仗让大衍损兵折将元气大伤,如今已经没有将领可用,这些年边关急报都是先送到宋听手上。 宋听曲起手指,指背轻轻敲着桌案。淮序或许舍不得伤害大衍的百姓,但他不一样,他不管别人死活,只要能叫淮序高兴,能帮淮序报仇,他无所谓会付出什么代价,更不在乎与虎谋皮。 可淮序一定不会高兴他这样做。 “大人。”十三出现在门外。 宋听揉了揉有些发疼的太阳穴,冷冷道:“进来。” 从洛阳回来之后,十三就被宋听派出去调查淮序在醉春楼时期的事情。虽然醉春楼被他一把火烧了,但那地方每日迎来送往那么多人,不怕打听不出消息。 更何况还有小安那个小兔崽子。十三就是回来复命的。 “都查到了?” “查到了。” 当日从悬崖坠落之后,楚淮序原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却没想到被上山砍柴的一个樵夫救了,捡回了一条命。 那樵夫原本是好意,很尽心地照顾淮序。 可时间一长,那人就起了歹心——樵夫年过半百,因为家里穷,至今没有娶上媳妇,楚淮序又生的那样一副容貌,樵夫日夜与之相对,便想将人【忽略】占为己有。 楚淮序当然不从,但当时他武功尽废、又大病初愈,樵夫却是靠一身力气谋生的,他险些逃不掉。 还是那樵夫太过小看他,才被他一块石头砸在脑袋上,死了。 楚淮序从樵夫家逃出来之后,没来得及跑多远,就遇到了几个人贩子。 那几个人贩子见他那般貌美,自然不会放过他,直接一个麻袋将他套住,卖进了醉春楼。 之后的事情遭遇和小安之前说的大差不差,都是淮序在醉春楼受过的那些折磨。 小贵人那样骄傲的性子,就在一天天的折磨中被磨平打圆,变成了如今见谁都有三分笑的模样。 宋听安静听着,脸上看不出多少表情,可实际上十三的每一个字都仿佛一把锋利的箭,刺中他的五脏六腑。 叫他的眼神也不自觉地凌厉起来,目光如刀,泛着逼人的寒意,又渐渐透出一股难以掩饰的深重的杀意。 十三的目光不经意同他相撞,四目相对时他惊恐地发现,自家大人的眼眸中充满仇恨和疯狂,叫他心中为之一凛。 这样的神情叫十三想起被困守洞穴、陷于绝境的狼,随时准备将试图靠近它的东西撕成碎片。 他好似已经忍到了极点,痛到了极点,随时随地都可能陷入崩溃。离疯不远了。 十三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大人,话头不由自主地顿住。宋听察觉到他在走神,掀起眼皮望向他。 十三这才回过神,躬身道:“除此之外,属下还查到一件事情。” 宋听咬牙切齿,声音冷极:“说。” “属下查出,四年前的三月,江南水患,林无生曾被皇帝指派为钦差大臣前往江南治理水患,半年后他再度南下巡查河堤工程。” “在此期间他曾在应天待过数日,并受邀参加了当时的应天知府张律的寿宴,而同一日,怀月公子也被张律的独子请去了张府。” 宋听的手指继续叩击着桌面,眼底的恨意已经被压了下去,烛火映照下的眸子变得平静无波,然则心内却仍在千回百转。 一方知府的寿宴,前来道贺之人必定非富即贵,但张律却纵容儿子以为父贺寿的理由把一个欢馆的男倌请来家里,这简直太荒唐了。 虽说张律一向溺爱这个不务正业的、成天只知道吃喝玩乐的草包儿子,但那到底是寿宴,且还有从长安过来的林无生,张律不至于做那么糊涂的事。 更何况张律分明看不起怀月,在此之前张敬书曾提过很多次要替怀月赎身,张律态度坚决,决不允许儿子做出这样的荒唐事。 但在自己的寿宴上请男倌弹琴,难道不是更荒唐的事吗? 这事表面上不过是荒唐知府同自己草包儿子干出的一桩出格事,但仔细想来却处处透着不合理。 寿宴过后,张律虽然仍旧经常去找淮序,却再没有提过要替淮序赎身的事,也没再强迫于他。 哪怕宋听不愿意承认,但像淮序这样的人,想要只做清倌是很难的一件事,若是背后没有人庇护,躲得过张律躲不过李律王律,总有人会因为觊觎他的美貌而打破规矩。 彼时的淮序身如浮萍,绝对没有说不的资格。就如他一次次地妄图逃跑,又一次次地被抓回来。会有人想要折断他的傲骨,搓磨他、凌辱他。 第181章 我再也不吃大鸡腿了。 “若本座没有记错的话,林无生是董茂林的学生?” 十三:“是。” 淮序。林无生。张律。 四年前。水患。寿宴。 荒唐的父子。 还有之后突然冒出来的红莲教。 这一切看似是巧合,但仔细想想,其实环环相扣。 董茂林这只老狐狸,表面上不显山露水,宋听倒是从来没有对其产生过怀疑。 “盯紧董茂林,本座倒要看看他是人是鬼。” 巧合也好,阴谋也罢,查一查就知道了。 “是!”十三躬身,“另外,属下还带回了一个人。” 宋听皱眉。 “属下……”十三心里其实有点慌,但也深知自家大人的性子,因此不敢多作犹豫,忐忑地开口,“属下把那个叫小安的孩子给带回来了……” 眼见着宋听的脸色更难看,他赶紧又道:“不过属下是被逼的!” …… “公子醒了吗?” “没有。” 半盏茶之后。 “公子醒了吗?” “你看门开了吗?” 一盏茶之后。 “公子醒了吗?” “没、有。” 半炷香之后。 “我好像听见房里有动静,是公子醒了吧?” “没有,你听错了。” “不会的,就是公子醒了。” “我说没有就没有,是你耳朵好还是我耳朵好?” …… 一炷香之后。 “公子醒——唔——” 小五一巴掌将他嘴巴捂住:“臭小鬼,我耐心有限,别再问了,否则我把你舌头割了。” 他虽然总是嬉皮笑脸的没个正经,但到底是人人惊惧的白无常,一旦沉下脸来,还是很能唬人的。 小安瞪着眼珠子,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我真是见了鬼了,十三那家伙怎么就违背大人的命令,把你这小鬼给带回来了……”小五愁得很想去刷几个茅厕泄泄愤。 两个人排排坐在廊檐下,小安托着腮,大眼珠子滴溜溜地转:“我威胁他。” “嘁。”小五都快气笑了,“凭你?威胁十三?你在做梦吧?” 十三要是连个小鬼头都应付不了,趁早别干了,他们暗卫可丢不起这个人。 “真的。” “那你说说,你怎么威胁的?” “我跟他说如果不带我走,我就撞墙、就投井、就绝食!”小安握着拳头,很认真似的。 小五:“……”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我有大鸡腿,想吃吗?” 小安两眼放光:“想!” “就你这样的,还绝食?十三怎么越来越蠢了,真是……”小五顿时乐出声,无语地摇了摇头。 小安啃了口香喷喷的大鸡腿:“那不一样,现在我都回到公子身边了,吃什么都香!但如果他不肯带我走,我就死给他看!” “死就死了,他又不是没见过死人,死你一个有什么大不了的。”小五无所谓地说。 小安:“我死了公子会伤心的,公子伤心的话那位大人也会伤心的,所以他只能带我回来。” “你看着呆呆傻傻的,没想到还挺聪明。”小五更乐了,“但你有没有想过,其实你死不死的不重要。” “嗯?” “不是说你家公子不好,但是反正一个在长安,一个在应天,中间隔着十万八千里,你有没有想过,就算你的尸体臭掉了,你家公子也不会知道。” 小安被问到了,脑子疯狂乱转,却又想不到话来反驳:“这……” “所以说,你还是不够聪明,只不过十三比你还笨。” 被骂笨,小安不服:“你才笨,我一点都不笨!” “大清早的在吵什么,还让不让人睡觉了?”身后的房门忽然被推开,楚淮序懒洋洋地靠在门口,身上只着一件里衣,眉心压着不耐烦。 他视线悠悠一转,忽地落到了还坐在廊檐下的小安身上,脸色微变。 而小安也在同他视线相对的瞬间站了起来,捏着拳头,嗓音微颤:“公、公子……” 自从被送养之后,小安每天都惦记着自家公子,担心对方有没有好好吃饭、有没有被欺负、有没有得罪姓宋的……担心得头发都掉了好几把。 在醉春楼五年,两个人相依为命,谁都没有离开过谁,公子的衣食住行都是他在旁边伺候,小安实在是放心不下。 虽说那个叫十三的男人再三向他保证公子在宋府过的很好,但小安就是不信。 他早就听说了白马寺的事情,知道公子是如何的九死一生。一日见不到人,他便一日不放心。 如今公子真的站在他面前,他却有些近乡情怯,在原地怔了很久都没敢动。 他想十三骗他,公子分明瘦了很多,一点都不好。 姓宋的大尾巴狼明明向他承诺会好好照顾公子,也食言了。 所以旁人都不可信,只有他自己留在公子身边照顾才行。 “呜呜呜,公子,我终于又见到你了,呜呜呜……”小安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楚淮序:“……” 他有些头疼,睨着眼喝令小五:“宋听呢,叫宋听来见我。” “那个……大人入宫去了,公子有任何吩咐可以交给属下去办。” 楚淮序怔了怔,过了片刻,冷冷地发问:“太后死了?” 小五:“……” 您倒也不用说的如此直白。也是真不怕隔墙有耳。 小五硬着头皮:“还没,但是……” 楚淮序点了点头,明白了。他冷笑道:“那可真是好事一桩,跟管家说,今日府中人人有赏,午膳吃顿好的。” 小五:“…………” 真该叫祁舟来听听,小五再一次想到,这才是口无遮拦,自己跟这位主子相比,可谓是言词温和。 “至于你……”楚淮序重新将目光落到小安身上,“哪来的回哪去。” “我不走!”小安猛地扑进他怀里,双手死死箍住他的腰,“我哪都不去!就要在您身边!我本来就是您的仆从,要回也是回您身边!反正我不走!” “呜呜呜,您别赶我走……我再也不吃大鸡腿了,呜呜呜……” ……这又跟大鸡腿有什么关系。 楚淮序眉宇间的郁色更重,眼刀直直地刺向小五:“这是怎么回事?宋听在搞什么鬼?” 小五觉得自己很冤枉,自家大人也很冤枉,这口锅明明是这臭小鬼和十三的,结果却要他和大人来背。 “这个……您先听我解释……” 第182章 罚跪 太后这回是真的不行了,宫里人人心知肚明,宋听这一去,一直到第二天入夜才有机会回府。 宫里此时离不开人,宋听原本是想悄悄看一眼淮序就走,结果刚至廊下,就见一大一小两个身影跪在淮序的房门口,每人脑袋上都顶着一只水碗。 宋听悄无声息地靠近。发现两个碗里都倒了水,只是小五那个碗里的水要满一些,小安碗里的……只剩下了一个底,而他的脑袋湿漉漉的。 只是碗里的水全进他脑子里了。 “……”宋听无语地想。“怎么回事?” “大人!您可算回来了!”小五见了他就跟见到救星一般,忙不迭地就要站起来,随着他的动作脑袋上的水碗朝前一晃,差点摔下去。 “啊——”好在最后时刻被他眼疾手快地抢住了。小五肉眼可见地松了一口气,“还好还好……” 但碗里的水只剩下一半不到,小五瞬间又垮下脸:“完了完了……” “……”宋听头疼。“淮序吩咐的?” 旁边的小安撅着嘴,点了点头。 宋听一脚踹在小五膝盖上:“既然如此,那便跪着吧。” 可怜小五人还没来得及站直,就扑通一声又跪了下去,差点行五体投地的大礼。 “人人都说红颜祸水,我从前是不信的。” “但是现在……我恨……” 小五将水碗顶回头上,期期艾艾,而宋听已经转身消失在窗户后面。 只不过指挥使大人刚才有多威风,眼下就有多狼狈—— 黑暗中,他正进淮序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眸里,男人靠在床头,眼底满含揶揄:“大人这总喜欢翻窗的习惯,怕是改不掉了?” “……”宋听悻悻地摸了摸鼻子。然后假装若无其事地走过去,坐在男人身旁,捧着对方的脸,蜻蜓点水地在他眉心亲了一下,“我错了。” “整个府邸都是大人的,大人想去哪就去哪,想怎么进来就怎么进来,大人何错之有?” ……又不高兴了。 宋听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这件事我之前当真不知。” 楚淮序仍是那副表情,睨着眼,似笑非笑。 “那大人能否告诉奴,您的暗卫,为何会找上小安。” “……” “大人同我发过誓,绝不会骗我。” “…………” 如果说昨夜宋听还只是有些头疼,那此刻他是真想叫十三滚了。 “大人想知道什么不能直接问奴,却要去寻小安?” 宋听原本就拿这个人毫无办法,现在面对淮序的咄咄逼问,更是招架不住。 但这事他还不能说,所以只能靠别的方式转移淮序的注意力。 他用一个有力的拥抱将淮序束缚住,淮序未说完的话淹没在满是情意的吻里面。 宋听这个人看着很冷,唇【忽略】舌【忽略】却是烫的,舌头【忽略】贪婪地【忽略】攫取着【忽略】属于淮序的气息。 再没有人如楚淮序一般,有着让他着迷的冷香味。 可楚淮序却讨厌宋听身上的味道。他将宋听推开,皱着鼻子面露嫌弃:“都熏入味了,想吐。” 是太后寝宫里的药味和熏香味。 “那我先去沐浴。” “别折腾了,你能待多久,等你洗完澡差不多就该滚了。”楚淮序冷冷道,“太后恐怕熬不过今夜了吧?” 宋听有些为难。 他盯着楚淮序的眼睛,直白道:“但我想吻你。” 楚淮序愣了一下,继而撑着床榻大笑不止,乌黑的长发散在脑后,铺了半床。 他好看了,诱得宋听不自觉地走近。想亲近,偏又嗅到身上的熏香味。 踟躇着。却又贪恋着。 忽地,一条玉色的胳膊伸了过来,一把将宋听往下拉,不等宋听反应,咽喉就被人捏住了。 这是个脆弱又至关重要的位置,对于危险的本能叫宋听在那瞬间便绷紧了浑身的肌肉,下意识想出手。 可他很快意识到扼住自己咽喉的人是谁。 是楚淮序。 是他甘愿以命相交的挚爱。 所有的防备便在顷刻间卸下。 他双手攀住那条胳膊,楚淮序似乎笑了下,朝他贴近。宋听根本舍不得挪眼,不错眼珠地紧紧盯着眼前的人。 一个缱绻的亲【忽略】吻落下来,从唇【忽略】齿一直到耳际,轻【忽略】舔慢【忽略】咬,然后一点点往下移。 给予这个亲【忽略】吻的人仿佛拿捏着分寸,知道如何才能叫他发疯。 吻【忽略】从软乎【忽略】乎的耳垂到被扼住的脖颈,楚淮序贴着自己的手掌【忽略】吻在不住【忽略】颤动的喉结上,那枚可怜的喉结便颤【忽略】动得更明显。 楚淮序却仿佛被取悦到了,轻声闷笑起来。 他喜欢这个样子的宋听,就像一条被驯服了的恶犬,任他予取予求。 只要他愿意,就能轻易地扼断这截脖颈。 “求主子……赏我……” 这条恶犬又说了同在白马寺的暗佛堂里一样的话。 楚淮清松开手,朝后仰了仰,腿却抬起来,抵在宋听…里,大发慈悲道: “那便自己来取。” 宋听早已在情…中沦陷,闻言将楚淮序轻轻往后一推…… …… 这一次太后到底没有撑多久,子时刚过,宫里便又谴了人来,太后薨了。 彼时,宋听还和淮序纠【忽略】缠在一处,通禀的太监焦急地候在堂中,管家一次次去催,指挥使大人却被温香软玉蒙了眼,根本顾不得其它。 红烛垂泪,月上三竿,楚淮序就如一只蛊惑人心的艳鬼,眼里笑意盈盈,难得对宋听和颜悦色。 宋听知道,那是因为太后死了,他高兴。 “大人!指挥使大人!不能再耽搁了!” 老太监久久等不来人,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终于等不下去,一时也顾不上是否合规矩,跟着管家来了后院,亲自叩门。 楚淮序笑着,歇了心思,将人轻轻一推,躲过宋听的吻,只脚尖抵在指挥使大人的心口: “大人便去吧。” “只是记得帮我在太后跟前上柱香,问问她老人家,千日醉的滋味如何。” 第183章 朕不怕你 太后薨天属于国丧,宫内要举办为期十天的祭奠仪式。除了皇帝之外,百官及所有皇室成员都要在灵堂中跪足三天以示尊崇。 倒是宋听因为领了守卫之责,免去了这通折腾。 第一日上午,皇帝也要跪,楚明焕已经很多年没吃过这种苦头,起来时站都站不稳,若不是有小太监在后边扶着,恐怕得当众跌个跟头。 他眼睛很红,脸色又白,做足了失去母后伤心欲绝的模样,但宋听心里却清清楚楚,小皇帝这个样子都是演的。 伤心多少是有的,毕竟是生身母亲,幼时也受到过对方的庇护,是真心爱护过彼此的。 只是天家最是无情,小皇帝同太后的那点骨肉亲情,早就在这些年里一点点被碾碎。 尤其是太后当年为了自己活命,将皇帝交给了章炳之,小皇帝心里早就对其失望透顶。 这些年的母慈子孝,不过都是做给外人看的,也是为了迷惑章炳之。 但或许,太后自己从来没有意识到这点,她自己仍被困在从前,只当自己还是那个柔弱无依的宫妃,便觉得小皇帝也是如此。 但小皇帝早就已经长大了,盼望着掌权。如今章炳之死了,太后也死了,演完这最后一场,小皇帝就自由了。 灵堂设在长筵殿,旁边是和清池,皇帝从灵堂出来,就由宝公公扶着在和清池歇脚。此后两天的仪式,已经无需他操心。 “陛下。” “宋爱卿来了,坐吧。” 宋听依言落座,皇帝将一封奏报递给他。宋听瞄了眼,大衍境内,已经有三地发生叛乱,虽然已经被当地官兵镇压,但民怨四起,情况已经不容乐观。 外有突厥人虎视眈眈,内有叛乱时不时发生,这段时间大衍可谓是内忧外患。也难怪小皇帝形容如此憔悴。 “即便杨钊文认罪,祈福大典前后发生的一系列事情影响还是太大了,百姓大多愚昧,稍加煽风点火就很容易被人利用。” “这件事如若不能好好解决,就会如火星子溅到热油锅当中,一发不可收拾。”楚明焕说。 宋听点点头。小皇帝远比任何人以为的都要聪明,这些年他一直是在藏拙。 宋听早就看出来这点,小皇帝也不怕他知道,君臣俩一个装聋作哑、一个装疯卖傻,都演得一手好戏。 “他们就是拿祈福大典上的事情做文章,打的顺应天命的幌子,认为朕德不配位,不配做这天下的主人。”小皇帝自嘲地笑了笑,“宋爱卿以为呢?” 宋听道:“陛下是位好皇帝。” 小皇帝更笑起来:“宋爱卿,事到如今你就不要再说那些恭维话了。” “……” “朕以前很怕你,你杀起人来眼睛都不眨一下,单手就能轻松地扼断一个人的脖子。” “朕很怕有一天也会被你这样扼断脖子,但后来朕就不怕了,爱卿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吗?” 宋听侧眸看了一眼,有些不明白小皇帝怎么突然说起这些事来。“臣不知。” “是你杀掉福顺的时候。” 宋听脸上一直没有太多的表情,然而小皇帝这话一出,他陡然变了脸色。 福顺的确是他杀的。在他得知淮序从山崖坠落生死未卜的那年春日。 但当时周围只有他和福顺两个人,小皇帝是怎么知道的? “当时朕就躲在你们身后的假山后面。” 伺候楚明焕起居的太监都知晓,小皇帝有一只视若珍宝的锦囊,里面装着黑白两枚棋子。 这只锦囊小皇帝每日贴身携带,半点不让别人碰。 那天楚明焕之所以深夜出现在御花园,就是因为发现身上的那只锦囊不见了。 晚膳前明明还在身上的,楚明焕想了想,只可能掉在御花园,他当时心情烦闷,在那喂了一会儿鱼。 他的一举一动都会被人汇报给章炳之,因此他不想惊动任何人,自己偷偷跑去了御花园。 结果锦囊没找到,倒是看见了宋听和福顺。 两人过来时已经起了争执,因此谁都没有发现藏身在假山后面那片花丛里的楚明焕。 “当时天很暗,朕看不清你们脸上的表情,也不敢看,但朕还是看见了你那双眼睛。” “宋爱卿,你就像这样,扼住福顺的脖子——”小皇帝抬手做了个扼喉的动作,“将人按在假山上,两根手指游走在福顺身上,每动一下,那老太监就闷哼一声。” 福顺当时已经被点了哑穴,想叫都叫不出来,宋听看着他的那双眼睛里满是疯狂,就像一个穷途末路的疯子。 “第二天福顺的尸体被发现的时候,身上每一寸骨头粉碎,整个人软趴趴的像一滩烂泥,宫里的侍卫说他是因为从高处不小心摔下来才摔成那样。” 福顺是章炳之的亲信,死得那样蹊跷,章炳之当然不肯善罢甘休,他不愿意相信福顺是不小心摔死的,请求小皇帝把这件事交给大理寺查办。 其实就是认定了宋听是真凶。 对于这件事大家都心知肚明。 但小皇帝却在其中和稀泥,将这件事止步于此。 宋听当时只以为小皇帝是怕自己这两个大臣撕破脸皮叫他下不来台,却没想到是故意打算帮他一把。 他当时因为淮序的事失魂落魄,居然一直没有注意到那座假山附近,还有第三个人。 “实话说,爱卿当时的模样真的很骇然,朕都差点控制不住叫出来。” “看到了这样可怕的事情,朕应该更怕你才对,但很奇怪,就是从那天起,朕反倒开始观察你、试探你。” 他像一只刚踏上捕猎之路的小兽,对自己的本事和周围的环境还没有十分确切的把握,只能一点一点慢慢地伸出自己的爪子,试探着宋听的底线。 然后惊喜的发现,宋听虽然表面嚣张跋扈并不把他这个皇帝看在眼里,但其实一直在尽忠职守地护着他这个皇帝。 “你那时提了那个人的名字,你是在为他复仇。”楚明焕说,“朕也一直想这样做,所以朕不怕你。” “不过朕还是想不明白,按理来说你应该跟那个人一样,恨朕才对,为什么反倒要护着朕?” 第184章 死志 宋听沉默着。片刻后,他撩起下摆跪在皇帝跟前:“臣有私心。” 楚明焕有些意外于他会这样说:“说说看。” 两个人此时一个跪着、一个坐着,身份地位也悬殊,宋听身上流露出来的威压却丝毫不输给楚明焕这位真龙天子。 楚明焕又在这个人的脸上看到了多年以前那种穷途末路的疯狂。 “端王楚明耀为大衍鞠躬尽瘁,皇上心里肯定明白老王爷是被冤枉的,臣斗胆,求陛下为老王爷洗刷冤屈,还端王府一个清白。” 他俯身而下,额头重重地砸在坚硬的地上,抬眸时额心已是血迹斑斑。 这是宋听第一次对着楚明焕行这样重的礼,所求之事足够他掉一百次脑袋。 所有人都知道,端王楚明耀才是先帝认准的继承人,端王谋逆才让楚明焕这个被废弃的皇子走到台前来,成了意想不到的胜利者。 但如果现在要证明端王是被陷害的,就相当于将楚明焕推上了风口浪尖,更加坐实了他这个皇位来得名不正言不顺。 甚至会怀疑当年的阴谋诡计就是楚明焕等人设计的。虽然小皇帝当时只有十一岁。 到时反对声恐怕会更大。 宋听原本不该在这个时候提这件事,在他的计划里本该要徐徐图之。明明已经蛰伏多年,也不差这一朝一夕。 但可能是话赶话正好说到了这里,也可能是想到了随时会蛊毒发作、饱受痛苦的淮序,他忽然就不想等了。 “朕……”楚明焕叹了口气,“说出来不怕爱卿笑话,事实上朕不是没有想过这件事,但朕没有证据。” 这是宋听今晚第二次被这位小皇帝给吓到。 “爱卿为何是这个表情?”楚明焕脸上露出一点笑意,打趣道,“是觉得朕一定不会答应你,甚至会治你的罪?” 宋听垂眸,算是默认了。 “朕不是没有良心之人,如果不是那个人,朕早就已经死了,所以就算背负一点骂名也无所谓,左右朕还会在这个位置上坐很久,将来功过是非,还尚不可知。” “朕记得那个人说过,下棋的时候切忌心浮气躁,不要为了一时的得失打乱整个计划,所以朕这样做不光是为了端王,也是为了朕自己。” 宋听此刻是真有些佩服眼前这个小皇帝了。 “臣知道了。” “起来吧。” 宋听站起身。 又听小皇帝问:“他怎么样了?” “大夫正在想办法。” 回长安的路上楚淮序身上的蛊毒发作,皇帝亲眼看见过,瞒也瞒不过去,宋听便索性说了淮序被种了蛊的事情。 “这里有顾颐盯着,有时间你就回去看看吧,将王广鹤他们几个也带上,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有办法了。” 宋听并没有告知小皇帝鬼面神医的事,至少不能让皇帝知道人此刻就在他府里。 小皇帝虽说表现得如此大度和明事理,甚至处处为淮序着想,但宋听仍旧不会全然信任对方。 他于是从善如流道:“多谢陛下。” …… 朝臣们都在,宋听自然不便大张旗鼓地离开,因此他是趁着后半夜大伙儿都打瞌睡的时候,悄悄离开的。 府里的人都已经睡下了,宋听没有惊动任何人。及至回廊,听见有细微的脚步声响起。 仔细听的话,是从淮序的房间里传来的。 这么晚了,淮序还没睡? 宋听心里疑惑,悄无声息地翻身上了树,下一瞬,一道房门被从内至外轻轻推开,有人从里面走了出来。 果然是淮序。 淮序又换上了那身白衣,披着黑色的斗篷,身影和漆黑的夜色融为一体。宋听注意到,他手里还提着一只竹篮。 这么晚了,淮序到底要去哪里,去做什么? 宋听心里更纳闷。却见淮序提着那个小竹篮,走到了假山后面。 夜里天黑,藏身于假山之后便很难让人看清,要不是宋听此刻在树上,恐怕也不会知道有人藏在那里。 只见淮序抬手将罩在脑袋上的兜帽摘了下来,接着便蹲下来,将手中的竹篮放到了地上,将里面的东西取了出来。 是纸钱。 “父王,母后,儿车内要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太后死了,张炳那老贼也死了,你们若是泉下有知,应该会高兴吧?” “大哥肯定不用说,我猜他一定蹦到三尺高,生怕别人不知道这个好消息。母妃您看着他点,别叫他丢人。” “还有二哥,前两日我看到顾颐顾大哥了,他如今受到小皇帝的器重,是顾大人了,但他……看着挺想你的,有时间的话去梦里看看他吧。” 火光映照在他的脸上,他明明在笑,那双眼睛里却流露出深切的悲戚 宋听心如刀绞。 不该是这样的。 明明不该是这样的。 “你们放心,我过得也很好,就是特别想你们,等到大仇得报,我便……我便下去找你们,是我害了你们,我来赎罪……” “到时候,你们可别骂我啊……” 这句话他分明说得很轻,若是听得不仔细,便会如一阵青烟般随风就散了。宋听却偏偏听见了。 见惯了大风大浪的宋指挥使在这句看似平静的话语之下,陡然僵住了身体,仿佛浑身的血液都在这一瞬凝固,叫他感到彻骨的寒意。 淮序果然早就不想活了。 他想死。 唯一支撑他活下去的理由就是复仇。 等到他的仇人们都死了,等到他觉得终于大仇得报的那一天,淮序便活不下去了。 此时此刻,宋听忽然想起周桐的那番话,也许周桐是对的,宋听心想,他们都是一样的人,早就死在了五年前,如今出现在他面前的不过是一具将亡未亡的行尸走肉。 周桐苟延残喘是为了信守对楚淮清的承诺。 而淮序活着,是因为恨他。 他早就知道这一点。 早就知道。 幸好。用力地闭了闭眼,宋听心想,幸好他一直也没有将真相告诉淮序,否则不敢想淮序会有多崩溃。 就是因为怕淮序会这样,他才不敢说。现在只觉得庆幸。 既然如此,那便永远不要说,永远不要叫淮序知道。 我要活得久一些,让淮序恨得久一些,他心道,就让淮序一直恨着我吧。 怎样都没关系,就当我自私,想要淮序留下来。 第185章 我不后悔。 在与淮序重逢之后,宋听一直便是这样安慰自己的,他靠着这样的自我劝慰,一忍再忍。 可是今日,心口的隐痛却因着这些念头越来越剧烈,宋听甚至感觉眼前都开始发黑、发晕。 身形一晃,他差点从树上摔下去。 却还是被淮序发现了—— 淮序警惕地抬头望向不远处的那棵樟树:“谁?谁在那?” 尽管武功尽失,但他的感觉却仍旧敏锐,目光盯着的正是宋听所在的那棵树。 “小五?” “木头?” “还是说……指挥使大人?” 淮序兀自猜测着,渐渐靠近樟树,神情也从原来的警惕变成了饶有兴致。 “指挥使大人不挂房梁,改挂树上了?” 宋听:“……” 原本他并不想在此时现身,引淮序发现自己,可淮序似乎已经认定了树上之人是他。 犹豫之下,宋听到底从树上翻了下来。 落地之时,身形却再次一晃,未等开口,一口血先吐了出来。 “你……”楚淮序被吓了一跳,神色错愕。“你又受伤了?” 事实上他实在多此一问,因为宋听身上的伤基本就没怎么好过,尤其是心口的那道伤,总是好了又裂开、好了又裂开。 若非他有内力傍身,又实在命硬,估计早就下去见阎王了。 “无妨。”宋听稳下心绪,在极短的时间内压制住在筋脉内四处乱窜内力,不甚在意地擦去嘴角的血渍,“别担心。” 楚淮序哼了一声,阴沉道:“指挥使大人未免太自作多情了些。” 他身上带着很重的香火味,宋听自己也是,在这样冷的夜里,叫人心底发寒。 “大人不在宫内守孝,回来做什么?” 此时此刻,宋听还陷在楚淮序刚刚那番话的打击中,他其实听不进去淮序在说什么,心里唯有一个念头,就是要留下淮序。 不管用什么方法,不管淮序会不会恨他,他都要把淮序留下来。 在楚淮序错愕的目光中,他拦腰将人抱了起来—— “做什么,放我下来!宋听,放我下来!” 宋听却不肯放,他抱着淮序,一脚踹开房门,将人轻轻放在床上…… 宋听醒时天都快已经亮了,原本只是想看一眼就走,却没想到听见了淮序那番话,压抑多年的情绪便在夜色中失了控,一番不可收拾…… 淮序还睡得无知无觉。 宋听不自觉勾起唇角。 他伸手捋了捋男人散在脸颊边的头发,又忍不住亲对方的唇角。 梦里边的楚淮序似乎也是不安稳的,始终微微蹙着眉,被他这么亲了一下,便皱得更厉害,不耐烦地小声呢喃着:“别闹……” 也不知道究竟是睡着还是已经醒了。 这样的楚淮序让他生出一种错觉,仿佛那些横亘在他们当中的尸山血海累累白骨尽数不存在。 那些仇恨和厌恶才是一场噩梦,梦醒了,他就仍然是楚淮序最喜欢、最信任的小狗。 因着这样的想象,宋听没忍住笑出了声。 他也不管何种是真,何种是假,只知这个人如今就睡在他的身旁,他只要再靠近几分,就能亲吻到这个人。 他翻身将人压【忽略】在身下,细细密密地接起【忽略】吻来。 昨晚一共…了三次,两次都是他主导的,最后那次却是淮序主动跨【忽略】坐在他身【忽略】上…… 他向对方讨要一个吻,淮序大方慈悲地赏了他,还夸他听话。 这样的浑话从前的楚小公子绝对不会说,可宋听却因为这句话…了出来。 他一面品尝着柔软的双唇,一面心想,他昨晚在这具身【忽略】体上留下过许多的痕【忽略】迹,他是狗,胆大包天的给自己的主子打上了标记。 谁要觊觎他的人,他便咬死谁。 “你还打算亲多久,是狗吗,啃个没完。”楚淮序忽然睁开眼。 宋听瞳孔骤然一颤,下意识就想往后退,但胳膊却很诚实地将身【忽略】下的人搂得更紧。 脸埋在淮序颈侧,仿佛真的小狗一般,继续很小心地啃【忽略】咬、舔【忽略】舐。 闹得楚淮序有点痒,不耐烦地推他。“狗也没有你这样烦人的。” 宋听将这话当成了一种夸奖,舔【忽略】得更卖力。 楚淮序失笑,抬腿勾【忽略】住男人的腰,一个用力,就将两人的位置颠倒:“宋大人,再闹下去的话你便不用想回宫了……” 说实话,宋听一刻都不想离开眼前的人,他恨不能时时刻刻黏在楚淮序身边。或者……叫楚淮序时时刻刻在他身【忽略】上。 但宫里的祭奠今日便要结束,明日一早他要护送随葬的队伍将太后的棺椁送入皇陵。此事绝不能耽搁。 他很遗憾不能再同楚淮序缠绵下去。 后者今日似乎格外温柔,他将手掌插【忽略】进宋听的发间,亲昵而温柔地抚摸着,手指在发间穿行,而后捧起一小捋头发,散漫地卷在手指上。 这是他们从前惯会做的事情,每每于缠【忽略】绵之后,这个人总会给他最大限度的温柔。 就是这样的温柔融化了宋听那颗无坚不摧的心脏,叫他便是连命都甘愿奉上。 可楚淮序已经许久不曾这样温柔的对待过他。 他不再是这个人最喜欢的小狗。 宋听痴迷地凝望着眼前的人,不知不觉朝人挨了过去,贪心地又想讨要一个吻。后者看穿了他的意图,叫他如了愿。 男人含【忽略】着他的唇瓣,穿插【忽略】于发间的手掌抵在他咽喉处,又一一寸寸移到胸口,将他的心脏扣在掌心之下。 等这个吻结束的时候,楚淮序从枕头底下取出一枚剑穗,将东西递过去的同时攀住宋听的肩膀,语气暧【忽略】昧: “宋听,你后悔吗?” 他没有明说后悔什么,宋听却几乎在瞬间就反应过来。 所有的暧昧缱绻成了催人性命的刀,两个人分明仍用最亲密的姿势依偎在一起,楚淮序也仍在盈盈笑着,眼底只映着宋听一个人。 可那双笑眼却是冷的,不带丝毫温度,如刀如剑,豁开宋听的胸口,将他那颗剧烈跳动的心脏捅成了烂泥。 然后毫不留情地掏出来,踩在脚下。 宋听感到冷。 仿佛五年前的那个冬日,他在大雪覆盖的山林间一寸寸地找、一遍遍地寻。甚至一度以为春天永不再来。 此时此刻,他又有了同当时一样的心情。哪怕这个人就在他眼前,就在他怀里。 宋听还是冷。 他不敢再去看这双眼睛。 “我……”他用力咽了咽喉咙,垂在身侧的手掌紧紧握成拳,“我不后悔。” 第186章 水壶 我不后悔。 四个字,极轻,却足以叫楚淮序听得很清楚。 他嘴角的笑意倏地淡去,冷不防掐住宋听的脖子,将他掼在床柱上,目光冷如寒霜。 “你是真的不怕我杀了你,还是你认定我杀不了你?” “宋听,你一直在玩我是不是?你觉得我现在武功尽失、毫无与你抗衡的能力,所以你逗我、哄我,反过来把我当成你的狗。” “表面上对我唯命是从,无论我如何作践你,你都不反抗,因为你觉得自己不必同一条畜生置气,是不是?” “你对我的那些好、那些尽心照顾,只是把我当成了一件喜欢的玩物,愿意哄着,是不是?” 他每说一个字,宋听的脸色就白一分,他盯着楚淮序泛红的眼尾,眸光漆黑,仿佛一眼望不到底。 那视线仍与往常一样,深情而又痴迷。 仿佛这个人真的爱极了他。 楚淮序恨极了他这个样子。 差一点就又被这副假相所蒙蔽。 五年了,家破人亡的代价,却还不足以叫他学乖。仍旧会被这个人所欺骗。 当真是可笑至极。 “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宋听用力攀住他的胳膊,“我没有。” 这个样子又很像一条狗,冲着主人摇尾乞怜,想要得到一丝垂怜。 可楚淮序已然不再信他。 连后悔都不曾有过,那又何谈爱他,何谈助他复仇。 不过是一场作弄而已。 “那我问你,周桐在哪里?” 话音刚落,就见宋听漆黑的眼眸闪了闪,下意识做了个回避的动作。 已经不需要宋听来回答,楚淮序已经从他的神色动作中得到了答复,周桐的失踪果然与宋听有关。 两个人一旦对上,以周桐的性子,必然不会善罢甘休,但现在宋听完好无损地在他眼前,周桐却不知所踪。 真相如何,已不需要过多猜测。 心底的最后一丝不忍彻底被碾碎,楚淮序松开手,冷冷地盯着面前的男人: “那你就去死吧,宋听。” …… 清风居的店小二提着个四层的食盒,缓步走进八角凉亭,在楚淮序面前跪坐下来。 他将食盒小心地置放在两人之间的案几上,一样样将里面满满当当的各种精致可口的点心取出来。 “多日未见,公子可还安好?” 楚淮序随便装了一个碟子,递给身旁的小安:“和阿宝去吃,不必伺候了。” 小安早在看见点心的那刻就瞪直了眼睛,现在得了赏,瞬间开心得不行,蹦蹦跳跳就拉着阿宝下去了。 倒是阿宝不太放心:“可是大人吩咐过——” “哎呀你就是瞎操心,这是在自己家里呢怕什么,再说了,青天白日的谁会选此刻闯进来啊,那不是傻嘛……” 两个小孩渐渐走远,楚淮序脸上的表情一言难尽。 ——有时候真的不知道该说小安那小鬼头是傻还是机灵。 店小二将取完最后一层的糕点,抬眸望向楚淮序:“公子自己就是个妙人,想不到便是连身边的小厮都这般有趣。” 楚淮序垂眸,捻了一块绿豆糕,轻抿了一口,里面夹着一层碾碎了的咸蛋黄。 其实应该是很不错的味道,吃进他嘴里却只觉得腻味,只吃了一小口便放了回去。咸蛋黄的味道却还残留在口中,叫他有些反胃。 他不太高兴地蹙了蹙眉:“清风居大师傅的手艺不如从前好了,这绿豆糕,着实叫人嘴里发腻。” 一旁炉火上的茶水已经煮沸了,楚淮序起身沏了一壶,小口小口的喝下去大半碗热茶,嘴里的蛋黄味才总算被盖了下去,好受多了。 “公子今日叫小的过来,想必是心里已经做下决定了?” 楚淮序调整了一下跪姿,望向停在院子高墙上的几只鸟雀,脸上表情淡淡的: “生灵涂炭非我所愿,只要你家主子答应我这一点,我便助你们成大事。” 他已经别无选择,等不了那么久了。 店小二的视线再次从他脸上掠过,多日未见,风华绝代的佳人已经面容憔悴、形销骨立,蛊毒对他身体的蚕食已经越来越严重。 他的仇人乃是万万人之上的帝王和权臣,雷霆雨露、生杀予夺,全掌握在那二人手中,而他如今跟被困在樊笼里的鸟雀没什么两样。 除了一条命,什么都没有。要想复仇,何其艰难。 “公子能想通便是最好。”店小二替他斟茶,不动声色道,“其实主上早就有了决断,不管公子此次是否同我们站一边,几日后的计划都是要施行的。” “只不过有了公子的助力,想必我们能够事半功倍。” 他端起茶碗:“小公子,祝您和我家主子,都能够旗开得胜,心想事成。” 楚淮序目送着店小二提着食盒走出院子,直至身影消失不见。 他摩挲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拇指,脑海里想起的却是今日宋听入宫前一口一口喂自己喝鸡汤的场景。 明明已是位高权重的权臣,多年未伺候过人,为他做那些事的时候却总是仔细又周到。 楚淮序恍惚了一瞬,又想起那句:【我不后悔。】 不后悔。 绝不后悔。 他也一样。 绝对……不后悔。 …… 陵园在城郊,太后入皇陵之日皇帝和百官都要为其送行,每个人需得换上丧服,一路哭嚎着过去。 宋听身为锦衣卫指挥使,护卫皇帝和百官。杨钊文已经伏诛,顾颐同他一头一尾,各自负责一边。 队伍缓缓前行,大臣们行了一路,都累了,皇帝体谅大臣们大多年迈体弱,允了一盏茶的歇息时间。 宋听也下马喝了两口水。顾颐在离他不远不近的地方,背靠着一块石头坐着,手里同样拿着一只水壶。 那水壶似是军中之物,像是已经用了许多年,已经很旧了。 不知是不是宋听的错觉,他总觉得这只水壶看着有些眼熟。 或许是察觉到宋听停留在自己身上的目光,顾颐遥遥地朝他望过来,下意识的动作却是将那只水壶收了起来。 “宋指挥使。” 宋听平静地冲他点了点头,转身却不自觉地皱起双眉—— 顾颐刚刚抬头的一刹那,那落寞的目光实在叫人心颤。 如果没有当年的事,三位公子如今应当都好好的,他们每个人都可以好好的。 第187章 罪己诏 两个时辰之后,送葬的队伍即将到达皇陵所在的龙吟山山脚下,彼时,楚淮序正在后院喂锦鲤。 最后一把鱼食撒下去,楚淮序将手中的碟子抛入池中,看着碟子很快沉入池底。 他眸光黯了黯,转身回了房间,换上了那日祈福大典上穿过的那身白衣。 送棺的队伍正在前往陵园的路上,还有差不多半个时辰就会抵达。等到那个时候一切就该结束了。 推开房门,正好撞上急急忙忙而来的阿宝。后者半炷香之前才见过楚淮序,那时男人还是一身红衣。 阿宝顿时奇怪道:“公子可是弄湿了衣服?” “没有。只是想出去走走。”楚淮序淡淡地说。 “公子想去哪儿,小的马上去安排马车。” “不用了。”楚淮序说,“给我找匹快马来就行。” 阿宝以为自己听错了,不禁问道:“公子要骑马?” 楚淮序点了点头,说:“嗯,劳烦了。” “不劳烦不劳烦,”阿宝赶紧摇了摇头,“但公子还是坐马车吧,府里的马性子都比较烈,到时候别伤了公子。” “不必了,我今日不想坐马车,就要骑马。”楚淮序却不听,自己就往马厩方向走。 阿宝急急忙忙跟上去:“公子,您慢着点儿走,您这是要去哪儿,大人前两日嘱咐过,说是今天外面不太平,请您务必留在府里不要出去……” “他叫我不要出去我便不出去?”楚淮序冷冷地说,“还真当我是他养的狗不成?主子几天不露面,我就得在家里等着他?” 两位主子闹矛盾,阿宝哪敢说什么啊,此时此刻,他真是哭的心都有了: “公子,您就别开玩笑了,大人当然不是这个意思,这宫里不是出了事嘛,大人肯定是担心您的安危。” “您要是实在想出门,奴才就给您安排护卫和马车……” 楚淮序想也不想就拒绝:“不必,谁都不用跟着。” “那哪成啊,要是被大人知道了,一定会摘了奴才的脑袋的,您就行行好,别为难奴才了……”阿宝着急地拦在他跟前。 也是这时候,楚淮序才发现他怀里抱着东西。 “这是什么?” “哎!”阿宝狠狠往自己脑袋上砸了一下,“差点就忘了,这是祁大人拿过来的,让奴才带给公子。” 回府之后他便让宋听将那两个暗卫给撤了,那之后他已经许久没见过对方。现在送个东西居然还托人转手,难不成是在记仇? 楚淮序觉得好笑,心想,那个木头一样的暗卫果然跟他家主子一样,无趣得要命。 他把东西接过来,一眼就认出来那居然是封诏书。 【罪己诏:朕幼学登基,蒙昧无知……天谴于上而朕不悟,人怨于下而朕不知,上累祖宗,下负黎庶……端王楚明耀文治武功,然则受佞幸所害……】 小皇帝在这份罪己诏里列举了自己的种种罪状,但更重要的是端王楚明耀翻案。小皇帝亲口承认端王是被佞幸所诬陷。 至于这个佞幸是谁,想必看到这份诏书的人,没有人猜不出来。 楚淮序捏着诏书,眼前血色弥漫,他仿佛又回到五年前那个火光冲天的夜晚,亲眼看见那个他最信任的人将利刃送进刚入王府月余的小孩胸膛。 尖叫声、哭声、刀剑碰撞声……母妃提着长剑从火光中朝他走来,厉声敦促他:“幺儿,活下去,为你父兄复仇,为端王府复仇……” 因着母妃的话,楚淮序忍辱负重苟延残喘,他无数次觉得自己坚持不下去,又无数次咬牙挺下来。 他不敢死,大仇尚未得报,他怎么敢去死。 但现在,皇帝的罪己诏就捏在他手中。 皇帝不可能无缘无故就给自己认下这样的污点,而且他也没有这样大的本事收集章炳之的证据,除非这件事背后还有人。 但又是谁对当年的事如此耿耿于怀,冒着天大的风险、且有这样的能力? 楚淮序的脑海里瞬间出现一个人的脸。 只可能是他。 只有那个人会做这样的事! 但是为什么呢,既然一开始已经背叛,又何必花费那样大的心思去替端王府平反。还是说这里面有什么他所不知道的隐情。 楚淮序心头忽地冒出一个猜测,但那样的念头实在太荒唐了,荒唐得他觉得自己根本就是异想天开。 “公、公子,你怎么了?” “祈舟在哪,让他过来见我!”楚淮序眼底含着的浮冰已经迅速凝聚,浑身像是覆盖上了一层寒冰,散发出的气息比冰窖还要再冷上几分。 自打他入府,便是阿宝一直在他身边照顾着,阿宝从未见他露出过这样的神情,竟有些被吓住了。 半晌后才紧张道:“刚刚还在府里,这会儿也不知道走了没有。” “去找。”楚淮序死死攥着手里的诏书,“叫他来见我,现在。” 他面色阴沉得可怕,眼底有错杂的情绪翻涌而出,像是愤怒得不能自已,又像是笼着密不透风的悲伤。 见状,阿宝哪敢耽搁:“奴才、奴才马上去!” 刚才来送东西的时候祈神色看着很急,阿宝还怕找不到人没法同怀月公子交代,哪知道跑到门口一看,发现人居然还在,而且似乎就是在等他。 还未等阿宝开口,祈舟便自己道:“走吧。” “噢噢。”阿宝傻乎乎地跟在人身后。 走到一半才想起来——不对啊,祈大人这是玩的哪一出,如果早就料到公子看见东西会找他,为什么不干脆自己去送? 但他脑子笨,这么复杂的问题当然是想不明白的,而且祈舟也不给他机会想,问清楚怀月在哪,就把他给打发走了: “你先下去吧,我自己过去就行。” 楚淮序就坐在马厩外面,背靠着柱子,腿上放着那份被揉得皱皱巴巴的罪己诏。听见动静慢吞吞抬起头,朝祈舟说:“你来了。” 祈舟朝他行了个礼。楚淮序拍了拍自己身旁的空位,说:“坐。” 两人身份悬殊,按理来说当然不能平起平坐,祈舟犹豫着没动。 第188章 痛哭 楚淮序抬眸望了他一眼,又说了一声:“坐。”声音比之前还要冷上几分,“若是要论身份,我现在不过是个卖笑的男倌,你要跟我比吗?” “……”祈舟张了张嘴,楚淮序这张嘴有多厉害,祈舟不知道见识过多少次,自知说不过对方,只好坐下了。 楚淮序将腿上那封诏书拍到祈舟腿上,脸上似笑非笑:“这是什么意思?”他目光迎上祈舟的,眼圈通红,“他这是什么意思?” 在等待祈舟过来的短暂时间里,楚淮序已经想得更清楚,为什么小皇帝会这么突然的发布这份诏书,为什么要选在今天。 因为那个人或许早就猜到了红莲教的计划,料到他们会在今天这样的日子行动。 祈福大典的那些事已经给这场行动打下了极好的基础,要是陵园再出点事,那就真的是天意难违。 而那个人,或者再加上一个小皇帝,他们早就想要将计就计,将红莲教和他背后的人一网打尽。 或许连他私下同红莲教的联系,那人都一清二楚,之所以没再继续叫祈舟和小五跟着他,便是故意在给他创造机会。 那人对他的所作所为了如指掌。 只是陵园中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会出现怎么样的意外,正是因为这样,小皇帝才会选在这样的日子将真相公之于众。 这样哪怕真的有什么难以挽回的意外,至少那个人最想要做的事已经达成了。 “我之前一直在想,你为什么会愿意跟着他,明明是他害的你家破人亡,从前途光明的将军之子变成了罪臣之子,差点连命都丢了。” 楚淮序看着他,缓缓启口,“所以为什么呢,祈小将军?” 祈舟瞳孔一颤。 已经太多年没有从别人口中听到这个称呼,以至于祈舟都快忘了自己从前的模样。 “公子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应该比你以为的要早,在你们启程来江南的路上。”楚淮序说。 祈舟立刻就明白过来:“原来如此。” 所以梁丰烨就是红莲教的人,他之所以逃到应天府的地界,逃到那只花船上,一定是有人授意他那样做。 而这一切,都是为了让宋听遇见楚淮序。 这是整个计划的开始。 “我不知道当年具体是怎么回事,但我是大人救的,我父亲的尸骨也是大人收殓的,父亲临死前向大人磕了一个头。” “我相信我的父亲,他铁骨铮铮,绝不会因为贪生怕死就向对手求饶,为了他自己不会,为了我们同样不会。” “但他向大人磕了头,就必然是为了其他事情。” 祁家原本也是世家大族,朝中常有祁家的子弟,文官武将都有,因此在长安素来很有威望。 祁舟的父亲时任户部侍郎,幼时是端王楚明耀的伴读,祁家在别人眼中自然就是端王一脉的。 端王出事时,祁舟的父亲祁镇安当着另一位好友的面,为端王鸣了一声不平,却成了他作为端王同党的罪证,祁镇安被以莫须有的罪名投入昭狱,祁家被牵连抄家,一同入狱问斩。 但祁舟却活了下来。 楚淮序说:“但他确实救了你。” “嗯。所以刚开始那段时间我确实怀疑过,怀疑父亲是不是为了我同大人做了什么交易,不过后来就不那么想了。” “小世子。”这是祈舟第一次当着楚淮序的面揭开那个其实大家都已经心知肚明的身份,楚淮序不由地掀了掀唇角,露出一个讥讽的笑。“我曾从大人嘴里听到一句话。” 楚淮序脸上的笑意淡下去,心头骤然一紧,他想开口,却发现嗓子发紧,根本说不了话。 莫名紧张地盯着祁舟。 心里有道声音在不住地警告他,要他阻止祁舟说下去,要他不要听。 他在害怕。 尽管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何要怕。 “那是一句醉话,在三年前的除夕。” 宋听身居高位,每年的除夕都得在宫里赴宴,但他向来克制,无论大小宫宴或者其他场合,绝不贪杯。 一来是他从前暗卫的身份让他时时刻刻不敢松懈,二来是他如今锦衣卫指挥使的身份,同样时刻得保持警惕心。 但那一年他不知怎的,放任自己喝了许多酒,待到宫宴结束时,他已经连路都走不稳,是被皇帝身边的太监给扶出来的。 那天正好是祈舟轮值,他从太监手里将宋听扶进马车,宋听闭着眼睛,人都快认不出来。 因为时间已经很晚,回到宋府之后,祈舟没有知会其他人,自己将宋听扶出来,送他回房。 这里曾是端王府的旧址,王府被一把火烧得一干二净,宋听却在掌权之后同皇帝要了恩典,将王府复原成了原来的模样。 如今他虽然已经是这座府邸的主人,却还住在下人住的偏院。 偏院冷清,在这样的寒夜中就更显得冷寂萧索,两旁的树影摇摇晃晃,在昏黄的火折子下,犹如一个个的鬼影。 祁舟难免想到了关于这座府邸的那些传闻。但他不以为意,对于他来说,人心远比鬼神可怕。 从中堂到偏院会从那棵百年银杏树下经过,祈舟之前已经从男人嘴里听过有关于这棵老树的一些事情,没想到这次从树下经过,宋听又停下了。 他扶着银杏树的树干,起初只是眼睛很红,没多久居然就抱着树干哭了起来。 先是含糊的呜咽,继而越来越受不住,变成了嚎啕大哭。 祈舟从来没有见过对方这个样子,他们这位锦衣卫指挥大人使素来有活阎王的称号,连带着他和小五都成了“黑白无常”。 不论是在人前还是人后,这位指挥使鲜少有情绪外露的时候,甚至有锦衣卫的同僚开玩笑偷偷问过祁舟:“大人是不是不会笑啊?” 其实不止是笑,所有喜怒哀乐都离宋听很远,他简直不像个活人,像一具行尸走肉。 而这具行尸走肉却在那个晚上哭到根本停不下来,祈舟不知道该怎么劝他,只好站在旁边等着。 哭声夹杂着呼呼的风声,像是谁不甘的哀嚎,在本该阖家团圆的除夕夜,显得那样孤单和无助。 第189章 炸山 不过宋听实在喝得太多了,连哭都没有什么力气,不到半盏茶时间就顺着树干滑了下去。 那个时候他几乎已经意识全无,祈舟连拖带拽将他送回房里,宋听这时候已经安静下来,祈舟帮他脱了鞋子,又简单帮他擦了把脸。 正要离开时,男人忽然咕哝着说了句话。祈舟以为他是在叫自己,问了句:“大人?” 宋听却不是在同他说话,而是在自言自语:“王爷,是我不对,我辜负了您的信任,我把小公子给弄丢了,我找不到他了……” 说完这句话,宋听就翻了个身,彻底睡着了。 祈舟却因为这句话怔在原地,久久回不过神。 “我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怀疑的。”祈舟说,“虽然我没有证据,而且那也不过是一句似是而非的醉话,但是……” 但是这已经足够叫人明白。 楚淮序也几乎在瞬间就懂了。 “我不信。”楚淮序说,“我不信,我要他亲口对我说。” 他眼圈通红,双手死死攥成拳,那封诏书直接就被抓碎了。 “带我去见他。”过了一会儿,他猛地拽住祈舟的衣领,强忍着平静,“我要见他。” “大人有令,让属下看着公子,陵园今日不太平,大人请公子在府里等他回来。”祁舟说。 “若他回不来呢?”楚淮序声音极冷。 祁舟眼底流露出一抹痛色:“若是计划失败,小皇帝的罪己诏也会被快马加鞭发往大衍境内,老王爷的罪名很快就能被洗刷。” 当年的事始终是扎在楚淮序心头的一把刀,还是宋听亲手扎进去的,这些年从未愈合过,日日夜夜地折磨着他。 但此刻,有人却告诉他,他可能恨错了人,怨错了人,他这些年的爱恨都是一个笑话。 这叫他怎么等的下去。他恨不得马上将那个人抓到面前,拿刀架在他脖子上,逼他说个清楚明白,一个字都不能漏。 “我等不了,”楚淮序站起身,咬牙道,“我自己去。” 祈舟拦在他跟前:“公子——” “让开!”楚淮序双目赤红,嘴角隐隐溢出血来。 祈舟没有料到他情绪波动会有这样大,心里惊了一跳。 这是宋听的祖宗,连宋听都无可奈何,凭他怎么拦得住对方。 “宋听不可能让你在这里等着我,更不可能让你对我说这些话。” “让我猜一猜,他原本的计划应该是借着这个机会,在铲除红莲教的同时替我平反。” “若他能回来,皇帝也会以其他理由保下他,但我还是认为他是罪魁祸首,还是会恨他。” 恨他,就会想尽办法杀了他,但倘若一直杀不了,便能一直这样纠缠下去。 倘若哪天他成功了,那他们就一道赴黄泉。 “但如果他没能回来,也能找别的借口,比如说畏罪潜逃,这样我就更会上天入地也想要把人找出来。” 祁舟默然:“……” 楚淮序继续冷笑:“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无论是生还是死,都把我给算计了进去。”他盯着祁舟,“我猜的对吗?” 祁舟还是不说话。 “他不会让你把真相告诉我,只会让你诱导我,让我觉得哪怕我父王的罪名不复存在,但他仍旧是刽子手,对吗?” “他不让你告诉我,你却说了,你其实是想让我知道这些真相,想让我把他带回来,是不是?” “你不想我误会他,不想我恨他,那你有没有想过,要是今天他们的计划失败,他死了,那你现在做的这些有何意义?我不会原谅他,我只会更恨他。” 祈舟身体僵了僵。 “你拦不住我,除非你打晕我,绑住我的手脚,时时刻刻看着我,否则我就算是爬、也会爬过去,我必须让他亲口告诉我当年的真相。” 猜对也好,猜错也罢,但他必须亲口问宋听要一个答案。 “让开!” …… 大衍有“卑不动尊”的祖制,因此太后虽然可以入皇陵,却不能同先帝同寝,而是需要葬入之前预留的一个陵寝中,与先帝其他的妃嫔葬在一起。 送葬队伍从皇宫出发,经过两个小时,已至山脚下,然而就在这时,忽然听到一阵轰隆隆的巨响。 那动静大到地面都跟着震颤起来,抬棺的几个侍卫站不住,棺椁都重重地摔倒了地上。 所有人都被这动静吓住了,最前面的几个文官抱着脑袋抖得不行:“发生、发生什么事了?!” “怎么回事,哪里传来的声音?是不是山、山崩了?!” 宋听在队伍最前面,抓着一个锦衣卫:“去探!”他亮出腰间的软剑,朝着慌乱的人群吼道,“各位大人,莫慌——” 他话音还未完全落下,龙吟山上有巨大的石块滚落来,声势浩大,带起滚滚尘烟,以至于送行队伍脚下的地面又开始震颤起来。 这次的动静比之前更大,一群人人仰马翻,陷入了更大的混乱中。宋听策马而行,安抚好这头安抚那头。 片刻后,前去探路的锦衣卫回来了:“大人,有人炸山!” 宋听咬牙看着皇陵的方向,想不到这帮人竟然这般疯狂! “宋爱卿……”楚明焕在几个锦衣卫的护送下匆匆过来,“这是怎么回事,山上怎么了?“ 宋听简单将锦衣卫探查到的情况同皇帝说了。楚明焕面如菜色:“这可如何是好?” 看这情况,皇陵肯定已经上不去了,宋听吩咐几个锦衣卫:“护送陛下到安全的地方,其他人跟我上山!” “宋大人!”顾颐这时也从队伍的末尾赶来。他脸上沾了血,神情却很兴奋,“看来今日你我得并肩作战了。” 那帮人既然敢来,就不可能只是炸一座山这么简单,肯定还有后手。 “轰隆隆——轰隆隆——”爆炸声接连响起,这次引爆的不是皇陵所在的龙吟山,而是他们眼前的这座。 巨石毫无征兆地落下来,众人来不及反应,被炸了个人仰马翻,满地的断臂残肢,与此同时,十数名黑衣人从天而降,直奔楚明焕而来。 “保护陛下!” “保护陛下!” “陛下,跟臣走!”顾颐冲宋听点了点头,带着小皇帝迅速离开。 第190章 混乱 四面八方的锦衣卫和禁军护卫而来,刀剑还未来得及对准敌人,就先对准了自己的同伴。 而宋听也执着软剑对准了刘章。 “大人,你这是做什么?”刘章满脸疑惑地问。双手却下意识扣紧了手中的刀。 一瞬间浮现的杀意是瞒不过宋听的眼睛的。 宋听二话不说,执剑朝刘章刺了过去。但就在这时,他忽然觉得气血凝滞,内力竟无法发挥出来。 视线蓦地转向剑上的剑穗。宋听心里已经了然。 而刘章的长刀已经破风而来—— 宋听逆转经脉,闪身避过那致命的一剑,在地上滚了一圈,长刀紧跟着又落下来,擦着宋听的左脸刺碎了旁边的山石。 旋即,宋听呕出一口血,紧紧攥着手中的剑穗。 “宋听,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铮——”却在这时,一柄长剑斜插而来,格挡开刘章的长刀,并一把抓起宋听,“你不是挺厉害的嘛,怎么落得这样狼狈?” 来人居然是周桐! 宋听:“……” 不过都什么时候了,居然还有心思说笑,不愧是楚淮清的副将。 但刘章也不是省油的灯,一息之间,他已经提刀砍了过来—— “小周哥,当心——” …… 骏马疾驰在山道上,楚淮序满脑子都是祈舟在马厩前同他说的那些话,还有宋听临走前看他的那个眼神。 当时那个人究竟在想什么,有没有想过要同他说一句真话? 若是他们的猜测为真,那个人这些年究竟是怎么熬过来的? 他又有没有想过,他可能会真的杀了他? 【我不后悔。】 不后悔。 这个人怎么敢说这样的话。不后悔的到底什么…… 楚淮序心里太乱了,他太恨宋听了,恨极了,怨极了。 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恨。 宋听怎么敢、怎么能……到底还瞒着他什么,当年的真相到底是什么…… 忽地,黑马骤然停了下来,楚淮序闻到一阵浓重的血腥味。 “公子,好像不对劲,我先去前面看看。” “不用,”楚淮序翻身下马,“我自己去看。” 满地滚落的巨石,满地的尸体,汩汩的鲜血渗透进山道中,将山石都染成了刺目的红色。 两个人疾步而去,眼见着那些尸体中既有朝中官员,也有锦衣卫和禁军,甚至可见锦衣卫和禁军自相残杀的痕迹。 山路中央突兀地停着一口棺椁,两个身着禁军服饰的男人趴在上面,已经断了气。 更多的人被埋在山石之下,今日为太后送葬,所有人穿的都是统一的丧服,被山石砸得面目全非之后甚至连是谁都辨认不出。 只有锦衣卫和禁军会在腰间别着自己的身份名牌,楚淮序扒了几具尸体,先认对方的脸,辨认不出再认名牌,祈舟也同样。 尸体太多了,他们一具具翻过去,楚淮序的脸色也一点点变得更白。 他心口疼得厉害,浓烈的血腥味催醒了他体内的蛊毒,蛊毒偏在这时发作了。 楚淮序强撑着没有表现出来,但“断魂”最狠毒之处便是叫人无法忍受。 楚淮序经脉受损严重,身体本身就较常人更糟糕,哪里能真的扛过蛊毒发作,不多时便彻底支撑不下去,朝前跌了下去! 祈舟当时正在他身后,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异常,眼见着他毫无征兆地倒下去,吓得心脏险些骤停。 伸手去扶的时候俨然来不及,眼睁睁看着男人一头撞在了前面的一块巨石上。 刹时鲜血四溅,将那块石头都染红了! “楚小公子!” 而楚淮序这时已经面如金纸,人事不省。 …… 接到楚淮序晕倒的消息时宋听已经回到皇宫,正在由太医替他处理伤口。 红莲楼的那些人是抱着破釜沉舟的心来的,太后入陵对他们来说是不能错失的绝佳机会,如果没有抓住这次时机,再想有下次就难了。 尤其让宋听没有想到的是,居然连刘章都是红莲教的人。 算上杨钊文,两个拱卫皇宫的禁军统领,背后竟然都有红莲教的影子。 很难想这几年隐藏在其中的人究竟笼络了多少党羽,做了多少谋划,且藏得滴水不漏,将锦衣卫都给骗了过去。 若不是背后之人最近有些心急,露了马脚,他们还真不一定能将人揪出来。 这个猜测简直叫人毛骨悚然。也难怪小皇帝在得知这个消息后沉着脸静默了很久,然后问宋听: “宋爱卿,朕这皇帝真的坐到如此糟糕的地步吗,身边最亲近的人,竟无一个是真心待朕……” 宋听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因为他自己也不是真心的那一个。只好敷衍地安慰了几句。 刘章并不是周桐的对手,但他却是抱了必死的决心的,身上早就布好了炸药,到最后竟想拉着宋听同归于尽。 宋听就是在躲避爆炸的时候受得伤。 等收拾完残局回去复命,就见小皇帝脸色煞白地闭目靠在一块山石上,瞧着奄奄一息,宋听以为他受了多重的伤,还吓了一跳。 一问才知道只是被长剑划伤了胳膊,流了血。有顾颐在,出不了什么事。 小皇帝是个聪明的,也是个能忍的,但胆子还和小时候一样大,动不动就是一副马上就要吓晕过去的样子。 “陛下如何了?“ “已经处理过伤口,现下正跟几位大人商议事情呢。” 炸山是意料之外的事情,死伤惨重,剩下的人多多少少也都受了些伤,一想到这样一帮人现下聚在一起商议国事,宋听莫名就有些想笑。 王广鹤注意到他的表情,好奇道:“大人是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 说实话,在这样的时刻发笑显然是不合适的,但做种事情的人是这位指挥使大人,王广鹤又觉得好像没什么奇怪的。 事实上宋听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想笑。就是忽然觉得前所未有的轻松,叛乱的事情基本已经解决,太后和章炳之都已经死了。 更甚至,今日这事一出,太后俨然是连皇陵都入不得了。 而端王府的污名已经被洗刷,淮序就在他身边。 他从前想要做的事都已经完成了。甚至比他计划中更快一些。 第191章 别碰我! 只是淮序受损的经脉和身上的蛊毒叫他放心不下。 淮序一刻没有恢复,他就仍旧提心吊胆。 想到这里,宋听就又笑不出来了。 他忽然就很想淮序,很想见他。 宋听猝然起身。 王太医被吓了一跳:“大人?” 宋听对他充耳不闻,径直就要往外走。“大人,您身上余毒未清,伤口也还没处理好,烦劳再等等——” 与此同时,小五匆匆而来,神色凝重。 “大人!” 今天的行动,小五是跟着宋听一起的,只是事情解决之后宋听还脱不开身,便着小五先回府看看,现下观小五的神色,宋听心头不由地狠狠一跳。 “可是府里出了什么事?!” 小五更紧张了:“大人,怀月——小公子他——出事了——” 皇帝的罪己诏一出,小五自然也清楚了那位怀月公子的真实身份,从来就没有什么替身,从始至终都是那个人。 也难怪他们这位大人这样紧张对方,便是连命都愿意给。 小五之前总也不明白原因,现在可算是明白了,明白得彻彻底底。 眼前人就是心上人。 一想起从前自己在那位面前说过的话,小五简直想买块冻豆腐,然后躲在门后面用冻豆腐碾死自己。 “不过您也别太紧张,属下过来时鬼面神医已经过去了……” …… 宋听回去的时候楚淮序已经醒了,男人着一身里衣倚靠在床头,长发散乱在身侧,怔怔地盯着自己的手掌看。 额上的血已经止住了,但伤口还没有被处理过,血迹干涸在伤口四周,那抹暗红色刺得宋听心惊肉跳。 他沉着脸问跟在身后的管家:“都是死的吗,神医人呢?” 管家自然清楚宋听是缘何发怒,苦着脸解释:“神医来看过了,但公子他……不让人近身。” 宋听的脸色并没有因此而缓和,反倒更沉了:“废物。” 管家挨了骂也不敢多言,讷讷跟跟在身后。却听宋听说:“你先出去吧。” 管家应了一声是忙不迭地就跑了。而宋听疾步走到床边,焦急地叫了声楚淮序的名字:“鸣瑜。” 被点到名字的人却没有任何反应,仍旧维持着之前的姿势,一动不动,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仿佛宋听不存在一般。 宋听心里更急,但他才杀过人,滚过泥地,沾血的衣服也还没来得及换下,怕弄脏了楚淮序的床,索性蹲在男人脚边,仰头凝视着对方: “鸣瑜,你看看我……鸣瑜……” 他想碰一碰这个人,想握一握楚淮序的手,抬手却发现手比衣服干净不了多少,胳膊尴尬地在半空悬了片刻,垂落下来。 “鸣瑜。” “鸣瑜,你看着我……” 宋听喊了很多遍,然而楚淮序对他的声音毫无反应,急得宋听脸都白了,他猝然起身,想出去找严青山。 楚淮序却在这时抬起头,目光投向宋听,表情空茫茫的,眼神也很茫然,似乎有些认不出站在自己面前的人是谁。 “鸣瑜……”宋听重新蹲在他脚边,身体探过去,脸轻轻贴在男人腿上,小狗似的蹭了蹭,楚淮序很明显地躲开。 宋听脸蹭空的同时心也跟着漏了一拍,心口一抽一抽疼得厉害:“鸣瑜?” 声音愈低,好似担心惊动眼前的人。 楚淮序垂眸望向他,指尖颤了颤,看着有些想碰一碰宋听垂在自己腿边的手,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猛地蜷了起来。 宋听看出他的意图,主动去握对方的手,楚淮序却反应很大地将他推开:“别碰我!” 这三个字像一个巴掌重重甩在宋听脸上,叫他连眼前的视线都快看不清,耳边嗡鸣声不断。 他体内原本就余毒未清,此刻被这样一刺激,更是气血上涌,隐隐有走火入魔之兆。 担心吓着楚淮序,他用力闭了闭眼,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攥得皮肉开裂、血顺着指缝渗出来,沾在衣服上、滴在地上。 却是将几乎涌到嗓子眼的那口血强行咽了回去。 “鸣瑜。”不顾楚淮序的挣扎,宋听强硬地将他手掌握住,哀求一般,“你先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若我做错了,要打要骂或者干脆捅我一刀,我都认。” “但你受伤了,得先处理伤口,先叫严神医过来瞧一瞧,好不好。” 如今的楚淮序当然不是他的对手,他真较起劲来,楚淮序是拿他没有办法的,可他舍不得那样对淮序。 只能一边观察着淮序的脸色,一边轻轻将人揽进怀里,嘴唇小心地贴在他额上的伤处。 却不敢落到实处,怕淮序疼。 “一刻没将你看住就伤成这样,主子,我要在你手上系根绳,走到哪带到哪,时时刻刻看着——嘶——” 话还没说完,后面的就戛然而止,是楚淮序忽地狠狠地咬住他咽喉,力道大得像是真的想要将宋听的脖子咬断。 宋听本能想躲,却忽然怔住了——有湿润的眼泪从他颈侧滑落,淮序哭了。 淮序哭了。 淮序从来很少落泪,宋听舍不得看见这些眼泪,除了在床【忽略】上,在那种时候,淮序的眼泪都会让他心如刀绞。 “宋听!”而楚淮序松开嘴,又重重咬了上去,像是恨极、怨极,恶狠狠地叫着他的名字,“宋听!” 在第二次松嘴的时候一拳砸在宋听脸上,后者被揍了个猝不及防,被楚淮序揪着领子摔到了床上。 还未等宋听有所反应,楚淮序的拳头便又一个接一个地落了下来,“宋清响!你真是能耐了!你好、你真是好得很!” 虽然不知道究竟怎么回事,但宋听当然不可能反抗,连阻止都没有阻止一下,任他打。 楚淮序额上的伤口因为剧烈动作又崩裂开来,再次渗出血来,宋听瞳孔倏地一颤:“公子,你流血——” “别碰我!”楚淮序用力将他伸过来的胳膊挥开,拳头毫不留情地照着他的面门砸下去,却又在最后一刻偏了几寸,擦着宋听的脸砸在床榻上。 宋听怔了怔,感觉抓着自己衣领的手又紧了几分。 ——但是淮序对我手下留情了。 第192章 你多残忍啊宋听 宋听的心脏因为这个突然而至的念头而剧烈地跳动。 “为什么不反抗,为什么不躲!是不是就算我今天就这样将你打死,你也不会躲?!”楚淮序双目赤红。 宋听咽了下喉咙,没吭声。 像是无声的默认。 这让楚淮序更加恼怒,手掌不断地收紧,他仿佛疯了一样朝着眼前的男人怒吼: “你是不是觉得这样很能耐啊宋清响,什么都瞒着我,什么都瞒着我!凭什么瞒着我!” “宋听,你怎么敢、怎么敢这样对我……” 他手里一直攥着东西,只是因为攥得太紧,被揉在了掌心里,所以宋听是直到这时候才发现。 几乎只一眼,宋听就将那东西认了出来。 那是皇榜。 是小皇帝的那封罪己诏。 回府的路上宋听一直在猜淮序为何会跑去陵园,情绪又为何突然崩溃成那样,这会儿忽地什么都明白了。 ——淮序知道了。 而会做这种事情的人会是谁,宋听根本不用猜。冷厉的目光狠狠刺向一旁的祁舟。 后者下意识垂下头,神情却倔强。 宋听心里又气又恼,暂时见不得祁舟,冷冷道:“你也滚。” “……”祁舟默默地走了。 屋里只剩下宋听和楚淮序两人。宋听半跪在床榻边,极力安抚淮序的情绪,他太激动了,额头的伤裂得厉害,血流得更多了。 宋听见不得他的眼泪,同样也见不得他流血受伤。 “公子,你先冷静一下,听我解释。”他几乎是用哀求的语气说。 “解释什么?!”楚淮序情绪却更加崩溃,“有什么好解释的,宋清响,你不是最能瞒吗?” “你瞒了那么多年,瞒得天衣无缝,哪怕我的匕首差点将你胸口捅个窟窿,你不是照样一声不吭吗,现在想要解释什么?” 楚淮序用力地、紧紧地攥着他的衣领:“你要解释什么,你能解释什么?!” 宋听张了张嘴:“……” “你们都瞒着我,让我像个傻子一样被骗得团团转,这几年我恨你恨得生不如死。” “我恨你、更恨我忘不掉你,我厌恶这样的自己,可你却告诉我,我一直恨错了人,其实我才应该是那个被恨的人!” “你、宋清响,你忍辱负重、你苦心孤诣,那我算什么呢?我就应该被欺骗、被隐瞒?” “但是宋听,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真的杀了你、真的杀了你会怎么样?!” “你不想让我知道,想用你这条命捆绑住我,你真是好深的计谋,好狠的心!” 楚淮序此刻已经完全陷入了崩溃当中,他披头散发,面容苍白,往日多情的眼睛被血丝填满,神情如癫如狂,发了疯似的质问怒吼。 一字一句,字字泣血,句句诛心。 像是要把这五年里的恨和怨、委屈与无助,一并发泄出来。 宋听看在眼里,心疼得要命,却又不知该如何劝解,只能轻轻揽住他的腰,小心地将人拉下来,贴合着自己胸口。 两人的心跳透过皮【忽略】肉骨骼传递到彼此心上,彼此的心跳声渐渐地重合到一起,再分不清是谁的跳得更快。 “没关系。”宋听的双手改为捧住楚淮序的脸,他极认真地凝视着男人的眼睛,说:“那我就永远不会让你知道真相。” 宁愿你永远恨我。 可楚淮序要听的根本不是这个,事到如今,这个人仍旧不明白他恨的是什么,怨的是什么,仍旧不肯对他袒露一句实话。 “哈哈、哈哈哈……”楚淮序怒极反笑,“宋听、宋大人,你可真是为我思虑良多,但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是那样,你这个佞臣的名声就彻底坐实了。” “到时史书会如何写你,往后几十年、几百年,那些人会如何评判你?他们会说你是罪有应得的佞臣,会用最恶毒的语言诅咒你……” “我不在乎。”宋听平静地说,“这些我都不在乎。” 他越是这样,楚淮序就越是恨、越是怨。 “好,既然大人不在乎身前身后的名声,那我呢?”楚淮序愤怒而悲怆地盯着他。 “世上根本没有永远的秘密,若今天你真因为我而死了,若有一天我还是知道了真相,可你已经死了,到时你让我怎么办?” “宋听,你想叫我疯掉,然后自我了结,随你而去吗?” “还是说这原本就是你的打算,你就是想活着的时候绑着我、死的时候还绑着我,你要我殉你吗宋听?” 人一旦愤怒到某种程度,似乎反倒会冷静下来,在发泄完那一通之后,楚淮序忽地冷静了下来,用一种十分平静的语气问宋听。 “指挥使大人为我端王府牺牲良多,我殉你是应该的,是吗?” “但我不会的,我不会这样做的宋听,我恨你,那样只会让我恨你,生生世世都不想再见到你。” “活着不见,死了也不见。” 如果说宋听之前的情绪勉强能算得上平静,那楚淮序的这番话一出来,就轻易将他的那层平静撕碎。 宋听像是想都不敢去想这些,整张脸瞬间煞白煞白,连唇上都血色尽褪。 “我……” 但楚淮序还不肯放过他,还要继续刺激他:“你多残忍啊宋听,你就是要我为你疯掉,是不是?” 他目光钉在男人的腰间,那枚染血的剑穗居然还挂在他腰间的软剑上。楚淮序一把将东西拽了下来,狠狠掼在地上。 “你不可能不知道这剑穗上有毒,为什么还要将这东西戴在身上?宋听,你是真的想死,还是想叫我去死?!” 始终还是太愤怒了,楚淮序的那份平静没能维持太久,很快便又红了眼睛,愤恨地盯着眼前的人,甚至有些语无伦次。 “……”宋听舍不得那剑穗,但看楚淮序这个样子,他当然不敢去捡,将人搂得更紧,“我不、我不是……我没有这样想,我——” 他结结巴巴地想要解释,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心里大恸。 楚淮序的每个假设,活也好,死也好,都直戳他的肺腑,简直要将他的五脏六腑碾碎。 这些话比断魂,比任何一种蛊毒都要折磨宋听。 第193章 弃犬 “你有!”楚淮序甩开他的手,目光决绝,“宋听,我比任何时候,比过去五年里的每一天都要恨你!” 楚淮序的质问太沉重了,叫宋听几乎有些承受不住,他嘴唇微微翕动着,喉结也不住地滚动,艰难地挤出一丝沙哑的声音,却是字不成字。 脸上甚至闪现出一丝绝望和无助。 “我恨你……”楚淮序扑到他身上、重重地捶打他胸口,泣不成声,“我真是恨死你了,宋清响,你怎么能这么骗我……你怎么能骗我!” 捶打的动作越来越轻,最后成了失声痛哭,他抱着宋听,眼泪含着嘶吼落在宋听心口,叫宋听也恨死了自己。 “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是我不对……” 他抱着楚淮序的手臂颤抖得厉害,只能不住地用亲吻来安抚怀里这个彻底陷入崩溃的人,也掩饰自己同样崩溃的情绪。 楚淮序还在气头上,根本不让碰,宋听却不管不顾地将人困在自己怀里,一手托住他的后脑勺,低首狠狠吻了过去。 一刹那,楚淮序想到了自己在山里不住地翻动那一具具尸体的场景,他清晰地感觉自己的心脏猛地一抽。 那种像是疼痛又像是绝望的无力感席卷而来,像个泥沼,将他重重地拽下去。 他差点亲手捅死这个人。 还有那些滚滚而落的巨石。 那枚淬着毒的剑穗…… 每一场精心策划的阴谋或者意外,都有可能叫他悔恨终生。 宋听欺他、瞒他,可他没有骗对方,倘若这次宋听真的死在龙吟山,死在乱石堆里,倘若往后一年、两年或者五年,他无意中得知了真相,他或许真的会发疯。 他根本承受不住这样的真相。 哪怕宋听肯定会千方百计让他活下去。 寒衣节那天晚上,他在给父王他们烧纸钱时说的那番话,宋听是全部听到了的,楚淮序并不确定这个人原本的打算。 或许在宋听原本的计划中,待到一切尘埃落定,会将五年前的真相对他坦诚,也可能不会。 但在那个晚上、听见楚淮序的那番话之后,他便一个字都不肯再说,想就这样一直一直瞒着他。 他怕他真的会去死。 多可笑啊。 想到这里,楚淮序更恨、更怨,他凶狠地回吻过去,重重撕咬着宋听的唇,掐着他的腰: “宋听,你就是故意的,你就是要折磨我……我真是恨……” 他五脏六腑血淋淋一片,疼痛难忍,一股粘腻的血腥味从嗓子眼涌上来,下意识推开宋听的同时,一口鲜血倏地喷了出来,眼前骤黑—— “宋听,我真是恨你……” …… “气急攻心,醒了就没事了,最要命的还是他体内的蛊毒,若是再没有解药,恐怕撑不过这个冬天。” 严青山说话一向心直口快,根本不在意自己这句话给宋听带来了多沉重的打击。 他似笑非笑地瞥着宋指挥使青红交错的一张脸,阴阳怪气: “还有你自己身上的毒和伤,需不需要处理下?” 宋听将目光从楚淮序脸上移开,沉声说:“不用。但是神医,”他抬眸,神色极认真地望向严青山,“淮序的事还请多多费心,我会想办法拿到解药。” “那是自然,既然我欠你一个人情,就一定会还上,等到时候咱们就两不相欠。” 严青山说的是当年老君山上的那场火。这些年他一直将宋听当成凶手,所以才会有老君山上那场折辱。 当时宋听不愿意承认是自己所为,严青山还不肯相信,以为他是在欺骗自己,敢做不敢当,但被暗卫护送到长安之后,他借宋听的势力,一直在查当年的真相。 前些日子终于查清了。杀害师弟的人果然不是宋听,而是药宗的人,是他另一个师弟。 他和对方都曾被誉为百年难遇的奇才,但严青山总压这个师弟一头,别人说起他们俩,总会笑着摇摇头,感叹一句既生瑜何生亮。 没有人会甘心总是屈居人下,何况那个师弟本就是人中龙凤,难免心高气傲。久而久之,对方便将旁人的叹息变成了对严青山的嫉妒,对他怀恨在心。 哪怕严青山已经离开药宗,对方仍不肯放过他。 严青山借了宋指挥使的人,闯进药宗,生擒了对方,将人带到老君山上,当着师弟的墓,将人一刀一刀活剐了。 如今多年的大仇得报,严青山只想还完姓宋的这个人情,然后回老君山陪着师弟。他已经离开太久了,师弟肯定会想他。 “那个姓王的老头送来的残本还算有些用,说不定我会先研究出解药。” 宋听点点头:“如此最好。有劳了。” 严青山一甩衣袖:“我真是受不了你们这么酸溜溜的说话,我师弟那家伙从前也是,所以一开始我简直看他不顺眼,但后来……” 后来却是情根深种,难以忘怀。 他将一颗黑色药丸塞进宋听手里:“我走了,不过你最好还是擦点药,否则我怕姓楚的醒过来看见你这张脸又吓晕过去。” 宋听:“……” 楚淮序是在一个时辰之后醒的,睁眼就看见一张肿成了猪头的脸。他意识还有些昏沉,一时反应不过来这个人是谁,吓了一跳。 等视线愈清明了些,也迟钝地想起来自己昏迷前发生的一切。 堂堂锦衣卫指挥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竟被他揍成了猪头。 不过他下手有那么重吗? 楚淮序心情有点复杂。 “感觉如何?”宋听握住他的手,像没事人一样,语气镇定地问他,“渴不渴,要不要喝水?” 真是佩服,难怪能骗他那么久。楚淮序心想。 “渴。”短时间内晕了两次,心情又经历大悲大恸,楚淮序此刻一点力气都没有,被宋听扶着坐起来的时候手脚都是软的,差点坐不稳。 宋听怕他摔了,一手端着茶碗,一手扶着他的腰。 “自己能喝吗?”宋听小心翼翼地问。 那样子还真像一条不受主子宠爱的狗,大着胆子挨在主子的脚边,偷偷地用脑袋蹭蹭主子的腿,却又怕惹主子不高兴,动作轻而小心。 看着实在是可怜兮兮的。 第1章 宋听 六月的江南,杨柳青青,烟雨迷蒙。 十里秦淮丝竹管弦,歌舞宴饮,遍地都是秦楼楚馆。 哪怕天上无欲无求的神仙下到这里,恐怕都能被勾了魂、夺了魄。 秦淮河畔,几匹骏马疾驰而来。 待到渡口,为首那人抬起胳膊,勒紧缰绳,黑马便高高地扬起前蹄,停了下来。 后面几人也紧跟着停下。 一息之后,为首那人利落下马,将手中马鞭抛给手下。 几乎是同时,一个黑衣人如鬼魅一般忽地现身,低着头竟是不敢同他对视,恭敬道:“大人。” 宋听抬手摘下黑色披风上的兜帽,露出面容。一双狭长眼眸冷如寒霜。 “人在这里?”宋听缓缓启口。 “是,属下亲眼看见他进了前面那只花船。” 夜里是秦淮河最热闹的时候,文人雅士富商贵胄都喜欢来此地寻快活。 美人、美酒、好风光,醉卧美人膝。 宋听立在岸边,狭长的眼眸微微眯起,唇边掀起一丝冷笑:“他倒是会躲。” 见主子面有怒意,黑衣男子及一众手下皆神色微变,不敢应声。 谁都知道锦衣卫指挥使宋听平生最厌恶的就是这些腌臜风尘之事。 别看江南狎妓之风盛行,长安天子脚下做这档子生意的却都得小心翼翼地夹起尾巴做人。 朝中大臣更是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踏足烟花之地半步。 因为一旦被宋听发现,不死也得被扒层皮。 而锦衣卫耳目遍地,想要瞒过他们简直难比登天。 为了狎妓丢掉官帽甚至是性命,实在是得不偿失。 梁丰烨估计就是想到这点,才选了这么个藏身之处,想避过宋听的耳目。 “要活的。” “是。” 七八个人迅速摘下身上黑色披风,露出底下华贵的飞鱼服,踏着湖面悄无声息地潜入画舫之中。 那艘画舫是整个湖面上最大、最华丽的一只。 宋听也许认不出,但只要从路边随便拎一个人过来,都能一眼辨出,这是醉春楼的花船。 大衍朝好南风,而这醉春楼就是江南最负盛名的南风馆。 里面的小倌各个是绝色,哪怕脸上一颗小痣的位置长得不讨喜,都很难入老鸨的眼,只能被发落着做个下等的杂役。 醉春楼每年都会有“品花会”,听着文雅,实则就是小倌之间的相互较量。 谁夺得头筹,谁就是醉春楼的头牌,身家地位水涨船高,连老鸨都会对其敬上三分。 早几年的时候总有人为着这个位置争得头破血流,还闹出过人命。 但从五年前开始,这个头牌就成了某一人的专属,几乎无人能够撼动其地位。 那人叫怀月。 名声甚至落到过宋听的耳朵里。 和他提起这个男倌的人是前礼部侍郎董暨的小儿子,长安有名的纨绔。 宋听嫌那小公子烦,亲手扼断了对方的脖子。 数息之后,原本莺歌燕语欢闹不休的画舫哄乱起来,有人趁乱从船舱跑出来,却很快被拖进去。 不多久,闹声止歇,画舫里再听不出任何声响。 宋听眯了眯眼,足尖一点,掠过平湖,稳稳当当地落在船头。 脂粉香浮在夜风中,宋听蹙着眉心缓步走进去,画舫中的小倌和客人均已经被锦衣卫控制住,老老实实地跪成一片。 最前面的是个穿着灰袍的中年男人,被一个锦衣卫扼着后颈按在地上,额角的鬓发已经被冷汗打湿,抖如筛糠。 “大人。” “嗯。” 随着这一声,原本安静的男人忽地剧烈地挣扎起来,艰难地抬起头,声嘶力竭地大吼: “指挥使大人!下官是冤枉的!” 宋听表情似笑非笑,不紧不慢地走到男人跟前。 矮下腰,修长的手指轻轻扼住那截布满横肉的脖子,轻声道:“是吗?” “请大人明鉴,下官真的是冤枉的!” 宋听松开手,早有立在身侧的锦衣卫递上香巾。 宋听接过来,慢吞吞地擦拭着手指,目光轻飘飘地落在男人身上,三言两语间便定下对方的生死: “梁大人说自己是冤枉的,那因你而死的三千灾民,他们如何算?” 从三月下旬开始,江南多地暴雨连绵,导致苏、常、松诸郡皆被淹没,周回千余里,百姓流离失所、死伤无数。 而朝廷派下来的赈灾粮,却被当地郡守梁丰烨贪没,致使饥民遍地,怨声四起。 更有饥民不堪折磨,自发组织起来,跟朝廷对着干。 梁丰烨怕事情闹大,大肆坑杀流民。 消息传到皇帝耳朵里已经是一个月之后的事情。 皇帝龙颜大怒,命锦衣卫指挥使亲下江南,将江南郡守梁丰烨等人押解回京。 没想到人竟然抛下一家老小躲到了这里。 “梁大人,你愧对陛下、愧对太后,更愧对百姓,你死不足惜。” 男人清隽的面容上没有任何表情,手里的人在他面前仿若一个死物。 “大人还有什么话,等到了昭狱再说。” 梁丰烨刹时脸色惨白,颓然地跌坐在地。 画舫内的脂粉味愈发浓烈,宋听从踏进此处之后就始终紧锁着双眉。 待解决了梁丰烨之事,便一刻都不愿意多留,淡淡道:“带走。” 他并不想多看舱内的人一眼,这些人多数衣衫不整,想也知道在锦衣卫进来之前都在做些什么勾当。 然而就在他转身的一刹那,目光却不经意地从一个红衫男子的身上掠过。 那真的只是很随意的一瞥,几乎只是转身时下意识带了一眼。 但就是因为这一眼,宋听忽然便顿住身形。 一双狭长的眼眸紧紧锁在男人身上。 跟在身后的小五警惕地环顾四周:“大人,可是此间还有什么问题?” 宋听却看都不看他,抬步朝那个红衫男子疾走了过去,却又停在对方两步之内。 视线长久地落在对方身上。足有半盏茶之后,才缓缓启口:“抬起头来。” 那男人却好似没有听见这声命令,战战兢兢地将头埋得更低。 宋听更近一步:“本座让你抬起头来。” 那人还是不动。 从来没有人敢如此无视自家大人,小五当即亮出长刀:“大胆!” 眼看着那柄寒刀就要刺向男人,满头珠钗的老鸨扑上来。 她抱住小五的双腿,呜呜咽咽地哭诉起来: “大人饶命啊,我们怀月不懂事,我代他向您道歉!” “但是我们规规矩矩做生意,绝不敢冒犯大人!怀月——” 老鸨侧身转向红衫男人,“还不抬起头来让大人看看!” 第2章 怀月 怀月。 这个名字听着有些耳熟。 宋听皱了皱眉,第三次命令:“抬起头来。” 他不是个有耐心的人,同样的话绝不会说第二遍,换做是别人,这时候估计已经身首异处。 却是给足了男人耐心。 而那人也终于如他所愿,将头抬了起来。 两人一个站着、一个跪着,视线相撞的那刻,宋听猝然僵住——他望见了那张总是出现在自己梦中的脸。 一头如墨的乌发散于身侧,漂亮的凤眸如坠星子,眼尾被擦了一抹红色的胭脂。 而那身大红绣金线的长衫松松垮垮地系在身上,领口被剥落下去大半,精致的锁骨完全暴露在人前。 美人在灯火摇曳下轻轻一抬眼,便叫人三魂去了七魄,再挪不开视线。 “奴见过大人。”在宋听怔愣之际,怀月再次跪伏下去。 “你……”而宋听似乎直到这时才缓过神来。 在那人的额头即将点地的时候他及时伸手护住了对方,而那人的额头便贴在了他掌心之中。 宋听很难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 他找了这个人那么多年,却始终杳无音讯,到后来他甚至怀疑这人是不是已经死了。 却没想到这个他苦寻无果的人却沦落在这风尘之地。 宋听喉咙发紧,眼底的情绪浓烈得快要满溢出来,却很快冷静下来,轻声道: “你说、你叫什么名字?” 语气竟是有些小心翼翼的,带着可以说是有些明显的颤音。 不说老鸨之流是什么反应,反正几个锦衣卫的眼底都闪过微不可察的诧异。 尤其是小五,他随侍宋听左右,跟在对方身边的时间最久,也最是了解对方。 他们这位大人一向冷情惯了,又掌握着生杀大权,哪怕是见了宫里那两位,也不见其露出过这样的神色。 却何故因为一个男倌如此失态? 小五下意识望向身旁的祁舟,却发现后者竟然跟自家大人一样,目光灼灼地盯着眼前这名红衣的男倌。 小五不由地皱了皱眉。 ——这个男倌究竟有何特别之处? “回大人,贱奴怀月。” 怀月。 宋听终于记起来,自己是在什么时候听过这个名字。那是四年前,在陛下赐下的秋日宴上。 秋日宴是大衍朝的传统,每年九月天子会赐下宴席与众臣同乐,届时朝臣可以携家眷一同赴宴。 那天众人皆饮酒作乐热闹得很,只有宋听一个人坐在案前喝酒,没有人愿意靠近。 谁都知道他是太后座下的鹰犬,心狠手辣睚眦必报,手上不知沾了多少人命。 朝臣表面上敬他、怕他,暗地里其实都看不起他。 那时候新皇继位还不满一年,宋听也还不是如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锦衣卫指挥使。 他虽然为新皇和太后立下过赫赫功劳,连一官半职都没有,身份尴尬。 正所谓兔死狗烹,所有人都以为宋听最终不会落得什么好下场,毕竟他知道的太多了。 这是贵人们最忌讳的事。 但终究他还没有死,所以大家就都秉持着能避则避的态度,离他远远的。不招惹、也不亲近。 却偏偏有醉酒的小公子大着胆子来寻他的玩笑,那人拿着酒杯摇摇晃晃地跌坐在宋听跟前,笑着问他: “宋大人,听闻江南有个美人,是醉春楼的头牌,叫怀月。” “都言大人不近女色,那呈泽斗胆问一句,大人是否好男风,要不要呈泽把人给大人寻过来,让您掌掌眼?” 虽说大衍不忌男风,在场几位大人的家中也有貌美的男妾,但在这样的场合下这番话里的羞辱意味还是太过明显了。 董呈泽也是仗着亲爹的身份才敢这样开宋听的玩笑,认定了对方不会将自己怎么样。 而周围的人也都侧着耳朵,等着看这场戏如何收场。 宋听却是连表情都没有变一下,镇定自若地喝完了杯中酒,然后才慢吞吞地掀起眼皮。 一双狭长眼眸漆黑幽深,令董呈泽的心脏不自觉地颤了颤。 但他海口已经同其他公子哥夸出去,只得再次问道:“大人意下如何?” “不如何。”宋听道。声音很低,却足以让每个人都听清。 他似乎有伤在身,说完这三个字,就咳嗽起来,好一会儿才止住。 因为呛咳,他脸上透着不自然的红,唇色却是苍白的。 整个人从里到外透着一股子弱不经心,董呈泽的胆子便逐渐大起来,挑衅地望着对方。 他觉得这个宋听也就是运气好,得了那么个机会扳倒了端王,又没有三头六臂,好像也没有什么好怕的。 说到底,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暗卫,又算个什么东西。 皇帝和太后若是真的器重他,他便早该加官晋爵,哪会是如今这般模样。 “董小公子。”但就在这时,一只手掌轻轻抚上董呈泽的颈侧。 掌心当中布满粗糙的茧子,那是常年拿刀使剑磨出来的。 那人声音冷冷淡淡,透着一丝哑意,“你话太多了。” 话音落下的同时,董呈泽的脸忽然朝左侧一偏,宋听松开手,面前的人就无力地倒了下去。 离宋听案几最近的两位大人霎时面色惨白:“杀、杀人了!” 众人这才发现董呈泽的脖子呈着不自然的姿势,而他瞳孔瞪大,竟是……死不瞑目! 礼部侍郎董暨当场晕了过去,其他人也纷纷起身,惶恐地聚在一起,戒备地盯着宋听。 后者却仿若没有注意到周围的动静,从袖中掏出一块素白的手绢,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指。 待到感觉将手上的污秽擦干净了,才执起酒壶,仰头喝了起来。 好好一场秋日宴因为这个意外草草收场。 第3章 香香公主 皇帝当时年仅十一岁,正是最坐不住的年纪,宴会开始不过半个时辰,他便打着哈欠午憩去了。 一觉醒来,礼部侍郎跪在宫门口,要他替自己和惨死的儿子做主。 十来岁的孩子能做得了什么主,只好去请示母后。 年轻的太后轻轻摸着他的脑袋,禁了宋听一个月的足,罚了半年俸禄。 这样不痛不痒的惩罚如何能平息董暨心底的愤怒,他日日跪在宫门口,折子一道又一道的往上递,甚至以死相逼。 太后却不为所动,只又给宋听加了半个月的禁足。 “奸佞当道,国将不国!” 董暨心灰意冷,最后只留下这句话,就一头撞死在宫门口。 血还未凉透,皇帝一道圣旨被送去了宋府,还在禁足的宋听被擢升为锦衣卫指挥使,有监察百官之职。 自那之后,他成了皇帝和太后身边最亲近的人之一,掌握着朝中大小官员的生死荣辱。 而怀月这个名字,也随着两条人命被遗忘在那场春日宴。 宋听如何能想到,原来这个怀月公子,竟然就是他一直暗中寻找的人。 就是楚淮序。 原来他们又错过一次。 原来他早应该得到他。 宋听小心将人扶起来,手掌抚在怀月的脸侧:“你很像我的一位故人。” 怀月垂眸:“奴不敢。” 宋听眼眸颤了颤,竟像是被这三个字伤了心神。 “敢问公子家乡何处,可曾到过长安?”他小心翼翼地问,仿佛怕惊扰到眼前的人。 怀月垂眸应道:“奴是扬州人,幼时家里闹饥荒,才跟着父母逃难来的应天。” “后来父母亡故,幸而妈妈收留,得一口饭吃,从未离开过江南,更未到过长安。” 老鸨也赶紧道:“是啊是啊,我们怀月从十来岁起就养在奴家身边,从未离开过醉春楼,想来一定是大人错认了。” “是么。”宋听的声音更轻了。 他的一只手掌缓缓向上,拇指指腹覆在怀月左眼之下,轻缓地摩挲着。 “是了,他这里没有你这颗红痣。” 怀月仍旧垂着眼不敢看他,温顺得像是任他揉搓。 “你刚刚、为什么不敢看我?”宋听问。 “奴自知卑贱,不敢污了大人的眼。” 宋听松开手,怀月又要再跪,却被宋听再度制止,几乎是恳求的:“别跪,不要跪我。” 怀月便立住不动。宋听偏头吩咐手下人: “祁舟,你先带人走,本座……想问怀月公子讨一杯酒喝。” 宋听包下了整个画舫,所有男倌和客人被遣散,舫间只余下他和怀月两人。 怀月双手轻抚着琴弦,柔声询问道:“不知大人想听什么曲儿?” 宋听想去拉他的手,又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垂下手臂,视线一错不错地落在怀月脸上。 “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主子不要如此。” 怀月抬眸扫他一眼,淡淡道:“大人说笑了。既然大人没有想听的,那奴就随便弹了。” “主子。”宋听缓缓在他身侧跪下来,“您看我一眼。” “大人,奴说过了,您认错了人,大人是何等高贵的身份,奴如何能是您的主子,大人莫不是在寻奴的开心?” 宋听双眸立时红了,颤声道:“可您就是我的主子,宋听就算是死,也绝不会错认主子。” 琴声蓦地顿住,怀月双手轻放在琴身上,声音比方才还要淡,几乎听不清: “那大人何不去死。” 一盏茶之前,他分明还是个见了长安来的锦衣卫大人诚惶诚恐,连头都不敢抬的男倌。 这会子却像是变作另一个人,连眼神带声音都冷极。 宋听掌心尽是冷汗,他以一种极为臣服的姿势跪着、垂下头颅:“我还不能死。” “既如此,大人又何苦在这此惺惺作态。” 一息之间,怀月身上的锋芒似乎又被收了起来,他眼含媚态,望向宋听。 “大人吓走了我的客人,包下我又不听我的曲儿,难不成是想同我春宵一度?” 宋听浑身一僵。 而怀月已经站起身,缓慢地将自己身上的外袍一点点剥落下去,仿佛之前那个叫宋听去死的人并不是他。 “住手!”宋听仓皇起身,将自己的玄色蟒 服罩在他身上,声音更颤得厉害,“我不说了,你别这样作贱自己。” 他双手还搭在怀月肩上,后者却挣了两下,将那身官服递了回去: “奴可不敢随便要大人的衣服,这可是要掉脑袋的。” 蟒服是大衍最高的赐服,象征着极大的荣宠,当朝只有锦衣卫指挥使宋听被皇帝赐了蟒袍。 除此之外,谁若敢身着蟒服,那就是僭越,便是死罪。 可在宋听眼里,再华贵的衣服也不及眼前人分毫,他沉声道:“不过是件衣服而已。” “但是大人难道不知道有多少人为了这身衣服手足相残、卖主求荣。”怀月道,“大人可是敢说没有做过这样的事?” 自然是做过的,他为了爬上如今这个位置,不知害了多少忠臣良将,手上早已沾了无数性命,包括眼前人的父母亲族。 他们之间隔着尸山血海和累累白骨,宋听心想,他怎么敢再乞求这个人的原谅? “大人。”怀月掌心扣在宋听胸口,轻轻笑了笑,“大人既不想听奴抚琴,又不要奴,那大人究竟想要什么?” 他缓慢地靠近宋听,两人之间的距离极近,以至于宋听已经能闻见对方身上幽幽的冷香。 那是有别于画舫之中浓烈的脂粉香的另一种香味。 很多年前,宋听初到这人身边时,就闻过这种香。 后来两人亲近之时,宋听还大逆不道地问过对方熏的是什么香。 那人同他发丝交缠,用亲近之后微微沙哑的嗓音说: “我的衣服是你熏的,房里的香也是你点的,你不知道我用的是何种香?” 宋听自然是知道的,他不过是故意要那样问。 他嗅闻着眼前人柔软的长发,笑楚淮序是自带体香的“香香公主”。 后者也不恼他,兀自笑了一阵,接着跟他在床上玩闹。 第4章 痕迹 “我……”宋听紧了紧喉咙,竟有些不敢看他。 “不若大人就走吧。”怀月的手慢慢向上,圈住宋听的脖子。 他几乎将自己整个人挂在宋听身上,一双天生含笑的眼眸微微弯着。 “今儿个大人何等威风,我们醉春楼的生意受了好大影响,那些贵人恐怕再也不来了。” “奴要是再得不到大人的赏钱,妈妈肯定要不高兴的,奴得想办法再招几个客人来。” 温热的气息拂在宋听耳边。 后者什么刀山火海没有闯过,全都面不改色半点不见畏色。 但是如今,威风凛凛的指挥使大人居然绷紧了浑身的肌肉,连牙关都咬紧了。 “你还想找哪个客人。”宋听硬生生挤出一句,眼底幽深。 怀月低首,轻笑一声:“大人说笑了,从来都是像您这样的贵人挑奴,哪由得了奴做主。” “若是能碰上像大人这样彬彬有礼、体贴周到的客人,已是奴几生修来的福分。” 这让宋听莫名的恨极、怨极。 他想楚淮序将他当成了什么人,又将他自己当成了什么人。 他怎么可以这样作贱自己。 他又想,在他未曾见过的这些年里,楚淮序到底在这个腌臜之地遭遇了什么。 他对着多少人这样笑过,又有多少不长眼的东西碰过他。 这个念头一起,宋听就压抑不住心中的杀气。他要把所有人都杀了。 所有见过楚淮序这般模样,所有妄想染指这个人的人,统统都该死。 “谁碰过你。”他捏住眼前人的腕骨,眉宇间凝着森冷的寒霜。 楚淮序又开始笑:“大人这话问的,奴在醉春楼蒙花妈妈照顾,每天来往的客人那样多,哪里能记住。” “不过……” 他认真地凝视着宋听的眼睛,微凉的指尖轻抚在他脸上,像情人之间最亲密的爱抚。 “几位大人倒是常来照顾。” 说出口的话却似重拳砸在宋听心口,叫他眼前一黑,竟是差点站不住。 半晌后,宋听阴沉着脸,又问了一遍:“谁?” 他手上的力道不自觉加重,已经到了让怀月感到有些疼的程度。 后者轻轻挣了下,却被拽得更紧。 便似乎认了命,就着两人纠缠的这个姿势,用另一只手将宋听往后轻轻一推。 宋听一时不察,竟真的跌进了身后那张雕花的床榻上。 楚淮序单膝跪在床沿边上、倾身而下,三千青丝便落在宋听的胸口。 男人媚笑着,像是觉得宋听的话天真: “知道是谁又如何,大人难不成还想杀了他们?” 宋听这时候是完完全全被压制的状态,然而身上那股子因为常年杀人而形成的肃杀之气却是没有那么容易被压下去的。 他抬手把玩着楚淮序的长发,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杀意:“便是杀了又如何?” “大人可真是……今时不同往日啊。”怀月低低地笑起来,“竟是连朝廷命官都能说杀就杀。” 覆着茧子的手指极小心地缠绕着那一小撮头发,幽幽的冷香似最猛烈的蛊,生生要了宋听的命。 “欺辱你的人便都该杀。” “嘁。” 怀月似是将这句承诺当成了欢客最寻常的一句哄骗,并不当真。 他手掌覆在宋听脖颈上,手指不断收紧,“那最该去死的难道不是大人您吗?” 窒息感让宋听非常难受,多年刀口舔血的生活让他本能想要反抗。 但一见着眼前人秾艳的眉眼,他便软了心性,心甘情愿将性命交付给对方。 只轻声道:“你终于肯认我了?” “啧。”怀月松开手,像是突然觉得无趣,身体也跟着往后退,却忽地被人捉住手腕,重新拽了回去。 “我还不能死。” 宋听又将之前的话重复了一遍。 “但我这条命是你的,将来有一天,纵使你要将我千刀万剐,我也绝无怨言。” “什么时候?”怀月脸上的笑淡下去,冷冷地看着他。 “我……”宋听噎了噎,“快了。” 这话简直比方才的那句承诺还要假,怀月讥诮地笑了笑。 “那我等着大人。” 他说,“纵使我死了,也在下面等着大人。” 等着将你千刀万剐,抽筋拔骨。 明明是最怨毒的诅咒,宋听的反应却仿佛听见了最动听的情话,眉眼都跟着软下来。 他捧着怀月的后脑勺,将一记温柔的浅吻印在他眉心。 “好。但是你得活着,活着我的命才是你的,若是死了,你我怕是不能够在同一处。” 他是注定要下地狱的,但他的公子那样好,绝不会受那刀山火海的刑罚。 怀月睨着眼,似笑非笑。 “当真无趣。” 他挣开宋听的钳制,翻身下榻,动作间一侧的衣衫落下来。 宋听呼吸猛地滞住,脸色阴沉如铁,“谁打的你?!” 怀月起初并没有反应过来,直到顺着宋听的视线下瞥,才看见自己左边锁骨处的伤。 他却根本没当回事,将落下的衣衫扯好。 “这是怎么弄的?”宋听满身戾气,眼眸阴鸷。 他手掌轻轻搭在怀月肩上,扯开那身红。 之前在船厅里,怀月露出的是另一半肩膀,所以宋听是直到此刻才发现原来他身上竟带了那样重的伤。 竟都像是…… 每一道都在提醒宋听他之前不敢去想、不忍去想的东西已经成了真。 这一刻,宋听是真的想杀人。 他浑身都在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捏着怀月的肩膀,一字一句艰难地从唇齿间挤出来: “告诉我,谁弄的。” 他要杀了那个人。 他一定要杀了那个人。 千刀万剐处以极刑。 今晚重逢以来,他对待怀月的态度总是极小心、极珍重的。 就好似他是什么珍贵的物件,碰一碰就会碎。 但此时此刻,宋听几乎被愤怒焚毁了理智。 捏着怀月肩膀的双手用了极大的力道,简直像是要将他骨头捏碎。 怀月额角不自觉地渗出冷汗,脸上却又露出惯常面对客人时的笑,带着明显的讨好和暧昧: “每个客人总有自己不同的喜好,贵人不必如此。” “若是污了贵人的眼,奴出去便是。” 第5章 端王府小公子 宋听受不了他一口一个贵人,一口一声奴。 更受不了他用那样轻描淡写的口吻说那些事。 “为什么会这样?” 他松开一只手,改捧住怀月的脸,迫使他凝视着自己的眼睛。 “为什么会沦落至此,我明明……明明……” 怀月盈盈笑着,那笑意却并不达眼底,淬着毒一般。 “那贵人觉得奴应当如何?” 应当如何。 这四个字轻飘飘的,落在嘴边的时候一点重量都没有,却沉重地压在宋听心头,叫他气血上涌,当即吐出一口热血。 而怀月还在看着他。眼尾处的胭脂红得叫人心惊。 透过这双眼眸,宋听仿佛看见许多年前那个意气风发的端王府小公子。 楚淮序是端王最小的儿子,也是先帝放在心尖尖上的小孙子,自小就被先帝带在身边养着。 楚淮序也很黏着先帝,有时候就连上朝议事都会将他抱在膝上。 底下朝臣谈论政事,他就在先帝的怀里揪着那象征着帝王威仪的冕旒玩。 传国玉玺更是被小贵人拿着当石头丢,还因此磕坏过一个角。 当时护着小贵人的太监宫女跪了一地,心里已经认定自己这回必死无疑。 先帝却不甚在意地摆摆手,将这件事轻拿轻放,甚至只关心小贵人有没有伤着、碰着。 这样的事多到不胜枚举,谁人不晓端王家的小公子是被先帝和王爷用整个天下养出来的极贵之人。 但楚淮序并没有因此而被惯得骄奢淫逸,相反他很善良、也很天真,至多有几分骄矜。 不让人觉得讨厌,反而觉得像他那样的人,就该是那般模样、那般性子。 宋听大概此生都无法忘记两人在朱雀街头初见的场景。 少年公子扬着马鞭在宽阔的街头纵马驰骋,高声朗笑。 是何等的恣意张扬。 那时候宋听便觉得这人是他匍匐在地不敢直视的、是这天下极贵极尊之人。 合该以天下养着。 然而此刻,那样金尊玉贵的小公子从高处重重摔下来,跌进了这红尘软帐,沾染一身尘泥。 他悄悄派了那么多人去找,却从未想过那人会流落到这种地方。 明明……楚淮序明明知道他最厌恶的就是这种地方。 “你是故意的。” 他嗓子已经哑得不像话,殷红的血挂在惨白的唇上,让他看着就如地狱爬上来的鬼魅。 他定定地盯着楚淮序,“你是故意的……” 故意躲在这里。 故意戳他的心。 “跟我走……”宋听抓着他,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跟我回家。” “家?” 怀月瞳孔轻轻颤着,眼尾的那抹红在摇曳的灯光下似是活了一般。 “奴早就没有家了,还能回哪里去?” 哒哒的马蹄声中,七八匹骏马一前一后疾驰在官道上。 小五跑在最前面,马背上还横着被五花大绑的梁丰烨。 小五是所有人当中年龄最小的,好奇心重: “祁舟,你说大人难不成真的好男风,怎么一见着那个怀月公子,就看得挪不开眼了啊……” 宋听作为宫里那两位身边的红人,权势滔天。 朝中大小官员、哪怕是内阁几位大人,都要仰仗他的鼻息存活。 想要巴结他的人当然更是数不胜数。 家中有女儿的大人们多数都谴人来说过媒、探过口风,却都被宋听毫不犹豫地拒绝。 连太后娘娘要给他赐婚公主,也一并被搪塞过去。 却原来他们家大人是不喜闺阁千金,喜欢美貌儿郎。 今夜见了那个怀月,眼珠子都快长在人身上了。 “不过说起来,那个怀月当真是绝色,若非我喜爱女子,肯定也想把人抢回家!” 小五一扬长鞭,高声大笑,“我们要不要打个赌,看看大人回来的时候,会不会带着美人一起?” 祁舟用眼神制止他:“别拿大人的事开玩笑。” “你别那么严肃嘛,大人又不会因为这个就发落我。” 祁舟将视线落在梁丰烨身上。小五当即会意,却仍旧不在意: “无妨,左右他很快就是个死人,死人是不会乱说话的。” 醉春楼作为应天顶顶有名的烟花之地,每日迎来送往热闹非常。 头牌怀月更是盛名在外,愿意为他一掷千金的人络绎不绝。 怀月是醉春楼花妈妈的掌中肉、心尖宠。 然而近日来寻怀月的人却总是吃到闭门羹。 “花妈妈,今日怀月可有时间见我?”来人是知府张律的独子张敬书。 这位爷在应天地界素来有名,只因总仗着自己爹的名头横行霸道无恶不作,人人都怕他。 张敬书荤素不忌,只要入了他眼的美人,左右都只有被他糟蹋的下场。 今日看上王二家新过门的媳妇要抢了去,明日在街上看见俊俏的郎君照样抢回家。 但他又惯会喜新厌旧,再美的人玩不过几日便厌了,随手弃之。 只有怀月独一个叫他魂牵梦萦,怎么都放不下。 他爹惯着他,哪怕他那样对待城中的百姓,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不知道。 只有张敬书要替怀月赎身这件事无论如何都不答应。 在张律看来,要让儿子将一个男倌领回家,那他这个巡抚也不用再在应天城混下去了。 丢不起这个脸。 张敬书不敢违逆他爹的意思,便只能日日来醉春楼消遣。 “花妈妈,您该不会要说怀月今日还是不得空吧?” 连着吃了几日闭门羹,张敬书的耐心已经告罄。 他心里已经打定主意,今儿个不管怀月房里是个什么人物,他都得去一会。 好叫那人清楚这是谁的地盘,怀月又是谁的人。 “这……” 花妈妈仍是一脸为难的模样。 “张公子,不是妈妈我不愿让您见怀月,实在是那位贵人身份特殊,谁也得罪不起啊……” 张敬书已经被这老东西拿这样的话搪塞了好几日,此次终于再压不住脾气。 他粗暴地搡了花妈妈一下,恶狠狠道: “贵人?我倒是要看看,在这应天城,还有哪个贵人贵得过本公子、还敢跟本少爷抢人!” 说着他便要往楼上冲。 第6章 风波 花娇开罪不起他,但更怕楼上那尊煞神。 左右一衡量,她赶紧拦在张敬书跟前: “张公子!张公子!真的不能上去啊,那位贵人便是连您也——” “滚开!”张敬书此刻正是恼怒之际,一脚踹在花娇胸口,“凭你也敢拦我?” “信不信我现在就叫人将你这醉春楼夷为平地,然后扒了你这老东西的皮?” “哎哟哟,张公子啊,奴家真的是为了公子着想,上面那位贵人,那可是……” “呸!”张敬书横眉冷对,“我管他是谁,今日就是天王老子来了,都得叫怀月跪在本公子面前好好服侍本公子!” 楼下的动静传进了房里,怀月背对着身坐在窗口,手里捏着一只瓷白酒壶,时不时仰头喝一口。 他身上还是一袭耀眼的红衫,要掉不掉的挂在肩头,如瀑的长发随意地散在身后。 整个人看着懒洋洋的、好似浑然不在意因为自己闹出的麻烦。 “大人。”他侧过身,半个身体都快探出窗户外面。 宋听心里一紧,悄无声息地护在他身后。 怀月一侧眸,就撞上男人深锁的眉头。 宋听不赞同道,“这样太危险了。” “不是有大人您吗。” 怀月双手勾住宋听的脖子,慢慢把脸凑过去,直到两人额头相抵,才轻笑道: “大人断不会让我掉下去的,是不是?” 幽幽的冷香混着清冽的酒香,宋听纵然滴酒未沾,也觉得自己要醉了。 他喉结滚了滚,艰涩道:“嗯。” 怀月对这个回答很满意,奖励似的在宋听紧锁的眉心亲了一下。 只是蜻蜓点水的一记啄吻,又轻又迅速,以至于很容易就叫人忽略。 但宋听却瞬间绷紧了浑身的肌肉,连耳朵尖都迅速红了。 他这样的反应逗得怀月哈哈大笑起来。 后者捏住他下巴,俯身过去,舌尖轻吻过嘴角,言语轻佻: “大人这个样子,可真像个什么都没有经历过的……” “让我……忍不住想看看大人脱下这身官袍之后是什么样子。” 被碰过的地方如烈火灼烧一般,宋听脸上极快地闪过一丝僵硬,却很快掩饰过去。 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抬眸凝视着怀月的眼睛:“那就来脱。” “……”怀月愣了一下,继而大笑起来,宋听被他笑得耳朵更红。 怀月顺手捏住他耳垂,捻了捻。 “大人这样金贵,奴这样满身污秽的人,可不敢染指大人。” 又来了。 这个人总是故意用这样的话来扎他的心。 而宋听也当真受不得这样的刺激,护着怀月的手都紧了紧。 “但是大人,您这样霸占着奴,其他贵人都不高兴了,不妨放奴出去,见见其他人。” 重逢那晚,宋听要带怀月走,怀月不肯,宋听不敢违拗他,便日日造访醉春楼。 一大早上来,更深露重才走,恨不能直接留宿在这里。 他身上那身蟒服已经换下来,但花妈妈是清楚他的身份的,宋听大剌剌往怀月房里一坐,什么话都不交代,花妈妈便只能替他拦在外头。 不过今日只怕是拦不住了。 “有我在还不够吗,公子还想见什么人?” 宋听眼神陡然阴沉下去,掐着怀月的手更紧。 怀月却仍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他就着这个姿势往前一跳,稳稳当当地落进宋听怀里。 紧接着就感觉有什么东西轻轻从他头上擦过。 轻得好似只是他的错觉。 怀月挑了挑眉,眼底掠过一丝玩味。 “怀月!怀月!” 踏踏踏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下一秒房门就被重重撞开:“本公子来看——” 张敬书站在门口,一眼就看见怀月被一个陌生小白脸抱在怀里。 两人姿态亲密,怀月的外袍几乎已经从身上掉下去,头发散乱,不用猜也知道经历过什么。 “就是你跟本公子抢人?”张敬书当即大怒。 而怀月慢吞吞从男人怀里探出大半颗脑袋,轻声细语地道了一声,“张公子……” 这一声含娇带嗔,简直将张敬书的骨头都叫软了。 张敬书声调立时软下来,哄怀月:“心肝儿别怕,是不是这个小白脸强迫你?” “本公子这就替你报仇!” “贵人!奴家拦不住啊……”花妈妈也追了上来。 她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拼命朝怀月使眼色,希望后者能将两位祖宗哄好了。 但后者好似压根没注意到她的眼神,安安静静躲在宋听怀里。 这可把张敬书气得够呛。 “滚开!” 他一把推开花娇,撸起袖子命令身后的几个随从—— “给本公子废了那个小白脸的双手双脚,再将他的眼睛挖出来!” “是!” “小白脸,外地来的吧?到了应天地界也不知道打听打听这里的规矩,本公子今天就叫你——” 张敬书狠话还未放完,冲在最前面的那个小厮就被当胸一脚踹到了他跟前。 一口鲜血喷在张敬书那身华丽的锦袍之上。 这些个小厮都是有些本事在身上的,平时没少跟着张敬书做欺男霸女的坏事,今天却踢到块铁板。 那个小白脸看着弱不禁风,却十分能打,七八个小厮竟没能近他的身就全都被踢了出去。 而他甚至还抱着怀月,连姿势都没怎么变化。 “张公子,您带的人是不是不行啊?”怀月满面担忧道,“要不您还是赶紧走吧,免得受伤……” 张敬书原本是想跑的。小厮们一个个倒在地上痛苦哀嚎,张敬书早就怂了。 但怀月一露出这副面容,他便立刻装模作样地板正身子,信誓旦旦道: “本公子不走!他们都是废物,但本公子不是,怀月你别怕,本公子亲自来救你……” 说完就大叫着朝宋听冲了过去。 宋听垂眸望了眼怀里的人,后者似有所感,掀起眼皮冲他笑了笑。 “大人,这可是知府大人的独子,大人可要手下留情啊……” 他是故意的。 宋听心里很清楚这一点。 “他有没有碰过你?” 第7章 心脏 怀月盈盈笑着不说话,张敬书却得意道: “自然是有的,怀月是本公子的人,他身上有多少颗痣本公子都一清二楚。” 宋听原先并不将这个聒噪的废物放在眼里,只是纵着怀月好玩。 但张敬书这句话显然戳在了他心窝上,宋听冷冷一回头,目光冷如冰霜。 张敬书被这样的目光一扫,竟硬生生停下了脚步,手心手背全是冷汗。 “他说的可是真的?”而宋听已经收回视线,凝视着怀里的人。 怀月倚靠在他身上,要笑不笑地说:“张公子说什么自然就是什么。” 宋听脸色一变,黑眸深处已经涌动着怒火。 他恨不能将面前这个人揉进骨血,却连碰都舍不得碰一下。 他闭了闭眼,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然后抱起怀月,将他小心放在身后的凳子上,又仔细替他拢好外袍。 这一系列动作简直视张敬书如无物,后者先是恼怒非常,随后灵机一动,悄没声儿地靠近。 抓起旁边的一个瓷花瓶,他照着宋听的后脑勺用力砸了下去: “去死吧!” 然而那家伙就跟背后长了眼睛一般,张敬书没感觉到对方出手,他人就已经倒在地上。 胸腔里的骨头好似都断了,疼得他眼前发黑,连呼吸都觉得困难:“咳咳……咳咳咳……” 而那个男人已经站起身,缓缓走到他跟前,居高临下地睥睨着他。 宛如一尊煞神。 张敬书从这个男人的眼里看到了浓烈的杀意。 ——他是真的想要杀了他。 “你不能……咳咳咳……你不能杀我,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我爹是应天知府,你要是敢杀我,我爹一定会扒了你的皮!” “那又如何?”宋听眸光森冷,“便是张律如今在这里,本座也杀得你。” 若张律此刻真的在场,大概已经从男人的自称中捕捉到什么—— 放眼整个大衍,敢自称本座的,只有那一位。 只可惜张敬书被吓破了胆,根本没察觉出什么,甚至还敢大言不惭地威慑宋听: “你!你好大的胆子!” “有本事报上名来,让本公子看看你到底……” “咳咳……到底是何方神圣!” “你也配?”宋听已经完全失了耐心,腰间寒光闪过,手中便多了一把利器。 怀月眯了眯眼,发现那竟是一柄软剑。剑尖直抵在张敬书胸口。 “来人!救命!花妈妈!快去找我爹!你们还愣着干嘛,快起来找我爹!” “怀月!怀月你救救我!别杀我!” 张敬书已经语无伦次。 “我们家在朝廷有人。你要是敢碰我一根头发,你就是逃到天涯海角,我爹也不会放过你!” 怀月侧身靠在桌前,一只手撑着下巴,闻言饶有兴趣地问: “不知张公子背后的那位大人是谁?” “这位贵人……”他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宋听,“也是个大官,说不定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识一家人。” 张敬书是个没脑子的,听怀月这样说,还以为对方是在帮自己说话,当即道: “没错!我爹是锦衣卫指挥使的人!” “你若是现在跪地求饶,给本公子磕三个响头,本公子还能饶你一命!” “竟然是那位大人……”怀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转而问宋听:“听闻那位大人身高九尺、面若罗刹,手上沾过的人命不计其数,可不是为好相与的,贵人怕不怕?” 宋听:“……” “不若贵人就听张公子的,认个错?” 宋听:“…………” 宋听简直快无奈了。 但张敬书却完全听不出怀月语气里的调侃,得意道: “不愧是我的怀月,小白脸,你还不赶紧给本公子道歉?” “你的?” 那柄软剑非但没有被收回去,反而直接刺破了张敬书的衣服。 后者只感觉胸口一凉,便见锋利的剑尖上已经多了一颗心脏。 噗通噗通的还在跳。 张敬书艰难垂眸,发现自己胸口漏着一个洞,而那颗心脏就是从他胸膛里掏出去的。 “那是……我的……” 我的…… 心脏。 张敬书瞪着眼睛,死不瞑目。 而宋听只随意将那颗心脏往其中一个小厮手里一抛,取出素白色的手帕,仔细擦拭着染血的剑身。 做完这一切他才缓缓走到怀月跟前蹲下来,握住他的手,温柔地问道:“你想让他死,对吗?” 怀月没有说话,只倾身过去,用柔软的唇在他唇角碰了碰。 似一个奖励。 宋听喉咙一紧,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下意识追过去想要更多。 怀月却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抵在他心口:“杀一个可不够。” 几个小厮原本已经偷偷站起来,正要拖着张敬书的尸身溜走,闻言神色剧变。 还未等他们有所反应,房门就被一股气劲重重合上,任由他们怎么推,那门竟纹丝不动。 而身后已经传来男人的脚步声。 一下一下,很轻、也很慢,却犹如催命的厉鬼一般,叫人浑然无法动弹。 “左边那个长痦子的,打过奴一巴掌,用的左手。” 怀月话音刚落,一个小厮的左臂便被一剑斩下,痛苦地哀叫起来。 怀月表情似有些懊恼:“但也可能是右手,奴记不清了。” “啊啊啊啊啊……”连右臂也一并斩下。 “最中间那个,扯着奴的头发将奴拖到张公子跟前,很疼。” 被点到名字的人还来不及叫,脑袋就已经搬了家。 “胖一点那个,踹过奴。” “还有他,他趁乱摸过奴的腰……” 怀月每说一句,宋听就斩下一剑,半盏茶功夫,七八个小厮便全部倒下,整个房间满溢着浓重的血腥气。 而怀月赤着脚在满地的断肢间穿行着,朝宋听走来,脸上是宋听这些天以来已经很熟悉的、惯会蛊惑人的笑。 “贵人杀了知府大人的独子,就不怕那位锦衣卫指挥使要了你的命吗?” 宋听一把将人揽住,抱起来:“地上凉,当心受寒。” 怀月走的不当心,脚上不可避免地沾到几滴污血,宋听看在眼里,不高兴地皱起双眉。 第8章 泡脚 等把人放回榻上,宋听便取了帕巾,握着怀月的脚踝,一点点帮他将脚上的血渍擦干净。 怀月怕痒,笑着往回缩,宋听缺不松手,低声道:“别动。” 他声音其实没有半点威慑力,但怀月果真没再乱动,乖乖地任由宋听施予。 血迹早就擦掉了,宋听却还是觉得不满意。 他低首亲在那只雪白的脚背上,身上的阴鸷已经快要压不住,眼底却充满温柔和疼惜。 “疼吗?” 他双唇久久停留在那只脚背上,怀月的脚踝被捏得有些疼。 “记不得了。”怀月轻声说。 他俯身拉起宋听,单手捧住他的脸,另只手摸到他缠在腰间的软剑,眼波流转。 “却记得每一张欺辱过我的脸,尤其是大人的。” “日日夜夜,一刻不敢忘。” 这明明是一句充满威胁意味的话,宋听却似被蛊惑了,忍不住凑过去、想吻他。 怀月轻轻一避,让这个吻落了空。 宋听握了握拳头,心也跟着一空。 “脚很凉,得泡会儿热水暖一暖。” 怀月动了动,迅速将自己的脚背从宋听掌心抽出来。 侧身翻上床之后,他身体稍稍向后,侧眸望着宋听: “这些事自有小安会做,不敢劳烦大人。” 宋听却好似乎听不见。“我马上就回来。” 他先是走到窗边,朝外做了个手势,接着便从门口走了出去。 关门的同时,几个黑衣人翻窗而入,不声不响地将房间清扫干净,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整个过程十分迅速,一看便知平时没少干这样的事。 锦衣卫指挥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真是好手段。 怀月轻嗤一声,笑意从脸上慢慢淡去,总是显得多情的眼眸冰冷刺骨。 片刻后,宋听端着装满热水的木盆回到房里。 水温调得刚刚好,怀月倚在床头,雪白的双足浸没在木盆里。 掌握着全天下所有人生杀予夺之权的锦衣卫指挥使跪在他脚边,捧起他的双足,仔细揉捏着。 “奴真是何等的好运,才有幸得大人这般伺候。” 他话说的诚惶诚恐,语气却半点不客气,甚至能叫人听出一点傲慢和轻蔑。 宋听低眉顺眼,并不反驳。 怀月倾身过去,攀住宋听的肩膀,贴在他颈侧轻轻吐息: “宫里那两位享受过这种待遇吗?” “……”宋听还是不说话。 怀月便松开手,抬起湿漉漉的一只脚,猝不及防地踹向男人心口。 “自然是有的,是不是?你啊……就是他们养的一条狗,忠心耿耿。” 宋听猝不及防被踹了个正着,狼狈地跌坐在地上。 而怀月双手撑着床榻,脚掌再次抵在宋听胸口,圆润漂亮的脚趾轻轻蹭着: “别说是替他们洗脚,便是再亲密龌龊的事,也不知做过多少,是不是?” 宋听眼眸隐隐颤动,张了张嘴想要说话,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宋大人姿色殊荣,想来很得那位娘娘的欢心,才会将儿子与天下全都交与你,是不是啊宋大人……” 他脚尖缓缓向上,说话间已经抵在宋听喉结上。 后者用力咽着喉咙,那凸起的喉结迅速上下滚动着,颈侧的动脉跳得飞快。 “公子……”宋听情不自禁去捉那只脚。 后者却动作很快地抽了回去,宋听的掌心堪堪从他脚背擦过,触到一抹微凉。 宋听顿了片刻,收回手,掌心留下一片明显的水渍。 不大,而刚刚那湿软的触感似乎仍停留在他皮肤上,逐渐蔓延出阵阵灼热,烧得他肺腑都疼起来。 他眸色暗了几分,抬眼盯着眼前之人。后者却睨着眼朝他下了逐客令: “今儿闹了好大的阵仗,奴吓坏了,想歇息了,大人请回吧。” 宋听收回视线,撑着手臂站起身:“好。” 张律是一个时辰之后得知儿子亡故的消息的。 知府大人当时正在书房把玩刚得来的玉器,管家跌跌撞撞闯进来,面色惨白: “不好了!老爷不好了!” 这话听着十分不吉利,张律当即脸色一沉:“放你娘的屁,老爷我好得很!” 管家几乎跌跪在他跟前:“是少爷……少爷他出事了!” 张律当时还不把这事放在心上。自己儿子是个什么德性,张律心里再清楚不过。 左右又是抢了哪家姑娘公子,又或者打了什么人。 “慌慌张张的成什么样子!”张律起身,“走,带我去看看。” 管家却双腿发软地瘫在地上,竟是走不动了。张面色一凛:“难不成他又玩死了人?” “……”管家哆嗦着唇,说不出话。 张律便将这当成了默认:“这小兔崽子,我不是跟他说最近收敛一些嘛。” “苏州刚出了事,长安那位还在江南,要是不小心犯到他手里,就是有十条命也不够他死的……” “老、老爷……”管家面如白纸,“少爷他……他死了……” 张律顿住脚步,豁然转身:“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张敬书的尸身就在张府大堂里放着,一并被送回来的还有那几个小厮。 断壁残尸铺了一地,而自家夫人正趴在一具尸体前痛哭。 张律一见这样的惨状,两眼一黑,朝前跌了下去! “老爷!”幸而管家就在身后,及时拉了他一把。 张律稳了稳身形,在管家的搀扶下走到张敬书的尸首旁边。 看着儿子被捅了个窟窿的胸膛,他双眼猩红,“谁干的?” 管家颤颤巍巍道:“是……是指挥使大人……” 张律瞳孔猛地一颤:“你说……谁?” 管家硬着头皮道:“是……锦衣卫指挥使宋听。” 张律脸色一白,差点当即又要晕过去,却被夫人抱住双腿: “老爷!老爷您定要为我儿报仇啊!” “我儿死的好惨啊老爷,您不能就这样算了,一定要为我儿报仇啊!” 第9章 不爱江山爱美人 宋听这回下江南是有正事,既然抓到了主谋,就应该立刻赶回长安。 但他却只着祁舟几人将梁丰烨押解回京,自己则留了下来。 这一留就留了一月有余,宫里那两位不知着人传过多少口信,宋听只当没听见。 “祁舟哥,大人难不成要学那商纣王,不爱江山爱美人了?” 客栈里,刚送完尸体的小五将怀里的酒抛给祁舟一壶。 两人昨夜刚回来复命,今天就看见自家大人冲冠一怒为美人,大开杀戒。 “大人自有打算。” 小五翻了白眼:“就知道你会那么说。” “自然是大人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祁舟的命是宋听救的,自那之后他就成了宋听的座下狗,对他们那位大人,盲目的信任。 小五为此没少嘲讽他。 “是是是,大人说的是,祁大人也是……” 小五指了指屋顶,“今晚月亮很圆,你我兄弟难得有那么惬意的时候,上去喝一杯?” 他们住的是驿站,屋顶并不多高,但今夜天气晴好,显得月亮离他们很近。 小五枕着胳膊躺下来,朝祁舟晃了晃手里的酒杯,两人隔空一碰,各自喝了一大口。 “舒服!”小五满足地喟叹道。 “说起来,大人已经许久没有生过那样大的怒气,上次他亲自动手把人削成人棍还是五年前吧……” 五年前祁舟刚到宋听身边,对这事尤为印象深刻。 当时宋听消失了一段时日,回来时受了很重的伤,整个人都像是被抽干了精气神,病了许久。 当日暗卫就接了宋听的密令,出发去找一个人。 信鸽一只只回来,得到的结果却都不尽如人意。 宋听的身体也一天天消瘦下去,严重的那几日甚至咳了血。 直到那年的冬日,十三裹着一身风雪回了府,还带回来一个人。 大人就是将那人做成了人彘,叫那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说起来你有没有觉得那个男倌看着似乎有些眼熟?” 当然眼熟,那个男倌长得同当年大人苦苦寻找的小公子实在太像了。 小五摸着下巴想了一会儿,突然跳起来: “我知道了!大人这是把那个男倌当成了那位的替身!” 祁舟面色一沉,低声警告他:“慎言。” 小五平时大大咧咧,但在有关于那位的事情上却少见的严肃。 他当年差点在这件事上犯过错,这么多年都谨记在心不敢忘记。 被祁舟这么一提醒,他下意识咽了下喉咙。 紧张地往四周看了看之后,他压低声音凑在祁舟耳边: “那你有没有觉得,那个怀月跟那位真的很像……” 祁舟喝了口酒,总是没什么表情的脸上难得显露出一丝无奈: “你早晚有一天会因为这张嘴惹出祸事。” 祁舟其实很不明白,小五和大人明明曾经是从同一个地方走出来的,怎么大人就杀伐果决寡言少语,而小五却整日叽叽喳喳口无遮拦。 若不是他们跟着的人是宋听,依小五这样的性子,早不知死过多少回。 “你怎么就没学着大人半分模样?” “大人什么样?”小五笑起来,“成日板着张脸吗?那不是跟你一样,倒不如叫我跟你学……” 祁舟:“……” “但那有什么好的,像我们这样的人,有今天没明天。” “若是再压抑着自己、过得跟苦行僧一般,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不过大人跟我不一样,他曾经也是笑过的,但是自从那位……” 说到这里,小五勉强笑了下。 “我们以前过得太苦了,总要自己给自己一个活下去的由头,才能支撑着自己走下去。” “我喜欢喝酒吃肉,大人喜欢那位金枝玉叶的小公子,那是大人的光,只可惜……” 只可惜事与愿违,如今他们不用再困居于那暗无天日当中。 宋听甚至坐上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位,但想要的东西却在权力的争锋中彻底失去。 “如果那个怀月是个听话的,留在大人身边倒挺好的。”小五说。 他眯着眼睛看向远处,接着酒壶往身旁一放,朝祁舟说:“好像有人过来了……” 来的人正是知府张律,儿子被人杀了,死状凄惨,他却还要急赶着来向杀人凶手赔罪。 心里简直叫苦不迭。 结果人刚进驿馆大门,就被当头喝了一声:“什么人?!” 张律循着声音往上一看,两个黑衣男人飞檐走壁从屋顶上落到他面前,手里各提着一只酒壶,满身酒气。 驿馆是朝廷设置的,平时只接待各国使节和往来官员,可以说都是惹不得的人。 因此出入此地的人大多都客客气气的,很少有这么嚣张跋扈的。 一猜便知是什么人。 张律躬身行了个礼,姿态放得极低: “深夜叨扰,请二位大人见谅,实在是卑职有要事想要求见指挥使大人。” “你是张律?”一个黑衣人问。 “正是下官。”张律道。 “大人此刻并不在馆内,您请回吧。” 张律不确定这个不在馆内是真不在还是假不在,朝跟在身后的家仆使了个眼色。 后者便送上来几个银光闪闪的元宝:“请二位大人通融。” “张大人,您这是做什么?”小五睨着眼,“大人不在就是不在,您请回吧!” 两人一身煞气,张律不敢同对方起争执,悻悻地告辞。 “大人,我们就这样走了?”家仆不甘心道。 张律正是心气不顺的时候,闻言往他脑袋上拍了一巴掌: “不然呢,你还想擅闯不成?” 家仆缩着嘴不敢吱声。 张律眼眸暗了暗,吩咐家仆:“你去,让师爷即刻来见我。” 第10章 甜汤 醉春楼除了多美人,菜式和各类点心也是一绝。 花娇对楼里几个心肝儿是相当宠爱的,不但一日三餐精心伺候,宵夜也隔三差五地换着花样。 怀月临睡前都要喝一碗甜汤,后厨早早便拣了上等的银耳,为他熬了一碗银耳莲子羹。 可惜怀月今日心情不佳,只喝了两勺便草草地放下勺子,撑着下巴懒洋洋地玩着桌上的胭脂。 小安帮他取下头上的发簪,仔细地梳理着那一头长发。 见他这副样子,关切道:“公子怎么不吃了,可是不合口味?” “甜得发腻。”怀月说。 小安盯得眼睛发直:“怎会,银耳就是要甜才好喝。” 边说边咽了口口水。 怀月好笑地将碗朝身后一递:“拿去吃。” “谢公子赏赐!” 小安迫不及待去接,手指都快触到碗口了,怀月却手臂一转,又将碗收了回去。 小安巴巴望着,面色苦恼,“您就别拿小的打趣了……” “我忽然想起来,这一碗可不能给你。” 怀月捏着瓷勺,腕骨在红袖中若隐若现,“外面那位贵人说不定也想喝。” “啊?”小安犹豫道,“您该不会是想把这碗……” 这太大逆不道了,小安连说都不敢说。 花妈妈早千叮万嘱过许多遍那位大人的贵不可言,小安觉得他家公子这种行为简直就是在找死。 但怀月行事素来乖张难猜,他在小安错愕的目光中将那碗甜汤往前一递。 而后扬了扬下巴,示意房门外:“去。” “还是别了吧公子,妈妈一定会打死我的。”小安苦着脸。 到时候他甜汤喝不着,小命反倒要丢了。 “怕什么,凡是有我挡着,我同你保证,妈妈肯定不会打你,说不定还能得赏钱。” “你看那位大人穿的戴的,是个不差钱的,赏钱想必也比一般客人丰厚。” 小安:“……” 小安一言难尽地看着他家公子,心想,你看我会不会信您的鬼话。 “你送不送,不送那我便自己去送了。”怀月像是等得不耐烦,自己起身。 “到时候得了贵人的赏钱,我可一文都不分给你。” “那还是我去吧。” 小安把那碗烫手的甜汤接过来,硬着头皮推门出去。 那位凶神恶煞的贵人正倚墙站着,见了他冷冰冰地扫过来一眼。 小安顿时连手脚都僵了,视线根本不敢往对方身上落。 “贵、贵贵贵贵人。” “小安,你什么时候变结巴了?”房里的人轻笑着出声。 小安梗了梗,简直想抱着他家公子哭了。 他不但结巴,他还手抖。他真的觉得他家公子是在玩火。 而那贵人自怀月一说话,视线便定定地锁在窗户上。 房内影影绰绰,有美人正对着铜镜慢吞吞地梳头发。 “说话啊小安子,你再这样蠢笨,明日我就叫妈妈把你换了,给我换个机灵点的。” 小安:“……” 您这是恨不得叫我赶紧去投胎…… 宋听耳聪目明,其实早将主仆二人的对话听了去,自然知道小安是为何而出来。 他主动伸手道:“给我吧。” 倒是小安还沉浸在自己即将被劈成两半的恐惧中,一下没反应过来:“啊?” 宋听不太耐烦地皱了皱眉:“甜汤。” 他想这个叫小安的确实不太机灵,怕是伺候不好主子。 “哦哦……”小安小心翼翼地将瓷碗递过去,“这是我家公子体谅——” “奴何德何能得大人这般金枝玉叶的贵人守门,这一碗甜汤就当奴赏赐给大人的。” 这番话从言辞到语气没有一丝的恭敬之意,甚至相当的大逆不道,愣是怀月有一百条命也不够砍的。 小安当即脸色大变:“贵人,我家公子不是那个意思,他——” “你瞎解释个什么劲,大人别误会,奴就是那个意思。” “奴觉得这碗甜汤口感不好,喝着令人恶心,倒了又浪费。” “不若大人帮奴喝了,也算功德一件,大人觉得呢?” 宋听对着房内的人影点了点头:“多谢公子赏赐。” 怀月梳头的动作一顿,捏着木梳子笑得前仰后倒: “小安你看,我没说错吧,贵人是个菩萨心肠的,断不会要你的命,是不是啊大人?” 宋听这回没应声,这让小安吊起一颗心,紧张兮兮地偷偷看了眼对方。 宋听正好抬起手。小安脸色惨白,下意识往门边躲:“贵人饶命!” 宋听:“……” 宋听递过去几粒金瓜子,面色不善。 小安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愣在原地。 直到宋听不耐烦道:“拿着。” 他才颤颤巍巍地接过来。 “谢贵人赏赐。” “你看我说什么来着,是不是得了赏?” “记得分我一半,要是太少了你就问贵人再多要一些……” 贵人是不是菩萨小安不敢断定,但怀月要是再口无遮拦下去,再好的脾气恐怕都要生出三分火来。 小安急急忙忙推门回去:“公子!您这张嘴能不能消停一些!” “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命令起我来了?” 怀月睨着眼戳小安的额头,后者没地方躲,被戳得向后倒了下。 然后抱着怀月的胳膊讨饶,“我错啦公子,您别生气,我还不是担心您……” 宋听站在门外,看着房间内打趣说笑的主仆二人,心里酸涩难忍。 一仰头,将手里的甜汤一口气喝得干干净净。 听楚淮序抱怨这汤甜得发腻,但落进宋听嘴里,却只觉得舌根发苦。 他忽然又想起从前。 从前他还没有如今的位高权重,只是端王府小公子身边的贴身小厮。 那人也曾像今日对待小安一般,指尖轻轻点着他额头,拿他打趣。 可是如今,从前属于他的一切都被另一个人取代。 那个人机敏不如他,好看不如他,却比他更讨楚淮序的喜欢。 轻易得到了他再难得到的温柔。 被赏赐喝过的甜汤时宋听不觉得羞辱,反而甘之如饴。 但此时此刻,想到从前种种,再看着两道嬉闹在一起的影子,他反而想要杀人。 他对小安萌生了杀意。 那个该待在楚淮序身边殷勤伺候的、为他束发宽衣的人本该是他。 同他嬉笑争闹的也该是他。 只能是他。 宋听嫉妒得肺腑绞痛,手掌已经不知不觉搭在腰间。 片刻后,他胳膊无力地垂下来,宋听闭了闭眼,缓慢地呼出一口浊气。 转过身,再不敢看下去。 他怕自己真的会忍不住。 到时淮序只会更加恨他。 第11章 脂粉香 “大人。”宋听才转身,祁舟就悄无声息地出现了。 宋听身上的暴戾快收不住,沉着脸问:“他又来了?” 祁舟:“是。” 自从宋听那天杀了张敬书,知府张律就夜夜来驿馆求见宋听。 人家是三顾茅庐,张知府是四顾、五顾。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儿子不是被宋听杀了、而是救了。 “还有长安那边,十三房才传讯过来,您久未现身,朝堂上怕是不安定。” 宋听冷冷地掀了掀唇角,接过祁舟手中的密信,漫不经心地扫了眼: “既然都要给本座添堵,那便都杀了吧。” 祁舟低首不敢言。那群老家伙也是会找事,偏偏敢在主子心情不好的时候出来蹦哒。 宋听点了火折子将那密信烧了,冷声吩咐: “你在这里守着,有任何问题第一时间来寻本座,本座去会会姓张的老家伙。” 祁舟颔首领命:“是。” 小五很烦,这个姓张的知府就跟只癞皮狗似的,甩都甩不脱。 他黑着脸把人赶走:“指挥使公务繁忙,哪是说见就能见的,大人且回家去吧!” 但这张律却好似听不懂人话,笑眯眯地杵着。 任小五好话歹话说尽,他只当听不见。气得小五差点拔刀。 “你走不走,再不走我真的不客气了。”小五威胁道。 张律一躬身:“大人息怒,但下官真的有要事求见指挥使大人,还请大人通传。” “你这个人——” “不知张大人见本座所为何事?” 听见熟悉的声音,小五立时躬身:“大人——” 而张律也豁然转身,朝着黑夜里那个缓缓走来的人影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下官应天知府张律,见过指挥使大人,大人万安。” 宋听披着夜色,眉眼间的神情却比身后的夜还要沉,张律并师爷何安跪伏在地,冷汗如瀑。 其实张敬书那晚说的没错,张知府确实算是宋听的人。 朝堂上党派纷争,朝堂之外的各地官员,自然也各自站队。 提拔张律的那位周大人,时任户部尚书,恰好就是所谓的宋党。 逢年过节,张知府的礼会送去长安的尚书府,也会辗转送到宋听的府上,孝敬指挥使大人。 “本座怕是难安。”宋听冷冷启口。 短短一句话,掷地有声,砸得张律眼前一黑。 他重重地朝地上磕着响头:“是犬子有眼无珠冲撞了大人,下官是特地来向大人告罪的。” “求大人看在下官忠心耿耿的份上,饶下官一命!” 宋听:“本座近些年不那么喜欢杀人了。” 张律后背又出了一身冷汗:“……” 他是应天的父母官,正所谓天高皇帝远,在应天的地界上,他跟土皇帝没什么两样。 这也是为什么张敬书欺男霸女却没有人敢拿他如何。 但此刻见了这位指挥使大人,张律却觉得心脏一下子紧缩起来。 就好像冰凉的蛇爬上了脊背,叫他便是连动都不敢动。 “起来吧,本座乏了,张大人若是没有其他事,就回去吧,以后也不用来了。” 张律不敢起,只抬头仰望着面前的男人: “下官之前并不晓得大人亲至,招待不周,此番除了向大人告罪,也是想请大人驾临寒舍,让下官敬敬孝心。” 宋听神色淡淡:“不必了,你那里太远了。” 太远……张律和师爷对视一眼,后者摇摇头。 二人皆是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下官还为大人准备了一点薄礼,万望大人一定收下。”张律只得又说。 宋听心里很烦,不想再听姓张的唠唠叨叨,摆了摆手:“去吧。” 从驿馆出来,张律脑门上的冷汗还未完全收进去,脚步都有些虚浮。 他是第一次见这位指挥使大人的真身,没想到只手遮天的锦衣卫指挥使竟是这般好颜色。 若不是身上那股子杀伐之气,说是个读书人都有人相信。 “师爷,你说他那是什么意思,这事就算是过了?” 张律一颗心仍旧七上八下跳得厉害,“还有什么叫太远了?” 何师爷摸了把胡子,一张脸皱皱巴巴:“小的也捉摸不透。” “你不是说他这趟就是来抓梁丰烨的吗,既然姓梁的都归案了,为何他还待在本官的应天府不走?” 说到这个张律就气愤难当,若不是天杀的梁丰烨逃到他的地界,儿子也不会撞到宋听的手里,白白丢了性命。 这笔账张律不敢同杀人凶手算,却是如鲠在喉、辗转难眠。 “探子说他日夜流连醉春楼,莫不是嫌本官的府邸离那腌臜之地太远了?” “他还真是为了那男倌杀了我儿?” 张律气愤难当,那样一条贱命,死一千次一万次都不足惜,却害惨了他的儿子。 何安沉着脸,握住张律的手:“大人息怒,不知大人方才可闻到那位身上的脂粉香?” “浓得就像是腌过一般,如何能闻不到?你忽然提这个做——”张律话音一顿,“你的意思是……” 何师爷手下更用力:“或许那位就是为了醉春楼里的那人才留下来的。” “这……” “大人既然想送礼,何不投其所好,一来可以哄那位高兴,二来也好早日将这尊祖宗送走。” 可是这位祖宗凶名在外,张律又刚刚才在对方手里死了儿子,不敢轻举妄动: “但若是如此,他为何不自己将人带走?” “这就要问问醉春楼里的那位了……”何师爷眯了眯眼,“大人若是信得过小人,这事就交给小人去办。” “自然信你,但这事能成吗?我总觉得心里慌得很……”张律还是不太放心。 “大人,此番我们恐怕已经失了那位的心,今日他说不想杀人,那明日呢?” “倒不如博一博,说不定那位一高兴,大人就能去长安了。”何安说。 张律平生一大夙愿就是入朝为官,听何师爷这样一说,终于被说动了: “那此事就劳烦师爷了……” “大人放心,交给小人就好。” 第12章 红衣 醉春楼正午过后才开门迎客,像怀月这样的头牌,架子就更大,往往要磨蹭到晚上才肯出来见人。 昨夜才赏了指挥使大人一碗甜汤,怀月夜里难得做了个不错的梦。 被小安拉着梳洗时,都没了往日的起床气,懒洋洋地配合着。 “今日便簪这枚白玉的吧,公子这般容貌,什么样的簪子到了您头上,都一顶一的好看。” “难怪那么多的贵人日夜盼着能得您青睐。” 怀月撑着下巴,懒懒地掀了下眼皮,镜中的这张脸如今的确只剩下了几分颜色。 变得陌生又庸俗。 “说起来许久不见张知府家的少爷了,估计是被那位贵人给赶跑了,那贵人可真是霸道。” 怀月漏出一声笑,指尖轻轻点了点面前的梳妆台: “知道为什么这张妆台,连着房内许多物件都换了新的吗?” “不是妈妈待公子好,给公子新置换的吗?”小安傻乎乎地说。 怀月摇摇头,侧身指着门边:“你嘴里那位知府家的公子,当日就在这里被掏了心。” 他似是在怀念什么,微微眯起眼睛盯着一处:“活生生的,心脏被掏出来的时候他还在喘气。” 小安手中的木梳啪的一声掉在地上,碎成了两半。 他瞪着眼睛惊恐道:“公子,您是在同奴才说笑吧?” 怀月先是板着张脸,接着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 看他这个样子,小安莫名松了一口气,心里又有点怨: “公子您可真是的,就知道吓唬我……” 不过也怪他自己傻,要是知府家的儿子死在他们醉春楼,他们这些人这时候恐怕早已经人头落地,哪还有命在这里说笑。 “但是公子,您真不能总落那位贵人的面子,俗话说得好,泥人都有三分火。” “他即便再喜欢您,也经不住您三番五次骑到他头上啊,人家毕竟是贵人。” “他现在爱慕您,自然觉着您什么都是好的。” “但倘若哪日有别人入了他的眼,咱们就成了那领口上的饭黏子,平白惹人生厌。” “他若是个豁达大度之人还好些,若是个喜欢记仇的,那到时候我们可没有好果子吃,您恃宠而骄也得有个限度……” 主仆二人平时没那么多规矩,小安又是个爱操心的,总忍不住说教怀月。 怀月敷衍地应了几声,也不知道究竟听进去了没有。小安愁得头发都快掉了。 但他深知自家公子的脾气,看着温温柔柔的,骨子里其实比谁都倔,是个劝不动的。 哎。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将碎了的木梳捡起来,重新拿了只新的,替怀月束好头发。 衣服照旧只穿红色,这几乎是怀月的习惯,小安就没见自家公子穿过除红色以外的衣服。 他对此其实是有些好奇的,忍不住问:“公子为何只着红衣?” 最初他也以为怀月是喜欢红色,但跟在怀月身边那么久,他发现自家公子其实极厌恶这种颜色。 有一回妈妈吩咐厨子做了一碗苋菜汤汤,公子直接就吐了。 那日公子就直言:“我最讨厌这个颜色,以后给我的饭菜里,不要出现红色,看着叫人觉得恶心。” 因此小安想不明白,为什么公子要把最讨厌的颜色穿在身上。还日日都穿。 “因为你家公子有血汗深仇未报,怕忘了身上背的血债,只好用这种方式提醒自己,日日不敢忘。”怀月说。 小安才被他骗过,压根不信:“您就又唬我吧。” 怀月轻轻笑了笑,像是默认了这点。 “忽然想吃东街口那家栗子糕,过会儿差人去买一些来,还有杏仁糖。” “怎么又想吃糖了,昨晚不还嫌那碗银耳汤甜腻吗?” 怀月往他脑门上拍了一巴掌:“让你去你就去,啰啰嗦嗦的,知不知道谁才是主子?” “你也想跟那个黑脸煞神一样,要爬到我头上来不成?” 他这句话简直不要命,小安捂着脑袋,拖长了调子:“知道啦。” 接着又忍不住劝他:“但是您好歹也注意点言行吧,我真的怕那位贵人会生气,他看着很不好惹。” 怀月掀了掀眼皮,根本没将他的话当一回事。 “对了公子。”小安小心翼翼掏了下胸口,摸出一个破破烂烂的钱袋子。 “昨晚那位贵人在,我没敢说,这是他给的赏钱,太多了,还是给您吧。” 怀月慢吞吞地接过来:“啧,还是金瓜子啊,我们那位大人可真是出息了。” 他把钱袋子一倒,小山一样堆了一堆在妆台上,怀月靠着,低首一粒粒地数: “一、二、三……” 小安跟着凑过去,巴巴地看着:“就是把我买下来也不需要那么多钱啊……” 卖进醉春楼的孩子,按品相和年龄论价,像小安这样长相普通、年龄又稍有些大的,几两银子就能买一个来。 穷人家孩子的命有时候连一盒上等的胭脂都不如。 怀月将那堆金瓜子拢起来,重新装进那个钱袋子里,递回去: “既是给你的就拿着,他府里金山银山,便是皇帝的金库都没他富足,这点算个什么?” 小安怯怯地:“可是……” 两人正说着话,有脚步声伴着花妈妈尖利的嗓音越来越近,后者似乎是在阻止什么人过来。 怀月侧头望了眼门口,冷笑道:“又是哪个不长眼的来自寻死路。” 接着又叹了一口气,故作惆怅道:“哎,照这样下去,你主子我的恩客就要死光了,往后我也就过气了……” 小安:“……” 小安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觉得他变脸的速度简直比翻书还快,一会儿冷着脸,一会儿又笑开了。 而且恩客死绝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吗? “哎哟哟,何师爷,真的不能进啊,我们怀月最近染了风寒,身子骨不利索,不敢见贵人呐……” “花妈妈,”何安将几张银票塞进花娇手里,拍了拍,“是不敢见我这个贵人,还是只见某个贵人?” 花娇既能经营那么大个醉春楼,自然不是个蠢笨的,她把那叠银票推回去: “既然师爷知道那位贵人的事,那肯定也知道,这是那位贵人的意思,怀月最近不见客。” 第13章 威逼利诱 “师爷就不要为难奴家了,待那位贵人离开,奴家肯定带着怀月,给师爷登门道歉……” “花妈妈,你往日这般聪明,这回怎么就糊涂了?”何安眯了眯眼,朝花娇说,“我此番过来,就是为那位贵人办事的……” 花娇眼珠子转了转:“师爷这话如何说?” “妈妈,您该知道那位贵人是不可能永远留在应天的,知府大人才是应天的天。” “您是个聪明人,倒不如卖大人这个面子,到时候咱们一荣俱荣,大人不会忘了妈妈您的……”何安循循善诱。 花娇面色微变,手下的力道不自觉松了些。 俗话说强龙难压地头蛇,她大户要在应天做生意的…… “这就对了,花妈妈。”何安顺势推开她的手,朝怀月的房间走了去。 花娇在原地站了几秒,两边都不敢得罪。 她一咬牙,随便扯了个正好上楼来的小厮:“你去趟驿馆……” “怀月公子。”何安推门进去的时候,怀月正倚在窗边,听见动静回眸望过来,眼神慵懒随意。 哪怕何安不喜欢男子,也被这一眼看愣了一瞬。 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便是宋听那样声名显赫的大人物,都逃不过这一关。 美人怀,英雄冢。 “怀月公子。”何安拱了拱手,又道了一声。 怀月瞥了眼何安身后那两个五大三粗的家丁,后者便已经将房门轻轻合上。 “师爷这是想做什么?” 何安往前踏了一步:“公子想离开醉春楼吗?” 怀月侧身靠着,眉眼轻轻一挑,漫不经心道:“不想。” 他答得这般果断,竟是丝毫犹豫都没有,何安脸上的表情僵了一瞬。 接着又换上殷勤的笑:“公子久困此地,就不想得自由?” “自由?”怀月轻笑起来,盈盈的目光望着何安。 不知为何,这眼神竟叫何安有些莫名的心惊。 “师爷确定是想给奴自由,而不是将奴从一个囚笼推向另一个囚笼?” 何安:“……” 何安:“公子说笑了,我当然是一心为公子着想,实在不忍公子困在此处受人搓磨。” 怀月又笑了笑,仍是不答应:“多谢师爷的好意,但是奴觉得这里挺好的。” “奴吃得好、穿得好,妈妈待奴也好,因此奴暂时不想走。” 说到这里,他视线轻飘飘落在何安脸上:“师爷若是没什么旁的事,就请回吧。” “那小的若是一定要为公子赎身呢?”何安再次走近几步。 怀月缓慢地眨了下眼。 “公子聪慧,你我都知道那个晚上醉春楼里发生了何事。” 利诱不成,何安就开始威逼。左右只是醉春楼里卖笑的贱奴,他还真没放在眼里。 “如今有那位贵人在,知府大人再如何伤心也只能暗自忍着,但那位贵人一走,公子认为大人会放过这里的人?” “大人只有那一个儿子,如珍如宝地捧在手心里,断不可能叫他白白送命的。” “因此这事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善了,但公子和其他人不同,您还有一个天大的好机会……” 何安为其陈述利弊,怀月低着头笑起来,前者以为终于将人说动,也跟着露出笑意。 却见怀月抬起头,拖着慢吞吞的调子,轻声道:“可惜我不愿。” 何安蓦地变了脸色。 他自认在这个男倌面前伏低做小,这人却几次三番落他面子。 心里当即不痛快起来,冷眼道:“可惜花妈妈已经同意了。” “那便请师爷带妈妈走吧。”怀月说。 “你!”何安气结,“事到如今我也不跟你废话,既然花妈妈把你卖给了我,你就得跟我走。” “一个人人都能玩得的男倌,还真当自己是什么王孙公子?” “便是那位如今再喜欢你,也不过是图一时新鲜,那样的贵人,连当朝公主都看不上,岂会真心待你?” 何安挥挥手,身后两个家丁便凶神恶煞地朝怀月围拢而来。 小安张开双臂挡在怀月面前:“你们想干什么?!” “既然你们知道我家公子身后有贵人,就别过来,否则那位贵人定饶不了你们!” 何安冷笑着:“我等就是替那位贵人分忧来的。” 怀月动作微顿。 片刻后他拍了拍小安的肩膀:“这里没你的事,待一边去。” 小安倔强地抿着嘴,不肯让:“不行的公子,小安要保护你。” “你能护得了什么。”怀月噗嗤一声好笑道,“别把小命给丢了。” 小安却仍旧梗着脖子:“反正就是要保护公子。” 这是绝对不肯走的意思。 怀月叹了口气,抬眸对何安道:“师爷若是执意如此,那便只好——” “只好如何?” “只好带着我的尸身去……见那位贵人。” 他侧身背对着何安,视线掠过吵闹不休的街巷,远处某道熟悉的身影正策马驰来。 被喂得油光黑亮的黑色骏马嘶鸣着将沿路的人和东西撞得东倒西歪,街上顿时乱作一团。 有人在骂,有人在追,马背上的人却不管不顾,只奔着这边而来。 叫骂声更多。 真是好大的威风啊,指挥使大人…… 怀月被这样的场景逗得笑起来,人坐在窗台上,两条腿悬空挂在窗户外面,悠哉悠哉地晃荡着。 这个动作快把小安吓死了:“公子,这样太危险了,快上来!” 怀月却不听,甚至哼起了曲子。 何安在后面步步紧逼,激他:“人家都是不愿意伺候人才要死要活求个尊严。” “怎么到了公子这里倒是反过来了,公子就那样离不开男人?” “不过公子也不必这样威胁我,像你们这样的人,比任何人都想活,否则身为男子,也不会愿意被人玩弄。” “所以公子还是赶紧从窗台上下来,若是一个不小心真的摔了下去,可就神佛难救了……” 怀月却只是笑了笑,接着他身子朝前一倾,看也不看身后的人。 “公子!”小安简直吓坏了。 怀月声音很低,轻飘飘的:“师爷是认定我不敢跳?” 第14章 眼泪 “自然。”何安抚着胡子,笃定道。 怀月刚才的突然一倾确实将他吓了一跳,但他还是认定这人不会真的往下跳。 不过是在虚张声势罢了。 说不定之前的那些不愿、不肯,也都是在做戏。 得不到手的才是最好的,风月场上的这些人,最会拿捏人心。 想必这人就是在故意吊着那位的胃口。 “怀月公子,小把戏适当玩一玩是情趣,能得贵人欢喜。” “但玩多了可就适得其反,反倒惹人生厌了。” “公子如此聪慧之人,不会连这样的道理都不懂吧?” 怀月垂眸笑得更明显。忽地,他转过头,朝满脸紧张的小安说: “闭上眼睛,你胆子那样小,待会儿血溅起来,半夜可是会做噩梦的。” 小安脸都白了:“公子你在说什么啊!你不要做傻事!别吓唬我了!” 他拿不准怀月是不是在开玩笑:“那位贵人待你那样好,你若是不想走,他断不会勉强你的!” “公子,您快过来!”他着急去拉怀月的手,却被何安一把揪住领子,提了起来。 “你干什么?!”小安急得朝人拳打脚踢,“你放我下来!你们若是敢害公子,那位大人一定不会放过你们的!” 换来的是何安重重的一巴掌:“闭嘴!” 小安被打懵了,脑壳嗡嗡地疼。何安随手将人一丢,残忍的目光投向怀月。 后者仍是笑,身子再度往前一倾,何安不慌不忙地跟着笑。 但那笑意很快僵硬在嘴角,整张脸旋即因为恐惧而扭曲起来—— 下一瞬,怀月竟真的悄无声息地从窗台上跃了下去!他甚至都来不及反应! “公子!”同样被吓到了的还有小安。小孩站都站不起来,却用力地往前扑,“公子!” 黑色的骏马已至醉春楼,马背上的人当然也看到了那个翩然落下的身影,心脏几乎在那一刻骤停。 他脑海里不自觉地想起那年冬日在漫山的大雪中苦苦寻找的场景。 那个时候他就在想,如果他还在身边就好了,他绝对不可能让那个人做那样危险的事。 可这一次,他分明就在他身边,却还是眼睁睁看着那人纵身一跃。 无穷无尽的悔恨和懊恼让宋听看不见也听不见周遭的任何动静,眼底只有那一个人。 他心脏好似被割成了无数片,拼都拼不起来。 “公子!”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人已经飞掠过去,在那人即将要落地的时候,将人搂进了怀里。 这个动作太过耗费心神,他自己也因此再支撑不住,吐出一口血,抱着怀月滚到了地上。 他以身为盾,将人好好护在怀里,自己却又接连吐了好几口血,脸色煞白。 “有人掉下来了!” “是不是死啦?!” “死人啦死人啦!醉春楼有人掉下来啦!” “快去官府找人来,死人啦!” 宋听浑身剧痛,有种肋骨都断了几根的感觉,眼前黑一阵白一阵,连怀里那人的脸都快看不清。 他撑了撑胳膊,想坐起来,却失败了,身体再次重重地跌下去。 而怀月也跟着砸在他身上。 宋听吃痛挤出一声闷哼,却来不及缓神,用沾满鲜血的双手去捧怀月的脸: “鸣瑜?” “楚鸣瑜……” 声音里透着显而易见的急切和慌张。 那人脸白如纸,唯有被宋听碰过的地方染到血色。 这样的场景在过去的五年里曾无数次的出现在宋听梦里,每一次都将他惊醒。 而如今,这种恐惧仿佛凝出了实质,像一双手紧紧将宋听的咽喉扼住。 他顿时恐惧到几乎无法呼吸,连伸手去探一探对方鼻息的勇气都没有。 五脏六腑都在这一刻被摔成了烂泥。 他已经失去过一次,不能再承受第二次。 那些梦绝不能成真。 他会疯的。 “公子!公子!” “贵人!我们家公子有没有事?!” 小安也在这时候从楼里冲了出来,焦急地要往怀月身边跑。 但宋听抱着他,满身阴戾,连小安这样迟钝的性子都感觉到了,硬生生被吓住了脚步。 “大人,我家公子……” 宋听低首,看见怀月的眼睫轻轻颤了颤,他喉咙一紧,一个吻落在对方眉心: “楚淮序,你不能这样……不能这样吓我……” 温热的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顷刻间打湿了怀月整张脸。 杀人如麻的指挥使大人颤抖着身体,眼底满是恐惧和惊慌,像被主子丢在路边的小狗崽。 “哎。”一声轻叹落在宋听耳边,“原本还想再装一装的,没想到大人这么不经吓。” 怀月缓缓睁开眼睛,对上的就是指挥使大人哭红的双眼。 男人的眼泪只顿了一瞬,接着便如山洪爆发一般,一发不可收拾。 他紧紧、紧紧地将怀月抱在怀里,恨不能将人藏进心底、揉进骨血: “鸣瑜。” “淮序。” “你吓死我了。” “奴竟不知大人原来这般喜欢奴。”怀月幽幽地叹息着,眼底带着狡黠的笑。 宋听抬起头,凶狠地吻了过去,眼泪混着鲜血流进嘴里。 他嘶哑着声音问:“当真不知吗?” 怀月笑了笑,下一秒,蓦地吐出一口血: “奴……奴应该知道吗?” 陷入黑暗前,他眼前是宋听那张豁然变色的脸:“主子!” 一如端王府出事那夜,他冲进火海时那个人的模样—— 那天上午下了很大的一场雨,过了午时才渐渐停下来,日头很晒。 宋听情绪恹恹的,老走神,楚淮序当听病了,急得差点着人到宫里请太医。 是宋听不让。 “皇上身体抱恙,这时正是太医院最忙的时候,公子就不要添乱了吧。” 气得楚淮序追着他打:“好啊你这个小没良心的,你家公子我忧心你才想着请太医来,你倒好,还嫌弃起我来了?” 宋听躲了几下便立定了。 楚淮序插着腰睨他:“怎么不躲了,是打算由着我打?” 宋听截住听挥过来的胳膊,捧到脸侧,亲昵地、讨好地蹭着: “不躲了,小狗知错了。” “公子不要生气。” 第15章 胡闹 小狗崽子软成这个样子,楚淮序哪还舍得动手。 更何况他本来就没打算真的揍这人,否则以他的身手,哪那么容易被对方给截住。 “你啊。”他靠在人怀里,语气无奈,“真是拿你没办法。” 宋听将脸埋在他颈侧,闷闷道:“我没生病,但我很想公子。” 说着,他紧攥住楚淮序的胳膊,声若蚊蝇,“公子,我想……” 最后两个更是几乎用气音。 楚淮序整个人怔住了。 他捡回来的这个小东西,最初的时候是个闷葫芦,冷冷冰冰的不爱搭理人。 往往他说十句,只能得来对方一个“嗯”或者“噢”。 后来变得越来越粘人,对他的占有欲也越来越强,连小狗的醋都吃。 还胆大妄为地勾引他。 但大白天这样明目张胆地向他索求却是第一次。 以至于楚淮序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哭笑不得地将人从自己怀里挖出来: “真发烧了?” “没有。”宋听垂着眼睛,脸红得简直要掉色,“我就是想要公子。” “你……”楚淮序还未来得及说话,声音就被淹没在满是情意的吻里。 “公子……”宋听双目骤然一深,眸中仿佛翻涌着无数情思,要将面前的人绕进眼底深处。 他拢住楚淮序的腰,将人抱起来放在旁边的软榻上。 后者握住他的胳膊,将人轻轻一拉,两人便摔到了一处。 不知是谁不小心踢到了案几上的棋盘,黑白两色的棋子散落一地。 但谁都已经顾不上这些。 宋听这样猴急,叫楚淮序觉得好笑,故意逗他: “做什么这么急躁,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也是只吸食精魄的艳鬼。” “不小心被哪处跑来的道士给发现了,想逃了,在那之前迫不及待地要同我做那档子事。” 楚淮序爱看话本,看的还杂,什么类型的都爱看。 前几日两人就头挨着头看完一本志怪小说,讲的是艳鬼和书生的故事。 自古人妖殊途,人和鬼当然亦是如此,艳鬼和书生做那档子事会损伤书生的精魄,长此以往,书生必死无疑。 艳鬼真心爱慕书生,不忍对方因为自己受到伤害,用了禁术,将那些伤害转嫁到了自己身上。 时间一久,便是道行深厚的艳鬼也受不住,眼看着就要魂飞魄散。 艳鬼料到了自己的结局,却始终瞒着书生。 他亲手为书生置办了一桌好酒好菜,在酒意正浓之际,艳鬼吻上书生,同对方缠绵一夜。 等到云收雨歇,两个人相拥而眠,天快亮时,艳鬼在书生的怀中灰飞烟灭。 这个故事的结局太凄美了,看完之后两人心情都受到了影响。 尤其是宋听,闷闷不乐了好几天,恹恹地像只生了病的鹌鹑。 楚淮序为此还笑他多愁善感。 没想到今时今刻,又拿出来取笑他。 宋听眼眸黯了黯,人也跟着怔了一瞬。 然而楚淮序并没有注意到这丝异样,在宋听殷红的唇上亲了一下: “乖,去取香膏。” 宋听因为最后两个字红了脸,不自觉地松开手。 很快去而复返。 “公子。”他吻住楚淮序,“若您是艳鬼,我心甘情愿被你吸食精魄,但如果我做错了事,求您别恨我……” 两人气息交融,楚淮序在这个吻里红了眼眶,话都说不出。 腰肢跟香膏一样,软成一滩水。 那个下午,墨色山水的屏风后面,铺着雪狐裘毯的软榻嘎吱嘎吱晃了好几个时辰。 楚淮序真就像一只噬魂夺魄的艳鬼,生生能要了宋听的命。 裘毯脏得没法看,楚淮序嫌软榻不舒服,就披着里衣靠在了床榻上。 衣衫半落,身上满是交错的痕迹。最多的是雯痕和牙印。 一眼便能看出留下这些痕迹的人有多强的占有欲。 “小清响,”楚淮序懒懒地掀了掀眼皮,“我看你才是话本子里走出来的妖怪吧?” 几个时辰前,主动拉住楚淮序直白坦荡的索求的是他。 过程中不知疲倦的、凶狠的胡闹的也是他。 但此时此刻,为此感到羞赧的仍是他。 他轻轻蹲在楚淮序脚边,脸贴在他膝盖上讨好地蹭了蹭,却始终不敢抬头看他。 一张脸都像被火烧过一样,红得不像话。 楚淮序心里觉得好笑,低首在他头顶亲了下: “起来,蹲着做什么,真拿自己当小狗啊?” 宋听的声音闷闷的,语气却很坚决:“我本来就是你的小狗。” 楚淮序笑得不行,将人拉起来同他亲吻。 指腹摩挲过薄唇,宋听仰着头,望着他的眼神满是迷恋和虔诚。 楚淮序心底满满的。 “我心悦你,清响,待父王与兄长从边关回来,我就将这件事告知他们。” 这太突然了,宋听压根没想到他会忽然说这个,一时怔在原地,竟有些不知所措。 “公、公子……你……”他紧紧抓着楚淮序的胳膊,“你为什么……你怎么……” 楚淮序捏着他后颈,温柔地安抚他:“怎么,清响不愿意?” 语气里带着很明显的调侃。 宋听眼眶红得不行,胸膛剧烈的起伏着,呼吸都急促起来,以至于茶碗里的水都晃了出来。 “行了,不逗你了,这是我认真考虑过的,既然你我在一起,就总要有这一天的。” “我想同你光明正大地在一起,清响,你能明白吗?” 宋听张了张嘴,还是说不出话,两行清泪无声无息地落下来。 楚淮序吻了吻他的眼睛,那泪落得更汹涌。 楚淮序都快无奈了,他伸手去接那只茶碗: “不是要给我水喝吗,给我吧,正好渴了。” “……”宋听死死捏着那只茶碗不肯松手,用力到指节都发白变形。 宋听的反应已经超出了楚淮序的意料。 他想过这人会激动,却没想到竟能激动成这样。 一时之间竟也有些手忙脚乱,不知道该怎么哄人。 他们之间,虽然在那档子上是宋听在上,但很多时候是他在引导对方。 宋听太听话了,明明“欺负”他那么凶,却总叫楚淮序觉得自己才是欺负人的那个。 小狗崽子惯会卖惨装乖。 第16章 惊变 “那我不喝了,但是你别哭了成不成,再哭下去我都要以为你不愿意同我成婚。” “小清响,”楚淮序佯作受伤的表情,“你是不是不愿意同我成婚,不想对我负责?” 宋听拼命摇头。 怎么可能呢,他做梦都想要和主子在一起,哪怕要他的命。 但楚淮序那么好,像天上的神仙一样,而他只是路边的一滩烂泥,他怎敢肖想。 只是如今这般,便是他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了。 “那就莫要再哭了,等母妃回来看见了,定要以为我欺负你。” 昨日端王妃到大相国寺上香,要在寺中留宿一晚,到今日回来。 王妃原本是想带楚淮序一同去的,但早上起来时宋听有些发热,楚淮序不放心将他一个人留在王府,自己便也留下了。 算算时辰,王妃也该回来了。 宋听这才擦了眼泪,艰涩地挤出一个:“嗯。” 而双眼早就肿成了两个核桃。 楚淮序又好笑又心疼,在他两个眼皮上各亲了一下: “这碗水,你到底允不允我喝?” 宋听垂眸盯着。 本来是很满的一大碗,因为宋听情绪激动洒了好些出去,如今只剩下小半碗。 宋听站起身,哑着嗓子说:“我……再去添一些。” 楚淮序也确实渴了,便道:“嗯,去吧。” 只是等宋听添完水回来,仍旧紧捏着茶碗不松手,楚淮序都快无奈了: “今日我到底还能不能喝上这碗水?” 宋听:“……” 宋听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将茶碗递了出去,楚淮序接过,二话不说仰头就喝—— “公子……”宋听却又叫住他。 “怎么了?” 宋听的眼神有些微妙和古怪,其实很容易就能叫人发现他藏着心事。 但楚淮序太信任他了,只当他心里是还记挂着要将两人的关系坦白给父母兄长的事。 因此并没有丝毫起疑,见宋听不吭声,便将那碗茶尽数喝了。 宋听眼底的泪又落下来,跪在他脚边,颤抖着唇朝他说:“对不起,公子……” “为什么突然道歉,”楚淮序不明就里,笑道,“莫非你真不愿意同我在一起?” “愿意的、我再愿意不过。” 宋听哭到停不下来,他攀住楚淮序的两个手臂,将一个个的吻落上去。 “我愿意的,但是对不起、公子……” “所以到底为什么——”楚淮序还要再问,眼前却忽然黑了一瞬。 紧接着就感到脑袋晕乎乎的,整个房间仿佛都在摇晃,连宋听的脸都快看不清。四肢也变得绵软无力。 “你给我……给我喝了什么……” 他倒在宋听怀里,后者用力地亲吻他,不住地道歉。 而楚淮序的视线更加模糊,很快就失去了全部的知觉。 醒来时他发现自己被锁在房间里,四肢仍旧一点力气都没有,连下床走几步路都觉得困难,更别说运功。 他那时尚不知道宋听为何突然给他下药,也不知道外面正在发生怎样巨大的变故。 只是眼皮跳得厉害,心里很不安。 片刻后,他意识终于清醒一些,院子里的吵闹也传了进来,他听见有人在哭、有人在喊。 而天已经彻底暗下去。 “有人吗,发生了何事,有没有人,放我出去!” “宋听!宋清响!宋清响你放我出去!周管家!” “有没有人……” 楚淮序喊了半天,没有人理会他,外面的动静却越来越大。 楚淮序间或听见几声“端王”“先帝”“驾崩”……之类的话。 楚淮序心底顿时升起不好的预感。 但皇爷爷的病不是已经有了很大的起色吗。 前几天他入宫的时候两人还坐着下了半局棋,并约定好了过两天继续分胜负。 他看中了江南进贡的几匹锦缎,想给母妃和宋听做衣服。 皇爷爷答应他,若是他赢了那局棋,就赏他。 怎么会呢,楚淮序想,一定是他听错了。 他心里越来越急,拼命地砸门,用拳头、用花瓶、用椅子……用楚淮序所能想到的一切。 只因为他身上没有力气,平素只要踹一脚就能完成的事,此刻却变得无比苦难。 但好在,他最后还是砸开了那道房门。 楚淮序冲出去,端王府内已经乱成了一片,有人在收拾包袱、有人在往外搬值钱的东西,有人在哭…… 老管家拦了这个拦不住那个,气得直跺脚。 楚淮序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场景,一时怔住了。 而恰在此时,王府大门被人从外一脚踹开,一群人举着火把,呼啦啦地闯了进来。 府中那个叫元宝的小孩偏巧跑在门口,被为首那人一剑穿了心,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死不瞑目。 鲜血四溅开来,有几滴甚至溅到了楚淮序的脸上,带着滚烫的热度。 楚淮序却浑身冰冷,整个人犹如被冻住了,一动都不会动。 他怔怔地站在原地,同拔剑的那人四目相对,仿佛不敢相信一般死死盯着那张脸。 楚淮序觉得自己是在做梦,一个很可怕的,永远不可能会成真的噩梦。 否则怎么可能呢他心想,前一刻还在同他抵似缠绵的人,如何能领着官兵来查超端王府,还一剑刺死了元宝。 白日里元宝还跟在这个人屁股后面,哥哥哥哥的喊他。 他怎么下得去手? 这还是宋清响吗? 是他的小狗吗? 楚淮序根本不愿意相信眼前的一切,他两只眼睛空洞地盯着前方。 心中翻腾着无数个念头,令他想要大吼大叫,想要冲上去质问,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统统拿下,违抗者,杀无赦!” 楚淮序瞳孔蓦地睁大,耳朵里嗡地一声,周遭的一切都仿佛扭曲起来。 黑暗中好似到处藏着青面獠牙的恶鬼,正在朝他张开血盆大口,要将他撕裂成碎片。 一把大火冲天而起,端王府就在楚淮序的眼前被烧为灰烬。 而火光中,有个温婉娴静的女子提着一柄长剑缓缓走来,温柔地叫着楚淮序的名字。 目光在对上门口的那人时却仿佛淬了毒一般,充满怨恨: “淮序,我的儿,你要活下去,记住今日所受的所有屈辱,为端王府讨还一个公道!” 第17章 厉鬼 再次睁眼,怀月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陌生的床榻上。 还未等他看清四周,就感觉胸口闷闷地疼,忍不住咳起来。 一双手从旁边伸过来,在他额上探了探,沉声道:“不烧了。” 这声音怀月真是太熟悉了,他下意识笑起来,眼波横了过去:“奴做了很长的一个美梦。” “梦见了什么?”男人声音低沉克制,竟是已经完全听不出先前的失控和崩溃。 “梦见……”怀月撑起身体,单手环住男人的脖子,将人往下拉。 他附在对方耳边轻声细语犹如蛊惑,“梦见奴拉着大人一同下了地狱……” “这个梦很难实现。”宋听说。他搭在怀月的胳膊上,将人重新塞回被子里,掖好被角。 怀月目光随着他转:“为何?因为大人不愿去死?” 宋听没答话,似是默认了。怀月觉得没意思,“啧”了一声,闭上眼睛。 下一瞬,柔软的唇落在他眉心,宋听握住他露在被子外面的手掌,轻轻地摩挲着: “明日随我一同回家。” “不可能!”怀月倏地睁开眼,“大人知道奴为何会从那楼上跳下来吗?” 宋听根本不愿意去回想那一幕,闭了闭眼,艰难道:“我知道。” “那大人便该明白,奴是死都不会跟大人走的,奴已经没有家了。” “而这一切,都是拜大人所赐。” “我会给你置办一处宅子,你若是不愿见我,我便不出现在你面前,但你得跟我回去。”宋听坚持。 怀月莞尔一笑:“大人觉得奴是因为不想见您才不愿意走?” “……” 怀月垂眸笑了笑:“这算是一个理由吧,但还有更重要的原因。” 宋听:“什么?” “奴在醉春楼吃香的喝辣的,不知多少达官显贵愿意为奴一掷千金,快活得很,并不想被困在大人的金笼当中。” 这句话不知戳中了男人哪里,宋听原本竭力隐忍着、没什么表情的脸陡然沉下去。 他直直逼近怀月,跟他额头相抵的同时沉声问: “他们有我煊赫吗?” 语气听着凶狠,实则就像个讨不到大人欢心的孩子,蛮横无理。 怀月顿时被逗笑了,亲亲对方红肿的眼皮,笑道:“自然不及。” 宋听张了张嘴,又听怀月道:“可那又如何呢?” “大人比奴更清楚,一个人的心是会变的,大人今日想要奴,明日或许就想要奴去死。” “奴不想被囚在深宅做大人的金丝雀,只能仰仗着大人而活。” “相比而言还是醉春楼好,一个贵人厌弃了奴,总有另一位贵人觉得奴好。” 他像是故意要让宋听伤心,字字句句往他心口上扎。 “待到色衰爱弛,再不能凭这张脸得到任何垂怜的时候,奴就三尺白绫吊死在楼里。” “如此也算不枉一生。” “我不准……”宋听将他紧紧搂在怀里,用力之大、几乎要将怀月捏碎。 怀月其实已经疼到手心都在冒冷汗,却并不反抗,任由男人抱着。 “我不准你死……” “我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你、觊觎你,除非我死。”男人赌咒一般,“但是你必须跟我走。” “若是我说不呢?” 指挥使大人手臂颤抖得厉害,整个人又陷入了某种濒临崩溃的状态中,怀月捧住他的脸,薄唇轻抵他的唇角。 明明是很亲密的动作,说出口的话却似刀子一般割着宋听的心脏:“大人是想再逼我跳一次吗?” 怀月的这份亲密当然不是真心的,他只是在故意吊着宋听、折磨宋听,宋听对此再清楚不过。 如果是平时,他或许会纵着怀月胡闹,左右只要他高兴,做什么都可以。 但此时此刻,宋听却忽然不想那样做了,他想要这个人。 这是他失而复得的珍宝,他只恨不能将其揉进骨血,又怎么可能对怀月的撩拨无动于衷。 他倾身过去,反过来捧住怀月的脸,后者果然往后仰了些,将手掌抵在宋听的胸前,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宋听却不让他如愿,以极快的速度翻身上床,将怀月困在了自己怀中。 “你……”哪怕隔着被子,怀月也能清晰地感觉到男人身上的变化。 他短暂地愣住了,继而勾唇笑起来,“奴还以为大人嫌奴脏,不愿要奴。” “不许你这样说。”宋听眼睛又红了,俯身咬住怀月的唇,“我的鸣瑜是天上下凡的神仙,是这世上最干净的人。” 【我的鸣瑜是下凡来渡我的神仙,干干净净,不染尘埃,不该因为我这样的人染上尘污。】 曾几何时,也有人跪在他脚边,虔诚地说着相似的话。 但那张令他心动过的脸已经在尸山血海里变得越来越模糊。 怀月用了点力将男人从自己身上推开,好似浑不在意地说: “可是神仙也会死、也会脏,大人喜欢的那个人早就已经死了,被您亲手杀死的,大人难道忘了吗。” “如今在大人面前的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索命的厉鬼,大人不怕吗?” “我不怕。”宋听追上来,不停地吻他。 “神仙也好,厉鬼也罢,是人是鬼都无所谓,我都要,都是我的。” “我不会再让今天这样的事情发生,你得在我眼皮子底下,时时刻刻。” 那样虔诚的表情和语气,好似真的一腔深情。 “原来大人刚才是骗我的。”怀月说。 宋听不解:“嗯?” “大人明明说如果我不愿意,大人便不再出现在我面前,怎么现在又这样蛮横霸道?”怀月笑眼盈盈。 宋听吻住他伸出来的掌心,双目猩红:“我后悔了。你得是我的。” 怀月哼了一声,笑起来,嘲讽般开口: “到底今非昔比了,连背信承诺都能做的这般理直气壮,五年前至少还会假惺惺地掉几滴眼泪。” 他要躲,却被宋听撑着手臂压制住,另只手握住他乱动的胳膊,举过头顶。 吻急切地落下去,吻过怀月精致的眉、眼、鼻,最后落在唇上。 “不是这样的,鸣瑜。” 第18章 威胁 两人气息交织在一起,宋听脸上不加掩饰地显露着贪嗔痴怨种种欲望。 他含住怀月又软又薄的下嘴唇:“你一日不跟我走,我便杀醉春楼里的一个人。” 怀月含糊着大笑起来:“奴以为大人能有什么高明的手段逼奴就范,结果就这?” 他像是真的觉得宋听这句威胁好笑,竟笑得停不下来。 “大人是不是太小瞧怀月了?奴连自己的生死都不在乎,会管旁人的死活?” “那小安呢?”宋听松开他,指腹压在他两瓣唇上,“如果我把他杀了呢?” 怀月脸上的表情有一丝僵硬,止不住的笑在宋听阴沉的目光下冷下来。 怀月揪住男人的衣襟,语气冰冷:“你把他怎么了?” 宋听低首吻在他形状漂亮的指尖:“暂时还活着,但能活多久要看主子的意思。” 怀月眸光森冷:“你威胁我?” “算是吧。”宋听无所谓地说,“公子应该明白,我是个为了目的可以不择手段的人。” “如今我的耐心已经快到头了,就看公子如何选择。” 宋听知道这是楚淮序的软肋,已经死了太多太多人,这个人心太软、太善,绝不愿意有人再因为他而死。 这样做很卑鄙,还会引来男人的厌恶,宋听心里很清楚这一点,但他还是这样做了。 在楚淮序在他怀里吐血昏厥,或者更早一些、在他眼睁睁看着这个人从窗口跳下来的时候他就已经下定决心。 这样的梦他已经做过一个又一个,但没有哪个比亲眼所见更叫他心惊。 “好啊、好得很,”怀月冷笑起来,“你果然还是那条狗,一点都没有变,和从前一样的狠毒、阴险。” 宋听温柔地亲吻他的眼睛,将这当做了一句夸奖,语气平静: “好好考虑,明天早上我会再来问公子的意思。” 从怀月房里出来的时候,宋听脸上还带着狠,看着真像是下一秒就要拔剑杀人。 但房门一关上,他背靠着那扇紧闭的房门,无声地垮下了肩膀。 “大人。”祁舟现身。 宋听瞬间收敛起自己的情绪,冷声道:“什么事?” 祁舟道:“属下在那个叫何安的后背发现了七瓣红莲的标记。” “红莲教的人?”宋听若有所思,“有意思。” 红莲教是五年前横空出世的一个神秘组织,干的都是劫富济贫、惩凶扬善的勾当。 还特别爱跟朝廷对着干。 朝廷对此很头疼,却无可奈何。 没想到对方的棋子居然埋到了应天知府的身边。 “有问出什么吗?” “嘴很硬,什么都不肯说。” 宋听对此倒也不是特别在意。他们已经不是第一次和红莲教的人打交道,深知那帮人的脾性。 “还有一件事。”祁舟说,“那个小鬼吵着要见怀月公子。” 宋听双眉皱起,下意识要拒绝,顿了片刻,改了主意:“让他去吧。” “是。”祁舟领命就要走,又被宋听叫住,“等等。” 祁舟静待着。 宋听道:“看着点,别让他吵到人。” 祁舟:“是。” “咳咳咳、咳咳……”怀月靠在床头低声咳着。 他身体底子已经坏了,昨天落地的时候虽然有宋听护着,却还是受到了不小的冲击,将压在身体里的旧伤带了起来。 “公子?”有人小心地推门进来,轻轻叫了一声,紧跟着探进来半颗脑袋。 怀月抬眼望过去,朝来人招了招手:“过来。” 小安双眸一亮,飞奔着扑过来,用力抱住怀月:“吓死我了……公子你吓死我了……” 他瘪着嘴哭得一抽一抽的,怀月真怕他会喘不上气来,好笑地捏他的脸: “这不是什么事都没有嘛,哭什么哭,哭魂吗?” 小安还是哭,哭得说不出话,嘴里却还在嘀嘀咕咕。 怀月其实一句都没听清,敷衍地“嗯”了几声。 “好了好了别哭了,再哭就要把那个煞神给引过来了,当心他拔了你的舌头。” 这句威胁相当有效,小安顿时止住哭声,惊恐地捂住自己嘴巴,脑袋转来转去,生怕谁会进来。 怀月虚握着拳抵在唇边,边咳边笑。 “这么怕他?” “怕。”小安悄声说、声音颤颤巍巍的,听着确实充满恐惧。 “叫你闭着眼别看,你为什么不听?” 说到这里小安就来气:“你还说我,我难不成还能眼睁睁看着你跳下去啊!” “还好贵人来得及时,否则你就摔成一滩烂泥了!” 怀月却浑不在意:“怕什么,你公子我早就死过几次了,可惜阎罗不敢收。” 又来了。 小安翻了个白眼。“我看阎罗怕的是那位贵人,可不是您。” 他声音很轻,却还是被怀月给听见了:“那你怕不怕他?” “怕、怕啊。”小安嘴皮子都不利索了。 见他这个样子,怀月来了点兴致:“哦?是不是他对何安他们做了什么?” “那位贵人把师爷他们……”一想到那些人的惨状,小安还心有余悸,不太敢说。 怀月:“把他们如何了?是剁了还是五马分尸了?” 小安:“……” 他以前怎么没发现自家公子是这样的,小安真的无语了。 他偷偷往门口看了一眼,低声道:“削成了人棍,然后用铁链锁着脖子,绑在驿馆、驿馆的院子里……” “还活着?”怀月挑眉。 “活、活着。”但倒不如死了。 小安下意识又往往窗外看了一眼,师爷和那两个手下,此刻还在院子里。 几个人的喉咙上都被划了道口子,有血滴滴答答地落下来,速度很慢,一时半刻死不了。 什么时候身上的血流干,什么时候才能死。 这简直就是生不如死的酷刑,若非亲眼见到,小安连想都不敢想居然还有这样的刑罚。 简直太可怕了。 他原以为花妈妈惩罚新来的小倌时用的那些个手段已经是十分恶毒残忍,但和那位贵人一比,花妈妈简直可以说是菩萨心肠。 “还有张知府,他也被捉了来,一并绑在院子里。” 那可是知府,应天最大的官,居然也是说绑就绑。 可见那位贵人真不是一般人。 第19章 恶狼 怀月拍了拍手,很高兴似的:“好得很,这下咱们这位指挥使大人少不了要头疼一阵了。” “那些个言官非追在他屁股后面念经不可。” 小安挠了挠脑袋,一时分不清自家公子这是在高兴还是不高兴。 但那位贵人分明三番五次帮了他们,小安其实不太明白公子为何如此讨厌对方。 因为想不明白,小安干脆将问题抛了出来。 “那当然是因为我与他有不死不休的仇,我之所以还活在这世上,是因为他还活着、我要亲手杀了他。” 小安很想将这番话又当作是一句玩笑,但怀月的神情太认真了,小安从未见过他这个样子,心都跟着颤起来。 他忽然想到公子刚进醉春楼的时候,虽然形容狼狈,举手投足却与他们那些人完全不一样。 连花妈妈精心调教过的头牌都抵不过公子分毫。 小安那时候就怀疑过他是不是哪家落难的小公子。 如今一想,若他当时的猜测是真的,那公子和那位贵人或许真的是故人? “明日我要随他去长安,我会向妈妈替你赎身,从此天大地大你就自由了,千万别再落入别人手里。” 小安还在那兀自猜测,就听怀月这样说。 他当即愣住了,接着拼命摇头:“我哪都不去,我要跟着您!” 怀月却也很轻地摇了摇头,似是心意已决: “长安豺狼环伺,虎豹成群,你这样的一去,恐怕会被吃的渣都不剩。” 进怀月房间前小安苦着张脸,出来时还苦着张脸,而且更苦了。 他无精打采地坐在院子的廊檐下,托着腮发呆。 不远处就是张知府和师爷他们,哪怕此刻看不见血从喉咙里漏出来的可怖样子,小安还是经不住打了个寒战。 师爷的双手双腿就是在他面前被斩断的,鲜血溅落在他脸上时还是热乎乎、黏腻腻的。 带着很重的腥味。那是小安从来没有见识过的可怖场景。 他为此做了一夜的噩梦,梦中被斩断四肢的人变成了他和公子,他拼命的哭嚎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被噩梦惊醒时还是感到恐惧。 那位贵人虽说对公子很好,但小安还是不放心让公子独自跟着人走。 就他家公子那张嘴,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把人给得罪了。 小安不希望梦里的场景变成现实。 “他怎么样?” 神身前不知不觉罩下一片阴影,阴沉熟悉的声音自头顶上方响起。 小安猛地抬起头:“大、大人……” 他如今已经知道了眼前这位贵人的身份,就如花妈妈说的那样,贵不可言。 长安里的皇帝和那些大官都离他太远了,所以从前他只当张知府已经是天大的官,轻易就掌控着那么大一个应天。 就好比很多年前,因为不小心冲撞了那位张公子,铜钱就被对方打断了腿丢在醉春楼外面,活活痛死了。 一条活生生的人命,上到花妈妈,下到铜钱的主子,却没有一个人敢为铜钱伸张正义。 铜钱死了就是死了。 一个妓馆里的仆役,没人会在意他的死活。 可是现在,那个高高在上的知府大人,被面前这个男人以极其屈辱的姿态绑起来,却无人敢置喙。 小安知道,这个男人想要捏死他,比捏死一只蚂蚁还要容易。 “是不是你让公子丢了我?”他脑袋埋在膝盖上,很快就将那片布料哭湿。 “他不要你了?”男人问。 “嗯,他要把我送走,难道不是你的意思吗?” 小安一向是很胆小的,他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胆子,敢跟这个人这样说话。 “我一直跟着他的,一直跟着他……” 小安哭得越来越伤心,到后来胆子愈发大,竟抓着宋听的衣襟,拼命捶打起来。 “为什么要赶我走,都是你,都是因为你……” “从公子进醉春楼我就跟着他了,我们一天都没有分开过……” 宋听在他身旁坐下来,一只手掰他肩膀,另只手反过来握住他抓着自己衣襟的手,皱眉道:“噤声。” “你这个坏人,你还不让我说,有本事你就拔了我舌头!” 这些年里,已经很少有人敢这样同他说话,宋听捏住小孩的下巴,静静打量了人片刻。 后者被他盯得心里发毛,哭都忘了哭。终于后知后觉地想起害怕。 宋听说:“他对你很好,是不是,所以才会把你养成这副性子。” 小安:“……” 男人面色平静,眼眸中却翻涌着小安看不懂的复杂情绪,让小安没来由地觉得心惊。 “你是从什么时候跟在他身边的?” 而宋听已经放开他,下意识朝二楼的窗户那望了一眼。 “五年前的冬天,我和公子是一同被卖进来的。”小安说。 话音刚落,他就看见男人眼眸倏地一黯,周身都散发出令人恐惧的威压。 这个男人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可怕。小安悄悄想。 “那时候……”男人只说了三个字,就说不下去,肩膀颤动着,眼睛发红,让小安想到被困在铁笼子里的狼。 小安见过那样的狼一回。那应该是他被卖进醉春楼的第一年,公子刚开始见恩客。 见的第一个人是北方来的一个商人,他的马车里就有那样一头狼。 公子那时候脾气还很倔,那商人动手动脚,公子就给了他一巴掌。 那男人气极了,就把公子拖到了马车旁,扯着他头发要将他喂狼。 还是花妈妈求了很久的情,那男人才勉强消了气,罚公子在马车前跪了两个时辰。 那狼就像现在的宋听一样,瞪着猩红的双眼,死死盯着公子。 它把公子当成了猎物,不停地冲撞着铁笼,想要冲出来,把公子吃了。 而公子就在雪地里冻昏了过去,差点醒不过来。 “你也会想把公子吃掉吗?”小安喃喃地,将心里话问了出来。 宋听被问得噎了下,表情有一瞬空白,“什么?” 小安也意识到自己问了个什么傻问题,倏地红了耳朵。 接着,他小心翼翼地解释向宋听解释:“我把你想成了一条狼……” 第20章 鞭子 他慢慢地将那件事讲给男人听,后者很安静地听着。 一直到小安已经讲完很久,也没听对方说什么,更不见下一步的动作。 小安悄悄抬了抬眼,却发现男人脸上竟爬满了泪水。 他想公子说的不对,这个人同公子怎么可能是仇人呢? 仇人难道不应该听见对方落难就拍手称快吗,怎么还会难过成这样? “还有呢?” 过了很久,男人终于开口。 “再跟我说说那些事,从你们进醉春楼的那天起,把你所知道的,都告诉我。” “那要说很久。”小安说。 “没关系,你可以慢慢说,若是让我满意了,就让你继续跟着他。” 小安眼眸一亮:“真的吗?” 宋听点点头:“嗯。” “好。”小安忽然觉得这个人好像也没有那么可怕了,只要能让他跟着公子那就是好人。 他于是慢慢回忆起这五年来的点点滴滴:“我是被父母卖给花妈妈的……” 小安家里穷,除了他之外还有三个弟弟,最大的也就六岁。 那一年闹灾荒,地里收成特别不好,日子对他们家来说就特别的艰难。 父母很难同时养活他们几个,便把年龄最大的小安卖进了醉花楼,换了十两银子。 他长得一般,年纪也稍大了些,因此只能当个小厮用。 但十两银子对于他们家来说已经是一笔巨款。 花妈妈嫌他笨,叫他跟着铜钱学规矩,好伺候楼里的公子们。 “别看我们做的是这种下九流的勾当,但我们这里也是分三六九等的,这里的人最会看菜下碟。” “你啊、最好现在就开始求菩萨保佑自己以后跟个脾气好些、名气大些的主子。” 两个人缓缓走着,铜钱事无巨细地跟他讲楼里的规矩,带他认识里面的人,告诉他见了哪个最好躲远一些,哪个千万不能得罪…… 小安手里拿着又白又软的大馒头,默默将铜钱的话记在心里。 就在这时,二楼某个房间的门猛地被撞开,一个男人跌跌撞撞地冲下来。 那人正巧撞在小安身上,也将他手里的馒头撞出去老远。 “我的馒头!”小安追出去,慌里慌张地将馒头拣起来。 馒头已经落了灰,小安疼惜得眼睛都红了,瞪向那人,“你这个人……” “你倒是跑啊!再跑啊!”粗重的棍棒落在那人的身上,发出呼呼的声音。“我看你还怎么跑!” 哪怕只是看着,小安都能想见那棍棒落在身上有多痛。他立时噤了声,呆愣愣地看着。 “我叫你跑!今日便将你的腿打断,看你还如何跑!” 那人却咬着牙一声不吭,只在棍棒落下时抑制不住地挤出几声闷哼。 小安看得不落忍,问旁边的铜钱:“为什么要打他?” 铜钱已经见惯了这样的场面,无奈地叹息一声: “那也是今日刚刚卖进楼里的人,妈妈要调教他,但那人不愿意,只想着逃,妈妈便发了怒,着人教训他。” “为什么要逃啊?”那时候小安还不明白。 他想这里那么好,有又大又软的白馒头,有新衣服,运气好还能得赏钱,简直没有比这里更好的地方。 “你还小,不懂这些。”铜钱又叹了口气。 他手掌搭在小安脑袋上,告诉他:“落到这种地方,对于太漂亮的人来说并不是一件幸运的事。” 两人说话间,那边的刑罚已经结束,想要逃跑的人已经被打得奄奄一息。 一身白色的内衫满是斑驳血迹,有些地方更是皮肉和衣服粘连在一起,看着血肉模糊。 小安不忍再看,跟着铜钱去了后面的院落。 当天晚上,小安跟着几个杂役洗完各位公子的衣物,路过柴房时听见里面传来几声咳嗽。 听铜钱说不听话的人会被花妈妈关在柴房,几天几夜不给吃东西。 不知怎的,小安脑海里忽然浮现出白天那个人的身影。 他有点好奇,悄悄靠到窗边,想看一眼被关在里面的人。 纸窗户模模糊糊映出某个人影,那人倚在墙角,捂着嘴压抑不住地咳,指缝中都漏出血来。 真是白日里那个人。 “喂、你为什么不愿意留在这里啊?”小安压低声音偷偷问。 那人听见动静抬起头来,还未说话就又咳嗽起来。 过很久才缓过神,慢吞吞朝小安点了点头,道:“白日撞了你,抱歉。” 小安从未见过这样的人,跟他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他张了张嘴,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想了想,又问:“你也是被父母卖过来的吗?” “不是。”那人说,“我没有父母了。” “那你是怎么过来的?” “运气不好,走在路上被人套了麻袋,再睁眼就到了这里。” 小安:“……” 那还真是运气不好,连十两银子都被别人得了去。 “快走吧,被人看见你跟我说话,当心一起被关进来。” 小安一听,一溜烟儿跑了。 两人再见面大概是半个月之后,那时小安已经跟着楼里的锦欢公子身边伺候着。 锦欢是花妈妈的心肝,也是醉春楼的头牌,脾性大得很,对手下的人动辄打骂。 那天小安就因为给锦欢戴错了一根簪子,被对方狠狠打了一顿。 小安心里觉得委屈,蹲在院子里哭。 不多时身后传来很大的动静,小安一回头,就看见花妈妈拖着一个人,身后跟着五六个打手。 “还想跑?妈妈我干这行二十年,就没见过你这样的人。” “落进了我这醉春楼,就别想干干净净出去。” “你哪怕是死,也得死在醉春楼里面,做醉春楼的鬼!” 花妈妈扬了扬手里的长鞭,朝着那人后背狠狠抽了下去! 小安心脏一紧,他认出来那个人——是他! “给脸不要脸,看我今天不打死你!” “按照你这样的年纪,往常就是做伺候人的小厮都嫌大了些。” “但看在你这张脸上想给你一个机会,做那人上人,不要做那尘下泥。” “你倒是一门心思给我找不痛快!妈妈我什么样的硬骨头没见过,还降服不了你这样的?” 第21章 柴房 鞭子一下一下甩下去,带起呼呼的风声,花妈妈的面目显得狰狞可怖。 他还是想逃吗? 就那么想要逃走吗? 连父母都没有了,能逃到哪里去呢? 在这可不好吗? 但或许有别的亲人吧,比如兄弟姊妹什么的。 他们感情一定很好,小安心想,所以才会拼了命想要离开这里,一定是想和家人团聚吧。 不像他自己,是家里多余的那个人,被卖来换弟弟们的口粮。 “看什么看,待在这里做什么,是不是想偷懒?!” 这时候花妈妈发现了他,心气不顺的人睨着眼训斥他。 “老娘好吃好喝供着你们,一个个都要跟我对着干!老娘怎么花钱买回来你们这些白眼狼!” 小安被骂怕了,生怕那鞭子会挥到自己身上,立刻缩着脖子逃了。 侧身时发现地上的那人艰难地抬起头,朝他看了一眼。 那个眼神小安很难用言语来形容,太绝望了,好像一身的魂灵全随着那鞭子被抽走了。 那个人心里已经存了死志。 他想死。 小安不知怎么突然蹦出这么个念头,他心头随之陡然一紧,匆匆跑开。 他尚且自顾不暇,根本没有精力去管别人的死活。 像他们这样的人想要活在世上实在太难了,一口饱饭尚且吃不上。 但不知为何,那道眼神却一直记在小安心上,叫他无论做什么都总是想着。 到了夜里更是辗转反侧,闭上眼、睁开眼,都是那个人的眼神。 烦得小安一屁股坐起来,偷偷摸去了柴房。那人果然还被关在里面。 一身白衣已经染成了血色,被抽得破破烂烂,背上的一些伤更是深可见骨。 由此可见花妈妈到底发了多大的怒。 只有一张脸一点伤都没有。 之前几次都没有看清,这会儿小安才发现男人长得究竟有多好看。 便是连醉春楼现在的头牌锦欢公子都及不上这人半分。 难怪花妈妈舍不得打这张脸,小安心想。 他蹲下来,看着几乎已经陷入昏迷的男人,轻轻摇了摇,压低声音道: “喂、你醒一醒……你还活着吗?” 之前只是觉得男人脸色红得不正常,一碰到对方的肩膀,立刻感觉手掌都要被烧得着起来了。 太烫了。 这是……发烧了。 这么高的温度,再这样烧下去不死也变傻了。 “这可怎么办啊……”小安急得团团转。 “是你。咳咳咳……” 而那男人忽然睁开眼,望着小安。 “你怎么……怎么在这里,不怕被那毒妇打死?” 自己都要死了,怎么还有空管别人? 小安想也不想地回怼过去:“你自己不是也不怕吗?” 那人边咳边笑了笑,然后撑着手肘艰难地坐起来。 “你还那么小,为什么会来这种地方?” “妈妈不是说了吗,只有年纪小的才有机会被卖到这里,大了他们还不要。” 柴房有一口大水缸,小安见他双唇干裂,便掬了捧水让他喝。 那人却皱了皱眉,不太情愿的样子。 “我手不脏。”小安说,“快点喝吧,一会儿水都快漏光了。” 那人这才低首,轻轻将小安手心里的一点水给喝了。“多谢。” 他伤得实在是重,每个动作都做的很艰难,小安看不过眼,伸手扶了他一下。 又得了对方一声感谢。 “你一定是有钱人家的少爷吧?”小安问。 那人明显愣了片刻,接着摇摇头,没应声。 小安却坚定自己的猜测,普通人家养不出这样的“神仙”。 他在醉春楼已经干了半个月的活,跟着锦欢公子见了许多达官贵胄,但没有一个及得上面前这个人有风度。 他真的就像是天上落难得神仙一样。叫小安这样泥潭里打滚的穷孩子都生了恻隐之心,妄想“救神”。 “你真的很想逃出去吗?”他问。 一颗心因为自己即将要做的事噗通噗通跳个不停,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那人又愣了下,沙哑着声音说:“想。” 小安咬了咬牙,下定决心:“我知道有个地方或许可以逃出去,但如果被抓住了花妈妈一定会扒了我们的皮,你想试一试吗?” 那人很久没有说话。 莹白的月光透过窗户纸照进来,温柔地洒在他脸上,浑身血污的人像在发着光,漂亮到小安都不敢直视。 “你不怕吗?”那人问。 小安此刻紧张到不行,本来就不太聪明的脑子更加转不过来,下意识问了声:“嗯?” 那人说:“到时候你也会被牵连。” “我怕的。”小安咽了下喉咙,诚实道,“但你不是想逃出去吗?” “你跟我不一样,家里肯定有疼爱你的亲人在等你回去,如果留在这里,你会死的。” “我……”他咧着嘴笑了笑,“我反正贱命一条。” “如果运气不好被发现了,就当我没来过这里,反正在家也是要被饿死的。” 神仙怔怔地望着他,望得小安不自觉低下头。 他胆子其实很小,实在是鼓足了很大的勇气才推开柴房的门来到男人面前。 时间拖得越长,他心里越紧张,生怕那些勇气一会儿全散了、他会掉头就跑,于是催促道: “别发呆了,能走吗,快跟我走!再犹豫下去我可就不管你了!” 此刻已经快五更天,花妈妈他们都歇息了,正是逃跑的最好时机,小安忍不住去拉那人。 那人迟疑了一瞬,跟着站了起来。 但因为实在受了太重的伤,他站不稳,身子歪歪扭扭的,看着随时会倒下。 小安担忧地扶住他:“坚持一下,快走吧,等离开这里,你就可以好好休息,好好找大夫治病了……” 小安说的那个或许能够逃跑的地方,是个狗洞,这也是他前两天无意中发现的。 锦欢公子养了一只小狸猫,调皮得很,见天的不见踪迹,总是需要他们去找。 小安那天就是在找那只猫的时候发现的那个狗洞。 他本来都快忘了这件事,看见“神仙哥哥”才想了起来。 “就是这里了。”他指着那洞对神仙哥哥说。 第22章 狗洞 “你要我……钻这个?” 而那人盯着狗洞,眼底浮现出一点不敢置信,脸色都比之前更白了几分。 “怎么了?怕钻不进去吗?”小安说,“不会的,你那么瘦,可以钻过去的。” 神仙哥哥眉头紧紧皱起,看着像是很不高兴。 小安奇怪地看着他,忽然意识到:“你不会是不愿意钻吧?” 那人抿了抿唇,默认了。 小安差点当场气死。 “逃命就不要讲究那么多了!”他一边把人往前推,一边劝,“能逃掉再说吧!” 他恨铁不成钢似的:“我算是知道你为什么老是那么容易就被抓回来了!” 这到底是什么人啊,小安心想,命都要保不住了,讲究还那么多。 “别磨蹭了,你倒是快洞啊,别管狗洞鼠洞,能逃出去的就是救命的好洞!” “你以为被花妈妈抽死了就好看?我觉得也没有比钻狗洞好……” “想往哪里逃啊?”他话音刚落,身后就响起一道尖利的女声。 小安浑身僵硬,一动都不敢动。 他对逃跑这件事本来就没有抱太大的期望,但真的到了这一刻还是觉得恐惧,整个人都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一只手掌忽地搭在他肩头,身前的男人向前两步,将他挡在身后: “是我逼他的,不关他的事。” 小安这才艰难地转过头,看着神仙哥哥,又看向花妈妈。 后者显然是睡梦中被人喊醒,没有施粉黛的脸在夜色下露出狰狞的神色,活像索命的恶鬼。 小安被吓得一个字都说不出,两条腿不停地打着颤。 而几个打手已经越靠越近,两人被逼得步步后退。 饶是这样,小安还是很快被其中一个大块头拎了起来,摔在花妈妈脚边。 花妈妈盛怒,一脚狠狠踩在小安后背上: “吃里扒外的狗东西,我对你这般好,你倒反过来同我作对!” 她抬了下手,自有打手将一根长鞭递了过去,“我今天索性就打死你!” “不关他的事,是我逼他的,要打就打我!” 神仙哥哥被两个打手扭着困在一边,激烈地挣扎起来。 花妈妈却根本不听他的,鞭子裹着劲风抽在小安身上,痛得后者连连哀叫。 怀月白天才被用这根鞭子狠抽了一顿,上面说不定还染着他的血,自然知道这鞭子抽在身上有多疼。 “求求你放了他,是我想逃,不关他的事,求求你……” 怀月被卖进醉春楼已经一月有余,无论花娇是威逼还是利诱,打也好、骂也好,什么手段在他身上都没有用,反正就是不肯乖乖就范。 这还是头一次从他嘴里听到求饶的话。 花妈妈停下鞭子,饶有兴致地看着他:“我当你骨头有多硬,原来也还是会弯下腰来的。” 女人缓步走到怀月跟前,涂着豆蔻的指甲掐住他的下巴,深深陷进肉里: “像那小兔崽子的行为,按理说是要当着大家伙儿的面活生生打死的,不管是不是情愿的都是背叛,没有区别。” “但妈妈我心善,若是你肯乖乖听话,我就饶他一命。” 怀月盯着他,并不作声。 花娇笑了笑,松开手,吩咐几个打手:“去,把两个人都捆到柴房去,捆严实点,别再让人跑了,等巳时再提到院子里去。” 两个人才从柴房逃出去,不到半炷香的时间又被捉了回来。 小安后背被抽得皮开肉绽,趴在坚硬的地上直哼哼,意识都快模糊了。 怀月撕了自己的衣服,沾了水,小心翼翼地帮他处理身上的伤口。 “抱歉,是我连累了你,明天那毒妇要是问起来,你就说是我逼你的,兴许她能饶你一命。” 小安却觉得他太天真了:“没用的,花妈妈这次是铁了心要打死我的。” “神仙哥哥,”他抓着怀月的手,“但如果你能活下来,别再像之前那样一心求死,只要活着就总有机会出去,但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那之后小安就受不住疼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他发现自己正躺在院子里,四周吵吵嚷嚷地围着许多人。 小安艰难地撑开眼皮,认出很多张熟悉的脸。 其中一个就是他的主子,锦欢公子。 “醒了?”花妈妈冷笑着。 小安循声望过去,发现女人就站在自己跟前,脚边放着一只水桶。 而他浑身湿漉漉的,很显然是被水浇醒的。 花妈妈不再看他,而是对着不远处的另一个人: “睁大眼睛好好看看,看看这个兔崽子是怎么因你而死的。” 怀月脸色煞白。 花妈妈冷笑着挥了挥手:“动手。” 随着她一声令下,几个手提粗棍的打手上前,照着小安将手里的棍子挥了下去——竟是真要将小安乱棍打死! “我不管你们之前是什么人,哪怕是皇子世子,进了我这醉春楼,都得听我的话。” “我就是你们的天、你们的地,也是你们的规矩。” “谁若是想逃出去,或者敢背着我干坏事,那就是自寻死路。” “他——”花娇猩红的指尖点着小安,“他今日的下场就是你们明日的。” 小安本来就受着伤,哪里经得住这样的打,不消片刻就被打得吐了血,眼看着就要不行了。 殷红的血深深刺激着怀月的理智,他已经见不得有人在自己面前死去。 “我……”他艰难地闭了闭眼,将眼前的血色滤去,哑声道,“放了他,我答应你,我不逃了……” 那是怀月第一次向花妈妈妥协,他向女人要走了小安,让他当自己的贴身小厮,照顾起居。 花妈妈什么都依着他,当即就答应了。 在醉春楼的男倌都会经过楼里师傅的调教,至少要有一样看门的本事,空有一副皮囊是没办法长久的留住客人的。 而怀月什么都会,花妈妈更是欣喜若狂,感觉自己捡到了一块宝。 楼里有清倌和红倌,怀月不愿意卖身,花妈妈也依着他,让他成了名清倌。 怀月太漂亮了,又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第一次出场就将在场的所有客人都震住了。 几乎在一夜之间,怀月公子的名号就传了出去。 第23章 杏子 此后怀月的名声越传越广,每天来求见他的人络绎不绝,简直快要将醉春楼的门槛踏烂。 但怀月太傲了,整个人的气质和楼里的所有人都不一样,往客人面前一坐,总让人觉得他才是那个需要被伺候的。 这样的人哪里会伺候人,很快就把客人给得罪了。 那应该是怀月开始接客的第一个月,当晚买下他的人就是张知府的儿子张敬书。 那人一惯嚣张跋扈,一见怀月惊为天人,眼珠子都快掉到人身上。 那晚怀月的客人原本是当地的一个富商,张敬书强行把人从对方手里抢了过来。 张少爷可不管人是清倌还是红倌,一门心思要怀月,怀月不依,张少爷脾气上来了,抓着怀月头发就要硬来。 到了这一步,有些人或许就从了,可惜怀月是个心气高的。 刚落到花妈妈手上的时候就抵死不从,如今面对张敬书,当然更是说什么都不愿意。 反抗的过程中甚至拿花瓶砸了张公子的脑袋。 张少爷含着金汤匙长大,从小没挨过打,学走路摔一跤跌破点皮都能让张夫人心疼得将几个照顾的丫鬟打一顿。 骤然被怀月这么一砸,人都懵了一瞬。 待反应过来之后,恼羞成怒,将怀月搡在地上,拳打脚踢。 若不是小安偷偷跑去找了花妈妈,怀月当时或许会被活生生打死。 花妈妈自然是不敢得罪知府家的公子的,但她也舍不得让怀月死。 自从怀月开始露面,醉春楼的生意水涨船高,花妈妈每天收钱收到手软,怀月就跟她的摇钱树似的。 她哪里舍得这棵摇钱树就那么折了。 “花妈妈是醉春楼管事的,但她背后其实还有个老板,听说来头很大。” “再怎么样,张公子也要给对方几分薄面,公子这才捡回来一条命。” “但他当时撞了脑袋,第二天醒来时眼睛看不见了,大夫说是脑子里有血块淤积着,喝了一个月的药眼睛才好。” 类似的事在五年间发生了一次又一次,桩桩件件都含着血、带着泪,怀月的性格就是在这些事情中一点点被磨平。 从前骄傲肆意的小贵人,跌入尘泥,被那些面目可憎的蝼蚁折了脊梁、抹了脾性,豢养成如今的模样,千辛万苦的出现在宋听面前。 光是听小安这样说,宋听就感觉自己的心被戳得千疮百孔,再痛也没有了。 他要杀了那些人。 所有欺辱过、糟践过楚淮序的人都该死。 甚至一剑掏了张敬书的心还是太便宜他了,那样的人分明应该千刀万剐、下油锅滚钉板。 处以极刑才能解宋听的心头之恨。 但在心疼之余,宋听又难以遏制地感到庆幸。 他知道自己同样罪该万死,是他没有保护好他公子。 “我知道了。”宋听闭了闭眼,随后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小安,“过会儿会有人送你走。” “什么?!”小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瞪着眼睛望向宋听,“您不是说只要我告诉您,您就会把我留下来吗?” “本座是想将你留下来的,但主子要送你走,本座永远不会违背主子的意思。” 堂堂锦衣卫指挥使大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欺负起小孩来面不改色心不跳。 小安都快气死了:“你这人怎么这样!你这个骗子!你说话不算——唔……” 只是他还没骂完,宋听就使了个眼色,立刻有隐在暗处的小五现身,以极快的速度捂住小安的嘴巴,将人像扛麻袋一样扛在肩上。 “本座已经帮你找了一户人家,夫妇两个都是很好的人,你以后就跟着他们生活,。” “本座保你们一家三口衣食无忧,算是报答这五年你对鸣瑜的悉心照顾。” “至于往后,他由本座亲自护着,你便不用再操心了,安心过寻常百姓的日子吧。” 小安:“唔……唔唔……” 宋听说是说第二日就要启程回京,但怀月才受过刺激,他到底舍不得让人带着这样的身体奔波,几人便又在驿馆住了几日。 来时快马扬鞭,回时却雇了辆马车,慢吞吞地上路。 长安里的人已经等不及,传讯的信鹰一只接一只来。 宋听刚扬手送走一只信鹰,一条葱白的胳膊轻轻撩起车帘,从里面探出一张精致的脸。 怀月如水的眸子笑盈盈地望向宋听:“大人真是公务繁忙。” 宋听哪里听不出这是在讥讽他,无奈地笑笑,并不应声。怀月却不肯就此罢休,继续道: “只不知大人这等显赫的身份,却将我这样一个妓子带回去,会不会令长安里那些人笑掉大牙?” “堂堂锦衣卫指挥使,人人惊惧的九千岁,不要公主王孙,偏要一个男妓,往后那些个说书先生说不定又能多一个故事了。” 山路颠簸,马儿走得比平路要慢一些,宋听扯了下手里的缰绳,递给身旁的祁舟,自己一个跃身跳上了马车。 怀月这才警惕起来,门帘里传来清泠泠的一声质问:“大人这是想做什么?” 宋听边附身撩起门帘,边说:“马背上不舒服,本座想同公子一道坐坐这马车。” 这是他第一次在怀月面前自称“本座”,后者慵懒地靠在马车上,脸上带着意味不明的笑。 马车很宽敞,宋听倒是没有自找无趣,自觉坐在门口的位置,离怀月还有一段距离。 夏日里天气炎热,他怕怀月热着,出发时往车里放了冰,每到一个驿站再换上新的。 这会儿桶里的冰已经融化得差不多,暑气倒是减轻不少。 “马上就到定州了,忍一忍。” 怀月不理他,半垂着眼睛吃杏子。 一口下去,酸得倒牙,他皱着脸“嘶”了一声,将那个还印着自己牙印的杏子朝宋听抛了过去,正正巧巧落在男人怀里。 宋听捡起来,抵在嘴边,正好同那道牙印相贴。 舌头有意无意地在上面碰了两下,视线不加掩饰地落在怀月脸上,分明就是在挑衅。 第24章 请主子赏我 怀月这就相当于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气得就要扑过来抢他手里的杏。 却被后者顺势搂住腰。宋听身上很烫,呼出的热气更是灼得怀月难以忍受: “主子既然赏了我,断没有再收回去的道理。” 怀月不是个肯吃亏的,既然宋听自己都那么说了,他便接着对方的话茬,冷冷地讥讽了一声: “那宋大人可真不是一条好狗。” 宋听并不跟他做这些口舌之争,当着人的面,咬住了那颗杏子:“很甜。” 怀月踹了他一脚:“大人可真是没吃过什么好东西。” 宋听却摇了摇头:“吃过的。” 一双黑眸沉甸甸地落在怀月身上,意有所指一般 ,怀月不知想到了什么,耳根蓦地一红。 天黑时马车终于到了下一个驿馆,接到传讯的当地知府早早就在门口等着。 一见马车停下来,知府恭恭敬敬行了个礼: “下官周慈恩,恭请指挥使大人万安。” 一条胳膊掀起马车前面的布帘,但率先走出来的并不是锦衣卫指挥使大人,而是一个男人。 一个貌美似神仙的男人。 周慈恩本身是个爱风流的,自诩见过许多美人,却无一人及得上眼前之人的分毫,以至于他竟呆愣愣地看傻了眼。 “指挥使真是好大的排场。” 那美人眼底含着讥诮,在身后男人的护持下跳下马车,回眸盯着对方。 “您若是万安,那宫里头那两位还安得了吗?” 这话简直是大不敬,即便是有一百颗脑袋也不够砍的,周慈恩终于清醒过来,低眉顺眼地不敢起身。 暑热难消的夜里,知府大人硬生生吓出一身冷汗。 “冰准备了吗?”低沉的男声自身前响起。半点不见怒意。 “备、备好了,”周慈恩悄悄揩了把额角的冷汗,“还有冰镇的甜汤,也预备妥当了,大人可要现在就用?” “要喝。”应声的却不是宋听,而是那个美人。 “先用晚膳,一会胃疼。”上一瞬还冷言冷语的人软下态度,近乎温柔地哄。 周慈恩心里一惊,如何还猜不出宋听跟这位美人的关系。 立刻计上心来,跟着道,“是啊公子,甜汤再冰镇片刻口感会更好,不如先用晚膳?” 怀月冷冷地哼了一声,阴阳怪气道:“大人自己是条忠心不二的狗,手底下的这些也都是好狗。” 他人已经往驿馆里面走,宋听紧跟在身后,走了两步回头叮嘱周慈恩:“先用晚膳。” 周慈恩道:“是。” 宋听打量他一眼,又夸一句:“你做的很好。” 周慈恩心中一喜,面上更为恭敬:“能为大人效命,是下官的福分。” 赶了一天的路,怀月恹恹的没精神,晚膳只动了几筷子就不吃了。 宋听坐在他对面,帮他剔了一筷子鱼:“再吃一点,否则没有甜汤。” 怀月毫不留情地将那筷子鱼拨碗碟外面,表情似笑非笑:“大人这是在威胁奴?” “主子说是那便是。”宋听脸上没有什么变化,只又挑了一块鱼肉夹过去。 这一次怀月用自己的筷子挡住了对方的,“奴当不起指挥使大人的伺候,唯恐折寿。” 宋听动作一顿,竟是僵在原地,怀月便使了点力,将那双筷子推了出去。 “奴有些累了,千岁爷请自便。” “等一下。”宋听叫住他。怀月顿住脚步,回眸,“大人还有什么吩咐,莫不是要奴伺候您?” 晚些时候可能会下雨,此刻闷热得很,怀月身上的衣服不肯好好穿着。 半边肩膀已经从衣服下面露出来,浑圆的肩头像最烈的蛊,快要将宋听的心智麻痹。 他紧了紧喉咙,艰难开口:“甜汤不喝了吗?” “不喝。”怀月说。 他总是热衷于同宋听对着干,宋听不让他喝他偏要喝,宋听准许他喝了他又不喝了。 这些事若换了别人来做,宋听这尊活阎王或许真的会送对方去见真阎王,但楚淮序这个样子,却只叫他感到心动。 他想,至少在这个人眼里,他还是特殊的,跌落下神坛的神仙跌跌撞撞,磨平了浑身的棱角,只有在面对他的时候会竖起一身刺。 或许在楚淮序心里认定了他不会伤害自己,所以才会……恃宠而骄。 恃宠而骄。 这四个字在宋听心尖上滚了滚,滚得他一颗心好似在热锅上煎熬,急需要一捧甘露来浇灭他这捧邪火。 宋听站起身,缓步走到怀月身后,伸长胳膊圈住他的腰,将脸埋在怀月的肩膀上,缓慢地、用力地吸了一口。 “喝一口吧。” “不喝。”怀月态度坚决。话音刚落,就得了宋听一个吻。 男人柔软的唇贴在怀月的肩上,接着露出一点点舌尖,轻轻吻了吻,又咬了一口。 他武功鲜有人及,身上火气原就旺盛,和怀月靠在一起简直就跟尊火炉似的,烫得叫人心生厌烦。 而那舌尖比怀抱更烫。 怀月下意识动了动,想将人推开,却被抱得更紧。 宋听微微张开嘴,含住他圆润白皙的肩头,牙齿细细地磨。 因为他这个动作,怀里的人下意识绷紧了身体,两片眼睫鸦羽似的轻颤着。 宋听眉眼微压,呼吸都急了些。 而怀月就在这时转过身,反过来勾住宋听的脖子,另只手抵在指挥使大人的下颔上。 食指轻轻挠着,仿佛真的在逗弄一条狗。 怀月笑着,声音充满蛊惑:“看来大人不是想吃甜汤,而是想吃别的了?” 宋听声音略沉:“那你愿意给我吃吗?” 这话过于直白了,从前的宋听是绝对说不出这样的话。 怀月笑了笑,垂眸含住对方的唇,含糊道:“只要大人不嫌奴脏,奴自然是愿意的。” 宋听早就知道怀月的那些事,自然也知晓这人是在故意骗他、气他。 但纵使是假的,一想到小贵人从前受过的那些苦、想到对他有所觊觎的那些人,宋听还是难以遏制地嫉妒、恼怒。 他不知多少次想,这个人原该是他的,任何人多看一眼都能叫他发疯。 “那就请主子赏我。”宋听将人抱起来,小心地放到身后的桌子上。 第25章 你让人恶心 这样的姿势让怀月比男人矮了些许,他轻轻掀起眼皮的同时,一条腿伸了出去,抵在宋听胸口。 “大人真是我见过的、最不要脸的客人。” 宋听喉咙发紧。 两人你来我往的过程中,怀月身上的衣衫又落下去许多。 大红衣衫半挂在他身上,更衬得他肤若凝脂,白得叫人挪不开眼。 锁骨深陷,喉结却凸起得很明显,覆在骨骼上的皮肤光滑紧实,让宋听忍不住想象汗水落在上面的样子。 事实上宋听是见过的,还见过不止一回,那模样销骨噬魂,简直不能深想。 一想他就恨不得当场将人吃吞入腹。 他忍得心口发疼,人都抑制不住地轻颤起来,顺势捉住怀月的脚,将他鞋子脱了去。 怀月的脚也生的好看,连脚指头都透着可爱。 宋听喉结迅速滚动着,眼底翻涌着浓烈的情绪。 他低首轻轻亲在怀月的脚背上,背部肌肉下意识紧绷起来。 怀月从喉咙里漏了声笑,单手捧住宋听的脸,拇指指腹摩挲着他的薄唇。 接着,他睨着眼露出一个古怪的笑意: “指挥使大人是条好狗,可惜不是我的。” 他将自己的唇覆过去,轻轻碰了碰便离开。 宋听却忽然俯身,在怀月退回去时揽住他的后腰,很自然地在他耳后吻了一下。 熟悉的气息就拂在怀月耳边,宋听的声音沉而笃定: “是你的,我从来都是主子一个人的狗。” 若是五年之前,怀月肯定对这句话深信不疑,然而此时此刻,这句誓言仿佛一个笑话,叫怀月连眼泪都要笑出来。 “大人可真是……无耻至极。” 宋听知道他不信,也不在乎他信不信,他松开手,扶着怀月的大腿将一个吻印在他心口上,像一句无声的誓言。 怀月却像是被冒犯到了,原先笑意盈盈的人陡然变了脸色,照着锦衣卫指挥使那张模样俊俏的脸狠狠甩下去一巴掌: “宋听,你怎么不去死!” 咣当! 上等的冰镇燕窝被摔在周慈恩脚边,知府大人颤颤巍巍地站在门口,面色骇然。 他只是想借此机会在宋听面前表现表现,如何能想到会见到这样的场景,心中顿时悚然。 连宋听目光朝他刺过来的时候他都没能立刻反应,仍僵在原地。 “本座不是说不用伺候吗?” 宋听沉着脸将怀月拢进怀里,森冷的眼眸紧紧盯着周慈恩。 如果忽略他脸上那清晰的五指印,这场景当真就像是恶鬼来索命。 周慈恩扑通一声跪下去,连连磕头:“大人饶命……下官、下官只是担心仆役粗笨伺候得不周到……” “行了。”宋听眉峰下压,满脸的不耐烦,“重新弄一碗来,送去房里。” 周慈恩脑袋都磕红了,心里却松了一口气:“是!” 怀月的鞋子被宋听脱了,他便亲自抱了人送进房里。 怀月趴在他肩上,抬眸望着男人半边红肿的脸,轻啧了一声: “这样看着不太好看,右边那个没来得及打。” 宋听便稍稍侧脸,将右脸露给他:“那便打吧。” 怀月:“……” 怀月冷笑着,手却没动。 房间在二楼,宋听将人抱到床上,帮怀月将另一只鞋子也脱了,然后捉住他的手腕。 后者耷拉着眼睛瞥向男人,用眼神问他想做什么。 宋听在他的注视下低首吻了吻他掌心,眼底露着心疼:“手有没有打疼?” 被打的人明明是他,却反过来问怀月疼不疼,怀月笑得身体不住地朝后仰: “说你是狗,你还真的当自己是狗了?” 这人从前就是靠着如此手段轻易博得了怀月的信任,将王府阖门的性命交到了这人手中。 而男人亲手将他这份信任碾碎,踏着他父母兄长的尸骨走到了如今的高位。 两个人分明已经是不死不休的局面,怀月很不明白男人究竟怎么敢再对他说这样的话? “大人,我身上已经没有什么可以让你骗的了,你没必要这个样子。” 宋听亲吻着他指尖,目光似多年前一样虔诚狂热:“我没有要骗你。” “骗都骗了,大人如今说这样的话不觉得可笑吗?”怀月嗤笑道。 宋听神色微动,低眉顺眼地重复:“我没有想要骗你。” 他这副抵死不承认的模样又叫怀月想起五年前的那一夜。 那个晚上,整个王府陷在火海里,他被两个官兵押解着站在宋听面前。 男人脸上还沾着他亲人的血,目光如狼似虎,像要把他吃了。 怀月觉得恶心。胃里填进去的那几口东西翻江倒海地涌上来,他推开宋听,俯身吐了出来。 后者脸色大变,急切地要来探查他的情况,却被怀月一掌轻轻推开。 怀月用手背抹了把嘴,一只手撑着床榻,侧身睨着宋听: “不劳大人费心,奴不过是因为看见大人这张脸,觉得恶心罢了。” 他故意将尾音咬得很重,腔调轻蔑,好似真的对宋听感到极深的厌恶。 明明是炎热的夏夜,男人的声音却像寒冬腊月里最凛冽的风,不带半点温度,将宋听冻得连心脏都快僵硬了。 他似承受不住一般踉跄着朝后退了半步,黑眸中有浪潮激烈地翻涌而起。 但那只是很短的一瞬,那些情绪很快就在寂静中缓缓沉敛下去。 宋听食指压在怀月的唇瓣上,指腹摩挲着,手指上的温度如影随形地烙在怀月微凉的薄唇上。 “鸣瑜,不管你恶不恶心我。” 宋听俯身逼近他,唇紧跟着也落下来,带着毫不掩饰的侵略性。 “你都得在我身边,直到我死。” 怀月眯了眯眼,看着像是想说点什么。 但宋听已经捧住他后脑勺,吻得又深又狠,叫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漆黑深亮的眼眸因着这个吻蒙上了一层浅浅的水雾,犹如荡开得水波,有粼粼春光倾泻在上面。 唇与唇的相触带起微妙的战栗感,时隔五年的这个亲吻叫宋听整个人都抑制不住地开始发抖。 心口疼得连呼吸都觉得困难。 第26章 我等着你杀我。 他微微松开唇,望着怀月眼尾那抹漂亮的红晕,目光缓缓下移。 掠到那微微张开的下唇,呼吸愈发急促。 他再次急切地吻过去,两人的呼吸交杂在一起,暧昧不清。 宋听嗓音略沉,眼底晦暗,用含糊缓慢的语调一字一句地承诺: “楚淮序,我再不会放你离开,除非我死。” 怀月的眼眸已经染上很深的情愫,但在宋听话音落下的同时,他眼底忽然冷下来。 所有翻涌而起的渴念都在那一瞬复归沉寂,怀月挣开宋听的怀抱,推了男人一把。 他静静地看着宋听的眼睛,面上清冷寡欲,眸底的恨意却浓烈到快要溢出来。 他就那样盯着宋听看了很久,宋听也一动不动地任他看着。 不知过了多久,怀月忽地笑起来,带着不加掩饰的恶意: “我早晚会亲手杀了你。” “宋听。” 怀月已经不止一次说过要杀了他、要他去死,宋听每次要么沉默,要么说自己还不能死。 这次却跟着笑起来,捏着怀月腕骨,指腹在他手腕内侧的皮肤上轻轻摩挲,姿态亲密: “好,我等着你杀我。但在这之前,”宋听抬起那只手,在自己摸过的地方吻了一下,“先泡个脚,舟车劳顿,泡个脚更好睡。” 怀月抽回手,哼了一声。 宋听便转身出了房间,但他动作很快,不多时就端回来一只装满热水的木桶,另只手端着碗甜汤。 怀月好笑地打量他一眼:“指挥使大人何时落魄到这些小事都要亲自动手的地步了?” 宋听先将甜汤放下来,然后将木桶端到床边。 他握着怀月的脚将另只鞋子脱了,低眉顺眼道:“关于你的事都不是小事。” “大人这张嘴,是愈发厉害了,想必宫里那两位,一定很受用大人这一套吧?” 宋听这回没说话,似是默认了。 怀月不知怎么心气又不顺起来,用了点力踹了宋听一脚: “奴卑贱之身,当不起指挥使大人这般伺候,还是换个人来吧。” “你想换谁?”宋听面色发冷。 怀月好似根本没有注意到他的表情变化,随口道: “奴觉得大人身边那两个侍卫就很不错,有一个是叫小五吧?” 宋听强行将他的脚放进水里,嗓音低沉:“他们不在。” “嗯?”怀月饶有兴致道,“大人这条狗又要咬谁?” 宋听轻轻按摩着他脚底心:“咬坏人。” 怀月轻嗤一声,半个字都不信。 “救命、救命啊……杀人啦……” 身后的黑影步步紧逼,花娇逃得太急,崴了下脚,一个踉跄朝前摔了下去,想要爬起来却俨然没有了力气。 整个醉春楼已经没有多少活着的人,花娇身后是满地的尸山血海。 而那两个黑衣人已经追至眼前,亮出长刀。 花娇知道自己注定已经跑不掉,但她不想死,更不知自己是得罪了什么人,爬起来跪在两个黑衣人面前,高声求饶: “饶命啊两位爷,你们想要什么?钱吗?” “我有钱的,给你们钱,只求两位饶我一命……啊啊啊啊啊啊……” 只可惜她话还未说完,一条长鞭就照着她面门抽了过来,鞭子正巧抽中她的左眼,那只眼睛当场就瞎了。 那样的剧痛差点将花娇痛晕过去,而那条长鞭并没有停下来,还在一下一下往花娇身上抽。 花娇痛得在地上不住地打滚,试图躲开这场酷刑。 但那黑衣人显然做惯了这样的事,下手的力道又准又狠。 每一下都精准地抽在尚未被抽到过的地方,离开时带起一层皮肉,直将花娇整个人抽得皮开肉绽。 连求饶的声音都渐渐弱下去,眼看着就要痛晕了。 两个黑衣人却不让她晕,一枚银针刺入她的太阳穴,硬生生将花娇弄醒。 后者已经连求饶的声音都发不出,视线模糊中那根鞭子终于停了下来。 花娇还未得到一口喘息,另一个黑衣人便上前,亮出身后的一根长棍,照着花娇挥了下去! 鞭子抽下去的疼是连皮带肉的疼,而木棍砸下来却是连骨头都要碎掉的痛。 花娇目光呆滞没有焦距,断断续续地喘息着。 她费力地蠕动着苍白无血色的嘴唇,眼中的光亮也一点点黯淡下去。 此时此刻,她已经不奢望求活,只想这场折磨何时才能结束。 拿鞭子的那个黑衣人在她身前蹲下来,再次将银针刺入她的太阳穴。 花娇涣散的神智又被强行拉了回来,真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花娇经营醉春楼数十年,每日迎来送往多少达官贵胄,心里也摸不准自己究竟得罪了什么人。 拼着一口气,她艰难地开口:“两位爷,便是死也想死个明白,求两位告知究竟是哪路英雄好汉……” 那黑衣人揪住她的头发,两边的梨涡让他的年纪显得很小,眼神却是嗜血多年的森冷,花娇被盯得心惊肉跳。 “你不需要知道我们是谁,只要知道你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阎王请你上路。” 小五笑眯眯地,捏住花娇的肩膀,用力一折,掌心之下的骨头便瞬间粉碎,花娇痛得叫都叫不出来。 而小五的手掌还在寸寸向下,一点一点地捏下去。 手掌所到之处,骨头尽数碎裂。 这样的折磨简直叫人生不如死,花娇拼尽全力咬住自己的舌根,只想死了一了百了。 这意图却被祁舟发现了,男人修长的手指迅速捏住花娇的下巴,蓦地将她下巴卸了下来。 小五跟他对视一眼,手掌继续往下。 一炷香的时间,他慢吞吞将女人身上所有的骨头都捏成了粉末。 而花娇却还死不了,喉咙里嗬嗬嗬地不住发出声音,瞪着眼惊恐地望着两个黑衣人。 “好了,别玩了,走吧。”祁舟说。 小五这才松开手,站起身,有些不服气地扫了眼祁舟,说:“我这分明是在完成大人的命令。” 大人…… 花娇的瞳孔颤了颤,心底隐隐有了一个猜测。 而小五已经拿出火折子,轻轻松松往后一抛。 第27章 今日天气挺好的。 火星子碰到花娇身上柔软的布料,轰地一下燃烧起来。 花娇已经一动都动不了,眼睁睁看着火舌将自己吞没。 盛极一时的醉春楼在几把大火中渐渐垮塌下去,身后火光冲天。 小五好奇道:“你说大人这回是不是动了真心?这算不算是为了美人冲冠一怒?” “你少说点话,当心大人拔了你舌头。”祁舟低声道。 “你不要这么严肃嘛。”小五扒住他肩膀,“我也就在你面前这样说。” “行了,走吧,再拖下去要追不上大人他们了。” 已经赶了几天的路,宋听怕楚淮序累着,就安排车驾在定州驿馆多歇息了一日。 天气日渐炎热,楚淮序贪凉,总不肯吃东西,第二日只拣着冰镇的瓜果吃了两碟。 宋听自然不依,哄着人又吃了几道软糯香甜的小点心。 小五和祁舟就是这时候回来的,小五附在宋听的耳边嘀咕了几句。 后者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就将两人打发走了:“辛苦了,下去歇着吧。” 怀月只当没注意到这一切,低着脑袋慢吞吞地嚼着嘴里的东西,一脸苦大仇深。 就好像宋听叫他吃的不是点心,而是要叫他吞刀子。 马车颠簸,饭后马上出发容易不舒服,车驾索性又歇息了半炷香的时间。 这是小五赶过的最慢的一次路,简直跟乌龟爬没什么两样。 “大人是不是太小心了点,怕他累着、怕他吃不好睡不好、怕他坐马车不舒服……” “怕这怕那,就好像那人是什么易碎的瓷器似的,我真是从未见过大人这个样子。” 小五是个急性子,受不了这种赶路的方式,私下里和祁舟偷偷抱怨。 祁舟灌了口水,没接茬,只警告地看了他一眼。 小五却只当没看见,做着自己的打算: “但我看那人总对大人冷着一张脸,分明是在拿乔,你说我们要不要私下里警告那人一番,叫他对大人客气点?” 祁舟掀起眼皮看他:“警告?你忘了醉春楼老鸨和张律等人的下场了?” 小五顿时抱住胳膊,起了一身冷汗:“这怎么敢忘……” 祁舟又递了个眼神给他,分明是在说,那你说什么屁话。 “所以我说我们大人是不是陷得太深了,以后啊、怕是谁敢动一动那个叫怀月的一根头发,大人就能将那人千刀——” “什么我的头发?” “谁?!” 小五本来就因为背后说人坏话心虚着,冷不丁听见这道声音,吓得整个人跳起来。 他条件反射地将腰间的刀挥了出去,幸而祁舟拦得及时,才没有血溅当场。 小五定睛一看,站在他身后的竟然还是他们大人的心肝儿。 好险。 小五长吁出一口气,差一点就要被大人剥皮。 “怀、怀月公子,您怎么出来了?外面热,别晒着您,哈、哈哈哈……” 小五嘴皮子溜,私下里说话没个把门的,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统统往外蹦,有时候祁舟拦都拦不住。 但此刻见了怀月,舌头却跟打了结一样,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拼命朝祁舟使眼色——快快快,快救我啊! “是不是在暗地里讲我的坏话,我好像听见自己的名字了。” 小五倚在墙边,楚淮序就靠在他对面那一侧,懒洋洋地抱着双臂,一双水眸笑盈盈地望着小五。 他是天生的多情眼,平日里随便掀一掀眼皮就跟看着情人似的,更别提似此刻这样专注得望着一个人。 即使小五不喜欢男子,也架不住被这样看着。 尤其他心里还清楚这个人是他家大人宋听的心尖宠。 就他家大人对此人的小心眼程度,再这样下去,他恐怕连命都要没了。 小五掌心不断地冒着冷汗。 “这怎么……怎么敢啊,属下是在议论……议论今天天气真好啊。” 楚淮序噗嗤笑了声:“好吗,我怎么觉得今日酷暑难当,热得人心浮气躁,很想找个什么方式泄泄火呢。” 小五:“……” “说说吧,宋听把你们派去哪里了?”怀月道。 “公子请见谅,这个我们实在不能说,否则大人一定会拔了我们舌头的。” “若是你们不说……”楚淮序脸上仍带着笑,语气却骤然冷下去。 他没什么表情地从两人脸上扫过:“我也可以让他拔了你们的舌头,再剥了皮、抽去骨,两位大人信吗?” 小五:“……” 祁舟:“……” “大人命我俩虐杀花娇,烧了醉春楼。”祁舟说。 小五眼睛蓦地睁大,不敢相信地转向祁舟: “你……你怎么说了啊,大人不是叮嘱过,这事千万不能告知怀月公子吗?” 祁舟脸上同样没什么表情没什么表情:“你想被拔舌头吗?” 小五摇摇头。 “那你想被剥皮抽骨吗?” 小五又摇摇头。 “那就是了啊。”祁舟说,“我也不想。” 小五:“……” “反正公子想知道的事,即便是我们大人自己,也瞒不过去,是不是怀月公子?” 小五:“……” 不是,我以前怎么不知你竟是这样的人!分明刚刚还一本正经训斥我呢! “嗯。”怀月轻笑起来,“宋听这个人无趣得很,没想到属下这么有意思。” 小五和祁舟自然不敢接话。 怀月却饶有兴致地追问:“怎么个虐杀法,说来叫我高兴高兴。” “属下不敢。” “有何不敢?” “属下的手段有些残忍,怕污了公子的耳朵。” 怀月垂眸笑了笑,很高兴似的:“无妨,我就喜欢听那些个残忍的手段,以后啊、好用在你们大人身上。” 祁舟和小五神色一凛。 “在说什么?” 几乎是在同时,指挥使大人就悄无声息地站到了他们身后。 怀月的视线随意地从他身上掠过,“没什么,随便聊聊罢了,今日天气挺好的。” 小五:“……” 祁舟:“……” 宋听赞同道:“嗯,我也觉得今天天气不错。” 小五默默地看了一眼天空,乌云低沉、沉闷压抑,哪里好了啊…… 大人果然动了真心! 第28章 匕首 马车抵达长安已经是十来天之后。 当日天气并不怎么好,下了一天的雨,到傍晚时才渐渐停下来。 马车在宋府门口停下来,早有管家急匆匆迎出来,恭恭敬敬地候在一边: “大人。” 除了五年前有一段时间宋听身体不好,出门必须坐马车之外,每次出门他都是自己骑马。 现如今老管家对着眼前的马车心里不免有些担心。 忧心地问祁舟:“大人受伤了?” 祁舟道:“没有。” 小五也笑嘻嘻地:“没有。” 正说着话,宋听掀起门帘从车里探出身来,先一步跳下车,管家赶紧迎上去。 却被前者抬手拦住:“不必。” 宋听视线只在管家身上掠了一眼,便专注地盯着马车,声音都温柔下来:“下来吧,当心。” 管家这才发现马车里原来还有另一个人,而他家大人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将人搀扶下来。 那仔细程度,就好像那人是什么稀世珍宝。 老管家大半辈子都在伺候人,早已是只老狐狸,顿时眼观鼻鼻观心,安静地立在一边。 怀月手掌还搭在宋听掌心,在看清眼前这座府邸的时候,手指不住地收紧,指甲几乎要深陷进宋听的掌心肉里。 “你……” 他侧眸看向宋听,又重新将视线落在那块朱红金漆的门匾上,脸上那些平静的表情终于端不住。 胳膊一抬,他狠狠给了宋听一巴掌,“你怎么不去死。” 怀月很多次让宋听去死,却是第一次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无论是管家还是小五他们,都大惊失色,骇然地望向怀月。 小五是个急脾气,当即将腰侧的长剑拔了出来,怒目圆睁:“你大胆!” “退下!”宋听冷然回头。警告地却是小五。 “可是大人……”小五还不服气,却被祁舟扯住胳膊,用力向后一拉。 宋听这时候眼里只有怀月,根本没心思同他计较。 而怀月眼底猩红,死死咬着嘴唇,看向宋听的眼神充满憎恶和怨恨。 “你怎么敢……怎么敢……” “宋听,你真是……真是好得很!” 他情绪几乎崩溃,身形打了几个晃,险些站不住。 宋听怕他摔了,伸手想扶,却被怀月用力一推:“滚!” 小五他们已经被宋听喝退,门口只剩下他们两个,宋听护在他周围,目露哀凄: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只是……” “只是什么?”楚淮序猝然抬头,脸上带着恨、也带着狠,“大人该不会是想说,您之所以住在这里,是为了我吧?” 宋听张了张嘴,神色竟显出一点无助。 楚淮序最恨看见他这副样子,当年他就是被这个人用这样无辜又可怜的表情给欺骗了。 他将这个人放在心尖尖上,交付身心,却换来一个家破人亡的结局。 端王府六十五口人,皆是因他而死。 而宋听这个骗子踏着他父母兄长的尸骸上位还不够,竟然还堂而皇之地住进了端王府,将端王府变成了“宋府”。 真是……好狠的心。 好厉害的手段。 不愧是……指挥使大人。 怀月冷笑着:“宋大人真不愧是宫里那两位的宠臣,这莫大的荣宠,也只有大人这种的肱股之臣才配得上。” 他看似已经将那些愤恨的情绪给压了回去,声音轻轻柔柔的,语气甚至称得上平静。 却给宋听带来了极大的杀伤力,后者受不住这样的质问,一个字都辩驳不出。 夏夜里的晚风带来丝丝凉意,怀月的衣衫被风吹起来,他太瘦了,衣服下面显得空荡荡的。 风过之后那层衣料便贴在他的脊背上,显出料峭的弧度,整个人单薄得像一株饱受了风霜的竹。 “不是这样的。”最后,宋听又一次重复。 这样的辩解实在太苍白无力,怀月便是连听也懒得听。 他忽然朝前几步,几乎和宋听贴到一起,微微垂下眸,视线同男人持平。 猩红的眼底不知不觉漫上一层水汽,眼神却狠厉阴森。 “宋听。”他叫着这个名字,每个字都像是在舌尖上滚过无数遍,缓慢地吐出来,“我要杀了你。” 宋听轻轻摇了摇头,似乞求:“我还不能——” 他话还未说完,只觉得心口猛然一阵剧痛。 那么多年刀口舔血的经验早就让他觉察到危险,手掌下意识就要拍出去做出回击的本能。 事实上已经很多年没有人能似这般近身伤他。 却在望见怀月那双充满恨意的眼眸时生生忍了下来。 他视线缓缓下垂,看见扎在胸口的那柄森冷的匕首。 握着它的那双手漂亮得让宋听很想低首吻一吻。 他这么想,也这么做了,他一只手掌覆在怀月的手背上,缓缓低头,隔着自己的手给了怀月一个吻。 “这样一点力气是杀不死我的。” 鲜血从两人的手掌之间渗出来,宋听掀了掀唇角,凝视着怀月的眼睛,语气温柔得似在讲情话。 “你要用力,要扎准。” 怀月的手颤抖得厉害,却仍在用力,咬着牙发狠地将那柄匕首往男人胸膛里推。 宋听心疼地摇摇头:“你这样是不行的,这样是杀不死我……还不够、鸣瑜……” 漆黑的眼眸翻滚着浓重的情绪,像是要把怀月给吞吃一般。 那样沉。 那样深。 忘恩负义的人明明是他,可这双眼睛里的痛苦却也那样重。 怀月的情绪在这样的刺激下崩溃得愈发厉害,几乎握不住手中的匕首。 他想逃,可手还被宋听握着,他也不想叫仇人看出自己的怯弱。 那不该是他的样子。 他于是闭了闭眼,紧接着抬起那双盈盈的水眸,疾声质问宋听: “大人真是好记忆,才过去五年就已经忘记是谁将我变成这样了吗?” “当日在死牢之中,是谁将我一身功力废去,又是谁挑断了我的手筋脚筋让我变成了如今这样一个废物?” “大人这些年身居高位,手下的冤魂想必数不胜数,恐怕早已忘却这些事情了吧?” “我没忘。”宋听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双目也猩红得可怕,他狰狞着重复,“我没忘,我一刻都……不敢忘……” 第29章 昭狱 端王楚明耀常年征战沙场,是大衍当之无愧的战神。 两个儿子也从小就被丢进军营里,在一群兵痞子当中长大,杀伐果断,武艺高强。 楚淮序却是与两个哥哥全然不同,他被养在先帝膝下,吃的用的全是天底下最好的,全然没有受过半分苦。 端王自己也十分疼爱这个小儿子,只在学武这件事上非常坚持。 楚淮序怕苦、怕疼,总想着偷懒,被端王罚过好些次。 楚淮序就跑去朝先帝告状,企图用先帝压父王,以此逃避习武。 可惜先帝拗不过儿子,最后还是将楚淮序交给了当时的禁军统领王单。 大衍有两大绝顶高手,一人在朝堂,一人在江湖,而在朝堂那个,就是王单。 楚淮序被他带着,本身又极有天赋,熬过最初那段痛苦不堪的日子之后,他也渐渐爱上了习武。 十五岁那年功力已经同师父不相上下,算得上一顶一的高手。 但他这一身功力,却在两年之后被宋听亲手废去。 当时端王府已经覆灭,端王和两个儿子伏诛,唯一活下来的小儿子楚淮序被投入了昭狱当中。 端王死了,传国玉玺和先帝的一纸诏书却不知所踪。 那封诏书是先帝留下的遗诏,先帝在诏书中指明了皇位的继承人。 这就像一根鱼刺,时时刻刻卡在太后和阁老章炳之的喉中,叫他们食难咽、寝难安。 太后便朝宋听下了令,不惜一切代价问出玉玺和诏书的下落。 昭狱关押的都是重犯,这里阴冷潮湿,不见天日,只有两边的墙壁上点了几根蜡烛。 宋听由狱卒领着走在幽暗的过道里,微弱的烛光堪堪只照得见牢房里几个人影。 宋听是第一次踏足这个地方,本来就没多少表情的脸绷得更紧。 “大人,端王府余孽就在前面。” 狱卒腆着笑,将手里的烛盏抬得更高,好叫宋听更好地看清前面的视线。 如今在长安当差的人都知晓,端王楚明耀之所以能那么快伏诛,全仰赖阁老章炳之高见—— 阁老将一名暗卫派到了王府当中,才收集到了端王妄图谋逆的罪证。 而他身后这个人,就是得娘娘和阁老信任的那个暗卫。 狱卒很希望能拍到这位大人的马屁,恭敬道: “这余孽口风紧,自从进了昭狱,就没开口说过一句话,还得大人亲自来。” 诏狱很大,楚淮序被关在最里间,两人一路走,越往内烛火便愈暗,逐渐竟安静得只能听得见脚步声。 在这样的环境中待久了,再硬的骨头都熬不住。可楚淮序是那样金尊玉贵的人,生来便没有吃过苦。 宋听的脚步不自觉加快。 “大人,就是前面了。” 不用狱卒说宋听也看见了,他之前脚步那样急,这一刻却骤然停了下来,袍袖底下的手掌死死握成拳,颤抖得厉害。 草垛上那抹身影是他无比熟悉的,曾无数次出现在他梦里,曾同他做过世上最亲密的事。 那人风华绝代,是这世间最尊贵、最好看的人,就好像是下凡来渡他的神仙。 可是如今,那身白衣早已凌乱不堪,沾满了血污,全然辨不出原先的模样。 宋听闭了闭眼,用力深吸了一口气,胸口疼得厉害,仿佛有什么东西死死撅住了他的心脏。 “把门打开。”开口时声音嘶哑得厉害,隐隐竟还有些颤抖。 重重的锁链绞动拉扯,每一下都像是在绞着宋听的五脏六腑。 牢门一开,他便将挡在身前的狱卒重重一搡:“滚!” 自己心急如焚地冲了进去。 却又在离楚淮序几步之遥的地方慢了下来,不由地生出几分怯意。 草垛上的人似乎听见了动静,艰难地动了下胳膊。 “公子……” 宋听更不敢近前,一步步走得极慢,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自己的胸口,疼得视线都快模糊。 楚淮序原先是背对着牢门躺着,听见身后的这道声音,脊背不自觉地僵硬一瞬。 宋听也跟着一僵。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又走了过去。 而草垛上的人也在宋听终于走近的同时撑着胳膊坐了起来。 但他浑身都是伤,连这样简单的动作都很难做到,险些就因为脱力摔回去。 “小心!”幸亏宋听眼疾手快,将人捞进了怀里。 楚淮序下意识要躲,却已然没什么力气,费力地掀开眼皮。 那双总是笑盈盈凝视着他的眼睛麻木空洞,又在对上他视线时流露出深刻的怨恨。 “公子……” 宋听被这样的眼神刺了一下,强撑出来的一身勇气在顷刻间卸了个干净。 低首时双目猩红,喉间哽咽,差点连话都说不出。 他捉住楚淮序的手贴在自己脸上,泪水不知不觉濡湿了后者整个掌心,而他只会喃喃地叫楚淮序的名字。 “咳咳咳……咳咳……”楚淮序却终于积攒了一点力气,将他用力一推,眼神怨恨地警告他,“别碰我!” 他身上都是伤,鞭伤、棍刑,短短几日便被折磨得皮开肉绽,不成人形。 宋听从来是个薄情的人,他生存的环境也由不得他生出寻常人都会有的悲悯之心,心中唯一的念头就是活下去。 只要能够活下去他可以为此付出一切代价。 他从来都是这样以为的。 所以当章炳之将他喊到自己面前,提出那个交换条件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他想活着,想走到阳光下,像一个正常人一样活着。 他那时候想,不就是陷害一个王爷么,又如何呢。 他杀过那样多的人,能毫不犹豫地对同伴刀剑相向对于那些王爷、公子,又有什么下不了手的。 所以他蓄意地靠近楚淮序,同这个金枝玉叶的小公子逢场作戏,他想利用他进入端王府,达成自己的目的。 却没有想过有一天会害怕这个人死。 他见过太多太多的死人了,也杀过很多很多的人,面对他人的生死早就变得麻木不仁。 但楚淮序身上每一道伤口都像是利箭扎在他心口,叫他痛不欲生。 第30章 你不能死。 “大人是来赐我死的吗?”楚淮序沙哑着开口。 他三日前才被散去了功力,又受了如此重刑,身体已经到了极限。 每说几个字就换来几声剧烈的咳嗽,殷红的鲜血顺着嘴角蜿蜒而下。 这几日他大多数时间都在昏睡,醒来便止不住的咳嗽咯血,狱卒怕他真死了不好交差,才勉强停了刑罚。 “我……我不是,我会救你出去的。”宋听艰难地从肺腑中吐出一口酸气。 他想将楚淮序抱起来,但这人浑身都是伤,竟让宋听有些无从下手。 那么多伤,那么多血,他光是想象一下楚淮序受刑时的模样,心就揪成一团。 此时此刻,他忽然什么都不想管,只想将伤过楚淮序的人全都杀了。 “我带了药,先处理一下伤口吧。”宋听用力攥了攥手指,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楚淮序却忽然笑起来,眼底满含讥讽,“大人这是做什么?” 宋听受不住他这样的目光,笨拙地解释:“我只是怕你……怕你疼……” “怕我疼?” 楚淮序不知哪来的力气,揪住宋听的衣领,将人扑倒在草垛上,怨毒的质问裹挟着浓重的血腥气逼近宋听。 “大人这是被当狗训久了,也想拿这一套来对付我?” “可惜我只会记得大人给我的那碗软骨散,纵使他日做了鬼也不敢忘记。” 楚淮序武功难有敌手,之所以能这么顺利地捉到人,就是因为宋听给他喂了一碗软骨散。 那东西溶在水里无色无味,楚淮序对宋听毫不设防,喝下去的时候没有半分起疑。 他就是太相信这个人了。 “娘娘和阁老同我承诺,只要公子说出玉玺的下落,他们就可以放您走。” 楚淮序的身体摇摇欲坠,宋听小心翼翼地虚扶着对方的腰,生怕人会不小心摔了。 楚淮序却在这时候松开手,又推了他一把,向后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 做这些事几乎花光了楚淮序所有的力气,他吃力地靠在湿冷的墙壁上,连喘息都变得微弱。 宋听的心紧了紧,“公子,说出来吧。” 四周光线昏暗,楚淮序的半张脸掩在阴影当中,幽幽的烛火映照在身后。 他又咳嗽了几声,接着掀起眼皮,像是好笑一般盯着宋听: “我竟不知大人何时变得这样天真,您真信章炳之会让我活着离开这里?” 宋听表情郑重:“我会护着你的。” “可笑。”楚淮序声音很低,说出口的每个字却比利刃还要伤人,“你连自己都保不住,拿什么来护我?” 他盯着宋听的眼睛,表情似笑非笑:“兔死狗烹,大人如此聪慧,不会连这样的道理都不懂吧?” 宋听当然懂,古往今来,似他这样的人都落不得什么好下场,但他别无选择。他也不后悔。 因为若非如此,他也遇不到楚淮序,或许直到此刻他还是藏在阴暗里的一只老鼠,然后悄无声息地死在某处。 而直到他死,楚淮序或许都不会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他这样一个人曾存在过。 楚淮序就是他的神仙,他亵渎了神仙。 所以纵使他如今仍旧卑贱如泥,他还是会护住楚淮序。 就像他想要护住自己的命一样。 “宋听,如果你还有一丝良心,还记得你我之间那点可怜的情分,那就杀了我。”楚淮序语气冰冷。 这句话极大地刺激了宋听,他下意识俯身过去捏住楚淮序的肩膀,紧咬着牙: “我不会这样做,我不会让你死。” “我绝对不会让你死,你不能死。” 楚淮序还是笑。接着就闭上眼睛,像是再不愿看见面前的人: “那大人就请走吧,我不知道玉玺在哪,就算知道也绝不会告诉你们。”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楚淮序的态度太坚决了,说完这些话便不再吐露任何一个字,宋听不敢逼他,更不可能对他动刑,简直拿他毫无办法。 他小心扶着人躺下,摸出怀里的金疮药,仔细开始上药。 楚淮序这一身伤看着严重,揭开衣服发现远比以为的还要严重。 各式各样的伤痕盘踞在白皙的身体上,纵横交错,有的红肿淤青,有的翻搅了血肉,还有的被生生剜掉了皮肉。 宋听盯着眼前这具伤痕累累的身体,眼底有如火烧。 他颤抖着指尖将药一点点抹上去,良药一碰上伤口,就疼得楚淮序下意识绷紧身体。 但饶是这样,这人仍旧一声不吭,也不做任何反抗,只当宋听不存在。 自小锦衣玉食、拿天下娇养出来的小贵人,哪里受过这样的酷刑,宋听心如刀割。 等上完药,楚淮序疼出一身冷汗,宋听自己也满头都是汗。 “我一定会救你出去的,求你别死。”宋听近乎哀求道。双目赤红。 楚淮序始终保持沉默,是打定了主意不愿再理他。 宋听盯着他的背影看了很久,然后俯身,在他的蝴蝶骨上轻轻吻了吻,起身离开。 狱卒见他出来,赔笑着迎上来。 宋听脸色铁青,不敢对着楚淮序发泄的暴戾情绪此时再也控制不住。 他掐着狱卒的脖子疾声质问:“谁准你们对他动刑的?!” “是……咳咳……是福公公啊……”狱卒脸涨得通红。 手指不断地收紧,狱卒的呼吸愈发的困难: “福公公领了太后娘娘和阁老的旨意来审讯楚淮序,福公公秉退了所有人……” “小的、小的完全不知情啊……大人饶命……” 狱卒这话不见得作假,先帝驾崩前曾留下过传位的遗诏,以及传国玉玺并不在当今手中这两件事情,无论哪一件,知晓的人都是越少越好。 先帝驾崩的突然,本身就有人疑心有问题,这消息若是再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就会有无数人知道,当今屁股底下的那张龙椅,来得名不正言不顺。 宋听松开手,冷声命令:“这是重犯,留着还有用,不容任何闪失,你应该知道该怎么做。” 捡回一条命,狱卒心有余悸,当即点头哈腰道: “是是是,小的知道了,小的待会儿就着人去请大夫……” 第31章 试探 踏出诏狱的那一刻,身前艳阳高照,身后是永不见天日的大牢。 而那个人的生死,还握在别人的手中。 宋听不得不承认,楚淮序的话是对的,他如今其实连自己的命都不一定能保住,又凭何能护住想要护住的人? 他必须掌握权力,必须让自己强大起来。 只有生杀予夺尽归他手,他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 但在那之前,他还是得先护住自己的命,要先活下去。 宋听带着一身血气回宫复命,太后和阁老召见了他。 福顺就立在太后的身后,脸上带着若有似无的笑,叫人瘆得慌。 宋听的心里恨意翻涌。就是这个人,让他的神仙受了那样重的伤,吃了那么多的苦。 “事情办得如何了?” 兴庆宫内,太后一身紫红色凤袍,章炳之端坐在她右侧,锐利的目光刺向宋听。 宋听恭敬地跪拜在两人面前:“属下办事不力,请娘娘和阁老责罚。” 这样的动作他已经做过无数次,类似的话也重复过许多遍。 但这是宋听第一次深刻而强烈的意识到,他此时此刻臣服的不是面前这个女人和老头,而是权力。 无论是谁,只要坐上那样的位置,都可以拥有那样的权力,生杀予夺,尽在手中。 如果他能取代章炳之…… 宋听的心脏因为这个突如其来的念头剧烈地跳动起来,无尽的杀意被掩藏在恭敬的假面之下,他深深地埋下头颅。 从前宋听只想落下去,但是如今他想要更多。 他必须要得到。必须要护住楚淮序。 “你与那小公子朝夕与共那么久,就半点风声都不曾知晓?” “属下不知。”宋听头埋得更低,“属下斗胆,当日楚明耀并没有机会走出宫内,楚淮序或许真的不知道玉玺下落。” “不可能,他们一定有什么办法取得过联络,老夫已经派人将整个皇宫搜查过,东西并不在宫内。” “说不定是楚明耀在宫内遇见了什么人,将那东西偷偷送出了宫。” 太后点点头:“哀家觉得阁老所言极是,如今楚明耀一家已经死绝了,若是连楚淮序都不知道,那还有谁能知道?” 她远没有阁老能沉得住气,听见这样的话不免忧心忡忡。 “这事瞒不了多久,到时候百官就会知道先帝属意的人根本不是昭儿,而是楚明耀,连玉玺都给了他。” “我们却给他扣了那么大一顶帽子,害了他全家……” 端王楚明耀是大衍的战神,连三岁小儿听见他的名字,都能高兴地跳起来,更别提那些武将文臣。 若真相泄露出去,到时候他们如何还能安安稳稳坐在这宫中。 怕是一人一口唾沫都能叫他们不得好死。届时,史书载册,遗臭万年。 这个道理太后懂,章炳之必然比她更懂,他老树皮一样皱皱巴巴的脸皱得更厉害,双眉深锁。 “但属下方才见那楚淮序身上已经没有一块好肉,看守的狱卒说是福公公已经奉了娘娘跟阁老的命令审讯过那人。” “所以属下想或许楚淮序是当真不知道这件事,否则以福公公那样了得的手段,楚淮序一个锦衣玉食半点苦都没有吃过的人,如何能受得住?” 哪怕是骁勇善战的将士进了诏狱,也只有乖乖开口的份,古往今来鲜少有能受得住诏狱刑罚的人,似楚淮序这样的人,恐怕真的很难扛下来。 章炳之眯了眯眼,似有些犹豫:“福公公,你怎么说?” 福顺一甩手中拂尘跪拜在章炳之脚边,吊着尖细的嗓子道: “奴才觉得宋大人说的有理,但那楚淮序是习武之人,本事甚至不在禁军统领王单王大人之下,故而奴才认为他能扛得住诏狱之刑也未可知。” 宋听双手撑在大腿上,腿上的肌肉无意识地绷紧。 “那公公可有法子?”太后急切地追问。 “奴才心想,不如就废了那楚淮序的武功,没有了那功力傍身,他便与寻常人无异,兴许就能松口。” 宋听猛然抬头,却撞上福顺阴邪的双眸,后者露出不怀好意的笑,朝宋听说: “不知大人觉得奴才这主意如何?” 宋听不卑不亢:“属下尚未当值,当不起公公这声大人。” “宋大人何必自谦,你为娘娘和陛下立下那样大的功劳,两位圣人都记在心里。” 沉默许久的章阁老缓缓开口。 “待此项事情解决,陛下与娘娘一定会论功行赏,您说呢娘娘?” 太后是个没主意的,当即点头道:“是是是,只要宋卿能解决本宫之忧,想要什么本宫都能赏赐于你。” “谢陛下、谢娘娘。”宋听以额贴地,“谢阁老。” 章炳之仍旧笑眯眯的,抬手间却定了楚淮序的生死: “那这件事就照公公说的办,宋大人先下去休息吧,将王大人召过来,功法上的事情,他最清楚。” “何必劳烦统领大人,”福顺说,“宋大人不也是习武之人,想必对此中关窍很是熟悉吧?” 宋听抿着唇:“……” 这个死太监是故意的。又或者,这一屋子的人都是故意的。 是要看他究竟还是不是他们的狗。 “只是不知大人能否下得去手,毕竟是朝夕相对了许多年的人,听闻那楚小公子还倾心于大人。” “光风霁月的一位妙人,大人就不曾有过半分心动?” 话题重新被引到宋听身上,太后和章炳之的视线也一同落下来,三个人的视线山一样压得宋听喘不上气。 他后背已经密密麻麻渗出许多冷汗,面上却看不出多少慌张,甚至是不带多少表情的。 这一刻,他纵使再想将面前的老太监千刀万剐,也只能将这些情绪压下去。 他的目光缓慢地从太后、章炳之还有福顺的脸上掠过。 前两个以他这样的身份当然不能长时间的注视,否则就是僭越,是死罪。 后一个他却盯了很久,直视着对方的眼睛。 福顺同样也看着他。 半晌后,宋听缓缓低下头,沉声道:“属下自当为娘娘同陛下效命。” 第32章 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白日的诏狱已经足够阴森可怖,行走在其间就如同走在真正的烈狱当中。 四周都是呐喊挣扎的魑魅魍魉,到了晚上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当值的狱卒也没想到一天之内能见到这位姓宋的大人两次。 并且这回还有太后身边的福公公一同前来,颇有些诚惶诚恐。 “大人、福公公。” “都退下吧,这里交给咱家和宋大人即可。”福顺接了狱卒手中的烛盏,亲自为宋听引路,“大人这边请。” 老太监从前是跟在先帝身边伺候的,此次先帝驾崩,章炳之找到他,许给他诸多好处。 老太监便被收买了,在太后和陛下身边充当那老家伙的眼睛。 宫里有任何风吹草动,那老家伙都能第一时间知晓。 阁老铁了心要扶持年幼的陛下,就是想叫那母子二人仰仗自己,以此到达权力的顶峰。 这些事宋听以前并不在乎,谁做皇帝,谁想尊荣,都与他没有太大的干系,他只想活下去。 如今却是不一样了,他也开始为此汲汲营营。 “咳咳、咳咳咳……” 昏黄的烛光下,两人一前一后到了关押楚淮序的牢房前。 狱卒将宋听的话听了进去,已经为楚淮序请过大夫,身上的血衣也被换了下来,情况看着比白日好了许多。 但是…… 宋听盯着幽暗角落里那个瘦骨嶙峋的背影,眼底酸涩。 但是他本不该遭遇这些。 “怎么了大人,不忍进去?”福顺总是一副笑眯眯却又阴冷的模样。 宋听很是晓得该如何对付这种人,他们就像阴沟里的臭虫,最知道捧高踩低。 但凡在他们面前露出一点点的怯意,就会被踩到脚下。 宋听当即冷声道:“公公话未免多了些。” 福顺扯了扯唇,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他手抵在牢门上,轻轻往外拉开:“大人好大的气性,咱家从前倒是不知。” “那公公如今是知道了。”宋听道。 两人的对话尽数落在楚淮序的耳朵里。 他被关在这暗无天日的牢房里,虽然已经不知过去几时,却还是能分清才见过宋听没多久。 有些意外这人竟然又来了。 而且还是跟福顺这只阉狗一起。 这老太监原先是在先帝跟前伺候的,若是没有犯错,估计早已经成了宫里说一不二的大太监。 但他运气不好,偏偏撞到了楚淮序手里。 小贵人当时才十来岁,脾气大得很,正好撞见福顺逼着一个宫女同自己对食,就收拾了福顺一顿,还将这事告到了先帝跟前。 先帝总是纵着这个小皇孙的,当即撤了福顺的职,将他丢到冷宫去伺候。 这一去便直到先帝崩逝才得以重见天日。 故而此人恨极了楚淮序。 上一回对楚淮序施的酷刑,很难说不是在公报私仇。 楚淮序见了他也没有什么好脸色,撑着胳膊坐起来。 狭长的眼眸冷冷瞥向两个不速之客:“难怪总也睡不好,原来是梦见你们两条狗。” 福顺眸光一沉:“看来上次奴才给您的教训还不够,小公子这般牙尖嘴利,奴才就应该先拔了您的牙。” 楚淮序半点不怯:“呸。你这只阉狗。” 太监最忌被人提及这种事,福顺脸上的笑意维持不住,表情僵了僵。 接着便扼住楚淮序的脖子,将人从草垛上狠狠掼到了地上,正正巧摔在宋听脚边。 “咳咳咳……咳……” 楚淮序一口血喷在宋听墨黑的衣摆上,艰难地抬起头,盯着宋听的眼眸淬着毒。 “娘娘同陛下还等着你我回去复命,宋大人,这便开始吧……” 楚淮序的眼神锁在宋听身上,后者同样也看着他,神色悲悯,竟还露着一丝不忍。 楚淮序冷冷笑着:“大人终于要杀了我吗?” “小贵人说的哪里话,传国玉玺还下落不明,小贵人当然是不能死的。” 福顺阴冷地笑了笑,吩咐狱卒道,“来人,将小贵人请出去!” 楚淮序并不知道两人打得什么主意,直到被绑到刑架之上,他视线一刻都没有从宋听身上移开过,从始至终盯着那个人。 反倒是宋听先承受不住,转开了脸。 楚淮序垂眸笑了笑,一口血水吐在近前的福顺脸上: “呸!我就是死,也不会把玉玺的下落告诉你们!” 福顺摸出手帕擦干净脸上的脏污,眯了眯眼:“小贵人果然知道。” 他故意用从前的称呼恶心楚淮序,楚淮序果然也为此恼怒异常。 “我当然知道。”这是他第一次承认,目光仍是落在宋听脸上,不知想到什么,忽然就笑了笑,“宋听。” 两人之间隔着欺骗和谎言,隔着父母兄长几十条人命。 这是事情发生之后楚淮序第一次叫他的名字,宋听猛然抬起头,喉咙发紧。 而楚淮序还在笑,纵然脸上满是血污,那双如水的眼眸依旧能轻易地勾走宋听的魂。 他看得有些呆住。 恍惚间甚至觉得眼前的一切似乎只是一场梦。 醒来之后楚淮序还是端王府金贵的小公子,而他只是跟在对方身边的一个小厮。 “宋听,你要记住今日的血海深仇,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楚淮序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朝他笑过,宋听快想不起来上次是什么时候。 他心里陡然一惊,瞳孔蓦地睁大:“快阻止他!他要自尽!” 话音落下的同时,楚淮序已经对准自己的舌头狠狠咬了下去,脸上犹带着笑和恨。 宋听以为自己最怕的是死,所以他拼尽全力活下去,为此不择手段、不计代价。 但此时此刻他却发现他最怕的是楚淮序死。 这个人的命已经比他自己的更重要。 楚淮序就是他的命。 如果楚淮序死了,那他也活不成。 谁都可以死,只有楚淮序不行! 他用力掐住楚淮序的下巴,往下一掰,竟是将人的整个下巴都卸了下来! “唔……”楚淮序到底晚了一步,没有死成。 但这样的痛苦也非常人所能承受,楚淮序登时脸色煞白,人也跟着昏了过去。 宋听却松了一口气。 第33章 沦为废人 没有人发现他背在身后的、刚刚捏住楚淮序的那只手,已经用力到指甲深陷进掌心,淋漓的鲜血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想不到这端王府余孽竟然会寻死,幸而宋大人发现的及时,才没有酿成大错。”福顺说。 宋听张了张嘴,开口时声音都在微微发抖:“如今人晕了,不如明日再来?” 福顺不知听出来了没有,似笑非笑地盯了他一会儿,接着说: “大人此言差矣,既然这人已经存了死志,那我们更应该抓紧时间,以免夜长梦多。” 宋听皱着眉:“但是他已经……” “晕了怕什么,这里可是诏狱,有的是办法将人弄醒,一盆冷水下去自然就醒了。” “再不济咱家还听说他们有一种银针刺穴的法子,哪怕只剩下一口气,都能将人弄醒过来。” “大人方才手段如此果决,此刻莫不是舍不得了?” 宋听冷着脸睨了他一眼,却没再说什么。 他怕自己会忍不住泄露情绪,叫这老太监看出端倪。 “来人。”福顺眯着眼,“取冰水来。” 就如福顺所说,诏狱最不缺的就是刑讯逼的手段,福顺吩咐下去之后,不消片刻,便有狱卒提了一桶冰水过来。 福顺眼望着宋听,示意道:“大人是想亲自动手,还是交给奴才来?” 宋听冷硬着一张脸。 福顺再次眯了眯眼:“大人尊贵,还是奴才来吧。” “咳咳咳……咳咳……” 楚淮序在剧痛中醒来,睁眼看见的就是两张令人生恶的脸。 他想开口,却忘了自己下巴已经被宋听卸了,根本说不出一个字,只能冷冷地、满含怨毒地盯着宋听。 “大人您看,这不是已经醒了吗?”福顺将手里的木桶放下来,笑眯眯地看向宋听,“要不就开始吧?” 楚淮序还是不知道两人想做什么,只眼睁睁看着宋听朝自己走过来,然后停在他面前。 两人之间的距离已经极近,几乎只隔着半臂。 宋听抬起胳膊,将掌心中一枚黑色的药丸塞进了他口中,然后掌心一用力,将他下巴复归到原位。 不等楚淮序有所反应,便逼迫着他将那颗药吞下去。 “吃下去,对你好。” 但楚淮序根本不是能够任人拿捏的性格,宋听越这样说,他便越不愿依着对方。 拼着最后一丝力气,他将那枚已经快卡进喉咙里的药丸吐了出来。 “咳咳……咳咳咳……” 宋听面色煞白。掌心之中的伤口再次渗出血来。 “行了。” 旁边的福顺已经等的不耐烦,迅疾将一个布团塞进楚淮序嘴里。 “既然小贵人不领情,大人便不要勉强了,左右晕过去也还是能叫醒的。” 刑房幽暗,一时之间竟找不到那枚药丸落到了何处。 宋听的目光盯着虚空停了许久,继而扭过头,望了一眼福顺。 后者仍是那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比这诏狱中的任何人都像鬼。 有那么一个瞬间,宋听心底甚至冒出一个极为大胆的念头。 他想他或许真的可以杀了福顺,再杀了这里的狱卒,然后带着楚淮序逃出去。 但那真的只是很短的一瞬,很快他就冷静下来。 因为他心里十分清楚,他们或许可以从这里逃出去,但章炳之那老东西一定不会放过他们。 到时候等待他们的将会是天罗地网。 他自己倒是无所谓,可依着楚淮序如今的身体,必然吃不消那样的逃亡。 而且楚淮序也不见得愿意跟他走,到时候他们一样会被抓回来。 这件事,不能冲动为之。 宋听攥了攥手指,从怀中摸出一把轻盈如柳叶的匕首。 匕首上面镶嵌着一颗硕大的红宝石,刀刃森冷如冰,刻有流畅的云纹图案。 这把匕首是由天下第一的锻造师打造,削铁如泥,锋利无比。 原先属于楚淮序,是先帝赐给他的,但后来就被小公子转赠给了宋听。 而如今,宋听便握着这把匕首,对准了它原本的主人。 能够吹毛断发的匕首划破楚淮序手腕上的皮肤,也是直到这时,楚淮序才猜到宋听想要做什么。 他瞪着眼睛愤怒地盯着宋听,比哪一刻都挣扎得厉害。 两人到底曾是耳鬓厮磨过的关系,宋听很快就察觉出他有话要说,轻轻将他嘴里的布团取了出来。 福顺想要阻止,被宋听一个眼神吓了回去。 而楚淮序也并没有再有咬舌的意图,他忽地停下所有的挣扎,很深地看着宋听。 宋听同样也看着他。 过了许久,楚淮序才终于开口,他轻声道:“你有喜欢过我吗?” 宋听沉默着没有言语。 楚淮序像是仍旧抱着一丝期待:“哪怕一时一刻,你有真的喜欢过我吗?宋听,你回答我,有过吗?” 即便对宋听说过最恶毒的话,心底却依然存着侥幸、存着期待。 期待在那些欺骗跟利用之外,这个人也曾对他付出过真心。哪怕那真心浅薄。 可宋听却像是哑了一般,始终一言不发。 他捏着那把楚淮序赠予的匕首,轻轻划过他温热的肌肤,留下一道细细的血痕。 然后一点点划破他的手腕、脚腕,挑断他四肢的筋脉。 楚淮序眼底那仅剩的光亮终于黯淡下去。 他闭上眼,任由那把匕首游走在他身上。 刀刃仿佛只是轻轻地擦过,却带来强烈的痛感。 但再剧烈的疼痛也比不上他心底的痛。 随着筋脉一同碎裂的还有他胸腔里的那颗心脏。撕心裂肺也不过如此。 随着最后一刀落下,楚淮序从天赋异禀的武功高手,彻底沦落为一个废物。 而赐予他这一切的,是他曾捧在心上的那个人。 这一瞬,他不再感到疼,只剩下无穷无尽的寒意从心头涌上来。 福顺阴冷的笑声自身前响起,他抓住楚淮序的头发,将人用力往后一扯: “小贵人,奴才斗胆,请教小贵人传国玉玺究竟在何处……” 楚淮序大笑起来:“狗奴才!凭你也配知道玉玺的下落?即便是死,我也不会告诉你!” 第34章 心上疤 那些记忆清晰得就仿佛发生在昨日,宋听眼前好似还残留着血珠从楚淮序手腕渗出来的那一片红。 那是他亲手割出来的,他为此做过无数次的噩梦,甚至一度拿不起刀剑。 还有那个他记了很多很多年,曾无数次出现在他梦里的眼神。 就是从那一刻开始,楚淮序对他只剩下了恨,再无半点眷恋。 是他亲手将楚淮序变成一个废人,也是他亲手斩断了两人之间的所有浓情蜜意。 楚淮序恨他是应当的。 可他不想让楚淮序恨他,他想要楚淮序爱他。 宋听闭了闭眼,第三次重复:“主子,你得再扎深一些,不能总是扎偏。” 但楚淮序显然已经承受不住,他颤抖着松开手,跌跌撞撞着朝旁边倒下去。 宋听心里一紧,顾不上胸口还插着刀,疾步将人捞进了怀里。 “别碰我!滚开!” 楚淮序下意识挣扎了几下,胳膊肘正巧撞在刀柄上,倒是真又将那匕首推进去了几分。 宋听之前内伤未愈,到底也有些受不住,从喉咙里挤出一声闷哼。 怀里的人跟着僵了僵,攀着宋听的两条胳膊颤抖得更加厉害。 “我要杀了你,我一定要杀了你……宋听,我要杀了你!” 宋听见不得他落泪,眼泪混着过去的记忆,简直叫宋听心如刀绞。 此时此刻,他恨不得真将胸口那把匕首更深地捅进去,亲手将自己的心挖出来献给怀里的这个人。 “主子,你要好好活着,活着才能杀了我。” 他将下巴抵在男人头上,温柔的亲吻不住地落下来。 楚淮序紧紧地、紧紧地攥着他的胳膊,两个人一起跌跪下去。 “我向你保证,总有一天我会让你杀了我,也让你杀了从前欺辱过你的所有人。” “我要杀了……杀了你……我好恨你啊、宋听……” 自重逢以来,楚淮序没有正面承认过自己的身份,也总是游刃有余地面对宋听。 这还是第一次在他面前流露出这样的痛哭哀伤,陷入彻底的崩溃中。 宋听一遍遍朝他重复:“我知道、我知道的,我跟你保证……” 好似除了这样之外,就不知道该如何去安慰对方。 他太笨了。 也毫无底气。 楚淮序已经恨死他了。 又受过那么多的折磨。 他如何还舍得叫这个人难过。可他什么都做不了。 他比楚淮序更恨自己。 大悲大痛地哭了一场,楚淮序身子骨弱,最后直接哭晕在宋听怀里。 男人对自己狠,眼睛都不眨一下地将那把匕首从胸膛拔了出来。血流如注。 但他好似根本不在意自己的身体如何,只温柔地将楚淮序抱起来,穿过长长的前院,步入中堂。 管家和小五他们正在堂中等着,见到浑身是血的男人和他怀里的人,脸都吓白了: “大人,这是怎么了?!” 宋听急匆匆往沉香榭走:“去请王太医!” 宋府就在朱雀街上,离皇宫极近,宋听又身居那样的高位,府中却常年冷清,一年到头没有几个人造访。 偌大的府邸显得更为幽深冷寂。 而宋听放着主屋不住,偏选在下人住的西厢房。 管家劝过几次,但他不听,管家便也不敢再多说什么。 云纹匕首在宋听胸口扎了个血洞,锦衣揭下来的那一刻,血已经染透了整片胸膛,还在不住地往外流。 失血过度让宋听眼前阵阵发晕,他却不急着上药,而是低首看着那个伤口。 他长年累月刀口舔血,胸口有不少刀伤、剑伤留下来的疤痕。 有的深、有的浅,但都避开了心脏的位置。 哪怕在最危急的情况下,他也本能地不将那些致命的部位暴露在敌人面前。 故而他心口上只有一道疤,离心脏的位置极近,只要再偏那么一分,便可以直接捅穿他的心脏。 而今日那把云纹匕首竟捅在同一个位置,一分不差。 连捅他的人都是同一个。 再次想到那些惨痛的过往,宋听心底气血翻涌,只觉得喉咙里尝到一点腥甜,一口血就喷了出来。 …… 等宋听换好药到沉香水榭的时候,房里只有祁舟在守着。 “大人。” “太医来了吗?” “算算时间,应当快了。” “嗯。”宋听点点头,“你下去吧。” 祁舟在宋听身上闻到一股很重的药味,他对这个味道很熟悉,是金疮药。 “大人,您的伤——” 宋听不怎么在意地摆摆手:“无碍,下去吧。” 从始至终他的目光都停留在床上那人的脸上,眼底是祁舟从未见过的爱慕和怜惜。 祁舟心里一惊,躬身退了出去。 楚淮序还在昏睡,宋听在床边坐下来,双手握住他的手,虔诚地在他掌心落下一个吻。 然后将那只手掌贴在自己脸上,留恋地轻蹭着。 这样的动作他从前常做,在他们还不曾决裂之时。 有时候楚淮序坐着看书,他就会盘腿坐在对方脚边,将脑袋枕在小公子腿上,捉住他的一只手贴在自己脸上蹭。 楚淮序总是笑他,说他像府里那条狮子狗。 狗是王妃养的,十分黏人,总是赖着王妃蹭来蹭去,要王妃抱它。 王妃也很是宠爱它,时常抱在怀里,还给它取了个名字叫“珍珠”,小名是心肝儿。 所以楚淮序说他像那条狮子狗宋听还很开心。 这意味着他也是公子的“珍珠”“心肝儿”。 如今楚淮序仍觉得他是狗,只不过不再是心肝儿狮子狗,而是太后座下的一条恶犬。 楚淮序不喜欢恶犬。 故而也不喜欢他了。 他也只有趁着对方昏睡的机会,才敢这样明目张胆地亲近这个人。 宋听再一次亲吻住楚淮序的掌心。 柔软的唇在他略带凉意的掌心停留了很久之后,宋听才俯身,吻上了男人的眉心,然后是眼睛、鼻子、嘴唇…… 他早就想这么做,在画舫重逢的那一刻他就想这么做了。 他对这个人朝思暮想、寤寐思之,他用自己的一切在渴求着楚淮序。 这是曾将他从泥沼中拉出来的神仙。 是他的命。 行尸走肉了那么多年,他终于又把魂找回来了。 第35章 于寿不利 “公子……”宋听再抑制不住,吻住那两瓣薄唇,摩挲。 心里告诉自己要温柔一些,不能弄痛这个人,动作却忍不住用力,直想将这个人吃拆入腹、融为一体。 宋听眼底暗潮汹涌,猩红一片,看着就像是有走火入魔之兆。 “大人。”恰在此时,小五领着王太医到了。 熟悉的声音将宋听的理智唤回,他盯着楚淮序被吻得发红的双唇,心脏剧烈地跳动着。 还想亲。 亲不够。 但仅存的理智将那些不合时宜的情绪压了回去,宋听低首亲了亲楚淮序的唇角,冷声回头:“进来。” 王太医是太医院的院首,算上当今,已经伺候了三个皇帝。 楚淮序小时候身子骨弱,时常惊梦发烧,先帝便常常传召王太医为其诊治,对那位小贵人实在印象深刻。 故而当他看见躺在床上的怀月的模样时,直接怔在了原地,险些连手里的药箱都提不稳。 锦衣卫指挥使表情一贯阴郁,今日比起以往更是有过之而不及,连眉宇之间都透着一股不爽,视线沉沉地压在太医身上: “王院首一惯是个有分寸的人,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想必不需要本座多言吧?” 这声警告几乎肯定了太医的猜测,王广鹤慌慌张张跪下来,以额贴地,看都不敢看宋听:“大人放心,下官明白。” “那就好。”宋听点点头,竟是起身、亲自将太医扶了起来,“劳烦院首跑这一趟了。” 能受锦衣卫指挥使一扶的人,除了宫里那两位,那便只有马上就要死的人。 王广鹤登时又起了一脑门子的汗。他知道自己的命如今就悬在床上那人的身上,因而也不敢耽搁。 眼前的小贵人和记忆中的相比似乎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瘦了些,也高了些,一张脸仍旧漂亮得天下无双,叫人一眼就能记得深刻。 王广鹤仔细替他把了脉,双眉不知不觉皱在一起,连带着宋听的心也跟着皱缩起来。 “如何?”他紧张道。 “目前来看公子并无大碍,至多有些郁结于心,只是……”王王广鹤欲言又止。 宋听已经从他表情里猜出了些许,心底气血翻涌,面上却勉力维持着冷静:“院首但说无妨。” 王广鹤叹了口气:“那下官就直说了,这位公子身有旧疾,照此下去,恐怕于寿不利……” “这不可能……” 尽管已有心理准备,但王广鹤这番话还是超出了宋听的预料,叫他霎时脸色煞白,眼神阴鸷地盯着太医。 “他一直好好的……这不可能……王院首,你莫不是在诓骗本座?” “下官岂敢啊!” 王广鹤哪里担得起这样的罪名,吓得腿都软了,一下跪在宋听脚边。 “公子从前不知遭受了怎样的折磨,手筋脚筋皆被挑断过,一身武功被废、经脉尽断。” “虽有人替他接好了筋骨,但那人手法粗糙,想必公子这些年应该时常受着经脉受损的痛苦。” 不愧是太医院的院首,轻轻松松就将楚淮序的情况摸得一清二楚。 但宋听从不知道楚淮序的情况已经差到这种程度。 他按下心中的悸动,看向太医,语气勉强平和:“院首可有法子?” “下官可以为公子开几味汤药缓解疼痛,只是这终究治标不治本,想要彻底根治,还是得想办法修复公子受损的经脉。” “然而下官于此道实在毫无建树……还请大人恕罪。” 这说了就跟没说一个样子,宋听眉宇间的阴郁更明显。 他就知道这帮所谓的太医虽说享受高官厚禄,实则就是什么都不懂的废物。 他不能把楚淮序的命交到一个废物手中。 “那院首可有推荐的人选?” “下官听闻江湖中有位鬼面神医,有活死人医白骨的通天本事,大人若能请到他,或许会有办法。” 宋听蹙了蹙眉:“鬼面神医?” “正是。只是那人性情古怪,治病救人全凭自己的心情,大人——”后面的话王广鹤没有再说下去,但宋听已然明白了。 “本座知道了。”宋听神色温柔地看了眼床上的人,侧身朝门外吩咐,“送太医回去吧。” 小五应声而入,朝王广鹤做了个请的手势,两人便一前一后出去了。 “祁舟。” “大人。” “刚才王广鹤说的那些话,都听见了?” “是。” “这个鬼面神医,你可曾听说过?” “略有耳闻。” 宋听示意他说下去。 “三年前武林盟主林岳峰被仇敌偷袭跌落山崖摔成了一个废人,连行走坐卧都困难。” “是这位鬼面神医自请入府,花了三个月时间治好了林盟主,自此扬名。” “又因为他常年戴着一张狰狞的鬼面具,才得了这么个称号。” 宋听将楚淮序的手放回被子里,仔细掖好被角,目光在他脸上反复流连。 “所以你也觉得桃有些本事?” 祁舟:“属下不敢妄言,但这些事恐怕都是真的。” 宋听眸光晦暗。 “即刻去查。不惜一切代价,把人带回来。” “属下领命。” 红。 满目的红。 楚淮序怔怔地站在刑台前,周遭是层层叠叠的百姓,他们有人哀凄地为邢台上的人乞命,有人幸灾乐祸。 膀大腰圆的刽子手擒着大刀,一阵寒光过后,一颗颗脑袋滚落在地。 血染透刑台。 周遭的百姓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失不见,只剩下楚淮序还站在原地。 鲜红的血液不断从刑台前的那片地底下冒出来,发出噗嗤噗嗤的细微响声。 楚淮序僵着身体,迈开第一步。又走了第二步、第三步……每踩一步,都印出一个血色的脚印。 而他就像没有魂魄的木偶似的,双目空洞地继续走着。 一颗脑袋忽而滚落至他脚边。 那是一个女人的头颅。发髻上插着一根镶嵌着红宝石的金钗。 楚淮序认得这个女人,也认得她头上的那根金钗。 那是楚淮序送给她的生辰礼物,也是楚淮序亲手为她戴上的。 那是他的母亲。 第36章 噩梦 楚淮序的双目骤然睁大,不再空洞,而是盛满了恐惧。 他想喊,想哭,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只能徒然地盯着那颗头颅。 忽然,那颗头颅睁开了眼睛。 红色的血液从她的眼睛、鼻子、耳朵、嘴巴,不断地流下来。 他听见母亲嘶哑着声音重复着:“孩子,我的孩子,你要为我们报仇!一定要为我们报仇!” “杀了宋听!杀了皇帝!把他们全都杀光!为你父亲和兄长,为我们整个端王府报仇!” “娘……”楚淮序喃喃地叫了一声,泪水瞬间模糊了他的视线。 而他母亲的头颅还在不断地流出血泪,不断地重复着那些咒骂。 “答应我孩子,答应我,一定要为我们报仇,杀了宋听!杀了他!” “是他害得我们家破人亡,是他害死了你的父母兄长,你不要心软,杀了他!” 楚淮序跪在那颗头颅面前,痛哭流涕:“好,我答应你,我一定会、一定会杀了宋听,杀了他们所有人。” 他将手掌轻轻覆在那双不肯瞑目的脸上,“娘,您安心走吧,我一定会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所有人,为你们报仇。” “去吧……去吧……为我们报仇……” “淮序,别忘了我和父亲是为你而死,要替我们报仇!” “我死的好惨啊小公子,小公子……” 一道道声音如附骨之疽刻在楚淮序的心底,父亲和兄长被万箭穿心而死的场景一遍遍浮现在他眼前。 在满目的血色中,他还看见了从前端王府里的一个小厮。 那孩子只有十二三岁,因为家里穷才被父母卖进了王府。 但他运气不好,才进来一个月,王府就出事了。 朱红大门被踹开,那小孩还未来得及反应,就被一把森冷的长剑捅穿了心脏。 他木愣愣地睁着大大的眼睛、回头望向楚淮序: “三、三公子……” 楚淮序记了那个眼神很多很多年。那个孩子到死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遭遇这样的灾祸。 而此时此刻,那个孩子就站在邢台之上,流着血泪喊他: “三公子、公子……我死的好惨啊,我还没有见到我的爹娘,我不甘心……” 那一声声的哭诉太沉重了,楚淮序是个胆小鬼,他忽然不敢去看、也不敢去听周围的一切。 所以他闭上眼、捂住耳朵,但那些声音却好像真的存在于他的灵魂之中,哪怕他不看、不听,仍旧避无可避。 “杀了……杀了宋听……” 楚淮序用力握紧拳头,睁开眼睛。这一回他没有再逃避,目光从邢台上每个人的脸上掠过。 他看得很慢、很仔细,像是要记住这里的每个人,“我一定会杀了宋听,为你们报仇!” 周围的人影更乱、更杂,每个人都在不住地朝楚淮序喊话,要他为自己报仇。 他渐渐看不清父母和兄长的脸,意识也逐渐模糊。 再睁眼时对上的不再是一张张落满血泪的脸,而是宋听。 锦衣卫指挥使坐在他的床边,握着他的手,忧心忡忡地看着他。 在视线相撞的那一刻,冲他笑了笑,温暖的手掌抚上他的前额:“醒了?” 楚淮序的意识还沉浸在那个充满血色的梦里。 仇恨叫他分不清自己此刻身处何地,又为什么在这里,本能地朝宋听挥出去一掌,直冲着对方的心口。 若是他功力全盛之时,这一掌几乎能要了宋听的命。 但他如今却是个武功尽失、经脉断裂的废物,掌力拍在宋听胸口软绵绵的,使不上多大的劲,反倒被后者顺势捉住了手腕。 “你现在还杀不了我,等你身体好了再说。” 又是这句话。 眼前的血色慢慢褪去,楚淮序也是在这时候才看清男人脸色并不怎么好,连唇色都有些发白。 之前那一刀终究还是伤到了他。 这让楚淮序感到畅快。但还不够。 他冷冷笑着,逼近宋听,像梦里一样,对着男人一字一句:“我一定会、杀了你。” 他的家人都死在了面前这人的屠刀之下,而他自己,也早在那一天,成了一缕该亡未亡的魂。 支撑他走下来的唯一念头,就是复仇。 他早晚会真的杀了宋听。 杀了这个人。 就是这口气支撑着他活到现在。 他忘不了、也不敢忘。 宋听温柔地吻在他额上,嘴角隐隐带着笑意:“好。” 就好像楚淮序跟他说的不是带着血泪的赌咒,而是世上最动人的情话。 楚淮序气急攻心,忍不住咳了起来。 宋听将他半搂进怀里,轻拍着后背替他顺气。不多时竟真的将咳嗽止住了。 楚淮序抬眼看了圈四周,才发现自己正置身于一个他无比熟悉的房间。 镂空雕花的紫檀木床,山水墨色屏风,铺着雪狐绒毯的贵妃榻,出自前朝名家之手的玉色花瓶…… 这分明是他的房间。 他幼时养在先帝身边,但端王府内还是留着他的房间,等他长到十三岁才回到王府,之后便一直住在这个房间。 直到十七岁那年,王府出事。 五年前的那场大火将整个端王府烧成灰烬,但宋听却又将王府复原出来,甚至连他的房间都一并保留着。 和记忆中的分毫不差。 楚淮序推开他,赤着脚走到一侧墙边,站在一幅泼墨山水图前面。 这画是前朝一位大师的真迹,从前是被收在皇宫里的。 后来被楚淮序看中了,先帝就将画赐给了他,离宫时也一并带了出来,挂在这侧墙壁上。 楚淮序粗暴地将画扯下来,当着宋听的面将画撕成两半踩在脚下,句句诛心: “大人借着我父母兄长的命尊享荣华还不够,连王府也要偷吗?” “还是说大人当惯了狗,不知该如何当个人,所以才要样样模仿前主人的?” “可惜狗就是狗,再怎么拙劣的模仿都变不成人。” “就像这幅画,真迹早就被烧毁了,即便模仿得再像,也是假的。” “大人这条好狗,还是好好在太后膝下伺候吧。” “说不定得了太后她老人家的欢心,能赐大人一些好的!” 第37章 千日醉 宋听僵在原地,双手垂在身侧,慢慢紧握成拳。楚淮序同他对峙着。 半晌,宋听忽然动了,他一步步缓慢地走向楚淮序。 不知道他究竟意欲何为,后者下意识往后退,目光却还倔强地盯着他,不肯服输。 “说够了吗?” 男人缓缓开口,声音很冷,眼神同样阴沉。 楚淮序以为自己终于戳到了对方的痛处,忍不住笑了笑,腔调轻蔑: “怎么,大人这是恼羞成怒想弄死我了?” 那些因为之前的崩溃而显露出来的脆弱随着这一笑再一次被他收敛进了那一副精致漂亮的皮囊之下。 此时此刻,站在宋听面前的又变成了那个习惯用笑来掩饰一切的怀月。 他眼尾勾着,睨着宋听,挑衅意味十足。 “我早就说过了,如果没有杀掉我,早晚有一天我会让你后悔的。” “不是。”话音刚落,就被人一把扼住了下巴。 楚淮序被迫抬起头,有惶恐从他眼底一闪而过,更多的则是愤怒。 他疾声质问眼前的男人:“你干什么?!” 宋听没有做什么过分的事,他只是轻轻亲了他一下,就像蜻蜓点水,一触即分。 那动作太快,也太轻了,楚淮序没反应过来,连抵抗都忘了。 “楚鸣瑜……”宋听低低地叹了口气,额头抵住他的额头。 两个人的呼吸交杂在一起,暧昧不清,宋听将拇指按在他的唇上,动作温柔地摩挲着。 眼底的占有欲却强烈到可怕。 可惜楚淮序的全部心思都落在那根在他唇上作乱的手指上,并没有注意到男人几乎想要将他吃了的眼神。 “楚鸣瑜……” 宋听再一次叫他的名字,然后终于松开手,胳膊往他腰上一揽,将他直接抱了起来。 “地上凉,下次记得穿鞋。” 楚淮序:“……” 就像一拳砸在棉花上,楚淮序气得面色都快狰狞了。 他也闻到了男人身上很重的金疮药的味道。 一计不成他就又生出一计,他一只手勾着宋听的脖子,另只手覆在对方心口处,在叫着宋听名字的同时用力按了按。 如愿听到一声强忍的闷哼。 他这才像是终于平了气性,配合地将脸埋在宋听胸口,闷笑起来。 宋听这一趟江南之行实在耽搁得太久,宫里都快乱了套。 楚淮序没醒之前他分不出心思去管,楚淮序一醒,他便开始着手处理那些事。 以至于连着几天都没怎么在府里露面。 有时候楚淮序都已经歇下了,才听见有人轻轻翻进他房里,蹑手蹑脚地走到他床边。 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那人在床边坐了一会儿,又翻窗出去。 堂堂锦衣卫指挥使,翻云覆雨整个天下的人,在自己家里却跟做贼似的,也是十分可笑。 楚淮序在心里冷笑着,只觉得冰冷。 这晚宋听又很晚没有回来,楚淮序独自一人在房里看话本。 屋里的几支蜡烛燃得久了,灯芯变得很长,还分出许多岔子来,楚淮序便执了一把剪子,细细地拨弄着。 他不由地想到,人好似就同这一支蜡烛一样,在这诡谲复杂的人世间活的久了,就会从心里生出越来越多的妄念。 烛火忽而一晃,一把冰冷的利剑已架在楚淮序的颈间。 “楚小公子。”是一个女子的声音。 楚淮序用食指和中指夹住剑刃,缓缓转过身,唇边勾起一抹浅淡的笑: “姑娘下次还是不要用这种方式打招呼比较好。” 那女子身着一身夜行衣,脸上蒙着黑色的面纱,她抽回架在楚淮序颈间的长剑,拱手道: “楚小公子心有九窍,属下不得不防。” “世上已无楚三公子,姑娘以后还是叫我怀月便好。” 黑衣女子默然。 “姑娘以身涉险夜锦衣卫指挥使的府邸,可是你家主子有所吩咐?” “宋听不在,这王府的护卫根本不值一提。” 楚淮序听出女子语气中那几分得意,戏谑道: “既然姑娘如此身手,前番你家主子为何不直接将你派了来,兴许已取了宋听的性命。” “公子说笑了,主上可没有忘记与您之间的约定,主上只要东西,至于宋听的命,自然是留给公子的。” 那女子再次拱手道,“不过公子既已入宋府,不知下一步是何计划?” 楚淮序施施然走到桌前,白皙细长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 “八月初八,太后东行,祈福大典。” 黑衣女子同他目光对视,半晌,从怀中掏出一黑一白两个瓷瓶。 她先将黑色的那瓶递给楚淮序:“这是千日醉,公子博闻强识,或许听说过。” 楚淮序点点头。 “主上觉得公子或许会用得上,便托属下交给您。” 楚淮序挑眉笑了笑:“那可真是多谢费心。” 黑衣女子假装没有听出他言语中的阴阳怪气,迟疑着将那个白瓷瓶递过去: “至于这个……此物名为‘断魂’,是一种——蛊毒。” “主上说,公子太过聪慧,他始终不放心,因此……” 握着瓷瓶的手一顿,楚淮序哑然失笑:“因此是给我吃的。” 黑衣女子:“……” 楚淮序轻轻地拔下瓶塞,将里面的东西倒于掌心,是一颗红色的小药丸。 看着很像是街头叫卖的最廉价的那种糖果,一文钱一大把,什么颜色都有。 吃一颗就能将整条舌头染色,好半天褪不下去。 他以前为了哄那个人开心,曾吃过一次。 并没有作太多的犹豫,楚淮序便直接将这颗小药丸吞至腹中。 “主上说,‘断魂’的毒性会在六个月之后发作,至于发作时的症状——” “公子现在不必知道,也最好永远不用知道……” 还真是个老狐狸。 “主上还说,虽然公子绝顶聪明,然而蛊毒深种,纵使公子有起死回生之术,若无解药,亦是不得解。” “所以还望公子能尽快行事,以便换取解药,旁的法子还是不必费心去思量了……” “你家主子如此没有诚意,就不怕我将此事捅给宋听吗?” 楚淮序把玩着手中的空瓶,脸上始终挂着若有似无的笑。 “公子不会。”黑衣女子语气笃定。 第38章 遗憾 良久的沉默后,楚淮序轻叹一声:“话既然已经带到,姑娘还是尽快离开吧。” 那女子最后施了一礼:“公子,万望一切小心……” 屋里又剩下他一个人,楚淮序重新走到烛火前拨弄灯芯,昏黄的烛光映在他脸上,看不出喜乐。 他想起第一次跟那边的人接触的时候,那是在他落入醉春楼的几个月后。 当时他刚开始接客没多久,性子还很倔。 花娇那个老毒妇用小安的命威胁他,他面上虽然妥协了,实则总是得罪恩客。 有些客人脾气好,看在他这张脸的份上,哪怕他态度再冷淡,对方也喜欢。 有些就高高在上目中无人,觉得自己花了钱就是天王老子。 楚淮序因此时常吃教训。 那晚他又因为得罪了一个富绅,被那大肚子的肥猪甩了几个巴掌。 花娇心疼他那张脸,允他在房里休息。 那个叫鸢歌的黑衣女子就是那时候进来的,她女扮男装,大摇大摆地进了楚淮序的房间,花娇亲自陪同。 楚淮序并不知晓对方的真实身份,心里气花娇言而无信,态度因此很冷淡。 那人却并不在乎,等花娇一走。就直截了当地问他: “三公子,你想为端王、为整个端王府报仇吗?” 楚淮序垂在身侧的手蜷缩了一下,微微仰起头:“你是谁?” 声音又哑又沉,带着难以察觉的隐忍。 那人道:“公子无需在意我是谁,只需知道我们有共同的仇人,我们是目标一致的盟友。” “若是连身份都有所隐瞒,我又如何能相信你。” 楚淮序闭了闭眼,平复下内心的汹涌,再睁眼时目光已经很平静。 面对来人不卑不亢。 他的确需要帮助,需要一个强有力的盟友,但他也不是什么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想要利用他没有那么容易。 那人似是挣扎了片刻,说出了一个让楚淮序感到有些意外的名字。 “三公子,主上不怕公子知道身份,因为主上相信公子,也相信公子心中的仇恨。” “端王的铮铮铁骨不会折在公子的手上。” “血债必须血偿,那些踏着我们父母亲友的尸骨享受尊荣的人必须付出代价。” “公子以为呢?” 当然是这样。 血债血还,天经地义。 灯火颤巍巍地晃动一下,楚淮序伸出食指,将燃着的几支蜡烛生生的按灭,竟是不知道疼似的。 黑暗里,他就那么静静地立着,手指仍旧按在那支最后被熄灭的蜡烛上。 给他下这种世间罕见的蛊毒,可真是浪费啊,那人明知道他是不可能反水的。 他与宋听之间隔着尸山血海、累累白骨,他比任何人都想要宋听的命,想将大衍江山葬送。 呼出一口气,楚淮序动了动站得僵硬的双腿,回榻上休息去了。 天快亮时,楚淮序做了个梦。 梦里他刚做完一个噩梦,头脑昏沉地走出屋子。 他穿着薄薄的粗布衣衫,只觉得特别冷,应该是冬日时节。 黎明的走廊昏暗迷离,院子里静悄悄的,房里微弱的烛光从窗子里透出来,堪堪照见脚下的路。 又走了几步,他看见走廊的尽头似是有人倚墙而立。 走得近了,才看清是个衣着华贵的妇人。 他想开口喊一声,嗓子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胸腔里像是有一团不知是什么的东西慢慢的胀开来,变大变沉,压得他喘不过气。 从他站立的地方到走廊的尽头,仅有几丈长。 可不论他如何向前迈步,仍丝毫拉近不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那短短的几丈距离似乎没有尽头。 楚淮序号没办法,他想要呼唤她,想要奔去她身边。 他撕心裂肺歇斯底里,但他却无法靠近哪怕一步。 对面的人同样如此。 他们就这样不言不语地望着彼此,只短短几秒,却仿佛有好几年那么漫长…… 睁开眼,清晨的阳光已经明晃晃地照进屋子,楚淮序浑身是汗。 他动了动嘴,哑着嗓子叫了一声:“娘……” 声音落在耳边。楚淮序恍然惊觉,那只是一个梦。 很久没有做这样难受的梦了。 几乎在每一个这样的梦里,他都发不出声音,只能徒然无力地重复着那些片段。 在梦魇的影响下,楚淮序又想起王府覆灭的前一天。 那日,常年镇守边关的父王和二哥忽然归家,当时楚淮序正爬在屋顶上抓一只不知从哪儿跑过来的小野猫。 “父王!二哥!” 骤然见到父兄,他心里很是激动,步子急了些,险些从屋顶上摔下来。 “当心!”楚淮云吓了一跳。 楚淮序自己其实也心有余悸,但一见着哥哥便什么都顾不上,从屋檐上一跃而下,一把抱住了二哥。 本是久别重逢的高兴时刻,端王却沉着一张脸,训斥楚淮序:“像什么话!” 两位兄长在他那么大的年纪早就上了战场建功立业,而他却只会招猫逗狗。 这本是先帝和端王自己宠出来的性子,但那日或许是正好遇上端王心气不顺,见淮序这个样子,就不大好高兴。 楚淮序同他顶了两句嘴,被骂得更狠。 楚淮序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躲进房里直到用晚膳的时候都不肯再出来。 也因此,他错过了最后一次全家人一起用晚膳的机会。 但那时候楚淮序并不知道这一点,他只当那是很寻常的一顿晚饭,错过也便错过了。 反正以后总有机会。 第二天端王入宫,楚淮序在王妃的哄顺下,别别扭扭地将父兄送到门口。 可他心里还有气,仍旧不愿意同父王说话。 他那时真是天真,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端王府会覆灭。 就像那段晚膳一样,他总以为往后的日子还很长,他们之间可以有许多时间去弥补那些遗憾和缺失。 可他完全没想过那一别竟会是天人永隔。 他错过的那顿晚膳,不曾叫出口的那句父王,便成了永远的遗憾,叫他一想起来就悔恨自责。 却再也没有机会弥补。 第39章 巴掌 天气越来越热,楚淮序精神不济,吃不下东西。 早饭只草草喝了两口咸粥,午膳和晚膳也吃得不多,伺候的小厮求了好久才勉强用了几口。 宋听晚上回来时他正在八角亭里纳凉,懒洋洋地眯着眼睛,神态像极了慵懒打盹的猫儿。 宋听怕吵着他,步子放得很轻,但楚淮序还是听见了。 他掀了掀眼皮,循着声音看过来一眼,见是宋听,复又闭上了眼睛。 小安不在,宋听便叫府里原先伺候他的那个小厮跟在淮序身边。 这小孩叫阿宝,远比小安机灵得多,见楚淮序贪凉,便执了蒲扇立在一旁给他扇风。 力道和速度都掌握得刚刚好,风徐徐的,叫人觉得舒服。 楚淮序却犹嫌不够,衣服也不肯好好穿,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 大半个胸膛就在他的动作间露在外面。 宋听看得眼热,又想到这人躺在凉亭里,也不知有多少人见过这个样子,不由地心生恼怒。 “衣服穿好。” 他走过去,将楚淮序的衣服拉高,确保遮得严严实实一点多余的地方都没有露出来,心底的火气才勉强压下去几分。 “我来。”他接了阿宝手里的蒲扇,亲自给楚淮序扇起了风。 后者慢吞吞地睁开眼,视线轻轻在他身上掠了一下,便不再看他。 宋听却捉住他的手,亲昵地在他掌心捏了捏,“管家说你不肯好好吃饭。” 楚淮序笑了笑,将自己的手抽出来,反过来掐住宋听的下巴,将人更近地拉到自己面前。 四目相对时,他冲宋听笑得多情,嘴里吐露的字眼却比毒刺还伤人: “整日看着大人这张脸,奴委实吃不下。” 宋听顺势更凑过去几分,一口亲在他唇角: “我看是府里的几个厨子没本事,既然连顿饭都做不好,那留着也没用。小五。” 神出鬼没的暗卫听令现身:“属下在。” “把那几个厨子拖出去,喂狗。” 宋听的表情很淡,几条人命在他嘴里就跟树下的落叶一般不起眼。 楚淮序眼底的笑意也倏地淡下去,捏着宋听下巴的手指不断收紧,神色间的怨恨丝毫不加掩饰。 如果可以的话,他或许真的想要立刻杀了宋听。 “你是故意的。”他眯了眯眼,语气冰冷。 宋听可以视人命如草芥,可他不能。 宋听放下蒲扇,一只手攀住他的胳膊,另只手按在他后脑。 这个动作直接将两人之间的最后一点距离消弭。他大大方方地承认:“是。” 他说,“从今天开始,如果你一天不肯好好吃饭,我就杀一个厨子。” 从前随便捡回来的一条狗,如今却学会了威胁他,真是好得很呐。 楚淮序脸都气红了,抬手就是一巴掌:“你!” 宋听不躲不避,让这个巴掌打实了,然后捉着他手腕,在楚淮序凸起的腕骨上亲了下。 “消气了吗,如果没有,可以再打另一边。” 楚淮序被气到彻底说不出话,一旁的小五和阿宝同样瞠目结舌。 谁都没有料到自家大人的脸皮竟能厚到这种程度。 ——这还是他们那个杀人不眨眼的大人吗? ——真的没有被南疆的巫师下什么奇怪的降头吗? ——不小心看到这一幕会被大人灭口吗? 而宋听忽地扭头,眸光冰冷:“小五,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 “啊。”小五这才回过神,领命道,“是。” “站住!”却被楚淮序喝住。 小五:“……” 这可是扇他家大人巴掌当家常便饭的主子的祖宗,小五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只得慌慌张张地看向他家大人,试图救助。 而一向英明神武的大人此刻却像是被猪油蒙了心,根本没有注意到他的视线。 那一对眼珠子就跟黏在了身旁那人身上一般。 小五无奈,只好硬着头皮朝楚淮序行了一礼:“不知公子有何吩咐?” 怀月眼眸轻轻一抬,脸上的表情似似喜非喜: “我看你长得挺讨喜的,你家大人把我的仆从丢了,往后你就跟在我身边吧。” “这……” 小五简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刚要开口,就听他家大人说: “如此甚好,小五,你以后就跟着鸣瑜,若是他少了根头发,本座拿你是问。” “…………”小五简直有苦说不出。 “现在高兴了?”而宋听根本不在意属下的死活,哄着人,“我也正饿着,陪我再吃一点?” “哼。”楚淮序偏过脸不看他。 “不是想杀我吗,凭这个样子可杀不了我。” 楚淮序又哼了一声,却是没再反对。 宋听便揽着他的腰,想将人抱起来。 楚淮序不让,轻轻巧巧从他胳膊下逃了去: “奴自己有脚,就不劳大人费心了。” 院子里凉爽,宋听便吩咐人将饭菜布在了院子里的石桌上,和着院子里的好风光,倒是别有一番趣味。 楚淮序捏着勺子,恹恹地喝了两口汤,就不肯再喝了。 宋听给他夹了块排骨:“不合胃口?” “清汤寡水的,嘴里淡出个鸟。” 从前的楚小公子可不会说这样的粗语,宋听觉得可爱,闷声笑了笑。 “那你想吃什么,吩咐厨子做。” “辣子鸡、辣子鱼……”他一口气报出许多个菜名,还跟以前一样,无辣不欢。 宋听当然知道他爱吃这些,之所以没有让厨子做,就是怕对他身体不好。 现在看他那么想吃,自然硬不下心肠: “明日就让他们做,今日先将就着吃点。” 楚淮序这才高兴了些,慢吞吞将碗里的排骨啃了。 宋听早就饿了,见他终于开始吃东西,自己也吃了起来,很快就将大半桌子的菜消灭光了。 楚淮序看他这副狼吞虎咽得样子觉得好笑,讥讽他: “大人莫不是饿死鬼投胎,从未吃过饱饭?” “不是。”宋听说。 “那必定是宫里那两位苛待大人。” “哎,”楚淮序慢悠悠叹了口气,“大人为他们母子俩鞠躬尽瘁,他们却连顿饭都舍不得给大人吃。” 他笑盈盈地抬眸:“大人可真是一腔真心喂了狗啊……” 宋听又说:“不是。” 第40章 你注定下地狱。 楚淮序的本意是讥讽他,见他几次三番否认,心里自然又开始不痛快。 他探过身体,伸出食指勾了勾宋听的下巴,笑道: “也是,我忘了,大人才是狗。” 宋听将他的手指捉在掌心,第三次否认:“不是。” 言罢,他将一枚翠绿色的扳指戴在了楚淮序的手指上。 楚淮序都快被他磨得没脾气了,粗声粗气道: “大人难不成出门被驴踢了脑袋,只会说这两个字?” “不——” 眼见着他又要说那两个字,楚淮序气呼呼地用眼神制止。 宋听当即闭上了嘴巴,片刻后才说:“我的真心都喂给了你。” 楚淮序当时正往嘴里喂米饭,闻言筷子霎时顿在嘴边,脸上竟时出现了几分货真价实的惊讶。 显然是没有料到宋听会这样说。 等反应过来后自然更生气。 他用力拍在石桌上,怒气冲冲地瞪着男人: “那大人必定生来就没有这种东西。” “嗯。”没想到宋听居然很认真地点了点头,“生来的确没有,是因为你才有的。” “……”楚淮序彻底哑声了。 这人总是这样,一惯用最真诚、最正经的表情说这些个甜言蜜语。 就好像他真是真心的,这份心意里没有半分作假。 楚淮序当年就是被他这副假相所欺骗,奉献了一切还不够,连整个端王府都成了这人的踏脚石。 而此时此刻,当所有真相被揭开,这个人看着他的眼神居然没有任何变化,安安静静,干净纯粹,不掺任何杂质。 真是……太厉害的演技。 也难怪他会被骗得团团转。 楚淮序冷笑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枚扳指。 等悸动的心绪终于平静下来,他才抬起手,将扳指示意给宋听: “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这枚扳指之前一直戴在宋听的手上,楚淮序不曾见它离过身。 “见扳指如见我。” “……” 这倒是楚淮序没有想到的,他奇怪地打量着宋听: “大人将这么重要的东西交给我,就不怕被我利用反过来对付你?” 宋听摇摇头:“不怕。” 楚淮序朗声笑了笑,将扳指戴了回去。 他手生的好看,又白,被碧绿的翡翠一衬,更是叫人挪不开眼。 宋听的脑海里不合时宜地想起这双手从前是如何在他身上流连反复,诱得他欲生欲死。 心跳顷刻间乱做一团,有什么东西在沸腾的血液里蔓延,然后一点点汇聚到心尖上。 以至于心口像被烧灼着,烫得他几乎无法呼吸,只能无措又徒劳地拼命遏制着这股冲动。 他不敢再想下去,拿起手边的茶碗,灌了一肚子凉水,又因为喝得急,呛咳起来。 这副狼狈的样子落在楚淮序眼里,又引得他发笑。 “看来咱们那位太后娘娘,不仅不给大人饭吃,连水都不让喝。” “大人这几日,当真是辛苦啊……” 他故意靠过去,手掌撑在宋听大腿上,另只手贴在他心口。 掌心下的心脏因为他这个动作跳得更快、更重。 杀人如麻的刽子手,眼底少见的流露出几分慌张和忐忑。 楚淮序觉得好笑,松开手,旋身坐了回去。 宋听下意识跟上前来,却被他一根手指抵在心口,逼了回去。 “大人这几日伺候太后娘娘辛苦,多吃点。” 他像个温柔体恤的良人,挑了一筷子鱼肉喂到宋听嘴边,却被后者轻轻避开。 楚淮序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怎么,大人这是不给我面子?” “不是。” “那就是嫌奴脏?” 宋听看着有些不高兴:“不许你这样说自己。” 楚淮序冷笑着,将筷子一撂:“那大人自己吃吧,奴就不作陪了。” 他这个样子,简直就像是自己才是这个家的主人,而宋听是需要仰仗他活下去的奴才。 后者却全然不见怒,只是深锁着眉头想拉住恼怒的人,又不知因为什么顿住了动作。 “我只是……多年不食荤腥。”宋听解释道。 “什么?”楚淮序似是听见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忽地笑起来,“大人这是拿奴在说笑?” “我没有。”宋听低声否认。 楚淮序逼近他:“那你觉得我会信?当年是谁为了一个肉包子,差点跟别的乞丐打得头破血流?” 他一寸不让地盯着宋听的眼睛,试图从中窥探出几分真心或者假意: “难道连这个也是骗我的?” 宋听表情微动,隐忍道:“是我。” 两人的初遇就是在朱雀街上,不食烟火的小贵人骑着骏马从宋听身旁经过,看见了这个跟别的乞丐抢食的小孩。 旁边的草席里还裹着一具快要腐烂的尸体。 小贵人动了恻隐之心,才将人带回了府里。 死去的亲人是假的,小乞丐的身份是假的,如果连爱吃肉都是假的…… 那这个人在他面前呈现的一切,到底还有什么是真的? 楚淮序不知多少次觉得自己可笑。 也不知道多少次后悔,那天他为什么非要出门、怎么就将那个脏兮兮的小乞丐捡回了家。 “没有骗你。” “大人承认就好。”楚淮序闭了闭眼,微不可察地呼出一口气,“既然如此,大人还要骗我不食荤腥?” 宋听在他的逼视下抬起头来,很认真地凝视着他的眼睛: “从前是吃的,后来不吃了。” 楚淮序冷笑道:“难不成是大人杀多了人,想要为自己积点德?” 宋听习惯性蹙了蹙眉,却没有否认楚淮序这个猜测。 “哈哈哈哈哈……”楚淮序忽然大笑起来,笑得停都停不下来。 “都说夜路走多了怕鬼,没想到似指挥使大人这般人物,也会恐惧这些。” “……”宋听沉默不语。 楚淮序的神色更冷:“可是有什么用呢宋听,你注定是要下地狱的。” “端王府六十五口人,还有那些枉死在你手里的人,他们早晚会拖你下地狱。” “宋听,你犯下的罪孽罄竹难书,你逃不掉的……” 第41章 肉包 楚淮序住的沉香榭在东边,和下人住的西厢房正好是两个方向,是整个府邸中最好的位置。 夜里宋听亲自伺候着他泡了脚,楚淮序觉得有些累,早早将人赶出去,灭了烛火睡下了。 却怎么都睡不着,一闭上眼睛脑海里就都是数年前朱雀街头那个小乞丐的模样,眼神倔强而又掺杂着点可怜。 那么轻易就叫楚淮序为之心软。 那个时候距离他离宫才过去没有多久,先帝习惯了有他在身边跟着,一时不适应,时常将他召进宫里。 那天他原本是要在宫里住下的,但因为新得了一匹宝马,便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去同两位兄长炫耀。 端王府就在朱雀街的最东端,因为频繁地回去宫中,楚淮序已经在这条街上来往过数次,对两旁的店铺很熟悉。 东边街口的烧饼铺子,朱红门面的胭脂铺,挨在一起的包子铺和馄饨摊…… 楚淮序在两个铺子吃过一回,一碗加了红油的馄饨,就着隔壁包子铺买来的两个大肉包,一口馄饨依旧包子。 民间的食物自然比不上宫里御厨做出来的那般精致,口感也远没有那么细腻,但吃在嘴里却也别有一番滋味。 这天路过包子铺的时候,他又下马买了一屉小笼包,预备带回家去和兄长他们一道吃。 两位兄长不常在家,楚淮序一年都见不了两人几次,兄弟间的感情却极好。 包子有点多,将油纸撑得鼓鼓囊囊的,香味大老远就飘出去,楚淮序早就馋了。 一转身,眼前忽然闪过一个人影,欻地一下跑了过去。 等楚淮序反应过来的时候,手里的包子已经被人抢了去。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 端王府家的小公子,被当众抢了包子。 这事说出去,他简直丢不起祖宗的脸。 楚淮序盯着空空的双手,怒了,当即就朝着那人逃跑的方向追了过去。 很快,他发现了那人的踪迹。 那是个瘦弱不堪的小乞丐,此刻正被其他乞丐围着,反过来要抢他抢过来的包子。 但那小乞丐不愿意撒手,哪怕被人拳打脚踢,还是狼吞虎咽地将包子往自己嘴巴里塞。 那群人打人太狠了,小乞丐受不住,边吃边吐,却依旧不肯松手。 他把那几个包子牢牢地护在身下。 楚淮序不知不觉停下脚步,那小乞丐的眼神让他想起大漠中夺食的孤狼,倔强又凶狠。 皇爷爷曾射死过一头那样的狼崽子,那时候楚淮序还小,却始终记得那只幼兽临死前的那个眼神。 每每想起都觉得于心不忍。很后悔当时没有阻止皇爷爷。 “把吃的交出来!否则打死你!” “交出来!”“交出来!” “打死他!”“快打他!” 小乞丐脾气倔得很,根本不惧怕周围的这些拳脚。 看准时机,他一口咬住踹自己的一个乞丐,趁着对方抱着脚嗷嗷叫的时候,趁机从那个包围圈里爬了出去。 楚淮序的目光跟着他,看见小乞丐爬到了不远处那间药堂的门口。 那里有一张裹起来的破烂草席,一条胳膊从里面露出来,皮肤已经发白腐烂了,散发出阵阵恶臭。 蚊虫绕着那破草席飞舞,不住地叮咬那条胳膊。 楚淮序不曾见过这样的场景,脸色发白,心里泛起恶心。 “去去去!上别家去!真是晦气!”药堂的伙计往小乞丐后心踹了一脚,“滚远点!” 楚淮序生来没吃过任何苦,也未曾见过似这样艰难求生的小乞丐。 他生了恻隐之心,不顾尸体的恶臭,他疾步跑过去,在那个伙计踹下第二脚之前,阻止了对方: “住手!” 他这样的人,一眼便能叫人辨清是个贵人。 那伙计见状,忙不迭地告罪,被楚淮序随手打发了去。 他蹲下来,低声问那小乞丐:“你没事吧?” 小乞丐之前一动不动,只紧紧抱着那张草席和席子里的人,这时才抬起头,茫然地看向楚淮序。 眼神有些畏人,又掩饰不住地流露出狠绝和警惕。 楚淮序自己不比对方大几岁,却老气横秋地摸摸小乞丐的脑袋,放低了声音哄人: “我叫楚淮序,是端王楚明耀的小儿子,你听说过端王的名讳吗?” 小乞丐抿了抿唇,目光投向更远的地方,端王府就在这个方向。 这应该就是知道的意思。 “你刚刚抢的包子是我的,你能认出来吧?” 因为这句话,小乞丐眼底的警惕意味更明显,像是随时准备也咬楚淮序一口。 不过这也在情理之中,比起那几个小乞丐,他这个真正的债主自然更需要警惕。 思及此,楚淮序无奈地笑笑,说:“我不是要跟你讨包子的账,你别紧张。” 小乞丐不听他的,坐起来就想跑,却被楚淮序捏住后脖颈: “别跑啊你,我又不打你,就是想问问你,愿不愿意跟我回家。” “我家里不仅有肉包子吃,还有别的好吃的,你想吃什么都有。” 小乞丐根本不相信他,挣扎得更厉害,还张开了嘴巴真的要咬人。 楚淮序又好气又好笑,伸手捏住他两瓣嘴唇,说: “算了,左右你也不信,我带你亲自看看就知道了。” 说着也不管小乞丐同不同意,点了对方的穴,将人扛在肩上一路走回到包子铺。 他的马就停在那,把人丢到马背上,之后,他自己也利落地翻身上。 一低头,脏兮兮的小乞丐瞪着圆鼓鼓的眼睛,发狠地望着他。 但若是仔细看的话,就会发现在那凶狠的表情之下,是更深的不安。 小乞丐分明是虚张声势。 楚淮序笑了笑,朝人解释道:“别担心,我真的不会害你,还有你的那位朋友,我会安排人下葬,别担心。” 小乞丐被迫趴在马背上,动不了、也说不了话,仍旧只有两个眼珠子转来转去。 瞪着楚淮序时,那眼神中的愤怒更加明显。真是既可怜又好笑。 后者当即大笑起来,脚尖踢了踢马肚子,马蹄声中,少年朗声道: “走吧,跟我回家!” 第42章 恶鬼 油光发亮的西域骏马在朱雀街上疾驰,猎猎风声刮在小乞丐耳边,身后是意气风发的王府小公子。 鲜衣怒马,恣意张扬。 是他们的初见。 算不上多美好,却也不见得多糟糕,相反,在相熟甚至是交心之后,楚淮序曾很多次以此来拿宋听取笑。 每每那时,宋听都会面红耳赤,低着脑袋不肯看他。 这些回忆是好的。但楚淮序此刻只觉得后悔,他当年捡回王府的哪是什么可怜兮兮的小乞丐,分明是一条冷血的毒蛇。 阖府六十五口人的血,都浇不热那颗冰冷的心。 …… 这段时日频频想起往事,楚淮序心烦意乱,躺在床上怎么都睡不着。 不知过了多久,窗边又响起熟悉的动静。 不多时,窗户被轻轻推开,一道黑影紧跟着翻了进来。 那人一如既往地轻轻走到他床边,坐下来,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他。 楚淮序便同样一动不动地仰面躺着。 但这种感觉实在是不好受,对方目光里流露出来的情绪实在太浓烈了,就像是恨不得要将他吃了。 又过了一会儿,楚淮序模糊地感觉那黑影忽然罩了下来。 他莫名地紧张起来,被褥之下的拳头用力握紧。 但那道人影在离他很近的地方堪堪停住,呼吸声重得叫人一听就能猜到这人有多紧张。 仿佛是在竭力隐忍着什么。 恍惚间,甚至分不清究竟谁更紧张。 若有似无的触碰落下来,擦着楚淮序的眉眼,又掠过他的鼻子,最后停在他的唇边。 这一下反而一丝呼吸声都听不到,就好像呼吸停滞了。 楚淮序心里觉得可笑,忽地,他伸出手环住男人的脖子,在对方错愕的目光中将人带向自己。 呼吸声再一次急促起来,甚至比之前更重。 属于另一个人的心跳砸在楚淮序的心口,诱得他自己的心脏也剧烈地跳动起来。 “自从奴住进大人这府邸,就觉得鬼气森森,幽静可怖。” “夜里还每天有小鬼坐在奴床边,盯得奴头皮发麻。” “奴只当是这地方死过人不吉利,被鬼压床了,哪知道竟是大人这只恶鬼。” 他慢吞吞地抬起眼眸,对上宋听略显慌乱的视线,语气里满含讥诮: “大人大半夜摸进奴房间,是想要做什么?” 说着,他靠近几分,挨在男人耳边,肆意地笑着,“大人是想……要我吗?” 他故意将那个字咬得很重,腔调轻蔑又散漫。 那样一句话被他用这种方式轻轻巧巧地从唇间漫出,就带上了说不出的暧.眛。 被勾住的人乱了心跳,而他自己却退开去,好整以暇地盯着对方,只等着猎物乖乖落网。 宋听哪里不知道这人是故意的,但即便再清楚,也抵抗不住这个人。 笑里刀,绵里针,作为致命,他却甘之如饴。 “要。”他再也抑制不住地捧住楚淮序的脸,眼神如狼似虎,“我要……” 楚淮序轻笑起来,掌心抵在宋听的心口,动作随意地将人往后一推: “可惜奴累了,恐怕满足不了大人,大人若实在耐不住,自可以去找别人……” 这话只差没指着宋听的鼻子骂他,后者脸色果然也并不好看。 但很快他就紧盯着楚淮序的眼睛,俯身吻在他心口。 那只是很轻、很迅速的一记触碰,却让楚淮序有一瞬间的哑然。 他紧了紧拳头,眼皮一掀,要笑不笑地望着宋听。 黑暗也挡不住从这双眼睛里迸出来的光,比最亮的夜明珠还要璀璨。 被这双眼睛深情地盯着,便是连命都甘心奉上。 宋听闭了闭眼,翻身下了床。 楚淮序捏了下拳头,歪头对着他的侧影:“大人这是生气了?还是说——”他半眯起眼睛,“大人真要去找人?” “我永远不会生你的气。” 宋听转过身,在他床边跪下来,在楚淮序略觉奇怪的目光下,俯身撩开他的衣服—— “……”猝不及防的举动让楚淮序整个怔住,好半天才想起言语,“你!” “主子,这个时候请安静一些……” 楚淮序双目圆睁,脸上红得快滴血。却是半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半炷香之后,宋听停了下来,精亮的目光紧紧黏在楚淮序脸上,意有所指道: “公子许久不曾有过人了吧。” 楚淮序这时候正半靠在床头,发丝凌乱、眼尾飞.红。 总是故意气人的那张嘴一张一合,呼吸很急。 他睁着盈盈的水眸,目光朝宋听刺去。 明明是很凶的一个眼神,却因为眼尾的虹.无端端软了下来。 似宋听常年别在腰间的那把软剑,足以要了人的命。 “是啊,大人将奴从醉春楼劫出来却又不要奴伺候。” “奴这几日可当真是寂.莫.难捱,念极了从前醉春楼的那些蒽.客。” 宋听站起身,长时间的跪姿让他双腿有些僵麻。 起身的一瞬甚至差点重新跪下去,但他却强撑着,连面色都没有变一下。 “那些人真的都碰过.祢吗?” 他俯身过去,握过楚淮序的那只手此刻捏住了他下巴。 脸上头一次对眼前的这个男人露出恶劣的表情: “可我怎么听公子身边那个小鬼头说,公子只卖艺不卖……” 他是真的被气恼了才口不择言地也想气一气楚淮序,但最后两个字到底舍不得说出口。 那是楚淮序的痛,也是他的痛,他要多混账才会用那样的事来气对方。 宋听喉结滚了滚,此刻只恨不得将自己的舌尖咬断。 他甚至不敢去看楚淮序的眼睛,害怕从那双勾魂的眼里看到半点哀痛。 是他亲手将这个人变成这样,他怎么能、怎么敢再说那样的话。 “我……”他眼眸闪烁,重新跪在楚淮序脚边。 楚淮序凤眸一转,讥讽道:“大人这是做什么?” 宋听将怀里那柄不久前才捅过自己心口的云纹匕首取了出来,双手递了过去: “你捅我吧,随便捅,只要能叫你出气。” 这个道歉的方式真是简单直接,楚淮序都快气笑了。 第43章 小孩 他伸手将那柄匕首接过来,森寒的刀刃贴着宋听的脸擦过: “大人是真觉得我杀不了你?” “不是。”宋听垂着眸,态度诚恳 “我只是……怕你生气。” 明明是条恶犬,却偏要装作温驯的模样,真叫人恶心。 楚淮序将那柄削铁如泥的匕首架在男人咽喉上,刀尖轻轻一擦,立时破开一条细细的血痕。 但因为刀刃太锋利了,因此片刻后才有血珠从伤口溢出来。 “大人不是不想死、不能死吗,怎么如今就认命了?” 黑暗中,楚淮序的声音低得有些不真实。 “前后矛盾,撒谎也撒不明白,大人这些年养尊处优,说谎话的功力都远不如从前了。” 宋听只是闭着眼睛不吭声,好像此时此刻无论楚淮序想对他做什么,他都绝不反抗,也没有任何怨言。 这让楚淮序觉得无趣,他冷笑着:“不过在大人临死前,有些话我还是得告诉大人。” 说到这里,他故意顿了顿,宋听果然睁开了眼睛。 那把匕首还架在宋听脖子上,楚淮序抬起另一只手覆在男人的脸上,状似温柔地摩挲着: “虽说奴是个清倌,但男人嘛,总会有那些时候,奴在醉春楼那么些年,每日迎来送往那么多男人。” “他们中有些跟大人您一样、连畜生都不如,但有的还是很乖很听话的。” “那样的人,要是碰上奴想要了,你情我愿,也不是不可以。” “这些事花妈妈不知道,小安也不知道,但如果大人感兴趣,奴倒是可以跟大人说一说,好叫大人做个明白鬼。” 他每说一个字,宋听的脸色就难看一分,到后面已经沉得比笼罩在周围的夜色还要黑。 楚淮序却仿佛没有觉察到一般,继续说着。 “就在大人下江南的前几日吧,奴的房里就来过一个很乖的小孩。” “说起来那小孩还是我在路边捡到的,大热天的,傻乎乎地蹲着,差点热晕过去。” “我好心买了碗水给他喝,他就记上我了。看他灰头土脸,原以为是个小乞丐,哪知道竟是某个富商的小儿子。” “小少爷跟家里赌气,偷跑了出来,之后就把奴那里当成了自己家,恨不得日日往奴跟前跑。” “奴见他长得乖巧可人,就留下过几晚。若不是大人这个不速之客,奴可能——” “别说了。”宋听闭了闭眼,近乎咬牙切齿道,“别说了……” 楚淮序却好似听不见,自顾自地往下说: “还要再留他几次。他啊,平时看着呆呆傻傻的,在那些事上却很厉害。” “比起大人那木头样,他可称得上会伺候人,奴很喜欢。” “我让你别说了!”宋听双目红得可怕,忽地朝楚淮序逼过来。 而那把匕首还架在他脖子上,他这一动,匕首便毫不费力地割进血肉里,血瞬间染红整个刀刃。 楚淮序下意识抿住唇,胳膊隐隐在发抖。宋听却还在继续朝他逼近: “求你别再说了……” 只要再用几分力,就能将这个人的咽喉割断,当年的仇就算是报了一半了。 楚淮序咬着牙,目光紧盯着那血流不止的脖颈,手抖得越来越厉害,以至于差点握不住。 而宋听就在这时候握住他的手,将匕首夺了过去。 楚淮序来不及反应,便被他一下压回了床上。 男人仿佛一头受了刺激的猛兽,抑制不住自己的本能,凶狠地叼住楚淮序的候.笼,像标记所有物一样用力咬了下去。 “你是我的……只能是我的,谁都不能碰你……” 他四肢百骸无一不冷,心底想要施虐的心比任何时候都要重。 甚至想用琐.链将这个人.索.起来,就.索.在这个房间、这张床上。 每日只能看着自己一个人。 只能属于他。 但宋听舍不得,他连强迫这个人都舍不得。 牙齿缓慢松开,宋听将脸埋在男人颈侧,声音带着极明显的隐忍: “你是因为想起我,才将那个人带回去的吗?” 这句话让怀里的人猛然一僵,下一瞬,他听见男人冷哼一声。 纤长漂亮的手指紧紧贴着他下颚的骨骼,像寒冬屋檐下冻起来的冰刺,透着寒意。 激得宋听本能地想躲。 那手指却忽地用力,捏住他的下颚,用缓慢的语调一字一句道: “大人未免太看得起自己,凭你也配?” 宋听却认定了这点,他倾身过去,额头轻轻抵住楚淮序的。 两人的呼吸夹杂在一起,他极认真地凝视着眼前人的双眸,沉声说: “你就是因为我……” “哼。” 这话换来重重的一个巴掌,楚淮序将他从自己身上踢开,目光揉杂着恨和不屑: “你就是条狗!” · “宋爱卿,这几日参你的折子都快堆成山了,你要不要看一看。” 五年过去,当年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小皇帝已经长大了,板着脸端坐在宋听面前的时候,颇具帝王威严。 “不看也罢,左右还是那些话。”宋听说。 小皇帝点点头,没勉强他,只说:“但是宋卿,你这回做事的确冲动了些。” “那张律好歹是朝廷命官不管他犯了什么罪,终究还是应该交给大理寺先审问一番,怎么能说杀就杀。” “再者说,杀了也就杀了,何苦连儿子一道杀了。” “朕这几日为了你的事,快被那些个大臣给烦死了。” 这个宋听也清楚。小皇帝面前的这堆奏折只是很小的一部分。 那些个大臣抓着张律的事,每日上朝都要阴阳怪气一番。 甚至有人要撞柱子死谏。后来被宋听一掌劈晕抬了出去。 他这几年在长安只手遮天,人人恨不得除他而后快。 谁若是能将他拉下去,估计都能在史书上记上一笔,从而流芳百世,人人为其歌功颂德。 “陛下,臣原本想要的就是他儿子的命,奈何他自己要撞上来,犯了臣的忌讳。” “既然他这样想死,臣也不好不遂他的意。这样也好,父子俩一道下去,也好有个伴。” 小皇帝:“……” 第44章 皇帝 小皇帝幼时日子过得并不好,太后娘娘从前只是个宫女,身份低贱。 一朝承了先帝的雨露怀了龙嗣,才被封了个贵人,却并不受宠。 连带着楚明焕在宫里的地位也跟着很尴尬。 那些个皇子公主都有意无意地排挤他,连宫女太监都不将他们看在眼里,肆意的欺负。 楚明焕一度以为自己活不到长大。 但是后来谁都想不到是他这个不得宠的皇子坐上了这个人人争抢的位置。 扶他上位的就是章炳之和宋听,楚明焕清楚两人有怎样的私心,却还是很信赖宋听这位锦衣卫指挥使。 他几乎是在宋听眼皮子底下长大的,很多事情也都是宋听手把手教的。 故而自然也清楚男人的脾气,很是拿这位爱卿没有办法。 “张律身为应天知府,却中饱私囊,鱼肉百姓,实在罪无可赦。” “爱卿杀他不过分,但朕还是得治你一个先斩后奏之罪。”楚明焕轻拿轻放。 宋听徐徐道:“臣知罪。” “爱卿起身吧。”皇帝亲自将他扶起来。“再有两月就到八月初八,太后预备去白马寺祈福。” “这是大事,交给其他人朕不放心,仍要辛苦爱卿操持。” 每年八月初八,赴白马寺祈福是大衍朝的传统,小皇帝登基后这事一直是宋听在办。 宋听从善如流道:“臣领旨。” “还有一事,董茂林今日递了道折子,说自己年老多病,想辞官告老,不知爱卿怎么看?” 董茂林是翰林院事,年初时女儿刚参选秀女入了小皇帝的后宫。 小姑娘人生的漂亮,嘴也甜,哄得太后欢喜,已经在小皇帝跟前提过很多次。 “董大人近来身子似乎的确不大好,不过他既有意让爱女参选秀女,必然还是不甘心隐退的。” “臣觉得他不过就是做做样子给外人看的,借此向陛下表个态,让所有人都晓得,他董茂林并不贪恋权势。” 楚明焕对后宫之事不甚在意,拖到今年才勉强点头挑选秀女。 但选是选了,临幸的次数却少之又少。 相比起其他嫔妃而言,董茂林的女儿显然在所有人当中更具优势。 他日若是怀上龙嗣,董茂林就是板上钉钉的国丈。 “爱卿所言有理,朕也是这样想的。”皇帝点头道。“那爱卿以为如何?” “依臣看,他既然要辞官,不如就称了他的意吧。” 四目相对间,楚明焕已经明白了宋听的意思:“那便如此吧。” 董茂林如今的位置,再加之女儿的身份,日后很难说不会权柄过大,从而威胁到楚家的天下。 前朝类似的事并不少见。既然如今董茂林自己提出来,那就再好不过。 “公事说完了,但朕还想同爱卿说点私事,爱卿可愿意听?” “陛下请说。” 御书房里有很大的一张棋盘,就在靠近窗户的位置,小皇帝携着宋听的手过去,与人面对面坐下。 “许久没有同爱卿下棋,不如我们今日便手谈几句,边下边聊。” 宋听一身玄色蟒服,气势逼人:“也好。” 下棋是皇帝提议的,先耍赖的却也是他,一炷香之后,金口玉言的天子挥着胳膊将棋盘打乱: “不下了不下了,朕又输了。” 宋听:“皇上,下棋切忌心浮气躁,刚才那一局,您如果能坚持下去,未必会输。” “你就不用安慰朕了,朕跟你下了那么多年棋,总共才赢过几次,朕一个手指头都能数得清。” “宋爱卿,”皇帝苦恼道,“你就不能让让朕吗?” 抛开家国大事,小皇帝同宋听亦师亦友、如兄如父,关系匪浅。 私下里便时常似这样同宋听撒娇。后者却总是很古板地同他讲道理: “教臣下棋的那个人曾说过,下棋如做人,陛下乃万民表率,怎能让臣让您——” “行了行了,朕知道了,不让就行了。” 小皇帝捂住耳朵,“真该叫那帮老头过来听听,或许他们就不会觉得你觊觎朕的皇位了。” 宋听垂眸:“陛下慎言。” 萧明焕脑袋都快听痛了,赶紧岔开话题: “爱卿,朕早就想问了,你这脖子是怎么回事,谁伤的你?” 早朝时宋听就顶着这样一截脖子出现在百官面前,将一众朝臣给骇住了。 下朝后不少人都在偷偷议论这件事,连楚明焕都没忍住多看了几眼。 宋听俨然在那样的高位,想要将他伤成这样,无疑是很难的事,恐怕无法做到悄无声息。 但是很显然,所有人都没有得到宋指挥使遇刺的消息。这便引得众人更好奇。 宋听下意识往自己脖子上摸了一下,昨夜被淮序割伤了咽喉,只能将喉咙整个裹住,看着确实有些骇人。 “无碍,同手下切磋时不小心弄伤了。” “噢?”楚明焕对此很感兴趣,“爱卿武功天下无双,什么人竟能叫你吃亏?” 宋听无甚在意地笑笑:“是臣手下那个叫小五的。” 楚明焕清楚两人的来历,若是宋小五所为,倒是很合理。 “下次还是得当心些,刀剑无眼,莫要真的伤到自己。” 宋听点点头:“多谢陛下关心,臣心里有数。” 君臣俩又随意聊了几句,小皇帝终于切入正题: “爱卿,朕之所以叫你留下来,是想替长公主问一句,现下可有婚配的打算了?” 长公主楚明姝是先帝第三个孩子,是先惠妃所生。 其与萧明焕相差七岁,却至今没有婚配。 只因她属意的人是当朝锦衣卫指挥使宋听,然而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自从那年春日宴上见了爱卿,长公主便对爱卿情根深种。” “这些年不知明里暗里向朕打听过多少次,前几日又差人来问了。” “皇姐今年已经二十有三,再拖下去总归不成样子,不知爱卿是何想法?” 皇帝今年不过十六,却被迫当起了月老,这场面着实有些好笑。 宋听却还是那句话:“臣志不在此。” “什么叫志不在此,宋爱卿,你也老大不小了,总不能一辈子不娶妻、不生子吧?” “长公主温柔贤淑,你到底不喜欢她哪里?”楚明焕很是头疼。 第45章 鸡汤 “臣不敢。”宋听缓缓跪下来,“只是臣绝非长公主的良配。” 小皇帝自己也不想当这个月老,但架不住皇姐央求,只能又说: “今日你就给朕一个准话,宋爱卿,你到底是志不在此,还是单纯不喜欢女子?” 皇帝年纪小,有些话不好意思说出口,却又不得不说。 斟酌再三后,他试探着问宋听:“朕听闻你此次下江南,还带了个绝色美人回来?” 宋听:“……” 长公主找小皇帝当说客,想必也是听说了这件事。 “臣惶恐,但臣确实只能辜负长公主的厚爱,请陛下和长公主恕罪。” 话说到这份上,宋听虽然没有直接承认自己喜欢男人,但意思就是这么个意思了。 小皇帝当即长叹了口气:“爱卿可真是会给朕出难题,这下朕都不知道该如何告知长公主这个消息。” 宋听将头埋得更低。 “起来吧,都说了是私事,没必要因为这个跪朕,朕难不成还能因为这个砍你的头?” “不过——”楚明焕话锋一转,“朕听说你府里那位美人,肖似端王三公子楚淮序?” “陛下,楚明耀伏诛,如今已经没有什么端王了,自然也没有什么三公子。” 皇帝皱了皱眉,苦着脸:“是朕失言,但朕当真是很好奇怎么样的美人才能惹宋卿这样的人动凡心,有机会带他来见见朕。” 宋卿道:“是。” 小皇帝:“先去吧。” 宋听:“臣告退。” 离了皇帝,宋听又去兴庆宫见了太后。 祈福大典在即,他们这位娘娘心里忧切,自打宋听从江南回来,便时常将他喊进宫里商量。 “宋爱卿啊,哀家和焕儿,我们母子俩能安安稳稳地在这宫里,可多亏了爱卿。” “哀家实在想象不出,若是离了你,哀家和焕儿可怎么办。” 太后今年也不过三十余岁,又因为保养得当,脸上很难看出岁月的痕迹。 “娘娘不必忧心,陛下英明果决,纵使没有臣,也能将一切打理得很好。” “这不一样的。”太后握着宋听的手,朝他怀里靠过来,“哀家和焕儿仰仗大人多年,大人早已是我们母子俩的主心骨。” “娘娘。”宋听不着痕迹地避开,,“娘娘这是在折煞臣。” “臣作为大衍的臣子,为陛下和娘娘分忧是臣的本分。臣还有要事在身,就先告退了。” 太后微变,尴尬地扶了扶头上的珠钗:“那你便去吧。” 出宫已快申时,宋听心里记挂着楚淮序,马儿都比平日走得急。 “糖人——糖人——又酸又甜的糖人——” 临近府邸时,听见沿街小贩的叫卖声,宋听不自觉勒紧缰绳,停在卖糖人的小贩面前。 那小贩被吓了一跳,脸都白了:“大、大人。” 宋听从怀里取出一个元宝:“我都要了。” 小贩卖了一辈子的糖人,根本没见过那么多的钱,吓坏了:“大人,用不了那么多钱。” “嗯。”宋听却只点点头,将那个元宝丢进了小贩怀里。 没等小贩反应,他自己已将糖人扛在马背上,一扬马鞭,走了。 “大人回来啦。” “嗯。”宋听下意识找了一圈,管家看得分明,赶忙道,“公子午睡还未醒来。” 宋听皱了皱眉:“何时歇下的。” “一个时辰前。”管家事无巨细地交代,“今日熬了鸡汤,用的是府里养了三年的老母鸡。” “公子喜欢,夸了句鲜美,难得多喝了一些,喝完又吃了些冰,这才歇下的。” “冰吃了多少?” “大人放心,只一小碗,大人吩咐过,奴才不敢忘。” 宋听点了点头,又问起鸡汤的事情。 他为了能让楚淮序多吃几口菜,可谓是用尽了办法,连宫里的御厨都带回来了。 楚淮序却半分面子都不给,食量仍跟猫似的。没想到却喜欢这鸡汤。 “大人要不要也喝一碗?” “嗯。”宋听心里有些高兴,“今日当值的是哪个厨子,赏。” “老奴替王二谢大人赏。” “以后怀月的吃食便交与他来负责。” “是。”管家将视线落在他手里的糖人上。“大人,这些……” “给怀月的,我自己处理,你去忙吧。” 管家又应了声“是”,便躬身告退了。 鸡汤里加了红枣枸杞之类的,还添了几片生姜,汤头浓郁,味道鲜美。 宋听喝了一碗,也觉得不错。放下碗时祁舟正好进屋。 祁舟之前被宋听派出去找鬼面神医,没想到这么快就回来了。 宋听抬了下眸,看着风尘仆仆的人:“人呢?” 祁舟跪下复命:“那鬼面神医现下就在老君山上,属下同他交了手。” “那人武功平平但轻功了得且十分擅长用毒,属下无能,没能将人带回来,请大人责罚。” 他嘴唇发紫,面色虚浮,一看就是中了毒。 宋听皱了皱眉:“可有解药?” 祁舟:“那鬼面神医说此毒无需解药,只要疼上七七四十九日毒素便可自行消解。” 这也是为什么人就在老君山上,祁舟却花了好几日才回来,实在是前两日太疼了,连起身都无法做到。 “那人还让属下给大人带一句话。” “嗯?” “他说许久未见故人,盼与故人相逢。” 宋听:“……” “属下斗胆,大人是否和鬼面神医相识?” “本座从不认识什么鬼面神医。”宋听说。 他下意识摩挲拇指上的扳指,却摸了个空,这才想起来自己那枚扳指已经戴在了楚淮序手上。 想到这里,他心不自觉软下来。 “不过既然他要见本座,那本座就去会会他。” 正巧之后太后要去白马寺祈福,他倒要看看那鬼面神医究竟是哪个鬼。 “老管家。” 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楚淮序人还未现身,声音便先传了过来。 宋听扫了祁舟一眼,“先下去歇着吧。” “是。” 几乎是同时,楚淮序从里间走了出来。 在看见宋听时他步子顿了顿,懒洋洋地不说话了。 今日穿的还是一身红,松松垮垮挂在身上,锁骨上的那颗痣红得惊心。 第46章 奴嫌脏。 宋听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将楚淮序的衣襟拉高: “怎么又不好好穿衣服。” “热。”他脸上的确浮着薄薄的汗,脸也比平日红一些,像用胭脂上了色。 大概是因为刚睡醒的缘故,神色间流露出几分倦懒。 “热就让人多取些冰块来,衣服还是要好好穿。” 楚淮序要笑不笑地睨着宋听,宋听被他看得喉咙发紧,转而问: “找管家做什么?” “今日的冰镇酸梅味道不错。” “中午已经吃过了,不能再吃。” “行吧,大人说什么便是什么。” 楚淮序也不同他争,朝阿宝招了招手,叫人靠近自己一些,方便扇风。 “你总离我这么远做什么,我又不是那吃人的恶鬼。”他调笑着望向阿宝。 后者一脸苦相,下意识看向宋听。 “也不用看你家大人,只是叫你扇风而已,又不是要你同我做什么,你家大人没那么小气。” 楚淮序从前也贪凉,却没有夸张到这种程度,想来还是同经脉受损有关。 想到那日太医所说的话,宋听心脏紧了紧,捏住他的手: “八月初八太后要前往白马寺祈福,我会随行伴驾,到时你同我一道去。” 楚淮序立马变了脸:“我不去,这么热的天行那么远的路,怕是还没走到开封,我就先热死了。” 若是平时,宋听当然舍不得叫这人受苦。 但太后的车驾从长安到开封一来一回少说也要大半个月,宋听才把人捂怀里,当然不放心将人独自留在长安。 他树敌太多,难免有差池,非得时时刻刻放在眼皮子底下才放心。 再者他也有非带上淮序的理由。 “我不会让你死的。” “是么。”可惜指挥使大人的承诺对楚淮序而言连屁都不是。 他视线随意地暼了暼,目光忽而落在宋听胸口处,继而笑出声来: “昨个夜里奴没让大人满意?” 面对任何大风大浪都不见多少畏惧的人因为这句话陡然红了耳朵根。 他一下没反应过来楚淮序的话题为何跳脱得那样快,顺着对方的视线一垂眸,才发现玄衣上那一抹红。 很明显看出是一道唇印。 楚淮序修长的手指抵在上面,声音带着不加掩饰的嘲讽: “还是女人的口脂,大人这是刚从太后娘娘宫里回来?” 宋听:“……” 每个字似乎都是楚淮序说的那样,宋听竟不知如何反驳。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 “嘘……”淮序将食指抵在他唇上,言笑晏晏。“这是大人的私事,无需同奴解释。” “只是大人近日最好不要再半夜翻窗进来做那偷香窃玉的事,奴嫌脏。” 带着笑的言语比楚淮序那把云纹匕首还要锋利,轻易捅进了宋听的心口,将他的心脏绞成了烂泥。 楚淮序却半点没有察觉到他的痛苦,视线已经从那道可疑的唇印移到了桌旁的糖人上。 “这是给我的?” 宋听闭了闭眼,沉着声音“嗯”了一声。 “我记得你从前爱吃这个。” 楚淮序没应声。从前是从前,他如今最不爱忆起的就是从前。 倾身过去摘了一只下来,拣最上面那颗咬了一口,脸紧跟着皱了起来。 “齁得牙疼。” 捂住半边脸,勉强把嘴里那半颗咽下去,剩下的则往宋听怀里一塞: “大人记错了,我从来不爱吃这个。” 宋听瞳孔颤了颤,声音微哑:“不可能,我不会记错的,你分明说过。” 那是宋听来端王府之后的第二个月,也是这样的夏日,天气热得很。 四喜班流转到了长安,要在清风居唱上五天的大戏。 楚淮序在府里待不住,便带着宋听去听戏。 夏夜凉爽,街头巷尾比白日热闹许多。 楚淮序久居宫中,一朝得了自由,哪怕已经在朱雀街上走过许多次,仍旧看什么都觉得有趣。 宋听当然更甚。从前他总在艰难求生,根本分不出心思在无关紧要的人或者物上。 只有跟在楚淮序身边,才渐渐体会到这个世上除了一心想要活下去之外的其他情绪。 那些匆匆而过的路人,路边的花和草,摊贩肩上挑的风车,手里推的糖人,都是宋听从前所忽略的。 他忍不住看,又不敢多看,怕楚淮序又胡来。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上街,之前有次他俩闲逛着去清风居吃饭,吃完回到王府没多久,府里几个下人就搬了几箱子东西回来。 全都是他之前在街头多瞧了几眼的小玩意儿,什么纸风车啊、小陶人啊、小木马啊、拨浪鼓啊、竹笛啊…… 楚淮序将他领过去,朝他说:“以后想要什么直接跟我说,不用憋在心里,知道吗?” 宋听其实也不是真的多喜欢这些东西,不过是从前没得到过,如今有机会就多看几眼罢了。 但楚淮序这样跟他说,他心里还是觉得高兴。 没有人对他这样好过,只有这个人。 他小心地将那些东西藏起来,但那之后再跟着主子上街,便不敢再东张西望。 生怕楚淮序再给他搬几箱子东西回去。 楚淮序是骄纵着长大的小公子,做事随心所欲只管高不高兴,他却不能那个样子。 他当不起对方这份好。 清风居在长庆街,跟端王府隔了一条街,两人是在府里用过晚膳才出来。 时间尚早,不急着赶路,便慢慢吞吞地闲逛着,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和沿街叫卖的小贩。 比起宋听的淡然,楚淮序反倒像那个年龄更小的。 他一会儿逗逗鸟笼里的鸟,一会儿拿起一支洞箫在手中转转,一会儿又投个壶套个圈…… 还从一个小贩那买了一袋盐水花生,边走边吃,丝毫不顾及自己的身份。 明明是在当今身边养出来的小贵人,行事风格却完全不拘小节,随意到可以称之为散漫。 “捏糖人啦糖人!三文钱一个!”到路口时有个老人在叫卖着糖人。 宋听盯着担子上插着的一排排糖人,有小金鱼,小猫,小狗,还有小灯笼…… 一个个都精致可爱得很。 “公子,我想要一个糖人。” 第47章 糖人 想要什么就直接说,类似的话楚淮序说过很多遍,宋听却一次要求都没有提过。 他知道自己是被捡回去的,唯恐会遭主人家的厌烦,再将他丢出去,因此每一步都不敢踏错。 今天算是破了例了。 楚淮序饶有兴致地盯着宋听看向糖人的模样。 忽然觉得的一向冷冷淡淡没什么表情的人比往日少了几分淡漠,变得愈发可爱。 “你啊……”过了一会儿他捏住宋听的脸,往两边扯了扯。 宋听撑开眼睑,流露出惊讶的神色:“唔,公子……” “明明年纪不大,却比皇爷爷的那群老学究还要古板,成日冷着一张脸,如今这个样子才更像个小孩子。” 他动作没有很用力,宋听的眼睛越睁越大,却并不挣扎。 楚淮序又捏了一会儿才把手松开:“走吧,本公子带你去买糖人。” “老人家。”他将一锭银子压在老人面前的小木桌上,朗声道: “您可否照着我们二人的模样捏两个糖人,若是捏的像,这锭银子就是你的了。” “诶,好好好,您二位等着瞧好咧!”老人连连点头,手上已经开始动作。 这么大的一锭银子,他就是捏一月的糖人也挣不来啊! 老人先拿起小铲取了一点热糖稀倒在面前一块用的已经很光滑的铜板上。 那块糖稀经过他的几经捏、搓、揉,很快就有了“人”的大体模样。 然后他又取了小竹刀仔细的切划,塑成了身、手、头面。 还精巧的刻出了发饰和衣裳,最后用勺子取了各色颜料,淋到糖人身上。 也就是顷刻之间,两个栩栩如生的糖人就被捏了出来,赫然就是楚淮序和宋听的模样。 楚淮序还没见过这样巧的手,盯得比宋听还认真:“好厉害。” “好嘞,您二位拿好!”老人拿两个小木棍取了糖人递给他。 楚淮序接过,将捏成了自己模样的糖人在宋听眼前晃了晃,然后塞到他手中,说: “你拿我的小糖人,我拿你的。” 宋听也一直很认真地看着老人制作的过程,待到楚淮序将糖人给到他手中,他眼里分明闪着光。 “喜欢吗?”楚淮序问。 宋听点点头:“嗯。” 他捏着小木棍,将糖人慢慢地着圈。 手里的“楚淮序”惟妙惟肖,确实像是下凡来的小神仙。 “我娘……是个很奇怪的人,多数时间我觉得她不喜欢我,甚至厌恶我。” “但有一年我的生辰,她破天荒地给我买了一个糖人。” “卖糖人的也是这样的一个老人,捏的是一只小兔子。我舍不得吃,放到后来就化了。” “后来我娘死了,糖人成了她唯一给我买过的东西。” “可能是因为这样,每次路过卖糖人的摊位前,我总要忍不住看几眼。” “总有许多孩子围着,缠着爹娘买,或者自己就能掏出几文钱买一个。” “实在买不起的也不愿意走,跟我一样眼巴巴望着……” 他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话,边说伸出食指,极小心地碰了碰“楚淮序”的鼻子,又很快缩回来,眼睛仍是亮亮的。 他心里是喜悦的,虽然他在极力隐忍这份喜悦。 这样的宋听与往日太不一样了。 楚淮序还记得刚把人捡回来那阵,这个小乞丐戒备心强得很,谁都不理,也不说话,他还一度以为这人是个哑巴。 后来终于戒心是放下了,却还是不怎么爱说话,什么事都藏在心里不愿意说。 这还是他第一次露出这么明显的情绪,愿意将过去讲出来。 楚淮序看在眼里,胸口闷闷的,似是憋了一口气,又分明也是同样喜悦的。 他从前从来不知道,欢喜与憋闷,竟是能一齐涌上心头的。 但能让宋听高兴,他就是欢喜的。 “很甜。”楚淮序舔了一口“宋听”的脑袋,“难怪孩子们都喜欢。” 吃糖人本来没什么,大家都是这么吃的,慢慢地一口一口舔。 但大概是因为楚淮序手里的糖人被做成了自己的样子,看着别人.添.“自己”,宋听莫名感到尴尬。 耳朵不知不觉就红了,还一路红到了脸上。 楚淮序却没有察觉到他的情绪,一下咬掉了“宋听”的脑袋: “其实我以前没吃过糖人,没想到能做得这样精巧,你若是喜欢,以后可以天天买。” 宋听:“……” 他还沉浸在自己被咬掉脑袋的震惊中,刚才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也在楚淮序一声声的咀嚼声中消弭了。 “快来快来!卖糖人的老爷爷来啦!” 几个小孩子从他们身边跑过,欢欢喜喜地冲向卖糖人的摊子。 “那可不行,糖人是我们的。” 看着那些孩子一个个争抢着糖人的场景,楚淮序将手里没吃完的糖人往宋听手里一塞—— “等着,我现在就去把那些糖人都买下来!” 说着就朝那堆孩子追过去。他是习武之人,动作自然比孩子们快,很快就挤在了前头。 离得有些远,孩子们又吵吵囔囔的,宋听只能隐约听到两三句对话: “老人家,你这些糖人我全都要了,你莫要再卖给这些小鬼头了!” 一个孩子大叫道:“你这人怎么这样,明明是我们先发现爷爷的!” “那又怎么样,我比你们有钱啊!而且我跑的比你们快,先到先得知不知道道!” “我给你们钱,你们去买别的……” 宋听站在原地,看着和孩子争抢的白衣少年,捏紧了手中的糖人。 那天他们足足买了二十多个糖人,什么形状的都有,看得宋听眼花缭乱。 一下子吃不完,楚淮序就将它们收在房里,拿冰块保存着,每天同宋听一道各吃一个。 但天气炎热,尽管已经妥帖保存,剩下的一小部分糖人还是变了味,不能再吃了。 …… 现在楚淮序却告诉他,自己并不喜欢吃糖人? 隔了那么多年,宋听忽然意识到: “你那时……是为了我,是不是?” “是为了我才那样说……” 第48章 你还会骗我吗? 一旦想明白了这些,之前的那些事情就全都有了解释: 楚淮序其实不爱吃甜的,便是连冰镇甜汤,他从前都是不怎么碰的。 又怎么会喜欢糖人这种除了甜没有其他味道的东西呢? 不过是因为他那时候见过的好东西太少了,见过的那些孩子又都喜欢糖人,便觉得全天下的人都同他一样,喜欢糖人。 以为楚淮序当然也一样。 而且楚淮序演得太好了,他半点没有发觉。 “是的吧。你是我捡回去的人,亲眼见过你的处境,觉得你可怜,对你难免和对别人不同。” “而且你整天黑着脸,死气沉沉的,我就想让你开心些。” 楚淮序目光落在那些个糖人上,脸上的笑意不知不觉淡下去,只有嘴角还浮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 “虽然我不爱吃糖人,但见你喜欢,吃了也就吃了。” 看似无甚重要的一桩往事,却叫宋听心头大恸。 尚未痊愈的心口又痛起来,嗓子口隐隐尝到一点血腥味。 宋听搭在腿上的手掌不断收紧,连胳膊都在抖。 他错过了这个人太多,也辜负了这个人太多。 他早已偿还不清。 “嘁。”楚淮序却在这时笑了笑,脸上又荡开熟悉的笑。 “我同大人说这些做什么,既然没有冰镇酸梅汤,那奴就回去歇息了。” “等等——”却被宋听拉住手,男人用力地将他揽进怀里,脸埋在他颈侧。 不等楚淮序说什么,就感觉到有滚烫的液体落在他皮肤上。 汹涌的一大片。止都止不住。 楚淮序心头微动,却很快将那抹异样的情绪压下去。 再开口时还是熟悉的、带着自厌和轻蔑的腔调: “大人这是做什么?” 宋听并不说话,只是抱着他哭。 这一哭便哭了很久,连楚淮序都觉得惊讶了。 但他没再说什么,也没将人推开,任由宋听抱着他,哭了个痛快。 等指挥使大人终于哭够了,他连肩膀都觉得麻了。 “哭完了?哭完是否可以松手了,我——” 回应他的是宋听的一个吻,男人猝不及防地.晗.住他的唇,动作暴戾又凶狠。 以至于楚淮序很快就尝到血腥味。 他被宋听抱得很紧,躲都躲不开,只能被动.成.授着。 一时之间耳边只有两人.揪.蝉.在一起的呼吸声和不知是谁的、猛烈的心跳声。 这个霸道的吻持续了许久才渐渐变得温柔起来,宋听像着迷一样.温.着楚淮序的唇瓣。 又.温.他的耳垂、锁骨,温热的鼻息拂在楚淮序脸上,叫他有些痒。 他下意识又要躲,宋听却还搂着他,轻易不让他动。 男人伸手将他落在脸侧的头发拂到身后。 指尖滑过他的侧脸,若有似无的.触.敢,带着一丝微凉,却叫楚淮序的心跳愈发失序。 “是我的错。”宋听的吻再度落下来,声音哽咽。 “都是我的错,从今往后,你想要做什么,我都会帮你。” “呵。”楚淮序轻声笑了笑,捧住宋听的半边脸。“大人真是惯会说动听话。” “也难怪咱们那位端庄贤淑的太后娘娘竟也为大人着迷,连口脂都会留在大人身上。” “……”话题显然又绕了回去,宋听有心想解释,但他此刻有更重要的事要同楚淮序承诺。 “我同你保证,这件事绝非你想的那样。” “我心里只有你,其他无论是谁,我都不可能会去理会。” “鸣瑜。”他就着这个被楚淮序捧住脸的姿势,在男人掌心蹭了蹭。 无论语气还是神色,都近乎讨好的意味。 “求你相信我,即便我是一条狗,也是你的狗,我的犬牙会对准任何人,唯独不会是你。” 他自认已经足够诚恳,楚淮序却仍旧不信: “大人说的可真是好听,但大人莫要忘了,你这条狗听了章炳之的命令,灭了我端王府满门。” “你怎么还敢说你是我的狗?敢说你的利齿不会对准我?” “你知道吗,”楚淮序语气罕见的温柔,“这些年我时时刻刻都在后悔,如果那天我没有下马买包子就好了。” “那样或许就不会遇到你,也不会害死我的父母兄长,害了那么多无辜的性命。” “但我又想,即使没有那一天,你们也一定设好了别的陷阱在等我,我早就是你们的目标,是不是?” 宋听神色微动,没有否认这一点。 楚淮序于是笑了笑,松开手。 骤然失去的温度叫宋听心下一紧,本能地去捉他的手,却被他无情地挥开。 “宋听。”他凝视着男人的眼睛,“我永远不会原谅你,哪怕你死一万次,我也不会原谅你。” “但你刚刚说,无论我做什么你都会帮我,这次你还会再骗我吗?” “不会。”宋听闭了闭眼睛,用力咬着牙,“我绝不会再骗你。” “那好。”楚淮序说,“那我要你杀了皇帝,杀了太后,我要将章炳之碎尸万段挫骨扬灰,我要那个位置。” “如果你能帮我做到这件事,我可以考虑让你留在我的身边,做我的狗,弥补你犯下的罪孽。” 清风居是皇都顶有名的酒楼,从第一任掌柜下来,到现在已经是第三代了。 此刻正是饭点,楼里人来人往,生意特别红火。 宋听选了个雅间,在二楼走廊的最里间,倒是还能落得个清净。 店小二麻利地擦完桌子,然后将抹布往肩上一甩,爽声问道: “二位客官想吃点什么?” 宋听没有回店小二,反过来问询楚淮序的意思: “除了酒酿圆子外,可还有什么想吃的?” 午膳用的清淡,十分不合楚淮序的胃口,这人便一整个下午都恹恹的,提不起精神。 宋听忧心他,叫厨子做了几样清爽开胃的小吃,哄着他吃。 可楚淮序还是没什么兴趣,倒是说想吃清风居的酒酿圆子。 宋听就将人带来了。 楚淮序对其他的都没兴趣,敛眸道:“随便。” 宋听:“……” 他撑了撑额角,朝店小二说:“两碗酒酿圆子,再加几道招牌菜,圆子不要太甜。” 第49章 暗中 “好嘞!真不是小的自夸,我们家大厨,想当年那是给先帝爷管饭的,别家的厨子可真是不能比的。” “两位来我们这啊是来对了地方,咱们虽然没有那皇帝的命,但可以尝尝皇帝的口味是不是……” 宋听:“……” 楚淮序:“……” 他一个自小在皇宫长大的人,居然要跑到宫外面“尝皇帝的口味”,这感觉……实在很奇特。 宋听脸色也不太好看,他察言观色了片刻,见淮序不像是生气的样子,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行了,下去吧。” 酒楼很热闹,楼上楼下皆坐满了人,他们这处还稍微僻静一些。 楚淮序抿了一口茶,眼皮轻轻往上一掀,要笑不笑地望向宋听: “大人要看便看,偷偷摸摸地做什么,我难不成还能挖了大人的眼珠子不成?” 偷窥被抓包,宋听面色一赧,下意识去抓淮序的手:“我不知道他会——” “不知道他会突然提起先帝,怕勾起我的伤心事?” 宋听默认了。 “不至于。” 楚淮序轻嗤了一声,不怎么在意地说: “我日日对着大人这张脸都没有气死过去,旁人只是随口提了句先帝,不至于就叫我伤心难过。” 楚淮序身份特殊,故而出门前宋听给他戴了张银面具,遮去大半张脸。 但即便是这样,仍旧能从那双如水的眼睛里,瞧出这人的绝代风华。 宋听垂眸。不敢多看。 “菜来咯!碧螺虾仁一盘!” 正说着话,第一道菜便上来了。 宋听夹了个虾仁放到楚淮序的碗里:“吃吧。” 楚淮序吃了那个虾仁,却不去看宋听。 “其实我挺好奇的,从前你是为了任务才刻意接近我,为了让我相信你才做那些事。” “各为其主,可以理解,我信你是我自己蠢,但如今又是为了什么呢?” “如今你已身居高位,想要什么样的美人得不到,做什么总是对我一副神情纵容的模样。” “大人的戏演了那么多年,还演不够吗?” 两个人不久前似乎已经达成了一致,可宋听知道淮序还是不相信他,所以才会一次次试探。 他眼眸沉了沉,赌咒一般:“主子,你再信我一次,我不会伤害你。” 楚淮序没有立刻开口,而是过了好一会儿才说: “罢了,既然我决定利用你,就已经做好了再被你反咬一口的准备。” “但是宋听,你要想好,要么现在就杀了我,否则这次我一定扒了你的皮。” “嗯。”宋听夹了一筷子菜,神色平静,“菜凉了,快吃吧。” “……” “酒酿圆子来咯!” 这时,店小二又乐呵呵地过来了,手里端的正是楚淮序惦记着的酒酿圆子。 他将木托盘放到桌上,端出一碗递给楚淮序,细心嘱咐道: “是冰镇过的,两位客官最好先吃些东西再尝酒酿。” 楚淮序伸手去接,正当他端好碗准备收回胳膊时,那店小二却按住他的手,在他手背上轻轻拍了拍。 他心头一紧,隐隐已经有了猜测,一抬头只见那人果然在盯着自己,一道似笑非笑的眼神频频示意碗底。 “嗯。”他轻轻答复了一声,店小二这才松开手,转身将另一碗端给宋听。 “二位公子若是喜欢这酒酿,等八月可一定要再来。” 楚淮序的手指抚过碗底,那里有一张字条。 “到时候啊,桂花都开了,酒酿里加了新鲜的桂花,那味道可比现在更好上几百倍!” 楚淮序显得颇有兴致:“是吗,那是必定要来尝一尝的。” 趁着和店小二搭话的间隙,他迅速将字条攥进手心,然后不动声色地舀了一勺酒酿。 却没有多尝,将瓷碗轻轻放回了桌上。 “好嘞,那您二位慢慢吃,小的先下去了!” 宋听并没有察觉到任何不对,只关心道:“怎么不吃了,不好吃?” 楚淮序搅动着瓷勺,垂眸道:“尚可。” “比起这个,”他说,“我们很多年没一起喝过酒了,大人若是不嫌弃,可否陪我喝几杯?” 宋听自然求之不得,但他又担心楚淮序的身体:“好,不过不能多喝,只能三杯。” “嘁。”楚淮序根本没有将他的话放在心上,自顾自喝了起来,宋听也只好跟上。 他在旁的方面无条件纵着淮序,然而只要碰到同淮序安危有关的方面,胆子便大起来。 说好三杯就是三杯,三杯过后他就缴了淮序大的杯子,叫小二换成了热茶。 楚淮序自然不高兴,脸当即沉下来,开始各种阴阳怪气宋听。 后者却一句怨言都没有,任由他骂,楚淮序一拳拳砸在棉花上,气得人都快发抖。 “哼。”他冷笑一声,“但我们要了那么多酒,不喝浪费,要不大人自己都喝了吧,我以茶代酒,敬大人。” 只要楚淮序自己不喝,宋听二话不说就答应了:“嗯。” “大人到时候别醉死过去才好,我可不会管你。” 宋听又是一声:“嗯。” 楚淮序真的快气死了,喊小二拿来脸大的海碗,亲自帮锦衣卫指挥使将酒装满: “请吧,大人……” 就着清风居的招牌菜,宋听足足被灌了有五六坛酒,装了一肚子的水。 回府的时候已经醉得一塌糊涂,连站都站不稳,一路都是靠楚淮序搀回来的。 “……混账东西,这次便宜你了,若不是留着你还有用,一定将你丢在街口。” “这么多年过去,酒量还是不见长,心倒是越发黑了。” 管家领着一众仆从迎出来:“大人这是喝多了?” 正要伸手去搀,神志不清的宋听却本能地察觉到有人靠近,冰冷的眼神刺过去。 硬生生将管家等人吓得停住了脚步。 而宋听本人却已经搂紧了楚淮序的腰,狗一样在他颈侧嗅来嗅去,嘟囔着他的名字。 “别.添!”淮序被闹得痒,不耐烦地要躲,却挣不开宋听。 气得他骂得更狠:“说你是狗你是不是还要摇尾巴!重死了,我早晚扒了你的皮!” 第50章 醉酒 这话简直是大逆不道,若换成别人来说,这时候估计已经被躲在暗处的锦衣卫摘了脑袋。 管家几人眼观鼻鼻观心,一个字都不敢说。甚至希望自己从不曾出现在这里。 生怕等自家大人醒了就把他们给灭口了。 杀他们这些个奴才,对自家大人来说比切个瓜还容易。 “都站着干嘛,还不赶紧过来搭把手,”楚淮序将视线落过去,“你们家金贵的大人,难不成还要我来伺候?” 管家等人这才匆匆迎上去,“是、是是……奴才知错了……” 待几个人手忙脚乱地将人弄回房间,已经是一盏茶之后的事情。每个人都已精疲力尽。 而宋听的防备心依旧很重,对着要去替他更衣的仆从就是一掌。 仆从没练过武,哪经得住指挥使大人的一拳,当即被打得吐了血。 其他几人顿时吓得不轻,脸色惨白地望向楚淮序。 只有当楚淮序靠近的时候,他才会安静下来,一双眼睛迷恋地凝视着他。 楚淮序也快吐血了,没好气地问管家:“你们家大人,往常也是这个样子?” “那倒、倒也没有。”管家冷汗连连,“大人一般不贪杯。” 他闹不清两人是怎么回事,不敢多言,打算支吾着糊弄过去。 楚淮序哪里看不出他肚子里打的那点算盘,在心里冷笑一声: “行了,都滚吧。” 众人如蒙大赦,忙不迭就跑了。剩下楚淮序劳心劳力伺候醉得人事不省的宋指挥使。 “主子……” 刚帮他脱了鞋,楚淮序只觉一阵天旋地转,人都站不稳。 待反应过来时,宋听已经拉着他的胳膊,将他拉了上去。 “鸣瑜……” 那声音闷闷沉沉的,带着很明显的委屈,似乎受了多少欺负似的。 这般语气,简直很难将声音的主人同传闻中那个杀人不眨眼的活阎王联想到一起。 楚淮序却不为所动,重重地往他脸上糊了一巴掌:“滚开!” 宋听这会儿根本听不进去旁的,只会依照本能地依恋楚淮序,嘴里一刻不停地叫着对方的名字。 他在楚淮序耳根处碰了碰,然后将对方的双手牢牢锁住,扣在头顶: “鸣瑜……” 因着喝了太多酒的缘故,他呼出的气息带着浓重的酒味,热辣辣地扫在楚淮序脸上。 那对漆黑的眼眸直勾勾望着他,带着几分醉酒的迷离。 “你真好看,就是这张嘴,总说些惹我伤心的话。” 宋听狠狠地.舀.了过去,直到两人的喉间都晕开浓烈的腥甜,才恋恋不舍的放过它。 手指却又覆了上来,轻轻摩挲着。那眼神,看着叫人害怕。 “宋听!”楚淮序脑袋陡然空白成一片,他挣扎着试图摆脱宋听的钳制。 无奈宋听是习武之人,又醉了酒,一身蛮力又哪里是如今的楚淮序能反抗得了的。 楚淮序直接被困得死死的,完全动弹不了…… 不多时,那只手便不再满足于此,骨节分明的手指慢慢抚过两道柳叶似的眉毛、抚过眼睛、抚过鼻子…… 一路往下。 楚淮序喉结上下激烈地滚动,咬着牙:“宋听!你给我松手!” 平日里总是楚淮序游刃有余地引导着两人之间的关系,今天忽然落了下风,叫他感到一种被冒犯的愤怒。 “你这条疯狗!松开!” 既然被骂是狗,宋听便将其坐实了,他在楚淮序喉结上“画出”一朵艳丽的红梅。 然后一点一点继续往下,挑开那件绣着金线的红衫…… 这下子,楚淮序简直被气疯了,两只脚不住地蹬着,嘴里骂个不停。 宋听皱了皱眉,咬了他一口:“主子,求你安静点。” 连在这种时候都好似将自己低到尘埃去,真是不要脸! 楚淮序气得发抖,曲起膝盖用力踹了下,“你这只疯狗!滚!” 宋听没防备,被撞了个正着,疼得脸色煞白。 楚淮序趁势挣脱开来,又一巴掌重重甩在男人脸上: “你清醒了没有?!” 宋听的脸被甩偏几分,扭头时目光带着几分茫然和委屈。 这样看着,仿佛真是一条受到主人惩罚却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的小狗。 表情甚至是有些可怜的。 “下去!”楚淮序以为这场闹剧到这里就该结束了。 然而下一秒,宋听猛地扑了过来,重新将他困住。 明明已经醉得神智不清的人,却仍旧记得自己刚才进行到哪一步。 他的手是常年握刀拿剑的,布着厚厚的一层茧子…… “鸣瑜,你身上好香……” 宋听呢喃着,留下浅浅的牙印。 “别……” 浅浅低吟对于宋听来说无异于惑人的毒药,他虔诚地捧着楚淮序的手,“主子,求你赏我……” “宋听!宋清响!” 楚淮序凝望着眼前人,眸中无数种情绪一齐翻涌。 他知道该推开这个人,可是…… 而就在此时,死死桎梏着他的那只手陡然失了力道,楚淮序眼睁睁看着男人一头栽了下去。 安安静静的。 “宋听?”他试探性地叫了一声。 又用手掌轻轻推了推,回应他的只有身旁之人绵长深重的呼吸声。 “宋清响。”再一次的确认。依旧没有应答。 居然……在这种时候……睡着了。 楚淮序维持着这个仰面躺着的姿势缓了好一会儿,气笑了。 他起身缓缓整理好自己的衣衫,冷眼盯着床上之人。 良久,寒光一闪,宋听的那柄软剑被楚淮序握着,抵在了剑主人的胸口! 只要一点点力道,这柄利刃就可以刺进这人的身体。 再用一点点力,就能刺破他的心脏…… 可楚淮序迟迟没有动手。 不能就这样杀了宋听。这个人对他还有利用价值。 眼下还不是时候,他必须忍。 不过现在侍从不敢进来,宋听又醉着,却是找他想要的那样东西的好时候。 想至此,楚淮序收起软剑,小心翼翼地在房间翻找起来…… 就在此时,本该醉了的宋听忽然睁开了眼睛,眼里没有半分醉意。 只一眼,他又立刻闭目,口中喃喃道:“主子……” 第51章 黑白无常 这声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了楚淮序一跳,手里的花瓶差一点应声而落。 转身一看,那人却翻了个身,睡得很熟。 刚才那一声,分明是梦中的呓语。 楚淮序松了一口气,继续找起来。 除了宋听躺着的那张床,他几乎翻遍了房间里的所有地方,连墙壁桌角都没有放过。 但令他失望的是,他什么都没有发现。 又因为时时都在担心宋听会突然醒来,手心早已沁满了汗。 ——罢了,改日再找机会吧。 楚淮序最后看了一眼床上之人,极为不甘地离开了房间。 而就在他跨出房门的下一刻,宋听猛然坐起身,看着早已合上的房门神色复杂。 几分钟之前尚在楚淮序身上流连的手掌此刻正叩在他自己的胸口。 这里——那人刚刚就握着他的长剑抵在这个地方,差点捅出一个窟窿来。 最终却没有下手。 不管是出于何种原因,都叫宋听感到高兴。 只是……他目光再次看向门口,只是淮序到底想找什么? 宋听虽然没有真的醉,却要装出酒醉的样子,因此他是第二天早上才出现在厅中。 因为“宿醉”,他今日没有去早朝,比平时晚了两个时辰才起来。 此时已是日上三竿。 厅中却早已有人在了——是淮序正在用早膳。 宋听往外看了一眼时辰,脸色发沉。 楚淮序其实也早就注意到身后的动静。却故意没理会,直到宋听在他身侧坐下来,才抽空分了个眼神给他。 “大人酒量差,酒品也差,若是心情不好,也别拿奴撒气。” 这是将宋听脸色不好的原因归咎于昨日的宿醉,在挖苦他。 宋听也不解释,只道:“怎么这个时辰才用早膳?” “昨儿个夜里没睡好,起不来床。” 淮序的面前是一碗白粥,用碧色的碗盛着,勺子也是一样的颜色,被他苍白的手握着,叫人看得心动难抑。 宋听没忍住,轻轻握了握他的手指,淮序迅速一侧身,那几根手指就从宋听手里滑走了。 抓了个空的宋指挥使捻了几下自己的手指,只觉得心头酥麻。 “如何没睡好?”情绪还沉在刚刚的触碰中,声音发黏。 “做了个噩梦,梦见死去的亲族叫奴给他们偿命。” 说这话时,淮序的语气很淡,听不出什么情绪,甚至有闲心搅拌着碗里的粥,好似只是平静的在和宋听谈论一碗粥的咸淡。 可这句话落在后者的耳朵里,却仿佛丢进平湖里的一块巨石,瞬间激起千层浪。 刚刚那几分旖旎的气氛消失殆尽,宋听握紧拳头,胸膛起伏得厉害。 “奴吃饱了,大人请自便。” 眼见着他要站起来,宋听伸手拽住他的衣袖,恳求似的:“别走,陪我再吃点。” · 八月初八,太后的仪驾从长安出发前往洛阳白马寺,锦衣卫指挥使宋听负责护送。 随行的还有阁老章炳之。 楚淮序果然被宋听一起带着出发,他身份特殊,随行队伍中难免有认得他身份的人,宋听便又将那张银质面具戴在他脸上。 宋府的马车在队伍后面,马车宽敞明亮,两旁更是有宋听手下的黑白无常护卫。 黑白无常就是小五和祁舟,宋听被人叫做活阎王,作为他手底下最得力的两名下属,两人自然而然也得了这么个称呼。 “……所以你们看,跟着宋听就只能得这种恶名,等你们死后下了地狱见了真的黑白无常,说不定还会被两位鬼神大人记恨。” “到时候什么拔舌下油锅滚钉子都是轻的,将你们压在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才好。” 仪仗队伍人多口杂,楚淮序也将这个称号听了去,素白的胳膊撩开马车的珠帘,面带笑意的嘲讽两人,顺便想挖指挥使大人的墙脚。 祁舟倒真肖似黑无常,无论楚淮序怎么逗,都是那副恭恭敬敬又面无表情的样子。 气得楚淮序吃完一颗酸杏,就把核吐在了对方身上。 饶是如此,他仍旧没有任何反应。楚淮序一拳头打在棉花上,更是气得不轻。 “哼,你倒是得了你家那位大人的真传,不说话的狗咬人最疼。” 他们此刻正在过一段山路,路途颠簸,楚淮序为了吐核,大半个身体探在外面,祁舟伸手扶了他一下。 楚淮序却借着这个动作将对方的胳膊截了去,贴在自己脸上: “你家大人我养不熟,你考不考虑跟着我,嗯?” 祁舟神色微变,终日没什么表情的脸上难得显露出一丝无措: “公子请自重,属下对大人忠心耿耿,绝无二心。” “哈哈哈哈哈……”楚淮序捧着他的手心,忽而大笑起来。 “你叫一个烟街柳巷出来的人自重?你怎么不干脆叫你家那位大人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啊……” 纵然已经习惯了这位怀月公子对他家大人无时无刻散发出来的恶意,祁舟还是对这张嘴感到头疼。 “那个……怀月公子,我看您不是想让我们俩跟着您,是想要要我们死吧?” 两人的对话自然落在小五耳朵里,他从马车的另一侧转过来,同祁舟并肩而行,看向男人的眼神充满了同情。 “要是被大人看见了,祁舟这条胳膊大概是保不住了。” 楚淮序又笑了笑,这回没再说什么,松了手,坐回了马车里。 珠帘被放下来的那一瞬,远在太后车驾旁的宋听恰好朝这边望过来,遥遥只来得及看见一闪而过的一抹碧绿。 那是他的玉扳指。 自那日之后就被淮序戴在了手上,一直也没拿下来过。 他心里无端觉得熨帖。 但一想到淮序对他的态度,这点熨帖就又化作了散不去的酸气,填在他胸腔中。 “大人?宋大人?”太后伸出手,拉了宋听一下。 宋听收回视线,不着痕迹地将自己的手臂从太后手中抽了出去:“娘娘请说。” “大人脸色有些难看,是否累了?” 宋听冷淡道:“无妨。” “要不就歇歇吧,已经连着赶了两日的路,今儿个天气又实在热,哀家看马儿都有些受不住了。” 宋听朝前观望了一阵,前面不远处正好是个山谷。 “也好,那就到前面的山谷休整一番。” 第52章 我是你的人? 山谷里凉爽,楚淮序在马车里待不住,车架一停下来,就迫不及待地想下车。 然而才俯身,有人就掀开帘子,先跨进了马车。 楚淮序恹恹地扫了来人一眼:“大人不在太后娘娘身边作陪,来我这里做什么?” 他脸上还戴着那张银质面具,整张脸只有一双水眸露在外面,含娇带嗔。 看得宋听心潮澎湃,嗓子眼都跟着紧了紧。急需要一捧甘冽的清泉来缓解这股燥热。 所以他倾身过去,将他亲手戴上去的那张面具摘了下来。 未等楚淮序说话,就按住对方的后颈,凶狠地靠了过去…… 等那股燥意终于被泠泠清泉所浇灭,宋听又抬手将面具罩了回去。 楚淮序却不依,他身体向后仰了仰,捉住男人的手,半张脸挡在面具之后,眼底狡黠: “大人这是做什么?” 宋听:“面具戴上。” “大人真是好生霸道,你想要奴的时候就不问奴的意愿就将奴的面具揭了去。” “等不要奴了,又要给奴戴回去,大人是真将奴当成豢养的鸟雀了?” 楚淮序伶牙俐齿,又惯会往宋听心窝里戳,几句话间又将指挥使大人逼问得哑口无言。 男人索性也不应声,只强硬地将面具罩了回去。 动作小心翼翼,生怕弄疼了楚淮序。 后者却不领情,不太高兴地“啧”了声,不过到底没真的同他闹脾气。 接着往宋听胸口推了把,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热死了,离我远一点。” 宋听:“……” 楚淮序:“怎么还不滚?” 宋听:“………” 马车里预备着冰镇的甜汤,几个时辰过去冰块都已经融了,甜汤也已经没那么冰了。 宋听打开看了眼,将剩下的取出来,一股脑儿自己全喝了。 楚淮序连出声阻止都来不及,气得一脚踹在男人心口: “你怎么全喝了!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我要是想喝往哪里找,你还我甜汤!” 楚淮序总是不爱穿鞋子,在马车里就又赤着脚。 宋听顺势捉住他的脚腕,俯身亲吻在他脚背上:“不能将甜汤当饭吃。” 言下之意就是为了防止楚淮序喝太多,他才将剩下的吃了。 楚淮序冷笑道:“这你也要管?” 他想将自己的脚从宋听手里抽回去,后者却不愿意松手。 指腹摩挲着凸起的踝骨,一个吻又紧跟着落下来: “你是我的人,你的一切我都要管、都想管。” 这话简直跟挑衅楚淮序没什么两样,他被气得眼晕,俯身逼近。 一只手死死地掐住宋听的脖子,透过那张森寒的银质面具同男人对视: “我是你的人?但我怎么记得,大人才是我的狗?” “嗯。”宋听喉结滚了滚,借着这个姿势同楚淮序额头相抵。 微凉的面具贴在他滚烫的皮肤上,一冷一热的刺激下,连心脏都跟着颤了颤。 “我是你的狗,你是我的人,这两者并不冲突。” “……” 不管是从前还是重逢后,宋听在他面前总是表现得隐忍谦卑,只在真的被楚淮序惹急了的时候,才会抑制不住地泄露出几分真实的情绪。 这是第一次在没有失控的状态下表现出对他的掌控欲。 这让楚淮序惊讶了一下,一时竟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 半晌,他又踹了踹男人:“松手,我要下车。” 宋听很配合地松了手,然后拿起边上的鞋子,在楚淮序的不情不愿中,帮人穿了上去。 “不能下去。” “为什么?” “车队里可能有人认识你。” “那又怎么样?”楚淮序满怀恶意地笑了笑,“正好叫他们知道,我这个端王府的余孽,从地府里爬出来朝他们索命来了。” 宋听帮他另一只脚也穿上鞋子:“还不是时候。” “宋大人。” 楚淮序的声音冷下来,脸上的恶意也更不加掩饰。 “大人可真是有趣,我叫你去死你说还不是时候。” “我叫你杀了章炳之,你又说不是时候。” “那敢问何时才算是好时候,等我死了吗?” 宋听动作微顿,继而抬起头,在楚淮序下唇上咬了一口: “不准随便提这个字。” 楚淮序推开他,懒懒地靠回马车上,半垂着眼眸,声音里漏着点意味不明的笑意: “大人何苦自欺欺人,你既然为我找过王院首,就该知道我活不了几年。” “其实这些年我想过很多次死,但我不敢死,我愧对他们,如何敢以这样的面目去见他们。” “支撑我走下去的只有复仇这一个念头,宋听,在我死之前帮我杀了他们,否则我死不瞑目。” “宋听,”他抬眸,看着男人,重复道,“我会死不瞑目。” 所有的情绪都掩藏在那张银质面具后面,只有从眼眸里流露出深重的怨恨和痛苦。 宋听喉结用力滚了滚,五脏六腑都像被人捣碎了,疼得厉害。 他吻在男人眼睛上,声音带着竭力压抑过后的微颤: “我会帮你,但我不许你死,你不会死的。” “宋大人。”有道苍老的声音自马车外面响起。 楚淮序猛地一转头,视线隔着珠帘牢牢地钉在车外那道模糊的身影上。 脖颈上的青筋因为肌肉紧绷很明显的凸起,双手紧握成拳,连身体都抑制不住地轻颤起来。 这些动作清清楚楚地落在宋听眼里,男人将楚淮序揽进怀里。 后者想挣扎,却被抱得更紧,宋听附在他耳边,轻声哄道: “忍一忍,我会让你亲手杀了他,但不是现在。” 楚淮序却颤抖得更厉害,双手用力地攀住宋听的胳膊,情绪已经近乎崩溃。 宋听看在眼里,心疼坏了,只能温柔地一下一下亲吻他的头顶,以这样的方式安慰他。 “宋大人?”车外的人又叫了一声,紧接着抬起胳膊,作势就要掀车窗上的珠帘。 几乎是同一时间,宋听本能地将楚淮序搂进自己怀里,森寒地目光刺向马车外面,冷声质问: “何事?” 第53章 制衡 “大人这是在……”章炳之视线迅速在宽敞的马车里掠了一圈—— 只见宋听面色不善地靠在车里,一脸被打搅了好事的不耐烦。 而那红衣美人被他搂在怀里,背对着马车,除了一截白皙修长的脖颈,什么都看不清。 章炳之眯了眯眼,适时露出充满歉意的神色:“老朽唐突,还请宋大人见谅。” 宋听的脸色并没有因此而缓和,反而愈发阴沉: “不知阁老有何要事要在这个时候来寻本座?” “倒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只是宸贵妃像是中了暑气,身子有些不舒服。”章炳之道。 这些个娘娘们一个个身娇体贵,在这样的天气里赶路也确实有些难为她们。 这些天的路走下来,每天会有这个妃子那个美人叫苦叫累。 不过这等事情只需要找太医即可,根本不需要经宋听之手。 这老狐狸分明是在借着这件事来试探他。更准确来说,是来试探楚淮序的身份。 否则刚才也不可能未经宋听的同意,就擅自掀他马车的帘子。 而章炳之用这样这样拙劣的借口,动作又这样明目张胆,是完全不担心被宋听发现自己的企图。 这可以说是明晃晃的挑衅。 两人这些年针锋相对,明里暗里没少给对方使绊子,宋听心里清楚老狐狸一直想将他从现在这个位置拉下来。 ——当年自己养的一条狗,借着自己的手得了荣华富贵,却不满足于此,甚至爬到了自己头上,换谁都无法忍受。 但宋听又何尝不想要对方的命。不过两人谁都还没有一举扳倒对方的法子,只得相互制衡着而已。 可一旦淮序的身份被确认,这份制衡就会被打破。 “本座知道了,但本座不会治病,这种事还是找太医比较好,阁老认为呢?” 章炳之笑了笑。 “阁老还有其他事吗?” 章炳之笑眯眯地:“只这一件。” “那阁老就——” “那老朽就不打搅大人的好兴致了。”赶在宋听之前,章炳之躬身道。 珠帘落下来,章炳之的声音慢慢远去,宋听松了松怀抱,隔着银质面具亲在楚淮序脸上: “没事了。” 楚淮序却仍死死地抓着他胳膊,宋听知道他在恨、在怨,可能还带着点恐惧。 “别怕,我在。” 在宋听又一次吻过去的时候,他半抬起眼,那双总是含嗔带怨的眼眸中迸射出不加掩饰的、深刻的恨意: “别碰我。” 宋听被这样的眼神刺了下,亲吻的动作真就顿住了。 而楚淮序就在这个时候低下头,恶狠狠地.舀.祝.他的.侯.节。 芽尺用力刺破皮肤,血腥味顷刻间在口中弥漫开来。 宋听下意识绷紧脖子,感觉肉都要被咬下来一块。 楚淮序也确实存了这样的心。仇人近在眼前他却无法复仇,甚至连脸都不能在对方面前露,叫他如何能甘心。 满腔无法发泄的愤怒和不甘似沉重的枷锁缠缚在他身上,勒紧他的脖子,叫他便是连呼吸都觉得困难。 “不会太久的。”宋听忍着剧痛轻抚在他后背上,眼眸沉沉,“我一定让你拿他的人头去祭奠王爷和王妃。” “还有你,”楚淮序咬牙切齿,“你们都得下地狱。” 宋听用力握紧拳头,隐忍般:“好,都依你。” 申时,车驾到了未央行宫,太后和众妃嫔自去歇息了,宋听带着锦衣卫在行宫巡查,确定没有任何异样,便也回去休息。 远远就看见房里亮着烛火,有道身影靠在床上,正低头擦拭着什么。 宋听推门进去,那人抬起头,面无表情扫了他一眼,接着继续做自己的事。 ——他在擦的是那柄云纹匕首。 这把利刃之前被宋听藏了去,但在宋府的那个旖旎的夜晚,又重新回到了楚淮序手上。 “怎么还不睡?”宋听轻轻地走过去。 楚淮序低着头,随意地答道:“白天睡多了,现下睡不着。” “嗯。”宋听应了声,坐在桌前倒了一杯茶。 一口气喝完之后,他茶碗刚放回去,身前忽然有阴影罩下来,抬眸正对上楚淮序覆着寒霜的眼眸。 男人坐在宋听身上,握着锋利的匕首的手撑在他大腿上,笑盈盈地盯着他。 温热的气息带着身上独有的清香拂在宋听鼻尖,像夏夜里瑰丽的一场x梦,叫他忍不住目眩神迷。 “章炳之住在哪个房间?”只可惜美人的口中吐出的是带毒的针尖。 宋听怕他被匕首割伤,想将它从楚淮序手中接过来,后者却眼疾手快地躲了下—— “别动!” 而这一下刀口便正好对准了宋听的虎口,瞬间划破了一道口子。 很快就有血从伤口流出来。 宋听却并不在意,又去接那把刀。“当心,别伤着自己。” 这一回楚淮序没有再躲,很配合地将匕首递给了他。 “大人。” 他捧起宋听受伤的那只手,垂眸亲吻住他流血的伤口。 在宋听错愕的目光中,轻轻地、一点一点地将他手上的血…干净。 他总是像一只刺团一样对着宋听,恨不得竖起浑身的刺扎死宋听,少见有这样温顺的时候。 因为才洗过澡,长发湿漉漉的垂在他身侧,身上只着了一件单薄的里衣,衣服贴在他脊背上,显出瘦削料峭的弧度。 随着低头的动作,两片肩胛骨微微耸动,半边锁骨深xian下去。是个极为漂亮的弧度。 一颗细小的红痣在白皙光滑的皮肤上像勾人夺魄的蛊,诱得宋听根本不舍得移开视线。 再往下是紧致的腰线。 在从前的很多次亲密中,宋听总是会忍不住扣住这个地方,在上面留下自己的痕迹。 这个人的一举一动,哪怕是无意识的一个小动作,都能轻易撩拨宋听的心脏。 “大人。” “宋听。” “宋清响。” 楚淮序略显清冷的声音落进宋听耳朵里,轻轻巧巧地钻进他心脏,生根发芽,肆意横生。 宋听看得眼热,再也忍不住,抬手抚上男人的右脸,低头亲了过去。 楚淮序却偏头躲了一下,叫这个吻落了空。宋听的心也跟着重重落下去。 第54章 变故 宋听下意识握了握手掌,皮肤上似乎还残留着楚淮序留下的灼烫,却又无端地叫人觉得空虚。 “大人,你想要吗?” 楚淮序抬起身,属于宋听的血沾在他唇边。 红的血,苍白的皮肤。 像勾人的艳鬼,叫人心甘情愿将命奉上。 “让我将章炳之千刀万剐,我便将自己交与大人。” 他倾身过去,同宋听靠得极近,唇几乎贴着男人的耳朵。 用充满蛊惑的声音,他低语:“到时候大人想对我做什么都可以。” 宋听眼眸陡然一颤,几乎咬断了牙根才将心底蓬勃翻涌的情绪给压了回去。 他呼吸很沉地吻住楚淮序的唇:“一言为定。” 楚淮序漂亮的桃花眼微弯,唇角溢出轻轻浅浅的笑意:“自然是一言为定。” 指尖抵在宋听的心口,嘴角的弧度渐渐扩大: “希望这次大人不会叫我失望。否则的话,大人于我而言就没用了。” 这是太后的车驾出发的第三日,再有两日便可抵达洛阳。 两人做完这个约定便吹灭蜡烛,歇下了。 房里只有一张床,便被楚淮序占着,而宋听则靠着床抱臂坐着。这几晚夜夜都是如此。 好几次楚淮序被噩梦惊醒,一睁眼就看见床边的男人。 血色弥漫的黑夜中,这道人影竟莫名有种安抚人心的作用,叫楚淮序挣脱数十个亡灵的缠缚,回到人世。 ——这对楚淮序来说却像是个笑话一般,他居然要靠着仇人回到人间。 这天夜里也是同样,楚淮序又被困在那个梦里久久无法挣脱。 他看见叫小山的孩子被一把大刀扎进心口,看见母妃自戕在自己面前,看着数十口人惨死在刽子手的寒刀之下。 这样的场景在过去几年里曾无数次出现在他梦里,而每一次他都无能为力。 “鸣瑜,鸣瑜……没事了,醒一醒,没事了……” 有熟悉的声音穿透重重梦魇,将楚淮序从日复一日的噩梦中叫醒,睁眼便对上宋听满是担忧的目光。 楚淮序心神还不稳,恍惚中以为自己还在梦里,他伸手紧攥住男人的衣襟,红着眼睛质问: “宋听,你为什么要骗我……” “我好疼啊……我好疼啊宋听……” 宋听浑身僵硬。 这样的眼神,这样的语气,竟是同当年一模一样。 那夜是他领了旨,带人查抄了端王府,中了软骨散的楚小公子被人扭着胳膊站在他面前。 一身白衣染了尘污和血迹,头发凌乱地散在身侧,清风俊朗的小神仙从高高的云端跌落下来,满身的狼狈。 而他似乎尚不能接受这样大的变故,更不愿相信背叛自己的是那个被他捡回家去、成日跟在他屁股后头的小乞丐。 他们明明是那样亲密的关系,明明白日里还在互诉爱意,怎么眨眼之间天翻地覆,一切都变了模样。 因此他红着眼睛,天真地、狼狈地问那个手握利刃的男人: “宋听,你为什么骗我……我好疼啊……” 沾着血泪的回忆和现实交叠在一起,当年那个茫然无措的小贵人的脸也和眼前的楚淮序重合到一起。 一个是从未吃过苦的端王府小公子,一个是历经风霜苦苦走到他面前的公子怀月。 哪个都是他的楚淮序。 是他的心之所向。 是他午夜梦回时想到疯魔的、不敢触碰的逆鳞。 宋听亲吻住男人湿漉漉的脸,紧紧攥住双拳:“对不起……对不起鸣瑜……” “大人……宋大人……”恰在此时,有人轻叩着宋听的房门,语气急切,“大人您睡了吗?” 怀里的人还不清醒,宋听根本没有心思理会旁人,没什么耐心地朝门外挤出一个字: “滚。” 若是平日,那侍卫当然不敢违逆宋听的意思,但此刻情况紧急,容不得他犹豫: “请大人见谅,实在是有不得不禀报的情况。” “宋听,我疼……你怎么不去死……你去死……” 宋听搂着怀里的人,眉峰紧压着,语气更加不耐烦:“说。” “长公主,薨了。” 宋听悚然一惊:“你说什么?” 那侍卫战战兢兢,重复道:“长公主,薨了。太后娘娘被惊醒,阁老也已经在大殿,只等着大人了。” 太后这一趟是去白马寺祈福,为的是祈求大衍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结果在前往白马寺的路上出了这样的事,死的还是当朝长公主。 这个消息若是被传出去,可想而知会引起怎样的轩然大波。 宋听深深的望着怀里的楚淮序,他的神仙面容苍白,浑身被冷汗浸透,手指用力地掐着自己的掌心,几乎要掐进肉里。 宋听怎么可能放着这样的楚淮序不管。 “去回话,就说本座知道了,但请太后和阁老稍等片刻,本座——” “你去吧。” 楚淮序却在这个时候清醒过来,他呼吸沉重地从宋听怀里退开,潮湿的眼眸垂落下来。 “大衍朝死了公主,你身为锦衣卫指挥使,却叫太后娘娘等着,是嫌自己死的不够快吗?” 宋听双眉紧皱:“鸣瑜。” “去吧,我没事了,你得留着命,你这条命是我的。”楚淮序说,“在没有帮我报仇之前,你还不能死。” 长公主是失足落水,跌在行宫的那方池水里。 等公主身边的丫鬟发现主子不见了,出来寻时,便看见池子里浮着一个人影,看服饰打扮很像是公主。 那宫女当即找来巡夜的侍卫,将人捞起来一看,正是失踪的公主。 “……真是岂有此理,你们两个作为公主的贴身丫鬟,居然让公主独自出去。” “人不见了几个时辰都不知道,真是罪该万死!” 一向仁慈的太后勃然大怒,“来人,将这两个丫头拖出去杖毙!” “娘娘!太后娘娘饶命啊!不是奴婢几个不想跟着公主,实在是公主不让跟啊,请太后娘娘明鉴!” 太后一掌拍在案几上,步摇摇晃: “胡说八道,现在公主人都去了,无法对证,自然是由着你们两个丫头信口雌黄!” 第55章 问讯 “晚间哀家同公主一道用的膳,公主身子不舒服,早早就回寝宫休息了,如何能出去?!” “不仅照顾不好主子,还借口给自己脱罪,像你们这等刁奴,死一万次都不足惜!来人——” “太后息怒。”太后刚要发落两个宫女,章炳之突然站了出来。 “阁老这是何意?” 章炳之躬身道:“娘娘,这两个宫女纵然罪无可恕,但在事情没有查清楚之前,还请暂且留她们一命。” 太后:“阁老的意思是……” 章炳之朝太后递了一个安抚的眼神,接着转向跪在地上的两个宫女: “老夫且问你们,公主离开房间之前,可有同你们交代什么?” “这个……”两个宫女相互打量了对方一眼,叫春喜的颤巍巍地回话,“公主吩咐过,奴婢不能说。” “哀家看你们是找不出借口,故意搪塞哀家,既然你们不愿意说,那留着你们两个刁奴的命也没什么用了,来人,拖下去。” 两个宫女脸色煞白:“太后娘娘!娘娘饶命啊!娘娘饶命……” 太后和章炳之一人唱红脸,一人唱白脸,直把两个宫女吓得三魂去了七魄。 宋听就是在这个时候到的大殿。章炳之正好对着门口,见他进来眯了眯眼,道: “指挥使大人真是贵人事忙,竟轻易叫不动您。” 宋听并不理他,走到太后跟前行了一礼,便将视线落到了大殿内的那具尸体上。 太后也循着他的目光望过去,登时红了眼睛,掉下泪来: “公主的尸身并不好看,哀家便让人……让人……” 太后哭得伤心,后面的话再也说不下去。 而宋听已经走过去,掀开盖在公主身上的锦缎,露出底下那张因为长时间浸泡在水里而浮肿发白的脸。 即使宋听不喜欢这位长公主,也不得不承认,公主称得上是位国色天香的美人。 然而此时此刻,温婉漂亮的女子变成了一具可怖的尸体。 明明晚膳前两人还说过话,公主还祝福过他和楚淮序。 “公主的确是失足落水,这一点毫无疑问,但她一个女儿家家,为何要避开自己的贴身丫鬟,在晚上去到池边。” “这一点不得不叫下官存疑,下官想着,公主是不是要去见什么人?” 这分明是意有所指。能在大晚上把公主约到池边这种僻静地方的人,大概只有…… 殿中的人纷纷将视线落到宋听身上,却又不敢太过明目张胆。 在过来的路上,宋听已经从传话的侍卫口中得知了事情的经过,事实上这也正是他疑惑的地方。 ——公主为何要去到那个地方? 将锦缎重新覆回去,宋听走到两个宫女面前,蹲下来,眸光阴冷: “公主究竟是要做什么,或者说见谁,最好一五一十交代清楚。” “倘若现在不愿意说,本座也有千百种方法叫你们开口。” “只是到了那时,本座就没有那么容易说话了。” 他心里还记挂着楚淮序,只想尽早处理完这里的事回去见对方。 一切阻碍或者不配合他的人都叫他心生烦躁。 以至于连周身的气息都比平日更加阴沉。 两个宫女之前还在痛哭求饶,这会儿便是一个字都不敢说,瑟缩着眼神不敢对上宋听的视线。 这是宫里人人都晓得的活阎王,倘若真落到他手里,真就是连死求不得。 “抵达行宫之时老臣曾看见公主同指挥使大人说过话,大人那时可察觉出公主有什么异状?” 公主找宋听时没有刻意避着旁人,许多人都看见了,宋听便也没瞒着: “臣确实同公主有过交谈,至于说了什么,涉及到公主私事,臣不方便说。” “但臣可以保证,公主当时并无任何异样,还同臣做了约定,等到了洛阳行宫,命臣教她骑射功夫。” 公主对宋听情根深种,两个人私下会说些什么悄悄话,太后轻易就能猜得。 涉及皇家脸面,她当然不会真叫宋听当众将那些话讲出来。 “这事哀家也可以作证,晚膳时公主同哀家提过,公主兴致很浓,不像是不高兴。” 这就排除寻短见的可能。不过即便没有这件事,宋听也不认为公主会寻短见。 长公主蕙质兰心,虽说性格温柔,却是极为坚韧之人,绝不会是轻易就会放弃自己生命的人。 章炳之脸色沉了沉,视线转向两个宫女:“那便只有撬开这两人的嘴了。” 说完目光一转,瞥向宋听:“老臣听闻锦衣卫的审问手段层出不穷,想必指挥使大人很快就能问出真相。” 宋听没耐心耗下去,当即扼住一个宫女的脖子,在她勒下三寸的地方轻轻一按。 “呃……啊……赫赫赫……” 那宫女立时倒在地上不住地翻滚起来,几乎要痛晕过去,却又喊不出声音。 而宋听又将一枚银针刺入她的太阳穴,吊着那宫女的一口气,叫她连晕都无法晕。 众人以为他这便要问那宫女了,却见他看也没再去看对方一眼,而是掐住另一个宫女的脖子,沉声道: “公主究竟同你们交代了什么?” 同伴的惨状近在眼前,那宫女满脸惊恐、颤抖得厉害: “奴婢……奴婢交代……公主她是要去见怀月公子!” 宋听瞳孔猛然一颤,每个字几乎从齿缝中挤出来:“你说什么?” 那宫女被他像是要吃人的眼神吓坏了,边哭边交代: “是怀月公子,公主心仪指挥使大人已久,大人却郎心似铁,公主本已不抱什么希望。” “但今次大人从江南带回来一个美人,且带在身边寸步不离,公主就想见一见对方。” “公主、公主同我们说,她很想看看大人心仪之人究竟是何等姿容,也好甘心、甘心放弃……” “大人,奴婢说的句句都是实话,大人饶命……” 明明是想尽快解决这件事,却将矛头引向了楚淮序,宋听手掌一紧,轻松扼断了那名宫女的脖子。 “这……”尽管太后口口声声要杖毙两人,但亲眼目睹人死在自己面前,还是给她带来不小的冲击。 第56章 陷阱 “宋爱卿……”太后惊慌失措地看看宋听,却被对方脸上的神色骇住了,又望向章炳之,“这个怀月……” 章炳之眯了眯眼:“这个老臣倒是听说过,似乎的确是指挥使从江南带回来的美人。” “臣还听说,那美人出自醉春楼,名怀月,在江南可以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江南豪绅为见其一面,愿意一掷千金。” “指挥使对那美人爱之心切,竟是一刻也舍不得分离,此次祈福,指挥使便替那美人安排了车驾随行。” “老臣今日有幸得见怀月公子的风姿,确实是天下无双之人也难怪长公主会想要见一见对方。” 怀月。 太后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怀月……哀家怎么觉得在哪里听说过此人。” 章炳之适时提醒道:“娘娘,陛下登基那年的春日宴……” 太后霎然记起——是了,那年的春日宴,礼部侍郎董暨的儿子,在宋听面前提过这个名字,然后就被宋听给…… 太后脸色瞬间更白了。“这……” “没想到兜兜转转,指挥使大人还是同那位怀月牵扯到了一起,可惜董大人和他的爱子……” 章炳之惋惜似的摇了摇头,长长地叹了口气。 这老狐狸似乎已经成竹在胸,一点点地要将两人假意维持的平和给撕碎了。 “斯人已逝,但老臣还是认为指挥使碰到有关于那位的事情是否太激动了些。” “这些个丫鬟可不像您手下那些皮糙肉厚的,还请指挥使手下留情,否则我们怕是就问不出情况了。” 这些话明里暗里都在贬低折辱淮序,更将公主的落水同淮序牵扯到一起。 章炳之自己也不动声色地拦在宋听和另一名宫女之间,似乎是怕他再勒断这个人的脖子。 宋听随手将已经死掉的宫女一丢,慢吞吞站起身,目光如炬地越过章炳之,牢牢钉在剩下的那名宫女身上。 开口时语气森冷:“你们在撒谎,公主不可能会想见怀月。” “大人明鉴,春喜说的都是真的!从车驾出发起公主就一直想见怀月公子!” “只是指挥使将那人保护得太好了,公主不想让大人知道这件事,才始终没有行动。” “但是今日晚膳之后公主忽然很高兴地同奴婢们说,她马上就要见到那位怀月公子了!” 这个叫夏青的宫女被宋听折断了一根肋骨,痛得死去活来,一段话说的断断续续。 而她每说一个字,宋听的脸色就难看一分。 在场诸人也都神色各异。不止是因为长公主的死,众人更好奇的是宋听同那怀月的关系。 ——罗刹一般心狠手辣的锦衣卫指挥使,居然会为着一个男倌,当着太后的面杀人。 纵然他平素就随心所欲,却也不似他的性格。 “这不可能。” 宋听抬步走过去,却被章炳之拦在前面: “宋指挥使,现在不是冲动的时候,公主的死因尚未查明,您恐怕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杀了她们。” 宋听却根本不理会他的劝阻,直接将人一推,论起力气章炳之哪是他的对手,当即在太后的惊叫声中摔了下去。 “宋指挥使!” 章炳之撑了几下没能站起来,在护卫的搀扶下才勉强站稳: “太后面前岂容你这样放肆,你这是没将陛下和娘娘放在眼里!” 宋听却看也不看他,径直走到夏青面前,像之前扼断春喜咽喉时那样掐住了她的脖子,脸色惨白中露着几分阴狠: “我的人一直守着怀月,你倒是告诉本座,公主是如何同怀月取得联络,用的什么方法?” 夏青攀住他的胳膊,艰难地断断续续道: “具体如何奴婢、奴婢不知道,但公主同奴婢二人说、说过,是怀月公子主动、主动联络的公主。” “至于他们在何、何处见面,奴婢并不……不知晓,还请大人明、明鉴……” 楚淮序身边有小五和祁舟守着,他若见了什么人,自己不可能不知道。 宋听已经可以确定,他已经被拖入了一个陷阱当中,有人想要借淮序来除掉他。 只是不知道设计这一切的人,究竟知不知道淮序的真实身份。 是单单冲着他来,而是想一箭双雕。 但不管如何,若是让太后见到楚淮序,对方的那层身份就很难再瞒下去。 他不可能再叫楚淮序陷入危险之中,不论付出怎样的代价。 想到这里,宋听眸光一沉,夏青便瞪大眼睛咽了气。 “宋指挥使!你这是做什么!这两个宫女不过是说长公主是去见怀月公子,但也没说公主的死就同那人有关,你怎么就直接把人杀了?!” “大人如此心急,倒叫老臣心里起疑,难不成指挥使大人知道些什么,要杀这两个宫女灭口,好护住那个叫怀月的?” 章炳之一脸的痛心疾首,顺顺当当地给宋听安了个包庇的罪名。 宋听却浑然不在意似的,森冷的目光刺向对方: “信口雌黄的刁奴,杀了便杀了,阁老莫非还要问本座的罪?” “老臣自然不敢,但老臣还是那句话,如今当务之急,是要将事情查清楚。” “不论公主是否见了怀月公子,也不论公主的落水同那位公子有没有关系,不如先将那位公子叫上前来。” “当面问问清楚,倘若这事真同公子无关,也好还公子清白。” 章炳之以退为进,却是步步紧逼。 “否则如今在场那么多人,这么多张嘴,总会有闲言碎语传出去,指挥使难不成要把所有人都杀了?” 宋听负手立于大殿之中,垂着眸并不言语。太后涂着豆蔻的指甲在掌心掐出深深的红痕。 气氛无声地僵持着,所有人皆低着头连呼吸都不敢大声。 唯有章炳之看着宋听,眼底流露出成竹在胸的淡笑。 “太后娘娘觉得老臣的提议如何?” 事情本就该这样解决的,太后觑了眼宋听的神色,见后者没有要说话的意思,便道: “那就照阁老说的,先将那位叫怀月的,请上来。” “我看谁敢!”太后话音才落下,沉默良久的宋听忽然动了。 第57章 谁都不能动他。 他身形一闪,只是一个刹那,腰间那柄软剑就已经被抽了出来—— 人拦在殿门口,而手中那把不知沾过多少鲜血的软剑明晃晃地对着大殿中的所有人。 大有一副谁敢动一步,他就会毫不犹豫地杀了谁的架势。 要传唤怀月的命令是太后下的,对此最恐惧的也是太后,她指甲几乎在掌心掐断,五官都有些扭曲: “宋大人,你这是要做什么……” “娘娘,臣万死。”宋听脸上并不见多少表情,却自有一种睥睨一切的威压。 他的视线在大殿内所有蠢蠢欲动的人身上掠过,最后又落回到太后身上: “但是臣绝不让步,除非太后即刻赐臣死。” 并没有料到他会这样说,太后悚然一惊: “何至于到这种地步!出了这样大的事,哀家只是想弄清楚真相而已,大人切勿意气用事。” “是啊指挥使大人,”章炳之也假模假样说,“祈福大典关系到我大衍江山社稷、万千百姓,是重中之重的事。” “途中出了这样的事,当然得查清楚。而且长公主身份贵重,总不能就这样去的不明不白。” “老臣知道指挥使爱之深切,但那人的身份再贵重,能贵重得过公主吗?” “大人不若就把人叫过来,也好问个清楚。大人这个样子,不就更加坐实了那个怀月的可疑,您说是吗。” 宋听当然知道自己这样的行为有多冲动,他故意偏袒怀月的意图太明显了。 加之又在太后面前亮了刀兵,已经是死罪。 这不是他惯常的行事风格,他明明可以更冷静,想出更稳妥的解决办法。 不至于将自己和怀月都置于危险之中。明知道这是一个陷阱,还冲动地往里跳,正中敌人下怀。 可他无法控制自己。同楚淮序有关的一切都能轻易地叫他理智全无。 在刚刚那个时刻,他心里只知道不能暴路怀月的身份,全然忘了其他。 他甚至想,若是事情真的到了最糟糕的那一步,他有没有把握带着楚淮序冲出去。 他要带他淮序走,从此天高地远,做一对亡命之徒。 这是当年他就想过无数次的,但当年他还没有这个能力,他不敢赌。 兜兜转转,命运似乎又巧合地推着他们走到了同从前相似的那一步。 但他不会再让当年的事重演。 “本座说了,谁都不能动他。”宋听再次开口。 几乎是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有人踏着夜色缓步走近—— 红衣、银面具,冷冷的月光下,仿若一只勾魂夺魄的艳鬼。 那艳鬼清凌凌地开口:“大人。” 与此同时,一只手已经从宋听身后伸出来,握住他执着软剑的手。 “把剑放下吧。” 宋听此时是戒备的状态,多年厮杀形成的本能会叫他下意识攻击在这个时候靠近他的任何人。 但面对怀月,这种本能却失了效,他只是僵了僵身体,便缓缓转过身,对上那张银质面具,哑声开口: “你怎么来了?” “我若不来,难道叫大人犯下诛九族的大罪?” 他声音太温柔了,看向宋听的眼眸也罕见的温和多情,明知道是假的,也叫宋听忍不住地沉湎其中。 他出来得急,身上的外袍穿得有些凌乱,长发也没来得及束,随意地散在身后。 宋听朝殿外看了眼,扫见一同过来的小五和祁舟,后者摇了摇头,视线落向身侧。 宋听跟着一瞥,看见两个侍卫打扮的人匆匆离开。 尽管夜色深重,两人的面目看着也有些模糊,但宋听对两人有印象,晚间的时候宋听见他们和章炳之说过话。 ——怀月是他们叫来的。 宋听动了杀心。 怀月轻轻推开仍用身体将他挡在殿外的宋听,抬步走进了大殿之中。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聚集在他身上,而他就在这些心思各异的目光中对着太后叩首: “草民怀月,拜见太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殿内剑拔弩张的气氛显然已经将太后吓住,面对不请自来的怀月,她惨白着脸竟不知如何应对,下意识看向宋听。 但后者手里还握着利剑,太后被那寒光刺了眼,转而又望向章炳之。 后者倒是从容不迫,朝着太后递了个安抚的眼神,便走至怀月跟前,居高临下道: “怀月公子,深夜打搅公子清梦实非我等本意,实在是事出紧急,不得已为之,还请公子见谅。” 章炳之身居高位,是大衍的肱骨之臣,连小皇帝见了他都等恭恭敬敬尊称一声老师。 现下却对着一个堕入风尘的男人如此客气有礼,实在是将自己放在了很低的位置。 而怀月对此并没有受宠若惊,而是不卑不亢地应道:“奴明白。” 他始终是伏首于地的姿势,并没有看章炳之。 宋听不太放心,不动声色地走过去,立在怀月身侧不远处。 章炳之不动声色地看了宋听一眼,宋听也同样看向他。两人的视线无声地交锋。 老不死的眯了眯眼,接着问淮序:“公子可知娘娘为何召见你?” 怀月:“奴知道。” “知道便好,那老朽就不多废话了。”章炳之转身,对着太后行了一礼,顾全大局似的建议: “既然是指挥使的人,要不就让指挥使问吧,以免我等言语冲撞,又惹得指挥使不高兴,太后以为如何?” “如此甚好,”太后正求之不得,闻言赶紧道,“那就劳烦指挥使了。” 宋听眉心紧蹙着,并没有马上开口,殿内众人屏息以待,一时之间安静得连呼吸声都快听不见。 殿内的守卫更是紧张,生怕这位阎王忽然发难。 可宋听心里想的只有,楚淮序不该跪这里的任何人,任何人都不配叫他下跪。 他的胸腔里汹涌起无尽的恨意和怨意。 闭了闭眼,他朝着面前的人又靠近几步,垂眸凝视着对方。 冷硬的声音倏忽间温和下来,带着很明显的沙哑: “你今日可曾见过长公主?” 怀月循着声音略略调整了叩拜的姿势,改为对着宋听的方向: “回大人,奴见过。” 第58章 交谈 这个回答不在宋听的预料之内,从来喜怒不形于色的锦衣卫指挥使脸上露出显而易见的惊诧。 “是什么时辰,你与公主都说了些什么,若是不方便说——” “方便的。”宋听还未来得及说完,怀月便开口将他打断,宋听心口一颤。 “奴是在车驾抵达行宫时见的公主,当时大人正忙于安排车驾落脚,顾不上奴,奴便在马车里等着。” “公主就是那个时候过来的,奴一开始并不知晓那是长公主,还警告了公主几句,请太后娘娘恕罪。” 章炳之微微挑眉:“警告公主?” “是的,奴误以为公主也是因为好奇大人与奴的事情,才来探听的。” “而且公主那时候穿的是一身男装,臣并没有马上将公主认出来。” 宋听这样的人,有人怕他自然也有人爱他,皇城中对他芳心暗许的名门闺秀不知几何。 他却一概不理不睬,连长公主都被他多次拒绝,现今却沉迷于一个从花街柳巷走出来的男倌。 这实在是叫人好奇,因此自打怀月住进宋府,变着法子前来打探的人来了一波又一波。 今日抵达行宫之后,宋听便忙了起来,怀月就暂且留在马车里等待。 路途漫漫,宋听怕他无聊,出发前买了许多话本子放在车里,怀月便随便拣了一本打发时间。 公主便是那个时候过来的,她不施粉黛,穿着一身侍卫的衣服—— “抱歉。” 说话的同时手已经掀开了马车上的布帘,视线同循声望过去的怀月撞了个正着。 “你是谁,想做什么——”怀月警惕道。 脚步声渐渐走近,是探听动静的小五和祁舟回来了。 “实在抱歉。”公主再次道了歉意,然后在怀月错愕的目光中迅速钻进了车里。 怀月刚要张嘴,就被公主隔着银质面具捂住了嘴巴—— “怀月公子,我叫楚明姝,是大衍朝的长公主,以这种方式前来见公子实属冒犯。” “但我实在是有几句话想同公子说,公子能否容我片刻时间?” 她语气温温柔柔,身上还有很明显的脂粉香,哪怕穿着男装也很容易认出壳子底下的女儿身。 而且楚淮序对这张脸并不陌生。说起来,从前他们还颇有几分渊源。 他于是点点头,又指了指覆在自己嘴巴上的手。 楚明姝也很快懂了他的意思,松开手,退到一边。 “公子。”与此同时,小五的声音在马车外响起,“属下无能,没找到。” 小五和祁舟原本奉宋听之命守着马车,但就在刚刚,草丛里传来几声猫叫,怀月对那猫产生了兴趣,便叫两人去找。 楚明姝紧张地看着他,生怕他忽然反悔把人招进来。 怀月朝她点了点头,接着对着马车外的人说: “知道了,找不到就找不到吧,左右我又不感兴趣了。” 这位怀月公子向来喜怒无常,连他们大人都对此无可奈何,小五他们自然也不敢说什么。 此刻只想尽职尽责守着马车,不要出什么岔子才好。 “是。” 却又听马车里的人说:“我有点累了,你们去帮宋听吧,早点安顿好,我也好休息。” 被打发去找猫的时候两人就没敢走远,现下当然更不可能这么走了。 互相对视了一眼后,小五道:“可是——” 怀月早就知道他们想说什么:“这里是行宫,还怕有什么危险不成?去吧,叫宋听动作快一些,我头疼。” 马车外的人犹豫着,还是不敢擅自离开。 怀月的语气便骤然冷下去:“怎么,我使唤不动你们了?” 他冷冷一笑,“那去叫宋听过来,我亲自与他说。” 连自家大人都拗不过这位主子,小五他们怎么敢真的违背对方的意思。 “属下、属下领命。” 待到两人渐渐走远,楚明姝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多谢公子。” “公主客气了。” 楚明姝说是有话要同怀月说,但真的得了这个机会,却反而迟迟没有开口。 只是有些好奇地打量起怀月。 反而是怀月先问她:“公主有话便说吧,宋听随时都可能过来。” 楚明姝摇了摇头,笑笑:“好像没必要说了。刚才那两人是指挥使最得力的手下。” 怀月明白公主的言下之意,只点点头,没有多言。 “这些年我总在想究竟自己哪里不够好,才无法入他的眼,但见了公子,似乎便明白了。” “纵使没有见到公子真容,但我也能想象面具之下是怎样的风姿。” 怀月:“公主谬赞了。” 公主:“今日多谢公子,楚明姝便先告辞了。” 两个人的对话就仅限于此,没有什么好不能说的,怀月便一五一十地交代了。 “娘娘。”太后身边的如意忽然开口。“经怀月公子这样一提醒,奴婢忽然想起个事。” “哦?”如意是太后最信任的人,闻言立刻道,“说来听听。” “刚到行宫之时,小狸丢了,娘娘便吩咐奴婢去找,奴婢就是在怀月公子的车驾附近找到的小狸。” “当时正巧看见有个男人的身影从公子的马车里出来。” “但奴婢当时没有起疑,所以并没有多留心,现下想来,那是不是就是公主?” 公主落水的时候身着的并不是男装,若如意看见的那个男人真是公主的话,那公主的寝宫里很有可能留有那套侍卫服。 宋听心里了然,章炳之也同样明白。 两人的脸色都说不上有多好。 “去搜。”宋听迎上章炳之的视线,“若是阁老不放心,可以命人一同前去。” 章炳之的脸更沉了。 祈福大典每年都有,太后及公主等人在行宫都有专门的寝宫。 但到底是临时落脚的地方,东西总归没有那么多,大约一盏茶之后,宋听手下就拿着一身男装走进殿内。 宋听将衣服接了过来,问如意:“你看见的男人,穿的可是这身衣服?” 如意走上前,仔细辨认了一番:“是这身。” 章炳之脸色阴沉:“如意姑姑可认仔细了?侍卫的服饰都差不多,姑姑确定是这身?” 如意点点头:“奴婢确定。” 第59章 给大人算便宜一些。 她从宋听手里将那身衣服接过来,找出衣服背后的一个破洞,示意给太后看。 “奴婢当时就发现了这个破洞,在靠近肩胛骨的地方,像是被树枝勾的,那人自己可能都没有发现。” 如意是太后的人,在太后还是贵人的时候就跟在她身边,已经伴了太后十多年,是太后的心腹。 她最不可能撒谎骗太后,更不会无缘无故偏袒怀月。 事情发展到这里,可以说是人证物证俱在,公主落水的原因仍有蹊跷,但怀月的嫌疑基本可以排除了。 从如意的证词中可以确定楚明姝的两个丫鬟在撒谎,公主早就已经见过怀月。 宋听:“阁老还有什么话要说?” 章炳之脸上早已没了先前的得意,面色甚至有些灰败。 “本就是为了还怀月公子一个清白,老臣无话可说。” “既然如此,”宋听的目光转向太后,缓缓朝对方跪了下来,“可否求太后准许怀月退下?” 他道:“至于臣之前的失仪,请太后降罪。” 这些年宋听权势见长,小皇帝和太后仰仗他,已经免了他许多规矩,连这样的叩拜都很少了。 以至于太后下意识就要去扶,却反过来被宋听握住胳膊。 他握得很稳很用力,太后吃痛想将手收回去,宋听却不依,沉声道:“太后娘娘……” 太后猛然惊醒,心头重重一跳,险些失态: “既然事情查清楚了,那便都起来吧,只是祈福大典事关重大,不容有失。” “因此,公主的事便先不要传扬出去,待大典结束,再细细查证。” “至于指挥使,虽然行事冲动了些,但也情有可原,大惩就免了,哀家就罚你半年的俸禄,指挥使可有异议?” 宋听以额贴地:“臣知罪,谢太后娘娘。” “那这事就暂且这样吧,宋爱卿你安排下,尽快送公主回京,此事也须得叫陛下早日知道。” 宋听:“臣领旨。” 太后叹了一口气,眼圈不由自主地又红了: “哀家心里还是接受不了这样的事,有些头疼。” “剩下的事便交与指挥使同阁老处理吧,哀家就先——” 章炳之向前一步:“太后娘娘请稍等——” 太后原先已经起身,闻言又坐了回去,神情恹恹的:“阁老还有什么事?” “老臣只是疑惑,怀月公子是因何缘由才要终日以面具示人。” 章炳之的目光落到怀月身上,不动声色地打量:“连在太后娘面前,都不愿将面具摘下来?” 话题兜兜转转还是绕到了宋听最不愿意面对的问题上面。 他心里一紧,狠厉的目光朝着章炳之刺了过去。 后者却只对着怀月。 怀月从进殿之后便始终是那个跪拜的姿势,这时候却直起身。 他眼眸幽幽地望向章炳之,言语中含笑: “大人若是想知道,不妨自己来摘我的面具。” 章炳之:“……” 太后等人:“……” 这话本就引人遐想,加之怀月先前的身份,更叫这话充满暧昧的意味。 章炳之家中连个小妾都没有,哪能容许怀月这样放肆,霎时气得脸都白了: “你你你……你成何体统!” “大人,奴只是一个妓\/子,您指望一个妓\/子讲究什么规矩体统。” 怀月非但没有收敛,说出口的话更鹿.鼓。 “大人兴许不清楚,但奴这张脸是很值钱的,想要见奴一面,都是要花钱的。” 他很得意似的,双眸微眯,“要花很多钱。” “看大人一把年纪,就给大人算便宜一些,大人若是能拿出百两银子,奴就摘下面具同大人一见,大人觉得如何?” 大衍的官员每月俸禄也不过百两,他却一开口便要那么多。 更过分的是他居然将章炳之同那些个市井登徒子相提并论。 章炳之哪里受过此等气,脸色更沉:“真是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怀月却仿佛看不见他的怒容,自顾自道: “奴不懂什么家国社稷,天下苍生,奴只知道在这世上无论想要做什么事,都得用同等价值的东西来换。” “比如吃饭要钱,想看奴这张脸,也要钱,只要大人能拿得出钱,别说只是看一看脸,便是让奴陪大人一夜也无妨。” “……”这话一出,全场死寂,连太后都有些尴尬地看着章炳之。 后者更是气得一口气没喘匀,险些就要背过去。 而宋听攥着拳头,面色铁青。 纵然知道怀月是在故意气章炳之,但宋听心里还是忍不住感到恼怒。 他不喜欢听楚淮序这样贬低自己,更不愿他将自己同除了他以外的任何人放到一起。 尤其还是那等事。 楚淮序只能是他的,任何对楚淮序有所觊觎、或者能让楚淮序感兴趣的人,都得死。 他身上的杀气太重了,旁人有没有发现楚淮序并不确定,但他反正是察觉到了。 在看着章炳之的同时,楚淮序眼角的余光掠到宋听身上。 目光相触,有不加掩饰的恶劣从面具下的那双眼睛里流露出来。 ——能一下子恶心两个人,他真是开心到做梦都能笑出来。 “这位大人觉得如何?”他指尖轻轻扣在面具上,是个要掀不掀的动作,“还想看奴吗?” 他这张嘴,得理的时候不饶人,不得理的时候也不饶人,真能把人活生生气死。 宋听是早就习惯了,章炳之却招架不住,根本没有还嘴的余地。 满口仁义道德的阁老,哪里能受得了这样的污言秽语。 “大人怎么不说话?”怀月轻声笑了笑,“大人一看就是清正廉洁的好官,是不是拿不出那么多钱?” “但是没办法啊,我们这行就是这个规矩,您看看指挥使大人,他掏不出钱,索性就将奴强掳了来。” “这也是可以的,没有钱的话官大也行,背靠大山好乘凉嘛。” 章炳之颤抖着指尖指着他:“成何体统!竖子怎敢如此羞辱老夫,给老夫住嘴!” 怀月根本不惧他的威胁,一步步地朝着他走近,半真半假地说: “要不大人跟指挥使打一架,谁赢了我就跟谁走,奴还是很敬佩强者的,大人意下如何?” 第60章 大人怕我死? 宋听可是大内第一高手,便是连前禁军统领王单都已经不是他的对手。 而章炳之一届文臣文臣,又已是这把年纪,拿什么跟他打? 而且他为何要为了这么个玩意儿跟宋听打? 章炳之没有料到这下作玩意儿能不要脸到这种程度。 宋听能看上这么个东西,可见狗到底还是狗,就算穿上了绫罗绸缎假作是个人,也依旧改不了吃屎。 “巧言令色!太后跟前岂容你放肆!” 章炳之意识到不能同对方纠缠下去。 “来人,将他的面具摘下来,我倒要看看这张面具底下是人是鬼!” 一声令下,几个侍卫作势就要朝怀月靠过去,宋听却迅速往他跟前一挡。 满身杀气在这一刻毕现。 那几个侍卫哆嗦着手脚,轻易不敢靠近。 殿中的气氛再一次凝滞下来。 “算了算了,左右是指挥使的人,指挥使爱惜,舍不得叫别人看了去,阁老你又何苦非掺和一脚。” “谁没个年轻气盛的时候啊,你说是吧。”关键时刻,还是太后出来打了圆场。 深宫中的女人就是见识短浅,听太后这样一说,章炳之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可是此人——” “阁老不必再纠结啦,此时哀家担保,指挥使难得瞧上个人,咱们就别难为人家了。” 话还没说半句,又被太后挡了回去,女人似乎打定了主意偏袒宋听。 “时辰不早了,两位大人还是各自回房歇息去吧,明日还得继续赶路。” 太后既已说到这份上,章炳之总不能再拂她的面子,瞪了怀月一眼,一甩袍袖,气冲冲地走了。 太后也在如意姑姑的搀扶下回了寝宫。 一时之间,大殿里最后只剩下宋听和楚淮序两个人。 后者撑了把地面,想要站起来,但因为跪得太久,腿脚酸麻了。 起身的那刻身形打了个晃,竟是朝前摔了出去—— 下一秒,稳稳地落入某个肃杀冷寂的怀抱。 ——宋听浑身的肌肉还绷得很紧,显然是尚未完全从刚才的剑拔弩张中走出来。 怀月并没有急着从这个怀抱里退出来,而是顺势环住了男人的腰。 带着寒意的指尖若有似无地在他腰腹处游移,沉缓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大殿里像是天生含着蛊惑人心的能力: “大人在紧张?” 宋听喉结滚了滚,说不出话。 楚淮序低声失笑,半抬起头,望着他的眼睛,明知故问: “大人为何要紧张,怕我死吗?” “不准再说这个字。”宋听的眼眸黑黢黢的,迸射着叫人心惊地寒光。 他什么都依着眼前人,只在这件事上显出难得的霸道跟固执。 佘.间.窍.开楚淮序原本就微微翕张的.唇,攻城略地,一往无前,强硬到根本不容他拒绝…… 等这一吻结束的时候,楚淮序靠在他身上,单手捧住他的脸,气息微沉: “大人也太凶了,奴腿都软了。” 宋听皱了皱眉,俯首又在他唇上咬了一口:“我不喜欢你这样说话。” 楚淮序轻笑着从他怀里退出去,一双如水的桃花眼要笑不笑地凝视着宋听。 眼底的恶意几乎要溢出来:“何时轮到大人喜欢或者不喜欢了?” “……”宋听抿了抿唇。 “走了,我困了,回——”最后一个字没来得及说完,身形再度一晃,却是被男人打横抱了起来。 楚淮序愣了愣,接着一只手环住宋听的脖子,另一只手用力往外甩,无来由地大笑起来。 行宫之中当然是不允许这般大声喧哗的,尤其太后和众嫔妃都已歇息,这是大不敬。 但宋听由着他,也无人敢上前制止,所有路过的宫人皆低眉顺眼,不敢多看楚淮序一眼。 那是指挥使的人,谁都不想被挖掉眼珠子。 “宋听,你就是个混账!” “你罪该万死!你要下地狱的!” “宋听,和我一起下地狱吧!哈哈哈哈哈……” 红衣银面具的男人在深夜的行宫中留下最恶毒的诅咒,抱着他的男人却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眉眼之间甚至浮着淡淡的笑意,时不时低头亲一下怀里的人。 章炳之还没有走远,看着这荒唐的一幕,眯了眯眼,朝身旁的人吩咐: “去查,老夫倒要看看,是什么样的艳鬼能将宋指挥使的魂给勾走了。” 楚明姝的落水给太后带来了不小的打击,她不敢将这事声张出去,以至人心浮动。 又唯恐夜长梦多再横生枝节,第二天一早便催着宋听赶路,连路上的休息时间都能免则免。 这样风雨兼程,太后的车驾终于在第七日抵达白马寺。 此时距离祈福大典还有三天。 这不是楚淮序第一次来白马寺,在他还小的时候就经常跟着先帝和先皇后来寺里玩。 或许是故地重游容易勾起回忆,当晚楚淮序做了一夜的梦,梦见诸多往事,也在梦里见了许多故人。 是寺里僧侣撞钟的声音将他从重重旧梦中唤醒。 醒来枕边湿了一大片,一摸脸,也是满手湿润。 楚淮序缓慢地从床上坐起来,在一声声悠远空渺的古钟声中盯着紧闭的窗户发呆。 目光却没什么焦距,空空的落不到实处。 很快,随着嘎吱一声,那扇窗户被人轻轻推开,一双漆黑的眼睛撞上楚淮序的。 后者显然没料到他已经醒了,维持着单手推窗的姿势没动,怔愣愣地看着他。 而楚淮序的意识也在这声动静中回笼,唇边绽开一丝熟悉的笑意: “指挥使还真是狗改不了吃屎,到哪里都喜欢干这种偷偷摸摸的事。” 宋听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耳朵尖却红了。 在楚淮序调侃的目光下,他颇有些进退两难,想继续翻窗不行、放下来也不行,尴尬地顿在原地。 楚淮序伏在床上笑了一阵,手指往前点了点: “门就在那,劳烦指挥使大人动动腿。” “……”宋听面无表情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裂痕。 耳朵上的那抹红晕也在顷刻间蔓延到脖颈处,红了一大片。 谁能相信,杀人如麻的锦衣卫指挥使竟会被一句话说得脸红。 第61章 法会 他轻轻将推到一半的窗户放下来,几息后敲了敲楚淮序的房门。 在得了对方允许之后,推门走了进来。 “大人可真会装模作样,方才都想翻窗了,还敲什么门?” 楚淮序掀开被子,正要从床上起来,被宋听先一步握住脚踝。 他掀了下眼皮,脚尖直抵在男人心口,“怎么,大人一大早就肝火旺盛?” 宋听早就习惯被他时不时刺一句,对此并没有什么反应,只是闷声不响地将他双腿重新塞回被子里。 等取了旁边架子上的衣物,才又将被子掀开,在楚淮序的注视下,帮他穿好裤子,又穿上鞋。 楚淮序懒懒地由着他服侍,嘴上依旧不饶人: “大人这些年想必没少伺候太后娘娘,做这些伺候人的事还挺熟练啊。” 宋听帮他将头发从衣服底下撩出来,沉着声音说: “我没有伺候过太后,只伺候你。” 无论楚淮序怎么咒骂他,他都默默受着绝不还嘴,只有在这件事上他每次都会为自己辩解。 楚淮序偏过脸睨了他一眼,嘴角轻轻勾着,随意说了句:“是么。” 也不知信了没有。 “大人还没有告诉我,这么早过来是为了什么?” 宋听仍旧低着头:“马上就是祈福大典,这两日我会很忙,小五和祁舟仍旧跟着你。” “有事就让他们去找我,但你身边一定要留一个人,不能再发生昨晚那样的事。” 厢房里有一面铜镜,楚淮序在镜子前坐下来。 宋听跟过去,站在身后替他束发,铜镜里楚淮序轻笑着对上男人的眼睛: “大人指的是哪件事?是我私自见了长公主,还是我差点就能杀了章炳之?” 宋听俯身下来,下巴抵在他肩上,一只手握着楚淮序顺滑的长发,目光中满是迷恋。 “都不准。不准你见别人,也不准你将自己置于危险之中。”他说,“公子,我会疯的。” “可我已经疯了,宋听。”楚淮序的声音沉下去,带着恨意。 宋听感觉到了,身体不由自主地一颤。 而楚淮序却又笑了起来,他侧过身,单手抱住男人的脑袋,另一只手抬起来,指尖轻点在宋听唇上。 然后缓慢地轻抚着男人的脸:“如果我那天真的杀了章炳之,大人会让我死吗?” “不会。”宋听握住他的手,亲吻着他的指尖,语气没有半点迟疑,“我不会让你死。” “真到了那时候大人怕是自身都难保,凭何护我?”楚淮序又问。 宋听皱了皱眉,口吻严肃:“我会拼尽全力去护你,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绝不会让任何人动你。” 可楚淮序却只当这句承诺是不能当真的谎言,并未放在心上。 “大人真是惯会说好听话,那大人还记不记得,五年前,同样在这个地方,你也说过类似的话,但是最后呢?” 楚淮序的脸上犹带着笑,手上的动作也仍那么温柔,说出口的话却一字字直戳宋听的肺腑。 宋听脸色霎时一变:“我……” 楚淮序已经松开手,站起身,直视着宋听的眼睛: “怎么,大人不记得了?那我就提醒一下大人。” “大人那时对我说,会护着我、陪着我。” 宋听瞳孔颤动得厉害,声音都跟着在颤:“如何能不记得……” 那是宋听第一次来白马寺,只有他和楚淮序两个人。 当时正是春三月,楚淮序说他是三月初十捡到的他,便将那日当成了他的生辰。 每年这一天楚淮序都会正儿八经地给他过生辰。 那年也是。只不过往年他们都是留在长安,先吃一碗长寿面,然后去茶楼听说书。 或者街头巷尾搜罗各种好吃的,抱得满满当当的回家。 但那一年,楚淮序突发奇想,要带他去洛阳的白马寺。 因为白马寺祈福比较灵验,他想同宋听一道去祈福,求一个长长久久。 春雨连绵,他们到的那一日山上下着朦胧细雨,香客却络绎不绝,两人运气好,正碰上寺里办法会。 开坛的老僧法号了然,据说是位得道的高僧,平日云游四海踪迹难杳,此番也是机缘巧合才来了这白马寺讲法。 法会将持续七日,共十四场,今日是第三日。 无数善男信女闻风而来,双手合十跪于蒲团之上,虔诚地聆听着老僧的阐释。 只有楚淮序脑袋一点一点的,时不时打一个盹。 平时只有别人跪他的份,他可很少会跪别人,连见了皇帝都不用行礼。 这次跪了那么久,只觉得膝盖疼痛难忍,而那老僧低低沉沉的声音又似催眠的小曲儿一般叫他只想扑上床榻一睡方休。 听说还有人为了得这一个席位竟在寺里争的头破血流,可真是……他打了个哈欠,无奈地摇着头。 楚淮序是金尊玉贵着长大的,这样的人生来便什么都拥有,从不需要祈求什么神灵庇佑。 因此他本身是不信什么鬼神天命的。 还是某天夜里同宋听耳鬓厮磨,动情时许了生生世世,才忽然动了这样的念头——他想同这个人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这样的愿望皇爷爷满足不了他,唯有神佛可以保佑。 所以他便趁着宋听生辰,想着要带人来这白马寺,一同求一个“生生世世”。 楚淮序有一搭没一搭地胡乱想着,忽觉有人轻轻撞了撞他的胳膊。 转过脸去,却见宋听不知什么时候和他靠得很近,挨在他耳边小声说道: “公子是不是累了,要不我们出去去歇一歇吧?” “我没事,法会还没结束呢,不能走,要不然愿望就不灵验了。” 楚淮序边说边打了个哈欠,眼尾都困得发红。 宋听抿着唇笑了笑,汪着星子的眼眸滴溜溜转到跪于楚淮序前头的那个男人身上: “还是去歇着吧,公子方才差点儿就磕在那人身上了。” 楚淮序悻悻地摸了摸鼻子,登时露出几分不好意思:“可这法会……” 他信誓旦旦地将人带过来,若是听到一半就走了,那多没面子啊。 第62章 祈愿 但宋听小心翼翼地捧住他的手,朝他说: “公子想要许什么愿望,可以跟属下说,属下帮您完成,您不用求任何人。” 宋听低着头,看不清脸上的情绪,只声音颤得很厉害: “我愿意的公子,只要您需要我,我便会永远护着您、陪着您……” “好。”楚淮序亲在他发顶上,应了他这声承诺,“我听见了,佛祖已经听见了。” “所以你只能遵守承诺,陪在我身边,否则就罚我死后不入轮回。” 他连罚都舍不得罚宋听,宋听做不到的承诺,却要降罚自己身上。 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您胡说八道什么啊!”宋听被他这句誓言给惊吓住了,抬头望着他,眼底的惊慌藏都藏不住。 紧接着又望向佛祖,慌慌张张地乞求: “不算数的!刚才公子说的话不算数!要罚就罚我,罚我下地狱,不能罚公子!” 两人虽然压着声音在说话,却还是惊动了其他人,不满的目光时不时落过来。 楚淮序牵起宋听的手,将人拽起来,两人小跑着跑出殿外。 大殿内香火缭绕经文吟诵,大殿外两人手牵着手看着对方互相傻笑。 楚淮序说:“宋听,你要记住自己说的话,如果哪天你负了我,那就罚我过的不好。” 他这话说的实在很没有道理,倘若宋听真的负了他,又哪里还会管他到底如何。 宋听不是个多话的,这时候都忍不住说他:“公子,你好笨啊。” 连威胁人都不会。 楚淮序不知有没有听懂他的言外之意,只是笑。 “走吧,老和尚念经虽然无聊,但这寺里的小点心是一绝,特别好吃。” 他拉了宋听一下:“等好好歇上一歇,就去吃点心!” 小师父贴心,给两人的房间安排在对门,不过楚淮序还是不太满意,按他的意思,他合该同宋听睡一间。 只是佛门到底是清净之地,既是小师父安排,他便也没有强求,进了房间倒头就睡。 宋听却没有午睡的习惯,闲着无聊便翻起了房里的经书。 楚淮序不信神佛之流,他更不信,因为即便真的有神佛,也绝不会保佑他这样的人。 经书一页页被翻过,宋听心里想着的却是楚淮序那张脸。 佛渡不了他,他也无法自渡,唯有这个人是他的信仰,他的神仙。 但他却满口谎言,时时刻刻不在欺骗他的神仙。 像他这样的人,是注定要下地狱的。 “如来佛祖观音菩萨,公子之前说的话真的不作数,所有的罪孽和恶果由我一人承担,公子要永远过得好。” 他在心里默默祈求。 嗓子口却在这时尝到一点腥甜,本想喝一口清茶压一压,心口忽而涌起翻江倒海的剧痛。 宋听两眼一黑,一口鲜血猛地从口中呕出。 唇角溢出的深红色血迹,在他苍白的脸上更显得触目惊心。 丢下手中的经书,宋听蜷缩在床上,忍着一阵重过一阵的绞痛,心想,如果能痛到昏迷就好了。 可神智却始终保持着清醒,那疼痛似万千蚁虫在体内啃咬攀爬,他恨不能用尖刀剜进血肉将那些虫蚁掏出来。 但残存的理智时刻警醒着他,他唯一能够做的就是死死咬住那被子,好让自己不叫出声来。 从口中流出来的鲜血不多时便将薄被染出一片血色。 大概足有半炷香的时间,那痛感才逐渐消退。 宋听整个人就像是在水中浸染过一般,连被子都被汗水浸透了。 他用尚在颤抖的双手解开衣襟——果然,心口处的那颗小痣颜色又变深了。 他记得第一次同楚淮序.蝉.棉.的时候,对方就注意到了这颗小痣。 那时候楚淮序很轻很浅的亲了这个地方,桃花眼里满是情意,连声音都比平时要哑、要沉。 他说:“宋听,你这儿长了颗小痣,是浅红色的,好漂亮。” 那以后,两人每每行那等之事时,楚淮序总喜欢亲吻这处。 那吻也总是轻轻柔柔的、小心翼翼,让宋听清晰地感觉到,他正在被人疼惜。 “我的小清响连胸口的痣都生得这般好看。” 一颗痣而已,长得都大同小异,无非就是黑痣或者红痣,大一些和小一些,颜色浅一点和深一点的区别。 但他就是能将这样普通不过的东西夸出花来,叫宋听闷在被子里红了耳朵,看都不敢看他。 那个时候楚淮序还是意气风发的王府小公子,即便他屈于宋听的下位,气势上却完全不输人,反倒总这样将宋听逗得面红耳赤。 而且宋听心里清楚,这哪是什么痣,这颗被楚淮序温柔疼惜的小红痣其实只是他身中“断魂”蛊毒的证明。 痣的颜色会随着时日的增加而逐渐加深,而颜色每深一层都会令他经历一番如方才一般彻骨的疼痛。 一旦印记变成黑色之时,便是他魂断之时。 他根本不是什么流落街头的小乞丐,他是奉了命令故意接近楚淮序,“断魂”便是对方控制他的手段。 宋听咳出一口血,垂眸又看了眼那印记。 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气力渐渐恢复,宋听起身换上一身干净的衣衫,但看着那一床染了血的被子却犯了难。 “宋听。”门外是楚淮序的声音。 宋听迅速将被子折叠好,假意整理着衣襟,装作一副刚刚睡醒的模样,替楚淮序开了门。 “我是不是吵着你睡觉了?” 宋听摇摇头:“没有,正好醒了。” “那就好。”楚淮序笑着松了一口气,接着吸了吸鼻子,在房间里转了一圈。 他似是发现了什么不对劲,疑惑道,“怎么好像有股奇怪的味道?” 宋听心脏紧了紧,不动声色地回道: “想来是许久未住人了,公子不是说要带我去吃点心吗,要不这就走吧,正好我也有些饿了……” 楚淮序丝毫不怀疑他,听他这样说一下便被转移了注意,连声应道: “那便走吧!之前我已经吩咐过那个小师父了,他肯定早就准备好了,咱们过去就能吃!” “我最喜欢这里的龙井杏仁酥,不甜不腻,唇齿留香,早就想带你过来尝尝了……” 第63章 了尘 白马寺从建寺至今,已逾两百年,后院中的这一棵银杏树,树冠如盖,树干粗壮。 得十来个男子手拉手才堪堪将其围拢来。 树枝上系满了一条条红色的绸布,红绸布的下头各坠着一枚铃铛。 树影摇曳,红绸飘动,铃铛发出阵阵清脆的响声。 楚淮序和宋听就在这颗银杏下的石桌旁喝茶吃点心。 “方才听一个老婆婆说,向这棵银杏祈福求愿可灵验了,吃完咱们要不要也试试?” 看似是在征询意见,实则早已取了两段红绸并两支毛笔来,期待地望着宋听。 他本就是奔着这件事来的,岂有不祈愿的道理。 宋听自然是他想做什么都依着他,乖乖地将东西接了过去。 他所思所想所求只有身旁这个人,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在红稠上写下了自己的心愿。 一抬头,楚淮序也正笑盈盈地望着他。 手里那红如火焰的绸缎上,龙凤凤舞的写着:【愿与所爱生死与共。】 他这样的贵人,平时哪能想到死,真是爱极了宋听才会这样说。 后者看了那绸布条许久,直到楚淮序催促,才将自己那条递给少年看。 他的字很丑,写得歪歪扭扭的:【愿公子平安喜乐,无病无灾。】 “啊?”楚淮序有些不高兴,“就这样?” 宋听很认真地点点头:“嗯,只要公子平安,让我做什么都愿意。” “你就当真不再写些别的?”楚淮序问他。眼神暗示着。 宋听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却仍旧只是摇了摇头:“没了。” “你也太不解风情了。”楚淮序更加不高兴伸手扯住他的脸往外拉。 “我大老远带你过来,是让你许这样的愿望吗,我可是皇爷爷最宠爱的小孙子,没有你的祈愿我也能平安。” 宋听却只是就着他这个拉扯的动作,弧度很小的笑了笑。 “那不一样。”他说。 “有什么不一样的。”楚淮序看着像是依旧不满意,眼神哀怨地睨了他一眼。 嘴角却忍不住勾起来,到底还是听懂了少年的言外之意。 银杏树很大,树枝也多,奈何多不过世人的心愿,树枝已经密密麻麻系满了绸布。 楚淮序绕着树干转了一圈,硬是没找到能下手的地方。 “那根树枝上好像还有位置。”宋听指着一个方向。 顺着他的示意,楚淮序也发现了。 “还是你眼尖。”他拽了宋听一下,“但好像太高了。” 那树枝在很上面的位置,单单只是伸手的话肯定是够不着的,的确是高了些。 “要不我用轻功飞上去吧,只是这样对佛祖会不会大不敬?” 宋听想了想,说:“还是奴才抱公子起来吧。” 楚淮序当即笑起来:“你这什么话,要抱也是我抱你吧?” 他的本意是宋听没有习过武,在这方面自己可能更占优势。 可宋听却非常固执地说:“奴才抱。” 谁抱谁其实没那么重要,楚淮序也不同他在这种事上争,主动张开胳膊让他抱。 当年把宋听捡回来的时候,少年还瘦瘦小小的,身上一点肉都没有,完完全全只有皮包着骨头。 个子也不高,比楚淮序还矮上几分。 但这几年被他好米好水的养着,少年抽条拔高了,身上肉也多了起来,两条手臂变得强壮有力。 竟真的能稳稳当当地将他托举起来。 楚淮序的第一反应是欣慰。然后是莫名的羞涩。 佛门重地,祈福树下,他的脑子里却不由自主地浮想出某些房中之事。 当真是……有些汗颜了。但宋听现在的力气是真的很大。 ——不行,不能再想了。 楚淮序这样告诉自己,而后将注意力落到树上。 “再往上一点,好像还是够不到。” “再往上,只差一点点了,马上就到了……” “到了!” 宋听臂力很稳,抱了楚淮序那么长时间,胳膊都没有抖一下,等他将两段绸布系好,才稳稳地将他放下来。 只有额角沁着几滴汗水。 “我是不是很重?” “不重。”宋听拼命摇头,“奴才抱得起,公子应该再多吃一些。” 他唇角抿着,漆黑的眼眸却很亮,倒映着楚淮序的影子。 少年在他唇角点了点:“想笑就笑,憋着做什么?” 宋听嘴唇抿得更紧,笑意却从眼睛里漏出来。 “今日开心吗?” “嗯。” 楚淮序也开心,他迅速在少年脸上啄了一下: “开心就好,跟着公子我,保管你日日开心。” 话音刚落,宋听的脸就肉眼可见的红了,低着头不敢看楚淮序。 后者一开始没反应过来,还在想这人怎么如此不禁逗,只是说了句最寻常不过的话,就惹得他脸红了。 结果一琢磨,很快就明白过来—— 他用折扇挑起宋听的下巴,满含揶揄地笑起来:“你啊你,脑子里在想什么?” 平时木愣愣的一个人,还怪会乱想的。 不过他自己又何尝不是。 只能说他们两个是应了民间的那句俗语,什么锅就配什么盖。 合该他捡到宋听,合该他们在一起。 “阿弥陀佛。”刚结束一场法会的了尘大师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他们身后。 楚淮序和宋听转身回了个佛礼:“大师。” 按坊间传闻,这了尘已是百岁高龄,然而观他样貌神态,却丝毫看不出年岁。 唯有那双眼睛,有一种看遍世间百态之后才有的宁和平静。 光从外表来看,确实很有得道高僧的气度。 “这位施主是与佛有缘之人,可否愿意同贫僧一同云游?”他点了点头,目光看向的是楚淮序。 不待后者应声,宋听已经将人护在身后:“公子是贵人,不能跟你走!” 他这模样真是像极了护主的鹰犬,随时准备扑上去咬断老和尚的脖子。 楚淮序忍不住笑起来,越过他的肩膀同了尘大师对视: “阿弥陀佛,多谢大师好意,但是淮序只是个俗人,放不下红尘俗世,恐怕要辜负了大师的好意。” 了尘没有马上放弃:“施主命里有劫,只有远离俗世方可避祸。” 宋听皱了皱眉,目光紧盯着老和尚。 他有一肚子话要骂,却忽然开不了口,甚至心脏都跟着瑟缩了一下。 第64章 长明灯 然而楚淮序并没有发现他的异状,朝了尘说:“多谢大师,但淮序不怕。” 了尘大师轻叹一声,转身离去,口中喃喃:“痴儿啊痴儿……” 楚淮序从身后环住宋听的腰,感受到掌心之下的这具身体紧绷着,当即笑道: “别紧张,我不会去做和尚……” 他像是觉得好笑,点了点宋听的鼻子: “我若是做了和尚、你可怎么办啊,记挂着这个,我肯定没心思抄经念佛。” 宋听没有回头,闷闷地说:“嗯。” 楚淮序:“反正你答应过我,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会陪在我身边,护我、爱我,是不是?” 他将下巴抵在宋听肩上,声音里带着笑意,是压根没有将大师的劝告放在心上。 宋听两条胳膊垂在身侧,紧握成拳: “嗯,奴才会护着你,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绝不可能让任何人伤害你。” 楚淮序轻轻吻在他耳朵上,笑道:“好,我记住了,有你护着我,就不劳烦佛祖祂老人家了……” 回忆近在眼前,当初的承诺也还在耳边,一切却已经物是人非。 而楚淮序也从高高的云端上坠落下来,沾染满身尘泥。 了尘大师竟是一语成谶。 只有宋听违背了当初的承诺。 “我当初就该跟着大师去做和尚。”楚淮序说。 宋听搂着他,手臂不住地收紧,漆黑的眼眸中迸射出求而不得后绝望的凶光: “不准,你若是做了和尚,我便将所有寺庙铲平,叫所有人和尚还俗,再不能剃度出家。” 大衍从皇室到普通百姓人人礼佛,宋听若是敢拿和尚开刀,就会彻底成为众矢之的,变成大衍朝的罪人。 但楚淮序不信他这句誓言,这个人的承诺就像天上的云,摸不着、抓不住,转瞬就变了。 一口咬在宋听凸起的喉结上,他微微笑着:“大人这张嘴,我是不敢再信了。” 直到见了一点点血,他才松开嘴,在自己咬出来的牙印上舔了tian。 脸上分明带着笑意,说出口的话却是截然相反的冷情:“不是说忙吗,还不滚?” 宋听松开手,楚淮序便站了起来。 屋中门窗紧闭了一整夜,只在宋听过来时短暂地透了片刻风,窒闷感愈发强烈。 楚淮序走到窗边,轻轻将窗推开,窗外正对着几棵银杏树。 虽说远没有用以祈福的那棵粗壮,枝丫上却也被人系着几段红绸。 楚淮序微微一怔。 有僧人在外洒扫,扫帚沙沙的,将落下来的枯叶一并扫到树下,已经积了不小的一堆。 另一个僧人抱着铜盆跟在身后,扫帚扫一处,他便跟着洒一处的水。 见窗下有人,那两名僧人便走过来,朝楚淮序敬了个佛礼:“阿弥陀佛。” 楚淮序双手合十回了一揖:“阿弥陀佛。” 两人才说到做不做和尚的事,就有和尚来触他的霉头,宋听脸沉得比锅底还要黑。 三两下疾步走过去,嘭一声又将窗户关上了。 楚淮序笑得直不起腰,手指戳在宋听心口: “大人如此无法无天,就不怕佛祖降罪?” “不怕。”宋听说,“我的神是你,佛也是你,只要你不怪我,我便什么都不怕。” “可我恨你。”楚淮序望着他,“我恨不得你即刻去死。” 祭祀大典近在眼前,宋听果然如他自己说的那样,忙得脚不着地。 早上等他走后楚淮序简单用了早餐,便又上了床,蒙头睡到中午,用过午膳继续睡。 这一睡就睡到了天黑。 楚淮序少眠,夜里总睡不安稳,白日补觉亦是如此,这一回却是真真切切睡了个天昏地暗。 大概真是佛门清净,也叫人好眠。 白日里又下过一阵雨,晚上却是个晴天,楚淮序在屋子里闷了一天,终于待得烦了,披上外袍出门散心。 这一散就散到了佛堂。 此处佛堂并不供香客敬香,而是供奉长明灯的地方。 香客若是愿意,便可捐一些香火钱,为亲人朋友点一盏长明灯,日夜受香火供奉。 佛堂并不是很大,一尊佛像立于正中,佛前有香案,有蒲团。 一名上了年纪的僧人正跪在佛像前,一下一下敲着木鱼。 在佛堂两边摆着几排铁架子,密密麻麻点着灯。那便是长明灯。 白马寺香火鼎盛,便是连长明灯都比别家多。 伴着敲击声,楚淮序摘下面具抬步走过去,在架子前站定。 眼前的灯有些贴了名字,有些没有,楚淮序一一看过去,等辨认完最后一盏灯,他朝那诵经的僧人问: “叨扰师傅,我想捐一些长明灯。” 那僧人这才停了动作,睁开眼,对上楚淮序的视线。 “施主看着面善,敢问是否姓楚?” 楚淮序垂在身侧的手用力握了握,连指尖都在轻颤:“您认得我?” “只是觉得面熟罢了。”那僧人说。 楚淮序却不认得他,从前他每年都要来白马寺,见过的僧人何其多。 除了当时的住持和后来的了尘大师,他并没有过多的留意其他人。 但他自己却是容貌惊人,若是有当年的僧侣记得他的模样,倒也没什么好惊讶的。 “施主是想为谁捐长明灯?” “为我父母兄长,还有……其他一些无辜受累的人。” “若是这样,倒是不必。” 楚淮序有些茫然地望着他:“大师这是何意?” “因为已经有人替施主点了灯。”那僧人道。 楚淮序指尖颤得更厉害,脸色煞白。 “可我并没有……” 没有在那些长明灯中寻到他们的名字。 这么多年,他们顶着莫须有的罪名,连个安身之处都没有,只能夜夜来楚淮序的梦里,叫他不能忘记那血海深仇。 “施主请同我来。” 那僧人取了一盏烛火,领着楚淮序走到佛像后面。 后者也是直到这时候才发现佛像之后暗藏玄机——在佛像的底座处,竟有道暗门。 和尚手掌覆在上面,轻轻一按,那门便缓缓开了。 楚淮序往里探了探,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清。 而那僧人已经提灯走了进去,楚淮序也只好跟过去。 第65章 故人 走了两步才发现只是门口黑,暗门之后别有洞天,里面很亮,一尊铜制佛像立于正中。 佛前有香案,有蒲团,一应摆设竟是与刚才身处的佛堂一般无二,就像是仿着那佛堂所建。 唯一有所区别的是,此处供奉长明灯的架子就摆在佛像之前,同香案并列,左右各一个架子。 左边那个点着五盏灯,右边那个却只有一盏。 许是怕人孤单,在那盏长明灯的周围又点了众多烛火,似是陪着一般。 楚淮序迟疑着走过去,每近一步,脸色就白一分。 等到站在其中一个铁架前,他脸已经惨白如纸,人都险些站不住。 第一排两盏灯:【父王楚明耀】【母妃姜蓉】 第二排两盏灯:【大哥楚淮清】【二哥楚淮云】 第三排一盏灯:【端王府众人】 落款都是【楚淮序】。 这几盏长明灯,竟都是以他的名义供奉的。 端王是逆臣,端王府所有人皆是罪人,死后尸骨都无人敢收敛。 却有人在白马寺这样的皇家寺院藏了一处佛堂,专门用以供奉这些乱臣贼子。 敢这样做、又能叫和尚们冒着巨大风险配合的,天下也只有那个人。 楚淮序很难形容此刻的心情,他恨极、怨极,甚至想要将面前的这些长明灯掀翻。 一个刽子手,以他的名义为他的父母兄长点长明灯,这算什么呢? 是讽刺吗?还是嘲笑?一个胜利者的洋洋自得? 没有什么比这更叫楚淮序觉得耻辱、觉得恶心。 哪怕被那些恩客刁难羞辱,都及不上此时的万分之一。 ——宋听他到底怎么能、怎么敢…… 楚淮序双手撑着架子,满腔的愤怒几乎要将他的理智焚毁。 眼底明黄色的火光变成了鲜红的血,那些死不瞑目的鬼魂在他耳边嘶吼赌咒。 一声声、一句句,都像是最锋利的匕首割在他魂魄上,疼得他连眼前的视线都看不清。 缓了许久,这阵天旋地转的剧痛才逐渐转轻,视线也渐渐恢复。 楚淮序侧身,目光落在另一边的灯架上。 那里只有孤孤单单的一盏。 这里是为端王府专设的佛堂,可王府里死去的人都有了长明灯,那这盏长明灯又是为谁点的? 楚淮序心里已经有了一个猜测。 他艰难地、一步步走过去,待到眼前,灯上的名字便也清晰地落在他眼中。 【楚淮序】 果然是他的名字。 “长明灯可以替亡者引路,也可为生者祈福。”一旁的僧人解释说。 “是么。”楚淮序点了点头,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 下一瞬,他忽然抓起眼前的那盏长明灯,猛地朝地上砸了下去! 烛火一晃而逝,僧人根本来不及阻止,那灯已经被砸到了地上,摔烂了。 僧人大骇:“施主,你……” 楚淮序双目通红:“我不需要这样的东西。” 人却是很冷静的。 说完这话之后他语气平和地问了僧人一句看似毫无相干的话: “劳烦师傅,请问有油火吗?” 僧人还在讶异于他方才的举动,但见他的神色仿佛真的已经没什么异常,便什么都没问: “自是有的,施主请稍等。” 不消片刻,僧人就将油取了来。楚淮序道了声谢,将油火接了过去。 哪怕面上看不出什么,但他心底的怨恨和怒火当然没有那么容易消解,指尖直到这时候还在抖。 险些连东西都拿不稳,往父母的长明灯里添油时不小心漏出几滴,火光因此剧烈地晃了几下。 楚淮序心里一紧,连呼吸都跟着窒住。 待到灯火渐渐稳了,才继续往里添油。 这次的动作愈发小心,生怕几盏长明灯出现什么闪失。 多讽刺啊,楚淮序心想,他明明恶心得想吐,却舍不得真的砸掉这些长明灯。 因为只有这里才能供那亡魂栖息。 要是宋听在这里,一定会嘲笑他吧。 添完油,楚淮序艰难转身,跪在佛像跟前,双手合十,闭上了眼。 “师傅,我想一个人在这里陪陪他们,可否?” “自然是可以的。”那僧人说,“施主请自便。” 楚淮序:“多谢。” 忙了一天的大典事宜,到戌时宋听才勉强闲下来,草草喝了两口粥,便去找楚淮序。 两人只早上相处了片刻,他想人想得紧。到了厢房,才发现人居然不在。 小五和祁舟没有留下什么讯息,应当只是随意出门转转。宋听便想着出去碰碰运气。 供奉长明灯的内佛堂在寺院东角上,是个挺偏的位置,但宋听对这里倒是很熟悉。 他已经在寺里转了一圈,没找到人,只剩下这里没有找过。 ——那就进去看看吧。 这样想着,宋听便放轻脚步走了进去,远远就看见跪坐在佛前诵经的僧人。 他缓步走近,那僧人便慢吞吞睁开眼睛,朝他点了点头。 宋听同样回他一礼,然后跪坐在蒲团之上。铜质佛像在巍巍烛火下俯瞰着他。 宋听闭眼合十,听僧人诵了一段经。 从前他是不信这些神神鬼鬼的,若是求神拜佛有用,这个世上就不会有那么多惨死的可怜人。 不会好人得不到好报,恶人却享尽荣华富贵。 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每次看到这种泥胎偶像,他都会跪下来拜一拜。 “阿弥陀佛。”过了一会儿,宋听走到僧人面前,“我想见一见故人,劳烦师傅带路。” 敲击木鱼的声音停下来,那老和尚睁开眼,朝宋听道: “请施主稍待片刻,此时正有故人到访。” 宋听喉咙紧了紧,半晌才艰难开口:“故人?” 藏于内佛堂之下的暗佛堂是他亲自命人建造,除了负责添灯油的和尚,这么多年能够入内的也只有他一个。 而他口中的故人,早已长眠在此。 那还有什么样的人能被这个老和尚称为“故人”,又敢让老和尚在不经他允许之下私自放人进去? 这个问题简直不需要宋听费劲去想。 他的心重重地颤了一下,眼前蓦地黑了一瞬。 “师傅,你不该擅作主张。”待到压下那些情绪,他负手,盯着老和尚的目光凶狠凌厉,“你越界了。” 第66章 雪人 那和尚却仍是那副不喜不悲的模样,只眼中含着一丝悲悯和无悔: “阿弥陀佛,贫僧在此处守了近五年,暗佛堂里那些亡魂终于等到了他们要等的人,纵使贫僧身死,也死不足惜。” 暗佛堂干系重大,负责添油的两名僧人都是宋听亲自调查过的、绝对信得过的人。 这个老和尚法号“空无”,两个儿子从前都投身行伍,还正好是在端王的玄北军中。 老王爷被查出谋逆的罪证,玄北军被打压,粮草供给严重不足,外族趁火打劫进犯边城,玄北军十万人,在那次战役中全军覆没。 老和尚的两个儿子当然也没能回来。 老和尚就是在那之后落发出家,日夜与古佛相伴。 宋听是看在他这层身份上,才放心把暗佛堂的事情交给他。 也正因如此,宋听没法真的怪罪对方。 而且他自己心里难道当真就没有哪怕一丝的期待吗? “我知道了。”宋听缓慢地眨了眨眼,用力吁出一口浊气。 暗门设在何处宋听再清楚不过,不用和尚指引,他便熟门熟路地走过去。 手掌轻轻放在佛像的底座上,那道暗门应声而开,宋听一眼就看见了那抹艳色的身影。 从前楚淮序钟爱白色,没有多少鲜艳的衣服,如今却总是红衣不离身。 红得似血。 宋听慢慢走近,楚淮序跪得端正,跟当年那个听着经文连连打瞌睡的小贵人简直判若两人。 这么多年他高了、也瘦了,宽袍大袖也遮掩不住他瘦削的骨肉。 尤其是背后的两片蝴蝶骨,凸起得很厉害,叫宋听在心疼的同时,忍不住生出歹念—— 他想要在那上面烙下自己的印记。 诵经声不断,跪于佛前的人似乎始终没有察觉到身后的动静,直到宋听站定。 吟诵声跟着一并停了。 红衣堕仙缓缓侧过身,朝着他最虔诚的信徒掀开眼皮,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嘲弄: “大人真是神通广大。” 宋听猜不透他这句话具体嘲弄的是何事,也不在意,只一并受了, 将手上一件外袍披在他肩上。 “夜里凉,切莫受寒。” 楚淮序伸手去挡,两人的指尖碰在一起,宋听顺势握住,那手当真是凉得叫人心惊。 “大人既做了那刽子手,又何苦替他们再点什么长明灯。” 在这阴冷的暗佛堂跪得太久,楚淮序的身体有些僵麻,起身时动作都有些不利索,声音也比平日要哑。 他脸上无悲无喜,每一句话、每一个字却似烈火烹油般浇在宋听的心口。 “端王的人这辈子清清白白,无愧于君王,无愧于百姓。” “但上辈子大约是坏事做绝,才落了个死后都不得安宁的下场,要受杀人凶手的供奉。” “大人,你可否告诉奴,您怎么敢、怎么有脸,以我的名义在这里为他们点长明灯?” “是真觉得自己成了个人物,不管是死人还是活人,都不能将你如何?” 他最是了解宋听,自然也知道如何扎宋听的心,短短几句话就将后者扎得体无完肤。 宋听眸色黯了黯,余光从那几盏长明灯上掠过。 楚淮序此时的脸色当然也难看,但宋听此刻比他还要白上几分。 ——又是这副好像被我刺伤了的表情,时至今日,还敢要骗我。 楚淮序不由地更恨,脸上的表情也终于无法装作从容。 迎上他刻着怨毒的目光,宋听哑声说:“因为我找不到你……哪里都找不到你……” 在明黄的烛火之下,宋听又想起叫他惊惧崩溃的几个月。 当时距离他失去楚淮序的音讯已近半年,日子已经走到岁末。 他险些被楚淮序一刀捅穿心脏,受了重伤,行动不便。 加之又处在那样一个位置,被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已经不能自如地离开长安,便只好派出手底下的影卫去找。 但淮序身份特殊,他也时刻被人盯着,便是连找都不能大张旗鼓。 因为他深知,只要稍有差池,便会满盘皆输。 暗卫一次次回来复命,传回的却都是令人失望的消息。 楚淮序当时的身体状况不容乐观,这半年里他想过无数次可能,夜里也常常被噩梦所惊醒。 他甚至想过,那个人是不是已经死了,所以才会像这样杳无音讯,遍寻无踪。 但如果楚淮序已经死了,那他为什么还要活着? 他一次次地生出这样的念头,以至于心生绝望,身体也跟着一日日的衰败下去。 就在宋听已经不抱任何希望的时候,消息终于来了。 那几日连着下了好几场的大雪,院子里的雪已经积到了半人高,宋听却不让下人洒扫,就由着那雪越积越高。 楚淮序喜欢雪,看见那么厚的雪,应当会高兴。他心里总那样想。 那天又纷纷扬扬下了很大一场雪,宋听夜里梦见了楚淮序,这是那么长时间以来唯一的一个好梦。 梦里他和楚淮序在积满雪的院子里堆雪人、打雪仗,一起的还有大公子楚淮清和他的副将周桐。 梦里每个人都笑得很开心,尤其是楚淮序,宋听已经许久没见过他那样的笑。 等到大公子他们走了,他就被淮序拉着躲在树干后面,淮序满头都是雪,连眼睫上都蒙着莹白。 宋听想替他扫去头顶的雪花,淮序却不让,金尊玉贵的小公子同他亲热,朝他许一生一世的誓言: “小清响你看,等我们白头的时候就是这样,我的头发全白了,是不是就没有现在好看了?” 宋听被他笑得痴了,心道,怎么会呢,这个人在他心里永远都是好看的,哪怕白了头依旧好看。 他心里这样想着,嘴上也喃喃地道出了实话:“公子永远是世上最好看的人……” 梦有多好,醒来面对现实时就有多怅然若失,用过午膳后他让祁舟推着轮椅,坐在廊檐下看雪。 他整个人陷在厚重的大氅里,指着院子里那棵大榕树,对祁舟说: “你瞧那里,他往日便喜欢坐在那棵树下看书抚琴,去年除夕还拉着我在树下堆了雪人。” “堆了两个,他说一个是我,一个是他。” 第67章 玉佩 宋听没有言明那个“他”是谁,祁舟却能猜到一二。 这座富丽堂皇的府邸原先属于当今同父异母的兄长端王楚明耀,后来端王谋逆满门抄斩,端王府也被一把火烧成焦炭。 一直到今年春日,当今要赐宋听府邸,后者主动要了此处。 但谁都知道,端王谋逆的罪证,就是宋听呈上去的。 也是宋听带人抄了端王府,问斩了王府所有人。并一把火将王府烧得干干净净。 如今他竟还敢向皇帝求要端王府作为自己的府邸,满朝文武都为之震惊。 不少人在背后偷偷议论,觉得宋听是在以此震慑百官。 ——他连索命的恶鬼都不怕,更是不会将他们这些人放在眼中。 宋听的凶名也是这样传扬开来的。 可宋听什么都不怕,坚持要了那处宅邸,又亲自带着工匠按照王府原来的样式,将其复原了出来。 连王府中的一草一木,一花一叶,都几乎和从前一模一样。 端王府里曾有个金枝玉叶的小公子,祁舟曾有幸得见过几面,真正的龙章凤姿,宋听口中的那个他,多半就是那位主子。 “大人想堆雪人吗,属下推您过去?” 宋听的胸口之前被人用利刃扎了个洞,伤口一直未能得到处理,伤得极重。 大夫花了两三个时辰,才将伤口上的腐肉剔干净。 而刀尖只要再偏一寸,就会扎破心脏,那宋听就真的必死无疑。 可即便侥幸留下一条命,他的状态也一直非常糟糕,像毫无求生意志的一株杂草,任何的风吹雨打都能将他摧垮。 小五很担心宋听会撑不下去,祁舟也一样。 他觉得眼前这个病骨嶙峋的人似乎只凭一口气在吊着,哪天那口气散了,他就真的要死了。 明明两个月前还是功勋显赫的锦衣卫指挥使,只出了一趟门就将全部生机都给丢了。 但没有人敢问宋听发生了什么事。 连那个为他疗伤的大夫,都被宋听亲手扼断了脖子。 也是那时候祁舟才明白,宋听为什么不允许小五去宫里请太医。 因为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自己受伤的事。 原先祁舟只以为那是宋听小心谨慎,怕有心之人趁机对付他们,但后来发现不是。 “推我过去吧。”宋听咳了一声,说。 祁舟便将轮椅推到了树下。 只是他们还未来得及动手,十七就回来了,身后还押着一个四五十岁的中年男人。 “大人。”十七将一枚瓷白玉佩小心地交到宋听手上。 宋听握着那玉佩,指尖缓缓抚上背面那个粗糙的“楚”字上面,五脏六腑都绞痛起来。 这玉佩其实不值几个钱,是他送给楚淮序的第一份礼物,上面那个人的姓氏,也是他亲手刻的。 很丑,原先觉得拿不出手还想藏着,却被那人看见了、抢了去,之后就日日戴在身上,说很喜欢。 全天下只有一枚这样的玉佩,宋听不会认错自己的字。 他视线轻飘飘地落在那男人脸上,犹如千斤重压、瞬间就将那人压得崩溃了。 “就是他?” 十七:“是。” 宋听点点头,摇了下轮椅,祁舟要帮他推,被他给制止了,自己摇着轮椅过去。 那男人这时候已经吓得瘫软在地上,见了宋听,忙不迭抱住他双腿,声泪俱下地求: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 宋听伸手扼住男人的脖子,硬生生将人提起来。 他声音很低,但在风雪肆虐的院子里仍旧掷地有声,足以让所有人听清: “三个月前,扶摇山上,你是不是杀过一个人?” 那男人似是想到了什么,面色大骇。 宋听杀过那么多人,审过那么多人,自然一眼就察觉出了男人的异样。 他眸色幽深,脸上瞬间覆上一层骇人的冰霜,手指不断收紧,冷冷启口:“说。” 男人因为窒息的痛苦猛烈地呛咳起来,眼珠子都翻了白,攀着宋听的胳膊求饶: “我说、我说……大人饶、饶命……” 男人叫李二牛,是白鹭村的农户,家里除了他之外,还有一个七十多岁的老母和两个嗷嗷待哺的孩子。 今年大涝,地里的庄稼都被洪水给淹没了,收成不好。 眼见着母亲和孩子快饿死,李二牛就跟着村里几个青壮年一起,拦在山腰处打劫。 他们都是庄稼汉,身体健壮、晒得黝黑,五大三粗地往那一站,确实能唬到不少过路的商队。 “我们会挑猪,看着有钱又胆小的才会下手,这样的人一般都惜命,宁愿破财免灾。” 猪就是打劫的对象,明面上不好直接说,就被他们用“猪”来指代。 “但是三个月前……” 三个月前他们碰到了一个落单的年轻男子。那人穿着并不起眼,形容也挺狼狈,一看就是着急赶路的人。 像这样的李二牛他们一般不会抢,基本没几个钱。 “那天我们原本也是这样打算的,不抢他,放他过去,但是……” 李二牛观察着宋听的表情,有些不敢说下去,可宋听一个眼神递来过来,仿佛他不说下一瞬就会拧断他的脖子。 李二牛他们虽说也是被人提起来就惧怕的劫匪,但眼前的这个人却叫他想到地府的恶鬼。 只看一眼就叫他双腿直打颤。他战战兢兢道,“但是他生得太好看了……” 李二牛他们都是土生土长的白鹭村人,几乎一辈子没离开过这片土地,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是村头杀猪匠的媳妇。 然而和眼前这个男人一比,杀猪匠的媳妇那就是人家脚底下的一捧泥,给人擦脚都不够。 王有才前不久刚死了老婆,很久没有碰过人,眼珠子顿时落在那人身上简直挪不开: “弟兄们,我感觉她是个娘们。” 李二牛估摸着对方的身量,怀疑说:“那也太高了吧……” “你懂什么,她既然能女扮男装,说不定鞋子里也垫了东西呢。”王有才说。 王有才是个狠角色,十多岁的时候就杀过人。 只不过因为杀的是他那个畜生爹,村民们看他可怜,就帮他一起瞒了官府。 出来抢钱最早也是这人的主意,算是他们这伙人的老大。 第68章 跳崖 听他这样一说,底下立马有人会意,扬了扬手里的大刀,不怀好意道: “是男是女,tuo下来看看不就知道了吗……” 王有才满意地看了对方一眼。众人当即就一道笑出来,看着山下那人的眼神更为lu骨。 “这不太好吧……”只有李二牛还在犹豫,他小声道,“我们不是只想要点钱吗……” 但听几个人的意思,分明是想对正在上山来的那人有所企图。 若对方真是个男子倒还好说,说不定王有才他们抢了钱之后便会放他过去,但若是个女子,那…… 李二牛虽然是个粗人,又迫于生计干了这档子要杀头的事,但欺负女人的事情他断不能做。 那太窝囊,太不是人了。 然而王有才他们却不听他的,执意要抢那个人,李二牛劝了几次、非但没劝住,反而将几个人惹恼了。 王有才将刀架在他脖子上,恶狠狠道: “李二牛,每次出来做事都是你最犹犹豫豫,你说实话,是不是同弟兄们有二心了?” “还是说,你看不起我们?” 干他们这档子买卖,那是把脑袋别在裤腰上,容不得任何有异心的人在。 李二牛心里清楚,他今日但凡再犹豫一下,人头就会落地。王有才他们绝对不会放过他。 他们一开始真就是为了有口饭吃,但抢的人越多,胆子便也愈发大了起来,人总是贪心的。 可李二牛胆子小,他不敢。 “怎么、怎么会呢……我只是觉得他说不定也是个可怜人……” “二牛,这就是你太老实了。”王有才眯着眼盯着山下那人,“你看看他那张脸,分明是刻意弄脏的。” “你再看看他的身段、看他看双手,再看看你自己的,家中若是不富足,养不出他那样的人儿……” 李二找不出话来反驳。王有才便拍拍他的肩膀,朝他说: “以往都是弟兄们冲在前头,这回的买卖就交给你吧,你可别让弟兄们失望啊……” 说到最后他眯了眯眼,几个字被压得很低。分明就是威胁的意思。 “我没有办法,我真的没有办法啊,我家里还有上了年纪的老母亲,有孩子。” “我不能死,我死了他们也活不成,所以我就、我就………” “所以你对他做了什么?”宋听原本一直安静听着,到这里时终于忍不住,出声打断了吞吞吐吐的男人。 后者敏锐地感受到了他身上的杀意,裆下蓦地湿了一片,竟是被吓尿了。 “小的只是不想死……小的不想死啊……若小的不对那个男人下手,他们就会杀了我的……” 李二牛不想死,也不能死,他若是死了,家里的老母和孩子就一个都活不了。 所以他在王有才他们的威逼下,拦在了那个男人的面前。 举着大刀威胁对方,先把身上的钱交出来,再把衣服脱了。 “但他一样都不肯配合,小的就只能自己动手去扒他的……扒他的……” 李二牛已经猜出当日那男人必定身份不凡,心里越来越恐惧。 而轮椅里那个男人的眼神也越来越阴鸷。 李二牛被吓坏了,后面两个字他无论如何都不敢说出口。 “扒他的什么?”但男人却不肯放过他,逼问他。 “衣、衣服。”地上又是滴滴答答一阵。 尿是热的,雪是冰的,不一会儿就让纯白的雪地污浊了一片。 宋听原先最厌恶这等污秽之事,此刻却面不改色地靠近李二牛。 他揪着对方的衣领,几乎将人拎到自己眼前,每个字都咬得极重:“然后呢?” “那位贵人力气小,不是小的对手,被小的推到了地上,然后王有才他们就……” 就将李二牛推到一边,自己急切地去si那男人的衣服。 那人抵死不从,还踹了王有才命.gen.籽.一脚。 可他到底手无缚鸡之力,实在不是他们这些个庄稼汉的对手,渐渐的就有些力不从心了。 而王有才自觉丢了面子,气急败坏,揪着他头发将人往石壁上撞: “jian人!敬酒不吃吃罚酒,我今天就让你好看!” 手下也并没有停,几乎将男人的衣服撕n。 “那贵人是个心气高的,扭头就又咬了王有才一口,趁着王有才松手之际,从悬崖上跳了下去……” 跳了下去…… 这四个字就跟惊雷一样炸在宋听耳边。 他不敢去想楚淮序毅然决然跳下去的时候是个什么心情,心里又在想什么。 不敢想,一想就要疯。 他的神仙何时受过这样的折辱,竟被一群猪狗不如的东西逼到这种地步…… 他们怎么敢。 怎么能。 “你们、都得死。”宋听幽冷的黑眸倏然眯紧。 李二牛只觉得眼前一花,紧接着就感觉身上一阵剧痛,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地上已经多了两条胳膊。 “我的……我的胳膊,啊啊啊啊啊………” 但这样的酷刑还不是结束,轮椅里那个男人再次扬起长剑—— 这一剑斩断了他的双腿。李二牛倒在自己的残肢中,看见自己变成了一个没有四肢的怪物。 在极度的惊恐中,他听见男人冷冷地命令: “别叫他死了。” 李二牛原本不想死,他以为死是一件极为可怕的事情,他想活着。 但到了这种时候,他却是连求死都不能。 那人甚至连一时片刻的昏迷都不肯施舍给他,用金针良药吊着他的命,堵着他的口,将他浸泡在了缸里,囚禁在暗无天日的地牢。 剧烈的疼痛,无穷无尽的黑暗,在这种双重折磨下,李二牛才知道什么叫做生不如死。 时间不知过去多久,地牢的门开了,李二牛的身边多了几口缸,缸里有和他一样的人彘,李二牛认得他们。 那是当日跟他一起抢钱的几个男人。有王有才。 而王有才自然是最惨的,他的那口大缸里,全是毒蝎和毒虫,两个眼珠子也被挖了出来,只剩下两个可怕的血洞。 “原来真的会有报应的,会有报应……”他喃喃自语。 可他悔悟得太晚了,在他们对那位贵人下手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会有这样的下场。 第69章 他没有死。 三日后,宋听出现在李二牛所说的扶摇山下。 这座山并不多高,却嶙峋陡峭,悬崖底下除了一条浅浅的小溪,就是大片的树林。 人即使从山腰掉下来,多半也活不了。 但宋听不相信楚淮序会死,带着人一寸寸找,一处处寻,几乎将整个山谷翻了个底朝天。 一行人昼夜不歇地从长安赶到千里之外的江州,就算是铁打的身体也觉得疲累,更何况宋听原本就只剩下了一口气。 所有人的心都高悬着,生怕他撑不住。 小五甚至在出发前抓了个大夫一并带着,就怕路上真有个万一。 但出乎意料的是,宋听的状态少见的很好,纵使一刻不停地钻在树林里不得歇,精神却是几个月里最好的。 苍白的脸上甚至浮现出了血色。 然而小五他们当然不敢因此就掉以轻心。越是这样,反倒越不对劲。 因为他们深知,此刻的宋听就如一根紧绷的弦,已经被拉到了极致。 一旦拉弦的这股劲斜去,他这根弦就会因为承受不住之前的那股力道,而彻底崩断。 “大人,您多少歇一歇吧,这儿有我和祁舟他们,您就放心交给我们。”小五劝他。 “不行。”宋听却毫不犹豫,“我必须亲自找。附近的医馆都问过了吗?” 宋听这次又是秘密出行,为了掩人耳目,他称病罢朝,出来时也就带了最信任的几名手下。 因为不敢大张旗鼓,找人的速度便慢之又慢。 随着时间一点点的流逝,他心里已经越来越急。 “都问过了,方圆几里只有一家医馆和药馆,半年之内都没有见过陌生人。” 宋听望着远处飞掠而起的几只鸟雀,目光缓缓向下,落到了山腰处,那里就是楚淮序跳下来的地方。 “确定吗?”他只感觉自己嗓子眼里像是被堵着什么,说话有些喑哑。 “确定。”小五说,“我拿了那两家的小崽子,谅他们也不敢撒谎。” 宋听也不知听进去了没有,很慢地点了点头。 “没有用的,不用找了……”已经成了人彘的李二牛也被带了来,一并被带来的还有他的两个孩子。 宋听只让人带着孩子在李二牛面前亮了亮,后者便连死都不敢死了。 “我们这座山又叫鬼山,邪门得很,但凡掉下去的人,没有人能活下来,从无例外……” “闭嘴!”宋听一把扼住他的脖子,神色狰狞,“再敢说一个字,本座就扒了那两个小崽子的皮,将他们从山上丢下去。” “不……不能这样做……他们还只是孩子,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李二牛疯了一样哭诉,“事情是小的做的,所有罪孽和报应小的担,小的绝无怨言。” 只求大人放过两个孩子,孩子是无辜的啊大人……” 可是淮序呢,我的淮序呢,他又何其无辜。 怨恨和绝望犹如暗夜里肆意生长的藤蔓,将宋听的整颗心脏死死攫住,痛得他险些喘不上气。 他不愿再听李二牛的哭诉。 “吵死了。”说着,他松开手,两根手指往李二牛嘴里一伸,便迅速夹住了对方的舌头,将那条舌头硬生生拔了出来。 “唔……唔……”李二牛痛得死去活来,却已经一个字都说不出,瞪着眼珠子盯着被随意丢在地上的自己的舌头。 宋听不再分任何眼神给他,慢吞吞掀了掀眼皮,从怀里取出一条纯白色的手帕。 将手上的血一点一点擦干净之后,他冷漠地开口: “带他上山。” 清晨刚落过一阵雨,山路难行,一行人花了一个时辰才行至山腰处。 宋听招了招手,小五便将李二牛拉了上来。 “丢下去。”宋听扬手道。 李二牛早就想死,听了这声命令竟是一点反抗都没有,倒是宋听将手掌搭在他肩上,冷声道: “确定是这里吧?如果你记错了,本座就得请那两个孩子也走一趟。” “唔唔唔……唔……”李二牛说不出话,只能拼命瞪大眼睛,“唔……” 宋听挥了下手,李二牛就被推下了悬崖。 宋听一动不动地在边上看着,忽地,他身体往前一倾,也跟着跳了下去。 谁都想不到他竟然会这样做,所有人对此都没有任何防备,根本连拦都来不及拦,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跳了下去—— “大人!” “大人——” 小五离他最近,反应也最大,要不是祁舟拦着,他差点就跟着一起跳下去。 他用力抓着祁舟的衣襟,脸色惨白:“大人……大人掉下去了!” 祁舟摇摇头,语气还算平静:“大人不是掉下去的,是自己跳下去的。” 一字之差,天差地别,小五惶恐着:“可是大人为什么要跳下去啊……” 总不可能是忽然良心发现,觉得自己罪孽深重,不想活了吧? 而且在小五心中,宋听并没有做错什么,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他和宋听原本就是阁老的人。 既然如此,他们奉阁老的命令办事,何错之有? 要错也是他们那些个主子的错。 哪怕后来宋听背叛了阁老,小五仍旧义无反顾地站在宋听那一边。 反正阁老不是个好东西。 他想,若是真要死,也是那群满口仁义道德、实则黑心黑肚的“大人们”先死。 “大人自有打算。”祁舟说。 嘴上这样说,祁舟心里到底没把握,等了片刻后,他说,“你留在上面,我下去看看。” 悬崖底下,李二牛已经摔成了一滩肉泥,模糊的血肉溅得到处都是。 任是已经杀过不少人的祁舟见了,也禁不住皱起了眉,胃里阵阵难受。 只不见宋听。祁舟和另外两个探子绕着周围找了许久,仍未找到人。 又足有半盏茶的功夫后,宋听才出现了。 他身上的衣服被锋利的山石和横斜的树枝割得七七八八,脸上身上也有不少细小的伤口。 脸色比任何时候都要白,像是受了内伤。 祁舟心里一急,连忙去搀扶。 只是自家大人一向要强,祁舟都已经做好了会被对方拒绝的准备,但这一次宋听却倒在了他怀里—— 男人吐出一口血,手里紧攥着一片碎布条,脸色分明惨白如纸,眼神却很亮: “他没有死……” 第70章 破布 再醒来时宋听已经躺在了自己的房间里,时间已经过去五日。 “大人,您总算醒了,可吓死我了……” 小五红着眼睛跪在他床边,大着胆子说他,“您怎么能跳崖呢,多危险啊……” 祁舟也在一旁,虽然没像小五一样哭,眼圈却也隐隐泛红。 “不碍事,死不了。”宋听知道他们担心自己,却不怎么在意地说。 他不是意气用事才跳下去的,实际上就是想顺着楚淮序坠崖的路线,试图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线索。 宋听对自己的身手有信心,从那样的山崖上跳下去,至多受点内伤,死不了。 而且就算死了,也无所谓。因为如果连他也死了,那淮序多半凶多吉少。 要是淮序死了,那他活着也没有意义。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活着的意义已经成了淮序,而不是自己。 不过宋听还是忘了自己本身已经深受重伤,这一通折腾下来,受的内伤远比他以为的要重得多。 回来的路上又断断续续吐过几次血,气息一度弱得快捕捉不到。连大夫都束手无策。 那个时候小五他们才知道,他身体其实已经糟糕到了何种程度,这几日状态表现得那样好,也不过是在逼自己,是强撑出来的。 可他对自己太狠了,差点就骗过所有人。 “大人,你要找的人是端王府的那位小公子吗?” “之前你让我假扮你留在京中,是不是也是为了他?”小五问。 宋听原本没什么表情地靠在床上,闻言霎时变了脸色,紧攥着拳头盯着小五的眼睛警告他: “这件事,不准同任何人提起。” 声音极冷。 宋听虽然狠绝,但对手下向来不错、尤其小五还跟他有过生死患难的交情。 甚至从来没有对他说过重话。 陡然见了他这个样子,小五简直被吓坏了,结结巴巴道:“是、是,属下明白……” 也是这个时候,小五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面前的这个人已经不单单是曾同他生死与共的普通暗卫。 而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锦衣卫指挥使。 他们已经尊卑有别。在这个人面前,他要“懂分寸了”,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必须有一杆秤仔细丈量。 否则就会犯了忌讳,惹人生厌。 “去吧。”小五在心里想着这些事的时候,宋听已经松开手,无力地往后一靠。 小五:“属下告退,大人你好好休息。” 待到房里只剩下宋听一个人,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右手正攥着一片破碎的布条。 攥得太紧了,几乎勒在他手指上,以至于两根手指都被勒肿了,失去了知觉。 可他还是舍不得松开。 “公子……”宋听低首亲吻着手中得布条,顷刻间就将整片碎布濡湿。 宋听短暂地愣了愣,抬手摸了下脸,才意识到眼泪已经不知不觉爬了满脸。 弄丢了主子的小狗再也忍不住,将脸埋在被子里,呜呜咽咽地痛哭出来。 此时此刻,宋听觉得他虽然已经从悬崖绝壁上安全地回来了,但魂却仿佛还在往下坠,永远没有尽头。 而这片碎布就是他唯一的救命绳索,勉强将他的魂魄往上扯了扯。 楚淮序的衣服都是他置办的,小公子金枝玉叶、自小穿的用的都是最好的。 送进宫里的江南锦缎,都是要他先挑了喜欢的,剩下的才送去给各宫的娘娘们。 所以虽然是在逃难,宋听也舍不得让他穿粗布麻衣,只拣了素色的云锦给他做了衣服。 那布料看着普通,实则质地柔软,轻如云絮,是某个番邦小国进贡的,整个大衍皇宫只有六匹,全被小皇帝赐给了宋听。 他就拿那连太后娘娘都没的用的珍贵料子,亲手给楚淮序缝了几身衣服。 他使惯了刀剑,第一次拿起绣花针,针线歪七扭八粗糙得很,倒是真将那顶好的料子糟蹋的无人能认出来。 如今却成了他能攥在手心的、唯一一点微末的希望。 宋听在从悬崖上落下去的时候,发现离崖底不远的地方有棵横斜出来的松树,这片碎布当时就挂在树枝上。 所以楚淮序一定还活着。 这棵树做了缓冲,楚淮序说不定正好被松树接住了,受了点伤,然后在什么地方躲了起来。 他没有亲眼见到那人的尸体,绝不会相信那人死了。 宋听想,他后悔了,他不应该想要把那人安置到什么安全的地方,除了他身边之外,无论什么地方都不安全。 他就应该打造一个金笼,将楚淮序藏在里面,藏一辈子。 这样才没有不长眼的东西敢觊觎他、伤害他。 他会替他挡下一切的危险。 任何想要伤害他、或者对他有企图的人都该死。 他永远都不会再放楚淮序离开。 拼着这个念头,宋听竟是一天天好了起来。 他还是没有放弃寻找楚淮序,找了一年又一年,但那个人却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杳无音讯。 “我一直、一直都找不到你,到后来我觉得是不是真是我异想天开。” “那么高的山,你又被废了武功,哪怕有那棵树做缓冲,可能也很难活下来,毕竟……” 毕竟连他当时都受了重伤,昏迷了整整五日。武功尽废的楚淮序要怎么才能撑得下来、要怎么活。 他如何能凭那样一片碎布料就认定那人一定还活着? 说不定只是在摔下来的时候被树枝迅速勾了一下,还是摔下去了呢。 不过是自我欺骗和安慰,不过是不敢接受那个现实。 午夜梦回,他不怕厉鬼来索命,却唯独怕梦见楚淮序。 因为那些个梦里宋听总是站在悬崖边上,眼睁睁看着男人在自己面前跳下去,却来不及去阻止。 每一次扯住的只有那一片碎布料。 那个人形容狼狈,满身都是伤,看着他的目光满是厌恶和憎恨。 “宋听,我做过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把你捡回了王府。” “我只愿魂飞魄散,生生世世再也不要遇见你。” “宋听,你会下地狱的。” 第71章 成真 这个梦重复了无数次,以至于宋听后来都不敢睡。他怕自己的梦成了真。 他一夜夜的熬、熬到撑不住才勉强小憩片刻。 严重的睡眠不足令他的性情变得乖张暴虐,最初的那一年里不知随手杀过多少人。 伤过楚淮序的太监福顺被他杀了。 端王府落难时冷眼旁观的老王爷的挚友被他杀了。 不小心摔碎了楚淮序房间一只花瓶的丫鬟也被杀了。 朝堂上同他针锋相对想将他从高位上拉下来的大臣同样被他杀了…… 但楚淮序还是找不到。 宋听很想他,后来甚至想,哪怕是那样的噩梦,他也很想再见一见那个人。 然而楚淮序却再不肯入他的梦,连一个决绝的背影都不愿再留给他。 他仿佛彻底被厌弃了,无论是梦里还是梦外。 从某一天开始,宋听便很少再杀人了。 满手血腥的锦衣卫指挥使也不知吃错了什么药,忽然开始吃斋念佛。 还冒着被砍头的风险,悄悄在白马寺供奉了长明灯。 他想似他这般罪孽深重的人,总要攒一点功德才能在佛祖面前求一求愿,求满天神佛保佑楚淮序还活着,还要楚淮序无病无灾,平安顺遂。 宋听拈了两支香,从香炉里借了火,然后闭目合十,虔诚地叩拜在面前这尊高大的佛像面前。 佛堂里的是铜质佛像,这里的这尊却是真真切切的金身佛像。 从某一年的初秋开始,宋听每年都要来白马寺很多次,像今日这般,拈香叩拜在佛祖跟前,求祂: “保佑楚淮序无病无灾,平安顺遂。” “我满身罪恶,罪孽难消,他却是干干净净的,我愿承担他此生所有苦痛,换他平安喜乐。” 宋听抬起头、起身,将手里的香插进香炉。 袅袅的薄烟中,他看见那个令他日思夜想终至成疯成魔的人缓缓朝他走来,眉眼秾艳,眸中带笑。 “想不到大人还是这等痴情之人。” 楚淮序双手环住他的脖颈,微微低首,将柔软的薄唇印在宋听皱起的眉心。 他说:“我以为大人是没有心的。” “原先是没有的。”宋听的双手搭在那截劲瘦柔韧的腰肢上,缓缓收紧,一字一句说。 “我原先无父无母无牵无挂,像一条丧家之犬一般苟活在这世上,心中唯一的念头就是想活下去。” “为了活着我可以做任何事,付出任何代价。” “是你,”他看着楚淮序,“叫我真正活着。主子,不管你信不信,我的命永远只属于你。” 楚淮序轻笑起来,抬手抚上宋听的眉眼,好似极温柔一般: “大人说什么就是什么,反正大人惯会说这些花言巧语。但是大人还是不要总是皱眉,容易老。” 那道深锁的眉被他一点点抚平,下一秒手掌却被人捉了去。 宋听吻住他掌心,眼尾fan红、眼眸深邃,一眼仿佛望不到尽头。 “我做过太多这样的幻想了。”他的吻温柔又细密,从楚淮序的掌心wen到他指尖。 看向他的眼神比望着佛像时还要虔诚,还要恭敬,仿佛他才是宋听的神。 “噢?什么幻想?”楚淮序盈盈笑着,似乎对此很感兴趣。 “就像现在这样,”宋听说,“每次敬完香,抬眼望着面前的香炉,我都好像能看见你,就站在香炉旁边,对着我这样笑。” “只要我轻轻叫一声你的名字,你就会朝我走过来,抱着我、吻我。” 他抬眼,开始亲吻怀月的唇角,然后捕捉到那两片薄而软的…,慢慢地摩挲、亲wen。 楚淮序有些想逃,被他轻易看出意图,捧住后脑勺禁gu进了怀里。 而那丝退意仿佛丢进干柴当中的一点火星子,瞬间将宋听深埋在心底的那些苦痛点燃。 他想到梦里那个恨他、怨他,决意离他而去的背影,仿佛这个人又一次想要抛弃他、不要他。 要跟他生生世世不复相见。 这个念头灼烧着宋听的肺腑,他的眸色瞬间变得幽暗,隐隐有暗火在燃动。 ——可是淮序此刻就在我的眼前。 ——真实的、鲜活的、会对他笑的。 ——我绝不能让他再走。 他想了那么多次,念了那么多次,每次一伸手那个幻影就会消散。 以至于后来他再也不敢触碰,只想要在那场幻境中更久地看一眼那个人。 这是他第一次触碰到真实的人,他舍不得放手,也不敢放手。 他的幻境成了真。 “这可是在佛堂之上,大人当着佛祖的面同奴做这等事情,就不怕佛祖怪罪?” 宋听揽着他的腰,将他ya在那座金身佛像的底座上,急切而又凶狠地wen他: “不怕。” 他不怕神佛。 不惧厉鬼。 唯一的信仰就是眼前这个人、只要得到了楚淮序,其他什么他都不在意。 楚淮序像是很满意他这个回答,眼底流露出一抹有恃无恐的笑。 他轻轻推了把宋听,然后用舌尖tian了tian被男人yao破的唇角,说:“奴也不怕。” 话音刚落,他便倾身抱住宋听的脖子,回吻过去。 身后是慈眉善目的佛祖,两人却纠缠在一起,抵死.chan绵。 “大人。”楚淮序眼尾漾着笑意,一手轻轻推了宋听一把,两人的位置就发生了改变—— 宋听跌在了佛像面前的蒲团上,刚要起身,便被怀月用一根手指点在心口处。 只是轻轻的一下触碰,宋听却仿佛被点了穴,一动都动不了。 楚淮序便趁机坐到了他tui上,指腹拂过他的薄唇,凑近他、gu惑他: “大人想要吗?” 宋听被看得心神荡漾,连呼吸都不稳,他下意识扶上楚淮序柔韧的腰,指腹轻轻在他滑腻的皮肤上摩suo着。 楚淮序的指尖也缓缓向上,从心口抵在了男人滚动不停的喉结上,几乎咬着男人的耳朵,悄声道: “大人似乎很紧张?” 殿内烛火摇曳,地上的倒影也跟着摇摇晃晃,一如宋听此刻的心跳声,乱而剧烈。 他用力滚了滚喉咙。 第72章 神佛 他捉住楚淮序那根在他身上胡乱点火的手指,不想、也无法再压抑心里对这个人的渴望: “不是紧张,”他qin吻住楚淮序那已经被wen得发红的唇,嗓音嘶哑,“是兴奋。” “楚淮序,”他叫着眼前人的名字,“我想yao你……” 楚淮序弯了弯眼眸,手掌撑住宋听的腿,借力往后退了退,道: “那就让奴……来伺候大人一回……” qing香与爱.眛.混合的味道在这灯火通明的佛殿之中缓缓打开。 风不知从什么地方吹进来,明黄色的烛火摇摇曳曳,照在佛祖宝相上,令慈眉善目的佛也似地狱来的罗刹,阴森鬼魅。 墙上两道影子隐隐绰绰,楚淮序的身体颤抖起来,下意识想要躲,却被宋听握住脚腕,扯到了自己面前。 “公子为何又要躲我?” “不是要给我吗,为什么要躲?” 他瞳孔的颜色那样暗、那样深,看着楚淮序的模样仿佛要将他吃吞入腹。 楚淮序被这样的眼神刺了一下。他原本是有些莫名的恐惧,可此时此刻,对上这样的视线,他忽然就笑起来。 笑得暧昧至极,眼尾特地勾得那一抹红简直像是勾魂夺魄的利器,只轻轻一扫,就叫宋听去了半条命。 “我没有躲。”他说,“我只是觉得恶心。” 对于这句话,宋听没有反驳,只笑了笑,不知有没有信。 下一瞬,他将楚淮序翻了个身,脸朝下闷在蒲团里,自己则从后面…过去。 身前的人颤抖得比之前还要厉害,却没有再露出想要躲避的意思,双手紧紧攥着蒲团,手背上露出很明显的青筋。 宋听温柔地扣住他的后颈,另一只手掐着他的腰…… “呃!”楚淮序吃痛地叫出声,用力地抓着蒲团。 “公子,我想看着你。”宋听摩挲着手下的那寸皮肤。 楚淮序像是很高兴似的笑了一声,说出口的话却叫宋听犹如被人当头甩了一个巴掌: “可我不想。” 一只手松开蒲团,改为抓住宋听的手,用力之大几乎将指甲嵌进了肉里。 两个人分明做着天底下最亲密的事,他语气却凉薄至极: “奴不愿看见大人这张脸。” “奴觉得恶心。” 宋听心脏猛然紧缩起来,那一瞬他忽然又萌生出了退意。 不是因为身上的疼痛,他遭受过比这还要痛苦百倍的折磨,这一点点伤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但楚淮序这句话却比那刀山火海的酷刑还要叫人痛苦和绝望。 “我想看着你……让我、让我看着你……求你……” 狠绝冷血的锦衣卫指挥使无助地落下眼泪。 那泪水顺着他的脸颊角落下,滑过他青筋毕露的脖子。 他的手不自觉地在楚淮序的腰上留下深深的…, 气氛越来越旖旎,庄严肃穆的佛殿仿佛落入了红尘当中,成了纵情享乐的huan场。 “谁能想到高高在上的锦衣卫指挥使,也有这副模样呢……” 楚淮序终于抬起头,嘴唇被他自己咬破,冒着血珠。 而他就用这双染血的唇,将一记亲吻落在男人颤抖不止的一侧肩头上。 轻微的触…似星火燎原,疯狂地灼烧着宋听原本就所剩无几的理智。 他如愿望见了男人那张艳丽多情的脸。 明明是在笑,眉眼间却好似凝着霜雪,好似在他眼里宋听不是与他肢体……的亲密之人,而是他的生死仇敌。 而事实上……事实上他们之间确实隔着尸山血海,杀父弑兄的深仇大恨。 宋听抬起手,轻轻抚上男人精致的眉眼,恍惚中他又想起那个血光冲天的夜里,他和楚淮序走向决裂。 当时楚淮序也用同样的眼神看着他,让宋听生出一种被万箭穿心的剧痛。 “公子……淮序……你疼疼我……”两人的发丝纠缠在一起,宋听想亲一亲男人的唇。 后者却蹙着眉转开脸,宋听的唇只来得及从他侧脸轻轻擦过。 却也在怀月的脸上留下一点殷红的血迹。 “啧。”楚淮序用指腹揩了下脸,带着厌恶的视线落在自己指尖上,眸色更冷。 “指挥使大人,你真是让我倒胃口,那便不做了吧。” “不要……”宋听脸色瞬时煞白,慌慌张张地捉住怀月的手,“我不说了,你别走……” 一声轻笑从楚淮序喉咙里漏出来,他贴近指挥使大人。 温热的呼吸混合着浓烈的檀香拂入宋听鼻子里,还有一丝若有似无的、淡淡的苦香。 这种味道世间独一份,只有楚淮序的身上才有。 “大人可真难伺候。”他发丝垂落在宋听颈侧,贴着宋听的耳朵,“奴可真是……不知道该拿大人怎么办才好……” “太贪心的人落不得好下场,大人,你不能要的太多。” 楚淮序却仍着那一身大红绣金线的锦袍,雪白的肌肤在一片大红色中若隐若现,漂亮得叫人心惊。 怎么可能不贪心呢,宋听心想,他永远对这个人心动,永远对这个人充满渴求。 他想要得到他的全部。 爱也好、恨也罢,温柔也好、痛苦也罢,属于楚淮序的,宋听全都想要、也全部要得到。 他虔诚地在男人心口落下一个吻。 “大人这样可真狼狈。”楚淮序的手掌抚摸上他的右脸,神情中竟透着一丝不太明显的悲悯。 “人人惧怕的锦衣卫指挥使,太后的座下犬,竟然像条狗一样跪在我跟前。” “大人抬头看一看你面前的这尊佛,祂老人莫不是都要哭了,你既也跪祂,就不怕祂怪罪你脏了祂的地方?” “我跪的不是祂。”宋听攀住他的肩膀,将人拢进了自己怀里。 轻而珍重的吻如愿落到楚淮序的唇上,宋听用不容拒绝的力道住那两片令他朝思暮想的……: “我跪的是你、求的是你。” “楚淮序,我不信神佛。” “我只信你。” “只在乎你。旁的什么都不重要。” 楚淮序双眸倏地一黯,半个身体隐在佛像的阴影中,眼底似有无数情绪在翻涌着要溢出来。 第73章 罪孽 但那样失控的模样只维持了短暂的一瞬,很快他便笑了笑,咬着宋听的唇,暧昧道: “那大人……什么时候可以去死?” 那些情绪掩藏在一如既往的媚笑中,压抑下来,快到几乎让人看不清。宋听也确实没有看到。 他尝到很重的血腥味,分不清到底是他自己的还是怀月的。 他怕楚淮序疼,凶狠绝望的吻陡然间温柔起来。 楚淮序也意识到了这点,挑一挑眉眼,将宋听往外轻轻一推:“大人这是不行?” 宋听摇摇头,抿紧了唇。 楚淮序“啧”了一声,似是觉得没意思。 接着,他一手撑在男人腿上,wen就从宋听落满伤疤的腰腹慢慢向上。 最后停在他心口处。 锦衣卫指挥使浑身上下伤痕无数,有的深、有的浅,唯有心口处的一道疤比任何地方都要狰狞可怖。 那里有陈年的旧伤,是直直地冲着心脏去的,足以想见当时的情况有多凶险。 宋听也确实命悬一线,差一点就死了。 却也有新生的伤疤,颜色比附近的皮肤更浅一些。 是这次重逢时楚淮序扎进去的那柄匕首造成的。 两道疤痕几乎重叠在一处。 楚淮序移开唇,指腹摩挲着那道疤,然后隔着指尖又在上面落下一个吻。 他抬眸望着男人,似是关切又似心疼: “疼吗?” 宋听低首吻在他眉心,声音中难以自抑地透着一丝哽咽:“疼的。” 楚淮序表情凝了片刻,继而又笑起来:“可是大人怎么就没有死呢……” 宋听眼尾泛红,他想说差一点就死了,却最终什么都没说。 楚淮序似是恨极了,干干净净的神仙跌落神坛成了索命的恶鬼,他用力掐着宋听的脖子,语气森冷: “既然那一次没能将大人杀来,那大人就死在奴的床()吧……” “让奴送你下地狱……” …… “明日,我有事要离寺,晚上不知来不来得及回来,有事就吩咐小五,等我回来。” “连寺里的和尚都忙得没工夫喝水,你却要自己跑出去偷懒?” 此时,楚淮序的态度似乎比平时要软一些,像一只餍足的猫,懒洋洋地趴在宋听胸口,眼尾泛着红。 宋听伸手揩了一把,那寸皮肤便更红了。 宋听喉结滚了滚,没忍住,凑够去吻掉他鼻尖上那层细密的汗珠。 他想自己可能真是疯了,连这个人的汗水都觉得是甜的。 他不知道怎么同楚淮序解释,只又说了遍:“等我回来。” “不能带我一起去吗?”楚淮序指尖轻点在宋听心口。 那里的伤疤不知经过了怎样的摧残,被咬得破破烂烂,皮肉都外翻出来。 可见下嘴的人用了多大的力气。有多恨宋听。 而宋听也因为这样紧绷起身体。 楚淮序像是被这一幕取悦了,指尖故意在掐在伤处,用力拧着。 半晌后,用充满蛊惑的声音在男人耳边说:“大人?” 宋听额角冷汗直流。 他已经五年没有跟人亲近过,连自己()都极少。 但他身体的记忆却深刻的记得从前同这个人的每一次,对这个人有着无限的渴求。 只是被简单的触(),便足可以叫他沉沦。 哪怕是给予他疼痛。 楚淮序的手指就像一簇火苗,点到哪、那火就烧到哪。 “这次不行。”他终于受不住,双手抱住那根手指,讨好地吻上去,“下次带你去。” “以后、下次、再等等、还不行……”楚淮序坐起来,身体懒懒地靠在佛像的底座上。 “大人惯会给我这些虚无的承诺,可真叫人恶心。” 恶心。 轻飘飘的两个字砸得宋听心口发闷。 从前的每一次,楚淮序都对他视若珍宝,浓情蜜意,关怀备至。可是如今…… 看着男人嫌恶的表情,宋听眼眸黯了黯,心脏重重地一疼。 但是没关系,他心想,只要这个人还好好地在他身边,无论怎样他都可以接受、都觉得好。 “那公子就罚我吧……”他眼底蒙着水汽,倾身抱住楚淮序的脖子。 “公子可以要我的命,用这种方式……” 凌厉的目光刺向他,像来自神明的审判,宋听心里难过,下意识避开那目光。 却很快又抬起来,()住那两片已经很红的唇。 他满身罪孽,唯有他的神明有资格审判他。 “指挥使大人,”楚淮序缓缓启口,“你这个人,可真叫人恶心至极……” 宋听献祭一般望着面前的男人:“所以公子,你罚我吧……” “罚你?”楚淮序一巴掌拍了过去,冷笑道,“你可真会想,那岂不是太便宜你了。” “可我想要公子罚我。”从来言听计从的指挥使罕见地忤逆他。 幽深的眼眸似一张紧密的网,将楚淮序一寸寸地藏起来。 楚淮序的表情更冷。他讨厌宋听这个表情,这让他感觉恶心。 “混账东西!谁准你这么看我的!”说话的同时,他一巴掌已经甩了出去。 谁也不敢相信,让人闻风丧胆的锦衣卫指挥使竟被这一巴掌打得红了眼眶。 楚淮序冷笑一声,在对方想要坐起来的时候再次推了他一下,然后坐了过去—— 宋听的眼底闪过难以言喻的惊讶,继而又变成狂喜。 淮序自己却不舒服地紧皱起眉。 但即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也没有忘记要让宋听不好受—— 一只手摁在宋听的后颈上,像抚摸一只宠物似的缓缓摩挲。 这个过程中,宋听始终温驯地看着他,好似凶猛的狼犬收起利爪,恭顺地对着自己的主子。 可这副样子是装出来的,是假的。楚淮序不想再被欺骗。 手掌蓦地向前,粗鲁地将宋听的口鼻紧紧捂住。 强烈的窒息感加上楚淮序在自己()上的颠簸,宋听难以形容自己此刻是快乐还是痛苦,简直连意识都快要丧失。 他一只手撑着冰冷的底座,另一手艰难地往前,想要去抓楚淮序的手,想碰一碰这个人,却被后者残忍地一掌拍掉。 “不准碰我,也不准现在就出来。” “公、公子……” 这太为难宋听了,他艰难地抬起头,看见一滴汗水自男人脸上滑落下来。 宋听心口发烫,浑身的血液也涌动着要冲出来,他想亲吻那滴汗水,想()楚淮序。 可他眼前模模糊糊,已经看不清也听不清。 恍惚间,感觉此刻正在自己眼前的男人变成了五六年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而他的小贵人松开手,让他得以喘息,然后一口恶狠狠地咬在他的脖颈上,用比以往更冷、更哑的声音同他说: “宋听,睁开眼,让那些死在你手上不得安息的亡魂好好看看,看我们是如何沾满罪孽……” 第74章 抱歉淮序。 仿佛是受了这句话的刺激,宋听的瞳孔蓦地一缩,然后便再也忍不住。 他反过来握住楚淮序的手,一把将人掀翻过去—— “公子,罚也罚了,现在请赏我吧……” 说完,他便捉着楚淮序的脚踝,密密的吻紧跟着落下来,眼底的独占欲似山呼海啸席卷而来。 楚淮序悚然一惊,怒视着想要踹他:“你!给我住手!” 可宋听的力气那样大,他避无可避。 此刻,楚淮序有一种被自己养的狗给咬了一口的感觉。 他又要打宋听,这一次却没有成功,因为在他的胳膊挥出去的同时,手就被人截住了—— 宋听将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讨好地蹭了蹭,柔软的唇摩挲着他手腕内侧。 这是从前他们常做的动作,此刻看来却恍如隔世。 但在楚淮序怔忡的几息间,宋听已经覆身而来,他虔诚而又痴狂地盯着楚淮序: “抱歉淮序,但我忍不住了……” 楚淮序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晕过去的,再醒来的时候是在自己的厢房。 视线仍旧昏昏沉沉的,眼前的事物都似乎在摇晃。 他撑着胳膊,试图坐起来,只一动,浑身就痛得像要散架,便是从前练功的时候都没有这样痛过。 原本是想捉弄一番宋听的,没想到偷鸡不成蚀把米,到底还是被狗给咬了一口。 楚淮序撑了把额角,忍着羞赧看了看自己。 身上干干净净,有人已经仔细地替他擦洗过,伤处还抹着一坨灰褐色的东西。 闻着清清凉凉的、有很重的药味,却又混着淡淡的桃花香。 那是“玉露”。宋听自创的名字。 声名显赫的锦衣卫指挥使没读过书,想不出什么文绉绉别有心意的词,就把话本上学来的直接套用。 从前楚淮序嫌那药不好闻,不爱用,宋听就自己偷偷琢磨,往药里掺了一两滴桃花汁。 “……”楚淮序心里一堵。 也不知怎么的,铺天盖地的悲伤忽然而至,他不争气地落下泪来,一滴滴砸在被子上,洇出深色的水渍。 但这样的失态只持续了短短片刻,那些汹涌的眼泪很快就被收起来,一并收敛起来的还有所有的脆弱跟狼狈。 楚淮序从床上起身,忍着身上强烈的不适,穿戴整齐。 外头已经天光大亮,楚淮序推开门,小五和一名暗卫守在门口。 “你家大人呢?”一开口,嗓子沙哑得厉害。淮序的心里更觉不快。 小五心领神会地察觉到他的心情,立刻道: “大人天没亮时就已经出发了,祁舟跟着一道去的。公子可是饿了,要不要属下吩咐传膳?” 昨晚在暗佛堂的一幕幕已经迟钝地在楚淮序脑海里涌现,宋听那狗东西的占有欲他觉得不堪、觉得丢脸。 可更不堪的是在那些恨和怨之下,他依旧会因为恍然想起的那些过往而生出短暂的心软和遗憾。 比起恨宋听,他更恨那样的自己。 而他自己不爽,就也不想让宋听好过,哪知道这人溜得倒是快。他于是更加不爽。 连带着看宋听手下的安慰也十分不顺眼,瞧着对方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十分的面目可憎。 “不吃。”说着他便推开小五要往外走。 小五快步跟上,想拦又不敢拦,心里已经快急死了: “那公子是想去哪儿,寺中人多眼杂,为了公子的安危,还请公子不要乱跑。” “嗯?”楚淮序旋然转身,一双漂亮的凤眸微微眯起,“这是宋听的原话?” 那当然不是,自家大人对这位怀月如珠如宝,哪里敢说这样的话。 只是临走前嘱咐他,不让任何人靠近怀月,倘若出了任何差池,要他们几个提头去见。 “那正好,等宋听回来就叫他把你们全都杀了,今天杀一个,明天杀一个,等到他手底下没人了,就把自己的心挖出来。” 小五:“……” · 老君山离白马寺并不远,快马加鞭两个时辰便能抵达,只是宋听有伤在身,马背上的颠簸叫他心口的伤处疼痛难忍。 只半个时辰,他脸上就血色尽失,连嘴唇都是煞白的。 祁舟将一切都在夜里。他和小五日夜守着怀月,自然也知道昨晚在那个佛堂之中发生了什么—— 那位怀月公子是被大人打横抱出来的,身上罩着那件大红外袍,看不清面容。 倒是大人一身的狼狈,里衣不知道被谁撕碎了,露出的胸膛上大片大片的抓痕。 想也知道经历过怎样的酣战。 更叫人心惊的是,大人的心口又被刀刃扎了个洞,一路走出来,鲜血淋漓地往下滴。 可他们大人却神色如常,更甚至仿佛一头终于被喂饱了的狼犬,一脸的满足。 小五当时都傻了眼,愣在原地半天没回过神。 等到人走远,他才恍恍惚惚地朝祁周说:“祁哥,大人难不成真想把心挖出来给那位吗?” 原先的伤才好了多久,竟又一次被捅了个洞,就算是铁打的人都扛不住。 “大人,时间尚早,要不要停下歇息片刻?” 宋听惨白着一张脸,连气息都有些不稳:“不用,此行不知是否顺利,本座不放心他一个人,还是早去早回。” 祁舟:“……” 祁舟简直没话说。 连他和小五,宋听手下一共二十个暗卫,除始终守在老君山监视鬼面神医都的两个,此次东行,宋听将其余人马一并带了来,为的不是太后的车驾,而是怀月。 如果这都能叫独自一人,那祁舟真是不知道该如何说了。 ——他家大人平时英明神武,单只要一碰上和那位有关的事情便会方寸大乱。 ——比如那晚在行宫顶撞太后。 现在大人无论做出什么事来,祁舟好像都不是很意外了。 昨天夜里落了一场挺大的雨,早上起来仍是乌云密布,看着像是随时都能落雨。 等两人终于抵达老君山脚下,雨点子稀稀拉拉地开始落下来。 通往山上的路口只有眼前这一个,受命守在此处的小八和十一立时现身:“大人!” 宋听摆摆手:“人还在山上?” “是。”十一说,“那鬼面神医不爱外出,属下从未见他下过山,倒是每日都有上山求他救治的病人。” 有权势滔天的贵胄,有腰缠万贯的富商,有江湖人士,也有一贫如洗的百姓,什么样的人都往来于这条山道上,求山顶上那人救命。 第75章 鬼面神医 鬼面神医性情古怪,救人全凭自己的心情。 若是心情好,分文不取也肯愿意救人,若是碰上他心情不好,即便是用金山银山砸他,也不为所动。 “昨日刚有百姓上山求药,下来时说那鬼面神医有话要带给大人……” 夜里下过雨,山道有些滑,宋听走在前面,十一他们跟在身后。 宋听等着下文,却迟迟没有等到,便扭过头,主动问道:“什么话?” “这个……”十一欲言又止。 宋听目光如晦:“说。” 十一这才吞吞吐吐道:“那鬼面神医大逆不道,竟叫那百姓带话,说是大人……要大人来了之后对他行三跪九叩之礼,一路从山脚到山顶,他才肯见大人。” 宋听顿住脚步。 十一艰难地咽了下喉咙,偷偷觑着男人的脸色,生怕后者一个不小心,削了他脑袋。 但最终宋听什么都没说,只沉默着继续赶路。 老君山很高,山势险峻,一行人爬至山顶的时候,已近午时。 正如祁舟说的那样,山顶上只有一间很小的茅草屋,四周用高高低低的木桩子围起来。 屋前辟了一块地,种了不知名的草药,另有一口破了口子的大缸,里面养了数十条蜈蚣。 此刻,那些蜈蚣正在互相撕咬、残杀。 他们才站定,就有人被从草屋中丢了出来,堪堪摔在宋听脚边,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 是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印堂发黑嘴唇发紫,一瞧便知中了毒。 但这男子穿金戴银,手上的玉扳指成色都快赶得上宋听送给淮序的那只,看着就是个有钱的。 “老子不稀罕你的臭钱,不救就是不救,老子平生最恨的就是姓宋的人,给我滚!”草屋内有人破口大骂。 宋听神色微变。 而那中年男人艰难地翻了个身,撑着胳膊肘爬回去: “神医!求求神医救救我!只要你肯救我,以后就是我的再生父母!” “我以后跟着您姓, 不姓宋,我跟您姓!求求您救救我!救救我吧神医!” 屋内的人更加恼怒:“都说了——滚——” 随着最后一个音落下,草屋里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 片刻后,上百只蜈蚣从屋内爬了出来,争先恐后地往那中年男子身上爬。 “啊啊啊啊——啊——”那男子疼得受不住,大叫着跌跌撞撞往山下冲。 “屋外又是何人?老子今日心情不好,若是不想跟我这些宝贝打交道,就趁早滚!” 宋听像是没听到这声警告,对着屋内施了个礼:“先生,在下有事相求,恳请先生一见。” “……”屋内安静了一瞬,片刻后才传来那鬼面神医的声音,“阁下是否姓宋?” 语气相较于之前,有了很大的改变,平静中带着难以掩饰的恨意。 宋听眉心跳了跳,承认道:“是,在下宋听,恳请先生一见。” “宋听……哈哈哈哈哈……宋听……”屋里的人当即大笑起来,那笑声诡谲可怖,令人毛骨悚然。 下一瞬,一道黑影以极快的速度闪了出来,手掌一挥,朝外洒出一把白色的粉末。 祁舟吃过这鬼面人的亏,掩面的同时提醒道:“不好,快屏息!” “咳咳咳……咳咳……”那药粉无色无味,却直往人鼻子和眼睛里落,宋听堪堪避开,鬼面神医已经近身贴了过来,对着他心口重重拍出一掌。 宋听本可以避开,却硬生生承了这一掌。 “大人!” “大人——” 鬼面人这一掌用了至少八成的力,宋听气血翻涌险些站不住,待稳住身形后厉声道:“都退下!” 而鬼面神医就站在离他很近的地方,面具下露出的半边脸似笑非笑。 宋听擦掉嘴角溢出的血迹,再次躬身行礼: “叨扰先生静修是我等冒昧,还请先生莫要怪罪,我等此次前来,是想请先生下山,救治一位朋友。” 鬼面人一袭黑衣,脸上罩半张凶神恶煞哦的铜制的鬼面具,乍一看当真十分吓人。 一双眼睛却如鹰隼一般,锐利地盯着宋听。 “锦衣卫指挥使宋听,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竟也会求人?” 宋听将腰弯得更低:“只要先生愿意出手相救,宋某必当答应先生任何要求,万死不辞。” “好一个万死不辞。”鬼面人冷冷道,“可惜宋大人刚刚没有听到吗,老子这辈子最恨姓宋之人。” 他的嗓子不知受过怎样的伤,声音嘶哑难听,“别说一个小小的锦衣卫指挥使,便是天王老子来了,老子照样叫他滚蛋!” 宋听却仿若未闻:“恳请先生出手相救。” 鬼面人眯起眼睛,神情古怪:“我倒是很好奇,什么样的人值得你如此卑躬屈膝。” “是宋某挚友。” “挚友?”鬼面人状若疯癫地笑起来,“我看是姘头还差不多……” 他审视着宋听,面色愈发古怪:“你那挚友是不是五年前就该死了的端王府余孽?” 话音落下的同时,一道寒光自眼前闪过,鬼面人还来不及反应,就感觉到脖颈处一凉,有轻微的刺痛感传来。 垂眸一看,一柄长剑直抵在他咽喉处。剑身上已经落了不明显的血痕。 那是他的血。 但凡他挣扎一下,这把剑随时都能割断他的咽喉。 鬼面人却半点不怕,相反又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多年未见,想不到宋大人的功夫又有长进,真叫在下佩服。” “宋某无意冒犯先生,但也请先生不要触犯宋某的底线。”宋听的声音极冷。 他的武功已臻化境,世间难有敌手,纵使鬼面人擅长使毒,他也无所畏惧。 但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想对鬼面人用强。 后者性情捉摸不定,他不敢拿楚淮序的安危来赌。 却没想到这鬼面人似乎对楚淮序的身份一清二楚。 这完全超出了宋听的预料,也叫他心生警惕。 而且鬼面人说“多年未见”,听这意思,似乎他们从前打过交道。 宋听蹙了蹙眉,再想到鬼面人要十一和被救治过的百姓给他带的话,分明是同他有过什么过节。 第76章 大火 甚至鬼面人憎恨姓宋之人,说不定都与他有关。 分明一字一句都是刻意在针对他。 宋听心里千回百转,想着对方可能是谁。 他从前杀过的人太多了,保不齐就是有人来朝他索命。 冲他来的他不怕,但若是涉及淮序的安危,那就另当别论。 “敢问先生,从前是否认得宋某?” 长剑稳稳地架在别人脖子上,语气却谦卑得挑不出错处,这实在是太过诡异的一幕。 “当然认得!”鬼面人猛地扭过头,脖颈被锋利的长剑狠狠划出一道血痕。 他却好似半点感觉都没有,恶狠狠地盯着宋听,“纵使你化成灰我都不会认错!” 宋听的软剑是以玄铁打造,削铁如泥见血封喉,若真割实了,哪怕鬼面人有十颗脑袋都不够掉的。 好在宋听眼疾手快,及时将剑往后收了收。神色微变。 “大人怕把我杀了?也对,那姓楚的美人当年浑身经脉俱断,手筋脚筋也被挑断,若不是我,恐怕早就已经死了几百次。” “倘若我现在死了,那这天下,恐怕就没有人能够救他了!” 宋听心脏骤然缩紧:“你是……” “我是谁……”鬼面人将那半边的鬼面具摘下来,淬着怨毒的目光刺向宋听。“大人可还记得?!” 鬼面罩之下是一张被大火炙烤过的脸,几乎已经辨不出原来的样貌,但另一半的脸却渐渐同宋听记忆里的一个人重合起来。 宋听瞳孔微缩,半晌后,他寻着记忆深处,终于将人认了出来: “你是当年那个药宗的弟子……” “你是……严青山。” 严青山讥讽的笑出声。他声音本就可怖,再配上如此笑声以及那张形如鬼魅的脸,当真如地狱中爬上来的恶鬼一般,叫人为之胆寒。 连祁舟都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手中的刀。 但严青山的目光从始至终都落在宋听一人身上。 “大人真是好记性,竟连我的名字都没有忘,既然如此,大人还记不记得当年对我做过什么?” 记得。 五年前他偷梁换柱将楚淮序从诏狱救出来,一路护送出长安。 淮序身受重伤,路上几次昏死过去,眼看着就要撑不住。 宋听逼不得已,强行掳了一个姓严的江湖游医。 那人从前是药宗掌门的大弟子,天赋异禀,在医术上颇有造诣,却又离经叛道,为宗门所不容。 遇到宋听那年,距离他被逐出师门还不到一年。 一道同行的还有小师弟师洛玄。 严青山当时的性情就已经很古怪,无论宋听怎么求,就是不肯出手相助。 宋听无奈,只好以对方小师弟的性命相威胁,逼严青山就范。 但也仅限于此。 纵使严青山对宋听当年的行事颇有怨言,也不至于恨到刻骨的程度。 更何况后来淮序和师洛玄还相交甚欢,称得上一句朋友。 “当年是宋某行事鲁莽,冒犯了先生,还请先生见谅。” “行事鲁莽?”严青山神色狰狞,那只被大火灼烧过的眼睛瞪着宋听。 “宋大人说话可真是轻飘飘,一条人命、一只眼睛,在大人眼中就只值一句行事鲁莽?” 宋听蹙眉:“先生这话是什么意思,宋某听不明白。” 严青山厉声喝道:“姓宋的,你少给老子装蒜!” “你那姘头当初一只脚已经踏进了鬼门关,要不是老子,他那时候就已经不知道投胎去了何处,哪还有命活到现在?” “老子只是心里气不过,再加上当年医术确实及不上如今,才没能将那些经脉完全修复。” 楚淮序日夜在受经脉受损的折磨,这件事宋听早就从王院首嘴里得知。 但直到此时,他才明白过来,原来淮序原本可以不受这份痛苦,一切竟然是严青山有意为之。 而他对此却一无所知。 宋听心里恨极、怨极,单手锁住严青山的咽喉,手掌不自觉收紧。 强烈的窒息感叫男人说不出话,不住地呛咳起来。 可他却丝毫不感到恐惧,甚至大笑起来,试图刺激宋听: “大人尽可以再用点力,直接捏断我的咽喉。” “这对大人来说不过是最简单的事。” 但宋听当然不可能这样做。 他已经得知鬼面人的身份,此人五年前就救治过淮序,对淮序的身体状况最为清楚。 如若这个人死了,很难再找出另一个有这等本事的神医来。 “先生,何谓一条人命,一只眼睛,宋某不知,恳请先生解惑。” “宋听,你还要装到什么时候!若不是你恩将仇报,对我和师弟痛下杀手,我师弟又怎么会死,我又如何能变成现在这副鬼样子。” “宋听,你敢说你不知情?” 当时楚淮序情况非常凶险,严青山几乎不眠不休地救治了三天三夜,才将人从鬼门关拉回来,并且修复了他浑身的经脉。 武功已废无力回天,像正常人一样行走坐卧却是没有任何问题。 四个人相处了半个月时间,师弟已经将化名为淮三的楚淮序引为知己,听闻两人要走的消息时还伤心了好一阵。 当晚还费心费力地做了一桌好菜,为两人饯行。 楚淮序当时大病初愈,心情一直恹恹地不怎么好,草草吃了两口便回房休息去了。 剩下他们三个喝了个酩酊大醉,还约定有缘再见。 等严青山再有意识的时候,是被热醒的。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却发现自己正置身于一片火海,而身边的师弟已经咽了气,胸口插着一柄匕首。 严青山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一幕,他的师弟,他最爱的人,瞪着眼睛望着他的方向,死不瞑目。 “我当时……我当时顾不得更多,还傻乎乎地担心你们二人的安危,冲进火海里去找姓楚的。” 他的声音隐隐发颤:“但你们两个其实早就跑了,早就跑了。” “我这半边脸,”他指着自己,“就是为了找姓楚的被烧的。宋听,你敢说此事与你们无关?” 宋听对这件事一无所知,肃着脸说:“宋某确实毫不知情。” “事到如今你还想骗我?若是不知情,你们当时人在哪里?”严青山根本不相信宋听。 第77章 忘恩负义 几千个日夜积攒起的愤怒、永失所爱的痛苦早已让严青山扭曲了心性: “无非就是你深知楚淮序身份特殊,怕我和师弟,泄露你们的行踪,才在利用完我们之后杀人灭口!” 这五年以来,严青山日夜受着那场大火的煎熬,梦里都是小师弟死不瞑目的模样。 很长时间他都想不明白宋听为什么要那样做。 直到第二年锦衣卫指挥使宋听东巡洛阳。 指挥使的排场极大,长乐街上万人空巷,百姓都争着抢着想看看这位从宫里来的指挥使是个什么模样。 严青山并没有想要凑这份热闹,他只是在那天恰好路过长乐街,恰好隔着拥挤的人群远远地瞧见那个马背上的人影。 那一眼,就叫他怔在原地。他认出了马背上的那张脸。 端王谋逆的消息早就在坊间传遍,连牙牙学语的稚儿都能唱几句顺口溜,严青山自然也知道。 他将前因后果串联起来,瞬间就想通了其中关窍,也猜到了淮三的真实身份。 淮三、淮三。 那个被先帝放在心尖上宠的、端王府的三公子。 而他和师弟不幸就成了皇位争夺下的牺牲品。 可是凭什么呢? 凭什么他楚家三公子的命是命,他师弟的命就不是?就活该死? 他们无权无势命如草芥,没有人将他们当回事,所以他师弟死了就是死了,除了他之外无人记得。 但加害者却高高在上享受万人跪拜。 凭什么呢。 严青山愤愤地想。既然无人在意他们的命,那他就开始掌握别人的命运。 富商贵胄也好,平头百姓也罢,他严青山想救的人,便是连阎王爷也收不走。 而且他一直在等,也在赌,楚家三公子的身体状况他很清楚,总有一天会撑不过去。 若是那位指挥使大人还紧张对方,便一定会想方设法寻过来。 寻过来,他们之间的这笔账便能好好的清算。 事实证明他赌赢了,他等的人终于来了。 当年的那笔账,也终于可以算个清楚明白。 “宋听,欠债还钱,杀人偿命,此乃天经地义,如今你还有何好狡辩?”严青山眼底有怒火焚烧。 宋听肃然道:“宋某绝不是那忘恩负义之徒,先生救了宋某的挚友,宋某感激都来不及,怎么可能恩将仇报对先生赶尽杀绝。” “不管先生信不信,此事绝不是宋某所为,当年我们之所以不告而别,是有另外的原因。” 是淮序发现了他的身份之后怒气冲冲的离开,他追着淮序而去。 根本不知道在他们走后发生了什么事。 但这件事不好跟严青山细说。不过临走之前他明明留了字条。 那晚他们本来就是要走的。 “此事是宋某和挚友的私事,同先生绝无半点干系,宋某可以指天发誓,如果一字假话,宋某便不得好死。” “但倘若先生愿意,宋某定当查清当年的真相,给先生一个交代!” 他言辞凿凿,已是十分诚恳的态度,严青山却仍旧不信。 “不必了!”后者一甩袍袖,冷笑道,“事情已经过去那么久,如今你又位高权重,是非曲直岂不由你一人说了算,能给我什么真相?” “而且宋大人,你早就背叛过端王府,怎敢说自己不是忘恩负义之人。” “照我看啊,宋大人就是一条毒蛇,连血都是冷的!” “宋听,你这样的人本就该亲缘寡绝,众叛亲离,永入那阿鼻地狱!” 他越说越过火,宋听尚未发作,两个影卫已经先听不下去,气急败坏地亮出手中刀剑,冲严青山大喝:“大胆!” 严青山连宋听本人都不怕,又怎么会怕宋听的手下,几乎连眼神都没有分给他们半个。 目光直勾勾地定在宋听身上:“宋大人,今日你就是将天说破一个窟窿,我也绝不会信你半个字。” “要自证清白也好,要查明真相也罢,这些都放到以后再说,如今我只有一个要求,宋大人若是能答应我,那我也不是不可以见见那位楚家三公子。” “但倘若宋大人不能依我,即便是将我千刀万剐,我也绝不就范。” “前车之鉴刻骨铭心,从前犯过的错,我绝不会再犯一次。” “反正救也是死,不救也是死,如果能拉着惊才绝艳的楚小公子同我一道死,倒是不错的选择。” “黄泉路上,正好叫他同我师弟为伴,当年我师弟倒是挺喜欢他的。” 宋听最恨的就是听见有人赌咒楚淮序,但如今他人在屋檐下,即便心里再恼怒,也只能忍着。 更何况事情似乎有转圜的余地,他当即追问:“先生请讲!” 严青山看向他的目光多了几分探究的意味,半边唇角诡异地勾起: “宋听,刚才你们已经中了我的毒,一日之内若是拿不到解药,就会遭受那万千毒虫的蚀心之痛,你不先问问我解药?” 一般人听到这里,总会露出几分骇然,宋听的脸色却是没有半分变化: “宋某以前做过药人,先生的毒取不走宋某的命。” 严青山再次看向他,眼神变了变。 “要对付宋大人,我自然不会用寻常毒药。” “那宋某也不会死在今天,死在先生手上。”宋听说。 严青山冷言道:“大人倒是对自己颇有自信。” 宋听:“宋某只是答应了一个人,宋某这条命是他的。” 眼前的这位锦衣卫指挥使和从前相比,只有一张脸还似从前一般,风骨气度却早已判若两人。 只有在说起那个人的时候,眉目间才会不自觉地柔软下来。 看着他这副模样,严青山不由地想起了自己惨死的挚爱,心里更为恼怒。 他用刻着怨毒的眼神看着宋听,半晌后,目光越过几人落到山脚下: “咬了主人一口的狗还妄想着做回一条好狗,简直痴人说梦。 “不过你放心,你的命我暂且不要,刚刚那些也不是真的毒药,但我要你捧着我师弟的牌位,从这座山的山脚下,一路行三跪九拜之礼爬上来。” “什么时候你跪到了我脚边,什么时候我就跟你下山见那个人。” 第78章 跪拜 士可杀不可辱,这个要求比直接要宋听的命还要让人难以接受,十一蓦地将剑抵在严青山胸口: “我杀了你!” “大人,别跟他废话,先把他抓起来再说!到时候救不救人由不得他说了算!” 连向来稳重的祁舟都握紧了手中剑,双目因为愤怒而充血严重。 严青山直到这时候才将视线分了一点在他们身上。 他张开双臂,身体朝前倾了倾,那剑尖就刺破衣料,扎进了他身体,发出“噗嗤”一声响。 他神色癫狂,边笑边喊:“来啊,你们尽可以将我千刀万剐处以极刑,能拉上楚家三公子作陪,我还有何畏惧?来啊——” 说着他又朝前走了几步,长剑刺得更深,血很快将他胸口的那片黑色布料染透。 蓦地,一条胳膊横插过来,强硬地握住剑身。 看着只是轻轻巧巧的一个动作,却让严青山再无法近身。 刀刃划破掌心,殷红的血顺着剑身上的纹路流淌下来,宋听脸色还是白得很难看,神色却很坚定: “我答应先生的要求,也希望先生说到做到。” “不可!”十一怒目圆睁,“大人您不能答应他!” “都退下!”宋听抬手一挡,十一便被一阵气劲拦在了几丈之外。他冷冷启口,“不得无礼!” 接着再次看向严青山,恭敬施了一礼:“属下冒犯,多有得罪,请先生见谅。” 后者眉尖一挑,像是有些意外地重新打量了一番面前的人。 “宋某可以爬,但还请先生说到做到。” 严青山冷哼一声:“那是自然,老子虽然是个疯子,但做出的承诺从未食言过,若你真能三跪九叩着爬上来,我便出手救他。” “只是有言在先,彻底重塑筋骨绝非易事,其中苦痛非常人所能忍受,那位娇气的小公子若是熬不住死了,可不关我的事。” 宋听肃然颔首:“多谢先生。” 严青山:“既然如此,那你便爬去吧!” 老君山高而险峻,宋听捧着师洛玄的牌位,跪在上山的入口处,缓缓叩首。 祁舟三人和严青山跟在他身后。 祁舟是最知道宋听此时身体状况的人,也最担心他,但他们这位大人做出的决定,根本容不得任何人置喙。 尤其此事还关系到那位怀月公子的安危。 祁舟如今也唯有祈求一切顺利。 云层越来越低,周围的空气燥热窒闷,几个人光是这样走着就闷热得快受不住,更何况边走边叩首的宋听。 但严青山却还嫌这样不够,特制的马鞭狠狠甩在男人瘦削的后背上,疾言厉色道: “捧稳一点,要是把牌位摔了,我们的约定可就不作数了!” 鞭子已经不知抽了多少下,宋听后背皮开肉绽,几乎没有一块好肉,他身形却仍旧很稳,脊背和肩膀绷成一条线。 三个人的眼睛不知不觉都红了。 宋听在别人眼里是煞神,是恶鬼,但对于他们这些人而言,却是值得以命效忠的主子。 如果不是宋听,他们早就死了。 但此刻,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宋听被羞辱,却无可奈何。 “祁哥,那个怀月公子到底是什么人啊,大人真就那么喜欢他吗?”小八红着眼睛问。 何止是喜欢,祁舟心想,说是深爱入骨都是轻的。 若那位想要大人的命,后者大概会眼睛都不眨一下地任由他动手,说不定还会帮他递刀。 但那始终是大人的私事,祁舟轻轻摇了摇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宋听今日穿的是一身石绿色的衣服,行至半山腰,整件衣服已经被汗水和血水湿透,蜿蜒的山道上落下斑斑血迹。 祁舟眼看着他就要撑不住。 然而老天偏还要同他们作对,酝酿了好几个时辰的暴雨终于在此时倾盆而下。 最初只是像黄豆大小的几滴雨珠子,几息之后却越来越大、越来越密,就像是天被捅了个窟窿,雨水倾泻着往下落。 眼前的视线都逐渐看不清。 宋听的身体已经快到极限,他强撑着跪下去,再想起身的时候却再也使不上力气。 他只觉得视野空茫茫的,继而眼前一黑,身体便打着晃跌了下去! 而手中的牌位也被摔了出去,差点掉下山崖。 事发突然,祁舟等人根本来不及护:“大人!” 雨幕中,宋听伸出胳膊,费力地想去够那块牌位,一条长鞭却狠狠抽了过来,走时甚至带走了一块皮肉。 鬼面神医真如厉鬼一般,嗓音沙哑冷寂:“大人是不是忘了,我刚才说过,若是牌位摔了,我们之间的约定就不作数了!” “人人都说指挥使大人武功高强,怎么会连一块排位都捧不住,大人莫不是故意的?!” 夏日多雷雨,半空中闪电交替,密集的雨点升腾起白雾,狂风呼啸着似乎要把山间的树木连根拔起。 宋听其实已经快看不清,循着声音转过头,只看到几道模糊的身影。 “不会……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劳烦先生再给宋某一次机会。” 严青山原本的意图就是要折辱宋听,当然不会真的就此作罢。 带着倒刺的鞭子在暴雨中呼呼地照着宋听抽过去:“那就爬起来!继续!” “是……”宋听咬着牙,站起来,小心将那块漆黑的牌匾抱起来,一步步艰难地往前走。 几步后,他再次跪了下去,叩首…… 哪怕是酷热的夏日,长时间被雨水淋着,还是感觉到刺骨的凉。 膝盖从最初的疼痛到后来的发麻发胀,到了此刻已经完全失去了知觉,无论是跪下还是站起来,好像都不由自己做主。 但心口的伤却是更难捱,那一次次的下跪,起身,每一次都牵动着那道伤,让那些痛感仿佛成倍的累积着。 他太累了。 可他不能倒下。 几年的煎熬似一场没有尽头的噩梦,他已经差点失去那个人,好不容易失而复得,没有办法再承受一次失去的痛苦。 他这一路走来,皆是步步为营,如履薄冰,但如果失去了楚淮序,那么所有的努力都将白费。 第79章 昏迷 勉强维持的体力一点点抽干,视线也愈加模糊。 在又一次重重跌落下去的时候,宋听的眼前出现无数的幻景—— 他仿佛看到了数不清的尸体,看到流不尽的殷红的鲜血,看到握着匕首毫不犹豫刺向他心口的楚淮序、带着不加掩饰的厌恶…… 还有落难之后,深陷红尘的楚淮序。 一身红衣,被一拨拨的恩客围在其中,一张张极尽丑陋的嘴脸,带着不怀好意或者肆意调笑的目光。 那些目光像利刃一般切割着楚淮序的尊严,将他的傲骨一寸寸敲断。 那个被先帝以天下养出来的小贵人,却被那些猪狗不如的东西磋磨、羞辱…… 宋听隔着漫长的时光,跟那个一次次逃跑、又一次次被抓回来的少年对视,心脏狠狠一抽,碎成了烂泥。 “就这样吧大人,别再继续了,神医又不只有他一个,我们去找别人吧……” “是啊大人,总会有其他办法的,别再求他了,这个人就是故意的,他的话不可信!” 两道劝阻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模模糊糊地听不真切。 但宋听的意识却渐渐回笼,他用湿漉漉的、混着雨水和血水的手掌摸了把脸,再一次站了起来…… “大人。”一会儿后,祁舟也出声叫他。 宋听转过头,掀起唇角露出一个古怪的笑:“连你也要劝我?” “属下不敢。”祁舟说,“属下只是想提醒大人,已经能看见山顶了。” 雨那么大,几丈之外就已完全看不清,哪里看得见什么山顶。 宋听却还是顺着他的视线,朝前看了看,笑道:“嗯,本座知道……” 山路漫漫,暴雨滂沱,宋听就用心里的那些念头支撑着自己,一步一步,缓慢地朝山顶走去。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雨势渐渐缓下来,而他也终于真的望见了山顶之上的那座茅草屋。 此时的他早已经摇摇欲坠,随时都会倒下。但他的怀里牢牢地抱着那块牌位。 几步路的距离,他走了很长的时间。 “先生,”最后,他跌在一双沾满泥泞的脚边,视线吃力地上瞥,对上严青山的目光,“我到了……” 整个世界在大雨中模糊颠倒,支离破碎,宋听终于再也支撑不住,一口鲜血从喉间喷出来! 几个暗卫霎时都变了脸色:“大人!” …… 楚淮序仔细地替床上那人擦拭伤口,将那些血痂和溃烂发白的腐肉一点点清理干净。 人是一炷香之前回来的,当时楚淮序已经用过晚膳,在屋里翻话本。小五急急忙忙地敲了他的房门,喊他。 楚淮序推门出去,就看见这个暗卫一副马上就要死了主子的表情。 他还来不及问,就看见那个叫祁舟的背上背了个人,一边跟他告了声抱歉,一边迅疾挤进了屋里。 而他背上那个血肉模糊的人,正是宋听。 还真是要死了主子。楚淮序真想拍手叫好。 他很想知道是谁那么大本事把大名鼎鼎的锦衣卫指挥使弄成这样,逼问了两个暗卫很多遍。 但那俩家伙跟吃了秤砣似的,铁了心一个字都不肯往外蹦。 气得楚淮序险些将半死不活的锦衣卫指挥使丢出去。 “嗯……”剔除腐肉的过程并不好受,昏迷不醒的人时不时便从喉咙里溢出几声痛苦的闷哼。 脸色惨白惨白的,浑身发着抖。 似乎是觉得冷,一层接一层的冷汗将他那身刚换上不久的衣服浸透。 而他双目紧闭,湿淋淋的脸就像被水泡过。 眉心一道很深的褶痕,随着一声声的闷哼皱得更紧。 最后一点血痂被清理干净,铜盆里的水已经被染得通红,几乎成了一盆血水。 楚淮序的视线在宋听的脸上停留很久,然后慢吞吞地落到地上那堆换下来的衣物上。 刚才情况紧急没来得及注意,这会儿仔细一瞧,便发现那堆衣服里有个素色的锦囊。 楚淮序将东西拿在手中,犹豫片刻后打开来,发现里面装的是枚玉佩。 那玉不是什么上等的好玉,色泽度一般,也不够纯净剔透,掺杂了许多杂质,是从前的楚淮序看都不会多看一眼的东西。 但玉佩上却歪歪扭扭地刻了一个“楚”字。 不用怎么多想,楚淮序很快就认出来,这是他的玉佩。 是从前他生辰时,宋听送他的生辰礼。 后来在扶摇山上被几个匪寇给抢了去。上面还沾着他的血。 他有些意外宋听会将这样的东西随身携带在身上。 这对身居高位的锦衣卫指挥使来说是件十分危险的事,若是这个锦囊不慎被有心人发现,等待宋听的就是人头落地的下场。 楚淮序捏着那枚玉佩,侧身望向床上那人。 为了处理伤口和上药,楚淮序原本是让人背朝上躺着的,但这会儿却改成了仰面的姿势。 大约是因为疼痛,他的身体无助地蜷缩起来,呼吸微弱艰难,甚至有些断断续续的。 因为太微弱,连胸膛的起伏都很不明显。 “公子。”脸色白中带青,毫无血色的牙关紧咬着,还在簌簌发抖,却从唇齿当中不住地挤出他的名字,“淮序……” 这更是杀头的大罪。 只要楚淮序走出这道门,随便拉一个文官或者武将进来,甚至只要是个丫鬟或者小太监。 只要让他们看到这块玉佩,听见宋听嘴里的呢喃。 这个人就死定了。 ——但是宋听还不能死。 ——他要复仇的话还需要借助这个人。 楚淮序站在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这张他恨极、怨极,也曾爱极的脸,又一次想到了朱雀大街上的初遇。 那么瘦削、那么脏的一个小乞丐,可怜兮兮的。 但就是这样一个人,一个连清白身份都没有的暗卫,竟然用短短五年时间,爬到了从前的主人头上。 甚至隐隐还要比那章炳之高出一头。 楚淮序无从得知,也猜测不出,做到这些需要花费多少代价。 但有一点,他却比谁都清楚,那就是这个人扶摇直上的第一步,踏着他父母兄长的尸骨、踩着他满腔的爱意和信任。 血海深仇,至死不忘。 第80章 昔年 楚淮序将那枚玉佩装回锦囊当中,坐回了床边。宋听气息更微弱,好像随时可能断气。 这让他想起欢好之后亲手将那碗软骨散捧给他、看着他喝下的宋听。 分明前一刻还在恩爱缠绵,做着世间最动人的承诺,眨眼间怎么就忍心做出那样的事。 又怎么舍得将剑对准平日对他照拂有加的管家。 他将手掌抵在男人心口,想,这里面的那颗心到底是用什么做的,怎么能这么硬、这么冷。 叫他怎么捂都捂不暖,反倒让自己的心被扎了个千疮百孔。 “宋清响。” “你怎么能……” 鸣瑜合清响,冠玉丽秾姿。 宋清响。 连字都是依着他的来取的,到头来这个人却不是他的,还害得他家破人亡。 怎么能这么狠心。 这么无情。 宋听的眉头倏然蹙紧,睫毛颤抖不停。 “鸣瑜……” “危险……别过去……” 陷入昏沉的人呓语着,胳膊在半空中胡乱地抓来抓去,似乎是想抓住什么。 楚淮序往旁边一躲,却到底慢了一步,被握住了手腕。 他立时变了脸色,用力地挣扎了几下,却没能挣开,男人无血色的手扣着他,牢牢握紧了。 分明已经这副模样,力气倒是大。 楚淮序垂眸看着两人握在一起的手,无声地叹了口气。 …… 宋听做了很长很长的一个梦,梦里他回到了八年以前,刚被楚淮序捡回王府的时候。 他在梦里一点一点的重温着那些珍贵的回忆。循环往复,一遍又一遍。 那一年除夕夜,长安下了很大很大的一场雪,但风雪阻隔不了过年的喜悦,到处都热热闹闹的。 端王爷带着王妃和三个儿子入宫赴宴,而宋听和王府中的其他丫鬟仆从围坐在一起,边吃着暖锅边喝酒聊天。 酒是管家准备的,老人家很贴心,给他们几个年纪小的准备的是好上口的甜酒。 酒中还浮着几颗泡软了的白米,含进嘴里软软糯糯的,很甜。 宋听从来没有喝过这样好喝的东西,不自觉就贪杯了。 大家热热闹闹地曲儿、讲故事,宋听脑袋晕乎乎的,趴在桌上安静地听着,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等再有意识的时候,是被憋醒的,感觉有人撅住了他的呼吸,让他有些喘不上气。 宋听茫然地睁开眼,对上的就是一双笑盈盈的水眸—— 楚淮序弯着腰站在他面前,两根手指捏着他的鼻子,笑他:“不是说好了要等我吗?” 楚淮序是一早就去的宫里,临出发前两个人做了约定,楚淮序要宋听等他回来,一起放焰火。 焰火是楚淮序从宫里带出来的,只有皇子皇孙们才能得这样的赏赐,而先帝偏宠他,给他的赏赐是最多的。 宋听还没有完全从梦里醒过来,他下意识去抓楚淮序的手,后者却往后退了几步,故意不让他抓。 宋听缓慢地眨了眨眼,心底有些失落。 而楚淮序就在他略显茫然的目光中取出火折子和藏在身后的几根焰火棒,点了一根。 随着咻地一声,一簇火红的焰火升上夜空,炸开更绚烂的颜色。 楚淮序就在这时转过头,冲着他笑弯了眼睛,温温柔柔地问他:“好看吗?” 好看。 宋听盯着眼前的这张脸,心想,再好看都没有了。 金尊玉贵的王府小公子,被娇宠着长大,养成了骄纵又不失温柔的性子,真正的天上地下独此一人。 在漫天的焰火中刻进了宋听的心底。 往后每一年的除夕,直至端王府出事前,他们都会像那天一样,一起放着楚淮序从宫里带出来的焰火。 在绚烂的焰火之下,宋听满心只有眼前这个人。 从前,他是不配拥有自己思想的杀戮工具,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杀人。 只要主子有令,他的长剑就会沾满鲜血。 为了活下去,人命在他眼里根本毫无价值,他的剑可以指向除了主子之外的任何人。 包括老弱妇孺、包括前一日还并肩作战的同伴。 他的生命里只有鲜血和杀戮,昏暗又贫瘠。活着只是为了活着。 可楚淮序却是那拨开黑暗的一缕光。 比焰火更弥足珍贵。 行走在黑暗中的人一旦见过了光、体会到了暖意,是没有办法放弃那缕光的。 “问你呢,好不好看?”而因为他迟迟没有回应,楚淮序没耐心等,用手指戳了戳宋听的胳膊,催促他。 宋听仍凝视着他的脸,说:“好看。” 楚淮序便高兴地笑起来:“那喜欢吗?” “喜欢。”宋听说。 楚淮序弯了弯眼睛,承诺他:“喜欢就好,喜欢的话我们明年还看。” “嗯。”宋听只觉得心里满满的。 “后年也看。” “好。” “年年都看。” 年年复年年,多好的愿望。 …… 冬去春来,端王府的雪慢慢融化,楚淮序带着他去清风楼听戏。 唱戏的还是前一年来过的四喜班,唱的什么宋听已经记不得,唯一清晰地印在他心底的是楚淮序撑着下巴望着戏台的样子。 一袭黛蓝色的长袍,腰间挂着一枚通体透亮的翡翠坠子,金枝玉叶的小贵人嘴角噙着笑,懒洋洋地把玩着玉佩上的穗子。 大约是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小贵人偏过脸,冲着宋听笑了笑,眉眼温柔: “看戏啊,看我做什么?” 因为你比戏更好看。 宋听心想。 但这样的话他当然是不敢说的,于是红着耳朵尖匆忙垂下眼眸。 这样的小动作自然是瞒不过楚淮序的,小贵人哈哈哈地笑。 他说:“小清响,你怎么这么容易害羞啊。” 他仗着自己比宋听稍长两岁,便总是左一个小清响,右一个小清响的叫他。 可宋听在端王府的荫庇下,分明已经抽条拔高,跟他一般高了。 听完戏,两个人并肩从清风楼出来。 夜里的风带着微微的凉意,宋听一只手握着一个纸糊的五彩风车,另只手捏着一个糖人,时不时低头舔一口糖人。 忽地,一只手伸了过来,在他手背上捏了下,宋听心里陡然惊了一下。 若是放在从前,在那只手伸过来之前,他恐怕已经下意识做出攻击的动作。 那是他多年求生形成的本能,便是在梦里都能察觉到靠近的危险。 如若不这样,他活不到现在。 第81章 小狗 但被夜风带过来的一缕淡淡的冷香将宋听的所有防备顷刻间卸下去。他认得这香,也认得这手。 他就像一只被驯服的狼犬,小心翼翼地收起利爪,朝驯养他的人露出柔软的肚腹,全身心的信赖着这个人。 在那个夏夜里,宋听心想,他生命里最重要的东西已经从他自己的命变成了眼前这个人。 如果是为了楚淮序,他愿意献出自己的一切,包括自己的命。 他可以为了楚淮序去死。 …… 蝉鸣渐渐弱下去,王府后院的那棵银杏树变了颜色。那是再往后的又一年。 楚淮序从宫里见了先帝回来,两个人躲在他房里,接了一个绵长的吻。 一会儿后,楚淮序抱着他,将脸埋在他颈侧,闷声闷气地说:“小狗,我很怕。” 入了秋之后先帝大病了一场,自那之后身体便一日不如一日,近些日子连早朝都罢了。 楚淮序一直想进宫,但先帝疼惜他,怕将自己的病气过给他,始终不准他入宫,直到今天才松了口。 先帝的年纪已经摆在那,哪怕是“万岁”,也有油尽灯枯的时候。 长安里风起云涌,各方势力都开始蠢蠢欲动,只有楚淮序是真的在为疼爱自己的皇爷爷担心、伤心。 宋听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只能由着他抱着,手掌一下一下、像在安抚一只受伤的小猫一样拍着他的后背。 楚淮序红了眼睛,在巨大的不安中朝宋听索要承诺: “小狗,你要陪在我身边,别离开我。” “小狗,你是我捡回来的,没有我的准许,你不准死……” “我们在白马寺许过诺、求过愿,你得一直同我在一起……” 梦里没有断魂蛊毒,宋听也不是什么被安插进来的棋子,他只是被楚淮序捡回来的一个小乞丐,眼前的这个人就是他的全部。 所以他回应着那些慌乱的吻,认认真真地给出承诺: “好,小狗不会离开你,小狗永远都是你的,是你的小狗……” 小狗这个称呼,在别人听来或许含着羞辱的意味,但对于宋听而言,却是一种赏赐,是恩宠。 那是他自己求来的。 那是他到王府的第三年,某个小国进贡了一只小狗。 那狗长得同大衍的狗不太一样,毛是白色的,又长又卷,眼睛是蓝色的,像两颗上等的宝石。 宫里的皇子公主都喜欢,连娘娘们都争着要抱它。 楚淮序也喜欢,抱住小狗之后就不撒手了。 那狗也惯会看人脸色,仿佛知道这些皇子皇孙里哪个最受宠,扒拉着楚淮序的胳膊撒娇。 逗得楚淮序笑得停不下来,温柔地抚摸着小狗的后背。 这让宋听非常嫉妒。他希望楚淮序的手掌能落在自己的背上,希望被楚淮序温柔抚摸的是他自己而不是这条该死的狗。 那时候他还没有意识到对楚淮序的心意,但对这个人的独占欲已经相当强烈。 他讨厌一切试图靠近楚淮序的人,也讨厌这个人的视线被除他之外的任何人或物吸引注意。 他想叫这个人的眼睛始终看着他、只看着他。 所以在楚淮序将小狗交给太监,准备洗手用晚膳的时候,他跪在对方脚边,大着胆子捧住楚淮序的手掌。 他将那只温暖干净的掌心轻轻贴在自己脸上,微仰着头朝对方说: “公子,你能不能别养小狗,我可以做你的狗。” “我会很乖、很听话,你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是你的小狗。” 他这样的举动对于楚淮序来说太过意外,少年一脸错愕地望着他,嘴巴张了张,却说不出一个字。 而宋听盯着他那颗漂亮的、微微凸起的喉结,轻轻地:“汪。” 这叫楚淮序更加惊讶,他像是受了极大的刺激般猛地抽回手,丢下落荒而逃。 宋听跪在原地,看着楚淮序越来越远的背影,紧握着拳头,眼圈通红。 他感觉自己好像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他把人吓走了。 他的小神仙不要他了。 可如果再来一次,他或许还会做出同样的选择,还是会这样做。 他嫉妒那条不会说话的长毛畜生,他想这个人的目光只落到他一个人身上。 是人也好,是狗也罢,只要楚淮序眼底只有他,他怎样都好。是什么都可以。 宋听抹了把眼泪,站起来。做了一个深呼吸。 他已经打定了主意,就算楚淮序不再想要他,他也还是要跟着对方回去。 只要楚淮序不打死他,他总还是要跟着对方的。 …… 晚膳是同先帝一道吃的,宋听过去的时候已经开席了。 两个人的目光隔空碰了一下,楚淮序蓦地低下头,不再看宋听。 宋听抿了下唇,默默地走到他身后,站定。楚淮序便也不再看他。 宋听只当他是真的不愿再理自己,更为伤心。 但过了一会儿,宋听感觉自己的衣袖被人拽了拽。 他正在走神,其实并没有立刻发现,那人就又拽了他几下。 宋听一低头,这才发现搭在自己衣袖上的两根手指。 ——是楚淮序。 他不动声色地往前走了一步。 楚淮序感觉到了,迅速将手收了回去。宋听看着那两根漂亮修长的手指藏进广袖之中,心头无端地掠过一丝遗憾。 同时他又很高兴,公子并没有不理他。 就在他偷偷为之窃喜的时候,楚淮序的手再一次伸了过来,只不过这次拽的不是他的袖子,而是手。 ——他将一块糕点偷偷塞进了宋听的掌心。 整套动作都很迅速,而他这样做的时候视线还落在表演的舞姬身上,坐得板板正正。 无人发现他那些俏皮的小动作。那好像是他和宋听之间独一份的秘密。 见宋听还愣着,他操心地微转过头:“快吃。” 说话间,耳朵又红了。 应该是还在为着之前的事闹情绪。但真的没有不理宋听。 糕点尚未送进嘴里,宋听的心里就已经是甜的。 只是他并没能高兴多久,因为先帝忽然提起那只卷毛小狗。 有楚淮序在,先帝第一个想到的人总是他,这回也一样。 第82章 打雪仗 宴席过半的时候,先帝命身边的太监将那小狗抱上来,问楚淮序: “幺儿可喜欢这个小东西?” “喜欢,这小东西可爱得很。”楚淮序说。 宋听的心重重沉下去,脑袋也垂得更低。 ——公子虽然赏了他糕点,也并没有不要他,可公子不要他当自己的小狗。 ——公子想要别的小狗。 皇帝似乎是就等着楚淮序这句话,当即高兴道: “喜欢就好,那叫福临公公将这小东西装进笼子里,等你回王府的时候一会儿带回去吧。” 皇帝的旨意已经下来,这事已经成了定局。宋听鼻子发酸,偷偷又抹了把眼泪。 但下一瞬,却见楚淮序忽地站了起来。他朝皇帝行了一礼,说: “多谢皇爷爷赏赐,但鸣瑜已经有一条小狗,不能再养第二条。” “家里养的那条小狗气量小,见鸣瑜有别的小狗了的话他会不高兴。” 畜生懂什么高不高兴,楚淮序天真的话语惹得先帝开怀大笑: “老四的府里什么时候养了狗,朕竟不知。” 宋听也不知。 他分明一直跟在公子身边,却从不知道公子养过什么小狗。心里不免泛起疑惑。 楚淮序却跟着皇帝笑,说:“去岁,孙儿在路边捡的,瞧着怪可怜的就带回去养着了。” “那小狗崽子看着温顺听话,实则很会吃醋,孙儿要是再带一条狗回去,他一准得咬人。” “……” 宋听嚯地抬起头。 从他的角度可以看见眼前人的小半张脸,眉眼间显出很深的笑意,带着一点点调侃的意味。 宋听心脏扑通扑通跳得厉害,巨大的狂喜顷刻间将他包裹住。 他根本没有想过楚淮序会拒绝,他早就做好了被厌恶的准备,但这个人却给了他这样大的惊喜。 ——公子承认我是他的狗。 ——我以后就是公子的狗了。 宋听摁了摁自己的胸口,掌心之下的那颗心脏还在剧烈地跳动,就像要从他胸腔里跳出来。 哪怕是危及生命的关头,都不曾跳得这样快过。 宴会后,回王府的路上,两人一同坐在马车里,宋听跪在楚淮序的脚边,将脑袋枕在后者的腿上。 他问他:“公子,你捡到的那条小狗是我吗?我是你的小狗吗?你以后真的不会再有别的小狗吗?你不讨厌我吗?” 他一连串的问题往楚淮序身上砸,楚淮序笑得不行:“怎么有你这样的人,上赶着要当小狗。” “可我就是公子的小狗。”宋听望着他,眼神中充满了期待。 那之后,私下没人的时候,楚淮序就会叫他“小狗”。 而每一次听见这声称呼,宋听的心脏都会抑制不住地狂跳起来。 他对这个人的独占欲越来越强,已经到了楚淮序夸一句王府新来的丫鬟机灵他就会嫉妒得发疯的程度。 为了得到楚淮序的关注,他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勾引”这个人。 他试探着楚淮序的底线,亲近他、引诱他,而楚淮序也一步步掉进了他设下的陷阱,爱上了他。 “小狗。”“小狗。”“小狗……”宋听很喜欢听楚淮序这样叫他,尤其是在欢好之时。 同一年的年末,王爷和两位公子从边关回京,留在王府过年。 某一日下了很大的一场雪,楚淮序来了兴致,拉着宋听和兄长一道打雪仗。 二公子性格随父亲,为人严肃,很少会和他们一起胡闹,反倒是大公子跟楚淮序志同道合,见天地在一起鬼混。 那天他就带着自己的副将周桐,跟楚淮序和宋听比赛。 平日里光楚淮序一个人就上蹿下跳将端王府闹得屋顶都快被掀翻,现在又加上个唯恐天下不乱的楚淮清,就更甚。 四个人打着打着,就从院子打到了厅内,将屋里弄得一片狼藉。 也算是他们倒霉,刚要叫人来洒扫,就碰上端王从宫里回来。 王爷一进王府大门,就看见满地的狼藉,气得直接拔出腰间的剑,追着两个儿子砍。 宋听和周桐默契地护在各自的主子跟前,老王爷不打他们,又打不着两个儿子,气得吹胡子瞪眼。 胡闹的人从四个变成了五个,楚淮序一边跑一边笑:“这样好的日子,父王您生什么气嘛,别跑了别跑了,我跑不动了……” 他半点不知错,甚至还很得意似的,最后老王爷发了怒,罚四个人每人顶着一桶雪,跪在屋檐下,跪了整整三个时辰。 而二公子楚淮云就坐在温暖的屋里,边看书边监督他们。 楚淮序跪得腿麻,嬉皮笑脸地同二哥撒娇:“好二哥,你就行行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我们起来活动活动筋骨吧,成不成?” 楚淮清也说:“二弟,这就是你不对了,哪有叫兄长跪弟弟的,这于理不合,便叫三弟给你跪着,放大哥进屋。” 楚淮序见他出卖自己,当即就跳起来:“好啊大哥,想不到你竟然是这样的人!” 楚淮清:“这不能怪我,正所谓死道友不死贫道,三弟,是你孝敬大哥的时候了……” …… 宋听陷在梦里,又被梦境拖入了另一个梦,梦境之中还有梦境,梦里的场景是两个人再也回不去的曾经。 他其实知道那是梦,知道一切都是假的,但他舍不得清醒过来。 因为只有在梦里,他才能再看见楚淮序温柔地叫他的名字,对他笑。 直到梦境也开始支离破碎。 一份消失的诏书,一场冲天的大火,宋听在满目的血色中看着那个人朝着悬崖边一步步走过去。 他的心脏也跟着紧缩起来,想伸手去拉,却根本碰不到对方。 不管他再怎么小心翼翼地靠近,两个人之间始终隔着不远不近的一段距离。 过了很久,楚淮序终于停下来,他身后一步之外已经是万丈深渊。 风声猎猎作响,楚淮序的身体摇摇欲坠,好似一阵风就能随时将他吹落下悬崖。 宋听早就知道结局,可他仍是想要挽回,想要改变。哪怕这只是个梦。 “快回来……”他的心脏悬在嗓子眼,声音颤抖得很厉害,恳求着眼前的人,“别靠近那里……把手给我……” 第83章 你在关心我吗? 少年一身白衣染成了血色,在宋听的惊慌失措中慢吞吞地转过头,叫了声宋听的名字。 宋听嗓子眼发紧,尝到很重的血腥味。 他张了张嘴,一是时间竟然发不出声音,缓了很久才艰难地挤出两个字:“我在。” 楚淮序像是笑了笑,但风太大了,宋听没能听清,因此并不能确定他到底有没有笑。 “我在这里,快回来,求你了公子,快回来。” 他小心翼翼地一步步靠过去,楚淮序扭过头,目光在他脸上停了很久。 最初的时候神色淡漠,没什么表情,渐渐地,脸上浮起不太明显的笑意。 “宋听。”他又叫了声宋听的名字,嘴角的弧度蓦地扩大,最后呈现出一个诡异可怖的笑。 他说:“宋听,和我一起下地狱吧……” 话音落下的同时,那道身影朝后张开双臂,在宋听的眼前落入了万丈悬崖之下。 “不——不要——”宋听睚眦欲裂,紧跟着扑过去,却抓了个空。 巨大的恐惧将宋听从重重梦境中吓醒,他猝然睁开眼,对上的是一双如水的眼眸。 和梦里的一模一样。 宋听怔怔地看着,恍惚以为这又是一个梦。 但梦也是好的。 他抬起手,摸了摸眼前人的眉毛,又摸了摸眼睛、鼻子、嘴巴…… 而男人只是笑盈盈地望着他,不躲不避,由着他摸。 这让宋听更加认定这是一场梦,只有在梦里这个人才会不吝啬地愿意赏赐他一点点温柔。 因为清楚是在梦里,宋听便大胆地放任自己真实的情绪,他可怜兮兮地朝眼前人索求疼爱: “公子。” “小狗好疼啊……” 坐在床沿边上的人表情有些古怪,叫宋听本能地恐惧,他怕楚淮序会和前一个梦里那样,用厌恶的眼神看他。 小心翼翼地攀住对方的胳膊,他再次道:“鸣瑜,我很想你……” 男人始终不言不语地凝视着他,看了很久,宋听心里愈发惴惴不安。 就在宋听以为自己得不到回应了的时候,楚淮序缓缓俯身,几乎和宋听额头相贴。 幽幽的冷香和宋听梦里的分毫不差。宋听闭了闭眼,想去吻眼前人。 后者察觉到他的意图,在宋听凑过来的同时朝后一仰,避开了这个亲吻。 宋听茫然地眨眨眼睛:“为什么不让我亲?公子不喜欢小狗了吗?” 红衣的男人轻笑着再次朝他靠过来,修长的手指搭在宋听下颔处,真就像逗弄一只狗一样轻轻摩挲着他的软肉。 “大人这是睡糊涂了?” 一声“大人”仿佛惊雷劈在宋听身上,瞬间将他从梦境中唤回。 他僵着身体,心想,不是小狗,是大人,他的梦已经醒了…… 眼前人是梦中人,但他已经没有在梦里。 宋听闭了闭眼,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昏迷前的一切。 “几时了?”开口时才发现自己声音哑得厉害。 “大人昏睡了一夜一天,再过两个时辰祈福大典就要开始了。”楚淮序说。 寺院里已经能听见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僧人们显然早就开始忙碌起来。 祈福大典他是必须要出现的,宋听撑着胳膊想坐起来,却很快跌了回去。 他背上满是鞭伤,这一摔,血肉模糊的后背直接撞在床板上,痛得他眼冒金星,耳边都出现了嗡鸣声。 一直到那阵嗡嗡嗡的声音消失,他视线才恢复过来,抿唇看着楚淮序。 后者就坐在他的手边,同样看着他,脸上辨不出喜怒: “大人有没有想过,如果自己回不来,这场祈福大典该如何收场?大人有几颗脑袋可以供皇帝和太后砍?” “公子,你在关心我吗?”或许是梦境中的那些温柔缱绻还残留在身体里,他罕见地僭越了。 楚淮序的脸色果然变得很不好看,他睨着眼似笑非笑地看着宋听: “大人未免太会往自己脸上贴金,我只是怕你就这样死了,毕竟你的命是我的。” 眼前这个身着红衣的人和梦境里一身血衣的身影重合在一起,宋听痴痴地看着他。 心里不合时宜地想,这个人真是无论怎样都是好看的。 他大着胆子捉住楚淮序搭在腿上的手,温柔地亲吻在他掌心,闷闷地说:“嗯。” 楚淮序的脸色又变得很古怪,像是想笑又笑不出来,想发火也发不出来,憋成了一个奇怪的表情。 饶是这样,也还是好看。 若非时间不允许,他真不愿意打破此时的平静,他想看着楚淮序,一直一直地看着。 “劳烦公子替我去叫一声祁舟。” 楚淮序木着脸:“做什么?” “我有事情要问他。”宋听说。 楚淮序垂眸打量着他,片刻后抱着双臂讥讽道:“大人是想问你带回来的那个鬼面人的事情吧?” 宋听张了张嘴,不知如何开口。 ——他对自己昏迷后的事情一无所知,不清楚淮序如今对鬼面神医的事情知道多少,因此根本不敢贸然开口。 “嘁。”楚淮序嗤笑一声,慢吞吞起身。 走到门口之后,他将房门轻轻往外一推,懒洋洋地靠在门框上,视线朝外瞥去,“人醒了,进来吧。” 等在门外的不仅有祁舟,还有小五,后者只知道宋听要带着祁舟出去办事,吩咐他留在寺里保护怀月。 这样的事对他们来说就如家常便饭,身为暗卫,接了怎样的命令就做怎样的事,问都不需要问。 这是忌讳。 而且他心里笃定这次的任务不会有危险,祈福大典在即,怀月公子又在这里,他家大人绝不会让自己处于危险之中。 毕竟把怀月公子交到谁手中他家大人似乎都不是很放心。 谁曾想,两个人好好的从寺中出发,再回来时大人却昏迷不醒、高烧不退,身上甚至没有一块好肉。 偏这事又不能声张,他们连大夫都不敢请一个。 “大人……”小五眼睛红红的,跪在宋听床边。 楚淮序被这主仆情深的一幕刺了眼睛,嗤笑道,“你们说吧,我走了。” 宋听的视线一直落在他身上,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后,才恋恋不舍地将目光收回来。 第84章 小狗错了。 门外还守着两个暗卫,是之前跟宋听和祁舟一起回来那两人。 见了楚淮序,恭恭敬敬地冲他行了一礼。 楚淮序视线轻飘飘落在两人身上,冷声道:“人呢?” 两个暗卫互相打了个眼色,高一点的那个道:“不知公子说的是什么人?” “哼。”楚淮序越过他们往外走,“就装吧,什么样的主子养出什么样的狗。” 两个暗卫神色不变,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楚淮序扭头:“你们跟着我做什么?” “请公子恕罪,这是属下的任务。” 楚淮序眉间凝着冷霜:“一群狗东西。” 厢房内,不用宋听开口,祁舟就知道他想问什么: “小九和小十已经秘密护送鬼面神医回京,大人放心。” “大人昏迷了一天一夜,怀月公子守在大人身边片刻不离,连大人身上的伤都是公子处理的。” 宋听蓦地抬起头,脸上显出一点茫然和错愕,这点错愕又在一息之间转为狂喜。 他看看自己被缠起来的手掌,又看向祁舟,不确定地说:“你再说一遍……” 祁舟便又将刚才的话复述了一遍。 宋听垂下脑袋,脊背却挺得很直,因为低头的缘故,后颈的那块骨头凸起得更厉害,后背薄薄的一片。 大概任谁都不会相信,搅弄大衍朝风云的锦衣卫指挥使,竟也会有这样脆弱狼狈的一面。 “公子还不知道鬼面神医的事情,试探过几次,但属下没有告知。” 难怪刚才会对他阴阳怪气,原来是心情不顺。 太可爱了淮序。 宋听捂着脸,低笑着:“那他一定很生气。” “谁说不是呢,还用大人的剑指着祁舟呢。”说起这件事小五就一阵后怕。 那位祖宗脾气忒大,他还真怕对方会不管不顾一剑捅了祁舟。 宋听一听,顿时就紧张了:“他没受伤吧?” 小五:“……” 祁舟:“……” 被剑指着的人到底是谁啊? 大人的心简直从长安偏到了南疆。 宋听大概也意识到自己这话有些过分,清了清嗓子,接连朝两人下了命令: “让十五和十六追上去,鬼面神医不容有差。” “拿一颗辟珠丹来。” 辟珠丹能在短时间内麻痹人身上的痛觉,又不影响行动,是锦衣卫执行任务时一定会带在身上的药之一。 但这是虎狼之药,不到万不得已,不会随意使用,因为药效过后痛感会成倍发作,能叫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小五犹豫着:“大人……” “去拿。”宋听催促道。 小五还要再说,被祁舟一个眼神制止。 小五只好道:“是。” 片刻后门再次被推开,宋听因为后背实在疼得厉害,不得已改成了趴着的姿势。 听见动静以为是小五去而复返,随口吩咐道:“这件事不要让怀月知道。” 小五没有应声,脚步声却逐渐靠近,率先落入宋听眼帘的是一片艳红的衣角。 他怔了怔,刷地抬起头,正对上楚淮序那双带着尾钩的桃花眼: “大人有何事要瞒着奴?” “是大人丢下太后和一众嫔妃去办的事?还是大人要服用辟珠丹的事?” “亦或者大人还有其他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宋听:“……” 宋听:“…………” 若是换做平时,他应当早在楚淮序推门进来的那一刻就能辨认出那脚步声不属于小五。 每个人的脚步声都有自己的特点,习武之人尤其。 但这一回他偏偏就走了神,没认出来。——他所有的警觉和防备,一旦碰上这个人,便统统不作数了。 “大人为何不说话,想不出借口糊弄我?”楚淮序问。 “不是。”宋听握住他的手,拇指指腹正好覆在那寸凸起的腕骨上,轻轻摩挲着。 目光很认真地凝视着眼前的男人。 梦里那个决绝的背影叫他痛得仿佛五脏六腑都快被绞碎了,哪怕知道是假的,仍旧心有余悸。 只有真的触碰到这个人,确定他好好的在自己面前,心好像才没有那么空。 “昨日的事,等祈福大典结束我便告诉你,但吃药的事不想让你知道。”宋听解释说。 楚淮序睨着眼,似笑非笑,轻轻地挤出一声“哼”。 “大人是怕奴趁火打劫杀了你?” 这人是又不高兴了。 这段时日宋听已经摸出了规律,每当淮序非常不高兴的时候就会在他面前自称“奴”。 是故意要通过这种自轻的方式往宋听心口扎刀子,要他痛,要他悔。 真是太可爱的小性子。 也确实叫宋听心疼,每一声都像是利刃切割在宋听的身上,刀刀见血。 宋听偏过脸,温柔地亲吻在男人的腕骨上。 这寸皮肤被他摩挲得太久,早已经晕开淡淡的红。 “不是。”他哑着声音说,“是怕你担心。” “你放屁!”这句话也不知怎么刺激了楚淮序,他就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将自己的手抽回来。 漂亮的凤眸怒瞪着宋听,连嗓音都变得尖锐,“你真死了我才高兴!” 他眼下有两团很明显的青灰,那是为了守着他而熬出来的。 一想到这个,宋听心口就满满涨涨的,又心疼又高兴。 他想,或许有那么一些,公子还是在意他的。哪怕淮序现在很凶,他还是觉得满足,觉得高兴。 “嗯,抱歉。”觑着楚淮序的脸色,他从善如流地认错,“这次没死成,让公子失望了。” 结果楚淮序更不高兴了,瞪着他冷笑: “好啊,宋大人现在可真是出息了,都会讽刺起我来了,真不愧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锦衣卫指挥使啊。” 宋听:“……” 天地良心,宋听发誓,他真的没有这个意思。他只是想顺着男人的意,哄他高兴而已。 绝对绝对要讽刺淮序的意思。 但看淮序这个脸色,显然不会想要听他解释,只会多说多错,凭白再叫他更生气。 宋听在心里叹了口气,再次将那只手掌握住了,隔着自己的手背亲了亲。 再开口时语气里带着很明显的讨好意味: “是小狗错了,公子别生气。” “劳烦公子将药赐给小狗,小狗疼。” 第85章 我不会死。 楚淮序表情微变,神色怪异地打量着他。 宋听受不住他这样的目光,下意识想躲,又舍不得,一时之间表情比楚淮序还要古怪。 良久,楚淮序终于开口:“大人就不怕死在祈福大典上?” “我不会死。”宋听说,“我的命属于你,在那之前我不会死。” “大人以为自己是谁,若小皇帝和那个女人想要你的命,你还想活?”楚淮序讥讽道。 宋听并不解释,仍是说:“我不会死。” 作威作福了几年之后就真当是个人物了。 楚淮序心里暗骂一声,掀了掀唇角,将另一只手掌递到宋听面前,缓缓摊开来。 “既然如此,大人请自便。” 药丸是黑色的,在淮序的掌心之中捂得久了,让他莹白的皮肤上也沾了一点墨色。 宋听喉咙紧了紧,心脏又开始跳得很快,身体里仿佛有一把火在灼烧,烧得他浑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 眼前忽地又浮现出梦里的某些场景,呼吸一瞬间跟着停滞,宋听不自觉地咽了下喉咙。 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见楚淮序俯身下来,缓缓地靠近他,指尖从他的脸上滑过。 指尖若有若无的凉,刺激得宋听狠狠一颤,吞咽的动作更明显。 他下意识要去捉那只手,却抓了个空,楚淮序动作很快地避开他,视线往旁边一瞥,落在了宋听两腿之间。 “看来大人的伤也没有看着那么严重,还有心思想那种事情。” 顺着楚淮序的目光,宋听也发现了自己身上的异状。 “……”他脸瞬间烧起来,哑口无言。 而楚淮序也并不想抓着这件事不放,语气淡然地说: “行了,我举得胳膊都酸了,大人要吃就——” 还没来得及说完的话噎在嗓子口,楚淮序瞪着眼睛,忽然之间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宋听双手握住他的手腕,然后就着这个姿势直接将他掌心上的那颗药丸给舔走了。 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这个人卷走药丸的动作放得很慢也很轻,舌jian擦过掌心上的皮肤时留下湿而滚烫的触感。 楚淮序感觉自己就跟被火舌燎了一下似的,下意识蜷了蜷手指。 而那种奇怪的感觉便顺着指尖一路蔓延到了心底。 “是甜的。”宋听微抬起眼眸,很认真地凝视着他,“我吃过很多次这个药,第一次觉得它是甜的。” 明明是最普通不过的一句话,却被他说的好似极为郑重的一句情话。 “……”楚淮序再次被噎得说不出话。 他原本是奔着讥讽宋听来的,结果全程都变成了自己在被冒犯,气得五官都变了形。 暗暗吸了一口气,他冷着声音阴阳怪气:“看来大人心情很好。” 宋听勾了勾唇角。 这在楚淮序眼中自然又成了宋听挑衅自己的表现,他狠狠地瞪了尊贵的锦衣卫指挥使一眼,冷哼道: “但奴劝大人还是不要太得意,看你一会儿还笑不笑的出来!” 宋听一下没反应过来他是什么意思,直到盖在身上的被子被一把掀开,楚淮序动作粗暴地开始拆他身上的绷带。 宋听:“……” “大人这是又亏欠了谁,居然站着让人打还不还手?”楚淮序阴阳怪气地说。 宋听后背布满鞭伤,甩鞭子的人几乎每一下都使了全力,抽得又狠又准。 再加上昨日的那场暴雨,那些鞭伤被雨水泡得发白、发胀,看着尤其可怖。 过了一夜,这些伤口再度被撕裂,流出的血将缠在身上的绷带都染透了,变成了一块块干涸的血痂,和皮肤粘在一起。 随着绷带一点点被揭下来,宋听浑身的肌肉跟着紧绷起来,脖颈处青筋外露。 楚淮序顿住动作,嗤笑道:“如何,大人可还笑得出来?” 宋听脸色惨白,唇角却往上扬了扬,喘着粗气看他。什么意思不言而喻。 “哼。”楚淮序不高兴地收起笑,故意往他伤口上摁了下。 这一下当然是很疼的,后者立马咬紧牙关,却还是控制不住地从喉咙里漏出一声闷哼。 “嗯哼。”楚淮序这才满意了,勾了勾唇角,动作也不自觉地温柔下来。 宋听感觉到了,脸一偏,埋在枕头当中,闷闷地偷笑起来。 此时此刻,他清醒着,感受着,好像能够想象得到,昨天夜里淮序是怎样细致小心地替他处理伤口。 就像现在一样。 怎么这么善良啊他的小神仙。 哪怕恨他入骨,却还是舍不得真叫他死了。 ——淮序说的不对,他怎么可能笑不出来。 …… 换药的过程持续了很久,其实真的很疼,但因为有楚淮序在,宋听甘之如饴,等结束的时候甚至有些遗憾。 楚淮序却冷着脸:“行了,滚去见你的太后娘娘吧。” 祈福仪式从辰初开始,到未正结束,总共三天。除了第一日有敬香仪式,其余时间都是在大殿跟着众位大师诵经。 太后作为领香之人,是这场仪式中至关重要的一环,容不得任何差错。 宋听前去面见太后的时候,她老人家早早就已经梳洗完毕,正拉着如意的手说话。 “娘娘。” “指挥使来啦!”见了宋听就跟见了救星似的,太后急急地朝他招了招手,示意他过去。 “大人可算出现了,哀家简直担心坏了,如何,没出什么问题吧?” 宋听昨日是以巡查周围安防的借口离寺的,结果消失了整整一天,到了夜里才有手下的暗卫来复命。 虽说人已经回来了,但没有真的见到宋听的面,还是让太后担心得一夜没睡好。 这些年里,她早就习惯了事事由宋听去处理。 “每年的大典都是大人负责,哀家真是离不开你。”太后忧心地说。 宋听神色淡淡:“娘娘宽心,微臣都已经检查过了,一切正常。” “那就好,那就好……”太后这才松了口气,脸色却依旧难看,甚至低低地咳嗽起来,“咳咳咳……” “娘娘怎么又开始咳了?”如意扶着她坐回去,轻抚着她后背帮她顺气,“一会儿再叫太医来瞧瞧吧。” 第86章 祈福大典 自从抵达白马寺之后,太后的身子就一直不大舒服,时常胸闷气短,夜里也睡不好。 招来太医瞧过几次,却都没瞧出什么问题。 大抵是舟车劳顿之后又被长公主的事情吓着了,再加上记挂着祈福大典的事,才导致忧思过重,身子不利索。 “哀家没事,无非就是咳几声罢了,祈福大典重要,可千万别出什么岔子才好。” 太后脸上又露出忧切的神色,“不知道为什么,这两天哀家的眼皮总是跳个不停,哀家的心啊……就也跟着跳。” 祈福大典每年都要举行,太后也每年都急成这个样子。 他们这位娘娘出身不高,哪怕坐上了这样的高位,也总显得小家子气,遇上点大事就畏畏缩缩的。 正因如此,才总事事依仗宋听和章炳之。后宫和前朝倒是因此相安无事。 宋听拣了些好听话宽慰她,正说着话,章炳之也来了。 见了宋听,章阁老眯着眼似笑非笑道:“老夫还当指挥使不在寺里。” 宋听朝他点了点头,没做解释。 太后没瞧出两人之间的暗潮汹涌,高兴道:“阁老也来啦,有两位爱卿在,哀家总算安心得多。” “老夫是第一次操办大典事宜,许多事情全仰仗指挥使。”章炳之笑眯眯地说。 他视线往宋听身上一落:“不过既然有指挥使大人在,大典必然不会出现任何差错,您说是不是啊、宋大人?” 这是将一应干系全压在了宋听身上,大典顺利也便罢了,若是出现任何疏漏,那便成了宋听的问题。 宋听无论回答是或者不是,都无法圆满。他索性没有吭声。 适时有小沙弥过来敲门,小和尚不卑不亢地朝屋内几人行了个佛礼: “阿弥陀佛,几位贵人,住持那边已经准备好,再有一刻钟,祈福大典就要开始了,几位贵人若是准备妥当,便请随小僧来。” 仪式放在正殿,由住持空寂大师主持,其中第一道便是太后代天子向殿中的金身佛像敬香。 大衍信奉佛教,其中又以如来为尊,白马寺正殿中的这尊佛像,就是如来。 在四十九个僧侣的诵经声中,太后接过空寂方长递过来的三炷檀香,双手合十,对着庄严肃穆的佛像跪了下去。 随着太后这一跪,身后众人也齐刷刷地跟着跪下去。 最前面的是宋听和章炳之,两人一左一右护卫在太后身后。 再往后是众嫔妃,以位分高低跪满三排,嫔妃之后是随行的文官和武官,左右各三人,代表着大衍朝的文臣武将。 按理说嫔妃之后应该是长公主楚鸣姝,此行她也随车驾一道来了,但未央宫之后,其他人便再也没有见过她。 就连今日大典都缺席了。早有风声传出来,说楚明姝是被人谋害了,众人起初心存疑虑,这时候倒信了几分。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诵经声伴着木鱼声,大殿之中香火缭绕,宝相威严,太后朝着佛像缓缓叩首,众人跟着伏首于地。 按照规矩,太后要三叩首,然后跪在佛像前面,由空寂大师洒符水赐福,预示着天下太平、社稷稳固。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太后第二次叩首。与此同时,大殿门口飘落一枚艳红色的衣角,谁也不曾注意到,门外此时多了一个人—— 楚淮序戴着他那张银质面罩,懒懒地靠在门框上,冷眼望着大殿之内的众人。 先是最靠近门口的文臣武将,都是他很熟悉的面孔,夜夜出现在他梦里,纵使化成灰他都认得。 再是那些妃子。当今即位时年岁还小,后宫便始终空着,直到年初礼部才开始张罗皇帝的婚事。 但皇帝似乎对他这些爱妃不甚满意,这么久了也没传出什么好消息。 只有翰林院首的宝贝女儿得了太后的欢心,是所有妃嫔中最有可能执掌凤印的人。 楚淮序也在其中辨认出几张面孔,只是不大肯定,只模模糊糊地觉得有几分像。 毕竟他也只是见过几人的画像,又隔了这么多年,同真人难免有出入。 那时候先帝已经病了许久,自知大限将至,忽然就操心起他的婚事,命礼部为他选定合适的贵女。 这个消息一放出去,礼部的门槛都被踩烂了三块。 谁不知道他楚淮序是皇帝的心尖尖、眼珠子,若是能攀上这门亲事,那可真是做梦都能笑出声来。 据说,礼部收到的画像叠得有一人多高,几位大人千挑万选,才选定了其中十位贵女奉给先帝。 某一日,先帝便将他叫进宫来,看礼部送来的这些画像,要他从中挑一个属意的来。 但那时候他心里眼里只有自己捡回家的那条小狗,敷衍地翻了翻那些画像,便同先帝撒娇,说一个也不喜欢。 先帝有些不大乐意,又架不住楚淮序的软磨硬泡,到底还是舍不得勉强他,这件事后来就不了了之了。 谁知道兜兜转转,这些人竟都成了小皇帝的妃子。 如今想来,也是她们运气好,幸好没有跟着他,否则如今怕是早就成了一具枯骨,死后都不得安息。 再往前就是宋听和章炳之。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这两个人同他都有着血海深仇,他孤魂一般苟活在这世上,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手刃仇敌,为端王府满门复仇。 而其中,比起章炳之,他更恨的当然还是宋听。 他不能接受宋听的背叛,他曾经那么那么喜欢这个人。 那么那么喜欢。 ……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 太后三叩首。 楚淮序抬眸望向大殿正中的那尊佛像。 都说佛祖普度众生,但如果佛祖真的有灵,楚淮序倒是很想问一问对方,像他这样罪孽深重的人,配不配让祂来渡。 诵经声还在继续,而太后已经完成叩拜礼,正要站起身。 楚淮序最后看了眼大殿里的人,侧过身,准备离开。 然而几乎是在同一时刻,太后忽然吐出一口鲜血,猝然朝前跌了下去! 第87章 中毒 一切来的毫无征兆,众人只能眼睁睁看着,便是连阻止都来不及。 宋听心里也悚然一惊,来不及反应便已疾步上前—— 在太后即将撞上香案的前一刻,他用自己的后背垫在香案上,而太后则直直地撞在他胸口上。 他背后本就有伤,这一撞那些伤口便又裂开来,疼得眼前忽地一黑,当场流下冷汗。 再抬眸时,视线恰好同殿门外的楚淮序撞上,两人隔着乱作一团的众人,遥遥一望。 楚淮序的眼神很冷,刺得宋听下意识收紧了手掌,而那眼神便又冷下去几分。 接着楚淮序再度转身,从殿门外离开了。 ——这是又生气了。 宋听张了张嘴,恋恋不舍地将目光收回来——怀里的太后双目紧闭、面如金纸,已是出气多进气少。 一个嫔妃脸色惨白地大叫起来,瞬间带动了其他人,尖叫声在金身如来像的注视下此起彼伏。 “娘娘!” “宋大人!” “这是怎么回事啊,太后娘娘怎么了?!” “宣太医——快宣太医……来人,宣太医……” 几位大臣也终于迟钝地反应过来,纷纷围拢而来。 因为服用了劈珠丹的缘故,宋听身上的剧痛消弭得很快,缓了一息,他小心蹲下来,将太后的脑袋枕于自己大腿上。 “都退后!”冷厉的目光刺向众人,“来人!” 锦衣卫原本就在门外待命,随着宋听一声令下,眨眼间就将整个大殿团团围住。 那些个嫔妃本来就吓得不轻,见状反应就更激烈,胆小的几个直接哭了出来,互相抱在一起瑟瑟发抖。 同样被吓坏了的还有章炳之,章阁老在太后倒下的那一瞬也下意识想去拉人。 无奈他老胳膊老腿,动作远远及不上宋听快,反而因为没站稳,一屁股摔在地上,半天都没能爬起来。 “宣太医——快宣太医——” 太后这症状很像是中毒,且毒素已经浸入经脉,怕是等不及太医诊治。 宋听当机立断,将太后扶坐起来,运起内功,将附着在太后经脉里的毒素逼出来。 太后满头冷汗,紧闭的眼珠子飞快地转来转去,忽地,她咳嗽一声,吐出一口黑中带红的鲜血! 随着这一声咳嗽,她意识似乎终于清醒了一些,费力地睁开眼睛,紧握住宋听的胳膊: “宋……宋大人……救救哀家,哀家心口好疼,哀家不想、不想死……” 只是说完这一句,她便支撑不住,再度晕了过去。 “太医!太医来了!”不知是谁叫了一声,宋听抬眸,便看见被侍卫背着疾跑而来的章太医。 宋听眸色黯了黯,心如乱麻。 祈福大典因为太后的猝然晕厥而不得不暂停,宋听命锦衣卫将寺里僧众全都看管起来。 整个白马寺只许进不许出,便是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除此之外,小五得他命令,快马加鞭赶回长安,将此事告知小皇帝。 祈福大典中断,太后生死未卜,兹事体大,皇帝是一定要知道的。 寺里混乱的局面经过一个时辰之后终于被控制住,然而太后却迟迟未醒。 这次随行的太医一共两个,除了章崇意之外还有王院首的徒弟贺北,两位太医皆是杏林好手,面对太后的情况却犯了难。 “……太后娘娘像是中了毒,但臣等无能,一时片刻无法确定,恐怕还需王院首亲自诊断。” “幸而指挥使果断,及时运用功法将娘娘体内的毒素逼出来大半,否则后果不堪设想。”章崇意说。 章炳之摔伤了腿,拄着拐站在一旁,怒气冲冲: “别说这些没用的,你们就告诉老夫,现下太后娘娘凤体如何,何时能醒过来?!” 章太医皱着一张脸,讷讷无言:“这……” 贺北则干脆低下了头。 这是都对此束手无策的意思。章炳之气得脸色铁青: “这是什么毒、何时入得娘娘体内你们不知,如何解你们也不知,娘娘何时醒你们还不知?” “章太医、贺太医,老夫敢问你们,那你们究竟知道些什么?” 章炳之眼神狠厉,吓得两个太医腿都软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战战兢兢不敢言语。 眼见着实在指望不上他们,章炳之将目光落到了宋听身上。 后者自从下完那几道命令之后,便沉默着一言不发,章炳之倒是很想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宋大人,祈福大典兹事体大,又牵扯到太后娘娘的凤体,加之此前未央行宫之事,如此种种,只要走漏半点风声,后果就将不堪设想。” “事到如今,宋指挥使可有什么高见?” 两人虽有矛盾,章炳之也期望祈福大典无法顺利进行,好叫他打压宋听,但这不包括太后出事。 此事根本不在他的计划之内。 宋听一直垂眸站在一旁,被点到名字才掀了掀眼皮,迎上章炳之的目光。 但很快,他就将视线一转,阴着脸问章崇意: “以娘娘如今的状况,可否回长安?” 章崇意狠狠摇头:“最好不要,虽说无法肯定,但老臣跟贺小友,我等倾向于娘娘是中毒。” “为了防止体内的毒素扩散,切忌颠簸,否则很有可能使体内毒素蔓延得更快。” “而一旦毒素侵入心脉,将……回天乏术。” 宋听是个练武的,当然懂得这个道理,因此不过是随口一问,叫章炳之听见而已。 章炳之果然更为愤怒:“照你们的意思,便只能等王院首过来?” 两人尴尬地点点头。 从长安到洛阳说不上太远,快马加鞭的话两日便可抵达,而太后的车驾却足足行了十日。 王院首再如何抓紧时间,年纪毕竟摆在那,没个四五天估计赶不过来。 这么长的一段时间,依太后如今的状况,真说不好能不能撑下去。 再者说,这还是他们所能预料的最好结果,是在王院首能治太后这病症的假设下。 但倘若王院首一时也束手无策呢? 那后果将更加不堪设想。 对于这件事几个人心里都门清,只是不好放在台面上来说。 第88章 宋听这条狗 章炳之沉思片刻,知道恼怒解决不了事情,于是逼着自己冷静下来。 缓了几息之后他开口问太医:“那可否用老参吊着?” “不可,这个时候切忌用补药,否则也会加重毒发的速度。”章崇意说。 这下,章炳之再次忍不住了,他一抬拐杖,看着简直像是要往两个太医脑袋上砸:“这不可那不可,究竟要如何!” 贺北大着胆子望向宋听:“指挥使大人武功已臻化境,可以每日为太后娘娘运功。” 见宋听面色无虞,他解释道:一来或许还能逼出一部分毒,二来也可以延缓毒素扩散的速度。” 为今之计,也只有如此。 章炳之最会见风使舵,闻言朝宋听一拱手: “宋指挥使,虽然你我二人时常意见相左,但此事关系重大,还望大人暂时放下心中的成见,同老夫一道,将这个难关度过去。” 宋听脸上不见多少表情,也朝老狐狸拱了拱手,淡淡道:“自然。” 章炳之恼怒于他这个态度,又拿他没有办法,也冷下脸来,装模作样地说: “大人今日想必耗费了许多心神,就先回房休息吧,往后几日还要仰仗大人,太后娘娘这边,就暂且交给老夫看顾。” 宋听本就急着回去,章炳之提议正中下怀,客套了两句便真的打算离开了:“那就有劳章阁老了。” 章炳之这句话当然只是客气,总不至于叫他一个上了年纪的人夜不能寐地这么干守着。 结果宋听这人听不懂好赖,章炳之快气晕了,果然是出身卑劣的卑贱之人,未曾受过礼仪教化。 “你们看他这个样子!”章炳之手中的拐杖重重往地上一砸。 两个太医站在边上,哪里敢说话,只互相对视了一眼,脸上露出无奈的苦笑。 · 相比于太后寝宫外的剑拔弩张,后院的某间厢房里也同样气氛紧张。 “宋听还没有回来?” “是。” 祁舟是个一棍子打不出个响屁来的闷葫芦,远没有小五有趣。 楚淮序撑着下巴趴在桌上,笑盈盈地盯着人瞧:“太后情况凶险,你们大人这次不会要栽了吧?” 祁舟一板一眼:“大人洪福齐天。” “洪福齐天?”楚淮序嗤笑着,“好一个洪福齐天,你怎么不说他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话简直是大逆不道,倘若被有心人听了去,饶是怀月有十颗脑袋都不够砍的,连宋听都恐怕会被牵连。 祁舟脸色变了变:“公子慎言。” 只可惜他面对的不是向来听他话的小五,而是一身反骨的楚淮序。 男人眼底的笑意更浓,他站起身,赤着脚一步步朝祁舟走过去,逼近他: “怎么,连你也要管我?” “管天管地,你还管得了我说话放屁?” “我若偏要说呢?我不仅要说,我还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他宋听就是条该被扒皮抽筋的狗……” “是不是他让你寸步不离的跟着我,是怕我趁乱去弄死太后,连累他当不了那威风凛凛的指挥使?” 他越比越近,后来几乎已经快要和祁舟贴到一起,琉璃似的眼珠子灵动地转了转,视线打量着祁舟: “小大人,这句话我之前就说过,现在我还想再说一遍,跟着宋听过那刀口舔血的日子有什么好的,倒不如跟了我吧。” “这些年我也攒了不少家当,你带我走,我们双宿双飞,岂不乐事一件?” 男人一刻钟之前才沐浴更衣,此刻一头长发湿漉漉的垂在身侧,里衣的领口敞开大半,精致的锁骨完全暴露在外,幽幽的冷香随着抬手的动作萦绕在祁舟鼻尖。 然而祁舟根本不敢看、也不敢说话,堂堂影卫之首,竟被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男人硬生生逼到了墙角。 宋听就是这个时候回来的,一推开房门,看见的就是楚淮序衣衫不整的模样,和祁舟靠得极近,两人的身体几乎贴在一起。 本就说不上好看的脸色顿时更沉。 倒是楚淮序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出男人正在不高兴,掀了掀眼皮,随口问了句:“回来了?” 劈珠丹的药效只能维持六个时辰,尚在太后寝宫时反噬就已经开始了,宋听之前一直沉默不语,一方面是因为心里太乱,另一方面就是一阵重过一阵的剧痛叫他实在无力去思考。 那些痛就像是从骨头缝里钻出来的一般,身上每一寸地方都在叫嚣着疼。 有好几次,他险些站不住,指甲都快将掌心掐烂了,才勉强维持清醒。 他急着回来见楚淮序,他有很多话要问楚淮序。 他心急如焚,心跳如雷。 结果看见的却是男人对着别人笑、同别人亲近的样子。 尽管这个别人是他最得力、最信任的下属。 剧痛和嫉妒使他近乎失去理智,双目赤红着一步步缓慢地走了过去,看都没有看祁舟一眼,语气却森寒无比:“退下!” 遭遇无妄之灾的祁舟一个闪身便从旁边的窗户翻了出去。房间里只余下楚淮序和宋听两人。 后者姿态散漫地靠在墙上,半抬起眼眸望着宋听,等到男人走到自己面前,才主动伸出两条胳膊,勾住宋听的脖子: “大人这是在生气?” 宋听眼底有怒海在翻涌,他一个字都没说,直接捧住楚淮序的脸,凶狠地吻住他两片嘴唇。 楚淮序下意识要躲,便被他狠狠咬了咬下嘴唇。 楚淮序吃痛,怔了一瞬,宋听便趁机撬开他的chun齿,吻得又凶又狠。 等到宋听吻够了,那双嘴唇已经被yao得hong冢,还破了几个小口子,浅浅地渗着血。 沾着水色的chun比平时更红润,呈现出一种you人的深红色,就像是熟透了的果子,叫人忍不住想要去采撷。 宋听眸色黯了黯,低下头,又要吻过去,却被楚淮序一根手指抵在唇上,制止了这个吻—— “看来劈珠丹的反噬作用有些夸大,大人看着不像是很疼的样子。” 他恶劣地笑着,像是因为没有见到想象中的画面而很是失望。 但当然是疼的。 很疼。 宋听感觉自己已经快要疼死了。 第89章 你恨我吧。 他这副身体在短时间内接连受到重创,从内到外都快腐烂了。 但这白马寺同样内忧外患危机重重,他根本不敢让自己倒下。 如果他撑不下去了,眼前这个人又该怎么办? 宋听心里既懊恼又委屈,却丝毫不肯表露出来,只单手圈住淮序的腰,将人打横抱了起来。 这个动作让他后背的伤口再一次开裂,但这样的疼痛远远及不上劈珠丹反噬带来的剧痛。 宋听眼前又黑又晕,几步路走了很久很久,额角也不时有冷汗冒出来。 而楚淮序很配合地没有丝毫挣扎,始终在他怀里,笑盈盈地望着他。 宋听小心地将他放在床上,男人顺势就要坐起来,却被宋听一推,跌靠在床榻横靠着的那侧墙上。 怕他疼,在后背撞上墙壁之前,宋听将自己的手臂垫在两者之间。 充满占有欲的吻紧跟着落下来,两人一个跪着,一个靠着,楚淮序的姿势并不占优势,因此这一局竟是被宋听占了上风。 不过前者并没有多少不高兴,反倒主动圈在指挥使大人的腰上,手臂不断地收紧。 两人()得缠绵悱恻,直至肺腑中最后一丝空气都要被挤占而出,宋听才松开嘴,捧着楚淮序的脸,同他额头相抵。 刚才那个吻耗尽了他太多气力,眼前的晕眩感愈重,但身上却好似没有那么痛了。 对于宋听而言,楚淮序就像是世间最难得的良药,只要有这个人在,无论他受多重的伤,多大的折磨,都永远不会倒下。 “公子,你疼疼我吧。”他缓缓闭上眼睛,终于放任自己泄露一丝真实的情绪。 他在这条路上走得太疼、太累了,楚淮序的冷眼和恨更是刮在他心口的刀,刀刀见血。 “公子、求你……”他的语气隐忍而克制,哽咽却不受控制地从喉咙里溢出来。 不知他自己有没有发现,楚淮序的眼底却很明显的闪过一丝意外,只不过这丝稍纵即逝,快得叫人捕捉不到。 半晌后,他挣开宋听的手,手掌搭在男人左肩,语气里又带上了一惯的漫不经心和轻蔑: “大人身份尊贵无出其右,哪里需要奴这种卑贱之人心疼,大人这是在同奴说笑吗?” 说话的同时手掌不断收紧,这个位置正好有道很严重的伤口,宋听痛得脸色煞白,冷汗扑簌簌地落下来。 他咬了咬牙,睁开眼睛,抬眸凝视着楚淮序。视线中的情愫满得简直要溢出来。 楚淮序张了张嘴,抬起胳膊,想将这道目光隔绝开去。 然而手掌还没有落到宋体眼睛上,就被人半路截了去。 他扭过头,下意识就要骂,两根手掌就在这时点在他肩头,下一瞬,他便发现自己竟是动不了了。 楚淮序:“……”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这是被人点了穴。 “宋听!”满腔的怒火一瞬间被点燃,楚淮序怒目圆睁,“你竟敢这样对我!你想做什么!” “我不会伤害你。”宋听小心地在他下巴上吻了吻,看向他的目光充满了虔诚和爱慕。 “我很疼,没有力气跟你争,只能用这种办法,对不起……” 这种语气配上宋听的眼神,简直叫楚淮序头皮发麻:“宋听!放开我!” “再等一等。”宋听却只顾着吻他,那些吻一个个地落在楚淮序脸上、锁骨上、喉结上…… 他像是根本吻不够,一下一下不停地啄着。 就在楚淮序以为他会像这样吻到天亮的时候,宋听从怀里取出一条黑色的布巾,在楚淮序愤怒的瞪视下,蒙在了他眼睛上。 布料柔软光滑,并没有让楚淮序感到多少难受,但楚淮序心里却有一种被冒犯的恼怒。 他想将它取下来,却忘了自己已被点了穴道,根本一动都动不了。 想瞪宋听,眼睛上又有黑布蒙着,也丝毫起不到威胁的作用。 深深的挫败感让楚淮序更加的愤怒:“太后危在旦夕,你的脑袋都不知道能不能保住,你不去想办法,却满脑子都是这种事,指挥使大人还真有闲情逸致!” 因为眼睛看不见,听觉便更加的敏锐,窸窸窣窣的声音清晰地落进楚淮序耳朵里。 下一瞬,他垂在身侧的手掌被人捉住,宋听同他十指相扣,又就着这个姿势捏了捏他的掌心。 那些被捏过的地方烫得厉害,楚淮许又想骂,那人却松开了他的手。 “……”楚淮序没来由地沉默了片刻。 几息之后,耳边再次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楚淮序辨听了一阵,想猜出宋听究竟在做什么。 很快,眼前似乎有阴影罩下来,楚淮序下意识抬眸的同时,人已经落入了一个滚烫的怀抱中。 他不合时宜地想,宋听在发烧。太烫了,照这样的热度烧下去,堂堂锦衣卫指挥使说不定会被烧成一个傻子。 “宋听,停下来,别让我恨你。” 他低声警告着,回应他的却是一个更加更加热切的吻。 宋听的两条胳膊挂在他脖子上,衣服的布料有些粗糙,刮得楚淮序不太舒服。 但是很快他就意识到,那擦在他皮肤上的应该不是宋听的袖子。今日祈福大典,男人穿的是那身玄色的蟒服,绝不应该是这种触感。 此刻贴着他的应该是缠在宋听胳膊上的绷带。 这个猜想让楚淮序忍不住喉咙发紧。 而不知道是不是注意到他的心不在焉,宋听在这时轻轻咬了一下他的she尖,结束了这个吻。 楚淮序的双唇红得发艳,宋听跪在他面前,就这么看着他,眼底的情愫汹涌澎湃。 就像好像他身体里关着一只名为(浴)望的野兽,到这时已经快要破笼而出。 “宋听,我再说一遍,把穴道给我解开,别让我更恨你。” 这句话就像一把锋利的匕首,在宋听心口狠狠剜了一刀。 他身上其实已经疼得快坚持不下去,而楚淮序的这一刀更是杀人诛心,叫他疼得快要死掉。 有那么片刻,宋听还真抬起胳膊,想要将他眼睛上的布条取下来,再将穴道解开,然后从这个房间逃出去。 再没有脸见楚淮序。 但这样的犹豫只持续了短短一瞬,很快他的目光就变得更加坚定。 没有楚淮序他活不下去,可他必须活着。 至少现在还不能死。 “你尽管恨我吧,公子,反正……”他将楚淮序的手掌捧至唇边,轻轻吻了吻他的指尖,“你本来就已经恨死我了……” 第90章 逼供 他这语气就像是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一脸的无赖样,楚淮序气到发抖,冷笑着说不出话。 “你恨我吧公子,但如果没有你,我会死的。” 楚淮序皮肤很白,黑色布条覆在他双目上,像一个漂亮的纹饰,无端地撩人。 宋听俯身靠过去,温柔地吻在他眼睛上,虔诚得好似在亲吻自己的神。 语气里满含乞求和讨好:“如果觉得恶心,就把这当作一个梦吧。” 他松开唇,指腹轻轻压在楚淮序紧紧皱起的眉毛上,“别生气,公子,不要生气……” 宋听越叫他不要生气,楚淮序就越气恼,简直快气疯了。 要不是此刻实在动不了,他真想扑过去一口咬断姓宋的咽喉。 想到咽喉,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喉咙有多干。 更加凑巧的是,宋听居然也在此时俯身过来,吻在他凸起的喉结上。 楚淮序的嗓子更干,喉结不自觉地滚动得很厉害。 “公子,赏赐我吧……”宋听俯身而下,从小腹开始,在他细腻白皙的皮肤上留下一道又一道的(虹)(痕)。 然后缓缓向上,到楚淮序的胸口,张开嘴,……咬住。 不知道是因为身上疼还是因为太过激动,他身体一直在微微颤抖。 也因为这样,下嘴的时候失了点分寸,将楚淮序逼出一声闷哼: “呃……” 亲吻继续向上,一滴汗水悬坠在楚淮序的下巴上,又很快被宋听温柔地吻去。 他就着这个姿势抬眸,看见楚淮序被黑色布条蒙起来的眼睛,心里忽然感到有点遗憾。 此时此刻,这双眼睛定然是很好看的,眸底蒙上浅浅的水雾。 再冷硬的眉眼沾上情x的颜色都会柔和下来,更何况楚淮序本就生了一双多情的桃花眼。 宋听其实见过这双眼睛沾染情x的模样,真真的艳丽无双,叫人根本舍不得将目光移开。 光是想一想,宋听便要失控。 他咬了咬牙,避开眼,不敢再看,重新俯身下去………。 过于直白的刺激让楚淮序再一次漏出难耐的闷哼,他牙关紧咬,额角全是细细密密的汗。 宋听还是忍不住去遐想这条黑色布料下的无限风光,他指腹压过去,轻轻摩挲着。 灼(…)的温度透过柔软的布料传来,如影随形地烙在楚淮序的眼睛上,叫他连眼皮都不受控制地轻颤着。 两个人一个动不了,一个眼神满溢着温柔,明明是极尽暧昧的氛围之中,却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角斗。 以至于等到宋听松开手的时候,楚淮序几乎脱力。 宋听伸手将楚淮序垂落在脸侧的一小缕头发拂到耳后,下一瞬,(酌)热的唇就带着毫不掩饰的侵占性,轻而易举地覆了下来: “公子,赏赐我吧……” 这是宋听今晚第二次说这样的话,楚淮序看不见眼前的人,只辨得出对方的声音。 过往缠绵的记忆在对方一点点的撩拨之下汹涌而出。 恍惚间他仿佛回到了五年前,在他面前的不是高高在上的锦衣卫指挥使,而是宋听。 他的小狗。 他们原本就该这样亲密。 原本就属于彼此。 他张了张嘴,情不自禁地泻出一声:“小狗……” 这两个字太轻了,好似一声呢喃或者呓语,却如惊雷一般落进了宋听的耳朵里,他瞳孔猛地一颤,眼圈瞬间就红了。 一时之间,竟怔怔地有些不知所措。 “我在……”他哽咽着将脸轻轻贴在楚淮序心口,像一条流浪太久终于重逢主人的狼犬,因为一声熟悉的称呼而摇尾乞怜,只想匍匐在主人的脚边,“小狗在……” 楚淮序受不了他温热的吐息拂在心口的感觉,艰难地仰起脖子,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穴道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解开了。 黑色布条下的眼眸剧烈地颤了颤,他几乎不做任何犹豫地、循着本能地一脚踹了出去—— 身体却使不上力气,踹出去的那只脚轻易地就被宋听给握进了掌心。 但楚淮序又哪里是肯轻易服输的性格,一只脚被捉住了,就换另一只脚,直奔着宋听的心口而去—— 这次宋听并没有躲,这一脚便结结实实地踹在了他心口上。 “嗯……” 太痛了。 劈珠丹的反噬都及不上这种痛苦的万分之一。 宋听一瞬间冷汗如流,眼前也跟蒙了黑布条似的,什么都看不清,缓了很久,才朦胧地看到眼前的身影。 “解气了吗?” “除非大人让我把你的黑心烂肺给挖了。” 此时,淮序的两个脚都被握住了,他被迫俯撑在床榻上,半边的长发落在脸侧。 虽然眼睛不能视光,可他还是准确地捕捉到宋听所在的方向缓缓地勾起唇角:“只有那样我才会高兴。” “嗯。”宋听居然真就接了这句话,“再等等。” 类似的话楚淮序已经听了太多,他根本不相信宋听这些随口的承诺。 当年佛祖跟前许下的誓言都能轻易被违背,何况是这些本就做不得数的敷衍。 而念及从前,他的心情难免大打折扣,瞬间没了同宋听纠缠的兴致。 “滚吧。”他没什么表情地下了逐客令,脚掌在宋听掌心当中微微挣扎。 以往宋听总是很会揣度他的喜怒,这种情况下都会见好就收,然而今天他却并没有依着淮序的意思松手。 而是吻在那双眼睛上,哑声开口:“是你做的吗?” 他没有明说什么事,楚淮序却对此一清二楚。 “大人以为呢?” 宋听没有进一步发问,而是就着这个姿势,再次缓缓俯身………… 大约一盏茶功夫后,宋听顶了顶酸麻的腮帮子,撑着胳膊捧住男人的脸,又问了一次: “是你做的吗?” 此时的楚淮序已经快要失去理智,根本听不进去宋听在说什么,宋听便再次…… 楚淮序本已半干的头发再一次次的x潮中被汗水湿透,他也从原本的推拒变成了后来的纵容。 甚至嫌弃起宋听的时断时续,抓着他的头发不让他再分出心说废话。 从前就是这样,两个人在这种事上其实并无特别的强弱之分,楚淮序被宠爱惯了,哪怕屈居在下位,也时常要跟宋听争个高下。 “如果我说是呢……”唇角勾起一丝满含恶劣的笑意,他迟很久地回答宋听刚刚那个问题。 哪怕那双眼睛仍旧被黑布遮着,宋听也能想象出此刻流露出来的眼神。 只会更恶劣。更不屑。 他朝宋听勾了勾手,宋听便很自觉地挨了过去。 黑暗中,他摸到宋听的脸,然后捏着他下巴,几乎和他唇贴着唇: “大人要替你的太后娘娘报仇,杀了我吗?” 第91章 毒药 哪怕是这种时候,宋听也很坚持:“我是你的。我不会伤害你,也不会让别人伤害你。” 楚淮序笑了笑,对他的示好浑不在意。 “既然如此,大人又何必问,当做不知情不就好了吗。” “否则我会以为大人竟为了太后做到这种程度,不惜以身为饵,朝我逼供。” 鼻尖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是宋听身上的那些伤口裂开了。 楚淮序却并没有因此而怜惜他半分,而是熟练地甩了一巴掌出去—— “大人想知道我是如何对太后下手的吗?” 宋听深吸一口气,咽下嗓子眼里的血腥气:“我想知道。” 只有知道真相,他才能将淮序护住。 “那天在未央行宫,我给了长公主一个香囊,我同她说里面装着是我自己调配的草药,能防蚊虫的叮咬。 “但其实里面还混着一种无色无味的毒药,这种毒倘若混在熏香里长期使用,会使人逐渐丧失神智,变得蠢钝麻木,最后在噩梦惊惧中发疯、发狂。” “而这毒药若是和白芷放在一起,就会变成足以立刻要人命的剧毒,若将这毒下在饭菜里,顷刻间就能叫人毙命。” “但如果只是带在身上,就是一种慢性毒药,短则十几二十日、长则一年两年才会发作。” “如此一来,便能悄无声息的让对方在惊惧,噩梦和疯癫中死去。” 楚淮序怜惜地抚摸着宋听满是冷汗的脸,手指缓缓向下,扼住男人的咽喉。 宋听并不反抗,仍旧用那双湿漉漉的、满怀爱慕与深情的眼睛凝视着他。 这个人无疑长了一张很俊的脸,才会在拥有如此凶名的情况下,仍旧引得长安的贵女们、甚至是尊贵的长公主殿下都为之芳心暗许。 而他当初也是被这张脸、这副深情的假象给欺骗了。 “这无疑是非常让人喜欢的复仇方式,只是我等不及那么长时间,便往那个香囊里加了很重的分量,没想到时间刚刚好。” “那毒竟然不早不晚,偏偏在祈福大典上发作,说不定是老天爷也在助我。” 手指一点点收紧,宋听惨白的脸色因为强烈的窒息感而涨得通红,他却依旧没有要反抗。 那道虔诚的目光牢牢地钉在楚淮序脸上,以至于哪怕双目覆物,也叫楚淮序能清楚地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这道滚烫的视线。 收紧的手指缓慢地松开,宋听痛苦地呛咳起来,但楚淮序的手还没有完全从他咽喉处离开,就被他用力地攥住: “那个药是什么时候开始准备的,会不会对你有影响?”他紧张地问道。 “……”楚淮序没想到他最先要问的居然是这个,一时间怔然。 哪怕时间已经过去那么久,所有的一切都物是人非,但在某些方面,似乎仍然同从前没有什么区别。 就像不管天塌还是地陷,他最在意的永远都是楚淮序的安危。 可没有人比楚淮序更清楚,这一切都是假的,都是这个人装的,否则当年他怎么忍心做那一切。 这五年来,他每每想到那个火光冲天的夜晚,想到那把落在他筋骨上的匕首,便又会被那锋利的刀口割伤一次。 每一天、每一夜,他都在这种近乎割骨剜肉的痛苦中艰难地活着,铭记着筋骨断裂的痛。 以至于后来,那柄无形的匕首剜的不再是他的血肉筋骨,而是他的魂魄。 他就像一只游离在世间的厉鬼,每当觉得坚持不下去的时候,就将那些过去拉出来,再受一遍凌迟之苦。 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能靠那些仇恨和怨怼继续走下去。 可这个人却还是这样,还在骗他。 幸好此刻有黑布覆目,楚淮序心道,假如真的亲眼目睹宋听这副故作深情的模样,简直叫人恶心得想吐。 粗暴地摘下眼睛上的黑布,楚淮序靠在一侧墙上,低头没有看宋听一眼。 后者却朝他伸来胳膊,似乎是还想挽留他,楚淮序眼底的情x却已经完全退去,神色间冰冷无比。 这样的目光刺伤了宋听,男人眸光暗了暗,嘴巴微微张着,眼圈有些红。 身上那些绷带在几番折腾之下散得乱七八糟,很多处已经洇透了深红色的血。被子上同样血迹斑斑。 血腥味更浓了。 楚淮序下意识往他心口瞥了一眼,敞开的衣襟下,那处伤口渗着血,看起来惨不忍睹。 他倏地移开目光,指尖在掌心掐住很深的红痕。 “公子……”宋听终于握住了他的手。 楚淮序手指蜷了蜷,有心想躲,却还是没动,由他握着。 “我没事,用不着你瞎操心。” “真的吗?”宋听不错眼珠地望着他,似乎想要从他的表情里辨出刚才那句话的真伪。 楚淮序被盯得不耐烦,再加上后知后觉地想起这个人之前对他做的那些事,心气尤其不顺。 一脚顿时又轻踹在男人心口上,隔着对方如雷的心跳,没好气道: “当然是真的,我还没有杀了你,没有杀掉章炳之和小皇帝,我不会让自己那么轻易就死了。” “嗯。”宋听这才信了,抬手握住楚淮序的脚踝,指腹在他形状漂亮的踝骨上摩挲着。 之前的……进行到一半,淮序还没有(舒)解,此刻被宋听这样一摸,楚淮序只觉得有一股奇怪的感觉直冲天灵盖。 他下意识又踹了一脚,趁着宋听因为剧痛捂胸口的时机,将脚抽了回去。 宋听忍耐着咳了几声,又抛出一个问题:“为什么要杀公主?” “我想杀的不是楚明姝,是太后,但我见不到太后,只好对不起长公主殿下。” “……” “做什么这样看着我,”楚淮序笑了笑,“觉得我残忍?” 宋听撑着胳膊坐起来,靠在墙的另一侧,痴痴地望着眼前的男人,摇了摇头。 从前的楚淮序天性纯良,对着抢了自己肉包子的小乞丐还能以怨报德将人救回家。 但世道磋磨他、折辱他,让他那双本该干干净净的手也不得已地沾上鲜血。 但宋听绝不会认为他残忍,对于这个人,他只有心疼。 “那楚明姝落水……” 第92章 药引子 长公主落水这件事充满古怪,但太后为了祈福大典的事,一直压着。 宋听也没有在楚淮序面前提过此事,只派了人盯着章炳之那边的一举一动。 他当时认定了是对方想要害他或者淮序,如今却不怎么确定了。 “楚明姝的落水同我无关,我还想要通过她要太后的命,好不容易将香囊给出去,怎么可能让她死。” “公主一死,我原本还以为这个计划要失败了,没想到香囊居然还是落到了太后手里,真是意外之喜。” “宋大人你看,这又是一次阴差阳错,那么多的巧合,何尝不是老天在帮我?” 楚淮序垂下眼眸,脸上浮着笑,半晌,又抬眼,望向宋听: “不过我要提醒大人一句,大人安插在太后身边的那位如意姑姑,恐怕也中毒了。” “还有太后身边其他的宫女、太监,说不定都会被波及,大人之后可有得忙了。” “如意……”宋听喃喃的。 “怎么?”楚淮序眼底漏着一丝揶揄,“我猜错了,如意姑姑不是大人的人?” 宋听不满意对楚淮序撒谎,点点头,承认了。淮序表情古怪地笑了笑:“大人真是好手段。” “……” “既然奴已经认罪了,大人准备拿奴怎么办?” 怎么又不高兴了…… 宋听简直拿他没办法。 身上疼得厉害,每个字都要在脑子里转很多遍才能迟钝地理解其中的意思。 他悄悄将脚往前伸了伸,和淮序的贴在一起。 又因为怕对方生气,挨也不敢挨得太近,两人的掌心若有若无地触碰着。 宋听高烧尚未退下去,脚掌热烘烘的、像个火炉,淮序却因为经脉有损,掌心透着微微的凉意。 对于宋听来说,这点凉意就跟久旱之后得到的一口甘泉水一般叫他上瘾和迷恋。 宋听咽了咽喉咙,忍得很辛苦才没有将两人的脚掌贴实。 他看着楚淮序那双天生含情的眼睛:“淮序,你说的不对,其实你并没有真的想要公主的命,是不是?” “在抵达洛阳行宫之前,太后就一直困扰于蚊虫叮咬,叫太医想了许多办法,试了许多熏香都没有用。” “而长公主孝顺,得了你那个所谓的能驱赶蚊虫的香囊,是一定会转赠给太后的。” “你要的其实是这个目的。”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楚淮序也一直在看着他,脸上原本还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这会儿却已经完全淡了下去。 表情极冷。 “宋听,不要以为自己很了解我。”语气也极冷。 “我说过了,香囊在太后身上,她身边的人都会受到波及,所以就算公主把香囊转赠给了太后,她也照样活不成。” “宋听,在我心里,所有现在还活着的楚家人都罪该万死、都不冤枉。” 他那么恨、那么狠,似乎对谁都不愿意再留情。为了复仇可以牺牲任何。 宋听却只想亲亲他。 “太后日日佩戴着那只香囊,若是贸然将它取走,肯定会被章炳之发现。”他说了句看似毫无关联的话,“我会想办法将里面的草药换走。” 楚淮序一怔,继而又掀起了唇角:“大人这是准备替我瞒下此事?” “……嗯。” 楚淮序笑了笑,忽地倾身靠过来,如墨如瀑的长发垂落在宋听胸口,散发出和他这个人相似的幽幽冷香: “那大人可要想清楚,太后不会是最后一个,我还会杀很多人,包括……” 他笑着在宋听下巴上落下一个吻,残忍地吐出一个字,“……你。” “我知道,但我说过会帮你。”宋听似乎是很郑重地说,“只要你想做的事,我都会帮你做。” 他终于还是偷偷将脚掌心贴到了淮序的,心底因为这份隐秘的亲近而悸动难消,面上却克制着: “但你不能再让自己置身于危险中,剩下的药在哪里,将它们给我。” 楚淮序睨着眼打量他:“大人是真心想要帮我,还是借口将我的药骗走?” “帮你。没有人比我更适合带着那些药。” “……” 依宋听的意思,竟是要拿自己当这个“药引子”,神不知鬼不觉地将毒带给小皇帝和章炳之。 也确实没人比他更合适,小皇帝离不开他,章炳之与他同朝为官,每日上朝都会见面。 还有那些个文臣武将,几乎日日都会同他打交道。 长此以往,他便能兵不血刃地将整个大衍朝葬送。 代价只是宋听的一条命。 “眼下没有,待回去之后大人若还有改变主意,我便将那些交给大人。” 两人的目光隔空撞在一起,宋听点点头:“好。” 这场绮旎的盘问到这时差不多已经结束,两个人都达成了自己的目的,心满意足。 楚淮序懒懒地打了个哈欠:“困了。” 宋听强撑着下床:“我去烧点热水来,身上黏糊糊的睡起来难受。” 楚淮序一把将人胳膊拽住,宋听没站稳,直接摔了回去。 男人声音自头顶闷闷地响起:“别折腾了,身上又不疼了?” “疼的。”宋听说。 “疼就别乱跑,一天不洗澡还能叫你臭掉?” 宋听掀起眼皮凝视着他:“不是我,是给你。” 那双眼睛真的跟小狗似的,望得楚淮序心里不自在。 他松开手,将目光移到别处:“用不着,没那么娇贵。” 宋听察言观色了片刻,见他神色有些冷,到底没敢违逆他的意思,安静地躺着没动。 一会儿后,楚淮序将那条蒙过他眼睛的黑色布巾拍在宋听胸口:“用这个擦一擦,别弄床上。” 宋听正愣愣地盯着他看不够,闻言一下没明白过来,反应了几息才转过弯来,脸轰地一下红了。 而楚淮序的神色更加别扭古怪,耳根处有一点不明显的红。 宋听的心脏怦怦乱跳。 他其实不太能睡得着,身上太痛了,痛得他一直想要翻身,又怕吵到淮序睡觉,只能硬忍着。 只是越忍就越睡不着,身上也越痛。 身旁的人呼吸渐渐平稳,宋听还是没忍住,悄悄侧过身,凝视着楚淮序的脸。 第93章 想杀我? 房间里其实很暗,但这个人的模样早就刻在宋听的心底,叫他很轻易就能分辨出楚淮序的眉眼。 他视线长时间地停留在男人脸上,用目光一点点地描绘着。 眉毛、眼睛、鼻子、薄唇,还有凸起的喉结。 上面还留着宋听落上去的吻痕。 “主子。” “别不要小狗。” “求你。” 他仿佛一只真的遭到抛弃的野犬,目光痴迷地凝视着这个对他来说比生命更重的男人,眼眶不知不觉就湿润了。 宋听偷偷地、小心翼翼地碰了碰身侧的那只手掌。 等了一会儿,见男人没有要醒过来的迹象,便得寸进尺地再握住一点点、再一点点,直到将那只手彻底握进掌心。 这才抿着唇笑了笑,心满意足。 便是连身上的剧痛都减轻不少,慢慢地睡着了。 楚淮序是在半个时辰之后被滚烫的温度给热醒的,睁眼就看见侧躺着贴在自己身上的人。 和两人紧紧交握在一起的手。 黑暗中,锦衣卫指挥使眉头紧皱、满脸热汗,想也知道是陷入了怎样的痛苦中。 “宋听?” “醒醒,宋听……” 他搡着男人的肩膀,后者却根本没有要醒过来的迹象,牙关紧闭着,面色更加痛苦。 楚淮序“啧”了一声,伸手摸了把男人的额头,果不其然摸到一片滚烫。 比之前烧得更厉害了。 大半夜的,楚淮序其实不太想理他,反正指挥使大人野狗一般,发个烧不至于真的死掉。 “小狗……小狗疼……”男人含糊不清地呓语着,紧闭的双眼中有眼泪落下来,不知不觉就爬了满脸。 “……”疼死你算了。 “主子,小狗疼,别不要小狗……” 糊涂成这样,不会真的烧傻了吧? 这可不行。 而且……他看了看窗外,外面的人当然不可能真的让宋听这样死掉、或者傻掉。 楚淮序叹了口气,坐起来。 陷入昏睡中的人却仿佛察觉到他想要离开的意图,握着他的手抓得更紧。 “大人好狠的心,这是想将奴的手捏碎?” 这时候的宋听神智都不清醒,哪里能听进去楚淮序的这句揶揄,后者也不过是实在恼怒,才自言自语地丢出这么一句。 然而叫他没想到的是,那只紧握着他的手却真的松开一点点。 “……”楚淮序张了张嘴,垂眸轻嗤了一声。 “今夜是谁在外面轮值?”他目视着窗外,轻声道。 随着他话音落下,一个鬼魅般的身影仿佛凭空出现在门外,透过皎洁的月色,映出模糊的一个黑影。 “公子。” 是祁舟的声音。 “你家大人快烧死了,去端盆冷水来。” 祁舟做事很迅速,没一会儿就将水端来了,楚淮序被困着一动都动不了,就指挥着祁舟搓帕子。 “给我吧。” 祁舟犹豫了一下。 楚淮序挑着眉,没好气道:“怎么了小大人,难不成你还担心我能用帕子绞死或者悟死你家大人?” “……”祁舟到底还是将手中的帕子递了出去。 楚淮序将湿帕子敷在宋听滚烫的额头,祁舟肃着张脸,看起来忧心忡忡。 “皱眉做什么,他命硬得很,死不了。”楚淮序说。 他此时就靠在床头,身上只着一身里衣,前襟大敞着,无论是语气和表情都很淡,就像说了句无关紧要的话。 更像是哪怕宋听真的死了,他似乎也不在乎。 祁舟的双眉不自觉皱得更紧。 “怎么?”这个细小的动作落进楚淮序眼里,后者掀起眼皮,目光刺向他,“想杀我?” 祁舟躬身:“属下不敢。” “嘁。”楚淮序觉得没意思,摸索着手上的玉扳指,懒懒地将人打发走,“行了,滚吧。” 祁舟躬身告退。快到门口时,忽然停住,视线迅速在淮序的那只绿扳指上绕了一圈。 “属下僭越,但大人曾向我等下过死令,大人说,公子大于一切,包括大人自己。” 楚淮序的动作顿了顿,接着饶有兴致地问: “噢?那如果刚刚我没有叫你进来,你当真能放他高烧不退?” 祁舟:“……是。” “这倒是无妨、祸害遗千年,一场高烧若是真能要了他的命,那也是他无用。。” 楚淮序笑眯眯地说,“比起这个,我更想知道的是,倘若有朝一日,我叫你们杀了他呢,你们听是不听?” 祁舟面色又是一肃,这个问题对他来说似乎有些难回答,但他还是恪守着命令,朝楚淮序道: “属下……必当奉命行事。” “是么。”楚淮序若有所思地看了人一眼,“滚吧。” 他脸上原本始终挂着淡淡的笑,等到祁舟一走,那点笑意倏地散去。 楚淮序垂眸盯着床上的人,眸光冰冷。 而男人似乎也察觉到了不安,气息渐渐急促起来,像是拼命想睁眼醒来,却失败了。 楚淮序很难形容自己此刻是什么心情,这个人此刻对他所做的一切,仿佛真的是对他情根深种,愿意为了他去死。 但迟来的深情比草贱,爱也好,愧疚也罢,他都不需要。 视线再次落到两人紧握在一起的手,宋听的手腕上也有一道鞭伤,很深。 白日掩藏在衣服下面,这会儿却清晰异常。伤口狰狞地外翻着,两边隐隐有腐肉溃烂。 楚淮序用另一只手反抓住那只手腕,轻轻揉了揉宋听的腕骨。 伤口一直蔓延到这里,应该是很疼的,宋听却反倒舒展开眉心,原本很急的气息也渐渐缓了下来。 他似乎本能地认得楚淮序的声音,也认得楚淮序的身体,全身心地信赖着。 因此哪怕是这个人给予的疼痛,都能叫他感到放松。 他渴望着楚淮序,渴望着楚淮序的一切。 ……… 不知过了多久,宋听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楚淮序这时候已经有些困倦了,他身体本来就不好,熬不了夜,折腾了那么久,有些受不住,闭着眼靠在床头。 他并没有感觉到宋听已经醒了,也不知道自己正在被注视。 宋听一动不动,他知道,只要自己一动,楚淮序就会发现他醒了,然后推开他。 他舍不得。 第94章 红痣 这样的时刻就跟梦一样,甚至连梦也不敢梦到这样好的。 宋听因此悄悄闭上眼,假装自己还在昏睡。 楚淮序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他的腕骨,这样亲密的动作叫宋听心潮澎湃。 此刻他的心间就如同平静的湖水被投入一颗石子,涟漪渐渐扩散开来。 心跳不受控制地越来越快、越来越重。 鸣瑜。 他在心里默念楚淮序的字。 鸣瑜合清响。 宋听的字就是淮序照着自己的字给取的。 所以他们就连字都是连在一起的。 他的名字是这个人给的。 他的命也是这个人的。 鸣瑜。 他再一次默念了这个名字。 每念一遍,心跳就重上三分。 楚淮序恰在这时睁开眼,低头去看宋听。 ——这个人,刚刚好像动了下。 “醒了?”楚淮序试探着问了一句。 宋听紧闭着眼睛,眼珠子却在眼皮子底下不安地滚动着。分明是在装睡。 楚淮序觉得好笑,故意弯下腰,慢慢地朝宋听的脸靠过去。 随着他的不断靠近,宋听的眼珠子转得愈发厉害。 等到两个人的额头马上就要碰到一起的时候,楚淮序终于停了下来。 他一动不动地盯着近在咫尺的人,温热的鼻息像羽毛一样轻拂在宋听脸上。 对宋听来说,这无疑是一场最旖旎的酷刑,叫他连呼吸都不自觉地停滞了。 心脏却截然相反地猛跳起来,快得不正常。 过了很久,久到宋听几乎快要缴械投降的时候,楚淮序忽然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戳了戳宋听的眼皮。 指腹下的眼珠子滚得跟心跳一样快,男人幽幽的冷香拂在宋听鼻息之间: “大人如果再不醒,奴可就要走了。” 他边说着,指尖一路往下,从宋听的眼睛轻刮过他高挺的鼻梁,再到干燥的双唇。 这个人的心明明是冷的,是他无论怎么努力都没能化开的千年寒冰,这会儿却因为高热的缘故,染上了温度。 指尖从唇边离开的时候,楚淮序抽回手,像他说的那样,作势就要站起来。 下一瞬却被一只手掌牢牢握住:“别走!” 宋听睁开眼,半是期待半是祈求。 楚淮序本来也没打算真的走,深更半夜的,他能走去哪,不过是逼着装睡的人醒过来而已。 闻言,从善如流地坐回去,笑盈盈地望着人:“大人总算舍得醒了?” 宋听也觉得自己装睡的行为很幼稚,心虚地撇开视线。 但他又舍不得不看淮序,很快便又将目光转回来,直直地盯着人看。 “行了,别看了,躺进去一点,给我让个位,折腾死我了,困。”楚淮序不耐烦地说。 宋听却不想睡。他觉得此刻的楚淮序太温柔了,温柔到他又觉得这是个梦,如果他睡了,这样的温柔的淮序就会消失。 “公子,你亲亲我吧。”他握着楚淮序的手,手指在他掌心轻抠着,“我疼……” 今天他可能真的病得不轻,喊了一晚上的疼。 楚淮序俯下腰,紧盯着男人的眼眸,独属于他的冷香叫宋听目眩神迷: “大人这是还没睡醒?” 宋听抿了抿唇,重复道:“我疼……” “那便疼着吧。”楚淮序的声音一点温度都没有,“左右都是大人自找的。” 他挣开宋听的手,还没来得及有下一步动作,一条胳膊便勾住他脖子,将他用力地往下带。 两人的身体被迫紧贴到一起,宋听翻了个身,将楚淮序困在了身下。 “你干——”未说完的话被另一个人吞入腹中。“唔……” 带着滚烫热意的手掌掐着他的腰,叫他动弹不得。 金疮药的味道满溢在房间里,混着暧昧的q欲。 楚淮序被迫承受着这个吻,但他是个有脾气的,吃软不吃硬,宋听叫他吃了个闷亏,他便要还回去。 这个吻的掌控权渐渐落到了他这边。 宋听却是无所谓的,他仿佛一头引颈就戮的羔羊,心甘情愿地将自己的灵魂也献祭出来。 等这个吻结束的时候,两个人都大汗淋漓,差一点就收不住。 要不是宋听此刻还在发烧。 “这里……何时多了颗痣?”楚淮序前襟大敞着,宋听的指尖轻轻点在他心口一颗极小的朱砂痣上。 楚淮序浑不在意:“不知道,也许从前就有。” 宋听固执道:“以前没有。” 楚淮序并没有注意过自己身上哪里多了颗痣,哪里多了道伤,闻言垂眸看了眼,不怎么在意地说: “长了就长了,有什么紧要。” 宋卿语气有些低落:“我都不知道。” 这话将楚淮序气笑了:“怎么,难不成我长颗痣还得通知指挥使大人一声,要大人同意才能长?” “我不是这个意思。”宋听说。语气有些遗憾。 楚淮序却仿佛根本没听出来,冷冷道: “奴从前犯蠢,同大人赴过几次芸宇,但那是年少轻狂,大人别弄得好像对我、对我这具身t很了解一样。” 宋听缓慢地眨着眼睛,表情更加受伤。 这种时候其实不应该太刺激这个人,毕竟还要利用对方,这也是为何他没有放任宋听继续烧下去的原因。 既然这个人要同他玩深情的把戏,那也也得打一个巴掌再给颗枣子,倘若惹得太过,说不得对方就翻脸无情了。 但楚淮序就是控制不了自己,每次只要看见这个人一副好像很了解他的样子,他就忍不住打击对方。 “有客人觉得眼睛上长痣很漂亮,花妈妈就请人帮我在眼皮上点了一颗痣。” 他碰了碰自己的左眼,那里的确也多了一颗痣,画舫上重逢的那一晚,宋听就注意到了。 接着又碰了碰心口,“有客人喜欢胸口长痣,就点在胸口。” “像我们这样的人,身体不是自己的,全凭客人喜好。” “骗人。”宋听果然被这些话给刺痛了。 他眼底猩红,心里恨不得把那老毒妇再重新杀上一千次,亲吻楚淮序心口那颗小红痣的动作却极温柔。 “你根本……根本没有让他们看过……” “谁说没有。”楚淮序轻笑道,“我不喜欢的客人没有,但我喜欢的客人总是有的。” “大人,我日日在那样的地方,你还指望我为谁守(身)如玉?” 他的语气轻蔑,也不知是在笑宋听的自欺欺人还是笑自己。 宋听松开嘴,用力地捏住楚淮序的下巴,转而堵住那张喋喋不休、只会叫他难过的嘴: “我不相信!而且你只能属于我,你是我的……” 他完全将那颗来历不明的小红痣忘在了脑后,捉着楚淮序发泄心底的不甘和怒意…… 后者眼眸沉了沉,在宋听没有注意到的时候,流露出一丝古怪的笑意。 第95章 那边的哥哥是不是喜欢你。 祈福大典之后,按规矩会有白马寺的僧侣下山送福,将大典上供奉过佛祖的那些贡品布施给山下的百姓。 倘若没分到贡品的也能得一碗八宝粥,也有同样的寓意,都是添福添寿,平安顺遂的意思。 太后虽然中毒昏迷,祈福仪式也被迫中止,但为了不引起百姓的恐慌,下山送福的流程并没有因此而取消。 到了布施这一日,宋听还是护送着寺里的僧侣将贡品和八宝粥送到了山脚下。 时辰还早,布施的地点却已经围满了百姓,一见着白马寺的师傅们,都双手合十行着佛礼,恭敬有加。 连被抱在怀里的孩子都晓得照做,一声“阿弥陀佛”说的有模有样。 抢贡品的时候为了避免发生意外,宋听需要维持秩序,等贡品分发完,基本就没有他什么事了,一扭头,发现楚淮序正站在粥桶前,正和僧侣们一起分发八宝粥。 他今日难得换下了红衣,问寺里的师傅借了一身僧衣。 原先普普通通的灰色僧衣穿在他身上,立刻有了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以至于下山的一路上,宋听很多次忍不住去看他,看不够似的。 现在再看,还是觉得不够。 “哥哥,你为什么戴着面具啊,你的脸受伤了吗?” 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被父亲抱着,捧着个豁了道口子的大海碗向淮序讨粥。见了他脸上的面具就好奇地问了出来。 童言无忌,惹得孩子的父亲变了脸色,尴尬地笑笑,连声道歉。 “孩子不懂事,请小师傅见谅、见谅……” 楚淮序穿着僧衣,男人就将他当成了白马寺的记名弟子。 “不要紧。”楚淮序笑着冲男人点点头,然后伸手摸了摸小女孩的脑袋,柔声说,“我长得丑,怕吓到你,所以才要戴着面具。” 骗人。 宋听心想,明明很好看,没有人比你更好看。 “哥哥骗人,哥哥声音那么好听,一定很好看。”连小女孩都不相信。 周围的人顿时都笑起来,淮序也笑得不行,倏忽间,掌心里变出一颗饴糖,递给小丫头:“谢谢你,要健康平安地长大。” “谢谢哥哥。”小女孩笑得很甜,看见不远处的宋听,“哥哥,那边的哥哥是不是喜欢你啊,他一直在看你。” 楚淮序:“……” 宋听:“……” 这小丫头长大了得有大出息,眼光够毒辣。 “你这孩子,瞎说什么呢,哥哥怎么能喜欢哥哥,别乱说话。”孩子的父亲表情更尴尬。 “抱歉啊这位小师傅,小孩子不懂事,多有得罪,希望您别介意,还有这位大人,实在抱歉……” 宋听穿着他那身玄色蟒服,板着脸不说话的时候浑身散发着煞气,叫人简直不敢直视。中年男人吓得话都说不利索。 “没事,童言无忌。”不过宋听并不生气,反倒偷偷地在高兴,要不是担心淮序生气,他都想赏小丫头一袋金瓜子,太会说话了。 小女孩跟她的父亲走后,领粥的队伍继续前进,宋听走过去从淮序手里接过汤勺,站在他边上替他分粥。 “累不累,坐边上休息一会儿。” “不累。” 宋听瞥了眼他额角的汗水,抬手帮他擦了:“还说不累。” 昨晚楚淮序的那些话伤了宋听的心,指挥使大人的别扭劲从半夜持续到了今天。 不仅说话语气总是刺刺的,还敢反驳他了,楚淮序心里觉得有些好笑,“热是挺热的,但不累。” “热也不舒服,去那边树荫下坐着,喝碗甜汤。”宋听虎着脸说。 楚淮序挑了挑眉:“哪来的甜汤?” “我让人准备的,怕你突然想吃。小五——”宋听喊了声,在周围巡视的小五立马跑过来,“怎么了,大人。” “燕窝莲子羹在哪儿,带公子过去喝。” 小五立马狗腿道:“好嘞。” 燕窝是冰镇的,捧在手心里还没喝,人就已经凉快多了。楚淮序现在的身体情况很奇怪,怕冷也怕热,稍微热一些身上就很难受,恨不得能时时刻刻将冰块抱在怀里。 小五得了宋听的嘱咐,只给他舀了一小碗,楚淮序喝完觉得不够,还要。 小五不敢给,两人瞪着眼睛相互对视了一会儿,楚淮序忽地笑了:“就这么怕你们家大人?” 小五清了清嗓子,认认真真道:“我那不是怕,是尊敬。” 楚淮序透过银质面具盯着他,目光中夹杂着一丝打量。小五被他盯得头皮发麻,却还是梗着脖子说: “我说的是真的,大人看着虽然很凶,但他对我们这些手下很好,我们这些暗卫,每个人都是他救的,否则我们活不到现在。” “那是他需要你们为他卖命,他在利用你们。”楚淮序似笑非笑地说。 太阳渐渐升起来,周围的温度越来越高,哪怕坐着不动也能出一身热汗,楚淮序瞥着正在布粥的男人,眉眼比五年前成熟了许多。 没有见过宋听本人的人,大概谁都不敢相信阴狠果决的锦衣卫指挥使,模样竟是这样的好。 当年,楚淮序自己就是被这张脸给欺骗了,才会被这个人所利用,成了他平步青云的一块踏脚石。 “大人很喜欢你,我能感觉到大人和以前不一样了。”小五突然说。 楚淮序有些意外:“嗯?” “我嘴笨,不知道该怎么说,但自从有了公子,大人就像活过来了一样。” 这话成功将楚淮序逗笑了:“怎么,你们大人以前是死的?” 小五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知道是凑巧还是宋听也感觉到了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抬眸望了过来,朝楚淮序做了个口型:“好——喝——吗?” 他这个样子倒是有了点五年前的影子,被他捡回来的流浪狗终于学会了撒娇,偶尔也会试探着伸出爪子,恃宠而骄。 楚淮序眼皮莫名跳了跳,指尖往没喝完的甜汤上点了下:“既然不让我喝,就拿去给你主子吧,他皮糙肉厚,不怕凉。” 小五:“……” 小五:“不用留着待会儿喝吗,百姓还有很多,一时半刻可能回不去。” 第96章 陈小宝 “不喝。”楚淮序说,“待会儿冰块都化的差不多了,味道都变了。” “您可真娇气。”小五忍不住吐槽,“也就我们大人养得起您了,所以您就好好在我们大人身边待着吧。” 他大着胆子感叹道:“大人那么喜欢您,您啊,就是想要天上的月亮,大人都会想办法摘给您。” 楚淮序一脚踹在他腰上:“胡说八道什么,当心我拔了你的舌头。他要是能有摘月亮的本事,就不是宋指挥使,而是宋神仙了,再说了,我要那劳什子的月亮做什么!” 小五原本还挺憷他的,但这段时间下来,发现这人其实同他们家大人一样,都是嘴硬心软的,便不怎么怕他了,嘻嘻哈哈着跑远。 结果一转身,就迎上自家大人阴沉的目光,毒辣的阳光下,小五愣是被吓得一哆嗦,说话都打着磕绊:“大、大人。” 宋听目光沉沉地盯着他:“你们在说什么?” 在说你前几年很不像活人。 但这话当然不敢当着宋听的面说,小五看天看地、眼神飘忽:“没什么啊,就……怀月公子怕大人热,命我将甜汤送来给大人喝。” 一碗冰镇甜汤下去,宋指挥使的心情熨帖了许多:“去吧,看着点人。” “要不大人,我跟您换,我来布粥,您自己去看着,我怕怀月公子要是热坏根头发,您回头得找我算账。” 宋听:“……” 宋听真的很想一鞭子将人抽飞,但他又不得不承认,自己对这个提议很心动。 白马寺里波云诡谲,他很难预料到到明天等着他和淮序的会是什么,而此刻的时间就像偷来的一般,有种难得的平静。 宋听将汤勺往前一递,叮嘱道:“别出什么岔子。” 小五笑嘻嘻地保证:“我办事您就放心吧,快走吧快走吧!” …… 在山上时没觉得有多少热,一旦下山来就感觉身上黏糊糊的难受,楚淮序卷起袖子,懒懒地靠在树干上,头顶一群知了吱吱地叫不停。 他随手拍死一只停在手臂上的蚊虫,不太高兴地撇下嘴角,抓挠着那寸皮肤。 一双手忽地伸过来,将他卷高的袖子又给捋回来:“当心晒伤。” 楚淮序掀起眼皮,对上宋听黝黑深沉的目光,唇角扬起一点不怎么明显的弧度,讥他: “究竟是担心我晒伤,还是不高兴别人看我,大人心里有数。” 宋听并不否认,目光在看见淮序手臂上的那抹红痕时顿了顿,接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小药瓶,抹了点药在指尖,仔细涂抹在那处红痕上。 这个药膏的味道并不难闻,相反有种淡淡的清香,抹在皮肤上清清凉凉的很舒服,难耐的痒意也立刻止住了。 “说你一句就不高兴了?”楚淮序饶有兴致地问。 宋听垂着眼睛,脸上没什么表情:“不是。” “那你垮着张脸给谁看。” “我只是心疼。” “心疼什么?”楚淮序抬起胳膊,“不会是因为被蚊虫咬了一口吧?” 宋听抿着唇,默认了。 楚淮序将手臂抽回来,足尖踹在宋听的肚腹上,仰着头嗤笑道: “大人何必惺惺作态,大人当初挑断我手筋脚筋的时候,可是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大人高高在上,可曾知道那锋利的刀尖剜在筋骨上的滋味,那可比被蚊虫咬一口疼多了,简直……” 他手指点着宋听的心口,眸光骤冷,“叫人生不如死。” 当年的事始终是扎在宋听心上的一根刺,稍微动一动就血流如注。 他红着眼圈握住男人的手腕,指腹轻轻摩挲着,几次想要说话又还是抿紧了双唇,用力地咬紧牙关。 楚淮序没挣扎,垂眸盯着,等着看这人又要如何花言巧语的辩解。 慢慢却发现他指腹经过的地方,正好是当年被云纹匕首划过的地方。 楚淮序下意识握紧拳头,被碰过的地方不自觉地紧绷起来,一口银牙用力咬着。 刚才还感觉热得难受,这会儿却只觉得彻骨的凉,就像寒冬腊月里被丢进了冰湖之中。 回忆像尖利的刀刃扎在心上,楚淮序看见五年前那个血肉模糊的自己,那么无助,那么痛苦。 但所有的痛苦都不及被背叛的万分之一痛。 原来他也都还记得,楚淮序心想,就是面前的这个男人,用他赠予的匕首,对准了他。 将他一身内力废去,割断了他的手筋脚筋,让他的身体变得比普通人还要孱弱,成了一个十足的废物、病秧子。 他的父兄曾想要带着他上战场杀敌,而他如今却连拿剑都觉十分困难,每每阴天下雨时更是旧伤发作,疼痛难忍。 剧痛之下,他仿佛无数次的回到过去,回到火光冲天的那个夜晚,回到在地牢里被挑断手筋脚筋的那一天…… 心魂和身体一道饱受着日复一日的折磨。 而这一切,都是拜眼前人所赐。 是他有眼无珠,一腔真情错付给了一条养不熟的狗。 不仅将自己弄到如此狼狈的下场,还害了整个王府。 楚淮序眼底似有浪潮翻涌,却又在寂静中缓缓沉敛。 头顶的蝉鸣愈发激烈,他抱住男人的脖子,隔着冰凉的银质面具,蹭了蹭对方的脸: “宋指挥使,如果太后要我的命,那你就用大衍江山给我陪葬好不好?” 宋听凝视着眼前的黑眸,喉结滚了滚,禁不住想要吻上去,却被一道稚嫩的童声给打断: “好看的大哥哥,还有黑衣大哥哥,你们在干嘛呀?” 两人猝然分开,才发现是之前听声音就夸淮序好看的那个小姑娘。 楚淮序很喜欢对方,朝小丫头招了招手,待到小丫头走近,他就将人抱在自己腿上,问她:“你怎么在这,你爹呢?” “我家就住在这,爹爹在干活。”小姑娘指了指前面,“看,就在那。” 小姑娘的父亲在路口开了家茶铺,天气炎热,排队等粥的人等得热了,都喊着要来一碗凉茶,这会儿生意正忙。 楚淮序抬头扫了眼招牌,陈记茶铺。 “原来你姓陈啊。” “嗯,我叫陈小宝。”小姑娘说。 第97章 馄饨 楚淮序噗嗤一声笑出来。哪有人会给自家闺女取名叫陈小宝的,这必然是小名,只是叫得多了,孩子便以为自己就叫小宝了。 就像母妃当年也总是幺儿幺儿的叫他,很少正儿八经地喊他的名字。 她喊他名字最认真的一次,是五年前那场大火燃起的那一刻,从来柔柔弱弱的女人将长剑架在脖子上,满目悲怆地对他说: “淮序,我的儿,你要好好活下去,答应娘,一定要活下去!” “活下去,为端王府,为你父兄,为母妃报仇!” …… 陈小宝和他是同个方向坐着,大概是察觉到了他的情绪,倒仰着头问他:“漂亮哥哥,你怎么了?” 楚淮序闭了闭眼,朝陈小宝笑道:“哥哥没事,哥哥只是想到了自己的娘亲。” 宋听原先靠在楚淮序身后的那棵大树上,抿着唇盯着眼前的两人,心里不太高兴。 他对淮序的占有欲比起当年有过之而无不及,连看着淮序抱五六岁的小姑娘都会吃味。 但他不能拘着淮序,只能自己憋着劲不高兴。结果骤然听到这一声,心脏骤然缩紧,什么吃醋,什么不高兴,统统没有,只剩下心疼。 “没事的,等哥哥回家就能见到娘亲了。”小姑娘不知其中缘由,天真地安慰他。 楚淮序的声音听不出悲喜:“哥哥没有家了,也没有母亲和父兄了。” 陈小宝还太小,不懂得生死离别,问他:“他们去哪里了?不要漂亮哥哥了吗?” “死了。”楚淮序说,“他们都死了。” 说完之后他似是自嘲地笑了笑,手指轻轻在小丫头鼻子上刮了几下转变了语气: “你还小,我跟你说这些做什么,反正你也不懂。” “我不小了,我已经五岁啦。”小丫头抱住淮序的手指,老气横秋地说,“我知道什么是死,大黄就死了,我很伤心。” 说着,情绪真的低落了下去。 “大黄是谁?”楚淮序问她。 “大黄是我养的狗,它好乖的,但它太老了,老了就死掉了。村口的李大嘴说死掉就是我再也看不到它了。” “但是娘亲说大黄是回到天上去了,它变成了一颗星星,等到晚上我抬头看天上的时候,最亮的那颗星星就是大黄。” “只要那颗星星在闪烁,就是大黄也看见我了。我觉得李大嘴说的不对,娘亲说的才对。” “漂亮哥哥,”小丫头轻轻晃了晃淮序的手,“你的家人一定也变成了星星,在看着你。所以你不要难过。” 楚淮序的双手用力地握紧,好半晌后,他才对上陈小宝期待的目光,说:“好,我不难过。” 隔着银质面具,宋听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但从那双漆黑的眼眸中流露出来的深切的悲伤,叫宋听简直不忍多看。 又忍不住不看。 他将陈小宝从淮序腿上抱下来,面色阴沉道:“你爹娘在叫你。” “嗯?”陈小宝往茶铺的方向看了眼,“没有啊。” 抬眸却对上宋听的眼神,小姑娘被这样可怕的眼神吓得打了个哆嗦,一溜烟跑了。 “堂堂锦衣卫指挥使,连小孩都欺负,难怪锦衣卫臭名昭着,狗听了都要对着你们撒泡尿。” “……”这张嘴,从哪儿学的这些。 他张了张嘴,有心想要说点什么,淮序却先一步看穿了他的意图—— “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也别说话,奴的父兄母妃有没有变成星星奴不知道,但大人的确是踏着他们的尸骨青云直上,享尽尊荣。” “所以大人最好不要在奴面前,猫哭耗子假慈悲,奴怕自己会忍不住,一时冲动现在就杀了大人。” 宋听:“……” 他用力地握了握拳头,最终还是依着楚淮序的意思,一言不发。 …… 今年过来讨粥的百姓比往年还要多,到日中才送走最后一个百姓,粥桶也差不多见了底。 “还好熬得多,要不然不够。”管事的僧人说。 他拿了几个干净的碗,将剩下的粥倒出来,分给大家: “阿弥陀佛,今日辛苦诸位师兄弟和大人,上山还需一些时候,多少都喝一些垫垫肚子吧。” 装桶的时候就是热粥,几个时辰过去还是温温热热的,而且变得很黏糊,口感欠佳。 楚淮序只喝了一口就咽不下去了,却还是抱着粥碗,慢吞吞喝得很勉强。 宋听就坐在他边上,三两口将自己的粥喝完,手臂横插过去,从他手里将粥碗接过来。 淮序警惕地睨他一眼:“做什么?” “不爱喝就别喝了,给我。”他回头将正和小沙弥说话的小五喊来,“前面有家馄饨铺,去买一碗来,加小葱和姜末。” 楚淮序好奇地打量他:“大人对这附近很熟悉?” “算是吧。”宋听说得模棱两可。楚淮序没追着问,靠着树干假寐。 馄饨铺离路口很近,小五不消片刻就回来了,带着加了小葱和姜末的馄饨,冒着热气。 “小馄饨来啦,小的帮您打开。”小五将狗腿子的风范发挥得淋漓尽致。 楚淮序热得不行,看见馄饨上飘着的热气就已经不想碰,要笑不笑道:“你家大人点名要的,给我做什么?” 小五是个机灵鬼,闻言当即道:“大人连糟糠菜都咽的下去,吃什么馄饨啊,那肯定是给您买的,是不是啊大人?” 宋听捧着粥碗喝了一口,从喉咙里轻轻漏出一句:“嗯。” 他自己那碗喝得很快,到楚淮序这碗时却一小口一小口慢吞吞喝着,喝了好一会儿还有大半碗。 后者又忍不住嘲他:“大人若是嫌弃就不要勉强了。” 宋听表情茫然了一瞬,接着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什么,垂眸应了声:“不嫌弃。” 眼看着自家大人又挨欺负,小五赶紧将粥碗捧到楚淮序眼前,殷勤道:“好了公子,快趁热吃吧。” 楚淮序将碗推开:“不吃,拿走。我都快热死了,吃什么馄饨啊,你是不是想热死我。” “大人,这……”小五满脸为难,下意识看向自家大人。 第98章 大黑 说实话,有时候他挺不明白的,他家大人这样冷的性格,怎么就偏偏喜欢怀月公子这样的人。 难不成就是因为对方跟当年的那位长相肖似? 还是说正因为大人性子冷,就喜欢怀月公子这种骄纵蛮横的性格,两人正好互补? “给我吧。”宋听将碗接过来,转而哄淮序,“待会儿还要走一个时辰才能到山上,不吃身体会受不了。” 楚淮序还是不肯吃:“热,没胃口。” 宋听舀起一只馄饨,放在嘴边吹了吹,等不见热气才喂过去:“多少吃几只,吃完让小五去买冰镇西瓜,路上吃。” “这里还有冰镇西瓜?”楚淮序这才多了点兴致,“你怎么不早说,是不是就等着热死我?” 宋听趁机将那颗馄饨喂进去:“那你肯定刚才就要嚷着吃。” “……”楚淮序睨着眼,“你故意的?” 宋听眉眼柔和了几分,显出一点笑意:“所以你快吃,吃完就去买。” “我自己有钱,我可以现在就去买。”楚淮序有些赌气道。 宋听又吹凉了一只馄饨,说:“不行的,老板跟我熟,我不让他卖他就不敢卖。” 楚淮序:“……” 楚淮序快气死了。他一点都不喜欢被宋听压制一头的感觉,偏偏人家现在身份地位和武功哪个都比他高,他根本不是对手,只能凭一张嘴回击: “果然,锦衣卫的名头就是这么让你们给败坏的,先是欺负五六岁的小孩,现在连可怜的店家也不放过,当真是无耻。” “嗯。”宋听很大方地承认,“是无耻。” 小五蹲在一旁捂着右脸,旁边的锦衣卫随口问了句:“小五哥你怎么了,牙疼啊?” 小五说:“对,酸得倒牙。” 话音刚落下,一枚暗器擦着他眉骨钉在了他身后的树干上,小五吓得大叫着跳起来—— “啊啊啊啊啊……好险好险!” 扭头一看才发现竟然只是一枚树叶,此刻却被嵌进了树干之中,真真的入木三分。 “……”小五咽了下喉咙,对上自家大人警告的目光。再次咽了咽喉咙,“……大人,嘿嘿嘿,我错了我现在就滚!” 楚淮序在旁边哈哈大笑,接着摇了摇头,语气颇为遗憾地说:“可惜大人的准头差了一点,下次应当对准眉心,一击毙命。” 小五:“……?” 难怪话本子里都说“蛇蝎美人”,这位的心是真的比蛇蝎还要狠啊…… “怀月公子,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知错能改也不是不能饶你一命,正好现在无聊,你跳支舞吧。”淮序轻飘飘地说,“给我解解闷。” 小五都懵了:“啊?” “不会?”楚淮序很失望似的,“我还以为你们这些暗卫出身的人,为了完成任务什么都会。” “什么掌中舞、剑舞、鼓上舞……难道不是基本功吗?”他越说越嫌弃,推开宋听的手,“没意思,不想吃了。” 小五:“……” 他看向宋听。非常希望自家大人不要离谱到连这种要求都满足怀月。 后者仍旧是那副没什么表情的模样,却冷冷地朝他命令:“跳。” 小五:“………” 在小五乱七八糟的比划中,楚淮序总算将一碗馄饨吃完了,宋听果真领他买西瓜去了。 原本是打算叫小五去的,只是淮序说坐久了心烦,想自己走走,两人就亲自去了。 “漂亮哥哥!你们怎么过来啦!” 陈小宝正一脸严肃的帮她爹端凉茶,瞧见远远走来的楚淮序,直接将凉茶和亲爹忘在一边,箭似地投进了楚淮序的怀里。 一边叫着他,一边笑个不停,脸上的两个酒窝特别可爱,羊角辫一甩一甩的。 反观旁边的锦衣卫指挥使,脸比自己身上那件玄色蟒服还要黑。 楚淮序却仿佛全然没有注意到他的不高兴,捏着陈小宝肉嘟嘟的脸颊,说:“因为要去买大西瓜。” 陈小宝赖在他怀里,是想要他抱的意思,楚淮序也看出来了:“抱歉啊小宝,哥哥抱不起你。” 陈小宝表情有些遗憾,却仰着头反过来安慰楚淮序:“没关系,那可以牵手吗?” “可以。”楚淮序笑着说。 “太好啦!” 两个人大手牵小手,陈小宝对这一片十分熟悉,领着楚淮序说:“哥哥,我带你去吧,我知道谁家的西瓜甜。” 宋听默默跟在后面,脸色已经不能单纯用黑来形容,简直是黑中泛青,青中带紫。 假如小五或者祁舟此刻在这里,必定已经处于战战兢兢的状态中,因为平时他脸上若是出现这个表情,往往就代表有人要倒掉脑袋的大霉了。 “你这么跟着我走,就不怕我将你带去卖掉?”楚淮序故意逗她。 陈小宝摇摇头:“不怕,哥哥一看就不是坏人,而且哥哥身上好香啊。” “哈哈哈哈哈……”这小姑娘实在太逗了,楚淮序好久没觉得这么好笑过,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小家伙,哥哥告诉你,千万不要被一个人的样貌给轻易欺骗了,长得越漂亮的越会骗人,看着越乖顺的心越狠。” 陈小宝年纪还小,眨巴着眼睛听不太懂,但这番话里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甩在宋听脸上,将他打懵了。 这些话与其说是淮序在告诫陈小宝,倒不如说是在含沙射影奚落宋听。宋听头越埋越低,垂在身侧的两只手不自觉地紧握成拳。 他又开始嫉妒,之前是嫉妒小安,现在是嫉妒这个凭空冒出来的小姑娘。 仿佛所有人都能得淮序的喜欢,叫淮序开心,只有他被恨着、怨着。 可这个人原先最喜欢他。 “哥哥?”陈小宝忽然转过头,黑宝石一样的大眼睛望向宋听,“你也想牵手吗?” 说实话陈小宝是有些怕这个穿黑衣服的小哥哥的,他看起来很凶,好像很不喜欢她的样子,看着她的眼神很可怕。 但陈小宝又觉得他看起来有点难过、有点可怜,像包子铺孙奶奶家养的那只大黑。 大黑因为偷吃了孙奶奶要用来做包子的肉馅,被孙奶奶给赶出了家门,再也不让它回家。 第99章 这瓜真别致 大黑不舍得走,就日日蹲在门口守着,那个眼神跟这个大哥哥的一模一样,叫陈小宝有点不忍心。 而在她问完那个问题后,黑衣大哥哥的眼睛很明显亮了亮,又很像她偷偷喂大黑烤番薯的时候。 大黑很乖,喂它东西它也不会马上吃,而是要先看一眼周围人的眼色,确定是给它的,才狼吞虎咽的吃起来。 但是后来大黑不见了,隔壁胭脂铺的小胖子说,大黑是被人抓走炖狗肉吃了。陈小宝为此还伤心了好长一段时间。 她失去了大黄,又失去了大黑。 大黄和大黑都好可怜,眼前的这个大哥哥也好可怜。 想到这里,她直接将黑衣大哥哥的手拉住:“走吧,我们手牵手一起走!” 小孩子什么都不懂,因为有好看的小哥哥陪着,因此很高兴,宋听却很紧张,他怕淮序不愿意。 察言观色了好一阵,发现淮序好像并没有不高兴,相反他饶有兴致地看着沿街的店铺,宋听这才渐渐放下心来。 之前被排除在外的时候他心里只有嫉妒,看陈小宝和淮序握在一起的手就想发疯,但这会儿他和淮序一起牵着陈小宝,感觉就完全不一样了。 他心里甚至胆大包天地觉得此刻的画面很像一家三口出游,他和淮序,牵着他们的孩子,在天气晴好的夏日,游山玩水。 一家三口。 宋听的心脏因为这四个字猛烈地跳动起来。 淮序生不出孩子,他也生不出孩子,不过他们可以领养一个,或者小安也不错。 既然淮序喜欢那个小鬼头,那交给别人养不如自己养。 但小安年纪比陈小宝大,看着也不是很听话,会不会不好管教…… 因为牵了这一下手,指挥使大人的思绪天马行空想得越来越远,心口也怦怦怦地跳得又重又快。 “……大人?大人?”直到楚淮序的声音将他的思绪拉了回来,宋听脸蓦地一红,心虚地问,“怎么了?” 楚淮序眼神古怪地打量了他一眼:“瓜果铺子到了,你还要走到哪里去?” 宋听:“……” 瓜果铺的老板姓王,是个四五十岁的中年男人,因为常年劳作的缘故,一身皮肤晒得黝黑,笑起来憨憨的,看着就是实在人。 就像宋听所说,两个人似乎挺熟的,王老板一见着宋听,就热情地同他打了招呼:“哎哟,宋小友又来啦?” “嗯。”宋听点点头,倒是显得有些拘谨。 “王伯伯!漂亮哥哥要买西瓜,您给他挑一个最甜的!”陈小宝拉着楚淮序的手,亲昵地靠在他身上。 看得出来小姑娘是真的很喜欢他。 淮序从来就是轻易就能得到身边所有人的喜欢的。 “好嘞!”王有年边挑着瓜,边观察着陈小宝牵着的那个年轻男子。 虽然看不到脸,身上也只着一件最普通不过的僧衣,但身上自带的那股子矜贵气质,却是面具遮掩不住的。 再加上宋听盯人盯得那样紧,眼珠子恨不得落在对方身上。 一看就不是普通人。王有年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再多看,专心致志地给人挑起瓜来。 “要不就这个吧,包甜。”一会儿后他抱着一颗大西瓜说。手指还在瓜上弹了几下,发出清脆的响声。 “嗯,就这个,长得挺别致的。”楚淮序说。 王有年卖了十多年的瓜,头一回听见有人夸一个西瓜“别致”,当即大笑起来:“宋小友,您这位朋友可真会开玩笑。” 宋听抿唇笑了笑,很认真地点点头:“嗯。” “哼。”楚淮序眼皮一掀,瞧见不远处的点心铺,指挥锦衣卫指挥使道,“想吃糖了,劳烦大人帮我走一趟。” 宋听顺着他视线望过去,也看见了那家点心铺,最亮眼的就是一排花花绿绿的糖人。 他心里紧了紧,朝淮序说:“我去买。” “还要盐水花生,杏仁酥。”楚淮序说。 等人走远,王老板的西瓜也切好了:“公子您瞧,这瓜多好,汁水又多籽又少,您是要切开吃,还是想用勺子挖着吃?” “用勺子吧。”楚淮序说,“劳烦分开装。” “好嘞。” “您认识他?” 王有年三下五除二用绳子编了个简易的网袋,将两瓣西瓜分别装进去,递给楚淮序: “公子,您的瓜。” 楚淮序接过来,状似不经意地问:“您认识他?” 王有年自然晓得他问的谁,憨厚地笑了笑,老实道: “那样的贵人,小的哪敢说认识啊,只是宋大人每年都会来小的这里买瓜,一来二去说过几句话而已。” 楚淮序的脸上掠过一丝惊讶:“您知道他身份?” 王老板笑道:“原先是不晓得的,但今日他那身衣服在身上穿着呢,哪能不认识,小的就是再眼拙,也不至于认不出来这身衣服,您说是不是。” 楚淮序也觉得自己问了个蠢问题,大衍朝能够身着莽服的也唯有那一人 “那您不怕他?” “嗐,说一点都不怕那肯定是假的,锦衣卫啊,那谁能不怕,别说是小的了,连那些个大人见了这身衣服心里都发怵。” “但是吧……宋大人对我们这些人都还挺客气的,不能因为突然知道了他的身份就不敢同他说话了吧。” 王有年眯了眯眼,回忆道:“小的头一次见他,已经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当时也是这么热的天……” 王有年已经记不清那是五年前还是四年前,只记得也是差不多这个时候,当时天色尚早,他的瓜果铺才开门不久。 这个点一般很少有人会过来店里,他便预备先喝口茶。哪知道才坐下一会儿,就有个穿着黑衣、戴着斗笠的男人走了过来。 “劳烦,帮我挑个西瓜,要外形好看的、甜的。” 说完之后那男人就递给他一粒金瓜子。 这么一粒金瓜子,别说是买一个西瓜,哪怕是把他整间铺子买下来都绰绰有余。 王有年哪敢去接,忙不迭地摇手:“要不了那么多、要不了那么多。” “拿着。只要你的瓜甜。”那黑衣男子说。 第100章 心上人 王有年看他面色不佳,没敢再拒绝,战战兢兢地将那粒金瓜子揣进兜里,仔细挑了颗最好的瓜。 那男人同他道了声谢,便走了。 过了一年,那男人又来了,还是差不多的打扮,也依旧给了王有年一粒金瓜子。 这回王有年说什么都不敢再接:“您要是想吃瓜,就来小的这里随便挑,不用再给钱了,小的不能收那么多,良心不安。” 男人倒也没跟他争,只说:“那劳烦再给我挑一颗瓜,外形要好看、要甜。” 等送走男人,王有年才发现,他那只装西瓜的竹篓里,有一粒金瓜子。 “两粒金瓜子,那您怎么还在这卖瓜啊?”楚淮序玩笑道。 王有年挠了挠头,也笑,“说起来您可能不信,但小的心里总觉得之后那位贵人还会再来,小的得在这守着。” “您别误会啊,小的不是贪图金瓜子,只是……”王有年担心楚淮序误会,解释说,“小的本来就是靠卖瓜生活的,哪能因为突然得了横财就忘了本分,贪图享乐去了。” “更何况小的不希望那位贵人明年再过来的时候会跑空。” 而正如王有年所猜测的那样,那黑衣男子果然每一年都来,而且每年不止来一次。 只不过夏天过后没有西瓜卖了,那贵人便没有光顾王有年的瓜果铺,改去点心铺、馄饨摊…… 总之每次都会买一些吃的喝的,然后才提着东西,慢吞吞地上山。 有一年黑衣男子从王有年的瓜果铺前经过,王有年当时正在切甜瓜给女儿吃,一眼就认出了对方。 他立刻招呼对方:“公子,一块儿吃点瓜果吧,这个甜瓜汁水很多,甜。” 黑衣男子性子很冷,每次过来买瓜差不多都是那句话,别的什么话都不多说,因此王有年以为对方会拒绝。 却没想到男人道了一声谢之后,真的走了进来,甚至还摘下了头上的斗笠。 是个顶好看的青年,十里八乡都长不出这副模样的。眉宇间却堆着很重的郁色,仿佛化不开的厚重积雪。 王有年的心都不禁颤了颤。 “公子是哪里人士,可是有亲友在我们镇上?”吃甜瓜的时候,他大着胆子同青年攀谈。 那黑衣男子淡淡地说:“算是吧。” 目光越过他的铺子,落向远处的山寺。 王有年看出来他是不愿意多说,便识趣地没再继续问,而是捧了几只甜瓜帮他装进网兜里: “这个时节没有西瓜,但甜瓜也好吃,公子尝一尝?” 那人却摇摇头:“她只爱吃西瓜。” 他只模糊地说了个“她”,王有年立马就猜出来了:“原来是买给心上人的啊?” “嗯。”那人面色缓了缓,很轻地应了一声。耳朵根有些红。 所有的冷淡和阴郁似乎都消弭在这一抹红晕中。 …… “……所以啊,小的就更不能把铺子关了,宋大人呐,得拿小的这西瓜,哄心上人的。”王有年语气竟有些骄傲。 “是么。”楚淮序侧眸,瓜果铺老板嘴里那个深情款款的指挥使大人正疾步朝他们这边走来,手里大包小包提着许多东西。 他冷笑了一声,缓缓开口:“若是被他这样的人喜欢,可真不幸。” 这话可实在不好听,王有年心想,你们不是朋友吗,怎能说这样的话。 这个戴面具的男人真是奇怪。 这时候宋听也回来了,王有年没敢继续说,只问他:“大人今日可要带个瓜走?” 宋听牵住陈小宝的手:“今日不用。” 不用? 难不成是心上人跑了? 正当王有年胡思乱想的时候,宋听扭过头,朝身旁的人瞄了一眼:“今日已经买了。” “噢噢,好。”王有年胡乱地点头。一直到三个人已经走出去很远,他才迟钝地反应过来,满脸不敢相信地:“……啊?” 上山比下山费劲,走了半个时辰之后楚淮序就已经满头大汗,怀里抱着的半个西瓜都给捂热了。 他把西瓜往小五怀里一塞,绕到宋听身后,理所当然地说:“我走不动了,背我。” 宋听早就说要背他,他不肯,偏要自己走,宋听怕他摔了,就跟在后面护着,现在见他终于妥协,很配合地弯下腰来,托着男人的后背,将他背了起来。 天气太热了,两人都是一身热汗,身体热烘烘地贴在一起,就跟两只暖炉相撞似的。 楚淮序后悔了,想下去,却被宋听托住屁股:“别动,小心摔。”他喊来小五,“过来撑着伞。” 小五一手抱着西瓜,另一只手撑着大红色的油纸伞,表情十分一言难尽:“宫里的娘娘出门排场都没那么大。” 楚淮序嗤了一声:“叫你家大人背一下就是排场大了?”他探过身去挖了一勺西瓜,“那你是没见过我从前出门的样子,不知道有多少人抢破头皮想要背我都没这个机会。” 小五不清楚他的真实身份,误以为他说的是还在醉风楼的时候,便说:“那些有什么值得说的,又不光彩。” 楚淮序吞咽的动作稍稍停滞了片刻,继而笑道:“你说得对,那些事不值当说。” “宋小五。”小五误会,宋听却是知晓全部的,他本来就因为淮序的那些话暗自心痛,又听小五口不择言,顿时气得面色铁青。 他将伞从小五手里接过来,冷眼睨他:“你话越来越多,从明天开始,寺里的茅房你一个人打扫,不弄干净不许吃饭。” “啊?”小五如遭雷击,“为什么啊,我又说错了什么?” 当众跳舞已经叫他丢尽了脸面,怎么还要刷茅厕啊! 白马寺那么大!他每天得刷多少茅厕! 楚淮序笑得不行,朝他招招手:“先把西瓜给我,别把我瓜熏臭了。” 小五大喊道:“我还没刷呢!” “那也不行,一想到那画面就能闻到臭味。”楚淮序将一只手挨在鼻子前,夸张地挥了几下,十分嫌弃地说,“离我远些,以后不要你跟着我了,换人。” 小五:“……?” 小五:“…………” 第101章 身世 西瓜挺大半个,不好抱,楚淮序就干脆把瓜放在宋听背上,另只手轻轻托着,一勺一勺挖着吃:“小五跟你什么关系,怎么也姓宋?” “他很小的时候就被父母抛弃了,没有姓,我也是,暗卫营里不需要名字,只有代号,代号也不是固定的,只要杀了对应代号的人,就能取代对方,他是影五。” 后来宋听从暗卫营里带出来,小五就跟着宋听姓,直接就叫宋小五。 “那你呢,你排行第几?” “影三。”宋听说。 “看不出来大人居然这么厉害。”楚淮序不知是真心还是假意地夸了一句,接着说,“难怪章炳之敢将那么重要的任务交给大人来办。” 后半句就是实打实的阴阳怪气了,宋听抿了唇,说:“一个营地里的暗卫最后只能有二十个人活下来,我们杀了很多同伴。” “我从没有排名杀到影三七,再到影十九,最后到影三,排名每改变一次,就意味着我杀了一个同伴。” 这是宋听第一次跟楚淮序讲自己的过去,从前是碍于身份不敢说,后来是没有机会说,说了也没用,淮序不会想要听。 就算到了这一刻,他仍旧不敢确定淮序愿不愿意听这些。 “怎么不说了?”楚淮序问。 “你想听?”宋听不确定地问道。 “听啊。”淮序挖了一勺瓜皮喂过去,“知己知彼,我想知道大人是何时落入的那个暗卫营,又是什么样的环境才能养出大人这样的恶犬。” 宋听短暂地沉默了片刻,满足楚淮序的好奇心: “我母亲,曾是长安有名的妓子,叫宋十娘,听说原先是有钱人家的小姐,后来家道中落,家里人病的病,死的死,她便被卖进了青楼……” 宋十娘生的貌美,再加上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很快就成了名动长安的花魁名妓,每日来求见她的达官贵人几乎要将烟雨楼的门槛给踩烂。 虽说以前是大家闺秀,但宋十娘很想得开,既然落了难,就接受了那样的生活,日日在一群男人之中迎来送往、寻欢作乐。 但好景不长,宋十娘很快发现自己怀孕了。 孩子是谁的她并不清楚,她唯一清楚的是这个孩子不能留,因此她让身边伺候的丫鬟偷偷去药堂抓了一副避子汤。 那时候宋十娘是下定决心要把肚子里的孩子给打掉的,她们这样的人,靠接生意活着,怀着个孩子太不方便了。 等到月份大了,她便接不了客人,哪怕她如今再红,也会轻易被人给取代。 更何况在这样的地方,生下孩子又能怎样,叫这孩子也过同她一样的生活吗? 因此,打掉这个孩子是最好的选择。 她自认为想得通透,然而当那碗避子汤真的被端到她跟前时,她却还是犹豫了,最后还是没喝。 一念之差,让她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随着她肚子越来越大,怀有身孕这件事终于瞒不下去,老鸨发了很大的一通火。 风月场所最不缺美人,宋十娘这一怀孕,果然如她之前所预想的那样,马上就有新人接替了她的位置。 那些口口声声说连命都可以给她的恩客们再也不来找她了,她接不到客,挣不到钱,老鸨对她的态度一日不如一日,身边伺候的丫鬟、住的房间、攒的金银首饰,统统留不住。 一代名妓风光不再,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她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每天能够见到的客人也变成了那些难缠又没钱的老头。 她在楼里受尽冷眼和嘲讽,从前同姊妹相称的人对她只剩下羞辱。 宋十娘接受不了那样的落差,后悔了,再一次想要打掉这个孩子,却已经来不及了。 从此也恨上了这个自己怀胎十月生下的、生父不祥的孩子。 客人虐待她,她转头就发泄到孩子身上,宋听常常被她打得身上没有一块好皮。 “我那时候很恨她,恨她明明不爱我,为何还要生下我,有时候我甚至恨不得她去死,这样就没有再打我了。” “后来她就真的死了,是被一个客人给打死的,临死前她用攒下来的全部家当,向老鸨换了我一个自由身。” 但宋听一点都不觉得感激,他甚至没有因为娘亲的死掉一滴眼泪,决绝地离开了那个肮脏的地方。 他始终觉得,那个女人换他自由和当初决定将他生下来,都只是一时兴起,并不是真的爱他。 他还是恨她。 恨烟雨楼。 恨所有风华场所。 他在那里甚至没有一个名字,她的墓母亲叫他狗,其他人也叫他狗。在他们眼中,他连人都算不上。 “但我那时候还只是个六七岁的孩子,从那个地方离开之后我根本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能做什么,只能在街上流浪、行乞……” 那年冬天特别冷,跟他一起流浪的那些人一个接一个的死去,宋听也又冷又饿,快坚持不下去。 就在他快要冻僵的时候,遇到了一个人。那人叫王一,是章炳之私下组建的暗卫营的首领。 王一当时刚杀完人,身上血腥气浓得老远就能闻见,冻得迷迷糊糊的宋听正是因为闻到这股血腥味才醒过来。 他拼尽最后一丝力气爬到王一脚边,抱着对方的腿,求他救自己。 后来的很多次,在宋听受不住自相残杀、险些陷入崩溃的时候,王一都会掐着他的脖子,对他说: “你知道我当时为什么没有将你一脚踹开,而是选择将你捡回来吗?” “因为我从你的眼睛里看到了一股狠劲,像沙漠里陷入绝境的孤狼,为了活下去可以豁出一切。” “别让我失望小子,否则我会叫你生不如死,你不会想要知道那种滋味。” 王一杀过很多人,他看人很准,宋听对活下去有太大的执念,一旦适应了暗卫营的生活,他的情绪就再也没有陷入过崩溃。 他就像天生的杀戮者,能够完美的执行命令,刀剑甚至可以毫不犹豫地对准前一秒还并肩作战的队友。 他独来独往,很少跟其他的影卫交流,唯一能同他说上几句话的就是小五。 第102章 蛊毒 影卫是主家最锋利的刀,主家既希望他们能刀锋所向无坚不摧,又怕这把刀太利,割伤自己。 所以在他们入暗卫营的时候都会被种下一种蛊毒,只要每月服下解药蛊虫就会在身体里沉睡,可与常人无异。 然而一旦失去解药,体内的蛊虫就会立刻苏醒过来,叫人生不如死。 有一次宋听在外做任务,没能按时回去,蛊毒就发作了。 那是宋听第一次尝到蛊毒的滋味,好似有成千上万只虫蚁在身体里攀爬、啃咬,无孔不入。 每个地方都在疼,都在痒,叫他恨不得将自己的血肉剜掉,然后将那些虫蚁捉出来。 宋听受不住蛊毒的折磨,将自己抓得血肉模糊,差一点就扼断了自己的咽喉。 因为不想再感受这样的痛苦,宋听执行命令时更加果决和不择手段,慢慢地就在暗卫营中脱颖而出。 最后被章炳之选中,成了安插在端王府的一枚暗棋。 “针对端王爷和端王府的计划很早就开始了,章炳之安排了不止一枚棋子在王府和王爷身边。” “但他们要么被发现了,要么一直没有取得实质性进展。而你恰好出宫了,章炳之就将主意打到了你的头上。” 这才有了朱雀街头抢包子的那一幕。 宋听原先就做过很长时间的乞丐,做起老本行来得心应手,成功骗到了涉世未深的端王府小公子。 “你那时候身体里有蛊毒吗?”楚淮序开口道。声音在炎热的山间有些发寒。 宋听的心脏不由自主地跳了跳,在要不要说实话之间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决定老实交代。 “有的,但那是另一种蛊毒,叫断魂,也是一个月服用一次解药,然而它有服用的期限,如果超过一年仍没有完全解毒的话,就会神仙难救。” 断魂。 听到这两个字的时候,楚淮序眸光猛地一颤,但因为他在宋听的背上,因此后者并没有注意到他脸上一闪而过的这丝情绪。 “这种蛊毒比暗卫服用的还要阴狠,一年之后当解药彻底失效时,会让人疼足七七四十九天才死。” “身体里的蛊虫会吊着你,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在南疆那边,这种蛊一般只作为刑罚用,用来惩罚罪大恶极之人。” 宋听其实并没有讲述的很详细,三言两语就将那几年昏暗无光的生活给讲完了,但关于蛊毒的事情他却提了很多句,想来是真的很痛苦。 半个西瓜不知不觉被吃完了,连瓜皮都被挖去了一半,喂进了指挥使大人的肚子里。楚淮序将瓜瓤抛入山谷之中。 “要擦手吗?”宋听问他。 楚淮序:“要,黏糊糊的。” “怀里有手绢。” 宋听一只手撑着伞,另只手托着楚淮序,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让淮序自己拿。 淮序也不客气,直接就往指挥使大人的胸口摸了一把,后者浑身一僵,步子都乱了。 楚淮序觉得好笑,手掌故意在他心口按了按,感受那颗心脏在自己掌心之中跳得越来越快。 叫他心里生起一种至少在这一刻他是在掌握这个人的、奇异的满足感。 “我只是拿条帕子,大人紧张什么?” 天气本来就热,男人的气息吹拂在耳边更像滚滚岩浆一样,烫得宋听耳朵发麻,嗡嗡嗡得快听不清其他声音。 “是因为想要解药、想要活下去,才那么做的吗?”就在宋听心猿意马的时候,楚淮序却又将话题转了回去。 回忆太过沉重,宋听向上瞥了眼,已经能看见白马寺的山门,他们很快就要回到山上。 到了那时候,他们就要面对昏迷不醒的太后和时时刻刻想要致他们于死地的章炳之。 宋听不敢确定他们还有没有机会像现在这样平静的聊天。 他们真的已经许久没有这样心平气和的说过话了。他怀念、又不敢怀念。 “是的吧。”他说。 按在胸口的手掌不断地用力,指尖隔着里衣恨不得掐进他肉里,楚淮序冷哼一声,踢了踢他的腿:“放我下来,我自己走。” “马上就到了。”宋听不仅没有照做,托着他的双手反倒勒得更紧。 楚淮序的声音愈冷:“放我下来,不要让我说第三遍。” 宋听无奈地叹了口气,只好轻轻将人放到地上,好脾气地叮嘱道:“当心。” 楚淮序头也不回地走。宋听在后面紧跟着。 虽说看着近,实则却还要走上至少半炷香的时间,楚淮序气力不济,走了一会儿其实就已经走不动了。 宋听看在眼里,主动给他递了台阶,楚淮序却不知为何突然同他赌气,倔得很,说什么都要自己走。 队伍只好也放缓了速度。小五远远躲在后面,看着自家大人亦步亦趋护着宝贝似的模样,真觉得对方像是被这位怀月公子下了蛊。 等到终于登上山门石阶的时候,楚淮序忽地扭了下头。 烈日当空,他脸上的面具亮得晃眼,宋听停住脚步,落后一步站在下方的台阶上,仰望着他。 “宋听,你想活下去这没有错,你尽忠职守也没有错,我并无立场叫你为了我或者为了端王府去死。” “但我还是恨你。” 宋听瞳孔猛第一缩,只觉得心神俱震,嗓子眼立时漫上一股腥甜。 他怔怔地站在原地,看着淮序越走越远,想追上去,却怎么都挪不动腿。 …… 太后还是没有醒,回山之后宋听先去太后房里为其运功,出来时僧人正在准备斋饭,宋听吃完自己那份,便端着淮序的走了。 楚淮序不常从房里出来,一日三餐都是宋听亲自端进他房里,伺候着他吃的。 然而今天敲了半天门,屋内却不见什么动静。宋听心里着急,一脚踹开了房门。 屋里的人躺在床上,紧紧裹着被子,正不住地在打哆嗦。 宋听心头一跳,疾步走过去:“公子?” 然而楚淮序面白如纸,对于宋听的声音已经毫无反应,只在对方的手伸过去的时候本能地靠近,无意识地喃喃着:“冷、好冷……” 他身上确实太冷了,肌肤相贴的时候就像在摸一块冰。 “小五!”宋听声音也跟着抖。 “大人。” “去请章太医过来!快!” 第103章 喂药 老太医因为太后的事情殚精竭虑,昼夜都快颠倒了,被小五从床上拉起来的时候,他才刚睡下没多久。 以为又是太后突发了什么状况,衣服都没来得及穿戴整齐,就跟着小五走了。到了地方才知道是为了这位怀月公子。 章崇意在宫里待了大半辈子,是个人精,最会懂得察言观色,一看宋听的脸色就知道情况要糟。 “大人。” 宋听也不跟他废话,沉着脸道:“快看看他,身上很冷,一直在哆嗦。” 在等太医的时候,宋听从自己房里抱来了被子,盖在淮序身上,可淮序还是抖得厉害,身上的温度也没有丝毫起色,仍旧冷得像冰。 宋听便坐在他身旁,不停地给他搓手暖手心,试图将自己身上的温度传递过去。 “劳烦大人松松手,老夫给公子把一下脉。” 宋听这才不情不愿地松开手,不忘叮嘱:“小心着点,别让他胳膊露出来,他冷。” 这紧张程度,比太后吐血晕厥还严重。 随行队伍里一直在传宋指挥使对他带在身边的那个红衣男人情深意切,谁多看一眼都恨不得将那人的眼珠子挖了,章崇意之前还不信。 据他对这位锦衣卫指挥使的了解,对方根本就是个冷心冷情的人,要他对一个人情深意切简直比男子会生孩子还要危言耸听,绝无可能。 如今亲眼见了,才知道传言非虚。 甚至可以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公子这是中了暑气,喝一些红糖姜水就好,只不过……”章崇意欲言又止。 宋听心里那口气还没来得及松,心就再一次提了起来:“章大人但说无妨。” “只不过老夫观公子脉象,心气郁结、又有旧疾,长此以往恐怕……” 类似的话之前王广鹤也同宋听说过,宋听心里早就有准备,但无论听多少次,还是会心如刀绞,恨不能以身代之。 “本座知道了,劳烦太医。” “大人不必客气,那老夫先去为公子煮姜糖水。” 宋听挥挥手:“去吧。” 床上的人紧闭着双眼,牙齿因为寒冷咬得咯咯作响,每一声痛苦的闷哼都像是锋利的刀尖扎在宋听心脏上。 他脱掉衣服鞋子,爬上床,将楚淮序抱进怀里。 如果淮序此刻醒着,多半会讥讽着将他推开,然而此刻却主动循着热源和宋听紧紧贴在一起。 他身上太冷了,呼出的气是冷的,咬破嘴唇流出来的血也是冷的。宋听心疼得眼圈发红,不住地亲吻着男人的双唇。 心里已经被满满的愧疚感湮没。他心想,不应该带淮序去的,明知道淮序身体不好,就不该连累他跑这一趟,吃这许多苦。 淮序所有的痛苦好像都是他造成的。 “……小狗。”男人呓语着道出一声称呼,宋听浑身僵硬,哽咽着亲他的唇,“小狗在。” 楚淮序神志不清,紧紧地抓着他衣襟:“我好疼啊……” “哪里疼?” 楚淮序根本听不进去他的声音,只会自己一遍遍重复:“我好疼啊……小狗,我好疼……” 他将自己蜷缩起来,更深地钻进宋听怀里,四肢不知是因为冷还是痛,轻轻地抽搐着。 锦衣卫指挥使杀人如麻,如今却见不得怀里的人露出一丝痛苦的神情,楚淮序疼,他也疼。 可除此之外他竟好像没有别的办法,只能不住地用亲吻安抚对方。 宋听感到一种无能为力的愤怒,哪怕他如今爬得再高、权力再大,对于许多事情依旧是无能为力。 他无法代替淮序承受痛苦,更无法让时光倒流。 “……为什么、为什么要骗我……我好疼……”陷入昏迷的人不住地呓语。 宋听的灵魂被寸寸凌迟:“对不起……对不起……是我错了……” “你都不信我、不肯信我……你好狠的心……我好疼……” “对不起公子,是小狗的错,小狗没有保护好你、也护不住王爷、王府……” 大约一盏茶之后,章崇意端着姜糖水敲开了楚淮序的房门。 “大人,姜糖水来了,喂公子喝下去便好。” 章崇意的本意自然是自己来喂,总不能叫指挥使动手,结果宋听却很自然地伸手接过了糖水:“本座来。” 但淮序情况太糟了,糖水根本喂不进去,流出来的多喂进去的少,宋听又不敢硬灌,急得嘴角都快生疮了。 偏巧这时太后身边那个叫春信的宫女来了,没在宋听房里寻到他,就找来了楚淮序这里。 “大人,娘娘又吐了血,贺太医请您过去一趟。” 淮序这个样子,宋听根本不敢离开他身旁半寸,未央行宫里的抉择再一次摆在他眼前,他也再一次说了与之前相同的话: “滚!管她去死!” 这话简直是大不敬,春信和章崇意吓得脸色大变,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大人慎言!” 宋听却仍旧冷着脸:“章炳之手底下不是高手云集吗,找他们去,本座现在没空。” “……”春信跪在他脚边,不敢抬头。 关键时刻,还是老太医道:“大人,老夫倒是有一计,不知是否可行。” 宋听看在他为淮序医治的份上,压着不耐烦道:“说。” “大人不妨试试用嘴渡给公子喝,或许会好一些。” 章崇意清楚他在为什么而心烦,故而才大着胆子提了这个建议,只是说完就有些后悔,生怕这位喜怒不定的活阎王一个不高兴就活剐了他。 但好在宋听并没有生气,男人前一瞬还是随时准备杀人的表情,这一刻却露出些许茫然的神色,连耳朵尖都红了。 章崇意看在眼里,惊在心里,眼观鼻鼻观心,再不敢看他。 “都先下去。”宋听最终采纳了他的主意,“这碗姜茶冷了,再去换一碗来。” 他看向春信:“等这边的事情处理完,本座自会过去,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春信姑姑应该懂得分寸吧?” 这句话的语气并不重,相反很平静,但宋听常居高位形成的威压却在无形中透出来。 春信后被吓得脊背发凉,立时出了一身冷汗,以头磕地,颤抖着声音道:“奴婢明白。” 第104章 饴糖 以嘴渡药,听起来香(滟),实际上却不是件轻松的事,宋听将自己喂出一身热汗,才勉强将大半碗姜糖水喂进去。 好在糖水见效很快,淮序的身体在这个过程中竟渐渐暖和起来,抖得也没有之前那样厉害了。 原本没有血色的薄唇被宋听弄得又(hong)又(肿),浸着微微水光,宋听看得眼热,情不自禁又凑了过去…… 因为姜糖水的缘故,淮序的嘴唇是甜的,宋听对这点甜味上了yin,根本舍不得松开嘴。 “大人是想吃了我吗?”身下的人却缓缓睁开眼睛,对上宋听的视线后,他笑了笑,哑着嗓子戏谑道,“难怪刚才做梦被狗啃,原来不是梦。” “……”偷亲被当场抓包,宋听尴尬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仓惶地移开视线,“我只是……” “大人——”春信又来催。 宋听猝然起身,脚步凌乱,逃似的跑了:“我先去看看太后!” 楚淮序浑身都被汗水打湿了,冷汗热汗混杂在一起,墨色的长发黏在脸上,却不显得狼狈,反而有种脆弱的好看。 他在宋听身后轻轻地笑,笑得宋听腿脚发软,在推门出去的时候差点跌个跟头。步子更乱了。 楚淮序也笑得更大声。 …… 太后的情况还是这个样子,毒已经侵入肺腑,想要靠内功将毒完全逼出来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只能延缓毒素蔓延的时间。 内功极耗心神,宋听这几日已经损耗严重,在又一次为太后运完功之后,他险些站不住。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心想,若是事情到了最糟糕的那一刻,靠他如今的状况,很难将淮序带出去。 他甚至开始怀疑,所谓的运功逼毒是不是章炳之故意设的局,为的就是耗尽他的心神,好叫那老东西一举将他和淮序拿下。 “宋指挥使!”章炳之偏巧在这时匆匆闯进来,宋听正想到他,难免没有好脸色,“阁老这是火烧屁股了?” 章炳之难得没同他争辩,脸色难看至极:“出大事了!” 白马寺山脚下的那个小镇叫嗣水镇,山上的僧侣采办东西大多数都是就近选在这里,各地往来的香客也会在此处歇脚,因为白马寺香火旺盛,嗣水镇也跟着十分繁荣。 山上的僧人每月初一、十五都会下山采买,今日正好是十五,悟心便带着几个师弟下山去。 小镇往日总是热闹非凡的,尤其今日还是布斋日,镇上往往更热闹,但悟心他们却发现镇上变得安安静静的。 刚才他们一路走来,不见半个影子,只有成群的乌鸦或停驻或盘桓在屋顶四周,嘎嘎嘎地叫着。 茶水铺、馄饨铺、胭脂铺……所有的地方似乎都没有人。 “师兄,镇上今天怎么了,为何一个人都没有?”年纪稍小的悟衡忍不住问道。 悟心看了眼师弟,从对方的脸上瞧出了紧张的神色,事实上他也一样。 镇子已经安静到几乎可以用怪异来形容。 他按下悸动不已的心跳,吩咐几个师弟:“我也觉得不对劲,先去米面铺子瞧瞧,问问方施主究竟是怎么回事。” 米面铺子的老板姓方,年岁不详,但已经在肆水镇上卖了大半辈子的米面粮食,从他祖辈起干的就是这行营生。 白马寺的米面一直以来都是在他的铺子里采买的。价格公道,东西也好。 悟心领着师弟几个急匆匆地赶到铺子里,发现铺子的门大开着,方老板人却不见踪影。 悟心走在最前头,边搜寻着老板的身影,边招呼了几声,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角落里堆着几袋面粉,最上面那个麻袋上用红纸做了记号,写了白马寺三个字。 应该就是方老板事先准备好的,预备让他们装回去的那些。可老板还是不见踪影。 镇上有营生的人家一般都是前屋当铺子用,一家老小则住在后屋。悟心点了个师弟让他去后屋瞧瞧,自己则和剩下的几个师弟原地待着。 东西既然已经提早准备好了,说明方老板人肯定就在附近没有走远,等着他们来装运的。 “……不好了!不好了师兄!”不多时,那名师弟便慌慌张张地跑了回来,脸色煞白,话都说不利索,“死了!方老板死了,全死了……” 悟心脸色也跟着一白。 “我们就先去后屋查看了方老板的情况,发现他和夫人都倒在餐桌边,口吐白沫……”说到当时的场景,悟心仍旧心有余悸。 那时他们虽然害怕,但还是去探查了周围的情况,发现不止方老板一家,周围的人家都是如此,继方老板两口子之后,他们又发现了第三具、第四具……无数具尸体。 到处都是死人。整个镇子的人几乎全死了。 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的死人,悟心他们被吓坏了,几乎连滚带爬地回了山上。 “当时有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地方?”在听完悟心的讲述之后,宋听冷静地问道。 悟心拼命地摇头:“没、没有,我们什么都没看见,只看见、只看见方老板他们的尸体……” 悟心面色大骇,却已经是几个僧人当中最为冷静的那个,起码他还能回答宋听的问题,其余几人却是完全被吓傻了,瞪着眼珠子只知道胡乱地摇头。 宋听当机立断的下了命令,锦衣卫留一半守在白马寺,剩下一半跟他下山。祁舟和小五自然还是被留下的。 …… 寺里布粥,响应的最热烈的当然是住在这附近的百姓,几个时辰之前,宋听才和他们当中的很多人打过交道,将一碗承载着美好祝愿的八宝粥递到他们手中。 点心铺的老板娘、瓜果铺的王大叔、馄饨铺的孙二娘……还有茶水铺的陈小宝。 小姑娘笑起来那么甜,此刻却变成了一具冷冰冰的尸体,再也无法露出那纯真可爱的笑容,也无法再夸淮序好看。 “都是中毒死的。”章炳之脸色难看。 宋听蹲下来,替陈小宝擦掉嘴角的白沫,动作间一颗饴糖从小姑娘掌心掉出来。 ——那是淮序给她的那颗糖。 第105章 毒粥 宋听不会认错这颗糖,因为这是他给淮序准备的,从长安带过来的。 怕路途无聊,宋听给淮序准备了很多小零嘴,饴糖就是其中一种。这种糖整个长安也只有一家店铺售卖,除此之外别无分号。 宋听将那颗糖捡起来,握在掌心,不敢想淮序若是知道了这件事,会如何伤心。 “大人,统计过了,一共九十三人。” 九十三人。 他们上午分出去的八宝粥是九十三份。这也意味着,所有领过八宝粥的人都死了。 “毒是不是掺在那些粥里?”章炳之也想到了这点,“负责熬粥的是哪位师傅?” “应该不是粥,”宋听冷静道,“粥我们也都喝了,包括布粥的几位师傅。” “倘若不是下在粥里,要怎么解释死的正好都是分到粥的百姓?” 章炳之急得团团转,“宋指挥使,九十三条人命,这事已经瞒不过去了,很快就会传扬开去。” “到时候所有人都会知道祈福的粥喝死了人,百姓最忌讳这个,此事会引起怎样的后果,大人想过吗?” 祈福大典前夕长公主溺水死了,祈福大典中太后吐血晕厥,接着是嗣水镇的百姓喝了祈福用的八宝粥中毒身亡…… 桩桩件件,都与祈福大典脱不开干系,也都足以引发百姓的恐慌。 所有的事情都在朝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宋听感觉正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在背后操控着一切。给他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忽然之间,他眼皮跳得厉害,没来由地有些心慌。 “镇上其他人呢?”宋听问身侧的十一。 锦衣卫已经将全镇周围都搜罗了一遍,十一便一五一十将情况交代给宋听: “邻镇今日有社戏,除去留在镇上领八宝粥的人,其他的大多数都去看热闹了,另有三人回了娘家,六人生病卧床,十七人……” 而出门在外的那一部分人中,此时已经有不少已经陆续回到镇上,锦衣卫正在对他们进行盘问。 宋听大步流星地往前走:“先将涉事的僧人看管起来,待仵作验明情况再做定夺,先随我去问问情况。” “还有那几个活口。”章炳之沉着脸,意味深长地看了宋听一眼,“别叫他们出去乱说。” 这句话的意思已经很明确,宋听也瞥了他一眼,章炳之对上他的视线:“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相信指挥使不会妇人之仁。” 宋听面色沉了沉,没搭理他的话,跟着十一:“先带我去见那几个人……” 整个村子的人几乎死绝,宋听携众人忙碌了好几个时辰,从山下回来时已是亥时三刻。 他原本不想去打搅淮序,但进院子时到底没忍住,想着无论如何都要看一眼。 ——淮序生着病,不看一眼他始终没法安心。 轻轻推门进去,床上的人动了动,侧过身来,那双总是出现在宋听梦里的桃花眼在黑暗中清明如水。 “回来了?”楚淮序竟也还没有入睡。 宋听说不出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只觉得整颗心都酸酸软软的。他放轻脚步走过去,坐在床沿边。 “嗯。” “事情怎么样,那个叫小宝的小姑娘还好吗?”楚淮序翻了个身,趴在床榻上,支着下巴望着宋听。 虽然宋听下了死令,这件事还是以极快的速度传扬开去,就连一直在房里的楚淮序都听说了。 宋听手里还握着那颗饴糖,实在不知道该怎样同淮序开口。 但楚淮序何等聪明的人,在宋听的沉默中他已经猜出了真相:“都死了?陈小宝也死了?” 他几个时辰前才吃过苦,章太医交代过,不能大悲大喜,宋听怕他心里难受,走过去将人搂进怀里,吻在他额角。 楚淮序没挣开,安静地让他抱着。 “手里拿的是什么?” 宋听原先不想让他看到,怕他看见东西更难过,无奈淮序眼尖,他只好将东西递出去。 “是这颗糖啊。”楚淮序将糖接过来,捻开糖纸,作势就要往嘴里塞,宋听吓了一跳,“不能吃。” “为何?”淮序不松手,“怕糖里也有毒?” “……” 楚淮序笑了笑,就着两人握在一起的手,咬下半颗糖。他将剩下半颗喂到宋听嘴边,问他,“大人敢吃吗?” 宋听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地将那半颗糖含进了嘴里。楚淮序又笑了笑,俯身亲吻在他唇角。 “若是有毒,那我们就一起去死吧。” 宋听从善如流地答应道:“好,一起死。” 这句承诺也不知如何戳中了淮序的笑点,他趴在床榻上,边蹬腿边笑,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好一会儿后才渐渐止住,自下往上地望着宋听: “大人不要前程,不要荣华富贵了?” 因为笑得太久、太厉害,他脸都有些笑红了,眼眸笼着一层淡淡的水雾似的,喘气也比平时更急一些。 宋听看着他,抬手摸了摸他的额头,确定烧已经退了才放心下来。 “不要了。”他柔声答道。与此同时,暗暗在心里补了一句,只要是同你在一起,是生是死,怎样都好。 楚淮序眯了眯眼睛,唇角的笑意渐渐淡下去。接着翻了个身,背对着宋听:“我要睡了,劳烦宋大人滚远一些。” 宋听应了一声,替他掖好被角,便轻手轻脚地从房里离开。 小五和祁舟在门口守着:“大人。” 宋听点了点头:“守好这里,一只苍蝇都不准飞进去。” 白马寺的情况远比他以为的还要复杂,此时此刻宋听心里有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已经发生的一切就像暴风雨袭来的前兆,而在前面等待他们的将是更猛烈的风雨。 但实则宋听无暇去想太多,长安那边尚未有消息,两个随行太医又束手无策,大典之后的两日,他每天要为太后运两次功。 饶是这样,也不过是堪堪吊住了太后的一口气。 而嗣水镇百姓的中毒真相,迟迟没有查到结果,宋听只能每天两头跑,分身乏术。 第106章 妖人怀月 但坏事远不止这一两桩,接下来几天,倒下的人又多了五个,都是跟在太后身边伺候的宫女和太监。 另有几个妃嫔开始感到心悸、晕眩。 一时之间,白马寺中人心惶惶,而长公主楚明姝落水而亡的消息偏在这时走漏了出去。这让本就忧心忐忑的众人更加惶惑不安。 渐渐的,有流言传出来,说太后不是被人下了毒,而是中了诅咒。山下的百姓也是这样死的。 刚开始只有几个人在传,被宋听知道了,直接一剑削了脑袋,众人畏惧他,安静了几日。 但眼见着太后的情况越来越糟糕,这个猜测便再也压不住,如洪水猛兽一般涌向了白马寺。相信这个传言的人越来越多。 佛像前的血还未干透,一场腥风血雨已经如宋听早已预料到的那样,在悄然酝酿。 这日傍晚,宋听又帮太后运完功,行至厢房后院,看见一身红衣的楚淮序坐在石桌前,正逗弄不知从哪儿飞来的一只鸟雀。 那鸟还不到成年男子的半个手掌大,羽毛很漂亮,胆子也很大,就落在石桌上,正对着淮序的手掌啄米饭。 或许是听见脚步声,那鸟警惕地抬起头,绿豆般大小的眼睛警惕地朝宋听走来的方向看了一眼,忽地就展翅飞了起来,眨眼间跃上枝头,不见了。 “大人吓走了我的鸟,拿什么来陪我。”楚淮序睨着眼笑。 宋听走过去,握住他瘦削的手腕,用手绢将他沾着饭黏子的手掌仔仔细细擦干净,然后低首在他掌心之上落下一记亲吻: “公子不需要小鸟,只需要小狗就够了。” 楚淮序低笑着抽回手,拿起桌上的酒壶往两个空杯子里斟酒,然后示意宋听坐到自己对面。 “可惜我养的狗不听话,我不是很喜欢。” 宋听喝了那杯酒,小声说:“听话的。” 他身子前几日损伤的很厉害,再加上日日为太后逼毒,恢复得很慢,脸色肉眼可见的比之前苍白许多。 一杯烈酒下肚,便低声咳嗽起来。倒是因此显出一点红晕来。 “既如此,为何还要救那个女人,”楚淮序眸光很冷,“大人说过的话、答应过的事,总是转身就忘吗?” 他这句话说的太直白,宋听下意识往四周看了一圈:“慎言。” 楚淮序似笑非笑地哼了一声,并没有将他的警告放在心上。 “算算脚程,再过两日那位王院首也该到了,大人是要逼我在那之前再动一次手吗?” 宋听怕他真的乱来,急忙解释:“对你做过的承诺永远作数,但太后绝不能死在白马寺,她得先活着回到大衍皇宫。” 楚淮序又一次露出那种古怪的笑,宋听同样看着他,两人的目光碰撞在一起,似一场无声的交锋。 一会儿后,是淮序先垂下眼睛,他盯着手边的那碟花生米,掀了掀唇角:“大人可真是深谋远虑。” “公子,不要轻举妄动,一切交给我。”宋听截住他想要拿酒杯的手,“如果不能确保你的安全,我会拼尽一切阻止你。” 话音刚落,脸上就挨了重重一巴掌,楚淮序目光冷冷地盯着他:“你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也配教我做事?” 清晰的指痕落在宋听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上,男人轻咳几声,捉住楚淮序的手,轻轻揉着他掌心,声音低而沉: “小狗不配,但保护主子是小狗的本能,哪怕主子因此不高兴。” 楚淮序气得发抖:“那你可真是一条忠心耿耿的好狗。” 宋听亲吻在那微微泛红的指尖:“谢主子夸。” “……” 锦衣卫指挥使的脸皮已经厚到无人能及的程度,饶是楚淮序再牙尖嘴利也咬不穿他那一层皮。竟是落了下乘。 “饱了,我回房了!”楚淮序气冲冲地起身,正要走,却被人轻轻拽住了衣袖,“陪我吃点再走。” 楚淮序真想往他另一边脸上也甩一个巴掌:“吃个屁,饱了!” 他将袖子从宋听手里拽出来,还没来得及走,宋听已经警惕地站起身,将他拥进了怀里。 楚淮序以为他是要拦自己,恶狠狠道:“你做什么?!” 宋听不说话,目光紧盯着前方。很快,楚淮序就听见越来越近的、嘈杂的脚步声。 疾步而来的是一队侍卫,领头的是章炳之的人,禁军统领杨钊文。 见了楚淮序,杨钊文,胳膊一挥:“人在这里,带走!” 来者不善。 宋听将楚淮序往自己身后一藏,豁然抽出缠在腰间的软剑:“杨统领,你想做什么?!” “请指挥使大人见谅,卑职奉阁老的命,捉拿妖人怀月!” 宋听神色肃然:“妖人?” “正是。”杨钊文说,“白马寺高僧空行大师算出来,寺里有妖人作祟,意图破坏祈福大典,损毁我大衍根基。太后娘娘就是中了那妖人的诅咒!” “一派胡言!”宋听满身杀气,“怀月是本座的人,难不成杨大人觉得本座也是妖人?!” 杨钊文一躬身:“卑职不敢,但这妖人诡计多端,或许有蛊惑人心的能力,大人恐是着了他的道也未可知。” 宋听:“……” 从某些方面来说,杨钊文并没有说错,因为淮序还真有蛊惑人心的能力。 但这样的话只能宋听自己想想,换成别人来说,只会叫他想将那个人的脖子捏断。 故而他眸色一沉,冷冷地睨着面前的男人:“混账东西,你的意思是说本座蠢,分不清是非黑白?” 听见自己被形容成妖人的时候楚淮序便觉得好笑,此刻看着姓宋的对着章炳之的人耀武扬威,一口一个本座的样子,更觉得好笑。 这些人明明是为抓他而来,他却不见半点惧色,反倒附在宋听耳边轻笑起来。 别人或许没有注意到,宋听却是听得再清楚没有,锦衣卫指挥使大人头一次在剑拔弩张的对峙中红了耳朵。 并且不合时宜地起了一些与眼前的状况毫不相关的遐思。 而杨钊文面上虽恭敬,实际上却半分不见退让,隐隐有和宋听对峙的架势: “卑职不敢,但卑职奉阁老的命令,不计一切代价请怀月公子前去问话,还请指挥使大人不要为难我等。” 第107章 木盒 锦衣卫是宋听的人,没有谁能插手进来,禁军却分了两派,统领杨钊文是章炳之的人,而副统领刘耀则是宋听的人。 这一回宋听只带了锦衣卫,刘耀则留守在宫中护卫小皇帝。 眼下锦衣卫都被宋听分散开来看管着寺内僧众,倒是给杨钊文留了可乘之机。 但他绝不会让任何人从他眼皮子底下带走楚淮序! “口说无凭,白马寺这么多人,章阁老凭何就认定怀月是那个妖人?”只是没等他再说什么,楚淮序先一步从他身后走出来。 他睨着眼看向杨钊文,“莫非是阁老小肚鸡肠,还记挂着行宫里怀月嫌他穷不愿意陪他的事,以此报复?” “你!”这话分明是含着羞辱之意,杨钊文气得面色铁青,“妖言惑众!来人,拿下!” “我看谁敢!”宋听长剑直指杨钊文的心口,周身杀意毕现,“杨统领,你真是好大的胆子,这是不把本座放在眼里?” 杨钊文:“卑职不敢。” “你当然不敢,别说是你,即便是章炳之,也别想把人从本座身边带走,否则本座还有何威信统领锦衣卫?” 宋听语速很慢、声音也很沉,多年久居上位形成的威压无形中释放出来,竟压得杨钊文等人有些不敢直视。 按理来说,锦衣卫同禁军各司其职,两人在职位上并无高低之分,但宋听有从龙之功,是小皇帝和太后身边的红人,锋芒无出其右。 自从他上位之后,锦衣卫便也跟着鸡犬升天,处处压制禁军。 “指挥使何必动怒,杨大人也只是奉命行事。”苍老的声音穿过曲折幽深的小道,缓缓现出身形。 居然是章炳之亲自过来了。两方剑拔弩张,老狐狸那双浑浊的眼眸却不怀好意地只打量着楚淮序。 “奉你的命?”宋听侧身又往淮序面前一拦,隔绝开两人之间的距离。 他冷笑着面向章炳之,“阁老仅凭一个毫无根据的猜测,就要对我的人动手,未免也太不将本座放在眼里了。” “还是说阁老这是终于坐不住,要对本座下手了?” 这些年两人都培养了自己的势力,虽说暗地里都想将对方弄死,但表面上仍旧称得上一句客气,并没有真的撕破脸皮。 章炳之眯起眼睛:“大人说的哪里话,你我同为大衍臣子,是陛下的左膀右臂,老夫怎么可能同大人为敌,老夫也不过是奉命而来。” “阁老又是奉谁的命?”宋听声音凛然。 章炳之亮出手中玉牌:“自然是奉太后娘娘的命,宋指挥使,”他脸色肃然,“娘娘醒了……” …… 太后寝宫浓浓的药味,宋听跪在床榻边上,身后是一身红衣的楚淮序。 太后人是醒了,精神却差得很,宋听几人一进门,她睁着眼睛辨认了许久才勉强将宋听认出来。 等到目光落在楚淮序身上时,瞪着瞳孔又险些吓晕过去。 如意姑姑也中了毒,此刻在身边照顾的是淑妃身边的一个宫女,就是那个叫春信的。 人长得普通,做事却麻利,见太后不爽利,规规矩矩地跪在一旁,替太后揉着心口。 另一侧,是算出白马寺中有妖人作祟的那位空行大师。 是个中年和尚,皮肤黝黑,一脸的凶神恶煞,若不是脑袋上有戒疤,真要怀疑是哪个剃秃了脑袋的山匪流寇在这假冒高僧。 白马寺高僧众多,宋听却对这位空行大师很是眼生,并不记得有这样一位。 但如今,这位大师很显然得了太后的信任,后者竟将人留在身边,要他诵经除祟。 而被这秃驴指为祟的人,就是楚淮序。 太后已经一道懿旨下去,命人在怀月的房里搜查,宋听不放心,派了祁舟一道跟随,此刻所有人便都在等着搜查的结果。 宋听心里很紧张。 虽然淮序同他说过身边已经没有千日醉,但保不齐这人是在同他撒谎。 仿佛历史重演,未央行宫的抉择再一次考验着宋听。他搭在腿上的手掌不断收紧,腿上的肌肉在布料之下紧绷得厉害。 “咳咳咳……咳咳……”太后咳嗽得厉害,眼神也迷瞪瞪的,好似随时又会晕倒。 她从前最是信任宋听,这份信任便是连章炳之都及不上。但今日醒来,却是看都不肯多看宋听一眼,任由宋听笔直地跪在自己脚边。 连她咳嗽的厉害时宋听递过去的那杯水,都防范着没有接。 宋听一颗心往下沉了沉。 他今日已经失了先机。 或者说,从诅咒的流言传出来的那时起,他就已经失去了先机。 太后差点死了,如今是最忌讳这个的时候,有心人只要随意挑拨几句,她便会对其产生全然的信任。 而在这样的情况下,倘若那些人又从淮序的房里搜出什么证据,便是雪上加霜,再无法善了。 然而怕什么来什么,宋听心里刚冒出这个念头,负责搜查的那队侍卫便回来了,走在最前面的赫然是禁军统领杨钊文。 宋听抬眸望过去,和他身后神情凝重的祁舟对了下视线,后者朝他张了张嘴,视线定在了杨钊文身上。 “……”宋听即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一颗心重重沉到了谷底。 “太后娘娘。”杨钊文大踏步而来,跪在宋听身后一步路的地方,将手里的东西呈上去,“这是卑职在怀月公子的床底下搜出来的证物。” “这、这是……”太后只瞧了一眼便大惊失色,哆嗦着手指着杨钊文捧着的一个木盒子,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气也差点喘不上来,像被什么掐住了脖子似的,发出尖锐的长鸣,眼珠子向上瞪着,眼见着又要昏厥过去。 “娘娘!”春信眼疾手快替她揉着心口,好险将这口气顺了过来。 醒转之后,太后依旧望着那盒子,惊惧交加。 第108章 巫蛊之术 木盒里有十来个纸扎的小人,花花绿绿的,和坊间百姓们用来烧给已故亲友的纸扎人如出一辙。 尤其是纸人脸颊两侧的那两坨红晕,在烛火的映照下,着实瘆人得很。 “阁老、阁老,你去看,看那是什么……” 章炳之走近,从木盒里拿起一个纸人,脸色也瞬间大变:“巫蛊之术!这是巫蛊之术!” 宋听和楚淮序同时抬头。 “罪人楚萧氏婉莲。”章炳之颤颤巍巍地念出了纸人背后的名字。 太后本名姓萧,这个纸人的背后写的赫然就是太后的名字。 章炳之颤抖着手又去拿其他几个纸人:“罪人楚贺氏梦薇。”“罪人楚杨氏思琼。”“如意。”“春喜。”“小桂子。” 章炳之每念到一个名字,太后的脸色就白上一分。 这些人正是和太后一道中了毒的嫔妃以及太监宫女。 章炳之的手里还剩下一个纸人,穿的是一身明黄色的衣服,绘着九爪金龙。 “罪人楚……楚……楚……”章炳之额角冷汗直流,根本不敢往下说手里这个纸人的名字。太后扑过去,拼着浑身的力气将那纸人抢了过去,“给哀家看!” 每个纸人的名字上都扎着银针,有的密密麻麻扎满了整个后背,有的只扎着一两根,而那些人的症状便同扎针的数量相对应,银针数量少的症状轻,数量多的症状重。 太后手里这个黄色的小纸人背上就只有一枚银针,正正巧巧地扎在那个“楚”字上。 【罪人楚明焕】 楚明焕。 当今天子的名讳。 爱自己的孩子是每个母亲的本能,太后看着眼前的这个名字,扎在纸人身上的银针仿佛一根尖锐的毒刺,深深扎进了她心底。 “胆大包天!真是胆大包天!”她狠狠将那个小纸人往怀月脸上砸去,本就苍白的病容变得扭曲狰狞,“将这个妖人拖出去乱棍打死!” “慢着!”宋听霍地起身,将楚淮序护在身后,“太后娘娘容禀,此事还有诸多疑虑,臣以为——” “混账!”宋听话还未说完,就被太后抓起手边装药的瓷碗,重重地砸在额角上,顿时血流如注。 宋听眼前一懵,却顾不上去擦流进眼睛里的血,跪在太后脚边: “娘娘息怒,恳请娘娘给微臣一点时间,微臣定当将此事查得水落石出。” “还要如何查!东西是从这个妖人房里搜出来的,哀家和皇帝的名字就明明白白地写在这些东西上面,难不成还是哀家在污蔑他?” 一向好脾气的太后大怒,根本听不进去宋听的话。 “方才去搜查的时候指挥使的人可也是一并跟着去了的,指挥使大可以问问他,是否亲眼看着这些东西被从这个妖人的床底下翻出来。” 太后说着,将视线落在祁舟的身上。后者不敢直视其颜,肃然地垂下头。却也没有对太后的话有所反驳。 这样的态度足以说明一切,太后将目光转向宋听:“指挥使你看,可见并不是谁刻意栽赃陷害。” 太后凌厉一时,但心里到底忌惮着宋听,语气已经有所缓和,态度却非常坚决: “巫蛊之术歹毒非常,为历朝历代所不容,但指挥使为皇帝、为大衍鞠躬尽瘁,哀家知你忠心不二,不过是被这个妖人所惑。” “哀家可以不治爱卿的罪,但若是爱卿执迷不悟,那也别怪哀家依照律法处置!” 太后凌厉一时,但心里到底还是忌惮着宋听,语气渐渐地有所缓和,态度却依旧坚决,摆明了是要问罪怀月。 这其实也不难理解,在太后看来怀月不过一个无足轻重之人,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话已说到这份上,宋听若是要执意保下楚淮序,必然会被盛怒之下的太后一并处置。到时候等待他们的大概真的就只剩下死。 宋听深谙这些道理,但要他真的眼睁睁看着楚淮序被带走,他又做不到。 就像太后所说,古往今来,但凡跟巫蛊之术扯到关系的,几乎全落了个株连九族的下场。 比如前朝蓉德皇贵妃,原本深得圣心,宠冠后宫,后来就因为牵涉到巫蛊之术,被皇帝打入冷宫,赐了三尺白绫,株连母家。 宋听简直不敢想淮序要面对的会是什么。 他发过誓,绝不会再让这个人受一丝一毫的伤害,除非他死。 他已经将这个人弄丢过一次,绝对不能有第二次。 他已经不是从前那个无能为力的小小暗卫。 宋听将手中的长剑握得更紧,视线越过杨钊文,和祁舟的对上。后者会意,悄然退至窗口。 在太后的寮房外面,暗卫时刻待命。只要宋听点一点头。 但就在这时,一只泛着微微凉意的胳膊从宋听身后伸过来,握住他手腕:“大人莫急,怀月没有做过这样的事,问心无愧,相信太后娘娘会还怀月一个清白。” 宋听的身体已经站得僵硬,他艰难地转过身,隔着冰冷的银质面具,望进楚淮序那双含着笑意的眼眸中。 嘴巴无力地张了张,分明想阻止,却说不出话。 “怀月公子倒是个妙人。”从刚才开始就始终没有说话的章炳之适时站了出来,“既然公子都这样说了,还请宋大人也莫要再阻拦,待到查明事情的真相,若公子当真清白,娘娘必定会还公子清白。” 这番话看似是在打圆场,实则却是将宋听逼进了狭路之上,叫他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 “都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将人拿下!”与此同时,太后一声令下。 杨钊文当即起身,一边防范着宋听,一边将怀月往后一拉,用力地扭住他两个肩膀,将他制住了。 闪着寒光的长刀架在他脖颈上,隐隐见了血。 宋听的心便也跟着被划了一道口子,疼得连呼吸都苦难。但最终他还是什么都没做,只朝着太后道: “此事干系重大,臣恳请一并调查。” 他额角的那道伤口很深,血到这时候才勉强凝住,干涸的血迹在脸上落下骇人的红痕,身上的杀意几乎藏不住。 第109章 端王府余孽 太后刚才也是气急了才砸那一下,此刻见他妥协,心底的怒火已经熄了一些,不免有些心虚。 再者,这些时日是靠着宋听的一身内功心法才吊着命,不论如何还不能同他撕破脸皮。 想到这里,太后的态度不似方才那样强硬:“那便交由指挥使同阁老一并查。” “谢太后。” “老臣领旨。” 太后体内的余毒并没有完全逼出来,一番大动干戈耗损了她的心神,此时的脸色竟比之前还要白上几分。 见事情暂时平复下来,她摆了摆手,“那便都下去吧,哀家……” 哪知章炳之却没有要走的意思:“娘娘且慢,老臣还有话要说。” “阁老还想说什么?”太后神色间已有几分不耐烦。 章炳之浑浊的目光刺向怀月,缓缓开口:“怀月公子脸上的面具是不是可以揭下来了?” “这张银色面具之下,是人是鬼是何模样,我等谁都不清楚,若是就这样被带下去,到时被人偷梁换柱又该如何是好?” “届时我们该如何确定藏在面具之后的这个人究竟还是不是怀月公子?” 宋听森冷的目光直刺过去! “指挥使不要这样看着老夫,实在是大人被这妖人迷惑得不轻,老夫十分担心大人会做下糊涂事,才好心提醒。” “还是阁老思虑周全,哀家都快气糊涂了,记不得这些。”章炳之这番话提醒的不只是宋听,还有太后。 后者的注意力便又落到怀月身上。 巍巍烛火之下,红衣银面具的男人真如鬼魅一般,带着说不出的邪性,太后的目光一同他对上,一股说不出的森冷之气从脚底心往上冒,激得浑身打了个寒战。 太后当即又想到了那一盒子的纸人和那密密麻麻的银针。她心头大骇,也大怒:“快、快把他的面具给哀家揭下来!” “住手!”在杨钊文的手即将碰到那张银质面具的那刻,宋听一剑挥了过去,前者胳膊本能往后一缩,却还是被吹毛断发的利刃割伤了一道口子。 鲜红的血痕将太后最后一丝体面剥落:“宋听,你想造反不成?!” 宋听面色铁青:“臣不敢。” 这表情配上这语气,根本不像是不敢,而是立刻就要取你狗命,太后被气得心口疼得不行,春信不住地帮她顺气才好险没疼晕过去。 “哀家看你……看你是敢得很!你们还愣着、愣着干什么,把这个妖人的面具给哀家摘了!” 而宋听也丝毫不再掩藏心底的杀意,剑锋所指之处,甚至能听见簌簌地悲鸣。 他这把剑早已杀过太多人,饮过太多血,仿佛能感受到剑主人心中的杀意似的。 “不劳烦诸位动手,”楚淮序直视着太后,眸光比泛着冷光的银质面具还要冷,“我自己摘。” 他人还被侍卫给制着,说完这句话便扭了扭肩膀,想要挣脱出来,却被抓得更紧,宋听下意识又要出手,却被前者一个眼神逼了回去。 楚淮序忍着肩上的剧痛,再次重复:“松手,我自己摘。” 侍卫已经将四周团团围住,量他插翅也难飞,而且……章炳之不动声色地瞥了眼宋听难看至极的脸色…… “放开他吧。”章炳之抬了下胳膊,“但是怀月公子,门外都是弓箭手,您若是敢轻举妄动,老夫无法保证不会伤到您。” 楚淮序哼了一声,连看都没有看章炳之一眼,根本对他不屑一顾。后者脸色微变,眸光中满是怨毒。 “公子还在犹豫什么,摘吧。” 宋听紧握着手里的软剑,楚淮序的目光从他身上掠过,盯着他脖颈上暴起的青筋看了一会儿,轻轻笑了几声。 然后将指尖搭在面具上,在众多双眼睛和宋听翻涌不定的眸光中,楚淮序慢吞吞地将扣在自己脸上的这张银色面具给摘了下来。 “诸位满意了吗?”他轻轻将银质面具往外一丢,面具落地时的碰撞声仿佛一记闷棍敲在太后脑袋上,她骇然道,“你——你是——” 如果说她之前的脸色只是难看,那么在看清怀月面容的这一刻,几乎称得上是面如死灰。 “你是楚……楚……端王楚明耀那个小儿子!”太后颤抖着指尖,好半天之后才将这个名字念了出来,“你不是已经死了吗?!” 眼神惊恐万分,好似此刻站在她面前的真是什么吃人的厉鬼。 宋听表情瞬间僵硬,他慢慢抬眸,连脸颊上的肌肉都在隐隐抽动。 “来人!护驾!快来人!”先是巫蛊之术,如今又是死而复生之人,太后被这一连串的事情吓得肝胆俱裂,“当真是妖人作祟!快来人,把他拖出去,烧死!” “太后,静心。”空行大师走近两步,伸手在太后左肩上捏了两下,惊魂不定的女人忽然之间就冷静下来。 宋听不动声色地将和尚的动作看在眼里。 “宋指挥使,你是不是应该解释一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何你身边这位怀月公子,竟是端王府余孽?”章炳之说。 “什么端王府,什么端王楚明耀,奴出身卑贱,可不敢乱攀什么亲戚,奴和那位小公子没有任何关系,怎么你们都喜欢将奴错认成一个死人?” 怀月的脸色也非常难看,但不是紧张和害怕,而是恼怒,甚至隐隐带着几分不耐烦。 “总被和一个死人做比较,真叫人觉得晦气!” 章炳之眯了眯眼:“你们?” “是啊。”怀月的目光移到宋听脸上,“比如指挥使大人,画舫初见时,大人就将奴错认成了故人,所以才会想将奴抢到身边。” 宋听抿了抿唇,脸色难看至极。 “奴起先也不清楚缘由,大人每每同奴欢好之时,都喜欢盯着奴的眼睛看,叫奴公子,奴想讨他欢心,便主动了一些,却每回都要挨大人的一顿打。” “有时大人喝多了酒,也会抱着奴叫另一个人的名字,渐渐的奴就明白了,大人这是将奴当作了另一个人。” 第110章 一个死人有什么值得牵挂 怀月矮身下来,将落在地上的那张银质面具捡起来,轻轻吹了几下,将从地上沾到的灰拂去。 “宋指挥使对那位故人爱之深切,奴也只是因着这张脸,才得了大人的欢心。” “可说到底长得相似又不是奴的错,凭这张脸讨一些好处也就算了,若是叫奴认下那位的罪,是万万不能的。” “奴没享受过那位的尊荣,自然也不愿意替他受罪,奴虽说命如草芥,却也不想背上忤逆的重罪。” 他慢吞吞走到宋听面前,将手里的银面具塞进男人怀里: “不过话既然已经说到这份上,奴心里其实一直有个疑问,还请大人解惑,为何大人就不喜欢奴出声呢?” “奴见过的客人成百上千,人人都说奴的声音比那夜莺还要胜上三分,大人为何就是不喜欢?” 食指指尖顺势抵在宋听的心口,他一脸媚态地笑起来,目光中带着几分不加掩饰的鄙夷: “让奴猜一猜,不会是因为那位故人在床(shi)上无趣得跟块木头一样,所以大人才不许奴主动的吧?” 他动不动就把风月场上那些腌臜事拿出来说,字字句句不堪入耳,现在更是直白到直接聊起了楚淮序在那种事情上的表现。 别说是宋听,连太后都气得在发抖。 即便端王大逆不道,但从前到底是皇家之人,他的儿子同样是金尊玉贵,哪里容得别人拿这些事来胡言乱语。这让皇家颜面置于何地。 ——端王可以谋逆,端王的儿子却绝不能如妓子一般被人评头论足,肆意yin想。 “荒唐!给哀家住嘴!”太后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 楚淮序却仿若未闻,他抓住宋听的手,贴在自己脸上亲昵地蹭着,柔软的唇啄吻在手腕内侧,故意勾他似的: “大人,一个死人有什么值得牵挂的,奴伺候得大人不满意吗?除了这张脸之外,奴就没有半点值得大人喜欢的吗?” “你、你们……佛门清净之地岂容你们这般放肆!”太后气急攻心,两眼一翻,又要晕。 “太后娘娘息怒。”章炳之目光犀利地刺向怀月,“楚淮序,事到如今你还要装模作样,你以为凭你这疯癫的模样,就能将此事糊弄过去吗?” “你分明已经死了,为何还能出现在这里?当年是怎么从昭狱当中逃出去,是谁救的你?” 怀月连太后都不放在眼里,更别说是他恨之入骨的仇人,他看都不看章炳之一眼,只含情带怨地盯着宋听。 做足了被无情之人辜负的姿态。宋听面上不显,实则却在这双眼睛的注视下绷紧了身体。 “大人你听,阁老也说你那位故人已经死了,奴虽然不懂什么家国大事,但也知道端王楚明耀是犯了大错的,端王一家死有余辜。” “你那位故人必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大人又何必对他念念不——” 啪!—— 怀月话还没说完,就被宋听狠狠一巴掌甩了出去:“你也配和他比!” 一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男倌,另一个是武功已臻化境的绝顶高手,宋听这一巴掌丝毫没有收力,怀月整个人跌出去很远,一时半刻竟起都起不来,猛地呕出一口血。 宋听下摆一撩,跪在太后脚边:“臣罪该万死,请娘娘降罪,但臣实在是……实在是对楚淮序那张脸念念不忘,才会在看见怀月时被蒙了心智,动有了不该有的念头。” “之所以替怀月准备这张面具,也是怕因为他这张脸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但是娘娘,臣可以指天发誓,这个人绝对不是楚淮序,否则就叫臣不得好死。” “怀月自小就被卖到醉春楼,娘娘若是不信,可以派人去查,臣若是有一句假话,便当落得千刀万剐的下场!” 他的赌咒一句比一句狠,表情却是完全不同的、罕见的脆弱,恍惚间,太后仿佛看见五年前的场景。 那个时候皇帝初登帝位,各方势力都想要将他们母子俩从那个位置拉下来,尔虞我诈、威逼利诱,各种手段层出不穷。 而她只是宫女出身,无权无势,根本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是这个人护在他们身前,以濒死的代价,替他们母子俩换来了一个安稳。 那个时候宋听身上总带着伤,却又木着一张脸,好似什么情绪都没有。极偶尔的几次,太后才从他脸上看出几分脆弱。 想到这里,太后不免有几分心软。她打量着怀月。 这个人的确同楚淮序有着一模一样的一张脸。只是因为随着年岁,眉眼比楚淮序当年更成熟几分。 但言行举止却同那个人大相径庭。从小被先帝养在身边的人,真的会变成这个样子吗?人真的能有那么大的改变吗? 太后想到了自己,攥紧指尖。 还有他眼角的那颗痣,楚淮序的脸上没有这样的红痣。 “哀家倒是有个法子,能验证怀月公子是真是假。” 怀月抬眸看向她。 “那个人背上有一道疤,春信,你替哀家去看看。” “不必那么麻烦。”怀月此时还跌坐在地上,闻言撑着手臂艰难地站了起来。 他将手指搭在领口上,语气轻佻地开口: “娘娘身份贵重,可能不清楚,做我们这行的,不仅要脸长得好看,身上也不能半点疤痕,否则很容易影响客人的兴致。” “所以若是身上有疤,便只能做末等的杂役。” 他身上这身红衣是用最上等的云绣缝制而成,随着手指轻轻一扯,大半件衣服就轻轻松松从肩头滑落。 整个上半身几乎完全暴()在众人眼前,后背不见任何疤痕,真正的肤如凝脂、吹弹可破。 尤其是左侧腰窝上的一颗小红痣,犹如神来之笔,惊艳非常。 连章炳之都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红衣半褪在(yao)间,怀月微微抬高手臂,当着所有人的面缓缓转了两圈,力求让每个人都看清楚。 一个男子在太后跟前做出这种行为,已经是大不敬,但太后此刻并没有心思治他的罪,全部的注意力都落到了他光滑白皙的后背上。 第111章 蝴蝶伤疤 在左边肩胛骨的地方,本应该有一道疤,很深,形状很像一只蝴蝶。 这是楚淮序小时候贪玩,从树上摔下来时被地上的碎石硌的。 那石头正好扎在他腰上,流了许多的血,小贵人吓得不轻,在树下嚎啕大哭,谁劝都不肯走。 消息很快传到先帝的耳朵里,先帝二话不说就丢下一干重臣,亲自将其抱回了寝宫,又着整个太医院的人来给小贵人治伤。 当天夜里,小贵人就因为惊吓过度发起了烧,先帝龙颜大怒,杖责了当时在场的几个太监宫女。还命人把那棵百年老树给砍了。 好在小贵人并没有真的出事,等到第二天早上,烧可算是退了。但那道伤口后来却是结了痂落了疤。 先帝因此很不高兴,命太医院的人想办法,把那道疤去除。 但那疤实在是有些深,一众人想破了头皮、用了各种办法仍是束手无策。气得先帝差点将当时的院首丢出宫去。 还是楚淮序跑去求情,说自己的这道疤其实挺漂亮的,像只展翅的蝴蝶,他还挺喜欢,求皇爷爷不要生气。 先帝这才大发慈悲,放过了院首和那几个太监宫女。 太后之所以对这件事印象深刻,正是因为她便是当时伺候楚淮序的宫女之一。 她那时入宫才满半年,因为模样好看再加上手脚麻利,才被指到小贵人身边伺候。 也是因为时常伴在小贵人左右,才有机会被先帝注意到,承了雨露,怀了龙嗣,从一个命比草贱的宫女摇身成了主子。 可是现在,这个人的后背干干净净,那道伤疤消失了。 若这个人真是楚淮序,那他是用什么办法将那疤去除的?倾太医院之力都做不到的事,谁能有这样的神通? 但倘若这个人真的不是楚淮序,这世间又真有人能生得如此相像吗? “咳咳咳……娘娘心中可有答案了?”怀月转过身,站定,衣服却仍挂在腰间。 宋听看急了眼,恨不能起身直接将人整个罩起来,再把在场所有人的眼珠子都挖出来。 可此时此刻,他什么都不能做,右手隐隐地发颤。 气氛焦灼。所有人都在等着太后的发落。 太后思忖片刻,心中暂时有了主意:“先将人押下去,待回京之后,由皇帝定夺。至于宋大人,欺上瞒下,目无尊卑,待回长安之后禁足三个月,罚俸一年,以示惩戒。” 人证物证俱在,本该是十拿九稳的事情,哪怕不能将宋的一举拿下,也该让其受到重创。 却没想到他们这位太后竟如此糊涂,这么大的事情也能高高拿起轻轻放下。 罚俸一年,这跟没罚有什么区别,宋听缺这点钱? 当真是妇人之仁,成不了事。 章炳之十分不甘心:“娘娘……” 太后却不让他再讲下去:“阁老先不必说了,哀家累了,想休息了,都退下吧。” 白马寺中没有专门关押嫌犯的地方,怀月就被软禁在原本住的厢房之中,屋外有侍卫看守。 怀月本来也不怎么从房里出去,倒是躲在房里乐得自在。 如果不是他清楚的意识到此刻正有一把刀悬在自己脑袋顶上,一切似乎和原来没有太大的变化。 “嘶……”怀月碰了碰自己的脸,火辣辣的,他坐在铜镜前,左右照了照,一侧的脸上五个手指印清晰可见,又红又肿。 他不高兴地踹了两下桌角,将铜镜反扣到桌上,冲到窗边将那扇纸窗重重推开的同时,大半个身体跟着探了出去,“有没有人啊!” 最先回应他的是一柄长刀,杨钊文面无表情地警告他:“进去。” 怀月愈发不高兴地翻了个白眼,勉强站了回去,侧身靠在窗边: “这位大人真是好大的官威,动不动就用刀剑威胁人,依我看啊,你不适合跟着章炳之那个酸腐的老头。” “倒是和咱们那位指挥使大人臭味相投,他身边尽是大人这样的木头人。” 他向来牙尖嘴利,杨钊文说不过他,便要关窗,怀月却不答应,伸手跟他推拒起来:“先别急着关啊,我话还没说完呢!” 杨钊文语气冷冰冰的,显然不愿意多搭理他:“你还有什么事?” “你看看我这张脸……”他将自己被宋听打肿的脸露出来,“我好歹是靠脸吃饭的,被指挥使大人打成这样,若是毁了样貌,以后还怎么活?” 杨钊文视线在他脸上匆匆掠过:“……” “喂,你哑巴啦?”怀月抱着双臂,“好歹替我找些伤药来敷一敷吧,我都还没被定罪呢,说不定以后还是指挥使夫人。” “你可能不知道,但我这个人可是十分小心眼的,你要是不给我找药,当心以后记你的仇,找你算账。” “……打你的是宋大人。” 杨钊文无语地说。 怀月大笑起来:“大人可真是算得清楚明白,但是莫要忘了,我房里的东西是谁放进去的?” 他不惧杨钊文手里的长刀,探出身去揪男人的领子,“怀月虽然是卑贱之人,但自认清清白白,那些纸人究竟是怎么回事,大人应该比我更清楚。” “怀月是死不足惜,但宋指挥使可是一条疯狗,你说是不是啊——”他视线越过杨钊文,眯起眼睛,语调拖得很长,“——宋大人……” 杨钊文猝然回头,这才发现宋听居然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他身后。 怀月松开手,懒懒地靠回窗边。宋听不动声色地往他脸上看了一眼,脸色阴鸷:“把门打开。” “这恐怕不妥,太后娘娘有令,不准任何人私自见嫌犯。”杨钊文寸步不让。 怀月身上的罪名若是坐实了,便是连宋听这位锦衣卫指挥使都要跟着遭殃,这种关头众人对他唯恐避之不及,路过他房门口都恨不得飞过去,哪敢来见。 所以这个“任何人”暗指的是谁,几人皆心知肚明。 宋听却根本不予理会:“本座的事还轮不到你指手画脚,让开!” 杨钊文:“还请指挥使大人不要为难在下。” 宋听的音色冷如寒冰:“我说,让开。” 第112章 我最不愿意见的就是你 眼见着两个人又陷入剑拔弩张的气氛中,身侧的窗户却哐的一声被重重合上: “啧,吵死了。”怀月一边抱怨着,一边将两人隔绝在外,“我谁都不想见,宋大人请回吧!我现在最不愿意见的就是你,跟你的死人过一辈子去吧!” “……” 宋听眼眸黯了黯,脸色尤为难看,杨钊文心中当即更为警惕。 但让他没有料到的是,宋听居然真就没有再执意要进去,在怀月窗下站了片刻后,他便转身离开了。 吃了闭门羹之后,宋听回去的是自己的房间,屋里已经有祁舟在等着。 隐忍多时的怒火在这一刻到达顶峰,宋听一脚踹在祁舟心口:“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祁舟爬起来,跪在他脚边:“……” 宋听也知道自己这是在迁怒,踹出那一脚之后他心底的火气已经泄下去几分,其实根本不用祁舟言说,他早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坐在桌前灌了大半壶冷茶,情绪慢慢平复下来,他垂眸看向脚边的人: “叫十三他们做好准备,一旦事情到了最坏的那步,不惜一切代价,将怀月救出去。” “不用管任何人、任何事,把他送去我五年前准备的地方。” 祁舟低首:“是。” 宋听收回视线,转而盯着自己颤抖不止的右手,一炷香之前,他就是用这只手给了楚淮序一巴掌,将人打得吐了血。 承诺言犹在耳,他却再次成了那个伤害淮序的人。 哪怕他知道这是楚淮序希望他做的,那样的危急关头,除了这样别无他法。 这是情非得已,是被逼无奈。 是怀月故意说那样的话让在场的其他人以为他被激怒,只看他对怀月的态度。 而淮月趁机接近他,给了他暗示,要他同自己演这一出戏。 这是从前他们常常会做的事情。淮月很皮、很爱闯祸,三天两头将王府闹得鸡飞狗跳,但他这样的人,没有人会不喜欢,所以哪怕闯祸,府里的人也不忍责怪他。 更何况头上还有个皇爷爷给他撑腰。金枝玉叶的小贵人有恃无恐,仗着这些宠爱和纵容便整日的招猫逗狗。反正有人会跟在后头给他擦(pi)股。 但这一切的前提是老王爷不在家。老王爷是唯一一个不会无休止的纵容淮序的人,淮序若是犯了错,一定会被老王爷请家法惩戒。 知子莫若父,老王爷清楚他的性子,并不自己动手,也不要府里的下人动手,偏叫宋听来做这个行罚之人。 但宋听自然不会对楚淮序动手。最后的结果就是主仆二人都被抽一顿鞭子,然后脑袋挨着脑袋趴在床榻上,痛得根本翻不了身。 要不就是在廊檐下跪几个时辰,跪到起身时走路都僵硬。 老王爷是个常年带兵打仗的武将,可不懂得什么手下留情。 不仅如此,为了叫淮序长记性,他往往罚不愿意动手的宋听罚得更狠,比如淮序要是挨一顿鞭子,宋听就要连着三日挨一顿。 比如淮序跪一个时辰,宋听便要跪三个时辰。就是想通过这种办法叫淮序收敛一些。 淮序也确实心疼被自己连累的宋听,被打一顿之后就收敛几天,过一段时间又死灰复燃。 “下次你不用管我,父王要是叫你打我,你便打,反正不是你打他就要打我,他打得可疼了,还不如你打我,你肯定舍不得对我下重手,对吧?” 话虽如此,可宋听照样舍不得下手,下次挨教训的时候照旧跟截木头似的,一动不动。 “你傻啊,挨几顿打很高兴是不是?” 说这些话的时候两人才挨过一顿鞭子,顶着满背的伤趴在床上,淮序等得龇牙咧嘴,却不忘数落宋听。 宋听挨过去,小狗似的蹭蹭他的脖子:“我高兴,跟你在一起,即便挨打也高兴。公子,你疼吗?” “疼,疼死我了,父王下手也太狠了,等过两天我能动了,就入宫找皇爷爷告状,叫皇爷爷也打他!” 说得激动了,牵扯到背上的伤,顿时变了脸色,斯哈斯哈地倒抽冷气。宋听急得眼睛都红了。 “怎么还哭了,你是小狗不是小兔子,别哭,我不疼,明天就好了。” 宋听眼睛更红了。 “好了好了,怎么还掉金豆豆,再哭我可就要笑话你啦。”淮序用自己的脑袋顶他一下、又顶一下,“不哭啦,大不了这几天我不惹父王生气啦,一定忍到他走了,我发誓!” “不过小狗,咱俩打个商量,下次父王再叫你打我的时候,你就答应着,抽我几下。”眼看着宋听又要说不,他先一步解释,“没让你真打,就是象征性来几下,抽个印子出来。” “但你得演真一些,千万别叫父王看出来,咱俩打配合,这样你不用挨打,我受得罚也轻一些,你肯定舍不得真对我下狠手,对吧?” 为了不叫端王看出破绽,两人在伤好之后偷偷练习了很多次,一开店两个人总笑场,慢慢地就演得天\/衣无缝,那一鞭鞭抽下去,真叫人以为是往死里在打。 反倒是叫端王心疼了。可实际上不过是叫淮序受了点皮外伤,对于习武之人来说,这完全算不得什么。 两个人的默契就是这样一点点培养出来的,往往淮序悄悄给他递一个眼神,宋听便能猜出他的意思。 时隔五年,他们当中隔着血海深仇、隔着误会纠葛,淮月虽然恨他入骨,却仍旧相信两人之间的默契。宋听应该为此感到高兴,可他还是无法原谅自己。 握住自己的这只手,猛地一用力,手掌便无力地垂下来,宋听霎时疼出一身冷汗,眼底的疯狂已经快要抑制不住。 祁舟大骇:“大人,您——” “本座无事。”宋听浑不在意地说,“这是惩罚而已。即刻传信回长安,叫宫里的人也准备着,去吧。” 祁舟领命而去:“是。” ……章炳之。 宋听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眸中杀意毕现。 不管这次的事情能否善了,这个老家伙都不能留了。淮序本可以不受这份苦楚,是他低估了这老狐狸,才钻进了对方的圈套。 第113章 权衡利弊 另一边,不愿善罢甘休的章炳之又借着空行的名头,在一炷香之后求见了太后。 太后虽说软弱,却也不是傻子,自然清楚他要见自己的原因。 “阁老是为了那个人的事情来的吧?” 章炳之告了个是,问太后:“娘娘当真觉得这个怀月,不是楚淮序?” “哀家以为他不是。”提及这个,太后的脸色就不大好看,她低声咳了几下,“但是……他跟那人实在太相像,哀家不敢确认……” 毒素堆积在体内,伤了她的根骨,她是真觉得累,因此刚才原本并不打算见章炳之。 但思忖了许久,心里的疑惑终归难消,才最终允了章炳之进来。 章炳之给她递了一碗茶:“那娘娘可否想过,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太后指尖颤了颤,茶碗险些端不住,章炳之握住她胳膊,眯了眯眼,缓声道: “老臣知道娘娘仁慈,不愿错杀无辜,但这个妖人想要谋害陛下和娘娘是事实,那几个施了毒咒的纸人是我等亲眼所见。” “娘娘您仔细想想,若那个怀月真的只是一个普通男倌,为何要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做那样歹毒的事情。” “故而臣以为,不管这个人是不是楚淮序,他的身份必定是有问题的,其心必异。” “一个人有了异心,就该斩草除根,免得后患无穷,娘娘以为呢?况且老臣还是认为这个所谓的怀月就是楚淮序。” “当年他不知用了什么方法侥幸活了下来,换了个身份,来寻仇。娘娘,不可不防呐……” 这番猜测将太后吓得不轻,无措地看向章炳之:“哀家……哀家不知道……” 章炳之对他们这位太后娘娘十分了解,轻轻拍了拍她的手: “娘娘,咱们走到今天这步,花了多少心思、死了多少人,这个怀月实在是留不得啊。” “娘娘,大是大非上,千万别心慈手软……” 太后仍有所犹豫:“可是宋指挥使那边……” “宋大人那是被妖人迷惑了,娘娘若是杀了那个妖人,也是为了宋大人好。” “阿弥陀佛,章大人说的对,”空行也适时出声,“妖人诡计多端,手段了得,但只要将其杀了,他的妖术就会失去效力,无论是娘娘还是宋大人,都会好起来。” 太后原先还有些犹疑不决,现下听空行大师也这样说,当即有些意动:“大师说的可是真的?” “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诳语。” 太后终于像是下定了决心:“如此甚好,那就依阁老所言……” 然而就在这时,太后只觉得喉中一股腥甜,紧接着一口黑血就呕了出来! “娘娘——” · 安排好一切,宋听思来想去,还是想见一见淮序,之前那一巴掌始终叫他如鲠在喉,放心不下。无论如何,他得看一眼人。 有小沙弥来敲门:“大人,太后娘娘呕血了,急召大人过去。” 太后如今对谁都存着戒心,最信任的人成了白马寺的这群和尚,连门口伺候的人也换成了寺里的小沙弥。 宋听跟着小和尚过去的时候,太后的厢房内已经乱做了一团,几个宫女进进出出,人人手里都端着铜盆,进去时盆里是清水,出来时染成了血水。 章崇意和贺北战战兢兢地围在太后身旁。 后者眼尖地注意到宋听:“都让一让,宋指挥使来了!”他见了宋听就跟见了再生父母似的,“指挥使大人,娘娘突然呕血不断,似乎是毒气侵入了肺腑。” 太后的唇色已经呈现出很重的深紫色,整个人意识不清,只不断地有血呕出来,春信和另一个宫女不间断地用帕子给她擦血,却怎么都擦不干净。 宋听面色凝重:“那些个纸扎小人不是已经焚毁了吗?” 那个所谓的空行大师还做了场法事驱邪,结果太后的情况非但没有好转,反而更加糟糕。 “看来空行大师的本事也不过如此。”他讥讽道。 章炳之神色不大好看,木着脸站在一旁:“如今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大人还是赶紧看看娘娘吧。” 宋听冷冷地掀了掀唇角,挥开围在床边的众人:“两位太医留下,其余人都滚出去!” 给太后运功逼毒是宋听每日要做的事情,两位太医也总是候在一旁协助。这次原本也应当如此,可宋听却只面无表情地立在太后的床榻边,久久没有动作。 两位太医摸不准他的意思,偷偷给了对方一个眼神,又都摇了摇头,皆是不敢说话。 而宋听实际上是在权衡利弊。太后此刻正无知无觉地躺在他面前,他可以悄无声息地杀了对方。 杀了对方,把淮序带出去。更甚者,可以把小皇帝一道杀了。 但是之后呢,等待他和淮序的便是背负千古的骂名,便是端王府将谋逆的罪名彻底坐实了。 他自己如何都无所谓,可淮序却是清清白白的,他不该背负那些莫须有的骂名,不该受流言蜚语的骂名。 他应该光明正大地走到台前来,以端王府小世子的身份。 还有老王爷和埋骨边疆的十万玄北军。他们都是大衍的英雄,不该在为了大衍的百姓战死之后还要受到唾弃和谩骂。 那是他答应过老王爷的,他发过毒誓,不能对不起老王爷的嘱托。所以他必须在保住淮序的同时还端王府一个清白,要替十万英魂洗刷冤屈。 ——太后还不能死。 ——事情尚未到最无可挽回的那一步。 “大人……指挥使大人?”章崇小心翼翼地出声,“大人,太后娘娘情况危急,容不得耽搁,您看——” 宋听不动声色地收敛起情绪:“本座知道了。” ……… “咳咳咳……咳咳……”一个时辰之后,太后的情况终于有所好转,宋听将人扶着躺下来,“娘娘当心。” 胳膊便被女人牢牢握住,女人的脸上已经没有一丝血色,神色哀戚: “还得是宋卿,哀家这条命是宋卿救的,宋卿已经救过哀家许多次了。” 章崇和贺北跪在一旁,连头都不敢抬,直到宋听挥袖赶人:“都先下去!” 才如蒙大赦,忙不迭地跑了。 第114章 我嫌脏 宋听反握住女人的手,安抚似的轻轻拍了几下:“娘娘是微臣的贵人,微臣自当拼死护卫娘娘和陛下。” 太后此时正是心防溃败之际,闻言眼圈立刻就红了:“好、好啊……宋卿是个忠心耿耿的,哀家和皇帝心里都明白。” 太后是深宫之中一朵需要依附着男人而活的菟丝花,活了半辈子,战战兢兢了大半辈子,但若说真吃了什么苦,倒也是没有的。 这次却不知能不能保住性命,越想越觉得委屈,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 “娘娘莫要伤心,明日王院首就该到了,娘娘吉人自有天相,定会逢凶化吉,长命千岁。” 太后原本还强忍着,被宋听这样一安慰,反倒愈发忍不住,脸埋在被褥之间,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宋听在一旁沉默着,等太后哭了一会儿,才又劝慰道:“娘娘莫要再忧心了,仔细伤了身体,只要有微臣在一日,便必定护娘娘周全,望娘娘宽心……” 宋听的这番话显然说到了太后的心坎上:“宋卿啊,没有你哀家和皇帝该怎么办,哀家真是不能没有你啊……” 类似的话太后已经说过许多遍,宋听垂着眼,缓缓跪下来:“是微臣辜负了娘娘的信任,微臣死不足惜。” “宋卿说的哪里话。”太后想拉他起来,宋听却执意要跪,太后没办法,只好由他去,“宋卿这是在为那怀月求情?” 宋听低下头:“请娘娘恕罪。” “宋卿啊,你这又是何必。” “娘娘,请恕微臣僭越,”宋听在这时抬眼,对上太后的视线,“旁人或许不懂,但娘娘同微臣一样,都体会过命比草贱的感觉。” 太后贵为当今的生母,无论她从前出生如何,都不是一个奴才能拿来说事的,今日跪在这里的但凡是宋听之外的任何一个人,估计都落不得什么好下场。 但宋听是不一样的,他一路从小小的暗卫走到今天,几次差点因为太后母子俩而丢了性命,再加上他刚救了太后,后者便更加感怀那些往事。 “哀家如何能不懂,若不是哀家运气好,得了先帝的眼,这会子可能已经死了,或者出宫随便嫁了个男人,朝不保夕。” “微臣也是一样的。”宋听的声音不知不觉哑了几分,他跪在太后脚边,离大衍最尊贵的这个女人很近。 只几年常伴君侧,他已经最是知道这对母子俩的脾气,打蛇打七寸,他很清楚要怎么拿捏他们这位太后。 “于公,微臣愿意为了陛下和娘娘鞠躬尽瘁,也因此可以对那个人刀剑相向,微臣不后悔。” “然而于私,微臣实在是……忘不了那个人,看见怀月的第一眼,微臣就……” 宋听几乎说不下去,他缓缓叩首,对着太后行了个大礼:“微臣自知罪无可赦,但凭娘娘责罚。” 他这番话情真意切,既表了忠心也诉了真心,太后本就是个拿不定主意的,原先还因为怀月的事对宋听有所忌惮,然而此时此刻,却又忍不住开始偏袒宋听。 “哀家起初的确很恼怒,但此刻想明白了,宋卿是个重情之人,否则也不会这么多年一直帮着哀家和皇帝。” “等将事情查清楚,若是那怀月当真无辜,那哀家就不计较宋卿的欺瞒之罪,左右……以后还是叫他将那面具戴起来,哀家实在是……看不得他那张脸。” 宋听缓缓叩首:“娘娘仁慈,宋听万死。” 太后如今是最听不得这个字的,当即道:“别说什么死不死的,哀家不爱听,地上凉,别跪着了,起来吧,坐到哀家身边来……” “谢太后,微臣向娘娘保证,若怀月真的是心怀叵测之人,微臣定当亲手将其斩杀……” …… 宋听从太后房里出来,已经是一个多时辰之后,长发随意散着,那身玄色蟒服半披在身上,脸上的疲惫之意已有些藏不住。 抬眼就撞见等在门外的章炳之。他不愿意在这只老狐狸面前显出狼狈,掀了掀眼皮,语气极冷: “娘娘已经睡下了,阁老还请明日再来吧。” “再者说,娘娘如今不适合劳神忧心,阁老还是莫要为了无关紧要之事打搅娘娘为好,阁老以为呢?” 章炳之打量了他片刻,视线最后落在他藏在袖子底下的右手,露出很古怪的一个笑:“指挥使大人真是好手段。” 宋听同样笑了笑:“彼此彼此。不过阁老年纪大了,怕是力不从心了。” “你!”章炳之脸色大变,一甩袍袖,扭头就走,“哼!” 宋听盯了他的背影片刻,也走了。 他的房间和楚淮序的相邻,回去时后者又站在窗下戏弄杨钊文,后者绷着脸一副随时要暴走的状态,楚淮序却像是得了什么趣事,笑得停不下来。 透过半开的窗户,宋听遥遥地望进那双眼眸中,楚淮序打量了他几眼,脸上的笑意蓦地收起来,窗户“啪”地一下应声关上。 又生气了。 宋听在心底叹了口气,走过去。 杨钊文还未来得及阻拦,宋听便将太后的玉牌亮了出来:“开门。” 杨钊文面色一沉,虽然心里极不情愿,但有玉牌在,他也不得不让步。” 楚淮序其实还在窗下,抱着手臂懒懒地靠着,听见开门的声音,慢吞吞掀起眼皮,似笑非笑地看着宋听。 后者同样也看着他。 脸上的伤看起来比之前还要严重,五指印清晰可见。宋听心里翻江倒海,疼得像有人在将他的心脏绞碎。 他一步步朝楚淮序走过去,在男人满是揶揄的目光中将人抱起来,楚淮序却不让碰,反应很大地踹了他一脚。 宋听一只手使不上力,楚淮序一挣扎,便被带着朝下跌去,他心里一急,下意识用右臂撑了下,将楚淮序护住。 自己却立时满头冷汗,连唇色都发了白。 楚淮序坐起来,古怪地盯着他的右手:“手断了?” 宋听含糊地应了一声,将断臂接了回去。 “大人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但又何必呢,做给谁看。” 第115章 疯狗 宋听知道他心里有气,由着他骂。 “地上凉,起来。” 楚淮序还是不让他碰:“滚远点,我嫌脏!” 宋听茫然地看看自己的手,又去看自己身上,没发现哪里脏。 “滚!一股子难闻的脂粉味,滚开!” “……” 宋听心里忽然冒出一个猜测,激得他整颗心脏都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他不顾淮序的挣扎,将人困在自己怀中。 一只手垫在地上护着淮序的脑袋,另只手很轻地捧住那红肿的半边脸,将一个含着泪的吻落在那微微发烫的脸颊上。 他声音沙哑,一字一顿,犹如剖心挖肝般疼痛,连呼吸都不敢用力: “不脏。” “我发誓。” 楚淮序却根本不信他,气红了眼睛瞪向他: “那大人可真是好手段,一个时辰前脑袋还别在裤腰上,门都叫不开,这么一会儿功夫,连太后娘娘的玉牌都拿到手了?” “难怪大人这么多年盛宠不衰,我算是见识……唔……” “不是。”一个急不可耐的吻将楚淮序没来得及说完的话堵了回去,“你在吃醋是不是,我好高兴啊……” “放你祖宗的屁!”楚淮序用力咬住他嘴唇,恨不得撕下半块肉,脚下也没闲着,发狠地踹了出去,“滚!” 若不是宋听躲得及时,这会儿应该已经被踹断了某个地方。 但指挥使大人并不觉得怕,又缠上来,不住地亲吻着怀里的人,淮序被气得直发抖:“你这只疯狗!” “是,我就是疯狗,公子,我已经快疯了……” 疯狗担惊受怕了一整个晚上,见了自己的神明便有些控制不住,忘情地吻了许久。 楚淮序从最初的挣扎到后来的反客为主,两个人互相嘶x、互相较劲,从冰冷坚硬的地上纠缠到了床上。 宋听单手握住楚淮序的两只手,高举过头顶,俯身咬住男人凸起的锁骨,像一头猎食的狼。 楚淮序也不甘示弱,在宋听吻过来的时候重重咬上他的唇,仿佛要把他身上的肉撕下一块。 血腥味在两人口中蔓延。宋听扶着淮序的腰,若是淮序此时抬头看一眼,就会发现他眼底是即将漫溢出来的占有欲。 但等到楚淮序真的望过去的时候,那些情绪瞬间被压了下去,所以他什么都没看见。 他只当宋听在自己手里吃了闷亏,松开嘴时甚至得意洋洋地挑了挑眉。 血沾在他红润的唇边,他还伸出舌尖,舔了…。仿佛是对宋听的一种挑衅。 而这一幕落在宋听眼里,极具冲击力,血腥味催发成最烈的x药,烧得他嗓子眼发干。 他用力闭了闭眼,开口时声音更哑:“不是你做的,是不是?” 楚淮序眼底闪过一丝异色,盯了他好一会儿,笑道:“想不到指挥使大人还有这种奇怪的癖好,每次审问犯人都喜欢用这种方式,难怪大人无往而不利。” 宋听承认得很坦荡:“只对你,只有你。” 楚淮序轻笑一声,显然并不相信他这句话。宋听也不再追问,只又亲了亲他红肿的右脸。 看着这道他亲手打出来的红痕,宋听感觉自己的心脏上像被撒了一把银针,扎得他千疮百孔、血流如注。 “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楚淮序一巴掌将他的脸甩开,“每次看见大人这种神情,我都会觉得恶心。” 因为这句话,宋听所有的动作霎时顿住,眼神也跟着黯淡下去。 若是在不知道的人眼中,或许真会当他情深意重,将楚淮序看得有多重。 但在楚淮序眼中,却成了惺惺作态。宋听越是这样,他心里就越恨。 他扼住宋听的脖子,用宋听一定会生气的姿态,朝对方媚笑道: “想要吗,大人?” 宋听的脸色果然变得有些难看,双目猩红,仿佛是在为着什么而恼怒,却又隐忍着没有发作。 楚淮序喜欢看他这副模样。事到如今,两人的身份地位天差地别,他唯一能对这个人实施的报复,却是这个。 多么可笑。 多么可悲。 心里越难过,脸上笑得就越开心,当着宋听的面,他将一只手搭在肩上,像之前在太后的房中时那般,将自己的衣服一寸寸(bo)落下去。 宋听想制止,楚淮序却往后一避,如水的眼眸含情带怨:“大人作为太后最为得力的鹰犬,不想要替太后把把关,仔细瞧瞧奴这副身(zi)吗?” “不要这样,淮序,求你。”宋听用力地握紧拳头,不愿意听下去。 “大人这是做什么,奴的身(zi)不美吗,大人不喜欢吗?但是看过的每位恩客都对奴赞誉有加,怎么就大人瞧不上?” “大人心底是只有那个死人吗?” 哪怕知道宋听所有的深情都是伪装的,楚淮序还是想要看他崩溃的样子。 而宋听也真的仔忍不住,一把将人圈进了怀里,用一个深吻将他没有说完的话堵了回去—— “别说了,求你不要这样说,淮序……” …… 床榻嘎吱嘎吱摇晃了大半个时辰,楚淮序的手臂悬坠在床榻之外,又被人捉回去扣在枕边。 白皙的皮肤上落下(hen)迹,如在莹白的雪地上撒下红梅点点…… 挑衅的时候有种窝囊的报复的快意,等到真被折(teng)了一顿,楚淮序又后悔不迭。 ——宋听这只疯狗。 “嘶……”刚一动,头发就被什么东西给扯住了,疼得他倒抽一口冷气,“头发……你压着我头发了……” “好像不是压住,是缠住了。”宋听从身后将他搂进怀里,将两人的头发小心地握在手中。 楚淮序低头,果然发现自己的一撮头发正同对方的紧紧纠缠在一起:“……” 他面色不善,命令宋听:“你那把破剑呢,拿出来。” 宋听担心他乱来,没动。楚淮序更不高兴,睨着眼,声音又冷下去几分:“拿出来!” 宋听捧着他头发,轻声细语地哄:“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能随意弄断,我来解,别急。” “哼。”楚淮序冷冷地挤出一声,抱着手臂等着,看这意思应该是同意了。 宋听便低首,小心翼翼地试图将那一撮头发解开。 第116章 结发 这其实并不是两人的头发第一次纠缠在一起,早在五年前,就经常发生这样的事情,有时候两人闹得狠了些,就连头发都纠缠在一起舍不得分开。 楚淮序是个温柔良善之人,但到底是被锦衣玉食养出来的贵人,脾气难免容易急。 因此每次被扯了头发,他都要急冲冲地拿剪子剪。老祖宗的那套规矩对他没用。 记忆里他们一共剪过两次头发,第一次,楚淮序将剪下来的头发塞进锦囊里,叫宋听好好保存:“拿着,就当我们结发了。” 他语气随意,宋听却将那只藏着两人头发的锦囊当成了宝贝,不离身地带着。 就连在床()的时候,都要放在枕头边上、看得见的地方才安心。 楚淮序那时候还笑过他:“你啊你,要不是实在没地方挂,是不是还想带在身上?” 当时两人正在做亲密无间的事情,宋听眼里满是对他的占有欲,神情却装得无辜,抿着唇很羞赧似的,低低地应了一声:“嗯。” 楚淮序便笑得愈厉害,他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将锦囊挑起来,含着情x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揶揄:“其实还有个地方可以挂。” 宋听脑子都不清醒了,根本反应不过来他指的是哪里,小声问了句。 楚淮序便将身体俯得更低,将那只锦囊握在掌心,视线往两人之间轻轻一瞥。 羞得宋听一下子就……,有些落在了锦囊上。 而楚淮序却像是恶作剧得逞一般,趴在床榻上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宋听却恨不得地上能有条缝,叫自己钻进去。 因为实在丢脸,那次宋听洗了好久才将锦囊洗干净,那之后在那种时候便再也不敢将锦囊拿出来。 第二次往锦囊里塞头发是端王府出事的前。 当时宋听已经清楚王府会遭遇什么,也知道他将要失去淮序。 今晚过后,这个人一定会恨死他,再也不会用那种温柔的、满是深情的眼神看他。 他心里痛极了,可他无力扭转局势,只能朝着那个既定的结局走下去,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护住淮序。 哪怕淮序会因此恨他、怨他。 那晚他不知停歇地和楚淮序闹了一整夜,胡来的结果就是头发又缠在了一起。 淮序又要剪,宋听说什么都不让,前者还觉得奇怪,抱着他笑个不停,说他比宫里那些个老学究还古板。 但头发缠得实在太紧,两个人耐着性子解了半天,汗都出了一身,头发却还缠在一起。 楚淮序烦得要命,直接以手为刃,将那撮头发给削了。 长长的一撮头发落在锦被上,宋听木着脸盯了好一会儿,怔怔地,表情难过得仿佛淮序是要了他的命。 楚淮序笑着哄他:“不过就是一撮头发而已,做什么一副天都塌了的表情,锦囊呢,放进去就好了。” 宋听捂住锦囊,不让他动:“不行的,哪有人结两次发的,不吉利。” 楚淮序真是笑得不行:“那就暂寄行不行,等明日我找母妃再要一个锦囊去,那个归我,这样咱们就一人一个,这总可以了吧?” 宋听迟疑了片刻,轻轻点了点头。表情却还是难过。 楚淮序简直没办法,只能亲了亲他:“三千青丝,三千情丝,你和我的头发纠缠在一起分不开,这不是挺好的嘛,是个好兆头。” 宋听勉强笑了笑。 第二天早上,楚淮序果然拿来一只新的锦囊,分了一撮头发进去,也将锦囊藏在自己怀里。 也是同一天,宋听喂了他一碗软骨散,将他囚在了房间里,当天夜里就领着侍卫,查抄了端王府。 将府中六十五口人,杀的杀,抓的抓,最后只剩下一个楚淮序。 少年郎还不愿意接受那样残忍的真相,红着眼神情倔强的逼问宋听为什么要这样做。 明明两个人的脖颈上还留着昨夜(huan)好落下的红(hen),眨眼之间却什么都变了,恋人成了沾满亲族献血的仇人。 这叫楚淮序如何能相信,如何能甘心。 宋听不知道怎么回他,闭着嘴不吭声,楚淮序大笑了几声,朝他说: “宋听,看在你我相识一场的份上,可否靠近几步,我有几句话想说。” 对于这个人,宋听从来都是不设防的,哪怕楚淮序这时候要捅他一刀,他都会毫不犹豫地走过去。 而就在两人靠近的那一刻,楚淮序不知哪来的力气,竟挣脱了侍卫的钳制,朝宋听狠狠扑了过来,对着他的咽喉一口咬了下去。 他中了软骨散,什么力气都没有,身上也没有藏着利器,唯一能做的就是发狠的撕咬宋听。 仿佛要生生将宋听咬死。 他从来都是这样的性子。 血流如注,钻心的疼。宋听伤口疼,胸腔里的那颗心脏更疼。 周围急急地围拢而来,又被宋听抬手挥退。 他想让淮序出气。 但淮序很快松开了嘴,甚至还冲他笑了笑。宋听被这个笑迷晕了眼,等反应过来时,淮序已经将两个锦囊握在手里,对着身后的火海丢了进去。 人也跟着扑了过去。 宋听被吓坏了,只来得及将人拦下来,那两只锦囊却瞬间化为了灰烬。 楚淮序在他怀里又是哭,又是笑,宋听紧紧搂着他,眼底猩红。 …… “……好了没有啊?”楚淮序等得不耐烦,转头就看见指挥使大人在发呆,立刻就怒了。 他不客气地冲着人踹了一脚,摊开手掌,“还是把剑拿出来吧,指望你还不如指望条狗。” 宋听紧跟着道:“我就是你的狗。” 回答得这样流利,仿佛这件事本就理所当然,不用经过任何思索。 楚淮序掀了掀唇角,不置可否。而宋听难得地违逆他的意思,说完那句话之后就又垂下眼睛,很认真地盯着手里的头发,仿佛完全没有听见淮序的话。 楚淮序简直要气笑了,却也懒得跟他争这些,闭着眼假寐。 片刻后,那纠缠在一起的头发终于被解开,宋听伸手抚了抚,温柔道:“好了。” 楚淮序懒懒地睁开眼睛,将头发抓在手里看了眼,还算满意:“勉强有点用处。” 第117章 其实真的很疼。 宋听垂下胳膊,悄悄将指间的几根碎发拢进掌心。 他的锦囊没有了,他想要偷偷藏一个新的锦囊。 “我今天将你推出去,你恨我吗?”楚淮序突然开口道。 宋听心脏还跳得厉害,冷不丁听见淮序这样温柔的声音,表情茫然了一瞬,接着摇了摇头,道:“不恨。” 他心想,我永远都不会恨你。 “是我思虑不周,才连累你受苦。” 说着,他的视线又一次落在楚淮序的脸上。不管多少次,只要看他脸上的红痕,宋听都会想到那一巴掌。 就会恨自己几分。 而楚淮序显然也察觉到了他的目光,习惯性地踹了他一脚:“知道就好,伺候得不错,宋大人可以滚了。” “……”这张嘴真是从来都厉害,宋听爱极了。 他的淮序从来都是这么骄傲的一个人,时间和苦痛都无法搓磨他骨子里的那份傲气。 宋听心里又软、又疼,捉住他的脚踝,指腹若有若无地摩挲了两下:“我带了药,先擦一擦。” “用不着,就让它肿着吧。”楚淮序睨着眼,语气随意地说。 宋听伸手摸住他的脸,力道极轻,说是摸,其实只是轻轻地碰了下,像是生怕将他弄疼了,连指尖都颤抖得很厉害。 “抱歉,我不该……不该这么用力。” 楚淮序眉心微微动了动,轻轻笑出声来,带着点(gou)引和促狭的意味: “大人这是说的什么话,要不是这一巴掌,说不定我都没有命跟大人在这里谈情说爱。” 谈情说爱。 因为隔墙有耳,楚淮序的声音放得很轻,几乎是贴着宋听的耳朵,在用气音说话,而这四个字更是被他故意咬得很重、很慢,勾着长长的尾音。 一瞬间宋听仿佛什么都听不进去,耳边只有楚淮序的呼吸声。 他忍不住似的,一掌按住男人的后脑,在楚淮序含笑的目光下咬住他的下颔,咬得楚淮序颔骨绷紧,现出冷硬的线条。 “说你是狗,你还真要当狗了?” 这个举动倒是出乎楚淮序的预料,他被咬得起了点火气,狠厉地扣住宋听的脖子,掐得后者几乎窒息,呛咳着变了脸色。 却仍旧没有松嘴,只是将咬改成了tian,让楚淮序真有一种自己好像变成了一块肉骨头的错觉,直接气笑了。 手掌之下的力道又加重了几分,宋听受不住地继续呛咳着,喉结因此在楚淮序手中轻轻振动着,带起一丝微妙的颤(li)。 这种感觉就像是有一股细微的热流从他受损的经脉上流过,有些说不出的怪异感。 楚淮序不由地被惊了一下,手掌向下移了几分,用拇指按住那块凸起的喉结。 宋听被迫仰起头,那根手指按得他不太舒服,但他习惯了顺从这个人的一切,因此没有任何反抗的动作,只用那双黑沉沉的眼眸,认真地凝视着眼前的人。 这样的目光让楚淮序很不喜欢,他按在男人喉结上的力道不断加重,将那块皮肤磨得通红。 接着骤然松开手,扣着宋听的手掌将人猛地困在身下,一口咬住那块已经被他玩得很(hong)的皮肤。 另只手捧着男人的手掌,覆在自己脸上:“其实真的很疼啊,你心疼吗,宋指挥使?” 当然心疼,心疼得恨不能以身代之,百倍千倍地偿还。 这样想着,宋听的喉结滚动得愈发厉害,眼圈也愈红,一声沉闷的抱歉脱口而出。 “我不要你的道歉,”楚淮序却轻嗤着说,“这是你欠我的,那就替我报仇,宋听,我要亲手将章炳之千刀万剐,你欠我的,所以帮我……” 宋听知道他是故意的,故意在蛊惑他,可他还是心甘情愿掉入这个蹩脚的陷阱里。 在吻住楚淮序那双笑眼时,他郑重地承诺:“好,我答应你,我会帮你。” 楚淮序这才像是满意了,笑着松开手,奖赏似的在宋听的脸上亲了一下: “行了,骗你的,别这副死样子,自己用了几分力道不知道?” 宋听眼眸黯淡,满面的愧疚之意:“可你吐了血。” “那是因为我这副身子的内里早已坏透了,你就是随便碰我一根手指头,我也能立马吐血给你看。”楚淮序口吻随意地说。 明明是他自己的身体,他却仿佛毫不关心。 宋听心里更为难受:“可是……” 楚淮序却没耐心看他这副惺惺作态的模样,没等他把话说完就打断了: “差不多得了,还有完没完了,我随便哄你几下你就顺着台阶往下走就完了,是我叫你打的我,我还能因为这个怪你不成?” “何况大人莫要忘了,大人对我做的那些事,桩桩件件,随便拎一样出来,可都比这个巴掌狠得多。” “废我功力,挑我手筋脚筋的时候,怎么不见大人手软,觉得我疼?” 宋听默然而对,这些事情就是他犯下的,他没办法辩解。 情非得已也好,无可奈何也罢,做了就是做了。要怪就怪他那时身如浮萍、太弱了,没有更好的办法护住这个人。 所以说到底还是怪他自己。 “大人就不问问我,那些小纸人是不是我做的?” “不是你。”眼见着他岔开话题,宋听便也将心底的那些情绪压了下去,不再凭白叫他生气。 刚刚淮序亲了他,他便也亲淮序,先亲一下左眼,再亲一下右眼。 楚淮序在往后躲了一下之后又伸手勾住他脖子,反过来吻住他的唇,极温柔地摩挲,“大人就这么相信我?” “只要是你说的,我都信。”宋听说。 “是么。”楚淮序将这两个字咬得很轻,语气里的笑意却很明显。 他像是很满意宋听这个回答,温柔地啄吻着,“那大人觉得这场戏出自谁的手笔?” “章炳之。”宋听哑着声音说。 楚淮序很轻地点点头:“看来我与大人还有几分默契。”接着问,“那大人觉得这件事是冲你还是冲我?” “冲我。”宋听道。正是因为清楚这一点,他心里才更为愧疚。 要不是因为他,淮序本不用遭此无妄之灾。 第118章 大师想必真的与佛有缘。 “大人知道就好。”楚淮序指尖轻点着他的鼻尖,语气轻佻,“所以我这纯粹是被大人无辜牵连,大人要好好保护我,别让我死了。” 他哪怕只是没什么表情地看宋听一眼,宋听就招架不住,更别说这样刻意地勾他,宋听在他的一颦一笑下,险些压不住心底的妄念,某个瞬间,他几乎想要和盘托出。 他不知道多少次给出自己的承诺:“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大人!指挥使大人!娘娘又不好了!”屋外,有宫女匆匆而来,敲的是宋听的门,声音却很近地传过来。 宋听想起身,却被楚淮序拽住,男人眉目如画,晕着多情的笑意:“大人要去哪?” “太后……” “大人在我的()上还想着别的人,是怪奴伺候得不好?”一只手猛地握住宋听………,后者又惊又激动,下意识将楚淮序带向自己,吻了过去。 楚淮序却轻笑着躲开,将脸埋在宋听颈侧,闷闷地又笑了几声……… 一时之间,纷乱的呼吸和鼓噪的心跳一齐冲击着宋听的理智。 老实说,楚淮序并不擅长此事,一时轻一时重,一时叫宋听心尖儿都发痒,一时又忍不住怀疑他是不是故意在惩罚自己。 但心理上的愉悦超越了这所有的一切,宋听感到前所未有的紧张和兴奋,一想到是淮序在帮他,他就差点…………。 “宋大人……宋大人……大人您睡下了吗?……”门外的人焦急地催促。 一开始的时候宋听还能注意到屋外的这些动静,但很快,他就再也分不出心神来管其他,因为楚淮序挨着他的耳朵、蛊huo他: “大人,专心一点,大人要是这个时候还想着别的女人,奴会很伤心的……” 等宋听终于在楚淮序的(shou)里………时候,那个叫春信的宫女已经在喊杨钊文砸门。 “宋指挥使,您要是再不出声的话,在下就要砸门了。”杨钊文叩了叩门,提醒的同时已经亮出了刀剑。 下一秒,房门被从里推开。宋听负手出现在门口。 “走吧。” 他脸红得跟发了烧似的,神色却已经同平时无异,视线轻轻一掠,便叫春信连抬头直视都不敢。 杨钊文也心惊于这个眼神。 一声轻笑却在这时隔着房门传出来:“多谢大人今日惠顾,下次再来啊,但是记得带赏钱,都是指挥使了,别那么小气……” 听见他的声音,宋听差点连步子都踩不稳,一个趔趄。原本只是脸很红,这会儿更是连耳朵都通红。 春信见了,忍不住心惊。 ——谁能想到呢,冷心冷肺的活阎王,竟然还有这样的一面。 ——居然还会害羞。 “现在情况如何?”宋听的视线却如有实质地朝她压了过来。 春信再不敢多想,垂首,压着声音回:“奴婢出来前,人已经吐过三回血,意识不清,章炳之和那位空行大师都在。” “不过还请大人放心,如意姑姑已经醒了,正看着呢。出来前奴婢听了一耳朵,那大师现下说要将怀月公子绞死,才能破除诅咒。” 一听见死这个字,宋听脸色便沉下去。春信不敢多言,默默地在前面引路。 ——那刀疤脸的秃驴居然想要那位怀月公子的命,是嫌自己活够本了。 ——那位公子可是大人心尖尖上的宝贝,如珠如珍地宠着。 这一夜,太后情况前所未有的凶险,宋听不眠不休地帮她运功逼毒,才勉强吊住了一口气。 但所有人心里都清楚,太后怕是不行了。 “大人,喝碗热粥吧。”如意从厨房端来一碗白粥和一碟佐粥的小菜。 宋听熬了一夜,损耗了太多真元,脸色并不比太后好多少,这段时间他忙里忙外,心口的伤久久没有愈合。 尤其昨夜的那场……,伤口似乎又裂开了。 这时候房里只有如意和春信两个丫鬟以及宋听和空无大师。章炳之原本也守着,但他年纪到底大了,熬了大半夜熬不住了,被春信劝了回去。 “你们俩先出去吧,本座有话要同空行大师说。”又喝了两口粥宋听便吩咐如意和春信。 空行正闭目诵经,闻言睁眼望过来,正对上宋听的目光,宋听朝人点了点头:“空行大师。” 后者同样点头行了个佛礼。 如意和春信对视一眼,起身道:“我们就在外面,大人有任何吩咐尽管叫我们。” 太后的厢房有内外两间,外间原本睡的是贴身伺候太后的几个宫女,后来太后出事,宋听和章炳之便也是守在那里。 只有空行大师能够进入里间,在太后身侧诵经祈福。 便是连宋听也只有在运功逼毒时才进入里间,像这样将丫鬟支走,单独同和尚留下,是于理不合的。 只是事出紧急,没人再顾得上这点。 倒是空行有些紧张地又看了宋听一眼。对于这位锦衣卫指挥使的赫赫威名有所耳闻,心知对方不会无缘无故留下自己单独相处。 可又拿不准他究竟想做什么,心里不由地更加忐忑不安。时不时地拿目光偷偷瞥宋听一眼。 然而后者却一动不动地端坐着,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好像真就是嫌屋里人多,才把多余的人打发走。 空行打量着、忐忑着,结果一直也没见对方有所动作,渐渐地也就放下心来,以为真的只是自己想多了。 但就在空行刚松一口气的时候,宋听目光忽然落了过来:“大师在寺中修行几年了?” 这道目光虽然冷,语调也没什么起伏,却也并不严厉,口吻更像是无聊之下的一种随意的攀谈。 空行的心脏却再一次皱缩起来,不动声色道:“再有两月,便是三年了。” 闻言,宋听笑了笑,将那碗白粥一气儿倒进肚子里,白瓷碗轻轻往食盒里一磕: “短短三年便有如此成就,大师想必真的与佛有缘。” 空行的额角不知不觉渗出冷汗:“不敢。” “大师客气了,不过大师——”宋听又笑了笑,慢吞吞地站起身,忽地以极快的速度靠了过去! 空行被这犹如鬼魅的身形骇了一跳,脸上登时露出惊恐的表情,只是他尚未来得及反应,右手便已被宋听牢牢地扣住了。 第119章 长命锁 后者脸上仍是那副无悲无喜的表情,眉眼间的神情却比前一刻冷得多,漆黑的眼眸扫视着空行,像一把见血封喉的利刃,寒得叫人头皮发麻。 “宋、宋指挥使,您这是……何意?” 宋听却不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就着之前没说完的话,继续问道:“不知大师落发之前干的是什么行当,手上怎会有如此多的茧子?” 空行的肌肉有一瞬间的紧绷,那张狰狞的面孔露出掩饰不住的凶光和惧意。但那只是很短的一瞬,很快他整个人就放松下来。 “阿弥陀佛,贫僧既已皈依,前尘俗事便都忘了,无需再提。” “是忘了?”宋听继续逼近他,“还是不敢说,不能说?” 空行眼神闪了闪,额角的冷汗更密。方才的冷静不过是他强装出来的,面上看似越淡定,实则心里越忐忑。 而宋听的一声声质问更是动摇他岌岌可危的心理防线。 但就在此时,宋听忽然松开手,退开寸许。 他第三次看了一眼空行,当着后者的面,从怀里取出一枚长命锁。 空行顿时脸色大变。如果说在此之前他尚存侥幸心理,那么这一刻,是真的惊惧交加,后背冷汗直流。 宋听将长命锁压在空行身侧的案几上,目光沉沉: “大师不想管凡尘俗世,那俗世中的这些人,大师还管吗?” 拨动佛珠的动作稍顿,手中的紫檀木佛珠骤然绷断,一百零八颗珠子一颗颗蹦落在地上,溅得到处都是。 空行脸上那层平静的假面再也维持不下去,伸手就要夺桌上的长命锁。 然而他并没能得手,因为宋听比他快一步,在他伸手的同时已将长命锁拿了回去:“大师这是做什么?出家人四大皆空,怎么还抢别人的东西?“ 空行不欲同他多话,一击不成又来一击,宋听冷笑一声,一掌劈在老和尚胳膊上。 这一掌看似轻轻松松毫不费力,却是生生将空行的胳膊劈断了,老和尚惨叫一声,竟是完全失去了反抗的能力。 宋听却施施然地坐了回去,甚至有闲心端起茶碗,喝了一口茶。 茶水放了太久,早已冷掉,他却喝得有滋有味似的。 等到那一口茶落进肚子里,才慢条斯理地将碗盖扣了回去,将茶碗放回了手边的案几上。 碗底和案面相碰,发出“咚”的一声响。其实他的这个动作远算不上重,但在落针可闻的房间里,这声动静还是叫空行的心头狠狠一跳。 若是仔细瞧的话,便是连脸上虬结扭曲的疤都跟着心跳在微微颤动。 宋听视线一抬,神色依旧平静:“大师有什么话想同本座交代吗?” 空行捂着胳膊,牙关紧闭,不愿意吭声。 宋听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既然大师不想说,那就由本座替大师说。” 宋听将长命锁抛回给他,慢吞吞地开口:“空行,本名沈宝根,原先是鹿坳山的一名匪寇,在山上排名老三。” “三年前朝廷发兵鹿坳山,匪寇占据地理优势,负隅顽抗了七天六夜,最终还是被朝廷降服。” “而作为虎头帮的头领之一,沈宝根原本应该被斩首示众。”说到这里,宋听的目光冷冷地落在空行身上,“敢问大师,这匪寇是如何逃脱的?” 空行紧咬着牙:“……” “大师不愿意说,那便由本座来说。当日负责剿匪的是宁州府沈知林,他是章炳之的学生。” “他得了老师的命令,偷偷放了你和你那怀着孕的的夫人一条生路,但作为代价,你从此要听他们的命令行事,是不是?” 空行:“……” “那个时候他留下你,或许是为了其他的事情,但后来并没有用上你。直到三年前,你们决定利用祈福大典做文章。” “朝廷重视祈福大典,而每年的祈福大典都是由本座在负责,所以你们就想利用这个机会,除掉我。” “同一年,章炳之将你送来白马寺,鹿坳山的匪寇沈老三死在了五年前,白马寺却在三年前多了一位空行大师。” “从此以后,这位空行大师潜伏在寺中,只等着一个机会对本座下手。而今年,这个机会终于来了,怀月就是你们的机会。” 怀月是宋听从江南带回来的人,身份原本就为人诟病,加之宋听将他看得太紧,保护得太好,一张银面具隔绝了所有人的试探,身份便更加可疑。 “楚明姝的死是第一枚棋子,章炳之知道本座一定会力保怀月,从而和太后起冲突,但他心里也清楚,光靠这一点不足以将本座拉下马。所以又准备了第二步。” 谋害当朝长公主已是大罪,但章炳之的第二步更大逆不道,竟是直接对太后下手。 “只不过章炳之并不想真的要太后的命,给太后下的毒剂量应该很轻,完全不足以致命。” “你们想要的只是让太后在祈福大典上一病不起,从而顺势将你这位空行大师推出来,借你的口,让太后相信白马寺里有妖人。” “祈福大典太重要了,容不得任何差错,太后势必会心生怀疑,你们便可以借机将这顶妖人的帽子扣到怀月头上。” 【太后已经被吓成了惊弓之鸟,如果你还要继续保我,就是犯了太后的忌讳,到时你保我的态度越坚决,太后对你就会越失望,一个不当心你就会人头落地。】 【但章炳之不一定真想要太后的命,他还没有那个胆子,他一定是找了某种药,能让太后在祈福大典上倒下,从而破坏大典。】 【那个时候,他就可以顺势将空行推出来,让他治好太后,再找出我这个妖人。】 【而且那个老东西应该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所以才会千方百计要摘我的面具,叫你罪加一等。】 【但他没有想到的是,下药的不止他一个,还有我,我跟他不同,我是奔着要太后的命去的。】 巧合之下,事情就变成了如今这个样子,怀月这个妖人找出来了,巫蛊之术焚毁了,太后的情况却没有好转,反而越来越糟。 第120章 罪该万死的故人 这些都是淮序的推测,只是沈宝根的身份淮序并不清楚,只以为对方是章炳之安排的人。 好不容易见了一面,两个人并非只行了荒唐之事,也将如今的形势分析了一番。 两个人的推测同他不谋而合。现在看空行的表情,这些推测和章炳之的计划应该八\/九不离十。 淮序从来就聪明。宋听在心里这样想着,十足的骄傲。 他的小公子啊,是这个世界上一等一的聪慧之人。 “旁的那些本座都不在乎,如今本座只问你,关于怀月,你们知道多少?”他手指敲了敲长命锁,黑目蒙上一层冷意,“想好了再说。” 空行嘴角抽动着,面色愈显得更为狰狞,他打量着宋听,目光却总是忍不住落到那把长命锁上。 “空行大师整日与青灯古佛为伴,心境非比寻常,而本座只是个俗人,耐心有限,本座手底下的人更是。” “小孩子家家的,细胳膊细腿,那些大老粗轻轻一碰,说不定那脖子就——”宋听将长命锁轻轻一握,那元宝形状的银锁便在顷刻间化成了齑粉,“——碎了。” “……”空行心头咯噔一下,抬眸便迎上对方森冷的目光。 这个人什么都知道了,在瞒下去也毫无意义。他无意于为章炳之那老东西卖命。 “指挥使大人怎么能保证我的儿子还活着?” “你只能选择相信本座。” “那指挥使大人能否保证,要是我说了,就保下我儿子的命。” “那要看你说了什么,本座想的不是废话。” 很显然,宋听并不给他谈条件的机会,他们的命已经捏在这个人的手中,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坦白。 空行重重地,缓慢地吐出一口气:“我知道的并不多,章炳之并不怎么信任我,只叫我按照他的意思行事,别的不用管。” “但我无意中听见他手下汇报,说了什么我没听清,只是章炳之很高兴,说什么连老天爷都帮他,还提到了楚这个姓。” 楚是天家的姓,因为如此,空行才记得那么清楚。 “除此之外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长命锁的损毁给空行造成了不小的打击,如果说之前他还拿捏着高僧的姿态装模作样,这会儿便露出了老态,神色间甚至带上了点乞求。 “我只是他们手里的一颗棋子,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罪不及孩子,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他还那么小,求您留他一命……” 宋听其实也猜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他只是想从空行口中确认一件事,现在他已经得到了答案——章炳之提前就已经知道了楚淮序的身份。 他不确定章炳之是因为无意间看到了淮序的脸才认出他来,还是手里已经有了实质性的证据。 如果是后者,那么他们之前所有的自证都将前功尽弃。 一旦证实怀月就是楚淮序,那么不管是太后还是章炳之,都不会让他活下去。 这让宋听心里的不安持续性的扩大。行至这个位置之后,他已经鲜少会生出这般不安的情绪,仿佛某些事情已经脱离了他的掌控。 甚至于有那么一息的时间,他有一种时光倒流,他又回到了五年前的错觉。那个时候端王府已经覆灭,淮序被下了诏狱,他却不知该如何救他。 那个时候的茫然无措,直到这一刻想起来,仍叫宋听觉得心肝俱裂。 他忽然很想淮序。很想见他。 想到这里,宋听豁然站起身。 空行原本跪在地上,这时跟着起身,急切地追了两步:“宋大人——” “你的儿子很可爱,”宋听顿住脚步,回了下头,“只要你配合本座,本座便保他毫发无伤。” …… 在房内不知时间流逝,出来才发现屋外天都快亮了,寺里的僧人正好敲响第一道钟声。 宋听便踏着悠远沉重的钟声回到他和淮序的院子里。 已经有小沙弥在洒扫,仍和他们第一天上山时一样,一个在前头扫落叶,另一个在后头洒水。 窗户嘎吱一声被推开,眉目如画的男人懒懒地倚在窗口,还未来得及束发,那把乌黑柔顺的长发便懒懒地散在身后。 身上照旧披了一件艳丽的红衣,抬眼的时候伸着胳膊打了个哈欠,慵懒的像只猫。 “早啊指挥使大人,看这样子是在太后娘娘的房里待了一夜?”淮序一抬眸,也看见了他,双手搭在窗户上,讥讽道,“大人是外男,传出去也不怕被人说闲话?” 宋听觉得他应该是在吃醋。 每次他从太后那里回来,淮序都是这个样子,阴阳怪气地怼他,还嫌弃他身上的脂粉味。 起初的时候宋听不敢确定,他怕只是自己的自作多情,淮序根本不是这个意思。 他克制着、隐忍着,不敢让自己往那方面想。 但一次又一次,他终于还是忍不住心生妄念,觉得淮序就是在吃醋。 在他们重逢的那天,淮序就提过他和太后一嘴,他说:【指挥使大人不愧是太后的座下犬,这么多年盛宠不衰……】 昨日他为太后逼完毒,过来找淮序,淮序也是差不多的一句话,满面的厌恶和不高兴。 ……他就是在不高兴。不管他恨不恨他自己,都还是会不高兴。 宋听的心脏因为自己的这份妄念怦怦地跳动起来,迎着那人似笑非笑的目光,一步步靠近。 晨曦微露,一缕阳光正巧落在楚淮序脸上,让他的身上像镀了一层光。 依稀间,叫宋听忽然想起来八年前在朱雀街头初见的那一幕。 当时他像狗一样趴在地上,意气风发的小贵人一袭白衣站在他面前,朝他伸出手,笑着问他:“你要不要跟我回家?” 当时就有阳光洒在楚淮序身上,小贵人丰神俊朗、意气风发,每个字都带着藏不住的傲气。 宋听从没有见过这样的人,一时之间只觉得这个人简直像极了话本里那些下凡的神仙。 而楚淮序也的确是神仙,小神仙将他从黑暗中拉出来,赠予他光。 他却恩将仇报,将神仙拖下神坛,打入了地狱,沾染满身的泥垢。 “大人在想什么,不会又是在看着奴的脸,想你那位罪该万死的故人吧?” 第121章 皇帝亲临 宋听手掌轻轻扣在他咽喉上,声音很沉:“不准这样说。” 怀月却对他这句警告充耳不闻,挑衅地望着他:“奴说的不对吗?大人这样维护那位故人,也不怕寒了太后和陛下的心?” 宋听的手掌一点点收紧,双目赤红。 宋听的手劲有多大杨钊文是知晓的,之前在未央行宫亲眼目睹过这人不费吹灰之力地捏断了两个宫女的脖子。 现在若是想要掐死怀月,同样易如反掌。 “宋大人,手下留情。” 宋听目光冷冷地扫向他:“怎么,杨统领是愈发不将本座放在眼里了,本座管教自己的人,杨统领也要插手?” “在下不敢,在下只是奉命行事。” 宋听眉峰压了压,骤然松开手,怀月捂着脖子咳得很厉害,嘴上却依旧不饶人,边咳边笑: “大人你看,这位杨统领是不是很像你手底下那个暗卫,全都是木头桩子,大人不如想办法将人收了,凑成一双木头桩子。” 宋听面无表情地扫了他一眼,走了。 淮序在他身后扬着不知从哪儿变出来的一条锦帕,朝他喊着:“再来啊大人,昨日伺候得大人可还满意?” “……”宋听气息不稳,差点就在杨钊文面前显出狼狈。 回到房内不久,小五神不知鬼不觉地现身在房中。 “回来了?” “是。” “事情办得如何?” “人已经送到,请大人放心。” 淮序的身体状况始终是扎在宋听心里的一根刺,找到鬼面神医之后他便命几名暗卫,马不停蹄地将人秘密送回了长安,只等着祈福大典之后替淮序医治。 总算有一桩好事,宋听稍稍松了一口气。 “还有一件事,”小五说,“王广鹤今日便可抵达白马寺,不过……小皇帝也跟着一起来了……” 宋听表情出现一丝裂痕:“你说什么?” 小五咽了咽喉咙,只得又说了一遍:“小皇帝……跟着一块来了……” 宋听头疼地掐了把眉心:“他来做什么?” 白马寺眼下乱成这样,小皇帝来凑什么热闹,难不成是嫌还不够乱,千里迢迢来添一把火? 小五很显然回答不了他这个问题,战战兢兢道:“属下不知道啊,兴许……兴许是担心太后。” 担心个屁。 宋听在心里暗骂了一句脏话。 “先下去吧。” …… 当天傍晚,长安来的车驾终于到了。 虽然早就有所准备,但真的看见小皇帝掀开帘子从马车上下来时,宋听还是两眼一黑,差点忍不住动手打人。 “陛下。”皇帝亲临,宋听作势就要行礼,却被小皇帝给伸手拦住了,“宋卿,朕这回是偷偷过来的,没想要太多人知道,不必行礼。” 白马寺如今不太平,确实越少人知道皇帝在这里为好。 但既然小皇帝明白这个道理,还过来做什么? 宋听越想越觉得头疼,脸色不由地更加难看。 小五在旁边感受到自家大人森冷的目光,感觉自己的脖子有些凉飕飕的。 “宋爱卿怎么这副表情,看见朕不高兴?”连小皇帝都察觉到了,笑嘻嘻地对着宋听,明知故问。 宋听黑着脸:“微臣不敢。”他走到另一边,将还在车内的王广鹤扶出来。 后者在马车里颠簸了五六天,一把老骨头都快颠散架了,脚踩在地上时险些站不稳,若不是有宋听扶着,早就软着腿脚摔下去了。 “多谢指挥使。” 宋听微微颔首。 “院首可还撑得住?”小皇帝道。 “多谢陛下,老臣无碍。” 闻言,小皇帝立刻道:“既然如此,那咱们还是快些去看看母后吧,朕心里真是挂念!” 在王广鹤一行人快马加鞭赶赴白马寺的时候,沿路早就有锦衣卫将最新的消息往来传递,因此不用宋听他们多说,王广鹤对太后如今的状况已经差不多了解。 见他步子虚浮,宋听便一把将人捞起来,往自己背上一甩:“王大人,得罪了。” 王广鹤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人已经到了一丈之外—— “欸——慢点儿——慢点儿……” 太后的身体一日差过一日,到了这时候几乎每时每刻都在昏睡着,春信和如意轮流守在床边照顾。 此时候在旁边的是春信。 “母后,儿臣来了。” “母后,您睁开眼看看儿臣。” 小皇帝握着太后的手,眼圈通红,强忍着才没掉下泪来。后者却紧闭着双眼,完全听不见儿子的呼唤。 “陛下。”宋听将小皇帝扶起来,“先让王院首为娘娘诊断。” “是啊陛下,切勿伤心过度,以免伤了龙体,有王院首在,娘娘一定能逢凶化吉。” …… “陛下先喝口茶,润润嗓子。”君臣两人坐在外间的案几前,隔间的门敞着,从两人的位置可以看见半张床。 楚明焕捏着杯子,脸色称不上好。“宋卿可知道是谁要害母后?” 宋听忽地跪下来:“臣护卫太后娘娘不利,罪该万死。” “在朕面前,宋卿何必如此,起来吧,朕只是随便问问,又不是要治你的罪。” “……” “朕不信什么怪力乱神之说,鬼神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人心。” 在寺院说这样的话,着实是有些好笑的,两个人的表情却都很严肃,小皇帝见宋听不肯起,亲自将人扶起来。 “若世上有鬼神,那朕恐怕早就被冤魂撕碎。” 宋听心里悚然一惊:“陛下慎言。” 小皇帝却不当一回事,满不在意地笑了笑:“宋卿难道不是这样以为的?” “……”宋听说不出话。 他和楚明焕,谁不是踩着累累白骨才走到今天这个位置,若真的有厉鬼可以索命,他们确实早就应该死过无数次。 “陛下乃真龙降世,纵使有鬼魅魍魉,也无法近陛下的身。”他淡声道。 然而这话也不知道哪里叫小皇帝觉得好笑,他笑着摇了摇头,又叹了一口气,“朕到底是不是真龙,宋卿难道不清楚吗?” “……”这话宋听就更不敢接了,皇帝可以调侃自己,他却是万万不能的,只好默然以对。 第122章 怀月只是怀月 内间,王广鹤正在为太后施针,太后面色如纸,满头的冷汗,需要春信不住地用帕子为其擦拭。 “宋卿,你老实告诉朕一句实话,那个怀月是否当真是……” “陛下!”一听见这个名字,宋听便再次跪了下去,“臣万死。” 小皇帝又去拉他,这回却是怎么都拉不动,气得脸色更不好了: “给朕起来,别动不动就跪,朕就想让你说句实话,就那么难吗?朕不要他的命,朕只是……” 他看着宋听,原先就有些发红的眼圈,更红了。 宋听却垂着脑袋,字字句句往皇帝心窝上戳:“陛下,臣可以拿项上人头保证,怀月不是妖人,他只是臣从江南带回来的人,因为与故人相似,臣一时糊涂,便……” “宋卿,朕说了,朕不信那些神神鬼鬼的事情,自然也不认为他是妖人,朕只想知道,那位怀月公子,究竟是与故人相似,还是故人归——” 皇帝一个“来”字未能说出口,就被宋听打断。 “陛下。”后者在这时抬起头,目光直刺向他,一字一句,态度坚决,“怀月只是怀月,同任何人无关。” 他的目光太冷、太决绝了,直刺得人心里发寒,楚明焕心头狠狠一跳,眼底那点微弱的希冀散去。 “朕……”朕何尝不知道人死不能复生,可是…… 小皇帝整个人颓然地跌坐在位子上,眼眸垂着,辨不出神色。但宋听能感觉到他此时心情不佳。 过了好一会儿,楚明焕极小声地开口:“朕知道了。”几个字似乎用尽了他浑身的力气,说完之后又过了许久,才接着道,“宋卿起来吧,朕不问就是了。” “咳咳……咳咳咳……”内间,数十根银针下去,太后终于有了反应,开始咳嗽起来。楚明焕坐不住,匆匆走了进去。 “王院首,太后情况如何?” 正巧,王广鹤施完最后一枚银针,擦了擦脸上的汗,说: “启禀陛下,娘娘中毒颇深,体内的毒素已经侵入五脏六腑,多亏了宋大人每日以内功逼毒,娘娘才能坚持到此刻。” “方才老臣虽已为娘娘施针,但是否能成功,臣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这番话说的客气,实则就是在告诉小皇帝,太后能不能醒过来,全靠造化。 王广鹤是整个太医院最德高望重的院首,医术精湛,原本以为只要他到了,太后的毒就能解了,却没想到连他都没有办法。 小皇帝面色沉了沉。“按王院首的意思,太后是被人下了毒?” “当然是下毒,”王广鹤解释说,“此毒名为千日醉,是种很奇特的毒,可以叫人即刻毙命,也可以在神不知鬼不觉中取人性命。只要剂量把握得当,它甚至可以在一千多天之后才让人毒发身亡。” “毒素发作时,能叫人想起此生最为恐惧之事,让人如癫如狂,仿佛日复一日的沉浸在那些恐惧之中,故而叫千日醉。” “因为实在罕见,甚至很难让人看出来,只以为中毒之人是得了什么疯病。但观太后娘娘的情况,下毒之人应当用了不算少的剂量,才被老臣发现。” 这番话和淮序说的大差不差,宋听早已清楚,皇帝却是第一次听说,神色顿时焦急起来:“那现在还来得及制解药吗?” “老臣才疏学浅,并不懂得千日醉的解药,甚至从前也没有见过中毒之人,对此毒的了解,只在古籍上见过一二。” 太后的情况已经耽搁了那么久,若是有解药说不定还能有一线生机,若是连解药都制不出来,那还真是听天由命了。 一时之间,房里的气氛凝重起来。 “陛、陛下!”有人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 楚明焕认出来人:“阁老。” “老臣见过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章炳之这几天食难咽寝难安,比之在京中时老了许多,皇帝体谅他年纪大,没让人真的跪下去就将人拦住了: “阁老不必多礼。” 章炳之浑浊的眼眸里闪着泪花,“老臣有愧于陛下,竟让妖人混入娘娘车驾,做下如此歹毒之事……” “……”宋听额角跳了跳。 这老东西,又开始胡说八道,真想一刀将人直接结果了。 而小皇帝的表情也带着几分无语。 宋听按了按腰间的软剑,敛下情绪:“陛下,章大人,太后娘娘还在休息,我们移步到外间说话吧……” …… “千日醉?恕老夫孤陋寡闻,此前竟是从未听说过。” “王院首说是苗疆的一种奇毒,无论是直接服用还是长时间接触,都能致人死亡,最长的潜伏期可达一千多日。”楚明焕道。 章炳之面色凝重:“这药该不会是那个妖人所下吧?” “章大人。”宋听原先不动声色地听着,这会儿终于听不下去,“之前您跟那位空行大师信誓旦旦的说太后娘娘不是中毒,是中了巫蛊之术,这才说怀月是妖人。” “现下怎么又说是怀月下毒了?既然怀月都是妖人了,为何不用妖术,反倒要用毒?恕本座孤陋寡闻,还没听说过什么鬼魅是用毒害人的。” 章炳之被噎了下:“这……” 宋听却没给他反应的机会,步步紧逼:“大人认定怀月有罪,究竟是真的觉得他是妖人,还是他必须是妖人?” 他很不喜欢将这两个字用在楚淮序身上,每说一次,心就像在钉板上滚过一圈。 “指挥使的意思是老夫故意在陷害他?”章炳之脸色很难看,“即便那怀月不是妖人,他也仍旧有重大怀疑。” “若老夫没有记错的话,怀月公子曾赠了长公主一只香囊,但因为公主突逢意外,那只香囊便阴差阳错的落到了太后娘娘手中。” “此后娘娘便出了那样的事,难不成指挥使觉得这事只是巧合?” “再者说,指挥使要如何解释五年前就应该死去的人,却被大人日日带在身边,还出现在东行的车驾中?” 宋听面色铁青:“阁老的意思是,是本座蓄意谋害太后?” 第123章 肖似故人 “老夫相信这必然不是指挥使的本意,但出于指挥使同那人的关系,被迷惑也情有可原。” 章炳之浑浊的目光在宋听身上扫过一周,意有所指道,“而如果那怀月真是那个人,无论犯下何种罪行,都不足为奇。”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互相吵了起来,楚明焕心情本就郁郁,被吵得更是心烦头疼。 “好了,都别吵了。”小皇帝曲起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既如此,将那个怀月和那位空行大师一起叫过来,朕亲自问问。” 空行基本都在外间为太后诵经祈福,每日只休息几个时辰,刚才没在外间看见人,章炳之便着人去请。 怀月先到,小皇帝当时正低头喝茶,听见脚步声下意识抬眸,一眼便看见跟在小宫女身后的红衣男人—— 像。 太像了。 楚明焕心头大惊大喜,又带着难以言说的伤痛,手中的茶碗拿不住,应声落在脚边,碎得四分五裂。 “楚——”情急之下,他咻地站起身,一个名字滚在舌尖上,又被他硬生生咽回了肚子里。 他想起了宋听方才的那番话。 不能说出那个名字。 不能说…… 可这分明就是……他绝对不会认错的。 绝对绝对。 …… 怔忡间,人已经走到眼前,怀月跪在他脚边,冲着他行了个大礼: “奴怀月,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还是怔怔地,心里明明有许多话要说、许多话要问,却一个字都说不出话来,指尖颤抖得尤为厉害。 为了不让人察觉出端倪,他只好将双手藏在袖中,用力地握紧。而嗓子眼似乎被什么粘住了,依旧出不了声。 直到宋听提醒他:“陛下。” 楚明焕才恍然惊醒,不着痕迹地将肺腑间的那口浊气吐出来,抬了抬手:“起来吧。” “谢陛下。” “你叫怀月?”楚明焕看着怀月,眼神中夹杂着打量,那些暗流涌动的情绪已经被他悄悄藏了起来。 这几年坐着那把人人歆羡的龙椅,他学得最好的就是忍耐。 怀月略略点了点头,低眉顺眼道,“是。” “你与朕的一位故人长得很像。”皇帝斟酌了几番,到底还是将这句话说了出来。 说完立刻有些后悔,先是看了宋听一眼,后者脸色果然不大高兴。小皇帝心里惴惴的。 “奴知晓。”倒是怀月神色如常,“宋指挥使就是因为奴肖似故人,才将奴从江南带回来的。” 这件事楚明焕早就听说了,他点了点头,忍不住再次感叹说:“确实很像,连朕都差点分不清。” 这话一出来,章炳之顿时变了脸色。 差点分不清就是已经分清了,小皇帝简单一句话,就将扣在怀月头上的那口大锅给推了。 宋听和怀月本人同样意外,两人的视线不着痕迹地交汇了一瞬,怀月笑了笑,反问皇帝:“不知陛下觉得奴哪里不够像?” “那人眼尾没有你的痣。而且你们的气质也完全不同。”楚明焕说。 眼看着小皇帝就是这个意思,章炳之急忙道:“皇上,一颗痣说明不了问题,气质也可以改变,此人就是——” “朕不会认错。”小皇帝却打断他,表情肃然,“阁老,朕不会认错。” 小皇帝的皇位是章炳之和宋听帮他夺来的,他从小就很尊敬两人,也很怕这两人。 在章炳之的眼中,楚明焕和他那位母后一样,都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但这颗软柿子却在今天拂晓了他的面子,摆明了要同他对着干。 “……”章炳之表情瞬间僵了僵,眼底漏出一丝惊讶。 “朕不会放过一个忤逆之人,同样也不会仅仅因为长相相似就错杀朕的子民,否则朕成了什么了,阁老、宋卿,你们说是不是?” 宋听恭敬道:“陛下英明。” “就是嘛,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有两个长相相似的人没什么稀奇的,旁人也许分不清,但朕不会,宋卿也不会,是吧宋卿。” 宋听又道了声是。 ——皇帝铁了心要保下怀月。 如果说在此之前章炳之只是有这个猜测,这会儿便彻底证实了。小皇帝的意思已经足够明显,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他站在了宋听这一边。 “纵使如此,但是陛下,”章炳之掩下心底的骇然,还是想要将怀月拉下水,“那些大逆不道的东西是从这人房里搜出来的。” “老臣以为,不管他是不是端王府余孽,想要谋害陛下和太后娘娘这件事无论如何都推脱不掉。” “自古以来,巫蛊之术都为人所不容,还请陛下圣裁。” 宋听一条胳膊搭在木几上,眼皮轻轻掀了掀:“阁老又如何能证明,这些东西不是有心之人放进去的?” “宋指挥使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是怀疑老夫故意陷害他不成?” 宋听视线从他脸上掠过,不置可否。 眼看着两人又要吵起来,小皇帝赶紧打圆场:“两位爱卿都先别激动,这里面说不定有什么误会。” 小皇帝往门口的方向瞥了眼,“不过那空行大师的禅院住的很远吗,怎么人还没到?” 两个院子虽说在一东一西两个方向,但他们都已经说了那么久的话,这会儿怎么都应该到了。 章炳之心里也觉得奇怪,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下宋听,后者正气定神闲地垂眸喝茶,脸上不见半点焦躁。 章炳之心脏忽地一沉,顿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陛下!”恰在此时,去请空行的几个侍卫回来了,身后却不见空行的身影。章炳之心里的预感更为不妙。小皇帝道,“那位空行大师人呢?” 为首的侍卫将一个木盒呈上去:“卑职无能,并没有找到大师,但找到了这个。” 楚明焕伸手去接那个盒子,却听侍卫说:“陛下当心,卑职等人赶到时这木盒正在燃烧,火虽然灭了,盒子却很烫,陛下还是不要碰为好。” 楚明焕定睛一看,果然发现木盒的底部已经被烧得漆黑,边上也有一大圈被烧毁了。 手靠近时还能感受到余温。 第124章 你们确实很不一样。 “给本座吧。”宋听上前两步,侍卫便转而将木盒呈给了他。 滚烫的木盒一到宋听手里,就将他手指的皮肤烫红了,可宋听却仿佛感觉不到痛,神色如常地将木盒打开。 木盒外面已经损毁得很严重,所幸里面的东西没有受到波及。 “这是什么?”小皇帝好奇地将几张纸接过去,不由自主地念出了纸上的字,“罪人楚明焕……” 小皇帝一张张看过去,这些纸上赫然写着小皇帝和太后等人的名讳,小皇帝每看一张,脸色就白一分。 一圈看下来,纸上这些名字不多不少正好和之前那些纸人背后的一一对上了,甚至连内容都一模一样。 皇帝惊怒交加:“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陛下息怒,这里面定然是有什么误会!” 早在皇帝握着那几张纸的时候章炳之就已经吓得不轻,到了此时差不多已经稳定情绪,当即跪了下来。 “凭几张纸说明不了什么,空行大师如今生死未卜,说不定是有人陷害于他,故意制造了这些东西出来。” 东西从他房里搜出来就说他是妖人,对着他喊打喊杀,现在换成从空行房里搜出来,就成了有人要陷害。这老狐狸当真是不要脸。 怀月在心里嗤笑了一番。不过……他的视线在屋里不经意地转了转,和不远处的宋听对上了眼神。 后者微不可察地冲他点了点头,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眼神。是叫他放心的意思。 ——看来是他们这位厉害的指挥使大人已经想好了对策,打算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 “卑职也怕是误会,因此斗胆从大师房里取了一份其抄写的经书,陛下请看。”那侍卫将经书也递了出去。 怀月被吸引了注意力,视线跟着小皇帝一转,发现经书上的字迹同纸条上的字迹丝毫不差。 “哼!”楚明焕将两样东西递给章炳之,“如今证据确凿,依朕看,那个什么空行并不是什么大师,而是妖僧,此番事情必然与之有关,阁老糊涂,被这个妖僧给骗了!” 章炳之抖如筛糠:“老臣……老臣也只是……” “朕知道的,阁老也是担忧母后的身体,才会一时情急着了那妖僧的道,朕不会怪罪阁老,阁老快请来吧。” 说完,小皇帝转而叫了宋听:“宋卿。” “臣在。” “给朕找,朕要活的。”楚明焕说,“朕倒要看看那妖僧究竟有何居心!” “臣领旨。” …… 王广鹤对千日醉的了解仅限于曾翻阅过的古籍,短时间内找不出什么行之有效的解毒方法,也不敢贸然尝试,只能靠银针吊住太后的那一口气。 本质上和宋听用内功逼毒一个道理。 小皇帝在外间守着,怀月也一道陪着。 这个状况超出了楚淮序的预料,他无法肯定小皇帝是不是真的信了他这个伪造出来的身份,更不知道对方肚子里打的什么主意,只能以不变应万变,安静地陪对方坐着。 那个女人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躺着,面如金纸,病气深重,堪堪只剩下一口气吊着。 毒素在她体内不断地损伤着她的五脏六腑,肺腑间的血又开始往外溢,断断续续地从嘴里吐出来…… 单单看如今的样子,便能知道她此刻正在承受怎样的痛苦。 千日醉。 这个名字有多好听,毒性就有多可怕。它会让中毒之人昏迷不醒的同时,将人心底的恐惧无限放大,然后日复一日地重复做那些噩梦,最后让人在那些噩梦中惊惧而亡。 这样的死亡方式正适合里面这个女人,也适合小皇帝和章炳之,以及…… 宋听。 楚淮序忽然感到畅快。他隐在袍袖之下的手指用力掐着掌心,指甲几乎陷进肉里。 “怀月。”小皇帝忽然叫他的名字,楚淮序的思绪戛然而止,侧身面对楚明焕,“陛下。” 楚明焕将手边的那碟点心推过去:“白马寺的点心很不错,怀月尝尝看。” 楚淮序恭敬地点点头:“多谢陛下。” 小皇帝笑了笑,见他不动,拈了一块绿豆糕递过去。怀月愣了愣,诚惶诚恐地接过,又道了声谢。 小皇帝看着他,看了很久,眼神里含着太多种情愫,就像在透过他看另一个人,又像只是在看他。 这让楚淮序心底更加不踏实。他总觉得小皇帝的态度怪怪的。 “不必紧张。”小皇帝却像是能看透他的内心,说,“公子同朕的那位故人太像了,看见公子,朕就会想起他,想他如果还活着,会是什么样子。” 怀月轻轻咬了一口绿豆糕,垂眸道:“总不至于同奴一般。” “你们确实很不一样。”小皇帝说。他自己也同样拈了块绿豆糕,低头咬了一口。 白马寺的绿豆糕是一绝,松软香甜,入口即化,楚明焕却感觉舌根有些发苦。 “其实说是故人,不过是朕一厢情愿地这么认为,那人或许根本不记得同朕之间有过交集。” “……” 说实话,楚淮序还真不记得。小皇帝方才一口一个故人,楚淮序还觉得奇怪,他平时阴阳怪气宋听习惯了,便也以为小皇帝是在阴阳怪气他。 此刻听对方的语气,似乎不尽然。 这人似乎对他没有恶意。可他同小皇帝能有什么交集? 他似乎连小皇帝的面都没见过几次。 倒是小皇帝,仿佛借着他这张脸,忆起了故人旧事。 他再次望向怀月,轻声道:“左右闲来无事,怀月公子若是不介意的话,要不要听朕讲一个故事?” “……”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你母后还躺在榻上生死未卜,怎么就闲来无事了? 楚淮序很是无语,却也不能直接拂了小皇帝的面子,只得道:“陛下请说。” “其实朕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我们那时候,地位悬殊太大了,他是先帝捧在手心的小孙子,而朕是不受先帝待见的皇子。” “我们俩在宫里的处境天差地别,朕甚至都不能随随便便靠近他,直到有一年冬天……” 第125章 小皇叔 那年冬天楚明焕五岁,母妃生了病,伺候的宫女却迟迟没有替他们去找太医,只因母妃早已被皇帝厌弃,谁也不将他们母子俩当回事。 母妃烧得神志不清,连楚明焕叫她都不应声了。 楚明焕心里着急,便趁着宫女不注意,偷偷溜出了钟灵宫,想自己去找人求救。 然而帮忙的人没找到,自己却被正在堆雪人的几个小孩给拦住了。 这里面的人,除了有他的两个皇兄,其他几个按规矩都得叫他一声皇叔,他年纪虽然小,辈分却不低。 然而只因他的母亲是宫女出身,因为皇帝根本不在意他们,宫里这些习惯了捧高踩低的人就谁都没将他放在眼里。 尤其此刻站在他面前的还是些受尽宠爱的小贵人们。他们拿雪团砸他,将他推倒在雪地里,把雪球从他领口灌进去,将他的脑袋埋在雪里…… 雪太冷了,那样的寒意简直是要往人的骨头缝里钻。楚明焕又冷又怕,不住地挣扎。 而就是在这样的僵持挣扎间,楚明焕不小心撞倒了旁边的雪人,一屁股坐坏了一个,脚蹬掉了一个。 这可把几个皇子皇孙气坏了,他们借口楚明焕将自己的雪人撞倒了,就要他做他们的雪人。 楚明焕当然不肯依,可他们人多势众,自己根本打不过,也不敢打。 “你不是要请太医嘛,这容易,只要你乖乖给我们当雪人,等到晚上我就叫太医去给你母妃瞧病。” “但你要是敢跑,我就叫人把你的腿打断,再把你栽雪地里,也是一样的。” 这番威胁的话起到了作用,楚明焕不敢再跑,反正本来也跑不掉。 他蹲在雪地里,抱着膝盖,而那些人哈哈大笑着将雪往他身上堆,冰冷的雪团子一次次从衣领里漏进去,冻得楚明焕止不住地打哆嗦。 十三皇子狠狠踢了他一脚:“动什么动,刚堆上去的又掉了!你怎么这么没用!” 楚明焕感觉自己要冻死了,但他不敢反抗,因为一反抗就会换来更加粗暴的对待,他很怕。 没有人会帮他,即便他今天死在这里,也无人在意。 楚明焕越来越冷、越来越冷,但到了某个临界点的时候,他忽然发现自己竟然感觉不到冷了。 是身体动僵了。麻木了。 就连意识也逐渐迷糊,耳边的笑声和闹声仿佛离得很远很远,像隔着什么,叫他听不清。 我就要死了吗? 我会死吗? 有没有人救救我…… 他在心里这样想着,却根本不敢抱有任何的期待,因为没有人会救他。 在这座幽深巨大的皇宫里,死他这样一个人,就跟死一只蚂蚁没有什么区别。 没有谁会在意一只蚂蚁的死活。 但就在他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死了的时候,耳边忽然朦朦胧胧地响起一道声音—— “你们在做什么?” 而正是因为这道声音,那些加诸在他身上的暴行瞬间就停止了,那些皇子皇孙们顾不上他,纷纷朝来人围了过去。 他们对他有多残忍、多高高在上,对那个人就有多殷勤。他们围着他笑,围着他哄,一派和气良善的模样,仿佛刚刚欺负楚明焕的根本不是他们似的。 楚明焕费力地睁开眼,看见正在走近的一个少年,身上披着用雪狐的皮毛做的大氅,皮肤却比兜帽上的狐毛和脚下的雪还要白。 楚明焕见过这个人,他和宫里所有人都不一样。母妃曾一次又一次地告诫他,在宫里要讲究规矩体统,不能做不该做的事情罗列过一大堆。 可这些规矩体统在这个人身上却似乎总会失去约束力,楚明焕偷偷见过对方很多次,每一次这人都把那些体统甩在身后,将宫里闹得一团乱。 比如他会爬树摘果子,比如会放很漂亮的蝴蝶风筝,再比如爬在屋顶上不肯下来,一大堆的太监宫女在底下急得团团转,他却仍旧肆意地在屋顶上跑啊跳啊。 他的笑声总是能传出去很远,叫人一下子就能辨认出来,连楚明焕都被吸引着跑出来看。 他那时候常常想,自己什么时候才能活成这个样子,这样的自由,这样的洒脱。 他甚至忍不住问过照顾自己起居的小太监。那小太监睨着眼,用尖细的嗓音说: “哼,那可是陛下心尖上的小贵人,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你这样的连人家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还妄想什么,真是痴人说梦。” 是痴人说梦吗。 或许是吧。 他和母妃朝不保夕,有没有命活下来都未可知,谈何自由,谈何随心。 他偷偷地羡慕那个小贵人,也嫉妒小贵人。 可是现在,那个金枝玉叶的小贵人弯下腰来,朝他伸出手:“你不冷吗,起来。” 楚明焕看了看周围的人,不敢动。他怕他们又会扑上来,把他蒽回雪地里,太冷了,雪呛进口鼻,他会呼吸不过来。 而且他的手应该很冷很冷,这样冷的手若是碰到了小贵人,一定会冻伤他。到时候皇帝会生气的,他和母妃更没有好果子吃。 那小贵人却笑了笑,眉眼弯成很柔软的弧度,接着也不再问楚明焕的意思,直接用力将他拽了起来。 楚明焕那时候整个人都已经被冻僵了,站都站不稳,那小贵人便将他抱起来,吩咐身后的太监: “快去准备些热水,再请王太医来!” 小贵人身上有淡淡的香味,是楚明焕从未闻过的味道,特别好闻。也叫人安心。 他下意识攥紧少年的大氅,打着哆嗦、艰涩地说:“母妃……生、生病了……” 在雪地里冻了太久,嗓子似乎都被冻坏了,每说一个字都像是有刀刃在剐嗓子。 “嗯,知道了,”少年垂眸,轻声安抚他,“我会请太医去看,你就好好睡一觉吧,小皇叔。” 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他最后那三个字咬得很轻、很慢,像是一种不带恶意的调侃,带着不加掩饰的笑意。 “……”楚明焕脸上一烧,不敢再去看他,然后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第126章 茧子 再醒来时是被热醒的,寝宫里烧着地龙,他又被盖了三条被褥,热得满头都是汗。 有清朗的少年音问他:“醒了?” 楚明焕循着声音望过去,对上小贵人的笑眼,后者正坐在床边看书,身上的大氅已经换下来,只着一身白色的单衣,见楚明焕醒了,便放下手里的书走过来,很自然地坐在床榻不安。 他用手掌测了测楚明焕的额温,又比较了下自己的,眉头拧了拧,说,“好像还是烧。”说完他喊来守在门外的太监,“小顺子,去将药端过来。” “是。”门外的人应了一声。 “等等……再拿一碟绿豆糕,要昨日吃的那种。”吩咐完小太监,他转身朝楚明焕解释,“那个绿豆糕好吃。” 楚明焕被冻傻了,愣愣地点点头,小贵人便笑了,伸手摸他的头:“你怎么傻乎乎的,难怪会被人欺负。” 话题转到这上面,楚明焕想起了被欺负的那些经历,莫名其妙红了眼睛。 他其实很少哭的,被人欺负几乎是家常便饭,他都习惯了,如果每次都要哭的话,他现在可能已经将身体里的眼泪哭干了。 但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很想哭。恍惚中他甚至觉得自己或许还在梦里,这个梦太好了,有暖和的地龙,柔软的床榻,还有一个关心他的少年。 可梦越美好,楚明焕就越想哭,他怕自己会突然醒过来,然后发现他不曾到过那间温暖的寝宫,不曾有人救过他。 他仍旧蹲在雪地里,周遭仍旧充满了恶意和嘲弄。 小贵人被他的眼泪吓住了,竟慌乱地用手去接:“你怎么哭了啊,别哭别哭,是不是身上难受,药马上就来了,喝了就好了……” 结果越安慰他就哭得越厉害,小贵人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将他搂在怀里,轻轻拍他的后背,一声声地哄他。 楚明焕到底受了寒,气力不济,哭着哭着干脆在少年的怀里睡着了。 “……那次朕在他的寝宫里住了三天,直到身上的烧退下去才回去,中间朕回去看过母妃一次,那人没有骗朕,母妃也在喝药,已经能坐起来了。” “这对那时的朕来说已经是再好不过的事,所以回去看母妃时朕本来不想再去打扰他的,但被他给捉回去了,他说钟灵宫条件简陋,不利于养病。” “怀月,你可能不知道,”小皇帝看着怀月的眼睛,眉眼间浮着淡淡的笑意,“那三天是朕出生之后过的最快乐的三天,朕永远铭记于心,也永远感激他。” “如果没有他,朕和母妃可能早就死在那年冬天。” 而且在那之后,他虽然依旧不受宠,身边的太监宫女们却不敢再轻贱他,照顾得比从前仔细多了。 楚明焕知道,那必然是因为他们都被人敲打过了。会这样做的人是谁,楚明焕不用想也知道。 “朕欠那个人一条命,如果他还在,朕想让他知道,朕已经长大了,不再是那个弱小到可以被人随意欺负的小孩子,朕已经可以反过来保护他,也会还他一个公道。” “那个人是先帝捧在掌心的珍宝,善良、随性,有意或者无意帮过的人不计其数,对于他来说朕或许只是其中很微不足道的一个,帮过就忘了。” “可朕没办法忘,朕一直记得。朕……对不起他。” 皇帝说完这番话之后很久没有开口,怀月同样没有说话,两人默契地将注意力落到里间的太后身上。 一个宫女抱着满是血水的铜盆步履匆匆,春信还在不住地用手绢替太后擦血。 怀月忽地笑了一声,在楚明焕望向他的时候,说:“陛下真是个重情重义之人,一点小小的恩惠就记那么多年。” 小皇帝说的这些他原本真的早已忘得一干二净,听了对方这样详细的讲述,才从模糊的记忆里拎出那么一两个画面。 这些年他的心脏早已被仇恨所填满,本就装不下其他什么。 楚明焕摇了摇头:“那不一样的。” “是么。”怀月眼眸沉了沉,对这句话不置可否。 他其实不太信小皇帝的这份感激,从前他信过,但付出的代价太大了,现在他不敢信了。 或许小皇帝只是在诈他而已。 而楚明焕很轻地“嗯”了一声,没再多说什么。 一时之间,两人又是无话。 “陛下。”过了一会儿,有脚步声越来越近,是宋听的声音,“人带回来了。” 人是在山脚下找到的,当时空行已经换了装束,混在一众香客之间,差点就被他跑了。 “宋爱卿,人交给你了,务必给朕审问清楚,尤其是千日醉的解药,不管用什么办法,叫他给朕吐出来。” 楚明焕原本想自己问,可或许是想到了那些旧人、旧事,一时之间心情不大好,便没了那个心情。 “臣领旨。” …… 暗佛堂。 一身红衣的楚淮序跪在佛像前,双手合十,默默念诵着经文。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忽然响起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楚淮序慢吞吞地拜下去、起身,睁开眼睛的同时轻声道:“你来了。” “嗯。”宋听从后面抱住他,将脸埋在他颈侧,用力地吸了一口。他身上带着很重的血腥气,一声轻笑从楚淮序喉咙里溢出来,“杀人了?” 宋听又“嗯”了一声。 “在问我的时候,你其实早就知道空行是章炳之的人,安排好了这一切,就等着那老家伙往你挖的陷阱里钻,是不是?” “嗯,那秃驴手上的老茧就是常年握刀形成的,我不会认错。”宋听握住楚淮序的手,同他十指相扣,拇指指腹在他掌心里很轻地摩挲,问他,“你手上的那些茧子呢,怎么去掉的?” 楚淮序的手生得极漂亮,但到底也是舞刀弄枪的手,掌心之中难免留下些茧子,可是现在,他的手上看不见一个茧子,光看这双手,谁都不会相信他从前习过武。 楚淮序笑了笑,没回他,宋听另只手便掐着他的\/腰往上\/摸,到左侧的肩胛骨时停了下来。 他在上面落下一个吻,“还有这里的疤。” 第127章 利用 楚淮序身上的这道疤知道的人很少,太后是一个,宋听也是一个,他曾不止一次地吻过这里,心疼过这里。 当时楚淮序也说:“但你看它的形状,像不像一只展翅的蝴蝶?” 确实是很像的,宋听那时候就在想,这个人果然什么都是好的,连身上的疤都是漂亮的。 但现在这道疤不见了。 连太医都束手无策的疤痕,究竟是通过何种方式从淮序身上消失的呢。宋听简直不敢想,他怕自己会接受不了。 可同时他又很想知道真相,他迫切地想要知道发生在楚淮序身上的一切。 那是他错过的五年,是这个人在泥潭里苦苦挣扎的五年。 “我用了一种药。”楚淮序说,“它能让人的皮肤先腐烂,再长出新的。” 他的语气轻描淡写,仿佛正在说的不是什么刻骨的疼痛,而是在说今日午膳吃的是什么。 那么不在意,那么无所谓。 宋听却做不到这样的坦然,扣在肩上的手掌不自觉收紧,他的声音里带着哽咽:“疼吗?” “不疼,没什么感觉。” “骗我。” 怎么可能不疼呢,皮肉腐烂再新生,这样的过程不用想也知道会有多疼。 楚淮序偏了下脸,看向宋听,眼底纳着几丝好笑:“我说指挥使大人,你该不会要哭了吧?” 宋听脸还埋在他颈侧不肯抬起来,闻言在他脖子上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 “你又不是没见过我哭,有什么好稀奇的。”声音闷闷的,染着很明显的哽咽。 佛堂里灯影摇晃,慈眉善目的佛祖俯瞰着跪于身前的两个人,楚淮序也抬眼望了他一眼,视线接着一转,落在写着自己名字的那盏长明灯上。 那灯之前被他给摔碎了,今日过来时居然又出现在架子上。 他闭了闭眼,眼前的巍巍烛火变成了熊熊的大火和流淌在其间的鲜血。 “我不记得了。”楚淮序轻声道。 叼着他皮(…)肤的牙齿微微用力,宋听不满意道:“你记得的,你分明记得的。” “我不记得,宋听,我只记得那夜端王府的大火和死在那场大火里的那些人留下的眼泪,至于你,我什么都不记得。” “有关于你的一切都是假的,有时候我连自己是谁都分不清,又何必记得那些虚妄的假象。” “很多次我都在想,宁愿你也和王府里的其他人一样,死在那个晚上,死在那场大火里,如果是这样,那你便永远都是我的小狗。” “宋听,我的小狗其实还是死在了那个夜里,对吗?” “……” 这番话他始终说得很平静,有别于他们重逢之后几次恨意难消的质问,却给了宋听沉重的一击,男人很久都没有再说话。 楚淮序跪得有些腿麻,推了人一下,想要起来,却被更紧地抱住。 那人终于松开嘴,放过了那片被咬得很红的皮肤,改为吻住楚淮序的唇。 只轻轻含了一下便松开,宋听捧住他的脸,说了一句不合时宜且莫名其妙的话,语气听着有些委屈: “小皇帝好像很喜欢你,你们以前关系很好吗?” 楚淮序也早就发现这人和平时不太一样,到了这一刻,这份不对劲似乎有了答案。 他看向宋听,眼里的几分好笑更为明显:“大人这是在吃醋?” 宋听承认得很快:“是,我吃醋了。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和小皇帝关系那么好?” 从前他寸步不离跟着淮序,从来不知道这人还和小皇帝打过什么交道。 “我自己都不知道,但他说我救过他。”楚淮序无语道。 虽说在小皇帝的提醒下,他已经想起来了,却不打算跟宋听说那些事。没有必要。 而宋听嘴角向下撇了撇,表情看着更加不高兴,他一下一下啄吻着楚淮序的唇,像是吻不够似的: “你怎么救了我还不够,还要救别人。”脸上的委屈变作了心疼,两行清泪不知不觉落下来,“为什么啊淮序,为什么你救的人都那么坏啊……” 楚淮序瞳孔猛地一颤。 是啊,他想,他救下的人,宋听也好,楚明焕或者太后也罢,全都是豺狼虎豹,是狼心狗肺,他们中的每一个,都是是致使端王府灭亡的刽子手。 如果没有他们,也许一切都会不一样。 命运何其残忍,竟然这样捉弄于他。 “那你也要利用他吗?”宋听有些急切地吻他,呼吸骤急。 他一只手轻轻搭在楚淮序的咽喉处,好像随时防备着他说出什么自己不爱听的话来。 楚淮序感觉到了,却还是说:“如果需要的话。” 宋听的胳膊抖了下,他盯着眼前这段雪白的脖颈,那么轻易就被他握在掌心,拇指压着的地方正好是动脉,一下一下的跳动连着心脏,就仿佛楚淮序的心脏在他掌心里跳动。 他不舍得真掐楚淮序,可他也不想要楚淮序将心神放在除他之外的任何人身上。 “不可以,你只能利用我,你是我的。” “公子,你是我的,只能利用我。” 楚淮序轻笑着,将人从自己身上推下去,宋听想追,又收住了脚步。 楚淮序找出灯油,往长明灯里添油,烛火因为他的动作晃动得更厉害,将两人的影子也照得模模糊糊的。 “但他是皇帝,这个身份比锦衣卫指挥使的身份更好用。” “指挥使护不住我,但皇帝三言两语就将我的罪名洗清了。” 宋听不确定他是认真的还是故意在气他,总之非常不高兴。 他还是忍不住走过去,从淮序手里接过灯油,替他将剩下的两盏长明灯点了。 淮序最初不太情愿,挣扎了两下,最后由着他去了。 宋听的眼睛还很红,脸上的委屈已经快要凝出实质,和白日里那个杀伐果决的锦衣卫指挥使很不一样。 “不要别人。”宋听将灯油放回去,拦腰将人抱起来,困在佛像的底座上……亲,“只要是你想要的,我都可以帮你,淮序,不要别人,只利用我就够了。” 第128章 腐肉 不久之前他们才在这里…………,一旦挨在一起,记忆便即刻被点燃,宋听忍耐不住,跪下来…… 后者所有从容不迫的假面都被在这一瞬间撕下来,他本能地掐住宋听两个肩膀。 心里想的是要将人推开,实际上却用力地捏住宋听的两个肩膀…… …… 一盏茶的功夫之后,宋听捧住楚淮序的手掌亲吻他的指尖:“不要别人,只要我,好不好?” 楚淮序俯身,单手往他后颈上搂了下,一口咬在他唇上:“那要看大人的表现,杀一个章炳之不够。” 宋听目光虔敬:“好。” “啧。”楚淮序松开他,表情有些嫌弃,“下次不要咽,有奇怪的味道,恶心。” “要的。”宋听却难得反驳他,“只要是公子的我都喜欢,谢公子赏赐。” “……” 人怎么能无耻成这样,楚淮序难得被梗了下,脸都红了:“你……” 但他又不愿意在宋听露怯,生气地瞪了他一眼之后就拢起衣衫,拧身走了出去。 宋听盯着他耳朵根上浮起的淡红,心脏怦怦乱跳。 他抬起手掌,这只手刚才握过淮序……上面还留有……… 垂眸(tian)了一下,宋听心说,“淮序讲的不对,明明是甜的。” …… 或许是因为和宋听说起了那些往事,这一晚楚淮序做了一个梦,梦到了有关身上那道疤的事情。 那个时候他已经被人卖到了醉春楼,那边的人也已经同他有所联络,双方虽然各怀鬼胎,但也因为某些共同的目标达成了合作,那边的人会想方设法将他送到宋听跟前,而他帮对方拿到想要的东西。 只是他这张脸太瞩目了,一旦见过便很难忘记,长安城里的那些贵人们,认得他这张脸的实在太多了,一旦被人发现他就是楚淮序,那么等待他的就只有死路一条。 可他这张脸又很重要,他需要自己是“楚淮序”,又不能是真正的楚淮序。 那边就给他找了一个苗疆的蛊师,用朱砂往他眼角点了颗小红痣,又去掉了他背上那道最容易证明身份的“蝴蝶疤”。 这道疤从他很小的时候就留在了身上,皇爷爷让太医院的人想尽了各种办法都没能消去。这一点太后是十分清楚的。 没有这道疤,他就可以是“楚淮序”。只要宋听肯护着他。 那个时候他们就是这么打算的。这实际上是一个险招,稍有不慎就会满盘皆输,很难说这不是在赌。 赌的只是已经高高在上的那位锦衣卫指挥使一点凉薄的“真心”。 那边的人问过他为何敢这样做,楚淮序说:“因为我已经一无所有,一无所有的人什么都不会怕。倒是您,为什么敢把筹码放在我的身上?” “因为我也一无所有。”那边的人说。 祛疤的过程是很痛苦的,连太医院的那帮人都没有办法做到的事,又谈何容易。 那位蛊师给他种下了一种蛊,那是只通体红色的硬壳小虫子,蛊师用匕首划开他的皮肤,那只红色小虫闻到血腥味,就迫不及待地往他皮肉里钻。 为了不对蛊虫产生影响,他甚至没办法服用麻沸散,整个过程都是在无比清醒的意识下进行的。 老实说,虫子钻进体内的感觉说不上多痛,只是难受,他能感觉到蛊虫一点一点在血肉中攀爬啃咬的过程,甚至能听见小虫子嘴里不住地发出吱吱吱的声音。 这种感觉只是难受和不自在,倒不觉得有多疼。剧痛是在三天后的夜里。 连着三天,那位蛊师都会如法炮制地在他体内种下一只蛊虫,让蛊虫从里撕咬他的伤疤。 第三天蛊师给他留下了一块质地坚硬的小木片。 那木片跟一块木牌差不多大,厚度也差不多,却一个字都没有刻,看着就是一片光秃秃的、没什么特别的普通木片。 楚淮序不明所以,问了那蛊师。那蛊师说:“这是让你含在嘴巴里的,夜里可能会疼,要是实在疼得受不了,就咬木片,好不容易快要成功了,你可别咬舌死了。” “……”楚淮序觉得他夸张。 他已经被种了三次蛊虫,哪有这么痛,便没有将这句话放在心上。但是到了半夜,他才发现蛊师的这句话半点没有夸张的成分,他是被痛醒的。 那种痛很难用言语来形容,非要说的话就像是同时在被施以数种刑罚,有人在用数以万计的小银针扎他,也有人用钝刀子一刀一刀的剜他的肉,可那刀子实在太钝了,所以每一下都很用力、很艰难、也更痛。 更像是有人在用那种布满铁钉子的铁板故意往他的伤口上磨,直磨得伤处更加血肉模糊…… 这些刑罚全都是他在诏狱受过的,刻骨铭心永世不忘。但最疼的当然还是被挑断手筋脚筋的时候。 那个时候他是真恨不得就这么死了,也好过遭受那样的折磨。 在遭受了那样的折磨之后,他原以为什么样的痛苦都能熬下去,什么样的折磨与之相比都不再算什么。 可那个夜里,他却痛得死去活来,然后发现原来还可以有更痛的时候。 剧痛之下,他的视野都变得模糊,浑身上下所有的力气都被抽空,黑暗中他根本爬不起来点灯,很艰难地才摸到蛊师留给他的那块小木片,咬进了嘴里。 否则他可能真的会受不住去咬断自己的舌头。 太痛了。 而在那样的煎熬中,他再一次想起端王府的那场大火,想起在他面前自刎的母妃,想起在诏狱时那几天几夜的折磨,更想起宋听划在他筋骨上的那把匕首。 刻在灵魂上的久远的痛苦和此时此刻真实的痛感交织在一起,意识昏沉中,楚淮序甚至分不清今夕何夕,自己又身在何处。 他死死地咬着嘴里的小木片,一声声痛苦的闷哼却控制不住地从嗓子眼里溢出来。 太痛了…… 小狗,我真的好痛啊……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那样痛苦的情况下,他恨不得自己能就此痛晕过去,可事实上他却始终没能晕过去,意识昏昏沉沉,痛觉却分毫不减。 一直到天边亮起鱼肚白,那些疼痛才像潮水一般,缓慢地退潮而去。楚淮序蜷缩在床榻上,全身都被冷汗浸湿了。 第129章 反水 而这样的痛苦不止一次,往后的半个月,他每晚都要遭受那样的折磨,也亲眼看着被蛊虫啃咬过的那片皮肤一寸寸溃烂。 到深可见骨的时候,蛊师才用匕首将其一点一点地割去。然后敷上特制的草药,等着新的肉长出来。 从第一次被种入蛊虫到新肉长好,整个过程持续了漫长的两个月,从头到尾,他全靠他生熬过去,其痛苦不言而喻。 哪怕在梦里,哪怕楚淮序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他还是忍不住同当年一样,下意识地蜷缩起身体…… 他感到痛、感到冷,感到无尽的恨和怨。 在这漫长的几千个日夜里,他早已和端王府一样,变得面目全非,变成了让他自己都觉得陌生和看不起的人。 “怎么了,做噩梦了?”有人亲吻在他的耳侧,那样温暖的身体,却有一颗比谁都要冷的心脏。 楚淮序尚且陷在噩梦之中没有完全清醒,潜意识里对这个人的恨却叫他本能地想要远离这个人。 但没能成功,宋听将他更紧地搂进了怀里,在他耳边低语:“睡吧,有我在,不怕……” 等到楚淮序彻底从这个梦中挣脱出来的时候,外面已经天光大亮,身侧的人更是不知所踪。 他甚至不知道昨晚那个人是在何时溜进他的房里来的。 恍惚中他觉得那或许是自己的另一个梦。但床榻上残留着宋听身上那股子熏香的味道,那个人是真的来过。 因为那个梦,楚淮序的心情就不大好,以至于小五和祁舟进来伺候他用早膳的时候也没得到他的好脸色。 小五偷偷给祁舟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这是又怎么了?不会殃及池鱼吧?” 很不幸,这点小动作并没能瞒过楚淮序的眼睛,他冷冷地哼了一声,视线漫到小五的脸上,阴阳怪气地说: “眼睛不好的话就去治,别在我这里挤眉弄眼,像个扑棱蛾子似的,看着叫人心烦。” 小五:“……” 您这张嘴,跟淬了毒似的。 “你家大人呢?”楚淮序又问。 “小皇帝不知怎么又想亲自审问那个妖僧,大人陪着一块儿去了。”小五老老实实地说。 捉回来的老和尚被绑在寺院的地窖中,小皇帝调整好心情之后又把人想起来了,亲自跑去审讯了一番。 撕下高僧的假面之后,空行就如一条丧家之犬,见了皇帝痛哭流涕,求皇帝饶命。 “……陛下,草民也不想这样啊,草民都是被逼的啊!求陛下开恩……” 白马寺里风云涌动,为了掩人耳目,小皇帝穿的还是刚来寺里时那身侍卫服,负手而立的时候却流露出很强大的威压,让人不太敢直视。 空行几次扑到他脚边,又被宋听给一脚踹回去,惊惧之下眼泪鼻涕糊了满脸。 小皇帝心里有些嫌弃,默默地离远了些,脸上却显出高深莫测的样子,垂着眼眸打量着老和尚:“那是谁逼你?” “这个草民不能说,草民的妻儿还在那人的手上,若是说了,他们必死无疑,草民不能说……”空行满脸的恐惧,疯了一样摇头。 在小皇帝下来之前。他早已挨过锦衣的一番审讯,身上到处都是伤,脑袋也磕破了,血水混着泪水,把一张脸弄得尤为狼狈,也尤为可怖。 小皇帝心里因此更加厌弃。 章炳之察言观色,凛然道:“你借巫蛊之术的名义加害太后娘娘,又杀害嗣水镇上数十口人,罪大恶极,本就是满门抄斩的大罪,无论说与不说,你的妻儿都已经被你连累。” 他望着空行,语调有些慢:“但倘若你能供出主使,陛下圣明,或许还能给你一个痛快的死法,空行,你可要好好想清楚……” 原本痛哭流涕不住求饶的老和尚忽然停住所有动作,一张狰狞的脸憋成了猪肝色,他以趴伏在地的姿势逡巡着地窖内的人。 空行以前是个杀猪匠,杀了十来年的猪,后来日子实在过不下去才上山成了流寇。 他抢过米粮银钱,也杀过人,一身的匪气是很难从身上磨灭的,就像此刻,明明已经成了阶下囚,眼眸中还是带着一股狠劲。 在章炳之向他陈明利害之后,他忽然就停止了痛哭,变得冷静下来,那双凶狠的眼眸先是看着小皇帝,再是宋听。 但目光在两人身上停留的时间并不长,只是掠过一眼,接着就转到了章炳之的身上。 后者和宋听一起,一人一边站在皇帝身侧,浑浊的眼眸微微眯紧,和空行对上视线时递给对方一个很深的眼神。 空行接收到了这个眼神,神色微变,颤抖着声音道:“草民……草民是受……” 说到这里,他瞳孔蓦然睁大,然后抱住自己的肚子,呕出了一口黑血。 这番动静叫他怔了片刻,接着像是意识到了什么,骇然地瞪向章炳之,“大人,您这是……这是要过河拆桥吗?” 大口大口的血从他喉咙里涌出来,他腹中剧痛难忍,在地上不住地翻滚,又不甘心就这样死去,奋力扑过去,抱住章炳之的腿: “您当初可不是这样说的,您……您答应过我,只要我按、按您的要求做,就保我……保我一家老小衣食无忧,您这是要……要杀我灭口……” 见空行败露,章炳之原本的确是想牺牲这颗棋子的,反正这老和尚的妻儿还在他手中,谅他也不敢说什么不该说的。 他刚刚那番话实则就是在敲打对方。若是能借机拉宋听或者楚淮序下水,那就再好不过。 这原本也是两人事前商量好的,一旦事情超出他们的预料,发展到不利于他们的一步,空行就要把罪名担下来,并且嫁祸给宋听。 人是章炳之带到太后面前的,他却要想方设法撇清关系,将自己从这件事里摘出去。 但让章炳之没想到的是,这老和尚居然会在此时反咬他一口。他立时慌了一瞬,用气急败坏来掩饰自己的心虚: “胡说八道!你休要胡说八道什么,老夫何时同你说过这些,你不要血口喷人!” 第130章 好戏 “好啊、好……大人这是铁了心要舍弃我这枚、这枚棋子,但是大人莫要、忘了,皇帝和太后他们的生辰八字,可都是大人您……您告诉我的。” “否则我一个小小的……山匪,又如何能、能知晓天家的事情,大人,你好狠的心……” 他说的这些都是事实,饶是章炳之这样混迹官场数十年的老狐狸,在真相之下也难免慌了神。 “妖僧!陛下面前岂容你胡说八道!”章炳之脸上青红交错,气得完全维持不下去什么风骨和风度。 他看准了宋听腰间的软剑,“老夫清清白白,为我大衍鞠躬尽瘁,岂容你一个妖僧毁我清誉!老夫今日就要杀了你,再以死自证!” 原本,宋听默然而立,看着这出狗咬狗的戏码,见他要来夺剑,才一个错身退到了另一边,压根没让老东西碰到自己。 “阁老急什么,”他掀了掀眼皮,淡声道,“这不是还没说完吗?” “是啊,大人,您怕什么,怕我拿出证据吗?”空行拼着一口气,看向皇帝和宋听,“陛下,草民禅房外面的那棵银杏树下,埋了与章……章大人往来的信件。” “上面详述了整个、整个计划,还有大人的印章为证,既然阁老不仁,就别怪、别怪我、我不义……” “胡说八道!胡说八道!究竟是哪个叫你来陷害老夫!”章炳之此时就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在地窖里上蹿下跳,“老夫对陛下对太后忠心耿耿,岂容你污蔑!” 空行愤怒又绝望地瞪着他:“大人若是没有做过,那这几年同我通信的又是谁?难不成有人从三年前就开始假冒大人的名义,还能随时盗得大人的私印?” “你胡说八道!”章炳之是个文臣,气到极点也只会翻来覆去骂这一句,他重重给了空行一脚,“老夫要扒了你的皮!” ——真像一只吱哇乱叫的大灰老鼠。 要不是有小皇帝在,宋听真想叫淮序过来看热闹,说不定淮序会高兴。 而空行这时候本来就只剩下一口气在撑着,受了章炳之那一脚后喷出一口黑血,浑身抽搐了一瞬,竟是不动了。 宋听走上前,探了下鼻息,冲楚明焕摇摇头:“死了。” “死了?”章炳之胸膛起伏不定,整个人气得还在发抖,“不会是在装死吧?” 宋听说:“确实是死了。” “陛下。”早在空行说出银杏树下埋有往来信件的时候,宋听就着人去查了,侍卫很快在树下挖出了一个木匣子。 木匣子里果然如空行所说,有十数封信件,每一封都留有章炳之的私印。 章炳之这时候才慌了,仓皇地跪在楚明焕脚边:“陛下!老臣对陛下、对大衍忠心耿耿,日月可鉴!这些、这些都是假的!是有人在污蔑老夫!” “阁老先起来。”楚明焕将人扶起来,“朕相信阁老,先看看这些所谓的证据再说。” 信件囊括的时间长达三年,第一封是在三年前的冬天,最新一封是两个月前,东行的车驾出发前一晚。 信里不到十个字:【目标已出发,做好准备。】 说的模棱两可,但对于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楚明焕而言,里面的内容指代的是什么,再清楚不过。 尤其是盖在信件上的那枚私印,直接表明了与空行通信那人的身份。 “陛下明鉴啊,老臣从来没有写过这些信,老臣得陛下和娘娘信任,恨不能为大衍鞠躬尽瘁,如何能想着谋害陛下和娘娘!” 挨千刀的土匪! 章炳之之后简直想将这老和尚拖出去鞭尸泄愤,早就叮嘱过这些信件私密,要他阅后即焚,却没想到这人胆大包天,居然摆了他一道。 但老和尚不会突然背叛他,唯一的可能就是宋听已经知晓了他二者的关系,私下找过老和尚。 二人达成了某种新的交易,才叫老和尚反水,将矛头对准了他…… 可这不应该啊,这土匪老来得子,对那宝贝儿子简直拿命来宠,当初他就是看准了这点,才叫这土匪听命于自己。 莫非是宋听的人查到了那个小孩,把人带走了? 但如果是这样,他的人肯定会第一时间给他传来消息。 除非……他的那些人都被宋听给杀了,消息传不过来。 想到此处,章炳之的心重重沉下去,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 这次是他太过得意忘形,以为凭楚淮序那张脸,就足以叫宋听死一万次。 哪晓得不论是小皇帝和太后,如今都渐渐脱离了他的掌控,站到了宋听那边。 他亲手训练出来的狗,如今竟然骑到了他头上作威作福。这叫章炳之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执掌天下、翻云覆雨的人原该是他。怎么能是宋听这条狗。 狗就应该匍匐在地上,只配对着人摇尾乞怜。 章炳之实在是不甘心。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到宋听的身上,后者自然有所察觉,掀着眼皮也朝他望了过来。 章炳之愤恨地瞪着他,宋听的唇角却掀起一丝弧度,露出一个冰冷的笑。 在章炳之看来,这就是宋听这条狗在对他摆出胜利者的姿态,是对他的嘲讽。 竖子安敢! “臣也觉得此事有蹊跷。”却在这时,宋听收回了视线,缓缓开口,“如果真是阁老所为,定然不会在密信上留下自己的身份信息,这不是在画蛇添足,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是谁吗?” “以阁老的才智,必然做不出这种愚蠢的举动,因此依臣看,这更像是有人伪造了信件和阁老的私印,蓄意栽赃给阁老。” 章炳之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宋听居然没有在这个时候落井下石,而是帮他说话。 分明眼下这个局就是此人布下的,他也照着对方的计划钻进了这个圈套,这个时候姓宋的不该趁热打铁,致他于死地吗?为什么还要帮他说话? 他心里虽然觉得古怪,却也来不及想更多,当即道: “指挥使说的对,依老臣看,这歹人分明是在蓄意挑拨,先是给太后娘娘下毒破坏祈福大典,又以巫蛊之术嫁祸给怀月公子,从而让宋指挥使陷入两难。” 第131章 大鱼吃小鱼 “眼看陛下和娘娘仁慈,并没有同指挥使离心,便又盯上了老臣,摆明了就是在针对老臣和指挥使,如此一来,便能使得我们君臣不睦。” “陛下,背后之人其心可诛啊!” 说着,他再次望向宋听,神色戒备着。此刻他是真算不准这家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可他也只能如此顺着台阶下。 反正只要度过今日这一关,他总能想办法扳回一局,绝不会叫姓宋的一直得意下去。 这一回,他定要斩草除根,绝不留下这两个祸患。 宋听并没有看他,而是卷起空行的一只袖子,示意皇帝:“陛下请看。” “这是……”楚明焕惊讶道,“七瓣红莲?” 空行的左臂上赫然一朵七瓣红莲。那颜色是用朱砂染的,艳得跟血似的。 在场三人对此都并不陌生,因为这正是红莲教的标识,每个红莲教的信徒,身上都会有这样的标识。 “好啊,想不到这妖僧竟是红莲教的细作,难怪千方百计的陷害老夫和宋指挥使,实在是歹毒!” 说实话,在此之前章炳之并不知晓这老和尚还有这重身份,否则即便他再有几百个胆子,也不敢勾结此人。 “指挥使这是早就清楚这妖僧的身份?” 宋听的目光这才从他脸上淡淡扫过,不过仍旧没有应声。 “……”章炳之憋了憋,将心里那口气硬生生憋了回去。 楚明焕将那些信件放回木匣子里,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如此看来这妖僧必然同红莲教脱不开干系。”小皇帝缓缓道,“朕一直都相信两位爱卿的忠心。” “眼下更是需要你我君臣齐心协力的时候,切勿叫有心之人抓了空子,空行已死,太后昏迷不醒,加之嗣水镇的事情,坊间已经人心惶惶。” “朕和王太医过来的一路上,听闻不少传言,其中还有说朕的皇位来的不清不楚,所以上天才会降下刑罚……” 这话实在是不可乱说,哪怕是由皇帝自己的这张嘴说出来,还是将章炳之吓得不轻,他诚惶诚恐地跪下来: “这都是愚昧百姓随口胡诌的,皇上不必放在心上。” “朕也希望是如此。阁老,宋卿,”小皇帝的目光从两人身上掠过,“这件事既然同红莲教有关,背后或许还有更大的阴谋,朕就将此事交给你们来查,务必查个水落石出。” “肆水镇那么多的百姓,都等着朕还他们一个公道,一日找不出真凶,朕……寝食难安。” 小皇帝是个心软之人,说着便露出不忍的表情,接连叹了好几声气。 宋听:“臣领旨。” 章炳之:“老臣领旨。” 从地窖出来已是酉时三刻,怀月正在用晚膳。 宋听忙得腾不出手,监督怀月吃饭的任务就落到了小五头上,小五自知搞不定这位怀月公子,就拉上祁舟一起。 两人一左一右站在怀月两边,跟左右护法似的盯着怀月。 “又吃素啊,都吃了好几天素了,脸都吃绿了。”楚淮序用筷子拨了两下面前的一盘时蔬,表情不太高兴,“我又不是吃草的兔子,天天吃这些嘴里也没个滋味,不吃了。” 小五一听他说话心里就发怵:“我的祖宗哟,这可是在寺院,哪来的肉给你吃,你也不怕佛祖不高兴。” 但怀月真的不肯吃东西那是万万不行的,但凡这位主子少吃一口,他们那仿佛被下了蛊的指挥使大人说不定会从他身上剜块肉下来给对方吃。 也不对,剜肉喂美人的事或许还轮不上着他,按照他们大人的对怀月的在意程度,九成九不会让怀月吃别人的肉,要吃也是吃他自己的。 “……”小五越想越觉得这个可能会成真。 古有圣僧割肉喂鹰,今就有锦衣卫指挥使割肉喂怀月。 “要不您就吃一口吧,吃完我再给您跳个舞?”为了大人,小五可谓是豁出去了,“实在不行我和祁舟一块儿跳,只要您高兴就好。” 怀月却兴致寥寥:“不看,你手脚太粗笨了,不好看。” 小五:“……” 小五:“…………” 连祁舟都憋着笑。 怀月也笑,他单手撑着下巴,筷子慢吞吞挑了两颗米饭,却不吃。 “反正我要吃肉,别跟我说佛祖会不高兴,佛祖高不高兴我不知道,我管不着祂,所以祂最好也别管我。” “再这样吃下去,我是不会高兴的,我不高兴你们指挥使也不高兴,那你们也别想高兴。这个道理你们明白的吧?” 祁舟笑不出来了:“……” 小五:“……” 小五:“我懂,这就像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您就是那条大鱼。” 怀月眼角的笑意晃了晃。“明白就好,明白就赶紧给我弄口肉去,是不是,指挥使大人?” 顺着他的视线,小五发现了站在不远处的宋听。 “大人。” “大人。” 宋听表情淡淡的:“下去吧。” 终于不用再伺候这个祖宗,小五如蒙大赦,拽起祁舟的胳膊就跑——伺候这位可比面对百八十个敌人还叫人胆战心惊。 “菜不合胃口?”宋听坐到楚淮序右手边,拿了双筷子给他布菜。 寺中本就清简,加之接连发生了那么多事,谁也没有心思在吃的上面花功夫。 淮序将碗碟推得远远的,一双漂亮的丹凤眼睨着宋听:“你说呢。”他手臂搭在宋听胳膊上,捞起自己的碗舀了一勺豆腐汤喂过去,“我想吃肉。” 豆腐汤什么味道都没有,连宋听都觉得难喝,更遑论向来挑嘴的淮序。 这段时间淮序被他所累,接连遭罪,好不容易养起来的一点肉全掉光了不说,还瘦了一大圈,宋听原本就心疼得要命,再迎上对方故意露出的可怜的目光,就更加招架不住。 深思片刻,他捉起淮序的手臂,轻轻将他带起来:“走!” “指挥使大人这是要把我拐去哪儿?”淮序跟着他的脚步,嘴上忍不住调侃他,“怎么越走越偏了,大人这是准备把我转卖去哪儿?” 宋听还挺神秘:“到了就知道了。” 第132章 质问 一盏茶的功夫后,他们到了目的地,宋听带楚淮序来的地方其实是后山。 时间已经挺晚,夜幕低垂,四周都安静下来,只有林间草丛里不断传出虫鸣声。 “月黑风高,孤男寡男,大人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楚淮序抱着手臂,故意说,“大人不会是玩【忽略】腻了正经的那些【忽略】花样,想来点野的,要在这里对奴做什么吧?” “……”宋听的脑子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某些旖旎的画面,连带着耳朵都红了一瞬。 但他当然不是要对淮序做什么,他舍不得在这种地方欺负淮序。 不过他向来不习惯解释,便也没有说什么,只是往淮序手里塞了几颗饴糖,“……等我一下,不要走开,我一会儿就回来。” 楚淮序更加弄不懂他的意思:“嗯?” “等我一下就好。” 楚淮序还没怎么反应过来,宋听就已经在眨眼之间钻进了漆黑的树林里。楚淮序挑了下眉,寻了块石头坐下来,剥开糖纸吃了一块糖。 啧,这是把他拿小孩哄了,叫他不要走还拿块糖哄着。 晚上没吃几口东西,骤然吃进去甜的,胃里其实不怎么好受。四周都是黑漆漆的,楚淮序轻轻捻着糖纸,盯着宋听身影消失的地方。 蓦地,一道黑影凭空出现在楚淮序面前,对着他单膝跪了下来,是个代表臣服的姿势。 楚淮序对此却没有特别大的反应,好像早就知道对方是谁。 “宋听就在这里,你们就不怕被他发现?”他声音压得很低,脸上能看见很明显的一丝愠怒。 那黑衣人同样低声道:“那狗贼将公子看得太紧了,我等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才有机会接近小公子。” 楚淮序又吃了一颗糖,天生含笑的眼睛慢吞吞地审视着跪在自己面前的男人,目光一点点收紧:“山下那些百姓,是你们做的?” 男人承认得很痛快:“是。” 楚淮序目光陡然冷下去,他揪着黑衣男人的衣领,厉声质问: “他们都是无辜的,你们这样做跟章炳之他们有什么差别?!” “为什么要杀那么多无辜的人,你们怎么下得去手!你们怎么能、怎么敢这样做?!” 黑衣男人却不认为自己做的有错,他整个人被包裹在黑色的夜行衣中,大半张脸也同样被蒙住了,辨不出情绪,唯有一双眼睛冷而决绝: “小公子,成大事者都必须有所牺牲,早在玄甲军覆灭的那天起,我就已经死了,如今站在这里的人是从地狱当中爬上来的恶鬼,存在于这世上的唯一目的就是复仇。” 那双漆黑的眼眸紧盯着楚淮序,残忍地提醒他:“小公子,想想无辜惨死的十万玄甲军,想想王爷王妃和两位世子,想想端王府,他们难道就不无辜吗。” “这世道本来就不公平,好人没有好报,心思歹毒之人却能高居庙堂享受荣华富贵,既然如此,我们也只能用自己的方式复仇。” “小公子,我知道镇上的百姓无辜,所以等到复仇之后,我们定当以死谢罪,来世当牛做马弥补这份罪孽。” 说完这番话,男人低下了头颅,似乎是任凭楚淮序责骂。 “你……”楚淮序猝然松了手,重重地呼出一口气,眼角酸涩,“以后不要再做这样的事,否则就不要再来见我,这是命令。” 黑衣人目露不甘,却被楚淮序一个眼神瞪了回去,低首道:“是。” 楚淮序胸膛还在激烈地起伏,双拳握得很紧。 男人说的这些话他如何能不懂,可他始终无法漠视无辜之人的性命,父亲和兄长从小教育他,男子汉大丈夫立于天地间,当忠君、当爱国、更当爱护百姓。 他们驻守边关马革裹尸,就是为了能让百姓安居乐业,免于战火流离。 如今他为了报仇,难道就要让无辜的百姓丢掉性命吗?这会是父兄希望看到的结果吗? 那个叫陈小宝的孩子还那么小,那么善良,她满心欢喜的握着他给的饴糖舍不得吃,却再也没有机会吃到了。 楚淮序还记得那天,买完西瓜折返的路上,陈小宝问他:“漂亮哥哥,长安好玩吗?” 楚淮序告诉她:“好玩,长安很大,道路宽阔而干净,沿街是各式各样的店铺,有卖吃的有卖喝的,还有很多奇奇怪怪的小玩意儿,有漂亮的首饰珍宝。” “十里长安街,只要你有足够多的钱,就什么都能买到。” 陈小宝听得入迷,却在怀月说出最后一句话的时候露出苦恼的表情:“可是我们没有钱。” 楚淮序不知如何安慰她,只好摸了摸她的头,说:“以后会有的。” “嗯!”小姑娘的难过来得很快,高兴也来得很快,闻言便重重地点头,“等我长大了,要赚好多好多的钱,然后到长安去,给娘亲买一盒胭脂,娘亲的胭脂已经用了好多好多年了,爹爹说,还是。” 可她再也长不大,再也去不了长安,见识不了那座皇城的繁华和残酷,更没有机会替母亲买一盒胭脂。 她死在了与她毫无关系的复仇的屠刀下。 她还那么小。 还有卖瓜果的那位王老板,那么好的人,种出来的西瓜也特别甜。以后每年的这个时候,他再也吃不到那么甜的西瓜了。 还有很多很多的人,漆黑的夜色中,楚淮序能记起那天来领粥的每一个人的脸。 他们每一个都是无辜的,凭何因为他楚淮序的不甘和愤恨就丢了性命。 他不怕双手沾血,可他不愿沾的是这样的血。他没有脸去见父兄母后。 “三公子,属下冒昧问一句,您打算何时杀了宋听?”黑衣人的声音打断了楚淮序的思绪。 “还不到时候。”楚淮序稳住心神,淡淡地说。 “究竟是不到时候,还是公子您舍不得杀他?”男人逼问他,“小公子,莫要忘了,这个人的手上沾了端王府六十五条人命,累累血仇,不共戴天。” “小公子对镇上的百姓问心有愧,难道却能忘记王府上下那么多人的血仇?” 楚淮序幽冷的目光刺过去:“你这是在质疑我?” 黑衣人:“属下不敢。” 第133章 兔子 嘴上说着不敢,语气却不情不愿的,压抑着情绪,楚淮序当然清楚对方对自己的不满。 “周桐哥,我知你们心急,我同你们一样,时时刻刻想将那些人千刀万剐,但是五年都等过来了,还急这一时吗?” “光杀了他们是不够的,周桐哥,我要为我的父兄洗刷冤屈,要全天下人都知道他们是被冤枉的,这比杀了宋听更重要,你明白吗?” 周桐跟着楚淮清出生入死,自然知道玄甲军为了镇守边关付出了多少血泪,他们不应该背负着屈辱死的不明不白。 他要为楚淮清洗刷身上的污名,那是他的英雄,也是大衍的英雄,绝不该以那样屈辱的罪名死去,死后还要被人戳脊梁骨。 他如何能甘心、能舍得。 他从始至终的目的都是要为楚淮清证名,要接那含冤负辱死去的十万英魂回家。 从前那个人还在世的时候就总是容易冲动,反倒是周桐在旁边劝着、拦着。而那人总是不在乎地说:“没关系啊,反正有你拽着我。” 周桐便在心里发誓,会一辈子守着对方,护着对方。 可是后来,那个人死了,他没能护住对方。他自己变成了那个冲动莽撞的人,心里只装着复仇这一个念头。 回忆掺着血和泪,周桐每思及一万次,便会痛一万次。而眼前的这个人,是那人最宠爱、最牵挂的幼弟。 杀一个人的确很容易,但要为一个人洗刷罪名,却千难万难。周桐叩首于地,眼圈泛红:“属下明白了。之前是属下冒犯,请公子恕罪。” “起来吧。”楚淮序将人扶起来,“是我要感谢你们,如果没有你们,我活不到现在。周桐哥,你放心,宋听的命我一定会要,之所以还不杀他是因为留着他还有用。” “但是周桐哥,你也要答应我,不要再滥杀无辜,大哥不会希望你为了他变成这样。” 隐约有脚步声传来,楚淮序顿时噤声,用眼神示意了下周桐,后者便如来时那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夜色中。 几乎是同一时间,宋听从树林里走了出来,一手提着一只兔子。他敏锐地注意到什么,往周桐消失的方向看了几眼。 楚淮序有些心虚,主动迎上去:“兔子?” “嗯。”只要楚淮序一出现,宋听的注意力立刻就会被吸引走,他见淮序高兴,抿着唇露出一点笑意,“很肥,可以烤来——” 吃。 未说完的话咽进了肚子里,宋听整个人像是被点了穴,浑身麻麻的,一动都不会动了—— “大人还是笑起来好看,平日里肃着张脸像个老古板。”因为楚淮序的指尖戳了戳他的脸,笑着,“这个酒窝还在。” 宋听长了酒窝,但只有一个,在左脸,笑起来淡淡的一个,不仔细看的话其实很难发现,但从前楚淮序就很喜欢戳他这里。 戳一边不够,还要戳另一边,说要将他另一边的酒窝也戳出来,这样才对称。 此时此刻他就做着同过去一样的事情,秾艳的眉眼在月色下美得惊心动魄,宋听不自觉地就靠了过去,要吻他。 楚淮序笑着躲了下,又在宋听茫然失落的时候往他眉心亲了一口:“我饿了,快烤兔子。” 宋听被亲得迷迷糊糊的,等扒完一只兔子的皮迟钝地反应过来。抬眸一看,楚淮序正抱着另一只兔子,在喂草吃。 那兔子在他手里吓得战战兢兢几乎要晕过去,在淮序怀里却平静自若地嚼着青草,就跟养熟了的家兔似的。 宋听心里吃味,抿了抿唇,提着兔子的两只耳朵将它从淮序怀里拎出来。淮序仰头看着他,瞳孔瞪得有些大:“这只也要杀啊?” 这个表情太可爱了,宋听一瞬间有些心软,淮序一个人待着未免无聊,要不就把这小东西留着给他解闷吧。 但他立马又想到这兔子方才蹭淮序胸口的样子,微微变了脸色,改了主意:“一只不够吃。” “够了吧,我其实也不是很饿,吃不了那么多。”楚淮序说。视线几次落在兔子身上。 宋听面无表情地扼断了兔子的脖子:“我也没吃。” 楚淮序:“……” 楚淮序垂下眼眸,将手里那把没吃完的草随意丢出去,半气半好笑道:“啧,醋罐子成精吧你。” 宋听从之前就一直想吻他,这会儿被勾得心头火起,再也不想忍了,单手抱住他的脖子,吻了上去。 楚淮序还要再躲,却被宋听掐住腰身,圈进了怀里。 “是,所以公子就认命吧,这辈子你只能养我这条狗,其他的,是人也好,是狗是兔子也罢,都会被我杀了。” 宋听伸手帮他将松落的头发挽到耳后,指尖滑过他的面颊,若有似无的凉、还带着一点点黏稠。 是血。 宋听才剥过一只兔子的皮,手上沾了血,现在这血随着他的动作染在了楚淮序的脸上,又被印在了他原本就有些薄【忽略】红的眼尾上,像涂抹了上等的胭脂,漂亮得叫人挪不开眼。 宋听呼吸微滞,又陡然变得炙【忽略】热,他捧住楚淮序的脸,唇齿从他染血的【忽略】眼尾挪到耳朵上。 轻【忽略】舔【忽略】慢咬,拿捏着分寸往下移到软乎【忽略】乎的耳垂,又落到颈项上。 楚淮序被迫仰着头,那截白皙修长的脖颈【忽略】就成了宋听的所有物,任他肆意妄为。 “呵。”一声轻笑从楚淮序的喉间溢出来,他单手撑着身后的石头,另只手抱着宋听的脖子,主动给了对方一个温柔缱绻的吻。 他微眯起眼睛,像只狡黠的小狐狸,最是知道如何引眼前的人上钩:“大人还真是霸道又不讲理,不过大人,你把我弄【忽略】脏了。” 几个字他故意说的又轻又慢,热热的鼻息拂在宋听脸上,有些痒,宋听的呼吸跟着一窒,望向他的目光虔诚痴迷。 把他【忽略】弄脏。 宋听早就想将【忽略】他弄脏。 想要这个人满身都是他的【忽略】痕迹和气息。 想占为己有。 第134章 兔子那么可爱 他对淮序的占有欲已经到了自己都觉得可怕的程度,就像他刚刚对淮序说的那样,他想到对方满心满眼只有自己一个。 察觉到他的目光,楚淮序伸手在他鼻尖上轻轻一点:“我真饿了,快去烤兔子。” 今晚的楚淮序简直跟勾人心魂的艳鬼一般,宋听被迷得晕头转向,别说烤兔子,便是叫他将自己烤了估计都没有二话。 “对不起啊小兔子,我是想留你一命的,但你运气不好,碰上了凶神恶煞的锦衣卫指挥使。” “咱们这位指挥使大人啊,冷酷无情、狼心狗肺,你落在他手里啊,只有死路一条。” “哎,所以我也只能把你吃了,但是冤有头债有主,你要是想报仇的话一定要找他,不要找我……” 现杀现剥的兔子被烤得外焦里嫩,一口下去唇齿留香,楚淮序胃口大开,不知不觉吃下去大半只,一边吃一边还和“死不瞑目”的可怜小兔子掏心掏肺,要小兔子找宋听报仇。 倒是说自己也饿了的宋指挥使还在兢兢业业地给另一只兔子翻面,一口都没吃。 听着淮序的絮絮叨叨,他原本冷淡的唇角不知不觉掀起一个微笑的弧度。 这样安静平和的相处时光,对于如今的两个人来说实在太难得了。 但从前在王府的时候,他们却常常如此,淮序喜欢去城北的林子里打猎,自己又不会生火烤东西,这些事情就都由宋听来。 他们烤过兔子、烤过野鸡、也烤过鱼,甚至还烤过两只麻雀。 麻雀淮序不喜欢,说看着可怕,一见着那血淋淋的两只麻雀,便叫宋听拿远一些。等到烤熟了也不愿意碰。 淮序从来便是如此,不愿意碰的食物,便是旁人说破了天也绝对不会尝试一下。 “差不多了吧,再烤就要焦了。”在宋听沉浸在往事当中的时候,楚淮序提醒他。 “嗯。”宋听将烤好的兔子递过去,楚淮序面露茫然,“做什么?” “换一只。”宋听用新烤好的兔子换走他吃的只剩下个骨头架子的那只,默默吃了起来。 楚淮序表情怔了片刻,垂眸笑了笑。 他其实已经饱了,但宋指挥使如此盛情难却,他便也接受了这份好意。 “小皇帝都快急哭了,大人却还在这里给我烤兔子,若是被小皇帝发现了,保准砍了大人的脑袋。” 四周寂寂,偶有夜风拂面,宋听身上仍穿着那身御赐的玄色蟒袍,给人的感觉却和平时很不一样。 好似夜色消融了他身上的凶煞之气,叫他短暂地做了一回宋听,而不是那个人人避如蛇蝎的锦衣卫指挥使。 想起那些往事的人其实又何止宋听一个。 每每这个时候,楚淮序总是想将这个人的心挖出来,看看那颗心是否真的是黑的。 兔子肉已经被撕得干干净净,连骨头都拆了,宋听将手里的碎骨丢进火堆里,又添了一把柴。 起身时脸色却忽地变了变,紧接着便干呕起来,不一会儿就将刚才吃进去的东西全吐了出来。 “怎么回事?”楚淮序皱了皱眉,有些意外。人也不知不觉靠了过去。 “无碍。”宋听却拦着他不让靠近,“兔子没毒,是我自己的问题。” “……”楚淮序在意的根本不是这个,但宋听的一句话倒是提醒了他,他退回去坐在石头上,盯着男人的背影,冷哼了一声。 “那倒不一定,下次再吃大人的东西,我得先试试毒。” “想要大人这条命的人何其多,我可不想莫名其妙就这么死了。” 宋听侧身,还未来得及开口,一只兔子就被抛进了他怀里,楚淮序靠在石头上,兴致索然:“不吃了,没胃口。” 宋听没说什么,站在原地开始啃那只兔子,然而没吃两口,又开始吐。 楚淮序睨着眼:“不行你就别吃了,你是不是不能吃兔子肉?从前也没见你有这个毛病啊。” 林子里最常见的猎物便是兔子,从前的宋听一个人就能吃上三四只,连兔头都啃得津津有味,仿佛那八百年没吃过饱饭的饿死鬼。 可从来没见他吐过。 “别吃了。” 宋听难得没有听他的,边吃边吐,却不肯停下来。 “你是不是有病?”楚淮序气得不轻,将那只兔子抢了去,“兔子那么可爱,白白丢了条命不说,还要被你糟蹋,还是我吃吧。” 宋听这回没同他对着干。 楚淮序一人吃了差不多两只兔子,撑得肚子都圆了一圈,感觉兔子肉已经塞到了他嗓子眼。 接下来几个月他大概都不想再吃兔肉了。 宋听给他递帕子,被他一巴掌挥掉:“我看你不是想毒死我,是想撑死我。” 宋听又变回了那个无趣的木头人,捉着楚淮序的手,细细地帮他将手上的油渍擦干净。 远处响起第一声鸡鸣,更夫敲响了下一个时辰的铜锣。 他们不知不觉竟然在后山待了那么长的时间。 “走吧,一会儿寺里的和尚们都要醒了。”楚淮序撑着石头站起身。 因为吃得太饱,回屋之后很久都没睡着,一直到寺里响过晨钟,楚淮序才渐渐睡着了。 这一睡就睡到了日上三竿,睁眼时脑袋晕乎乎的,有些头重脚轻。 门外守着的人是祁舟。 “你家大人呢?”他习惯性地问了一句。 祁舟:“大人下山查案去了。” 几十条人命还悬在小皇帝头上,若是查不清楚,他屁股底下那把椅子怕是都要坐不安稳。 “公子要用早点吗?”祁舟问。 “不用。”昨晚吃了那么多兔肉,这会儿还在胃里堵着,此刻他什么东西都不想吃。 但楚淮序忽然想起什么,改口说,“还是吃一点吧。” 祁舟端来的是一碗燕窝莲子羹和两个馒头,楚淮序捏着瓷勺有一下没一下地舀着,却并不入口。 “你家大人是从何时起不沾荤腥的?” 虽然大人没有交代过,但祁舟本能觉得这个应该不能说。 楚淮序撑着下巴,抬眸望向他:“我是你家主子的主子,这个你应该知道吧?” 祁舟愣了愣:“大概猜到了。” 第135章 七窍流血 楚淮序点点头:“比那个叫小五的聪明一些。既然猜到了就把我想知道的告诉我,别让我去问你家大人。” “要是我去问他,他再不情愿也还是会说的,这个你应该也知道吧?” 祁舟:“知道。” “很好,那你就自己选吧,是你主动告诉我,还是我自己去逼问你家大人。” 祁舟虽然沉默寡言,但他不是傻子,闻言,几乎没多做考虑,就做出了选择,老老实实地说:“是四年前。” “具体说说。”楚淮序饶有兴致道。 “四年前的五月,暗佛堂修建完毕,从那天起大人就再没有碰过荤腥。” 原来是这样。 楚淮序脸上的笑意淡下去,神情几乎可以说是阴沉,他不说话的话祁舟当然更不会主动说什么,一时之间屋里谁都没有说话,只有淮序手中的勺子轻轻磕碰着碗壁。 半晌后,楚淮序冷笑道:“惺惺作态。” 祁舟蹙了蹙眉。 “怎么,你有话要说?”楚淮序只觉得心口堵着一块石头,叫他心底那些情绪无法排解出去,压着他、挤着他,“替你家大人委屈?” “大人很在意您。” “何种在意?”楚淮序的嘴角浮现出一丝若有似无的淡笑,眉眼却冷硬,“是害死我父母兄长的在意,还是挑断我手筋脚筋的在意?“ “又或者将我像一只金丝雀一样绑在他身边的在意?如果是这样的在意,那我真该拍手鼓掌,感激涕零,毕竟宋指挥使的在意简直独树一帜,无人能及。” “古往今来,我恐怕是第一个有此殊荣殊荣之人,只是我这样一个命如草芥的贱奴,实在是当不起指挥使大人如此深情厚爱,恐怕只能以死谢罪。” 论嘴上功夫祁舟自然不及楚淮序分毫,一下便被他怼得哑口无言。楚淮序哼了一声,起身道:“我要睡了,你出去吧。” …… 当日煮粥的几个僧侣已经被盘问过很多遍,并没有发现任何疑点,基本可以排除在粥里下毒的可能性。 那么事情只可能发生在他们布完粥回山之后。有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了嗣水镇,对这些领过八宝粥的人家投了毒。 但要做到这些,必须对他们当日的行程十分了解,且清楚记得每个来领粥的人的体貌特征。 那天来领粥的百姓太多了,仅凭一个人是难以做到的,这背后必然有什么人在操控这一切。 是红莲教吗? 空行手臂上的七瓣红莲是宋听无意中发现的,老和尚没有对他说实话,所以有没有可能那老和尚原本就是红莲教安插【忽略】在章炳之身边的。 那老东西一直以为是自己在胁迫空行做事,殊不知自己早就落入了对方设下的圈套? 从楚明姝落水到空行败露,这一切只不过是一环扣一环,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仵作怎么说?”宋听询问随行的小五。 “每个死者胃里都有八宝粥,但仵作验不出是什么毒。” 这就等于明晃晃的告诉别人,所有人都死于八宝粥,至于粥里是有毒还是粥受到了诅咒,就仁者见仁,随便猜吧。 “几位太医也赶过去了,说不定会有新的收获。” 连日高温,尸体不易保存,只能运到最近的义庄,仵作已经验过一遍死因,小皇帝不放心,将章崇意几个也打发下山,跟着锦衣卫查案去了。宋听则领着人在镇上搜查线索。 因为出了这样的事,镇上不复往昔的热闹,几乎家家户户大门紧闭,哪怕还大着胆子在开门做生意的,一看见他们身上的飞鱼服,便如见了瘟神似的,躲都来不及。 再者说,镇上的人原本就死了大半,幸存者寥寥,冷清简直再正常不过。 “大娘,最近镇上有没有陌生人出现?”好不容易看见个卖草鞋的大娘,小五赶紧上前去。 那大娘上了年纪,弓着背,见小五靠近,没有像其他人一样远远地躲开,反倒同他搭起了话: “没有陌生人,只有你们这些人,自从你们来了之后镇上就不太平了,宫里那位的龙椅来的名不正言不顺,这是老天爷都看不下去,要降下惩罚啊。” “后生,大娘告诉你,这是报应、是报应……报应还会有的,不会只死这些人,大衍气数已尽,老天爷发怒了……” 这话实在是大逆不道,小五听得尴尬,下意识看向宋听。后者没什么表情,视线却牢牢地盯着大娘。 “皇帝不忠不孝,连老天爷也不承认他!端王爷死的冤枉!死的冤枉!” 话虽如此,但大娘您当着我们这些官差的面说这样的话,这叫我很难办啊。小五满脸尴尬。 最关键的是,这大娘说什么不好,非要提端王府的事情,这事简直是他们大人身上的一块逆鳞,谁提就跟谁翻脸啊! 小五咽了咽喉咙,偷觑了宋听一眼,后者果然面色不善。 小五在心里为这位大娘捏了把汗,要知道他们主子眼里可分什么老弱妇孺,也不管是非对错,谁叫自己不痛快谁就得交出命来。 “不忠不孝,弑父杀兄,大衍气数已尽,端王爷死得冤枉,玄甲军死得冤枉……冤枉啊……这是天罚!天罚!所有人都会死!” 老大娘忽地抓住小五的胳膊,落下血泪,小五冷不丁被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那大娘便瞪着眼珠子直直地倒了下去。 “这……”在小五发愣的时候,宋听将他拨开,探了探大娘的鼻息,冷声道:“死了。” 眼睛、鼻子、嘴巴、耳朵……统统都流出血来,竟是七窍流血而死。 “大人,这……”小五已经完全傻眼了,“这该不会是被气死的吧?” “如果你有这个本事,我就把你送去章炳之的府上,兵不血刃的除掉他。”宋听说。 他视线往小五身上一落,带着明显的讽意,“反应速度变慢了,是最近日子过得太好了,是不是真的想去打扫茅厕?” 小五摆出个夸张的表情:“大人,你以前不是这样的,现在的说话风格简直越来越像怀月公子了。” 第136章 死人堆 宋听动作僵了下,正要发难于小五,却猛地侧身,神色一凛。 小五同样也察觉到了:“什么人?!” 不远处是个茶楼,一道黑影倏地闪过,宋听几步向前的同时身子轻盈一纵,飞身而上,等小五要追,他声音已经从很远地地方传来: “你留在原地,看着老妪的尸身!” 宋听的轻功是在一次次的生死一线中练出来的,而那个黑衣人相比他而言身形就笨拙得多,两人之间的差距很快被缩短。 宋听眯了眯眼,脚尖在屋檐上一使力,凌空朝前面的黑衣人抓去,随着一声闷哼,他的手掌已经牢牢扣住黑衣人的右肩。 那黑衣人旋身朝宋听挥出去一拳,拳头裹挟着阵阵劲风,直击宋听的心口! 后者闪身避过,与此同时抬腿横扫,掌风也接连而出,一击比一击有力。那人渐渐招架不住,踉跄后退。 他们此刻正在一间小酒肆的屋顶上,那人在承了宋听一掌之后,倒飞着摔出去,眼看着就要掉下屋檐。 却被宋听一胳膊提了上来。黑衣人再要挣扎,宋听已经封住他周身大穴,叫他动弹不得。 只有露在外面的一双眼睛满怀仇恨地瞪着宋听,只恨不能就此食他的肉、喝他的血。 没来由地,宋听觉得面前的这双眼睛熟悉,尤其是眉骨上的那道疤,他曾经看见过许多次。 也曾听淮序说过这道疤的来历,那是为了救他的兄长楚淮清留下的。那个位置离眼睛很近,只差一寸眼睛就保不住了。 那人本就因为常年征战沙场的缘故,身上的杀伐之气藏也藏不住,再加上过于刚硬的五官,整个人就显出一副凶相。 王妃当年给他说过好几户人家的小姐,结果每一次都因为外貌的原因被拒绝了,给出的理由大抵都是一致的,说他看着太凶了,担心不会疼人。 等到落下这道疤之后就更不用说,走在路上都能把小孩给吓哭。 宋听第一次见到从边关回来的这人之前,淮序便特意同他交代过,告诉他不用怕对方,说那人是个好人。 宋听自然是不会怕的,只是在当时的淮序眼中,他就是个胆子很小的乞儿,见了“凶神恶煞”的那人难免会害怕,因此要先给他吃一颗定心丸。 但有一句话淮序没有说错,那人确实是个好人。 是他吗? 是他吧。 这道疤他是不会认错的,他还上手摸过。 宋听很难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他希望自己没有认错,却又有些不敢去求证这个猜测。 他怕自己会失望。 人或许都是这样,近乡情怯,会情不自禁地变得胆小。 而黑衣人仍盯着他,连那道狰狞的旧疤上仿佛都透着恨。 是他。 只有他才会如此恨他。 宋听不着痕迹地吸了一口气,到底还是抬起胳膊,将对方脸上的面罩揭了下来。 尽管早就在心里有了答案,但真的等看清对方的真容时,他的瞳孔还是不由自主地一颤:“你……” 而那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强行冲破了穴道,抓住宋听失神的这个瞬间,迅速挣脱他的钳制,紧接着挥出一掌重重击在宋听心口。 这一掌是奔着要了宋听的命去的,宋听原本是可以躲开的,却并没有这样做,而是硬生生承了这一掌,脸色当场煞白。 那人并不恋战,脱身后就要跑,宋听却反应很快,几招之间将人重新制住。 “……周、小周哥。”他声音颤抖着,用力呼出一口气。 “呸!”周桐怒目圆睁,“别叫我哥,我当不起!” 宋听却仿佛没听见,用充血的嗓子说:“小周哥,你还活着,太好了……” 周桐是端王世子楚淮清的副将,两人一同出生入死、感情甚笃,恨不得时时刻刻黏在一起,但凡看见其中一个,另一个肯定就在不远处。 楚淮清生的丰神俊朗,又有一身军功在身,前来端王府说亲的媒人快要将王府的门槛踩烂。 他却一个都不愿意要,被逼得急了,就揽着周桐的胳膊,玩笑说: “我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人,说不定哪天就死在战场上了,就不要耽误人家姑娘了,有周桐陪着我就行。” 而周桐样貌凶悍,吓退了给他自己说媒的那些人不说,同样把楚淮清那些桃花给掐了。 有他在楚淮清身旁跟着,甭管男的女的,也甭管生的熟的,总之谁都靠近不了楚淮清。 原本,周桐以为自己真的能一直这样下去,一直一直陪着他,陪着他上战场、陪着他流血流泪、陪着他守卫疆土,陪着他慢慢变老,直到握不住刀剑的那一天,或者陪他死在战场上。 但真的到了最后一刻,楚淮清却不让他陪了。 他把他一个人留下了。他要他活下去。 所以他没办法去死。他只能活着。 愤怒焚毁了周桐的所有理智,他拽着宋听的胳膊,竟是想要带着桐从屋顶上跳下去,拼个玉石俱焚的下场。 宋听看出了他的意图,以极强的臂力用力一提,将已经悬在半空的周桐带了上来。 “姓宋的,你忘恩负义,不得好死!” “我要替将军,替惨死的数万将士杀了你!” 他刚才强行冲破穴道,已经受了很重的内伤,再缠斗下去情况只会越来越糟,宋听不想同他继续打,也不敢再点他穴,只能靠蛮力将人制住。 当年那场轰动一时的谋逆案,端王府覆灭,平素同端王走得近的文臣武将也遭到牵连,贬谪的贬谪,罢黜的罢黜,甚至有人为此丢了性命,端王一派彻底销声匿迹。 宋听后来偷偷去边关的那处战场找过,他在数不清的断臂残躯里找了三天三夜,想要找到楚淮清,找到周桐,想替淮序带他们回家。 但那太难了,死在那里的人太多太多了,所有人都已经面目全非,根本辨认不出谁是谁,视野之中只有腐烂的尸体和被数不清的鲜血泡得发烂的的泥土…… 哪怕宋听从小就要靠杀人活下去,手上不知沾了多少对手和同伴的鲜血,还是受不住那样的场面,整个脏腑都快呕出来。 第137章 毒针 望着那一片尸山血海,宋听都不敢想要是淮序也在这里,看到这样的景象,会是怎样的心情。 即便不是从小一块长大,相处的时间也少之又少,但淮序同两位兄长的关系一向亲近。 若是知道兄长的尸骨无人收殓,一定会很难过。宋听因此不愿意放弃,又找了很久很久,可是没用,尸体太多了,到最后他也没能从死人堆里将大公子和周桐哥扒拉出来。 他以为他们早就死了。 在那样的情况下,谁都很难活下来。 宋听眼圈发红:“大公子他……” “别提他!”周桐忽然爆发出一阵怒吼,“不准你提他!你没有资格提他的名字,那是对他的侮辱!” 刚刚挨那一拳的时候没觉得有多痛,此刻却感觉有一把剑将他的胸膛劈开,五脏六腑都绞在了一起,疼得宋听眼前阵阵发晕。 远处有刀剑和脚步声传来,宋听闭了闭眼,将心里翻涌不定的种种情绪压了下去,只从颤抖的声音里泄露出几分内心的不平静: “小周哥,不管你信不信,我不会害你,但你要告诉我,嗣水镇的事情是不是你们做的?淮序知道这件事吗?你们还有多少人,藏在何处,安全吗?” 周桐双目猩红,戒备地盯着他:“怎么,告诉你,好叫你带人将我们一网打尽吗?” “当然不是,我从来没有那么想过,我只是——” “从来没有这么想过?”周桐冷笑两声,“宋听,这句话简直是天下间最可笑的笑话,是啊,你从来没有想过,但你做过,你领着人,直接杀去了端王府,直接把整个王府端了。” “锦衣卫指挥使宋听宋大人,小皇帝的座下犬,做事向来都是这般雷厉风行的,不是吗?” 字字句句,都是对宋听过往那些罪行的质问,对于一个已经背叛过的人,周桐又如何能够相信他。 宋听明白这一点,也不与他说别的,只同他讲明利害:“小周哥,这些事我们以后再说,到时不管你是要杀要剐,全凭你处置,我绝无怨言。 “但是现在你先信我一次,祈福大典对于大衍来说太重要了,你们闹出那么大的动静,皇帝不会善罢甘休,小周哥,先收手,其他的交给我来!” 周桐凶狠地瞪着他:“呸!少假惺惺了,若不是你,端王府何至于此!玄甲军何至于此!今日落在你手里是我技不如人,要杀要剐随你便,没必要摆出这副样子!” “信你?信你我还不如信一条狗!路上随随便便捡条狗回去,喂它三年五载的它还知道护主,哪像宋大人您……” 他此刻情绪激动,不管宋听说什么都是听不进去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宋听骤然松手,推了他一把: “快走,但如果你愿意,今夜亥时,后山小树林见。” 周桐很深地看了他一眼,一跃从屋顶上跳了下去,消失在巷子里。 只是两息之后,几名锦衣卫便已赶到: “大人!” “大人您没事吧?” 宋听从酒肆屋顶上飞掠而下:“人跑了,先去请仵作来,看看那老妪究竟是怎么回事?” 人是宋听眼睁睁看着死在自己面前的,仵作加急验看,从老妪的身上找到了一枚毒针。 那针极细,刺进了老妪的颅骨,又被头发所遮掩,稍有不慎就容易被忽略,仵作也是顶着锦衣卫的压力,找了好几遍才终于找到的。 “大人,卑职才疏学浅,验不出是什么毒。” “无妨。”宋听将毒针仔细收起来,左右王广鹤还在山上。 “大人,会是方才那个黑衣人做的吗?”小五气愤道,“可惜让他给跑了!” 老妪身死时周桐就在附近,这件事九成九同对方逃不开干系。 “不过只要是人为就行,就怕真是什么怪力乱神的,还是挺吓人的。”小五偷偷说。 宋听瞪了他一眼:“你杀了那么多人,还怕这个?” “就是因为杀了那么多人才怕。” “……” 和小五有同样想法的还有镇上的百姓。 祈福大典那日,镇上不明不白的死了那么多人,有些人家只是出门看了场社戏,回来之后家里的老人就死了,有些则是左邻右舍全都死绝…… 这样可怖的景象是这些普通百姓们一辈子都不敢想象的,要不是有锦衣卫架着刀死守着,人恐怕早已逃光了。 谁能想到今天又突然死了人。还是光天化日之下,当着那帮凶神恶煞的锦衣卫的面。 这仿佛再一次佐证了那个天罚降世的传言,百姓们胆战心惊,短短一个时辰内,已经挨家挨户大门紧闭,路上空无一人。 甚至有人卷着包袱,和锦衣卫大吵大闹,说什么都要离开这里,双方发生了不小的冲突。 后来虽说都被劝了回去,但对于锦衣卫和朝廷的怨气难免更重了,不过是敢怒不敢言而已。 “小五回山上把这枚毒针交给王院首,请他帮忙验看,其他人跟我去安抚百姓。” …… 禅房后院。 楚淮序正和小皇帝对弈。 清晨下过一场急雨,午后的气温没有往日那么高,但两个小太监还是一左一右站在两边,给楚淮序摇着蒲扇。 这是宋听特意吩咐过的,怀月公子怕冷也怕热,身边伺候的必须时时注意着,不能有半分懈怠。 他今日穿的仍是一身红衣,下摆很长,一直拖到地上,上面用金丝绣着流云花纹。 “怀月有没有想过进宫?”棋局过半,小皇帝突然开口道。 这话甫一说出口,楚明焕其实便已经暗暗后悔,说的好像他要对怀月做什么似的。 因此忙不迭地又解释,“朕不是那个意思,朕就是……就是怕怀月在外面受委屈,在宫里有朕可以护着你,保你衣食无忧。” 楚淮序落下一子,清泠泠地笑了一声,没说什么话。 小皇帝却被笑得耳朵尖通红,脸就像是被火烧了一样,想说点什么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为了掩饰尴尬,他完全没有思考地胡乱下了一子。 头越埋越低,竟是有些不敢再看怀月。 第138章 对弈 如果说从前的楚淮序是带着棱的挺拔的翠竹,那么如今的怀月便像是寒冬里艳丽的一株红梅。 这个人和楚明焕记忆里的那个人似乎已经很不一样了,骨子里却并没有变化,一样的傲气凌人。 变得更多的是楚明焕自己。 他偷偷觑着眼前这个长得更高、也更瘦削的人,一颗心七上八下,复杂极了。 过了一会儿,怀月才轻声道:“宋指挥使待草民挺好的。” 小皇帝不高兴楚淮序在自己面前称不,后者便改了口,但小皇帝看着还是不太满意,双眉下意识蹙了蹙。 “朕以为你会不喜欢宋卿。” 淮序执棋的手顿了顿。而楚明焕再一次后悔——他今天也不知道中了什么邪,脱口而出的话一句比一句不中听。 明知道这个人同宋听有过怎样不堪的过往,竟然还要拿那样的话来戳对方的心。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笨死了。 若不是顾及着自己的那点颜面,楚明焕真想给自己一巴掌。 而且……楚明焕心想,这个人对他的恨意不见得会比对宋听的少,他和宋听在对方心里或许都是一样的,横着尸山血海和累累白骨。 也因此,在他身边和在宋听身边,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甚至于他或许还不如宋听。说是可以护着怀月,可其实连他自己不也是要仰仗宋听。 想到这里,楚明焕苦笑了一声。 “罢了,你就当朕没有说过。但是怀月,若是受了委屈,还是可以同朕说,纵使豁出这条命不要,朕也会挡在你面前的。” 楚明焕不知要怎样说才能叫怀月相信自己,只差没有赌咒发誓,一张脸因为不甘和委屈皱了起来,看着实在是有些好笑。 “皇上,该你了。”楚淮序却什么都没说,只催小皇帝落子。 这已经是一盘死棋,却又处处暗藏杀机。 “很久没有那么痛快的杀一场了。说起来,这种举棋不定的感觉,还是很多年前朕的那位故人教朕下棋时才感受过。” 反正棋局已定,楚明焕便也不再急着落子,指尖在棋篓中来来回回地拨动,回忆起往昔。 “朕的棋艺还是那位小贵人教的……他从来心善,见朕总是独来独往不合群,又被人欺负,便给了朕一本棋谱,教朕下过几回棋……” 国子监的先生也会教下棋,但楚明焕受人排挤,在学堂也没机会学到多少东西,拿到楚淮序送的那本棋谱之后就跟宝贝一样捧着,翻来覆去的看。 没人陪他下棋,他就自己同自己对弈,一来二去,棋艺竟也精湛起来。 后来他又寻了机会同那位小贵人下过几盘,他以为自己会赢,却是每次都输得一败涂地。 而那小贵人就总是笑他:“啊呀呀,小皇叔,你又输啦!” 笑过之后再给他一块点心或者一块饴糖。 再后来,他成了九五至尊,整个天下的人都膜拜在他脚下,他能很容易就找到同他对弈的人,比如宋听、比如章炳之。 但他们都让着他,不会真的同他较量,然后违心的夸他,说他棋艺高超。 高超什么呢,他这么一个半路出家的和尚,所会的本事也就那么一些,能高超到哪里去。 今日同楚淮序这一局,才又找回那种棋逢对手的感觉。 好像又回到了很多年以前,这个人一边戏弄着叫他“小皇叔”,一边认真教他下棋的时候。 楚明焕当时完全没有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能够成为九五之尊,他的世界很小,小到只有自己的母妃和楚淮序。 那个时候他总是很想赢楚淮序一次,想叫对方刮目相看。 两人相处的时间少之又少,楚明焕郑重地落下每一枚棋子,楚淮序很多时候却都会等不及,在一旁催着他。 楚明焕自尊心强,自己输了就赖楚淮序干扰,两个人幼稚地相互吵着嘴。 “我那时候也不知道哪来的胆子,居然敢嫌他烦,有时候还会追着他打,我那时候,都没他腰高……” 楚明焕回忆起那段年少的时光,目光不自觉地柔和下来,“但我真的很喜欢跟他在一起,他是整个皇宫里唯一对我好的人。是我对不起他。” 说到最后,楚明焕脸上的笑意渐渐变得更为苦涩。 他斟酌着落下一子,终于鼓起勇气,抬眸望向对面的人,怀月也恰在此时抬起头,两人的视线撞在一起,楚明焕笑了笑,像在透过他看另一个人。 也看幼时受尽屈辱的自己。 “这些年朕常常在想,他会不会后悔救了朕,如果知道后面会发生的那些事,他还会不会朝朕伸出手来。” “如果让朕死在那场大雪里,所有的一切是不是都会不一样。” 怀月迎着小皇帝的目光,手指缓缓捋过脸侧一绺鬓发,垂眸盯着棋盘。 半晌,他才淡淡道:“或许他并不记得那些事。” 楚明焕浑身一僵。 怀月的这句话像是给了他极为沉重的一击,他原先还努力维持的平静被毫不留情地碾碎,双目瞬间通红: “是吗……他都忘记了吗?” 怀月并不答话,似是一种默认。小皇帝眼圈更红,已经略显锋利的下颔线紧紧绷着,叫怀月想起那年冬天被困在铁笼里的那头雪狼。 “皇上,你输了。” 纤长的手指有力地落下一颗棋子。棋局终了。 他看着太平静了,好像楚明焕所说的那些事真的同他没有任何关系,而是在听另一个人的故事,故事里的人是生是死,是感激还是愧疚,都同他无关。 衬托得楚明焕更为狼狈,更为可笑。 就像是这么多年耿耿于怀的只有他自己一个,而对于另一个当事人来说,他就是路边随手救助的一只流浪犬,救了也就救了,根本不足以放在心上。 这种感觉比被对方记恨着、怨怼着,更让人难受。 说来可笑,这一刻他甚至是有些羡慕宋听的。 楚明焕久久地说不出话,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抹了把脸,努力将那些情绪压制下去,扯了扯嘴角,露出很勉强的一点笑意: “那真是好可惜,我以为这次我会赢的。” 第139章 盆栽 怀月同样笑了笑。眼底却有彻骨的寒意一闪而过。 他原本确实已经将那些事情忘记,但楚明焕叫他想了起来,一点一滴,全都从记忆深处搜寻了出来。 他这一生,只帮过两个孩子,但活该他倒霉,帮过的不是毒蛇就是白眼狼。才落到如今的地步。 撤下棋盘,早有太监送了茶来。 楚明焕这时候已经平复好心情,这个人救过他、帮过他,不管对方记不记得、在不在意,他自己始终是记在心上。 那时候他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事情发生,但如今他已经可以给对方庇护,可以反过来保护对方了。 尽管这份庇护可能及不上旁人,但他会尽自己一切所能。 就如他方才同淮序承诺得那样,哪怕代价是豁出他这条命。反正要不是有淮序,他本来也活不过那个冬日。 楚明焕呷了几口茶,犹疑着再次开口:“若是你觉得……在宋卿身边会不自在,朕可以……让宋卿还你自由。” 他心道,你不该被困在任何人身边,应该真正潇洒恣意的活着,就像从前那样,在春日里爬树放纸鸢,在秋日里跑马打猎,在冬日烤火喝酒…… 永远盛气凌人,永远骄傲自信。 怀月捏着茶盖的手一抖,继而平静的说道:“草民身份卑微,幸得指挥使庇护,哪会有什么委屈。” “再者,其实世人又有多少是真的不委屈的,只是依附于人的姿态不同罢了。” 他抬起头,望向不远处被修饰的极精致的盆景,语气里透着几分落寞。 “就像院里的这些盆景,因着主人家的喜好,它们便被人剪去枝蔓,拗断筋骨,摆弄成主人喜欢的模样。” “其实都是一样的,只不过是有的见得血泪,有的将血泪深埋在土底,见不得罢了。” 楚明焕的视线随着他落过去,自然也看到了那几个盆栽,美则美矣,却也如楚淮序所说,连一片叶子的生长都由不得它们自己,全凭主人家的喜好。 他不想怀月也变成这个样子。他应该是自由的鸟雀,而不是一盆漂亮却没有灵魂的盆栽。 “怀月,朕是认真的,你信朕……” 怀月转过脸,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线,眼底含着浅浅的笑意: “多谢陛下关心,草民自然是相信陛下的,但草民从前穷怕了,也吃够了苦,如今胸无大志,只想过好日子。” “指挥使大人的脾气虽然古怪了些,有时候也十分小气,但留在他身边至少不愁吃穿用度,草民真的觉得这样挺好的。” “所以只能辜负陛下的好意了。” 这些当然不可能是这个人的心里话,楚明焕不可能相信,依着那人的性格,必然不可能为了荣华富贵依附仇人而活。 他之所以在宋听身边,肯定还有别的目的。只看是冲着谁来的。 但楚明焕不想勉强他,也不在乎他是不是想找自己报仇,于是点点头,说:“好。” …… 在山下看见周桐这件事给宋听带来了极大的震撼,因此一回到寺里就急着找人。 “怀月呢?” 从发生在祈福大典前后的一系列事情中,宋听隐隐猜到背后一定有一股势力在操控。 章炳之有计划,淮序也有计划,但隐藏在背后的那股势力才是最为重要的因素。 只是宋听无论如何都想不到,那居然跟周桐有关。 周桐还活着。 不管淮序知不知道这件事,他都必须朝对方问清楚。 “在院子里,”祁舟说,“正和小皇帝下棋。” 所以祁舟才会被赶出来。宋听心里了然,莫名地有些不痛快。 “以后不用听小皇帝的,怀月身边不能离人。” 祁舟和小五同时应了一声:“是。” 行至后院,远远就看见一黑一红两个人影坐在树下,说得热切,也不知究竟在说些什么。 而淮序忽然对着小皇帝露出浅浅淡淡的笑意,连眼角眉梢都带着几分柔情。 楚淮序总是在笑的,高兴的时候在笑,不高兴的时候也在笑,握着匕首想要杀他的时候还在笑。 但那些笑意大多数时候都是假的,他自己可能以为伪装的很好,但宋听其实一眼就能辨出他是在真笑还是假笑。 他恨他,甚至不屑于隐藏那些恨意,所以很难对着他真正高兴起来。真真假假的笑意里,那少得可怜的一点高兴,只有在不经意间才吝啬地流露出些许。 现在却对着小皇帝露出这样温和的笑。 宋听嫉妒得快发疯。 偏偏小五还往他心口扎刀:“大人,你怎么又不过去了?我看小皇帝好像也很喜欢怀月公子的样子,先帝在他这岁数的时候都有三四个孩子了,他该不会也好男风吧?” 宋听一记眼刀刺过去:“你是不是很闲?真凶抓到了吗,百姓们的恐慌平复了吗?” 他这火气来得莫名其妙,小五都傻眼了,呆愣愣地说:“没、没有啊。” 这不是我们一起去查的吗,有没有查清楚您心里不清楚吗? 他心道。 得到的却是宋听狠狠的一脚:“那还不快去!” 跑出去很远,小五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想不通宋听到底为什么突然就生气了。 “大人最近是不是上火了,怎么无缘无故就发这么大的脾气,是我说错什么了吗?” 祁舟撑着额角:“你早晚死在这张嘴上。” 小五想了想,不敢相信地说:“该不会是因为我说小皇帝喜欢怀月公子吧?” 祁舟:“……” “不会吧,”小五夸张道,“大人连这种醋都要吃?这还是我们那位大人吗?” “小皇帝和怀月公子,想想也不可能吧,两个人差了能有十来岁,而且一个可是皇帝……” 大人也太夸张了,对那位的紧张程度已经可以说是到了草木皆兵的程度,看谁都是自己的情敌。 “我跟你说祁舟,保不齐那位真的会什么降头术,等回到长安,一定要叫那鬼面神医替大人看看……” “……”祁舟听不下去了,提溜着他衣领,“闭嘴吧,快走,小心被大人听见了真叫你去刷茅厕。” “大人听见了不可怕,那位听见了才可怕……” 知道你还敢乱说。 “所以闭嘴,快走。” 第140章 尿床他也是皇帝 “陛下。”宋听收拾起不甚愉快的心情,朝着两人走了过去,先是对着楚明焕行了个礼,又朝淮序看了眼。 后者一见着他,转瞬敛起笑意,百无聊赖地盯着远处,也不知在看什么。 这让宋听胸口闷闷的憋着气,像是从周桐那受的一掌迟钝地直到此刻才发作。 随着他的视线,宋听看到的是枝头两只相互依偎着的鸟雀。 “宋卿回来啦,事情进展得如何?” “既然陛下要同宋大人说正事,草民就先回屋了。”怀月作势就要起身。 却被小皇帝拉着手掌又给摁了回去:“无妨,这事本来就涉及到你,一起听听吧。” “这恐怕不合适吧?” “朕说合适就合适。”小皇帝难得强硬一回。 怀月便也只好从善如流地留下了。宋听看着两人握在一起的双手,心口气血翻涌。 “那便劳烦宋卿讲讲吧。” 宋听于是将今日发生之事讲了一通,只掩去了周桐的身份和两人之间的那番对话。听后,小皇帝皱着眉陷入深思。 “如此看来,这事或许当真和红莲教脱不开干系,他们先是布了空行这一颗棋子,想借此破坏祈福大典,挑拨朕与爱卿的君臣关系。” “现下见空行暴露,便继续借祈福大典的事做由头,进一步散播谣言,动摇民心。” 这个红莲教处处同朝廷对着干,已经成了小皇帝的心头大患,这几年小皇帝派了许多人去查,却一无所获,别说把背后之人揪出来,就是连点踪迹都没有寻到。 几个月前江南水患,楚明焕之所以派宋听亲自去查,就是因为姓梁的背后像是有红莲教的影子。 只可惜梁丰烨那个蠢货被人利用了还不知道,一问三不知。 那便罢了,左右也没有真闹出太大的动静。 只是如今这帮人居然将主意打到了祈福大典之上,甚至对当今太后和无辜百姓下手。其心可诛。 叫楚明焕无论如何都无法再忍。 “如今看来,确实很像是红莲教的人在背后操控。”宋听说。 楚明焕气得不轻:“这帮人真是越来越猖狂,从前还只是四处挑衅,真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居然直接谋害当朝太后,再过几日是不是该来刺杀朕了?” “皇上……” “朕知道,朕不说了。”楚明焕说,“只是要辛苦爱卿了,这个红莲教不除,日后恐怕会酿成大患,爱卿无论如何都要将背后之人揪出来,将这个组织连根拔起。” “为陛下效忠,臣不觉得辛苦。”宋听领命。 “嗯,朕知道,有爱卿这句话朕就放心了,朕也乏了,就先回去了。”楚明焕站起身,看向怀月,无论是神色还是语气都不自觉地缓和下来,“过两日朕再来找你下棋。” 怀月略略欠身,施了一礼,又坐回去。 宋听跟着在他身边坐下来,盯着小皇帝的背影,脸比四周的夜色还要沉。 怀月不说话,他便也不说话,两个人就跟块木头似的,相互杵着。 过了一会儿,到底是宋听先憋不住:“不是说你们不熟吗?” 语气显而易见地不高兴。 楚淮序撑着下巴弯了弯眉眼:“确实不熟。” “那你们还——” 楚淮序打断他:“但他是皇帝。”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皇帝要同谁对弈,谁能拒绝? 何况是以楚淮序如今的身份。 这点不用楚淮序明说,宋卿许心里也十分清楚。 但清楚是一回事,能不能接受又是另一回事,事实就是他此刻非常不高兴,若不是还有一丝理智尚存,他简直不知道自己会干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来。 “小皇帝心里很清楚我是谁,却不杀我,大人,”他忽地倾身过去,同宋听贴得极近,“你说这是为什么?” 还能是为什么,当然是因为小皇帝同他一样,对这个人抱着那样不可言说的龌龊心思。 一个人的眼神是骗不了人的,宋听在小皇帝的眼里看到了许多极为熟悉的东西。就像是在看另一个自己。 他的小神仙不止救了他一个,而被他拉出黑暗的那些人,全都想要将他拽入凡尘。 罪无可恕。 又胆大包天。 宋听紧紧搂住他的腰,一口咬在他喉结上,声音又闷又哑:“你是我的。”他越搂越紧,像小偷死守着自己偷来的宝物,“小皇帝年纪太小了,很幼稚,不懂事。” 他情绪如此明显,楚淮序又是何等聪慧之人,哪里听不出他这句话的意思,就是在吃醋。 “年纪小他也是皇帝。”楚淮序说。 宋听:“他没什么实际权力。” 楚淮序:“没什么实际权力他也是皇帝。” 宋听:“他十一岁的时候还尿床。” 楚淮序:“尿床他也是皇帝。” 宋听:“他还听章炳之那只老狐狸的。” 楚淮序:“听章炳之……这个不行,这个要好好教,教好了他还是皇帝。” 宋听:“……” 宋听好半晌没有再说话。 楚淮序眼尾是明晃晃的笑意,明知故问:“大人怎么不说了?” 因为说不过。 说不过就动嘴,宋听恶狠狠咬住那两瓣柔软的【忽略】唇,通过这种方法叫淮序再也说不出话来。 远处的那两只鸟雀啾鸣跳闹,忽地又展翅飞向了高空,惊起数片落叶。 宋听松开嘴,双手仍牢牢第抱着怀里的人:“反正你是我的。” 因为情绪起伏太大,还带起了几声咳。 楚淮序低头打量了他几眼,辨不出情绪地问:“受伤了?” 宋听又跟只闷葫芦似的不吭声。 这人从前就是这般,碰上不想说的事情就抿着唇死活不开口,便是拿最锋利的锯子都锯不开他的嘴。 记得大哥曾经还开玩笑说:“小清响这样的性子,适合当细作,谁也撬不开他的嘴。” 楚淮序不乐意听这样的话,当时还跟他哥急了一通。 没想到却是一语成谶。 思及往事,楚淮序轻哼了一声将人从自己身上推开。 不过其实根本不需要宋听承认,看这人的脸色和步伐就知道受伤不轻。 楚淮序虽然武功尽废,但他以前好歹也是一等一的高手,这点辨别能力还是有的。 第141章 生辰 “那个什么红莲教的人真有那么厉害,竟能伤你到这种程度?” 在他打量宋听的时候,后者也同样在观察着他的表情,楚淮序敏锐地察觉到了这点,眉眼冷硬下来:“做什么这么看着我?” “大人,晚膳来了。”恰在此时,小五来了。 宋听今天在外面跑了一天,没吃几口东西,这会儿肚子里早就空空如也,却又没什么胃口,便让小五弄了碗绿豆汤来。 “冰镇的吗?”楚淮序瞥了眼。 他们这位大人本就阴晴不定,一遇上这位怀月公子的事情,更是变本加厉,小五感觉自己的脑袋就像是寄放在脖子上似的,随时都能给摘了。 方才就平白无故挨了主子的一脚,此刻又听怀月这么一问,当即冷汗连连: “那什么,是属下疏忽,我马上去添一碗给公子送来!” “不必了。”宋听从他手里将碗接过来,朝小五递了个眼神:“先下去吧,这几天都辛苦了,今晚不用守夜。” 小五等的就是这句话,得了赦令,他脚底抹油溜得飞快:“谢大人!” “好啊,难怪从前花妈妈总同我们说,最是男儿负心薄幸,想跟你好的时候甜言蜜语一大堆,承诺更是一句比一句重,好似真的能为了你不要性命一般。” “……” “可一旦得到了便不珍惜了,便是连吃半个冷风馒头也能得到一个白眼。” “………” “眼下看来花妈妈说的对,大人就是那负心薄幸之人,得到了奴就不珍惜了,一碗绿豆汤都吝啬给奴喝。” “………” 这番话一句比一句离谱,却是句句在含沙射影宋听当年的背叛。 宋听心里大恸,面上却神色不变,低着头用小匙轻轻舀了一勺绿豆汤。 绿豆汤并不是冰镇的,而是刚刚煮好的,还腾腾地冒着热气,他仔细吹了几下,才送到淮序嘴边:“不能吃那么多冰的,今天已经吃过了。” 楚淮序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姓宋的,你是不是真拿我当三岁小孩了,天天管着我吃喝拉撒,烦不烦。” 说完,不耐烦地背着身。宋听好脾气地随着他换了个位置,一双薄唇失了血色,看着很是憔悴。 楚淮序眼神从他脸上扫过,显得更为不耐烦。 “我是不是第一个胆敢拒绝宋大人的人?” 这显然就是明知故问,哪个有胆子敢推开锦衣卫指挥使亲手喂过来的绿豆汤? 那简直就是嫌命长。 宋听也说:“是。” 楚淮序脸色微变,但来不及发作,便又听宋听说:“不过我没有喂过别人。” 所以楚淮序是唯一一个。 “哼。”楚淮序根本不信,“大人跟太后感情甚笃,听闻大人时常夜宿宫中,难道就没有伺候过太后用膳?” “……”宋听紧抿着唇。 又是这样,这个人惯常会做这样的小动作,一旦碰上不愿意说的话题,这人就会摆出这个样子。不愿意说谎话骗他,便干脆不说。 楚淮序对此不知道该笑还是该气,只又哼了一声。 “你看,我也不是唯一的,大人的这份殷切可以对任何一个人,只要那人能对大人有用。” 他仍是字字戳心,哪怕这些时日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冷嘲热讽,宋听还是感觉心脏被一寸一寸割开,痛得唇色更白。 而楚淮序却在这时含住了勺子,将那口绿豆汤咽了下去。 宋听怔了一瞬,紧接着舀起第二勺,送进了自己嘴里。嘴角悄悄地往上扬了扬。 之前的所有痛苦好似全都在这一瞬间不复存在。 楚淮序将他的小表情看在眼里,心头微动。却很快掐了掐掌心,将那点心软掐灭了。 “再吃一口。”宋听似乎并不曾察觉到这一点,柔声道。 这碗绿豆粥原本是给宋听准备的,这会儿却倒像是他在哄淮序吃东西,他喂一口淮序,又自己吃一口,很快让一碗绿豆汤见了底。 楚淮序吃得有些撑,垂着眼眸叹了口气。 “还要吗?”宋听的手却突然伸过来,食指轻轻抚过他的嘴唇。楚淮序不让他碰,“做什么?” 宋听咽了咽喉咙,有些干涩地解释道,“脏了。” 楚淮序的嘴巴长得极好看,摸上去又软软糯糯的,加之此刻他双目微敛,带着一点若有似无的笑意,轻轻巧巧扫在宋听脸上,叫后者像被点了穴,头脑都空白了一瞬。 他喉结不自觉地又动了动,拉过楚淮序就覆上了【忽略】那双水唇…… 唇齿【忽略】相交时,他看见楚淮序憋红了脸,眼梢都染了红,也不知道是气的还是羞的…… 可不管是哪一种,都足够叫宋听心动,他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心脏在剧烈地跳动的声音。 也是在这个吻中,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某个冬日,自己第一次吻上这双唇的场景。 那天是元宵,也是楚淮序的生辰,先帝一早就送来了数不清的赏赐,绫罗绸缎、珍玩宝物,应有尽有。 老王爷和两位公子也千里迢迢派人送回了礼物。 一个上午,王府里来来往往都是前来送礼的人,淮序就十分新奇地蹲在前厅,一样样地看自己的礼物,一边看一边挑剔,嫌皇帝的礼物没有新意,又嫌大公子送的那没头狼的狼牙形状不够漂亮…… 用过午膳,他穿着王妃亲手缝的狐裘大衣入宫探望先帝。这是惯例,年年都要如此。 原本说好了回来用晚膳,结果宋听和王妃等啊等,等来的是来传话的小太监。 那小太监说,先帝见了小贵人觉得欢喜,要留小贵人一道用晚膳,晚些时候才能放小贵人回来。 皇帝都发了话,淮序一时半刻自然是回不来的,王妃便也没再继续等着,着人传了晚膳。 因为是元宵节,王妃心善地打赏了府里的每个人,大伙儿都高高兴兴地围在一处说话,又或者在府中各处挂上大红灯笼,整个王府又热闹又喜庆。 只有宋听没有参与进这些热闹中,伺候完王妃用膳,他便独自一人失落地回了偏院。 公子没能回来。 原本他以为至少可以同公子一道吃一碗元宵的。 他们说好了的。 第142章 簪子 长安的的冬季来的早去的缓,到了夜里更是寒气逼人刺骨难耐,但今日是元宵,因此尽管天色寒冷,街上的百姓仍然是来来往往络绎不绝。 街头巷尾有花灯高高挂起,有猜灯谜的、有放花灯的,热闹非凡。 王府里,几个爱玩闹的小厮早早就买了花灯和焰火,这会子已经在院子里闹起来。 王妃一向宽厚仁慈,对这种事是不管的,况且府里本就有个爱热闹的小公子。 这些焰火原本就有楚淮序的一份,只是因着他在宫里回不来,几个小厮就大着胆子不等他了。 只有偏院一隅格外冷清。 宋听安安静静坐在床头,听着四周的笑闹声,除了想远在宫里的楚淮序,也想着今日在街上遇到的那个人。 他今日出门是为了给楚淮序买清风居的烧鹅。 烧鹅是清风居的一绝,楚淮序很爱这一口,隔三差五就要嘴馋,但真叫他吃,往往又吃不了几口。 今天临出门前他就随口提了一句,宋听就记在了心上。 元宵佳节,街上到处都是人,清风居生意也异常火爆,宋听等了好一会才买到东西。 他运气还算好,买到的是店里最后一只烧鹅,用油纸包着,隔着老远都能闻到香味。 他特地挑的晚膳前这段时间来买,这样等三公子回来或许还能吃到温温烫烫的烧鹅。 烧鹅烧鸡这种东西,就是要趁热吃才好吃。 小贵人一定会很高兴。宋听都能想象得到那个时候淮序的模样。 因为想到这点,宋听眼角弯了弯,不自觉地抓紧了手里的油纸包。 “小兔子花灯——小狗花灯——……各种好看的花灯,都来瞧一瞧看一看啊……小公子买花灯吗?” “盐水花生、青豆角、兰花豆、枣泥糕……十文钱任选——买得多送得多……” 天色尚未完全暗下去,街上却已经很热闹,各种小贩的叫卖声络绎不绝,每个人都在热情地招揽着生意。 宋听边走边看,只觉得心里涨涨满满的,这样的人间烟火,他从前从未留意过,一直到了楚淮序身边,才活得像个人了。 “这根好看,特别衬你。” “好看是好看,就是太贵了,要不还是算了吧,别浪费这个钱了。” 一对中年夫妇站在一个卖簪子的摊位前,宋听瞥见那妇人头上戴的那根掐丝珐琅铜簪,确实很漂亮。 他不自觉驻足。 卖发簪的大娘注意到他:“小公子要买簪子吗?” “嗯。”宋听小声应了一声,垂眸盯着琳琅满目的各种簪子。 大娘已经上了年纪,头发全白了,脸上的皮肤皱皱巴巴的,笑起来却很温和,见宋听一脸为难,便问他: “小公子要是不介意的话,不妨同老身讲讲您那位心上人,她是个什么样的姑娘,老身或许可以帮公子出出主意。” 心上人。 这三个字让宋听当场怔住,等反应过来后他赶紧否认:“不是不是!不是心上人!” “哎哟哟,还害羞了。”那老妪笑道,“老身懂的,小公子脸皮薄,这是还没有向人家姑娘道明心意吧?” 宋听脸上犹如火烧:“真不是……” 老妪却根本不信他的解释:“正好,今儿个元宵,是个好日子,小公子挑一根簪子,再买一盏花灯,借着这个机会同那姑娘表明心意,说不定啊、这事就成了!” “……”旁边摊位就是卖花灯的,各种造型的花灯高高低低挂着,照在宋听脸上,灯里的火却像是烧进了宋听的心里,叫他脸颊更烫。 他从来没有过这样窘迫的时刻,却没感到愤怒,反倒是……没来由地羞赧。 “小公子生得这样俊俏,对方姑娘一定也很漂亮吧?”老妪又问。 宋听的眼前不自觉地浮现出楚淮序的样子,脸越来越烫:“漂、漂亮的。” 老妪见他害羞成这个样子,乐了:“那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他很好看。”宋听不知不觉就开口,“很高,很爱笑,天生的桃花眼,也可能是凤眼,我分不大清,总之特别好看,特别特别好看。” “他很心善,路上遇到可怜的人总会出手相帮,但有时候也会闹得府里鸡飞狗跳,惹王……惹老爷生气。” “他特别特别好,所有人见了都会喜欢他,他是我的神仙。” 是我愿意为了他去死的人。 没有人能不喜欢淮序。 这话一出来,不仅老妪笑了,买簪子的那对中年夫妇也笑了,那妇人轻轻捶了捶相公的胸口,嗔怪道: “你看看人家多会说话,不像你、嘴笨成这样。” 那男人挠挠头,掏出碎银将妇人头上的簪子买下了。妇人嘴上说着算了,实则对这簪子喜欢得紧,爱不释手地摸着。 “小兄弟,不要怕,有这么好的姑娘就赶紧追,要不然啊、说不定哪天就被别人给追走了。”一会儿后,她朝宋听说。 男人也点了点头,附和了两句:“是啊小兄弟,男子汉大丈夫,有了心上人就赶紧行动,别怕被拒绝,当年我追我夫人的时候也是吃过好多次闭门羹的。” “说什么呢你。”那妇人不轻不重地捶着他胸口。 “好好好,不说了。”男人扶着妻子的肩,“走吧,娘子。” 两个人缓缓走远。宋听怔在原地,脑袋顶上都快冒烟了。 他真不是那个意思。 但嘴巴就好像有自己的想法,不知不觉就说了出来。连他自己都觉得意外。 不过他觉得自己没说错,淮序在他心里就是那样好的人,全天下的人没有一个及得上他分毫。 “看来小公子真的很喜欢那位姑娘。”老妪也一直听着,这时候递给他一支碧色的玉簪,“您看看这一支。” “若那姑娘喜欢穿白衣,配这支簪子想必很合适。这是老身这里最漂亮的一根簪子啦,换了别人还不一定舍得卖。” 这里的簪子自然比不上那些首饰铺的精致,老妪的话也不一定能当真,宋听却很喜欢这根簪子。 而且以他的财力,也只买得起这样的。 想到这里,宋听有些窘迫,可他还是想尽自己所能给那个人自己能给得起的最好的。 没有多做犹豫,宋听就将那支玉簪买下了:“就要这支,麻烦帮我包起来,包得好看一些。” 第143章 梦醒 清风居离王府并不太远,再走过一家酒楼、两家点心铺、一家胭脂铺和两家绸缎铺,就到王府。 宋听一手提着烧鹅,另一只手放在胸口,那里藏着他刚买来的玉簪。 他想老妪说的是对的,小公子戴碧色的玉簪一定很好看。不过像小公子那样的人,戴什么样的簪子都好看。 “糖葫芦咯!又脆又甜的糖葫芦咯!”迎面走来挑着担子的小贩,宋听低着头、竟没注意到对方,眼看着要撞上时才匆匆避让,那人却也随着他相同的方向一闪。 宋听心里顿时警觉。 普通人或许看不出来,但宋听可以肯定,这个小贩不是一般人,刚才那几步看似凌乱,实则都带着招式,叫宋听避无可避,只能随着对方的意,撞上去。 “哎哟!”那小贩果然被撞得跌在地上,两个箩筐里的小零嘴落了一地。宋听望了他一眼,蹲下来帮他捡东西。 那小贩压着嗓子,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老皇帝的身体越来越差了,太医院那边传来消息,恐怕活不过明年冬天,影三,行动要开始了。” 宋听心脏猛地一颤,脸上有一瞬间的失神。 那小贩察觉到他的变化,眸光渐冷:“影三,你不会是装久了,真当自己是什么良善的家犬了吧?” 宋听的确是快忘了,若不是每月一次蛊毒发作的痛苦在提醒他,他几乎快要忘记从前那些昏暗无光的日子,快要忘记自己的真实身份、忘记自己从何处来。 他差点以为自己就是端王府最普通不过的一个小厮,是楚淮序的狗。 以为自己可以这样长长久久地陪在淮序身边,直到淮序再也不需要他。 可原来不是。 此刻他所拥有的一切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是黄粱一场美梦。 “下雪啦!下雪啦!” “好大的雪!” 不远处,几个孩子提着小兔子形状的花灯,蹦蹦跳跳地大喊着。 宋听忽然感到彻骨的寒意,他下意识跟着抬头,果然看见纷纷扬扬落下来的大雪。 去岁冬天,他才和楚淮序一起在王府的院子里堆雪人、打雪仗,大公子同他的副将也在,四个人分成两个阵营,快将王府的屋顶掀翻。 后来宋听还一不小心将雪团子砸到了老王爷脸上,吓得他脸快比雪白。好在王爷并没有怪罪他,倒是把两个儿子罚了一通。 大公子的副将整天同他形影不离,二人做什么都要一块,大公子被罚跪,副将自然跟着一道。 宋听也默默跟着跪在一旁,四个人在不避风雪的长廊下跪得规规矩矩,而二公子楚淮云就在铺着地龙、烧着炭火的屋子里悠闲地看书,顺便替老王爷监督他们。 二公子的性格和淮序还有大公子的完全不同,倒是和老王爷很像,是三兄弟中最规矩的一个,淮序总偷偷喊老王爷老古板,喊他二哥小古板…… 这些趣事似乎就发生在眼前,却原来已经隔了一年。 宋听手里还提着那只冒着热气的烧鹅,胸口揣着花了他全部家当买来的玉簪,心情却与半盏茶之前天差地别。 就好像之前他还沉浸在一场美梦里,而现在有人残忍地将他从这场美梦中叫醒。 周遭分明还是一样的场景,花灯、焰火、沿街叫卖的小贩、穿着新衣追逐打闹的孩童……一切都没有变。 只有宋听被从这样的美梦中剥离出去,跟那些鼎沸的人声和精致耀眼的花灯格格不入。 “影三,别忘了自己的身份,你只是大人的一条狗,大人才是你主子,你做不成人。” “背叛主子的狗是什么下场,你应该最清楚,影三,别做你的春秋大梦了。” 宋听闭了闭眼,用力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刺骨的寒意随着呼吸浸在疼得肺腑之间,将他彻底冻清醒了。 隔着五彩的面具,宋听认出了这个小贩的声音。 那是同他一起从暗卫营出来的人。 他们从前是并肩作战的同伴,后来为了争抢另一个影卫的铭牌,往日情分一朝断送。 是影九。 “不用你提醒,我知道。”宋听咬着牙。 影九笑得残忍:“最好是这样。” 最好是这样。 当然是这样。 宋听同他擦肩而过,一个走向王府,一个挑着扁担,走向截然相反的两个方向。 …… 房里只点了一盏烛灯,昏昏暗暗,只堪堪照得见个人影。一阵冷风透过窗隙吹进来,蜡烛受不住风力猛地晃了几下,差一点就熄灭了。 宋听这才找回了神识,从袖间掏出一个白色的小瓷瓶,敛眸看着。 “小清响!” 人未到声先至。 宋听心下一紧,赶紧将瓷瓶藏在枕头底下,随手拿起床上的一本画册佯做看了起来,而几乎是在同一时刻,房门就被人推开了—— “宋听!”楚淮序笑盈盈地出现在门口,浓烈的酒气立时充斥了整个房间。 宋听合上书,起身去扶他:“公子怎么喝了那么多酒?” 平静的声音竭力掩盖着内心的汹涌澎湃。好在楚淮序喝了太多酒,竟是没有察觉出他声音里透出来的几丝慌乱。 “你怎么也不多点盏灯,仔细伤了眼睛。” 楚淮序摆了摆手,没让他扶,一面嗔怪着,一面拿起桌上一盏烛火,将屋里其余的蜡烛一一点燃。 “今日是元宵,你怎么也不出去走走,整日闷在屋里可不好,看看小宝他们,差点把整个王府都烧起来,现下正被管家揪着耳朵吃教训呢。” 宋听低着脑袋:“一个人待着挺好的……” 楚淮序有些懊恼:“你啊,就是性子太闷了,越长大性子越闷,刚把你捡回来那年倒还愿意跟着大伙儿一起热闹,这几年却成了个闷葫芦,冷冰冰的谁也不搭理,跟谁学的这个样子。” 宋听还是闷着不说话。 楚淮序又气又好笑,最主要是拿他没办法,捏了捏他脸,说:“是二哥吧,这副样子简直同二哥一模一样。” “不过也怪我,进宫去陪皇爷爷就该将你也一块带去的,宫里那些歌舞虽然无趣,好歹也能给你解解闷。” 第144章 元宵 “对了,”他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从怀里掏出一枚成色极好的白玉,“这是我刚从宫里得来的好东西,就给你当元宵礼物了,看看可否喜欢?” “喜欢。”宋听看了一眼玉佩,并没有去接。 楚淮序苦笑道:“你啊,就会骗人。” 听楚淮序这般说,宋听勉强挤出一丝笑来。 “你有心事,笑得一点都不认真。”楚淮序戳他脸上酒窝。 宋听的脸上有一个很小很浅的酒窝,只有一边有,他自己从没有发现过,还是淮序有一回非常惊奇地用手指轻轻戳了戳他的脸,说: “小清响,你这里有个酒窝,好可爱。” 宋听被他笑得害羞,不让他戳,楚淮序却戳得更起劲,不仅戳他的酒窝,还戳另一边,说要帮他把另一个也戳出来。 自那之后只要宋听一笑,他就总要戳几下。 “怎么了小清响,是不是在不高兴,谁欺负你了?你看,连酒窝都更淡了,都快看不见了……” “没有不高兴。”宋听否认道。 但岂止是楚淮序,宋听自己也知道到自己这个笑容是有多假。 他本来就不会笑。 一个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人,哪里会笑呢。 更何况他现在满腹心事,根本笑不出来。 至于平时,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笑出来的,或许是一看见淮序,他就高兴。 “你可真是……”楚淮序也看出他实在是兴趣缺缺,倒也不勉强他,“罢了罢了,看来还是因为不喜欢我的礼物。” “不喜欢也无妨,改日我再寻些好玩意儿来,总会有你喜欢的,这次先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宋听不想扫了他的兴致,点点头,强调说:“但真的没有生气,我永远不会生你的气。” “我知道。”楚淮序仍将那枚玉佩塞进了宋听怀中,“这个也先收着,我特地挑的。” “谢谢公子。”宋听这才收了那玉佩,小心翼翼地藏了起来。 然后从怀里掏出自己准备的东西,递给楚淮序。 “又给我准备礼物啦,这次是什么?” 宋听会在每个重要的节日给楚淮序准备礼物,有时是一只亲手雕刻的木雕小鸟,有时是一把风干的野花,有时是一场春喜班的戏…… 都说不上贵重,淮序却很喜欢,他知道那是宋听的心意。 这次也一样,他接过那玉簪,惊喜道,“好漂亮的簪子!” 说着就迫不及待地将玉簪别进自己发中,扬着眉眼问宋听:“好看吗?” 宋听缓慢地眨了眨眼,说:“好看。” 他当然也知道自己的礼物在那些珍玩异宝面前根本不值一提,但只要楚淮序表现得喜欢,他就很高兴。 少年脸上的笑意轻而易举地驱走了笼罩在宋听心头的阴霾,叫他短暂地忘记那些命令,那些残酷的现实,跟着笑起来。 楚淮序看着是真的很喜欢这根簪子,问完宋听之后就跑到铜镜前照个不停,脑袋左转转,右转转,变换着找各种角度。 “对了,吃过元宵了吗?”过了一会儿,他突然问。 宋听说:“吃过了,和管家他们一起吃的。” “啊……”楚淮序眼底露出一抹失望的神色,他走过来,拉着宋听坐下去,“都怪我回来太晚了,说好了要一起吃元宵的。” 他看向宋听,像是忽地明白了什么:“你今晚不高兴,是不是就是因为我没有回来吃元宵?” 毕竟是两个人说好的,他却违背了承诺,确实很不应该。 宋听又想说没有,楚淮序却没有给他这个机会:“不准说没有,我又不傻,看得出来。”说着,他拽起宋听的手腕,“跟我来。” “去哪儿?” “跟我来就知道了。” 不多时,他们到了膳房。宋听没有想到楚淮序带他来的地方会是这里,有些不明所以。 楚淮序察觉到了他的目光,朝他眨眨眼:“别担心,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因为过节,厨役们也难得歇了个早,只有王厨子还在忙忙碌碌地为明天的早膳做准备。 “小公子。”看清来人是谁,王厨子胡乱地往身上抹了几把,急急地迎出来道了个万福。 楚淮序此前从未踏进过后厨一步,骤然过来,将王厨子吓得不轻:“小公子可是有什么想吃的,叫人吩咐一声就行了,怎地亲自过来了……” 楚淮序眼珠子左右乱转,往四周逡巡一圈,问道:“王叔,可还有元宵?” “哟,小公子来晚了,之前还有些,刚才王妃身边的杏儿姑娘来了,把剩下的都带去赠给路边的乞人了。” 王妃心善,时常接济乞人,王府里多余的食物或者旧衣旧物,总会让人拿去给有需要的人。今日是元宵,加之又是淮序的生辰,自然更少不了。 “那可还有豆沙?” “有的,奴才刚刚备好的,准备明日做糕点……”王厨子说。 “在哪儿?” 后厨一共两张灶台,王厨子指了指另一张,说:“那边,那个竹匾罩着的就是,小公子是想吃什么点心,奴才给您做。” 楚淮序边撸袖子边说:“不用,我们自己来,王叔你先去休息吧?” 自己来? 来什么啊? 这小祖宗不会是想自己动手做点心吧? 那还不把他的地方给炸了啊! 王厨子被自己的猜测吓得心惊肉跳。 “小公子万金之躯,怎可做这种事情……您若是想吃,奴才给您做……” “不用不用,”楚淮序将人打发出去,“这里交给我们,您就去歇息吧!” 他看起来干劲十足,将衣袖又往上卷了几圈之后,又开始替宋听撸袖子。 后者其实也有点懵,问他:“公子,您这是……” “不是没吃到元宵嘛,那我们一起做啊。”楚淮序理所当然地说。 宋听:“……” “怎么?”楚淮序戳了戳他皱起的眉头,“你不乐意?” “当然不是!”宋听赶紧说,“只是……” “只是什么?怕我不会做?” 宋听抿了抿唇,竟是默认了。 气得楚淮序睨着眼瞪他:“不就是做元宵吗,这有什么难的,你少瞧不起人,你公子我什么都会!” 第145章 生火 他气呼呼搬了那盘豆沙,用手指戳了戳。那一瞬,宋听猜楚淮序大概是将那块豆沙当成了他,在泄愤。 但再抬眼时他脸上又挂着笑,用指尖捞了一小块豆沙喂进宋听嘴里:“尝尝看甜不甜……” 那小块豆沙就趁着宋听张嘴的当口被塞了过来。 柔软的指腹正正巧巧抵在【忽略】他舌尖【忽略】上,宋听整个身子仿佛陡然僵住一般,动弹不得。 不过很快,豆沙的甜味就充斥了他的口腔,在这种甜甜的感觉下,他才渐渐放松下来。 心跳却在此时没来由地加剧,一下紧接着一下,重到简直就像是要撞断他的肋骨、把他的胸腔撞出一个洞,然后从里面蹦出来一样。 宋听能够感觉到自己在紧张,甚至哪怕他第一次杀人时都没有这样紧张。 这种感觉实在太奇怪了。 “好啦好啦!别木着张脸啦,我就是想让你高兴高兴。” 楚淮序却仿佛没有察觉到一般,一心扑在元宵上。 他把宋听的紧张当成了对方对自己厨艺的不信任,信誓旦旦地说:“只是做几个元宵而已,又不是上前线打仗,你紧张什么,难不成是怕我把膳房炸了?” 宋听:“……” 宋听:“王叔一定会和王爷告状的。” “不怕,父王才走了没多久,等他下次回来也不知几时了,到时候王叔肯定早就忘记了。”楚淮序有恃无恐地说。 他想做的事情往往没人能阻止,宋听私心也不想叫他失望。 “而且不是有你在旁边嘛。” 看他这副跃跃欲试的模样,宋听更不想打搅他的兴致:“那好吧,就依公子……” 反正不管楚淮序会不会做元宵,就像淮序说的那样,左右有他在,总不至于真的炸了后厨。 更何况他也有私心。明年今日,他们不知会是怎样的模样,在最坏的那天来临之前,他想同这个人一道做更多的事情。 “先将那边的糯米粉拿过来,要先和面……” “好嘞!”楚淮序卷起袖子,说干就干。 从和面开始,简简单单的糯米粉在宋听的手中很快就变成了一个个圆溜溜光滑滑的团子,连个头都是相似的。 反观楚淮序手里捏着的那坨东西,怎么看都好像和元宵团子沾不上边,与其说是面团里裹着豆沙馅,倒不如说是豆沙和面团交融在一起。 整颗元宵这儿一块白,那儿一块黑,皱皱巴巴,纵横交错,说方不方、说圆不圆,丑得各有千秋。 “看了清响的,再看我的……真是拿不出手啊……”楚淮序叹息着说。 外面天寒地冻,后厨却因为燃着火炉的缘故很热,宋听抬手擦了擦额上的汗,看见楚淮序递过来的丑巴巴的“元宵”,忍不住笑出来。 但他不想打击对方的自信心,努力夸了句:“公子初次尝试,已经很好了。” 楚淮序哪里听不出来他这是在安慰自己:“罢了罢了,我大概是没有做元宵的天份,你再做几个,我先去生火烧水。” 宋听猛地抬头,微张着嘴看着楚淮序,一副纠结和吃惊的模样:“……” 元宵做成什么样子倒不重要,不论大小圆扁,总归是要煮了吃进肚子里的,嚼几口就全都一样了,然而生火可不是闹着玩的…… “小清响这是不相信我吗,生火这种小事可难不倒我,你只管放心做元宵,其他的就交给我了!” 看着他如此自信满满的样子,宋听低下头继续做元宵,算是默认了对方的举动。 原因无他,楚小公子实在太好看了,宋听实在不愿意在那样一张脸上看见失落的情绪。 没来由地,他想起今日买簪子时那老妪说的话:“小公子是个会疼人的,以后一定是个好相公。” 宋听不觉得自己这辈子会娶妻生子,他想都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但看着楚淮序,他心想,如果是这个人,他愿意将世间所有的好东西都给对方。 无论楚淮序想要什么,他都会不惜一切代价地实现对方的愿望。 哪怕是叫他去死。 所以只是生个火而已,怕什么。 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一切,让宋听很快意识到,美【忽略】色真的会误人,他就不该相信养尊处优的小世子的动手能力。 也就一会儿功夫,楚淮序开始咳嗽,起初宋听并没有在意,只以为那是小贵人第一次生火,被呛几声也正常,他不想打击对方的自信心。 只是加快了手中的动作,想尽快去接对方手里的活。 可渐渐地,连他自己也觉得闷,忍不住往楚淮序那边一看,才发现灶膛里火星子不见半点,浓烟倒是滚出一大片。 “咳咳咳……” “咳咳咳咳咳……” 屋里的浓烟越来越多,两人被烟呛得直咳嗽。宋听毫不迟疑,拽着楚淮序的胳膊就将人往屋外拖。 “咳咳咳……看来我也没有生火的天赋……咳咳……” 端王楚明耀的幺儿,被老皇帝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小贵人,哪里需要什么生火做饭的天赋。 在无奈的同时,宋听又觉得好笑。 “小清响。”楚淮序转过头,宋听的视线落在他脸上,怔了怔,随即噗嗤一下笑了出来,然后将袖间的手绢掏出来递了过去。 “怎么了?”楚淮序还一脸不明就里。 “公子,你的脸……”宋听指了指自己的脸,笑意更浓。 想起自己生火的场面,必是脸上被烟熏脏了,楚淮序心下已经了然。 刚想接手帕,却发现自己的手同样黑漆漆的,只好说:“恐怕要劳烦小清响帮忙了!” 楚淮序是被伺候惯了的,连沐浴都有人在旁边伺候,叫宋听帮忙擦脸这种事对他来说再正常不过。 事实上在此之前宋听早就代替了楚淮序身边的那个小厮,做惯了这些事情,并不觉得有什么奇怪。 然而今晚,不知道是不是沾了烟灰的楚淮序离他太近,还是因为受了卖簪子的那个老妪那声“心上人”的影响,宋听总觉得不太敢去看对方的眼睛。 “怎么了?”见他不动,楚淮序靠得更近,“今天怎么老在发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第146章 心跳 说着,他便伸出手去探宋听的额温。 宋听本能地想躲,却没躲开,被楚淮序摸了个正着。 楚小公子的手掌很烫,覆在宋听额头像一块烧红了的火炭一样灼热,烫得宋听嗓子都开始冒烟,慢吞吞地眨着眼睛开不了口。 见他这样,楚淮序更加担心,他摸完宋听又去摸自己的,两相比较下,得出结论:“好像是有点发烧,比我烫。” 宋听:“……” “不过小清响,你现在好像一只小花猫啊……”楚淮序盯着他的额头,越笑越大声,抱着肚子直不起腰来。 一开始宋听没反应过来,因为他觉得明明淮序才更像小花猫,小贵人被烟熏了脸,原本白白净净的一张脸上左一道黑痕,右一道黑痕,很像宋听从前见过的一只猫。 那猫窝在墙头晒太阳,宋听看它的时候它就凶巴巴叫一声,也不知在哪儿打过滚,一张脸弄得黑漆漆的。 此刻的淮序就是这个样子。偏偏他对自己的模样一无所知,还在笑宋听。 宋听点了点他:“公子,你要不要自己也照照镜子?” “唔。”楚淮序看了看自己的手,像是想到了什么,“什么嘛,我忘了手脏……” 两个人互相看着对方,一同笑了出来。 “好了好了,不笑了,笑得我肚子疼,别在屋外待着了,待会儿吹了风更难受,跟我回房,让小宝去宫里请王太医过来!” 小宝就是楚淮序原先的小厮,被宋听顶了位置后跟在管家身边,日常和宋听不对付。 两个人只要碰到一处,那家伙就会对着宋听做鬼脸,宋听知道他没什么坏心思,从没和对方计较过。 而且也确实是他霸占了淮序。 “别。”宋听赶紧拉住他,“没那么严重。” 他只是端王府毫不起眼的一个小厮,哪里能兴师动众地专门请宫里的太医跑一趟。更何况他本来就没有生病。 楚淮序表情纠结了一阵,像是想反驳宋听,但后者难得坚持,他也只好妥协:“那好吧,那先进屋。” “小公子!这是出什么事了?” 虽说被楚淮序赶了出去,王厨子却不敢走多远,始终留意着后厨的动静,这会儿见后厨浓烟滚滚,吓得差点儿跌一跟头—— 但凡小公子出点什么问题,都用不着王爷王妃怪罪,宫里那位就能要了他的脑袋! 这可是宫里那位的眼珠子心尖儿! 楚淮序却浑不在意,摆摆手说:“应该没事,但还是劳烦王叔去瞧一眼,别走水了。” 留下这一句,楚淮序就带着宋听走了。 因为宋听不想惊动别人,但楚淮序一门心思认定他病了,不放心他一个人待着,便将人带进了自己屋里。 “今晚你就跟我睡,半夜要是不舒服,记得喊我。” 宋听本来就话少,整天木着张脸,今天更是呆愣愣的,好像随时随地都能发起呆来,楚淮序都担心他是不是烧傻了。 烧傻了可不行。想到这里,楚淮序肃着脸把人赶上床,说:“你睡里面。” 宋听一令一动,楚淮序让他上床他就爬了上去,然后怔怔地盯着对方看。 楚淮序被烟熏了脸,这会儿正用湿帕子擦洗,察觉到钉在自己背上的目光,好笑道: “做什么这么看着我,看得我后背跟被点了火似的。不准看了,快闭眼睡觉。” 宋听便猛地闭紧了眼睛。朦胧的光亮中,一声轻笑落进了宋听的耳朵里,不知怎的,他又一次想起老妪的话。 【小公子,希望你今夜顺利,祝你和未来的娘子和和满满,白头到老。】 未来的娘子。 这几个字简直跟之前的那声“心上人”一样,烧得宋听心口滚烫。 楚淮序疑心他生病的时候宋听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问题,此刻听着自己莫名其妙越来越快的心跳声,他也忍不住想,他大概是真的病了。 片刻后,有人轻轻走到床边,衣物窸窸窣窣的声音清楚地落进宋听耳朵里,如擂鼓一般敲在宋听心口。 因为眼睛看不见,其他的感官就被无限地放大,身后的那个位置轻微地凹陷下去,是楚淮序也爬上了【忽略】床。 他居然和楚淮序睡在了一张床上。 这个认知让宋听的心跳再一次加速,已经快到了一种让人觉得惊讶的程度,一声连着一声,根本连数都数不清。 以至于让宋听感觉到一点疼。 宋听下意识按了按自己心口。 下一秒,一只手掌在他肩头拍了拍,有人轻声细语地哄他:“睡吧,不舒服记得一定要喊我。” 从来没有人对他这样好过。 母亲将他生下来,却不爱他甚至恨他。对他动辄打骂,将他视作自己的不幸。 暗卫营里刀光剑影,流血受伤是家常便饭。别说只是一场小小的发烧,便是缺胳膊断腿都是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只要没死,就还得继续完成任务。命如草贱。 只有楚淮序。 只有这个人将他当成一个人来看。关心他、对他好,在乎他高不高兴,生不生病。 他对老妪说楚淮序是他的神仙,一点都没有夸张,这个人就是救他于苦海的神仙。 可他终有一日会将刀剑对准他的神仙。 宋听实在不敢想,那时候楚淮序会如何看他,那双总是对着他笑的眼睛,会露出怎样失望的表情。 会恨他吗? 会后悔把他捡回来吗? 夜色渐深,隐隐约约的热闹声再也听不见,充斥在宋听耳畔的只有身后那人绵长平稳的呼吸声。 楚淮序睡着了。 宋听小心翼翼地扭过身,同他面对着面。 楚淮序无疑是好看的,他脸上的每一个部位都像是被精心描绘出来的,无论是眉毛、眼睛,还是鼻子或者嘴巴,每一处都漂亮得叫人不知道该如何来形容。 何况是宋听这样连书都没有读过多少的人。 他只会说好看,没有人比眼前的这个人更好看。 宋听就这样盯着他的小神仙看了很久很久,黑暗当中一切都模模糊糊的,只有这张脸清晰而深刻地印在宋听眼前。 叫宋听的心脏像坏了一样,一下一下剧烈而频繁地跳动。 像春日里拔地而起的惊雷,声势浩大。 第147章 坏狗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同对方靠得很近,再差一点点,两人的鼻子就要碰到一起。 好近。 真的太近了。 楚淮序的呼吸拂在宋听脸上,叫他下意识屏住了自己的呼吸,生怕将人惊醒。 楚淮序身上有种很好闻的味道,淡淡的,并不是他常用的那款熏香,很难形容的一种味道,宋听没有在别的地方闻到过,好似只属于楚淮序一人。 是他独有的气息,凭着这个味道,哪怕离得很远,宋听也能立刻就把他给认出来。 他是楚淮序的小狗,他的鼻子对楚淮序的味道很灵敏。 “公子。”他轻轻叫了一声。 眼前的人睡得无知无觉,并没有回应他。宋听深吸了一口气,胸腔里那颗心脏仍旧像是疯了一样的、迅疾而猛烈地颤动着。 如果不是楚淮序睡得太熟,宋听都担心他会被自己的心跳声惊醒。 宋听同他靠得更近。两人的鼻尖终于抵在了一起。 垂眸看见的就是楚淮序的嘴唇,薄薄的两瓣,晕着并不太艳的红色,叫宋听想到三月的桃花瓣。 闻起来就是甜的。 让人很想采撷下来,尝一尝味道。 这个忽然而至的念头实在是太大胆也太莫名其妙了,宋听的心跳滞了一瞬,紧接着变本加厉地狂跳起来。 他像被蛊惑了一样,朝下凑了过去。 却又在最后一刻停住了。 他盯着眼前的人,盯了很久很久,楚淮序始终没有醒,而他心底的贪念就在这个无声的过程中肆意横生,几乎将他整个人吞没。 他想要这朵桃花。 想得快疯了。 宋听悄悄起身,从衣服里摸出一小包糖,取了一颗出来,以极小心的动作碾碎了、凑在楚淮序鼻尖让他在呼吸间嗅闻着。 这不是什么糖果,而是一种特制的蒙汗药。 楚淮序今日在宫里陪了老皇帝一天,又陪着他做了元宵,已经很累了,再加上对他毫不设防,睡得很死。 但宋听还是不放心,非要确保万无一失。 这种蒙汗药对他们这些影卫是无效的,但对于没有受过训练的人来说,效果却很好,几乎没有人能在药效之下醒过来。 等到一颗药在他指尖融化,宋听再度靠过去,同楚淮序额头抵着额头,鼻尖抵着鼻尖,深吸了一口眼前人身上那种独特的香味。 肺腑之间便全都是这个人的味道。 宋听获得了极大的满足。他搂着楚淮序的脖子,心想,我早该这样做了,早该这样做。 他太喜欢这个人了。 他想拥有这个人。 影九说的对,原本他就不是什么纯良无害的家犬。 宋听抬起手,指尖一点点抚上眼前人的脸,眉毛、眼睛、鼻子、嘴巴……每一处都被他细细描摹着。 一遍又一遍。 但人或许都是不知满足的,在抱到楚淮序之前,宋听只想着抱一抱就好了,抱一抱他心底的妄念就可以止歇了。 可当他真的抱到这个人,摸到这个人,那份妄念非但没有消散,反而滋生出更多。 我可以亲一下吗? 只是亲一下。 很轻很轻的一下。 这次是真的。 他用力地攥紧手心,用力地屏住呼吸。 一个吻终于抑制不住地落了上去,轻轻地印在楚淮序的眉间。 宋听卑劣地承认,他就是一条不知餍足的狗。 但宋听其实也没想过自己居然敢这样做,这个人对他而言就是下凡而来的神仙,他哪敢想这些事。 然而随着这个吻落下来,宋听这只野兽就像是被解开了封印,疯了一样抑制不住自己内心的情绪。 原本他只是想偷一个吻,小心翼翼的、忐忑的。 但此时此刻,他想要的已经更多更多。 他想要这个人属于他,完完全全的属于他。要占有,要标【忽略】记。 在接近楚淮序之前,他吃过压制功法的药,能让他像个普通人一样查不出内力,也因此他才能骗过楚淮序。 可是这会儿,功法在经脉中横冲直撞,叫他简直有走火入魔的征兆,呼出的每一口气都灼热滚烫。经脉都像是要爆裂开来。 他指腹压在楚淮序的【忽略】唇上,这双他肖想已久的【忽略】唇如他想象中一般【忽略】柔软,宋听一点点摩挲着、揉【忽略】捏着,怎么摸【忽略】都摸不够。 宋听握着他的手,同他十指相扣,经脉中那种灼【忽略】烫的感觉比之前更加强烈,挥不退赶不走,如附骨之疽,引人疯魔。 他盯着楚淮序的手,想起刚才做元宵的时候,就是这根手指将香甜软糯的豆沙喂进了他嘴里。 是甜的。 他心说,比豆沙还要甜。 梦里的人皱了皱眉,嘴巴微微【忽略】张开。宋听受了蛊【忽略】惑,吻住了那双唇。 他没有任何这方面的经验,连亲吻都不会,只会像小兽一样一下一下地(tian)着。 这朵令他心仪的桃花因为他开得更【忽略】艳。 一想到这点,宋听心口就像爬了数不清的虫蚁,酥酥麻麻,便是蛊毒发作都没有那么难受。 但也不是只有难受,还有从未有过的满足。 两种感觉夹杂在一起,叫宋听根本无法形容自己此刻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感受。脑海里唯一的念头就是还想【忽略】要更多。 他想哪怕这个人是蛊,他也甘愿将命献上去。 他摘下了那朵桃花。 他因此愿意付出一切。 所以在皇宫的那个吻之前,宋听其实早就已经偷偷亲过楚淮序,还不止一次。 他因为元宵节那场卑劣的行径上了【忽略】瘾,此后很多晚都在楚淮序睡着之后偷偷潜入他的房中,坐在他的床头直到天亮。 他不仅吻过楚淮序的唇,还吻过他的喉结、锁骨。 他卑劣、自私。 深藏在心底的那点心思同样见不得光。 而他就在那一晚一晚的窥视中发了疯、生了魔,对那个人的占有欲越来越重、越来越强。 他想得到他。想占【忽略】有他。 见不得这个人对除了自己以外的任何人好。 他是一条很坏、很坏很坏的狗,楚淮序不该把他捡回家。 第148章 小周哥早就已经死了。 有僧人敲响了晚钟,宋听的意识在钟声中一点点回笼。 他松开手,同楚淮序额头相抵,时隔数年,他盯着眼前人被吻得红【忽略】肿的嘴唇,说出了在心底压了很久很久的那句话: “是甜的。” 楚淮序面色赧然,伸手在宋听胸口推了一下。后者也并没有多做纠缠,适时站起身:“起风了,回去吧。” 楚淮序没动,抬眸盯着他:“伤在心口?” 宋听垂着眼睛没说话。楚淮序觉得无趣,“啧”了一声跟着站起来。 照他以为的,他们这时候就该各回各的房间,互不打扰,但他前脚刚跨进房里,宋听后脚就跟了进来。 楚淮序没打算招待他,堵在门口睨着眼打量他:“夜深了,指挥使大人累了一天,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 如果宋听识趣,这时候就该转身离开。然而他少见地违逆了楚淮序的意愿,不但没走,反而更近了几步,还随手将门关了。 楚淮序:“……” 楚淮序笑了一声,没再理会他,径直走去床边,慢吞吞地将那身大红绣金线的外袍给脱了下来。 祈福大典,连太后都穿戴的很素,整个随行队伍里,只有楚淮序始终一身招摇的红衣,有种格格不入的美艳。 “有什么想说的赶紧说,说完滚,陪小皇帝下了半天的棋,可没心情再招待大人。”楚淮序不耐烦地说。 宋听却没动,抿了抿唇,欲言又止。 楚淮序察觉到他的异常,饶有兴趣地问:“大人当真没有话要问我?” 他这时候半靠在床头,里衣大敞着,大半个胸膛【忽略】露在外面,现出还未来得及消失的红【忽略】痕。宋听看得眼热,下意识上前两步,却被一只脚横空拦住了去路。 淮序脚尖抵在他心口,笑得多情:“大人究竟想做什么,我耐心有限,劝大人好好珍惜。” 宋听就着这个姿势捉住他的脚踝,轻轻走到床边坐下来,低首将淮序的两只靴子都脱了去。 楚淮序半垂着眼眸望着他,眼底始终含着那抹探究的意味。 他人生的漂亮不说,脚也比别人好看,宋听指腹从那形状完美的足弓处擦过,眼尖地发现男人的脚趾以极小的幅度颤了颤。 这样的小动作取悦了宋听,他捧起淮序的脚,在他脚背上亲了亲,因着这个动作,楚淮序的脚趾再次蜷了蜷。 “公子。”在对方满含错愕的眼神中,宋听吻了过去,含【忽略】着那双柔【忽略】软的唇瓣,低声说,“我今天见到了一个人。” 按理来说楚淮序这个时候已经要警觉了,但宋听的这个吻叫他根本忘记了其他所有事情,脑海里只愤怒地蹦出一个念头: “宋听,你刚刚亲完我的脚!” 刚亲完脚又来亲他,这个人真是! 他因为羞恼满脸染着绯色,一双桃花似的眼睛波光潋滟宛如春水,让宋听心动得不能自已。 两人的气息越缠【忽略】越紧,宋听勾起他脸颊旁的一缕发丝,将冰凉的发丝缠绕在指尖。 他凝视着眼前的人,边喘边笑:“鸣瑜还嫌弃自己?” 讲的什么废话! 那可是脚,谁不嫌弃! 宋听足够了解他。看他的表情就能猜到他心里在想什么。 “可是我很喜欢。”他说,“脚也好,手也好,公子,你身体的【忽略】每个部分我都特别特别喜欢。” 花言巧语。 不是个好东西。 楚淮序趁机狠咬住他的下唇,直到尝到浓重的血腥味都没有松开,而宋听同样没有躲,反而更用力地捧住楚淮序的脸,同他交换了满是血【忽略】腥【忽略】味的吻。 鲜血的味道催【忽略】生出更浓烈的情愫,他们就像互相撕【忽略】咬的两头野兽,直到伤痕累累,才逐渐停下来。 巡夜的守卫自门外经过,楚淮序趴在在宋听的胸口,指尖勾着自己的一缕长发,故意撩拨着对方。 “大人方才说,你见到了一个人?” 邪【忽略】火消下去,楚淮序终于想起刚才被他忽略的那句话,一颗七窍玲珑心又开始百转千回地绕。 宋听自然也看出了这点,侧眸同他的视线对上。 他答应过不会再对这个人有所隐瞒,便将今日之事和盘托出:“我见到了周桐,他没有死。” 楚淮序停在他心口的手倏地顿住,眼底那丝若有似无的笑意一点点冷下来。 半晌,他忽地坐起来,居高临下地凝视着宋听,以一种极平静的语气说: “大人发癔症了吧,小周哥早就已经死了。” 宋听也跟着坐起来,他不动声色地观察着眼前人的神色,心里有许多话要问、也有许多话想说,最终却只说:“或许吧。” ——淮序知道小周哥还活着。 ——他还是不相信他、在防着他。 ——一边在利用他,一边对他有所隐瞒。 ——淮序再也不会将信任交付给他。 而楚淮序也没了再同他多言的兴致。毫不留情地下了逐客令:“夜深了,大人还是走吧。” 被赶出门的锦衣卫指挥使在楚淮序的门外守了两刻钟的时间,等房间里听不见窸窸窣窣的声音才离开。 “守好这里,不要让任何人靠近。” 亥时,宋听准时出现在后山的小树林。他等了足有半炷香的时间,周桐却始终没有出现,但宋听并没有急着走,而是继续等着。 四周寂寂,远处偶尔能传来一两声犬吠,白马寺中的灯火一盏盏暗下去。 从小树林的方向当然是看不到后院厢房的,可只要想到淮序就安然无恙地睡在其中一间屋子里,他心里就软软的,天下万物都不及这样叫他满足。 “锃——”黑暗中,忽地有银光逼近,下一瞬,一杆长枪裹挟着强烈的沙气直刺向宋听的咽喉! 后者身形一闪,稳稳避过,腰间的软剑以极快的速度回击出去,眼看着就要将枪头斩断。 余光却瞥见枪头上刻的名字。 动作骤然一顿,长剑……砍偏了。 高手过招,差一分就足以致命,宋听的晃神给了黑衣人可趁之机,长枪再次刺了过来! 第149章 长枪 宋听已经对黑衣人的身份了然,他既不敢伤到黑衣人本人,也不敢伤到对方手里的枪,只能靠长剑被动的格挡。 但两人之间终究实力悬殊,十数招之后,宋听一掌击在黑衣人肩头,长枪瞬时脱手飞出去。 黑衣人顿时乱了分寸,紧跟着追过去,宋听却先他一步,将那杆长枪握进了手中。 “把它还给我!”黑衣人的双目因为充血而变得狠厉吓人,像燃着暗红色幽火,又像是无数的鲜血浸染在那双眼睛里,让他的神情也随之癫狂。 他发了疯似的朝宋听扑过来,“把它还给我!” “小周哥,你冷静一些,我只是想同你谈一谈,待问完我想知道的,定当完好无损的将大公子的长枪奉上。” 端王世子楚淮清,一杆长枪使得出神入化,叫南蛮子见了就吓破胆子,大衍朝的孩子们崇拜他,街头巷尾常见着拿着细长木棍追逐打闹的孩子,一个个以木棍当长枪,相互比划、过招。 玩游戏时,更是人人都争抢着要当将“楚淮清”,拿着娘亲晾晒在外的被单披在身上,就是“楚淮清”银色铠甲外的红披风,威风凛凛,战无不胜。 楚淮清是大衍每个孩子的英雄。 但后来,端王谋逆,端王父子的名字成了大衍的禁忌,叫人提都不敢提。 何其唏嘘,何其荒唐。 宋听记得,周桐从前是不使用长枪的,他惯用的是一把长刀。 “小周哥,给我一柱香的时间,我们好好聊一聊。” 可周桐已然什么都听不进去,眼中只有被宋听握在手中的长枪。 “宋听,你不得好死!” 宋听站得笔直,深邃晦暗的眸光穿过夜色,落在周桐那张满是憎恨的脸上。 “小周哥,肆水镇九十三人,同你有没有干系,红莲教同你们有没有干系?”他冷静地开口。 “指挥使大人不是很能耐吗,既然如此,尽可以将我抓到小皇帝跟前,严刑拷打,但若是我同你交代出一个字,就叫我不得好死。”周桐大笑着。 这样问是问不出来的。 宋听心里也清楚这一点。周桐对他充满恨意,根本不会配合他。 “小周哥。”他举起握着长枪的胳膊,“大公子的东西还在我手上,你若是想拿回去,就好好回答我的问题。” 他已然是恶人,不怕再添这一桩。这大概就是虱子多了不怕痒。 “宋听!我要杀了你!”这是周桐的逆鳞,他被愤怒冲昏了理智,险些又要冲上来,只是碍于宋听手里的东西,堪堪忍住了。 可若是什么都不做,他又心有不甘,因而只不断咒骂着: “宋听,你就是条养不熟的狗,王爷和王妃、还有几位公子,王府里每个人都对你那样好,你怎么……你怎么能忍心!” “当初三公子就不该把你捡回王府,就该让你被打死、饿死!宋听,你不得好死!你这个猪狗不如的畜生!” 周桐是个老实人,平日里也不瞎混,只成日跟随在楚淮清身旁,故而连骂人也不会,翻来覆去也就那么几句。 这些年,宋听受到过太多的咒骂何其多,其中的大多数都比周桐骂的要难听百倍千倍,尤其是文人墨客的嘴,骂人都不带脏字,三言两语间,已经将宋听的几代祖宗全骂了个遍。 但宋听统统不在意,他将那些都当做犬吠,连看一眼都觉得多余。 到如今,只有两个人的诅咒叫他感到痛苦。 一个是淮序。 另一个就是周桐。 宋听的眼底爬上一层痛苦,他感觉自己像被抛进了无边冰冷的深海里,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小周哥。”他闭了闭眼,强迫自己望着对方的眼睛,“我欠下的债,我会还,但是现在,你必须告诉我,你和淮序,跟红莲教有没有关系?” 周桐停住嘴,眼神愤恨地瞪着宋听,半晌后,他撕开衣襟,露出心口的七瓣红莲。 宋听瞳孔骤然缩紧。 “告诉你也无妨,反正今晚你必须把命留下来。”周桐道,“你不是想知道我是怎么活下来的吗,好,我告诉你……” 五年前,端王谋逆的消息从长安传到漠北时,玄甲军正和突厥交战。大公子心急如焚,担忧着在长安的家人,但为了将突厥人驱赶出去,他镇守在军中,拼死御敌。 第二只信鹰飞来,带来的是端王府覆灭,端王和二公子楚淮云身死的消息。 那天他们刚刚打了一场漂亮的胜仗,这封信却比漠北的大风还要冷冽,楚淮清连信都没有读完,就受不住这样的刺激,晕了过去。 周桐跟宋听一样,是被楚淮清从路边捡回去的,那时候他还很小,大概只有五六岁,自那之后就一直跟在楚淮清身边,像影子一样,从未分开过。 和稳重的二公子不同,楚淮清这位王府大公子是个爱招猫逗狗的性子,天不怕地不怕,从小到大不知挨过王爷多少揍。 有一回更是被王爷用棍子抽得腿都差点断了一条,半个月没下来床。 周桐在旁边愁眉苦脸的心疼,他却乐呵呵地支使他喂喂葡萄、捏捏肩,一点也不觉得苦闷。 他从来都是这样的性格,好像天塌了都能一边帮人顶着,一边叫周桐在旁边剥葡萄给他吃。 周桐从未见他露出过那样痛苦无助的神情,好似比天塌地陷更叫人绝望。 “公子,我们回长安吧,十万玄甲军,足可以将整个长安踏平,为王爷和二公子报仇,救小公子出来。” 楚淮清却摇摇头,强撑着身体坐了起来。 “突厥人虎视眈眈,玄甲军一旦撤离,他们必然会卷土重来,到时候漠北的百姓就遭殃了。” “那王爷和二公子的仇就不报了吗,三公子呢,三公子还被投在那诏狱里,那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小公子怎么受得住那样的罪?” “既然那些人不仁,就别怪我们不义,他们杀害了王爷王妃和二公子,凭什么我们还要在这里替他们守着大衍的江山?公子,我们回去吧,跟他们拼了!” 第150章 绝望 楚淮清当然清楚这一点,但是大丈夫保家卫国,怎能将百姓置于水深火热之中。父王从小就叫他们谨记,百姓的安危重于一切。 “仇要报,公道要讨回,但我们不能走,至少现在不能走。”楚淮清眺望着远处,脸上是隐忍的痛苦。 周桐忧心忡忡:“可是公子,他们已经陷害了王爷,也必然不会放过您,现在他们是需要您,才没有一并将您处置,等到突厥退兵,他们一定会想方设法收走您的兵权。” “反正早晚要打这一仗,倒不如现在就杀回长安,既然他们不仁就别怪我们不义,咱们自己做皇帝。” 楚淮清却摇了摇头:“周桐,我们玄甲军只要还有一个人在,就绝不让突厥人踏进我们的土地半步,绝不让他们抢走百姓的一只羊,我不能在这个时候退兵,给突厥可趁之机。” “公子,这就是他们的阴谋,我们不能中了他们的计,如果我们不回去,三公子怎么办?” 因为周桐这个问题,楚淮清脸上的痛苦之色更明显,胸膛用力地起伏了两下。 “老三……”他闭了闭眼,从肺腑之中吐出一口气,“无论如何,除了死,玄甲军绝不能后悔哪怕半步。” 周桐虽然着急,也不甘心,但他总是追随楚淮清的所有决定的:“好,那我们就先杀突厥蛮子,再杀回长安,替王爷王妃报仇!” 楚淮清挤出一个笑:“嗯,先杀突厥蛮子,再杀回长安!” 漠北的冬天来得极早,极端的苦寒天气下,军中的粮食渐渐不足,这对于大军来说是非常致命的。 正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天气原本就冷,如果还饿着肚子,哪来的力气行军打仗。 楚淮清去过好几回消息,请求朝廷派粮。长安那边却总叫他们等,等来等去,等到快绝望的时候,总算等来了数十车粮草。 “太好了啊少将军,长安的粮草再不来,我们就真的只是啃树皮填饱肚子了,我们倒是能撑几天,可马儿不行啊。” “是啊是啊,太好了!等我们填饱肚子,就跟突厥人决一死战!然后杀回长安!” 不知是谁先吼了一声,其他人也跟着吼:“杀回长安!”“杀回长安!”“杀回长安!”…… 端王府的事情除了周桐之外,楚淮清并没有告诉任何人,一来怕动摇军心,二来也是怕大家情绪激动,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情来。 玄甲军跟着端王出生入死,若是听到王爷出事的消息,难免会在军中掀起巨大的波澜。 但军中的许多人其实都已经得知了这个消息,他们虽然远在漠北,与家中的书信往来却不曾断绝,总有长安的消息传来。 只是所有人都默契地没有在楚淮清面前提起。 这会儿,迟来的粮草给他们带来了希望,情绪激动之下,有人说漏了嘴。便都不装了,一个个挥舞着手里的刀剑长枪,大吼着、流着泪。 楚淮清心里也恨、也怨,他微微仰着头,闭着眼平复内心的汹涌和挣扎,睁眼时语气低沉:“走吧,先检查粮草。” 之前唯恐朝廷因为端王谋逆案不信任玄甲军,才故意拖着不给粮草,这会儿才松了一口气。 在所有人殷切的目光下,第一车的粮草被打开—— “怎么、怎么会这样?!”挤在最前面的几个士兵脸色惨白,不敢相信地盯着面前的粮车。 ——在他们面前的是一车腐烂发霉的粮食。 到了这个时候,很多人的心里其实都已经有所猜测,但还是有人抱着侥幸心理:“看看其它的!” 第二车被打开,仍是一堆腐烂发霉的粮食。 第三车…… 第四车…… 他们将粮草运输车一辆辆打开,五车粮实,竟找不出一块好的肉干,大多都已经发霉到根本辨不出是什么东西。 而战马的草料都是一些枯草树枝,根本难以喂给战马。 剩下的数十车,甚至连粮草都不是,装的全都是……石头。 沉甸甸的石头一路从长安运送到漠北,也将十万玄甲军拖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饥饿、仇恨、绝望……种种负面情绪笼罩在大军之中,将士们心里已经十分清楚,朝廷不信任他们,他们被抛弃了。 更或者,朝廷其实从来没有想过要放他们活着回去,就是想将他们拖死在这里。 最后一口粮食吃完,所有人真的只能扒拉草根和树皮充饥。战马也饿得接连倒下。 楚淮清做主,让大家把战马杀了,供大伙儿分着吃。 战马是最亲密的伙伴,人和马在战场上同生共死,如今却要吃战马,许多人都接受不了。 可摆在他们面前的路只有两条,要么吃战马,要么饿死。 而他们还不能死,因为他们若是死了,边关就将无人能守,边关六城便会落到突厥人的囊中。 他们只能含泪吃下马肉。可马肉也有吃完的一天,因此每次冲锋陷阵之前,大家都会开玩笑的说,如果自己死了,就让同伴把尸体带回来,吃了。 玄家军永不言败,会杀至最后一个人。 这样的状态下,玄甲军虽然不愿意放弃,却还是根本无法与突厥人抗衡,后者只要一日日地熬着玄甲军,就能将他们耗死。 如此又一个月,大衍的不败之师,在 突厥人的进攻之下,全军覆没。 周桐永远不会忘记大战的那一日,突厥人的弓箭朝他心口射过来,他饿得前胸贴后背,根本没有力气躲开,是楚淮清拼尽所有力气朝他扑过来,将他压在了自己身下。 男人满脸是血,颤抖着指尖在他脸上轻轻碰了一下,冲他笑了笑:“你要……你要活下去……替我去看江南的桃花……” 这是两人从前的约定。楚淮清镇守漠北,目之所及都是荒凉苦寒,两人便约定,等哪一日战事终了,他们便骑着马,一路从漠北到江南,去看江南十里桃花。 可周桐其实根本无所谓在哪里,是江南也好,是漠北也罢,只要是和楚淮清一块,去哪里他都愿意。 桃花是楚淮清想看。他想看桃花也只是因为想陪着楚淮清。 第151章 惨烈往事 “突厥人的铁骑无数次从我身旁甚至从我身上踏过,五脏六腑都险些被踩碎,但大公子将我弄得满脸血污,他们没有认出我,也没看出来我还活着。” “而且……而且……”说到这里,周桐已经完全说不下去,数度哽咽,缓了很久,他才继续说,“他们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大公子的身上。” 如果说端王楚明耀是大衍的战神,那么端王的两个儿子就是小战神, 突厥人不知在父子三人身上吃过多少亏,早已对此恨之入骨。 眼下父子三人都死了,突厥人简直高兴到发狂。 或许是觉得一箭射死楚淮清还不够,他们竟然用绳索将他的胳膊绑起来,系在战马上,拖着他纵马大笑。 周桐当时就躺在死人堆里,眼睁睁看着那群该死的突厥人折辱楚淮清,却无能为力。 他想冲出去,拼着最后一丝力气将楚淮清抢回来,却因为被楚淮清点了穴道无法动弹。 一直等到天彻底黑下来,突厥人已经冲进边关在沿途城镇杀烧抢掠,他的穴道才终于解开了。 那天是十五,一轮圆月挂在夜空,惨白的月光洒在死人堆里,周桐费劲地爬起来,站在血流成河的死人堆里,四周寂寂,连虫鸣都不闻一声。 他第一反应是茫然,竟然不知道自己应该要去做什么。 他左右转了转,却始终不敢看向身后,好像只要他不看,心底最后的那丝侥幸就不会破灭。 他不敢看、不忍看、不能看。 却终究还是要回头。 “宋听。”周桐双目猩红,从肺腑之间挤出来的血似乎漫上了嗓子眼,满嘴都是血腥气。“你知道我是怎么转过身,怎么朝着大公子走过去的吗?” “他们把他挂在旗杆上,就这么高高地挂着,就像一件炫耀胜利的物品,就那么挂着……” 楚淮清浑身血肉模糊,周桐都不敢认,他不相信这个人是他的大公子,可他又比任何人都清楚,这就是他的大公子。 那一刻,周桐真想就那么也死了。就死在楚淮清的身旁。 他们明明说好的,要永远在一处,哪怕黄泉碧落,他都要追随着这个人。 可他忽然记起对方附在他耳边说的话。 他得活下去。 他要杀光突厥人,杀了长安的那些人,要为楚淮清报仇。 还要带楚淮清去看江南的桃花。 “宋听,是仇恨支撑着我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从漠北回到长安。” “你们所有人,都要为此付出代价!可就算你们死一千次,一万次,也不足以抵消当年犯下的罪孽。” 当年的回忆太过惨痛,周桐却在心底想了一遍又一遍,没有一日敢忘记。 尤其是楚淮清最后朝他笑的模样。夜夜在他梦里出现。 “宋听,我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复仇,所以要么你现在就杀了我,要么就等着被我杀死。” 玄甲军全军覆没是当时震惊朝野的一桩大事,从朝臣到百姓,没有人愿意相信这支不败之师会败得这样突然、又这样惨烈。 许多人都认为是楚淮清叛变,带着玄甲军蛰伏起来,预备向朝廷发难,替父母兄弟复仇。 直到朝廷的人赶赴漠北,看到那堆积如山的尸骸,才敢相信玄甲军是真的败了。 甚至于无一人生还。 消息传回长安,有人猜测是楚淮清为了给端王复仇,勾结突厥人,却被反咬一口。 否则实在很难解释玄甲军为何会败得这样惨烈。 如果是端王谋逆之前,应该没有人会相信这个猜测,但当时端王府刚刚出了那样的大事,楚淮清情急之下做出糊涂事,似乎合乎常理。 更甚至于,或许玄甲军和突厥人早就勾结在一起。 这样的谣言越传越广,后来仿佛就成了板上钉钉的事实。 端王谋逆。 玄甲军叛变。 大衍的战神和大衍的不败之师,眨眼成了大衍的罪人,且罪大恶极,百姓的家中连牌位都不敢为他们供奉。 宋听当然知道楚淮清不可能叛变,但他确实不清楚玄甲军覆灭的原因。 他怀疑过粮草问题,但涉及到谋逆之罪,当年的卷宗都被人改过,他担心打草惊蛇,没敢深查下去,只等着时机成熟再一并调查。 却原来真相是这样。 光是他听到这样的真相就受不了,实在不敢想象若是让淮序知晓,会是何种心情。 “淮序……知道吗?” “当然。”周桐语气已经不似之前那样激动,反而有些极度的怨恨之后的平静,“我将当年那些事,一五一十,详详细细的告知给了小公子,不止一遍。” 宋听表情逐渐僵硬,他慢慢抬眸,连脸颊上的肌肉都在隐隐抽动:“你怎么能……怎么能这样做?” 周桐面色古怪地盯着他,好似他说了什么叫人笑掉牙的傻瓜: “他们是兄弟,三公子当然得知道自己的兄长是如何被人害死的!我们是一样的,都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厉鬼!我们活着的目的就是为了复仇! 只要想一想淮序听闻这些事情之后的反应,宋听就心疼到五脏六腑仿佛都绞在了一起:“大公子不会想让淮序知道。” 周桐却早已被仇恨蒙蔽了双眼,他怨怼着: “那又如何,凭什么不能,如果小公子从不知道这一切,他如何能清楚自己该恨的人是谁,怎么狠心对你下手。” “你可是他捡回来的毒蛇,要不是因为你,也许一切都会不一样,是你出卖了王爷!” 宋听用力呼出一口气:“你是故意的吗,小周哥。” 周桐冷笑着,眼里只有被宋听握在手里的那杆长枪:“是小公子自己要问的,是他求着我告诉他,我当然要如他所愿。” 那是楚淮清最疼爱的幺弟,宋听这只白眼狼也是楚淮序带回来的,他当然应该亲手杀了宋听,为端王府报仇! “宋听,你去死吧!”周桐看准机会,猛然朝前一扑,手里不知何时已多了一柄削铁如泥的匕首! 宋听旋身一躲,轻松化解了周桐的攻势,而后长剑一扬,刺眼的剑芒如银蛇一般对准了周桐的胸膛。 后者瞳孔闪了闪,想要避开却已然来不及…… 第152章 冷战 从未央行宫开始,他们这趟东行就没有太平过,接二连三的出事,小五每天睡的比狗少干得比牛多。 不信鬼神的人每天醒来后做的第一件事变成了往佛祖跟前拜一拜。 祁舟简直拿他当傻子看。像他们这种双手沾满鲜血的人,佛祖能保佑才怪了。 “你说那个怀月公子是不是真的会什么妖术,我怎么感觉所有事情都是从他出现之后才开始的啊。” 这日在拜完佛祖后,两人坐在一道用早膳,小五掰着手指头数: “且不说这次东行,你想想我们一路从江南回来的时候,大人居然还怒发冲冠烧了人家的楼、杀了知府,跟中了降头一样。” 祁舟将一筷子咸菜塞进他嘴里:“你不要命了?” “呸呸呸!这么一大筷,你是想咸死我吗?”小五脸皱成一团,胡噜胡噜喝稀饭,又被烫得龇牙咧嘴,险些连手里的碗都丢了。 跟耍猴似的。 祁舟不动声色地给他倒了杯凉水:“这样才能堵住你的嘴。大人对我们虽好,但你也得有分寸,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你该知道。” 类似的话他已经不知说了多少遍,小五最受不了的就是他这样的唠叨,听得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我知道我知道,但现在不是就我们俩嘛,我只同你说又没事。” 祁舟还要再说,被他先一步堵了回去:“别说什么隔墙有耳,你武功那么高,什么人靠近能发现不了?” 祁舟被他说的有些心软,但还是说:“人外有人,大人就比我厉害得多。” “那不一样。”小五说,“反正在我眼里,除了大人之外你最厉害。咦,你耳朵怎么红了,热吗?” 祁舟不太自然地移开视线,站起身:“你吃吧,我去给怀月公子送早膳,他这会儿也该起了。” “大人今日不是在吗,怎么要你去送?”小五觉得奇怪,“往常那位的事情,大人不都喜欢亲力亲为吗,难道是吵架了?” 和怀月相关的事总是被宋听放在第一位的,因而小五和祁舟两个宋听最为信任之人,总是日夜不分的轮流守在怀月周围。 只有宋听自己陪在怀月身边的时候,才打发两人去休息。两人从前时常在一块儿,现在却难得能碰到一起说说话,小五还怪不习惯的。 祁舟看出他脸上的期待,到底还是又坐了回去:“应该没有吧。” “没有你就安心待着吧,有什么事大人自会喊我们过去,有大人在,你去添什么乱啊,大人说不定还不想看见咱们呢。” 话音才落下没多久,宋听的身影就出现了。 “大人。” “大人。” 宋听点了点头,没有马上说话,但脸色看着不怎么好。小五同祁舟对视一眼,心里都有些惴惴的。 “这几日,本座有事要忙,公子那边不要有差池。” 吩咐完这句,他就走了。等到他走远,小五跟只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围着祁舟转圈圈: “完了完了,这下真完了,看起来是真吵架了……” …… 吵架倒不至于,但自前夜那场对话之后,两人确实没有再好好说过话。 这一点楚淮序原本并没有察觉到,等到发现宋听两天都没有在自己眼前晃,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人似乎在躲着他。 思来想去也只可能是因为那天夜里的事。 在看到今日来送早膳的人依然是祁舟后,楚淮序直接给气笑了:“你家大人死了不成?” 这话祁舟当然不敢接,默默地将东西放下,正准备退出去,却被楚淮序叫住:“等等——” “公子还有什么吩咐?” “劳烦给你家大人捎句话,就说后天的祈福大典,我也想去观礼。” 嗣水镇的事情太过骇人听闻,根本不可能瞒得住,谣言也越传越广,都是指责当今天子不仁不义,连老天都开始降罪。 背后操控之人还将江南水患和祈福大典联系起来,像是更加应验了那些传言都是真的。 顶着这样的压力,楚明焕公布了亲至白马寺的消息,并预备重启祈福大典。 楚明焕原本只是跟着王广鹤过来,没想过要现于人前。但如今形势所迫,他只能以天子的身份将这场大典弄得风风光光,让自己被上天所“承认”,才能力破谣言。 祁舟施了一礼:“是。” 楚淮序一碗粥还没喝完,两天没出现的宋指挥使就来了。楚淮序施施然地戴上了他的银质面具,隔着冰冷的面目看宋听:“大人终于舍得现身了?” “……”宋听抿了抿唇,没吭声。 事实上宋听当然不可能真的放着楚淮序不闻不问,这两日他便是连淮序几时用的膳食,吃的什么,吃了几口,都一清二楚。 每当夜里淮序已经睡下,他也会摸黑溜进淮序的房里,悄悄地睡在他身侧。等到天蒙蒙亮的时候再离开。 在长安时指挥使大人就做惯了这等偷香窃玉的事,换了个地方照样得心应手。 淮序夜里睡不安稳,时常被噩梦惊醒,因此对于身侧多了个人这件事他自然也清楚。 只是两人谁都没有拆穿这件事。 楚淮序借题发挥,冷冷笑了声:“大人的脾气倒是愈发大了。” 他倒是真的没想到宋听这次居然能憋那么久,以至于他倒成了那个先开口的。 却不想宋听破天荒的没有顺着楚淮序给出的台阶往下走,反而有些态度不明。 楚淮序因此更加恼怒:“怎么,指挥使大人如今是连话都不愿意同我说了?” 后者独自生了那么久的闷气,早已经忍到了极限,见楚淮序还是这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心里更委屈: “我只是想你可以信任我。” 他原本不想同楚淮序说这些,更不愿意在对方面前表露出任何不快,从淮序的角度,不信任他、防备他,是理所当然的。 这个道理宋听比任何都要清楚明白,可他到底不是真正的冷血无情,懂这个道理是一回事,能不能接受又是另一回事。 事实便是他发现自己有些没办法接受。 第153章 贪念 人心的贪欲似乎真的会越来越重,他明明已经做好了叫淮序恨他一辈子的准备,明明以为自己绝不会有半句怨言。 可当这个人每天在自己的眼前晃啊晃,对着他笑,和他一道说话、吃饭,他想要的就越来越多。 也越来越难以承受这个人怨恨憎恶的眼神。 他会痛、会伤心,会觉得难以承受,甚至忍不住会生出一丝不甘和怨怼。 明知不应该,却还是控制不住。 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同淮序正面交锋,自己默默地将这些负面情绪消化了。 但楚淮序对于宋听内心的想法一无所知,在他看来,宋听在为了什么事而生气,两个人皆心知肚明,既然对方打开天窗说亮话,他便也不打算再藏着掖着。 楚淮序于是赤着脚走到宋听跟前,摘下自己脸上的面具,扣到了对方脸上,眸光比银质面具泛出来的光还要寒凉: “大人难道不记得自己三年前做过什么事吗?” “我信任过你,换来的又是什么?” 语气竟是比面具泛出的寒光还要冷上几分,丝毫没有掩饰心底的恨和怨。 “是背叛、是欺骗、是父母兄长皆离我而去。” “宋听、宋指挥使,请你告诉我,若你是我,还敢再相信那个人吗?” 宋听额上冒出一层冷汗,牙关紧咬着,双唇毫无血色,他盯着楚淮序,眼中的一丝光亮在男人的一声声诘问中一点点消散,眼眸中最后空空如也,彻底死寂下去。 “我同大人之间只是一场各取所需的交易,但我不会将赌注全压在大人身上,大人若是能接受,我们的交易就继续,若是不能,那我便走。” “交易?”宋听怔怔地盯着他的脸,一瞬间只觉得耳边一片轰鸣,好像什么东西笼罩了他的听觉,叫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 “是。”而楚淮序还在继续道,“我需要大人帮我,大人喜欢我这张脸,这难道不是一场交易吗?” 原来他是这样想的。 原来是这样。 宋听缓慢地闭了闭眼,艰涩道:“我知道了,这些事我不会再问,除非你愿意告诉我,但你要注意安全,否则我一定会追查到底。” 楚淮序掀了掀眼皮,不置可否。 “还有大典的事,不要去,太危险了。” 楚淮序却不打算听他的:“如果我非去不可呢?” 宋听:“……” 两人四目相对,僵持半晌,似乎谁都不准备改变主意,楚淮序的目光在时间的流逝中越来越冷、越来越恨。 最后当然还是宋听让步,他承受不住这样的眼神,狠狠地避开眼:“到时候让小五和祁舟跟着,否则我不放心。” 话音刚落,楚淮序便嗤笑一声,懒洋洋地往后一靠:“多谢大人。” …… 自大衍立朝以来,从来都是太后举行祭典,这还是头一次天子亲至,且举行两次大典。 大典当日的天气却并不怎么样,从早上开始就灰蒙蒙的,云层遮天蔽日,虽说没有太阳,却燥热难耐,连一丝风都感受不到。 为了让百姓亲眼见证楚明焕这位天子实乃真龙下凡,仪式当天允许百姓上山观礼。 为此,宋听特地拿着皇帝的手谕从洛阳调了守军过来。 然而或许是受了传闻的影响,前来观礼的百姓并不多,都怕像嗣水镇的人一样,受到诅咒的牵连。 其中一多半的人甚至是章炳之临时命人从山下几个村子用重金哄上来的,否则观礼的人就太少了,皇帝面子上过不去。 饶是这样,广场上依旧只有稀稀拉拉几个人。楚明焕到底年纪小、沉不住气,见了这场面,皱着张脸明显的不高兴。 “陛下请宽心,待到仪式结束,谣言自然不攻自破,到时百姓一定会明白的。”章炳之察言观色,宽慰小皇帝。 皇帝的心情却没有因此就变好,沉着脸不吭声。 宋听领着锦衣卫将周围仔细检探查了一番,没发现什么异常:“陛下,一切已经准备妥当。” “那便开始吧。”小皇帝塑着一张脸。宋听领命,正预备离开,小皇帝却又将他叫住,“怀月呢?他不来观礼吗?” 宋听:“……” 小皇帝心情差成这样,居然还惦记着淮序有没有到场,这下子脸色难看的可就不止小皇帝一个了,君臣三人皆神色郁郁。 尤其是宋听,心里实在不是滋味,小皇帝对淮序的关注程度,属实超出了他的预料。 “也罢,他还是不要来了,人多杂乱,不安全。” 宋听:“……” 章炳之:“……” 章炳之:“陛下,吉时将至,还是先准备仪式吧。” 仪式的流程和之前一样,第一个环节是天子朝如来金身敬香。太后就是在这个环节出事的,宋听和章炳之担心历史重演,寸步不离地护卫在左右。 天子在白马寺的消息在大典前就已经传扬开去,红莲教的人极有可能在这种时候采取行动,其中最有可能的就是混迹在普通百姓当中。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皇帝亲至,大典的仪式比前次还要隆重,白马寺中十六位高僧连同方丈一起,围坐在大殿前的广场上,闭目诵经,手中紫檀佛珠不住拨动。 而楚明焕就立在广场中央,手拈着三柱檀香,朝着大殿之内的金身佛像缓缓叩拜。 在他身后,妃嫔、百官、以及前来观礼的百姓一同叩拜下去。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第一拜,起身。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第二拜,起身。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第三拜。 太后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的事,宋听握紧藏在袖中的软剑,眼角余光不动声色地周围百姓的一举一动收在眼里。 深居宫中的皇帝难得露面,这实在是一个刺杀的好机会,红莲教的人应该不会什么都不做。 待要收回目光时,眼风带过一片纯白色的衣角,视线不由地停驻。 是楚淮序。 这一幕也和那一日相似,只不过淮序当日穿的是一身红衣,今日却换上了白衣。 第154章 山雨欲来 这是自两人重逢之后,淮序第一次穿白衣,特别素的一身衣服,没有任何多余的修饰或花纹,远远望去,很像是一身丧服。 丧服。 因为这个忽然而至的念头,宋听心上狠狠一跳。 在仪式开始前,他其实已经见过淮序。 刚才小皇帝问起淮序的时候,宋听也以为他不会再来了。 分明前两日还对祈福大典表现出很大的兴趣,宋听不让他来他偏要来,但真到了这一日却反倒在房里睡起了大觉,宋听喊他也不肯起。 宋听只好自己先过来了。眼见着仪式马上开始,宋听原以为他改变主意不愿再来了,还赖着床。 但就在他同小皇帝交代完毕,去请几位大师的时候,却见一袭白衣的男人远远地缓步走来,头上只一根最普通不过的素簪,逆着一缕晨曦,抬眸朝他笑了笑。 那一刻,宋听僵立在原地,一动不动,好似时光回溯,他们又回到了五年前。 没有欺骗和背叛。 没有仇恨和血泪。 眼前的人还是那个被娇宠着的小贵人,而他是对方的“小狗”。小狗会一直一直陪着自己的主子。 是手下的一声“大人”撞碎了宋听自欺欺人的美梦,而楚淮序就停在离他很远的地方,没有再走近一步。 之后宋听愈加忙碌,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仪式便要开始了。而每一次朝对方望去,那人都只是安静地站在一旁,盯着台上的那尊金身佛像看。 一如此刻。 这让宋听心里忽然很不安。 他顺着对方的目光,也望向面前的佛像。 这尊佛像也是尊如来像,是按照大殿内那尊金身佛像打造的,白马寺一年一度的法会,这尊佛像都会被请出来立于广场中央,供香客供奉。 而为了今日的大典,皇帝于昨日亲自请出了这尊佛像。 第三拜起身。 未见周围任何异状。 这本该是个好兆头,可不知为何,宋听心里却涌出许多不安。他下意识又朝楚淮序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 后者似乎终于注意到了他的目光,将视线从佛像落到了他脸上。 如果宋听没有看错的话,男人好像还冲他露出了一丝淡笑。 宋听心脏跟着紧了紧,背后已经浮出一层冷汗。 不对劲。 事出反常必有妖,淮序今天就很不对劲。 为什么要换上白衣,又为什么要盯着佛像,佛像……难道暗藏了什么玄机? 宋体忽然很后悔,他想,前两天在淮序提起这件事的时候就该同对方问清楚,起码得知道他们今天的计划,这样他也好在事情一旦发生到无可挽回的地步时护住淮序。 他不该在那样的时刻跟淮序怄气。 但淮序到底预备做什么?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 在诵经声中,楚明焕缓缓起身,然后转向身后,面对着观礼处的百姓。 “各位乡亲父老、朕知道因为最近发生的事,大家心里都很惶恐,觉得是上天在降下罪责。” “朕自知愚钝,但继位五载,一日不敢忘却自己的责任,老天是否对朕满意朕不敢妄言,然太后及嗣水镇九十三位百姓的事,是有人在从中作梗,与天罚无关。” “朕已经着大理寺和锦衣卫共同查办,必然会给天下人和所有死者一个交代。” 这个环节本来不该出现在仪式中,是小皇帝自己要加上去的。他说的情真意切,观礼的百姓们似乎也有些动容。 他们都是最寻常的百姓,平日里能见到的最大的人物也不过是府衙的大人们。今日不仅见到了皇帝,皇帝还这样平易近人的同自己说话,百姓们难免会被触动,短暂的寂静之后,纷纷议论起来。 楚明焕也并不阻止,继续说着。 前次大典时就不是个好天气,今日同样,晨起的那缕晨曦早就被厚重的云层所笼罩,白马寺上空乌云密布,间或着几声轰隆隆的响雷,大雨仿佛随时都会落下来。 一阵大风忽地刮过,四周树影摇晃,又随着大风止歇而渐渐停下来,只有叶片还在沙沙作响。 楚明焕抬头看了一眼天,结束了自己感人肺腑的那番剖白,准备下一个环节。方丈空寂大师已经在佛像之下等着他。 “陛下。”楚明焕正欲抬步,却被宋听伸手拦下。“宋卿?” 宋听略略躬身:“臣恳请陛下准许臣代为过去。” 接下来的环节是赐福,就是方丈用柳条沾了符水洒在皇帝的身上,有驱邪、护平安的意思。皇帝代表天下臣民,也即整个大衍都被佛祖赐福护佑。 到那时整个仪式才算结束。 在此之前宋听从来没有提出过要代天子行事的意思,不仅楚明焕面露疑惑,章炳之更是忍不住问道: “指挥使这是何意?” 无论是从表情还是语气,明显是在指责宋听僭越。 宋听拿不出证据,他只是凭着淮序的反常和自己的第六感认定佛像可能有问题。 “臣——” “罢了。那就辛苦宋卿了。”没想到还未等他解释,楚明焕就直接答应了,一句多余的话都没问,显然是给足了他信任。 “还是老臣去吧。”章炳之到底没有真的老糊涂,转念一想已经明白过来宋听的意思,当即道,“宋大人跟着陛下,这样最为妥帖。” 因为空行的事情,章炳之唯恐自己失了圣心,急于在小皇帝面前表现。 “这……”楚明焕拈着香,目光在两人之前逡巡不定,不知道该将香给谁。 台下的百姓听不见台上细小的动静,但再耽搁下去必然会引起怀疑,宋听没再犹豫,让步道:“那就有劳阁老了。” 总归他只是想验证一下佛像是否有问题,只要不是小皇帝,章炳之这老家伙过去,或者他自己过去,都没有什么差别。 甚至……或许让章炳之过去会更好。 宋听再一次将视线落向不远处的佛像。 周围已经一丝风也没有,连树叶也没有再有丝毫的摇曳,仿佛山雨欲来前诡异的安静。 宋听心里的那点不安持续扩散,他既要时刻注意着小皇帝,也留意着不远处的淮序。 第155章 天罚 明明都是为皇帝做事,宋听刚才那话却好像自己低头一头似的,章炳之心有怨愤,但到底没在皇帝跟前表现出来,接了香就朝着方丈走了过去。 云层压得更低,在一片寂静之后,轰隆隆的雷声忽然由远及近,好像就炸响在头顶上方。 明明青天白日,天却在顷刻间沉得像是日夜被颠倒了过来。 忽然之间,一道闪电划破天空,裹挟着狂风而来,异色的亮光之下,将那尊铜制的佛像照得形如鬼魅。章炳之脚步不自觉停住。 但身后有天子,有宋听,还有数十个前来观礼的百姓,那么多双眼睛看着,无论如何他都不能在这个时候畏缩不前,表露出恐惧的意思。 章炳之只迟疑了片刻,便迎着狂风继续前进。 空行那假和尚不争气,不仅被人发现了,还反咬他一口,导致章炳之这段时间不得不夹起尾巴做人,他比宋听需要这个表忠心的机会。 姓宋的想在这种时候出风头,他不能再给对方这个机会,左右都得扳回一局。否则今后在朝堂之上,他将真的永远低对方一头。 那明明只是他养的一条狗,断不能总叫他耀武扬威地在自己跟前叫唤。 他苦心孤诣多年才走到今天这步,绝不能为他人做了嫁衣。尤其那个人还是宋听。 章炳之一路走,一路在心里这样告诉自己。 “变天了!真的变天了!这么大的雷声,不会出什么事吧?” “难道真的是天意吗,这次不会又出什么问题吧?” “那么大的雷,会不会劈过来啊……” 底下的百姓已经开始议论纷纷,脸上皆是惊惧交加。要不是周围有锦衣卫把守,这会儿人估计都散光了。 皇帝和宋听对视一眼——这次不能再出任何问题了,否则就真的要变天了。 闪电一道接着一道,将半边天空都照亮,可怜章炳之一把岁数,差点被狂风掀翻,短短数百步的距离,走得异常艰难。 但,终于还不是到了。 “阿弥陀佛。”空寂大师朝他行了个佛礼,章炳之也回了一礼,然后走到香案前,将手里的三炷香插【忽略】了进去。 接下来就是重新走到空寂大师跟前,面朝着佛像接受赐福。 到了这个时候章炳之其实已经松了一口气,他人都到了佛像跟前,四周都有守卫镇守,即便有刺客,总不能从天上飞过来。 而且……章炳之大逆不道地想,远离小皇帝反倒是更安全的。 他心里千回百转,而变故就是在这一刻陡然发生的—— 香案离空寂大师所在的位置其实很近,不过几步之遥,章炳之躬身插完香,起身时人便已经对着空寂大师行了一礼。 “南无阿弥陀佛。” “南无阿弥陀佛……” 再要起身时,两道闪电忽而劈了下来,伴随着轰隆隆的巨雷。 如果说之前的电闪雷鸣终归离广场还有些距离,那这两道闪电便是真的直直扑向广场。 银光仿佛将整个天空照亮,滚滚惊雷紧跟着落下,狂风大作。 仿佛末日一般的场景将观礼的百姓骇住,四周骚乱起来。 宋听的神经不自觉地紧绷,他一面要留意着淮序,一面又要看顾着小皇帝,倒是忽略了章炳之那边。 “啊啊啊啊——死人了——地踏下去了………”有人忽地大叫起来,“天塌地陷,这是天罚!是天罚!” 宋听猛然回头,就见其中一道闪电正正巧巧劈在章炳之所在的那个位置,地面立时炸开,而章炳之直直地倒了下去,浑身焦黑,只有身体还在不住地轻微颤动着。 与此同时,那块地方以极快的速度塌陷下去,章炳之便顺着那片凹陷的地砖沉了下去,被掩埋在其中! 闪电一道接着一道,雷声连绵不绝。 突如其来的变故更是让现场的百姓陷入极度的恐慌之中,有人惊声尖叫,有人东跑西撞,四周一片混乱,护卫差点都拦不住。 楚明焕也被吓坏了,紧紧拽着宋听的胳膊,面若白纸。 “宋、宋卿。” 宋听第一时间望向楚淮序所在的方向,却发现原本一直站在那的淮序早已经不见踪影。 ——人呢?! 宋听的心脏像是被谁狠狠踹了一脚,他下意识想要抬步追过去查看,混乱的百姓中却有人在大雨中自燃起来,大笑着大叫着扑向周围的人: “天罚降世!天罚降世!楚家的天下,要亡了!” 先是一个,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这些人如飞蛾扑火一般,在火光中尽情地大笑。 “这么大的雨为什么扑不灭这些火,难道真的是天罚……” “别管是不是天罚了,愣着做什么,快跑啊!” “啊啊啊啊啊……救救我、救救我!我还不想死!” 人群越来越混乱,有人在笑,有人在恐惧的大喊和求救,甚至有锦衣卫被一个火球抱住,也燃烧了起来。 这火真的扑不灭,他在地上不住地翻滚,火却越烧越旺…… 倾盆大雨哗啦啦地落下来,楚淮序的身影再次显现,隔着暴雨和混乱的人群同宋听对视一眼,露出一个堪称愉悦的笑。 但四周实在太混乱了,雨又大,不一会儿,楚淮序的身影再次从宋听眼前消失。 大概是因为这场好戏演到这里已经到了末尾,楚淮序看到了自己想看的,便片刻都不再留恋。 宋听担心楚淮序的安危,胳膊却再度被收紧。是小皇帝惊恐地瞪着他。 “宋爱卿,朕……” “来人!护送陛下回去!”宋听没再犹豫,当即立断地做出决断,“控制住现场,留几个活口!” 前来观礼的百姓中混入了红莲教的教徒,但他们的目的并不是为了刺杀皇帝,而是再一次将皇帝不被上苍承认这一点坐实。 “可是……”小皇帝吓坏了,显然不愿意离开宋听左右。 宋听清楚这一点,却还是说:“陛下,臣想去看看阁老的情况。此处不安全,陛下还是快些回屋,这里交给臣。” 宋听使了个眼色,便有两个锦衣卫上前,宋听淡淡道,“护送陛下回去。” 第156章 火药 磅礴大雨倾盆而下,身旁的锦衣卫为宋听执伞,被他用胳膊横挡一下:“不用。走吧。” 天雷还在轰隆隆作响,闪电接一道接一道劈在半空,连佛像都倒了下来,在章炳之被掩埋的周围砸出又大又深的坑,砖石被天雷劈得四分五裂。 宋听已经浑身湿透,雨水粘在他浓密纤长的眼睫上,视线也跟着变得朦胧起来。 他不怎么在意地抹了把脸,蹲下来,捡起地上的一块碎石,在指尖捻了捻,凑到鼻尖嗅闻了一阵。 “这是……”宋听脸色陡然一沉,“来人,将这些地砖都搬开!” 楚明焕才慷慨激昂地同观礼的百姓说了那样的话,瞬间就发生这样的变故,这简直就是老天爷照着他的脸重重甩了一巴掌。 只差没亲自现身指着他的鼻子尖说:“你不配当皇帝,从这个位置滚下去吧!” 先是公主。 再是太后。 后是领了八宝粥的九十三个百姓。 现在又是内阁首辅、皇帝近臣。 是前来观礼的百姓。 和这场祈福大典有关的人,似乎真的如中了诅咒一般,接二连三的遭遇不测。 楚明焕等得心急如焚,不知道在屋里转了多少个来回。 一炷香后,浑身湿透的宋听推门进来,楚明焕急急地迎上去: “宋卿,如何了?!好端端的怎么正好就有雷劈在那里,难道朕这皇帝真的到了天怒人怨的程度吗?” 如果只是之前那些事件,皇帝还能跟自己说那是有人在背后操纵,但今天这天雷是在他眼皮子底下劈下来的,是他亲眼所见。 红莲教的人再有本事,也不可能引着天雷往指定的地方劈。 “还有那些大雨都扑不灭的火,又是怎么回事……” “陛下别急,听听指挥使有何发现。”成公公朝宋听递了干净的帕子过来,“大人先擦擦吧。” 宋听就跟刚上岸的水鬼似的,里里外外都湿透了,一条手帕根本不顶用,所以他只是随便往脸上抹了两把,就不去理会,朝皇帝说: “是火药。” “火药?” “是,臣已查验过,佛像底下有个暗道,里面铺了火药。” 小皇帝是个聪明人,听宋听这么一说,立刻就明白了其中的关窍。 “朕亲自主持大典之事不过是三日前才决定的,背后之人要如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神不知鬼不觉将火药埋在底下?” 白天必然不可能,若说晚上,也有侍卫巡夜,这么大的动静,不可能不被人发现。 “除非——” “除非那些侍卫当中有他们的人!”小皇帝福至心灵,“这也可以解释为何同样的粥,百姓吃了中毒而亡,你们吃了却没事。” 八成是因为下毒之人早就事先给你们吃过解药,比如……在早膳中。” 下山布施之前每个人都用了早膳,这是最好的时机。 宋听也早在发现火药的痕迹之后就想到了这点,君臣俩相互看着对方,表情都十分凝重。 ——如果红莲教的势力已经渗透到禁军之中,那就等于皇宫里也有他们的人,这实在是个很可怕的设想。 “这件事臣会查明白。” “还有那些自燃的百姓……” “那些百姓身上都洒了磷粉,条件成熟就能自燃,至于为何扑不灭,”宋听面色沉了沉,说,“应该是在磷粉中混入了某些特殊的药【忽略】粉。” “其实也并不是真的扑不灭,只是燃烧得时间会比寻常的火焰久一些,也更难扑灭一些,现下火都已经灭了,还请陛下放心。” 宋听之所以清楚这一点,是因为当年章炳之就用过类似的手段,为了审讯端王府的人,逼他们招供,坐实端王谋逆的事实。 “哎。”楚明焕叹了一口气。 事情尚未查清楚,他当然放心不下来,不过今天已经受了很大的刺激,到这时早已精疲力尽: “辛苦宋卿了。只是红莲教的人心狠手辣手段歹毒,你定要千万小心。” 今天若不是宋听忽然提出代天子受福,被当场劈死的大概就是他了,只要一想到这点,楚明焕就心有余悸。 但死的人不管是不是他,红莲教的目的至少已经达成了一半—— 今日之后,侥幸存活下来的那些个观礼的百姓,必然会将今日的所见所闻传扬开去,到时上天降下天雷、降罪大衍这件事便会传得人尽皆知。 “宋卿,今夜你便不要走了吧,朕需要你。” 小皇帝显然是被吓坏了,脸到现在还是惨白的。他从前并不敢向宋听提这样的要求,今日却有些顾不得了。 只可惜宋听心里记挂着楚淮序,三言两语就将皇帝的请求挡了回去: “陛下寝间臣不便打扰,臣就在陛下对面的屋里,而且臣安排了人在屋外守着,陛下不用担心。” 话说到这份上,皇帝只能不情不愿地放他离开。 …… 屋外暴雨不歇,屋内楚淮序不知从哪儿借来一张琴,坐在窗下弹奏着。琴声混着雨声,竟有种末日来袭的错觉,而楚淮序嘴角却含着一抹淡笑。 宋听推门而入时他正好拨下一根琴弦,弦却在这个时候猝然崩断,琴声戛然而止。 “啧。”楚淮序的指腹被断裂的琴弦隔开一道很深的伤口,两滴血珠滴落在琴身上。 “怎么样?”宋听疾步过去,捉着他的手指看了看,伤口还在继续往外渗血,看着一时止不住。 宋听含住那根手指,将血珠【忽略】吮【忽略】去,然后掏出怀里的金疮药,仔细地倒在上面。 “这药价值连城,用在我这样小的伤口上,未免太过暴殄天物了。”楚淮序慢吞吞地说。 从前他最是娇贵,又爱玩爱闹,上树蹭破个皮就不知道用掉过多少瓶这样的金疮药,又哪里说过这样的话。 宋听心里闷闷的,说:“什么都及不上你。” 楚淮序闷声笑了笑,将手指抽回去。弦已经断了一根,他却仍坐过去,抚着琴身望向宋听:“大人想听什么曲子?” 今日他看着心情十分不错,脸上从始至终都挂着笑。 第157章 入教 “改日再听。”宋听可不舍得让他在伤了手的情况下给自己弹琴,想先帮他处理伤口。 然而楚淮序却很坚持,“可我想弹,既然大人没什么想听的,那我就挑自己喜欢的了。” 楚淮序向来主意大,他想要做的事,宋听通常阻止不了,这次也一样,宋听便也没再说什么,安静地坐着。 老实说,他其实不太通音律,淮序弹了什么他也听不懂,眼前只有那双肆意拨动着琴弦的手。 指腹上的伤还没来得及包扎好,撒在上面的金疮药在动作间悉数掉落,伤口再次被琴弦割裂,殷红的血抹满了琴弦,空气里充斥着淡淡的血腥味。 宋听是影卫出身,杀人比街市上的小贩砍瓜还要熟练,见血更如家常便饭,按理来说这样一道伤口实在是难以入他的眼。 然而这一刻他却有些见不得这样的场景。只因这伤在楚淮序的身上。 他早已见过这人浑身是伤血肉模糊的样子,实在见不得一丝一毫的伤口再出现在对方身上。 这会让宋听想起他迫不得已甩在楚淮序脸上的那一巴掌。 “别弹了。”他上前握住淮序的手腕,将那双伤痕累累的手腕捧在手心,满目的疼惜,“不要再弹了。” 楚淮序穿的还是那身白衣,几滴血溅落在白袍上,洇出斑驳的血晕,甚至有几滴不知怎么还落到了脸上。 他却忽然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在殷红的鲜血的衬托下,这笑带着几分邪气,有一种……难以形容的美。 宋听吞咽了下喉咙,感觉喉间就像有炭火滚过。 宋听紧紧握着他的手,蹲在他脚边、看着他,由着他。 “宋听!”而楚淮序忽然揪住他的衣领,将人狠狠拉到自己跟前,“若不是你,今天死的人就是楚明焕!” 宋听是换下身上的湿衣服才来的,因为是见淮序,他没有再穿官服,而是换上了一身青色常服。 而此刻,楚淮序的血就染在他衣襟上,像他眼底藏不住的恨意。 “你不会。”宋听反过来握住他的手,“我不知道你们原来的计划是要杀谁,但你给了我暗示,你并不想要小皇帝的命。” “你放屁!”楚淮序怒目圆睁,激动地驳斥他,“我比任何人都想要小皇帝的命!不过无论你们谁要死,我都很高兴。” “你说章炳之那个老家伙有没有想到自己算计一生,竟然会以这样的方式死去?哈哈哈哈哈……痛快,真是痛快!” 楚淮序不住地大笑着,像是已经高兴到有些语无伦次。笑着笑着,眼角却变得湿漉漉的,双眸被雾气笼罩。 他在笑。 也在哭。 在雷电劈下来的那瞬,说没有恐惧是不可能的,凡人对此有天生的畏惧感。 那一刻宋听也有想过,如果今天代天子过去受礼的人是他,此时此刻躺在一堆焦石中的人或许就变成了他。 也想淮序是不是真的恨他如此地步? 但很快他就想到,在淮序这里,恨他、怨他是应该的。 可他也反应过来,淮序并没有现在就要他的命,从最开始就一直在给他提示,叫他生疑。 而因为空行的事,章炳之急于在皇帝面前表功,必然会从他手里要走这个机会。 所以从一开始,淮序想要的就是章炳之的命。 宋听不在乎其他这些理由,只要这点就足够了。 “是我没用。”他虔诚地吻上楚淮序的指尖,“但是鸣瑜,求你告诉我,红莲教背后的人,是你吗?” 两个人一个坐着,另一个半跪着,楚淮序垂眸看着他,眼角的泪花已经憋了回去,眼眸中诸多情绪一闪而过,很快又都沉寂下去,眉宇间一片冰冷。 他用另只手勾住宋听的脖子,大发慈悲地在宋听眉心落下一个吻,又在宋听不知足地追吻过来的时候毫不留情地将人推开。 “不是。”他说,“我还没有那么大的本事。” 宋听:“小周哥他……” “当年那一战玄甲军全军覆没,只有小周哥活了下来,而端王府中,也只有我活了下来,我们俩各自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就是为了向仇人索命的。” “但光靠我们两个是不够的……” 从看见周桐的那刻起,宋听就猜测对方和红莲教有关,而楚淮序显然早就知道这一点。 当时他没有立刻追问对方的另一个原因,就是以为红莲教背后的人是淮序。 他以为除了周桐之外,或许还有别人活着,而那些活着的人就跟随淮序成立了红莲教。毕竟这个组织出现的时机太巧了。 但现在,淮序将他的猜测否定。 那如今的情况就是他最不愿意去猜测的那一种。 “你们加入了红莲教。”宋听艰涩地开口。 楚淮序再次笑了笑,没有否认。 宋听的心再一刻重重沉了下去,像红莲教那样的组织,必然不会让人随随便便的加入,凡进入者必须付出什么代价或者用什么来交换。 “公子。”宋听拥住楚淮序,紧张道,“我答应过你的事就一定会做到,别再同他们来往。” 楚淮序推开他,语气里满含不屑:“大人惯会说好听话,我从大人这里听过的承诺不知几何。” “但大人给了我什么呢,太后没有死,皇帝没有死,连章炳之都不是死于大人之手,这样的情况下,大人想叫我如何相信你?” “大人还记不记得,你明明同我承诺过,会让我亲手将那老东西千刀万剐。” 宋听自然记得,但此刻听最关心的已经不是淮序怪不怪他。 “那你告诉我,他们要你做什么?” 楚淮序将那只沾满血的手掌覆在宋听的咽喉处,手指缓缓收紧: “他们只要我接近大人,替他们传递消息就好了,接下来的事情,自然会有人来处理。” “所以太后和小皇帝现在没有死也没关系,反正很快都是要死的。” “大人不愿意诚心帮我也没关系,反正有人会帮我,除了小皇帝和太后,还有大人你。你们的命,我都一一记在账上。” “血债……要用血还。宋听,要么你现在杀了我,要么我一定会让你后悔当年的所作所为。” 第158章 蛊毒发作 手掌还在不断收紧,宋听被迫仰着头,窒息的痛苦让他不自觉地紧皱起双眉,却违逆求生本能地没有丝毫挣扎。 全凭楚淮序叫他死或者放他生。 这个人总是这样,在他面前表现出臣服的模样,好像只要他一声令下,便能立刻为他去死。 而实际上,却比任何人都惜命,为了活下去,毫不犹豫地背叛他、利用他,将他一腔真心踩碎在脚下。 楚淮序真是……恨极了他。 “宋听,你真以为我舍不得杀你吗?”掌心之下的这截脖颈其实很细,哪怕楚淮序如今是个废去功力的废物,还是能够将其掐断。 而宋听只是看着他,用那双虔诚痴迷的眼睛。 楚淮序受不住这样的目光,抬手覆在上面,恶狠狠地警告:“不准这样看着我!宋听!别用这样的目光看着我,我觉得恶……” 他的语气愈发冰冷,神情在凄风苦雨和巍巍烛火的映照下,真如索命的艳鬼一般。 但忽然之间,楚淮序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说不出话,在刚刚的一刹那,他只感觉喉间一股腥甜,紧接着就是难以形容的剧痛,冷汗一阵阵袭来。 一息之间,像是有无数枚锋利的刀片在切割着他的五脏六腑,浑身各处,痛得他耳边嗡嗡作响,几乎听不见其他声音,也看不清眼前的视线。 这样的剧痛之下,他已经握不住手里那截脖颈,连身形都开始打着晃。 “咳咳咳……咳咳……”骤然涌入的呼吸让宋听下意识呛咳起来,覆在眼睛上的那只手也猝然移开。 宋听疑惑地睁开眼,却看见楚淮序满头冷汗,牙关紧咬,胸前的白衣已经被嘴里涌出的鲜血染透。 他心脏骤停。 而后猝然起身:“鸣瑜!”脸色跟着惨白一片,“你怎么了?!” 而楚淮序早已意识不清,他像是很疼,身体痛苦地蜷缩起来,双腿发抖着在地上乱蹬乱踢,毫无血色的脸上透出一股隐约的青灰之色。 仿佛体内的生机在一寸寸地被抽干。 宋听的呼吸也被攫住,他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想抱住楚淮序,却不知他究竟伤在了何处。 眼前只有源源不断的殷红的血。那是从楚淮序口中溢出来的。 宋听浑身僵硬:“鸣瑜!”“鸣瑜!”“鸣瑜,你看看我,看着我……” …… 王广鹤年纪大了,到了夜里就容易疲倦,在为太后施完一次针之后,便靠在外间的榻上打起了盹。 一会儿后,有人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王广鹤被惊醒:“你、你是……” 他认得对方,是宋听身边的那个暗卫。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多问一句,人已经被从榻上拽了起来:“劳烦王院首同我走一趟!” 他可能嫌老太医腿脚不利索,道了一声“得罪了”之后,便直接将人提起来甩在背上,一路疾驰着来到楚淮序的房里。 事态紧急,小五什么都来不及解释,王广鹤也被颠簸得问不出话,但一看见床上躺着的那个人,他立刻什么都明白了。 “见过指挥使。”他道了声安,“可是小公子出了什么事?” “劳烦王院首了。”宋听点了点头。脸色实在说不上好看,仿佛下一瞬就能拔刀杀人。 王广鹤不敢耽搁,喘匀了气就上前给人把脉。 几个月不见,这个人的身体比之前更差了许多,王广鹤偷偷觑着一旁那尊黑面煞神的脸色,心里已经在盘算着要怎么说才不至于惹人发怒。 他这样的小动作自然逃不过宋听的眼睛,后者眼睑下垂,对上王广鹤的视线:“院首有话不妨直说,本座信得过院首。” 他信得过王广鹤,王广鹤却不敢将这句话当真,斟酌着字句说:“大人,依下官来看,公子像是……被下了一种蛊毒。” 饶是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宋听还是因为老太医这句话眸光骤冷。 怎么可能是蛊毒。 谁会给淮序下蛊。 “但奇怪的是,上次老臣给公子诊脉,并没有发现异常,所以……” 所以说明这个蛊是后来才被人种下的。 在淮序来到他身边、甚至是入了长安之后。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淮序对此知情吗? 是谁这样对他? 是红莲教的人吗? 他们怎么敢。 怎么能。 都该死。 若真是红莲教,他要将这个组织彻底铲平。 人明明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暗卫一刻不离地守在左右,居然还能被人寻到机会。 铺天盖地的愤怒让宋听的身体紧绷得像一根弦,稍有不慎就会崩断,脸色极冷。 王广鹤觑着他,一时之间有些不敢说话。 半晌后,宋听一拳重重砸在手边的案几上,桌面轰然四分五裂,顷刻间就散架了。 王广鹤顿时被吓得生出一身冷汗,扑通跪在他脚边。 这位锦衣卫指挥使有多暴虐乖戾,时常出入宫廷的王广鹤自然一清二楚,看着倒塌的桌子,他仿佛也预感到了自己的命运。 而床上的人似乎被惊动,不安地皱了皱眉,宋听当即揪起一颗心,猝然望了过去。 他那张彷佛凝着千年寒霜的脸上终于有了裂纹,像是楚淮序紧皱的眉头深深刺伤了他。 也因此,他眼神中的愤怒更加深刻,像世间所有的怒火都在此凝结,要把周围所有的一切都焚毁殆尽。 可不过一息,这团怒火又分崩离析,像是一口气再也撑不起来一样,竟露出了几分隐隐的惨淡。 他侧头看着楚淮序,露出锋利的线条,整个人像是一把刀,特别锋利,又特别薄,刀锋却是毫不留情地刺进了自己的胸膛。 绞得一颗心脏血肉模糊。 这把刀会伤人,更伤己。 王广鹤在一旁望着,只觉得难以言喻的心惊。顿时更不敢开口。 过了很久,才又听宋听缓缓开口:“院首可能看出是何种蛊?” 王广鹤摇了摇头,战战兢兢道:“恐怕要让大人失望了,老臣无能,在蛊毒一事上,并不擅长,一时看不出。” “院首起身吧,劳烦院首了。”宋听握住床上那人微凉的手掌,目光落到王广鹤脸上,“不过本座倒是真的有件事需要院首帮忙。” 王广鹤心下一动,恭敬道:“大人请说……” 第159章 宋府贵客 祈福大典上的这场暴雨下了一天一夜,等到第二天午后,才渐渐停下来。 小五和祁舟连夜盘查这几日轮值的锦衣卫和禁军侍卫,竟真的查出了头绪。 火药居然是杨钊文埋下的。 不仅如此,他还承认长公主和太后的事,也是他所为。 “锦衣卫在杨钊文的手臂上发现了七瓣莲花标识。”宋听向小皇帝汇报调查出的结果。 “既然他已经认罪,就将这件事公之于众吧,免得祈福大典上的事情越传越广,引发百姓猜忌。”小皇帝说。 事情已经过去一天一夜,小皇帝已经从极度的恐惧中恢复过来。 此前有宋听和章炳之在,小皇帝凡事都喜欢征询两人的意见,这回后者突逢意外,皇帝就像断掉了一条臂膀,反倒比之前更沉稳不少。 百姓们信了多少楚明焕不知,待祈福大典的事告一段落,东行的车驾就从白马寺出发,返回长安了。 ——在大典当夜,王广鹤求见了楚明焕,君臣二人密谈了一个时辰,皇帝当即下了回京的命令。 虽然没有人知道王广鹤跟皇帝说了什么,但其实大家心知肚明——太后恐怕要不行了。 大衍皇室有不成文的规定,死在宫外的妃嫔不能葬入陵寝,不管这位妃嫔有多高的地位,出于什么原因死在宫外。 规矩就是规矩,不会因为任何人、任何事而改变。 因此如果太后不能及时回到皇宫,就将失去被葬入陵寝的资格。 这不仅对于太后,甚至对于皇帝都是莫大的一种耻辱。小皇帝绝对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皇帝来时快马加鞭,和王广鹤共挤一辆马车,回程还是如此。甚至回程比来时还要急迫,绵延的队伍在官道上扬起无数尘烟。 一只素白的手撩起马车的珠帘,红衣的美人懒懒地探出小半个身子,眼眸睨向护卫在旁边的锦衣卫指挥使。 开口时语调是一贯的漫不经心:“指挥使大人可真威风,连皇帝的面子都敢驳。” 小皇帝原本是想同楚淮序共乘一辆马车的,不管楚淮序承不承认,他心里是认定了他就是自己要找的那个人的,喜欢同他亲近。 小皇帝的倾慕之意不加掩饰,不仅楚淮序察觉到了,宋听更是看得一清二楚。 人人都说锦衣卫指挥使是宫里那两位的座下犬,宋听也确实将自己视作一条狗,只不过他这条狗想要守护的不是楚明焕母子俩,更不是大衍江山。 他这条恶犬不容许任何人靠近自己的宝贝。 他宣誓效忠的、不惜以命相护的人从来只有一个。 所以在楚明焕提出要同怀月公子共乘的时候,被宋听毫不留情地给制止了。他决不允许有人觊觎自己的宝物,哪怕对方是皇帝。 不仅如此,作为皇帝走狗的锦衣卫指挥使,居然还把皇帝丢给了自己手下,自己屁颠颠地护卫在一个男人身旁。 这段时间人人都清楚了这位怀月公子的身份,也因此对指挥使大人权倾朝野的本事有了更深的了解。 一路急行,车驾在七日后顺利返回长安,彼时太后只剩下一口气在吊着,随时都可能撒手人寰。 太后薨天属于国丧,举国哀悼,礼部的人已经开始着手为太后准备灵柩和随葬品等一应事情,倒是宋听闲了下来。 自那日老君山之后,宋听就没再见过严青山,现下终于回府,第一时间就见了对方。 后者俨然将宋听的府邸当成了自己的,在后院辟了块地方,大张旗鼓地养他的蝎子蜈蚣,把前去洒扫的小厮吓得不轻,再也不敢踏入后院半步。 他自己倒是乐得清净,好吃好喝地住了下来,稍有不顺心的地方就吓唬府里的人给自己找乐子。 管家对此也很头疼,宋听一回来,老人家就面露难色地告状: “大人,后院那位先生到底是什么人啊,他怎么尽养些……养些吓人的玩意儿,什么蜈蚣、蝎子、毒蛇,什么可怕他养什么。” “而且整日也不愿意出来,吃喝都要下人送过去,但他养了那些玩意儿,谁敢给他送吃喝啊。” “且不说别的,就说前几日吧,小林好不容易鼓足勇气给他送了午膳,那位先生却把蜈蚣丢在他头上,吓得小林都病了,半夜高热不退……” 淮序路上又有些不舒服,这会儿宋听才哄人睡下,闻言蹙眉道:“他又不会吃了你们,有什么好怕的?” 那可是几百只蜈蚣,光是听它们在一起爬来爬去的动静就已经够吓人了,试问府中谁见过这么瘆人的场面啊? 管家腹诽道。嘴上当然不敢反驳宋听,皮笑肉不笑地跟在宋听身后。 两个人眼见着就要走到后院,管家不由自主停住了脚步。 因为没有人愿意靠近后院,每日给那位戴面具的贵客送饭这件事就成了叫管家最为头疼的事。 原本小林胆子还大些,管家多给他匀只鸡腿,匀块肉,他倒是愿意走这一趟。但自从被吓了那么一次之后,小林是再不敢来了。 这项任务自然而然地落到了他这个宋府管家的头上。 一日三次,每次都要被吓掉半条命,一看见那些密密麻麻挤在一处、互相撕咬的虫蝎,他就头皮发麻,腿肚子都打颤,实在不愿意再进去。 他都这么一把老骨头了,不愿意落个被五毒啃咬而死的下场。 宋听也察觉到这点,并不在意:“你去吧。告诉膳房,炖些好入口的甜汤备着。” 管家如蒙大赦:“是,大人!” 偏院分东西两边,西边原本空着,这会儿就彻底成了严青山的地盘,宋听一进去,就如管家所说,满院子爬着蜈蚣毒蛇。 骤然见了陌生人,那些五毒都摆出攻击的姿势,虎视眈眈地盯着宋听。 这本该是叫人毛骨悚然的场面,宋听却半点不觉得畏惧,步伐很稳地朝里走。 反而是那些吐着信子的毒蛇不知察觉到了怎样的危险,纷纷避让开来,竟是给宋听让出了一条道。 他身上的杀伐之气太重了,连骇人的毒物都反过来畏惧他。 第160章 蝴蝶 “宋大人?”屋里传出一道沙哑的声音。 “是我。”宋听颇为恭敬地作了一揖,这才推门进去。 严青山正在用自己的血喂养一条通体碧色的蛇,见了宋听,那蛇便迅速盘踞在他手腕上,只留一颗扁扁的三角脑袋警惕地盯着宋听这位不速之客。 后者的目光从那条蛇上掠过,仿佛同那对漆黑的豆豆眼来了个对视,那蛇便欻地一下躲进了严青山的袖子里,再不肯出来了。 “指挥使大人真是当之无愧的活阎王,连我的绿公主见了大人都只有躲起来的份。” 放眼整个大衍,当朝只有一位公主,那就是月余前在未央行宫突逢意外的长公主楚明姝。 如今严青山将一条蛇称作公主,可谓是大不敬。 不过宋听并不同他计较,反而客客气气地又行了一礼:“叨扰先生,不知先生在府中住的可还习惯?” 严青山像是有些不习惯他这等文绉绉的模样,似笑非笑地打量了他片刻,道: “不过是个睡觉的地方,有什么习不习惯的,倒是我那些宝贝,挺喜欢这里的。” 宋听淡淡道:“那便好。先生若有需要的地方,尽管吩咐。” “行了行了。”严青山不耐烦地打断他,“不用跟我整这些虚假客套,我同你没多大交情,我帮你救人,你帮我查当年的真相,仅此而已。” 他直言不讳:“就算查出来当年的事的确不是你所为,也不妨碍我不喜欢你这个人。” 宋听压了压眉峰,没吭声。像是有些不知该说什么。 “做什么这副表情,莫不是人要死了?”严青山挑了挑眉,满不在乎地说。 宋听脸色微变:“还请先生慎言。” 看他的样子,若不是因为有事相求,大概早已经拔刀割了严青山的舌头,将他大卸八块。 而严青山就是想看他这副想弄死他又不敢的窝囊样,才故意那样说的。 “人在哪,带我去看。” 楚淮序的蛊毒再次发作了,此刻正在昏睡着。 这次的蛊毒是在快到长安时发作的,当时宋听正骑在马背上,而楚淮序正坐在马车里喝冰镇酸梅汤。 自从章炳之死后,他心情一直挺不错的,今日也是如此,一路咿咿呀呀地哼着小曲儿,时不时刺宋听一句。 看他高兴,宋听也跟着高兴,哪怕他是被骂的那一个。 “你笑什么?”楚淮序探出半个身体,冷眼睨着他。 宋听因为他高兴而高兴,他却见不得宋听高兴,这实在是很没有道理的一件事,偏偏他就理直气壮。 而宋听也顺着他,好脾气地由着他奚落。 他这逆来顺受的模样,倒叫楚淮序觉得无趣,说了几句便不说了,只趴在窗口,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盯着宋听看。 看得后者浑身不自在,连马都要不会骑了。 他们那时候正走在山道上,翻过眼前的山就到了皇城脚下,山间的野花开得热烈,许多蝴蝶在花丛中翩跹起舞。 楚淮序盯着宋听的时候,一只蓝色的蝴蝶从花丛中飞了过来,竟落在了他鼻尖上。 淮序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意外傻了眼,转而盯着蝴蝶,表情呆愣愣的,叫他平白添了几分稚气。 而那蝴蝶居然很喜欢他似的,竟然就这么待在他鼻子上不走了。 淮序也因此愣了好一会儿,等反应过来后,他挥了挥手,试图将蝴蝶吓走。 可这蝴蝶胆大包天,振动着翅膀从楚淮序脸上飞走之后,又落在他头发上。 那蝴蝶在阳光下闪着粼粼银光,仿佛最精美的首饰点缀在男人发间。 宋听一边在心底惊叹于眼前人的漂亮,一边疯狂地嫉妒那只蝴蝶。 如果可以,他也想变成一只蝴蝶,绕着淮序翩翩起舞,想流连在淮序的周身,亲他的鼻子、脸颊、嘴巴…… 如果他是一只蝴蝶,淮序或许就不会讨厌他做这些事。 “指挥使大人这是什么眼神,莫非也想要这只蝴蝶?” 不,宋听想,我不想要蝴蝶,我想要的是你。 马车颠簸了一下,楚淮序一时没坐稳,整个人朝后仰了一下,那蝴蝶终于被惊动,从他发间飞走了。 也就是在这时,楚淮序忽然变了神色,脸上的血仿佛一瞬间进褪尽,从嘴里吐出来的血却殷红刺目,叫宋听仿佛坠落进万里冰原,浑身都被冻住了。 那之后淮序就一直昏迷着未曾醒过。因为蝴蝶的突然造访而面露疑惑的画面好似宋听的一场梦,美好到叫他心慌。 “他被人下了蛊毒。” “是断魂。” 不久之前宋听已经从王广鹤的口中得知了这件事,原本他是想在淮序醒来之后问对方的,可他也十分清楚,以淮序如今对他的态度,必然不会说实话。 甚至或许会对他更为警惕。因此他最终什么都没问,只吩咐王广鹤暗暗地查。 那天淮序是直到第二天晌午才醒来,前一晚发生了那么大的事,山上山下乱成一锅粥,宋听分【忽略】身乏术,却还是抽出时间去看了淮序一眼。 当时淮序已经醒了,正靠在床头喝粥。这回出来他身边没跟着伺候的人,所以这项艰巨的任务落到了小五的头上。 小五一个只会舞刀弄剑的人,捏着一只瓷勺,每喂一口粥胳膊就抖一抖,被淮序嫌弃得不行。 宋听刚走到房门外,正好听见淮序的声音:“你怎么笨手笨脚的,换那个木头看,他看着比你聪明一些。” “……”宋听额角抽了抽。 淮序总是对祁舟表现出非同一般的兴趣。明知道这是对方故意气自己,宋听还是有些不太高兴。 “再不济就换你们大人来,他伺候惯了人,手脚最是灵活。”淮序又说。 宋听掀了掀唇角,高兴了。 他推门进去,屋里的人也听闻动静望过来,三双眼睛齐刷刷地望着彼此。 更准确地说,是楚淮序和宋听相互望着,而小五……他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最后非常有眼力见的将手里的粥碗递给自家大人。 “王院首已经熬好了药,吩咐说喝完了粥才能吃药。” 第161章 断魂 他大着胆子,当着淮序的面告他的状,“但怀月公子看着不是很想喝药,一口粥喝好半天。” 淮序眼睛都瞪圆了:“……?” “我先走了!”而小五一溜烟跑了。 淮序仍是不敢相信似的,指了指门口:“你带出来的好下属?” 宋听心里既觉得好笑,又有些发软,舀了一勺粥,小心喂过去,从善如流地认错:“我的错。” “哼。”可惜淮序似乎不太吃他这一套。过了一会儿,状似不经意地说,“我怎么就晕倒了,肯定是太高兴了,高兴晕了。” 宋听心脏一紧。他听出来,淮序这是在试探他,淮序果然并不想他知道。 “王院首说是因为长期郁结于心,又遭逢心情大悲大喜。”他一只手握住淮序的手,“公子,我很担心,你吓死我了。” “那还是因为我太高兴。”淮序笑着,表情带着三分讽意,“左右死不了,大人不必操这份心。” 那天的这场对话,是相互之间的一场试探,或许两人皆清楚对方已经心知肚明,但只要一个不说,另一个也不说,就能继续假装下去。 只是蛊毒不比其他,宋听自己就吃过蛊毒的苦,到底放心不下,借着伺候淮序沐浴更衣的机会,他很多次观察过对方的【忽略】身体。 那颗点缀在雪白皮肤上的小红痣颜色已经很深了。 每一次看见那殷红的一点,宋听都想一巴掌拍死自己。 不需要王广鹤再查,他自己就猜出了是何种蛊毒——极有可能去“断魂”。 明明他从前就吃过这种蛊毒的亏,明明之前就发现淮序身上多了这颗痣,他却压根没有将这颗所谓的痣跟“断魂”联系起来。 真的信了这痣和淮序眼皮上的那颗痣一样,是为了伪装身份而故意点上去的。 怎么那么蠢。 当真是蠢透了。 而严青山的话更是证实了这个猜测。 万幸的是,既然对方一眼就能认出来,那么说明对这种蛊毒应该很是了解。 宋听心底不由自主地升起一点渺茫的希望,可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人又说: “从前只在藏书楼的古籍里听说过这种蛊毒,据说是南疆才有的蛊,但因为这种蛊毒太过残忍,渐渐连那边也失传了。” “没想到这辈子居然能有幸得见,这趟长安之行,没白来。” 宋听的黑目蒙上一层冷意:“先生。” “啧。”严青山哪里听不出来隐忍在这两个字之下的怒意,“你这人真是好生没意思。” “……” “这蛊我真没有碰到过,也不会解,但以楚公子如今的身体状况,若是解不了蛊毒,修复经脉这件事根本连想都不用想,他受不住。” 宋听起身,朝着严青山庄重地施了一礼:“还请先生务必想想办法。” 严青山已是大衍最厉害的神医,若是连他都没有办法,那淮序又该怎么办? “行了,别搞这套,既然答应了你救他,我就一定会说到做到,况且我本来就对这个蛊毒很感兴趣。” 严青山道:“先让我好好想想吧,总会有办法的。” “多谢先生。”听对方这样说,宋听总算松了一口气,“不过还请先生千万保守秘密,暂时……不要让淮序知道我们已经得知他身中蛊毒这件事……” 严青山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不过没有多说什么,只道:“知道了。” …… 【答应我孩子,答应我,一定要为我们报仇,杀了宋听!杀了他!】 【是他害得我们家破人亡,是他害死了你的父母兄长,你不要心软,杀了他!】 【去吧……去吧……为我们报仇……】 【淮序,别忘了我和父亲是为你而死,要替我们报仇!】 【我死的好惨啊小公子,为我们报仇啊小公子……】 【三公子,大公子死的好惨、好惨……】 楚淮序一睁眼,眼前的血色和冲天的火光尚未来得及退去,数息之后才反应过来刚刚的只是一个噩梦。 他又做了那个梦。 用力闭了闭眼,侧眸时发现自己的一只手正被人握在掌心,而那人正趴在他床边熟睡着,露出脆弱的一段后颈。 杀了他。 杀了这个人,像梦里承诺过的那样。 杀了他…… 这样的念头在楚淮序脑海里回绕过千百次,可每一次他的刀总是离心口偏了那么几分。 宋听,为什么是你,为什么偏偏是你,为何是你背叛我? 几乎是下意识的,楚淮序摸上近在咫尺的这张脸,白皙修长的手指从眉毛、眼睛、鼻子、嘴巴,一寸一寸慢慢地游移下来。 一直到碰触到那柔软的双唇,他才像是被烈火炙烤到了一般,飞快地缩回手。 他的心脏剧烈地跳动,一下紧接着一下。 垂眸盯着自己的手心,楚淮序完全不敢相信自己做了什么。 楚淮序,你在做什么,你是疯了吗。他问自己。 巨大的不安将他层层叠叠的包裹,楚淮序僵硬着身子,开始大口大口地呼吸,但此时此刻,就像是有人扼住了他的喉管,叫他呼吸不能、几乎窒息。 他本该对这人怨之剜心恨之刻骨的…… 忽地,宋听皱了皱眉,脸从一侧转向了另一侧,抓着楚淮序的手却始终没有松开,脑袋还无意识地在他掌心蹭了蹭。 也不知是做了什么好梦,他的唇角微微上勾,总是拧在一处的眉毛也舒展了几分。 楚淮序心里不由地更加怨恨,他想,我日复一日地做着噩梦,那些无法安息的魂魄夜夜在我的梦里哭嚎嘶吼,我们都无法“瞑目”,被困在了五年前。 凭什么你宋听能去高枕无忧地做美梦? “主子,你再这么看着我,我会想吻你。”忽地,宋听没有任何征兆地睁眼。 楚淮序原本就心虚,四目相对迎上宋听斐的视线,心内更是乱成一片,慌乱地撇过脸,恼羞成怒道:“你胡说八道什么?!” “别生气……”宋听捉他的手。 “滚!”却被他一巴掌甩在脸上。 这一掌毫不留情, 宋听被甩得脑袋都偏了过去,脸上留下很深的五指印。 第162章 拆穿 其实当然是很疼的,可他却仿佛浑然不在意,甚至眼角眉梢都带着笑意。 舌尖【忽略】顶了顶脸颊内侧,捧着楚淮序的手掌贴在被打肿的脸上: “我做了个好梦,梦里我还是公子的小狗,公子望着我,眼里只有我一个人,一醒来发现梦竟成了真,我很高兴……” 尤其是对方还一副偷偷摸摸却被抓了个正着的心虚模样,宋听心情便愈发好了。 他侧眸在楚淮序的掌心落下一个轻如羽毛的吻。 梦里血流成河的场景和眼前人的笑颜形成鲜明的对比,楚淮序正因为自己一瞬的心软而愧疚,而宋听的一言一行催化了这份愧疚。 这愧疚便在数息之间在他心上落地生根,长出粗壮的藤蔓,将他的心脏紧紧地缠缚起来,勒得他喘不上气。 而宋听的欢颜仿佛枝蔓上催生出来的毒液,叫楚淮序更加的怨恨。 凭什么呢,他心想,这个人明明害死了那么多人,怎么还有脸笑得这样高兴。 怎么有脸说这样的话。 但楚淮序更恨自己,面对弑父杀兄的仇人,他居然还会不可遏制地生出一丝心软。 他比宋听还要该死。 “现在感觉怎么样?”宋听将他扶起来,“有没有哪里疼?” 楚淮序眼眸沉了沉,说:“劳指挥使大人担心了,奴无事。” 淮序已经很久没有再宋听面前自称“奴”,宋听不知道自己又做错了什么惹得他不高兴,但大概率是因为刚才的事在恼羞成怒。 宋听心脏跳得很快,他忍不住自作多情,或许淮序对他并非全然都是恨,在那些密密麻麻的恨意里,或许还有那么一两分难以割舍。 否则……宋听心想,否则淮序为什么要那么温柔地抚摸他的脸? “嗯,但还是让神医过来看看。” 楚淮序掀起眼皮,懒懒地扫了他一眼。 等严青山进来,楚淮序才发现这个所谓的神医,就是在白马寺时同他匆匆见过一面的鬼面人。 楚淮序身上最大的问题就是蛊毒和经脉受损,然二者一环扣一环,若是解不了蛊毒,就没有办法修复经脉,哪怕严青山一天看数百遍,仍是束手无策。 “我还是那句话,最好的法子就是下蛊之人,逼问出解药,以楚公子如今的身体状况,恐怕坚持不了多久。”严青山说。 宋听目光猛地朝他刺过去:“神医!” “别这么看着我,我只说知道了,却没答应过帮你瞒着。”严青山无所谓地说。 宋听:“………” “我也不知道你为何要瞒着,这是最行之有效的办法,若是楚公子知道对自己下毒的人是谁,我想凭指挥使大人的本事,不可能拿不到解药吧?” 宋听:“……” 明知道这人是在嘲讽自己,偏偏宋听还拿他无可奈何,只好压着火气道:“劳烦神医先下去吧。” 严青山也丝毫不惧他,“哼”了一声之后,甩着袖子走了。留下楚淮序同宋听两个人面面相觑。 前者本来就心情不爽,现下因为严青山的话,脸色更差,睨着眼、默不作声地盯着宋听,直将宋听盯得头皮发麻,连看都不敢看他。 心里早就悔恨万分,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将姓严的那厮叫进来! 但后悔俨然来不及,现下他只盼着淮序能骂他一顿,或者再甩他一巴掌,只别再这样盯着他瞧就行。 可楚淮序最是了解他,清楚怎样才能叫他难受,打定了主意不吭声,以至于两人就像陷入了一场无声的僵持,只看谁先败下阵来。 最后先妥协的人当然是宋听。 他执着淮序的手,小声地:“主子,我错了……” 从前他若是惹得楚淮序不痛快,只要像这般撒个娇,卖个乖,淮序一准儿会心软。 如今却不顶用了,淮序狠心地将他的手甩开,视线转而变得锋利:“你是什么时候做的这般打算?又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我……”宋听迟疑着。 “让我猜一猜。”楚淮序眯了眯眼,“是在白马寺。” 大典前一日,宋听借着巡查周边的借口,一大早就从寺里离开,到了晚上才带着一身伤回来。 楚淮序那时候就讽刺过他,问他是否亏欠了谁,才心甘情愿被人伤成那样。 如今想来,那个伤了宋听的人应该就是方才的鬼面神医。 “奴真是对大人佩服万分,竟能不动声色的瞒那么久。” 字字皆是讽刺。眼中的恨意也一览无余。 “是在白马寺。”宋听低垂着头,苍白的肤色让他看起来满脸无辜的模样。 给了楚淮序一种错觉,就好像这个人还是他记忆那个总是盯着他看、眼里心里只有他一个人的少年。 楚淮序心头跳了跳,压着莫名的怒火,不愿意将视线挪开,强迫自己鄙视着对方。 而宋听背脊微弯,小声道,“但是在王广鹤过来之后。” 王广鹤过来之后。 果然是在那个时候。其实楚淮序早已知晓瞒不过去,只是宋听没有直接问他,他就当作不知,两人在这件事上默契地相互伪装着。 “如果不是鬼面神医,你打算瞒我多久?” 宋听垂下脑袋,又跟只锯嘴的葫芦似的,不吭声了。 从前你侬我侬的时候,楚淮序还会耐着性子哄人,甚至觉得宋听这个性子很可爱。 而眼下,两人隔着尸山血海的仇恨,明明是相同的性子,却只叫人觉得生厌。 “不准备说?” 宋听脑袋垂得更低。 见他如此,楚淮序已经做好了今日一个字都问不出的准备,却听他忽然开口: “到瞒不住为止。”他说。 楚淮序发笑:“你倒是好本事。” 宋听紧紧抿了抿唇。 “既然在那之前不知道蛊毒的事,为何又要将人请来?”楚淮序又问。 “因为……”宋听终于抬起头望了楚淮序一眼,却又很快垂下眼睑。 窗外夜幕明月,清风徐徐,眼前人是心上人,明明他们靠得很近,淮序对他的防备心却那么重,以至于他想趁着夜色伸手触碰对方,似乎都成了一种僭越。 他不敢。 不能这样做。 漆黑的眼眸中翻涌着某些浓烈到几乎无法压抑的情绪,再抬眸时宋听用力闭了闭眼。 第163章 布防图 接着,他握住楚淮序的手腕,指腹在从前受过伤的地方轻轻摩挲而过。喉结跟着极用力地滚了几下。 几乎是瞬间,楚淮序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在那一刻,仿佛一盆冰水兜头浇了下来,叫他遍体生寒。 他轻嗤笑一声,单手捏住宋听的下颔,迫使宋听抬起头,指尖若有似无地抚摸着他的脸颊,身体慢慢前倾,气息沉沉地朝宋听压过去: “打一棍子,再给一颗枣子,指挥使大人莫不是以为这样做便能叫我感恩戴德吧?” 宋听摇着头。他从来没有这样想过,他只是不想再让淮序疼。 可楚淮序唇角掀起冰凉的弧度,淬着恨意的眼神紧盯着宋听,从皮到骨,仿佛一把利剑,要生剖出宋听的心脏。 “这只会让我觉得恶心。”一字一字、说的极慢、极沉。 宋听紧攥着拳头,喘【忽略】息骤急。 “而且……”楚淮序却在此时忽地松开手,“我很快就会死的,别白费力气了。” “不会!我绝不会让你死!”此前无论楚淮序如何说,宋听都没有反驳半个字,但这个死字却精准地戳中了他的痛处。 宋听猛地逼近,双目因为充血而变得猩红,“我会护着你,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我都会护住你。” 我一定会护着你的。 这句话,在楚淮序的大脑中倏忽而过,又一遍一遍循环往复。 眼前的男人表情认真而执着,语气近乎虔诚,他感到胸口涌起一阵钝痛,仿佛有什么东西自他的心间流过,余痛绵长。 楚淮序心想,自五年前起他就跌入了黑暗之中,从那以后他就再没有触摸过阳光,早已经习惯了黑暗和寒冷。 可是等到处心积虑的来到这个人的身边之后,他好似又久违地感觉到一点暖意。 他一边恨着这个人,一边又被蛊.惑,他怕自己会忘记初衷,再一次轻信这个人的谎言,从此万劫不复,再无言面对九泉之下的亲人。 所以他只能一遍遍提醒自己,这个人不是他的光,而是推他入地狱的修罗。 血海深仇,容不得他有片刻动摇。筹谋多年才走到今天这一步,万不能再踏错任何一步。 绝不能心软。 ……绝不能。 楚淮序脸上倏忽而过的各种表情,宋听都看在眼里,他张开双臂将人圈进怀中,没再做任何解释,只像方才那样做着承诺: “我不会让你死的,求你相信我。” “大人。”祁舟忽然出现在门外。 “……”祁舟来得可谓是既不是时候又是时候,宋听心情略有些复杂。 缓了片刻的情绪,他扭头,蹙了蹙眉:“什么事?” 祁舟:“宫里来人了,陛下急召。” 宋听:“知道了。” 他将楚淮序塞进被子里:“想吃什么,让膳房做。” 楚淮序皱了皱眉,略作思考后,说:“清风居的酒酿圆子吧。” …… 山门关地势陡峭,易守难攻,历来是大衍的天然屏障,坊间自古流传着这样一句话,山门关不塌,大衍不亡。 大衍一百六十年,大将军楚明德发动兵变,自立为王,改国号为大衍,自此奠定了顾家长达两百多年的统治。 楚明德从一个武将的视角意识到了山门关的重要性,登上王座之后便在山门关部署重兵,下旨世代守卫。 事实证明他的举动是极具远见的,山门天堑,为大衍阻挡了无数虎视眈眈的豺狼虎豹。对大衍的长治久安大有裨益。 三天前忠远将军顾颐抵达山门关,奉旨对关内部署进行每年一度的巡查。 当日黎明时分,在巡查完军营后,他便想着四处去走走,不知不觉便走进了大山的深处。 当他正欲返营之际,却听见周遭似乎有异动,定睛一看,发现不远处几个黑衣蒙面之人正鬼鬼祟祟朝他所在的方向行进着。 长剑出鞘,箭矢如雨,黑衣人显然没有料到会在这个时候遇到顾颐和他的护卫,一时的慌乱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一伙七人悉数被斩杀。 侍卫从一具黑衣尸体的胸口处搜出一张羊皮纸交给顾颐,顾颐抖开一看,倒抽一口凉气—— 上面标注的是山门关各处营防、粮草重地等,各个兵营及营房长官的名字和肖像也赫然记在纸上! 要不是顾颐突发奇想要过来转转,这份布防图极有可能就会被带出去,送到别有用心的人手中。 这会给大衍带来怎样的灾难,简直不用深想。 小皇帝急召宋听入宫,为的就是这件事。 “……所以顾将军可曾查到这几个细作是何许人也?” 听了顾颐的讲述,宋听看着手里的羊皮纸,眉心拧作一团。 没有深入了解和细致的观察,是断然画不出如此精确详细的布防图的。 还有那些将领,若想将各个将领的名字同他们的样貌一一对应,绘出与其具有九成相似的肖像画,也是需要段时间的。 而这个过程中竟无一人发现细作的存在,山门关还会是大衍的天然盾牌吗…… 在场的君臣三人,心中都缓缓掠过这个疑问。 “未曾,这几人身上并无携带可验明身份的物件,”顾颐道,“而且下官也查过了,那些黑衣人并非营中之人。” “不是营中之人并不代表军营之中就没有存有二心的。”楚明焕伸手覆向顾颐的左肩,不轻不重地拍了两下。 过了一会儿,他沉声道,“此事朕便交与两位爱卿处置了,务必给朕查个明白!” “臣遵旨!” “末将领旨!” …… 楚淮序在床上躺不住,宋听前脚一走,后脚他就从床上起来了。 今日天气挺好,他便命人将贵妃榻抬到花园里,边晒太阳边嗑瓜子。 一把瓜子快磕完时脚边忽然爬过来一只蝎子。 那丑东西在他脚边张牙舞爪,楚淮序却半点不怕,反而丢了手里的瓜子壳,弯腰将它拣了起来。 后院离花园有些距离,这东西既然能爬到这里,说不定宋府的角角落落还有不少。 一想到那些丫鬟小厮被吓得腿肚子打颤的样子,楚淮序就觉得高兴。 “嘶……”一不留神就被那蝎子蛰了一口。 也不知道有毒没毒,不过疼是真疼。 第164章 恩公 阿宝刚才被打发去拿甜汤,远远就看见楚淮序手指上挂着只硕大的黑蝎子,吓得手里的甜汤都打翻了。 他脸色惨白,急得团团转:“公子你没事吧?!哪来的蝎子啊,您头晕不晕想不想吐?!” “完了完了,这蝎子看着那么大、那么黑,会不会有剧毒啊!公子您等着,奴才现在就去找管家!” “大人一定会把我们都杀了的,呜呜呜……” 楚淮序淡定道:“没事,暂时还死不了。” “啊?”阿宝顿住哭声,“没毒啊?” “但可能有点头晕。”楚淮序又说。 阿宝脸更白了,打着哭腔:“您等会儿,奴才马上去找管家!” “找什么管家啊。”楚淮序坐回去,“等你找来管家,管家再找来大夫,我尸体都凉了。” 阿宝:“……” “这东西不是偏院那位神医养的嘛,去,直接请神医过来。” “噢,对对对!”阿宝一拍脑袋,“奴才都急糊涂了!” 阿宝被管家支使着给偏院那位送过饭,满院子的蜈蚣毒蝎,吓得他连做了好几个晚上的噩梦。 但现在怀月公子情况危急,万一出点什么事,大人能活扒了他的皮。 阿宝一刻都不敢耽搁:“奴才现在就去!公子您千万撑住!” 楚淮序:“……” 这孩子也是个傻的,他都中了毒了,能不能撑住是他能够说了算的吗? 跟小安一个样。 小安。 他忽然有点想那小崽子,也不知道过得怎么样。 罢了,各人有各人的命,总比跟在他身旁朝不保夕要好。 …… “神医,这里,您走快些……快……”阿宝脚步匆匆,声音里的哭腔更明显。 反观他身后的鬼面神医,却是神色如常。 “怀月公子。”行至身前,鬼面人躬身朝楚淮序行了个礼。垂眸便看见他指尖的那只毒蝎。 中了毒还能这样面不改色,严青山这时候倒是真的有些佩服这个人了。 不免又想到当年,这人也像如今这般,能忍旁人所不能忍。 严青山从袖中掏出一个瓷瓶,递给楚淮序一颗黑色的药丸: “公子还是先将毒解了吧,这些毒蝎都是我精心豢养的,万一伤到公子,严某恐怕担不起这个罪责。” 楚淮序笑了笑:“神医说笑了。” “可不是说笑,那位指挥使大人可是个疯子,别不当心把我这些宝贝一把火全烧了。”严青山说。 楚淮序再次笑了一声,道了声谢,便将那药丸吞了。 见状,一旁的阿宝总算松了一口气。 只是他还未等他将那口气彻底吐出来,又听严青山说:“公子就不怕在下给你的是毒药?” “……?!”阿宝人都傻了,猛地瞪过去。 楚淮序却笑道:“不怕,左右我已经中了蝎毒,没有解药也会死。” “哈哈哈哈哈……”严青山也笑起来,“不愧是小公子,还和当年一样。那在下也还是那句话,虽然我讨厌姓宋的,但我佩服你。” 鬼面人的话让楚淮序心头微动,面上却没表现出来:“多谢神医夸奖。” “公子不像是个会拿命开玩笑的人,方才为何冲动地徒手捉我的毒蝎?” 楚淮序掀了掀眼皮,反问:“那神医呢?” 两人视线相撞,眼底都漏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 最后是严青山先开口,他摘下脸上的面具,凝视着楚淮序:“公子可认得我是谁?” 之前两次见得匆忙,加之严青山戴着鬼面具,楚淮序还真没有将人认出来,他也没敢往那方面想。 可刚刚听听到鬼面人提到“当年”。再仔细盯了一会儿对方未被大火灼伤的半边脸,越看越熟悉。 忽地,他瞳孔微颤,朝鬼面人行了个大礼:“是我眼拙,未能认出恩公。” “恩公?”严青山大笑起来,“这称呼倒是新鲜。” “严先生大恩,在下当日就发过誓,若有机会,定当结草衔环,以报先生救命之恩。不过先生,您的脸……” 严青山露出古怪的笑意。 他平日里的行为就堪称诡异,加之在屋前养了五毒,阿宝本就对他怕到不行,这会儿见了这样的笑意,更是打心底发怵,手心不住地冒出冷汗。 要不是碍于楚淮序还在场,他估计早就跑了。 “他说不知道此事,现下你也说不知道,那我这张脸,到底是如何毁的 ……”严青山抬起头,视线落向远处,眼中有怨也有恨。 他的左脸伤得尤其严重,一看便知是被大火给焚毁的。楚淮序不知他缘何会有这样一问,却听出他话里有话,而且显然是针对自己和宋听。 楚淮序摆了摆手,朝阿宝道:“我同神医有话要说,你先下去吧。” 阿宝犹豫了一会儿,他是得了宋听的命令的,主子要他时刻看顾着怀月公子,不容任何闪失。 但主子也说过,一切要以怀月公子的意愿为准。 阿宝想了想,到底还是不敢违逆楚淮序的意思,走了:“那奴才就先下去了,公子有任何事,记得喊奴才。” 楚淮序点了点头:“知道了,去吧。”等到阿宝走远了,他才问严青山,“恩公刚刚那句话是何意,莫非觉得这件事同我有关?” 严青山仍是古怪地笑着,却不说话。 楚淮序在他身旁坐下来。他刚才没有骗阿宝,被毒蝎咬了一口之后的确头晕目眩,勉力撑着才没倒下,这会儿吃了解药,那些症状就消失了。 没吃完的瓜子还放在一旁,严青山不客气地抓了一把,问楚淮序:“楚小公子可还记得当年的事?” “自然记得。”楚淮序说,“毕生难忘……” 当年,楚淮序是在并不剧烈的颠簸中醒过来的,睁眼就被四周的光亮给刺激地再度闭上了眼睛,缓了好一会儿才适应过来,慢吞吞重新掀开眼皮。 他发现自己正在一辆马车里。光线从车窗穿透进来,但因为有珠帘的遮挡,其实并没有那么刺眼,只是他长时间处于诏狱那种不见天日的地方,乍然见了天光才难以适应。 他撑了一下手臂,想坐起来,却忘记自己的手筋脚筋皆已被挑断,根本难以坐起来。 第165章 黑衣人 这样的情况下,他仰面躺在马车里,盯着颠簸的车顶,再没有哪一刻比如今更清醒——他已经成了一个连手脚都无法动弹的废物。 但他以为自己会死,死在那间阴暗潮湿的死牢中,死在一次次的酷刑中。 昏迷前最后的记忆就是在遭受酷刑,章炳之和太后认定他清楚玉玺的下落,死活要从他这里拿到东西。 是谁救了他,又是怎么将他从诏狱中带出来的?现在他们在哪里?…… 楚淮序迟钝地想起来这些问题,他瞥了眼自己,有人给他换上了干净的衣服,还帮他将身上的伤都处理过了。 端王府已经没了,他如今就是一条丧家之犬,实在想不到还有谁愿意冒这么大的风险救他。 更何况诏狱那种地方哪是说闯就能闯的,寻常人便是连想要靠近都做不到。 难道是大哥? 楚淮序心底升起一点隐秘的期待,家里出事的时候,大哥还在边关镇守,这个时候说不定已经带着玄甲军杀了回来,替端王府报仇了。 可若是这样,他此刻又为何是在马车里…… 疑问一个接着一个,刚刚冒出来的那点希望又被强压下去,楚淮序理智地心想,不可能是大哥…… “吁——”马车里的动静惊动了外面驾车的人,马车忽然停了下来,有人撩开珠帘,和车内的楚淮序对上视线—— 男人一身黑衣,脸上罩着同样漆黑的面具,连露出来的那双眼睛都沉黑如墨。 楚淮序恍惚惊了一瞬,盯着男人那双眼睛,警惕道:“……你是谁?” 那人并没有马上说话,而是从马车内取了个水壶,喂水给楚淮序喝。 “谢谢,有劳了。”楚淮序已经是个残废,做什么事都需要人帮忙。 他从来都是天之骄子,这样巨大的落差叫他难以忍受。 但他又真的很渴,嗓子很久没有沾过水,干得说话都费劲,第一口水落进喉咙里,仿佛甘霖滋润了楚淮序的嗓子。 叫他便是再屈辱,也舍不得松开嘴。 而那个人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慢吞吞地开口:“不怕我在水里下毒吗?” 他声音沙哑得厉害,一字一字又粗又沉,楚淮序有些惊讶地张了张嘴。 接着说:“没什么好怕的,反正我本来就该是个死人,而且阁下大费周章的救了我,总不至于是为了亲手毒死我吧?” 那人瞳孔很明显地瑟缩了下,只是楚淮序并没有注意到。 他低头又喝了两口水,将之前那个问题重复了一次:“所以阁下是谁,为什么要救我?” 他分不清自己在诏狱过了多少时日,越往后神智越不清醒,昏迷前的意识也不清醒。 只迷迷糊糊记得狱中好像起了火,周围的囚犯们都凄厉地大叫着,冲天的火光叫楚淮序想起端王府的那场大火。 他就是因为这场大火而费劲地睁开了眼睛,他原本就动不了,被那场大火一刺激,就更难以动弹,眼睁睁看着火势迅疾地蔓延而来。 他以为自己会死。 甚至盼着死。 死了就一了百了了。 却没有死成。 他被这个人救了。 楚淮序不知自己应该对此感到庆幸还是遗憾。 “在下只是江湖草莽,曾受过王爷大恩,受王爷所托,救公子脱困。” 听到与父王相关的事情,楚淮序猛地一愣,接着胸膛剧烈地起伏起来。 那黑衣人看了他一眼,说:“一个月前,王爷托人捎信给在下,信中说到,若端王府落难,请在下务必救下公子。” 原来父亲早就知道端王府会有此一难,也早早给他留了后手。 “那其他人呢?”想到这里,楚淮序心底终于又燃起了一丝希望,“我大哥呢?” 黑衣人垂下眼眸。 马儿打了个响鼻,楚淮序的心在男人的沉默中一点点沉下去。 母妃自尽在他面前,父王和二哥被乱箭射死在皇宫,只剩下大哥。 他以为大哥能够逃过一劫的。 但现在看黑衣人这个反应,恐怕也是凶多吉少。 “求恩人告诉我,我大哥……如何了?” 楚淮序很想扑过去,很想紧紧抓住黑衣人的衣服,可事实上他一动也动不了,只能跟条濒死的鱼一样,连扑腾都费劲。 眼泪却不由自主地从眼眶里溢出来,淌湿他的头发。 太狼狈了。 “求求你,告诉我吧……” 金枝玉叶的小贵人第一次对人用上“求”这个字,黑衣人的背脊倏然僵硬住,面具之下的下颔因为牙齿的用力咬合而紧绷着,极力隐忍着情绪。 他不敢去看那双令人心碎的眼睛,怕自己会控制不住,会发疯。 “求求你,求你了……” 黑衣人用力闭了闭眼,将脸偏到一旁:“先睡一会吧,马上就到——” 衣摆被人轻轻扯住,带着哭腔的乞求像一把刀生剜着男人的心脏,他倏地回过头,所有的话语戛然而止。 垂眸便对上楚淮序的视线。 他的手筋早已被挑断,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几乎耗尽了他所有力气,额角冷汗直流。 “求你告诉我,我想知道……”而他还在不住地哀求,脸色煞白。 黑衣人不敢想他究竟承受了多大的痛苦,下了多大的决心,才能在手筋被挑断的情况下还能做成这样的动作。 这个动作明明那么轻,那么短暂,很快楚淮序就受不住地松开了手,但那短暂的一瞬仿佛一根坚韧的天蚕丝,死死地勒住了黑衣人的脖子。 黑衣人看着他。 看了很久很久。 终于还是用力地呼出一口气,说:“死了。” 哪怕是早就猜到的结果,但真的被证实的那一刻,还是叫楚淮序当场怔住了。 他难以形容自己此刻是何种心情,便是天塌地陷也不过如此。 “不可能的,我不信……”他脑袋低垂下来,敛着眼眸。 因为受过诏狱的极刑,此刻的他浑身布满伤痕,颈侧隐约可见新伤旧疤,密密麻麻,深浅不一。 “我大哥他有玄甲军,怎么可能会……怎么会……” 他根本不忍心说那个字,眼皮复又抬起来,盯着黑衣男人,眼眸黯淡无光,有种令人心疼的空洞感。 第166章 求你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喃喃地开口:“你在骗我对不对……不一定是在骗我,我大哥他,我大哥他不可能……” “端王伏诛,世子楚淮清与突厥勾结意图谋反,后被突厥人反咬一口,数万玄甲军全军覆没,无一人幸免。” 黑衣人的每个字都冷冰冰的,像一把冰锥,一下下凿着楚淮序的心脏,叫他痛不欲生。 楚淮序崩溃道:“不可能!我大哥不可能做这种事!” 就像父王也不可能谋逆。 这一切都是有心之人的阴谋。 便是连那个人,都是阴谋中的一环。 “成王败寇,一切都已成定局,”黑衣人用嘶哑难听的声音说,“小公子,想开些吧,为了王爷王妃,为了世子和二公子,活下去。” 天黑时马车到了老君山。楚淮序也是直到这时候才知道他们离京已经六日,而他竟然昏迷到今天才醒过来。 “向大侠,你要带我去哪里?” 一路上楚淮序已经得知男人的名字,老王爷当初也不知道帮过他什么忙,救了楚淮序不算,还将他照顾得无微不至,便是宫里的太监宫女都没有他细致周到。 只是特别不爱说话,如果不是楚淮序主动开口,那人绝对不多说一个字。 偏偏楚淮序也还没从失去家人的悲恸中恢复过来,两人几乎沉默了一路。 到了此时,楚淮序才终于从巨大的悲痛中稍稍缓过神来。 “有人在此地见过药宗宗主的大弟子。” 楚淮序虽然从小生活在宫里,但他喜欢听江湖故事,对这个门派也有所了解,知道他们以拯救苍生为己任,在江湖中素有“一颗仁心普度天下,一双妙手拯救世人”的美名。 “是严青山严大侠吗?” 黑衣人的视线从他脸上掠过:“知道他?” “嗯,他很厉害,但因为离经叛道被赶出了宗门。”楚淮序说。 “你为什么知道这个?”黑衣人追问。 向清不是多话的人,楚淮序很奇怪他为何会纠结这个问题,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却还是诚实回答了对方:“话本上说的。” 向清又问:“为什么看他的话本?” “……不是看他的话本,是话本里正好有写到他。” 向清这才像是满意了,点了点头,说:“今夜得委屈公子在马车里过夜,我先去抓几只兔子,待会儿边吃边说。” 他嘱咐楚淮序:“我不会走远,有任何事就喊我,我能听到。” 楚淮序点点头:“多谢。” 男人很快消失在茂密的竹林里,楚淮序低头盯着车轮旁边的一块石头,心里的疑团越来越大。 向清动作很快,不多时便出现了,手里提了两只兔子。 “夜风有些凉,等烤好了你再出来。”向清很细心。 “多谢,但能不能劳烦向大侠搭把手,我想在外面透透风。” 向清犹豫了片刻,将他从马车里抱了出来,怕他冷,又从车里翻出一件长袍披在他肩上。 “这是刚才摘的野果,我尝过一口,挺甜的,先吃一点垫垫肚子。” 时间已至九月,山间的夜里多少透着点凉意,向清蹲在楚淮序边上,细心地喂他吃完一把野果,才到旁边生火烤兔肉。 火光映照在他那张漆黑的面具上,底下的那双眼睛显得尤为的黑。 “向大侠,不管我父王如何帮过你,你帮我到这里已经够多了,没必要再为了我犯险。”楚淮序缓缓开口。 向清正在给兔子剥皮,闻言动作顿了顿,并不看楚淮序:“在下欠王爷的此生难以偿还,公子不必为此忧心。” 救命恩人都将话说到这份上了,若是再推辞那就是不识抬举,楚淮序只好住了嘴。 再者,正如向清之前所说的那样,他还不能死,他要活下去,只有活着才有机会复仇。 但如果没有向清,他就只能自己在这里自生自灭。 突逢大劫,他心绪难免苦闷,不知不觉便自讽道:“向大侠知道我这一身伤是如何落下的吗?” 向清终于抬眸看他、火光中那双眼眸闪烁不定。 “是拜我最信任之人所赐。那个人用我送他的刀,亲手挑断了我的手筋脚筋,废了我一身武功,将我变成了一个废人。” 柴火哔啵作响,向清低头继续处理手里的兔子,状似不经意地问:“你恨他吗?” “当然。”楚淮序说,“我恨不得吃他的肉、喝他的血,有朝一日我必用他的头颅祭奠我端王府六十五口人,祭奠无辜受到牵连的十万玄甲军的英魂。” “嗯。”向清用嘶哑的声音说,“那你就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能手刃仇敌。” 说完这句话,向清就猛烈地咳嗽起来,楚淮序有些紧张地望向他:“向大侠,你还好吗?” “无碍,只是小时候被烟熏过嗓子,如今闻了烟味就有些受不住。”向清说。 原来如此。 想来他的嗓子就是在那时被熏哑的。 “那便把火灭了吧,车里还有干粮,就吃那个吧。” “不要紧。”向清将处理干净的兔子架在火上,“馕饼又干又没有什么味道,你吃不惯。” 烤兔子其实也没什么味道,还有一股子腥膻味,楚淮序原本就没什么胃口,吃了两口胃里就很不舒服,想吐。 只是怕向清担心,才逼着自己往肚子里咽。 却高估了自己的忍耐力,想要拼命咽下去的同时猛地吐了出来。 向清急得不行:“你没事吧?” “无碍。”楚淮序摇了摇头,说,“但是抱歉,我实在是……吃不下。” “没关系,不想吃便不吃,不用勉强自己,我去摘野果。”向清眼睛通红,只是因为有火光的掩饰,才不至于叫人看出来。 “不用了。”楚淮序叫住他,“你快些吃吧,不用管我。” 从前看话本子,江湖侠客风餐露宿,捉了猎物就像这般架在篝火上烤,大块吃肉大口喝酒,楚淮序还羡慕过这样恣意的生活。 此刻才发现他就是一个废物,明明是在逃亡,却要救命恩人处处迁就自己。 其实他不是没有这样烤过兔子,从前他也经常同那个人一道骑马打猎,射中的猎物就烤来吃了。 第167章 老君山 但那时候他们是做足了准备的,那人会随身带着香料,烤兔子的时候就撒上那些香料,烤出来的兔肉总是十里飘香。 不像如今这样,叫他一口也咽不下去。 这一刻,楚淮序不免陷入了自轻中,他实在想不通父王为何要替他谋生路,今日坐在这里的不管是大哥还是二哥,恐怕都比他更好。 可活下来的为何偏偏是他。一个废物。 一个什么都做不了,想要活下去还要依靠别人的废物。 甚至是他引狼入室,才害了整个王府。 这样的他,为何偏偏活了下来…… 强烈的愧疚像洪水一般朝楚淮序涌来,将他吞噬其中,他垂着眼,视线越来越模糊,等反应过来的时候,才发现泪水竟然不知不觉爬满了整张脸。 事情发生到现在,他只哭过两次次,一次是在王府的那把大火中,他痛哭着质问那个人为何要这样做。 还有一次就是今日得知大哥也没能逃过一劫的时候。 除此之外便再没有掉过一滴眼泪。无论受到怎样的折磨。 没想到此刻竟然又忍不住了。 “向大侠,你说人和人之间的差别为何会那样大,父王帮了你、你便不顾自身安危来救我。” “而那个人为何偏偏是条养不熟的狗,我那样相信他,那样……爱他……” 楚淮序大悲大恸,眼前晕得越来越厉害,竟一头栽了下去。好在向清眼疾手快,将他拥进了怀里。 下一瞬,一个温柔的吻落在他紧皱的眉心,向清双目赤红,哽咽着声音呢喃道:“是我的错……是我……” 等楚淮序再醒来,是在一间茅草屋中。向清安静地守在他床边,见他睁眼,焦急道:“醒了?感觉怎么样?” “这是……哪里?” “老君山上,严青山和他的师弟就住在这里,他已经答应帮你修复筋骨。” 话本上说严青山性格乖张、离经叛道,救人只凭自己的心情,楚淮序有些不放心道:“你是如何说服他的?” “他把刀架在我师弟的脖子上,逼着我给你治。” 向清还未说话,一道声音由远及近,楚淮序艰难地抬眼,看见一身青衫的年轻男子。 相貌英俊、气度不凡,一双桃花眼更是多情邪魅。 而在他身后紧紧跟了一个白衫男子,正紧张地看着楚淮序。 楚淮序立刻就猜到了两人的身份。 “多谢二位相救。”他手脚动不了,只得点点头,以示礼数。 “不必谢,我也不是特别想救你,若不是打不过你这位朋友、还被喂了毒,我早就将你俩丢下山去了。”青衣的男人说。 白衣男子轻轻晃了晃他胳膊,嗔怪道:“师兄,别这么说……” “啧。”青衣男子皱了皱眉,不满道,“你这好脾气,要是哪天我不在你身边,被人卖了还在帮人数钱。” 白衣男子笑嘻嘻道:“所以师兄别离开我身边。” “……”行事嚣张的青衣男子被这句话轻易哄好,连耳朵都红了几分。 楚淮序看着这对师兄弟,忽地又想到那个害的他家破人亡的人,心中大恸。 “淮三公子,你终于醒了,这可真是太好了,向大哥可是担心了好久。”白衣男子向楚淮序作了个揖,在下师洛玄,这位是我的师兄,严青山。” 被点到名字的男人轻轻哼了一声,表情依旧不怎么好。楚淮序再次朝两人点了点头,“久仰大名。” “行了,人既然已经醒了,我必须同你们说清楚,续筋接脉绝非常人所能承受。”严青山实在不太想看见向清,也不说废话,直接开门见山道。 “我观这位公子不是个能吃苦的,不若就此放弃,免得吃了苦头又坚持不下去,到时有人又拿我们来撒气。” “我能吃苦。”楚淮序示意向清将他扶起来,“有劳严大侠相助。” 严青山嘁了一声,见他主意已定,便说:“那就从明日开始。” “多谢严大侠。” 熬过了诏狱的酷刑,楚淮序原本以为没什么能再叫他觉得痛,但事实证明,他还是低估了续筋接脉的痛苦程度。 在严青山往他身上扎下第一针的时候,他就差点痛晕过去。 “呃……”楚淮序痛呼出声,不知不觉已经把嘴唇咬破,殷红的鲜血顺着嘴角滴下来,将他的胸口染出斑驳血迹。 严青山手拈银针神情专注,额头也不断渗出汗珠,师洛玄拿着帕子时不时给他擦汗。 一边还安慰楚淮序:“公子请务必忍耐,实在不行在下还是给公子寻一块帕子……” 在施针之前师洛玄就提过这件事,他怕楚淮序坚持不住伤到自己,想叫他在嘴里含一块干净的帕子,却被对方给拒绝了。 “不要紧……请、请继续……”他气息很不稳,想必是痛到了极点,却还忍耐着朝师洛玄点了点头,笑了一下。 即便对这两个人没有任何好感,严青山也忍不住佩服这个叫淮三的人。 哪怕武功登峰造极的人都鲜少有能承受这种痛苦的,无不痛哭流涕一心求死,很多人都因此而走火入魔。 而这个一看就没吃过什么苦的男人却始终强忍着,只在实在忍不住的时候才压抑着发出一声闷哼。 除此之外,竟是一句正儿八经地痛都没有喊过,痛到极致的时候只会用力地咬紧牙关,连一句痛呼都是忍耐到无法忍耐时才啃从喉咙里【忽略】泄出来。 反观痛旁边那个叫向清的男人,却数次看不下去,眼睛红得就像能滴出血泪来。 好像淮三承受的那些痛苦也悉数落到了他的身上,甚至比那更痛。 “严大侠,就没有……没有什么更温和的方式吗,淮公子受过重伤,我担心他受不住。”在又一针之后,向清终于忍不住。 严青山冷冷地扫了他一眼:“没有,我早就说过,续接筋脉的过程非常人所能忍,叫你们趁早放弃。” “……”向清压抑着呼吸。 楚淮序冲他摇了摇头:“向大哥,我没事,不用担心。” 饱受折磨的淮三或许没有注意到,严青山却看的一清二楚,姓向的对淮三,与他对师弟是一样的。 既是同道中人,严青山总算对他们有了一丝好感。 第168章 续接筋脉 “不用强撑着,今日只是第一次,往后几天的痛苦只会一日强过一日,实在受不住还是咬块帕子比较好。”严青山难得温和地开口。 这个叫淮三的男人却仍旧不领情:“不要紧,劳烦、劳烦严大、大侠,请……请继续。” 好言难劝要死的鬼,严青山自认为该说的都已经说了,人家不听,那便是人家的事。 “呃……”楚淮序的身体【忽略】用力地绷紧,脖子向后紧紧地绷成一条线,面如金纸。 “痛就咬我的手,别咬自己。”向清看在眼里,恨不能以身代之,将自己的手掌递到了淮序嘴边。 后者却还是摇摇头,又对着男人笑了笑,“我没事……” 男人根本不信他,声音比平时更哑:“别忍着,咬我……” 楚淮序偏过脸,强忍着痛意。 一根银针落下,他的一身白衫被冷汗浸透,嘴唇也在一次次的忍痛中【忽略】被咬烂。 那只手掌再次伸了过来,这次却是态度强硬,没再要楚淮序同意,楚淮序猝不及防,真就不小心咬了上去:“呃……” 应该是很痛的,男人却反而笑了起来,蹲在楚淮序身旁,用与沙哑的声音截然相反的温柔语调说: “没关系,就咬我吧,别忍【忽略】着……很快就【忽略】不疼了……” 他只恨自己不能代他受罪,若是能叫这个人没那么疼,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可他却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看着。 “唔!”几乎是下一秒,楚淮序就绷紧了身体,牙齿深深【忽略】嵌入【忽略】向清的掌心中,鲜血顺着下巴缓缓淌落。 那是向清的血。 也有楚淮序的血。 两个人的血混在一处,分不清谁是谁的。 向清却顾不上自己,心里陡然一紧,下意识就将两人的双手握得更牢:“公子!” 榻上的人却毫无反应。向清更为紧张,仔细一看,才发现榻上之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晕了过去。 “公子!”向清惊慌失措,手臂颤抖着将人抱进怀里,心急如焚,“公子、公子……严先生,我家公子这是怎么了?” 严青山将最后一根银针扎入楚淮序体内:“没什么大事,只是痛晕过去了。” 向清:“……” 这还叫没什么大事? 他心疼得不知如何是好,接过师落玄递过来的干净帕巾,轻轻揩去楚淮序唇角的血迹,牙关紧咬。 严青山掀起眼皮睨了他一眼,将自家师弟护在身后: “我说他没事他就是没事,我可警告你啊,最好不要发疯,要是没了我们,你家公子才是真的活不了了。” 向清双眸漆黑,宛如化不开的浓墨,氤氲其间的凉薄寒意叫人脊柱发冷。严青山戒备着,又朝后退了几步。 这个人太可怕了,比他养过的所有毒物都可怕。 但很快,向清便闭了闭眼,眼底深重的杀意被强压了下去,他朝严青山抬头,郑重道: “两位不必担心,之前多有得罪实乃情非得已,今次是在下承了两位的恩,在下铭记于心,日后必当重谢。” “可别……”见他冷静下来,严青山又开始耍嘴上功夫,“看你俩的样子,别是得罪了什么厉害的仇家,才把自己【忽略】搞成这个样子。” “重谢当不起,我只希望赶紧把人治好,好把你们这两尊瘟神送走,只要别连累我和师弟,我就谢天谢地了。”他说。 向清垂下眼眸,眼底情绪一闪而逝。 可惜严青山并没有注意到,接着说:“不过我还是那句话,续筋接脉没有那么容易,我观这位公子的身体情况,此前必定受了非人的折磨,本就不容乐观,刚刚我只是先疏通了他一部分脉络,他就已经痛成这个样子,往后几次只会越来越痛。” “而经脉续接是细致活,只要有一个地方有问题,便会功亏一篑, 到时候你可别再发疯。” 向清咬了咬牙:“还要几次?” “不好说,这得看他自身的情况,但我可以告诉你,这绝非一朝一夕的事,而且想要恢复到从前也几乎是不可能的。” 这一点向清心里早有准备,但真的听严青山讲出来,仍是心痛得无法自抑。 他将人紧紧抱在胸口,脸埋在对方颈侧,不敢在楚淮序面前落下的眼泪在这一刻终于再也抑制不住,汹涌而出。 “你……你们真是一对啊?”严青山忍不住问。 向清没有抬头,声音沉闷而沙哑:“不是,我……我配不上他。” …… 正如严青山所说,为楚淮序的治疗持续了半个月,在这个过程中楚淮序几乎每天都要承受犹如剜心剔骨一般的痛苦,然后在这样的剧痛中一次次晕过去。 向清在旁边看着。 有时候他甚至想,要不就放弃吧,不治了,不管楚淮序能不能走路,他可以照顾这个人一辈子。 但他又太了解这个人了,清楚对方必然不会愿意这样过一生,若是连吃饭喝水都要靠旁人,这比杀了楚淮序还叫他难受。 因此他只能默默无言地陪在对方身边,在淮序需要他的时候伸出一条手臂,与他一起痛一痛。 转头就蹲在草屋外面哭,都被师洛玄遇到过几次。 和嘴毒的严青山不一样,这位小师弟心地善良,待人和善,起初怕向清尴尬,看见了当作没看见,默默走开,留向清独自发泄。 后来大概是见他实在伤心,提了一壶酒坐在他身旁,同他聊天: “向大侠,我能够明白你的这种心情,或许你之前听说过,我和师兄,是被逐出师门的,我们门派悬壶济世,别人只要一听到药宗,就会觉得我们各个都是人手佛心的,但其实不是。” “但凡想从宗门离开,都要熬过七日罚,顾名思义,就是要给门派中的其他人当七天的药人,若是熬过了、没死,那就能离开,若是死了,就是自己运气不好。” “师兄不愿意我受苦,自己领了两人份的罚,那时候他被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我就如你现在一般,只能在旁边看着,什么都做不了。” 第169章 可否摘下面具一见 向清对这些江湖之事其实并不十分了解,尤其这几年他还隐瞒身份进行潜伏任务,对江湖中的风起云涌更是知之甚少。 之所以知道有严青山这样一个人,还是他费心打听来的。 做出那个决定的时候他就有想过有朝一日或许会需要,事先做了准备,没想到还真用上了。 因此师洛玄说的那些事他自然也不清楚。只是因为差不多的境遇,他多看了身旁的人一眼。 “但你看,我们也都挺了过来,过上了想过的生活,所以你放心,淮三公子一定会好起来的。” “我师兄说话虽然不好听了些,但他的医术在我们宗门是佼佼者,倒是公子你……” 师洛玄有些担心地望着他,盯着向清被大火“烧毁了”的半张脸,缓缓地开口,“这是服用了某种蛊毒吧。” 向清瞳孔猛地一颤,目光猝然射向对方,与此同时,右手下意识覆在了腰间。 “别紧张。”师洛玄轻声笑了笑,“每个人都有自己不想说的事,我无意打听公子的秘密,只是对公子身中的这种蛊毒只闻其名未见其身,有些好奇罢了。” “虽说这种蛊在所有蛊毒中算是较为温和的一种,不至于对人的身体造成多大的伤害,但蛊虫在身体里久了,面貌恐怕会难以恢复,公子如此俊俏的一张脸,不免可惜。” 向清并没有因为他的这番话而马上放松警惕,而是又盯着他看了很久 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被大火毁容的向清,只有伪装身份再次来到楚淮序身边的宋听。 但这件事,绝不能让淮序知道。 宋听思量着,戒备着,而师洛玄都对他笑得温和。 ——这个人并没有恶意。 紧绷的情绪渐渐松弛下来,他没觉得自己刚才的行为能瞒过师洛玄,因此朝对方颔首道:“抱歉。” “向大侠不必道歉,我不知你缘何不愿意以真面目见淮三公子,但靠蛊毒、靠一张面具,有时候骗不了人,你的眼神和动作仍旧会将你出卖。” 宋听一直觉得这个小师弟文文弱弱的,一点不像个江湖客,反倒更像是书院中只知道之乎者也的书生,但今日一番话却叫他十分震撼。 宋听心头紧了紧,再开口时嗓音艰涩,竟是有些不敢往下猜:“先生是觉得我家公子……” “淮公子有没有发现在下并不清楚,毕竟公子这段时间所受折磨良多,注意不到这些也极有可能。” “但所谓旁观者清,向大侠,你骗不了我和师兄,我想师兄也正因为这样才肯出手相帮。” 他用自己的酒壶和宋听手里的碰了一下,仰头灌了几口。 宋听:“多谢。” 屋里有人喊:“师弟,你在那儿跟他废话什么呢,快进来,我想你了!陪我,不要陪他,他凶得很,死不了!——” 师洛玄无奈地朝他笑:“可是师兄,我们一盏茶之前才在一个屋子里待了几个时辰。” “我不管,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感觉已经好几天没见你了,特别特别想了,你快进来嘛。” “再说了,你对这个姓向的那么好做什么,小心他一言不合再拿刀对着你,快进来,到师兄这边来。” “你真是……”师洛玄语气嫌弃,动作却很诚实,边笑边站起了身,“向大侠,那我就先过去了。” 师洛玄人还没走到,严青山就急不可耐地迎了出来,伸手将人揽进了怀里,然后用气劲将半开的门甩上。 宋听仍坐在门口,一口一口喝酒,不多时,屋里传来让人面红耳赤的声音,宋听霍地起身,远远地跑开去。 一个时辰后,楚淮序醒了。当时宋听正在屋外砍柴,听见里间的声音,下意识就要冲进去,又忽地想起师洛玄那番话,脚步硬生生顿住,重新返回去,拎起斧子继续砍柴。 “怎么不进去?”严青山倚在门口,手里端着一碟盐水花生,吃一颗、吐一口花生皮,语气戏谑。 宋听闷声道:“砍完这堆柴就进去。” 严青山嗤笑道:“行了别装了,想看就进去,别拿我们家斧子撒气,坏了还得买,你给钱啊?” “我给。”宋听朝他掷过去一个钱袋子,“够吗?” 严青山打开一看:“啧,果然是有钱人家的小少爷吧,这些钱放到飞花楼,够买武林盟主他儿子的命了。” 他美滋滋地掂量着钱袋子,难得大方一回,“那你砍吧,你随便砍,不过别怪我没提醒你,里面那位醒来就在找你。” 宋听一斧子刚抡下去,乍然听见这话,手臂猛地一抖,竟是砍偏了,半个斧子直接劈进了泥里—— “哎哟我真是……还以为地震了呢……”严青山心有余悸。 而宋听一松手,人顿时跑没了影。 楚淮序正靠在床头同师洛玄说话,表情淡淡的,见宋听进来,立刻停住话头,朝他道:“向大哥。” “今天感觉怎么样?”宋听克制着走过去,“想吃些什么,我去弄。” “尚可。”楚淮序说,“不过不用麻烦了,刚刚喝了粥,不太想吃其他。” 宋听点了点头,站着没动。楚淮序抬眸看他,表情有些疑惑:“向大哥有心事?” “没有。”宋听干巴巴地说。 楚淮序的表情更奇怪。但他到底才醒过来,气力不足,宋听见他脸色不好,便扶着他躺下来:“再睡会儿吧。” 松手时却被楚淮序握住:“向大哥。” “嗯?” “严大侠说明天是最后一日,若是顺利,明天我就能站起来了。” “嗯。” “向大哥。”楚淮序目光灼灼地凝视着他,“这段时间多亏了你的照顾,如果可以的话,明天……可否摘下面具一见?” 宋听身体猛地紧绷:“我相貌丑陋,恐会吓到公子。” “怎会。”楚淮序义正严辞地说,“若我是以貌取人之人,那向大哥当日也不必救我。” 宋听:“……” “向大哥?”楚淮序面露失望,“向大哥是不愿与我相见?若是这样,那我——” “好。”宋听觉得自己永远无法拒绝这个人的任何请求,更看不得他失望难过,“等明日公子站起来之时,在下便摘下面具同公子相见。” 楚淮序虚弱地笑起来:“好。” 第170章 我捡回过一个弟弟 “……半个时辰之后拔针,情况比我预计的要好,恢复得还不错,稍作锻炼之后,今后行走坐卧这些应该都不成问题,只是切忌提重物或者再度受伤。” 听到前半句话的时候宋听舒了一口气,但后半句话又叫他的心重新悬在嗓子眼:“那练武呢?” 严青山没什么好脾气地说:“练什么武,他能站起来就不错了还想练武,他是被人挑断了手筋脚筋,不是割断了头发丝,能恢复成这样已经是我厉害了。” 宋听:“……” 严青山掀着眼皮冷冷地睨了他一眼:“你瞪我做什么?” 宋听:“…………” 严青山:“瞪我也没用,哪怕你把眼珠子瞪出来了,我也只有这点本事。” 宋听的目光刺过去:“你不是药宗最具天赋的弟子吗?” “既然你连这个都打听出来了,”严青山古怪地笑了笑,“那应该知道,我这个弟子是被赶出师门的吧?你就当我学艺不佳吧,谁叫你运气不好偏要掳我。” 宋听张了张嘴,像是又想说什么,到底忍住了。 “不过就他这情况,”严青山的目光从楚淮序身上掠过,“就算我师父、或者整个药宗的人都来了,也没用,眼下已经是最好的情况了。” “不信的话你大可以下山随便抓一个人,把他受过的伤让那个人都经历一遍,再找其他人给他治,要是能达到我的八成,我把脑袋割下来给你当夜壶用。” 宋听:“………” 我要什么样的夜壶没有,黄金的翡翠的镶嵌宝石的,要什么有什么,谁要你的脑袋,宋听心道。 “向大哥。”楚淮序不知何时已经醒了,他用汗津津的手掌抓住宋听紧握着的拳头,无力地朝他笑了笑,“你别担心,这样已经很好了。” 他手上的筋络是最先接好的,这段时间每天都会做一些手部动作的练习,这时候简单的动作已经能做得很灵活了。 但宋听还是不敢让他太用力,轻轻握住他的手,拍了拍,“嗯。” “这个心态就对了嘛,能走能动总比成为一个瘫子好吧,武功废了就废了,天下不会武功的人那么多,不是照样都活得好好的。” 严青山浑不在意地说,“再说了,这不是还有你在旁边护着嘛,左右出不了什么事。” 师洛玄拽了拽他胳膊:“师兄,你少说两句。” 严青山胳膊一伸,就将人揽进了怀里,旁若无人地在师弟颈侧亲了一口: “我又没说错,有本事他就去找那个挑淮三手筋脚筋的人算账啊,在我们跟前急个屁。” 师兄什么都好,就是口无遮拦。师洛玄无奈地叹了口气,将人拉走: “你跟我来,淮公子刚醒来,让向大哥同他单独说会儿话,我正好也想叫你看看水缸,好像裂了道缝,有些渗水……” “哪儿呢,我看看。”严青山蹲在水缸边。 “这里,不太明显,但一夜过去地上都是水,有没有办法修补一下。” “一个水缸而已,待会儿我下山再买一个,用不着补。” “你说的轻巧,之前将这口水缸弄上来的时候,是谁累得倒在床上,说以后宁愿不喝水……” 草屋就那么大,师兄弟在膳房热热闹闹地争论一口水缸是买还是补的问题,楚淮序在卧房听得一清二楚。 他又朝宋听笑了笑,发现对方似乎更紧张,拳头仍紧攥着,指甲快嵌进肉里。 楚淮序撑着另一条手臂想坐起来,向清见状,急忙去扶。 “多谢。” 宋听眸光微动,含糊地挤出一个“嗯”。片刻后,紧张地问道,“想喝水吗?” “嗯,是有些渴。”楚淮序说,“劳烦向大哥了。” 宋听便匆忙倒了杯水过来,喂给楚淮序的同时小心叮嘱:“慢点喝,当心呛着。” 就着他的手喝了小半杯,楚淮序笑道:“不会,向大哥总是很周到,自将我救出来后,衣食住行,每一样都不会叫我不自在、不舒服。” 他到底才经历了一番痛苦的折磨,说了几句话就气力不济,有些坐不住了。宋听扶着他重新躺下,刚要松手,就被他握住了手掌。 宋听下意识收了下胳膊,却被握得更紧,楚淮序弯着眉眼盯着他看。 宋听哪里招架得住他这样的目光,恍恍惚惚地在床边坐下来。 他不知淮序想让他做什么,莫名有些紧张。 “……好好好,师弟你别生气,我修、我修还不成嘛……别生气,看着我,笑一笑,笑一笑嘛,好师弟……” 膳房的争论已经有了输赢,很明显严青山是斗不过他师弟的。 楚淮序将落在宋听脸上的目光收回,盯着膳房的方向看了很久之后才收回目光,盯着垂在被面上的手,似是有些羡艳地说: “我从前……也有两个兄长,二哥古板严肃,按我母妃的话来说,就是同我父王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深得我父王的真传。” “大哥就不一样,大哥有些像严大侠,成天不着调,幸而他身边有个靠谱的小周哥,要不然能把王府的屋顶给掀了。” “不过我其实不是家里最小的,我也有个弟弟,是我从路边捡来的。” 这是自打两人相识以来,楚淮序第一次说那样多的话,宋听原本一直安静听着,听到楚淮序说到路边捡来的弟弟时,忽地浑身一僵,后背的肌肉瞬间紧绷起来。 楚淮序却没有察觉到这点,继续说:“他不太爱说话,像个锯了嘴的闷葫芦,看着很乖,我总担心他会被人欺负,因此格外纵容他,总想把最好的给他,哪知道……哪知道……” 哪知道那人分明是一条心狠手辣的毒蛇,哪里用得着他担心。 楚淮序说不下去了,原本就血色惨淡的脸更显得苍白,像是陷入了巨大的痛苦之中,濒临崩溃。 宋听急得不行,想伸手抱他却又不敢,瑟缩着胳膊陷在了不知所措中。瞳孔剧颤。 半晌,他缓慢地、压着声音开口:“你说的,是宋……是那个人吗?” 明知道答案,宋听却还是要多此一问,仿佛一种自我折磨。 第171章 恢复 楚淮序垂下眼睛,眼底是藏不住的讥讽:“向大哥一定也听说过那些事情了吧,如今他应当已经身居高位、享尽荣华富贵了吧。” “不知得偿所愿之后他会不会半夜被噩梦惊醒。想必不会吧,毕竟他那样的人、是没有心的,无心之人又怎会怕。” 宋听只觉得自己的心脏被绞碎,巨大的痛楚冲击着他,叫他浑身的经脉似乎都在逆行,喉间阵阵惺甜。 “向大哥。”而楚淮序却在此时主动攀住他胳膊,冷汗淋漓地望着他。 他似乎并没有真的想要从向清这里得到什么答案,因为在问完那个问题之后他便换了个话题,眼里的讥讽变成了期待: ““我们说好的,等我能站起来,你就摘下面具同我一见,还算数吗?” 他头发被冷汗打湿,湿漉漉地黏在脸上,整个人像是一株被风雪摧残的花,既脆弱又漂亮,叫宋听心动、也心痛。 他张了张嘴,艰涩地吐出两个字:“算数。” “好。”楚淮序胸膛起伏着,冲他笑了笑。 这个笑和其他时候都不一样,自从端王府覆灭之后,宋听已经很久没见他这样笑过。 平时那些笑都是他为了不让“向清”担心而努力挤出来的,一点都不真。 而此刻的这个笑让宋听觉得熟悉,若不是他脸色实在差,宋听都要疑心之前的一切都是他的一个噩梦,其实王府还没有被灭,所有人都安然无恙。 而淮序,淮序也没有吃过诸多苦楚,依旧是那个无忧无虑,自由快活的小贵人,所有人都宠爱他、纵容他。 事实却是相反。 宋听心痛到无以复加,紧紧抿了下唇,在楚淮序满含期待的目光中,将手指叩在了那张漆黑的面具上,缓缓摘了下来。 就如他之前所说的那样,他的脸被大火烧伤得很严重,整张脸几乎找不到一块好皮,根本辨不出原来的模样。 看着确实是有些可怖狰狞的。 楚淮序抬起胳膊,指尖轻轻抚摸在那些坑坑洼洼的伤疤上,漂亮的眼眸颤动得很厉害。 宋听的心脏跟着颤动不止,楚淮序的指尖于他而言就像是世间最浓烈的催…药,只要轻轻在他脸上一触碰,那寸被碰过【忽略】的皮肤就像是被点了火一样,滚烫【忽略】灼热。 却又叫他有些难堪。 “是不是吓到你了。”他扭过头,不敢再对上楚淮序的视线,“别看了,很丑。” “没有。”楚淮序的声音有些哽咽,指尖发着颤,“痛吗?” “不痛。”宋听说。 燎原的星火因为淮序的这句关心瞬间被扑灭,宋听忽然意识到,此时此刻被楚淮序心疼的、关心的人是这个半路冒出来的“向大侠”“向大哥”,而不是宋清响、宋小狗。 他借着一个假的名字,一副假的皮囊,向楚淮序讨了一份关心。 可真正的宋听,早已经得不到淮序的心疼,淮序对他只剩下了憎恶和仇恨。 这让宋听不由地难过起来。吃起了自己的醋。 刚才有多心动难忍,这会儿就有多伤心失落。他不喜欢淮序心疼别人,哪怕这个别人实际上就是他自己。 他只希望这个人的目光只看着宋清响。 “不丑。”偏偏楚淮序还说,“我也没有被吓到,向大哥今后就不用戴面具了,可好?” 不好,宋听心想,他一点都不希望被楚淮序看到他现在这个丑样子。 可楚淮序开口了,他又无法拒绝对方,只得点头说:“好。” 两日后,楚淮序开始练习走路。筋脉虽说已经续接好了,但受过那样的重创之后,想要立刻站起来走路几乎是不可能的,还得吃一通苦。 每日两个时辰,楚淮序需要绕着草屋走路,刚开始他几乎走不动几步,双腿依旧软绵绵的,一点力气都使不上,慢慢的才好了些,可以稍微走几步了。 但他便如神话故事中的鲛人一般,学会走路的代价是将鱼尾生生剖成两半,每踩一步路就犹如行走在钉板上,钻心刺骨地疼。 一度,楚淮序都觉得自己快坚持不下去。 向清就想了个办法,用稻草扎了小人,胸口写上一个“宋”字,代表宋听。 他把稻草小人立在前面,鼓励着楚淮序往前走,走到稻草小人跟前,楚淮序就能用匕首扎进“宋听”的心口。 “公子,朝前走,走过来,杀了他,亲手杀了他。”向清一遍遍地鼓励他。 强烈的仇恨支撑着楚淮序走下去,咬牙切齿地走下去。 如此过了半个月,他的双腿终于恢复得差不多了,宋听同他商量了下,决定同师兄弟二人辞行,离开老君山。 严青山是巴不得他们赶紧走,倒是师洛玄很舍不得他们,问楚淮序:“真的不打算多住几天吗?” 楚淮序其实挺喜欢这里,也很喜欢这对师兄弟,可碍于他的身份,他不想因为自己给对方惹来祸端。 反正……他瞥了眼正在院子里砍柴的黑衣男人,反正早晚是要走的,先不论他如何,这个男人也不可能长时间留在这里。 “嗯。”楚淮序道,“这段时日多谢两位照拂,有缘日后自会相见,两位的大恩大德,在下铭记于心,下辈子愿当牛做马报答两位。” 师洛玄原本还因为离别而满腹愁绪,一见楚淮序这么一本正经的样子,当即笑了:“哪有那么夸张,不过举手之劳而已。” 楚淮序也跟着笑。 “行了,那让师兄下山买些好酒好菜,为你们饯行。” 楚淮序颔首:“多谢。” 严青山很听师弟的话,师洛玄有令,他就是再不情愿,也下山跑了一趟。不仅如此,师洛玄还亲自弄了几道菜。 当天晚上,四个人就坐在院子里,就着如水的月色,喝酒吃菜,严青山还非要拉着宋听猜拳,谁输了就喝一杯酒。 可他运气不好,十次里有九次是输的,喝到后面人都快不清醒了,迷迷糊糊地说起胡话。 一会儿痛骂药宗掌门迂腐,一会儿抱着师洛玄的胳膊说自己如何如何喜欢他,一会儿又要跟宋听打架,誓要将宋听从老君山上丢下去…… 师洛玄被他闹得头疼:“我先把这醉鬼弄进去。” 楚淮序笑道:“嗯。” 第172章 玉簪 他正好也有话想同向清说,等师洛玄半拉半拽着将严青山弄进屋里,楚淮序往自己和男人的杯子里添上酒。 “向大哥,我敬你。” “你不能喝。”宋听将他手里那杯酒拦下来。 顾忌着他身体,师洛玄给他泡了壶茶,没让他碰酒,这会儿宋听自然也不让他喝。楚淮序却并不怎么在意:“只喝一杯,无妨。” 宋听向来拗不过他,两人相互对视了片刻,他便松开手,妥协了:“只能一杯。” 楚淮序答应得很痛快:“好。” 可实际上却喝了不止那一杯,宋听态度终于强硬下来:“不准再喝了。” 这还是他头一次对楚淮序用上“不准”这两个字,后者显得有些意外,竟真的放下了手中的酒杯。 “可我心里难受。”他说。 宋听如何不清楚这点。这段时间,楚淮序表面上看起来很坚强,可实际上,当夜深人静睡下时,他几乎每一晚都在失眠,整夜整夜地翻身。 家破人亡、武功尽失,从天之骄子沦落到如今这等模样,换了谁都不可能一下就缓过来。 宋听心疼得要命,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只得说:“只要活着,总有一日能叫仇人血债血偿。” 他是杀惯了人的人,报仇的方式也就只有这一种。不管楚淮序相不相信,总归他自己已经下定决心,有朝一日定会替这个人讨回一切。 “血债血偿……”四个字滚在楚淮序舌尖,尾音咬得很重,带着强烈的恨意,“你说得对,血债血偿,天经地义。” 话分明是宋听先说的,这本来也是最直接的方式,但同样的话从楚淮序嘴里说出来,却叫宋听心头狠狠一跳,五脏六腑也像是被绞碎了一般。 “但是向大哥,你真的觉得我能叫那个人血债血还吗?” “能。”宋听咬着牙。 楚淮序轻笑了一声,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宋听心里更痛。 天渐渐冷下来,夜里起过几阵凉风,喝了酒之后尤其容易受凉,他起身:“今天就喝到这,明早还要赶路,莫要再喝了。” 楚淮序腿有些软,被宋听一扶,直接摔进了他怀里,宋听浑身一僵,身形不自然地将他搀扶回卧房。 “先休息会儿,我去弄点热水,给你擦把脸。” 楚淮序半阖着眼:“嗯。” 他看着已经很是疲倦,宋听没再耽搁,手脚麻利地舀了一盆热水过来。 先前楚淮序手脚不便,这些事都是宋听帮他代劳,等到身体恢复之后,淮序便没再让宋听帮忙,开始自己洗漱、更衣。 因此宋听只是搓好了帕子,递了过去。可楚淮序却盯着他看,指尖轻轻握过来,用熏了酒气的嗓音朝他说:“你帮我……” 这句话,无论是从神态还是语气,都带着说不清的暧【忽略】昧,如果不是清楚这人的性子,宋听会以为淮序是在故意勾他。 可他还是情不自禁地被蛊惑,蹲在床边,用帕子轻轻擦拭着楚淮序绯红【忽略】的脸颊。 “向大哥。”楚淮序忽地伸出胳膊,揽住宋听的脖子,这猝不及防的动作直接将宋听骇住。 两人原本就靠得很近,因为楚淮序这个动作,靠得更近,脸和脸几乎贴【忽略】在了一起。 “……”宋听滚了滚喉结,连呼吸都停滞了,涨红着脸一动不动地盯着眼前人。 “向大哥。”楚淮序又叫他一遍。 宋听全然不会呼吸了。太近了,他已经许久没有同这个人有过如此亲【忽略】密的举动。 此时此刻,再次有种叫他有种经脉逆行,好似浑身的血液都倒流进了大脑里的感觉,什么都思考不了。 唯有眼前的人。 可与此同时,他又清楚地意识到,淮序的这份依赖,这份温柔,并不是给他的。 还是向清。 他感觉自己的心脏仿佛被剖成了两半,一半因为淮序的亲近而高兴,另一半又痛苦到想将“向清”杀了。 淮序只能亲近他。 只能是他。 “向大哥,是你教我的,血债需要血偿,所以……”他陷在痛苦和欢愉的挣扎中,却没发现眼前的人已经悄无声息地变了脸色,楚淮序危险地眯了眯眼,“你去死吧。” 少年的声音像寒冬腊月里最凛冽的冷风,不带半点温度,宋听瞳孔猛地一颤,还来不及反应,心口就疼起来。 宋听垂眸,银白的月色落在眼前人半抬的眼皮上,叫他的神色变得更冷。 而在他的手中,握着一支碧色的发簪,簪子已经完全扎进了宋听的胸膛之中,只余寸许还在【忽略】外面。 很疼。 宋听从小就深陷在影卫的训练营里,经过最残酷的训练,大大小小的任务没有上百次也有几十次,不知受过多少伤、流过多少血,更有几次命悬一线,只差一口气就要真的去见阎王。 却没有哪一次叫他这样痛过。好似在这一瞬间他已经死过千百次。 他抬起手,想要去握一握楚淮序冰凉的、染着鲜血的手,后者却误会了他的动作,将那根发簪握得更紧。 少年苍白的脸上满是恨意:“宋听,你去死!” “你什么时候……认出来的……”发簪扎得太深,且直奔他的心口而去,宋听嘴角渗血,脸色刹那间惨白。 楚淮序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盯着眼前的人,脸色比受了重伤的人还要难看。 他师承禁军统领王单,一身本领却从未实践过,只在演武场上同人论过输赢。这还是他第一次对人动了杀心,将利器捅进另一个人的胸膛。 而这个人还是他曾经无比信赖、妄想共度一生的人。 所用的利器是这个人送给他的生辰礼物。 也是他浑身上下,没有被搜走的唯一一个物件。 只恨他一身武功全废,竟没能刺得更深,没能立刻要了宋听的命。 楚淮序几乎有些受不住,颤抖着双臂松开手。 这个时候他应该再补一下,再将这根簪子扎得深一些,或许宋听就死了。 但事实上,他一点力气都使不出来了,殷红的血刺痛了他的双目,眼前只剩下冲天的火光和满地的血。 他无措地、跌跌撞撞地朝着暮色冲了出去。 “公子!”这一下其实真将宋听伤得不轻,可他顾不上自己的伤势,捂着胸口追了出去…… 第173章 周桐失踪了。 往后的很多年,每每想起那晚的事情,楚淮序总是会后悔,后悔当时的软弱和不忍心。 “……实在抱歉,那时候没来得及同两位恩公道别,就匆匆离开。”楚淮序再次揖首。 虽说字条是留了一张,但到底还算是不告而别。 “公子客气了,我可当不得这声恩公。” 在长安的这段时间,严青山其实已经借了宋听的人手在查当年的事,到今日也不是毫无收获,他心里其实已经信了当年的事情同宋楚二人无关,可仍是觉得不痛快。 特别是楚淮序偏要来揭他的伤疤:“不知师大侠可还好?” 严青山狠狠瞪了他一眼,甩袖走了。 留楚淮序在原地,有些莫名。 “公子,清风居的人来了。”就在楚淮序思索自己究竟哪句话得罪了严青山时,阿宝又走了过来,禀告说。 因为楚淮序想吃清风居,宋听入宫前就着人去请了清风居的那位大厨,跟着来当下手的是之前去吃堂食时那个为他们服务过的店小二。 “……得亏公子真的还记得我家的桂花酒酿啊。”店小二跪坐在楚淮序对面,从挎篮里端出一大份酒酿并一份冰酪。 酒酿其实是在店里就做好的,放在稍大的器皿里,四周堆满了冰块。 他盛了一小碗酒酿递给楚淮序:“指挥使大人特地嘱咐过,公子畏凉,所以就没有将冰块直接加在酒酿里,请公子尝一尝。” 楚淮序接过,仅吃了一口便放回了桌上。 店小二意味深长地瞥了眼酒酿,又看向楚淮序:“看来指挥使大人对公子真是掏心掏肺的好,您说是吗——楚小公子。” 楚淮序下意识往膳房的方向望了一眼。他们此刻正坐在院子的凉亭里,其实并不能看见膳房,但他知道宋听请来的那位大厨此刻正在里面忙活。 而宋听安排在他身边的影卫,也不知躲在哪处。 他并没有回答店小二的话,只是捏着勺子有一下没一下的在瓷碗中搅动着:“军营的布防图,是你们泄漏出去的?” “是又如何?”店小二反问。 “你们这是通敌卖国。”楚淮序面色极冷。 店小二倒酸梅汁的手一顿,并没有说话,只将倒好的一碗酸梅汁推到楚淮序面前。 酸梅汁也是刚刚从满堆的冰块里取出来的,酸酸甜甜又带着丝丝凉意,倒是比酒酿更好喝。 “我的父兄守土卫国,我不能让突厥的铁骑踩到大衍百姓的头上。” 听到这句话,店小二终于停下手中的动作,端端正正跪坐着,不错眼珠地盯着楚淮序。 楚淮序的视线同他交锋。两人皆是不肯退让。 半晌后,店小二先笑了笑:“公子说笑了,宫里那对母子害的公子家破人亡落到如今地步,公子居然还记挂着这些事?” “我自然恨他们,但百姓是无辜的。”楚淮序手掌扣着那碗酸梅汤,指尖轻轻摩挲着碗沿,“若你们继续同突厥勾结,我就将这件事告知宋听。” 店小二眼中陡然浮现出杀意:“这和我们约定的不一样,还请公子慎言。” “约定?”楚淮序轻轻将这两个字在唇间过了一遍,端起酸梅汤神态自若地喝了起来。 等终于将酸梅汤都喝进肚里,他才继续开口道:“约定具体是怎样的,你大可以去问你家主子,决定同你们合作的那天,我就说过,一切要以大衍百姓的安危为前提。” “我的大哥为了守卫边关宁死不退,十万玄甲军的英魂还难以瞑目,我绝不会做出通【忽略】敌卖【忽略】国的事。” 酒酿圆子几乎没有被动过,瓷碗的外壁已经挂满了水珠。要的明明是这一碗圆子,到头来欢喜的却是酸梅汤。 “若你家主子一意孤行,那我们的合作就到此为止。”楚淮序摩挲着手指上那枚碧绿的扳指。“哪怕拼着这条命,哪怕不能复仇,我也会阻止他。” “你就不怕主上杀了你?”店小二的声音已经不似刚开始时的热情,面上也添了几分狠厉。 这样的神态是不该出现在一名普通的堂倌身上的。 “阁下说笑了。”楚淮序转过头去看着凉亭外面的那一方水池,池中的锦鲤扑腾着跃出水面又重新落回到水里。 他轻笑出声,语气随意地说:“阁下莫非忘了,我中了蛊毒,本来就是要死的。一个将死之人,还怕被人用性命做威胁吗。” “不过我若死了,宋听一定会翻遍大衍的每一寸地方,将红莲教连根拔起。” “你敢威胁主上。”店小二的周身散发出杀意。 楚淮序转过头直视着对方的眼睛,他知道对方并不是什么普通的店小二,而是那位的死士,和之前那个叫鸢歌的黑衣女子一样,是专门负责与他联络的。 这人要想杀他是轻而易举的事。 “有何不敢。”他楚淮序自讽地一笑,“我如今虽然卑贱如泥,但也不是你主子的奴才,我与你主子之间严格说起来,只是一场交易罢了。” “既然是交易,双方便当信守诺言,为了表示我自己的诚意,我已经如你们所愿服了蛊毒,可若是你家大人还要毁约,我便也不会客气。” “大衍百姓是我的底线,你家主子要是打这方面的主意,我绝不会让他如愿。想必红莲教也不想被宋听那只疯狗盯上吧?” 那当然是不想的,姓宋的如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本身又是个心狠手辣的疯子,若是真的被他给盯上,那主上的大计恐会受到很大的影响。 店小二低头思忖,半晌才道:“我会将公子的话原原本本转述给主子。不过还有一桩事需要叫公子知晓。” 楚淮序微微颔首,语气不卑不亢:“请说。” “周桐失踪了。” 楚淮序瞳孔猛地一缩。 之前在白马寺时他还同周桐有过联络,如何能突然失踪? 他逼视着店小二的眼睛。后者摇摇头:“此事同我们无关,但他见的最后一个人,极有可能是宋听。” 楚淮序张了张嘴,垂在腿上的手掌骤然收紧。 店小二将他的表情变化看在眼里,不动声色道:“从皇帝抵达白马寺,下令彻查嗣水镇之后,周桐就失踪了。” 第174章 寒梅图 宋听回府的时候楚淮序尚在房中午睡,他便坐在廊下吃楚淮序特地为他留着的冰镇酒酿。 阿宝在不远处的花架下蹲着,视线甫一跟他对上,便抖了个激灵,再不敢看他。 “过来。”宋听招招手,将人叫到跟前来。 “大、大人。”阿宝唯唯诺诺。 “今日如何?”宋听淡淡地开口。 楚淮序的吃穿用度原本都由宋听亲自经手,这几日忙于山海关布防图的事情,只能将淮序的事情交与管家和阿宝。宋听对此其实是有些焦躁的。 “还是这样,公子不怎么愿意吃东西,酒酿也只吃了几口,全赏给我了。”阿宝说。“还有……” 他欲言又止,偷觑着宋听的脸色,有些想说话又不敢。 宋听皱了皱眉,语气有些不满:“想说什么便说,不要吞吞吐吐的。” 这句话其实并不十分严厉,阿宝却还是被吓得腿肚子直打颤:“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公子他、他被那位贵客的蝎子给咬了一口……” “什么?!”宋听脸色悚然大变。“现下如何了,你们是怎么照顾的?!这如果不算大事,那什么才算大事。 阿宝还是过于蠢钝了些。 “大人您莫急,公子他没事,那位贵客已经给公子解了毒了。”阿宝吓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听见淮序无数,宋听一颗心才落回肚子里,将阿宝叫起来,仔细询问了当时的事情。阿宝事无巨细地一一答了。 宋听的双眉不自觉地皱起。过了片刻,问道:“清风居今日过来的人是谁?” 这阿宝哪知道啊,他连清风居都没去过,哪知道来的人姓甚名谁。 但宋听问了,阿宝也不敢不答,双手比划着说:“一个男人,比大人矮上一些,很瘦,好像和公子认识,问公子还记不记得他们家酒酿。” 宋听很快就想起来一张脸。 “在说什么?”恰在此时,身后的房门被推开,楚淮序逆着阳光站在门口。 许是刚睡醒的缘故,整个人显得有些木木然的,有种同平时很不一样的……可爱。 宋听心头微动,很想就这么亲他一口。 “没什么,阿宝馋,叫他过来把剩下的酒酿吃了。” 楚淮序垂下眼皮掠了两人一眼。一束阳光照进廊檐,打在他身上,叫他像是被镀了一层柔软的光,晃得人心惊。 “睡醒了?”宋听走过去,牵住他的手,到底还是偷了个香。楚淮序没躲。 “我饿了,再陪我吃点东西吧。过两天清风居有戏班子,想去看吗?” …… 临近寒衣节,许多孩子被家里人打发出来买五色纸巾和纸钱、香箔。楚淮序触景生情,从出门之后脸色就很不好看,一路上更是一声不吭。 宋听有些后悔选在这个时候带人出来。 他没有家人朋友,心里对各种节日并不记得很清楚。往年他虽然会在当日赶赴白马寺供奉暗佛堂里的端王府上下,但那都是管家替他准备好、提醒他的。 现下时间还差几日,淮序又已经在他身边,他是真的半点都不记得寒衣节将至。 偏偏他也不敢在这个时候说话,淮序定然不会给他好脸色看,甚至可能适得其反让对方更生气。只能时不时偷觑对方的脸色。 “几位公子,要看看字画吗?”路过一处字画摊时,那小贩约莫是看他们衣着不凡,热情地招呼道。 宋听皱了皱眉,正要拉楚淮序走,却见淮序在那处字画摊前站定了,视线落在其中一幅画上,双眉紧皱,眼里流露出来的神情半是怀念半是痛苦。 循着他的视线,宋听也看着那幅画,画的是一棵寒梅,枝头梅花点点,有的未开、有的欲开、有的盛开,笔墨精炼、色彩明快,光是这么看着,便仿佛能闻见阵阵寒梅的清香。 小贩道:“公子可是喜欢这个?” 楚淮序点点头:“是幅好画。” 小贩立刻殷勤道:“那小的帮您包起来?” 楚淮序微侧过身,视线从画上落到那小贩身上,笑了笑: “这可是楚淮云的画,你好大的胆子,敢贩卖谋逆罪臣的东西,也不怕被官府瞧见要了你脑袋?” 小贩原以为来了生意,正高兴着呢,陡然听楚淮序这么一说,立时吓得脸色苍白,说话时的声音都打着颤: “什、什么罪臣,小的不知道啊!这些字画,就是巷子口那个张秀才画的啊,我俩说好了,他画我卖,然后再算分成。” “小的完全不晓得什么罪臣、什么楚淮云啊!还请公子饶命……” 什么都还没问呢,自个儿就都全抖落出来了。 宋听道:“的确是仿品。” 楚淮序却不肯轻易作罢:“仿品就更不行了,人是罪臣,你俩还仿他的画,简直其心可诛啊,莫不是对当今圣上和锦衣卫指挥使宋大人有什么不满?” 宋听:“……” 他现在可以肯定,淮序就是心情不好,故意在拿这个小贩指桑骂槐。 但小贩却对此浑然不知,他不明白自己只是想卖几幅字画挣点小钱,怎么好端端的就变成了这副样子,人都快吓傻了: “冤枉啊!这真是天大的冤枉啊!小的大字都不识一个,哪里晓得这是谁的画啊!” 这么一项罪名被扣在头上,根本不是他能担得起的,那可是要掉脑袋的! “几位大人饶命啊!小的真的是冤枉的!再、再不敢卖了,小的这就将它们收起来,回去就烧掉!” 他双腿抖如筛糠,说着便要去收那些字画。 虽然只是仿品,但到底关乎楚淮序的兄长,宋听不可能真让人将这画烧了。 他拦下小贩,拿起那幅寒梅图道:“莫怕,这幅画我要了。” 小贩看看宋听,又偷偷去瞧那位红衣公子,却见那人睨眼盯着好说话的玄衣公子,表情似笑非笑:“不怕我去向官府举报?” 谪仙一般的长相,性子却是极差,反观那玄衣公子,只是好脾气地笑笑,取出一锭银子递给他,视线却始终盯着眼前的人。 “不怕。”他说。 楚淮清:“那我就负责喝!” “大哥,你也太不要脸了……” 第175章 约定 “哼。”楚淮序冷笑一声,拢在衣袖下的指节捏得的发白,指甲已然嵌进了掌心。 宋听将一切看在眼里,握住他的手,轻轻地揉开那几根紧攥的手指,楚淮序垂下眼眸,眼底汹涌着恨意。 从前,世人都道端王好福气,三个儿子各个是人中龙凤,其中二儿子楚淮云更是能文能武、惊才绝艳。 那位二公子除了会带兵打仗之外,尤在诗画方面有着过人天赋,被先帝称赞过“当世天才、举世无双”,他也因此被世人称作“无双公子”。 后来端王府覆灭、再惊艳的公子也成了白骨一具。 斯人已逝,留下的画作便更受人追捧,有段时间他的一幅真迹在黑市里能炒到万金。 楚淮序从小被先帝养在宫里,鲜少有机会见到兄长,等到后来终于回了家,两位兄长又相继跟着父王镇守边关,自那之后更是一年到头都见不了几面。 但这并不妨碍兄弟三人的感情,楚淮序尤其敬佩自己的父兄。 大哥楚淮清不着调,二哥楚淮云却是翩翩佳公子,大多数时候都是楚淮序跟着大哥闯祸,然后被父王和二哥一块教训。 两位兄长每次回来的时间不定,但临近年关时是一定会回来的。二哥喜欢梅花,尤其偏爱王府后院那棵百年梅花树,兄弟三人便常常在院子里喝酒作画、比武切磋。 楚淮序记得二哥还同他们做过约定。那日雪下得很大,院子里的梅花开得灿烂,兄弟三人温了酒带到院子里。 二哥见了梅花和雪景便忍不住作画,而楚淮序则央着大哥同他比试。 兄弟俩最后打了个平手,坐在雪地里喝去岁楚淮云酿的桃花酒。 “二哥,这酒真好喝,你好厉害。” “喜欢便好。”楚淮云一袭白衣,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若是喜欢,待到来年春天,我便再酿几坛。” 楚淮清是个爱酒的,当即道:“好啊好啊!不止明年,以后每一年都酿吧,春日酿下去,待到冬日咱们从边关回来,一道痛痛快快的喝!” 楚淮序也跟着说:“这主意好,那我们便做这个约定,到时候我可以帮二哥摘桃花!” 楚淮清神采飞扬:“那我就负责喝!” “什么啊,”楚淮序笑他,“大哥,你听听自己在说什么话,未免也太不要脸了……” “我说的不对吗。”楚淮清用木筷敲打着碗沿,哼唱着漠北行军的歌谣,“我是大哥,你们俩孝敬我是应该的。” “等到你七老八十走不动道了,我再孝敬你。”楚淮序冲他做着鬼脸,“二哥你看他,真是不要脸!” 楚淮云难得露出笑意,附和淮序:“就是,特别不要脸,没有半点兄长的样子。” “欸,这话我就不乐意听了,谁说兄长就一定要威严,一千个兄长就该有一千个模样,我觉得我特别好,你们两个能叫我一声兄长,简直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这真是不要脸到了极点。楚淮序听不下去了,抓了一团雪丢他,“这福气我和二哥可要不起,你还是留着给小周哥吧!” …… 往日的约定仿佛还在眼前,他的两位兄长却彻底失了约。楚淮序再也没能喝到那一坛桃花酿。 一枚纸钱不知从哪个孩子的篮子里吹出来,正巧落在楚淮序的脚边。 他背脊站得笔直,目光从纸钱慢慢向上,在周围孩子们的笑闹声中同宋听对望。 只一瞬,便挣开握着自己的那双手,抬步离开。 …… 因为在字画摊前耽搁了些许时间,到清风居时大堂里已经坐满了人,楼上的雅座更是一早便被订完了。 宋听自己是无所谓,但不舍得委屈楚淮序,便叫来了清风居的老板。 “一个雅间。” 虽说清风居的大厨早已入过这位锦衣卫指挥使的府门,老板却不认得宋听这张脸,只是看出两人身份不俗,并不敢怠慢,躬身道: “这个……两位贵人,实在是不巧,最后一个雅间半盏茶之前刚被另一位公子要走,现下实在是腾不出地方。” “要不这样,委屈两位贵人在大堂稍坐,为表歉意,小的给二位送几份咱们清风居的招牌点心尝尝鲜,您看——” 宋听不耐烦听他废话,摸出一个金元宝,将之前的话重复一遍:“一个雅间。” 这么大一个金元宝,直接叫老板看直了眼,可他又实在变不出雅间来:“这……请公子稍待片刻,容小的想想办法。” “别啊。”这时候一双手忽然横插而来,从黑衣公子的手中将那元宝抢了去,“坐哪儿不是坐,我看那后面不是有两个空位嘛,不如就坐那吧,至于这元宝,不如给我。” 楚淮序都这么说了,宋听当然依着他。 周围人很多,宋听将人小心护到位置上,戏班子已经在做准备,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跟着落在台上,只有宋听对台上的一切漠不关心,时不时地斜觑一眼身旁的男人。 楚淮序很快就注意到了对方的视线,掀了掀眼皮:“看我做什么?” “你想要钱吗?”宋听小声道。 似乎觉得他这个问题很蠢,楚淮序弯了弯唇角,眼神轻蔑: “当然,谁不喜欢钱,我若是有足够的钱,便可以找江湖上一等一的杀手取你的命。“ 他靠近宋听,微凉的指尖忽地覆在宋听脸上:“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便是连小皇帝的命,说不定都有人敢去拿,哪里还用得着我在大人面前曲意逢迎,您说是不是,指挥使大人?” 明明是很亲密的姿态,楚淮序的话语里却像是裹着刀,刺得宋听咬紧牙关,垂在腿上的手掌一点点握紧。 “两位爷,”有个店小二走上前,“楼上雅座有客官邀您二位上去同坐。” 宋听仰起头,顺着店小二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董茂林正立在木栏杆前朝他拱手行礼。 这老头怎么也在此地看戏? 不过他不敢擅自作主,目光转向楚淮序。 后者已经站了起来,漫不经心道:“看我做什么,有好位置不坐就是傻子,走吧,莫要辜负董大人的一番好意。” 第176章 看戏 约摸一个月前,董茂林向当今递了一道奏折,表示想要告老辞官,皇帝朱笔一批,允了。 自那之后堂堂翰林院首、三朝元老,就成了个无所事事的闲人。 索性清风居来了戏班子,他便几乎日日过来消遣,叫上一壶好茶,听上几首曲子,日子倒也过得悠哉悠哉。 不过他万没想过会在此处碰见宋听。 谁都晓得他们那位锦衣卫指挥使大人是个不好相与的,整日独来独往,好像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且不食荤腥、不近女色,虽然身居高位却活得像个苦行僧。 这样的人如何会上清风居听戏。因此在楼上瞥到人时,董茂林略略怔了片刻,这才赶忙着店小二将人请了上来。 “老夫见过指挥使大人。”董茂林客客气气地朝他揖首。 宋听冷淡地点了点头,不待主家发话,便领着楚淮序坐了下来。 倒是董茂林还站着,视线落到了楚淮序身上,也朝他作了一揖:“这位想必就是怀月公子吧。” 宋听下意识挡了一下,皱了皱眉:“大人还是坐下吧。” 这意思便是叫董毛林不要再关注怀月。董茂林是个聪明人,自然是懂了宋听的意思。 正要坐下,垂眼便看见宋听右手的伤。 “哎呀呀,大人的手怎的流血了!” 宋听顺着他视线看了眼自己的手——那伤大约是刚才抓出来的,而他却一直没发现。 他神色如常,淡淡道:“无事。” 伤口分明还在流血,又怎会无事,但宋听既然这样说了,董茂林也不好多言,只又劝了一句: “大人身子金贵,还是得多多注意才好。” 宋听没什么表情地点点头。“董大人也坐吧。” 董茂林便依言坐了下来,顺口关心了一句小皇帝:“陛下龙体是否安康?太后娘娘又如何了?” 楚明焕倒是能吃能睡好得很,就是太后凤体欠佳,不过是在拖延时日。礼部那边已经得了小皇帝的令,在做准备了。 “大人不必挂心,陛下和娘娘一切都好。” 董茂林道:“如此就好,那老夫便放心了。” 宋听淡淡道:“大人既心系陛下和娘娘,又为何执意辞官?” 董茂林一拱手:“哎,不瞒大人,实在是人老了不中用了,眼下也只能听些小曲儿打发时间罢了,不能为陛下和大人分忧,老夫于心有愧啊!” 与章炳之相比,董茂林这只老狐狸也不遑多让,都是心里藏了八百个心眼子。老实说,宋听绝不相信他说的这番屁话。 视线不动声色地扫了一圈,落到了手边的茶盏上。 “在下是不是打搅董大人的雅兴了?” 董茂林先是愣了愣,继而也将目光落了过来:“指挥使大人说的哪里话,方才是碰上了位老友,不过走了有一会儿了,没有什么打搅不打搅的,老夫惶恐。” “董大人言重了。” 说话间今日的这出戏终于开场了,楼上楼下的看客渐渐安静下来,两人也止了话头,将目光重新落到台上。 宋听悄无声息地瞥了这老狐狸一眼,偏头和楚淮序对上视线。 男人自从上楼之后便一言不发,安安静静地做了回哑巴美人,就好像他真就是宋听养在身边的人。 这个念头那样大逆不道,却叫宋听心头微烫。 楚淮序勾了勾唇角,很快移开视线。宋听压下心头的悸动,目光随着那人转到台上。 他对戏曲并不感兴趣,从前楚淮序第一次带他来清风居听戏的时候,那伶人在台上依依哟哟唱了个半天,他半句都听不懂,直接给听睡着了。 到如今仍是一样。但楚淮序却似乎很喜欢,眼珠不错地盯着台上的人,脸上的神色也是跟着那唱段或喜或悲。 看他听得这般认真,宋听心内不免生出几分欢喜来,他索性不再关注那几个伶人,转而将全付神思都放在了身旁的男人身上。 四喜班如今的台柱子是个美人,名声响彻整个大衍,那些个达官贵人都对争着抢着要捧他,连宋听都略有耳闻。 可再出名的美人,同他眼前之人一比,那便立马失了颜色,变成了庸脂俗粉。只有楚淮序才真真叫宋听上【忽略】瘾。 最后是楚淮序被盯得不耐烦,伸手将他脸扭回去:“老盯着我看做什么,看戏啊。” 宋听这才不情不愿地将视线挪开。台上的戏已经进入到精彩的部分,台下爆发出雷霆般的掌声,宋听却撑着下巴,迷迷糊糊地闭上了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地一睁眼,发现自己竟置身于山间。 时值冬日,周遭白雪皑皑、万籁俱寂,只有不远处的雪地里三两只麻雀在艰难地寻找吃食。 宋听恍惚有些反应不过来,他记得自己明明是在清风居看戏,怎么眨眼就到了山里。 而且周围的一切总给他一种很熟悉的感觉,就仿佛他曾经来过这里,且不止一次。 这让宋听更加的疑惑。但很快,他就来不及思考更多,因为他眼前忽然出现一道瘦削、单薄的身影。 那样冷的天,那人却只穿一身单衣,步履蹒跚地一步步走在雪地里。 “主子!” “鸣瑜!” 宋听瞬间就将人认出来,他疾步追上去,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明明已经很短,宋听伸手,却怎么都抓不住人。 他又试着开口喊人,想让楚淮序主动回头看看他,但嗓子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半点声音都发不出。 而那道身影越走越远,眼看就要消失,宋听急得团团转。他心里的不安持续扩大,也终于想起来这是哪里。 是老君山。 楚淮序当年就是在这里跳下去,他苦寻多日才从某个树枝上寻到那人衣服上的一片布料。 可怖的噩梦一夜夜将他缠缚,他不敢、也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再发生一次。 别走。 鸣瑜。 楚淮序! 求求你别走! 别离开我,求你…… “大人,醒醒,大人……”宋听跌跪在雪地中,不知过了多久,他感觉有人在轻轻推着他的身体,依稀间有道熟悉的声音在唤他。 “鸣瑜!”睁眼,眼前的场景骤然换做了台上浓妆艳抹咿咿哦哦的伶人。 第177章 又一故人 宋听这才惊觉方才不过是陷在了一个梦里。此刻,梦虽然醒了,梦中的余悸却仍在。 他神思尚不是特别分明,只顺着本心抓住身旁人的手腕,将那双带着凉意的手牢牢握进手里,那颗忐忑不安的心才算是落回了肚子里。 他听见有人在耳边轻笑出声,抬眼望去,只见楚淮序正笑盈盈地看着他,眼底漏着满怀揶揄的笑意: “名动大衍的离公子在前,大人竟还能睡着,可真是要伤透美人的心……” 明眸善睐,宋听心想,再美的人在我眼中都不及你分毫。 可这样的话他也只敢在心里说说,否则淮序说不定又要生气,何况旁边还有董茂林这只老狐狸。 从前他跟章炳之分庭抗礼,朝中大臣大多分成两派,一半追随他,另一半唯章炳之马首是瞻,但董茂林这只老狐狸却两边都不得罪。 可见这人也不是个省油的灯。 刚才在梦中,宋听脱口而出淮序的名字,断然是被这老东西听了去的。宋听冷下脸。 如若必要,那便叫这老家伙再也开不了口。 “大人?”而董茂林注意力似乎一直在台上,察觉到宋听盯着他,才转过脸,恭敬道,“大人是有何吩咐?” “本座方才不小心睡着了,做了个梦。” “是今日这出戏不合大人心意?”董茂林颇为不好意思地笑笑,“不过老夫倒是很喜欢,看得入了神,竟连大人何时睡着了都不曾知晓,还请大人莫怪。” 宋听看着他眼睛,片刻后淡淡开口:“无妨。” 戏还在继续唱,董茂林端起茶碗,状似不经意地随口提起,“大人,老夫听说突厥人又开始不安分了?” 突厥人狼子野心,当年端王爷楚明耀还活着的时候,那群野蛮人被打怕了,虽屡屡进犯大衍边境,却也不敢闹得太过,甚至递了盟约,愿臣服于大衍。 但五年前突厥人却单方面撕毁盟约,同大衍开战,那一仗打了很久,最终大衍惨败,十万玄甲军无一人生还。 在那之前,玄甲军几乎是大衍百姓的保护神一样的存在,边境的百姓更是不信神佛而为楚家父子立下生祠,恭敬供奉。 只因玄甲军很少有败绩,是大衍的守护神,求神问佛不如信玄甲军。 也因此,那一战被视为大衍的奇耻大辱,加之端王的谋逆,玄甲军也被认定与突厥人勾结。 数万英魂成了卖【忽略】国的叛徒,死后非但无法回到故土,连尸身都无人敢认领,只能在那蛮荒之地被鹰隼啄食、被狼群撕咬,腐烂发臭。 而在楚家父子之后,朝中竟找不出一个能与之抗衡的将领,大衍只得步步退让,最终以割让三座城池为代价,安抚了突厥人。 没想到时隔数年,那帮蛮子再度不安分起来,不仅盗取了山门关的布防图,还屡屡滋扰边境。 突厥人的野心是填不满的,大衍的软弱和退让会加剧他们蚕食的野心,那帮子蛮子简直是想将大衍当成自己的后花园。 而两国就要开战的消息已经在大衍境内迅速流传,不少富商甚至开始屯粮,被官府抓着的就有好几个了。 宋听喝了一口茶,整个人陷在木椅里,显得很冷淡:“眼下还不好说,昨日朝堂上,一半人主和,一半人主战,到底要如何,还得看陛下决断。” “唉……”董茂林叹了一口气,皱皱巴巴的脸上满是痛惜的神色,“若是端王爷和两位公子还在就好了,玄甲军所向披靡,哪容得下这些蛮子在我大衍境内撒野。” 宋听冷冷瞥他一眼,似是提醒:“大人慎言。” 董茂林脸色微变,似是这才意识到自己失言,无奈地摆了摆手,又叹了一口气:“是老夫失言,多谢大人提醒。” 过了一会儿,他似是于心不忍,又忍不住开口道:“眼下我大衍无人可用,一旦开战,苦的还是将士和百姓啊……” 宋听没吭声,茶盖和茶碗碰在一起,发出不轻不重的声响。一时之间,台上台下的气氛都异常凝重。 董茂林又连叹了几声,一时之间,谁都没有多言。 “实在抱歉,顾大人,雅间都已经满座了,若是您不介意,楼下大堂倒是还有位置。”是掌柜的声音。 似乎又哪来了哪位大人。听掌柜的那殷勤的语气,想必官还不小。 “无妨,那我便坐楼下吧,有劳掌柜的带路。” 那位大人的声音叫宋听很是耳熟。很显然,淮序也认出了对方,目光猝然望了出去。 只是可惜,雅间四周都有竹帘遮挡,淮序并不能看见外面那个男人的身影。 宋听将他脸上细微的表情看在眼里,想起这些年这人受尽的折磨和苦楚,心口隐隐作痛。 “外面是顾颐顾大人吧,若是董大人不介意的话,可否请顾大人一并进来?”宋听淡淡地开口。 董茂林自然也听见了外面两人的对话,没有不答应的道理,当即吩咐身边的仆从,将人请了进来。 果然是顾颐。后者认出了董茂林身边的仆从,却没想到宋听居然也在,眼中闪过一丝明显的错愕。 “见过指挥使大人。”“董大人。” “欸,老夫现下已经告老回家,顾大人不必如此客气,快快请坐。” 雅间并不大,刚好容下四个人,顾颐的位置正好在楚淮序的对面。 自顾颐进来之后,楚淮序始终低着头,因此他是直到落座才看清坐在宋听身侧的人是谁。 看到肖似故人的那张脸之后,素来稳重冷静的人刷然变色,瞳孔剧颤着:“你是……” 楚淮序这才抬起头,起身对着男人道了声万安:“奴怀月,见过大人。” “怀月。”“怀月……” 顾颐喃喃着,情绪倒是逐渐冷静下来:“是了,你是那位怀月公子。”他朝楚淮序行了一礼,“在下顾一眼,方才是在下唐突,望公子见谅。” 楚淮序平静颔首:“无妨,大人客气了。” “顾大人也别站着了,赶紧坐吧。”董茂林道。 顾颐便依言坐了下来。目光却仍旧时不时地落到对面之人的身上。 第178章 至交好友 章炳文那只老狐狸没死的时候对武官的打压很严重,这也是朝廷这么多年始终无将可用的重要原因。 宋听是不管朝堂如何的,只要没有人撼动他自屁股底下的位置,大衍有没有能打仗的将士,被迫要给突厥人割让几座城池,这些都同他无关。 但小皇帝是个有野心的,章炳之一死,他少了束缚,立刻就对顾颐委以重任。 后者从前同楚淮云是至交好友,两人都是能文能武的全才,只是一个选择跟着父兄带兵打仗,一个志在朝堂,走向了完全不同的两个结局。 楚淮云死后,作为好友的顾颐难以避免的受到了很大的波及,而他自己也伤心欲绝,辞了官,云游四海去了。 是小皇帝派人将人找了回来。多年过去,顾颐身上的书卷气仍旧很重,却放下了笔,拿起了长枪。 因为楚淮云的关系,宋听也对其另眼相看,朝堂之上,唯有对顾颐的态度是带着几分客气的。 但这不代表宋听能忍受对方落在淮序身上的目光。哪怕他清楚这些目光同淮序无关。 只是宋指挥使爱吃醋的毛病多年未能改掉,甚至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倒是楚淮序本人,好似全然没有察觉到,很认真地吃着糕点、听着台上的戏曲。 “大人这是从哪儿淘来的宝贝,能否借老朽饱一饱眼福?”又过了片刻,董茂林也来凑热闹,目光一转,瞥见了宋听手边的画轴。 到底是和二公子有关的东西,哪怕是赝品,宋听原本也不愿叫别人碰。 但心思一转,最终还是将画递了过去。董茂林小心翼翼将画轴展开来,眯着眼仔细欣赏起来。 当瞥到画上的落款时,不自觉咦了一声:“原来是……” 他没有将那个名字说出来,在场几人却都心知肚明。顾颐更是脸色大变,小心翼翼地将画从董茂林手中接了过来。 “红梅映雪,公子无双。”顾颐的双手颤抖到几乎要抓不住手中的画,眼圈在一瞬间红得厉害。“是淮……是他的画。” 楚淮序方才一直默默在吃糕点,直到听见几人提到了兄长,才将刚刚拿起的一块糕点重新放回碟子。 但目光其实还粘在那碟糕点上,糕点应该是厨子新制的,之前不曾尝过,外面的糯米皮又软又糯,咬一口能拉出好长的丝,粘连在唇齿之间,却不觉得讨厌。 里头的馅料也不知是用什么做的,冰冰凉凉的,入口即化,味道不甜不腻。 很合他的胃口。他不自觉就吃了大半碟。 只是糕点外头滚了一圈粉渣,吃过之后指尖难免沾到一些,粘粘糊糊的不大舒服。几个人又说了些什么他没太听进去,只默默捻着自己的手指。 这些年他身陷醉春楼,见过的客人何其多,那些人喝多了酒嘴上就没有分寸,什么都敢说。 尤其是那些不得志的读书人,最爱议论皇家之事,早两年的时候,关于当年那场谋逆,更是常常被人挂在嘴边谈论。 他们设想端王是打算如何行那谋逆之事,设想楚淮清如何与突厥勾结又反中来突厥人的陷阱、最后自取灭亡…… 不管那些设想如何,最后总要来一句总结,说端王府落到那样的田地,都是咎由自取,是罪有应得,说端王及其子是大衍的罪人…… 起初,楚淮序总是会受影响,他本就不是什么心思深沉的人,习惯了什么情绪都放在脸上,在听到那些话之后又如何能忍住。 后来吃多了教训便学乖了,甚至在不动声色的听那些人毒咒楚家父子是如何不忠不义、罪该万死之后,还能附和几句。 但他默默记下每一张脸,转头就叫周桐将人拔了舌头。 宋听似是瞧见了楚淮序的小动作,取出锦帕给他擦起手来。 他擦得很认真,一个手指一个手指,从指尖到指根,再到掌心,用的力道不轻不重,仿佛是在对待什么珍宝。 这让楚淮序莫名的别扭,挣了挣,却没挣开。 宋听垂着眼:“别动。” 语气很温柔,姿态却不容拒绝。董茂林将对方的态度看在眼里,眯了眯眼,视线飞速同楚淮序的对上,又各自移开。 “世事真是无常,想当年那位公子何等名声,大衍百姓哪个不敬着他,又有多少人爱慕他。” “可结果呢,到了出事的那天,尸身被丢在乱葬岗,竟无一人敢去收敛……”说到这里,他又惋惜地长叹一声。 如果说楚淮序对之前的那些话还能做到无动于衷,那董茂林的这番话却揭开了他竭力掩藏起来的假象。 那些常年压抑在心底的情绪剧烈翻涌,犹如大河决堤,一发不可收拾。 他父兄是何等的英雄,为大衍鞠躬尽瘁,死后非但没能得到应有的殊荣和尊重,甚至不配一副棺椁。 这叫楚淮序如何能接受,如何能不恨。 他木然而坐,脸上什么仿佛都没有,内心却翻江倒海。 一时之间,楚淮序觉得自己仿佛一条被丢在冰天雪地里的毒蛇,明明瞄准了眼前的猎物,想用淬着毒液的尖牙刺破对方的皮肤,想要和对方同归于尽。 但尚存的理智却告诉自己,不能冲动,所以只好小心地将那点恶毒藏起来。 “董大人。”宋听已磕了半碟瓜子,一颗颗饱满的瓜子仁堆叠在瓷碟的另一边,已积了一堆了。 他将那碟子推至楚淮序手边,抬头看向董茂林,“您今日恐怕是有些醉了。” 董茂林脸色微变。 酒都没有碰一滴,哪来的喝醉一说,这分明是宋听在警告他,不要多嘴说不该说的话。 董茂林在朝堂浸淫三十多年,哪里不懂这言外之意,顿时缩着嘴不吭声了。 “顾大人,这只是赝品。”宋听又提醒顾颐。 顾颐的胸膛剧烈地起伏,他用力地闭了闭眼,将画轴收好,竟是不忍再看。 “下官知道。”他垂眸笑了笑,眼里有怀念,也有痛惜,“虽然仿得很像,但下官认得出来。下官今日真是失礼,叫诸位看笑话了。” 宋听点了点头,道了句无妨。倒是董茂林这只老狐狸,从善如流地安慰了顾颐几句。 第179章 烫手山芋 热闹的雅座,其余人似乎都已经恢复林正常,楚淮序也将情绪压了下去,抓起一把瓜子仁,饶有兴致地吃起来。 还好心地给宋听喂了几颗,揶揄道:“大人哪天要是不做锦衣卫统领了,可以去卖炒货,剥瓜子的手艺一绝。” 虽然不知道剥瓜子仁和卖炒货之间有什么联系,但总归只要楚淮序夸他,宋听就高兴。 而且,或许是因为嘴上占了便宜,淮序垂着眼眸,笑眼弯弯。 宋听一直知道自家主子生的很好,笑起来的时候尤甚,每次只要淮序肯这样对他笑一笑,他便立马卸下防备,缴械投降。 明知道那是假的、是陷阱,是对方装出来的,他也愿意为此粉身碎骨、放弃一切。哪怕是从前最为看重的性命。 他不由自主地握住楚淮序的手,在对方掌心落下一个温柔的吻:“嗯。” 有莫名的情绪从楚淮序眼底一闪而过,在他眼前的明明是一匹凶狠的狼,却总是收拾起那一身狠戾,冲他摇尾讨好。好似情愿为他生、为他死。 可当然并不是这样。 这一切不过假象而已。 楚淮序凉薄地笑了笑,将手抽了回来。 旁边,董茂林端起茶碗慢吞吞地喝了一口,指尖一下一下有规律地敲在椅背上。 顾颐低着头,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台上,凤冠霞帔的男人摘下红盖头,跟心爱的男人面对面跪着,一拜天地。 台上台下,有各自的喜与悲。 …… 看完戏已经很晚,董府的马车就停在门口,董茂林便先走了。 顾颐朝作揖:“宋大人,怀月公子,在下的马车就在前面,不介意的话不如与下官同乘?” “多谢顾大人好意,不过不必了。”宋听淡淡道。 两人虽说同朝为官,又都深得小皇帝信任,彼此之间的关系却很淡、顾颐是清流,而宋听是祸乱朝纲的佞臣,道不同不相为谋。 今日也是赶巧了才一道听了一场戏。 因此宋听的回绝其实在顾颐的预料之中,他并没有多做坚持:“如此,下官便也先走了,夜深露重,二位路上当心。” 说是这样说,脚步却仍旧停留在原地,脸上带着几分欲言又止,表情看着挺尴尬的。 随着他的视线,宋听注意到自己手中的那幅画。 “顾大人是想要这个?”宋听抬起手。顾颐的神色更为尴尬,对着宋听又作了一揖,“虽然唐突,但敢问指挥使大人,可否割爱,将这画让给下官。” 若是旁的什么人,宋听肯定想也不想的就拒绝了,但面前的这个人是二公子的故友,宋听不知淮序是何意,下意识望向对方。 下一瞬,淮序也朝他望了过来,甚至双手攀住了他的胳膊,笑意盈盈地说: “这样的东西落在手里总归是个烫手山芋,这位大人若是不怕,那不如便给他好了,奴可不想因此就丢了性命。” 这话说的实在不中听,饶是好脾气的顾颐都有些愠怒,红着脸看着楚淮序。 宋听不动声色地拦在两人之间,将手中的画交给了对方:“顾大人若喜欢,便赠与顾大人吧。” 得了画,顾颐脸色稍霁,道了几声谢之后便走了。 走前还回头看了楚淮序一眼,眼神中流露出些许不满。大约是还在计较楚淮序刚刚的那番话。 楚淮序却是轻声笑起来。宋听不明所以,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没什么,就是觉得有些好笑,若是父王还活着,发现自己的三个儿子可能皆是断袖,估计也能当场气死过去。” 宋听:“……” 两人是走着到的清风居,自然也是走着回去。刚至门口,小五就已经迎上来:“大人。” 宋听不自觉第皱了皱眉:“何事?” “一炷香之前宫里来了人,太后……怕是不行了。” 太后的情况本就不容乐观,回宫之后更是一天糟过一天,之所以能撑到现在,全靠王广鹤以银针逼毒,再加上宋听的内力。 但这样总归不是办法,终于还是走到了油尽灯枯这一日。 楚淮序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怪异的笑,旋身回屋。宋听追上去。 管家早就准备好了热水,两位主子一回来,他便十分有眼力见的命人将浴桶送到了淮序房中。 有关于淮序的事情都是宋听一手操办,很少借他人之手,宋听跟往常一样,伺候淮序洗澡。 太后要死了,这明明是值得高兴的事,两人却很沉默,房间里只有哗哗的水声和压抑着的呼吸声。 宋听心里并不好受,因为太后,他不免就想到楚淮序身上的蛊毒。 眨眼十一月就要到了,时间一天天过得飞速,严青山那边却仍旧没有什么进展。 这就像在宋听心上悬了一把利刃,只等着哪天便突然落下,剜了他的心。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淮序看起来与往日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更瘦了些,依旧吃不下太多东西,精神倒是较之前病时好了许多。 借着每晚伺候淮序洗澡的机会,他有看过对方胸口的那处印记,还没到暗红色的程度。 这多多少少叫他松了一口气,也更加肯定对方身上的蛊毒是来了长安之后才被种下的——楚淮序与藏在暗处的某些人,有秘密的联系。 那个背后的人是谁,他们以何种方式在联络,宋听日日夜夜在琢磨着这件事。 他不敢拿淮序的安危赌,必须尽快揪出背后之人。 “怎么,听到太后要死了,大人心里难过?”楚淮序薄淡的唇掀起一丝冷笑。 宋听知他今日心情不好,不想叫两人的关系雪上加霜,直截了当道:“不是,太后的死活我并不在意。” 可惜楚淮序根本不信他的话,宋听便也没再争辩。 “太后活不过这两日,按照大衍皇室的规矩,接下来几日我应该都得在宫里,小五和祈舟会留在府里,有任何事,吩咐他们去做。” “若他们办不了呢?又或者……”楚淮序懒懒地靠在浴桶上,半侧过身,将自己雪白的胸【忽略】膛暴【忽略】露在宋听面前。 笑意盈盈间,他将手掌轻轻贴在宋听脸上,极尽温柔地抚摸着,“奴想大人了呢?” 第180章 暗查 那双好看的桃花眼像最最上等的琥珀,清晰地映出宋听的影子,多情又薄情。 宋听滚了滚喉结,不知不觉为眼前活色【忽略】生香的画面而心醉神迷。 他握住楚淮序的手,叩在心口:“只要有玉扳指,整个锦衣卫和所有暗卫都会听从调遣,若是你想找我,就让人传信于我。” 楚淮序讥诮地弯了弯唇。 宋听将他从浴桶里抱出来,擦干身体,又抱回床上,认认真真地穿上里衣。“睡吧。” 两个人虽说都有自己的房间,但架不住宋听脸皮厚,自从之前留宿过一夜之后,就赖在楚淮序房里不肯挪窝了。 然而今天他却没有着急上去睡,而是坐在床沿边上,握着楚淮序的手看他。 指挥使大人的眼神太过炙热了,以至于叫人无法忽视,楚淮序被盯得头皮发麻,掀开眼皮瞪他:“大半夜的不睡觉,抽什么疯?” “我看着你睡。”宋听说。 房里的烛火已经灭了,黑暗中他的声音也似是染了深黑的夜色,有些过于低沉喑哑。 楚淮序翻了个白眼给他,转过身,不让他看了。 到底气力不济,加之今夜又受了不小的刺激,躺下之后没多久,楚淮序就睡着了,宋听盯着他背影又看了很久,俯身亲吻在他发间:“好梦。” 这才轻轻起身,推门从房里出去,转去了书房。 桌案上放着一份密报。突厥人蠢蠢欲动,已经在囤积粮草和兵马,随时准备进攻大衍。 五年前那一仗让大衍损兵折将元气大伤,如今已经没有将领可用,这些年边关急报都是先送到宋听手上。 宋听曲起手指,指背轻轻敲着桌案。淮序或许舍不得伤害大衍的百姓,但他不一样,他不管别人死活,只要能叫淮序高兴,能帮淮序报仇,他无所谓会付出什么代价,更不在乎与虎谋皮。 可淮序一定不会高兴他这样做。 “大人。”十三出现在门外。 宋听揉了揉有些发疼的太阳穴,冷冷道:“进来。” 从洛阳回来之后,十三就被宋听派出去调查淮序在醉春楼时期的事情。虽然醉春楼被他一把火烧了,但那地方每日迎来送往那么多人,不怕打听不出消息。 更何况还有小安那个小兔崽子。十三就是回来复命的。 “都查到了?” “查到了。” 当日从悬崖坠落之后,楚淮序原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却没想到被上山砍柴的一个樵夫救了,捡回了一条命。 那樵夫原本是好意,很尽心地照顾淮序。 可时间一长,那人就起了歹心——樵夫年过半百,因为家里穷,至今没有娶上媳妇,楚淮序又生的那样一副容貌,樵夫日夜与之相对,便想将人【忽略】占为己有。 楚淮序当然不从,但当时他武功尽废、又大病初愈,樵夫却是靠一身力气谋生的,他险些逃不掉。 还是那樵夫太过小看他,才被他一块石头砸在脑袋上,死了。 楚淮序从樵夫家逃出来之后,没来得及跑多远,就遇到了几个人贩子。 那几个人贩子见他那般貌美,自然不会放过他,直接一个麻袋将他套住,卖进了醉春楼。 之后的事情遭遇和小安之前说的大差不差,都是淮序在醉春楼受过的那些折磨。 小贵人那样骄傲的性子,就在一天天的折磨中被磨平打圆,变成了如今见谁都有三分笑的模样。 宋听安静听着,脸上看不出多少表情,可实际上十三的每一个字都仿佛一把锋利的箭,刺中他的五脏六腑。 叫他的眼神也不自觉地凌厉起来,目光如刀,泛着逼人的寒意,又渐渐透出一股难以掩饰的深重的杀意。 十三的目光不经意同他相撞,四目相对时他惊恐地发现,自家大人的眼眸中充满仇恨和疯狂,叫他心中为之一凛。 这样的神情叫十三想起被困守洞穴、陷于绝境的狼,随时准备将试图靠近它的东西撕成碎片。 他好似已经忍到了极点,痛到了极点,随时随地都可能陷入崩溃。离疯不远了。 十三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大人,话头不由自主地顿住。宋听察觉到他在走神,掀起眼皮望向他。 十三这才回过神,躬身道:“除此之外,属下还查到一件事情。” 宋听咬牙切齿,声音冷极:“说。” “属下查出,四年前的三月,江南水患,林无生曾被皇帝指派为钦差大臣前往江南治理水患,半年后他再度南下巡查河堤工程。” “在此期间他曾在应天待过数日,并受邀参加了当时的应天知府张律的寿宴,而同一日,怀月公子也被张律的独子请去了张府。” 宋听的手指继续叩击着桌面,眼底的恨意已经被压了下去,烛火映照下的眸子变得平静无波,然则心内却仍在千回百转。 一方知府的寿宴,前来道贺之人必定非富即贵,但张律却纵容儿子以为父贺寿的理由把一个欢馆的男倌请来家里,这简直太荒唐了。 虽说张律一向溺爱这个不务正业的、成天只知道吃喝玩乐的草包儿子,但那到底是寿宴,且还有从长安过来的林无生,张律不至于做那么糊涂的事。 更何况张律分明看不起怀月,在此之前张敬书曾提过很多次要替怀月赎身,张律态度坚决,决不允许儿子做出这样的荒唐事。 但在自己的寿宴上请男倌弹琴,难道不是更荒唐的事吗? 这事表面上不过是荒唐知府同自己草包儿子干出的一桩出格事,但仔细想来却处处透着不合理。 寿宴过后,张律虽然仍旧经常去找淮序,却再没有提过要替淮序赎身的事,也没再强迫于他。 哪怕宋听不愿意承认,但像淮序这样的人,想要只做清倌是很难的一件事,若是背后没有人庇护,躲得过张律躲不过李律王律,总有人会因为觊觎他的美貌而打破规矩。 彼时的淮序身如浮萍,绝对没有说不的资格。就如他一次次地妄图逃跑,又一次次地被抓回来。会有人想要折断他的傲骨,搓磨他、凌辱他。 第181章 我再也不吃大鸡腿了。 “若本座没有记错的话,林无生是董茂林的学生?” 十三:“是。” 淮序。林无生。张律。 四年前。水患。寿宴。 荒唐的父子。 还有之后突然冒出来的红莲教。 这一切看似是巧合,但仔细想想,其实环环相扣。 董茂林这只老狐狸,表面上不显山露水,宋听倒是从来没有对其产生过怀疑。 “盯紧董茂林,本座倒要看看他是人是鬼。” 巧合也好,阴谋也罢,查一查就知道了。 “是!”十三躬身,“另外,属下还带回了一个人。” 宋听皱眉。 “属下……”十三心里其实有点慌,但也深知自家大人的性子,因此不敢多作犹豫,忐忑地开口,“属下把那个叫小安的孩子给带回来了……” 眼见着宋听的脸色更难看,他赶紧又道:“不过属下是被逼的!” …… “公子醒了吗?” “没有。” 半盏茶之后。 “公子醒了吗?” “你看门开了吗?” 一盏茶之后。 “公子醒了吗?” “没、有。” 半炷香之后。 “我好像听见房里有动静,是公子醒了吧?” “没有,你听错了。” “不会的,就是公子醒了。” “我说没有就没有,是你耳朵好还是我耳朵好?” …… 一炷香之后。 “公子醒——唔——” 小五一巴掌将他嘴巴捂住:“臭小鬼,我耐心有限,别再问了,否则我把你舌头割了。” 他虽然总是嬉皮笑脸的没个正经,但到底是人人惊惧的白无常,一旦沉下脸来,还是很能唬人的。 小安瞪着眼珠子,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我真是见了鬼了,十三那家伙怎么就违背大人的命令,把你这小鬼给带回来了……”小五愁得很想去刷几个茅厕泄泄愤。 两个人排排坐在廊檐下,小安托着腮,大眼珠子滴溜溜地转:“我威胁他。” “嘁。”小五都快气笑了,“凭你?威胁十三?你在做梦吧?” 十三要是连个小鬼头都应付不了,趁早别干了,他们暗卫可丢不起这个人。 “真的。” “那你说说,你怎么威胁的?” “我跟他说如果不带我走,我就撞墙、就投井、就绝食!”小安握着拳头,很认真似的。 小五:“……”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我有大鸡腿,想吃吗?” 小安两眼放光:“想!” “就你这样的,还绝食?十三怎么越来越蠢了,真是……”小五顿时乐出声,无语地摇了摇头。 小安啃了口香喷喷的大鸡腿:“那不一样,现在我都回到公子身边了,吃什么都香!但如果他不肯带我走,我就死给他看!” “死就死了,他又不是没见过死人,死你一个有什么大不了的。”小五无所谓地说。 小安:“我死了公子会伤心的,公子伤心的话那位大人也会伤心的,所以他只能带我回来。” “你看着呆呆傻傻的,没想到还挺聪明。”小五更乐了,“但你有没有想过,其实你死不死的不重要。” “嗯?” “不是说你家公子不好,但是反正一个在长安,一个在应天,中间隔着十万八千里,你有没有想过,就算你的尸体臭掉了,你家公子也不会知道。” 小安被问到了,脑子疯狂乱转,却又想不到话来反驳:“这……” “所以说,你还是不够聪明,只不过十三比你还笨。” 被骂笨,小安不服:“你才笨,我一点都不笨!” “大清早的在吵什么,还让不让人睡觉了?”身后的房门忽然被推开,楚淮序懒洋洋地靠在门口,身上只着一件里衣,眉心压着不耐烦。 他视线悠悠一转,忽地落到了还坐在廊檐下的小安身上,脸色微变。 而小安也在同他视线相对的瞬间站了起来,捏着拳头,嗓音微颤:“公、公子……” 自从被送养之后,小安每天都惦记着自家公子,担心对方有没有好好吃饭、有没有被欺负、有没有得罪姓宋的……担心得头发都掉了好几把。 在醉春楼五年,两个人相依为命,谁都没有离开过谁,公子的衣食住行都是他在旁边伺候,小安实在是放心不下。 虽说那个叫十三的男人再三向他保证公子在宋府过的很好,但小安就是不信。 他早就听说了白马寺的事情,知道公子是如何的九死一生。一日见不到人,他便一日不放心。 如今公子真的站在他面前,他却有些近乡情怯,在原地怔了很久都没敢动。 他想十三骗他,公子分明瘦了很多,一点都不好。 姓宋的大尾巴狼明明向他承诺会好好照顾公子,也食言了。 所以旁人都不可信,只有他自己留在公子身边照顾才行。 “呜呜呜,公子,我终于又见到你了,呜呜呜……”小安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楚淮序:“……” 他有些头疼,睨着眼喝令小五:“宋听呢,叫宋听来见我。” “那个……大人入宫去了,公子有任何吩咐可以交给属下去办。” 楚淮序怔了怔,过了片刻,冷冷地发问:“太后死了?” 小五:“……” 您倒也不用说的如此直白。也是真不怕隔墙有耳。 小五硬着头皮:“还没,但是……” 楚淮序点了点头,明白了。他冷笑道:“那可真是好事一桩,跟管家说,今日府中人人有赏,午膳吃顿好的。” 小五:“…………” 真该叫祁舟来听听,小五再一次想到,这才是口无遮拦,自己跟这位主子相比,可谓是言词温和。 “至于你……”楚淮序重新将目光落到小安身上,“哪来的回哪去。” “我不走!”小安猛地扑进他怀里,双手死死箍住他的腰,“我哪都不去!就要在您身边!我本来就是您的仆从,要回也是回您身边!反正我不走!” “呜呜呜,您别赶我走……我再也不吃大鸡腿了,呜呜呜……” ……这又跟大鸡腿有什么关系。 楚淮序眉宇间的郁色更重,眼刀直直地刺向小五:“这是怎么回事?宋听在搞什么鬼?” 小五觉得自己很冤枉,自家大人也很冤枉,这口锅明明是这臭小鬼和十三的,结果却要他和大人来背。 “这个……您先听我解释……” 第182章 罚跪 太后这回是真的不行了,宫里人人心知肚明,宋听这一去,一直到第二天入夜才有机会回府。 宫里此时离不开人,宋听原本是想悄悄看一眼淮序就走,结果刚至廊下,就见一大一小两个身影跪在淮序的房门口,每人脑袋上都顶着一只水碗。 宋听悄无声息地靠近。发现两个碗里都倒了水,只是小五那个碗里的水要满一些,小安碗里的……只剩下了一个底,而他的脑袋湿漉漉的。 只是碗里的水全进他脑子里了。 “……”宋听无语地想。“怎么回事?” “大人!您可算回来了!”小五见了他就跟见到救星一般,忙不迭地就要站起来,随着他的动作脑袋上的水碗朝前一晃,差点摔下去。 “啊——”好在最后时刻被他眼疾手快地抢住了。小五肉眼可见地松了一口气,“还好还好……” 但碗里的水只剩下一半不到,小五瞬间又垮下脸:“完了完了……” “……”宋听头疼。“淮序吩咐的?” 旁边的小安撅着嘴,点了点头。 宋听一脚踹在小五膝盖上:“既然如此,那便跪着吧。” 可怜小五人还没来得及站直,就扑通一声又跪了下去,差点行五体投地的大礼。 “人人都说红颜祸水,我从前是不信的。” “但是现在……我恨……” 小五将水碗顶回头上,期期艾艾,而宋听已经转身消失在窗户后面。 只不过指挥使大人刚才有多威风,眼下就有多狼狈—— 黑暗中,他正进淮序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眸里,男人靠在床头,眼底满含揶揄:“大人这总喜欢翻窗的习惯,怕是改不掉了?” “……”宋听悻悻地摸了摸鼻子。然后假装若无其事地走过去,坐在男人身旁,捧着对方的脸,蜻蜓点水地在他眉心亲了一下,“我错了。” “整个府邸都是大人的,大人想去哪就去哪,想怎么进来就怎么进来,大人何错之有?” ……又不高兴了。 宋听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这件事我之前当真不知。” 楚淮序仍是那副表情,睨着眼,似笑非笑。 “那大人能否告诉奴,您的暗卫,为何会找上小安。” “……” “大人同我发过誓,绝不会骗我。” “…………” 如果说昨夜宋听还只是有些头疼,那此刻他是真想叫十三滚了。 “大人想知道什么不能直接问奴,却要去寻小安?” 宋听原本就拿这个人毫无办法,现在面对淮序的咄咄逼问,更是招架不住。 但这事他还不能说,所以只能靠别的方式转移淮序的注意力。 他用一个有力的拥抱将淮序束缚住,淮序未说完的话淹没在满是情意的吻里面。 宋听这个人看着很冷,唇【忽略】舌【忽略】却是烫的,舌头【忽略】贪婪地【忽略】攫取着【忽略】属于淮序的气息。 再没有人如楚淮序一般,有着让他着迷的冷香味。 可楚淮序却讨厌宋听身上的味道。他将宋听推开,皱着鼻子面露嫌弃:“都熏入味了,想吐。” 是太后寝宫里的药味和熏香味。 “那我先去沐浴。” “别折腾了,你能待多久,等你洗完澡差不多就该滚了。”楚淮序冷冷道,“太后恐怕熬不过今夜了吧?” 宋听有些为难。 他盯着楚淮序的眼睛,直白道:“但我想吻你。” 楚淮序愣了一下,继而撑着床榻大笑不止,乌黑的长发散在脑后,铺了半床。 他好看了,诱得宋听不自觉地走近。想亲近,偏又嗅到身上的熏香味。 踟躇着。却又贪恋着。 忽地,一条玉色的胳膊伸了过来,一把将宋听往下拉,不等宋听反应,咽喉就被人捏住了。 这是个脆弱又至关重要的位置,对于危险的本能叫宋听在那瞬间便绷紧了浑身的肌肉,下意识想出手。 可他很快意识到扼住自己咽喉的人是谁。 是楚淮序。 是他甘愿以命相交的挚爱。 所有的防备便在顷刻间卸下。 他双手攀住那条胳膊,楚淮序似乎笑了下,朝他贴近。宋听根本舍不得挪眼,不错眼珠地紧紧盯着眼前的人。 一个缱绻的亲【忽略】吻落下来,从唇【忽略】齿一直到耳际,轻【忽略】舔慢【忽略】咬,然后一点点往下移。 给予这个亲【忽略】吻的人仿佛拿捏着分寸,知道如何才能叫他发疯。 吻【忽略】从软乎【忽略】乎的耳垂到被扼住的脖颈,楚淮序贴着自己的手掌【忽略】吻在不住【忽略】颤动的喉结上,那枚可怜的喉结便颤【忽略】动得更明显。 楚淮序却仿佛被取悦到了,轻声闷笑起来。 他喜欢这个样子的宋听,就像一条被驯服了的恶犬,任他予取予求。 只要他愿意,就能轻易地扼断这截脖颈。 “求主子……赏我……” 这条恶犬又说了同在白马寺的暗佛堂里一样的话。 楚淮清松开手,朝后仰了仰,腿却抬起来,抵在宋听…里,大发慈悲道: “那便自己来取。” 宋听早已在情…中沦陷,闻言将楚淮序轻轻往后一推…… …… 这一次太后到底没有撑多久,子时刚过,宫里便又谴了人来,太后薨了。 彼时,宋听还和淮序纠【忽略】缠在一处,通禀的太监焦急地候在堂中,管家一次次去催,指挥使大人却被温香软玉蒙了眼,根本顾不得其它。 红烛垂泪,月上三竿,楚淮序就如一只蛊惑人心的艳鬼,眼里笑意盈盈,难得对宋听和颜悦色。 宋听知道,那是因为太后死了,他高兴。 “大人!指挥使大人!不能再耽搁了!” 老太监久久等不来人,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终于等不下去,一时也顾不上是否合规矩,跟着管家来了后院,亲自叩门。 楚淮序笑着,歇了心思,将人轻轻一推,躲过宋听的吻,只脚尖抵在指挥使大人的心口: “大人便去吧。” “只是记得帮我在太后跟前上柱香,问问她老人家,千日醉的滋味如何。” 第183章 朕不怕你 太后薨天属于国丧,宫内要举办为期十天的祭奠仪式。除了皇帝之外,百官及所有皇室成员都要在灵堂中跪足三天以示尊崇。 倒是宋听因为领了守卫之责,免去了这通折腾。 第一日上午,皇帝也要跪,楚明焕已经很多年没吃过这种苦头,起来时站都站不稳,若不是有小太监在后边扶着,恐怕得当众跌个跟头。 他眼睛很红,脸色又白,做足了失去母后伤心欲绝的模样,但宋听心里却清清楚楚,小皇帝这个样子都是演的。 伤心多少是有的,毕竟是生身母亲,幼时也受到过对方的庇护,是真心爱护过彼此的。 只是天家最是无情,小皇帝同太后的那点骨肉亲情,早就在这些年里一点点被碾碎。 尤其是太后当年为了自己活命,将皇帝交给了章炳之,小皇帝心里早就对其失望透顶。 这些年的母慈子孝,不过都是做给外人看的,也是为了迷惑章炳之。 但或许,太后自己从来没有意识到这点,她自己仍被困在从前,只当自己还是那个柔弱无依的宫妃,便觉得小皇帝也是如此。 但小皇帝早就已经长大了,盼望着掌权。如今章炳之死了,太后也死了,演完这最后一场,小皇帝就自由了。 灵堂设在长筵殿,旁边是和清池,皇帝从灵堂出来,就由宝公公扶着在和清池歇脚。此后两天的仪式,已经无需他操心。 “陛下。” “宋爱卿来了,坐吧。” 宋听依言落座,皇帝将一封奏报递给他。宋听瞄了眼,大衍境内,已经有三地发生叛乱,虽然已经被当地官兵镇压,但民怨四起,情况已经不容乐观。 外有突厥人虎视眈眈,内有叛乱时不时发生,这段时间大衍可谓是内忧外患。也难怪小皇帝形容如此憔悴。 “即便杨钊文认罪,祈福大典前后发生的一系列事情影响还是太大了,百姓大多愚昧,稍加煽风点火就很容易被人利用。” “这件事如若不能好好解决,就会如火星子溅到热油锅当中,一发不可收拾。”楚明焕说。 宋听点点头。小皇帝远比任何人以为的都要聪明,这些年他一直是在藏拙。 宋听早就看出来这点,小皇帝也不怕他知道,君臣俩一个装聋作哑、一个装疯卖傻,都演得一手好戏。 “他们就是拿祈福大典上的事情做文章,打的顺应天命的幌子,认为朕德不配位,不配做这天下的主人。”小皇帝自嘲地笑了笑,“宋爱卿以为呢?” 宋听道:“陛下是位好皇帝。” 小皇帝更笑起来:“宋爱卿,事到如今你就不要再说那些恭维话了。” “……” “朕以前很怕你,你杀起人来眼睛都不眨一下,单手就能轻松地扼断一个人的脖子。” “朕很怕有一天也会被你这样扼断脖子,但后来朕就不怕了,爱卿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吗?” 宋听侧眸看了一眼,有些不明白小皇帝怎么突然说起这些事来。“臣不知。” “是你杀掉福顺的时候。” 宋听脸上一直没有太多的表情,然而小皇帝这话一出,他陡然变了脸色。 福顺的确是他杀的。在他得知淮序从山崖坠落生死未卜的那年春日。 但当时周围只有他和福顺两个人,小皇帝是怎么知道的? “当时朕就躲在你们身后的假山后面。” 伺候楚明焕起居的太监都知晓,小皇帝有一只视若珍宝的锦囊,里面装着黑白两枚棋子。 这只锦囊小皇帝每日贴身携带,半点不让别人碰。 那天楚明焕之所以深夜出现在御花园,就是因为发现身上的那只锦囊不见了。 晚膳前明明还在身上的,楚明焕想了想,只可能掉在御花园,他当时心情烦闷,在那喂了一会儿鱼。 他的一举一动都会被人汇报给章炳之,因此他不想惊动任何人,自己偷偷跑去了御花园。 结果锦囊没找到,倒是看见了宋听和福顺。 两人过来时已经起了争执,因此谁都没有发现藏身在假山后面那片花丛里的楚明焕。 “当时天很暗,朕看不清你们脸上的表情,也不敢看,但朕还是看见了你那双眼睛。” “宋爱卿,你就像这样,扼住福顺的脖子——”小皇帝抬手做了个扼喉的动作,“将人按在假山上,两根手指游走在福顺身上,每动一下,那老太监就闷哼一声。” 福顺当时已经被点了哑穴,想叫都叫不出来,宋听看着他的那双眼睛里满是疯狂,就像一个穷途末路的疯子。 “第二天福顺的尸体被发现的时候,身上每一寸骨头粉碎,整个人软趴趴的像一滩烂泥,宫里的侍卫说他是因为从高处不小心摔下来才摔成那样。” 福顺是章炳之的亲信,死得那样蹊跷,章炳之当然不肯善罢甘休,他不愿意相信福顺是不小心摔死的,请求小皇帝把这件事交给大理寺查办。 其实就是认定了宋听是真凶。 对于这件事大家都心知肚明。 但小皇帝却在其中和稀泥,将这件事止步于此。 宋听当时只以为小皇帝是怕自己这两个大臣撕破脸皮叫他下不来台,却没想到是故意打算帮他一把。 他当时因为淮序的事失魂落魄,居然一直没有注意到那座假山附近,还有第三个人。 “实话说,爱卿当时的模样真的很骇然,朕都差点控制不住叫出来。” “看到了这样可怕的事情,朕应该更怕你才对,但很奇怪,就是从那天起,朕反倒开始观察你、试探你。” 他像一只刚踏上捕猎之路的小兽,对自己的本事和周围的环境还没有十分确切的把握,只能一点一点慢慢地伸出自己的爪子,试探着宋听的底线。 然后惊喜的发现,宋听虽然表面嚣张跋扈并不把他这个皇帝看在眼里,但其实一直在尽忠职守地护着他这个皇帝。 “你那时提了那个人的名字,你是在为他复仇。”楚明焕说,“朕也一直想这样做,所以朕不怕你。” “不过朕还是想不明白,按理来说你应该跟那个人一样,恨朕才对,为什么反倒要护着朕?” 第184章 死志 宋听沉默着。片刻后,他撩起下摆跪在皇帝跟前:“臣有私心。” 楚明焕有些意外于他会这样说:“说说看。” 两个人此时一个跪着、一个坐着,身份地位也悬殊,宋听身上流露出来的威压却丝毫不输给楚明焕这位真龙天子。 楚明焕又在这个人的脸上看到了多年以前那种穷途末路的疯狂。 “端王楚明耀为大衍鞠躬尽瘁,皇上心里肯定明白老王爷是被冤枉的,臣斗胆,求陛下为老王爷洗刷冤屈,还端王府一个清白。” 他俯身而下,额头重重地砸在坚硬的地上,抬眸时额心已是血迹斑斑。 这是宋听第一次对着楚明焕行这样重的礼,所求之事足够他掉一百次脑袋。 所有人都知道,端王楚明耀才是先帝认准的继承人,端王谋逆才让楚明焕这个被废弃的皇子走到台前来,成了意想不到的胜利者。 但如果现在要证明端王是被陷害的,就相当于将楚明焕推上了风口浪尖,更加坐实了他这个皇位来得名不正言不顺。 甚至会怀疑当年的阴谋诡计就是楚明焕等人设计的。虽然小皇帝当时只有十一岁。 到时反对声恐怕会更大。 宋听原本不该在这个时候提这件事,在他的计划里本该要徐徐图之。明明已经蛰伏多年,也不差这一朝一夕。 但可能是话赶话正好说到了这里,也可能是想到了随时会蛊毒发作、饱受痛苦的淮序,他忽然就不想等了。 “朕……”楚明焕叹了口气,“说出来不怕爱卿笑话,事实上朕不是没有想过这件事,但朕没有证据。” 这是宋听今晚第二次被这位小皇帝给吓到。 “爱卿为何是这个表情?”楚明焕脸上露出一点笑意,打趣道,“是觉得朕一定不会答应你,甚至会治你的罪?” 宋听垂眸,算是默认了。 “朕不是没有良心之人,如果不是那个人,朕早就已经死了,所以就算背负一点骂名也无所谓,左右朕还会在这个位置上坐很久,将来功过是非,还尚不可知。” “朕记得那个人说过,下棋的时候切忌心浮气躁,不要为了一时的得失打乱整个计划,所以朕这样做不光是为了端王,也是为了朕自己。” 宋听此刻是真有些佩服眼前这个小皇帝了。 “臣知道了。” “起来吧。” 宋听站起身。 又听小皇帝问:“他怎么样了?” “大夫正在想办法。” 回长安的路上楚淮序身上的蛊毒发作,皇帝亲眼看见过,瞒也瞒不过去,宋听便索性说了淮序被种了蛊的事情。 “这里有顾颐盯着,有时间你就回去看看吧,将王广鹤他们几个也带上,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有办法了。” 宋听并没有告知小皇帝鬼面神医的事,至少不能让皇帝知道人此刻就在他府里。 小皇帝虽说表现得如此大度和明事理,甚至处处为淮序着想,但宋听仍旧不会全然信任对方。 他于是从善如流道:“多谢陛下。” …… 朝臣们都在,宋听自然不便大张旗鼓地离开,因此他是趁着后半夜大伙儿都打瞌睡的时候,悄悄离开的。 府里的人都已经睡下了,宋听没有惊动任何人。及至回廊,听见有细微的脚步声响起。 仔细听的话,是从淮序的房间里传来的。 这么晚了,淮序还没睡? 宋听心里疑惑,悄无声息地翻身上了树,下一瞬,一道房门被从内至外轻轻推开,有人从里面走了出来。 果然是淮序。 淮序又换上了那身白衣,披着黑色的斗篷,身影和漆黑的夜色融为一体。宋听注意到,他手里还提着一只竹篮。 这么晚了,淮序到底要去哪里,去做什么? 宋听心里更纳闷。却见淮序提着那个小竹篮,走到了假山后面。 夜里天黑,藏身于假山之后便很难让人看清,要不是宋听此刻在树上,恐怕也不会知道有人藏在那里。 只见淮序抬手将罩在脑袋上的兜帽摘了下来,接着便蹲下来,将手中的竹篮放到了地上,将里面的东西取了出来。 是纸钱。 “父王,母后,儿车内要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太后死了,张炳那老贼也死了,你们若是泉下有知,应该会高兴吧?” “大哥肯定不用说,我猜他一定蹦到三尺高,生怕别人不知道这个好消息。母妃您看着他点,别叫他丢人。” “还有二哥,前两日我看到顾颐顾大哥了,他如今受到小皇帝的器重,是顾大人了,但他……看着挺想你的,有时间的话去梦里看看他吧。” 火光映照在他的脸上,他明明在笑,那双眼睛里却流露出深切的悲戚 宋听心如刀绞。 不该是这样的。 明明不该是这样的。 “你们放心,我过得也很好,就是特别想你们,等到大仇得报,我便……我便下去找你们,是我害了你们,我来赎罪……” “到时候,你们可别骂我啊……” 这句话他分明说得很轻,若是听得不仔细,便会如一阵青烟般随风就散了。宋听却偏偏听见了。 见惯了大风大浪的宋指挥使在这句看似平静的话语之下,陡然僵住了身体,仿佛浑身的血液都在这一瞬凝固,叫他感到彻骨的寒意。 淮序果然早就不想活了。 他想死。 唯一支撑他活下去的理由就是复仇。 等到他的仇人们都死了,等到他觉得终于大仇得报的那一天,淮序便活不下去了。 此时此刻,宋听忽然想起周桐的那番话,也许周桐是对的,宋听心想,他们都是一样的人,早就死在了五年前,如今出现在他面前的不过是一具将亡未亡的行尸走肉。 周桐苟延残喘是为了信守对楚淮清的承诺。 而淮序活着,是因为恨他。 他早就知道这一点。 早就知道。 幸好。用力地闭了闭眼,宋听心想,幸好他一直也没有将真相告诉淮序,否则不敢想淮序会有多崩溃。 就是因为怕淮序会这样,他才不敢说。现在只觉得庆幸。 既然如此,那便永远不要说,永远不要叫淮序知道。 我要活得久一些,让淮序恨得久一些,他心道,就让淮序一直恨着我吧。 怎样都没关系,就当我自私,想要淮序留下来。 第185章 我不后悔。 在与淮序重逢之后,宋听一直便是这样安慰自己的,他靠着这样的自我劝慰,一忍再忍。 可是今日,心口的隐痛却因着这些念头越来越剧烈,宋听甚至感觉眼前都开始发黑、发晕。 身形一晃,他差点从树上摔下去。 却还是被淮序发现了—— 淮序警惕地抬头望向不远处的那棵樟树:“谁?谁在那?” 尽管武功尽失,但他的感觉却仍旧敏锐,目光盯着的正是宋听所在的那棵树。 “小五?” “木头?” “还是说……指挥使大人?” 淮序兀自猜测着,渐渐靠近樟树,神情也从原来的警惕变成了饶有兴致。 “指挥使大人不挂房梁,改挂树上了?” 宋听:“……” 原本他并不想在此时现身,引淮序发现自己,可淮序似乎已经认定了树上之人是他。 犹豫之下,宋听到底从树上翻了下来。 落地之时,身形却再次一晃,未等开口,一口血先吐了出来。 “你……”楚淮序被吓了一跳,神色错愕。“你又受伤了?” 事实上他实在多此一问,因为宋听身上的伤基本就没怎么好过,尤其是心口的那道伤,总是好了又裂开、好了又裂开。 若非他有内力傍身,又实在命硬,估计早就下去见阎王了。 “无妨。”宋听稳下心绪,在极短的时间内压制住在筋脉内四处乱窜内力,不甚在意地擦去嘴角的血渍,“别担心。” 楚淮序哼了一声,阴沉道:“指挥使大人未免太自作多情了些。” 他身上带着很重的香火味,宋听自己也是,在这样冷的夜里,叫人心底发寒。 “大人不在宫内守孝,回来做什么?” 此时此刻,宋听还陷在楚淮序刚刚那番话的打击中,他其实听不进去淮序在说什么,心里唯有一个念头,就是要留下淮序。 不管用什么方法,不管淮序会不会恨他,他都要把淮序留下来。 在楚淮序错愕的目光中,他拦腰将人抱了起来—— “做什么,放我下来!宋听,放我下来!” 宋听却不肯放,他抱着淮序,一脚踹开房门,将人轻轻放在床上…… 宋听醒时天都快已经亮了,原本只是想看一眼就走,却没想到听见了淮序那番话,压抑多年的情绪便在夜色中失了控,一番不可收拾…… 淮序还睡得无知无觉。 宋听不自觉勾起唇角。 他伸手捋了捋男人散在脸颊边的头发,又忍不住亲对方的唇角。 梦里边的楚淮序似乎也是不安稳的,始终微微蹙着眉,被他这么亲了一下,便皱得更厉害,不耐烦地小声呢喃着:“别闹……” 也不知道究竟是睡着还是已经醒了。 这样的楚淮序让他生出一种错觉,仿佛那些横亘在他们当中的尸山血海累累白骨尽数不存在。 那些仇恨和厌恶才是一场噩梦,梦醒了,他就仍然是楚淮序最喜欢、最信任的小狗。 因着这样的想象,宋听没忍住笑出了声。 他也不管何种是真,何种是假,只知这个人如今就睡在他的身旁,他只要再靠近几分,就能亲吻到这个人。 他翻身将人压【忽略】在身下,细细密密地接起【忽略】吻来。 昨晚一共…了三次,两次都是他主导的,最后那次却是淮序主动跨【忽略】坐在他身【忽略】上…… 他向对方讨要一个吻,淮序大方慈悲地赏了他,还夸他听话。 这样的浑话从前的楚小公子绝对不会说,可宋听却因为这句话…了出来。 他一面品尝着柔软的双唇,一面心想,他昨晚在这具身【忽略】体上留下过许多的痕【忽略】迹,他是狗,胆大包天的给自己的主子打上了标记。 谁要觊觎他的人,他便咬死谁。 “你还打算亲多久,是狗吗,啃个没完。”楚淮序忽然睁开眼。 宋听瞳孔骤然一颤,下意识就想往后退,但胳膊却很诚实地将身【忽略】下的人搂得更紧。 脸埋在淮序颈侧,仿佛真的小狗一般,继续很小心地啃【忽略】咬、舔【忽略】舐。 闹得楚淮序有点痒,不耐烦地推他。“狗也没有你这样烦人的。” 宋听将这话当成了一种夸奖,舔【忽略】得更卖力。 楚淮序失笑,抬腿勾【忽略】住男人的腰,一个用力,就将两人的位置颠倒:“宋大人,再闹下去的话你便不用想回宫了……” 说实话,宋听一刻都不想离开眼前的人,他恨不能时时刻刻黏在楚淮序身边。或者……叫楚淮序时时刻刻在他身【忽略】上。 但宫里的祭奠今日便要结束,明日一早他要护送随葬的队伍将太后的棺椁送入皇陵。此事绝不能耽搁。 他很遗憾不能再同楚淮序缠绵下去。 后者今日似乎格外温柔,他将手掌插【忽略】进宋听的发间,亲昵而温柔地抚摸着,手指在发间穿行,而后捧起一小捋头发,散漫地卷在手指上。 这是他们从前惯会做的事情,每每于缠【忽略】绵之后,这个人总会给他最大限度的温柔。 就是这样的温柔融化了宋听那颗无坚不摧的心脏,叫他便是连命都甘愿奉上。 可楚淮序已经许久不曾这样温柔的对待过他。 他不再是这个人最喜欢的小狗。 宋听痴迷地凝望着眼前的人,不知不觉朝人挨了过去,贪心地又想讨要一个吻。后者看穿了他的意图,叫他如了愿。 男人含【忽略】着他的唇瓣,穿插【忽略】于发间的手掌抵在他咽喉处,又一一寸寸移到胸口,将他的心脏扣在掌心之下。 等这个吻结束的时候,楚淮序从枕头底下取出一枚剑穗,将东西递过去的同时攀住宋听的肩膀,语气暧【忽略】昧: “宋听,你后悔吗?” 他没有明说后悔什么,宋听却几乎在瞬间就反应过来。 所有的暧昧缱绻成了催人性命的刀,两个人分明仍用最亲密的姿势依偎在一起,楚淮序也仍在盈盈笑着,眼底只映着宋听一个人。 可那双笑眼却是冷的,不带丝毫温度,如刀如剑,豁开宋听的胸口,将他那颗剧烈跳动的心脏捅成了烂泥。 然后毫不留情地掏出来,踩在脚下。 宋听感到冷。 仿佛五年前的那个冬日,他在大雪覆盖的山林间一寸寸地找、一遍遍地寻。甚至一度以为春天永不再来。 此时此刻,他又有了同当时一样的心情。哪怕这个人就在他眼前,就在他怀里。 宋听还是冷。 他不敢再去看这双眼睛。 “我……”他用力咽了咽喉咙,垂在身侧的手掌紧紧握成拳,“我不后悔。” 第186章 水壶 我不后悔。 四个字,极轻,却足以叫楚淮序听得很清楚。 他嘴角的笑意倏地淡去,冷不防掐住宋听的脖子,将他掼在床柱上,目光冷如寒霜。 “你是真的不怕我杀了你,还是你认定我杀不了你?” “宋听,你一直在玩我是不是?你觉得我现在武功尽失、毫无与你抗衡的能力,所以你逗我、哄我,反过来把我当成你的狗。” “表面上对我唯命是从,无论我如何作践你,你都不反抗,因为你觉得自己不必同一条畜生置气,是不是?” “你对我的那些好、那些尽心照顾,只是把我当成了一件喜欢的玩物,愿意哄着,是不是?” 他每说一个字,宋听的脸色就白一分,他盯着楚淮序泛红的眼尾,眸光漆黑,仿佛一眼望不到底。 那视线仍与往常一样,深情而又痴迷。 仿佛这个人真的爱极了他。 楚淮序恨极了他这个样子。 差一点就又被这副假相所蒙蔽。 五年了,家破人亡的代价,却还不足以叫他学乖。仍旧会被这个人所欺骗。 当真是可笑至极。 “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宋听用力攀住他的胳膊,“我没有。” 这个样子又很像一条狗,冲着主人摇尾乞怜,想要得到一丝垂怜。 可楚淮序已然不再信他。 连后悔都不曾有过,那又何谈爱他,何谈助他复仇。 不过是一场作弄而已。 “那我问你,周桐在哪里?” 话音刚落,就见宋听漆黑的眼眸闪了闪,下意识做了个回避的动作。 已经不需要宋听来回答,楚淮序已经从他的神色动作中得到了答复,周桐的失踪果然与宋听有关。 两个人一旦对上,以周桐的性子,必然不会善罢甘休,但现在宋听完好无损地在他眼前,周桐却不知所踪。 真相如何,已不需要过多猜测。 心底的最后一丝不忍彻底被碾碎,楚淮序松开手,冷冷地盯着面前的男人: “那你就去死吧,宋听。” …… 清风居的店小二提着个四层的食盒,缓步走进八角凉亭,在楚淮序面前跪坐下来。 他将食盒小心地置放在两人之间的案几上,一样样将里面满满当当的各种精致可口的点心取出来。 “多日未见,公子可还安好?” 楚淮序随便装了一个碟子,递给身旁的小安:“和阿宝去吃,不必伺候了。” 小安早在看见点心的那刻就瞪直了眼睛,现在得了赏,瞬间开心得不行,蹦蹦跳跳就拉着阿宝下去了。 倒是阿宝不太放心:“可是大人吩咐过——” “哎呀你就是瞎操心,这是在自己家里呢怕什么,再说了,青天白日的谁会选此刻闯进来啊,那不是傻嘛……” 两个小孩渐渐走远,楚淮序脸上的表情一言难尽。 ——有时候真的不知道该说小安那小鬼头是傻还是机灵。 店小二将取完最后一层的糕点,抬眸望向楚淮序:“公子自己就是个妙人,想不到便是连身边的小厮都这般有趣。” 楚淮序垂眸,捻了一块绿豆糕,轻抿了一口,里面夹着一层碾碎了的咸蛋黄。 其实应该是很不错的味道,吃进他嘴里却只觉得腻味,只吃了一小口便放了回去。咸蛋黄的味道却还残留在口中,叫他有些反胃。 他不太高兴地蹙了蹙眉:“清风居大师傅的手艺不如从前好了,这绿豆糕,着实叫人嘴里发腻。” 一旁炉火上的茶水已经煮沸了,楚淮序起身沏了一壶,小口小口的喝下去大半碗热茶,嘴里的蛋黄味才总算被盖了下去,好受多了。 “公子今日叫小的过来,想必是心里已经做下决定了?” 楚淮序调整了一下跪姿,望向停在院子高墙上的几只鸟雀,脸上表情淡淡的: “生灵涂炭非我所愿,只要你家主子答应我这一点,我便助你们成大事。” 他已经别无选择,等不了那么久了。 店小二的视线再次从他脸上掠过,多日未见,风华绝代的佳人已经面容憔悴、形销骨立,蛊毒对他身体的蚕食已经越来越严重。 他的仇人乃是万万人之上的帝王和权臣,雷霆雨露、生杀予夺,全掌握在那二人手中,而他如今跟被困在樊笼里的鸟雀没什么两样。 除了一条命,什么都没有。要想复仇,何其艰难。 “公子能想通便是最好。”店小二替他斟茶,不动声色道,“其实主上早就有了决断,不管公子此次是否同我们站一边,几日后的计划都是要施行的。” “只不过有了公子的助力,想必我们能够事半功倍。” 他端起茶碗:“小公子,祝您和我家主子,都能够旗开得胜,心想事成。” 楚淮序目送着店小二提着食盒走出院子,直至身影消失不见。 他摩挲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拇指,脑海里想起的却是今日宋听入宫前一口一口喂自己喝鸡汤的场景。 明明已是位高权重的权臣,多年未伺候过人,为他做那些事的时候却总是仔细又周到。 楚淮序恍惚了一瞬,又想起那句:【我不后悔。】 不后悔。 绝不后悔。 他也一样。 绝对……不后悔。 …… 陵园在城郊,太后入皇陵之日皇帝和百官都要为其送行,每个人需得换上丧服,一路哭嚎着过去。 宋听身为锦衣卫指挥使,护卫皇帝和百官。杨钊文已经伏诛,顾颐同他一头一尾,各自负责一边。 队伍缓缓前行,大臣们行了一路,都累了,皇帝体谅大臣们大多年迈体弱,允了一盏茶的歇息时间。 宋听也下马喝了两口水。顾颐在离他不远不近的地方,背靠着一块石头坐着,手里同样拿着一只水壶。 那水壶似是军中之物,像是已经用了许多年,已经很旧了。 不知是不是宋听的错觉,他总觉得这只水壶看着有些眼熟。 或许是察觉到宋听停留在自己身上的目光,顾颐遥遥地朝他望过来,下意识的动作却是将那只水壶收了起来。 “宋指挥使。” 宋听平静地冲他点了点头,转身却不自觉地皱起双眉—— 顾颐刚刚抬头的一刹那,那落寞的目光实在叫人心颤。 如果没有当年的事,三位公子如今应当都好好的,他们每个人都可以好好的。 第187章 罪己诏 两个时辰之后,送葬的队伍即将到达皇陵所在的龙吟山山脚下,彼时,楚淮序正在后院喂锦鲤。 最后一把鱼食撒下去,楚淮序将手中的碟子抛入池中,看着碟子很快沉入池底。 他眸光黯了黯,转身回了房间,换上了那日祈福大典上穿过的那身白衣。 送棺的队伍正在前往陵园的路上,还有差不多半个时辰就会抵达。等到那个时候一切就该结束了。 推开房门,正好撞上急急忙忙而来的阿宝。后者半炷香之前才见过楚淮序,那时男人还是一身红衣。 阿宝顿时奇怪道:“公子可是弄湿了衣服?” “没有。只是想出去走走。”楚淮序淡淡地说。 “公子想去哪儿,小的马上去安排马车。” “不用了。”楚淮序说,“给我找匹快马来就行。” 阿宝以为自己听错了,不禁问道:“公子要骑马?” 楚淮序点了点头,说:“嗯,劳烦了。” “不劳烦不劳烦,”阿宝赶紧摇了摇头,“但公子还是坐马车吧,府里的马性子都比较烈,到时候别伤了公子。” “不必了,我今日不想坐马车,就要骑马。”楚淮序却不听,自己就往马厩方向走。 阿宝急急忙忙跟上去:“公子,您慢着点儿走,您这是要去哪儿,大人前两日嘱咐过,说是今天外面不太平,请您务必留在府里不要出去……” “他叫我不要出去我便不出去?”楚淮序冷冷地说,“还真当我是他养的狗不成?主子几天不露面,我就得在家里等着他?” 两位主子闹矛盾,阿宝哪敢说什么啊,此时此刻,他真是哭的心都有了: “公子,您就别开玩笑了,大人当然不是这个意思,这宫里不是出了事嘛,大人肯定是担心您的安危。” “您要是实在想出门,奴才就给您安排护卫和马车……” 楚淮序想也不想就拒绝:“不必,谁都不用跟着。” “那哪成啊,要是被大人知道了,一定会摘了奴才的脑袋的,您就行行好,别为难奴才了……”阿宝着急地拦在他跟前。 也是这时候,楚淮序才发现他怀里抱着东西。 “这是什么?” “哎!”阿宝狠狠往自己脑袋上砸了一下,“差点就忘了,这是祁大人拿过来的,让奴才带给公子。” 回府之后他便让宋听将那两个暗卫给撤了,那之后他已经许久没见过对方。现在送个东西居然还托人转手,难不成是在记仇? 楚淮序觉得好笑,心想,那个木头一样的暗卫果然跟他家主子一样,无趣得要命。 他把东西接过来,一眼就认出来那居然是封诏书。 【罪己诏:朕幼学登基,蒙昧无知……天谴于上而朕不悟,人怨于下而朕不知,上累祖宗,下负黎庶……端王楚明耀文治武功,然则受佞幸所害……】 小皇帝在这份罪己诏里列举了自己的种种罪状,但更重要的是端王楚明耀翻案。小皇帝亲口承认端王是被佞幸所诬陷。 至于这个佞幸是谁,想必看到这份诏书的人,没有人猜不出来。 楚淮序捏着诏书,眼前血色弥漫,他仿佛又回到五年前那个火光冲天的夜晚,亲眼看见那个他最信任的人将利刃送进刚入王府月余的小孩胸膛。 尖叫声、哭声、刀剑碰撞声……母妃提着长剑从火光中朝他走来,厉声敦促他:“幺儿,活下去,为你父兄复仇,为端王府复仇……” 因着母妃的话,楚淮序忍辱负重苟延残喘,他无数次觉得自己坚持不下去,又无数次咬牙挺下来。 他不敢死,大仇尚未得报,他怎么敢去死。 但现在,皇帝的罪己诏就捏在他手中。 皇帝不可能无缘无故就给自己认下这样的污点,而且他也没有这样大的本事收集章炳之的证据,除非这件事背后还有人。 但又是谁对当年的事如此耿耿于怀,冒着天大的风险、且有这样的能力? 楚淮序的脑海里瞬间出现一个人的脸。 只可能是他。 只有那个人会做这样的事! 但是为什么呢,既然一开始已经背叛,又何必花费那样大的心思去替端王府平反。还是说这里面有什么他所不知道的隐情。 楚淮序心头忽地冒出一个猜测,但那样的念头实在太荒唐了,荒唐得他觉得自己根本就是异想天开。 “公、公子,你怎么了?” “祈舟在哪,让他过来见我!”楚淮序眼底含着的浮冰已经迅速凝聚,浑身像是覆盖上了一层寒冰,散发出的气息比冰窖还要再冷上几分。 自打他入府,便是阿宝一直在他身边照顾着,阿宝从未见他露出过这样的神情,竟有些被吓住了。 半晌后才紧张道:“刚刚还在府里,这会儿也不知道走了没有。” “去找。”楚淮序死死攥着手里的诏书,“叫他来见我,现在。” 他面色阴沉得可怕,眼底有错杂的情绪翻涌而出,像是愤怒得不能自已,又像是笼着密不透风的悲伤。 见状,阿宝哪敢耽搁:“奴才、奴才马上去!” 刚才来送东西的时候祈神色看着很急,阿宝还怕找不到人没法同怀月公子交代,哪知道跑到门口一看,发现人居然还在,而且似乎就是在等他。 还未等阿宝开口,祈舟便自己道:“走吧。” “噢噢。”阿宝傻乎乎地跟在人身后。 走到一半才想起来——不对啊,祈大人这是玩的哪一出,如果早就料到公子看见东西会找他,为什么不干脆自己去送? 但他脑子笨,这么复杂的问题当然是想不明白的,而且祈舟也不给他机会想,问清楚怀月在哪,就把他给打发走了: “你先下去吧,我自己过去就行。” 楚淮序就坐在马厩外面,背靠着柱子,腿上放着那份被揉得皱皱巴巴的罪己诏。听见动静慢吞吞抬起头,朝祈舟说:“你来了。” 祈舟朝他行了个礼。楚淮序拍了拍自己身旁的空位,说:“坐。” 两人身份悬殊,按理来说当然不能平起平坐,祈舟犹豫着没动。 第188章 痛哭 楚淮序抬眸望了他一眼,又说了一声:“坐。”声音比之前还要冷上几分,“若是要论身份,我现在不过是个卖笑的男倌,你要跟我比吗?” “……”祈舟张了张嘴,楚淮序这张嘴有多厉害,祈舟不知道见识过多少次,自知说不过对方,只好坐下了。 楚淮序将腿上那封诏书拍到祈舟腿上,脸上似笑非笑:“这是什么意思?”他目光迎上祈舟的,眼圈通红,“他这是什么意思?” 在等待祈舟过来的短暂时间里,楚淮序已经想得更清楚,为什么小皇帝会这么突然的发布这份诏书,为什么要选在今天。 因为那个人或许早就猜到了红莲教的计划,料到他们会在今天这样的日子行动。 祈福大典的那些事已经给这场行动打下了极好的基础,要是陵园再出点事,那就真的是天意难违。 而那个人,或者再加上一个小皇帝,他们早就想要将计就计,将红莲教和他背后的人一网打尽。 或许连他私下同红莲教的联系,那人都一清二楚,之所以没再继续叫祈舟和小五跟着他,便是故意在给他创造机会。 那人对他的所作所为了如指掌。 只是陵园中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会出现怎么样的意外,正是因为这样,小皇帝才会选在这样的日子将真相公之于众。 这样哪怕真的有什么难以挽回的意外,至少那个人最想要做的事已经达成了。 “我之前一直在想,你为什么会愿意跟着他,明明是他害的你家破人亡,从前途光明的将军之子变成了罪臣之子,差点连命都丢了。” 楚淮序看着他,缓缓启口,“所以为什么呢,祈小将军?” 祈舟瞳孔一颤。 已经太多年没有从别人口中听到这个称呼,以至于祈舟都快忘了自己从前的模样。 “公子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应该比你以为的要早,在你们启程来江南的路上。”楚淮序说。 祈舟立刻就明白过来:“原来如此。” 所以梁丰烨就是红莲教的人,他之所以逃到应天府的地界,逃到那只花船上,一定是有人授意他那样做。 而这一切,都是为了让宋听遇见楚淮序。 这是整个计划的开始。 “我不知道当年具体是怎么回事,但我是大人救的,我父亲的尸骨也是大人收殓的,父亲临死前向大人磕了一个头。” “我相信我的父亲,他铁骨铮铮,绝不会因为贪生怕死就向对手求饶,为了他自己不会,为了我们同样不会。” “但他向大人磕了头,就必然是为了其他事情。” 祁家原本也是世家大族,朝中常有祁家的子弟,文官武将都有,因此在长安素来很有威望。 祁舟的父亲时任户部侍郎,幼时是端王楚明耀的伴读,祁家在别人眼中自然就是端王一脉的。 端王出事时,祁舟的父亲祁镇安当着另一位好友的面,为端王鸣了一声不平,却成了他作为端王同党的罪证,祁镇安被以莫须有的罪名投入昭狱,祁家被牵连抄家,一同入狱问斩。 但祁舟却活了下来。 楚淮序说:“但他确实救了你。” “嗯。所以刚开始那段时间我确实怀疑过,怀疑父亲是不是为了我同大人做了什么交易,不过后来就不那么想了。” “小世子。”这是祈舟第一次当着楚淮序的面揭开那个其实大家都已经心知肚明的身份,楚淮序不由地掀了掀唇角,露出一个讥讽的笑。“我曾从大人嘴里听到一句话。” 楚淮序脸上的笑意淡下去,心头骤然一紧,他想开口,却发现嗓子发紧,根本说不了话。 莫名紧张地盯着祁舟。 心里有道声音在不住地警告他,要他阻止祁舟说下去,要他不要听。 他在害怕。 尽管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何要怕。 “那是一句醉话,在三年前的除夕。” 宋听身居高位,每年的除夕都得在宫里赴宴,但他向来克制,无论大小宫宴或者其他场合,绝不贪杯。 一来是他从前暗卫的身份让他时时刻刻不敢松懈,二来是他如今锦衣卫指挥使的身份,同样时刻得保持警惕心。 但那一年他不知怎的,放任自己喝了许多酒,待到宫宴结束时,他已经连路都走不稳,是被皇帝身边的太监给扶出来的。 那天正好是祈舟轮值,他从太监手里将宋听扶进马车,宋听闭着眼睛,人都快认不出来。 因为时间已经很晚,回到宋府之后,祈舟没有知会其他人,自己将宋听扶出来,送他回房。 这里曾是端王府的旧址,王府被一把火烧得一干二净,宋听却在掌权之后同皇帝要了恩典,将王府复原成了原来的模样。 如今他虽然已经是这座府邸的主人,却还住在下人住的偏院。 偏院冷清,在这样的寒夜中就更显得冷寂萧索,两旁的树影摇摇晃晃,在昏黄的火折子下,犹如一个个的鬼影。 祁舟难免想到了关于这座府邸的那些传闻。但他不以为意,对于他来说,人心远比鬼神可怕。 从中堂到偏院会从那棵百年银杏树下经过,祈舟之前已经从男人嘴里听过有关于这棵老树的一些事情,没想到这次从树下经过,宋听又停下了。 他扶着银杏树的树干,起初只是眼睛很红,没多久居然就抱着树干哭了起来。 先是含糊的呜咽,继而越来越受不住,变成了嚎啕大哭。 祈舟从来没有见过对方这个样子,他们这位锦衣卫指挥大人使素来有活阎王的称号,连带着他和小五都成了“黑白无常”。 不论是在人前还是人后,这位指挥使鲜少有情绪外露的时候,甚至有锦衣卫的同僚开玩笑偷偷问过祁舟:“大人是不是不会笑啊?” 其实不止是笑,所有喜怒哀乐都离宋听很远,他简直不像个活人,像一具行尸走肉。 而这具行尸走肉却在那个晚上哭到根本停不下来,祈舟不知道该怎么劝他,只好站在旁边等着。 哭声夹杂着呼呼的风声,像是谁不甘的哀嚎,在本该阖家团圆的除夕夜,显得那样孤单和无助。 第189章 炸山 不过宋听实在喝得太多了,连哭都没有什么力气,不到半盏茶时间就顺着树干滑了下去。 那个时候他几乎已经意识全无,祈舟连拖带拽将他送回房里,宋听这时候已经安静下来,祈舟帮他脱了鞋子,又简单帮他擦了把脸。 正要离开时,男人忽然咕哝着说了句话。祈舟以为他是在叫自己,问了句:“大人?” 宋听却不是在同他说话,而是在自言自语:“王爷,是我不对,我辜负了您的信任,我把小公子给弄丢了,我找不到他了……” 说完这句话,宋听就翻了个身,彻底睡着了。 祈舟却因为这句话怔在原地,久久回不过神。 “我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怀疑的。”祈舟说,“虽然我没有证据,而且那也不过是一句似是而非的醉话,但是……” 但是这已经足够叫人明白。 楚淮序也几乎在瞬间就懂了。 “我不信。”楚淮序说,“我不信,我要他亲口对我说。” 他眼圈通红,双手死死攥成拳,那封诏书直接就被抓碎了。 “带我去见他。”过了一会儿,他猛地拽住祈舟的衣领,强忍着平静,“我要见他。” “大人有令,让属下看着公子,陵园今日不太平,大人请公子在府里等他回来。”祁舟说。 “若他回不来呢?”楚淮序声音极冷。 祁舟眼底流露出一抹痛色:“若是计划失败,小皇帝的罪己诏也会被快马加鞭发往大衍境内,老王爷的罪名很快就能被洗刷。” 当年的事始终是扎在楚淮序心头的一把刀,还是宋听亲手扎进去的,这些年从未愈合过,日日夜夜地折磨着他。 但此刻,有人却告诉他,他可能恨错了人,怨错了人,他这些年的爱恨都是一个笑话。 这叫他怎么等的下去。他恨不得马上将那个人抓到面前,拿刀架在他脖子上,逼他说个清楚明白,一个字都不能漏。 “我等不了,”楚淮序站起身,咬牙道,“我自己去。” 祈舟拦在他跟前:“公子——” “让开!”楚淮序双目赤红,嘴角隐隐溢出血来。 祈舟没有料到他情绪波动会有这样大,心里惊了一跳。 这是宋听的祖宗,连宋听都无可奈何,凭他怎么拦得住对方。 “宋听不可能让你在这里等着我,更不可能让你对我说这些话。” “让我猜一猜,他原本的计划应该是借着这个机会,在铲除红莲教的同时替我平反。” “若他能回来,皇帝也会以其他理由保下他,但我还是认为他是罪魁祸首,还是会恨他。” 恨他,就会想尽办法杀了他,但倘若一直杀不了,便能一直这样纠缠下去。 倘若哪天他成功了,那他们就一道赴黄泉。 “但如果他没能回来,也能找别的借口,比如说畏罪潜逃,这样我就更会上天入地也想要把人找出来。” 祁舟默然:“……” 楚淮序继续冷笑:“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无论是生还是死,都把我给算计了进去。”他盯着祁舟,“我猜的对吗?” 祁舟还是不说话。 “他不会让你把真相告诉我,只会让你诱导我,让我觉得哪怕我父王的罪名不复存在,但他仍旧是刽子手,对吗?” “他不让你告诉我,你却说了,你其实是想让我知道这些真相,想让我把他带回来,是不是?” “你不想我误会他,不想我恨他,那你有没有想过,要是今天他们的计划失败,他死了,那你现在做的这些有何意义?我不会原谅他,我只会更恨他。” 祈舟身体僵了僵。 “你拦不住我,除非你打晕我,绑住我的手脚,时时刻刻看着我,否则我就算是爬、也会爬过去,我必须让他亲口告诉我当年的真相。” 猜对也好,猜错也罢,但他必须亲口问宋听要一个答案。 “让开!” …… 大衍有“卑不动尊”的祖制,因此太后虽然可以入皇陵,却不能同先帝同寝,而是需要葬入之前预留的一个陵寝中,与先帝其他的妃嫔葬在一起。 送葬队伍从皇宫出发,经过两个小时,已至山脚下,然而就在这时,忽然听到一阵轰隆隆的巨响。 那动静大到地面都跟着震颤起来,抬棺的几个侍卫站不住,棺椁都重重地摔倒了地上。 所有人都被这动静吓住了,最前面的几个文官抱着脑袋抖得不行:“发生、发生什么事了?!” “怎么回事,哪里传来的声音?是不是山、山崩了?!” 宋听在队伍最前面,抓着一个锦衣卫:“去探!”他亮出腰间的软剑,朝着慌乱的人群吼道,“各位大人,莫慌——” 他话音还未完全落下,龙吟山上有巨大的石块滚落来,声势浩大,带起滚滚尘烟,以至于送行队伍脚下的地面又开始震颤起来。 这次的动静比之前更大,一群人人仰马翻,陷入了更大的混乱中。宋听策马而行,安抚好这头安抚那头。 片刻后,前去探路的锦衣卫回来了:“大人,有人炸山!” 宋听咬牙看着皇陵的方向,想不到这帮人竟然这般疯狂! “宋爱卿……”楚明焕在几个锦衣卫的护送下匆匆过来,“这是怎么回事,山上怎么了?“ 宋听简单将锦衣卫探查到的情况同皇帝说了。楚明焕面如菜色:“这可如何是好?” 看这情况,皇陵肯定已经上不去了,宋听吩咐几个锦衣卫:“护送陛下到安全的地方,其他人跟我上山!” “宋大人!”顾颐这时也从队伍的末尾赶来。他脸上沾了血,神情却很兴奋,“看来今日你我得并肩作战了。” 那帮人既然敢来,就不可能只是炸一座山这么简单,肯定还有后手。 “轰隆隆——轰隆隆——”爆炸声接连响起,这次引爆的不是皇陵所在的龙吟山,而是他们眼前的这座。 巨石毫无征兆地落下来,众人来不及反应,被炸了个人仰马翻,满地的断臂残肢,与此同时,十数名黑衣人从天而降,直奔楚明焕而来。 “保护陛下!” “保护陛下!” “陛下,跟臣走!”顾颐冲宋听点了点头,带着小皇帝迅速离开。 第190章 混乱 四面八方的锦衣卫和禁军护卫而来,刀剑还未来得及对准敌人,就先对准了自己的同伴。 而宋听也执着软剑对准了刘章。 “大人,你这是做什么?”刘章满脸疑惑地问。双手却下意识扣紧了手中的刀。 一瞬间浮现的杀意是瞒不过宋听的眼睛的。 宋听二话不说,执剑朝刘章刺了过去。但就在这时,他忽然觉得气血凝滞,内力竟无法发挥出来。 视线蓦地转向剑上的剑穗。宋听心里已经了然。 而刘章的长刀已经破风而来—— 宋听逆转经脉,闪身避过那致命的一剑,在地上滚了一圈,长刀紧跟着又落下来,擦着宋听的左脸刺碎了旁边的山石。 旋即,宋听呕出一口血,紧紧攥着手中的剑穗。 “宋听,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铮——”却在这时,一柄长剑斜插而来,格挡开刘章的长刀,并一把抓起宋听,“你不是挺厉害的嘛,怎么落得这样狼狈?” 来人居然是周桐! 宋听:“……” 不过都什么时候了,居然还有心思说笑,不愧是楚淮清的副将。 但刘章也不是省油的灯,一息之间,他已经提刀砍了过来—— “小周哥,当心——” …… 骏马疾驰在山道上,楚淮序满脑子都是祈舟在马厩前同他说的那些话,还有宋听临走前看他的那个眼神。 当时那个人究竟在想什么,有没有想过要同他说一句真话? 若是他们的猜测为真,那个人这些年究竟是怎么熬过来的? 他又有没有想过,他可能会真的杀了他? 【我不后悔。】 不后悔。 这个人怎么敢说这样的话。不后悔的到底什么…… 楚淮序心里太乱了,他太恨宋听了,恨极了,怨极了。 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恨。 宋听怎么敢、怎么能……到底还瞒着他什么,当年的真相到底是什么…… 忽地,黑马骤然停了下来,楚淮序闻到一阵浓重的血腥味。 “公子,好像不对劲,我先去前面看看。” “不用,”楚淮序翻身下马,“我自己去看。” 满地滚落的巨石,满地的尸体,汩汩的鲜血渗透进山道中,将山石都染成了刺目的红色。 两个人疾步而去,眼见着那些尸体中既有朝中官员,也有锦衣卫和禁军,甚至可见锦衣卫和禁军自相残杀的痕迹。 山路中央突兀地停着一口棺椁,两个身着禁军服饰的男人趴在上面,已经断了气。 更多的人被埋在山石之下,今日为太后送葬,所有人穿的都是统一的丧服,被山石砸得面目全非之后甚至连是谁都辨认不出。 只有锦衣卫和禁军会在腰间别着自己的身份名牌,楚淮序扒了几具尸体,先认对方的脸,辨认不出再认名牌,祈舟也同样。 尸体太多了,他们一具具翻过去,楚淮序的脸色也一点点变得更白。 他心口疼得厉害,浓烈的血腥味催醒了他体内的蛊毒,蛊毒偏在这时发作了。 楚淮序强撑着没有表现出来,但“断魂”最狠毒之处便是叫人无法忍受。 楚淮序经脉受损严重,身体本身就较常人更糟糕,哪里能真的扛过蛊毒发作,不多时便彻底支撑不下去,朝前跌了下去! 祈舟当时正在他身后,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异常,眼见着他毫无征兆地倒下去,吓得心脏险些骤停。 伸手去扶的时候俨然来不及,眼睁睁看着男人一头撞在了前面的一块巨石上。 刹时鲜血四溅,将那块石头都染红了! “楚小公子!” 而楚淮序这时已经面如金纸,人事不省。 …… 接到楚淮序晕倒的消息时宋听已经回到皇宫,正在由太医替他处理伤口。 红莲楼的那些人是抱着破釜沉舟的心来的,太后入陵对他们来说是不能错失的绝佳机会,如果没有抓住这次时机,再想有下次就难了。 尤其让宋听没有想到的是,居然连刘章都是红莲教的人。 算上杨钊文,两个拱卫皇宫的禁军统领,背后竟然都有红莲教的影子。 很难想这几年隐藏在其中的人究竟笼络了多少党羽,做了多少谋划,且藏得滴水不漏,将锦衣卫都给骗了过去。 若不是背后之人最近有些心急,露了马脚,他们还真不一定能将人揪出来。 这个猜测简直叫人毛骨悚然。也难怪小皇帝在得知这个消息后沉着脸静默了很久,然后问宋听: “宋爱卿,朕这皇帝真的坐到如此糟糕的地步吗,身边最亲近的人,竟无一个是真心待朕……” 宋听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因为他自己也不是真心的那一个。只好敷衍地安慰了几句。 刘章并不是周桐的对手,但他却是抱了必死的决心的,身上早就布好了炸药,到最后竟想拉着宋听同归于尽。 宋听就是在躲避爆炸的时候受得伤。 等收拾完残局回去复命,就见小皇帝脸色煞白地闭目靠在一块山石上,瞧着奄奄一息,宋听以为他受了多重的伤,还吓了一跳。 一问才知道只是被长剑划伤了胳膊,流了血。有顾颐在,出不了什么事。 小皇帝是个聪明的,也是个能忍的,但胆子还和小时候一样大,动不动就是一副马上就要吓晕过去的样子。 “陛下如何了?“ “已经处理过伤口,现下正跟几位大人商议事情呢。” 炸山是意料之外的事情,死伤惨重,剩下的人多多少少也都受了些伤,一想到这样一帮人现下聚在一起商议国事,宋听莫名就有些想笑。 王广鹤注意到他的表情,好奇道:“大人是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 说实话,在这样的时刻发笑显然是不合适的,但做种事情的人是这位指挥使大人,王广鹤又觉得好像没什么奇怪的。 事实上宋听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想笑。就是忽然觉得前所未有的轻松,叛乱的事情基本已经解决,太后和章炳之都已经死了。 更甚至,今日这事一出,太后俨然是连皇陵都入不得了。 而端王府的污名已经被洗刷,淮序就在他身边。 他从前想要做的事都已经完成了。甚至比他计划中更快一些。 第191章 别碰我! 只是淮序受损的经脉和身上的蛊毒叫他放心不下。 淮序一刻没有恢复,他就仍旧提心吊胆。 想到这里,宋听就又笑不出来了。 他忽然就很想淮序,很想见他。 宋听猝然起身。 王太医被吓了一跳:“大人?” 宋听对他充耳不闻,径直就要往外走。“大人,您身上余毒未清,伤口也还没处理好,烦劳再等等——” 与此同时,小五匆匆而来,神色凝重。 “大人!” 今天的行动,小五是跟着宋听一起的,只是事情解决之后宋听还脱不开身,便着小五先回府看看,现下观小五的神色,宋听心头不由地狠狠一跳。 “可是府里出了什么事?!” 小五更紧张了:“大人,怀月——小公子他——出事了——” 皇帝的罪己诏一出,小五自然也清楚了那位怀月公子的真实身份,从来就没有什么替身,从始至终都是那个人。 也难怪他们这位大人这样紧张对方,便是连命都愿意给。 小五之前总也不明白原因,现在可算是明白了,明白得彻彻底底。 眼前人就是心上人。 一想起从前自己在那位面前说过的话,小五简直想买块冻豆腐,然后躲在门后面用冻豆腐碾死自己。 “不过您也别太紧张,属下过来时鬼面神医已经过去了……” …… 宋听回去的时候楚淮序已经醒了,男人着一身里衣倚靠在床头,长发散乱在身侧,怔怔地盯着自己的手掌看。 额上的血已经止住了,但伤口还没有被处理过,血迹干涸在伤口四周,那抹暗红色刺得宋听心惊肉跳。 他沉着脸问跟在身后的管家:“都是死的吗,神医人呢?” 管家自然清楚宋听是缘何发怒,苦着脸解释:“神医来看过了,但公子他……不让人近身。” 宋听的脸色并没有因此而缓和,反倒更沉了:“废物。” 管家挨了骂也不敢多言,讷讷跟跟在身后。却听宋听说:“你先出去吧。” 管家应了一声是忙不迭地就跑了。而宋听疾步走到床边,焦急地叫了声楚淮序的名字:“鸣瑜。” 被点到名字的人却没有任何反应,仍旧维持着之前的姿势,一动不动,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仿佛宋听不存在一般。 宋听心里更急,但他才杀过人,滚过泥地,沾血的衣服也还没来得及换下,怕弄脏了楚淮序的床,索性蹲在男人脚边,仰头凝视着对方: “鸣瑜,你看看我……鸣瑜……” 他想碰一碰这个人,想握一握楚淮序的手,抬手却发现手比衣服干净不了多少,胳膊尴尬地在半空悬了片刻,垂落下来。 “鸣瑜。” “鸣瑜,你看着我……” 宋听喊了很多遍,然而楚淮序对他的声音毫无反应,急得宋听脸都白了,他猝然起身,想出去找严青山。 楚淮序却在这时抬起头,目光投向宋听,表情空茫茫的,眼神也很茫然,似乎有些认不出站在自己面前的人是谁。 “鸣瑜……”宋听重新蹲在他脚边,身体探过去,脸轻轻贴在男人腿上,小狗似的蹭了蹭,楚淮序很明显地躲开。 宋听脸蹭空的同时心也跟着漏了一拍,心口一抽一抽疼得厉害:“鸣瑜?” 声音愈低,好似担心惊动眼前的人。 楚淮序垂眸望向他,指尖颤了颤,看着有些想碰一碰宋听垂在自己腿边的手,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猛地蜷了起来。 宋听看出他的意图,主动去握对方的手,楚淮序却反应很大地将他推开:“别碰我!” 这三个字像一个巴掌重重甩在宋听脸上,叫他连眼前的视线都快看不清,耳边嗡鸣声不断。 他体内原本就余毒未清,此刻被这样一刺激,更是气血上涌,隐隐有走火入魔之兆。 担心吓着楚淮序,他用力闭了闭眼,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攥得皮肉开裂、血顺着指缝渗出来,沾在衣服上、滴在地上。 却是将几乎涌到嗓子眼的那口血强行咽了回去。 “鸣瑜。”不顾楚淮序的挣扎,宋听强硬地将他手掌握住,哀求一般,“你先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若我做错了,要打要骂或者干脆捅我一刀,我都认。” “但你受伤了,得先处理伤口,先叫严神医过来瞧一瞧,好不好。” 如今的楚淮序当然不是他的对手,他真较起劲来,楚淮序是拿他没有办法的,可他舍不得那样对淮序。 只能一边观察着淮序的脸色,一边轻轻将人揽进怀里,嘴唇小心地贴在他额上的伤处。 却不敢落到实处,怕淮序疼。 “一刻没将你看住就伤成这样,主子,我要在你手上系根绳,走到哪带到哪,时时刻刻看着——嘶——” 话还没说完,后面的就戛然而止,是楚淮序忽地狠狠地咬住他咽喉,力道大得像是真的想要将宋听的脖子咬断。 宋听本能想躲,却忽然怔住了——有湿润的眼泪从他颈侧滑落,淮序哭了。 淮序哭了。 淮序从来很少落泪,宋听舍不得看见这些眼泪,除了在床【忽略】上,在那种时候,淮序的眼泪都会让他心如刀绞。 “宋听!”而楚淮序松开嘴,又重重咬了上去,像是恨极、怨极,恶狠狠地叫着他的名字,“宋听!” 在第二次松嘴的时候一拳砸在宋听脸上,后者被揍了个猝不及防,被楚淮序揪着领子摔到了床上。 还未等宋听有所反应,楚淮序的拳头便又一个接一个地落了下来,“宋清响!你真是能耐了!你好、你真是好得很!” 虽然不知道究竟怎么回事,但宋听当然不可能反抗,连阻止都没有阻止一下,任他打。 楚淮序额上的伤口因为剧烈动作又崩裂开来,再次渗出血来,宋听瞳孔倏地一颤:“公子,你流血——” “别碰我!”楚淮序用力将他伸过来的胳膊挥开,拳头毫不留情地照着他的面门砸下去,却又在最后一刻偏了几寸,擦着宋听的脸砸在床榻上。 宋听怔了怔,感觉抓着自己衣领的手又紧了几分。 ——但是淮序对我手下留情了。 第192章 你多残忍啊宋听 宋听的心脏因为这个突然而至的念头而剧烈地跳动。 “为什么不反抗,为什么不躲!是不是就算我今天就这样将你打死,你也不会躲?!”楚淮序双目赤红。 宋听咽了下喉咙,没吭声。 像是无声的默认。 这让楚淮序更加恼怒,手掌不断地收紧,他仿佛疯了一样朝着眼前的男人怒吼: “你是不是觉得这样很能耐啊宋清响,什么都瞒着我,什么都瞒着我!凭什么瞒着我!” “宋听,你怎么敢、怎么敢这样对我……” 他手里一直攥着东西,只是因为攥得太紧,被揉在了掌心里,所以宋听是直到这时候才发现。 几乎只一眼,宋听就将那东西认了出来。 那是皇榜。 是小皇帝的那封罪己诏。 回府的路上宋听一直在猜淮序为何会跑去陵园,情绪又为何突然崩溃成那样,这会儿忽地什么都明白了。 ——淮序知道了。 而会做这种事情的人会是谁,宋听根本不用猜。冷厉的目光狠狠刺向一旁的祁舟。 后者下意识垂下头,神情却倔强。 宋听心里又气又恼,暂时见不得祁舟,冷冷道:“你也滚。” “……”祁舟默默地走了。 屋里只剩下宋听和楚淮序两人。宋听半跪在床榻边,极力安抚淮序的情绪,他太激动了,额头的伤裂得厉害,血流得更多了。 宋听见不得他的眼泪,同样也见不得他流血受伤。 “公子,你先冷静一下,听我解释。”他几乎是用哀求的语气说。 “解释什么?!”楚淮序情绪却更加崩溃,“有什么好解释的,宋清响,你不是最能瞒吗?” “你瞒了那么多年,瞒得天衣无缝,哪怕我的匕首差点将你胸口捅个窟窿,你不是照样一声不吭吗,现在想要解释什么?” 楚淮序用力地、紧紧地攥着他的衣领:“你要解释什么,你能解释什么?!” 宋听张了张嘴:“……” “你们都瞒着我,让我像个傻子一样被骗得团团转,这几年我恨你恨得生不如死。” “我恨你、更恨我忘不掉你,我厌恶这样的自己,可你却告诉我,我一直恨错了人,其实我才应该是那个被恨的人!” “你、宋清响,你忍辱负重、你苦心孤诣,那我算什么呢?我就应该被欺骗、被隐瞒?” “但是宋听,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真的杀了你、真的杀了你会怎么样?!” “你不想让我知道,想用你这条命捆绑住我,你真是好深的计谋,好狠的心!” 楚淮序此刻已经完全陷入了崩溃当中,他披头散发,面容苍白,往日多情的眼睛被血丝填满,神情如癫如狂,发了疯似的质问怒吼。 一字一句,字字泣血,句句诛心。 像是要把这五年里的恨和怨、委屈与无助,一并发泄出来。 宋听看在眼里,心疼得要命,却又不知该如何劝解,只能轻轻揽住他的腰,小心地将人拉下来,贴合着自己胸口。 两人的心跳透过皮【忽略】肉骨骼传递到彼此心上,彼此的心跳声渐渐地重合到一起,再分不清是谁的跳得更快。 “没关系。”宋听的双手改为捧住楚淮序的脸,他极认真地凝视着男人的眼睛,说:“那我就永远不会让你知道真相。” 宁愿你永远恨我。 可楚淮序要听的根本不是这个,事到如今,这个人仍旧不明白他恨的是什么,怨的是什么,仍旧不肯对他袒露一句实话。 “哈哈、哈哈哈……”楚淮序怒极反笑,“宋听、宋大人,你可真是为我思虑良多,但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是那样,你这个佞臣的名声就彻底坐实了。” “到时史书会如何写你,往后几十年、几百年,那些人会如何评判你?他们会说你是罪有应得的佞臣,会用最恶毒的语言诅咒你……” “我不在乎。”宋听平静地说,“这些我都不在乎。” 他越是这样,楚淮序就越是恨、越是怨。 “好,既然大人不在乎身前身后的名声,那我呢?”楚淮序愤怒而悲怆地盯着他。 “世上根本没有永远的秘密,若今天你真因为我而死了,若有一天我还是知道了真相,可你已经死了,到时你让我怎么办?” “宋听,你想叫我疯掉,然后自我了结,随你而去吗?” “还是说这原本就是你的打算,你就是想活着的时候绑着我、死的时候还绑着我,你要我殉你吗宋听?” 人一旦愤怒到某种程度,似乎反倒会冷静下来,在发泄完那一通之后,楚淮序忽地冷静了下来,用一种十分平静的语气问宋听。 “指挥使大人为我端王府牺牲良多,我殉你是应该的,是吗?” “但我不会的,我不会这样做的宋听,我恨你,那样只会让我恨你,生生世世都不想再见到你。” “活着不见,死了也不见。” 如果说宋听之前的情绪勉强能算得上平静,那楚淮序的这番话一出来,就轻易将他的那层平静撕碎。 宋听像是想都不敢去想这些,整张脸瞬间煞白煞白,连唇上都血色尽褪。 “我……” 但楚淮序还不肯放过他,还要继续刺激他:“你多残忍啊宋听,你就是要我为你疯掉,是不是?” 他目光钉在男人的腰间,那枚染血的剑穗居然还挂在他腰间的软剑上。楚淮序一把将东西拽了下来,狠狠掼在地上。 “你不可能不知道这剑穗上有毒,为什么还要将这东西戴在身上?宋听,你是真的想死,还是想叫我去死?!” 始终还是太愤怒了,楚淮序的那份平静没能维持太久,很快便又红了眼睛,愤恨地盯着眼前的人,甚至有些语无伦次。 “……”宋听舍不得那剑穗,但看楚淮序这个样子,他当然不敢去捡,将人搂得更紧,“我不、我不是……我没有这样想,我——” 他结结巴巴地想要解释,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心里大恸。 楚淮序的每个假设,活也好,死也好,都直戳他的肺腑,简直要将他的五脏六腑碾碎。 这些话比断魂,比任何一种蛊毒都要折磨宋听。 第193章 弃犬 “你有!”楚淮序甩开他的手,目光决绝,“宋听,我比任何时候,比过去五年里的每一天都要恨你!” 楚淮序的质问太沉重了,叫宋听几乎有些承受不住,他嘴唇微微翕动着,喉结也不住地滚动,艰难地挤出一丝沙哑的声音,却是字不成字。 脸上甚至闪现出一丝绝望和无助。 “我恨你……”楚淮序扑到他身上、重重地捶打他胸口,泣不成声,“我真是恨死你了,宋清响,你怎么能这么骗我……你怎么能骗我!” 捶打的动作越来越轻,最后成了失声痛哭,他抱着宋听,眼泪含着嘶吼落在宋听心口,叫宋听也恨死了自己。 “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是我不对……” 他抱着楚淮序的手臂颤抖得厉害,只能不住地用亲吻来安抚怀里这个彻底陷入崩溃的人,也掩饰自己同样崩溃的情绪。 楚淮序还在气头上,根本不让碰,宋听却不管不顾地将人困在自己怀里,一手托住他的后脑勺,低首狠狠吻了过去。 一刹那,楚淮序想到了自己在山里不住地翻动那一具具尸体的场景,他清晰地感觉自己的心脏猛地一抽。 那种像是疼痛又像是绝望的无力感席卷而来,像个泥沼,将他重重地拽下去。 他差点亲手捅死这个人。 还有那些滚滚而落的巨石。 那枚淬着毒的剑穗…… 每一场精心策划的阴谋或者意外,都有可能叫他悔恨终生。 宋听欺他、瞒他,可他没有骗对方,倘若这次宋听真的死在龙吟山,死在乱石堆里,倘若往后一年、两年或者五年,他无意中得知了真相,他或许真的会发疯。 他根本承受不住这样的真相。 哪怕宋听肯定会千方百计让他活下去。 寒衣节那天晚上,他在给父王他们烧纸钱时说的那番话,宋听是全部听到了的,楚淮序并不确定这个人原本的打算。 或许在宋听原本的计划中,待到一切尘埃落定,会将五年前的真相对他坦诚,也可能不会。 但在那个晚上、听见楚淮序的那番话之后,他便一个字都不肯再说,想就这样一直一直瞒着他。 他怕他真的会去死。 多可笑啊。 想到这里,楚淮序更恨、更怨,他凶狠地回吻过去,重重撕咬着宋听的唇,掐着他的腰: “宋听,你就是故意的,你就是要折磨我……我真是恨……” 他五脏六腑血淋淋一片,疼痛难忍,一股粘腻的血腥味从嗓子眼涌上来,下意识推开宋听的同时,一口鲜血倏地喷了出来,眼前骤黑—— “宋听,我真是恨你……” …… “气急攻心,醒了就没事了,最要命的还是他体内的蛊毒,若是再没有解药,恐怕撑不过这个冬天。” 严青山说话一向心直口快,根本不在意自己这句话给宋听带来了多沉重的打击。 他似笑非笑地瞥着宋指挥使青红交错的一张脸,阴阳怪气: “还有你自己身上的毒和伤,需不需要处理下?” 宋听将目光从楚淮序脸上移开,沉声说:“不用。但是神医,”他抬眸,神色极认真地望向严青山,“淮序的事还请多多费心,我会想办法拿到解药。” “那是自然,既然我欠你一个人情,就一定会还上,等到时候咱们就两不相欠。” 严青山说的是当年老君山上的那场火。这些年他一直将宋听当成凶手,所以才会有老君山上那场折辱。 当时宋听不愿意承认是自己所为,严青山还不肯相信,以为他是在欺骗自己,敢做不敢当,但被暗卫护送到长安之后,他借宋听的势力,一直在查当年的真相。 前些日子终于查清了。杀害师弟的人果然不是宋听,而是药宗的人,是他另一个师弟。 他和对方都曾被誉为百年难遇的奇才,但严青山总压这个师弟一头,别人说起他们俩,总会笑着摇摇头,感叹一句既生瑜何生亮。 没有人会甘心总是屈居人下,何况那个师弟本就是人中龙凤,难免心高气傲。久而久之,对方便将旁人的叹息变成了对严青山的嫉妒,对他怀恨在心。 哪怕严青山已经离开药宗,对方仍不肯放过他。 严青山借了宋指挥使的人,闯进药宗,生擒了对方,将人带到老君山上,当着师弟的墓,将人一刀一刀活剐了。 如今多年的大仇得报,严青山只想还完姓宋的这个人情,然后回老君山陪着师弟。他已经离开太久了,师弟肯定会想他。 “那个姓王的老头送来的残本还算有些用,说不定我会先研究出解药。” 宋听点点头:“如此最好。有劳了。” 严青山一甩衣袖:“我真是受不了你们这么酸溜溜的说话,我师弟那家伙从前也是,所以一开始我简直看他不顺眼,但后来……” 后来却是情根深种,难以忘怀。 他将一颗黑色药丸塞进宋听手里:“我走了,不过你最好还是擦点药,否则我怕姓楚的醒过来看见你这张脸又吓晕过去。” 宋听:“……” 楚淮序是在一个时辰之后醒的,睁眼就看见一张肿成了猪头的脸。他意识还有些昏沉,一时反应不过来这个人是谁,吓了一跳。 等视线愈清明了些,也迟钝地想起来自己昏迷前发生的一切。 堂堂锦衣卫指挥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竟被他揍成了猪头。 不过他下手有那么重吗? 楚淮序心情有点复杂。 “感觉如何?”宋听握住他的手,像没事人一样,语气镇定地问他,“渴不渴,要不要喝水?” 真是佩服,难怪能骗他那么久。楚淮序心想。 “渴。”短时间内晕了两次,心情又经历大悲大恸,楚淮序此刻一点力气都没有,被宋听扶着坐起来的时候手脚都是软的,差点坐不稳。 宋听怕他摔了,一手端着茶碗,一手扶着他的腰。 “自己能喝吗?”宋听小心翼翼地问。 那样子还真像一条不受主子宠爱的狗,大着胆子挨在主子的脚边,偷偷地用脑袋蹭蹭主子的腿,却又怕惹主子不高兴,动作轻而小心。 看着实在是可怜兮兮的。 第1章 宋听 六月的江南,杨柳青青,烟雨迷蒙。 十里秦淮丝竹管弦,歌舞宴饮,遍地都是秦楼楚馆。 哪怕天上无欲无求的神仙下到这里,恐怕都能被勾了魂、夺了魄。 秦淮河畔,几匹骏马疾驰而来。 待到渡口,为首那人抬起胳膊,勒紧缰绳,黑马便高高地扬起前蹄,停了下来。 后面几人也紧跟着停下。 一息之后,为首那人利落下马,将手中马鞭抛给手下。 几乎是同时,一个黑衣人如鬼魅一般忽地现身,低着头竟是不敢同他对视,恭敬道:“大人。” 宋听抬手摘下黑色披风上的兜帽,露出面容。一双狭长眼眸冷如寒霜。 “人在这里?”宋听缓缓启口。 “是,属下亲眼看见他进了前面那只花船。” 夜里是秦淮河最热闹的时候,文人雅士富商贵胄都喜欢来此地寻快活。 美人、美酒、好风光,醉卧美人膝。 宋听立在岸边,狭长的眼眸微微眯起,唇边掀起一丝冷笑:“他倒是会躲。” 见主子面有怒意,黑衣男子及一众手下皆神色微变,不敢应声。 谁都知道锦衣卫指挥使宋听平生最厌恶的就是这些腌臜风尘之事。 别看江南狎妓之风盛行,长安天子脚下做这档子生意的却都得小心翼翼地夹起尾巴做人。 朝中大臣更是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踏足烟花之地半步。 因为一旦被宋听发现,不死也得被扒层皮。 而锦衣卫耳目遍地,想要瞒过他们简直难比登天。 为了狎妓丢掉官帽甚至是性命,实在是得不偿失。 梁丰烨估计就是想到这点,才选了这么个藏身之处,想避过宋听的耳目。 “要活的。” “是。” 七八个人迅速摘下身上黑色披风,露出底下华贵的飞鱼服,踏着湖面悄无声息地潜入画舫之中。 那艘画舫是整个湖面上最大、最华丽的一只。 宋听也许认不出,但只要从路边随便拎一个人过来,都能一眼辨出,这是醉春楼的花船。 大衍朝好南风,而这醉春楼就是江南最负盛名的南风馆。 里面的小倌各个是绝色,哪怕脸上一颗小痣的位置长得不讨喜,都很难入老鸨的眼,只能被发落着做个下等的杂役。 醉春楼每年都会有“品花会”,听着文雅,实则就是小倌之间的相互较量。 谁夺得头筹,谁就是醉春楼的头牌,身家地位水涨船高,连老鸨都会对其敬上三分。 早几年的时候总有人为着这个位置争得头破血流,还闹出过人命。 但从五年前开始,这个头牌就成了某一人的专属,几乎无人能够撼动其地位。 那人叫怀月。 名声甚至落到过宋听的耳朵里。 和他提起这个男倌的人是前礼部侍郎董暨的小儿子,长安有名的纨绔。 宋听嫌那小公子烦,亲手扼断了对方的脖子。 数息之后,原本莺歌燕语欢闹不休的画舫哄乱起来,有人趁乱从船舱跑出来,却很快被拖进去。 不多久,闹声止歇,画舫里再听不出任何声响。 宋听眯了眯眼,足尖一点,掠过平湖,稳稳当当地落在船头。 脂粉香浮在夜风中,宋听蹙着眉心缓步走进去,画舫中的小倌和客人均已经被锦衣卫控制住,老老实实地跪成一片。 最前面的是个穿着灰袍的中年男人,被一个锦衣卫扼着后颈按在地上,额角的鬓发已经被冷汗打湿,抖如筛糠。 “大人。” “嗯。” 随着这一声,原本安静的男人忽地剧烈地挣扎起来,艰难地抬起头,声嘶力竭地大吼: “指挥使大人!下官是冤枉的!” 宋听表情似笑非笑,不紧不慢地走到男人跟前。 矮下腰,修长的手指轻轻扼住那截布满横肉的脖子,轻声道:“是吗?” “请大人明鉴,下官真的是冤枉的!” 宋听松开手,早有立在身侧的锦衣卫递上香巾。 宋听接过来,慢吞吞地擦拭着手指,目光轻飘飘地落在男人身上,三言两语间便定下对方的生死: “梁大人说自己是冤枉的,那因你而死的三千灾民,他们如何算?” 从三月下旬开始,江南多地暴雨连绵,导致苏、常、松诸郡皆被淹没,周回千余里,百姓流离失所、死伤无数。 而朝廷派下来的赈灾粮,却被当地郡守梁丰烨贪没,致使饥民遍地,怨声四起。 更有饥民不堪折磨,自发组织起来,跟朝廷对着干。 梁丰烨怕事情闹大,大肆坑杀流民。 消息传到皇帝耳朵里已经是一个月之后的事情。 皇帝龙颜大怒,命锦衣卫指挥使亲下江南,将江南郡守梁丰烨等人押解回京。 没想到人竟然抛下一家老小躲到了这里。 “梁大人,你愧对陛下、愧对太后,更愧对百姓,你死不足惜。” 男人清隽的面容上没有任何表情,手里的人在他面前仿若一个死物。 “大人还有什么话,等到了昭狱再说。” 梁丰烨刹时脸色惨白,颓然地跌坐在地。 画舫内的脂粉味愈发浓烈,宋听从踏进此处之后就始终紧锁着双眉。 待解决了梁丰烨之事,便一刻都不愿意多留,淡淡道:“带走。” 他并不想多看舱内的人一眼,这些人多数衣衫不整,想也知道在锦衣卫进来之前都在做些什么勾当。 然而就在他转身的一刹那,目光却不经意地从一个红衫男子的身上掠过。 那真的只是很随意的一瞥,几乎只是转身时下意识带了一眼。 但就是因为这一眼,宋听忽然便顿住身形。 一双狭长的眼眸紧紧锁在男人身上。 跟在身后的小五警惕地环顾四周:“大人,可是此间还有什么问题?” 宋听却看都不看他,抬步朝那个红衫男子疾走了过去,却又停在对方两步之内。 视线长久地落在对方身上。足有半盏茶之后,才缓缓启口:“抬起头来。” 那男人却好似没有听见这声命令,战战兢兢地将头埋得更低。 宋听更近一步:“本座让你抬起头来。” 那人还是不动。 从来没有人敢如此无视自家大人,小五当即亮出长刀:“大胆!” 眼看着那柄寒刀就要刺向男人,满头珠钗的老鸨扑上来。 她抱住小五的双腿,呜呜咽咽地哭诉起来: “大人饶命啊,我们怀月不懂事,我代他向您道歉!” “但是我们规规矩矩做生意,绝不敢冒犯大人!怀月——” 老鸨侧身转向红衫男人,“还不抬起头来让大人看看!” 第2章 怀月 怀月。 这个名字听着有些耳熟。 宋听皱了皱眉,第三次命令:“抬起头来。” 他不是个有耐心的人,同样的话绝不会说第二遍,换做是别人,这时候估计已经身首异处。 却是给足了男人耐心。 而那人也终于如他所愿,将头抬了起来。 两人一个站着、一个跪着,视线相撞的那刻,宋听猝然僵住——他望见了那张总是出现在自己梦中的脸。 一头如墨的乌发散于身侧,漂亮的凤眸如坠星子,眼尾被擦了一抹红色的胭脂。 而那身大红绣金线的长衫松松垮垮地系在身上,领口被剥落下去大半,精致的锁骨完全暴露在人前。 美人在灯火摇曳下轻轻一抬眼,便叫人三魂去了七魄,再挪不开视线。 “奴见过大人。”在宋听怔愣之际,怀月再次跪伏下去。 “你……”而宋听似乎直到这时才缓过神来。 在那人的额头即将点地的时候他及时伸手护住了对方,而那人的额头便贴在了他掌心之中。 宋听很难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 他找了这个人那么多年,却始终杳无音讯,到后来他甚至怀疑这人是不是已经死了。 却没想到这个他苦寻无果的人却沦落在这风尘之地。 宋听喉咙发紧,眼底的情绪浓烈得快要满溢出来,却很快冷静下来,轻声道: “你说、你叫什么名字?” 语气竟是有些小心翼翼的,带着可以说是有些明显的颤音。 不说老鸨之流是什么反应,反正几个锦衣卫的眼底都闪过微不可察的诧异。 尤其是小五,他随侍宋听左右,跟在对方身边的时间最久,也最是了解对方。 他们这位大人一向冷情惯了,又掌握着生杀大权,哪怕是见了宫里那两位,也不见其露出过这样的神色。 却何故因为一个男倌如此失态? 小五下意识望向身旁的祁舟,却发现后者竟然跟自家大人一样,目光灼灼地盯着眼前这名红衣的男倌。 小五不由地皱了皱眉。 ——这个男倌究竟有何特别之处? “回大人,贱奴怀月。” 怀月。 宋听终于记起来,自己是在什么时候听过这个名字。那是四年前,在陛下赐下的秋日宴上。 秋日宴是大衍朝的传统,每年九月天子会赐下宴席与众臣同乐,届时朝臣可以携家眷一同赴宴。 那天众人皆饮酒作乐热闹得很,只有宋听一个人坐在案前喝酒,没有人愿意靠近。 谁都知道他是太后座下的鹰犬,心狠手辣睚眦必报,手上不知沾了多少人命。 朝臣表面上敬他、怕他,暗地里其实都看不起他。 那时候新皇继位还不满一年,宋听也还不是如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锦衣卫指挥使。 他虽然为新皇和太后立下过赫赫功劳,连一官半职都没有,身份尴尬。 正所谓兔死狗烹,所有人都以为宋听最终不会落得什么好下场,毕竟他知道的太多了。 这是贵人们最忌讳的事。 但终究他还没有死,所以大家就都秉持着能避则避的态度,离他远远的。不招惹、也不亲近。 却偏偏有醉酒的小公子大着胆子来寻他的玩笑,那人拿着酒杯摇摇晃晃地跌坐在宋听跟前,笑着问他: “宋大人,听闻江南有个美人,是醉春楼的头牌,叫怀月。” “都言大人不近女色,那呈泽斗胆问一句,大人是否好男风,要不要呈泽把人给大人寻过来,让您掌掌眼?” 虽说大衍不忌男风,在场几位大人的家中也有貌美的男妾,但在这样的场合下这番话里的羞辱意味还是太过明显了。 董呈泽也是仗着亲爹的身份才敢这样开宋听的玩笑,认定了对方不会将自己怎么样。 而周围的人也都侧着耳朵,等着看这场戏如何收场。 宋听却是连表情都没有变一下,镇定自若地喝完了杯中酒,然后才慢吞吞地掀起眼皮。 一双狭长眼眸漆黑幽深,令董呈泽的心脏不自觉地颤了颤。 但他海口已经同其他公子哥夸出去,只得再次问道:“大人意下如何?” “不如何。”宋听道。声音很低,却足以让每个人都听清。 他似乎有伤在身,说完这三个字,就咳嗽起来,好一会儿才止住。 因为呛咳,他脸上透着不自然的红,唇色却是苍白的。 整个人从里到外透着一股子弱不经心,董呈泽的胆子便逐渐大起来,挑衅地望着对方。 他觉得这个宋听也就是运气好,得了那么个机会扳倒了端王,又没有三头六臂,好像也没有什么好怕的。 说到底,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暗卫,又算个什么东西。 皇帝和太后若是真的器重他,他便早该加官晋爵,哪会是如今这般模样。 “董小公子。”但就在这时,一只手掌轻轻抚上董呈泽的颈侧。 掌心当中布满粗糙的茧子,那是常年拿刀使剑磨出来的。 那人声音冷冷淡淡,透着一丝哑意,“你话太多了。” 话音落下的同时,董呈泽的脸忽然朝左侧一偏,宋听松开手,面前的人就无力地倒了下去。 离宋听案几最近的两位大人霎时面色惨白:“杀、杀人了!” 众人这才发现董呈泽的脖子呈着不自然的姿势,而他瞳孔瞪大,竟是……死不瞑目! 礼部侍郎董暨当场晕了过去,其他人也纷纷起身,惶恐地聚在一起,戒备地盯着宋听。 后者却仿若没有注意到周围的动静,从袖中掏出一块素白的手绢,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指。 待到感觉将手上的污秽擦干净了,才执起酒壶,仰头喝了起来。 好好一场秋日宴因为这个意外草草收场。 第3章 香香公主 皇帝当时年仅十一岁,正是最坐不住的年纪,宴会开始不过半个时辰,他便打着哈欠午憩去了。 一觉醒来,礼部侍郎跪在宫门口,要他替自己和惨死的儿子做主。 十来岁的孩子能做得了什么主,只好去请示母后。 年轻的太后轻轻摸着他的脑袋,禁了宋听一个月的足,罚了半年俸禄。 这样不痛不痒的惩罚如何能平息董暨心底的愤怒,他日日跪在宫门口,折子一道又一道的往上递,甚至以死相逼。 太后却不为所动,只又给宋听加了半个月的禁足。 “奸佞当道,国将不国!” 董暨心灰意冷,最后只留下这句话,就一头撞死在宫门口。 血还未凉透,皇帝一道圣旨被送去了宋府,还在禁足的宋听被擢升为锦衣卫指挥使,有监察百官之职。 自那之后,他成了皇帝和太后身边最亲近的人之一,掌握着朝中大小官员的生死荣辱。 而怀月这个名字,也随着两条人命被遗忘在那场春日宴。 宋听如何能想到,原来这个怀月公子,竟然就是他一直暗中寻找的人。 就是楚淮序。 原来他们又错过一次。 原来他早应该得到他。 宋听小心将人扶起来,手掌抚在怀月的脸侧:“你很像我的一位故人。” 怀月垂眸:“奴不敢。” 宋听眼眸颤了颤,竟像是被这三个字伤了心神。 “敢问公子家乡何处,可曾到过长安?”他小心翼翼地问,仿佛怕惊扰到眼前的人。 怀月垂眸应道:“奴是扬州人,幼时家里闹饥荒,才跟着父母逃难来的应天。” “后来父母亡故,幸而妈妈收留,得一口饭吃,从未离开过江南,更未到过长安。” 老鸨也赶紧道:“是啊是啊,我们怀月从十来岁起就养在奴家身边,从未离开过醉春楼,想来一定是大人错认了。” “是么。”宋听的声音更轻了。 他的一只手掌缓缓向上,拇指指腹覆在怀月左眼之下,轻缓地摩挲着。 “是了,他这里没有你这颗红痣。” 怀月仍旧垂着眼不敢看他,温顺得像是任他揉搓。 “你刚刚、为什么不敢看我?”宋听问。 “奴自知卑贱,不敢污了大人的眼。” 宋听松开手,怀月又要再跪,却被宋听再度制止,几乎是恳求的:“别跪,不要跪我。” 怀月便立住不动。宋听偏头吩咐手下人: “祁舟,你先带人走,本座……想问怀月公子讨一杯酒喝。” 宋听包下了整个画舫,所有男倌和客人被遣散,舫间只余下他和怀月两人。 怀月双手轻抚着琴弦,柔声询问道:“不知大人想听什么曲儿?” 宋听想去拉他的手,又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垂下手臂,视线一错不错地落在怀月脸上。 “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主子不要如此。” 怀月抬眸扫他一眼,淡淡道:“大人说笑了。既然大人没有想听的,那奴就随便弹了。” “主子。”宋听缓缓在他身侧跪下来,“您看我一眼。” “大人,奴说过了,您认错了人,大人是何等高贵的身份,奴如何能是您的主子,大人莫不是在寻奴的开心?” 宋听双眸立时红了,颤声道:“可您就是我的主子,宋听就算是死,也绝不会错认主子。” 琴声蓦地顿住,怀月双手轻放在琴身上,声音比方才还要淡,几乎听不清: “那大人何不去死。” 一盏茶之前,他分明还是个见了长安来的锦衣卫大人诚惶诚恐,连头都不敢抬的男倌。 这会子却像是变作另一个人,连眼神带声音都冷极。 宋听掌心尽是冷汗,他以一种极为臣服的姿势跪着、垂下头颅:“我还不能死。” “既如此,大人又何苦在这此惺惺作态。” 一息之间,怀月身上的锋芒似乎又被收了起来,他眼含媚态,望向宋听。 “大人吓走了我的客人,包下我又不听我的曲儿,难不成是想同我春宵一度?” 宋听浑身一僵。 而怀月已经站起身,缓慢地将自己身上的外袍一点点剥落下去,仿佛之前那个叫宋听去死的人并不是他。 “住手!”宋听仓皇起身,将自己的玄色蟒 服罩在他身上,声音更颤得厉害,“我不说了,你别这样作贱自己。” 他双手还搭在怀月肩上,后者却挣了两下,将那身官服递了回去: “奴可不敢随便要大人的衣服,这可是要掉脑袋的。” 蟒服是大衍最高的赐服,象征着极大的荣宠,当朝只有锦衣卫指挥使宋听被皇帝赐了蟒袍。 除此之外,谁若敢身着蟒服,那就是僭越,便是死罪。 可在宋听眼里,再华贵的衣服也不及眼前人分毫,他沉声道:“不过是件衣服而已。” “但是大人难道不知道有多少人为了这身衣服手足相残、卖主求荣。”怀月道,“大人可是敢说没有做过这样的事?” 自然是做过的,他为了爬上如今这个位置,不知害了多少忠臣良将,手上早已沾了无数性命,包括眼前人的父母亲族。 他们之间隔着尸山血海和累累白骨,宋听心想,他怎么敢再乞求这个人的原谅? “大人。”怀月掌心扣在宋听胸口,轻轻笑了笑,“大人既不想听奴抚琴,又不要奴,那大人究竟想要什么?” 他缓慢地靠近宋听,两人之间的距离极近,以至于宋听已经能闻见对方身上幽幽的冷香。 那是有别于画舫之中浓烈的脂粉香的另一种香味。 很多年前,宋听初到这人身边时,就闻过这种香。 后来两人亲近之时,宋听还大逆不道地问过对方熏的是什么香。 那人同他发丝交缠,用亲近之后微微沙哑的嗓音说: “我的衣服是你熏的,房里的香也是你点的,你不知道我用的是何种香?” 宋听自然是知道的,他不过是故意要那样问。 他嗅闻着眼前人柔软的长发,笑楚淮序是自带体香的“香香公主”。 后者也不恼他,兀自笑了一阵,接着跟他在床上玩闹。 第4章 痕迹 “我……”宋听紧了紧喉咙,竟有些不敢看他。 “不若大人就走吧。”怀月的手慢慢向上,圈住宋听的脖子。 他几乎将自己整个人挂在宋听身上,一双天生含笑的眼眸微微弯着。 “今儿个大人何等威风,我们醉春楼的生意受了好大影响,那些贵人恐怕再也不来了。” “奴要是再得不到大人的赏钱,妈妈肯定要不高兴的,奴得想办法再招几个客人来。” 温热的气息拂在宋听耳边。 后者什么刀山火海没有闯过,全都面不改色半点不见畏色。 但是如今,威风凛凛的指挥使大人居然绷紧了浑身的肌肉,连牙关都咬紧了。 “你还想找哪个客人。”宋听硬生生挤出一句,眼底幽深。 怀月低首,轻笑一声:“大人说笑了,从来都是像您这样的贵人挑奴,哪由得了奴做主。” “若是能碰上像大人这样彬彬有礼、体贴周到的客人,已是奴几生修来的福分。” 这让宋听莫名的恨极、怨极。 他想楚淮序将他当成了什么人,又将他自己当成了什么人。 他怎么可以这样作贱自己。 他又想,在他未曾见过的这些年里,楚淮序到底在这个腌臜之地遭遇了什么。 他对着多少人这样笑过,又有多少不长眼的东西碰过他。 这个念头一起,宋听就压抑不住心中的杀气。他要把所有人都杀了。 所有见过楚淮序这般模样,所有妄想染指这个人的人,统统都该死。 “谁碰过你。”他捏住眼前人的腕骨,眉宇间凝着森冷的寒霜。 楚淮序又开始笑:“大人这话问的,奴在醉春楼蒙花妈妈照顾,每天来往的客人那样多,哪里能记住。” “不过……” 他认真地凝视着宋听的眼睛,微凉的指尖轻抚在他脸上,像情人之间最亲密的爱抚。 “几位大人倒是常来照顾。” 说出口的话却似重拳砸在宋听心口,叫他眼前一黑,竟是差点站不住。 半晌后,宋听阴沉着脸,又问了一遍:“谁?” 他手上的力道不自觉加重,已经到了让怀月感到有些疼的程度。 后者轻轻挣了下,却被拽得更紧。 便似乎认了命,就着两人纠缠的这个姿势,用另一只手将宋听往后轻轻一推。 宋听一时不察,竟真的跌进了身后那张雕花的床榻上。 楚淮序单膝跪在床沿边上、倾身而下,三千青丝便落在宋听的胸口。 男人媚笑着,像是觉得宋听的话天真: “知道是谁又如何,大人难不成还想杀了他们?” 宋听这时候是完完全全被压制的状态,然而身上那股子因为常年杀人而形成的肃杀之气却是没有那么容易被压下去的。 他抬手把玩着楚淮序的长发,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杀意:“便是杀了又如何?” “大人可真是……今时不同往日啊。”怀月低低地笑起来,“竟是连朝廷命官都能说杀就杀。” 覆着茧子的手指极小心地缠绕着那一小撮头发,幽幽的冷香似最猛烈的蛊,生生要了宋听的命。 “欺辱你的人便都该杀。” “嘁。” 怀月似是将这句承诺当成了欢客最寻常的一句哄骗,并不当真。 他手掌覆在宋听脖颈上,手指不断收紧,“那最该去死的难道不是大人您吗?” 窒息感让宋听非常难受,多年刀口舔血的生活让他本能想要反抗。 但一见着眼前人秾艳的眉眼,他便软了心性,心甘情愿将性命交付给对方。 只轻声道:“你终于肯认我了?” “啧。”怀月松开手,像是突然觉得无趣,身体也跟着往后退,却忽地被人捉住手腕,重新拽了回去。 “我还不能死。” 宋听又将之前的话重复了一遍。 “但我这条命是你的,将来有一天,纵使你要将我千刀万剐,我也绝无怨言。” “什么时候?”怀月脸上的笑淡下去,冷冷地看着他。 “我……”宋听噎了噎,“快了。” 这话简直比方才的那句承诺还要假,怀月讥诮地笑了笑。 “那我等着大人。” 他说,“纵使我死了,也在下面等着大人。” 等着将你千刀万剐,抽筋拔骨。 明明是最怨毒的诅咒,宋听的反应却仿佛听见了最动听的情话,眉眼都跟着软下来。 他捧着怀月的后脑勺,将一记温柔的浅吻印在他眉心。 “好。但是你得活着,活着我的命才是你的,若是死了,你我怕是不能够在同一处。” 他是注定要下地狱的,但他的公子那样好,绝不会受那刀山火海的刑罚。 怀月睨着眼,似笑非笑。 “当真无趣。” 他挣开宋听的钳制,翻身下榻,动作间一侧的衣衫落下来。 宋听呼吸猛地滞住,脸色阴沉如铁,“谁打的你?!” 怀月起初并没有反应过来,直到顺着宋听的视线下瞥,才看见自己左边锁骨处的伤。 他却根本没当回事,将落下的衣衫扯好。 “这是怎么弄的?”宋听满身戾气,眼眸阴鸷。 他手掌轻轻搭在怀月肩上,扯开那身红。 之前在船厅里,怀月露出的是另一半肩膀,所以宋听是直到此刻才发现原来他身上竟带了那样重的伤。 竟都像是…… 每一道都在提醒宋听他之前不敢去想、不忍去想的东西已经成了真。 这一刻,宋听是真的想杀人。 他浑身都在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捏着怀月的肩膀,一字一句艰难地从唇齿间挤出来: “告诉我,谁弄的。” 他要杀了那个人。 他一定要杀了那个人。 千刀万剐处以极刑。 今晚重逢以来,他对待怀月的态度总是极小心、极珍重的。 就好似他是什么珍贵的物件,碰一碰就会碎。 但此时此刻,宋听几乎被愤怒焚毁了理智。 捏着怀月肩膀的双手用了极大的力道,简直像是要将他骨头捏碎。 怀月额角不自觉地渗出冷汗,脸上却又露出惯常面对客人时的笑,带着明显的讨好和暧昧: “每个客人总有自己不同的喜好,贵人不必如此。” “若是污了贵人的眼,奴出去便是。” 第5章 端王府小公子 宋听受不了他一口一个贵人,一口一声奴。 更受不了他用那样轻描淡写的口吻说那些事。 “为什么会这样?” 他松开一只手,改捧住怀月的脸,迫使他凝视着自己的眼睛。 “为什么会沦落至此,我明明……明明……” 怀月盈盈笑着,那笑意却并不达眼底,淬着毒一般。 “那贵人觉得奴应当如何?” 应当如何。 这四个字轻飘飘的,落在嘴边的时候一点重量都没有,却沉重地压在宋听心头,叫他气血上涌,当即吐出一口热血。 而怀月还在看着他。眼尾处的胭脂红得叫人心惊。 透过这双眼眸,宋听仿佛看见许多年前那个意气风发的端王府小公子。 楚淮序是端王最小的儿子,也是先帝放在心尖尖上的小孙子,自小就被先帝带在身边养着。 楚淮序也很黏着先帝,有时候就连上朝议事都会将他抱在膝上。 底下朝臣谈论政事,他就在先帝的怀里揪着那象征着帝王威仪的冕旒玩。 传国玉玺更是被小贵人拿着当石头丢,还因此磕坏过一个角。 当时护着小贵人的太监宫女跪了一地,心里已经认定自己这回必死无疑。 先帝却不甚在意地摆摆手,将这件事轻拿轻放,甚至只关心小贵人有没有伤着、碰着。 这样的事多到不胜枚举,谁人不晓端王家的小公子是被先帝和王爷用整个天下养出来的极贵之人。 但楚淮序并没有因此而被惯得骄奢淫逸,相反他很善良、也很天真,至多有几分骄矜。 不让人觉得讨厌,反而觉得像他那样的人,就该是那般模样、那般性子。 宋听大概此生都无法忘记两人在朱雀街头初见的场景。 少年公子扬着马鞭在宽阔的街头纵马驰骋,高声朗笑。 是何等的恣意张扬。 那时候宋听便觉得这人是他匍匐在地不敢直视的、是这天下极贵极尊之人。 合该以天下养着。 然而此刻,那样金尊玉贵的小公子从高处重重摔下来,跌进了这红尘软帐,沾染一身尘泥。 他悄悄派了那么多人去找,却从未想过那人会流落到这种地方。 明明……楚淮序明明知道他最厌恶的就是这种地方。 “你是故意的。” 他嗓子已经哑得不像话,殷红的血挂在惨白的唇上,让他看着就如地狱爬上来的鬼魅。 他定定地盯着楚淮序,“你是故意的……” 故意躲在这里。 故意戳他的心。 “跟我走……”宋听抓着他,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跟我回家。” “家?” 怀月瞳孔轻轻颤着,眼尾的那抹红在摇曳的灯光下似是活了一般。 “奴早就没有家了,还能回哪里去?” 哒哒的马蹄声中,七八匹骏马一前一后疾驰在官道上。 小五跑在最前面,马背上还横着被五花大绑的梁丰烨。 小五是所有人当中年龄最小的,好奇心重: “祁舟,你说大人难不成真的好男风,怎么一见着那个怀月公子,就看得挪不开眼了啊……” 宋听作为宫里那两位身边的红人,权势滔天。 朝中大小官员、哪怕是内阁几位大人,都要仰仗他的鼻息存活。 想要巴结他的人当然更是数不胜数。 家中有女儿的大人们多数都谴人来说过媒、探过口风,却都被宋听毫不犹豫地拒绝。 连太后娘娘要给他赐婚公主,也一并被搪塞过去。 却原来他们家大人是不喜闺阁千金,喜欢美貌儿郎。 今夜见了那个怀月,眼珠子都快长在人身上了。 “不过说起来,那个怀月当真是绝色,若非我喜爱女子,肯定也想把人抢回家!” 小五一扬长鞭,高声大笑,“我们要不要打个赌,看看大人回来的时候,会不会带着美人一起?” 祁舟用眼神制止他:“别拿大人的事开玩笑。” “你别那么严肃嘛,大人又不会因为这个就发落我。” 祁舟将视线落在梁丰烨身上。小五当即会意,却仍旧不在意: “无妨,左右他很快就是个死人,死人是不会乱说话的。” 醉春楼作为应天顶顶有名的烟花之地,每日迎来送往热闹非常。 头牌怀月更是盛名在外,愿意为他一掷千金的人络绎不绝。 怀月是醉春楼花妈妈的掌中肉、心尖宠。 然而近日来寻怀月的人却总是吃到闭门羹。 “花妈妈,今日怀月可有时间见我?”来人是知府张律的独子张敬书。 这位爷在应天地界素来有名,只因总仗着自己爹的名头横行霸道无恶不作,人人都怕他。 张敬书荤素不忌,只要入了他眼的美人,左右都只有被他糟蹋的下场。 今日看上王二家新过门的媳妇要抢了去,明日在街上看见俊俏的郎君照样抢回家。 但他又惯会喜新厌旧,再美的人玩不过几日便厌了,随手弃之。 只有怀月独一个叫他魂牵梦萦,怎么都放不下。 他爹惯着他,哪怕他那样对待城中的百姓,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不知道。 只有张敬书要替怀月赎身这件事无论如何都不答应。 在张律看来,要让儿子将一个男倌领回家,那他这个巡抚也不用再在应天城混下去了。 丢不起这个脸。 张敬书不敢违逆他爹的意思,便只能日日来醉春楼消遣。 “花妈妈,您该不会要说怀月今日还是不得空吧?” 连着吃了几日闭门羹,张敬书的耐心已经告罄。 他心里已经打定主意,今儿个不管怀月房里是个什么人物,他都得去一会。 好叫那人清楚这是谁的地盘,怀月又是谁的人。 “这……” 花妈妈仍是一脸为难的模样。 “张公子,不是妈妈我不愿让您见怀月,实在是那位贵人身份特殊,谁也得罪不起啊……” 张敬书已经被这老东西拿这样的话搪塞了好几日,此次终于再压不住脾气。 他粗暴地搡了花妈妈一下,恶狠狠道: “贵人?我倒是要看看,在这应天城,还有哪个贵人贵得过本公子、还敢跟本少爷抢人!” 说着他便要往楼上冲。 第6章 风波 花娇开罪不起他,但更怕楼上那尊煞神。 左右一衡量,她赶紧拦在张敬书跟前: “张公子!张公子!真的不能上去啊,那位贵人便是连您也——” “滚开!”张敬书此刻正是恼怒之际,一脚踹在花娇胸口,“凭你也敢拦我?” “信不信我现在就叫人将你这醉春楼夷为平地,然后扒了你这老东西的皮?” “哎哟哟,张公子啊,奴家真的是为了公子着想,上面那位贵人,那可是……” “呸!”张敬书横眉冷对,“我管他是谁,今日就是天王老子来了,都得叫怀月跪在本公子面前好好服侍本公子!” 楼下的动静传进了房里,怀月背对着身坐在窗口,手里捏着一只瓷白酒壶,时不时仰头喝一口。 他身上还是一袭耀眼的红衫,要掉不掉的挂在肩头,如瀑的长发随意地散在身后。 整个人看着懒洋洋的、好似浑然不在意因为自己闹出的麻烦。 “大人。”他侧过身,半个身体都快探出窗户外面。 宋听心里一紧,悄无声息地护在他身后。 怀月一侧眸,就撞上男人深锁的眉头。 宋听不赞同道,“这样太危险了。” “不是有大人您吗。” 怀月双手勾住宋听的脖子,慢慢把脸凑过去,直到两人额头相抵,才轻笑道: “大人断不会让我掉下去的,是不是?” 幽幽的冷香混着清冽的酒香,宋听纵然滴酒未沾,也觉得自己要醉了。 他喉结滚了滚,艰涩道:“嗯。” 怀月对这个回答很满意,奖励似的在宋听紧锁的眉心亲了一下。 只是蜻蜓点水的一记啄吻,又轻又迅速,以至于很容易就叫人忽略。 但宋听却瞬间绷紧了浑身的肌肉,连耳朵尖都迅速红了。 他这样的反应逗得怀月哈哈大笑起来。 后者捏住他下巴,俯身过去,舌尖轻吻过嘴角,言语轻佻: “大人这个样子,可真像个什么都没有经历过的……” “让我……忍不住想看看大人脱下这身官袍之后是什么样子。” 被碰过的地方如烈火灼烧一般,宋听脸上极快地闪过一丝僵硬,却很快掩饰过去。 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抬眸凝视着怀月的眼睛:“那就来脱。” “……”怀月愣了一下,继而大笑起来,宋听被他笑得耳朵更红。 怀月顺手捏住他耳垂,捻了捻。 “大人这样金贵,奴这样满身污秽的人,可不敢染指大人。” 又来了。 这个人总是故意用这样的话来扎他的心。 而宋听也当真受不得这样的刺激,护着怀月的手都紧了紧。 “但是大人,您这样霸占着奴,其他贵人都不高兴了,不妨放奴出去,见见其他人。” 重逢那晚,宋听要带怀月走,怀月不肯,宋听不敢违拗他,便日日造访醉春楼。 一大早上来,更深露重才走,恨不能直接留宿在这里。 他身上那身蟒服已经换下来,但花妈妈是清楚他的身份的,宋听大剌剌往怀月房里一坐,什么话都不交代,花妈妈便只能替他拦在外头。 不过今日只怕是拦不住了。 “有我在还不够吗,公子还想见什么人?” 宋听眼神陡然阴沉下去,掐着怀月的手更紧。 怀月却仍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他就着这个姿势往前一跳,稳稳当当地落进宋听怀里。 紧接着就感觉有什么东西轻轻从他头上擦过。 轻得好似只是他的错觉。 怀月挑了挑眉,眼底掠过一丝玩味。 “怀月!怀月!” 踏踏踏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下一秒房门就被重重撞开:“本公子来看——” 张敬书站在门口,一眼就看见怀月被一个陌生小白脸抱在怀里。 两人姿态亲密,怀月的外袍几乎已经从身上掉下去,头发散乱,不用猜也知道经历过什么。 “就是你跟本公子抢人?”张敬书当即大怒。 而怀月慢吞吞从男人怀里探出大半颗脑袋,轻声细语地道了一声,“张公子……” 这一声含娇带嗔,简直将张敬书的骨头都叫软了。 张敬书声调立时软下来,哄怀月:“心肝儿别怕,是不是这个小白脸强迫你?” “本公子这就替你报仇!” “贵人!奴家拦不住啊……”花妈妈也追了上来。 她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拼命朝怀月使眼色,希望后者能将两位祖宗哄好了。 但后者好似压根没注意到她的眼神,安安静静躲在宋听怀里。 这可把张敬书气得够呛。 “滚开!” 他一把推开花娇,撸起袖子命令身后的几个随从—— “给本公子废了那个小白脸的双手双脚,再将他的眼睛挖出来!” “是!” “小白脸,外地来的吧?到了应天地界也不知道打听打听这里的规矩,本公子今天就叫你——” 张敬书狠话还未放完,冲在最前面的那个小厮就被当胸一脚踹到了他跟前。 一口鲜血喷在张敬书那身华丽的锦袍之上。 这些个小厮都是有些本事在身上的,平时没少跟着张敬书做欺男霸女的坏事,今天却踢到块铁板。 那个小白脸看着弱不禁风,却十分能打,七八个小厮竟没能近他的身就全都被踢了出去。 而他甚至还抱着怀月,连姿势都没怎么变化。 “张公子,您带的人是不是不行啊?”怀月满面担忧道,“要不您还是赶紧走吧,免得受伤……” 张敬书原本是想跑的。小厮们一个个倒在地上痛苦哀嚎,张敬书早就怂了。 但怀月一露出这副面容,他便立刻装模作样地板正身子,信誓旦旦道: “本公子不走!他们都是废物,但本公子不是,怀月你别怕,本公子亲自来救你……” 说完就大叫着朝宋听冲了过去。 宋听垂眸望了眼怀里的人,后者似有所感,掀起眼皮冲他笑了笑。 “大人,这可是知府大人的独子,大人可要手下留情啊……” 他是故意的。 宋听心里很清楚这一点。 “他有没有碰过你?” 第7章 心脏 怀月盈盈笑着不说话,张敬书却得意道: “自然是有的,怀月是本公子的人,他身上有多少颗痣本公子都一清二楚。” 宋听原先并不将这个聒噪的废物放在眼里,只是纵着怀月好玩。 但张敬书这句话显然戳在了他心窝上,宋听冷冷一回头,目光冷如冰霜。 张敬书被这样的目光一扫,竟硬生生停下了脚步,手心手背全是冷汗。 “他说的可是真的?”而宋听已经收回视线,凝视着怀里的人。 怀月倚靠在他身上,要笑不笑地说:“张公子说什么自然就是什么。” 宋听脸色一变,黑眸深处已经涌动着怒火。 他恨不能将面前这个人揉进骨血,却连碰都舍不得碰一下。 他闭了闭眼,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然后抱起怀月,将他小心放在身后的凳子上,又仔细替他拢好外袍。 这一系列动作简直视张敬书如无物,后者先是恼怒非常,随后灵机一动,悄没声儿地靠近。 抓起旁边的一个瓷花瓶,他照着宋听的后脑勺用力砸了下去: “去死吧!” 然而那家伙就跟背后长了眼睛一般,张敬书没感觉到对方出手,他人就已经倒在地上。 胸腔里的骨头好似都断了,疼得他眼前发黑,连呼吸都觉得困难:“咳咳……咳咳咳……” 而那个男人已经站起身,缓缓走到他跟前,居高临下地睥睨着他。 宛如一尊煞神。 张敬书从这个男人的眼里看到了浓烈的杀意。 ——他是真的想要杀了他。 “你不能……咳咳咳……你不能杀我,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我爹是应天知府,你要是敢杀我,我爹一定会扒了你的皮!” “那又如何?”宋听眸光森冷,“便是张律如今在这里,本座也杀得你。” 若张律此刻真的在场,大概已经从男人的自称中捕捉到什么—— 放眼整个大衍,敢自称本座的,只有那一位。 只可惜张敬书被吓破了胆,根本没察觉出什么,甚至还敢大言不惭地威慑宋听: “你!你好大的胆子!” “有本事报上名来,让本公子看看你到底……” “咳咳……到底是何方神圣!” “你也配?”宋听已经完全失了耐心,腰间寒光闪过,手中便多了一把利器。 怀月眯了眯眼,发现那竟是一柄软剑。剑尖直抵在张敬书胸口。 “来人!救命!花妈妈!快去找我爹!你们还愣着干嘛,快起来找我爹!” “怀月!怀月你救救我!别杀我!” 张敬书已经语无伦次。 “我们家在朝廷有人。你要是敢碰我一根头发,你就是逃到天涯海角,我爹也不会放过你!” 怀月侧身靠在桌前,一只手撑着下巴,闻言饶有兴趣地问: “不知张公子背后的那位大人是谁?” “这位贵人……”他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宋听,“也是个大官,说不定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识一家人。” 张敬书是个没脑子的,听怀月这样说,还以为对方是在帮自己说话,当即道: “没错!我爹是锦衣卫指挥使的人!” “你若是现在跪地求饶,给本公子磕三个响头,本公子还能饶你一命!” “竟然是那位大人……”怀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转而问宋听:“听闻那位大人身高九尺、面若罗刹,手上沾过的人命不计其数,可不是为好相与的,贵人怕不怕?” 宋听:“……” “不若贵人就听张公子的,认个错?” 宋听:“…………” 宋听简直快无奈了。 但张敬书却完全听不出怀月语气里的调侃,得意道: “不愧是我的怀月,小白脸,你还不赶紧给本公子道歉?” “你的?” 那柄软剑非但没有被收回去,反而直接刺破了张敬书的衣服。 后者只感觉胸口一凉,便见锋利的剑尖上已经多了一颗心脏。 噗通噗通的还在跳。 张敬书艰难垂眸,发现自己胸口漏着一个洞,而那颗心脏就是从他胸膛里掏出去的。 “那是……我的……” 我的…… 心脏。 张敬书瞪着眼睛,死不瞑目。 而宋听只随意将那颗心脏往其中一个小厮手里一抛,取出素白色的手帕,仔细擦拭着染血的剑身。 做完这一切他才缓缓走到怀月跟前蹲下来,握住他的手,温柔地问道:“你想让他死,对吗?” 怀月没有说话,只倾身过去,用柔软的唇在他唇角碰了碰。 似一个奖励。 宋听喉咙一紧,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下意识追过去想要更多。 怀月却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抵在他心口:“杀一个可不够。” 几个小厮原本已经偷偷站起来,正要拖着张敬书的尸身溜走,闻言神色剧变。 还未等他们有所反应,房门就被一股气劲重重合上,任由他们怎么推,那门竟纹丝不动。 而身后已经传来男人的脚步声。 一下一下,很轻、也很慢,却犹如催命的厉鬼一般,叫人浑然无法动弹。 “左边那个长痦子的,打过奴一巴掌,用的左手。” 怀月话音刚落,一个小厮的左臂便被一剑斩下,痛苦地哀叫起来。 怀月表情似有些懊恼:“但也可能是右手,奴记不清了。” “啊啊啊啊啊……”连右臂也一并斩下。 “最中间那个,扯着奴的头发将奴拖到张公子跟前,很疼。” 被点到名字的人还来不及叫,脑袋就已经搬了家。 “胖一点那个,踹过奴。” “还有他,他趁乱摸过奴的腰……” 怀月每说一句,宋听就斩下一剑,半盏茶功夫,七八个小厮便全部倒下,整个房间满溢着浓重的血腥气。 而怀月赤着脚在满地的断肢间穿行着,朝宋听走来,脸上是宋听这些天以来已经很熟悉的、惯会蛊惑人的笑。 “贵人杀了知府大人的独子,就不怕那位锦衣卫指挥使要了你的命吗?” 宋听一把将人揽住,抱起来:“地上凉,当心受寒。” 怀月走的不当心,脚上不可避免地沾到几滴污血,宋听看在眼里,不高兴地皱起双眉。 第8章 泡脚 等把人放回榻上,宋听便取了帕巾,握着怀月的脚踝,一点点帮他将脚上的血渍擦干净。 怀月怕痒,笑着往回缩,宋听缺不松手,低声道:“别动。” 他声音其实没有半点威慑力,但怀月果真没再乱动,乖乖地任由宋听施予。 血迹早就擦掉了,宋听却还是觉得不满意。 他低首亲在那只雪白的脚背上,身上的阴鸷已经快要压不住,眼底却充满温柔和疼惜。 “疼吗?” 他双唇久久停留在那只脚背上,怀月的脚踝被捏得有些疼。 “记不得了。”怀月轻声说。 他俯身拉起宋听,单手捧住他的脸,另只手摸到他缠在腰间的软剑,眼波流转。 “却记得每一张欺辱过我的脸,尤其是大人的。” “日日夜夜,一刻不敢忘。” 这明明是一句充满威胁意味的话,宋听却似被蛊惑了,忍不住凑过去、想吻他。 怀月轻轻一避,让这个吻落了空。 宋听握了握拳头,心也跟着一空。 “脚很凉,得泡会儿热水暖一暖。” 怀月动了动,迅速将自己的脚背从宋听掌心抽出来。 侧身翻上床之后,他身体稍稍向后,侧眸望着宋听: “这些事自有小安会做,不敢劳烦大人。” 宋听却好似乎听不见。“我马上就回来。” 他先是走到窗边,朝外做了个手势,接着便从门口走了出去。 关门的同时,几个黑衣人翻窗而入,不声不响地将房间清扫干净,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整个过程十分迅速,一看便知平时没少干这样的事。 锦衣卫指挥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真是好手段。 怀月轻嗤一声,笑意从脸上慢慢淡去,总是显得多情的眼眸冰冷刺骨。 片刻后,宋听端着装满热水的木盆回到房里。 水温调得刚刚好,怀月倚在床头,雪白的双足浸没在木盆里。 掌握着全天下所有人生杀予夺之权的锦衣卫指挥使跪在他脚边,捧起他的双足,仔细揉捏着。 “奴真是何等的好运,才有幸得大人这般伺候。” 他话说的诚惶诚恐,语气却半点不客气,甚至能叫人听出一点傲慢和轻蔑。 宋听低眉顺眼,并不反驳。 怀月倾身过去,攀住宋听的肩膀,贴在他颈侧轻轻吐息: “宫里那两位享受过这种待遇吗?” “……”宋听还是不说话。 怀月便松开手,抬起湿漉漉的一只脚,猝不及防地踹向男人心口。 “自然是有的,是不是?你啊……就是他们养的一条狗,忠心耿耿。” 宋听猝不及防被踹了个正着,狼狈地跌坐在地上。 而怀月双手撑着床榻,脚掌再次抵在宋听胸口,圆润漂亮的脚趾轻轻蹭着: “别说是替他们洗脚,便是再亲密龌龊的事,也不知做过多少,是不是?” 宋听眼眸隐隐颤动,张了张嘴想要说话,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宋大人姿色殊荣,想来很得那位娘娘的欢心,才会将儿子与天下全都交与你,是不是啊宋大人……” 他脚尖缓缓向上,说话间已经抵在宋听喉结上。 后者用力咽着喉咙,那凸起的喉结迅速上下滚动着,颈侧的动脉跳得飞快。 “公子……”宋听情不自禁去捉那只脚。 后者却动作很快地抽了回去,宋听的掌心堪堪从他脚背擦过,触到一抹微凉。 宋听顿了片刻,收回手,掌心留下一片明显的水渍。 不大,而刚刚那湿软的触感似乎仍停留在他皮肤上,逐渐蔓延出阵阵灼热,烧得他肺腑都疼起来。 他眸色暗了几分,抬眼盯着眼前之人。后者却睨着眼朝他下了逐客令: “今儿闹了好大的阵仗,奴吓坏了,想歇息了,大人请回吧。” 宋听收回视线,撑着手臂站起身:“好。” 张律是一个时辰之后得知儿子亡故的消息的。 知府大人当时正在书房把玩刚得来的玉器,管家跌跌撞撞闯进来,面色惨白: “不好了!老爷不好了!” 这话听着十分不吉利,张律当即脸色一沉:“放你娘的屁,老爷我好得很!” 管家几乎跌跪在他跟前:“是少爷……少爷他出事了!” 张律当时还不把这事放在心上。自己儿子是个什么德性,张律心里再清楚不过。 左右又是抢了哪家姑娘公子,又或者打了什么人。 “慌慌张张的成什么样子!”张律起身,“走,带我去看看。” 管家却双腿发软地瘫在地上,竟是走不动了。张面色一凛:“难不成他又玩死了人?” “……”管家哆嗦着唇,说不出话。 张律便将这当成了默认:“这小兔崽子,我不是跟他说最近收敛一些嘛。” “苏州刚出了事,长安那位还在江南,要是不小心犯到他手里,就是有十条命也不够他死的……” “老、老爷……”管家面如白纸,“少爷他……他死了……” 张律顿住脚步,豁然转身:“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张敬书的尸身就在张府大堂里放着,一并被送回来的还有那几个小厮。 断壁残尸铺了一地,而自家夫人正趴在一具尸体前痛哭。 张律一见这样的惨状,两眼一黑,朝前跌了下去! “老爷!”幸而管家就在身后,及时拉了他一把。 张律稳了稳身形,在管家的搀扶下走到张敬书的尸首旁边。 看着儿子被捅了个窟窿的胸膛,他双眼猩红,“谁干的?” 管家颤颤巍巍道:“是……是指挥使大人……” 张律瞳孔猛地一颤:“你说……谁?” 管家硬着头皮道:“是……锦衣卫指挥使宋听。” 张律脸色一白,差点当即又要晕过去,却被夫人抱住双腿: “老爷!老爷您定要为我儿报仇啊!” “我儿死的好惨啊老爷,您不能就这样算了,一定要为我儿报仇啊!” 第9章 不爱江山爱美人 宋听这回下江南是有正事,既然抓到了主谋,就应该立刻赶回长安。 但他却只着祁舟几人将梁丰烨押解回京,自己则留了下来。 这一留就留了一月有余,宫里那两位不知着人传过多少口信,宋听只当没听见。 “祁舟哥,大人难不成要学那商纣王,不爱江山爱美人了?” 客栈里,刚送完尸体的小五将怀里的酒抛给祁舟一壶。 两人昨夜刚回来复命,今天就看见自家大人冲冠一怒为美人,大开杀戒。 “大人自有打算。” 小五翻了白眼:“就知道你会那么说。” “自然是大人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祁舟的命是宋听救的,自那之后他就成了宋听的座下狗,对他们那位大人,盲目的信任。 小五为此没少嘲讽他。 “是是是,大人说的是,祁大人也是……” 小五指了指屋顶,“今晚月亮很圆,你我兄弟难得有那么惬意的时候,上去喝一杯?” 他们住的是驿站,屋顶并不多高,但今夜天气晴好,显得月亮离他们很近。 小五枕着胳膊躺下来,朝祁舟晃了晃手里的酒杯,两人隔空一碰,各自喝了一大口。 “舒服!”小五满足地喟叹道。 “说起来,大人已经许久没有生过那样大的怒气,上次他亲自动手把人削成人棍还是五年前吧……” 五年前祁舟刚到宋听身边,对这事尤为印象深刻。 当时宋听消失了一段时日,回来时受了很重的伤,整个人都像是被抽干了精气神,病了许久。 当日暗卫就接了宋听的密令,出发去找一个人。 信鸽一只只回来,得到的结果却都不尽如人意。 宋听的身体也一天天消瘦下去,严重的那几日甚至咳了血。 直到那年的冬日,十三裹着一身风雪回了府,还带回来一个人。 大人就是将那人做成了人彘,叫那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说起来你有没有觉得那个男倌看着似乎有些眼熟?” 当然眼熟,那个男倌长得同当年大人苦苦寻找的小公子实在太像了。 小五摸着下巴想了一会儿,突然跳起来: “我知道了!大人这是把那个男倌当成了那位的替身!” 祁舟面色一沉,低声警告他:“慎言。” 小五平时大大咧咧,但在有关于那位的事情上却少见的严肃。 他当年差点在这件事上犯过错,这么多年都谨记在心不敢忘记。 被祁舟这么一提醒,他下意识咽了下喉咙。 紧张地往四周看了看之后,他压低声音凑在祁舟耳边: “那你有没有觉得,那个怀月跟那位真的很像……” 祁舟喝了口酒,总是没什么表情的脸上难得显露出一丝无奈: “你早晚有一天会因为这张嘴惹出祸事。” 祁舟其实很不明白,小五和大人明明曾经是从同一个地方走出来的,怎么大人就杀伐果决寡言少语,而小五却整日叽叽喳喳口无遮拦。 若不是他们跟着的人是宋听,依小五这样的性子,早不知死过多少回。 “你怎么就没学着大人半分模样?” “大人什么样?”小五笑起来,“成日板着张脸吗?那不是跟你一样,倒不如叫我跟你学……” 祁舟:“……” “但那有什么好的,像我们这样的人,有今天没明天。” “若是再压抑着自己、过得跟苦行僧一般,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不过大人跟我不一样,他曾经也是笑过的,但是自从那位……” 说到这里,小五勉强笑了下。 “我们以前过得太苦了,总要自己给自己一个活下去的由头,才能支撑着自己走下去。” “我喜欢喝酒吃肉,大人喜欢那位金枝玉叶的小公子,那是大人的光,只可惜……” 只可惜事与愿违,如今他们不用再困居于那暗无天日当中。 宋听甚至坐上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位,但想要的东西却在权力的争锋中彻底失去。 “如果那个怀月是个听话的,留在大人身边倒挺好的。”小五说。 他眯着眼睛看向远处,接着酒壶往身旁一放,朝祁舟说:“好像有人过来了……” 来的人正是知府张律,儿子被人杀了,死状凄惨,他却还要急赶着来向杀人凶手赔罪。 心里简直叫苦不迭。 结果人刚进驿馆大门,就被当头喝了一声:“什么人?!” 张律循着声音往上一看,两个黑衣男人飞檐走壁从屋顶上落到他面前,手里各提着一只酒壶,满身酒气。 驿馆是朝廷设置的,平时只接待各国使节和往来官员,可以说都是惹不得的人。 因此出入此地的人大多都客客气气的,很少有这么嚣张跋扈的。 一猜便知是什么人。 张律躬身行了个礼,姿态放得极低: “深夜叨扰,请二位大人见谅,实在是卑职有要事想要求见指挥使大人。” “你是张律?”一个黑衣人问。 “正是下官。”张律道。 “大人此刻并不在馆内,您请回吧。” 张律不确定这个不在馆内是真不在还是假不在,朝跟在身后的家仆使了个眼色。 后者便送上来几个银光闪闪的元宝:“请二位大人通融。” “张大人,您这是做什么?”小五睨着眼,“大人不在就是不在,您请回吧!” 两人一身煞气,张律不敢同对方起争执,悻悻地告辞。 “大人,我们就这样走了?”家仆不甘心道。 张律正是心气不顺的时候,闻言往他脑袋上拍了一巴掌: “不然呢,你还想擅闯不成?” 家仆缩着嘴不敢吱声。 张律眼眸暗了暗,吩咐家仆:“你去,让师爷即刻来见我。” 第10章 甜汤 醉春楼除了多美人,菜式和各类点心也是一绝。 花娇对楼里几个心肝儿是相当宠爱的,不但一日三餐精心伺候,宵夜也隔三差五地换着花样。 怀月临睡前都要喝一碗甜汤,后厨早早便拣了上等的银耳,为他熬了一碗银耳莲子羹。 可惜怀月今日心情不佳,只喝了两勺便草草地放下勺子,撑着下巴懒洋洋地玩着桌上的胭脂。 小安帮他取下头上的发簪,仔细地梳理着那一头长发。 见他这副样子,关切道:“公子怎么不吃了,可是不合口味?” “甜得发腻。”怀月说。 小安盯得眼睛发直:“怎会,银耳就是要甜才好喝。” 边说边咽了口口水。 怀月好笑地将碗朝身后一递:“拿去吃。” “谢公子赏赐!” 小安迫不及待去接,手指都快触到碗口了,怀月却手臂一转,又将碗收了回去。 小安巴巴望着,面色苦恼,“您就别拿小的打趣了……” “我忽然想起来,这一碗可不能给你。” 怀月捏着瓷勺,腕骨在红袖中若隐若现,“外面那位贵人说不定也想喝。” “啊?”小安犹豫道,“您该不会是想把这碗……” 这太大逆不道了,小安连说都不敢说。 花妈妈早千叮万嘱过许多遍那位大人的贵不可言,小安觉得他家公子这种行为简直就是在找死。 但怀月行事素来乖张难猜,他在小安错愕的目光中将那碗甜汤往前一递。 而后扬了扬下巴,示意房门外:“去。” “还是别了吧公子,妈妈一定会打死我的。”小安苦着脸。 到时候他甜汤喝不着,小命反倒要丢了。 “怕什么,凡是有我挡着,我同你保证,妈妈肯定不会打你,说不定还能得赏钱。” “你看那位大人穿的戴的,是个不差钱的,赏钱想必也比一般客人丰厚。” 小安:“……” 小安一言难尽地看着他家公子,心想,你看我会不会信您的鬼话。 “你送不送,不送那我便自己去送了。”怀月像是等得不耐烦,自己起身。 “到时候得了贵人的赏钱,我可一文都不分给你。” “那还是我去吧。” 小安把那碗烫手的甜汤接过来,硬着头皮推门出去。 那位凶神恶煞的贵人正倚墙站着,见了他冷冰冰地扫过来一眼。 小安顿时连手脚都僵了,视线根本不敢往对方身上落。 “贵、贵贵贵贵人。” “小安,你什么时候变结巴了?”房里的人轻笑着出声。 小安梗了梗,简直想抱着他家公子哭了。 他不但结巴,他还手抖。他真的觉得他家公子是在玩火。 而那贵人自怀月一说话,视线便定定地锁在窗户上。 房内影影绰绰,有美人正对着铜镜慢吞吞地梳头发。 “说话啊小安子,你再这样蠢笨,明日我就叫妈妈把你换了,给我换个机灵点的。” 小安:“……” 您这是恨不得叫我赶紧去投胎…… 宋听耳聪目明,其实早将主仆二人的对话听了去,自然知道小安是为何而出来。 他主动伸手道:“给我吧。” 倒是小安还沉浸在自己即将被劈成两半的恐惧中,一下没反应过来:“啊?” 宋听不太耐烦地皱了皱眉:“甜汤。” 他想这个叫小安的确实不太机灵,怕是伺候不好主子。 “哦哦……”小安小心翼翼地将瓷碗递过去,“这是我家公子体谅——” “奴何德何能得大人这般金枝玉叶的贵人守门,这一碗甜汤就当奴赏赐给大人的。” 这番话从言辞到语气没有一丝的恭敬之意,甚至相当的大逆不道,愣是怀月有一百条命也不够砍的。 小安当即脸色大变:“贵人,我家公子不是那个意思,他——” “你瞎解释个什么劲,大人别误会,奴就是那个意思。” “奴觉得这碗甜汤口感不好,喝着令人恶心,倒了又浪费。” “不若大人帮奴喝了,也算功德一件,大人觉得呢?” 宋听对着房内的人影点了点头:“多谢公子赏赐。” 怀月梳头的动作一顿,捏着木梳子笑得前仰后倒: “小安你看,我没说错吧,贵人是个菩萨心肠的,断不会要你的命,是不是啊大人?” 宋听这回没应声,这让小安吊起一颗心,紧张兮兮地偷偷看了眼对方。 宋听正好抬起手。小安脸色惨白,下意识往门边躲:“贵人饶命!” 宋听:“……” 宋听递过去几粒金瓜子,面色不善。 小安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愣在原地。 直到宋听不耐烦道:“拿着。” 他才颤颤巍巍地接过来。 “谢贵人赏赐。” “你看我说什么来着,是不是得了赏?” “记得分我一半,要是太少了你就问贵人再多要一些……” 贵人是不是菩萨小安不敢断定,但怀月要是再口无遮拦下去,再好的脾气恐怕都要生出三分火来。 小安急急忙忙推门回去:“公子!您这张嘴能不能消停一些!” “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命令起我来了?” 怀月睨着眼戳小安的额头,后者没地方躲,被戳得向后倒了下。 然后抱着怀月的胳膊讨饶,“我错啦公子,您别生气,我还不是担心您……” 宋听站在门外,看着房间内打趣说笑的主仆二人,心里酸涩难忍。 一仰头,将手里的甜汤一口气喝得干干净净。 听楚淮序抱怨这汤甜得发腻,但落进宋听嘴里,却只觉得舌根发苦。 他忽然又想起从前。 从前他还没有如今的位高权重,只是端王府小公子身边的贴身小厮。 那人也曾像今日对待小安一般,指尖轻轻点着他额头,拿他打趣。 可是如今,从前属于他的一切都被另一个人取代。 那个人机敏不如他,好看不如他,却比他更讨楚淮序的喜欢。 轻易得到了他再难得到的温柔。 被赏赐喝过的甜汤时宋听不觉得羞辱,反而甘之如饴。 但此时此刻,想到从前种种,再看着两道嬉闹在一起的影子,他反而想要杀人。 他对小安萌生了杀意。 那个该待在楚淮序身边殷勤伺候的、为他束发宽衣的人本该是他。 同他嬉笑争闹的也该是他。 只能是他。 宋听嫉妒得肺腑绞痛,手掌已经不知不觉搭在腰间。 片刻后,他胳膊无力地垂下来,宋听闭了闭眼,缓慢地呼出一口浊气。 转过身,再不敢看下去。 他怕自己真的会忍不住。 到时淮序只会更加恨他。 第11章 脂粉香 “大人。”宋听才转身,祁舟就悄无声息地出现了。 宋听身上的暴戾快收不住,沉着脸问:“他又来了?” 祁舟:“是。” 自从宋听那天杀了张敬书,知府张律就夜夜来驿馆求见宋听。 人家是三顾茅庐,张知府是四顾、五顾。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儿子不是被宋听杀了、而是救了。 “还有长安那边,十三房才传讯过来,您久未现身,朝堂上怕是不安定。” 宋听冷冷地掀了掀唇角,接过祁舟手中的密信,漫不经心地扫了眼: “既然都要给本座添堵,那便都杀了吧。” 祁舟低首不敢言。那群老家伙也是会找事,偏偏敢在主子心情不好的时候出来蹦哒。 宋听点了火折子将那密信烧了,冷声吩咐: “你在这里守着,有任何问题第一时间来寻本座,本座去会会姓张的老家伙。” 祁舟颔首领命:“是。” 小五很烦,这个姓张的知府就跟只癞皮狗似的,甩都甩不脱。 他黑着脸把人赶走:“指挥使公务繁忙,哪是说见就能见的,大人且回家去吧!” 但这张律却好似听不懂人话,笑眯眯地杵着。 任小五好话歹话说尽,他只当听不见。气得小五差点拔刀。 “你走不走,再不走我真的不客气了。”小五威胁道。 张律一躬身:“大人息怒,但下官真的有要事求见指挥使大人,还请大人通传。” “你这个人——” “不知张大人见本座所为何事?” 听见熟悉的声音,小五立时躬身:“大人——” 而张律也豁然转身,朝着黑夜里那个缓缓走来的人影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下官应天知府张律,见过指挥使大人,大人万安。” 宋听披着夜色,眉眼间的神情却比身后的夜还要沉,张律并师爷何安跪伏在地,冷汗如瀑。 其实张敬书那晚说的没错,张知府确实算是宋听的人。 朝堂上党派纷争,朝堂之外的各地官员,自然也各自站队。 提拔张律的那位周大人,时任户部尚书,恰好就是所谓的宋党。 逢年过节,张知府的礼会送去长安的尚书府,也会辗转送到宋听的府上,孝敬指挥使大人。 “本座怕是难安。”宋听冷冷启口。 短短一句话,掷地有声,砸得张律眼前一黑。 他重重地朝地上磕着响头:“是犬子有眼无珠冲撞了大人,下官是特地来向大人告罪的。” “求大人看在下官忠心耿耿的份上,饶下官一命!” 宋听:“本座近些年不那么喜欢杀人了。” 张律后背又出了一身冷汗:“……” 他是应天的父母官,正所谓天高皇帝远,在应天的地界上,他跟土皇帝没什么两样。 这也是为什么张敬书欺男霸女却没有人敢拿他如何。 但此刻见了这位指挥使大人,张律却觉得心脏一下子紧缩起来。 就好像冰凉的蛇爬上了脊背,叫他便是连动都不敢动。 “起来吧,本座乏了,张大人若是没有其他事,就回去吧,以后也不用来了。” 张律不敢起,只抬头仰望着面前的男人: “下官之前并不晓得大人亲至,招待不周,此番除了向大人告罪,也是想请大人驾临寒舍,让下官敬敬孝心。” 宋听神色淡淡:“不必了,你那里太远了。” 太远……张律和师爷对视一眼,后者摇摇头。 二人皆是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下官还为大人准备了一点薄礼,万望大人一定收下。”张律只得又说。 宋听心里很烦,不想再听姓张的唠唠叨叨,摆了摆手:“去吧。” 从驿馆出来,张律脑门上的冷汗还未完全收进去,脚步都有些虚浮。 他是第一次见这位指挥使大人的真身,没想到只手遮天的锦衣卫指挥使竟是这般好颜色。 若不是身上那股子杀伐之气,说是个读书人都有人相信。 “师爷,你说他那是什么意思,这事就算是过了?” 张律一颗心仍旧七上八下跳得厉害,“还有什么叫太远了?” 何师爷摸了把胡子,一张脸皱皱巴巴:“小的也捉摸不透。” “你不是说他这趟就是来抓梁丰烨的吗,既然姓梁的都归案了,为何他还待在本官的应天府不走?” 说到这个张律就气愤难当,若不是天杀的梁丰烨逃到他的地界,儿子也不会撞到宋听的手里,白白丢了性命。 这笔账张律不敢同杀人凶手算,却是如鲠在喉、辗转难眠。 “探子说他日夜流连醉春楼,莫不是嫌本官的府邸离那腌臜之地太远了?” “他还真是为了那男倌杀了我儿?” 张律气愤难当,那样一条贱命,死一千次一万次都不足惜,却害惨了他的儿子。 何安沉着脸,握住张律的手:“大人息怒,不知大人方才可闻到那位身上的脂粉香?” “浓得就像是腌过一般,如何能闻不到?你忽然提这个做——”张律话音一顿,“你的意思是……” 何师爷手下更用力:“或许那位就是为了醉春楼里的那人才留下来的。” “这……” “大人既然想送礼,何不投其所好,一来可以哄那位高兴,二来也好早日将这尊祖宗送走。” 可是这位祖宗凶名在外,张律又刚刚才在对方手里死了儿子,不敢轻举妄动: “但若是如此,他为何不自己将人带走?” “这就要问问醉春楼里的那位了……”何师爷眯了眯眼,“大人若是信得过小人,这事就交给小人去办。” “自然信你,但这事能成吗?我总觉得心里慌得很……”张律还是不太放心。 “大人,此番我们恐怕已经失了那位的心,今日他说不想杀人,那明日呢?” “倒不如博一博,说不定那位一高兴,大人就能去长安了。”何安说。 张律平生一大夙愿就是入朝为官,听何师爷这样一说,终于被说动了: “那此事就劳烦师爷了……” “大人放心,交给小人就好。” 第12章 红衣 醉春楼正午过后才开门迎客,像怀月这样的头牌,架子就更大,往往要磨蹭到晚上才肯出来见人。 昨夜才赏了指挥使大人一碗甜汤,怀月夜里难得做了个不错的梦。 被小安拉着梳洗时,都没了往日的起床气,懒洋洋地配合着。 “今日便簪这枚白玉的吧,公子这般容貌,什么样的簪子到了您头上,都一顶一的好看。” “难怪那么多的贵人日夜盼着能得您青睐。” 怀月撑着下巴,懒懒地掀了下眼皮,镜中的这张脸如今的确只剩下了几分颜色。 变得陌生又庸俗。 “说起来许久不见张知府家的少爷了,估计是被那位贵人给赶跑了,那贵人可真是霸道。” 怀月漏出一声笑,指尖轻轻点了点面前的梳妆台: “知道为什么这张妆台,连着房内许多物件都换了新的吗?” “不是妈妈待公子好,给公子新置换的吗?”小安傻乎乎地说。 怀月摇摇头,侧身指着门边:“你嘴里那位知府家的公子,当日就在这里被掏了心。” 他似是在怀念什么,微微眯起眼睛盯着一处:“活生生的,心脏被掏出来的时候他还在喘气。” 小安手中的木梳啪的一声掉在地上,碎成了两半。 他瞪着眼睛惊恐道:“公子,您是在同奴才说笑吧?” 怀月先是板着张脸,接着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 看他这个样子,小安莫名松了一口气,心里又有点怨: “公子您可真是的,就知道吓唬我……” 不过也怪他自己傻,要是知府家的儿子死在他们醉春楼,他们这些人这时候恐怕早已经人头落地,哪还有命在这里说笑。 “但是公子,您真不能总落那位贵人的面子,俗话说得好,泥人都有三分火。” “他即便再喜欢您,也经不住您三番五次骑到他头上啊,人家毕竟是贵人。” “他现在爱慕您,自然觉着您什么都是好的。” “但倘若哪日有别人入了他的眼,咱们就成了那领口上的饭黏子,平白惹人生厌。” “他若是个豁达大度之人还好些,若是个喜欢记仇的,那到时候我们可没有好果子吃,您恃宠而骄也得有个限度……” 主仆二人平时没那么多规矩,小安又是个爱操心的,总忍不住说教怀月。 怀月敷衍地应了几声,也不知道究竟听进去了没有。小安愁得头发都快掉了。 但他深知自家公子的脾气,看着温温柔柔的,骨子里其实比谁都倔,是个劝不动的。 哎。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将碎了的木梳捡起来,重新拿了只新的,替怀月束好头发。 衣服照旧只穿红色,这几乎是怀月的习惯,小安就没见自家公子穿过除红色以外的衣服。 他对此其实是有些好奇的,忍不住问:“公子为何只着红衣?” 最初他也以为怀月是喜欢红色,但跟在怀月身边那么久,他发现自家公子其实极厌恶这种颜色。 有一回妈妈吩咐厨子做了一碗苋菜汤汤,公子直接就吐了。 那日公子就直言:“我最讨厌这个颜色,以后给我的饭菜里,不要出现红色,看着叫人觉得恶心。” 因此小安想不明白,为什么公子要把最讨厌的颜色穿在身上。还日日都穿。 “因为你家公子有血汗深仇未报,怕忘了身上背的血债,只好用这种方式提醒自己,日日不敢忘。”怀月说。 小安才被他骗过,压根不信:“您就又唬我吧。” 怀月轻轻笑了笑,像是默认了这点。 “忽然想吃东街口那家栗子糕,过会儿差人去买一些来,还有杏仁糖。” “怎么又想吃糖了,昨晚不还嫌那碗银耳汤甜腻吗?” 怀月往他脑门上拍了一巴掌:“让你去你就去,啰啰嗦嗦的,知不知道谁才是主子?” “你也想跟那个黑脸煞神一样,要爬到我头上来不成?” 他这句话简直不要命,小安捂着脑袋,拖长了调子:“知道啦。” 接着又忍不住劝他:“但是您好歹也注意点言行吧,我真的怕那位贵人会生气,他看着很不好惹。” 怀月掀了掀眼皮,根本没将他的话当一回事。 “对了公子。”小安小心翼翼掏了下胸口,摸出一个破破烂烂的钱袋子。 “昨晚那位贵人在,我没敢说,这是他给的赏钱,太多了,还是给您吧。” 怀月慢吞吞地接过来:“啧,还是金瓜子啊,我们那位大人可真是出息了。” 他把钱袋子一倒,小山一样堆了一堆在妆台上,怀月靠着,低首一粒粒地数: “一、二、三……” 小安跟着凑过去,巴巴地看着:“就是把我买下来也不需要那么多钱啊……” 卖进醉春楼的孩子,按品相和年龄论价,像小安这样长相普通、年龄又稍有些大的,几两银子就能买一个来。 穷人家孩子的命有时候连一盒上等的胭脂都不如。 怀月将那堆金瓜子拢起来,重新装进那个钱袋子里,递回去: “既是给你的就拿着,他府里金山银山,便是皇帝的金库都没他富足,这点算个什么?” 小安怯怯地:“可是……” 两人正说着话,有脚步声伴着花妈妈尖利的嗓音越来越近,后者似乎是在阻止什么人过来。 怀月侧头望了眼门口,冷笑道:“又是哪个不长眼的来自寻死路。” 接着又叹了一口气,故作惆怅道:“哎,照这样下去,你主子我的恩客就要死光了,往后我也就过气了……” 小安:“……” 小安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觉得他变脸的速度简直比翻书还快,一会儿冷着脸,一会儿又笑开了。 而且恩客死绝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吗? “哎哟哟,何师爷,真的不能进啊,我们怀月最近染了风寒,身子骨不利索,不敢见贵人呐……” “花妈妈,”何安将几张银票塞进花娇手里,拍了拍,“是不敢见我这个贵人,还是只见某个贵人?” 花娇既能经营那么大个醉春楼,自然不是个蠢笨的,她把那叠银票推回去: “既然师爷知道那位贵人的事,那肯定也知道,这是那位贵人的意思,怀月最近不见客。” 第13章 威逼利诱 “师爷就不要为难奴家了,待那位贵人离开,奴家肯定带着怀月,给师爷登门道歉……” “花妈妈,你往日这般聪明,这回怎么就糊涂了?”何安眯了眯眼,朝花娇说,“我此番过来,就是为那位贵人办事的……” 花娇眼珠子转了转:“师爷这话如何说?” “妈妈,您该知道那位贵人是不可能永远留在应天的,知府大人才是应天的天。” “您是个聪明人,倒不如卖大人这个面子,到时候咱们一荣俱荣,大人不会忘了妈妈您的……”何安循循善诱。 花娇面色微变,手下的力道不自觉松了些。 俗话说强龙难压地头蛇,她大户要在应天做生意的…… “这就对了,花妈妈。”何安顺势推开她的手,朝怀月的房间走了去。 花娇在原地站了几秒,两边都不敢得罪。 她一咬牙,随便扯了个正好上楼来的小厮:“你去趟驿馆……” “怀月公子。”何安推门进去的时候,怀月正倚在窗边,听见动静回眸望过来,眼神慵懒随意。 哪怕何安不喜欢男子,也被这一眼看愣了一瞬。 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便是宋听那样声名显赫的大人物,都逃不过这一关。 美人怀,英雄冢。 “怀月公子。”何安拱了拱手,又道了一声。 怀月瞥了眼何安身后那两个五大三粗的家丁,后者便已经将房门轻轻合上。 “师爷这是想做什么?” 何安往前踏了一步:“公子想离开醉春楼吗?” 怀月侧身靠着,眉眼轻轻一挑,漫不经心道:“不想。” 他答得这般果断,竟是丝毫犹豫都没有,何安脸上的表情僵了一瞬。 接着又换上殷勤的笑:“公子久困此地,就不想得自由?” “自由?”怀月轻笑起来,盈盈的目光望着何安。 不知为何,这眼神竟叫何安有些莫名的心惊。 “师爷确定是想给奴自由,而不是将奴从一个囚笼推向另一个囚笼?” 何安:“……” 何安:“公子说笑了,我当然是一心为公子着想,实在不忍公子困在此处受人搓磨。” 怀月又笑了笑,仍是不答应:“多谢师爷的好意,但是奴觉得这里挺好的。” “奴吃得好、穿得好,妈妈待奴也好,因此奴暂时不想走。” 说到这里,他视线轻飘飘落在何安脸上:“师爷若是没什么旁的事,就请回吧。” “那小的若是一定要为公子赎身呢?”何安再次走近几步。 怀月缓慢地眨了下眼。 “公子聪慧,你我都知道那个晚上醉春楼里发生了何事。” 利诱不成,何安就开始威逼。左右只是醉春楼里卖笑的贱奴,他还真没放在眼里。 “如今有那位贵人在,知府大人再如何伤心也只能暗自忍着,但那位贵人一走,公子认为大人会放过这里的人?” “大人只有那一个儿子,如珍如宝地捧在手心里,断不可能叫他白白送命的。” “因此这事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善了,但公子和其他人不同,您还有一个天大的好机会……” 何安为其陈述利弊,怀月低着头笑起来,前者以为终于将人说动,也跟着露出笑意。 却见怀月抬起头,拖着慢吞吞的调子,轻声道:“可惜我不愿。” 何安蓦地变了脸色。 他自认在这个男倌面前伏低做小,这人却几次三番落他面子。 心里当即不痛快起来,冷眼道:“可惜花妈妈已经同意了。” “那便请师爷带妈妈走吧。”怀月说。 “你!”何安气结,“事到如今我也不跟你废话,既然花妈妈把你卖给了我,你就得跟我走。” “一个人人都能玩得的男倌,还真当自己是什么王孙公子?” “便是那位如今再喜欢你,也不过是图一时新鲜,那样的贵人,连当朝公主都看不上,岂会真心待你?” 何安挥挥手,身后两个家丁便凶神恶煞地朝怀月围拢而来。 小安张开双臂挡在怀月面前:“你们想干什么?!” “既然你们知道我家公子身后有贵人,就别过来,否则那位贵人定饶不了你们!” 何安冷笑着:“我等就是替那位贵人分忧来的。” 怀月动作微顿。 片刻后他拍了拍小安的肩膀:“这里没你的事,待一边去。” 小安倔强地抿着嘴,不肯让:“不行的公子,小安要保护你。” “你能护得了什么。”怀月噗嗤一声好笑道,“别把小命给丢了。” 小安却仍旧梗着脖子:“反正就是要保护公子。” 这是绝对不肯走的意思。 怀月叹了口气,抬眸对何安道:“师爷若是执意如此,那便只好——” “只好如何?” “只好带着我的尸身去……见那位贵人。” 他侧身背对着何安,视线掠过吵闹不休的街巷,远处某道熟悉的身影正策马驰来。 被喂得油光黑亮的黑色骏马嘶鸣着将沿路的人和东西撞得东倒西歪,街上顿时乱作一团。 有人在骂,有人在追,马背上的人却不管不顾,只奔着这边而来。 叫骂声更多。 真是好大的威风啊,指挥使大人…… 怀月被这样的场景逗得笑起来,人坐在窗台上,两条腿悬空挂在窗户外面,悠哉悠哉地晃荡着。 这个动作快把小安吓死了:“公子,这样太危险了,快上来!” 怀月却不听,甚至哼起了曲子。 何安在后面步步紧逼,激他:“人家都是不愿意伺候人才要死要活求个尊严。” “怎么到了公子这里倒是反过来了,公子就那样离不开男人?” “不过公子也不必这样威胁我,像你们这样的人,比任何人都想活,否则身为男子,也不会愿意被人玩弄。” “所以公子还是赶紧从窗台上下来,若是一个不小心真的摔了下去,可就神佛难救了……” 怀月却只是笑了笑,接着他身子朝前一倾,看也不看身后的人。 “公子!”小安简直吓坏了。 怀月声音很低,轻飘飘的:“师爷是认定我不敢跳?” 第14章 眼泪 “自然。”何安抚着胡子,笃定道。 怀月刚才的突然一倾确实将他吓了一跳,但他还是认定这人不会真的往下跳。 不过是在虚张声势罢了。 说不定之前的那些不愿、不肯,也都是在做戏。 得不到手的才是最好的,风月场上的这些人,最会拿捏人心。 想必这人就是在故意吊着那位的胃口。 “怀月公子,小把戏适当玩一玩是情趣,能得贵人欢喜。” “但玩多了可就适得其反,反倒惹人生厌了。” “公子如此聪慧之人,不会连这样的道理都不懂吧?” 怀月垂眸笑得更明显。忽地,他转过头,朝满脸紧张的小安说: “闭上眼睛,你胆子那样小,待会儿血溅起来,半夜可是会做噩梦的。” 小安脸都白了:“公子你在说什么啊!你不要做傻事!别吓唬我了!” 他拿不准怀月是不是在开玩笑:“那位贵人待你那样好,你若是不想走,他断不会勉强你的!” “公子,您快过来!”他着急去拉怀月的手,却被何安一把揪住领子,提了起来。 “你干什么?!”小安急得朝人拳打脚踢,“你放我下来!你们若是敢害公子,那位大人一定不会放过你们的!” 换来的是何安重重的一巴掌:“闭嘴!” 小安被打懵了,脑壳嗡嗡地疼。何安随手将人一丢,残忍的目光投向怀月。 后者仍是笑,身子再度往前一倾,何安不慌不忙地跟着笑。 但那笑意很快僵硬在嘴角,整张脸旋即因为恐惧而扭曲起来—— 下一瞬,怀月竟真的悄无声息地从窗台上跃了下去!他甚至都来不及反应! “公子!”同样被吓到了的还有小安。小孩站都站不起来,却用力地往前扑,“公子!” 黑色的骏马已至醉春楼,马背上的人当然也看到了那个翩然落下的身影,心脏几乎在那一刻骤停。 他脑海里不自觉地想起那年冬日在漫山的大雪中苦苦寻找的场景。 那个时候他就在想,如果他还在身边就好了,他绝对不可能让那个人做那样危险的事。 可这一次,他分明就在他身边,却还是眼睁睁看着那人纵身一跃。 无穷无尽的悔恨和懊恼让宋听看不见也听不见周遭的任何动静,眼底只有那一个人。 他心脏好似被割成了无数片,拼都拼不起来。 “公子!”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人已经飞掠过去,在那人即将要落地的时候,将人搂进了怀里。 这个动作太过耗费心神,他自己也因此再支撑不住,吐出一口血,抱着怀月滚到了地上。 他以身为盾,将人好好护在怀里,自己却又接连吐了好几口血,脸色煞白。 “有人掉下来了!” “是不是死啦?!” “死人啦死人啦!醉春楼有人掉下来啦!” “快去官府找人来,死人啦!” 宋听浑身剧痛,有种肋骨都断了几根的感觉,眼前黑一阵白一阵,连怀里那人的脸都快看不清。 他撑了撑胳膊,想坐起来,却失败了,身体再次重重地跌下去。 而怀月也跟着砸在他身上。 宋听吃痛挤出一声闷哼,却来不及缓神,用沾满鲜血的双手去捧怀月的脸: “鸣瑜?” “楚鸣瑜……” 声音里透着显而易见的急切和慌张。 那人脸白如纸,唯有被宋听碰过的地方染到血色。 这样的场景在过去的五年里曾无数次的出现在宋听梦里,每一次都将他惊醒。 而如今,这种恐惧仿佛凝出了实质,像一双手紧紧将宋听的咽喉扼住。 他顿时恐惧到几乎无法呼吸,连伸手去探一探对方鼻息的勇气都没有。 五脏六腑都在这一刻被摔成了烂泥。 他已经失去过一次,不能再承受第二次。 那些梦绝不能成真。 他会疯的。 “公子!公子!” “贵人!我们家公子有没有事?!” 小安也在这时候从楼里冲了出来,焦急地要往怀月身边跑。 但宋听抱着他,满身阴戾,连小安这样迟钝的性子都感觉到了,硬生生被吓住了脚步。 “大人,我家公子……” 宋听低首,看见怀月的眼睫轻轻颤了颤,他喉咙一紧,一个吻落在对方眉心: “楚淮序,你不能这样……不能这样吓我……” 温热的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顷刻间打湿了怀月整张脸。 杀人如麻的指挥使大人颤抖着身体,眼底满是恐惧和惊慌,像被主子丢在路边的小狗崽。 “哎。”一声轻叹落在宋听耳边,“原本还想再装一装的,没想到大人这么不经吓。” 怀月缓缓睁开眼睛,对上的就是指挥使大人哭红的双眼。 男人的眼泪只顿了一瞬,接着便如山洪爆发一般,一发不可收拾。 他紧紧、紧紧地将怀月抱在怀里,恨不能将人藏进心底、揉进骨血: “鸣瑜。” “淮序。” “你吓死我了。” “奴竟不知大人原来这般喜欢奴。”怀月幽幽地叹息着,眼底带着狡黠的笑。 宋听抬起头,凶狠地吻了过去,眼泪混着鲜血流进嘴里。 他嘶哑着声音问:“当真不知吗?” 怀月笑了笑,下一秒,蓦地吐出一口血: “奴……奴应该知道吗?” 陷入黑暗前,他眼前是宋听那张豁然变色的脸:“主子!” 一如端王府出事那夜,他冲进火海时那个人的模样—— 那天上午下了很大的一场雨,过了午时才渐渐停下来,日头很晒。 宋听情绪恹恹的,老走神,楚淮序当听病了,急得差点着人到宫里请太医。 是宋听不让。 “皇上身体抱恙,这时正是太医院最忙的时候,公子就不要添乱了吧。” 气得楚淮序追着他打:“好啊你这个小没良心的,你家公子我忧心你才想着请太医来,你倒好,还嫌弃起我来了?” 宋听躲了几下便立定了。 楚淮序插着腰睨他:“怎么不躲了,是打算由着我打?” 宋听截住听挥过来的胳膊,捧到脸侧,亲昵地、讨好地蹭着: “不躲了,小狗知错了。” “公子不要生气。” 第15章 胡闹 小狗崽子软成这个样子,楚淮序哪还舍得动手。 更何况他本来就没打算真的揍这人,否则以他的身手,哪那么容易被对方给截住。 “你啊。”他靠在人怀里,语气无奈,“真是拿你没办法。” 宋听将脸埋在他颈侧,闷闷道:“我没生病,但我很想公子。” 说着,他紧攥住楚淮序的胳膊,声若蚊蝇,“公子,我想……” 最后两个更是几乎用气音。 楚淮序整个人怔住了。 他捡回来的这个小东西,最初的时候是个闷葫芦,冷冷冰冰的不爱搭理人。 往往他说十句,只能得来对方一个“嗯”或者“噢”。 后来变得越来越粘人,对他的占有欲也越来越强,连小狗的醋都吃。 还胆大妄为地勾引他。 但大白天这样明目张胆地向他索求却是第一次。 以至于楚淮序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哭笑不得地将人从自己怀里挖出来: “真发烧了?” “没有。”宋听垂着眼睛,脸红得简直要掉色,“我就是想要公子。” “你……”楚淮序还未来得及说话,声音就被淹没在满是情意的吻里。 “公子……”宋听双目骤然一深,眸中仿佛翻涌着无数情思,要将面前的人绕进眼底深处。 他拢住楚淮序的腰,将人抱起来放在旁边的软榻上。 后者握住他的胳膊,将人轻轻一拉,两人便摔到了一处。 不知是谁不小心踢到了案几上的棋盘,黑白两色的棋子散落一地。 但谁都已经顾不上这些。 宋听这样猴急,叫楚淮序觉得好笑,故意逗他: “做什么这么急躁,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也是只吸食精魄的艳鬼。” “不小心被哪处跑来的道士给发现了,想逃了,在那之前迫不及待地要同我做那档子事。” 楚淮序爱看话本,看的还杂,什么类型的都爱看。 前几日两人就头挨着头看完一本志怪小说,讲的是艳鬼和书生的故事。 自古人妖殊途,人和鬼当然亦是如此,艳鬼和书生做那档子事会损伤书生的精魄,长此以往,书生必死无疑。 艳鬼真心爱慕书生,不忍对方因为自己受到伤害,用了禁术,将那些伤害转嫁到了自己身上。 时间一久,便是道行深厚的艳鬼也受不住,眼看着就要魂飞魄散。 艳鬼料到了自己的结局,却始终瞒着书生。 他亲手为书生置办了一桌好酒好菜,在酒意正浓之际,艳鬼吻上书生,同对方缠绵一夜。 等到云收雨歇,两个人相拥而眠,天快亮时,艳鬼在书生的怀中灰飞烟灭。 这个故事的结局太凄美了,看完之后两人心情都受到了影响。 尤其是宋听,闷闷不乐了好几天,恹恹地像只生了病的鹌鹑。 楚淮序为此还笑他多愁善感。 没想到今时今刻,又拿出来取笑他。 宋听眼眸黯了黯,人也跟着怔了一瞬。 然而楚淮序并没有注意到这丝异样,在宋听殷红的唇上亲了一下: “乖,去取香膏。” 宋听因为最后两个字红了脸,不自觉地松开手。 很快去而复返。 “公子。”他吻住楚淮序,“若您是艳鬼,我心甘情愿被你吸食精魄,但如果我做错了事,求您别恨我……” 两人气息交融,楚淮序在这个吻里红了眼眶,话都说不出。 腰肢跟香膏一样,软成一滩水。 那个下午,墨色山水的屏风后面,铺着雪狐裘毯的软榻嘎吱嘎吱晃了好几个时辰。 楚淮序真就像一只噬魂夺魄的艳鬼,生生能要了宋听的命。 裘毯脏得没法看,楚淮序嫌软榻不舒服,就披着里衣靠在了床榻上。 衣衫半落,身上满是交错的痕迹。最多的是雯痕和牙印。 一眼便能看出留下这些痕迹的人有多强的占有欲。 “小清响,”楚淮序懒懒地掀了掀眼皮,“我看你才是话本子里走出来的妖怪吧?” 几个时辰前,主动拉住楚淮序直白坦荡的索求的是他。 过程中不知疲倦的、凶狠的胡闹的也是他。 但此时此刻,为此感到羞赧的仍是他。 他轻轻蹲在楚淮序脚边,脸贴在他膝盖上讨好地蹭了蹭,却始终不敢抬头看他。 一张脸都像被火烧过一样,红得不像话。 楚淮序心里觉得好笑,低首在他头顶亲了下: “起来,蹲着做什么,真拿自己当小狗啊?” 宋听的声音闷闷的,语气却很坚决:“我本来就是你的小狗。” 楚淮序笑得不行,将人拉起来同他亲吻。 指腹摩挲过薄唇,宋听仰着头,望着他的眼神满是迷恋和虔诚。 楚淮序心底满满的。 “我心悦你,清响,待父王与兄长从边关回来,我就将这件事告知他们。” 这太突然了,宋听压根没想到他会忽然说这个,一时怔在原地,竟有些不知所措。 “公、公子……你……”他紧紧抓着楚淮序的胳膊,“你为什么……你怎么……” 楚淮序捏着他后颈,温柔地安抚他:“怎么,清响不愿意?” 语气里带着很明显的调侃。 宋听眼眶红得不行,胸膛剧烈的起伏着,呼吸都急促起来,以至于茶碗里的水都晃了出来。 “行了,不逗你了,这是我认真考虑过的,既然你我在一起,就总要有这一天的。” “我想同你光明正大地在一起,清响,你能明白吗?” 宋听张了张嘴,还是说不出话,两行清泪无声无息地落下来。 楚淮序吻了吻他的眼睛,那泪落得更汹涌。 楚淮序都快无奈了,他伸手去接那只茶碗: “不是要给我水喝吗,给我吧,正好渴了。” “……”宋听死死捏着那只茶碗不肯松手,用力到指节都发白变形。 宋听的反应已经超出了楚淮序的意料。 他想过这人会激动,却没想到竟能激动成这样。 一时之间竟也有些手忙脚乱,不知道该怎么哄人。 他们之间,虽然在那档子上是宋听在上,但很多时候是他在引导对方。 宋听太听话了,明明“欺负”他那么凶,却总叫楚淮序觉得自己才是欺负人的那个。 小狗崽子惯会卖惨装乖。 第16章 惊变 “那我不喝了,但是你别哭了成不成,再哭下去我都要以为你不愿意同我成婚。” “小清响,”楚淮序佯作受伤的表情,“你是不是不愿意同我成婚,不想对我负责?” 宋听拼命摇头。 怎么可能呢,他做梦都想要和主子在一起,哪怕要他的命。 但楚淮序那么好,像天上的神仙一样,而他只是路边的一滩烂泥,他怎敢肖想。 只是如今这般,便是他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了。 “那就莫要再哭了,等母妃回来看见了,定要以为我欺负你。” 昨日端王妃到大相国寺上香,要在寺中留宿一晚,到今日回来。 王妃原本是想带楚淮序一同去的,但早上起来时宋听有些发热,楚淮序不放心将他一个人留在王府,自己便也留下了。 算算时辰,王妃也该回来了。 宋听这才擦了眼泪,艰涩地挤出一个:“嗯。” 而双眼早就肿成了两个核桃。 楚淮序又好笑又心疼,在他两个眼皮上各亲了一下: “这碗水,你到底允不允我喝?” 宋听垂眸盯着。 本来是很满的一大碗,因为宋听情绪激动洒了好些出去,如今只剩下小半碗。 宋听站起身,哑着嗓子说:“我……再去添一些。” 楚淮序也确实渴了,便道:“嗯,去吧。” 只是等宋听添完水回来,仍旧紧捏着茶碗不松手,楚淮序都快无奈了: “今日我到底还能不能喝上这碗水?” 宋听:“……” 宋听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将茶碗递了出去,楚淮序接过,二话不说仰头就喝—— “公子……”宋听却又叫住他。 “怎么了?” 宋听的眼神有些微妙和古怪,其实很容易就能叫人发现他藏着心事。 但楚淮序太信任他了,只当他心里是还记挂着要将两人的关系坦白给父母兄长的事。 因此并没有丝毫起疑,见宋听不吭声,便将那碗茶尽数喝了。 宋听眼底的泪又落下来,跪在他脚边,颤抖着唇朝他说:“对不起,公子……” “为什么突然道歉,”楚淮序不明就里,笑道,“莫非你真不愿意同我在一起?” “愿意的、我再愿意不过。” 宋听哭到停不下来,他攀住楚淮序的两个手臂,将一个个的吻落上去。 “我愿意的,但是对不起、公子……” “所以到底为什么——”楚淮序还要再问,眼前却忽然黑了一瞬。 紧接着就感到脑袋晕乎乎的,整个房间仿佛都在摇晃,连宋听的脸都快看不清。四肢也变得绵软无力。 “你给我……给我喝了什么……” 他倒在宋听怀里,后者用力地亲吻他,不住地道歉。 而楚淮序的视线更加模糊,很快就失去了全部的知觉。 醒来时他发现自己被锁在房间里,四肢仍旧一点力气都没有,连下床走几步路都觉得困难,更别说运功。 他那时尚不知道宋听为何突然给他下药,也不知道外面正在发生怎样巨大的变故。 只是眼皮跳得厉害,心里很不安。 片刻后,他意识终于清醒一些,院子里的吵闹也传了进来,他听见有人在哭、有人在喊。 而天已经彻底暗下去。 “有人吗,发生了何事,有没有人,放我出去!” “宋听!宋清响!宋清响你放我出去!周管家!” “有没有人……” 楚淮序喊了半天,没有人理会他,外面的动静却越来越大。 楚淮序间或听见几声“端王”“先帝”“驾崩”……之类的话。 楚淮序心底顿时升起不好的预感。 但皇爷爷的病不是已经有了很大的起色吗。 前几天他入宫的时候两人还坐着下了半局棋,并约定好了过两天继续分胜负。 他看中了江南进贡的几匹锦缎,想给母妃和宋听做衣服。 皇爷爷答应他,若是他赢了那局棋,就赏他。 怎么会呢,楚淮序想,一定是他听错了。 他心里越来越急,拼命地砸门,用拳头、用花瓶、用椅子……用楚淮序所能想到的一切。 只因为他身上没有力气,平素只要踹一脚就能完成的事,此刻却变得无比苦难。 但好在,他最后还是砸开了那道房门。 楚淮序冲出去,端王府内已经乱成了一片,有人在收拾包袱、有人在往外搬值钱的东西,有人在哭…… 老管家拦了这个拦不住那个,气得直跺脚。 楚淮序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场景,一时怔住了。 而恰在此时,王府大门被人从外一脚踹开,一群人举着火把,呼啦啦地闯了进来。 府中那个叫元宝的小孩偏巧跑在门口,被为首那人一剑穿了心,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死不瞑目。 鲜血四溅开来,有几滴甚至溅到了楚淮序的脸上,带着滚烫的热度。 楚淮序却浑身冰冷,整个人犹如被冻住了,一动都不会动。 他怔怔地站在原地,同拔剑的那人四目相对,仿佛不敢相信一般死死盯着那张脸。 楚淮序觉得自己是在做梦,一个很可怕的,永远不可能会成真的噩梦。 否则怎么可能呢他心想,前一刻还在同他抵似缠绵的人,如何能领着官兵来查超端王府,还一剑刺死了元宝。 白日里元宝还跟在这个人屁股后面,哥哥哥哥的喊他。 他怎么下得去手? 这还是宋清响吗? 是他的小狗吗? 楚淮序根本不愿意相信眼前的一切,他两只眼睛空洞地盯着前方。 心中翻腾着无数个念头,令他想要大吼大叫,想要冲上去质问,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统统拿下,违抗者,杀无赦!” 楚淮序瞳孔蓦地睁大,耳朵里嗡地一声,周遭的一切都仿佛扭曲起来。 黑暗中好似到处藏着青面獠牙的恶鬼,正在朝他张开血盆大口,要将他撕裂成碎片。 一把大火冲天而起,端王府就在楚淮序的眼前被烧为灰烬。 而火光中,有个温婉娴静的女子提着一柄长剑缓缓走来,温柔地叫着楚淮序的名字。 目光在对上门口的那人时却仿佛淬了毒一般,充满怨恨: “淮序,我的儿,你要活下去,记住今日所受的所有屈辱,为端王府讨还一个公道!” 第17章 厉鬼 再次睁眼,怀月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陌生的床榻上。 还未等他看清四周,就感觉胸口闷闷地疼,忍不住咳起来。 一双手从旁边伸过来,在他额上探了探,沉声道:“不烧了。” 这声音怀月真是太熟悉了,他下意识笑起来,眼波横了过去:“奴做了很长的一个美梦。” “梦见了什么?”男人声音低沉克制,竟是已经完全听不出先前的失控和崩溃。 “梦见……”怀月撑起身体,单手环住男人的脖子,将人往下拉。 他附在对方耳边轻声细语犹如蛊惑,“梦见奴拉着大人一同下了地狱……” “这个梦很难实现。”宋听说。他搭在怀月的胳膊上,将人重新塞回被子里,掖好被角。 怀月目光随着他转:“为何?因为大人不愿去死?” 宋听没答话,似是默认了。怀月觉得没意思,“啧”了一声,闭上眼睛。 下一瞬,柔软的唇落在他眉心,宋听握住他露在被子外面的手掌,轻轻地摩挲着: “明日随我一同回家。” “不可能!”怀月倏地睁开眼,“大人知道奴为何会从那楼上跳下来吗?” 宋听根本不愿意去回想那一幕,闭了闭眼,艰难道:“我知道。” “那大人便该明白,奴是死都不会跟大人走的,奴已经没有家了。” “而这一切,都是拜大人所赐。” “我会给你置办一处宅子,你若是不愿见我,我便不出现在你面前,但你得跟我回去。”宋听坚持。 怀月莞尔一笑:“大人觉得奴是因为不想见您才不愿意走?” “……” 怀月垂眸笑了笑:“这算是一个理由吧,但还有更重要的原因。” 宋听:“什么?” “奴在醉春楼吃香的喝辣的,不知多少达官显贵愿意为奴一掷千金,快活得很,并不想被困在大人的金笼当中。” 这句话不知戳中了男人哪里,宋听原本竭力隐忍着、没什么表情的脸陡然沉下去。 他直直逼近怀月,跟他额头相抵的同时沉声问: “他们有我煊赫吗?” 语气听着凶狠,实则就像个讨不到大人欢心的孩子,蛮横无理。 怀月顿时被逗笑了,亲亲对方红肿的眼皮,笑道:“自然不及。” 宋听张了张嘴,又听怀月道:“可那又如何呢?” “大人比奴更清楚,一个人的心是会变的,大人今日想要奴,明日或许就想要奴去死。” “奴不想被囚在深宅做大人的金丝雀,只能仰仗着大人而活。” “相比而言还是醉春楼好,一个贵人厌弃了奴,总有另一位贵人觉得奴好。” 他像是故意要让宋听伤心,字字句句往他心口上扎。 “待到色衰爱弛,再不能凭这张脸得到任何垂怜的时候,奴就三尺白绫吊死在楼里。” “如此也算不枉一生。” “我不准……”宋听将他紧紧搂在怀里,用力之大、几乎要将怀月捏碎。 怀月其实已经疼到手心都在冒冷汗,却并不反抗,任由男人抱着。 “我不准你死……” “我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你、觊觎你,除非我死。”男人赌咒一般,“但是你必须跟我走。” “若是我说不呢?” 指挥使大人手臂颤抖得厉害,整个人又陷入了某种濒临崩溃的状态中,怀月捧住他的脸,薄唇轻抵他的唇角。 明明是很亲密的动作,说出口的话却似刀子一般割着宋听的心脏:“大人是想再逼我跳一次吗?” 怀月的这份亲密当然不是真心的,他只是在故意吊着宋听、折磨宋听,宋听对此再清楚不过。 如果是平时,他或许会纵着怀月胡闹,左右只要他高兴,做什么都可以。 但此时此刻,宋听却忽然不想那样做了,他想要这个人。 这是他失而复得的珍宝,他只恨不能将其揉进骨血,又怎么可能对怀月的撩拨无动于衷。 他倾身过去,反过来捧住怀月的脸,后者果然往后仰了些,将手掌抵在宋听的胸前,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宋听却不让他如愿,以极快的速度翻身上床,将怀月困在了自己怀中。 “你……”哪怕隔着被子,怀月也能清晰地感觉到男人身上的变化。 他短暂地愣住了,继而勾唇笑起来,“奴还以为大人嫌奴脏,不愿要奴。” “不许你这样说。”宋听眼睛又红了,俯身咬住怀月的唇,“我的鸣瑜是天上下凡的神仙,是这世上最干净的人。” 【我的鸣瑜是下凡来渡我的神仙,干干净净,不染尘埃,不该因为我这样的人染上尘污。】 曾几何时,也有人跪在他脚边,虔诚地说着相似的话。 但那张令他心动过的脸已经在尸山血海里变得越来越模糊。 怀月用了点力将男人从自己身上推开,好似浑不在意地说: “可是神仙也会死、也会脏,大人喜欢的那个人早就已经死了,被您亲手杀死的,大人难道忘了吗。” “如今在大人面前的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索命的厉鬼,大人不怕吗?” “我不怕。”宋听追上来,不停地吻他。 “神仙也好,厉鬼也罢,是人是鬼都无所谓,我都要,都是我的。” “我不会再让今天这样的事情发生,你得在我眼皮子底下,时时刻刻。” 那样虔诚的表情和语气,好似真的一腔深情。 “原来大人刚才是骗我的。”怀月说。 宋听不解:“嗯?” “大人明明说如果我不愿意,大人便不再出现在我面前,怎么现在又这样蛮横霸道?”怀月笑眼盈盈。 宋听吻住他伸出来的掌心,双目猩红:“我后悔了。你得是我的。” 怀月哼了一声,笑起来,嘲讽般开口: “到底今非昔比了,连背信承诺都能做的这般理直气壮,五年前至少还会假惺惺地掉几滴眼泪。” 他要躲,却被宋听撑着手臂压制住,另只手握住他乱动的胳膊,举过头顶。 吻急切地落下去,吻过怀月精致的眉、眼、鼻,最后落在唇上。 “不是这样的,鸣瑜。” 第18章 威胁 两人气息交织在一起,宋听脸上不加掩饰地显露着贪嗔痴怨种种欲望。 他含住怀月又软又薄的下嘴唇:“你一日不跟我走,我便杀醉春楼里的一个人。” 怀月含糊着大笑起来:“奴以为大人能有什么高明的手段逼奴就范,结果就这?” 他像是真的觉得宋听这句威胁好笑,竟笑得停不下来。 “大人是不是太小瞧怀月了?奴连自己的生死都不在乎,会管旁人的死活?” “那小安呢?”宋听松开他,指腹压在他两瓣唇上,“如果我把他杀了呢?” 怀月脸上的表情有一丝僵硬,止不住的笑在宋听阴沉的目光下冷下来。 怀月揪住男人的衣襟,语气冰冷:“你把他怎么了?” 宋听低首吻在他形状漂亮的指尖:“暂时还活着,但能活多久要看主子的意思。” 怀月眸光森冷:“你威胁我?” “算是吧。”宋听无所谓地说,“公子应该明白,我是个为了目的可以不择手段的人。” “如今我的耐心已经快到头了,就看公子如何选择。” 宋听知道这是楚淮序的软肋,已经死了太多太多人,这个人心太软、太善,绝不愿意有人再因为他而死。 这样做很卑鄙,还会引来男人的厌恶,宋听心里很清楚这一点,但他还是这样做了。 在楚淮序在他怀里吐血昏厥,或者更早一些、在他眼睁睁看着这个人从窗口跳下来的时候他就已经下定决心。 这样的梦他已经做过一个又一个,但没有哪个比亲眼所见更叫他心惊。 “好啊、好得很,”怀月冷笑起来,“你果然还是那条狗,一点都没有变,和从前一样的狠毒、阴险。” 宋听温柔地亲吻他的眼睛,将这当做了一句夸奖,语气平静: “好好考虑,明天早上我会再来问公子的意思。” 从怀月房里出来的时候,宋听脸上还带着狠,看着真像是下一秒就要拔剑杀人。 但房门一关上,他背靠着那扇紧闭的房门,无声地垮下了肩膀。 “大人。”祁舟现身。 宋听瞬间收敛起自己的情绪,冷声道:“什么事?” 祁舟道:“属下在那个叫何安的后背发现了七瓣红莲的标记。” “红莲教的人?”宋听若有所思,“有意思。” 红莲教是五年前横空出世的一个神秘组织,干的都是劫富济贫、惩凶扬善的勾当。 还特别爱跟朝廷对着干。 朝廷对此很头疼,却无可奈何。 没想到对方的棋子居然埋到了应天知府的身边。 “有问出什么吗?” “嘴很硬,什么都不肯说。” 宋听对此倒也不是特别在意。他们已经不是第一次和红莲教的人打交道,深知那帮人的脾性。 “还有一件事。”祁舟说,“那个小鬼吵着要见怀月公子。” 宋听双眉皱起,下意识要拒绝,顿了片刻,改了主意:“让他去吧。” “是。”祁舟领命就要走,又被宋听叫住,“等等。” 祁舟静待着。 宋听道:“看着点,别让他吵到人。” 祁舟:“是。” “咳咳咳、咳咳……”怀月靠在床头低声咳着。 他身体底子已经坏了,昨天落地的时候虽然有宋听护着,却还是受到了不小的冲击,将压在身体里的旧伤带了起来。 “公子?”有人小心地推门进来,轻轻叫了一声,紧跟着探进来半颗脑袋。 怀月抬眼望过去,朝来人招了招手:“过来。” 小安双眸一亮,飞奔着扑过来,用力抱住怀月:“吓死我了……公子你吓死我了……” 他瘪着嘴哭得一抽一抽的,怀月真怕他会喘不上气来,好笑地捏他的脸: “这不是什么事都没有嘛,哭什么哭,哭魂吗?” 小安还是哭,哭得说不出话,嘴里却还在嘀嘀咕咕。 怀月其实一句都没听清,敷衍地“嗯”了几声。 “好了好了别哭了,再哭就要把那个煞神给引过来了,当心他拔了你的舌头。” 这句威胁相当有效,小安顿时止住哭声,惊恐地捂住自己嘴巴,脑袋转来转去,生怕谁会进来。 怀月虚握着拳抵在唇边,边咳边笑。 “这么怕他?” “怕。”小安悄声说、声音颤颤巍巍的,听着确实充满恐惧。 “叫你闭着眼别看,你为什么不听?” 说到这里小安就来气:“你还说我,我难不成还能眼睁睁看着你跳下去啊!” “还好贵人来得及时,否则你就摔成一滩烂泥了!” 怀月却浑不在意:“怕什么,你公子我早就死过几次了,可惜阎罗不敢收。” 又来了。 小安翻了个白眼。“我看阎罗怕的是那位贵人,可不是您。” 他声音很轻,却还是被怀月给听见了:“那你怕不怕他?” “怕、怕啊。”小安嘴皮子都不利索了。 见他这个样子,怀月来了点兴致:“哦?是不是他对何安他们做了什么?” “那位贵人把师爷他们……”一想到那些人的惨状,小安还心有余悸,不太敢说。 怀月:“把他们如何了?是剁了还是五马分尸了?” 小安:“……” 他以前怎么没发现自家公子是这样的,小安真的无语了。 他偷偷往门口看了一眼,低声道:“削成了人棍,然后用铁链锁着脖子,绑在驿馆、驿馆的院子里……” “还活着?”怀月挑眉。 “活、活着。”但倒不如死了。 小安下意识又往往窗外看了一眼,师爷和那两个手下,此刻还在院子里。 几个人的喉咙上都被划了道口子,有血滴滴答答地落下来,速度很慢,一时半刻死不了。 什么时候身上的血流干,什么时候才能死。 这简直就是生不如死的酷刑,若非亲眼见到,小安连想都不敢想居然还有这样的刑罚。 简直太可怕了。 他原以为花妈妈惩罚新来的小倌时用的那些个手段已经是十分恶毒残忍,但和那位贵人一比,花妈妈简直可以说是菩萨心肠。 “还有张知府,他也被捉了来,一并绑在院子里。” 那可是知府,应天最大的官,居然也是说绑就绑。 可见那位贵人真不是一般人。 第19章 恶狼 怀月拍了拍手,很高兴似的:“好得很,这下咱们这位指挥使大人少不了要头疼一阵了。” “那些个言官非追在他屁股后面念经不可。” 小安挠了挠脑袋,一时分不清自家公子这是在高兴还是不高兴。 但那位贵人分明三番五次帮了他们,小安其实不太明白公子为何如此讨厌对方。 因为想不明白,小安干脆将问题抛了出来。 “那当然是因为我与他有不死不休的仇,我之所以还活在这世上,是因为他还活着、我要亲手杀了他。” 小安很想将这番话又当作是一句玩笑,但怀月的神情太认真了,小安从未见过他这个样子,心都跟着颤起来。 他忽然想到公子刚进醉春楼的时候,虽然形容狼狈,举手投足却与他们那些人完全不一样。 连花妈妈精心调教过的头牌都抵不过公子分毫。 小安那时候就怀疑过他是不是哪家落难的小公子。 如今一想,若他当时的猜测是真的,那公子和那位贵人或许真的是故人? “明日我要随他去长安,我会向妈妈替你赎身,从此天大地大你就自由了,千万别再落入别人手里。” 小安还在那兀自猜测,就听怀月这样说。 他当即愣住了,接着拼命摇头:“我哪都不去,我要跟着您!” 怀月却也很轻地摇了摇头,似是心意已决: “长安豺狼环伺,虎豹成群,你这样的一去,恐怕会被吃的渣都不剩。” 进怀月房间前小安苦着张脸,出来时还苦着张脸,而且更苦了。 他无精打采地坐在院子的廊檐下,托着腮发呆。 不远处就是张知府和师爷他们,哪怕此刻看不见血从喉咙里漏出来的可怖样子,小安还是经不住打了个寒战。 师爷的双手双腿就是在他面前被斩断的,鲜血溅落在他脸上时还是热乎乎、黏腻腻的。 带着很重的腥味。那是小安从来没有见识过的可怖场景。 他为此做了一夜的噩梦,梦中被斩断四肢的人变成了他和公子,他拼命的哭嚎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被噩梦惊醒时还是感到恐惧。 那位贵人虽说对公子很好,但小安还是不放心让公子独自跟着人走。 就他家公子那张嘴,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把人给得罪了。 小安不希望梦里的场景变成现实。 “他怎么样?” 神身前不知不觉罩下一片阴影,阴沉熟悉的声音自头顶上方响起。 小安猛地抬起头:“大、大人……” 他如今已经知道了眼前这位贵人的身份,就如花妈妈说的那样,贵不可言。 长安里的皇帝和那些大官都离他太远了,所以从前他只当张知府已经是天大的官,轻易就掌控着那么大一个应天。 就好比很多年前,因为不小心冲撞了那位张公子,铜钱就被对方打断了腿丢在醉春楼外面,活活痛死了。 一条活生生的人命,上到花妈妈,下到铜钱的主子,却没有一个人敢为铜钱伸张正义。 铜钱死了就是死了。 一个妓馆里的仆役,没人会在意他的死活。 可是现在,那个高高在上的知府大人,被面前这个男人以极其屈辱的姿态绑起来,却无人敢置喙。 小安知道,这个男人想要捏死他,比捏死一只蚂蚁还要容易。 “是不是你让公子丢了我?”他脑袋埋在膝盖上,很快就将那片布料哭湿。 “他不要你了?”男人问。 “嗯,他要把我送走,难道不是你的意思吗?” 小安一向是很胆小的,他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胆子,敢跟这个人这样说话。 “我一直跟着他的,一直跟着他……” 小安哭得越来越伤心,到后来胆子愈发大,竟抓着宋听的衣襟,拼命捶打起来。 “为什么要赶我走,都是你,都是因为你……” “从公子进醉春楼我就跟着他了,我们一天都没有分开过……” 宋听在他身旁坐下来,一只手掰他肩膀,另只手反过来握住他抓着自己衣襟的手,皱眉道:“噤声。” “你这个坏人,你还不让我说,有本事你就拔了我舌头!” 这些年里,已经很少有人敢这样同他说话,宋听捏住小孩的下巴,静静打量了人片刻。 后者被他盯得心里发毛,哭都忘了哭。终于后知后觉地想起害怕。 宋听说:“他对你很好,是不是,所以才会把你养成这副性子。” 小安:“……” 男人面色平静,眼眸中却翻涌着小安看不懂的复杂情绪,让小安没来由地觉得心惊。 “你是从什么时候跟在他身边的?” 而宋听已经放开他,下意识朝二楼的窗户那望了一眼。 “五年前的冬天,我和公子是一同被卖进来的。”小安说。 话音刚落,他就看见男人眼眸倏地一黯,周身都散发出令人恐惧的威压。 这个男人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可怕。小安悄悄想。 “那时候……”男人只说了三个字,就说不下去,肩膀颤动着,眼睛发红,让小安想到被困在铁笼子里的狼。 小安见过那样的狼一回。那应该是他被卖进醉春楼的第一年,公子刚开始见恩客。 见的第一个人是北方来的一个商人,他的马车里就有那样一头狼。 公子那时候脾气还很倔,那商人动手动脚,公子就给了他一巴掌。 那男人气极了,就把公子拖到了马车旁,扯着他头发要将他喂狼。 还是花妈妈求了很久的情,那男人才勉强消了气,罚公子在马车前跪了两个时辰。 那狼就像现在的宋听一样,瞪着猩红的双眼,死死盯着公子。 它把公子当成了猎物,不停地冲撞着铁笼,想要冲出来,把公子吃了。 而公子就在雪地里冻昏了过去,差点醒不过来。 “你也会想把公子吃掉吗?”小安喃喃地,将心里话问了出来。 宋听被问得噎了下,表情有一瞬空白,“什么?” 小安也意识到自己问了个什么傻问题,倏地红了耳朵。 接着,他小心翼翼地解释向宋听解释:“我把你想成了一条狼……” 第20章 鞭子 他慢慢地将那件事讲给男人听,后者很安静地听着。 一直到小安已经讲完很久,也没听对方说什么,更不见下一步的动作。 小安悄悄抬了抬眼,却发现男人脸上竟爬满了泪水。 他想公子说的不对,这个人同公子怎么可能是仇人呢? 仇人难道不应该听见对方落难就拍手称快吗,怎么还会难过成这样? “还有呢?” 过了很久,男人终于开口。 “再跟我说说那些事,从你们进醉春楼的那天起,把你所知道的,都告诉我。” “那要说很久。”小安说。 “没关系,你可以慢慢说,若是让我满意了,就让你继续跟着他。” 小安眼眸一亮:“真的吗?” 宋听点点头:“嗯。” “好。”小安忽然觉得这个人好像也没有那么可怕了,只要能让他跟着公子那就是好人。 他于是慢慢回忆起这五年来的点点滴滴:“我是被父母卖给花妈妈的……” 小安家里穷,除了他之外还有三个弟弟,最大的也就六岁。 那一年闹灾荒,地里收成特别不好,日子对他们家来说就特别的艰难。 父母很难同时养活他们几个,便把年龄最大的小安卖进了醉花楼,换了十两银子。 他长得一般,年纪也稍大了些,因此只能当个小厮用。 但十两银子对于他们家来说已经是一笔巨款。 花妈妈嫌他笨,叫他跟着铜钱学规矩,好伺候楼里的公子们。 “别看我们做的是这种下九流的勾当,但我们这里也是分三六九等的,这里的人最会看菜下碟。” “你啊、最好现在就开始求菩萨保佑自己以后跟个脾气好些、名气大些的主子。” 两个人缓缓走着,铜钱事无巨细地跟他讲楼里的规矩,带他认识里面的人,告诉他见了哪个最好躲远一些,哪个千万不能得罪…… 小安手里拿着又白又软的大馒头,默默将铜钱的话记在心里。 就在这时,二楼某个房间的门猛地被撞开,一个男人跌跌撞撞地冲下来。 那人正巧撞在小安身上,也将他手里的馒头撞出去老远。 “我的馒头!”小安追出去,慌里慌张地将馒头拣起来。 馒头已经落了灰,小安疼惜得眼睛都红了,瞪向那人,“你这个人……” “你倒是跑啊!再跑啊!”粗重的棍棒落在那人的身上,发出呼呼的声音。“我看你还怎么跑!” 哪怕只是看着,小安都能想见那棍棒落在身上有多痛。他立时噤了声,呆愣愣地看着。 “我叫你跑!今日便将你的腿打断,看你还如何跑!” 那人却咬着牙一声不吭,只在棍棒落下时抑制不住地挤出几声闷哼。 小安看得不落忍,问旁边的铜钱:“为什么要打他?” 铜钱已经见惯了这样的场面,无奈地叹息一声: “那也是今日刚刚卖进楼里的人,妈妈要调教他,但那人不愿意,只想着逃,妈妈便发了怒,着人教训他。” “为什么要逃啊?”那时候小安还不明白。 他想这里那么好,有又大又软的白馒头,有新衣服,运气好还能得赏钱,简直没有比这里更好的地方。 “你还小,不懂这些。”铜钱又叹了口气。 他手掌搭在小安脑袋上,告诉他:“落到这种地方,对于太漂亮的人来说并不是一件幸运的事。” 两人说话间,那边的刑罚已经结束,想要逃跑的人已经被打得奄奄一息。 一身白色的内衫满是斑驳血迹,有些地方更是皮肉和衣服粘连在一起,看着血肉模糊。 小安不忍再看,跟着铜钱去了后面的院落。 当天晚上,小安跟着几个杂役洗完各位公子的衣物,路过柴房时听见里面传来几声咳嗽。 听铜钱说不听话的人会被花妈妈关在柴房,几天几夜不给吃东西。 不知怎的,小安脑海里忽然浮现出白天那个人的身影。 他有点好奇,悄悄靠到窗边,想看一眼被关在里面的人。 纸窗户模模糊糊映出某个人影,那人倚在墙角,捂着嘴压抑不住地咳,指缝中都漏出血来。 真是白日里那个人。 “喂、你为什么不愿意留在这里啊?”小安压低声音偷偷问。 那人听见动静抬起头来,还未说话就又咳嗽起来。 过很久才缓过神,慢吞吞朝小安点了点头,道:“白日撞了你,抱歉。” 小安从未见过这样的人,跟他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他张了张嘴,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想了想,又问:“你也是被父母卖过来的吗?” “不是。”那人说,“我没有父母了。” “那你是怎么过来的?” “运气不好,走在路上被人套了麻袋,再睁眼就到了这里。” 小安:“……” 那还真是运气不好,连十两银子都被别人得了去。 “快走吧,被人看见你跟我说话,当心一起被关进来。” 小安一听,一溜烟儿跑了。 两人再见面大概是半个月之后,那时小安已经跟着楼里的锦欢公子身边伺候着。 锦欢是花妈妈的心肝,也是醉春楼的头牌,脾性大得很,对手下的人动辄打骂。 那天小安就因为给锦欢戴错了一根簪子,被对方狠狠打了一顿。 小安心里觉得委屈,蹲在院子里哭。 不多时身后传来很大的动静,小安一回头,就看见花妈妈拖着一个人,身后跟着五六个打手。 “还想跑?妈妈我干这行二十年,就没见过你这样的人。” “落进了我这醉春楼,就别想干干净净出去。” “你哪怕是死,也得死在醉春楼里面,做醉春楼的鬼!” 花妈妈扬了扬手里的长鞭,朝着那人后背狠狠抽了下去! 小安心脏一紧,他认出来那个人——是他! “给脸不要脸,看我今天不打死你!” “按照你这样的年纪,往常就是做伺候人的小厮都嫌大了些。” “但看在你这张脸上想给你一个机会,做那人上人,不要做那尘下泥。” “你倒是一门心思给我找不痛快!妈妈我什么样的硬骨头没见过,还降服不了你这样的?” 第21章 柴房 鞭子一下一下甩下去,带起呼呼的风声,花妈妈的面目显得狰狞可怖。 他还是想逃吗? 就那么想要逃走吗? 连父母都没有了,能逃到哪里去呢? 在这可不好吗? 但或许有别的亲人吧,比如兄弟姊妹什么的。 他们感情一定很好,小安心想,所以才会拼了命想要离开这里,一定是想和家人团聚吧。 不像他自己,是家里多余的那个人,被卖来换弟弟们的口粮。 “看什么看,待在这里做什么,是不是想偷懒?!” 这时候花妈妈发现了他,心气不顺的人睨着眼训斥他。 “老娘好吃好喝供着你们,一个个都要跟我对着干!老娘怎么花钱买回来你们这些白眼狼!” 小安被骂怕了,生怕那鞭子会挥到自己身上,立刻缩着脖子逃了。 侧身时发现地上的那人艰难地抬起头,朝他看了一眼。 那个眼神小安很难用言语来形容,太绝望了,好像一身的魂灵全随着那鞭子被抽走了。 那个人心里已经存了死志。 他想死。 小安不知怎么突然蹦出这么个念头,他心头随之陡然一紧,匆匆跑开。 他尚且自顾不暇,根本没有精力去管别人的死活。 像他们这样的人想要活在世上实在太难了,一口饱饭尚且吃不上。 但不知为何,那道眼神却一直记在小安心上,叫他无论做什么都总是想着。 到了夜里更是辗转反侧,闭上眼、睁开眼,都是那个人的眼神。 烦得小安一屁股坐起来,偷偷摸去了柴房。那人果然还被关在里面。 一身白衣已经染成了血色,被抽得破破烂烂,背上的一些伤更是深可见骨。 由此可见花妈妈到底发了多大的怒。 只有一张脸一点伤都没有。 之前几次都没有看清,这会儿小安才发现男人长得究竟有多好看。 便是连醉春楼现在的头牌锦欢公子都及不上这人半分。 难怪花妈妈舍不得打这张脸,小安心想。 他蹲下来,看着几乎已经陷入昏迷的男人,轻轻摇了摇,压低声音道: “喂、你醒一醒……你还活着吗?” 之前只是觉得男人脸色红得不正常,一碰到对方的肩膀,立刻感觉手掌都要被烧得着起来了。 太烫了。 这是……发烧了。 这么高的温度,再这样烧下去不死也变傻了。 “这可怎么办啊……”小安急得团团转。 “是你。咳咳咳……” 而那男人忽然睁开眼,望着小安。 “你怎么……怎么在这里,不怕被那毒妇打死?” 自己都要死了,怎么还有空管别人? 小安想也不想地回怼过去:“你自己不是也不怕吗?” 那人边咳边笑了笑,然后撑着手肘艰难地坐起来。 “你还那么小,为什么会来这种地方?” “妈妈不是说了吗,只有年纪小的才有机会被卖到这里,大了他们还不要。” 柴房有一口大水缸,小安见他双唇干裂,便掬了捧水让他喝。 那人却皱了皱眉,不太情愿的样子。 “我手不脏。”小安说,“快点喝吧,一会儿水都快漏光了。” 那人这才低首,轻轻将小安手心里的一点水给喝了。“多谢。” 他伤得实在是重,每个动作都做的很艰难,小安看不过眼,伸手扶了他一下。 又得了对方一声感谢。 “你一定是有钱人家的少爷吧?”小安问。 那人明显愣了片刻,接着摇摇头,没应声。 小安却坚定自己的猜测,普通人家养不出这样的“神仙”。 他在醉春楼已经干了半个月的活,跟着锦欢公子见了许多达官贵胄,但没有一个及得上面前这个人有风度。 他真的就像是天上落难得神仙一样。叫小安这样泥潭里打滚的穷孩子都生了恻隐之心,妄想“救神”。 “你真的很想逃出去吗?”他问。 一颗心因为自己即将要做的事噗通噗通跳个不停,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那人又愣了下,沙哑着声音说:“想。” 小安咬了咬牙,下定决心:“我知道有个地方或许可以逃出去,但如果被抓住了花妈妈一定会扒了我们的皮,你想试一试吗?” 那人很久没有说话。 莹白的月光透过窗户纸照进来,温柔地洒在他脸上,浑身血污的人像在发着光,漂亮到小安都不敢直视。 “你不怕吗?”那人问。 小安此刻紧张到不行,本来就不太聪明的脑子更加转不过来,下意识问了声:“嗯?” 那人说:“到时候你也会被牵连。” “我怕的。”小安咽了下喉咙,诚实道,“但你不是想逃出去吗?” “你跟我不一样,家里肯定有疼爱你的亲人在等你回去,如果留在这里,你会死的。” “我……”他咧着嘴笑了笑,“我反正贱命一条。” “如果运气不好被发现了,就当我没来过这里,反正在家也是要被饿死的。” 神仙怔怔地望着他,望得小安不自觉低下头。 他胆子其实很小,实在是鼓足了很大的勇气才推开柴房的门来到男人面前。 时间拖得越长,他心里越紧张,生怕那些勇气一会儿全散了、他会掉头就跑,于是催促道: “别发呆了,能走吗,快跟我走!再犹豫下去我可就不管你了!” 此刻已经快五更天,花妈妈他们都歇息了,正是逃跑的最好时机,小安忍不住去拉那人。 那人迟疑了一瞬,跟着站了起来。 但因为实在受了太重的伤,他站不稳,身子歪歪扭扭的,看着随时会倒下。 小安担忧地扶住他:“坚持一下,快走吧,等离开这里,你就可以好好休息,好好找大夫治病了……” 小安说的那个或许能够逃跑的地方,是个狗洞,这也是他前两天无意中发现的。 锦欢公子养了一只小狸猫,调皮得很,见天的不见踪迹,总是需要他们去找。 小安那天就是在找那只猫的时候发现的那个狗洞。 他本来都快忘了这件事,看见“神仙哥哥”才想了起来。 “就是这里了。”他指着那洞对神仙哥哥说。 第22章 狗洞 “你要我……钻这个?” 而那人盯着狗洞,眼底浮现出一点不敢置信,脸色都比之前更白了几分。 “怎么了?怕钻不进去吗?”小安说,“不会的,你那么瘦,可以钻过去的。” 神仙哥哥眉头紧紧皱起,看着像是很不高兴。 小安奇怪地看着他,忽然意识到:“你不会是不愿意钻吧?” 那人抿了抿唇,默认了。 小安差点当场气死。 “逃命就不要讲究那么多了!”他一边把人往前推,一边劝,“能逃掉再说吧!” 他恨铁不成钢似的:“我算是知道你为什么老是那么容易就被抓回来了!” 这到底是什么人啊,小安心想,命都要保不住了,讲究还那么多。 “别磨蹭了,你倒是快洞啊,别管狗洞鼠洞,能逃出去的就是救命的好洞!” “你以为被花妈妈抽死了就好看?我觉得也没有比钻狗洞好……” “想往哪里逃啊?”他话音刚落,身后就响起一道尖利的女声。 小安浑身僵硬,一动都不敢动。 他对逃跑这件事本来就没有抱太大的期望,但真的到了这一刻还是觉得恐惧,整个人都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一只手掌忽地搭在他肩头,身前的男人向前两步,将他挡在身后: “是我逼他的,不关他的事。” 小安这才艰难地转过头,看着神仙哥哥,又看向花妈妈。 后者显然是睡梦中被人喊醒,没有施粉黛的脸在夜色下露出狰狞的神色,活像索命的恶鬼。 小安被吓得一个字都说不出,两条腿不停地打着颤。 而几个打手已经越靠越近,两人被逼得步步后退。 饶是这样,小安还是很快被其中一个大块头拎了起来,摔在花妈妈脚边。 花妈妈盛怒,一脚狠狠踩在小安后背上: “吃里扒外的狗东西,我对你这般好,你倒反过来同我作对!” 她抬了下手,自有打手将一根长鞭递了过去,“我今天索性就打死你!” “不关他的事,是我逼他的,要打就打我!” 神仙哥哥被两个打手扭着困在一边,激烈地挣扎起来。 花妈妈却根本不听他的,鞭子裹着劲风抽在小安身上,痛得后者连连哀叫。 怀月白天才被用这根鞭子狠抽了一顿,上面说不定还染着他的血,自然知道这鞭子抽在身上有多疼。 “求求你放了他,是我想逃,不关他的事,求求你……” 怀月被卖进醉春楼已经一月有余,无论花娇是威逼还是利诱,打也好、骂也好,什么手段在他身上都没有用,反正就是不肯乖乖就范。 这还是头一次从他嘴里听到求饶的话。 花妈妈停下鞭子,饶有兴致地看着他:“我当你骨头有多硬,原来也还是会弯下腰来的。” 女人缓步走到怀月跟前,涂着豆蔻的指甲掐住他的下巴,深深陷进肉里: “像那小兔崽子的行为,按理说是要当着大家伙儿的面活生生打死的,不管是不是情愿的都是背叛,没有区别。” “但妈妈我心善,若是你肯乖乖听话,我就饶他一命。” 怀月盯着他,并不作声。 花娇笑了笑,松开手,吩咐几个打手:“去,把两个人都捆到柴房去,捆严实点,别再让人跑了,等巳时再提到院子里去。” 两个人才从柴房逃出去,不到半炷香的时间又被捉了回来。 小安后背被抽得皮开肉绽,趴在坚硬的地上直哼哼,意识都快模糊了。 怀月撕了自己的衣服,沾了水,小心翼翼地帮他处理身上的伤口。 “抱歉,是我连累了你,明天那毒妇要是问起来,你就说是我逼你的,兴许她能饶你一命。” 小安却觉得他太天真了:“没用的,花妈妈这次是铁了心要打死我的。” “神仙哥哥,”他抓着怀月的手,“但如果你能活下来,别再像之前那样一心求死,只要活着就总有机会出去,但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那之后小安就受不住疼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他发现自己正躺在院子里,四周吵吵嚷嚷地围着许多人。 小安艰难地撑开眼皮,认出很多张熟悉的脸。 其中一个就是他的主子,锦欢公子。 “醒了?”花妈妈冷笑着。 小安循声望过去,发现女人就站在自己跟前,脚边放着一只水桶。 而他浑身湿漉漉的,很显然是被水浇醒的。 花妈妈不再看他,而是对着不远处的另一个人: “睁大眼睛好好看看,看看这个兔崽子是怎么因你而死的。” 怀月脸色煞白。 花妈妈冷笑着挥了挥手:“动手。” 随着她一声令下,几个手提粗棍的打手上前,照着小安将手里的棍子挥了下去——竟是真要将小安乱棍打死! “我不管你们之前是什么人,哪怕是皇子世子,进了我这醉春楼,都得听我的话。” “我就是你们的天、你们的地,也是你们的规矩。” “谁若是想逃出去,或者敢背着我干坏事,那就是自寻死路。” “他——”花娇猩红的指尖点着小安,“他今日的下场就是你们明日的。” 小安本来就受着伤,哪里经得住这样的打,不消片刻就被打得吐了血,眼看着就要不行了。 殷红的血深深刺激着怀月的理智,他已经见不得有人在自己面前死去。 “我……”他艰难地闭了闭眼,将眼前的血色滤去,哑声道,“放了他,我答应你,我不逃了……” 那是怀月第一次向花妈妈妥协,他向女人要走了小安,让他当自己的贴身小厮,照顾起居。 花妈妈什么都依着他,当即就答应了。 在醉春楼的男倌都会经过楼里师傅的调教,至少要有一样看门的本事,空有一副皮囊是没办法长久的留住客人的。 而怀月什么都会,花妈妈更是欣喜若狂,感觉自己捡到了一块宝。 楼里有清倌和红倌,怀月不愿意卖身,花妈妈也依着他,让他成了名清倌。 怀月太漂亮了,又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第一次出场就将在场的所有客人都震住了。 几乎在一夜之间,怀月公子的名号就传了出去。 第23章 杏子 此后怀月的名声越传越广,每天来求见他的人络绎不绝,简直快要将醉春楼的门槛踏烂。 但怀月太傲了,整个人的气质和楼里的所有人都不一样,往客人面前一坐,总让人觉得他才是那个需要被伺候的。 这样的人哪里会伺候人,很快就把客人给得罪了。 那应该是怀月开始接客的第一个月,当晚买下他的人就是张知府的儿子张敬书。 那人一惯嚣张跋扈,一见怀月惊为天人,眼珠子都快掉到人身上。 那晚怀月的客人原本是当地的一个富商,张敬书强行把人从对方手里抢了过来。 张少爷可不管人是清倌还是红倌,一门心思要怀月,怀月不依,张少爷脾气上来了,抓着怀月头发就要硬来。 到了这一步,有些人或许就从了,可惜怀月是个心气高的。 刚落到花妈妈手上的时候就抵死不从,如今面对张敬书,当然更是说什么都不愿意。 反抗的过程中甚至拿花瓶砸了张公子的脑袋。 张少爷含着金汤匙长大,从小没挨过打,学走路摔一跤跌破点皮都能让张夫人心疼得将几个照顾的丫鬟打一顿。 骤然被怀月这么一砸,人都懵了一瞬。 待反应过来之后,恼羞成怒,将怀月搡在地上,拳打脚踢。 若不是小安偷偷跑去找了花妈妈,怀月当时或许会被活生生打死。 花妈妈自然是不敢得罪知府家的公子的,但她也舍不得让怀月死。 自从怀月开始露面,醉春楼的生意水涨船高,花妈妈每天收钱收到手软,怀月就跟她的摇钱树似的。 她哪里舍得这棵摇钱树就那么折了。 “花妈妈是醉春楼管事的,但她背后其实还有个老板,听说来头很大。” “再怎么样,张公子也要给对方几分薄面,公子这才捡回来一条命。” “但他当时撞了脑袋,第二天醒来时眼睛看不见了,大夫说是脑子里有血块淤积着,喝了一个月的药眼睛才好。” 类似的事在五年间发生了一次又一次,桩桩件件都含着血、带着泪,怀月的性格就是在这些事情中一点点被磨平。 从前骄傲肆意的小贵人,跌入尘泥,被那些面目可憎的蝼蚁折了脊梁、抹了脾性,豢养成如今的模样,千辛万苦的出现在宋听面前。 光是听小安这样说,宋听就感觉自己的心被戳得千疮百孔,再痛也没有了。 他要杀了那些人。 所有欺辱过、糟践过楚淮序的人都该死。 甚至一剑掏了张敬书的心还是太便宜他了,那样的人分明应该千刀万剐、下油锅滚钉板。 处以极刑才能解宋听的心头之恨。 但在心疼之余,宋听又难以遏制地感到庆幸。 他知道自己同样罪该万死,是他没有保护好他公子。 “我知道了。”宋听闭了闭眼,随后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小安,“过会儿会有人送你走。” “什么?!”小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瞪着眼睛望向宋听,“您不是说只要我告诉您,您就会把我留下来吗?” “本座是想将你留下来的,但主子要送你走,本座永远不会违背主子的意思。” 堂堂锦衣卫指挥使大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欺负起小孩来面不改色心不跳。 小安都快气死了:“你这人怎么这样!你这个骗子!你说话不算——唔……” 只是他还没骂完,宋听就使了个眼色,立刻有隐在暗处的小五现身,以极快的速度捂住小安的嘴巴,将人像扛麻袋一样扛在肩上。 “本座已经帮你找了一户人家,夫妇两个都是很好的人,你以后就跟着他们生活,。” “本座保你们一家三口衣食无忧,算是报答这五年你对鸣瑜的悉心照顾。” “至于往后,他由本座亲自护着,你便不用再操心了,安心过寻常百姓的日子吧。” 小安:“唔……唔唔……” 宋听说是说第二日就要启程回京,但怀月才受过刺激,他到底舍不得让人带着这样的身体奔波,几人便又在驿馆住了几日。 来时快马扬鞭,回时却雇了辆马车,慢吞吞地上路。 长安里的人已经等不及,传讯的信鹰一只接一只来。 宋听刚扬手送走一只信鹰,一条葱白的胳膊轻轻撩起车帘,从里面探出一张精致的脸。 怀月如水的眸子笑盈盈地望向宋听:“大人真是公务繁忙。” 宋听哪里听不出这是在讥讽他,无奈地笑笑,并不应声。怀月却不肯就此罢休,继续道: “只不知大人这等显赫的身份,却将我这样一个妓子带回去,会不会令长安里那些人笑掉大牙?” “堂堂锦衣卫指挥使,人人惊惧的九千岁,不要公主王孙,偏要一个男妓,往后那些个说书先生说不定又能多一个故事了。” 山路颠簸,马儿走得比平路要慢一些,宋听扯了下手里的缰绳,递给身旁的祁舟,自己一个跃身跳上了马车。 怀月这才警惕起来,门帘里传来清泠泠的一声质问:“大人这是想做什么?” 宋听边附身撩起门帘,边说:“马背上不舒服,本座想同公子一道坐坐这马车。” 这是他第一次在怀月面前自称“本座”,后者慵懒地靠在马车上,脸上带着意味不明的笑。 马车很宽敞,宋听倒是没有自找无趣,自觉坐在门口的位置,离怀月还有一段距离。 夏日里天气炎热,他怕怀月热着,出发时往车里放了冰,每到一个驿站再换上新的。 这会儿桶里的冰已经融化得差不多,暑气倒是减轻不少。 “马上就到定州了,忍一忍。” 怀月不理他,半垂着眼睛吃杏子。 一口下去,酸得倒牙,他皱着脸“嘶”了一声,将那个还印着自己牙印的杏子朝宋听抛了过去,正正巧巧落在男人怀里。 宋听捡起来,抵在嘴边,正好同那道牙印相贴。 舌头有意无意地在上面碰了两下,视线不加掩饰地落在怀月脸上,分明就是在挑衅。 第24章 请主子赏我 怀月这就相当于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气得就要扑过来抢他手里的杏。 却被后者顺势搂住腰。宋听身上很烫,呼出的热气更是灼得怀月难以忍受: “主子既然赏了我,断没有再收回去的道理。” 怀月不是个肯吃亏的,既然宋听自己都那么说了,他便接着对方的话茬,冷冷地讥讽了一声: “那宋大人可真不是一条好狗。” 宋听并不跟他做这些口舌之争,当着人的面,咬住了那颗杏子:“很甜。” 怀月踹了他一脚:“大人可真是没吃过什么好东西。” 宋听却摇了摇头:“吃过的。” 一双黑眸沉甸甸地落在怀月身上,意有所指一般 ,怀月不知想到了什么,耳根蓦地一红。 天黑时马车终于到了下一个驿馆,接到传讯的当地知府早早就在门口等着。 一见马车停下来,知府恭恭敬敬行了个礼: “下官周慈恩,恭请指挥使大人万安。” 一条胳膊掀起马车前面的布帘,但率先走出来的并不是锦衣卫指挥使大人,而是一个男人。 一个貌美似神仙的男人。 周慈恩本身是个爱风流的,自诩见过许多美人,却无一人及得上眼前之人的分毫,以至于他竟呆愣愣地看傻了眼。 “指挥使真是好大的排场。” 那美人眼底含着讥诮,在身后男人的护持下跳下马车,回眸盯着对方。 “您若是万安,那宫里头那两位还安得了吗?” 这话简直是大不敬,即便是有一百颗脑袋也不够砍的,周慈恩终于清醒过来,低眉顺眼地不敢起身。 暑热难消的夜里,知府大人硬生生吓出一身冷汗。 “冰准备了吗?”低沉的男声自身前响起。半点不见怒意。 “备、备好了,”周慈恩悄悄揩了把额角的冷汗,“还有冰镇的甜汤,也预备妥当了,大人可要现在就用?” “要喝。”应声的却不是宋听,而是那个美人。 “先用晚膳,一会胃疼。”上一瞬还冷言冷语的人软下态度,近乎温柔地哄。 周慈恩心里一惊,如何还猜不出宋听跟这位美人的关系。 立刻计上心来,跟着道,“是啊公子,甜汤再冰镇片刻口感会更好,不如先用晚膳?” 怀月冷冷地哼了一声,阴阳怪气道:“大人自己是条忠心不二的狗,手底下的这些也都是好狗。” 他人已经往驿馆里面走,宋听紧跟在身后,走了两步回头叮嘱周慈恩:“先用晚膳。” 周慈恩道:“是。” 宋听打量他一眼,又夸一句:“你做的很好。” 周慈恩心中一喜,面上更为恭敬:“能为大人效命,是下官的福分。” 赶了一天的路,怀月恹恹的没精神,晚膳只动了几筷子就不吃了。 宋听坐在他对面,帮他剔了一筷子鱼:“再吃一点,否则没有甜汤。” 怀月毫不留情地将那筷子鱼拨碗碟外面,表情似笑非笑:“大人这是在威胁奴?” “主子说是那便是。”宋听脸上没有什么变化,只又挑了一块鱼肉夹过去。 这一次怀月用自己的筷子挡住了对方的,“奴当不起指挥使大人的伺候,唯恐折寿。” 宋听动作一顿,竟是僵在原地,怀月便使了点力,将那双筷子推了出去。 “奴有些累了,千岁爷请自便。” “等一下。”宋听叫住他。怀月顿住脚步,回眸,“大人还有什么吩咐,莫不是要奴伺候您?” 晚些时候可能会下雨,此刻闷热得很,怀月身上的衣服不肯好好穿着。 半边肩膀已经从衣服下面露出来,浑圆的肩头像最烈的蛊,快要将宋听的心智麻痹。 他紧了紧喉咙,艰难开口:“甜汤不喝了吗?” “不喝。”怀月说。 他总是热衷于同宋听对着干,宋听不让他喝他偏要喝,宋听准许他喝了他又不喝了。 这些事若换了别人来做,宋听这尊活阎王或许真的会送对方去见真阎王,但楚淮序这个样子,却只叫他感到心动。 他想,至少在这个人眼里,他还是特殊的,跌落下神坛的神仙跌跌撞撞,磨平了浑身的棱角,只有在面对他的时候会竖起一身刺。 或许在楚淮序心里认定了他不会伤害自己,所以才会……恃宠而骄。 恃宠而骄。 这四个字在宋听心尖上滚了滚,滚得他一颗心好似在热锅上煎熬,急需要一捧甘露来浇灭他这捧邪火。 宋听站起身,缓步走到怀月身后,伸长胳膊圈住他的腰,将脸埋在怀月的肩膀上,缓慢地、用力地吸了一口。 “喝一口吧。” “不喝。”怀月态度坚决。话音刚落,就得了宋听一个吻。 男人柔软的唇贴在怀月的肩上,接着露出一点点舌尖,轻轻吻了吻,又咬了一口。 他武功鲜有人及,身上火气原就旺盛,和怀月靠在一起简直就跟尊火炉似的,烫得叫人心生厌烦。 而那舌尖比怀抱更烫。 怀月下意识动了动,想将人推开,却被抱得更紧。 宋听微微张开嘴,含住他圆润白皙的肩头,牙齿细细地磨。 因为他这个动作,怀里的人下意识绷紧了身体,两片眼睫鸦羽似的轻颤着。 宋听眉眼微压,呼吸都急了些。 而怀月就在这时转过身,反过来勾住宋听的脖子,另只手抵在指挥使大人的下颔上。 食指轻轻挠着,仿佛真的在逗弄一条狗。 怀月笑着,声音充满蛊惑:“看来大人不是想吃甜汤,而是想吃别的了?” 宋听声音略沉:“那你愿意给我吃吗?” 这话过于直白了,从前的宋听是绝对说不出这样的话。 怀月笑了笑,垂眸含住对方的唇,含糊道:“只要大人不嫌奴脏,奴自然是愿意的。” 宋听早就知道怀月的那些事,自然也知晓这人是在故意骗他、气他。 但纵使是假的,一想到小贵人从前受过的那些苦、想到对他有所觊觎的那些人,宋听还是难以遏制地嫉妒、恼怒。 他不知多少次想,这个人原该是他的,任何人多看一眼都能叫他发疯。 “那就请主子赏我。”宋听将人抱起来,小心地放到身后的桌子上。 第25章 你让人恶心 这样的姿势让怀月比男人矮了些许,他轻轻掀起眼皮的同时,一条腿伸了出去,抵在宋听胸口。 “大人真是我见过的、最不要脸的客人。” 宋听喉咙发紧。 两人你来我往的过程中,怀月身上的衣衫又落下去许多。 大红衣衫半挂在他身上,更衬得他肤若凝脂,白得叫人挪不开眼。 锁骨深陷,喉结却凸起得很明显,覆在骨骼上的皮肤光滑紧实,让宋听忍不住想象汗水落在上面的样子。 事实上宋听是见过的,还见过不止一回,那模样销骨噬魂,简直不能深想。 一想他就恨不得当场将人吃吞入腹。 他忍得心口发疼,人都抑制不住地轻颤起来,顺势捉住怀月的脚,将他鞋子脱了去。 怀月的脚也生的好看,连脚指头都透着可爱。 宋听喉结迅速滚动着,眼底翻涌着浓烈的情绪。 他低首轻轻亲在怀月的脚背上,背部肌肉下意识紧绷起来。 怀月从喉咙里漏了声笑,单手捧住宋听的脸,拇指指腹摩挲着他的薄唇。 接着,他睨着眼露出一个古怪的笑意: “指挥使大人是条好狗,可惜不是我的。” 他将自己的唇覆过去,轻轻碰了碰便离开。 宋听却忽然俯身,在怀月退回去时揽住他的后腰,很自然地在他耳后吻了一下。 熟悉的气息就拂在怀月耳边,宋听的声音沉而笃定: “是你的,我从来都是主子一个人的狗。” 若是五年之前,怀月肯定对这句话深信不疑,然而此时此刻,这句誓言仿佛一个笑话,叫怀月连眼泪都要笑出来。 “大人可真是……无耻至极。” 宋听知道他不信,也不在乎他信不信,他松开手,扶着怀月的大腿将一个吻印在他心口上,像一句无声的誓言。 怀月却像是被冒犯到了,原先笑意盈盈的人陡然变了脸色,照着锦衣卫指挥使那张模样俊俏的脸狠狠甩下去一巴掌: “宋听,你怎么不去死!” 咣当! 上等的冰镇燕窝被摔在周慈恩脚边,知府大人颤颤巍巍地站在门口,面色骇然。 他只是想借此机会在宋听面前表现表现,如何能想到会见到这样的场景,心中顿时悚然。 连宋听目光朝他刺过来的时候他都没能立刻反应,仍僵在原地。 “本座不是说不用伺候吗?” 宋听沉着脸将怀月拢进怀里,森冷的眼眸紧紧盯着周慈恩。 如果忽略他脸上那清晰的五指印,这场景当真就像是恶鬼来索命。 周慈恩扑通一声跪下去,连连磕头:“大人饶命……下官、下官只是担心仆役粗笨伺候得不周到……” “行了。”宋听眉峰下压,满脸的不耐烦,“重新弄一碗来,送去房里。” 周慈恩脑袋都磕红了,心里却松了一口气:“是!” 怀月的鞋子被宋听脱了,他便亲自抱了人送进房里。 怀月趴在他肩上,抬眸望着男人半边红肿的脸,轻啧了一声: “这样看着不太好看,右边那个没来得及打。” 宋听便稍稍侧脸,将右脸露给他:“那便打吧。” 怀月:“……” 怀月冷笑着,手却没动。 房间在二楼,宋听将人抱到床上,帮怀月将另一只鞋子也脱了,然后捉住他的手腕。 后者耷拉着眼睛瞥向男人,用眼神问他想做什么。 宋听在他的注视下低首吻了吻他掌心,眼底露着心疼:“手有没有打疼?” 被打的人明明是他,却反过来问怀月疼不疼,怀月笑得身体不住地朝后仰: “说你是狗,你还真的当自己是狗了?” 这人从前就是靠着如此手段轻易博得了怀月的信任,将王府阖门的性命交到了这人手中。 而男人亲手将他这份信任碾碎,踏着他父母兄长的尸骨走到了如今的高位。 两个人分明已经是不死不休的局面,怀月很不明白男人究竟怎么敢再对他说这样的话? “大人,我身上已经没有什么可以让你骗的了,你没必要这个样子。” 宋听亲吻着他指尖,目光似多年前一样虔诚狂热:“我没有要骗你。” “骗都骗了,大人如今说这样的话不觉得可笑吗?”怀月嗤笑道。 宋听神色微动,低眉顺眼地重复:“我没有想要骗你。” 他这副抵死不承认的模样又叫怀月想起五年前的那一夜。 那个晚上,整个王府陷在火海里,他被两个官兵押解着站在宋听面前。 男人脸上还沾着他亲人的血,目光如狼似虎,像要把他吃了。 怀月觉得恶心。胃里填进去的那几口东西翻江倒海地涌上来,他推开宋听,俯身吐了出来。 后者脸色大变,急切地要来探查他的情况,却被怀月一掌轻轻推开。 怀月用手背抹了把嘴,一只手撑着床榻,侧身睨着宋听: “不劳大人费心,奴不过是因为看见大人这张脸,觉得恶心罢了。” 他故意将尾音咬得很重,腔调轻蔑,好似真的对宋听感到极深的厌恶。 明明是炎热的夏夜,男人的声音却像寒冬腊月里最凛冽的风,不带半点温度,将宋听冻得连心脏都快僵硬了。 他似承受不住一般踉跄着朝后退了半步,黑眸中有浪潮激烈地翻涌而起。 但那只是很短的一瞬,那些情绪很快就在寂静中缓缓沉敛下去。 宋听食指压在怀月的唇瓣上,指腹摩挲着,手指上的温度如影随形地烙在怀月微凉的薄唇上。 “鸣瑜,不管你恶不恶心我。” 宋听俯身逼近他,唇紧跟着也落下来,带着毫不掩饰的侵略性。 “你都得在我身边,直到我死。” 怀月眯了眯眼,看着像是想说点什么。 但宋听已经捧住他后脑勺,吻得又深又狠,叫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漆黑深亮的眼眸因着这个吻蒙上了一层浅浅的水雾,犹如荡开得水波,有粼粼春光倾泻在上面。 唇与唇的相触带起微妙的战栗感,时隔五年的这个亲吻叫宋听整个人都抑制不住地开始发抖。 心口疼得连呼吸都觉得困难。 第26章 我等着你杀我。 他微微松开唇,望着怀月眼尾那抹漂亮的红晕,目光缓缓下移。 掠到那微微张开的下唇,呼吸愈发急促。 他再次急切地吻过去,两人的呼吸交杂在一起,暧昧不清。 宋听嗓音略沉,眼底晦暗,用含糊缓慢的语调一字一句地承诺: “楚淮序,我再不会放你离开,除非我死。” 怀月的眼眸已经染上很深的情愫,但在宋听话音落下的同时,他眼底忽然冷下来。 所有翻涌而起的渴念都在那一瞬复归沉寂,怀月挣开宋听的怀抱,推了男人一把。 他静静地看着宋听的眼睛,面上清冷寡欲,眸底的恨意却浓烈到快要溢出来。 他就那样盯着宋听看了很久,宋听也一动不动地任他看着。 不知过了多久,怀月忽地笑起来,带着不加掩饰的恶意: “我早晚会亲手杀了你。” “宋听。” 怀月已经不止一次说过要杀了他、要他去死,宋听每次要么沉默,要么说自己还不能死。 这次却跟着笑起来,捏着怀月腕骨,指腹在他手腕内侧的皮肤上轻轻摩挲,姿态亲密: “好,我等着你杀我。但在这之前,”宋听抬起那只手,在自己摸过的地方吻了一下,“先泡个脚,舟车劳顿,泡个脚更好睡。” 怀月抽回手,哼了一声。 宋听便转身出了房间,但他动作很快,不多时就端回来一只装满热水的木桶,另只手端着碗甜汤。 怀月好笑地打量他一眼:“指挥使大人何时落魄到这些小事都要亲自动手的地步了?” 宋听先将甜汤放下来,然后将木桶端到床边。 他握着怀月的脚将另只鞋子脱了,低眉顺眼道:“关于你的事都不是小事。” “大人这张嘴,是愈发厉害了,想必宫里那两位,一定很受用大人这一套吧?” 宋听这回没说话,似是默认了。 怀月不知怎么心气又不顺起来,用了点力踹了宋听一脚: “奴卑贱之身,当不起指挥使大人这般伺候,还是换个人来吧。” “你想换谁?”宋听面色发冷。 怀月好似根本没有注意到他的表情变化,随口道: “奴觉得大人身边那两个侍卫就很不错,有一个是叫小五吧?” 宋听强行将他的脚放进水里,嗓音低沉:“他们不在。” “嗯?”怀月饶有兴致道,“大人这条狗又要咬谁?” 宋听轻轻按摩着他脚底心:“咬坏人。” 怀月轻嗤一声,半个字都不信。 “救命、救命啊……杀人啦……” 身后的黑影步步紧逼,花娇逃得太急,崴了下脚,一个踉跄朝前摔了下去,想要爬起来却俨然没有了力气。 整个醉春楼已经没有多少活着的人,花娇身后是满地的尸山血海。 而那两个黑衣人已经追至眼前,亮出长刀。 花娇知道自己注定已经跑不掉,但她不想死,更不知自己是得罪了什么人,爬起来跪在两个黑衣人面前,高声求饶: “饶命啊两位爷,你们想要什么?钱吗?” “我有钱的,给你们钱,只求两位饶我一命……啊啊啊啊啊啊……” 只可惜她话还未说完,一条长鞭就照着她面门抽了过来,鞭子正巧抽中她的左眼,那只眼睛当场就瞎了。 那样的剧痛差点将花娇痛晕过去,而那条长鞭并没有停下来,还在一下一下往花娇身上抽。 花娇痛得在地上不住地打滚,试图躲开这场酷刑。 但那黑衣人显然做惯了这样的事,下手的力道又准又狠。 每一下都精准地抽在尚未被抽到过的地方,离开时带起一层皮肉,直将花娇整个人抽得皮开肉绽。 连求饶的声音都渐渐弱下去,眼看着就要痛晕了。 两个黑衣人却不让她晕,一枚银针刺入她的太阳穴,硬生生将花娇弄醒。 后者已经连求饶的声音都发不出,视线模糊中那根鞭子终于停了下来。 花娇还未得到一口喘息,另一个黑衣人便上前,亮出身后的一根长棍,照着花娇挥了下去! 鞭子抽下去的疼是连皮带肉的疼,而木棍砸下来却是连骨头都要碎掉的痛。 花娇目光呆滞没有焦距,断断续续地喘息着。 她费力地蠕动着苍白无血色的嘴唇,眼中的光亮也一点点黯淡下去。 此时此刻,她已经不奢望求活,只想这场折磨何时才能结束。 拿鞭子的那个黑衣人在她身前蹲下来,再次将银针刺入她的太阳穴。 花娇涣散的神智又被强行拉了回来,真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花娇经营醉春楼数十年,每日迎来送往多少达官贵胄,心里也摸不准自己究竟得罪了什么人。 拼着一口气,她艰难地开口:“两位爷,便是死也想死个明白,求两位告知究竟是哪路英雄好汉……” 那黑衣人揪住她的头发,两边的梨涡让他的年纪显得很小,眼神却是嗜血多年的森冷,花娇被盯得心惊肉跳。 “你不需要知道我们是谁,只要知道你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阎王请你上路。” 小五笑眯眯地,捏住花娇的肩膀,用力一折,掌心之下的骨头便瞬间粉碎,花娇痛得叫都叫不出来。 而小五的手掌还在寸寸向下,一点一点地捏下去。 手掌所到之处,骨头尽数碎裂。 这样的折磨简直叫人生不如死,花娇拼尽全力咬住自己的舌根,只想死了一了百了。 这意图却被祁舟发现了,男人修长的手指迅速捏住花娇的下巴,蓦地将她下巴卸了下来。 小五跟他对视一眼,手掌继续往下。 一炷香的时间,他慢吞吞将女人身上所有的骨头都捏成了粉末。 而花娇却还死不了,喉咙里嗬嗬嗬地不住发出声音,瞪着眼惊恐地望着两个黑衣人。 “好了,别玩了,走吧。”祁舟说。 小五这才松开手,站起身,有些不服气地扫了眼祁舟,说:“我这分明是在完成大人的命令。” 大人…… 花娇的瞳孔颤了颤,心底隐隐有了一个猜测。 而小五已经拿出火折子,轻轻松松往后一抛。 第27章 今日天气挺好的。 火星子碰到花娇身上柔软的布料,轰地一下燃烧起来。 花娇已经一动都动不了,眼睁睁看着火舌将自己吞没。 盛极一时的醉春楼在几把大火中渐渐垮塌下去,身后火光冲天。 小五好奇道:“你说大人这回是不是动了真心?这算不算是为了美人冲冠一怒?” “你少说点话,当心大人拔了你舌头。”祁舟低声道。 “你不要这么严肃嘛。”小五扒住他肩膀,“我也就在你面前这样说。” “行了,走吧,再拖下去要追不上大人他们了。” 已经赶了几天的路,宋听怕楚淮序累着,就安排车驾在定州驿馆多歇息了一日。 天气日渐炎热,楚淮序贪凉,总不肯吃东西,第二日只拣着冰镇的瓜果吃了两碟。 宋听自然不依,哄着人又吃了几道软糯香甜的小点心。 小五和祁舟就是这时候回来的,小五附在宋听的耳边嘀咕了几句。 后者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就将两人打发走了:“辛苦了,下去歇着吧。” 怀月只当没注意到这一切,低着脑袋慢吞吞地嚼着嘴里的东西,一脸苦大仇深。 就好像宋听叫他吃的不是点心,而是要叫他吞刀子。 马车颠簸,饭后马上出发容易不舒服,车驾索性又歇息了半炷香的时间。 这是小五赶过的最慢的一次路,简直跟乌龟爬没什么两样。 “大人是不是太小心了点,怕他累着、怕他吃不好睡不好、怕他坐马车不舒服……” “怕这怕那,就好像那人是什么易碎的瓷器似的,我真是从未见过大人这个样子。” 小五是个急性子,受不了这种赶路的方式,私下里和祁舟偷偷抱怨。 祁舟灌了口水,没接茬,只警告地看了他一眼。 小五却只当没看见,做着自己的打算: “但我看那人总对大人冷着一张脸,分明是在拿乔,你说我们要不要私下里警告那人一番,叫他对大人客气点?” 祁舟掀起眼皮看他:“警告?你忘了醉春楼老鸨和张律等人的下场了?” 小五顿时抱住胳膊,起了一身冷汗:“这怎么敢忘……” 祁舟又递了个眼神给他,分明是在说,那你说什么屁话。 “所以我说我们大人是不是陷得太深了,以后啊、怕是谁敢动一动那个叫怀月的一根头发,大人就能将那人千刀——” “什么我的头发?” “谁?!” 小五本来就因为背后说人坏话心虚着,冷不丁听见这道声音,吓得整个人跳起来。 他条件反射地将腰间的刀挥了出去,幸而祁舟拦得及时,才没有血溅当场。 小五定睛一看,站在他身后的竟然还是他们大人的心肝儿。 好险。 小五长吁出一口气,差一点就要被大人剥皮。 “怀、怀月公子,您怎么出来了?外面热,别晒着您,哈、哈哈哈……” 小五嘴皮子溜,私下里说话没个把门的,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统统往外蹦,有时候祁舟拦都拦不住。 但此刻见了怀月,舌头却跟打了结一样,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拼命朝祁舟使眼色——快快快,快救我啊! “是不是在暗地里讲我的坏话,我好像听见自己的名字了。” 小五倚在墙边,楚淮序就靠在他对面那一侧,懒洋洋地抱着双臂,一双水眸笑盈盈地望着小五。 他是天生的多情眼,平日里随便掀一掀眼皮就跟看着情人似的,更别提似此刻这样专注得望着一个人。 即使小五不喜欢男子,也架不住被这样看着。 尤其他心里还清楚这个人是他家大人宋听的心尖宠。 就他家大人对此人的小心眼程度,再这样下去,他恐怕连命都要没了。 小五掌心不断地冒着冷汗。 “这怎么……怎么敢啊,属下是在议论……议论今天天气真好啊。” 楚淮序噗嗤笑了声:“好吗,我怎么觉得今日酷暑难当,热得人心浮气躁,很想找个什么方式泄泄火呢。” 小五:“……” “说说吧,宋听把你们派去哪里了?”怀月道。 “公子请见谅,这个我们实在不能说,否则大人一定会拔了我们舌头的。” “若是你们不说……”楚淮序脸上仍带着笑,语气却骤然冷下去。 他没什么表情地从两人脸上扫过:“我也可以让他拔了你们的舌头,再剥了皮、抽去骨,两位大人信吗?” 小五:“……” 祁舟:“……” “大人命我俩虐杀花娇,烧了醉春楼。”祁舟说。 小五眼睛蓦地睁大,不敢相信地转向祁舟: “你……你怎么说了啊,大人不是叮嘱过,这事千万不能告知怀月公子吗?” 祁舟脸上同样没什么表情没什么表情:“你想被拔舌头吗?” 小五摇摇头。 “那你想被剥皮抽骨吗?” 小五又摇摇头。 “那就是了啊。”祁舟说,“我也不想。” 小五:“……” “反正公子想知道的事,即便是我们大人自己,也瞒不过去,是不是怀月公子?” 小五:“……” 不是,我以前怎么不知你竟是这样的人!分明刚刚还一本正经训斥我呢! “嗯。”怀月轻笑起来,“宋听这个人无趣得很,没想到属下这么有意思。” 小五和祁舟自然不敢接话。 怀月却饶有兴致地追问:“怎么个虐杀法,说来叫我高兴高兴。” “属下不敢。” “有何不敢?” “属下的手段有些残忍,怕污了公子的耳朵。” 怀月垂眸笑了笑,很高兴似的:“无妨,我就喜欢听那些个残忍的手段,以后啊、好用在你们大人身上。” 祁舟和小五神色一凛。 “在说什么?” 几乎是在同时,指挥使大人就悄无声息地站到了他们身后。 怀月的视线随意地从他身上掠过,“没什么,随便聊聊罢了,今日天气挺好的。” 小五:“……” 祁舟:“……” 宋听赞同道:“嗯,我也觉得今天天气不错。” 小五默默地看了一眼天空,乌云低沉、沉闷压抑,哪里好了啊…… 大人果然动了真心! 第28章 匕首 马车抵达长安已经是十来天之后。 当日天气并不怎么好,下了一天的雨,到傍晚时才渐渐停下来。 马车在宋府门口停下来,早有管家急匆匆迎出来,恭恭敬敬地候在一边: “大人。” 除了五年前有一段时间宋听身体不好,出门必须坐马车之外,每次出门他都是自己骑马。 现如今老管家对着眼前的马车心里不免有些担心。 忧心地问祁舟:“大人受伤了?” 祁舟道:“没有。” 小五也笑嘻嘻地:“没有。” 正说着话,宋听掀起门帘从车里探出身来,先一步跳下车,管家赶紧迎上去。 却被前者抬手拦住:“不必。” 宋听视线只在管家身上掠了一眼,便专注地盯着马车,声音都温柔下来:“下来吧,当心。” 管家这才发现马车里原来还有另一个人,而他家大人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将人搀扶下来。 那仔细程度,就好像那人是什么稀世珍宝。 老管家大半辈子都在伺候人,早已是只老狐狸,顿时眼观鼻鼻观心,安静地立在一边。 怀月手掌还搭在宋听掌心,在看清眼前这座府邸的时候,手指不住地收紧,指甲几乎要深陷进宋听的掌心肉里。 “你……” 他侧眸看向宋听,又重新将视线落在那块朱红金漆的门匾上,脸上那些平静的表情终于端不住。 胳膊一抬,他狠狠给了宋听一巴掌,“你怎么不去死。” 怀月很多次让宋听去死,却是第一次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无论是管家还是小五他们,都大惊失色,骇然地望向怀月。 小五是个急脾气,当即将腰侧的长剑拔了出来,怒目圆睁:“你大胆!” “退下!”宋听冷然回头。警告地却是小五。 “可是大人……”小五还不服气,却被祁舟扯住胳膊,用力向后一拉。 宋听这时候眼里只有怀月,根本没心思同他计较。 而怀月眼底猩红,死死咬着嘴唇,看向宋听的眼神充满憎恶和怨恨。 “你怎么敢……怎么敢……” “宋听,你真是……真是好得很!” 他情绪几乎崩溃,身形打了几个晃,险些站不住。 宋听怕他摔了,伸手想扶,却被怀月用力一推:“滚!” 小五他们已经被宋听喝退,门口只剩下他们两个,宋听护在他周围,目露哀凄: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只是……” “只是什么?”楚淮序猝然抬头,脸上带着恨、也带着狠,“大人该不会是想说,您之所以住在这里,是为了我吧?” 宋听张了张嘴,神色竟显出一点无助。 楚淮序最恨看见他这副样子,当年他就是被这个人用这样无辜又可怜的表情给欺骗了。 他将这个人放在心尖尖上,交付身心,却换来一个家破人亡的结局。 端王府六十五口人,皆是因他而死。 而宋听这个骗子踏着他父母兄长的尸骸上位还不够,竟然还堂而皇之地住进了端王府,将端王府变成了“宋府”。 真是……好狠的心。 好厉害的手段。 不愧是……指挥使大人。 怀月冷笑着:“宋大人真不愧是宫里那两位的宠臣,这莫大的荣宠,也只有大人这种的肱股之臣才配得上。” 他看似已经将那些愤恨的情绪给压了回去,声音轻轻柔柔的,语气甚至称得上平静。 却给宋听带来了极大的杀伤力,后者受不住这样的质问,一个字都辩驳不出。 夏夜里的晚风带来丝丝凉意,怀月的衣衫被风吹起来,他太瘦了,衣服下面显得空荡荡的。 风过之后那层衣料便贴在他的脊背上,显出料峭的弧度,整个人单薄得像一株饱受了风霜的竹。 “不是这样的。”最后,宋听又一次重复。 这样的辩解实在太苍白无力,怀月便是连听也懒得听。 他忽然朝前几步,几乎和宋听贴到一起,微微垂下眸,视线同男人持平。 猩红的眼底不知不觉漫上一层水汽,眼神却狠厉阴森。 “宋听。”他叫着这个名字,每个字都像是在舌尖上滚过无数遍,缓慢地吐出来,“我要杀了你。” 宋听轻轻摇了摇头,似乞求:“我还不能——” 他话还未说完,只觉得心口猛然一阵剧痛。 那么多年刀口舔血的经验早就让他觉察到危险,手掌下意识就要拍出去做出回击的本能。 事实上已经很多年没有人能似这般近身伤他。 却在望见怀月那双充满恨意的眼眸时生生忍了下来。 他视线缓缓下垂,看见扎在胸口的那柄森冷的匕首。 握着它的那双手漂亮得让宋听很想低首吻一吻。 他这么想,也这么做了,他一只手掌覆在怀月的手背上,缓缓低头,隔着自己的手给了怀月一个吻。 “这样一点力气是杀不死我的。” 鲜血从两人的手掌之间渗出来,宋听掀了掀唇角,凝视着怀月的眼睛,语气温柔得似在讲情话。 “你要用力,要扎准。” 怀月的手颤抖得厉害,却仍在用力,咬着牙发狠地将那柄匕首往男人胸膛里推。 宋听心疼地摇摇头:“你这样是不行的,这样是杀不死我……还不够、鸣瑜……” 漆黑的眼眸翻滚着浓重的情绪,像是要把怀月给吞吃一般。 那样沉。 那样深。 忘恩负义的人明明是他,可这双眼睛里的痛苦却也那样重。 怀月的情绪在这样的刺激下崩溃得愈发厉害,几乎握不住手中的匕首。 他想逃,可手还被宋听握着,他也不想叫仇人看出自己的怯弱。 那不该是他的样子。 他于是闭了闭眼,紧接着抬起那双盈盈的水眸,疾声质问宋听: “大人真是好记忆,才过去五年就已经忘记是谁将我变成这样了吗?” “当日在死牢之中,是谁将我一身功力废去,又是谁挑断了我的手筋脚筋让我变成了如今这样一个废物?” “大人这些年身居高位,手下的冤魂想必数不胜数,恐怕早已忘却这些事情了吧?” “我没忘。”宋听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双目也猩红得可怕,他狰狞着重复,“我没忘,我一刻都……不敢忘……” 第29章 昭狱 端王楚明耀常年征战沙场,是大衍当之无愧的战神。 两个儿子也从小就被丢进军营里,在一群兵痞子当中长大,杀伐果断,武艺高强。 楚淮序却是与两个哥哥全然不同,他被养在先帝膝下,吃的用的全是天底下最好的,全然没有受过半分苦。 端王自己也十分疼爱这个小儿子,只在学武这件事上非常坚持。 楚淮序怕苦、怕疼,总想着偷懒,被端王罚过好些次。 楚淮序就跑去朝先帝告状,企图用先帝压父王,以此逃避习武。 可惜先帝拗不过儿子,最后还是将楚淮序交给了当时的禁军统领王单。 大衍有两大绝顶高手,一人在朝堂,一人在江湖,而在朝堂那个,就是王单。 楚淮序被他带着,本身又极有天赋,熬过最初那段痛苦不堪的日子之后,他也渐渐爱上了习武。 十五岁那年功力已经同师父不相上下,算得上一顶一的高手。 但他这一身功力,却在两年之后被宋听亲手废去。 当时端王府已经覆灭,端王和两个儿子伏诛,唯一活下来的小儿子楚淮序被投入了昭狱当中。 端王死了,传国玉玺和先帝的一纸诏书却不知所踪。 那封诏书是先帝留下的遗诏,先帝在诏书中指明了皇位的继承人。 这就像一根鱼刺,时时刻刻卡在太后和阁老章炳之的喉中,叫他们食难咽、寝难安。 太后便朝宋听下了令,不惜一切代价问出玉玺和诏书的下落。 昭狱关押的都是重犯,这里阴冷潮湿,不见天日,只有两边的墙壁上点了几根蜡烛。 宋听由狱卒领着走在幽暗的过道里,微弱的烛光堪堪只照得见牢房里几个人影。 宋听是第一次踏足这个地方,本来就没多少表情的脸绷得更紧。 “大人,端王府余孽就在前面。” 狱卒腆着笑,将手里的烛盏抬得更高,好叫宋听更好地看清前面的视线。 如今在长安当差的人都知晓,端王楚明耀之所以能那么快伏诛,全仰赖阁老章炳之高见—— 阁老将一名暗卫派到了王府当中,才收集到了端王妄图谋逆的罪证。 而他身后这个人,就是得娘娘和阁老信任的那个暗卫。 狱卒很希望能拍到这位大人的马屁,恭敬道: “这余孽口风紧,自从进了昭狱,就没开口说过一句话,还得大人亲自来。” 诏狱很大,楚淮序被关在最里间,两人一路走,越往内烛火便愈暗,逐渐竟安静得只能听得见脚步声。 在这样的环境中待久了,再硬的骨头都熬不住。可楚淮序是那样金尊玉贵的人,生来便没有吃过苦。 宋听的脚步不自觉加快。 “大人,就是前面了。” 不用狱卒说宋听也看见了,他之前脚步那样急,这一刻却骤然停了下来,袍袖底下的手掌死死握成拳,颤抖得厉害。 草垛上那抹身影是他无比熟悉的,曾无数次出现在他梦里,曾同他做过世上最亲密的事。 那人风华绝代,是这世间最尊贵、最好看的人,就好像是下凡来渡他的神仙。 可是如今,那身白衣早已凌乱不堪,沾满了血污,全然辨不出原先的模样。 宋听闭了闭眼,用力深吸了一口气,胸口疼得厉害,仿佛有什么东西死死撅住了他的心脏。 “把门打开。”开口时声音嘶哑得厉害,隐隐竟还有些颤抖。 重重的锁链绞动拉扯,每一下都像是在绞着宋听的五脏六腑。 牢门一开,他便将挡在身前的狱卒重重一搡:“滚!” 自己心急如焚地冲了进去。 却又在离楚淮序几步之遥的地方慢了下来,不由地生出几分怯意。 草垛上的人似乎听见了动静,艰难地动了下胳膊。 “公子……” 宋听更不敢近前,一步步走得极慢,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自己的胸口,疼得视线都快模糊。 楚淮序原先是背对着牢门躺着,听见身后的这道声音,脊背不自觉地僵硬一瞬。 宋听也跟着一僵。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又走了过去。 而草垛上的人也在宋听终于走近的同时撑着胳膊坐了起来。 但他浑身都是伤,连这样简单的动作都很难做到,险些就因为脱力摔回去。 “小心!”幸亏宋听眼疾手快,将人捞进了怀里。 楚淮序下意识要躲,却已然没什么力气,费力地掀开眼皮。 那双总是笑盈盈凝视着他的眼睛麻木空洞,又在对上他视线时流露出深刻的怨恨。 “公子……” 宋听被这样的眼神刺了一下,强撑出来的一身勇气在顷刻间卸了个干净。 低首时双目猩红,喉间哽咽,差点连话都说不出。 他捉住楚淮序的手贴在自己脸上,泪水不知不觉濡湿了后者整个掌心,而他只会喃喃地叫楚淮序的名字。 “咳咳咳……咳咳……”楚淮序却终于积攒了一点力气,将他用力一推,眼神怨恨地警告他,“别碰我!” 他身上都是伤,鞭伤、棍刑,短短几日便被折磨得皮开肉绽,不成人形。 宋听从来是个薄情的人,他生存的环境也由不得他生出寻常人都会有的悲悯之心,心中唯一的念头就是活下去。 只要能够活下去他可以为此付出一切代价。 他从来都是这样以为的。 所以当章炳之将他喊到自己面前,提出那个交换条件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他想活着,想走到阳光下,像一个正常人一样活着。 他那时候想,不就是陷害一个王爷么,又如何呢。 他杀过那样多的人,能毫不犹豫地对同伴刀剑相向对于那些王爷、公子,又有什么下不了手的。 所以他蓄意地靠近楚淮序,同这个金枝玉叶的小公子逢场作戏,他想利用他进入端王府,达成自己的目的。 却没有想过有一天会害怕这个人死。 他见过太多太多的死人了,也杀过很多很多的人,面对他人的生死早就变得麻木不仁。 但楚淮序身上每一道伤口都像是利箭扎在他心口,叫他痛不欲生。 第30章 你不能死。 “大人是来赐我死的吗?”楚淮序沙哑着开口。 他三日前才被散去了功力,又受了如此重刑,身体已经到了极限。 每说几个字就换来几声剧烈的咳嗽,殷红的鲜血顺着嘴角蜿蜒而下。 这几日他大多数时间都在昏睡,醒来便止不住的咳嗽咯血,狱卒怕他真死了不好交差,才勉强停了刑罚。 “我……我不是,我会救你出去的。”宋听艰难地从肺腑中吐出一口酸气。 他想将楚淮序抱起来,但这人浑身都是伤,竟让宋听有些无从下手。 那么多伤,那么多血,他光是想象一下楚淮序受刑时的模样,心就揪成一团。 此时此刻,他忽然什么都不想管,只想将伤过楚淮序的人全都杀了。 “我带了药,先处理一下伤口吧。”宋听用力攥了攥手指,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楚淮序却忽然笑起来,眼底满含讥讽,“大人这是做什么?” 宋听受不住他这样的目光,笨拙地解释:“我只是怕你……怕你疼……” “怕我疼?” 楚淮序不知哪来的力气,揪住宋听的衣领,将人扑倒在草垛上,怨毒的质问裹挟着浓重的血腥气逼近宋听。 “大人这是被当狗训久了,也想拿这一套来对付我?” “可惜我只会记得大人给我的那碗软骨散,纵使他日做了鬼也不敢忘记。” 楚淮序武功难有敌手,之所以能这么顺利地捉到人,就是因为宋听给他喂了一碗软骨散。 那东西溶在水里无色无味,楚淮序对宋听毫不设防,喝下去的时候没有半分起疑。 他就是太相信这个人了。 “娘娘和阁老同我承诺,只要公子说出玉玺的下落,他们就可以放您走。” 楚淮序的身体摇摇欲坠,宋听小心翼翼地虚扶着对方的腰,生怕人会不小心摔了。 楚淮序却在这时候松开手,又推了他一把,向后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 做这些事几乎花光了楚淮序所有的力气,他吃力地靠在湿冷的墙壁上,连喘息都变得微弱。 宋听的心紧了紧,“公子,说出来吧。” 四周光线昏暗,楚淮序的半张脸掩在阴影当中,幽幽的烛火映照在身后。 他又咳嗽了几声,接着掀起眼皮,像是好笑一般盯着宋听: “我竟不知大人何时变得这样天真,您真信章炳之会让我活着离开这里?” 宋听表情郑重:“我会护着你的。” “可笑。”楚淮序声音很低,说出口的每个字却比利刃还要伤人,“你连自己都保不住,拿什么来护我?” 他盯着宋听的眼睛,表情似笑非笑:“兔死狗烹,大人如此聪慧,不会连这样的道理都不懂吧?” 宋听当然懂,古往今来,似他这样的人都落不得什么好下场,但他别无选择。他也不后悔。 因为若非如此,他也遇不到楚淮序,或许直到此刻他还是藏在阴暗里的一只老鼠,然后悄无声息地死在某处。 而直到他死,楚淮序或许都不会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他这样一个人曾存在过。 楚淮序就是他的神仙,他亵渎了神仙。 所以纵使他如今仍旧卑贱如泥,他还是会护住楚淮序。 就像他想要护住自己的命一样。 “宋听,如果你还有一丝良心,还记得你我之间那点可怜的情分,那就杀了我。”楚淮序语气冰冷。 这句话极大地刺激了宋听,他下意识俯身过去捏住楚淮序的肩膀,紧咬着牙: “我不会这样做,我不会让你死。” “我绝对不会让你死,你不能死。” 楚淮序还是笑。接着就闭上眼睛,像是再不愿看见面前的人: “那大人就请走吧,我不知道玉玺在哪,就算知道也绝不会告诉你们。”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楚淮序的态度太坚决了,说完这些话便不再吐露任何一个字,宋听不敢逼他,更不可能对他动刑,简直拿他毫无办法。 他小心扶着人躺下,摸出怀里的金疮药,仔细开始上药。 楚淮序这一身伤看着严重,揭开衣服发现远比以为的还要严重。 各式各样的伤痕盘踞在白皙的身体上,纵横交错,有的红肿淤青,有的翻搅了血肉,还有的被生生剜掉了皮肉。 宋听盯着眼前这具伤痕累累的身体,眼底有如火烧。 他颤抖着指尖将药一点点抹上去,良药一碰上伤口,就疼得楚淮序下意识绷紧身体。 但饶是这样,这人仍旧一声不吭,也不做任何反抗,只当宋听不存在。 自小锦衣玉食、拿天下娇养出来的小贵人,哪里受过这样的酷刑,宋听心如刀割。 等上完药,楚淮序疼出一身冷汗,宋听自己也满头都是汗。 “我一定会救你出去的,求你别死。”宋听近乎哀求道。双目赤红。 楚淮序始终保持沉默,是打定了主意不愿再理他。 宋听盯着他的背影看了很久,然后俯身,在他的蝴蝶骨上轻轻吻了吻,起身离开。 狱卒见他出来,赔笑着迎上来。 宋听脸色铁青,不敢对着楚淮序发泄的暴戾情绪此时再也控制不住。 他掐着狱卒的脖子疾声质问:“谁准你们对他动刑的?!” “是……咳咳……是福公公啊……”狱卒脸涨得通红。 手指不断地收紧,狱卒的呼吸愈发的困难: “福公公领了太后娘娘和阁老的旨意来审讯楚淮序,福公公秉退了所有人……” “小的、小的完全不知情啊……大人饶命……” 狱卒这话不见得作假,先帝驾崩前曾留下过传位的遗诏,以及传国玉玺并不在当今手中这两件事情,无论哪一件,知晓的人都是越少越好。 先帝驾崩的突然,本身就有人疑心有问题,这消息若是再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就会有无数人知道,当今屁股底下的那张龙椅,来得名不正言不顺。 宋听松开手,冷声命令:“这是重犯,留着还有用,不容任何闪失,你应该知道该怎么做。” 捡回一条命,狱卒心有余悸,当即点头哈腰道: “是是是,小的知道了,小的待会儿就着人去请大夫……” 第31章 试探 踏出诏狱的那一刻,身前艳阳高照,身后是永不见天日的大牢。 而那个人的生死,还握在别人的手中。 宋听不得不承认,楚淮序的话是对的,他如今其实连自己的命都不一定能保住,又凭何能护住想要护住的人? 他必须掌握权力,必须让自己强大起来。 只有生杀予夺尽归他手,他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 但在那之前,他还是得先护住自己的命,要先活下去。 宋听带着一身血气回宫复命,太后和阁老召见了他。 福顺就立在太后的身后,脸上带着若有似无的笑,叫人瘆得慌。 宋听的心里恨意翻涌。就是这个人,让他的神仙受了那样重的伤,吃了那么多的苦。 “事情办得如何了?” 兴庆宫内,太后一身紫红色凤袍,章炳之端坐在她右侧,锐利的目光刺向宋听。 宋听恭敬地跪拜在两人面前:“属下办事不力,请娘娘和阁老责罚。” 这样的动作他已经做过无数次,类似的话也重复过许多遍。 但这是宋听第一次深刻而强烈的意识到,他此时此刻臣服的不是面前这个女人和老头,而是权力。 无论是谁,只要坐上那样的位置,都可以拥有那样的权力,生杀予夺,尽在手中。 如果他能取代章炳之…… 宋听的心脏因为这个突如其来的念头剧烈地跳动起来,无尽的杀意被掩藏在恭敬的假面之下,他深深地埋下头颅。 从前宋听只想落下去,但是如今他想要更多。 他必须要得到。必须要护住楚淮序。 “你与那小公子朝夕与共那么久,就半点风声都不曾知晓?” “属下不知。”宋听头埋得更低,“属下斗胆,当日楚明耀并没有机会走出宫内,楚淮序或许真的不知道玉玺下落。” “不可能,他们一定有什么办法取得过联络,老夫已经派人将整个皇宫搜查过,东西并不在宫内。” “说不定是楚明耀在宫内遇见了什么人,将那东西偷偷送出了宫。” 太后点点头:“哀家觉得阁老所言极是,如今楚明耀一家已经死绝了,若是连楚淮序都不知道,那还有谁能知道?” 她远没有阁老能沉得住气,听见这样的话不免忧心忡忡。 “这事瞒不了多久,到时候百官就会知道先帝属意的人根本不是昭儿,而是楚明耀,连玉玺都给了他。” “我们却给他扣了那么大一顶帽子,害了他全家……” 端王楚明耀是大衍的战神,连三岁小儿听见他的名字,都能高兴地跳起来,更别提那些武将文臣。 若真相泄露出去,到时候他们如何还能安安稳稳坐在这宫中。 怕是一人一口唾沫都能叫他们不得好死。届时,史书载册,遗臭万年。 这个道理太后懂,章炳之必然比她更懂,他老树皮一样皱皱巴巴的脸皱得更厉害,双眉深锁。 “但属下方才见那楚淮序身上已经没有一块好肉,看守的狱卒说是福公公已经奉了娘娘跟阁老的命令审讯过那人。” “所以属下想或许楚淮序是当真不知道这件事,否则以福公公那样了得的手段,楚淮序一个锦衣玉食半点苦都没有吃过的人,如何能受得住?” 哪怕是骁勇善战的将士进了诏狱,也只有乖乖开口的份,古往今来鲜少有能受得住诏狱刑罚的人,似楚淮序这样的人,恐怕真的很难扛下来。 章炳之眯了眯眼,似有些犹豫:“福公公,你怎么说?” 福顺一甩手中拂尘跪拜在章炳之脚边,吊着尖细的嗓子道: “奴才觉得宋大人说的有理,但那楚淮序是习武之人,本事甚至不在禁军统领王单王大人之下,故而奴才认为他能扛得住诏狱之刑也未可知。” 宋听双手撑在大腿上,腿上的肌肉无意识地绷紧。 “那公公可有法子?”太后急切地追问。 “奴才心想,不如就废了那楚淮序的武功,没有了那功力傍身,他便与寻常人无异,兴许就能松口。” 宋听猛然抬头,却撞上福顺阴邪的双眸,后者露出不怀好意的笑,朝宋听说: “不知大人觉得奴才这主意如何?” 宋听不卑不亢:“属下尚未当值,当不起公公这声大人。” “宋大人何必自谦,你为娘娘和陛下立下那样大的功劳,两位圣人都记在心里。” 沉默许久的章阁老缓缓开口。 “待此项事情解决,陛下与娘娘一定会论功行赏,您说呢娘娘?” 太后是个没主意的,当即点头道:“是是是,只要宋卿能解决本宫之忧,想要什么本宫都能赏赐于你。” “谢陛下、谢娘娘。”宋听以额贴地,“谢阁老。” 章炳之仍旧笑眯眯的,抬手间却定了楚淮序的生死: “那这件事就照公公说的办,宋大人先下去休息吧,将王大人召过来,功法上的事情,他最清楚。” “何必劳烦统领大人,”福顺说,“宋大人不也是习武之人,想必对此中关窍很是熟悉吧?” 宋听抿着唇:“……” 这个死太监是故意的。又或者,这一屋子的人都是故意的。 是要看他究竟还是不是他们的狗。 “只是不知大人能否下得去手,毕竟是朝夕相对了许多年的人,听闻那楚小公子还倾心于大人。” “光风霁月的一位妙人,大人就不曾有过半分心动?” 话题重新被引到宋听身上,太后和章炳之的视线也一同落下来,三个人的视线山一样压得宋听喘不上气。 他后背已经密密麻麻渗出许多冷汗,面上却看不出多少慌张,甚至是不带多少表情的。 这一刻,他纵使再想将面前的老太监千刀万剐,也只能将这些情绪压下去。 他的目光缓慢地从太后、章炳之还有福顺的脸上掠过。 前两个以他这样的身份当然不能长时间的注视,否则就是僭越,是死罪。 后一个他却盯了很久,直视着对方的眼睛。 福顺同样也看着他。 半晌后,宋听缓缓低下头,沉声道:“属下自当为娘娘同陛下效命。” 第32章 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白日的诏狱已经足够阴森可怖,行走在其间就如同走在真正的烈狱当中。 四周都是呐喊挣扎的魑魅魍魉,到了晚上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当值的狱卒也没想到一天之内能见到这位姓宋的大人两次。 并且这回还有太后身边的福公公一同前来,颇有些诚惶诚恐。 “大人、福公公。” “都退下吧,这里交给咱家和宋大人即可。”福顺接了狱卒手中的烛盏,亲自为宋听引路,“大人这边请。” 老太监从前是跟在先帝身边伺候的,此次先帝驾崩,章炳之找到他,许给他诸多好处。 老太监便被收买了,在太后和陛下身边充当那老家伙的眼睛。 宫里有任何风吹草动,那老家伙都能第一时间知晓。 阁老铁了心要扶持年幼的陛下,就是想叫那母子二人仰仗自己,以此到达权力的顶峰。 这些事宋听以前并不在乎,谁做皇帝,谁想尊荣,都与他没有太大的干系,他只想活下去。 如今却是不一样了,他也开始为此汲汲营营。 “咳咳、咳咳咳……” 昏黄的烛光下,两人一前一后到了关押楚淮序的牢房前。 狱卒将宋听的话听了进去,已经为楚淮序请过大夫,身上的血衣也被换了下来,情况看着比白日好了许多。 但是…… 宋听盯着幽暗角落里那个瘦骨嶙峋的背影,眼底酸涩。 但是他本不该遭遇这些。 “怎么了大人,不忍进去?”福顺总是一副笑眯眯却又阴冷的模样。 宋听很是晓得该如何对付这种人,他们就像阴沟里的臭虫,最知道捧高踩低。 但凡在他们面前露出一点点的怯意,就会被踩到脚下。 宋听当即冷声道:“公公话未免多了些。” 福顺扯了扯唇,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他手抵在牢门上,轻轻往外拉开:“大人好大的气性,咱家从前倒是不知。” “那公公如今是知道了。”宋听道。 两人的对话尽数落在楚淮序的耳朵里。 他被关在这暗无天日的牢房里,虽然已经不知过去几时,却还是能分清才见过宋听没多久。 有些意外这人竟然又来了。 而且还是跟福顺这只阉狗一起。 这老太监原先是在先帝跟前伺候的,若是没有犯错,估计早已经成了宫里说一不二的大太监。 但他运气不好,偏偏撞到了楚淮序手里。 小贵人当时才十来岁,脾气大得很,正好撞见福顺逼着一个宫女同自己对食,就收拾了福顺一顿,还将这事告到了先帝跟前。 先帝总是纵着这个小皇孙的,当即撤了福顺的职,将他丢到冷宫去伺候。 这一去便直到先帝崩逝才得以重见天日。 故而此人恨极了楚淮序。 上一回对楚淮序施的酷刑,很难说不是在公报私仇。 楚淮序见了他也没有什么好脸色,撑着胳膊坐起来。 狭长的眼眸冷冷瞥向两个不速之客:“难怪总也睡不好,原来是梦见你们两条狗。” 福顺眸光一沉:“看来上次奴才给您的教训还不够,小公子这般牙尖嘴利,奴才就应该先拔了您的牙。” 楚淮序半点不怯:“呸。你这只阉狗。” 太监最忌被人提及这种事,福顺脸上的笑意维持不住,表情僵了僵。 接着便扼住楚淮序的脖子,将人从草垛上狠狠掼到了地上,正正巧摔在宋听脚边。 “咳咳咳……咳……” 楚淮序一口血喷在宋听墨黑的衣摆上,艰难地抬起头,盯着宋听的眼眸淬着毒。 “娘娘同陛下还等着你我回去复命,宋大人,这便开始吧……” 楚淮序的眼神锁在宋听身上,后者同样也看着他,神色悲悯,竟还露着一丝不忍。 楚淮序冷冷笑着:“大人终于要杀了我吗?” “小贵人说的哪里话,传国玉玺还下落不明,小贵人当然是不能死的。” 福顺阴冷地笑了笑,吩咐狱卒道,“来人,将小贵人请出去!” 楚淮序并不知道两人打得什么主意,直到被绑到刑架之上,他视线一刻都没有从宋听身上移开过,从始至终盯着那个人。 反倒是宋听先承受不住,转开了脸。 楚淮序垂眸笑了笑,一口血水吐在近前的福顺脸上: “呸!我就是死,也不会把玉玺的下落告诉你们!” 福顺摸出手帕擦干净脸上的脏污,眯了眯眼:“小贵人果然知道。” 他故意用从前的称呼恶心楚淮序,楚淮序果然也为此恼怒异常。 “我当然知道。”这是他第一次承认,目光仍是落在宋听脸上,不知想到什么,忽然就笑了笑,“宋听。” 两人之间隔着欺骗和谎言,隔着父母兄长几十条人命。 这是事情发生之后楚淮序第一次叫他的名字,宋听猛然抬起头,喉咙发紧。 而楚淮序还在笑,纵然脸上满是血污,那双如水的眼眸依旧能轻易地勾走宋听的魂。 他看得有些呆住。 恍惚间甚至觉得眼前的一切似乎只是一场梦。 醒来之后楚淮序还是端王府金贵的小公子,而他只是跟在对方身边的一个小厮。 “宋听,你要记住今日的血海深仇,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楚淮序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朝他笑过,宋听快想不起来上次是什么时候。 他心里陡然一惊,瞳孔蓦地睁大:“快阻止他!他要自尽!” 话音落下的同时,楚淮序已经对准自己的舌头狠狠咬了下去,脸上犹带着笑和恨。 宋听以为自己最怕的是死,所以他拼尽全力活下去,为此不择手段、不计代价。 但此时此刻他却发现他最怕的是楚淮序死。 这个人的命已经比他自己的更重要。 楚淮序就是他的命。 如果楚淮序死了,那他也活不成。 谁都可以死,只有楚淮序不行! 他用力掐住楚淮序的下巴,往下一掰,竟是将人的整个下巴都卸了下来! “唔……”楚淮序到底晚了一步,没有死成。 但这样的痛苦也非常人所能承受,楚淮序登时脸色煞白,人也跟着昏了过去。 宋听却松了一口气。 第33章 沦为废人 没有人发现他背在身后的、刚刚捏住楚淮序的那只手,已经用力到指甲深陷进掌心,淋漓的鲜血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想不到这端王府余孽竟然会寻死,幸而宋大人发现的及时,才没有酿成大错。”福顺说。 宋听张了张嘴,开口时声音都在微微发抖:“如今人晕了,不如明日再来?” 福顺不知听出来了没有,似笑非笑地盯了他一会儿,接着说: “大人此言差矣,既然这人已经存了死志,那我们更应该抓紧时间,以免夜长梦多。” 宋听皱着眉:“但是他已经……” “晕了怕什么,这里可是诏狱,有的是办法将人弄醒,一盆冷水下去自然就醒了。” “再不济咱家还听说他们有一种银针刺穴的法子,哪怕只剩下一口气,都能将人弄醒过来。” “大人方才手段如此果决,此刻莫不是舍不得了?” 宋听冷着脸睨了他一眼,却没再说什么。 他怕自己会忍不住泄露情绪,叫这老太监看出端倪。 “来人。”福顺眯着眼,“取冰水来。” 就如福顺所说,诏狱最不缺的就是刑讯逼的手段,福顺吩咐下去之后,不消片刻,便有狱卒提了一桶冰水过来。 福顺眼望着宋听,示意道:“大人是想亲自动手,还是交给奴才来?” 宋听冷硬着一张脸。 福顺再次眯了眯眼:“大人尊贵,还是奴才来吧。” “咳咳咳……咳咳……” 楚淮序在剧痛中醒来,睁眼看见的就是两张令人生恶的脸。 他想开口,却忘了自己下巴已经被宋听卸了,根本说不出一个字,只能冷冷地、满含怨毒地盯着宋听。 “大人您看,这不是已经醒了吗?”福顺将手里的木桶放下来,笑眯眯地看向宋听,“要不就开始吧?” 楚淮序还是不知道两人想做什么,只眼睁睁看着宋听朝自己走过来,然后停在他面前。 两人之间的距离已经极近,几乎只隔着半臂。 宋听抬起胳膊,将掌心中一枚黑色的药丸塞进了他口中,然后掌心一用力,将他下巴复归到原位。 不等楚淮序有所反应,便逼迫着他将那颗药吞下去。 “吃下去,对你好。” 但楚淮序根本不是能够任人拿捏的性格,宋听越这样说,他便越不愿依着对方。 拼着最后一丝力气,他将那枚已经快卡进喉咙里的药丸吐了出来。 “咳咳……咳咳咳……” 宋听面色煞白。掌心之中的伤口再次渗出血来。 “行了。” 旁边的福顺已经等的不耐烦,迅疾将一个布团塞进楚淮序嘴里。 “既然小贵人不领情,大人便不要勉强了,左右晕过去也还是能叫醒的。” 刑房幽暗,一时之间竟找不到那枚药丸落到了何处。 宋听的目光盯着虚空停了许久,继而扭过头,望了一眼福顺。 后者仍是那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比这诏狱中的任何人都像鬼。 有那么一个瞬间,宋听心底甚至冒出一个极为大胆的念头。 他想他或许真的可以杀了福顺,再杀了这里的狱卒,然后带着楚淮序逃出去。 但那真的只是很短的一瞬,很快他就冷静下来。 因为他心里十分清楚,他们或许可以从这里逃出去,但章炳之那老东西一定不会放过他们。 到时候等待他们的将会是天罗地网。 他自己倒是无所谓,可依着楚淮序如今的身体,必然吃不消那样的逃亡。 而且楚淮序也不见得愿意跟他走,到时候他们一样会被抓回来。 这件事,不能冲动为之。 宋听攥了攥手指,从怀中摸出一把轻盈如柳叶的匕首。 匕首上面镶嵌着一颗硕大的红宝石,刀刃森冷如冰,刻有流畅的云纹图案。 这把匕首是由天下第一的锻造师打造,削铁如泥,锋利无比。 原先属于楚淮序,是先帝赐给他的,但后来就被小公子转赠给了宋听。 而如今,宋听便握着这把匕首,对准了它原本的主人。 能够吹毛断发的匕首划破楚淮序手腕上的皮肤,也是直到这时,楚淮序才猜到宋听想要做什么。 他瞪着眼睛愤怒地盯着宋听,比哪一刻都挣扎得厉害。 两人到底曾是耳鬓厮磨过的关系,宋听很快就察觉出他有话要说,轻轻将他嘴里的布团取了出来。 福顺想要阻止,被宋听一个眼神吓了回去。 而楚淮序也并没有再有咬舌的意图,他忽地停下所有的挣扎,很深地看着宋听。 宋听同样也看着他。 过了许久,楚淮序才终于开口,他轻声道:“你有喜欢过我吗?” 宋听沉默着没有言语。 楚淮序像是仍旧抱着一丝期待:“哪怕一时一刻,你有真的喜欢过我吗?宋听,你回答我,有过吗?” 即便对宋听说过最恶毒的话,心底却依然存着侥幸、存着期待。 期待在那些欺骗跟利用之外,这个人也曾对他付出过真心。哪怕那真心浅薄。 可宋听却像是哑了一般,始终一言不发。 他捏着那把楚淮序赠予的匕首,轻轻划过他温热的肌肤,留下一道细细的血痕。 然后一点点划破他的手腕、脚腕,挑断他四肢的筋脉。 楚淮序眼底那仅剩的光亮终于黯淡下去。 他闭上眼,任由那把匕首游走在他身上。 刀刃仿佛只是轻轻地擦过,却带来强烈的痛感。 但再剧烈的疼痛也比不上他心底的痛。 随着筋脉一同碎裂的还有他胸腔里的那颗心脏。撕心裂肺也不过如此。 随着最后一刀落下,楚淮序从天赋异禀的武功高手,彻底沦落为一个废物。 而赐予他这一切的,是他曾捧在心上的那个人。 这一瞬,他不再感到疼,只剩下无穷无尽的寒意从心头涌上来。 福顺阴冷的笑声自身前响起,他抓住楚淮序的头发,将人用力往后一扯: “小贵人,奴才斗胆,请教小贵人传国玉玺究竟在何处……” 楚淮序大笑起来:“狗奴才!凭你也配知道玉玺的下落?即便是死,我也不会告诉你!” 第34章 心上疤 那些记忆清晰得就仿佛发生在昨日,宋听眼前好似还残留着血珠从楚淮序手腕渗出来的那一片红。 那是他亲手割出来的,他为此做过无数次的噩梦,甚至一度拿不起刀剑。 还有那个他记了很多很多年,曾无数次出现在他梦里的眼神。 就是从那一刻开始,楚淮序对他只剩下了恨,再无半点眷恋。 是他亲手将楚淮序变成一个废人,也是他亲手斩断了两人之间的所有浓情蜜意。 楚淮序恨他是应当的。 可他不想让楚淮序恨他,他想要楚淮序爱他。 宋听闭了闭眼,第三次重复:“主子,你得再扎深一些,不能总是扎偏。” 但楚淮序显然已经承受不住,他颤抖着松开手,跌跌撞撞着朝旁边倒下去。 宋听心里一紧,顾不上胸口还插着刀,疾步将人捞进了怀里。 “别碰我!滚开!” 楚淮序下意识挣扎了几下,胳膊肘正巧撞在刀柄上,倒是真又将那匕首推进去了几分。 宋听之前内伤未愈,到底也有些受不住,从喉咙里挤出一声闷哼。 怀里的人跟着僵了僵,攀着宋听的两条胳膊颤抖得更加厉害。 “我要杀了你,我一定要杀了你……宋听,我要杀了你!” 宋听见不得他落泪,眼泪混着过去的记忆,简直叫宋听心如刀绞。 此时此刻,他恨不得真将胸口那把匕首更深地捅进去,亲手将自己的心挖出来献给怀里的这个人。 “主子,你要好好活着,活着才能杀了我。” 他将下巴抵在男人头上,温柔的亲吻不住地落下来。 楚淮序紧紧地、紧紧地攥着他的胳膊,两个人一起跌跪下去。 “我向你保证,总有一天我会让你杀了我,也让你杀了从前欺辱过你的所有人。” “我要杀了……杀了你……我好恨你啊、宋听……” 自重逢以来,楚淮序没有正面承认过自己的身份,也总是游刃有余地面对宋听。 这还是第一次在他面前流露出这样的痛哭哀伤,陷入彻底的崩溃中。 宋听一遍遍朝他重复:“我知道、我知道的,我跟你保证……” 好似除了这样之外,就不知道该如何去安慰对方。 他太笨了。 也毫无底气。 楚淮序已经恨死他了。 又受过那么多的折磨。 他如何还舍得叫这个人难过。可他什么都做不了。 他比楚淮序更恨自己。 大悲大痛地哭了一场,楚淮序身子骨弱,最后直接哭晕在宋听怀里。 男人对自己狠,眼睛都不眨一下地将那把匕首从胸膛拔了出来。血流如注。 但他好似根本不在意自己的身体如何,只温柔地将楚淮序抱起来,穿过长长的前院,步入中堂。 管家和小五他们正在堂中等着,见到浑身是血的男人和他怀里的人,脸都吓白了: “大人,这是怎么了?!” 宋听急匆匆往沉香榭走:“去请王太医!” 宋府就在朱雀街上,离皇宫极近,宋听又身居那样的高位,府中却常年冷清,一年到头没有几个人造访。 偌大的府邸显得更为幽深冷寂。 而宋听放着主屋不住,偏选在下人住的西厢房。 管家劝过几次,但他不听,管家便也不敢再多说什么。 云纹匕首在宋听胸口扎了个血洞,锦衣揭下来的那一刻,血已经染透了整片胸膛,还在不住地往外流。 失血过度让宋听眼前阵阵发晕,他却不急着上药,而是低首看着那个伤口。 他长年累月刀口舔血,胸口有不少刀伤、剑伤留下来的疤痕。 有的深、有的浅,但都避开了心脏的位置。 哪怕在最危急的情况下,他也本能地不将那些致命的部位暴露在敌人面前。 故而他心口上只有一道疤,离心脏的位置极近,只要再偏那么一分,便可以直接捅穿他的心脏。 而今日那把云纹匕首竟捅在同一个位置,一分不差。 连捅他的人都是同一个。 再次想到那些惨痛的过往,宋听心底气血翻涌,只觉得喉咙里尝到一点腥甜,一口血就喷了出来。 …… 等宋听换好药到沉香水榭的时候,房里只有祁舟在守着。 “大人。” “太医来了吗?” “算算时间,应当快了。” “嗯。”宋听点点头,“你下去吧。” 祁舟在宋听身上闻到一股很重的药味,他对这个味道很熟悉,是金疮药。 “大人,您的伤——” 宋听不怎么在意地摆摆手:“无碍,下去吧。” 从始至终他的目光都停留在床上那人的脸上,眼底是祁舟从未见过的爱慕和怜惜。 祁舟心里一惊,躬身退了出去。 楚淮序还在昏睡,宋听在床边坐下来,双手握住他的手,虔诚地在他掌心落下一个吻。 然后将那只手掌贴在自己脸上,留恋地轻蹭着。 这样的动作他从前常做,在他们还不曾决裂之时。 有时候楚淮序坐着看书,他就会盘腿坐在对方脚边,将脑袋枕在小公子腿上,捉住他的一只手贴在自己脸上蹭。 楚淮序总是笑他,说他像府里那条狮子狗。 狗是王妃养的,十分黏人,总是赖着王妃蹭来蹭去,要王妃抱它。 王妃也很是宠爱它,时常抱在怀里,还给它取了个名字叫“珍珠”,小名是心肝儿。 所以楚淮序说他像那条狮子狗宋听还很开心。 这意味着他也是公子的“珍珠”“心肝儿”。 如今楚淮序仍觉得他是狗,只不过不再是心肝儿狮子狗,而是太后座下的一条恶犬。 楚淮序不喜欢恶犬。 故而也不喜欢他了。 他也只有趁着对方昏睡的机会,才敢这样明目张胆地亲近这个人。 宋听再一次亲吻住楚淮序的掌心。 柔软的唇在他略带凉意的掌心停留了很久之后,宋听才俯身,吻上了男人的眉心,然后是眼睛、鼻子、嘴唇…… 他早就想这么做,在画舫重逢的那一刻他就想这么做了。 他对这个人朝思暮想、寤寐思之,他用自己的一切在渴求着楚淮序。 这是曾将他从泥沼中拉出来的神仙。 是他的命。 行尸走肉了那么多年,他终于又把魂找回来了。 第35章 于寿不利 “公子……”宋听再抑制不住,吻住那两瓣薄唇,摩挲。 心里告诉自己要温柔一些,不能弄痛这个人,动作却忍不住用力,直想将这个人吃拆入腹、融为一体。 宋听眼底暗潮汹涌,猩红一片,看着就像是有走火入魔之兆。 “大人。”恰在此时,小五领着王太医到了。 熟悉的声音将宋听的理智唤回,他盯着楚淮序被吻得发红的双唇,心脏剧烈地跳动着。 还想亲。 亲不够。 但仅存的理智将那些不合时宜的情绪压了回去,宋听低首亲了亲楚淮序的唇角,冷声回头:“进来。” 王太医是太医院的院首,算上当今,已经伺候了三个皇帝。 楚淮序小时候身子骨弱,时常惊梦发烧,先帝便常常传召王太医为其诊治,对那位小贵人实在印象深刻。 故而当他看见躺在床上的怀月的模样时,直接怔在了原地,险些连手里的药箱都提不稳。 锦衣卫指挥使表情一贯阴郁,今日比起以往更是有过之而不及,连眉宇之间都透着一股不爽,视线沉沉地压在太医身上: “王院首一惯是个有分寸的人,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想必不需要本座多言吧?” 这声警告几乎肯定了太医的猜测,王广鹤慌慌张张跪下来,以额贴地,看都不敢看宋听:“大人放心,下官明白。” “那就好。”宋听点点头,竟是起身、亲自将太医扶了起来,“劳烦院首跑这一趟了。” 能受锦衣卫指挥使一扶的人,除了宫里那两位,那便只有马上就要死的人。 王广鹤登时又起了一脑门子的汗。他知道自己的命如今就悬在床上那人的身上,因而也不敢耽搁。 眼前的小贵人和记忆中的相比似乎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瘦了些,也高了些,一张脸仍旧漂亮得天下无双,叫人一眼就能记得深刻。 王广鹤仔细替他把了脉,双眉不知不觉皱在一起,连带着宋听的心也跟着皱缩起来。 “如何?”他紧张道。 “目前来看公子并无大碍,至多有些郁结于心,只是……”王王广鹤欲言又止。 宋听已经从他表情里猜出了些许,心底气血翻涌,面上却勉力维持着冷静:“院首但说无妨。” 王广鹤叹了口气:“那下官就直说了,这位公子身有旧疾,照此下去,恐怕于寿不利……” “这不可能……” 尽管已有心理准备,但王广鹤这番话还是超出了宋听的预料,叫他霎时脸色煞白,眼神阴鸷地盯着太医。 “他一直好好的……这不可能……王院首,你莫不是在诓骗本座?” “下官岂敢啊!” 王广鹤哪里担得起这样的罪名,吓得腿都软了,一下跪在宋听脚边。 “公子从前不知遭受了怎样的折磨,手筋脚筋皆被挑断过,一身武功被废、经脉尽断。” “虽有人替他接好了筋骨,但那人手法粗糙,想必公子这些年应该时常受着经脉受损的痛苦。” 不愧是太医院的院首,轻轻松松就将楚淮序的情况摸得一清二楚。 但宋听从不知道楚淮序的情况已经差到这种程度。 他按下心中的悸动,看向太医,语气勉强平和:“院首可有法子?” “下官可以为公子开几味汤药缓解疼痛,只是这终究治标不治本,想要彻底根治,还是得想办法修复公子受损的经脉。” “然而下官于此道实在毫无建树……还请大人恕罪。” 这说了就跟没说一个样子,宋听眉宇间的阴郁更明显。 他就知道这帮所谓的太医虽说享受高官厚禄,实则就是什么都不懂的废物。 他不能把楚淮序的命交到一个废物手中。 “那院首可有推荐的人选?” “下官听闻江湖中有位鬼面神医,有活死人医白骨的通天本事,大人若能请到他,或许会有办法。” 宋听蹙了蹙眉:“鬼面神医?” “正是。只是那人性情古怪,治病救人全凭自己的心情,大人——”后面的话王广鹤没有再说下去,但宋听已然明白了。 “本座知道了。”宋听神色温柔地看了眼床上的人,侧身朝门外吩咐,“送太医回去吧。” 小五应声而入,朝王广鹤做了个请的手势,两人便一前一后出去了。 “祁舟。” “大人。” “刚才王广鹤说的那些话,都听见了?” “是。” “这个鬼面神医,你可曾听说过?” “略有耳闻。” 宋听示意他说下去。 “三年前武林盟主林岳峰被仇敌偷袭跌落山崖摔成了一个废人,连行走坐卧都困难。” “是这位鬼面神医自请入府,花了三个月时间治好了林盟主,自此扬名。” “又因为他常年戴着一张狰狞的鬼面具,才得了这么个称号。” 宋听将楚淮序的手放回被子里,仔细掖好被角,目光在他脸上反复流连。 “所以你也觉得桃有些本事?” 祁舟:“属下不敢妄言,但这些事恐怕都是真的。” 宋听眸光晦暗。 “即刻去查。不惜一切代价,把人带回来。” “属下领命。” 红。 满目的红。 楚淮序怔怔地站在刑台前,周遭是层层叠叠的百姓,他们有人哀凄地为邢台上的人乞命,有人幸灾乐祸。 膀大腰圆的刽子手擒着大刀,一阵寒光过后,一颗颗脑袋滚落在地。 血染透刑台。 周遭的百姓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失不见,只剩下楚淮序还站在原地。 鲜红的血液不断从刑台前的那片地底下冒出来,发出噗嗤噗嗤的细微响声。 楚淮序僵着身体,迈开第一步。又走了第二步、第三步……每踩一步,都印出一个血色的脚印。 而他就像没有魂魄的木偶似的,双目空洞地继续走着。 一颗脑袋忽而滚落至他脚边。 那是一个女人的头颅。发髻上插着一根镶嵌着红宝石的金钗。 楚淮序认得这个女人,也认得她头上的那根金钗。 那是楚淮序送给她的生辰礼物,也是楚淮序亲手为她戴上的。 那是他的母亲。 第36章 噩梦 楚淮序的双目骤然睁大,不再空洞,而是盛满了恐惧。 他想喊,想哭,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只能徒然地盯着那颗头颅。 忽然,那颗头颅睁开了眼睛。 红色的血液从她的眼睛、鼻子、耳朵、嘴巴,不断地流下来。 他听见母亲嘶哑着声音重复着:“孩子,我的孩子,你要为我们报仇!一定要为我们报仇!” “杀了宋听!杀了皇帝!把他们全都杀光!为你父亲和兄长,为我们整个端王府报仇!” “娘……”楚淮序喃喃地叫了一声,泪水瞬间模糊了他的视线。 而他母亲的头颅还在不断地流出血泪,不断地重复着那些咒骂。 “答应我孩子,答应我,一定要为我们报仇,杀了宋听!杀了他!” “是他害得我们家破人亡,是他害死了你的父母兄长,你不要心软,杀了他!” 楚淮序跪在那颗头颅面前,痛哭流涕:“好,我答应你,我一定会、一定会杀了宋听,杀了他们所有人。” 他将手掌轻轻覆在那双不肯瞑目的脸上,“娘,您安心走吧,我一定会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所有人,为你们报仇。” “去吧……去吧……为我们报仇……” “淮序,别忘了我和父亲是为你而死,要替我们报仇!” “我死的好惨啊小公子,小公子……” 一道道声音如附骨之疽刻在楚淮序的心底,父亲和兄长被万箭穿心而死的场景一遍遍浮现在他眼前。 在满目的血色中,他还看见了从前端王府里的一个小厮。 那孩子只有十二三岁,因为家里穷才被父母卖进了王府。 但他运气不好,才进来一个月,王府就出事了。 朱红大门被踹开,那小孩还未来得及反应,就被一把森冷的长剑捅穿了心脏。 他木愣愣地睁着大大的眼睛、回头望向楚淮序: “三、三公子……” 楚淮序记了那个眼神很多很多年。那个孩子到死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遭遇这样的灾祸。 而此时此刻,那个孩子就站在邢台之上,流着血泪喊他: “三公子、公子……我死的好惨啊,我还没有见到我的爹娘,我不甘心……” 那一声声的哭诉太沉重了,楚淮序是个胆小鬼,他忽然不敢去看、也不敢去听周围的一切。 所以他闭上眼、捂住耳朵,但那些声音却好像真的存在于他的灵魂之中,哪怕他不看、不听,仍旧避无可避。 “杀了……杀了宋听……” 楚淮序用力握紧拳头,睁开眼睛。这一回他没有再逃避,目光从邢台上每个人的脸上掠过。 他看得很慢、很仔细,像是要记住这里的每个人,“我一定会杀了宋听,为你们报仇!” 周围的人影更乱、更杂,每个人都在不住地朝楚淮序喊话,要他为自己报仇。 他渐渐看不清父母和兄长的脸,意识也逐渐模糊。 再睁眼时对上的不再是一张张落满血泪的脸,而是宋听。 锦衣卫指挥使坐在他的床边,握着他的手,忧心忡忡地看着他。 在视线相撞的那一刻,冲他笑了笑,温暖的手掌抚上他的前额:“醒了?” 楚淮序的意识还沉浸在那个充满血色的梦里。 仇恨叫他分不清自己此刻身处何地,又为什么在这里,本能地朝宋听挥出去一掌,直冲着对方的心口。 若是他功力全盛之时,这一掌几乎能要了宋听的命。 但他如今却是个武功尽失、经脉断裂的废物,掌力拍在宋听胸口软绵绵的,使不上多大的劲,反倒被后者顺势捉住了手腕。 “你现在还杀不了我,等你身体好了再说。” 又是这句话。 眼前的血色慢慢褪去,楚淮序也是在这时候才看清男人脸色并不怎么好,连唇色都有些发白。 之前那一刀终究还是伤到了他。 这让楚淮序感到畅快。但还不够。 他冷冷笑着,逼近宋听,像梦里一样,对着男人一字一句:“我一定会、杀了你。” 他的家人都死在了面前这人的屠刀之下,而他自己,也早在那一天,成了一缕该亡未亡的魂。 支撑他走下来的唯一念头,就是复仇。 他早晚会真的杀了宋听。 杀了这个人。 就是这口气支撑着他活到现在。 他忘不了、也不敢忘。 宋听温柔地吻在他额上,嘴角隐隐带着笑意:“好。” 就好像楚淮序跟他说的不是带着血泪的赌咒,而是世上最动人的情话。 楚淮序气急攻心,忍不住咳了起来。 宋听将他半搂进怀里,轻拍着后背替他顺气。不多时竟真的将咳嗽止住了。 楚淮序抬眼看了圈四周,才发现自己正置身于一个他无比熟悉的房间。 镂空雕花的紫檀木床,山水墨色屏风,铺着雪狐绒毯的贵妃榻,出自前朝名家之手的玉色花瓶…… 这分明是他的房间。 他幼时养在先帝身边,但端王府内还是留着他的房间,等他长到十三岁才回到王府,之后便一直住在这个房间。 直到十七岁那年,王府出事。 五年前的那场大火将整个端王府烧成灰烬,但宋听却又将王府复原出来,甚至连他的房间都一并保留着。 和记忆中的分毫不差。 楚淮序推开他,赤着脚走到一侧墙边,站在一幅泼墨山水图前面。 这画是前朝一位大师的真迹,从前是被收在皇宫里的。 后来被楚淮序看中了,先帝就将画赐给了他,离宫时也一并带了出来,挂在这侧墙壁上。 楚淮序粗暴地将画扯下来,当着宋听的面将画撕成两半踩在脚下,句句诛心: “大人借着我父母兄长的命尊享荣华还不够,连王府也要偷吗?” “还是说大人当惯了狗,不知该如何当个人,所以才要样样模仿前主人的?” “可惜狗就是狗,再怎么拙劣的模仿都变不成人。” “就像这幅画,真迹早就被烧毁了,即便模仿得再像,也是假的。” “大人这条好狗,还是好好在太后膝下伺候吧。” “说不定得了太后她老人家的欢心,能赐大人一些好的!” 第37章 千日醉 宋听僵在原地,双手垂在身侧,慢慢紧握成拳。楚淮序同他对峙着。 半晌,宋听忽然动了,他一步步缓慢地走向楚淮序。 不知道他究竟意欲何为,后者下意识往后退,目光却还倔强地盯着他,不肯服输。 “说够了吗?” 男人缓缓开口,声音很冷,眼神同样阴沉。 楚淮序以为自己终于戳到了对方的痛处,忍不住笑了笑,腔调轻蔑: “怎么,大人这是恼羞成怒想弄死我了?” 那些因为之前的崩溃而显露出来的脆弱随着这一笑再一次被他收敛进了那一副精致漂亮的皮囊之下。 此时此刻,站在宋听面前的又变成了那个习惯用笑来掩饰一切的怀月。 他眼尾勾着,睨着宋听,挑衅意味十足。 “我早就说过了,如果没有杀掉我,早晚有一天我会让你后悔的。” “不是。”话音刚落,就被人一把扼住了下巴。 楚淮序被迫抬起头,有惶恐从他眼底一闪而过,更多的则是愤怒。 他疾声质问眼前的男人:“你干什么?!” 宋听没有做什么过分的事,他只是轻轻亲了他一下,就像蜻蜓点水,一触即分。 那动作太快,也太轻了,楚淮序没反应过来,连抵抗都忘了。 “楚鸣瑜……”宋听低低地叹了口气,额头抵住他的额头。 两个人的呼吸交杂在一起,暧昧不清,宋听将拇指按在他的唇上,动作温柔地摩挲着。 眼底的占有欲却强烈到可怕。 可惜楚淮序的全部心思都落在那根在他唇上作乱的手指上,并没有注意到男人几乎想要将他吃了的眼神。 “楚鸣瑜……” 宋听再一次叫他的名字,然后终于松开手,胳膊往他腰上一揽,将他直接抱了起来。 “地上凉,下次记得穿鞋。” 楚淮序:“……” 就像一拳砸在棉花上,楚淮序气得面色都快狰狞了。 他也闻到了男人身上很重的金疮药的味道。 一计不成他就又生出一计,他一只手勾着宋听的脖子,另只手覆在对方心口处,在叫着宋听名字的同时用力按了按。 如愿听到一声强忍的闷哼。 他这才像是终于平了气性,配合地将脸埋在宋听胸口,闷笑起来。 宋听这一趟江南之行实在耽搁得太久,宫里都快乱了套。 楚淮序没醒之前他分不出心思去管,楚淮序一醒,他便开始着手处理那些事。 以至于连着几天都没怎么在府里露面。 有时候楚淮序都已经歇下了,才听见有人轻轻翻进他房里,蹑手蹑脚地走到他床边。 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那人在床边坐了一会儿,又翻窗出去。 堂堂锦衣卫指挥使,翻云覆雨整个天下的人,在自己家里却跟做贼似的,也是十分可笑。 楚淮序在心里冷笑着,只觉得冰冷。 这晚宋听又很晚没有回来,楚淮序独自一人在房里看话本。 屋里的几支蜡烛燃得久了,灯芯变得很长,还分出许多岔子来,楚淮序便执了一把剪子,细细地拨弄着。 他不由地想到,人好似就同这一支蜡烛一样,在这诡谲复杂的人世间活的久了,就会从心里生出越来越多的妄念。 烛火忽而一晃,一把冰冷的利剑已架在楚淮序的颈间。 “楚小公子。”是一个女子的声音。 楚淮序用食指和中指夹住剑刃,缓缓转过身,唇边勾起一抹浅淡的笑: “姑娘下次还是不要用这种方式打招呼比较好。” 那女子身着一身夜行衣,脸上蒙着黑色的面纱,她抽回架在楚淮序颈间的长剑,拱手道: “楚小公子心有九窍,属下不得不防。” “世上已无楚三公子,姑娘以后还是叫我怀月便好。” 黑衣女子默然。 “姑娘以身涉险夜锦衣卫指挥使的府邸,可是你家主子有所吩咐?” “宋听不在,这王府的护卫根本不值一提。” 楚淮序听出女子语气中那几分得意,戏谑道: “既然姑娘如此身手,前番你家主子为何不直接将你派了来,兴许已取了宋听的性命。” “公子说笑了,主上可没有忘记与您之间的约定,主上只要东西,至于宋听的命,自然是留给公子的。” 那女子再次拱手道,“不过公子既已入宋府,不知下一步是何计划?” 楚淮序施施然走到桌前,白皙细长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 “八月初八,太后东行,祈福大典。” 黑衣女子同他目光对视,半晌,从怀中掏出一黑一白两个瓷瓶。 她先将黑色的那瓶递给楚淮序:“这是千日醉,公子博闻强识,或许听说过。” 楚淮序点点头。 “主上觉得公子或许会用得上,便托属下交给您。” 楚淮序挑眉笑了笑:“那可真是多谢费心。” 黑衣女子假装没有听出他言语中的阴阳怪气,迟疑着将那个白瓷瓶递过去: “至于这个……此物名为‘断魂’,是一种——蛊毒。” “主上说,公子太过聪慧,他始终不放心,因此……” 握着瓷瓶的手一顿,楚淮序哑然失笑:“因此是给我吃的。” 黑衣女子:“……” 楚淮序轻轻地拔下瓶塞,将里面的东西倒于掌心,是一颗红色的小药丸。 看着很像是街头叫卖的最廉价的那种糖果,一文钱一大把,什么颜色都有。 吃一颗就能将整条舌头染色,好半天褪不下去。 他以前为了哄那个人开心,曾吃过一次。 并没有作太多的犹豫,楚淮序便直接将这颗小药丸吞至腹中。 “主上说,‘断魂’的毒性会在六个月之后发作,至于发作时的症状——” “公子现在不必知道,也最好永远不用知道……” 还真是个老狐狸。 “主上还说,虽然公子绝顶聪明,然而蛊毒深种,纵使公子有起死回生之术,若无解药,亦是不得解。” “所以还望公子能尽快行事,以便换取解药,旁的法子还是不必费心去思量了……” “你家主子如此没有诚意,就不怕我将此事捅给宋听吗?” 楚淮序把玩着手中的空瓶,脸上始终挂着若有似无的笑。 “公子不会。”黑衣女子语气笃定。 第38章 遗憾 良久的沉默后,楚淮序轻叹一声:“话既然已经带到,姑娘还是尽快离开吧。” 那女子最后施了一礼:“公子,万望一切小心……” 屋里又剩下他一个人,楚淮序重新走到烛火前拨弄灯芯,昏黄的烛光映在他脸上,看不出喜乐。 他想起第一次跟那边的人接触的时候,那是在他落入醉春楼的几个月后。 当时他刚开始接客没多久,性子还很倔。 花娇那个老毒妇用小安的命威胁他,他面上虽然妥协了,实则总是得罪恩客。 有些客人脾气好,看在他这张脸的份上,哪怕他态度再冷淡,对方也喜欢。 有些就高高在上目中无人,觉得自己花了钱就是天王老子。 楚淮序因此时常吃教训。 那晚他又因为得罪了一个富绅,被那大肚子的肥猪甩了几个巴掌。 花娇心疼他那张脸,允他在房里休息。 那个叫鸢歌的黑衣女子就是那时候进来的,她女扮男装,大摇大摆地进了楚淮序的房间,花娇亲自陪同。 楚淮序并不知晓对方的真实身份,心里气花娇言而无信,态度因此很冷淡。 那人却并不在乎,等花娇一走。就直截了当地问他: “三公子,你想为端王、为整个端王府报仇吗?” 楚淮序垂在身侧的手蜷缩了一下,微微仰起头:“你是谁?” 声音又哑又沉,带着难以察觉的隐忍。 那人道:“公子无需在意我是谁,只需知道我们有共同的仇人,我们是目标一致的盟友。” “若是连身份都有所隐瞒,我又如何能相信你。” 楚淮序闭了闭眼,平复下内心的汹涌,再睁眼时目光已经很平静。 面对来人不卑不亢。 他的确需要帮助,需要一个强有力的盟友,但他也不是什么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想要利用他没有那么容易。 那人似是挣扎了片刻,说出了一个让楚淮序感到有些意外的名字。 “三公子,主上不怕公子知道身份,因为主上相信公子,也相信公子心中的仇恨。” “端王的铮铮铁骨不会折在公子的手上。” “血债必须血偿,那些踏着我们父母亲友的尸骨享受尊荣的人必须付出代价。” “公子以为呢?” 当然是这样。 血债血还,天经地义。 灯火颤巍巍地晃动一下,楚淮序伸出食指,将燃着的几支蜡烛生生的按灭,竟是不知道疼似的。 黑暗里,他就那么静静地立着,手指仍旧按在那支最后被熄灭的蜡烛上。 给他下这种世间罕见的蛊毒,可真是浪费啊,那人明知道他是不可能反水的。 他与宋听之间隔着尸山血海、累累白骨,他比任何人都想要宋听的命,想将大衍江山葬送。 呼出一口气,楚淮序动了动站得僵硬的双腿,回榻上休息去了。 天快亮时,楚淮序做了个梦。 梦里他刚做完一个噩梦,头脑昏沉地走出屋子。 他穿着薄薄的粗布衣衫,只觉得特别冷,应该是冬日时节。 黎明的走廊昏暗迷离,院子里静悄悄的,房里微弱的烛光从窗子里透出来,堪堪照见脚下的路。 又走了几步,他看见走廊的尽头似是有人倚墙而立。 走得近了,才看清是个衣着华贵的妇人。 他想开口喊一声,嗓子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胸腔里像是有一团不知是什么的东西慢慢的胀开来,变大变沉,压得他喘不过气。 从他站立的地方到走廊的尽头,仅有几丈长。 可不论他如何向前迈步,仍丝毫拉近不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那短短的几丈距离似乎没有尽头。 楚淮序号没办法,他想要呼唤她,想要奔去她身边。 他撕心裂肺歇斯底里,但他却无法靠近哪怕一步。 对面的人同样如此。 他们就这样不言不语地望着彼此,只短短几秒,却仿佛有好几年那么漫长…… 睁开眼,清晨的阳光已经明晃晃地照进屋子,楚淮序浑身是汗。 他动了动嘴,哑着嗓子叫了一声:“娘……” 声音落在耳边。楚淮序恍然惊觉,那只是一个梦。 很久没有做这样难受的梦了。 几乎在每一个这样的梦里,他都发不出声音,只能徒然无力地重复着那些片段。 在梦魇的影响下,楚淮序又想起王府覆灭的前一天。 那日,常年镇守边关的父王和二哥忽然归家,当时楚淮序正爬在屋顶上抓一只不知从哪儿跑过来的小野猫。 “父王!二哥!” 骤然见到父兄,他心里很是激动,步子急了些,险些从屋顶上摔下来。 “当心!”楚淮云吓了一跳。 楚淮序自己其实也心有余悸,但一见着哥哥便什么都顾不上,从屋檐上一跃而下,一把抱住了二哥。 本是久别重逢的高兴时刻,端王却沉着一张脸,训斥楚淮序:“像什么话!” 两位兄长在他那么大的年纪早就上了战场建功立业,而他却只会招猫逗狗。 这本是先帝和端王自己宠出来的性子,但那日或许是正好遇上端王心气不顺,见淮序这个样子,就不大好高兴。 楚淮序同他顶了两句嘴,被骂得更狠。 楚淮序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躲进房里直到用晚膳的时候都不肯再出来。 也因此,他错过了最后一次全家人一起用晚膳的机会。 但那时候楚淮序并不知道这一点,他只当那是很寻常的一顿晚饭,错过也便错过了。 反正以后总有机会。 第二天端王入宫,楚淮序在王妃的哄顺下,别别扭扭地将父兄送到门口。 可他心里还有气,仍旧不愿意同父王说话。 他那时真是天真,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端王府会覆灭。 就像那段晚膳一样,他总以为往后的日子还很长,他们之间可以有许多时间去弥补那些遗憾和缺失。 可他完全没想过那一别竟会是天人永隔。 他错过的那顿晚膳,不曾叫出口的那句父王,便成了永远的遗憾,叫他一想起来就悔恨自责。 却再也没有机会弥补。 第39章 巴掌 天气越来越热,楚淮序精神不济,吃不下东西。 早饭只草草喝了两口咸粥,午膳和晚膳也吃得不多,伺候的小厮求了好久才勉强用了几口。 宋听晚上回来时他正在八角亭里纳凉,懒洋洋地眯着眼睛,神态像极了慵懒打盹的猫儿。 宋听怕吵着他,步子放得很轻,但楚淮序还是听见了。 他掀了掀眼皮,循着声音看过来一眼,见是宋听,复又闭上了眼睛。 小安不在,宋听便叫府里原先伺候他的那个小厮跟在淮序身边。 这小孩叫阿宝,远比小安机灵得多,见楚淮序贪凉,便执了蒲扇立在一旁给他扇风。 力道和速度都掌握得刚刚好,风徐徐的,叫人觉得舒服。 楚淮序却犹嫌不够,衣服也不肯好好穿,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 大半个胸膛就在他的动作间露在外面。 宋听看得眼热,又想到这人躺在凉亭里,也不知有多少人见过这个样子,不由地心生恼怒。 “衣服穿好。” 他走过去,将楚淮序的衣服拉高,确保遮得严严实实一点多余的地方都没有露出来,心底的火气才勉强压下去几分。 “我来。”他接了阿宝手里的蒲扇,亲自给楚淮序扇起了风。 后者慢吞吞地睁开眼,视线轻轻在他身上掠了一下,便不再看他。 宋听却捉住他的手,亲昵地在他掌心捏了捏,“管家说你不肯好好吃饭。” 楚淮序笑了笑,将自己的手抽出来,反过来掐住宋听的下巴,将人更近地拉到自己面前。 四目相对时,他冲宋听笑得多情,嘴里吐露的字眼却比毒刺还伤人: “整日看着大人这张脸,奴委实吃不下。” 宋听顺势更凑过去几分,一口亲在他唇角: “我看是府里的几个厨子没本事,既然连顿饭都做不好,那留着也没用。小五。” 神出鬼没的暗卫听令现身:“属下在。” “把那几个厨子拖出去,喂狗。” 宋听的表情很淡,几条人命在他嘴里就跟树下的落叶一般不起眼。 楚淮序眼底的笑意也倏地淡下去,捏着宋听下巴的手指不断收紧,神色间的怨恨丝毫不加掩饰。 如果可以的话,他或许真的想要立刻杀了宋听。 “你是故意的。”他眯了眯眼,语气冰冷。 宋听可以视人命如草芥,可他不能。 宋听放下蒲扇,一只手攀住他的胳膊,另只手按在他后脑。 这个动作直接将两人之间的最后一点距离消弭。他大大方方地承认:“是。” 他说,“从今天开始,如果你一天不肯好好吃饭,我就杀一个厨子。” 从前随便捡回来的一条狗,如今却学会了威胁他,真是好得很呐。 楚淮序脸都气红了,抬手就是一巴掌:“你!” 宋听不躲不避,让这个巴掌打实了,然后捉着他手腕,在楚淮序凸起的腕骨上亲了下。 “消气了吗,如果没有,可以再打另一边。” 楚淮序被气到彻底说不出话,一旁的小五和阿宝同样瞠目结舌。 谁都没有料到自家大人的脸皮竟能厚到这种程度。 ——这还是他们那个杀人不眨眼的大人吗? ——真的没有被南疆的巫师下什么奇怪的降头吗? ——不小心看到这一幕会被大人灭口吗? 而宋听忽地扭头,眸光冰冷:“小五,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 “啊。”小五这才回过神,领命道,“是。” “站住!”却被楚淮序喝住。 小五:“……” 这可是扇他家大人巴掌当家常便饭的主子的祖宗,小五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只得慌慌张张地看向他家大人,试图救助。 而一向英明神武的大人此刻却像是被猪油蒙了心,根本没有注意到他的视线。 那一对眼珠子就跟黏在了身旁那人身上一般。 小五无奈,只好硬着头皮朝楚淮序行了一礼:“不知公子有何吩咐?” 怀月眼眸轻轻一抬,脸上的表情似似喜非喜: “我看你长得挺讨喜的,你家大人把我的仆从丢了,往后你就跟在我身边吧。” “这……” 小五简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刚要开口,就听他家大人说: “如此甚好,小五,你以后就跟着鸣瑜,若是他少了根头发,本座拿你是问。” “…………”小五简直有苦说不出。 “现在高兴了?”而宋听根本不在意属下的死活,哄着人,“我也正饿着,陪我再吃一点?” “哼。”楚淮序偏过脸不看他。 “不是想杀我吗,凭这个样子可杀不了我。” 楚淮序又哼了一声,却是没再反对。 宋听便揽着他的腰,想将人抱起来。 楚淮序不让,轻轻巧巧从他胳膊下逃了去: “奴自己有脚,就不劳大人费心了。” 院子里凉爽,宋听便吩咐人将饭菜布在了院子里的石桌上,和着院子里的好风光,倒是别有一番趣味。 楚淮序捏着勺子,恹恹地喝了两口汤,就不肯再喝了。 宋听给他夹了块排骨:“不合胃口?” “清汤寡水的,嘴里淡出个鸟。” 从前的楚小公子可不会说这样的粗语,宋听觉得可爱,闷声笑了笑。 “那你想吃什么,吩咐厨子做。” “辣子鸡、辣子鱼……”他一口气报出许多个菜名,还跟以前一样,无辣不欢。 宋听当然知道他爱吃这些,之所以没有让厨子做,就是怕对他身体不好。 现在看他那么想吃,自然硬不下心肠: “明日就让他们做,今日先将就着吃点。” 楚淮序这才高兴了些,慢吞吞将碗里的排骨啃了。 宋听早就饿了,见他终于开始吃东西,自己也吃了起来,很快就将大半桌子的菜消灭光了。 楚淮序看他这副狼吞虎咽得样子觉得好笑,讥讽他: “大人莫不是饿死鬼投胎,从未吃过饱饭?” “不是。”宋听说。 “那必定是宫里那两位苛待大人。” “哎,”楚淮序慢悠悠叹了口气,“大人为他们母子俩鞠躬尽瘁,他们却连顿饭都舍不得给大人吃。” 他笑盈盈地抬眸:“大人可真是一腔真心喂了狗啊……” 宋听又说:“不是。” 第40章 你注定下地狱。 楚淮序的本意是讥讽他,见他几次三番否认,心里自然又开始不痛快。 他探过身体,伸出食指勾了勾宋听的下巴,笑道: “也是,我忘了,大人才是狗。” 宋听将他的手指捉在掌心,第三次否认:“不是。” 言罢,他将一枚翠绿色的扳指戴在了楚淮序的手指上。 楚淮序都快被他磨得没脾气了,粗声粗气道: “大人难不成出门被驴踢了脑袋,只会说这两个字?” “不——” 眼见着他又要说那两个字,楚淮序气呼呼地用眼神制止。 宋听当即闭上了嘴巴,片刻后才说:“我的真心都喂给了你。” 楚淮序当时正往嘴里喂米饭,闻言筷子霎时顿在嘴边,脸上竟时出现了几分货真价实的惊讶。 显然是没有料到宋听会这样说。 等反应过来后自然更生气。 他用力拍在石桌上,怒气冲冲地瞪着男人: “那大人必定生来就没有这种东西。” “嗯。”没想到宋听居然很认真地点了点头,“生来的确没有,是因为你才有的。” “……”楚淮序彻底哑声了。 这人总是这样,一惯用最真诚、最正经的表情说这些个甜言蜜语。 就好像他真是真心的,这份心意里没有半分作假。 楚淮序当年就是被他这副假相所欺骗,奉献了一切还不够,连整个端王府都成了这人的踏脚石。 而此时此刻,当所有真相被揭开,这个人看着他的眼神居然没有任何变化,安安静静,干净纯粹,不掺任何杂质。 真是……太厉害的演技。 也难怪他会被骗得团团转。 楚淮序冷笑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枚扳指。 等悸动的心绪终于平静下来,他才抬起手,将扳指示意给宋听: “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这枚扳指之前一直戴在宋听的手上,楚淮序不曾见它离过身。 “见扳指如见我。” “……” 这倒是楚淮序没有想到的,他奇怪地打量着宋听: “大人将这么重要的东西交给我,就不怕被我利用反过来对付你?” 宋听摇摇头:“不怕。” 楚淮序朗声笑了笑,将扳指戴了回去。 他手生的好看,又白,被碧绿的翡翠一衬,更是叫人挪不开眼。 宋听的脑海里不合时宜地想起这双手从前是如何在他身上流连反复,诱得他欲生欲死。 心跳顷刻间乱做一团,有什么东西在沸腾的血液里蔓延,然后一点点汇聚到心尖上。 以至于心口像被烧灼着,烫得他几乎无法呼吸,只能无措又徒劳地拼命遏制着这股冲动。 他不敢再想下去,拿起手边的茶碗,灌了一肚子凉水,又因为喝得急,呛咳起来。 这副狼狈的样子落在楚淮序眼里,又引得他发笑。 “看来咱们那位太后娘娘,不仅不给大人饭吃,连水都不让喝。” “大人这几日,当真是辛苦啊……” 他故意靠过去,手掌撑在宋听大腿上,另只手贴在他心口。 掌心下的心脏因为他这个动作跳得更快、更重。 杀人如麻的刽子手,眼底少见的流露出几分慌张和忐忑。 楚淮序觉得好笑,松开手,旋身坐了回去。 宋听下意识跟上前来,却被他一根手指抵在心口,逼了回去。 “大人这几日伺候太后娘娘辛苦,多吃点。” 他像个温柔体恤的良人,挑了一筷子鱼肉喂到宋听嘴边,却被后者轻轻避开。 楚淮序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怎么,大人这是不给我面子?” “不是。” “那就是嫌奴脏?” 宋听看着有些不高兴:“不许你这样说自己。” 楚淮序冷笑着,将筷子一撂:“那大人自己吃吧,奴就不作陪了。” 他这个样子,简直就像是自己才是这个家的主人,而宋听是需要仰仗他活下去的奴才。 后者却全然不见怒,只是深锁着眉头想拉住恼怒的人,又不知因为什么顿住了动作。 “我只是……多年不食荤腥。”宋听解释道。 “什么?”楚淮序似是听见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忽地笑起来,“大人这是拿奴在说笑?” “我没有。”宋听低声否认。 楚淮序逼近他:“那你觉得我会信?当年是谁为了一个肉包子,差点跟别的乞丐打得头破血流?” 他一寸不让地盯着宋听的眼睛,试图从中窥探出几分真心或者假意: “难道连这个也是骗我的?” 宋听表情微动,隐忍道:“是我。” 两人的初遇就是在朱雀街上,不食烟火的小贵人骑着骏马从宋听身旁经过,看见了这个跟别的乞丐抢食的小孩。 旁边的草席里还裹着一具快要腐烂的尸体。 小贵人动了恻隐之心,才将人带回了府里。 死去的亲人是假的,小乞丐的身份是假的,如果连爱吃肉都是假的…… 那这个人在他面前呈现的一切,到底还有什么是真的? 楚淮序不知多少次觉得自己可笑。 也不知道多少次后悔,那天他为什么非要出门、怎么就将那个脏兮兮的小乞丐捡回了家。 “没有骗你。” “大人承认就好。”楚淮序闭了闭眼,微不可察地呼出一口气,“既然如此,大人还要骗我不食荤腥?” 宋听在他的逼视下抬起头来,很认真地凝视着他的眼睛: “从前是吃的,后来不吃了。” 楚淮序冷笑道:“难不成是大人杀多了人,想要为自己积点德?” 宋听习惯性蹙了蹙眉,却没有否认楚淮序这个猜测。 “哈哈哈哈哈……”楚淮序忽然大笑起来,笑得停都停不下来。 “都说夜路走多了怕鬼,没想到似指挥使大人这般人物,也会恐惧这些。” “……”宋听沉默不语。 楚淮序的神色更冷:“可是有什么用呢宋听,你注定是要下地狱的。” “端王府六十五口人,还有那些枉死在你手里的人,他们早晚会拖你下地狱。” “宋听,你犯下的罪孽罄竹难书,你逃不掉的……” 第41章 肉包 楚淮序住的沉香榭在东边,和下人住的西厢房正好是两个方向,是整个府邸中最好的位置。 夜里宋听亲自伺候着他泡了脚,楚淮序觉得有些累,早早将人赶出去,灭了烛火睡下了。 却怎么都睡不着,一闭上眼睛脑海里就都是数年前朱雀街头那个小乞丐的模样,眼神倔强而又掺杂着点可怜。 那么轻易就叫楚淮序为之心软。 那个时候距离他离宫才过去没有多久,先帝习惯了有他在身边跟着,一时不适应,时常将他召进宫里。 那天他原本是要在宫里住下的,但因为新得了一匹宝马,便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去同两位兄长炫耀。 端王府就在朱雀街的最东端,因为频繁地回去宫中,楚淮序已经在这条街上来往过数次,对两旁的店铺很熟悉。 东边街口的烧饼铺子,朱红门面的胭脂铺,挨在一起的包子铺和馄饨摊…… 楚淮序在两个铺子吃过一回,一碗加了红油的馄饨,就着隔壁包子铺买来的两个大肉包,一口馄饨依旧包子。 民间的食物自然比不上宫里御厨做出来的那般精致,口感也远没有那么细腻,但吃在嘴里却也别有一番滋味。 这天路过包子铺的时候,他又下马买了一屉小笼包,预备带回家去和兄长他们一道吃。 两位兄长不常在家,楚淮序一年都见不了两人几次,兄弟间的感情却极好。 包子有点多,将油纸撑得鼓鼓囊囊的,香味大老远就飘出去,楚淮序早就馋了。 一转身,眼前忽然闪过一个人影,欻地一下跑了过去。 等楚淮序反应过来的时候,手里的包子已经被人抢了去。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 端王府家的小公子,被当众抢了包子。 这事说出去,他简直丢不起祖宗的脸。 楚淮序盯着空空的双手,怒了,当即就朝着那人逃跑的方向追了过去。 很快,他发现了那人的踪迹。 那是个瘦弱不堪的小乞丐,此刻正被其他乞丐围着,反过来要抢他抢过来的包子。 但那小乞丐不愿意撒手,哪怕被人拳打脚踢,还是狼吞虎咽地将包子往自己嘴巴里塞。 那群人打人太狠了,小乞丐受不住,边吃边吐,却依旧不肯松手。 他把那几个包子牢牢地护在身下。 楚淮序不知不觉停下脚步,那小乞丐的眼神让他想起大漠中夺食的孤狼,倔强又凶狠。 皇爷爷曾射死过一头那样的狼崽子,那时候楚淮序还小,却始终记得那只幼兽临死前的那个眼神。 每每想起都觉得于心不忍。很后悔当时没有阻止皇爷爷。 “把吃的交出来!否则打死你!” “交出来!”“交出来!” “打死他!”“快打他!” 小乞丐脾气倔得很,根本不惧怕周围的这些拳脚。 看准时机,他一口咬住踹自己的一个乞丐,趁着对方抱着脚嗷嗷叫的时候,趁机从那个包围圈里爬了出去。 楚淮序的目光跟着他,看见小乞丐爬到了不远处那间药堂的门口。 那里有一张裹起来的破烂草席,一条胳膊从里面露出来,皮肤已经发白腐烂了,散发出阵阵恶臭。 蚊虫绕着那破草席飞舞,不住地叮咬那条胳膊。 楚淮序不曾见过这样的场景,脸色发白,心里泛起恶心。 “去去去!上别家去!真是晦气!”药堂的伙计往小乞丐后心踹了一脚,“滚远点!” 楚淮序生来没吃过任何苦,也未曾见过似这样艰难求生的小乞丐。 他生了恻隐之心,不顾尸体的恶臭,他疾步跑过去,在那个伙计踹下第二脚之前,阻止了对方: “住手!” 他这样的人,一眼便能叫人辨清是个贵人。 那伙计见状,忙不迭地告罪,被楚淮序随手打发了去。 他蹲下来,低声问那小乞丐:“你没事吧?” 小乞丐之前一动不动,只紧紧抱着那张草席和席子里的人,这时才抬起头,茫然地看向楚淮序。 眼神有些畏人,又掩饰不住地流露出狠绝和警惕。 楚淮序自己不比对方大几岁,却老气横秋地摸摸小乞丐的脑袋,放低了声音哄人: “我叫楚淮序,是端王楚明耀的小儿子,你听说过端王的名讳吗?” 小乞丐抿了抿唇,目光投向更远的地方,端王府就在这个方向。 这应该就是知道的意思。 “你刚刚抢的包子是我的,你能认出来吧?” 因为这句话,小乞丐眼底的警惕意味更明显,像是随时准备也咬楚淮序一口。 不过这也在情理之中,比起那几个小乞丐,他这个真正的债主自然更需要警惕。 思及此,楚淮序无奈地笑笑,说:“我不是要跟你讨包子的账,你别紧张。” 小乞丐不听他的,坐起来就想跑,却被楚淮序捏住后脖颈: “别跑啊你,我又不打你,就是想问问你,愿不愿意跟我回家。” “我家里不仅有肉包子吃,还有别的好吃的,你想吃什么都有。” 小乞丐根本不相信他,挣扎得更厉害,还张开了嘴巴真的要咬人。 楚淮序又好气又好笑,伸手捏住他两瓣嘴唇,说: “算了,左右你也不信,我带你亲自看看就知道了。” 说着也不管小乞丐同不同意,点了对方的穴,将人扛在肩上一路走回到包子铺。 他的马就停在那,把人丢到马背上,之后,他自己也利落地翻身上。 一低头,脏兮兮的小乞丐瞪着圆鼓鼓的眼睛,发狠地望着他。 但若是仔细看的话,就会发现在那凶狠的表情之下,是更深的不安。 小乞丐分明是虚张声势。 楚淮序笑了笑,朝人解释道:“别担心,我真的不会害你,还有你的那位朋友,我会安排人下葬,别担心。” 小乞丐被迫趴在马背上,动不了、也说不了话,仍旧只有两个眼珠子转来转去。 瞪着楚淮序时,那眼神中的愤怒更加明显。真是既可怜又好笑。 后者当即大笑起来,脚尖踢了踢马肚子,马蹄声中,少年朗声道: “走吧,跟我回家!” 第42章 恶鬼 油光发亮的西域骏马在朱雀街上疾驰,猎猎风声刮在小乞丐耳边,身后是意气风发的王府小公子。 鲜衣怒马,恣意张扬。 是他们的初见。 算不上多美好,却也不见得多糟糕,相反,在相熟甚至是交心之后,楚淮序曾很多次以此来拿宋听取笑。 每每那时,宋听都会面红耳赤,低着脑袋不肯看他。 这些回忆是好的。但楚淮序此刻只觉得后悔,他当年捡回王府的哪是什么可怜兮兮的小乞丐,分明是一条冷血的毒蛇。 阖府六十五口人的血,都浇不热那颗冰冷的心。 …… 这段时日频频想起往事,楚淮序心烦意乱,躺在床上怎么都睡不着。 不知过了多久,窗边又响起熟悉的动静。 不多时,窗户被轻轻推开,一道黑影紧跟着翻了进来。 那人一如既往地轻轻走到他床边,坐下来,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他。 楚淮序便同样一动不动地仰面躺着。 但这种感觉实在是不好受,对方目光里流露出来的情绪实在太浓烈了,就像是恨不得要将他吃了。 又过了一会儿,楚淮序模糊地感觉那黑影忽然罩了下来。 他莫名地紧张起来,被褥之下的拳头用力握紧。 但那道人影在离他很近的地方堪堪停住,呼吸声重得叫人一听就能猜到这人有多紧张。 仿佛是在竭力隐忍着什么。 恍惚间,甚至分不清究竟谁更紧张。 若有似无的触碰落下来,擦着楚淮序的眉眼,又掠过他的鼻子,最后停在他的唇边。 这一下反而一丝呼吸声都听不到,就好像呼吸停滞了。 楚淮序心里觉得可笑,忽地,他伸出手环住男人的脖子,在对方错愕的目光中将人带向自己。 呼吸声再一次急促起来,甚至比之前更重。 属于另一个人的心跳砸在楚淮序的心口,诱得他自己的心脏也剧烈地跳动起来。 “自从奴住进大人这府邸,就觉得鬼气森森,幽静可怖。” “夜里还每天有小鬼坐在奴床边,盯得奴头皮发麻。” “奴只当是这地方死过人不吉利,被鬼压床了,哪知道竟是大人这只恶鬼。” 他慢吞吞地抬起眼眸,对上宋听略显慌乱的视线,语气里满含讥诮: “大人大半夜摸进奴房间,是想要做什么?” 说着,他靠近几分,挨在男人耳边,肆意地笑着,“大人是想……要我吗?” 他故意将那个字咬得很重,腔调轻蔑又散漫。 那样一句话被他用这种方式轻轻巧巧地从唇间漫出,就带上了说不出的暧.眛。 被勾住的人乱了心跳,而他自己却退开去,好整以暇地盯着对方,只等着猎物乖乖落网。 宋听哪里不知道这人是故意的,但即便再清楚,也抵抗不住这个人。 笑里刀,绵里针,作为致命,他却甘之如饴。 “要。”他再也抑制不住地捧住楚淮序的脸,眼神如狼似虎,“我要……” 楚淮序轻笑起来,掌心抵在宋听的心口,动作随意地将人往后一推: “可惜奴累了,恐怕满足不了大人,大人若实在耐不住,自可以去找别人……” 这话只差没指着宋听的鼻子骂他,后者脸色果然也并不好看。 但很快他就紧盯着楚淮序的眼睛,俯身吻在他心口。 那只是很轻、很迅速的一记触碰,却让楚淮序有一瞬间的哑然。 他紧了紧拳头,眼皮一掀,要笑不笑地望着宋听。 黑暗也挡不住从这双眼睛里迸出来的光,比最亮的夜明珠还要璀璨。 被这双眼睛深情地盯着,便是连命都甘心奉上。 宋听闭了闭眼,翻身下了床。 楚淮序捏了下拳头,歪头对着他的侧影:“大人这是生气了?还是说——”他半眯起眼睛,“大人真要去找人?” “我永远不会生你的气。” 宋听转过身,在他床边跪下来,在楚淮序略觉奇怪的目光下,俯身撩开他的衣服—— “……”猝不及防的举动让楚淮序整个怔住,好半天才想起言语,“你!” “主子,这个时候请安静一些……” 楚淮序双目圆睁,脸上红得快滴血。却是半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半炷香之后,宋听停了下来,精亮的目光紧紧黏在楚淮序脸上,意有所指道: “公子许久不曾有过人了吧。” 楚淮序这时候正半靠在床头,发丝凌乱、眼尾飞.红。 总是故意气人的那张嘴一张一合,呼吸很急。 他睁着盈盈的水眸,目光朝宋听刺去。 明明是很凶的一个眼神,却因为眼尾的虹.无端端软了下来。 似宋听常年别在腰间的那把软剑,足以要了人的命。 “是啊,大人将奴从醉春楼劫出来却又不要奴伺候。” “奴这几日可当真是寂.莫.难捱,念极了从前醉春楼的那些蒽.客。” 宋听站起身,长时间的跪姿让他双腿有些僵麻。 起身的一瞬甚至差点重新跪下去,但他却强撑着,连面色都没有变一下。 “那些人真的都碰过.祢吗?” 他俯身过去,握过楚淮序的那只手此刻捏住了他下巴。 脸上头一次对眼前的这个男人露出恶劣的表情: “可我怎么听公子身边那个小鬼头说,公子只卖艺不卖……” 他是真的被气恼了才口不择言地也想气一气楚淮序,但最后两个字到底舍不得说出口。 那是楚淮序的痛,也是他的痛,他要多混账才会用那样的事来气对方。 宋听喉结滚了滚,此刻只恨不得将自己的舌尖咬断。 他甚至不敢去看楚淮序的眼睛,害怕从那双勾魂的眼里看到半点哀痛。 是他亲手将这个人变成这样,他怎么能、怎么敢再说那样的话。 “我……”他眼眸闪烁,重新跪在楚淮序脚边。 楚淮序凤眸一转,讥讽道:“大人这是做什么?” 宋听将怀里那柄不久前才捅过自己心口的云纹匕首取了出来,双手递了过去: “你捅我吧,随便捅,只要能叫你出气。” 这个道歉的方式真是简单直接,楚淮序都快气笑了。 第43章 小孩 他伸手将那柄匕首接过来,森寒的刀刃贴着宋听的脸擦过: “大人是真觉得我杀不了你?” “不是。”宋听垂着眸,态度诚恳 “我只是……怕你生气。” 明明是条恶犬,却偏要装作温驯的模样,真叫人恶心。 楚淮序将那柄削铁如泥的匕首架在男人咽喉上,刀尖轻轻一擦,立时破开一条细细的血痕。 但因为刀刃太锋利了,因此片刻后才有血珠从伤口溢出来。 “大人不是不想死、不能死吗,怎么如今就认命了?” 黑暗中,楚淮序的声音低得有些不真实。 “前后矛盾,撒谎也撒不明白,大人这些年养尊处优,说谎话的功力都远不如从前了。” 宋听只是闭着眼睛不吭声,好像此时此刻无论楚淮序想对他做什么,他都绝不反抗,也没有任何怨言。 这让楚淮序觉得无趣,他冷笑着:“不过在大人临死前,有些话我还是得告诉大人。” 说到这里,他故意顿了顿,宋听果然睁开了眼睛。 那把匕首还架在宋听脖子上,楚淮序抬起另一只手覆在男人的脸上,状似温柔地摩挲着: “虽说奴是个清倌,但男人嘛,总会有那些时候,奴在醉春楼那么些年,每日迎来送往那么多男人。” “他们中有些跟大人您一样、连畜生都不如,但有的还是很乖很听话的。” “那样的人,要是碰上奴想要了,你情我愿,也不是不可以。” “这些事花妈妈不知道,小安也不知道,但如果大人感兴趣,奴倒是可以跟大人说一说,好叫大人做个明白鬼。” 他每说一个字,宋听的脸色就难看一分,到后面已经沉得比笼罩在周围的夜色还要黑。 楚淮序却仿佛没有觉察到一般,继续说着。 “就在大人下江南的前几日吧,奴的房里就来过一个很乖的小孩。” “说起来那小孩还是我在路边捡到的,大热天的,傻乎乎地蹲着,差点热晕过去。” “我好心买了碗水给他喝,他就记上我了。看他灰头土脸,原以为是个小乞丐,哪知道竟是某个富商的小儿子。” “小少爷跟家里赌气,偷跑了出来,之后就把奴那里当成了自己家,恨不得日日往奴跟前跑。” “奴见他长得乖巧可人,就留下过几晚。若不是大人这个不速之客,奴可能——” “别说了。”宋听闭了闭眼,近乎咬牙切齿道,“别说了……” 楚淮序却好似听不见,自顾自地往下说: “还要再留他几次。他啊,平时看着呆呆傻傻的,在那些事上却很厉害。” “比起大人那木头样,他可称得上会伺候人,奴很喜欢。” “我让你别说了!”宋听双目红得可怕,忽地朝楚淮序逼过来。 而那把匕首还架在他脖子上,他这一动,匕首便毫不费力地割进血肉里,血瞬间染红整个刀刃。 楚淮序下意识抿住唇,胳膊隐隐在发抖。宋听却还在继续朝他逼近: “求你别再说了……” 只要再用几分力,就能将这个人的咽喉割断,当年的仇就算是报了一半了。 楚淮序咬着牙,目光紧盯着那血流不止的脖颈,手抖得越来越厉害,以至于差点握不住。 而宋听就在这时候握住他的手,将匕首夺了过去。 楚淮序来不及反应,便被他一下压回了床上。 男人仿佛一头受了刺激的猛兽,抑制不住自己的本能,凶狠地叼住楚淮序的候.笼,像标记所有物一样用力咬了下去。 “你是我的……只能是我的,谁都不能碰你……” 他四肢百骸无一不冷,心底想要施虐的心比任何时候都要重。 甚至想用琐.链将这个人.索.起来,就.索.在这个房间、这张床上。 每日只能看着自己一个人。 只能属于他。 但宋听舍不得,他连强迫这个人都舍不得。 牙齿缓慢松开,宋听将脸埋在男人颈侧,声音带着极明显的隐忍: “你是因为想起我,才将那个人带回去的吗?” 这句话让怀里的人猛然一僵,下一瞬,他听见男人冷哼一声。 纤长漂亮的手指紧紧贴着他下颚的骨骼,像寒冬屋檐下冻起来的冰刺,透着寒意。 激得宋听本能地想躲。 那手指却忽地用力,捏住他的下颚,用缓慢的语调一字一句道: “大人未免太看得起自己,凭你也配?” 宋听却认定了这点,他倾身过去,额头轻轻抵住楚淮序的。 两人的呼吸夹杂在一起,他极认真地凝视着眼前人的双眸,沉声说: “你就是因为我……” “哼。” 这话换来重重的一个巴掌,楚淮序将他从自己身上踢开,目光揉杂着恨和不屑: “你就是条狗!” · “宋爱卿,这几日参你的折子都快堆成山了,你要不要看一看。” 五年过去,当年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小皇帝已经长大了,板着脸端坐在宋听面前的时候,颇具帝王威严。 “不看也罢,左右还是那些话。”宋听说。 小皇帝点点头,没勉强他,只说:“但是宋卿,你这回做事的确冲动了些。” “那张律好歹是朝廷命官不管他犯了什么罪,终究还是应该交给大理寺先审问一番,怎么能说杀就杀。” “再者说,杀了也就杀了,何苦连儿子一道杀了。” “朕这几日为了你的事,快被那些个大臣给烦死了。” 这个宋听也清楚。小皇帝面前的这堆奏折只是很小的一部分。 那些个大臣抓着张律的事,每日上朝都要阴阳怪气一番。 甚至有人要撞柱子死谏。后来被宋听一掌劈晕抬了出去。 他这几年在长安只手遮天,人人恨不得除他而后快。 谁若是能将他拉下去,估计都能在史书上记上一笔,从而流芳百世,人人为其歌功颂德。 “陛下,臣原本想要的就是他儿子的命,奈何他自己要撞上来,犯了臣的忌讳。” “既然他这样想死,臣也不好不遂他的意。这样也好,父子俩一道下去,也好有个伴。” 小皇帝:“……” 第44章 皇帝 小皇帝幼时日子过得并不好,太后娘娘从前只是个宫女,身份低贱。 一朝承了先帝的雨露怀了龙嗣,才被封了个贵人,却并不受宠。 连带着楚明焕在宫里的地位也跟着很尴尬。 那些个皇子公主都有意无意地排挤他,连宫女太监都不将他们看在眼里,肆意的欺负。 楚明焕一度以为自己活不到长大。 但是后来谁都想不到是他这个不得宠的皇子坐上了这个人人争抢的位置。 扶他上位的就是章炳之和宋听,楚明焕清楚两人有怎样的私心,却还是很信赖宋听这位锦衣卫指挥使。 他几乎是在宋听眼皮子底下长大的,很多事情也都是宋听手把手教的。 故而自然也清楚男人的脾气,很是拿这位爱卿没有办法。 “张律身为应天知府,却中饱私囊,鱼肉百姓,实在罪无可赦。” “爱卿杀他不过分,但朕还是得治你一个先斩后奏之罪。”楚明焕轻拿轻放。 宋听徐徐道:“臣知罪。” “爱卿起身吧。”皇帝亲自将他扶起来。“再有两月就到八月初八,太后预备去白马寺祈福。” “这是大事,交给其他人朕不放心,仍要辛苦爱卿操持。” 每年八月初八,赴白马寺祈福是大衍朝的传统,小皇帝登基后这事一直是宋听在办。 宋听从善如流道:“臣领旨。” “还有一事,董茂林今日递了道折子,说自己年老多病,想辞官告老,不知爱卿怎么看?” 董茂林是翰林院事,年初时女儿刚参选秀女入了小皇帝的后宫。 小姑娘人生的漂亮,嘴也甜,哄得太后欢喜,已经在小皇帝跟前提过很多次。 “董大人近来身子似乎的确不大好,不过他既有意让爱女参选秀女,必然还是不甘心隐退的。” “臣觉得他不过就是做做样子给外人看的,借此向陛下表个态,让所有人都晓得,他董茂林并不贪恋权势。” 楚明焕对后宫之事不甚在意,拖到今年才勉强点头挑选秀女。 但选是选了,临幸的次数却少之又少。 相比起其他嫔妃而言,董茂林的女儿显然在所有人当中更具优势。 他日若是怀上龙嗣,董茂林就是板上钉钉的国丈。 “爱卿所言有理,朕也是这样想的。”皇帝点头道。“那爱卿以为如何?” “依臣看,他既然要辞官,不如就称了他的意吧。” 四目相对间,楚明焕已经明白了宋听的意思:“那便如此吧。” 董茂林如今的位置,再加之女儿的身份,日后很难说不会权柄过大,从而威胁到楚家的天下。 前朝类似的事并不少见。既然如今董茂林自己提出来,那就再好不过。 “公事说完了,但朕还想同爱卿说点私事,爱卿可愿意听?” “陛下请说。” 御书房里有很大的一张棋盘,就在靠近窗户的位置,小皇帝携着宋听的手过去,与人面对面坐下。 “许久没有同爱卿下棋,不如我们今日便手谈几句,边下边聊。” 宋听一身玄色蟒服,气势逼人:“也好。” 下棋是皇帝提议的,先耍赖的却也是他,一炷香之后,金口玉言的天子挥着胳膊将棋盘打乱: “不下了不下了,朕又输了。” 宋听:“皇上,下棋切忌心浮气躁,刚才那一局,您如果能坚持下去,未必会输。” “你就不用安慰朕了,朕跟你下了那么多年棋,总共才赢过几次,朕一个手指头都能数得清。” “宋爱卿,”皇帝苦恼道,“你就不能让让朕吗?” 抛开家国大事,小皇帝同宋听亦师亦友、如兄如父,关系匪浅。 私下里便时常似这样同宋听撒娇。后者却总是很古板地同他讲道理: “教臣下棋的那个人曾说过,下棋如做人,陛下乃万民表率,怎能让臣让您——” “行了行了,朕知道了,不让就行了。” 小皇帝捂住耳朵,“真该叫那帮老头过来听听,或许他们就不会觉得你觊觎朕的皇位了。” 宋听垂眸:“陛下慎言。” 萧明焕脑袋都快听痛了,赶紧岔开话题: “爱卿,朕早就想问了,你这脖子是怎么回事,谁伤的你?” 早朝时宋听就顶着这样一截脖子出现在百官面前,将一众朝臣给骇住了。 下朝后不少人都在偷偷议论这件事,连楚明焕都没忍住多看了几眼。 宋听俨然在那样的高位,想要将他伤成这样,无疑是很难的事,恐怕无法做到悄无声息。 但是很显然,所有人都没有得到宋指挥使遇刺的消息。这便引得众人更好奇。 宋听下意识往自己脖子上摸了一下,昨夜被淮序割伤了咽喉,只能将喉咙整个裹住,看着确实有些骇人。 “无碍,同手下切磋时不小心弄伤了。” “噢?”楚明焕对此很感兴趣,“爱卿武功天下无双,什么人竟能叫你吃亏?” 宋听无甚在意地笑笑:“是臣手下那个叫小五的。” 楚明焕清楚两人的来历,若是宋小五所为,倒是很合理。 “下次还是得当心些,刀剑无眼,莫要真的伤到自己。” 宋听点点头:“多谢陛下关心,臣心里有数。” 君臣俩又随意聊了几句,小皇帝终于切入正题: “爱卿,朕之所以叫你留下来,是想替长公主问一句,现下可有婚配的打算了?” 长公主楚明姝是先帝第三个孩子,是先惠妃所生。 其与萧明焕相差七岁,却至今没有婚配。 只因她属意的人是当朝锦衣卫指挥使宋听,然而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自从那年春日宴上见了爱卿,长公主便对爱卿情根深种。” “这些年不知明里暗里向朕打听过多少次,前几日又差人来问了。” “皇姐今年已经二十有三,再拖下去总归不成样子,不知爱卿是何想法?” 皇帝今年不过十六,却被迫当起了月老,这场面着实有些好笑。 宋听却还是那句话:“臣志不在此。” “什么叫志不在此,宋爱卿,你也老大不小了,总不能一辈子不娶妻、不生子吧?” “长公主温柔贤淑,你到底不喜欢她哪里?”楚明焕很是头疼。 第45章 鸡汤 “臣不敢。”宋听缓缓跪下来,“只是臣绝非长公主的良配。” 小皇帝自己也不想当这个月老,但架不住皇姐央求,只能又说: “今日你就给朕一个准话,宋爱卿,你到底是志不在此,还是单纯不喜欢女子?” 皇帝年纪小,有些话不好意思说出口,却又不得不说。 斟酌再三后,他试探着问宋听:“朕听闻你此次下江南,还带了个绝色美人回来?” 宋听:“……” 长公主找小皇帝当说客,想必也是听说了这件事。 “臣惶恐,但臣确实只能辜负长公主的厚爱,请陛下和长公主恕罪。” 话说到这份上,宋听虽然没有直接承认自己喜欢男人,但意思就是这么个意思了。 小皇帝当即长叹了口气:“爱卿可真是会给朕出难题,这下朕都不知道该如何告知长公主这个消息。” 宋听将头埋得更低。 “起来吧,都说了是私事,没必要因为这个跪朕,朕难不成还能因为这个砍你的头?” “不过——”楚明焕话锋一转,“朕听说你府里那位美人,肖似端王三公子楚淮序?” “陛下,楚明耀伏诛,如今已经没有什么端王了,自然也没有什么三公子。” 皇帝皱了皱眉,苦着脸:“是朕失言,但朕当真是很好奇怎么样的美人才能惹宋卿这样的人动凡心,有机会带他来见见朕。” 宋卿道:“是。” 小皇帝:“先去吧。” 宋听:“臣告退。” 离了皇帝,宋听又去兴庆宫见了太后。 祈福大典在即,他们这位娘娘心里忧切,自打宋听从江南回来,便时常将他喊进宫里商量。 “宋爱卿啊,哀家和焕儿,我们母子俩能安安稳稳地在这宫里,可多亏了爱卿。” “哀家实在想象不出,若是离了你,哀家和焕儿可怎么办。” 太后今年也不过三十余岁,又因为保养得当,脸上很难看出岁月的痕迹。 “娘娘不必忧心,陛下英明果决,纵使没有臣,也能将一切打理得很好。” “这不一样的。”太后握着宋听的手,朝他怀里靠过来,“哀家和焕儿仰仗大人多年,大人早已是我们母子俩的主心骨。” “娘娘。”宋听不着痕迹地避开,,“娘娘这是在折煞臣。” “臣作为大衍的臣子,为陛下和娘娘分忧是臣的本分。臣还有要事在身,就先告退了。” 太后微变,尴尬地扶了扶头上的珠钗:“那你便去吧。” 出宫已快申时,宋听心里记挂着楚淮序,马儿都比平日走得急。 “糖人——糖人——又酸又甜的糖人——” 临近府邸时,听见沿街小贩的叫卖声,宋听不自觉勒紧缰绳,停在卖糖人的小贩面前。 那小贩被吓了一跳,脸都白了:“大、大人。” 宋听从怀里取出一个元宝:“我都要了。” 小贩卖了一辈子的糖人,根本没见过那么多的钱,吓坏了:“大人,用不了那么多钱。” “嗯。”宋听却只点点头,将那个元宝丢进了小贩怀里。 没等小贩反应,他自己已将糖人扛在马背上,一扬马鞭,走了。 “大人回来啦。” “嗯。”宋听下意识找了一圈,管家看得分明,赶忙道,“公子午睡还未醒来。” 宋听皱了皱眉:“何时歇下的。” “一个时辰前。”管家事无巨细地交代,“今日熬了鸡汤,用的是府里养了三年的老母鸡。” “公子喜欢,夸了句鲜美,难得多喝了一些,喝完又吃了些冰,这才歇下的。” “冰吃了多少?” “大人放心,只一小碗,大人吩咐过,奴才不敢忘。” 宋听点了点头,又问起鸡汤的事情。 他为了能让楚淮序多吃几口菜,可谓是用尽了办法,连宫里的御厨都带回来了。 楚淮序却半分面子都不给,食量仍跟猫似的。没想到却喜欢这鸡汤。 “大人要不要也喝一碗?” “嗯。”宋听心里有些高兴,“今日当值的是哪个厨子,赏。” “老奴替王二谢大人赏。” “以后怀月的吃食便交与他来负责。” “是。”管家将视线落在他手里的糖人上。“大人,这些……” “给怀月的,我自己处理,你去忙吧。” 管家又应了声“是”,便躬身告退了。 鸡汤里加了红枣枸杞之类的,还添了几片生姜,汤头浓郁,味道鲜美。 宋听喝了一碗,也觉得不错。放下碗时祁舟正好进屋。 祁舟之前被宋听派出去找鬼面神医,没想到这么快就回来了。 宋听抬了下眸,看着风尘仆仆的人:“人呢?” 祁舟跪下复命:“那鬼面神医现下就在老君山上,属下同他交了手。” “那人武功平平但轻功了得且十分擅长用毒,属下无能,没能将人带回来,请大人责罚。” 他嘴唇发紫,面色虚浮,一看就是中了毒。 宋听皱了皱眉:“可有解药?” 祁舟:“那鬼面神医说此毒无需解药,只要疼上七七四十九日毒素便可自行消解。” 这也是为什么人就在老君山上,祁舟却花了好几日才回来,实在是前两日太疼了,连起身都无法做到。 “那人还让属下给大人带一句话。” “嗯?” “他说许久未见故人,盼与故人相逢。” 宋听:“……” “属下斗胆,大人是否和鬼面神医相识?” “本座从不认识什么鬼面神医。”宋听说。 他下意识摩挲拇指上的扳指,却摸了个空,这才想起来自己那枚扳指已经戴在了楚淮序手上。 想到这里,他心不自觉软下来。 “不过既然他要见本座,那本座就去会会他。” 正巧之后太后要去白马寺祈福,他倒要看看那鬼面神医究竟是哪个鬼。 “老管家。” 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楚淮序人还未现身,声音便先传了过来。 宋听扫了祁舟一眼,“先下去歇着吧。” “是。” 几乎是同时,楚淮序从里间走了出来。 在看见宋听时他步子顿了顿,懒洋洋地不说话了。 今日穿的还是一身红,松松垮垮挂在身上,锁骨上的那颗痣红得惊心。 第46章 奴嫌脏。 宋听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将楚淮序的衣襟拉高: “怎么又不好好穿衣服。” “热。”他脸上的确浮着薄薄的汗,脸也比平日红一些,像用胭脂上了色。 大概是因为刚睡醒的缘故,神色间流露出几分倦懒。 “热就让人多取些冰块来,衣服还是要好好穿。” 楚淮序要笑不笑地睨着宋听,宋听被他看得喉咙发紧,转而问: “找管家做什么?” “今日的冰镇酸梅味道不错。” “中午已经吃过了,不能再吃。” “行吧,大人说什么便是什么。” 楚淮序也不同他争,朝阿宝招了招手,叫人靠近自己一些,方便扇风。 “你总离我这么远做什么,我又不是那吃人的恶鬼。”他调笑着望向阿宝。 后者一脸苦相,下意识看向宋听。 “也不用看你家大人,只是叫你扇风而已,又不是要你同我做什么,你家大人没那么小气。” 楚淮序从前也贪凉,却没有夸张到这种程度,想来还是同经脉受损有关。 想到那日太医所说的话,宋听心脏紧了紧,捏住他的手: “八月初八太后要前往白马寺祈福,我会随行伴驾,到时你同我一道去。” 楚淮序立马变了脸:“我不去,这么热的天行那么远的路,怕是还没走到开封,我就先热死了。” 若是平时,宋听当然舍不得叫这人受苦。 但太后的车驾从长安到开封一来一回少说也要大半个月,宋听才把人捂怀里,当然不放心将人独自留在长安。 他树敌太多,难免有差池,非得时时刻刻放在眼皮子底下才放心。 再者他也有非带上淮序的理由。 “我不会让你死的。” “是么。”可惜指挥使大人的承诺对楚淮序而言连屁都不是。 他视线随意地暼了暼,目光忽而落在宋听胸口处,继而笑出声来: “昨个夜里奴没让大人满意?” 面对任何大风大浪都不见多少畏惧的人因为这句话陡然红了耳朵根。 他一下没反应过来楚淮序的话题为何跳脱得那样快,顺着对方的视线一垂眸,才发现玄衣上那一抹红。 很明显看出是一道唇印。 楚淮序修长的手指抵在上面,声音带着不加掩饰的嘲讽: “还是女人的口脂,大人这是刚从太后娘娘宫里回来?” 宋听:“……” 每个字似乎都是楚淮序说的那样,宋听竟不知如何反驳。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 “嘘……”淮序将食指抵在他唇上,言笑晏晏。“这是大人的私事,无需同奴解释。” “只是大人近日最好不要再半夜翻窗进来做那偷香窃玉的事,奴嫌脏。” 带着笑的言语比楚淮序那把云纹匕首还要锋利,轻易捅进了宋听的心口,将他的心脏绞成了烂泥。 楚淮序却半点没有察觉到他的痛苦,视线已经从那道可疑的唇印移到了桌旁的糖人上。 “这是给我的?” 宋听闭了闭眼,沉着声音“嗯”了一声。 “我记得你从前爱吃这个。” 楚淮序没应声。从前是从前,他如今最不爱忆起的就是从前。 倾身过去摘了一只下来,拣最上面那颗咬了一口,脸紧跟着皱了起来。 “齁得牙疼。” 捂住半边脸,勉强把嘴里那半颗咽下去,剩下的则往宋听怀里一塞: “大人记错了,我从来不爱吃这个。” 宋听瞳孔颤了颤,声音微哑:“不可能,我不会记错的,你分明说过。” 那是宋听来端王府之后的第二个月,也是这样的夏日,天气热得很。 四喜班流转到了长安,要在清风居唱上五天的大戏。 楚淮序在府里待不住,便带着宋听去听戏。 夏夜凉爽,街头巷尾比白日热闹许多。 楚淮序久居宫中,一朝得了自由,哪怕已经在朱雀街上走过许多次,仍旧看什么都觉得有趣。 宋听当然更甚。从前他总在艰难求生,根本分不出心思在无关紧要的人或者物上。 只有跟在楚淮序身边,才渐渐体会到这个世上除了一心想要活下去之外的其他情绪。 那些匆匆而过的路人,路边的花和草,摊贩肩上挑的风车,手里推的糖人,都是宋听从前所忽略的。 他忍不住看,又不敢多看,怕楚淮序又胡来。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上街,之前有次他俩闲逛着去清风居吃饭,吃完回到王府没多久,府里几个下人就搬了几箱子东西回来。 全都是他之前在街头多瞧了几眼的小玩意儿,什么纸风车啊、小陶人啊、小木马啊、拨浪鼓啊、竹笛啊…… 楚淮序将他领过去,朝他说:“以后想要什么直接跟我说,不用憋在心里,知道吗?” 宋听其实也不是真的多喜欢这些东西,不过是从前没得到过,如今有机会就多看几眼罢了。 但楚淮序这样跟他说,他心里还是觉得高兴。 没有人对他这样好过,只有这个人。 他小心地将那些东西藏起来,但那之后再跟着主子上街,便不敢再东张西望。 生怕楚淮序再给他搬几箱子东西回去。 楚淮序是骄纵着长大的小公子,做事随心所欲只管高不高兴,他却不能那个样子。 他当不起对方这份好。 清风居在长庆街,跟端王府隔了一条街,两人是在府里用过晚膳才出来。 时间尚早,不急着赶路,便慢慢吞吞地闲逛着,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和沿街叫卖的小贩。 比起宋听的淡然,楚淮序反倒像那个年龄更小的。 他一会儿逗逗鸟笼里的鸟,一会儿拿起一支洞箫在手中转转,一会儿又投个壶套个圈…… 还从一个小贩那买了一袋盐水花生,边走边吃,丝毫不顾及自己的身份。 明明是在当今身边养出来的小贵人,行事风格却完全不拘小节,随意到可以称之为散漫。 “捏糖人啦糖人!三文钱一个!”到路口时有个老人在叫卖着糖人。 宋听盯着担子上插着的一排排糖人,有小金鱼,小猫,小狗,还有小灯笼…… 一个个都精致可爱得很。 “公子,我想要一个糖人。” 第47章 糖人 想要什么就直接说,类似的话楚淮序说过很多遍,宋听却一次要求都没有提过。 他知道自己是被捡回去的,唯恐会遭主人家的厌烦,再将他丢出去,因此每一步都不敢踏错。 今天算是破了例了。 楚淮序饶有兴致地盯着宋听看向糖人的模样。 忽然觉得的一向冷冷淡淡没什么表情的人比往日少了几分淡漠,变得愈发可爱。 “你啊……”过了一会儿他捏住宋听的脸,往两边扯了扯。 宋听撑开眼睑,流露出惊讶的神色:“唔,公子……” “明明年纪不大,却比皇爷爷的那群老学究还要古板,成日冷着一张脸,如今这个样子才更像个小孩子。” 他动作没有很用力,宋听的眼睛越睁越大,却并不挣扎。 楚淮序又捏了一会儿才把手松开:“走吧,本公子带你去买糖人。” “老人家。”他将一锭银子压在老人面前的小木桌上,朗声道: “您可否照着我们二人的模样捏两个糖人,若是捏的像,这锭银子就是你的了。” “诶,好好好,您二位等着瞧好咧!”老人连连点头,手上已经开始动作。 这么大的一锭银子,他就是捏一月的糖人也挣不来啊! 老人先拿起小铲取了一点热糖稀倒在面前一块用的已经很光滑的铜板上。 那块糖稀经过他的几经捏、搓、揉,很快就有了“人”的大体模样。 然后他又取了小竹刀仔细的切划,塑成了身、手、头面。 还精巧的刻出了发饰和衣裳,最后用勺子取了各色颜料,淋到糖人身上。 也就是顷刻之间,两个栩栩如生的糖人就被捏了出来,赫然就是楚淮序和宋听的模样。 楚淮序还没见过这样巧的手,盯得比宋听还认真:“好厉害。” “好嘞,您二位拿好!”老人拿两个小木棍取了糖人递给他。 楚淮序接过,将捏成了自己模样的糖人在宋听眼前晃了晃,然后塞到他手中,说: “你拿我的小糖人,我拿你的。” 宋听也一直很认真地看着老人制作的过程,待到楚淮序将糖人给到他手中,他眼里分明闪着光。 “喜欢吗?”楚淮序问。 宋听点点头:“嗯。” 他捏着小木棍,将糖人慢慢地着圈。 手里的“楚淮序”惟妙惟肖,确实像是下凡来的小神仙。 “我娘……是个很奇怪的人,多数时间我觉得她不喜欢我,甚至厌恶我。” “但有一年我的生辰,她破天荒地给我买了一个糖人。” “卖糖人的也是这样的一个老人,捏的是一只小兔子。我舍不得吃,放到后来就化了。” “后来我娘死了,糖人成了她唯一给我买过的东西。” “可能是因为这样,每次路过卖糖人的摊位前,我总要忍不住看几眼。” “总有许多孩子围着,缠着爹娘买,或者自己就能掏出几文钱买一个。” “实在买不起的也不愿意走,跟我一样眼巴巴望着……” 他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话,边说伸出食指,极小心地碰了碰“楚淮序”的鼻子,又很快缩回来,眼睛仍是亮亮的。 他心里是喜悦的,虽然他在极力隐忍这份喜悦。 这样的宋听与往日太不一样了。 楚淮序还记得刚把人捡回来那阵,这个小乞丐戒备心强得很,谁都不理,也不说话,他还一度以为这人是个哑巴。 后来终于戒心是放下了,却还是不怎么爱说话,什么事都藏在心里不愿意说。 这还是他第一次露出这么明显的情绪,愿意将过去讲出来。 楚淮序看在眼里,胸口闷闷的,似是憋了一口气,又分明也是同样喜悦的。 他从前从来不知道,欢喜与憋闷,竟是能一齐涌上心头的。 但能让宋听高兴,他就是欢喜的。 “很甜。”楚淮序舔了一口“宋听”的脑袋,“难怪孩子们都喜欢。” 吃糖人本来没什么,大家都是这么吃的,慢慢地一口一口舔。 但大概是因为楚淮序手里的糖人被做成了自己的样子,看着别人.添.“自己”,宋听莫名感到尴尬。 耳朵不知不觉就红了,还一路红到了脸上。 楚淮序却没有察觉到他的情绪,一下咬掉了“宋听”的脑袋: “其实我以前没吃过糖人,没想到能做得这样精巧,你若是喜欢,以后可以天天买。” 宋听:“……” 他还沉浸在自己被咬掉脑袋的震惊中,刚才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也在楚淮序一声声的咀嚼声中消弭了。 “快来快来!卖糖人的老爷爷来啦!” 几个小孩子从他们身边跑过,欢欢喜喜地冲向卖糖人的摊子。 “那可不行,糖人是我们的。” 看着那些孩子一个个争抢着糖人的场景,楚淮序将手里没吃完的糖人往宋听手里一塞—— “等着,我现在就去把那些糖人都买下来!” 说着就朝那堆孩子追过去。他是习武之人,动作自然比孩子们快,很快就挤在了前头。 离得有些远,孩子们又吵吵囔囔的,宋听只能隐约听到两三句对话: “老人家,你这些糖人我全都要了,你莫要再卖给这些小鬼头了!” 一个孩子大叫道:“你这人怎么这样,明明是我们先发现爷爷的!” “那又怎么样,我比你们有钱啊!而且我跑的比你们快,先到先得知不知道道!” “我给你们钱,你们去买别的……” 宋听站在原地,看着和孩子争抢的白衣少年,捏紧了手中的糖人。 那天他们足足买了二十多个糖人,什么形状的都有,看得宋听眼花缭乱。 一下子吃不完,楚淮序就将它们收在房里,拿冰块保存着,每天同宋听一道各吃一个。 但天气炎热,尽管已经妥帖保存,剩下的一小部分糖人还是变了味,不能再吃了。 …… 现在楚淮序却告诉他,自己并不喜欢吃糖人? 隔了那么多年,宋听忽然意识到: “你那时……是为了我,是不是?” “是为了我才那样说……” 第48章 你还会骗我吗? 一旦想明白了这些,之前的那些事情就全都有了解释: 楚淮序其实不爱吃甜的,便是连冰镇甜汤,他从前都是不怎么碰的。 又怎么会喜欢糖人这种除了甜没有其他味道的东西呢? 不过是因为他那时候见过的好东西太少了,见过的那些孩子又都喜欢糖人,便觉得全天下的人都同他一样,喜欢糖人。 以为楚淮序当然也一样。 而且楚淮序演得太好了,他半点没有发觉。 “是的吧。你是我捡回去的人,亲眼见过你的处境,觉得你可怜,对你难免和对别人不同。” “而且你整天黑着脸,死气沉沉的,我就想让你开心些。” 楚淮序目光落在那些个糖人上,脸上的笑意不知不觉淡下去,只有嘴角还浮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 “虽然我不爱吃糖人,但见你喜欢,吃了也就吃了。” 看似无甚重要的一桩往事,却叫宋听心头大恸。 尚未痊愈的心口又痛起来,嗓子口隐隐尝到一点血腥味。 宋听搭在腿上的手掌不断收紧,连胳膊都在抖。 他错过了这个人太多,也辜负了这个人太多。 他早已偿还不清。 “嘁。”楚淮序却在这时笑了笑,脸上又荡开熟悉的笑。 “我同大人说这些做什么,既然没有冰镇酸梅汤,那奴就回去歇息了。” “等等——”却被宋听拉住手,男人用力地将他揽进怀里,脸埋在他颈侧。 不等楚淮序说什么,就感觉到有滚烫的液体落在他皮肤上。 汹涌的一大片。止都止不住。 楚淮序心头微动,却很快将那抹异样的情绪压下去。 再开口时还是熟悉的、带着自厌和轻蔑的腔调: “大人这是做什么?” 宋听并不说话,只是抱着他哭。 这一哭便哭了很久,连楚淮序都觉得惊讶了。 但他没再说什么,也没将人推开,任由宋听抱着他,哭了个痛快。 等指挥使大人终于哭够了,他连肩膀都觉得麻了。 “哭完了?哭完是否可以松手了,我——” 回应他的是宋听的一个吻,男人猝不及防地.晗.住他的唇,动作暴戾又凶狠。 以至于楚淮序很快就尝到血腥味。 他被宋听抱得很紧,躲都躲不开,只能被动.成.授着。 一时之间耳边只有两人.揪.蝉.在一起的呼吸声和不知是谁的、猛烈的心跳声。 这个霸道的吻持续了许久才渐渐变得温柔起来,宋听像着迷一样.温.着楚淮序的唇瓣。 又.温.他的耳垂、锁骨,温热的鼻息拂在楚淮序脸上,叫他有些痒。 他下意识又要躲,宋听却还搂着他,轻易不让他动。 男人伸手将他落在脸侧的头发拂到身后。 指尖滑过他的侧脸,若有似无的.触.敢,带着一丝微凉,却叫楚淮序的心跳愈发失序。 “是我的错。”宋听的吻再度落下来,声音哽咽。 “都是我的错,从今往后,你想要做什么,我都会帮你。” “呵。”楚淮序轻声笑了笑,捧住宋听的半边脸。“大人真是惯会说动听话。” “也难怪咱们那位端庄贤淑的太后娘娘竟也为大人着迷,连口脂都会留在大人身上。” “……”话题显然又绕了回去,宋听有心想解释,但他此刻有更重要的事要同楚淮序承诺。 “我同你保证,这件事绝非你想的那样。” “我心里只有你,其他无论是谁,我都不可能会去理会。” “鸣瑜。”他就着这个被楚淮序捧住脸的姿势,在男人掌心蹭了蹭。 无论语气还是神色,都近乎讨好的意味。 “求你相信我,即便我是一条狗,也是你的狗,我的犬牙会对准任何人,唯独不会是你。” 他自认已经足够诚恳,楚淮序却仍旧不信: “大人说的可真是好听,但大人莫要忘了,你这条狗听了章炳之的命令,灭了我端王府满门。” “你怎么还敢说你是我的狗?敢说你的利齿不会对准我?” “你知道吗,”楚淮序语气罕见的温柔,“这些年我时时刻刻都在后悔,如果那天我没有下马买包子就好了。” “那样或许就不会遇到你,也不会害死我的父母兄长,害了那么多无辜的性命。” “但我又想,即使没有那一天,你们也一定设好了别的陷阱在等我,我早就是你们的目标,是不是?” 宋听神色微动,没有否认这一点。 楚淮序于是笑了笑,松开手。 骤然失去的温度叫宋听心下一紧,本能地去捉他的手,却被他无情地挥开。 “宋听。”他凝视着男人的眼睛,“我永远不会原谅你,哪怕你死一万次,我也不会原谅你。” “但你刚刚说,无论我做什么你都会帮我,这次你还会再骗我吗?” “不会。”宋听闭了闭眼睛,用力咬着牙,“我绝不会再骗你。” “那好。”楚淮序说,“那我要你杀了皇帝,杀了太后,我要将章炳之碎尸万段挫骨扬灰,我要那个位置。” “如果你能帮我做到这件事,我可以考虑让你留在我的身边,做我的狗,弥补你犯下的罪孽。” 清风居是皇都顶有名的酒楼,从第一任掌柜下来,到现在已经是第三代了。 此刻正是饭点,楼里人来人往,生意特别红火。 宋听选了个雅间,在二楼走廊的最里间,倒是还能落得个清净。 店小二麻利地擦完桌子,然后将抹布往肩上一甩,爽声问道: “二位客官想吃点什么?” 宋听没有回店小二,反过来问询楚淮序的意思: “除了酒酿圆子外,可还有什么想吃的?” 午膳用的清淡,十分不合楚淮序的胃口,这人便一整个下午都恹恹的,提不起精神。 宋听忧心他,叫厨子做了几样清爽开胃的小吃,哄着他吃。 可楚淮序还是没什么兴趣,倒是说想吃清风居的酒酿圆子。 宋听就将人带来了。 楚淮序对其他的都没兴趣,敛眸道:“随便。” 宋听:“……” 他撑了撑额角,朝店小二说:“两碗酒酿圆子,再加几道招牌菜,圆子不要太甜。” 第49章 暗中 “好嘞!真不是小的自夸,我们家大厨,想当年那是给先帝爷管饭的,别家的厨子可真是不能比的。” “两位来我们这啊是来对了地方,咱们虽然没有那皇帝的命,但可以尝尝皇帝的口味是不是……” 宋听:“……” 楚淮序:“……” 他一个自小在皇宫长大的人,居然要跑到宫外面“尝皇帝的口味”,这感觉……实在很奇特。 宋听脸色也不太好看,他察言观色了片刻,见淮序不像是生气的样子,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行了,下去吧。” 酒楼很热闹,楼上楼下皆坐满了人,他们这处还稍微僻静一些。 楚淮序抿了一口茶,眼皮轻轻往上一掀,要笑不笑地望向宋听: “大人要看便看,偷偷摸摸地做什么,我难不成还能挖了大人的眼珠子不成?” 偷窥被抓包,宋听面色一赧,下意识去抓淮序的手:“我不知道他会——” “不知道他会突然提起先帝,怕勾起我的伤心事?” 宋听默认了。 “不至于。” 楚淮序轻嗤了一声,不怎么在意地说: “我日日对着大人这张脸都没有气死过去,旁人只是随口提了句先帝,不至于就叫我伤心难过。” 楚淮序身份特殊,故而出门前宋听给他戴了张银面具,遮去大半张脸。 但即便是这样,仍旧能从那双如水的眼睛里,瞧出这人的绝代风华。 宋听垂眸。不敢多看。 “菜来咯!碧螺虾仁一盘!” 正说着话,第一道菜便上来了。 宋听夹了个虾仁放到楚淮序的碗里:“吃吧。” 楚淮序吃了那个虾仁,却不去看宋听。 “其实我挺好奇的,从前你是为了任务才刻意接近我,为了让我相信你才做那些事。” “各为其主,可以理解,我信你是我自己蠢,但如今又是为了什么呢?” “如今你已身居高位,想要什么样的美人得不到,做什么总是对我一副神情纵容的模样。” “大人的戏演了那么多年,还演不够吗?” 两个人不久前似乎已经达成了一致,可宋听知道淮序还是不相信他,所以才会一次次试探。 他眼眸沉了沉,赌咒一般:“主子,你再信我一次,我不会伤害你。” 楚淮序没有立刻开口,而是过了好一会儿才说: “罢了,既然我决定利用你,就已经做好了再被你反咬一口的准备。” “但是宋听,你要想好,要么现在就杀了我,否则这次我一定扒了你的皮。” “嗯。”宋听夹了一筷子菜,神色平静,“菜凉了,快吃吧。” “……” “酒酿圆子来咯!” 这时,店小二又乐呵呵地过来了,手里端的正是楚淮序惦记着的酒酿圆子。 他将木托盘放到桌上,端出一碗递给楚淮序,细心嘱咐道: “是冰镇过的,两位客官最好先吃些东西再尝酒酿。” 楚淮序伸手去接,正当他端好碗准备收回胳膊时,那店小二却按住他的手,在他手背上轻轻拍了拍。 他心头一紧,隐隐已经有了猜测,一抬头只见那人果然在盯着自己,一道似笑非笑的眼神频频示意碗底。 “嗯。”他轻轻答复了一声,店小二这才松开手,转身将另一碗端给宋听。 “二位公子若是喜欢这酒酿,等八月可一定要再来。” 楚淮序的手指抚过碗底,那里有一张字条。 “到时候啊,桂花都开了,酒酿里加了新鲜的桂花,那味道可比现在更好上几百倍!” 楚淮序显得颇有兴致:“是吗,那是必定要来尝一尝的。” 趁着和店小二搭话的间隙,他迅速将字条攥进手心,然后不动声色地舀了一勺酒酿。 却没有多尝,将瓷碗轻轻放回了桌上。 “好嘞,那您二位慢慢吃,小的先下去了!” 宋听并没有察觉到任何不对,只关心道:“怎么不吃了,不好吃?” 楚淮序搅动着瓷勺,垂眸道:“尚可。” “比起这个,”他说,“我们很多年没一起喝过酒了,大人若是不嫌弃,可否陪我喝几杯?” 宋听自然求之不得,但他又担心楚淮序的身体:“好,不过不能多喝,只能三杯。” “嘁。”楚淮序根本没有将他的话放在心上,自顾自喝了起来,宋听也只好跟上。 他在旁的方面无条件纵着淮序,然而只要碰到同淮序安危有关的方面,胆子便大起来。 说好三杯就是三杯,三杯过后他就缴了淮序大的杯子,叫小二换成了热茶。 楚淮序自然不高兴,脸当即沉下来,开始各种阴阳怪气宋听。 后者却一句怨言都没有,任由他骂,楚淮序一拳拳砸在棉花上,气得人都快发抖。 “哼。”他冷笑一声,“但我们要了那么多酒,不喝浪费,要不大人自己都喝了吧,我以茶代酒,敬大人。” 只要楚淮序自己不喝,宋听二话不说就答应了:“嗯。” “大人到时候别醉死过去才好,我可不会管你。” 宋听又是一声:“嗯。” 楚淮序真的快气死了,喊小二拿来脸大的海碗,亲自帮锦衣卫指挥使将酒装满: “请吧,大人……” 就着清风居的招牌菜,宋听足足被灌了有五六坛酒,装了一肚子的水。 回府的时候已经醉得一塌糊涂,连站都站不稳,一路都是靠楚淮序搀回来的。 “……混账东西,这次便宜你了,若不是留着你还有用,一定将你丢在街口。” “这么多年过去,酒量还是不见长,心倒是越发黑了。” 管家领着一众仆从迎出来:“大人这是喝多了?” 正要伸手去搀,神志不清的宋听却本能地察觉到有人靠近,冰冷的眼神刺过去。 硬生生将管家等人吓得停住了脚步。 而宋听本人却已经搂紧了楚淮序的腰,狗一样在他颈侧嗅来嗅去,嘟囔着他的名字。 “别.添!”淮序被闹得痒,不耐烦地要躲,却挣不开宋听。 气得他骂得更狠:“说你是狗你是不是还要摇尾巴!重死了,我早晚扒了你的皮!” 第50章 醉酒 这话简直是大逆不道,若换成别人来说,这时候估计已经被躲在暗处的锦衣卫摘了脑袋。 管家几人眼观鼻鼻观心,一个字都不敢说。甚至希望自己从不曾出现在这里。 生怕等自家大人醒了就把他们给灭口了。 杀他们这些个奴才,对自家大人来说比切个瓜还容易。 “都站着干嘛,还不赶紧过来搭把手,”楚淮序将视线落过去,“你们家金贵的大人,难不成还要我来伺候?” 管家等人这才匆匆迎上去,“是、是是……奴才知错了……” 待几个人手忙脚乱地将人弄回房间,已经是一盏茶之后的事情。每个人都已精疲力尽。 而宋听的防备心依旧很重,对着要去替他更衣的仆从就是一掌。 仆从没练过武,哪经得住指挥使大人的一拳,当即被打得吐了血。 其他几人顿时吓得不轻,脸色惨白地望向楚淮序。 只有当楚淮序靠近的时候,他才会安静下来,一双眼睛迷恋地凝视着他。 楚淮序也快吐血了,没好气地问管家:“你们家大人,往常也是这个样子?” “那倒、倒也没有。”管家冷汗连连,“大人一般不贪杯。” 他闹不清两人是怎么回事,不敢多言,打算支吾着糊弄过去。 楚淮序哪里看不出他肚子里打的那点算盘,在心里冷笑一声: “行了,都滚吧。” 众人如蒙大赦,忙不迭就跑了。剩下楚淮序劳心劳力伺候醉得人事不省的宋指挥使。 “主子……” 刚帮他脱了鞋,楚淮序只觉一阵天旋地转,人都站不稳。 待反应过来时,宋听已经拉着他的胳膊,将他拉了上去。 “鸣瑜……” 那声音闷闷沉沉的,带着很明显的委屈,似乎受了多少欺负似的。 这般语气,简直很难将声音的主人同传闻中那个杀人不眨眼的活阎王联想到一起。 楚淮序却不为所动,重重地往他脸上糊了一巴掌:“滚开!” 宋听这会儿根本听不进去旁的,只会依照本能地依恋楚淮序,嘴里一刻不停地叫着对方的名字。 他在楚淮序耳根处碰了碰,然后将对方的双手牢牢锁住,扣在头顶: “鸣瑜……” 因着喝了太多酒的缘故,他呼出的气息带着浓重的酒味,热辣辣地扫在楚淮序脸上。 那对漆黑的眼眸直勾勾望着他,带着几分醉酒的迷离。 “你真好看,就是这张嘴,总说些惹我伤心的话。” 宋听狠狠地.舀.了过去,直到两人的喉间都晕开浓烈的腥甜,才恋恋不舍的放过它。 手指却又覆了上来,轻轻摩挲着。那眼神,看着叫人害怕。 “宋听!”楚淮序脑袋陡然空白成一片,他挣扎着试图摆脱宋听的钳制。 无奈宋听是习武之人,又醉了酒,一身蛮力又哪里是如今的楚淮序能反抗得了的。 楚淮序直接被困得死死的,完全动弹不了…… 不多时,那只手便不再满足于此,骨节分明的手指慢慢抚过两道柳叶似的眉毛、抚过眼睛、抚过鼻子…… 一路往下。 楚淮序喉结上下激烈地滚动,咬着牙:“宋听!你给我松手!” 平日里总是楚淮序游刃有余地引导着两人之间的关系,今天忽然落了下风,叫他感到一种被冒犯的愤怒。 “你这条疯狗!松开!” 既然被骂是狗,宋听便将其坐实了,他在楚淮序喉结上“画出”一朵艳丽的红梅。 然后一点一点继续往下,挑开那件绣着金线的红衫…… 这下子,楚淮序简直被气疯了,两只脚不住地蹬着,嘴里骂个不停。 宋听皱了皱眉,咬了他一口:“主子,求你安静点。” 连在这种时候都好似将自己低到尘埃去,真是不要脸! 楚淮序气得发抖,曲起膝盖用力踹了下,“你这只疯狗!滚!” 宋听没防备,被撞了个正着,疼得脸色煞白。 楚淮序趁势挣脱开来,又一巴掌重重甩在男人脸上: “你清醒了没有?!” 宋听的脸被甩偏几分,扭头时目光带着几分茫然和委屈。 这样看着,仿佛真是一条受到主人惩罚却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的小狗。 表情甚至是有些可怜的。 “下去!”楚淮序以为这场闹剧到这里就该结束了。 然而下一秒,宋听猛地扑了过来,重新将他困住。 明明已经醉得神智不清的人,却仍旧记得自己刚才进行到哪一步。 他的手是常年握刀拿剑的,布着厚厚的一层茧子…… “鸣瑜,你身上好香……” 宋听呢喃着,留下浅浅的牙印。 “别……” 浅浅低吟对于宋听来说无异于惑人的毒药,他虔诚地捧着楚淮序的手,“主子,求你赏我……” “宋听!宋清响!” 楚淮序凝望着眼前人,眸中无数种情绪一齐翻涌。 他知道该推开这个人,可是…… 而就在此时,死死桎梏着他的那只手陡然失了力道,楚淮序眼睁睁看着男人一头栽了下去。 安安静静的。 “宋听?”他试探性地叫了一声。 又用手掌轻轻推了推,回应他的只有身旁之人绵长深重的呼吸声。 “宋清响。”再一次的确认。依旧没有应答。 居然……在这种时候……睡着了。 楚淮序维持着这个仰面躺着的姿势缓了好一会儿,气笑了。 他起身缓缓整理好自己的衣衫,冷眼盯着床上之人。 良久,寒光一闪,宋听的那柄软剑被楚淮序握着,抵在了剑主人的胸口! 只要一点点力道,这柄利刃就可以刺进这人的身体。 再用一点点力,就能刺破他的心脏…… 可楚淮序迟迟没有动手。 不能就这样杀了宋听。这个人对他还有利用价值。 眼下还不是时候,他必须忍。 不过现在侍从不敢进来,宋听又醉着,却是找他想要的那样东西的好时候。 想至此,楚淮序收起软剑,小心翼翼地在房间翻找起来…… 就在此时,本该醉了的宋听忽然睁开了眼睛,眼里没有半分醉意。 只一眼,他又立刻闭目,口中喃喃道:“主子……” 第51章 黑白无常 这声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了楚淮序一跳,手里的花瓶差一点应声而落。 转身一看,那人却翻了个身,睡得很熟。 刚才那一声,分明是梦中的呓语。 楚淮序松了一口气,继续找起来。 除了宋听躺着的那张床,他几乎翻遍了房间里的所有地方,连墙壁桌角都没有放过。 但令他失望的是,他什么都没有发现。 又因为时时都在担心宋听会突然醒来,手心早已沁满了汗。 ——罢了,改日再找机会吧。 楚淮序最后看了一眼床上之人,极为不甘地离开了房间。 而就在他跨出房门的下一刻,宋听猛然坐起身,看着早已合上的房门神色复杂。 几分钟之前尚在楚淮序身上流连的手掌此刻正叩在他自己的胸口。 这里——那人刚刚就握着他的长剑抵在这个地方,差点捅出一个窟窿来。 最终却没有下手。 不管是出于何种原因,都叫宋听感到高兴。 只是……他目光再次看向门口,只是淮序到底想找什么? 宋听虽然没有真的醉,却要装出酒醉的样子,因此他是第二天早上才出现在厅中。 因为“宿醉”,他今日没有去早朝,比平时晚了两个时辰才起来。 此时已是日上三竿。 厅中却早已有人在了——是淮序正在用早膳。 宋听往外看了一眼时辰,脸色发沉。 楚淮序其实也早就注意到身后的动静。却故意没理会,直到宋听在他身侧坐下来,才抽空分了个眼神给他。 “大人酒量差,酒品也差,若是心情不好,也别拿奴撒气。” 这是将宋听脸色不好的原因归咎于昨日的宿醉,在挖苦他。 宋听也不解释,只道:“怎么这个时辰才用早膳?” “昨儿个夜里没睡好,起不来床。” 淮序的面前是一碗白粥,用碧色的碗盛着,勺子也是一样的颜色,被他苍白的手握着,叫人看得心动难抑。 宋听没忍住,轻轻握了握他的手指,淮序迅速一侧身,那几根手指就从宋听手里滑走了。 抓了个空的宋指挥使捻了几下自己的手指,只觉得心头酥麻。 “如何没睡好?”情绪还沉在刚刚的触碰中,声音发黏。 “做了个噩梦,梦见死去的亲族叫奴给他们偿命。” 说这话时,淮序的语气很淡,听不出什么情绪,甚至有闲心搅拌着碗里的粥,好似只是平静的在和宋听谈论一碗粥的咸淡。 可这句话落在后者的耳朵里,却仿佛丢进平湖里的一块巨石,瞬间激起千层浪。 刚刚那几分旖旎的气氛消失殆尽,宋听握紧拳头,胸膛起伏得厉害。 “奴吃饱了,大人请自便。” 眼见着他要站起来,宋听伸手拽住他的衣袖,恳求似的:“别走,陪我再吃点。” · 八月初八,太后的仪驾从长安出发前往洛阳白马寺,锦衣卫指挥使宋听负责护送。 随行的还有阁老章炳之。 楚淮序果然被宋听一起带着出发,他身份特殊,随行队伍中难免有认得他身份的人,宋听便又将那张银质面具戴在他脸上。 宋府的马车在队伍后面,马车宽敞明亮,两旁更是有宋听手下的黑白无常护卫。 黑白无常就是小五和祁舟,宋听被人叫做活阎王,作为他手底下最得力的两名下属,两人自然而然也得了这么个称呼。 “……所以你们看,跟着宋听就只能得这种恶名,等你们死后下了地狱见了真的黑白无常,说不定还会被两位鬼神大人记恨。” “到时候什么拔舌下油锅滚钉子都是轻的,将你们压在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才好。” 仪仗队伍人多口杂,楚淮序也将这个称号听了去,素白的胳膊撩开马车的珠帘,面带笑意的嘲讽两人,顺便想挖指挥使大人的墙脚。 祁舟倒真肖似黑无常,无论楚淮序怎么逗,都是那副恭恭敬敬又面无表情的样子。 气得楚淮序吃完一颗酸杏,就把核吐在了对方身上。 饶是如此,他仍旧没有任何反应。楚淮序一拳头打在棉花上,更是气得不轻。 “哼,你倒是得了你家那位大人的真传,不说话的狗咬人最疼。” 他们此刻正在过一段山路,路途颠簸,楚淮序为了吐核,大半个身体探在外面,祁舟伸手扶了他一下。 楚淮序却借着这个动作将对方的胳膊截了去,贴在自己脸上: “你家大人我养不熟,你考不考虑跟着我,嗯?” 祁舟神色微变,终日没什么表情的脸上难得显露出一丝无措: “公子请自重,属下对大人忠心耿耿,绝无二心。” “哈哈哈哈哈……”楚淮序捧着他的手心,忽而大笑起来。 “你叫一个烟街柳巷出来的人自重?你怎么不干脆叫你家那位大人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啊……” 纵然已经习惯了这位怀月公子对他家大人无时无刻散发出来的恶意,祁舟还是对这张嘴感到头疼。 “那个……怀月公子,我看您不是想让我们俩跟着您,是想要要我们死吧?” 两人的对话自然落在小五耳朵里,他从马车的另一侧转过来,同祁舟并肩而行,看向男人的眼神充满了同情。 “要是被大人看见了,祁舟这条胳膊大概是保不住了。” 楚淮序又笑了笑,这回没再说什么,松了手,坐回了马车里。 珠帘被放下来的那一瞬,远在太后车驾旁的宋听恰好朝这边望过来,遥遥只来得及看见一闪而过的一抹碧绿。 那是他的玉扳指。 自那日之后就被淮序戴在了手上,一直也没拿下来过。 他心里无端觉得熨帖。 但一想到淮序对他的态度,这点熨帖就又化作了散不去的酸气,填在他胸腔中。 “大人?宋大人?”太后伸出手,拉了宋听一下。 宋听收回视线,不着痕迹地将自己的手臂从太后手中抽了出去:“娘娘请说。” “大人脸色有些难看,是否累了?” 宋听冷淡道:“无妨。” “要不就歇歇吧,已经连着赶了两日的路,今儿个天气又实在热,哀家看马儿都有些受不住了。” 宋听朝前观望了一阵,前面不远处正好是个山谷。 “也好,那就到前面的山谷休整一番。” 第52章 我是你的人? 山谷里凉爽,楚淮序在马车里待不住,车架一停下来,就迫不及待地想下车。 然而才俯身,有人就掀开帘子,先跨进了马车。 楚淮序恹恹地扫了来人一眼:“大人不在太后娘娘身边作陪,来我这里做什么?” 他脸上还戴着那张银质面具,整张脸只有一双水眸露在外面,含娇带嗔。 看得宋听心潮澎湃,嗓子眼都跟着紧了紧。急需要一捧甘冽的清泉来缓解这股燥热。 所以他倾身过去,将他亲手戴上去的那张面具摘了下来。 未等楚淮序说话,就按住对方的后颈,凶狠地靠了过去…… 等那股燥意终于被泠泠清泉所浇灭,宋听又抬手将面具罩了回去。 楚淮序却不依,他身体向后仰了仰,捉住男人的手,半张脸挡在面具之后,眼底狡黠: “大人这是做什么?” 宋听:“面具戴上。” “大人真是好生霸道,你想要奴的时候就不问奴的意愿就将奴的面具揭了去。” “等不要奴了,又要给奴戴回去,大人是真将奴当成豢养的鸟雀了?” 楚淮序伶牙俐齿,又惯会往宋听心窝里戳,几句话间又将指挥使大人逼问得哑口无言。 男人索性也不应声,只强硬地将面具罩了回去。 动作小心翼翼,生怕弄疼了楚淮序。 后者却不领情,不太高兴地“啧”了声,不过到底没真的同他闹脾气。 接着往宋听胸口推了把,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热死了,离我远一点。” 宋听:“……” 楚淮序:“怎么还不滚?” 宋听:“………” 马车里预备着冰镇的甜汤,几个时辰过去冰块都已经融了,甜汤也已经没那么冰了。 宋听打开看了眼,将剩下的取出来,一股脑儿自己全喝了。 楚淮序连出声阻止都来不及,气得一脚踹在男人心口: “你怎么全喝了!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我要是想喝往哪里找,你还我甜汤!” 楚淮序总是不爱穿鞋子,在马车里就又赤着脚。 宋听顺势捉住他的脚腕,俯身亲吻在他脚背上:“不能将甜汤当饭吃。” 言下之意就是为了防止楚淮序喝太多,他才将剩下的吃了。 楚淮序冷笑道:“这你也要管?” 他想将自己的脚从宋听手里抽回去,后者却不愿意松手。 指腹摩挲着凸起的踝骨,一个吻又紧跟着落下来: “你是我的人,你的一切我都要管、都想管。” 这话简直跟挑衅楚淮序没什么两样,他被气得眼晕,俯身逼近。 一只手死死地掐住宋听的脖子,透过那张森寒的银质面具同男人对视: “我是你的人?但我怎么记得,大人才是我的狗?” “嗯。”宋听喉结滚了滚,借着这个姿势同楚淮序额头相抵。 微凉的面具贴在他滚烫的皮肤上,一冷一热的刺激下,连心脏都跟着颤了颤。 “我是你的狗,你是我的人,这两者并不冲突。” “……” 不管是从前还是重逢后,宋听在他面前总是表现得隐忍谦卑,只在真的被楚淮序惹急了的时候,才会抑制不住地泄露出几分真实的情绪。 这是第一次在没有失控的状态下表现出对他的掌控欲。 这让楚淮序惊讶了一下,一时竟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 半晌,他又踹了踹男人:“松手,我要下车。” 宋听很配合地松了手,然后拿起边上的鞋子,在楚淮序的不情不愿中,帮人穿了上去。 “不能下去。” “为什么?” “车队里可能有人认识你。” “那又怎么样?”楚淮序满怀恶意地笑了笑,“正好叫他们知道,我这个端王府的余孽,从地府里爬出来朝他们索命来了。” 宋听帮他另一只脚也穿上鞋子:“还不是时候。” “宋大人。” 楚淮序的声音冷下来,脸上的恶意也更不加掩饰。 “大人可真是有趣,我叫你去死你说还不是时候。” “我叫你杀了章炳之,你又说不是时候。” “那敢问何时才算是好时候,等我死了吗?” 宋听动作微顿,继而抬起头,在楚淮序下唇上咬了一口: “不准随便提这个字。” 楚淮序推开他,懒懒地靠回马车上,半垂着眼眸,声音里漏着点意味不明的笑意: “大人何苦自欺欺人,你既然为我找过王院首,就该知道我活不了几年。” “其实这些年我想过很多次死,但我不敢死,我愧对他们,如何敢以这样的面目去见他们。” “支撑我走下去的只有复仇这一个念头,宋听,在我死之前帮我杀了他们,否则我死不瞑目。” “宋听,”他抬眸,看着男人,重复道,“我会死不瞑目。” 所有的情绪都掩藏在那张银质面具后面,只有从眼眸里流露出深重的怨恨和痛苦。 宋听喉结用力滚了滚,五脏六腑都像被人捣碎了,疼得厉害。 他吻在男人眼睛上,声音带着竭力压抑过后的微颤: “我会帮你,但我不许你死,你不会死的。” “宋大人。”有道苍老的声音自马车外面响起。 楚淮序猛地一转头,视线隔着珠帘牢牢地钉在车外那道模糊的身影上。 脖颈上的青筋因为肌肉紧绷很明显的凸起,双手紧握成拳,连身体都抑制不住地轻颤起来。 这些动作清清楚楚地落在宋听眼里,男人将楚淮序揽进怀里。 后者想挣扎,却被抱得更紧,宋听附在他耳边,轻声哄道: “忍一忍,我会让你亲手杀了他,但不是现在。” 楚淮序却颤抖得更厉害,双手用力地攀住宋听的胳膊,情绪已经近乎崩溃。 宋听看在眼里,心疼坏了,只能温柔地一下一下亲吻他的头顶,以这样的方式安慰他。 “宋大人?”车外的人又叫了一声,紧接着抬起胳膊,作势就要掀车窗上的珠帘。 几乎是同一时间,宋听本能地将楚淮序搂进自己怀里,森寒地目光刺向马车外面,冷声质问: “何事?” 第53章 制衡 “大人这是在……”章炳之视线迅速在宽敞的马车里掠了一圈—— 只见宋听面色不善地靠在车里,一脸被打搅了好事的不耐烦。 而那红衣美人被他搂在怀里,背对着马车,除了一截白皙修长的脖颈,什么都看不清。 章炳之眯了眯眼,适时露出充满歉意的神色:“老朽唐突,还请宋大人见谅。” 宋听的脸色并没有因此而缓和,反而愈发阴沉: “不知阁老有何要事要在这个时候来寻本座?” “倒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只是宸贵妃像是中了暑气,身子有些不舒服。”章炳之道。 这些个娘娘们一个个身娇体贵,在这样的天气里赶路也确实有些难为她们。 这些天的路走下来,每天会有这个妃子那个美人叫苦叫累。 不过这等事情只需要找太医即可,根本不需要经宋听之手。 这老狐狸分明是在借着这件事来试探他。更准确来说,是来试探楚淮序的身份。 否则刚才也不可能未经宋听的同意,就擅自掀他马车的帘子。 而章炳之用这样这样拙劣的借口,动作又这样明目张胆,是完全不担心被宋听发现自己的企图。 这可以说是明晃晃的挑衅。 两人这些年针锋相对,明里暗里没少给对方使绊子,宋听心里清楚老狐狸一直想将他从现在这个位置拉下来。 ——当年自己养的一条狗,借着自己的手得了荣华富贵,却不满足于此,甚至爬到了自己头上,换谁都无法忍受。 但宋听又何尝不想要对方的命。不过两人谁都还没有一举扳倒对方的法子,只得相互制衡着而已。 可一旦淮序的身份被确认,这份制衡就会被打破。 “本座知道了,但本座不会治病,这种事还是找太医比较好,阁老认为呢?” 章炳之笑了笑。 “阁老还有其他事吗?” 章炳之笑眯眯地:“只这一件。” “那阁老就——” “那老朽就不打搅大人的好兴致了。”赶在宋听之前,章炳之躬身道。 珠帘落下来,章炳之的声音慢慢远去,宋听松了松怀抱,隔着银质面具亲在楚淮序脸上: “没事了。” 楚淮序却仍死死地抓着他胳膊,宋听知道他在恨、在怨,可能还带着点恐惧。 “别怕,我在。” 在宋听又一次吻过去的时候,他半抬起眼,那双总是含嗔带怨的眼眸中迸射出不加掩饰的、深刻的恨意: “别碰我。” 宋听被这样的眼神刺了下,亲吻的动作真就顿住了。 而楚淮序就在这个时候低下头,恶狠狠地.舀.祝.他的.侯.节。 芽尺用力刺破皮肤,血腥味顷刻间在口中弥漫开来。 宋听下意识绷紧脖子,感觉肉都要被咬下来一块。 楚淮序也确实存了这样的心。仇人近在眼前他却无法复仇,甚至连脸都不能在对方面前露,叫他如何能甘心。 满腔无法发泄的愤怒和不甘似沉重的枷锁缠缚在他身上,勒紧他的脖子,叫他便是连呼吸都觉得困难。 “不会太久的。”宋听忍着剧痛轻抚在他后背上,眼眸沉沉,“我一定让你拿他的人头去祭奠王爷和王妃。” “还有你,”楚淮序咬牙切齿,“你们都得下地狱。” 宋听用力握紧拳头,隐忍般:“好,都依你。” 申时,车驾到了未央行宫,太后和众妃嫔自去歇息了,宋听带着锦衣卫在行宫巡查,确定没有任何异样,便也回去休息。 远远就看见房里亮着烛火,有道身影靠在床上,正低头擦拭着什么。 宋听推门进去,那人抬起头,面无表情扫了他一眼,接着继续做自己的事。 ——他在擦的是那柄云纹匕首。 这把利刃之前被宋听藏了去,但在宋府的那个旖旎的夜晚,又重新回到了楚淮序手上。 “怎么还不睡?”宋听轻轻地走过去。 楚淮序低着头,随意地答道:“白天睡多了,现下睡不着。” “嗯。”宋听应了声,坐在桌前倒了一杯茶。 一口气喝完之后,他茶碗刚放回去,身前忽然有阴影罩下来,抬眸正对上楚淮序覆着寒霜的眼眸。 男人坐在宋听身上,握着锋利的匕首的手撑在他大腿上,笑盈盈地盯着他。 温热的气息带着身上独有的清香拂在宋听鼻尖,像夏夜里瑰丽的一场x梦,叫他忍不住目眩神迷。 “章炳之住在哪个房间?”只可惜美人的口中吐出的是带毒的针尖。 宋听怕他被匕首割伤,想将它从楚淮序手中接过来,后者却眼疾手快地躲了下—— “别动!” 而这一下刀口便正好对准了宋听的虎口,瞬间划破了一道口子。 很快就有血从伤口流出来。 宋听却并不在意,又去接那把刀。“当心,别伤着自己。” 这一回楚淮序没有再躲,很配合地将匕首递给了他。 “大人。” 他捧起宋听受伤的那只手,垂眸亲吻住他流血的伤口。 在宋听错愕的目光中,轻轻地、一点一点地将他手上的血…干净。 他总是像一只刺团一样对着宋听,恨不得竖起浑身的刺扎死宋听,少见有这样温顺的时候。 因为才洗过澡,长发湿漉漉的垂在他身侧,身上只着了一件单薄的里衣,衣服贴在他脊背上,显出瘦削料峭的弧度。 随着低头的动作,两片肩胛骨微微耸动,半边锁骨深xian下去。是个极为漂亮的弧度。 一颗细小的红痣在白皙光滑的皮肤上像勾人夺魄的蛊,诱得宋听根本不舍得移开视线。 再往下是紧致的腰线。 在从前的很多次亲密中,宋听总是会忍不住扣住这个地方,在上面留下自己的痕迹。 这个人的一举一动,哪怕是无意识的一个小动作,都能轻易撩拨宋听的心脏。 “大人。” “宋听。” “宋清响。” 楚淮序略显清冷的声音落进宋听耳朵里,轻轻巧巧地钻进他心脏,生根发芽,肆意横生。 宋听看得眼热,再也忍不住,抬手抚上男人的右脸,低头亲了过去。 楚淮序却偏头躲了一下,叫这个吻落了空。宋听的心也跟着重重落下去。 第54章 变故 宋听下意识握了握手掌,皮肤上似乎还残留着楚淮序留下的灼烫,却又无端地叫人觉得空虚。 “大人,你想要吗?” 楚淮序抬起身,属于宋听的血沾在他唇边。 红的血,苍白的皮肤。 像勾人的艳鬼,叫人心甘情愿将命奉上。 “让我将章炳之千刀万剐,我便将自己交与大人。” 他倾身过去,同宋听靠得极近,唇几乎贴着男人的耳朵。 用充满蛊惑的声音,他低语:“到时候大人想对我做什么都可以。” 宋听眼眸陡然一颤,几乎咬断了牙根才将心底蓬勃翻涌的情绪给压了回去。 他呼吸很沉地吻住楚淮序的唇:“一言为定。” 楚淮序漂亮的桃花眼微弯,唇角溢出轻轻浅浅的笑意:“自然是一言为定。” 指尖抵在宋听的心口,嘴角的弧度渐渐扩大: “希望这次大人不会叫我失望。否则的话,大人于我而言就没用了。” 这是太后的车驾出发的第三日,再有两日便可抵达洛阳。 两人做完这个约定便吹灭蜡烛,歇下了。 房里只有一张床,便被楚淮序占着,而宋听则靠着床抱臂坐着。这几晚夜夜都是如此。 好几次楚淮序被噩梦惊醒,一睁眼就看见床边的男人。 血色弥漫的黑夜中,这道人影竟莫名有种安抚人心的作用,叫楚淮序挣脱数十个亡灵的缠缚,回到人世。 ——这对楚淮序来说却像是个笑话一般,他居然要靠着仇人回到人间。 这天夜里也是同样,楚淮序又被困在那个梦里久久无法挣脱。 他看见叫小山的孩子被一把大刀扎进心口,看见母妃自戕在自己面前,看着数十口人惨死在刽子手的寒刀之下。 这样的场景在过去几年里曾无数次出现在他梦里,而每一次他都无能为力。 “鸣瑜,鸣瑜……没事了,醒一醒,没事了……” 有熟悉的声音穿透重重梦魇,将楚淮序从日复一日的噩梦中叫醒,睁眼便对上宋听满是担忧的目光。 楚淮序心神还不稳,恍惚中以为自己还在梦里,他伸手紧攥住男人的衣襟,红着眼睛质问: “宋听,你为什么要骗我……” “我好疼啊……我好疼啊宋听……” 宋听浑身僵硬。 这样的眼神,这样的语气,竟是同当年一模一样。 那夜是他领了旨,带人查抄了端王府,中了软骨散的楚小公子被人扭着胳膊站在他面前。 一身白衣染了尘污和血迹,头发凌乱地散在身侧,清风俊朗的小神仙从高高的云端跌落下来,满身的狼狈。 而他似乎尚不能接受这样大的变故,更不愿相信背叛自己的是那个被他捡回家去、成日跟在他屁股后头的小乞丐。 他们明明是那样亲密的关系,明明白日里还在互诉爱意,怎么眨眼之间天翻地覆,一切都变了模样。 因此他红着眼睛,天真地、狼狈地问那个手握利刃的男人: “宋听,你为什么骗我……我好疼啊……” 沾着血泪的回忆和现实交叠在一起,当年那个茫然无措的小贵人的脸也和眼前的楚淮序重合到一起。 一个是从未吃过苦的端王府小公子,一个是历经风霜苦苦走到他面前的公子怀月。 哪个都是他的楚淮序。 是他的心之所向。 是他午夜梦回时想到疯魔的、不敢触碰的逆鳞。 宋听亲吻住男人湿漉漉的脸,紧紧攥住双拳:“对不起……对不起鸣瑜……” “大人……宋大人……”恰在此时,有人轻叩着宋听的房门,语气急切,“大人您睡了吗?” 怀里的人还不清醒,宋听根本没有心思理会旁人,没什么耐心地朝门外挤出一个字: “滚。” 若是平日,那侍卫当然不敢违逆宋听的意思,但此刻情况紧急,容不得他犹豫: “请大人见谅,实在是有不得不禀报的情况。” “宋听,我疼……你怎么不去死……你去死……” 宋听搂着怀里的人,眉峰紧压着,语气更加不耐烦:“说。” “长公主,薨了。” 宋听悚然一惊:“你说什么?” 那侍卫战战兢兢,重复道:“长公主,薨了。太后娘娘被惊醒,阁老也已经在大殿,只等着大人了。” 太后这一趟是去白马寺祈福,为的是祈求大衍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结果在前往白马寺的路上出了这样的事,死的还是当朝长公主。 这个消息若是被传出去,可想而知会引起怎样的轩然大波。 宋听深深的望着怀里的楚淮序,他的神仙面容苍白,浑身被冷汗浸透,手指用力地掐着自己的掌心,几乎要掐进肉里。 宋听怎么可能放着这样的楚淮序不管。 “去回话,就说本座知道了,但请太后和阁老稍等片刻,本座——” “你去吧。” 楚淮序却在这个时候清醒过来,他呼吸沉重地从宋听怀里退开,潮湿的眼眸垂落下来。 “大衍朝死了公主,你身为锦衣卫指挥使,却叫太后娘娘等着,是嫌自己死的不够快吗?” 宋听双眉紧皱:“鸣瑜。” “去吧,我没事了,你得留着命,你这条命是我的。”楚淮序说,“在没有帮我报仇之前,你还不能死。” 长公主是失足落水,跌在行宫的那方池水里。 等公主身边的丫鬟发现主子不见了,出来寻时,便看见池子里浮着一个人影,看服饰打扮很像是公主。 那宫女当即找来巡夜的侍卫,将人捞起来一看,正是失踪的公主。 “……真是岂有此理,你们两个作为公主的贴身丫鬟,居然让公主独自出去。” “人不见了几个时辰都不知道,真是罪该万死!” 一向仁慈的太后勃然大怒,“来人,将这两个丫头拖出去杖毙!” “娘娘!太后娘娘饶命啊!不是奴婢几个不想跟着公主,实在是公主不让跟啊,请太后娘娘明鉴!” 太后一掌拍在案几上,步摇摇晃: “胡说八道,现在公主人都去了,无法对证,自然是由着你们两个丫头信口雌黄!” 第55章 问讯 “晚间哀家同公主一道用的膳,公主身子不舒服,早早就回寝宫休息了,如何能出去?!” “不仅照顾不好主子,还借口给自己脱罪,像你们这等刁奴,死一万次都不足惜!来人——” “太后息怒。”太后刚要发落两个宫女,章炳之突然站了出来。 “阁老这是何意?” 章炳之躬身道:“娘娘,这两个宫女纵然罪无可恕,但在事情没有查清楚之前,还请暂且留她们一命。” 太后:“阁老的意思是……” 章炳之朝太后递了一个安抚的眼神,接着转向跪在地上的两个宫女: “老夫且问你们,公主离开房间之前,可有同你们交代什么?” “这个……”两个宫女相互打量了对方一眼,叫春喜的颤巍巍地回话,“公主吩咐过,奴婢不能说。” “哀家看你们是找不出借口,故意搪塞哀家,既然你们不愿意说,那留着你们两个刁奴的命也没什么用了,来人,拖下去。” 两个宫女脸色煞白:“太后娘娘!娘娘饶命啊!娘娘饶命……” 太后和章炳之一人唱红脸,一人唱白脸,直把两个宫女吓得三魂去了七魄。 宋听就是在这个时候到的大殿。章炳之正好对着门口,见他进来眯了眯眼,道: “指挥使大人真是贵人事忙,竟轻易叫不动您。” 宋听并不理他,走到太后跟前行了一礼,便将视线落到了大殿内的那具尸体上。 太后也循着他的目光望过去,登时红了眼睛,掉下泪来: “公主的尸身并不好看,哀家便让人……让人……” 太后哭得伤心,后面的话再也说不下去。 而宋听已经走过去,掀开盖在公主身上的锦缎,露出底下那张因为长时间浸泡在水里而浮肿发白的脸。 即使宋听不喜欢这位长公主,也不得不承认,公主称得上是位国色天香的美人。 然而此时此刻,温婉漂亮的女子变成了一具可怖的尸体。 明明晚膳前两人还说过话,公主还祝福过他和楚淮序。 “公主的确是失足落水,这一点毫无疑问,但她一个女儿家家,为何要避开自己的贴身丫鬟,在晚上去到池边。” “这一点不得不叫下官存疑,下官想着,公主是不是要去见什么人?” 这分明是意有所指。能在大晚上把公主约到池边这种僻静地方的人,大概只有…… 殿中的人纷纷将视线落到宋听身上,却又不敢太过明目张胆。 在过来的路上,宋听已经从传话的侍卫口中得知了事情的经过,事实上这也正是他疑惑的地方。 ——公主为何要去到那个地方? 将锦缎重新覆回去,宋听走到两个宫女面前,蹲下来,眸光阴冷: “公主究竟是要做什么,或者说见谁,最好一五一十交代清楚。” “倘若现在不愿意说,本座也有千百种方法叫你们开口。” “只是到了那时,本座就没有那么容易说话了。” 他心里还记挂着楚淮序,只想尽早处理完这里的事回去见对方。 一切阻碍或者不配合他的人都叫他心生烦躁。 以至于连周身的气息都比平日更加阴沉。 两个宫女之前还在痛哭求饶,这会儿便是一个字都不敢说,瑟缩着眼神不敢对上宋听的视线。 这是宫里人人都晓得的活阎王,倘若真落到他手里,真就是连死求不得。 “抵达行宫之时老臣曾看见公主同指挥使大人说过话,大人那时可察觉出公主有什么异状?” 公主找宋听时没有刻意避着旁人,许多人都看见了,宋听便也没瞒着: “臣确实同公主有过交谈,至于说了什么,涉及到公主私事,臣不方便说。” “但臣可以保证,公主当时并无任何异样,还同臣做了约定,等到了洛阳行宫,命臣教她骑射功夫。” 公主对宋听情根深种,两个人私下会说些什么悄悄话,太后轻易就能猜得。 涉及皇家脸面,她当然不会真叫宋听当众将那些话讲出来。 “这事哀家也可以作证,晚膳时公主同哀家提过,公主兴致很浓,不像是不高兴。” 这就排除寻短见的可能。不过即便没有这件事,宋听也不认为公主会寻短见。 长公主蕙质兰心,虽说性格温柔,却是极为坚韧之人,绝不会是轻易就会放弃自己生命的人。 章炳之脸色沉了沉,视线转向两个宫女:“那便只有撬开这两人的嘴了。” 说完目光一转,瞥向宋听:“老臣听闻锦衣卫的审问手段层出不穷,想必指挥使大人很快就能问出真相。” 宋听没耐心耗下去,当即扼住一个宫女的脖子,在她勒下三寸的地方轻轻一按。 “呃……啊……赫赫赫……” 那宫女立时倒在地上不住地翻滚起来,几乎要痛晕过去,却又喊不出声音。 而宋听又将一枚银针刺入她的太阳穴,吊着那宫女的一口气,叫她连晕都无法晕。 众人以为他这便要问那宫女了,却见他看也没再去看对方一眼,而是掐住另一个宫女的脖子,沉声道: “公主究竟同你们交代了什么?” 同伴的惨状近在眼前,那宫女满脸惊恐、颤抖得厉害: “奴婢……奴婢交代……公主她是要去见怀月公子!” 宋听瞳孔猛然一颤,每个字几乎从齿缝中挤出来:“你说什么?” 那宫女被他像是要吃人的眼神吓坏了,边哭边交代: “是怀月公子,公主心仪指挥使大人已久,大人却郎心似铁,公主本已不抱什么希望。” “但今次大人从江南带回来一个美人,且带在身边寸步不离,公主就想见一见对方。” “公主、公主同我们说,她很想看看大人心仪之人究竟是何等姿容,也好甘心、甘心放弃……” “大人,奴婢说的句句都是实话,大人饶命……” 明明是想尽快解决这件事,却将矛头引向了楚淮序,宋听手掌一紧,轻松扼断了那名宫女的脖子。 “这……”尽管太后口口声声要杖毙两人,但亲眼目睹人死在自己面前,还是给她带来不小的冲击。 第56章 陷阱 “宋爱卿……”太后惊慌失措地看看宋听,却被对方脸上的神色骇住了,又望向章炳之,“这个怀月……” 章炳之眯了眯眼:“这个老臣倒是听说过,似乎的确是指挥使从江南带回来的美人。” “臣还听说,那美人出自醉春楼,名怀月,在江南可以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江南豪绅为见其一面,愿意一掷千金。” “指挥使对那美人爱之心切,竟是一刻也舍不得分离,此次祈福,指挥使便替那美人安排了车驾随行。” “老臣今日有幸得见怀月公子的风姿,确实是天下无双之人也难怪长公主会想要见一见对方。” 怀月。 太后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怀月……哀家怎么觉得在哪里听说过此人。” 章炳之适时提醒道:“娘娘,陛下登基那年的春日宴……” 太后霎然记起——是了,那年的春日宴,礼部侍郎董暨的儿子,在宋听面前提过这个名字,然后就被宋听给…… 太后脸色瞬间更白了。“这……” “没想到兜兜转转,指挥使大人还是同那位怀月牵扯到了一起,可惜董大人和他的爱子……” 章炳之惋惜似的摇了摇头,长长地叹了口气。 这老狐狸似乎已经成竹在胸,一点点地要将两人假意维持的平和给撕碎了。 “斯人已逝,但老臣还是认为指挥使碰到有关于那位的事情是否太激动了些。” “这些个丫鬟可不像您手下那些皮糙肉厚的,还请指挥使手下留情,否则我们怕是就问不出情况了。” 这些话明里暗里都在贬低折辱淮序,更将公主的落水同淮序牵扯到一起。 章炳之自己也不动声色地拦在宋听和另一名宫女之间,似乎是怕他再勒断这个人的脖子。 宋听随手将已经死掉的宫女一丢,慢吞吞站起身,目光如炬地越过章炳之,牢牢钉在剩下的那名宫女身上。 开口时语气森冷:“你们在撒谎,公主不可能会想见怀月。” “大人明鉴,春喜说的都是真的!从车驾出发起公主就一直想见怀月公子!” “只是指挥使将那人保护得太好了,公主不想让大人知道这件事,才始终没有行动。” “但是今日晚膳之后公主忽然很高兴地同奴婢们说,她马上就要见到那位怀月公子了!” 这个叫夏青的宫女被宋听折断了一根肋骨,痛得死去活来,一段话说的断断续续。 而她每说一个字,宋听的脸色就难看一分。 在场诸人也都神色各异。不止是因为长公主的死,众人更好奇的是宋听同那怀月的关系。 ——罗刹一般心狠手辣的锦衣卫指挥使,居然会为着一个男倌,当着太后的面杀人。 纵然他平素就随心所欲,却也不似他的性格。 “这不可能。” 宋听抬步走过去,却被章炳之拦在前面: “宋指挥使,现在不是冲动的时候,公主的死因尚未查明,您恐怕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杀了她们。” 宋听却根本不理会他的劝阻,直接将人一推,论起力气章炳之哪是他的对手,当即在太后的惊叫声中摔了下去。 “宋指挥使!” 章炳之撑了几下没能站起来,在护卫的搀扶下才勉强站稳: “太后面前岂容你这样放肆,你这是没将陛下和娘娘放在眼里!” 宋听却看也不看他,径直走到夏青面前,像之前扼断春喜咽喉时那样掐住了她的脖子,脸色惨白中露着几分阴狠: “我的人一直守着怀月,你倒是告诉本座,公主是如何同怀月取得联络,用的什么方法?” 夏青攀住他的胳膊,艰难地断断续续道: “具体如何奴婢、奴婢不知道,但公主同奴婢二人说、说过,是怀月公子主动、主动联络的公主。” “至于他们在何、何处见面,奴婢并不……不知晓,还请大人明、明鉴……” 楚淮序身边有小五和祁舟守着,他若见了什么人,自己不可能不知道。 宋听已经可以确定,他已经被拖入了一个陷阱当中,有人想要借淮序来除掉他。 只是不知道设计这一切的人,究竟知不知道淮序的真实身份。 是单单冲着他来,而是想一箭双雕。 但不管如何,若是让太后见到楚淮序,对方的那层身份就很难再瞒下去。 他不可能再叫楚淮序陷入危险之中,不论付出怎样的代价。 想到这里,宋听眸光一沉,夏青便瞪大眼睛咽了气。 “宋指挥使!你这是做什么!这两个宫女不过是说长公主是去见怀月公子,但也没说公主的死就同那人有关,你怎么就直接把人杀了?!” “大人如此心急,倒叫老臣心里起疑,难不成指挥使大人知道些什么,要杀这两个宫女灭口,好护住那个叫怀月的?” 章炳之一脸的痛心疾首,顺顺当当地给宋听安了个包庇的罪名。 宋听却浑然不在意似的,森冷的目光刺向对方: “信口雌黄的刁奴,杀了便杀了,阁老莫非还要问本座的罪?” “老臣自然不敢,但老臣还是那句话,如今当务之急,是要将事情查清楚。” “不论公主是否见了怀月公子,也不论公主的落水同那位公子有没有关系,不如先将那位公子叫上前来。” “当面问问清楚,倘若这事真同公子无关,也好还公子清白。” 章炳之以退为进,却是步步紧逼。 “否则如今在场那么多人,这么多张嘴,总会有闲言碎语传出去,指挥使难不成要把所有人都杀了?” 宋听负手立于大殿之中,垂着眸并不言语。太后涂着豆蔻的指甲在掌心掐出深深的红痕。 气氛无声地僵持着,所有人皆低着头连呼吸都不敢大声。 唯有章炳之看着宋听,眼底流露出成竹在胸的淡笑。 “太后娘娘觉得老臣的提议如何?” 事情本就该这样解决的,太后觑了眼宋听的神色,见后者没有要说话的意思,便道: “那就照阁老说的,先将那位叫怀月的,请上来。” “我看谁敢!”太后话音才落下,沉默良久的宋听忽然动了。 第57章 谁都不能动他。 他身形一闪,只是一个刹那,腰间那柄软剑就已经被抽了出来—— 人拦在殿门口,而手中那把不知沾过多少鲜血的软剑明晃晃地对着大殿中的所有人。 大有一副谁敢动一步,他就会毫不犹豫地杀了谁的架势。 要传唤怀月的命令是太后下的,对此最恐惧的也是太后,她指甲几乎在掌心掐断,五官都有些扭曲: “宋大人,你这是要做什么……” “娘娘,臣万死。”宋听脸上并不见多少表情,却自有一种睥睨一切的威压。 他的视线在大殿内所有蠢蠢欲动的人身上掠过,最后又落回到太后身上: “但是臣绝不让步,除非太后即刻赐臣死。” 并没有料到他会这样说,太后悚然一惊: “何至于到这种地步!出了这样大的事,哀家只是想弄清楚真相而已,大人切勿意气用事。” “是啊指挥使大人,”章炳之也假模假样说,“祈福大典关系到我大衍江山社稷、万千百姓,是重中之重的事。” “途中出了这样的事,当然得查清楚。而且长公主身份贵重,总不能就这样去的不明不白。” “老臣知道指挥使爱之深切,但那人的身份再贵重,能贵重得过公主吗?” “大人不若就把人叫过来,也好问个清楚。大人这个样子,不就更加坐实了那个怀月的可疑,您说是吗。” 宋听当然知道自己这样的行为有多冲动,他故意偏袒怀月的意图太明显了。 加之又在太后面前亮了刀兵,已经是死罪。 这不是他惯常的行事风格,他明明可以更冷静,想出更稳妥的解决办法。 不至于将自己和怀月都置于危险之中。明知道这是一个陷阱,还冲动地往里跳,正中敌人下怀。 可他无法控制自己。同楚淮序有关的一切都能轻易地叫他理智全无。 在刚刚那个时刻,他心里只知道不能暴路怀月的身份,全然忘了其他。 他甚至想,若是事情真的到了最糟糕的那一步,他有没有把握带着楚淮序冲出去。 他要带他淮序走,从此天高地远,做一对亡命之徒。 这是当年他就想过无数次的,但当年他还没有这个能力,他不敢赌。 兜兜转转,命运似乎又巧合地推着他们走到了同从前相似的那一步。 但他不会再让当年的事重演。 “本座说了,谁都不能动他。”宋听再次开口。 几乎是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有人踏着夜色缓步走近—— 红衣、银面具,冷冷的月光下,仿若一只勾魂夺魄的艳鬼。 那艳鬼清凌凌地开口:“大人。” 与此同时,一只手已经从宋听身后伸出来,握住他执着软剑的手。 “把剑放下吧。” 宋听此时是戒备的状态,多年厮杀形成的本能会叫他下意识攻击在这个时候靠近他的任何人。 但面对怀月,这种本能却失了效,他只是僵了僵身体,便缓缓转过身,对上那张银质面具,哑声开口: “你怎么来了?” “我若不来,难道叫大人犯下诛九族的大罪?” 他声音太温柔了,看向宋听的眼眸也罕见的温和多情,明知道是假的,也叫宋听忍不住地沉湎其中。 他出来得急,身上的外袍穿得有些凌乱,长发也没来得及束,随意地散在身后。 宋听朝殿外看了眼,扫见一同过来的小五和祁舟,后者摇了摇头,视线落向身侧。 宋听跟着一瞥,看见两个侍卫打扮的人匆匆离开。 尽管夜色深重,两人的面目看着也有些模糊,但宋听对两人有印象,晚间的时候宋听见他们和章炳之说过话。 ——怀月是他们叫来的。 宋听动了杀心。 怀月轻轻推开仍用身体将他挡在殿外的宋听,抬步走进了大殿之中。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聚集在他身上,而他就在这些心思各异的目光中对着太后叩首: “草民怀月,拜见太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殿内剑拔弩张的气氛显然已经将太后吓住,面对不请自来的怀月,她惨白着脸竟不知如何应对,下意识看向宋听。 但后者手里还握着利剑,太后被那寒光刺了眼,转而又望向章炳之。 后者倒是从容不迫,朝着太后递了个安抚的眼神,便走至怀月跟前,居高临下道: “怀月公子,深夜打搅公子清梦实非我等本意,实在是事出紧急,不得已为之,还请公子见谅。” 章炳之身居高位,是大衍的肱骨之臣,连小皇帝见了他都等恭恭敬敬尊称一声老师。 现下却对着一个堕入风尘的男人如此客气有礼,实在是将自己放在了很低的位置。 而怀月对此并没有受宠若惊,而是不卑不亢地应道:“奴明白。” 他始终是伏首于地的姿势,并没有看章炳之。 宋听不太放心,不动声色地走过去,立在怀月身侧不远处。 章炳之不动声色地看了宋听一眼,宋听也同样看向他。两人的视线无声地交锋。 老不死的眯了眯眼,接着问淮序:“公子可知娘娘为何召见你?” 怀月:“奴知道。” “知道便好,那老朽就不多废话了。”章炳之转身,对着太后行了一礼,顾全大局似的建议: “既然是指挥使的人,要不就让指挥使问吧,以免我等言语冲撞,又惹得指挥使不高兴,太后以为如何?” “如此甚好,”太后正求之不得,闻言赶紧道,“那就劳烦指挥使了。” 宋听眉心紧蹙着,并没有马上开口,殿内众人屏息以待,一时之间安静得连呼吸声都快听不见。 殿内的守卫更是紧张,生怕这位阎王忽然发难。 可宋听心里想的只有,楚淮序不该跪这里的任何人,任何人都不配叫他下跪。 他的胸腔里汹涌起无尽的恨意和怨意。 闭了闭眼,他朝着面前的人又靠近几步,垂眸凝视着对方。 冷硬的声音倏忽间温和下来,带着很明显的沙哑: “你今日可曾见过长公主?” 怀月循着声音略略调整了叩拜的姿势,改为对着宋听的方向: “回大人,奴见过。” 第58章 交谈 这个回答不在宋听的预料之内,从来喜怒不形于色的锦衣卫指挥使脸上露出显而易见的惊诧。 “是什么时辰,你与公主都说了些什么,若是不方便说——” “方便的。”宋听还未来得及说完,怀月便开口将他打断,宋听心口一颤。 “奴是在车驾抵达行宫时见的公主,当时大人正忙于安排车驾落脚,顾不上奴,奴便在马车里等着。” “公主就是那个时候过来的,奴一开始并不知晓那是长公主,还警告了公主几句,请太后娘娘恕罪。” 章炳之微微挑眉:“警告公主?” “是的,奴误以为公主也是因为好奇大人与奴的事情,才来探听的。” “而且公主那时候穿的是一身男装,臣并没有马上将公主认出来。” 宋听这样的人,有人怕他自然也有人爱他,皇城中对他芳心暗许的名门闺秀不知几何。 他却一概不理不睬,连长公主都被他多次拒绝,现今却沉迷于一个从花街柳巷走出来的男倌。 这实在是叫人好奇,因此自打怀月住进宋府,变着法子前来打探的人来了一波又一波。 今日抵达行宫之后,宋听便忙了起来,怀月就暂且留在马车里等待。 路途漫漫,宋听怕他无聊,出发前买了许多话本子放在车里,怀月便随便拣了一本打发时间。 公主便是那个时候过来的,她不施粉黛,穿着一身侍卫的衣服—— “抱歉。” 说话的同时手已经掀开了马车上的布帘,视线同循声望过去的怀月撞了个正着。 “你是谁,想做什么——”怀月警惕道。 脚步声渐渐走近,是探听动静的小五和祁舟回来了。 “实在抱歉。”公主再次道了歉意,然后在怀月错愕的目光中迅速钻进了车里。 怀月刚要张嘴,就被公主隔着银质面具捂住了嘴巴—— “怀月公子,我叫楚明姝,是大衍朝的长公主,以这种方式前来见公子实属冒犯。” “但我实在是有几句话想同公子说,公子能否容我片刻时间?” 她语气温温柔柔,身上还有很明显的脂粉香,哪怕穿着男装也很容易认出壳子底下的女儿身。 而且楚淮序对这张脸并不陌生。说起来,从前他们还颇有几分渊源。 他于是点点头,又指了指覆在自己嘴巴上的手。 楚明姝也很快懂了他的意思,松开手,退到一边。 “公子。”与此同时,小五的声音在马车外响起,“属下无能,没找到。” 小五和祁舟原本奉宋听之命守着马车,但就在刚刚,草丛里传来几声猫叫,怀月对那猫产生了兴趣,便叫两人去找。 楚明姝紧张地看着他,生怕他忽然反悔把人招进来。 怀月朝她点了点头,接着对着马车外的人说: “知道了,找不到就找不到吧,左右我又不感兴趣了。” 这位怀月公子向来喜怒无常,连他们大人都对此无可奈何,小五他们自然也不敢说什么。 此刻只想尽职尽责守着马车,不要出什么岔子才好。 “是。” 却又听马车里的人说:“我有点累了,你们去帮宋听吧,早点安顿好,我也好休息。” 被打发去找猫的时候两人就没敢走远,现下当然更不可能这么走了。 互相对视了一眼后,小五道:“可是——” 怀月早就知道他们想说什么:“这里是行宫,还怕有什么危险不成?去吧,叫宋听动作快一些,我头疼。” 马车外的人犹豫着,还是不敢擅自离开。 怀月的语气便骤然冷下去:“怎么,我使唤不动你们了?” 他冷冷一笑,“那去叫宋听过来,我亲自与他说。” 连自家大人都拗不过这位主子,小五他们怎么敢真的违背对方的意思。 “属下、属下领命。” 待到两人渐渐走远,楚明姝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多谢公子。” “公主客气了。” 楚明姝说是有话要同怀月说,但真的得了这个机会,却反而迟迟没有开口。 只是有些好奇地打量起怀月。 反而是怀月先问她:“公主有话便说吧,宋听随时都可能过来。” 楚明姝摇了摇头,笑笑:“好像没必要说了。刚才那两人是指挥使最得力的手下。” 怀月明白公主的言下之意,只点点头,没有多言。 “这些年我总在想究竟自己哪里不够好,才无法入他的眼,但见了公子,似乎便明白了。” “纵使没有见到公子真容,但我也能想象面具之下是怎样的风姿。” 怀月:“公主谬赞了。” 公主:“今日多谢公子,楚明姝便先告辞了。” 两个人的对话就仅限于此,没有什么好不能说的,怀月便一五一十地交代了。 “娘娘。”太后身边的如意忽然开口。“经怀月公子这样一提醒,奴婢忽然想起个事。” “哦?”如意是太后最信任的人,闻言立刻道,“说来听听。” “刚到行宫之时,小狸丢了,娘娘便吩咐奴婢去找,奴婢就是在怀月公子的车驾附近找到的小狸。” “当时正巧看见有个男人的身影从公子的马车里出来。” “但奴婢当时没有起疑,所以并没有多留心,现下想来,那是不是就是公主?” 公主落水的时候身着的并不是男装,若如意看见的那个男人真是公主的话,那公主的寝宫里很有可能留有那套侍卫服。 宋听心里了然,章炳之也同样明白。 两人的脸色都说不上有多好。 “去搜。”宋听迎上章炳之的视线,“若是阁老不放心,可以命人一同前去。” 章炳之的脸更沉了。 祈福大典每年都有,太后及公主等人在行宫都有专门的寝宫。 但到底是临时落脚的地方,东西总归没有那么多,大约一盏茶之后,宋听手下就拿着一身男装走进殿内。 宋听将衣服接了过来,问如意:“你看见的男人,穿的可是这身衣服?” 如意走上前,仔细辨认了一番:“是这身。” 章炳之脸色阴沉:“如意姑姑可认仔细了?侍卫的服饰都差不多,姑姑确定是这身?” 如意点点头:“奴婢确定。” 第59章 给大人算便宜一些。 她从宋听手里将那身衣服接过来,找出衣服背后的一个破洞,示意给太后看。 “奴婢当时就发现了这个破洞,在靠近肩胛骨的地方,像是被树枝勾的,那人自己可能都没有发现。” 如意是太后的人,在太后还是贵人的时候就跟在她身边,已经伴了太后十多年,是太后的心腹。 她最不可能撒谎骗太后,更不会无缘无故偏袒怀月。 事情发展到这里,可以说是人证物证俱在,公主落水的原因仍有蹊跷,但怀月的嫌疑基本可以排除了。 从如意的证词中可以确定楚明姝的两个丫鬟在撒谎,公主早就已经见过怀月。 宋听:“阁老还有什么话要说?” 章炳之脸上早已没了先前的得意,面色甚至有些灰败。 “本就是为了还怀月公子一个清白,老臣无话可说。” “既然如此,”宋听的目光转向太后,缓缓朝对方跪了下来,“可否求太后准许怀月退下?” 他道:“至于臣之前的失仪,请太后降罪。” 这些年宋听权势见长,小皇帝和太后仰仗他,已经免了他许多规矩,连这样的叩拜都很少了。 以至于太后下意识就要去扶,却反过来被宋听握住胳膊。 他握得很稳很用力,太后吃痛想将手收回去,宋听却不依,沉声道:“太后娘娘……” 太后猛然惊醒,心头重重一跳,险些失态: “既然事情查清楚了,那便都起来吧,只是祈福大典事关重大,不容有失。” “因此,公主的事便先不要传扬出去,待大典结束,再细细查证。” “至于指挥使,虽然行事冲动了些,但也情有可原,大惩就免了,哀家就罚你半年的俸禄,指挥使可有异议?” 宋听以额贴地:“臣知罪,谢太后娘娘。” “那这事就暂且这样吧,宋爱卿你安排下,尽快送公主回京,此事也须得叫陛下早日知道。” 宋听:“臣领旨。” 太后叹了一口气,眼圈不由自主地又红了: “哀家心里还是接受不了这样的事,有些头疼。” “剩下的事便交与指挥使同阁老处理吧,哀家就先——” 章炳之向前一步:“太后娘娘请稍等——” 太后原先已经起身,闻言又坐了回去,神情恹恹的:“阁老还有什么事?” “老臣只是疑惑,怀月公子是因何缘由才要终日以面具示人。” 章炳之的目光落到怀月身上,不动声色地打量:“连在太后娘面前,都不愿将面具摘下来?” 话题兜兜转转还是绕到了宋听最不愿意面对的问题上面。 他心里一紧,狠厉的目光朝着章炳之刺了过去。 后者却只对着怀月。 怀月从进殿之后便始终是那个跪拜的姿势,这时候却直起身。 他眼眸幽幽地望向章炳之,言语中含笑: “大人若是想知道,不妨自己来摘我的面具。” 章炳之:“……” 太后等人:“……” 这话本就引人遐想,加之怀月先前的身份,更叫这话充满暧昧的意味。 章炳之家中连个小妾都没有,哪能容许怀月这样放肆,霎时气得脸都白了: “你你你……你成何体统!” “大人,奴只是一个妓\/子,您指望一个妓\/子讲究什么规矩体统。” 怀月非但没有收敛,说出口的话更鹿.鼓。 “大人兴许不清楚,但奴这张脸是很值钱的,想要见奴一面,都是要花钱的。” 他很得意似的,双眸微眯,“要花很多钱。” “看大人一把年纪,就给大人算便宜一些,大人若是能拿出百两银子,奴就摘下面具同大人一见,大人觉得如何?” 大衍的官员每月俸禄也不过百两,他却一开口便要那么多。 更过分的是他居然将章炳之同那些个市井登徒子相提并论。 章炳之哪里受过此等气,脸色更沉:“真是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怀月却仿佛看不见他的怒容,自顾自道: “奴不懂什么家国社稷,天下苍生,奴只知道在这世上无论想要做什么事,都得用同等价值的东西来换。” “比如吃饭要钱,想看奴这张脸,也要钱,只要大人能拿得出钱,别说只是看一看脸,便是让奴陪大人一夜也无妨。” “……”这话一出,全场死寂,连太后都有些尴尬地看着章炳之。 后者更是气得一口气没喘匀,险些就要背过去。 而宋听攥着拳头,面色铁青。 纵然知道怀月是在故意气章炳之,但宋听心里还是忍不住感到恼怒。 他不喜欢听楚淮序这样贬低自己,更不愿他将自己同除了他以外的任何人放到一起。 尤其还是那等事。 楚淮序只能是他的,任何对楚淮序有所觊觎、或者能让楚淮序感兴趣的人,都得死。 他身上的杀气太重了,旁人有没有发现楚淮序并不确定,但他反正是察觉到了。 在看着章炳之的同时,楚淮序眼角的余光掠到宋听身上。 目光相触,有不加掩饰的恶劣从面具下的那双眼睛里流露出来。 ——能一下子恶心两个人,他真是开心到做梦都能笑出来。 “这位大人觉得如何?”他指尖轻轻扣在面具上,是个要掀不掀的动作,“还想看奴吗?” 他这张嘴,得理的时候不饶人,不得理的时候也不饶人,真能把人活生生气死。 宋听是早就习惯了,章炳之却招架不住,根本没有还嘴的余地。 满口仁义道德的阁老,哪里能受得了这样的污言秽语。 “大人怎么不说话?”怀月轻声笑了笑,“大人一看就是清正廉洁的好官,是不是拿不出那么多钱?” “但是没办法啊,我们这行就是这个规矩,您看看指挥使大人,他掏不出钱,索性就将奴强掳了来。” “这也是可以的,没有钱的话官大也行,背靠大山好乘凉嘛。” 章炳之颤抖着指尖指着他:“成何体统!竖子怎敢如此羞辱老夫,给老夫住嘴!” 怀月根本不惧他的威胁,一步步地朝着他走近,半真半假地说: “要不大人跟指挥使打一架,谁赢了我就跟谁走,奴还是很敬佩强者的,大人意下如何?” 第60章 大人怕我死? 宋听可是大内第一高手,便是连前禁军统领王单都已经不是他的对手。 而章炳之一届文臣文臣,又已是这把年纪,拿什么跟他打? 而且他为何要为了这么个玩意儿跟宋听打? 章炳之没有料到这下作玩意儿能不要脸到这种程度。 宋听能看上这么个东西,可见狗到底还是狗,就算穿上了绫罗绸缎假作是个人,也依旧改不了吃屎。 “巧言令色!太后跟前岂容你放肆!” 章炳之意识到不能同对方纠缠下去。 “来人,将他的面具摘下来,我倒要看看这张面具底下是人是鬼!” 一声令下,几个侍卫作势就要朝怀月靠过去,宋听却迅速往他跟前一挡。 满身杀气在这一刻毕现。 那几个侍卫哆嗦着手脚,轻易不敢靠近。 殿中的气氛再一次凝滞下来。 “算了算了,左右是指挥使的人,指挥使爱惜,舍不得叫别人看了去,阁老你又何苦非掺和一脚。” “谁没个年轻气盛的时候啊,你说是吧。”关键时刻,还是太后出来打了圆场。 深宫中的女人就是见识短浅,听太后这样一说,章炳之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可是此人——” “阁老不必再纠结啦,此时哀家担保,指挥使难得瞧上个人,咱们就别难为人家了。” 话还没说半句,又被太后挡了回去,女人似乎打定了主意偏袒宋听。 “时辰不早了,两位大人还是各自回房歇息去吧,明日还得继续赶路。” 太后既已说到这份上,章炳之总不能再拂她的面子,瞪了怀月一眼,一甩袍袖,气冲冲地走了。 太后也在如意姑姑的搀扶下回了寝宫。 一时之间,大殿里最后只剩下宋听和楚淮序两个人。 后者撑了把地面,想要站起来,但因为跪得太久,腿脚酸麻了。 起身的那刻身形打了个晃,竟是朝前摔了出去—— 下一秒,稳稳地落入某个肃杀冷寂的怀抱。 ——宋听浑身的肌肉还绷得很紧,显然是尚未完全从刚才的剑拔弩张中走出来。 怀月并没有急着从这个怀抱里退出来,而是顺势环住了男人的腰。 带着寒意的指尖若有似无地在他腰腹处游移,沉缓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大殿里像是天生含着蛊惑人心的能力: “大人在紧张?” 宋听喉结滚了滚,说不出话。 楚淮序低声失笑,半抬起头,望着他的眼睛,明知故问: “大人为何要紧张,怕我死吗?” “不准再说这个字。”宋听的眼眸黑黢黢的,迸射着叫人心惊地寒光。 他什么都依着眼前人,只在这件事上显出难得的霸道跟固执。 佘.间.窍.开楚淮序原本就微微翕张的.唇,攻城略地,一往无前,强硬到根本不容他拒绝…… 等这一吻结束的时候,楚淮序靠在他身上,单手捧住他的脸,气息微沉: “大人也太凶了,奴腿都软了。” 宋听皱了皱眉,俯首又在他唇上咬了一口:“我不喜欢你这样说话。” 楚淮序轻笑着从他怀里退出去,一双如水的桃花眼要笑不笑地凝视着宋听。 眼底的恶意几乎要溢出来:“何时轮到大人喜欢或者不喜欢了?” “……”宋听抿了抿唇。 “走了,我困了,回——”最后一个字没来得及说完,身形再度一晃,却是被男人打横抱了起来。 楚淮序愣了愣,接着一只手环住宋听的脖子,另一只手用力往外甩,无来由地大笑起来。 行宫之中当然是不允许这般大声喧哗的,尤其太后和众嫔妃都已歇息,这是大不敬。 但宋听由着他,也无人敢上前制止,所有路过的宫人皆低眉顺眼,不敢多看楚淮序一眼。 那是指挥使的人,谁都不想被挖掉眼珠子。 “宋听,你就是个混账!” “你罪该万死!你要下地狱的!” “宋听,和我一起下地狱吧!哈哈哈哈哈……” 红衣银面具的男人在深夜的行宫中留下最恶毒的诅咒,抱着他的男人却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眉眼之间甚至浮着淡淡的笑意,时不时低头亲一下怀里的人。 章炳之还没有走远,看着这荒唐的一幕,眯了眯眼,朝身旁的人吩咐: “去查,老夫倒要看看,是什么样的艳鬼能将宋指挥使的魂给勾走了。” 楚明姝的落水给太后带来了不小的打击,她不敢将这事声张出去,以至人心浮动。 又唯恐夜长梦多再横生枝节,第二天一早便催着宋听赶路,连路上的休息时间都能免则免。 这样风雨兼程,太后的车驾终于在第七日抵达白马寺。 此时距离祈福大典还有三天。 这不是楚淮序第一次来白马寺,在他还小的时候就经常跟着先帝和先皇后来寺里玩。 或许是故地重游容易勾起回忆,当晚楚淮序做了一夜的梦,梦见诸多往事,也在梦里见了许多故人。 是寺里僧侣撞钟的声音将他从重重旧梦中唤醒。 醒来枕边湿了一大片,一摸脸,也是满手湿润。 楚淮序缓慢地从床上坐起来,在一声声悠远空渺的古钟声中盯着紧闭的窗户发呆。 目光却没什么焦距,空空的落不到实处。 很快,随着嘎吱一声,那扇窗户被人轻轻推开,一双漆黑的眼睛撞上楚淮序的。 后者显然没料到他已经醒了,维持着单手推窗的姿势没动,怔愣愣地看着他。 而楚淮序的意识也在这声动静中回笼,唇边绽开一丝熟悉的笑意: “指挥使还真是狗改不了吃屎,到哪里都喜欢干这种偷偷摸摸的事。” 宋听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耳朵尖却红了。 在楚淮序调侃的目光下,他颇有些进退两难,想继续翻窗不行、放下来也不行,尴尬地顿在原地。 楚淮序伏在床上笑了一阵,手指往前点了点: “门就在那,劳烦指挥使大人动动腿。” “……”宋听面无表情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裂痕。 耳朵上的那抹红晕也在顷刻间蔓延到脖颈处,红了一大片。 谁能相信,杀人如麻的锦衣卫指挥使竟会被一句话说得脸红。 第61章 法会 他轻轻将推到一半的窗户放下来,几息后敲了敲楚淮序的房门。 在得了对方允许之后,推门走了进来。 “大人可真会装模作样,方才都想翻窗了,还敲什么门?” 楚淮序掀开被子,正要从床上起来,被宋听先一步握住脚踝。 他掀了下眼皮,脚尖直抵在男人心口,“怎么,大人一大早就肝火旺盛?” 宋听早就习惯被他时不时刺一句,对此并没有什么反应,只是闷声不响地将他双腿重新塞回被子里。 等取了旁边架子上的衣物,才又将被子掀开,在楚淮序的注视下,帮他穿好裤子,又穿上鞋。 楚淮序懒懒地由着他服侍,嘴上依旧不饶人: “大人这些年想必没少伺候太后娘娘,做这些伺候人的事还挺熟练啊。” 宋听帮他将头发从衣服底下撩出来,沉着声音说: “我没有伺候过太后,只伺候你。” 无论楚淮序怎么咒骂他,他都默默受着绝不还嘴,只有在这件事上他每次都会为自己辩解。 楚淮序偏过脸睨了他一眼,嘴角轻轻勾着,随意说了句:“是么。” 也不知信了没有。 “大人还没有告诉我,这么早过来是为了什么?” 宋听仍旧低着头:“马上就是祈福大典,这两日我会很忙,小五和祁舟仍旧跟着你。” “有事就让他们去找我,但你身边一定要留一个人,不能再发生昨晚那样的事。” 厢房里有一面铜镜,楚淮序在镜子前坐下来。 宋听跟过去,站在身后替他束发,铜镜里楚淮序轻笑着对上男人的眼睛: “大人指的是哪件事?是我私自见了长公主,还是我差点就能杀了章炳之?” 宋听俯身下来,下巴抵在他肩上,一只手握着楚淮序顺滑的长发,目光中满是迷恋。 “都不准。不准你见别人,也不准你将自己置于危险之中。”他说,“公子,我会疯的。” “可我已经疯了,宋听。”楚淮序的声音沉下去,带着恨意。 宋听感觉到了,身体不由自主地一颤。 而楚淮序却又笑了起来,他侧过身,单手抱住男人的脑袋,另一只手抬起来,指尖轻点在宋听唇上。 然后缓慢地轻抚着男人的脸:“如果我那天真的杀了章炳之,大人会让我死吗?” “不会。”宋听握住他的手,亲吻着他的指尖,语气没有半点迟疑,“我不会让你死。” “真到了那时候大人怕是自身都难保,凭何护我?”楚淮序又问。 宋听皱了皱眉,口吻严肃:“我会拼尽全力去护你,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绝不会让任何人动你。” 可楚淮序却只当这句承诺是不能当真的谎言,并未放在心上。 “大人真是惯会说好听话,那大人还记不记得,五年前,同样在这个地方,你也说过类似的话,但是最后呢?” 楚淮序的脸上犹带着笑,手上的动作也仍那么温柔,说出口的话却一字字直戳宋听的肺腑。 宋听脸色霎时一变:“我……” 楚淮序已经松开手,站起身,直视着宋听的眼睛: “怎么,大人不记得了?那我就提醒一下大人。” “大人那时对我说,会护着我、陪着我。” 宋听瞳孔颤动得厉害,声音都跟着在颤:“如何能不记得……” 那是宋听第一次来白马寺,只有他和楚淮序两个人。 当时正是春三月,楚淮序说他是三月初十捡到的他,便将那日当成了他的生辰。 每年这一天楚淮序都会正儿八经地给他过生辰。 那年也是。只不过往年他们都是留在长安,先吃一碗长寿面,然后去茶楼听说书。 或者街头巷尾搜罗各种好吃的,抱得满满当当的回家。 但那一年,楚淮序突发奇想,要带他去洛阳的白马寺。 因为白马寺祈福比较灵验,他想同宋听一道去祈福,求一个长长久久。 春雨连绵,他们到的那一日山上下着朦胧细雨,香客却络绎不绝,两人运气好,正碰上寺里办法会。 开坛的老僧法号了然,据说是位得道的高僧,平日云游四海踪迹难杳,此番也是机缘巧合才来了这白马寺讲法。 法会将持续七日,共十四场,今日是第三日。 无数善男信女闻风而来,双手合十跪于蒲团之上,虔诚地聆听着老僧的阐释。 只有楚淮序脑袋一点一点的,时不时打一个盹。 平时只有别人跪他的份,他可很少会跪别人,连见了皇帝都不用行礼。 这次跪了那么久,只觉得膝盖疼痛难忍,而那老僧低低沉沉的声音又似催眠的小曲儿一般叫他只想扑上床榻一睡方休。 听说还有人为了得这一个席位竟在寺里争的头破血流,可真是……他打了个哈欠,无奈地摇着头。 楚淮序是金尊玉贵着长大的,这样的人生来便什么都拥有,从不需要祈求什么神灵庇佑。 因此他本身是不信什么鬼神天命的。 还是某天夜里同宋听耳鬓厮磨,动情时许了生生世世,才忽然动了这样的念头——他想同这个人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这样的愿望皇爷爷满足不了他,唯有神佛可以保佑。 所以他便趁着宋听生辰,想着要带人来这白马寺,一同求一个“生生世世”。 楚淮序有一搭没一搭地胡乱想着,忽觉有人轻轻撞了撞他的胳膊。 转过脸去,却见宋听不知什么时候和他靠得很近,挨在他耳边小声说道: “公子是不是累了,要不我们出去去歇一歇吧?” “我没事,法会还没结束呢,不能走,要不然愿望就不灵验了。” 楚淮序边说边打了个哈欠,眼尾都困得发红。 宋听抿着唇笑了笑,汪着星子的眼眸滴溜溜转到跪于楚淮序前头的那个男人身上: “还是去歇着吧,公子方才差点儿就磕在那人身上了。” 楚淮序悻悻地摸了摸鼻子,登时露出几分不好意思:“可这法会……” 他信誓旦旦地将人带过来,若是听到一半就走了,那多没面子啊。 第62章 祈愿 但宋听小心翼翼地捧住他的手,朝他说: “公子想要许什么愿望,可以跟属下说,属下帮您完成,您不用求任何人。” 宋听低着头,看不清脸上的情绪,只声音颤得很厉害: “我愿意的公子,只要您需要我,我便会永远护着您、陪着您……” “好。”楚淮序亲在他发顶上,应了他这声承诺,“我听见了,佛祖已经听见了。” “所以你只能遵守承诺,陪在我身边,否则就罚我死后不入轮回。” 他连罚都舍不得罚宋听,宋听做不到的承诺,却要降罚自己身上。 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您胡说八道什么啊!”宋听被他这句誓言给惊吓住了,抬头望着他,眼底的惊慌藏都藏不住。 紧接着又望向佛祖,慌慌张张地乞求: “不算数的!刚才公子说的话不算数!要罚就罚我,罚我下地狱,不能罚公子!” 两人虽然压着声音在说话,却还是惊动了其他人,不满的目光时不时落过来。 楚淮序牵起宋听的手,将人拽起来,两人小跑着跑出殿外。 大殿内香火缭绕经文吟诵,大殿外两人手牵着手看着对方互相傻笑。 楚淮序说:“宋听,你要记住自己说的话,如果哪天你负了我,那就罚我过的不好。” 他这话说的实在很没有道理,倘若宋听真的负了他,又哪里还会管他到底如何。 宋听不是个多话的,这时候都忍不住说他:“公子,你好笨啊。” 连威胁人都不会。 楚淮序不知有没有听懂他的言外之意,只是笑。 “走吧,老和尚念经虽然无聊,但这寺里的小点心是一绝,特别好吃。” 他拉了宋听一下:“等好好歇上一歇,就去吃点心!” 小师父贴心,给两人的房间安排在对门,不过楚淮序还是不太满意,按他的意思,他合该同宋听睡一间。 只是佛门到底是清净之地,既是小师父安排,他便也没有强求,进了房间倒头就睡。 宋听却没有午睡的习惯,闲着无聊便翻起了房里的经书。 楚淮序不信神佛之流,他更不信,因为即便真的有神佛,也绝不会保佑他这样的人。 经书一页页被翻过,宋听心里想着的却是楚淮序那张脸。 佛渡不了他,他也无法自渡,唯有这个人是他的信仰,他的神仙。 但他却满口谎言,时时刻刻不在欺骗他的神仙。 像他这样的人,是注定要下地狱的。 “如来佛祖观音菩萨,公子之前说的话真的不作数,所有的罪孽和恶果由我一人承担,公子要永远过得好。” 他在心里默默祈求。 嗓子口却在这时尝到一点腥甜,本想喝一口清茶压一压,心口忽而涌起翻江倒海的剧痛。 宋听两眼一黑,一口鲜血猛地从口中呕出。 唇角溢出的深红色血迹,在他苍白的脸上更显得触目惊心。 丢下手中的经书,宋听蜷缩在床上,忍着一阵重过一阵的绞痛,心想,如果能痛到昏迷就好了。 可神智却始终保持着清醒,那疼痛似万千蚁虫在体内啃咬攀爬,他恨不能用尖刀剜进血肉将那些虫蚁掏出来。 但残存的理智时刻警醒着他,他唯一能够做的就是死死咬住那被子,好让自己不叫出声来。 从口中流出来的鲜血不多时便将薄被染出一片血色。 大概足有半炷香的时间,那痛感才逐渐消退。 宋听整个人就像是在水中浸染过一般,连被子都被汗水浸透了。 他用尚在颤抖的双手解开衣襟——果然,心口处的那颗小痣颜色又变深了。 他记得第一次同楚淮序.蝉.棉.的时候,对方就注意到了这颗小痣。 那时候楚淮序很轻很浅的亲了这个地方,桃花眼里满是情意,连声音都比平时要哑、要沉。 他说:“宋听,你这儿长了颗小痣,是浅红色的,好漂亮。” 那以后,两人每每行那等之事时,楚淮序总喜欢亲吻这处。 那吻也总是轻轻柔柔的、小心翼翼,让宋听清晰地感觉到,他正在被人疼惜。 “我的小清响连胸口的痣都生得这般好看。” 一颗痣而已,长得都大同小异,无非就是黑痣或者红痣,大一些和小一些,颜色浅一点和深一点的区别。 但他就是能将这样普通不过的东西夸出花来,叫宋听闷在被子里红了耳朵,看都不敢看他。 那个时候楚淮序还是意气风发的王府小公子,即便他屈于宋听的下位,气势上却完全不输人,反倒总这样将宋听逗得面红耳赤。 而且宋听心里清楚,这哪是什么痣,这颗被楚淮序温柔疼惜的小红痣其实只是他身中“断魂”蛊毒的证明。 痣的颜色会随着时日的增加而逐渐加深,而颜色每深一层都会令他经历一番如方才一般彻骨的疼痛。 一旦印记变成黑色之时,便是他魂断之时。 他根本不是什么流落街头的小乞丐,他是奉了命令故意接近楚淮序,“断魂”便是对方控制他的手段。 宋听咳出一口血,垂眸又看了眼那印记。 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气力渐渐恢复,宋听起身换上一身干净的衣衫,但看着那一床染了血的被子却犯了难。 “宋听。”门外是楚淮序的声音。 宋听迅速将被子折叠好,假意整理着衣襟,装作一副刚刚睡醒的模样,替楚淮序开了门。 “我是不是吵着你睡觉了?” 宋听摇摇头:“没有,正好醒了。” “那就好。”楚淮序笑着松了一口气,接着吸了吸鼻子,在房间里转了一圈。 他似是发现了什么不对劲,疑惑道,“怎么好像有股奇怪的味道?” 宋听心脏紧了紧,不动声色地回道: “想来是许久未住人了,公子不是说要带我去吃点心吗,要不这就走吧,正好我也有些饿了……” 楚淮序丝毫不怀疑他,听他这样说一下便被转移了注意,连声应道: “那便走吧!之前我已经吩咐过那个小师父了,他肯定早就准备好了,咱们过去就能吃!” “我最喜欢这里的龙井杏仁酥,不甜不腻,唇齿留香,早就想带你过来尝尝了……” 第63章 了尘 白马寺从建寺至今,已逾两百年,后院中的这一棵银杏树,树冠如盖,树干粗壮。 得十来个男子手拉手才堪堪将其围拢来。 树枝上系满了一条条红色的绸布,红绸布的下头各坠着一枚铃铛。 树影摇曳,红绸飘动,铃铛发出阵阵清脆的响声。 楚淮序和宋听就在这颗银杏下的石桌旁喝茶吃点心。 “方才听一个老婆婆说,向这棵银杏祈福求愿可灵验了,吃完咱们要不要也试试?” 看似是在征询意见,实则早已取了两段红绸并两支毛笔来,期待地望着宋听。 他本就是奔着这件事来的,岂有不祈愿的道理。 宋听自然是他想做什么都依着他,乖乖地将东西接了过去。 他所思所想所求只有身旁这个人,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在红稠上写下了自己的心愿。 一抬头,楚淮序也正笑盈盈地望着他。 手里那红如火焰的绸缎上,龙凤凤舞的写着:【愿与所爱生死与共。】 他这样的贵人,平时哪能想到死,真是爱极了宋听才会这样说。 后者看了那绸布条许久,直到楚淮序催促,才将自己那条递给少年看。 他的字很丑,写得歪歪扭扭的:【愿公子平安喜乐,无病无灾。】 “啊?”楚淮序有些不高兴,“就这样?” 宋听很认真地点点头:“嗯,只要公子平安,让我做什么都愿意。” “你就当真不再写些别的?”楚淮序问他。眼神暗示着。 宋听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却仍旧只是摇了摇头:“没了。” “你也太不解风情了。”楚淮序更加不高兴伸手扯住他的脸往外拉。 “我大老远带你过来,是让你许这样的愿望吗,我可是皇爷爷最宠爱的小孙子,没有你的祈愿我也能平安。” 宋听却只是就着他这个拉扯的动作,弧度很小的笑了笑。 “那不一样。”他说。 “有什么不一样的。”楚淮序看着像是依旧不满意,眼神哀怨地睨了他一眼。 嘴角却忍不住勾起来,到底还是听懂了少年的言外之意。 银杏树很大,树枝也多,奈何多不过世人的心愿,树枝已经密密麻麻系满了绸布。 楚淮序绕着树干转了一圈,硬是没找到能下手的地方。 “那根树枝上好像还有位置。”宋听指着一个方向。 顺着他的示意,楚淮序也发现了。 “还是你眼尖。”他拽了宋听一下,“但好像太高了。” 那树枝在很上面的位置,单单只是伸手的话肯定是够不着的,的确是高了些。 “要不我用轻功飞上去吧,只是这样对佛祖会不会大不敬?” 宋听想了想,说:“还是奴才抱公子起来吧。” 楚淮序当即笑起来:“你这什么话,要抱也是我抱你吧?” 他的本意是宋听没有习过武,在这方面自己可能更占优势。 可宋听却非常固执地说:“奴才抱。” 谁抱谁其实没那么重要,楚淮序也不同他在这种事上争,主动张开胳膊让他抱。 当年把宋听捡回来的时候,少年还瘦瘦小小的,身上一点肉都没有,完完全全只有皮包着骨头。 个子也不高,比楚淮序还矮上几分。 但这几年被他好米好水的养着,少年抽条拔高了,身上肉也多了起来,两条手臂变得强壮有力。 竟真的能稳稳当当地将他托举起来。 楚淮序的第一反应是欣慰。然后是莫名的羞涩。 佛门重地,祈福树下,他的脑子里却不由自主地浮想出某些房中之事。 当真是……有些汗颜了。但宋听现在的力气是真的很大。 ——不行,不能再想了。 楚淮序这样告诉自己,而后将注意力落到树上。 “再往上一点,好像还是够不到。” “再往上,只差一点点了,马上就到了……” “到了!” 宋听臂力很稳,抱了楚淮序那么长时间,胳膊都没有抖一下,等他将两段绸布系好,才稳稳地将他放下来。 只有额角沁着几滴汗水。 “我是不是很重?” “不重。”宋听拼命摇头,“奴才抱得起,公子应该再多吃一些。” 他唇角抿着,漆黑的眼眸却很亮,倒映着楚淮序的影子。 少年在他唇角点了点:“想笑就笑,憋着做什么?” 宋听嘴唇抿得更紧,笑意却从眼睛里漏出来。 “今日开心吗?” “嗯。” 楚淮序也开心,他迅速在少年脸上啄了一下: “开心就好,跟着公子我,保管你日日开心。” 话音刚落,宋听的脸就肉眼可见的红了,低着头不敢看楚淮序。 后者一开始没反应过来,还在想这人怎么如此不禁逗,只是说了句最寻常不过的话,就惹得他脸红了。 结果一琢磨,很快就明白过来—— 他用折扇挑起宋听的下巴,满含揶揄地笑起来:“你啊你,脑子里在想什么?” 平时木愣愣的一个人,还怪会乱想的。 不过他自己又何尝不是。 只能说他们两个是应了民间的那句俗语,什么锅就配什么盖。 合该他捡到宋听,合该他们在一起。 “阿弥陀佛。”刚结束一场法会的了尘大师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他们身后。 楚淮序和宋听转身回了个佛礼:“大师。” 按坊间传闻,这了尘已是百岁高龄,然而观他样貌神态,却丝毫看不出年岁。 唯有那双眼睛,有一种看遍世间百态之后才有的宁和平静。 光从外表来看,确实很有得道高僧的气度。 “这位施主是与佛有缘之人,可否愿意同贫僧一同云游?”他点了点头,目光看向的是楚淮序。 不待后者应声,宋听已经将人护在身后:“公子是贵人,不能跟你走!” 他这模样真是像极了护主的鹰犬,随时准备扑上去咬断老和尚的脖子。 楚淮序忍不住笑起来,越过他的肩膀同了尘大师对视: “阿弥陀佛,多谢大师好意,但是淮序只是个俗人,放不下红尘俗世,恐怕要辜负了大师的好意。” 了尘没有马上放弃:“施主命里有劫,只有远离俗世方可避祸。” 宋听皱了皱眉,目光紧盯着老和尚。 他有一肚子话要骂,却忽然开不了口,甚至心脏都跟着瑟缩了一下。 第64章 长明灯 然而楚淮序并没有发现他的异状,朝了尘说:“多谢大师,但淮序不怕。” 了尘大师轻叹一声,转身离去,口中喃喃:“痴儿啊痴儿……” 楚淮序从身后环住宋听的腰,感受到掌心之下的这具身体紧绷着,当即笑道: “别紧张,我不会去做和尚……” 他像是觉得好笑,点了点宋听的鼻子: “我若是做了和尚、你可怎么办啊,记挂着这个,我肯定没心思抄经念佛。” 宋听没有回头,闷闷地说:“嗯。” 楚淮序:“反正你答应过我,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会陪在我身边,护我、爱我,是不是?” 他将下巴抵在宋听肩上,声音里带着笑意,是压根没有将大师的劝告放在心上。 宋听两条胳膊垂在身侧,紧握成拳: “嗯,奴才会护着你,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绝不可能让任何人伤害你。” 楚淮序轻轻吻在他耳朵上,笑道:“好,我记住了,有你护着我,就不劳烦佛祖祂老人家了……” 回忆近在眼前,当初的承诺也还在耳边,一切却已经物是人非。 而楚淮序也从高高的云端上坠落下来,沾染满身尘泥。 了尘大师竟是一语成谶。 只有宋听违背了当初的承诺。 “我当初就该跟着大师去做和尚。”楚淮序说。 宋听搂着他,手臂不住地收紧,漆黑的眼眸中迸射出求而不得后绝望的凶光: “不准,你若是做了和尚,我便将所有寺庙铲平,叫所有人和尚还俗,再不能剃度出家。” 大衍从皇室到普通百姓人人礼佛,宋听若是敢拿和尚开刀,就会彻底成为众矢之的,变成大衍朝的罪人。 但楚淮序不信他这句誓言,这个人的承诺就像天上的云,摸不着、抓不住,转瞬就变了。 一口咬在宋听凸起的喉结上,他微微笑着:“大人这张嘴,我是不敢再信了。” 直到见了一点点血,他才松开嘴,在自己咬出来的牙印上舔了tian。 脸上分明带着笑意,说出口的话却是截然相反的冷情:“不是说忙吗,还不滚?” 宋听松开手,楚淮序便站了起来。 屋中门窗紧闭了一整夜,只在宋听过来时短暂地透了片刻风,窒闷感愈发强烈。 楚淮序走到窗边,轻轻将窗推开,窗外正对着几棵银杏树。 虽说远没有用以祈福的那棵粗壮,枝丫上却也被人系着几段红绸。 楚淮序微微一怔。 有僧人在外洒扫,扫帚沙沙的,将落下来的枯叶一并扫到树下,已经积了不小的一堆。 另一个僧人抱着铜盆跟在身后,扫帚扫一处,他便跟着洒一处的水。 见窗下有人,那两名僧人便走过来,朝楚淮序敬了个佛礼:“阿弥陀佛。” 楚淮序双手合十回了一揖:“阿弥陀佛。” 两人才说到做不做和尚的事,就有和尚来触他的霉头,宋听脸沉得比锅底还要黑。 三两下疾步走过去,嘭一声又将窗户关上了。 楚淮序笑得直不起腰,手指戳在宋听心口: “大人如此无法无天,就不怕佛祖降罪?” “不怕。”宋听说,“我的神是你,佛也是你,只要你不怪我,我便什么都不怕。” “可我恨你。”楚淮序望着他,“我恨不得你即刻去死。” 祭祀大典近在眼前,宋听果然如他自己说的那样,忙得脚不着地。 早上等他走后楚淮序简单用了早餐,便又上了床,蒙头睡到中午,用过午膳继续睡。 这一睡就睡到了天黑。 楚淮序少眠,夜里总睡不安稳,白日补觉亦是如此,这一回却是真真切切睡了个天昏地暗。 大概真是佛门清净,也叫人好眠。 白日里又下过一阵雨,晚上却是个晴天,楚淮序在屋子里闷了一天,终于待得烦了,披上外袍出门散心。 这一散就散到了佛堂。 此处佛堂并不供香客敬香,而是供奉长明灯的地方。 香客若是愿意,便可捐一些香火钱,为亲人朋友点一盏长明灯,日夜受香火供奉。 佛堂并不是很大,一尊佛像立于正中,佛前有香案,有蒲团。 一名上了年纪的僧人正跪在佛像前,一下一下敲着木鱼。 在佛堂两边摆着几排铁架子,密密麻麻点着灯。那便是长明灯。 白马寺香火鼎盛,便是连长明灯都比别家多。 伴着敲击声,楚淮序摘下面具抬步走过去,在架子前站定。 眼前的灯有些贴了名字,有些没有,楚淮序一一看过去,等辨认完最后一盏灯,他朝那诵经的僧人问: “叨扰师傅,我想捐一些长明灯。” 那僧人这才停了动作,睁开眼,对上楚淮序的视线。 “施主看着面善,敢问是否姓楚?” 楚淮序垂在身侧的手用力握了握,连指尖都在轻颤:“您认得我?” “只是觉得面熟罢了。”那僧人说。 楚淮序却不认得他,从前他每年都要来白马寺,见过的僧人何其多。 除了当时的住持和后来的了尘大师,他并没有过多的留意其他人。 但他自己却是容貌惊人,若是有当年的僧侣记得他的模样,倒也没什么好惊讶的。 “施主是想为谁捐长明灯?” “为我父母兄长,还有……其他一些无辜受累的人。” “若是这样,倒是不必。” 楚淮序有些茫然地望着他:“大师这是何意?” “因为已经有人替施主点了灯。”那僧人道。 楚淮序指尖颤得更厉害,脸色煞白。 “可我并没有……” 没有在那些长明灯中寻到他们的名字。 这么多年,他们顶着莫须有的罪名,连个安身之处都没有,只能夜夜来楚淮序的梦里,叫他不能忘记那血海深仇。 “施主请同我来。” 那僧人取了一盏烛火,领着楚淮序走到佛像后面。 后者也是直到这时候才发现佛像之后暗藏玄机——在佛像的底座处,竟有道暗门。 和尚手掌覆在上面,轻轻一按,那门便缓缓开了。 楚淮序往里探了探,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清。 而那僧人已经提灯走了进去,楚淮序也只好跟过去。 第65章 故人 走了两步才发现只是门口黑,暗门之后别有洞天,里面很亮,一尊铜制佛像立于正中。 佛前有香案,有蒲团,一应摆设竟是与刚才身处的佛堂一般无二,就像是仿着那佛堂所建。 唯一有所区别的是,此处供奉长明灯的架子就摆在佛像之前,同香案并列,左右各一个架子。 左边那个点着五盏灯,右边那个却只有一盏。 许是怕人孤单,在那盏长明灯的周围又点了众多烛火,似是陪着一般。 楚淮序迟疑着走过去,每近一步,脸色就白一分。 等到站在其中一个铁架前,他脸已经惨白如纸,人都险些站不住。 第一排两盏灯:【父王楚明耀】【母妃姜蓉】 第二排两盏灯:【大哥楚淮清】【二哥楚淮云】 第三排一盏灯:【端王府众人】 落款都是【楚淮序】。 这几盏长明灯,竟都是以他的名义供奉的。 端王是逆臣,端王府所有人皆是罪人,死后尸骨都无人敢收敛。 却有人在白马寺这样的皇家寺院藏了一处佛堂,专门用以供奉这些乱臣贼子。 敢这样做、又能叫和尚们冒着巨大风险配合的,天下也只有那个人。 楚淮序很难形容此刻的心情,他恨极、怨极,甚至想要将面前的这些长明灯掀翻。 一个刽子手,以他的名义为他的父母兄长点长明灯,这算什么呢? 是讽刺吗?还是嘲笑?一个胜利者的洋洋自得? 没有什么比这更叫楚淮序觉得耻辱、觉得恶心。 哪怕被那些恩客刁难羞辱,都及不上此时的万分之一。 ——宋听他到底怎么能、怎么敢…… 楚淮序双手撑着架子,满腔的愤怒几乎要将他的理智焚毁。 眼底明黄色的火光变成了鲜红的血,那些死不瞑目的鬼魂在他耳边嘶吼赌咒。 一声声、一句句,都像是最锋利的匕首割在他魂魄上,疼得他连眼前的视线都看不清。 缓了许久,这阵天旋地转的剧痛才逐渐转轻,视线也渐渐恢复。 楚淮序侧身,目光落在另一边的灯架上。 那里只有孤孤单单的一盏。 这里是为端王府专设的佛堂,可王府里死去的人都有了长明灯,那这盏长明灯又是为谁点的? 楚淮序心里已经有了一个猜测。 他艰难地、一步步走过去,待到眼前,灯上的名字便也清晰地落在他眼中。 【楚淮序】 果然是他的名字。 “长明灯可以替亡者引路,也可为生者祈福。”一旁的僧人解释说。 “是么。”楚淮序点了点头,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 下一瞬,他忽然抓起眼前的那盏长明灯,猛地朝地上砸了下去! 烛火一晃而逝,僧人根本来不及阻止,那灯已经被砸到了地上,摔烂了。 僧人大骇:“施主,你……” 楚淮序双目通红:“我不需要这样的东西。” 人却是很冷静的。 说完这话之后他语气平和地问了僧人一句看似毫无相干的话: “劳烦师傅,请问有油火吗?” 僧人还在讶异于他方才的举动,但见他的神色仿佛真的已经没什么异常,便什么都没问: “自是有的,施主请稍等。” 不消片刻,僧人就将油取了来。楚淮序道了声谢,将油火接了过去。 哪怕面上看不出什么,但他心底的怨恨和怒火当然没有那么容易消解,指尖直到这时候还在抖。 险些连东西都拿不稳,往父母的长明灯里添油时不小心漏出几滴,火光因此剧烈地晃了几下。 楚淮序心里一紧,连呼吸都跟着窒住。 待到灯火渐渐稳了,才继续往里添油。 这次的动作愈发小心,生怕几盏长明灯出现什么闪失。 多讽刺啊,楚淮序心想,他明明恶心得想吐,却舍不得真的砸掉这些长明灯。 因为只有这里才能供那亡魂栖息。 要是宋听在这里,一定会嘲笑他吧。 添完油,楚淮序艰难转身,跪在佛像跟前,双手合十,闭上了眼。 “师傅,我想一个人在这里陪陪他们,可否?” “自然是可以的。”那僧人说,“施主请自便。” 楚淮序:“多谢。” 忙了一天的大典事宜,到戌时宋听才勉强闲下来,草草喝了两口粥,便去找楚淮序。 两人只早上相处了片刻,他想人想得紧。到了厢房,才发现人居然不在。 小五和祁舟没有留下什么讯息,应当只是随意出门转转。宋听便想着出去碰碰运气。 供奉长明灯的内佛堂在寺院东角上,是个挺偏的位置,但宋听对这里倒是很熟悉。 他已经在寺里转了一圈,没找到人,只剩下这里没有找过。 ——那就进去看看吧。 这样想着,宋听便放轻脚步走了进去,远远就看见跪坐在佛前诵经的僧人。 他缓步走近,那僧人便慢吞吞睁开眼睛,朝他点了点头。 宋听同样回他一礼,然后跪坐在蒲团之上。铜质佛像在巍巍烛火下俯瞰着他。 宋听闭眼合十,听僧人诵了一段经。 从前他是不信这些神神鬼鬼的,若是求神拜佛有用,这个世上就不会有那么多惨死的可怜人。 不会好人得不到好报,恶人却享尽荣华富贵。 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每次看到这种泥胎偶像,他都会跪下来拜一拜。 “阿弥陀佛。”过了一会儿,宋听走到僧人面前,“我想见一见故人,劳烦师傅带路。” 敲击木鱼的声音停下来,那老和尚睁开眼,朝宋听道: “请施主稍待片刻,此时正有故人到访。” 宋听喉咙紧了紧,半晌才艰难开口:“故人?” 藏于内佛堂之下的暗佛堂是他亲自命人建造,除了负责添灯油的和尚,这么多年能够入内的也只有他一个。 而他口中的故人,早已长眠在此。 那还有什么样的人能被这个老和尚称为“故人”,又敢让老和尚在不经他允许之下私自放人进去? 这个问题简直不需要宋听费劲去想。 他的心重重地颤了一下,眼前蓦地黑了一瞬。 “师傅,你不该擅作主张。”待到压下那些情绪,他负手,盯着老和尚的目光凶狠凌厉,“你越界了。” 第66章 雪人 那和尚却仍是那副不喜不悲的模样,只眼中含着一丝悲悯和无悔: “阿弥陀佛,贫僧在此处守了近五年,暗佛堂里那些亡魂终于等到了他们要等的人,纵使贫僧身死,也死不足惜。” 暗佛堂干系重大,负责添油的两名僧人都是宋听亲自调查过的、绝对信得过的人。 这个老和尚法号“空无”,两个儿子从前都投身行伍,还正好是在端王的玄北军中。 老王爷被查出谋逆的罪证,玄北军被打压,粮草供给严重不足,外族趁火打劫进犯边城,玄北军十万人,在那次战役中全军覆没。 老和尚的两个儿子当然也没能回来。 老和尚就是在那之后落发出家,日夜与古佛相伴。 宋听是看在他这层身份上,才放心把暗佛堂的事情交给他。 也正因如此,宋听没法真的怪罪对方。 而且他自己心里难道当真就没有哪怕一丝的期待吗? “我知道了。”宋听缓慢地眨了眨眼,用力吁出一口浊气。 暗门设在何处宋听再清楚不过,不用和尚指引,他便熟门熟路地走过去。 手掌轻轻放在佛像的底座上,那道暗门应声而开,宋听一眼就看见了那抹艳色的身影。 从前楚淮序钟爱白色,没有多少鲜艳的衣服,如今却总是红衣不离身。 红得似血。 宋听慢慢走近,楚淮序跪得端正,跟当年那个听着经文连连打瞌睡的小贵人简直判若两人。 这么多年他高了、也瘦了,宽袍大袖也遮掩不住他瘦削的骨肉。 尤其是背后的两片蝴蝶骨,凸起得很厉害,叫宋听在心疼的同时,忍不住生出歹念—— 他想要在那上面烙下自己的印记。 诵经声不断,跪于佛前的人似乎始终没有察觉到身后的动静,直到宋听站定。 吟诵声跟着一并停了。 红衣堕仙缓缓侧过身,朝着他最虔诚的信徒掀开眼皮,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嘲弄: “大人真是神通广大。” 宋听猜不透他这句话具体嘲弄的是何事,也不在意,只一并受了, 将手上一件外袍披在他肩上。 “夜里凉,切莫受寒。” 楚淮序伸手去挡,两人的指尖碰在一起,宋听顺势握住,那手当真是凉得叫人心惊。 “大人既做了那刽子手,又何苦替他们再点什么长明灯。” 在这阴冷的暗佛堂跪得太久,楚淮序的身体有些僵麻,起身时动作都有些不利索,声音也比平日要哑。 他脸上无悲无喜,每一句话、每一个字却似烈火烹油般浇在宋听的心口。 “端王的人这辈子清清白白,无愧于君王,无愧于百姓。” “但上辈子大约是坏事做绝,才落了个死后都不得安宁的下场,要受杀人凶手的供奉。” “大人,你可否告诉奴,您怎么敢、怎么有脸,以我的名义在这里为他们点长明灯?” “是真觉得自己成了个人物,不管是死人还是活人,都不能将你如何?” 他最是了解宋听,自然也知道如何扎宋听的心,短短几句话就将后者扎得体无完肤。 宋听眸色黯了黯,余光从那几盏长明灯上掠过。 楚淮序此时的脸色当然也难看,但宋听此刻比他还要白上几分。 ——又是这副好像被我刺伤了的表情,时至今日,还敢要骗我。 楚淮序不由地更恨,脸上的表情也终于无法装作从容。 迎上他刻着怨毒的目光,宋听哑声说:“因为我找不到你……哪里都找不到你……” 在明黄的烛火之下,宋听又想起叫他惊惧崩溃的几个月。 当时距离他失去楚淮序的音讯已近半年,日子已经走到岁末。 他险些被楚淮序一刀捅穿心脏,受了重伤,行动不便。 加之又处在那样一个位置,被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已经不能自如地离开长安,便只好派出手底下的影卫去找。 但淮序身份特殊,他也时刻被人盯着,便是连找都不能大张旗鼓。 因为他深知,只要稍有差池,便会满盘皆输。 暗卫一次次回来复命,传回的却都是令人失望的消息。 楚淮序当时的身体状况不容乐观,这半年里他想过无数次可能,夜里也常常被噩梦所惊醒。 他甚至想过,那个人是不是已经死了,所以才会像这样杳无音讯,遍寻无踪。 但如果楚淮序已经死了,那他为什么还要活着? 他一次次地生出这样的念头,以至于心生绝望,身体也跟着一日日的衰败下去。 就在宋听已经不抱任何希望的时候,消息终于来了。 那几日连着下了好几场的大雪,院子里的雪已经积到了半人高,宋听却不让下人洒扫,就由着那雪越积越高。 楚淮序喜欢雪,看见那么厚的雪,应当会高兴。他心里总那样想。 那天又纷纷扬扬下了很大一场雪,宋听夜里梦见了楚淮序,这是那么长时间以来唯一的一个好梦。 梦里他和楚淮序在积满雪的院子里堆雪人、打雪仗,一起的还有大公子楚淮清和他的副将周桐。 梦里每个人都笑得很开心,尤其是楚淮序,宋听已经许久没见过他那样的笑。 等到大公子他们走了,他就被淮序拉着躲在树干后面,淮序满头都是雪,连眼睫上都蒙着莹白。 宋听想替他扫去头顶的雪花,淮序却不让,金尊玉贵的小公子同他亲热,朝他许一生一世的誓言: “小清响你看,等我们白头的时候就是这样,我的头发全白了,是不是就没有现在好看了?” 宋听被他笑得痴了,心道,怎么会呢,这个人在他心里永远都是好看的,哪怕白了头依旧好看。 他心里这样想着,嘴上也喃喃地道出了实话:“公子永远是世上最好看的人……” 梦有多好,醒来面对现实时就有多怅然若失,用过午膳后他让祁舟推着轮椅,坐在廊檐下看雪。 他整个人陷在厚重的大氅里,指着院子里那棵大榕树,对祁舟说: “你瞧那里,他往日便喜欢坐在那棵树下看书抚琴,去年除夕还拉着我在树下堆了雪人。” “堆了两个,他说一个是我,一个是他。” 第67章 玉佩 宋听没有言明那个“他”是谁,祁舟却能猜到一二。 这座富丽堂皇的府邸原先属于当今同父异母的兄长端王楚明耀,后来端王谋逆满门抄斩,端王府也被一把火烧成焦炭。 一直到今年春日,当今要赐宋听府邸,后者主动要了此处。 但谁都知道,端王谋逆的罪证,就是宋听呈上去的。 也是宋听带人抄了端王府,问斩了王府所有人。并一把火将王府烧得干干净净。 如今他竟还敢向皇帝求要端王府作为自己的府邸,满朝文武都为之震惊。 不少人在背后偷偷议论,觉得宋听是在以此震慑百官。 ——他连索命的恶鬼都不怕,更是不会将他们这些人放在眼中。 宋听的凶名也是这样传扬开来的。 可宋听什么都不怕,坚持要了那处宅邸,又亲自带着工匠按照王府原来的样式,将其复原了出来。 连王府中的一草一木,一花一叶,都几乎和从前一模一样。 端王府里曾有个金枝玉叶的小公子,祁舟曾有幸得见过几面,真正的龙章凤姿,宋听口中的那个他,多半就是那位主子。 “大人想堆雪人吗,属下推您过去?” 宋听的胸口之前被人用利刃扎了个洞,伤口一直未能得到处理,伤得极重。 大夫花了两三个时辰,才将伤口上的腐肉剔干净。 而刀尖只要再偏一寸,就会扎破心脏,那宋听就真的必死无疑。 可即便侥幸留下一条命,他的状态也一直非常糟糕,像毫无求生意志的一株杂草,任何的风吹雨打都能将他摧垮。 小五很担心宋听会撑不下去,祁舟也一样。 他觉得眼前这个病骨嶙峋的人似乎只凭一口气在吊着,哪天那口气散了,他就真的要死了。 明明两个月前还是功勋显赫的锦衣卫指挥使,只出了一趟门就将全部生机都给丢了。 但没有人敢问宋听发生了什么事。 连那个为他疗伤的大夫,都被宋听亲手扼断了脖子。 也是那时候祁舟才明白,宋听为什么不允许小五去宫里请太医。 因为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自己受伤的事。 原先祁舟只以为那是宋听小心谨慎,怕有心之人趁机对付他们,但后来发现不是。 “推我过去吧。”宋听咳了一声,说。 祁舟便将轮椅推到了树下。 只是他们还未来得及动手,十七就回来了,身后还押着一个四五十岁的中年男人。 “大人。”十七将一枚瓷白玉佩小心地交到宋听手上。 宋听握着那玉佩,指尖缓缓抚上背面那个粗糙的“楚”字上面,五脏六腑都绞痛起来。 这玉佩其实不值几个钱,是他送给楚淮序的第一份礼物,上面那个人的姓氏,也是他亲手刻的。 很丑,原先觉得拿不出手还想藏着,却被那人看见了、抢了去,之后就日日戴在身上,说很喜欢。 全天下只有一枚这样的玉佩,宋听不会认错自己的字。 他视线轻飘飘地落在那男人脸上,犹如千斤重压、瞬间就将那人压得崩溃了。 “就是他?” 十七:“是。” 宋听点点头,摇了下轮椅,祁舟要帮他推,被他给制止了,自己摇着轮椅过去。 那男人这时候已经吓得瘫软在地上,见了宋听,忙不迭抱住他双腿,声泪俱下地求: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 宋听伸手扼住男人的脖子,硬生生将人提起来。 他声音很低,但在风雪肆虐的院子里仍旧掷地有声,足以让所有人听清: “三个月前,扶摇山上,你是不是杀过一个人?” 那男人似是想到了什么,面色大骇。 宋听杀过那么多人,审过那么多人,自然一眼就察觉出了男人的异样。 他眸色幽深,脸上瞬间覆上一层骇人的冰霜,手指不断收紧,冷冷启口:“说。” 男人因为窒息的痛苦猛烈地呛咳起来,眼珠子都翻了白,攀着宋听的胳膊求饶: “我说、我说……大人饶、饶命……” 男人叫李二牛,是白鹭村的农户,家里除了他之外,还有一个七十多岁的老母和两个嗷嗷待哺的孩子。 今年大涝,地里的庄稼都被洪水给淹没了,收成不好。 眼见着母亲和孩子快饿死,李二牛就跟着村里几个青壮年一起,拦在山腰处打劫。 他们都是庄稼汉,身体健壮、晒得黝黑,五大三粗地往那一站,确实能唬到不少过路的商队。 “我们会挑猪,看着有钱又胆小的才会下手,这样的人一般都惜命,宁愿破财免灾。” 猪就是打劫的对象,明面上不好直接说,就被他们用“猪”来指代。 “但是三个月前……” 三个月前他们碰到了一个落单的年轻男子。那人穿着并不起眼,形容也挺狼狈,一看就是着急赶路的人。 像这样的李二牛他们一般不会抢,基本没几个钱。 “那天我们原本也是这样打算的,不抢他,放他过去,但是……” 李二牛观察着宋听的表情,有些不敢说下去,可宋听一个眼神递来过来,仿佛他不说下一瞬就会拧断他的脖子。 李二牛他们虽说也是被人提起来就惧怕的劫匪,但眼前的这个人却叫他想到地府的恶鬼。 只看一眼就叫他双腿直打颤。他战战兢兢道,“但是他生得太好看了……” 李二牛他们都是土生土长的白鹭村人,几乎一辈子没离开过这片土地,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是村头杀猪匠的媳妇。 然而和眼前这个男人一比,杀猪匠的媳妇那就是人家脚底下的一捧泥,给人擦脚都不够。 王有才前不久刚死了老婆,很久没有碰过人,眼珠子顿时落在那人身上简直挪不开: “弟兄们,我感觉她是个娘们。” 李二牛估摸着对方的身量,怀疑说:“那也太高了吧……” “你懂什么,她既然能女扮男装,说不定鞋子里也垫了东西呢。”王有才说。 王有才是个狠角色,十多岁的时候就杀过人。 只不过因为杀的是他那个畜生爹,村民们看他可怜,就帮他一起瞒了官府。 出来抢钱最早也是这人的主意,算是他们这伙人的老大。 第68章 跳崖 听他这样一说,底下立马有人会意,扬了扬手里的大刀,不怀好意道: “是男是女,tuo下来看看不就知道了吗……” 王有才满意地看了对方一眼。众人当即就一道笑出来,看着山下那人的眼神更为lu骨。 “这不太好吧……”只有李二牛还在犹豫,他小声道,“我们不是只想要点钱吗……” 但听几个人的意思,分明是想对正在上山来的那人有所企图。 若对方真是个男子倒还好说,说不定王有才他们抢了钱之后便会放他过去,但若是个女子,那…… 李二牛虽然是个粗人,又迫于生计干了这档子要杀头的事,但欺负女人的事情他断不能做。 那太窝囊,太不是人了。 然而王有才他们却不听他的,执意要抢那个人,李二牛劝了几次、非但没劝住,反而将几个人惹恼了。 王有才将刀架在他脖子上,恶狠狠道: “李二牛,每次出来做事都是你最犹犹豫豫,你说实话,是不是同弟兄们有二心了?” “还是说,你看不起我们?” 干他们这档子买卖,那是把脑袋别在裤腰上,容不得任何有异心的人在。 李二牛心里清楚,他今日但凡再犹豫一下,人头就会落地。王有才他们绝对不会放过他。 他们一开始真就是为了有口饭吃,但抢的人越多,胆子便也愈发大了起来,人总是贪心的。 可李二牛胆子小,他不敢。 “怎么、怎么会呢……我只是觉得他说不定也是个可怜人……” “二牛,这就是你太老实了。”王有才眯着眼盯着山下那人,“你看看他那张脸,分明是刻意弄脏的。” “你再看看他的身段、看他看双手,再看看你自己的,家中若是不富足,养不出他那样的人儿……” 李二找不出话来反驳。王有才便拍拍他的肩膀,朝他说: “以往都是弟兄们冲在前头,这回的买卖就交给你吧,你可别让弟兄们失望啊……” 说到最后他眯了眯眼,几个字被压得很低。分明就是威胁的意思。 “我没有办法,我真的没有办法啊,我家里还有上了年纪的老母亲,有孩子。” “我不能死,我死了他们也活不成,所以我就、我就………” “所以你对他做了什么?”宋听原本一直安静听着,到这里时终于忍不住,出声打断了吞吞吐吐的男人。 后者敏锐地感受到了他身上的杀意,裆下蓦地湿了一片,竟是被吓尿了。 “小的只是不想死……小的不想死啊……若小的不对那个男人下手,他们就会杀了我的……” 李二牛不想死,也不能死,他若是死了,家里的老母和孩子就一个都活不了。 所以他在王有才他们的威逼下,拦在了那个男人的面前。 举着大刀威胁对方,先把身上的钱交出来,再把衣服脱了。 “但他一样都不肯配合,小的就只能自己动手去扒他的……扒他的……” 李二牛已经猜出当日那男人必定身份不凡,心里越来越恐惧。 而轮椅里那个男人的眼神也越来越阴鸷。 李二牛被吓坏了,后面两个字他无论如何都不敢说出口。 “扒他的什么?”但男人却不肯放过他,逼问他。 “衣、衣服。”地上又是滴滴答答一阵。 尿是热的,雪是冰的,不一会儿就让纯白的雪地污浊了一片。 宋听原先最厌恶这等污秽之事,此刻却面不改色地靠近李二牛。 他揪着对方的衣领,几乎将人拎到自己眼前,每个字都咬得极重:“然后呢?” “那位贵人力气小,不是小的对手,被小的推到了地上,然后王有才他们就……” 就将李二牛推到一边,自己急切地去si那男人的衣服。 那人抵死不从,还踹了王有才命.gen.籽.一脚。 可他到底手无缚鸡之力,实在不是他们这些个庄稼汉的对手,渐渐的就有些力不从心了。 而王有才自觉丢了面子,气急败坏,揪着他头发将人往石壁上撞: “jian人!敬酒不吃吃罚酒,我今天就让你好看!” 手下也并没有停,几乎将男人的衣服撕n。 “那贵人是个心气高的,扭头就又咬了王有才一口,趁着王有才松手之际,从悬崖上跳了下去……” 跳了下去…… 这四个字就跟惊雷一样炸在宋听耳边。 他不敢去想楚淮序毅然决然跳下去的时候是个什么心情,心里又在想什么。 不敢想,一想就要疯。 他的神仙何时受过这样的折辱,竟被一群猪狗不如的东西逼到这种地步…… 他们怎么敢。 怎么能。 “你们、都得死。”宋听幽冷的黑眸倏然眯紧。 李二牛只觉得眼前一花,紧接着就感觉身上一阵剧痛,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地上已经多了两条胳膊。 “我的……我的胳膊,啊啊啊啊啊………” 但这样的酷刑还不是结束,轮椅里那个男人再次扬起长剑—— 这一剑斩断了他的双腿。李二牛倒在自己的残肢中,看见自己变成了一个没有四肢的怪物。 在极度的惊恐中,他听见男人冷冷地命令: “别叫他死了。” 李二牛原本不想死,他以为死是一件极为可怕的事情,他想活着。 但到了这种时候,他却是连求死都不能。 那人甚至连一时片刻的昏迷都不肯施舍给他,用金针良药吊着他的命,堵着他的口,将他浸泡在了缸里,囚禁在暗无天日的地牢。 剧烈的疼痛,无穷无尽的黑暗,在这种双重折磨下,李二牛才知道什么叫做生不如死。 时间不知过去多久,地牢的门开了,李二牛的身边多了几口缸,缸里有和他一样的人彘,李二牛认得他们。 那是当日跟他一起抢钱的几个男人。有王有才。 而王有才自然是最惨的,他的那口大缸里,全是毒蝎和毒虫,两个眼珠子也被挖了出来,只剩下两个可怕的血洞。 “原来真的会有报应的,会有报应……”他喃喃自语。 可他悔悟得太晚了,在他们对那位贵人下手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会有这样的下场。 第69章 他没有死。 三日后,宋听出现在李二牛所说的扶摇山下。 这座山并不多高,却嶙峋陡峭,悬崖底下除了一条浅浅的小溪,就是大片的树林。 人即使从山腰掉下来,多半也活不了。 但宋听不相信楚淮序会死,带着人一寸寸找,一处处寻,几乎将整个山谷翻了个底朝天。 一行人昼夜不歇地从长安赶到千里之外的江州,就算是铁打的身体也觉得疲累,更何况宋听原本就只剩下了一口气。 所有人的心都高悬着,生怕他撑不住。 小五甚至在出发前抓了个大夫一并带着,就怕路上真有个万一。 但出乎意料的是,宋听的状态少见的很好,纵使一刻不停地钻在树林里不得歇,精神却是几个月里最好的。 苍白的脸上甚至浮现出了血色。 然而小五他们当然不敢因此就掉以轻心。越是这样,反倒越不对劲。 因为他们深知,此刻的宋听就如一根紧绷的弦,已经被拉到了极致。 一旦拉弦的这股劲斜去,他这根弦就会因为承受不住之前的那股力道,而彻底崩断。 “大人,您多少歇一歇吧,这儿有我和祁舟他们,您就放心交给我们。”小五劝他。 “不行。”宋听却毫不犹豫,“我必须亲自找。附近的医馆都问过了吗?” 宋听这次又是秘密出行,为了掩人耳目,他称病罢朝,出来时也就带了最信任的几名手下。 因为不敢大张旗鼓,找人的速度便慢之又慢。 随着时间一点点的流逝,他心里已经越来越急。 “都问过了,方圆几里只有一家医馆和药馆,半年之内都没有见过陌生人。” 宋听望着远处飞掠而起的几只鸟雀,目光缓缓向下,落到了山腰处,那里就是楚淮序跳下来的地方。 “确定吗?”他只感觉自己嗓子眼里像是被堵着什么,说话有些喑哑。 “确定。”小五说,“我拿了那两家的小崽子,谅他们也不敢撒谎。” 宋听也不知听进去了没有,很慢地点了点头。 “没有用的,不用找了……”已经成了人彘的李二牛也被带了来,一并被带来的还有他的两个孩子。 宋听只让人带着孩子在李二牛面前亮了亮,后者便连死都不敢死了。 “我们这座山又叫鬼山,邪门得很,但凡掉下去的人,没有人能活下来,从无例外……” “闭嘴!”宋听一把扼住他的脖子,神色狰狞,“再敢说一个字,本座就扒了那两个小崽子的皮,将他们从山上丢下去。” “不……不能这样做……他们还只是孩子,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李二牛疯了一样哭诉,“事情是小的做的,所有罪孽和报应小的担,小的绝无怨言。” 只求大人放过两个孩子,孩子是无辜的啊大人……” 可是淮序呢,我的淮序呢,他又何其无辜。 怨恨和绝望犹如暗夜里肆意生长的藤蔓,将宋听的整颗心脏死死攫住,痛得他险些喘不上气。 他不愿再听李二牛的哭诉。 “吵死了。”说着,他松开手,两根手指往李二牛嘴里一伸,便迅速夹住了对方的舌头,将那条舌头硬生生拔了出来。 “唔……唔……”李二牛痛得死去活来,却已经一个字都说不出,瞪着眼珠子盯着被随意丢在地上的自己的舌头。 宋听不再分任何眼神给他,慢吞吞掀了掀眼皮,从怀里取出一条纯白色的手帕。 将手上的血一点一点擦干净之后,他冷漠地开口: “带他上山。” 清晨刚落过一阵雨,山路难行,一行人花了一个时辰才行至山腰处。 宋听招了招手,小五便将李二牛拉了上来。 “丢下去。”宋听扬手道。 李二牛早就想死,听了这声命令竟是一点反抗都没有,倒是宋听将手掌搭在他肩上,冷声道: “确定是这里吧?如果你记错了,本座就得请那两个孩子也走一趟。” “唔唔唔……唔……”李二牛说不出话,只能拼命瞪大眼睛,“唔……” 宋听挥了下手,李二牛就被推下了悬崖。 宋听一动不动地在边上看着,忽地,他身体往前一倾,也跟着跳了下去。 谁都想不到他竟然会这样做,所有人对此都没有任何防备,根本连拦都来不及拦,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跳了下去—— “大人!” “大人——” 小五离他最近,反应也最大,要不是祁舟拦着,他差点就跟着一起跳下去。 他用力抓着祁舟的衣襟,脸色惨白:“大人……大人掉下去了!” 祁舟摇摇头,语气还算平静:“大人不是掉下去的,是自己跳下去的。” 一字之差,天差地别,小五惶恐着:“可是大人为什么要跳下去啊……” 总不可能是忽然良心发现,觉得自己罪孽深重,不想活了吧? 而且在小五心中,宋听并没有做错什么,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他和宋听原本就是阁老的人。 既然如此,他们奉阁老的命令办事,何错之有? 要错也是他们那些个主子的错。 哪怕后来宋听背叛了阁老,小五仍旧义无反顾地站在宋听那一边。 反正阁老不是个好东西。 他想,若是真要死,也是那群满口仁义道德、实则黑心黑肚的“大人们”先死。 “大人自有打算。”祁舟说。 嘴上这样说,祁舟心里到底没把握,等了片刻后,他说,“你留在上面,我下去看看。” 悬崖底下,李二牛已经摔成了一滩肉泥,模糊的血肉溅得到处都是。 任是已经杀过不少人的祁舟见了,也禁不住皱起了眉,胃里阵阵难受。 只不见宋听。祁舟和另外两个探子绕着周围找了许久,仍未找到人。 又足有半盏茶的功夫后,宋听才出现了。 他身上的衣服被锋利的山石和横斜的树枝割得七七八八,脸上身上也有不少细小的伤口。 脸色比任何时候都要白,像是受了内伤。 祁舟心里一急,连忙去搀扶。 只是自家大人一向要强,祁舟都已经做好了会被对方拒绝的准备,但这一次宋听却倒在了他怀里—— 男人吐出一口血,手里紧攥着一片碎布条,脸色分明惨白如纸,眼神却很亮: “他没有死……” 第70章 破布 再醒来时宋听已经躺在了自己的房间里,时间已经过去五日。 “大人,您总算醒了,可吓死我了……” 小五红着眼睛跪在他床边,大着胆子说他,“您怎么能跳崖呢,多危险啊……” 祁舟也在一旁,虽然没像小五一样哭,眼圈却也隐隐泛红。 “不碍事,死不了。”宋听知道他们担心自己,却不怎么在意地说。 他不是意气用事才跳下去的,实际上就是想顺着楚淮序坠崖的路线,试图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线索。 宋听对自己的身手有信心,从那样的山崖上跳下去,至多受点内伤,死不了。 而且就算死了,也无所谓。因为如果连他也死了,那淮序多半凶多吉少。 要是淮序死了,那他活着也没有意义。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活着的意义已经成了淮序,而不是自己。 不过宋听还是忘了自己本身已经深受重伤,这一通折腾下来,受的内伤远比他以为的要重得多。 回来的路上又断断续续吐过几次血,气息一度弱得快捕捉不到。连大夫都束手无策。 那个时候小五他们才知道,他身体其实已经糟糕到了何种程度,这几日状态表现得那样好,也不过是在逼自己,是强撑出来的。 可他对自己太狠了,差点就骗过所有人。 “大人,你要找的人是端王府的那位小公子吗?” “之前你让我假扮你留在京中,是不是也是为了他?”小五问。 宋听原本没什么表情地靠在床上,闻言霎时变了脸色,紧攥着拳头盯着小五的眼睛警告他: “这件事,不准同任何人提起。” 声音极冷。 宋听虽然狠绝,但对手下向来不错、尤其小五还跟他有过生死患难的交情。 甚至从来没有对他说过重话。 陡然见了他这个样子,小五简直被吓坏了,结结巴巴道:“是、是,属下明白……” 也是这个时候,小五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面前的这个人已经不单单是曾同他生死与共的普通暗卫。 而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锦衣卫指挥使。 他们已经尊卑有别。在这个人面前,他要“懂分寸了”,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必须有一杆秤仔细丈量。 否则就会犯了忌讳,惹人生厌。 “去吧。”小五在心里想着这些事的时候,宋听已经松开手,无力地往后一靠。 小五:“属下告退,大人你好好休息。” 待到房里只剩下宋听一个人,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右手正攥着一片破碎的布条。 攥得太紧了,几乎勒在他手指上,以至于两根手指都被勒肿了,失去了知觉。 可他还是舍不得松开。 “公子……”宋听低首亲吻着手中得布条,顷刻间就将整片碎布濡湿。 宋听短暂地愣了愣,抬手摸了下脸,才意识到眼泪已经不知不觉爬了满脸。 弄丢了主子的小狗再也忍不住,将脸埋在被子里,呜呜咽咽地痛哭出来。 此时此刻,宋听觉得他虽然已经从悬崖绝壁上安全地回来了,但魂却仿佛还在往下坠,永远没有尽头。 而这片碎布就是他唯一的救命绳索,勉强将他的魂魄往上扯了扯。 楚淮序的衣服都是他置办的,小公子金枝玉叶、自小穿的用的都是最好的。 送进宫里的江南锦缎,都是要他先挑了喜欢的,剩下的才送去给各宫的娘娘们。 所以虽然是在逃难,宋听也舍不得让他穿粗布麻衣,只拣了素色的云锦给他做了衣服。 那布料看着普通,实则质地柔软,轻如云絮,是某个番邦小国进贡的,整个大衍皇宫只有六匹,全被小皇帝赐给了宋听。 他就拿那连太后娘娘都没的用的珍贵料子,亲手给楚淮序缝了几身衣服。 他使惯了刀剑,第一次拿起绣花针,针线歪七扭八粗糙得很,倒是真将那顶好的料子糟蹋的无人能认出来。 如今却成了他能攥在手心的、唯一一点微末的希望。 宋听在从悬崖上落下去的时候,发现离崖底不远的地方有棵横斜出来的松树,这片碎布当时就挂在树枝上。 所以楚淮序一定还活着。 这棵树做了缓冲,楚淮序说不定正好被松树接住了,受了点伤,然后在什么地方躲了起来。 他没有亲眼见到那人的尸体,绝不会相信那人死了。 宋听想,他后悔了,他不应该想要把那人安置到什么安全的地方,除了他身边之外,无论什么地方都不安全。 他就应该打造一个金笼,将楚淮序藏在里面,藏一辈子。 这样才没有不长眼的东西敢觊觎他、伤害他。 他会替他挡下一切的危险。 任何想要伤害他、或者对他有企图的人都该死。 他永远都不会再放楚淮序离开。 拼着这个念头,宋听竟是一天天好了起来。 他还是没有放弃寻找楚淮序,找了一年又一年,但那个人却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杳无音讯。 “我一直、一直都找不到你,到后来我觉得是不是真是我异想天开。” “那么高的山,你又被废了武功,哪怕有那棵树做缓冲,可能也很难活下来,毕竟……” 毕竟连他当时都受了重伤,昏迷了整整五日。武功尽废的楚淮序要怎么才能撑得下来、要怎么活。 他如何能凭那样一片碎布料就认定那人一定还活着? 说不定只是在摔下来的时候被树枝迅速勾了一下,还是摔下去了呢。 不过是自我欺骗和安慰,不过是不敢接受那个现实。 午夜梦回,他不怕厉鬼来索命,却唯独怕梦见楚淮序。 因为那些个梦里宋听总是站在悬崖边上,眼睁睁看着男人在自己面前跳下去,却来不及去阻止。 每一次扯住的只有那一片碎布料。 那个人形容狼狈,满身都是伤,看着他的目光满是厌恶和憎恨。 “宋听,我做过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把你捡回了王府。” “我只愿魂飞魄散,生生世世再也不要遇见你。” “宋听,你会下地狱的。” 第71章 成真 这个梦重复了无数次,以至于宋听后来都不敢睡。他怕自己的梦成了真。 他一夜夜的熬、熬到撑不住才勉强小憩片刻。 严重的睡眠不足令他的性情变得乖张暴虐,最初的那一年里不知随手杀过多少人。 伤过楚淮序的太监福顺被他杀了。 端王府落难时冷眼旁观的老王爷的挚友被他杀了。 不小心摔碎了楚淮序房间一只花瓶的丫鬟也被杀了。 朝堂上同他针锋相对想将他从高位上拉下来的大臣同样被他杀了…… 但楚淮序还是找不到。 宋听很想他,后来甚至想,哪怕是那样的噩梦,他也很想再见一见那个人。 然而楚淮序却再不肯入他的梦,连一个决绝的背影都不愿再留给他。 他仿佛彻底被厌弃了,无论是梦里还是梦外。 从某一天开始,宋听便很少再杀人了。 满手血腥的锦衣卫指挥使也不知吃错了什么药,忽然开始吃斋念佛。 还冒着被砍头的风险,悄悄在白马寺供奉了长明灯。 他想似他这般罪孽深重的人,总要攒一点功德才能在佛祖面前求一求愿,求满天神佛保佑楚淮序还活着,还要楚淮序无病无灾,平安顺遂。 宋听拈了两支香,从香炉里借了火,然后闭目合十,虔诚地叩拜在面前这尊高大的佛像面前。 佛堂里的是铜质佛像,这里的这尊却是真真切切的金身佛像。 从某一年的初秋开始,宋听每年都要来白马寺很多次,像今日这般,拈香叩拜在佛祖跟前,求祂: “保佑楚淮序无病无灾,平安顺遂。” “我满身罪恶,罪孽难消,他却是干干净净的,我愿承担他此生所有苦痛,换他平安喜乐。” 宋听抬起头、起身,将手里的香插进香炉。 袅袅的薄烟中,他看见那个令他日思夜想终至成疯成魔的人缓缓朝他走来,眉眼秾艳,眸中带笑。 “想不到大人还是这等痴情之人。” 楚淮序双手环住他的脖颈,微微低首,将柔软的薄唇印在宋听皱起的眉心。 他说:“我以为大人是没有心的。” “原先是没有的。”宋听的双手搭在那截劲瘦柔韧的腰肢上,缓缓收紧,一字一句说。 “我原先无父无母无牵无挂,像一条丧家之犬一般苟活在这世上,心中唯一的念头就是想活下去。” “为了活着我可以做任何事,付出任何代价。” “是你,”他看着楚淮序,“叫我真正活着。主子,不管你信不信,我的命永远只属于你。” 楚淮序轻笑起来,抬手抚上宋听的眉眼,好似极温柔一般: “大人说什么就是什么,反正大人惯会说这些花言巧语。但是大人还是不要总是皱眉,容易老。” 那道深锁的眉被他一点点抚平,下一秒手掌却被人捉了去。 宋听吻住他掌心,眼尾fan红、眼眸深邃,一眼仿佛望不到尽头。 “我做过太多这样的幻想了。”他的吻温柔又细密,从楚淮序的掌心wen到他指尖。 看向他的眼神比望着佛像时还要虔诚,还要恭敬,仿佛他才是宋听的神。 “噢?什么幻想?”楚淮序盈盈笑着,似乎对此很感兴趣。 “就像现在这样,”宋听说,“每次敬完香,抬眼望着面前的香炉,我都好像能看见你,就站在香炉旁边,对着我这样笑。” “只要我轻轻叫一声你的名字,你就会朝我走过来,抱着我、吻我。” 他抬眼,开始亲吻怀月的唇角,然后捕捉到那两片薄而软的…,慢慢地摩挲、亲wen。 楚淮序有些想逃,被他轻易看出意图,捧住后脑勺禁gu进了怀里。 而那丝退意仿佛丢进干柴当中的一点火星子,瞬间将宋听深埋在心底的那些苦痛点燃。 他想到梦里那个恨他、怨他,决意离他而去的背影,仿佛这个人又一次想要抛弃他、不要他。 要跟他生生世世不复相见。 这个念头灼烧着宋听的肺腑,他的眸色瞬间变得幽暗,隐隐有暗火在燃动。 ——可是淮序此刻就在我的眼前。 ——真实的、鲜活的、会对他笑的。 ——我绝不能让他再走。 他想了那么多次,念了那么多次,每次一伸手那个幻影就会消散。 以至于后来他再也不敢触碰,只想要在那场幻境中更久地看一眼那个人。 这是他第一次触碰到真实的人,他舍不得放手,也不敢放手。 他的幻境成了真。 “这可是在佛堂之上,大人当着佛祖的面同奴做这等事情,就不怕佛祖怪罪?” 宋听揽着他的腰,将他ya在那座金身佛像的底座上,急切而又凶狠地wen他: “不怕。” 他不怕神佛。 不惧厉鬼。 唯一的信仰就是眼前这个人、只要得到了楚淮序,其他什么他都不在意。 楚淮序像是很满意他这个回答,眼底流露出一抹有恃无恐的笑。 他轻轻推了把宋听,然后用舌尖tian了tian被男人yao破的唇角,说:“奴也不怕。” 话音刚落,他便倾身抱住宋听的脖子,回吻过去。 身后是慈眉善目的佛祖,两人却纠缠在一起,抵死.chan绵。 “大人。”楚淮序眼尾漾着笑意,一手轻轻推了宋听一把,两人的位置就发生了改变—— 宋听跌在了佛像面前的蒲团上,刚要起身,便被怀月用一根手指点在心口处。 只是轻轻的一下触碰,宋听却仿佛被点了穴,一动都动不了。 楚淮序便趁机坐到了他tui上,指腹拂过他的薄唇,凑近他、gu惑他: “大人想要吗?” 宋听被看得心神荡漾,连呼吸都不稳,他下意识扶上楚淮序柔韧的腰,指腹轻轻在他滑腻的皮肤上摩suo着。 楚淮序的指尖也缓缓向上,从心口抵在了男人滚动不停的喉结上,几乎咬着男人的耳朵,悄声道: “大人似乎很紧张?” 殿内烛火摇曳,地上的倒影也跟着摇摇晃晃,一如宋听此刻的心跳声,乱而剧烈。 他用力滚了滚喉咙。 第72章 神佛 他捉住楚淮序那根在他身上胡乱点火的手指,不想、也无法再压抑心里对这个人的渴望: “不是紧张,”他qin吻住楚淮序那已经被wen得发红的唇,嗓音嘶哑,“是兴奋。” “楚淮序,”他叫着眼前人的名字,“我想yao你……” 楚淮序弯了弯眼眸,手掌撑住宋听的腿,借力往后退了退,道: “那就让奴……来伺候大人一回……” qing香与爱.眛.混合的味道在这灯火通明的佛殿之中缓缓打开。 风不知从什么地方吹进来,明黄色的烛火摇摇曳曳,照在佛祖宝相上,令慈眉善目的佛也似地狱来的罗刹,阴森鬼魅。 墙上两道影子隐隐绰绰,楚淮序的身体颤抖起来,下意识想要躲,却被宋听握住脚腕,扯到了自己面前。 “公子为何又要躲我?” “不是要给我吗,为什么要躲?” 他瞳孔的颜色那样暗、那样深,看着楚淮序的模样仿佛要将他吃吞入腹。 楚淮序被这样的眼神刺了一下。他原本是有些莫名的恐惧,可此时此刻,对上这样的视线,他忽然就笑起来。 笑得暧昧至极,眼尾特地勾得那一抹红简直像是勾魂夺魄的利器,只轻轻一扫,就叫宋听去了半条命。 “我没有躲。”他说,“我只是觉得恶心。” 对于这句话,宋听没有反驳,只笑了笑,不知有没有信。 下一瞬,他将楚淮序翻了个身,脸朝下闷在蒲团里,自己则从后面…过去。 身前的人颤抖得比之前还要厉害,却没有再露出想要躲避的意思,双手紧紧攥着蒲团,手背上露出很明显的青筋。 宋听温柔地扣住他的后颈,另一只手掐着他的腰…… “呃!”楚淮序吃痛地叫出声,用力地抓着蒲团。 “公子,我想看着你。”宋听摩挲着手下的那寸皮肤。 楚淮序像是很高兴似的笑了一声,说出口的话却叫宋听犹如被人当头甩了一个巴掌: “可我不想。” 一只手松开蒲团,改为抓住宋听的手,用力之大几乎将指甲嵌进了肉里。 两个人分明做着天底下最亲密的事,他语气却凉薄至极: “奴不愿看见大人这张脸。” “奴觉得恶心。” 宋听心脏猛然紧缩起来,那一瞬他忽然又萌生出了退意。 不是因为身上的疼痛,他遭受过比这还要痛苦百倍的折磨,这一点点伤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但楚淮序这句话却比那刀山火海的酷刑还要叫人痛苦和绝望。 “我想看着你……让我、让我看着你……求你……” 狠绝冷血的锦衣卫指挥使无助地落下眼泪。 那泪水顺着他的脸颊角落下,滑过他青筋毕露的脖子。 他的手不自觉地在楚淮序的腰上留下深深的…, 气氛越来越旖旎,庄严肃穆的佛殿仿佛落入了红尘当中,成了纵情享乐的huan场。 “谁能想到高高在上的锦衣卫指挥使,也有这副模样呢……” 楚淮序终于抬起头,嘴唇被他自己咬破,冒着血珠。 而他就用这双染血的唇,将一记亲吻落在男人颤抖不止的一侧肩头上。 轻微的触…似星火燎原,疯狂地灼烧着宋听原本就所剩无几的理智。 他如愿望见了男人那张艳丽多情的脸。 明明是在笑,眉眼间却好似凝着霜雪,好似在他眼里宋听不是与他肢体……的亲密之人,而是他的生死仇敌。 而事实上……事实上他们之间确实隔着尸山血海,杀父弑兄的深仇大恨。 宋听抬起手,轻轻抚上男人精致的眉眼,恍惚中他又想起那个血光冲天的夜里,他和楚淮序走向决裂。 当时楚淮序也用同样的眼神看着他,让宋听生出一种被万箭穿心的剧痛。 “公子……淮序……你疼疼我……”两人的发丝纠缠在一起,宋听想亲一亲男人的唇。 后者却蹙着眉转开脸,宋听的唇只来得及从他侧脸轻轻擦过。 却也在怀月的脸上留下一点殷红的血迹。 “啧。”楚淮序用指腹揩了下脸,带着厌恶的视线落在自己指尖上,眸色更冷。 “指挥使大人,你真是让我倒胃口,那便不做了吧。” “不要……”宋听脸色瞬时煞白,慌慌张张地捉住怀月的手,“我不说了,你别走……” 一声轻笑从楚淮序喉咙里漏出来,他贴近指挥使大人。 温热的呼吸混合着浓烈的檀香拂入宋听鼻子里,还有一丝若有似无的、淡淡的苦香。 这种味道世间独一份,只有楚淮序的身上才有。 “大人可真难伺候。”他发丝垂落在宋听颈侧,贴着宋听的耳朵,“奴可真是……不知道该拿大人怎么办才好……” “太贪心的人落不得好下场,大人,你不能要的太多。” 楚淮序却仍着那一身大红绣金线的锦袍,雪白的肌肤在一片大红色中若隐若现,漂亮得叫人心惊。 怎么可能不贪心呢,宋听心想,他永远对这个人心动,永远对这个人充满渴求。 他想要得到他的全部。 爱也好、恨也罢,温柔也好、痛苦也罢,属于楚淮序的,宋听全都想要、也全部要得到。 他虔诚地在男人心口落下一个吻。 “大人这样可真狼狈。”楚淮序的手掌抚摸上他的右脸,神情中竟透着一丝不太明显的悲悯。 “人人惧怕的锦衣卫指挥使,太后的座下犬,竟然像条狗一样跪在我跟前。” “大人抬头看一看你面前的这尊佛,祂老人莫不是都要哭了,你既也跪祂,就不怕祂怪罪你脏了祂的地方?” “我跪的不是祂。”宋听攀住他的肩膀,将人拢进了自己怀里。 轻而珍重的吻如愿落到楚淮序的唇上,宋听用不容拒绝的力道住那两片令他朝思暮想的……: “我跪的是你、求的是你。” “楚淮序,我不信神佛。” “我只信你。” “只在乎你。旁的什么都不重要。” 楚淮序双眸倏地一黯,半个身体隐在佛像的阴影中,眼底似有无数情绪在翻涌着要溢出来。 第73章 罪孽 但那样失控的模样只维持了短暂的一瞬,很快他便笑了笑,咬着宋听的唇,暧昧道: “那大人……什么时候可以去死?” 那些情绪掩藏在一如既往的媚笑中,压抑下来,快到几乎让人看不清。宋听也确实没有看到。 他尝到很重的血腥味,分不清到底是他自己的还是怀月的。 他怕楚淮序疼,凶狠绝望的吻陡然间温柔起来。 楚淮序也意识到了这点,挑一挑眉眼,将宋听往外轻轻一推:“大人这是不行?” 宋听摇摇头,抿紧了唇。 楚淮序“啧”了一声,似是觉得没意思。 接着,他一手撑在男人腿上,wen就从宋听落满伤疤的腰腹慢慢向上。 最后停在他心口处。 锦衣卫指挥使浑身上下伤痕无数,有的深、有的浅,唯有心口处的一道疤比任何地方都要狰狞可怖。 那里有陈年的旧伤,是直直地冲着心脏去的,足以想见当时的情况有多凶险。 宋听也确实命悬一线,差一点就死了。 却也有新生的伤疤,颜色比附近的皮肤更浅一些。 是这次重逢时楚淮序扎进去的那柄匕首造成的。 两道疤痕几乎重叠在一处。 楚淮序移开唇,指腹摩挲着那道疤,然后隔着指尖又在上面落下一个吻。 他抬眸望着男人,似是关切又似心疼: “疼吗?” 宋听低首吻在他眉心,声音中难以自抑地透着一丝哽咽:“疼的。” 楚淮序表情凝了片刻,继而又笑起来:“可是大人怎么就没有死呢……” 宋听眼尾泛红,他想说差一点就死了,却最终什么都没说。 楚淮序似是恨极了,干干净净的神仙跌落神坛成了索命的恶鬼,他用力掐着宋听的脖子,语气森冷: “既然那一次没能将大人杀来,那大人就死在奴的床()吧……” “让奴送你下地狱……” …… “明日,我有事要离寺,晚上不知来不来得及回来,有事就吩咐小五,等我回来。” “连寺里的和尚都忙得没工夫喝水,你却要自己跑出去偷懒?” 此时,楚淮序的态度似乎比平时要软一些,像一只餍足的猫,懒洋洋地趴在宋听胸口,眼尾泛着红。 宋听伸手揩了一把,那寸皮肤便更红了。 宋听喉结滚了滚,没忍住,凑够去吻掉他鼻尖上那层细密的汗珠。 他想自己可能真是疯了,连这个人的汗水都觉得是甜的。 他不知道怎么同楚淮序解释,只又说了遍:“等我回来。” “不能带我一起去吗?”楚淮序指尖轻点在宋听心口。 那里的伤疤不知经过了怎样的摧残,被咬得破破烂烂,皮肉都外翻出来。 可见下嘴的人用了多大的力气。有多恨宋听。 而宋听也因为这样紧绷起身体。 楚淮序像是被这一幕取悦了,指尖故意在掐在伤处,用力拧着。 半晌后,用充满蛊惑的声音在男人耳边说:“大人?” 宋听额角冷汗直流。 他已经五年没有跟人亲近过,连自己()都极少。 但他身体的记忆却深刻的记得从前同这个人的每一次,对这个人有着无限的渴求。 只是被简单的触(),便足可以叫他沉沦。 哪怕是给予他疼痛。 楚淮序的手指就像一簇火苗,点到哪、那火就烧到哪。 “这次不行。”他终于受不住,双手抱住那根手指,讨好地吻上去,“下次带你去。” “以后、下次、再等等、还不行……”楚淮序坐起来,身体懒懒地靠在佛像的底座上。 “大人惯会给我这些虚无的承诺,可真叫人恶心。” 恶心。 轻飘飘的两个字砸得宋听心口发闷。 从前的每一次,楚淮序都对他视若珍宝,浓情蜜意,关怀备至。可是如今…… 看着男人嫌恶的表情,宋听眼眸黯了黯,心脏重重地一疼。 但是没关系,他心想,只要这个人还好好地在他身边,无论怎样他都可以接受、都觉得好。 “那公子就罚我吧……”他眼底蒙着水汽,倾身抱住楚淮序的脖子。 “公子可以要我的命,用这种方式……” 凌厉的目光刺向他,像来自神明的审判,宋听心里难过,下意识避开那目光。 却很快又抬起来,()住那两片已经很红的唇。 他满身罪孽,唯有他的神明有资格审判他。 “指挥使大人,”楚淮序缓缓启口,“你这个人,可真叫人恶心至极……” 宋听献祭一般望着面前的男人:“所以公子,你罚我吧……” “罚你?”楚淮序一巴掌拍了过去,冷笑道,“你可真会想,那岂不是太便宜你了。” “可我想要公子罚我。”从来言听计从的指挥使罕见地忤逆他。 幽深的眼眸似一张紧密的网,将楚淮序一寸寸地藏起来。 楚淮序的表情更冷。他讨厌宋听这个表情,这让他感觉恶心。 “混账东西!谁准你这么看我的!”说话的同时,他一巴掌已经甩了出去。 谁也不敢相信,让人闻风丧胆的锦衣卫指挥使竟被这一巴掌打得红了眼眶。 楚淮序冷笑一声,在对方想要坐起来的时候再次推了他一下,然后坐了过去—— 宋听的眼底闪过难以言喻的惊讶,继而又变成狂喜。 淮序自己却不舒服地紧皱起眉。 但即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也没有忘记要让宋听不好受—— 一只手摁在宋听的后颈上,像抚摸一只宠物似的缓缓摩挲。 这个过程中,宋听始终温驯地看着他,好似凶猛的狼犬收起利爪,恭顺地对着自己的主子。 可这副样子是装出来的,是假的。楚淮序不想再被欺骗。 手掌蓦地向前,粗鲁地将宋听的口鼻紧紧捂住。 强烈的窒息感加上楚淮序在自己()上的颠簸,宋听难以形容自己此刻是快乐还是痛苦,简直连意识都快要丧失。 他一只手撑着冰冷的底座,另一手艰难地往前,想要去抓楚淮序的手,想碰一碰这个人,却被后者残忍地一掌拍掉。 “不准碰我,也不准现在就出来。” “公、公子……” 这太为难宋听了,他艰难地抬起头,看见一滴汗水自男人脸上滑落下来。 宋听心口发烫,浑身的血液也涌动着要冲出来,他想亲吻那滴汗水,想()楚淮序。 可他眼前模模糊糊,已经看不清也听不清。 恍惚间,感觉此刻正在自己眼前的男人变成了五六年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而他的小贵人松开手,让他得以喘息,然后一口恶狠狠地咬在他的脖颈上,用比以往更冷、更哑的声音同他说: “宋听,睁开眼,让那些死在你手上不得安息的亡魂好好看看,看我们是如何沾满罪孽……” 第74章 抱歉淮序。 仿佛是受了这句话的刺激,宋听的瞳孔蓦地一缩,然后便再也忍不住。 他反过来握住楚淮序的手,一把将人掀翻过去—— “公子,罚也罚了,现在请赏我吧……” 说完,他便捉着楚淮序的脚踝,密密的吻紧跟着落下来,眼底的独占欲似山呼海啸席卷而来。 楚淮序悚然一惊,怒视着想要踹他:“你!给我住手!” 可宋听的力气那样大,他避无可避。 此刻,楚淮序有一种被自己养的狗给咬了一口的感觉。 他又要打宋听,这一次却没有成功,因为在他的胳膊挥出去的同时,手就被人截住了—— 宋听将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讨好地蹭了蹭,柔软的唇摩挲着他手腕内侧。 这是从前他们常做的动作,此刻看来却恍如隔世。 但在楚淮序怔忡的几息间,宋听已经覆身而来,他虔诚而又痴狂地盯着楚淮序: “抱歉淮序,但我忍不住了……” 楚淮序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晕过去的,再醒来的时候是在自己的厢房。 视线仍旧昏昏沉沉的,眼前的事物都似乎在摇晃。 他撑着胳膊,试图坐起来,只一动,浑身就痛得像要散架,便是从前练功的时候都没有这样痛过。 原本是想捉弄一番宋听的,没想到偷鸡不成蚀把米,到底还是被狗给咬了一口。 楚淮序撑了把额角,忍着羞赧看了看自己。 身上干干净净,有人已经仔细地替他擦洗过,伤处还抹着一坨灰褐色的东西。 闻着清清凉凉的、有很重的药味,却又混着淡淡的桃花香。 那是“玉露”。宋听自创的名字。 声名显赫的锦衣卫指挥使没读过书,想不出什么文绉绉别有心意的词,就把话本上学来的直接套用。 从前楚淮序嫌那药不好闻,不爱用,宋听就自己偷偷琢磨,往药里掺了一两滴桃花汁。 “……”楚淮序心里一堵。 也不知怎么的,铺天盖地的悲伤忽然而至,他不争气地落下泪来,一滴滴砸在被子上,洇出深色的水渍。 但这样的失态只持续了短短片刻,那些汹涌的眼泪很快就被收起来,一并收敛起来的还有所有的脆弱跟狼狈。 楚淮序从床上起身,忍着身上强烈的不适,穿戴整齐。 外头已经天光大亮,楚淮序推开门,小五和一名暗卫守在门口。 “你家大人呢?”一开口,嗓子沙哑得厉害。淮序的心里更觉不快。 小五心领神会地察觉到他的心情,立刻道: “大人天没亮时就已经出发了,祁舟跟着一道去的。公子可是饿了,要不要属下吩咐传膳?” 昨晚在暗佛堂的一幕幕已经迟钝地在楚淮序脑海里涌现,宋听那狗东西的占有欲他觉得不堪、觉得丢脸。 可更不堪的是在那些恨和怨之下,他依旧会因为恍然想起的那些过往而生出短暂的心软和遗憾。 比起恨宋听,他更恨那样的自己。 而他自己不爽,就也不想让宋听好过,哪知道这人溜得倒是快。他于是更加不爽。 连带着看宋听手下的安慰也十分不顺眼,瞧着对方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十分的面目可憎。 “不吃。”说着他便推开小五要往外走。 小五快步跟上,想拦又不敢拦,心里已经快急死了: “那公子是想去哪儿,寺中人多眼杂,为了公子的安危,还请公子不要乱跑。” “嗯?”楚淮序旋然转身,一双漂亮的凤眸微微眯起,“这是宋听的原话?” 那当然不是,自家大人对这位怀月如珠如宝,哪里敢说这样的话。 只是临走前嘱咐他,不让任何人靠近怀月,倘若出了任何差池,要他们几个提头去见。 “那正好,等宋听回来就叫他把你们全都杀了,今天杀一个,明天杀一个,等到他手底下没人了,就把自己的心挖出来。” 小五:“……” · 老君山离白马寺并不远,快马加鞭两个时辰便能抵达,只是宋听有伤在身,马背上的颠簸叫他心口的伤处疼痛难忍。 只半个时辰,他脸上就血色尽失,连嘴唇都是煞白的。 祁舟将一切都在夜里。他和小五日夜守着怀月,自然也知道昨晚在那个佛堂之中发生了什么—— 那位怀月公子是被大人打横抱出来的,身上罩着那件大红外袍,看不清面容。 倒是大人一身的狼狈,里衣不知道被谁撕碎了,露出的胸膛上大片大片的抓痕。 想也知道经历过怎样的酣战。 更叫人心惊的是,大人的心口又被刀刃扎了个洞,一路走出来,鲜血淋漓地往下滴。 可他们大人却神色如常,更甚至仿佛一头终于被喂饱了的狼犬,一脸的满足。 小五当时都傻了眼,愣在原地半天没回过神。 等到人走远,他才恍恍惚惚地朝祁周说:“祁哥,大人难不成真想把心挖出来给那位吗?” 原先的伤才好了多久,竟又一次被捅了个洞,就算是铁打的人都扛不住。 “大人,时间尚早,要不要停下歇息片刻?” 宋听惨白着一张脸,连气息都有些不稳:“不用,此行不知是否顺利,本座不放心他一个人,还是早去早回。” 祁舟:“……” 祁舟简直没话说。 连他和小五,宋听手下一共二十个暗卫,除始终守在老君山监视鬼面神医都的两个,此次东行,宋听将其余人马一并带了来,为的不是太后的车驾,而是怀月。 如果这都能叫独自一人,那祁舟真是不知道该如何说了。 ——他家大人平时英明神武,单只要一碰上和那位有关的事情便会方寸大乱。 ——比如那晚在行宫顶撞太后。 现在大人无论做出什么事来,祁舟好像都不是很意外了。 昨天夜里落了一场挺大的雨,早上起来仍是乌云密布,看着像是随时都能落雨。 等两人终于抵达老君山脚下,雨点子稀稀拉拉地开始落下来。 通往山上的路口只有眼前这一个,受命守在此处的小八和十一立时现身:“大人!” 宋听摆摆手:“人还在山上?” “是。”十一说,“那鬼面神医不爱外出,属下从未见他下过山,倒是每日都有上山求他救治的病人。” 有权势滔天的贵胄,有腰缠万贯的富商,有江湖人士,也有一贫如洗的百姓,什么样的人都往来于这条山道上,求山顶上那人救命。 第75章 鬼面神医 鬼面神医性情古怪,救人全凭自己的心情。 若是心情好,分文不取也肯愿意救人,若是碰上他心情不好,即便是用金山银山砸他,也不为所动。 “昨日刚有百姓上山求药,下来时说那鬼面神医有话要带给大人……” 夜里下过雨,山道有些滑,宋听走在前面,十一他们跟在身后。 宋听等着下文,却迟迟没有等到,便扭过头,主动问道:“什么话?” “这个……”十一欲言又止。 宋听目光如晦:“说。” 十一这才吞吞吐吐道:“那鬼面神医大逆不道,竟叫那百姓带话,说是大人……要大人来了之后对他行三跪九叩之礼,一路从山脚到山顶,他才肯见大人。” 宋听顿住脚步。 十一艰难地咽了下喉咙,偷偷觑着男人的脸色,生怕后者一个不小心,削了他脑袋。 但最终宋听什么都没说,只沉默着继续赶路。 老君山很高,山势险峻,一行人爬至山顶的时候,已近午时。 正如祁舟说的那样,山顶上只有一间很小的茅草屋,四周用高高低低的木桩子围起来。 屋前辟了一块地,种了不知名的草药,另有一口破了口子的大缸,里面养了数十条蜈蚣。 此刻,那些蜈蚣正在互相撕咬、残杀。 他们才站定,就有人被从草屋中丢了出来,堪堪摔在宋听脚边,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 是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印堂发黑嘴唇发紫,一瞧便知中了毒。 但这男子穿金戴银,手上的玉扳指成色都快赶得上宋听送给淮序的那只,看着就是个有钱的。 “老子不稀罕你的臭钱,不救就是不救,老子平生最恨的就是姓宋的人,给我滚!”草屋内有人破口大骂。 宋听神色微变。 而那中年男人艰难地翻了个身,撑着胳膊肘爬回去: “神医!求求神医救救我!只要你肯救我,以后就是我的再生父母!” “我以后跟着您姓, 不姓宋,我跟您姓!求求您救救我!救救我吧神医!” 屋内的人更加恼怒:“都说了——滚——” 随着最后一个音落下,草屋里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 片刻后,上百只蜈蚣从屋内爬了出来,争先恐后地往那中年男子身上爬。 “啊啊啊啊——啊——”那男子疼得受不住,大叫着跌跌撞撞往山下冲。 “屋外又是何人?老子今日心情不好,若是不想跟我这些宝贝打交道,就趁早滚!” 宋听像是没听到这声警告,对着屋内施了个礼:“先生,在下有事相求,恳请先生一见。” “……”屋内安静了一瞬,片刻后才传来那鬼面神医的声音,“阁下是否姓宋?” 语气相较于之前,有了很大的改变,平静中带着难以掩饰的恨意。 宋听眉心跳了跳,承认道:“是,在下宋听,恳请先生一见。” “宋听……哈哈哈哈哈……宋听……”屋里的人当即大笑起来,那笑声诡谲可怖,令人毛骨悚然。 下一瞬,一道黑影以极快的速度闪了出来,手掌一挥,朝外洒出一把白色的粉末。 祁舟吃过这鬼面人的亏,掩面的同时提醒道:“不好,快屏息!” “咳咳咳……咳咳……”那药粉无色无味,却直往人鼻子和眼睛里落,宋听堪堪避开,鬼面神医已经近身贴了过来,对着他心口重重拍出一掌。 宋听本可以避开,却硬生生承了这一掌。 “大人!” “大人——” 鬼面人这一掌用了至少八成的力,宋听气血翻涌险些站不住,待稳住身形后厉声道:“都退下!” 而鬼面神医就站在离他很近的地方,面具下露出的半边脸似笑非笑。 宋听擦掉嘴角溢出的血迹,再次躬身行礼: “叨扰先生静修是我等冒昧,还请先生莫要怪罪,我等此次前来,是想请先生下山,救治一位朋友。” 鬼面人一袭黑衣,脸上罩半张凶神恶煞哦的铜制的鬼面具,乍一看当真十分吓人。 一双眼睛却如鹰隼一般,锐利地盯着宋听。 “锦衣卫指挥使宋听,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竟也会求人?” 宋听将腰弯得更低:“只要先生愿意出手相救,宋某必当答应先生任何要求,万死不辞。” “好一个万死不辞。”鬼面人冷冷道,“可惜宋大人刚刚没有听到吗,老子这辈子最恨姓宋之人。” 他的嗓子不知受过怎样的伤,声音嘶哑难听,“别说一个小小的锦衣卫指挥使,便是天王老子来了,老子照样叫他滚蛋!” 宋听却仿若未闻:“恳请先生出手相救。” 鬼面人眯起眼睛,神情古怪:“我倒是很好奇,什么样的人值得你如此卑躬屈膝。” “是宋某挚友。” “挚友?”鬼面人状若疯癫地笑起来,“我看是姘头还差不多……” 他审视着宋听,面色愈发古怪:“你那挚友是不是五年前就该死了的端王府余孽?” 话音落下的同时,一道寒光自眼前闪过,鬼面人还来不及反应,就感觉到脖颈处一凉,有轻微的刺痛感传来。 垂眸一看,一柄长剑直抵在他咽喉处。剑身上已经落了不明显的血痕。 那是他的血。 但凡他挣扎一下,这把剑随时都能割断他的咽喉。 鬼面人却半点不怕,相反又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多年未见,想不到宋大人的功夫又有长进,真叫在下佩服。” “宋某无意冒犯先生,但也请先生不要触犯宋某的底线。”宋听的声音极冷。 他的武功已臻化境,世间难有敌手,纵使鬼面人擅长使毒,他也无所畏惧。 但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想对鬼面人用强。 后者性情捉摸不定,他不敢拿楚淮序的安危来赌。 却没想到这鬼面人似乎对楚淮序的身份一清二楚。 这完全超出了宋听的预料,也叫他心生警惕。 而且鬼面人说“多年未见”,听这意思,似乎他们从前打过交道。 宋听蹙了蹙眉,再想到鬼面人要十一和被救治过的百姓给他带的话,分明是同他有过什么过节。 第76章 大火 甚至鬼面人憎恨姓宋之人,说不定都与他有关。 分明一字一句都是刻意在针对他。 宋听心里千回百转,想着对方可能是谁。 他从前杀过的人太多了,保不齐就是有人来朝他索命。 冲他来的他不怕,但若是涉及淮序的安危,那就另当别论。 “敢问先生,从前是否认得宋某?” 长剑稳稳地架在别人脖子上,语气却谦卑得挑不出错处,这实在是太过诡异的一幕。 “当然认得!”鬼面人猛地扭过头,脖颈被锋利的长剑狠狠划出一道血痕。 他却好似半点感觉都没有,恶狠狠地盯着宋听,“纵使你化成灰我都不会认错!” 宋听的软剑是以玄铁打造,削铁如泥见血封喉,若真割实了,哪怕鬼面人有十颗脑袋都不够掉的。 好在宋听眼疾手快,及时将剑往后收了收。神色微变。 “大人怕把我杀了?也对,那姓楚的美人当年浑身经脉俱断,手筋脚筋也被挑断,若不是我,恐怕早就已经死了几百次。” “倘若我现在死了,那这天下,恐怕就没有人能够救他了!” 宋听心脏骤然缩紧:“你是……” “我是谁……”鬼面人将那半边的鬼面具摘下来,淬着怨毒的目光刺向宋听。“大人可还记得?!” 鬼面罩之下是一张被大火炙烤过的脸,几乎已经辨不出原来的样貌,但另一半的脸却渐渐同宋听记忆里的一个人重合起来。 宋听瞳孔微缩,半晌后,他寻着记忆深处,终于将人认了出来: “你是当年那个药宗的弟子……” “你是……严青山。” 严青山讥讽的笑出声。他声音本就可怖,再配上如此笑声以及那张形如鬼魅的脸,当真如地狱中爬上来的恶鬼一般,叫人为之胆寒。 连祁舟都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手中的刀。 但严青山的目光从始至终都落在宋听一人身上。 “大人真是好记性,竟连我的名字都没有忘,既然如此,大人还记不记得当年对我做过什么?” 记得。 五年前他偷梁换柱将楚淮序从诏狱救出来,一路护送出长安。 淮序身受重伤,路上几次昏死过去,眼看着就要撑不住。 宋听逼不得已,强行掳了一个姓严的江湖游医。 那人从前是药宗掌门的大弟子,天赋异禀,在医术上颇有造诣,却又离经叛道,为宗门所不容。 遇到宋听那年,距离他被逐出师门还不到一年。 一道同行的还有小师弟师洛玄。 严青山当时的性情就已经很古怪,无论宋听怎么求,就是不肯出手相助。 宋听无奈,只好以对方小师弟的性命相威胁,逼严青山就范。 但也仅限于此。 纵使严青山对宋听当年的行事颇有怨言,也不至于恨到刻骨的程度。 更何况后来淮序和师洛玄还相交甚欢,称得上一句朋友。 “当年是宋某行事鲁莽,冒犯了先生,还请先生见谅。” “行事鲁莽?”严青山神色狰狞,那只被大火灼烧过的眼睛瞪着宋听。 “宋大人说话可真是轻飘飘,一条人命、一只眼睛,在大人眼中就只值一句行事鲁莽?” 宋听蹙眉:“先生这话是什么意思,宋某听不明白。” 严青山厉声喝道:“姓宋的,你少给老子装蒜!” “你那姘头当初一只脚已经踏进了鬼门关,要不是老子,他那时候就已经不知道投胎去了何处,哪还有命活到现在?” “老子只是心里气不过,再加上当年医术确实及不上如今,才没能将那些经脉完全修复。” 楚淮序日夜在受经脉受损的折磨,这件事宋听早就从王院首嘴里得知。 但直到此时,他才明白过来,原来淮序原本可以不受这份痛苦,一切竟然是严青山有意为之。 而他对此却一无所知。 宋听心里恨极、怨极,单手锁住严青山的咽喉,手掌不自觉收紧。 强烈的窒息感叫男人说不出话,不住地呛咳起来。 可他却丝毫不感到恐惧,甚至大笑起来,试图刺激宋听: “大人尽可以再用点力,直接捏断我的咽喉。” “这对大人来说不过是最简单的事。” 但宋听当然不可能这样做。 他已经得知鬼面人的身份,此人五年前就救治过淮序,对淮序的身体状况最为清楚。 如若这个人死了,很难再找出另一个有这等本事的神医来。 “先生,何谓一条人命,一只眼睛,宋某不知,恳请先生解惑。” “宋听,你还要装到什么时候!若不是你恩将仇报,对我和师弟痛下杀手,我师弟又怎么会死,我又如何能变成现在这副鬼样子。” “宋听,你敢说你不知情?” 当时楚淮序情况非常凶险,严青山几乎不眠不休地救治了三天三夜,才将人从鬼门关拉回来,并且修复了他浑身的经脉。 武功已废无力回天,像正常人一样行走坐卧却是没有任何问题。 四个人相处了半个月时间,师弟已经将化名为淮三的楚淮序引为知己,听闻两人要走的消息时还伤心了好一阵。 当晚还费心费力地做了一桌好菜,为两人饯行。 楚淮序当时大病初愈,心情一直恹恹地不怎么好,草草吃了两口便回房休息去了。 剩下他们三个喝了个酩酊大醉,还约定有缘再见。 等严青山再有意识的时候,是被热醒的。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却发现自己正置身于一片火海,而身边的师弟已经咽了气,胸口插着一柄匕首。 严青山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一幕,他的师弟,他最爱的人,瞪着眼睛望着他的方向,死不瞑目。 “我当时……我当时顾不得更多,还傻乎乎地担心你们二人的安危,冲进火海里去找姓楚的。” 他的声音隐隐发颤:“但你们两个其实早就跑了,早就跑了。” “我这半边脸,”他指着自己,“就是为了找姓楚的被烧的。宋听,你敢说此事与你们无关?” 宋听对这件事一无所知,肃着脸说:“宋某确实毫不知情。” “事到如今你还想骗我?若是不知情,你们当时人在哪里?”严青山根本不相信宋听。 第77章 忘恩负义 几千个日夜积攒起的愤怒、永失所爱的痛苦早已让严青山扭曲了心性: “无非就是你深知楚淮序身份特殊,怕我和师弟,泄露你们的行踪,才在利用完我们之后杀人灭口!” 这五年以来,严青山日夜受着那场大火的煎熬,梦里都是小师弟死不瞑目的模样。 很长时间他都想不明白宋听为什么要那样做。 直到第二年锦衣卫指挥使宋听东巡洛阳。 指挥使的排场极大,长乐街上万人空巷,百姓都争着抢着想看看这位从宫里来的指挥使是个什么模样。 严青山并没有想要凑这份热闹,他只是在那天恰好路过长乐街,恰好隔着拥挤的人群远远地瞧见那个马背上的人影。 那一眼,就叫他怔在原地。他认出了马背上的那张脸。 端王谋逆的消息早就在坊间传遍,连牙牙学语的稚儿都能唱几句顺口溜,严青山自然也知道。 他将前因后果串联起来,瞬间就想通了其中关窍,也猜到了淮三的真实身份。 淮三、淮三。 那个被先帝放在心尖上宠的、端王府的三公子。 而他和师弟不幸就成了皇位争夺下的牺牲品。 可是凭什么呢? 凭什么他楚家三公子的命是命,他师弟的命就不是?就活该死? 他们无权无势命如草芥,没有人将他们当回事,所以他师弟死了就是死了,除了他之外无人记得。 但加害者却高高在上享受万人跪拜。 凭什么呢。 严青山愤愤地想。既然无人在意他们的命,那他就开始掌握别人的命运。 富商贵胄也好,平头百姓也罢,他严青山想救的人,便是连阎王爷也收不走。 而且他一直在等,也在赌,楚家三公子的身体状况他很清楚,总有一天会撑不过去。 若是那位指挥使大人还紧张对方,便一定会想方设法寻过来。 寻过来,他们之间的这笔账便能好好的清算。 事实证明他赌赢了,他等的人终于来了。 当年的那笔账,也终于可以算个清楚明白。 “宋听,欠债还钱,杀人偿命,此乃天经地义,如今你还有何好狡辩?”严青山眼底有怒火焚烧。 宋听肃然道:“宋某绝不是那忘恩负义之徒,先生救了宋某的挚友,宋某感激都来不及,怎么可能恩将仇报对先生赶尽杀绝。” “不管先生信不信,此事绝不是宋某所为,当年我们之所以不告而别,是有另外的原因。” 是淮序发现了他的身份之后怒气冲冲的离开,他追着淮序而去。 根本不知道在他们走后发生了什么事。 但这件事不好跟严青山细说。不过临走之前他明明留了字条。 那晚他们本来就是要走的。 “此事是宋某和挚友的私事,同先生绝无半点干系,宋某可以指天发誓,如果一字假话,宋某便不得好死。” “但倘若先生愿意,宋某定当查清当年的真相,给先生一个交代!” 他言辞凿凿,已是十分诚恳的态度,严青山却仍旧不信。 “不必了!”后者一甩袍袖,冷笑道,“事情已经过去那么久,如今你又位高权重,是非曲直岂不由你一人说了算,能给我什么真相?” “而且宋大人,你早就背叛过端王府,怎敢说自己不是忘恩负义之人。” “照我看啊,宋大人就是一条毒蛇,连血都是冷的!” “宋听,你这样的人本就该亲缘寡绝,众叛亲离,永入那阿鼻地狱!” 他越说越过火,宋听尚未发作,两个影卫已经先听不下去,气急败坏地亮出手中刀剑,冲严青山大喝:“大胆!” 严青山连宋听本人都不怕,又怎么会怕宋听的手下,几乎连眼神都没有分给他们半个。 目光直勾勾地定在宋听身上:“宋大人,今日你就是将天说破一个窟窿,我也绝不会信你半个字。” “要自证清白也好,要查明真相也罢,这些都放到以后再说,如今我只有一个要求,宋大人若是能答应我,那我也不是不可以见见那位楚家三公子。” “但倘若宋大人不能依我,即便是将我千刀万剐,我也绝不就范。” “前车之鉴刻骨铭心,从前犯过的错,我绝不会再犯一次。” “反正救也是死,不救也是死,如果能拉着惊才绝艳的楚小公子同我一道死,倒是不错的选择。” “黄泉路上,正好叫他同我师弟为伴,当年我师弟倒是挺喜欢他的。” 宋听最恨的就是听见有人赌咒楚淮序,但如今他人在屋檐下,即便心里再恼怒,也只能忍着。 更何况事情似乎有转圜的余地,他当即追问:“先生请讲!” 严青山看向他的目光多了几分探究的意味,半边唇角诡异地勾起: “宋听,刚才你们已经中了我的毒,一日之内若是拿不到解药,就会遭受那万千毒虫的蚀心之痛,你不先问问我解药?” 一般人听到这里,总会露出几分骇然,宋听的脸色却是没有半分变化: “宋某以前做过药人,先生的毒取不走宋某的命。” 严青山再次看向他,眼神变了变。 “要对付宋大人,我自然不会用寻常毒药。” “那宋某也不会死在今天,死在先生手上。”宋听说。 严青山冷言道:“大人倒是对自己颇有自信。” 宋听:“宋某只是答应了一个人,宋某这条命是他的。” 眼前的这位锦衣卫指挥使和从前相比,只有一张脸还似从前一般,风骨气度却早已判若两人。 只有在说起那个人的时候,眉目间才会不自觉地柔软下来。 看着他这副模样,严青山不由地想起了自己惨死的挚爱,心里更为恼怒。 他用刻着怨毒的眼神看着宋听,半晌后,目光越过几人落到山脚下: “咬了主人一口的狗还妄想着做回一条好狗,简直痴人说梦。 “不过你放心,你的命我暂且不要,刚刚那些也不是真的毒药,但我要你捧着我师弟的牌位,从这座山的山脚下,一路行三跪九拜之礼爬上来。” “什么时候你跪到了我脚边,什么时候我就跟你下山见那个人。” 第78章 跪拜 士可杀不可辱,这个要求比直接要宋听的命还要让人难以接受,十一蓦地将剑抵在严青山胸口: “我杀了你!” “大人,别跟他废话,先把他抓起来再说!到时候救不救人由不得他说了算!” 连向来稳重的祁舟都握紧了手中剑,双目因为愤怒而充血严重。 严青山直到这时候才将视线分了一点在他们身上。 他张开双臂,身体朝前倾了倾,那剑尖就刺破衣料,扎进了他身体,发出“噗嗤”一声响。 他神色癫狂,边笑边喊:“来啊,你们尽可以将我千刀万剐处以极刑,能拉上楚家三公子作陪,我还有何畏惧?来啊——” 说着他又朝前走了几步,长剑刺得更深,血很快将他胸口的那片黑色布料染透。 蓦地,一条胳膊横插过来,强硬地握住剑身。 看着只是轻轻巧巧的一个动作,却让严青山再无法近身。 刀刃划破掌心,殷红的血顺着剑身上的纹路流淌下来,宋听脸色还是白得很难看,神色却很坚定: “我答应先生的要求,也希望先生说到做到。” “不可!”十一怒目圆睁,“大人您不能答应他!” “都退下!”宋听抬手一挡,十一便被一阵气劲拦在了几丈之外。他冷冷启口,“不得无礼!” 接着再次看向严青山,恭敬施了一礼:“属下冒犯,多有得罪,请先生见谅。” 后者眉尖一挑,像是有些意外地重新打量了一番面前的人。 “宋某可以爬,但还请先生说到做到。” 严青山冷哼一声:“那是自然,老子虽然是个疯子,但做出的承诺从未食言过,若你真能三跪九叩着爬上来,我便出手救他。” “只是有言在先,彻底重塑筋骨绝非易事,其中苦痛非常人所能忍受,那位娇气的小公子若是熬不住死了,可不关我的事。” 宋听肃然颔首:“多谢先生。” 严青山:“既然如此,那你便爬去吧!” 老君山高而险峻,宋听捧着师洛玄的牌位,跪在上山的入口处,缓缓叩首。 祁舟三人和严青山跟在他身后。 祁舟是最知道宋听此时身体状况的人,也最担心他,但他们这位大人做出的决定,根本容不得任何人置喙。 尤其此事还关系到那位怀月公子的安危。 祁舟如今也唯有祈求一切顺利。 云层越来越低,周围的空气燥热窒闷,几个人光是这样走着就闷热得快受不住,更何况边走边叩首的宋听。 但严青山却还嫌这样不够,特制的马鞭狠狠甩在男人瘦削的后背上,疾言厉色道: “捧稳一点,要是把牌位摔了,我们的约定可就不作数了!” 鞭子已经不知抽了多少下,宋听后背皮开肉绽,几乎没有一块好肉,他身形却仍旧很稳,脊背和肩膀绷成一条线。 三个人的眼睛不知不觉都红了。 宋听在别人眼里是煞神,是恶鬼,但对于他们这些人而言,却是值得以命效忠的主子。 如果不是宋听,他们早就死了。 但此刻,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宋听被羞辱,却无可奈何。 “祁哥,那个怀月公子到底是什么人啊,大人真就那么喜欢他吗?”小八红着眼睛问。 何止是喜欢,祁舟心想,说是深爱入骨都是轻的。 若那位想要大人的命,后者大概会眼睛都不眨一下地任由他动手,说不定还会帮他递刀。 但那始终是大人的私事,祁舟轻轻摇了摇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宋听今日穿的是一身石绿色的衣服,行至半山腰,整件衣服已经被汗水和血水湿透,蜿蜒的山道上落下斑斑血迹。 祁舟眼看着他就要撑不住。 然而老天偏还要同他们作对,酝酿了好几个时辰的暴雨终于在此时倾盆而下。 最初只是像黄豆大小的几滴雨珠子,几息之后却越来越大、越来越密,就像是天被捅了个窟窿,雨水倾泻着往下落。 眼前的视线都逐渐看不清。 宋听的身体已经快到极限,他强撑着跪下去,再想起身的时候却再也使不上力气。 他只觉得视野空茫茫的,继而眼前一黑,身体便打着晃跌了下去! 而手中的牌位也被摔了出去,差点掉下山崖。 事发突然,祁舟等人根本来不及护:“大人!” 雨幕中,宋听伸出胳膊,费力地想去够那块牌位,一条长鞭却狠狠抽了过来,走时甚至带走了一块皮肉。 鬼面神医真如厉鬼一般,嗓音沙哑冷寂:“大人是不是忘了,我刚才说过,若是牌位摔了,我们之间的约定就不作数了!” “人人都说指挥使大人武功高强,怎么会连一块排位都捧不住,大人莫不是故意的?!” 夏日多雷雨,半空中闪电交替,密集的雨点升腾起白雾,狂风呼啸着似乎要把山间的树木连根拔起。 宋听其实已经快看不清,循着声音转过头,只看到几道模糊的身影。 “不会……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劳烦先生再给宋某一次机会。” 严青山原本的意图就是要折辱宋听,当然不会真的就此作罢。 带着倒刺的鞭子在暴雨中呼呼地照着宋听抽过去:“那就爬起来!继续!” “是……”宋听咬着牙,站起来,小心将那块漆黑的牌匾抱起来,一步步艰难地往前走。 几步后,他再次跪了下去,叩首…… 哪怕是酷热的夏日,长时间被雨水淋着,还是感觉到刺骨的凉。 膝盖从最初的疼痛到后来的发麻发胀,到了此刻已经完全失去了知觉,无论是跪下还是站起来,好像都不由自己做主。 但心口的伤却是更难捱,那一次次的下跪,起身,每一次都牵动着那道伤,让那些痛感仿佛成倍的累积着。 他太累了。 可他不能倒下。 几年的煎熬似一场没有尽头的噩梦,他已经差点失去那个人,好不容易失而复得,没有办法再承受一次失去的痛苦。 他这一路走来,皆是步步为营,如履薄冰,但如果失去了楚淮序,那么所有的努力都将白费。 第79章 昏迷 勉强维持的体力一点点抽干,视线也愈加模糊。 在又一次重重跌落下去的时候,宋听的眼前出现无数的幻景—— 他仿佛看到了数不清的尸体,看到流不尽的殷红的鲜血,看到握着匕首毫不犹豫刺向他心口的楚淮序、带着不加掩饰的厌恶…… 还有落难之后,深陷红尘的楚淮序。 一身红衣,被一拨拨的恩客围在其中,一张张极尽丑陋的嘴脸,带着不怀好意或者肆意调笑的目光。 那些目光像利刃一般切割着楚淮序的尊严,将他的傲骨一寸寸敲断。 那个被先帝以天下养出来的小贵人,却被那些猪狗不如的东西磋磨、羞辱…… 宋听隔着漫长的时光,跟那个一次次逃跑、又一次次被抓回来的少年对视,心脏狠狠一抽,碎成了烂泥。 “就这样吧大人,别再继续了,神医又不只有他一个,我们去找别人吧……” “是啊大人,总会有其他办法的,别再求他了,这个人就是故意的,他的话不可信!” 两道劝阻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模模糊糊地听不真切。 但宋听的意识却渐渐回笼,他用湿漉漉的、混着雨水和血水的手掌摸了把脸,再一次站了起来…… “大人。”一会儿后,祁舟也出声叫他。 宋听转过头,掀起唇角露出一个古怪的笑:“连你也要劝我?” “属下不敢。”祁舟说,“属下只是想提醒大人,已经能看见山顶了。” 雨那么大,几丈之外就已完全看不清,哪里看得见什么山顶。 宋听却还是顺着他的视线,朝前看了看,笑道:“嗯,本座知道……” 山路漫漫,暴雨滂沱,宋听就用心里的那些念头支撑着自己,一步一步,缓慢地朝山顶走去。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雨势渐渐缓下来,而他也终于真的望见了山顶之上的那座茅草屋。 此时的他早已经摇摇欲坠,随时都会倒下。但他的怀里牢牢地抱着那块牌位。 几步路的距离,他走了很长的时间。 “先生,”最后,他跌在一双沾满泥泞的脚边,视线吃力地上瞥,对上严青山的目光,“我到了……” 整个世界在大雨中模糊颠倒,支离破碎,宋听终于再也支撑不住,一口鲜血从喉间喷出来! 几个暗卫霎时都变了脸色:“大人!” …… 楚淮序仔细地替床上那人擦拭伤口,将那些血痂和溃烂发白的腐肉一点点清理干净。 人是一炷香之前回来的,当时楚淮序已经用过晚膳,在屋里翻话本。小五急急忙忙地敲了他的房门,喊他。 楚淮序推门出去,就看见这个暗卫一副马上就要死了主子的表情。 他还来不及问,就看见那个叫祁舟的背上背了个人,一边跟他告了声抱歉,一边迅疾挤进了屋里。 而他背上那个血肉模糊的人,正是宋听。 还真是要死了主子。楚淮序真想拍手叫好。 他很想知道是谁那么大本事把大名鼎鼎的锦衣卫指挥使弄成这样,逼问了两个暗卫很多遍。 但那俩家伙跟吃了秤砣似的,铁了心一个字都不肯往外蹦。 气得楚淮序险些将半死不活的锦衣卫指挥使丢出去。 “嗯……”剔除腐肉的过程并不好受,昏迷不醒的人时不时便从喉咙里溢出几声痛苦的闷哼。 脸色惨白惨白的,浑身发着抖。 似乎是觉得冷,一层接一层的冷汗将他那身刚换上不久的衣服浸透。 而他双目紧闭,湿淋淋的脸就像被水泡过。 眉心一道很深的褶痕,随着一声声的闷哼皱得更紧。 最后一点血痂被清理干净,铜盆里的水已经被染得通红,几乎成了一盆血水。 楚淮序的视线在宋听的脸上停留很久,然后慢吞吞地落到地上那堆换下来的衣物上。 刚才情况紧急没来得及注意,这会儿仔细一瞧,便发现那堆衣服里有个素色的锦囊。 楚淮序将东西拿在手中,犹豫片刻后打开来,发现里面装的是枚玉佩。 那玉不是什么上等的好玉,色泽度一般,也不够纯净剔透,掺杂了许多杂质,是从前的楚淮序看都不会多看一眼的东西。 但玉佩上却歪歪扭扭地刻了一个“楚”字。 不用怎么多想,楚淮序很快就认出来,这是他的玉佩。 是从前他生辰时,宋听送他的生辰礼。 后来在扶摇山上被几个匪寇给抢了去。上面还沾着他的血。 他有些意外宋听会将这样的东西随身携带在身上。 这对身居高位的锦衣卫指挥使来说是件十分危险的事,若是这个锦囊不慎被有心人发现,等待宋听的就是人头落地的下场。 楚淮序捏着那枚玉佩,侧身望向床上那人。 为了处理伤口和上药,楚淮序原本是让人背朝上躺着的,但这会儿却改成了仰面的姿势。 大约是因为疼痛,他的身体无助地蜷缩起来,呼吸微弱艰难,甚至有些断断续续的。 因为太微弱,连胸膛的起伏都很不明显。 “公子。”脸色白中带青,毫无血色的牙关紧咬着,还在簌簌发抖,却从唇齿当中不住地挤出他的名字,“淮序……” 这更是杀头的大罪。 只要楚淮序走出这道门,随便拉一个文官或者武将进来,甚至只要是个丫鬟或者小太监。 只要让他们看到这块玉佩,听见宋听嘴里的呢喃。 这个人就死定了。 ——但是宋听还不能死。 ——他要复仇的话还需要借助这个人。 楚淮序站在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这张他恨极、怨极,也曾爱极的脸,又一次想到了朱雀大街上的初遇。 那么瘦削、那么脏的一个小乞丐,可怜兮兮的。 但就是这样一个人,一个连清白身份都没有的暗卫,竟然用短短五年时间,爬到了从前的主人头上。 甚至隐隐还要比那章炳之高出一头。 楚淮序无从得知,也猜测不出,做到这些需要花费多少代价。 但有一点,他却比谁都清楚,那就是这个人扶摇直上的第一步,踏着他父母兄长的尸骨、踩着他满腔的爱意和信任。 血海深仇,至死不忘。 第80章 昔年 楚淮序将那枚玉佩装回锦囊当中,坐回了床边。宋听气息更微弱,好像随时可能断气。 这让他想起欢好之后亲手将那碗软骨散捧给他、看着他喝下的宋听。 分明前一刻还在恩爱缠绵,做着世间最动人的承诺,眨眼间怎么就忍心做出那样的事。 又怎么舍得将剑对准平日对他照拂有加的管家。 他将手掌抵在男人心口,想,这里面的那颗心到底是用什么做的,怎么能这么硬、这么冷。 叫他怎么捂都捂不暖,反倒让自己的心被扎了个千疮百孔。 “宋清响。” “你怎么能……” 鸣瑜合清响,冠玉丽秾姿。 宋清响。 连字都是依着他的来取的,到头来这个人却不是他的,还害得他家破人亡。 怎么能这么狠心。 这么无情。 宋听的眉头倏然蹙紧,睫毛颤抖不停。 “鸣瑜……” “危险……别过去……” 陷入昏沉的人呓语着,胳膊在半空中胡乱地抓来抓去,似乎是想抓住什么。 楚淮序往旁边一躲,却到底慢了一步,被握住了手腕。 他立时变了脸色,用力地挣扎了几下,却没能挣开,男人无血色的手扣着他,牢牢握紧了。 分明已经这副模样,力气倒是大。 楚淮序垂眸看着两人握在一起的手,无声地叹了口气。 …… 宋听做了很长很长的一个梦,梦里他回到了八年以前,刚被楚淮序捡回王府的时候。 他在梦里一点一点的重温着那些珍贵的回忆。循环往复,一遍又一遍。 那一年除夕夜,长安下了很大很大的一场雪,但风雪阻隔不了过年的喜悦,到处都热热闹闹的。 端王爷带着王妃和三个儿子入宫赴宴,而宋听和王府中的其他丫鬟仆从围坐在一起,边吃着暖锅边喝酒聊天。 酒是管家准备的,老人家很贴心,给他们几个年纪小的准备的是好上口的甜酒。 酒中还浮着几颗泡软了的白米,含进嘴里软软糯糯的,很甜。 宋听从来没有喝过这样好喝的东西,不自觉就贪杯了。 大家热热闹闹地曲儿、讲故事,宋听脑袋晕乎乎的,趴在桌上安静地听着,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等再有意识的时候,是被憋醒的,感觉有人撅住了他的呼吸,让他有些喘不上气。 宋听茫然地睁开眼,对上的就是一双笑盈盈的水眸—— 楚淮序弯着腰站在他面前,两根手指捏着他的鼻子,笑他:“不是说好了要等我吗?” 楚淮序是一早就去的宫里,临出发前两个人做了约定,楚淮序要宋听等他回来,一起放焰火。 焰火是楚淮序从宫里带出来的,只有皇子皇孙们才能得这样的赏赐,而先帝偏宠他,给他的赏赐是最多的。 宋听还没有完全从梦里醒过来,他下意识去抓楚淮序的手,后者却往后退了几步,故意不让他抓。 宋听缓慢地眨了眨眼,心底有些失落。 而楚淮序就在他略显茫然的目光中取出火折子和藏在身后的几根焰火棒,点了一根。 随着咻地一声,一簇火红的焰火升上夜空,炸开更绚烂的颜色。 楚淮序就在这时转过头,冲着他笑弯了眼睛,温温柔柔地问他:“好看吗?” 好看。 宋听盯着眼前的这张脸,心想,再好看都没有了。 金尊玉贵的王府小公子,被娇宠着长大,养成了骄纵又不失温柔的性子,真正的天上地下独此一人。 在漫天的焰火中刻进了宋听的心底。 往后每一年的除夕,直至端王府出事前,他们都会像那天一样,一起放着楚淮序从宫里带出来的焰火。 在绚烂的焰火之下,宋听满心只有眼前这个人。 从前,他是不配拥有自己思想的杀戮工具,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杀人。 只要主子有令,他的长剑就会沾满鲜血。 为了活下去,人命在他眼里根本毫无价值,他的剑可以指向除了主子之外的任何人。 包括老弱妇孺、包括前一日还并肩作战的同伴。 他的生命里只有鲜血和杀戮,昏暗又贫瘠。活着只是为了活着。 可楚淮序却是那拨开黑暗的一缕光。 比焰火更弥足珍贵。 行走在黑暗中的人一旦见过了光、体会到了暖意,是没有办法放弃那缕光的。 “问你呢,好不好看?”而因为他迟迟没有回应,楚淮序没耐心等,用手指戳了戳宋听的胳膊,催促他。 宋听仍凝视着他的脸,说:“好看。” 楚淮序便高兴地笑起来:“那喜欢吗?” “喜欢。”宋听说。 楚淮序弯了弯眼睛,承诺他:“喜欢就好,喜欢的话我们明年还看。” “嗯。”宋听只觉得心里满满的。 “后年也看。” “好。” “年年都看。” 年年复年年,多好的愿望。 …… 冬去春来,端王府的雪慢慢融化,楚淮序带着他去清风楼听戏。 唱戏的还是前一年来过的四喜班,唱的什么宋听已经记不得,唯一清晰地印在他心底的是楚淮序撑着下巴望着戏台的样子。 一袭黛蓝色的长袍,腰间挂着一枚通体透亮的翡翠坠子,金枝玉叶的小贵人嘴角噙着笑,懒洋洋地把玩着玉佩上的穗子。 大约是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小贵人偏过脸,冲着宋听笑了笑,眉眼温柔: “看戏啊,看我做什么?” 因为你比戏更好看。 宋听心想。 但这样的话他当然是不敢说的,于是红着耳朵尖匆忙垂下眼眸。 这样的小动作自然是瞒不过楚淮序的,小贵人哈哈哈地笑。 他说:“小清响,你怎么这么容易害羞啊。” 他仗着自己比宋听稍长两岁,便总是左一个小清响,右一个小清响的叫他。 可宋听在端王府的荫庇下,分明已经抽条拔高,跟他一般高了。 听完戏,两个人并肩从清风楼出来。 夜里的风带着微微的凉意,宋听一只手握着一个纸糊的五彩风车,另只手捏着一个糖人,时不时低头舔一口糖人。 忽地,一只手伸了过来,在他手背上捏了下,宋听心里陡然惊了一下。 若是放在从前,在那只手伸过来之前,他恐怕已经下意识做出攻击的动作。 那是他多年求生形成的本能,便是在梦里都能察觉到靠近的危险。 如若不这样,他活不到现在。 第81章 小狗 但被夜风带过来的一缕淡淡的冷香将宋听的所有防备顷刻间卸下去。他认得这香,也认得这手。 他就像一只被驯服的狼犬,小心翼翼地收起利爪,朝驯养他的人露出柔软的肚腹,全身心的信赖着这个人。 在那个夏夜里,宋听心想,他生命里最重要的东西已经从他自己的命变成了眼前这个人。 如果是为了楚淮序,他愿意献出自己的一切,包括自己的命。 他可以为了楚淮序去死。 …… 蝉鸣渐渐弱下去,王府后院的那棵银杏树变了颜色。那是再往后的又一年。 楚淮序从宫里见了先帝回来,两个人躲在他房里,接了一个绵长的吻。 一会儿后,楚淮序抱着他,将脸埋在他颈侧,闷声闷气地说:“小狗,我很怕。” 入了秋之后先帝大病了一场,自那之后身体便一日不如一日,近些日子连早朝都罢了。 楚淮序一直想进宫,但先帝疼惜他,怕将自己的病气过给他,始终不准他入宫,直到今天才松了口。 先帝的年纪已经摆在那,哪怕是“万岁”,也有油尽灯枯的时候。 长安里风起云涌,各方势力都开始蠢蠢欲动,只有楚淮序是真的在为疼爱自己的皇爷爷担心、伤心。 宋听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只能由着他抱着,手掌一下一下、像在安抚一只受伤的小猫一样拍着他的后背。 楚淮序红了眼睛,在巨大的不安中朝宋听索要承诺: “小狗,你要陪在我身边,别离开我。” “小狗,你是我捡回来的,没有我的准许,你不准死……” “我们在白马寺许过诺、求过愿,你得一直同我在一起……” 梦里没有断魂蛊毒,宋听也不是什么被安插进来的棋子,他只是被楚淮序捡回来的一个小乞丐,眼前的这个人就是他的全部。 所以他回应着那些慌乱的吻,认认真真地给出承诺: “好,小狗不会离开你,小狗永远都是你的,是你的小狗……” 小狗这个称呼,在别人听来或许含着羞辱的意味,但对于宋听而言,却是一种赏赐,是恩宠。 那是他自己求来的。 那是他到王府的第三年,某个小国进贡了一只小狗。 那狗长得同大衍的狗不太一样,毛是白色的,又长又卷,眼睛是蓝色的,像两颗上等的宝石。 宫里的皇子公主都喜欢,连娘娘们都争着要抱它。 楚淮序也喜欢,抱住小狗之后就不撒手了。 那狗也惯会看人脸色,仿佛知道这些皇子皇孙里哪个最受宠,扒拉着楚淮序的胳膊撒娇。 逗得楚淮序笑得停不下来,温柔地抚摸着小狗的后背。 这让宋听非常嫉妒。他希望楚淮序的手掌能落在自己的背上,希望被楚淮序温柔抚摸的是他自己而不是这条该死的狗。 那时候他还没有意识到对楚淮序的心意,但对这个人的独占欲已经相当强烈。 他讨厌一切试图靠近楚淮序的人,也讨厌这个人的视线被除他之外的任何人或物吸引注意。 他想叫这个人的眼睛始终看着他、只看着他。 所以在楚淮序将小狗交给太监,准备洗手用晚膳的时候,他跪在对方脚边,大着胆子捧住楚淮序的手掌。 他将那只温暖干净的掌心轻轻贴在自己脸上,微仰着头朝对方说: “公子,你能不能别养小狗,我可以做你的狗。” “我会很乖、很听话,你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是你的小狗。” 他这样的举动对于楚淮序来说太过意外,少年一脸错愕地望着他,嘴巴张了张,却说不出一个字。 而宋听盯着他那颗漂亮的、微微凸起的喉结,轻轻地:“汪。” 这叫楚淮序更加惊讶,他像是受了极大的刺激般猛地抽回手,丢下落荒而逃。 宋听跪在原地,看着楚淮序越来越远的背影,紧握着拳头,眼圈通红。 他感觉自己好像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他把人吓走了。 他的小神仙不要他了。 可如果再来一次,他或许还会做出同样的选择,还是会这样做。 他嫉妒那条不会说话的长毛畜生,他想这个人的目光只落到他一个人身上。 是人也好,是狗也罢,只要楚淮序眼底只有他,他怎样都好。是什么都可以。 宋听抹了把眼泪,站起来。做了一个深呼吸。 他已经打定了主意,就算楚淮序不再想要他,他也还是要跟着对方回去。 只要楚淮序不打死他,他总还是要跟着对方的。 …… 晚膳是同先帝一道吃的,宋听过去的时候已经开席了。 两个人的目光隔空碰了一下,楚淮序蓦地低下头,不再看宋听。 宋听抿了下唇,默默地走到他身后,站定。楚淮序便也不再看他。 宋听只当他是真的不愿再理自己,更为伤心。 但过了一会儿,宋听感觉自己的衣袖被人拽了拽。 他正在走神,其实并没有立刻发现,那人就又拽了他几下。 宋听一低头,这才发现搭在自己衣袖上的两根手指。 ——是楚淮序。 他不动声色地往前走了一步。 楚淮序感觉到了,迅速将手收了回去。宋听看着那两根漂亮修长的手指藏进广袖之中,心头无端地掠过一丝遗憾。 同时他又很高兴,公子并没有不理他。 就在他偷偷为之窃喜的时候,楚淮序的手再一次伸了过来,只不过这次拽的不是他的袖子,而是手。 ——他将一块糕点偷偷塞进了宋听的掌心。 整套动作都很迅速,而他这样做的时候视线还落在表演的舞姬身上,坐得板板正正。 无人发现他那些俏皮的小动作。那好像是他和宋听之间独一份的秘密。 见宋听还愣着,他操心地微转过头:“快吃。” 说话间,耳朵又红了。 应该是还在为着之前的事闹情绪。但真的没有不理宋听。 糕点尚未送进嘴里,宋听的心里就已经是甜的。 只是他并没能高兴多久,因为先帝忽然提起那只卷毛小狗。 有楚淮序在,先帝第一个想到的人总是他,这回也一样。 第82章 打雪仗 宴席过半的时候,先帝命身边的太监将那小狗抱上来,问楚淮序: “幺儿可喜欢这个小东西?” “喜欢,这小东西可爱得很。”楚淮序说。 宋听的心重重沉下去,脑袋也垂得更低。 ——公子虽然赏了他糕点,也并没有不要他,可公子不要他当自己的小狗。 ——公子想要别的小狗。 皇帝似乎是就等着楚淮序这句话,当即高兴道: “喜欢就好,那叫福临公公将这小东西装进笼子里,等你回王府的时候一会儿带回去吧。” 皇帝的旨意已经下来,这事已经成了定局。宋听鼻子发酸,偷偷又抹了把眼泪。 但下一瞬,却见楚淮序忽地站了起来。他朝皇帝行了一礼,说: “多谢皇爷爷赏赐,但鸣瑜已经有一条小狗,不能再养第二条。” “家里养的那条小狗气量小,见鸣瑜有别的小狗了的话他会不高兴。” 畜生懂什么高不高兴,楚淮序天真的话语惹得先帝开怀大笑: “老四的府里什么时候养了狗,朕竟不知。” 宋听也不知。 他分明一直跟在公子身边,却从不知道公子养过什么小狗。心里不免泛起疑惑。 楚淮序却跟着皇帝笑,说:“去岁,孙儿在路边捡的,瞧着怪可怜的就带回去养着了。” “那小狗崽子看着温顺听话,实则很会吃醋,孙儿要是再带一条狗回去,他一准得咬人。” “……” 宋听嚯地抬起头。 从他的角度可以看见眼前人的小半张脸,眉眼间显出很深的笑意,带着一点点调侃的意味。 宋听心脏扑通扑通跳得厉害,巨大的狂喜顷刻间将他包裹住。 他根本没有想过楚淮序会拒绝,他早就做好了被厌恶的准备,但这个人却给了他这样大的惊喜。 ——公子承认我是他的狗。 ——我以后就是公子的狗了。 宋听摁了摁自己的胸口,掌心之下的那颗心脏还在剧烈地跳动,就像要从他胸腔里跳出来。 哪怕是危及生命的关头,都不曾跳得这样快过。 宴会后,回王府的路上,两人一同坐在马车里,宋听跪在楚淮序的脚边,将脑袋枕在后者的腿上。 他问他:“公子,你捡到的那条小狗是我吗?我是你的小狗吗?你以后真的不会再有别的小狗吗?你不讨厌我吗?” 他一连串的问题往楚淮序身上砸,楚淮序笑得不行:“怎么有你这样的人,上赶着要当小狗。” “可我就是公子的小狗。”宋听望着他,眼神中充满了期待。 那之后,私下没人的时候,楚淮序就会叫他“小狗”。 而每一次听见这声称呼,宋听的心脏都会抑制不住地狂跳起来。 他对这个人的独占欲越来越强,已经到了楚淮序夸一句王府新来的丫鬟机灵他就会嫉妒得发疯的程度。 为了得到楚淮序的关注,他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勾引”这个人。 他试探着楚淮序的底线,亲近他、引诱他,而楚淮序也一步步掉进了他设下的陷阱,爱上了他。 “小狗。”“小狗。”“小狗……”宋听很喜欢听楚淮序这样叫他,尤其是在欢好之时。 同一年的年末,王爷和两位公子从边关回京,留在王府过年。 某一日下了很大的一场雪,楚淮序来了兴致,拉着宋听和兄长一道打雪仗。 二公子性格随父亲,为人严肃,很少会和他们一起胡闹,反倒是大公子跟楚淮序志同道合,见天地在一起鬼混。 那天他就带着自己的副将周桐,跟楚淮序和宋听比赛。 平日里光楚淮序一个人就上蹿下跳将端王府闹得屋顶都快被掀翻,现在又加上个唯恐天下不乱的楚淮清,就更甚。 四个人打着打着,就从院子打到了厅内,将屋里弄得一片狼藉。 也算是他们倒霉,刚要叫人来洒扫,就碰上端王从宫里回来。 王爷一进王府大门,就看见满地的狼藉,气得直接拔出腰间的剑,追着两个儿子砍。 宋听和周桐默契地护在各自的主子跟前,老王爷不打他们,又打不着两个儿子,气得吹胡子瞪眼。 胡闹的人从四个变成了五个,楚淮序一边跑一边笑:“这样好的日子,父王您生什么气嘛,别跑了别跑了,我跑不动了……” 他半点不知错,甚至还很得意似的,最后老王爷发了怒,罚四个人每人顶着一桶雪,跪在屋檐下,跪了整整三个时辰。 而二公子楚淮云就坐在温暖的屋里,边看书边监督他们。 楚淮序跪得腿麻,嬉皮笑脸地同二哥撒娇:“好二哥,你就行行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我们起来活动活动筋骨吧,成不成?” 楚淮清也说:“二弟,这就是你不对了,哪有叫兄长跪弟弟的,这于理不合,便叫三弟给你跪着,放大哥进屋。” 楚淮序见他出卖自己,当即就跳起来:“好啊大哥,想不到你竟然是这样的人!” 楚淮清:“这不能怪我,正所谓死道友不死贫道,三弟,是你孝敬大哥的时候了……” …… 宋听陷在梦里,又被梦境拖入了另一个梦,梦境之中还有梦境,梦里的场景是两个人再也回不去的曾经。 他其实知道那是梦,知道一切都是假的,但他舍不得清醒过来。 因为只有在梦里,他才能再看见楚淮序温柔地叫他的名字,对他笑。 直到梦境也开始支离破碎。 一份消失的诏书,一场冲天的大火,宋听在满目的血色中看着那个人朝着悬崖边一步步走过去。 他的心脏也跟着紧缩起来,想伸手去拉,却根本碰不到对方。 不管他再怎么小心翼翼地靠近,两个人之间始终隔着不远不近的一段距离。 过了很久,楚淮序终于停下来,他身后一步之外已经是万丈深渊。 风声猎猎作响,楚淮序的身体摇摇欲坠,好似一阵风就能随时将他吹落下悬崖。 宋听早就知道结局,可他仍是想要挽回,想要改变。哪怕这只是个梦。 “快回来……”他的心脏悬在嗓子眼,声音颤抖得很厉害,恳求着眼前的人,“别靠近那里……把手给我……” 第83章 你在关心我吗? 少年一身白衣染成了血色,在宋听的惊慌失措中慢吞吞地转过头,叫了声宋听的名字。 宋听嗓子眼发紧,尝到很重的血腥味。 他张了张嘴,一是时间竟然发不出声音,缓了很久才艰难地挤出两个字:“我在。” 楚淮序像是笑了笑,但风太大了,宋听没能听清,因此并不能确定他到底有没有笑。 “我在这里,快回来,求你了公子,快回来。” 他小心翼翼地一步步靠过去,楚淮序扭过头,目光在他脸上停了很久。 最初的时候神色淡漠,没什么表情,渐渐地,脸上浮起不太明显的笑意。 “宋听。”他又叫了声宋听的名字,嘴角的弧度蓦地扩大,最后呈现出一个诡异可怖的笑。 他说:“宋听,和我一起下地狱吧……” 话音落下的同时,那道身影朝后张开双臂,在宋听的眼前落入了万丈悬崖之下。 “不——不要——”宋听睚眦欲裂,紧跟着扑过去,却抓了个空。 巨大的恐惧将宋听从重重梦境中吓醒,他猝然睁开眼,对上的是一双如水的眼眸。 和梦里的一模一样。 宋听怔怔地看着,恍惚以为这又是一个梦。 但梦也是好的。 他抬起手,摸了摸眼前人的眉毛,又摸了摸眼睛、鼻子、嘴巴…… 而男人只是笑盈盈地望着他,不躲不避,由着他摸。 这让宋听更加认定这是一场梦,只有在梦里这个人才会不吝啬地愿意赏赐他一点点温柔。 因为清楚是在梦里,宋听便大胆地放任自己真实的情绪,他可怜兮兮地朝眼前人索求疼爱: “公子。” “小狗好疼啊……” 坐在床沿边上的人表情有些古怪,叫宋听本能地恐惧,他怕楚淮序会和前一个梦里那样,用厌恶的眼神看他。 小心翼翼地攀住对方的胳膊,他再次道:“鸣瑜,我很想你……” 男人始终不言不语地凝视着他,看了很久,宋听心里愈发惴惴不安。 就在宋听以为自己得不到回应了的时候,楚淮序缓缓俯身,几乎和宋听额头相贴。 幽幽的冷香和宋听梦里的分毫不差。宋听闭了闭眼,想去吻眼前人。 后者察觉到他的意图,在宋听凑过来的同时朝后一仰,避开了这个亲吻。 宋听茫然地眨眨眼睛:“为什么不让我亲?公子不喜欢小狗了吗?” 红衣的男人轻笑着再次朝他靠过来,修长的手指搭在宋听下颔处,真就像逗弄一只狗一样轻轻摩挲着他的软肉。 “大人这是睡糊涂了?” 一声“大人”仿佛惊雷劈在宋听身上,瞬间将他从梦境中唤回。 他僵着身体,心想,不是小狗,是大人,他的梦已经醒了…… 眼前人是梦中人,但他已经没有在梦里。 宋听闭了闭眼,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昏迷前的一切。 “几时了?”开口时才发现自己声音哑得厉害。 “大人昏睡了一夜一天,再过两个时辰祈福大典就要开始了。”楚淮序说。 寺院里已经能听见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僧人们显然早就开始忙碌起来。 祈福大典他是必须要出现的,宋听撑着胳膊想坐起来,却很快跌了回去。 他背上满是鞭伤,这一摔,血肉模糊的后背直接撞在床板上,痛得他眼冒金星,耳边都出现了嗡鸣声。 一直到那阵嗡嗡嗡的声音消失,他视线才恢复过来,抿唇看着楚淮序。 后者就坐在他的手边,同样看着他,脸上辨不出喜怒: “大人有没有想过,如果自己回不来,这场祈福大典该如何收场?大人有几颗脑袋可以供皇帝和太后砍?” “公子,你在关心我吗?”或许是梦境中的那些温柔缱绻还残留在身体里,他罕见地僭越了。 楚淮序的脸色果然变得很不好看,他睨着眼似笑非笑地看着宋听: “大人未免太会往自己脸上贴金,我只是怕你就这样死了,毕竟你的命是我的。” 眼前这个身着红衣的人和梦境里一身血衣的身影重合在一起,宋听痴痴地看着他。 心里不合时宜地想,这个人真是无论怎样都是好看的。 他大着胆子捉住楚淮序搭在腿上的手,温柔地亲吻在他掌心,闷闷地说:“嗯。” 楚淮序的脸色又变得很古怪,像是想笑又笑不出来,想发火也发不出来,憋成了一个奇怪的表情。 饶是这样,也还是好看。 若非时间不允许,他真不愿意打破此时的平静,他想看着楚淮序,一直一直地看着。 “劳烦公子替我去叫一声祁舟。” 楚淮序木着脸:“做什么?” “我有事情要问他。”宋听说。 楚淮序垂眸打量着他,片刻后抱着双臂讥讽道:“大人是想问你带回来的那个鬼面人的事情吧?” 宋听张了张嘴,不知如何开口。 ——他对自己昏迷后的事情一无所知,不清楚淮序如今对鬼面神医的事情知道多少,因此根本不敢贸然开口。 “嘁。”楚淮序嗤笑一声,慢吞吞起身。 走到门口之后,他将房门轻轻往外一推,懒洋洋地靠在门框上,视线朝外瞥去,“人醒了,进来吧。” 等在门外的不仅有祁舟,还有小五,后者只知道宋听要带着祁舟出去办事,吩咐他留在寺里保护怀月。 这样的事对他们来说就如家常便饭,身为暗卫,接了怎样的命令就做怎样的事,问都不需要问。 这是忌讳。 而且他心里笃定这次的任务不会有危险,祈福大典在即,怀月公子又在这里,他家大人绝不会让自己处于危险之中。 毕竟把怀月公子交到谁手中他家大人似乎都不是很放心。 谁曾想,两个人好好的从寺中出发,再回来时大人却昏迷不醒、高烧不退,身上甚至没有一块好肉。 偏这事又不能声张,他们连大夫都不敢请一个。 “大人……”小五眼睛红红的,跪在宋听床边。 楚淮序被这主仆情深的一幕刺了眼睛,嗤笑道,“你们说吧,我走了。” 宋听的视线一直落在他身上,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后,才恋恋不舍地将目光收回来。 第84章 小狗错了。 门外还守着两个暗卫,是之前跟宋听和祁舟一起回来那两人。 见了楚淮序,恭恭敬敬地冲他行了一礼。 楚淮序视线轻飘飘落在两人身上,冷声道:“人呢?” 两个暗卫互相打了个眼色,高一点的那个道:“不知公子说的是什么人?” “哼。”楚淮序越过他们往外走,“就装吧,什么样的主子养出什么样的狗。” 两个暗卫神色不变,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楚淮序扭头:“你们跟着我做什么?” “请公子恕罪,这是属下的任务。” 楚淮序眉间凝着冷霜:“一群狗东西。” 厢房内,不用宋听开口,祁舟就知道他想问什么: “小九和小十已经秘密护送鬼面神医回京,大人放心。” “大人昏迷了一天一夜,怀月公子守在大人身边片刻不离,连大人身上的伤都是公子处理的。” 宋听蓦地抬起头,脸上显出一点茫然和错愕,这点错愕又在一息之间转为狂喜。 他看看自己被缠起来的手掌,又看向祁舟,不确定地说:“你再说一遍……” 祁舟便又将刚才的话复述了一遍。 宋听垂下脑袋,脊背却挺得很直,因为低头的缘故,后颈的那块骨头凸起得更厉害,后背薄薄的一片。 大概任谁都不会相信,搅弄大衍朝风云的锦衣卫指挥使,竟也会有这样脆弱狼狈的一面。 “公子还不知道鬼面神医的事情,试探过几次,但属下没有告知。” 难怪刚才会对他阴阳怪气,原来是心情不顺。 太可爱了淮序。 宋听捂着脸,低笑着:“那他一定很生气。” “谁说不是呢,还用大人的剑指着祁舟呢。”说起这件事小五就一阵后怕。 那位祖宗脾气忒大,他还真怕对方会不管不顾一剑捅了祁舟。 宋听一听,顿时就紧张了:“他没受伤吧?” 小五:“……” 祁舟:“……” 被剑指着的人到底是谁啊? 大人的心简直从长安偏到了南疆。 宋听大概也意识到自己这话有些过分,清了清嗓子,接连朝两人下了命令: “让十五和十六追上去,鬼面神医不容有差。” “拿一颗辟珠丹来。” 辟珠丹能在短时间内麻痹人身上的痛觉,又不影响行动,是锦衣卫执行任务时一定会带在身上的药之一。 但这是虎狼之药,不到万不得已,不会随意使用,因为药效过后痛感会成倍发作,能叫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小五犹豫着:“大人……” “去拿。”宋听催促道。 小五还要再说,被祁舟一个眼神制止。 小五只好道:“是。” 片刻后门再次被推开,宋听因为后背实在疼得厉害,不得已改成了趴着的姿势。 听见动静以为是小五去而复返,随口吩咐道:“这件事不要让怀月知道。” 小五没有应声,脚步声却逐渐靠近,率先落入宋听眼帘的是一片艳红的衣角。 他怔了怔,刷地抬起头,正对上楚淮序那双带着尾钩的桃花眼: “大人有何事要瞒着奴?” “是大人丢下太后和一众嫔妃去办的事?还是大人要服用辟珠丹的事?” “亦或者大人还有其他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宋听:“……” 宋听:“…………” 若是换做平时,他应当早在楚淮序推门进来的那一刻就能辨认出那脚步声不属于小五。 每个人的脚步声都有自己的特点,习武之人尤其。 但这一回他偏偏就走了神,没认出来。——他所有的警觉和防备,一旦碰上这个人,便统统不作数了。 “大人为何不说话,想不出借口糊弄我?”楚淮序问。 “不是。”宋听握住他的手,拇指指腹正好覆在那寸凸起的腕骨上,轻轻摩挲着。 目光很认真地凝视着眼前的男人。 梦里那个决绝的背影叫他痛得仿佛五脏六腑都快被绞碎了,哪怕知道是假的,仍旧心有余悸。 只有真的触碰到这个人,确定他好好的在自己面前,心好像才没有那么空。 “昨日的事,等祈福大典结束我便告诉你,但吃药的事不想让你知道。”宋听解释说。 楚淮序睨着眼,似笑非笑,轻轻地挤出一声“哼”。 “大人是怕奴趁火打劫杀了你?” 这人是又不高兴了。 这段时日宋听已经摸出了规律,每当淮序非常不高兴的时候就会在他面前自称“奴”。 是故意要通过这种自轻的方式往宋听心口扎刀子,要他痛,要他悔。 真是太可爱的小性子。 也确实叫宋听心疼,每一声都像是利刃切割在宋听的身上,刀刀见血。 宋听偏过脸,温柔地亲吻在男人的腕骨上。 这寸皮肤被他摩挲得太久,早已经晕开淡淡的红。 “不是。”他哑着声音说,“是怕你担心。” “你放屁!”这句话也不知怎么刺激了楚淮序,他就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将自己的手抽回来。 漂亮的凤眸怒瞪着宋听,连嗓音都变得尖锐,“你真死了我才高兴!” 他眼下有两团很明显的青灰,那是为了守着他而熬出来的。 一想到这个,宋听心口就满满涨涨的,又心疼又高兴。 他想,或许有那么一些,公子还是在意他的。哪怕淮序现在很凶,他还是觉得满足,觉得高兴。 “嗯,抱歉。”觑着楚淮序的脸色,他从善如流地认错,“这次没死成,让公子失望了。” 结果楚淮序更不高兴了,瞪着他冷笑: “好啊,宋大人现在可真是出息了,都会讽刺起我来了,真不愧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锦衣卫指挥使啊。” 宋听:“……” 天地良心,宋听发誓,他真的没有这个意思。他只是想顺着男人的意,哄他高兴而已。 绝对绝对要讽刺淮序的意思。 但看淮序这个脸色,显然不会想要听他解释,只会多说多错,凭白再叫他更生气。 宋听在心里叹了口气,再次将那只手掌握住了,隔着自己的手背亲了亲。 再开口时语气里带着很明显的讨好意味: “是小狗错了,公子别生气。” “劳烦公子将药赐给小狗,小狗疼。” 第85章 我不会死。 楚淮序表情微变,神色怪异地打量着他。 宋听受不住他这样的目光,下意识想躲,又舍不得,一时之间表情比楚淮序还要古怪。 良久,楚淮序终于开口:“大人就不怕死在祈福大典上?” “我不会死。”宋听说,“我的命属于你,在那之前我不会死。” “大人以为自己是谁,若小皇帝和那个女人想要你的命,你还想活?”楚淮序讥讽道。 宋听并不解释,仍是说:“我不会死。” 作威作福了几年之后就真当是个人物了。 楚淮序心里暗骂一声,掀了掀唇角,将另一只手掌递到宋听面前,缓缓摊开来。 “既然如此,大人请自便。” 药丸是黑色的,在淮序的掌心之中捂得久了,让他莹白的皮肤上也沾了一点墨色。 宋听喉咙紧了紧,心脏又开始跳得很快,身体里仿佛有一把火在灼烧,烧得他浑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 眼前忽地又浮现出梦里的某些场景,呼吸一瞬间跟着停滞,宋听不自觉地咽了下喉咙。 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见楚淮序俯身下来,缓缓地靠近他,指尖从他的脸上滑过。 指尖若有若无的凉,刺激得宋听狠狠一颤,吞咽的动作更明显。 他下意识要去捉那只手,却抓了个空,楚淮序动作很快地避开他,视线往旁边一瞥,落在了宋听两腿之间。 “看来大人的伤也没有看着那么严重,还有心思想那种事情。” 顺着楚淮序的目光,宋听也发现了自己身上的异状。 “……”他脸瞬间烧起来,哑口无言。 而楚淮序也并不想抓着这件事不放,语气淡然地说: “行了,我举得胳膊都酸了,大人要吃就——” 还没来得及说完的话噎在嗓子口,楚淮序瞪着眼睛,忽然之间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宋听双手握住他的手腕,然后就着这个姿势直接将他掌心上的那颗药丸给舔走了。 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这个人卷走药丸的动作放得很慢也很轻,舌jian擦过掌心上的皮肤时留下湿而滚烫的触感。 楚淮序感觉自己就跟被火舌燎了一下似的,下意识蜷了蜷手指。 而那种奇怪的感觉便顺着指尖一路蔓延到了心底。 “是甜的。”宋听微抬起眼眸,很认真地凝视着他,“我吃过很多次这个药,第一次觉得它是甜的。” 明明是最普通不过的一句话,却被他说的好似极为郑重的一句情话。 “……”楚淮序再次被噎得说不出话。 他原本是奔着讥讽宋听来的,结果全程都变成了自己在被冒犯,气得五官都变了形。 暗暗吸了一口气,他冷着声音阴阳怪气:“看来大人心情很好。” 宋听勾了勾唇角。 这在楚淮序眼中自然又成了宋听挑衅自己的表现,他狠狠地瞪了尊贵的锦衣卫指挥使一眼,冷哼道: “但奴劝大人还是不要太得意,看你一会儿还笑不笑的出来!” 宋听一下没反应过来他是什么意思,直到盖在身上的被子被一把掀开,楚淮序动作粗暴地开始拆他身上的绷带。 宋听:“……” “大人这是又亏欠了谁,居然站着让人打还不还手?”楚淮序阴阳怪气地说。 宋听后背布满鞭伤,甩鞭子的人几乎每一下都使了全力,抽得又狠又准。 再加上昨日的那场暴雨,那些鞭伤被雨水泡得发白、发胀,看着尤其可怖。 过了一夜,这些伤口再度被撕裂,流出的血将缠在身上的绷带都染透了,变成了一块块干涸的血痂,和皮肤粘在一起。 随着绷带一点点被揭下来,宋听浑身的肌肉跟着紧绷起来,脖颈处青筋外露。 楚淮序顿住动作,嗤笑道:“如何,大人可还笑得出来?” 宋听脸色惨白,唇角却往上扬了扬,喘着粗气看他。什么意思不言而喻。 “哼。”楚淮序不高兴地收起笑,故意往他伤口上摁了下。 这一下当然是很疼的,后者立马咬紧牙关,却还是控制不住地从喉咙里漏出一声闷哼。 “嗯哼。”楚淮序这才满意了,勾了勾唇角,动作也不自觉地温柔下来。 宋听感觉到了,脸一偏,埋在枕头当中,闷闷地偷笑起来。 此时此刻,他清醒着,感受着,好像能够想象得到,昨天夜里淮序是怎样细致小心地替他处理伤口。 就像现在一样。 怎么这么善良啊他的小神仙。 哪怕恨他入骨,却还是舍不得真叫他死了。 ——淮序说的不对,他怎么可能笑不出来。 …… 换药的过程持续了很久,其实真的很疼,但因为有楚淮序在,宋听甘之如饴,等结束的时候甚至有些遗憾。 楚淮序却冷着脸:“行了,滚去见你的太后娘娘吧。” 祈福仪式从辰初开始,到未正结束,总共三天。除了第一日有敬香仪式,其余时间都是在大殿跟着众位大师诵经。 太后作为领香之人,是这场仪式中至关重要的一环,容不得任何差错。 宋听前去面见太后的时候,她老人家早早就已经梳洗完毕,正拉着如意的手说话。 “娘娘。” “指挥使来啦!”见了宋听就跟见了救星似的,太后急急地朝他招了招手,示意他过去。 “大人可算出现了,哀家简直担心坏了,如何,没出什么问题吧?” 宋听昨日是以巡查周围安防的借口离寺的,结果消失了整整一天,到了夜里才有手下的暗卫来复命。 虽说人已经回来了,但没有真的见到宋听的面,还是让太后担心得一夜没睡好。 这些年里,她早就习惯了事事由宋听去处理。 “每年的大典都是大人负责,哀家真是离不开你。”太后忧心地说。 宋听神色淡淡:“娘娘宽心,微臣都已经检查过了,一切正常。” “那就好,那就好……”太后这才松了口气,脸色却依旧难看,甚至低低地咳嗽起来,“咳咳咳……” “娘娘怎么又开始咳了?”如意扶着她坐回去,轻抚着她后背帮她顺气,“一会儿再叫太医来瞧瞧吧。” 第86章 祈福大典 自从抵达白马寺之后,太后的身子就一直不大舒服,时常胸闷气短,夜里也睡不好。 招来太医瞧过几次,却都没瞧出什么问题。 大抵是舟车劳顿之后又被长公主的事情吓着了,再加上记挂着祈福大典的事,才导致忧思过重,身子不利索。 “哀家没事,无非就是咳几声罢了,祈福大典重要,可千万别出什么岔子才好。” 太后脸上又露出忧切的神色,“不知道为什么,这两天哀家的眼皮总是跳个不停,哀家的心啊……就也跟着跳。” 祈福大典每年都要举行,太后也每年都急成这个样子。 他们这位娘娘出身不高,哪怕坐上了这样的高位,也总显得小家子气,遇上点大事就畏畏缩缩的。 正因如此,才总事事依仗宋听和章炳之。后宫和前朝倒是因此相安无事。 宋听拣了些好听话宽慰她,正说着话,章炳之也来了。 见了宋听,章阁老眯着眼似笑非笑道:“老夫还当指挥使不在寺里。” 宋听朝他点了点头,没做解释。 太后没瞧出两人之间的暗潮汹涌,高兴道:“阁老也来啦,有两位爱卿在,哀家总算安心得多。” “老夫是第一次操办大典事宜,许多事情全仰仗指挥使。”章炳之笑眯眯地说。 他视线往宋听身上一落:“不过既然有指挥使大人在,大典必然不会出现任何差错,您说是不是啊、宋大人?” 这是将一应干系全压在了宋听身上,大典顺利也便罢了,若是出现任何疏漏,那便成了宋听的问题。 宋听无论回答是或者不是,都无法圆满。他索性没有吭声。 适时有小沙弥过来敲门,小和尚不卑不亢地朝屋内几人行了个佛礼: “阿弥陀佛,几位贵人,住持那边已经准备好,再有一刻钟,祈福大典就要开始了,几位贵人若是准备妥当,便请随小僧来。” 仪式放在正殿,由住持空寂大师主持,其中第一道便是太后代天子向殿中的金身佛像敬香。 大衍信奉佛教,其中又以如来为尊,白马寺正殿中的这尊佛像,就是如来。 在四十九个僧侣的诵经声中,太后接过空寂方长递过来的三炷檀香,双手合十,对着庄严肃穆的佛像跪了下去。 随着太后这一跪,身后众人也齐刷刷地跟着跪下去。 最前面的是宋听和章炳之,两人一左一右护卫在太后身后。 再往后是众嫔妃,以位分高低跪满三排,嫔妃之后是随行的文官和武官,左右各三人,代表着大衍朝的文臣武将。 按理说嫔妃之后应该是长公主楚鸣姝,此行她也随车驾一道来了,但未央宫之后,其他人便再也没有见过她。 就连今日大典都缺席了。早有风声传出来,说楚明姝是被人谋害了,众人起初心存疑虑,这时候倒信了几分。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诵经声伴着木鱼声,大殿之中香火缭绕,宝相威严,太后朝着佛像缓缓叩首,众人跟着伏首于地。 按照规矩,太后要三叩首,然后跪在佛像前面,由空寂大师洒符水赐福,预示着天下太平、社稷稳固。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太后第二次叩首。与此同时,大殿门口飘落一枚艳红色的衣角,谁也不曾注意到,门外此时多了一个人—— 楚淮序戴着他那张银质面罩,懒懒地靠在门框上,冷眼望着大殿之内的众人。 先是最靠近门口的文臣武将,都是他很熟悉的面孔,夜夜出现在他梦里,纵使化成灰他都认得。 再是那些妃子。当今即位时年岁还小,后宫便始终空着,直到年初礼部才开始张罗皇帝的婚事。 但皇帝似乎对他这些爱妃不甚满意,这么久了也没传出什么好消息。 只有翰林院首的宝贝女儿得了太后的欢心,是所有妃嫔中最有可能执掌凤印的人。 楚淮序也在其中辨认出几张面孔,只是不大肯定,只模模糊糊地觉得有几分像。 毕竟他也只是见过几人的画像,又隔了这么多年,同真人难免有出入。 那时候先帝已经病了许久,自知大限将至,忽然就操心起他的婚事,命礼部为他选定合适的贵女。 这个消息一放出去,礼部的门槛都被踩烂了三块。 谁不知道他楚淮序是皇帝的心尖尖、眼珠子,若是能攀上这门亲事,那可真是做梦都能笑出声来。 据说,礼部收到的画像叠得有一人多高,几位大人千挑万选,才选定了其中十位贵女奉给先帝。 某一日,先帝便将他叫进宫来,看礼部送来的这些画像,要他从中挑一个属意的来。 但那时候他心里眼里只有自己捡回家的那条小狗,敷衍地翻了翻那些画像,便同先帝撒娇,说一个也不喜欢。 先帝有些不大乐意,又架不住楚淮序的软磨硬泡,到底还是舍不得勉强他,这件事后来就不了了之了。 谁知道兜兜转转,这些人竟都成了小皇帝的妃子。 如今想来,也是她们运气好,幸好没有跟着他,否则如今怕是早就成了一具枯骨,死后都不得安息。 再往前就是宋听和章炳之。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这两个人同他都有着血海深仇,他孤魂一般苟活在这世上,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手刃仇敌,为端王府满门复仇。 而其中,比起章炳之,他更恨的当然还是宋听。 他不能接受宋听的背叛,他曾经那么那么喜欢这个人。 那么那么喜欢。 ……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 太后三叩首。 楚淮序抬眸望向大殿正中的那尊佛像。 都说佛祖普度众生,但如果佛祖真的有灵,楚淮序倒是很想问一问对方,像他这样罪孽深重的人,配不配让祂来渡。 诵经声还在继续,而太后已经完成叩拜礼,正要站起身。 楚淮序最后看了眼大殿里的人,侧过身,准备离开。 然而几乎是在同一时刻,太后忽然吐出一口鲜血,猝然朝前跌了下去! 第87章 中毒 一切来的毫无征兆,众人只能眼睁睁看着,便是连阻止都来不及。 宋听心里也悚然一惊,来不及反应便已疾步上前—— 在太后即将撞上香案的前一刻,他用自己的后背垫在香案上,而太后则直直地撞在他胸口上。 他背后本就有伤,这一撞那些伤口便又裂开来,疼得眼前忽地一黑,当场流下冷汗。 再抬眸时,视线恰好同殿门外的楚淮序撞上,两人隔着乱作一团的众人,遥遥一望。 楚淮序的眼神很冷,刺得宋听下意识收紧了手掌,而那眼神便又冷下去几分。 接着楚淮序再度转身,从殿门外离开了。 ——这是又生气了。 宋听张了张嘴,恋恋不舍地将目光收回来——怀里的太后双目紧闭、面如金纸,已是出气多进气少。 一个嫔妃脸色惨白地大叫起来,瞬间带动了其他人,尖叫声在金身如来像的注视下此起彼伏。 “娘娘!” “宋大人!” “这是怎么回事啊,太后娘娘怎么了?!” “宣太医——快宣太医……来人,宣太医……” 几位大臣也终于迟钝地反应过来,纷纷围拢而来。 因为服用了劈珠丹的缘故,宋听身上的剧痛消弭得很快,缓了一息,他小心蹲下来,将太后的脑袋枕于自己大腿上。 “都退后!”冷厉的目光刺向众人,“来人!” 锦衣卫原本就在门外待命,随着宋听一声令下,眨眼间就将整个大殿团团围住。 那些个嫔妃本来就吓得不轻,见状反应就更激烈,胆小的几个直接哭了出来,互相抱在一起瑟瑟发抖。 同样被吓坏了的还有章炳之,章阁老在太后倒下的那一瞬也下意识想去拉人。 无奈他老胳膊老腿,动作远远及不上宋听快,反而因为没站稳,一屁股摔在地上,半天都没能爬起来。 “宣太医——快宣太医——” 太后这症状很像是中毒,且毒素已经浸入经脉,怕是等不及太医诊治。 宋听当机立断,将太后扶坐起来,运起内功,将附着在太后经脉里的毒素逼出来。 太后满头冷汗,紧闭的眼珠子飞快地转来转去,忽地,她咳嗽一声,吐出一口黑中带红的鲜血! 随着这一声咳嗽,她意识似乎终于清醒了一些,费力地睁开眼睛,紧握住宋听的胳膊: “宋……宋大人……救救哀家,哀家心口好疼,哀家不想、不想死……” 只是说完这一句,她便支撑不住,再度晕了过去。 “太医!太医来了!”不知是谁叫了一声,宋听抬眸,便看见被侍卫背着疾跑而来的章太医。 宋听眸色黯了黯,心如乱麻。 祈福大典因为太后的猝然晕厥而不得不暂停,宋听命锦衣卫将寺里僧众全都看管起来。 整个白马寺只许进不许出,便是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除此之外,小五得他命令,快马加鞭赶回长安,将此事告知小皇帝。 祈福大典中断,太后生死未卜,兹事体大,皇帝是一定要知道的。 寺里混乱的局面经过一个时辰之后终于被控制住,然而太后却迟迟未醒。 这次随行的太医一共两个,除了章崇意之外还有王院首的徒弟贺北,两位太医皆是杏林好手,面对太后的情况却犯了难。 “……太后娘娘像是中了毒,但臣等无能,一时片刻无法确定,恐怕还需王院首亲自诊断。” “幸而指挥使果断,及时运用功法将娘娘体内的毒素逼出来大半,否则后果不堪设想。”章崇意说。 章炳之摔伤了腿,拄着拐站在一旁,怒气冲冲: “别说这些没用的,你们就告诉老夫,现下太后娘娘凤体如何,何时能醒过来?!” 章太医皱着一张脸,讷讷无言:“这……” 贺北则干脆低下了头。 这是都对此束手无策的意思。章炳之气得脸色铁青: “这是什么毒、何时入得娘娘体内你们不知,如何解你们也不知,娘娘何时醒你们还不知?” “章太医、贺太医,老夫敢问你们,那你们究竟知道些什么?” 章炳之眼神狠厉,吓得两个太医腿都软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战战兢兢不敢言语。 眼见着实在指望不上他们,章炳之将目光落到了宋听身上。 后者自从下完那几道命令之后,便沉默着一言不发,章炳之倒是很想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宋大人,祈福大典兹事体大,又牵扯到太后娘娘的凤体,加之此前未央行宫之事,如此种种,只要走漏半点风声,后果就将不堪设想。” “事到如今,宋指挥使可有什么高见?” 两人虽有矛盾,章炳之也期望祈福大典无法顺利进行,好叫他打压宋听,但这不包括太后出事。 此事根本不在他的计划之内。 宋听一直垂眸站在一旁,被点到名字才掀了掀眼皮,迎上章炳之的目光。 但很快,他就将视线一转,阴着脸问章崇意: “以娘娘如今的状况,可否回长安?” 章崇意狠狠摇头:“最好不要,虽说无法肯定,但老臣跟贺小友,我等倾向于娘娘是中毒。” “为了防止体内的毒素扩散,切忌颠簸,否则很有可能使体内毒素蔓延得更快。” “而一旦毒素侵入心脉,将……回天乏术。” 宋听是个练武的,当然懂得这个道理,因此不过是随口一问,叫章炳之听见而已。 章炳之果然更为愤怒:“照你们的意思,便只能等王院首过来?” 两人尴尬地点点头。 从长安到洛阳说不上太远,快马加鞭的话两日便可抵达,而太后的车驾却足足行了十日。 王院首再如何抓紧时间,年纪毕竟摆在那,没个四五天估计赶不过来。 这么长的一段时间,依太后如今的状况,真说不好能不能撑下去。 再者说,这还是他们所能预料的最好结果,是在王院首能治太后这病症的假设下。 但倘若王院首一时也束手无策呢? 那后果将更加不堪设想。 对于这件事几个人心里都门清,只是不好放在台面上来说。 第88章 宋听这条狗 章炳之沉思片刻,知道恼怒解决不了事情,于是逼着自己冷静下来。 缓了几息之后他开口问太医:“那可否用老参吊着?” “不可,这个时候切忌用补药,否则也会加重毒发的速度。”章崇意说。 这下,章炳之再次忍不住了,他一抬拐杖,看着简直像是要往两个太医脑袋上砸:“这不可那不可,究竟要如何!” 贺北大着胆子望向宋听:“指挥使大人武功已臻化境,可以每日为太后娘娘运功。” 见宋听面色无虞,他解释道:一来或许还能逼出一部分毒,二来也可以延缓毒素扩散的速度。” 为今之计,也只有如此。 章炳之最会见风使舵,闻言朝宋听一拱手: “宋指挥使,虽然你我二人时常意见相左,但此事关系重大,还望大人暂时放下心中的成见,同老夫一道,将这个难关度过去。” 宋听脸上不见多少表情,也朝老狐狸拱了拱手,淡淡道:“自然。” 章炳之恼怒于他这个态度,又拿他没有办法,也冷下脸来,装模作样地说: “大人今日想必耗费了许多心神,就先回房休息吧,往后几日还要仰仗大人,太后娘娘这边,就暂且交给老夫看顾。” 宋听本就急着回去,章炳之提议正中下怀,客套了两句便真的打算离开了:“那就有劳章阁老了。” 章炳之这句话当然只是客气,总不至于叫他一个上了年纪的人夜不能寐地这么干守着。 结果宋听这人听不懂好赖,章炳之快气晕了,果然是出身卑劣的卑贱之人,未曾受过礼仪教化。 “你们看他这个样子!”章炳之手中的拐杖重重往地上一砸。 两个太医站在边上,哪里敢说话,只互相对视了一眼,脸上露出无奈的苦笑。 · 相比于太后寝宫外的剑拔弩张,后院的某间厢房里也同样气氛紧张。 “宋听还没有回来?” “是。” 祁舟是个一棍子打不出个响屁来的闷葫芦,远没有小五有趣。 楚淮序撑着下巴趴在桌上,笑盈盈地盯着人瞧:“太后情况凶险,你们大人这次不会要栽了吧?” 祁舟一板一眼:“大人洪福齐天。” “洪福齐天?”楚淮序嗤笑着,“好一个洪福齐天,你怎么不说他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话简直是大逆不道,倘若被有心人听了去,饶是怀月有十颗脑袋都不够砍的,连宋听都恐怕会被牵连。 祁舟脸色变了变:“公子慎言。” 只可惜他面对的不是向来听他话的小五,而是一身反骨的楚淮序。 男人眼底的笑意更浓,他站起身,赤着脚一步步朝祁舟走过去,逼近他: “怎么,连你也要管我?” “管天管地,你还管得了我说话放屁?” “我若偏要说呢?我不仅要说,我还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他宋听就是条该被扒皮抽筋的狗……” “是不是他让你寸步不离的跟着我,是怕我趁乱去弄死太后,连累他当不了那威风凛凛的指挥使?” 他越比越近,后来几乎已经快要和祁舟贴到一起,琉璃似的眼珠子灵动地转了转,视线打量着祁舟: “小大人,这句话我之前就说过,现在我还想再说一遍,跟着宋听过那刀口舔血的日子有什么好的,倒不如跟了我吧。” “这些年我也攒了不少家当,你带我走,我们双宿双飞,岂不乐事一件?” 男人一刻钟之前才沐浴更衣,此刻一头长发湿漉漉的垂在身侧,里衣的领口敞开大半,精致的锁骨完全暴露在外,幽幽的冷香随着抬手的动作萦绕在祁舟鼻尖。 然而祁舟根本不敢看、也不敢说话,堂堂影卫之首,竟被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男人硬生生逼到了墙角。 宋听就是这个时候回来的,一推开房门,看见的就是楚淮序衣衫不整的模样,和祁舟靠得极近,两人的身体几乎贴在一起。 本就说不上好看的脸色顿时更沉。 倒是楚淮序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出男人正在不高兴,掀了掀眼皮,随口问了句:“回来了?” 劈珠丹的药效只能维持六个时辰,尚在太后寝宫时反噬就已经开始了,宋听之前一直沉默不语,一方面是因为心里太乱,另一方面就是一阵重过一阵的剧痛叫他实在无力去思考。 那些痛就像是从骨头缝里钻出来的一般,身上每一寸地方都在叫嚣着疼。 有好几次,他险些站不住,指甲都快将掌心掐烂了,才勉强维持清醒。 他急着回来见楚淮序,他有很多话要问楚淮序。 他心急如焚,心跳如雷。 结果看见的却是男人对着别人笑、同别人亲近的样子。 尽管这个别人是他最得力、最信任的下属。 剧痛和嫉妒使他近乎失去理智,双目赤红着一步步缓慢地走了过去,看都没有看祁舟一眼,语气却森寒无比:“退下!” 遭遇无妄之灾的祁舟一个闪身便从旁边的窗户翻了出去。房间里只余下楚淮序和宋听两人。 后者姿态散漫地靠在墙上,半抬起眼眸望着宋听,等到男人走到自己面前,才主动伸出两条胳膊,勾住宋听的脖子: “大人这是在生气?” 宋听眼底有怒海在翻涌,他一个字都没说,直接捧住楚淮序的脸,凶狠地吻住他两片嘴唇。 楚淮序下意识要躲,便被他狠狠咬了咬下嘴唇。 楚淮序吃痛,怔了一瞬,宋听便趁机撬开他的chun齿,吻得又凶又狠。 等到宋听吻够了,那双嘴唇已经被yao得hong冢,还破了几个小口子,浅浅地渗着血。 沾着水色的chun比平时更红润,呈现出一种you人的深红色,就像是熟透了的果子,叫人忍不住想要去采撷。 宋听眸色黯了黯,低下头,又要吻过去,却被楚淮序一根手指抵在唇上,制止了这个吻—— “看来劈珠丹的反噬作用有些夸大,大人看着不像是很疼的样子。” 他恶劣地笑着,像是因为没有见到想象中的画面而很是失望。 但当然是疼的。 很疼。 宋听感觉自己已经快要疼死了。 第89章 你恨我吧。 他这副身体在短时间内接连受到重创,从内到外都快腐烂了。 但这白马寺同样内忧外患危机重重,他根本不敢让自己倒下。 如果他撑不下去了,眼前这个人又该怎么办? 宋听心里既懊恼又委屈,却丝毫不肯表露出来,只单手圈住淮序的腰,将人打横抱了起来。 这个动作让他后背的伤口再一次开裂,但这样的疼痛远远及不上劈珠丹反噬带来的剧痛。 宋听眼前又黑又晕,几步路走了很久很久,额角也不时有冷汗冒出来。 而楚淮序很配合地没有丝毫挣扎,始终在他怀里,笑盈盈地望着他。 宋听小心地将他放在床上,男人顺势就要坐起来,却被宋听一推,跌靠在床榻横靠着的那侧墙上。 怕他疼,在后背撞上墙壁之前,宋听将自己的手臂垫在两者之间。 充满占有欲的吻紧跟着落下来,两人一个跪着,一个靠着,楚淮序的姿势并不占优势,因此这一局竟是被宋听占了上风。 不过前者并没有多少不高兴,反倒主动圈在指挥使大人的腰上,手臂不断地收紧。 两人()得缠绵悱恻,直至肺腑中最后一丝空气都要被挤占而出,宋听才松开嘴,捧着楚淮序的脸,同他额头相抵。 刚才那个吻耗尽了他太多气力,眼前的晕眩感愈重,但身上却好似没有那么痛了。 对于宋听而言,楚淮序就像是世间最难得的良药,只要有这个人在,无论他受多重的伤,多大的折磨,都永远不会倒下。 “公子,你疼疼我吧。”他缓缓闭上眼睛,终于放任自己泄露一丝真实的情绪。 他在这条路上走得太疼、太累了,楚淮序的冷眼和恨更是刮在他心口的刀,刀刀见血。 “公子、求你……”他的语气隐忍而克制,哽咽却不受控制地从喉咙里溢出来。 不知他自己有没有发现,楚淮序的眼底却很明显的闪过一丝意外,只不过这丝稍纵即逝,快得叫人捕捉不到。 半晌后,他挣开宋听的手,手掌搭在男人左肩,语气里又带上了一惯的漫不经心和轻蔑: “大人身份尊贵无出其右,哪里需要奴这种卑贱之人心疼,大人这是在同奴说笑吗?” 说话的同时手掌不断收紧,这个位置正好有道很严重的伤口,宋听痛得脸色煞白,冷汗扑簌簌地落下来。 他咬了咬牙,睁开眼睛,抬眸凝视着楚淮序。视线中的情愫满得简直要溢出来。 楚淮序张了张嘴,抬起胳膊,想将这道目光隔绝开去。 然而手掌还没有落到宋体眼睛上,就被人半路截了去。 他扭过头,下意识就要骂,两根手掌就在这时点在他肩头,下一瞬,他便发现自己竟是动不了了。 楚淮序:“……”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这是被人点了穴。 “宋听!”满腔的怒火一瞬间被点燃,楚淮序怒目圆睁,“你竟敢这样对我!你想做什么!” “我不会伤害你。”宋听小心地在他下巴上吻了吻,看向他的目光充满了虔诚和爱慕。 “我很疼,没有力气跟你争,只能用这种办法,对不起……” 这种语气配上宋听的眼神,简直叫楚淮序头皮发麻:“宋听!放开我!” “再等一等。”宋听却只顾着吻他,那些吻一个个地落在楚淮序脸上、锁骨上、喉结上…… 他像是根本吻不够,一下一下不停地啄着。 就在楚淮序以为他会像这样吻到天亮的时候,宋听从怀里取出一条黑色的布巾,在楚淮序愤怒的瞪视下,蒙在了他眼睛上。 布料柔软光滑,并没有让楚淮序感到多少难受,但楚淮序心里却有一种被冒犯的恼怒。 他想将它取下来,却忘了自己已被点了穴道,根本一动都动不了。 想瞪宋听,眼睛上又有黑布蒙着,也丝毫起不到威胁的作用。 深深的挫败感让楚淮序更加的愤怒:“太后危在旦夕,你的脑袋都不知道能不能保住,你不去想办法,却满脑子都是这种事,指挥使大人还真有闲情逸致!” 因为眼睛看不见,听觉便更加的敏锐,窸窸窣窣的声音清晰地落进楚淮序耳朵里。 下一瞬,他垂在身侧的手掌被人捉住,宋听同他十指相扣,又就着这个姿势捏了捏他的掌心。 那些被捏过的地方烫得厉害,楚淮许又想骂,那人却松开了他的手。 “……”楚淮序没来由地沉默了片刻。 几息之后,耳边再次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楚淮序辨听了一阵,想猜出宋听究竟在做什么。 很快,眼前似乎有阴影罩下来,楚淮序下意识抬眸的同时,人已经落入了一个滚烫的怀抱中。 他不合时宜地想,宋听在发烧。太烫了,照这样的热度烧下去,堂堂锦衣卫指挥使说不定会被烧成一个傻子。 “宋听,停下来,别让我恨你。” 他低声警告着,回应他的却是一个更加更加热切的吻。 宋听的两条胳膊挂在他脖子上,衣服的布料有些粗糙,刮得楚淮序不太舒服。 但是很快他就意识到,那擦在他皮肤上的应该不是宋听的袖子。今日祈福大典,男人穿的是那身玄色的蟒服,绝不应该是这种触感。 此刻贴着他的应该是缠在宋听胳膊上的绷带。 这个猜想让楚淮序忍不住喉咙发紧。 而不知道是不是注意到他的心不在焉,宋听在这时轻轻咬了一下他的she尖,结束了这个吻。 楚淮序的双唇红得发艳,宋听跪在他面前,就这么看着他,眼底的情愫汹涌澎湃。 就像好像他身体里关着一只名为(浴)望的野兽,到这时已经快要破笼而出。 “宋听,我再说一遍,把穴道给我解开,别让我更恨你。” 这句话就像一把锋利的匕首,在宋听心口狠狠剜了一刀。 他身上其实已经疼得快坚持不下去,而楚淮序的这一刀更是杀人诛心,叫他疼得快要死掉。 有那么片刻,宋听还真抬起胳膊,想要将他眼睛上的布条取下来,再将穴道解开,然后从这个房间逃出去。 再没有脸见楚淮序。 但这样的犹豫只持续了短短一瞬,很快他的目光就变得更加坚定。 没有楚淮序他活不下去,可他必须活着。 至少现在还不能死。 “你尽管恨我吧,公子,反正……”他将楚淮序的手掌捧至唇边,轻轻吻了吻他的指尖,“你本来就已经恨死我了……” 第90章 逼供 他这语气就像是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一脸的无赖样,楚淮序气到发抖,冷笑着说不出话。 “你恨我吧公子,但如果没有你,我会死的。” 楚淮序皮肤很白,黑色布条覆在他双目上,像一个漂亮的纹饰,无端地撩人。 宋听俯身靠过去,温柔地吻在他眼睛上,虔诚得好似在亲吻自己的神。 语气里满含乞求和讨好:“如果觉得恶心,就把这当作一个梦吧。” 他松开唇,指腹轻轻压在楚淮序紧紧皱起的眉毛上,“别生气,公子,不要生气……” 宋听越叫他不要生气,楚淮序就越气恼,简直快气疯了。 要不是此刻实在动不了,他真想扑过去一口咬断姓宋的咽喉。 想到咽喉,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喉咙有多干。 更加凑巧的是,宋听居然也在此时俯身过来,吻在他凸起的喉结上。 楚淮序的嗓子更干,喉结不自觉地滚动得很厉害。 “公子,赏赐我吧……”宋听俯身而下,从小腹开始,在他细腻白皙的皮肤上留下一道又一道的(虹)(痕)。 然后缓缓向上,到楚淮序的胸口,张开嘴,……咬住。 不知道是因为身上疼还是因为太过激动,他身体一直在微微颤抖。 也因为这样,下嘴的时候失了点分寸,将楚淮序逼出一声闷哼: “呃……” 亲吻继续向上,一滴汗水悬坠在楚淮序的下巴上,又很快被宋听温柔地吻去。 他就着这个姿势抬眸,看见楚淮序被黑色布条蒙起来的眼睛,心里忽然感到有点遗憾。 此时此刻,这双眼睛定然是很好看的,眸底蒙上浅浅的水雾。 再冷硬的眉眼沾上情x的颜色都会柔和下来,更何况楚淮序本就生了一双多情的桃花眼。 宋听其实见过这双眼睛沾染情x的模样,真真的艳丽无双,叫人根本舍不得将目光移开。 光是想一想,宋听便要失控。 他咬了咬牙,避开眼,不敢再看,重新俯身下去………。 过于直白的刺激让楚淮序再一次漏出难耐的闷哼,他牙关紧咬,额角全是细细密密的汗。 宋听还是忍不住去遐想这条黑色布料下的无限风光,他指腹压过去,轻轻摩挲着。 灼(…)的温度透过柔软的布料传来,如影随形地烙在楚淮序的眼睛上,叫他连眼皮都不受控制地轻颤着。 两个人一个动不了,一个眼神满溢着温柔,明明是极尽暧昧的氛围之中,却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角斗。 以至于等到宋听松开手的时候,楚淮序几乎脱力。 宋听伸手将楚淮序垂落在脸侧的一小缕头发拂到耳后,下一瞬,(酌)热的唇就带着毫不掩饰的侵占性,轻而易举地覆了下来: “公子,赏赐我吧……” 这是宋听今晚第二次说这样的话,楚淮序看不见眼前的人,只辨得出对方的声音。 过往缠绵的记忆在对方一点点的撩拨之下汹涌而出。 恍惚间他仿佛回到了五年前,在他面前的不是高高在上的锦衣卫指挥使,而是宋听。 他的小狗。 他们原本就该这样亲密。 原本就属于彼此。 他张了张嘴,情不自禁地泻出一声:“小狗……” 这两个字太轻了,好似一声呢喃或者呓语,却如惊雷一般落进了宋听的耳朵里,他瞳孔猛地一颤,眼圈瞬间就红了。 一时之间,竟怔怔地有些不知所措。 “我在……”他哽咽着将脸轻轻贴在楚淮序心口,像一条流浪太久终于重逢主人的狼犬,因为一声熟悉的称呼而摇尾乞怜,只想匍匐在主人的脚边,“小狗在……” 楚淮序受不了他温热的吐息拂在心口的感觉,艰难地仰起脖子,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穴道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解开了。 黑色布条下的眼眸剧烈地颤了颤,他几乎不做任何犹豫地、循着本能地一脚踹了出去—— 身体却使不上力气,踹出去的那只脚轻易地就被宋听给握进了掌心。 但楚淮序又哪里是肯轻易服输的性格,一只脚被捉住了,就换另一只脚,直奔着宋听的心口而去—— 这次宋听并没有躲,这一脚便结结实实地踹在了他心口上。 “嗯……” 太痛了。 劈珠丹的反噬都及不上这种痛苦的万分之一。 宋听一瞬间冷汗如流,眼前也跟蒙了黑布条似的,什么都看不清,缓了很久,才朦胧地看到眼前的身影。 “解气了吗?” “除非大人让我把你的黑心烂肺给挖了。” 此时,淮序的两个脚都被握住了,他被迫俯撑在床榻上,半边的长发落在脸侧。 虽然眼睛不能视光,可他还是准确地捕捉到宋听所在的方向缓缓地勾起唇角:“只有那样我才会高兴。” “嗯。”宋听居然真就接了这句话,“再等等。” 类似的话楚淮序已经听了太多,他根本不相信宋听这些随口的承诺。 当年佛祖跟前许下的誓言都能轻易被违背,何况是这些本就做不得数的敷衍。 而念及从前,他的心情难免大打折扣,瞬间没了同宋听纠缠的兴致。 “滚吧。”他没什么表情地下了逐客令,脚掌在宋听掌心当中微微挣扎。 以往宋听总是很会揣度他的喜怒,这种情况下都会见好就收,然而今天他却并没有依着淮序的意思松手。 而是吻在那双眼睛上,哑声开口:“是你做的吗?” 他没有明说什么事,楚淮序却对此一清二楚。 “大人以为呢?” 宋听没有进一步发问,而是就着这个姿势,再次缓缓俯身………… 大约一盏茶功夫后,宋听顶了顶酸麻的腮帮子,撑着胳膊捧住男人的脸,又问了一次: “是你做的吗?” 此时的楚淮序已经快要失去理智,根本听不进去宋听在说什么,宋听便再次…… 楚淮序本已半干的头发再一次次的x潮中被汗水湿透,他也从原本的推拒变成了后来的纵容。 甚至嫌弃起宋听的时断时续,抓着他的头发不让他再分出心说废话。 从前就是这样,两个人在这种事上其实并无特别的强弱之分,楚淮序被宠爱惯了,哪怕屈居在下位,也时常要跟宋听争个高下。 “如果我说是呢……”唇角勾起一丝满含恶劣的笑意,他迟很久地回答宋听刚刚那个问题。 哪怕那双眼睛仍旧被黑布遮着,宋听也能想象出此刻流露出来的眼神。 只会更恶劣。更不屑。 他朝宋听勾了勾手,宋听便很自觉地挨了过去。 黑暗中,他摸到宋听的脸,然后捏着他下巴,几乎和他唇贴着唇: “大人要替你的太后娘娘报仇,杀了我吗?” 第91章 毒药 哪怕是这种时候,宋听也很坚持:“我是你的。我不会伤害你,也不会让别人伤害你。” 楚淮序笑了笑,对他的示好浑不在意。 “既然如此,大人又何必问,当做不知情不就好了吗。” “否则我会以为大人竟为了太后做到这种程度,不惜以身为饵,朝我逼供。” 鼻尖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是宋听身上的那些伤口裂开了。 楚淮序却并没有因此而怜惜他半分,而是熟练地甩了一巴掌出去—— “大人想知道我是如何对太后下手的吗?” 宋听深吸一口气,咽下嗓子眼里的血腥气:“我想知道。” 只有知道真相,他才能将淮序护住。 “那天在未央行宫,我给了长公主一个香囊,我同她说里面装着是我自己调配的草药,能防蚊虫的叮咬。 “但其实里面还混着一种无色无味的毒药,这种毒倘若混在熏香里长期使用,会使人逐渐丧失神智,变得蠢钝麻木,最后在噩梦惊惧中发疯、发狂。” “而这毒药若是和白芷放在一起,就会变成足以立刻要人命的剧毒,若将这毒下在饭菜里,顷刻间就能叫人毙命。” “但如果只是带在身上,就是一种慢性毒药,短则十几二十日、长则一年两年才会发作。” “如此一来,便能悄无声息的让对方在惊惧,噩梦和疯癫中死去。” 楚淮序怜惜地抚摸着宋听满是冷汗的脸,手指缓缓向下,扼住男人的咽喉。 宋听并不反抗,仍旧用那双湿漉漉的、满怀爱慕与深情的眼睛凝视着他。 这个人无疑长了一张很俊的脸,才会在拥有如此凶名的情况下,仍旧引得长安的贵女们、甚至是尊贵的长公主殿下都为之芳心暗许。 而他当初也是被这张脸、这副深情的假象给欺骗了。 “这无疑是非常让人喜欢的复仇方式,只是我等不及那么长时间,便往那个香囊里加了很重的分量,没想到时间刚刚好。” “那毒竟然不早不晚,偏偏在祈福大典上发作,说不定是老天爷也在助我。” 手指一点点收紧,宋听惨白的脸色因为强烈的窒息感而涨得通红,他却依旧没有要反抗。 那道虔诚的目光牢牢地钉在楚淮序脸上,以至于哪怕双目覆物,也叫楚淮序能清楚地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这道滚烫的视线。 收紧的手指缓慢地松开,宋听痛苦地呛咳起来,但楚淮序的手还没有完全从他咽喉处离开,就被他用力地攥住: “那个药是什么时候开始准备的,会不会对你有影响?”他紧张地问道。 “……”楚淮序没想到他最先要问的居然是这个,一时间怔然。 哪怕时间已经过去那么久,所有的一切都物是人非,但在某些方面,似乎仍然同从前没有什么区别。 就像不管天塌还是地陷,他最在意的永远都是楚淮序的安危。 可没有人比楚淮序更清楚,这一切都是假的,都是这个人装的,否则当年他怎么忍心做那一切。 这五年来,他每每想到那个火光冲天的夜晚,想到那把落在他筋骨上的匕首,便又会被那锋利的刀口割伤一次。 每一天、每一夜,他都在这种近乎割骨剜肉的痛苦中艰难地活着,铭记着筋骨断裂的痛。 以至于后来,那柄无形的匕首剜的不再是他的血肉筋骨,而是他的魂魄。 他就像一只游离在世间的厉鬼,每当觉得坚持不下去的时候,就将那些过去拉出来,再受一遍凌迟之苦。 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能靠那些仇恨和怨怼继续走下去。 可这个人却还是这样,还在骗他。 幸好此刻有黑布覆目,楚淮序心道,假如真的亲眼目睹宋听这副故作深情的模样,简直叫人恶心得想吐。 粗暴地摘下眼睛上的黑布,楚淮序靠在一侧墙上,低头没有看宋听一眼。 后者却朝他伸来胳膊,似乎是还想挽留他,楚淮序眼底的情x却已经完全退去,神色间冰冷无比。 这样的目光刺伤了宋听,男人眸光暗了暗,嘴巴微微张着,眼圈有些红。 身上那些绷带在几番折腾之下散得乱七八糟,很多处已经洇透了深红色的血。被子上同样血迹斑斑。 血腥味更浓了。 楚淮序下意识往他心口瞥了一眼,敞开的衣襟下,那处伤口渗着血,看起来惨不忍睹。 他倏地移开目光,指尖在掌心掐住很深的红痕。 “公子……”宋听终于握住了他的手。 楚淮序手指蜷了蜷,有心想躲,却还是没动,由他握着。 “我没事,用不着你瞎操心。” “真的吗?”宋听不错眼珠地望着他,似乎想要从他的表情里辨出刚才那句话的真伪。 楚淮序被盯得不耐烦,再加上后知后觉地想起这个人之前对他做的那些事,心气尤其不顺。 一脚顿时又轻踹在男人心口上,隔着对方如雷的心跳,没好气道: “当然是真的,我还没有杀了你,没有杀掉章炳之和小皇帝,我不会让自己那么轻易就死了。” “嗯。”宋听这才信了,抬手握住楚淮序的脚踝,指腹在他形状漂亮的踝骨上摩挲着。 之前的……进行到一半,淮序还没有(舒)解,此刻被宋听这样一摸,楚淮序只觉得有一股奇怪的感觉直冲天灵盖。 他下意识又踹了一脚,趁着宋听因为剧痛捂胸口的时机,将脚抽了回去。 宋听忍耐着咳了几声,又抛出一个问题:“为什么要杀公主?” “我想杀的不是楚明姝,是太后,但我见不到太后,只好对不起长公主殿下。” “……” “做什么这样看着我,”楚淮序笑了笑,“觉得我残忍?” 宋听撑着胳膊坐起来,靠在墙的另一侧,痴痴地望着眼前的男人,摇了摇头。 从前的楚淮序天性纯良,对着抢了自己肉包子的小乞丐还能以怨报德将人救回家。 但世道磋磨他、折辱他,让他那双本该干干净净的手也不得已地沾上鲜血。 但宋听绝不会认为他残忍,对于这个人,他只有心疼。 “那楚明姝落水……” 第92章 药引子 长公主落水这件事充满古怪,但太后为了祈福大典的事,一直压着。 宋听也没有在楚淮序面前提过此事,只派了人盯着章炳之那边的一举一动。 他当时认定了是对方想要害他或者淮序,如今却不怎么确定了。 “楚明姝的落水同我无关,我还想要通过她要太后的命,好不容易将香囊给出去,怎么可能让她死。” “公主一死,我原本还以为这个计划要失败了,没想到香囊居然还是落到了太后手里,真是意外之喜。” “宋大人你看,这又是一次阴差阳错,那么多的巧合,何尝不是老天在帮我?” 楚淮序垂下眼眸,脸上浮着笑,半晌,又抬眼,望向宋听: “不过我要提醒大人一句,大人安插在太后身边的那位如意姑姑,恐怕也中毒了。” “还有太后身边其他的宫女、太监,说不定都会被波及,大人之后可有得忙了。” “如意……”宋听喃喃的。 “怎么?”楚淮序眼底漏着一丝揶揄,“我猜错了,如意姑姑不是大人的人?” 宋听不满意对楚淮序撒谎,点点头,承认了。淮序表情古怪地笑了笑:“大人真是好手段。” “……” “既然奴已经认罪了,大人准备拿奴怎么办?” 怎么又不高兴了…… 宋听简直拿他没办法。 身上疼得厉害,每个字都要在脑子里转很多遍才能迟钝地理解其中的意思。 他悄悄将脚往前伸了伸,和淮序的贴在一起。 又因为怕对方生气,挨也不敢挨得太近,两人的掌心若有若无地触碰着。 宋听高烧尚未退下去,脚掌热烘烘的、像个火炉,淮序却因为经脉有损,掌心透着微微的凉意。 对于宋听来说,这点凉意就跟久旱之后得到的一口甘泉水一般叫他上瘾和迷恋。 宋听咽了咽喉咙,忍得很辛苦才没有将两人的脚掌贴实。 他看着楚淮序那双天生含情的眼睛:“淮序,你说的不对,其实你并没有真的想要公主的命,是不是?” “在抵达洛阳行宫之前,太后就一直困扰于蚊虫叮咬,叫太医想了许多办法,试了许多熏香都没有用。” “而长公主孝顺,得了你那个所谓的能驱赶蚊虫的香囊,是一定会转赠给太后的。” “你要的其实是这个目的。”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楚淮序也一直在看着他,脸上原本还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这会儿却已经完全淡了下去。 表情极冷。 “宋听,不要以为自己很了解我。”语气也极冷。 “我说过了,香囊在太后身上,她身边的人都会受到波及,所以就算公主把香囊转赠给了太后,她也照样活不成。” “宋听,在我心里,所有现在还活着的楚家人都罪该万死、都不冤枉。” 他那么恨、那么狠,似乎对谁都不愿意再留情。为了复仇可以牺牲任何。 宋听却只想亲亲他。 “太后日日佩戴着那只香囊,若是贸然将它取走,肯定会被章炳之发现。”他说了句看似毫无关联的话,“我会想办法将里面的草药换走。” 楚淮序一怔,继而又掀起了唇角:“大人这是准备替我瞒下此事?” “……嗯。” 楚淮序笑了笑,忽地倾身靠过来,如墨如瀑的长发垂落在宋听胸口,散发出和他这个人相似的幽幽冷香: “那大人可要想清楚,太后不会是最后一个,我还会杀很多人,包括……” 他笑着在宋听下巴上落下一个吻,残忍地吐出一个字,“……你。” “我知道,但我说过会帮你。”宋听似乎是很郑重地说,“只要你想做的事,我都会帮你做。” 他终于还是偷偷将脚掌心贴到了淮序的,心底因为这份隐秘的亲近而悸动难消,面上却克制着: “但你不能再让自己置身于危险中,剩下的药在哪里,将它们给我。” 楚淮序睨着眼打量他:“大人是真心想要帮我,还是借口将我的药骗走?” “帮你。没有人比我更适合带着那些药。” “……” 依宋听的意思,竟是要拿自己当这个“药引子”,神不知鬼不觉地将毒带给小皇帝和章炳之。 也确实没人比他更合适,小皇帝离不开他,章炳之与他同朝为官,每日上朝都会见面。 还有那些个文臣武将,几乎日日都会同他打交道。 长此以往,他便能兵不血刃地将整个大衍朝葬送。 代价只是宋听的一条命。 “眼下没有,待回去之后大人若还有改变主意,我便将那些交给大人。” 两人的目光隔空撞在一起,宋听点点头:“好。” 这场绮旎的盘问到这时差不多已经结束,两个人都达成了自己的目的,心满意足。 楚淮序懒懒地打了个哈欠:“困了。” 宋听强撑着下床:“我去烧点热水来,身上黏糊糊的睡起来难受。” 楚淮序一把将人胳膊拽住,宋听没站稳,直接摔了回去。 男人声音自头顶闷闷地响起:“别折腾了,身上又不疼了?” “疼的。”宋听说。 “疼就别乱跑,一天不洗澡还能叫你臭掉?” 宋听掀起眼皮凝视着他:“不是我,是给你。” 那双眼睛真的跟小狗似的,望得楚淮序心里不自在。 他松开手,将目光移到别处:“用不着,没那么娇贵。” 宋听察言观色了片刻,见他神色有些冷,到底没敢违逆他的意思,安静地躺着没动。 一会儿后,楚淮序将那条蒙过他眼睛的黑色布巾拍在宋听胸口:“用这个擦一擦,别弄床上。” 宋听正愣愣地盯着他看不够,闻言一下没明白过来,反应了几息才转过弯来,脸轰地一下红了。 而楚淮序的神色更加别扭古怪,耳根处有一点不明显的红。 宋听的心脏怦怦乱跳。 他其实不太能睡得着,身上太痛了,痛得他一直想要翻身,又怕吵到淮序睡觉,只能硬忍着。 只是越忍就越睡不着,身上也越痛。 身旁的人呼吸渐渐平稳,宋听还是没忍住,悄悄侧过身,凝视着楚淮序的脸。 第93章 想杀我? 房间里其实很暗,但这个人的模样早就刻在宋听的心底,叫他很轻易就能分辨出楚淮序的眉眼。 他视线长时间地停留在男人脸上,用目光一点点地描绘着。 眉毛、眼睛、鼻子、薄唇,还有凸起的喉结。 上面还留着宋听落上去的吻痕。 “主子。” “别不要小狗。” “求你。” 他仿佛一只真的遭到抛弃的野犬,目光痴迷地凝视着这个对他来说比生命更重的男人,眼眶不知不觉就湿润了。 宋听偷偷地、小心翼翼地碰了碰身侧的那只手掌。 等了一会儿,见男人没有要醒过来的迹象,便得寸进尺地再握住一点点、再一点点,直到将那只手彻底握进掌心。 这才抿着唇笑了笑,心满意足。 便是连身上的剧痛都减轻不少,慢慢地睡着了。 楚淮序是在半个时辰之后被滚烫的温度给热醒的,睁眼就看见侧躺着贴在自己身上的人。 和两人紧紧交握在一起的手。 黑暗中,锦衣卫指挥使眉头紧皱、满脸热汗,想也知道是陷入了怎样的痛苦中。 “宋听?” “醒醒,宋听……” 他搡着男人的肩膀,后者却根本没有要醒过来的迹象,牙关紧闭着,面色更加痛苦。 楚淮序“啧”了一声,伸手摸了把男人的额头,果不其然摸到一片滚烫。 比之前烧得更厉害了。 大半夜的,楚淮序其实不太想理他,反正指挥使大人野狗一般,发个烧不至于真的死掉。 “小狗……小狗疼……”男人含糊不清地呓语着,紧闭的双眼中有眼泪落下来,不知不觉就爬了满脸。 “……”疼死你算了。 “主子,小狗疼,别不要小狗……” 糊涂成这样,不会真的烧傻了吧? 这可不行。 而且……他看了看窗外,外面的人当然不可能真的让宋听这样死掉、或者傻掉。 楚淮序叹了口气,坐起来。 陷入昏睡中的人却仿佛察觉到他想要离开的意图,握着他的手抓得更紧。 “大人好狠的心,这是想将奴的手捏碎?” 这时候的宋听神智都不清醒,哪里能听进去楚淮序的这句揶揄,后者也不过是实在恼怒,才自言自语地丢出这么一句。 然而叫他没想到的是,那只紧握着他的手却真的松开一点点。 “……”楚淮序张了张嘴,垂眸轻嗤了一声。 “今夜是谁在外面轮值?”他目视着窗外,轻声道。 随着他话音落下,一个鬼魅般的身影仿佛凭空出现在门外,透过皎洁的月色,映出模糊的一个黑影。 “公子。” 是祁舟的声音。 “你家大人快烧死了,去端盆冷水来。” 祁舟做事很迅速,没一会儿就将水端来了,楚淮序被困着一动都动不了,就指挥着祁舟搓帕子。 “给我吧。” 祁舟犹豫了一下。 楚淮序挑着眉,没好气道:“怎么了小大人,难不成你还担心我能用帕子绞死或者悟死你家大人?” “……”祁舟到底还是将手中的帕子递了出去。 楚淮序将湿帕子敷在宋听滚烫的额头,祁舟肃着张脸,看起来忧心忡忡。 “皱眉做什么,他命硬得很,死不了。”楚淮序说。 他此时就靠在床头,身上只着一身里衣,前襟大敞着,无论是语气和表情都很淡,就像说了句无关紧要的话。 更像是哪怕宋听真的死了,他似乎也不在乎。 祁舟的双眉不自觉皱得更紧。 “怎么?”这个细小的动作落进楚淮序眼里,后者掀起眼皮,目光刺向他,“想杀我?” 祁舟躬身:“属下不敢。” “嘁。”楚淮序觉得没意思,摸索着手上的玉扳指,懒懒地将人打发走,“行了,滚吧。” 祁舟躬身告退。快到门口时,忽然停住,视线迅速在淮序的那只绿扳指上绕了一圈。 “属下僭越,但大人曾向我等下过死令,大人说,公子大于一切,包括大人自己。” 楚淮序的动作顿了顿,接着饶有兴致地问: “噢?那如果刚刚我没有叫你进来,你当真能放他高烧不退?” 祁舟:“……是。” “这倒是无妨、祸害遗千年,一场高烧若是真能要了他的命,那也是他无用。。” 楚淮序笑眯眯地说,“比起这个,我更想知道的是,倘若有朝一日,我叫你们杀了他呢,你们听是不听?” 祁舟面色又是一肃,这个问题对他来说似乎有些难回答,但他还是恪守着命令,朝楚淮序道: “属下……必当奉命行事。” “是么。”楚淮序若有所思地看了人一眼,“滚吧。” 他脸上原本始终挂着淡淡的笑,等到祁舟一走,那点笑意倏地散去。 楚淮序垂眸盯着床上的人,眸光冰冷。 而男人似乎也察觉到了不安,气息渐渐急促起来,像是拼命想睁眼醒来,却失败了。 楚淮序很难形容自己此刻是什么心情,这个人此刻对他所做的一切,仿佛真的是对他情根深种,愿意为了他去死。 但迟来的深情比草贱,爱也好,愧疚也罢,他都不需要。 视线再次落到两人紧握在一起的手,宋听的手腕上也有一道鞭伤,很深。 白日掩藏在衣服下面,这会儿却清晰异常。伤口狰狞地外翻着,两边隐隐有腐肉溃烂。 楚淮序用另一只手反抓住那只手腕,轻轻揉了揉宋听的腕骨。 伤口一直蔓延到这里,应该是很疼的,宋听却反倒舒展开眉心,原本很急的气息也渐渐缓了下来。 他似乎本能地认得楚淮序的声音,也认得楚淮序的身体,全身心地信赖着。 因此哪怕是这个人给予的疼痛,都能叫他感到放松。 他渴望着楚淮序,渴望着楚淮序的一切。 ……… 不知过了多久,宋听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楚淮序这时候已经有些困倦了,他身体本来就不好,熬不了夜,折腾了那么久,有些受不住,闭着眼靠在床头。 他并没有感觉到宋听已经醒了,也不知道自己正在被注视。 宋听一动不动,他知道,只要自己一动,楚淮序就会发现他醒了,然后推开他。 他舍不得。 第94章 红痣 这样的时刻就跟梦一样,甚至连梦也不敢梦到这样好的。 宋听因此悄悄闭上眼,假装自己还在昏睡。 楚淮序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他的腕骨,这样亲密的动作叫宋听心潮澎湃。 此刻他的心间就如同平静的湖水被投入一颗石子,涟漪渐渐扩散开来。 心跳不受控制地越来越快、越来越重。 鸣瑜。 他在心里默念楚淮序的字。 鸣瑜合清响。 宋听的字就是淮序照着自己的字给取的。 所以他们就连字都是连在一起的。 他的名字是这个人给的。 他的命也是这个人的。 鸣瑜。 他再一次默念了这个名字。 每念一遍,心跳就重上三分。 楚淮序恰在这时睁开眼,低头去看宋听。 ——这个人,刚刚好像动了下。 “醒了?”楚淮序试探着问了一句。 宋听紧闭着眼睛,眼珠子却在眼皮子底下不安地滚动着。分明是在装睡。 楚淮序觉得好笑,故意弯下腰,慢慢地朝宋听的脸靠过去。 随着他的不断靠近,宋听的眼珠子转得愈发厉害。 等到两个人的额头马上就要碰到一起的时候,楚淮序终于停了下来。 他一动不动地盯着近在咫尺的人,温热的鼻息像羽毛一样轻拂在宋听脸上。 对宋听来说,这无疑是一场最旖旎的酷刑,叫他连呼吸都不自觉地停滞了。 心脏却截然相反地猛跳起来,快得不正常。 过了很久,久到宋听几乎快要缴械投降的时候,楚淮序忽然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戳了戳宋听的眼皮。 指腹下的眼珠子滚得跟心跳一样快,男人幽幽的冷香拂在宋听鼻息之间: “大人如果再不醒,奴可就要走了。” 他边说着,指尖一路往下,从宋听的眼睛轻刮过他高挺的鼻梁,再到干燥的双唇。 这个人的心明明是冷的,是他无论怎么努力都没能化开的千年寒冰,这会儿却因为高热的缘故,染上了温度。 指尖从唇边离开的时候,楚淮序抽回手,像他说的那样,作势就要站起来。 下一瞬却被一只手掌牢牢握住:“别走!” 宋听睁开眼,半是期待半是祈求。 楚淮序本来也没打算真的走,深更半夜的,他能走去哪,不过是逼着装睡的人醒过来而已。 闻言,从善如流地坐回去,笑盈盈地望着人:“大人总算舍得醒了?” 宋听也觉得自己装睡的行为很幼稚,心虚地撇开视线。 但他又舍不得不看淮序,很快便又将目光转回来,直直地盯着人看。 “行了,别看了,躺进去一点,给我让个位,折腾死我了,困。”楚淮序不耐烦地说。 宋听却不想睡。他觉得此刻的楚淮序太温柔了,温柔到他又觉得这是个梦,如果他睡了,这样的温柔的淮序就会消失。 “公子,你亲亲我吧。”他握着楚淮序的手,手指在他掌心轻抠着,“我疼……” 今天他可能真的病得不轻,喊了一晚上的疼。 楚淮序俯下腰,紧盯着男人的眼眸,独属于他的冷香叫宋听目眩神迷: “大人这是还没睡醒?” 宋听抿了抿唇,重复道:“我疼……” “那便疼着吧。”楚淮序的声音一点温度都没有,“左右都是大人自找的。” 他挣开宋听的手,还没来得及有下一步动作,一条胳膊便勾住他脖子,将他用力地往下带。 两人的身体被迫紧贴到一起,宋听翻了个身,将楚淮序困在了身下。 “你干——”未说完的话被另一个人吞入腹中。“唔……” 带着滚烫热意的手掌掐着他的腰,叫他动弹不得。 金疮药的味道满溢在房间里,混着暧昧的q欲。 楚淮序被迫承受着这个吻,但他是个有脾气的,吃软不吃硬,宋听叫他吃了个闷亏,他便要还回去。 这个吻的掌控权渐渐落到了他这边。 宋听却是无所谓的,他仿佛一头引颈就戮的羔羊,心甘情愿地将自己的灵魂也献祭出来。 等这个吻结束的时候,两个人都大汗淋漓,差一点就收不住。 要不是宋听此刻还在发烧。 “这里……何时多了颗痣?”楚淮序前襟大敞着,宋听的指尖轻轻点在他心口一颗极小的朱砂痣上。 楚淮序浑不在意:“不知道,也许从前就有。” 宋听固执道:“以前没有。” 楚淮序并没有注意过自己身上哪里多了颗痣,哪里多了道伤,闻言垂眸看了眼,不怎么在意地说: “长了就长了,有什么紧要。” 宋卿语气有些低落:“我都不知道。” 这话将楚淮序气笑了:“怎么,难不成我长颗痣还得通知指挥使大人一声,要大人同意才能长?” “我不是这个意思。”宋听说。语气有些遗憾。 楚淮序却仿佛根本没听出来,冷冷道: “奴从前犯蠢,同大人赴过几次芸宇,但那是年少轻狂,大人别弄得好像对我、对我这具身t很了解一样。” 宋听缓慢地眨着眼睛,表情更加受伤。 这种时候其实不应该太刺激这个人,毕竟还要利用对方,这也是为何他没有放任宋听继续烧下去的原因。 既然这个人要同他玩深情的把戏,那也也得打一个巴掌再给颗枣子,倘若惹得太过,说不得对方就翻脸无情了。 但楚淮序就是控制不了自己,每次只要看见这个人一副好像很了解他的样子,他就忍不住打击对方。 “有客人觉得眼睛上长痣很漂亮,花妈妈就请人帮我在眼皮上点了一颗痣。” 他碰了碰自己的左眼,那里的确也多了一颗痣,画舫上重逢的那一晚,宋听就注意到了。 接着又碰了碰心口,“有客人喜欢胸口长痣,就点在胸口。” “像我们这样的人,身体不是自己的,全凭客人喜好。” “骗人。”宋听果然被这些话给刺痛了。 他眼底猩红,心里恨不得把那老毒妇再重新杀上一千次,亲吻楚淮序心口那颗小红痣的动作却极温柔。 “你根本……根本没有让他们看过……” “谁说没有。”楚淮序轻笑道,“我不喜欢的客人没有,但我喜欢的客人总是有的。” “大人,我日日在那样的地方,你还指望我为谁守(身)如玉?” 他的语气轻蔑,也不知是在笑宋听的自欺欺人还是笑自己。 宋听松开嘴,用力地捏住楚淮序的下巴,转而堵住那张喋喋不休、只会叫他难过的嘴: “我不相信!而且你只能属于我,你是我的……” 他完全将那颗来历不明的小红痣忘在了脑后,捉着楚淮序发泄心底的不甘和怒意…… 后者眼眸沉了沉,在宋听没有注意到的时候,流露出一丝古怪的笑意。 第95章 那边的哥哥是不是喜欢你。 祈福大典之后,按规矩会有白马寺的僧侣下山送福,将大典上供奉过佛祖的那些贡品布施给山下的百姓。 倘若没分到贡品的也能得一碗八宝粥,也有同样的寓意,都是添福添寿,平安顺遂的意思。 太后虽然中毒昏迷,祈福仪式也被迫中止,但为了不引起百姓的恐慌,下山送福的流程并没有因此而取消。 到了布施这一日,宋听还是护送着寺里的僧侣将贡品和八宝粥送到了山脚下。 时辰还早,布施的地点却已经围满了百姓,一见着白马寺的师傅们,都双手合十行着佛礼,恭敬有加。 连被抱在怀里的孩子都晓得照做,一声“阿弥陀佛”说的有模有样。 抢贡品的时候为了避免发生意外,宋听需要维持秩序,等贡品分发完,基本就没有他什么事了,一扭头,发现楚淮序正站在粥桶前,正和僧侣们一起分发八宝粥。 他今日难得换下了红衣,问寺里的师傅借了一身僧衣。 原先普普通通的灰色僧衣穿在他身上,立刻有了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以至于下山的一路上,宋听很多次忍不住去看他,看不够似的。 现在再看,还是觉得不够。 “哥哥,你为什么戴着面具啊,你的脸受伤了吗?” 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被父亲抱着,捧着个豁了道口子的大海碗向淮序讨粥。见了他脸上的面具就好奇地问了出来。 童言无忌,惹得孩子的父亲变了脸色,尴尬地笑笑,连声道歉。 “孩子不懂事,请小师傅见谅、见谅……” 楚淮序穿着僧衣,男人就将他当成了白马寺的记名弟子。 “不要紧。”楚淮序笑着冲男人点点头,然后伸手摸了摸小女孩的脑袋,柔声说,“我长得丑,怕吓到你,所以才要戴着面具。” 骗人。 宋听心想,明明很好看,没有人比你更好看。 “哥哥骗人,哥哥声音那么好听,一定很好看。”连小女孩都不相信。 周围的人顿时都笑起来,淮序也笑得不行,倏忽间,掌心里变出一颗饴糖,递给小丫头:“谢谢你,要健康平安地长大。” “谢谢哥哥。”小女孩笑得很甜,看见不远处的宋听,“哥哥,那边的哥哥是不是喜欢你啊,他一直在看你。” 楚淮序:“……” 宋听:“……” 这小丫头长大了得有大出息,眼光够毒辣。 “你这孩子,瞎说什么呢,哥哥怎么能喜欢哥哥,别乱说话。”孩子的父亲表情更尴尬。 “抱歉啊这位小师傅,小孩子不懂事,多有得罪,希望您别介意,还有这位大人,实在抱歉……” 宋听穿着他那身玄色蟒服,板着脸不说话的时候浑身散发着煞气,叫人简直不敢直视。中年男人吓得话都说不利索。 “没事,童言无忌。”不过宋听并不生气,反倒偷偷地在高兴,要不是担心淮序生气,他都想赏小丫头一袋金瓜子,太会说话了。 小女孩跟她的父亲走后,领粥的队伍继续前进,宋听走过去从淮序手里接过汤勺,站在他边上替他分粥。 “累不累,坐边上休息一会儿。” “不累。” 宋听瞥了眼他额角的汗水,抬手帮他擦了:“还说不累。” 昨晚楚淮序的那些话伤了宋听的心,指挥使大人的别扭劲从半夜持续到了今天。 不仅说话语气总是刺刺的,还敢反驳他了,楚淮序心里觉得有些好笑,“热是挺热的,但不累。” “热也不舒服,去那边树荫下坐着,喝碗甜汤。”宋听虎着脸说。 楚淮序挑了挑眉:“哪来的甜汤?” “我让人准备的,怕你突然想吃。小五——”宋听喊了声,在周围巡视的小五立马跑过来,“怎么了,大人。” “燕窝莲子羹在哪儿,带公子过去喝。” 小五立马狗腿道:“好嘞。” 燕窝是冰镇的,捧在手心里还没喝,人就已经凉快多了。楚淮序现在的身体情况很奇怪,怕冷也怕热,稍微热一些身上就很难受,恨不得能时时刻刻将冰块抱在怀里。 小五得了宋听的嘱咐,只给他舀了一小碗,楚淮序喝完觉得不够,还要。 小五不敢给,两人瞪着眼睛相互对视了一会儿,楚淮序忽地笑了:“就这么怕你们家大人?” 小五清了清嗓子,认认真真道:“我那不是怕,是尊敬。” 楚淮序透过银质面具盯着他,目光中夹杂着一丝打量。小五被他盯得头皮发麻,却还是梗着脖子说: “我说的是真的,大人看着虽然很凶,但他对我们这些手下很好,我们这些暗卫,每个人都是他救的,否则我们活不到现在。” “那是他需要你们为他卖命,他在利用你们。”楚淮序似笑非笑地说。 太阳渐渐升起来,周围的温度越来越高,哪怕坐着不动也能出一身热汗,楚淮序瞥着正在布粥的男人,眉眼比五年前成熟了许多。 没有见过宋听本人的人,大概谁都不敢相信阴狠果决的锦衣卫指挥使,模样竟是这样的好。 当年,楚淮序自己就是被这张脸给欺骗了,才会被这个人所利用,成了他平步青云的一块踏脚石。 “大人很喜欢你,我能感觉到大人和以前不一样了。”小五突然说。 楚淮序有些意外:“嗯?” “我嘴笨,不知道该怎么说,但自从有了公子,大人就像活过来了一样。” 这话成功将楚淮序逗笑了:“怎么,你们大人以前是死的?” 小五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知道是凑巧还是宋听也感觉到了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抬眸望了过来,朝楚淮序做了个口型:“好——喝——吗?” 他这个样子倒是有了点五年前的影子,被他捡回来的流浪狗终于学会了撒娇,偶尔也会试探着伸出爪子,恃宠而骄。 楚淮序眼皮莫名跳了跳,指尖往没喝完的甜汤上点了下:“既然不让我喝,就拿去给你主子吧,他皮糙肉厚,不怕凉。” 小五:“……” 小五:“不用留着待会儿喝吗,百姓还有很多,一时半刻可能回不去。” 第96章 陈小宝 “不喝。”楚淮序说,“待会儿冰块都化的差不多了,味道都变了。” “您可真娇气。”小五忍不住吐槽,“也就我们大人养得起您了,所以您就好好在我们大人身边待着吧。” 他大着胆子感叹道:“大人那么喜欢您,您啊,就是想要天上的月亮,大人都会想办法摘给您。” 楚淮序一脚踹在他腰上:“胡说八道什么,当心我拔了你的舌头。他要是能有摘月亮的本事,就不是宋指挥使,而是宋神仙了,再说了,我要那劳什子的月亮做什么!” 小五原本还挺憷他的,但这段时间下来,发现这人其实同他们家大人一样,都是嘴硬心软的,便不怎么怕他了,嘻嘻哈哈着跑远。 结果一转身,就迎上自家大人阴沉的目光,毒辣的阳光下,小五愣是被吓得一哆嗦,说话都打着磕绊:“大、大人。” 宋听目光沉沉地盯着他:“你们在说什么?” 在说你前几年很不像活人。 但这话当然不敢当着宋听的面说,小五看天看地、眼神飘忽:“没什么啊,就……怀月公子怕大人热,命我将甜汤送来给大人喝。” 一碗冰镇甜汤下去,宋指挥使的心情熨帖了许多:“去吧,看着点人。” “要不大人,我跟您换,我来布粥,您自己去看着,我怕怀月公子要是热坏根头发,您回头得找我算账。” 宋听:“……” 宋听真的很想一鞭子将人抽飞,但他又不得不承认,自己对这个提议很心动。 白马寺里波云诡谲,他很难预料到到明天等着他和淮序的会是什么,而此刻的时间就像偷来的一般,有种难得的平静。 宋听将汤勺往前一递,叮嘱道:“别出什么岔子。” 小五笑嘻嘻地保证:“我办事您就放心吧,快走吧快走吧!” …… 在山上时没觉得有多少热,一旦下山来就感觉身上黏糊糊的难受,楚淮序卷起袖子,懒懒地靠在树干上,头顶一群知了吱吱地叫不停。 他随手拍死一只停在手臂上的蚊虫,不太高兴地撇下嘴角,抓挠着那寸皮肤。 一双手忽地伸过来,将他卷高的袖子又给捋回来:“当心晒伤。” 楚淮序掀起眼皮,对上宋听黝黑深沉的目光,唇角扬起一点不怎么明显的弧度,讥他: “究竟是担心我晒伤,还是不高兴别人看我,大人心里有数。” 宋听并不否认,目光在看见淮序手臂上的那抹红痕时顿了顿,接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小药瓶,抹了点药在指尖,仔细涂抹在那处红痕上。 这个药膏的味道并不难闻,相反有种淡淡的清香,抹在皮肤上清清凉凉的很舒服,难耐的痒意也立刻止住了。 “说你一句就不高兴了?”楚淮序饶有兴致地问。 宋听垂着眼睛,脸上没什么表情:“不是。” “那你垮着张脸给谁看。” “我只是心疼。” “心疼什么?”楚淮序抬起胳膊,“不会是因为被蚊虫咬了一口吧?” 宋听抿着唇,默认了。 楚淮序将手臂抽回来,足尖踹在宋听的肚腹上,仰着头嗤笑道: “大人何必惺惺作态,大人当初挑断我手筋脚筋的时候,可是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大人高高在上,可曾知道那锋利的刀尖剜在筋骨上的滋味,那可比被蚊虫咬一口疼多了,简直……” 他手指点着宋听的心口,眸光骤冷,“叫人生不如死。” 当年的事始终是扎在宋听心上的一根刺,稍微动一动就血流如注。 他红着眼圈握住男人的手腕,指腹轻轻摩挲着,几次想要说话又还是抿紧了双唇,用力地咬紧牙关。 楚淮序没挣扎,垂眸盯着,等着看这人又要如何花言巧语的辩解。 慢慢却发现他指腹经过的地方,正好是当年被云纹匕首划过的地方。 楚淮序下意识握紧拳头,被碰过的地方不自觉地紧绷起来,一口银牙用力咬着。 刚才还感觉热得难受,这会儿却只觉得彻骨的凉,就像寒冬腊月里被丢进了冰湖之中。 回忆像尖利的刀刃扎在心上,楚淮序看见五年前那个血肉模糊的自己,那么无助,那么痛苦。 但所有的痛苦都不及被背叛的万分之一痛。 原来他也都还记得,楚淮序心想,就是面前的这个男人,用他赠予的匕首,对准了他。 将他一身内力废去,割断了他的手筋脚筋,让他的身体变得比普通人还要孱弱,成了一个十足的废物、病秧子。 他的父兄曾想要带着他上战场杀敌,而他如今却连拿剑都觉十分困难,每每阴天下雨时更是旧伤发作,疼痛难忍。 剧痛之下,他仿佛无数次的回到过去,回到火光冲天的那个夜晚,回到在地牢里被挑断手筋脚筋的那一天…… 心魂和身体一道饱受着日复一日的折磨。 而这一切,都是拜眼前人所赐。 是他有眼无珠,一腔真情错付给了一条养不熟的狗。 不仅将自己弄到如此狼狈的下场,还害了整个王府。 楚淮序眼底似有浪潮翻涌,却又在寂静中缓缓沉敛。 头顶的蝉鸣愈发激烈,他抱住男人的脖子,隔着冰凉的银质面具,蹭了蹭对方的脸: “宋指挥使,如果太后要我的命,那你就用大衍江山给我陪葬好不好?” 宋听凝视着眼前的黑眸,喉结滚了滚,禁不住想要吻上去,却被一道稚嫩的童声给打断: “好看的大哥哥,还有黑衣大哥哥,你们在干嘛呀?” 两人猝然分开,才发现是之前听声音就夸淮序好看的那个小姑娘。 楚淮序很喜欢对方,朝小丫头招了招手,待到小丫头走近,他就将人抱在自己腿上,问她:“你怎么在这,你爹呢?” “我家就住在这,爹爹在干活。”小姑娘指了指前面,“看,就在那。” 小姑娘的父亲在路口开了家茶铺,天气炎热,排队等粥的人等得热了,都喊着要来一碗凉茶,这会儿生意正忙。 楚淮序抬头扫了眼招牌,陈记茶铺。 “原来你姓陈啊。” “嗯,我叫陈小宝。”小姑娘说。 第97章 馄饨 楚淮序噗嗤一声笑出来。哪有人会给自家闺女取名叫陈小宝的,这必然是小名,只是叫得多了,孩子便以为自己就叫小宝了。 就像母妃当年也总是幺儿幺儿的叫他,很少正儿八经地喊他的名字。 她喊他名字最认真的一次,是五年前那场大火燃起的那一刻,从来柔柔弱弱的女人将长剑架在脖子上,满目悲怆地对他说: “淮序,我的儿,你要好好活下去,答应娘,一定要活下去!” “活下去,为端王府,为你父兄,为母妃报仇!” …… 陈小宝和他是同个方向坐着,大概是察觉到了他的情绪,倒仰着头问他:“漂亮哥哥,你怎么了?” 楚淮序闭了闭眼,朝陈小宝笑道:“哥哥没事,哥哥只是想到了自己的娘亲。” 宋听原先靠在楚淮序身后的那棵大树上,抿着唇盯着眼前的两人,心里不太高兴。 他对淮序的占有欲比起当年有过之而无不及,连看着淮序抱五六岁的小姑娘都会吃味。 但他不能拘着淮序,只能自己憋着劲不高兴。结果骤然听到这一声,心脏骤然缩紧,什么吃醋,什么不高兴,统统没有,只剩下心疼。 “没事的,等哥哥回家就能见到娘亲了。”小姑娘不知其中缘由,天真地安慰他。 楚淮序的声音听不出悲喜:“哥哥没有家了,也没有母亲和父兄了。” 陈小宝还太小,不懂得生死离别,问他:“他们去哪里了?不要漂亮哥哥了吗?” “死了。”楚淮序说,“他们都死了。” 说完之后他似是自嘲地笑了笑,手指轻轻在小丫头鼻子上刮了几下转变了语气: “你还小,我跟你说这些做什么,反正你也不懂。” “我不小了,我已经五岁啦。”小丫头抱住淮序的手指,老气横秋地说,“我知道什么是死,大黄就死了,我很伤心。” 说着,情绪真的低落了下去。 “大黄是谁?”楚淮序问她。 “大黄是我养的狗,它好乖的,但它太老了,老了就死掉了。村口的李大嘴说死掉就是我再也看不到它了。” “但是娘亲说大黄是回到天上去了,它变成了一颗星星,等到晚上我抬头看天上的时候,最亮的那颗星星就是大黄。” “只要那颗星星在闪烁,就是大黄也看见我了。我觉得李大嘴说的不对,娘亲说的才对。” “漂亮哥哥,”小丫头轻轻晃了晃淮序的手,“你的家人一定也变成了星星,在看着你。所以你不要难过。” 楚淮序的双手用力地握紧,好半晌后,他才对上陈小宝期待的目光,说:“好,我不难过。” 隔着银质面具,宋听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但从那双漆黑的眼眸中流露出来的深切的悲伤,叫宋听简直不忍多看。 又忍不住不看。 他将陈小宝从淮序腿上抱下来,面色阴沉道:“你爹娘在叫你。” “嗯?”陈小宝往茶铺的方向看了眼,“没有啊。” 抬眸却对上宋听的眼神,小姑娘被这样可怕的眼神吓得打了个哆嗦,一溜烟跑了。 “堂堂锦衣卫指挥使,连小孩都欺负,难怪锦衣卫臭名昭着,狗听了都要对着你们撒泡尿。” “……”这张嘴,从哪儿学的这些。 他张了张嘴,有心想要说点什么,淮序却先一步看穿了他的意图—— “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也别说话,奴的父兄母妃有没有变成星星奴不知道,但大人的确是踏着他们的尸骨青云直上,享尽尊荣。” “所以大人最好不要在奴面前,猫哭耗子假慈悲,奴怕自己会忍不住,一时冲动现在就杀了大人。” 宋听:“……” 他用力地握了握拳头,最终还是依着楚淮序的意思,一言不发。 …… 今年过来讨粥的百姓比往年还要多,到日中才送走最后一个百姓,粥桶也差不多见了底。 “还好熬得多,要不然不够。”管事的僧人说。 他拿了几个干净的碗,将剩下的粥倒出来,分给大家: “阿弥陀佛,今日辛苦诸位师兄弟和大人,上山还需一些时候,多少都喝一些垫垫肚子吧。” 装桶的时候就是热粥,几个时辰过去还是温温热热的,而且变得很黏糊,口感欠佳。 楚淮序只喝了一口就咽不下去了,却还是抱着粥碗,慢吞吞喝得很勉强。 宋听就坐在他边上,三两口将自己的粥喝完,手臂横插过去,从他手里将粥碗接过来。 淮序警惕地睨他一眼:“做什么?” “不爱喝就别喝了,给我。”他回头将正和小沙弥说话的小五喊来,“前面有家馄饨铺,去买一碗来,加小葱和姜末。” 楚淮序好奇地打量他:“大人对这附近很熟悉?” “算是吧。”宋听说得模棱两可。楚淮序没追着问,靠着树干假寐。 馄饨铺离路口很近,小五不消片刻就回来了,带着加了小葱和姜末的馄饨,冒着热气。 “小馄饨来啦,小的帮您打开。”小五将狗腿子的风范发挥得淋漓尽致。 楚淮序热得不行,看见馄饨上飘着的热气就已经不想碰,要笑不笑道:“你家大人点名要的,给我做什么?” 小五是个机灵鬼,闻言当即道:“大人连糟糠菜都咽的下去,吃什么馄饨啊,那肯定是给您买的,是不是啊大人?” 宋听捧着粥碗喝了一口,从喉咙里轻轻漏出一句:“嗯。” 他自己那碗喝得很快,到楚淮序这碗时却一小口一小口慢吞吞喝着,喝了好一会儿还有大半碗。 后者又忍不住嘲他:“大人若是嫌弃就不要勉强了。” 宋听表情茫然了一瞬,接着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什么,垂眸应了声:“不嫌弃。” 眼看着自家大人又挨欺负,小五赶紧将粥碗捧到楚淮序眼前,殷勤道:“好了公子,快趁热吃吧。” 楚淮序将碗推开:“不吃,拿走。我都快热死了,吃什么馄饨啊,你是不是想热死我。” “大人,这……”小五满脸为难,下意识看向自家大人。 第98章 大黑 说实话,有时候他挺不明白的,他家大人这样冷的性格,怎么就偏偏喜欢怀月公子这样的人。 难不成就是因为对方跟当年的那位长相肖似? 还是说正因为大人性子冷,就喜欢怀月公子这种骄纵蛮横的性格,两人正好互补? “给我吧。”宋听将碗接过来,转而哄淮序,“待会儿还要走一个时辰才能到山上,不吃身体会受不了。” 楚淮序还是不肯吃:“热,没胃口。” 宋听舀起一只馄饨,放在嘴边吹了吹,等不见热气才喂过去:“多少吃几只,吃完让小五去买冰镇西瓜,路上吃。” “这里还有冰镇西瓜?”楚淮序这才多了点兴致,“你怎么不早说,是不是就等着热死我?” 宋听趁机将那颗馄饨喂进去:“那你肯定刚才就要嚷着吃。” “……”楚淮序睨着眼,“你故意的?” 宋听眉眼柔和了几分,显出一点笑意:“所以你快吃,吃完就去买。” “我自己有钱,我可以现在就去买。”楚淮序有些赌气道。 宋听又吹凉了一只馄饨,说:“不行的,老板跟我熟,我不让他卖他就不敢卖。” 楚淮序:“……” 楚淮序快气死了。他一点都不喜欢被宋听压制一头的感觉,偏偏人家现在身份地位和武功哪个都比他高,他根本不是对手,只能凭一张嘴回击: “果然,锦衣卫的名头就是这么让你们给败坏的,先是欺负五六岁的小孩,现在连可怜的店家也不放过,当真是无耻。” “嗯。”宋听很大方地承认,“是无耻。” 小五蹲在一旁捂着右脸,旁边的锦衣卫随口问了句:“小五哥你怎么了,牙疼啊?” 小五说:“对,酸得倒牙。” 话音刚落下,一枚暗器擦着他眉骨钉在了他身后的树干上,小五吓得大叫着跳起来—— “啊啊啊啊啊……好险好险!” 扭头一看才发现竟然只是一枚树叶,此刻却被嵌进了树干之中,真真的入木三分。 “……”小五咽了下喉咙,对上自家大人警告的目光。再次咽了咽喉咙,“……大人,嘿嘿嘿,我错了我现在就滚!” 楚淮序在旁边哈哈大笑,接着摇了摇头,语气颇为遗憾地说:“可惜大人的准头差了一点,下次应当对准眉心,一击毙命。” 小五:“……?” 难怪话本子里都说“蛇蝎美人”,这位的心是真的比蛇蝎还要狠啊…… “怀月公子,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知错能改也不是不能饶你一命,正好现在无聊,你跳支舞吧。”淮序轻飘飘地说,“给我解解闷。” 小五都懵了:“啊?” “不会?”楚淮序很失望似的,“我还以为你们这些暗卫出身的人,为了完成任务什么都会。” “什么掌中舞、剑舞、鼓上舞……难道不是基本功吗?”他越说越嫌弃,推开宋听的手,“没意思,不想吃了。” 小五:“……” 他看向宋听。非常希望自家大人不要离谱到连这种要求都满足怀月。 后者仍旧是那副没什么表情的模样,却冷冷地朝他命令:“跳。” 小五:“………” 在小五乱七八糟的比划中,楚淮序总算将一碗馄饨吃完了,宋听果真领他买西瓜去了。 原本是打算叫小五去的,只是淮序说坐久了心烦,想自己走走,两人就亲自去了。 “漂亮哥哥!你们怎么过来啦!” 陈小宝正一脸严肃的帮她爹端凉茶,瞧见远远走来的楚淮序,直接将凉茶和亲爹忘在一边,箭似地投进了楚淮序的怀里。 一边叫着他,一边笑个不停,脸上的两个酒窝特别可爱,羊角辫一甩一甩的。 反观旁边的锦衣卫指挥使,脸比自己身上那件玄色蟒服还要黑。 楚淮序却仿佛全然没有注意到他的不高兴,捏着陈小宝肉嘟嘟的脸颊,说:“因为要去买大西瓜。” 陈小宝赖在他怀里,是想要他抱的意思,楚淮序也看出来了:“抱歉啊小宝,哥哥抱不起你。” 陈小宝表情有些遗憾,却仰着头反过来安慰楚淮序:“没关系,那可以牵手吗?” “可以。”楚淮序笑着说。 “太好啦!” 两个人大手牵小手,陈小宝对这一片十分熟悉,领着楚淮序说:“哥哥,我带你去吧,我知道谁家的西瓜甜。” 宋听默默跟在后面,脸色已经不能单纯用黑来形容,简直是黑中泛青,青中带紫。 假如小五或者祁舟此刻在这里,必定已经处于战战兢兢的状态中,因为平时他脸上若是出现这个表情,往往就代表有人要倒掉脑袋的大霉了。 “你这么跟着我走,就不怕我将你带去卖掉?”楚淮序故意逗她。 陈小宝摇摇头:“不怕,哥哥一看就不是坏人,而且哥哥身上好香啊。” “哈哈哈哈哈……”这小姑娘实在太逗了,楚淮序好久没觉得这么好笑过,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小家伙,哥哥告诉你,千万不要被一个人的样貌给轻易欺骗了,长得越漂亮的越会骗人,看着越乖顺的心越狠。” 陈小宝年纪还小,眨巴着眼睛听不太懂,但这番话里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甩在宋听脸上,将他打懵了。 这些话与其说是淮序在告诫陈小宝,倒不如说是在含沙射影奚落宋听。宋听头越埋越低,垂在身侧的两只手不自觉地紧握成拳。 他又开始嫉妒,之前是嫉妒小安,现在是嫉妒这个凭空冒出来的小姑娘。 仿佛所有人都能得淮序的喜欢,叫淮序开心,只有他被恨着、怨着。 可这个人原先最喜欢他。 “哥哥?”陈小宝忽然转过头,黑宝石一样的大眼睛望向宋听,“你也想牵手吗?” 说实话陈小宝是有些怕这个穿黑衣服的小哥哥的,他看起来很凶,好像很不喜欢她的样子,看着她的眼神很可怕。 但陈小宝又觉得他看起来有点难过、有点可怜,像包子铺孙奶奶家养的那只大黑。 大黑因为偷吃了孙奶奶要用来做包子的肉馅,被孙奶奶给赶出了家门,再也不让它回家。 第99章 这瓜真别致 大黑不舍得走,就日日蹲在门口守着,那个眼神跟这个大哥哥的一模一样,叫陈小宝有点不忍心。 而在她问完那个问题后,黑衣大哥哥的眼睛很明显亮了亮,又很像她偷偷喂大黑烤番薯的时候。 大黑很乖,喂它东西它也不会马上吃,而是要先看一眼周围人的眼色,确定是给它的,才狼吞虎咽的吃起来。 但是后来大黑不见了,隔壁胭脂铺的小胖子说,大黑是被人抓走炖狗肉吃了。陈小宝为此还伤心了好长一段时间。 她失去了大黄,又失去了大黑。 大黄和大黑都好可怜,眼前的这个大哥哥也好可怜。 想到这里,她直接将黑衣大哥哥的手拉住:“走吧,我们手牵手一起走!” 小孩子什么都不懂,因为有好看的小哥哥陪着,因此很高兴,宋听却很紧张,他怕淮序不愿意。 察言观色了好一阵,发现淮序好像并没有不高兴,相反他饶有兴致地看着沿街的店铺,宋听这才渐渐放下心来。 之前被排除在外的时候他心里只有嫉妒,看陈小宝和淮序握在一起的手就想发疯,但这会儿他和淮序一起牵着陈小宝,感觉就完全不一样了。 他心里甚至胆大包天地觉得此刻的画面很像一家三口出游,他和淮序,牵着他们的孩子,在天气晴好的夏日,游山玩水。 一家三口。 宋听的心脏因为这四个字猛烈地跳动起来。 淮序生不出孩子,他也生不出孩子,不过他们可以领养一个,或者小安也不错。 既然淮序喜欢那个小鬼头,那交给别人养不如自己养。 但小安年纪比陈小宝大,看着也不是很听话,会不会不好管教…… 因为牵了这一下手,指挥使大人的思绪天马行空想得越来越远,心口也怦怦怦地跳得又重又快。 “……大人?大人?”直到楚淮序的声音将他的思绪拉了回来,宋听脸蓦地一红,心虚地问,“怎么了?” 楚淮序眼神古怪地打量了他一眼:“瓜果铺子到了,你还要走到哪里去?” 宋听:“……” 瓜果铺的老板姓王,是个四五十岁的中年男人,因为常年劳作的缘故,一身皮肤晒得黝黑,笑起来憨憨的,看着就是实在人。 就像宋听所说,两个人似乎挺熟的,王老板一见着宋听,就热情地同他打了招呼:“哎哟,宋小友又来啦?” “嗯。”宋听点点头,倒是显得有些拘谨。 “王伯伯!漂亮哥哥要买西瓜,您给他挑一个最甜的!”陈小宝拉着楚淮序的手,亲昵地靠在他身上。 看得出来小姑娘是真的很喜欢他。 淮序从来就是轻易就能得到身边所有人的喜欢的。 “好嘞!”王有年边挑着瓜,边观察着陈小宝牵着的那个年轻男子。 虽然看不到脸,身上也只着一件最普通不过的僧衣,但身上自带的那股子矜贵气质,却是面具遮掩不住的。 再加上宋听盯人盯得那样紧,眼珠子恨不得落在对方身上。 一看就不是普通人。王有年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再多看,专心致志地给人挑起瓜来。 “要不就这个吧,包甜。”一会儿后他抱着一颗大西瓜说。手指还在瓜上弹了几下,发出清脆的响声。 “嗯,就这个,长得挺别致的。”楚淮序说。 王有年卖了十多年的瓜,头一回听见有人夸一个西瓜“别致”,当即大笑起来:“宋小友,您这位朋友可真会开玩笑。” 宋听抿唇笑了笑,很认真地点点头:“嗯。” “哼。”楚淮序眼皮一掀,瞧见不远处的点心铺,指挥锦衣卫指挥使道,“想吃糖了,劳烦大人帮我走一趟。” 宋听顺着他视线望过去,也看见了那家点心铺,最亮眼的就是一排花花绿绿的糖人。 他心里紧了紧,朝淮序说:“我去买。” “还要盐水花生,杏仁酥。”楚淮序说。 等人走远,王老板的西瓜也切好了:“公子您瞧,这瓜多好,汁水又多籽又少,您是要切开吃,还是想用勺子挖着吃?” “用勺子吧。”楚淮序说,“劳烦分开装。” “好嘞。” “您认识他?” 王有年三下五除二用绳子编了个简易的网袋,将两瓣西瓜分别装进去,递给楚淮序: “公子,您的瓜。” 楚淮序接过来,状似不经意地问:“您认识他?” 王有年自然晓得他问的谁,憨厚地笑了笑,老实道: “那样的贵人,小的哪敢说认识啊,只是宋大人每年都会来小的这里买瓜,一来二去说过几句话而已。” 楚淮序的脸上掠过一丝惊讶:“您知道他身份?” 王老板笑道:“原先是不晓得的,但今日他那身衣服在身上穿着呢,哪能不认识,小的就是再眼拙,也不至于认不出来这身衣服,您说是不是。” 楚淮序也觉得自己问了个蠢问题,大衍朝能够身着莽服的也唯有那一人 “那您不怕他?” “嗐,说一点都不怕那肯定是假的,锦衣卫啊,那谁能不怕,别说是小的了,连那些个大人见了这身衣服心里都发怵。” “但是吧……宋大人对我们这些人都还挺客气的,不能因为突然知道了他的身份就不敢同他说话了吧。” 王有年眯了眯眼,回忆道:“小的头一次见他,已经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当时也是这么热的天……” 王有年已经记不清那是五年前还是四年前,只记得也是差不多这个时候,当时天色尚早,他的瓜果铺才开门不久。 这个点一般很少有人会过来店里,他便预备先喝口茶。哪知道才坐下一会儿,就有个穿着黑衣、戴着斗笠的男人走了过来。 “劳烦,帮我挑个西瓜,要外形好看的、甜的。” 说完之后那男人就递给他一粒金瓜子。 这么一粒金瓜子,别说是买一个西瓜,哪怕是把他整间铺子买下来都绰绰有余。 王有年哪敢去接,忙不迭地摇手:“要不了那么多、要不了那么多。” “拿着。只要你的瓜甜。”那黑衣男子说。 第100章 心上人 王有年看他面色不佳,没敢再拒绝,战战兢兢地将那粒金瓜子揣进兜里,仔细挑了颗最好的瓜。 那男人同他道了声谢,便走了。 过了一年,那男人又来了,还是差不多的打扮,也依旧给了王有年一粒金瓜子。 这回王有年说什么都不敢再接:“您要是想吃瓜,就来小的这里随便挑,不用再给钱了,小的不能收那么多,良心不安。” 男人倒也没跟他争,只说:“那劳烦再给我挑一颗瓜,外形要好看、要甜。” 等送走男人,王有年才发现,他那只装西瓜的竹篓里,有一粒金瓜子。 “两粒金瓜子,那您怎么还在这卖瓜啊?”楚淮序玩笑道。 王有年挠了挠头,也笑,“说起来您可能不信,但小的心里总觉得之后那位贵人还会再来,小的得在这守着。” “您别误会啊,小的不是贪图金瓜子,只是……”王有年担心楚淮序误会,解释说,“小的本来就是靠卖瓜生活的,哪能因为突然得了横财就忘了本分,贪图享乐去了。” “更何况小的不希望那位贵人明年再过来的时候会跑空。” 而正如王有年所猜测的那样,那黑衣男子果然每一年都来,而且每年不止来一次。 只不过夏天过后没有西瓜卖了,那贵人便没有光顾王有年的瓜果铺,改去点心铺、馄饨摊…… 总之每次都会买一些吃的喝的,然后才提着东西,慢吞吞地上山。 有一年黑衣男子从王有年的瓜果铺前经过,王有年当时正在切甜瓜给女儿吃,一眼就认出了对方。 他立刻招呼对方:“公子,一块儿吃点瓜果吧,这个甜瓜汁水很多,甜。” 黑衣男子性子很冷,每次过来买瓜差不多都是那句话,别的什么话都不多说,因此王有年以为对方会拒绝。 却没想到男人道了一声谢之后,真的走了进来,甚至还摘下了头上的斗笠。 是个顶好看的青年,十里八乡都长不出这副模样的。眉宇间却堆着很重的郁色,仿佛化不开的厚重积雪。 王有年的心都不禁颤了颤。 “公子是哪里人士,可是有亲友在我们镇上?”吃甜瓜的时候,他大着胆子同青年攀谈。 那黑衣男子淡淡地说:“算是吧。” 目光越过他的铺子,落向远处的山寺。 王有年看出来他是不愿意多说,便识趣地没再继续问,而是捧了几只甜瓜帮他装进网兜里: “这个时节没有西瓜,但甜瓜也好吃,公子尝一尝?” 那人却摇摇头:“她只爱吃西瓜。” 他只模糊地说了个“她”,王有年立马就猜出来了:“原来是买给心上人的啊?” “嗯。”那人面色缓了缓,很轻地应了一声。耳朵根有些红。 所有的冷淡和阴郁似乎都消弭在这一抹红晕中。 …… “……所以啊,小的就更不能把铺子关了,宋大人呐,得拿小的这西瓜,哄心上人的。”王有年语气竟有些骄傲。 “是么。”楚淮序侧眸,瓜果铺老板嘴里那个深情款款的指挥使大人正疾步朝他们这边走来,手里大包小包提着许多东西。 他冷笑了一声,缓缓开口:“若是被他这样的人喜欢,可真不幸。” 这话可实在不好听,王有年心想,你们不是朋友吗,怎能说这样的话。 这个戴面具的男人真是奇怪。 这时候宋听也回来了,王有年没敢继续说,只问他:“大人今日可要带个瓜走?” 宋听牵住陈小宝的手:“今日不用。” 不用? 难不成是心上人跑了? 正当王有年胡思乱想的时候,宋听扭过头,朝身旁的人瞄了一眼:“今日已经买了。” “噢噢,好。”王有年胡乱地点头。一直到三个人已经走出去很远,他才迟钝地反应过来,满脸不敢相信地:“……啊?” 上山比下山费劲,走了半个时辰之后楚淮序就已经满头大汗,怀里抱着的半个西瓜都给捂热了。 他把西瓜往小五怀里一塞,绕到宋听身后,理所当然地说:“我走不动了,背我。” 宋听早就说要背他,他不肯,偏要自己走,宋听怕他摔了,就跟在后面护着,现在见他终于妥协,很配合地弯下腰来,托着男人的后背,将他背了起来。 天气太热了,两人都是一身热汗,身体热烘烘地贴在一起,就跟两只暖炉相撞似的。 楚淮序后悔了,想下去,却被宋听托住屁股:“别动,小心摔。”他喊来小五,“过来撑着伞。” 小五一手抱着西瓜,另一只手撑着大红色的油纸伞,表情十分一言难尽:“宫里的娘娘出门排场都没那么大。” 楚淮序嗤了一声:“叫你家大人背一下就是排场大了?”他探过身去挖了一勺西瓜,“那你是没见过我从前出门的样子,不知道有多少人抢破头皮想要背我都没这个机会。” 小五不清楚他的真实身份,误以为他说的是还在醉风楼的时候,便说:“那些有什么值得说的,又不光彩。” 楚淮序吞咽的动作稍稍停滞了片刻,继而笑道:“你说得对,那些事不值当说。” “宋小五。”小五误会,宋听却是知晓全部的,他本来就因为淮序的那些话暗自心痛,又听小五口不择言,顿时气得面色铁青。 他将伞从小五手里接过来,冷眼睨他:“你话越来越多,从明天开始,寺里的茅房你一个人打扫,不弄干净不许吃饭。” “啊?”小五如遭雷击,“为什么啊,我又说错了什么?” 当众跳舞已经叫他丢尽了脸面,怎么还要刷茅厕啊! 白马寺那么大!他每天得刷多少茅厕! 楚淮序笑得不行,朝他招招手:“先把西瓜给我,别把我瓜熏臭了。” 小五大喊道:“我还没刷呢!” “那也不行,一想到那画面就能闻到臭味。”楚淮序将一只手挨在鼻子前,夸张地挥了几下,十分嫌弃地说,“离我远些,以后不要你跟着我了,换人。” 小五:“……?” 小五:“…………” 第101章 身世 西瓜挺大半个,不好抱,楚淮序就干脆把瓜放在宋听背上,另只手轻轻托着,一勺一勺挖着吃:“小五跟你什么关系,怎么也姓宋?” “他很小的时候就被父母抛弃了,没有姓,我也是,暗卫营里不需要名字,只有代号,代号也不是固定的,只要杀了对应代号的人,就能取代对方,他是影五。” 后来宋听从暗卫营里带出来,小五就跟着宋听姓,直接就叫宋小五。 “那你呢,你排行第几?” “影三。”宋听说。 “看不出来大人居然这么厉害。”楚淮序不知是真心还是假意地夸了一句,接着说,“难怪章炳之敢将那么重要的任务交给大人来办。” 后半句就是实打实的阴阳怪气了,宋听抿了唇,说:“一个营地里的暗卫最后只能有二十个人活下来,我们杀了很多同伴。” “我从没有排名杀到影三七,再到影十九,最后到影三,排名每改变一次,就意味着我杀了一个同伴。” 这是宋听第一次跟楚淮序讲自己的过去,从前是碍于身份不敢说,后来是没有机会说,说了也没用,淮序不会想要听。 就算到了这一刻,他仍旧不敢确定淮序愿不愿意听这些。 “怎么不说了?”楚淮序问。 “你想听?”宋听不确定地问道。 “听啊。”淮序挖了一勺瓜皮喂过去,“知己知彼,我想知道大人是何时落入的那个暗卫营,又是什么样的环境才能养出大人这样的恶犬。” 宋听短暂地沉默了片刻,满足楚淮序的好奇心: “我母亲,曾是长安有名的妓子,叫宋十娘,听说原先是有钱人家的小姐,后来家道中落,家里人病的病,死的死,她便被卖进了青楼……” 宋十娘生的貌美,再加上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很快就成了名动长安的花魁名妓,每日来求见她的达官贵人几乎要将烟雨楼的门槛给踩烂。 虽说以前是大家闺秀,但宋十娘很想得开,既然落了难,就接受了那样的生活,日日在一群男人之中迎来送往、寻欢作乐。 但好景不长,宋十娘很快发现自己怀孕了。 孩子是谁的她并不清楚,她唯一清楚的是这个孩子不能留,因此她让身边伺候的丫鬟偷偷去药堂抓了一副避子汤。 那时候宋十娘是下定决心要把肚子里的孩子给打掉的,她们这样的人,靠接生意活着,怀着个孩子太不方便了。 等到月份大了,她便接不了客人,哪怕她如今再红,也会轻易被人给取代。 更何况在这样的地方,生下孩子又能怎样,叫这孩子也过同她一样的生活吗? 因此,打掉这个孩子是最好的选择。 她自认为想得通透,然而当那碗避子汤真的被端到她跟前时,她却还是犹豫了,最后还是没喝。 一念之差,让她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随着她肚子越来越大,怀有身孕这件事终于瞒不下去,老鸨发了很大的一通火。 风月场所最不缺美人,宋十娘这一怀孕,果然如她之前所预想的那样,马上就有新人接替了她的位置。 那些口口声声说连命都可以给她的恩客们再也不来找她了,她接不到客,挣不到钱,老鸨对她的态度一日不如一日,身边伺候的丫鬟、住的房间、攒的金银首饰,统统留不住。 一代名妓风光不再,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她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每天能够见到的客人也变成了那些难缠又没钱的老头。 她在楼里受尽冷眼和嘲讽,从前同姊妹相称的人对她只剩下羞辱。 宋十娘接受不了那样的落差,后悔了,再一次想要打掉这个孩子,却已经来不及了。 从此也恨上了这个自己怀胎十月生下的、生父不祥的孩子。 客人虐待她,她转头就发泄到孩子身上,宋听常常被她打得身上没有一块好皮。 “我那时候很恨她,恨她明明不爱我,为何还要生下我,有时候我甚至恨不得她去死,这样就没有再打我了。” “后来她就真的死了,是被一个客人给打死的,临死前她用攒下来的全部家当,向老鸨换了我一个自由身。” 但宋听一点都不觉得感激,他甚至没有因为娘亲的死掉一滴眼泪,决绝地离开了那个肮脏的地方。 他始终觉得,那个女人换他自由和当初决定将他生下来,都只是一时兴起,并不是真的爱他。 他还是恨她。 恨烟雨楼。 恨所有风华场所。 他在那里甚至没有一个名字,她的墓母亲叫他狗,其他人也叫他狗。在他们眼中,他连人都算不上。 “但我那时候还只是个六七岁的孩子,从那个地方离开之后我根本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能做什么,只能在街上流浪、行乞……” 那年冬天特别冷,跟他一起流浪的那些人一个接一个的死去,宋听也又冷又饿,快坚持不下去。 就在他快要冻僵的时候,遇到了一个人。那人叫王一,是章炳之私下组建的暗卫营的首领。 王一当时刚杀完人,身上血腥气浓得老远就能闻见,冻得迷迷糊糊的宋听正是因为闻到这股血腥味才醒过来。 他拼尽最后一丝力气爬到王一脚边,抱着对方的腿,求他救自己。 后来的很多次,在宋听受不住自相残杀、险些陷入崩溃的时候,王一都会掐着他的脖子,对他说: “你知道我当时为什么没有将你一脚踹开,而是选择将你捡回来吗?” “因为我从你的眼睛里看到了一股狠劲,像沙漠里陷入绝境的孤狼,为了活下去可以豁出一切。” “别让我失望小子,否则我会叫你生不如死,你不会想要知道那种滋味。” 王一杀过很多人,他看人很准,宋听对活下去有太大的执念,一旦适应了暗卫营的生活,他的情绪就再也没有陷入过崩溃。 他就像天生的杀戮者,能够完美的执行命令,刀剑甚至可以毫不犹豫地对准前一秒还并肩作战的队友。 他独来独往,很少跟其他的影卫交流,唯一能同他说上几句话的就是小五。 第102章 蛊毒 影卫是主家最锋利的刀,主家既希望他们能刀锋所向无坚不摧,又怕这把刀太利,割伤自己。 所以在他们入暗卫营的时候都会被种下一种蛊毒,只要每月服下解药蛊虫就会在身体里沉睡,可与常人无异。 然而一旦失去解药,体内的蛊虫就会立刻苏醒过来,叫人生不如死。 有一次宋听在外做任务,没能按时回去,蛊毒就发作了。 那是宋听第一次尝到蛊毒的滋味,好似有成千上万只虫蚁在身体里攀爬、啃咬,无孔不入。 每个地方都在疼,都在痒,叫他恨不得将自己的血肉剜掉,然后将那些虫蚁捉出来。 宋听受不住蛊毒的折磨,将自己抓得血肉模糊,差一点就扼断了自己的咽喉。 因为不想再感受这样的痛苦,宋听执行命令时更加果决和不择手段,慢慢地就在暗卫营中脱颖而出。 最后被章炳之选中,成了安插在端王府的一枚暗棋。 “针对端王爷和端王府的计划很早就开始了,章炳之安排了不止一枚棋子在王府和王爷身边。” “但他们要么被发现了,要么一直没有取得实质性进展。而你恰好出宫了,章炳之就将主意打到了你的头上。” 这才有了朱雀街头抢包子的那一幕。 宋听原先就做过很长时间的乞丐,做起老本行来得心应手,成功骗到了涉世未深的端王府小公子。 “你那时候身体里有蛊毒吗?”楚淮序开口道。声音在炎热的山间有些发寒。 宋听的心脏不由自主地跳了跳,在要不要说实话之间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决定老实交代。 “有的,但那是另一种蛊毒,叫断魂,也是一个月服用一次解药,然而它有服用的期限,如果超过一年仍没有完全解毒的话,就会神仙难救。” 断魂。 听到这两个字的时候,楚淮序眸光猛地一颤,但因为他在宋听的背上,因此后者并没有注意到他脸上一闪而过的这丝情绪。 “这种蛊毒比暗卫服用的还要阴狠,一年之后当解药彻底失效时,会让人疼足七七四十九天才死。” “身体里的蛊虫会吊着你,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在南疆那边,这种蛊一般只作为刑罚用,用来惩罚罪大恶极之人。” 宋听其实并没有讲述的很详细,三言两语就将那几年昏暗无光的生活给讲完了,但关于蛊毒的事情他却提了很多句,想来是真的很痛苦。 半个西瓜不知不觉被吃完了,连瓜皮都被挖去了一半,喂进了指挥使大人的肚子里。楚淮序将瓜瓤抛入山谷之中。 “要擦手吗?”宋听问他。 楚淮序:“要,黏糊糊的。” “怀里有手绢。” 宋听一只手撑着伞,另只手托着楚淮序,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让淮序自己拿。 淮序也不客气,直接就往指挥使大人的胸口摸了一把,后者浑身一僵,步子都乱了。 楚淮序觉得好笑,手掌故意在他心口按了按,感受那颗心脏在自己掌心之中跳得越来越快。 叫他心里生起一种至少在这一刻他是在掌握这个人的、奇异的满足感。 “我只是拿条帕子,大人紧张什么?” 天气本来就热,男人的气息吹拂在耳边更像滚滚岩浆一样,烫得宋听耳朵发麻,嗡嗡嗡得快听不清其他声音。 “是因为想要解药、想要活下去,才那么做的吗?”就在宋听心猿意马的时候,楚淮序却又将话题转了回去。 回忆太过沉重,宋听向上瞥了眼,已经能看见白马寺的山门,他们很快就要回到山上。 到了那时候,他们就要面对昏迷不醒的太后和时时刻刻想要致他们于死地的章炳之。 宋听不敢确定他们还有没有机会像现在这样平静的聊天。 他们真的已经许久没有这样心平气和的说过话了。他怀念、又不敢怀念。 “是的吧。”他说。 按在胸口的手掌不断地用力,指尖隔着里衣恨不得掐进他肉里,楚淮序冷哼一声,踢了踢他的腿:“放我下来,我自己走。” “马上就到了。”宋听不仅没有照做,托着他的双手反倒勒得更紧。 楚淮序的声音愈冷:“放我下来,不要让我说第三遍。” 宋听无奈地叹了口气,只好轻轻将人放到地上,好脾气地叮嘱道:“当心。” 楚淮序头也不回地走。宋听在后面紧跟着。 虽说看着近,实则却还要走上至少半炷香的时间,楚淮序气力不济,走了一会儿其实就已经走不动了。 宋听看在眼里,主动给他递了台阶,楚淮序却不知为何突然同他赌气,倔得很,说什么都要自己走。 队伍只好也放缓了速度。小五远远躲在后面,看着自家大人亦步亦趋护着宝贝似的模样,真觉得对方像是被这位怀月公子下了蛊。 等到终于登上山门石阶的时候,楚淮序忽地扭了下头。 烈日当空,他脸上的面具亮得晃眼,宋听停住脚步,落后一步站在下方的台阶上,仰望着他。 “宋听,你想活下去这没有错,你尽忠职守也没有错,我并无立场叫你为了我或者为了端王府去死。” “但我还是恨你。” 宋听瞳孔猛第一缩,只觉得心神俱震,嗓子眼立时漫上一股腥甜。 他怔怔地站在原地,看着淮序越走越远,想追上去,却怎么都挪不动腿。 …… 太后还是没有醒,回山之后宋听先去太后房里为其运功,出来时僧人正在准备斋饭,宋听吃完自己那份,便端着淮序的走了。 楚淮序不常从房里出来,一日三餐都是宋听亲自端进他房里,伺候着他吃的。 然而今天敲了半天门,屋内却不见什么动静。宋听心里着急,一脚踹开了房门。 屋里的人躺在床上,紧紧裹着被子,正不住地在打哆嗦。 宋听心头一跳,疾步走过去:“公子?” 然而楚淮序面白如纸,对于宋听的声音已经毫无反应,只在对方的手伸过去的时候本能地靠近,无意识地喃喃着:“冷、好冷……” 他身上确实太冷了,肌肤相贴的时候就像在摸一块冰。 “小五!”宋听声音也跟着抖。 “大人。” “去请章太医过来!快!” 第103章 喂药 老太医因为太后的事情殚精竭虑,昼夜都快颠倒了,被小五从床上拉起来的时候,他才刚睡下没多久。 以为又是太后突发了什么状况,衣服都没来得及穿戴整齐,就跟着小五走了。到了地方才知道是为了这位怀月公子。 章崇意在宫里待了大半辈子,是个人精,最会懂得察言观色,一看宋听的脸色就知道情况要糟。 “大人。” 宋听也不跟他废话,沉着脸道:“快看看他,身上很冷,一直在哆嗦。” 在等太医的时候,宋听从自己房里抱来了被子,盖在淮序身上,可淮序还是抖得厉害,身上的温度也没有丝毫起色,仍旧冷得像冰。 宋听便坐在他身旁,不停地给他搓手暖手心,试图将自己身上的温度传递过去。 “劳烦大人松松手,老夫给公子把一下脉。” 宋听这才不情不愿地松开手,不忘叮嘱:“小心着点,别让他胳膊露出来,他冷。” 这紧张程度,比太后吐血晕厥还严重。 随行队伍里一直在传宋指挥使对他带在身边的那个红衣男人情深意切,谁多看一眼都恨不得将那人的眼珠子挖了,章崇意之前还不信。 据他对这位锦衣卫指挥使的了解,对方根本就是个冷心冷情的人,要他对一个人情深意切简直比男子会生孩子还要危言耸听,绝无可能。 如今亲眼见了,才知道传言非虚。 甚至可以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公子这是中了暑气,喝一些红糖姜水就好,只不过……”章崇意欲言又止。 宋听心里那口气还没来得及松,心就再一次提了起来:“章大人但说无妨。” “只不过老夫观公子脉象,心气郁结、又有旧疾,长此以往恐怕……” 类似的话之前王广鹤也同宋听说过,宋听心里早就有准备,但无论听多少次,还是会心如刀绞,恨不能以身代之。 “本座知道了,劳烦太医。” “大人不必客气,那老夫先去为公子煮姜糖水。” 宋听挥挥手:“去吧。” 床上的人紧闭着双眼,牙齿因为寒冷咬得咯咯作响,每一声痛苦的闷哼都像是锋利的刀尖扎在宋听心脏上。 他脱掉衣服鞋子,爬上床,将楚淮序抱进怀里。 如果淮序此刻醒着,多半会讥讽着将他推开,然而此刻却主动循着热源和宋听紧紧贴在一起。 他身上太冷了,呼出的气是冷的,咬破嘴唇流出来的血也是冷的。宋听心疼得眼圈发红,不住地亲吻着男人的双唇。 心里已经被满满的愧疚感湮没。他心想,不应该带淮序去的,明知道淮序身体不好,就不该连累他跑这一趟,吃这许多苦。 淮序所有的痛苦好像都是他造成的。 “……小狗。”男人呓语着道出一声称呼,宋听浑身僵硬,哽咽着亲他的唇,“小狗在。” 楚淮序神志不清,紧紧地抓着他衣襟:“我好疼啊……” “哪里疼?” 楚淮序根本听不进去他的声音,只会自己一遍遍重复:“我好疼啊……小狗,我好疼……” 他将自己蜷缩起来,更深地钻进宋听怀里,四肢不知是因为冷还是痛,轻轻地抽搐着。 锦衣卫指挥使杀人如麻,如今却见不得怀里的人露出一丝痛苦的神情,楚淮序疼,他也疼。 可除此之外他竟好像没有别的办法,只能不住地用亲吻安抚对方。 宋听感到一种无能为力的愤怒,哪怕他如今爬得再高、权力再大,对于许多事情依旧是无能为力。 他无法代替淮序承受痛苦,更无法让时光倒流。 “……为什么、为什么要骗我……我好疼……”陷入昏迷的人不住地呓语。 宋听的灵魂被寸寸凌迟:“对不起……对不起……是我错了……” “你都不信我、不肯信我……你好狠的心……我好疼……” “对不起公子,是小狗的错,小狗没有保护好你、也护不住王爷、王府……” 大约一盏茶之后,章崇意端着姜糖水敲开了楚淮序的房门。 “大人,姜糖水来了,喂公子喝下去便好。” 章崇意的本意自然是自己来喂,总不能叫指挥使动手,结果宋听却很自然地伸手接过了糖水:“本座来。” 但淮序情况太糟了,糖水根本喂不进去,流出来的多喂进去的少,宋听又不敢硬灌,急得嘴角都快生疮了。 偏巧这时太后身边那个叫春信的宫女来了,没在宋听房里寻到他,就找来了楚淮序这里。 “大人,娘娘又吐了血,贺太医请您过去一趟。” 淮序这个样子,宋听根本不敢离开他身旁半寸,未央行宫里的抉择再一次摆在他眼前,他也再一次说了与之前相同的话: “滚!管她去死!” 这话简直是大不敬,春信和章崇意吓得脸色大变,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大人慎言!” 宋听却仍旧冷着脸:“章炳之手底下不是高手云集吗,找他们去,本座现在没空。” “……”春信跪在他脚边,不敢抬头。 关键时刻,还是老太医道:“大人,老夫倒是有一计,不知是否可行。” 宋听看在他为淮序医治的份上,压着不耐烦道:“说。” “大人不妨试试用嘴渡给公子喝,或许会好一些。” 章崇意清楚他在为什么而心烦,故而才大着胆子提了这个建议,只是说完就有些后悔,生怕这位喜怒不定的活阎王一个不高兴就活剐了他。 但好在宋听并没有生气,男人前一瞬还是随时准备杀人的表情,这一刻却露出些许茫然的神色,连耳朵尖都红了。 章崇意看在眼里,惊在心里,眼观鼻鼻观心,再不敢看他。 “都先下去。”宋听最终采纳了他的主意,“这碗姜茶冷了,再去换一碗来。” 他看向春信:“等这边的事情处理完,本座自会过去,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春信姑姑应该懂得分寸吧?” 这句话的语气并不重,相反很平静,但宋听常居高位形成的威压却在无形中透出来。 春信后被吓得脊背发凉,立时出了一身冷汗,以头磕地,颤抖着声音道:“奴婢明白。” 第104章 饴糖 以嘴渡药,听起来香(滟),实际上却不是件轻松的事,宋听将自己喂出一身热汗,才勉强将大半碗姜糖水喂进去。 好在糖水见效很快,淮序的身体在这个过程中竟渐渐暖和起来,抖得也没有之前那样厉害了。 原本没有血色的薄唇被宋听弄得又(hong)又(肿),浸着微微水光,宋听看得眼热,情不自禁又凑了过去…… 因为姜糖水的缘故,淮序的嘴唇是甜的,宋听对这点甜味上了yin,根本舍不得松开嘴。 “大人是想吃了我吗?”身下的人却缓缓睁开眼睛,对上宋听的视线后,他笑了笑,哑着嗓子戏谑道,“难怪刚才做梦被狗啃,原来不是梦。” “……”偷亲被当场抓包,宋听尴尬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仓惶地移开视线,“我只是……” “大人——”春信又来催。 宋听猝然起身,脚步凌乱,逃似的跑了:“我先去看看太后!” 楚淮序浑身都被汗水打湿了,冷汗热汗混杂在一起,墨色的长发黏在脸上,却不显得狼狈,反而有种脆弱的好看。 他在宋听身后轻轻地笑,笑得宋听腿脚发软,在推门出去的时候差点跌个跟头。步子更乱了。 楚淮序也笑得更大声。 …… 太后的情况还是这个样子,毒已经侵入肺腑,想要靠内功将毒完全逼出来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只能延缓毒素蔓延的时间。 内功极耗心神,宋听这几日已经损耗严重,在又一次为太后运完功之后,他险些站不住。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心想,若是事情到了最糟糕的那一刻,靠他如今的状况,很难将淮序带出去。 他甚至开始怀疑,所谓的运功逼毒是不是章炳之故意设的局,为的就是耗尽他的心神,好叫那老东西一举将他和淮序拿下。 “宋指挥使!”章炳之偏巧在这时匆匆闯进来,宋听正想到他,难免没有好脸色,“阁老这是火烧屁股了?” 章炳之难得没同他争辩,脸色难看至极:“出大事了!” 白马寺山脚下的那个小镇叫嗣水镇,山上的僧侣采办东西大多数都是就近选在这里,各地往来的香客也会在此处歇脚,因为白马寺香火旺盛,嗣水镇也跟着十分繁荣。 山上的僧人每月初一、十五都会下山采买,今日正好是十五,悟心便带着几个师弟下山去。 小镇往日总是热闹非凡的,尤其今日还是布斋日,镇上往往更热闹,但悟心他们却发现镇上变得安安静静的。 刚才他们一路走来,不见半个影子,只有成群的乌鸦或停驻或盘桓在屋顶四周,嘎嘎嘎地叫着。 茶水铺、馄饨铺、胭脂铺……所有的地方似乎都没有人。 “师兄,镇上今天怎么了,为何一个人都没有?”年纪稍小的悟衡忍不住问道。 悟心看了眼师弟,从对方的脸上瞧出了紧张的神色,事实上他也一样。 镇子已经安静到几乎可以用怪异来形容。 他按下悸动不已的心跳,吩咐几个师弟:“我也觉得不对劲,先去米面铺子瞧瞧,问问方施主究竟是怎么回事。” 米面铺子的老板姓方,年岁不详,但已经在肆水镇上卖了大半辈子的米面粮食,从他祖辈起干的就是这行营生。 白马寺的米面一直以来都是在他的铺子里采买的。价格公道,东西也好。 悟心领着师弟几个急匆匆地赶到铺子里,发现铺子的门大开着,方老板人却不见踪影。 悟心走在最前头,边搜寻着老板的身影,边招呼了几声,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角落里堆着几袋面粉,最上面那个麻袋上用红纸做了记号,写了白马寺三个字。 应该就是方老板事先准备好的,预备让他们装回去的那些。可老板还是不见踪影。 镇上有营生的人家一般都是前屋当铺子用,一家老小则住在后屋。悟心点了个师弟让他去后屋瞧瞧,自己则和剩下的几个师弟原地待着。 东西既然已经提早准备好了,说明方老板人肯定就在附近没有走远,等着他们来装运的。 “……不好了!不好了师兄!”不多时,那名师弟便慌慌张张地跑了回来,脸色煞白,话都说不利索,“死了!方老板死了,全死了……” 悟心脸色也跟着一白。 “我们就先去后屋查看了方老板的情况,发现他和夫人都倒在餐桌边,口吐白沫……”说到当时的场景,悟心仍旧心有余悸。 那时他们虽然害怕,但还是去探查了周围的情况,发现不止方老板一家,周围的人家都是如此,继方老板两口子之后,他们又发现了第三具、第四具……无数具尸体。 到处都是死人。整个镇子的人几乎全死了。 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的死人,悟心他们被吓坏了,几乎连滚带爬地回了山上。 “当时有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地方?”在听完悟心的讲述之后,宋听冷静地问道。 悟心拼命地摇头:“没、没有,我们什么都没看见,只看见、只看见方老板他们的尸体……” 悟心面色大骇,却已经是几个僧人当中最为冷静的那个,起码他还能回答宋听的问题,其余几人却是完全被吓傻了,瞪着眼珠子只知道胡乱地摇头。 宋听当机立断的下了命令,锦衣卫留一半守在白马寺,剩下一半跟他下山。祁舟和小五自然还是被留下的。 …… 寺里布粥,响应的最热烈的当然是住在这附近的百姓,几个时辰之前,宋听才和他们当中的很多人打过交道,将一碗承载着美好祝愿的八宝粥递到他们手中。 点心铺的老板娘、瓜果铺的王大叔、馄饨铺的孙二娘……还有茶水铺的陈小宝。 小姑娘笑起来那么甜,此刻却变成了一具冷冰冰的尸体,再也无法露出那纯真可爱的笑容,也无法再夸淮序好看。 “都是中毒死的。”章炳之脸色难看。 宋听蹲下来,替陈小宝擦掉嘴角的白沫,动作间一颗饴糖从小姑娘掌心掉出来。 ——那是淮序给她的那颗糖。 第105章 毒粥 宋听不会认错这颗糖,因为这是他给淮序准备的,从长安带过来的。 怕路途无聊,宋听给淮序准备了很多小零嘴,饴糖就是其中一种。这种糖整个长安也只有一家店铺售卖,除此之外别无分号。 宋听将那颗糖捡起来,握在掌心,不敢想淮序若是知道了这件事,会如何伤心。 “大人,统计过了,一共九十三人。” 九十三人。 他们上午分出去的八宝粥是九十三份。这也意味着,所有领过八宝粥的人都死了。 “毒是不是掺在那些粥里?”章炳之也想到了这点,“负责熬粥的是哪位师傅?” “应该不是粥,”宋听冷静道,“粥我们也都喝了,包括布粥的几位师傅。” “倘若不是下在粥里,要怎么解释死的正好都是分到粥的百姓?” 章炳之急得团团转,“宋指挥使,九十三条人命,这事已经瞒不过去了,很快就会传扬开去。” “到时候所有人都会知道祈福的粥喝死了人,百姓最忌讳这个,此事会引起怎样的后果,大人想过吗?” 祈福大典前夕长公主溺水死了,祈福大典中太后吐血晕厥,接着是嗣水镇的百姓喝了祈福用的八宝粥中毒身亡…… 桩桩件件,都与祈福大典脱不开干系,也都足以引发百姓的恐慌。 所有的事情都在朝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宋听感觉正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在背后操控着一切。给他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忽然之间,他眼皮跳得厉害,没来由地有些心慌。 “镇上其他人呢?”宋听问身侧的十一。 锦衣卫已经将全镇周围都搜罗了一遍,十一便一五一十将情况交代给宋听: “邻镇今日有社戏,除去留在镇上领八宝粥的人,其他的大多数都去看热闹了,另有三人回了娘家,六人生病卧床,十七人……” 而出门在外的那一部分人中,此时已经有不少已经陆续回到镇上,锦衣卫正在对他们进行盘问。 宋听大步流星地往前走:“先将涉事的僧人看管起来,待仵作验明情况再做定夺,先随我去问问情况。” “还有那几个活口。”章炳之沉着脸,意味深长地看了宋听一眼,“别叫他们出去乱说。” 这句话的意思已经很明确,宋听也瞥了他一眼,章炳之对上他的视线:“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相信指挥使不会妇人之仁。” 宋听面色沉了沉,没搭理他的话,跟着十一:“先带我去见那几个人……” 整个村子的人几乎死绝,宋听携众人忙碌了好几个时辰,从山下回来时已是亥时三刻。 他原本不想去打搅淮序,但进院子时到底没忍住,想着无论如何都要看一眼。 ——淮序生着病,不看一眼他始终没法安心。 轻轻推门进去,床上的人动了动,侧过身来,那双总是出现在宋听梦里的桃花眼在黑暗中清明如水。 “回来了?”楚淮序竟也还没有入睡。 宋听说不出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只觉得整颗心都酸酸软软的。他放轻脚步走过去,坐在床沿边。 “嗯。” “事情怎么样,那个叫小宝的小姑娘还好吗?”楚淮序翻了个身,趴在床榻上,支着下巴望着宋听。 虽然宋听下了死令,这件事还是以极快的速度传扬开去,就连一直在房里的楚淮序都听说了。 宋听手里还握着那颗饴糖,实在不知道该怎样同淮序开口。 但楚淮序何等聪明的人,在宋听的沉默中他已经猜出了真相:“都死了?陈小宝也死了?” 他几个时辰前才吃过苦,章太医交代过,不能大悲大喜,宋听怕他心里难受,走过去将人搂进怀里,吻在他额角。 楚淮序没挣开,安静地让他抱着。 “手里拿的是什么?” 宋听原先不想让他看到,怕他看见东西更难过,无奈淮序眼尖,他只好将东西递出去。 “是这颗糖啊。”楚淮序将糖接过来,捻开糖纸,作势就要往嘴里塞,宋听吓了一跳,“不能吃。” “为何?”淮序不松手,“怕糖里也有毒?” “……” 楚淮序笑了笑,就着两人握在一起的手,咬下半颗糖。他将剩下半颗喂到宋听嘴边,问他,“大人敢吃吗?” 宋听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地将那半颗糖含进了嘴里。楚淮序又笑了笑,俯身亲吻在他唇角。 “若是有毒,那我们就一起去死吧。” 宋听从善如流地答应道:“好,一起死。” 这句承诺也不知如何戳中了淮序的笑点,他趴在床榻上,边蹬腿边笑,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好一会儿后才渐渐止住,自下往上地望着宋听: “大人不要前程,不要荣华富贵了?” 因为笑得太久、太厉害,他脸都有些笑红了,眼眸笼着一层淡淡的水雾似的,喘气也比平时更急一些。 宋听看着他,抬手摸了摸他的额头,确定烧已经退了才放心下来。 “不要了。”他柔声答道。与此同时,暗暗在心里补了一句,只要是同你在一起,是生是死,怎样都好。 楚淮序眯了眯眼睛,唇角的笑意渐渐淡下去。接着翻了个身,背对着宋听:“我要睡了,劳烦宋大人滚远一些。” 宋听应了一声,替他掖好被角,便轻手轻脚地从房里离开。 小五和祁舟在门口守着:“大人。” 宋听点了点头:“守好这里,一只苍蝇都不准飞进去。” 白马寺的情况远比他以为的还要复杂,此时此刻宋听心里有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已经发生的一切就像暴风雨袭来的前兆,而在前面等待他们的将是更猛烈的风雨。 但实则宋听无暇去想太多,长安那边尚未有消息,两个随行太医又束手无策,大典之后的两日,他每天要为太后运两次功。 饶是这样,也不过是堪堪吊住了太后的一口气。 而嗣水镇百姓的中毒真相,迟迟没有查到结果,宋听只能每天两头跑,分身乏术。 第106章 妖人怀月 但坏事远不止这一两桩,接下来几天,倒下的人又多了五个,都是跟在太后身边伺候的宫女和太监。 另有几个妃嫔开始感到心悸、晕眩。 一时之间,白马寺中人心惶惶,而长公主楚明姝落水而亡的消息偏在这时走漏了出去。这让本就忧心忐忑的众人更加惶惑不安。 渐渐的,有流言传出来,说太后不是被人下了毒,而是中了诅咒。山下的百姓也是这样死的。 刚开始只有几个人在传,被宋听知道了,直接一剑削了脑袋,众人畏惧他,安静了几日。 但眼见着太后的情况越来越糟糕,这个猜测便再也压不住,如洪水猛兽一般涌向了白马寺。相信这个传言的人越来越多。 佛像前的血还未干透,一场腥风血雨已经如宋听早已预料到的那样,在悄然酝酿。 这日傍晚,宋听又帮太后运完功,行至厢房后院,看见一身红衣的楚淮序坐在石桌前,正逗弄不知从哪儿飞来的一只鸟雀。 那鸟还不到成年男子的半个手掌大,羽毛很漂亮,胆子也很大,就落在石桌上,正对着淮序的手掌啄米饭。 或许是听见脚步声,那鸟警惕地抬起头,绿豆般大小的眼睛警惕地朝宋听走来的方向看了一眼,忽地就展翅飞了起来,眨眼间跃上枝头,不见了。 “大人吓走了我的鸟,拿什么来陪我。”楚淮序睨着眼笑。 宋听走过去,握住他瘦削的手腕,用手绢将他沾着饭黏子的手掌仔仔细细擦干净,然后低首在他掌心之上落下一记亲吻: “公子不需要小鸟,只需要小狗就够了。” 楚淮序低笑着抽回手,拿起桌上的酒壶往两个空杯子里斟酒,然后示意宋听坐到自己对面。 “可惜我养的狗不听话,我不是很喜欢。” 宋听喝了那杯酒,小声说:“听话的。” 他身子前几日损伤的很厉害,再加上日日为太后逼毒,恢复得很慢,脸色肉眼可见的比之前苍白许多。 一杯烈酒下肚,便低声咳嗽起来。倒是因此显出一点红晕来。 “既如此,为何还要救那个女人,”楚淮序眸光很冷,“大人说过的话、答应过的事,总是转身就忘吗?” 他这句话说的太直白,宋听下意识往四周看了一圈:“慎言。” 楚淮序似笑非笑地哼了一声,并没有将他的警告放在心上。 “算算脚程,再过两日那位王院首也该到了,大人是要逼我在那之前再动一次手吗?” 宋听怕他真的乱来,急忙解释:“对你做过的承诺永远作数,但太后绝不能死在白马寺,她得先活着回到大衍皇宫。” 楚淮序又一次露出那种古怪的笑,宋听同样看着他,两人的目光碰撞在一起,似一场无声的交锋。 一会儿后,是淮序先垂下眼睛,他盯着手边的那碟花生米,掀了掀唇角:“大人可真是深谋远虑。” “公子,不要轻举妄动,一切交给我。”宋听截住他想要拿酒杯的手,“如果不能确保你的安全,我会拼尽一切阻止你。” 话音刚落,脸上就挨了重重一巴掌,楚淮序目光冷冷地盯着他:“你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也配教我做事?” 清晰的指痕落在宋听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上,男人轻咳几声,捉住楚淮序的手,轻轻揉着他掌心,声音低而沉: “小狗不配,但保护主子是小狗的本能,哪怕主子因此不高兴。” 楚淮序气得发抖:“那你可真是一条忠心耿耿的好狗。” 宋听亲吻在那微微泛红的指尖:“谢主子夸。” “……” 锦衣卫指挥使的脸皮已经厚到无人能及的程度,饶是楚淮序再牙尖嘴利也咬不穿他那一层皮。竟是落了下乘。 “饱了,我回房了!”楚淮序气冲冲地起身,正要走,却被人轻轻拽住了衣袖,“陪我吃点再走。” 楚淮序真想往他另一边脸上也甩一个巴掌:“吃个屁,饱了!” 他将袖子从宋听手里拽出来,还没来得及走,宋听已经警惕地站起身,将他拥进了怀里。 楚淮序以为他是要拦自己,恶狠狠道:“你做什么?!” 宋听不说话,目光紧盯着前方。很快,楚淮序就听见越来越近的、嘈杂的脚步声。 疾步而来的是一队侍卫,领头的是章炳之的人,禁军统领杨钊文。 见了楚淮序,杨钊文,胳膊一挥:“人在这里,带走!” 来者不善。 宋听将楚淮序往自己身后一藏,豁然抽出缠在腰间的软剑:“杨统领,你想做什么?!” “请指挥使大人见谅,卑职奉阁老的命,捉拿妖人怀月!” 宋听神色肃然:“妖人?” “正是。”杨钊文说,“白马寺高僧空行大师算出来,寺里有妖人作祟,意图破坏祈福大典,损毁我大衍根基。太后娘娘就是中了那妖人的诅咒!” “一派胡言!”宋听满身杀气,“怀月是本座的人,难不成杨大人觉得本座也是妖人?!” 杨钊文一躬身:“卑职不敢,但这妖人诡计多端,或许有蛊惑人心的能力,大人恐是着了他的道也未可知。” 宋听:“……” 从某些方面来说,杨钊文并没有说错,因为淮序还真有蛊惑人心的能力。 但这样的话只能宋听自己想想,换成别人来说,只会叫他想将那个人的脖子捏断。 故而他眸色一沉,冷冷地睨着面前的男人:“混账东西,你的意思是说本座蠢,分不清是非黑白?” 听见自己被形容成妖人的时候楚淮序便觉得好笑,此刻看着姓宋的对着章炳之的人耀武扬威,一口一个本座的样子,更觉得好笑。 这些人明明是为抓他而来,他却不见半点惧色,反倒附在宋听耳边轻笑起来。 别人或许没有注意到,宋听却是听得再清楚没有,锦衣卫指挥使大人头一次在剑拔弩张的对峙中红了耳朵。 并且不合时宜地起了一些与眼前的状况毫不相关的遐思。 而杨钊文面上虽恭敬,实际上却半分不见退让,隐隐有和宋听对峙的架势: “卑职不敢,但卑职奉阁老的命令,不计一切代价请怀月公子前去问话,还请指挥使大人不要为难我等。” 第107章 木盒 锦衣卫是宋听的人,没有谁能插手进来,禁军却分了两派,统领杨钊文是章炳之的人,而副统领刘耀则是宋听的人。 这一回宋听只带了锦衣卫,刘耀则留守在宫中护卫小皇帝。 眼下锦衣卫都被宋听分散开来看管着寺内僧众,倒是给杨钊文留了可乘之机。 但他绝不会让任何人从他眼皮子底下带走楚淮序! “口说无凭,白马寺这么多人,章阁老凭何就认定怀月是那个妖人?”只是没等他再说什么,楚淮序先一步从他身后走出来。 他睨着眼看向杨钊文,“莫非是阁老小肚鸡肠,还记挂着行宫里怀月嫌他穷不愿意陪他的事,以此报复?” “你!”这话分明是含着羞辱之意,杨钊文气得面色铁青,“妖言惑众!来人,拿下!” “我看谁敢!”宋听长剑直指杨钊文的心口,周身杀意毕现,“杨统领,你真是好大的胆子,这是不把本座放在眼里?” 杨钊文:“卑职不敢。” “你当然不敢,别说是你,即便是章炳之,也别想把人从本座身边带走,否则本座还有何威信统领锦衣卫?” 宋听语速很慢、声音也很沉,多年久居上位形成的威压无形中释放出来,竟压得杨钊文等人有些不敢直视。 按理来说,锦衣卫同禁军各司其职,两人在职位上并无高低之分,但宋听有从龙之功,是小皇帝和太后身边的红人,锋芒无出其右。 自从他上位之后,锦衣卫便也跟着鸡犬升天,处处压制禁军。 “指挥使何必动怒,杨大人也只是奉命行事。”苍老的声音穿过曲折幽深的小道,缓缓现出身形。 居然是章炳之亲自过来了。两方剑拔弩张,老狐狸那双浑浊的眼眸却不怀好意地只打量着楚淮序。 “奉你的命?”宋听侧身又往淮序面前一拦,隔绝开两人之间的距离。 他冷笑着面向章炳之,“阁老仅凭一个毫无根据的猜测,就要对我的人动手,未免也太不将本座放在眼里了。” “还是说阁老这是终于坐不住,要对本座下手了?” 这些年两人都培养了自己的势力,虽说暗地里都想将对方弄死,但表面上仍旧称得上一句客气,并没有真的撕破脸皮。 章炳之眯起眼睛:“大人说的哪里话,你我同为大衍臣子,是陛下的左膀右臂,老夫怎么可能同大人为敌,老夫也不过是奉命而来。” “阁老又是奉谁的命?”宋听声音凛然。 章炳之亮出手中玉牌:“自然是奉太后娘娘的命,宋指挥使,”他脸色肃然,“娘娘醒了……” …… 太后寝宫浓浓的药味,宋听跪在床榻边上,身后是一身红衣的楚淮序。 太后人是醒了,精神却差得很,宋听几人一进门,她睁着眼睛辨认了许久才勉强将宋听认出来。 等到目光落在楚淮序身上时,瞪着瞳孔又险些吓晕过去。 如意姑姑也中了毒,此刻在身边照顾的是淑妃身边的一个宫女,就是那个叫春信的。 人长得普通,做事却麻利,见太后不爽利,规规矩矩地跪在一旁,替太后揉着心口。 另一侧,是算出白马寺中有妖人作祟的那位空行大师。 是个中年和尚,皮肤黝黑,一脸的凶神恶煞,若不是脑袋上有戒疤,真要怀疑是哪个剃秃了脑袋的山匪流寇在这假冒高僧。 白马寺高僧众多,宋听却对这位空行大师很是眼生,并不记得有这样一位。 但如今,这位大师很显然得了太后的信任,后者竟将人留在身边,要他诵经除祟。 而被这秃驴指为祟的人,就是楚淮序。 太后已经一道懿旨下去,命人在怀月的房里搜查,宋听不放心,派了祁舟一道跟随,此刻所有人便都在等着搜查的结果。 宋听心里很紧张。 虽然淮序同他说过身边已经没有千日醉,但保不齐这人是在同他撒谎。 仿佛历史重演,未央行宫的抉择再一次考验着宋听。他搭在腿上的手掌不断收紧,腿上的肌肉在布料之下紧绷得厉害。 “咳咳咳……咳咳……”太后咳嗽得厉害,眼神也迷瞪瞪的,好似随时又会晕倒。 她从前最是信任宋听,这份信任便是连章炳之都及不上。但今日醒来,却是看都不肯多看宋听一眼,任由宋听笔直地跪在自己脚边。 连她咳嗽的厉害时宋听递过去的那杯水,都防范着没有接。 宋听一颗心往下沉了沉。 他今日已经失了先机。 或者说,从诅咒的流言传出来的那时起,他就已经失去了先机。 太后差点死了,如今是最忌讳这个的时候,有心人只要随意挑拨几句,她便会对其产生全然的信任。 而在这样的情况下,倘若那些人又从淮序的房里搜出什么证据,便是雪上加霜,再无法善了。 然而怕什么来什么,宋听心里刚冒出这个念头,负责搜查的那队侍卫便回来了,走在最前面的赫然是禁军统领杨钊文。 宋听抬眸望过去,和他身后神情凝重的祁舟对了下视线,后者朝他张了张嘴,视线定在了杨钊文身上。 “……”宋听即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一颗心重重沉到了谷底。 “太后娘娘。”杨钊文大踏步而来,跪在宋听身后一步路的地方,将手里的东西呈上去,“这是卑职在怀月公子的床底下搜出来的证物。” “这、这是……”太后只瞧了一眼便大惊失色,哆嗦着手指着杨钊文捧着的一个木盒子,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气也差点喘不上来,像被什么掐住了脖子似的,发出尖锐的长鸣,眼珠子向上瞪着,眼见着又要昏厥过去。 “娘娘!”春信眼疾手快替她揉着心口,好险将这口气顺了过来。 醒转之后,太后依旧望着那盒子,惊惧交加。 第108章 巫蛊之术 木盒里有十来个纸扎的小人,花花绿绿的,和坊间百姓们用来烧给已故亲友的纸扎人如出一辙。 尤其是纸人脸颊两侧的那两坨红晕,在烛火的映照下,着实瘆人得很。 “阁老、阁老,你去看,看那是什么……” 章炳之走近,从木盒里拿起一个纸人,脸色也瞬间大变:“巫蛊之术!这是巫蛊之术!” 宋听和楚淮序同时抬头。 “罪人楚萧氏婉莲。”章炳之颤颤巍巍地念出了纸人背后的名字。 太后本名姓萧,这个纸人的背后写的赫然就是太后的名字。 章炳之颤抖着手又去拿其他几个纸人:“罪人楚贺氏梦薇。”“罪人楚杨氏思琼。”“如意。”“春喜。”“小桂子。” 章炳之每念到一个名字,太后的脸色就白上一分。 这些人正是和太后一道中了毒的嫔妃以及太监宫女。 章炳之的手里还剩下一个纸人,穿的是一身明黄色的衣服,绘着九爪金龙。 “罪人楚……楚……楚……”章炳之额角冷汗直流,根本不敢往下说手里这个纸人的名字。太后扑过去,拼着浑身的力气将那纸人抢了过去,“给哀家看!” 每个纸人的名字上都扎着银针,有的密密麻麻扎满了整个后背,有的只扎着一两根,而那些人的症状便同扎针的数量相对应,银针数量少的症状轻,数量多的症状重。 太后手里这个黄色的小纸人背上就只有一枚银针,正正巧巧地扎在那个“楚”字上。 【罪人楚明焕】 楚明焕。 当今天子的名讳。 爱自己的孩子是每个母亲的本能,太后看着眼前的这个名字,扎在纸人身上的银针仿佛一根尖锐的毒刺,深深扎进了她心底。 “胆大包天!真是胆大包天!”她狠狠将那个小纸人往怀月脸上砸去,本就苍白的病容变得扭曲狰狞,“将这个妖人拖出去乱棍打死!” “慢着!”宋听霍地起身,将楚淮序护在身后,“太后娘娘容禀,此事还有诸多疑虑,臣以为——” “混账!”宋听话还未说完,就被太后抓起手边装药的瓷碗,重重地砸在额角上,顿时血流如注。 宋听眼前一懵,却顾不上去擦流进眼睛里的血,跪在太后脚边: “娘娘息怒,恳请娘娘给微臣一点时间,微臣定当将此事查得水落石出。” “还要如何查!东西是从这个妖人房里搜出来的,哀家和皇帝的名字就明明白白地写在这些东西上面,难不成还是哀家在污蔑他?” 一向好脾气的太后大怒,根本听不进去宋听的话。 “方才去搜查的时候指挥使的人可也是一并跟着去了的,指挥使大可以问问他,是否亲眼看着这些东西被从这个妖人的床底下翻出来。” 太后说着,将视线落在祁舟的身上。后者不敢直视其颜,肃然地垂下头。却也没有对太后的话有所反驳。 这样的态度足以说明一切,太后将目光转向宋听:“指挥使你看,可见并不是谁刻意栽赃陷害。” 太后凌厉一时,但心里到底忌惮着宋听,语气已经有所缓和,态度却非常坚决: “巫蛊之术歹毒非常,为历朝历代所不容,但指挥使为皇帝、为大衍鞠躬尽瘁,哀家知你忠心不二,不过是被这个妖人所惑。” “哀家可以不治爱卿的罪,但若是爱卿执迷不悟,那也别怪哀家依照律法处置!” 太后凌厉一时,但心里到底还是忌惮着宋听,语气渐渐地有所缓和,态度却依旧坚决,摆明了是要问罪怀月。 这其实也不难理解,在太后看来怀月不过一个无足轻重之人,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话已说到这份上,宋听若是要执意保下楚淮序,必然会被盛怒之下的太后一并处置。到时候等待他们的大概真的就只剩下死。 宋听深谙这些道理,但要他真的眼睁睁看着楚淮序被带走,他又做不到。 就像太后所说,古往今来,但凡跟巫蛊之术扯到关系的,几乎全落了个株连九族的下场。 比如前朝蓉德皇贵妃,原本深得圣心,宠冠后宫,后来就因为牵涉到巫蛊之术,被皇帝打入冷宫,赐了三尺白绫,株连母家。 宋听简直不敢想淮序要面对的会是什么。 他发过誓,绝不会再让这个人受一丝一毫的伤害,除非他死。 他已经将这个人弄丢过一次,绝对不能有第二次。 他已经不是从前那个无能为力的小小暗卫。 宋听将手中的长剑握得更紧,视线越过杨钊文,和祁舟的对上。后者会意,悄然退至窗口。 在太后的寮房外面,暗卫时刻待命。只要宋听点一点头。 但就在这时,一只泛着微微凉意的胳膊从宋听身后伸过来,握住他手腕:“大人莫急,怀月没有做过这样的事,问心无愧,相信太后娘娘会还怀月一个清白。” 宋听的身体已经站得僵硬,他艰难地转过身,隔着冰冷的银质面具,望进楚淮序那双含着笑意的眼眸中。 嘴巴无力地张了张,分明想阻止,却说不出话。 “怀月公子倒是个妙人。”从刚才开始就始终没有说话的章炳之适时站了出来,“既然公子都这样说了,还请宋大人也莫要再阻拦,待到查明事情的真相,若公子当真清白,娘娘必定会还公子清白。” 这番话看似是在打圆场,实则却是将宋听逼进了狭路之上,叫他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 “都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将人拿下!”与此同时,太后一声令下。 杨钊文当即起身,一边防范着宋听,一边将怀月往后一拉,用力地扭住他两个肩膀,将他制住了。 闪着寒光的长刀架在他脖颈上,隐隐见了血。 宋听的心便也跟着被划了一道口子,疼得连呼吸都苦难。但最终他还是什么都没做,只朝着太后道: “此事干系重大,臣恳请一并调查。” 他额角的那道伤口很深,血到这时候才勉强凝住,干涸的血迹在脸上落下骇人的红痕,身上的杀意几乎藏不住。 第109章 端王府余孽 太后刚才也是气急了才砸那一下,此刻见他妥协,心底的怒火已经熄了一些,不免有些心虚。 再者,这些时日是靠着宋听的一身内功心法才吊着命,不论如何还不能同他撕破脸皮。 想到这里,太后的态度不似方才那样强硬:“那便交由指挥使同阁老一并查。” “谢太后。” “老臣领旨。” 太后体内的余毒并没有完全逼出来,一番大动干戈耗损了她的心神,此时的脸色竟比之前还要白上几分。 见事情暂时平复下来,她摆了摆手,“那便都下去吧,哀家……” 哪知章炳之却没有要走的意思:“娘娘且慢,老臣还有话要说。” “阁老还想说什么?”太后神色间已有几分不耐烦。 章炳之浑浊的目光刺向怀月,缓缓开口:“怀月公子脸上的面具是不是可以揭下来了?” “这张银色面具之下,是人是鬼是何模样,我等谁都不清楚,若是就这样被带下去,到时被人偷梁换柱又该如何是好?” “届时我们该如何确定藏在面具之后的这个人究竟还是不是怀月公子?” 宋听森冷的目光直刺过去! “指挥使不要这样看着老夫,实在是大人被这妖人迷惑得不轻,老夫十分担心大人会做下糊涂事,才好心提醒。” “还是阁老思虑周全,哀家都快气糊涂了,记不得这些。”章炳之这番话提醒的不只是宋听,还有太后。 后者的注意力便又落到怀月身上。 巍巍烛火之下,红衣银面具的男人真如鬼魅一般,带着说不出的邪性,太后的目光一同他对上,一股说不出的森冷之气从脚底心往上冒,激得浑身打了个寒战。 太后当即又想到了那一盒子的纸人和那密密麻麻的银针。她心头大骇,也大怒:“快、快把他的面具给哀家揭下来!” “住手!”在杨钊文的手即将碰到那张银质面具的那刻,宋听一剑挥了过去,前者胳膊本能往后一缩,却还是被吹毛断发的利刃割伤了一道口子。 鲜红的血痕将太后最后一丝体面剥落:“宋听,你想造反不成?!” 宋听面色铁青:“臣不敢。” 这表情配上这语气,根本不像是不敢,而是立刻就要取你狗命,太后被气得心口疼得不行,春信不住地帮她顺气才好险没疼晕过去。 “哀家看你……看你是敢得很!你们还愣着、愣着干什么,把这个妖人的面具给哀家摘了!” 而宋听也丝毫不再掩藏心底的杀意,剑锋所指之处,甚至能听见簌簌地悲鸣。 他这把剑早已杀过太多人,饮过太多血,仿佛能感受到剑主人心中的杀意似的。 “不劳烦诸位动手,”楚淮序直视着太后,眸光比泛着冷光的银质面具还要冷,“我自己摘。” 他人还被侍卫给制着,说完这句话便扭了扭肩膀,想要挣脱出来,却被抓得更紧,宋听下意识又要出手,却被前者一个眼神逼了回去。 楚淮序忍着肩上的剧痛,再次重复:“松手,我自己摘。” 侍卫已经将四周团团围住,量他插翅也难飞,而且……章炳之不动声色地瞥了眼宋听难看至极的脸色…… “放开他吧。”章炳之抬了下胳膊,“但是怀月公子,门外都是弓箭手,您若是敢轻举妄动,老夫无法保证不会伤到您。” 楚淮序哼了一声,连看都没有看章炳之一眼,根本对他不屑一顾。后者脸色微变,眸光中满是怨毒。 “公子还在犹豫什么,摘吧。” 宋听紧握着手里的软剑,楚淮序的目光从他身上掠过,盯着他脖颈上暴起的青筋看了一会儿,轻轻笑了几声。 然后将指尖搭在面具上,在众多双眼睛和宋听翻涌不定的眸光中,楚淮序慢吞吞地将扣在自己脸上的这张银色面具给摘了下来。 “诸位满意了吗?”他轻轻将银质面具往外一丢,面具落地时的碰撞声仿佛一记闷棍敲在太后脑袋上,她骇然道,“你——你是——” 如果说她之前的脸色只是难看,那么在看清怀月面容的这一刻,几乎称得上是面如死灰。 “你是楚……楚……端王楚明耀那个小儿子!”太后颤抖着指尖,好半天之后才将这个名字念了出来,“你不是已经死了吗?!” 眼神惊恐万分,好似此刻站在她面前的真是什么吃人的厉鬼。 宋听表情瞬间僵硬,他慢慢抬眸,连脸颊上的肌肉都在隐隐抽动。 “来人!护驾!快来人!”先是巫蛊之术,如今又是死而复生之人,太后被这一连串的事情吓得肝胆俱裂,“当真是妖人作祟!快来人,把他拖出去,烧死!” “太后,静心。”空行大师走近两步,伸手在太后左肩上捏了两下,惊魂不定的女人忽然之间就冷静下来。 宋听不动声色地将和尚的动作看在眼里。 “宋指挥使,你是不是应该解释一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何你身边这位怀月公子,竟是端王府余孽?”章炳之说。 “什么端王府,什么端王楚明耀,奴出身卑贱,可不敢乱攀什么亲戚,奴和那位小公子没有任何关系,怎么你们都喜欢将奴错认成一个死人?” 怀月的脸色也非常难看,但不是紧张和害怕,而是恼怒,甚至隐隐带着几分不耐烦。 “总被和一个死人做比较,真叫人觉得晦气!” 章炳之眯了眯眼:“你们?” “是啊。”怀月的目光移到宋听脸上,“比如指挥使大人,画舫初见时,大人就将奴错认成了故人,所以才会想将奴抢到身边。” 宋听抿了抿唇,脸色难看至极。 “奴起先也不清楚缘由,大人每每同奴欢好之时,都喜欢盯着奴的眼睛看,叫奴公子,奴想讨他欢心,便主动了一些,却每回都要挨大人的一顿打。” “有时大人喝多了酒,也会抱着奴叫另一个人的名字,渐渐的奴就明白了,大人这是将奴当作了另一个人。” 第110章 一个死人有什么值得牵挂 怀月矮身下来,将落在地上的那张银质面具捡起来,轻轻吹了几下,将从地上沾到的灰拂去。 “宋指挥使对那位故人爱之深切,奴也只是因着这张脸,才得了大人的欢心。” “可说到底长得相似又不是奴的错,凭这张脸讨一些好处也就算了,若是叫奴认下那位的罪,是万万不能的。” “奴没享受过那位的尊荣,自然也不愿意替他受罪,奴虽说命如草芥,却也不想背上忤逆的重罪。” 他慢吞吞走到宋听面前,将手里的银面具塞进男人怀里: “不过话既然已经说到这份上,奴心里其实一直有个疑问,还请大人解惑,为何大人就不喜欢奴出声呢?” “奴见过的客人成百上千,人人都说奴的声音比那夜莺还要胜上三分,大人为何就是不喜欢?” 食指指尖顺势抵在宋听的心口,他一脸媚态地笑起来,目光中带着几分不加掩饰的鄙夷: “让奴猜一猜,不会是因为那位故人在床(shi)上无趣得跟块木头一样,所以大人才不许奴主动的吧?” 他动不动就把风月场上那些腌臜事拿出来说,字字句句不堪入耳,现在更是直白到直接聊起了楚淮序在那种事情上的表现。 别说是宋听,连太后都气得在发抖。 即便端王大逆不道,但从前到底是皇家之人,他的儿子同样是金尊玉贵,哪里容得别人拿这些事来胡言乱语。这让皇家颜面置于何地。 ——端王可以谋逆,端王的儿子却绝不能如妓子一般被人评头论足,肆意yin想。 “荒唐!给哀家住嘴!”太后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 楚淮序却仿若未闻,他抓住宋听的手,贴在自己脸上亲昵地蹭着,柔软的唇啄吻在手腕内侧,故意勾他似的: “大人,一个死人有什么值得牵挂的,奴伺候得大人不满意吗?除了这张脸之外,奴就没有半点值得大人喜欢的吗?” “你、你们……佛门清净之地岂容你们这般放肆!”太后气急攻心,两眼一翻,又要晕。 “太后娘娘息怒。”章炳之目光犀利地刺向怀月,“楚淮序,事到如今你还要装模作样,你以为凭你这疯癫的模样,就能将此事糊弄过去吗?” “你分明已经死了,为何还能出现在这里?当年是怎么从昭狱当中逃出去,是谁救的你?” 怀月连太后都不放在眼里,更别说是他恨之入骨的仇人,他看都不看章炳之一眼,只含情带怨地盯着宋听。 做足了被无情之人辜负的姿态。宋听面上不显,实则却在这双眼睛的注视下绷紧了身体。 “大人你听,阁老也说你那位故人已经死了,奴虽然不懂什么家国大事,但也知道端王楚明耀是犯了大错的,端王一家死有余辜。” “你那位故人必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大人又何必对他念念不——” 啪!—— 怀月话还没说完,就被宋听狠狠一巴掌甩了出去:“你也配和他比!” 一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男倌,另一个是武功已臻化境的绝顶高手,宋听这一巴掌丝毫没有收力,怀月整个人跌出去很远,一时半刻竟起都起不来,猛地呕出一口血。 宋听下摆一撩,跪在太后脚边:“臣罪该万死,请娘娘降罪,但臣实在是……实在是对楚淮序那张脸念念不忘,才会在看见怀月时被蒙了心智,动有了不该有的念头。” “之所以替怀月准备这张面具,也是怕因为他这张脸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但是娘娘,臣可以指天发誓,这个人绝对不是楚淮序,否则就叫臣不得好死。” “怀月自小就被卖到醉春楼,娘娘若是不信,可以派人去查,臣若是有一句假话,便当落得千刀万剐的下场!” 他的赌咒一句比一句狠,表情却是完全不同的、罕见的脆弱,恍惚间,太后仿佛看见五年前的场景。 那个时候皇帝初登帝位,各方势力都想要将他们母子俩从那个位置拉下来,尔虞我诈、威逼利诱,各种手段层出不穷。 而她只是宫女出身,无权无势,根本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是这个人护在他们身前,以濒死的代价,替他们母子俩换来了一个安稳。 那个时候宋听身上总带着伤,却又木着一张脸,好似什么情绪都没有。极偶尔的几次,太后才从他脸上看出几分脆弱。 想到这里,太后不免有几分心软。她打量着怀月。 这个人的确同楚淮序有着一模一样的一张脸。只是因为随着年岁,眉眼比楚淮序当年更成熟几分。 但言行举止却同那个人大相径庭。从小被先帝养在身边的人,真的会变成这个样子吗?人真的能有那么大的改变吗? 太后想到了自己,攥紧指尖。 还有他眼角的那颗痣,楚淮序的脸上没有这样的红痣。 “哀家倒是有个法子,能验证怀月公子是真是假。” 怀月抬眸看向她。 “那个人背上有一道疤,春信,你替哀家去看看。” “不必那么麻烦。”怀月此时还跌坐在地上,闻言撑着手臂艰难地站了起来。 他将手指搭在领口上,语气轻佻地开口: “娘娘身份贵重,可能不清楚,做我们这行的,不仅要脸长得好看,身上也不能半点疤痕,否则很容易影响客人的兴致。” “所以若是身上有疤,便只能做末等的杂役。” 他身上这身红衣是用最上等的云绣缝制而成,随着手指轻轻一扯,大半件衣服就轻轻松松从肩头滑落。 整个上半身几乎完全暴()在众人眼前,后背不见任何疤痕,真正的肤如凝脂、吹弹可破。 尤其是左侧腰窝上的一颗小红痣,犹如神来之笔,惊艳非常。 连章炳之都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红衣半褪在(yao)间,怀月微微抬高手臂,当着所有人的面缓缓转了两圈,力求让每个人都看清楚。 一个男子在太后跟前做出这种行为,已经是大不敬,但太后此刻并没有心思治他的罪,全部的注意力都落到了他光滑白皙的后背上。 第111章 蝴蝶伤疤 在左边肩胛骨的地方,本应该有一道疤,很深,形状很像一只蝴蝶。 这是楚淮序小时候贪玩,从树上摔下来时被地上的碎石硌的。 那石头正好扎在他腰上,流了许多的血,小贵人吓得不轻,在树下嚎啕大哭,谁劝都不肯走。 消息很快传到先帝的耳朵里,先帝二话不说就丢下一干重臣,亲自将其抱回了寝宫,又着整个太医院的人来给小贵人治伤。 当天夜里,小贵人就因为惊吓过度发起了烧,先帝龙颜大怒,杖责了当时在场的几个太监宫女。还命人把那棵百年老树给砍了。 好在小贵人并没有真的出事,等到第二天早上,烧可算是退了。但那道伤口后来却是结了痂落了疤。 先帝因此很不高兴,命太医院的人想办法,把那道疤去除。 但那疤实在是有些深,一众人想破了头皮、用了各种办法仍是束手无策。气得先帝差点将当时的院首丢出宫去。 还是楚淮序跑去求情,说自己的这道疤其实挺漂亮的,像只展翅的蝴蝶,他还挺喜欢,求皇爷爷不要生气。 先帝这才大发慈悲,放过了院首和那几个太监宫女。 太后之所以对这件事印象深刻,正是因为她便是当时伺候楚淮序的宫女之一。 她那时入宫才满半年,因为模样好看再加上手脚麻利,才被指到小贵人身边伺候。 也是因为时常伴在小贵人左右,才有机会被先帝注意到,承了雨露,怀了龙嗣,从一个命比草贱的宫女摇身成了主子。 可是现在,这个人的后背干干净净,那道伤疤消失了。 若这个人真是楚淮序,那他是用什么办法将那疤去除的?倾太医院之力都做不到的事,谁能有这样的神通? 但倘若这个人真的不是楚淮序,这世间又真有人能生得如此相像吗? “咳咳咳……娘娘心中可有答案了?”怀月转过身,站定,衣服却仍挂在腰间。 宋听看急了眼,恨不能起身直接将人整个罩起来,再把在场所有人的眼珠子都挖出来。 可此时此刻,他什么都不能做,右手隐隐地发颤。 气氛焦灼。所有人都在等着太后的发落。 太后思忖片刻,心中暂时有了主意:“先将人押下去,待回京之后,由皇帝定夺。至于宋大人,欺上瞒下,目无尊卑,待回长安之后禁足三个月,罚俸一年,以示惩戒。” 人证物证俱在,本该是十拿九稳的事情,哪怕不能将宋的一举拿下,也该让其受到重创。 却没想到他们这位太后竟如此糊涂,这么大的事情也能高高拿起轻轻放下。 罚俸一年,这跟没罚有什么区别,宋听缺这点钱? 当真是妇人之仁,成不了事。 章炳之十分不甘心:“娘娘……” 太后却不让他再讲下去:“阁老先不必说了,哀家累了,想休息了,都退下吧。” 白马寺中没有专门关押嫌犯的地方,怀月就被软禁在原本住的厢房之中,屋外有侍卫看守。 怀月本来也不怎么从房里出去,倒是躲在房里乐得自在。 如果不是他清楚的意识到此刻正有一把刀悬在自己脑袋顶上,一切似乎和原来没有太大的变化。 “嘶……”怀月碰了碰自己的脸,火辣辣的,他坐在铜镜前,左右照了照,一侧的脸上五个手指印清晰可见,又红又肿。 他不高兴地踹了两下桌角,将铜镜反扣到桌上,冲到窗边将那扇纸窗重重推开的同时,大半个身体跟着探了出去,“有没有人啊!” 最先回应他的是一柄长刀,杨钊文面无表情地警告他:“进去。” 怀月愈发不高兴地翻了个白眼,勉强站了回去,侧身靠在窗边: “这位大人真是好大的官威,动不动就用刀剑威胁人,依我看啊,你不适合跟着章炳之那个酸腐的老头。” “倒是和咱们那位指挥使大人臭味相投,他身边尽是大人这样的木头人。” 他向来牙尖嘴利,杨钊文说不过他,便要关窗,怀月却不答应,伸手跟他推拒起来:“先别急着关啊,我话还没说完呢!” 杨钊文语气冷冰冰的,显然不愿意多搭理他:“你还有什么事?” “你看看我这张脸……”他将自己被宋听打肿的脸露出来,“我好歹是靠脸吃饭的,被指挥使大人打成这样,若是毁了样貌,以后还怎么活?” 杨钊文视线在他脸上匆匆掠过:“……” “喂,你哑巴啦?”怀月抱着双臂,“好歹替我找些伤药来敷一敷吧,我都还没被定罪呢,说不定以后还是指挥使夫人。” “你可能不知道,但我这个人可是十分小心眼的,你要是不给我找药,当心以后记你的仇,找你算账。” “……打你的是宋大人。” 杨钊文无语地说。 怀月大笑起来:“大人可真是算得清楚明白,但是莫要忘了,我房里的东西是谁放进去的?” 他不惧杨钊文手里的长刀,探出身去揪男人的领子,“怀月虽然是卑贱之人,但自认清清白白,那些纸人究竟是怎么回事,大人应该比我更清楚。” “怀月是死不足惜,但宋指挥使可是一条疯狗,你说是不是啊——”他视线越过杨钊文,眯起眼睛,语调拖得很长,“——宋大人……” 杨钊文猝然回头,这才发现宋听居然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他身后。 怀月松开手,懒懒地靠回窗边。宋听不动声色地往他脸上看了一眼,脸色阴鸷:“把门打开。” “这恐怕不妥,太后娘娘有令,不准任何人私自见嫌犯。”杨钊文寸步不让。 怀月身上的罪名若是坐实了,便是连宋听这位锦衣卫指挥使都要跟着遭殃,这种关头众人对他唯恐避之不及,路过他房门口都恨不得飞过去,哪敢来见。 所以这个“任何人”暗指的是谁,几人皆心知肚明。 宋听却根本不予理会:“本座的事还轮不到你指手画脚,让开!” 杨钊文:“还请指挥使大人不要为难在下。” 宋听的音色冷如寒冰:“我说,让开。” 第112章 我最不愿意见的就是你 眼见着两个人又陷入剑拔弩张的气氛中,身侧的窗户却哐的一声被重重合上: “啧,吵死了。”怀月一边抱怨着,一边将两人隔绝在外,“我谁都不想见,宋大人请回吧!我现在最不愿意见的就是你,跟你的死人过一辈子去吧!” “……” 宋听眼眸黯了黯,脸色尤为难看,杨钊文心中当即更为警惕。 但让他没有料到的是,宋听居然真就没有再执意要进去,在怀月窗下站了片刻后,他便转身离开了。 吃了闭门羹之后,宋听回去的是自己的房间,屋里已经有祁舟在等着。 隐忍多时的怒火在这一刻到达顶峰,宋听一脚踹在祁舟心口:“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祁舟爬起来,跪在他脚边:“……” 宋听也知道自己这是在迁怒,踹出那一脚之后他心底的火气已经泄下去几分,其实根本不用祁舟言说,他早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坐在桌前灌了大半壶冷茶,情绪慢慢平复下来,他垂眸看向脚边的人: “叫十三他们做好准备,一旦事情到了最坏的那步,不惜一切代价,将怀月救出去。” “不用管任何人、任何事,把他送去我五年前准备的地方。” 祁舟低首:“是。” 宋听收回视线,转而盯着自己颤抖不止的右手,一炷香之前,他就是用这只手给了楚淮序一巴掌,将人打得吐了血。 承诺言犹在耳,他却再次成了那个伤害淮序的人。 哪怕他知道这是楚淮序希望他做的,那样的危急关头,除了这样别无他法。 这是情非得已,是被逼无奈。 是怀月故意说那样的话让在场的其他人以为他被激怒,只看他对怀月的态度。 而淮月趁机接近他,给了他暗示,要他同自己演这一出戏。 这是从前他们常常会做的事情。淮月很皮、很爱闯祸,三天两头将王府闹得鸡飞狗跳,但他这样的人,没有人会不喜欢,所以哪怕闯祸,府里的人也不忍责怪他。 更何况头上还有个皇爷爷给他撑腰。金枝玉叶的小贵人有恃无恐,仗着这些宠爱和纵容便整日的招猫逗狗。反正有人会跟在后头给他擦(pi)股。 但这一切的前提是老王爷不在家。老王爷是唯一一个不会无休止的纵容淮序的人,淮序若是犯了错,一定会被老王爷请家法惩戒。 知子莫若父,老王爷清楚他的性子,并不自己动手,也不要府里的下人动手,偏叫宋听来做这个行罚之人。 但宋听自然不会对楚淮序动手。最后的结果就是主仆二人都被抽一顿鞭子,然后脑袋挨着脑袋趴在床榻上,痛得根本翻不了身。 要不就是在廊檐下跪几个时辰,跪到起身时走路都僵硬。 老王爷是个常年带兵打仗的武将,可不懂得什么手下留情。 不仅如此,为了叫淮序长记性,他往往罚不愿意动手的宋听罚得更狠,比如淮序要是挨一顿鞭子,宋听就要连着三日挨一顿。 比如淮序跪一个时辰,宋听便要跪三个时辰。就是想通过这种办法叫淮序收敛一些。 淮序也确实心疼被自己连累的宋听,被打一顿之后就收敛几天,过一段时间又死灰复燃。 “下次你不用管我,父王要是叫你打我,你便打,反正不是你打他就要打我,他打得可疼了,还不如你打我,你肯定舍不得对我下重手,对吧?” 话虽如此,可宋听照样舍不得下手,下次挨教训的时候照旧跟截木头似的,一动不动。 “你傻啊,挨几顿打很高兴是不是?” 说这些话的时候两人才挨过一顿鞭子,顶着满背的伤趴在床上,淮序等得龇牙咧嘴,却不忘数落宋听。 宋听挨过去,小狗似的蹭蹭他的脖子:“我高兴,跟你在一起,即便挨打也高兴。公子,你疼吗?” “疼,疼死我了,父王下手也太狠了,等过两天我能动了,就入宫找皇爷爷告状,叫皇爷爷也打他!” 说得激动了,牵扯到背上的伤,顿时变了脸色,斯哈斯哈地倒抽冷气。宋听急得眼睛都红了。 “怎么还哭了,你是小狗不是小兔子,别哭,我不疼,明天就好了。” 宋听眼睛更红了。 “好了好了,怎么还掉金豆豆,再哭我可就要笑话你啦。”淮序用自己的脑袋顶他一下、又顶一下,“不哭啦,大不了这几天我不惹父王生气啦,一定忍到他走了,我发誓!” “不过小狗,咱俩打个商量,下次父王再叫你打我的时候,你就答应着,抽我几下。”眼看着宋听又要说不,他先一步解释,“没让你真打,就是象征性来几下,抽个印子出来。” “但你得演真一些,千万别叫父王看出来,咱俩打配合,这样你不用挨打,我受得罚也轻一些,你肯定舍不得真对我下狠手,对吧?” 为了不叫端王看出破绽,两人在伤好之后偷偷练习了很多次,一开店两个人总笑场,慢慢地就演得天\/衣无缝,那一鞭鞭抽下去,真叫人以为是往死里在打。 反倒是叫端王心疼了。可实际上不过是叫淮序受了点皮外伤,对于习武之人来说,这完全算不得什么。 两个人的默契就是这样一点点培养出来的,往往淮序悄悄给他递一个眼神,宋听便能猜出他的意思。 时隔五年,他们当中隔着血海深仇、隔着误会纠葛,淮月虽然恨他入骨,却仍旧相信两人之间的默契。宋听应该为此感到高兴,可他还是无法原谅自己。 握住自己的这只手,猛地一用力,手掌便无力地垂下来,宋听霎时疼出一身冷汗,眼底的疯狂已经快要抑制不住。 祁舟大骇:“大人,您——” “本座无事。”宋听浑不在意地说,“这是惩罚而已。即刻传信回长安,叫宫里的人也准备着,去吧。” 祁舟领命而去:“是。” ……章炳之。 宋听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眸中杀意毕现。 不管这次的事情能否善了,这个老家伙都不能留了。淮序本可以不受这份苦楚,是他低估了这老狐狸,才钻进了对方的圈套。 第113章 权衡利弊 另一边,不愿善罢甘休的章炳之又借着空行的名头,在一炷香之后求见了太后。 太后虽说软弱,却也不是傻子,自然清楚他要见自己的原因。 “阁老是为了那个人的事情来的吧?” 章炳之告了个是,问太后:“娘娘当真觉得这个怀月,不是楚淮序?” “哀家以为他不是。”提及这个,太后的脸色就不大好看,她低声咳了几下,“但是……他跟那人实在太相像,哀家不敢确认……” 毒素堆积在体内,伤了她的根骨,她是真觉得累,因此刚才原本并不打算见章炳之。 但思忖了许久,心里的疑惑终归难消,才最终允了章炳之进来。 章炳之给她递了一碗茶:“那娘娘可否想过,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太后指尖颤了颤,茶碗险些端不住,章炳之握住她胳膊,眯了眯眼,缓声道: “老臣知道娘娘仁慈,不愿错杀无辜,但这个妖人想要谋害陛下和娘娘是事实,那几个施了毒咒的纸人是我等亲眼所见。” “娘娘您仔细想想,若那个怀月真的只是一个普通男倌,为何要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做那样歹毒的事情。” “故而臣以为,不管这个人是不是楚淮序,他的身份必定是有问题的,其心必异。” “一个人有了异心,就该斩草除根,免得后患无穷,娘娘以为呢?况且老臣还是认为这个所谓的怀月就是楚淮序。” “当年他不知用了什么方法侥幸活了下来,换了个身份,来寻仇。娘娘,不可不防呐……” 这番猜测将太后吓得不轻,无措地看向章炳之:“哀家……哀家不知道……” 章炳之对他们这位太后娘娘十分了解,轻轻拍了拍她的手: “娘娘,咱们走到今天这步,花了多少心思、死了多少人,这个怀月实在是留不得啊。” “娘娘,大是大非上,千万别心慈手软……” 太后仍有所犹豫:“可是宋指挥使那边……” “宋大人那是被妖人迷惑了,娘娘若是杀了那个妖人,也是为了宋大人好。” “阿弥陀佛,章大人说的对,”空行也适时出声,“妖人诡计多端,手段了得,但只要将其杀了,他的妖术就会失去效力,无论是娘娘还是宋大人,都会好起来。” 太后原先还有些犹疑不决,现下听空行大师也这样说,当即有些意动:“大师说的可是真的?” “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诳语。” 太后终于像是下定了决心:“如此甚好,那就依阁老所言……” 然而就在这时,太后只觉得喉中一股腥甜,紧接着一口黑血就呕了出来! “娘娘——” · 安排好一切,宋听思来想去,还是想见一见淮序,之前那一巴掌始终叫他如鲠在喉,放心不下。无论如何,他得看一眼人。 有小沙弥来敲门:“大人,太后娘娘呕血了,急召大人过去。” 太后如今对谁都存着戒心,最信任的人成了白马寺的这群和尚,连门口伺候的人也换成了寺里的小沙弥。 宋听跟着小和尚过去的时候,太后的厢房内已经乱做了一团,几个宫女进进出出,人人手里都端着铜盆,进去时盆里是清水,出来时染成了血水。 章崇意和贺北战战兢兢地围在太后身旁。 后者眼尖地注意到宋听:“都让一让,宋指挥使来了!”他见了宋听就跟见了再生父母似的,“指挥使大人,娘娘突然呕血不断,似乎是毒气侵入了肺腑。” 太后的唇色已经呈现出很重的深紫色,整个人意识不清,只不断地有血呕出来,春信和另一个宫女不间断地用帕子给她擦血,却怎么都擦不干净。 宋听面色凝重:“那些个纸扎小人不是已经焚毁了吗?” 那个所谓的空行大师还做了场法事驱邪,结果太后的情况非但没有好转,反而更加糟糕。 “看来空行大师的本事也不过如此。”他讥讽道。 章炳之神色不大好看,木着脸站在一旁:“如今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大人还是赶紧看看娘娘吧。” 宋听冷冷地掀了掀唇角,挥开围在床边的众人:“两位太医留下,其余人都滚出去!” 给太后运功逼毒是宋听每日要做的事情,两位太医也总是候在一旁协助。这次原本也应当如此,可宋听却只面无表情地立在太后的床榻边,久久没有动作。 两位太医摸不准他的意思,偷偷给了对方一个眼神,又都摇了摇头,皆是不敢说话。 而宋听实际上是在权衡利弊。太后此刻正无知无觉地躺在他面前,他可以悄无声息地杀了对方。 杀了对方,把淮序带出去。更甚者,可以把小皇帝一道杀了。 但是之后呢,等待他和淮序的便是背负千古的骂名,便是端王府将谋逆的罪名彻底坐实了。 他自己如何都无所谓,可淮序却是清清白白的,他不该背负那些莫须有的骂名,不该受流言蜚语的骂名。 他应该光明正大地走到台前来,以端王府小世子的身份。 还有老王爷和埋骨边疆的十万玄北军。他们都是大衍的英雄,不该在为了大衍的百姓战死之后还要受到唾弃和谩骂。 那是他答应过老王爷的,他发过毒誓,不能对不起老王爷的嘱托。所以他必须在保住淮序的同时还端王府一个清白,要替十万英魂洗刷冤屈。 ——太后还不能死。 ——事情尚未到最无可挽回的那一步。 “大人……指挥使大人?”章崇小心翼翼地出声,“大人,太后娘娘情况危急,容不得耽搁,您看——” 宋听不动声色地收敛起情绪:“本座知道了。” ……… “咳咳咳……咳咳……”一个时辰之后,太后的情况终于有所好转,宋听将人扶着躺下来,“娘娘当心。” 胳膊便被女人牢牢握住,女人的脸上已经没有一丝血色,神色哀戚: “还得是宋卿,哀家这条命是宋卿救的,宋卿已经救过哀家许多次了。” 章崇和贺北跪在一旁,连头都不敢抬,直到宋听挥袖赶人:“都先下去!” 才如蒙大赦,忙不迭地跑了。 第114章 我嫌脏 宋听反握住女人的手,安抚似的轻轻拍了几下:“娘娘是微臣的贵人,微臣自当拼死护卫娘娘和陛下。” 太后此时正是心防溃败之际,闻言眼圈立刻就红了:“好、好啊……宋卿是个忠心耿耿的,哀家和皇帝心里都明白。” 太后是深宫之中一朵需要依附着男人而活的菟丝花,活了半辈子,战战兢兢了大半辈子,但若说真吃了什么苦,倒也是没有的。 这次却不知能不能保住性命,越想越觉得委屈,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 “娘娘莫要伤心,明日王院首就该到了,娘娘吉人自有天相,定会逢凶化吉,长命千岁。” 太后原本还强忍着,被宋听这样一安慰,反倒愈发忍不住,脸埋在被褥之间,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宋听在一旁沉默着,等太后哭了一会儿,才又劝慰道:“娘娘莫要再忧心了,仔细伤了身体,只要有微臣在一日,便必定护娘娘周全,望娘娘宽心……” 宋听的这番话显然说到了太后的心坎上:“宋卿啊,没有你哀家和皇帝该怎么办,哀家真是不能没有你啊……” 类似的话太后已经说过许多遍,宋听垂着眼,缓缓跪下来:“是微臣辜负了娘娘的信任,微臣死不足惜。” “宋卿说的哪里话。”太后想拉他起来,宋听却执意要跪,太后没办法,只好由他去,“宋卿这是在为那怀月求情?” 宋听低下头:“请娘娘恕罪。” “宋卿啊,你这又是何必。” “娘娘,请恕微臣僭越,”宋听在这时抬眼,对上太后的视线,“旁人或许不懂,但娘娘同微臣一样,都体会过命比草贱的感觉。” 太后贵为当今的生母,无论她从前出生如何,都不是一个奴才能拿来说事的,今日跪在这里的但凡是宋听之外的任何一个人,估计都落不得什么好下场。 但宋听是不一样的,他一路从小小的暗卫走到今天,几次差点因为太后母子俩而丢了性命,再加上他刚救了太后,后者便更加感怀那些往事。 “哀家如何能不懂,若不是哀家运气好,得了先帝的眼,这会子可能已经死了,或者出宫随便嫁了个男人,朝不保夕。” “微臣也是一样的。”宋听的声音不知不觉哑了几分,他跪在太后脚边,离大衍最尊贵的这个女人很近。 只几年常伴君侧,他已经最是知道这对母子俩的脾气,打蛇打七寸,他很清楚要怎么拿捏他们这位太后。 “于公,微臣愿意为了陛下和娘娘鞠躬尽瘁,也因此可以对那个人刀剑相向,微臣不后悔。” “然而于私,微臣实在是……忘不了那个人,看见怀月的第一眼,微臣就……” 宋听几乎说不下去,他缓缓叩首,对着太后行了个大礼:“微臣自知罪无可赦,但凭娘娘责罚。” 他这番话情真意切,既表了忠心也诉了真心,太后本就是个拿不定主意的,原先还因为怀月的事对宋听有所忌惮,然而此时此刻,却又忍不住开始偏袒宋听。 “哀家起初的确很恼怒,但此刻想明白了,宋卿是个重情之人,否则也不会这么多年一直帮着哀家和皇帝。” “等将事情查清楚,若是那怀月当真无辜,那哀家就不计较宋卿的欺瞒之罪,左右……以后还是叫他将那面具戴起来,哀家实在是……看不得他那张脸。” 宋听缓缓叩首:“娘娘仁慈,宋听万死。” 太后如今是最听不得这个字的,当即道:“别说什么死不死的,哀家不爱听,地上凉,别跪着了,起来吧,坐到哀家身边来……” “谢太后,微臣向娘娘保证,若怀月真的是心怀叵测之人,微臣定当亲手将其斩杀……” …… 宋听从太后房里出来,已经是一个多时辰之后,长发随意散着,那身玄色蟒服半披在身上,脸上的疲惫之意已有些藏不住。 抬眼就撞见等在门外的章炳之。他不愿意在这只老狐狸面前显出狼狈,掀了掀眼皮,语气极冷: “娘娘已经睡下了,阁老还请明日再来吧。” “再者说,娘娘如今不适合劳神忧心,阁老还是莫要为了无关紧要之事打搅娘娘为好,阁老以为呢?” 章炳之打量了他片刻,视线最后落在他藏在袖子底下的右手,露出很古怪的一个笑:“指挥使大人真是好手段。” 宋听同样笑了笑:“彼此彼此。不过阁老年纪大了,怕是力不从心了。” “你!”章炳之脸色大变,一甩袍袖,扭头就走,“哼!” 宋听盯了他的背影片刻,也走了。 他的房间和楚淮序的相邻,回去时后者又站在窗下戏弄杨钊文,后者绷着脸一副随时要暴走的状态,楚淮序却像是得了什么趣事,笑得停不下来。 透过半开的窗户,宋听遥遥地望进那双眼眸中,楚淮序打量了他几眼,脸上的笑意蓦地收起来,窗户“啪”地一下应声关上。 又生气了。 宋听在心底叹了口气,走过去。 杨钊文还未来得及阻拦,宋听便将太后的玉牌亮了出来:“开门。” 杨钊文面色一沉,虽然心里极不情愿,但有玉牌在,他也不得不让步。” 楚淮序其实还在窗下,抱着手臂懒懒地靠着,听见开门的声音,慢吞吞掀起眼皮,似笑非笑地看着宋听。 后者同样也看着他。 脸上的伤看起来比之前还要严重,五指印清晰可见。宋听心里翻江倒海,疼得像有人在将他的心脏绞碎。 他一步步朝楚淮序走过去,在男人满是揶揄的目光中将人抱起来,楚淮序却不让碰,反应很大地踹了他一脚。 宋听一只手使不上力,楚淮序一挣扎,便被带着朝下跌去,他心里一急,下意识用右臂撑了下,将楚淮序护住。 自己却立时满头冷汗,连唇色都发了白。 楚淮序坐起来,古怪地盯着他的右手:“手断了?” 宋听含糊地应了一声,将断臂接了回去。 “大人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但又何必呢,做给谁看。” 第115章 疯狗 宋听知道他心里有气,由着他骂。 “地上凉,起来。” 楚淮序还是不让他碰:“滚远点,我嫌脏!” 宋听茫然地看看自己的手,又去看自己身上,没发现哪里脏。 “滚!一股子难闻的脂粉味,滚开!” “……” 宋听心里忽然冒出一个猜测,激得他整颗心脏都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他不顾淮序的挣扎,将人困在自己怀中。 一只手垫在地上护着淮序的脑袋,另只手很轻地捧住那红肿的半边脸,将一个含着泪的吻落在那微微发烫的脸颊上。 他声音沙哑,一字一顿,犹如剖心挖肝般疼痛,连呼吸都不敢用力: “不脏。” “我发誓。” 楚淮序却根本不信他,气红了眼睛瞪向他: “那大人可真是好手段,一个时辰前脑袋还别在裤腰上,门都叫不开,这么一会儿功夫,连太后娘娘的玉牌都拿到手了?” “难怪大人这么多年盛宠不衰,我算是见识……唔……” “不是。”一个急不可耐的吻将楚淮序没来得及说完的话堵了回去,“你在吃醋是不是,我好高兴啊……” “放你祖宗的屁!”楚淮序用力咬住他嘴唇,恨不得撕下半块肉,脚下也没闲着,发狠地踹了出去,“滚!” 若不是宋听躲得及时,这会儿应该已经被踹断了某个地方。 但指挥使大人并不觉得怕,又缠上来,不住地亲吻着怀里的人,淮序被气得直发抖:“你这只疯狗!” “是,我就是疯狗,公子,我已经快疯了……” 疯狗担惊受怕了一整个晚上,见了自己的神明便有些控制不住,忘情地吻了许久。 楚淮序从最初的挣扎到后来的反客为主,两个人互相嘶x、互相较劲,从冰冷坚硬的地上纠缠到了床上。 宋听单手握住楚淮序的两只手,高举过头顶,俯身咬住男人凸起的锁骨,像一头猎食的狼。 楚淮序也不甘示弱,在宋听吻过来的时候重重咬上他的唇,仿佛要把他身上的肉撕下一块。 血腥味在两人口中蔓延。宋听扶着淮序的腰,若是淮序此时抬头看一眼,就会发现他眼底是即将漫溢出来的占有欲。 但等到楚淮序真的望过去的时候,那些情绪瞬间被压了下去,所以他什么都没看见。 他只当宋听在自己手里吃了闷亏,松开嘴时甚至得意洋洋地挑了挑眉。 血沾在他红润的唇边,他还伸出舌尖,舔了…。仿佛是对宋听的一种挑衅。 而这一幕落在宋听眼里,极具冲击力,血腥味催发成最烈的x药,烧得他嗓子眼发干。 他用力闭了闭眼,开口时声音更哑:“不是你做的,是不是?” 楚淮序眼底闪过一丝异色,盯了他好一会儿,笑道:“想不到指挥使大人还有这种奇怪的癖好,每次审问犯人都喜欢用这种方式,难怪大人无往而不利。” 宋听承认得很坦荡:“只对你,只有你。” 楚淮序轻笑一声,显然并不相信他这句话。宋听也不再追问,只又亲了亲他红肿的右脸。 看着这道他亲手打出来的红痕,宋听感觉自己的心脏上像被撒了一把银针,扎得他千疮百孔、血流如注。 “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楚淮序一巴掌将他的脸甩开,“每次看见大人这种神情,我都会觉得恶心。” 因为这句话,宋听所有的动作霎时顿住,眼神也跟着黯淡下去。 若是在不知道的人眼中,或许真会当他情深意重,将楚淮序看得有多重。 但在楚淮序眼中,却成了惺惺作态。宋听越是这样,他心里就越恨。 他扼住宋听的脖子,用宋听一定会生气的姿态,朝对方媚笑道: “想要吗,大人?” 宋听的脸色果然变得有些难看,双目猩红,仿佛是在为着什么而恼怒,却又隐忍着没有发作。 楚淮序喜欢看他这副模样。事到如今,两人的身份地位天差地别,他唯一能对这个人实施的报复,却是这个。 多么可笑。 多么可悲。 心里越难过,脸上笑得就越开心,当着宋听的面,他将一只手搭在肩上,像之前在太后的房中时那般,将自己的衣服一寸寸(bo)落下去。 宋听想制止,楚淮序却往后一避,如水的眼眸含情带怨:“大人作为太后最为得力的鹰犬,不想要替太后把把关,仔细瞧瞧奴这副身(zi)吗?” “不要这样,淮序,求你。”宋听用力地握紧拳头,不愿意听下去。 “大人这是做什么,奴的身(zi)不美吗,大人不喜欢吗?但是看过的每位恩客都对奴赞誉有加,怎么就大人瞧不上?” “大人心底是只有那个死人吗?” 哪怕知道宋听所有的深情都是伪装的,楚淮序还是想要看他崩溃的样子。 而宋听也真的仔忍不住,一把将人圈进了怀里,用一个深吻将他没有说完的话堵了回去—— “别说了,求你不要这样说,淮序……” …… 床榻嘎吱嘎吱摇晃了大半个时辰,楚淮序的手臂悬坠在床榻之外,又被人捉回去扣在枕边。 白皙的皮肤上落下(hen)迹,如在莹白的雪地上撒下红梅点点…… 挑衅的时候有种窝囊的报复的快意,等到真被折(teng)了一顿,楚淮序又后悔不迭。 ——宋听这只疯狗。 “嘶……”刚一动,头发就被什么东西给扯住了,疼得他倒抽一口冷气,“头发……你压着我头发了……” “好像不是压住,是缠住了。”宋听从身后将他搂进怀里,将两人的头发小心地握在手中。 楚淮序低头,果然发现自己的一撮头发正同对方的紧紧纠缠在一起:“……” 他面色不善,命令宋听:“你那把破剑呢,拿出来。” 宋听担心他乱来,没动。楚淮序更不高兴,睨着眼,声音又冷下去几分:“拿出来!” 宋听捧着他头发,轻声细语地哄:“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能随意弄断,我来解,别急。” “哼。”楚淮序冷冷地挤出一声,抱着手臂等着,看这意思应该是同意了。 宋听便低首,小心翼翼地试图将那一撮头发解开。 第116章 结发 这其实并不是两人的头发第一次纠缠在一起,早在五年前,就经常发生这样的事情,有时候两人闹得狠了些,就连头发都纠缠在一起舍不得分开。 楚淮序是个温柔良善之人,但到底是被锦衣玉食养出来的贵人,脾气难免容易急。 因此每次被扯了头发,他都要急冲冲地拿剪子剪。老祖宗的那套规矩对他没用。 记忆里他们一共剪过两次头发,第一次,楚淮序将剪下来的头发塞进锦囊里,叫宋听好好保存:“拿着,就当我们结发了。” 他语气随意,宋听却将那只藏着两人头发的锦囊当成了宝贝,不离身地带着。 就连在床()的时候,都要放在枕头边上、看得见的地方才安心。 楚淮序那时候还笑过他:“你啊你,要不是实在没地方挂,是不是还想带在身上?” 当时两人正在做亲密无间的事情,宋听眼里满是对他的占有欲,神情却装得无辜,抿着唇很羞赧似的,低低地应了一声:“嗯。” 楚淮序便笑得愈厉害,他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将锦囊挑起来,含着情x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揶揄:“其实还有个地方可以挂。” 宋听脑子都不清醒了,根本反应不过来他指的是哪里,小声问了句。 楚淮序便将身体俯得更低,将那只锦囊握在掌心,视线往两人之间轻轻一瞥。 羞得宋听一下子就……,有些落在了锦囊上。 而楚淮序却像是恶作剧得逞一般,趴在床榻上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宋听却恨不得地上能有条缝,叫自己钻进去。 因为实在丢脸,那次宋听洗了好久才将锦囊洗干净,那之后在那种时候便再也不敢将锦囊拿出来。 第二次往锦囊里塞头发是端王府出事的前。 当时宋听已经清楚王府会遭遇什么,也知道他将要失去淮序。 今晚过后,这个人一定会恨死他,再也不会用那种温柔的、满是深情的眼神看他。 他心里痛极了,可他无力扭转局势,只能朝着那个既定的结局走下去,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护住淮序。 哪怕淮序会因此恨他、怨他。 那晚他不知停歇地和楚淮序闹了一整夜,胡来的结果就是头发又缠在了一起。 淮序又要剪,宋听说什么都不让,前者还觉得奇怪,抱着他笑个不停,说他比宫里那些个老学究还古板。 但头发缠得实在太紧,两个人耐着性子解了半天,汗都出了一身,头发却还缠在一起。 楚淮序烦得要命,直接以手为刃,将那撮头发给削了。 长长的一撮头发落在锦被上,宋听木着脸盯了好一会儿,怔怔地,表情难过得仿佛淮序是要了他的命。 楚淮序笑着哄他:“不过就是一撮头发而已,做什么一副天都塌了的表情,锦囊呢,放进去就好了。” 宋听捂住锦囊,不让他动:“不行的,哪有人结两次发的,不吉利。” 楚淮序真是笑得不行:“那就暂寄行不行,等明日我找母妃再要一个锦囊去,那个归我,这样咱们就一人一个,这总可以了吧?” 宋听迟疑了片刻,轻轻点了点头。表情却还是难过。 楚淮序简直没办法,只能亲了亲他:“三千青丝,三千情丝,你和我的头发纠缠在一起分不开,这不是挺好的嘛,是个好兆头。” 宋听勉强笑了笑。 第二天早上,楚淮序果然拿来一只新的锦囊,分了一撮头发进去,也将锦囊藏在自己怀里。 也是同一天,宋听喂了他一碗软骨散,将他囚在了房间里,当天夜里就领着侍卫,查抄了端王府。 将府中六十五口人,杀的杀,抓的抓,最后只剩下一个楚淮序。 少年郎还不愿意接受那样残忍的真相,红着眼神情倔强的逼问宋听为什么要这样做。 明明两个人的脖颈上还留着昨夜(huan)好落下的红(hen),眨眼之间却什么都变了,恋人成了沾满亲族献血的仇人。 这叫楚淮序如何能相信,如何能甘心。 宋听不知道怎么回他,闭着嘴不吭声,楚淮序大笑了几声,朝他说: “宋听,看在你我相识一场的份上,可否靠近几步,我有几句话想说。” 对于这个人,宋听从来都是不设防的,哪怕楚淮序这时候要捅他一刀,他都会毫不犹豫地走过去。 而就在两人靠近的那一刻,楚淮序不知哪来的力气,竟挣脱了侍卫的钳制,朝宋听狠狠扑了过来,对着他的咽喉一口咬了下去。 他中了软骨散,什么力气都没有,身上也没有藏着利器,唯一能做的就是发狠的撕咬宋听。 仿佛要生生将宋听咬死。 他从来都是这样的性子。 血流如注,钻心的疼。宋听伤口疼,胸腔里的那颗心脏更疼。 周围急急地围拢而来,又被宋听抬手挥退。 他想让淮序出气。 但淮序很快松开了嘴,甚至还冲他笑了笑。宋听被这个笑迷晕了眼,等反应过来时,淮序已经将两个锦囊握在手里,对着身后的火海丢了进去。 人也跟着扑了过去。 宋听被吓坏了,只来得及将人拦下来,那两只锦囊却瞬间化为了灰烬。 楚淮序在他怀里又是哭,又是笑,宋听紧紧搂着他,眼底猩红。 …… “……好了没有啊?”楚淮序等得不耐烦,转头就看见指挥使大人在发呆,立刻就怒了。 他不客气地冲着人踹了一脚,摊开手掌,“还是把剑拿出来吧,指望你还不如指望条狗。” 宋听紧跟着道:“我就是你的狗。” 回答得这样流利,仿佛这件事本就理所当然,不用经过任何思索。 楚淮序掀了掀唇角,不置可否。而宋听难得地违逆他的意思,说完那句话之后就又垂下眼睛,很认真地盯着手里的头发,仿佛完全没有听见淮序的话。 楚淮序简直要气笑了,却也懒得跟他争这些,闭着眼假寐。 片刻后,那纠缠在一起的头发终于被解开,宋听伸手抚了抚,温柔道:“好了。” 楚淮序懒懒地睁开眼睛,将头发抓在手里看了眼,还算满意:“勉强有点用处。” 第117章 其实真的很疼。 宋听垂下胳膊,悄悄将指间的几根碎发拢进掌心。 他的锦囊没有了,他想要偷偷藏一个新的锦囊。 “我今天将你推出去,你恨我吗?”楚淮序突然开口道。 宋听心脏还跳得厉害,冷不丁听见淮序这样温柔的声音,表情茫然了一瞬,接着摇了摇头,道:“不恨。” 他心想,我永远都不会恨你。 “是我思虑不周,才连累你受苦。” 说着,他的视线又一次落在楚淮序的脸上。不管多少次,只要看他脸上的红痕,宋听都会想到那一巴掌。 就会恨自己几分。 而楚淮序显然也察觉到了他的目光,习惯性地踹了他一脚:“知道就好,伺候得不错,宋大人可以滚了。” “……”这张嘴真是从来都厉害,宋听爱极了。 他的淮序从来都是这么骄傲的一个人,时间和苦痛都无法搓磨他骨子里的那份傲气。 宋听心里又软、又疼,捉住他的脚踝,指腹若有若无地摩挲了两下:“我带了药,先擦一擦。” “用不着,就让它肿着吧。”楚淮序睨着眼,语气随意地说。 宋听伸手摸住他的脸,力道极轻,说是摸,其实只是轻轻地碰了下,像是生怕将他弄疼了,连指尖都颤抖得很厉害。 “抱歉,我不该……不该这么用力。” 楚淮序眉心微微动了动,轻轻笑出声来,带着点(gou)引和促狭的意味: “大人这是说的什么话,要不是这一巴掌,说不定我都没有命跟大人在这里谈情说爱。” 谈情说爱。 因为隔墙有耳,楚淮序的声音放得很轻,几乎是贴着宋听的耳朵,在用气音说话,而这四个字更是被他故意咬得很重、很慢,勾着长长的尾音。 一瞬间宋听仿佛什么都听不进去,耳边只有楚淮序的呼吸声。 他忍不住似的,一掌按住男人的后脑,在楚淮序含笑的目光下咬住他的下颔,咬得楚淮序颔骨绷紧,现出冷硬的线条。 “说你是狗,你还真要当狗了?” 这个举动倒是出乎楚淮序的预料,他被咬得起了点火气,狠厉地扣住宋听的脖子,掐得后者几乎窒息,呛咳着变了脸色。 却仍旧没有松嘴,只是将咬改成了tian,让楚淮序真有一种自己好像变成了一块肉骨头的错觉,直接气笑了。 手掌之下的力道又加重了几分,宋听受不住地继续呛咳着,喉结因此在楚淮序手中轻轻振动着,带起一丝微妙的颤(li)。 这种感觉就像是有一股细微的热流从他受损的经脉上流过,有些说不出的怪异感。 楚淮序不由地被惊了一下,手掌向下移了几分,用拇指按住那块凸起的喉结。 宋听被迫仰起头,那根手指按得他不太舒服,但他习惯了顺从这个人的一切,因此没有任何反抗的动作,只用那双黑沉沉的眼眸,认真地凝视着眼前的人。 这样的目光让楚淮序很不喜欢,他按在男人喉结上的力道不断加重,将那块皮肤磨得通红。 接着骤然松开手,扣着宋听的手掌将人猛地困在身下,一口咬住那块已经被他玩得很(hong)的皮肤。 另只手捧着男人的手掌,覆在自己脸上:“其实真的很疼啊,你心疼吗,宋指挥使?” 当然心疼,心疼得恨不能以身代之,百倍千倍地偿还。 这样想着,宋听的喉结滚动得愈发厉害,眼圈也愈红,一声沉闷的抱歉脱口而出。 “我不要你的道歉,”楚淮序却轻嗤着说,“这是你欠我的,那就替我报仇,宋听,我要亲手将章炳之千刀万剐,你欠我的,所以帮我……” 宋听知道他是故意的,故意在蛊惑他,可他还是心甘情愿掉入这个蹩脚的陷阱里。 在吻住楚淮序那双笑眼时,他郑重地承诺:“好,我答应你,我会帮你。” 楚淮序这才像是满意了,笑着松开手,奖赏似的在宋听的脸上亲了一下: “行了,骗你的,别这副死样子,自己用了几分力道不知道?” 宋听眼眸黯淡,满面的愧疚之意:“可你吐了血。” “那是因为我这副身子的内里早已坏透了,你就是随便碰我一根手指头,我也能立马吐血给你看。”楚淮序口吻随意地说。 明明是他自己的身体,他却仿佛毫不关心。 宋听心里更为难受:“可是……” 楚淮序却没耐心看他这副惺惺作态的模样,没等他把话说完就打断了: “差不多得了,还有完没完了,我随便哄你几下你就顺着台阶往下走就完了,是我叫你打的我,我还能因为这个怪你不成?” “何况大人莫要忘了,大人对我做的那些事,桩桩件件,随便拎一样出来,可都比这个巴掌狠得多。” “废我功力,挑我手筋脚筋的时候,怎么不见大人手软,觉得我疼?” 宋听默然而对,这些事情就是他犯下的,他没办法辩解。 情非得已也好,无可奈何也罢,做了就是做了。要怪就怪他那时身如浮萍、太弱了,没有更好的办法护住这个人。 所以说到底还是怪他自己。 “大人就不问问我,那些小纸人是不是我做的?” “不是你。”眼见着他岔开话题,宋听便也将心底的那些情绪压了下去,不再凭白叫他生气。 刚刚淮序亲了他,他便也亲淮序,先亲一下左眼,再亲一下右眼。 楚淮序在往后躲了一下之后又伸手勾住他脖子,反过来吻住他的唇,极温柔地摩挲,“大人就这么相信我?” “只要是你说的,我都信。”宋听说。 “是么。”楚淮序将这两个字咬得很轻,语气里的笑意却很明显。 他像是很满意宋听这个回答,温柔地啄吻着,“那大人觉得这场戏出自谁的手笔?” “章炳之。”宋听哑着声音说。 楚淮序很轻地点点头:“看来我与大人还有几分默契。”接着问,“那大人觉得这件事是冲你还是冲我?” “冲我。”宋听道。正是因为清楚这一点,他心里才更为愧疚。 要不是因为他,淮序本不用遭此无妄之灾。 第118章 大师想必真的与佛有缘。 “大人知道就好。”楚淮序指尖轻点着他的鼻尖,语气轻佻,“所以我这纯粹是被大人无辜牵连,大人要好好保护我,别让我死了。” 他哪怕只是没什么表情地看宋听一眼,宋听就招架不住,更别说这样刻意地勾他,宋听在他的一颦一笑下,险些压不住心底的妄念,某个瞬间,他几乎想要和盘托出。 他不知道多少次给出自己的承诺:“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大人!指挥使大人!娘娘又不好了!”屋外,有宫女匆匆而来,敲的是宋听的门,声音却很近地传过来。 宋听想起身,却被楚淮序拽住,男人眉目如画,晕着多情的笑意:“大人要去哪?” “太后……” “大人在我的()上还想着别的人,是怪奴伺候得不好?”一只手猛地握住宋听………,后者又惊又激动,下意识将楚淮序带向自己,吻了过去。 楚淮序却轻笑着躲开,将脸埋在宋听颈侧,闷闷地又笑了几声……… 一时之间,纷乱的呼吸和鼓噪的心跳一齐冲击着宋听的理智。 老实说,楚淮序并不擅长此事,一时轻一时重,一时叫宋听心尖儿都发痒,一时又忍不住怀疑他是不是故意在惩罚自己。 但心理上的愉悦超越了这所有的一切,宋听感到前所未有的紧张和兴奋,一想到是淮序在帮他,他就差点…………。 “宋大人……宋大人……大人您睡下了吗?……”门外的人焦急地催促。 一开始的时候宋听还能注意到屋外的这些动静,但很快,他就再也分不出心神来管其他,因为楚淮序挨着他的耳朵、蛊huo他: “大人,专心一点,大人要是这个时候还想着别的女人,奴会很伤心的……” 等宋听终于在楚淮序的(shou)里………时候,那个叫春信的宫女已经在喊杨钊文砸门。 “宋指挥使,您要是再不出声的话,在下就要砸门了。”杨钊文叩了叩门,提醒的同时已经亮出了刀剑。 下一秒,房门被从里推开。宋听负手出现在门口。 “走吧。” 他脸红得跟发了烧似的,神色却已经同平时无异,视线轻轻一掠,便叫春信连抬头直视都不敢。 杨钊文也心惊于这个眼神。 一声轻笑却在这时隔着房门传出来:“多谢大人今日惠顾,下次再来啊,但是记得带赏钱,都是指挥使了,别那么小气……” 听见他的声音,宋听差点连步子都踩不稳,一个趔趄。原本只是脸很红,这会儿更是连耳朵都通红。 春信见了,忍不住心惊。 ——谁能想到呢,冷心冷肺的活阎王,竟然还有这样的一面。 ——居然还会害羞。 “现在情况如何?”宋听的视线却如有实质地朝她压了过来。 春信再不敢多想,垂首,压着声音回:“奴婢出来前,人已经吐过三回血,意识不清,章炳之和那位空行大师都在。” “不过还请大人放心,如意姑姑已经醒了,正看着呢。出来前奴婢听了一耳朵,那大师现下说要将怀月公子绞死,才能破除诅咒。” 一听见死这个字,宋听脸色便沉下去。春信不敢多言,默默地在前面引路。 ——那刀疤脸的秃驴居然想要那位怀月公子的命,是嫌自己活够本了。 ——那位公子可是大人心尖尖上的宝贝,如珠如珍地宠着。 这一夜,太后情况前所未有的凶险,宋听不眠不休地帮她运功逼毒,才勉强吊住了一口气。 但所有人心里都清楚,太后怕是不行了。 “大人,喝碗热粥吧。”如意从厨房端来一碗白粥和一碟佐粥的小菜。 宋听熬了一夜,损耗了太多真元,脸色并不比太后好多少,这段时间他忙里忙外,心口的伤久久没有愈合。 尤其昨夜的那场……,伤口似乎又裂开了。 这时候房里只有如意和春信两个丫鬟以及宋听和空无大师。章炳之原本也守着,但他年纪到底大了,熬了大半夜熬不住了,被春信劝了回去。 “你们俩先出去吧,本座有话要同空行大师说。”又喝了两口粥宋听便吩咐如意和春信。 空行正闭目诵经,闻言睁眼望过来,正对上宋听的目光,宋听朝人点了点头:“空行大师。” 后者同样点头行了个佛礼。 如意和春信对视一眼,起身道:“我们就在外面,大人有任何吩咐尽管叫我们。” 太后的厢房有内外两间,外间原本睡的是贴身伺候太后的几个宫女,后来太后出事,宋听和章炳之便也是守在那里。 只有空行大师能够进入里间,在太后身侧诵经祈福。 便是连宋听也只有在运功逼毒时才进入里间,像这样将丫鬟支走,单独同和尚留下,是于理不合的。 只是事出紧急,没人再顾得上这点。 倒是空行有些紧张地又看了宋听一眼。对于这位锦衣卫指挥使的赫赫威名有所耳闻,心知对方不会无缘无故留下自己单独相处。 可又拿不准他究竟想做什么,心里不由地更加忐忑不安。时不时地拿目光偷偷瞥宋听一眼。 然而后者却一动不动地端坐着,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好像真就是嫌屋里人多,才把多余的人打发走。 空行打量着、忐忑着,结果一直也没见对方有所动作,渐渐地也就放下心来,以为真的只是自己想多了。 但就在空行刚松一口气的时候,宋听目光忽然落了过来:“大师在寺中修行几年了?” 这道目光虽然冷,语调也没什么起伏,却也并不严厉,口吻更像是无聊之下的一种随意的攀谈。 空行的心脏却再一次皱缩起来,不动声色道:“再有两月,便是三年了。” 闻言,宋听笑了笑,将那碗白粥一气儿倒进肚子里,白瓷碗轻轻往食盒里一磕: “短短三年便有如此成就,大师想必真的与佛有缘。” 空行的额角不知不觉渗出冷汗:“不敢。” “大师客气了,不过大师——”宋听又笑了笑,慢吞吞地站起身,忽地以极快的速度靠了过去! 空行被这犹如鬼魅的身形骇了一跳,脸上登时露出惊恐的表情,只是他尚未来得及反应,右手便已被宋听牢牢地扣住了。 第119章 长命锁 后者脸上仍是那副无悲无喜的表情,眉眼间的神情却比前一刻冷得多,漆黑的眼眸扫视着空行,像一把见血封喉的利刃,寒得叫人头皮发麻。 “宋、宋指挥使,您这是……何意?” 宋听却不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就着之前没说完的话,继续问道:“不知大师落发之前干的是什么行当,手上怎会有如此多的茧子?” 空行的肌肉有一瞬间的紧绷,那张狰狞的面孔露出掩饰不住的凶光和惧意。但那只是很短的一瞬,很快他整个人就放松下来。 “阿弥陀佛,贫僧既已皈依,前尘俗事便都忘了,无需再提。” “是忘了?”宋听继续逼近他,“还是不敢说,不能说?” 空行眼神闪了闪,额角的冷汗更密。方才的冷静不过是他强装出来的,面上看似越淡定,实则心里越忐忑。 而宋听的一声声质问更是动摇他岌岌可危的心理防线。 但就在此时,宋听忽然松开手,退开寸许。 他第三次看了一眼空行,当着后者的面,从怀里取出一枚长命锁。 空行顿时脸色大变。如果说在此之前他尚存侥幸心理,那么这一刻,是真的惊惧交加,后背冷汗直流。 宋听将长命锁压在空行身侧的案几上,目光沉沉: “大师不想管凡尘俗世,那俗世中的这些人,大师还管吗?” 拨动佛珠的动作稍顿,手中的紫檀木佛珠骤然绷断,一百零八颗珠子一颗颗蹦落在地上,溅得到处都是。 空行脸上那层平静的假面再也维持不下去,伸手就要夺桌上的长命锁。 然而他并没能得手,因为宋听比他快一步,在他伸手的同时已将长命锁拿了回去:“大师这是做什么?出家人四大皆空,怎么还抢别人的东西?“ 空行不欲同他多话,一击不成又来一击,宋听冷笑一声,一掌劈在老和尚胳膊上。 这一掌看似轻轻松松毫不费力,却是生生将空行的胳膊劈断了,老和尚惨叫一声,竟是完全失去了反抗的能力。 宋听却施施然地坐了回去,甚至有闲心端起茶碗,喝了一口茶。 茶水放了太久,早已冷掉,他却喝得有滋有味似的。 等到那一口茶落进肚子里,才慢条斯理地将碗盖扣了回去,将茶碗放回了手边的案几上。 碗底和案面相碰,发出“咚”的一声响。其实他的这个动作远算不上重,但在落针可闻的房间里,这声动静还是叫空行的心头狠狠一跳。 若是仔细瞧的话,便是连脸上虬结扭曲的疤都跟着心跳在微微颤动。 宋听视线一抬,神色依旧平静:“大师有什么话想同本座交代吗?” 空行捂着胳膊,牙关紧闭,不愿意吭声。 宋听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既然大师不想说,那就由本座替大师说。” 宋听将长命锁抛回给他,慢吞吞地开口:“空行,本名沈宝根,原先是鹿坳山的一名匪寇,在山上排名老三。” “三年前朝廷发兵鹿坳山,匪寇占据地理优势,负隅顽抗了七天六夜,最终还是被朝廷降服。” “而作为虎头帮的头领之一,沈宝根原本应该被斩首示众。”说到这里,宋听的目光冷冷地落在空行身上,“敢问大师,这匪寇是如何逃脱的?” 空行紧咬着牙:“……” “大师不愿意说,那便由本座来说。当日负责剿匪的是宁州府沈知林,他是章炳之的学生。” “他得了老师的命令,偷偷放了你和你那怀着孕的的夫人一条生路,但作为代价,你从此要听他们的命令行事,是不是?” 空行:“……” “那个时候他留下你,或许是为了其他的事情,但后来并没有用上你。直到三年前,你们决定利用祈福大典做文章。” “朝廷重视祈福大典,而每年的祈福大典都是由本座在负责,所以你们就想利用这个机会,除掉我。” “同一年,章炳之将你送来白马寺,鹿坳山的匪寇沈老三死在了五年前,白马寺却在三年前多了一位空行大师。” “从此以后,这位空行大师潜伏在寺中,只等着一个机会对本座下手。而今年,这个机会终于来了,怀月就是你们的机会。” 怀月是宋听从江南带回来的人,身份原本就为人诟病,加之宋听将他看得太紧,保护得太好,一张银面具隔绝了所有人的试探,身份便更加可疑。 “楚明姝的死是第一枚棋子,章炳之知道本座一定会力保怀月,从而和太后起冲突,但他心里也清楚,光靠这一点不足以将本座拉下马。所以又准备了第二步。” 谋害当朝长公主已是大罪,但章炳之的第二步更大逆不道,竟是直接对太后下手。 “只不过章炳之并不想真的要太后的命,给太后下的毒剂量应该很轻,完全不足以致命。” “你们想要的只是让太后在祈福大典上一病不起,从而顺势将你这位空行大师推出来,借你的口,让太后相信白马寺里有妖人。” “祈福大典太重要了,容不得任何差错,太后势必会心生怀疑,你们便可以借机将这顶妖人的帽子扣到怀月头上。” 【太后已经被吓成了惊弓之鸟,如果你还要继续保我,就是犯了太后的忌讳,到时你保我的态度越坚决,太后对你就会越失望,一个不当心你就会人头落地。】 【但章炳之不一定真想要太后的命,他还没有那个胆子,他一定是找了某种药,能让太后在祈福大典上倒下,从而破坏大典。】 【那个时候,他就可以顺势将空行推出来,让他治好太后,再找出我这个妖人。】 【而且那个老东西应该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所以才会千方百计要摘我的面具,叫你罪加一等。】 【但他没有想到的是,下药的不止他一个,还有我,我跟他不同,我是奔着要太后的命去的。】 巧合之下,事情就变成了如今这个样子,怀月这个妖人找出来了,巫蛊之术焚毁了,太后的情况却没有好转,反而越来越糟。 第120章 罪该万死的故人 这些都是淮序的推测,只是沈宝根的身份淮序并不清楚,只以为对方是章炳之安排的人。 好不容易见了一面,两个人并非只行了荒唐之事,也将如今的形势分析了一番。 两个人的推测同他不谋而合。现在看空行的表情,这些推测和章炳之的计划应该八\/九不离十。 淮序从来就聪明。宋听在心里这样想着,十足的骄傲。 他的小公子啊,是这个世界上一等一的聪慧之人。 “旁的那些本座都不在乎,如今本座只问你,关于怀月,你们知道多少?”他手指敲了敲长命锁,黑目蒙上一层冷意,“想好了再说。” 空行嘴角抽动着,面色愈显得更为狰狞,他打量着宋听,目光却总是忍不住落到那把长命锁上。 “空行大师整日与青灯古佛为伴,心境非比寻常,而本座只是个俗人,耐心有限,本座手底下的人更是。” “小孩子家家的,细胳膊细腿,那些大老粗轻轻一碰,说不定那脖子就——”宋听将长命锁轻轻一握,那元宝形状的银锁便在顷刻间化成了齑粉,“——碎了。” “……”空行心头咯噔一下,抬眸便迎上对方森冷的目光。 这个人什么都知道了,在瞒下去也毫无意义。他无意于为章炳之那老东西卖命。 “指挥使大人怎么能保证我的儿子还活着?” “你只能选择相信本座。” “那指挥使大人能否保证,要是我说了,就保下我儿子的命。” “那要看你说了什么,本座想的不是废话。” 很显然,宋听并不给他谈条件的机会,他们的命已经捏在这个人的手中,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坦白。 空行重重地,缓慢地吐出一口气:“我知道的并不多,章炳之并不怎么信任我,只叫我按照他的意思行事,别的不用管。” “但我无意中听见他手下汇报,说了什么我没听清,只是章炳之很高兴,说什么连老天爷都帮他,还提到了楚这个姓。” 楚是天家的姓,因为如此,空行才记得那么清楚。 “除此之外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长命锁的损毁给空行造成了不小的打击,如果说之前他还拿捏着高僧的姿态装模作样,这会儿便露出了老态,神色间甚至带上了点乞求。 “我只是他们手里的一颗棋子,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罪不及孩子,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他还那么小,求您留他一命……” 宋听其实也猜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他只是想从空行口中确认一件事,现在他已经得到了答案——章炳之提前就已经知道了楚淮序的身份。 他不确定章炳之是因为无意间看到了淮序的脸才认出他来,还是手里已经有了实质性的证据。 如果是后者,那么他们之前所有的自证都将前功尽弃。 一旦证实怀月就是楚淮序,那么不管是太后还是章炳之,都不会让他活下去。 这让宋听心里的不安持续性的扩大。行至这个位置之后,他已经鲜少会生出这般不安的情绪,仿佛某些事情已经脱离了他的掌控。 甚至于有那么一息的时间,他有一种时光倒流,他又回到了五年前的错觉。那个时候端王府已经覆灭,淮序被下了诏狱,他却不知该如何救他。 那个时候的茫然无措,直到这一刻想起来,仍叫宋听觉得心肝俱裂。 他忽然很想淮序。很想见他。 想到这里,宋听豁然站起身。 空行原本跪在地上,这时跟着起身,急切地追了两步:“宋大人——” “你的儿子很可爱,”宋听顿住脚步,回了下头,“只要你配合本座,本座便保他毫发无伤。” …… 在房内不知时间流逝,出来才发现屋外天都快亮了,寺里的僧人正好敲响第一道钟声。 宋听便踏着悠远沉重的钟声回到他和淮序的院子里。 已经有小沙弥在洒扫,仍和他们第一天上山时一样,一个在前头扫落叶,另一个在后头洒水。 窗户嘎吱一声被推开,眉目如画的男人懒懒地倚在窗口,还未来得及束发,那把乌黑柔顺的长发便懒懒地散在身后。 身上照旧披了一件艳丽的红衣,抬眼的时候伸着胳膊打了个哈欠,慵懒的像只猫。 “早啊指挥使大人,看这样子是在太后娘娘的房里待了一夜?”淮序一抬眸,也看见了他,双手搭在窗户上,讥讽道,“大人是外男,传出去也不怕被人说闲话?” 宋听觉得他应该是在吃醋。 每次他从太后那里回来,淮序都是这个样子,阴阳怪气地怼他,还嫌弃他身上的脂粉味。 起初的时候宋听不敢确定,他怕只是自己的自作多情,淮序根本不是这个意思。 他克制着、隐忍着,不敢让自己往那方面想。 但一次又一次,他终于还是忍不住心生妄念,觉得淮序就是在吃醋。 在他们重逢的那天,淮序就提过他和太后一嘴,他说:【指挥使大人不愧是太后的座下犬,这么多年盛宠不衰……】 昨日他为太后逼完毒,过来找淮序,淮序也是差不多的一句话,满面的厌恶和不高兴。 ……他就是在不高兴。不管他恨不恨他自己,都还是会不高兴。 宋听的心脏因为自己的这份妄念怦怦地跳动起来,迎着那人似笑非笑的目光,一步步靠近。 晨曦微露,一缕阳光正巧落在楚淮序脸上,让他的身上像镀了一层光。 依稀间,叫宋听忽然想起来八年前在朱雀街头初见的那一幕。 当时他像狗一样趴在地上,意气风发的小贵人一袭白衣站在他面前,朝他伸出手,笑着问他:“你要不要跟我回家?” 当时就有阳光洒在楚淮序身上,小贵人丰神俊朗、意气风发,每个字都带着藏不住的傲气。 宋听从没有见过这样的人,一时之间只觉得这个人简直像极了话本里那些下凡的神仙。 而楚淮序也的确是神仙,小神仙将他从黑暗中拉出来,赠予他光。 他却恩将仇报,将神仙拖下神坛,打入了地狱,沾染满身的泥垢。 “大人在想什么,不会又是在看着奴的脸,想你那位罪该万死的故人吧?” 第121章 皇帝亲临 宋听手掌轻轻扣在他咽喉上,声音很沉:“不准这样说。” 怀月却对他这句警告充耳不闻,挑衅地望着他:“奴说的不对吗?大人这样维护那位故人,也不怕寒了太后和陛下的心?” 宋听的手掌一点点收紧,双目赤红。 宋听的手劲有多大杨钊文是知晓的,之前在未央行宫亲眼目睹过这人不费吹灰之力地捏断了两个宫女的脖子。 现在若是想要掐死怀月,同样易如反掌。 “宋大人,手下留情。” 宋听目光冷冷地扫向他:“怎么,杨统领是愈发不将本座放在眼里了,本座管教自己的人,杨统领也要插手?” “在下不敢,在下只是奉命行事。” 宋听眉峰压了压,骤然松开手,怀月捂着脖子咳得很厉害,嘴上却依旧不饶人,边咳边笑: “大人你看,这位杨统领是不是很像你手底下那个暗卫,全都是木头桩子,大人不如想办法将人收了,凑成一双木头桩子。” 宋听面无表情地扫了他一眼,走了。 淮序在他身后扬着不知从哪儿变出来的一条锦帕,朝他喊着:“再来啊大人,昨日伺候得大人可还满意?” “……”宋听气息不稳,差点就在杨钊文面前显出狼狈。 回到房内不久,小五神不知鬼不觉地现身在房中。 “回来了?” “是。” “事情办得如何?” “人已经送到,请大人放心。” 淮序的身体状况始终是扎在宋听心里的一根刺,找到鬼面神医之后他便命几名暗卫,马不停蹄地将人秘密送回了长安,只等着祈福大典之后替淮序医治。 总算有一桩好事,宋听稍稍松了一口气。 “还有一件事,”小五说,“王广鹤今日便可抵达白马寺,不过……小皇帝也跟着一起来了……” 宋听表情出现一丝裂痕:“你说什么?” 小五咽了咽喉咙,只得又说了一遍:“小皇帝……跟着一块来了……” 宋听头疼地掐了把眉心:“他来做什么?” 白马寺眼下乱成这样,小皇帝来凑什么热闹,难不成是嫌还不够乱,千里迢迢来添一把火? 小五很显然回答不了他这个问题,战战兢兢道:“属下不知道啊,兴许……兴许是担心太后。” 担心个屁。 宋听在心里暗骂了一句脏话。 “先下去吧。” …… 当天傍晚,长安来的车驾终于到了。 虽然早就有所准备,但真的看见小皇帝掀开帘子从马车上下来时,宋听还是两眼一黑,差点忍不住动手打人。 “陛下。”皇帝亲临,宋听作势就要行礼,却被小皇帝给伸手拦住了,“宋卿,朕这回是偷偷过来的,没想要太多人知道,不必行礼。” 白马寺如今不太平,确实越少人知道皇帝在这里为好。 但既然小皇帝明白这个道理,还过来做什么? 宋听越想越觉得头疼,脸色不由地更加难看。 小五在旁边感受到自家大人森冷的目光,感觉自己的脖子有些凉飕飕的。 “宋爱卿怎么这副表情,看见朕不高兴?”连小皇帝都察觉到了,笑嘻嘻地对着宋听,明知故问。 宋听黑着脸:“微臣不敢。”他走到另一边,将还在车内的王广鹤扶出来。 后者在马车里颠簸了五六天,一把老骨头都快颠散架了,脚踩在地上时险些站不稳,若不是有宋听扶着,早就软着腿脚摔下去了。 “多谢指挥使。” 宋听微微颔首。 “院首可还撑得住?”小皇帝道。 “多谢陛下,老臣无碍。” 闻言,小皇帝立刻道:“既然如此,那咱们还是快些去看看母后吧,朕心里真是挂念!” 在王广鹤一行人快马加鞭赶赴白马寺的时候,沿路早就有锦衣卫将最新的消息往来传递,因此不用宋听他们多说,王广鹤对太后如今的状况已经差不多了解。 见他步子虚浮,宋听便一把将人捞起来,往自己背上一甩:“王大人,得罪了。” 王广鹤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人已经到了一丈之外—— “欸——慢点儿——慢点儿……” 太后的身体一日差过一日,到了这时候几乎每时每刻都在昏睡着,春信和如意轮流守在床边照顾。 此时候在旁边的是春信。 “母后,儿臣来了。” “母后,您睁开眼看看儿臣。” 小皇帝握着太后的手,眼圈通红,强忍着才没掉下泪来。后者却紧闭着双眼,完全听不见儿子的呼唤。 “陛下。”宋听将小皇帝扶起来,“先让王院首为娘娘诊断。” “是啊陛下,切勿伤心过度,以免伤了龙体,有王院首在,娘娘一定能逢凶化吉。” …… “陛下先喝口茶,润润嗓子。”君臣两人坐在外间的案几前,隔间的门敞着,从两人的位置可以看见半张床。 楚明焕捏着杯子,脸色称不上好。“宋卿可知道是谁要害母后?” 宋听忽地跪下来:“臣护卫太后娘娘不利,罪该万死。” “在朕面前,宋卿何必如此,起来吧,朕只是随便问问,又不是要治你的罪。” “……” “朕不信什么怪力乱神之说,鬼神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人心。” 在寺院说这样的话,着实是有些好笑的,两个人的表情却都很严肃,小皇帝见宋听不肯起,亲自将人扶起来。 “若世上有鬼神,那朕恐怕早就被冤魂撕碎。” 宋听心里悚然一惊:“陛下慎言。” 小皇帝却不当一回事,满不在意地笑了笑:“宋卿难道不是这样以为的?” “……”宋听说不出话。 他和楚明焕,谁不是踩着累累白骨才走到今天这个位置,若真的有厉鬼可以索命,他们确实早就应该死过无数次。 “陛下乃真龙降世,纵使有鬼魅魍魉,也无法近陛下的身。”他淡声道。 然而这话也不知道哪里叫小皇帝觉得好笑,他笑着摇了摇头,又叹了一口气,“朕到底是不是真龙,宋卿难道不清楚吗?” “……”这话宋听就更不敢接了,皇帝可以调侃自己,他却是万万不能的,只好默然以对。 第122章 怀月只是怀月 内间,王广鹤正在为太后施针,太后面色如纸,满头的冷汗,需要春信不住地用帕子为其擦拭。 “宋卿,你老实告诉朕一句实话,那个怀月是否当真是……” “陛下!”一听见这个名字,宋听便再次跪了下去,“臣万死。” 小皇帝又去拉他,这回却是怎么都拉不动,气得脸色更不好了: “给朕起来,别动不动就跪,朕就想让你说句实话,就那么难吗?朕不要他的命,朕只是……” 他看着宋听,原先就有些发红的眼圈,更红了。 宋听却垂着脑袋,字字句句往皇帝心窝上戳:“陛下,臣可以拿项上人头保证,怀月不是妖人,他只是臣从江南带回来的人,因为与故人相似,臣一时糊涂,便……” “宋卿,朕说了,朕不信那些神神鬼鬼的事情,自然也不认为他是妖人,朕只想知道,那位怀月公子,究竟是与故人相似,还是故人归——” 皇帝一个“来”字未能说出口,就被宋听打断。 “陛下。”后者在这时抬起头,目光直刺向他,一字一句,态度坚决,“怀月只是怀月,同任何人无关。” 他的目光太冷、太决绝了,直刺得人心里发寒,楚明焕心头狠狠一跳,眼底那点微弱的希冀散去。 “朕……”朕何尝不知道人死不能复生,可是…… 小皇帝整个人颓然地跌坐在位子上,眼眸垂着,辨不出神色。但宋听能感觉到他此时心情不佳。 过了好一会儿,楚明焕极小声地开口:“朕知道了。”几个字似乎用尽了他浑身的力气,说完之后又过了许久,才接着道,“宋卿起来吧,朕不问就是了。” “咳咳……咳咳咳……”内间,数十根银针下去,太后终于有了反应,开始咳嗽起来。楚明焕坐不住,匆匆走了进去。 “王院首,太后情况如何?” 正巧,王广鹤施完最后一枚银针,擦了擦脸上的汗,说: “启禀陛下,娘娘中毒颇深,体内的毒素已经侵入五脏六腑,多亏了宋大人每日以内功逼毒,娘娘才能坚持到此刻。” “方才老臣虽已为娘娘施针,但是否能成功,臣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这番话说的客气,实则就是在告诉小皇帝,太后能不能醒过来,全靠造化。 王广鹤是整个太医院最德高望重的院首,医术精湛,原本以为只要他到了,太后的毒就能解了,却没想到连他都没有办法。 小皇帝面色沉了沉。“按王院首的意思,太后是被人下了毒?” “当然是下毒,”王广鹤解释说,“此毒名为千日醉,是种很奇特的毒,可以叫人即刻毙命,也可以在神不知鬼不觉中取人性命。只要剂量把握得当,它甚至可以在一千多天之后才让人毒发身亡。” “毒素发作时,能叫人想起此生最为恐惧之事,让人如癫如狂,仿佛日复一日的沉浸在那些恐惧之中,故而叫千日醉。” “因为实在罕见,甚至很难让人看出来,只以为中毒之人是得了什么疯病。但观太后娘娘的情况,下毒之人应当用了不算少的剂量,才被老臣发现。” 这番话和淮序说的大差不差,宋听早已清楚,皇帝却是第一次听说,神色顿时焦急起来:“那现在还来得及制解药吗?” “老臣才疏学浅,并不懂得千日醉的解药,甚至从前也没有见过中毒之人,对此毒的了解,只在古籍上见过一二。” 太后的情况已经耽搁了那么久,若是有解药说不定还能有一线生机,若是连解药都制不出来,那还真是听天由命了。 一时之间,房里的气氛凝重起来。 “陛、陛下!”有人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 楚明焕认出来人:“阁老。” “老臣见过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章炳之这几天食难咽寝难安,比之在京中时老了许多,皇帝体谅他年纪大,没让人真的跪下去就将人拦住了: “阁老不必多礼。” 章炳之浑浊的眼眸里闪着泪花,“老臣有愧于陛下,竟让妖人混入娘娘车驾,做下如此歹毒之事……” “……”宋听额角跳了跳。 这老东西,又开始胡说八道,真想一刀将人直接结果了。 而小皇帝的表情也带着几分无语。 宋听按了按腰间的软剑,敛下情绪:“陛下,章大人,太后娘娘还在休息,我们移步到外间说话吧……” …… “千日醉?恕老夫孤陋寡闻,此前竟是从未听说过。” “王院首说是苗疆的一种奇毒,无论是直接服用还是长时间接触,都能致人死亡,最长的潜伏期可达一千多日。”楚明焕道。 章炳之面色凝重:“这药该不会是那个妖人所下吧?” “章大人。”宋听原先不动声色地听着,这会儿终于听不下去,“之前您跟那位空行大师信誓旦旦的说太后娘娘不是中毒,是中了巫蛊之术,这才说怀月是妖人。” “现下怎么又说是怀月下毒了?既然怀月都是妖人了,为何不用妖术,反倒要用毒?恕本座孤陋寡闻,还没听说过什么鬼魅是用毒害人的。” 章炳之被噎了下:“这……” 宋听却没给他反应的机会,步步紧逼:“大人认定怀月有罪,究竟是真的觉得他是妖人,还是他必须是妖人?” 他很不喜欢将这两个字用在楚淮序身上,每说一次,心就像在钉板上滚过一圈。 “指挥使的意思是老夫故意在陷害他?”章炳之脸色很难看,“即便那怀月不是妖人,他也仍旧有重大怀疑。” “若老夫没有记错的话,怀月公子曾赠了长公主一只香囊,但因为公主突逢意外,那只香囊便阴差阳错的落到了太后娘娘手中。” “此后娘娘便出了那样的事,难不成指挥使觉得这事只是巧合?” “再者说,指挥使要如何解释五年前就应该死去的人,却被大人日日带在身边,还出现在东行的车驾中?” 宋听面色铁青:“阁老的意思是,是本座蓄意谋害太后?” 第123章 肖似故人 “老夫相信这必然不是指挥使的本意,但出于指挥使同那人的关系,被迷惑也情有可原。” 章炳之浑浊的目光在宋听身上扫过一周,意有所指道,“而如果那怀月真是那个人,无论犯下何种罪行,都不足为奇。”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互相吵了起来,楚明焕心情本就郁郁,被吵得更是心烦头疼。 “好了,都别吵了。”小皇帝曲起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既如此,将那个怀月和那位空行大师一起叫过来,朕亲自问问。” 空行基本都在外间为太后诵经祈福,每日只休息几个时辰,刚才没在外间看见人,章炳之便着人去请。 怀月先到,小皇帝当时正低头喝茶,听见脚步声下意识抬眸,一眼便看见跟在小宫女身后的红衣男人—— 像。 太像了。 楚明焕心头大惊大喜,又带着难以言说的伤痛,手中的茶碗拿不住,应声落在脚边,碎得四分五裂。 “楚——”情急之下,他咻地站起身,一个名字滚在舌尖上,又被他硬生生咽回了肚子里。 他想起了宋听方才的那番话。 不能说出那个名字。 不能说…… 可这分明就是……他绝对不会认错的。 绝对绝对。 …… 怔忡间,人已经走到眼前,怀月跪在他脚边,冲着他行了个大礼: “奴怀月,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还是怔怔地,心里明明有许多话要说、许多话要问,却一个字都说不出话来,指尖颤抖得尤为厉害。 为了不让人察觉出端倪,他只好将双手藏在袖中,用力地握紧。而嗓子眼似乎被什么粘住了,依旧出不了声。 直到宋听提醒他:“陛下。” 楚明焕才恍然惊醒,不着痕迹地将肺腑间的那口浊气吐出来,抬了抬手:“起来吧。” “谢陛下。” “你叫怀月?”楚明焕看着怀月,眼神中夹杂着打量,那些暗流涌动的情绪已经被他悄悄藏了起来。 这几年坐着那把人人歆羡的龙椅,他学得最好的就是忍耐。 怀月略略点了点头,低眉顺眼道,“是。” “你与朕的一位故人长得很像。”皇帝斟酌了几番,到底还是将这句话说了出来。 说完立刻有些后悔,先是看了宋听一眼,后者脸色果然不大高兴。小皇帝心里惴惴的。 “奴知晓。”倒是怀月神色如常,“宋指挥使就是因为奴肖似故人,才将奴从江南带回来的。” 这件事楚明焕早就听说了,他点了点头,忍不住再次感叹说:“确实很像,连朕都差点分不清。” 这话一出来,章炳之顿时变了脸色。 差点分不清就是已经分清了,小皇帝简单一句话,就将扣在怀月头上的那口大锅给推了。 宋听和怀月本人同样意外,两人的视线不着痕迹地交汇了一瞬,怀月笑了笑,反问皇帝:“不知陛下觉得奴哪里不够像?” “那人眼尾没有你的痣。而且你们的气质也完全不同。”楚明焕说。 眼看着小皇帝就是这个意思,章炳之急忙道:“皇上,一颗痣说明不了问题,气质也可以改变,此人就是——” “朕不会认错。”小皇帝却打断他,表情肃然,“阁老,朕不会认错。” 小皇帝的皇位是章炳之和宋听帮他夺来的,他从小就很尊敬两人,也很怕这两人。 在章炳之的眼中,楚明焕和他那位母后一样,都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但这颗软柿子却在今天拂晓了他的面子,摆明了要同他对着干。 “……”章炳之表情瞬间僵了僵,眼底漏出一丝惊讶。 “朕不会放过一个忤逆之人,同样也不会仅仅因为长相相似就错杀朕的子民,否则朕成了什么了,阁老、宋卿,你们说是不是?” 宋听恭敬道:“陛下英明。” “就是嘛,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有两个长相相似的人没什么稀奇的,旁人也许分不清,但朕不会,宋卿也不会,是吧宋卿。” 宋听又道了声是。 ——皇帝铁了心要保下怀月。 如果说在此之前章炳之只是有这个猜测,这会儿便彻底证实了。小皇帝的意思已经足够明显,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他站在了宋听这一边。 “纵使如此,但是陛下,”章炳之掩下心底的骇然,还是想要将怀月拉下水,“那些大逆不道的东西是从这人房里搜出来的。” “老臣以为,不管他是不是端王府余孽,想要谋害陛下和太后娘娘这件事无论如何都推脱不掉。” “自古以来,巫蛊之术都为人所不容,还请陛下圣裁。” 宋听一条胳膊搭在木几上,眼皮轻轻掀了掀:“阁老又如何能证明,这些东西不是有心之人放进去的?” “宋指挥使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是怀疑老夫故意陷害他不成?” 宋听视线从他脸上掠过,不置可否。 眼看着两人又要吵起来,小皇帝赶紧打圆场:“两位爱卿都先别激动,这里面说不定有什么误会。” 小皇帝往门口的方向瞥了眼,“不过那空行大师的禅院住的很远吗,怎么人还没到?” 两个院子虽说在一东一西两个方向,但他们都已经说了那么久的话,这会儿怎么都应该到了。 章炳之心里也觉得奇怪,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下宋听,后者正气定神闲地垂眸喝茶,脸上不见半点焦躁。 章炳之心脏忽地一沉,顿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陛下!”恰在此时,去请空行的几个侍卫回来了,身后却不见空行的身影。章炳之心里的预感更为不妙。小皇帝道,“那位空行大师人呢?” 为首的侍卫将一个木盒呈上去:“卑职无能,并没有找到大师,但找到了这个。” 楚明焕伸手去接那个盒子,却听侍卫说:“陛下当心,卑职等人赶到时这木盒正在燃烧,火虽然灭了,盒子却很烫,陛下还是不要碰为好。” 楚明焕定睛一看,果然发现木盒的底部已经被烧得漆黑,边上也有一大圈被烧毁了。 手靠近时还能感受到余温。 第124章 你们确实很不一样。 “给本座吧。”宋听上前两步,侍卫便转而将木盒呈给了他。 滚烫的木盒一到宋听手里,就将他手指的皮肤烫红了,可宋听却仿佛感觉不到痛,神色如常地将木盒打开。 木盒外面已经损毁得很严重,所幸里面的东西没有受到波及。 “这是什么?”小皇帝好奇地将几张纸接过去,不由自主地念出了纸上的字,“罪人楚明焕……” 小皇帝一张张看过去,这些纸上赫然写着小皇帝和太后等人的名讳,小皇帝每看一张,脸色就白一分。 一圈看下来,纸上这些名字不多不少正好和之前那些纸人背后的一一对上了,甚至连内容都一模一样。 皇帝惊怒交加:“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陛下息怒,这里面定然是有什么误会!” 早在皇帝握着那几张纸的时候章炳之就已经吓得不轻,到了此时差不多已经稳定情绪,当即跪了下来。 “凭几张纸说明不了什么,空行大师如今生死未卜,说不定是有人陷害于他,故意制造了这些东西出来。” 东西从他房里搜出来就说他是妖人,对着他喊打喊杀,现在换成从空行房里搜出来,就成了有人要陷害。这老狐狸当真是不要脸。 怀月在心里嗤笑了一番。不过……他的视线在屋里不经意地转了转,和不远处的宋听对上了眼神。 后者微不可察地冲他点了点头,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眼神。是叫他放心的意思。 ——看来是他们这位厉害的指挥使大人已经想好了对策,打算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 “卑职也怕是误会,因此斗胆从大师房里取了一份其抄写的经书,陛下请看。”那侍卫将经书也递了出去。 怀月被吸引了注意力,视线跟着小皇帝一转,发现经书上的字迹同纸条上的字迹丝毫不差。 “哼!”楚明焕将两样东西递给章炳之,“如今证据确凿,依朕看,那个什么空行并不是什么大师,而是妖僧,此番事情必然与之有关,阁老糊涂,被这个妖僧给骗了!” 章炳之抖如筛糠:“老臣……老臣也只是……” “朕知道的,阁老也是担忧母后的身体,才会一时情急着了那妖僧的道,朕不会怪罪阁老,阁老快请来吧。” 说完,小皇帝转而叫了宋听:“宋卿。” “臣在。” “给朕找,朕要活的。”楚明焕说,“朕倒要看看那妖僧究竟有何居心!” “臣领旨。” …… 王广鹤对千日醉的了解仅限于曾翻阅过的古籍,短时间内找不出什么行之有效的解毒方法,也不敢贸然尝试,只能靠银针吊住太后的那一口气。 本质上和宋听用内功逼毒一个道理。 小皇帝在外间守着,怀月也一道陪着。 这个状况超出了楚淮序的预料,他无法肯定小皇帝是不是真的信了他这个伪造出来的身份,更不知道对方肚子里打的什么主意,只能以不变应万变,安静地陪对方坐着。 那个女人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躺着,面如金纸,病气深重,堪堪只剩下一口气吊着。 毒素在她体内不断地损伤着她的五脏六腑,肺腑间的血又开始往外溢,断断续续地从嘴里吐出来…… 单单看如今的样子,便能知道她此刻正在承受怎样的痛苦。 千日醉。 这个名字有多好听,毒性就有多可怕。它会让中毒之人昏迷不醒的同时,将人心底的恐惧无限放大,然后日复一日地重复做那些噩梦,最后让人在那些噩梦中惊惧而亡。 这样的死亡方式正适合里面这个女人,也适合小皇帝和章炳之,以及…… 宋听。 楚淮序忽然感到畅快。他隐在袍袖之下的手指用力掐着掌心,指甲几乎陷进肉里。 “怀月。”小皇帝忽然叫他的名字,楚淮序的思绪戛然而止,侧身面对楚明焕,“陛下。” 楚明焕将手边的那碟点心推过去:“白马寺的点心很不错,怀月尝尝看。” 楚淮序恭敬地点点头:“多谢陛下。” 小皇帝笑了笑,见他不动,拈了一块绿豆糕递过去。怀月愣了愣,诚惶诚恐地接过,又道了声谢。 小皇帝看着他,看了很久,眼神里含着太多种情愫,就像在透过他看另一个人,又像只是在看他。 这让楚淮序心底更加不踏实。他总觉得小皇帝的态度怪怪的。 “不必紧张。”小皇帝却像是能看透他的内心,说,“公子同朕的那位故人太像了,看见公子,朕就会想起他,想他如果还活着,会是什么样子。” 怀月轻轻咬了一口绿豆糕,垂眸道:“总不至于同奴一般。” “你们确实很不一样。”小皇帝说。他自己也同样拈了块绿豆糕,低头咬了一口。 白马寺的绿豆糕是一绝,松软香甜,入口即化,楚明焕却感觉舌根有些发苦。 “其实说是故人,不过是朕一厢情愿地这么认为,那人或许根本不记得同朕之间有过交集。” “……” 说实话,楚淮序还真不记得。小皇帝方才一口一个故人,楚淮序还觉得奇怪,他平时阴阳怪气宋听习惯了,便也以为小皇帝是在阴阳怪气他。 此刻听对方的语气,似乎不尽然。 这人似乎对他没有恶意。可他同小皇帝能有什么交集? 他似乎连小皇帝的面都没见过几次。 倒是小皇帝,仿佛借着他这张脸,忆起了故人旧事。 他再次望向怀月,轻声道:“左右闲来无事,怀月公子若是不介意的话,要不要听朕讲一个故事?” “……”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你母后还躺在榻上生死未卜,怎么就闲来无事了? 楚淮序很是无语,却也不能直接拂了小皇帝的面子,只得道:“陛下请说。” “其实朕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我们那时候,地位悬殊太大了,他是先帝捧在手心的小孙子,而朕是不受先帝待见的皇子。” “我们俩在宫里的处境天差地别,朕甚至都不能随随便便靠近他,直到有一年冬天……” 第125章 小皇叔 那年冬天楚明焕五岁,母妃生了病,伺候的宫女却迟迟没有替他们去找太医,只因母妃早已被皇帝厌弃,谁也不将他们母子俩当回事。 母妃烧得神志不清,连楚明焕叫她都不应声了。 楚明焕心里着急,便趁着宫女不注意,偷偷溜出了钟灵宫,想自己去找人求救。 然而帮忙的人没找到,自己却被正在堆雪人的几个小孩给拦住了。 这里面的人,除了有他的两个皇兄,其他几个按规矩都得叫他一声皇叔,他年纪虽然小,辈分却不低。 然而只因他的母亲是宫女出身,因为皇帝根本不在意他们,宫里这些习惯了捧高踩低的人就谁都没将他放在眼里。 尤其此刻站在他面前的还是些受尽宠爱的小贵人们。他们拿雪团砸他,将他推倒在雪地里,把雪球从他领口灌进去,将他的脑袋埋在雪里…… 雪太冷了,那样的寒意简直是要往人的骨头缝里钻。楚明焕又冷又怕,不住地挣扎。 而就是在这样的僵持挣扎间,楚明焕不小心撞倒了旁边的雪人,一屁股坐坏了一个,脚蹬掉了一个。 这可把几个皇子皇孙气坏了,他们借口楚明焕将自己的雪人撞倒了,就要他做他们的雪人。 楚明焕当然不肯依,可他们人多势众,自己根本打不过,也不敢打。 “你不是要请太医嘛,这容易,只要你乖乖给我们当雪人,等到晚上我就叫太医去给你母妃瞧病。” “但你要是敢跑,我就叫人把你的腿打断,再把你栽雪地里,也是一样的。” 这番威胁的话起到了作用,楚明焕不敢再跑,反正本来也跑不掉。 他蹲在雪地里,抱着膝盖,而那些人哈哈大笑着将雪往他身上堆,冰冷的雪团子一次次从衣领里漏进去,冻得楚明焕止不住地打哆嗦。 十三皇子狠狠踢了他一脚:“动什么动,刚堆上去的又掉了!你怎么这么没用!” 楚明焕感觉自己要冻死了,但他不敢反抗,因为一反抗就会换来更加粗暴的对待,他很怕。 没有人会帮他,即便他今天死在这里,也无人在意。 楚明焕越来越冷、越来越冷,但到了某个临界点的时候,他忽然发现自己竟然感觉不到冷了。 是身体动僵了。麻木了。 就连意识也逐渐迷糊,耳边的笑声和闹声仿佛离得很远很远,像隔着什么,叫他听不清。 我就要死了吗? 我会死吗? 有没有人救救我…… 他在心里这样想着,却根本不敢抱有任何的期待,因为没有人会救他。 在这座幽深巨大的皇宫里,死他这样一个人,就跟死一只蚂蚁没有什么区别。 没有谁会在意一只蚂蚁的死活。 但就在他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死了的时候,耳边忽然朦朦胧胧地响起一道声音—— “你们在做什么?” 而正是因为这道声音,那些加诸在他身上的暴行瞬间就停止了,那些皇子皇孙们顾不上他,纷纷朝来人围了过去。 他们对他有多残忍、多高高在上,对那个人就有多殷勤。他们围着他笑,围着他哄,一派和气良善的模样,仿佛刚刚欺负楚明焕的根本不是他们似的。 楚明焕费力地睁开眼,看见正在走近的一个少年,身上披着用雪狐的皮毛做的大氅,皮肤却比兜帽上的狐毛和脚下的雪还要白。 楚明焕见过这个人,他和宫里所有人都不一样。母妃曾一次又一次地告诫他,在宫里要讲究规矩体统,不能做不该做的事情罗列过一大堆。 可这些规矩体统在这个人身上却似乎总会失去约束力,楚明焕偷偷见过对方很多次,每一次这人都把那些体统甩在身后,将宫里闹得一团乱。 比如他会爬树摘果子,比如会放很漂亮的蝴蝶风筝,再比如爬在屋顶上不肯下来,一大堆的太监宫女在底下急得团团转,他却仍旧肆意地在屋顶上跑啊跳啊。 他的笑声总是能传出去很远,叫人一下子就能辨认出来,连楚明焕都被吸引着跑出来看。 他那时候常常想,自己什么时候才能活成这个样子,这样的自由,这样的洒脱。 他甚至忍不住问过照顾自己起居的小太监。那小太监睨着眼,用尖细的嗓音说: “哼,那可是陛下心尖上的小贵人,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你这样的连人家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还妄想什么,真是痴人说梦。” 是痴人说梦吗。 或许是吧。 他和母妃朝不保夕,有没有命活下来都未可知,谈何自由,谈何随心。 他偷偷地羡慕那个小贵人,也嫉妒小贵人。 可是现在,那个金枝玉叶的小贵人弯下腰来,朝他伸出手:“你不冷吗,起来。” 楚明焕看了看周围的人,不敢动。他怕他们又会扑上来,把他蒽回雪地里,太冷了,雪呛进口鼻,他会呼吸不过来。 而且他的手应该很冷很冷,这样冷的手若是碰到了小贵人,一定会冻伤他。到时候皇帝会生气的,他和母妃更没有好果子吃。 那小贵人却笑了笑,眉眼弯成很柔软的弧度,接着也不再问楚明焕的意思,直接用力将他拽了起来。 楚明焕那时候整个人都已经被冻僵了,站都站不稳,那小贵人便将他抱起来,吩咐身后的太监: “快去准备些热水,再请王太医来!” 小贵人身上有淡淡的香味,是楚明焕从未闻过的味道,特别好闻。也叫人安心。 他下意识攥紧少年的大氅,打着哆嗦、艰涩地说:“母妃……生、生病了……” 在雪地里冻了太久,嗓子似乎都被冻坏了,每说一个字都像是有刀刃在剐嗓子。 “嗯,知道了,”少年垂眸,轻声安抚他,“我会请太医去看,你就好好睡一觉吧,小皇叔。” 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他最后那三个字咬得很轻、很慢,像是一种不带恶意的调侃,带着不加掩饰的笑意。 “……”楚明焕脸上一烧,不敢再去看他,然后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第126章 茧子 再醒来时是被热醒的,寝宫里烧着地龙,他又被盖了三条被褥,热得满头都是汗。 有清朗的少年音问他:“醒了?” 楚明焕循着声音望过去,对上小贵人的笑眼,后者正坐在床边看书,身上的大氅已经换下来,只着一身白色的单衣,见楚明焕醒了,便放下手里的书走过来,很自然地坐在床榻不安。 他用手掌测了测楚明焕的额温,又比较了下自己的,眉头拧了拧,说,“好像还是烧。”说完他喊来守在门外的太监,“小顺子,去将药端过来。” “是。”门外的人应了一声。 “等等……再拿一碟绿豆糕,要昨日吃的那种。”吩咐完小太监,他转身朝楚明焕解释,“那个绿豆糕好吃。” 楚明焕被冻傻了,愣愣地点点头,小贵人便笑了,伸手摸他的头:“你怎么傻乎乎的,难怪会被人欺负。” 话题转到这上面,楚明焕想起了被欺负的那些经历,莫名其妙红了眼睛。 他其实很少哭的,被人欺负几乎是家常便饭,他都习惯了,如果每次都要哭的话,他现在可能已经将身体里的眼泪哭干了。 但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很想哭。恍惚中他甚至觉得自己或许还在梦里,这个梦太好了,有暖和的地龙,柔软的床榻,还有一个关心他的少年。 可梦越美好,楚明焕就越想哭,他怕自己会突然醒过来,然后发现他不曾到过那间温暖的寝宫,不曾有人救过他。 他仍旧蹲在雪地里,周遭仍旧充满了恶意和嘲弄。 小贵人被他的眼泪吓住了,竟慌乱地用手去接:“你怎么哭了啊,别哭别哭,是不是身上难受,药马上就来了,喝了就好了……” 结果越安慰他就哭得越厉害,小贵人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将他搂在怀里,轻轻拍他的后背,一声声地哄他。 楚明焕到底受了寒,气力不济,哭着哭着干脆在少年的怀里睡着了。 “……那次朕在他的寝宫里住了三天,直到身上的烧退下去才回去,中间朕回去看过母妃一次,那人没有骗朕,母妃也在喝药,已经能坐起来了。” “这对那时的朕来说已经是再好不过的事,所以回去看母妃时朕本来不想再去打扰他的,但被他给捉回去了,他说钟灵宫条件简陋,不利于养病。” “怀月,你可能不知道,”小皇帝看着怀月的眼睛,眉眼间浮着淡淡的笑意,“那三天是朕出生之后过的最快乐的三天,朕永远铭记于心,也永远感激他。” “如果没有他,朕和母妃可能早就死在那年冬天。” 而且在那之后,他虽然依旧不受宠,身边的太监宫女们却不敢再轻贱他,照顾得比从前仔细多了。 楚明焕知道,那必然是因为他们都被人敲打过了。会这样做的人是谁,楚明焕不用想也知道。 “朕欠那个人一条命,如果他还在,朕想让他知道,朕已经长大了,不再是那个弱小到可以被人随意欺负的小孩子,朕已经可以反过来保护他,也会还他一个公道。” “那个人是先帝捧在掌心的珍宝,善良、随性,有意或者无意帮过的人不计其数,对于他来说朕或许只是其中很微不足道的一个,帮过就忘了。” “可朕没办法忘,朕一直记得。朕……对不起他。” 皇帝说完这番话之后很久没有开口,怀月同样没有说话,两人默契地将注意力落到里间的太后身上。 一个宫女抱着满是血水的铜盆步履匆匆,春信还在不住地用手绢替太后擦血。 怀月忽地笑了一声,在楚明焕望向他的时候,说:“陛下真是个重情重义之人,一点小小的恩惠就记那么多年。” 小皇帝说的这些他原本真的早已忘得一干二净,听了对方这样详细的讲述,才从模糊的记忆里拎出那么一两个画面。 这些年他的心脏早已被仇恨所填满,本就装不下其他什么。 楚明焕摇了摇头:“那不一样的。” “是么。”怀月眼眸沉了沉,对这句话不置可否。 他其实不太信小皇帝的这份感激,从前他信过,但付出的代价太大了,现在他不敢信了。 或许小皇帝只是在诈他而已。 而楚明焕很轻地“嗯”了一声,没再多说什么。 一时之间,两人又是无话。 “陛下。”过了一会儿,有脚步声越来越近,是宋听的声音,“人带回来了。” 人是在山脚下找到的,当时空行已经换了装束,混在一众香客之间,差点就被他跑了。 “宋爱卿,人交给你了,务必给朕审问清楚,尤其是千日醉的解药,不管用什么办法,叫他给朕吐出来。” 楚明焕原本想自己问,可或许是想到了那些旧人、旧事,一时之间心情不大好,便没了那个心情。 “臣领旨。” …… 暗佛堂。 一身红衣的楚淮序跪在佛像前,双手合十,默默念诵着经文。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忽然响起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楚淮序慢吞吞地拜下去、起身,睁开眼睛的同时轻声道:“你来了。” “嗯。”宋听从后面抱住他,将脸埋在他颈侧,用力地吸了一口。他身上带着很重的血腥气,一声轻笑从楚淮序喉咙里溢出来,“杀人了?” 宋听又“嗯”了一声。 “在问我的时候,你其实早就知道空行是章炳之的人,安排好了这一切,就等着那老家伙往你挖的陷阱里钻,是不是?” “嗯,那秃驴手上的老茧就是常年握刀形成的,我不会认错。”宋听握住楚淮序的手,同他十指相扣,拇指指腹在他掌心里很轻地摩挲,问他,“你手上的那些茧子呢,怎么去掉的?” 楚淮序的手生得极漂亮,但到底也是舞刀弄枪的手,掌心之中难免留下些茧子,可是现在,他的手上看不见一个茧子,光看这双手,谁都不会相信他从前习过武。 楚淮序笑了笑,没回他,宋听另只手便掐着他的\/腰往上\/摸,到左侧的肩胛骨时停了下来。 他在上面落下一个吻,“还有这里的疤。” 第127章 利用 楚淮序身上的这道疤知道的人很少,太后是一个,宋听也是一个,他曾不止一次地吻过这里,心疼过这里。 当时楚淮序也说:“但你看它的形状,像不像一只展翅的蝴蝶?” 确实是很像的,宋听那时候就在想,这个人果然什么都是好的,连身上的疤都是漂亮的。 但现在这道疤不见了。 连太医都束手无策的疤痕,究竟是通过何种方式从淮序身上消失的呢。宋听简直不敢想,他怕自己会接受不了。 可同时他又很想知道真相,他迫切地想要知道发生在楚淮序身上的一切。 那是他错过的五年,是这个人在泥潭里苦苦挣扎的五年。 “我用了一种药。”楚淮序说,“它能让人的皮肤先腐烂,再长出新的。” 他的语气轻描淡写,仿佛正在说的不是什么刻骨的疼痛,而是在说今日午膳吃的是什么。 那么不在意,那么无所谓。 宋听却做不到这样的坦然,扣在肩上的手掌不自觉收紧,他的声音里带着哽咽:“疼吗?” “不疼,没什么感觉。” “骗我。” 怎么可能不疼呢,皮肉腐烂再新生,这样的过程不用想也知道会有多疼。 楚淮序偏了下脸,看向宋听,眼底纳着几丝好笑:“我说指挥使大人,你该不会要哭了吧?” 宋听脸还埋在他颈侧不肯抬起来,闻言在他脖子上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 “你又不是没见过我哭,有什么好稀奇的。”声音闷闷的,染着很明显的哽咽。 佛堂里灯影摇晃,慈眉善目的佛祖俯瞰着跪于身前的两个人,楚淮序也抬眼望了他一眼,视线接着一转,落在写着自己名字的那盏长明灯上。 那灯之前被他给摔碎了,今日过来时居然又出现在架子上。 他闭了闭眼,眼前的巍巍烛火变成了熊熊的大火和流淌在其间的鲜血。 “我不记得了。”楚淮序轻声道。 叼着他皮(…)肤的牙齿微微用力,宋听不满意道:“你记得的,你分明记得的。” “我不记得,宋听,我只记得那夜端王府的大火和死在那场大火里的那些人留下的眼泪,至于你,我什么都不记得。” “有关于你的一切都是假的,有时候我连自己是谁都分不清,又何必记得那些虚妄的假象。” “很多次我都在想,宁愿你也和王府里的其他人一样,死在那个晚上,死在那场大火里,如果是这样,那你便永远都是我的小狗。” “宋听,我的小狗其实还是死在了那个夜里,对吗?” “……” 这番话他始终说得很平静,有别于他们重逢之后几次恨意难消的质问,却给了宋听沉重的一击,男人很久都没有再说话。 楚淮序跪得有些腿麻,推了人一下,想要起来,却被更紧地抱住。 那人终于松开嘴,放过了那片被咬得很红的皮肤,改为吻住楚淮序的唇。 只轻轻含了一下便松开,宋听捧住他的脸,说了一句不合时宜且莫名其妙的话,语气听着有些委屈: “小皇帝好像很喜欢你,你们以前关系很好吗?” 楚淮序也早就发现这人和平时不太一样,到了这一刻,这份不对劲似乎有了答案。 他看向宋听,眼里的几分好笑更为明显:“大人这是在吃醋?” 宋听承认得很快:“是,我吃醋了。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和小皇帝关系那么好?” 从前他寸步不离跟着淮序,从来不知道这人还和小皇帝打过什么交道。 “我自己都不知道,但他说我救过他。”楚淮序无语道。 虽说在小皇帝的提醒下,他已经想起来了,却不打算跟宋听说那些事。没有必要。 而宋听嘴角向下撇了撇,表情看着更加不高兴,他一下一下啄吻着楚淮序的唇,像是吻不够似的: “你怎么救了我还不够,还要救别人。”脸上的委屈变作了心疼,两行清泪不知不觉落下来,“为什么啊淮序,为什么你救的人都那么坏啊……” 楚淮序瞳孔猛地一颤。 是啊,他想,他救下的人,宋听也好,楚明焕或者太后也罢,全都是豺狼虎豹,是狼心狗肺,他们中的每一个,都是是致使端王府灭亡的刽子手。 如果没有他们,也许一切都会不一样。 命运何其残忍,竟然这样捉弄于他。 “那你也要利用他吗?”宋听有些急切地吻他,呼吸骤急。 他一只手轻轻搭在楚淮序的咽喉处,好像随时防备着他说出什么自己不爱听的话来。 楚淮序感觉到了,却还是说:“如果需要的话。” 宋听的胳膊抖了下,他盯着眼前这段雪白的脖颈,那么轻易就被他握在掌心,拇指压着的地方正好是动脉,一下一下的跳动连着心脏,就仿佛楚淮序的心脏在他掌心里跳动。 他不舍得真掐楚淮序,可他也不想要楚淮序将心神放在除他之外的任何人身上。 “不可以,你只能利用我,你是我的。” “公子,你是我的,只能利用我。” 楚淮序轻笑着,将人从自己身上推下去,宋听想追,又收住了脚步。 楚淮序找出灯油,往长明灯里添油,烛火因为他的动作晃动得更厉害,将两人的影子也照得模模糊糊的。 “但他是皇帝,这个身份比锦衣卫指挥使的身份更好用。” “指挥使护不住我,但皇帝三言两语就将我的罪名洗清了。” 宋听不确定他是认真的还是故意在气他,总之非常不高兴。 他还是忍不住走过去,从淮序手里接过灯油,替他将剩下的两盏长明灯点了。 淮序最初不太情愿,挣扎了两下,最后由着他去了。 宋听的眼睛还很红,脸上的委屈已经快要凝出实质,和白日里那个杀伐果决的锦衣卫指挥使很不一样。 “不要别人。”宋听将灯油放回去,拦腰将人抱起来,困在佛像的底座上……亲,“只要是你想要的,我都可以帮你,淮序,不要别人,只利用我就够了。” 第128章 腐肉 不久之前他们才在这里…………,一旦挨在一起,记忆便即刻被点燃,宋听忍耐不住,跪下来…… 后者所有从容不迫的假面都被在这一瞬间撕下来,他本能地掐住宋听两个肩膀。 心里想的是要将人推开,实际上却用力地捏住宋听的两个肩膀…… …… 一盏茶的功夫之后,宋听捧住楚淮序的手掌亲吻他的指尖:“不要别人,只要我,好不好?” 楚淮序俯身,单手往他后颈上搂了下,一口咬在他唇上:“那要看大人的表现,杀一个章炳之不够。” 宋听目光虔敬:“好。” “啧。”楚淮序松开他,表情有些嫌弃,“下次不要咽,有奇怪的味道,恶心。” “要的。”宋听却难得反驳他,“只要是公子的我都喜欢,谢公子赏赐。” “……” 人怎么能无耻成这样,楚淮序难得被梗了下,脸都红了:“你……” 但他又不愿意在宋听露怯,生气地瞪了他一眼之后就拢起衣衫,拧身走了出去。 宋听盯着他耳朵根上浮起的淡红,心脏怦怦乱跳。 他抬起手掌,这只手刚才握过淮序……上面还留有……… 垂眸(tian)了一下,宋听心说,“淮序讲的不对,明明是甜的。” …… 或许是因为和宋听说起了那些往事,这一晚楚淮序做了一个梦,梦到了有关身上那道疤的事情。 那个时候他已经被人卖到了醉春楼,那边的人也已经同他有所联络,双方虽然各怀鬼胎,但也因为某些共同的目标达成了合作,那边的人会想方设法将他送到宋听跟前,而他帮对方拿到想要的东西。 只是他这张脸太瞩目了,一旦见过便很难忘记,长安城里的那些贵人们,认得他这张脸的实在太多了,一旦被人发现他就是楚淮序,那么等待他的就只有死路一条。 可他这张脸又很重要,他需要自己是“楚淮序”,又不能是真正的楚淮序。 那边就给他找了一个苗疆的蛊师,用朱砂往他眼角点了颗小红痣,又去掉了他背上那道最容易证明身份的“蝴蝶疤”。 这道疤从他很小的时候就留在了身上,皇爷爷让太医院的人想尽了各种办法都没能消去。这一点太后是十分清楚的。 没有这道疤,他就可以是“楚淮序”。只要宋听肯护着他。 那个时候他们就是这么打算的。这实际上是一个险招,稍有不慎就会满盘皆输,很难说这不是在赌。 赌的只是已经高高在上的那位锦衣卫指挥使一点凉薄的“真心”。 那边的人问过他为何敢这样做,楚淮序说:“因为我已经一无所有,一无所有的人什么都不会怕。倒是您,为什么敢把筹码放在我的身上?” “因为我也一无所有。”那边的人说。 祛疤的过程是很痛苦的,连太医院的那帮人都没有办法做到的事,又谈何容易。 那位蛊师给他种下了一种蛊,那是只通体红色的硬壳小虫子,蛊师用匕首划开他的皮肤,那只红色小虫闻到血腥味,就迫不及待地往他皮肉里钻。 为了不对蛊虫产生影响,他甚至没办法服用麻沸散,整个过程都是在无比清醒的意识下进行的。 老实说,虫子钻进体内的感觉说不上多痛,只是难受,他能感觉到蛊虫一点一点在血肉中攀爬啃咬的过程,甚至能听见小虫子嘴里不住地发出吱吱吱的声音。 这种感觉只是难受和不自在,倒不觉得有多疼。剧痛是在三天后的夜里。 连着三天,那位蛊师都会如法炮制地在他体内种下一只蛊虫,让蛊虫从里撕咬他的伤疤。 第三天蛊师给他留下了一块质地坚硬的小木片。 那木片跟一块木牌差不多大,厚度也差不多,却一个字都没有刻,看着就是一片光秃秃的、没什么特别的普通木片。 楚淮序不明所以,问了那蛊师。那蛊师说:“这是让你含在嘴巴里的,夜里可能会疼,要是实在疼得受不了,就咬木片,好不容易快要成功了,你可别咬舌死了。” “……”楚淮序觉得他夸张。 他已经被种了三次蛊虫,哪有这么痛,便没有将这句话放在心上。但是到了半夜,他才发现蛊师的这句话半点没有夸张的成分,他是被痛醒的。 那种痛很难用言语来形容,非要说的话就像是同时在被施以数种刑罚,有人在用数以万计的小银针扎他,也有人用钝刀子一刀一刀的剜他的肉,可那刀子实在太钝了,所以每一下都很用力、很艰难、也更痛。 更像是有人在用那种布满铁钉子的铁板故意往他的伤口上磨,直磨得伤处更加血肉模糊…… 这些刑罚全都是他在诏狱受过的,刻骨铭心永世不忘。但最疼的当然还是被挑断手筋脚筋的时候。 那个时候他是真恨不得就这么死了,也好过遭受那样的折磨。 在遭受了那样的折磨之后,他原以为什么样的痛苦都能熬下去,什么样的折磨与之相比都不再算什么。 可那个夜里,他却痛得死去活来,然后发现原来还可以有更痛的时候。 剧痛之下,他的视野都变得模糊,浑身上下所有的力气都被抽空,黑暗中他根本爬不起来点灯,很艰难地才摸到蛊师留给他的那块小木片,咬进了嘴里。 否则他可能真的会受不住去咬断自己的舌头。 太痛了。 而在那样的煎熬中,他再一次想起端王府的那场大火,想起在他面前自刎的母妃,想起在诏狱时那几天几夜的折磨,更想起宋听划在他筋骨上的那把匕首。 刻在灵魂上的久远的痛苦和此时此刻真实的痛感交织在一起,意识昏沉中,楚淮序甚至分不清今夕何夕,自己又身在何处。 他死死地咬着嘴里的小木片,一声声痛苦的闷哼却控制不住地从嗓子眼里溢出来。 太痛了…… 小狗,我真的好痛啊……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那样痛苦的情况下,他恨不得自己能就此痛晕过去,可事实上他却始终没能晕过去,意识昏昏沉沉,痛觉却分毫不减。 一直到天边亮起鱼肚白,那些疼痛才像潮水一般,缓慢地退潮而去。楚淮序蜷缩在床榻上,全身都被冷汗浸湿了。 第129章 反水 而这样的痛苦不止一次,往后的半个月,他每晚都要遭受那样的折磨,也亲眼看着被蛊虫啃咬过的那片皮肤一寸寸溃烂。 到深可见骨的时候,蛊师才用匕首将其一点一点地割去。然后敷上特制的草药,等着新的肉长出来。 从第一次被种入蛊虫到新肉长好,整个过程持续了漫长的两个月,从头到尾,他全靠他生熬过去,其痛苦不言而喻。 哪怕在梦里,哪怕楚淮序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他还是忍不住同当年一样,下意识地蜷缩起身体…… 他感到痛、感到冷,感到无尽的恨和怨。 在这漫长的几千个日夜里,他早已和端王府一样,变得面目全非,变成了让他自己都觉得陌生和看不起的人。 “怎么了,做噩梦了?”有人亲吻在他的耳侧,那样温暖的身体,却有一颗比谁都要冷的心脏。 楚淮序尚且陷在噩梦之中没有完全清醒,潜意识里对这个人的恨却叫他本能地想要远离这个人。 但没能成功,宋听将他更紧地搂进了怀里,在他耳边低语:“睡吧,有我在,不怕……” 等到楚淮序彻底从这个梦中挣脱出来的时候,外面已经天光大亮,身侧的人更是不知所踪。 他甚至不知道昨晚那个人是在何时溜进他的房里来的。 恍惚中他觉得那或许是自己的另一个梦。但床榻上残留着宋听身上那股子熏香的味道,那个人是真的来过。 因为那个梦,楚淮序的心情就不大好,以至于小五和祁舟进来伺候他用早膳的时候也没得到他的好脸色。 小五偷偷给祁舟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这是又怎么了?不会殃及池鱼吧?” 很不幸,这点小动作并没能瞒过楚淮序的眼睛,他冷冷地哼了一声,视线漫到小五的脸上,阴阳怪气地说: “眼睛不好的话就去治,别在我这里挤眉弄眼,像个扑棱蛾子似的,看着叫人心烦。” 小五:“……” 您这张嘴,跟淬了毒似的。 “你家大人呢?”楚淮序又问。 “小皇帝不知怎么又想亲自审问那个妖僧,大人陪着一块儿去了。”小五老老实实地说。 捉回来的老和尚被绑在寺院的地窖中,小皇帝调整好心情之后又把人想起来了,亲自跑去审讯了一番。 撕下高僧的假面之后,空行就如一条丧家之犬,见了皇帝痛哭流涕,求皇帝饶命。 “……陛下,草民也不想这样啊,草民都是被逼的啊!求陛下开恩……” 白马寺里风云涌动,为了掩人耳目,小皇帝穿的还是刚来寺里时那身侍卫服,负手而立的时候却流露出很强大的威压,让人不太敢直视。 空行几次扑到他脚边,又被宋听给一脚踹回去,惊惧之下眼泪鼻涕糊了满脸。 小皇帝心里有些嫌弃,默默地离远了些,脸上却显出高深莫测的样子,垂着眼眸打量着老和尚:“那是谁逼你?” “这个草民不能说,草民的妻儿还在那人的手上,若是说了,他们必死无疑,草民不能说……”空行满脸的恐惧,疯了一样摇头。 在小皇帝下来之前。他早已挨过锦衣的一番审讯,身上到处都是伤,脑袋也磕破了,血水混着泪水,把一张脸弄得尤为狼狈,也尤为可怖。 小皇帝心里因此更加厌弃。 章炳之察言观色,凛然道:“你借巫蛊之术的名义加害太后娘娘,又杀害嗣水镇上数十口人,罪大恶极,本就是满门抄斩的大罪,无论说与不说,你的妻儿都已经被你连累。” 他望着空行,语调有些慢:“但倘若你能供出主使,陛下圣明,或许还能给你一个痛快的死法,空行,你可要好好想清楚……” 原本痛哭流涕不住求饶的老和尚忽然停住所有动作,一张狰狞的脸憋成了猪肝色,他以趴伏在地的姿势逡巡着地窖内的人。 空行以前是个杀猪匠,杀了十来年的猪,后来日子实在过不下去才上山成了流寇。 他抢过米粮银钱,也杀过人,一身的匪气是很难从身上磨灭的,就像此刻,明明已经成了阶下囚,眼眸中还是带着一股狠劲。 在章炳之向他陈明利害之后,他忽然就停止了痛哭,变得冷静下来,那双凶狠的眼眸先是看着小皇帝,再是宋听。 但目光在两人身上停留的时间并不长,只是掠过一眼,接着就转到了章炳之的身上。 后者和宋听一起,一人一边站在皇帝身侧,浑浊的眼眸微微眯紧,和空行对上视线时递给对方一个很深的眼神。 空行接收到了这个眼神,神色微变,颤抖着声音道:“草民……草民是受……” 说到这里,他瞳孔蓦然睁大,然后抱住自己的肚子,呕出了一口黑血。 这番动静叫他怔了片刻,接着像是意识到了什么,骇然地瞪向章炳之,“大人,您这是……这是要过河拆桥吗?” 大口大口的血从他喉咙里涌出来,他腹中剧痛难忍,在地上不住地翻滚,又不甘心就这样死去,奋力扑过去,抱住章炳之的腿: “您当初可不是这样说的,您……您答应过我,只要我按、按您的要求做,就保我……保我一家老小衣食无忧,您这是要……要杀我灭口……” 见空行败露,章炳之原本的确是想牺牲这颗棋子的,反正这老和尚的妻儿还在他手中,谅他也不敢说什么不该说的。 他刚刚那番话实则就是在敲打对方。若是能借机拉宋听或者楚淮序下水,那就再好不过。 这原本也是两人事前商量好的,一旦事情超出他们的预料,发展到不利于他们的一步,空行就要把罪名担下来,并且嫁祸给宋听。 人是章炳之带到太后面前的,他却要想方设法撇清关系,将自己从这件事里摘出去。 但让章炳之没想到的是,这老和尚居然会在此时反咬他一口。他立时慌了一瞬,用气急败坏来掩饰自己的心虚: “胡说八道!你休要胡说八道什么,老夫何时同你说过这些,你不要血口喷人!” 第130章 好戏 “好啊、好……大人这是铁了心要舍弃我这枚、这枚棋子,但是大人莫要、忘了,皇帝和太后他们的生辰八字,可都是大人您……您告诉我的。” “否则我一个小小的……山匪,又如何能、能知晓天家的事情,大人,你好狠的心……” 他说的这些都是事实,饶是章炳之这样混迹官场数十年的老狐狸,在真相之下也难免慌了神。 “妖僧!陛下面前岂容你胡说八道!”章炳之脸上青红交错,气得完全维持不下去什么风骨和风度。 他看准了宋听腰间的软剑,“老夫清清白白,为我大衍鞠躬尽瘁,岂容你一个妖僧毁我清誉!老夫今日就要杀了你,再以死自证!” 原本,宋听默然而立,看着这出狗咬狗的戏码,见他要来夺剑,才一个错身退到了另一边,压根没让老东西碰到自己。 “阁老急什么,”他掀了掀眼皮,淡声道,“这不是还没说完吗?” “是啊,大人,您怕什么,怕我拿出证据吗?”空行拼着一口气,看向皇帝和宋听,“陛下,草民禅房外面的那棵银杏树下,埋了与章……章大人往来的信件。” “上面详述了整个、整个计划,还有大人的印章为证,既然阁老不仁,就别怪、别怪我、我不义……” “胡说八道!胡说八道!究竟是哪个叫你来陷害老夫!”章炳之此时就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在地窖里上蹿下跳,“老夫对陛下对太后忠心耿耿,岂容你污蔑!” 空行愤怒又绝望地瞪着他:“大人若是没有做过,那这几年同我通信的又是谁?难不成有人从三年前就开始假冒大人的名义,还能随时盗得大人的私印?” “你胡说八道!”章炳之是个文臣,气到极点也只会翻来覆去骂这一句,他重重给了空行一脚,“老夫要扒了你的皮!” ——真像一只吱哇乱叫的大灰老鼠。 要不是有小皇帝在,宋听真想叫淮序过来看热闹,说不定淮序会高兴。 而空行这时候本来就只剩下一口气在撑着,受了章炳之那一脚后喷出一口黑血,浑身抽搐了一瞬,竟是不动了。 宋听走上前,探了下鼻息,冲楚明焕摇摇头:“死了。” “死了?”章炳之胸膛起伏不定,整个人气得还在发抖,“不会是在装死吧?” 宋听说:“确实是死了。” “陛下。”早在空行说出银杏树下埋有往来信件的时候,宋听就着人去查了,侍卫很快在树下挖出了一个木匣子。 木匣子里果然如空行所说,有十数封信件,每一封都留有章炳之的私印。 章炳之这时候才慌了,仓皇地跪在楚明焕脚边:“陛下!老臣对陛下、对大衍忠心耿耿,日月可鉴!这些、这些都是假的!是有人在污蔑老夫!” “阁老先起来。”楚明焕将人扶起来,“朕相信阁老,先看看这些所谓的证据再说。” 信件囊括的时间长达三年,第一封是在三年前的冬天,最新一封是两个月前,东行的车驾出发前一晚。 信里不到十个字:【目标已出发,做好准备。】 说的模棱两可,但对于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楚明焕而言,里面的内容指代的是什么,再清楚不过。 尤其是盖在信件上的那枚私印,直接表明了与空行通信那人的身份。 “陛下明鉴啊,老臣从来没有写过这些信,老臣得陛下和娘娘信任,恨不能为大衍鞠躬尽瘁,如何能想着谋害陛下和娘娘!” 挨千刀的土匪! 章炳之之后简直想将这老和尚拖出去鞭尸泄愤,早就叮嘱过这些信件私密,要他阅后即焚,却没想到这人胆大包天,居然摆了他一道。 但老和尚不会突然背叛他,唯一的可能就是宋听已经知晓了他二者的关系,私下找过老和尚。 二人达成了某种新的交易,才叫老和尚反水,将矛头对准了他…… 可这不应该啊,这土匪老来得子,对那宝贝儿子简直拿命来宠,当初他就是看准了这点,才叫这土匪听命于自己。 莫非是宋听的人查到了那个小孩,把人带走了? 但如果是这样,他的人肯定会第一时间给他传来消息。 除非……他的那些人都被宋听给杀了,消息传不过来。 想到此处,章炳之的心重重沉下去,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 这次是他太过得意忘形,以为凭楚淮序那张脸,就足以叫宋听死一万次。 哪晓得不论是小皇帝和太后,如今都渐渐脱离了他的掌控,站到了宋听那边。 他亲手训练出来的狗,如今竟然骑到了他头上作威作福。这叫章炳之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执掌天下、翻云覆雨的人原该是他。怎么能是宋听这条狗。 狗就应该匍匐在地上,只配对着人摇尾乞怜。 章炳之实在是不甘心。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到宋听的身上,后者自然有所察觉,掀着眼皮也朝他望了过来。 章炳之愤恨地瞪着他,宋听的唇角却掀起一丝弧度,露出一个冰冷的笑。 在章炳之看来,这就是宋听这条狗在对他摆出胜利者的姿态,是对他的嘲讽。 竖子安敢! “臣也觉得此事有蹊跷。”却在这时,宋听收回了视线,缓缓开口,“如果真是阁老所为,定然不会在密信上留下自己的身份信息,这不是在画蛇添足,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是谁吗?” “以阁老的才智,必然做不出这种愚蠢的举动,因此依臣看,这更像是有人伪造了信件和阁老的私印,蓄意栽赃给阁老。” 章炳之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宋听居然没有在这个时候落井下石,而是帮他说话。 分明眼下这个局就是此人布下的,他也照着对方的计划钻进了这个圈套,这个时候姓宋的不该趁热打铁,致他于死地吗?为什么还要帮他说话? 他心里虽然觉得古怪,却也来不及想更多,当即道: “指挥使说的对,依老臣看,这歹人分明是在蓄意挑拨,先是给太后娘娘下毒破坏祈福大典,又以巫蛊之术嫁祸给怀月公子,从而让宋指挥使陷入两难。” 第131章 大鱼吃小鱼 “眼看陛下和娘娘仁慈,并没有同指挥使离心,便又盯上了老臣,摆明了就是在针对老臣和指挥使,如此一来,便能使得我们君臣不睦。” “陛下,背后之人其心可诛啊!” 说着,他再次望向宋听,神色戒备着。此刻他是真算不准这家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可他也只能如此顺着台阶下。 反正只要度过今日这一关,他总能想办法扳回一局,绝不会叫姓宋的一直得意下去。 这一回,他定要斩草除根,绝不留下这两个祸患。 宋听并没有看他,而是卷起空行的一只袖子,示意皇帝:“陛下请看。” “这是……”楚明焕惊讶道,“七瓣红莲?” 空行的左臂上赫然一朵七瓣红莲。那颜色是用朱砂染的,艳得跟血似的。 在场三人对此都并不陌生,因为这正是红莲教的标识,每个红莲教的信徒,身上都会有这样的标识。 “好啊,想不到这妖僧竟是红莲教的细作,难怪千方百计的陷害老夫和宋指挥使,实在是歹毒!” 说实话,在此之前章炳之并不知晓这老和尚还有这重身份,否则即便他再有几百个胆子,也不敢勾结此人。 “指挥使这是早就清楚这妖僧的身份?” 宋听的目光这才从他脸上淡淡扫过,不过仍旧没有应声。 “……”章炳之憋了憋,将心里那口气硬生生憋了回去。 楚明焕将那些信件放回木匣子里,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如此看来这妖僧必然同红莲教脱不开干系。”小皇帝缓缓道,“朕一直都相信两位爱卿的忠心。” “眼下更是需要你我君臣齐心协力的时候,切勿叫有心之人抓了空子,空行已死,太后昏迷不醒,加之嗣水镇的事情,坊间已经人心惶惶。” “朕和王太医过来的一路上,听闻不少传言,其中还有说朕的皇位来的不清不楚,所以上天才会降下刑罚……” 这话实在是不可乱说,哪怕是由皇帝自己的这张嘴说出来,还是将章炳之吓得不轻,他诚惶诚恐地跪下来: “这都是愚昧百姓随口胡诌的,皇上不必放在心上。” “朕也希望是如此。阁老,宋卿,”小皇帝的目光从两人身上掠过,“这件事既然同红莲教有关,背后或许还有更大的阴谋,朕就将此事交给你们来查,务必查个水落石出。” “肆水镇那么多的百姓,都等着朕还他们一个公道,一日找不出真凶,朕……寝食难安。” 小皇帝是个心软之人,说着便露出不忍的表情,接连叹了好几声气。 宋听:“臣领旨。” 章炳之:“老臣领旨。” 从地窖出来已是酉时三刻,怀月正在用晚膳。 宋听忙得腾不出手,监督怀月吃饭的任务就落到了小五头上,小五自知搞不定这位怀月公子,就拉上祁舟一起。 两人一左一右站在怀月两边,跟左右护法似的盯着怀月。 “又吃素啊,都吃了好几天素了,脸都吃绿了。”楚淮序用筷子拨了两下面前的一盘时蔬,表情不太高兴,“我又不是吃草的兔子,天天吃这些嘴里也没个滋味,不吃了。” 小五一听他说话心里就发怵:“我的祖宗哟,这可是在寺院,哪来的肉给你吃,你也不怕佛祖不高兴。” 但怀月真的不肯吃东西那是万万不行的,但凡这位主子少吃一口,他们那仿佛被下了蛊的指挥使大人说不定会从他身上剜块肉下来给对方吃。 也不对,剜肉喂美人的事或许还轮不上着他,按照他们大人的对怀月的在意程度,九成九不会让怀月吃别人的肉,要吃也是吃他自己的。 “……”小五越想越觉得这个可能会成真。 古有圣僧割肉喂鹰,今就有锦衣卫指挥使割肉喂怀月。 “要不您就吃一口吧,吃完我再给您跳个舞?”为了大人,小五可谓是豁出去了,“实在不行我和祁舟一块儿跳,只要您高兴就好。” 怀月却兴致寥寥:“不看,你手脚太粗笨了,不好看。” 小五:“……” 小五:“…………” 连祁舟都憋着笑。 怀月也笑,他单手撑着下巴,筷子慢吞吞挑了两颗米饭,却不吃。 “反正我要吃肉,别跟我说佛祖会不高兴,佛祖高不高兴我不知道,我管不着祂,所以祂最好也别管我。” “再这样吃下去,我是不会高兴的,我不高兴你们指挥使也不高兴,那你们也别想高兴。这个道理你们明白的吧?” 祁舟笑不出来了:“……” 小五:“……” 小五:“我懂,这就像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您就是那条大鱼。” 怀月眼角的笑意晃了晃。“明白就好,明白就赶紧给我弄口肉去,是不是,指挥使大人?” 顺着他的视线,小五发现了站在不远处的宋听。 “大人。” “大人。” 宋听表情淡淡的:“下去吧。” 终于不用再伺候这个祖宗,小五如蒙大赦,拽起祁舟的胳膊就跑——伺候这位可比面对百八十个敌人还叫人胆战心惊。 “菜不合胃口?”宋听坐到楚淮序右手边,拿了双筷子给他布菜。 寺中本就清简,加之接连发生了那么多事,谁也没有心思在吃的上面花功夫。 淮序将碗碟推得远远的,一双漂亮的丹凤眼睨着宋听:“你说呢。”他手臂搭在宋听胳膊上,捞起自己的碗舀了一勺豆腐汤喂过去,“我想吃肉。” 豆腐汤什么味道都没有,连宋听都觉得难喝,更遑论向来挑嘴的淮序。 这段时间淮序被他所累,接连遭罪,好不容易养起来的一点肉全掉光了不说,还瘦了一大圈,宋听原本就心疼得要命,再迎上对方故意露出的可怜的目光,就更加招架不住。 深思片刻,他捉起淮序的手臂,轻轻将他带起来:“走!” “指挥使大人这是要把我拐去哪儿?”淮序跟着他的脚步,嘴上忍不住调侃他,“怎么越走越偏了,大人这是准备把我转卖去哪儿?” 宋听还挺神秘:“到了就知道了。” 第132章 质问 一盏茶的功夫后,他们到了目的地,宋听带楚淮序来的地方其实是后山。 时间已经挺晚,夜幕低垂,四周都安静下来,只有林间草丛里不断传出虫鸣声。 “月黑风高,孤男寡男,大人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楚淮序抱着手臂,故意说,“大人不会是玩【忽略】腻了正经的那些【忽略】花样,想来点野的,要在这里对奴做什么吧?” “……”宋听的脑子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某些旖旎的画面,连带着耳朵都红了一瞬。 但他当然不是要对淮序做什么,他舍不得在这种地方欺负淮序。 不过他向来不习惯解释,便也没有说什么,只是往淮序手里塞了几颗饴糖,“……等我一下,不要走开,我一会儿就回来。” 楚淮序更加弄不懂他的意思:“嗯?” “等我一下就好。” 楚淮序还没怎么反应过来,宋听就已经在眨眼之间钻进了漆黑的树林里。楚淮序挑了下眉,寻了块石头坐下来,剥开糖纸吃了一块糖。 啧,这是把他拿小孩哄了,叫他不要走还拿块糖哄着。 晚上没吃几口东西,骤然吃进去甜的,胃里其实不怎么好受。四周都是黑漆漆的,楚淮序轻轻捻着糖纸,盯着宋听身影消失的地方。 蓦地,一道黑影凭空出现在楚淮序面前,对着他单膝跪了下来,是个代表臣服的姿势。 楚淮序对此却没有特别大的反应,好像早就知道对方是谁。 “宋听就在这里,你们就不怕被他发现?”他声音压得很低,脸上能看见很明显的一丝愠怒。 那黑衣人同样低声道:“那狗贼将公子看得太紧了,我等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才有机会接近小公子。” 楚淮序又吃了一颗糖,天生含笑的眼睛慢吞吞地审视着跪在自己面前的男人,目光一点点收紧:“山下那些百姓,是你们做的?” 男人承认得很痛快:“是。” 楚淮序目光陡然冷下去,他揪着黑衣男人的衣领,厉声质问: “他们都是无辜的,你们这样做跟章炳之他们有什么差别?!” “为什么要杀那么多无辜的人,你们怎么下得去手!你们怎么能、怎么敢这样做?!” 黑衣男人却不认为自己做的有错,他整个人被包裹在黑色的夜行衣中,大半张脸也同样被蒙住了,辨不出情绪,唯有一双眼睛冷而决绝: “小公子,成大事者都必须有所牺牲,早在玄甲军覆灭的那天起,我就已经死了,如今站在这里的人是从地狱当中爬上来的恶鬼,存在于这世上的唯一目的就是复仇。” 那双漆黑的眼眸紧盯着楚淮序,残忍地提醒他:“小公子,想想无辜惨死的十万玄甲军,想想王爷王妃和两位世子,想想端王府,他们难道就不无辜吗。” “这世道本来就不公平,好人没有好报,心思歹毒之人却能高居庙堂享受荣华富贵,既然如此,我们也只能用自己的方式复仇。” “小公子,我知道镇上的百姓无辜,所以等到复仇之后,我们定当以死谢罪,来世当牛做马弥补这份罪孽。” 说完这番话,男人低下了头颅,似乎是任凭楚淮序责骂。 “你……”楚淮序猝然松了手,重重地呼出一口气,眼角酸涩,“以后不要再做这样的事,否则就不要再来见我,这是命令。” 黑衣人目露不甘,却被楚淮序一个眼神瞪了回去,低首道:“是。” 楚淮序胸膛还在激烈地起伏,双拳握得很紧。 男人说的这些话他如何能不懂,可他始终无法漠视无辜之人的性命,父亲和兄长从小教育他,男子汉大丈夫立于天地间,当忠君、当爱国、更当爱护百姓。 他们驻守边关马革裹尸,就是为了能让百姓安居乐业,免于战火流离。 如今他为了报仇,难道就要让无辜的百姓丢掉性命吗?这会是父兄希望看到的结果吗? 那个叫陈小宝的孩子还那么小,那么善良,她满心欢喜的握着他给的饴糖舍不得吃,却再也没有机会吃到了。 楚淮序还记得那天,买完西瓜折返的路上,陈小宝问他:“漂亮哥哥,长安好玩吗?” 楚淮序告诉她:“好玩,长安很大,道路宽阔而干净,沿街是各式各样的店铺,有卖吃的有卖喝的,还有很多奇奇怪怪的小玩意儿,有漂亮的首饰珍宝。” “十里长安街,只要你有足够多的钱,就什么都能买到。” 陈小宝听得入迷,却在怀月说出最后一句话的时候露出苦恼的表情:“可是我们没有钱。” 楚淮序不知如何安慰她,只好摸了摸她的头,说:“以后会有的。” “嗯!”小姑娘的难过来得很快,高兴也来得很快,闻言便重重地点头,“等我长大了,要赚好多好多的钱,然后到长安去,给娘亲买一盒胭脂,娘亲的胭脂已经用了好多好多年了,爹爹说,还是。” 可她再也长不大,再也去不了长安,见识不了那座皇城的繁华和残酷,更没有机会替母亲买一盒胭脂。 她死在了与她毫无关系的复仇的屠刀下。 她还那么小。 还有卖瓜果的那位王老板,那么好的人,种出来的西瓜也特别甜。以后每年的这个时候,他再也吃不到那么甜的西瓜了。 还有很多很多的人,漆黑的夜色中,楚淮序能记起那天来领粥的每一个人的脸。 他们每一个都是无辜的,凭何因为他楚淮序的不甘和愤恨就丢了性命。 他不怕双手沾血,可他不愿沾的是这样的血。他没有脸去见父兄母后。 “三公子,属下冒昧问一句,您打算何时杀了宋听?”黑衣人的声音打断了楚淮序的思绪。 “还不到时候。”楚淮序稳住心神,淡淡地说。 “究竟是不到时候,还是公子您舍不得杀他?”男人逼问他,“小公子,莫要忘了,这个人的手上沾了端王府六十五条人命,累累血仇,不共戴天。” “小公子对镇上的百姓问心有愧,难道却能忘记王府上下那么多人的血仇?” 楚淮序幽冷的目光刺过去:“你这是在质疑我?” 黑衣人:“属下不敢。” 第133章 兔子 嘴上说着不敢,语气却不情不愿的,压抑着情绪,楚淮序当然清楚对方对自己的不满。 “周桐哥,我知你们心急,我同你们一样,时时刻刻想将那些人千刀万剐,但是五年都等过来了,还急这一时吗?” “光杀了他们是不够的,周桐哥,我要为我的父兄洗刷冤屈,要全天下人都知道他们是被冤枉的,这比杀了宋听更重要,你明白吗?” 周桐跟着楚淮清出生入死,自然知道玄甲军为了镇守边关付出了多少血泪,他们不应该背负着屈辱死的不明不白。 他要为楚淮清洗刷身上的污名,那是他的英雄,也是大衍的英雄,绝不该以那样屈辱的罪名死去,死后还要被人戳脊梁骨。 他如何能甘心、能舍得。 他从始至终的目的都是要为楚淮清证名,要接那含冤负辱死去的十万英魂回家。 从前那个人还在世的时候就总是容易冲动,反倒是周桐在旁边劝着、拦着。而那人总是不在乎地说:“没关系啊,反正有你拽着我。” 周桐便在心里发誓,会一辈子守着对方,护着对方。 可是后来,那个人死了,他没能护住对方。他自己变成了那个冲动莽撞的人,心里只装着复仇这一个念头。 回忆掺着血和泪,周桐每思及一万次,便会痛一万次。而眼前的这个人,是那人最宠爱、最牵挂的幼弟。 杀一个人的确很容易,但要为一个人洗刷罪名,却千难万难。周桐叩首于地,眼圈泛红:“属下明白了。之前是属下冒犯,请公子恕罪。” “起来吧。”楚淮序将人扶起来,“是我要感谢你们,如果没有你们,我活不到现在。周桐哥,你放心,宋听的命我一定会要,之所以还不杀他是因为留着他还有用。” “但是周桐哥,你也要答应我,不要再滥杀无辜,大哥不会希望你为了他变成这样。” 隐约有脚步声传来,楚淮序顿时噤声,用眼神示意了下周桐,后者便如来时那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夜色中。 几乎是同一时间,宋听从树林里走了出来,一手提着一只兔子。他敏锐地注意到什么,往周桐消失的方向看了几眼。 楚淮序有些心虚,主动迎上去:“兔子?” “嗯。”只要楚淮序一出现,宋听的注意力立刻就会被吸引走,他见淮序高兴,抿着唇露出一点笑意,“很肥,可以烤来——” 吃。 未说完的话咽进了肚子里,宋听整个人像是被点了穴,浑身麻麻的,一动都不会动了—— “大人还是笑起来好看,平日里肃着张脸像个老古板。”因为楚淮序的指尖戳了戳他的脸,笑着,“这个酒窝还在。” 宋听长了酒窝,但只有一个,在左脸,笑起来淡淡的一个,不仔细看的话其实很难发现,但从前楚淮序就很喜欢戳他这里。 戳一边不够,还要戳另一边,说要将他另一边的酒窝也戳出来,这样才对称。 此时此刻他就做着同过去一样的事情,秾艳的眉眼在月色下美得惊心动魄,宋听不自觉地就靠了过去,要吻他。 楚淮序笑着躲了下,又在宋听茫然失落的时候往他眉心亲了一口:“我饿了,快烤兔子。” 宋听被亲得迷迷糊糊的,等扒完一只兔子的皮迟钝地反应过来。抬眸一看,楚淮序正抱着另一只兔子,在喂草吃。 那兔子在他手里吓得战战兢兢几乎要晕过去,在淮序怀里却平静自若地嚼着青草,就跟养熟了的家兔似的。 宋听心里吃味,抿了抿唇,提着兔子的两只耳朵将它从淮序怀里拎出来。淮序仰头看着他,瞳孔瞪得有些大:“这只也要杀啊?” 这个表情太可爱了,宋听一瞬间有些心软,淮序一个人待着未免无聊,要不就把这小东西留着给他解闷吧。 但他立马又想到这兔子方才蹭淮序胸口的样子,微微变了脸色,改了主意:“一只不够吃。” “够了吧,我其实也不是很饿,吃不了那么多。”楚淮序说。视线几次落在兔子身上。 宋听面无表情地扼断了兔子的脖子:“我也没吃。” 楚淮序:“……” 楚淮序垂下眼眸,将手里那把没吃完的草随意丢出去,半气半好笑道:“啧,醋罐子成精吧你。” 宋听从之前就一直想吻他,这会儿被勾得心头火起,再也不想忍了,单手抱住他的脖子,吻了上去。 楚淮序还要再躲,却被宋听掐住腰身,圈进了怀里。 “是,所以公子就认命吧,这辈子你只能养我这条狗,其他的,是人也好,是狗是兔子也罢,都会被我杀了。” 宋听伸手帮他将松落的头发挽到耳后,指尖滑过他的面颊,若有似无的凉、还带着一点点黏稠。 是血。 宋听才剥过一只兔子的皮,手上沾了血,现在这血随着他的动作染在了楚淮序的脸上,又被印在了他原本就有些薄【忽略】红的眼尾上,像涂抹了上等的胭脂,漂亮得叫人挪不开眼。 宋听呼吸微滞,又陡然变得炙【忽略】热,他捧住楚淮序的脸,唇齿从他染血的【忽略】眼尾挪到耳朵上。 轻【忽略】舔【忽略】慢咬,拿捏着分寸往下移到软乎【忽略】乎的耳垂,又落到颈项上。 楚淮序被迫仰着头,那截白皙修长的脖颈【忽略】就成了宋听的所有物,任他肆意妄为。 “呵。”一声轻笑从楚淮序的喉间溢出来,他单手撑着身后的石头,另只手抱着宋听的脖子,主动给了对方一个温柔缱绻的吻。 他微眯起眼睛,像只狡黠的小狐狸,最是知道如何引眼前的人上钩:“大人还真是霸道又不讲理,不过大人,你把我弄【忽略】脏了。” 几个字他故意说的又轻又慢,热热的鼻息拂在宋听脸上,有些痒,宋听的呼吸跟着一窒,望向他的目光虔诚痴迷。 把他【忽略】弄脏。 宋听早就想将【忽略】他弄脏。 想要这个人满身都是他的【忽略】痕迹和气息。 想占为己有。 第134章 兔子那么可爱 他对淮序的占有欲已经到了自己都觉得可怕的程度,就像他刚刚对淮序说的那样,他想到对方满心满眼只有自己一个。 察觉到他的目光,楚淮序伸手在他鼻尖上轻轻一点:“我真饿了,快去烤兔子。” 今晚的楚淮序简直跟勾人心魂的艳鬼一般,宋听被迷得晕头转向,别说烤兔子,便是叫他将自己烤了估计都没有二话。 “对不起啊小兔子,我是想留你一命的,但你运气不好,碰上了凶神恶煞的锦衣卫指挥使。” “咱们这位指挥使大人啊,冷酷无情、狼心狗肺,你落在他手里啊,只有死路一条。” “哎,所以我也只能把你吃了,但是冤有头债有主,你要是想报仇的话一定要找他,不要找我……” 现杀现剥的兔子被烤得外焦里嫩,一口下去唇齿留香,楚淮序胃口大开,不知不觉吃下去大半只,一边吃一边还和“死不瞑目”的可怜小兔子掏心掏肺,要小兔子找宋听报仇。 倒是说自己也饿了的宋指挥使还在兢兢业业地给另一只兔子翻面,一口都没吃。 听着淮序的絮絮叨叨,他原本冷淡的唇角不知不觉掀起一个微笑的弧度。 这样安静平和的相处时光,对于如今的两个人来说实在太难得了。 但从前在王府的时候,他们却常常如此,淮序喜欢去城北的林子里打猎,自己又不会生火烤东西,这些事情就都由宋听来。 他们烤过兔子、烤过野鸡、也烤过鱼,甚至还烤过两只麻雀。 麻雀淮序不喜欢,说看着可怕,一见着那血淋淋的两只麻雀,便叫宋听拿远一些。等到烤熟了也不愿意碰。 淮序从来便是如此,不愿意碰的食物,便是旁人说破了天也绝对不会尝试一下。 “差不多了吧,再烤就要焦了。”在宋听沉浸在往事当中的时候,楚淮序提醒他。 “嗯。”宋听将烤好的兔子递过去,楚淮序面露茫然,“做什么?” “换一只。”宋听用新烤好的兔子换走他吃的只剩下个骨头架子的那只,默默吃了起来。 楚淮序表情怔了片刻,垂眸笑了笑。 他其实已经饱了,但宋指挥使如此盛情难却,他便也接受了这份好意。 “小皇帝都快急哭了,大人却还在这里给我烤兔子,若是被小皇帝发现了,保准砍了大人的脑袋。” 四周寂寂,偶有夜风拂面,宋听身上仍穿着那身御赐的玄色蟒袍,给人的感觉却和平时很不一样。 好似夜色消融了他身上的凶煞之气,叫他短暂地做了一回宋听,而不是那个人人避如蛇蝎的锦衣卫指挥使。 想起那些往事的人其实又何止宋听一个。 每每这个时候,楚淮序总是想将这个人的心挖出来,看看那颗心是否真的是黑的。 兔子肉已经被撕得干干净净,连骨头都拆了,宋听将手里的碎骨丢进火堆里,又添了一把柴。 起身时脸色却忽地变了变,紧接着便干呕起来,不一会儿就将刚才吃进去的东西全吐了出来。 “怎么回事?”楚淮序皱了皱眉,有些意外。人也不知不觉靠了过去。 “无碍。”宋听却拦着他不让靠近,“兔子没毒,是我自己的问题。” “……”楚淮序在意的根本不是这个,但宋听的一句话倒是提醒了他,他退回去坐在石头上,盯着男人的背影,冷哼了一声。 “那倒不一定,下次再吃大人的东西,我得先试试毒。” “想要大人这条命的人何其多,我可不想莫名其妙就这么死了。” 宋听侧身,还未来得及开口,一只兔子就被抛进了他怀里,楚淮序靠在石头上,兴致索然:“不吃了,没胃口。” 宋听没说什么,站在原地开始啃那只兔子,然而没吃两口,又开始吐。 楚淮序睨着眼:“不行你就别吃了,你是不是不能吃兔子肉?从前也没见你有这个毛病啊。” 林子里最常见的猎物便是兔子,从前的宋听一个人就能吃上三四只,连兔头都啃得津津有味,仿佛那八百年没吃过饱饭的饿死鬼。 可从来没见他吐过。 “别吃了。” 宋听难得没有听他的,边吃边吐,却不肯停下来。 “你是不是有病?”楚淮序气得不轻,将那只兔子抢了去,“兔子那么可爱,白白丢了条命不说,还要被你糟蹋,还是我吃吧。” 宋听这回没同他对着干。 楚淮序一人吃了差不多两只兔子,撑得肚子都圆了一圈,感觉兔子肉已经塞到了他嗓子眼。 接下来几个月他大概都不想再吃兔肉了。 宋听给他递帕子,被他一巴掌挥掉:“我看你不是想毒死我,是想撑死我。” 宋听又变回了那个无趣的木头人,捉着楚淮序的手,细细地帮他将手上的油渍擦干净。 远处响起第一声鸡鸣,更夫敲响了下一个时辰的铜锣。 他们不知不觉竟然在后山待了那么长的时间。 “走吧,一会儿寺里的和尚们都要醒了。”楚淮序撑着石头站起身。 因为吃得太饱,回屋之后很久都没睡着,一直到寺里响过晨钟,楚淮序才渐渐睡着了。 这一睡就睡到了日上三竿,睁眼时脑袋晕乎乎的,有些头重脚轻。 门外守着的人是祁舟。 “你家大人呢?”他习惯性地问了一句。 祁舟:“大人下山查案去了。” 几十条人命还悬在小皇帝头上,若是查不清楚,他屁股底下那把椅子怕是都要坐不安稳。 “公子要用早点吗?”祁舟问。 “不用。”昨晚吃了那么多兔肉,这会儿还在胃里堵着,此刻他什么东西都不想吃。 但楚淮序忽然想起什么,改口说,“还是吃一点吧。” 祁舟端来的是一碗燕窝莲子羹和两个馒头,楚淮序捏着瓷勺有一下没一下地舀着,却并不入口。 “你家大人是从何时起不沾荤腥的?” 虽然大人没有交代过,但祁舟本能觉得这个应该不能说。 楚淮序撑着下巴,抬眸望向他:“我是你家主子的主子,这个你应该知道吧?” 祁舟愣了愣:“大概猜到了。” 第135章 七窍流血 楚淮序点点头:“比那个叫小五的聪明一些。既然猜到了就把我想知道的告诉我,别让我去问你家大人。” “要是我去问他,他再不情愿也还是会说的,这个你应该也知道吧?” 祁舟:“知道。” “很好,那你就自己选吧,是你主动告诉我,还是我自己去逼问你家大人。” 祁舟虽然沉默寡言,但他不是傻子,闻言,几乎没多做考虑,就做出了选择,老老实实地说:“是四年前。” “具体说说。”楚淮序饶有兴致道。 “四年前的五月,暗佛堂修建完毕,从那天起大人就再没有碰过荤腥。” 原来是这样。 楚淮序脸上的笑意淡下去,神情几乎可以说是阴沉,他不说话的话祁舟当然更不会主动说什么,一时之间屋里谁都没有说话,只有淮序手中的勺子轻轻磕碰着碗壁。 半晌后,楚淮序冷笑道:“惺惺作态。” 祁舟蹙了蹙眉。 “怎么,你有话要说?”楚淮序只觉得心口堵着一块石头,叫他心底那些情绪无法排解出去,压着他、挤着他,“替你家大人委屈?” “大人很在意您。” “何种在意?”楚淮序的嘴角浮现出一丝若有似无的淡笑,眉眼却冷硬,“是害死我父母兄长的在意,还是挑断我手筋脚筋的在意?“ “又或者将我像一只金丝雀一样绑在他身边的在意?如果是这样的在意,那我真该拍手鼓掌,感激涕零,毕竟宋指挥使的在意简直独树一帜,无人能及。” “古往今来,我恐怕是第一个有此殊荣殊荣之人,只是我这样一个命如草芥的贱奴,实在是当不起指挥使大人如此深情厚爱,恐怕只能以死谢罪。” 论嘴上功夫祁舟自然不及楚淮序分毫,一下便被他怼得哑口无言。楚淮序哼了一声,起身道:“我要睡了,你出去吧。” …… 当日煮粥的几个僧侣已经被盘问过很多遍,并没有发现任何疑点,基本可以排除在粥里下毒的可能性。 那么事情只可能发生在他们布完粥回山之后。有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了嗣水镇,对这些领过八宝粥的人家投了毒。 但要做到这些,必须对他们当日的行程十分了解,且清楚记得每个来领粥的人的体貌特征。 那天来领粥的百姓太多了,仅凭一个人是难以做到的,这背后必然有什么人在操控这一切。 是红莲教吗? 空行手臂上的七瓣红莲是宋听无意中发现的,老和尚没有对他说实话,所以有没有可能那老和尚原本就是红莲教安插【忽略】在章炳之身边的。 那老东西一直以为是自己在胁迫空行做事,殊不知自己早就落入了对方设下的圈套? 从楚明姝落水到空行败露,这一切只不过是一环扣一环,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仵作怎么说?”宋听询问随行的小五。 “每个死者胃里都有八宝粥,但仵作验不出是什么毒。” 这就等于明晃晃的告诉别人,所有人都死于八宝粥,至于粥里是有毒还是粥受到了诅咒,就仁者见仁,随便猜吧。 “几位太医也赶过去了,说不定会有新的收获。” 连日高温,尸体不易保存,只能运到最近的义庄,仵作已经验过一遍死因,小皇帝不放心,将章崇意几个也打发下山,跟着锦衣卫查案去了。宋听则领着人在镇上搜查线索。 因为出了这样的事,镇上不复往昔的热闹,几乎家家户户大门紧闭,哪怕还大着胆子在开门做生意的,一看见他们身上的飞鱼服,便如见了瘟神似的,躲都来不及。 再者说,镇上的人原本就死了大半,幸存者寥寥,冷清简直再正常不过。 “大娘,最近镇上有没有陌生人出现?”好不容易看见个卖草鞋的大娘,小五赶紧上前去。 那大娘上了年纪,弓着背,见小五靠近,没有像其他人一样远远地躲开,反倒同他搭起了话: “没有陌生人,只有你们这些人,自从你们来了之后镇上就不太平了,宫里那位的龙椅来的名不正言不顺,这是老天爷都看不下去,要降下惩罚啊。” “后生,大娘告诉你,这是报应、是报应……报应还会有的,不会只死这些人,大衍气数已尽,老天爷发怒了……” 这话实在是大逆不道,小五听得尴尬,下意识看向宋听。后者没什么表情,视线却牢牢地盯着大娘。 “皇帝不忠不孝,连老天爷也不承认他!端王爷死的冤枉!死的冤枉!” 话虽如此,但大娘您当着我们这些官差的面说这样的话,这叫我很难办啊。小五满脸尴尬。 最关键的是,这大娘说什么不好,非要提端王府的事情,这事简直是他们大人身上的一块逆鳞,谁提就跟谁翻脸啊! 小五咽了咽喉咙,偷觑了宋听一眼,后者果然面色不善。 小五在心里为这位大娘捏了把汗,要知道他们主子眼里可分什么老弱妇孺,也不管是非对错,谁叫自己不痛快谁就得交出命来。 “不忠不孝,弑父杀兄,大衍气数已尽,端王爷死得冤枉,玄甲军死得冤枉……冤枉啊……这是天罚!天罚!所有人都会死!” 老大娘忽地抓住小五的胳膊,落下血泪,小五冷不丁被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那大娘便瞪着眼珠子直直地倒了下去。 “这……”在小五发愣的时候,宋听将他拨开,探了探大娘的鼻息,冷声道:“死了。” 眼睛、鼻子、嘴巴、耳朵……统统都流出血来,竟是七窍流血而死。 “大人,这……”小五已经完全傻眼了,“这该不会是被气死的吧?” “如果你有这个本事,我就把你送去章炳之的府上,兵不血刃的除掉他。”宋听说。 他视线往小五身上一落,带着明显的讽意,“反应速度变慢了,是最近日子过得太好了,是不是真的想去打扫茅厕?” 小五摆出个夸张的表情:“大人,你以前不是这样的,现在的说话风格简直越来越像怀月公子了。” 第136章 死人堆 宋听动作僵了下,正要发难于小五,却猛地侧身,神色一凛。 小五同样也察觉到了:“什么人?!” 不远处是个茶楼,一道黑影倏地闪过,宋听几步向前的同时身子轻盈一纵,飞身而上,等小五要追,他声音已经从很远地地方传来: “你留在原地,看着老妪的尸身!” 宋听的轻功是在一次次的生死一线中练出来的,而那个黑衣人相比他而言身形就笨拙得多,两人之间的差距很快被缩短。 宋听眯了眯眼,脚尖在屋檐上一使力,凌空朝前面的黑衣人抓去,随着一声闷哼,他的手掌已经牢牢扣住黑衣人的右肩。 那黑衣人旋身朝宋听挥出去一拳,拳头裹挟着阵阵劲风,直击宋听的心口! 后者闪身避过,与此同时抬腿横扫,掌风也接连而出,一击比一击有力。那人渐渐招架不住,踉跄后退。 他们此刻正在一间小酒肆的屋顶上,那人在承了宋听一掌之后,倒飞着摔出去,眼看着就要掉下屋檐。 却被宋听一胳膊提了上来。黑衣人再要挣扎,宋听已经封住他周身大穴,叫他动弹不得。 只有露在外面的一双眼睛满怀仇恨地瞪着宋听,只恨不能就此食他的肉、喝他的血。 没来由地,宋听觉得面前的这双眼睛熟悉,尤其是眉骨上的那道疤,他曾经看见过许多次。 也曾听淮序说过这道疤的来历,那是为了救他的兄长楚淮清留下的。那个位置离眼睛很近,只差一寸眼睛就保不住了。 那人本就因为常年征战沙场的缘故,身上的杀伐之气藏也藏不住,再加上过于刚硬的五官,整个人就显出一副凶相。 王妃当年给他说过好几户人家的小姐,结果每一次都因为外貌的原因被拒绝了,给出的理由大抵都是一致的,说他看着太凶了,担心不会疼人。 等到落下这道疤之后就更不用说,走在路上都能把小孩给吓哭。 宋听第一次见到从边关回来的这人之前,淮序便特意同他交代过,告诉他不用怕对方,说那人是个好人。 宋听自然是不会怕的,只是在当时的淮序眼中,他就是个胆子很小的乞儿,见了“凶神恶煞”的那人难免会害怕,因此要先给他吃一颗定心丸。 但有一句话淮序没有说错,那人确实是个好人。 是他吗? 是他吧。 这道疤他是不会认错的,他还上手摸过。 宋听很难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他希望自己没有认错,却又有些不敢去求证这个猜测。 他怕自己会失望。 人或许都是这样,近乡情怯,会情不自禁地变得胆小。 而黑衣人仍盯着他,连那道狰狞的旧疤上仿佛都透着恨。 是他。 只有他才会如此恨他。 宋听不着痕迹地吸了一口气,到底还是抬起胳膊,将对方脸上的面罩揭了下来。 尽管早就在心里有了答案,但真的等看清对方的真容时,他的瞳孔还是不由自主地一颤:“你……” 而那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强行冲破了穴道,抓住宋听失神的这个瞬间,迅速挣脱他的钳制,紧接着挥出一掌重重击在宋听心口。 这一掌是奔着要了宋听的命去的,宋听原本是可以躲开的,却并没有这样做,而是硬生生承了这一掌,脸色当场煞白。 那人并不恋战,脱身后就要跑,宋听却反应很快,几招之间将人重新制住。 “……周、小周哥。”他声音颤抖着,用力呼出一口气。 “呸!”周桐怒目圆睁,“别叫我哥,我当不起!” 宋听却仿佛没听见,用充血的嗓子说:“小周哥,你还活着,太好了……” 周桐是端王世子楚淮清的副将,两人一同出生入死、感情甚笃,恨不得时时刻刻黏在一起,但凡看见其中一个,另一个肯定就在不远处。 楚淮清生的丰神俊朗,又有一身军功在身,前来端王府说亲的媒人快要将王府的门槛踩烂。 他却一个都不愿意要,被逼得急了,就揽着周桐的胳膊,玩笑说: “我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人,说不定哪天就死在战场上了,就不要耽误人家姑娘了,有周桐陪着我就行。” 而周桐样貌凶悍,吓退了给他自己说媒的那些人不说,同样把楚淮清那些桃花给掐了。 有他在楚淮清身旁跟着,甭管男的女的,也甭管生的熟的,总之谁都靠近不了楚淮清。 原本,周桐以为自己真的能一直这样下去,一直一直陪着他,陪着他上战场、陪着他流血流泪、陪着他守卫疆土,陪着他慢慢变老,直到握不住刀剑的那一天,或者陪他死在战场上。 但真的到了最后一刻,楚淮清却不让他陪了。 他把他一个人留下了。他要他活下去。 所以他没办法去死。他只能活着。 愤怒焚毁了周桐的所有理智,他拽着宋听的胳膊,竟是想要带着桐从屋顶上跳下去,拼个玉石俱焚的下场。 宋听看出了他的意图,以极强的臂力用力一提,将已经悬在半空的周桐带了上来。 “姓宋的,你忘恩负义,不得好死!” “我要替将军,替惨死的数万将士杀了你!” 他刚才强行冲破穴道,已经受了很重的内伤,再缠斗下去情况只会越来越糟,宋听不想同他继续打,也不敢再点他穴,只能靠蛮力将人制住。 当年那场轰动一时的谋逆案,端王府覆灭,平素同端王走得近的文臣武将也遭到牵连,贬谪的贬谪,罢黜的罢黜,甚至有人为此丢了性命,端王一派彻底销声匿迹。 宋听后来偷偷去边关的那处战场找过,他在数不清的断臂残躯里找了三天三夜,想要找到楚淮清,找到周桐,想替淮序带他们回家。 但那太难了,死在那里的人太多太多了,所有人都已经面目全非,根本辨认不出谁是谁,视野之中只有腐烂的尸体和被数不清的鲜血泡得发烂的的泥土…… 哪怕宋听从小就要靠杀人活下去,手上不知沾了多少对手和同伴的鲜血,还是受不住那样的场面,整个脏腑都快呕出来。 第137章 毒针 望着那一片尸山血海,宋听都不敢想要是淮序也在这里,看到这样的景象,会是怎样的心情。 即便不是从小一块长大,相处的时间也少之又少,但淮序同两位兄长的关系一向亲近。 若是知道兄长的尸骨无人收殓,一定会很难过。宋听因此不愿意放弃,又找了很久很久,可是没用,尸体太多了,到最后他也没能从死人堆里将大公子和周桐哥扒拉出来。 他以为他们早就死了。 在那样的情况下,谁都很难活下来。 宋听眼圈发红:“大公子他……” “别提他!”周桐忽然爆发出一阵怒吼,“不准你提他!你没有资格提他的名字,那是对他的侮辱!” 刚刚挨那一拳的时候没觉得有多痛,此刻却感觉有一把剑将他的胸膛劈开,五脏六腑都绞在了一起,疼得宋听眼前阵阵发晕。 远处有刀剑和脚步声传来,宋听闭了闭眼,将心里翻涌不定的种种情绪压了下去,只从颤抖的声音里泄露出几分内心的不平静: “小周哥,不管你信不信,我不会害你,但你要告诉我,嗣水镇的事情是不是你们做的?淮序知道这件事吗?你们还有多少人,藏在何处,安全吗?” 周桐双目猩红,戒备地盯着他:“怎么,告诉你,好叫你带人将我们一网打尽吗?” “当然不是,我从来没有那么想过,我只是——” “从来没有这么想过?”周桐冷笑两声,“宋听,这句话简直是天下间最可笑的笑话,是啊,你从来没有想过,但你做过,你领着人,直接杀去了端王府,直接把整个王府端了。” “锦衣卫指挥使宋听宋大人,小皇帝的座下犬,做事向来都是这般雷厉风行的,不是吗?” 字字句句,都是对宋听过往那些罪行的质问,对于一个已经背叛过的人,周桐又如何能够相信他。 宋听明白这一点,也不与他说别的,只同他讲明利害:“小周哥,这些事我们以后再说,到时不管你是要杀要剐,全凭你处置,我绝无怨言。 “但是现在你先信我一次,祈福大典对于大衍来说太重要了,你们闹出那么大的动静,皇帝不会善罢甘休,小周哥,先收手,其他的交给我来!” 周桐凶狠地瞪着他:“呸!少假惺惺了,若不是你,端王府何至于此!玄甲军何至于此!今日落在你手里是我技不如人,要杀要剐随你便,没必要摆出这副样子!” “信你?信你我还不如信一条狗!路上随随便便捡条狗回去,喂它三年五载的它还知道护主,哪像宋大人您……” 他此刻情绪激动,不管宋听说什么都是听不进去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宋听骤然松手,推了他一把: “快走,但如果你愿意,今夜亥时,后山小树林见。” 周桐很深地看了他一眼,一跃从屋顶上跳了下去,消失在巷子里。 只是两息之后,几名锦衣卫便已赶到: “大人!” “大人您没事吧?” 宋听从酒肆屋顶上飞掠而下:“人跑了,先去请仵作来,看看那老妪究竟是怎么回事?” 人是宋听眼睁睁看着死在自己面前的,仵作加急验看,从老妪的身上找到了一枚毒针。 那针极细,刺进了老妪的颅骨,又被头发所遮掩,稍有不慎就容易被忽略,仵作也是顶着锦衣卫的压力,找了好几遍才终于找到的。 “大人,卑职才疏学浅,验不出是什么毒。” “无妨。”宋听将毒针仔细收起来,左右王广鹤还在山上。 “大人,会是方才那个黑衣人做的吗?”小五气愤道,“可惜让他给跑了!” 老妪身死时周桐就在附近,这件事九成九同对方逃不开干系。 “不过只要是人为就行,就怕真是什么怪力乱神的,还是挺吓人的。”小五偷偷说。 宋听瞪了他一眼:“你杀了那么多人,还怕这个?” “就是因为杀了那么多人才怕。” “……” 和小五有同样想法的还有镇上的百姓。 祈福大典那日,镇上不明不白的死了那么多人,有些人家只是出门看了场社戏,回来之后家里的老人就死了,有些则是左邻右舍全都死绝…… 这样可怖的景象是这些普通百姓们一辈子都不敢想象的,要不是有锦衣卫架着刀死守着,人恐怕早已逃光了。 谁能想到今天又突然死了人。还是光天化日之下,当着那帮凶神恶煞的锦衣卫的面。 这仿佛再一次佐证了那个天罚降世的传言,百姓们胆战心惊,短短一个时辰内,已经挨家挨户大门紧闭,路上空无一人。 甚至有人卷着包袱,和锦衣卫大吵大闹,说什么都要离开这里,双方发生了不小的冲突。 后来虽说都被劝了回去,但对于锦衣卫和朝廷的怨气难免更重了,不过是敢怒不敢言而已。 “小五回山上把这枚毒针交给王院首,请他帮忙验看,其他人跟我去安抚百姓。” …… 禅房后院。 楚淮序正和小皇帝对弈。 清晨下过一场急雨,午后的气温没有往日那么高,但两个小太监还是一左一右站在两边,给楚淮序摇着蒲扇。 这是宋听特意吩咐过的,怀月公子怕冷也怕热,身边伺候的必须时时注意着,不能有半分懈怠。 他今日穿的仍是一身红衣,下摆很长,一直拖到地上,上面用金丝绣着流云花纹。 “怀月有没有想过进宫?”棋局过半,小皇帝突然开口道。 这话甫一说出口,楚明焕其实便已经暗暗后悔,说的好像他要对怀月做什么似的。 因此忙不迭地又解释,“朕不是那个意思,朕就是……就是怕怀月在外面受委屈,在宫里有朕可以护着你,保你衣食无忧。” 楚淮序落下一子,清泠泠地笑了一声,没说什么话。 小皇帝却被笑得耳朵尖通红,脸就像是被火烧了一样,想说点什么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为了掩饰尴尬,他完全没有思考地胡乱下了一子。 头越埋越低,竟是有些不敢再看怀月。 第138章 对弈 如果说从前的楚淮序是带着棱的挺拔的翠竹,那么如今的怀月便像是寒冬里艳丽的一株红梅。 这个人和楚明焕记忆里的那个人似乎已经很不一样了,骨子里却并没有变化,一样的傲气凌人。 变得更多的是楚明焕自己。 他偷偷觑着眼前这个长得更高、也更瘦削的人,一颗心七上八下,复杂极了。 过了一会儿,怀月才轻声道:“宋指挥使待草民挺好的。” 小皇帝不高兴楚淮序在自己面前称不,后者便改了口,但小皇帝看着还是不太满意,双眉下意识蹙了蹙。 “朕以为你会不喜欢宋卿。” 淮序执棋的手顿了顿。而楚明焕再一次后悔——他今天也不知道中了什么邪,脱口而出的话一句比一句不中听。 明知道这个人同宋听有过怎样不堪的过往,竟然还要拿那样的话来戳对方的心。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笨死了。 若不是顾及着自己的那点颜面,楚明焕真想给自己一巴掌。 而且……楚明焕心想,这个人对他的恨意不见得会比对宋听的少,他和宋听在对方心里或许都是一样的,横着尸山血海和累累白骨。 也因此,在他身边和在宋听身边,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甚至于他或许还不如宋听。说是可以护着怀月,可其实连他自己不也是要仰仗宋听。 想到这里,楚明焕苦笑了一声。 “罢了,你就当朕没有说过。但是怀月,若是受了委屈,还是可以同朕说,纵使豁出这条命不要,朕也会挡在你面前的。” 楚明焕不知要怎样说才能叫怀月相信自己,只差没有赌咒发誓,一张脸因为不甘和委屈皱了起来,看着实在是有些好笑。 “皇上,该你了。”楚淮序却什么都没说,只催小皇帝落子。 这已经是一盘死棋,却又处处暗藏杀机。 “很久没有那么痛快的杀一场了。说起来,这种举棋不定的感觉,还是很多年前朕的那位故人教朕下棋时才感受过。” 反正棋局已定,楚明焕便也不再急着落子,指尖在棋篓中来来回回地拨动,回忆起往昔。 “朕的棋艺还是那位小贵人教的……他从来心善,见朕总是独来独往不合群,又被人欺负,便给了朕一本棋谱,教朕下过几回棋……” 国子监的先生也会教下棋,但楚明焕受人排挤,在学堂也没机会学到多少东西,拿到楚淮序送的那本棋谱之后就跟宝贝一样捧着,翻来覆去的看。 没人陪他下棋,他就自己同自己对弈,一来二去,棋艺竟也精湛起来。 后来他又寻了机会同那位小贵人下过几盘,他以为自己会赢,却是每次都输得一败涂地。 而那小贵人就总是笑他:“啊呀呀,小皇叔,你又输啦!” 笑过之后再给他一块点心或者一块饴糖。 再后来,他成了九五至尊,整个天下的人都膜拜在他脚下,他能很容易就找到同他对弈的人,比如宋听、比如章炳之。 但他们都让着他,不会真的同他较量,然后违心的夸他,说他棋艺高超。 高超什么呢,他这么一个半路出家的和尚,所会的本事也就那么一些,能高超到哪里去。 今日同楚淮序这一局,才又找回那种棋逢对手的感觉。 好像又回到了很多年以前,这个人一边戏弄着叫他“小皇叔”,一边认真教他下棋的时候。 楚明焕当时完全没有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能够成为九五之尊,他的世界很小,小到只有自己的母妃和楚淮序。 那个时候他总是很想赢楚淮序一次,想叫对方刮目相看。 两人相处的时间少之又少,楚明焕郑重地落下每一枚棋子,楚淮序很多时候却都会等不及,在一旁催着他。 楚明焕自尊心强,自己输了就赖楚淮序干扰,两个人幼稚地相互吵着嘴。 “我那时候也不知道哪来的胆子,居然敢嫌他烦,有时候还会追着他打,我那时候,都没他腰高……” 楚明焕回忆起那段年少的时光,目光不自觉地柔和下来,“但我真的很喜欢跟他在一起,他是整个皇宫里唯一对我好的人。是我对不起他。” 说到最后,楚明焕脸上的笑意渐渐变得更为苦涩。 他斟酌着落下一子,终于鼓起勇气,抬眸望向对面的人,怀月也恰在此时抬起头,两人的视线撞在一起,楚明焕笑了笑,像在透过他看另一个人。 也看幼时受尽屈辱的自己。 “这些年朕常常在想,他会不会后悔救了朕,如果知道后面会发生的那些事,他还会不会朝朕伸出手来。” “如果让朕死在那场大雪里,所有的一切是不是都会不一样。” 怀月迎着小皇帝的目光,手指缓缓捋过脸侧一绺鬓发,垂眸盯着棋盘。 半晌,他才淡淡道:“或许他并不记得那些事。” 楚明焕浑身一僵。 怀月的这句话像是给了他极为沉重的一击,他原先还努力维持的平静被毫不留情地碾碎,双目瞬间通红: “是吗……他都忘记了吗?” 怀月并不答话,似是一种默认。小皇帝眼圈更红,已经略显锋利的下颔线紧紧绷着,叫怀月想起那年冬天被困在铁笼里的那头雪狼。 “皇上,你输了。” 纤长的手指有力地落下一颗棋子。棋局终了。 他看着太平静了,好像楚明焕所说的那些事真的同他没有任何关系,而是在听另一个人的故事,故事里的人是生是死,是感激还是愧疚,都同他无关。 衬托得楚明焕更为狼狈,更为可笑。 就像是这么多年耿耿于怀的只有他自己一个,而对于另一个当事人来说,他就是路边随手救助的一只流浪犬,救了也就救了,根本不足以放在心上。 这种感觉比被对方记恨着、怨怼着,更让人难受。 说来可笑,这一刻他甚至是有些羡慕宋听的。 楚明焕久久地说不出话,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抹了把脸,努力将那些情绪压制下去,扯了扯嘴角,露出很勉强的一点笑意: “那真是好可惜,我以为这次我会赢的。” 第139章 盆栽 怀月同样笑了笑。眼底却有彻骨的寒意一闪而过。 他原本确实已经将那些事情忘记,但楚明焕叫他想了起来,一点一滴,全都从记忆深处搜寻了出来。 他这一生,只帮过两个孩子,但活该他倒霉,帮过的不是毒蛇就是白眼狼。才落到如今的地步。 撤下棋盘,早有太监送了茶来。 楚明焕这时候已经平复好心情,这个人救过他、帮过他,不管对方记不记得、在不在意,他自己始终是记在心上。 那时候他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事情发生,但如今他已经可以给对方庇护,可以反过来保护对方了。 尽管这份庇护可能及不上旁人,但他会尽自己一切所能。 就如他方才同淮序承诺得那样,哪怕代价是豁出他这条命。反正要不是有淮序,他本来也活不过那个冬日。 楚明焕呷了几口茶,犹疑着再次开口:“若是你觉得……在宋卿身边会不自在,朕可以……让宋卿还你自由。” 他心道,你不该被困在任何人身边,应该真正潇洒恣意的活着,就像从前那样,在春日里爬树放纸鸢,在秋日里跑马打猎,在冬日烤火喝酒…… 永远盛气凌人,永远骄傲自信。 怀月捏着茶盖的手一抖,继而平静的说道:“草民身份卑微,幸得指挥使庇护,哪会有什么委屈。” “再者,其实世人又有多少是真的不委屈的,只是依附于人的姿态不同罢了。” 他抬起头,望向不远处被修饰的极精致的盆景,语气里透着几分落寞。 “就像院里的这些盆景,因着主人家的喜好,它们便被人剪去枝蔓,拗断筋骨,摆弄成主人喜欢的模样。” “其实都是一样的,只不过是有的见得血泪,有的将血泪深埋在土底,见不得罢了。” 楚明焕的视线随着他落过去,自然也看到了那几个盆栽,美则美矣,却也如楚淮序所说,连一片叶子的生长都由不得它们自己,全凭主人家的喜好。 他不想怀月也变成这个样子。他应该是自由的鸟雀,而不是一盆漂亮却没有灵魂的盆栽。 “怀月,朕是认真的,你信朕……” 怀月转过脸,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线,眼底含着浅浅的笑意: “多谢陛下关心,草民自然是相信陛下的,但草民从前穷怕了,也吃够了苦,如今胸无大志,只想过好日子。” “指挥使大人的脾气虽然古怪了些,有时候也十分小气,但留在他身边至少不愁吃穿用度,草民真的觉得这样挺好的。” “所以只能辜负陛下的好意了。” 这些当然不可能是这个人的心里话,楚明焕不可能相信,依着那人的性格,必然不可能为了荣华富贵依附仇人而活。 他之所以在宋听身边,肯定还有别的目的。只看是冲着谁来的。 但楚明焕不想勉强他,也不在乎他是不是想找自己报仇,于是点点头,说:“好。” …… 在山下看见周桐这件事给宋听带来了极大的震撼,因此一回到寺里就急着找人。 “怀月呢?” 从发生在祈福大典前后的一系列事情中,宋听隐隐猜到背后一定有一股势力在操控。 章炳之有计划,淮序也有计划,但隐藏在背后的那股势力才是最为重要的因素。 只是宋听无论如何都想不到,那居然跟周桐有关。 周桐还活着。 不管淮序知不知道这件事,他都必须朝对方问清楚。 “在院子里,”祁舟说,“正和小皇帝下棋。” 所以祁舟才会被赶出来。宋听心里了然,莫名地有些不痛快。 “以后不用听小皇帝的,怀月身边不能离人。” 祁舟和小五同时应了一声:“是。” 行至后院,远远就看见一黑一红两个人影坐在树下,说得热切,也不知究竟在说些什么。 而淮序忽然对着小皇帝露出浅浅淡淡的笑意,连眼角眉梢都带着几分柔情。 楚淮序总是在笑的,高兴的时候在笑,不高兴的时候也在笑,握着匕首想要杀他的时候还在笑。 但那些笑意大多数时候都是假的,他自己可能以为伪装的很好,但宋听其实一眼就能辨出他是在真笑还是假笑。 他恨他,甚至不屑于隐藏那些恨意,所以很难对着他真正高兴起来。真真假假的笑意里,那少得可怜的一点高兴,只有在不经意间才吝啬地流露出些许。 现在却对着小皇帝露出这样温和的笑。 宋听嫉妒得快发疯。 偏偏小五还往他心口扎刀:“大人,你怎么又不过去了?我看小皇帝好像也很喜欢怀月公子的样子,先帝在他这岁数的时候都有三四个孩子了,他该不会也好男风吧?” 宋听一记眼刀刺过去:“你是不是很闲?真凶抓到了吗,百姓们的恐慌平复了吗?” 他这火气来得莫名其妙,小五都傻眼了,呆愣愣地说:“没、没有啊。” 这不是我们一起去查的吗,有没有查清楚您心里不清楚吗? 他心道。 得到的却是宋听狠狠的一脚:“那还不快去!” 跑出去很远,小五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想不通宋听到底为什么突然就生气了。 “大人最近是不是上火了,怎么无缘无故就发这么大的脾气,是我说错什么了吗?” 祁舟撑着额角:“你早晚死在这张嘴上。” 小五想了想,不敢相信地说:“该不会是因为我说小皇帝喜欢怀月公子吧?” 祁舟:“……” “不会吧,”小五夸张道,“大人连这种醋都要吃?这还是我们那位大人吗?” “小皇帝和怀月公子,想想也不可能吧,两个人差了能有十来岁,而且一个可是皇帝……” 大人也太夸张了,对那位的紧张程度已经可以说是到了草木皆兵的程度,看谁都是自己的情敌。 “我跟你说祁舟,保不齐那位真的会什么降头术,等回到长安,一定要叫那鬼面神医替大人看看……” “……”祁舟听不下去了,提溜着他衣领,“闭嘴吧,快走,小心被大人听见了真叫你去刷茅厕。” “大人听见了不可怕,那位听见了才可怕……” 知道你还敢乱说。 “所以闭嘴,快走。” 第140章 尿床他也是皇帝 “陛下。”宋听收拾起不甚愉快的心情,朝着两人走了过去,先是对着楚明焕行了个礼,又朝淮序看了眼。 后者一见着他,转瞬敛起笑意,百无聊赖地盯着远处,也不知在看什么。 这让宋听胸口闷闷的憋着气,像是从周桐那受的一掌迟钝地直到此刻才发作。 随着他的视线,宋听看到的是枝头两只相互依偎着的鸟雀。 “宋卿回来啦,事情进展得如何?” “既然陛下要同宋大人说正事,草民就先回屋了。”怀月作势就要起身。 却被小皇帝拉着手掌又给摁了回去:“无妨,这事本来就涉及到你,一起听听吧。” “这恐怕不合适吧?” “朕说合适就合适。”小皇帝难得强硬一回。 怀月便也只好从善如流地留下了。宋听看着两人握在一起的双手,心口气血翻涌。 “那便劳烦宋卿讲讲吧。” 宋听于是将今日发生之事讲了一通,只掩去了周桐的身份和两人之间的那番对话。听后,小皇帝皱着眉陷入深思。 “如此看来,这事或许当真和红莲教脱不开干系,他们先是布了空行这一颗棋子,想借此破坏祈福大典,挑拨朕与爱卿的君臣关系。” “现下见空行暴露,便继续借祈福大典的事做由头,进一步散播谣言,动摇民心。” 这个红莲教处处同朝廷对着干,已经成了小皇帝的心头大患,这几年小皇帝派了许多人去查,却一无所获,别说把背后之人揪出来,就是连点踪迹都没有寻到。 几个月前江南水患,楚明焕之所以派宋听亲自去查,就是因为姓梁的背后像是有红莲教的影子。 只可惜梁丰烨那个蠢货被人利用了还不知道,一问三不知。 那便罢了,左右也没有真闹出太大的动静。 只是如今这帮人居然将主意打到了祈福大典之上,甚至对当今太后和无辜百姓下手。其心可诛。 叫楚明焕无论如何都无法再忍。 “如今看来,确实很像是红莲教的人在背后操控。”宋听说。 楚明焕气得不轻:“这帮人真是越来越猖狂,从前还只是四处挑衅,真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居然直接谋害当朝太后,再过几日是不是该来刺杀朕了?” “皇上……” “朕知道,朕不说了。”楚明焕说,“只是要辛苦爱卿了,这个红莲教不除,日后恐怕会酿成大患,爱卿无论如何都要将背后之人揪出来,将这个组织连根拔起。” “为陛下效忠,臣不觉得辛苦。”宋听领命。 “嗯,朕知道,有爱卿这句话朕就放心了,朕也乏了,就先回去了。”楚明焕站起身,看向怀月,无论是神色还是语气都不自觉地缓和下来,“过两日朕再来找你下棋。” 怀月略略欠身,施了一礼,又坐回去。 宋听跟着在他身边坐下来,盯着小皇帝的背影,脸比四周的夜色还要沉。 怀月不说话,他便也不说话,两个人就跟块木头似的,相互杵着。 过了一会儿,到底是宋听先憋不住:“不是说你们不熟吗?” 语气显而易见地不高兴。 楚淮序撑着下巴弯了弯眉眼:“确实不熟。” “那你们还——” 楚淮序打断他:“但他是皇帝。”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皇帝要同谁对弈,谁能拒绝? 何况是以楚淮序如今的身份。 这点不用楚淮序明说,宋卿许心里也十分清楚。 但清楚是一回事,能不能接受又是另一回事,事实就是他此刻非常不高兴,若不是还有一丝理智尚存,他简直不知道自己会干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来。 “小皇帝心里很清楚我是谁,却不杀我,大人,”他忽地倾身过去,同宋听贴得极近,“你说这是为什么?” 还能是为什么,当然是因为小皇帝同他一样,对这个人抱着那样不可言说的龌龊心思。 一个人的眼神是骗不了人的,宋听在小皇帝的眼里看到了许多极为熟悉的东西。就像是在看另一个自己。 他的小神仙不止救了他一个,而被他拉出黑暗的那些人,全都想要将他拽入凡尘。 罪无可恕。 又胆大包天。 宋听紧紧搂住他的腰,一口咬在他喉结上,声音又闷又哑:“你是我的。”他越搂越紧,像小偷死守着自己偷来的宝物,“小皇帝年纪太小了,很幼稚,不懂事。” 他情绪如此明显,楚淮序又是何等聪慧之人,哪里听不出他这句话的意思,就是在吃醋。 “年纪小他也是皇帝。”楚淮序说。 宋听:“他没什么实际权力。” 楚淮序:“没什么实际权力他也是皇帝。” 宋听:“他十一岁的时候还尿床。” 楚淮序:“尿床他也是皇帝。” 宋听:“他还听章炳之那只老狐狸的。” 楚淮序:“听章炳之……这个不行,这个要好好教,教好了他还是皇帝。” 宋听:“……” 宋听好半晌没有再说话。 楚淮序眼尾是明晃晃的笑意,明知故问:“大人怎么不说了?” 因为说不过。 说不过就动嘴,宋听恶狠狠咬住那两瓣柔软的【忽略】唇,通过这种方法叫淮序再也说不出话来。 远处的那两只鸟雀啾鸣跳闹,忽地又展翅飞向了高空,惊起数片落叶。 宋听松开嘴,双手仍牢牢第抱着怀里的人:“反正你是我的。” 因为情绪起伏太大,还带起了几声咳。 楚淮序低头打量了他几眼,辨不出情绪地问:“受伤了?” 宋听又跟只闷葫芦似的不吭声。 这人从前就是这般,碰上不想说的事情就抿着唇死活不开口,便是拿最锋利的锯子都锯不开他的嘴。 记得大哥曾经还开玩笑说:“小清响这样的性子,适合当细作,谁也撬不开他的嘴。” 楚淮序不乐意听这样的话,当时还跟他哥急了一通。 没想到却是一语成谶。 思及往事,楚淮序轻哼了一声将人从自己身上推开。 不过其实根本不需要宋听承认,看这人的脸色和步伐就知道受伤不轻。 楚淮序虽然武功尽废,但他以前好歹也是一等一的高手,这点辨别能力还是有的。 第141章 生辰 “那个什么红莲教的人真有那么厉害,竟能伤你到这种程度?” 在他打量宋听的时候,后者也同样在观察着他的表情,楚淮序敏锐地察觉到了这点,眉眼冷硬下来:“做什么这么看着我?” “大人,晚膳来了。”恰在此时,小五来了。 宋听今天在外面跑了一天,没吃几口东西,这会儿肚子里早就空空如也,却又没什么胃口,便让小五弄了碗绿豆汤来。 “冰镇的吗?”楚淮序瞥了眼。 他们这位大人本就阴晴不定,一遇上这位怀月公子的事情,更是变本加厉,小五感觉自己的脑袋就像是寄放在脖子上似的,随时都能给摘了。 方才就平白无故挨了主子的一脚,此刻又听怀月这么一问,当即冷汗连连: “那什么,是属下疏忽,我马上去添一碗给公子送来!” “不必了。”宋听从他手里将碗接过来,朝小五递了个眼神:“先下去吧,这几天都辛苦了,今晚不用守夜。” 小五等的就是这句话,得了赦令,他脚底抹油溜得飞快:“谢大人!” “好啊,难怪从前花妈妈总同我们说,最是男儿负心薄幸,想跟你好的时候甜言蜜语一大堆,承诺更是一句比一句重,好似真的能为了你不要性命一般。” “……” “可一旦得到了便不珍惜了,便是连吃半个冷风馒头也能得到一个白眼。” “………” “眼下看来花妈妈说的对,大人就是那负心薄幸之人,得到了奴就不珍惜了,一碗绿豆汤都吝啬给奴喝。” “………” 这番话一句比一句离谱,却是句句在含沙射影宋听当年的背叛。 宋听心里大恸,面上却神色不变,低着头用小匙轻轻舀了一勺绿豆汤。 绿豆汤并不是冰镇的,而是刚刚煮好的,还腾腾地冒着热气,他仔细吹了几下,才送到淮序嘴边:“不能吃那么多冰的,今天已经吃过了。” 楚淮序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姓宋的,你是不是真拿我当三岁小孩了,天天管着我吃喝拉撒,烦不烦。” 说完,不耐烦地背着身。宋听好脾气地随着他换了个位置,一双薄唇失了血色,看着很是憔悴。 楚淮序眼神从他脸上扫过,显得更为不耐烦。 “我是不是第一个胆敢拒绝宋大人的人?” 这显然就是明知故问,哪个有胆子敢推开锦衣卫指挥使亲手喂过来的绿豆汤? 那简直就是嫌命长。 宋听也说:“是。” 楚淮序脸色微变,但来不及发作,便又听宋听说:“不过我没有喂过别人。” 所以楚淮序是唯一一个。 “哼。”楚淮序根本不信,“大人跟太后感情甚笃,听闻大人时常夜宿宫中,难道就没有伺候过太后用膳?” “……”宋听紧抿着唇。 又是这样,这个人惯常会做这样的小动作,一旦碰上不愿意说的话题,这人就会摆出这个样子。不愿意说谎话骗他,便干脆不说。 楚淮序对此不知道该笑还是该气,只又哼了一声。 “你看,我也不是唯一的,大人的这份殷切可以对任何一个人,只要那人能对大人有用。” 他仍是字字戳心,哪怕这些时日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冷嘲热讽,宋听还是感觉心脏被一寸一寸割开,痛得唇色更白。 而楚淮序却在这时含住了勺子,将那口绿豆汤咽了下去。 宋听怔了一瞬,紧接着舀起第二勺,送进了自己嘴里。嘴角悄悄地往上扬了扬。 之前的所有痛苦好似全都在这一瞬间不复存在。 楚淮序将他的小表情看在眼里,心头微动。却很快掐了掐掌心,将那点心软掐灭了。 “再吃一口。”宋听似乎并不曾察觉到这一点,柔声道。 这碗绿豆粥原本是给宋听准备的,这会儿却倒像是他在哄淮序吃东西,他喂一口淮序,又自己吃一口,很快让一碗绿豆汤见了底。 楚淮序吃得有些撑,垂着眼眸叹了口气。 “还要吗?”宋听的手却突然伸过来,食指轻轻抚过他的嘴唇。楚淮序不让他碰,“做什么?” 宋听咽了咽喉咙,有些干涩地解释道,“脏了。” 楚淮序的嘴巴长得极好看,摸上去又软软糯糯的,加之此刻他双目微敛,带着一点若有似无的笑意,轻轻巧巧扫在宋听脸上,叫后者像被点了穴,头脑都空白了一瞬。 他喉结不自觉地又动了动,拉过楚淮序就覆上了【忽略】那双水唇…… 唇齿【忽略】相交时,他看见楚淮序憋红了脸,眼梢都染了红,也不知道是气的还是羞的…… 可不管是哪一种,都足够叫宋听心动,他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心脏在剧烈地跳动的声音。 也是在这个吻中,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某个冬日,自己第一次吻上这双唇的场景。 那天是元宵,也是楚淮序的生辰,先帝一早就送来了数不清的赏赐,绫罗绸缎、珍玩宝物,应有尽有。 老王爷和两位公子也千里迢迢派人送回了礼物。 一个上午,王府里来来往往都是前来送礼的人,淮序就十分新奇地蹲在前厅,一样样地看自己的礼物,一边看一边挑剔,嫌皇帝的礼物没有新意,又嫌大公子送的那没头狼的狼牙形状不够漂亮…… 用过午膳,他穿着王妃亲手缝的狐裘大衣入宫探望先帝。这是惯例,年年都要如此。 原本说好了回来用晚膳,结果宋听和王妃等啊等,等来的是来传话的小太监。 那小太监说,先帝见了小贵人觉得欢喜,要留小贵人一道用晚膳,晚些时候才能放小贵人回来。 皇帝都发了话,淮序一时半刻自然是回不来的,王妃便也没再继续等着,着人传了晚膳。 因为是元宵节,王妃心善地打赏了府里的每个人,大伙儿都高高兴兴地围在一处说话,又或者在府中各处挂上大红灯笼,整个王府又热闹又喜庆。 只有宋听没有参与进这些热闹中,伺候完王妃用膳,他便独自一人失落地回了偏院。 公子没能回来。 原本他以为至少可以同公子一道吃一碗元宵的。 他们说好了的。 第142章 簪子 长安的的冬季来的早去的缓,到了夜里更是寒气逼人刺骨难耐,但今日是元宵,因此尽管天色寒冷,街上的百姓仍然是来来往往络绎不绝。 街头巷尾有花灯高高挂起,有猜灯谜的、有放花灯的,热闹非凡。 王府里,几个爱玩闹的小厮早早就买了花灯和焰火,这会子已经在院子里闹起来。 王妃一向宽厚仁慈,对这种事是不管的,况且府里本就有个爱热闹的小公子。 这些焰火原本就有楚淮序的一份,只是因着他在宫里回不来,几个小厮就大着胆子不等他了。 只有偏院一隅格外冷清。 宋听安安静静坐在床头,听着四周的笑闹声,除了想远在宫里的楚淮序,也想着今日在街上遇到的那个人。 他今日出门是为了给楚淮序买清风居的烧鹅。 烧鹅是清风居的一绝,楚淮序很爱这一口,隔三差五就要嘴馋,但真叫他吃,往往又吃不了几口。 今天临出门前他就随口提了一句,宋听就记在了心上。 元宵佳节,街上到处都是人,清风居生意也异常火爆,宋听等了好一会才买到东西。 他运气还算好,买到的是店里最后一只烧鹅,用油纸包着,隔着老远都能闻到香味。 他特地挑的晚膳前这段时间来买,这样等三公子回来或许还能吃到温温烫烫的烧鹅。 烧鹅烧鸡这种东西,就是要趁热吃才好吃。 小贵人一定会很高兴。宋听都能想象得到那个时候淮序的模样。 因为想到这点,宋听眼角弯了弯,不自觉地抓紧了手里的油纸包。 “小兔子花灯——小狗花灯——……各种好看的花灯,都来瞧一瞧看一看啊……小公子买花灯吗?” “盐水花生、青豆角、兰花豆、枣泥糕……十文钱任选——买得多送得多……” 天色尚未完全暗下去,街上却已经很热闹,各种小贩的叫卖声络绎不绝,每个人都在热情地招揽着生意。 宋听边走边看,只觉得心里涨涨满满的,这样的人间烟火,他从前从未留意过,一直到了楚淮序身边,才活得像个人了。 “这根好看,特别衬你。” “好看是好看,就是太贵了,要不还是算了吧,别浪费这个钱了。” 一对中年夫妇站在一个卖簪子的摊位前,宋听瞥见那妇人头上戴的那根掐丝珐琅铜簪,确实很漂亮。 他不自觉驻足。 卖发簪的大娘注意到他:“小公子要买簪子吗?” “嗯。”宋听小声应了一声,垂眸盯着琳琅满目的各种簪子。 大娘已经上了年纪,头发全白了,脸上的皮肤皱皱巴巴的,笑起来却很温和,见宋听一脸为难,便问他: “小公子要是不介意的话,不妨同老身讲讲您那位心上人,她是个什么样的姑娘,老身或许可以帮公子出出主意。” 心上人。 这三个字让宋听当场怔住,等反应过来后他赶紧否认:“不是不是!不是心上人!” “哎哟哟,还害羞了。”那老妪笑道,“老身懂的,小公子脸皮薄,这是还没有向人家姑娘道明心意吧?” 宋听脸上犹如火烧:“真不是……” 老妪却根本不信他的解释:“正好,今儿个元宵,是个好日子,小公子挑一根簪子,再买一盏花灯,借着这个机会同那姑娘表明心意,说不定啊、这事就成了!” “……”旁边摊位就是卖花灯的,各种造型的花灯高高低低挂着,照在宋听脸上,灯里的火却像是烧进了宋听的心里,叫他脸颊更烫。 他从来没有过这样窘迫的时刻,却没感到愤怒,反倒是……没来由地羞赧。 “小公子生得这样俊俏,对方姑娘一定也很漂亮吧?”老妪又问。 宋听的眼前不自觉地浮现出楚淮序的样子,脸越来越烫:“漂、漂亮的。” 老妪见他害羞成这个样子,乐了:“那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他很好看。”宋听不知不觉就开口,“很高,很爱笑,天生的桃花眼,也可能是凤眼,我分不大清,总之特别好看,特别特别好看。” “他很心善,路上遇到可怜的人总会出手相帮,但有时候也会闹得府里鸡飞狗跳,惹王……惹老爷生气。” “他特别特别好,所有人见了都会喜欢他,他是我的神仙。” 是我愿意为了他去死的人。 没有人能不喜欢淮序。 这话一出来,不仅老妪笑了,买簪子的那对中年夫妇也笑了,那妇人轻轻捶了捶相公的胸口,嗔怪道: “你看看人家多会说话,不像你、嘴笨成这样。” 那男人挠挠头,掏出碎银将妇人头上的簪子买下了。妇人嘴上说着算了,实则对这簪子喜欢得紧,爱不释手地摸着。 “小兄弟,不要怕,有这么好的姑娘就赶紧追,要不然啊、说不定哪天就被别人给追走了。”一会儿后,她朝宋听说。 男人也点了点头,附和了两句:“是啊小兄弟,男子汉大丈夫,有了心上人就赶紧行动,别怕被拒绝,当年我追我夫人的时候也是吃过好多次闭门羹的。” “说什么呢你。”那妇人不轻不重地捶着他胸口。 “好好好,不说了。”男人扶着妻子的肩,“走吧,娘子。” 两个人缓缓走远。宋听怔在原地,脑袋顶上都快冒烟了。 他真不是那个意思。 但嘴巴就好像有自己的想法,不知不觉就说了出来。连他自己都觉得意外。 不过他觉得自己没说错,淮序在他心里就是那样好的人,全天下的人没有一个及得上他分毫。 “看来小公子真的很喜欢那位姑娘。”老妪也一直听着,这时候递给他一支碧色的玉簪,“您看看这一支。” “若那姑娘喜欢穿白衣,配这支簪子想必很合适。这是老身这里最漂亮的一根簪子啦,换了别人还不一定舍得卖。” 这里的簪子自然比不上那些首饰铺的精致,老妪的话也不一定能当真,宋听却很喜欢这根簪子。 而且以他的财力,也只买得起这样的。 想到这里,宋听有些窘迫,可他还是想尽自己所能给那个人自己能给得起的最好的。 没有多做犹豫,宋听就将那支玉簪买下了:“就要这支,麻烦帮我包起来,包得好看一些。” 第143章 梦醒 清风居离王府并不太远,再走过一家酒楼、两家点心铺、一家胭脂铺和两家绸缎铺,就到王府。 宋听一手提着烧鹅,另一只手放在胸口,那里藏着他刚买来的玉簪。 他想老妪说的是对的,小公子戴碧色的玉簪一定很好看。不过像小公子那样的人,戴什么样的簪子都好看。 “糖葫芦咯!又脆又甜的糖葫芦咯!”迎面走来挑着担子的小贩,宋听低着头、竟没注意到对方,眼看着要撞上时才匆匆避让,那人却也随着他相同的方向一闪。 宋听心里顿时警觉。 普通人或许看不出来,但宋听可以肯定,这个小贩不是一般人,刚才那几步看似凌乱,实则都带着招式,叫宋听避无可避,只能随着对方的意,撞上去。 “哎哟!”那小贩果然被撞得跌在地上,两个箩筐里的小零嘴落了一地。宋听望了他一眼,蹲下来帮他捡东西。 那小贩压着嗓子,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老皇帝的身体越来越差了,太医院那边传来消息,恐怕活不过明年冬天,影三,行动要开始了。” 宋听心脏猛地一颤,脸上有一瞬间的失神。 那小贩察觉到他的变化,眸光渐冷:“影三,你不会是装久了,真当自己是什么良善的家犬了吧?” 宋听的确是快忘了,若不是每月一次蛊毒发作的痛苦在提醒他,他几乎快要忘记从前那些昏暗无光的日子,快要忘记自己的真实身份、忘记自己从何处来。 他差点以为自己就是端王府最普通不过的一个小厮,是楚淮序的狗。 以为自己可以这样长长久久地陪在淮序身边,直到淮序再也不需要他。 可原来不是。 此刻他所拥有的一切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是黄粱一场美梦。 “下雪啦!下雪啦!” “好大的雪!” 不远处,几个孩子提着小兔子形状的花灯,蹦蹦跳跳地大喊着。 宋听忽然感到彻骨的寒意,他下意识跟着抬头,果然看见纷纷扬扬落下来的大雪。 去岁冬天,他才和楚淮序一起在王府的院子里堆雪人、打雪仗,大公子同他的副将也在,四个人分成两个阵营,快将王府的屋顶掀翻。 后来宋听还一不小心将雪团子砸到了老王爷脸上,吓得他脸快比雪白。好在王爷并没有怪罪他,倒是把两个儿子罚了一通。 大公子的副将整天同他形影不离,二人做什么都要一块,大公子被罚跪,副将自然跟着一道。 宋听也默默跟着跪在一旁,四个人在不避风雪的长廊下跪得规规矩矩,而二公子楚淮云就在铺着地龙、烧着炭火的屋子里悠闲地看书,顺便替老王爷监督他们。 二公子的性格和淮序还有大公子的完全不同,倒是和老王爷很像,是三兄弟中最规矩的一个,淮序总偷偷喊老王爷老古板,喊他二哥小古板…… 这些趣事似乎就发生在眼前,却原来已经隔了一年。 宋听手里还提着那只冒着热气的烧鹅,胸口揣着花了他全部家当买来的玉簪,心情却与半盏茶之前天差地别。 就好像之前他还沉浸在一场美梦里,而现在有人残忍地将他从这场美梦中叫醒。 周遭分明还是一样的场景,花灯、焰火、沿街叫卖的小贩、穿着新衣追逐打闹的孩童……一切都没有变。 只有宋听被从这样的美梦中剥离出去,跟那些鼎沸的人声和精致耀眼的花灯格格不入。 “影三,别忘了自己的身份,你只是大人的一条狗,大人才是你主子,你做不成人。” “背叛主子的狗是什么下场,你应该最清楚,影三,别做你的春秋大梦了。” 宋听闭了闭眼,用力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刺骨的寒意随着呼吸浸在疼得肺腑之间,将他彻底冻清醒了。 隔着五彩的面具,宋听认出了这个小贩的声音。 那是同他一起从暗卫营出来的人。 他们从前是并肩作战的同伴,后来为了争抢另一个影卫的铭牌,往日情分一朝断送。 是影九。 “不用你提醒,我知道。”宋听咬着牙。 影九笑得残忍:“最好是这样。” 最好是这样。 当然是这样。 宋听同他擦肩而过,一个走向王府,一个挑着扁担,走向截然相反的两个方向。 …… 房里只点了一盏烛灯,昏昏暗暗,只堪堪照得见个人影。一阵冷风透过窗隙吹进来,蜡烛受不住风力猛地晃了几下,差一点就熄灭了。 宋听这才找回了神识,从袖间掏出一个白色的小瓷瓶,敛眸看着。 “小清响!” 人未到声先至。 宋听心下一紧,赶紧将瓷瓶藏在枕头底下,随手拿起床上的一本画册佯做看了起来,而几乎是在同一时刻,房门就被人推开了—— “宋听!”楚淮序笑盈盈地出现在门口,浓烈的酒气立时充斥了整个房间。 宋听合上书,起身去扶他:“公子怎么喝了那么多酒?” 平静的声音竭力掩盖着内心的汹涌澎湃。好在楚淮序喝了太多酒,竟是没有察觉出他声音里透出来的几丝慌乱。 “你怎么也不多点盏灯,仔细伤了眼睛。” 楚淮序摆了摆手,没让他扶,一面嗔怪着,一面拿起桌上一盏烛火,将屋里其余的蜡烛一一点燃。 “今日是元宵,你怎么也不出去走走,整日闷在屋里可不好,看看小宝他们,差点把整个王府都烧起来,现下正被管家揪着耳朵吃教训呢。” 宋听低着脑袋:“一个人待着挺好的……” 楚淮序有些懊恼:“你啊,就是性子太闷了,越长大性子越闷,刚把你捡回来那年倒还愿意跟着大伙儿一起热闹,这几年却成了个闷葫芦,冷冰冰的谁也不搭理,跟谁学的这个样子。” 宋听还是闷着不说话。 楚淮序又气又好笑,最主要是拿他没办法,捏了捏他脸,说:“是二哥吧,这副样子简直同二哥一模一样。” “不过也怪我,进宫去陪皇爷爷就该将你也一块带去的,宫里那些歌舞虽然无趣,好歹也能给你解解闷。” 第144章 元宵 “对了,”他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从怀里掏出一枚成色极好的白玉,“这是我刚从宫里得来的好东西,就给你当元宵礼物了,看看可否喜欢?” “喜欢。”宋听看了一眼玉佩,并没有去接。 楚淮序苦笑道:“你啊,就会骗人。” 听楚淮序这般说,宋听勉强挤出一丝笑来。 “你有心事,笑得一点都不认真。”楚淮序戳他脸上酒窝。 宋听的脸上有一个很小很浅的酒窝,只有一边有,他自己从没有发现过,还是淮序有一回非常惊奇地用手指轻轻戳了戳他的脸,说: “小清响,你这里有个酒窝,好可爱。” 宋听被他笑得害羞,不让他戳,楚淮序却戳得更起劲,不仅戳他的酒窝,还戳另一边,说要帮他把另一个也戳出来。 自那之后只要宋听一笑,他就总要戳几下。 “怎么了小清响,是不是在不高兴,谁欺负你了?你看,连酒窝都更淡了,都快看不见了……” “没有不高兴。”宋听否认道。 但岂止是楚淮序,宋听自己也知道到自己这个笑容是有多假。 他本来就不会笑。 一个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人,哪里会笑呢。 更何况他现在满腹心事,根本笑不出来。 至于平时,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笑出来的,或许是一看见淮序,他就高兴。 “你可真是……”楚淮序也看出他实在是兴趣缺缺,倒也不勉强他,“罢了罢了,看来还是因为不喜欢我的礼物。” “不喜欢也无妨,改日我再寻些好玩意儿来,总会有你喜欢的,这次先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宋听不想扫了他的兴致,点点头,强调说:“但真的没有生气,我永远不会生你的气。” “我知道。”楚淮序仍将那枚玉佩塞进了宋听怀中,“这个也先收着,我特地挑的。” “谢谢公子。”宋听这才收了那玉佩,小心翼翼地藏了起来。 然后从怀里掏出自己准备的东西,递给楚淮序。 “又给我准备礼物啦,这次是什么?” 宋听会在每个重要的节日给楚淮序准备礼物,有时是一只亲手雕刻的木雕小鸟,有时是一把风干的野花,有时是一场春喜班的戏…… 都说不上贵重,淮序却很喜欢,他知道那是宋听的心意。 这次也一样,他接过那玉簪,惊喜道,“好漂亮的簪子!” 说着就迫不及待地将玉簪别进自己发中,扬着眉眼问宋听:“好看吗?” 宋听缓慢地眨了眨眼,说:“好看。” 他当然也知道自己的礼物在那些珍玩异宝面前根本不值一提,但只要楚淮序表现得喜欢,他就很高兴。 少年脸上的笑意轻而易举地驱走了笼罩在宋听心头的阴霾,叫他短暂地忘记那些命令,那些残酷的现实,跟着笑起来。 楚淮序看着是真的很喜欢这根簪子,问完宋听之后就跑到铜镜前照个不停,脑袋左转转,右转转,变换着找各种角度。 “对了,吃过元宵了吗?”过了一会儿,他突然问。 宋听说:“吃过了,和管家他们一起吃的。” “啊……”楚淮序眼底露出一抹失望的神色,他走过来,拉着宋听坐下去,“都怪我回来太晚了,说好了要一起吃元宵的。” 他看向宋听,像是忽地明白了什么:“你今晚不高兴,是不是就是因为我没有回来吃元宵?” 毕竟是两个人说好的,他却违背了承诺,确实很不应该。 宋听又想说没有,楚淮序却没有给他这个机会:“不准说没有,我又不傻,看得出来。”说着,他拽起宋听的手腕,“跟我来。” “去哪儿?” “跟我来就知道了。” 不多时,他们到了膳房。宋听没有想到楚淮序带他来的地方会是这里,有些不明所以。 楚淮序察觉到了他的目光,朝他眨眨眼:“别担心,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因为过节,厨役们也难得歇了个早,只有王厨子还在忙忙碌碌地为明天的早膳做准备。 “小公子。”看清来人是谁,王厨子胡乱地往身上抹了几把,急急地迎出来道了个万福。 楚淮序此前从未踏进过后厨一步,骤然过来,将王厨子吓得不轻:“小公子可是有什么想吃的,叫人吩咐一声就行了,怎地亲自过来了……” 楚淮序眼珠子左右乱转,往四周逡巡一圈,问道:“王叔,可还有元宵?” “哟,小公子来晚了,之前还有些,刚才王妃身边的杏儿姑娘来了,把剩下的都带去赠给路边的乞人了。” 王妃心善,时常接济乞人,王府里多余的食物或者旧衣旧物,总会让人拿去给有需要的人。今日是元宵,加之又是淮序的生辰,自然更少不了。 “那可还有豆沙?” “有的,奴才刚刚备好的,准备明日做糕点……”王厨子说。 “在哪儿?” 后厨一共两张灶台,王厨子指了指另一张,说:“那边,那个竹匾罩着的就是,小公子是想吃什么点心,奴才给您做。” 楚淮序边撸袖子边说:“不用,我们自己来,王叔你先去休息吧?” 自己来? 来什么啊? 这小祖宗不会是想自己动手做点心吧? 那还不把他的地方给炸了啊! 王厨子被自己的猜测吓得心惊肉跳。 “小公子万金之躯,怎可做这种事情……您若是想吃,奴才给您做……” “不用不用,”楚淮序将人打发出去,“这里交给我们,您就去歇息吧!” 他看起来干劲十足,将衣袖又往上卷了几圈之后,又开始替宋听撸袖子。 后者其实也有点懵,问他:“公子,您这是……” “不是没吃到元宵嘛,那我们一起做啊。”楚淮序理所当然地说。 宋听:“……” “怎么?”楚淮序戳了戳他皱起的眉头,“你不乐意?” “当然不是!”宋听赶紧说,“只是……” “只是什么?怕我不会做?” 宋听抿了抿唇,竟是默认了。 气得楚淮序睨着眼瞪他:“不就是做元宵吗,这有什么难的,你少瞧不起人,你公子我什么都会!” 第145章 生火 他气呼呼搬了那盘豆沙,用手指戳了戳。那一瞬,宋听猜楚淮序大概是将那块豆沙当成了他,在泄愤。 但再抬眼时他脸上又挂着笑,用指尖捞了一小块豆沙喂进宋听嘴里:“尝尝看甜不甜……” 那小块豆沙就趁着宋听张嘴的当口被塞了过来。 柔软的指腹正正巧巧抵在【忽略】他舌尖【忽略】上,宋听整个身子仿佛陡然僵住一般,动弹不得。 不过很快,豆沙的甜味就充斥了他的口腔,在这种甜甜的感觉下,他才渐渐放松下来。 心跳却在此时没来由地加剧,一下紧接着一下,重到简直就像是要撞断他的肋骨、把他的胸腔撞出一个洞,然后从里面蹦出来一样。 宋听能够感觉到自己在紧张,甚至哪怕他第一次杀人时都没有这样紧张。 这种感觉实在太奇怪了。 “好啦好啦!别木着张脸啦,我就是想让你高兴高兴。” 楚淮序却仿佛没有察觉到一般,一心扑在元宵上。 他把宋听的紧张当成了对方对自己厨艺的不信任,信誓旦旦地说:“只是做几个元宵而已,又不是上前线打仗,你紧张什么,难不成是怕我把膳房炸了?” 宋听:“……” 宋听:“王叔一定会和王爷告状的。” “不怕,父王才走了没多久,等他下次回来也不知几时了,到时候王叔肯定早就忘记了。”楚淮序有恃无恐地说。 他想做的事情往往没人能阻止,宋听私心也不想叫他失望。 “而且不是有你在旁边嘛。” 看他这副跃跃欲试的模样,宋听更不想打搅他的兴致:“那好吧,就依公子……” 反正不管楚淮序会不会做元宵,就像淮序说的那样,左右有他在,总不至于真的炸了后厨。 更何况他也有私心。明年今日,他们不知会是怎样的模样,在最坏的那天来临之前,他想同这个人一道做更多的事情。 “先将那边的糯米粉拿过来,要先和面……” “好嘞!”楚淮序卷起袖子,说干就干。 从和面开始,简简单单的糯米粉在宋听的手中很快就变成了一个个圆溜溜光滑滑的团子,连个头都是相似的。 反观楚淮序手里捏着的那坨东西,怎么看都好像和元宵团子沾不上边,与其说是面团里裹着豆沙馅,倒不如说是豆沙和面团交融在一起。 整颗元宵这儿一块白,那儿一块黑,皱皱巴巴,纵横交错,说方不方、说圆不圆,丑得各有千秋。 “看了清响的,再看我的……真是拿不出手啊……”楚淮序叹息着说。 外面天寒地冻,后厨却因为燃着火炉的缘故很热,宋听抬手擦了擦额上的汗,看见楚淮序递过来的丑巴巴的“元宵”,忍不住笑出来。 但他不想打击对方的自信心,努力夸了句:“公子初次尝试,已经很好了。” 楚淮序哪里听不出来他这是在安慰自己:“罢了罢了,我大概是没有做元宵的天份,你再做几个,我先去生火烧水。” 宋听猛地抬头,微张着嘴看着楚淮序,一副纠结和吃惊的模样:“……” 元宵做成什么样子倒不重要,不论大小圆扁,总归是要煮了吃进肚子里的,嚼几口就全都一样了,然而生火可不是闹着玩的…… “小清响这是不相信我吗,生火这种小事可难不倒我,你只管放心做元宵,其他的就交给我了!” 看着他如此自信满满的样子,宋听低下头继续做元宵,算是默认了对方的举动。 原因无他,楚小公子实在太好看了,宋听实在不愿意在那样一张脸上看见失落的情绪。 没来由地,他想起今日买簪子时那老妪说的话:“小公子是个会疼人的,以后一定是个好相公。” 宋听不觉得自己这辈子会娶妻生子,他想都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但看着楚淮序,他心想,如果是这个人,他愿意将世间所有的好东西都给对方。 无论楚淮序想要什么,他都会不惜一切代价地实现对方的愿望。 哪怕是叫他去死。 所以只是生个火而已,怕什么。 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一切,让宋听很快意识到,美【忽略】色真的会误人,他就不该相信养尊处优的小世子的动手能力。 也就一会儿功夫,楚淮序开始咳嗽,起初宋听并没有在意,只以为那是小贵人第一次生火,被呛几声也正常,他不想打击对方的自信心。 只是加快了手中的动作,想尽快去接对方手里的活。 可渐渐地,连他自己也觉得闷,忍不住往楚淮序那边一看,才发现灶膛里火星子不见半点,浓烟倒是滚出一大片。 “咳咳咳……” “咳咳咳咳咳……” 屋里的浓烟越来越多,两人被烟呛得直咳嗽。宋听毫不迟疑,拽着楚淮序的胳膊就将人往屋外拖。 “咳咳咳……看来我也没有生火的天赋……咳咳……” 端王楚明耀的幺儿,被老皇帝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小贵人,哪里需要什么生火做饭的天赋。 在无奈的同时,宋听又觉得好笑。 “小清响。”楚淮序转过头,宋听的视线落在他脸上,怔了怔,随即噗嗤一下笑了出来,然后将袖间的手绢掏出来递了过去。 “怎么了?”楚淮序还一脸不明就里。 “公子,你的脸……”宋听指了指自己的脸,笑意更浓。 想起自己生火的场面,必是脸上被烟熏脏了,楚淮序心下已经了然。 刚想接手帕,却发现自己的手同样黑漆漆的,只好说:“恐怕要劳烦小清响帮忙了!” 楚淮序是被伺候惯了的,连沐浴都有人在旁边伺候,叫宋听帮忙擦脸这种事对他来说再正常不过。 事实上在此之前宋听早就代替了楚淮序身边的那个小厮,做惯了这些事情,并不觉得有什么奇怪。 然而今晚,不知道是不是沾了烟灰的楚淮序离他太近,还是因为受了卖簪子的那个老妪那声“心上人”的影响,宋听总觉得不太敢去看对方的眼睛。 “怎么了?”见他不动,楚淮序靠得更近,“今天怎么老在发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第146章 心跳 说着,他便伸出手去探宋听的额温。 宋听本能地想躲,却没躲开,被楚淮序摸了个正着。 楚小公子的手掌很烫,覆在宋听额头像一块烧红了的火炭一样灼热,烫得宋听嗓子都开始冒烟,慢吞吞地眨着眼睛开不了口。 见他这样,楚淮序更加担心,他摸完宋听又去摸自己的,两相比较下,得出结论:“好像是有点发烧,比我烫。” 宋听:“……” “不过小清响,你现在好像一只小花猫啊……”楚淮序盯着他的额头,越笑越大声,抱着肚子直不起腰来。 一开始宋听没反应过来,因为他觉得明明淮序才更像小花猫,小贵人被烟熏了脸,原本白白净净的一张脸上左一道黑痕,右一道黑痕,很像宋听从前见过的一只猫。 那猫窝在墙头晒太阳,宋听看它的时候它就凶巴巴叫一声,也不知在哪儿打过滚,一张脸弄得黑漆漆的。 此刻的淮序就是这个样子。偏偏他对自己的模样一无所知,还在笑宋听。 宋听点了点他:“公子,你要不要自己也照照镜子?” “唔。”楚淮序看了看自己的手,像是想到了什么,“什么嘛,我忘了手脏……” 两个人互相看着对方,一同笑了出来。 “好了好了,不笑了,笑得我肚子疼,别在屋外待着了,待会儿吹了风更难受,跟我回房,让小宝去宫里请王太医过来!” 小宝就是楚淮序原先的小厮,被宋听顶了位置后跟在管家身边,日常和宋听不对付。 两个人只要碰到一处,那家伙就会对着宋听做鬼脸,宋听知道他没什么坏心思,从没和对方计较过。 而且也确实是他霸占了淮序。 “别。”宋听赶紧拉住他,“没那么严重。” 他只是端王府毫不起眼的一个小厮,哪里能兴师动众地专门请宫里的太医跑一趟。更何况他本来就没有生病。 楚淮序表情纠结了一阵,像是想反驳宋听,但后者难得坚持,他也只好妥协:“那好吧,那先进屋。” “小公子!这是出什么事了?” 虽说被楚淮序赶了出去,王厨子却不敢走多远,始终留意着后厨的动静,这会儿见后厨浓烟滚滚,吓得差点儿跌一跟头—— 但凡小公子出点什么问题,都用不着王爷王妃怪罪,宫里那位就能要了他的脑袋! 这可是宫里那位的眼珠子心尖儿! 楚淮序却浑不在意,摆摆手说:“应该没事,但还是劳烦王叔去瞧一眼,别走水了。” 留下这一句,楚淮序就带着宋听走了。 因为宋听不想惊动别人,但楚淮序一门心思认定他病了,不放心他一个人待着,便将人带进了自己屋里。 “今晚你就跟我睡,半夜要是不舒服,记得喊我。” 宋听本来就话少,整天木着张脸,今天更是呆愣愣的,好像随时随地都能发起呆来,楚淮序都担心他是不是烧傻了。 烧傻了可不行。想到这里,楚淮序肃着脸把人赶上床,说:“你睡里面。” 宋听一令一动,楚淮序让他上床他就爬了上去,然后怔怔地盯着对方看。 楚淮序被烟熏了脸,这会儿正用湿帕子擦洗,察觉到钉在自己背上的目光,好笑道: “做什么这么看着我,看得我后背跟被点了火似的。不准看了,快闭眼睡觉。” 宋听便猛地闭紧了眼睛。朦胧的光亮中,一声轻笑落进了宋听的耳朵里,不知怎的,他又一次想起老妪的话。 【小公子,希望你今夜顺利,祝你和未来的娘子和和满满,白头到老。】 未来的娘子。 这几个字简直跟之前的那声“心上人”一样,烧得宋听心口滚烫。 楚淮序疑心他生病的时候宋听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问题,此刻听着自己莫名其妙越来越快的心跳声,他也忍不住想,他大概是真的病了。 片刻后,有人轻轻走到床边,衣物窸窸窣窣的声音清楚地落进宋听耳朵里,如擂鼓一般敲在宋听心口。 因为眼睛看不见,其他的感官就被无限地放大,身后的那个位置轻微地凹陷下去,是楚淮序也爬上了【忽略】床。 他居然和楚淮序睡在了一张床上。 这个认知让宋听的心跳再一次加速,已经快到了一种让人觉得惊讶的程度,一声连着一声,根本连数都数不清。 以至于让宋听感觉到一点疼。 宋听下意识按了按自己心口。 下一秒,一只手掌在他肩头拍了拍,有人轻声细语地哄他:“睡吧,不舒服记得一定要喊我。” 从来没有人对他这样好过。 母亲将他生下来,却不爱他甚至恨他。对他动辄打骂,将他视作自己的不幸。 暗卫营里刀光剑影,流血受伤是家常便饭。别说只是一场小小的发烧,便是缺胳膊断腿都是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只要没死,就还得继续完成任务。命如草贱。 只有楚淮序。 只有这个人将他当成一个人来看。关心他、对他好,在乎他高不高兴,生不生病。 他对老妪说楚淮序是他的神仙,一点都没有夸张,这个人就是救他于苦海的神仙。 可他终有一日会将刀剑对准他的神仙。 宋听实在不敢想,那时候楚淮序会如何看他,那双总是对着他笑的眼睛,会露出怎样失望的表情。 会恨他吗? 会后悔把他捡回来吗? 夜色渐深,隐隐约约的热闹声再也听不见,充斥在宋听耳畔的只有身后那人绵长平稳的呼吸声。 楚淮序睡着了。 宋听小心翼翼地扭过身,同他面对着面。 楚淮序无疑是好看的,他脸上的每一个部位都像是被精心描绘出来的,无论是眉毛、眼睛,还是鼻子或者嘴巴,每一处都漂亮得叫人不知道该如何来形容。 何况是宋听这样连书都没有读过多少的人。 他只会说好看,没有人比眼前的这个人更好看。 宋听就这样盯着他的小神仙看了很久很久,黑暗当中一切都模模糊糊的,只有这张脸清晰而深刻地印在宋听眼前。 叫宋听的心脏像坏了一样,一下一下剧烈而频繁地跳动。 像春日里拔地而起的惊雷,声势浩大。 第147章 坏狗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同对方靠得很近,再差一点点,两人的鼻子就要碰到一起。 好近。 真的太近了。 楚淮序的呼吸拂在宋听脸上,叫他下意识屏住了自己的呼吸,生怕将人惊醒。 楚淮序身上有种很好闻的味道,淡淡的,并不是他常用的那款熏香,很难形容的一种味道,宋听没有在别的地方闻到过,好似只属于楚淮序一人。 是他独有的气息,凭着这个味道,哪怕离得很远,宋听也能立刻就把他给认出来。 他是楚淮序的小狗,他的鼻子对楚淮序的味道很灵敏。 “公子。”他轻轻叫了一声。 眼前的人睡得无知无觉,并没有回应他。宋听深吸了一口气,胸腔里那颗心脏仍旧像是疯了一样的、迅疾而猛烈地颤动着。 如果不是楚淮序睡得太熟,宋听都担心他会被自己的心跳声惊醒。 宋听同他靠得更近。两人的鼻尖终于抵在了一起。 垂眸看见的就是楚淮序的嘴唇,薄薄的两瓣,晕着并不太艳的红色,叫宋听想到三月的桃花瓣。 闻起来就是甜的。 让人很想采撷下来,尝一尝味道。 这个忽然而至的念头实在是太大胆也太莫名其妙了,宋听的心跳滞了一瞬,紧接着变本加厉地狂跳起来。 他像被蛊惑了一样,朝下凑了过去。 却又在最后一刻停住了。 他盯着眼前的人,盯了很久很久,楚淮序始终没有醒,而他心底的贪念就在这个无声的过程中肆意横生,几乎将他整个人吞没。 他想要这朵桃花。 想得快疯了。 宋听悄悄起身,从衣服里摸出一小包糖,取了一颗出来,以极小心的动作碾碎了、凑在楚淮序鼻尖让他在呼吸间嗅闻着。 这不是什么糖果,而是一种特制的蒙汗药。 楚淮序今日在宫里陪了老皇帝一天,又陪着他做了元宵,已经很累了,再加上对他毫不设防,睡得很死。 但宋听还是不放心,非要确保万无一失。 这种蒙汗药对他们这些影卫是无效的,但对于没有受过训练的人来说,效果却很好,几乎没有人能在药效之下醒过来。 等到一颗药在他指尖融化,宋听再度靠过去,同楚淮序额头抵着额头,鼻尖抵着鼻尖,深吸了一口眼前人身上那种独特的香味。 肺腑之间便全都是这个人的味道。 宋听获得了极大的满足。他搂着楚淮序的脖子,心想,我早该这样做了,早该这样做。 他太喜欢这个人了。 他想拥有这个人。 影九说的对,原本他就不是什么纯良无害的家犬。 宋听抬起手,指尖一点点抚上眼前人的脸,眉毛、眼睛、鼻子、嘴巴……每一处都被他细细描摹着。 一遍又一遍。 但人或许都是不知满足的,在抱到楚淮序之前,宋听只想着抱一抱就好了,抱一抱他心底的妄念就可以止歇了。 可当他真的抱到这个人,摸到这个人,那份妄念非但没有消散,反而滋生出更多。 我可以亲一下吗? 只是亲一下。 很轻很轻的一下。 这次是真的。 他用力地攥紧手心,用力地屏住呼吸。 一个吻终于抑制不住地落了上去,轻轻地印在楚淮序的眉间。 宋听卑劣地承认,他就是一条不知餍足的狗。 但宋听其实也没想过自己居然敢这样做,这个人对他而言就是下凡而来的神仙,他哪敢想这些事。 然而随着这个吻落下来,宋听这只野兽就像是被解开了封印,疯了一样抑制不住自己内心的情绪。 原本他只是想偷一个吻,小心翼翼的、忐忑的。 但此时此刻,他想要的已经更多更多。 他想要这个人属于他,完完全全的属于他。要占有,要标【忽略】记。 在接近楚淮序之前,他吃过压制功法的药,能让他像个普通人一样查不出内力,也因此他才能骗过楚淮序。 可是这会儿,功法在经脉中横冲直撞,叫他简直有走火入魔的征兆,呼出的每一口气都灼热滚烫。经脉都像是要爆裂开来。 他指腹压在楚淮序的【忽略】唇上,这双他肖想已久的【忽略】唇如他想象中一般【忽略】柔软,宋听一点点摩挲着、揉【忽略】捏着,怎么摸【忽略】都摸不够。 宋听握着他的手,同他十指相扣,经脉中那种灼【忽略】烫的感觉比之前更加强烈,挥不退赶不走,如附骨之疽,引人疯魔。 他盯着楚淮序的手,想起刚才做元宵的时候,就是这根手指将香甜软糯的豆沙喂进了他嘴里。 是甜的。 他心说,比豆沙还要甜。 梦里的人皱了皱眉,嘴巴微微【忽略】张开。宋听受了蛊【忽略】惑,吻住了那双唇。 他没有任何这方面的经验,连亲吻都不会,只会像小兽一样一下一下地(tian)着。 这朵令他心仪的桃花因为他开得更【忽略】艳。 一想到这点,宋听心口就像爬了数不清的虫蚁,酥酥麻麻,便是蛊毒发作都没有那么难受。 但也不是只有难受,还有从未有过的满足。 两种感觉夹杂在一起,叫宋听根本无法形容自己此刻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感受。脑海里唯一的念头就是还想【忽略】要更多。 他想哪怕这个人是蛊,他也甘愿将命献上去。 他摘下了那朵桃花。 他因此愿意付出一切。 所以在皇宫的那个吻之前,宋听其实早就已经偷偷亲过楚淮序,还不止一次。 他因为元宵节那场卑劣的行径上了【忽略】瘾,此后很多晚都在楚淮序睡着之后偷偷潜入他的房中,坐在他的床头直到天亮。 他不仅吻过楚淮序的唇,还吻过他的喉结、锁骨。 他卑劣、自私。 深藏在心底的那点心思同样见不得光。 而他就在那一晚一晚的窥视中发了疯、生了魔,对那个人的占有欲越来越重、越来越强。 他想得到他。想占【忽略】有他。 见不得这个人对除了自己以外的任何人好。 他是一条很坏、很坏很坏的狗,楚淮序不该把他捡回家。 第148章 小周哥早就已经死了。 有僧人敲响了晚钟,宋听的意识在钟声中一点点回笼。 他松开手,同楚淮序额头相抵,时隔数年,他盯着眼前人被吻得红【忽略】肿的嘴唇,说出了在心底压了很久很久的那句话: “是甜的。” 楚淮序面色赧然,伸手在宋听胸口推了一下。后者也并没有多做纠缠,适时站起身:“起风了,回去吧。” 楚淮序没动,抬眸盯着他:“伤在心口?” 宋听垂着眼睛没说话。楚淮序觉得无趣,“啧”了一声跟着站起来。 照他以为的,他们这时候就该各回各的房间,互不打扰,但他前脚刚跨进房里,宋听后脚就跟了进来。 楚淮序没打算招待他,堵在门口睨着眼打量他:“夜深了,指挥使大人累了一天,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 如果宋听识趣,这时候就该转身离开。然而他少见地违逆了楚淮序的意愿,不但没走,反而更近了几步,还随手将门关了。 楚淮序:“……” 楚淮序笑了一声,没再理会他,径直走去床边,慢吞吞地将那身大红绣金线的外袍给脱了下来。 祈福大典,连太后都穿戴的很素,整个随行队伍里,只有楚淮序始终一身招摇的红衣,有种格格不入的美艳。 “有什么想说的赶紧说,说完滚,陪小皇帝下了半天的棋,可没心情再招待大人。”楚淮序不耐烦地说。 宋听却没动,抿了抿唇,欲言又止。 楚淮序察觉到他的异常,饶有兴趣地问:“大人当真没有话要问我?” 他这时候半靠在床头,里衣大敞着,大半个胸膛【忽略】露在外面,现出还未来得及消失的红【忽略】痕。宋听看得眼热,下意识上前两步,却被一只脚横空拦住了去路。 淮序脚尖抵在他心口,笑得多情:“大人究竟想做什么,我耐心有限,劝大人好好珍惜。” 宋听就着这个姿势捉住他的脚踝,轻轻走到床边坐下来,低首将淮序的两只靴子都脱了去。 楚淮序半垂着眼眸望着他,眼底始终含着那抹探究的意味。 他人生的漂亮不说,脚也比别人好看,宋听指腹从那形状完美的足弓处擦过,眼尖地发现男人的脚趾以极小的幅度颤了颤。 这样的小动作取悦了宋听,他捧起淮序的脚,在他脚背上亲了亲,因着这个动作,楚淮序的脚趾再次蜷了蜷。 “公子。”在对方满含错愕的眼神中,宋听吻了过去,含【忽略】着那双柔【忽略】软的唇瓣,低声说,“我今天见到了一个人。” 按理来说楚淮序这个时候已经要警觉了,但宋听的这个吻叫他根本忘记了其他所有事情,脑海里只愤怒地蹦出一个念头: “宋听,你刚刚亲完我的脚!” 刚亲完脚又来亲他,这个人真是! 他因为羞恼满脸染着绯色,一双桃花似的眼睛波光潋滟宛如春水,让宋听心动得不能自已。 两人的气息越缠【忽略】越紧,宋听勾起他脸颊旁的一缕发丝,将冰凉的发丝缠绕在指尖。 他凝视着眼前的人,边喘边笑:“鸣瑜还嫌弃自己?” 讲的什么废话! 那可是脚,谁不嫌弃! 宋听足够了解他。看他的表情就能猜到他心里在想什么。 “可是我很喜欢。”他说,“脚也好,手也好,公子,你身体的【忽略】每个部分我都特别特别喜欢。” 花言巧语。 不是个好东西。 楚淮序趁机狠咬住他的下唇,直到尝到浓重的血腥味都没有松开,而宋听同样没有躲,反而更用力地捧住楚淮序的脸,同他交换了满是血【忽略】腥【忽略】味的吻。 鲜血的味道催【忽略】生出更浓烈的情愫,他们就像互相撕【忽略】咬的两头野兽,直到伤痕累累,才逐渐停下来。 巡夜的守卫自门外经过,楚淮序趴在在宋听的胸口,指尖勾着自己的一缕长发,故意撩拨着对方。 “大人方才说,你见到了一个人?” 邪【忽略】火消下去,楚淮序终于想起刚才被他忽略的那句话,一颗七窍玲珑心又开始百转千回地绕。 宋听自然也看出了这点,侧眸同他的视线对上。 他答应过不会再对这个人有所隐瞒,便将今日之事和盘托出:“我见到了周桐,他没有死。” 楚淮序停在他心口的手倏地顿住,眼底那丝若有似无的笑意一点点冷下来。 半晌,他忽地坐起来,居高临下地凝视着宋听,以一种极平静的语气说: “大人发癔症了吧,小周哥早就已经死了。” 宋听也跟着坐起来,他不动声色地观察着眼前人的神色,心里有许多话要问、也有许多话想说,最终却只说:“或许吧。” ——淮序知道小周哥还活着。 ——他还是不相信他、在防着他。 ——一边在利用他,一边对他有所隐瞒。 ——淮序再也不会将信任交付给他。 而楚淮序也没了再同他多言的兴致。毫不留情地下了逐客令:“夜深了,大人还是走吧。” 被赶出门的锦衣卫指挥使在楚淮序的门外守了两刻钟的时间,等房间里听不见窸窸窣窣的声音才离开。 “守好这里,不要让任何人靠近。” 亥时,宋听准时出现在后山的小树林。他等了足有半炷香的时间,周桐却始终没有出现,但宋听并没有急着走,而是继续等着。 四周寂寂,远处偶尔能传来一两声犬吠,白马寺中的灯火一盏盏暗下去。 从小树林的方向当然是看不到后院厢房的,可只要想到淮序就安然无恙地睡在其中一间屋子里,他心里就软软的,天下万物都不及这样叫他满足。 “锃——”黑暗中,忽地有银光逼近,下一瞬,一杆长枪裹挟着强烈的沙气直刺向宋听的咽喉! 后者身形一闪,稳稳避过,腰间的软剑以极快的速度回击出去,眼看着就要将枪头斩断。 余光却瞥见枪头上刻的名字。 动作骤然一顿,长剑……砍偏了。 高手过招,差一分就足以致命,宋听的晃神给了黑衣人可趁之机,长枪再次刺了过来! 第149章 长枪 宋听已经对黑衣人的身份了然,他既不敢伤到黑衣人本人,也不敢伤到对方手里的枪,只能靠长剑被动的格挡。 但两人之间终究实力悬殊,十数招之后,宋听一掌击在黑衣人肩头,长枪瞬时脱手飞出去。 黑衣人顿时乱了分寸,紧跟着追过去,宋听却先他一步,将那杆长枪握进了手中。 “把它还给我!”黑衣人的双目因为充血而变得狠厉吓人,像燃着暗红色幽火,又像是无数的鲜血浸染在那双眼睛里,让他的神情也随之癫狂。 他发了疯似的朝宋听扑过来,“把它还给我!” “小周哥,你冷静一些,我只是想同你谈一谈,待问完我想知道的,定当完好无损的将大公子的长枪奉上。” 端王世子楚淮清,一杆长枪使得出神入化,叫南蛮子见了就吓破胆子,大衍朝的孩子们崇拜他,街头巷尾常见着拿着细长木棍追逐打闹的孩子,一个个以木棍当长枪,相互比划、过招。 玩游戏时,更是人人都争抢着要当将“楚淮清”,拿着娘亲晾晒在外的被单披在身上,就是“楚淮清”银色铠甲外的红披风,威风凛凛,战无不胜。 楚淮清是大衍每个孩子的英雄。 但后来,端王谋逆,端王父子的名字成了大衍的禁忌,叫人提都不敢提。 何其唏嘘,何其荒唐。 宋听记得,周桐从前是不使用长枪的,他惯用的是一把长刀。 “小周哥,给我一柱香的时间,我们好好聊一聊。” 可周桐已然什么都听不进去,眼中只有被宋听握在手中的长枪。 “宋听,你不得好死!” 宋听站得笔直,深邃晦暗的眸光穿过夜色,落在周桐那张满是憎恨的脸上。 “小周哥,肆水镇九十三人,同你有没有干系,红莲教同你们有没有干系?”他冷静地开口。 “指挥使大人不是很能耐吗,既然如此,尽可以将我抓到小皇帝跟前,严刑拷打,但若是我同你交代出一个字,就叫我不得好死。”周桐大笑着。 这样问是问不出来的。 宋听心里也清楚这一点。周桐对他充满恨意,根本不会配合他。 “小周哥。”他举起握着长枪的胳膊,“大公子的东西还在我手上,你若是想拿回去,就好好回答我的问题。” 他已然是恶人,不怕再添这一桩。这大概就是虱子多了不怕痒。 “宋听!我要杀了你!”这是周桐的逆鳞,他被愤怒冲昏了理智,险些又要冲上来,只是碍于宋听手里的东西,堪堪忍住了。 可若是什么都不做,他又心有不甘,因而只不断咒骂着: “宋听,你就是条养不熟的狗,王爷和王妃、还有几位公子,王府里每个人都对你那样好,你怎么……你怎么能忍心!” “当初三公子就不该把你捡回王府,就该让你被打死、饿死!宋听,你不得好死!你这个猪狗不如的畜生!” 周桐是个老实人,平日里也不瞎混,只成日跟随在楚淮清身旁,故而连骂人也不会,翻来覆去也就那么几句。 这些年,宋听受到过太多的咒骂何其多,其中的大多数都比周桐骂的要难听百倍千倍,尤其是文人墨客的嘴,骂人都不带脏字,三言两语间,已经将宋听的几代祖宗全骂了个遍。 但宋听统统不在意,他将那些都当做犬吠,连看一眼都觉得多余。 到如今,只有两个人的诅咒叫他感到痛苦。 一个是淮序。 另一个就是周桐。 宋听的眼底爬上一层痛苦,他感觉自己像被抛进了无边冰冷的深海里,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小周哥。”他闭了闭眼,强迫自己望着对方的眼睛,“我欠下的债,我会还,但是现在,你必须告诉我,你和淮序,跟红莲教有没有关系?” 周桐停住嘴,眼神愤恨地瞪着宋听,半晌后,他撕开衣襟,露出心口的七瓣红莲。 宋听瞳孔骤然缩紧。 “告诉你也无妨,反正今晚你必须把命留下来。”周桐道,“你不是想知道我是怎么活下来的吗,好,我告诉你……” 五年前,端王谋逆的消息从长安传到漠北时,玄甲军正和突厥交战。大公子心急如焚,担忧着在长安的家人,但为了将突厥人驱赶出去,他镇守在军中,拼死御敌。 第二只信鹰飞来,带来的是端王府覆灭,端王和二公子楚淮云身死的消息。 那天他们刚刚打了一场漂亮的胜仗,这封信却比漠北的大风还要冷冽,楚淮清连信都没有读完,就受不住这样的刺激,晕了过去。 周桐跟宋听一样,是被楚淮清从路边捡回去的,那时候他还很小,大概只有五六岁,自那之后就一直跟在楚淮清身边,像影子一样,从未分开过。 和稳重的二公子不同,楚淮清这位王府大公子是个爱招猫逗狗的性子,天不怕地不怕,从小到大不知挨过王爷多少揍。 有一回更是被王爷用棍子抽得腿都差点断了一条,半个月没下来床。 周桐在旁边愁眉苦脸的心疼,他却乐呵呵地支使他喂喂葡萄、捏捏肩,一点也不觉得苦闷。 他从来都是这样的性格,好像天塌了都能一边帮人顶着,一边叫周桐在旁边剥葡萄给他吃。 周桐从未见他露出过那样痛苦无助的神情,好似比天塌地陷更叫人绝望。 “公子,我们回长安吧,十万玄甲军,足可以将整个长安踏平,为王爷和二公子报仇,救小公子出来。” 楚淮清却摇摇头,强撑着身体坐了起来。 “突厥人虎视眈眈,玄甲军一旦撤离,他们必然会卷土重来,到时候漠北的百姓就遭殃了。” “那王爷和二公子的仇就不报了吗,三公子呢,三公子还被投在那诏狱里,那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小公子怎么受得住那样的罪?” “既然那些人不仁,就别怪我们不义,他们杀害了王爷王妃和二公子,凭什么我们还要在这里替他们守着大衍的江山?公子,我们回去吧,跟他们拼了!” 第150章 绝望 楚淮清当然清楚这一点,但是大丈夫保家卫国,怎能将百姓置于水深火热之中。父王从小就叫他们谨记,百姓的安危重于一切。 “仇要报,公道要讨回,但我们不能走,至少现在不能走。”楚淮清眺望着远处,脸上是隐忍的痛苦。 周桐忧心忡忡:“可是公子,他们已经陷害了王爷,也必然不会放过您,现在他们是需要您,才没有一并将您处置,等到突厥退兵,他们一定会想方设法收走您的兵权。” “反正早晚要打这一仗,倒不如现在就杀回长安,既然他们不仁就别怪我们不义,咱们自己做皇帝。” 楚淮清却摇了摇头:“周桐,我们玄甲军只要还有一个人在,就绝不让突厥人踏进我们的土地半步,绝不让他们抢走百姓的一只羊,我不能在这个时候退兵,给突厥可趁之机。” “公子,这就是他们的阴谋,我们不能中了他们的计,如果我们不回去,三公子怎么办?” 因为周桐这个问题,楚淮清脸上的痛苦之色更明显,胸膛用力地起伏了两下。 “老三……”他闭了闭眼,从肺腑之中吐出一口气,“无论如何,除了死,玄甲军绝不能后悔哪怕半步。” 周桐虽然着急,也不甘心,但他总是追随楚淮清的所有决定的:“好,那我们就先杀突厥蛮子,再杀回长安,替王爷王妃报仇!” 楚淮清挤出一个笑:“嗯,先杀突厥蛮子,再杀回长安!” 漠北的冬天来得极早,极端的苦寒天气下,军中的粮食渐渐不足,这对于大军来说是非常致命的。 正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天气原本就冷,如果还饿着肚子,哪来的力气行军打仗。 楚淮清去过好几回消息,请求朝廷派粮。长安那边却总叫他们等,等来等去,等到快绝望的时候,总算等来了数十车粮草。 “太好了啊少将军,长安的粮草再不来,我们就真的只是啃树皮填饱肚子了,我们倒是能撑几天,可马儿不行啊。” “是啊是啊,太好了!等我们填饱肚子,就跟突厥人决一死战!然后杀回长安!” 不知是谁先吼了一声,其他人也跟着吼:“杀回长安!”“杀回长安!”“杀回长安!”…… 端王府的事情除了周桐之外,楚淮清并没有告诉任何人,一来怕动摇军心,二来也是怕大家情绪激动,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情来。 玄甲军跟着端王出生入死,若是听到王爷出事的消息,难免会在军中掀起巨大的波澜。 但军中的许多人其实都已经得知了这个消息,他们虽然远在漠北,与家中的书信往来却不曾断绝,总有长安的消息传来。 只是所有人都默契地没有在楚淮清面前提起。 这会儿,迟来的粮草给他们带来了希望,情绪激动之下,有人说漏了嘴。便都不装了,一个个挥舞着手里的刀剑长枪,大吼着、流着泪。 楚淮清心里也恨、也怨,他微微仰着头,闭着眼平复内心的汹涌和挣扎,睁眼时语气低沉:“走吧,先检查粮草。” 之前唯恐朝廷因为端王谋逆案不信任玄甲军,才故意拖着不给粮草,这会儿才松了一口气。 在所有人殷切的目光下,第一车的粮草被打开—— “怎么、怎么会这样?!”挤在最前面的几个士兵脸色惨白,不敢相信地盯着面前的粮车。 ——在他们面前的是一车腐烂发霉的粮食。 到了这个时候,很多人的心里其实都已经有所猜测,但还是有人抱着侥幸心理:“看看其它的!” 第二车被打开,仍是一堆腐烂发霉的粮食。 第三车…… 第四车…… 他们将粮草运输车一辆辆打开,五车粮实,竟找不出一块好的肉干,大多都已经发霉到根本辨不出是什么东西。 而战马的草料都是一些枯草树枝,根本难以喂给战马。 剩下的数十车,甚至连粮草都不是,装的全都是……石头。 沉甸甸的石头一路从长安运送到漠北,也将十万玄甲军拖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饥饿、仇恨、绝望……种种负面情绪笼罩在大军之中,将士们心里已经十分清楚,朝廷不信任他们,他们被抛弃了。 更或者,朝廷其实从来没有想过要放他们活着回去,就是想将他们拖死在这里。 最后一口粮食吃完,所有人真的只能扒拉草根和树皮充饥。战马也饿得接连倒下。 楚淮清做主,让大家把战马杀了,供大伙儿分着吃。 战马是最亲密的伙伴,人和马在战场上同生共死,如今却要吃战马,许多人都接受不了。 可摆在他们面前的路只有两条,要么吃战马,要么饿死。 而他们还不能死,因为他们若是死了,边关就将无人能守,边关六城便会落到突厥人的囊中。 他们只能含泪吃下马肉。可马肉也有吃完的一天,因此每次冲锋陷阵之前,大家都会开玩笑的说,如果自己死了,就让同伴把尸体带回来,吃了。 玄家军永不言败,会杀至最后一个人。 这样的状态下,玄甲军虽然不愿意放弃,却还是根本无法与突厥人抗衡,后者只要一日日地熬着玄甲军,就能将他们耗死。 如此又一个月,大衍的不败之师,在 突厥人的进攻之下,全军覆没。 周桐永远不会忘记大战的那一日,突厥人的弓箭朝他心口射过来,他饿得前胸贴后背,根本没有力气躲开,是楚淮清拼尽所有力气朝他扑过来,将他压在了自己身下。 男人满脸是血,颤抖着指尖在他脸上轻轻碰了一下,冲他笑了笑:“你要……你要活下去……替我去看江南的桃花……” 这是两人从前的约定。楚淮清镇守漠北,目之所及都是荒凉苦寒,两人便约定,等哪一日战事终了,他们便骑着马,一路从漠北到江南,去看江南十里桃花。 可周桐其实根本无所谓在哪里,是江南也好,是漠北也罢,只要是和楚淮清一块,去哪里他都愿意。 桃花是楚淮清想看。他想看桃花也只是因为想陪着楚淮清。 第151章 惨烈往事 “突厥人的铁骑无数次从我身旁甚至从我身上踏过,五脏六腑都险些被踩碎,但大公子将我弄得满脸血污,他们没有认出我,也没看出来我还活着。” “而且……而且……”说到这里,周桐已经完全说不下去,数度哽咽,缓了很久,他才继续说,“他们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大公子的身上。” 如果说端王楚明耀是大衍的战神,那么端王的两个儿子就是小战神, 突厥人不知在父子三人身上吃过多少亏,早已对此恨之入骨。 眼下父子三人都死了,突厥人简直高兴到发狂。 或许是觉得一箭射死楚淮清还不够,他们竟然用绳索将他的胳膊绑起来,系在战马上,拖着他纵马大笑。 周桐当时就躺在死人堆里,眼睁睁看着那群该死的突厥人折辱楚淮清,却无能为力。 他想冲出去,拼着最后一丝力气将楚淮清抢回来,却因为被楚淮清点了穴道无法动弹。 一直等到天彻底黑下来,突厥人已经冲进边关在沿途城镇杀烧抢掠,他的穴道才终于解开了。 那天是十五,一轮圆月挂在夜空,惨白的月光洒在死人堆里,周桐费劲地爬起来,站在血流成河的死人堆里,四周寂寂,连虫鸣都不闻一声。 他第一反应是茫然,竟然不知道自己应该要去做什么。 他左右转了转,却始终不敢看向身后,好像只要他不看,心底最后的那丝侥幸就不会破灭。 他不敢看、不忍看、不能看。 却终究还是要回头。 “宋听。”周桐双目猩红,从肺腑之间挤出来的血似乎漫上了嗓子眼,满嘴都是血腥气。“你知道我是怎么转过身,怎么朝着大公子走过去的吗?” “他们把他挂在旗杆上,就这么高高地挂着,就像一件炫耀胜利的物品,就那么挂着……” 楚淮清浑身血肉模糊,周桐都不敢认,他不相信这个人是他的大公子,可他又比任何人都清楚,这就是他的大公子。 那一刻,周桐真想就那么也死了。就死在楚淮清的身旁。 他们明明说好的,要永远在一处,哪怕黄泉碧落,他都要追随着这个人。 可他忽然记起对方附在他耳边说的话。 他得活下去。 他要杀光突厥人,杀了长安的那些人,要为楚淮清报仇。 还要带楚淮清去看江南的桃花。 “宋听,是仇恨支撑着我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从漠北回到长安。” “你们所有人,都要为此付出代价!可就算你们死一千次,一万次,也不足以抵消当年犯下的罪孽。” 当年的回忆太过惨痛,周桐却在心底想了一遍又一遍,没有一日敢忘记。 尤其是楚淮清最后朝他笑的模样。夜夜在他梦里出现。 “宋听,我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复仇,所以要么你现在就杀了我,要么就等着被我杀死。” 玄甲军全军覆没是当时震惊朝野的一桩大事,从朝臣到百姓,没有人愿意相信这支不败之师会败得这样突然、又这样惨烈。 许多人都认为是楚淮清叛变,带着玄甲军蛰伏起来,预备向朝廷发难,替父母兄弟复仇。 直到朝廷的人赶赴漠北,看到那堆积如山的尸骸,才敢相信玄甲军是真的败了。 甚至于无一人生还。 消息传回长安,有人猜测是楚淮清为了给端王复仇,勾结突厥人,却被反咬一口。 否则实在很难解释玄甲军为何会败得这样惨烈。 如果是端王谋逆之前,应该没有人会相信这个猜测,但当时端王府刚刚出了那样的大事,楚淮清情急之下做出糊涂事,似乎合乎常理。 更甚至于,或许玄甲军和突厥人早就勾结在一起。 这样的谣言越传越广,后来仿佛就成了板上钉钉的事实。 端王谋逆。 玄甲军叛变。 大衍的战神和大衍的不败之师,眨眼成了大衍的罪人,且罪大恶极,百姓的家中连牌位都不敢为他们供奉。 宋听当然知道楚淮清不可能叛变,但他确实不清楚玄甲军覆灭的原因。 他怀疑过粮草问题,但涉及到谋逆之罪,当年的卷宗都被人改过,他担心打草惊蛇,没敢深查下去,只等着时机成熟再一并调查。 却原来真相是这样。 光是他听到这样的真相就受不了,实在不敢想象若是让淮序知晓,会是何种心情。 “淮序……知道吗?” “当然。”周桐语气已经不似之前那样激动,反而有些极度的怨恨之后的平静,“我将当年那些事,一五一十,详详细细的告知给了小公子,不止一遍。” 宋听表情逐渐僵硬,他慢慢抬眸,连脸颊上的肌肉都在隐隐抽动:“你怎么能……怎么能这样做?” 周桐面色古怪地盯着他,好似他说了什么叫人笑掉牙的傻瓜: “他们是兄弟,三公子当然得知道自己的兄长是如何被人害死的!我们是一样的,都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厉鬼!我们活着的目的就是为了复仇! 只要想一想淮序听闻这些事情之后的反应,宋听就心疼到五脏六腑仿佛都绞在了一起:“大公子不会想让淮序知道。” 周桐却早已被仇恨蒙蔽了双眼,他怨怼着: “那又如何,凭什么不能,如果小公子从不知道这一切,他如何能清楚自己该恨的人是谁,怎么狠心对你下手。” “你可是他捡回来的毒蛇,要不是因为你,也许一切都会不一样,是你出卖了王爷!” 宋听用力呼出一口气:“你是故意的吗,小周哥。” 周桐冷笑着,眼里只有被宋听握在手里的那杆长枪:“是小公子自己要问的,是他求着我告诉他,我当然要如他所愿。” 那是楚淮清最疼爱的幺弟,宋听这只白眼狼也是楚淮序带回来的,他当然应该亲手杀了宋听,为端王府报仇! “宋听,你去死吧!”周桐看准机会,猛然朝前一扑,手里不知何时已多了一柄削铁如泥的匕首! 宋听旋身一躲,轻松化解了周桐的攻势,而后长剑一扬,刺眼的剑芒如银蛇一般对准了周桐的胸膛。 后者瞳孔闪了闪,想要避开却已然来不及…… 第152章 冷战 从未央行宫开始,他们这趟东行就没有太平过,接二连三的出事,小五每天睡的比狗少干得比牛多。 不信鬼神的人每天醒来后做的第一件事变成了往佛祖跟前拜一拜。 祁舟简直拿他当傻子看。像他们这种双手沾满鲜血的人,佛祖能保佑才怪了。 “你说那个怀月公子是不是真的会什么妖术,我怎么感觉所有事情都是从他出现之后才开始的啊。” 这日在拜完佛祖后,两人坐在一道用早膳,小五掰着手指头数: “且不说这次东行,你想想我们一路从江南回来的时候,大人居然还怒发冲冠烧了人家的楼、杀了知府,跟中了降头一样。” 祁舟将一筷子咸菜塞进他嘴里:“你不要命了?” “呸呸呸!这么一大筷,你是想咸死我吗?”小五脸皱成一团,胡噜胡噜喝稀饭,又被烫得龇牙咧嘴,险些连手里的碗都丢了。 跟耍猴似的。 祁舟不动声色地给他倒了杯凉水:“这样才能堵住你的嘴。大人对我们虽好,但你也得有分寸,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你该知道。” 类似的话他已经不知说了多少遍,小五最受不了的就是他这样的唠叨,听得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我知道我知道,但现在不是就我们俩嘛,我只同你说又没事。” 祁舟还要再说,被他先一步堵了回去:“别说什么隔墙有耳,你武功那么高,什么人靠近能发现不了?” 祁舟被他说的有些心软,但还是说:“人外有人,大人就比我厉害得多。” “那不一样。”小五说,“反正在我眼里,除了大人之外你最厉害。咦,你耳朵怎么红了,热吗?” 祁舟不太自然地移开视线,站起身:“你吃吧,我去给怀月公子送早膳,他这会儿也该起了。” “大人今日不是在吗,怎么要你去送?”小五觉得奇怪,“往常那位的事情,大人不都喜欢亲力亲为吗,难道是吵架了?” 和怀月相关的事总是被宋听放在第一位的,因而小五和祁舟两个宋听最为信任之人,总是日夜不分的轮流守在怀月周围。 只有宋听自己陪在怀月身边的时候,才打发两人去休息。两人从前时常在一块儿,现在却难得能碰到一起说说话,小五还怪不习惯的。 祁舟看出他脸上的期待,到底还是又坐了回去:“应该没有吧。” “没有你就安心待着吧,有什么事大人自会喊我们过去,有大人在,你去添什么乱啊,大人说不定还不想看见咱们呢。” 话音才落下没多久,宋听的身影就出现了。 “大人。” “大人。” 宋听点了点头,没有马上说话,但脸色看着不怎么好。小五同祁舟对视一眼,心里都有些惴惴的。 “这几日,本座有事要忙,公子那边不要有差池。” 吩咐完这句,他就走了。等到他走远,小五跟只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围着祁舟转圈圈: “完了完了,这下真完了,看起来是真吵架了……” …… 吵架倒不至于,但自前夜那场对话之后,两人确实没有再好好说过话。 这一点楚淮序原本并没有察觉到,等到发现宋听两天都没有在自己眼前晃,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人似乎在躲着他。 思来想去也只可能是因为那天夜里的事。 在看到今日来送早膳的人依然是祁舟后,楚淮序直接给气笑了:“你家大人死了不成?” 这话祁舟当然不敢接,默默地将东西放下,正准备退出去,却被楚淮序叫住:“等等——” “公子还有什么吩咐?” “劳烦给你家大人捎句话,就说后天的祈福大典,我也想去观礼。” 嗣水镇的事情太过骇人听闻,根本不可能瞒得住,谣言也越传越广,都是指责当今天子不仁不义,连老天都开始降罪。 背后操控之人还将江南水患和祈福大典联系起来,像是更加应验了那些传言都是真的。 顶着这样的压力,楚明焕公布了亲至白马寺的消息,并预备重启祈福大典。 楚明焕原本只是跟着王广鹤过来,没想过要现于人前。但如今形势所迫,他只能以天子的身份将这场大典弄得风风光光,让自己被上天所“承认”,才能力破谣言。 祁舟施了一礼:“是。” 楚淮序一碗粥还没喝完,两天没出现的宋指挥使就来了。楚淮序施施然地戴上了他的银质面具,隔着冰冷的面目看宋听:“大人终于舍得现身了?” “……”宋听抿了抿唇,没吭声。 事实上宋听当然不可能真的放着楚淮序不闻不问,这两日他便是连淮序几时用的膳食,吃的什么,吃了几口,都一清二楚。 每当夜里淮序已经睡下,他也会摸黑溜进淮序的房里,悄悄地睡在他身侧。等到天蒙蒙亮的时候再离开。 在长安时指挥使大人就做惯了这等偷香窃玉的事,换了个地方照样得心应手。 淮序夜里睡不安稳,时常被噩梦惊醒,因此对于身侧多了个人这件事他自然也清楚。 只是两人谁都没有拆穿这件事。 楚淮序借题发挥,冷冷笑了声:“大人的脾气倒是愈发大了。” 他倒是真的没想到宋听这次居然能憋那么久,以至于他倒成了那个先开口的。 却不想宋听破天荒的没有顺着楚淮序给出的台阶往下走,反而有些态度不明。 楚淮序因此更加恼怒:“怎么,指挥使大人如今是连话都不愿意同我说了?” 后者独自生了那么久的闷气,早已经忍到了极限,见楚淮序还是这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心里更委屈: “我只是想你可以信任我。” 他原本不想同楚淮序说这些,更不愿意在对方面前表露出任何不快,从淮序的角度,不信任他、防备他,是理所当然的。 这个道理宋听比任何都要清楚明白,可他到底不是真正的冷血无情,懂这个道理是一回事,能不能接受又是另一回事。 事实便是他发现自己有些没办法接受。 第153章 贪念 人心的贪欲似乎真的会越来越重,他明明已经做好了叫淮序恨他一辈子的准备,明明以为自己绝不会有半句怨言。 可当这个人每天在自己的眼前晃啊晃,对着他笑,和他一道说话、吃饭,他想要的就越来越多。 也越来越难以承受这个人怨恨憎恶的眼神。 他会痛、会伤心,会觉得难以承受,甚至忍不住会生出一丝不甘和怨怼。 明知不应该,却还是控制不住。 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同淮序正面交锋,自己默默地将这些负面情绪消化了。 但楚淮序对于宋听内心的想法一无所知,在他看来,宋听在为了什么事而生气,两个人皆心知肚明,既然对方打开天窗说亮话,他便也不打算再藏着掖着。 楚淮序于是赤着脚走到宋听跟前,摘下自己脸上的面具,扣到了对方脸上,眸光比银质面具泛出来的光还要寒凉: “大人难道不记得自己三年前做过什么事吗?” “我信任过你,换来的又是什么?” 语气竟是比面具泛出的寒光还要冷上几分,丝毫没有掩饰心底的恨和怨。 “是背叛、是欺骗、是父母兄长皆离我而去。” “宋听、宋指挥使,请你告诉我,若你是我,还敢再相信那个人吗?” 宋听额上冒出一层冷汗,牙关紧咬着,双唇毫无血色,他盯着楚淮序,眼中的一丝光亮在男人的一声声诘问中一点点消散,眼眸中最后空空如也,彻底死寂下去。 “我同大人之间只是一场各取所需的交易,但我不会将赌注全压在大人身上,大人若是能接受,我们的交易就继续,若是不能,那我便走。” “交易?”宋听怔怔地盯着他的脸,一瞬间只觉得耳边一片轰鸣,好像什么东西笼罩了他的听觉,叫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 “是。”而楚淮序还在继续道,“我需要大人帮我,大人喜欢我这张脸,这难道不是一场交易吗?” 原来他是这样想的。 原来是这样。 宋听缓慢地闭了闭眼,艰涩道:“我知道了,这些事我不会再问,除非你愿意告诉我,但你要注意安全,否则我一定会追查到底。” 楚淮序掀了掀眼皮,不置可否。 “还有大典的事,不要去,太危险了。” 楚淮序却不打算听他的:“如果我非去不可呢?” 宋听:“……” 两人四目相对,僵持半晌,似乎谁都不准备改变主意,楚淮序的目光在时间的流逝中越来越冷、越来越恨。 最后当然还是宋听让步,他承受不住这样的眼神,狠狠地避开眼:“到时候让小五和祁舟跟着,否则我不放心。” 话音刚落,楚淮序便嗤笑一声,懒洋洋地往后一靠:“多谢大人。” …… 自大衍立朝以来,从来都是太后举行祭典,这还是头一次天子亲至,且举行两次大典。 大典当日的天气却并不怎么样,从早上开始就灰蒙蒙的,云层遮天蔽日,虽说没有太阳,却燥热难耐,连一丝风都感受不到。 为了让百姓亲眼见证楚明焕这位天子实乃真龙下凡,仪式当天允许百姓上山观礼。 为此,宋听特地拿着皇帝的手谕从洛阳调了守军过来。 然而或许是受了传闻的影响,前来观礼的百姓并不多,都怕像嗣水镇的人一样,受到诅咒的牵连。 其中一多半的人甚至是章炳之临时命人从山下几个村子用重金哄上来的,否则观礼的人就太少了,皇帝面子上过不去。 饶是这样,广场上依旧只有稀稀拉拉几个人。楚明焕到底年纪小、沉不住气,见了这场面,皱着张脸明显的不高兴。 “陛下请宽心,待到仪式结束,谣言自然不攻自破,到时百姓一定会明白的。”章炳之察言观色,宽慰小皇帝。 皇帝的心情却没有因此就变好,沉着脸不吭声。 宋听领着锦衣卫将周围仔细检探查了一番,没发现什么异常:“陛下,一切已经准备妥当。” “那便开始吧。”小皇帝塑着一张脸。宋听领命,正预备离开,小皇帝却又将他叫住,“怀月呢?他不来观礼吗?” 宋听:“……” 小皇帝心情差成这样,居然还惦记着淮序有没有到场,这下子脸色难看的可就不止小皇帝一个了,君臣三人皆神色郁郁。 尤其是宋听,心里实在不是滋味,小皇帝对淮序的关注程度,属实超出了他的预料。 “也罢,他还是不要来了,人多杂乱,不安全。” 宋听:“……” 章炳之:“……” 章炳之:“陛下,吉时将至,还是先准备仪式吧。” 仪式的流程和之前一样,第一个环节是天子朝如来金身敬香。太后就是在这个环节出事的,宋听和章炳之担心历史重演,寸步不离地护卫在左右。 天子在白马寺的消息在大典前就已经传扬开去,红莲教的人极有可能在这种时候采取行动,其中最有可能的就是混迹在普通百姓当中。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皇帝亲至,大典的仪式比前次还要隆重,白马寺中十六位高僧连同方丈一起,围坐在大殿前的广场上,闭目诵经,手中紫檀佛珠不住拨动。 而楚明焕就立在广场中央,手拈着三柱檀香,朝着大殿之内的金身佛像缓缓叩拜。 在他身后,妃嫔、百官、以及前来观礼的百姓一同叩拜下去。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第一拜,起身。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第二拜,起身。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第三拜。 太后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的事,宋听握紧藏在袖中的软剑,眼角余光不动声色地周围百姓的一举一动收在眼里。 深居宫中的皇帝难得露面,这实在是一个刺杀的好机会,红莲教的人应该不会什么都不做。 待要收回目光时,眼风带过一片纯白色的衣角,视线不由地停驻。 是楚淮序。 这一幕也和那一日相似,只不过淮序当日穿的是一身红衣,今日却换上了白衣。 第154章 山雨欲来 这是自两人重逢之后,淮序第一次穿白衣,特别素的一身衣服,没有任何多余的修饰或花纹,远远望去,很像是一身丧服。 丧服。 因为这个忽然而至的念头,宋听心上狠狠一跳。 在仪式开始前,他其实已经见过淮序。 刚才小皇帝问起淮序的时候,宋听也以为他不会再来了。 分明前两日还对祈福大典表现出很大的兴趣,宋听不让他来他偏要来,但真到了这一日却反倒在房里睡起了大觉,宋听喊他也不肯起。 宋听只好自己先过来了。眼见着仪式马上开始,宋听原以为他改变主意不愿再来了,还赖着床。 但就在他同小皇帝交代完毕,去请几位大师的时候,却见一袭白衣的男人远远地缓步走来,头上只一根最普通不过的素簪,逆着一缕晨曦,抬眸朝他笑了笑。 那一刻,宋听僵立在原地,一动不动,好似时光回溯,他们又回到了五年前。 没有欺骗和背叛。 没有仇恨和血泪。 眼前的人还是那个被娇宠着的小贵人,而他是对方的“小狗”。小狗会一直一直陪着自己的主子。 是手下的一声“大人”撞碎了宋听自欺欺人的美梦,而楚淮序就停在离他很远的地方,没有再走近一步。 之后宋听愈加忙碌,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仪式便要开始了。而每一次朝对方望去,那人都只是安静地站在一旁,盯着台上的那尊金身佛像看。 一如此刻。 这让宋听心里忽然很不安。 他顺着对方的目光,也望向面前的佛像。 这尊佛像也是尊如来像,是按照大殿内那尊金身佛像打造的,白马寺一年一度的法会,这尊佛像都会被请出来立于广场中央,供香客供奉。 而为了今日的大典,皇帝于昨日亲自请出了这尊佛像。 第三拜起身。 未见周围任何异状。 这本该是个好兆头,可不知为何,宋听心里却涌出许多不安。他下意识又朝楚淮序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 后者似乎终于注意到了他的目光,将视线从佛像落到了他脸上。 如果宋听没有看错的话,男人好像还冲他露出了一丝淡笑。 宋听心脏跟着紧了紧,背后已经浮出一层冷汗。 不对劲。 事出反常必有妖,淮序今天就很不对劲。 为什么要换上白衣,又为什么要盯着佛像,佛像……难道暗藏了什么玄机? 宋体忽然很后悔,他想,前两天在淮序提起这件事的时候就该同对方问清楚,起码得知道他们今天的计划,这样他也好在事情一旦发生到无可挽回的地步时护住淮序。 他不该在那样的时刻跟淮序怄气。 但淮序到底预备做什么?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 在诵经声中,楚明焕缓缓起身,然后转向身后,面对着观礼处的百姓。 “各位乡亲父老、朕知道因为最近发生的事,大家心里都很惶恐,觉得是上天在降下罪责。” “朕自知愚钝,但继位五载,一日不敢忘却自己的责任,老天是否对朕满意朕不敢妄言,然太后及嗣水镇九十三位百姓的事,是有人在从中作梗,与天罚无关。” “朕已经着大理寺和锦衣卫共同查办,必然会给天下人和所有死者一个交代。” 这个环节本来不该出现在仪式中,是小皇帝自己要加上去的。他说的情真意切,观礼的百姓们似乎也有些动容。 他们都是最寻常的百姓,平日里能见到的最大的人物也不过是府衙的大人们。今日不仅见到了皇帝,皇帝还这样平易近人的同自己说话,百姓们难免会被触动,短暂的寂静之后,纷纷议论起来。 楚明焕也并不阻止,继续说着。 前次大典时就不是个好天气,今日同样,晨起的那缕晨曦早就被厚重的云层所笼罩,白马寺上空乌云密布,间或着几声轰隆隆的响雷,大雨仿佛随时都会落下来。 一阵大风忽地刮过,四周树影摇晃,又随着大风止歇而渐渐停下来,只有叶片还在沙沙作响。 楚明焕抬头看了一眼天,结束了自己感人肺腑的那番剖白,准备下一个环节。方丈空寂大师已经在佛像之下等着他。 “陛下。”楚明焕正欲抬步,却被宋听伸手拦下。“宋卿?” 宋听略略躬身:“臣恳请陛下准许臣代为过去。” 接下来的环节是赐福,就是方丈用柳条沾了符水洒在皇帝的身上,有驱邪、护平安的意思。皇帝代表天下臣民,也即整个大衍都被佛祖赐福护佑。 到那时整个仪式才算结束。 在此之前宋听从来没有提出过要代天子行事的意思,不仅楚明焕面露疑惑,章炳之更是忍不住问道: “指挥使这是何意?” 无论是从表情还是语气,明显是在指责宋听僭越。 宋听拿不出证据,他只是凭着淮序的反常和自己的第六感认定佛像可能有问题。 “臣——” “罢了。那就辛苦宋卿了。”没想到还未等他解释,楚明焕就直接答应了,一句多余的话都没问,显然是给足了他信任。 “还是老臣去吧。”章炳之到底没有真的老糊涂,转念一想已经明白过来宋听的意思,当即道,“宋大人跟着陛下,这样最为妥帖。” 因为空行的事情,章炳之唯恐自己失了圣心,急于在小皇帝面前表现。 “这……”楚明焕拈着香,目光在两人之前逡巡不定,不知道该将香给谁。 台下的百姓听不见台上细小的动静,但再耽搁下去必然会引起怀疑,宋听没再犹豫,让步道:“那就有劳阁老了。” 总归他只是想验证一下佛像是否有问题,只要不是小皇帝,章炳之这老家伙过去,或者他自己过去,都没有什么差别。 甚至……或许让章炳之过去会更好。 宋听再一次将视线落向不远处的佛像。 周围已经一丝风也没有,连树叶也没有再有丝毫的摇曳,仿佛山雨欲来前诡异的安静。 宋听心里的那点不安持续扩散,他既要时刻注意着小皇帝,也留意着不远处的淮序。 第155章 天罚 明明都是为皇帝做事,宋听刚才那话却好像自己低头一头似的,章炳之心有怨愤,但到底没在皇帝跟前表现出来,接了香就朝着方丈走了过去。 云层压得更低,在一片寂静之后,轰隆隆的雷声忽然由远及近,好像就炸响在头顶上方。 明明青天白日,天却在顷刻间沉得像是日夜被颠倒了过来。 忽然之间,一道闪电划破天空,裹挟着狂风而来,异色的亮光之下,将那尊铜制的佛像照得形如鬼魅。章炳之脚步不自觉停住。 但身后有天子,有宋听,还有数十个前来观礼的百姓,那么多双眼睛看着,无论如何他都不能在这个时候畏缩不前,表露出恐惧的意思。 章炳之只迟疑了片刻,便迎着狂风继续前进。 空行那假和尚不争气,不仅被人发现了,还反咬他一口,导致章炳之这段时间不得不夹起尾巴做人,他比宋听需要这个表忠心的机会。 姓宋的想在这种时候出风头,他不能再给对方这个机会,左右都得扳回一局。否则今后在朝堂之上,他将真的永远低对方一头。 那明明只是他养的一条狗,断不能总叫他耀武扬威地在自己跟前叫唤。 他苦心孤诣多年才走到今天这步,绝不能为他人做了嫁衣。尤其那个人还是宋听。 章炳之一路走,一路在心里这样告诉自己。 “变天了!真的变天了!这么大的雷声,不会出什么事吧?” “难道真的是天意吗,这次不会又出什么问题吧?” “那么大的雷,会不会劈过来啊……” 底下的百姓已经开始议论纷纷,脸上皆是惊惧交加。要不是周围有锦衣卫把守,这会儿人估计都散光了。 皇帝和宋听对视一眼——这次不能再出任何问题了,否则就真的要变天了。 闪电一道接着一道,将半边天空都照亮,可怜章炳之一把岁数,差点被狂风掀翻,短短数百步的距离,走得异常艰难。 但,终于还不是到了。 “阿弥陀佛。”空寂大师朝他行了个佛礼,章炳之也回了一礼,然后走到香案前,将手里的三炷香插【忽略】了进去。 接下来就是重新走到空寂大师跟前,面朝着佛像接受赐福。 到了这个时候章炳之其实已经松了一口气,他人都到了佛像跟前,四周都有守卫镇守,即便有刺客,总不能从天上飞过来。 而且……章炳之大逆不道地想,远离小皇帝反倒是更安全的。 他心里千回百转,而变故就是在这一刻陡然发生的—— 香案离空寂大师所在的位置其实很近,不过几步之遥,章炳之躬身插完香,起身时人便已经对着空寂大师行了一礼。 “南无阿弥陀佛。” “南无阿弥陀佛……” 再要起身时,两道闪电忽而劈了下来,伴随着轰隆隆的巨雷。 如果说之前的电闪雷鸣终归离广场还有些距离,那这两道闪电便是真的直直扑向广场。 银光仿佛将整个天空照亮,滚滚惊雷紧跟着落下,狂风大作。 仿佛末日一般的场景将观礼的百姓骇住,四周骚乱起来。 宋听的神经不自觉地紧绷,他一面要留意着淮序,一面又要看顾着小皇帝,倒是忽略了章炳之那边。 “啊啊啊啊——死人了——地踏下去了………”有人忽地大叫起来,“天塌地陷,这是天罚!是天罚!” 宋听猛然回头,就见其中一道闪电正正巧巧劈在章炳之所在的那个位置,地面立时炸开,而章炳之直直地倒了下去,浑身焦黑,只有身体还在不住地轻微颤动着。 与此同时,那块地方以极快的速度塌陷下去,章炳之便顺着那片凹陷的地砖沉了下去,被掩埋在其中! 闪电一道接着一道,雷声连绵不绝。 突如其来的变故更是让现场的百姓陷入极度的恐慌之中,有人惊声尖叫,有人东跑西撞,四周一片混乱,护卫差点都拦不住。 楚明焕也被吓坏了,紧紧拽着宋听的胳膊,面若白纸。 “宋、宋卿。” 宋听第一时间望向楚淮序所在的方向,却发现原本一直站在那的淮序早已经不见踪影。 ——人呢?! 宋听的心脏像是被谁狠狠踹了一脚,他下意识想要抬步追过去查看,混乱的百姓中却有人在大雨中自燃起来,大笑着大叫着扑向周围的人: “天罚降世!天罚降世!楚家的天下,要亡了!” 先是一个,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这些人如飞蛾扑火一般,在火光中尽情地大笑。 “这么大的雨为什么扑不灭这些火,难道真的是天罚……” “别管是不是天罚了,愣着做什么,快跑啊!” “啊啊啊啊啊……救救我、救救我!我还不想死!” 人群越来越混乱,有人在笑,有人在恐惧的大喊和求救,甚至有锦衣卫被一个火球抱住,也燃烧了起来。 这火真的扑不灭,他在地上不住地翻滚,火却越烧越旺…… 倾盆大雨哗啦啦地落下来,楚淮序的身影再次显现,隔着暴雨和混乱的人群同宋听对视一眼,露出一个堪称愉悦的笑。 但四周实在太混乱了,雨又大,不一会儿,楚淮序的身影再次从宋听眼前消失。 大概是因为这场好戏演到这里已经到了末尾,楚淮序看到了自己想看的,便片刻都不再留恋。 宋听担心楚淮序的安危,胳膊却再度被收紧。是小皇帝惊恐地瞪着他。 “宋爱卿,朕……” “来人!护送陛下回去!”宋听没再犹豫,当即立断地做出决断,“控制住现场,留几个活口!” 前来观礼的百姓中混入了红莲教的教徒,但他们的目的并不是为了刺杀皇帝,而是再一次将皇帝不被上苍承认这一点坐实。 “可是……”小皇帝吓坏了,显然不愿意离开宋听左右。 宋听清楚这一点,却还是说:“陛下,臣想去看看阁老的情况。此处不安全,陛下还是快些回屋,这里交给臣。” 宋听使了个眼色,便有两个锦衣卫上前,宋听淡淡道,“护送陛下回去。” 第156章 火药 磅礴大雨倾盆而下,身旁的锦衣卫为宋听执伞,被他用胳膊横挡一下:“不用。走吧。” 天雷还在轰隆隆作响,闪电接一道接一道劈在半空,连佛像都倒了下来,在章炳之被掩埋的周围砸出又大又深的坑,砖石被天雷劈得四分五裂。 宋听已经浑身湿透,雨水粘在他浓密纤长的眼睫上,视线也跟着变得朦胧起来。 他不怎么在意地抹了把脸,蹲下来,捡起地上的一块碎石,在指尖捻了捻,凑到鼻尖嗅闻了一阵。 “这是……”宋听脸色陡然一沉,“来人,将这些地砖都搬开!” 楚明焕才慷慨激昂地同观礼的百姓说了那样的话,瞬间就发生这样的变故,这简直就是老天爷照着他的脸重重甩了一巴掌。 只差没亲自现身指着他的鼻子尖说:“你不配当皇帝,从这个位置滚下去吧!” 先是公主。 再是太后。 后是领了八宝粥的九十三个百姓。 现在又是内阁首辅、皇帝近臣。 是前来观礼的百姓。 和这场祈福大典有关的人,似乎真的如中了诅咒一般,接二连三的遭遇不测。 楚明焕等得心急如焚,不知道在屋里转了多少个来回。 一炷香后,浑身湿透的宋听推门进来,楚明焕急急地迎上去: “宋卿,如何了?!好端端的怎么正好就有雷劈在那里,难道朕这皇帝真的到了天怒人怨的程度吗?” 如果只是之前那些事件,皇帝还能跟自己说那是有人在背后操纵,但今天这天雷是在他眼皮子底下劈下来的,是他亲眼所见。 红莲教的人再有本事,也不可能引着天雷往指定的地方劈。 “还有那些大雨都扑不灭的火,又是怎么回事……” “陛下别急,听听指挥使有何发现。”成公公朝宋听递了干净的帕子过来,“大人先擦擦吧。” 宋听就跟刚上岸的水鬼似的,里里外外都湿透了,一条手帕根本不顶用,所以他只是随便往脸上抹了两把,就不去理会,朝皇帝说: “是火药。” “火药?” “是,臣已查验过,佛像底下有个暗道,里面铺了火药。” 小皇帝是个聪明人,听宋听这么一说,立刻就明白了其中的关窍。 “朕亲自主持大典之事不过是三日前才决定的,背后之人要如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神不知鬼不觉将火药埋在底下?” 白天必然不可能,若说晚上,也有侍卫巡夜,这么大的动静,不可能不被人发现。 “除非——” “除非那些侍卫当中有他们的人!”小皇帝福至心灵,“这也可以解释为何同样的粥,百姓吃了中毒而亡,你们吃了却没事。” 八成是因为下毒之人早就事先给你们吃过解药,比如……在早膳中。” 下山布施之前每个人都用了早膳,这是最好的时机。 宋听也早在发现火药的痕迹之后就想到了这点,君臣俩相互看着对方,表情都十分凝重。 ——如果红莲教的势力已经渗透到禁军之中,那就等于皇宫里也有他们的人,这实在是个很可怕的设想。 “这件事臣会查明白。” “还有那些自燃的百姓……” “那些百姓身上都洒了磷粉,条件成熟就能自燃,至于为何扑不灭,”宋听面色沉了沉,说,“应该是在磷粉中混入了某些特殊的药【忽略】粉。” “其实也并不是真的扑不灭,只是燃烧得时间会比寻常的火焰久一些,也更难扑灭一些,现下火都已经灭了,还请陛下放心。” 宋听之所以清楚这一点,是因为当年章炳之就用过类似的手段,为了审讯端王府的人,逼他们招供,坐实端王谋逆的事实。 “哎。”楚明焕叹了一口气。 事情尚未查清楚,他当然放心不下来,不过今天已经受了很大的刺激,到这时早已精疲力尽: “辛苦宋卿了。只是红莲教的人心狠手辣手段歹毒,你定要千万小心。” 今天若不是宋听忽然提出代天子受福,被当场劈死的大概就是他了,只要一想到这点,楚明焕就心有余悸。 但死的人不管是不是他,红莲教的目的至少已经达成了一半—— 今日之后,侥幸存活下来的那些个观礼的百姓,必然会将今日的所见所闻传扬开去,到时上天降下天雷、降罪大衍这件事便会传得人尽皆知。 “宋卿,今夜你便不要走了吧,朕需要你。” 小皇帝显然是被吓坏了,脸到现在还是惨白的。他从前并不敢向宋听提这样的要求,今日却有些顾不得了。 只可惜宋听心里记挂着楚淮序,三言两语就将皇帝的请求挡了回去: “陛下寝间臣不便打扰,臣就在陛下对面的屋里,而且臣安排了人在屋外守着,陛下不用担心。” 话说到这份上,皇帝只能不情不愿地放他离开。 …… 屋外暴雨不歇,屋内楚淮序不知从哪儿借来一张琴,坐在窗下弹奏着。琴声混着雨声,竟有种末日来袭的错觉,而楚淮序嘴角却含着一抹淡笑。 宋听推门而入时他正好拨下一根琴弦,弦却在这个时候猝然崩断,琴声戛然而止。 “啧。”楚淮序的指腹被断裂的琴弦隔开一道很深的伤口,两滴血珠滴落在琴身上。 “怎么样?”宋听疾步过去,捉着他的手指看了看,伤口还在继续往外渗血,看着一时止不住。 宋听含住那根手指,将血珠【忽略】吮【忽略】去,然后掏出怀里的金疮药,仔细地倒在上面。 “这药价值连城,用在我这样小的伤口上,未免太过暴殄天物了。”楚淮序慢吞吞地说。 从前他最是娇贵,又爱玩爱闹,上树蹭破个皮就不知道用掉过多少瓶这样的金疮药,又哪里说过这样的话。 宋听心里闷闷的,说:“什么都及不上你。” 楚淮序闷声笑了笑,将手指抽回去。弦已经断了一根,他却仍坐过去,抚着琴身望向宋听:“大人想听什么曲子?” 今日他看着心情十分不错,脸上从始至终都挂着笑。 第157章 入教 “改日再听。”宋听可不舍得让他在伤了手的情况下给自己弹琴,想先帮他处理伤口。 然而楚淮序却很坚持,“可我想弹,既然大人没什么想听的,那我就挑自己喜欢的了。” 楚淮序向来主意大,他想要做的事,宋听通常阻止不了,这次也一样,宋听便也没再说什么,安静地坐着。 老实说,他其实不太通音律,淮序弹了什么他也听不懂,眼前只有那双肆意拨动着琴弦的手。 指腹上的伤还没来得及包扎好,撒在上面的金疮药在动作间悉数掉落,伤口再次被琴弦割裂,殷红的血抹满了琴弦,空气里充斥着淡淡的血腥味。 宋听是影卫出身,杀人比街市上的小贩砍瓜还要熟练,见血更如家常便饭,按理来说这样一道伤口实在是难以入他的眼。 然而这一刻他却有些见不得这样的场景。只因这伤在楚淮序的身上。 他早已见过这人浑身是伤血肉模糊的样子,实在见不得一丝一毫的伤口再出现在对方身上。 这会让宋听想起他迫不得已甩在楚淮序脸上的那一巴掌。 “别弹了。”他上前握住淮序的手腕,将那双伤痕累累的手腕捧在手心,满目的疼惜,“不要再弹了。” 楚淮序穿的还是那身白衣,几滴血溅落在白袍上,洇出斑驳的血晕,甚至有几滴不知怎么还落到了脸上。 他却忽然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在殷红的鲜血的衬托下,这笑带着几分邪气,有一种……难以形容的美。 宋听吞咽了下喉咙,感觉喉间就像有炭火滚过。 宋听紧紧握着他的手,蹲在他脚边、看着他,由着他。 “宋听!”而楚淮序忽然揪住他的衣领,将人狠狠拉到自己跟前,“若不是你,今天死的人就是楚明焕!” 宋听是换下身上的湿衣服才来的,因为是见淮序,他没有再穿官服,而是换上了一身青色常服。 而此刻,楚淮序的血就染在他衣襟上,像他眼底藏不住的恨意。 “你不会。”宋听反过来握住他的手,“我不知道你们原来的计划是要杀谁,但你给了我暗示,你并不想要小皇帝的命。” “你放屁!”楚淮序怒目圆睁,激动地驳斥他,“我比任何人都想要小皇帝的命!不过无论你们谁要死,我都很高兴。” “你说章炳之那个老家伙有没有想到自己算计一生,竟然会以这样的方式死去?哈哈哈哈哈……痛快,真是痛快!” 楚淮序不住地大笑着,像是已经高兴到有些语无伦次。笑着笑着,眼角却变得湿漉漉的,双眸被雾气笼罩。 他在笑。 也在哭。 在雷电劈下来的那瞬,说没有恐惧是不可能的,凡人对此有天生的畏惧感。 那一刻宋听也有想过,如果今天代天子过去受礼的人是他,此时此刻躺在一堆焦石中的人或许就变成了他。 也想淮序是不是真的恨他如此地步? 但很快他就想到,在淮序这里,恨他、怨他是应该的。 可他也反应过来,淮序并没有现在就要他的命,从最开始就一直在给他提示,叫他生疑。 而因为空行的事,章炳之急于在皇帝面前表功,必然会从他手里要走这个机会。 所以从一开始,淮序想要的就是章炳之的命。 宋听不在乎其他这些理由,只要这点就足够了。 “是我没用。”他虔诚地吻上楚淮序的指尖,“但是鸣瑜,求你告诉我,红莲教背后的人,是你吗?” 两个人一个坐着,另一个半跪着,楚淮序垂眸看着他,眼角的泪花已经憋了回去,眼眸中诸多情绪一闪而过,很快又都沉寂下去,眉宇间一片冰冷。 他用另只手勾住宋听的脖子,大发慈悲地在宋听眉心落下一个吻,又在宋听不知足地追吻过来的时候毫不留情地将人推开。 “不是。”他说,“我还没有那么大的本事。” 宋听:“小周哥他……” “当年那一战玄甲军全军覆没,只有小周哥活了下来,而端王府中,也只有我活了下来,我们俩各自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就是为了向仇人索命的。” “但光靠我们两个是不够的……” 从看见周桐的那刻起,宋听就猜测对方和红莲教有关,而楚淮序显然早就知道这一点。 当时他没有立刻追问对方的另一个原因,就是以为红莲教背后的人是淮序。 他以为除了周桐之外,或许还有别人活着,而那些活着的人就跟随淮序成立了红莲教。毕竟这个组织出现的时机太巧了。 但现在,淮序将他的猜测否定。 那如今的情况就是他最不愿意去猜测的那一种。 “你们加入了红莲教。”宋听艰涩地开口。 楚淮序再次笑了笑,没有否认。 宋听的心再一刻重重沉了下去,像红莲教那样的组织,必然不会让人随随便便的加入,凡进入者必须付出什么代价或者用什么来交换。 “公子。”宋听拥住楚淮序,紧张道,“我答应过你的事就一定会做到,别再同他们来往。” 楚淮序推开他,语气里满含不屑:“大人惯会说好听话,我从大人这里听过的承诺不知几何。” “但大人给了我什么呢,太后没有死,皇帝没有死,连章炳之都不是死于大人之手,这样的情况下,大人想叫我如何相信你?” “大人还记不记得,你明明同我承诺过,会让我亲手将那老东西千刀万剐。” 宋听自然记得,但此刻听最关心的已经不是淮序怪不怪他。 “那你告诉我,他们要你做什么?” 楚淮序将那只沾满血的手掌覆在宋听的咽喉处,手指缓缓收紧: “他们只要我接近大人,替他们传递消息就好了,接下来的事情,自然会有人来处理。” “所以太后和小皇帝现在没有死也没关系,反正很快都是要死的。” “大人不愿意诚心帮我也没关系,反正有人会帮我,除了小皇帝和太后,还有大人你。你们的命,我都一一记在账上。” “血债……要用血还。宋听,要么你现在杀了我,要么我一定会让你后悔当年的所作所为。” 第158章 蛊毒发作 手掌还在不断收紧,宋听被迫仰着头,窒息的痛苦让他不自觉地紧皱起双眉,却违逆求生本能地没有丝毫挣扎。 全凭楚淮序叫他死或者放他生。 这个人总是这样,在他面前表现出臣服的模样,好像只要他一声令下,便能立刻为他去死。 而实际上,却比任何人都惜命,为了活下去,毫不犹豫地背叛他、利用他,将他一腔真心踩碎在脚下。 楚淮序真是……恨极了他。 “宋听,你真以为我舍不得杀你吗?”掌心之下的这截脖颈其实很细,哪怕楚淮序如今是个废去功力的废物,还是能够将其掐断。 而宋听只是看着他,用那双虔诚痴迷的眼睛。 楚淮序受不住这样的目光,抬手覆在上面,恶狠狠地警告:“不准这样看着我!宋听!别用这样的目光看着我,我觉得恶……” 他的语气愈发冰冷,神情在凄风苦雨和巍巍烛火的映照下,真如索命的艳鬼一般。 但忽然之间,楚淮序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说不出话,在刚刚的一刹那,他只感觉喉间一股腥甜,紧接着就是难以形容的剧痛,冷汗一阵阵袭来。 一息之间,像是有无数枚锋利的刀片在切割着他的五脏六腑,浑身各处,痛得他耳边嗡嗡作响,几乎听不见其他声音,也看不清眼前的视线。 这样的剧痛之下,他已经握不住手里那截脖颈,连身形都开始打着晃。 “咳咳咳……咳咳……”骤然涌入的呼吸让宋听下意识呛咳起来,覆在眼睛上的那只手也猝然移开。 宋听疑惑地睁开眼,却看见楚淮序满头冷汗,牙关紧咬,胸前的白衣已经被嘴里涌出的鲜血染透。 他心脏骤停。 而后猝然起身:“鸣瑜!”脸色跟着惨白一片,“你怎么了?!” 而楚淮序早已意识不清,他像是很疼,身体痛苦地蜷缩起来,双腿发抖着在地上乱蹬乱踢,毫无血色的脸上透出一股隐约的青灰之色。 仿佛体内的生机在一寸寸地被抽干。 宋听的呼吸也被攫住,他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想抱住楚淮序,却不知他究竟伤在了何处。 眼前只有源源不断的殷红的血。那是从楚淮序口中溢出来的。 宋听浑身僵硬:“鸣瑜!”“鸣瑜!”“鸣瑜,你看看我,看着我……” …… 王广鹤年纪大了,到了夜里就容易疲倦,在为太后施完一次针之后,便靠在外间的榻上打起了盹。 一会儿后,有人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王广鹤被惊醒:“你、你是……” 他认得对方,是宋听身边的那个暗卫。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多问一句,人已经被从榻上拽了起来:“劳烦王院首同我走一趟!” 他可能嫌老太医腿脚不利索,道了一声“得罪了”之后,便直接将人提起来甩在背上,一路疾驰着来到楚淮序的房里。 事态紧急,小五什么都来不及解释,王广鹤也被颠簸得问不出话,但一看见床上躺着的那个人,他立刻什么都明白了。 “见过指挥使。”他道了声安,“可是小公子出了什么事?” “劳烦王院首了。”宋听点了点头。脸色实在说不上好看,仿佛下一瞬就能拔刀杀人。 王广鹤不敢耽搁,喘匀了气就上前给人把脉。 几个月不见,这个人的身体比之前更差了许多,王广鹤偷偷觑着一旁那尊黑面煞神的脸色,心里已经在盘算着要怎么说才不至于惹人发怒。 他这样的小动作自然逃不过宋听的眼睛,后者眼睑下垂,对上王广鹤的视线:“院首有话不妨直说,本座信得过院首。” 他信得过王广鹤,王广鹤却不敢将这句话当真,斟酌着字句说:“大人,依下官来看,公子像是……被下了一种蛊毒。” 饶是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宋听还是因为老太医这句话眸光骤冷。 怎么可能是蛊毒。 谁会给淮序下蛊。 “但奇怪的是,上次老臣给公子诊脉,并没有发现异常,所以……” 所以说明这个蛊是后来才被人种下的。 在淮序来到他身边、甚至是入了长安之后。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淮序对此知情吗? 是谁这样对他? 是红莲教的人吗? 他们怎么敢。 怎么能。 都该死。 若真是红莲教,他要将这个组织彻底铲平。 人明明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暗卫一刻不离地守在左右,居然还能被人寻到机会。 铺天盖地的愤怒让宋听的身体紧绷得像一根弦,稍有不慎就会崩断,脸色极冷。 王广鹤觑着他,一时之间有些不敢说话。 半晌后,宋听一拳重重砸在手边的案几上,桌面轰然四分五裂,顷刻间就散架了。 王广鹤顿时被吓得生出一身冷汗,扑通跪在他脚边。 这位锦衣卫指挥使有多暴虐乖戾,时常出入宫廷的王广鹤自然一清二楚,看着倒塌的桌子,他仿佛也预感到了自己的命运。 而床上的人似乎被惊动,不安地皱了皱眉,宋听当即揪起一颗心,猝然望了过去。 他那张彷佛凝着千年寒霜的脸上终于有了裂纹,像是楚淮序紧皱的眉头深深刺伤了他。 也因此,他眼神中的愤怒更加深刻,像世间所有的怒火都在此凝结,要把周围所有的一切都焚毁殆尽。 可不过一息,这团怒火又分崩离析,像是一口气再也撑不起来一样,竟露出了几分隐隐的惨淡。 他侧头看着楚淮序,露出锋利的线条,整个人像是一把刀,特别锋利,又特别薄,刀锋却是毫不留情地刺进了自己的胸膛。 绞得一颗心脏血肉模糊。 这把刀会伤人,更伤己。 王广鹤在一旁望着,只觉得难以言喻的心惊。顿时更不敢开口。 过了很久,才又听宋听缓缓开口:“院首可能看出是何种蛊?” 王广鹤摇了摇头,战战兢兢道:“恐怕要让大人失望了,老臣无能,在蛊毒一事上,并不擅长,一时看不出。” “院首起身吧,劳烦院首了。”宋听握住床上那人微凉的手掌,目光落到王广鹤脸上,“不过本座倒是真的有件事需要院首帮忙。” 王广鹤心下一动,恭敬道:“大人请说……” 第159章 宋府贵客 祈福大典上的这场暴雨下了一天一夜,等到第二天午后,才渐渐停下来。 小五和祁舟连夜盘查这几日轮值的锦衣卫和禁军侍卫,竟真的查出了头绪。 火药居然是杨钊文埋下的。 不仅如此,他还承认长公主和太后的事,也是他所为。 “锦衣卫在杨钊文的手臂上发现了七瓣莲花标识。”宋听向小皇帝汇报调查出的结果。 “既然他已经认罪,就将这件事公之于众吧,免得祈福大典上的事情越传越广,引发百姓猜忌。”小皇帝说。 事情已经过去一天一夜,小皇帝已经从极度的恐惧中恢复过来。 此前有宋听和章炳之在,小皇帝凡事都喜欢征询两人的意见,这回后者突逢意外,皇帝就像断掉了一条臂膀,反倒比之前更沉稳不少。 百姓们信了多少楚明焕不知,待祈福大典的事告一段落,东行的车驾就从白马寺出发,返回长安了。 ——在大典当夜,王广鹤求见了楚明焕,君臣二人密谈了一个时辰,皇帝当即下了回京的命令。 虽然没有人知道王广鹤跟皇帝说了什么,但其实大家心知肚明——太后恐怕要不行了。 大衍皇室有不成文的规定,死在宫外的妃嫔不能葬入陵寝,不管这位妃嫔有多高的地位,出于什么原因死在宫外。 规矩就是规矩,不会因为任何人、任何事而改变。 因此如果太后不能及时回到皇宫,就将失去被葬入陵寝的资格。 这不仅对于太后,甚至对于皇帝都是莫大的一种耻辱。小皇帝绝对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皇帝来时快马加鞭,和王广鹤共挤一辆马车,回程还是如此。甚至回程比来时还要急迫,绵延的队伍在官道上扬起无数尘烟。 一只素白的手撩起马车的珠帘,红衣的美人懒懒地探出小半个身子,眼眸睨向护卫在旁边的锦衣卫指挥使。 开口时语调是一贯的漫不经心:“指挥使大人可真威风,连皇帝的面子都敢驳。” 小皇帝原本是想同楚淮序共乘一辆马车的,不管楚淮序承不承认,他心里是认定了他就是自己要找的那个人的,喜欢同他亲近。 小皇帝的倾慕之意不加掩饰,不仅楚淮序察觉到了,宋听更是看得一清二楚。 人人都说锦衣卫指挥使是宫里那两位的座下犬,宋听也确实将自己视作一条狗,只不过他这条狗想要守护的不是楚明焕母子俩,更不是大衍江山。 他这条恶犬不容许任何人靠近自己的宝贝。 他宣誓效忠的、不惜以命相护的人从来只有一个。 所以在楚明焕提出要同怀月公子共乘的时候,被宋听毫不留情地给制止了。他决不允许有人觊觎自己的宝物,哪怕对方是皇帝。 不仅如此,作为皇帝走狗的锦衣卫指挥使,居然还把皇帝丢给了自己手下,自己屁颠颠地护卫在一个男人身旁。 这段时间人人都清楚了这位怀月公子的身份,也因此对指挥使大人权倾朝野的本事有了更深的了解。 一路急行,车驾在七日后顺利返回长安,彼时太后只剩下一口气在吊着,随时都可能撒手人寰。 太后薨天属于国丧,举国哀悼,礼部的人已经开始着手为太后准备灵柩和随葬品等一应事情,倒是宋听闲了下来。 自那日老君山之后,宋听就没再见过严青山,现下终于回府,第一时间就见了对方。 后者俨然将宋听的府邸当成了自己的,在后院辟了块地方,大张旗鼓地养他的蝎子蜈蚣,把前去洒扫的小厮吓得不轻,再也不敢踏入后院半步。 他自己倒是乐得清净,好吃好喝地住了下来,稍有不顺心的地方就吓唬府里的人给自己找乐子。 管家对此也很头疼,宋听一回来,老人家就面露难色地告状: “大人,后院那位先生到底是什么人啊,他怎么尽养些……养些吓人的玩意儿,什么蜈蚣、蝎子、毒蛇,什么可怕他养什么。” “而且整日也不愿意出来,吃喝都要下人送过去,但他养了那些玩意儿,谁敢给他送吃喝啊。” “且不说别的,就说前几日吧,小林好不容易鼓足勇气给他送了午膳,那位先生却把蜈蚣丢在他头上,吓得小林都病了,半夜高热不退……” 淮序路上又有些不舒服,这会儿宋听才哄人睡下,闻言蹙眉道:“他又不会吃了你们,有什么好怕的?” 那可是几百只蜈蚣,光是听它们在一起爬来爬去的动静就已经够吓人了,试问府中谁见过这么瘆人的场面啊? 管家腹诽道。嘴上当然不敢反驳宋听,皮笑肉不笑地跟在宋听身后。 两个人眼见着就要走到后院,管家不由自主停住了脚步。 因为没有人愿意靠近后院,每日给那位戴面具的贵客送饭这件事就成了叫管家最为头疼的事。 原本小林胆子还大些,管家多给他匀只鸡腿,匀块肉,他倒是愿意走这一趟。但自从被吓了那么一次之后,小林是再不敢来了。 这项任务自然而然地落到了他这个宋府管家的头上。 一日三次,每次都要被吓掉半条命,一看见那些密密麻麻挤在一处、互相撕咬的虫蝎,他就头皮发麻,腿肚子都打颤,实在不愿意再进去。 他都这么一把老骨头了,不愿意落个被五毒啃咬而死的下场。 宋听也察觉到这点,并不在意:“你去吧。告诉膳房,炖些好入口的甜汤备着。” 管家如蒙大赦:“是,大人!” 偏院分东西两边,西边原本空着,这会儿就彻底成了严青山的地盘,宋听一进去,就如管家所说,满院子爬着蜈蚣毒蛇。 骤然见了陌生人,那些五毒都摆出攻击的姿势,虎视眈眈地盯着宋听。 这本该是叫人毛骨悚然的场面,宋听却半点不觉得畏惧,步伐很稳地朝里走。 反而是那些吐着信子的毒蛇不知察觉到了怎样的危险,纷纷避让开来,竟是给宋听让出了一条道。 他身上的杀伐之气太重了,连骇人的毒物都反过来畏惧他。 第160章 蝴蝶 “宋大人?”屋里传出一道沙哑的声音。 “是我。”宋听颇为恭敬地作了一揖,这才推门进去。 严青山正在用自己的血喂养一条通体碧色的蛇,见了宋听,那蛇便迅速盘踞在他手腕上,只留一颗扁扁的三角脑袋警惕地盯着宋听这位不速之客。 后者的目光从那条蛇上掠过,仿佛同那对漆黑的豆豆眼来了个对视,那蛇便欻地一下躲进了严青山的袖子里,再不肯出来了。 “指挥使大人真是当之无愧的活阎王,连我的绿公主见了大人都只有躲起来的份。” 放眼整个大衍,当朝只有一位公主,那就是月余前在未央行宫突逢意外的长公主楚明姝。 如今严青山将一条蛇称作公主,可谓是大不敬。 不过宋听并不同他计较,反而客客气气地又行了一礼:“叨扰先生,不知先生在府中住的可还习惯?” 严青山像是有些不习惯他这等文绉绉的模样,似笑非笑地打量了他片刻,道: “不过是个睡觉的地方,有什么习不习惯的,倒是我那些宝贝,挺喜欢这里的。” 宋听淡淡道:“那便好。先生若有需要的地方,尽管吩咐。” “行了行了。”严青山不耐烦地打断他,“不用跟我整这些虚假客套,我同你没多大交情,我帮你救人,你帮我查当年的真相,仅此而已。” 他直言不讳:“就算查出来当年的事的确不是你所为,也不妨碍我不喜欢你这个人。” 宋听压了压眉峰,没吭声。像是有些不知该说什么。 “做什么这副表情,莫不是人要死了?”严青山挑了挑眉,满不在乎地说。 宋听脸色微变:“还请先生慎言。” 看他的样子,若不是因为有事相求,大概早已经拔刀割了严青山的舌头,将他大卸八块。 而严青山就是想看他这副想弄死他又不敢的窝囊样,才故意那样说的。 “人在哪,带我去看。” 楚淮序的蛊毒再次发作了,此刻正在昏睡着。 这次的蛊毒是在快到长安时发作的,当时宋听正骑在马背上,而楚淮序正坐在马车里喝冰镇酸梅汤。 自从章炳之死后,他心情一直挺不错的,今日也是如此,一路咿咿呀呀地哼着小曲儿,时不时刺宋听一句。 看他高兴,宋听也跟着高兴,哪怕他是被骂的那一个。 “你笑什么?”楚淮序探出半个身体,冷眼睨着他。 宋听因为他高兴而高兴,他却见不得宋听高兴,这实在是很没有道理的一件事,偏偏他就理直气壮。 而宋听也顺着他,好脾气地由着他奚落。 他这逆来顺受的模样,倒叫楚淮序觉得无趣,说了几句便不说了,只趴在窗口,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盯着宋听看。 看得后者浑身不自在,连马都要不会骑了。 他们那时候正走在山道上,翻过眼前的山就到了皇城脚下,山间的野花开得热烈,许多蝴蝶在花丛中翩跹起舞。 楚淮序盯着宋听的时候,一只蓝色的蝴蝶从花丛中飞了过来,竟落在了他鼻尖上。 淮序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意外傻了眼,转而盯着蝴蝶,表情呆愣愣的,叫他平白添了几分稚气。 而那蝴蝶居然很喜欢他似的,竟然就这么待在他鼻子上不走了。 淮序也因此愣了好一会儿,等反应过来后,他挥了挥手,试图将蝴蝶吓走。 可这蝴蝶胆大包天,振动着翅膀从楚淮序脸上飞走之后,又落在他头发上。 那蝴蝶在阳光下闪着粼粼银光,仿佛最精美的首饰点缀在男人发间。 宋听一边在心底惊叹于眼前人的漂亮,一边疯狂地嫉妒那只蝴蝶。 如果可以,他也想变成一只蝴蝶,绕着淮序翩翩起舞,想流连在淮序的周身,亲他的鼻子、脸颊、嘴巴…… 如果他是一只蝴蝶,淮序或许就不会讨厌他做这些事。 “指挥使大人这是什么眼神,莫非也想要这只蝴蝶?” 不,宋听想,我不想要蝴蝶,我想要的是你。 马车颠簸了一下,楚淮序一时没坐稳,整个人朝后仰了一下,那蝴蝶终于被惊动,从他发间飞走了。 也就是在这时,楚淮序忽然变了神色,脸上的血仿佛一瞬间进褪尽,从嘴里吐出来的血却殷红刺目,叫宋听仿佛坠落进万里冰原,浑身都被冻住了。 那之后淮序就一直昏迷着未曾醒过。因为蝴蝶的突然造访而面露疑惑的画面好似宋听的一场梦,美好到叫他心慌。 “他被人下了蛊毒。” “是断魂。” 不久之前宋听已经从王广鹤的口中得知了这件事,原本他是想在淮序醒来之后问对方的,可他也十分清楚,以淮序如今对他的态度,必然不会说实话。 甚至或许会对他更为警惕。因此他最终什么都没问,只吩咐王广鹤暗暗地查。 那天淮序是直到第二天晌午才醒来,前一晚发生了那么大的事,山上山下乱成一锅粥,宋听分【忽略】身乏术,却还是抽出时间去看了淮序一眼。 当时淮序已经醒了,正靠在床头喝粥。这回出来他身边没跟着伺候的人,所以这项艰巨的任务落到了小五的头上。 小五一个只会舞刀弄剑的人,捏着一只瓷勺,每喂一口粥胳膊就抖一抖,被淮序嫌弃得不行。 宋听刚走到房门外,正好听见淮序的声音:“你怎么笨手笨脚的,换那个木头看,他看着比你聪明一些。” “……”宋听额角抽了抽。 淮序总是对祁舟表现出非同一般的兴趣。明知道这是对方故意气自己,宋听还是有些不太高兴。 “再不济就换你们大人来,他伺候惯了人,手脚最是灵活。”淮序又说。 宋听掀了掀唇角,高兴了。 他推门进去,屋里的人也听闻动静望过来,三双眼睛齐刷刷地望着彼此。 更准确地说,是楚淮序和宋听相互望着,而小五……他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最后非常有眼力见的将手里的粥碗递给自家大人。 “王院首已经熬好了药,吩咐说喝完了粥才能吃药。” 第161章 断魂 他大着胆子,当着淮序的面告他的状,“但怀月公子看着不是很想喝药,一口粥喝好半天。” 淮序眼睛都瞪圆了:“……?” “我先走了!”而小五一溜烟跑了。 淮序仍是不敢相信似的,指了指门口:“你带出来的好下属?” 宋听心里既觉得好笑,又有些发软,舀了一勺粥,小心喂过去,从善如流地认错:“我的错。” “哼。”可惜淮序似乎不太吃他这一套。过了一会儿,状似不经意地说,“我怎么就晕倒了,肯定是太高兴了,高兴晕了。” 宋听心脏一紧。他听出来,淮序这是在试探他,淮序果然并不想他知道。 “王院首说是因为长期郁结于心,又遭逢心情大悲大喜。”他一只手握住淮序的手,“公子,我很担心,你吓死我了。” “那还是因为我太高兴。”淮序笑着,表情带着三分讽意,“左右死不了,大人不必操这份心。” 那天的这场对话,是相互之间的一场试探,或许两人皆清楚对方已经心知肚明,但只要一个不说,另一个也不说,就能继续假装下去。 只是蛊毒不比其他,宋听自己就吃过蛊毒的苦,到底放心不下,借着伺候淮序沐浴更衣的机会,他很多次观察过对方的【忽略】身体。 那颗点缀在雪白皮肤上的小红痣颜色已经很深了。 每一次看见那殷红的一点,宋听都想一巴掌拍死自己。 不需要王广鹤再查,他自己就猜出了是何种蛊毒——极有可能去“断魂”。 明明他从前就吃过这种蛊毒的亏,明明之前就发现淮序身上多了这颗痣,他却压根没有将这颗所谓的痣跟“断魂”联系起来。 真的信了这痣和淮序眼皮上的那颗痣一样,是为了伪装身份而故意点上去的。 怎么那么蠢。 当真是蠢透了。 而严青山的话更是证实了这个猜测。 万幸的是,既然对方一眼就能认出来,那么说明对这种蛊毒应该很是了解。 宋听心底不由自主地升起一点渺茫的希望,可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人又说: “从前只在藏书楼的古籍里听说过这种蛊毒,据说是南疆才有的蛊,但因为这种蛊毒太过残忍,渐渐连那边也失传了。” “没想到这辈子居然能有幸得见,这趟长安之行,没白来。” 宋听的黑目蒙上一层冷意:“先生。” “啧。”严青山哪里听不出来隐忍在这两个字之下的怒意,“你这人真是好生没意思。” “……” “这蛊我真没有碰到过,也不会解,但以楚公子如今的身体状况,若是解不了蛊毒,修复经脉这件事根本连想都不用想,他受不住。” 宋听起身,朝着严青山庄重地施了一礼:“还请先生务必想想办法。” 严青山已是大衍最厉害的神医,若是连他都没有办法,那淮序又该怎么办? “行了,别搞这套,既然答应了你救他,我就一定会说到做到,况且我本来就对这个蛊毒很感兴趣。” 严青山道:“先让我好好想想吧,总会有办法的。” “多谢先生。”听对方这样说,宋听总算松了一口气,“不过还请先生千万保守秘密,暂时……不要让淮序知道我们已经得知他身中蛊毒这件事……” 严青山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不过没有多说什么,只道:“知道了。” …… 【答应我孩子,答应我,一定要为我们报仇,杀了宋听!杀了他!】 【是他害得我们家破人亡,是他害死了你的父母兄长,你不要心软,杀了他!】 【去吧……去吧……为我们报仇……】 【淮序,别忘了我和父亲是为你而死,要替我们报仇!】 【我死的好惨啊小公子,为我们报仇啊小公子……】 【三公子,大公子死的好惨、好惨……】 楚淮序一睁眼,眼前的血色和冲天的火光尚未来得及退去,数息之后才反应过来刚刚的只是一个噩梦。 他又做了那个梦。 用力闭了闭眼,侧眸时发现自己的一只手正被人握在掌心,而那人正趴在他床边熟睡着,露出脆弱的一段后颈。 杀了他。 杀了这个人,像梦里承诺过的那样。 杀了他…… 这样的念头在楚淮序脑海里回绕过千百次,可每一次他的刀总是离心口偏了那么几分。 宋听,为什么是你,为什么偏偏是你,为何是你背叛我? 几乎是下意识的,楚淮序摸上近在咫尺的这张脸,白皙修长的手指从眉毛、眼睛、鼻子、嘴巴,一寸一寸慢慢地游移下来。 一直到碰触到那柔软的双唇,他才像是被烈火炙烤到了一般,飞快地缩回手。 他的心脏剧烈地跳动,一下紧接着一下。 垂眸盯着自己的手心,楚淮序完全不敢相信自己做了什么。 楚淮序,你在做什么,你是疯了吗。他问自己。 巨大的不安将他层层叠叠的包裹,楚淮序僵硬着身子,开始大口大口地呼吸,但此时此刻,就像是有人扼住了他的喉管,叫他呼吸不能、几乎窒息。 他本该对这人怨之剜心恨之刻骨的…… 忽地,宋听皱了皱眉,脸从一侧转向了另一侧,抓着楚淮序的手却始终没有松开,脑袋还无意识地在他掌心蹭了蹭。 也不知是做了什么好梦,他的唇角微微上勾,总是拧在一处的眉毛也舒展了几分。 楚淮序心里不由地更加怨恨,他想,我日复一日地做着噩梦,那些无法安息的魂魄夜夜在我的梦里哭嚎嘶吼,我们都无法“瞑目”,被困在了五年前。 凭什么你宋听能去高枕无忧地做美梦? “主子,你再这么看着我,我会想吻你。”忽地,宋听没有任何征兆地睁眼。 楚淮序原本就心虚,四目相对迎上宋听斐的视线,心内更是乱成一片,慌乱地撇过脸,恼羞成怒道:“你胡说八道什么?!” “别生气……”宋听捉他的手。 “滚!”却被他一巴掌甩在脸上。 这一掌毫不留情, 宋听被甩得脑袋都偏了过去,脸上留下很深的五指印。 第162章 拆穿 其实当然是很疼的,可他却仿佛浑然不在意,甚至眼角眉梢都带着笑意。 舌尖【忽略】顶了顶脸颊内侧,捧着楚淮序的手掌贴在被打肿的脸上: “我做了个好梦,梦里我还是公子的小狗,公子望着我,眼里只有我一个人,一醒来发现梦竟成了真,我很高兴……” 尤其是对方还一副偷偷摸摸却被抓了个正着的心虚模样,宋听心情便愈发好了。 他侧眸在楚淮序的掌心落下一个轻如羽毛的吻。 梦里血流成河的场景和眼前人的笑颜形成鲜明的对比,楚淮序正因为自己一瞬的心软而愧疚,而宋听的一言一行催化了这份愧疚。 这愧疚便在数息之间在他心上落地生根,长出粗壮的藤蔓,将他的心脏紧紧地缠缚起来,勒得他喘不上气。 而宋听的欢颜仿佛枝蔓上催生出来的毒液,叫楚淮序更加的怨恨。 凭什么呢,他心想,这个人明明害死了那么多人,怎么还有脸笑得这样高兴。 怎么有脸说这样的话。 但楚淮序更恨自己,面对弑父杀兄的仇人,他居然还会不可遏制地生出一丝心软。 他比宋听还要该死。 “现在感觉怎么样?”宋听将他扶起来,“有没有哪里疼?” 楚淮序眼眸沉了沉,说:“劳指挥使大人担心了,奴无事。” 淮序已经很久没有再宋听面前自称“奴”,宋听不知道自己又做错了什么惹得他不高兴,但大概率是因为刚才的事在恼羞成怒。 宋听心脏跳得很快,他忍不住自作多情,或许淮序对他并非全然都是恨,在那些密密麻麻的恨意里,或许还有那么一两分难以割舍。 否则……宋听心想,否则淮序为什么要那么温柔地抚摸他的脸? “嗯,但还是让神医过来看看。” 楚淮序掀起眼皮,懒懒地扫了他一眼。 等严青山进来,楚淮序才发现这个所谓的神医,就是在白马寺时同他匆匆见过一面的鬼面人。 楚淮序身上最大的问题就是蛊毒和经脉受损,然二者一环扣一环,若是解不了蛊毒,就没有办法修复经脉,哪怕严青山一天看数百遍,仍是束手无策。 “我还是那句话,最好的法子就是下蛊之人,逼问出解药,以楚公子如今的身体状况,恐怕坚持不了多久。”严青山说。 宋听目光猛地朝他刺过去:“神医!” “别这么看着我,我只说知道了,却没答应过帮你瞒着。”严青山无所谓地说。 宋听:“………” “我也不知道你为何要瞒着,这是最行之有效的办法,若是楚公子知道对自己下毒的人是谁,我想凭指挥使大人的本事,不可能拿不到解药吧?” 宋听:“……” 明知道这人是在嘲讽自己,偏偏宋听还拿他无可奈何,只好压着火气道:“劳烦神医先下去吧。” 严青山也丝毫不惧他,“哼”了一声之后,甩着袖子走了。留下楚淮序同宋听两个人面面相觑。 前者本来就心情不爽,现下因为严青山的话,脸色更差,睨着眼、默不作声地盯着宋听,直将宋听盯得头皮发麻,连看都不敢看他。 心里早就悔恨万分,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将姓严的那厮叫进来! 但后悔俨然来不及,现下他只盼着淮序能骂他一顿,或者再甩他一巴掌,只别再这样盯着他瞧就行。 可楚淮序最是了解他,清楚怎样才能叫他难受,打定了主意不吭声,以至于两人就像陷入了一场无声的僵持,只看谁先败下阵来。 最后先妥协的人当然是宋听。 他执着淮序的手,小声地:“主子,我错了……” 从前他若是惹得楚淮序不痛快,只要像这般撒个娇,卖个乖,淮序一准儿会心软。 如今却不顶用了,淮序狠心地将他的手甩开,视线转而变得锋利:“你是什么时候做的这般打算?又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我……”宋听迟疑着。 “让我猜一猜。”楚淮序眯了眯眼,“是在白马寺。” 大典前一日,宋听借着巡查周边的借口,一大早就从寺里离开,到了晚上才带着一身伤回来。 楚淮序那时候就讽刺过他,问他是否亏欠了谁,才心甘情愿被人伤成那样。 如今想来,那个伤了宋听的人应该就是方才的鬼面神医。 “奴真是对大人佩服万分,竟能不动声色的瞒那么久。” 字字皆是讽刺。眼中的恨意也一览无余。 “是在白马寺。”宋听低垂着头,苍白的肤色让他看起来满脸无辜的模样。 给了楚淮序一种错觉,就好像这个人还是他记忆那个总是盯着他看、眼里心里只有他一个人的少年。 楚淮序心头跳了跳,压着莫名的怒火,不愿意将视线挪开,强迫自己鄙视着对方。 而宋听背脊微弯,小声道,“但是在王广鹤过来之后。” 王广鹤过来之后。 果然是在那个时候。其实楚淮序早已知晓瞒不过去,只是宋听没有直接问他,他就当作不知,两人在这件事上默契地相互伪装着。 “如果不是鬼面神医,你打算瞒我多久?” 宋听垂下脑袋,又跟只锯嘴的葫芦似的,不吭声了。 从前你侬我侬的时候,楚淮序还会耐着性子哄人,甚至觉得宋听这个性子很可爱。 而眼下,两人隔着尸山血海的仇恨,明明是相同的性子,却只叫人觉得生厌。 “不准备说?” 宋听脑袋垂得更低。 见他如此,楚淮序已经做好了今日一个字都问不出的准备,却听他忽然开口: “到瞒不住为止。”他说。 楚淮序发笑:“你倒是好本事。” 宋听紧紧抿了抿唇。 “既然在那之前不知道蛊毒的事,为何又要将人请来?”楚淮序又问。 “因为……”宋听终于抬起头望了楚淮序一眼,却又很快垂下眼睑。 窗外夜幕明月,清风徐徐,眼前人是心上人,明明他们靠得很近,淮序对他的防备心却那么重,以至于他想趁着夜色伸手触碰对方,似乎都成了一种僭越。 他不敢。 不能这样做。 漆黑的眼眸中翻涌着某些浓烈到几乎无法压抑的情绪,再抬眸时宋听用力闭了闭眼。 第163章 布防图 接着,他握住楚淮序的手腕,指腹在从前受过伤的地方轻轻摩挲而过。喉结跟着极用力地滚了几下。 几乎是瞬间,楚淮序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在那一刻,仿佛一盆冰水兜头浇了下来,叫他遍体生寒。 他轻嗤笑一声,单手捏住宋听的下颔,迫使宋听抬起头,指尖若有似无地抚摸着他的脸颊,身体慢慢前倾,气息沉沉地朝宋听压过去: “打一棍子,再给一颗枣子,指挥使大人莫不是以为这样做便能叫我感恩戴德吧?” 宋听摇着头。他从来没有这样想过,他只是不想再让淮序疼。 可楚淮序唇角掀起冰凉的弧度,淬着恨意的眼神紧盯着宋听,从皮到骨,仿佛一把利剑,要生剖出宋听的心脏。 “这只会让我觉得恶心。”一字一字、说的极慢、极沉。 宋听紧攥着拳头,喘【忽略】息骤急。 “而且……”楚淮序却在此时忽地松开手,“我很快就会死的,别白费力气了。” “不会!我绝不会让你死!”此前无论楚淮序如何说,宋听都没有反驳半个字,但这个死字却精准地戳中了他的痛处。 宋听猛地逼近,双目因为充血而变得猩红,“我会护着你,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我都会护住你。” 我一定会护着你的。 这句话,在楚淮序的大脑中倏忽而过,又一遍一遍循环往复。 眼前的男人表情认真而执着,语气近乎虔诚,他感到胸口涌起一阵钝痛,仿佛有什么东西自他的心间流过,余痛绵长。 楚淮序心想,自五年前起他就跌入了黑暗之中,从那以后他就再没有触摸过阳光,早已经习惯了黑暗和寒冷。 可是等到处心积虑的来到这个人的身边之后,他好似又久违地感觉到一点暖意。 他一边恨着这个人,一边又被蛊.惑,他怕自己会忘记初衷,再一次轻信这个人的谎言,从此万劫不复,再无言面对九泉之下的亲人。 所以他只能一遍遍提醒自己,这个人不是他的光,而是推他入地狱的修罗。 血海深仇,容不得他有片刻动摇。筹谋多年才走到今天这一步,万不能再踏错任何一步。 绝不能心软。 ……绝不能。 楚淮序脸上倏忽而过的各种表情,宋听都看在眼里,他张开双臂将人圈进怀中,没再做任何解释,只像方才那样做着承诺: “我不会让你死的,求你相信我。” “大人。”祁舟忽然出现在门外。 “……”祁舟来得可谓是既不是时候又是时候,宋听心情略有些复杂。 缓了片刻的情绪,他扭头,蹙了蹙眉:“什么事?” 祁舟:“宫里来人了,陛下急召。” 宋听:“知道了。” 他将楚淮序塞进被子里:“想吃什么,让膳房做。” 楚淮序皱了皱眉,略作思考后,说:“清风居的酒酿圆子吧。” …… 山门关地势陡峭,易守难攻,历来是大衍的天然屏障,坊间自古流传着这样一句话,山门关不塌,大衍不亡。 大衍一百六十年,大将军楚明德发动兵变,自立为王,改国号为大衍,自此奠定了顾家长达两百多年的统治。 楚明德从一个武将的视角意识到了山门关的重要性,登上王座之后便在山门关部署重兵,下旨世代守卫。 事实证明他的举动是极具远见的,山门天堑,为大衍阻挡了无数虎视眈眈的豺狼虎豹。对大衍的长治久安大有裨益。 三天前忠远将军顾颐抵达山门关,奉旨对关内部署进行每年一度的巡查。 当日黎明时分,在巡查完军营后,他便想着四处去走走,不知不觉便走进了大山的深处。 当他正欲返营之际,却听见周遭似乎有异动,定睛一看,发现不远处几个黑衣蒙面之人正鬼鬼祟祟朝他所在的方向行进着。 长剑出鞘,箭矢如雨,黑衣人显然没有料到会在这个时候遇到顾颐和他的护卫,一时的慌乱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一伙七人悉数被斩杀。 侍卫从一具黑衣尸体的胸口处搜出一张羊皮纸交给顾颐,顾颐抖开一看,倒抽一口凉气—— 上面标注的是山门关各处营防、粮草重地等,各个兵营及营房长官的名字和肖像也赫然记在纸上! 要不是顾颐突发奇想要过来转转,这份布防图极有可能就会被带出去,送到别有用心的人手中。 这会给大衍带来怎样的灾难,简直不用深想。 小皇帝急召宋听入宫,为的就是这件事。 “……所以顾将军可曾查到这几个细作是何许人也?” 听了顾颐的讲述,宋听看着手里的羊皮纸,眉心拧作一团。 没有深入了解和细致的观察,是断然画不出如此精确详细的布防图的。 还有那些将领,若想将各个将领的名字同他们的样貌一一对应,绘出与其具有九成相似的肖像画,也是需要段时间的。 而这个过程中竟无一人发现细作的存在,山门关还会是大衍的天然盾牌吗…… 在场的君臣三人,心中都缓缓掠过这个疑问。 “未曾,这几人身上并无携带可验明身份的物件,”顾颐道,“而且下官也查过了,那些黑衣人并非营中之人。” “不是营中之人并不代表军营之中就没有存有二心的。”楚明焕伸手覆向顾颐的左肩,不轻不重地拍了两下。 过了一会儿,他沉声道,“此事朕便交与两位爱卿处置了,务必给朕查个明白!” “臣遵旨!” “末将领旨!” …… 楚淮序在床上躺不住,宋听前脚一走,后脚他就从床上起来了。 今日天气挺好,他便命人将贵妃榻抬到花园里,边晒太阳边嗑瓜子。 一把瓜子快磕完时脚边忽然爬过来一只蝎子。 那丑东西在他脚边张牙舞爪,楚淮序却半点不怕,反而丢了手里的瓜子壳,弯腰将它拣了起来。 后院离花园有些距离,这东西既然能爬到这里,说不定宋府的角角落落还有不少。 一想到那些丫鬟小厮被吓得腿肚子打颤的样子,楚淮序就觉得高兴。 “嘶……”一不留神就被那蝎子蛰了一口。 也不知道有毒没毒,不过疼是真疼。 第164章 恩公 阿宝刚才被打发去拿甜汤,远远就看见楚淮序手指上挂着只硕大的黑蝎子,吓得手里的甜汤都打翻了。 他脸色惨白,急得团团转:“公子你没事吧?!哪来的蝎子啊,您头晕不晕想不想吐?!” “完了完了,这蝎子看着那么大、那么黑,会不会有剧毒啊!公子您等着,奴才现在就去找管家!” “大人一定会把我们都杀了的,呜呜呜……” 楚淮序淡定道:“没事,暂时还死不了。” “啊?”阿宝顿住哭声,“没毒啊?” “但可能有点头晕。”楚淮序又说。 阿宝脸更白了,打着哭腔:“您等会儿,奴才马上去找管家!” “找什么管家啊。”楚淮序坐回去,“等你找来管家,管家再找来大夫,我尸体都凉了。” 阿宝:“……” “这东西不是偏院那位神医养的嘛,去,直接请神医过来。” “噢,对对对!”阿宝一拍脑袋,“奴才都急糊涂了!” 阿宝被管家支使着给偏院那位送过饭,满院子的蜈蚣毒蝎,吓得他连做了好几个晚上的噩梦。 但现在怀月公子情况危急,万一出点什么事,大人能活扒了他的皮。 阿宝一刻都不敢耽搁:“奴才现在就去!公子您千万撑住!” 楚淮序:“……” 这孩子也是个傻的,他都中了毒了,能不能撑住是他能够说了算的吗? 跟小安一个样。 小安。 他忽然有点想那小崽子,也不知道过得怎么样。 罢了,各人有各人的命,总比跟在他身旁朝不保夕要好。 …… “神医,这里,您走快些……快……”阿宝脚步匆匆,声音里的哭腔更明显。 反观他身后的鬼面神医,却是神色如常。 “怀月公子。”行至身前,鬼面人躬身朝楚淮序行了个礼。垂眸便看见他指尖的那只毒蝎。 中了毒还能这样面不改色,严青山这时候倒是真的有些佩服这个人了。 不免又想到当年,这人也像如今这般,能忍旁人所不能忍。 严青山从袖中掏出一个瓷瓶,递给楚淮序一颗黑色的药丸: “公子还是先将毒解了吧,这些毒蝎都是我精心豢养的,万一伤到公子,严某恐怕担不起这个罪责。” 楚淮序笑了笑:“神医说笑了。” “可不是说笑,那位指挥使大人可是个疯子,别不当心把我这些宝贝一把火全烧了。”严青山说。 楚淮序再次笑了一声,道了声谢,便将那药丸吞了。 见状,一旁的阿宝总算松了一口气。 只是他还未等他将那口气彻底吐出来,又听严青山说:“公子就不怕在下给你的是毒药?” “……?!”阿宝人都傻了,猛地瞪过去。 楚淮序却笑道:“不怕,左右我已经中了蝎毒,没有解药也会死。” “哈哈哈哈哈……”严青山也笑起来,“不愧是小公子,还和当年一样。那在下也还是那句话,虽然我讨厌姓宋的,但我佩服你。” 鬼面人的话让楚淮序心头微动,面上却没表现出来:“多谢神医夸奖。” “公子不像是个会拿命开玩笑的人,方才为何冲动地徒手捉我的毒蝎?” 楚淮序掀了掀眼皮,反问:“那神医呢?” 两人视线相撞,眼底都漏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 最后是严青山先开口,他摘下脸上的面具,凝视着楚淮序:“公子可认得我是谁?” 之前两次见得匆忙,加之严青山戴着鬼面具,楚淮序还真没有将人认出来,他也没敢往那方面想。 可刚刚听听到鬼面人提到“当年”。再仔细盯了一会儿对方未被大火灼伤的半边脸,越看越熟悉。 忽地,他瞳孔微颤,朝鬼面人行了个大礼:“是我眼拙,未能认出恩公。” “恩公?”严青山大笑起来,“这称呼倒是新鲜。” “严先生大恩,在下当日就发过誓,若有机会,定当结草衔环,以报先生救命之恩。不过先生,您的脸……” 严青山露出古怪的笑意。 他平日里的行为就堪称诡异,加之在屋前养了五毒,阿宝本就对他怕到不行,这会儿见了这样的笑意,更是打心底发怵,手心不住地冒出冷汗。 要不是碍于楚淮序还在场,他估计早就跑了。 “他说不知道此事,现下你也说不知道,那我这张脸,到底是如何毁的 ……”严青山抬起头,视线落向远处,眼中有怨也有恨。 他的左脸伤得尤其严重,一看便知是被大火给焚毁的。楚淮序不知他缘何会有这样一问,却听出他话里有话,而且显然是针对自己和宋听。 楚淮序摆了摆手,朝阿宝道:“我同神医有话要说,你先下去吧。” 阿宝犹豫了一会儿,他是得了宋听的命令的,主子要他时刻看顾着怀月公子,不容任何闪失。 但主子也说过,一切要以怀月公子的意愿为准。 阿宝想了想,到底还是不敢违逆楚淮序的意思,走了:“那奴才就先下去了,公子有任何事,记得喊奴才。” 楚淮序点了点头:“知道了,去吧。”等到阿宝走远了,他才问严青山,“恩公刚刚那句话是何意,莫非觉得这件事同我有关?” 严青山仍是古怪地笑着,却不说话。 楚淮序在他身旁坐下来。他刚才没有骗阿宝,被毒蝎咬了一口之后的确头晕目眩,勉力撑着才没倒下,这会儿吃了解药,那些症状就消失了。 没吃完的瓜子还放在一旁,严青山不客气地抓了一把,问楚淮序:“楚小公子可还记得当年的事?” “自然记得。”楚淮序说,“毕生难忘……” 当年,楚淮序是在并不剧烈的颠簸中醒过来的,睁眼就被四周的光亮给刺激地再度闭上了眼睛,缓了好一会儿才适应过来,慢吞吞重新掀开眼皮。 他发现自己正在一辆马车里。光线从车窗穿透进来,但因为有珠帘的遮挡,其实并没有那么刺眼,只是他长时间处于诏狱那种不见天日的地方,乍然见了天光才难以适应。 他撑了一下手臂,想坐起来,却忘记自己的手筋脚筋皆已被挑断,根本难以坐起来。 第165章 黑衣人 这样的情况下,他仰面躺在马车里,盯着颠簸的车顶,再没有哪一刻比如今更清醒——他已经成了一个连手脚都无法动弹的废物。 但他以为自己会死,死在那间阴暗潮湿的死牢中,死在一次次的酷刑中。 昏迷前最后的记忆就是在遭受酷刑,章炳之和太后认定他清楚玉玺的下落,死活要从他这里拿到东西。 是谁救了他,又是怎么将他从诏狱中带出来的?现在他们在哪里?…… 楚淮序迟钝地想起来这些问题,他瞥了眼自己,有人给他换上了干净的衣服,还帮他将身上的伤都处理过了。 端王府已经没了,他如今就是一条丧家之犬,实在想不到还有谁愿意冒这么大的风险救他。 更何况诏狱那种地方哪是说闯就能闯的,寻常人便是连想要靠近都做不到。 难道是大哥? 楚淮序心底升起一点隐秘的期待,家里出事的时候,大哥还在边关镇守,这个时候说不定已经带着玄甲军杀了回来,替端王府报仇了。 可若是这样,他此刻又为何是在马车里…… 疑问一个接着一个,刚刚冒出来的那点希望又被强压下去,楚淮序理智地心想,不可能是大哥…… “吁——”马车里的动静惊动了外面驾车的人,马车忽然停了下来,有人撩开珠帘,和车内的楚淮序对上视线—— 男人一身黑衣,脸上罩着同样漆黑的面具,连露出来的那双眼睛都沉黑如墨。 楚淮序恍惚惊了一瞬,盯着男人那双眼睛,警惕道:“……你是谁?” 那人并没有马上说话,而是从马车内取了个水壶,喂水给楚淮序喝。 “谢谢,有劳了。”楚淮序已经是个残废,做什么事都需要人帮忙。 他从来都是天之骄子,这样巨大的落差叫他难以忍受。 但他又真的很渴,嗓子很久没有沾过水,干得说话都费劲,第一口水落进喉咙里,仿佛甘霖滋润了楚淮序的嗓子。 叫他便是再屈辱,也舍不得松开嘴。 而那个人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慢吞吞地开口:“不怕我在水里下毒吗?” 他声音沙哑得厉害,一字一字又粗又沉,楚淮序有些惊讶地张了张嘴。 接着说:“没什么好怕的,反正我本来就该是个死人,而且阁下大费周章的救了我,总不至于是为了亲手毒死我吧?” 那人瞳孔很明显地瑟缩了下,只是楚淮序并没有注意到。 他低头又喝了两口水,将之前那个问题重复了一次:“所以阁下是谁,为什么要救我?” 他分不清自己在诏狱过了多少时日,越往后神智越不清醒,昏迷前的意识也不清醒。 只迷迷糊糊记得狱中好像起了火,周围的囚犯们都凄厉地大叫着,冲天的火光叫楚淮序想起端王府的那场大火。 他就是因为这场大火而费劲地睁开了眼睛,他原本就动不了,被那场大火一刺激,就更难以动弹,眼睁睁看着火势迅疾地蔓延而来。 他以为自己会死。 甚至盼着死。 死了就一了百了了。 却没有死成。 他被这个人救了。 楚淮序不知自己应该对此感到庆幸还是遗憾。 “在下只是江湖草莽,曾受过王爷大恩,受王爷所托,救公子脱困。” 听到与父王相关的事情,楚淮序猛地一愣,接着胸膛剧烈地起伏起来。 那黑衣人看了他一眼,说:“一个月前,王爷托人捎信给在下,信中说到,若端王府落难,请在下务必救下公子。” 原来父亲早就知道端王府会有此一难,也早早给他留了后手。 “那其他人呢?”想到这里,楚淮序心底终于又燃起了一丝希望,“我大哥呢?” 黑衣人垂下眼眸。 马儿打了个响鼻,楚淮序的心在男人的沉默中一点点沉下去。 母妃自尽在他面前,父王和二哥被乱箭射死在皇宫,只剩下大哥。 他以为大哥能够逃过一劫的。 但现在看黑衣人这个反应,恐怕也是凶多吉少。 “求恩人告诉我,我大哥……如何了?” 楚淮序很想扑过去,很想紧紧抓住黑衣人的衣服,可事实上他一动也动不了,只能跟条濒死的鱼一样,连扑腾都费劲。 眼泪却不由自主地从眼眶里溢出来,淌湿他的头发。 太狼狈了。 “求求你,告诉我吧……” 金枝玉叶的小贵人第一次对人用上“求”这个字,黑衣人的背脊倏然僵硬住,面具之下的下颔因为牙齿的用力咬合而紧绷着,极力隐忍着情绪。 他不敢去看那双令人心碎的眼睛,怕自己会控制不住,会发疯。 “求求你,求你了……” 黑衣人用力闭了闭眼,将脸偏到一旁:“先睡一会吧,马上就到——” 衣摆被人轻轻扯住,带着哭腔的乞求像一把刀生剜着男人的心脏,他倏地回过头,所有的话语戛然而止。 垂眸便对上楚淮序的视线。 他的手筋早已被挑断,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几乎耗尽了他所有力气,额角冷汗直流。 “求你告诉我,我想知道……”而他还在不住地哀求,脸色煞白。 黑衣人不敢想他究竟承受了多大的痛苦,下了多大的决心,才能在手筋被挑断的情况下还能做成这样的动作。 这个动作明明那么轻,那么短暂,很快楚淮序就受不住地松开了手,但那短暂的一瞬仿佛一根坚韧的天蚕丝,死死地勒住了黑衣人的脖子。 黑衣人看着他。 看了很久很久。 终于还是用力地呼出一口气,说:“死了。” 哪怕是早就猜到的结果,但真的被证实的那一刻,还是叫楚淮序当场怔住了。 他难以形容自己此刻是何种心情,便是天塌地陷也不过如此。 “不可能的,我不信……”他脑袋低垂下来,敛着眼眸。 因为受过诏狱的极刑,此刻的他浑身布满伤痕,颈侧隐约可见新伤旧疤,密密麻麻,深浅不一。 “我大哥他有玄甲军,怎么可能会……怎么会……” 他根本不忍心说那个字,眼皮复又抬起来,盯着黑衣男人,眼眸黯淡无光,有种令人心疼的空洞感。 第166章 求你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喃喃地开口:“你在骗我对不对……不一定是在骗我,我大哥他,我大哥他不可能……” “端王伏诛,世子楚淮清与突厥勾结意图谋反,后被突厥人反咬一口,数万玄甲军全军覆没,无一人幸免。” 黑衣人的每个字都冷冰冰的,像一把冰锥,一下下凿着楚淮序的心脏,叫他痛不欲生。 楚淮序崩溃道:“不可能!我大哥不可能做这种事!” 就像父王也不可能谋逆。 这一切都是有心之人的阴谋。 便是连那个人,都是阴谋中的一环。 “成王败寇,一切都已成定局,”黑衣人用嘶哑难听的声音说,“小公子,想开些吧,为了王爷王妃,为了世子和二公子,活下去。” 天黑时马车到了老君山。楚淮序也是直到这时候才知道他们离京已经六日,而他竟然昏迷到今天才醒过来。 “向大侠,你要带我去哪里?” 一路上楚淮序已经得知男人的名字,老王爷当初也不知道帮过他什么忙,救了楚淮序不算,还将他照顾得无微不至,便是宫里的太监宫女都没有他细致周到。 只是特别不爱说话,如果不是楚淮序主动开口,那人绝对不多说一个字。 偏偏楚淮序也还没从失去家人的悲恸中恢复过来,两人几乎沉默了一路。 到了此时,楚淮序才终于从巨大的悲痛中稍稍缓过神来。 “有人在此地见过药宗宗主的大弟子。” 楚淮序虽然从小生活在宫里,但他喜欢听江湖故事,对这个门派也有所了解,知道他们以拯救苍生为己任,在江湖中素有“一颗仁心普度天下,一双妙手拯救世人”的美名。 “是严青山严大侠吗?” 黑衣人的视线从他脸上掠过:“知道他?” “嗯,他很厉害,但因为离经叛道被赶出了宗门。”楚淮序说。 “你为什么知道这个?”黑衣人追问。 向清不是多话的人,楚淮序很奇怪他为何会纠结这个问题,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却还是诚实回答了对方:“话本上说的。” 向清又问:“为什么看他的话本?” “……不是看他的话本,是话本里正好有写到他。” 向清这才像是满意了,点了点头,说:“今夜得委屈公子在马车里过夜,我先去抓几只兔子,待会儿边吃边说。” 他嘱咐楚淮序:“我不会走远,有任何事就喊我,我能听到。” 楚淮序点点头:“多谢。” 男人很快消失在茂密的竹林里,楚淮序低头盯着车轮旁边的一块石头,心里的疑团越来越大。 向清动作很快,不多时便出现了,手里提了两只兔子。 “夜风有些凉,等烤好了你再出来。”向清很细心。 “多谢,但能不能劳烦向大侠搭把手,我想在外面透透风。” 向清犹豫了片刻,将他从马车里抱了出来,怕他冷,又从车里翻出一件长袍披在他肩上。 “这是刚才摘的野果,我尝过一口,挺甜的,先吃一点垫垫肚子。” 时间已至九月,山间的夜里多少透着点凉意,向清蹲在楚淮序边上,细心地喂他吃完一把野果,才到旁边生火烤兔肉。 火光映照在他那张漆黑的面具上,底下的那双眼睛显得尤为的黑。 “向大侠,不管我父王如何帮过你,你帮我到这里已经够多了,没必要再为了我犯险。”楚淮序缓缓开口。 向清正在给兔子剥皮,闻言动作顿了顿,并不看楚淮序:“在下欠王爷的此生难以偿还,公子不必为此忧心。” 救命恩人都将话说到这份上了,若是再推辞那就是不识抬举,楚淮序只好住了嘴。 再者,正如向清之前所说的那样,他还不能死,他要活下去,只有活着才有机会复仇。 但如果没有向清,他就只能自己在这里自生自灭。 突逢大劫,他心绪难免苦闷,不知不觉便自讽道:“向大侠知道我这一身伤是如何落下的吗?” 向清终于抬眸看他、火光中那双眼眸闪烁不定。 “是拜我最信任之人所赐。那个人用我送他的刀,亲手挑断了我的手筋脚筋,废了我一身武功,将我变成了一个废人。” 柴火哔啵作响,向清低头继续处理手里的兔子,状似不经意地问:“你恨他吗?” “当然。”楚淮序说,“我恨不得吃他的肉、喝他的血,有朝一日我必用他的头颅祭奠我端王府六十五口人,祭奠无辜受到牵连的十万玄甲军的英魂。” “嗯。”向清用嘶哑的声音说,“那你就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能手刃仇敌。” 说完这句话,向清就猛烈地咳嗽起来,楚淮序有些紧张地望向他:“向大侠,你还好吗?” “无碍,只是小时候被烟熏过嗓子,如今闻了烟味就有些受不住。”向清说。 原来如此。 想来他的嗓子就是在那时被熏哑的。 “那便把火灭了吧,车里还有干粮,就吃那个吧。” “不要紧。”向清将处理干净的兔子架在火上,“馕饼又干又没有什么味道,你吃不惯。” 烤兔子其实也没什么味道,还有一股子腥膻味,楚淮序原本就没什么胃口,吃了两口胃里就很不舒服,想吐。 只是怕向清担心,才逼着自己往肚子里咽。 却高估了自己的忍耐力,想要拼命咽下去的同时猛地吐了出来。 向清急得不行:“你没事吧?” “无碍。”楚淮序摇了摇头,说,“但是抱歉,我实在是……吃不下。” “没关系,不想吃便不吃,不用勉强自己,我去摘野果。”向清眼睛通红,只是因为有火光的掩饰,才不至于叫人看出来。 “不用了。”楚淮序叫住他,“你快些吃吧,不用管我。” 从前看话本子,江湖侠客风餐露宿,捉了猎物就像这般架在篝火上烤,大块吃肉大口喝酒,楚淮序还羡慕过这样恣意的生活。 此刻才发现他就是一个废物,明明是在逃亡,却要救命恩人处处迁就自己。 其实他不是没有这样烤过兔子,从前他也经常同那个人一道骑马打猎,射中的猎物就烤来吃了。 第167章 老君山 但那时候他们是做足了准备的,那人会随身带着香料,烤兔子的时候就撒上那些香料,烤出来的兔肉总是十里飘香。 不像如今这样,叫他一口也咽不下去。 这一刻,楚淮序不免陷入了自轻中,他实在想不通父王为何要替他谋生路,今日坐在这里的不管是大哥还是二哥,恐怕都比他更好。 可活下来的为何偏偏是他。一个废物。 一个什么都做不了,想要活下去还要依靠别人的废物。 甚至是他引狼入室,才害了整个王府。 这样的他,为何偏偏活了下来…… 强烈的愧疚像洪水一般朝楚淮序涌来,将他吞噬其中,他垂着眼,视线越来越模糊,等反应过来的时候,才发现泪水竟然不知不觉爬满了整张脸。 事情发生到现在,他只哭过两次次,一次是在王府的那把大火中,他痛哭着质问那个人为何要这样做。 还有一次就是今日得知大哥也没能逃过一劫的时候。 除此之外便再没有掉过一滴眼泪。无论受到怎样的折磨。 没想到此刻竟然又忍不住了。 “向大侠,你说人和人之间的差别为何会那样大,父王帮了你、你便不顾自身安危来救我。” “而那个人为何偏偏是条养不熟的狗,我那样相信他,那样……爱他……” 楚淮序大悲大恸,眼前晕得越来越厉害,竟一头栽了下去。好在向清眼疾手快,将他拥进了怀里。 下一瞬,一个温柔的吻落在他紧皱的眉心,向清双目赤红,哽咽着声音呢喃道:“是我的错……是我……” 等楚淮序再醒来,是在一间茅草屋中。向清安静地守在他床边,见他睁眼,焦急道:“醒了?感觉怎么样?” “这是……哪里?” “老君山上,严青山和他的师弟就住在这里,他已经答应帮你修复筋骨。” 话本上说严青山性格乖张、离经叛道,救人只凭自己的心情,楚淮序有些不放心道:“你是如何说服他的?” “他把刀架在我师弟的脖子上,逼着我给你治。” 向清还未说话,一道声音由远及近,楚淮序艰难地抬眼,看见一身青衫的年轻男子。 相貌英俊、气度不凡,一双桃花眼更是多情邪魅。 而在他身后紧紧跟了一个白衫男子,正紧张地看着楚淮序。 楚淮序立刻就猜到了两人的身份。 “多谢二位相救。”他手脚动不了,只得点点头,以示礼数。 “不必谢,我也不是特别想救你,若不是打不过你这位朋友、还被喂了毒,我早就将你俩丢下山去了。”青衣的男人说。 白衣男子轻轻晃了晃他胳膊,嗔怪道:“师兄,别这么说……” “啧。”青衣男子皱了皱眉,不满道,“你这好脾气,要是哪天我不在你身边,被人卖了还在帮人数钱。” 白衣男子笑嘻嘻道:“所以师兄别离开我身边。” “……”行事嚣张的青衣男子被这句话轻易哄好,连耳朵都红了几分。 楚淮序看着这对师兄弟,忽地又想到那个害的他家破人亡的人,心中大恸。 “淮三公子,你终于醒了,这可真是太好了,向大哥可是担心了好久。”白衣男子向楚淮序作了个揖,在下师洛玄,这位是我的师兄,严青山。” 被点到名字的男人轻轻哼了一声,表情依旧不怎么好。楚淮序再次朝两人点了点头,“久仰大名。” “行了,人既然已经醒了,我必须同你们说清楚,续筋接脉绝非常人所能承受。”严青山实在不太想看见向清,也不说废话,直接开门见山道。 “我观这位公子不是个能吃苦的,不若就此放弃,免得吃了苦头又坚持不下去,到时有人又拿我们来撒气。” “我能吃苦。”楚淮序示意向清将他扶起来,“有劳严大侠相助。” 严青山嘁了一声,见他主意已定,便说:“那就从明日开始。” “多谢严大侠。” 熬过了诏狱的酷刑,楚淮序原本以为没什么能再叫他觉得痛,但事实证明,他还是低估了续筋接脉的痛苦程度。 在严青山往他身上扎下第一针的时候,他就差点痛晕过去。 “呃……”楚淮序痛呼出声,不知不觉已经把嘴唇咬破,殷红的鲜血顺着嘴角滴下来,将他的胸口染出斑驳血迹。 严青山手拈银针神情专注,额头也不断渗出汗珠,师洛玄拿着帕子时不时给他擦汗。 一边还安慰楚淮序:“公子请务必忍耐,实在不行在下还是给公子寻一块帕子……” 在施针之前师洛玄就提过这件事,他怕楚淮序坚持不住伤到自己,想叫他在嘴里含一块干净的帕子,却被对方给拒绝了。 “不要紧……请、请继续……”他气息很不稳,想必是痛到了极点,却还忍耐着朝师洛玄点了点头,笑了一下。 即便对这两个人没有任何好感,严青山也忍不住佩服这个叫淮三的人。 哪怕武功登峰造极的人都鲜少有能承受这种痛苦的,无不痛哭流涕一心求死,很多人都因此而走火入魔。 而这个一看就没吃过什么苦的男人却始终强忍着,只在实在忍不住的时候才压抑着发出一声闷哼。 除此之外,竟是一句正儿八经地痛都没有喊过,痛到极致的时候只会用力地咬紧牙关,连一句痛呼都是忍耐到无法忍耐时才啃从喉咙里【忽略】泄出来。 反观痛旁边那个叫向清的男人,却数次看不下去,眼睛红得就像能滴出血泪来。 好像淮三承受的那些痛苦也悉数落到了他的身上,甚至比那更痛。 “严大侠,就没有……没有什么更温和的方式吗,淮公子受过重伤,我担心他受不住。”在又一针之后,向清终于忍不住。 严青山冷冷地扫了他一眼:“没有,我早就说过,续接筋脉的过程非常人所能忍,叫你们趁早放弃。” “……”向清压抑着呼吸。 楚淮序冲他摇了摇头:“向大哥,我没事,不用担心。” 饱受折磨的淮三或许没有注意到,严青山却看的一清二楚,姓向的对淮三,与他对师弟是一样的。 既是同道中人,严青山总算对他们有了一丝好感。 第168章 续接筋脉 “不用强撑着,今日只是第一次,往后几天的痛苦只会一日强过一日,实在受不住还是咬块帕子比较好。”严青山难得温和地开口。 这个叫淮三的男人却仍旧不领情:“不要紧,劳烦、劳烦严大、大侠,请……请继续。” 好言难劝要死的鬼,严青山自认为该说的都已经说了,人家不听,那便是人家的事。 “呃……”楚淮序的身体【忽略】用力地绷紧,脖子向后紧紧地绷成一条线,面如金纸。 “痛就咬我的手,别咬自己。”向清看在眼里,恨不能以身代之,将自己的手掌递到了淮序嘴边。 后者却还是摇摇头,又对着男人笑了笑,“我没事……” 男人根本不信他,声音比平时更哑:“别忍着,咬我……” 楚淮序偏过脸,强忍着痛意。 一根银针落下,他的一身白衫被冷汗浸透,嘴唇也在一次次的忍痛中【忽略】被咬烂。 那只手掌再次伸了过来,这次却是态度强硬,没再要楚淮序同意,楚淮序猝不及防,真就不小心咬了上去:“呃……” 应该是很痛的,男人却反而笑了起来,蹲在楚淮序身旁,用与沙哑的声音截然相反的温柔语调说: “没关系,就咬我吧,别忍【忽略】着……很快就【忽略】不疼了……” 他只恨自己不能代他受罪,若是能叫这个人没那么疼,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可他却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看着。 “唔!”几乎是下一秒,楚淮序就绷紧了身体,牙齿深深【忽略】嵌入【忽略】向清的掌心中,鲜血顺着下巴缓缓淌落。 那是向清的血。 也有楚淮序的血。 两个人的血混在一处,分不清谁是谁的。 向清却顾不上自己,心里陡然一紧,下意识就将两人的双手握得更牢:“公子!” 榻上的人却毫无反应。向清更为紧张,仔细一看,才发现榻上之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晕了过去。 “公子!”向清惊慌失措,手臂颤抖着将人抱进怀里,心急如焚,“公子、公子……严先生,我家公子这是怎么了?” 严青山将最后一根银针扎入楚淮序体内:“没什么大事,只是痛晕过去了。” 向清:“……” 这还叫没什么大事? 他心疼得不知如何是好,接过师落玄递过来的干净帕巾,轻轻揩去楚淮序唇角的血迹,牙关紧咬。 严青山掀起眼皮睨了他一眼,将自家师弟护在身后: “我说他没事他就是没事,我可警告你啊,最好不要发疯,要是没了我们,你家公子才是真的活不了了。” 向清双眸漆黑,宛如化不开的浓墨,氤氲其间的凉薄寒意叫人脊柱发冷。严青山戒备着,又朝后退了几步。 这个人太可怕了,比他养过的所有毒物都可怕。 但很快,向清便闭了闭眼,眼底深重的杀意被强压了下去,他朝严青山抬头,郑重道: “两位不必担心,之前多有得罪实乃情非得已,今次是在下承了两位的恩,在下铭记于心,日后必当重谢。” “可别……”见他冷静下来,严青山又开始耍嘴上功夫,“看你俩的样子,别是得罪了什么厉害的仇家,才把自己【忽略】搞成这个样子。” “重谢当不起,我只希望赶紧把人治好,好把你们这两尊瘟神送走,只要别连累我和师弟,我就谢天谢地了。”他说。 向清垂下眼眸,眼底情绪一闪而逝。 可惜严青山并没有注意到,接着说:“不过我还是那句话,续筋接脉没有那么容易,我观这位公子的身体情况,此前必定受了非人的折磨,本就不容乐观,刚刚我只是先疏通了他一部分脉络,他就已经痛成这个样子,往后几次只会越来越痛。” “而经脉续接是细致活,只要有一个地方有问题,便会功亏一篑, 到时候你可别再发疯。” 向清咬了咬牙:“还要几次?” “不好说,这得看他自身的情况,但我可以告诉你,这绝非一朝一夕的事,而且想要恢复到从前也几乎是不可能的。” 这一点向清心里早有准备,但真的听严青山讲出来,仍是心痛得无法自抑。 他将人紧紧抱在胸口,脸埋在对方颈侧,不敢在楚淮序面前落下的眼泪在这一刻终于再也抑制不住,汹涌而出。 “你……你们真是一对啊?”严青山忍不住问。 向清没有抬头,声音沉闷而沙哑:“不是,我……我配不上他。” …… 正如严青山所说,为楚淮序的治疗持续了半个月,在这个过程中楚淮序几乎每天都要承受犹如剜心剔骨一般的痛苦,然后在这样的剧痛中一次次晕过去。 向清在旁边看着。 有时候他甚至想,要不就放弃吧,不治了,不管楚淮序能不能走路,他可以照顾这个人一辈子。 但他又太了解这个人了,清楚对方必然不会愿意这样过一生,若是连吃饭喝水都要靠旁人,这比杀了楚淮序还叫他难受。 因此他只能默默无言地陪在对方身边,在淮序需要他的时候伸出一条手臂,与他一起痛一痛。 转头就蹲在草屋外面哭,都被师洛玄遇到过几次。 和嘴毒的严青山不一样,这位小师弟心地善良,待人和善,起初怕向清尴尬,看见了当作没看见,默默走开,留向清独自发泄。 后来大概是见他实在伤心,提了一壶酒坐在他身旁,同他聊天: “向大侠,我能够明白你的这种心情,或许你之前听说过,我和师兄,是被逐出师门的,我们门派悬壶济世,别人只要一听到药宗,就会觉得我们各个都是人手佛心的,但其实不是。” “但凡想从宗门离开,都要熬过七日罚,顾名思义,就是要给门派中的其他人当七天的药人,若是熬过了、没死,那就能离开,若是死了,就是自己运气不好。” “师兄不愿意我受苦,自己领了两人份的罚,那时候他被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我就如你现在一般,只能在旁边看着,什么都做不了。” 第169章 可否摘下面具一见 向清对这些江湖之事其实并不十分了解,尤其这几年他还隐瞒身份进行潜伏任务,对江湖中的风起云涌更是知之甚少。 之所以知道有严青山这样一个人,还是他费心打听来的。 做出那个决定的时候他就有想过有朝一日或许会需要,事先做了准备,没想到还真用上了。 因此师洛玄说的那些事他自然也不清楚。只是因为差不多的境遇,他多看了身旁的人一眼。 “但你看,我们也都挺了过来,过上了想过的生活,所以你放心,淮三公子一定会好起来的。” “我师兄说话虽然不好听了些,但他的医术在我们宗门是佼佼者,倒是公子你……” 师洛玄有些担心地望着他,盯着向清被大火“烧毁了”的半张脸,缓缓地开口,“这是服用了某种蛊毒吧。” 向清瞳孔猛地一颤,目光猝然射向对方,与此同时,右手下意识覆在了腰间。 “别紧张。”师洛玄轻声笑了笑,“每个人都有自己不想说的事,我无意打听公子的秘密,只是对公子身中的这种蛊毒只闻其名未见其身,有些好奇罢了。” “虽说这种蛊在所有蛊毒中算是较为温和的一种,不至于对人的身体造成多大的伤害,但蛊虫在身体里久了,面貌恐怕会难以恢复,公子如此俊俏的一张脸,不免可惜。” 向清并没有因为他的这番话而马上放松警惕,而是又盯着他看了很久 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被大火毁容的向清,只有伪装身份再次来到楚淮序身边的宋听。 但这件事,绝不能让淮序知道。 宋听思量着,戒备着,而师洛玄都对他笑得温和。 ——这个人并没有恶意。 紧绷的情绪渐渐松弛下来,他没觉得自己刚才的行为能瞒过师洛玄,因此朝对方颔首道:“抱歉。” “向大侠不必道歉,我不知你缘何不愿意以真面目见淮三公子,但靠蛊毒、靠一张面具,有时候骗不了人,你的眼神和动作仍旧会将你出卖。” 宋听一直觉得这个小师弟文文弱弱的,一点不像个江湖客,反倒更像是书院中只知道之乎者也的书生,但今日一番话却叫他十分震撼。 宋听心头紧了紧,再开口时嗓音艰涩,竟是有些不敢往下猜:“先生是觉得我家公子……” “淮公子有没有发现在下并不清楚,毕竟公子这段时间所受折磨良多,注意不到这些也极有可能。” “但所谓旁观者清,向大侠,你骗不了我和师兄,我想师兄也正因为这样才肯出手相帮。” 他用自己的酒壶和宋听手里的碰了一下,仰头灌了几口。 宋听:“多谢。” 屋里有人喊:“师弟,你在那儿跟他废话什么呢,快进来,我想你了!陪我,不要陪他,他凶得很,死不了!——” 师洛玄无奈地朝他笑:“可是师兄,我们一盏茶之前才在一个屋子里待了几个时辰。” “我不管,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感觉已经好几天没见你了,特别特别想了,你快进来嘛。” “再说了,你对这个姓向的那么好做什么,小心他一言不合再拿刀对着你,快进来,到师兄这边来。” “你真是……”师洛玄语气嫌弃,动作却很诚实,边笑边站起了身,“向大侠,那我就先过去了。” 师洛玄人还没走到,严青山就急不可耐地迎了出来,伸手将人揽进了怀里,然后用气劲将半开的门甩上。 宋听仍坐在门口,一口一口喝酒,不多时,屋里传来让人面红耳赤的声音,宋听霍地起身,远远地跑开去。 一个时辰后,楚淮序醒了。当时宋听正在屋外砍柴,听见里间的声音,下意识就要冲进去,又忽地想起师洛玄那番话,脚步硬生生顿住,重新返回去,拎起斧子继续砍柴。 “怎么不进去?”严青山倚在门口,手里端着一碟盐水花生,吃一颗、吐一口花生皮,语气戏谑。 宋听闷声道:“砍完这堆柴就进去。” 严青山嗤笑道:“行了别装了,想看就进去,别拿我们家斧子撒气,坏了还得买,你给钱啊?” “我给。”宋听朝他掷过去一个钱袋子,“够吗?” 严青山打开一看:“啧,果然是有钱人家的小少爷吧,这些钱放到飞花楼,够买武林盟主他儿子的命了。” 他美滋滋地掂量着钱袋子,难得大方一回,“那你砍吧,你随便砍,不过别怪我没提醒你,里面那位醒来就在找你。” 宋听一斧子刚抡下去,乍然听见这话,手臂猛地一抖,竟是砍偏了,半个斧子直接劈进了泥里—— “哎哟我真是……还以为地震了呢……”严青山心有余悸。 而宋听一松手,人顿时跑没了影。 楚淮序正靠在床头同师洛玄说话,表情淡淡的,见宋听进来,立刻停住话头,朝他道:“向大哥。” “今天感觉怎么样?”宋听克制着走过去,“想吃些什么,我去弄。” “尚可。”楚淮序说,“不过不用麻烦了,刚刚喝了粥,不太想吃其他。” 宋听点了点头,站着没动。楚淮序抬眸看他,表情有些疑惑:“向大哥有心事?” “没有。”宋听干巴巴地说。 楚淮序的表情更奇怪。但他到底才醒过来,气力不足,宋听见他脸色不好,便扶着他躺下来:“再睡会儿吧。” 松手时却被楚淮序握住:“向大哥。” “嗯?” “严大侠说明天是最后一日,若是顺利,明天我就能站起来了。” “嗯。” “向大哥。”楚淮序目光灼灼地凝视着他,“这段时间多亏了你的照顾,如果可以的话,明天……可否摘下面具一见?” 宋听身体猛地紧绷:“我相貌丑陋,恐会吓到公子。” “怎会。”楚淮序义正严辞地说,“若我是以貌取人之人,那向大哥当日也不必救我。” 宋听:“……” “向大哥?”楚淮序面露失望,“向大哥是不愿与我相见?若是这样,那我——” “好。”宋听觉得自己永远无法拒绝这个人的任何请求,更看不得他失望难过,“等明日公子站起来之时,在下便摘下面具同公子相见。” 楚淮序虚弱地笑起来:“好。” 第170章 我捡回过一个弟弟 “……半个时辰之后拔针,情况比我预计的要好,恢复得还不错,稍作锻炼之后,今后行走坐卧这些应该都不成问题,只是切忌提重物或者再度受伤。” 听到前半句话的时候宋听舒了一口气,但后半句话又叫他的心重新悬在嗓子眼:“那练武呢?” 严青山没什么好脾气地说:“练什么武,他能站起来就不错了还想练武,他是被人挑断了手筋脚筋,不是割断了头发丝,能恢复成这样已经是我厉害了。” 宋听:“……” 严青山掀着眼皮冷冷地睨了他一眼:“你瞪我做什么?” 宋听:“…………” 严青山:“瞪我也没用,哪怕你把眼珠子瞪出来了,我也只有这点本事。” 宋听的目光刺过去:“你不是药宗最具天赋的弟子吗?” “既然你连这个都打听出来了,”严青山古怪地笑了笑,“那应该知道,我这个弟子是被赶出师门的吧?你就当我学艺不佳吧,谁叫你运气不好偏要掳我。” 宋听张了张嘴,像是又想说什么,到底忍住了。 “不过就他这情况,”严青山的目光从楚淮序身上掠过,“就算我师父、或者整个药宗的人都来了,也没用,眼下已经是最好的情况了。” “不信的话你大可以下山随便抓一个人,把他受过的伤让那个人都经历一遍,再找其他人给他治,要是能达到我的八成,我把脑袋割下来给你当夜壶用。” 宋听:“………” 我要什么样的夜壶没有,黄金的翡翠的镶嵌宝石的,要什么有什么,谁要你的脑袋,宋听心道。 “向大哥。”楚淮序不知何时已经醒了,他用汗津津的手掌抓住宋听紧握着的拳头,无力地朝他笑了笑,“你别担心,这样已经很好了。” 他手上的筋络是最先接好的,这段时间每天都会做一些手部动作的练习,这时候简单的动作已经能做得很灵活了。 但宋听还是不敢让他太用力,轻轻握住他的手,拍了拍,“嗯。” “这个心态就对了嘛,能走能动总比成为一个瘫子好吧,武功废了就废了,天下不会武功的人那么多,不是照样都活得好好的。” 严青山浑不在意地说,“再说了,这不是还有你在旁边护着嘛,左右出不了什么事。” 师洛玄拽了拽他胳膊:“师兄,你少说两句。” 严青山胳膊一伸,就将人揽进了怀里,旁若无人地在师弟颈侧亲了一口: “我又没说错,有本事他就去找那个挑淮三手筋脚筋的人算账啊,在我们跟前急个屁。” 师兄什么都好,就是口无遮拦。师洛玄无奈地叹了口气,将人拉走: “你跟我来,淮公子刚醒来,让向大哥同他单独说会儿话,我正好也想叫你看看水缸,好像裂了道缝,有些渗水……” “哪儿呢,我看看。”严青山蹲在水缸边。 “这里,不太明显,但一夜过去地上都是水,有没有办法修补一下。” “一个水缸而已,待会儿我下山再买一个,用不着补。” “你说的轻巧,之前将这口水缸弄上来的时候,是谁累得倒在床上,说以后宁愿不喝水……” 草屋就那么大,师兄弟在膳房热热闹闹地争论一口水缸是买还是补的问题,楚淮序在卧房听得一清二楚。 他又朝宋听笑了笑,发现对方似乎更紧张,拳头仍紧攥着,指甲快嵌进肉里。 楚淮序撑着另一条手臂想坐起来,向清见状,急忙去扶。 “多谢。” 宋听眸光微动,含糊地挤出一个“嗯”。片刻后,紧张地问道,“想喝水吗?” “嗯,是有些渴。”楚淮序说,“劳烦向大哥了。” 宋听便匆忙倒了杯水过来,喂给楚淮序的同时小心叮嘱:“慢点喝,当心呛着。” 就着他的手喝了小半杯,楚淮序笑道:“不会,向大哥总是很周到,自将我救出来后,衣食住行,每一样都不会叫我不自在、不舒服。” 他到底才经历了一番痛苦的折磨,说了几句话就气力不济,有些坐不住了。宋听扶着他重新躺下,刚要松手,就被他握住了手掌。 宋听下意识收了下胳膊,却被握得更紧,楚淮序弯着眉眼盯着他看。 宋听哪里招架得住他这样的目光,恍恍惚惚地在床边坐下来。 他不知淮序想让他做什么,莫名有些紧张。 “……好好好,师弟你别生气,我修、我修还不成嘛……别生气,看着我,笑一笑,笑一笑嘛,好师弟……” 膳房的争论已经有了输赢,很明显严青山是斗不过他师弟的。 楚淮序将落在宋听脸上的目光收回,盯着膳房的方向看了很久之后才收回目光,盯着垂在被面上的手,似是有些羡艳地说: “我从前……也有两个兄长,二哥古板严肃,按我母妃的话来说,就是同我父王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深得我父王的真传。” “大哥就不一样,大哥有些像严大侠,成天不着调,幸而他身边有个靠谱的小周哥,要不然能把王府的屋顶给掀了。” “不过我其实不是家里最小的,我也有个弟弟,是我从路边捡来的。” 这是自打两人相识以来,楚淮序第一次说那样多的话,宋听原本一直安静听着,听到楚淮序说到路边捡来的弟弟时,忽地浑身一僵,后背的肌肉瞬间紧绷起来。 楚淮序却没有察觉到这点,继续说:“他不太爱说话,像个锯了嘴的闷葫芦,看着很乖,我总担心他会被人欺负,因此格外纵容他,总想把最好的给他,哪知道……哪知道……” 哪知道那人分明是一条心狠手辣的毒蛇,哪里用得着他担心。 楚淮序说不下去了,原本就血色惨淡的脸更显得苍白,像是陷入了巨大的痛苦之中,濒临崩溃。 宋听急得不行,想伸手抱他却又不敢,瑟缩着胳膊陷在了不知所措中。瞳孔剧颤。 半晌,他缓慢地、压着声音开口:“你说的,是宋……是那个人吗?” 明知道答案,宋听却还是要多此一问,仿佛一种自我折磨。 第171章 恢复 楚淮序垂下眼睛,眼底是藏不住的讥讽:“向大哥一定也听说过那些事情了吧,如今他应当已经身居高位、享尽荣华富贵了吧。” “不知得偿所愿之后他会不会半夜被噩梦惊醒。想必不会吧,毕竟他那样的人、是没有心的,无心之人又怎会怕。” 宋听只觉得自己的心脏被绞碎,巨大的痛楚冲击着他,叫他浑身的经脉似乎都在逆行,喉间阵阵惺甜。 “向大哥。”而楚淮序却在此时主动攀住他胳膊,冷汗淋漓地望着他。 他似乎并没有真的想要从向清这里得到什么答案,因为在问完那个问题之后他便换了个话题,眼里的讥讽变成了期待: ““我们说好的,等我能站起来,你就摘下面具同我一见,还算数吗?” 他头发被冷汗打湿,湿漉漉地黏在脸上,整个人像是一株被风雪摧残的花,既脆弱又漂亮,叫宋听心动、也心痛。 他张了张嘴,艰涩地吐出两个字:“算数。” “好。”楚淮序胸膛起伏着,冲他笑了笑。 这个笑和其他时候都不一样,自从端王府覆灭之后,宋听已经很久没见他这样笑过。 平时那些笑都是他为了不让“向清”担心而努力挤出来的,一点都不真。 而此刻的这个笑让宋听觉得熟悉,若不是他脸色实在差,宋听都要疑心之前的一切都是他的一个噩梦,其实王府还没有被灭,所有人都安然无恙。 而淮序,淮序也没有吃过诸多苦楚,依旧是那个无忧无虑,自由快活的小贵人,所有人都宠爱他、纵容他。 事实却是相反。 宋听心痛到无以复加,紧紧抿了下唇,在楚淮序满含期待的目光中,将手指叩在了那张漆黑的面具上,缓缓摘了下来。 就如他之前所说的那样,他的脸被大火烧伤得很严重,整张脸几乎找不到一块好皮,根本辨不出原来的模样。 看着确实是有些可怖狰狞的。 楚淮序抬起胳膊,指尖轻轻抚摸在那些坑坑洼洼的伤疤上,漂亮的眼眸颤动得很厉害。 宋听的心脏跟着颤动不止,楚淮序的指尖于他而言就像是世间最浓烈的催…药,只要轻轻在他脸上一触碰,那寸被碰过【忽略】的皮肤就像是被点了火一样,滚烫【忽略】灼热。 却又叫他有些难堪。 “是不是吓到你了。”他扭过头,不敢再对上楚淮序的视线,“别看了,很丑。” “没有。”楚淮序的声音有些哽咽,指尖发着颤,“痛吗?” “不痛。”宋听说。 燎原的星火因为淮序的这句关心瞬间被扑灭,宋听忽然意识到,此时此刻被楚淮序心疼的、关心的人是这个半路冒出来的“向大侠”“向大哥”,而不是宋清响、宋小狗。 他借着一个假的名字,一副假的皮囊,向楚淮序讨了一份关心。 可真正的宋听,早已经得不到淮序的心疼,淮序对他只剩下了憎恶和仇恨。 这让宋听不由地难过起来。吃起了自己的醋。 刚才有多心动难忍,这会儿就有多伤心失落。他不喜欢淮序心疼别人,哪怕这个别人实际上就是他自己。 他只希望这个人的目光只看着宋清响。 “不丑。”偏偏楚淮序还说,“我也没有被吓到,向大哥今后就不用戴面具了,可好?” 不好,宋听心想,他一点都不希望被楚淮序看到他现在这个丑样子。 可楚淮序开口了,他又无法拒绝对方,只得点头说:“好。” 两日后,楚淮序开始练习走路。筋脉虽说已经续接好了,但受过那样的重创之后,想要立刻站起来走路几乎是不可能的,还得吃一通苦。 每日两个时辰,楚淮序需要绕着草屋走路,刚开始他几乎走不动几步,双腿依旧软绵绵的,一点力气都使不上,慢慢的才好了些,可以稍微走几步了。 但他便如神话故事中的鲛人一般,学会走路的代价是将鱼尾生生剖成两半,每踩一步路就犹如行走在钉板上,钻心刺骨地疼。 一度,楚淮序都觉得自己快坚持不下去。 向清就想了个办法,用稻草扎了小人,胸口写上一个“宋”字,代表宋听。 他把稻草小人立在前面,鼓励着楚淮序往前走,走到稻草小人跟前,楚淮序就能用匕首扎进“宋听”的心口。 “公子,朝前走,走过来,杀了他,亲手杀了他。”向清一遍遍地鼓励他。 强烈的仇恨支撑着楚淮序走下去,咬牙切齿地走下去。 如此过了半个月,他的双腿终于恢复得差不多了,宋听同他商量了下,决定同师兄弟二人辞行,离开老君山。 严青山是巴不得他们赶紧走,倒是师洛玄很舍不得他们,问楚淮序:“真的不打算多住几天吗?” 楚淮序其实挺喜欢这里,也很喜欢这对师兄弟,可碍于他的身份,他不想因为自己给对方惹来祸端。 反正……他瞥了眼正在院子里砍柴的黑衣男人,反正早晚是要走的,先不论他如何,这个男人也不可能长时间留在这里。 “嗯。”楚淮序道,“这段时日多谢两位照拂,有缘日后自会相见,两位的大恩大德,在下铭记于心,下辈子愿当牛做马报答两位。” 师洛玄原本还因为离别而满腹愁绪,一见楚淮序这么一本正经的样子,当即笑了:“哪有那么夸张,不过举手之劳而已。” 楚淮序也跟着笑。 “行了,那让师兄下山买些好酒好菜,为你们饯行。” 楚淮序颔首:“多谢。” 严青山很听师弟的话,师洛玄有令,他就是再不情愿,也下山跑了一趟。不仅如此,师洛玄还亲自弄了几道菜。 当天晚上,四个人就坐在院子里,就着如水的月色,喝酒吃菜,严青山还非要拉着宋听猜拳,谁输了就喝一杯酒。 可他运气不好,十次里有九次是输的,喝到后面人都快不清醒了,迷迷糊糊地说起胡话。 一会儿痛骂药宗掌门迂腐,一会儿抱着师洛玄的胳膊说自己如何如何喜欢他,一会儿又要跟宋听打架,誓要将宋听从老君山上丢下去…… 师洛玄被他闹得头疼:“我先把这醉鬼弄进去。” 楚淮序笑道:“嗯。” 第172章 玉簪 他正好也有话想同向清说,等师洛玄半拉半拽着将严青山弄进屋里,楚淮序往自己和男人的杯子里添上酒。 “向大哥,我敬你。” “你不能喝。”宋听将他手里那杯酒拦下来。 顾忌着他身体,师洛玄给他泡了壶茶,没让他碰酒,这会儿宋听自然也不让他喝。楚淮序却并不怎么在意:“只喝一杯,无妨。” 宋听向来拗不过他,两人相互对视了片刻,他便松开手,妥协了:“只能一杯。” 楚淮序答应得很痛快:“好。” 可实际上却喝了不止那一杯,宋听态度终于强硬下来:“不准再喝了。” 这还是他头一次对楚淮序用上“不准”这两个字,后者显得有些意外,竟真的放下了手中的酒杯。 “可我心里难受。”他说。 宋听如何不清楚这点。这段时间,楚淮序表面上看起来很坚强,可实际上,当夜深人静睡下时,他几乎每一晚都在失眠,整夜整夜地翻身。 家破人亡、武功尽失,从天之骄子沦落到如今这等模样,换了谁都不可能一下就缓过来。 宋听心疼得要命,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只得说:“只要活着,总有一日能叫仇人血债血偿。” 他是杀惯了人的人,报仇的方式也就只有这一种。不管楚淮序相不相信,总归他自己已经下定决心,有朝一日定会替这个人讨回一切。 “血债血偿……”四个字滚在楚淮序舌尖,尾音咬得很重,带着强烈的恨意,“你说得对,血债血偿,天经地义。” 话分明是宋听先说的,这本来也是最直接的方式,但同样的话从楚淮序嘴里说出来,却叫宋听心头狠狠一跳,五脏六腑也像是被绞碎了一般。 “但是向大哥,你真的觉得我能叫那个人血债血还吗?” “能。”宋听咬着牙。 楚淮序轻笑了一声,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宋听心里更痛。 天渐渐冷下来,夜里起过几阵凉风,喝了酒之后尤其容易受凉,他起身:“今天就喝到这,明早还要赶路,莫要再喝了。” 楚淮序腿有些软,被宋听一扶,直接摔进了他怀里,宋听浑身一僵,身形不自然地将他搀扶回卧房。 “先休息会儿,我去弄点热水,给你擦把脸。” 楚淮序半阖着眼:“嗯。” 他看着已经很是疲倦,宋听没再耽搁,手脚麻利地舀了一盆热水过来。 先前楚淮序手脚不便,这些事都是宋听帮他代劳,等到身体恢复之后,淮序便没再让宋听帮忙,开始自己洗漱、更衣。 因此宋听只是搓好了帕子,递了过去。可楚淮序却盯着他看,指尖轻轻握过来,用熏了酒气的嗓音朝他说:“你帮我……” 这句话,无论是从神态还是语气,都带着说不清的暧【忽略】昧,如果不是清楚这人的性子,宋听会以为淮序是在故意勾他。 可他还是情不自禁地被蛊惑,蹲在床边,用帕子轻轻擦拭着楚淮序绯红【忽略】的脸颊。 “向大哥。”楚淮序忽地伸出胳膊,揽住宋听的脖子,这猝不及防的动作直接将宋听骇住。 两人原本就靠得很近,因为楚淮序这个动作,靠得更近,脸和脸几乎贴【忽略】在了一起。 “……”宋听滚了滚喉结,连呼吸都停滞了,涨红着脸一动不动地盯着眼前人。 “向大哥。”楚淮序又叫他一遍。 宋听全然不会呼吸了。太近了,他已经许久没有同这个人有过如此亲【忽略】密的举动。 此时此刻,再次有种叫他有种经脉逆行,好似浑身的血液都倒流进了大脑里的感觉,什么都思考不了。 唯有眼前的人。 可与此同时,他又清楚地意识到,淮序的这份依赖,这份温柔,并不是给他的。 还是向清。 他感觉自己的心脏仿佛被剖成了两半,一半因为淮序的亲近而高兴,另一半又痛苦到想将“向清”杀了。 淮序只能亲近他。 只能是他。 “向大哥,是你教我的,血债需要血偿,所以……”他陷在痛苦和欢愉的挣扎中,却没发现眼前的人已经悄无声息地变了脸色,楚淮序危险地眯了眯眼,“你去死吧。” 少年的声音像寒冬腊月里最凛冽的冷风,不带半点温度,宋听瞳孔猛地一颤,还来不及反应,心口就疼起来。 宋听垂眸,银白的月色落在眼前人半抬的眼皮上,叫他的神色变得更冷。 而在他的手中,握着一支碧色的发簪,簪子已经完全扎进了宋听的胸膛之中,只余寸许还在【忽略】外面。 很疼。 宋听从小就深陷在影卫的训练营里,经过最残酷的训练,大大小小的任务没有上百次也有几十次,不知受过多少伤、流过多少血,更有几次命悬一线,只差一口气就要真的去见阎王。 却没有哪一次叫他这样痛过。好似在这一瞬间他已经死过千百次。 他抬起手,想要去握一握楚淮序冰凉的、染着鲜血的手,后者却误会了他的动作,将那根发簪握得更紧。 少年苍白的脸上满是恨意:“宋听,你去死!” “你什么时候……认出来的……”发簪扎得太深,且直奔他的心口而去,宋听嘴角渗血,脸色刹那间惨白。 楚淮序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盯着眼前的人,脸色比受了重伤的人还要难看。 他师承禁军统领王单,一身本领却从未实践过,只在演武场上同人论过输赢。这还是他第一次对人动了杀心,将利器捅进另一个人的胸膛。 而这个人还是他曾经无比信赖、妄想共度一生的人。 所用的利器是这个人送给他的生辰礼物。 也是他浑身上下,没有被搜走的唯一一个物件。 只恨他一身武功全废,竟没能刺得更深,没能立刻要了宋听的命。 楚淮序几乎有些受不住,颤抖着双臂松开手。 这个时候他应该再补一下,再将这根簪子扎得深一些,或许宋听就死了。 但事实上,他一点力气都使不出来了,殷红的血刺痛了他的双目,眼前只剩下冲天的火光和满地的血。 他无措地、跌跌撞撞地朝着暮色冲了出去。 “公子!”这一下其实真将宋听伤得不轻,可他顾不上自己的伤势,捂着胸口追了出去…… 第173章 周桐失踪了。 往后的很多年,每每想起那晚的事情,楚淮序总是会后悔,后悔当时的软弱和不忍心。 “……实在抱歉,那时候没来得及同两位恩公道别,就匆匆离开。”楚淮序再次揖首。 虽说字条是留了一张,但到底还算是不告而别。 “公子客气了,我可当不得这声恩公。” 在长安的这段时间,严青山其实已经借了宋听的人手在查当年的事,到今日也不是毫无收获,他心里其实已经信了当年的事情同宋楚二人无关,可仍是觉得不痛快。 特别是楚淮序偏要来揭他的伤疤:“不知师大侠可还好?” 严青山狠狠瞪了他一眼,甩袖走了。 留楚淮序在原地,有些莫名。 “公子,清风居的人来了。”就在楚淮序思索自己究竟哪句话得罪了严青山时,阿宝又走了过来,禀告说。 因为楚淮序想吃清风居,宋听入宫前就着人去请了清风居的那位大厨,跟着来当下手的是之前去吃堂食时那个为他们服务过的店小二。 “……得亏公子真的还记得我家的桂花酒酿啊。”店小二跪坐在楚淮序对面,从挎篮里端出一大份酒酿并一份冰酪。 酒酿其实是在店里就做好的,放在稍大的器皿里,四周堆满了冰块。 他盛了一小碗酒酿递给楚淮序:“指挥使大人特地嘱咐过,公子畏凉,所以就没有将冰块直接加在酒酿里,请公子尝一尝。” 楚淮序接过,仅吃了一口便放回了桌上。 店小二意味深长地瞥了眼酒酿,又看向楚淮序:“看来指挥使大人对公子真是掏心掏肺的好,您说是吗——楚小公子。” 楚淮序下意识往膳房的方向望了一眼。他们此刻正坐在院子的凉亭里,其实并不能看见膳房,但他知道宋听请来的那位大厨此刻正在里面忙活。 而宋听安排在他身边的影卫,也不知躲在哪处。 他并没有回答店小二的话,只是捏着勺子有一下没一下的在瓷碗中搅动着:“军营的布防图,是你们泄漏出去的?” “是又如何?”店小二反问。 “你们这是通敌卖国。”楚淮序面色极冷。 店小二倒酸梅汁的手一顿,并没有说话,只将倒好的一碗酸梅汁推到楚淮序面前。 酸梅汁也是刚刚从满堆的冰块里取出来的,酸酸甜甜又带着丝丝凉意,倒是比酒酿更好喝。 “我的父兄守土卫国,我不能让突厥的铁骑踩到大衍百姓的头上。” 听到这句话,店小二终于停下手中的动作,端端正正跪坐着,不错眼珠地盯着楚淮序。 楚淮序的视线同他交锋。两人皆是不肯退让。 半晌后,店小二先笑了笑:“公子说笑了,宫里那对母子害的公子家破人亡落到如今地步,公子居然还记挂着这些事?” “我自然恨他们,但百姓是无辜的。”楚淮序手掌扣着那碗酸梅汤,指尖轻轻摩挲着碗沿,“若你们继续同突厥勾结,我就将这件事告知宋听。” 店小二眼中陡然浮现出杀意:“这和我们约定的不一样,还请公子慎言。” “约定?”楚淮序轻轻将这两个字在唇间过了一遍,端起酸梅汤神态自若地喝了起来。 等终于将酸梅汤都喝进肚里,他才继续开口道:“约定具体是怎样的,你大可以去问你家主子,决定同你们合作的那天,我就说过,一切要以大衍百姓的安危为前提。” “我的大哥为了守卫边关宁死不退,十万玄甲军的英魂还难以瞑目,我绝不会做出通【忽略】敌卖【忽略】国的事。” 酒酿圆子几乎没有被动过,瓷碗的外壁已经挂满了水珠。要的明明是这一碗圆子,到头来欢喜的却是酸梅汤。 “若你家主子一意孤行,那我们的合作就到此为止。”楚淮序摩挲着手指上那枚碧绿的扳指。“哪怕拼着这条命,哪怕不能复仇,我也会阻止他。” “你就不怕主上杀了你?”店小二的声音已经不似刚开始时的热情,面上也添了几分狠厉。 这样的神态是不该出现在一名普通的堂倌身上的。 “阁下说笑了。”楚淮序转过头去看着凉亭外面的那一方水池,池中的锦鲤扑腾着跃出水面又重新落回到水里。 他轻笑出声,语气随意地说:“阁下莫非忘了,我中了蛊毒,本来就是要死的。一个将死之人,还怕被人用性命做威胁吗。” “不过我若死了,宋听一定会翻遍大衍的每一寸地方,将红莲教连根拔起。” “你敢威胁主上。”店小二的周身散发出杀意。 楚淮序转过头直视着对方的眼睛,他知道对方并不是什么普通的店小二,而是那位的死士,和之前那个叫鸢歌的黑衣女子一样,是专门负责与他联络的。 这人要想杀他是轻而易举的事。 “有何不敢。”他楚淮序自讽地一笑,“我如今虽然卑贱如泥,但也不是你主子的奴才,我与你主子之间严格说起来,只是一场交易罢了。” “既然是交易,双方便当信守诺言,为了表示我自己的诚意,我已经如你们所愿服了蛊毒,可若是你家大人还要毁约,我便也不会客气。” “大衍百姓是我的底线,你家主子要是打这方面的主意,我绝不会让他如愿。想必红莲教也不想被宋听那只疯狗盯上吧?” 那当然是不想的,姓宋的如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本身又是个心狠手辣的疯子,若是真的被他给盯上,那主上的大计恐会受到很大的影响。 店小二低头思忖,半晌才道:“我会将公子的话原原本本转述给主子。不过还有一桩事需要叫公子知晓。” 楚淮序微微颔首,语气不卑不亢:“请说。” “周桐失踪了。” 楚淮序瞳孔猛地一缩。 之前在白马寺时他还同周桐有过联络,如何能突然失踪? 他逼视着店小二的眼睛。后者摇摇头:“此事同我们无关,但他见的最后一个人,极有可能是宋听。” 楚淮序张了张嘴,垂在腿上的手掌骤然收紧。 店小二将他的表情变化看在眼里,不动声色道:“从皇帝抵达白马寺,下令彻查嗣水镇之后,周桐就失踪了。” 第174章 寒梅图 宋听回府的时候楚淮序尚在房中午睡,他便坐在廊下吃楚淮序特地为他留着的冰镇酒酿。 阿宝在不远处的花架下蹲着,视线甫一跟他对上,便抖了个激灵,再不敢看他。 “过来。”宋听招招手,将人叫到跟前来。 “大、大人。”阿宝唯唯诺诺。 “今日如何?”宋听淡淡地开口。 楚淮序的吃穿用度原本都由宋听亲自经手,这几日忙于山海关布防图的事情,只能将淮序的事情交与管家和阿宝。宋听对此其实是有些焦躁的。 “还是这样,公子不怎么愿意吃东西,酒酿也只吃了几口,全赏给我了。”阿宝说。“还有……” 他欲言又止,偷觑着宋听的脸色,有些想说话又不敢。 宋听皱了皱眉,语气有些不满:“想说什么便说,不要吞吞吐吐的。” 这句话其实并不十分严厉,阿宝却还是被吓得腿肚子直打颤:“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公子他、他被那位贵客的蝎子给咬了一口……” “什么?!”宋听脸色悚然大变。“现下如何了,你们是怎么照顾的?!这如果不算大事,那什么才算大事。 阿宝还是过于蠢钝了些。 “大人您莫急,公子他没事,那位贵客已经给公子解了毒了。”阿宝吓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听见淮序无数,宋听一颗心才落回肚子里,将阿宝叫起来,仔细询问了当时的事情。阿宝事无巨细地一一答了。 宋听的双眉不自觉地皱起。过了片刻,问道:“清风居今日过来的人是谁?” 这阿宝哪知道啊,他连清风居都没去过,哪知道来的人姓甚名谁。 但宋听问了,阿宝也不敢不答,双手比划着说:“一个男人,比大人矮上一些,很瘦,好像和公子认识,问公子还记不记得他们家酒酿。” 宋听很快就想起来一张脸。 “在说什么?”恰在此时,身后的房门被推开,楚淮序逆着阳光站在门口。 许是刚睡醒的缘故,整个人显得有些木木然的,有种同平时很不一样的……可爱。 宋听心头微动,很想就这么亲他一口。 “没什么,阿宝馋,叫他过来把剩下的酒酿吃了。” 楚淮序垂下眼皮掠了两人一眼。一束阳光照进廊檐,打在他身上,叫他像是被镀了一层柔软的光,晃得人心惊。 “睡醒了?”宋听走过去,牵住他的手,到底还是偷了个香。楚淮序没躲。 “我饿了,再陪我吃点东西吧。过两天清风居有戏班子,想去看吗?” …… 临近寒衣节,许多孩子被家里人打发出来买五色纸巾和纸钱、香箔。楚淮序触景生情,从出门之后脸色就很不好看,一路上更是一声不吭。 宋听有些后悔选在这个时候带人出来。 他没有家人朋友,心里对各种节日并不记得很清楚。往年他虽然会在当日赶赴白马寺供奉暗佛堂里的端王府上下,但那都是管家替他准备好、提醒他的。 现下时间还差几日,淮序又已经在他身边,他是真的半点都不记得寒衣节将至。 偏偏他也不敢在这个时候说话,淮序定然不会给他好脸色看,甚至可能适得其反让对方更生气。只能时不时偷觑对方的脸色。 “几位公子,要看看字画吗?”路过一处字画摊时,那小贩约莫是看他们衣着不凡,热情地招呼道。 宋听皱了皱眉,正要拉楚淮序走,却见淮序在那处字画摊前站定了,视线落在其中一幅画上,双眉紧皱,眼里流露出来的神情半是怀念半是痛苦。 循着他的视线,宋听也看着那幅画,画的是一棵寒梅,枝头梅花点点,有的未开、有的欲开、有的盛开,笔墨精炼、色彩明快,光是这么看着,便仿佛能闻见阵阵寒梅的清香。 小贩道:“公子可是喜欢这个?” 楚淮序点点头:“是幅好画。” 小贩立刻殷勤道:“那小的帮您包起来?” 楚淮序微侧过身,视线从画上落到那小贩身上,笑了笑: “这可是楚淮云的画,你好大的胆子,敢贩卖谋逆罪臣的东西,也不怕被官府瞧见要了你脑袋?” 小贩原以为来了生意,正高兴着呢,陡然听楚淮序这么一说,立时吓得脸色苍白,说话时的声音都打着颤: “什、什么罪臣,小的不知道啊!这些字画,就是巷子口那个张秀才画的啊,我俩说好了,他画我卖,然后再算分成。” “小的完全不晓得什么罪臣、什么楚淮云啊!还请公子饶命……” 什么都还没问呢,自个儿就都全抖落出来了。 宋听道:“的确是仿品。” 楚淮序却不肯轻易作罢:“仿品就更不行了,人是罪臣,你俩还仿他的画,简直其心可诛啊,莫不是对当今圣上和锦衣卫指挥使宋大人有什么不满?” 宋听:“……” 他现在可以肯定,淮序就是心情不好,故意在拿这个小贩指桑骂槐。 但小贩却对此浑然不知,他不明白自己只是想卖几幅字画挣点小钱,怎么好端端的就变成了这副样子,人都快吓傻了: “冤枉啊!这真是天大的冤枉啊!小的大字都不识一个,哪里晓得这是谁的画啊!” 这么一项罪名被扣在头上,根本不是他能担得起的,那可是要掉脑袋的! “几位大人饶命啊!小的真的是冤枉的!再、再不敢卖了,小的这就将它们收起来,回去就烧掉!” 他双腿抖如筛糠,说着便要去收那些字画。 虽然只是仿品,但到底关乎楚淮序的兄长,宋听不可能真让人将这画烧了。 他拦下小贩,拿起那幅寒梅图道:“莫怕,这幅画我要了。” 小贩看看宋听,又偷偷去瞧那位红衣公子,却见那人睨眼盯着好说话的玄衣公子,表情似笑非笑:“不怕我去向官府举报?” 谪仙一般的长相,性子却是极差,反观那玄衣公子,只是好脾气地笑笑,取出一锭银子递给他,视线却始终盯着眼前的人。 “不怕。”他说。 楚淮清:“那我就负责喝!” “大哥,你也太不要脸了……” 第175章 约定 “哼。”楚淮序冷笑一声,拢在衣袖下的指节捏得的发白,指甲已然嵌进了掌心。 宋听将一切看在眼里,握住他的手,轻轻地揉开那几根紧攥的手指,楚淮序垂下眼眸,眼底汹涌着恨意。 从前,世人都道端王好福气,三个儿子各个是人中龙凤,其中二儿子楚淮云更是能文能武、惊才绝艳。 那位二公子除了会带兵打仗之外,尤在诗画方面有着过人天赋,被先帝称赞过“当世天才、举世无双”,他也因此被世人称作“无双公子”。 后来端王府覆灭、再惊艳的公子也成了白骨一具。 斯人已逝,留下的画作便更受人追捧,有段时间他的一幅真迹在黑市里能炒到万金。 楚淮序从小被先帝养在宫里,鲜少有机会见到兄长,等到后来终于回了家,两位兄长又相继跟着父王镇守边关,自那之后更是一年到头都见不了几面。 但这并不妨碍兄弟三人的感情,楚淮序尤其敬佩自己的父兄。 大哥楚淮清不着调,二哥楚淮云却是翩翩佳公子,大多数时候都是楚淮序跟着大哥闯祸,然后被父王和二哥一块教训。 两位兄长每次回来的时间不定,但临近年关时是一定会回来的。二哥喜欢梅花,尤其偏爱王府后院那棵百年梅花树,兄弟三人便常常在院子里喝酒作画、比武切磋。 楚淮序记得二哥还同他们做过约定。那日雪下得很大,院子里的梅花开得灿烂,兄弟三人温了酒带到院子里。 二哥见了梅花和雪景便忍不住作画,而楚淮序则央着大哥同他比试。 兄弟俩最后打了个平手,坐在雪地里喝去岁楚淮云酿的桃花酒。 “二哥,这酒真好喝,你好厉害。” “喜欢便好。”楚淮云一袭白衣,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若是喜欢,待到来年春天,我便再酿几坛。” 楚淮清是个爱酒的,当即道:“好啊好啊!不止明年,以后每一年都酿吧,春日酿下去,待到冬日咱们从边关回来,一道痛痛快快的喝!” 楚淮序也跟着说:“这主意好,那我们便做这个约定,到时候我可以帮二哥摘桃花!” 楚淮清神采飞扬:“那我就负责喝!” “什么啊,”楚淮序笑他,“大哥,你听听自己在说什么话,未免也太不要脸了……” “我说的不对吗。”楚淮清用木筷敲打着碗沿,哼唱着漠北行军的歌谣,“我是大哥,你们俩孝敬我是应该的。” “等到你七老八十走不动道了,我再孝敬你。”楚淮序冲他做着鬼脸,“二哥你看他,真是不要脸!” 楚淮云难得露出笑意,附和淮序:“就是,特别不要脸,没有半点兄长的样子。” “欸,这话我就不乐意听了,谁说兄长就一定要威严,一千个兄长就该有一千个模样,我觉得我特别好,你们两个能叫我一声兄长,简直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这真是不要脸到了极点。楚淮序听不下去了,抓了一团雪丢他,“这福气我和二哥可要不起,你还是留着给小周哥吧!” …… 往日的约定仿佛还在眼前,他的两位兄长却彻底失了约。楚淮序再也没能喝到那一坛桃花酿。 一枚纸钱不知从哪个孩子的篮子里吹出来,正巧落在楚淮序的脚边。 他背脊站得笔直,目光从纸钱慢慢向上,在周围孩子们的笑闹声中同宋听对望。 只一瞬,便挣开握着自己的那双手,抬步离开。 …… 因为在字画摊前耽搁了些许时间,到清风居时大堂里已经坐满了人,楼上的雅座更是一早便被订完了。 宋听自己是无所谓,但不舍得委屈楚淮序,便叫来了清风居的老板。 “一个雅间。” 虽说清风居的大厨早已入过这位锦衣卫指挥使的府门,老板却不认得宋听这张脸,只是看出两人身份不俗,并不敢怠慢,躬身道: “这个……两位贵人,实在是不巧,最后一个雅间半盏茶之前刚被另一位公子要走,现下实在是腾不出地方。” “要不这样,委屈两位贵人在大堂稍坐,为表歉意,小的给二位送几份咱们清风居的招牌点心尝尝鲜,您看——” 宋听不耐烦听他废话,摸出一个金元宝,将之前的话重复一遍:“一个雅间。” 这么大一个金元宝,直接叫老板看直了眼,可他又实在变不出雅间来:“这……请公子稍待片刻,容小的想想办法。” “别啊。”这时候一双手忽然横插而来,从黑衣公子的手中将那元宝抢了去,“坐哪儿不是坐,我看那后面不是有两个空位嘛,不如就坐那吧,至于这元宝,不如给我。” 楚淮序都这么说了,宋听当然依着他。 周围人很多,宋听将人小心护到位置上,戏班子已经在做准备,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跟着落在台上,只有宋听对台上的一切漠不关心,时不时地斜觑一眼身旁的男人。 楚淮序很快就注意到了对方的视线,掀了掀眼皮:“看我做什么?” “你想要钱吗?”宋听小声道。 似乎觉得他这个问题很蠢,楚淮序弯了弯唇角,眼神轻蔑: “当然,谁不喜欢钱,我若是有足够的钱,便可以找江湖上一等一的杀手取你的命。“ 他靠近宋听,微凉的指尖忽地覆在宋听脸上:“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便是连小皇帝的命,说不定都有人敢去拿,哪里还用得着我在大人面前曲意逢迎,您说是不是,指挥使大人?” 明明是很亲密的姿态,楚淮序的话语里却像是裹着刀,刺得宋听咬紧牙关,垂在腿上的手掌一点点握紧。 “两位爷,”有个店小二走上前,“楼上雅座有客官邀您二位上去同坐。” 宋听仰起头,顺着店小二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董茂林正立在木栏杆前朝他拱手行礼。 这老头怎么也在此地看戏? 不过他不敢擅自作主,目光转向楚淮序。 后者已经站了起来,漫不经心道:“看我做什么,有好位置不坐就是傻子,走吧,莫要辜负董大人的一番好意。” 第176章 看戏 约摸一个月前,董茂林向当今递了一道奏折,表示想要告老辞官,皇帝朱笔一批,允了。 自那之后堂堂翰林院首、三朝元老,就成了个无所事事的闲人。 索性清风居来了戏班子,他便几乎日日过来消遣,叫上一壶好茶,听上几首曲子,日子倒也过得悠哉悠哉。 不过他万没想过会在此处碰见宋听。 谁都晓得他们那位锦衣卫指挥使大人是个不好相与的,整日独来独往,好像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且不食荤腥、不近女色,虽然身居高位却活得像个苦行僧。 这样的人如何会上清风居听戏。因此在楼上瞥到人时,董茂林略略怔了片刻,这才赶忙着店小二将人请了上来。 “老夫见过指挥使大人。”董茂林客客气气地朝他揖首。 宋听冷淡地点了点头,不待主家发话,便领着楚淮序坐了下来。 倒是董茂林还站着,视线落到了楚淮序身上,也朝他作了一揖:“这位想必就是怀月公子吧。” 宋听下意识挡了一下,皱了皱眉:“大人还是坐下吧。” 这意思便是叫董毛林不要再关注怀月。董茂林是个聪明人,自然是懂了宋听的意思。 正要坐下,垂眼便看见宋听右手的伤。 “哎呀呀,大人的手怎的流血了!” 宋听顺着他视线看了眼自己的手——那伤大约是刚才抓出来的,而他却一直没发现。 他神色如常,淡淡道:“无事。” 伤口分明还在流血,又怎会无事,但宋听既然这样说了,董茂林也不好多言,只又劝了一句: “大人身子金贵,还是得多多注意才好。” 宋听没什么表情地点点头。“董大人也坐吧。” 董茂林便依言坐了下来,顺口关心了一句小皇帝:“陛下龙体是否安康?太后娘娘又如何了?” 楚明焕倒是能吃能睡好得很,就是太后凤体欠佳,不过是在拖延时日。礼部那边已经得了小皇帝的令,在做准备了。 “大人不必挂心,陛下和娘娘一切都好。” 董茂林道:“如此就好,那老夫便放心了。” 宋听淡淡道:“大人既心系陛下和娘娘,又为何执意辞官?” 董茂林一拱手:“哎,不瞒大人,实在是人老了不中用了,眼下也只能听些小曲儿打发时间罢了,不能为陛下和大人分忧,老夫于心有愧啊!” 与章炳之相比,董茂林这只老狐狸也不遑多让,都是心里藏了八百个心眼子。老实说,宋听绝不相信他说的这番屁话。 视线不动声色地扫了一圈,落到了手边的茶盏上。 “在下是不是打搅董大人的雅兴了?” 董茂林先是愣了愣,继而也将目光落了过来:“指挥使大人说的哪里话,方才是碰上了位老友,不过走了有一会儿了,没有什么打搅不打搅的,老夫惶恐。” “董大人言重了。” 说话间今日的这出戏终于开场了,楼上楼下的看客渐渐安静下来,两人也止了话头,将目光重新落到台上。 宋听悄无声息地瞥了这老狐狸一眼,偏头和楚淮序对上视线。 男人自从上楼之后便一言不发,安安静静地做了回哑巴美人,就好像他真就是宋听养在身边的人。 这个念头那样大逆不道,却叫宋听心头微烫。 楚淮序勾了勾唇角,很快移开视线。宋听压下心头的悸动,目光随着那人转到台上。 他对戏曲并不感兴趣,从前楚淮序第一次带他来清风居听戏的时候,那伶人在台上依依哟哟唱了个半天,他半句都听不懂,直接给听睡着了。 到如今仍是一样。但楚淮序却似乎很喜欢,眼珠不错地盯着台上的人,脸上的神色也是跟着那唱段或喜或悲。 看他听得这般认真,宋听心内不免生出几分欢喜来,他索性不再关注那几个伶人,转而将全付神思都放在了身旁的男人身上。 四喜班如今的台柱子是个美人,名声响彻整个大衍,那些个达官贵人都对争着抢着要捧他,连宋听都略有耳闻。 可再出名的美人,同他眼前之人一比,那便立马失了颜色,变成了庸脂俗粉。只有楚淮序才真真叫宋听上【忽略】瘾。 最后是楚淮序被盯得不耐烦,伸手将他脸扭回去:“老盯着我看做什么,看戏啊。” 宋听这才不情不愿地将视线挪开。台上的戏已经进入到精彩的部分,台下爆发出雷霆般的掌声,宋听却撑着下巴,迷迷糊糊地闭上了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地一睁眼,发现自己竟置身于山间。 时值冬日,周遭白雪皑皑、万籁俱寂,只有不远处的雪地里三两只麻雀在艰难地寻找吃食。 宋听恍惚有些反应不过来,他记得自己明明是在清风居看戏,怎么眨眼就到了山里。 而且周围的一切总给他一种很熟悉的感觉,就仿佛他曾经来过这里,且不止一次。 这让宋听更加的疑惑。但很快,他就来不及思考更多,因为他眼前忽然出现一道瘦削、单薄的身影。 那样冷的天,那人却只穿一身单衣,步履蹒跚地一步步走在雪地里。 “主子!” “鸣瑜!” 宋听瞬间就将人认出来,他疾步追上去,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明明已经很短,宋听伸手,却怎么都抓不住人。 他又试着开口喊人,想让楚淮序主动回头看看他,但嗓子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半点声音都发不出。 而那道身影越走越远,眼看就要消失,宋听急得团团转。他心里的不安持续扩大,也终于想起来这是哪里。 是老君山。 楚淮序当年就是在这里跳下去,他苦寻多日才从某个树枝上寻到那人衣服上的一片布料。 可怖的噩梦一夜夜将他缠缚,他不敢、也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再发生一次。 别走。 鸣瑜。 楚淮序! 求求你别走! 别离开我,求你…… “大人,醒醒,大人……”宋听跌跪在雪地中,不知过了多久,他感觉有人在轻轻推着他的身体,依稀间有道熟悉的声音在唤他。 “鸣瑜!”睁眼,眼前的场景骤然换做了台上浓妆艳抹咿咿哦哦的伶人。 第177章 又一故人 宋听这才惊觉方才不过是陷在了一个梦里。此刻,梦虽然醒了,梦中的余悸却仍在。 他神思尚不是特别分明,只顺着本心抓住身旁人的手腕,将那双带着凉意的手牢牢握进手里,那颗忐忑不安的心才算是落回了肚子里。 他听见有人在耳边轻笑出声,抬眼望去,只见楚淮序正笑盈盈地看着他,眼底漏着满怀揶揄的笑意: “名动大衍的离公子在前,大人竟还能睡着,可真是要伤透美人的心……” 明眸善睐,宋听心想,再美的人在我眼中都不及你分毫。 可这样的话他也只敢在心里说说,否则淮序说不定又要生气,何况旁边还有董茂林这只老狐狸。 从前他跟章炳之分庭抗礼,朝中大臣大多分成两派,一半追随他,另一半唯章炳之马首是瞻,但董茂林这只老狐狸却两边都不得罪。 可见这人也不是个省油的灯。 刚才在梦中,宋听脱口而出淮序的名字,断然是被这老东西听了去的。宋听冷下脸。 如若必要,那便叫这老家伙再也开不了口。 “大人?”而董茂林注意力似乎一直在台上,察觉到宋听盯着他,才转过脸,恭敬道,“大人是有何吩咐?” “本座方才不小心睡着了,做了个梦。” “是今日这出戏不合大人心意?”董茂林颇为不好意思地笑笑,“不过老夫倒是很喜欢,看得入了神,竟连大人何时睡着了都不曾知晓,还请大人莫怪。” 宋听看着他眼睛,片刻后淡淡开口:“无妨。” 戏还在继续唱,董茂林端起茶碗,状似不经意地随口提起,“大人,老夫听说突厥人又开始不安分了?” 突厥人狼子野心,当年端王爷楚明耀还活着的时候,那群野蛮人被打怕了,虽屡屡进犯大衍边境,却也不敢闹得太过,甚至递了盟约,愿臣服于大衍。 但五年前突厥人却单方面撕毁盟约,同大衍开战,那一仗打了很久,最终大衍惨败,十万玄甲军无一人生还。 在那之前,玄甲军几乎是大衍百姓的保护神一样的存在,边境的百姓更是不信神佛而为楚家父子立下生祠,恭敬供奉。 只因玄甲军很少有败绩,是大衍的守护神,求神问佛不如信玄甲军。 也因此,那一战被视为大衍的奇耻大辱,加之端王的谋逆,玄甲军也被认定与突厥人勾结。 数万英魂成了卖【忽略】国的叛徒,死后非但无法回到故土,连尸身都无人敢认领,只能在那蛮荒之地被鹰隼啄食、被狼群撕咬,腐烂发臭。 而在楚家父子之后,朝中竟找不出一个能与之抗衡的将领,大衍只得步步退让,最终以割让三座城池为代价,安抚了突厥人。 没想到时隔数年,那帮蛮子再度不安分起来,不仅盗取了山门关的布防图,还屡屡滋扰边境。 突厥人的野心是填不满的,大衍的软弱和退让会加剧他们蚕食的野心,那帮子蛮子简直是想将大衍当成自己的后花园。 而两国就要开战的消息已经在大衍境内迅速流传,不少富商甚至开始屯粮,被官府抓着的就有好几个了。 宋听喝了一口茶,整个人陷在木椅里,显得很冷淡:“眼下还不好说,昨日朝堂上,一半人主和,一半人主战,到底要如何,还得看陛下决断。” “唉……”董茂林叹了一口气,皱皱巴巴的脸上满是痛惜的神色,“若是端王爷和两位公子还在就好了,玄甲军所向披靡,哪容得下这些蛮子在我大衍境内撒野。” 宋听冷冷瞥他一眼,似是提醒:“大人慎言。” 董茂林脸色微变,似是这才意识到自己失言,无奈地摆了摆手,又叹了一口气:“是老夫失言,多谢大人提醒。” 过了一会儿,他似是于心不忍,又忍不住开口道:“眼下我大衍无人可用,一旦开战,苦的还是将士和百姓啊……” 宋听没吭声,茶盖和茶碗碰在一起,发出不轻不重的声响。一时之间,台上台下的气氛都异常凝重。 董茂林又连叹了几声,一时之间,谁都没有多言。 “实在抱歉,顾大人,雅间都已经满座了,若是您不介意,楼下大堂倒是还有位置。”是掌柜的声音。 似乎又哪来了哪位大人。听掌柜的那殷勤的语气,想必官还不小。 “无妨,那我便坐楼下吧,有劳掌柜的带路。” 那位大人的声音叫宋听很是耳熟。很显然,淮序也认出了对方,目光猝然望了出去。 只是可惜,雅间四周都有竹帘遮挡,淮序并不能看见外面那个男人的身影。 宋听将他脸上细微的表情看在眼里,想起这些年这人受尽的折磨和苦楚,心口隐隐作痛。 “外面是顾颐顾大人吧,若是董大人不介意的话,可否请顾大人一并进来?”宋听淡淡地开口。 董茂林自然也听见了外面两人的对话,没有不答应的道理,当即吩咐身边的仆从,将人请了进来。 果然是顾颐。后者认出了董茂林身边的仆从,却没想到宋听居然也在,眼中闪过一丝明显的错愕。 “见过指挥使大人。”“董大人。” “欸,老夫现下已经告老回家,顾大人不必如此客气,快快请坐。” 雅间并不大,刚好容下四个人,顾颐的位置正好在楚淮序的对面。 自顾颐进来之后,楚淮序始终低着头,因此他是直到落座才看清坐在宋听身侧的人是谁。 看到肖似故人的那张脸之后,素来稳重冷静的人刷然变色,瞳孔剧颤着:“你是……” 楚淮序这才抬起头,起身对着男人道了声万安:“奴怀月,见过大人。” “怀月。”“怀月……” 顾颐喃喃着,情绪倒是逐渐冷静下来:“是了,你是那位怀月公子。”他朝楚淮序行了一礼,“在下顾一眼,方才是在下唐突,望公子见谅。” 楚淮序平静颔首:“无妨,大人客气了。” “顾大人也别站着了,赶紧坐吧。”董茂林道。 顾颐便依言坐了下来。目光却仍旧时不时地落到对面之人的身上。 第178章 至交好友 章炳文那只老狐狸没死的时候对武官的打压很严重,这也是朝廷这么多年始终无将可用的重要原因。 宋听是不管朝堂如何的,只要没有人撼动他自屁股底下的位置,大衍有没有能打仗的将士,被迫要给突厥人割让几座城池,这些都同他无关。 但小皇帝是个有野心的,章炳之一死,他少了束缚,立刻就对顾颐委以重任。 后者从前同楚淮云是至交好友,两人都是能文能武的全才,只是一个选择跟着父兄带兵打仗,一个志在朝堂,走向了完全不同的两个结局。 楚淮云死后,作为好友的顾颐难以避免的受到了很大的波及,而他自己也伤心欲绝,辞了官,云游四海去了。 是小皇帝派人将人找了回来。多年过去,顾颐身上的书卷气仍旧很重,却放下了笔,拿起了长枪。 因为楚淮云的关系,宋听也对其另眼相看,朝堂之上,唯有对顾颐的态度是带着几分客气的。 但这不代表宋听能忍受对方落在淮序身上的目光。哪怕他清楚这些目光同淮序无关。 只是宋指挥使爱吃醋的毛病多年未能改掉,甚至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倒是楚淮序本人,好似全然没有察觉到,很认真地吃着糕点、听着台上的戏曲。 “大人这是从哪儿淘来的宝贝,能否借老朽饱一饱眼福?”又过了片刻,董茂林也来凑热闹,目光一转,瞥见了宋听手边的画轴。 到底是和二公子有关的东西,哪怕是赝品,宋听原本也不愿叫别人碰。 但心思一转,最终还是将画递了过去。董茂林小心翼翼将画轴展开来,眯着眼仔细欣赏起来。 当瞥到画上的落款时,不自觉咦了一声:“原来是……” 他没有将那个名字说出来,在场几人却都心知肚明。顾颐更是脸色大变,小心翼翼地将画从董茂林手中接了过来。 “红梅映雪,公子无双。”顾颐的双手颤抖到几乎要抓不住手中的画,眼圈在一瞬间红得厉害。“是淮……是他的画。” 楚淮序方才一直默默在吃糕点,直到听见几人提到了兄长,才将刚刚拿起的一块糕点重新放回碟子。 但目光其实还粘在那碟糕点上,糕点应该是厨子新制的,之前不曾尝过,外面的糯米皮又软又糯,咬一口能拉出好长的丝,粘连在唇齿之间,却不觉得讨厌。 里头的馅料也不知是用什么做的,冰冰凉凉的,入口即化,味道不甜不腻。 很合他的胃口。他不自觉就吃了大半碟。 只是糕点外头滚了一圈粉渣,吃过之后指尖难免沾到一些,粘粘糊糊的不大舒服。几个人又说了些什么他没太听进去,只默默捻着自己的手指。 这些年他身陷醉春楼,见过的客人何其多,那些人喝多了酒嘴上就没有分寸,什么都敢说。 尤其是那些不得志的读书人,最爱议论皇家之事,早两年的时候,关于当年那场谋逆,更是常常被人挂在嘴边谈论。 他们设想端王是打算如何行那谋逆之事,设想楚淮清如何与突厥勾结又反中来突厥人的陷阱、最后自取灭亡…… 不管那些设想如何,最后总要来一句总结,说端王府落到那样的田地,都是咎由自取,是罪有应得,说端王及其子是大衍的罪人…… 起初,楚淮序总是会受影响,他本就不是什么心思深沉的人,习惯了什么情绪都放在脸上,在听到那些话之后又如何能忍住。 后来吃多了教训便学乖了,甚至在不动声色的听那些人毒咒楚家父子是如何不忠不义、罪该万死之后,还能附和几句。 但他默默记下每一张脸,转头就叫周桐将人拔了舌头。 宋听似是瞧见了楚淮序的小动作,取出锦帕给他擦起手来。 他擦得很认真,一个手指一个手指,从指尖到指根,再到掌心,用的力道不轻不重,仿佛是在对待什么珍宝。 这让楚淮序莫名的别扭,挣了挣,却没挣开。 宋听垂着眼:“别动。” 语气很温柔,姿态却不容拒绝。董茂林将对方的态度看在眼里,眯了眯眼,视线飞速同楚淮序的对上,又各自移开。 “世事真是无常,想当年那位公子何等名声,大衍百姓哪个不敬着他,又有多少人爱慕他。” “可结果呢,到了出事的那天,尸身被丢在乱葬岗,竟无一人敢去收敛……”说到这里,他又惋惜地长叹一声。 如果说楚淮序对之前的那些话还能做到无动于衷,那董茂林的这番话却揭开了他竭力掩藏起来的假象。 那些常年压抑在心底的情绪剧烈翻涌,犹如大河决堤,一发不可收拾。 他父兄是何等的英雄,为大衍鞠躬尽瘁,死后非但没能得到应有的殊荣和尊重,甚至不配一副棺椁。 这叫楚淮序如何能接受,如何能不恨。 他木然而坐,脸上什么仿佛都没有,内心却翻江倒海。 一时之间,楚淮序觉得自己仿佛一条被丢在冰天雪地里的毒蛇,明明瞄准了眼前的猎物,想用淬着毒液的尖牙刺破对方的皮肤,想要和对方同归于尽。 但尚存的理智却告诉自己,不能冲动,所以只好小心地将那点恶毒藏起来。 “董大人。”宋听已磕了半碟瓜子,一颗颗饱满的瓜子仁堆叠在瓷碟的另一边,已积了一堆了。 他将那碟子推至楚淮序手边,抬头看向董茂林,“您今日恐怕是有些醉了。” 董茂林脸色微变。 酒都没有碰一滴,哪来的喝醉一说,这分明是宋听在警告他,不要多嘴说不该说的话。 董茂林在朝堂浸淫三十多年,哪里不懂这言外之意,顿时缩着嘴不吭声了。 “顾大人,这只是赝品。”宋听又提醒顾颐。 顾颐的胸膛剧烈地起伏,他用力地闭了闭眼,将画轴收好,竟是不忍再看。 “下官知道。”他垂眸笑了笑,眼里有怀念,也有痛惜,“虽然仿得很像,但下官认得出来。下官今日真是失礼,叫诸位看笑话了。” 宋听点了点头,道了句无妨。倒是董茂林这只老狐狸,从善如流地安慰了顾颐几句。 第179章 烫手山芋 热闹的雅座,其余人似乎都已经恢复林正常,楚淮序也将情绪压了下去,抓起一把瓜子仁,饶有兴致地吃起来。 还好心地给宋听喂了几颗,揶揄道:“大人哪天要是不做锦衣卫统领了,可以去卖炒货,剥瓜子的手艺一绝。” 虽然不知道剥瓜子仁和卖炒货之间有什么联系,但总归只要楚淮序夸他,宋听就高兴。 而且,或许是因为嘴上占了便宜,淮序垂着眼眸,笑眼弯弯。 宋听一直知道自家主子生的很好,笑起来的时候尤甚,每次只要淮序肯这样对他笑一笑,他便立马卸下防备,缴械投降。 明知道那是假的、是陷阱,是对方装出来的,他也愿意为此粉身碎骨、放弃一切。哪怕是从前最为看重的性命。 他不由自主地握住楚淮序的手,在对方掌心落下一个温柔的吻:“嗯。” 有莫名的情绪从楚淮序眼底一闪而过,在他眼前的明明是一匹凶狠的狼,却总是收拾起那一身狠戾,冲他摇尾讨好。好似情愿为他生、为他死。 可当然并不是这样。 这一切不过假象而已。 楚淮序凉薄地笑了笑,将手抽了回来。 旁边,董茂林端起茶碗慢吞吞地喝了一口,指尖一下一下有规律地敲在椅背上。 顾颐低着头,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台上,凤冠霞帔的男人摘下红盖头,跟心爱的男人面对面跪着,一拜天地。 台上台下,有各自的喜与悲。 …… 看完戏已经很晚,董府的马车就停在门口,董茂林便先走了。 顾颐朝作揖:“宋大人,怀月公子,在下的马车就在前面,不介意的话不如与下官同乘?” “多谢顾大人好意,不过不必了。”宋听淡淡道。 两人虽说同朝为官,又都深得小皇帝信任,彼此之间的关系却很淡、顾颐是清流,而宋听是祸乱朝纲的佞臣,道不同不相为谋。 今日也是赶巧了才一道听了一场戏。 因此宋听的回绝其实在顾颐的预料之中,他并没有多做坚持:“如此,下官便也先走了,夜深露重,二位路上当心。” 说是这样说,脚步却仍旧停留在原地,脸上带着几分欲言又止,表情看着挺尴尬的。 随着他的视线,宋听注意到自己手中的那幅画。 “顾大人是想要这个?”宋听抬起手。顾颐的神色更为尴尬,对着宋听又作了一揖,“虽然唐突,但敢问指挥使大人,可否割爱,将这画让给下官。” 若是旁的什么人,宋听肯定想也不想的就拒绝了,但面前的这个人是二公子的故友,宋听不知淮序是何意,下意识望向对方。 下一瞬,淮序也朝他望了过来,甚至双手攀住了他的胳膊,笑意盈盈地说: “这样的东西落在手里总归是个烫手山芋,这位大人若是不怕,那不如便给他好了,奴可不想因此就丢了性命。” 这话说的实在不中听,饶是好脾气的顾颐都有些愠怒,红着脸看着楚淮序。 宋听不动声色地拦在两人之间,将手中的画交给了对方:“顾大人若喜欢,便赠与顾大人吧。” 得了画,顾颐脸色稍霁,道了几声谢之后便走了。 走前还回头看了楚淮序一眼,眼神中流露出些许不满。大约是还在计较楚淮序刚刚的那番话。 楚淮序却是轻声笑起来。宋听不明所以,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没什么,就是觉得有些好笑,若是父王还活着,发现自己的三个儿子可能皆是断袖,估计也能当场气死过去。” 宋听:“……” 两人是走着到的清风居,自然也是走着回去。刚至门口,小五就已经迎上来:“大人。” 宋听不自觉第皱了皱眉:“何事?” “一炷香之前宫里来了人,太后……怕是不行了。” 太后的情况本就不容乐观,回宫之后更是一天糟过一天,之所以能撑到现在,全靠王广鹤以银针逼毒,再加上宋听的内力。 但这样总归不是办法,终于还是走到了油尽灯枯这一日。 楚淮序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怪异的笑,旋身回屋。宋听追上去。 管家早就准备好了热水,两位主子一回来,他便十分有眼力见的命人将浴桶送到了淮序房中。 有关于淮序的事情都是宋听一手操办,很少借他人之手,宋听跟往常一样,伺候淮序洗澡。 太后要死了,这明明是值得高兴的事,两人却很沉默,房间里只有哗哗的水声和压抑着的呼吸声。 宋听心里并不好受,因为太后,他不免就想到楚淮序身上的蛊毒。 眨眼十一月就要到了,时间一天天过得飞速,严青山那边却仍旧没有什么进展。 这就像在宋听心上悬了一把利刃,只等着哪天便突然落下,剜了他的心。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淮序看起来与往日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更瘦了些,依旧吃不下太多东西,精神倒是较之前病时好了许多。 借着每晚伺候淮序洗澡的机会,他有看过对方胸口的那处印记,还没到暗红色的程度。 这多多少少叫他松了一口气,也更加肯定对方身上的蛊毒是来了长安之后才被种下的——楚淮序与藏在暗处的某些人,有秘密的联系。 那个背后的人是谁,他们以何种方式在联络,宋听日日夜夜在琢磨着这件事。 他不敢拿淮序的安危赌,必须尽快揪出背后之人。 “怎么,听到太后要死了,大人心里难过?”楚淮序薄淡的唇掀起一丝冷笑。 宋听知他今日心情不好,不想叫两人的关系雪上加霜,直截了当道:“不是,太后的死活我并不在意。” 可惜楚淮序根本不信他的话,宋听便也没再争辩。 “太后活不过这两日,按照大衍皇室的规矩,接下来几日我应该都得在宫里,小五和祈舟会留在府里,有任何事,吩咐他们去做。” “若他们办不了呢?又或者……”楚淮序懒懒地靠在浴桶上,半侧过身,将自己雪白的胸【忽略】膛暴【忽略】露在宋听面前。 笑意盈盈间,他将手掌轻轻贴在宋听脸上,极尽温柔地抚摸着,“奴想大人了呢?” 第180章 暗查 那双好看的桃花眼像最最上等的琥珀,清晰地映出宋听的影子,多情又薄情。 宋听滚了滚喉结,不知不觉为眼前活色【忽略】生香的画面而心醉神迷。 他握住楚淮序的手,叩在心口:“只要有玉扳指,整个锦衣卫和所有暗卫都会听从调遣,若是你想找我,就让人传信于我。” 楚淮序讥诮地弯了弯唇。 宋听将他从浴桶里抱出来,擦干身体,又抱回床上,认认真真地穿上里衣。“睡吧。” 两个人虽说都有自己的房间,但架不住宋听脸皮厚,自从之前留宿过一夜之后,就赖在楚淮序房里不肯挪窝了。 然而今天他却没有着急上去睡,而是坐在床沿边上,握着楚淮序的手看他。 指挥使大人的眼神太过炙热了,以至于叫人无法忽视,楚淮序被盯得头皮发麻,掀开眼皮瞪他:“大半夜的不睡觉,抽什么疯?” “我看着你睡。”宋听说。 房里的烛火已经灭了,黑暗中他的声音也似是染了深黑的夜色,有些过于低沉喑哑。 楚淮序翻了个白眼给他,转过身,不让他看了。 到底气力不济,加之今夜又受了不小的刺激,躺下之后没多久,楚淮序就睡着了,宋听盯着他背影又看了很久,俯身亲吻在他发间:“好梦。” 这才轻轻起身,推门从房里出去,转去了书房。 桌案上放着一份密报。突厥人蠢蠢欲动,已经在囤积粮草和兵马,随时准备进攻大衍。 五年前那一仗让大衍损兵折将元气大伤,如今已经没有将领可用,这些年边关急报都是先送到宋听手上。 宋听曲起手指,指背轻轻敲着桌案。淮序或许舍不得伤害大衍的百姓,但他不一样,他不管别人死活,只要能叫淮序高兴,能帮淮序报仇,他无所谓会付出什么代价,更不在乎与虎谋皮。 可淮序一定不会高兴他这样做。 “大人。”十三出现在门外。 宋听揉了揉有些发疼的太阳穴,冷冷道:“进来。” 从洛阳回来之后,十三就被宋听派出去调查淮序在醉春楼时期的事情。虽然醉春楼被他一把火烧了,但那地方每日迎来送往那么多人,不怕打听不出消息。 更何况还有小安那个小兔崽子。十三就是回来复命的。 “都查到了?” “查到了。” 当日从悬崖坠落之后,楚淮序原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却没想到被上山砍柴的一个樵夫救了,捡回了一条命。 那樵夫原本是好意,很尽心地照顾淮序。 可时间一长,那人就起了歹心——樵夫年过半百,因为家里穷,至今没有娶上媳妇,楚淮序又生的那样一副容貌,樵夫日夜与之相对,便想将人【忽略】占为己有。 楚淮序当然不从,但当时他武功尽废、又大病初愈,樵夫却是靠一身力气谋生的,他险些逃不掉。 还是那樵夫太过小看他,才被他一块石头砸在脑袋上,死了。 楚淮序从樵夫家逃出来之后,没来得及跑多远,就遇到了几个人贩子。 那几个人贩子见他那般貌美,自然不会放过他,直接一个麻袋将他套住,卖进了醉春楼。 之后的事情遭遇和小安之前说的大差不差,都是淮序在醉春楼受过的那些折磨。 小贵人那样骄傲的性子,就在一天天的折磨中被磨平打圆,变成了如今见谁都有三分笑的模样。 宋听安静听着,脸上看不出多少表情,可实际上十三的每一个字都仿佛一把锋利的箭,刺中他的五脏六腑。 叫他的眼神也不自觉地凌厉起来,目光如刀,泛着逼人的寒意,又渐渐透出一股难以掩饰的深重的杀意。 十三的目光不经意同他相撞,四目相对时他惊恐地发现,自家大人的眼眸中充满仇恨和疯狂,叫他心中为之一凛。 这样的神情叫十三想起被困守洞穴、陷于绝境的狼,随时准备将试图靠近它的东西撕成碎片。 他好似已经忍到了极点,痛到了极点,随时随地都可能陷入崩溃。离疯不远了。 十三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大人,话头不由自主地顿住。宋听察觉到他在走神,掀起眼皮望向他。 十三这才回过神,躬身道:“除此之外,属下还查到一件事情。” 宋听咬牙切齿,声音冷极:“说。” “属下查出,四年前的三月,江南水患,林无生曾被皇帝指派为钦差大臣前往江南治理水患,半年后他再度南下巡查河堤工程。” “在此期间他曾在应天待过数日,并受邀参加了当时的应天知府张律的寿宴,而同一日,怀月公子也被张律的独子请去了张府。” 宋听的手指继续叩击着桌面,眼底的恨意已经被压了下去,烛火映照下的眸子变得平静无波,然则心内却仍在千回百转。 一方知府的寿宴,前来道贺之人必定非富即贵,但张律却纵容儿子以为父贺寿的理由把一个欢馆的男倌请来家里,这简直太荒唐了。 虽说张律一向溺爱这个不务正业的、成天只知道吃喝玩乐的草包儿子,但那到底是寿宴,且还有从长安过来的林无生,张律不至于做那么糊涂的事。 更何况张律分明看不起怀月,在此之前张敬书曾提过很多次要替怀月赎身,张律态度坚决,决不允许儿子做出这样的荒唐事。 但在自己的寿宴上请男倌弹琴,难道不是更荒唐的事吗? 这事表面上不过是荒唐知府同自己草包儿子干出的一桩出格事,但仔细想来却处处透着不合理。 寿宴过后,张律虽然仍旧经常去找淮序,却再没有提过要替淮序赎身的事,也没再强迫于他。 哪怕宋听不愿意承认,但像淮序这样的人,想要只做清倌是很难的一件事,若是背后没有人庇护,躲得过张律躲不过李律王律,总有人会因为觊觎他的美貌而打破规矩。 彼时的淮序身如浮萍,绝对没有说不的资格。就如他一次次地妄图逃跑,又一次次地被抓回来。会有人想要折断他的傲骨,搓磨他、凌辱他。 第181章 我再也不吃大鸡腿了。 “若本座没有记错的话,林无生是董茂林的学生?” 十三:“是。” 淮序。林无生。张律。 四年前。水患。寿宴。 荒唐的父子。 还有之后突然冒出来的红莲教。 这一切看似是巧合,但仔细想想,其实环环相扣。 董茂林这只老狐狸,表面上不显山露水,宋听倒是从来没有对其产生过怀疑。 “盯紧董茂林,本座倒要看看他是人是鬼。” 巧合也好,阴谋也罢,查一查就知道了。 “是!”十三躬身,“另外,属下还带回了一个人。” 宋听皱眉。 “属下……”十三心里其实有点慌,但也深知自家大人的性子,因此不敢多作犹豫,忐忑地开口,“属下把那个叫小安的孩子给带回来了……” 眼见着宋听的脸色更难看,他赶紧又道:“不过属下是被逼的!” …… “公子醒了吗?” “没有。” 半盏茶之后。 “公子醒了吗?” “你看门开了吗?” 一盏茶之后。 “公子醒了吗?” “没、有。” 半炷香之后。 “我好像听见房里有动静,是公子醒了吧?” “没有,你听错了。” “不会的,就是公子醒了。” “我说没有就没有,是你耳朵好还是我耳朵好?” …… 一炷香之后。 “公子醒——唔——” 小五一巴掌将他嘴巴捂住:“臭小鬼,我耐心有限,别再问了,否则我把你舌头割了。” 他虽然总是嬉皮笑脸的没个正经,但到底是人人惊惧的白无常,一旦沉下脸来,还是很能唬人的。 小安瞪着眼珠子,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我真是见了鬼了,十三那家伙怎么就违背大人的命令,把你这小鬼给带回来了……”小五愁得很想去刷几个茅厕泄泄愤。 两个人排排坐在廊檐下,小安托着腮,大眼珠子滴溜溜地转:“我威胁他。” “嘁。”小五都快气笑了,“凭你?威胁十三?你在做梦吧?” 十三要是连个小鬼头都应付不了,趁早别干了,他们暗卫可丢不起这个人。 “真的。” “那你说说,你怎么威胁的?” “我跟他说如果不带我走,我就撞墙、就投井、就绝食!”小安握着拳头,很认真似的。 小五:“……”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我有大鸡腿,想吃吗?” 小安两眼放光:“想!” “就你这样的,还绝食?十三怎么越来越蠢了,真是……”小五顿时乐出声,无语地摇了摇头。 小安啃了口香喷喷的大鸡腿:“那不一样,现在我都回到公子身边了,吃什么都香!但如果他不肯带我走,我就死给他看!” “死就死了,他又不是没见过死人,死你一个有什么大不了的。”小五无所谓地说。 小安:“我死了公子会伤心的,公子伤心的话那位大人也会伤心的,所以他只能带我回来。” “你看着呆呆傻傻的,没想到还挺聪明。”小五更乐了,“但你有没有想过,其实你死不死的不重要。” “嗯?” “不是说你家公子不好,但是反正一个在长安,一个在应天,中间隔着十万八千里,你有没有想过,就算你的尸体臭掉了,你家公子也不会知道。” 小安被问到了,脑子疯狂乱转,却又想不到话来反驳:“这……” “所以说,你还是不够聪明,只不过十三比你还笨。” 被骂笨,小安不服:“你才笨,我一点都不笨!” “大清早的在吵什么,还让不让人睡觉了?”身后的房门忽然被推开,楚淮序懒洋洋地靠在门口,身上只着一件里衣,眉心压着不耐烦。 他视线悠悠一转,忽地落到了还坐在廊檐下的小安身上,脸色微变。 而小安也在同他视线相对的瞬间站了起来,捏着拳头,嗓音微颤:“公、公子……” 自从被送养之后,小安每天都惦记着自家公子,担心对方有没有好好吃饭、有没有被欺负、有没有得罪姓宋的……担心得头发都掉了好几把。 在醉春楼五年,两个人相依为命,谁都没有离开过谁,公子的衣食住行都是他在旁边伺候,小安实在是放心不下。 虽说那个叫十三的男人再三向他保证公子在宋府过的很好,但小安就是不信。 他早就听说了白马寺的事情,知道公子是如何的九死一生。一日见不到人,他便一日不放心。 如今公子真的站在他面前,他却有些近乡情怯,在原地怔了很久都没敢动。 他想十三骗他,公子分明瘦了很多,一点都不好。 姓宋的大尾巴狼明明向他承诺会好好照顾公子,也食言了。 所以旁人都不可信,只有他自己留在公子身边照顾才行。 “呜呜呜,公子,我终于又见到你了,呜呜呜……”小安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楚淮序:“……” 他有些头疼,睨着眼喝令小五:“宋听呢,叫宋听来见我。” “那个……大人入宫去了,公子有任何吩咐可以交给属下去办。” 楚淮序怔了怔,过了片刻,冷冷地发问:“太后死了?” 小五:“……” 您倒也不用说的如此直白。也是真不怕隔墙有耳。 小五硬着头皮:“还没,但是……” 楚淮序点了点头,明白了。他冷笑道:“那可真是好事一桩,跟管家说,今日府中人人有赏,午膳吃顿好的。” 小五:“…………” 真该叫祁舟来听听,小五再一次想到,这才是口无遮拦,自己跟这位主子相比,可谓是言词温和。 “至于你……”楚淮序重新将目光落到小安身上,“哪来的回哪去。” “我不走!”小安猛地扑进他怀里,双手死死箍住他的腰,“我哪都不去!就要在您身边!我本来就是您的仆从,要回也是回您身边!反正我不走!” “呜呜呜,您别赶我走……我再也不吃大鸡腿了,呜呜呜……” ……这又跟大鸡腿有什么关系。 楚淮序眉宇间的郁色更重,眼刀直直地刺向小五:“这是怎么回事?宋听在搞什么鬼?” 小五觉得自己很冤枉,自家大人也很冤枉,这口锅明明是这臭小鬼和十三的,结果却要他和大人来背。 “这个……您先听我解释……” 第182章 罚跪 太后这回是真的不行了,宫里人人心知肚明,宋听这一去,一直到第二天入夜才有机会回府。 宫里此时离不开人,宋听原本是想悄悄看一眼淮序就走,结果刚至廊下,就见一大一小两个身影跪在淮序的房门口,每人脑袋上都顶着一只水碗。 宋听悄无声息地靠近。发现两个碗里都倒了水,只是小五那个碗里的水要满一些,小安碗里的……只剩下了一个底,而他的脑袋湿漉漉的。 只是碗里的水全进他脑子里了。 “……”宋听无语地想。“怎么回事?” “大人!您可算回来了!”小五见了他就跟见到救星一般,忙不迭地就要站起来,随着他的动作脑袋上的水碗朝前一晃,差点摔下去。 “啊——”好在最后时刻被他眼疾手快地抢住了。小五肉眼可见地松了一口气,“还好还好……” 但碗里的水只剩下一半不到,小五瞬间又垮下脸:“完了完了……” “……”宋听头疼。“淮序吩咐的?” 旁边的小安撅着嘴,点了点头。 宋听一脚踹在小五膝盖上:“既然如此,那便跪着吧。” 可怜小五人还没来得及站直,就扑通一声又跪了下去,差点行五体投地的大礼。 “人人都说红颜祸水,我从前是不信的。” “但是现在……我恨……” 小五将水碗顶回头上,期期艾艾,而宋听已经转身消失在窗户后面。 只不过指挥使大人刚才有多威风,眼下就有多狼狈—— 黑暗中,他正进淮序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眸里,男人靠在床头,眼底满含揶揄:“大人这总喜欢翻窗的习惯,怕是改不掉了?” “……”宋听悻悻地摸了摸鼻子。然后假装若无其事地走过去,坐在男人身旁,捧着对方的脸,蜻蜓点水地在他眉心亲了一下,“我错了。” “整个府邸都是大人的,大人想去哪就去哪,想怎么进来就怎么进来,大人何错之有?” ……又不高兴了。 宋听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这件事我之前当真不知。” 楚淮序仍是那副表情,睨着眼,似笑非笑。 “那大人能否告诉奴,您的暗卫,为何会找上小安。” “……” “大人同我发过誓,绝不会骗我。” “…………” 如果说昨夜宋听还只是有些头疼,那此刻他是真想叫十三滚了。 “大人想知道什么不能直接问奴,却要去寻小安?” 宋听原本就拿这个人毫无办法,现在面对淮序的咄咄逼问,更是招架不住。 但这事他还不能说,所以只能靠别的方式转移淮序的注意力。 他用一个有力的拥抱将淮序束缚住,淮序未说完的话淹没在满是情意的吻里面。 宋听这个人看着很冷,唇【忽略】舌【忽略】却是烫的,舌头【忽略】贪婪地【忽略】攫取着【忽略】属于淮序的气息。 再没有人如楚淮序一般,有着让他着迷的冷香味。 可楚淮序却讨厌宋听身上的味道。他将宋听推开,皱着鼻子面露嫌弃:“都熏入味了,想吐。” 是太后寝宫里的药味和熏香味。 “那我先去沐浴。” “别折腾了,你能待多久,等你洗完澡差不多就该滚了。”楚淮序冷冷道,“太后恐怕熬不过今夜了吧?” 宋听有些为难。 他盯着楚淮序的眼睛,直白道:“但我想吻你。” 楚淮序愣了一下,继而撑着床榻大笑不止,乌黑的长发散在脑后,铺了半床。 他好看了,诱得宋听不自觉地走近。想亲近,偏又嗅到身上的熏香味。 踟躇着。却又贪恋着。 忽地,一条玉色的胳膊伸了过来,一把将宋听往下拉,不等宋听反应,咽喉就被人捏住了。 这是个脆弱又至关重要的位置,对于危险的本能叫宋听在那瞬间便绷紧了浑身的肌肉,下意识想出手。 可他很快意识到扼住自己咽喉的人是谁。 是楚淮序。 是他甘愿以命相交的挚爱。 所有的防备便在顷刻间卸下。 他双手攀住那条胳膊,楚淮序似乎笑了下,朝他贴近。宋听根本舍不得挪眼,不错眼珠地紧紧盯着眼前的人。 一个缱绻的亲【忽略】吻落下来,从唇【忽略】齿一直到耳际,轻【忽略】舔慢【忽略】咬,然后一点点往下移。 给予这个亲【忽略】吻的人仿佛拿捏着分寸,知道如何才能叫他发疯。 吻【忽略】从软乎【忽略】乎的耳垂到被扼住的脖颈,楚淮序贴着自己的手掌【忽略】吻在不住【忽略】颤动的喉结上,那枚可怜的喉结便颤【忽略】动得更明显。 楚淮序却仿佛被取悦到了,轻声闷笑起来。 他喜欢这个样子的宋听,就像一条被驯服了的恶犬,任他予取予求。 只要他愿意,就能轻易地扼断这截脖颈。 “求主子……赏我……” 这条恶犬又说了同在白马寺的暗佛堂里一样的话。 楚淮清松开手,朝后仰了仰,腿却抬起来,抵在宋听…里,大发慈悲道: “那便自己来取。” 宋听早已在情…中沦陷,闻言将楚淮序轻轻往后一推…… …… 这一次太后到底没有撑多久,子时刚过,宫里便又谴了人来,太后薨了。 彼时,宋听还和淮序纠【忽略】缠在一处,通禀的太监焦急地候在堂中,管家一次次去催,指挥使大人却被温香软玉蒙了眼,根本顾不得其它。 红烛垂泪,月上三竿,楚淮序就如一只蛊惑人心的艳鬼,眼里笑意盈盈,难得对宋听和颜悦色。 宋听知道,那是因为太后死了,他高兴。 “大人!指挥使大人!不能再耽搁了!” 老太监久久等不来人,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终于等不下去,一时也顾不上是否合规矩,跟着管家来了后院,亲自叩门。 楚淮序笑着,歇了心思,将人轻轻一推,躲过宋听的吻,只脚尖抵在指挥使大人的心口: “大人便去吧。” “只是记得帮我在太后跟前上柱香,问问她老人家,千日醉的滋味如何。” 第183章 朕不怕你 太后薨天属于国丧,宫内要举办为期十天的祭奠仪式。除了皇帝之外,百官及所有皇室成员都要在灵堂中跪足三天以示尊崇。 倒是宋听因为领了守卫之责,免去了这通折腾。 第一日上午,皇帝也要跪,楚明焕已经很多年没吃过这种苦头,起来时站都站不稳,若不是有小太监在后边扶着,恐怕得当众跌个跟头。 他眼睛很红,脸色又白,做足了失去母后伤心欲绝的模样,但宋听心里却清清楚楚,小皇帝这个样子都是演的。 伤心多少是有的,毕竟是生身母亲,幼时也受到过对方的庇护,是真心爱护过彼此的。 只是天家最是无情,小皇帝同太后的那点骨肉亲情,早就在这些年里一点点被碾碎。 尤其是太后当年为了自己活命,将皇帝交给了章炳之,小皇帝心里早就对其失望透顶。 这些年的母慈子孝,不过都是做给外人看的,也是为了迷惑章炳之。 但或许,太后自己从来没有意识到这点,她自己仍被困在从前,只当自己还是那个柔弱无依的宫妃,便觉得小皇帝也是如此。 但小皇帝早就已经长大了,盼望着掌权。如今章炳之死了,太后也死了,演完这最后一场,小皇帝就自由了。 灵堂设在长筵殿,旁边是和清池,皇帝从灵堂出来,就由宝公公扶着在和清池歇脚。此后两天的仪式,已经无需他操心。 “陛下。” “宋爱卿来了,坐吧。” 宋听依言落座,皇帝将一封奏报递给他。宋听瞄了眼,大衍境内,已经有三地发生叛乱,虽然已经被当地官兵镇压,但民怨四起,情况已经不容乐观。 外有突厥人虎视眈眈,内有叛乱时不时发生,这段时间大衍可谓是内忧外患。也难怪小皇帝形容如此憔悴。 “即便杨钊文认罪,祈福大典前后发生的一系列事情影响还是太大了,百姓大多愚昧,稍加煽风点火就很容易被人利用。” “这件事如若不能好好解决,就会如火星子溅到热油锅当中,一发不可收拾。”楚明焕说。 宋听点点头。小皇帝远比任何人以为的都要聪明,这些年他一直是在藏拙。 宋听早就看出来这点,小皇帝也不怕他知道,君臣俩一个装聋作哑、一个装疯卖傻,都演得一手好戏。 “他们就是拿祈福大典上的事情做文章,打的顺应天命的幌子,认为朕德不配位,不配做这天下的主人。”小皇帝自嘲地笑了笑,“宋爱卿以为呢?” 宋听道:“陛下是位好皇帝。” 小皇帝更笑起来:“宋爱卿,事到如今你就不要再说那些恭维话了。” “……” “朕以前很怕你,你杀起人来眼睛都不眨一下,单手就能轻松地扼断一个人的脖子。” “朕很怕有一天也会被你这样扼断脖子,但后来朕就不怕了,爱卿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吗?” 宋听侧眸看了一眼,有些不明白小皇帝怎么突然说起这些事来。“臣不知。” “是你杀掉福顺的时候。” 宋听脸上一直没有太多的表情,然而小皇帝这话一出,他陡然变了脸色。 福顺的确是他杀的。在他得知淮序从山崖坠落生死未卜的那年春日。 但当时周围只有他和福顺两个人,小皇帝是怎么知道的? “当时朕就躲在你们身后的假山后面。” 伺候楚明焕起居的太监都知晓,小皇帝有一只视若珍宝的锦囊,里面装着黑白两枚棋子。 这只锦囊小皇帝每日贴身携带,半点不让别人碰。 那天楚明焕之所以深夜出现在御花园,就是因为发现身上的那只锦囊不见了。 晚膳前明明还在身上的,楚明焕想了想,只可能掉在御花园,他当时心情烦闷,在那喂了一会儿鱼。 他的一举一动都会被人汇报给章炳之,因此他不想惊动任何人,自己偷偷跑去了御花园。 结果锦囊没找到,倒是看见了宋听和福顺。 两人过来时已经起了争执,因此谁都没有发现藏身在假山后面那片花丛里的楚明焕。 “当时天很暗,朕看不清你们脸上的表情,也不敢看,但朕还是看见了你那双眼睛。” “宋爱卿,你就像这样,扼住福顺的脖子——”小皇帝抬手做了个扼喉的动作,“将人按在假山上,两根手指游走在福顺身上,每动一下,那老太监就闷哼一声。” 福顺当时已经被点了哑穴,想叫都叫不出来,宋听看着他的那双眼睛里满是疯狂,就像一个穷途末路的疯子。 “第二天福顺的尸体被发现的时候,身上每一寸骨头粉碎,整个人软趴趴的像一滩烂泥,宫里的侍卫说他是因为从高处不小心摔下来才摔成那样。” 福顺是章炳之的亲信,死得那样蹊跷,章炳之当然不肯善罢甘休,他不愿意相信福顺是不小心摔死的,请求小皇帝把这件事交给大理寺查办。 其实就是认定了宋听是真凶。 对于这件事大家都心知肚明。 但小皇帝却在其中和稀泥,将这件事止步于此。 宋听当时只以为小皇帝是怕自己这两个大臣撕破脸皮叫他下不来台,却没想到是故意打算帮他一把。 他当时因为淮序的事失魂落魄,居然一直没有注意到那座假山附近,还有第三个人。 “实话说,爱卿当时的模样真的很骇然,朕都差点控制不住叫出来。” “看到了这样可怕的事情,朕应该更怕你才对,但很奇怪,就是从那天起,朕反倒开始观察你、试探你。” 他像一只刚踏上捕猎之路的小兽,对自己的本事和周围的环境还没有十分确切的把握,只能一点一点慢慢地伸出自己的爪子,试探着宋听的底线。 然后惊喜的发现,宋听虽然表面嚣张跋扈并不把他这个皇帝看在眼里,但其实一直在尽忠职守地护着他这个皇帝。 “你那时提了那个人的名字,你是在为他复仇。”楚明焕说,“朕也一直想这样做,所以朕不怕你。” “不过朕还是想不明白,按理来说你应该跟那个人一样,恨朕才对,为什么反倒要护着朕?” 第184章 死志 宋听沉默着。片刻后,他撩起下摆跪在皇帝跟前:“臣有私心。” 楚明焕有些意外于他会这样说:“说说看。” 两个人此时一个跪着、一个坐着,身份地位也悬殊,宋听身上流露出来的威压却丝毫不输给楚明焕这位真龙天子。 楚明焕又在这个人的脸上看到了多年以前那种穷途末路的疯狂。 “端王楚明耀为大衍鞠躬尽瘁,皇上心里肯定明白老王爷是被冤枉的,臣斗胆,求陛下为老王爷洗刷冤屈,还端王府一个清白。” 他俯身而下,额头重重地砸在坚硬的地上,抬眸时额心已是血迹斑斑。 这是宋听第一次对着楚明焕行这样重的礼,所求之事足够他掉一百次脑袋。 所有人都知道,端王楚明耀才是先帝认准的继承人,端王谋逆才让楚明焕这个被废弃的皇子走到台前来,成了意想不到的胜利者。 但如果现在要证明端王是被陷害的,就相当于将楚明焕推上了风口浪尖,更加坐实了他这个皇位来得名不正言不顺。 甚至会怀疑当年的阴谋诡计就是楚明焕等人设计的。虽然小皇帝当时只有十一岁。 到时反对声恐怕会更大。 宋听原本不该在这个时候提这件事,在他的计划里本该要徐徐图之。明明已经蛰伏多年,也不差这一朝一夕。 但可能是话赶话正好说到了这里,也可能是想到了随时会蛊毒发作、饱受痛苦的淮序,他忽然就不想等了。 “朕……”楚明焕叹了口气,“说出来不怕爱卿笑话,事实上朕不是没有想过这件事,但朕没有证据。” 这是宋听今晚第二次被这位小皇帝给吓到。 “爱卿为何是这个表情?”楚明焕脸上露出一点笑意,打趣道,“是觉得朕一定不会答应你,甚至会治你的罪?” 宋听垂眸,算是默认了。 “朕不是没有良心之人,如果不是那个人,朕早就已经死了,所以就算背负一点骂名也无所谓,左右朕还会在这个位置上坐很久,将来功过是非,还尚不可知。” “朕记得那个人说过,下棋的时候切忌心浮气躁,不要为了一时的得失打乱整个计划,所以朕这样做不光是为了端王,也是为了朕自己。” 宋听此刻是真有些佩服眼前这个小皇帝了。 “臣知道了。” “起来吧。” 宋听站起身。 又听小皇帝问:“他怎么样了?” “大夫正在想办法。” 回长安的路上楚淮序身上的蛊毒发作,皇帝亲眼看见过,瞒也瞒不过去,宋听便索性说了淮序被种了蛊的事情。 “这里有顾颐盯着,有时间你就回去看看吧,将王广鹤他们几个也带上,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有办法了。” 宋听并没有告知小皇帝鬼面神医的事,至少不能让皇帝知道人此刻就在他府里。 小皇帝虽说表现得如此大度和明事理,甚至处处为淮序着想,但宋听仍旧不会全然信任对方。 他于是从善如流道:“多谢陛下。” …… 朝臣们都在,宋听自然不便大张旗鼓地离开,因此他是趁着后半夜大伙儿都打瞌睡的时候,悄悄离开的。 府里的人都已经睡下了,宋听没有惊动任何人。及至回廊,听见有细微的脚步声响起。 仔细听的话,是从淮序的房间里传来的。 这么晚了,淮序还没睡? 宋听心里疑惑,悄无声息地翻身上了树,下一瞬,一道房门被从内至外轻轻推开,有人从里面走了出来。 果然是淮序。 淮序又换上了那身白衣,披着黑色的斗篷,身影和漆黑的夜色融为一体。宋听注意到,他手里还提着一只竹篮。 这么晚了,淮序到底要去哪里,去做什么? 宋听心里更纳闷。却见淮序提着那个小竹篮,走到了假山后面。 夜里天黑,藏身于假山之后便很难让人看清,要不是宋听此刻在树上,恐怕也不会知道有人藏在那里。 只见淮序抬手将罩在脑袋上的兜帽摘了下来,接着便蹲下来,将手中的竹篮放到了地上,将里面的东西取了出来。 是纸钱。 “父王,母后,儿车内要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太后死了,张炳那老贼也死了,你们若是泉下有知,应该会高兴吧?” “大哥肯定不用说,我猜他一定蹦到三尺高,生怕别人不知道这个好消息。母妃您看着他点,别叫他丢人。” “还有二哥,前两日我看到顾颐顾大哥了,他如今受到小皇帝的器重,是顾大人了,但他……看着挺想你的,有时间的话去梦里看看他吧。” 火光映照在他的脸上,他明明在笑,那双眼睛里却流露出深切的悲戚 宋听心如刀绞。 不该是这样的。 明明不该是这样的。 “你们放心,我过得也很好,就是特别想你们,等到大仇得报,我便……我便下去找你们,是我害了你们,我来赎罪……” “到时候,你们可别骂我啊……” 这句话他分明说得很轻,若是听得不仔细,便会如一阵青烟般随风就散了。宋听却偏偏听见了。 见惯了大风大浪的宋指挥使在这句看似平静的话语之下,陡然僵住了身体,仿佛浑身的血液都在这一瞬凝固,叫他感到彻骨的寒意。 淮序果然早就不想活了。 他想死。 唯一支撑他活下去的理由就是复仇。 等到他的仇人们都死了,等到他觉得终于大仇得报的那一天,淮序便活不下去了。 此时此刻,宋听忽然想起周桐的那番话,也许周桐是对的,宋听心想,他们都是一样的人,早就死在了五年前,如今出现在他面前的不过是一具将亡未亡的行尸走肉。 周桐苟延残喘是为了信守对楚淮清的承诺。 而淮序活着,是因为恨他。 他早就知道这一点。 早就知道。 幸好。用力地闭了闭眼,宋听心想,幸好他一直也没有将真相告诉淮序,否则不敢想淮序会有多崩溃。 就是因为怕淮序会这样,他才不敢说。现在只觉得庆幸。 既然如此,那便永远不要说,永远不要叫淮序知道。 我要活得久一些,让淮序恨得久一些,他心道,就让淮序一直恨着我吧。 怎样都没关系,就当我自私,想要淮序留下来。 第185章 我不后悔。 在与淮序重逢之后,宋听一直便是这样安慰自己的,他靠着这样的自我劝慰,一忍再忍。 可是今日,心口的隐痛却因着这些念头越来越剧烈,宋听甚至感觉眼前都开始发黑、发晕。 身形一晃,他差点从树上摔下去。 却还是被淮序发现了—— 淮序警惕地抬头望向不远处的那棵樟树:“谁?谁在那?” 尽管武功尽失,但他的感觉却仍旧敏锐,目光盯着的正是宋听所在的那棵树。 “小五?” “木头?” “还是说……指挥使大人?” 淮序兀自猜测着,渐渐靠近樟树,神情也从原来的警惕变成了饶有兴致。 “指挥使大人不挂房梁,改挂树上了?” 宋听:“……” 原本他并不想在此时现身,引淮序发现自己,可淮序似乎已经认定了树上之人是他。 犹豫之下,宋听到底从树上翻了下来。 落地之时,身形却再次一晃,未等开口,一口血先吐了出来。 “你……”楚淮序被吓了一跳,神色错愕。“你又受伤了?” 事实上他实在多此一问,因为宋听身上的伤基本就没怎么好过,尤其是心口的那道伤,总是好了又裂开、好了又裂开。 若非他有内力傍身,又实在命硬,估计早就下去见阎王了。 “无妨。”宋听稳下心绪,在极短的时间内压制住在筋脉内四处乱窜内力,不甚在意地擦去嘴角的血渍,“别担心。” 楚淮序哼了一声,阴沉道:“指挥使大人未免太自作多情了些。” 他身上带着很重的香火味,宋听自己也是,在这样冷的夜里,叫人心底发寒。 “大人不在宫内守孝,回来做什么?” 此时此刻,宋听还陷在楚淮序刚刚那番话的打击中,他其实听不进去淮序在说什么,心里唯有一个念头,就是要留下淮序。 不管用什么方法,不管淮序会不会恨他,他都要把淮序留下来。 在楚淮序错愕的目光中,他拦腰将人抱了起来—— “做什么,放我下来!宋听,放我下来!” 宋听却不肯放,他抱着淮序,一脚踹开房门,将人轻轻放在床上…… 宋听醒时天都快已经亮了,原本只是想看一眼就走,却没想到听见了淮序那番话,压抑多年的情绪便在夜色中失了控,一番不可收拾…… 淮序还睡得无知无觉。 宋听不自觉勾起唇角。 他伸手捋了捋男人散在脸颊边的头发,又忍不住亲对方的唇角。 梦里边的楚淮序似乎也是不安稳的,始终微微蹙着眉,被他这么亲了一下,便皱得更厉害,不耐烦地小声呢喃着:“别闹……” 也不知道究竟是睡着还是已经醒了。 这样的楚淮序让他生出一种错觉,仿佛那些横亘在他们当中的尸山血海累累白骨尽数不存在。 那些仇恨和厌恶才是一场噩梦,梦醒了,他就仍然是楚淮序最喜欢、最信任的小狗。 因着这样的想象,宋听没忍住笑出了声。 他也不管何种是真,何种是假,只知这个人如今就睡在他的身旁,他只要再靠近几分,就能亲吻到这个人。 他翻身将人压【忽略】在身下,细细密密地接起【忽略】吻来。 昨晚一共…了三次,两次都是他主导的,最后那次却是淮序主动跨【忽略】坐在他身【忽略】上…… 他向对方讨要一个吻,淮序大方慈悲地赏了他,还夸他听话。 这样的浑话从前的楚小公子绝对不会说,可宋听却因为这句话…了出来。 他一面品尝着柔软的双唇,一面心想,他昨晚在这具身【忽略】体上留下过许多的痕【忽略】迹,他是狗,胆大包天的给自己的主子打上了标记。 谁要觊觎他的人,他便咬死谁。 “你还打算亲多久,是狗吗,啃个没完。”楚淮序忽然睁开眼。 宋听瞳孔骤然一颤,下意识就想往后退,但胳膊却很诚实地将身【忽略】下的人搂得更紧。 脸埋在淮序颈侧,仿佛真的小狗一般,继续很小心地啃【忽略】咬、舔【忽略】舐。 闹得楚淮序有点痒,不耐烦地推他。“狗也没有你这样烦人的。” 宋听将这话当成了一种夸奖,舔【忽略】得更卖力。 楚淮序失笑,抬腿勾【忽略】住男人的腰,一个用力,就将两人的位置颠倒:“宋大人,再闹下去的话你便不用想回宫了……” 说实话,宋听一刻都不想离开眼前的人,他恨不能时时刻刻黏在楚淮序身边。或者……叫楚淮序时时刻刻在他身【忽略】上。 但宫里的祭奠今日便要结束,明日一早他要护送随葬的队伍将太后的棺椁送入皇陵。此事绝不能耽搁。 他很遗憾不能再同楚淮序缠绵下去。 后者今日似乎格外温柔,他将手掌插【忽略】进宋听的发间,亲昵而温柔地抚摸着,手指在发间穿行,而后捧起一小捋头发,散漫地卷在手指上。 这是他们从前惯会做的事情,每每于缠【忽略】绵之后,这个人总会给他最大限度的温柔。 就是这样的温柔融化了宋听那颗无坚不摧的心脏,叫他便是连命都甘愿奉上。 可楚淮序已经许久不曾这样温柔的对待过他。 他不再是这个人最喜欢的小狗。 宋听痴迷地凝望着眼前的人,不知不觉朝人挨了过去,贪心地又想讨要一个吻。后者看穿了他的意图,叫他如了愿。 男人含【忽略】着他的唇瓣,穿插【忽略】于发间的手掌抵在他咽喉处,又一一寸寸移到胸口,将他的心脏扣在掌心之下。 等这个吻结束的时候,楚淮序从枕头底下取出一枚剑穗,将东西递过去的同时攀住宋听的肩膀,语气暧【忽略】昧: “宋听,你后悔吗?” 他没有明说后悔什么,宋听却几乎在瞬间就反应过来。 所有的暧昧缱绻成了催人性命的刀,两个人分明仍用最亲密的姿势依偎在一起,楚淮序也仍在盈盈笑着,眼底只映着宋听一个人。 可那双笑眼却是冷的,不带丝毫温度,如刀如剑,豁开宋听的胸口,将他那颗剧烈跳动的心脏捅成了烂泥。 然后毫不留情地掏出来,踩在脚下。 宋听感到冷。 仿佛五年前的那个冬日,他在大雪覆盖的山林间一寸寸地找、一遍遍地寻。甚至一度以为春天永不再来。 此时此刻,他又有了同当时一样的心情。哪怕这个人就在他眼前,就在他怀里。 宋听还是冷。 他不敢再去看这双眼睛。 “我……”他用力咽了咽喉咙,垂在身侧的手掌紧紧握成拳,“我不后悔。” 第186章 水壶 我不后悔。 四个字,极轻,却足以叫楚淮序听得很清楚。 他嘴角的笑意倏地淡去,冷不防掐住宋听的脖子,将他掼在床柱上,目光冷如寒霜。 “你是真的不怕我杀了你,还是你认定我杀不了你?” “宋听,你一直在玩我是不是?你觉得我现在武功尽失、毫无与你抗衡的能力,所以你逗我、哄我,反过来把我当成你的狗。” “表面上对我唯命是从,无论我如何作践你,你都不反抗,因为你觉得自己不必同一条畜生置气,是不是?” “你对我的那些好、那些尽心照顾,只是把我当成了一件喜欢的玩物,愿意哄着,是不是?” 他每说一个字,宋听的脸色就白一分,他盯着楚淮序泛红的眼尾,眸光漆黑,仿佛一眼望不到底。 那视线仍与往常一样,深情而又痴迷。 仿佛这个人真的爱极了他。 楚淮序恨极了他这个样子。 差一点就又被这副假相所蒙蔽。 五年了,家破人亡的代价,却还不足以叫他学乖。仍旧会被这个人所欺骗。 当真是可笑至极。 “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宋听用力攀住他的胳膊,“我没有。” 这个样子又很像一条狗,冲着主人摇尾乞怜,想要得到一丝垂怜。 可楚淮序已然不再信他。 连后悔都不曾有过,那又何谈爱他,何谈助他复仇。 不过是一场作弄而已。 “那我问你,周桐在哪里?” 话音刚落,就见宋听漆黑的眼眸闪了闪,下意识做了个回避的动作。 已经不需要宋听来回答,楚淮序已经从他的神色动作中得到了答复,周桐的失踪果然与宋听有关。 两个人一旦对上,以周桐的性子,必然不会善罢甘休,但现在宋听完好无损地在他眼前,周桐却不知所踪。 真相如何,已不需要过多猜测。 心底的最后一丝不忍彻底被碾碎,楚淮序松开手,冷冷地盯着面前的男人: “那你就去死吧,宋听。” …… 清风居的店小二提着个四层的食盒,缓步走进八角凉亭,在楚淮序面前跪坐下来。 他将食盒小心地置放在两人之间的案几上,一样样将里面满满当当的各种精致可口的点心取出来。 “多日未见,公子可还安好?” 楚淮序随便装了一个碟子,递给身旁的小安:“和阿宝去吃,不必伺候了。” 小安早在看见点心的那刻就瞪直了眼睛,现在得了赏,瞬间开心得不行,蹦蹦跳跳就拉着阿宝下去了。 倒是阿宝不太放心:“可是大人吩咐过——” “哎呀你就是瞎操心,这是在自己家里呢怕什么,再说了,青天白日的谁会选此刻闯进来啊,那不是傻嘛……” 两个小孩渐渐走远,楚淮序脸上的表情一言难尽。 ——有时候真的不知道该说小安那小鬼头是傻还是机灵。 店小二将取完最后一层的糕点,抬眸望向楚淮序:“公子自己就是个妙人,想不到便是连身边的小厮都这般有趣。” 楚淮序垂眸,捻了一块绿豆糕,轻抿了一口,里面夹着一层碾碎了的咸蛋黄。 其实应该是很不错的味道,吃进他嘴里却只觉得腻味,只吃了一小口便放了回去。咸蛋黄的味道却还残留在口中,叫他有些反胃。 他不太高兴地蹙了蹙眉:“清风居大师傅的手艺不如从前好了,这绿豆糕,着实叫人嘴里发腻。” 一旁炉火上的茶水已经煮沸了,楚淮序起身沏了一壶,小口小口的喝下去大半碗热茶,嘴里的蛋黄味才总算被盖了下去,好受多了。 “公子今日叫小的过来,想必是心里已经做下决定了?” 楚淮序调整了一下跪姿,望向停在院子高墙上的几只鸟雀,脸上表情淡淡的: “生灵涂炭非我所愿,只要你家主子答应我这一点,我便助你们成大事。” 他已经别无选择,等不了那么久了。 店小二的视线再次从他脸上掠过,多日未见,风华绝代的佳人已经面容憔悴、形销骨立,蛊毒对他身体的蚕食已经越来越严重。 他的仇人乃是万万人之上的帝王和权臣,雷霆雨露、生杀予夺,全掌握在那二人手中,而他如今跟被困在樊笼里的鸟雀没什么两样。 除了一条命,什么都没有。要想复仇,何其艰难。 “公子能想通便是最好。”店小二替他斟茶,不动声色道,“其实主上早就有了决断,不管公子此次是否同我们站一边,几日后的计划都是要施行的。” “只不过有了公子的助力,想必我们能够事半功倍。” 他端起茶碗:“小公子,祝您和我家主子,都能够旗开得胜,心想事成。” 楚淮序目送着店小二提着食盒走出院子,直至身影消失不见。 他摩挲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拇指,脑海里想起的却是今日宋听入宫前一口一口喂自己喝鸡汤的场景。 明明已是位高权重的权臣,多年未伺候过人,为他做那些事的时候却总是仔细又周到。 楚淮序恍惚了一瞬,又想起那句:【我不后悔。】 不后悔。 绝不后悔。 他也一样。 绝对……不后悔。 …… 陵园在城郊,太后入皇陵之日皇帝和百官都要为其送行,每个人需得换上丧服,一路哭嚎着过去。 宋听身为锦衣卫指挥使,护卫皇帝和百官。杨钊文已经伏诛,顾颐同他一头一尾,各自负责一边。 队伍缓缓前行,大臣们行了一路,都累了,皇帝体谅大臣们大多年迈体弱,允了一盏茶的歇息时间。 宋听也下马喝了两口水。顾颐在离他不远不近的地方,背靠着一块石头坐着,手里同样拿着一只水壶。 那水壶似是军中之物,像是已经用了许多年,已经很旧了。 不知是不是宋听的错觉,他总觉得这只水壶看着有些眼熟。 或许是察觉到宋听停留在自己身上的目光,顾颐遥遥地朝他望过来,下意识的动作却是将那只水壶收了起来。 “宋指挥使。” 宋听平静地冲他点了点头,转身却不自觉地皱起双眉—— 顾颐刚刚抬头的一刹那,那落寞的目光实在叫人心颤。 如果没有当年的事,三位公子如今应当都好好的,他们每个人都可以好好的。 第187章 罪己诏 两个时辰之后,送葬的队伍即将到达皇陵所在的龙吟山山脚下,彼时,楚淮序正在后院喂锦鲤。 最后一把鱼食撒下去,楚淮序将手中的碟子抛入池中,看着碟子很快沉入池底。 他眸光黯了黯,转身回了房间,换上了那日祈福大典上穿过的那身白衣。 送棺的队伍正在前往陵园的路上,还有差不多半个时辰就会抵达。等到那个时候一切就该结束了。 推开房门,正好撞上急急忙忙而来的阿宝。后者半炷香之前才见过楚淮序,那时男人还是一身红衣。 阿宝顿时奇怪道:“公子可是弄湿了衣服?” “没有。只是想出去走走。”楚淮序淡淡地说。 “公子想去哪儿,小的马上去安排马车。” “不用了。”楚淮序说,“给我找匹快马来就行。” 阿宝以为自己听错了,不禁问道:“公子要骑马?” 楚淮序点了点头,说:“嗯,劳烦了。” “不劳烦不劳烦,”阿宝赶紧摇了摇头,“但公子还是坐马车吧,府里的马性子都比较烈,到时候别伤了公子。” “不必了,我今日不想坐马车,就要骑马。”楚淮序却不听,自己就往马厩方向走。 阿宝急急忙忙跟上去:“公子,您慢着点儿走,您这是要去哪儿,大人前两日嘱咐过,说是今天外面不太平,请您务必留在府里不要出去……” “他叫我不要出去我便不出去?”楚淮序冷冷地说,“还真当我是他养的狗不成?主子几天不露面,我就得在家里等着他?” 两位主子闹矛盾,阿宝哪敢说什么啊,此时此刻,他真是哭的心都有了: “公子,您就别开玩笑了,大人当然不是这个意思,这宫里不是出了事嘛,大人肯定是担心您的安危。” “您要是实在想出门,奴才就给您安排护卫和马车……” 楚淮序想也不想就拒绝:“不必,谁都不用跟着。” “那哪成啊,要是被大人知道了,一定会摘了奴才的脑袋的,您就行行好,别为难奴才了……”阿宝着急地拦在他跟前。 也是这时候,楚淮序才发现他怀里抱着东西。 “这是什么?” “哎!”阿宝狠狠往自己脑袋上砸了一下,“差点就忘了,这是祁大人拿过来的,让奴才带给公子。” 回府之后他便让宋听将那两个暗卫给撤了,那之后他已经许久没见过对方。现在送个东西居然还托人转手,难不成是在记仇? 楚淮序觉得好笑,心想,那个木头一样的暗卫果然跟他家主子一样,无趣得要命。 他把东西接过来,一眼就认出来那居然是封诏书。 【罪己诏:朕幼学登基,蒙昧无知……天谴于上而朕不悟,人怨于下而朕不知,上累祖宗,下负黎庶……端王楚明耀文治武功,然则受佞幸所害……】 小皇帝在这份罪己诏里列举了自己的种种罪状,但更重要的是端王楚明耀翻案。小皇帝亲口承认端王是被佞幸所诬陷。 至于这个佞幸是谁,想必看到这份诏书的人,没有人猜不出来。 楚淮序捏着诏书,眼前血色弥漫,他仿佛又回到五年前那个火光冲天的夜晚,亲眼看见那个他最信任的人将利刃送进刚入王府月余的小孩胸膛。 尖叫声、哭声、刀剑碰撞声……母妃提着长剑从火光中朝他走来,厉声敦促他:“幺儿,活下去,为你父兄复仇,为端王府复仇……” 因着母妃的话,楚淮序忍辱负重苟延残喘,他无数次觉得自己坚持不下去,又无数次咬牙挺下来。 他不敢死,大仇尚未得报,他怎么敢去死。 但现在,皇帝的罪己诏就捏在他手中。 皇帝不可能无缘无故就给自己认下这样的污点,而且他也没有这样大的本事收集章炳之的证据,除非这件事背后还有人。 但又是谁对当年的事如此耿耿于怀,冒着天大的风险、且有这样的能力? 楚淮序的脑海里瞬间出现一个人的脸。 只可能是他。 只有那个人会做这样的事! 但是为什么呢,既然一开始已经背叛,又何必花费那样大的心思去替端王府平反。还是说这里面有什么他所不知道的隐情。 楚淮序心头忽地冒出一个猜测,但那样的念头实在太荒唐了,荒唐得他觉得自己根本就是异想天开。 “公、公子,你怎么了?” “祈舟在哪,让他过来见我!”楚淮序眼底含着的浮冰已经迅速凝聚,浑身像是覆盖上了一层寒冰,散发出的气息比冰窖还要再冷上几分。 自打他入府,便是阿宝一直在他身边照顾着,阿宝从未见他露出过这样的神情,竟有些被吓住了。 半晌后才紧张道:“刚刚还在府里,这会儿也不知道走了没有。” “去找。”楚淮序死死攥着手里的诏书,“叫他来见我,现在。” 他面色阴沉得可怕,眼底有错杂的情绪翻涌而出,像是愤怒得不能自已,又像是笼着密不透风的悲伤。 见状,阿宝哪敢耽搁:“奴才、奴才马上去!” 刚才来送东西的时候祈神色看着很急,阿宝还怕找不到人没法同怀月公子交代,哪知道跑到门口一看,发现人居然还在,而且似乎就是在等他。 还未等阿宝开口,祈舟便自己道:“走吧。” “噢噢。”阿宝傻乎乎地跟在人身后。 走到一半才想起来——不对啊,祈大人这是玩的哪一出,如果早就料到公子看见东西会找他,为什么不干脆自己去送? 但他脑子笨,这么复杂的问题当然是想不明白的,而且祈舟也不给他机会想,问清楚怀月在哪,就把他给打发走了: “你先下去吧,我自己过去就行。” 楚淮序就坐在马厩外面,背靠着柱子,腿上放着那份被揉得皱皱巴巴的罪己诏。听见动静慢吞吞抬起头,朝祈舟说:“你来了。” 祈舟朝他行了个礼。楚淮序拍了拍自己身旁的空位,说:“坐。” 两人身份悬殊,按理来说当然不能平起平坐,祈舟犹豫着没动。 第188章 痛哭 楚淮序抬眸望了他一眼,又说了一声:“坐。”声音比之前还要冷上几分,“若是要论身份,我现在不过是个卖笑的男倌,你要跟我比吗?” “……”祈舟张了张嘴,楚淮序这张嘴有多厉害,祈舟不知道见识过多少次,自知说不过对方,只好坐下了。 楚淮序将腿上那封诏书拍到祈舟腿上,脸上似笑非笑:“这是什么意思?”他目光迎上祈舟的,眼圈通红,“他这是什么意思?” 在等待祈舟过来的短暂时间里,楚淮序已经想得更清楚,为什么小皇帝会这么突然的发布这份诏书,为什么要选在今天。 因为那个人或许早就猜到了红莲教的计划,料到他们会在今天这样的日子行动。 祈福大典的那些事已经给这场行动打下了极好的基础,要是陵园再出点事,那就真的是天意难违。 而那个人,或者再加上一个小皇帝,他们早就想要将计就计,将红莲教和他背后的人一网打尽。 或许连他私下同红莲教的联系,那人都一清二楚,之所以没再继续叫祈舟和小五跟着他,便是故意在给他创造机会。 那人对他的所作所为了如指掌。 只是陵园中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会出现怎么样的意外,正是因为这样,小皇帝才会选在这样的日子将真相公之于众。 这样哪怕真的有什么难以挽回的意外,至少那个人最想要做的事已经达成了。 “我之前一直在想,你为什么会愿意跟着他,明明是他害的你家破人亡,从前途光明的将军之子变成了罪臣之子,差点连命都丢了。” 楚淮序看着他,缓缓启口,“所以为什么呢,祈小将军?” 祈舟瞳孔一颤。 已经太多年没有从别人口中听到这个称呼,以至于祈舟都快忘了自己从前的模样。 “公子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应该比你以为的要早,在你们启程来江南的路上。”楚淮序说。 祈舟立刻就明白过来:“原来如此。” 所以梁丰烨就是红莲教的人,他之所以逃到应天府的地界,逃到那只花船上,一定是有人授意他那样做。 而这一切,都是为了让宋听遇见楚淮序。 这是整个计划的开始。 “我不知道当年具体是怎么回事,但我是大人救的,我父亲的尸骨也是大人收殓的,父亲临死前向大人磕了一个头。” “我相信我的父亲,他铁骨铮铮,绝不会因为贪生怕死就向对手求饶,为了他自己不会,为了我们同样不会。” “但他向大人磕了头,就必然是为了其他事情。” 祁家原本也是世家大族,朝中常有祁家的子弟,文官武将都有,因此在长安素来很有威望。 祁舟的父亲时任户部侍郎,幼时是端王楚明耀的伴读,祁家在别人眼中自然就是端王一脉的。 端王出事时,祁舟的父亲祁镇安当着另一位好友的面,为端王鸣了一声不平,却成了他作为端王同党的罪证,祁镇安被以莫须有的罪名投入昭狱,祁家被牵连抄家,一同入狱问斩。 但祁舟却活了下来。 楚淮序说:“但他确实救了你。” “嗯。所以刚开始那段时间我确实怀疑过,怀疑父亲是不是为了我同大人做了什么交易,不过后来就不那么想了。” “小世子。”这是祈舟第一次当着楚淮序的面揭开那个其实大家都已经心知肚明的身份,楚淮序不由地掀了掀唇角,露出一个讥讽的笑。“我曾从大人嘴里听到一句话。” 楚淮序脸上的笑意淡下去,心头骤然一紧,他想开口,却发现嗓子发紧,根本说不了话。 莫名紧张地盯着祁舟。 心里有道声音在不住地警告他,要他阻止祁舟说下去,要他不要听。 他在害怕。 尽管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何要怕。 “那是一句醉话,在三年前的除夕。” 宋听身居高位,每年的除夕都得在宫里赴宴,但他向来克制,无论大小宫宴或者其他场合,绝不贪杯。 一来是他从前暗卫的身份让他时时刻刻不敢松懈,二来是他如今锦衣卫指挥使的身份,同样时刻得保持警惕心。 但那一年他不知怎的,放任自己喝了许多酒,待到宫宴结束时,他已经连路都走不稳,是被皇帝身边的太监给扶出来的。 那天正好是祈舟轮值,他从太监手里将宋听扶进马车,宋听闭着眼睛,人都快认不出来。 因为时间已经很晚,回到宋府之后,祈舟没有知会其他人,自己将宋听扶出来,送他回房。 这里曾是端王府的旧址,王府被一把火烧得一干二净,宋听却在掌权之后同皇帝要了恩典,将王府复原成了原来的模样。 如今他虽然已经是这座府邸的主人,却还住在下人住的偏院。 偏院冷清,在这样的寒夜中就更显得冷寂萧索,两旁的树影摇摇晃晃,在昏黄的火折子下,犹如一个个的鬼影。 祁舟难免想到了关于这座府邸的那些传闻。但他不以为意,对于他来说,人心远比鬼神可怕。 从中堂到偏院会从那棵百年银杏树下经过,祈舟之前已经从男人嘴里听过有关于这棵老树的一些事情,没想到这次从树下经过,宋听又停下了。 他扶着银杏树的树干,起初只是眼睛很红,没多久居然就抱着树干哭了起来。 先是含糊的呜咽,继而越来越受不住,变成了嚎啕大哭。 祈舟从来没有见过对方这个样子,他们这位锦衣卫指挥大人使素来有活阎王的称号,连带着他和小五都成了“黑白无常”。 不论是在人前还是人后,这位指挥使鲜少有情绪外露的时候,甚至有锦衣卫的同僚开玩笑偷偷问过祁舟:“大人是不是不会笑啊?” 其实不止是笑,所有喜怒哀乐都离宋听很远,他简直不像个活人,像一具行尸走肉。 而这具行尸走肉却在那个晚上哭到根本停不下来,祈舟不知道该怎么劝他,只好站在旁边等着。 哭声夹杂着呼呼的风声,像是谁不甘的哀嚎,在本该阖家团圆的除夕夜,显得那样孤单和无助。 第189章 炸山 不过宋听实在喝得太多了,连哭都没有什么力气,不到半盏茶时间就顺着树干滑了下去。 那个时候他几乎已经意识全无,祈舟连拖带拽将他送回房里,宋听这时候已经安静下来,祈舟帮他脱了鞋子,又简单帮他擦了把脸。 正要离开时,男人忽然咕哝着说了句话。祈舟以为他是在叫自己,问了句:“大人?” 宋听却不是在同他说话,而是在自言自语:“王爷,是我不对,我辜负了您的信任,我把小公子给弄丢了,我找不到他了……” 说完这句话,宋听就翻了个身,彻底睡着了。 祈舟却因为这句话怔在原地,久久回不过神。 “我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怀疑的。”祈舟说,“虽然我没有证据,而且那也不过是一句似是而非的醉话,但是……” 但是这已经足够叫人明白。 楚淮序也几乎在瞬间就懂了。 “我不信。”楚淮序说,“我不信,我要他亲口对我说。” 他眼圈通红,双手死死攥成拳,那封诏书直接就被抓碎了。 “带我去见他。”过了一会儿,他猛地拽住祈舟的衣领,强忍着平静,“我要见他。” “大人有令,让属下看着公子,陵园今日不太平,大人请公子在府里等他回来。”祁舟说。 “若他回不来呢?”楚淮序声音极冷。 祁舟眼底流露出一抹痛色:“若是计划失败,小皇帝的罪己诏也会被快马加鞭发往大衍境内,老王爷的罪名很快就能被洗刷。” 当年的事始终是扎在楚淮序心头的一把刀,还是宋听亲手扎进去的,这些年从未愈合过,日日夜夜地折磨着他。 但此刻,有人却告诉他,他可能恨错了人,怨错了人,他这些年的爱恨都是一个笑话。 这叫他怎么等的下去。他恨不得马上将那个人抓到面前,拿刀架在他脖子上,逼他说个清楚明白,一个字都不能漏。 “我等不了,”楚淮序站起身,咬牙道,“我自己去。” 祈舟拦在他跟前:“公子——” “让开!”楚淮序双目赤红,嘴角隐隐溢出血来。 祈舟没有料到他情绪波动会有这样大,心里惊了一跳。 这是宋听的祖宗,连宋听都无可奈何,凭他怎么拦得住对方。 “宋听不可能让你在这里等着我,更不可能让你对我说这些话。” “让我猜一猜,他原本的计划应该是借着这个机会,在铲除红莲教的同时替我平反。” “若他能回来,皇帝也会以其他理由保下他,但我还是认为他是罪魁祸首,还是会恨他。” 恨他,就会想尽办法杀了他,但倘若一直杀不了,便能一直这样纠缠下去。 倘若哪天他成功了,那他们就一道赴黄泉。 “但如果他没能回来,也能找别的借口,比如说畏罪潜逃,这样我就更会上天入地也想要把人找出来。” 祁舟默然:“……” 楚淮序继续冷笑:“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无论是生还是死,都把我给算计了进去。”他盯着祁舟,“我猜的对吗?” 祁舟还是不说话。 “他不会让你把真相告诉我,只会让你诱导我,让我觉得哪怕我父王的罪名不复存在,但他仍旧是刽子手,对吗?” “他不让你告诉我,你却说了,你其实是想让我知道这些真相,想让我把他带回来,是不是?” “你不想我误会他,不想我恨他,那你有没有想过,要是今天他们的计划失败,他死了,那你现在做的这些有何意义?我不会原谅他,我只会更恨他。” 祈舟身体僵了僵。 “你拦不住我,除非你打晕我,绑住我的手脚,时时刻刻看着我,否则我就算是爬、也会爬过去,我必须让他亲口告诉我当年的真相。” 猜对也好,猜错也罢,但他必须亲口问宋听要一个答案。 “让开!” …… 大衍有“卑不动尊”的祖制,因此太后虽然可以入皇陵,却不能同先帝同寝,而是需要葬入之前预留的一个陵寝中,与先帝其他的妃嫔葬在一起。 送葬队伍从皇宫出发,经过两个小时,已至山脚下,然而就在这时,忽然听到一阵轰隆隆的巨响。 那动静大到地面都跟着震颤起来,抬棺的几个侍卫站不住,棺椁都重重地摔倒了地上。 所有人都被这动静吓住了,最前面的几个文官抱着脑袋抖得不行:“发生、发生什么事了?!” “怎么回事,哪里传来的声音?是不是山、山崩了?!” 宋听在队伍最前面,抓着一个锦衣卫:“去探!”他亮出腰间的软剑,朝着慌乱的人群吼道,“各位大人,莫慌——” 他话音还未完全落下,龙吟山上有巨大的石块滚落来,声势浩大,带起滚滚尘烟,以至于送行队伍脚下的地面又开始震颤起来。 这次的动静比之前更大,一群人人仰马翻,陷入了更大的混乱中。宋听策马而行,安抚好这头安抚那头。 片刻后,前去探路的锦衣卫回来了:“大人,有人炸山!” 宋听咬牙看着皇陵的方向,想不到这帮人竟然这般疯狂! “宋爱卿……”楚明焕在几个锦衣卫的护送下匆匆过来,“这是怎么回事,山上怎么了?“ 宋听简单将锦衣卫探查到的情况同皇帝说了。楚明焕面如菜色:“这可如何是好?” 看这情况,皇陵肯定已经上不去了,宋听吩咐几个锦衣卫:“护送陛下到安全的地方,其他人跟我上山!” “宋大人!”顾颐这时也从队伍的末尾赶来。他脸上沾了血,神情却很兴奋,“看来今日你我得并肩作战了。” 那帮人既然敢来,就不可能只是炸一座山这么简单,肯定还有后手。 “轰隆隆——轰隆隆——”爆炸声接连响起,这次引爆的不是皇陵所在的龙吟山,而是他们眼前的这座。 巨石毫无征兆地落下来,众人来不及反应,被炸了个人仰马翻,满地的断臂残肢,与此同时,十数名黑衣人从天而降,直奔楚明焕而来。 “保护陛下!” “保护陛下!” “陛下,跟臣走!”顾颐冲宋听点了点头,带着小皇帝迅速离开。 第190章 混乱 四面八方的锦衣卫和禁军护卫而来,刀剑还未来得及对准敌人,就先对准了自己的同伴。 而宋听也执着软剑对准了刘章。 “大人,你这是做什么?”刘章满脸疑惑地问。双手却下意识扣紧了手中的刀。 一瞬间浮现的杀意是瞒不过宋听的眼睛的。 宋听二话不说,执剑朝刘章刺了过去。但就在这时,他忽然觉得气血凝滞,内力竟无法发挥出来。 视线蓦地转向剑上的剑穗。宋听心里已经了然。 而刘章的长刀已经破风而来—— 宋听逆转经脉,闪身避过那致命的一剑,在地上滚了一圈,长刀紧跟着又落下来,擦着宋听的左脸刺碎了旁边的山石。 旋即,宋听呕出一口血,紧紧攥着手中的剑穗。 “宋听,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铮——”却在这时,一柄长剑斜插而来,格挡开刘章的长刀,并一把抓起宋听,“你不是挺厉害的嘛,怎么落得这样狼狈?” 来人居然是周桐! 宋听:“……” 不过都什么时候了,居然还有心思说笑,不愧是楚淮清的副将。 但刘章也不是省油的灯,一息之间,他已经提刀砍了过来—— “小周哥,当心——” …… 骏马疾驰在山道上,楚淮序满脑子都是祈舟在马厩前同他说的那些话,还有宋听临走前看他的那个眼神。 当时那个人究竟在想什么,有没有想过要同他说一句真话? 若是他们的猜测为真,那个人这些年究竟是怎么熬过来的? 他又有没有想过,他可能会真的杀了他? 【我不后悔。】 不后悔。 这个人怎么敢说这样的话。不后悔的到底什么…… 楚淮序心里太乱了,他太恨宋听了,恨极了,怨极了。 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恨。 宋听怎么敢、怎么能……到底还瞒着他什么,当年的真相到底是什么…… 忽地,黑马骤然停了下来,楚淮序闻到一阵浓重的血腥味。 “公子,好像不对劲,我先去前面看看。” “不用,”楚淮序翻身下马,“我自己去看。” 满地滚落的巨石,满地的尸体,汩汩的鲜血渗透进山道中,将山石都染成了刺目的红色。 两个人疾步而去,眼见着那些尸体中既有朝中官员,也有锦衣卫和禁军,甚至可见锦衣卫和禁军自相残杀的痕迹。 山路中央突兀地停着一口棺椁,两个身着禁军服饰的男人趴在上面,已经断了气。 更多的人被埋在山石之下,今日为太后送葬,所有人穿的都是统一的丧服,被山石砸得面目全非之后甚至连是谁都辨认不出。 只有锦衣卫和禁军会在腰间别着自己的身份名牌,楚淮序扒了几具尸体,先认对方的脸,辨认不出再认名牌,祈舟也同样。 尸体太多了,他们一具具翻过去,楚淮序的脸色也一点点变得更白。 他心口疼得厉害,浓烈的血腥味催醒了他体内的蛊毒,蛊毒偏在这时发作了。 楚淮序强撑着没有表现出来,但“断魂”最狠毒之处便是叫人无法忍受。 楚淮序经脉受损严重,身体本身就较常人更糟糕,哪里能真的扛过蛊毒发作,不多时便彻底支撑不下去,朝前跌了下去! 祈舟当时正在他身后,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异常,眼见着他毫无征兆地倒下去,吓得心脏险些骤停。 伸手去扶的时候俨然来不及,眼睁睁看着男人一头撞在了前面的一块巨石上。 刹时鲜血四溅,将那块石头都染红了! “楚小公子!” 而楚淮序这时已经面如金纸,人事不省。 …… 接到楚淮序晕倒的消息时宋听已经回到皇宫,正在由太医替他处理伤口。 红莲楼的那些人是抱着破釜沉舟的心来的,太后入陵对他们来说是不能错失的绝佳机会,如果没有抓住这次时机,再想有下次就难了。 尤其让宋听没有想到的是,居然连刘章都是红莲教的人。 算上杨钊文,两个拱卫皇宫的禁军统领,背后竟然都有红莲教的影子。 很难想这几年隐藏在其中的人究竟笼络了多少党羽,做了多少谋划,且藏得滴水不漏,将锦衣卫都给骗了过去。 若不是背后之人最近有些心急,露了马脚,他们还真不一定能将人揪出来。 这个猜测简直叫人毛骨悚然。也难怪小皇帝在得知这个消息后沉着脸静默了很久,然后问宋听: “宋爱卿,朕这皇帝真的坐到如此糟糕的地步吗,身边最亲近的人,竟无一个是真心待朕……” 宋听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因为他自己也不是真心的那一个。只好敷衍地安慰了几句。 刘章并不是周桐的对手,但他却是抱了必死的决心的,身上早就布好了炸药,到最后竟想拉着宋听同归于尽。 宋听就是在躲避爆炸的时候受得伤。 等收拾完残局回去复命,就见小皇帝脸色煞白地闭目靠在一块山石上,瞧着奄奄一息,宋听以为他受了多重的伤,还吓了一跳。 一问才知道只是被长剑划伤了胳膊,流了血。有顾颐在,出不了什么事。 小皇帝是个聪明的,也是个能忍的,但胆子还和小时候一样大,动不动就是一副马上就要吓晕过去的样子。 “陛下如何了?“ “已经处理过伤口,现下正跟几位大人商议事情呢。” 炸山是意料之外的事情,死伤惨重,剩下的人多多少少也都受了些伤,一想到这样一帮人现下聚在一起商议国事,宋听莫名就有些想笑。 王广鹤注意到他的表情,好奇道:“大人是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 说实话,在这样的时刻发笑显然是不合适的,但做种事情的人是这位指挥使大人,王广鹤又觉得好像没什么奇怪的。 事实上宋听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想笑。就是忽然觉得前所未有的轻松,叛乱的事情基本已经解决,太后和章炳之都已经死了。 更甚至,今日这事一出,太后俨然是连皇陵都入不得了。 而端王府的污名已经被洗刷,淮序就在他身边。 他从前想要做的事都已经完成了。甚至比他计划中更快一些。 第191章 别碰我! 只是淮序受损的经脉和身上的蛊毒叫他放心不下。 淮序一刻没有恢复,他就仍旧提心吊胆。 想到这里,宋听就又笑不出来了。 他忽然就很想淮序,很想见他。 宋听猝然起身。 王太医被吓了一跳:“大人?” 宋听对他充耳不闻,径直就要往外走。“大人,您身上余毒未清,伤口也还没处理好,烦劳再等等——” 与此同时,小五匆匆而来,神色凝重。 “大人!” 今天的行动,小五是跟着宋听一起的,只是事情解决之后宋听还脱不开身,便着小五先回府看看,现下观小五的神色,宋听心头不由地狠狠一跳。 “可是府里出了什么事?!” 小五更紧张了:“大人,怀月——小公子他——出事了——” 皇帝的罪己诏一出,小五自然也清楚了那位怀月公子的真实身份,从来就没有什么替身,从始至终都是那个人。 也难怪他们这位大人这样紧张对方,便是连命都愿意给。 小五之前总也不明白原因,现在可算是明白了,明白得彻彻底底。 眼前人就是心上人。 一想起从前自己在那位面前说过的话,小五简直想买块冻豆腐,然后躲在门后面用冻豆腐碾死自己。 “不过您也别太紧张,属下过来时鬼面神医已经过去了……” …… 宋听回去的时候楚淮序已经醒了,男人着一身里衣倚靠在床头,长发散乱在身侧,怔怔地盯着自己的手掌看。 额上的血已经止住了,但伤口还没有被处理过,血迹干涸在伤口四周,那抹暗红色刺得宋听心惊肉跳。 他沉着脸问跟在身后的管家:“都是死的吗,神医人呢?” 管家自然清楚宋听是缘何发怒,苦着脸解释:“神医来看过了,但公子他……不让人近身。” 宋听的脸色并没有因此而缓和,反倒更沉了:“废物。” 管家挨了骂也不敢多言,讷讷跟跟在身后。却听宋听说:“你先出去吧。” 管家应了一声是忙不迭地就跑了。而宋听疾步走到床边,焦急地叫了声楚淮序的名字:“鸣瑜。” 被点到名字的人却没有任何反应,仍旧维持着之前的姿势,一动不动,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仿佛宋听不存在一般。 宋听心里更急,但他才杀过人,滚过泥地,沾血的衣服也还没来得及换下,怕弄脏了楚淮序的床,索性蹲在男人脚边,仰头凝视着对方: “鸣瑜,你看看我……鸣瑜……” 他想碰一碰这个人,想握一握楚淮序的手,抬手却发现手比衣服干净不了多少,胳膊尴尬地在半空悬了片刻,垂落下来。 “鸣瑜。” “鸣瑜,你看着我……” 宋听喊了很多遍,然而楚淮序对他的声音毫无反应,急得宋听脸都白了,他猝然起身,想出去找严青山。 楚淮序却在这时抬起头,目光投向宋听,表情空茫茫的,眼神也很茫然,似乎有些认不出站在自己面前的人是谁。 “鸣瑜……”宋听重新蹲在他脚边,身体探过去,脸轻轻贴在男人腿上,小狗似的蹭了蹭,楚淮序很明显地躲开。 宋听脸蹭空的同时心也跟着漏了一拍,心口一抽一抽疼得厉害:“鸣瑜?” 声音愈低,好似担心惊动眼前的人。 楚淮序垂眸望向他,指尖颤了颤,看着有些想碰一碰宋听垂在自己腿边的手,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猛地蜷了起来。 宋听看出他的意图,主动去握对方的手,楚淮序却反应很大地将他推开:“别碰我!” 这三个字像一个巴掌重重甩在宋听脸上,叫他连眼前的视线都快看不清,耳边嗡鸣声不断。 他体内原本就余毒未清,此刻被这样一刺激,更是气血上涌,隐隐有走火入魔之兆。 担心吓着楚淮序,他用力闭了闭眼,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攥得皮肉开裂、血顺着指缝渗出来,沾在衣服上、滴在地上。 却是将几乎涌到嗓子眼的那口血强行咽了回去。 “鸣瑜。”不顾楚淮序的挣扎,宋听强硬地将他手掌握住,哀求一般,“你先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若我做错了,要打要骂或者干脆捅我一刀,我都认。” “但你受伤了,得先处理伤口,先叫严神医过来瞧一瞧,好不好。” 如今的楚淮序当然不是他的对手,他真较起劲来,楚淮序是拿他没有办法的,可他舍不得那样对淮序。 只能一边观察着淮序的脸色,一边轻轻将人揽进怀里,嘴唇小心地贴在他额上的伤处。 却不敢落到实处,怕淮序疼。 “一刻没将你看住就伤成这样,主子,我要在你手上系根绳,走到哪带到哪,时时刻刻看着——嘶——” 话还没说完,后面的就戛然而止,是楚淮序忽地狠狠地咬住他咽喉,力道大得像是真的想要将宋听的脖子咬断。 宋听本能想躲,却忽然怔住了——有湿润的眼泪从他颈侧滑落,淮序哭了。 淮序哭了。 淮序从来很少落泪,宋听舍不得看见这些眼泪,除了在床【忽略】上,在那种时候,淮序的眼泪都会让他心如刀绞。 “宋听!”而楚淮序松开嘴,又重重咬了上去,像是恨极、怨极,恶狠狠地叫着他的名字,“宋听!” 在第二次松嘴的时候一拳砸在宋听脸上,后者被揍了个猝不及防,被楚淮序揪着领子摔到了床上。 还未等宋听有所反应,楚淮序的拳头便又一个接一个地落了下来,“宋清响!你真是能耐了!你好、你真是好得很!” 虽然不知道究竟怎么回事,但宋听当然不可能反抗,连阻止都没有阻止一下,任他打。 楚淮序额上的伤口因为剧烈动作又崩裂开来,再次渗出血来,宋听瞳孔倏地一颤:“公子,你流血——” “别碰我!”楚淮序用力将他伸过来的胳膊挥开,拳头毫不留情地照着他的面门砸下去,却又在最后一刻偏了几寸,擦着宋听的脸砸在床榻上。 宋听怔了怔,感觉抓着自己衣领的手又紧了几分。 ——但是淮序对我手下留情了。 第192章 你多残忍啊宋听 宋听的心脏因为这个突然而至的念头而剧烈地跳动。 “为什么不反抗,为什么不躲!是不是就算我今天就这样将你打死,你也不会躲?!”楚淮序双目赤红。 宋听咽了下喉咙,没吭声。 像是无声的默认。 这让楚淮序更加恼怒,手掌不断地收紧,他仿佛疯了一样朝着眼前的男人怒吼: “你是不是觉得这样很能耐啊宋清响,什么都瞒着我,什么都瞒着我!凭什么瞒着我!” “宋听,你怎么敢、怎么敢这样对我……” 他手里一直攥着东西,只是因为攥得太紧,被揉在了掌心里,所以宋听是直到这时候才发现。 几乎只一眼,宋听就将那东西认了出来。 那是皇榜。 是小皇帝的那封罪己诏。 回府的路上宋听一直在猜淮序为何会跑去陵园,情绪又为何突然崩溃成那样,这会儿忽地什么都明白了。 ——淮序知道了。 而会做这种事情的人会是谁,宋听根本不用猜。冷厉的目光狠狠刺向一旁的祁舟。 后者下意识垂下头,神情却倔强。 宋听心里又气又恼,暂时见不得祁舟,冷冷道:“你也滚。” “……”祁舟默默地走了。 屋里只剩下宋听和楚淮序两人。宋听半跪在床榻边,极力安抚淮序的情绪,他太激动了,额头的伤裂得厉害,血流得更多了。 宋听见不得他的眼泪,同样也见不得他流血受伤。 “公子,你先冷静一下,听我解释。”他几乎是用哀求的语气说。 “解释什么?!”楚淮序情绪却更加崩溃,“有什么好解释的,宋清响,你不是最能瞒吗?” “你瞒了那么多年,瞒得天衣无缝,哪怕我的匕首差点将你胸口捅个窟窿,你不是照样一声不吭吗,现在想要解释什么?” 楚淮序用力地、紧紧地攥着他的衣领:“你要解释什么,你能解释什么?!” 宋听张了张嘴:“……” “你们都瞒着我,让我像个傻子一样被骗得团团转,这几年我恨你恨得生不如死。” “我恨你、更恨我忘不掉你,我厌恶这样的自己,可你却告诉我,我一直恨错了人,其实我才应该是那个被恨的人!” “你、宋清响,你忍辱负重、你苦心孤诣,那我算什么呢?我就应该被欺骗、被隐瞒?” “但是宋听,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真的杀了你、真的杀了你会怎么样?!” “你不想让我知道,想用你这条命捆绑住我,你真是好深的计谋,好狠的心!” 楚淮序此刻已经完全陷入了崩溃当中,他披头散发,面容苍白,往日多情的眼睛被血丝填满,神情如癫如狂,发了疯似的质问怒吼。 一字一句,字字泣血,句句诛心。 像是要把这五年里的恨和怨、委屈与无助,一并发泄出来。 宋听看在眼里,心疼得要命,却又不知该如何劝解,只能轻轻揽住他的腰,小心地将人拉下来,贴合着自己胸口。 两人的心跳透过皮【忽略】肉骨骼传递到彼此心上,彼此的心跳声渐渐地重合到一起,再分不清是谁的跳得更快。 “没关系。”宋听的双手改为捧住楚淮序的脸,他极认真地凝视着男人的眼睛,说:“那我就永远不会让你知道真相。” 宁愿你永远恨我。 可楚淮序要听的根本不是这个,事到如今,这个人仍旧不明白他恨的是什么,怨的是什么,仍旧不肯对他袒露一句实话。 “哈哈、哈哈哈……”楚淮序怒极反笑,“宋听、宋大人,你可真是为我思虑良多,但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是那样,你这个佞臣的名声就彻底坐实了。” “到时史书会如何写你,往后几十年、几百年,那些人会如何评判你?他们会说你是罪有应得的佞臣,会用最恶毒的语言诅咒你……” “我不在乎。”宋听平静地说,“这些我都不在乎。” 他越是这样,楚淮序就越是恨、越是怨。 “好,既然大人不在乎身前身后的名声,那我呢?”楚淮序愤怒而悲怆地盯着他。 “世上根本没有永远的秘密,若今天你真因为我而死了,若有一天我还是知道了真相,可你已经死了,到时你让我怎么办?” “宋听,你想叫我疯掉,然后自我了结,随你而去吗?” “还是说这原本就是你的打算,你就是想活着的时候绑着我、死的时候还绑着我,你要我殉你吗宋听?” 人一旦愤怒到某种程度,似乎反倒会冷静下来,在发泄完那一通之后,楚淮序忽地冷静了下来,用一种十分平静的语气问宋听。 “指挥使大人为我端王府牺牲良多,我殉你是应该的,是吗?” “但我不会的,我不会这样做的宋听,我恨你,那样只会让我恨你,生生世世都不想再见到你。” “活着不见,死了也不见。” 如果说宋听之前的情绪勉强能算得上平静,那楚淮序的这番话一出来,就轻易将他的那层平静撕碎。 宋听像是想都不敢去想这些,整张脸瞬间煞白煞白,连唇上都血色尽褪。 “我……” 但楚淮序还不肯放过他,还要继续刺激他:“你多残忍啊宋听,你就是要我为你疯掉,是不是?” 他目光钉在男人的腰间,那枚染血的剑穗居然还挂在他腰间的软剑上。楚淮序一把将东西拽了下来,狠狠掼在地上。 “你不可能不知道这剑穗上有毒,为什么还要将这东西戴在身上?宋听,你是真的想死,还是想叫我去死?!” 始终还是太愤怒了,楚淮序的那份平静没能维持太久,很快便又红了眼睛,愤恨地盯着眼前的人,甚至有些语无伦次。 “……”宋听舍不得那剑穗,但看楚淮序这个样子,他当然不敢去捡,将人搂得更紧,“我不、我不是……我没有这样想,我——” 他结结巴巴地想要解释,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心里大恸。 楚淮序的每个假设,活也好,死也好,都直戳他的肺腑,简直要将他的五脏六腑碾碎。 这些话比断魂,比任何一种蛊毒都要折磨宋听。 第193章 弃犬 “你有!”楚淮序甩开他的手,目光决绝,“宋听,我比任何时候,比过去五年里的每一天都要恨你!” 楚淮序的质问太沉重了,叫宋听几乎有些承受不住,他嘴唇微微翕动着,喉结也不住地滚动,艰难地挤出一丝沙哑的声音,却是字不成字。 脸上甚至闪现出一丝绝望和无助。 “我恨你……”楚淮序扑到他身上、重重地捶打他胸口,泣不成声,“我真是恨死你了,宋清响,你怎么能这么骗我……你怎么能骗我!” 捶打的动作越来越轻,最后成了失声痛哭,他抱着宋听,眼泪含着嘶吼落在宋听心口,叫宋听也恨死了自己。 “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是我不对……” 他抱着楚淮序的手臂颤抖得厉害,只能不住地用亲吻来安抚怀里这个彻底陷入崩溃的人,也掩饰自己同样崩溃的情绪。 楚淮序还在气头上,根本不让碰,宋听却不管不顾地将人困在自己怀里,一手托住他的后脑勺,低首狠狠吻了过去。 一刹那,楚淮序想到了自己在山里不住地翻动那一具具尸体的场景,他清晰地感觉自己的心脏猛地一抽。 那种像是疼痛又像是绝望的无力感席卷而来,像个泥沼,将他重重地拽下去。 他差点亲手捅死这个人。 还有那些滚滚而落的巨石。 那枚淬着毒的剑穗…… 每一场精心策划的阴谋或者意外,都有可能叫他悔恨终生。 宋听欺他、瞒他,可他没有骗对方,倘若这次宋听真的死在龙吟山,死在乱石堆里,倘若往后一年、两年或者五年,他无意中得知了真相,他或许真的会发疯。 他根本承受不住这样的真相。 哪怕宋听肯定会千方百计让他活下去。 寒衣节那天晚上,他在给父王他们烧纸钱时说的那番话,宋听是全部听到了的,楚淮序并不确定这个人原本的打算。 或许在宋听原本的计划中,待到一切尘埃落定,会将五年前的真相对他坦诚,也可能不会。 但在那个晚上、听见楚淮序的那番话之后,他便一个字都不肯再说,想就这样一直一直瞒着他。 他怕他真的会去死。 多可笑啊。 想到这里,楚淮序更恨、更怨,他凶狠地回吻过去,重重撕咬着宋听的唇,掐着他的腰: “宋听,你就是故意的,你就是要折磨我……我真是恨……” 他五脏六腑血淋淋一片,疼痛难忍,一股粘腻的血腥味从嗓子眼涌上来,下意识推开宋听的同时,一口鲜血倏地喷了出来,眼前骤黑—— “宋听,我真是恨你……” …… “气急攻心,醒了就没事了,最要命的还是他体内的蛊毒,若是再没有解药,恐怕撑不过这个冬天。” 严青山说话一向心直口快,根本不在意自己这句话给宋听带来了多沉重的打击。 他似笑非笑地瞥着宋指挥使青红交错的一张脸,阴阳怪气: “还有你自己身上的毒和伤,需不需要处理下?” 宋听将目光从楚淮序脸上移开,沉声说:“不用。但是神医,”他抬眸,神色极认真地望向严青山,“淮序的事还请多多费心,我会想办法拿到解药。” “那是自然,既然我欠你一个人情,就一定会还上,等到时候咱们就两不相欠。” 严青山说的是当年老君山上的那场火。这些年他一直将宋听当成凶手,所以才会有老君山上那场折辱。 当时宋听不愿意承认是自己所为,严青山还不肯相信,以为他是在欺骗自己,敢做不敢当,但被暗卫护送到长安之后,他借宋听的势力,一直在查当年的真相。 前些日子终于查清了。杀害师弟的人果然不是宋听,而是药宗的人,是他另一个师弟。 他和对方都曾被誉为百年难遇的奇才,但严青山总压这个师弟一头,别人说起他们俩,总会笑着摇摇头,感叹一句既生瑜何生亮。 没有人会甘心总是屈居人下,何况那个师弟本就是人中龙凤,难免心高气傲。久而久之,对方便将旁人的叹息变成了对严青山的嫉妒,对他怀恨在心。 哪怕严青山已经离开药宗,对方仍不肯放过他。 严青山借了宋指挥使的人,闯进药宗,生擒了对方,将人带到老君山上,当着师弟的墓,将人一刀一刀活剐了。 如今多年的大仇得报,严青山只想还完姓宋的这个人情,然后回老君山陪着师弟。他已经离开太久了,师弟肯定会想他。 “那个姓王的老头送来的残本还算有些用,说不定我会先研究出解药。” 宋听点点头:“如此最好。有劳了。” 严青山一甩衣袖:“我真是受不了你们这么酸溜溜的说话,我师弟那家伙从前也是,所以一开始我简直看他不顺眼,但后来……” 后来却是情根深种,难以忘怀。 他将一颗黑色药丸塞进宋听手里:“我走了,不过你最好还是擦点药,否则我怕姓楚的醒过来看见你这张脸又吓晕过去。” 宋听:“……” 楚淮序是在一个时辰之后醒的,睁眼就看见一张肿成了猪头的脸。他意识还有些昏沉,一时反应不过来这个人是谁,吓了一跳。 等视线愈清明了些,也迟钝地想起来自己昏迷前发生的一切。 堂堂锦衣卫指挥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竟被他揍成了猪头。 不过他下手有那么重吗? 楚淮序心情有点复杂。 “感觉如何?”宋听握住他的手,像没事人一样,语气镇定地问他,“渴不渴,要不要喝水?” 真是佩服,难怪能骗他那么久。楚淮序心想。 “渴。”短时间内晕了两次,心情又经历大悲大恸,楚淮序此刻一点力气都没有,被宋听扶着坐起来的时候手脚都是软的,差点坐不稳。 宋听怕他摔了,一手端着茶碗,一手扶着他的腰。 “自己能喝吗?”宋听小心翼翼地问。 那样子还真像一条不受主子宠爱的狗,大着胆子挨在主子的脚边,偷偷地用脑袋蹭蹭主子的腿,却又怕惹主子不高兴,动作轻而小心。 看着实在是可怜兮兮的。 第194章 真相(一) 可楚淮序心里还恨着、还怨着,根本不吃他这一套: “怎么,如果我说不能,大人打算喂我?” 宋听本来就是这么打算的,但他还没忘记淮序才发过怎样大的一通火,怕人还在生气,因此并不敢轻举妄动。 他面上看着镇定自若,心底其实紧张得不行。 楚淮序也终于看出了这点,唇角的笑意更明显。 他故意拿捏着轻蔑的语气说:“那大人打算如何喂?” “……”宋听抬眸。 从陵园的变故到楚淮序的崩溃昏迷,一天一夜,宋听没敢合过眼,这会儿双眸已经布满红血丝,人看着很疲惫。 但望着楚淮序的眼神却一如既往的清澈、虔诚。 他低头含了一口茶,在楚淮序有些错愕的目光中覆上他微微有些发热的薄唇,将口中的茶渡到了他口中。 一点水渍残留在楚淮序唇上,宋听又贴过去,将它一点点【忽略】舔【忽略】干净后,舌【忽略】头抵开楚淮序的【忽略】唇,气息交【忽略】缠着:“……这样喂。” 楚淮序胸口原本就憋着一团火气,上不去下不来,搅得他心绪不宁,这会儿却轰然爆发,身体里的血液都沸腾起来。 “我知道错了,求您别生我的气。”在楚淮序慌乱之际,宋听握住他的手,同他十指相扣。 旋即将两人交握的手掌叩在自己胸口,“其实很痛的……我只是……” 掌心中的指尖剧烈地颤抖起来,楚淮序面色苍白,看着他的目光摇晃不定,连嘴唇都哆嗦不止。 “这是你自……”他想对宋听说这是你自找的,话到嘴边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死死盯着人。 宋听同样看着他,目光灼灼,一双漆黑的眼眸中清晰而深刻地映出楚淮序的身影。 也只有楚淮序。 这个人从来这样,这双眼睛望向他时的神情从来没有变过,只是楚淮序被困在五年前的那场大火中,他被那大火烧了眼睛,不敢信、也不能信这个人。 在他眼中,宋听所有的深情皆是虚情假意,是假象。 他早就被骗过一次,怎么还敢信第二次。 而宋听果然是在骗他。 果然在骗他。 “只是什么?”一想到那些,楚淮序就恨得咬牙切齿,“只是不想让我知道,所以死都要瞒着?” 宋听垂下脑袋,表情恹恹的,看着更像是一条受伤的、被主人抛弃的小狗。 发作过一通之后,楚淮序这会儿也终于冷静下来,但见了宋听这个样子,还是又气又无奈: “宋清响,你是不是忘了,你是我的小狗,在自己做决定之前,得先问问主子的意思。” “听话的小狗才讨主人的欢心,像你这样喜欢自作主张的,一般都算做不懂规矩的劣等小狗,是要被主人厌弃的。” “没有人会想要一条不听话的小狗的,你说是吗,宋大人。” “不要。”宋听凑上来吻【忽略】他的下巴,又急切地【忽略】啃【忽略】咬他【忽略】的喉结,似乎是想在楚淮序的身上留下自己的印记。 后者捏住他下巴,反过来在他唇上【忽略】咬了一口,“这时候知道不要了?” 宋听下意识低头,但他脸被楚淮序捏着,根本动不了,眼神无措地向下瞥着。 哪怕已经是万万人之上的锦衣卫指挥使,几乎掌握着全天下人的生杀予夺,雷霆雨露多半不是源于皇帝,而是出自他的手。 可在楚淮序面前,他依旧是那条被淮序从路边捡回家的、流浪街头的小狗,楚淮序喜欢他,他就高兴地摇着尾巴,楚淮序要是不喜欢他,他就伤心地耷拉下耳朵。 哪怕楚淮序骂他、踹他、想要杀了他,他还是忠心耿耿,卑微地只想要讨一点点好。 楚淮序不可抑制地心疼,也不可抑制地埋怨。 宋听仍旧低着头,楚淮序却不让他如愿:“抬起头,看着我。” 宋听从来不敢违逆他的意思,楚淮序怎么说,他便怎么做。 小狗小心翼翼地抬眸,一双眼睛湿漉漉的,盛着爱意和惶恐,这些情绪太满太满了,满到快要溢出来。 两人的视线撞在一起,这时候的宋听看着简直太乖了,但楚淮序被他骗得太狠了,太知道藏在这个无辜的表情之后那个真正的宋听是什么样子的。 ——这个人太狠了,对别人狠,对自己狠,对他更狠。 ——他根本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乖顺听话,他不是可怜的小狗,根本就是一条恶犬。甚至是一头恶狼。 ——从来都是。从未改变。 ——只是愿意为了他,收起自己的利爪和尖牙,甘愿臣服。 ——而他就那样被骗得团团转,真以为自己捡到的、救下的是一条无家可归、随时会冻死的小狗。 “宋清响,我很恼怒,在你还没有从皇宫回来之前,我甚至想过一走了之再也不见你。” 话音刚落,手就被紧紧抓住,楚淮序笑了笑,安抚般轻轻拍了拍,“别着急,我不是没走嘛。” 宋听还是紧绷着身体。 “知道我为什么没走吗,因为我不甘心,”楚淮序状似平静地说,“我想听你亲口告诉我,宋清响,我给你一次机会,告诉我当年究竟是怎么回事。” 宋听眼睫颤了颤,表情隐忍着。 “别打什么旁的主意,我要听实话,想好了再说,我只给你这一次机会,若是被我发现你还有所隐瞒,那我立刻就走。” “这次我会让你永远找不到我。” “宋听,在这件事上、我不会对你心软。” 这句威胁相当有效,宋听几乎是被震慑住了,好半晌说不出话。 而楚淮序步步紧逼:“宋清响,你现在告诉我,你究竟要不要坦白?” “要!”宋听下意识去抓他的手,他是真的担心楚淮序会走,也是真的怕淮序生气。 严青山说了,以淮序如今的身体状况,不宜大悲大喜。 而楚淮序睨着眼,不再言语,好似正好整以暇地等着宋听自己交代。 宋听自然也明白这一点,他望了淮序一眼,然后抿了抿唇,过了一会儿之后才缓缓开口道: “其实王爷一直知道章炳之想对他下手……” 第195章 真相(二) 那时候先帝已经病得很重,每天只能靠虎狼之药吊着,他自己也知道活不长了,因此动了要立储的心。 先帝一共五个儿子,二皇子早夭,没活过十岁就死于一场伤寒。 五皇子爱美人不爱江山,下了一趟江南就被一个江湖女子迷了心,抛却身份同对方浪迹天涯去了。 剩下大皇子、四皇子和楚淮序的父王楚明耀。还有年仅十岁,从未受过宠的楚明焕。 大皇子是先皇后所生,又是先帝的嫡长子,东宫之位理应落到他头上,但先帝嫌这个儿子无能,迟迟没有立召。 他更喜欢三皇子楚明耀。关于这一点,朝臣心里都十分清楚。 但没有人会不眼红那个位子,大皇子楚明德自然不可能心甘情愿将本该属于自己的皇位拱手让给别人。 因此他偷偷找上了四皇子,想要对方跟自己联手,先将楚明耀这个最强劲的对手除去。 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且不管两人之后要再如何争抢那个位置,至少在当时目标是一致的,四皇子二话不说便答应了楚明德。 这个主意是章炳之出的,他是内阁辅政大臣,大皇子是他最属意的储君人选,没少在背后为楚明德献计献策。 “王爷虽然对皇位没有兴趣,但他不是傻子,心里很清楚自己的兄弟在背地里算计自己。” “只是王爷心善,不忍心对手足动手,拖了一日又一日,直到先帝病逝前的一个月,他将我叫到跟前。” 楚淮序原本一直耐心听着,到这里时猝然一怔。 父王常年镇守边关,每年回来的次数寥寥无几,因此对于他每一次何时回来、何时走,楚淮序记得尤其清楚。 楚淮序记得那是个下雨天,父王突然回来了,一起回来的还有二哥楚淮云。 楚淮序当时还觉得奇怪,可二哥信誓旦旦地同他保证,说没什么事,只是皇爷爷龙体抱恙,心里惦记着常年不着家的儿子、孙子,召他们入宫面圣。 这个解释合情合理,楚淮序也就没再多想,如今想来,事情远没有这样简单。那个时候父王和兄长是不是就已经预见了端王府的未来? “王爷同我说,他知道我的身份,但他相信我不会伤害你。” 楚淮序再次一怔:“你说……你说什么?!” 宋听吻了吻他眼睛:“别着急,先听我说。” 两个人自以为表现得很克制,瞒过了家里所有人,但喜欢一个人时,情不自禁看向对方的眼神哪是那么容易藏住的。 有时候只需要一眼,就能轻易将他们心底的秘密出卖。连甚少归家的老王爷也瞧出两人之间有猫腻。 最初察觉到这一点的时候,楚明耀多少是有些忧心的,虽说大衍男风盛行,但自己的儿子真的要同一个男子在一起,作为父母,始终有些难以接受。 更何况楚明耀了解自己这个儿子,清楚对方认定一个人就是一辈子。 要不怎么说端王爷溺爱这个小儿子呢,同样的事情若是发生在老大和老二身上,楚明耀大概已经将两个儿子的腿给打断了。 但换做是小儿子,他就硬生生忍下了当做不知道,任两个人自己闹去。 渐渐的,他也就想开了,战场上刀剑无眼,今日跟自己说说笑笑的人明日就血肉模糊辨不出人样。 世事无常,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出个意外丢了命,儿孙自有儿孙福,且随他们去吧。 老王爷这样安慰自己。 他那时候尚不知道自己这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只眼的举动会在今后救自己小儿子一命,直到他被先帝传召入宫。 世人都以为先帝最属意的东宫人选是端王楚明耀,但其实不是,先帝想要立的储君是楚淮序。 那是他最宠爱的小孙子,先帝想将全天下最好的东西捧给他,包括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 因此他才将东宫之位悬置多年,就是想等楚淮序长大,有能力坐稳那个位置。 只是先帝的身体等不了了。 所以才在预感到自己时日无多的时候召见楚明耀,将一道圣旨并传国玉玺交给了他。 “那道圣旨……”楚淮序已经猜到了上面的内容。 而宋听果然点点头:“是你。先帝要传位于你。但先帝身边的太监被楚明德收买了,这件事被泄露了出去。” 若是让楚明耀父子俩将圣旨和玉玺带出去,那整件事便尘埃落地,除非楚明德不怕被扣上一个谋逆的名头,否则他就很难再有翻身的可能。 因此楚明德绝不可能让自己这个三弟活着离宫。 他苦心孤诣布局多年,宫里很多都是他的人,包括当时的禁军统帅王单。这人曾是楚淮序的师父,武功独步天下。 端王父子在战场上骁勇善战,但论单打独斗绝不是王单的对手。两人还未离宫,先帝就咽了气,是被人勒断了脖子。 先帝身旁的太监指证,先帝最后召见的人,就是端王父子。端王谋逆这件事几乎已经板上钉钉。 而父子二人不愿伏诛,被禁军乱箭射死在宫门口。 之后,端王府被查抄,在端王楚明耀的房里发现了私藏的龙袍。端王谋逆的罪证又多了一项。 朝野哗变。 “后来的事你都已经知道了,端王府一府六十五口人除了死在那场大火里的,全都被投进了诏狱当中,包括你。” 楚淮序被一碗混了蒙汗药的软筋散弄晕了,无知无觉地睡了好几个时辰,压根不清楚在自己昏睡的这段时间,外面已经变天了。 再醒来时面对的就是火光冲天的王府和陡然陌生的恋人。 他因此恨极、怨极,这么多年他被这份怨恨缠缚着,变得面目可憎。 事实却同他以为的相去甚远,他恨错了人,怨错了人,他就像个笑话一样被蒙在鼓里,以至于差点就亲手杀了宋听。 “那楚明德和楚明闻?” 关于这两个人,楚淮序后来是听说过一些传闻的,因为不知真假,仍想要同宋听求证。 宋听却连提到两人名字都显得多余,言简意赅道:“狗咬狗,死了。章炳之那老东西想要立的皇帝从来不是楚明德。” 第196章 真相(三) 或者说,也许最开始的时候那位阁老的确想要以大皇子为尊。 但随着他手上权力的日益膨胀,章炳之逐渐被滔天的权利所诱惑,开始不满足于眼下的地位,妄想更近一步,想将更多的权力抓在手中。 不过他又不想成为一个逆臣,他日盖棺定论在身后留下任何污名,因此最好的办法就是扶持一个傀儡。 大皇子和四皇子已经不好掌控,他最心仪的是不受宠的楚明焕。 很难说两个皇子的自相残杀不是章炳之在背后挑拨。 但这些宋听都不在乎。反正死了就行。 “我帮你报了仇,他们被我掘了坟,鞭了尸,挫骨扬灰之后洒在了官道上,受万人践踏。” 他说的时候脸上是有些小得意的,说完看着楚淮序的表情,却又有些紧张,憋着一口气,小心地问:“你会不会觉得我手段残忍?” “不会。”楚淮序亲吻在他眉心,斩钉截铁道,“那样的人,死一万次都不足惜,我只恨不能亲手报仇。” 宋听悄悄松了一口气。 “但让章炳之不放心的是,他们没有在王爷和二公子的身上搜到玉玺和那份诏书。” 从宫变到端王父子身死,中间短短几个时辰,章炳之不相信东西能凭空消失,所以命人在宫内搜找了许多遍,只差没将整个皇宫掘地三尺。但仍然没有找到。 “难怪那时候在诏狱中,那个叫福顺的太监想从我口中问出东西的下落。” 楚淮序捧起宋听的脸,用称得上审视的目光盯着他,“东西是被你藏起来的,是不是?” 宋听很诚实地点点头:“嗯。” 老王爷入宫前找宋听为的就是这件事。当时王爷对先帝的打算并不十分清楚,只是敏锐地预感到或许将有变故发生,因此他找到宋听,开诚布公地同对方聊了许久。 “若本王同云儿遭遇不测,请你看在鸣瑜是真心爱慕你的份上,无论如何保他一命。” 这是端王最后同宋听说的话。 宋听跪在老王爷跟前,对他做了承诺,即便自己身死,也定会护住楚淮序。 可他不敢想万一王爷和二公子深得出了事,万一端王府逃不过这一劫,淮序心里会有多难受 再者说,他只是一个小小的暗卫,连自己的命都还拿捏在别人的手里,他要如何才能在事情发生到那个地步时护住淮序。 就靠他这条不值钱的命吗? 他可以为了淮序付出一切,如果用他的死可以换淮序平安无虞,他愿意上刀山下火海,死一千次一万次。 但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以他当时的能力,他只感到绝望和茫然。 所以他对老王爷说:“王爷,带着几位公子逃吧,逃去漠北,那里有您的玄甲军,到了漠北就安全了。” 玄甲军是大衍的不败之师,大衍朝中无人能与之抗衡。 漠北苦寒,淮序没吃过苦,要是待不住,还可以领着玄甲军杀回长安,自己当皇帝。 可楚明耀却肃然地摇了摇头:“玄甲军不是本王的玄甲军,是大衍的玄甲军,它的刀锋不会对准自己。” “陛下还在宫中,本王若是真的逃了,他日恐怕真的会背上乱臣贼子的罪名。更何况,玄甲军驻守边关,需要粮草补给,本王这次入宫,也是为了粮草的事。长安已经许久没有往漠北运送粮草了。” 宋听说:“那必然也是章炳之等人的阴谋,是为了故意引王爷您进宫,这是鸿门宴,王爷您更不能去,说不定进宫的旨意也不是陛下颁布的。” 这个道理宋听懂,端王当然更是明白的,可楚明耀还是摇了摇头:“本王知道,但本王还是要去。” 宋听不明白,他不明白为何明知道前面是死路,老王爷却还要继续往前走,是朝廷先对不起他们在先,为何还要管他人的死活,难道不应该先保住自己的命吗? 他把问题抛了出来,老王爷笑着摁了摁他的肩膀,说:“你不需要明白,你只要记得对本王的承诺,本王若身死,无论如何都要保住淮序的命。” “本王知道这很难,但本王相信你,你会护住他的,对吗?” 宋听很害怕。他杀过那么多人,受过那么多伤,数次命悬一线,却是第一次感到那么巨大的不安和恐惧。 他太在乎淮序了,也太知道自己有多渺小,他唯恐自己护不住。 他还是不明白老王爷的意思,既不让他带着淮序跑,又要他护住淮序,王爷是要做什么? “那王府里的其他人怎么办……” “王府其他人……”老王爷的目光越过宋听望向前方,也不知在看什么,眼中隐隐闪着泪光,“是本王对不起他们。” “宋听,你要记住,先要保住自己的命,才能护住淮序,淮序能不能活,全看你了。” 宋听垂下头颅,再次重重地磕了一记响头。 “可我没有做到对王爷的承诺,我还是……”宋听眼圈通红,声音里哽咽得厉害,“还是让你遭受了那么折磨。” 甚至为了报仇,以身犯险,服下了蛊毒。 这是宋听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原谅自己的一点。 “不,你已经做得很好。”楚淮序柔声说。 在等宋听回来的那段时间里,他的确恨极了这个人,就像他刚才对宋听说的那样,这份恨甚至远胜于从前,但此刻,看着眼前的这个人,楚淮序的心里却只剩下了心疼。 那时候这个人手上一点权力都没有,只是被章炳之用蛊毒控制的一枚棋子,楚淮序很难想象他要如何在那短短的几个时辰里,应对突然发生的变故,为他求得一线生机。 他还是很恨宋听的残忍和欺瞒,但更心疼这个人。 他不敢想,当初宋听将长剑对准王府其他人,对准对他照顾有加的老管家时,是何种心情。 这个人并不是真的冷血无情,他会痛、会难过。 那刺向王府中人的一剑剑,同时也狠狠扎在他自己的心口。 “我明白了,所以那个时候,父王才找借口,将府中好些人都赶了出去,其实是为了保住他们的命,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