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影曲》 照影曲嫔御品阶与封号制度 皇后 正一品:长贵妃(二人,一字封号) 从一品:贵妃、淑妃、德妃、贤妃(各一人,独贵妃冠以封号,得享夫人之称) 正二品:妃(五人,一字封号) 从二品:贵嫔(三人,一字封号) 正三品:昭仪、昭容、昭媛、淑仪、淑容、淑媛、修仪、修容、修媛(各一人,无封号) 从三品:贵姬(六人,一字封号) 正四品:丽人、美人、良人(不定,无封号) 从四品:中才人(不定,无封号) 正五品:嫔(不定,一字封号) 从五品:太仪、丽仪、婉仪、保仪、和仪、妃仪(不定,无封号) 正六品:姬(不定,一字封号) 从六品:娙娥、婕妤(不定,无封号) 正七品:贵人(不定,一字封号) 从七品:顺容、顺常、顺成、顺华(不定,无封号) 正八品:侍栉、侍巾(不定,无封号) 从八品:选侍(不定,无封号) 正九品:承衣、充衣(不定,无封号) 从九品:御女(不定,无封号) 第一章 选秀初始 春日里,微风和煦的午后,温暖柔和的日光撒下满地的金粉烁光,仿佛萤火虫在夏夜的梦境之中忽起忽降,伴随着凉风升腾在空中,亦恍惚一声声夏日午后的蝉鸣,一丝一缕,绵延不绝,犹如一场遥不可及的梦,深深沉眠中,忽高忽低,无法触摸丝毫。 我阖着眼,悠然闲坐在合璧宫庭院的贵妃榻上,晒着太阳,正悠然回忆往事,被我视如亲生女儿的内御——沢儿入内,捧着一碗药,时不时抽起鼻子来,呜咽沙哑之声由远至近,甚是委屈地喊道:“姑姑!” 我当即明白过来,知道她又是为了些许微末小事受人责骂,心下不禁失笑起来。 看着她小心翼翼地放下手中的药碗,随即苦涩的气味弥漫鼻尖,白茫茫的雾气缭绕眼前,连带着我眼前的一切都变得如梦似幻起来。 看着这张与我年轻时颇为神似的脸庞,我慈爱而缓缓地笑了起来,闻着苦涩的焦味,细细地问道,语带关切,“你可是又把药熬焦了?挨了蜜姑姑多少骂?” 沢儿红了脸,眼中含泪,嘟嘟囔囔地解释道:“姑姑,我不是存心的,只是一心惦记着姑姑你说的那位肃帝一朝受尽恩宠的婉长贵妃的传奇一生,一时出怔入了迷,这才过了汤药的火候,挨了蜜姑姑的骂。对了,姑姑,你说倘若婉长贵妃依旧在世,当今陛下会不会特别礼待她?”提及婉长贵妃,眼眸随即闪着好奇的光芒,熠熠生辉堪比日光。 我和煦微笑起来,缓缓道:“当今陛下虽是先帝长子,但众人皆知,系庶出,并非嫡出。如今宫人中依旧有传言:若非为着婉长贵妃曾为当今陛下养母,只怕当今陛下并无继承大统的机会。” “先帝对婉长贵妃可谓情深一片。怪乎当今陛下登基后,当即颁布先帝遗诏,将入了瑶华宫、为先帝祈福的玉真娘子重迎入宫,尊为章献帝太后,加礼遇奉养。” “是啊。若非如此机缘,只怕玉真娘子能就此安度余生。”念及往事,不由得悲上心头,揩了揩湿润的眼角,我端起药碗,平复心绪,微微吹一吹,悠悠啜饮一口,只觉入口又苦又涩。 “为着玉真娘子当年前往瑶华宫半路上被劫匪绑走一事,当今陛下将所有受任护送婉长贵妃的羽林军尽数斩首,不留活口。由此可见当今陛下身为玉真娘子养子,当日何等备受呵护,故而这般孝顺玉真娘子。”沢儿的眼神忽而满是光彩,熠熠生辉如同烟花炮竹在漆黑的空中绽放出七彩的光辉,羡慕得紧。 我的眼神暗了暗。 沢儿依旧无所察觉地继续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喃喃不绝道:“不过,我听现在的那几个老宫人说,论起容貌,当今陛下宠爱的婠妃娘娘与昔日的婉长贵妃一般无二,神形皆似。连蜜姑姑亦曾感慨一二次。纵使早早下降的嘉敏公主,亦不如婠妃娘娘那般酷似婉长贵妃,形状相貌如此相似。姑姑,你年幼时曾有幸服侍过婉长贵妃几回,你瞧婠妃娘娘可与婉长贵妃相不相似?” 闻得此言,心绪骤然一停,顿了顿,将剩下的汤药一饮而尽,取帕拭口,看着沢儿在旁收拾了,我微笑而缓缓地说道:“当年,我曾跟在莺月姑姑身后在彤华宫外殿伺候一段时日。后来,又跟着倚华姑姑伺候过婉长贵妃几回,只是时日太久,记不清婉长贵妃的模样了,只记得婉长贵妃懋婉清昀,纵使接连诞子,容颜依旧无改,风采夺目。想来若倚华、莺月二位姑姑尚在人世,只怕能认出来。” 沢儿眨眨眼睛,天真单纯地说道:“当日,为着给被绑走的婉长贵妃尽忠,婉长贵妃身边的亲信如倚华姑姑一流,皆被当今陛下赐死。若非姑姑早早调离婉长贵妃身边,又常年不见婉长贵妃,只怕姑姑亦会给婉长贵妃殉葬。” 我点点头,笑了笑,继续道:“彼时,婉长贵妃将年幼的我常年安插在御殿之中,正为探听消息。孰料竟救了我一命——这倒是婉长贵妃高瞻远瞩之处。” 想了想,对上她尤为红肿的眼眸,仔细瞧了瞧,我安慰似地缓缓道:“沢儿,既然你有此一问,我便把我之前与婉长贵妃的故事告诉你,叫你明白这御殿之内,人人皆会有失误之处——纵使当日的婉长贵妃,亦无例外。若时刻将她人的一言一行放在心上,只怕你力不能及,心思还不够用。然则此类事宜乃前朝旧事,听完之后,你心里有数便好,切勿对她人多言。你可一定得牢记于心。” “姑姑,我答应你,一定不会告诉别人。”沢儿听闻,来了兴致,坐在我身旁,眼中闪出一道奇异的光芒。 “婉长贵妃论及出身,可谓低微,不过民间选拔而中。然则她美貌出众、才识高超、品德过人,通过自荐,这才与自己的亲姐姐一同被送选入宫。”说着,我转身落座暖阁内,持起红泥小火炉上白雾弥漫的滚水,沏上一壶祁门,趁着茶水滚烫,茶香扑鼻,白雾缭绕而难以入口之际,缓缓道:“那时我还年幼,初入宫服侍新晋嫔御,后来服侍莺月姑姑,才有机会了解婉长贵妃的过往。彼时,她年老糊涂了,时常自言自语。那些话教我私底下听到,我才了解事情的全貌。” 正说着,我嗓中干涩,不禁咳嗽起来,啜饮一口滚烫的祁门茶,润润嗓子,这才沙哑着继续说道:“依着莺月姑姑回忆婉长贵妃每日一记的手札,故事是这样发生的。” ————————————————————————————————— 我入棣萱台那日,恰系麟德二年八月初一,云淡风轻。澄澈清晰的天际之下,浮云之间,翻腾着一对凤凰朝日,金光四射,恰似鸾凤和鸣,可谓极好的日子,良辰吉日。 彼时,日色光亮,明灿鲜芳,暖意如春,包括我在内的五十名粉黛淑女自天守城外宫伊侍殿提携着裙摆,顺抄手游廊漫步东行,婀娜至朱漆描金云鹏精卫上玄宫门前,翩然跨槛入内。经教引嬷嬷引领,众人迈莲步飘踱宫道,提携轻纱宫裙,轻盈纷叠入棣萱台内方止步。衣裙皆系御造,云飘雾绕,象征淑女无论入选与否,已为御殿中人。 台内,秋意渐浓,凉风丝丝,飒爽丽姿,令人格外幽舒。 “请诸位淑女在此等候传召。”此时教引嬷嬷已离去,一年轻内侍戍立朱漆镂龙凤呈祥榉木槅扇门旁,看似年近二十,身量消弱如枯枝瘦小,深青宫服随风摇荡,声音轻灵而空幻,飘入耳中,如梦似境,云虚雾淡中尽显悬空临位,极不踏实。 本朝特例:宫内奴仆统一称宫人,以内御、内侍代称。宫女、内侍乃前代称呼。开国高祖登基后,于御殿典制上亦沿用前代旧制。 改称呼一事乃怀帝朝一因满腹诗书而得选入宫的许氏才女所为。 许氏甫入宫,便册正五品慧嫔,赐居章华宫,破例入主珠镜殿,加椒房恩宠——以花椒涂抹正殿宫墙,弥漫出一股椒香暖意,更接连七日侍寝。后历迁正四品丽人、从三品慧贵姬、从二品慧贵嫔、从一品贤妃,宠耀锦簇,闻声于前朝御殿,连对宫人的称呼亦随兰心,改为内侍、内御。待怀帝崩,贤妃许氏因悲成疾,对宫人劝解置若罔闻,至死不进水米,七日后含笑仙逝。愍帝感叹许氏花信年华的才识贞洁,追谥正一品“献和惠长贵妃”,与怀帝合葬绖陵。内侍、内御之称亦延用至今。 棣萱台内,我坦然打量该内侍,目光细细而好奇,含探寻之意,孰料他始终低头,难见神态,只得做罢。 与我一母同胞的亲姊袅舞,则在旁只一味垂首,绞着白缎帕,缠绕指柔,面容忐忑,长长睫毛遮掩住眼眸,教人难看出繁复心绪。其余淑女大气亦不敢出,只规矩端立,面肃容正,唯恐被人耻笑。 见该内侍出阁,我任由脚下轻盈的步履轻叩于地,漫步无声。轻松行至窗边,‘嘎吱’一声,推开朱漆镂百花齐放榉木窗,悠哉游哉探出头四处观望,打量起这座世间至上华贵的宫殿,全然不顾旁侧众人惊异目光,任由她们互相窃窃私语、传出琐碎细语,如鸟鸣啾啾、雀声唧唧。 甫闻得动静,袅舞登时抬起头来,见我如此大胆,颇为吃惊,花容失色,环顾四下,赶紧上来,拉过我手,以目光示意我安分守己。我安然一笑,视若无睹,不甚在意地挣脱开来。袅舞没法,只得无奈叹一口气,似一根秋日的鸿雁飞羽,晃悠悠自天际落下,任由我张扬。 顺着视线探头,外头躺着一片平和大湖,习风清波,飘渺仿若瑶池仙品,莲荷出水,云雾漫生,柔绵温蕴,伊人成双,鸳鸯戏水,白鹭飞鸣。举目望去,似古朴铜镜自天际降下,碧波翠影中映射出‘金银琉璃瓦,玛瑙水晶砖’的华美景象。 东端一道九孔桥远远延伸而去,尽头一扇宫门,辉煌明亮似金漆黄油,映射日光万丈辉煌,乃印昭宫西门,名唤月华——亦属内宫大门。印昭宫东门唤日华,唯君王大婚时,嫡后可入,余时紧闭。 月华门朱漆描金,上头勾一幅巨大的鸳鸯戏水漾龙腾图案,绘祥云如雾千里变幻之象,将华台、朱亭、丽楼、宏堂隔绝在内——唯有来日众淑女入选嫔御后方可跨入。 湖后飞檐轻纱朱廊极为细长,似一条云霞丝带飘然纤柔,正系千步廊。此廊因内御千步方可踏尽而得名,西尽头矗立六座明瓦庑殿群,名唤六尚二十四司,掌宫掖之政。每岁择选女官、女史,御殿六尚主之。 第二章 入住枎榕 地处六尚二十四司东北方位的御殿朱漆红墙廊腰缦回、檐梁高啄,金堆玉砌之下,明丽辉煌不可方物,尽显恢宏庞大之态,逼近富贵冲霄之势。睁眼遥望面前琥亭、玳台、玉轩、金阁,碧彩绘凰绕心绪,幻璧赤凤迷双眼。 眼见如此,我微微蹙眉,绞着素白绫帕,一双手不禁颤动如筛抖,思绪抖擞落嗦,飞至二十五日前的伊仕殿。 伊侍殿乃天守城外宫至高殿,但非主殿。彼时,伊侍殿内,内侍拿着尺子量淑女的手、臂、腰、腿、脚,再令诸人灵活四肢。凡尺寸不合、四肢不搭、风度仪态不佳者,一律剔去,毫不留情。 秀女择选三岁一举,户部主之,于分宫柘梨台内举行,自二十六州秀女中择五十名聪慧淑女,充实御殿或赐婚诸王、皇子——归根结底只为繁衍子息。然是年新帝登基,御殿空荡,兼二次月象异变,故大典即刻举行。 随后,各方面皆佳的五十淑女汇集至外宫主殿——慧容殿受训。慧容殿虽无伊侍殿高挺,然则细美精丽、栋梁勾彩非常。 闻得殿外梧桐树叶互相摩挲的‘唦唦’声,清晰入耳,无休无止,无止无尽,淅淅沥沥似天色泣泪,令殿内氛围窒息紧张。 教引姑姑立于众人面前,绷着拉紧面容,似一张绷得紧紧的雪色绣棚,针线一穿,便发出‘噗嗤’一声,格外醒耳,难瞧喜怒而严肃郑重,福身行礼,高声庄严道,语气恭敬自恃,“奴婢黄檀,参见诸位主子。近几日,诸位主子的膳食起居皆由奴婢负责。若有丝毫错漏,可遣贴身内御前来报知。诸位能入得外宫正殿,已是人中龙凤。若无差错,登位嫔御指日可待。教引嬷嬷已安排妥当,只等诸位歇息一夜,明日便可传授宫廷礼仪。” 我心下暗服:不愧系御殿中人,三言两语道全大小事例。 人群当即躁动,舒懈欢欣之气遽然弥漫殿内。我心底亦淌出喜悦,心跳逐时澎湃,迷醉恍惚间,嘴角扬起一抹雀跃,似暖风拂面微波荡,春柳盈丰显昭阳。 待黄檀轻咳一声,宛如吹来一阵肃穆冷风,众人方微微压抑着欢喜兴奋的心绪行礼,“谨遵姑姑教诲!” “住所与内御已安排妥当,请淑女随奴婢前往。”言论间,黄檀端然领众人往朱漆描金浮云天地隔扇门走去。 新帝有命:所有秀女无论出身贵贱,不得带任一婢女。 方出门槛,一年轻内侍早已恭候多时,身躯消瘦似一趿拉红绸挂于枝头随风摇摆,喜庆无力,面容仿佛弥勒佛,天生一张哈哈笑脸,对黄檀恭敬行礼,领了队列顺石子甬路往外走去,口中絮絮,“奴才侯宇,请诸位淑女随奴才前往居所。” 不过前行几步,心头蓦然生出蹊跷古怪,我偶然回首,正瞧见黄檀于后头目送众人远去,目光幽深莫测、黯暝玄壑,却只徘徊在我身旁的几位淑女身上······ 一时不解,眼见着目光逡巡至我身上,忙回了头,故作不知,继续前行,暂且压下心头疑惑不提,我只闻得前头娓娓介绍道:“咱们外宫只十殿,五人共居一殿,分居四侧殿并中侧殿。” 日头光灿如流金撒地,凡尘满目皆芒辉光曜,七彩绫罗长裙流利地拂过平整白洁的大理石方砖甬路,引出‘嗦嗦’的声响,飞扬出无数人对来日恩宠的希冀与憧憬。 众人缓缓而来,面前掠过一扇扇坦然开敞的朱漆兽头仪门。一路瞧来,门上皆嵌九纵八列的鎏金黄铜浮沤钉,日光下闪着金黄灿色,光亮明洁,黄铜兽头威猛雄霸,衬得衔口青铜环似乾坤大圈,古意昂然。殿名以正楷赤金大字嵌于朱漆前檐陡匾上,漆色新亮,红润圆满,可见系吾等入宫前新上的漆。 走了几步路,入栎桦殿前,袅舞深看我一眼。待我报之安然一笑,她方安心携裙入朱漆狻猊殿门。 继续前行三射之地,入了朱漆嘲风仪门,便是枎榕殿,殿内格局与其它九殿相差无几。 其余三位挨个入住后,顺‘土’字形甬路右拐至东内侧里屋,侯宇自朱漆雕莲年有余桃花窗纸槅扇门前止步,对我颔首淡笑,“林主子,这儿是您的住所。”笑意不卑不亢,并无增减分毫。 “有劳内侍领路。”我依礼含笑致谢,面上恭谨客气。 “哪里,哪里,林主子客气了。”侯宇微微鞠躬,语气恭敬,转身领着另一淑女入住隔壁。 ‘嘎吱’一声推开门,方一迈入门槛,恍然察觉森森阴影之内有一内御静静垂首,侍立门旁,倒唬了我一跳。 缓下心绪,我深刻打量此女几眼:淡红色内御服松垮,体形瘦小,弱不禁风,似轻软鸿毛,细纤微毫,头梳奉圣髻,左右各六支,髻后亦如此,共六支银簪,只雕祥云纹,于窗外透入的浮光日彩下闪出一波旧陈银光,等候训示。 宫廷规矩:内御只可梳奉圣髻,戴六对祥云银簪,以示六六大顺。 “奴婢莺月,参见主子。”莺月恭敬行礼,浑身微抖,看似胆怯万分,约莫只小我三、四岁,稚气未脱。 门外传来侯宇不紧不慢的声腔,“素主子,这儿是您的住所。”声腔音调并无不同。 “有劳内侍。”这位素淑女声喉婉转动听,隔着门板听来,似冬雪鸣翠,清波出岸。 我适才稍留意,面容微带熟悉亲近,当真仙姝一般人物。 “哪里,哪里,素主子客气了。”笑语不卑不亢,并无增减分毫。 言毕,脚步声渐行渐远。 论及自身,我只仔细打量着面前人,盯得她浑身僵直,飞觑一眼,低头蚊声道:“主子,奴婢扶您坐下吧?”声调颤抖,脑袋只不敢抬起,显见新入宫,胆小怯怯。 眼下她虽一介小小内御,但若不及早制服,只怕来日欺压我之上,便为时已晚。此刻不立威,更待何时? 我面上冷冷淡淡地‘嗯’一声,由她搀扶着入了屋。 屋内,四只朱漆描芙蓉三色木凳样式寻常但小巧舒适,圈绕一张朱漆描池岸临水圆木桌,圆润光洁,木质古朴;桌上摆了一只茶叶罐并四茶盏;罐旁一把茶壶正徐徐冒出白雾,云蒸雾绕。 方落座,莺月即抓一小把茶叶泡上,约莫待七分热方上盖递来,低眉顺眼地恭敬道:“主子请用。” 我随即敛袖,接过茶盏。 她退后几步,垂首侍立一侧。 轻轻掀盖,悠悠浮沫,缓缓啜饮,淡淡合盖放下后,我静|坐着,冷眼瞧了她足足半柱香功夫。 身处伊侍殿时,便有人将各淑女品行暗中摸得透彻,精细如喜好亦清楚明了。此番莺月所冲,正是我素日喜爱的祁门茶。 悠悠啜饮一口,放下茶盏,我左右环顾,细细打量四下:当前居所一分为二,鲜明而整洁。里头乃次间,充为寝屋,供梳妆安眠之用;现下所处系外间,用以日常歇息、待客。明、次二间以陈旧珍珠帘相隔,珠色新亮而洁净无垢。 缓下心思,定下心绪,沉下心境,我肃着脸对莺月道,语气寒冷如九天霜冻,弥漫威仪,“如今咱们互为主仆,我自不会亏待你。但你若有二心,可别怪我不讲情面。”一壁死盯着她的眼眸,一壁捏起茶盖,语调缓慢而生冷刻骨,似冬日刺骨的临风,微不作声,却足以吹入人的骨髓。 言毕,我即刻松手,茶盖掉落,碰撞之下,‘叮咚’之声清脆醒目,听来格外尖锐。 “奴婢一定誓死效忠主子。”莺月惊得遍体一番震抖,忙收敛正容,下跪伏首,缩成一团,胆怯至极。 几日后,我只觉莺月活泼单纯,一心只安分伺候。虽干活时手笨脚拙,时常受伤,常需我费心帮忙包扎,亦可信赖,倒生出几分姐妹情愫。 余下时日,我只与同殿其她淑女听教引嬷嬷讲解宫廷礼仪,练习嫔御起、坐、站、立、衣、食、住、行等各种规矩礼节,繁复郑重,不胜枚举。 记得入住翌日,曜头温暖、微风和煦,枎榕殿庭院内深深飞进几缕难得的春光柔意。枎榕殿内五淑女一排而站,听候教引嬷嬷指点训示。 “参见众位主子,奴婢名唤云容,这几日负责教授诸位礼节规矩。”教引嬷嬷福身含笑,和蔼和气,身材丰淳,然则语气尤为凛人,“五位主子皆重重选拔而来,若因言行举止而不受陛下待见,非但面子上过不去,更有可能被打入冷宫。奴婢纵然管教无方,不过扣数月的俸禄罢了。因此,这段时日还望众位主子尽心听教。” 云容纵然言简意赅,我心下亦明了当今皇帝不喜嫔御言行不当。 吾等当即一肃,一齐行礼,“谨遵嬷嬷教诲。” 云容依次漫步,瞧来皆无恙,独独到我面前时,微微变色几许,眼神微带诧异与惊慌。 若论容颜姿貌,枎榕殿众人固然不逊色,但在我看来,独素欢如容颜格外姣好如百花嫩蕊,分外潋清,可谓以兰为骨,以冰为神,以雪为肤,以玉为体。风影袭裾,萧曼外逼,啼露眠待,秋雁回空,秋江停波,尽显含章贞澈、清姿之貌,倒配得上‘欢如垂柳花,花飞向春时’一句。 礼节之道,众人一点即通,每日只花两个时辰即可。闲暇时,众人皆明里暗里央求云容透露皇帝些微好恶,以免来日承宠时因无知而触怒龙颜。 第三章 山茶玉佩 几日下来,纵使云容竭力闭口不谈,众人亦了然御殿之内当前形式: 皇帝去岁方过舞象之年,现下只一儿一女。登基翌日,太尉姚博伟嫡长女——姚曦景入主中宫,眼下已怀有龙胎一月。据传,姚太尉颇良善,曾出高价将卖身葬母之人买下作奴仆。 姚氏入主中宫后,并未居宁寿宫紫极殿的帝太后紧随颁下懿旨,择选十二位名门闺秀充盈御殿。 黄黛樱、魏璎、紫珏妩、侯清娥、殷羽云、权芷娘、窦绿珠、艾安娴、叶棠华、姜阑珊、陆飞晖、冷延绵,如今位居从二品的珩贵嫔、琽贵嫔、瑛贵嫔,正三品的昭媛、淑仪、淑媛、修仪,从三品的温贵姬,正四品的丽人、美人、良人,以及从四品的中才人。 不知为何,教授礼仪期间,我始终觉得云容看我的眼中含了深深刻意。 如此半月后,黄檀遣内御前来通报选秀时日。 是日清晨,和风吹进半开的桃花窗,分外清凉,连盥洗用的桃露水亦少了几分热意燥气,夹带出秋日的凉意,清神而抖擞。零散的细丝沿着鬓角垂下又拂上面颊,带来酥酥|痒痒的麻感,忍不住抓挠。 褪下寝衣,由莺月伺候着换上一件芽黄连缀银丝轻纱淑女装,我落座梳妆台前,长发直立,垂挂后背,似一件披风,扬起长长风毛,轻盈婀娜舞半腰。莺月手持琢三醉芙蓉镶银牛角梳,替我细细梳理着乌发。 此时,一把清凌凌女声自门外响起,脆耳鸣铃,“林淑女——” 闻言,莺月诧异停手,我亦转头疑惑望去。 一内御小步跨过门槛,掀开珠帘,轻声踱来行福身礼,低头恭敬道:“启禀林淑女,黄檀姑姑有命,所有淑女即刻前往慧容殿,有要事相告。”她的声腔清脆绵长,看似只比莺月大一点,却颇稳重。 几日前,同殿有一名淑女因作风不当被贬为宫人。换言之,吾等四人皆过关。 “好,我更衣后便去。”我含笑应道,笑容微妙。 莺月小心而仔细地为我绾好淑女唯一可梳的灵蛇髻——虽非正统,亦轻巧别致,寓意分明有别。待塞上一把红珊瑚雕合欢珠花,漫出一点银波红浪,如烟霞赤色,一把细碎米珠钉螺针簪扇形姿态埋没髻间,闪出一道白泽黎光,臂间挽一条水绿连缀银丝柳叶轻纱披帛,仿若春日绿水一道出涧,我方扶了莺月的手漫步而去。 慧容殿地处外宫中央,路虽不长,亦需半柱香左右可至。 提着裙摆的手上传来轻丝而柔软的冰冷缀银丝触感,只觉清风吹拂之下,格外舒心安逸。 扶着莺月的手静静走着,须臾便遥遥可见前头‘慧荣殿’三个赤金大字高高悬挂,分外醒目。 我双手提裙一迈入,黑压压一片青丝秀姝,斑斓五彩,绸绢绫罗,却个个安静如哑,只怕银针落地亦可清晰入耳。 慢悠悠扫视一眼,只见袅舞早已伫立殿内角落,默不吭声,身着一袭鸭卵青轻纱淑女装,淡妆朴素,臂间一条月牙白披帛,愈加衬出她气质高洁华姿、淡雅脱俗,非常人可比。 “姐姐来得好早。”提着裙摆轻悠漫步至她身侧,我亲密执过她手,摸到鸭卵青色的轻纱下,掌心生出几滴紧张的冷汗,黏腻湿润,洇湿了纱缎,带来微微的冰凉之感。 “不过比你早来一时半刻。倒是梳妆打扮,费了不少心思。”袅舞淡淡一笑,眉如秋娘庄度。 “受教礼节之时,你端敬之名早已传遍外宫,何须如此紧张?想必来日选秀之时,陛下定对你难以忘怀。”我抿嘴一笑,自信而轻声道。 手臂一挥,‘哗’的一声,宽大的轻纱宽袖飞扬而起,似一只谨慎的蝴蝶振翅而飞,轻盈灵活,袅舞闻言,急忙竖指唇前,‘嘘’一声,左右查探一番,见无人注视,方松一口气,压低嗓子,对我郑重其事道:“如今咱们处地严殊,哪怕少言寡语,亦不可叫人捉住把柄。若叫有心人听见,定显得咱们鲁莽自大,祸及自身。”语气分外紧张。 心下虽知此刻不会有淑女顾及二人,一切皆因袅舞过分小心,到底系好意,我温顺受教,眉眼依旧不以为意,“你向来小心谨慎、周全细腻。”言毕,吾等二人微笑静默,不动声色地仔细打量起四周来。 纵已位处淑女,即将被册嫔御,终究铁板未钉,身份地位不及有资历的教引姑姑,是而在场众人各个皆安分守己,唯恐被人挑出刺来,叫外宫姑姑知道了撂牌子。 我一壁打量,心下一壁思索着: 去岁,皇帝于四郊新建地坛、日坛、月坛,将天坛由敬万神改为只敬天神,令整个京都被放置于一幅八卦图之中——南侧为天属干卦,北侧为地属坤卦,东侧为日属离卦,西侧为月属坎卦。继而严革贪赃枉法,勘查皇庄和勋戚庄园,还地于民,鼓励耕织,重新整顿赋役,赈济灾荒,减轻租银,体恤民情,治理水灾,汰除军校匠役十万余人;整顿军队团营,守兵东南,征剿东项倭寇,清除外患,整顿边防,惹来万民爱戴,众人拍手敬仰。 我心下不由得好奇:该是何等一位男子,会有如此的魄力与贤明? 思绪倏尔转回那炎热的六月:秀女大典举行前,先由户部奏报。皇帝允准后,立即行文二十六州衙门,由二十六州各级官员逐层将适龄女子花名册呈报上来,至二十六州衙门汇总。最后户部上报,皇帝决定选阅日期。纵有因病、残、陋而不能入选者,亦须逐层具报、申明理由,由各级官员咨行户部,待户部奏明,获允准后方可免应选义务,自行婚嫁。 各州秀女以骡车送至京都。马车遥遥、颠沛一路,叫人难耐其苦。 因众多秀女家世不一,官宦人家尚有车辆,而兵丁之家只能雇车乘坐,故经中宫谏言,皇帝听允:“引看女子,无论大小官员、兵丁女子,皆以户部库银一两作赏银,为雇车之需。” 秀女抵达京都后,于入宫应选前日,乘骡车入外宫,并由内侍以极挑剔的目光,审视着每位秀女,观其容貌,听其嗓音,发、耳、额、眉、目、鼻、口、颔、肩、背、腿、脚,凡一处不顺眼耳,当即发送回家。 再论撂牌,若研习礼仪之时举止不当,教引姑姑可将其撂牌,此为首道撂牌。次道便系选秀之时,未被皇帝选中者,则撂牌。御殿中,除被抄家罪臣女眷、自愿入宫者,只余撂牌之女充作内御。若以内御之身得幸受宠,必经从九品‘御女’位方得晋升。来日晋封虽无限定,到底失了底气。毅帝朝虽有内御宠冠御殿,亦不过惨淡收场。 忽而叮咚一声,玉石类配饰掉落在地,于寂静无声的正殿之内,清晰回响,醒耳入脑。 何人竟如此莽撞?我微微蹙眉,甚是惊讶。 与袅舞对视一眼,循声望去,目光尽头系一身着玉色轻纱装的淑女:玉容淡扫嫦娥眉,舒徐绵渺,如微凉月色,颇具美态,身量高挑而纤细,窈窕似柳枝飞燕,亦有端庄之貌,雅姿清容,人中浅坦。 此刻,她低头不语,脸色万分紫涨,双手揪着宽大的玉色衣袖,举止涩缩躲隐,不敢轻举妄动。目光所及,此女脚边躺着一枚白玉佩,似一捧春雪流出溪涧,缓入心田。 “清歌,咱们千万别趟这浑水,若被教引姑姑知晓,只怕——”袅舞瞥我一眼,见我神色微动,忙握住手,小声叮咛道。 低眉思忖片刻,对袅舞盈然一笑,我不顾阻拦,挣脱开来,慭慭然携起芽黄色连缀银丝轻纱裙走去,施施然伏身捡起玉佩,触手颇温润,盈盈然呈到她面前,轻轻然微微一笑,“姐姐,你的玉佩掉了。” 手中玉佩雕以山茶样,白玉润腻,映射着自窗棂外投入的皎皎日光,哗哗流出银丝细线,分外晶雪泛波,做工巧致,若非富贵人家所有,亦出自尊华之族。 此女惊慌之下,原本早早低头、埋首胸前,此刻闻言,径直抬头,惊讶地瞅我一眼,随即怯怯低下长睫,颤颤伸手,小心接过,语气轻噫怯涩,听来分外娇羞,“多,多谢姐姐。”默默收下后,便挂在腰侧,双手微颤地拉着碧绿色银线绣山茶披帛轻绞,似一条纠结的线团,万般纠缠,面容胆怯。 我看着她唇形变化方明白些许意思。 “此物看似非同寻常,不知姐姐自何处得来?”我停驻不动,笑吟吟好奇道,欲打破僵局。 “玉佩乃入宫前,我娘亲赠。”她蚊噫道,如藕丝绵连,声线粘粘如春日黄莺,连带着玉色轻纱裙亦分外羞涩可人。 须臾,她想起什么似的,自腰间银线蜀绣山茶花淡蓝色荷包中取出随身的一枚小小璎珞,绯红着脸,埋首递上,细声道:“若姐姐不嫌弃,这枚璎珞便算是我赠予姐姐的谢礼,还望姐姐笑纳。”声喉依旧细小如溪涧流水,潺潺涓涓,惹来不尽春光惬意。 “怎会,姐姐好意,妹妹怎敢不收。” 微微一愣,我随即微笑,大方接下,凝神细瞧:璎珞银白,双璧照水之景下浮现曲折山茶影态,凝云之象中汇集幽然山茶之气,亦有‘松下轻烟晓日碧,竹边微雪佳月青’之幻华意境——此女必定出身不凡,家世显赫。 第四章 结识二女 此次,此女终于抬头,惊奇地上下打量着我,颇有探寻稀罕之意。我亦看清她面容:矜持娴雅如幽玉碧竹,肤色白皙胜凝脂雪霜,清新脱俗如一朵雪色山茶开放在冰天雪地之中,尽显幽怜之色。 “不知姐姐如何称呼,妹妹小字名唤清歌。”我微笑道,语调柔柔。 “我唤钱敛敏,及笄年华。”她娇羞涩涩,语调温柔如月下溪流,幽远清辉。 见此性情,我愈加欢喜,含笑道:“如此说来我要唤一声姐姐了。” 就在吾等二人互相打量之时,袅舞放心不过,携裙走来,嘴角一缕笑意如同春风拂面。一时间,偶然闻得此言,对敛敏笑吟吟道:“当真凑巧。我小名唤袅舞,与清歌一母同胞。” 敛敏意外惊喜,随即含笑道:“有亲姐妹真好。”眼神黯淡几分,语气七分感叹而微带三分欷歔。 我不以为意,粲然含笑道:“纵无血缘,大家一同服侍陛下,亦互为姐妹。”转头问袅舞道:“姐姐,你说是也不是?” 袅舞泯然点头笑道:“正是。” ······ 漫漫言语间,愈加投机。欢声笑语下,敛敏两靥各露一小小酒窝,显出三分娇俏动人。 瞧着黄檀未至,一旁的诸女闷郁之下,三三两两闲聊起来,殿内眨眼便有了人气。 “此物系我娘亲在我入宫前交与我的,若三位姐姐不嫌弃,便请收下吧。”一句爽朗纯真的话语忽而从旁流入。 循声转头,只见身旁淑女肤若凝脂,正手持三只荷包,笑颜似开在群花百蕊中,面色胜过润红的秋海棠,眼如蚕卧赛春燕,眸似墨珠,带着点点璀璨星光,晶润漆亮,犹如瑰光流彻、乌墨亮泽,着一袭妃色轻纱淑女装,愈加衬得人丰满圆润,似一颗深红色的石榴籽。 我再定睛一瞧,三只荷包皆绣工高超:一只梨花成堆,清润丰洁,白中透雪,雪中含素;一只芙蓉秋风,风漫花芳,爽怡人心;另一只山茶明绽,清妙脱俗,华姿贵妍。 所用丝线皆上等七彩,光泽鲜艳明润,配色考究自然,绣工精湛灵活,宛如薛妃再世,小巧之余不缺精致,细妙之下不失华丽。 “哟,如斯荷包亦敢取出赠人啊!”身旁的一位淑女眼见如此,忽而出声,丽姿夹带轻蔑之色,乜一眼便飘然转头,嘴角一抹嘲笑。 闻言,送荷包的淑女一下涨红了脸,收回了手,尴尬低头。 我心中甚是鄙夷如此尖酸刻薄之人,不悦而嫌恶地觑一眼身旁,却不觉诧惊此女容貌:肌肤雪堆,指若水葱,蔻丹红唇,秋波紫叶,微转生姿;一袭紫菊缀金丝轻绡衣裙,纷飞翩然若白鹤御风而行;一条深紫色连缀金丝绡披帛,魅姿飘逸,似晨霜凌风,秋菊落雨,身姿凌波滟艳,幽艳非凡,堪与素欢如相较,各有春秋——可惜生着一副刻薄模样,当真叫人惋惜。 与袅舞、敛敏心有灵犀一般,互望一眼,我含笑接过。 吾等三人不约而同,当即挂在腰侧,道谢一声,“多谢姐姐一番好意。”面容盈笑,再不顾人。 一旁的刻薄女见无人搭理她,当即蛾眉蹙起,眼角不忿,仿佛白鹤含怒,振翅欲飞。 “不知三位姐姐唤何名?”送荷包的淑女收起失落的眼眸,笑意满怀,眼眸如黑琥珀珠,极为温润传神,纤秾挺秀,婉娈开扬,愈加显得妃色衣裙色泽鲜艳,明快活泼,“妹妹名唤申婺藕,年十三。” “林清歌。”我大方应道。 “我唤林袅舞,如此说来,你该唤我姐姐。”袅舞温和道,嫣然一笑。 “我名唤钱敛敏。”敛敏的声音仍旧细柔如纱,嘴角一缕天然浅笑。 ······ 刻薄女见被吾等冷落,面色羞恼,涨如火烧,气呼呼‘哼’一声,奋力甩袖,莲步离去,似一朵开在金砖之上的紫菊,幽香扑鼻,令人沉醉,深紫色连缀金丝绡披帛拖曳在地,似两道幽魅紫霞,穿云破月,望之高不可攀。 固然她美貌出众,我却素来轻蔑品格如此类流,见此情状,不禁微扬嘴角,眼角余光瞟着她离去,口中与婺藕、敛敏絮叨家常。 此时,恰有内御上来奉茶、送各色精致糕点,众人逐渐松懈开来,三三两两攀谈,不再拘谨。 闲谈了约一柱香后,一风度娇丽而端庄玫雅的淑女漫步走来。我仔细留神了一番:刻薄女则孤家寡人般,落座如意吉祥椅,面色忿忿,却依旧显出魅丽幽妩的体态来,堪称国色。 “妹妹朱丹雾见过四位姐姐。不知四位姐姐系何名讳?”朱氏施施然行礼,凤眼温柔,流而不动,着一袭玫红轻纱淑女装,愈加显出身姿飘摇平和。 吾等四人忙起身回礼。 “适才墨淑女言语多有冒犯,妹妹代墨淑女向四位姐姐赔罪,还望四位姐姐见谅。”朱氏温温然躬身行礼,神色可亲恬柔。 “墨淑女?”狐疑一番,念及之前流传在淑女中的流言,我甚是惊奇地问道:“可是靖端大长公主外孙女、咸和郡主与梁国公之女、当今圣上与中宫的表妹,淑慧县主墨煦华?” “正是。”她泯然一笑,“墨姐姐一向自负美貌,还望四位姐姐大度。”眼风往墨氏身上轻轻然飘了飘,眼中不以为意。 “哪里。入京途中,妹妹早早听闻淑慧县主姿容幽魅堪称国色,乃京中第一美人,容貌与中宫相较无差,各有千秋,今日一见,果不虚传。”言毕,再一望墨氏,虽眉眼刻薄尖酸,然则端坐模样果如云间紫鹤,拂人眼昭,撩人眸皓,且出身尊贵毫不逊色中宫,我心下惴惴思忖道:来日定为劲敌。 “淑慧县主所言非虚,荷包确实寒掺。”婺藕惭愧低头,神色落寞地抚摸着腰间的荷包。 “此言当真过谦了。这荷包一看便知费了不少功夫。更何况这绣工——”朱氏挽着淡红色披帛,携裙盈盈上前,含笑托起荷包,纤细洁白的纤指轻轻滑过,赞叹道:“如此精湛的苏绣针法,着实令人叹为观止,仿若真品。”说着,取下自己腰间的银线绣折枝堆花束淡色荷包,上头以银丝绣满玫瑰,艳朱丹赤,凑来轻盈笑道:“申姐姐且来瞧我这个荷包,如何及得上姐姐你的。” 两相比较下,敛敏啧啧赞叹,嘴角含笑道:“申淑女的荷包华丽富贵;朱淑女的荷包鲜妍娇蕊,可谓各有千秋。” ······ 言论间,黄檀自殿外缓缓而入。 诸女一见,忙敛衣噤声,与众人一同恭敬行礼道:“参见黄檀姑姑。” 黄檀轻咳一声,肃重行礼,语调平淡无奇,面上一丝不苟,“奴婢来迟,还望诸位淑女见谅。启禀诸位淑女,圣旨已然颁下:八月初一便是陛下选秀之日。” 人群瞬间躁动,语气欣喜若狂,溢满期藉与兴热,毫无察知黄檀早已隐然离去。 “太好了,八月初一便可见到陛下。” “届时便可封嫔御、尽享荣华了!” ······ 低眉不过片刻,瞥一眼欢喜的婺藕等,我径直携袅舞出殿,淡淡道:“咱们回去吧。”眉间不失落寞。 袅舞面色微微沉重,点点头,任我拉她出殿,步履悄无声息。 一出殿,择了旁侧细碎的白石子小道,石子坚硬且似羊肠般纤细蜒长,缓缓步行,且思且量,衣裙簌簌,步伐分外沉重。七彩蜀绣芙蓉锦软鞋踩在石子上头‘唦啦’作响,仿佛日光也被踩碎,化为一颗颗石子闪着金芒,漫生出黄白该有的寒意,而非原初温暖的和煦。 莺月、梨露二人紧随其后。 闻得选秀时日的刹那,我心底并非完全无动于衷,不过苦于无得宠方法罢了。若无法得宠,我宁可从未入宫,嫁与民间一户好人家,从此平安淡泊,亦胜过凄凉悲愁、老死御殿。然则黄檀此番怎会迟来?她入宫多年,自然明白守时之理。 我心下不禁踌躇,细细思忖起来。 静默良久,伴随着微风煦煦,呼呼咻咻,忽地听闻袅舞侧头悄声问道,语气不忍而沉重,清晰入耳,“清歌,你可在担忧?” 我微微侧首,强作淡笑,“姐姐,咱们马车遥遥,颠沛一路入宫,所为不过得宠二字罢了。” 我确实心下担忧:前有地位尊荣如淑慧县主之流,后有出身富贵之家的钱氏之类,如吾等姊妹这般,着实无万分把握。 袅舞忽地驻足叹气,一声漫漫悠长,融入风中,分外寥落,直对我苦笑,“你所言不假。到底君心难测,以你我资质若能入选固好,我只怕一不留神——”言止于此,目光转向旁侧,只觉微风轻轻吹拂下,竹影摇摆,发出嗦嗦的声响,只虚叹一声,吐不尽春笋哀愁,散不尽秋实结果,鸭卵青的轻纱宽袖亦随之浮出一层层秋思寂寥之色、秋愁不忍之心。 明晃晃的日头照在袅舞无暇的面容之上,折射在淡淡鸭卵青的衣裳上,足足有半张脸折显出阴黯落寞之意、郁郁寡欢之色。 清风徐徐,微微乎乎,鬓角垂下的发缕迎风颤抖,清晰之声传入耳中分外凉薄,似在苦叹来日吾等二人的下场,幽幽静静,冷宫戚寒,数不尽纷飞茫尘覆盖思绪,尘埃落定便是心气伏镇。 “你向来心思消沉。”我淡笑安慰,然则底气终究颇为不足,连日头光辉落入眼帘,亦黯淡半分、失色三成,衬得远处高高在上的琉璃瓦上反射的光芒固然耀眼,亦尤为深暗,对袅舞所言心下亦有几分认同与忧虑,语气微微失落道:“来日如何尚且未知,何必眼下便唉声叹气。纵使日后咱们二人中只一人入选,亦可互相提携彼此。姐姐,若非你忘了入宫前咱们所立的誓言?” 第五章 棣萱台内 当日,朱瓦宫墙之外,披星戴月之林,一路颠簸的狭小马车之中,吾等二人曾早早立下誓言:御殿险境刀光,吾等姐妹二人定要互帮互助,相互扶持。 “我何曾有一日忘却。”袅舞凄凉一笑,眼波微泛湿光,挽起的月牙白披帛愈加浮浪清波,涟漪之下,哪怕日头亦不能温和半分柔光,寒气逼人深刻,“御殿虽波谲云诡,亦有乔贵妃之流。我所求不过‘人如风后入江云,情似雨馀黏地絮’。陛下······终究非我良人。”哀叹中,眉眼间浮上一缕重重的失落寥寞、郁郁寡欢。 闻言,我微微吃惊,忙竖指唇前,芽黄色的轻纱盖在纤细的雪色手指上,愈加显得粉色的指甲娇嫩白皙,‘嘘’的一声,迅疾四下一探,眼见无人方凑近,神色肃重而悄声地微责道:“你纵有此愿,亦不可轻易道出。御殿之内,到底人言可畏!” 袅舞一时醒悟,面色微红,紧紧抿唇,低眉寥落道:“是我失言了。” 见袅舞落寞至此,我亦不忍苛责,神情也黯淡几分,垂首瞧着白石子路上虚晃晃的两道乌黑人影,乌黑麻漆,轻吁一声,苦口劝道:“你所求可谓天下所有闺阁女儿的期盼,何人不愿如此?”顿了顿,到底不忍心,吁出一口长气,吐不尽哀愁,散不尽苍凉,语气断絮,寒凉万千,“然木已成舟,还是舍弃为妙。” 袅舞的哀眸登时深重,含露光点,愁眉即时紧锁,不过须臾,为长睫尽数掩下,眨眼间恢复平淡,抬头对我浅浅一笑,语气平静道:“我自明白轻重。” 见她如此,我心内不禁悲凉三分、心疼七分。 静谧漫步须臾,待到眼前绿竹斑驳之时,后方传来一声叫喊,语气宏亮欢喜,中气十足,“清歌,你们住在哪一殿?” 莹然一回头,婺藕拉着敛敏笑嘻嘻赶上。她倒无碍,只敛敏面色淡淡泛红,气息微微不匀,玉色纱裙愈加显出她姿容娇嫩,惹人怜爱。 “主子,你走得好快呀!”婺藕身后匆匆赶上一位内御,气喘吁吁,不住地微微喘气。 “是你太慢了,蔷薇,有空你真该好好练练腿脚。”婺藕不住地笑,衬出妃色衣裙上的秋海棠分外娇俏。 敛敏亦笑意连连,透不上气来一般,脸色分外通红。 “主子,您无碍吧。”她身后的内御神色颇为担忧。 “无妨,不过笑得厉害了些。你不必担心我,茗儿。”微微缓气后,敛敏温和道,摆摆手。 见此情状,我与袅舞不禁失笑,一时忘却了方才的愁重。 “清歌——”笑够后,婺藕看向我,睁着明亮澄澈的星眸明眼,笑着复问道:“你们居于何殿?” 袅舞淡笑,“栎桦殿。” “枎榕殿。”我亦浅笑。 “当真如此?”她睁大双眼,笑意愈发甘甜,“我居樯梶殿。” 敛敏面容亦顿时惊喜许多,在银线绣山茶披帛的衬托下,胜过日光百媚,云色千娇,嘴角噙着笑,眼中悦色更深,“我居杉檫殿。” 枎榕殿、栎桦殿与杉檫殿、樯梶殿、橘杹殿并排挨着,正位此道末端。 原来缘分竟然如此凑巧,吾等四人面色愈加欢喜。 “既如此,咱们一同回去吧!”婺藕笑嘻嘻挽了吾等的手,往前走去。 日光泻在石子小道旁的绿竹幽径上,明辉流出碧枝浓雾。此时恰过署日,正是纳凉好去处。翠竹风意轻动香,竹粉吹香杏子丹,青萝一派拂衣凉,别有一番情自然。 “这竹林真是好,吹来的风都凉丝丝的,舒适惬意非凡。”婺藕不由得脱开了手,走近几步,高高昂头,深吸一口气,似要将竹叶淡香尽数吸入腹中,满脸舒欣安适。 行了几步,前方一道轻盈漫娜的修长身姿飘入眼帘,紫色长裙拖曳在地,身姿飘洒窈窕,却叫我隐隐不安。 “看来她所居侧殿亦位此道,只不知系何人?”敛敏压低嗓子,轻声道。 我心下一沉,微感不妙。 “上去瞧瞧不就知晓了。”婺藕大咧咧疾步上前,乐呵呵地招呼道:“不知这位姐姐——”未言毕,神态便滞住了。 “申姐姐,有何不妥?”见她一时呆滞不动,我困惑上前,亦看清了此淑女样貌——不出我所料,果真系墨氏,叫吾等不禁错愕万分。 “哟,真是凑巧!”她瞧见系吾等四人,冷笑一声,语气满是尖酸嘲讽,随即径自离去,紫色轻绡衣裙上的金丝在日光的照拂下愈加显出冰冷讽刺的深刻色泽,只余吾等四人面面相觑,苦笑不已。 “申姐姐,钱姐姐,你们怎的站在此处?”温雅之声自身后响起——原来是朱氏。 赶忙一回头,婺藕如获大赦,笑着上前招呼,“朱淑女。” 侧头瞧了竹林尽头那一抹紫色娇贵,她眼中带了几分了然之色,不曾点破,只是婉然出言:“妹妹住在橘杹殿,咱们一同回去可好?” 我心下暗道:怪乎彼时她为墨氏求情······ 婺藕愈加欢喜,“求之不得。” 剩余时日与先头无异:破晓起身更衣;梳妆后即刻用膳,受教宫中礼仪;午膳后稍稍午睡,受训姿态仪容,有站立、莲步、请安、用膳等;前后足足持续二十四日毕。 然闲暇时分,我常与袅舞一同探望敛敏与婺藕。次数愈多,愈发觉得敛敏心思缜密、婺藕明朗不拘,深可信任。 不知不觉,时日已至八月初一。 那日晚间,我几乎一夜未眠,早早便起身梳洗,薄施粉黛,依旧梳灵蛇髻,灵动怡人,精巧别致,只以一枚碧玉杏枝华胜装饰发髻正中央,绿嫩若柔,似一道淙淙绿水自山涧潺潺不绝地流出,髻后紧一把南海红珊瑚雕合欢珠花,润光丹色,朱丽赤辉,身着一袭鸭黄连绣金丝轻纱装,清爽翠淡。 众人聚集慧容殿后,方由教引嬷嬷领至这棣萱台。袅舞较我先入泽媛殿,离去前回头看了我一眼。我报之一笑,以安稳的目光鼓舞她,心中自信满满:吾等二人定能双双入选。 待人一列列被传唤出去,阁内愈发肃静,恍如隔世,可闻针落之声。不多时,门外传来内侍尖细传唤,我、素欢如等五人方整衣肃容,齐步前往主阁,参拜帝后。 兹晨流火中,清寒浓雾入素英,秋风肃肃晨风思,身后一抹金烁撒下凡尘,宛如天女手中的金沙飞扬出晚霞之色,灿烂金黄,耀眼夺目,远胜秋日艳红的枫叶之林,犹如飞舞出一只只金色翩翩的蝴蝶,宛如羲和女神手持花篮,散花金粉,漫天扬起明黄之色,一片黄曜灿芒显出云天夏色之孤寂、木叶秋声之愁独。 鸭黄色的轻纱衣袖柔软而丝滑,我却是双手紧握成拳,轻轻提着宫裙,胭脂色的嘴角抿着嫣然淡笑,晶莹的肌肤呼出芳郁兰气,压着轰然的心跳,凝着千絮沉水的决心,万般无退缩,一步步迈入泽媛殿,莲步姗姗,缓步前行。 入主阁立定,待内侍高喊,五人一齐行福身礼,等候向上一一报名。 殿中描金刻银、栋梁灿烁,遍绘祥云普照之图、绚丽斑斓之色。九龙缠绕鼎武赤金龙椅,紫檀底座,镂刻金龙腾飞之象,芒冠耀金;凤座亦赤金打造,紫檀底座,镂刻凤翔翱空,牡丹群蕊,彩凤和鸣,红宝金灿。 墨黑金砖上,我慌张至极,不敢出半口大气,心跳如雷轰,额冒大珠冷汗却不敢外露。 泽媛殿内,淑女五人一排,供皇帝、中宫选阅。 本朝定例:选秀唯帝后二人可出席,以证夫妻同心一体。 “蒲州人士素欢如,年十五。” 素欢如闻声,轻盈盈脱列而出,款款走上前,福身行礼,衣裙提携之间,一股杏花芳香弥漫出来,嗅之和煦舒畅,令人遍体舒心欢愉,“民女素欢如,参见陛下、中宫,陛下万安,娘娘金安。”素欢如玲珑声喉,纵使随意道出,亦分外柔和婉转。 “陛下,这位素淑女的姿容与华儿不相上下,如初春白杏与末秋紫菊,当真绝色淑女。”一道清声响起,中宫神色端仪,语气平和温婉,似夏夜微凉,凤体之上着明黄七彩纯金线双面绣百鸟朝凤牡丹纹本缂丝天华锦八凤袍,神采辉煌;万千丝缕绾成母仪天下的凌云髻,正中央一顶赤金朝阳黄岫玉镶东珠掐金八尾凤冠,碧彩辉煌,金光四耀,衬得姿容华贵端庄,琬琰尊华,高贵明庄。 缂丝技艺挑经显纬,乃皇家御用织物之一,织造过程极细致,摹缂常胜于原作,故有‘一寸缂丝一寸金’之称。 “梓童所言不错。朕自小便觉华儿容貌幽魅,与你相比,各有千秋。如今此女亦堪称国色。”皇帝侧头赞同道,嘴角含一丝欢喜的笑意,声腔阳刚,浑厚低沉,头戴赤金丝编制而成的十二旒白玉珠通天冠,着明黄七彩织金九龙腾飞祥云纹明缂丝妆花锦九龙袍,龙吟九天,威势显赫,望之高高在上,只依稀见得肤色白皙如玉,隐约可见双眸深邃润黑似星芒璀璨。 闻得皇帝此言此语颇含欣赏、喜爱之意,中宫一时出神,微微忧愁之下,轻叹一声,右手悄无声息地覆上了自己的小腹,眉间带上了些微黄昏之际的黯淡阴翳,随即消散而去,恢复平和之气。 皇帝依旧深陷其中,丝毫不曾察觉。 觑着帝后的眼色,内侍赶忙记下素欢如的名字。 待司礼内侍尖声高喊我的名字,方一上前,髻后紧束的珠花忽地掉落下来,‘啪嗒’一声,清清回响于阁中,晰声入耳,满地皆是细小珍珠滚动之声,沙沙作响,借着摇曳多姿的明亮烛光,映着洁亮金砖,依稀可见数粒珍珠摇晃明光,想来乳白色的芙蓉珠花少了一瓣,六股金线掉落在地,闪着渺小金点,熠熠黄芒。 第六章 珠花掉落 我不期预料到会有如此事故发生,一时慌张之下,瞬间白了脸,身子不禁微颤,额上落下几滴冷汗,余光一瞥,上头皇帝俊眉微蹙,微微侧头。心下固然万分慌张,身子却是被我硬逼着不动声色地柔软拜倒,动作轻巧,面色不改,语声柔娇灵巧道:“民女林琬琰,参见陛下、中宫,陛下万安,娘娘金安。” 言毕,向上觑着,余光中可见,对上中宫恍然转来的眼眸,闻得一句笑语,“这可凑巧了,这珠花倒颇为挑人似的。” 皇帝嘴角微带笑意,道:“既如此,朕便看在中宫的面子上问一问吧。”随即舒尔微笑,道:“不知你可念过四书五经?”语气毫无异样,然则我却是忐忑不安,如坐针毡,遍体仿佛起了根根尖锐毛刺。 我低着头,紧巴巴道:“回陛下,民女不过略识几个字,略微浏览过几本诗词集罢了。” “看来御殿内又要多几位淑媛嫔御了。”中宫闻言,对皇帝微微一笑,语气和悦。 蓦地,忽有所思一般,皇帝‘唔’一声,复问道:“方才那位林珺瑶,与你系何关系?” “正是民女一母同胞的姐姐。”缓和了心绪,我恭敬回道。 皇帝对中宫笑着满意点头,对一旁的内侍吩咐道:“林氏与素氏留牌,余者撂牌。” 我心头登时长舒一口气。此刻方察觉竟出了一身冷汗,素白中衣湿黏黏地贴在肌肤上,冰冷寒颤,已不如先头那般轻软舒适,仿佛走了一趟鬼门关。额上涔涔,一滴汗珠滑入领口,我不禁后缩脖颈,身子微颤,惹来上头瞥见的皇帝轻轻一笑。 ‘撂牌’意味着该淑女已沦为内御,身负侍奉中宫、嫔御之责。然则若从此顺利,二十五岁便可放出宫自行婚配。不比嫔御,无论宠幸与否,皆一生一世老死宫中,至死不得出。我心头亦奋亦慨。 由莺月搀扶着回枎榕殿的路上,沿路宫墙朱瓦之内,显闻哀哭之声、啜泣之音。 心头悲凉而不解其情,我到底心怀侥幸,亦有庆幸。 一迈入枎榕殿仪门槛,其余二位淑女已准备妥当,只待老嬷嬷前来领她们往掖庭听候分派。 掖庭由掖庭令统辖,掌戒令、纠禁、谪罚之事: 宫人不供职者,掖庭令以牒取裁,小事决罚、大事奏闻,亦属分发俸禄、决定宫人去向之所在,历来为宫人送金递银、行贿动赂头一位。寻常宫人不过为有更好的去处;若心思秉盛,则盼有朝一日能得上天垂怜,有幸一步登天。嫔御则禄求六尚二十四司上献珠钗翠环,装丽饰容,得蒙圣恩、得承盛宠、得孕诞子,从此玉贵金华、安享一生尊荣。 屋内不时传来阵阵哽咽,听得出极力忍耐,到底哭腔隐现,其声沉重,悲不可禁、哀苦无力,压抑之气混入黯淡无光的几丝微亮日头中,暗笼笼、阴沉沉之下将大半个枎榕殿罩住,满殿压抑之气逼得人透不过气来。 呵,秋日的黄昏竟也有如此寒意萧条的时候,逼得人不由得哆嗦颤抖。 入内坐定,热茶啜饮。暖心压惊之际,我心下哀叹之余,亦庆幸免却服侍之责,为人上主,受人侍奉。 既入选,这二十四日来的所有衣物俱要带入御殿,故莺月一进门便赶忙收拾了,手脚欢喜而利落。屋内,她欣悦胜于我,眉梢眼角俱是欢欣雀跃,语中满溢喜滋,“尚服局与尚功局已送来珠宝绫罗各四大箱,只待主子瞧过便可收拾。主子当真貌美,此番能顺利入选,当真可喜可贺。” 是啊,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若我并未中选,只怕莺月亦将随我同入掖庭服役。 缓缓啜饮一口祁门茶,淡瞟她一眼,我瞅着茶面悠悠浮着,漫不经心吩咐道:“你若无事,且出去打听打听还有何人入选。” 她愣了一下,随即会意行礼,机灵笑道:“奴婢这就去。”言毕,利落出门。 眼角瞥见她出门,身影消失在朱漆槅扇门后,望着莺月离去的背影,我虽有把握,心下仍暗暗思忖,担忧起来:不知袅舞是否入选。她这般决绝心性,若惨遭落选,只怕······ 晚间,蜜蜡花烛亮起,射出一朵绚丽朱黄光辉,投出桃花窗纸上一道微摇黑影,衬得那光圈愈加朦胧,光晕漫开四周,柔和流暖。 沐浴梳洗罢,遍体温和,分外清爽。待换了粉色银线轻纱寝衣,映着烛光反射出流波浮光一般的粉色光泽,愈加显得我体格娇俏,肌肤清丽。 莺月拿着牛角梳,站在我身后,一壁仔细梳发,一壁口中娓娓道:“奴婢打听过了,此次入选者除了栎桦殿的林主子,亦有橘杹殿的墨淑女与——” 闻言,我心下当即踏实。 珠花掉落后,我原已将其抛之脑后,孰料竟由皇帝贴身内侍秦敛亲自送来,倒叫我受惊之下,接待礼数亦非十分周全。 此刻烛光柔暖下,洁白的指间捏着分崩离析的南海红珊瑚雕合欢珠花,翻来覆去细看,密密琢磨其粉嫩艳红的光泽,我恍然问道:“可名唤墨煦华?” 黄檀早已言明御殿各种严规旧矩:宫人不得随意直呼嫔御名讳,哪怕末流御女亦如此,否则视为大不敬,轻者杖责,重者剥皮。 拔舌,以麻绳牢绑四肢,捏着内御下巴,小刀一落,将舌头活生生割下,即便疼痛万分,亦无声无息,只余满目血流。 愈严峻者,拶刑也。以拶子套入指间,用力紧收,十指连心之下令人生不如死,痛彻心扉,欲亡犹存,惨叫声可传百里。 至严苛者,剥皮也。顾名思义,将肌肤活生生完整剥下,只余一具鲜红滴沥的肉体,极为可怖。所见者无不为之昏厥,夜不能寐,更甚者神智失常,狂放疯癫。 “正是。主子可与这位墨淑女分外相熟?”我邂逅墨煦华之时,她停驻慧荣殿外,无从得知吾等二人纠葛,是而此刻她眉梢浮上不解,神色困惑。 “你且继续。” 我淡淡吩咐道,任由思绪细细飞扬:以墨氏的姿色与家世入选不足为奇,然她鲁莽无涵,不足为惧,提防其她淑女才是正理。袅舞入选于我自是一大助力。若婺藕与敛敏亦入选,日后亦多个帮手。 “是。余下有朱淑女,名讳——”言及于此,她小心停下手中活计,将牛角梳放至梳妆台上,静静步至窗边,轻轻关上窗户。 我亦放下珠花,起身离台,落座圆桌旁,倒一杯热茶,听她在旁凑近了脑袋,小声道:“——名讳朱丹雾。另有杉檫殿钱主子与樯梶殿申主子,咱们枎榕殿只主子您与素欢如。” 闻言,我心中虽欢喜袅舞、婺藕与敛敏三人入选自是一大喜事,依旧抑郁难挡,颇哀戚:各州选送了众多淑女,最终只七人入选,怪乎要三年一选。 蓦地哀叹一声,我侧头微转,投向窗纸黄亮色的明光外,那一片遥远无边的漆黑天际,眼眸沉重,思绪低落,忆起初入宫门时的场景:明媚阳光下,朱漆大门高耸,两排羽林军严峻戍守,宫外马车上走下无数乌黑亮发、如玉容颜、娇嫩肌肤,皆为静女美姝,个个意气勃发,自信满满,孰料最终竟只七人入选······ 淑女中,沦为内御者虽多,我心底凄然一笑,喟然一叹,只怕日后还会嫌少呢。 记得娘亲在家时,常对吾等感叹,宫中内御日子难熬: 内御入宫,除配各宫外,置永巷中,十室居十人,皆漏墙,一内侍领之,其权甚大。内御家中若有馈赠,一物必需二十金,且必由各门交进。故内御能生活者,赖女红以自存,无需人资助。内御所用材料悉数由巷监代购,购价必昂;制成由巷监代售,售价必贱。巷监从中渔利颇多。内御每餐置饭木桶,咸鸡、鸭肉二片佐之,皆臭腐不中食。纵还之,下餐复如此进,故内御姿容多消减。唯衣裙宫装由司衣房进,绸缎至佳,四时更新耳。但凡御殿中宫人意外染病,纵有御医诊脉,亦极不用心,随意过场,留一药方草草了事。若一月内仍未痊愈,便需自行走出或被抬出月华门,交由外宫安乐堂照料,故常称宫人性命不值一钱,‘意外暴毙’者数不胜数,从无人声张公道。 安乐堂,名虽如此,实则截然,除却安置无依无靠、身患重病的宫人,便系住在养蜂夹道、犯下大错的宫人,鱼龙混杂。中宫统辖御殿一应事宜,历任皆无异议,故此旧矩沿用至今。 纵然早先献和惠长贵妃提及,亦因料理之人敷衍了事而停绝。 堂内照料之人一应为年迈狠毒的老嬷嬷。为着在御殿之内不受待见,心头攒下无尽怼怨,寻日里只责打怒骂,逼得病人怒气上涌,一命呜呼方罢休。入堂者哪怕不过小小恫瘝,亦会葬身责打怒骂中,一卷竹席收裹,拖至乱葬岗,且无立碑后事。 心下寂愁悄悲,不易察觉地唏嘘一声,我面上只淡笑,“你且下去歇着吧,明日还要早起呢。” 莺月笑着应一声,无声蹲坐寝屋门口小阶上,预备起夜琐事。 余者不必说,独朱氏不知系何品格。若心思清明便罢,若心术不正,来日必成大患,眼下打探底细方是要紧。 第七章 云容夜访 眼眸流光浮动,瞥至一旁,金红的蜜烛摇摇欲灭,一滴滴烛泪仿佛自宫妃眼中流出,含着悲情苦愁,连火光亦凉凄,衬得珠帘弥漫出粉惨光淡的氛围,哀悲作恸,满屋飘着色衰恩绝离息。纵使初选位列三十六宫第一,难保日后不会有冷落长门之命、空睹花落之象、悲视黄昏之景。 长门宫因汉武嫡后千金一买而得名。然辞藻华丽、感人肺腑如长门赋亦挽不了离去君恩,只余窦太主之女空流悲泪,痛吁殇情。色衰爱弛四字于嫔御而言,最难提及亦最忌讳提及。许后便生生败于飞燕之轻舞、合德之丰腴。 羊车也好,蝴蝶也罢,香囊也好,荧虫也罢,皆系帝王决定嫔御一生命运,末了恩情断绝,不肯回头相视。纵然相濡以沫,最后亦免不了撞墙气绝,耳畔弥漫着远处传来的笙丝竹管、欢声笑语。所有宫妃命运皆应和‘红颜未老恩先断’一句。 帝王宠爱,决不会久停一人身上! 嫔御中,能得善终者向来寥寥无几。吕后尚有戚夫人可嫉恨,然则阿娇后,被赞‘嘉夫德若斯’之卫后却夫离子殇,惨淡收场覆盎门外桐柏亭,哀苦至死。其悲、其伤、其苦、其痛直入心肝、深入肺腑、侵入肌肤、断于白骨、化为一抔黄土,掩尽风流过往,只余‘恭谨克己,尽心尽力’八字为人口耳相传。 我愈想愈哀伤,酸辛苦楚漫涌心头,顺着经脉冰冻四肢,体内血液亦散发着寒意冷气,仿佛是夜飘散出腊月的寒凉之风。 寂静之余,门外忽响起‘叩叩’敲门声,莺月忙起身开门。 我随即收神掀帘,入寝屋取轻绡外衣披身,轻声迈步至门口,心内诧异究竟系何人会在此刻前来拜访。待持烛一照,只见屋外一片漆黑,夜空无半点星光,亦无皎洁月光,似浓墨染尽宣纸,黑得人心底直发慌。 来者站得远,身影与面容模糊不清,我只得蹙眉疑惑道:“不知来者何人!” “林淑女,是奴婢!”外头传来的声音冷静而沉稳。 “原来是云容姑姑,快请进。”固然心下诧异,我赶忙迎入内,命莺月上茶。 云容一入内,即刻悄然关门,行一福身礼,寂静落座桌旁。 奉上两盏热茶后,我便吩咐莺月退下:云容既于深夜无人时分前来,自有要事在身,何必留她在此碍眼。 心下狐疑警惕,与她对视,我小心翼翼道:“不知姑姑此番前来有何指教?” 云容恍若未闻,颤颤端起茶盏,巍巍掀开茶盖,灰白手背满目皆为细条皱纹,水汽氤氲下遮盖了那双幽深无底的眼眸大半,连带深红色的内御服亦显出墨黑空洞的色泽来,徐徐吹了吹,悠悠喝着滚茶。 呷下一口,轻轻放下茶盏,锐利眼眸直直射向我,她口中冷不丁冒出一句,“时刻无多,奴婢也不故弄玄虚,只问一句:不知经泽媛殿一事,淑女可甘心?” “什,什么?”我一时未听清,愣住了,迷惑不解起来,只一个劲儿盯着她瞧。 “奴婢是指——”云容用她那双看尽御殿数十年的眼眸盯着我,令我根根骨骼皆长出尖针来,刺得遍体泛起疼痛,波浪般席卷全身,头皮亦发麻,一字一句清晰而缓慢道:“淑女可甘心就此为上等嫔御操纵,乃至送上自己的性命?今日珠花掉落一事已传遍御殿。想来淑女亦有察觉,此乃有心人刻意为之。若非如此,怎么这般轻易掉落,何况是在泽媛殿之内、陛下面前? 此人此举显见正为阻挠淑女入选! 若非上天垂怜,只怕掖庭便是淑女今日归宿。若淑女就此胆怯,来日定死无葬身之地。早先曾受令传授陛下房事技巧的司仪、司门、司寝、司帐四位内御,待位列从三品贵姬后,亦遭人暗算,不得善终。当日,因歹人借口宫中晦气连连,又因谭贵姬、万贵姬、习贵姬天性胆怯,故而如今依、谭、万、习四贵姬只剩依贵姬一人。”言毕,深深看我一眼,晦暗眼眸延伸自深红色的内御服,宛如匕割遍体,令我遭受千刀万剐之刑。 乍然闻得此言,我瞳仁一缩,如天雷轰脑,周身立冒冷汗,寝衣上的银线贴在肌肤之上,传来阵阵粗糙的凉意,轻纱因着冷汗附在身上,令人遍体黏腻腻,周身竖起了汗毛,勉强扯着嘴角,断断续续强笑道:“姑姑······姑姑此言何意?清歌着实······着实不解。” “以淑女的资容,来日位列贵妃,乃至居长贵妃位亦非难事。”她低眉垂睫,悠悠缓缓道,捏着茶盖缓缓拨弄茶叶,芬芳茗意下弥漫出一片虚白莫测、道道深意。 晨元初起,高祖草创阔略,宫闱之内未有位号,而循国俗称“皇后”,取“君皇正宫”之意。史述后妃,后人缘饰名之,非当时本称也。高祖嫡三子庄帝改元崇德,凤仪宫、星月宫、彤华宫、衍庆宫、兴乐宫五宫并建,位号既明,等威渐辨。乾兴定鼎,庄帝嫡长子毅帝循前代旧典,以贵妃、淑妃、德妃、贤妃为从一品,正一品唯长贵妃二人并尊。 然自高祖定下嫔御品阶始,仅庄帝嫡次子怀帝朝庄妃苏连珠恩宠颇深而侥幸居长贵妃位,然终究并无封号恩赐,是而嫔御皆视贵妃为诸妃之首,无人妄想正一品位分。 如今,自高祖孝帝、穆宗庄帝、仁宗毅帝相继驾崩后,弘治十八年二月廿三,战马奔腾,鸣霄铁骑,相继灭二国后,十五任帝毅帝之子祁孟灴崩,谥‘怀’,庙号‘德宗’,其长子梧王祁升圭奉诏即位,改号‘开元’,尊怀帝中宫、长贵妃苏氏为温肃皇太后、章庆贵太妃。一生战马奔腾、鸣霄铁骑、继灭二国后,祁升圭于开元二年十二月初八驾崩,谥‘愍’,庙号‘宁宗’。 怀帝次子柏王祁升坎随之登基,改元‘大和’,尊温肃皇太后、章庆贵太妃、愍帝中宫、愍帝娴妃为温肃端靖皇太后、安懿章庆贵太妃、嘉顺皇后、恭安妃。大和三年甘露之变后,六月初六,祁升坎昏于朝堂,五日后卯正崩于慈宁宫,谥‘平’,庙号‘元宗’。 大和三年六月十一,皇太子奉平帝遗诏于灵前登基,改年号‘麟德’,尊温肃端靖皇太后、安懿章庆贵太妃、嘉顺皇后、恭安妃为温肃端靖太皇太后、安懿章庆帝太太后、嘉顺皇太后、恭安贵太妃,徽晋皇叔孝璷妃、皇叔孝玶妃、皇叔孝璹嫔三人为太妃。另命内阁学士曹鼐为正使、陈循为副使,持节、赍册、宝尊封皇叔孝中宫易氏为端惠庄仁帝太后。新帝生母祔宗庙加帝谥,九月恭累尊谥,曰:昭纯恭懿淑元平皇后。 至此,怀帝三子只余桐王祁升圯居于宫外王府;平帝余下三子一女焀王祁博鐾、煍王祁博鍪、炾王祁博銴、端柔长公主祁云蓥亦居于宫外。 甫听此言,我顿时心惊胆颤万分:楚朝历代来,诸多嫔御,固然独独当今帝太太后苏连珠彼时恩宠深厚,凭一己之力登临长贵妃之位,怀帝到底不曾罔顾朝臣谏言,随心所欲地赐下封号,显得名不正言不顺,遑论我一介平民。云容此言甫一听,着实荒诞无稽,虚无缥缈若浮云幻雾! 我赶忙凑近头,竖指唇前,‘嘘’地一声,慌张四下一探,低着嗓子,面色肃穆道,心下深觉可疑,“姑姑此话可得谨言慎行!位分晋升向来秉承陛下旨意,岂是咱们可妄加揣测。若叫有心人知晓此事,只怕凶多吉少。届时,遑论姑姑,连我亦会深受牵连。”眼前洁白而微微透明的指甲映着烛光显出淡黄的色泽来,似一株初生的柔软淡黄色美人蕉,浅浅的色泽尤为娇嫩,亦不堪一击,仿佛一个不留神便会被人掐取根茎,枯萎而亡。 “呵,但凡有心,人人皆可找出错处,何况此地并无外人。”无数皱纹如刀刻在眼角,面上带了一丝若有似无的浅笑,仿佛里头藏了无数的御殿秘密,她深深微笑道:“淑女可在疑惑奴婢为何会与你说这些?”面容泛滥出无尽深刻叵测。 不过略微迟疑、犹豫片刻,我坦然点头。 云容掩下睫毛,长长叹一深气,神游太虚般抬眼看向雕六合同春朱漆窗棂,目光出神、离魂、失魄,仿佛透过窗纸向无边天际飞去,空虚幻玄地吐出一句,“淑女姿容颇似一人。” “何人?”疑惑不解之下,我当即脱口而出,胸腔内,心砰砰跳跃起来。 “淑女迟早得见此人画像。待得见时,淑女自然明白奴婢方才所言何意。”烛光摇曳、风抖光灭的虚暗色泽下,唯见云容嘴角一抹笑意,隐晦神秘,仿佛夜幕降临之际,晚霞将近湮灭之时,天地间群魔乱舞之诡异迹象,令人心怀叵测,“淑女若甘心,从此便得任人宰割,生死由天;若不甘心,定可居昭仪乃至长贵妃位,更甚者,摘得凤冠。” 第八章 入主听风 我震惊而觳觫,赶忙慌张离座,福身行一大礼,银线轻纱寝衣在地上开出一朵娇俏清丽的粉色花朵,“姑姑此言,清歌惶恐。”复抬头直言相问,眼中深含不解,“敢问姑姑何出此言?清歌眼下不过小小淑女,前途如何尚未可知,如何担得起姑姑所言?” “淑女日后自会知晓。来日,淑女若需奴婢相助,只管言明,奴婢定会倾力扶持。”伴随着温和一笑,她缓缓起身,肃正庄重行礼,声腔沉稳自持,“夜深了,奴婢先行告辞,林主子也请早早歇息。” 暂且压下满心疑窦,收敛万千思绪,我送她至房门口,恭敬回礼,“姑姑慢走。” 方拉开槅扇门,云容仿佛想起什么似的,转身,意味深长道:“林淑女,御殿中要紧的规矩只一条:明、哲、保、身!若淑女连自己亦保不住,如何保得住自己的好姐妹?”言毕,深深看我一眼方跨出门槛,身影融于深黯晦冥中,伴随着秋夜凉气嗖嗖的夜风,带来一股魑魅魍魉般的鬼祟寒意。 眼见云容远去,我关上房门,心中哀叹一声,心有余悸地擦一把额上冷汗,方上|床歇息。 是夜,我满腹狐疑,心内俱是惊慌不安,在床上辗转难眠。固然云丝锦被格外柔软舒适,我到底只瞧着云丝锦被上的桃枝出神:桃枝弯拐有度,坚韧曲折,枝干翠淡含碧,兼之红粉桃花朵朵绽放枝头,红中透粉,粉中含白,似二八少女娇艳容颜,春风下显羞涩风韵,心内控制不住地思忖着:明哲保身四字我早已烂熟于心,自然无需多做记念。独独我的相貌,到底与何人相似?竟惹来云容如此提点?她为何要提点我?她提点我又是出于何等目的?此事于她又有何益处?再者,她······ 思索得久了,朦胧迷糊中,漆黑睡意袭来,一重接一重,似海浪波涛,此起彼伏、接连不断,眼皮似有千斤重担,造就一场酣眠甜梦。 翌日清晨,旨意颁下:我、素欢如册从六品婕妤、娙娥;敛敏、袅舞、墨煦华册正七品贵人,赐号‘明’、‘妍’、‘懿’;婺藕、朱丹雾册从七品顺容、正八品侍巾。 此外,皇帝允琽贵嫔、黄檀谏言:于外宫服侍的内御一并随新晋嫔御入御殿。故莺月与我一同迁居嘉德宫侧殿——听风馆。 嘉德宫主位魏璎乃魏氏一族嫡长女,家中有一孪生姐妹,其父魏真乃郑国公,居赵、莱、梁、申、鄂、卫、宋、夔、郧、潞、卢、莒、英、郑十四国公之一,深受平帝信任,故甫一入宫便册从三品贵姬,封号‘琽’,后晋从二品琽贵嫔。琽贵嫔时时劝皇帝雨露均沾,受到御殿诸妃夸赞敬服,大度美名有口皆碑,无人不赞,威望堪与中宫、珩贵嫔相较。 然则珩贵嫔、琽贵嫔、瑛贵嫔三人虽同列从二品,却以珩贵嫔为首。 卯正起身,择一袭樱草色栀子暗纹如意妆花缎齐腰襦裙,臂间挽一条杏黄色湘绣芙蓉白薄纱滚边披帛,清新颖人,雅致脱俗;万千丝缕绾为云顶髻,富贵双喜鎏金对簪插于两侧,正中一支双结如意嵌玛瑙珠发钗,喜庆福气,并一碧玉鎏金草虫头斜斜别在髻上,精巧别致;额间一朵珍珠描金芙蓉花钿,勾勒之笔精细巧妙,花瓣纹理纤毫毕现;一对玛瑙滴珠耳坠戴在耳垂之下,泯然于众而不失欣丽。 集聚慧容殿,由侯宇领着,过上玄宫门,踱南九孔桥后东折绕过泽媛殿、棣萱台,上东九孔桥。步入月华门,沿印昭宫西内门北上,众人方抵御殿,可以嫔御自居。 一出印昭宫,便是玫瑰园。如今虽早已凋零,然则初夏之时必定嫣红姹紫,魅丽泛菲。沿玫瑰园东侧手抄游廊北行,便是一片望不见边的合欢林,待到明年入夏时节,必定云飞如雾,花落如雨,与玫瑰园交相辉映。二者以手抄游廊相隔,东、西连接偌大一片御花园,风景美不胜收。沿砖墁甬路、手抄游廊穿行约半炷香,即达嘉德宫仪门。 嘉德宫富丽堂皇,绘以金琢墨和玺,尊贵之气冲霄凌云,处御殿正南方位,北面系一大片茂盛的杨树林,微风轻绽春玉缕,清澈垂枝碧莹条,碧绿、深绿、翠绿、浅绿、淡绿接踵摩肩开着,仿若置身幽山老林,夏日清阴柔凉。东北侧正对香樟园,微风吹来,轻盈不自持,亦令嘉德宫无法焚香,气息免遭掺杂。所幸琽贵嫔从不燃香。 仪门雕鸾凤和鸣图案,负屃衔环,深碧色的樟木大门泛着浓郁樟香,上嵌御笔行书‘嘉德门’,赤金豪贵。纵观御殿,只此一例,足见琽贵嫔家世、恩宠无人可比。 “林婕妤,此处便是嘉德宫,您安歇片刻后便可往正殿参拜琽贵嫔。御殿规矩:所居宫内若有主位,嫔御入住首日便需前去参拜。待主位受了礼,方可于吉日至椒房殿行晨昏定省。日后若无差池,日日至椒房殿行晨昏定省之礼。”迈过嘉德仪门,侯宇在前方恭敬而客气道。 我忙收了四处探望的眼神,赶紧颔首,客气应一声道:“多谢侯内侍提点。” 一路上,侯宇絮絮讲解,我间或赞叹以对,啧啧称奇,心下只为琽贵嫔恩宠颇深而艳羡。 入仪门,左右手抄游廊,面前一座雕鸾鸟鸣空大理石樟木架插屏,雪白洁净而精致;插屏后乃穿堂,东西走向,雕梁画栋,朱漆檀木;出穿堂,顺西手抄游廊前行,正殿西端一弯月牙清池自我眼前飘过,碧波荡漾,平面如镜。 夏至时分,池上漂着七彩水华,自然如一盏盏宝灯,荷叶嫩绿曲卷,花瓣硕大娇润,上头露珠颗颗圆润如透明水晶,映着日光嫩嫩生姿,柔意绵绵,愈加显得嘉德宫如绝妙仙境,飘渺虚幻。 侯宇在旁解释:此月牙清池乃琽贵嫔最爱,美中不足之处乃色形兼备而无芬香。池旁本以千瓣荷花羽线密纱为罩,里头一座雕荷花满池嵌碧玉荷叶纹白玉贵妃榻,紧挨着一小排朱漆描金百花齐放樟木小凳,现下早已收起。 闻得此言,我不禁遐想非非:夏夜微风凉意,月光轻晃明辉,银线缀白玉米珠绣千瓣荷羽线密纱垂下,半遮半掩下将白玉榻笼罩其中,目之所及,自然凉意丝丝,沁入肌肤,兼混樟香,直荡于经脉中,遍体软绵,宁静慵懒,和睦安心。 沿手抄游廊前行,梁、檩、椽高悬,朱漆宏木、亮堂明檐,恢弘宽阔,金辉兽面,彩焕螭头;上椽顶端雕以万字彩画,下椽顶端雕以弯月彩画,文彩精美,漆油富丽;赤柱自两旁掠过,大理石柱础雕民间八宝吉祥图案——宝珠、古钱、玉磬、犀角、珊瑚、灵芝、银锭、方胜,希冀美满;柱上安数对朱漆描金鸾鸟出云纹樟木雀替,精雕细描;六对粉彩镂空芍药嵌水晶垂红珠流苏六面桃花宫灯自身侧飘过,红意线条于风中轻盈划出祥庆瑞气。 手抄游廊尽头,“林婕妤,此处便是听风馆,奴才先告辞了。”侯宇躬身道,语气不卑,神色不亢。 “有劳侯内侍。”我客气回礼。 朱漆描金镂凉秋金桂樟木槅扇门立于愫樱殿西侧,与吐月阁遥遥相对,乃一华美所在。 推门入内,一座朱漆描金雕嫦娥奔月嵌琉璃樟木屏风迎面而来;屏风后乃明间,置朱漆描金雕九龙缠绕吉祥如意纹赤金宝座,专迎皇帝,铺全新的明黄飞龙晚霞纹锦罽,正面设全新的大红金钱莲池龙纹靠背,上摆一对全新的石青金钱串花龙纹引枕并一全新的秋香色金钱戏水双龙大条褥。两下左右各一全新的朱漆描金镶玛瑙赤金箔梅花式小几,左摆针刻鼎炉、匙箸香盒,右立三阳开泰瓶,内插时鲜花卉并茗碗痰盒等物,皆全新;旁侧一朱漆描金雕银桂传芳樟木椅,上安牡丹红撒花椅搭,底下樟木脚踏,左右东西暖阁,亦皆全新的;东暖阁乃我日常歇息所在,西暖阁即寝屋;馆内早已打扫整洁。 方一落座银桂樟木椅,面前宫人随即一一上前回禀。 “奴婢听风馆掌事内御倚华,参见林婕妤,林婕妤万安。”倚华修长身姿,身量苗条,眼眸传神,端正大气。 “奴才听风馆掌事内侍凌合,参见林婕妤,林婕妤万安。”凌合挺拔身形,目光灼灼,极实在的一个人。 余下唯霜序、星回、蜜棠三小内御并梁琦、柘木、洱琦、承文四小内侍近身伺候,另迟枥杷、谷蕞二小内侍与二内御曹娥等负责外间并小厨房洒扫。 静静端坐椅上啜饮,任肃静弥漫听风馆约一炷香,眼见下面宫人双腿微微颤抖,我方冷漠启唇,语气冰肃,如法炮制当日对莺月的警点,“身为宫人,行事周到固不可少,但首要不过‘忠心’二字。你们若忠心服侍,我自不会亏待你们。不然,可别怪我不讲情面——御殿之内可最不缺宫人。”此言一出,连带着衣裙上的樱草色栀子暗纹亦深沉不少,乌压压似一片盛夏漆黑的夜空,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众人面上一凛,齐齐道,语气极恭敬庄重,“奴才(奴婢)一定誓死效忠主子,绝不背主求荣、忘恩负义。” 如此,我方温和破颜,吩咐她们起身,命莺月将金银赏赐下去。 以威势镇压,再以金帛奖赏,双管齐下,恩威并施,许能镇压住她们——娘亲在家时总这般教导,此法通用御殿、前朝。 第九章 参拜主位 闲坐歇息片刻,外头承文尖细着嗓子高声禀报琽贵嫔有赏。 我忙敛衽收袖肃衣,亲自出门迎接,只见外头一内御身着深红色内御服,姿容灵妙,身姿修长,气度不凡。 眼见她正欲上前行礼请安,倚华在旁悄声耳语道:“主子,此乃琽贵嫔身边的首领内御,玎珞。” 御殿规矩:每位嫔御身边皆有一位掌事内御。一宫主位身边除掌事内御外,亦有身担一宫职责的首领内御。 我忙上前亲热扶了,恭敬而亲密地称呼一声,“玎珞姑娘。” 玎珞亦无推辞,客气受了这一声,深红色的衣袖一挥,身后内侍随即抬上三大盒礼物,皆银丝描边,上嵌红珊瑚,雕琽贵嫔最喜爱的芍药图案,轻纱扎结,轻盈纷乱,得体含笑道:“娘娘特意命奴婢先来给婕妤主子送礼,还望主子笑纳。” “烦请姑娘代妾妃转达谢意,午后妾妃定亲去叩谢。还请玎珞姑娘用杯茶,歇歇再走。”闻得‘先’字,我固然微诧,心内更多的却是受宠若惊,然则面色却是流出感动之色,樱草色妆花缎的宽大衣袖如一只蝴蝶般飞扬起来,引领着玎珞入我听风馆的大门休息片刻。 玎珞不愧是见过大世面的内御,见此情状,面不改色,不过微微行礼,淡笑道:“奴婢还要赶去给其她主子送礼,辜负主子盛情了。” 尚未使眼色,身边的倚华便机灵呈上两封银锞子,玎珞不动声色收下,纳入袖中躬身告退,神色自然。 “适才奴婢未征得主子同意,径直取二封银锞子,还望主子见谅。”目送玎珞离去后,重回暖阁内,倚华福身请罪。 “无妨,我该谢你才是——琽贵嫔身居高位,认真计较起来,她身边的首领内御玎珞收下这二封银锞子理所应当。”我赶忙伸手,虚扶起她,毫不在意。 倚华起身后,安然垂首,并无得意之色。 正叹倚华机敏谦逊时,中宫并其她嫔御的赏赐亦如流水,源源涌入听风馆,直将偌大库房堆满五分,红绸结似无数赤蝶纷飞翱翔,描出华丽富贵之象,至午膳前方毕。 其它的自不必说,独独瑛贵嫔所赠的缠丝水晶玛瑙盘尤为精妙,晶莹剔透如水晶,色泽流光似水,焕发博|彩如波,缠丝之态浑然天成而具天工造化,里头的图案错综迷离而繁复精致,工匠之心巧若天成,令我欢喜了许久,不住地拿在手里把玩。 明间内,竹春、霜序、星回打开其它礼盒,尽为金银珠玉、绫罗绸缎,显出凡俗的富贵荣华。 眼见众人面露艳羡,我亦嘴角扬起喜色,却不明显,免得叫人笑话我没见过世面,只吩咐他们将礼盒置好,抬入库房登记,自己径直入东暖阁歇息,褪下杏黄色湘绣栀子雪白薄纱滚边披帛,交由霜序收拾了去,斜倚在榻上,与倚华、凌合闲话家常。 “倚华,你多大了?” “回主子话,奴婢记不清了,只约摸四五岁便入宫,早先服侍玶太妃,后被派往合璧宫守宫。”言毕,恭敬行礼,不卑不亢。 闻言,我不过微微惊讶便释怀,含笑端起远山含翠青瓷茶盏,呷一口,颇有兴致地转头问道:“凌合你呢?” “回主子,奴才约莫七岁入宫,至今已有二十余年,早先与另一内侍一同当差绐缜阁。”凌合面色平和道。 “二十年?如此说来,你们皆无机会承欢膝下了?”不知怎的,瞧着她俩温和谦顺,我忽想起娘亲来,口中情不自禁哀叹一声,以指腹摩擦盖口,微微粗糙的触感令我有一丝丝的灼痛,眼瞅着日光透过桃花纸照射下来,在地上开出一朵绚丽明亮的火花,仿佛心头亦被燃开一个洞,“我生父与我姐妹俩自幼分离,后来好不容易相聚几个月,孰料不过几日的功夫便撒手人寰,只余娘亲与长姐相互扶持。如今,若非娘亲离世,我与长姊亦不会双双入宫,以色侍人。”语气颇落寞。 闻言,凌合嘴唇嚅嗫一下,垂首道:“奴才自幼父母双亡。” “奴婢,”倚华微微停顿后方迟疑着说道,语气落寞,“自幼便跟着一群乞丐四处乞讨,而后才入宫。如今,连父母可还尚在人世亦不知晓。”语气愈加低微。 原来如此,原来大家都是无福之人。 醒过神来,眼见悲上心头,我忙止了话头,抿着嘴,淡淡瞧着茶盏上的远山含翠图,她俩亦不再作声,忙着摆才送来的菜肴。 用过午膳,“主子——”一道欢声响自门外,莺月一入内便行礼,笑嘻嘻道:“奴婢已吩咐承文他们将礼盒安置好,可要备一份送去吐月阁?” 之前我曾稍稍留意,吐月阁房门紧闭。共居枎榕殿时,素欢如从未主动提及自身琐事;闲暇时,她亦从不外出;教引嬷嬷所授,她一点即通;选秀时,她清冷如冰,实难叫人看出品格。 低眉沉吟须臾,我抬眼,对莺月吩咐道:“不必,届时我亲自送去。” 慵懒午睡方起,梳妆毕,不多时,我领着莺月二人起身往正殿走去。 “主子,可要带上祁门茶?奴婢素闻琽贵嫔体质阴寒,需用红茶暖胃。”临出门前,莺月欢快上前,言毕,面色微绯。 闻言,我哑然失笑道:“难不成娘娘自己无好茶叶?” “好歹系主子的一片心意呀。”莺月微微红了脸,尴尬不已。 倚华在旁打了个圆场,温和含笑道:“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若送些俗物,只怕娘娘未必入眼。主子不若送些心意。奴婢听闻,琽妃每日素来取丁香半两、桂心一两捣细,罗为散,每于食前以热酒调下一钱,治久心痛不止之症。其她主子娘娘御送来的礼物中便有丁香,主子您看呢?” 我心下早有此意,瞧着倚华,目光颇赞赏,吩咐莺月道:“你且取些丁香并外宫时我亲手绣的双面绣帕子送去,聊表心意。” 莺月应一声,下去了。 待莺月取了手帕,我扶着倚华的手,绕过月牙池,遥遥可见正殿匾额赤金写就‘愫樱殿’三字,五面阔,黄琉璃瓦歇山顶,檐角五走兽,檐下单翘单昂五踩斗栱,正房厢庑小巧别致,却不见羽林卫戍守,只有一内御侍立其下,玲珑身躯,眉目机敏沉稳。 见我面露疑惑之色,倚华在旁小声解释道:“娘娘素来不喜羽林军戍守殿门,此乃娘娘贴身掌事内御,瑡玟。” 我心中了然,微微点头,走近几步。 见我上前来,瑡玟含笑行礼,“奴婢瑡玟,参见林婕妤。娘娘已在殿内,请稍候片刻,待奴婢通传。” 我嫣然回礼,“有劳瑡玟姑娘。” 须臾,瑡玟出来福身行礼,口中恭敬道:“娘娘有请林婕妤入内。”言毕,引我入内。 一入明间,迎面高悬‘德成柔顺’樟木匾,足下红毯直通正座,底下墨亮金砖清黑晶透。殿央摆一青绿古铜缠枝芍药翠叶熏炉,华贵典雅,墨绿花枝绕碧叶,盛华芍药显芳冽。 倚华在旁轻声解释:琽贵嫔命人日日摘了嘉德宫外沉水樟叶投入炉中,是而愫罂殿内浓淡雅郁之味终日不散。 朱漆描金雕百鸟朝鸾祥云纹填漆樟木宝座上,一张青金绿广绣青鸾献舞蜀锦软坐蓐以七色彩线细细勾出青鸾轮廓,以画工手法穿针引线描绘出艳丽身躯,神采辉煌,栩栩如生。 下溜两排朱漆描金南枝彩翟百子纹填漆樟木靠背椅,深红嫣婉,上摆块块绯红广绣百花团簇蜀锦坐蓐柔软舒适,间以朱漆描金嵌螺钿青鸾团刻云腿细牙樟木高几,俱备茗碗瓶花。 左拐入西次间,左右朱漆描金花卉纹婴戏莲花樟木小几各摆缠枝芍药瓶,清贵雅致,迎面一张朱漆描金彩绘和合二仙填漆樟木大圆桌,阔朗宽圆;上铺一嫣红广绣百子松青蜀锦桌垫,垂下丝缕红珠流苏;四周一圈朱漆描金镂鸳鸯戏水填漆樟木小凳,精美细致;旁侧香几上摆一紫金浮雕博山炉,香烟漫漫,恍若仙境。一旁挂着天水碧七彩线细纱帐,绣有密密麻麻的碧色芍药丛,清淡碧柔,将樟香拦截在外,似春雨浓雾,弥漫不进帐后。 “······参见琽贵嫔,妾妃给娘娘请安。”入内便见一嫔御蹲身行礼,语腔清冽无瑕,气质高华缥缈,身形婀娜多姿。 桌旁,琽贵嫔天庭左右日月龙虎骨,格外醒目,一袭绛红织金广绣鸾鸟破晓明缂丝纬锦宫装;椎髻上三支琢万年吉庆赤金芍药步摇斜排插入,垂下丝丝缕缕缠银丝白玉珠流苏,划出一抹雪练,左右各一支镂白玉芍药嵌红珊瑚珠赤金簪,愈加显得端庄华贵,面色含温,笑意如缕,。 款步至琽贵嫔面前,我收神颔首,下蹲行礼,“妾妃婕妤林氏,参见琽贵嫔,给娘娘请安。”鼻尖萦绕着一股樟叶气息,分外淡华醉人。 倚华毕恭毕敬地趁势上前送帕,玎珞接过。 琽贵嫔瞥一眼我亲绣的帕子,泯然一笑,红唇温和娇嫩,“午后一过,你俩便来请安,可见赶巧了。” 困惑转头,觑一眼身旁——竟是素欢如!? 我心下不禁诧异:难为素欢如如此性情,待琽贵嫔倒颇恭敬······ 琽贵嫔含笑邀我俩入座朱漆描金镂鸳鸯戏水填漆樟木小凳,殿内一时笑语连连。 小内御上茶来,掀开青瓷茶盏,顿时一阵云顶云雾的香芬扑面而来,香气彻骨,浓郁醉人。 琽贵嫔含笑道:“此乃本宫素日常用的云顶云雾,二位妹妹且来尝一尝。”富丽的姿容端华锦妙,衬得云鬓之上的金芍药步摇愈加明艳辉煌。 然则,闲谈时,素娙娥俱有问方答,并无多言,教人难看出心中思量。 半柱香后,见琽贵嫔面色疲乏,我起身依礼告辞,素娙娥亦即刻起身,趁势告退。 第十章 菊园纠纷 闻着自素娙娥身上传来的木香与破故纸一类的气味,我本欲问她一句可时时服用青娥丸并借此交好,孰料一出门槛,她便神色冷淡地径直道乏,入了吐月阁,轻轻关上了大门。 “主子,素娙娥当真骄矜傲慢。”眼见如此,莺月面色忿忿不平,气鼓鼓地涨红了脸。 我淡笑着打断她,“自外宫时她便一贯如此,你何须如此气恼。”随即悠悠回了听风馆,梳妆更衣。 然则换上鹅黄色湘绣芙蓉碧叶轻纱宽袖宫装时,我心内思忖:皇帝册袅舞、墨煦华、敛敏为贵人并赐封号一举已清楚告知众人他尤为喜爱鲜妍明媚与端庄大方之女。素欢如怎会看不出?她心内究竟系何打算?如此冷冰冰作态,岂非将皇帝弃之门外,于己无益?固然此番唯独我与她位分最高,到底来日如何,无人知晓。遑论懿贵人出身高贵,非寻常人家可比,乃至与皇帝、中宫亦有几丝情分。 正梳妆,外头来禀,朱侍巾随即款步入内,玫红金丝轻纱宫裙上绣着团簇玫瑰花苞,翠绿片叶闪着百子千孙窗棂中透入的灿光,碧光红芒下飘逸飒爽,轻盈婀娜,三支嵌珍珠鎏金圆头簪长长挽发,姿容随意闲适。 “参见林婕妤。”朱侍巾悠悠福身行礼。 “快请起。朱姐姐来得好早,且坐一会子。”瞧着嫦娥奔月雕碧玉琢红宝芙蓉铜镜中的纤纤人影,我转头轻笑道,如清云淡雾,嫣然散漫。 “哪里,闲人空暇多罢了。”朱侍巾浅笑,略行礼,闲闲斜坐窗边朱漆描金雕水芙蓉百蝠吉福纹樟木榻上,似一朵娇贵的玫瑰花苞儿,分外柔嫩庄重,衬得底下烟灰粉团花软垫愈加轻薄,抱过朱砂色苏绣杏花天雨十香轻纱软枕,舒适惬意。 懒懒挽了单螺髻,我只以鎏金黄菊嵌碧玉青叶草虫头并数根白银圆头针簪簪于髻后,恰似一轮月牙儿闪亮髻后,亦婉转如新月眉,形如弯钩,斜簪一朵绿菊,数朵碧玉珠花点缀髻间,清淡怡人。 “姐姐可拜见过主位了?”梳妆毕,挨着朱侍巾落座芙蓉式填漆樟木小几,我好奇问道, “仪秋宫只我与申顺容,尚无主位。”朱侍巾微笑道。 “如此说来,来日仪秋宫主位若非朱姐姐你,便是婺藕了。”门外,袅舞一壁入内,一壁打趣道。 转头一瞧,袅舞一袭青白银线绣梨花浅蓝齐腰绫裙,柔嫩鲜妍若春日的第一簇迎春花蕊,松松绾了堕马髻,只以玉簪花并数根银针圆头簪点缀,清丽雅致,似梨花带上了露珠之晶莹圆润,清欣美好。 朱侍巾正欲行礼,被袅舞拦下,重歪在榻上,闲闲淡淡。 我瞧袅舞一眼,转头对朱侍巾微笑道:“姐姐此言极是。你们来日自然要分个高低,必有一位先入主增成殿。”言论间,起身落座朱漆描金雕芙蓉樟木圆桌旁一朱漆描金雕芙蓉樟木圆几上,绕着耳畔一缕青丝,悠闲自在。 朱侍巾面容娇闲,嘴角浅笑,低头拨弄软枕上的芙蓉,指甲如珍珠,细腻晶莹,轻柔撩拨花叶,似云朵儿飘荡荡、晃悠悠。 我面上一丝腻软。 “咱们往御花园走走吧,不算辜负这御殿美景。”眼见无话,袅舞轻笑着拉起我俩,一行人迈着莲步,相伴至菊园。 菊园位处嘉德宫东南位,出负屃仪门东折便至菊园,馥郁菊香扑面漫身,炫丽秋菊华姿吐露。此刻正值初秋,花开百里,放眼望去,艳红、绿黄、粉白、青黛、水蓝、泥金等成片成片铺在地上,延蔓蓊郁,绿坂被岗,冒霜吐颖,象劲直也。碧玉台、碧玉松针、琥珀凝翠、粉面桃花、红云细雨、紫凤照珠、泥金九连环争艳香沁,华茂凝霜,葳蕤苍春,纷葩晔晔,晖藻煌煌,缥缈紫翠间,别得东皇造化。 “此地当真花团锦簇。”花丛前,我折一段碧黄玉枝,犹如祖母绿雕琢成,花形馥郁软娇,颜色鲜活明快,气味花芳清淡,惹得人轻盈一笑。 “我瞧着颇清气高洁。”袅舞淡笑,宽大衣袖拂过一丛白菊,扬起一阵花香。 “早早便听父亲说起御殿之内,御花园美景过人,今日一见果真不同凡响。若非蓝紫色的芫花只开在春末时节,想来有如此幽魅之色,亦会为菊园增色不少。”朱侍巾的声调似融入了菊香之中,只余一头青丝乌发。 袅舞闻言,不觉笑起来,径直问道:“难不成朱姐姐最喜爱的,系芫花?” 朱侍巾颔首笑道:“正是。” 正欲接口,我眼角瞥见不远处款步而来的懿贵人:一袭绀紫锦缎高腰襦裙,外罩一层灰紫轻纱,上绣紫菊朵朵,纷扬飞云,臂间挽着玫瑰紫披帛,轻盈曼妙;额间一朵鎏金红宝石菊花钿,华美流苏髻上一弯月牙儿螺钉银簪,水烟绿碧玉嵌红玛瑙鎏金步摇上垂下无数碎玉流苏,流丽间尽显云霄之姿、凌波风韵。 待临近了,朱侍巾瞥见,面上淡然,无奉承之意、嫉恨之色,只平淡行屈膝礼,玫红色的宫裙翩然一身,不卑不亢,傲然于世,“妾妃见过懿贵人,懿贵人安好。” “真是凑巧!懿贵人亦来此菊园赏花。” 袅舞温然笑着与她行平礼,懿贵人竟安然受过,毫无回礼! 我微微蹙眉的神态转瞬即逝,随即安然自若,心下了然:懿贵人乃淑慧县主,出身高贵,纵与袅舞同列,终究底气十足。 懿贵人纤纤玉指,手中把玩着一朵云霄凌波的紫菊,脸上一抹不明所以的意味,“是啊,今日真是凑巧,咱们皆有此闲情雅致。” “微风潇湘、枫叶红霜、花叶千瓣、秋菊采凉,如此美景岂可辜负?”袅舞面上不见丝毫不悦,只一味地客气笑道,软和的语气连带她绫裙上的青白银线绣雪色梨花亦泛滥出温和纯净之感。 懿贵人但笑不语,赏了各色秋菊,方慢悠悠道出一句,“不知朱侍巾今日怎的有空出来漫步?”嘴角一抹轻笑,长睫如蝶翅般微微掩下,神色冷清,自花丛中又轻轻摘了一朵软金黄菊,闲闲捏在手中把玩,衬得绀紫色锦缎分外尊贵华丽。 “回禀懿贵人,妾妃今日闲来无事,便约了妍贵人与林婕妤至此赏花。”朱侍巾面色淡然,一如她身上的宫装一般,色泽尤为清淡怡人,并无浓郁之态。 懿贵人慢悠悠一条条拔着手中黄菊花瓣,翩然落地,慢条斯理,优哉游哉,恍若未闻。 见她只不作声,毫无吩咐起身之意,袅舞明知其中端倪,到底不曾深究,只是温然出言提醒,语气柔和,“懿贵人,朱侍巾身子孱弱,可否先允她起身?” “朱侍巾当真精明,这般快便结识了死心塌地的好姐妹。妍贵人想来定受你阿谀奉承了方如此维护你。”懿贵人当即乜袅舞一眼,冲朱侍巾冷笑,嘴角一抹轻蔑嘲讽,灰紫色的轻纱漫着张扬的色泽,愈加显得她得意。 袅舞登时紧蹙眉头,脸色羞耻得万分紫涨,转头不语。 我心下亦颇恼怒,暗道:懿贵人此言将袅舞与朱侍巾一并骂了进去。一来讽刺朱侍巾善于奉承她人;二来亦嘲讽袅舞蠢钝,喜受人阿谀。若袅舞出言指责,只怕她定会吵闹起来。懿贵人如何与我无关,我只担心此事有损袅舞的美名。 “懿贵人,姐姐并非受朱姐姐收买,不过看在一同入宫的情分上,劝诫一句罢了。懿贵人与朱侍巾若有误解,亦该先允她起身,好生详谈为要。何况,朱侍巾身子着实不如懿贵人康健。”我怀着耐心,好生好气道,不愿眼下便与她撕破脸。 朱侍巾垂首,微叹一口气,玫红色的宫裙衬得她消瘦的玉体显出几分淡薄微弱之态,如烛光随风摇曳,亦如枯萎玫瑰,缤纷欲坠,语气微微厌烦,十分不愿纠结此事一般,谦卑行礼道:“还望懿贵人海涵,妾妃初入宫,不甚懂得规矩,还请懿贵人多多包涵。”腿脚已然微微颤抖。 “既如此,我自不与她们二人一般计较。不过,妍贵人与林婕妤既替你说情,自要罚你才是。”懿贵人似笑非笑道,玫瑰紫的披帛忽而如一阵风般,蔓延出一番秋日的刻薄凉意来,令人深感难缠。 我与袅舞面上登时笼了一层暝暗阴云,神情颇为震惊——懿贵人纵身为靖端大长公主外孙女、咸和郡主之女、淑慧县主,到底不过一介新晋宫嫔,不该如此放肆才是! “这——”朱侍巾立马惊慌起来,手足失措。 眼眸微转,我心下已有了较量,嘴角轻轻一勾,微微飞扬,暗地里微笑起来:懿贵人心高气傲下妄图杀鸡儆猴,可谓自寻死路。 袅舞眼见我嘴角露出一勾笑意,赶忙紧握其手,毫无放松之意,显见不愿我涉入其中,惹来灾祸。 眼见双方僵持,朱侍巾双腿显见颤抖,两道清丽温顺之声忽而响起,“参见懿贵人(懿贵人安好)。”音色仿佛带了芸豆糕之柔软雪白、火炙糕之柔腻清新。 系敛敏与婺藕! 我欣喜转头,敛敏一袭青色描山茶轻纱宽袖齐腰襦裙,绿意薄纱下,一朵清翠山茶自裙角斜出,淡姿碧莹;婺藕一袭杨妃色网绣织金轻纱宫装,柔和温婉,上绣海棠清雅丽姿,澈汇淡然。 懿贵人不及多想,脱口而出,“起来吧。” 朱侍巾借机一同起身,轻吐一气,福身道:“谢懿贵人。”腿脚依旧微微颤抖。 待回过神来,懿贵人微愕含嗤道:“二位来得当真及时!” “哪里,妾妃与敏姐姐不过凑巧路过罢了。”婺藕笑容恬适,无知无觉,一如她杨妃色的海棠轻纱宫装,娇艳欲滴,温和柔软。 敛敏流光一转,神色几许了然,襦裙上的山茶花飞出几许玩笑,轻声而温柔道:“不知懿贵人适才所言‘及时’二字作何解?” “方才我与朱侍巾起了争执,你们随即赶到。这难道不及时么?”懿贵人冷哼一声,神色不悦道。 “原来如此。懿贵人——”敛敏浅笑,温柔舒畅,语调缓缓而柔软,“此番选秀,唯懿贵人封号有柔德流光之意,显见荣宠在身。” 懿贵人面容微微得意,显见颇为受用。 “若它日与嫔御不和之词传至圣聪,恐有损懿贵人雅名。”见此情状,敛敏口风一转,委婉道出。 第十一章 入凤仪宫 “明姐姐所言不虚。”袅舞亦在旁苦心劝道:“咱们皆是一同入宫的好姐妹,自该好生相处才是。想来朱侍巾并无它意,懿贵人何不得饶人处且饶人?”浅蓝色的齐腰绫裙蔓延出一片如天空般清澈的宽广阔达来,令人耳目清新。 “你们这是在指责我无理取闹了?”懿贵人顿蹙蛾眉,细长眼眸含薄红,锦缎衣裙上的纷扬紫菊亦带上了恼怒之色。 我心中无奈,暗暗叹一口气。 “不敢,贵人身居高位,怎会与小小侍巾斤斤计较。妹妹此言——”敛敏缓缓微笑,语气柔和温韵,襦裙的青色仿佛如秋日的凉风一般繁衍开来,“不过为贵人名声着想。妍贵人亦是看在一同入宫的情分上方劝解贵人。”话虽不多却字字珠玑。 “敏姐姐所言甚是,还请贵人放朱妹妹一马。”终于瞧出端倪的婺藕此时也在旁福身行礼道。 “如此说来——”懿贵人重‘哼’一声,冰眸冷扫我等一眼,怒道:“当真是我无理取闹了!” “不敢。”敛敏赶紧缓下语气,婉转道:“还望贵人宽宏大量。” “看来不给你们点颜色瞧瞧,你们是不知道我的厉害了。”懿贵人当着众人面厉喝尖声道:“铃兰!” “奴婢在。”一道怯怯小声自懿贵人身后传出。一小内御哆嗦着走出,惶恐答应着,浑身微微颤巍。 “将她们全给我掌嘴。”懿贵人咬牙切齿,紧蹙柳眉。 “这——”铃兰登时呆愣住,惶恐瞧五人一眼,犹豫着望着懿贵人,双眼胆怯不知所措。 吾等对视一眼,皆安静默然,心内道:这小小内御倒有几分心思。她身份低微,怎能掌掴嫔御?哪怕懿贵人,纵身为靖端大长公主外孙女、淑慧县主,亦无权越过中宫,亲自施以刑罚。何况袅舞、敛敏与她同列,我的位分更在她之上。 冷场僵持之时,我微微使了眼色,资历深厚的倚华旋身而出,福身行礼,语气生硬,态度恭敬而一语中的,“懿贵人此举只怕不妥。若贵人当真怒不可忍,大可请霍绛姑姑做主或上报中宫,着实不宜亲自责罚。” 眼见自己被倚华一介小小内御训斥,懿贵人登时怒气冲天,拧眉欲斥,额间的红宝石菊花钿似熊熊燃起的怒火。 “懿贵人——”敛敏淡然一笑,语气冷静清冽,“倚华所言极是。若我未记错,低等嫔御犯错自有霍姑姑管教。若贵人心中实在不解气,以陛下嫡亲表妹的身份,中宫自会为贵人做主。纵使贵人出身皇亲国戚,御殿亦有御殿的规矩。贵人一无协理之权,二无帝后之令,如此贸然惩处,着实不妥,还望贵人三思。”语气谦虚而自矜。 懿贵人瞪目而视,紧抿红唇,眼中直欲冒出火来,蔓延至深紫色衣裙之上。如此怒火中烧之态,显见素日于闺阁之内便骄横跋扈至极。 在旁的婺藕见状不对,亦诚心恳求道:“懿贵人,敏姐姐所言甚是。纵使贵人难平心中沟壑,亦不该擅自惩处。册封旨意下达时,懿贵人已是佼佼者,为众人所瞩目。若此时传出绯闻,着实得不偿失,还请懿贵人明鉴。”言毕,深行一礼。 婺藕一番话婉转而深刻、含蓄而清醒,懿贵人她再愚笨亦明白自己不该教人这般轻易抓住把柄。何况,还有位分在她之上的我在场。若她可随意责罚朱侍巾,我亦可责罚她。 低眉沉思半刻,懿贵人只得恶狠狠瞪几人一眼,强自平和神情,叫人瞧不出丝毫胆怯,只咬牙对朱侍巾恨恨道,瑰容颇气愤不平,“既如此,那我暂且放你一马。若有下回,定不轻饶。”言毕,甩袖转身,径直离去。 眼见她远去,朱侍巾涕零道谢,“多谢二位姐姐出手相助。” “咱们姐妹一同入宫,理应互相帮衬。你说呢,敏姐姐。”婺藕快人快语,笑着看向敛敏。 “此言有理。只是今日这般情状看来,懿贵人她心胸狭小,睚眦必报。”敛敏望着懿贵人远去的身影惴惴不安,担忧道:“朱妹妹不曾得罪她,她尚且如此刁难,现下咱们惹着了她,只怕日后——”言论间,与袅舞互换了一个眼色。 “这有什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倒是清歌身边这位内御,胆量大,亦机灵得很。”婺藕看着倚华,笑夸一句,连带杨妃色宫装上的苏绣海棠,亦格外鲜嫩娇俏。 倚华面色不改,行礼道谢,“奴婢倚华,多谢申顺容夸赞。” 袅舞在旁含笑解释道:“倚华乃清歌身边掌事内御,自然机敏非凡。” “倒难为了这丫头,竟有如此胆色见识。”敛敏亦颇为赞赏。 我笑道:“倚华资历深,自然有些本事。”顿了顿,对倚华继续道:“让你当个掌事内御亦名副其实。” “谢主子夸赞。”倚华受赞,谦和道。 吾等笑容如百花,艳丽弥漫,似芙蓉娇面暖心波,海棠春光乍泄怜,融融景漾无尽,道明百合花香醉四点。 适应了御殿日常作息与各宫室所在,便可觐见嫔御。唯有觐见过阖宫嫔御,样貌为诸妃所知,方可打造绿头牌,安排侍寝。 八月初三,我破晓起身,精细梳妆,只择一对缠金丝雕芙蓉南海明珠银簪左右插于朝云近香髻上,金灿银柔,光彩夺目,一把鹦鹉绿珠花塞于髻间,碧润圆翠,碧色翠华;一袭柳黄芙蓉织金缀米珠湘绣鲛绡齐腰宫装,花丛间以点点明光细碎真珠点缀,愈加显出腰肢柔软如柳芽儿,浑然一副寻常华彩嫔御模样,依旧泯然众人。 换装毕,目光一转,瞥见莺月面色疑惑,欲言又止,倚华眼露赞许,便特特含笑道:“倚华,有话不妨直言。” “奴婢愚笨,不知主子心中所想,倒是半月前早早腌制了一种新蜜饯,只盼主子今日晨省后夸一句惊喜。” 我心下满意点头,“此话甚合我意。”言毕,相视一笑,只余莺月迷茫糊涂。 眼下,因着我不过低阶宫嫔,非一宫主位,不得坐肩舆或轿辇,便搭着倚华、莺月的手悠悠缓步至凤仪宫。 出嘉德宫仪门右折西行,自合欢林入绿玉谷,花色新奇而碧如翡翠,粉绿如青豆之嫩绿,尽显清华之姿,国色风韵,再沿手抄游廊北上,只见碧枝苍琼,霜罗香蕊,秋风露凉,兰草膏腻,丹鹤舞仪,岸边柳丝青青,翠意葱葱,沧池烟波袅袅,涟漪荡荡,假山石上绿枝蔓蔓,苍凉蔓延,远处十二曲白玉栏杆金洁烁光,明净如洗。秋色美景数不清,如一卷画轴平铺于眼前,绚烂瑰丽,无边无际。 莺月两眼发直,连连称赞;倚华则面色淡淡,司空见惯。 我无心理会,只漫步思索着:若能在这御殿占据一席之地,便有无数机会欣赏这汇集了明昭国所有花草的上林苑,何须急于一时?得到帝王宠爱、于御殿有一席之地方是当务之急。 沿星月宫西游廊北上约莫一刻钟,旭日晓晓东方处,‘凤仪宫’三个赤金大字以正楷于朱漆匾额上写就,金粉之色描啸龙、雕鸣凤,辉煌金碧兼龙之九子镇守,祥祎福祜,昭示中宫独尊,至贵无双,仪门小叶紫檀制。 宫殿西北漾着太液池,水色随风澹淡,涟漪与波摇荡,蜀石黄碝,水玉磊砢,采色澔汗,藂积乎其中,一入夏季满池白莲如云霜,菖蒲与荷叶在旁,仿若一盏盏羊脂玉灯以莲花模样浮在水面,碧色莲蓬上小圆凸起且多了几丝幽幽荷香,俏丽婀娜,滟滟多姿;东北临着龙颈池,寻日里烟波微荡,轻软无限,春日里杨柳依依,映出水面碧色如翠,兼之柳絮漫天纷飞,愈加春意漫漫。 东南一片凤羽池如镜平和,取一股清泉入明渠潺接入凤仪宫内,与西北太液池相连,流经巧制鎏金大紫铜炉,冬日里熏得中宫浴池玉碧泉如温泉般云蒸雾绕。 凤羽池中,红莲漫华,‘朱莲燃池’堪称御殿首冲美景。当日高祖圣旨一下,花匠无敢懈怠,每岁夏至便培出一新品,至今已有半百品种,唯火光延池、遍洒赤珠二词可描述。 凤仪宫遥遥在望,我扔了柳条上前,待内御传过,便入仪门。 宫内,八凤琉璃照壁迎面而来,北面雕鸳鸯戏荷,南面雕凤戏牡丹,祥云五彩,瑞麟漫空;宫内龙凤和玺彩绘,双凤昭富平板枋下,枋心大额青地绘龙,小额绿地绘凤;藻头大额画龙,绿楞线配绿盒,小额画凤,青楞线配青盒;朱红地、绿楞线垫板两端向中对画行龙,箍头上红下绿,插梁头上绿凤下青凤;五色草雀替上头,绿地工王云压斗枋,斗拱板上绘双坐龙;汉白玉雕牡丹纹麒麟献宝抱鼓石座,鼓面浮雕五凤绕云,鼓顶一只鸣凤朝凰,镂牡丹压顶。 殿外五彩精华,龙凤和鸣,铿锵伉俪,如云烟仙境。殿前设“光明盛昌”照壁,台基下铜凤、铜鹤、铜炉各一对分列左右。殿脊上数条五彩琉璃瓦歇山顶整齐并排,娇辉生虹。红墙以椒和泥抹漆,时刻弥漫暖意椒香,四面八方漫出宫内庭外。 宫内遍植黄金凤,此花绽放之时火焰连天,犹如明凤振翅飞翔,遨游九天,终年开放,生生不息,故而‘金华漫云’居御殿三等美景。 过了仪门行三射之地,便是椒房殿大门。阶前两盏朱漆雕牡丹小叶紫檀四面宫灯,殿门五面阔,前后出廊,镂雕凤舞九天图案,格外庄严肃穆,既有训诫之用,亦与中宫端重相称。 跨过门槛,迎面“有容德大”匾额。 第十二章 姗姗来迟 明间内,万字锦底、五蝠捧寿裙板槅扇门大开,步步锦支摘窗饰万字团寿纹,椒香暖意迎面袭来,只觉飘入肌骨,溢满骨髓,尽为温暖柔情。 镂山水图案朱漆描金填漆小叶紫檀葫芦落地罩左入眼帘,令人仿若置身绿水青山间,鸟鸣花芳,桃艳柳翠。两角金钩上挂着明黄七彩金线本缂丝彩凤鸣霄祥云纹天华鲛绡锦帐,彩凤明丽辉煌,云纹祥光普照,轻软曼纱。两旁紧挨着两只细高朱漆描金填漆小叶紫檀独脚架,上头的花卉双耳玉胎黑瓷瓶中摆着黄金凤,如鹤颈般高高向上伸鸣。 下座两排朱漆描金桃红百鸟朝凤填漆小叶紫檀靠背椅,夹一紫檀座掐丝金珐琅琢缠枝牡丹翠叶百合鸳鸯香炉,以朱漆描金玫瑰红吉祥富贵方形填漆小叶紫檀方桌错分开,椅上放百蝶穿花底淡红百鸾朝凰福星捧蝠纹软底坐垫,暗含嫡庶有别。 三步金砖阶上矗立地平宝座——朱漆描金正红赤金八凤朝阳雕牡丹祥云纹填漆小叶紫檀凤座,遍布龙凤呈祥图案,暗含帝后一心。椅背拱形,中央为顶,顺左右渐低,赤金凤头立于顶端鸣啸,喻示中宫独尊。把手处两只赤金龙头,雄壮威严不可言喻,以示中宫夫妻,可并排而论。明黄正红金银丝双面绣双凤齐鸣祥云纹天华锦软垫唯凤仪宫凤座可见,暗喻中宫独一。左右下设香几、宫扇。 正座后,八片朱漆描金祥云纹填漆小叶紫檀画屏遮住寝殿,上绘三十六正色百鸟朝五凤图。西侧一面鸣凤呈祥深紫玉珠帘,如一层薄薄雨中紫雾,显出紫气东来之兆。 扫视一眼殿内,中宫已然端坐上首,诸妃按品阶端坐两侧,人多而空寂无声,独素娙娥、懿贵人未至。我心下了然,亦庆幸万分——自己并非最后一个。 我盈然上前,颔首拜倒,语气恭敬,“嘉德宫听风馆婕妤林氏给中宫请安,娘娘万福金安。” “起来吧。”中宫声如鸣脆,格外绵软温柔。 起身抬头详视,我方明了中宫何等国色天香。选秀时,她高高在上,无缘细查,今日一见当真名不虚传。 丹凤眼、新月眉,神韵难尽述,人中浅而色淡。 凌云髻端庄统正、白玉牡丹顾盼生辉,中央一支镶鸽血红双凤眼嵌八色彩宝赤金凤身八尾点翠挂银丝真珠流苏凤钗,辉煌一点朱砂红,灿烂一滴赤金黄,青翠一抹彩羽碧,眉心正中一颗正红玛瑙珠,为八色凌云凤鸟衔于喙中,润光晶赤,左右各一支金累丝雕祥云纹白玉洒金七宝嵌碧叶正红牡丹簪,雪赤翠叶,头顶一朵嫣红盛绽牡丹,鲜妍娇倾。 一袭正红七彩金银丝绣百鸟朝凤牡丹纹本缂丝天华锦朝服,外罩一层深碧色春意满园鲛绡薄纱,身披一条深烟红纯金线绣牡丹银丝枝叶蔓翠披帛,若赤凤临位,梦幻如朱,贵不可攀,高不可及。 待我抬起头来,中宫面色微惑,出神半刻,定眸凝视的幽深玄墨瞳仁微转思索,浅浅一笑,面容平和明了,略一侧首,对下首嫔御道:“林婕妤当真美若天仙,与妍贵人颇为相似。不愧是一母同胞的好姐妹。”说着,瞥了袅舞一眼。 我与袅舞虽一母同胞,实则并无过多相似之处,此话听来意味深长,令人惶恐不安。 中宫右首下侧第六位嫔御冷眼旁观半分,随即含笑应和道:“娘娘此言极是,陛下所选淑女自然才貌双全。”言毕,高颧之上长睫忽眨,似一蝶飞过,轻盈婀娜。 我心下即刻一沉,如何敢坦然接下此言,赶忙与其她新晋嫔御一同下跪,惶恐伏地磕头,异口同声道:“中宫芝兰玉树,诸位娘娘沉鱼落雁,妾妃等岂敢与娘娘相较。” 中宫右首下侧第三位嫔御在旁微笑,轻然绕着素白帕子,圈圈遍遍,“中宫不过一句玩笑,林婕妤无需如此惶恐。” 余光觑一眼,此人俏容似栀子花香,清新怡人,如临芬韵,一身装束亦皆以栀子为主,薝卜香清之下,水影寒冽,尤其是发髻之上的一支赤金嵌珊瑚米珠栀子碎玉流苏步摇,分外柔美辉映,仿若红玉开叶。 “多谢娘娘。”如此,我方松气,懈心起身,依位分列队一旁,垂首以待。 “殷妹妹当真精通和事之道。”琽贵嫔落座中宫左首下侧第一位,轻笑一声,随云髻上直直斜插入三支雕祥云嵌明珠福禄寿紫玉簪,正中一枚金累丝嵌红宝石送子观音珍珠挑心,华贵随和;一袭丁香色广绣芍药吐蕊卍字不到头十样锦明缂丝宫装,臂间一条秋香色蕊蝶纹锦缎披帛,不着一丝花纹图案,素淡雅洁,让位中宫。 “倒是陆妹妹,平日里打趣便罢,此番众位新妹妹入宫,可别把她们吓坏了。”中宫右侧下首第一位嫔御,柔婉可亲。 众新晋嫔御明了,原来适才乃美人陆氏出声应和。 此刻,她轻笑一声,不慌不忙,微微颔首,长睫稍稍敛色,“珩贵嫔所言极是。” “珩姐姐忒小心了,一句玩笑话罢了,再寻常不过。昨日妾妃还笑权淑媛贴上膏药的模样似额角落了两只蝴蝶呢。”琽贵嫔身后一嫔御软语娇俏,身量娇小,肌肤细腻鹅嫩。 琽贵嫔笑道,语中颇有深意,扶一扶光洁的额角,嘴角笑意深刻,“昭媛妹妹言谈风趣,怪乎能圣宠不衰。听闻陛下不日还要赏妹妹东项珍宝,届时可要取出给咱们姐妹好好瞧瞧,沾沾光。” 闻得此言,侯昭媛丽容遽然黯淡三分,到底强笑道:“这是自然。” 素闻侯昭媛位尊最甚,仅在中宫与第一权妃琽贵嫔之下,众多嫔御中唯她恩宠最盛,若非碍于并无子嗣且家室稍逊,只怕早早位列正二品妃位亦未可知。如今一眼望去,果真惊叹这御殿第一宠妃之名,当真名不虚传: 双燕眉娇媚灵动,软语娇俏,身量娇小。姿容艳堪花蕊,滟丽纤妍,螓首膏发,不施粉黛而如朝霞映雪。紫芝眉宇,清眸流盼,绛唇映日。嫣然巧笑下,万千星华。 绀发之上,燕雀顶髻轻巧别致,活灵活现似燕雀停驻,斜插一只镶南海真珠玲珑纹飞凤衔珠深紫水玉步摇,垂下丝丝缕缕掐丝缀玛瑙碎珠流苏,闪着日光;左戴一支镶紫宝凤蝶鎏金琥珀簪,闪着紫色光辉,犹如紫蝶一闪而过,停驻其上;双燕眉更显鲜妍之姿,眉心一朵绕金丝榴花紫珠花钿,微施粉泽,更显玉面含娇。 体态窈窕无双,一袭樱紫如意流云纹羽纱裙衫翩然飞云,垂下一圈长短不一的粉紫柔绡丝线串珍珠流苏压裙,愈显体态轻纤如柳枝,可轻易掌上璇舞;素白玉臂冰肌莹彻,挽一条雾紫金线团纱绣怒放缀白润米珠榴花披帛;周身恍若置于蓝紫云雾中,袅袅娜娜,舞尽霓裳亦不过如此。 周身散发着天泽香的气息。 我不住地惊叹:御殿第一宠妃之名当真名副其实! 侯昭媛身后内侍体形壮实、沉默寡言,四方面容忠实憨厚,一派老实相,想来便是倚华口中的朱襄无疑了。此人忠诚可嘉,堪称御殿无双。 正百思不得其解侯昭媛黯淡神色时,我觑一眼琽贵嫔,只见其正悠然品茗,氤氲水雾迷蒙住面容,难瞧其神情,只得压下疑惑不提。 “懿贵人到。”忽地,门外传来一声通报,悠扬而尖细。 懿贵人款步而入,众人面前一亮,只觉魅姿非常:流苏髻上一支绛紫洒金菊花白玉步摇,霜雪白玉为底,细琢紫玉为菊,上撒金粉点点如微缈金星,落下一串银丝挂白玉碎珠流苏,轻盈纷飞,余下一色绿宝石花叶青姿点缀四周;外罩一件遍绣紫菊羽纱,里头一条旋针绣七彩罗高腰襦裙,紫菊怒放,随步履朵朵绽放椒房殿金砖地上;秋波眉上,额间一朵描金千瓣紫菊花钿媚丽妍娇。 “妾妃给中宫请安,娘娘万福金安。”她盈盈拜倒,周身弥漫出深秋紫菊的气息,浓郁清芳。 椒房殿内,一嫔御不自觉松了手,桃红苏绣荼蘼锦缎帕掉落在地,观其次序,既屈居珩贵嫔,该是瑛贵嫔无疑了,正是那只缠丝水晶玛瑙盘的旧主人。 “平身吧。”中宫在上首端庄和煦道,面色岿然不动,和蔼可亲。 入列后,留意到自己并非最后一个,懿贵人眉目间立时微冒不忿,连带着额间描金千瓣紫菊花钿亦染上了几丝不忿。 我百思不得其解:她乃靖端大长公主之外孙女,为何如此愚钝?竟丝毫不知‘喜怒不形于色’之理。 此时,门外再次响起尖细通报声,素娙娥迈着莲步飘入椒房殿,如一团银白色云朵翩落,似一团月柔浓雾浮延,于清水之上开出漫天淡雅的洁白雪色杏花,睇眼清丽浮华。较之深秋紫菊,天花飘杏、云间雾绕更为乱坠忘俗。 “妾妃给中宫请安,娘娘万福金安。”素娙娥声嫩柔软,皙美白洁。 第十三章 两位贵姬 “不愧为陛下亲选的人儿,当真各有千秋。”当下出声者观其姿容直叫人深感芳婉丽柔,想是德昌宫妃权淑媛无疑了。 她一壁转身,一壁翩然赞叹。其身后端然雅正的嫔御——必是当日四贵姬中的依贵姬了。 念及此,我心下‘咯噔’一声,不禁想起云容所言,看向依贵姬端静庄容的眼中带了深深的含意。 素娙娥入列后,黄门令祝晨引着新晋宫嫔向中宫行叩拜大礼,待其受礼得赏后,由司礼监介绍着,挨个给其她嫔御请安。 珩贵嫔温和如棉,琽贵嫔日月角骨巧倩温清,瑛贵嫔颀秀丰整含芳。 侯昭媛俏丽娇媚、灵动似絮;殷淑仪温蕴嫣丽若羊脂;权淑媛沁神清秀,似银线绣莲花素白云锦,纯净彻骨,亦似凌波仙子泛着水嫩光润,浮出碧波涟漪;窦修仪位居殷淑仪之后,妙姿端雅,身量盈盈不胜一握。 依贵姬端华容庄,温贵姬位列陆美人之前,柔和如水月观音。 落座依贵姬身后的叶丽人分外恬静,江良人貌婉心娴胜太妊。 余者平平。 待众人行至陆美人身前,她忽作呕一声,一旁的冷中才人赶忙帮着抚背。 “陆美人这是怎么了?”珩贵嫔见此情状,微微探身,关切道。 “今日新晋宫嫔才入宫便身子不适,陆美人这身子也忒娇弱了。”侯昭媛见状,不由得嘲讽一笑道。 中宫当即侧头吩咐道:“汐霞,请李御医入内。”面色微带关切。 “是。”一内御侍立凤座旁,肤色白净,眉眼机敏沉稳。 倚华曾提及,李御医乃一月前,中宫被测有孕之后,皇帝指定专为中宫安胎的御医之一,与御医汤孝评同住凤仪宫。二人虽住凤仪宫,却是未得诏不得随意入椒房殿。 随汐霞入内之人系一年迈老官,头戴三梁朝冠,腰系挂有盘雕绶银钑花带,身着白鹇补子绣纹青袍,样貌精明。 一入内,李御医正欲撩白须行礼,中宫吩咐道:“赶紧给陆美人把把脉,瞧瞧她到底怎么了。” 李御医颔首行礼道:“是。”随即搭脉。 取出脉枕搭脉不过须臾,李御医方欲回禀,殿外响起内侍尖利的叫声,“陛下驾到!” 只见一明黄灿光闪着诸妃眼眸大步流星走入殿内,丰神朗朗。 众人立时如群蝶纷飞般,繁花锦簇,语姿婀娜。 “参见陛下!” 新人中,以懿贵人最甚,幽魅万分;旧人中,以侯昭媛最甚,妩媚万千。 眼见皇帝身着明黄色明缂丝龙袍,面如冠玉,大步流星入内,我顿时心乱如麻,只说不出话来。 “陛下今日来得早。”中宫含笑如春,微微起身便被皇帝按下,眸中笑意不禁更深,直蔓延到臂间的深烟红金线绣牡丹披帛上,姹朱嫣红,赤色纯一。 撩袍落座上首,皇帝舒朗一笑,对中宫简单解释一句,“今日早朝无甚大事。”目光不经意间微移,瞧见李御医亦在,不觉关切问中宫,语气颇担忧,“中宫可是身子不适?” “妾妃虽只有一个月身孕,胎像倒甚好。此番系陆美人看似抱恙。”中宫婉然道,瞧向陆美人。 “陆美人?”皇帝眉间浮上一缕疑惑,转向李御医道:“陆美人身子有何异样?” “回禀陛下,陆美人已有孕二月。”李御医躬身行礼回禀,语气平淡。 此言一出,琽贵嫔秀眉微扬;侯昭媛、懿贵人等惊愕错闻,嫉妒之余亦不甘自伤;余者千变万化。 今日竟恰巧有此事发生! 吃惊之下,我与袅舞对视一眼,眼中只默然安静,心下却道:只怕今夜起,会有无数人因陆美人腹中之子而心肠百结。 皇帝登时龙颜大悦,剑眉微开,眸光微亮,面颊微喜,嘴角微扬,语气微欢,对李御医道:“当真?”言毕,瞅了陆美人一眼,白玉俊容微带喜悦。 “微臣行医十数年,断不会把错喜脉。”李御医微扬语调,语气恭贺道。 中宫登时喜形于色,转向陆美人,语气微含娇嗔,“此乃天赐福我大楚。陆美人也忒大意了,既有身孕便该万分小心。一旦有个好歹,皇嗣之事谁担待得起!冷中才人也是,本宫瞧你平日里极仔细的一个人,你与陆美人一个住处,怎一点察觉也无?” 冷中才人忙起身告罪。 陆美人亦手足无措,满脸娇羞带通红,显出几分忐忑,起身行礼,“谨记娘娘教诲。只是妾妃向来月信不稳,是而——”举止拘束不安。 众人起身行礼,恭喜道:“妾妃恭贺娘娘、陛下。” 我心下暗忖:中宫与她眼下皆身怀有孕,若她二人皆诞下皇子,且陆美人之子才德出众,只怕来日东宫之争,必有一场恶斗。夜长而梦多,不若此刻陆美人小产或一尸两命来得方便。据承文打探,近四月来,皇帝对陆美人偶有宠幸,虽不及殷淑仪、温贵姬,亦非十分冷落,可见并非盛宠。若她偶然小产或一尸两命,不过贴身宫人的过失,自无大碍,一切只看陆美人能否保住此胎。 冷中才人迫不及待,含笑奉承道:“妾妃恭贺陛下。陛下乃天之骄子,自有上天保佑,福泽深厚,子息繁多。如今,中宫有喜,陆美人有孕,只怕皇子降临,陛下来日抱都抱不过来呢。” “如今,陆美人身怀六甲,陛下可一定要好好晋封陆妹妹,也好叫陆妹妹安心养胎。”珩贵嫔在旁出言道,笑容温和。 冷中才人一番话深得君心,令皇帝喜不自胜,兼珩贵嫔之言,当即含笑唤过秦敛,“秦敛,传旨下去,陆美人晋从三品贵姬,赐居上阳宫正殿。冷氏晋正四品良人,与琽贵嫔一同照看陆贵姬胎像。” 宫规有定:嫔御凡身怀有孕,即得晋封一阶,诞下皇嗣后,再晋一阶。 大楚嫔御品阶共分九品十八等,唯从三品贵姬起可居一宫正殿,为一宫主位,掌一宫事宜,有权自行管教本宫内嫔御与宫人,亦被称为‘娘娘’,对下自称‘本宫’。余者对上亦自称‘妾妃’,宫人却称呼‘主子’,只可居侧殿。若一宫内已有主位,居侧殿而得晋升者则迁居别宫正殿。 “是。”秦敛随即退下。 “妾妃遵旨。”琽贵嫔面不改色,眸色冷淡,笑吟吟起身行礼。 “池雩,将地方上贡的沉香尽数赐予仙居殿,供陆妹妹宁神、助眠、安胎之用。”中宫紧随之吩咐道,凸显一国之母的大度风范。 皇帝在旁和悦赞同。 “不知陛下欲以何字为号?”冷眼旁观半刻,琽贵嫔破颜微笑,转而如此问道,温顺柔柔。 皇帝随口道,语气平淡,一如往常那般温和,“便以姓氏为号。” 中宫端庄婉莞,一如发髻正中的镶鸽血红双凤眼嵌八色彩宝赤金凤身八支点七色翠羽挂银丝真珠流苏凤尾钗上垂下的玛瑙珠,岿然不动。琽贵嫔面色不改,安然自若,亦岿然不动。 陆贵姬一呆,面上随即换了喜悦之情,眼眸固然落寞,嘴角到底硬扯出一抹微笑,叩头谢恩。 嫔御凡遇正七品贵人、正六品姬、正五品嫔、从三品贵姬、从二品贵嫔、正二品妃、正一品长贵妃位分,皆有封号,以示光骄位荣、傲耀过众。另从一品四帝妃中,独以帝妃之首——贵妃冠以封号,得享夫人之称。若非盛宠,则以姓氏为封号。 我嘴角一抹淡漠:陆氏晋贵姬而以姓氏为号,可见不过身孕之故。 眼见皇帝喜不自胜,权淑媛离座,起身行礼,身姿娇弱,笑吟吟问道:“江良人与陆贵姬同乡,不知妾妃能否为江良人求个恩典?” “淑媛这话倒提点了朕。江良人侍朕已久,颇得朕心,的确许久未得晋封。既如此,便一同晋江良人为贵姬,赐号‘礼’,掌飞翔殿主位吧。至于册封礼么,便与陆贵姬同一日举行。” 我嘴角的笑意愈加深厚:陆贵姬身为正主而无封号,礼贵姬托福倒得了晋升与封号,只怕陆贵姬心底要愈加怨恨不甘了。 “陆者,高平之地也,寓意不可谓不好。陆妹妹生父位居从四品上宣威将军,想来妹妹亦身强体壮,定能顺利诞下皇嗣。以‘陆’字为号,只怕胜过‘礼’字。至于照料陆贵姬安胎的御医——”眼见陆贵姬眼中的不甘转瞬即逝,琽贵嫔在旁故作体贴,安慰道,转而将话头扯到安胎的御医身上。 “妾妃早有人选。”中宫婉转接口,向皇帝推荐道:“陛下,妾妃身孕不过一月,每日李榆札、汤孝评各早晚请一次脉,着实繁琐,且李御医为人勤恳,不若此番将李御医调去仙居殿,由李御医专门看护陆贵姬胎像。陛下以为如何?” “中宫既有此言,那便将李御医调去仙居殿,专门看护陆贵姬身孕。”皇帝点头答允道。 眼见帝后二人欢喜,众人纷纷道贺,“恭喜陛下、中宫,恭喜礼贵姬、陆贵姬,恭喜冷良人。” 礼贵姬宛然吟吟;陆贵姬修饰之下,含笑受礼;冷良人面色喜悦。 中宫对侯昭媛淡笑着抚慰道:“昭媛妹妹向来盛宠,可一定得抓紧。来日诞子,五妃之位定有你一席之地。” 侯昭媛微微嫉恨之容登时黯淡失神,镶南海真珠玲珑纹飞凤衔珠深紫水玉步摇上垂下的掐丝缀玛瑙碎珠流苏微微摆动,似一只孔雀垂首摇晃自己五彩斑斓的修长尾羽,眉梢眼角分外失落,亦强笑道:“借中宫吉言。” “不急,来日定会有的。”皇帝对侯昭媛道,眼神温和安慰,惹得侯昭媛颔首,眼眸微润。 我心头却不觉困惑起来:侯昭媛如此琦年玉貌、安康强健,深得皇帝宠爱,如何至今仍无一子半女,竟不及身虚柔弱的权淑媛有一女傍身? 懿贵人在旁轻盈一笑,“侯昭媛颇得陛下宠爱,只怕福气深厚,来日定会如湘贵妃那般,双龙戏珠。”一席话惹得侯昭媛破寞为笑,皇帝欢喜,众人各色。 第十四章 判词冻链 “双龙戏珠”四字,倒叫我想起初入宫那日,天际浮云之间,翻腾着的一对双龙出海,恰似鸾凤和鸣,心下不由得抑抑:当日,娘亲身边有我与袅舞,来日,我又会有多少孩子承欢膝下? “懿贵人此言甚得朕心。”皇帝抚掌开怀,忽而停下来,思量须臾,随即笑吟吟地吩咐道:“秦敛,吩咐下去,懿贵人晋娙娥。” 中宫身边着赤红服制的长御史籍顿时微微扬眉,身着同色服制的总管内侍秦敛则连眼皮亦不曾动过,只低眉顺眼,恭敬答应道:“是。” 眼见诸多新晋嫔御或嫉恨、或奉承、或阿谀,墨娙娥几乎得意至极,幸而不曾忘本,恪守妾室礼仪。 然则我并无过多惊奇:墨氏出身高贵,依着她与皇帝、中宫的世家关系,此番尚未侍寝便得晋封在我意料之中。 如此一番后,新人如仪拜倒,中宫穆肃道来,语气严正,一袭正红七彩金银丝绣百鸟朝凤牡丹纹本缂丝天华锦朝服显出一国之母的风华气度来,令人不由得端正肃穆,“诸位妹妹既入了宫,本宫身为御殿之主,不得不警言一句,日后相处定要谨记和睦为上。陛下正当盛年,子嗣却稀薄,望诸位妹妹尽心侍奉陛下,绵延皇嗣,为皇家开枝散叶。” 众新人下跪行礼,恭敬道:“谨遵中宫教诲。” 出椒房殿时,位高如琽贵嫔亦谦让陆贵姬。她亦毫无推辞,对旁侧侯昭媛微微躬身便径直离去,面容冷淡失神,颇显不恭,惹得侯昭媛在后头咬牙切齿。 陆贵姬身怀六甲而母凭子贵,嫔御皆一早得知,故而册封之礼尚未举行,便已有人送来贺礼。陆贵姬亦与礼贵姬一同举办午宴,以作庆贺筵席。宴席之上,我时不时闻见自陆贵姬身上飘来的沉香气息。据闻,多闻沉香可有缓助脾气急,亦可治气逆喘急。 然则依我冷眼看来,陆贵姬忒不顾人心,只一味高傲客套,与中宫、冷良人热谈。筵席毕,众人不留一丝眷恋地消散,无一久留,可见陆贵姬不如礼贵姬得人心,合该二人齐列从三品六贵姬之列,却独礼贵姬享有封号。 是夜,原本被认定侍寝的第一人——墨娙娥为敛敏所取代,先于众人侍寝,翌日晋从五品六仪之首的太仪,并接连侍寝五日。五日后,墨娙娥侍寝,翌日晋从五品丽仪。继而袅舞侍寝,翌日晋正六品妍姬,恩宠虽不及敛敏,到底算是得宠。 御殿旧例:新人初次侍寝后,必得晋升,讨个‘初升’的吉利。 这本是好事,然则奇怪的是敛敏接连五日侍寝后,忽地噎膈吐食、面生黑子。吾等正焦急之时,传来帝太太后将身边的檀香派去、贴身服侍敛敏的消息。按御医沈元化的叮嘱,每夜,檀香取浴香以浆水洗拭令赤,磨汁涂之。 此时此刻,我才惊讶地发现:原来敛敏家室竟这般深厚,乃安定、广陵、陇西、河内四公之一的广陵公之女、帝太太后苏氏的外侄孙女,与皇家有婚姻之联,丝毫不逊色于墨丽仪。怪乎才识、修养、气度胜过常人! “主子,钱太仪、墨丽仪如此得宠,您不担心么?且不提墨丽仪尚未侍寝便得晋封,单说短短数日内接连晋封两次,只怕是主子您的劲敌啊。”竹春端来一盏茶,语气忧虑。 窗外一片漆黑,屋内描金莲花蜜蜡烛亮闪着金红色的光芒,阴翳之下显出几分朦胧模糊,似凝聚着诡异的气息。乌漆墨黑的夜空昭示出一股浓郁的鬼祟之态,令人心神不宁,仿佛今夜会有什么凶兆发生。 东暖阁玫瑰圆桌旁,我身着一件玉白色雪线湘绣四喙合一雏鸽月华纹寝衣,闲闲翻开莺月自集贤殿借来的舞谱,认真看去,语气颇为漫不经心,“她们受宠便受宠,姐妹之间,我还吃她们的醋么?我替她们高兴尚且来不及呢。你可得仔细,这话可别叫人听见,传到她们的耳朵里,我与她们之间的姐妹情只怕会生了嫌隙。何况眼下比起敛敏与袅舞,众人皆盯着陆贵姬那胎呢。至于墨丽仪,你莫非忘了她的家室?放眼御殿,恐怕除了中宫,无人能及她半分。何人敢嫉妒她得宠?她得宠那是应该的。”神态甚是不以为然。 集贤殿位处紫宸宫正南位,高二百九十四尺,方三百尺。凡三层,下层法四时,各随方色,中层法十二辰,上为圆盖,九龙捧之。 上层法二十四气,亦为圆盖,以木为瓦,夹纻漆之,上施铁凤,高一丈,饰以黄金;中有巨木十围,上下通贯,栭、栌、橕,借以为本;下施铁渠,为辟雍之像。 殿内有无数孤本、典籍,经史地理、声乐舞谱,设知院事一人,副知院事一人,判院事一人,押院中使一人,待讲学士、修撰官、校理官、待制官、留院官、孔目官各一人,专知御书典四人,知书官八人,写御书一百人,拓书六人,书直八人,装书直十四人,造笔直四人等。 依类共分经、史、子、集四库,各以红、绿、碧、白四色来区分,各库又分若干类。经、史、子、集四库书两京各一本,共一十二万五千九百六十卷,皆以益州麻纸写。 此刻,我正专注一文集并一旋球雕,此二物颇怪异······ 据莺月回禀,彼时该文集挨着这座玉旋球雕,不过十二张,其上文字诡异至极。她瞧着古怪,便将文集并旋球雕不动声色地掩在怀中一并带了来。 随意翻阅下,仔细钻研,我方瞧出端倪: 【虚情累】 一言一语二面忽,三岁三钩四人赴。 霜雩霞霁寒柳出,落日破晓鼠姑沐。 【一笑绝】 黛玉世罕见,青樱宫皆炼。 懿范云上现,允登椒房殿。 【枉争权】 日昱栊笏故,星明息芳椟。 玉落樱失处,嘉德逝若夫。 【席冷冰】 冰清玉洁宫,面漠霜冷茕。 来日福泽浅,黄土稻草填。 【薄尊贵】 轻软锦被柔,缎纱披帛皱。 菊开鸾钗赠,桂盛翠钿成。 【足凉薄】 薯莨配乌发,帝祖自在挂。 贵嫔因安忿,十月十八崩。 【各分命】 清鸣傲九霄于世,情明立中翌之日。 心浓飞鸾翱丹枝,性淡舞鹤振碧翅。 【叹怜惜】 语嫣裳姼含珠露,容丽磬脆掩宝妒。 生为霓裳羽衣姝,视作万古一柔入。 【平心笑】 梅前花间旋一持,树下水岸做一势。 炎夏云飞诞一女,砂梅手纤托重鞠。 【奇遭遇】 一枝紫秋菊,二束蝎子草。 云来美人面,四角南逃天。 【无福泽】 尽心竭力生芫花,首翘鬓朵嵌山茶。 足月诞下一子孙,六月初八双双踏。 【淡隆恩】 临淄出身福难厚,平白冤孽无处投。 平平流水安然度,纵无风光亦无愁。 【歌节贞】 才华自比天仙高,恩宠由来无处捞。 忠贞一比可回首,万物无处堪比愁。 【醉相思】 雪花娘托念奴娇,惜雪姬衬软脂糕。 十载悠悠诞子流,后悔妒妒无步丢。 ——正文一句‘嵌金翎青,姚黼云鸟’,下列一首七言绝句: 《群芳归》 姚黄魏紫朱墨素,七择长短不同路。 置身冤狱命中苦,撒手人寰失华误。 梅兰竹菊本如君,傲幽坚淡墨贪妒。 绣眼相思揭面目,到底一生终宫入。 耍弄时,随意转动旋球,发现里头竟有一幅画。再仔细凝视,却不过一团黑丝般物件,烛台阴影下清晰可见纤毫,然则乌墨至极······ 竹春听闻,略一思索,眉头随即舒展,微微一笑,“奴婢明白了。”言毕,静静侍立一旁。 抬了眼皮,眼见倚华正剪着焦黑烛芯,默默无闻。我嘴角含了一缕笑意,仍旧默不吭声,心下倒愈发赞赏。 临近戌正,外头起了骚动。无需我吩咐,承文便出去打听动静,霜序即点亮琽贵嫔所赐嫁妆——三彩烛台,至朱漆描金宝象缠枝樟木床前。 烛台三彩,上盘小而下盘大,中间承以起弦圆柱,圈足外撇,上盘中心立杯形烛座,通体施蓝、黄、绿、白彩釉,底素胎无釉,实用古朴,施釉均匀,色彩深沉雅致,点以蓝彩更增华贵韵致,乃三彩器上乘之作,可见琽贵嫔家世背景高越。 昏黄色的烛光,照得石榴红金线绣葡萄联珠对孔雀纹纱帐上的金线隐隐流出晦暗不明的光彩,泛着暗金的浮光愈加显出是夜骚动的异样,令人心底空荡荡的,极不踏实,惴惴不安。 帐外,待倚华、莺月亮出两点鲜明的橘光,我掀帘帐下床。莺月随即为我披上外衣。待落座梳妆台前,我吩咐竹春微微挽发即可,继而于圆桌旁静候佳音。 烛光照耀下,眼瞅着玉白色寝衣泛出不耐烦的银白色流光,须臾,承文入内,躬身回禀道:“启禀主子,琉璃轩的墨丽仪失了田黄冻项链,此刻正大闹枍诣宫。” 侍立一旁的莺月一怔,扑哧一声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我亦哑然失笑:只为一条田黄冻链便掀起轩然大|波,不知中宫作何处置。 “你且再打听,凡有动静皆来回禀。” “是。” 兀自笑了片刻,思索起什么似的,我转头对毫无表情的倚华问道:“倚华,你怎么看?” 她深思片刻,方缓缓行礼道:“仅为一条田黄项链便大闹御殿,奴婢瞧着,淑慧县主并未蠢钝至此。”语气淡淡而显出几分意味深长。 闻言,我登时陷入深思,未几,对倚华轻声失笑道:“是我轻率了。” 倚华不卑不亢福身道:“主子入宫不久,所思未必有误,许是奴婢多舌亦未可知。” 默默沉思半晌,脑中灵光一现,我问道:“倚华,你身处御殿多年,见过的嫔御、宫人不计其数,我这般样貌可有独特之处?”眼眸盯着她传神而漆黑的瞳仁,深渊般无底而灵黯,脑中思绪如陀螺般转动。 第十五章 尚功丽仪 “这——”倚华细细看了我半晌,目光凝神,眼眸极尽闪光烁动,终摇头道:“主子的样貌婉妍丽华,堪称美貌,余者,奴婢瞧不出。”转而温声劝道:“御殿之事日日多如牛毛,若主子事事费神,只怕心力不足,不若先上|床歇息,来日再行思量。” 盯了她良久,见倚华始终一味淡视,我终松口一气,叹道:“罢,依你所言。” 是夜,琽贵嫔被惊醒,以“中宫有孕,不得受扰”为由,暗中下令彻底搜查枍诣宫。 翌日得知此事,莺月一壁为我精致上妆,一壁忿忿不平地抱怨道:“墨丽仪行径如此荒谬,琽贵嫔为何如此偏袒她?” 我嘴角一丝笑意,瞅一眼镜中倚华的面庞,只见其波澜不惊,便径自取了眉笔细细描着,一壁听她娓娓道来。 “琽贵嫔此举并非偏袒,实乃借题发挥。搜宫此举可谓一举四得:一来,明面上为墨丽仪着想,可讨陛下欢心;二来,令其她本就不甘的新人愈加怨怼墨丽仪;三来,不会忤逆陛下颜面,可博得好名声;四来,或可令陛下看清墨丽仪本性。”倚华在我身后一壁缓缓替我梳着乌墨青丝,一壁悠悠解释道。 “原来琽贵嫔竟有如此打算。”此时,莺月才恍然大悟。 我轻轻嗤笑一声,“只怕她早对墨丽仪心怀不满,故而借此掀起众怒,亦兵不血刃。”说着,一壁莹然淡笑,悠然执起眉笔,沾眉墨,一壁轻然描出秋波。 描毕,闲闲就着眉笔,我望着眉墨赞叹道:“此画眉集香圆需真麻油一盏,着灯心搓紧,以油盏置器水中焚之,覆以小器,令烟凝上,随得扫下。预于三日前以脑麝别浸少油,倾入烟内,和调匀。如今倚华你这制法,小巧一举,然则取精去粕,可谓高明。”言毕,满含欣赏地瞧了倚华一眼。 “主子眼含春水惊鹊,眉如秋波鸿鹤,自然配得上如此妙物。”倚华眼神微灼,长睫掩下,面目恭敬道。 无人得知昨夜墨丽仪是否找到田黄冻链,只知翌日连皇帝亦微微斥责她不识大体。未几,她自己倒传出消息找到了,倒令人愈加嫌弃。 继袅舞后,婺藕、朱侍巾侍寝,晋贵人、顺华。 闲来无事,我自听风馆寝殿内的书架上取一舞谱,翻览起来。幼时见娘亲练白纻舞,我便深觉非凡,故而修习剑舞时便存了心。眼下,手中舞谱恰记载了修习白纻舞的要点。然翻至舞衣那一页,并无鬃韧线、寒松绢等物,便唤来竹春,细心吩咐道:“你且往司衣房一趟,吩咐司衣替我缝一件舞衣。” “不知主子欲做何舞衣?”竹春疑惑问道。 我取出新罗舞谱,在她面前摊开,细细解释道:“此古籍中已尽数记载了缝制方法之精细诀窍,你命司衣依此照缝即可。” “是。”竹春接过便颔首出门。 “莫非主子决意于中秋宫宴上献白纻舞?”倚华在旁奉上茶盏,察言观色问道。 我含笑点头,询问道:“你怎么看?” “此番中秋宫宴,众人争相献媚。若未能脱颖而出,只怕——”倚华微一思量,面色不由得为难起来,夹带着几分担忧。 “舞架易学,舞髓难通。若无万分把握,我自不会出手。”我微笑道,啜饮一口祁门茶,茶香余齿,信心满满。 “主子既有此意,何不请琽贵嫔相助?”微一思忖,在旁的莺月不解问道。 “琽贵嫔?”我哑然失笑,反问莺月道:“依你所见,琽贵嫔可会出手助我?” “这——”莺月思索片刻,为难摇头,语气微微沮丧,“只怕不会。琽贵嫔若真心实意拉拢主子,早早便会示好。何况当日椒房殿内,明眼可见素娙娥风头盛大,盖过主子许多。手下若能有如此大将,想必琽贵嫔定然如虎添翼。” 我点头,和颜悦色,目光颇赞赏。 过了半日,竹春回来了,喜笑颜开,行礼道:“回禀主子,高司衣托奴婢回禀,伊掌衣懂得缝制之法,届时定会缝好,请主子放心。” 我进一步问道:“除了伊掌衣,还有何人会缝制之法?” “回主子,只伊掌衣一人。”竹春双颊忽而浮上一层淡红,面色微微尴尬道。 “你们下去吧。” 心下虽诧异,我仍摆手吩咐她们下去,留自己一人独处,一壁不由自主地用指腹摩擦盖口,一壁心中思量着:高司衣既能担任司级,能耐自然高越。无论我能否夺得圣宠,那件舞衣足令她升官高登,亦得我感激。既有此言,静候佳音即可。 万事无忧中,便与袅舞三人闲话了几日。 陆贵姬册封礼定于八月十五,我早早命柘木转送两对日光下可如流水波漾泛出水灵之光的碧浪色木兰玉簪给陆贵姬、一幅玉真初面的水绿风暖图给礼贵姬。礼盒皆银丝描边,以红珊瑚点缀,上雕琽贵嫔最爱的芍药图案。 观礼前,我不过一袭松花色湘绣金桂轻纱齐腰襦裙着身,浅叶流光,臂间一条柳绿色苏绣嫩芽纹路的轻纱披帛,以翡翠跳脱固定住,绿意鲜活;十字髻鬓角垂下两束月牙儿般的光润黑发,两支掐丝碧叶簪分立额角,华美高妙;正中央一只灿色七叶芙蓉绕金银丝嵌青玉珠臂钏,金光银烁,并无半分喧宾夺主之意。 袅舞自侍寝那夜后便身染风寒,翌日清晨时分遣贴身内御绯红告知自己需静养几日。我担忧之下细细查问,得知在旁精心照料的御医医术高明方安下心来。 用过午膳,出嘉德宫,顺仪门东侧甬路北行,穿行菊园、香樟林后,置身合欢林东的沉香亭中,凤吐流苏、游蜂戏蝶千门侧,玉辇纵横、碧树银台万种色,帐额青鸾、罗帷翠被郁金香,纤纤初月上鸦黄,飞来飞去袭人裾,令人啧啧称奇。金品卿浅绛四方花盆内,凤仙正开时,艳红、瑰紫、鹅黄、娇粉等浅深十八色初上碧梧枝,华艳遍园,彩锦相鲜。 静静沐浴日光暖意中,有敛敏、婺藕陪伴,莲步姗姗落于花丛间,翦彩铺茸,深染春葱,分不清人比花美,抑或花比人娇。 “姐姐,你当日侍寝之夜感觉如何?”眼见侍寝之夜即将来临,我偷觑着敛敏脸色,悄声而羞涩地问道,纤指颇不自在地梳理胸前一缕青丝,缠缠结结,剪不断,理还乱。 “哎呀。”敛敏身着一袭香色纯金线绣山茶长裙,玉容娇羞瑟瑟,含蓄婉柔,闻言,立马红了脸,两颊欲滴出血来,忙用帕子遮面,低头嗫嚅,“这——”声如蚊噫,手捻袖口,搓揉起来。 见此情状,我到底硬着头皮继续问道:“陛下待你温柔么?”此话甫一出口,只觉耳根亦彤彤烧起,似烈焰熊熊,火光冲云。 敛敏羞红了脸,涨如火烧,丝帕遮住了面容,半晌方略微腆涩地点一点头。婺藕在旁闻得此语,面上亦绯红一片,烧燃炽焰。 眼神一晃,不远处游廊中,一片青色飘入眼帘,尚未看清系何人,倚华已然在我耳畔微有困惑道:“主子,仿佛系伊掌衣。” “伊掌衣系何人?”婺藕闻得此话,困惑出声。 “不过尚功局的女官而已。我请她为我缝制几件衣裳。”我面上淡淡道,轻描带过,细细看着。 转眼,伊掌衣顺游廊踱上一座精致凉亭,朱漆圆柱,尖顶六角盖,黑瓦覆顶,上挂银红薄纱,随风飞扬。隔纱可见里头隐约落座一女子,身形纤细婀娜,貌似为一宫妃。 “彼系何人?”我向莺月问道,语气疑惑。 “奴婢这便去打听打听。”草草行一礼,莺月匆忙疾走,半路截了伊掌衣。须臾,莺月急忙大步走来,面容慌张,上气不接下气,回礼道:“回禀主子,系墨丽仪约了伊掌衣见面。” “墨丽仪?她找伊掌衣所为何事?”我遽然皱起眉头,直觉此事非凡。 “据说墨丽仪——”莺月吞吞吐吐,觑着我的脸色,小心翼翼道:“是去了一趟司衣房后才——” 我登时一震,当即明了。 “清歌,你无碍吧?” 想得出神,我冷不丁闻得敛敏轻声唤来,语气担忧,忙回了神,勉强笑道:“无妨。姐姐,咱们好歹一同入宫,怎么也得走个过场,你说呢?”言毕,眼神往暖玉台一飘,连带着发髻之上的芙蓉绕金银丝嵌青玉珠臂钏亦辉芒光耀,意图格外清晰。 婺藕别扭转身,嘴里嘀咕着,浅红银线绣海棠烟云纹锦裙上的蝴蝶顿时纷飞如云,活灵活现,掀起一层难掩的不乐意,“我可不去。上回菊园一事已得罪了她,此次再去,只怕定会遭刁难。” “既如此——”低头思量半刻,敛敏携了我的手,对婺藕温声柔语道:“你且先回吸朗阁,我与清歌问候一声便去瞧你。” “好,那我就此先回。”婺藕欢笑着轻然转身,欢喜离去。 敛敏无奈摇头,被我含笑拉过,顺着白色大理石砖墁甬路沿沉香亭、百花园、龙堂一路东行,香色长裙与松花色长裙拖曳在地,交相辉映,拂过地面,发出‘唦唦’的声响,绕过敛敏所居的兰池宫、珩贵嫔所居的清宁宫北上,再沿清宁宫北墙西行,踩着岸边的四方阶梯石板往暖玉台拾级而上,上头隐隐传来琳琅妙音,愈近愈清晰,似春鹂锦然,喜鹊衔叶。 “听闻伊掌衣近日在缝制白纻舞衣?” “回丽仪主子,正是。”伊掌衣稍稍一顿,胆小的语气微微颤抖,夹带着几许不安,“不知主子今日传唤奴婢有何吩咐?” “不过想请伊掌衣好好欣赏这残莲美景罢了。”墨丽仪的语气莫名地轻松起来。 闻得此言,我不禁蹙眉,示意茗儿、倚华前头掀帐,踏着莲步迈入大理石地砖,换了一副轻松笑容,道:“既如此,不若咱们四人一同赏乐。” 面前的银红纱帐以金线绣满硕果石榴,饱满圆润,五彩百子灵动活现,可见绣娘绣工精湛。 第十六章 偶遇贵姬 帐内,墨丽仪一袭深紫色绣菊花锦缎齐腰襦裙,愈加显出身姿飘逸如云间飞鹤,婀娜软舞,臂间一条紫色绣金丝鸾鸟破晓祥云纹披帛,魅丽华贵,闻言,身子一僵,转头见是吾等二人,额间金粉描绘的千瓣紫菊花钿微微一闪,拂过一丝诡异不安的光芒,随即蹙眉不悦道:“你们怎么来了?” 铃兰与伊掌衣行礼如仪。 款步上前,盈盈施一礼,我坦然笑道:“妹妹在不远处赏景,瞥见伊掌衣入了暖玉台,一时好奇前来,望墨丽仪见谅。” 墨丽仪扯着嘴角勉强笑道,深紫色襦裙显出几分深沉的不悦来,“既如此,铃兰,上茶。咱们四人一同赏景。” 静静品茗之余,六目相对,四周弥漫着一丝诡谲怪诞。 “此时正值夏末,莲花尽谢,莲叶虽枯萎糜烂,亦显慵懒,系难得的美景。钱太仪与林婕妤意下如何?” 透过风吹飞扬、吉祥富丽的银红滚针绣百子葫芦石榴纹软烟罗纱帐,缥缈云霞中,墨丽仪遥望湖上枯萎荷叶,目光颇赞叹,神态妍和,宛如洛水之滨,宓妃之姿,与侯昭媛不相上下,清姿卓约,不染尘世之气,一副飘飘欲仙的模样。 “墨丽仪此言极是。”略微瞧了瞧,我淡笑着回应,心口不宣,只等着看墨丽仪的计划。 墨丽仪亦微笑,“莲叶枯在湖面上,雨打点滴,清声水雾,应了残荷听雨四字。如斯美景怎可辜负?”言论间,踱步至檐柱旁,遥遥一指,嫣然一笑,如万千星华,回头道:“尤其是那张莲叶,颇凄美哀怨,伊掌衣,你看枯萎之下可愈发显出糜烂秋色?”深紫色襦裙袖口的银丝菊花精细周密,映着日光似银波流水,衬得她眉心花钿殷红如血,划出一抹血腥之气。 敛敏瞅着我,颇为不安。我轻摇头,示意她安心静|坐。 伊掌衣不安地恭敬凑上,眯起眼睛,“主子,您指的是——” “站于此处最能看清。”言论间,她轻轻一让,退一尺远,嫣然妩媚道:“你仔细瞧瞧,可如我所言,显得格外糜烂?” 她话音刚落,伊掌衣一附上前,身子出乎意料之外,遽然前倾,撞上檐柱,右手压在坐凳楣子上,“啊!”凄惨大叫一声,泪珠接连砸地,骨折声透过肌肤传出,令人瞬间心生毛骨悚然之情。 “伊掌衣你没事吧?”突发其实,我吓得登时睁大了眼睛,愣了半刻,强自镇静之后,关切走近,扶她起身,小心翼翼,不曾触碰伤口半分。 伊掌衣面色发白,额上冷汗直冒,满脸痛楚,紧握住右手肘,手腕古怪弯曲,只不敢触碰。 我亦头皮发麻,仿佛无数蠕虫自白骨上缓爬,引来阵阵酥麻颤抖。瞥见一旁倚华的眼神颇有深意,疑惑之下侧首,顺势望去,只见墨丽仪呆了脸,站立一旁,不知所措,一脸惊吓,只不敢上前。 敛敏强忍着惊惧担忧上前,将伊掌衣手肘轻缓抬起一瞧,目色且怜且忧地看向我,“清歌,得赶紧传御医。” 我尚未接口,墨丽仪回神,慌忙叠声道:“对对对,铃兰,快传御医,快传御医。”语气尤为惊慌。 “是。”铃兰早已吓呆,此刻闻言,慌忙行一礼,踉跄离去。 我与敛敏一左一右扶着伊掌衣安然坐下,将手腕搁于石桌上,底下的嫣红滚针绣樱花飘枝羽纱坐垫柔软之余,仿佛涌出一滴滴鲜血,怵目惊心。 伊掌衣的手腕古怪扭折,连我瞧着亦皮麻胆颤,伊掌衣却已感激道:“谢二位主子关怀。”言毕,泪眼若有似无地颇含深意,时不时觑着墨丽仪慌乱瑟缩的神态。 “主子,御医来了。”铃兰胆虽小,腿脚却颇利落,不一会儿工夫便请来了御医。 “微臣刘苳,参见钱太仪、墨丽仪、林婕妤。”刘御医匆匆赶来,甚是年轻,身形消瘦如枯枝,然则声调温和平衡。 “别多礼了,快看看伊掌衣伤势。”墨丽仪神色焦急地催促道,分外心疼伊掌衣,连带着身上一袭深紫色襦裙亦蔓延出一股浓重的担忧之色。 “是。”刘苳行礼毕,利索放下药箱,对伊掌衣道了句“得罪了”,随即将手腕小心捧起,仔细瞧起来。 饶是刘苳再小心,伊掌衣仍旧‘嘶’一声倒吸一口冷气,不自觉往回抽了抽。 “回禀墨丽仪,伊掌衣不过骨骼错位而已,上药后好生休养一两个月便无大碍。”看了两眼,刘苳轻然放下,起身回禀道。 “刘御医向来医术高明,有劳了。”伊掌衣语气中掺杂了感激与赞赏,虽不易察觉,倒颇含诚意。 而刘御医则微微颔首,面色含几分清冷自然,仿佛二人极为相熟。 我舒一口气,安心地吩咐道:“那你赶紧上药吧。” “是。”言毕,刘苳打开药箱,手脚麻利。 墨丽仪微舒一口,松懈落在另一旁石凳上。 刘苳轻缓揉一揉受伤手腕。小心接骨时,在场之人可清楚闻得骨骼碰撞所发之瘆人声,令人遍体起寒颤,鸡皮疙瘩尽数冒出,头顶亦传来一阵酥麻波浪。 伊掌衣冷汗淋漓,满脸痛楚,却只咬着下唇,硬生生忍下,目光坚定。 待骨头接好,刘御医自药箱中取出一珐琅色圆钵,约手掌大小,盖上画工精细,勾金手艺描出粉嫩桃花与翠碧桃枝的图案,并一描金勾勒的月白色瓷瓶,塞着一团红布,约一指长,金线勾出百合图案,美好安然。掀开钵盖,一阵异香扑鼻而来。 刘御医中指沾一抹雪色膏体,小心抹一层。纵然他万分小心,伊掌衣身子仍旧一震,微微颤抖。见状,刘御医轻轻吹气缓解疼痛,完毕取瓷瓶拔布条,隔空抖动,轻撒一层药粉,取绷带包上。 末了,他谆谆提醒,面色和蔼,“伊掌衣,现下已上好药,然则仍需小心,切莫大意。切记:痊愈前决不可刺绣!”叮嘱面面俱到,堪为医者表率,吾等一行人心下不由得赞叹起来。 “有劳刘御医了。”伊掌衣面色早已苍白,扎好绷带后,更多几点莹莹泪光,狠命忍耐方勉强支撑,分外惹人疼惜。 因刺绣手艺而升任掌衣位,自然极看重双手。若不能刺绣,便失了步步攀升的根源,心内如何不悲苦。 万事稳妥,刘御医起身行礼,语气苍凉道:“权淑媛的汤药只怕现下快好了,微臣还得前去照看,先行告退。”待得了允准,方退离暖玉台。 “伊掌衣,你现下如何?”墨丽仪心疼道,紫色披帛宛如一道泪痕,横穿大理石地砖,带着后悔与内疚,扶着伊掌衣欲言又止,“我送你回去吧。” “丽仪主子您身份贵重,这如何使得——”伊掌衣苍白着脸,虚弱婉拒道。 “你身子更要紧。”墨丽仪满目心疼,菊花襦裙上的鲜嫩花枝分外醒目,宛如一把把伤人肌骨的匕首,划出无尽的愧疚伤痕。 “既如此,我与敏姐姐便一同送伊掌衣回去罢。”我温声道,拉上敛敏紧随其后。 一行人顺台阶蜿蜒而下,顺游廊东下,绕过清宁宫东北角,南下西行。吾等本欲南下穿过嘉德宫南端的玫瑰园,沿千步廊西行,往尚功局走去,熟料偏偏发生意外。 清宁宫南、兰池宫东的玉簪园内,玉簪洁白如仙人种玉,堆雪砌霜,叶蕊炫紫如纱,飘逸晨霞,瑞露濯芳馨;紫薇在旁迎秋露,浓姿独看燕语帘栊,金缕攒露溽;茉莉雪花开麝香,华云泼碧油玉凉;石板路光滑结实,稳如磐石,似一叶泛舟,稳妥当当。 然伊掌衣面容苍白较玉簪花有过之而无不及,亦令人心痛。凌乱丝发落于鬓角,秋风寒凉中,愈加衬得她凄苦无依,似一叶扁舟,漂泊碧海之上。她只一味低头盯着绷带,仿佛从未闻过如此重苦的膏药之气。 “清歌,前方可是陆贵姬?”敛敏困惑之声猛然自耳边响起。 一抬头,正是陆贵姬孤身独步前方,着莲青色绣折枝朝颜团福宫装,莲青暗暝,朝颜冰凉,白玉素淡,流苏冥暗,较册封吉服截然不同,显出面色冰凌,仿佛凉风习习自脑后吹来,令人觳觫不安。 近了,敛敏退立一旁,福身行礼,语气温顺,“妾妃参见陆贵姬。” 我行礼如仪。 墨丽仪不过微微欠身,尽显随意不敬。 陆贵姬位高失宠,家世不及墨丽仪,若非身怀龙裔,只怕无福企及贵姬之位,而墨丽仪位低盛宠,出身尊华之家,二人皆非安心受气之辈,好戏自然开场。 果然,陆贵姬一见如此情状,当即深深蹙眉,对墨丽仪冷道,语气尖锐刻薄如九天寒冬,眼眸傲然霜冰似漫天飞雪,“墨丽仪这般礼数不周,可是未曾受教引嬷嬷指点?抑或被陛下宠幸昏了头?” “回禀娘娘,妾妃正扶着伊掌衣,并非有意冒犯,还望娘娘赎罪。”墨丽仪直视陆贵姬,目光无所畏惧,神色倨傲轻蔑,分外看不起出身卑微的陆贵姬,亦不曾将她腹中皇嗣放在眼里。 我虽惊叹墨丽仪如此嚣张,然陆贵姬更令人咋舌,竟丝毫不顾身孕,登时怒火冲天,欲叱责,许又念及身份之尊,摆出不屑神态,只对身边内御使一眼色,冷冷道:“绿植!” 绿植忙上前,觑着陆贵姬的眼色,结结巴巴提点道:“御殿规矩:但凡、但凡见到位尊的上阶嫔御,皆需恭敬行礼,违者、违者可交由中宫或掖庭、掖庭处罚。” 这位名唤绿植的内御面色苍白,气息不匀,身材瘦弱,似身虚体弱所致,一番话下来,已然微微气喘。 掖庭乃专门惩罚嫔御、宫人之所在,手段繁多,竹签、一丈红,严苛者更有如人彘、虿盆、炮烙、滴水等刑,手段阴狠毒辣,令人闻风丧胆,遍体生寒。 第十七章 茗尚面纱 墨丽仪此时方看清事态严重,明白纵有皇帝维护,自己亦非事事随心,遑论田黄冻项链一事已然揭示一二,故而连忙深蹲行礼,菊花襦裙仿佛在地上开出一大朵紫色的形状来,娇艳妩媚,惹人怜爱,语气却依旧不甘,“枍诣宫琉璃轩丽仪墨氏参见陆贵姬。妾妃适才惦记伊掌衣手伤,一时礼数不周,还望陆贵姬息怒。” “惦记手伤?墨丽仪可是瞎了眼!”陆贵姬冷冷一哼,眼中仿佛含着一抹千年寒冰。 我与敛敏登时双双陡然变色:此言当真刻薄至极! “陆贵姬!”墨丽仪心高气傲,闻得此言,霍然起身,似一团火焰般蹭得蹿上来,发髻之上的赤金琢千瓣菊紫玉白玉珍珠流苏步摇大幅摇晃起来,仿若一道熊熊烈火纷扬上天,压下怒气,心高气傲道:“妾妃方才实属无意之举,若陆贵姬定要责备,大可请掌事姑姑出面,自有霍姑姑替娘娘教训。娘娘何必如此出口伤人?”语气颇含责备之意,眉间的紫菊花钿分外紫红,如怒火冲冲,直欲上九重云霄 一番话尽,陆贵姬狠狠拧起眉头,目光阴怒,初秋凉风中,肃杀凛冽之气遍体蔓延,冷霜结为白冰,将莲青色宫装上的朝颜冻住,令众人当即噤声。 我心下大吃一惊:陆贵姬她身怀有孕竟依旧暴躁如斯,难道她就不怕······ “还请娘娘宽恕。还请娘娘宽恕。”铃兰面露胆怯之色,浑身一哆嗦,瘫了身子跪在一旁,狠命磕头如捣蒜,语带呜咽,替自家主子求饶。 “无论如何源头在奴婢,还请娘娘息怒。”伊掌衣单手撑地,行礼哀求,动作艰难。 “贵姬娘娘——”在旁的敛敏不忍道:“墨丽仪不过因搀扶伊掌衣方一时礼数不周,绝非存心冒犯,还请娘娘息怒。”言毕,深行一礼,长长的香色裙裾落下来,似秋日的一朵山茶,极尽深情地诉说着凄惨哀婉的情由。 我亦随之行礼求情,无声而无息。倚华、莺月、茗儿磕头如仪,恳求陆贵姬息怒。 “墨丽仪——”眼见众人深深跪倒,她毫不理睬,只一味冷笑,“可是觉得自己在今届淑女中身份尊贵至极,故而如此目中无人?”语中寒气逼人,令人发颤哆嗦。 “不敢。妾妃从未如此想。”此时此刻,父母早逝、空有‘淑慧县主’名号的墨丽仪早已如惊弓之鸟,不见丝毫倨傲,跪下伏首,额上冒出滴滴冷汗,遍体颤颤发抖。 “那如你所言,系本宫错了,冤枉了你?”陆贵姬走近几步,眼眸冷酷阴森,闪出如利剑般锐利、凛冽的光芒。 被此光芒一扫,我与敛敏皆浑身发冷又发颤,遑论墨丽仪。 “这,妾妃绝无此意——”许是墨丽仪从未见过这般阵仗,慌张至极,连说话亦结巴断续,满面惊恐无措,“妾妃,妾妃——” “你既无此意,就在这御花园跪满三个时辰,权当一个教训。若有下次,本宫绝不轻饶。绿植,你在此地看着,若这位‘丽仪主子’未跪满三个时辰便起身,就替本宫狠狠掌嘴。”她咬着银牙狠狠地特意强调‘丽仪主子’四字,将墨丽仪吓得瘫痪在地。 三个时辰······墨丽仪这双腿可算遭殃了······ 陆贵姬继而转向我,面色阴仄,微带狰狞,然则压下几分,目光寒沉带冰,“林婕妤适才行礼亦随便不恭,可是欺本宫不如琽贵嫔位高,无需敬尊?” 纵使陆贵姬颠倒黑白,指责我对她不敬,经方才一事,我怎敢反驳? 心下砰砰直跳,我当即深深屈膝,行一大礼,湘绣金桂轻纱齐腰襦裙仿佛在地上开出一朵硕大的金色花朵,谦婉和顺,一壁温柔乖巧道:“不敢。娘娘身怀帝嗣,何人敢对娘娘不敬?”一壁令语气微显虚弱而满是恭敬,面色微显憔悴而带了十分谦卑,“只是妾妃向来身虚体弱,若有礼节不周之处,还望娘娘见谅。”腔调颤抖而渺小,深深行一礼,近乎将面庞尽数埋入胸前。 “本宫从未听闻今届入选嫔御中有身虚体弱者。何况琽贵嫔向来仁善,若她宫中有嫔御身虚体弱,定会请御医前来专门精心调理,可见林婕妤此言假得很。”她冷笑一声,语气愈加瘆人,仿若一盆雪水兜头而下,冰冷寒意令我骨子里亦发颤不已。 我心下暗道不妙,面上依旧虚弱,语中暗带奉承,卑躬屈膝道:“不敢,娘娘身怀帝嗣,身份尊贵,旁人奉承尚且来不及,妾妃又怎敢对娘娘撒谎。” 陆贵姬立喝道,怒气更上一层楼,“花言巧语!绿植,给本宫掌她的嘴!”莲青色绣折枝朝颜图案的宫装微带斑驳暗淡之色,愈加显得她面容咬牙切齿,仿佛恨极了我恭维她有孕一事。 敛敏大慌,急忙跪倒在我面前求情,磕头如捣蒜,苦苦哀求,口中道:“还请娘娘息怒,林婕妤当真毫无冒犯之意,还望娘娘息怒。” 敛敏此举我见犹怜,然于陆贵姬而言却是毫无作用。 莺月、茗儿亦下跪磕头道:“还请娘娘息怒,哪怕看在皇嗣的份上,您亦不该动怒······” 眼见敛敏这般为清歌求情,我鼻头分外酸涩,无可奈何之下,亦伏身道:“谢娘娘小惩大诫。” 绿植颤颤巍巍上前,动作稍慢一些,陆贵姬便怒喝一声。我惊愕地望着陆贵姬,眼睁睁见绿植颇有不忍,闭上眼后,扬起右手。 ‘咣’一声,尚不及闭眼,绿植已狠狠扇了我一耳光。左侧面颊疼痛发麻,似无数蚯蚓在肌肤下爬行,发缕遽然垂下,迎风飘荡出凄离之相。 尚未回神,陆贵姬阴森话语自一旁传来,“另一边亦如此,凑成一对儿。” 错愕转头,正对上陆贵姬眼眸如夜枭,狠命咬牙,闭眼忍耐。当右侧脸颊麻痛感如浪潮般道道涌来,迎着阵阵吹来的微风,脸上的痛感愈加强烈而麻痹。 我眼中含泪,目色夹恨,盯着陆贵姬,心潮澎湃:她自以为身怀有孕便可肆意妄为,殊不知皇帝待她早已情分尽失。此番若非她怀有龙裔,只怕皇帝早早将她抛诸脑后。一介早已失宠之人企图借皇嗣翻身难于登天,遑论她尚未复宠便如此嚣张,着实愚蠢至极。总有一日,我定将这一切尽数奉还! 面容是否万般难堪无需多言,我不仅发髻零落,想必面上亦有两块显见红掌印。 冷眼瞧了吾等半刻,“你们若嫌自己命长,日后可继续目中无人!”森冷留下此话,陆贵姬径直甩袖而去。绿植无奈跟上,紧随其后。 我抚着面颊,缓慢而坚定地独品此刻。 秋风微凉,袭来却寒如冰霜,冷入肌骨,如无数冰锥将白骨扎出孔来,令我遍体环绕着寒气,甚至这寒气可谓自我体内由外发散,令周遭一切皆寒颤冰冻,失去应有的温暖。此刻,我毫无资格与人叫板。御殿中,恩宠与皇嗣才是根本。若二者皆无,等同陷入一条死路。若无恩宠保身、龙裔护体,来日此类事宜定接连不断。 墨丽仪苍白着脸挺直腰板,强撑着傲然跪立于花丛中,恍若秋风中的一朵紫菊,气度不凡。被倚华搀起之后,我这才留意到敛敏额头血肉模糊,深感愧疚之余,心下万分感动。敛敏却浑然不知,只担忧看向我,香色长裙益发显出心事深重,轻声道:“清歌,你这——” 我不曾回应,只是瞧了瞧伊掌衣,对墨丽仪虚弱道:“墨丽仪,伊掌衣伤势严重,妾妃等先送她回去了。”语气落英缤纷,宛如一朵秋桂被风吹下树枝,凋零落地,尽显憔悴支离之色。 墨丽仪侧对我俩,瞪着陆贵姬远去的身影,语中满是愤恨与切齿,“那就有劳二位妹妹替我送伊掌衣回去了。” “那——”敛敏意欲劝慰,被我以眼色拦住,只得作罢道:“妹妹先告辞了。” 或许敛敏会忘却此事,然我此生绝不会忘:真正令其受罚者,归根究底,其真凶非陆贵姬,亦非位分,而是帝王宠爱、龙裔根本。若非皇帝些许顾及陆贵姬腹中之子,人人皆可将陆贵姬踩在脚底。来日,我暗暗下定决心,定要夺下帝王之心、诞下皇嗣,届时方可立于不败之地,不至于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而陆贵姬,只怕今日之事很快不出三个时辰便会因墨丽仪而在御殿掀起一阵大浪。我且等着那一刻到来! 在前往尚功局的路上,偶遇的无数宫人行礼之余,皆诧异瞧着吾等,姿容寥落。敛敏几番欲遮,我却是目光寒凉如飞雪之冰,心中恨得牙痒痒,面上却嫣魅笑道:“姐姐,让她们好好瞧瞧,来日亦是铁证。” 敛敏诧异而惊奇地看着我笑靥如花,恍如金桂细细,纷飞如雨,面色忧忧且欲言又止,终究未道出心思。 顺路而入的清宁宫乃珩贵嫔所居宫室,其西端游廊恰恰连着云光殿,规格虽只较嘉德宫小一分,精致却无差分毫,景致颇雅。待守卫通报,一径入内,方知里头曼妙无限。 走了东暖阁,里头一应家具摆设皆黑檀雕琢而成,尊贵华丽之气深沉而高远,风送杨花满地裳,浑然一副轻素丝软的模样,飞来成双紫燕缎,铺展开来便是吴绫秋的麝烟绣架,花落日长,大气辉煌,七彩穿珠引线圆,家常摆设尽显端庄大度之态。 殿内博古架上摆着千年古宝玉、麒麟送子碧玺、檀木镂纹提篮、至尊金玉佛、赤金点翠麒麟、一只万寿富贵纹执壶,皆价值连城而富丽堂皇,仿佛佛祖座前的金花怒放,以微妙的风姿惊艳世人面前,无愧三贵嫔之首的身份。 此刻,珩贵嫔正笑吟吟歪在描金贵妃榻上,一袭家常的绯红七彩平绣和合二仙织金锦缎宫装衬得她格外温和柔颜。 “参见珩贵嫔。”吾等依依行礼,颇有娇弱不胜之态。 眼见吾等一个落魄发丝、一个红额血痕,珩贵嫔不由收了嘴角的笑意,站起身来,示意我俩快快请起,诧异万分道:“二位妹妹这是——”尚未言毕,即吩咐宫人斟热水、取膏药来,吩咐念姿、坚冰扶着吾等入寝殿。 第十八章 吹安糕点 不及道谢,念姿径直以白巾沾热水,小心翼翼拭净敛敏额上几点斑驳的血渍,手脚熟稔。另取一珐琅樱枝圆钵,掀盖,沾一点儿药膏,往伤口细细温柔抹着。坚冰轻轻拉我落座梳妆台前,整理仪容。 透过铜镜,见敛敏精致的面容上未有丝毫痛楚,心知系她强忍着、不欲我担忧,心下愈加愧疚。 “二位妹妹怎是这般模样?”梳妆毕,趁着敛敏在内殿上药,珩贵嫔携我落座黑檀圆桌旁,关切问道,眼眸颇疑惑,连带着绯红色宫装亦含了深深的意味。 饮一口瑞草魁,缓一缓心绪,我将方才之事仔仔细细解释清楚,只掩下了陆贵姬责罚一事,临了一句,“无甚大事,不过方才在玉簪园内磕着碰着了。” “取瑛姐姐亲绣的山茶抹额与芙蓉面纱来,想必能遮盖住这额上伤痕。”珩贵嫔听罢,蹙眉不过半刻,随即含笑吩咐道。 未几,里头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声,敛敏额上缠着绷带出来了 “这如何使得!”敛敏眼见珩贵嫔如此道,受宠若惊。 我亦受宠若惊,叫道:“既是瑛贵嫔特地赠予娘娘的,这如何——” “无妨,小玩意儿罢了,本宫多得很。”她温和笑道。 敛敏与我对视一眼,见我微不可察地点一点头,方客气收下,行礼谢恩道:“谢娘娘赏赐。” “姐妹之间本该如此。”言论间,她转头对我道,语气了然,“林婕妤虽位低,该直言时仍需直言。只是妹妹你亦晓得,陛下皇嗣稀薄,眼下陆贵姬身怀龙胎,此事追究起来,阖宫不得安宁,只怕陛下那儿——”面色为难起来,愈加衬得七彩平绣和合二仙绯色宫装柔和如春阳,冬夜之烛光,暖入人心。 纵使怨怼千般、委屈万分,我亦心知她所言亦属事实,只得依依行礼,不敢深究亦不敢使横,依依婉言道:“请娘娘放心,妾妃晓得轻重。” 一番话,轻而易举地令珩贵嫔舒下心来,转向伊掌衣,微笑道:“你既伤了手,依本宫的话,这几日便好好歇着吧。”叮嘱的语气忽地严肃起来,“身为掌衣,双手可顶重要。” “多谢娘娘关怀。”伊掌衣感激行礼。 念姿自首饰匣内取出抹额,小心戴在敛敏额上,愈加显出敛敏姿容清淡雅致,另交托一钵药膏给茗儿,道:“此物对祛疤有奇效。” 坚冰替我戴好面纱后,侧身轻打她一下,娇嗔道:“茗尚膏乃娘娘珍藏之物,你怎敢随意取出送人!” 我拈起面纱,细细端详:此面纱以广绣技巧绣出一簇缀翡翠碎珠碧叶芙蓉,兼异物异色双面图案,颇为嫣致鲜艳,赤朱花瓣朵朵逼真,娇嫩仿若露珠欲滑,与我的金桂襦裙相得益彰,烘出无尽媚姿勾魂。 眼见此景,我对珩贵嫔莞尔一笑道:“此乃娘娘素日平易近人之故。若非如此,念姿姑娘怎敢如此大胆。” 珩贵嫔温柔微笑道:“她们本就辛苦,我何必再苛待她们。更何况,这面纱配妹妹这般姿容,可谓落得其实,再合适不过。” 如此,此番事故便罢。 一番欢笑后,出了清宁宫,扶着伊掌衣一路遥遥,于印昭宫西北角穿行千步廊。待一面朱漆大门矗立眼前,便是尚服局,颇阔达开朗,朱漆描金雕八宝奇珍合欢木仪门闪耀宝珍芒光,富丽堂皇。跨过高高的朱漆门槛,一行人径直往里走,依次为正八品掌衣、正七品典衣、正六品司衣、正五品尚服寝屋。一旁是工艺坊,盼盼流转,尽是织金烫银、镶珠嵌玉的绫罗宝气。 尚未入掌衣寝屋,一小内御急忙走来,一见之下,焦急道:“伊掌衣,您这是——”语气颇惊骇。 我和颜悦色道:“她不当心伤了手,我与钱太仪送她回屋。” “飞凡,我无恙。钱太仪、林婕妤——”伊掌衣行礼致谢,语中满是感激,“奴婢不敢再劳动二位主子大驾,有飞凡搀扶即可。” 敛敏本欲送她回房,被我含笑拦下,“既如此,我与钱太仪就此离去,你好好歇息吧。” “林婕妤请放心,待奴婢伤好,定好好报答二位恩情。”伊掌衣毕恭毕敬行礼。 出了尚服局至玫瑰园中,华姿风动绰约,依稀芙蓉,彷佛山茶,炎天众芳雕,而此独凌铄,袅纤枝吐芳心;晚娇影媚清风,含情态愁秋雨,暗馨香借菊丛,晶莹透寒,微风清凉;龙胆自乳白逐渐加浓,淡蓝、深蓝、蓝紫,神秘妖娆。 “清歌,陆贵姬性子忒暴躁了。且不论墨丽仪,她竟连你也——”敛敏站住脚,后怕般轻颤了一下,连带着香色衣裙犹如夹带上了振翅而飞的蝴蝶,受了惊慌一般,四处飞散。 莺月、茗儿侍立远处。 我面上优哉游哉,口中轻松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姐姐,你再担心也无用。” 敛敏满面忧愁地点点头,继续前行几步,面色担忧,连带着衣裙上的纯金线亦显露出生硬而冰冷的气息来,似是在感叹墨丽仪的哀婉下场。 “清歌,咱们任墨丽仪跪在御花园,一旦——”待到渐行渐远,四下无人时,敛敏满面忧愁道。 身旁一株夹竹桃,绛彩娇春,彤云纷飞,苍筠静锁,翠叶朱华,花腮藏翠,掩映夭姿凝露,尽显得意之色。 我嘴角衔一丝冷漠笑意,将所闻所见告知敛敏,“姐姐,暖玉台上我亲眼所见,正是墨丽仪使绊方令伊掌衣受伤。” “什么?”敛敏大吃一惊,瞪大双眼。 “妹妹所见非虚。你亦有察觉,伊掌衣受伤后,她颇为愧疚。”发髻之上的金银丝嵌青玉珠臂钏映着日光微微一闪,我语气肯定道。 “可,她为何要如此?”敛敏了然地点点头,一副白玉耳坠摇摇晃晃,面容百思不得其解,颇困惑。 “姐姐可还记得早先妹妹所言,请伊掌衣缝制衣裳一事?” “你言下之意,她系为了阻止伊掌衣缝制你那件衣裳才有此一举?”敛敏试探道,语气不可思议。 “不错。”我郑重点头。 “这便叫人百思不得其解了。不过一件衣裳罢了。何须她如此费心思。”敛敏的目光落在丝丝片片的花叶上,困顿而灼灼失神。 不远处几朵紫薇翩然绽放,华美妖娆,于清风吹拂中漫天飞舞,显出高华之姿来。 眼见紫薇花瓣轻盈落地,我凝神定视,口中徐徐道出,语气漫漫,连带着柳绿色披帛亦显出几分碧绿色的深刻来,“那系一件舞衣,缝制方法极为独特,尚功局唯伊掌衣一人可制。” “舞衣?”敛敏猛地转头,诧异道:“你要在中秋宫宴上献舞?” 我淡淡含笑,“正是。” 敛敏踌躇半刻,随即欢笑起来,丽姿尤胜玉色抹额上的娇艳山茶,瑰艳容庄,“那姐姐便预祝妹妹你早日得眷圣恩。”面容不见一丝嫉恨与失落,令我心内诧异。 言毕,静默半晌,敛敏‘唉’一声,摘一朵夹竹桃,捏在指间飘然旋转,注视着艳红花瓣低声言语,“三个时辰······那双腿定伤得不轻。墨丽仪她如此心高气傲,只怕中秋宫宴无法一举夺魁了。” “是她自作孽罢了。心气高,性子躁,没个忍耐,除了一副好皮囊,无半分心思。”我淡淡无谓。 相对静默片刻,微风徐徐之下,我打破祥和的一片宁静,对敛敏道:“敏姐姐,咱们去瞧瞧申姐姐吧。” “也好。”敛敏将夹竹桃扔到地上,被我拉去了仪秋宫。 沿清宁宫北宫墙的砖墁甬路一路北上,依次途经喷雪亭、鱼乐亭、垂纶亭,再往东北方穿行丁香圃,便至仪秋宫仪门前,位处御殿东北,正南侧正对一片西府海棠园,香韵朦胧,轻阴帘幕秋千影,曲水丽人花半遮,有非涂泽而胭脂腻、非粉饰而肌肤细之色,兼西子颦收初雨后、太真浴罢微暄里之景,玉垒正春。 朱漆描金雕扶桑满枝黄鹂鸣脆椴木仪门前,远远闻得婺藕爽利开朗,“朱姐姐,你再尝尝这块糕点。” 我与敛敏对视一笑,掀开湘妃嫩竹细帘,入内打趣,“糕点不过口舌之福,申姐姐如何这般喜笑颜开?” 一入内,只见里头婺藕正与朱顺华用着糕点,满满一桌,松子枣泥麻饼、四色片糕、大方糕、定胜糕、豌豆黄、枇杷梗等,精致可口,甜腻绵甘。 朱顺华一袭深紫团福纹宫装,挽一条素纱轻绡披帛,只以茉莉簪于同心髻两侧,插素银绕金碧玉掩鬓,淡妆素雅,家常装扮。 “参见钱太仪、林婕妤。”朱顺华忙起身行礼道。 “大家都是一同进宫的姐妹,朱姐姐何必如此客气。”我含笑扶她起身。 “敏姐姐,清歌——”婺藕笑着起身迎客,却在吾等走近之后忽地换了脸色,诧异万分地瞅着我脸上的面纱与敛敏额上的抹额,“你们这是——” “瞧了一回珩贵嫔,得了赐,便戴上了。”我含笑道,示意她无需大惊小怪。 敛敏亦随之点点头。 如此,婺藕便被我毫无差漏地糊弄过去了,欢笑着拉着吾等坐下,“你们快坐。” “那我可就不客气了。”敛敏翩然一笑,径直落座她身旁,拈起一块豌豆黄,小口含入。 我挨着敛敏落座朱顺华身旁,悠悠倒了一杯金坛雀舌,香气缥缈。 “敏姐姐,如何?”婺藕盯着敛敏,满目期待,宫装上的浅红海棠亦多几分俏皮,如同一把拨浪鼓,叮咚笑意。 “入口即化,模样精致,不知系哪位御厨所制?”敛敏笑问道。 “是我自己烹制的。”她面上满是骄傲。 “不知申姐姐师承何派?”我一脸玩笑道。 第十九章 赴宴中秋 “在家时,我娘日日亲授,入宫后偶起兴致却无机缘,今日方做了满满一桌,只待你俩。不承想,叫朱姐姐占了头采。”言论间,婺藕欢圆的面庞落寞了几分,浅红银线绣海棠锦裙亦带了几缕浅色漫漫的思亲之色,随即换了脸色,笑着取一枇杷梗递给我,自己拈了最喜爱的松子枣泥麻饼。 “说来,我亦许久未见过娘亲了。”朱顺华落寞地垂下眼睑,哀叹一声,面上浮出愁容,“然则按宫规所定:但凡嫔御怀有身孕,至八个月大时,若得陛下或中宫的垂怜,生母可日日入宫陪伴至月子结束。”言及于此,眼中含了一丝振奋的神采,衬得深紫团福纹宫装上的色泽与纹理愈加鲜明亮丽,福气冲天。 “不过,欲怀有身孕亦要看天意,陆贵姬便是个例。御殿中,有孕的嫔御少,有皇嗣的嫔御更少。若非为了开枝散叶,只怕并无此次选秀,咱们亦不能聚在一起。”敛敏将手中豌豆黄搓下一块块,慢慢捻着,目色出神,若有所思,倾髻之上,一朵硕大的金银丝缠绕山茶钿花垂下两条白玉米珠坠红宝流苏,金光璀璨,熠熠生辉,在外头射入的日头照射下,愈加显得敛敏面容胜似羊脂白玉,气质远出山茶清寒。 “此言极是。”婺藕点点头,喟然叹道,锦裙上的烟云纹道道深刻,愈加坐实了她愁闷苦涩的心思。 “如今身处御殿,能否幸存尚且未知,遑论生子。”我叹道,挽了挽臂间的披帛,只见细细观察之下,上头的苏绣嫩芽图案愈加小巧起来,不知系哪一位绣娘所绣,静默片刻,察觉冷场起来,忙岔开话题,笑起来,“说这些作甚,倒叫人心头郁郁。” 朱顺华这才回过神来,微一转眸,眼中随即熠熠生辉,满是期待,语气婉然道:“此言极是,咱们不若想想八月十五的中秋宫宴。” 此言一出,我心头咯噔一下,瞥一眼身旁的敛敏,正对上她投来的目光,心有灵犀一般。 朱顺华不知先头之事,神色感慨而落寞道:“此次中秋宫宴众人定会争相出彩,不知墨丽仪如此美貌,出身这般高贵,会如何颖然出众。”语气微带自嘲与自伤。 “无论她原先意欲如何,眼下皆无良机。”敛敏思及方才之事,顿了顿,唉唉叹息,端起海棠折枝花蝶风韵纹的甜白瓷茶盏,慢悠悠掀开茶盖,仔细浮了浮,缓缓啜饮起来。 我微微一笑,莹然静默地梳着胸前一束青丝,柔软亮丽,香气袭人。 自入御殿以来,莺月日日采摘新鲜的玫瑰花瓣,榨出汁,染入白巾。待我梳洗罢,将乌发包在沸水煮过的白巾内。待热气散去,巾上玫瑰花汁便渗入发中,滋润黑发,兼每日必食一碗软黏香糯的黑芝麻糊,双管齐下,我的秀发愈加墨亮袭人。 朱顺华一愣,身子前倾,凑近脑袋,好奇地悄声问敛敏道:“钱太仪此言何解?” “方才······” 待我微微一笑,简单解释毕,敛敏神色哀哀,婺藕垂下眼睑,寂静不语。 “听宫人所言,自从父母双亡以来,她心高气傲,格外自尊,且现下颇受宠爱,恃宠生娇亦在情理之中。”婺藕沉默片刻,哀叹一声道,漫不经心饮了一口,食指腹慢悠悠抹着茶盖上的海棠折枝花蝶图案,不欲多言。 “可惜陆贵姬亦有脾性。”朱顺华静静浮着茶面,面上波澜不惊,只嘴角一丝若有似无的淡笑。 “陆贵姬身怀龙裔,墨丽仪纵使再鲁莽,亦不该如此。”婺藕一壁思量着,一壁微微蹙眉,困惑出声。 我嘴角一丝微笑,回应道:“姐姐岂不闻初生牛犊不怕虎?何况纵使身怀龙裔,陆贵姬早早失宠,陛下不过为着雨露均沾方探视几次罢了。正因如此,方有此胎。若为皇子便罢,有几丝翻身机会;若为帝姬,只怕毫无用处。如今新人中至为受宠者,唯墨丽仪、敏姐姐、袅舞姐姐而已。”说着,又取了一块枇杷梗,慢慢尝起来。 “陛下眼下只一位皇子,若如妹妹所言,来日她诞下皇子,凭着资历深厚,临位贵嫔之位亦无不可。”敛敏喟然一叹,“怪乎当日侯昭媛有那副神态。”言毕,轻咬一口豌豆黄。 “说来皇长女咱们不曾得见,其生母窦修仪亦只在觐见嫔御那日拜见过,而后玉体抱恙至今。”朱顺华话锋一转,颇感叹。 我亦颇有同感,念及初次觐见阖宫嫔御那日的情状,“朱姐姐所言甚是。窦修仪瞧来极和蔼可亲,谁想身子这般孱弱。权淑媛亦如此。”语气不免感慨起来。 “宫里女人多,阴气重,自然易得病。”敛敏皱眉沉吟一番,意味深长道,轻轻啜饮一口金坛雀舌。 随着敛敏一句话,我固然有所察觉,到底懵懵懂懂,不甚了解,且心下困惑依旧不减:窦修仪临位九嫔,诞下皇长女,且太医院御医皆为国手,医术自然高明,为何至今依旧未愈? 默默无语中,就此无话。 待回宫后,一出穿堂,偶遇琽贵嫔步出吐月阁,身着一袭月白色七彩广绣百子图孔雀纹纬锦宫装,素淡雅洁,平易近人,可见系家常装束。 我嘴角含笑,如仪行礼,“参见琽贵嫔。” “林婕妤,你怎的戴了这条面纱?莫非对花粉过敏?”眼见我面纱遮脸,琽贵嫔登时诧异道,目光闪烁着几丝骇然,衬得月白色的宫装愈加深沉。 “这——”乍听此言,微微困惑之下,我面露难色,吞吞吐吐道。 “回禀娘娘,我家主子于玉簪园偶遇陆贵姬,遭指责不敬,受了掌掴,不得已才戴上珩贵嫔赏赐的面纱。钱太仪看不过,在旁求情,亦遭受牵连,连额头也——”莺月忍不住,忿忿出言。 “不许胡说!”我故作气恼,轻斥一声,回头换做一副谦和温婉的模样,谦微道:“回禀娘娘,妾妃不过与陆贵姬说笑几句,自觉面纱遮脸颇有琵琶羞抱之意,便半拂了面。”一壁轻轻显露几分伤势。 微微蹙眉一番,随即舒展开,镂芍药银凤步摇上垂下的丝丝碎珠流苏微不可见地摆动一番,抖擞出一丝不悦,琽贵嫔嘴角含着安慰笑意,温声安慰道:“婕妤可谓大度得体。若她再有玩笑话,婕妤想听便听几句,若不然,也别委屈了自己,告知本宫,本宫自为你做主。” “妾妃谨记娘娘教导。”我颔首答应下来。 “只是娘娘——”瑡玟在旁担忧而视,仔细打量着我脸上的巴掌印,于心不忍地回道:“奴婢瞧着,到底请御医来仔细瞧一瞧为好。” 琽贵嫔侧头透过面纱,仔细瞧了瞧我的面容,对瑡玟笑道:“你瞧本宫糊涂的,快唤陶札来。”言论间,纬锦华丽的裙摆拂过嘉德宫仪门内的大理石砖,发出唦唦的声响,仿佛上头的孔雀鸣叫起来,声音清澈悦耳,拉我进了穿堂,落座圆桌旁絮絮安抚。 经琽贵嫔的安排布置,穿堂内摆设清简而各得其所,并无一丝累赘之物,实乃闲话漫漫之处。 待陶札入内,不过一年轻男子,样貌寻常,然则眉眼颇温和如玉,行礼道:“参见琽贵嫔、林婕妤。” “起来吧。”琽贵嫔温然吩咐他起身,宫装上的百子图案随着抬手的动作,灵动活现起来,口中径直道:“无须多礼。陶札,你且来瞧瞧林婕妤面颊可无碍。” “是。”他应一声,抬头上前。 我半为难地取下面纱。 陶札微微趋前,仔细一瞧,行礼回禀道:“回禀娘娘,林婕妤面颊无恙,只因肤色过白而仍旧未褪色,只需好生休养即可。” “那便好。”言毕,琽贵嫔示意瑡玟引陶札出门,转而对我温声和气道:“婕妤且忍一时,来日本宫定为此事为婕妤讨一个公道。此事若现下便追究,处罚过重恐伤及皇嗣;处罚过轻,则不足正理——婕妤理当明白此中轻重。”目色意味颇深,眉间的乳白色凤尾飞云芍药花钿亦显出几分鲜红色的深刻意味,似含带了几丝女子生产之时的血腥之气。 我乖巧颔首,语气颇自伤,“谢娘娘。然来日陆贵姬乃皇嗣生母,娘娘纵有此心,到底架不住妾妃身份低微,无能与皇嗣相较。”言毕,小心翼翼暗觑琽贵嫔神色。 我此言明面上指自己位分不如陆贵姬,背地里则指琽贵嫔对陆贵姬无论当前、日后皆无计可施。 果然,琽贵嫔不过面露一丝不悦、微微皱眉便舒张开来,和气劝慰道:“婕妤此言可就自降身份了。御殿中,向来风水轮流转,并无定论,着实不该妄自菲薄。” “承娘娘吉言。”我福身行礼道。 “说来中秋已近,不知妹妹可想好法子博得龙颜大悦?”琽贵嫔轻笑道。 “妾妃不过蒲柳之姿,如何能博得龙颜大悦?”我低眉谦虚道。 “纵使妹妹谦虚万分,到底架不住陛下亲选的天姿国色,就连本宫瞧着都觉着妹妹来日定可平步青云。”她微微一笑道,言至‘定可’二字,则显出意味深长之意。 我闻言,心下咯噔一声,不由得想起初次觐见嫔御那日,中宫所言之语。 如此闲话家常一番,琽贵嫔便去了,余我孤身琢磨、细细思量‘定可平步青云’六字到底何意。 中秋礼仪繁复:自清晨起,皇帝赐宴朝臣。未时,中宫于椒房殿内偕所有嫔御贺皇帝喜庆。阖宫同庆后,原该中宫领贵姬并以上品阶的嫔御向帝太后道喜,然因帝太后喜静,不愿受搅,由此免了此礼。 倚华却曾解释:帝太后早年喜好热闹,颇厌静沉如佛堂之流。 是日,早起向琽贵嫔道贺,膳后小憩,湮没贺喜人群中,由中宫领着遥遥一望,向上首的皇帝依礼道贺,转眼便是宫宴。 满月疑霜雪,林栖见羽毛。此时瞻白兔,直欲数秋毫。皎洁明月在漆黑夜空中似一颗夜明珠,洒下祥辉光芒,耀眼柔和,宛如一口玉盘,柔和清冽,似一块浮冰应和月光,碎洒凡尘。御殿之内灯火通明,红绸彩缎,歌舞不绝,声乐连绵,一片喜气洋洋。 赴宴前,我换上一袭草绿色银丝湘绣芙蓉含苞缀翠叶轻纱齐腰襦裙,臂间挽一条葱黄金线湘绣梧桐披帛,以绿宝石跳脱固住,喜庆而不出挑,温润的光泽暖到人心坎儿里;飘逸洒脱的流苏髻上一对雕芙蓉翡翠祥云纹银簪,碧浪清流,两串绿玛瑙米珠流苏耳铛,显出唇不点而薄、面不施而淡之态。 御殿宫规:唯主位及以上嫔御可同时佩戴两支步摇。 当下若只戴一支步摇,舞蹈时则显得不伦不类,是而我花了心思,软硬兼施下由伊掌衣出言、高司衣出面,令司宝房打造一对雕芙蓉翡翠银簪,左右插于髻上。 “主子,您为何不换上舞衣?”穿戴毕,莺月忍不住疑惑问道。 “穿戴这件舞衣过于繁琐,不利行走,至曲水殿再换上亦不迟。”我淡淡解释道。 寝屋内,朱漆描金淡朱玫瑰枝叶樟木衣架上,素手拂过薄纱舞衣,素白银丝雪绢为底,白皓无暇,上绣几片鲜红芙蓉花瓣,如三两滴血珠斑驳其上,碧枝曲折有度,刚中带柔,系前晚悄悄送来,乃飞凡得了伊掌衣指点,细心钻研方绣成,感叹一声,吩咐道:“咱们走吧。” 第二十章 与尤源校 绕过屏风,忽念及一事,我吩咐道:“莺月,你去问问,若素娙娥尚未起身,我与她一同前往。” “是。”莺月行一礼,将手中的朱漆描金浮雕钩月填漆樟木盒递给倚华,径直出门。 待到我顺甬路至殿前空地,莺月已然置身门前,轻敲门,恭敬问道:“素娙娥,您可还在?” 半晌,阁内方显出一点红光。‘嘎吱’一声,素娙娥身边的霓衣执勾连纹八角烛台现身,样貌端灵而有几分机敏,远远瞥见清歌,微微行一礼,淡淡道:“林婕妤,我家主子今夜身子不适,一早便告知了琽贵嫔。” 心下诧异,我与倚华对视一眼,面面相觑,思绪即懵。后头传来响动,一回头,恰逢琽贵嫔出殿,我当即行礼道:“参见琽贵嫔。启禀娘娘,素娙娥今日——” 琽贵嫔一袭绛红织金七彩广绣百鸟朝鸾祥云纹明缂丝纬锦宫装,臂间一条深紫色金线广绣芍药轻绡披帛,以七宝缠臂金牢牢贴于臂上,尽显庄重持稳之态,宽袖上一只七彩鸾鸟于百花丛间仰首清鸣,辉彩神煌,栩栩如生;头顶一朵大红盛放芍药,高髻一把赤金嵌红宝石篦子,垂下一面黄灿翡翠银丝流苏,白玉琉璃凤尾花钿流光莹澈,颈间玛瑙链辉朱润透,晶光芒映,愈发衬得人雍容尊贵。 “本宫早已知晓她今夜身子不适。”琽贵嫔清淡含笑,如此回答道。 “既如此,妾妃便与娘娘一同前往罢。”我宛然笑道,心下却在嘀咕:素娙娥今夜身子不适可着实凑巧了······ 琽贵嫔但笑不语。 按贵嫔位分可坐轿辇,然则琽贵嫔更喜用肩舆,微风习习,凉意迎面,宫人便早早预备了绛紫七彩绣青鸾飞鸣吉光福庆纹薄纱滚边肩舆停于仪门前。 帝王所用金顶辇驾唤迦南龙辇,黄盖垂明黄锦缎,十六人抬,薄纱轻绡,金丝银线,七彩赤龙,祥云出海,波涛滚滚,尽是光瑞盛明,昌庆辉煌;中宫所用辇驾名唤沉香龙凤辇,黄盖垂明黄锦缎,十六人抬,幔纱鲛绡,金丝银线,瑞凤霞光,禛凰出霄,云纱灵光,尽是光纷辉明,福昌莲余;主位可乘八抬银顶黄盖皂帏肩舆、宫轿;余下嫔御外出只可步行。 迦南木至大,枝柯窍露,大蚁穴之。蚁食石蜜,归遗于中,木受蜜气,结而成香,红而坚者谓之生结,黑而软者谓之糖结。木性多而香味薄者,谓之虎斑结、金绿结,故迦南唯帝王可用。 吐月阁前,霓衣目送二人出了嘉德宫方关门入内。 琽贵嫔一上肩舆,随即扛起,我紧随在侧。 琉璃宫正殿唤曲水,取‘流觞曲水’之意,乃欢庆佳节所在。佳木茏葱,奇花熌灼,一带清流自龙首池西南岸经曲水殿过菖叶渚,于花木深处曲折泻于石隙之下,再西行穿过流杯殿,沿林光宫西宫墙汇入龙颈池后,径直南下,平坦宽豁,两岸树枝繁茂,葳蕤插空,雕甍绣槛,似漫步山坳树杪间。因龙颈池水流清澈映明月,俯而视之,清溪泻雪,石磴穿云,白石为栏,环抱池沿,几欲照人如碎珏衔吐,蜿蜒似龙鳞,故又名龙纹河。 尚未至林光宫外东丁香圃,琽贵嫔抚着胸口,恍若不经意般,叫道:“林婕妤,你且先行一步,本宫落了一条珍珠链。” “是,那妾妃便先行一步。恭送娘娘。”我恭敬行礼,目送琽贵嫔离去。 临近菖叶渚,月色辉美,想必琉璃宫那边亦不及此地。夜空一轮玉盘,皎洁晶莹,自天际倾泻而下,似铺上一层月光轻纱,柔丝绵意,月芒荡漾,河水清漪,冷静而凛冽,令人不由一颤。 我不禁歌道: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忧受兮,劳心慅兮。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一曲毕,情不由已赞叹,双手合十祈祷,“此处月景美若玉钩,但愿今岁不再三现月食之象。” “月光清辉,愈加显得主子容貌清幽,如月宫仙子般皎洁,亦如月下芙蓉般清丽脱俗。”莺月在旁凝视我的侧脸,一应一和,啧啧称赞。 我缓缓漫步,含笑不语。 待水声‘哗啦啦’逐渐清晰入耳,树丛中悄然传来一丝窸窣动静。 “谁?”心头惬意顿散,我猛地一颤,猝然警惕,不安喊道,直直盯着黑漆树丛。 莺月往我身上贴了过来,浑身瑟瑟发抖,惶恐不安。 三人近乎抱成一团。 “你若再不现身,我可喊人了!”紧紧抓着倚华的手腕,我强自镇静下来,底气不足地威胁道,心头砰砰,直欲跳出嗓子眼儿。 须臾,窸窸窣窣中走出一羽林卫,身着熊罴补子绣纹赤褐色袍,眉头浓重,肤色白皙,额头光洁。 我登时松一口气,皱眉连问三句,“你戍守何处?怎的鬼鬼祟祟?来此处作甚?” “回主子,卑职乃林光宫羽林卫。不知主子怎在此地?”他眼中满是警惕,草草抱拳行一礼。 原来系瑛贵嫔宫中的侍卫,我缓下一口气来。 我不欲与之计较,淡淡道:“我要去琉璃宫赴宴。你系何人?”仔细打量着他,满腹狐疑。 他淡淡道:“卑职名唤尤源校,不知主子是——” “此乃嘉德宫听风馆林婕妤。”看清来者面容后,莺月忿忿不平地瞪着他,语气颇为不满。 尤源校颔首行礼,面色冷淡。 此时,天际飘来一朵乌云,似一块黑布将明亮皎洁的月华遮掩,带来一抹显而易见的晦暗,夹杂着若隐若现的倾盆大雨之意。 眼见乌云逐渐密布,尤源校仰头,不慌不忙,面色沉静道:“看这景况,只怕要下雨了,林婕妤,卑职先行告退。”言毕,随即抱拳草行一礼,转身便走。 我亦顾不上深究礼数,匆匆往琉璃宫赶去。 琉璃宫仪门乃紫檀而制,朱漆描金百蝠贺喜七彩祥云纹饰,流光溢彩,因宫瓦皆由五彩琉璃摆列而得名,玛瑙做墙白玉梁,珍珠为帘墨金砖,富丽华贵。华灯宝烛下,整座宫殿通明如白昼,玲珑剔透似东海水晶宫,绣帷金石,云霏笙歌,金碧锦绮。中以烛奴最甚,以紫檀木为烛身,一尺五高,雕刻成善财童子模样,其上燃蜜蜡巨烛。 上座两把金椅,一把龙腾九霄,一把凤舞九天,金光四射,祥云夺目,系龙椅凤座,唯皇帝、中宫可入座,各紧挨一盏鎏金长信宫灯,高一尺半,为一内御模样,一手执灯,一手以袖挡风,精妙巧细,奇思幻想。 此番晚宴,举目皆是人声。 一入内,皇帝已安坐龙椅上,着明黄织金祥云纹明缂丝锦缎九龙袍,面如冠玉,灿眉星目,正与侯昭媛妙趣横生,悠然饮酒,惬意无双。 侯昭媛巧笑倩语,着淡粉色七彩织金广绣七青鸾百子纹明缂丝纬锦宫装,显金浮鸾鸣之象,头簪十二只缠银丝嵌南海珍珠琢榴花水晶步摇,垂下数颗白玉珠,微晃下玲珑白雪,亮熠生辉,明丽动人,姿容出色堪当御殿一绝。 下首右侧摆着两张朱漆描金雕嫦娥奔月红木四方大桌,依次坐着煍王夫妇、炾王夫妇——他俩难得早早乘银顶黄盖红帏八抬大轿入宫赴宴。 倚华曾道,八王、九王因生母湘贵妃早早离世,便由二位太妃抚育。出宫开府后,便长居王府,甚少入宫,独独新春之节而已。寻日,亦不过向四后、诸太妃请安。 此番得见二王,倒叫人惊惑不已。 煍王身材颀长,高七尺有余,螓首膏发,自然娥眉,见者莫不啧啧,身着玄色底鸦青色万字穿福祥云纹绫缎宽袖直裰长袍,秀骨清像,风神卓然,文学卓见,才识盛天,愈发显得他肤色白颣,宛如珠玉,与皇帝一般无二,然则眼有神彩,瞳仁漆黑,深邃而温和,不似皇帝那般幽深鬼祟。 世人皆叹煍王龙章凤姿,天质自然,身长七尺八寸,风姿特秀,萧萧如爽朗清举,肃肃如松下清风,高而徐引爱好文史,精通民俗与典章制度。今日一见,煍王生来好以文学艺术自娱,果然不假。 一旁的煍王妃虽魅丽,容貌昳丽,纤妍洁白,眉眼间尽是好妒、尖酸,尽透算计与妒狠。 凌合曾探听了消息,在我耳畔轻声道煍王与煍王妃夫妻不和,可见所言非虚。 落座另一旁的炾王着银绿色大红纻丝立领蟠龙纹直裰锦袍,剑眉星目,气宇轩昂,豪情万丈,自模样上瞧来,气韵、容貌与煍王有九成神似,不愧为湘贵妃的双生子,果真一母同胞,气势非凡。 炾王妃美极,与侯昭媛不相上下,身着一袭蓝紫金银丝绣紫荆曲水纹月华锦裙,颇华丽,如雾中仙子般飘逸云幻。 环顾四周,我却觉出一丝不妥却难道明,仿佛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分外压抑。 右首清宁宫妃珩贵嫔与林光宫妃瑛贵嫔不知何时抵达,嘉德宫妃琽贵嫔居左首第一位;云阳宫妃侯昭媛、麟趾宫妃殷淑仪、玉华宫妃窦修仪位列其后;鸿台宫妃依贵姬、丹阳宫妃温贵姬、上阳宫妃陆贵姬、宣曲宫妃礼贵姬再次座;吾等居末。 第二十一章 判曲月舞 眼下众人正自饮酒闲话,唯待皇帝一句‘开宴’。 “陛下万福金安。”我款步上前,盈然拜倒,低头温驯。 眼角余光中,一旁正举杯欲饮的煍王不经意间瞥了我一脸,随即呆住了,仿佛魂魄离体,突兀出神,目色尤为惊诧,仔细凝视我的容颜,目不转睛,似一块寒冰凝结而成的冰凌,笔直无曲。 乍见此情此景,纵使我心有千疑万惑,亦遍体万分不自在。 “平身吧。”皇帝随意摆了手,淡然自在地啜饮一口侯昭媛递上的酒杯。 受此冷落,我心下一揪紧,暗暗决心:待得来日,我定要成为帝皇宠妃,将侯昭媛比过,立于顶点,成为诸妃瞩目的焦点,尽享富贵! 掩下心头万千思绪,轻然起身,莲步一旁,含笑行平礼,与婺藕她们一同落座后头。 婺藕一袭湘妃色百子海棠齐腰襦裙,臂间一条妃红绣葡萄披帛,衬得人甚是精神熠熠;敛敏一身深绿宫装,上绣蝶蕊山茶,间以碧叶曲折,挽豆青万草丛生披帛,愈加显得敛敏淡姿清逸。 一个眼错,煍王的目光依旧目光呆滞,怔怔又直溜溜地盯着我。剑眉星目之下,神彩熠熠之中,瞳仁漆黑如墨染一般,似夜空般深邃,星光无数点缀其中,灿烂夺目,震撼之下,仿若我系一件珍宝,稀世绝有,亦与我熟悉如同旧友,早早相识,此番不过远别重逢。 不知何时,一个眼错,炾王亦复如是,眼眸微含惊奇,不动声色地仔细端详着我,目光在我的面容之上仔细查探,企图寻找出什么来似的。 我心下甚是诧异,到底明白不能直白回看过去,径直问出,只好侧了身子,与袅舞等人闲话,权当浑然不知。 袅舞一袭缥色梨花曳地齐腰襦裙,梨花晶莹清白,外罩一层雪丝薄纱,愈加衬得面如羊脂白嫩,肤若蔷薇红润,活泼灵妙。 昨日午睡醒,袅舞笑盈盈入听风馆内,唬我一跳。 见她玉体康泰,我欢喜上前拉她入座,“姐姐身子可大好了?” “大好了。病了这般久,可成了药罐。饮食忌口,日日躺着,真真儿叫我烦闷极了。”袅舞语似玩笑,脸色却依旧有几许苍白,宛如春寒料峭之下的一朵梨花摇曳寒风中,瑟瑟发抖。 我心下明白几分,又仔细打量着袅舞,瞧了瞧,一袭曳地艾绿齐腰襦裙,身披一层浅粉色绣千万金线蕊的梨花轻纱,格外娇艳欲滴,令人心生爱护疼惜之心,臂间一条玉色披帛,鲜活柔美;头上发髻乃是她最爱的流苏髻,华美顺利,额间一朵乳白色梨花钿,白玉兰翡翠顶簪,清淡高雅,两旁各一对珐琅彩茉莉簪,间以溜银珠花点缀,闪出一颗颗白波银星,显出神采奕奕,毫无病恹之态。 “所幸今日痊愈,赶得上中秋晚宴。”袅舞语气庆幸而欢喜,不经意间,瞧见桌上摆着的舞谱,不觉蹙眉道:“此舞衣当真眼熟得紧。”一壁费力思索起来。 我啜饮一口,淡笑解释道:“系娘亲当日曾穿过的。” 袅舞惊讶转头问道:“清歌,你打算中秋晚宴献舞?” “正是。”我含笑颔首。 “不知是何舞?”袅舞问道。 “白纻舞。”简单解释一句,我端起一旁茶盏,呷一口。 长睫掩下,静默片刻,袅舞强自笑道:“你自幼秉承娘亲舞乐天赋,且聪颖过人,想来定能一举打动圣心。”语气微含自伤、苦涩。 “难道姐姐不通舞蹈么?”我赶忙握住她手,安慰道:“即便我现下有机会得宠,来日之事岂可预测?姐姐端庄大方,德行出众,亦可凭此承蒙圣宠,只怕届时会较我愈加受宠。” 细细瞧了我半晌,袅舞眼中泛起水波,将头转向一边,沙哑淡笑道:“借你吉言了。” 此刻,中秋宴席上,香熏罗幕,鲜蔬果品,美酒佳酿,华幄管弦,御殿之内一派妙贵尊丽之容、歌舞升平之景、荣华炫璨之象。 内御总管长御史籍现身,款步入殿行礼,轻声自皇帝耳畔回禀只言片语。 听罢,皇帝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对诸妃淡笑道:“中宫身子抱恙,就此开宴。”语气波澜不惊。 我此时方明了适才别扭源于凤座空荡,然心下疑惑:中宫有孕二月,八月十三日亦曾与皇帝商讨中秋晚宴一应事宜,宫人伺候亦万分稳妥,怎会轻易抱恙?何况,竟这般巧合,与素娙娥同一日病倒? 转念一深思,微微蹙眉,我只觉心底发凉,霜寒之气漫出胸腔,遍布四肢,徐徐饮一口九丹金液,后劲儿上来方遍体辣热。 歌姬献舞献曲: 其一: 当日,假凤傲然鸣朝阳;今日,虚凰率众引跌宕。 若为天意造化,岂敢阴虚报应?或道其心险恶,未必与生俱来。 世人皆赞貌绝伦,殊不知白玉为墙瓦泥地。诸女啧啧情柔婉,怎料得人前人后截迥然。 其二: 姿容敏敬带羞怯,秉性纯,却遭上天悼怀梦;举止媛姃含恋慕,用情深,自有补偿一缕风。 天暗暗,地昏昏,簌簌泪下,哀婉叹出声;日明明,月泠泠,灿灿出笑,来生盼福运。 其三: 星天室奥自然消雰埃,清素浓郁亦可落九台。 眼见那闭月淑媛临水,照见妃影晃荡,可叹惋黯;思量这彩凤丽仪迎风,拾起红绡细看,显悼遗憾。 哀叹世无情,夫妇断消息;惋惜父有梨,不见慈祥寄。 其四: 花钿回忆定情初,舞含敏性自来如;月下一舞晚玉姝,素有申眸素长舞。今朝臂钏搁地闪,日头七宝好模样。 人云,偏不见世道长相,厮守一生;我论,只眼瞅有缘无分,顽固一世。 时刻过目不忘那,神彩辉煌;心头一无所知这,艰难无双。 其五: 生女凤羽,绝代芳菲;家世渐微,冷落清醅。 但得一朝人下魂,绝地逢生;到底一日九族倾,众人同崩。 雪绽玉梅枝相遇,红雪连天;霞铺宫墙砖流连,步履绵延。 其六: 悲悯安和世罕有,高明下诞我为愁。 心自安,甘于平凡;言语不响,自古临淄出贤良。 终声淡,望闻平安,捻须不问,古今缇萦有良方;脉得今日,纵然膏肓叹无襄。 其七: 才情过人堪比江梅,恩宠稀薄不过连蕊。 盛宠昭昭明明无尽,结局下场哀因聪敏。 天仙子,回眸一笑,容易懒成檀;念奴娇,吟诵一首,轻易飞过往。 曲水殿内,一片歌舞升平,觥筹交错,欢歌载舞。 酒过三巡,“清歌——”趁众人说笑之际,敛敏悄声凑头,宫装上的蝶蕊山茶轻然飞过,“不知素娙娥现在何处?她不是与你同居一宫么,怎的至今没来?” “她身子不适。”我言简意赅道。 “身子不适······”敛敏蹙起眉头,婉转似嫦娥,颇有离愁之意,不再提。 “陛下,”欢声笑语中,琽贵嫔柔声道,衬得一袭绛红织金七彩广绣明缂丝纬锦宫装分外温暖如春,宛如端庄国母,“妾妃宫中有一娙娥身子不适,一早回了妾妃,并托妾妃带来一件贺礼,以贺陛下中秋之喜。” “哦?”正与炾王把酒言欢的皇帝闻言,饶有兴趣地转向琽贵嫔,明黄色织金祥云纹明缂丝锦缎龙袍在长信宫灯内的河阳花烛照耀下,光彩夺目,光辉四射,“何等贺礼能劳动琽贵嫔你亲口向朕回禀?” “陛下移驾殿前空庭便可知究竟。”琽贵嫔泯然一笑,故作神秘。 皇帝洁白的神色微有疑惑,到底含笑放下赤色玛瑙水晶酒杯,起身离座,往外走去。 待众人困惑置身庭院,月光倾泻而下,唯美似一道瀑布,纷纷扬扬洒下无尽光辉,尽显银白之色,张扬含光之意,亦伴随着一道如痴歌声响起: 南薰播荡来舜琴,江村处处皆绿阴。 开花却喜值修景,托根况得依中林。 孤标挺挺同乔木,密叶幽丛蔼烟绿。 嫩蕊新装浅淡金,清肌莹贴温柔玉。 当知异品来仙府,凡草那能此清楚。 半开临砌复临池,乱吐宜晴更宜雨。 长嗟时菊太鲜妍,却笑疏梅颇寒苦。 兰蕙虽云抱国香,中含哀怨成千古。 丰姿炯然冰雪如,丽非妖艳清非癯。 莫言此色世间有,正恐异香天下无。 昔年梵宇聊相寄,却嫌云月多僧气。 黄金布地非所荣,幸有白莲同臭味。 朅来移植向书寮,灌溉栽培暮复朝。 芳心一点亦倾日,祗缘颜色不似茙葵娇。 从今永结林泉趣,尚赖骚人屡相顾。 岂无周子爱莲心,正乏逋仙咏梅句。 名园嘉草多艳红,繁华嗜好人皆同。 歌扇才抛海棠月,舞衫又卷蔷薇风。 兹晨清赏元非偶,作诗遗问情何厚。 吟边酒畔得从容,一种幽情为君剖。 不愿移栽向月宫,瑶室遍开丹桂丛。 不愿扬州比奇植,琼花亦是倾城色。 安得相携水仙共踏明月波,浮世尘氛奈尔何。 月色浪漫如天色,雪花飞舞生人间,伴着丝竹悠然婉转,众人仿若置身广寒宫,仿佛雪蟾白兔、胜过琼枝玉树,清晶亮明,素白无尘,似清波婉转,涟漪柔软,萦绕丹心。 恍惚间,一朵粉嫩莲苞飘来,立于庭院上,花瓣片片随笙歌依次绽开,里头飘出一名女子,冰清羊脂,身姿翩跹若雪花纷飞,轻盈无比,柔软无骨,堪比玉环婀娜,胜过飞燕天姿,风采神韵熠熠有辉。 其身所着曳地十二凤尾长裙遍绣银丝杏花,月华倾泻而下,白雪莹光,流彩银色,似杏花、如雨丝,洁白芬芳拖曳白石地上,融入月光之中,素雪清明,笼着粉白银线苏绣栀子鲛绡罩纱,亦遍绣银丝杏花,若丝柔无断、犹微扬飞云,过思春盘下、生天花七彩,极乐光芒。 长裙以雪锦制成,乃宫廷御用,洁白胜雪,柔软至极,百位纺纱女十年方得十寸,细腻如初生婴孩肌肤,披上轻若无物。最奇之处乃日照下可朦胧散发柔和如月光般的七彩光芒,如梦似幻。向来身着雪锦之人非富即贵,不知眼前系何方神圣,竟有如斯机缘。 朝月髻高扬,遍插十二支杏花玉簪,润温素白,散发芬芳,腰际纤细,身姿飘逸。朵云舞动间,周遭小巧晚玉簪瓣纷飞翩然,围绕盛绽杏花凸显华美,花瓣上的银线隐隐流出皎洁之色,且清晰可见,遍体月华柔和,光辉影珞。 此舞名唤月舞,顾名思义,需中秋夜或月朗时方可跳出美满润明之神韵,更需舞者身姿蹁跹,柔弱无骨,唯如此可柔和清波,夺人魂魄。更甚者,可令自身容颜光渺云华,肌肤莹丽娇嫩。 众人万分惊愕,亦如痴如醉。 皇帝愣愣看了半日,待此女子施施然借舞姿跪倒面前,似一孔雀绽开流光尾羽,羽色清丽银柔,似月华流云,妤娩盼睐,方对上琽贵嫔润黑眼眸,一笑置之,“这便是你所说的身子不适?” “不错。”琽贵嫔微微一笑,软软拜倒,声调和缓,“妾妃见笙歌乐舞年年相仿,想来陛下早早厌烦了,便安排了此舞。” 第二十二章 甘露杏仁 皇帝目光移至舞者身上,瞧了背影片刻,竟一时发愣,似魂魄出窍,仿若瞧见广寒仙子,心神浮空,周身散发出一股生疏清寒之气,令人难以就近,失神之下,喃喃自语,“月舞”,伸手将面前女子轻轻扶起。 此女仰首视之,气质高华缥缈,眼中秋波荡漾,朱唇若嫣然抚丹,肌肤雪白如练,如凝脂嫩桃,令人沉醉不已。 “素娙娥!”侯昭媛、墨丽仪在旁惊呼。 我亦倒吸了一口凉气,心下大惊:素娙娥她竟与琽贵嫔合作如斯! “琽贵嫔有心了。”皇帝剑眉飞扬、星眸生辉,心中喜悦可见一斑,微笑握住素娙娥白皙的柔夷。 我缓缓笑开,心下了然而掩不住惊异与稀罕:怪乎!如此舞艺,令人惊骇! 流光眼错,墨丽仪一袭紫华蹙金双层七彩绣菊花缀碧叶广绫长尾鸾锦袍,似紫鸾临世,臂间一条粉蓝菊花苏绣轻绡披帛,如轻云飞浮,浮上一缕嘲笑与嫉恨,面上却是千娇百媚,“琽贵嫔这般心肠,在这御殿中当真难得。” 此言一出,在场嫔御无不听出嫉妒之情、嘲讽之意。 侯昭媛、煍王妃暗带轻蔑,嗤笑一声,应和道:“若非如此贤淑,怎担得起御殿第一妃的名号,墨丽仪此言白话了。” 我心下暗道:侯昭媛、煍王妃二人看似交情甚好。 琽贵嫔司空见惯般,不鸣一语,嘴角一抹收敛微笑,与素娙娥一同入殿内。 皇帝面容温和如羊脂,对侯昭媛笑道:“你们两姐妹惯会一唱一和,琽贵嫔脸皮可薄,经不住调戏。”继而转头,瞧着素娙娥吩咐道:“秦敛,传旨御殿,娙娥素氏舞姿卓越,甚得朕心,晋从五品婉仪。” 秦敛当即乖觉行礼,对素婉仪贺道:“恭喜婉仪主子。”身为总管内侍随侍皇帝多年,自然机灵非常。 琽贵嫔刻意安排,皇帝金口玉言,众人即便心内嫉恨万分、不甘万千,亦不敢多言。素婉仪倒一声不吭,缩在皇帝怀中,低垂着头,娇娇怯怯,惹人怜惜。 侯昭媛面容微带绯红,急忙出声阻拦,“陛下,素娙娥尚未侍寝便得晋封,此事万万不妥。” 陆贵姬亦下跪应和,极力劝诫道:“祖宗旧制:嫔御若未侍寝,决不可晋封。还望陛下三思。” 皇帝淡淡扫陆贵姬一眼,只对侯昭媛神色平朗淡笑道:“琽贵嫔尚未多言,你何必如此担忧。何况,先头没有墨丽仪的例么?”和煦的眼风往墨丽仪身上飘了飘。 墨丽仪因此愈加不忿。然则眼见侯昭媛顺着皇帝的话头,一个眼神扫过来,只得乖乖垂首驯服,不敢继续面露嫉色。 既知此事已无回转余地,琽贵嫔嘴角含着一缕似笑非笑的趣味;侯昭媛忿忿颔首,掩下眼中无尽的不甘与嫉恨;墨丽仪瞪着一跃与她同阶的素婉仪,素白纤细的手指揪紧了紫菊锦帕,狠狠绞着,似要将其撕碎,眼眸之中妒意浓浓而又无可奈何,连锦袍上的长尾鸾鸟亦带上了涨红的怒意,可惜无处发泄;陆贵姬则畏缩失落,内心满目疮痍。余者千变万化,各不相同。 皇帝盈盈握着素婉仪洁白娇嫩的柔夷,温声道:“婉仪,与朕一同入内吧,手这般冰冷。”言论间,宽大的明黄色织金祥云纹明缂丝锦缎长袖搂住她肩膀,将素婉仪娇小的身形遮去大半。 一行人继续往殿内走去。 我冷眼瞧着侯昭媛、墨丽仪紧随于后,面色难堪至极,眼眸晦暗深沉,颇有山雨欲来之象,暗道:只怕今夜无人能安眠了。 “陛下,妾妃尚未侍寝,于龙嗣无功、社稷无益,如何担得起——”银铃般的声喉自凤尾长裙中飘出,惹人怜爱。 “朕说你担得起便担得起,至于侍寝么——”皇帝使一眼色,秦敛会意颔首,低声吩咐身后的小内侍。 “——想必彤史早已备好了绿头牌。” 彤史乃宫中官职,职责便是预备绿头牌、专记彤史本,以证来日嫔御有孕时日。 皇帝一番话令沉默寡言的素婉仪羞红了脸,在粉白银线苏绣杏花鲛绡罩纱的烘托下,愈加显得犹如春杏含涩,动人至极,哪怕旁侧盛夏榴花、深秋紫菊如何美姿丽态,亦沦为陪衬。 入内落座,举杯重开宴,素婉仪取代琽贵嫔,居左首第一位。 众人面色异异:琽贵嫔神色不改,依旧谈笑风生;珩贵嫔与窦修仪不为所动;殷淑仪嘴角一抹清淡笑意,仿佛不关己身;陆贵姬眼神晦暗愤愤,只不敢明露;礼贵姬嘴角一缕如烟微笑,端庄大方······ 见此情状,微微蹙眉,我心下想:礼贵姬看似简单,却颇有深度。 “清歌,怎的素婉仪无病,还与琽贵嫔联手策划了这场舞?”敛敏凑近了头,试探着悄声迷惑道:“莫非连你亦被瞒在鼓里?” 我无奈苦笑道:“我亦未料到素婉仪竟会与琽贵嫔联手。” “莫不是参见主位那日交了心?”敛敏早听闻素婉仪孤傲品性,只在觐见主位那日入过愫樱殿,余者从未拜访愫樱殿,故而有此猜测。 我哀叹自嘲道:“你所言亦可当真。我平日只忙着提防墨丽仪,孰料素婉仪竟与琽贵嫔这般默契,合作如斯。”瞅一眼上首,心下冷冷一笑,继续道:“当真聪明绝顶、才智过人!”言谈间,只觉御殿之内,早已波谲云诡,而我至此才发觉,那一种刺骨的寒气缓缓涌上心头,令我阵阵发颤。 闻得此言,敛敏悄然静默。 酒过半巡,蜜蜡烛燃半,沉水香自红蜡之中飘逸而出,弥漫殿宇,上升椽檩,下积雾霭,熏人醉眠。 陆贵姬瞅准时机翩然起身,行礼罢,讨好般婉约一笑,嫣然道:“陛下,妾妃早先烹制了甘露羹,想请陛下与众姐妹品尝。”言毕,笑拍两下手,内御自曲水殿角落涌出,纷纷呈上。 我心内一声哀叹,自伤之余,不免自嘲自讽:她们之计尚且可行,而我却是······ “哦?”皇帝诧异瞧陆贵姬一眼,便转头对素婉仪含笑道:“婉仪与朕一同品尝吧,陆贵姬烹饪手艺倒别有一致。” 素闻陆贵姬不擅烹饪,此番亲自烹制,倒叫人好生笑话。 果然,‘别有一致’四字一出,众人不禁抿嘴儿笑,又不敢放肆笑出,只以手绢掩嘴。 陆贵姬亦红了耳朵。 “陛下——”礼贵姬亦施施然起身行礼,莹然含蓄地笑道:“妾妃亦早早备好了杏仁汤,还请陛下与众姐妹品尝。” 杏仁汤乃药膳佳肴,可治肺疟、咳嗽频仍、寒从背起、舌白渴饮、伏暑所致,胜过甘露羹三分。 “那便一同端上来。”皇帝漫不经心地吩咐罢,转向素婉仪,饶有兴趣般问道:“不知婉仪家世如何?月舞非三五十年断断练不出。” “回禀陛下——”素婉仪低掩下长睫,烛光中,面容如玉、娇柔百媚,颔首道:“家母请来的声乐师父精通声乐,自幼便传授了各种舞蹈及乐器演奏。若陛下有兴致,妾妃可奏一曲,献与陛下。”其声如百灵鸣脆、戴胜娇俏。 皇帝坦然笑道:“难得御殿中有嫔御如此精通舞乐,朕可谓福分不浅。”语气颇赞赏。 “不知皇兄何事如此开怀?”煍王正依旧以余光细瞧着我,见状,收了眼色,向上首好奇问道,声音爽朗清脆。 “是啊,皇兄,难得见你如此高兴。有何乐事也说与臣弟听听。”炾王星眸自我身上闪光,“御殿中,各个嫔御自然有本事叫皇兄难以忘怀。”说着,有意无意地瞥了我一眼,语气玩笑乐趣。 闻言,我心下微微不悦。 “九弟素来不正经,素婉仪脸皮薄得很,可经不起这般玩笑。”皇帝开怀笑出,俊颜和悦。 “不过,臣弟也甚是好奇皇兄为何如此欢欣?”煍王一脸浅笑,清爽宜人。 “既然八弟都发问了,那朕这个三哥便说与你们听。”皇帝注视着素婉仪,紧紧握着她的手,甚为珍惜,嘴角含笑,语气赞赏,“婉仪她自幼精通声乐、歌舞。” “当真?”煍王对皇帝诧异地一扬眉毛,肃然转向素婉仪,娓娓道:“父皇一朝,自母妃、贞顺贤妃后,再无嫔御精通舞乐。若依皇兄所言,素婉仪精通乐器与舞蹈,何不将‘霓裳羽衣曲’并‘霓裳羽衣舞’交由她补修,亦可告慰父皇在天之灵。”言语间,面容肃然正穆,语气郑重。 贞顺贤妃乃平帝一朝颜妃,皇帝登基后追谥贞顺贤妃,其音律才华仅次于湘贵妃。 ‘霓裳羽衣曲’乃唐明皇登三乡驿,望女儿山所做。······乐声跳珠撼玉,弦乐仙声,被赞为: 天阙沉沉夜未央,碧云仙曲舞霓裳。 一声玉笛向空尽,月满骊山宫漏长。 全曲共三十六段,分六段散序、十八段中序及十二段曲破。南宋丙午年间,姜白石于乐工故书中偶然发现商调霓裳曲乐谱十八段,并为‘中序’第一段填了《霓裳中序第一》,连同乐谱一并被保留下来。 然安史之乱后,‘霓裳羽衣曲并霓裳羽衣舞寂不传矣’,从此失传,销声匿迹。后主李煜曾得残谱,昭惠后与乐师曹生按谱寻声,补缀成曲,曾一度整理排演,然已非原作。 现今,我朝连昭惠后补作亦无,可见舞乐一坛人才凋零,可叹可惜。纵然贞顺贤妃精通舞乐,亦只将霓裳羽衣舞曲修补七成,余下三成残缺至今,无人敢补。更有诗人作诗‘天上忽乘白云去,世间空有秋风词’,视无缘得见原舞曲为人生一大憾事。 “臣弟亦如此思量。”炾王嘴角一勾,似一阵风般瞥了我一眼,语气轻盈道:“臣弟不才,愿助素婉仪一臂之力。” “这——”皇帝似询问般,瞧素婉仪一眼,待她点头,方松一口气,欢喜道:“那朕即刻下旨,日后素婉仪凡有所求,集贤殿、尚仪局、尚服局、尚功局须倾力相助。” 尚仪局司乐房掌诸乐陈布之仪,可排演乐器摆设;尚服局司衣房掌衣缝纫;尚功局司珍、司彩、司制房掌珠珍、绵彩缣帛、刺绣,可辅佐司乐与司衣二房。 不经意间,我瞥见琽贵嫔嘴角的笑意愈加深刻。 第二十三章 杏花耳坠 顿了顿,皇帝复吩咐秦敛,语气甚是满意,“取昭太高后的那对金镶羊脂白玉杏花琢天云七宝耳坠来,赐予素婉仪,以示褒奖。” 据闻,开国高祖仪表奇伟,聪睿绝伦,颜如渥丹,严寒不栗。长益神勇,善骑射,性耽典籍,谘览弗倦,仁孝宽惠,廓然有大度。 能得高祖垂青爱慕,命人专门打造价值连城的御殿十五瑰宝之金镶羊脂白玉杏花琢天云七宝耳坠为定情信物,想必其嫡妻昭太穆徽贞元高皇后必定贤淑而温婉,堪比思后、胜过文德。 众人纷纷惊呼,陆贵姬直起身叫道:“陛下,金镶羊脂白玉杏花琢天云七宝耳坠乃是当年开国高祖与嫡后昭太高后的定情信物,居御殿十五瑰宝之四。如此宝物怎可赐予小小妾室?连中宫亦未得此殊荣,遑论素婉仪!” 皇帝不悦地瞥了她一眼,面容表情甚是不悦,“莫非朕想做什么,还需你同意?”语气冷冷如冰。 陆贵姬忙垂头行礼,胆怯道:“妾妃不敢。只是——”复抬头,眼见皇帝神色愈加冰冷,怯怯之下,再不敢出言以对。 见此情状,殿内诸多嫔御皆不敢出言相劝,对素婉仪只得含恨而视,眸色饱含嫉妒之情。 琼枝玉树之美景,薄云衣、细柳腰之美人,眉眼细、好如描之美貌,粉渍脂痕污宝光,绮栊昼夜困鸳鸯,素婉仪今夜出尽风采。众人心下无不感慨而失落。 论起两碗羹汤,无论碍于位分抑或皇帝颜面,无一人挑出错来,独权淑媛、墨丽仪二人当场吐出。 “淑媛你这是怎么了?可是身子有恙?”窦修仪闻得动静,行动至权淑媛处,惊讶道,语气颇为关心,轻拍权淑媛的后背。 权淑媛身后的莲华早已小心拍背,眼神关切担忧。 众人转过头去,只见权淑媛一袭蜜腊黄缕金莲花飞蝶联珠对孔雀纹云锦的宫装上脏了一大块,华丽瑰明的锦缎瞬间化作碧绿色,尤为醒目,其色胜过柳青苏绣绿荷满开缀碧米珠羽纱绫披帛,愈加衬得面容拧曲如苦瓜,颇为不适。 墨丽仪亦一味作呕,铃兰在旁抚背。 权淑媛不甚在意,随和摆摆手道:“无妨,不过腹中有些不适。” 莲华、铃兰取来薄荷油为之按|摩太阳穴。权淑媛、墨丽仪深吸了几口清芬之气方稍微好转些。 皇帝亦吃惊不已。 琽贵嫔金断觿决,关切吩咐道,语气焦急,“瑡玟,快请御医。” 因着今夜乃中秋佳节,众嫔御皆到场,曲水殿外早有御医侍立。此番一经传召,当即入内。 为首一人,上前行礼道:“微臣俞板,参见陛下、娘娘。” 俞板年纪轻轻,目光灼灼,长相温厚,一望便觉本性纯良。 我心下点头:原来袅舞早先便是由此人照料,观其模样倒不似奸恶之人。 “快瞧瞧权淑媛、墨丽仪身子如何。”皇帝连忙吩咐道。 “是。”俞板即刻搭脉,思忖不过片刻便道:“陛下,可否容臣查检权淑媛、墨丽仪最后所食之物?” 素婉仪即刻回神,神色微变,指着桌上菜肴,微微惊呼道:“陛下,系陆贵姬所制甘露羹与礼贵姬所制杏仁汤。”语气吃惊。 礼贵姬、陆贵姬二人登时白了脸色,慌张出席,下跪道:“还请陛下明鉴,妾妃等绝无谋害之意。”语气哽咽,微带哭腔。 一众纷纷心惊。 “若非陆贵姬与礼贵姬意图不轨?” “怎的只权淑媛、墨丽仪二人身子不适?” “是啊,我并无异样,怎的只权淑媛、墨丽仪二人吐出?” ······ 皇帝见众人纷纷出言,格外聒噪,微微蹙眉。 中宫不在,是夜琽贵嫔为尊,故而眼见如此,琽贵嫔急忙安抚道:“诸位妹妹暂且稍安勿躁,待御医查清事实自会真相大白。” 仔细查证一番,俞板行礼回禀道:“回禀陛下,杏仁汤并无不妥之处。倒是甘露羹,里头一味食料与权淑媛、墨丽仪体质相冲,方致权淑媛、墨丽仪二人呕吐。” “陛下,此人谈吐条理清晰,行事严谨,医术精湛,可谓能人。”素婉仪倚在皇帝身旁,目色颇为赞赏。 “俞板年轻有为,确实难得。”皇帝对素婉仪道,语气微赞。 “依臣弟之见,太医院诸多御医,唯俞御医医术最为高明。皇兄何不将俞御医提升为正一品太医令,以作嘉奖?”煍王坦然笑道。 皇帝面色瞬间冷下,烛光一闪,连带着明黄锦缎上的纯金线亦流露出寒冷冰凉的光泽,眯着双眸看向煍王,眼神捉摸不定,语气低沉道:“此事还是日后再议。” 煍王见状,略带尴尬噤声,不再多言。反观俞板,则神色淡淡,仿佛根本不关己事。 乌压压一片寂静,众人悄然之时,一陌生内御脱颖而出,恭敬跪倒,怯弱回禀,“启禀陛下,奴婢想起一事,或许与二位主子娘娘呕吐有关。”声调微弱而清晰入耳,头只不敢抬起。 “你且说来听听。”眼见如此,皇帝不由得微微诧异,吩咐道。 “数日前,奴婢曾听见墨丽仪因受罚而在深夜咒骂陆贵姬。”说到最后,语气愈发渺小胆怯,脑袋愈加低下惶恐,卑微至极,叫人瞧不清丝毫面容表情。 此言一出,满众哗然,个个火上浇油,幸灾乐祸,只待瞧好戏。 “什么,墨丽仪竟敢咒骂陆贵姬!” “莫非陆贵姬为了报复方特地做了甘露羹,孰料竟牵连权淑媛?” “谁晓得呢!” ······ “陆贵姬,可有此事?”皇帝皱起眉头,不满道。 眼见皇帝面露不悦,众人安静如哑,殿中悄寂无声,毫无嘈杂之音。 “回禀陛下,前番······前番之事皆因墨丽仪对妾妃不敬,是而······是而妾妃略施小惩。钱太仪与林婕妤亦在场,她们二人可作证。”陆贵姬吓得赶忙跪下伏首,浑身瑟瑟发抖,语不成调。 我、敛敏二人即刻出列,跪在陆贵姬身侧,低头做惶恐状,颤颤巍巍道:“回禀陛下,前番只因伊掌衣手腕受伤,墨丽仪关怀过度所致,即便冒犯陆贵姬,亦非有意。贵姬娘娘确略带惩处而已。” 敛敏向来声如丝缕,兼之此刻我声调刻意高扬,故而殿中只我一人之声,语中所指乃陆贵姬过分苛刻墨丽仪无心之过。 此举亦有几分道理:我既与陆贵姬注定势如水火,何必委屈自己假模假样博明面上的好名声? 此言一出,陆贵姬脸庞一阵红一阵白,额上冒出几滴冷汗,不断地取帕拭汗,一滴滴抹去,面上惶恐不安。 “如此看来,陆贵姬依旧这般铁面无私啊。”煍王妃讥讽一笑,轻悠悠押下一口酒,惬意道:“公道得很。”一袭胭脂红蹙金广玉兰镶翠玉米珠锦缎长裙衬得她红艳逼人,镶红宝石白玉流苏鸳鸯佩挂在腰际压裙,蔓延出嘲讽讥笑之意。 镶红宝石白玉流苏鸳鸯佩乃先帝赏赐煍王妃新婚贺礼,格外贵重,素闻煍王妃喜爱非常,故而日日佩戴在身。 闻言,煍王瞥一眼煍王妃,颇为不悦,蹙眉端杯,一饮而尽。 侯昭媛亦幸灾嗤笑。 被宫人带下歇息后,墨丽仪此时已好转许多,见此情状,面色夹带几分痛快得意,到底碍于皇帝在场,不过接口讽刺几句而已。 “罢了,罢了,陆贵姬亦非存心。”觑着皇帝脸色,琽贵嫔息事宁人道:“陛下,今日难得中秋,不若罚陆贵姬扣去一月俸禄,如何?当日为着侯昭媛的贴身侍女一时莽撞,乱了规矩,冲撞了陆贵姬,陛下你不也只对她略加薄罚?” 炾王亦出面圆场,笑眯眯道:“皇兄,今日中秋佳节,还是别罚重了,讨个吉利。” 皇帝瞟一眼陆贵姬,淡淡道:“既如此,便罚陆贵姬抄写道德经三百遍,否则不得出仙居殿——权当为皇嗣积福积德。这天色不早,你们扶权淑媛、墨丽仪回去好生歇着。” 言下之意便是就此罢宴。 众人只得不甘而含恨地望着皇帝携了素婉仪乘迦南龙辇往温室殿去。上辇前,素婉仪容颜堪比芙蕖,艳若芍药。 “恭送皇兄。” “恭送陛下。” ······ 眼角余光中的迦南龙辇一点点远去,鼻尖的香气亦逐渐随风飘散,众人各自起身,做鸟群离散,我起身轻淡道:“咱们也走吧。” 夜空之上,为着明月清辉高悬,遍洒一地,只瞧不出往日那漫天的星辰缘何消失不见,漆黑一片似浓墨渲染而成,尽是月光玉色梨花白,纵明亮光洁,祥烟非雾,亦照得人心底空荡,载符梦铃,晃晃悠悠飞舞在无边无际的寂寥夜空。 自宫道上闲闲漫步,脚步声哒哒作响,格外清晰而清脆。 在朱漆宫墙间,空荡的回声愈发显得静辽寂寥,弥漫出秋日带来的孤寂与失落,恍如一张巨大的网兜铺天盖地自天际罩下来,将人的身躯尽数包围住,继而深入肺腑,凉彻心肝。 碍于我的脸色,袅舞她们三人皆不忍开口。 “清歌,那舞衣——”袅舞在旁觑着我微微遗憾的面色,小心翼翼而欲言又止,语气担忧,“今日素婉仪月舞,你——” “既错过了时机,日后再说不迟。”我哀叹一声,对袅舞勉强一笑,齐腰襦裙亦显露出草绿色的寒凉秋意来。 婺藕收一收臂间的妃红绣葡萄披帛,随即转头,疑惑问道:“清歌,你本打算晚宴献舞?” 我强自笑着,点点头,“可惜被素婉仪抢先一步。”嘴角浮上一缕牵强的笑意,心底里却是拔凉拔凉的。 “今日看来,她们二人早已联手。只是——”瞥我一眼,柔夷拂过宫装上绣的蝶蕊山茶的图案,敛敏戛然而止,不再继续。 我侧头蹙眉,古怪地看着敛敏,仔细问道:“敏姐姐,你此言何意?” 敛敏向来谨慎周到,她既有此言,定有所察觉。 婺藕与袅舞亦听出了话外音,甚是不解,“是啊,敏姐姐,你这话倒叫我也听不明白了。” 贝齿咬了下唇半刻,目光凝肃,敛敏一字一句郑重道:“当日下赐礼物之时,显见琽贵嫔对清歌你多有关注,如何眼下却与素婉仪合作?若论姿容前程,清歌你并未逊色。” “此言极是。”大意如婺藕亦皱眉点头,陷入一番深思。 我心下一沉,念及那些我不曾留心的小事,心底暗暗感慨起来:或许是我自己将机会甩给了素欢如······ 见我无言以对,袅舞叹一口气,似感受到了秋夜的寒凉,拢了拢身上外罩的雪丝薄纱,遗憾道:“只怕此事唯有琽贵嫔自己清楚了。” “有琽贵嫔相助,想必素婉仪来日定前程似锦。”言论间,敛敏停下步履,仰头望月,悠悠然吐出一气,目色渺茫如云烟白雾,连带着臂间挽着的豆青万草丛生披帛亦在秋风的吹拂下,纷扬出不尽忧愁的逍遥姿态。 第二十四章 再遇煍王 “来日,待素婉仪修补好舞曲,只怕位列从一品帝妃之位亦未可知。”袅舞长叹一声,颇有自伤之绪。 “从一品帝妃之位?怎会!”闻得此言,我心内颇吃惊。 “有何不可?”敛敏淡淡道,边走边说,面色波澜不惊,梳理起自己胸前的一束乌发,顺理而下,语气理所应当道:“今夜一支月舞,她连晋二阶。当今陛下尤为喜爱乐舞,她来日自然恩宠非凡。侍寝后,纵碍于人言不会依旧例晋封,但如此恩宠下去,若无差错,登临帝妃之位有何不可?” 她此言有理有据,甫一出口,吾等默默无话。 死寂般‘踢踏踢踏’地走了半晌,袅舞轻声岔开话题,“今日我倒未料到炾王竟于声乐之道颇有研究。” 微微一怔,我颔首,强自应和道:“素来只闻炾王喜好周游各地,谁曾想亦精通丝竹笙箫。有炾王相助,只怕素婉仪定如虎添翼。”嘴角一抹苦笑。 “世事多变,谁能料到。”敛敏感叹感伤,深绿色的宫装在黑夜的衬托下,愈加显得如墨色般深沉,叫人压抑。 如此,吾等再无言以对。 与敛敏她们分开后,至御花园时,我忽觉烦闷,欲孤身漫步以解焦躁,便侧头吩咐莺月、倚华,“你们且先回罢,我想一个人走走。” 倚华、莺月略一踌躇,目色担忧,到底恭敬行礼,“是。”言毕,漫步离去。 月高光辉,明朗如云,御花园内,清芬似玉,花叶犹新,一切皆欣欣向荣之态,与我此刻的落寞相比,格格不入,令我心生寒凉之气,几近失落无奈,一如秋夜微风之中夹带着几分露珠的冰冷,几乎洞彻人的心扉。 寂静无人时,强自欢笑一番,我仰首闭眼,深深吸一口气,企图将月光清辉尽数吸入腹中。如此三番之后,我只觉遍体生明,身形如同月光一般柔和。 “不知林婕妤身居何宫?” 猛然自身后传来一道清声,几欲扯心出胸膛,我慌乱回头,抚着胸口惊慌叫道:“何人在此?” 此音纵陌生,却夹杂着一丝熟悉,然则又难想出何时听过,仿佛不久前听过,偏又思不得、索不出系何人之音,如一团迷雾,朦胧而又清晰。 “是小王。”言论间,一道颀长身影现出,面上淡笑,鸦青色绫缎长袍愈加衬出他双目深邃、暗含情脉,白皙脸庞清淡怡温。 “原来是王爷,妾妃失礼了。”我当即缓了心绪,收敛慌容,福身行礼。 方才中秋筵席之上,煍王便对我颇为关注,依如今这架势,想来他自有话说。 “林婕妤安好。”煍王欣然问道,愈加显得他明眸皓齿,仪态翩翩,月光下显出一抹逍遥姿态来。 一听此言,我当即不悦抿唇,依依行礼,“妾妃不过从六品婕妤,如何当得起王爷这般客气。”面容趁势深埋在素白双面绣喜鹊团扇下,只余一双似水美眸幽幽打量着他,思忖他此番所为何事。 似为我凝澈的眼眸看呆,煍王愣了片刻方醒悟,面色微微郝红,眼眸满含诚恳而略带羞涩,低眉下垂,拱手行礼,语气惶恐道:“小王一时鲁莽,还请婕妤见谅。不知婕妤是何名讳?” “王爷此言逾矩了。”我依旧团扇遮面,口中不答,贝齿咬着红唇,目含冷色,似一块碎冰,漫出寒意。 “小王无意冒犯,只想日后有个称呼。”觉出失礼之处,他赶忙小心赔笑,白皙若玉的面容文若端正,语调分外客气。 如此一来,纵不自在,碍于情面,我只得福身回道:“妾妃小字清歌。”语气清冷分绝。 “林婕妤——”煍王欢欣道,笑容开在月明下,清爽朗神,眼眸熠熠如光,如孩童一般,纯真无邪,灿若繁星闪烁,“不知可有人曾向你提及,你与小王生母极为相像?” 言及于此,煍王神色微微黯淡下来,目色惘然,似笼上一层水雾月影、怀旧之色,飞向我身后黑暗璀璨的星空,似穿梭岁月追溯过往,回忆无穷陈年往事。 “王爷此言何解?”万分不解下,我情不自禁移开团扇,轻声皱眉问道,脑中略一深思,已然忆起云容所言,正如此刻月光,皓洁明辉,清晰投落面前,分明光暗,如楚河汉界。 “小王自幼丧母,难得见到一位如林婕妤这般与母妃如此相似之女子。”煍王呆视着我,眼眸岿然不动,显出几分烟雨蒙蒙,缥摇云荡。 我心下狐疑万分,连面前月光亦黯淡许多,显出晦暗流光,似一张微淡灰墨染透的宣纸,起一层又一条褶皱,模糊浑浊。 “不知可否请林婕妤听小王一则故事。”收了旧色缈光,思量一番,煍王诚心道。 “哦?”我眼眸困惑不解。 “小王生母乃花鸟使广选入宫,后得父皇恩宠,历迁御女、承衣、侍栉、贵人、姬、嫔、贵姬、昭仪,有孕晋妃,生下小王二人后晋贵妃,却无封号,宫中人皆以母妃出生之地称之为湘贵妃。小王不知父皇所想,许是母妃太过专注舞乐,乃至冷落父皇,以致生前无封号,死后亦无谥号。而婕妤你与小王母妃极其相似。若那位素婉仪有七分形似,那婕妤便有七分神似。若婕妤不嫌弃,可否将小王视作亲友?”煍王神情微微郝羞,白皙肌肤微微涨红。 我此时方忆及初遇素欢如时那熟悉之感,惊讶原来竟有如此缘由!想必云容那番话亦对形似七分的素欢如有所提及,然则究竟道明多少?依煍王今夜所言,素欢如不过形似,而我却有七分神似,不至令云容舍本取末。云容到底出于何故提点我?她所言到底何意? 暗暗忖度一番,余光瞥见煍王饱含期待之眸,我收了神,款款行礼,矜持庄重道:“此言玩笑了,还请王爷自重。”心下生出些微不耐,拾起芙蓉裙摆,意欲转身离去。 “林婕妤且留步。”他急忙拦住我的去路,明肃正统道:“小王所言非虚,还望婕妤明鉴。”眼眸清冷明亮,语气十分谦卑。 我只得压下心头万千思绪,面上故作客气,“不知王爷还有何事?” “小王不知婕妤已侍寝否,若可行,小王欲向皇兄求得佳人。”煍王面色微赧,眼眸墨润诚恳,鸦青色万字穿福祥云纹直裰长袍飞扬出一片赤子之心的色泽,诚恳切切。 闻言,脑中思绪烟消云散,我心中骤生万分厌恶,举止却依旧恭敬有加,语气冷静而听不出一丝波澜,“妾妃入宫绝非为王府侧妃之位,还请煍王见谅。”言毕,转身即走。 我心中气恼,暗暗恨道:煍王怎可如此看待我?!难不成于天家而言,所谓的妻妾不过是可以随意赏赐的礼物?!我又怎可被人如此夺来抢去?!抑或,皇帝御殿中的嫔御曾有几个被皇帝作为礼物般送出几个? “不不不——”他急忙拦住我去路,慌张解释道,面色泛出红波,唯恐惹我动怒,诚心诚意注视着我,郑重道:“小王已决意迎娶林婕妤为正妃。”神色庄重,一丝不苟。 我顿时鸦然,缓缓失笑道:“王爷真会说笑。”清冷柔和的月光下,嫣然直立,语调温和从容,“若妾妃未记错,王爷已娶得贤妻。”目色却是冷然如霜。 然则言毕,我心下不由得诧异起来:到底煍王妃与煍王形同陌路。宴席间,二人显见貌合神离,不曾有过只言片语。即便如此煍王亦无休书,亦可见他口不对心。若此刻他所言属实,何不早早休妻? “小王已决意休妻。”煍王神色毅然,语气正肃,似一块坚硬顽石,不可撼动分毫,直裰长袍上的万字穿福图案流淌出一波坚定如铁的意味,“杜氏入府多年而生性好妒,正是好理由。小王当初便是奉皇兄旨意迎娶她入门,如今忍耐多年,早已忍无可忍。” 我幽幽一笑,含讽带刺道:“若王爷所言非虚,妾妃来日遭此遇亦未可知。” “小王一见婕妤面容便了然婕妤品行。哪怕婕妤当真品德缺失,小王亦会不离不弃,终生相守。”煍王白皙的面容无瑕,目色坦朗有神,“小王一生只会钟情一人,绝无妾室。” 思索片刻,我嘴角衔一丝笑意,“若妾妃未记错,宫人传言,煍王府中,虽只王妃一人,王爷却是多次因婢女之故与王妃争执。不知系何故?”嘴角颇有冷然玩味。 “这——”煍王犹豫片刻,低头哀叹一声,随即仰首望着明月,缥缈一言,明皓的月光下,洁白的面容分外忧伤,“杜氏过于恶毒,多次将小王的贴身婢女杖责,致死者数不胜数。草菅人命至如此地步,怎不令人齿冷。小王积怨多时,不过看在皇兄面子上方未翻脸。”言毕,长长吁出一口胸中郁气,神色愈加哀痛,似在惋惜那些无辜冤死的婢女。 “无论如何,妾妃已入宫,自是一生一世老死宫中,王爷盛情妾妃不敢接受。”我垂下如羽睫毛,委婉拒绝道,语中决然口气显而易见。 煍王似是未料到我会回绝得如此坚定,一番踉跄后退,勉强稳住身形,垂下眼睑,眼中泛出若隐若现的水泽波光,略一思索,眼眸闪过一丝决然,强笑道:“小王今日所言着实唐突,婕妤心有疑窦确是应该。无论如何,小王会在休妻后上奏,以明诚心。”言毕,决然抱拳,深深一眼,内涵复杂无比,消失于黑漆树丛后,头亦不回,只余一丝微风寒凉。 眼见煍王消失在眼前,我静默片刻,方吁出一口气,冷淡离去。 青草明辉,月光流玉,秋风飒爽,已落花遍地,枯枝败叶亦发出生命消散的气息。清风微卷一二枯叶,霜下木衰,旋涡零落,一展肃杀秋气无遗,惹来废井虫鸣早,阴阶菊发迟。碧草条叶落寞,绿翠枯萎,葱黄金线湘绣梧桐披帛直于微风中纷飞萧索,仿佛黄云飞舞,飘摇无期。 第二十五章 玄鹤承宠 一出御花园,一句平和的话语自一旁传来,“林婕妤与八哥看似已相熟。” 闻言,腔内之心仿若跳出嗓子眼儿,脚底的脉络一道道四下散去。我揪着衣领,以拳抵胸,狠命将其压下,大换几口气,方分出精神四下张望出声之人,“是谁?!”眼眸惊又恐,神色慌且乱。 “是小王。”斑驳树荫后,走出身着银绿色大红纻丝立领蟠龙纹直裰锦袍的先帝第九子——炾王。 我登时缓下一口气来:幸而不是其她嫔御。如若不然,只怕我尚未侍寝,便会因‘放浪不贞’而发落冷宫,自此终了一生。 “小王有一画,欲请林婕妤观赏。”炾王未作任何解释,展开手持画卷,剑眉星目,与煍王有七分相似的面容端然明正。 解开丝带,画作瞬间落下: 月色溶溶中,华美锦瑟旁,一妙龄女子双手落于五十弦瑟上,衣裙纷缈如彩蝶,春光山茶、夏日白杏、秋风芙蓉、冬雪海棠,肤白如雪;眉弯似月,唇小似樱,腰细如柳,凤眼星眸,冰肌玉肤,骨清神秀,艳压群芳,洁若百合,秀若粉荷,雅若幽兰,气度清华,姣美无双,独眼眸含灿烂、不舍、相思、悲愁······令人无端心生安抚之情。面容如初生婴孩般纯真无瑕,亦妩媚撩人,风华绝代之下嫣然雅端。 旁侧一诗: 天意将垂象,神龟出负图。 五方行有配,八卦义宁孤! 作瑞旌君德,披文叶帝谟。 乘流喜得路,逢圣幸存躯。 莲叶池通泛,桃花水自浮。 还寻九江去,安肯曳泥途? 纵为女子,一见之下我心头亦忽地似曾相识,心下怦然一沉,鼻腔几欲窒息,为之惊叹。 “此人——”我情不自禁问道,语气迷糊而朦胧,变通虚幻,“敢问王爷,此系何人?” 对上我探寻的目光,他并无言论,右手银绿色衣袖一松,另一幅画悄然飘出,似一朵轻云,纷飞雨上,却是一幅山水泼墨画作:远山含碧,翠色朦胧,小舟轻盈,飘忽江面,近水含烟,画中隐约可见一位美人,流精光润,玉颜华容。 另题一段话,却是宋玉的神女赋: 夫何神女之姣丽兮,含阴阳之渥饰。披华藻之可好兮,若翡翠之奋翼。其象无双,其美无极;毛嫱鄣袂,不足程式;西施掩面,比之无色。近之既妖,远之有望,骨法多奇,应君之相,视之盈目,孰者克尚。私心独悦,乐之无量;交希恩疏,不可尽畅。他人莫睹,王览其状。其状峨峨,何可极言。貌丰盈以庄姝兮,苞湿润之玉颜。眸子炯其精朗兮,了多美而可视。眉联娟以蛾扬兮,朱唇的其若丹。素质干之实兮,志解泰而体闲。既姽婳于幽静兮,又婆娑乎人间。宜高殿以广意兮,翼故纵而绰宽。动雾以徐步兮,拂声之珊珊。望余帷而延视兮,若流波之将澜。奋长袖以正衽兮,立踯躅而不安。澹清静其兮,性沉详而不烦。时容与以微动兮,志未可乎得原。意似近而既远兮,若将来而复旋。褰余而请御兮,愿尽心之。怀贞亮之清兮,卒与我兮相难。陈嘉辞而云对兮,吐芬芳其若兰。精交接以来往兮,心凯康以乐欢。神独亨而未结兮,魂茕茕以无端。含然诺其不分兮,喟扬音而哀!薄怒以自持兮,曾不可乎犯干。 于是摇佩饰,鸣玉鸾;整衣服,敛容颜。顾女师,命太傅。欢情未接,将辞而去。迁延引身,不可亲附。似逝未行,中若相首;目略微眄,精彩相授。志态横出,不可胜记。意离未绝,神心怖覆。礼不遑讫,辞不及究。愿假须臾,神女称遽。徊肠伤气,颠倒失据。黯然而暝,忽不知处。情独私怀,谁者可语?惆怅垂涕,求之至曙。 “不知王爷此举何意?”半晌,自画作中回神,我狐疑万分,“妾妃不知王爷此举何意。” “小王左手这一幅,乃小王生母画像。”他解释道,语气柔和,瞧着画作,嘴角一抹无限的温柔笑意,“婕妤且细瞧瞧,与你本人可有相似之处?” 我眯眼仔细查看一番:煍王适才所言属实——画中人菡萏凌波,如缕云烟;我却多一缕芙蓉滋润,盛绽婉华。 “依我八哥所言,加之小王细察,你与我母妃的样貌确实有三分神似。”炾王派然道,面容正统。 “是又如何,此事与王爷何干?”我不以为意。 “我八哥此番当真将你视为知己,愿以真心相守一生,还望你慎重考虑。”炾王言语庄重,在银绿色锦袍的衬托下,愈加显得冠玉面容神色肃重,眼眸郑重。 我登时哑然,无言以对。 眼见我手足无措,心中了然不得答复,深深望一眼,炾王抱拳行礼,微微叹一口气,径直离去,余我一人在清寒月光中沐浴,遍体生凉。 无知无觉中,怀着满腔思绪,摆动着双足回了听风馆。推门入内,描金杏满枝头蜜蜡烛在屋子里头发出暖日的光芒,灿色映黄。 “主子,您可算回来了。”倚华、莺月迎上。 “更衣罢。”身子疲惫,我懒怠多言,“我想早早歇息。” 莺月本继续打算问什么,却被倚华用眼神拦住,方就此作罢,默默扶入内。 换上素粉色银线绣杏漫纷雨薄纱寝衣,落座镂雕嫦娥奔月玫瑰纹紫檀木铜镜前卸妆时,莺月在我身后,一下下梳着青丝,闷闷道:“素婉仪今日这舞跳得真是好。若非她碍在了主子前头,只怕今日晋封的便是主子您了。”语中满是忿忿不平。 哀叹一声,抒不尽无奈失落,我只出神望着铜镜中模糊面容,似一团淡薄雾气,看不清形状,“她与我想到一块儿去了,算是机缘凑巧。不过你看今日琽贵嫔那神态,只怕她们二人已然联手,我算是失了先机。” 倚华在旁安静调配着美容膏粉用以敷面,面容平淡。 我自顾自轻蔑一笑,指尖绕着一小束乌发,对着铜镜中如花容颜思忖:哪怕容颜再美,若不能及早呈现帝王面前,便是白头内御话说玄宗的下场。 转念一想,我转头吩咐道:“莺月,你去仔细查查,今夜那出言指控陆贵姬的内御系何来历?” 莺月手上动作一顿,莫名问道:“主子,可是不对头?” 镜中,我无声无息地对上倚华双眸。 倚华放下手中调配好的膏粉,接过莺月手中镶银雕洛缃神图牛角梳,娓娓道:“若是寻常内御,绝不敢当众揭得宠嫔御的短处。何况她与墨丽仪并无干系却如此维护她,着实叫人起疑。” 莺月恍然大悟,随即担忧问道:“那主子是永无出头之日了么?” “未必。”我起身对她微笑,“不是尚未侍寝么,今晚乃素婉仪的好日子,眼下尚未侍寝的便是我。只要我身子无大碍,中宫依照祖制自会为我做主。这是陛下躲不掉的,你且看着。” 心事重重自然早早睁眼。翌日,天色不过泛出微微鱼肚白的色泽,我便醒了,透过窗纸,眼见天际之上那股纯净却夹杂淡淡的灰蒙,惺忪睡眼亦带着些许雾气。 倚华、莺月闻得动静,入内侍候我起身,复问道:“主子,可要再歇息一会儿?今日起得早,未至定省时辰。” “不必。什么时辰了?”梳妆毕,我着一袭银灰色湘绣德字枇杷杏花纹芙蓉曳地九丝罗长裙,落座东暖阁贵妃榻上,面容身姿清朗舒淡。 静静瞧着窗外,东暖阁沉思着,镶祖母绿珠琢芙蓉花白银护甲敲在榻上,‘嗒嗒’作响,听来愈加清晰刺耳。 碧暗铜漏在旁‘滴答’、‘滴答’地发出响声。 倚华瞧一眼,低眉回道:“快寅时三刻了。” 心中忽地极为烦躁,我脑海中思绪一片混乱,不由得想起昨夜炾王的两幅画作来:云容所言那人既有画像,可是湘贵妃?难不成我得查清湘贵妃之事? 思索半刻,最终叹一口气,我起身,由倚华服侍着,臂间挽了一条素色枇杷杏花纹七彩蜀绣芙蓉锦园披帛,随即道:“咱们出去走走吧。”顿了顿,复添一句,“带上玄鹤琴。” 玄鹤琴乃入住听风馆当日,琽贵嫔特赏,属新罗贡品,琴框与底板均以栗木制成。 倚华微微诧异,到底不曾明着表露出来,只颔首道:“是。”言毕,转身进了库房。 须臾,身处香樟园正北方位山茶庄,晨曦下照射出一片金黄光泽,反衬出绿叶碧波水嫩,叶带春姿,泼淀凝酥,鹭立清波。 翩然落座花丛前,我取下两对祖母绿珠琢芙蓉花白银护甲,左手五指肚按弦,右手以拇、中指夹持一匙弹拨琴弦,细竹拨片长一寸多,右手行弹、挑、划等奏法,清落奏起玄鹤琴,只觉周身弥漫出氤氲朦胧飘摇,荡悠悠飞入无边无际的金色朝霞,音琉萦绕周身: 烂漫芙蓉色,居然似六郎。 朝云团翠盖,夜月舞红裳。 景夺前溪丽,香飞太液长。 空令李供奉,极目紫骝傍。 半晌,远处传来拍掌声,一句赞叹入耳,语气清朗脆落,颇有兴致,“技艺精湛,宛如天籁,可引凤朝凰。” 我吃惊回头,出声之人竟是皇帝——头戴赤金九龙白玉捻金冠,着明黄纯金线七彩九龙祥云纹明缂丝妆花缎宽袖长袍,腰系九环白玉蹀明黄躞带,上琢赤金龙纹,脚下明黄纯金线七彩祥云纹明缂丝妆花缎长靴,肤色白皙如玉,瞳仁深邃润黑,流云明眸,丰神朗朗,修身玉立。 他含笑抚掌,自远处走来。 我忙慌张起身,行大礼,“妾妃嘉德宫听风馆婕妤林氏,参见陛下,陛下万福。”心口砰砰直跳。 “哦?你便是听风馆林婕妤?”闻得此言,微微一怔,凑近了,可见皇帝面色诧异,凝神细查我的面容,含笑将我扶起,“起来吧。”眼光不住地琢磨着,似要在我身上看出什么来。 “不知陛下怎的一大早在此?”触摸到皇帝温热的手掌,初次与他这般亲密,我不由得心如鹿撞,不知所措,垂首之际,娇羞低声言语,面色格外绯红,着实难料机遇来得这般巧。 “朕向来早起,不过出来随意漫步散心,谁想竟听到了一阵飞雪轻盈、流霜翩跹之声。” 得皇帝如此夸赞,我瞬时通红了脸,低语道:“陛下过奖了。” 皇帝了然一笑,微微勾起我的下巴,一见之下眸色顿时惊叹几分,继而忽恍有所思,含笑问道:“当日选秀时,你可掉了珠花?” 此言一闻,只觉耳根都红了,我低头支吾道:“正是,让陛下见笑了。” “哪里。”大方一笑,皇帝携了我的手,往冬晚亭迈步走去,银灰色德字枇杷杏花纹曳地九丝罗长裙拖曳在地,自身后发出‘簌簌’的声响,一如我此刻的心境,紧张而忐忑,不安羞涩而暗含兴奋。 冬晚亭在旁不过半步之遥,秦敛早已率一众小内侍将此朱漆黑瓦六角亭整理毕。 “婕妤怎会此刻便起身?”落座后,皇帝语气关怀,面色关切,细细询问道:“此刻未至晨省。可是昨夜睡不安稳?” 第二十六章 焦尾婉姬 此时,远处徐徐升起一轮红日,金光照耀人间,惹来无限金玉流波,润色滑浓,映照出我面上两团红晕,飞入花丛,仿佛春色乍现,娇柔百媚,银灰色曳地九丝罗长裙亦闪出无限光波,溢彩流光。 “妾妃今日醒得早,闲来无事便至此处奏琴。”我依言答道。 他点点头,颇有兴致地看着我,“原来如此。适才朕看你之琴技,不知你可会‘满庭芳’?” 踟蹰半刻,想起这首林母时常演奏的曲目,我低眉掩饰,“妾妃不过略知一二,算不上熟练。” “为朕奏一曲如何?”皇帝语气颇温柔,面色和悦,连带着长袍上的纯金线亦泛滥出一波柔和的光泽,在日光的照射下,宛如金粉般烁烁其辉。 微一踟蹰,思忖片刻,我欣然应允,正一正衣裙,纤手成曲,珠玉音调,素琴遗音声悠悠,美景如画鸣啾啾,仿若天地为之动容: 刻玉玲珑,吹兰芬馥,搓酥滴份丰姿。 缟衣霜袂,赛过紫辛夷。 自爱临风皎皎,笑溱洧、芍药纷遗。 藐姑射,肌肤凝雪,烟雨画楼西。 开齐,还也未,绵苞乍褪,鹤翅初披。 一曲毕,我谦卑道:“妾妃技艺浅薄,难登大雅之堂,有辱陛下尊耳,还请陛下恕罪。”言论间,袖中无意掉出娘亲所赠、绣有合欢相思树的丝帕,合欢如云,纷飞缥缈,甚是自在。 “你过谦了。”愣愣地一壁说着,皇帝余光瞥到,捡起丝帕,神色微微诧异,注视着丝帕,似在迷醉。 良久,我诧异起来,轻轻叫唤几声。 皇帝恍惚间回神,轻咳一声,吩咐秦敛道:“取烧槽琵琶来,赐予婉姬。”言毕,笑吟吟看向我。 烧槽琵琶即焦尾琴,与齐高公“号钟”、楚庄公“绕梁”、司马相如“绿绮”合称“四大名琴”。琴名直白无华,但经历非同寻常,系东汉名人蔡邕所创制。《后汉书·蔡邕列传》云: 吴人有烧桐以爨者,邕闻火烈之声,知其良木,因请而裁为琴,果有美音,而其尾焦,故时人名曰“焦尾琴”焉。 ······ ‘婉姬’二字一出,莺月登时泪眼喜极,我亦受宠若惊,心念道:昨夜素婉仪为诸妃瞩目之焦点,好歹有琽贵嫔庇护。然今朝我无人提携却为众矢之的,只怕椒房殿内,无数嫔御会将之前针对素婉仪的嫉恨转向我,想必定以侯昭媛、墨丽仪之流为最,且肆无忌惮。待中宫与琽贵嫔得知,不知她俩会如何······只怕来日道路注定不平了······ 不动声色吁出一气,我福身垂首,语气为难道:“谢陛下隆恩。只是妾妃尚未侍寝,着实不宜——” “昨夜素婉仪如此,早先的墨丽仪亦如此,有何不可?何况朕意已决,何人敢有异议?”皇帝扶起我,温和道,情深款款,日光照射下,白皙的面容如牛乳一般甘甜鲜嫩,令人回味无穷。 瞥见倚华眼神饱含关切与担忧,我心下忡忡之余,亦暖暖入怀。 秦敛闻此命令,一时怔住,半晌方躬身道:“是。”再抬起时,面上已堆满笑意,打个千儿,对我恭敬行礼,“恭喜婉姬。”一壁领着人往库房取琴,一壁吩咐小内侍传旨御殿。 皇帝将我扶起,柔声问道:“不知婉姬唤何名?” 我柔婉道:“回陛下,妍姬姐姐与家中亲眷皆唤妾妃小名密华。” “既如此,朕便也唤你娥皇罢,倒配得上‘丰姿秀丽,骨骼修长’八个字。”言论间,拥我在怀,沉醉迷离。 半晌,“陛下,可否松一松?这,着实不合时宜。”我为难低声,面颊滚滚,遍体发烫,玉手红朱,长甲嫩粉,娇羞涩涩。 “也罢。”皇帝微微一笑,松开了手。 我逃也似地赶忙脱离皇帝身旁,落座对面的石凳上,端起五彩琉璃茶盏,啜饮茶水,几乎将脸尽数埋没里头,以此来掩饰不安而慌乱的心神。 此举落入皇帝眼中,露出爽朗一笑,清脆的笑声如深冬朱砂梅般醉人带色,红彻心底。 心乱如麻之下,我暗觑一眼对面,只见皇帝容貌面若羊脂白冠玉,桃花双眼似深渊一般,迷离勾魂,直欲将人吸入深渊一般,令人心跳砰砰作响。 顷刻,秦敛回来复命,身后跟着两个内侍,面色郑重,合力端着一把古琴,雅致风韵:琴弦清凌锃明,泛着碧色深刻;琴身古朴而沉稳,简明而内蕴,仿佛一块夜间墨玉,烁出华丽玄漆。 “陛下,此物便是大周后爱物——烧槽琵琶?”我瞪大双眼,极为吃惊。 “不错。”皇帝含笑使个眼色,内侍放下焦尾琴。 稍作敛袖,整理衣装,我不觉轻轻抚上琴弦,只觉颤抖之下触手温润,如坠梦境,难以置信早先娘亲终日挂在嘴边的焦尾名琴此刻竟在自己面前。方一抚上,流水音律便不自觉飘入天际,令人如痴如醉。 在旁诸多的内侍、内御虽不懂音律,观其面容,亦沉醉其中,不可自拔。 《临泽终》一曲奏毕,“妾妃技艺浅薄,奏不出高雅音律,令陛下见笑了。”我起身行礼道。 然皇帝恍若未闻,眸虽睁开,目却飘远,仿佛无边无际的天空远处站立着一位他心中的至爱之人,正遥遥对他展露笑颜,辉煌而灿烂之色,美不胜收,胜过朝霞,堪比霓虹,犹如天女散花,玄女入梦,分不清庄周梦蝶,抑或是蝶化庄周。 “陛下?”我疑惑起来,声调微高。 皇帝忽觉失态,忙回神,自然笑道:“你既如此懂音律,那这焦尾琴赐予你也算是物有所值。”赤金九龙白玉捻金冠忽地一闪,流转出明黄而似白雪的光泽,宛如上好的羊脂美玉,润明通透。 “这,这如何敢当。前有素婉仪精通音律舞蹈,纵然赏赐,她亦该是头一位,妾妃技艺如此浅薄,着实受之有愧。”我慌张跪下,心中着实惶恐,“况妾妃位分低微,技艺粗糙,如何担得起陛下厚爱,还望陛下收回成命。” 无论大家抑或门生,皆认焦尾之名贵唯国之玉玺可相提并论,岂可随意赏赐小小嫔御?中宫与众嫔御大多出身名门,皆略涉音律,得知此事,如何不会心生妒忌与嫉恨? “朕说你担得起便担得起。”皇帝含笑,亲自靠近,扶我起身,白皙的双手在明黄色纯金线明缂丝的锦缎宽袖之下,显得强劲而有力,正如一位帝王该有的显赫权势,又赐二枚金瓜子,语调柔声道:“既是朕亲自赐予,旁人无敢非议。” “陛下,已是早朝时辰。”此时,秦敛合时宜地在旁躬身提醒道。 眼见如此,我只得跪拜如仪,“妾妃恭送陛下”,目送皇帝远去。 待回至听风馆,日色已渐明,如同金色的沙粒一般自天际飞扬而下,粲然若芒,华光万丈,旭日昭昭,天道路转。 一迈入门内,莺月随即喜滋滋道:“主子,这下子今夜陛下定会招您侍寝了。”一壁与倚华一同服侍我用膳。 待得霜序、星回等人听闻,笑容满怀,喜笑颜开地恭贺道:“奴婢(奴才)恭喜主子。” “起来吧,也到了晨昏定省的时候了。”我面上不过淡淡一笑,心内思忖届时到底该如何应对往椒房殿晨昏定省的众嫔御。 今日一入椒房殿,果然,多数嫔御眸色不定,神色异常,独中宫一袭胭脂红凤凰牡丹石榴团福纹本缂丝家常锦缎凤袍,艳丽逼人,双刀髻之上左右横飞入一支紫燕玉钗,正中簪一枚镂空双凤朝阳牡丹金累丝镶红宝石嵌碧玉前分心,端庄简约而面色不改,笑吟吟道:“婉姬可算来了。” “是啊,当真叫咱们姐妹好等。定是今早费神过度,是而歇了这半天功夫方至椒房殿请安。” 紧随其后接口的侯昭媛一袭淡黄金线苏绣百柳纹轻纱锦衣,娇俏婀娜,朝天髻上一支嵌珍珠瑞字碧玉步摇熠熠生辉,数枚点翠嵌红玛瑙雕岁寒三友头花零星埋没其间,一对镶珍珠嵌红珠珊瑚玳瑁顶簪左右各垂下一面金丝缀东珠流苏,白乳朱彤,华贵精妙,颗颗圆润硕大,蔓延出嘴角一抹讽刺,眉间一抹嫉恨。 一应事宜皆在意料之中,心下亦无慌乱,我只安然行礼道:“妾妃参见中宫,娘娘万福金安。”余光不动声色地环视四周。 婺藕、袅舞、敛敏松然微笑,琽贵嫔神色复杂,素婉仪面色微带落寞,余者皆含恨乜视,目光七分嫉妒、三分艳羡。 “今日尚未起身秦敛便来传旨,道陛下已晋你为婉姬,唬了本宫一跳。婉姬入宫多日,一朝得宠,当真可喜可贺。”中宫笑意满怀,语气真心祝贺。 言论间,池雩已虚扶着我落座众新人之首。 池雩乃中宫近身四大上媛之一,鹅蛋脸上,眉梢细长如风中丝帛,双剪秋瞳如一波春水,贝齿白亮,清爽姿态,年纪不大,亦显出雅容颜色。 我赶忙客气推脱,端坐毕,方低眉顺眼,谦卑道:“娘娘谬赞了,不过是陛下垂怜妾妃罢了。想来陛下念及娘娘身为御殿之主,理当知晓御殿一应事宜,故及早吩咐人传报。” “秦敛还道婉姬得了昭惠后的‘烧槽琵琶’,可见陛下当真宠爱婉姬。”中宫笑语纷纷。 侯昭媛幽幽含酸,浓密的发髻微微一摆,上头的红玛瑙头花泛滥出一片赤彤彤的嫉恨之色,“一入椒房殿便被中宫告知此事,当真叫人又惊又喜。” 我嫣然含笑,谦虚柔顺,“较之陛下对昭媛娘娘的真心关怀,妾妃不过得陛下垂怜罢了。” 如此言论,侯昭媛面色方稍霁三分。 墨丽仪乜我一眼,讽刺道:“素婉仪一支月舞方居婉仪位,倒不知婉姬有何本事竟得陛下这般欢心?说来也好叫众姐妹效仿学习,雨露均沾。” 此言虽含酸带腐,却道出在场所有嫔御的心中困惑。 第二十七章 敛敏旧事 瞥一眼安然静|坐、沉默无语的素婉仪,见其神色微显失落,我便语气谦卑,淡淡解释道:“今日清晨,妾妃至御花园弹奏玄琴,凑巧偶遇陛下,方得赏识。” “妹妹当真得上天垂怜。”琽贵嫔闻言,随即柔和含笑道:“只是得了晋封亦瞒着本宫人,未免见外了。”语气说笑,语意却暗指我有意隐瞒。 我赶忙面容端正道:“启禀娘娘,妾妃绝无刻意隐瞒娘娘之心。晋升姬位后,妾妃用完早膳便立即至椒房殿请安,丝毫不敢耽误,正为此意。妾妃心下想着若得了晋封便立即回禀娘娘,一来耽误中宫觐见;二来亦显妾妃骄矜显摆;三来,若非娘娘所赐玄琴,妾妃如何有此机遇?何况妾妃不过演奏一支寻常曲子,纵使坦言相告,只怕娘娘未必相信,倒显得妾妃胡言欺瞒了。” 墨丽仪阴阳怪气道:“如此可见婉姬能耐不凡,且不论口齿伶俐,寻常曲子亦有此绝妙之处,可见绝不逊色于素婉仪的月舞。”嘴角嘲讽含笑,讥讽酸酸若嫣然妩媚,眉间的赤色菊花钿若玫瑰盛绽,花瓣艳红如血,犹带花刺。 素婉仪脸上闪过一丝不自在,似霞彩掩光,宝珠蒙尘,衬托着浅紫色杏花雨丝绿叶齐腰襦裙分外黯淡无光,“哪里,妾妃如何比得婉姬。” 珩贵嫔着一袭银红金丝湘绣樱花宫装,和睦可悦,轻笑一声,温和道:“咱们姐妹一同侍奉陛下,婉姬与素婉仪何须如此小心客气。本宫人能接二连三得陛下宠幸,实乃琽贵嫔之福。”言毕,瞥了眼琽贵嫔,语气温淡和缓。 琽贵嫔报之一笑,悠然端起茶盏啜饮,面色不改。 礼贵姬含着如缕的温和笑意,轻声道:“方才一席话,可见妹妹小心谨慎,实心待人。陛下向来慧眼识人,如此宠爱实至名归。”语声柔和似月下清波,华明而坦润。 我对前头面色和悦的礼贵姬平和笑道:“君心难测,陛下心思绝非咱们姐妹可随意揣测。妹妹以心待人,莫非礼姐姐并非如此?听闻姐姐为讨陛下欢心,辛勤烹饪之道,可见姐姐对陛下用心万分,妹妹自愧弗如。” 据倚华回禀,礼贵姬为得皇帝青睐,以陆贵姬为鉴,时常请教陈尚食,苦练烹饪之法。 我此言一出,礼贵姬果然羞涩至极,面色娇若初夏粉荷,露水之中摇曳多姿,可见受用。 珩贵嫔见状,轻然笑道,岔开话题,“素婉仪、婉姬二位妹妹皆精通乐器,想必平日定和睦融洽。何况,二位妹妹共居嘉德宫,琽贵嫔福分不浅。”言毕,瞧着素婉仪,笑意盈盈,如秋日碧竹清新。 “哪里。”见此情状,久未出声的素婉仪淡淡一笑,面容与浅紫色的襦裙相衬,愈加显得如雪色白杏花瓣,落英缤纷,眉间难掩落寞之色,“妾妃如何敢与婉姬相较。” “非也。”侯昭媛讽刺一笑道,语调娇滴滴,嘴角一抹轻蔑弧度,玳瑁顶簪上的东珠流苏微微摇摆一番,分外流利雪亮,“素婉仪精通乐器与舞蹈。若非如此,如何得陛下重任,修补明皇传世之作?只不知婉姬亦精通舞蹈否?”只不见她针对素婉仪,只一味地挑我的毛刺,不知系何缘故。 我心下暗暗忖度着:可能是出于墨丽仪的缘故,故而侯昭媛对我如此介怀。至于素婉仪,明眼人皆看得出来她系琽贵嫔一党且性情安定静默,故而侯昭媛等人不曾刁难于她。 琽贵嫔只是一味地静笑,端起牡丹碧枝建窑黑釉茶盏,掀开茶盖,徐徐吹着热气,悠闲啜饮,神态格外自在。中宫在旁默不出声,只看吾等你一言我一语,瞧着好戏。 “歌舞虽同气亦分枝,二者只怕无法相提并论。”袅舞在旁眼见来者不善,特地含笑和气地出声袒护我。 “妍姬此言有理。”侯昭媛听罢,对袅舞深意一笑,眼眸熠熠烁光,衬得嵌珍珠瑞字碧玉步摇愈加流光盼睐,眨眼之间闪出一道精光,颇有深意,“妍姬与婉姬一母同胞,情分不浅,想来婉姬既精通乐器,妍姬亦如此。只不知为何妍姬屈居妹妹之下?抑或天资不同?”神色满是不留情面的讽刺与讥笑。 墨丽仪以袖遮口,打趣般讽刺笑道:“或许姐妹情深至极,是而妍姬不敢抢夺婉姬风头。” 袅舞闻言,面色微微难堪,涨红了脸,低头不语。 认真计较起来,袅舞与她们不甚往来,亦无得罪之处,她们此刻如此这般,不过系因我之故罢了。 念及此处,碍于中宫在前,我紧抿红唇,不敢显露微毫愤懑,心下却思量:墨丽仪前不久受陆贵姬责罚,若非侯昭媛出手相救,如何能这般安稳?此番竟如此不知收敛,这般嚣张,显见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我尚未开口应对,中宫先不满起来,轻咳一声,微微肃重道:“昭媛若不甘心陛下此番如此厚爱婉姬,大可各显本事夺宠。当日仅凭家世,珩贵嫔、琽贵嫔、瑛贵嫔、窦修仪初入宫便居贵姬之位。侯昭媛你却历迁真嫔、美人、真贵姬方有今日之尊荣,显见家世、出身不如人。若有能耐,待你父亲立下大功步步高升,自然水涨船高,何必眼下拈酸吃醋,挑拨御殿姐妹之情?”语中微含薄责之意。 一番话下来,眼见中宫因心怀不满而动怒,诸妃忙停了话头,起身离座,行礼告罪,“妾妃等谨遵中宫教诲,还请娘娘为皇嗣着想,保重凤体,万勿动怒。” 有中宫凤言在前,侯昭媛、墨丽仪只得闭上嘴,恨恨不甘地瞅着我。我不过淡淡一笑,无作回应。 众人再次入座,殷淑仪和气道:“娘娘执掌御殿一应大小事务,纵有琽贵嫔协理,亦劳心费神得很,妾妃等叫娘娘操心了。” 中宫面色微霁,点点头,含笑赞赏道:“淑仪向来体贴入怀,怪乎顺顺当当,历迁婉仪、中才人、良人、丽贵姬升任淑仪之位,备受恩宠,分外讨得陛下与本宫欢心。不日西北战事得胜,本宫定向陛下谏言,好好晋你位分,以示普天同庆。” 殷淑仪平和笑道:“承娘娘吉言。只是妾妃自入宫以来,从未关心朝政大事,亦着实不敢干涉。若如娘娘所知,纵使凯旋,亦属妾妃父兄本分,如何敢讨赏。” “此言极是。”中宫温和点头,目色暗含称赞,“御殿向来不得干政,难得妹妹如此深明大义。来日,纵位列帝妃之首亦担得上名副其实。”言毕,瞥左首悠然啜饮的琽贵嫔一眼,意味深长。 “娘娘谬赞了。”殷淑仪神色平和,气顺谦和,并无骄矜得意之色。 一时众人起身,依礼贺殷淑仪来日之喜。 我心道:它日,若如中宫所言,殷淑仪晋贵妃之位,则殷氏一族威望定胜于如今与之相当的魏氏一族。只怕琽贵嫔心内颇不甘。想必正是思及此事,故琽贵嫔眼下便收拢素婉仪为己用。 暗觑一眼琽贵嫔,一袭碧珠缀金丝芍药亮缎滚边宫装下,她依旧连眼皮亦不抬,只悠然品茗,眼眸清亮洁净又平和,如一口深渊不见底,泛着寒气,叫人难以捉摸。 须臾,眼见中宫身怀六甲,面露疲乏,诸妃纷纷起身,依礼告退。 出了仪门,素婉仪落寞地一人走在前头。 我正欲上前解释一二,孰料婺藕迎上,在旁笑嘻嘻道:“清歌,你既有法子得恩宠,如何瞒着咱们姐妹?” “姐姐,并非我瞒着你们,而是此事太过凑巧,连我自己亦不曾料到。前后因果当真如我适才所言。”收了神,言论间,我满脸无奈。 “当真?”她们三人俱是怀疑。 “当真。”我重重地点点头。 敛敏与袅舞若有所思。 婺藕欢天喜地,“如此看来,来日清歌福分绝不在素婉仪之下。不然,此番怎会得陛下如此宠爱?!” “申姐姐谬赞了。”我含笑接受,边走边道。 “清歌,咱们现下往御花园走一走罢,也好闲话几句。”袅舞浅笑道。 “甚好。”我携了她们的手,往绿玉谷踱步而去。 绿玉谷位处凤仪宫正南侧,因满园碧色牡丹而得‘绿玉’之称,花瓣碧色晶莹,润光妩媚,若玉杯承露冷,高雅华美,缥缈凌空,如满栏开似碧。谷东便是流芳亭,亭再东便系凤羽池,池上即暖玉台,与枯萎荷叶交相辉配,夹杂一丝凄婉,似美人梨花带雨半遮面,飞鸟思羽哀愁显淡薄,挥发出秋日寂寥。 然如斯美景下,与我一同走在后头的敛敏却系面色抑抑。 眼见她们在前头欢声笑语,感叹牡丹美景,我悄声问道,心底担忧,“敏姐姐,你怎的郁郁不乐?” 敛敏一袭月白漩涡纹宫装,纤腰细束,盈盈不胜一握,愈加衬得身姿离落,直欲随风飞遥,恍然回神,勉强一笑,语气苦涩道:“哪里话,妹妹得承圣恩,我欢喜还来不及,怎会闷闷不乐。” “姐姐——”我忙握住她手,触手冰凉似冬日寒冰,眼眸蒙上一层雾气,焦急道:“妹妹所言当真属实,绝无欺瞒之意。若姐姐以为妹妹存心欺瞒,可当真辜负了咱们这姐妹之情。” 欲言未语下,定定看了我半晌,敛敏方掩睫,低低道出一句,“当真如此么?”语中的浓郁哀愁仿佛盖上了一层迷雾薄纱。 “姐姐——”我牢牢而有力地握住她手,语气郑重道,目光炯炯有神,“妹妹可对天发誓,绝无半句虚言。” 闻得此言,敛敏这才抬头,破颜微笑,缓缓道:“你既如此说,我岂有不信之理。不怕妹妹笑话——”一股愁重再次浮上眉间,“我早先曾与你说起,我娘当初有一好姐妹,虽异母却亲密。待同侍一夫后,她渐渐刻薄起来。最后,为了抢夺家产,竟下芫花之毒,谋害我娘,以致我娘生产时万般痛苦。若非我爹明察秋毫,逼迫她交出解药,只怕会一尸两命。” “姐姐——” 闻得此言,我忙握住敛敏的手,含泪恸楚。 居外宫时,我常探望敛敏与婺藕,彼时敛敏亦曾谈起她娘亲,却只略笔带过。 当日敛敏所言,她娘虽居正妻位,乃原先正夫人被休之后,且纵使顺利成为填房,亦日日寡欢,时时哀叹自己命途不济,话里话外似在惋惜。我曾问过缘由,得知事关她姨母,再追问下去,便无下文。现下她所言,若非是······ 第二十八章 绿玉誓言 眼见我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敛敏眼中泪光闪闪,点头道:“原先那位正夫人便是我娘同父异母的亲姐妹,亦是我姨母。当日,我爹逼她交出解药后,将她关入柴房整整十日,期间毫无饭食饮水,任她自生自灭。我娘亲生产时服下解药方生下我,却是昏迷了整整十日方醒。醒后听闻她被关押柴房,忙向我爹求情,她方得自由。当日,纵然我爹将我娘纳为妾室,却是不得已而为之。”言止于此,面容颇为愁痛。 “为何?”我眼神疑惑道:“莫非伯父不能按自己的心意娶妻?” “当日,我外祖父告知我爹,若要娶我娘,必须同时迎娶我姨母,且决不可对我姨母以妾室相待。如此,便只留妾室待我娘。我娘向来温顺,并不明白此事乃当日老夫人背后一手策划。”敛敏长长深叹一口,吐不尽愁绪,“我娘与我屈居侧室之位的外祖母一般温婉。正因如此,她们在我外祖父家中卑微篱下,受尽家仆欺辱。当日,据我娘亲口所说,哪怕初入府的婢女,地位亦较她们高上许多。” “姐姐——”敛敏垂首啜泣之余,眼中盈盈泪珠打在我的手背上,似滚烫的火星,颗颗激得我震颤七分。 敛敏强自压抑着哽咽,哀婉笑着,抹去泪花,“经此一事,我并不怕无宠,只怕遭遇我娘那般命途,是而始终不敢与人交涉。现下,我既与你情同姐妹,只盼能真心相待彼此。我虽不如袅舞与你一母同胞的情分,亦忧你我在富贵尊荣中失了姐妹情,为争宠而斗得你死我活。” 我紧握敛敏双手,几乎将其握碎,庄严道:“妹妹今日对天发誓,有生之年绝不辜负咱俩之间的姐妹情分——” 尚未言毕,不远处传来婺藕的笑语欢声,“敏姐姐、清歌,你们这是怎么了,神情怎的这般肃重?”一转头,身姿已迅疾至眼前。 “申姐姐,”我凝望着婺藕,解释道:“咱们早先虽于外宫结交,却不曾剖心置腹。若非如此,今日妹妹晋封亦不会惹来如此嫌隙。不若此刻义结金兰,亦得上天见证。” 婺藕吃惊之余,微微张大嘴巴,怔怔瞧了我半晌,眼圈微红,泪光点点,扯袖拭泪,许久方微微哽咽道:“好。其实我早思及此事,不提是怕你们心中介怀,亦显得我意欲它谋。今日你既这般提及,咱们这就义结金兰。” 敛敏微笑,目光四下一探,疑惑道:“袅舞呢?她怎的不在?” “她适才瞧见珩贵嫔往暖玉台那儿去了,托我来知会你们一声,自己先行一步了。”婺藕‘哦’一声,解释道。 “原来如此。”我含笑道:“当日我与姐姐早早立下誓言,来日定要相互提携。她既与我立誓,那我与二位姐姐立誓便等同咱们四人立誓。” 敛敏眼眸锃亮,扫却方才的忧虑,姿容笑意如初春新开的第一朵山茶花,娇艳欲滴,悦和温柔,点头道:“如此未尝不可。” “我,钱敛敏,今日立誓,与林氏女清歌、申氏女婺藕义结金兰,日后定当互帮互助,相互扶持。来日,若有违誓言,定教我受盲人之苦、炼狱之刑。” “我,申婺藕,今日立誓,与钱氏女敛敏、林氏女清歌义结金兰,日后定当互帮互助,相互扶持。来日,若有违誓言,定教我受盲人之苦、炼狱之刑。” “我,林清歌,今日立誓,与钱氏女敛敏、申氏女婺藕义结金兰,日后定当互帮互助,相互扶持。来日,若有违誓言,定教我受盲人之苦、炼狱之刑。” 事后,吾等三人紧握双手,相视之间,破涕而笑。 我目光轻轻一晃,偏遇上旁侧倚华颇担忧不安的眸色,暂时压下不提。 感慨半晌,敛敏提及,“清歌、婺藕,咱们现下往暖玉台见见珩贵嫔可好?” 我点头,“她倒从不仗着自己系璹太妃的侄女而拿大。” 婺藕点头微笑,赞同道:“珩贵嫔着实可亲。” 穿过紫薇苑,娇媚艳丽之色润泽眼眶,万千花蕊充斥眼眸,华姿波波,一树浓姿独看,绿叶成幄,秋庭暮雨轻埃,紫花纷铺;途经合欢林,数不尽的落英缤纷,华美动人,浩露双妆粉面,薰风对香,宫姬芳瑞。 “敏姐姐,我瞧这儿可比那紫薇苑要好得多。”合欢雨中,婺藕笑着旋一个身,裙摆掀起一阵微风,云雾缭绕周身,如梦似幻。 “确实如此。”敛敏赞同点头。 我笑着在前头招手。 上了石阶,尚未入内便闻得里头笑声连连,“妾妃从未料到原来此物竟在此处。” 念姿侍立亭外,对我三人行礼罢,入内回禀道:“娘娘,钱太仪、婉姬、申贵人到。” “快请。”珩贵嫔语气温柔。 念姿、坚冰掀开银红纱帐。 三人入内齐齐行礼,“参见珩贵嫔。” 珩贵嫔身着一袭蜜腊黄五彩花草纹苏绣樱花宫装,虽无金丝银线,绣工亦精致绝伦,如春华竞芳,五色绫素,面上温柔笑道:“起来吧。今儿可算是巧,你们四姐妹凑到一处了。” “妾妃得见娘娘是莫大的福分。”袅舞柔声道。 珩贵嫔温柔笑道,身后湖面碧韵清波,“你们今日如何有此功夫来此散心。”语气温和从容。 婺藕笑道:“一出椒房殿咱们便去了绿玉谷,后见娘娘在暖玉台,咱们方思忖着来给娘娘请安。” 我笑意盈盈,好奇道:“不知娘娘方才与姐姐谈论何事?何物竟在此处?” “不过小玩意罢了。”坐凳楣子上,珩贵嫔含笑示意吾等三人坐下,吩咐坚冰倒茶。 念姿将一张坐垫呈至三人面前。 袅舞在旁解释道:“适才正闲聊,娘娘被咯着了,觉不适,抽出底下坐垫一瞧。此物竟是娘娘早些时候亲手绣成,几番查找亦无所获。此刻瞧见,当真意外。” 略微一瞥,我与敛敏当即对视一眼,目色复杂诧异,面上波澜不惊,心下却波涛汹涌——此坐垫正是伊掌衣受伤那日用过! 当日,婺藕不曾来暖玉台,自然不知,现下称赞道:“娘娘手艺巧妙,坐垫上的芍药艳美瑰丽。”素手仔细抚着坐垫丝线纹路。 “哪里。妹妹你在这御殿中待得不够长,若多待些时日,定不会有此言论。”珩贵嫔笑着端起茶盏,啜饮起来。 “哦?”我定了心神,换了话题,“娘娘既有此言,想来自认有人手艺愈高。不知何人能得娘娘如此称赞?”语气逐渐玩笑起来,“于妾妃看来,娘娘手艺当居御殿首位。现下这芍药未惹来蝴蝶乃入冬之故。若是春季,蝴蝶漫天飞舞,何人察觉不出娘娘坐垫留驻于此?怎还有人能胜过娘娘?” 珩贵嫔止不住欢声笑了起来,笑声和婉,宛如春季樱花纷飞如朦胧,“婉姬妹妹这口舌当真较蜜糖亦甜上几分,怪乎能得陛下如此宠爱。”言语间,收了笑意,平和道:“中宫刺绣功底可谓国手,无人能出其右。”语气心服口服。 吾等转而收了笑容,面面相觑:吾等四人入宫多时,当真不曾听闻中宫刺绣手艺竟如此高超。 亭外,念姿敲三下朱漆描金彩凤青鸾祥云出雾紫檀木圆柱,入内回禀,神色平淡无常,行礼道:“娘娘,今岁的古劳白毫已按日常份例尽数送来,可要现下瞧过再送去愫樱殿?亦好腾出空来存放瑞草魁。”顿了顿,继续道:“方才楼裕传话,今岁瑞草魁业已按份例尽数送来,他已按娘娘吩咐,皆安置在库房外,只待娘娘瞧过便可登记入库。” 袅舞瞧着念姿,目色赞许,“娘娘身边的宫人当真行事周到。” “不过瞧她们办事利落才留下,实则无趣无味,木头泥人一般。”珩贵嫔客气淡笑道,转而吩咐道:“本宫这便回去。你且前行一步,亲自察看了古劳白毫送去愫樱殿。”言毕,起身离去。 吾等四人亦趁势起身行礼道:“恭送娘娘。” 正下石阶时,珩贵嫔恍有所思般,蜜蜡黄的身影转过来,和气邀道:“诸位妹妹若有空,大可来徽音殿多走动走动,方是咱们的姐妹之情。” “谢娘娘厚爱。”吾等四人齐齐行礼,口中恭敬道,目送她离去,继续落座闲聊。 “真看不出,原来珩贵嫔竟与琽贵嫔如此要好。”袅舞感叹道。 “何以见得?”闻言,我转头疑惑问道。 “你方才不曾听闻珩贵嫔吩咐念姿亲携古劳白毫送去愫樱殿么?”袅舞笑吟吟,缓步走向适才珩贵嫔坐过的坐凳楣子,悠悠落座。 我惊讶起来,眨了眨眼睛,反问,“莫非仅凭此话,你便断定珩贵嫔与琽贵嫔交情甚好?” “哦?”袅舞转过头来,诧异问道:“你另有高见?” 我点点头,一壁思忖着说道:“近几日我细心瞧来,她们二人不过泛泛之交。珩贵嫔素来亲和,只怕此举不过与众交好,明哲保身。” 敛敏亦颔首,“我亦这般思量。” “如此说来,珩贵嫔处世之道当真高明,可谓八面玲珑。”婺藕若有所思道。 静默须臾,侍立亭外的蔷薇入内道:“主子,现下已近正午,该回去用午膳了。” 婺藕笑眯眯邀道:“敏姐姐、袅舞、清歌,你们去我吸朗阁用午膳吧,也好叫你们看看我的手艺。” 我一时玩心大起,故作诧异叫起,问道:“申姐姐,莫非你指望咱们午膳用糕点?” 袅舞、敛敏登时噗嗤笑出。 婺藕哭笑不得,“自然不是。何人会将糕点当作午膳?!我所指乃烹饪之道,我娘亲最是擅长。除糕点外,我亦精通各式菜肴。”言毕,面色颇有得意。 “好!”敛敏、袅舞欢笑着答应道:“既如此,那咱们定要好好品尝品尝。” 如此,吾等一行人自吸朗阁用过午膳,方回各自宫室。 第二十九章 投靠中宫 午休之时,璀璨耀眼的金乌之芒透过桃花窗纸,倾泻而下,宛如满地金沙灼灼,日光惬意而唯美,照得人遍体生暖。 听风馆暖阁内,我歪躺在东暖阁朱漆描金雕玫瑰祥云吉福纹樟木榻上,身上盖着一层轻软舒适的桃红色和合二仙锦缎薄被,自取了白银琢嫦娥奔月嵌红宝珠紫檀发梳,一壁梳理着青丝,伴着外头自窗棂倾泻而入的日头,与莺月、倚华闲闲漫话。 “主子,方才奴婢听着,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倚华有一搭没一搭地捶着腿,面色为难。 我半阖着眼,自发根处梳理青丝,头皮传来酥酥麻麻的战栗感,只觉惬意无双,身姿困倦,口中懒懒道:“你且说来听听。” “是。”似下了极大决心,倚华一字一句道:“今日椒房殿内,且不论侯昭媛素来心高气傲,奴婢瞧墨丽仪着实大胆了些。” 闻言,我登时睁眼,看向她,略带赞同道:“你且仔细说来听听。” 倚华娓娓解释,“现下中宫执掌御殿,琽贵嫔在旁协理,二人面上和睦,暗地里却是因权利而水火不容。只怕中宫对琽贵嫔早有不满,不过碍于颜面不曾露出丝毫。何况昨夜凤体抱恙,琽贵嫔钻空引荐新人,她焉能不恨?眼下主子得宠,水涨船高,外人瞧来愈发显得琽贵嫔多谋。琽贵嫔拉拢主子尚且来不及,遑论往外推。若再拉拢墨丽仪、指使墨丽仪如此作为,或令主子一怒之下与中宫结盟亦未可知。届时,只怕于琽贵嫔百弊而无一利。” 我满意点头,嘴角含了一缕如烟笑意,目光投向窗棂之外的地方,为着日光耀眼夺目,我隔着窗纸不由得微微眯起了眼睛,目不斜视地赞同道:“此言极是。为着中秋宫宴月舞一事,只怕中宫已将素婉仪视若眼中钉。现下琽贵嫔若再指使墨丽仪为难我,令我转而与中宫结盟,内忧外敌之下,只怕琽贵嫔会元气大伤。”语气漂浮在半空中,如梦似幻,极不踏实。 莺月点点头,自错金祥云纹青铜狻猊仰莲香炉内,一点点燃起袅舞特地赠予我的翠云龙翔香粉,接口道:“奴婢瞧墨丽仪背后若无靠山,断不敢如此对待主子您。而依着家谱连带关系,墨丽仪系中宫表妹。此番听倚华一说,墨丽仪挑衅一事倒当真系中宫所为。依当前形势看,想必中宫已与琽贵嫔势如水火,不死不休。” “纵无举荐素婉仪一举,中宫亦早视琽贵嫔为眼中钉、肉中刺,此事早已人尽皆知。若非如此,她当初怎会如此提携侯昭媛?”眼见着翠云龙翔香白烟袅袅,姿态可爱,于半空缭绕之余,经久不散,我嗤笑一声。 宫人纷传,昭媛侯氏当日入宫,乃中宫一力推荐之故。若非如此,侯氏绝无如此良机入宫,于短短一年内晋升至正三品昭媛位。 于我看来,当日中宫引荐侯昭媛入宫,不过为压制姚氏一族的死对头——魏氏一族于朝野上的威望、夺其宠爱。再者,此举亦可凸显大方端庄,尽显一国之母的风范。可惜如今养虎为患,侯昭媛恩宠更胜于她,且来了个墨丽仪。倘若她们二人联手,更叫中宫措手不及。 我伸出纤细的十指,以白嫩细腻的手势婉转舞蹈起来,拨弄着明和的日光,眼见明亮的光线在我的手指间跳跃着,以此为乐,继续闲闲道:“昨夜素婉仪以月舞得宠,好歹有琽贵嫔相助;今朝我无人相助却恩宠加身,自然人皆谓我资质非凡。”唉唉叹息一声,飞入无边惆怅之中,语气有几分自嘲与自笑。 “只怕隆恩浩荡亦会给主子惹来不少麻烦。”莺月念及后来之事,眉间不由得浮上一缕忧愁。 抬头瞧她一眼,我轻笑一声道:“有中宫与琽贵嫔在前,何时到我了?眼下,琽贵嫔若能得我相助,定如虎添翼,只是中宫如何容得下。” 如此一番言毕,睡意渐消,不再困倦,我便递了红木刻嫦娥奔月图案的嵌东珠发梳过去,起身,由倚华替自己去了珠钗簪环,专心一下下小心篦头,头皮传来阵阵酥麻感,十分惬意。 倚华接过发梳,一壁动作不止,一壁语气担忧道:“琽贵嫔扶持素婉仪一举,只怕中宫早已认定主子心存芥蒂,想必眼下正窃喜不已。” 闻言,我对着铜镜嫣然冷笑道:“琽贵嫔收之桑榆却失之东隅,中宫失之桑榆却收之东隅,可见世事难料。我此番得宠,亦要寻靠山。如若不然,素婉仪便是先例。你瞧中秋那夜当真无人敢刁难她?不过碍于琽贵嫔面子方未出手。” 倚华手中动作停顿半晌,继续悠悠篦头,口中淡淡道:“中宫身份尊贵,原本执掌御殿一应事宜,自然容不得琽贵嫔之流碍眼,只怕会借主子之手扳倒琽贵嫔。奴婢只担心日后,若中宫瞧出主子来日的威胁甚大,恐会对主子施加毒手。” 我一壁低眉思量,一壁缓缓道: “三贵嫔中,珩贵嫔出身仕宦门阀之家,性情温和,圣眷优渥,虽不及中宫,亦与琽贵嫔、瑛贵嫔一同自贵姬晋为贵嫔,并居三贵嫔之首。琽贵嫔固然颇受礼遇且手握协理大权,然则少恩宠。独瑛贵嫔为人平淡,想来中宫亦思量她不足为惧。 九嫔中,侯昭媛已然自立门户,恩宠颇深。殷淑仪父兄现下正为国效劳,前途无限。权淑媛诞下皇二女不假,偏偏玉体羸弱,陛下亦不过每月探视五六次。倒是窦修仪,虽位居四人之末,到底出身高贵,自幼被帝太后养在身边,陛下一登基便入御殿,被册为贵姬,有孕晋修仪,诞下皇长女。然则之后窦修仪莫名失宠,以致今日恩宠尔尔,竟连生产之后该晋的位分亦不曾晋升。 陆贵姬不过因孕方晋贵姬位,显见早早失宠。若要翻身,除非诞下皇子,或时来运转——倒未必真能如其所愿。依贵姬更是早早失宠,唯温贵姬、礼贵姬可攀比一二。 余下叶丽人、冷良人亦失宠多年。待芟夷珩贵嫔、侯昭媛、殷淑仪,便是我等生死自取亦未可知。” 听着我一字一句讲述起来,莺月手中动作微有停顿,继续捶起来,不解道:“主子,陆贵姬自美人晋封贵姬,虽有皇嗣之故,未必毫无宠爱,如何见得她早早失宠?” 我直笑起来,头皮上的酥麻感愈加令我舒适惬意,“陛下何时何地给过她好脸色?先头椒房殿内被测出喜脉,陛下自始至终不曾拿正眼瞧过她。昨夜晋封素娙娥为婉仪时,她与侯昭媛同时出言劝告,陛下只应了侯昭媛,丝毫不曾瞧她一眼,何曾顾惜她半分?”言及于此,嗤讽一声,掰着手指头道:“新人中,当前得宠者不过我、袅舞、敛敏、素婉仪、墨丽仪五人而已。”再冷嗤一声,眸中闪过一道寒冷的光泽,“中宫纵使拉拢,亦非真心待我。” 倚华悠悠接口道:“定然借刀杀人,继而飞鸟尽、良弓藏。借主子之手扳倒素婉仪、墨丽仪后,哪怕主子念及姐妹之情,不肯对钱太仪、妍主子出手,亦会遭中宫陷害,多半会借谋害素婉仪、墨丽仪罪名一同拉下主子与钱太仪、妍姬。”手中篦头的力道却是丝毫不差。 “不错。”我叹息一口,转而提及,“然则墨丽仪乃陛下表妹,心思鲁莽,若中宫连她亦容不下,定落人口实。且她性格张扬,极易掌控,由她蒙承圣恩,只怕陛下亦对中宫另眼相待。” “只是——”莺月忽地恍有所思,磨磨蹭蹭嘀咕道:“奴婢想不通为何琽贵嫔会选素婉仪而非主子?莫非当真是看在觐见嫔御那日,素婉仪风采过人,故而选了素婉仪?” 此事我亦曾费神思量过,着实想不出头绪来。望着倚华,以目光询问,盼着她能道出一二。 倚华费力思索半晌,无奈摇头道:“奴婢亦不知晓,但她们二人暗地里定来往颇密切,且时刻提防她人。若非如此,主子如何毫无察觉?” 我点头道,喟然一叹,“只是依当日看来,素氏这般快便转了性子,令人出乎意料。” 莺月念及当日之事,甚是感叹,不由得叹一口气,“这御殿当真似大染缸。当日咱们同居枎榕殿时,素婉仪可谓——,现下却——” 我心下顿沉,只觉御殿之内,人心各色,着实令人防不胜防。 倚华忽疑惑道:“话说回来,昨夜中宫抱恙,今日便大好,只怕当中另有隐情。琽贵嫔、素婉仪昨夜联手,当真选了个好时机。” 眼眸一转,深思片刻,我缓缓点头,深深吐出一口气,沉重道:“确是蹊跷。”顿了顿,吩咐道:“你们且去看着糕点,别过了火候。”言毕,头皮的酥麻惹来思绪的沉重,直压下我的眼皮,叫我疲乏睡倒在樟木榻上。 午休甘眠一场,未几,我带上早早吩咐倚华烹饪好的糕点入椒房殿,给中宫请安。 一路上,固然日光明媚,然则宫墙朱漆,深红不见底,仿佛富贵荣华将人的视线尽数包围住,难以挣脱,深陷其中而不自知。 凤仪宫仪门口,一句话问起,戍守的宫人回禀中宫已然起身,我便入内,直言道意欲来给中宫请安。 椒房殿内,掀开正座左首旁的紫色珠帘,一入暖阁,正面迎来一架朱漆描金小叶紫檀双面画屏,嵌于阗梨花黄玉,凿成猫球牡丹图案,小巧可爱,栩栩如生,更以云州上供黄玉为蕊,细腻纤毫,纹理精细,花瓣仿若真品。 屏后乃寝殿,一张朱漆描金正红镂雕百鸟朝凤如意牡丹祥云纹小叶紫檀填漆大圆桌,周绕四把精雕细刻朱漆描金老鼠嫁女镂雕血红牡丹祥云纹填漆小叶紫檀小几。据闻中宫之母属鼠,此乃其嫁妆,如今转赠中宫。 最显眼之物当属遍绣石榴葡萄的淡紫云雾鲛绡五子轻纱帐。鲛绡轻纱逶迤在地层层叠起,显神秘缥缈,如同坠入虚无幻境,如梦如幻。 帐后朱漆描金和合二仙捧蝠填漆小叶紫檀木床刻满活灵活现的顽皮百子;床下铺一鸿鹄昌定纹天华锦红毯,上有麒麟戏球紫铜小叶紫檀底香炉。殿内一眼扫去,把子莲、三云凤、折腰狮子、小三神卍字、金凤口罂、玉太古、云华鼎等数十余种香具琳琅满目。床台一侧矗立一朱漆描金雕鱼跃龙门填漆小叶紫檀衣架,挂各式凤袍、凤服、宫装,格外流丽华贵;另一侧一排朱漆描金雕血红牡丹三十六片长格填漆小叶紫檀衣柜,里头织金烫银、嵌珠穿玉华服锦衣琳琅满目。 朱漆描金雕交颈鸳鸯填漆小叶紫檀梳妆台上,一朱漆描金雕八宝七珍祥云纹填漆小叶紫檀妆奁盒大开,里头摆满金钗、玉簪、珠花等首饰,金玉珠翠,环佩闪烁。 “参见娘娘。”我盈盈拜倒。 “婉姬妹妹今早讨陛下欢心得晋封,午后又至椒房殿请安,倒勤快得很。”中宫一袭紫红色蹙金广绫曳地金银丝鸾鸟朝凤牡丹锦袍,尊容华贵,仪态万方,嘴角微微一笑,歪在描龙勾凤祥云纹贵妃榻上打趣道。 “中宫乃一国之母,妾妃日日前来请安理所应当。何况,若能讨得娘娘欢心,便是陛下听了,亦属非常喜事,当属妾妃福分。”微一思量,我缓缓含笑道。 中宫微笑,欢喜之下手抚腹部,面露些微痛楚。 汐霞吓得忙上前顺她的肚子,待她好转些,方道:“娘娘,您无碍吧?”面色分外担忧。 第三十章 温浴侍寝 “无碍。”中宫淡笑,摆摆手。 “娘娘着实过奖。妾妃不过笨嘴拙舌罢了,担不上伶牙俐齿、巧舌如簧、舌灿莲花、口若悬河,如何能与娘娘的谆谆教诲相提并论。”故作谦虚之下,嬉笑间,我流畅念出长串夸词,眼见她失声微笑,转而提及龙胎,面色正经,语气意味深长,“妾妃口舌再巧妙,亦不及娘娘身怀龙胎——此乃嫡子,国之根本。” 中宫缓了缓,深深笑道:“妹妹此言极是。然则并非本宫身怀有孕——陆贵姬亦如此。”瞧我的眼眸中流光一道深刻。 “陆贵姬福分如何及得上娘娘?”身着一身家常藕荷色锦缎齐腰襦裙,外罩银白色镂空轻纱的我收敛了几分镂空轻纱,笑指她腹部道:“何况瞧着娘娘此胎,似是双生之象。焉知来日娘娘不会为陛下接连诞下皇子。届时只怕日日吵得椒房殿童声鼎沸、欢声笑语不已,连福星亦舍不得离开。” 眼见此话正中其下怀且夸誉得体,中宫欢喜不已,“妹妹如此人物,怪乎陛下,连本宫亦喜欢得紧。” 眼见时机到来,我使一眼色,倚华自膳盒中取出一碟黑米糕,呈至中宫目前,道:“启禀娘娘,此乃我家主子特意为娘娘亲手所制黑米糕。娘娘若欢喜,不妨多食几块。”言论间,递给慕榆。 “若娘娘当真心中欢喜,妾妃今日这糕点便做得及时了。”我欣然笑道。 一旁的汤孝评上前以银针试过,再尝过,方对中宫点一点头。 眼见如此,中宫安心微笑道:“妹妹如此诚心,待来日本宫诞下麟儿,定为妹妹向陛下好好讨赏。” “妾室服侍中宫,理所应当,娘娘此话过分抬举了。”我登时肃面离座,福身行礼,不卑不亢道。 “哪儿的话。”中宫瞧沿霜一眼,待她扶起我后,拈起一块来,随意而仔细地瞧着,似不经意道:“她人可做不到妹妹这般恭顺。” 沉霁捶着中宫双腿,闻言,语气颇不忿,冷笑插话道:“婉姬主子不晓得。自从我们娘娘有了身孕,陛下大权下放琽贵嫔后,我们娘娘想要些什么都得先报之愫樱殿。您是没瞧见那帮奴才的嘴脸,我们娘娘可是看尽了琽贵嫔的脸色。亏了我们娘娘好脾性,若不然——” “沉霁!”中宫登时拉下脸来。 喋喋不休的沉霁当即闭口不言,神态颇委屈。 “沉霁一时莽撞,妹妹可别见外。”中宫转向我,微笑道,在紫红色锦袍的衬托下,显得格外端庄容华,气韵十足。 我含笑劝解道:“娘娘不过初初有孕陛下便赐琽贵嫔协理御殿之权,认真计较起来,焉知非看重嫡长子之故。” 我继续朗朗道,眼眸认真凝视中宫,寓意十分深刻,“娘娘若为此郁结在心,恐辜负了陛下一番心意。” “此话何解?”中宫身子前倾,面色困惑,亏得汐霞扶持方不致歪扭。 “陛下虽分权琽贵嫔,归根究底不过为让娘娘能专心安胎、顺利诞下嫡长子。待诞下嫡长子后,大权自会重归娘娘手中。届时,娘娘大权在握、膝下承欢,宫中还有何人能与娘娘匹及?若娘娘以为短短十月便足够琽贵嫔根深蒂固,着实抬举她了。”末了,我深深地看她一眼。 许是从未有人对她提及此话,此刻闻言,中宫陷入深深沉思中,我亦不再多言,任她细细品味个中缘由。 待时辰久了,恐中宫过分耗费神思,我使一眼色,池雩会意,岔开话头道:“奴婢母亲生产时,近两个时辰方诞下奴婢。而后身虚体弱,人人瞧着有血崩之势。若非日日食用黑米,只怕早早离世。待奴婢大了,方明白黑米有补血功效,对孕妇及产后恢复极好。此番婉姬主子特特烹制黑米糕,可见用心良苦。” 汤御医在旁躬身应和道:“池雩姑娘所言甚是,黑米确有补血功效。” 此时,沿霜已端来一碗鸡丝燕窝,以化糕点之燥。 “婉姬有心。”中宫回过神来,淡淡一笑,随口一句。 “能做到妾妃这般投其所好者,自然下足了功课。”我淡淡一笑,“白米可去饥饿,黑米可进补血,只看人如何利用。既有人弃黑米择白米,妾妃择黑米弃白米有何不可?不知娘娘可愿一尝?”言论间,我拈起一块黑米糕,呈给中宫。 “婉姬如何认定本宫定会取黑米而非白米?”中宫眼眸颇有深意,笑看一眼黑米糕,并未接过,嘴角笑意幽深。 “眼下若认真计较,娘娘身怀六甲,着实不宜费神,唯有借助其她嫔御在旁辅佐方可掌控全局。当前,于娘娘有威胁者唯琽贵嫔而已。虽说十月之期日短,不及一举歼灭,到底人多。若由得琽贵嫔借此良机撒网收势,待势力盘根错节后根深蒂固,只怕届时无力回天,无益娘娘统辖御殿。妾妃但求娘娘扶持。”言论间,我挺身直立跪在中宫面前,款款道来,神色肃穆,语气一片赤诚,连带着银白色镂空轻纱亦缓缓垂落下来,纹丝未动。 中宫端着鸡丝燕窝,舀着勺子,一壁悠悠啜饮,一壁深深思量,半刻后方和柔转眸,示意沿霜将我扶起,终于道:“何来效力不效力之说,婉姬此话言重了。倒是御殿姐妹理当多走动,何况婉姬待本宫之心,本宫心里一清二楚。日后赠糕点也好,请候问安也罢,婉姬每日大可多来几次椒房殿。” “谢娘娘垂爱。”我低眉顺眼,已然心满意足。 眨眼之间,殿外已然黄昏之境,夕阳遍洒金珠,光辉虚亮,浮空毕现,虚无中空显黯淡,似水墨浓重。恍然觉忽,夜色晃墨染暗玄,萧萧梧叶送寒声,夜阑风静抚縠纹,玉漏淡淡研墨香,冷露无声湿桂芳,好风胧月出月悬,皎洁明亮。 听风馆内门口,秦敛早传了皇帝口谕,候在门前叠声催促,“婉姬主子,您快着点儿呀。陛下可早吩咐了,您可千万别误了时辰!” 晚膳罢,歇息不过片刻,我当即由秦敛领着,坐着明黄幄云明缂丝七彩双面蜀绣鸳鸯戏水锦绸金銮凤翟龙恩车,上有鸾鸟,口含铃,由内侍仔细平稳地引着,往紫宸宫驶去。 紫宸宫共计二十八根独石擎檐柱,高一丈八,宽二尺半,下饰汉白玉描盛放金莲柱础。左、右、后檐下十八根石柱,皆为八棱形水磨浅雕团龙,每柱雕龙七十二条。前檐十柱浮雕双龙戏珠,衬以波涛,缀以山石,两两相对,精刻细透,威武磅礴,世所罕见。 温室殿乃皇帝寝殿,历来嫔御侍寝若非自己殿宇,便是此处。不过,我却是走了旁侧小殿——温浴殿,并非径直入殿内。 温浴殿内引入一口温泉,羊脂白玉砌就而成,故得名温浴殿,取温暖沐浴之意。殿中,帝、后、妃三处沐浴所在皆是四处进水口,池面正八边,寓意四平八稳。 皇帝的金龙浴赫然四只赤金龙头昂然立于池边,池墙并池底刻满江牙海水纹,江山社稷皆在脚下;中宫的紫凤浴有四只紫玉凤凰潇然展翅涅盘,正面出水,吉祥如意云纹穿插其中,脚底珍珠被琢成百合形状、拼成牡丹图形,氤氲之间犹如梦幻仙境;嫔御所用的芍药浴乃四只青玉鸾鸟平然吐水,池墙刻满芍药花瓣,底下亦是鲜红宝石所雕芍药,嵌碧玉琢成翠叶,温泉水一入,雾气弥漫,氤氲四溢,如春日芍药园,碧色郁郁,艳色靡靡。 所有侍寝嫔御皆需于温浴殿中沐浴梳洗方可入温室殿。 温浴殿与温室殿仅隔一道朱漆描金鸾凤呈祥填漆红木小门,门前只一重鲛绡帷帐,洁白如雪,丝滑柔腻,正是雪丝柔锦无疑,较雪锦愈加难得。 沐浴时,忽地想起云容所言御殿宫规:一旦受到帝王宠幸,无论嫔御或内御,一生皆不得出御殿,亦不予诸王为妻为妾。 明日破晓,高升旭日便昭示我一生再无出宫机会,亦无自由之时。 我愈想愈摇摆不定,然则只得悲凉叹气,自水中起身,换上微旧的银线绣杏花芙蓉薄纱寝衣,绑上银线绣杏花羽纱腰带,飘飘然如立云端。纱衣轻薄近乎透明,只觉身上一|丝|不|挂,耳后传来彤彤热意。 “请婉姬主子入内,陛下已在龙床等候。”一陌生小内侍领着我至帷帐前便停下脚步,声音轻幻而空灵。 掀开雪丝柔锦,穿过铺天盖地的滚雪帷帐,跨过门槛,我终立于温室殿中。 殿中鲛绡帷帐共三十六重,寓意六六大顺,层层叠叠如飞雪漫天,满眼洁白素净,以灿烂金钩高挂,烛火下金灿黄烁,脚下系墨亮金砖,平整无瑕,接密缝隙,毫无错漏。殿顶一口盘茎莲花藻井,中央为十八瓣大莲花,周围盘绕变形茎蔓忍冬纹,纹样自然。井外有圆形连珠纹、忍冬纹、蔷薇纹三道边饰,千变万化,各逞其思,各有其妙,富丽瑰姿,美态丛生。 每前行忐忑一步,便有一层帷帐自身后落下,将我与外界彻底隔离开来,如雪似雾中,天地之间只我一人。纱幔低垂,造出朦胧氛围,周遭尽以锦缎遮住,极尽奢华。 “娥皇,你来了。” 穿过最后一层雪帷帐,皇帝身着一件明黄雪锦寝衣,光洁如亮,明煌辉璨,不见一丝彩线,只以纯金线细细描出龙纹,衣领袖口皆缝一条细浪白纱,落座窗下朱漆描金九龙冲霄祥云纹填漆小叶紫檀榻上,手握婪尾杯,旁侧摆着一金扣玉杯、一角形玉杯,满脸笑意,声腔温柔四溢。 金扣玉杯乃中宫所用,角形玉杯方属嫔御所用。 旁侧有一朱漆描金雕飞龙在天祥云纹填漆小叶紫檀木四方小几,上摆一赤雕蟠龙含珠金酒壶,一只纯金酒杯,不着一丝纹饰。另一旁的雕红漆戏婴博古架上摆着一铜珐琅嵌青玉花篮、一琦寿长春白石盆景、一汉白玉石精刻雕花马、一绿地粉彩开光镶螺钿葵花形紫金釉紫砂盒。盒上紧闭赤金嵌解热含玉锁,简单而华贵,尽显天家尊荣。 第三十二章 初闻恭成 “婉姬这嘴真真胜过蜜糖千万。”中宫笑吟吟道,继而仔细叮嘱,“可在这御殿中,皇嗣乃顶顶要紧事,来日定要好生保养,为皇家开枝散叶。” 耳后根彤彤红起,只觉系发髻之上的血红琵琶凤簪如火烧一般蔓延至脸颊,我颔首道:“妾妃谨遵娘娘教诲。” “依婉姬如今恩宠,想来不日便可诞下皇嗣。”珩贵嫔面容一团和气。 我含笑依礼道:“承珩贵嫔吉言。” “如今只权淑媛、窦修仪诞下嘉慎、嘉淑二位帝姬。彼时权淑媛历迁丽仪、姝嫔、丽人,有孕而晋姝贵姬,诞下帝姬后方晋淑媛。窦修仪自不必提。中宫亦只恭成殿下一个养子,婉姬可一定得抓紧。以婉姬现下恩宠,迟早有诞下皇嗣、登临九嫔的那一日。”紧接着,琽贵嫔悠悠笑语,一袭烟霞银红色无花纹如意团符羽纱锦缎宫裙愈加衬得她今日风采夺目,容光焕发。 周围气息不知怎的,瞬间冷下,众人纷纷低头静默,面色不安,椒房殿内一派死寂。连侯昭媛、墨丽仪之流亦收敛嘲色,垂首不语,弗敢多舌。琽贵嫔却是仍旧浑然不知一般,姿容惬意。 中宫凤眸登时直射琽贵嫔,似黑无常手中的勾魂索,含带深恶痛疾的恨意,直勾勾的眼神令人心底发颤。然则不过瞬间,重恢复温和端庄样貌,令人恍惚那不过一场恍惚之间的错觉。 “不知娘娘方才所言恭成殿下——”觑着周遭嫔御的神色,我仔细留心,试探着出言询问。 孰料一旁的珩贵嫔对我微微摇了摇头,一袭浅紫色缀明珠弹花暗纹对襟百褶长裙之下,摇头的动作不可易察,面容微带警醒,自赤金镶夜明珠耳坠微微摇晃之时,语气温和而微带责备地提点道:“婉姬素来有眼色,今日怎的如此莽撞。” 我一转头,瞧见中宫眼眸满是霜冻之色,心下一惊,出了一额头的冷汗,赶忙起身行礼,“妾妃失言,还望娘娘赎罪。” “琽贵嫔不过轻提一句,妹妹何须如此惶恐。中宫大度宽厚,自不会责备妹妹。”温贵姬岔开话题,对中宫赔笑道:“说来自娘娘有孕起,陛下便吩咐人于白鹤羽园修建一座茧凰亭,别致小巧,可谓匠心独具,只允娘娘一人赏玩美景,孰料倒便宜了咱们姐妹。托娘娘的福,咱们姐妹方有此福分。此番妾妃等,倒要特意多谢娘娘了。” 话头经温贵姬如此拉扯,自然远了不少。众人亦含笑,纷纷行礼道谢。 中宫闻言,面色稍转霁悦,点染灿春,“无妨,此乃陛下恩典,咱们理该同享才是。” “娘娘得陛下如此爱慕,真真儿叫妾妃艳羡。”礼贵姬笑道,语气清淡而温和。 众人亦纷纷应和,恭祝中宫来日顺利诞子。 礼贵姬道‘爱慕’而非‘宠爱’二字,兼众人祝贺龙胎,凤容焉有失落之态? 闲话半刻,待中宫面色疲乏,众人见状,依礼告退。 一出凤仪宫仪门,前方琽贵嫔身影遥遥一晃。 我眼眸一转,思绪一荡,步履赶忙上前,婉和笑道:“琽贵嫔,不知妾妃能否与娘娘一道回宫?” 琽贵嫔客气答允,“自然可以。咱们本就同居一宫。” 一路鸟语花香,微风送爽,吾等笑语连连,格外可亲温柔。 嘉德宫寝殿内,家具皆樟木精雕而成,七彩六柱卍字不断头璎珞纹琢‘丝悯’笏状白玉樟木床,朱漆描金,弥漫无尽樟香;氤氲水汽自紫砂壶中升起,银针香气自壶中飘出,清新醇和。 絮絮约莫半柱香,我方吐出目的,道明来意,试探着问道:“早先娘娘提及恭成殿下一事,不知现下可否详细告知前因后果?” “这——”琽贵嫔停顿片刻,抿了抿稀薄的淡色粉唇,吞吞吐吐道:“论理——”犹豫片刻,啜饮一口,叹气低声道,似颇为难,“恭成殿下乃一内御所出。” “内御?”我奇怪道:“敢问系何人?” 此言意在问她被封为何等品阶。 “她未受册封,早在生产那日便难产而亡。”琽贵嫔叹气,语气甚是惋惜。 “那陛下可有追谥?”我狐疑道,脑中细细思索——皇帝自登基以来并未追谥任何嫔御······ 琽贵嫔叹气,雾气缭绕中,悠悠啜饮一口道:“她亦不曾被追谥。” “这,娘娘可知为何?”我愈加狐疑。 “陛下对她并非无情,甚至可谓情根深种。只是她出身着实卑微,帝太后对此万分不满,是而——”琽贵嫔叹一口气,摇了摇头,无花纹如意团符纹路的宫裙之上,色泽愈加深暗,仿佛正在蔓延开一片漆黑的深渊阴谋。 “不知陛下对恭成殿下系何态度?”我狐疑道。 “自然万分看重。若非如此,亦不会命中宫收养。”琽贵嫔再次叹气,纤纤柔夷托着盏底失神起来。 “可妾妃入宫多时,从未见过恭成殿下。当中,可有难言之隐?”我愈加迷惑不解道。 “恭成殿下因生母之故为帝太后嫌弃,中宫夹在当中也万分为难,只得日日命人严密照顾,不得随意现身。”言毕,深深吐一口气,琽贵嫔端正啜饮。 “那帝太后——”我愈觉古怪,脑中忽地冒出一个奇异想法,凑近了头悄声问道:“可是因此事被陛下嫌弃而迁居思过楼?” “正是。”眼皮一抽搐,眼中精光一闪烁,泛出如幽幽的鬼祟火焰,琽贵嫔隐晦一笑,无视我满脸震惊,解释道:“帝太后并非陛下生母,不过养母而已。”言毕,瞧着青瓷茶盏,眼色波澜不惊,面色淡泊无奇。 我想了想,继续狐疑道:“纵为养母,亦有养育之恩,如何——” “御殿传言,陛下生母昭温平后与帝太后一母同胞,年岁只差一龄。太后为长姊,昭温平后为妹。”琽贵嫔道,神色淡然。 “如此说来,太后更是姨母了。”我颇为震惊。 “只是据闻这妹妹为长姊所害。”琽贵嫔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继而将茶盏放下。 “那——” 我正欲继续提问,却遭琽贵嫔打断,语气温和柔声,提醒道:“妹妹,这宫里至紧要事不过明哲保身,不该多问之事数不胜数,埋在心底不可外传之语更不胜枚举。但凡可行,些微话、些微事最好烂于腹中,知晓过多亦有杀机重重之险。”言毕,深深看我一眼,语气庄重沉穆,连带着宫裙上的烟霞银红色泽亦沉重万分,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我讪讪而笑,颔首谦虚受教,用其它话岔开,闲聊几句便告辞。 云容曾告诫我明哲保身四字,孰料我入御殿不过几日便尽数忘却。 可叹! 可责! 回了听风馆,纤指一下下扣着雕花小几,脑中细细思量一番,我招来听风馆所有宫人,几番思量后,径直问道:“你们可知晓有关陛下生母与当今帝太后之间的恩怨?” 此言一出,霜序、星回、莺月皆懵懂摇头,“回主子话,奴婢入宫晚,不晓得此等事宜。” 倚华深思一番,郑重道:“回主子,据宫人流传,当今陛下生母昭温平后与帝太后一母同胞。可惜昭温平后福薄,生产之时难产,诞子后命悬一线,便当着先帝面交托当今帝太后抚养。”语气肃正。 “奴才所知与倚华相差无几。只是,仿佛昭温平后乃产后被毒杀,并非难产。”凌合抬头一眼,眸色意味深长,补充一句道:“正系鹤顶红。” “原来如此。”我低头沉思良久,若有所思一般,随即笑道:“咱们往御花园逛逛吧。” 初秋漫漫,日色光光,花蕊娇嫩,微风送香,碧叶深深,翠枝蔓延,合欢绒绒,素馨清芬。餐玉蕊,抚云璈。花枝招展,花瓣清真,花萼柔绿,花茎盈盈,软绵馥郁丝缕飘入脑海。天上初秋桂子,庭前八月丹花。一年一度见仙槎,秋色分明如画。 我且思且行许久,方出些微头绪:寿康宫乃太妃所居,以陛下姨母、养母身份,帝太后入主宁寿宫紫极殿理所应当。即便有难言之隐,亦不该屈居它宫,遑论思过楼,且‘思过’二字显而易见。思过,思何过?莫非昭温平后当真死于鹤顶红,且幕后黑手乃当今帝太后? “婉姬。” 我自深思中一抬头,面前人一袭飘逸镂空团花纹紫纱菊花锦缎裙,正是墨丽仪。 走近几步,我淡淡行礼,语调客气,“墨丽仪。” “我正打算四下走走,孰料竟这般凑巧,遇上了婉姬你,可见我今日福气深厚。”墨丽仪言论间颇含挑衅意味。 “墨丽仪此言何意?”望着她满是寻衅的目光,我心底固然不悦,到底面上只做微微一笑,轻声问道:“福气深厚四字不知墨丽仪作何解?” “妹妹尚未侍寝便晋升姬位,今日我遇上,沾了福气,自然福气深厚,想来亦有机会习得魅惑君王之术。”轻盈一笑,她甩出一条白帕,在我面前摊开,屈原《楚辞》天问一篇在上头,字迹飘逸华美,绣工精湛而仔细,似春风秋波,袅娜如柳,婀娜如云: 穆王巧梅,夫何周流? 环理天下,夫何索求? 妖夫曳炫,何号于市? 周幽谁诛?焉得夫褒姒? “你瞧着此帕可好?我觉着做工甚是精细,诗句亦极应景,这上头的蜂蝶亦应了招蜂引蝶之意。想来,招蜂引蝶后,唯水性杨花可对。婉姬以为呢?”墨丽仪满眼皆是轻蔑讥讽。 我当即沉下了脸色,心口怒火中烧,目光灼灼逼人,直欲将她烧为灰烬,“墨丽仪,你怎可这般恶意中伤我?” 见我如此冲天|怒目,墨丽仪顿时舒心而自得万分。 正诧异墨丽仪如此古怪时,一道娇声自我身后响起,“她自然可以。” 第三十三章 淑仪解困 我一转身,侯昭媛体态婉转婷婷,立于我身后,一袭樱草底七彩金线绣缠枝宝瓶纹遍地金单丝罗宫装愈加衬得她烁彩媚妩,华丽瑰姿。 朱襄随侍在侧。 “侯昭媛安好。”我忍怒行礼。 “墨妹妹今日好兴致。”侯昭媛对我视而不见,笑着走来,亲密扶墨丽仪起身,挽了她的手,语气吟吟。 “可惜兴致再好,遇上婉姬亦会烟消云散。”墨丽仪轻蔑乜我一眼。 侯昭媛冷冷瞥了我一眼,道:“谁说不是呢。如此狐媚,说不定哪一日连本宫都得对你行礼。” 侯昭媛固然讥讽,我却不能授人口实,行礼如仪后,嘴角一抹入扣的冷笑,对峙道:“娘娘言重了。若说得蒙圣恩便是狐媚,中宫承隆宠多年,娘娘可是暗指中宫?何况娘娘乃御殿第一宠妃,抑或娘娘此言系暗示自己?入宫多时,娘娘自然明白非礼勿言四字。” “你——”侯昭媛被我说得面上闪过一丝尴尬,白皙的肌肤之上红一阵白一阵,只说不出话来,樱草底绣缠枝宝瓶纹单丝罗宫装上的枝条缠绕出来,半遮住了她绯红的面颊。 墨丽仪见状,乜着我,分外抱不平,“婉姬当真伶牙俐齿。” “哪里,这还是托了墨丽仪之福。”我微笑道,面容毫无惧色,眼眸含了九天寒冰,与之争锋相对。 闪烁温暖的日色之下,余光中,一人自她们身后走来,我忙福身行礼,“参见殷淑仪。” 墨丽仪一回头,不过行礼如仪而已,不似先头见侯昭媛那般亲热。 “侯昭媛。”殷淑仪温和行平礼,语调温厚柔和,一袭浅碧鲛绡锦缎轻纱宫装,遍体湘绣栀子,清爽宜人中微带丝缕安柔。 “淑仪妹妹来了。”侯昭媛当即收了面色,含笑如初,温和如缕。 “妾妃今日欲往龙池泛舟,不知侯昭媛与二位妹妹怎的在此?”殷淑仪淡笑如怡,与侯昭媛行了平礼。 “不过偶遇罢了。”侯昭媛含笑解释一句,与殷淑仪行了平礼,对身旁内御吩咐道:“绮丽,将中宫赏赐本宫的那条玛瑙项链取来,赠予墨丽仪。只当给妹妹你润色妆奁,有空大可多往云阳宫走动走动。” 观其容貌,绮丽看似有几分伶俐,肤色白皙,眼睛水灵灵,独独腮边有几块微小雀斑。 “谢娘娘赏赐。”墨丽仪喜笑颜开,深深拜倒行礼。得意之下,乜视着我,傲慢嚣张。 “墨妹妹得陛下与姐姐疼惜,真叫人艳羡。”殷淑仪在旁笑眯眯道。 “昭媛娘娘若无吩咐,妾妃先行告退。”冷眼瞧了半日,我不欲久留,径直行礼告退。 “当真恃宠生娇至极,不过被陛下宠幸了一夜便如此傲慢,足可见狐媚之态。”侯昭媛睨我一眼,冷‘哼’一声,尖锐讽刺道。 深吸一口气,心内颇为不耐,我转身直视侯昭媛,冷然道:“娘娘,妾妃适才偶遇墨丽仪,见她明里暗里讽刺妾妃,早已不欲争执。偏这时您又来了,跟着一起——” 尚未言毕,阴霾布上她面容,侯昭媛乌黑着脸,仿佛衣裙上的宝瓶纹团蜿蜒,爬上了她的玉容,“婉姬可是在指责本宫的不是?” “妾妃自然不敢。然则方才墨丽仪手帕上天问一篇,可是影射陛下会如周幽王一般亡国?”我反问侯昭媛二人,语气咄咄逼人,目色幽沉。 “这——”她们不期我会如此发问,变了脸,在樱草色的单丝罗宫装映衬下,脸色红一阵白一阵,支支吾吾,愣说不出话来。 见此状,我心底不由得冷冷一笑:她们原不过一介中看不中用的外厉内荏之徒罢了。 “侯姐姐,想必婉妹妹断无此意。”在旁静静瞧了半日,殷淑仪对侯昭媛淡淡一笑,笑容亲和如身上浅碧色的鲛绡,语气柔婉地解围,适时劝道:“眼下秋和景明,不若咱们四人一同泛舟,方不辜负这大好时光。”目光在吾等三人之间徘徊。 殷淑仪面色温淡,笑容清美,叫我如何拒绝得了? 我只得换了笑颜,与墨丽仪一同福身,接受道:“娘娘美意,妾妃怎敢不受。” 侯昭媛此刻也已恢复了原样,乜了我一眼,轻哼一声,转而对殷淑仪和气道:“如此甚好。”言毕,与其一同走在前头。 “淋池位于凤羽池东南,向来是妹妹最爱。今岁暑月,中宫曾邀妹妹一同泛舟。”丰美日光下,殷淑仪且行且言,悠然自得,“此番咱们四人一同嬉戏淋池,想必趣味无穷。” 殷淑仪与侯昭媛同列正三品九嫔之位,地位本不相上下。然则依照如今这架势,显见侯昭媛之恩宠远非殷淑仪相较,故而她分外谦和。 “彼时妾妃脸皮厚,在娘娘耳畔不断絮叨夏日微风,光色朦胧,妙不可言,娘娘方起了兴趣,吩咐人打造一只小舟。” “彼时中宫有着身孕,如何能泛舟?”侯昭媛诧异问道。 “许是中宫彼时并未测出有孕?”我试探着在后头问道。 “正是。”殷淑仪转过头来,对我微笑,点点头,“下了舟,头昏一场,方测出身怀龙胎,倒吓得本宫虚惊一场。” “如此说来咱们这一去,届时侯昭媛或沾了中宫福气,得怀帝裔,亦未可知。”欢喜之余,墨丽仪亦不忘乜我一眼,满是轻蔑,“婉姬不过侍寝一夜,自然绝无可能。” 我只顾着自己微笑,不动分毫气恼道:“如此可算是天命,自有上天做主,岂是咱们凡人可强求得了的?” 孰料侯昭媛一听闻,神色俱变,抿了抿唇,低眉长睫显出失望、寥落之色,叫我好一番诧异。 大理石砖墁甬路上,殷淑仪忽地身子一晃,仿佛面前发黑般,昏昏摇摇,护甲玉手抚住额头,阖眼闭目养神。 “妹妹这是怎么了?”侯昭媛忙扶着她,慌张而关切道。 我亦在旁紧紧扶着,唯恐殷淑仪有一丝闪失,一壁心道:真瞧不出来,侯昭媛素日目无下尘,此番待殷淑仪倒极关心。入宫多时,她时常为难我,待殷淑仪倒极好、极温和,可见殷淑仪当真得人心,与侯昭媛之流亦友好和睦。 “无碍。”被侯昭媛与我左右搀扶其中,殷淑仪缓和须臾,强笑道,面色苍白。 我忙劝慰道:“淑仪娘娘若身子不适,不妨改日再泛舟,来日方长。” “是啊,来日方长,还是妹妹你的身子要紧。”侯昭媛关切道。 “咱们来日游湖亦可,淑仪娘娘不若先行回宫歇息。”墨丽仪亦关切道。 “那妾妃先行告退了。” 殷淑仪身子虚弱之下,欲行礼,侯昭媛只一味扶着她,神色关切道:“我陪你回去。” “那妾妃便先行一步离去了。”我依礼退去,回了听风馆,用过午膳,径直入阁歪躺在榻上,抱着千瓣彩菊鹅黄软枕,脑中思量着承文早早打探来的消息。 “主子——”倚华进屋端了一碟五色杏脯,置我身旁朱漆描金祥云樟木小几上,面色淡然,“此乃小厨房新制的五色杏脯,您尝尝。” “主子,您为何不反驳回去?”莺月依旧不满适才侯昭媛与墨丽仪的刁难,只忿忿不平地替我脱了金线缀栀子明珠白芙蓉锦鞋,一壁如此言论。 此乃清晨宫人捧来的衣物之一。 据说,皇帝多年前开了库房寻出后特特赠予中宫。孰料中宫不过赏玩几日便退回去,道此物非同寻常,自己无能消受。彼时珩贵嫔测出身孕,皇帝便转而赏赐珩贵嫔。可惜珩贵嫔尺寸不合,退了回去。退回去不久,便发生了小产一事,令人遗憾惋惜。 星回捧来一盏茶,香气扑鼻,令人怡然开怀。 “她们素来如此,你无需计较。倒是那些明里含笑、背后捅刀之人,你们该多加留神才是。我不与她们多计较是不想授人口实,你们也得注意言行,千万别落人口舌。”淡淡吩咐毕,我缓饮一口,祁门茶香溢入肌骨,浑身慵懒散漫,格外舒坦。 众人依礼谦顺道:“谨遵主子教诲。” “主子,依奴婢所见,适才侯昭媛、墨丽仪二人并非无的放矢。”倚华为我盖上深红金线广绣芙蓉薄被,关怀掖了被角,“您昨日大出风头,诸妃自然眼热,只怕侯昭媛等亦受了旁人挑唆,刻意寻衅,只待您沉不住气,自投罗网。” “此言极是。”我沉着脸,点点头,细看朱漆描金芙蓉纹紫檀木踏上的锦鞋纹路,只觉思路如上头细细密密的针脚,令人寻不到幕后、摸不着头脑,颇有几分任人宰割之意。 霜序知我素喜新鲜瓜果,早早取了新鲜葡萄,一颗颗剥去紫色外皮,摆列水晶玛瑙盘中,透明果肉沾着蜜甜汁水,望之生津,口中忿忿不平,“墨丽仪手帕上那字奴婢纵看不懂,亦晓得周幽王烽火戏诸侯讨褒姒一笑的故事。她忒过分了!” “我并未与她们计较系不值当。何况,她系何品格,也配我与她计较?”浅浅一蔑笑,咽下一颗去了皮的葡萄,甘甜可口,生津开胃,我转向倚华,“倚华,你说今日侯昭媛与墨丽仪之流会如何放出流言?” “不外乎主子如何不敬侯昭媛、出口嚣张罢了。”星回嘀咕道,自一只精致的绿地粉彩开光西番莲菊石青玉紫檀底盒中取出五颜的馥郁香粉,以香夹、香箸、香匙一分分、一颗颗调配着。完毕,撒入暖阁内小几上雕百花紫铜鎏金的香炉中。 袅袅白烟升至半空便褪去身影,只余一室清芬,令人漫心舒畅。 “继而陛下便会半真半假疑心主子当真恃宠生娇,逐渐冷落主子。”莺月冷笑一声,眼中满是轻蔑,“只是眼下陛下宠爱主子,绝非三言两语可挑拨。若非如此,陛下亦不会如此厚待主子。她们愈如此,愈能看出陛下心中对主子如何重视。她们这般言论,陛下非但不会听进,反而会冷落。不过时日一长,奴婢担心三人成虎,主子不得不防啊。”言止于此,语中含了担忧之意。 第三十四章 敛敏赠珠 我点点头,赞同道:“我眼下只担心她们背后有人拾掇。且不论侯昭媛个性嚣张,恃宠生娇,墨丽仪未免太不自量力了些。” 倚华细细思索片刻方道:“奴婢想着,今日那帕子当真蹊跷。” “怎么个蹊跷法?”莺月与霜序、星回俱困惑不已。 “奴婢瞧那帕子上的活计分外精细,非一时即可绣成。主子昨日受到陛下瞩目,一夜侍寝,间隔虽不短,然则——” 闻得此言,恍然一悟,我嘴角冷嗤一笑,接口道:“——绝不够绣娘绣字,可见是早早预备好。”言毕,心下一沉,只觉这般步步为营的御殿之内,时刻令人遍体发寒。 莺月惊奇道:“莫不是有人一早便设了此局?” “怎会?谁会与主子作对?”霜序惊叫,“主子受宠前后不过十二时辰,怎会有人早早便设局陷害主子?” “纵然侯昭媛嚣张跋扈,亦非如此莽撞之人。若非有人拾掇,怎会——”蹙眉深思良久,脑海中浮现出她颈上戴的那一串张绀珠,我扬声唤进承文,吩咐道:“你且去打听打听,看看侯昭媛、墨丽仪这几日与哪位嫔御来往密切。” “是。”承文见我神色肃重,躬身行礼后即刻出门,毫无耽搁。 我转头瞧着日光,轻蔑一笑,轻松躺着,懒懒道:“我昨日方承宠,今日她们便耐不住性子,可见众人皆背地里盯着。也罢,迟早要来的。我且眯一会儿,你们下去吧。”倦意袭来,掩口呵欠,侧身倒下,眼中飘散着艳红的玫瑰花瓣,片片如浮光魅影,迷糊人眼,一点点压下眼皮,困倦闭眼。 睡过午觉,舒心几分,眼见着闲来无事,我换了一袭寻常的家用衣裳,姜黄色五彩湘绣春柳桃叶如意云纹芙蓉齐腰襦裙,挽了一条银紫色雀翎图案的纯白色雪丝银线绣芙蓉披帛,抛家髻之上只一朵赤金缠丝镶红宝嵌米粒缀绿翡翠碧叶真珠的芙蓉钿花,外加鬓角一对赤金缠丝绿宝石芙蓉叶掩鬓而已,装扮清简而随和,携了倚华、莺月,踱步兰池宫东侧殿探视敛敏。 “婉姬主子来了。”可巧茗儿正打帘出来,见了我,笑着掀开碧色湘妃竹帘,口中道:“我家主子正念叨呢,可巧婉姬主子就来了。” 我含笑上前,问道:“姐姐午睡可起来了?”言论间,跨进门槛往里走。 茗儿在我身后欢喜回道:“早起来了。” 穿过朱漆描金镂刻百子嬉戏柳桉木落地罩,我踩着海棠红蜀绣远山含黛方块大毯而入。 里头的敛敏一身家常装束,发髻之上不过一对白银打造的山茶华胜左右簪于燕尾圆髻左右,身着一袭缥色七彩粤绣泥金银如意云纹纯色百褶长裙,落座朱漆描金四脚柳桉木圆桌旁。 旁侧朱漆描金貔貅戏婴博古架上摆一梅妃穿过的缀珠鞋,以碧玉为底,东珠镶嵌,雪色白皙宛如二八佳人的娇嫩肌肤,价值一斛珠的珍贵;架一江采萍吹过的白玉笛,温润犹如上好的细腻羊脂,弥漫出冬雪般的柔软来,却毫无冰凉之意,只有暖玉该有的温和怡人;下头无数古籍,尽显敛敏精通诗词歌赋,线装古籍装订精美而别致,用上了白银打造的雪色凤羽薄片做成的书签,雕琢出的羽轴、羽枝纹理分毫不差,可谓纤毫毕现,格外细腻,外缀一条黄线串细粒米珠红宝流苏,在日光的微微摇曳下,显出柔和温暖的色泽,愈加衬得敛敏典雅博学,才气逼人。 桌铺晚霞红七彩湘绣百花齐放图案的柔滑锦缎桌布,面前一口竹编的精致刺绣篮,里头一口半开雪白素绢的丝绸布袋,露出无数珍珠,圆润细腻,颗颗拇指甲盖大小,莹润通透。 我朗声笑道:“好大的珍珠!” 敛敏含笑起身,径直拉我入座桌旁,吩咐蕊儿端茶。 我捏起一颗,仔细瞧了瞧,赞道:“当真是上品。” “我父亲前些日子托人送来,昨日已送去司宝房吩咐她们打造成几枚珠花,估量着一并赠与你们,可巧你就来了。” 蕊儿捧了茶盏来,笑道:“昨日主子才收到珍珠,今早便吩咐奴婢送几颗成色上好的嘱托翁司宝嵌在金钗上,以备来日赠予三位主子。可见主子极看重三位主子。”言毕,甜甜笑了。 “妹妹若无事,可取了金线与我一同穿珠。”敛敏淡笑,闲闲穿着珍珠,一枚接一枚,牛乳般的色泽微微泛着银白。 “姐姐时刻惦记妹妹,妹妹自然也时刻惦记着姐姐。”我含笑取线,一颗颗慢悠悠穿上,觑着敛敏的眼色,小心翼翼地问道:“只不知姐姐眼下对妹妹何意。” 闻言,手中活计一顿,敛敏疑惑问道:“妹妹此言何意?” 放下手里活计,我正色庄重道:“昨夜妹妹侍寝,招徕墨丽仪之流嫉恨便罢,若连姐姐亦嫉恨,妹妹当真于心不安。”说着,神色转而戚戚哀婉,“若姐姐亦存了计较心思,那咱们之间这姐妹情当真长久不了了。”我眼中含着泪花,几欲溢出眼眶,近乎润透长睫,甚是害怕敛敏待我之心异变。 “清歌。”敛敏急忙放下手中活计,紧紧握住我的手,缥色的衣裙上亦流露出柔和如初春时节绵白色软嫩山茶花般的色泽,那般纯净无暇,不沾杂尘,赶忙安慰道:“清歌,我从未嫉恨过你。这宫里若非你得宠便是她得宠,向来不定。哪怕没有你,陛下亦会宠幸她人。若是墨丽仪之流,只怕会刁难于我。说句实话,听闻你得宠,我着实庆幸不少。”说着,敛敏微微一笑,眸中含泪,宛如雪色真珠,语气沉重道:“此番你既如此与我——” 尚未言毕,门外传来一阵叫喊声,颇爽朗大方,“敏姐姐,我来看你了,听说清歌也在。” 来者正是婺藕,一袭朱砂色七彩苏绣海棠折枝花蝶纹流彩暗花锦缎宫装,鲜艳而不显妩媚,娇嫩而不失活泼,愈加衬得她肤白如雪,眼眸明亮似晶,气度丰满而圆润。 敛敏忙收了面上的沉重,侧首对婺藕笑道:“今日可赶巧了。” 我亦赶忙拭去面上清泪,亦转头对婺藕笑道:“申姐姐不妨同来穿珍珠。”面上毫无破绽。 “求之不得。”婺藕笑嘻嘻转身吩咐,“茑萝,你先下去吧。” 蕊儿捧了茶盏来,敛敏亦温声吩咐道:“蕊儿,你也下去吧,我这儿暂且不用你伺候。” 茑萝、蕊儿二人依言行礼告退。 “姐姐,你这珍珠可产自南海?”瞧见珍珠,婺藕拿起一颗,颇有玩味,凑近了仔细瞧了瞧,在朱砂色宫装的衬托下,愈加显得婺藕肌肤如手中的珍珠一般晶莹皓雪。 “的确出自南海。这不,正与清歌穿着呢。南海珍珠虽贵重,终究不及咱们之间的姐妹情谊。”敛敏含笑道,手上功夫却不停止,一颗一颗串起来。 我亦学着敛敏,不停地穿着珍珠,眼中落寞,望着她俩,口中淡淡而不曾停住,“这宫里向来人情单薄,咱们四人有缘相聚亦属天意,可决不能生分。” “清歌所言极是。”婺藕本低头专心穿珍珠,忽觉异样,抬头一望,见我与敛敏面上难掩抑抑之色,疑惑道:“你们二人方才谈论何事,怎的此刻——” “系昨日之事。”我瞧敛敏一眼,对婺藕正经道。 “昨日妹妹可出尽了风头。”婺藕失笑道,面上无谓,不见丝毫嫉恨之色,衬托得衣裙之上的海棠折枝花蝶纹富丽团圆,美满安康。 “姐姐可曾吃心?”我心下局促不安,面上却颇平静。 “吃心?”婺藕恍然失笑,断然摇头,“绝无此事。妹妹何出此言?” “姐姐若是因此存了嫉恨之心与妹妹生疏,那妹妹——”我惴惴不安道,连带着姜黄色宫装上的春柳桃叶如意云纹亦显出几缕春日里头黄绿色如和稀泥那般的黄泥色泽,显得人心思动荡不宁,愁结万端。 一缕白皙的温暖如棉一般覆在我手上,婺藕坦然微笑,柔然出言,语气安抚,“我从未这般想过。宫中嫔御,若非得宠便是失宠,向来风云莫测。你得宠自是福分,亦是命途,我为何要嫉恨?何况,你得宠后咱们可生分了?”身上的朱砂色海棠花亦朵朵开在我与婺藕的交界处,似手中绽放花朵的飞天舞姬,撒下漫天遍野的乱坠天花,带来冬日一般的温暖艳色,美满天下。 我心下一松,面上含笑,柔夷反覆上她手,紧紧握住,感动之余,真心含泪道:“姐姐此言倒与适才敏姐姐所言对上了头。” 一时诧异起来,婺藕嘴角含笑,转向敛敏问道:“姐姐你方才亦这般言语?” 敛敏淡然一笑,停下了手中的活计,瞥了我一眼,回答道:“清歌心有不安,特来瞧我,可巧你也来了。”说着,将一串穿好的项链搁在一旁,端过绘有蟾宫折桂图案的柴窑茶盏,一触之下,只觉茶盏薄如纸、明如镜、声如磬,带有雨过天青云破|处之色,悠悠然掀开茶盖,飘出一股浓浓的栀子花香,只觉馥郁清醇,缓缓啜饮一口,遍体柔暖,悠然惬意道:“咱们也要看开些。不然,咱们这姐妹之情亦廉价得很,毫无金贵可言。” “正是。咱们一同入宫,自当互相扶持才是,若因恩宠生分了,着实可惜!”婺藕拍拍我手背,示意我安心。 我含泣如笑,泪如雨下,只顾着低头感动,取帕拭泪,道:“如此,妹妹可安心了。” 敛敏笑着抓起一串项链,珠彩晶莹,乳雪白芒,捧到我面前,“你且来看看,这串珍珠链可还衬得上你婉姬的名号?” 正欣赏项链之时,门外传来袅舞的笑声,“今儿敛敏你这里当真好热闹!” 闻得此言,放下项链,我欢喜起座,迅速迎上,拉她落座。 袅舞今日许是为着寻常姐妹间的探视,这才择了一袭蜜色银纹绣春日百蝶穿花吉祥卍字纹锦缎宫装,与敛敏的缥色衣裙颇为相近,皆清淡柔和之色彩,臂间一条烟紫色云霏妆花缎,似两条黄昏之时、晚夏之色所蕴含其中的紫色光束,尊贵夺目,直破天际,冲破云霄,格外醒目靓丽。 眼见我们三人单独在此,遣走梨露后,袅舞欢笑道:“我本想着昨夜清歌侍寝,今日该去探视一番,谁想一入听风馆便被告知清歌已在此。当真机缘凑巧。”话语里的欢喜连带着烟紫色披帛亦染上了喜悦冲冲的色彩。 “谁说不是呢。”我抓起一条项链,笑嘻嘻给袅舞戴上,“此物系钱伯父几日前托人送来的,姐姐现来试试,看衬不衬。”不料戴毕,瞧见袅舞蝤蛴显见暗青,微带淤色,一时发起怔来。 “如此说来,我倒是赶巧二宗了,得了敏姐姐便宜。”言论间,袅舞笑吟吟起身行礼答谢,并未察觉出我的异常,看出我脸上的泪痕。 敛敏嘴角一丝笑意,自顾自继续穿另一串珍珠链道:“迟早要到妹妹手上,何来便宜一说。” “咱们这般想,别人未必如此。”袅舞忽叹一口气,细细摩挲着一颗珍珠,缓缓捻着,出神盯着,幽幽嗦嗦。 “此言可在暗指她人?”敛敏淡淡一笑,缥色百褶长裙上的如意云纹亦弥漫出淡泊之气,愈加显得敛敏气度高华,道:“你自婕妤晋封婉姬,激起御殿一轮|大涟漪属意料之中,人人自然皆有不甘,何况系素婉仪侍寝翌日一大早。想来她最怨。有她在前,她人这嫉恨倒没那么显眼了。” 沉吟片刻,“我只怕咱们姐妹起了隔阂。”我咬着下唇,目光在袅舞面上来回徘徊,语气为难道:“若果真如此,那——” 袅舞登时握紧我的手,坚定道:“莫非你忘了咱们入宫前所立的誓言?”郑重的脸色愈加衬托出烟紫色披帛端正严肃,一丝不苟。 敛敏与婺藕微笑道:“我与清歌亦曾立下誓言,来日若有违姐妹之情,定受盲人之苦、炼狱之刑。” 袅舞诧异问道:“你们何时立此誓言?” 我忙解释道:“正是暖玉台拜见珩贵嫔前。彼时姐姐已至暖玉台,妹妹这才先行立誓。” 袅舞明白之后,含蓄婉婉,抿嘴一笑,往上挽了挽手中的披帛。 “只是——”眼见婺藕把玩珍珠,一脸无忧,敛敏微微忧心地看着她,道:“眼下唯婺藕恩宠不深。想来,不知宫人暗地里如何作践。” 第三十五章 姐妹受难 婺藕一怔,松然笑道:“姐姐,纵然我恩宠不深,有你们三人护着,她们怎敢怠慢我。何况与我一宫同居的朱顺华再和气不过。” 此言却令我心中长出一根根细微渺小的毛刺:纵然我得宠于她有益,亦占了婺藕应有之宠。 我心下不禁愧疚起来。 “这——”袅舞亦抓了婺藕手,深深愧道:“如此说来,先是墨丽仪与敛敏、我,再是素婉仪与清歌,到底我等耽误了你。” “此话何来!”婺藕急忙解释道:“若非你们得宠,我亦不得如此啊。” 闻言,我等这才放下心来,端过茶盏,啜饮一口。 不经意间,衣袖微微褪下,我瞥见袅舞手背露出一大块淤暗斑痕,出乎寻常,终按捺不住疑惑,指着柔夷问道:“姐姐,你这手——”语气关切。 袅舞恍然察觉,忙放下茶盏,收了手,以宽大的蜜色锦缎衣袖盖住,神色慌乱,遮遮掩掩道:“无碍,小事一桩。” 我等三人面面相觑,心知此事非同寻常,盯着她道:“袅舞,你若遇了为难,可绝不能瞒着咱们。” 眼见袅舞默不吭声,神情默哀,我担忧疑惑至极,径直抢过她手,拉上衣袖。紧握细瞧之下,川字眉皱一分,怒气多一成,凝聚乌墨瞳仁——手背青紫瘢痕,格外丑陋醒目,腕上更甚!!! 敛敏、婺藕亦大吃一惊。 在吾等含泪逼问下,袅舞吞吞吐吐,死死咬着下唇,眉头紧锁,眼中愤恨哀怨,颇不忍倾吐,紧紧抿嘴,静默苦忍良久,方分外艰难道:“系陆贵姬所为。”哽咽言毕,垂首取帕拭泪。 敛敏等大惊失色,“她刁难你了?” 我眼中几欲涌出泪来,难以置信,鼻头酸涩,实难料到袅舞此段时日竟有如此遭遇。 袅舞长长的睫毛上闪着泪花,不住颤抖着,“当日贵姬册封嘉礼结束后,我再次往仙居殿参拜,谁知她竟当场刻意刁难,令我颜面尽失。” 袅舞眼中极力忍泪,深吸一口气方继续道:“幸而我竭力忍耐,无一丝差漏方求得一时安宁。可惜待闻得陛下宠爱清歌、清早便晋为婉姬,她一时嫉恨过头,竟将我当宫人使唤······” “姐姐,系妹妹连累了你。”我滚滚落泪,打在手背上,似鞭挞于身,心痛难熬。 “此事何尝系你的过错。”袅舞竭力不令泪珠掉落,将其尽数化为仇恨,面容冰冷,寒恨笑道,眼中利刃似太阿、龙泉,锋芒毕露,锐利逼人,“她失宠已久,而我凑巧系她宫中人,借管教宫中人之名做如此行径,自然是顶好的借口。纵使我当众提出,琽贵嫔如何肯干涉?纵使干涉,一句‘妹顺姊谦,何必多事’,能奈她何?何况,纵使我私下告知,陛下为你而查问,琽贵嫔重视,又能如何?到底皇嗣重要,她能受多大责罚。” “只是,她未免忒愚蠢了。”敛敏不忍再看,低头皱眉,哀叹道。 “此言极是。”婺藕心疼而疑惑道:“她早早失宠,眼下亦不过因皇嗣方得晋封,如何敢横行至此?而袅舞你前途无限,意欲报复轻而易举。” “我亦不信她会如此自寻死路。”收了哭泣之色,点点头,袅舞深思凝重。 “我看未必。”敛敏凝眉深思许久,缓缓睁眼,问我道:“清歌你可还记得当日玉簪园受她掌掴一事?” 忆起此事,我心内忿忿,颔首应道:“如何不记得。” “那日清歌你竟受陆贵姬掌掴?!”见我如此回应,婺藕与袅舞不由得惊讶叫道。 我语气故作轻松,无关紧要,面上淡淡,啜饮一口毕,放下茶盏,无足轻重道:“不过行礼不周,叫她的贴身内御打了两巴掌。”然双眸似凝出千年寒冰,冷气入骨。 固然如此轻描淡写地解释了一通,她们二人仍旧吃惊万呆,垂首无语,紧抿嘴角,紧紧蹙眉。 敛敏盯着我,语气严肃而正经道:“你可还记得彼时她着装如何?” “绝称不上华丽尊贵。”略微一思量,我随口道出,低头浮着茶面,复添一句,恍有所思般对敛敏提道:“且身旁只绿植一人伺候。”脑海中灵光一闪,直愣愣看着敛敏。 “她怀有身孕,漫步散心抑或穿着亦不该如此。”敛敏所言‘怀有身孕’四字颇意味深长。 经敛敏一点,我长睫登时抬起,似一只凤蝶振翅飞翔,翩然起舞,无数疑窦于微风下扑面而来,数不清纷乱。 “若她身后有人扶持,偏遭此际;若无人扶持而如此作为,实难置信御殿中竟有人如此愚蠢。”我细细回忆着彼时陆贵姬的衣着,竭力思索着,皱眉起来,不自觉地以食指纠缠起胸前的一缕乌发,摇摇头,叹出一口气。 袅舞亦百思不得其解。 “依我看,无需咱们多心。她如此行径,自有人闹到琽贵嫔面前。”婺藕眼眸略微一转,嘴角含笑,乐呵呵道。 如此莞尔言笑一番,吾等用过冰糖燕窝、菊花凉糕、菊花豆腐、菊花茄子后,便各自回去了。 凉冷三秋夜,睡美雨声中。晓晴寒未起,霜叶满阶红。每日起身,秋雨弥空,冷侵窗户琴书,四檐成韵,虽阴雨连绵,郁郁沉沉,终时而大雨、时而细雨、时而小雨夹杂,倒颇有一番情致。一雨遽凉自此始,灰宿温瓶火,香添暖被笼。 九日,整整九日来,皇帝皆歇在听风馆,我手中的金瓜子亦多三枚,势头较墨丽仪当日更甚。相比之下,素婉仪仅被招幸一夜,较墨丽仪亦不如。 诸妃诧异嫉恨之时,礼品亦如流水般口是心非地涌入听风馆,直将库房堆满。前来探访之人几乎将听风馆大门踏破。 皇帝如此宠幸,连琽贵嫔亦不住感慨,“婉姬如此盛宠,哪怕当日的侯昭媛亦不可匹及。” 琽贵嫔此言惹来侯昭媛面色顿时难堪,接连数日赌气不出门。 瑛贵嫔亦拈酸半吃醋一般,感叹一句,“婉姬如此盛宠,可与中宫当初相提并论。” 满众哗然之下,纵使皇帝意料到中宫心结,亲自前往凤仪宫安慰,亦遮掩不住众人遐想起当日中宫与皇帝系何等恩爱。 我心道:如今此事一出,纵使中宫如何安心养胎,想必亦心有不甘,对我有提防之心。中宫纵使身怀六甲,到底系御殿之主,若放任她对我疑心重重,只怕我来日道路艰难了。自我得宠以来,诸妃送来的贺礼数不胜数,我借花献佛,挑出几样珍品,上献中宫,以此讨好,显现谦顺,未为不可。 倚华曾回禀道:“启禀主子,凌合已尽数将各宫娘娘主子遣人送来的贺礼记录在册,只等您过目再做安排。”顿了顿,复添上一句,“其它的便罢了,唯独琽贵嫔送来的宣纸光雪柔顺,奴婢从未见过这般上乘的宣纸,想是宣州新上贡的。” “宣州。”我点点头,若有所思重复一句,嘴角含一丝笑意,“既如此,你将宣纸取来,我细看看。其余搬去库房。” “是。” 半刻钟后,凌合、梁琦合力捧着一口锦盒小箱来了,回禀道:“琽贵嫔所赠宣纸皆在此处,箱盒亦留下,说此箱盒最能防蛀防潮。”顿了顿,梁琦复道:“新上贡的宣纸陛下只赐给了琽贵嫔。据传,宫中精通丹青写意者,唯琽贵嫔而已。” 我仔细一瞧,箱盒之上,朱漆描金,以剔彩点螺工艺于樟木上显出五鸾玉鸣图案。赤、黄、蓝、黑、白五只鸾凤高贵霄华,飞云翱翔,箱盒光洁柔润,可谓精巧夺目。 闻言,手上动作一滞,我捏着黄铜锁扣自顾自笑道:“琽贵嫔当真有心了。”细细摩挲了锁扣半晌,轻轻打开一看,只见里头宣纸光而细滑、洁白稠密、纹理纯净,确乃上乘之作。 碍于御医之言,九日内,琽贵嫔以我身子欠安为由,下令闲杂人等不得出入干扰,令人望而却步。 “妹妹,这下你可当真宠冠御殿了。”一日,睡过午觉,敛敏三人进门,语中满是玩笑。 “参见钱太仪、妍姬、申贵人。”倚华行礼道。 我忙起身离榻,拉她们入座。 “妹妹,快与我说说,这几日皆发生了何事?人人皆谓陛下每每来你这听风馆,便愈加留恋难返。”婺藕颇有兴趣,双目精彩有神,兴趣盎然,一坐下来,便喋喋不休道:“御殿之内可都传疯了,说你这位婉姬是九尾狐转世,专会勾引——”尚未言毕,一旁身着碧梅轻纱齐腰逶迤襦裙,姿容清丽淡雅的敛敏急忙拉了拉她衣袖,她方明白过来,涨红了脸,其色远胜宫装的绯红,纵使上绣华漫海棠,锦簇鲜妍,亦难企及,对我局促歉疚道:“清歌,我并无此意。” “我明白。”我淡淡一笑,温和道:“历朝历代,御殿流言不断,从未停过。此话亦可见暂无人越我之上者,不是么?” “谁说不是呢。”婺藕笑着接下,继续直白而兴致勃勃道:“你不晓得,当日素婉仪侍寝,陛下竟一大早便起身,无人晓得其中缘由,反倒给了你转机。眼下,人人只议论你如何盛宠,无人谈及素婉仪那日的景况。” 袅舞再次拉拉婺藕衣袖,她方稍稍收敛些,凑近了头,继续悄声道:“乃至那日清晨,山茶庄发生之事亦为人旧事重提,现下可谓云翻风涌,沸腾御殿内外。据传,烧槽琵琶非但乃大周后爱物,前朝湘贵妃得赐后,亦将其视作珍宝,从不示人。此番落入你手,令人吃惊。不少人下巴亦掉落在地。眼下接连九日招幸更令人咋舌,只怕日后妹妹你麻烦不少。”言论至末尾,神色逐渐担忧起来。 我对她们泯然一笑,“这有何妨,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是。” 袅舞面容有几分深意,衬得豆青色高腰襦裙上头片片苏绣的碧叶缀梨花愈加雅致典韵,“自你得宠,墨丽仪气得在琉璃轩砸了好几个花瓶,致使博古架上空空荡荡。据闻其中之一乃窦修仪赠予,说是同居一宫的见面礼。亏了窦修仪大度、不理世事,不然,只怕此事绝非如此简单。” “姐姐此言何意?不过花瓶罢了,我瞧着,窦修仪绝非如此心胸狭窄之人。”我疑惑起来。 “那花瓶本属陛下。”敛敏静静笑道,笑容极富深意,愈加显得襦裙上墨绿的碧梅色泽深刻。 “如此说来,便是御赐之物了。”我睁大双眼,吃惊道。 “正是。”嘴角微微一勾,露出几分深刻的笑意,敛敏随即悠然端起茶盏,啜饮了一口,神态悠闲自在。 “若此事已传开,其她嫔御怎至今无动于衷?墨丽仪她向来不得人心。”沉吟半刻,我当即指出别扭之处,疑惑起来。 “我自蕊儿处得知。宫中,她人脉广,任何消息皆可提早得知。”见我如此发问,敛敏细细解释道。 “原来如此。”我若有所思点点头。 第三十六章 雨露均沾 “素婉仪倒较墨丽仪安谧许多,近几日只专心钻研舞曲。”顿了顿,袅舞叹了口气,理了理绣有如意卍字纹的豆青色纱缎衣袖,微不可见心里头的失落与艳羡,思量道:“依我看来,如她那般何需担心失宠?舞曲修补完成之日,便是她傲然众人之时。”言毕,双眸瞬间黯然无光。 我担忧望着她,正欲劝解,敛敏忧道:“眼下无论得宠抑或失宠,众嫔御皆盯着你婉姬一人。”哀叹出一口气,尽显忧心忡忡之态,“之前我曾与婺藕坦言,你这般盛宠迟早会成为众矢之的。何况,如此恩宠着实······哪怕是咱们亦心有惶恐。” 我急忙握住敛敏冰冷的柔夷,恳求道:“姐姐所言,我如何不知?我虽得宠,亦明白雨露均沾之理,更劝过陛下。只是陛下不愿,我如何能逼他。” “你忒多心了,你为人如何咱们几个自然明白。我——”婺藕颇担忧道:“我只担心你如此恩宠来日会变成催命刀。她们无论有心无心,皆死盯着听风馆,只盼着你这位婉姬一个不当心,恩宠尽失。这御殿之中,口服心不服、面和心不和之人数不胜数,只怕此刻已嫉妒成灾。” 婺藕所言不假,一番话令我无力地叹一口气,眉间尽显寥落。 三人默默半晌,婺藕恍有所思,转向敛敏道:“对了,敏姐姐,你不是说有东西要赠予清歌么?” 我好奇地转向敛敏。 茗儿取出三串珍珠项链,一一摆到桌上,只见日光柔和的照射之下,颗颗珍珠明光润流,雪泽晶莹。 “这,这是——”我立马抓起一串,且惊且喜,嘴角泛春。 “正是那日咱们一同穿的。”言论间,敛敏拿了一条呈至我面前,笑语连连道:“现下只怕你会嫌弃了。” “怎会!”我大大方方接过,当即戴在脖子上,欢喜感动道:“姐姐的贺礼自然情意深重。她们那些哪怕价值连城,亦不及此珍贵。” 袅舞接过,仔细打量着,啧啧赞叹道:“南海珍珠向来珍贵,十年方成一串,且最大不过指甲大小。当日未曾细瞧,敏姐姐,你这珍珠颗颗圆润硕大,只怕这宫里还找不出如此难得之珍品呢。” “确实如此。”婺藕仔细打量起来,这链上珍珠,映着透过桃花纸中的日光,颗颗皆散发出梦幻般的雪色七彩光芒来,感叹道:“只怕陛下库房里头那堆,亦不过如此。” “说到赏赐,想必光其她嫔御流水一般送来的礼品已将你库房堆满,担得上毫无缝隙四字了。”袅舞打趣道。 “凌合办事机灵,事前已记录在册,而后按照礼盒大小整理堆叠,收进库房妥善保存,即便堆满亦无大差漏。”言论间,眼珠一转,思及一事,我笑道:“今日三位姐姐既来了,好歹选一两样带回去方是咱们姐妹情谊——共富贵、同甘苦。” “求之不得。”婺藕欣然接受,一壁再次专心欣赏起南海珍珠来。 敛敏紧随周全地提醒道:“既如此,其她嫔御那儿最好一并送去,莫叫人捉住把柄,万事当心些。” 袅舞点点头,赞同道:“敏姐姐此言有理。” 我点点头,唤进倚华,吩咐道:“将礼单取来,我要好好想想,送些回礼给其她姐妹。”一壁转头,对她们三人婉然娇笑道:“三位姐姐且一并来出谋划策。” 倚华行一礼便旋身离去。 敛敏三人噗嗤一声,笑道:“想从清歌你身上白占便宜,当真不能够。” “有三位姐姐在身边一日,我且受用一日。”我嬉笑起来,惹来欢声不已。 “主子,请过目。”不多时,倚华拿着礼盒单呈至我面前。 我接过一看,心下不住夸赞凌合办事稳妥:上头一一记明了何年、何月、何日、何时、何宫、何嫔御送来何物,条理清晰,思路明确。 婺藕在旁不住惊叹,“当真系能人。” “如此能人,清歌可算无忧了。”袅舞微笑道。 我心下亦颇欣慰。 直忙至晚膳后,四人方告别。临别前,我暗地吩咐倚华往袅舞的礼盒中多放些祛瘀的膏药并药材。 夜色朦胧,天寒月半庭,似罩上一块漆黑幕布,星河垂地泻无声,余光中星点闪烁,婆娑桂影,寒枝玉露零,乌黑得叫人喘不过气来,夜晚风生树,似鬼魅一般迷离扑朔,楼繁人独卧,非睡也非醒,令人无端端生出恐惧。 我着一袭银线绣粉色芙蓉薄纱寝衣,柔软可爱,睁眼瞧着床上石榴红金线绣并蒂莲葡萄联珠对孔雀纹纱帐,富贵繁华之下,心中不禁惊喜而惶恐。 为着我的恩宠,皇帝已多日不曾往其它嫔御处过夜,至多用膳而已。御殿中,怨声载道之言与日俱增,人皆谓我乃狐媚转世。 我无声无息地叹出一口气,低声轻微。 岂料身旁依旧传来皇帝低沉温和、柔意绵软的问话声,“娥皇,怎么了?” “陛下,您还未睡?!”我一时惊讶,忙起身行礼道:“请陛下原谅妾妃搅扰之过。” 皇帝半撑起身,急忙拦住,拉我入被窝,亲自为我盖好锦被,仔细小心,方重新躺下,与我面对面,抚着我落肩的青丝安然关切道:“朕方才并未入眠,何来搅扰之说。你勿起身。秋夜寒凉,可别冻着了。” “陛下,龙恩浩荡,娥皇着实惶恐。”心内一股暖流缓缓溢出,点点滴滴他竟细心呵护至此,我转过头,语带哽咽道,注视着身上以银线绣成的粉色芙蓉,朵朵小巧而柔软,仿佛最细腻的女子肌肤,泛着白皙的光泽。 “怎么,有人为难你了?”皇帝惊讶起来,停下温柔摩挲我青丝的手掌,覆握紧我娇小的肩头,脸上带了薄怒,语气微露不悦,连带着明黄色雪锦寝衣上的纯金线亦显得粗糙而生硬。 “怎会。”我转头,抚着他胸口道:“只是娥皇如此受宠,难免有人失落。些微琐事,妾妃不过杞人忧天罢了。若打扰了陛下歇息,还望陛下恕罪。” “娥皇如此识大体,自然担得起朕宠爱。说来那双白芙蓉锦鞋,娥皇穿着可合脚?”皇帝将我搂入怀中,梳理我青丝。 “谢陛下恩赐,此鞋穿上颇合脚,足步平稳,哪怕崎岖之路亦稳如磐石,可谓步步平升。”我虽不解他忽提及风马牛不相及之事,仍旧感激道。 “此鞋乃能工巧匠特制三年方成,凡身子康健,即能时刻稳如磐石、平步青云。”皇帝闪烁其色的墨黑色眼眸如水润一般光亮,语气微微宠溺道:“朕当日赐你此鞋,便是要你日日陪在朕的身边,平步青云。”瞧我的眼色分外陶醉,仿佛我自始至终都陪在他身边,从未离开过。 “娥皇如此得宠,其她姐妹却冷清寂寞,只怕来日心生怨怼之人不少,且不利于皇家开枝散叶。还请陛下为皇嗣着想,多去其她姐妹那儿走动。”我翻身,轻轻趴在他胸前,听着他温暖雄厚的胸膛中传出的‘嘭’、‘嘭’心跳声,感受着皇帝寝衣上的金线所带来的并不冰冷的体温,语气微微沉重,带上了凄婉,“如此一来,自可化解御殿姐妹之间的过节,亦可绵延皇家后嗣,利于开枝散叶。” “可有人着意对你说三道四?”沉默片刻,皇帝问道,语气蒙上了一层冰寒。 “此事早已人尽皆知,娥皇岂有不闻之理。”抬头,对上皇帝微微森冷的乌黑双眼,我垂下如羽的睫毛,故作温婉而哀凄道:“娥皇所受恩宠愈多,御殿姐妹则分外冷落。时日一久,只怕诸位姐妹对娥皇的怨恨会只多不少。还请陛下为娥皇着想、为社稷着想、为皇嗣着想,多去其她姐妹那儿走走。”说罢,含泪脉脉,惹人怜爱。 ————————————————————————————————— “姑姑,照你这么说,只怕婉姬日后起伏跌宕的境况自枎榕殿便开始了?”思忖片刻,沢儿开口问道,目光灼灼。 我押了一口茶,赞同道:“云容所言,便是婉姬一生大起大落的预言。开端便系那枚南海红珊瑚雕合欢珠花。” 眼眸灵活一转,生出无尽奇思妙想,沢儿继续问道:“只怕婉姬与尤源校二人,便是于中秋宫宴当夜就此结下的因缘际会?” 我点点头,回应道:“你所言不假。孰能料到一夜之间,小小婕妤与一位羽林卫日后竟有如此缘分。” 沢儿笑了出来,“只怕中秋宫宴那夜,最出风头的不过素婉仪一人而已。” “昔日的素婉仪其歌舞才华只怕系肃帝一朝至为高明者。故而《霓裳羽衣舞曲》经她之手,尽数修补完整,堪称大功一件。” “姑姑,照你这么说,陆贵姬假孕一事,不知系何人暗中指使?若论及狠毒,单看妍姬遭遇,自然知晓一二,但陆贵姬到底地位不甚尊贵,如何有如此胆量?”沢儿忖度一番,犹豫着,说出了这么一句。 “暗中指使陆氏假孕之人,如今看来,唯有天意方可知晓。”我只报之一笑,并不多言。 此时,沢儿眨眨眼睛,情不自禁出声问道:“念萱姑姑,那后来呢?眼见为着婉姬专宠惹来御殿诸妃议论纷纷,嫉恨多多,肃帝便当真做到不再专宠于婉姬了?” 我微微一笑,摇摇头道:“肃帝固然不再安排婉姬夜夜侍寝,多少做到了雨露均站,到底每日风雨无阻地往听风馆探视婉姬数次。婉姬依然得宠。而这九尾狐之名的由来,听来固然难堪,到底有几分真意。” “姑姑,墨丽仪打碎的花瓶,可是掀起人偶八字一案的描金珐琅双耳青瓷瓶?”仿佛想起什么似的,沢儿眼中的好奇之意愈加浓郁,探近了脑袋问道:“纵然为着后来雨露均沾一事御殿诸妃对婉姬的怨恨减少许多。此事一出,只怕御殿之内,人人皆盯着婉姬了。” 我点点头,微微一笑,“雨露均沾固然便宜了她的好姐妹——申贵人,到底为着人偶八字一案将她卷入御殿水深叵测的漩涡之中。好在后来有贵人相助,这才叫她死里逃生。” 卷一毕。 第一章 游湖锦鞋 将之前我所讲述的故事仔细回想了一遍,沢儿依旧不解,满脸疑惑地问道:“姑姑,你可知救婉姬于水火之中的贵人系何人?我翻遍了肃帝一朝的史书,只记载人偶八字一事隐约乃中宫所为。然则彼时的御殿之内,中宫地位至尊,在她一手策划下,何人能如此力挽狂澜?” 对于此事,我报之一笑,只字不语她所谓的人偶八字一事,只一味道:“人偶八字一事固然重要,到底不及与中宫有关的三次天狗食月的天象。若非这三次天象,只怕肃帝还找不出机会借中宫对付姚氏一族呢。” “对对对。”听我如此提点,沢儿恍然大悟,连连点头,急忙应和道:“正是这红月天象,才给了肃帝追究姚氏一族的理由。” 我不置可否地继续道:“然则彼时中宫身怀六甲。为着皇嗣与姚太尉往日的功劳,肃帝不曾对姚氏一族出手。论及姚氏一族的覆灭,说来只能与姚氏族人恃宠生娇、日益跋扈的言行有关。若非如此,纵使天象再异常,肃帝亦不能就此彻底湮灭姚氏一族,将朝堂之上只手遮天多年的姚氏一族一举颠覆。” “啊!是了。”沢儿恍然大悟,笑着点点头,应和道:“论其源头,正是这场中宫一手策划的巫蛊之祸。” 我嘴角含笑,点点头,“正是。” ————————————————————————————————— 定定瞧了我许久,皇帝忽而将我温柔地搂入怀中。‘咚咚’的心跳之中,我闻得他一字一句郑重道:“朕自晓得。” “娥皇在此,谢过陛下恩宠。”我深深埋首他胸前,语气微带感伤而沉闷不清。 皇帝翌日便出人意料地招幸了婺藕。 再隔日清晨,阴云收起了薄薄一层翳云,晴日绽放出万丈的金光。起身梳妆,就在莺月推开窗户,一阵微风吹入寝殿内,只觉身上不甚寒凉,带有一种被日光暖化之后的柔和。就在这万籁俱寂而诸妃尚未起身之时,透过半开的窗户,放眼望去,只见香樟林里头的一棵棵樟树顶端隐约有一缕袅袅升起的白烟,似是为日光所感召。过了片刻,云顶之上随即显现出一幅幻紫流彩的香雾簇霞翻腾翻涌的景象,敛敏、袅舞、婺藕三人亦恰在此时入了听风馆的大门。 自前一夜侍寝,由贵人晋为娙娥后,婺藕固然一袭淡色素雅的琥珀色银线绣暗花海棠纹长裙,到底显得面容娇羞惭愧,虽眼色秋波明媚,然脸上显见带了几分涨红与愧疚。我心知肚明她为何如此,然则不曾点破。 “参见钱太仪、妍姬、申娙娥。”眼见她们入内,莺月如仪行礼道,面上并无难堪之色,一如我的内心。 我如常笑着,请她们落座,一壁吩咐,“莺月,倒茶来。” “是。”莺月说着,随即去了。 敛敏二人时不时瞅着婺藕,只不敢先开口。婺藕自己亦颇忐忑,几番欲言又止,眉间尽是内疚。 待莺月离去,我方对婺藕笑道,语带安慰,心底里头了然婺藕正为昨夜之事而愧疚,只一味地开解道:“咱们系好姐妹,理当相互照应。妹妹之前太过受宠,招来侯昭媛、陆贵姬之流嫉恨。现下由姐姐你分去一些,一则少了些怨怼,二则你得宠亦好过叫她人得便宜。何况,正是妹妹劝诫陛下雨露均沾,又怎会责备姐姐?”言语间,不由得拍了拍婺藕的手背,语气坦荡。 “清歌,你当真这般思量?”闻得此言,婺藕微微睁大了眼睛,语气惊喜而诧异道。 “并非如此。只是——”面露落寞之色之后,我对她们苦涩一笑,细细解释道:“这御殿中,嫔御只会多不会少,从无专宠之例。我若是继续专宠下去,只怕来日定死无葬身之地。” “如此说来,陛下去我那儿,也应了那句‘肥水不流外人田’?”婺藕恍然,随即恢复了原先的笑颜,打趣道。 此时,恰逢莺月捧上四盏茶来。 “确实如此。”我登时被逗乐,接过茶盏,含笑掀开茶盖,氤氲水汽飘摇上来,朦胧了眼眸,吹一吹,面前满是祁门白花花的雾气,祁门红茶特有的茶香亦缓缓流入我的体内,叫我遍体舒心。 袅舞身着一袭月白锦缎曳地长裙,裙摆遍绣银丝白线的梨花图案,外罩一件米色缀翡翠绿碧叶的镂空轻纱,日光照拂而下,愈加显得银线绣成的梨花泛着幽幽白光雪影,衬得她默不作声、若有所思的模样愈加幽静圣洁。 “姐姐,你怎么了?”聊了多时,我察觉袅舞始终默不吭声,诧异问道。 “论起陛下的恩宠,今日我去探望了权淑媛。”袅舞垂首闷闷道。 敛敏正端起远山含翠青瓷茶盏,方一掀盖,闻言,微微一怔,“权淑媛?” 袅舞点点头,眸色复杂,内含深意,“她已多日未至椒房殿晨昏定省。” 此时我方醒悟:的确,自入宫来,唯觐见嫔御、中秋宫宴那两日见过权淑媛而已,便忙问道:“权淑媛可是身子依旧未愈?” 敛敏感叹道:“自中秋宫宴那晚沉疴后,她便不再外出。若至今未愈,太医院御医当真医术低劣。”连带着碧水色绣山茶锦缎镂空轻纱绫裙亦流出一波淙淙绿水的深意,仿佛见不到源头,难琢磨其中深意。 “依你所见,权淑媛系心病还是身病?”我思忖片刻,低眉打量着袖口的紫色如意云纹图案出神,随即醒悟过来,抬头深深问道。 闻言,婺藕颇诧异,连裙摆上的海棠花亦蔓延出一堆暗色的疑惑不解,问道:“清歌,你何出此言?” 我瞧婺藕一眼,沉默不语,微微抿起了红唇,低头思量:若是身病,依九嫔之位并诞下皇次女之功,御医定然小心医治。如何至今不见好转?若是心病,倒意味深长了。 袅舞深深看我一眼,仿佛知其心中所想,意味深长道:“若是心病倒好了。我瞧着系身病。” “既是身病,如清歌所言,为何久久不见好转?”敛敏挽一挽臂间的素色轻纱披帛,一如她本人那般简洁,迷惑出声,思忖道:“好歹陛下月月前去探望嘉慎帝姬,权淑媛亦未完全失宠,御医自然精心照看,怎会久病不愈?”语气愈加不解。 “我亦有此念头。”袅舞担忧道:“然依权淑媛病况,御医说不出究竟,贴身服侍的莲华亦只道权淑媛日日爬不起床,其余无甚问题。” “爬不起床?”听罢,婺藕凑近了头,困惑而悄声道:“这是为何?” “据传乃身子虚弱之故。”袅舞蹙眉沉吟道:“到底如何无人说得清。碍于中宫口谕,我亦入不得安仁殿,只在殿外听闻而已。据安仁殿首领内御莲华姑娘所言,近几日来,权淑媛次次一起身便犯头昏,只得躺在床上,更无兴趣把玩陛下所赐的三样素日最爱——真珠簏、琉璃榼、白玉樽。” “一起身便犯头昏?”细细铺平了碧水色裙摆上的褶皱,敛敏抬起头来,皱起了眉头,脖颈上戴着的南海珍珠项链闪过一道柔和如羊脂的白泽,颗颗圆润,正是当日吾等一同串成的,悄声道:“莫非遭人下毒所致?” “下毒?”婺藕当即站起,面上神情惊骇至极,须臾过后,醒悟自己过分惊讶,急忙收敛起来,赶忙收拾了琥珀色长裙,重落座,疑惑万分地压低了声音道:“当真有此事?!淑媛她脾性温和,且只诞下一位帝姬,无能匹及御座,亦无碍她人,怎会被人毒害?”语气低哑,神情分外严肃。 “谁也说不准。”敛敏眉间颇忧愁黯淡,眼眸深暗,浮着茶面,缓缓而沉重地长叹一声道:“御殿中,害人无需理由。” “敏姐姐此言极是。”袅舞细细思索起来,道:“然则,一旦权淑媛仙逝,何人收益颇丰?” “这······”我与婺藕百思不得其解,最终无奈摇头。 袅舞啜饮一口,流苏髻之上的嵌暗红珊瑚珠如意双结步摇垂下的粉色米珠微微一晃,划出一抹粉色哀愁的弧度,缓一缓,低眉忧愁起来,淡淡道:“除却中宫觐见、中秋晚宴那两日,余下时日权淑媛皆闭门不出,不见任何人。若非我偶然瞥见她西子捧心模样,只怕早忘了御殿中有她这位嫔御。” “西子捧心······此病可有缘由?”我微微蹙眉,语气愈发诧异,问道。 “无人知晓。”敛敏轻轻唏嘘一声,摇摇头,仔细瞧着衣袖上绣着山茶花的镂空轻纱,愣愣出神。 袅舞恍有所思,仿佛回忆起什么似的,不由得提及一句,“是了。我离去之时,贪恋德昌宫内紫莲池美景,险些跌倒,多亏彼时俞御医亦在德昌宫,出手相救,方不致落水。”言毕,以手拍胸,神色心有余悸,继而啧啧称赞道:“那新培的紫莲开如紫云泛波,勿怪我如此痴迷。见了紫莲池,我方明了何谓‘露洗玉盘金殿冷,风吹罗带锦城秋。’” “落水?”吾等凑近了头,关切问道:“好好的你怎会落水?” “我亦不晓得,出了白石桥便觉脚滑。彼时有惊无险,只丢了一条绣有夕颜的帕子,自觉无碍,便不曾放在心上,由梨露扶着回了云霄台。” 婺藕抚胸,庆幸而夸张道:“那定是你踩到了雨水。前几日,大雨可真要湮没整个御殿。” 惹来吾等一笑。 缓了缓,我复问道:“既如此,你何不早提?” “那金线缀栀子明珠白芙蓉锦鞋系你亲携倚华来我处赠予我的,亦道明御赐。我若早提,只怕你会担心。何况不过崴脚而已,何须四处声张。”袅舞含笑道。 我脑中思绪登时明透,念及当日之事,不由得愧疚道:“此事皆系我的不是,幸亏虚惊一场。” 婺藕眼眸滴溜溜一转,问道:“不知清歌赠鞋系何日?” “正是八月十八。” “哎呀,可不正是清歌赠我紫丝碧绫那日么!”婺藕惊叫起来。 “那日,清歌亦赠了我一斛东项国百年难得一遇的荔黄珠。”敛敏啧啧惊叹道:“荔黄珠本就颇难得,孰料清歌竟赠我如此稀世珍宝。” “再珍贵亦不过咱们姐妹之间的情分——” 我嘴角含笑,尚未言毕,婺藕早早起身嚷叫起来,睁着杏眼,圆润明朗,故作气愤,眉间掩不住玩耍笑意,愈加衬得海棠宫裙似一群鲜嫩的琥珀色彩蝶纷飞起舞在听风馆,“我不依,我不依!清歌你就是偏心,处处想着敏姐姐,有好物件只给她。我不依,你还得再补我几样。不然,你瞧我今夜敢不敢大闹你这听风馆。”下巴朝天一昂,撅起一对粉嫩润唇。 第二章 珍珠项链 如此耍泼撒娇样,吾等三人掩口欢笑不止。闻得里头大动静,莺月、倚华等赶忙入内,见此情此景,抿嘴失笑退出。 笑得厉害了,我双手覆上桃红色锦缎宫装,捂着肚子,尽力缓气,断断续续地止着笑道:“并非妹妹不肯给你,而是敏姐姐耐寒畏热,显见体质湿热,而荔黄珠磨粉、入燕窝服用,最是养阴,故而妹妹方将这一斛珠尽数赠予她。何况论起珍贵,紫丝碧绫乃是楼兰千里迢迢送来的贡品。日光下近处紫光幽然、迷离幻梦,阴凉处碧芒浮流、淙绿轻盈。将之制成衣裳,穿着于身,远远望去,有非仙、似仙而胜仙之象。” “我不过玩笑罢了,倒惹来你这番解释。原来紫丝碧绫竟有如此妙处,我可算是知晓了。”婺藕重落座,纤纤柔夷指了我的面颊一下,哈哈笑得打歪。 过了几日,东暖阁窗下,我半盖着一块嫣红双面蜀绣七彩百花争艳锦缎薄衾,温暖柔软,瞧了半天窗外卷舒云景,忽一歪头,瞥了一眼薄衾,对旁侧的倚华闲闲问道:“倚华,你可知湘贵妃之事?” 此薄衾乃皇帝特赏,由秦敛亲送至听风馆,据称乃前朝湘贵妃亲手缝制。正因如此,我方起了查证之心,向倚华细细打听。 “这——”正与星回一同调配胭脂的倚华闻言,诧异瞧我一眼,停下手里的活计,低头沉思片刻,她抬起来,面有难色,吞吞吐吐道:“回主子话,湘贵妃系一位极精通乐器与舞蹈的女子。其歌声、舞蹈令人见之忘俗,可谓登峰造极,无人可与之相媲美。” “既有如此才华且升任帝妃之首——贵妃位,你可知她为何以出生之地为封号?”闻言,我愈加不解道。 “回主子话,据闻湘贵妃过分专注舞乐,乃至对先帝亦无多理睬,是而修补完舞曲得晋贵妃后,只以出生之地为封号。” “此言倒前后不搭了。先帝既如此不喜湘贵妃,她又如何这般得宠?想来定不仅仅系才华之故。”我愈加诧异,微微起身,赤金缠绕嵌暗红琥珀珠蝴蝶穿花步摇垂下的红宝石坠子串米珠流苏打在耳畔,带来一阵冰凉的触感,开门见山问道。 “回主子话,湘贵妃容颜姣好如清朗明月,亦如月下芙蓉,所见之人无一忘怀。先帝于司乐房一见湘贵妃,便意欲立即封妃,但碍于其她嫔御颜面,只得先册为御女。彼时,人人皆谓先帝不过一时新鲜,孰料湘贵妃愈加得宠,连带舞乐之功与诞下一对皇子而被先帝晋为贵妃。” “那她结局如何?”我愈发狐疑起来,微微偏了头。 若湘贵妃得以在宫中颐养天年,自然有名号,然则我只字未闻,可见湘贵妃下场神秘。 “回主子,湘贵妃晋封贵妃当日,因为朝中大臣当场称为‘倾城祸水’、‘殃民红颜’而一时气结不过,自缢而亡。先帝多年来哀痛过度,兼因追谥一事与朝中大臣起了争执,径直昏于朝堂之上,五日后驾崩。帝太后纵于先帝一朝位列贵妃,然则乃湘贵妃殁后方得晋封,故对湘贵妃心有怨怼。陛下登基后碍于帝太后情面,亦无追谥。”倚华一五一十回答道,面容并无隐瞒之色。 “中秋晚宴那夜瞧来,煍王与炾王二人气韵上当真相似,几乎叫人难分彼此。”我沉吟片刻,思量起另一件事来,取了一旁蔷薇宝相朱漆描金祥云硬木小几上的牛角梳,卸下珠钗之后,一壁思忖着自己的小心思,细细梳着乌发,一壁问道:“你可知湘贵妃仙逝后,他们二人如何?” “回主子话,湘贵妃所诞煍王与炾王分别交由彼时的璷妃、璹妃抚养。太后晋贵妃后,受命与此二妃一同协理御殿事。” “那‘霓裳羽衣曲’并‘霓裳羽衣舞’如何又破损了?”我忽念及煍王所言‘贞顺贤妃’,心下一动,问道。 “回主子话,湘贵妃仙逝前,神志失常之下毁去寝殿内剩余六张,是而传下未竟之作。后来还是彼时的颜妃费尽心力方将其修补完成。当今陛下见大功一件,便追谥其为贞顺贤妃。可惜后来一场大火烧去十之六、七。” “那你可见过湘贵妃?”转而仔细瞧着她,我的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那幅美人图。 “回主子话,湘贵妃自御女晋贵妃位,约莫不过两年光景,终日沉浸在乐谱、舞谱中,从不露面,连新春一类的宫宴也从不出席,奴婢无缘得见。” 沉吟半晌,“罢了,你下去吧。”我微微疲乏,挥了挥手,安然躺下,阖眼入眠。 余下几日,碍于中宫身怀有孕,皇帝大多花在侯昭媛、墨丽仪、我、袅舞、素婉仪处。余下唯殷淑仪、敛敏得宠些。 九月初九重阳节那日,群花青蕊逐渐绽放开如羽一般的花瓣,令人几欲以为此乃初春时节美景尽收人的眼底。清晨初起之时,推开窗户,只见外头云顶之上,袅袅白烟浮起来,如同一只雪色的凤凰顺应云朵儿的呼喊,翱翔九天之余,凤鸣天下之大。五彩的菊花深浅不一地绽放在御花园中,仿佛人的眼前尽是色彩斑斓的颜料,堆砌出如花似玉的美人面容,金黄、娇紫、深红、浅蓝、翠绿、深青······花团锦簇,各有特色与风韵。仔细看去,面前亦有几分无尽的秋色酷似冰雪消融的春色,如同御殿舞姬柔软的腰肢,婀娜摇摆出妩媚的姿态。合欢树上开满了如羽如雾的合欢花,似一朵朵轻盈的云朵或是雾气。一朵朵合欢借着东风飘香十里,几欲混淆人的鼻息,以为此刻依旧在夏日茉莉含香的时节,如此浓郁而醉人。蜀葵无尽颜色,深红、浅红、淡黄、娥皇、雪白、朱紫······各尽其色,争先抢夺妖艳之名,万花丛中一朵朵肆意地绽放开来,如同及笄之龄的美人面孔,或含蓄,或妩媚,或清澈,或妖冶,各有千秋,不尽相同,应了那句‘不似春光,胜似春光,廖廓江天万里霜’。 皇帝为讨中宫欢心,特地免了陆贵姬的责罚,吩咐宴席开在凤仪宫庭院,诸妃若无事皆不得缺席,且一切习俗皆按中宫家乡来办。 四后借口为前线战事诵经礼佛祈福祷愿不得空,特遣人回绝。煍王与炾王兄弟俩亦以身染风寒为由,推辞入宫。焀王更远在前线为国奋战杀敌,故而今日不过御殿诸妃参与罢了。 闻得‘焀王’二字,我心下了然:焀王乃当今帝太后所出,平帝长子,较当今皇帝年长十岁,二人自幼由帝太后抚养长大,兄弟情深。自然,能手握重兵者,不外乎如此人物。 日暮时分,映衬着绚丽斑斓的云霞之色,天空之上,夕阳霞光四射,迸发出万道金芒耀目的灿烁之华。御殿之内,应着明亮热烈的金色日头,各个宫室背脊顶端排列整齐的黑色砖瓦泛着透明之色,远远地投射出璀璨的光芒,黄灿瑶辉,尽显辉煌。御殿诸妃齐聚凤仪宫,人声鼎沸。放眼望去,满目皆是嫩脸修蛾,青丝如云,聚在一起热热闹闹地食焦饼、饮辣莱菔汤,喜庆非凡。 宴中,中宫微显腹肚,身着明黄色天华锦本缂丝凤袍,凌云髻中央一支金累丝凤凰展翅六面镶珊瑚嵌玳瑁白玉步摇,凤身、凤尾缀金、银、琉璃、砗磲、玛瑙、珊瑚、琥珀,左右下垂夜明月珠碧玉玲珑翡翠流苏,愈加衬得中宫姿色端丽,面容欢笑和亲,“本宫家乡有一谚语,‘喝了莱菔汤,全家不遭殃。’众姐妹此番不妨尝尝。”微微一笑之下,愈加显得金累丝步摇上那双镶珊瑚嵌玳瑁的凤眼映着黄昏,愈加神采夺目,凤尾所缀七宝熠熠生辉,尊荣华丽。 原本皇帝堂姨母、中宫生母、安和大长公主——元德太主该现身才是,孰料因多食了桃脯而身子不适。皇帝派去的从二品太医院院使尹恒上报需留待府中,好生休养,是而不曾出席。中宫亦送去了无数药材、补品,以尽孝心,惹得民间传出一段佳话,纷纷赞赏帝后一心,孝心可嘉。 “谢娘娘隆恩。”正啧啧赏菊时,得闻此言,众人含笑行礼道。 “娘娘宫中的庖丁自是御殿首位,怎比得妾妃宫中小厨房的庖丁。”随众人一同入座的陆贵姬笑吟吟道:“连妾妃亦日日念着来蹭饭呢。” 琽贵嫔一身云霏妆花缎织彩银芍药遍地金玫瑰锦宫装,富丽雍容,端雅大方;椎髻正中嵌七宝百尾赤金孔雀步摇,百尾缀金、银、琉璃、砗磲、玛瑙、珍珠、玫瑰晶,皆米珠大小,金光灿烂,熠熠夺目,口衔一串滴蓝宝珠,垂正眉间,晶棱四射;左右各一玫瑰晶并蒂芍药三翅鸾羽步摇,垂落洋青色挂珠流苏,流光溢彩,闪耀芒辉。 闻得此言,她轻然笑道,嵌七宝百尾赤金孔雀步摇下,流苏微微遮住了她的眼眸,显得幽幽冥冥,晦暗难分,“如此说来,莫非陆贵姬宫中庖丁丝毫不合你心意?” “妾妃并非此意。”陆贵姬赶忙慌乱垂首。 “陆贵姬忒多心了,琽贵嫔不过一句玩笑罢了。说来本宫与你身怀有孕后,宫内事务尽数落在琽贵嫔身上。陛下——”中宫转向皇帝,依依道:“婉姬日日服侍妾妃,颇为勤谨,且与琽贵嫔同居嘉德宫,不知可否由她在旁协助,亦可分担琽贵嫔重任?” 此言一出,惹来诸妃纷纷侧目,看着我的眼神格外深刻。我亦顿时受宠若惊。 “婉姬入宫晚、位分低,且年轻,只怕不能服众。”皇帝正悠然惬饮,闻言,安慰瞧我一眼,放下琥珀杯,温和道,转眼提及琽贵嫔身旁的瑡玟,“朕瞧瑡玟倒是个机灵人,有她在旁协助琽贵嫔,自然事半功倍。琽贵嫔亦可轻松些。” “瑡玟再好,不过一介小小内御,名不正言不顺。”侯昭媛一袭玫瑰紫石榴团福洒银丝织金飞鸟缕月华真珠耀光绫旋裙;淡紫冰蚕丝文锦束腰系身;紫金线串明珠,下垂一围蓝丝绦如意流苏网绦压裙;燕雀顶髻斜飞入一对修翅玉燕钗,左右各以夜光珠、真白珠为眸,发间祖母绿碎米珠流苏绿如鹦哥毛,碧光四射,远近视之,星烁生辉,华耀万丈,兼以明月珠、水精珠嵌入挑心、顶簪,愈加闪烁变幻,丽华不可方物,巧笑倩兮道:“不妨选一高位姐妹在旁辅佐。一来,知根底、能耐,二来亦有资历,压得住场。” 侯昭媛倾城的眉间浮上几丝期待,显见掩不住,我心下颇好笑:纵然侯昭媛得宠而位高,到底绣花枕头,有何资格协理御殿之事?何况论及位分高低,还有珩贵嫔与瑛贵嫔在。 第三章 贵姬刁难 “此言极是。”美眸流转,婉盼嫣姿,润光一动,婺藕笑道:“琽贵嫔身边尽是妙人儿。且不论素妹妹与婉妹妹,瑡玟、玎珞这两个家生子儿出身的上媛当初可是叫妾妃垂涎了许久。日日见着蔷薇、茑萝并其她两个下媛,愈加觉得她们蠢笨无趣,连戳根针儿都不会吭一声。瑡玟机敏过人,玎珞周到巧妥,琽贵嫔可是享尽了齐人之福。” 瑡玟、玎珞淡笑着行礼道:“娙娥主子谬赞了。” “妹妹别急。”琽贵嫔灵婉一笑,素手掩口,唯恐失了端雅之态,“来日妹妹身怀皇嗣,有的是机会自掖庭挑几个机灵的内御。说来她们两个不过中等而已,中宫身边的长御史籍并吴汐霞、杨池雩、史沿霜、莒沉霁四位上媛才令人垂涎呢。” 御殿规矩:中宫有四位上媛,寻常一宫主位只两位。 闻言,我这才仔细打量她们五个: 论样貌,余者四人平平,皆不及沿霜出色:一双小丹凤眼,虽显雏凤之态,亦有凌人之势,纤腰修长,趾高气昂。 据梁琦回禀:为着中宫身边第一人,凡沿霜过往处,所有宫人皆退立一旁,让出一条道来,任她傲然从中穿过,假作不知身后一片敬畏。 珩贵嫔眼见着如此,倾髻上的金累丝嵌紫水晶琢双鸾点翠珠钗微微一晃,垂下的坠蓝宝石米粒真珠流苏一划,盈然一道堪比天际之湛蓝的色泽,哄然笑道:“此番竟不是来过重阳、赏秋菊,倒来比内御了。” 眼见珩贵嫔、琽贵嫔将话题扯远,碍于皇帝、中宫二人,侯昭媛只得强撑着笑靥嫣然妩媚,再不提及。 “怎会。妾妃既负责今岁重阳,自该令中宫自始至终皆乐开心怀。若只三言两语,如何能够?”说着,琽贵嫔击掌两声。 玎珞领着灯影戏班子上前行礼,示意开戏。 琽贵嫔话题一转,瞥了一眼侯昭媛道:“妾妃日日忙于御殿事务,论起闲事自然不比昭媛妹妹,便特地请教一番,选了这灯影戏。” 见提及自身,侯昭媛面容得意,眉间一串滴蓝宝珠,微微闪动着,似一颗北辰星璀璨在夏夜的天际,光辉夺目,自信满满道:“中宫出身世家,只怕这灯影戏入不了眼。然民间俗物自有妙处所在。若当真看不上,大可不必顾忌陛下颜面,当即指出缺漏即可。”借着逐渐显现金色之华的夕阳之色,玫瑰紫的耀光绫旋裙衬得她面容愈加光彩照人。 “朕当日一见,便觉光影斑驳,神暗芒暝,颇有一番趣味。”对上中宫疑惑而惊奇的神情,皇帝微笑道。 皇帝自幼长于宫廷,偶一见灯影戏觉新奇,自然不足为怪。 “既然连陛下亦喜欢得紧,妾妃与陛下夫妻同心,自然挑不出毛病。依往常琽妹妹的规矩,向来只点四出。不知今日系哪四出?”中宫含笑道。 侯昭媛闻得‘夫妻同心’,得意之容骤凝嘴角,显出几分失落之色。 众目睽睽之下,琽贵嫔起身,整理好云霏妆花缎的玫瑰锦宫装裙摆,面色自若,回禀中宫道:“女起解、五女祝寿、骂王朗、李慧娘。此四出皆乃陛下佛前占卜所得。” 我心下暗服琽贵嫔有心。 见在座诸妃并无人知晓其中含义,殷淑仪特特在旁温婉解释道:“妾妃素闻女起解乃王景隆与苏三终成眷属之事,五女祝寿亦类如此。后二出则显天理昭昭、夫妻恩爱,应和当下我朝太平、帝后一心之景。可见陛下用心良苦,待娘娘之心令人羡慕。” “陛下待妹妹之心亦不少。”客气言论间,中宫颇为动容,惹来皇帝温柔一笑。 “说来妾妃倒想起一诗,大半合娘娘此状。”袅舞起身,挽一挽臂间的银线遍绣百花图案的缀真珠轻纱锦缎披帛,含笑道。 “哦?不知妍姬所言系何诗?”中宫颇有趣味。 袅舞朗朗上口,流苏髻之上的一对白银琢梨花步摇垂下串串细粒白珍珠流苏坠两颗硕大的夜明珠,微微晃动间,便划出一道白嫩的光芒,映衬着黄昏之色,显出泛暖的光线来,“经年不改一深情,捻寸时光亦是匆。结发芳龄今共老,重阳携手看枫红。” 众人齐齐行礼,祝贺道:“妾妃祝陛下、娘娘恩久永固、绵延福绥。” 锣鼓声响彻凤仪宫,中宫凤容嫣然妩媚,不尽其慕,不胜其欣。 三出后,止于一声莫名的‘叮当’中。 眼见帝后不满,瑡玟当即前去询问,领来演女起解的伶人。 “适才发生何事?陛下与众位娘娘正看得起劲,怎么好端端停了?”秦敛觑着帝后的眼色问道。 伶人行礼,惶恐下跪,俯首道:“回······回禀秦内侍,方才······方才草民正欲上新皮影人物,却发现里头少了皮氏。” 闻言,皇帝、中宫当即蹙眉。 “这有何妨?”因不甚了解皮影戏,觑着帝后眼色,秦敛进一步问道。 “内侍有所不知。咱们这出皮影戏,乃皮氏怀有身孕,为争家产毒害苏三为重中之重。若这皮氏不登场,余下戏份便演不下去。” “陛下,据妾妃所知,此戏原不该皮氏有孕才是,为何······”珩贵嫔疑惑道。 琽贵嫔在旁解释道:“姐姐有所不知。为着陆贵姬有孕,侯昭媛特与本宫商量一番,命伶人将戏份改为皮氏私通赵监生,有孕后密谋毒害沈燕林。孰料半路杀出苏三。皮氏唯恐苏三诞子,便与赵监生想出了个一箭双雕之计,借沈燕林之手毒害苏三,谁知反成苏三毒害沈燕林。” 听闻此情节,吾等四人对视一眼,觑一眼皇帝,心下忍不住波涛汹涌:中宫与陆贵姬有孕,皮影戏原不该如此血腥才是,怎的······ “此戏经昭媛一改,可谓跌宕起伏、精彩纷呈。”皇帝仿佛毫无察觉,赞叹道。 中宫只得按捺住脸色,不露丝毫破绽。 “愈精彩者还在后头:春锦背地里与赵监生狼狈为奸,偷天换日,换了皮氏安胎药,打下了未足月的孩子。亏了赵监生竟毫不心疼,任由皮氏血崩离世。”接口的墨丽仪一袭团绣千瓣菊紫色锦缎十二凤尾长裙宫装,外罩一层镂空缀碧玉金线绣碧叶图案的轻纱,华贵端庄之下,臂间挽了一条深蓝色穿金线镂空刺绣菊花图案的轻罗披帛,愈加衬得姿容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而语气浑然不知所谓。 显而易见,此出戏乃针对陆贵姬。若非如此,中宫亦身怀有孕,侯昭媛到底忌讳她三分。如若不然,依照中宫的地位、权势,侯昭媛如何敌得过? 如此忖度着,我偏一偏头,只见陆贵姬铁青着脸,默不吭声——看来,她也察觉到了。 “经二位妹妹一说,本宫倒无需往下瞧了。”中宫听闻寓意如此不祥,亦微微蹙眉,然则碍于皇帝在场,随即嘴角上扬,面容温好。 “说得好与否系一回事,演得好与否又系另一回事。”琽贵嫔含笑道:“只可惜如今——”转眸一瞧伶人,面色为难起来,发髻左右的玫瑰晶三翅鸾羽步摇垂落的两串洋青色挂珠流苏纹丝不动,静止不动。 转眼间,天际如同乌墨黑幕垂下,不复金芒耀眼,然则月色却如水一般柔和醉人,洒下无数明辉白光,如同珠帘一般柔和婉约,银光珠芒之色趁着凤仪宫庭院里头的颀长高树愈加显出几分模糊隐约之色,令人眼眸戴上一层薄纱,仿佛世间万物皆因此而朦胧起来。舞榭歌台下,笙歌燕舞,一派繁荣和睦之象、和谐之气。觥筹交错之间,令人不禁就此饮酒迷离,恍惚之中醉卧酣榻,一如芙蓉化作落额化作一条抹额,蔷薇变作一块薄缎锦衾,柔和盖体。 “娘娘,照您的吩咐,咱们小厨房庖丁已在今岁重阳前研制出‘菊花肉’。”汐霞适时上前解围,含笑上了一菜肴,摆在中宫面前。 瑡玟颇识眼色,忙引伶人下去,撤走戏台,腾出空地,上酒摆宴。凤仪宫内御由汐霞领着,一列列整齐规整地呈上正冒着热气的精品菜肴。 桌前第一道菜肴玲珑剔透如白玉,且黏上几丝菊瓣,令人垂涎欲滴,不由得胃口大开,兼应时应景,惹得众人纷纷称赞称奇。 “此乃本宫特吩咐小厨房庖丁钻研古籍烹制出的粤菜名品,众姐妹不妨与本宫一同品尝。”眼见诸妃如此惊叹,而皇帝见状亦甚是欢喜,中宫嘴角浮上一抹难以掩饰的笑容,语气和悦,率先动筷。 夹一筷金黄色泽的菜肴入口,一瞬间,只觉荤中有素、素中有荤,滋味美妙不已,我当即对皇后赞道:“果然不错,虽然含了油脂,到底愈加显出香甜不腻。” “谢婉姬主子夸赞。”池雩恭谦行礼介绍道,面色颇自负,“此菜肴选用御殿之内名菊花瓣,趁鲜取用至半干,后选上乘肥猪肉,经蔗糖熬浆炮制去腻质,后以糖腌制成‘水晶肉’,故能清甜可口,爽而不腻。此外亦有菊花鱼球、菊花鱼片粥、菊花糕、菊花羹、菊花茶等。”言论间,菜肴随着池雩的介绍,一一摆上桌,眼前满满一片佳肴美食。 如此便是晚间筵席——菊花宴。 第四章 九尾妖狐 菊花鱼球色泽鲜明,形态逼真,兼外脆里嫩、甜酸带咸,令人食指大开;菊花糕甜软酥松,入口即化,齿颊生香,有清凉去火之功效,皇帝特吩咐送去给恭成殿下品尝;另羊肉火锅,其上有金灿菊瓣浮于汤面,除清淡味美外,亦别有风味;椒浆酒、麻姑酒亦接连上桌······ 热闹非凡之下,诸妃尽情尽兴,使得宴席至戌正方了。如同一根蜡烛燃烧到了最底端而依旧有那么一缕光源在照亮室内,固然酒宴已近结束之时,众人依旧沉醉其中,浑然不觉离散之时已到,各个脸上尽显恋恋不舍之态。 然则,就在此刻,出了一档子事,叫皇帝正式结束了这一场宴席。 “白玉链呢?本宫的白玉链哪儿去了?”眼见酒壶中的美酒已然见底之时,陆贵姬忽然抚胸大呼起来,惹来众人瞩目。 琽贵嫔微一皱眉,随即道:“何事喧哗?” “回禀贵嫔娘娘,妾妃的白玉链丢失了。此乃中宫赐予妾妃的册封之礼啊!”眼见琽贵嫔发问,陆贵姬着急回答道。 中宫闻言,分外震惊,面容尤为不堪,转向皇帝,“陛下,在妾妃宫中发生此等事宜,怎可不了了之?”转而肃面吩咐长御史籍道:“史籍,彻查御殿,尤其是椒房殿。” 皇帝听闻此事,一时间脸色冷了下来,忙吩咐即刻停手,非但阻止中宫搜查椒房殿、各宫,亦训斥了陆贵姬一番,责备其不识大体,继而就此告知众人筵席已毕,吩咐诸妃回宫。自从皇帝伴随着皇后入寝殿之后,众人显而易见陆贵姬因孕所得的恩宠仿佛一时之间尽数消散,纷纷在心下窃喜不已。 麟德二年九月十五日,敛敏、墨丽仪、素婉仪、我、袅舞晋正五品明嫔、懿嫔、柔嫔、婉嫔、妍嫔,五嫔并立。依着御殿局势,唯吾等五人花团,中宫、侯昭媛、殷淑仪锦绣。 两日后早起,我挨着圆桌端了青瓷碗,握着缠柳枝红宝石珠柄小金勺,一口口舀起温热的燕窝粥,缓缓咽下肚。用膳毕,方择一条橙黄齐胸蜀锦襦裙,臂间挽着一条五色锦盘金绫披帛,甚是清丽高雅,尽显黄灿灿的秋菊之色,迎合了‘天下富贵’四字;万千丝缕挽成的百合髻之上只一对步藕葭云簪左右插入,再无其它装饰,格外简束,浑然一副寻常嫔御的模样,不甚显眼,随即迈着姗姗莲步往凤仪宫行晨昏定省之礼。 途中,放眼望去,一派秋色和明的天际如同一幅卷轴舒展开在天际之上,尽显风清云朗之态。到了凤羽池附近,扫视而去,池中的清水如同明镜一般清澈,浑然一副打磨好的铜镜,将天地万物尽数收敛其中。鼻息之间,可闻得浓浓一股金桂飘香的气息,夹杂着银桂带霜的气味,仿佛彩虹架设虚空之中,犹如一道彩虹婉转柔顺,七彩斑斓。论及秋日的一串红,色泽格外鲜妍,合欢花如同轻雾一般,随风风飞扬,令人舞蹈梦境一般,肆意而自由,随心所欲。远处,一排白鹤飞在云层之上,愈加显出山明水净夜来霜之象。秋色美景如同飞鸿落影,秋华之际的色泽若非深红出浅黄,便是梧桐那般夹带着橘皮之香显出几分秋色老的意味,抑或是枫树林中夹带着凋伤的朱红颜色。 入了椒房殿,我恭敬请安道:“给中宫请安。” “起来吧。”中宫温声道。 我随即起身入座。 中宫一时瞥见我飞仙髻上的这对步藕葭云簪,不由得一愣,随即笑吟吟道:“今日婉嫔这步藕葭云簪做工可真是精巧夺致,光看这上头的莲藕与芦苇,就叫人不得不想起‘平步青云’四字。想必是陛下近来赐予婉嫔的。婉嫔可得好好珍惜才是。” 我连忙颔首,依礼答应,客气回应道:“是。只是妾妃如何及得上娘娘这般地位尊贵,倒是娘娘该好生休养,万勿如此费神,来日顺顺利利为陛下诞下嫡长子才是。” 中宫一袭紫金绣彩凤本缂丝广绫锦袍,似紫凤金凰临世,端庄华贵,六支缠丝碧玉龙凤珠钗直直插于牡丹头上,一派辉煌,正中央一只金累丝镂空萱草图案嵌红宝石缀明珠金翅凤凰步摇,珍宝贵珠,华彩光芒,尽显一国之母风范,臂间一条大红七彩团花织金牡丹羽缎披帛,光华夺目,愈加显得身形突兀,如珍珠母蚌莹润丰满,望之慈爱和谐。 “婉妹妹真是越来越会说话了。”中宫甚是受用,掩口笑起来,似想起什么似的,又转而对陆贵姬和颜悦色,关切道:“陆贵姬此胎,有三个多月了吧?” 陆贵姬一时慌乱,赶忙起身,受宠若惊道:“回娘娘话,确有三个多月了。” “既如此,可一定得当心。”中宫温和从容道,又续续说了许多安胎事宜,极为熟稔,甚是雍容大度,浑然一副富贵人家出身的名门闺秀,不复丝毫嫉妒之色。 汐霞、沉霁领着无数小内御,捧了柿子饼、松子糕、柳夹糕上前,回禀道:“回禀娘娘,此乃小厨房新制糕点,皆甘甜可口。柿子饼去岁便晒制,后经整整十一日暴晒,色泽黄腻,口感绵甜;松子糕粉质细腻,松子清香;柳夹糕以鲜奶制成,撒了莲子粉,甜软鲜美又不失腻味,回味无穷。” “哦?”中宫颇感意外,取一柿子饼,轻咬一口,眉眼间俱是满意,连连道:“婉嫔与众姐妹也来尝尝,可口得很。” “是。”沉霁先捧至陆贵姬面前。 陆贵姬取一松子糕,不过一口,便赞不绝口道:“当真甜得很。” 而后沉霁奉上右侧首位,面色平淡道:“琽贵嫔请。” 许是中宫取了柿子饼,故袅舞、敛敏、婺藕、柔嫔各取一柳夹糕,以示敬重,余者不过取一松子糕,以示恭敬。 待我取一柿子饼,尚未入口,便觉出气味异样,虽香甜可口,到底带了一丝丝的潮湿之气,将糕点凑近鼻下细闻,便抬头疑惑问道:“娘娘,敢问此柿饼可是接连十一日毫无间断暴晒?” 中宫不期我有此一问,目色困惑起来,转向沉霁。 沉霁赶忙深深行礼,微微惶恐道:“启禀娘娘,不过九日。有两日微微小雨,天气不宁,是而出了差错。” 闻此,我无谓笑道:“原来如此。妾妃适才不过轻言一句罢了,沉霁姑娘无需如此惶恐。”再笑着取一柳夹糕,我入口细细尝了,正欲启唇言论,殿外传来一阵骚动。 众人转头,池雩将面容微微气愤的窦修仪与面色惨白的懿嫔引入。 “参见中宫。”二人齐齐福身行礼。 窦修仪身着一袭桃红云雁纹宽袖黛青锦裙,身披一条梨花青云雁纹披帛,固然不如侯昭媛这般妩媚多姿,到底算得上瑰丽动人,容貌清秀,唯独面容忿忿不平,甚是气恼,身后的贴身内御醉舞捧着一堆花瓶碎片:有春樱之姿、夏荷之形、秋桂之气、冬梅之韵,集四季之华,云雨之色,繁华锦簇。 中宫见得这副场景,一时面容诧异,脱口而出,语气关切而诧异,“窦修仪,发生何事?” 窦修仪行礼如仪,依旧难掩面上不平之色,“启禀中宫,懿嫔砸碎了妾妃赠予的描金珐琅双耳青瓷瓶。” 为窦修仪如此一点拨,我顿时明白她此番所为何故:窦修仪她向来温声和气,此番告发懿嫔不过为来日打算罢了。如今新人层出不穷,若连小小正五品懿嫔尚可如此轻视于她,她与皇长女嘉淑帝姬来日如何立足御殿?何况懿嫔素来嚣张,出身虽高贵,到底无外戚之势,借她树立威望,有震慑之效,而无后顾之忧,再好不过。 “哎呀!”殷淑仪登时惊讶叫道,顾不上整理青葱色的云天水漾留仙裙上垂下的碧玉佩红线流苏,忙取了碧色苏绣金盏花折枝花蝶图案的帕子掩口,脸上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语气颇为惶恐,“此物可系窦修仪初入宫时中宫亲赏!” “什么,此言当真?!”听罢,懿嫔当即睁大了双眼,面色格外难堪起来,上前几步,自中宫面前低声蠕蠕道:“回禀娘娘,妾妃乃一时失手方打碎花瓶。当日,窦修仪只说是同宫见面礼,妾妃并不知情,是而——”声量渐微,转为哭泣,融入浅紫流彩飞花蹙金曳地裙中,仿佛泪珠儿在蹙金的锦缎之上一颗颗泛滥开来,愈加显得我见犹怜。 “娘娘——”侯昭媛瞧着懿嫔,一袭金色曳地十二凤尾长裙愈加显得姿容柔美而璀璨,面色颇有不忍,在旁息事宁人道:“懿嫔初入宫不知情。何况适才亦坦言乃一时失手,不知娘娘可否网开一面。” “纵使如此,懿嫔不敬一宫主位亦属事实。”轻瞧懿嫔一眼,陆贵姬反驳道:“昭媛娘娘,妾妃晓得您一向与懿嫔交好,只是亦不该太过护短。” 第五章 雨露均沾 “你——”侯昭媛被堵得面色涨红,只说不出话来。 中宫面露难色,道:“此花瓶乃琽贵嫔赠予本宫。论理,本宫亦算不上原主人。” 众人视线移至琽贵嫔身上,闻得吞吞吐吐的一句,“此物乃······陛下所赐。” 此言一出,满众哗然。 “懿嫔此举可是冒犯陛下了!”礼贵姬惊讶道,语气震惊。 叶丽人虽面带怜惜,亦默然一叹道:“陛下赏赐之物理当好生保存才是。” 侯昭媛在旁维护,甚是坚定地维护懿嫔,面色凝重而振振有词道:“可彼时懿嫔并不知情,打碎一事亦情有可原。”发髻之上的一支鎏金掐丝点翠转珠青鸾步摇口中所衔的夜明珠坠蜜蜡石圆珠流苏微微摆动,划出一道不容置疑的弧度。 “然懿嫔确有不敬一宫主位之过!”陆贵姬抓住机会,对侯昭媛正色道,步步紧逼,死咬着不松口。 琽贵嫔微一沉吟,对中宫无可奈何道:“如此看来,需求得陛下允准方可下定论。” 中宫亦无可奈何,摇摇头,叹出一口气,发髻正中央的金累丝金翅凤凰步摇垂下的真珠流苏左右摇摆起来,似把握不定,不知如何是好,“本宫倒无所谓。懿嫔初初入宫,新人中自有违例者,算不上大事。” “此话不假。”珩贵嫔一袭胭脂色金线绣青鸾鸣霄图案的锦缎宫装,微微蹙眉之下愈显姿容亲近柔软,平易待人,揪紧了手中牡丹红金丝银线绣的祥云纹锦帕,不曾放松一丝一毫,却是语气和睦道:“然陛下乃一国之君,政务繁忙,若特特为此事前去叨扰,只怕白耽误了陛下处理朝政。” 面对此情此景,我只冷眼旁观,不出一字半句:既然此事与我无关,我又何必出言干涉?再者,懿嫔固然素来与我不和,到底窦修仪与我亦不曾有过来往,我又何必涉事其中,为一介无关人等给自己找不痛快?何况,还有云容专门提点我的‘明哲保身’四字。 “娘娘,妾妃还有一事要禀。纵然不为花瓶一事叨扰陛下,仅凭此物亦该彻查御殿,宣之于众。”窦修仪忽而停顿片刻,思忖半分,最终道出如此一句话,面容正经严肃,宽袖而黛青的锦裙愈加显得她姿容高严而肃穆深刻,眼波流出一缕正派之气,蜿蜒至裙摆,流落金砖之上,数不清严苛与正色。 闻言,中宫与诸妃的眸色愈加困惑,甚是不解。 “彼时碎片旁放着一只用以咒诅的人偶,上头写有一嫔御的名讳,且插了银针。”眼见椒房殿内所有嫔御皆死盯着她,窦修仪深深吸了一口气,适时轻然道,眉睫微振,对醉舞使一眼色。 她声调固然轻悄,到底话中语意石破天惊,如惊雷一般令椒房殿猝然轰炸开来,众人一下沸腾起来,议论声充斥椒房殿。 醉舞识得窦修仪的眼色,随即上前来,取出一人偶。 我微微挺起身板,只见上头有一白条,写有一嫔御的名讳,被五根银针定住,扎在四肢与首级部位。 敛敏吃惊之下,盯着人偶,直指过去,睁大了眼睛,万分震惊道:“巫蛊之术!这可是自汉代起便严令禁止之术!” 珩贵嫔亦颇震惊,连带着身上胭脂色的宫装亦蔓延出一股浓浓的血腥之气,仿佛株连九族之刑,尸横遍野,“当日,因着思后、戾太子一事,宫中自此严禁巫蛊之术,若有违者,无论身份地位,皆可处以极刑。” 九族指父族四、母族三、妻族二。父族四指自己一族。出嫁的姑母及其儿子、出嫁的姐妹及外甥、出嫁的女儿及外孙;母族三指外祖父一家、外祖母娘家、姨母及其儿子;妻族二指岳父一家、岳母的娘家。 ‘可处极刑’四字一出,懿嫔萦悸之下,近乎昏厥。铃兰赶忙在旁扶住。 我更是瞳仁一缩,惊得脑子一片空白:究竟系何人敢如此大胆,敢如此作为?! 众人态度各异:或倒吸冷气;或担忧不已;或凝眉沉思;或暗中窃喜······ 倒是殷淑仪双手揪住了膝上裙摆,疑惑问道:“不知上头写了哪位嫔御的名讳?” 眼见殷淑仪质问系何人八字,“本宫已然问过霍姑姑,正是——”窦修仪咬住下唇,面色微微难看,缓缓转向我,“婉嫔的名讳。” 我心内一震,眼见自己登时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引起无数纷纷议论,登时深深蹙眉。因着眼前事发突然,来不及如何回应,我只不出一语,静观其变,看她们如何言语。 “莫非婉嫔受懿嫔嫉恨,是而被咒诅?”语气格外困惑。 “婉嫔如此受宠,得此灾祸亦可想而知。”一副理所应当的语气。 “是啊。当日婉嫔被接连招幸九日,当真连懿嫔亦无法匹及!”听来格外幸灾乐祸。 “婉嫔彼时当真盛宠!”论起心思,只怕等不及看我如何失宠。 ······ 语中饱含嫉妒、艳羡、仇恨、欢喜、诧异······ 闲言碎语愈加繁多,我不由得猛吸一口气,紧抓住木椅把手,强自镇定心绪,暗中思索到底系何人拉自己下水,深觉此事系一暗流涌动的大阴谋中的一小块,后头还有愈大的阴谋在等着我。 此举可谓一箭双雕呵! “还望娘娘明鉴,妾妃可对天发誓,此事绝非妾妃所为。”懿嫔吓得不知所措,神色慌张,赶忙辩解道。 “事已至此,已非本宫一力可定。”中宫闻得‘人偶’、‘咒诅’等字眼便早早拉下脸,此刻眼眸更是阴沉中夹带着阴霾,似秋季寒夜之风飞舞出无尽可怖,语气严肃至极,衬得紫金锦袍的色泽愈加暗紫深沉,如夜空般无尽漆黑,遍布阴谋诡计,转头庄重吩咐道:“池雩,若已退朝,你立即将陛下请来。懿嫔,你且先起身。” “是。”池雩当即行礼,腿脚利落地肃面离去。 懿嫔身子摇晃着被铃兰搀扶着,缓缓入座,弱不禁风,不复当日傲慢嚣张之态,表情惴惴不安,绞着手帕,上绣一朵鲜红色的菊花,此刻却不复娇媚之色,如遭受了暴雨击打,摧残不尽,一派残花败柳之象。 珩贵嫔眼见中宫凤容微露疲乏,出言劝道,语气温柔,“娘娘,您身怀六甲,劳神费力不得,还是安心养胎为好。琽贵嫔协理御殿之事已久,不若交由她处理,想来定能有一个满意交代。” 中宫强撑着,以手支颐,艰难地摇摇头,六支缠丝碧玉龙凤珠钗上头镶嵌的凤眼明珠闪出一道精明的光泽,灼人眼眸,面色微微疲惫而语气肃穆道:“此事事关重大,本宫身为一国之母,必得亲自过问一番。” 下首的琽贵嫔面色愈加阴沉难堪,显见正如中宫所言,此事事关重大。 众人见此情状,明白兹事体大,皆沉默不语,犹如风暴来临之前惧人的宁静,唯恐即将到来的惊天暴雨如夏日狂风般摧枯拉朽,牵涉自身。 “敢问窦修仪,不知在何处发现此碎片与人偶?”忽忆起零星半点,我只觉此事绝非如此简单,灵机一动道,打破了椒房殿内一派寂静的氛围。 窦修仪坐定,理了理自己的梨花青云雁纹披帛,闻言,转头对我淡淡道:“正是芝兰殿库房外。” “花瓶不是早已被娘娘您赠予懿嫔了么,怎会在芝兰殿库房外寻得碎片?”与我对视一眼,敛敏察觉出不对劲之处,疑惑发问。 礼贵姬眼眸一转,亦深思熟虑一番,若有所思道:“是啊。此事听来当真蹊跷古怪。” 一宫正殿库房异于侧殿,为主位所用,故格外宽敞,且四四方方,朱漆石墙,六丈宽,二丈高,每面墙上开四扇并列大槅扇窗,日光透入,将库房照得透亮彻底。槅扇窗安得极高,且间距极小,人仅伸进一只手来。每宫皆如此格局,玉华宫亦不例外。 “此事还是请懿嫔解释吧。”言毕,窦修仪轻晃晃道,眼神一悠,连带着披帛上的梨花青颜色亦撒去无尽抖擞。 眼见连同皇后与琽贵嫔亦注视着她,迫于无奈,“当日妾妃一时气愤之下砸碎花瓶后,便吩咐铃兰将碎片收拾好,着实不晓得碎片怎会到芝兰殿库房外。”懿嫔不得已,依依起身,由铃兰扶着,身形微弱颤抖,仿若一朵遭风雨摧残后的紫色菊花,花瓣凋零,枝叶分离,惹人心生怜爱之情,浅紫色的修身曳地裙愈加显得她身形消瘦单薄,“今日清晨,妾妃途径玉华宫,闻得窦修仪尚未梳妆毕,便欲与窦修仪一同往椒房殿晨昏定省。熟料途径库房时,便发现前头有一堆琐碎,走近一瞧,方知系碎片和人偶。”言及于此,不禁泪湿沾裳,身形胆怯娇弱,格外娇柔。 “懿嫔此言多半有为自己开脱罪责之嫌。琉璃轩的宫人得了吩咐,自会将事办得妥妥当当,怎会在芝兰殿库房外为人瞧见——还是清早时分。只怕此事绝非如此简单,倒有几分琉璃轩宫人存心栽赃懿嫔之意。”陆贵姬松然甩甩中宫新进上下的蜀绣丝帕,微微一笑道,语调阴阳怪气,“近日听闻懿嫔日日骄纵跋扈,连身边宫人亦时常受责难,难保无人心生怨怼与栽赃之意。” 第六章 贵妃舞曲 “懿嫔,可有此事?”中宫闻言,登时蹙眉,转向懿嫔问道。 “回禀娘娘,绝无此事。”懿嫔吓得赶忙起身行礼,双眼含泪,急匆匆解释道:“妾妃纵使深受皇恩,亦属陛下垂怜,怎敢骄横跋扈落人口舌?”神情分外畏惧,不见一丝傲气,曳地裙上的流彩飞花图案仿佛一株菊花惨遭狂风暴雨的重击,枝叶枯萎、花瓣凋零之下,尽显四分五裂之象,令人为之心疼心碎。 侯昭媛看了看懿嫔楚楚可怜的模样,目色担忧而心疼,在旁和声劝慰道:“娘娘,懿嫔到底不过年轻骄傲些,若论起苛刻待人,妾妃想着,倒不至如此。” 闻此,中宫面色稍霁,点点头道:“本宫亦如此思量。若果真如此,便与陛下、本宫的仁义之心、德善之意相悖。” 话音刚落,门外响起尖锐的通报声,似刺破天际,惊醒椒房殿一脉死气漫漫的沉静,“陛下驾到。” 皇帝已然换过了衣裳,身着一袭青豆色纯金线绣九龙缠绕的本缂丝锦袍,寻常人家贵公子的装束,身姿挺拔而修长,气宇轩昂,脚步匆匆地踏步入内,白皙的面上含了一层薄薄浅红的愠色,可见心带躁气。一入内,开口便是一句呵斥,怒气冲冲,语气微怒,“眼下中宫身怀六甲,又有琽贵嫔协理御殿,怎还有人敢行巫蛊之术?”语气微微森冷,然则饱含愠意,双眸冷冷扫了在场众人一眼,似鬼火幽冥,地狱阎罗。 伏跪在地的众人惊怯之下,皆躲闪着低下了头,忙行礼齐齐道:“妾妃等俱不知情,还请陛下明察。” “梓童坐着便是。朕早已言明,这些虚礼能免则免。都坐下吧。”眼见中宫欲福身行礼,皇帝急忙收敛几分怒气,上前按住,挨着她一同入座。 眼见帝后如此,众人方有胆量重新入座。 “事实如何尚未查出,还请陛下切勿动怒。只是,陛下请看。”中宫在旁柔声劝道,一壁用手犹豫地指了指,示意汐霞呈上人偶。 皇帝一侧头,甫一瞧见人偶,遽然沉下半张脸来,白皙的面庞似笼上一层玄色的阴霾,重重一拍把手,顾及中宫在侧,强忍怒火,咬牙切齿道:“怎会有此等事宜?”言论间,转向琽贵嫔,神色不善地盯着琽贵嫔,可见心头不悦之情。 琽贵嫔见状,忙起身请罪,“还请陛下宽恕。妾妃协理御殿,为着皇嗣一事,过分关注中宫并陆贵姬安胎事宜,未能及早得知,令此巫邪之事蔓延宫闱,实属罪行深重,辜负陛下信赖,恳请陛下降罪。”言毕,收拾起枯绿色金丝绣赤色芍药盛开的轻纱披帛,郑重伏身跪地,磕头请罪,神情万分沉痛。 我心里头暗暗感叹琽贵嫔善于口技,如此理由叫人无能责备。中宫亦微微蹙眉,仿佛见不得有人如此偷摸取巧、伶牙俐齿。余者亦听出了琽贵嫔话外音,不由得面色微微不自在。 然则琽贵嫔三言两语卸尽罪责兼负荆请罪之意却是尽数显露出来,皇帝亦不好严惩,只得缓和了语气,抿了抿嘴,安慰道:“此事与你无关,亦非你能料到,你无须自责。” “谢陛下关怀。”琽贵嫔得此怜惜,依依起身。 眼眸一转,正好瞥见中宫冷眼旁观下,嘴角一抹弧度,凤容淡然宁和,大红七彩团花披帛上的织金牡丹纹丝不动,在日光的衬托下,静静闪耀着金色的辉芒,想来心里头绝非如此平和。 “陛下,妾妃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静默之中,瑛贵嫔忽出声,惹得众人瞩目。 我微微惊讶,转头望去,只见瑛贵嫔仿佛发现了什么似的,面容踌躇起来,神色犹豫不决。 皇帝亦略略好奇,直言吩咐道:“你且说来听听。” “人偶之上,这纸条,若妾妃未看错,仿佛系新上贡的宣纸。”瑛贵嫔的眼波自宣纸上溜了一圈,缓缓道,语气沉沉。 ‘宣纸’二字一出,我如雷轰顶,身子摇摇欲坠。若非倚华在后及时地悄悄扶住我,只怕人定瞧出其有嫌隙之感。 汐霞不失时机地呈上,中宫略微翻阅,仔细瞧了瞧,惊诧道:“瑛贵嫔所言不假,当真乃新上贡的宣纸。如此说来——”语气逐渐惊讶,目光转向琽贵嫔,闪烁不明,“不知琽贵嫔可有赠人,抑或留为自用?” 我脑中骤震,难以置信,眉目微蹙,略一思索,随即安然自若、心存侥幸:或许我并非惟一得赠者······ “这——”琽贵嫔看向我,眼神略带失望与痛心,连带着花青色遍绣赤色芍药锦缎衣裙上所缀的绿玉碧叶玉石亦散发出难以置信的冰冷、深沉之色。 眼见琽贵嫔如此神情,我心下一震,遍体寒颤,仿佛一股寒气自足底漫涌而上,冻结四肢,令人无法动弹,仿若寒冬腊月,北风侵体。 皇帝看了我一眼,不解道:“琽贵嫔,你为何盯着婉嫔?” “妾妃当日——”琽贵嫔为难地看着我,吞吞吐吐道:“只将宣纸尽数赠予了婉嫔。” “什么?”侯昭媛当即叫起,与众人一同将目光汇集我身上,语气震惊,嘴角暗藏幸灾乐祸,臂间的鹅黄色缀细粒明珠石榴纹披帛闪出一道活泼灵动的欢喜之气,“莫非婉嫔借咒诅自己来嫁祸懿嫔?” “婉嫔素来聪慧,只怕此事绝非如此。”珩贵嫔赶忙替我辩驳道。 殷淑仪亦蹙眉,瞥了我一眼,诚心劝道:“妾妃亦相信此事绝非婉嫔所为。” 敛敏看我的眼神饱含安慰,对侯昭媛诚心问道:“若如昭媛娘娘所言,婉妹妹此举于己何益?” 我心中微微流出一股暖流,颇温和滋润。 “明姐姐所言甚是。何况懿嫔与婉嫔并无过节,何必如此?”袅舞连连点头,出声维护道。 “那可未必。”懿嫔忽地转向我,眼眸倏地寒冷起来,不见方才畏惧之色,“当日,婉嫔特地为了朱顺华出言维护,焉知非替朱顺华讨公道而陷害妾妃。” “哦?”侯昭媛故作颇为好奇,问道:“不知婉嫔何时何地出言维护朱顺华?” “恰恰入宫第一日,御殿菊园中。” “原来系此事。妾妃亦有耳闻。那日,懿嫔扶着伊掌衣回尚功局,遇上陆贵姬,因行礼不周而受罚。婉嫔虽在旁,然则并未出言相劝,想必幸灾乐祸,可见积怨极深。”侯昭媛不怀好意地瞥了我一眼,嘴角一抹得逞的淡笑。 中秋晚宴上,我已将此事解释得清清楚楚。此时闻言,皇帝沉吟片刻,眼眸转而幽深无底,然则并未瞧我一眼,对我发作,可见对我有几分信任。 然我心下仍旧一咯噔,急忙起身行礼,“还请陛下明鉴,妾妃与懿嫔并无重大过节,与朱顺华亦无甚交情,怎会为了朱顺华而刻意诬陷懿嫔?何况当日妾妃不曾向陆贵姬求情实乃担忧陆贵姬胎气大动,还请陛下明鉴。” “陛下明鉴,妾妃与婉嫔当真交情非深。”朱顺华亦连忙起身行礼,诚惶诚恐道。 “陛下,中秋宫宴上,懿嫔呕吐一事您可还记得?彼时有一内御曾出言懿嫔深夜咒骂陆贵姬。”冷眼旁观许久,柔嫔在旁软语娇娇道,提及无人留意到的一桩事。 皇帝忽而想起什么似的,反问她道:“柔嫔所言可是懿嫔受陆贵姬责罚一事?” 柔嫔端然颔首,“正是。” 琽贵嫔在旁转而扯开了话题,道:“许是陆贵姬心生不悦,故而连带责罚婉嫔,亦未可知。” 皇帝瞥一眼陆贵姬,微带不悦。陆贵姬一时胆怯,赶忙颔首,缩手缩脚拭去额头几滴冷汗。 琽贵嫔、柔嫔此言可谓将陆贵姬牵涉其中,我自身嫌疑自然少了几分。 “虽无人作证你与懿嫔有重大过节。”侯昭媛在旁死揪着我不放,“但事有万一。万一你与懿嫔有过节而旁人并不知晓,又该如何?何况你若与朱顺华无交情,怎的入宫第一日便相约一同前往御花园赏花?显见交情甚为亲密!” 眼见如此侯昭媛如此污蔑栽赃,我转向皇帝,娇声柔弱,楚楚可怜道:“陛下,彼时妾妃与朱顺华同游菊园不过寻常姐妹之情而已。还望陛下明鉴。”语气无辜,泪眼汪汪。 “果真如此?若只是寻常姐妹情,那日你怎会这般维护朱顺华?”在侯昭媛的起头之后,懿嫔亦起了精神,如此反问道,继而转向皇帝,面容郑重其事,“陛下,妾妃与朱顺华不睦已久,焉知婉嫔不会因朱顺华挑拨离间而陷害妾妃。琽贵嫔只将宣纸赐予婉嫔一人,除婉嫔外,旁人毫无机会接触宣纸,此乃不争之事实,自然系最好的证据,证明唯婉嫔有机会在宣纸上写下自己的名讳,行栽赃嫁祸之举。” 言及于此,懿嫔深深跪倒磕头一番,蹙金曳地裙似在椒房殿的金砖地上开出一朵硕大的浅紫色花朵,瑰丽惹人怜,继而抬头望向皇帝,眼眸水润,波光粼粼,惹人怜爱之际愈加叫人疼惜,“陛下,当日妾妃虽与陆贵姬不和,然经此责罚,已明白自己罪有应得。婉嫔此举,着实将妾妃置于险地。妾妃恳请陛下为妾妃做主。”言毕,在地上伏身哀哀哭泣,似梨花带雨,如秋菊含露。 第七章 重阳节庆 如此荒谬诬陷之下被人带上了莫须有的罪名,又眼见皇帝神色晦暗不明,我深吸一口气,收敛弱色,携裙上前,端庄下跪在懿嫔身旁,字字珠玑,条理清晰,“陛下,当日懿嫔嚣张跋扈,心有怨恨者绝非妾妃一人。如何断定唯妾妃有此嫌疑?二则,妾妃与朱顺华不过萍水相逢,无情分亦无私心帮她讨公道,还请陛下明鉴。” 敛敏、婺藕起身行礼,凝眉道:“妾妃与婉嫔情同姐妹,可作保婉嫔断不敢以巫蛊之术行咒诅一事,遑论蔑视宫规禁令,还望陛下明鉴。” 袅舞亦诚心行礼道:“妾妃只婉嫔一个亲妹,断不敢行巫蛊之祸。” 美眸瑰盼流转,觑一眼皇帝,侯昭媛发髻之上的一对缠丝夜明珠金钗闪过一道瑰丽雪色,连带着语气亦带上了几分寒凉之意,嫣然一笑道:“明嫔、妍嫔、申娙娥皆与婉嫔交好,自然事事维护。你们三人之言如何可信?”语气冰凌凌,似寒风一阵阵,丝丝吹凉。 “若侯昭媛此言属实,众人皆知懿嫔与婉嫔交恶,懿嫔证言亦可当污蔑之词看待,如何能当真?”珩贵嫔在旁冷眼旁观多时,此刻忽而出言,语气淡然道。 珩贵嫔身居三贵嫔之首,固然恩宠不及侯昭媛,到底素有威望,无人敢在她面前放肆,故而侯昭媛一时语噎,无言以对。 眼见两方无话,柔嫔趁势温然谏言道:“陛下,珩贵嫔与懿嫔既如此各执一词,不若将琽贵嫔赠与婉嫔的宣纸取来清点一番。如何?总好过咱们一力在这儿猜测。” “如儿所言甚是。”皇帝为难颇久,眼见柔嫔如此言语,终于缓一口气,面色缓和了不少,点点头,吩咐道:“秦敛,往听风馆取宣纸。”一壁以温柔深情的目光注视着我,夹带安慰。 我心底原本空落落的一部分,此刻变得充实丰盈起来,如夏日的微风,轻盈挂在心上,明朗而柔和,带上几分了然无尽的牵挂——到底皇帝并未相信过这些流言诽谤,于我可谓一大幸事。 “是。”秦敛答应着,喏喏地去了。 须臾,领着内侍、捧着盒箱回来,当着众人的面打开一数,秦敛随即恭恭敬敬地回禀道:“陛下,里头宣纸一张不少。” 闻言,皇帝登时轻松舒下一口气,坦然而满意地瞧我一眼,嘴角带笑,温暖如春。 心头微微涌上的蜜意仿若春日红桃垂檐向,点点滴滴落人旁:到底他是真心宠爱我,虽然这爱意分外渺少,少得宛如荒芜之地的一滴水,却足够叫人心生希冀,憧憬起汪洋大海来。得遇皇帝如此情谊,我已心满意足。 仅为这一眼,诸妃面色不豫,或妒或恨,千面万象。 懿嫔更是万分诧异地惊叫道:“什么!”表情甚是愕然,冲秦敛吩咐道:“怎会如此!秦敛你一定数错了,再给我仔细数数!” 纵为靖端大长公主的外孙女,懿嫔眼下却不过区区正五品嫔,到底身份低微,如何能这般嚣张使唤正一品总管内侍?何况,她自身并未洗去嫌隙,依旧带有嫌疑,怎的这般不识情状? 秦敛被她如此吩咐,不禁紧抿一番嘴角,看向皇帝,听候差遣。 懿嫔察觉到自己失态,忙收敛气色,向皇帝请罪,惶恐不安道:“妾妃一时失态,还请陛下恕罪。” 皇帝不曾言语什么,面容平和,只轻轻吩咐道:“秦敛,你再点点看。” 随着秦敛再次仔细而小心清点的动作,我的每一次心跳如有千斤重般,砸在我的心房之中,一起一伏,节奏甚是缓慢而沉重。待秦敛再次说出‘一张不少’四字之后,我才逐渐趋于坦然平和。 “陛下,定然有出错之处。秦敛你再清点一次!”懿嫔顿时焦躁万分,面色因着焦急而微微绯红,脱口而出,不依不饶地吩咐秦敛,口不择言。 此刻,懿嫔如此接二连三地命令皇帝身边人,这般乱了规矩,连一旁的侯昭媛亦变了脸色,不敢做声,遑论秦敛定心有不满。只怕微微蹙眉的皇帝亦如此。 若非众人在此,少不得要顾及懿嫔这位表妹的颜面,只怕皇帝定加以呵斥。 “眼下已然铁板钉钉,此宣纸绝非婉嫔所有。”珩贵嫔不愧为三贵嫔之首,气度大方,率先打破了僵局,满意地舒出一口气,对皇帝淡淡笑道。 “可是——” 懿嫔不依不饶,尚未言毕,便被旁观已久的中宫觑着皇帝的脸色,冷冷打断,“懿嫔,方才你打碎花瓶一事本宫与陛下未计较已然仁慈,如今你怎敢大闹至这步田地?你现下既受皇恩,便该好好拿捏住这份福气,明白‘家和万事兴’五字。”言毕,中宫转而离座下跪,面色郑重,“陛下,此事皆因妾妃管教不严所致,还请陛下降罪。” 如此一来,连带御殿诸妃亦下跪请罪。纵然懿嫔心里气不忿,按宫中规矩,只得随众,不敢不从。 “此事与你无关,梓童快快请起。”原本板着脸的皇帝见状,赶忙扶中宫入座,唯恐中宫动了胎气,转向跪于下首的懿嫔,满含不悦道:“懿嫔,御殿内,嫔御之间本该和睦共处才是,你今日死咬着婉嫔不放,着实荒唐。秦敛,传旨御殿,懿嫔墨氏无端大闹御殿,自此禁足枍诣宫琉璃轩,罚俸三月,每日抄录女则一份,去绿头牌。” 见此事已然铁板钉钉,懿嫔瞬间昏惨惨般软在椅上,侯昭媛亦不敢出声多言,加以袒护。 绿头牌乃嫔御侍寝所用,去绿头牌意味着懿嫔暂时无法侍寝,自然无能身怀龙裔。御殿之内,波谲云诡,此番不过数月,我便历经诸多事宜,届时于她,纵然天姿国色,出身高贵,只怕局势早已改头换面,非她一人可更改夺宠。 “咦?!”汐霞忽地发出一声诧异,似一块石子掉落湖面,引起阵阵涟漪,惹来众人瞩目。 中宫闻言,不由得侧头瞧着她,眼神略带不满,无声地斥责她言行如此不当。 “娘娘,您瞧。”汐霞将人偶撕开一小口,呈至中宫面前,语气谨慎,神色凝重。 中宫一瞧,登时吓了一跳,大惊失色,倒吸一口冷气,随即指着人偶对皇帝道:“陛下,这······这······”细若水葱的纤纤十指微微颤动。 皇帝往汐霞手上遥遥一扫,微微疑惑,问道:“有何蹊跷?” 汐霞面色惊恐万分,自布帛中抽出一块缎子,摊开呈上,语声颤抖不已,“陛下请看。” 秦敛接过,就着他的手,皇帝不过看了一眼,眸中登时凝起万千怒气,自深渊中徘徊,上升下沉,令人触目惊心。 诸妃不知情状如何,皆面面相觑,不敢出言质问。 秦敛一看之下遽然大惊,结结巴巴道:“回禀陛下,这······这······这上头写的······乃是陆贵姬的生辰八字!” “什么?!”陆贵姬面色惊惧,颤抖尖叫着直起身,继而昏倒在地。 众人吃惊万分,难料到会有此景,一时手足无措起来。 李御医率先回了神,冷静自若地上前把脉,不过片刻便吩咐绿植,语气焦急道:“陆贵嫔气急攻心,快抬入内殿。” 椒房殿内慌成一片,沿霜等人忙成一团,万分小心地将陆贵姬扶入暖阁。我眸光一闪,余光瞧见琽贵嫔微不可见地使一眼色,瑡玟即紧随人后,入了暖阁。待陆贵姬入内,中宫身边只汐霞、池雩侍立在侧。 众人皆心有不安,碎碎细语之声此起彼伏,畏缩胆怯之语充斥殿内,听来毁魂灭魄,令人心惊胆颤。 “如此说来,真凶便犯了谋害皇嗣之罪!”语调难以置信。 “真是胆大妄为!”语腔惊异而后怕。 “人偶不仅扯上婉嫔,还扯上皇嗣,何人有此胆量?”语音分外诧异而好奇。 “若陆贵姬此胎有失,只怕真凶定死无葬身之地。”声调震惊万分,我却听出了几分窃喜。 “不知陆贵姬究竟如何,能否顺利产下皇嗣。”语气夹带着几分担忧,不知其中有多少真心。 ······ 皇帝重重一拍凤座把手,额上青筋突突跳起,面色幽冥晦暗,眼眸半眯,幽深难测,似无间炼狱,颇为恐怖,令我心惊肉跳。 琽贵嫔姿容憔悴晦暗,似笼上了一层阴霾,阴沉地喟然叹息道:“此番必得彻查。御殿之中可容不得如此为非作歹之人。” “事关皇嗣,永巷令纵将御殿翻个底朝天也必得查清。”珩贵嫔紧紧皱眉,凝成一股寒冬霜降,不见丝毫温和之色。 固然有些嫔御不知此事究竟严重到何等程度,到底有珩贵嫔与琽贵嫔出言在先,自然明白兹事体大,众人心里头不禁万分忐忑,个个面露惴惴难安之色,心下明了事态何等严苛急迫。 殷淑仪寡言了片刻,忽地恍有所思,眉眼间灵敏起来,似察觉出什么一般,指着布帛问道:“此布帛系何来头?” 秦敛仔细查看一番,对皇帝面有难色道:“还请陛下恕罪,奴才瞧不出。” 第八章 蒹葭莲藕 “既如此,便交由永巷令查明事情真相。”皇帝冷冰冰道,面色乌黑如墨,甚是沉重,仿佛寒冬之气一丝丝冒出来,自地面攀沿向上,冻结了整座椒房殿。 此番我系初次见到皇帝如此模样,倒此前从未想过他动怒之下,竟如此可怕可怖,当真心惊肉跳,胆颤不已。 琽贵嫔见状,心知此事非同寻常,绝非小事,皇帝亦有几分不达目的则誓不罢休的意思,急忙与中宫一同下跪伏首,“妾妃失职,还请陛下降罪。” 众人纷纷随之下跪,祈求宽恕。 “无妨。琽贵嫔你既要协理御殿,又要照看中宫、陆贵姬胎像,自然分身乏术。”皇帝对琽贵嫔冷淡道,一壁只顾着扶起身怀六甲的中宫。 此话一出,已叫人听出他对琽贵嫔有几许不满。琽贵嫔脸上闪过一丝不甘,紧抿着嘴起身,面色转而温和,不见破绽。 此时,一个陌生的小内御脱颖而出,下跪道:“恳请陛下将布帛交托奴婢一看,或许奴婢能分清系何材质。” 众人方起身,闻得此言,且惊且疑。皇帝亦仔细盯着小内御。 中宫瞥一眼皇帝,秀眉一扬,狐疑道:“你系何人,胆敢在陛下与本宫面前如此保证?” “启禀娘娘,奴婢乃司衣房内御,今日前来凤仪宫送修补好的祎衣,遇上此事便耽搁了。”小内御低着头,不敢抬起面容。 “你唤何名?”觑一眼皇帝,琽贵嫔在旁出声问道。 “启禀娘娘,奴婢名唤穿珍。” “穿珍,你且仔细看看,若能瞧出端倪,便是大功一件,陛下与本宫重重有赏。”扬一扬脸,中宫示意汐霞将布帛递到穿珍面前。 “谢娘娘。”在诸妃的关注下,仔细端详了许久,将布帛所散线头一一捻出细查一番后,穿珍恭敬垂首,语气肯定道:“启禀陛下,此布帛织造所用乃十二綟线,正系东项贡品。” “什么?”令我吃惊的是,侯昭媛率先惊叫起来,宛若一块石子被人掷入湖面,溅起水花无数,面色不安,仿佛明媚的日光忽然被一块玄色幕布一寸寸遮住,愈加显出晦暗无芒来。 我正疑惑为何侯昭媛如此惊讶时,礼贵姬一席话解答了其心中困惑,语气沉重,蕴含着波谲云诡,“陛下,若妾妃未记错,当日,您将东项所贡的五匹西阵织尽数赐给了侯昭媛。” “昭媛,朕记得当日东项上贡的西阵织仅有五匹,朕尽数赐给了你。”皇帝语气平和,瞧不清喜怒,唯有眼眸凝黑如深渊,连称呼亦夹带着几分怀疑。 东项国的西阵织向来难得,可与雪锦相媲美。然雪锦产于明昭境内,上供之路皆有重兵把守。西阵织入御殿一路,东项与明昭各占半途,凶险叠生、年年多变、无可预料,故‘西阵织较雪锦愈加难得’一说得六分人心。 我心下暗叹:中宫如此恩宠,侯昭媛亦与之平分秋色,可见她独占盛宠绝非偶然。 “这······这······妾妃······”侯昭媛吓得抖若筛糠,语不成句,泪眼汪汪,声如嫠妇之音,凄凄切切,发髻之上的夜明珠钗亦失去了明媚的光泽,变得暗淡无色,颇教人怜惜其悲切之姿。 朱顺华一袭玫瑰红轻纱宫装乎乎然出列,行礼回禀道:“启禀陛下,妾妃听闻侯昭媛彼时曾丢失一匹西阵织,正欲上报中宫之际,凤仪宫传出中宫有孕,侯昭媛不敢为此等小事惹陛下、中宫不快,是而就此作罢。”明眸锃亮如光,诚心诚意。 朱顺华与侯昭媛素无联系,此时出言维护倒显出几分无中生有。然则以我前头观测,她何尝系这般人物。 诸妃许是平日见侯昭媛分外受宠而尤为眼红,今日寻得机会,便忙落井下石起来。 “侯昭媛向来眼高于顶,自然喜欢人奉承。朱顺华位分低下,为寻一介靠山而攀上侯昭媛这棵大树,未为不可。” “如此说来,朱顺华此言并不可信。” ······ 我在心底暗暗叹息:纵然侯昭媛此番身陷囹圄,到底未真正定罪。纵使真正定罪,失宠与否亦未可知,怎可这般落井下石?若侯昭媛经此一事依旧得皇帝怜惜之情,复宠如初,她们来日如何架得住侯昭媛报复。 “你们——”侯昭媛被气得直说不出话来,面色红涨火烧,连带着金色曳地长裙亦弥漫出一股恼怒之色。 皇帝赤红的脸上怒气冲天,隐忍之下,额上的两条青筋骤然暴起,登时怒喝道:“朕尚未言语,你们一个个倒跟市井泼妇般多嘴,生怕御殿不得安宁。中宫适才所言‘家和万事兴’五字,你们可是已然忘得一干二净?若果真如此,全打发去掖庭倒好。” 众人登时噤声,不敢多言,侯昭媛亦瑟缩,面露惧色。 我心里头不由得感慨起来:看不出皇帝如此宠爱侯昭媛,至此亦不愿对她撒气······ “侯姐姐,你且解释一二。”殷淑仪觑着皇帝脸色,语气温和道。 缓一口气后,侯昭媛娇娇怯怯道:“此事,此事还得从九尾凤钗说起。当日,妾妃得九尾凤钗,特来进献中宫,孰料娘娘当即回绝,吩咐妾妃自己留着——” “九尾凤钗?”琽贵嫔颇为震惊,瞧一眼中宫。 “上头既有九尾凤,自然唯太后可佩戴,侯昭媛你如何敢进献中宫?”久不出言的瑛贵嫔‘叮当’一声,一时失手,落下椒房殿晶莹精致的和田白玉嵌珊瑚珠牡丹穿花茶盏,疑惑问道,语气掷地有声。 皇帝似不曾察觉一般,只一味地瞅着侯昭媛,神色变幻莫测,叫人看不出内心的丝毫喜怒。 满座诸妃皆知,大楚御殿有制:太后可用九尾凤钗,中宫用八尾,长贵妃用七尾,四帝妃至六贵姬用六尾,余者不可用凤钗。 此刻瑛贵嫔一问,侯昭媛一时语噎,满面通红,遍体战战兢兢,娇柔弱怯似落地榴花,固然鲜红赤朱,到底花瓣枯竭,不复生机,只是垂首不语。 倒是中宫在旁解释道:“陛下,当日妾妃听闻侯昭媛欲要进献九尾凤钗后,心知不妥,便吩咐沉霁婉拒,并未收其心意。至于侯昭媛自何处得来,倒不曾多问。” 皇帝点点头,转向侯昭媛,蹙眉问道:“祖制有定,你入宫多时,纵使深受恩宠,亦该牢记、奉行才是。”语气中微有薄责与不满。 “妾妃······妾妃一时大意,还望陛下恕罪。”侯昭媛深深俯首,语气哽咽,姿容怯怯,尤甚方才。 懿嫔到底忍不住,不顾自身嫌疑,替侯昭媛求情道:“陛下,想来彼时侯昭媛一心思量中宫颇具孝心,纵使进献,终将孝敬帝太后,是而欲借中宫之手广行孝心。” 皇帝眼眸带着一丝深深的阴暗滑过中宫凤体,眉头微舒,沉沉笑道,语气抑抑,“如此说来倒情有可原。难得中宫如此孝心,日日探望帝太后。” 中宫一时慌乱起来,赶忙撇清道:“妾妃自入宫来,因体弱之症甚少向帝太后请安一事,御殿众人皆知,还请陛下明鉴。昭媛妹妹许是一时欢喜过了头,误以为妾妃时常往思过楼请安,故而特来进献,亦未可知。” 贴身内御绮丽替她轻轻拭去额头的冷汗后,侯昭媛惨白着脸,心有余悸,一字一句缓缓道:“娘娘拒绝后,妾妃便带着九尾凤钗回了钩弋殿。待到卸妆时瞧见箱盒里头铺着一块素白缎子,甚觉朴素,不甚华贵,不合凤钗之贵重,便吩咐霜雪取库房里的西缎替换。孰料没多久,霜雪回禀库房里头西缎少了一匹。”抿了抿嘴,“而后便如朱顺华所言,闻得中宫有孕,欣喜之余忘了上报,此事便就此不了了之。”言毕,面上掠过一丝不自在,苍白如臂间素色缀白色碎玉米珠的银线绣石榴披帛,浑然一副冬日飘雪之色,那般洁白无瑕,毫无红润的血色可言。 “如此说来,既是御赐之物,想来众姐妹无人胆敢偷窃,亦无机会偷窃。唯有宫人中,可出入云阳宫者,方有机会偷盗西缎。”闻得此言,陷入深思之中的叶丽人一壁忖度着,忽不由自主地喃喃嘀咕起来。 话语固然悄声,到底在这寂静如哑的椒房殿内显得格外清晰。待到传入诸妃的耳朵后,殿内的场面似一块巨石被人砸向平静湖面,掀起波涛惊浪,人人为之吃惊。 柔嫔亦随声附和般,赞同地点点头,不觉出声道:“丽人姐姐所言极是。如此一来,唯有宫人中可出入云阳宫者,方有机会偷盗西缎,行如此栽赃嫁祸之事。” 二人一席话,更叫人醍醐灌顶。眼见所言有理有据,皇帝示意叶丽人继续。 得皇帝允准,叶丽人顺从起身,施施然行礼毕,神色不卑不亢,娓娓道:“侯昭媛颇受陛下宠爱,想来无人敢堂而皇之偷盗。依妾妃看,唯侍卫有此嫌疑。” 第九章 双耳瓷瓶 “叶丽人此言颇有几分道理。”殷淑仪臂间一条素红泥金银如意云纹披帛仿若赤霞醒目,引人入迷,若有所思,看似自言自语,颇为认同叶丽人之言,“云阳宫周边殿宇皆有羽林卫严密戍守,想来便是侍卫暗中偷窃亦未可知。” “殷淑仪所言甚是。”瑛贵嫔一袭玉黄色瑞草纹广袖双丝绫绣裙,华丽夺目似春日云阳明媚,愈加显出言语深刻,点头赞同道:“依妾妃之见,定系侯昭媛管教宫人不严,心生偷盗、贪财之念,故有此事。陛下,当初可不就是侯昭媛擅自闯入绐缜阁,方闹出了大动静么?” 此言一出,皇帝眼中当即闪过一道暗光,遍体散发出一股股寒气,再无怜惜之情、怜悯之意。上至中宫、嫔御,下至一应宫人皆胆怯噤声,心有余悸。侯昭媛更是吓得魂飞魄散,瞬间满脸惨白,恍如隔世投胎,瘫倒在地,冷汗直冒,毫无素日嚣张飞扬的模样,凄凄惨惨。 与敛敏对视一眼,我心下惊奇:‘绐缜阁’到底有何蹊跷,竟令恩宠如侯昭媛之流如此觳觫,竟直直跪于地,丝毫不敢入座? 一刻钟后,“秦敛,传旨下去,昭媛侯氏慢怠御赐之物,大不敬,着去绿头牌半载。”皇帝冷漠道,森冷的语气似寒冰利刃,刺入人心,语气仿佛出自地狱,令闻者永世不得超生。 “是。”秦敛脸上固然不动声色地答应道,然则我却瞧出他的动作语气却较先头愈加小心谨慎——只怕增了二十万分有余。 侯昭媛丽容泛出雪色,近乎昏厥,且无人近身安慰,纵使懿嫔亦不敢上前求情,可见其平日何等自傲、不得人心。 我心下明了皇帝虽以‘慢怠御赐之物’的罪名幽禁侯昭媛,实质却系因绐缜阁一事而心生怒气。新晋嫔御虽不知绐缜阁一事到底如何,亦懂得察言观色,明了其乃皇帝心中一根毛刺,触碰不得、议论不得、冒犯不得。此番又见中宫、琽贵嫔等亦面色惶惶,再不做声。众人自不必提,以免祸及自身。 静默须臾,到底有人大着胆子,起了话头,“启禀陛下,侯昭媛虽大不敬,然则此事依旧需彻查才是。若不然,只怕来日御殿姐妹依旧有人受巫蛊咒诅。妍嫔乃陆贵姬宫中人,妾妃听闻前些时日,妍嫔探视权淑媛后险些落水,焉知非连带之故。现下中宫与陆贵姬皆身怀龙裔,碍于皇嗣亦该彻查一番。”礼贵姬久未出言,此番言论却系振振有词,面色颇凝肃庄穆。 皇帝闻言,微微皱眉,转向袅舞问道:“妍嫔,可有此事?” “回陛下,确有此事。然则不过妾妃自己不当心罢了。”袅舞颔首行礼道。 琽贵嫔若有所思起来,条理清晰道:“此事还得先从偷盗西缎之人查起。偷盗西缎一事既与看守库房的宫人有关,将他们尽数唤来,一问便知。” 皇帝思量片刻,唤过秦敛。秦敛立马出门吩咐。为着皇帝紧急传召,不过须臾的功夫,殿内走进几个内侍,步伐零乱而急促,躬身行礼,面色惶恐不安。 “陛下,他们便是云阳宫负责看管库房的内侍。有一内侍早先被拨去了外宫,尚未补全,故而当前只五人守卫库房。”秦敛躬身回禀道。 琽贵嫔觑着皇帝的脸色,率先问道:“先头陛下将东项上贡的西缎尽数赐予侯昭媛一事,你们可知晓?” 四名内侍面面相觑,看向另一身材颀长的内侍,他叩头行礼道:“回禀娘娘,奴才知晓。” 琽贵嫔觑着皇帝的脸色,仔细问道:“你唤何名?” “回主子,奴才名唤柏展。”语气坦然而无畏。 “柏展,西缎失踪一事,你可知晓来龙去脉?”叶丽人此刻发问道。 “回禀主子,那夜正是奴才值班。彼时霜雪姑娘前来,道娘娘要取西缎,奴才便开了库房。孰料没一会儿,姑娘就大喊着出来,惊慌失措地说剩余的一匹西缎平白失踪了。”柏展言简意赅道。 “敢问懿嫔可有好生保管侯昭媛所赠西缎?”听罢柏展的回话,叶丽人思索一番,转而问懿嫔,语气夹带了几分深刻。 “陛下可派人前去查探。当日娘娘特意吩咐绮丽姑娘前来送礼,亦额外告知乃东项贡品,是而妾妃分外看重,交由铃兰妥善保管。”懿嫔颔首,言简意赅道,敛一敛臂间黛色纯金线绣千瓣菊花盛开图案的锦缎轻纱披帛,语气坚定,信誓旦旦。 皇帝当即吩咐秦敛亲去查探。 忽地灵机一动,我对面前这五位内侍问道:“懿嫔那儿已有秦内侍去查探。你们且细想想,那夜前后可有什么怪异之事发生?” 他们五人面面相觑,其中二人费力思索后,恍然大悟般,道:“回禀主子,当夜懿嫔主子丢失了田黄冻链。” 众人看向懿嫔,眼神带上了畏惧与嫌恶:当真凑巧至极······ “今日之事桩桩件件皆与懿嫔扯上干系,倒发人深思得很。”中宫蹙眉道,语气疑惑不解。 眼见情状如此,“陛下,那夜妾妃确实丢了项链,但确与此事无关联。还请陛下明鉴,此事定属她人故意栽赃陷害妾妃与侯昭媛。”懿嫔语气娇弱委屈,如同披帛上的黛色菊花,格外幽弱,令人心生怜惜之情,道:“若非如此,怎会这般凑巧。纵然妾妃再愚蠢,亦不会如此。” 皇帝微眯眼,略一沉思,不再作声。 此时,将西缎查看彻底后,穿珍上前回禀道:“启禀陛下,方才奴婢对着日头仔细看了看,上头纹路仿佛与东项贡品略有差别。” 此话激起另一波涟漪,殷淑仪却是松了一口气,继而提醒道:“如此一来,此事便与侯昭媛毫无干系了。穿珍,你可要想清楚了再回。” 此时,寝殿内传来窸窣声响。我转头一看,李御医慌张出来,满手鲜血滴沥,腥气甚重,令人触目惊心。 诸妃不禁倒吸一口冷气,吓得纷纷侧目,以帕掩面,无人敢直视那鲜红的血液。 李御医惊慌之下顾不上行礼,只道:“启禀陛下,适才陆贵姬一时受惊,胎气大动,皇嗣不保。若不尽早下决断,产下胎儿胞衣,母体亦将受死胎之害。” “怎会?!”眼见瑡玟并未紧随其后,琽贵嫔惊叫起来,面色颇为震惊,“适才本宫见她不过受惊罢了,怎会如此严重?” 与其说琽贵嫔此情此景为担忧陆贵姬,倒不如说系为自己着想:她受命看护陆贵姬胎像,此番出事,纵有巫蛊灾祸之故,亦有她看护不利之因。 皇帝眼见李御医满手鲜血,眉头微蹙,兼听闻此言,沉吟片刻,叹一声道:“也罢,没了便没了,保住陆贵姬性命要紧。至于死胎······埋了就是。”转而紧握中宫柔夷,沉稳道:“中宫胎气安好便可。传旨下去,从今往后陆贵姬不得随意进出凤仪宫,以免将灾祸传给中宫。凤仪宫暖阁内一切摆设尽数换新。秦敛,你再往琉璃轩取西缎。” 秦敛颔首道:“是。” 得令,李御医率众宫人再次入暖阁。 闻得此言,我愈加觳觫颤抖,只觉殿内寒气逼人,令人不由得瑟瑟发抖:纵然陆贵姬往日不受宠,皇帝竟如此薄幸!难保来日不会发生在我身上。毕竟唇亡齿寒呵! 中宫惊愕而感动,发怔良久方勉强颔首笑道:“多谢陛下关怀。”发髻中央的凤凰口中所衔的夜明珠微微晃动,仿佛带上了几丝不安与忐忑。 鼻头酸涩,我借轻咳掩饰。转眸间,袅舞瞧我的眼神与敛敏的一般无二,皆冷静悄寂。 我心道:固然袅舞早先因陆贵姬折磨她一事而心生怨念,眼下却是夹带同情与心寒,似寂寥秋光下刮着一股深冬冷风,凉透骨髓。 “中宫若身子不适,可先去寝殿歇息。”皇帝念及陆贵姬之事,对中宫格外关切道。 中宫面上颇动容,语气却肃重,“妾妃身为御殿之主,理当在此。何况眼下事关皇嗣,到底要查清真相,眼见真凶伏法,妾妃方心安。” 琽贵嫔眼眸一转,语气深深,应和道:“中宫所言极是。若查不出,只怕皇嗣会继续受到荼毒。众姐妹亦会寝食难安。” 我亦上前一步道:“眼下已查出人偶里头的布帛乃东项进贡的西缎。侯昭媛自个儿用了二匹,陛下适才吩咐秦内侍往琉璃轩取另外二匹。余下一匹不定便是人偶中的。”言论间,眼眸转向穿珍——她正仔细查探人偶中的西缎。 皇帝只沉默不语,瞅着穿珍。 再低头取西缎细看半盏茶工夫,极力思索着,穿珍行礼,终道:“回禀陛下、娘娘,奴婢敢断定,此物虽是东项贡品,然则上头却有隐绣。”神色凝重。 “隐绣?”琽贵嫔皱眉问道:“何谓隐绣?” 玎珞捧着西缎自诸妃面前走过,呈至皇帝与琽贵嫔面前。 第十章 人偶宣纸 “回娘娘,隐绣便是绣后无论远近,令人瞧来深觉此物非刺绣而系染色之工艺。” “那你可知御殿中何人有此超凡技艺?”琽贵嫔细看一番后,问道。 穿珍不语,只来回瞅着皇帝、中宫、琽贵嫔三人,脸色万分为难。 “在本宫与陛下面前你大可直言。”琽贵嫔安正出言。 “是。”穿珍下跪磕一头,刻意回避中宫视线,“当日,中宫曾命人送来一张百子图,交由伊掌衣缝制。上头百子图案与奴婢往日所见截然相反,可谓栩栩如生、活灵活现。偏伊掌衣应一主子之命出门。彼时,奴婢瞧得清清楚楚,桌案上一本古籍上头亦记载了隐绣精髓。虽无具体精细,然则有此精髓,纵使伊掌衣亦可钻研贯通。奴婢心下想着,唯有翻阅过古籍之人方精通隐绣技艺。” 我当即明了穿珍所言古籍乃我当日所送。虽清楚自己与此事毫无干系,心下依旧惴惴。眼眸假作无意地自西缎上仔细滑过,惊叹世间竟有如此技巧,暗怪自己当初一心盯着白纻舞衣。 “哦?如此说来,伊掌衣断断不敢行此事——她绝非如此愚钝之人。只是,那古籍归何人所有?”听罢,琽贵嫔扬起眉头道,随即低下睫毛深思起来。 “奴婢身份卑微,能进得掌衣房已属万幸,怎敢毛手毛脚、四处打量——”穿珍难为情起来,语调愈加小声。 此时,秦敛回来复命,捧了箱盒呈上,深深看了皇帝一眼方道:“回禀陛下,此乃侯昭媛赠予懿嫔的西缎。” 众人好奇而疑惑探头,却为皇帝目光所震慑,不敢轻举妄动。 就着秦敛手上看了几眼,皇帝神色平淡,对众人道:“盒中有二匹西缎。” “陛下,如此看来,定系可出入库房的侯昭媛贴身宫人偷盗了西缎。”中宫觑一眼落座下首、被吓得呆若木鸡的侯昭媛,扯一扯大红织金牡丹披帛,微微坐正,对皇帝满含劝诫道:“想来此事侯昭媛着实并不知情。” 闻得中宫所言侯昭媛贴身宫人而非云阳宫人,我便明了她用意:有绮丽、霜雪顶罪,此番罪责便定然与侯昭媛有关。 果然,尚未回过神来的侯昭媛来不及出言,身边的掌事内御绮丽立马慌忙下拜,跪行至皇帝脚下,磕头如捣蒜,哀哭求饶道:“还请陛下明鉴,虽则云阳宫库房向来只奴婢与霜雪可进出,她人毫无机会,但我家娘娘待奴婢恩重如山,若说奴婢借加害陆贵姬与婉嫔陷害我家娘娘,但请陛下施千刀万剐之刑,教奴婢不得好死。纵使被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奴婢亦毫无怨言。当日,若非我家娘娘,只怕奴婢早早便会丧命。”哭声哀哀,不胜悲惨。 眼见皇帝眉心微微动容,似有不忍之意,绮丽抬头望着皇帝,泪眼汪汪道:“陛下可还记得衍庆宫先前的总管内御端婵?奴婢原先在她手下当差。那段时日,奴婢至今想来依旧后怕。奴婢好姐妹垣曲因着年幼不懂事,给她上的茶不过烫了三分,正气头上的端婵便吩咐手下樱蘅、杜腊硬生生将她脊梁骨打断,杖责致死,最后拉至乱葬岗。甚至杖责前,先灌下一碗哑药,趁着伤口新鲜,当即灌入一碗浓烈辣椒水,连凄惨哀叫也不能够。” 眼见中宫身子不适,侧首作呕吐状,经汐霞呵斥,绮丽忙哭着止了话头,带着两道泪痕,依旧不停道:“待到奴婢贴身侍奉端婵,原本亦该受此酷刑,多亏我家娘娘出手相救,奴婢这才捡回一条小命。” 语毕,绮丽与霜雪一同磕头如捣蒜,发丝凌乱之象甚为悲惨,泣声令人动容,嚎啕之音触动诸妃心弦,不少嫔御耐不住,随之泪流。 我心内思忖着:倘若绮丽所言属实,则侯昭媛为人不过骄横跋扈些,并非十恶不赦、尖酸刻薄之流。只怕她与懿嫔并非结盟尔尔,不过秉性相投之故。如此说来,身居御殿而本性未改,如侯昭媛之流亦可结交。 “陛下,万万不可施加刑罚。重刑之下,何证不可取?”泪光点点之下,珩贵嫔、殷淑仪、礼贵姬、敛敏、袅舞、婺藕颇有不忍,霍然起身,纷纷阻止道:“姑且不论此事真伪,单凭陛下乃旷世明君,此举便万万行不得。”言毕,深深行一礼。 皇帝有所动容,微微颔首道:“你们六人所言甚是。” “只是如此一来,又该如何查出凶手?”琽贵嫔眼中疑窦纷转如墨云,道:“若非绮丽、霜雪所为,何人有此嫌隙?” 冷眼瞧了半日,柔嫔低眉思量,语气沉重而困惑起来,幽幽吐出一口气,“若果真如此,这真凶可难查了。” 皇帝微眯眼。众人听闻,亦惴惴不安,殿内满是局促之声。 中宫亦皱了眉头,却被汐霞取了薄荷油轻揉额角,清新怡人的浓郁香气顿时弥漫在椒房殿内,令人醒神松脑,柔声安慰道:“娘娘,您无需这般劳心费神,自有琽贵嫔与众主子娘娘替您分忧呢。您要是有个好歹,连累了小皇子,这罪过别说奴婢,就是您也担待不起。” 皇帝似此时方醒悟过来,握一握中宫柔夷,再次关切道:“梓童劳累多时,是时候入内殿歇息了。纵使不为你自己考虑,亦该为腹中皇嗣着想。” 皇帝此言便是不欲中宫继续旁听。然则此话落入她人耳中,却变了味,令懿嫔不自觉微微抿嘴,面色微暗,夹带失落与自伤。 中宫松然报之一笑,安稳道:“妾妃位居中宫,纵然有琽贵嫔在旁协理御殿之事,到底该旁听几许,以免失责。何况妾妃并不觉身子有何不适。若陛下不让妾妃在此旁听,妾妃反而会心生忧虑,以致此事一日未消,忧虑一日不灭。”丽姿并无疲乏之态。 “既如此,你就好好在此听着吧。只一点,若有不适,立即回殿内由御医照看。”皇帝沉吟片刻,眼见中宫语气与神态如此坚定,殷殷叮嘱道。 “妾妃遵旨。”中宫颔首,含笑答应道。 珩贵嫔低眉深思良久,连带着胭脂色的宫装亦蜿蜒出一片深沉之色,几欲将人的眼眸尽数盖住,瞧不清前路,方抬眼,一字一句忖度着,仔细说道:“若说此事成功,便系陆贵姬与婉嫔惨遭巫蛊横祸;若说此事败露,便系侯昭媛与懿嫔身陷嫌疑。如此说来,御殿中,看不惯陆贵姬、婉嫔且与侯昭媛、懿嫔有仇者······” 随着珩贵嫔的一字字坦露,皇帝听后,不由得皱起眉头。 “启禀陛下,妾妃有一事回禀。”将珩贵嫔所言来回思量一番,我心下有了计较,出言道。 皇帝点头道:“你尽管说。” “今岁中秋前,妾妃、明嫔姐姐与懿嫔曾于御花园受陆贵姬责罚。待妾妃得蒙圣恩晋封姬位,懿嫔得侯昭媛赏识,焉知陆贵姬忧惧之下不会认定妾妃与懿嫔会施以报复,出此险招。”我深吸一口气,目光徘徊在懿嫔的身上,却并无针对之意。 “此言可过分了,陆贵姬怎会拿皇嗣开玩笑!婉嫔休得胡言!陛下,此刻陆贵姬身子孱弱,只怕依旧在昏迷中,不若待陆妹妹醒来,再详细询问。”中宫听罢,不禁蹙眉起来,神态微微不悦,轻轻呵斥一声道。 我眼角的余光却瞥到汐霞随着中宫的话,机灵地悄悄入了暖阁。 “不可。”琽贵嫔急忙出声阻拦道:“依陆贵姬眼下情状,只怕尚需三五日方可苏醒。此事若果真与陆贵姬有关,按娘娘所言,仅凭陆贵姬的身份与地位,若敢拿皇嗣开玩笑?只怕幕后还有黑手。再者,若如娘娘所言,待陆贵姬苏醒后再详细查问,此段时日足够幕后之人与其串通供词,乃至逃离刑罚。” 琽贵嫔一番解释,令皇帝眉心一动,脸色已有几分认可。 柔嫔见状,趁势起身,“琽贵嫔所言甚是。此事一日不查清,妾妃等便一日不得安宁。还请陛下与中宫从长计议。”言毕,深深行一礼。殷淑仪、敛敏、袅舞等随之应和。 眼见如此,中宫无法,只得看向皇帝。 沉吟片刻,“陆贵姬心胸着实狭隘。既如此,秦敛,吩咐羽林卫将仙居殿——” 皇帝尚未言毕,李御医自暖阁出来,万般请罪道:“回禀陛下,陆贵姬玉体已无大碍,只是日后再无受孕可能。此外,微臣在陆贵姬发饰中发现此物,只怕与陆贵姬此番胎气大动所致小产有关。”言论间,呈上四支玉簪,每一支皆润色莹莹,光彩温泽。 “哦?”接过秦敛所递玉簪,捏在指间仔细来回瞧了瞧,皇帝脸上并无异样。 下首的我却心跳如雷轰,几欲跳出嗓子眼——此物正系我赠予陆贵姬的册封贺礼! “若妾妃未记错,此乃——”琽贵嫔讷讷转向我,眸色古怪而微带失望,“陆贵姬册封礼当日,婉嫔所赠贺礼。” 第十一章 宣纸无缺 皇帝惊讶转向我,眼光幽暗似无底深渊,寒冰如利刃,刀刀将肌肤割裂开来,阵阵刺痛接连不断地朝我涌来,直欲噬心。 我心内不禁打了个寒颤,却不得不如仪行礼,强自冷静平和道:“回禀陛下,此物确乃妾妃赠予陆贵姬册封贺礼。敢问李御医,此物有何不妥。”言论间,转向李御医,出言询问。 “回禀陛下,此玉簪中装了含羞草花粉。”李御医沉声道。 婺藕连忙叫道,一力维护我,“不过花粉罢了,有何稀奇?” “此花粉于常人无用,然于孕妇而言,具小产功效。”李御医沉稳道。 登时,宛如九天冬风刮来六分寒霜入体,侵入肌骨,冻结四肢,连我的血液亦为之冰颤。中宫失望地瞧着我,眼中尽系怒我不争。 殷淑仪忙道:“李御医,你可看仔细了。婉嫔受陛下万千宠爱于一身,陆贵姬虽有身孕,却不过尔尔,婉嫔怎会下毒谋害她。何况,现放着中宫,怎会有人留心陆贵姬?” 懿嫔眼见如此,不复方才胆怯之色,蔑笑着讽刺道:“殷淑仪所言不假。婉嫔适才所言受陆贵姬责罚确属事实,然则不及我半分。我如此鲁莽尚且忍下,不曾下如此毒手,遑论婉嫔。” 我颤抖着身子压下一口气,缓下心神,不出一语地冷眼旁观。 “启禀陛下,妾妃等以性命担保,婉妹妹绝无可能做出如此泯灭良知之事。”袅舞三人见状,急忙起身出列,深深跪倒在地,俯首磕头。 眼见如此,我心下颇为感动,鼻腔酸涩,下跪行礼道:“陛下,自入宫来,妾妃与陆贵姬少有交集,何况适才懿嫔亦提及陆贵姬对妾妃惩罚不过尔尔,微不足道,妾妃怎会害她腹中之子?妾妃侍奉中宫已久,陛下可瞧见中宫凤体有所不适?” “现下虽无事,难保日后亦无事——毒药亦有快慢之分。”懿嫔逮住了机会,时刻将嫌疑之色尽数泼在我的身上,步步紧逼,绝不放过一丝一毫。 闻得此言,中宫神色惊疑,抚上腹部,瞧李御医,伸手一搭脉,闻得“无碍”二字,方显安心神情。 “中宫无碍乃家世、地位与恩宠之故。一旦出事,定牵连御殿前朝,以致朝野动荡。届时,若查出系你所为,你如何担当得起?”懿嫔不依不饶道,带着一抹痛快的笑意。 我嘴角浮上一抹入扣的冷笑,步步紧逼道:“既如此,敢问懿嫔,谋害一介失宠嫔御腹中之子于我有何益处?” “这——”她微一梗塞,说不出话来,却犹不死心,一味地挣扎道:“我非你肚中蛔虫,如何能知晓?” “你既不知,又如何断定陆贵姬小产一事定系我所为?”我轻松反问一句,将她的话堵了回去。 “你——”她一时被我堵得说不出话来,面色涨红。 “朕想听的是真相,而非怼怨。你倒是胜过宋慈、包拯。”皇帝沉着脸,紧握住赤金凤座把手,低沉着嗓子道,似暴风雨降临前来自乌云深处的雷鸣声,分外叫人惊慌。 懿嫔与我忙行礼噤声,一脸惶恐。 “陛下,无论陆贵姬有无诞下皇子或帝姬,于妾妃皆无威胁。您看重中宫此胎,或来日太子定为嫡出。既如此,妾妃为何要谋害一介早早失宠的嫔御腹中之子?论恩宠,来日妾妃所诞之子岂是陆贵姬之子可相提并论?”我跪在皇帝面前,神色凄婉,哀哀辩解道。 皇帝瞥我一眼,满目疑惑,手中不住地把玩着玉簪,沉默不语,令我心头寒冷,如腊月飞雪堆积于身。 “妾妃亦相信婉妹妹日日孝敬之心诚恳,绝无半点私心。”见我如此情状,中宫甚是不忍,在旁劝解道,口气温和。 “若说私心,妾妃并非如娘娘所言,半点也无。”我转而低头婉转道。 “哦?”中宫语气微微困惑。 我抬起头,换了副模样,依依望着皇帝,口中柔婉郁和道:“陛下看重娘娘,更看重娘娘腹中龙裔。妾妃日日精心侍奉中宫,实则一来为陛下于前朝御殿间无后顾之忧,二来为陛下来日可顺利得嫡子,三来为宗庙社稷后继有人。” 皇帝、中宫二人闻言,怔怔许久,相视一笑。 皇帝亲自离座,扶我起身,嘴角含着一丝笑意,道:“朕有如此徽音之妃,大楚必将兴盛。” “恭喜陛下。”中宫笑赞一句,袅舞三人福身恭贺,余者随之。 “说来陆贵姬失了孩子,不知会如何伤心。”瑛贵嫔忽而叹息道。 皇帝闻言,轻晃晃瞥她一眼,微带不满,一壁扶着中宫入内,一壁道:“梓童今日定与朕一般疲乏了,还是早些歇息为要。” 懿嫔颇不甘心,在后头犹自问道:“陛下,不知西缎与玉簪一事又该如何?” 未几,里头传来一句话,“便交由琽贵嫔处理——切记尽早查出真凶。” 闻言,任静默蔓延椒房殿,琽贵嫔凝视珠帘良久,待到绀青色纯金线绣七青鸾百福祥云纹图案的锦缎宫装上沾染的寂寥蔓延遍体,方转过身来,深深含笑示意众人离去。闹了些久,众人疲乏,亦纷纷告退,回宫歇息。吾等四人径直回了听风馆。 午膳后,用过蜜棠新制的山楂蜜,上了茶盏,我即刻吩咐倚华她们下去。 心有余悸地吁出一口气,袅舞冷冷嗤笑一声,“孰能料到懿嫔打碎一只花瓶也能扯到清歌身上。”慢悠悠浮着茶面,语气格外寒凉,不似臂间的缃色轻纱银线绣梨花缀珠披帛那般清淡雅洁,显出几分淡薄清舒之色。 “只怕此事乃有心人刻意安排,就为了扯出人偶。”婺藕在旁忿忿不平地哀叹一声,目色担忧,一袭石榴红锦缎宫装上遍绣粉色海棠,乍一看去犹如一滴滴鲜红色的泪珠,经不住担忧,纷纷落下。 “我亦如此思虑。”敛敏淡淡道,静静浮着茶面,发髻之上的两支绿翡翠琢山茶明珠银簪分别左右插于垂鬟分肖髻之上,日光中闪出两道明媚的色泽,格外耀人夺目,并正中央一枚纯金雕琢而成、镶白玉琢莲池嵌珍珠花蕊的碧玉莲蓬前分心,尊贵之余不失清丽优雅。 我转头看向她,诧异问道:“敏姐姐,你是说,人偶与八字皆系她所为?仅仅为了诬陷我?” “清歌,懿嫔虽明里与你毫无过节。但暗里如何,无人知晓。”袅舞耐心解释道:“当日慧荣殿内,遭朱顺华轻视之辱,她至今未释怀。何况你如今隆宠更胜于她,焉知她不会伺机报复。”语气颇有深意。 我点点头,冷笑道:“这御殿是个吃人之地,磨灭了多少人性。她心胸狭窄,自然视我为眼中钉。” “然则,她为对付清歌连自己亦搭进去,着实够愚蠢。”婺藕皱着眉头道,叹出一口气。 敛敏不轻不重道:“无人保得准淑慧县主为人如咱们所见这般。”言罢,轻轻啜饮一口,日光照在被她捏在手中的茶盖上,折射出一波淙淙如绿水的碧波浮光来。 “此话你当日便说过了。”我含笑拍了拍她的手背,只觉触手温润如凝脂,径直道:“我曾吩咐承文仔细留意,只瞧不出破绽。若她当真心思深沉,只怕做不到这般完美。” 袅舞皱眉,反问一句道:“既如此,人偶一事到底何人所为?” 婺藕亦蹙眉,哀叹一声,惴惴不安,“此事若查不清,着实叫人睡不安稳。” 我冷笑道:“岂止睡不安稳,只怕会有丧命之果。” 闻言,婺藕睁大双眼,双目明亮而无瑕,诧异而不解道:“丧命?巫蛊属宫禁不假,但绝无丧命可能,不过是人装神弄鬼罢了。” 敛敏忧道:“正因如此,此番她们借巫蛊、玉簪谋害清歌无果,定有下一计紧随其后。届时,只怕清歌难有此番幸运。” 掩下睫毛,思量半刻,袅舞复抬头,语气疑惑不解,然面容稍微惊奇道:“我倒未料到此番窦修仪竟会为了一只花瓶而特地上报中宫。” “窦修仪虽甚少出面,倒并非不理世事。”静默片刻,敛敏忽地出声,语气意味深长,连带着垂鬟分肖髻正中央的碧玉莲蓬前分心的光泽亦黯淡几分,折射出秋日黄昏该有的死气沉沉来。 我诧异瞧她一眼。 敛敏故意压低了声音,眼波昏暗不清,闪着阴暗的光辉,略微沙哑道:“只怕此事乃侯昭媛之意。” “哦?”袅舞、婺藕颇诧异,往前探近了身子,眼眸流露出一丝不解之意,语气诧异而难以置信,等着敛敏细细解释。 “当初,侯昭媛晋封贵姬后,于册封礼当夜昏倒于地,继而测出身怀有孕。陛下大喜之下,当即晋为昭媛,一时之间算得上双喜临门。然则到底未能诞下皇嗣——据闻那系一个已经成形的男胎。试想,若她诞下皇嗣,只怕早早便会位列从二品贵嫔乃至正二品妃位,何至于如此地步。”末了,敛敏意味深长道出“早早”二字,端起茶盏,啜饮一口,双手抚过宫装衣裙上的银线绣山茶花图案,乳白色的山茶花在银线的衬托下,愈加显得纯净不失清澈。她专心地一寸寸抚摸过去,甚为仔细。 第十二章 贵姬八字 “敏姐姐,你此言何意?”心头固然诧异敛敏竞对侯昭媛往事如此了解,到底碍于眼前形势,顾不上深究细枝末节,我微微吃惊地张大了嘴巴,难以置信。 “依我看”啜饮一口祁门茶,茶甘味浓的气息之中,敛敏吞吞吐吐,犹豫不决道:“侯昭媛好妒,固然恩宠远胜陆贵姬,如何甘心眼见陆贵姬诞下子嗣并与她同列正三品九嫔之位?只怕此事与她脱不了干系。” “若果真与她有干系,只怕她背后另有主谋。不然,以她的才智,只怕策划不了这一起如此深思谋虑的计划。何况,明眼人皆看得出来,打碎花瓶不过小事一桩,要紧的系人偶与八字。”脑中思绪如陀螺般,风雷电驰地转动,我一壁思索着,一壁缓缓道:“今晨,侯昭媛可谓伶牙俐齿。现下看来,定是幕后主使早早安排好了这一切,安排她与懿嫔一同算计我,却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亦有人借西缎算计了她。” “是啊。我亦记得你侍寝翌日,她与懿嫔刻意刁难你,更绣了天问帕子——”袅舞忆及往事,戛然而止,深深皱眉。 “说来凑巧,那日那帕子,字迹飘逸华美,绣工精湛而仔细,可与珩贵嫔手艺相提并论。”我若有所思,仔细回想着天问帕子的刺绣手艺,蹙眉道。 “如此说来,珩贵嫔倒有几分嫌疑了?”听我如此指出珩贵嫔,婺藕的怀疑脱口而出,想了想,随即摇头否认,“珩贵嫔为人素来和善,怎会与之同谋。要我说,还是陆贵姬的嫌疑更大些。只不知她如何策划好了这一切。只怕她自己亦无这般能耐——侯昭媛与懿嫔如何会心甘情愿受她摆布。” “此言极是。”袅舞点点头,话头一转,目光转向明媚的窗外,嘴角一抹冷冰冰的笑意,“今日陆贵姬失子,中宫、琽贵嫔毫无安慰之词,众人更是不予理睬,显见她身份低微,无人看得起。”冷哼一声,似是想起了她当日受陆贵姬为难的处境,嘴角一抹痛快,连带着蜜合色细碎洒金梨花纹锦缎宫装长裙亦张扬出一片欢喜之感,愈加衬得袅舞姿容欢笑如百花盛开,“如此品格,得此下场理所应当。” “我晓得你受她刁难多时、忍气多日。”不怪她幸灾乐祸,握一握她手,我安慰道:“当初她身怀有孕,咱们动弹不得,现下自可向琽贵嫔上报。” “若咱们无法将她一举歼灭,又可如何是好?当日可是中宫亲口许她贵姬之位,自有中宫替她撑腰。”婺藕惴惴不安,语气担忧道,眉目间尽是愁色,石榴红锦缎宫装亦多了一层沉重的忧愁气息,叫人压抑得喘不过气来。 “她若得人心、承盛宠,怎会晋封贵姬亦无人奉承,六尚亦分明怠慢?显而易见,陛下晋她位分,不过看在皇嗣面上罢了——仅此而已。”我刻意停顿‘仅此而已’四字,颇有深意。 此言一出,袅舞眼角眉梢随即舒张开来,俱是安心痛快。 “再者”我挑起话头,惹来她们注目后,注视着自己五色锦盘金绫披帛上的锦盘图案,目不转睛地琢磨起上头的纹路,微微一笑,口中径自道:“当日,琽贵嫔曾问起我为何戴芙蓉面纱。得知来龙去脉后,亦对陆贵姬颇有不满,答允来日定为我做主。我瞧她亦为着陆贵姬责罚她宫中人,令她颜面损失故有不满。眼下咱们寻个时日去找她做主,再合适不过。”言毕,瞧了她们一眼,嘴角得意。 “若论心气家世,无人及得上中宫与懿嫔。陆贵姬一无家世,二无靠山,却毫无顾忌地责罚你与懿嫔,当真自寻死路。”袅舞嘴角带着一抹冰冷的笑意,衣裙上以银线绣出的梨花图案在日光的衬托下,愈加显出一波雪色银浪来,弥漫出冬日的深雪之色,令人体寒颤抖。 此言一出,就此无话。 晚间,忽地传来权淑媛不幸意外小产的消息,据闻已有孕三月。权淑媛今日清晨依旧未至椒房殿请安,此刻传来这消息只怕震惊了各宫嫔御。 翌日,人言纷纷,认定权淑媛、陆贵姬二人小产皆与我有关,污蔑我身染不祥之气,纷纷上奏帝后,请求将我禁足。碍于御殿诸妃之故,纵使皇帝亦无可奈何,只得命琽贵嫔好生看顾我,不允任何人前来探视,亦不允我随意外出,以免邪气蔓延。我百口莫辩——他这是将我禁足了。 听风馆内,手握明黄九龙的圣旨,我嘴角带着一抹冷漠的笑意:原来所谓的帝王宠爱当真如此薄弱,我此番才见识到。凤仪宫内,他不曾质问我半分,眼下却不得不为御殿诸妃之言将我禁足。纵然心下明知此乃不得已而为之,心中到底酸楚。 因着我身染不祥之气而遭禁足,皇帝从未探视过我。中宫亦如此,宫人们自此皆认定我绝不会有出头之日,故而纷纷苛待。送来的膳食皆馊腐不堪。日子趋近寒冬,我体质孱弱,极畏寒,原本该供应的上好的红罗炭亦少之又少,显见系暗中克扣之故,叫听风馆上下人吃尽了苦头。 自我遭软禁后,袅舞、敛敏、婺藕托话进来,日日安慰、开导我。婺藕更是变着法儿地烹制糕点送进来,糕点或口味繁多,或造型古灵精怪,或里头夹杂着诗词笑语,抑或写有御殿新近发生的事宜,用心可见一斑,令我颇为感动,心头酸楚,几欲流泪。 倚华等人皆时不时劝我切勿消沉,总会有时来运转的一天。 我却不知到底系她们在这御殿中经历得久了,亦或是见识得多了,故而这般自信。我只晓得这‘不祥之气’凡有一日凝聚在自己身上,自己便一日出不得这听风馆。 幸而有中宫与敛敏从旁劝解,皇帝最终于数九寒天之日,解了我的足。 是日,霁色微阳,日头暖软,一切看似无比得风光妩媚,极尽明煌之色。一大早,晨昏定省之时,我特地在凤仪宫内对皇后行叩拜大礼,以表谢恩。而后,众人退去,我含泪邀请婺藕她们来我听风馆,絮絮说了许多话。 宫中最缺的便是真心情义,难为她们至今心心念念惦记着我,日日不忘扶持。 “阿弥陀佛。清歌,你可算苦尽甘来了。”袅舞一袭玉色挑丝云雁梨花裙入了听风馆,崭新如初,春风送暖,激动含泪道:“也不枉我们日日在陛下面前为你进言。” “是啊。你都不晓得这数十日来为了做糕点,我可是日日费尽了心思呢。”婺藕身着一袭妃色四喜如意云纹百花裙,喜庆和乐,似在为我欢喜,一壁为袅舞拭泪,一壁笑泣道:“敏姐姐,清歌好不容易解了禁,你怎么还哭呀!”分明她自己亦眼中含泪,分外润明。 “婺藕你还不是一样。”说着,敛敏亦取出水绿缕金挑线锦帕替婺藕拭泪,欣慰笑道:“要我说,清歌不过被禁足了数十日,咱们何必这般见怪不怪。说来,婺藕日日烹制糕点送来听风馆,这份情谊当真令我心生嫉妒不已。”言毕,轻声笑起来,衬出蓝灰色云霞纹联珠对孔雀裙分外夺目喜悦。 我看得出她们个个心里为自己高兴,偏偏却吐露不出一字半语,只一味紧紧握住她们的手。不过片刻,我嚎啕大哭起来,分外失态。 敛敏与袅舞忙起身过来,拍我的背,安慰道:“这数十日可算苦尽甘来了,妹妹你还哭什么?快止了眼泪。若要哭,也该留到陛下面前谢恩时再哭才是。” 我何尝不晓得这宫中嫔御的眼泪必得留到皇帝面前,方算珍贵。然则我所泣之因,既为四人的姐妹之情,亦有这数十日来宫人苛待之故。这数十日来,眼见我因不祥而失宠,琽贵嫔更因忙于查案而自顾不暇,听风馆那些心思浅薄的宫人便愚蠢地认定我绝无复宠之日,一日更甚一日地作践我。若非婺藕的糕点充饥,只怕我挨不过此段时日。 待我将自己这段时日的遭遇一五一十地说给她们听,婺藕拍拍手,乐呵呵道:“哪里就会这般老死下去了,清歌你多虑了。我瞧着陛下心底与咱们一般,分外心疼你。既如此,如今解了禁,你自可向中宫上报此事,请她好好惩治那些见风使舵的小人。” 敛敏与袅舞却摇头道:“依我看,此事不妥。” 婺藕不解地转头问道:“有何不妥?” 袅舞解释道:“宫人向来见风使舵,不足为怪。此番不过数十日,她们如何断定清歌再无翻身之机?此其一。其二,清歌到底身处琽贵嫔宫中,碍于琽贵嫔颜面,她们亦不该如此作践清歌才是。”如此一番话,令梨花裙上的玉色亦多了几分沉重之态,叫人心底抑抑不安。 “袅舞此言极是,我亦如此思量。”敛敏点点头,微微蹙眉,缓缓道出,语气沉重而颇含深意,蓝灰色孔雀裙上的云霞纹联珠对愈加因此而显得深刻而阴暗,“宫人向来看主子的眼色行事。陛下并未冷落清歌至此,想来宫人并非看中了清歌失宠而有此行径。眼下看来,唯有——” 第十三章 西缎失踪 她并未将话说完,然则吾等皆明白她此言何意:既然此事并非皇帝之故,那便只能是中宫抑或琽贵嫔所为。琽贵嫔为着查案,尚且自顾不暇,如何有多余的心思放在我的身上,自然此事唯有中宫可以办到。 敛敏惴惴不安地看着我,问道:“清歌,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我点点头,目色寒凉,透过桃花窗望向窗外,漆黑的夜空分外深邃,犹如一口无底的黑洞,缓声道:“再美的月光也须有星辰做陪衬才好。” 四人中,唯有婺藕不明白,疑惑不解地问道:“敏姐姐,你们这是在打什么哑谜?” 袅舞按住她,轻声解释道:“命宫人苛待清歌之人,并非琽贵嫔,而系中宫。” “什么?”婺藕愈加困惑。 “苛待一举,一来,可诬陷乃琽贵嫔暗中命人所为,令清歌疏远琽贵嫔。二来,这数十日她与咱们一同向陛下求情之举,可辗转通过咱们之口落入清歌耳中,令清歌对她愈加感激,为之卖命。三来,清歌本就是陛下心坎儿上的人,纵使她并未出面求情,陛下亦不日便会心软而解禁,于她不过顺水人情罢了。四来,来日此事揭露出来,自然是琽贵嫔看顾不周之错,与她担不上关系。”敛敏条理清晰地娓娓道来,一壁理一理身上的深松绿银线绣缀碧玉山茶花镂空轻纱锦缎披帛,目无表情。 婺藕难以置信,微微瞪大了眼睛,微显失落,低头闷闷道:“我还以为她当真如此心善,如卫子夫般,乃一代贤后。” 袅舞拍了拍婺藕的手,安心劝慰道:“思后那般人物岂是寻常人可预见的?宫中素来波谲云诡,看人不可只看表象。此番咱们认清了她的真面目亦算好事一桩。” 抑抑吐出一口气,婺藕强自抬头,微微一笑道:“是啊。我只要知道咱们之间真心相待的姐妹情永世不变即可。”说着,伸出一双手,示意吾等一同握上。 吾等含笑握上,紧紧攥在一起。 望着四只紧紧握在一起的素手,我兀自出神起来:此番系我受奸人谗言,软禁之下任人摆布。接着或不定系袅舞,再是婺藕,最后是敛敏,亦未可知。好在敛敏有帝太太后庇佑,有帝太太后一日,敛敏必安全一日。袅舞虽恩宠不及我,却才识卓约,心思缜密,端重名声在外,并无专宠之象,且待人素来忍让,难叫人心生嫉妒之心。唯独婺藕,日日烹制糕点慰藉我心的婺藕,于我等四人中位分最低,为人胸无城府,叫我如何放心得下?好在袅舞与敛敏日日护着她,同宫的朱顺华亦再和气不过,心胸狭窄之流亦不屑刁难于她。 一顿午膳用了良久良久,待四人互诉衷肠毕,我方依依送她们离去。 午睡后,换一袭月白苏绣流彩飞芙蓉花南珠织金锻宫装,华丽流畅,珠光玉润,愈加衬得人神采奕奕,我随即亲携莺月,带了奶油所炸的各色精巧小面果往椒房殿谢恩。 该做的面子功夫一定得做,固然中宫在暗中算计我,到底依着当前的局势,琽贵嫔已然选择扶持静默温柔的柔嫔,眼下唯有中宫可护得我半分。 尚未掀帘,便闻得里头汐霞柔声道:“娘娘,您该醒了,铜漏刚过未正。” 我心下了然中宫正梳洗,忙入内服侍她沐浴,亲自伺候簪花。 “婉嫔体贴本宫的心意,放眼御殿,无人能及。只是这数月来,该谢的需谢,该还的需还。不知婉嫔可向琽贵嫔道谢过了?”清晨谢恩之后,见我再次出现在她眼前,中宫倒无意外,亦不介怀道,末尾一句颇有深意。 “娘娘过奖了。妾妃身为嘉德宫嫔御,自当牢记琽贵嫔之恩。”见她明白我这八日来的遭遇,我面容谦和道。 中宫换过一袭真红本缂丝双鸾对鸣瑞草云雁纹凤袍,愈加显得人物丰满多姿,满意而笑,照镜对比花黄。 梳妆毕,已是未末,真红色锦缎的衬托下,我忽发觉中宫嘴角有一小水肿,发亮呈暗紫,间有小血疱,微不可见,忙呼道,疑惑而诧异,“娘娘,您这嘴角——” 中宫疑惑地瞥了我一眼,对着铜镜瞧了一眼,睁大了双眼,面容大惊失色,惊慌道:“哎呀!” 池雩忙吩咐人唤来汤御医。我扶着中宫落座圆桌旁。 汤御医入内,不及行礼便收到催促,急忙上前查看。瞧了嘴角与舌苔,他往桌上放一脉枕,待中宫玉手搭上,号了片刻,安慰道:“娘娘放心,瞧娘娘症状,舌红绛,苔黄而干,脉弦滑数等,不过毒入营血所致烂疔罢了,池雩姑娘吩咐小厨房做几道清营凉血的解毒药膳即可。外敷之物可先用玉器膏,继而用五五丹。当腐肉脱净、肿势渐退、肉色鲜红时,可改用生肌散、生肌玉红膏。” “有劳汤御医了。”我此刻方松下一口气。 “御殿众人只怕无人能及婉嫔待本宫心意半分。”中宫舒了一口气,和气含笑道,凤袍上的瑞草云雁纹亦多了一层和睦友善之色。 “娘娘客气了。众姐妹皆盼着娘娘顺利诞下皇嗣,令江山社稷后继有人。”我温婉和煦道。 中宫抿嘴含笑,不做它语,任由宫人为她仔细上妆。 池雩在旁详细问道:“汤御医,娘娘可用何药膳?” 汤御医言简意赅道:“丝瓜金针蚌肉汤再好不过。” “回禀娘娘,药膳再好亦好不过药方。奴婢听闻得了烂疔之人,头几日不过尔尔,但时日微长便会蔓延,最后情状极为可怖。只看娘娘昨日面目与今日样貌便是,奴婢着实担心——” 忧忧出声者乃掖庭新遣内御——黄芩。为着中宫向来腰腿疼痛、夜不能寐,而黄芩按|摩手艺颇高超,堪称御殿第一,便受令入内侍奉。此后中宫再不见心绪不宁、胎动不安迹象。测出身孕后,听闻她有一姐妹赤芍制香手艺绝伦,便一同允准入椒房殿内伺候。 此番她得池雩允准,入内放回黑檀木槌后,闻此言,情不自禁出声。 我心下称奇:中宫身边哪怕外殿小内御亦如此才能。 闻言,中宫当即慌张,转向汤御医,问道:“当真?”待得了首肯,忙问道:“汤御医,你可有法子令本宫尽早恢复容颜?” 连带池雩亦惊慌万分,连连慌忙道:“是啊,汤御医,娘娘身为国母,面上怎能留下疤痕!” 汤御医不慌不忙写出一张药方来,递给中宫道:“娘娘若是担忧,可用此药方。” 我从旁瞧一眼,不过一些常用药材:犀角、丹皮、生地、黄柏、赤芍、黄芩、栀子、黄连,仅此而已。 “这上头,黄芩与赤芍倒与她们姐妹俩名字合了。”中宫笑道。 黄芩颔首行礼,规矩退出。 待看到黄连,她便拉下脸,将药方随手一扔,嫌恶道:“你明知本宫最喜甘甜,极厌苦涩,怎的还将黄连写上?!” “回禀娘娘,此药方功效极好,是而微臣——”闻言,汤御医无奈苦笑着。 尚未言毕,中宫便厌烦摆摆手,真红色的锦缎亦带上了几分不耐之色,面色颇不耐道:“你且回去备好药膏。每日本宫所服汤药你亦要时刻小心准备着。” 御殿众人皆知中宫喜爱甘甜之物,吃不得苦,此番汤药自然与安胎药无二,令她颇嫌恶。 “是。”汤御医随即告退。 “本宫喜甘厌苦之事,倒叫婉嫔见笑了。”中宫玩笑道,落座贵妃榻上,舒适惬意躺下,盖上正红色锦被,与身上所着的宫裙交相呼应,浑然一体。 “此话倒过头了。娘娘乃天下之母,需要操心之事极多。若非如此,此番怎会劳动御医。眼下趁着汤药尚未送来,不妨尝尝妾妃所制糕点。口味虽寻常,模样却大方。”言论间,我唤进倚华、莺月,打开食盒,将糕点一一端出。 “婉嫔这手艺当真是高!”眼见面前众多造型精致的糕点,中宫不由得赞叹道,取了一块月牙儿状血红小面果,精致小巧,颜色鲜红,凑近鼻下嗅了嗅,嘴角含上一缕笑意,“本宫闻着倒有红枣的气味。” 我失笑道:“娘娘好厉害。这月氏饼以山西红枣、柿子在烈日下晒干、去核、切碎,舂成泥后混入黑米粉中油炸方制成。黑米虽比不得娘娘每日所食皂角米,却具暖胃明目、滋阴益气功效。” “哦?”中宫笑瞧我一眼,道:“那本宫可一定得尝尝了。”言论间,尝了半口,露出赤红内馅,形似月钩。 待细细咀嚼了,咽下肚,中宫夸赞道:“果然好味道。” 我含蓄福身,笑逐颜开,“娘娘喜欢就好。” 两日后,眼见中宫烂疔日愈,我放下心来,应她之邀留宿。酉初用过晚膳,我便作陪闲聊。是夜,中宫兴致颇佳,留我一宿,漫话至亥初方睡下。 赤芍焚香手艺高过星回许多。心下赞叹之余,我亦在旁学着些焚香手艺。 第十四章 死胎隐绣 妙烟朦胧中,令人昏昏欲睡、安然沉眠。忽地,外头传来蹒跚的脚步声,我抬头一看,却系池雩入内,慌慌张张,步履匆忙。 我忙放下手中香粉、香勺,疾步走向凤床,轻轻推醒中宫,焦急而轻唤道:“娘娘,娘娘。” 中宫着一件七彩银线绣牡丹国色云锦寝衣,猛然醒转,依旧睡眼惺忪,瞧见池雩,微微呵欠一声,语带迷糊道:“怎么了?” 池雩尚未行礼便神色慌张,“娘娘,外头······外头······” 中宫起身披上一件牡丹红金丝织百合如意锦衣,见此状,转头皱眉道:“到底发生何事,怎的吞吞吐吐?” 池雩喉结几番滚动,终于蹦出六字,艰难万分道:“天狗又食月了!” 我心内大惊:天下主月者唯太后、中宫。此番天狗食月定昭示帝太后或中宫身有不测。而帝太后向来无人关注。自然,唯中宫会惹人非议。 果然,听闻此事,中宫睁大双眼,身子剧烈颤动,若非我与池雩搀扶住,只怕会摔落在地。 池雩在旁关切提醒道:“娘娘当心身子。” 我抚着中宫胸口,池雩拍着她后背。 缓了片刻,她凝眸深思,面色似凝上了一层寒冰,冷冷嗤笑一声,道:“此次天狗食月毋庸置疑,定与本宫有莫大关联······”沉吟片刻,转向池雩问道:“陛下那边可知晓了?” “陛下那边奴婢尚未差人禀报。只是此番事关重大,想必陛下已然知晓。娘娘,咱们还是赶紧准备接驾吧。”池雩慌里慌张,转而担忧道:“此事一出,不知会被人如何利用。” 中宫意味深长地瞅我一眼,眸色幽暗。 我忙起身道:“娘娘身为国母,福祚深厚,绝不可能受天象拖累。若有人欲诬陷娘娘,妾妃必定倾全力维护。” “有婉嫔这话,本宫安心了。”欣慰言毕,她面露疲惫之色。 我瞧一眼铜漏,眨眼之间,不过睡了三个时辰而已······ “娘娘若是疲乏,入内歇息便可,想来陛下定会妥善处置此事,安抚众人。”我劝道,满脸忧色。 “无妨。”中宫摆摆手,起身吩咐池雩取面纱来,冷笑道:“此番天象倒成全了她们一番心意。本宫若不亲自接待,定会落人口实。” 我只得无奈作罢。 待着装毕,椒房殿内已汇集了无数被惊醒的嫔御。内御早已掌灯,点上所有明烛,将椒房殿照得如白昼一般。 “娘娘,妾妃等眼见今夜月相有变,特来问候娘娘凤体。”瑛贵嫔一袭玉兰色绣金罗蹙鸾云锦华服,贵气逼人,不像来问候,倒像来看戏。 “娘娘,此番月相当真——”殷淑仪一袭浅桃红色银线绣栀子缀碧叶轻纱罗裙,腰间垂下一圈的明珠流苏,愈加显得她身姿飘逸如栀子般馥郁芬芳,香气袭人,行动间叮当作响,环佩之声清脆悦耳,难以启齿地觑着中宫脸色,结结巴巴道:“怪异得很。” “淑仪此言极是。”珩贵嫔紧随着接口,面色带忧,娓娓道:“娘娘入主中宫,主天上明月,焉知不会降灾于娘娘,需得好生查问一番才是。” 中宫早已司空见惯,淡淡道:“天象而已。若是本宫罪孽深重,惹怒上苍,如何至今稳坐后位、龙胎安健?何况,依珩贵嫔此刻所见,本宫可有大碍?”语气渐为不悦,牡丹红锦衣愈加显得她姿容威严。 “娘娘现下轻纱遮面,犹如烟雨绕身,柔媚动容,可见气色姿容绝美,更甚从前。若为神怪之事动怒,只怕不值当。”眼见中宫语气不善,珩贵嫔面色尴尬,礼贵姬急忙岔开话题,陪笑道,唯恐她动了胎气。 “礼贵姬此言颇得朕心。”门口传来一句,语气赞同。 “陛下驾到!”门外传来内侍尖利的通报声。 众人纷纷行礼,“参见陛下。” “平身。”皇帝一入椒房殿内便径直走向中宫,随口道,万分小心地扶起中宫,殷殷关切,“朕甫一听闻天狗食月便当即赶来,中宫身子可有不适?” “陛下,妾妃身子并无不适。倒难为了诸位妹妹连夜赶来凤仪宫探望。”中宫和婉道,瞥了一眼下面神色各异的众人。 皇帝含笑瞥了一眼下首,道:“理所应当之事,何足挂齿。” “然前岁九月三十、去岁九月二十九、今岁今日,此三日亥时皆发生天狗食月之象,不知系何故。陛下不若召来钦天监一问,妾妃着实担忧。”察言观色许久,柔嫔柔弱绵软的语调轻缓如春日白杏般柔软,然则带上了几分沉重,面容颇为关怀而担忧,愈加显得身着淡蓝色银线遍绣雪色杏花图案锦缎宫装的她身姿飘逸,体态修长,腰肢柔软而盈盈不胜一握,鹤立鸡群,所出之言令人振聋发聩。 我心下惊讶:柔嫔竟对月食之事如此了解,牢记于心? “天象还在其次,妾妃只担忧娘娘凤体。”珩贵嫔面上不明所以,连带着纯金线填金刺绣樱花瓣漫天飞舞图案的紫金鸾袍上亦笼罩了一层黑夜般的朦胧之色,道:“事关嫡长子,怎可随意了事?不若将太医院众御医请来,一一把脉?” 中宫微一蹙眉,锦衣上的金丝织就得百合花开出几分不悦,随即掩了下去,含笑道:“珩贵嫔多虑了。本宫身子一向由汤御医调理,好得很。” “然则眼下娘娘临近产期,一旦有个好歹,事关龙裔,何人担当得起?”殷淑仪出声道,面容关切,愈加衬得罗裙上的栀子和睦亲切。 殷淑仪尚且如此,只怕其余诸妃眼下皆认为中宫此胎有异。 “琽贵嫔到!” 门外尚未言毕,便有一阵慌乱的脚步声纷至沓来。 众人一转头,琽贵嫔一身清简装束,显见闻知此事随即赶来,领着四人入内,神色担忧焦急。见到皇帝,不过草草一礼,随即道:“陛下,妾妃见天狗食月之象再三发生,心内焦躁不安,出了嘉德宫便赶忙领着钦天监往椒房殿来了。” “琽贵嫔办事朕向来放心。”皇帝点点头,神色甚是赞赏。 “陛下,琽贵嫔只怕过忧了。”中宫听罢,不由得皱眉道:“妾妃并无灾厄降身。”语带不满。 “娘娘,早先人偶、八字一事,至今无人寻出真相。何况此类事宜皆发生在凤仪宫,焉知晦气未曾尽数被芟夷。再者,接连三岁发生此象,而娘娘身为国母,身份主月,牵涉此事至深。妾妃乃诸妃之首,身兼协理御殿之责,安敢不为娘娘排忧解难、时刻着想?” “倒难为了琽贵嫔这般替本宫着想。”中宫僵着脸色,勉强含笑道,锦衣上的金线亦透露出几丝冷冰冰的凉意。 琽贵嫔满意微笑,使一眼色,后头钦天监官员上前,依次介绍道: “微臣正五品钦天监监正汤德隆,参见陛下。”汤德隆戴水晶及白色明玻璃顶戴,八蟒五爪补白鹇蟒袍,白须飘飘,颇有一番仙风道骨之韵。 “微臣从七品钦天监五官灵台郎,参见陛下。”五官灵台郎戴素金顶戴,着五蟒四爪补鸂鶒蟒袍。 “微臣正八品钦天监五官保章正南勤敏,参见陛下。”南勤敏戴起花金顶戴,着五蟒四爪补练雀蟒袍。 “微臣从八品钦天监主簿,参见陛下。”主簿戴起花金顶戴,着五蟒四爪补练雀蟒袍。 钦天监中,正五品监正掌观察天象,制定历法;从七品五官灵台郎掌率天文生登台观象,凡晴雨、风雷、云霓、晕珥、流星、异星,汇录册簿,密疏上闻;正八品五官保章正掌记录天象变化,占定吉凶记录天象变化;从八品主簿掌章奏文移、物品支领、图书保管。 “平身。”皇帝身子微微前倾,眸色略带焦急地问道:“今夜天象可有端倪?” “回禀陛下,如琽贵嫔所言,天狗食月已接连三岁于同一月现世。一来,此乃不祥之兆;二来,每岁皆于同月出现,只怕此事非同小可。”汤德隆面色颇严肃。 “陛下,自前岁天现此象,微臣日日率天文生登台观象,三次皆始于亥初,末于亥时三刻。”五官灵台郎如此道。 南勤敏即刻上前道:“五官灵台郎所言不假。依微臣估测,此番可作中宫因身孕无暇镇治御殿,以致天地阴光月气渐微之解。然微臣再三想来,并不尽然。” “哦?”皇帝皱起了眉头,神色凝重。 “陛下,大和三年九月三十现此象可作昭温平后早逝、椒房殿长年无主之解;麟德元年九月二十九亦可作陛下新婚、中宫势微之解。然今夜······今夜月象带红。”吞吞吐吐下,南勤敏脸色颇肃穆凝沉。 “红月······”皇帝转向钦天监主簿,目色困惑。 钦天监主簿大惊,作揖行礼道:“启禀陛下,此乃大凶之兆。”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纷纷低微出声,待琽贵嫔轻咳一声,方渐渐静簌沉寂。 第十五章 花粉玉簪 “你且仔细道明。”皇帝吩咐道,面容正色,语气凝肃。 “是。”钦天监主簿紧紧抿了抿嘴,语调艰难,一字一句道:“红月乃至阴至寒之相,兆示人间正气弱、邪气旺、怨气盛、戾气强,风云剧变,山河悲鸣,天下动荡,火光四起,故称‘血月’!”言及最后,已然难以出口。 众人纷纷倒吸一口冷气,瞪大双眼,面面相觑,双眸流转出惊慌错乱。 “依你所言,朕在位期间,大楚会与它国兵戈相见?”皇帝面色登时笼上一层墨云,眸色如无底深渊,隐隐有降罪之意。 “微臣绝无此意。”钦天监主簿登时吓得跪倒在地,满头冷汗,伏首道:“微臣所言不过章奏所注,绝无此意。” “陛下,主簿自然无此意,但他人有无此意便不得而知了。”冷眼旁观的南勤敏不为所动,在旁冷静道。 “他人?”皇帝半眯了眼,瞧不见他何等思量的心思,令人不由得惴惴不安。 南勤敏微微一行礼,徐徐道:“‘日掌阳,月掌阴。阳为德,阴为刑’,故有‘日变修德,月变省刑,星变结和’之说。太阴象征刑罚,现月食之象则需审视法规得当与否,可有冤狱。若有,则以祈禳之术免之。换言之,若非朝中大臣不足依赖缘故,便是中宫责罚过重,以致上天大怒,显现此异变。” “依你所言,可是暗指本宫责罚过重?”中宫闻言,登时蹙起秀眉,语气不悦。 “并非如此,还请娘娘万勿动怒,保养凤体。娘娘仁德,微臣此言,重在‘大臣不足依赖’六字之上。”南勤敏低头告罪道,语气谦卑,神色恭顺。 “依你所看,朝中哪位大臣不足依赖?”皇帝语气微冷道。 “章奏注:食自中起,乃太尉失令。陛下应另寻贤能,如此方能使大楚昌盛强大。”南勤敏神态委婉而坚定,口中朗声道。 “你所指乃本宫父亲失令?”中宫求情道,又惊又恐,看向皇帝,慌张为之辩解道:“陛下,妾妃父亲才德兼备,忠君之心可鉴日月,怎会失令?” 中宫一时慌乱,连带着底下的嫔御亦侧身私语。皇帝忙按住中宫,竭力安抚。 汤德隆沉声道:“启禀陛下、娘娘,前朝章奏所注:望日蚀月月光灭,朔月掩日日光缺,月光于日之所照,魄生于日之所蔽;当日则光盈,就日则光尽也。简而言之,乃久旱暴雨、淫雨天晴之类也。” “如你所言,便是日常而非异常?”皇帝安抚好中宫之后,随即转头问道。 “正是。”汤德隆回道。 南勤敏反问,“敢问监正先头所言此事非同小可一句,该作何解?” “陛下,太尉于朝中声望颇高,难保无人心存怨恨,借此良机污蔑陷害,以应适才五官保章正所言‘太尉失令’之说。”汤德隆维护道。 “陛下,请勿听信奸人谗言。妾妃父亲忠诚之心天地可鉴。”中宫哀婉恳求道,其音呜呜然,惹人心生怜爱之情。 “朕自然相信。”皇帝念及中宫胎像,不敢多言刺激,只是眼神温然地看着,轻柔地拍拍中宫柔夷,极力安慰道。 “然则微臣听闻,太尉幼子当日病逝,太尉悲痛之余,仰面怒骂上天,天际当即骤降异象。焉知此事非当日之过。”南勤敏冷静道出。 “说来此事生于前岁,倒合乎此言。”许久不出声的琽贵嫔在旁若有所思道,意有所指,冷冷瞥了一眼上首哀哀哭泣的中宫,意味深远,胸口垂下的织金刺绣妆花缎霞帔虽以银线寥寥数笔勾勒出芍药图案,到底缀上了一颗颗浑圆的大珍珠,清简之下装束不失尊华,清淡之下不缺芳丽,颇有副后之称。 中宫立刻将冷如寒冰的目光投向意图栽赃的琽贵嫔,语气颇为不悦道:“当日不过本宫父亲悲痛欲绝所为,如何能当真?” “纵使悲痛欲绝,亦不该辱骂上苍。妾妃从未见过可因过悲而辱骂上苍者。”琽贵嫔冷静道,瞥一眼中宫,眼波流转出寒冬腊月的风雪之气,显见意欲对峙到底,不死不休。 眼瞅着中宫与琽贵嫔相互仇视,礼贵姬出言维护道:“上天有好生之德,自然悲悯人间,怎会为此事而大怒,降下雷霆异象?” “无人知晓太尉当日辱骂之词何等不堪入耳。”琽贵嫔转而对皇帝严肃道:“妾妃素闻太尉历来严苛,但凡办事不周,便对下属责骂。陛下,妾妃在家听父亲说起此事,闻之令人觳觫。太尉所有下属每日当差皆战战兢兢,不敢有丝毫懈怠。”眉间的金錾花镶碧玺琢翠珠芍药花钿愈加显得色泽暗沉,似在酝酿着一番惊天秘密。 中宫紧紧蹙眉,对琽贵嫔满心不悦,语气冰冷道:“此事亦可证明本宫父亲办事严整,担得上太尉之位。” “只是太尉所用惩戒之法着实严苛,且动辄酷刑,无人不怨,无人不惧。适才五官保章正所道月变省刑,正对太尉多用刑,主簿所言怨气盛、戾气强,正对太尉所用酷刑,或亦未可知?”琽贵嫔故作姿态,半猜测道:“眼下中宫身怀有孕,若牵连皇嗣,则累及江山社稷。”说着,看向皇帝。 “此事怎会累及胎儿?稚子尚且无辜,遑论未出世的胎儿。”中宫难忍其怒,柔夷颤巍巍抚向微微隆起的腹部,一声谴责,对着皇帝凤容哀痛,泪痕光洁。 琽贵嫔站起身,微微欠身道:“娘娘所言极是。依妾妃看来,此事不若请监正做主。”言论间,看向皇帝,征求允准。 “微臣查过当年章奏,中宫子时出生,属水命之人,多深谋远虑,思虑较常人分外细密,今岁乃癸子年,娘娘着实不宜过分操劳。”南勤敏向皇帝回禀,面色严肃至极。 “回禀陛下,微臣适才为娘娘号脉,娘娘若依旧忧思过重,只怕有小产之险。”汤御医踌躇着,终于道出。 “你为何方才不告知本宫?!”中宫闻言,当即惊慌道,双手不自觉抚上隆起的腹部,作保护之状。 “微臣本打算只上报陛下。娘娘身为国母,能教娘娘忧思之事,定非小事,是而微臣不敢擅作主张径直告知娘娘,以致娘娘胎气大动。”汤御医惶恐道。 “如此说来,异象之下,皇嗣亦有所损。陛下,此事决不可等闲视之。”琽贵嫔深深倒吸一口冷气,睁大双眼,对皇帝郑重其事道。 皇帝沉吟片刻,转向监正,“可有法子补救?” 汤德隆上前道:“回禀陛下,法子有二。一则,陛下亲诏王鼓,且百官齐集救护,素服将事,以合奏鼓之义。二则,京都中,士女取鉴向月击之。” 诸妃悄寂无声之下,低眉思量许久,连带着明黄色明缂丝宽祍襦袖绣如意祥云纹雪锦长袍亦蔓延出一片纯金线的冰冷无情,皇帝叹一口气,终于道:“便依你所言。” 话音刚落,外头传来一道惶恐不已的惊呼声,“血月!出现血月了!血月烧起来了!”其声惊尖至极,恍若鬼魅作祟人间,令殿内众人局促不安,躁动不已。 “何人在外大呼小叫?!”秦敛瞧皇帝登时皱起剑眉,当即对外怒喝一声。 羽林卫即刻将外头的沿霜带进,押她下跪,转身出殿。沿霜如同一棵被飓风摧毁的参天大树一般,轰然倒塌,遍体散发出萎靡不振的气息,神色憔悴至极,毫无当日中宫身边第一人的风采,小小的丹凤眼不再有凌人之势,纤腰固然依旧修长,终不复趾高气昂之姿。 “陛下,沿霜定因亲眼目睹此情此景故而失态,还请陛下宽恕她无心之过。”眼见皇帝面色非同寻常,中宫亦赶忙求情道。 我与敛敏亦赶紧随跪,求情道:“还请陛下看在沿霜姑娘尽职尽责伺候中宫多年的份上,饶沿霜姑娘一命。” “陛下,当初可不正是侯昭媛封美人那日因闹出了大动静方招致沿霜姑娘责罚?此番众姐妹亦该袖手旁观才是。”瑛贵嫔恍惚有所思,语气忽地诧异道。 瑛贵嫔每多言一字,中宫垂下的如羽睫毛便愈加低微,沉下去的面上便多笼一分阴寒,只在暗地里狠命压下、咬牙切齿,不敢明着发作出来。 皇帝却极为慎重地绷着脸,眼眸逐渐蒙上一层阴霾,显得极为可怖,口气冰冷如残冬腊月的暴风雪,对中宫狠绝道:“宫规有定:不得大声喧哗,且你现下正怀着龙胎,如何经得起恐慌?沿霜既坏了规矩,你再替她说情亦无益,反开了纵容的先例。何况当下一切以皇嗣为要,你无需多操心。一介宫人而已,交由琽贵嫔处置便可。”言毕,对琽贵嫔无情道:“打发她去吧。”面色冷漠,语气冰冷,看似陌生人一般,叫我摸不透当日与我耳鬓厮磨之人可还是眼前人。 我冷眼旁观,不晓得为何皇帝会容不下犯了小小错误的沿霜,只是依照他如此作为,却可以推测出侯昭媛晋封美人那一日,沿霜的动静犯了皇帝底线,故而遇此灾祸。难道说,此事会与绐缜阁有关? 第十六章 猜测真凶 “是。”琽贵嫔理一理金黄色吉祥如意祥云纹银丝线团绣芍药妆花缎锦裙上的真珠,起座微微欠身,嘴角含着一丝难察觉的痛快淡笑。 沿霜乃中宫左膀右臂,此番除了她,便是断了中宫臂膀,教琽贵嫔如何不欢喜? “陛下,这······”中宫怒视琽贵嫔、瑛贵嫔一眼,侧首对皇帝慌恸道,意欲继续求情。 “至于太尉,且先教他在家好生休养,待来日异象消绝再商议。”皇帝言论间,瞥中宫一眼,随即微带冷漠,对诸妃吩咐道:“你们无事不得惊扰中宫养胎。”言毕,径直离去,余下中宫一人暗暗垂泪。 眼见如此,我只觉遍体生凉:皇帝与中宫的恩爱原不过如此,于我只怕更无需多言。 此时天色大明,众人皆回各自宫室补眠,独我一人留在正殿安慰中宫。 “娘娘,您莫要伤心了。”我坐于椒房殿下首,柔声安慰道。 中宫哀吁流泪道:“你要本宫如何不伤心。沿霜服侍本宫多年,因此等小事而被陛下处死,焉知非本宫来日下场。” 正替中宫拭泪,闻言,池雩忙慌起来,担忧而微带劝告,“娘娘,此话怎可轻易道出口?!” 中宫醒悟后,面色微红,对我解释道:“本宫并无此意。” 我吁出一口气,松下心来,颔首道:“娘娘自无此意。只是长久悲痛,一来会令陛下深觉娘娘因沿霜姑娘之死心生怨怼;二则于龙胎亦有损伤。” “本宫何尝不晓得此理。只是沿霜这一去,本宫心底着实空荡。何况你瞧今日琽贵嫔那架势,倒有几分母仪天下的气派。”言论间,中宫唏嘘一声,疲乏起身,衣裙间传出簌簌鸣佩声,入了寝殿,闷闷苦苦地歪在榻上,一壁吩咐黄芩入殿,一壁任由池雩整理身上珠钗簪环。 “此话娘娘可大错特错了。”池雩面色微不自在,换了常脸,一壁整理中宫所戴碧玉佩上垂下的串金珠红线流苏,一壁不轻不重道:“琽贵嫔再有气派,亦不过类似而已。” 我含笑道:“正如池雩姑娘所言,翟鸟如何能与凤凰相提并论?何况若无协理御殿之权,她不过妾室罢了,如何能与娘娘相提并论。” 黄芩听令入殿,即刻取了黑檀木槌细细捶着。 “说来陛下到底系何意?”中宫闻言,皱起了眉头,瞧着吾等,“若说看重本宫,为何赐琽贵嫔协理之权?若说轻视本宫,亦不该如此恩宠。” “何曾至此。”我失笑着摇摇头,一力劝慰道:“娘娘此言多虑了。” “婉嫔可有它想?”中宫见我如此作答,身子微微前倾,面色困惑。 “陛下命琽贵嫔协理御殿,不过为让娘娘安心养胎;往日情分更是出于待娘娘的心意。娘娘怎会有如此想法?” “陛下若当真怜惜本宫,自该时时刻刻为本宫着想,如何在本宫有孕期间将大权分与琽贵嫔。此举如何能令本宫安心?当下本宫日夜难安,焉知非适得其反之故。”中宫面色微微不悦,语气略带抱怨。 黄芩手上动作一顿,微不可见,随即自然轻捶,嘴角含笑。我微微一笑,示意中宫屏退左右。 待黄芩离去,趁着四下无人,我方娓娓劝道:“陛下身为男儿,自然志在四方,如何有此耐心,何况军国大事日日令陛下自顾不暇。容妾妃说句公道话,陛下待娘娘之心,着实可鉴黄天明日。” “本宫自然知晓,只着实咽不下琽贵嫔这口气。你瞧琽贵嫔今日那架势,显见有备而来,字字句句将矛头指向本宫父亲。一旦有个好歹,本宫父亲年事已高,如何承受得起。来日,待本宫诞下皇儿”说着,中宫抚上腹部,面露哀愁而怜惜之色,丧气道:“麟儿因外家冠上臭名,如何担得起——”言及于此,恍有所悟,中宫收敛神色,微微一笑道:“本宫孕中多思,令婉嫔见笑了。” “怎会。”我心下明了,面上含笑,“娘娘所思所念乃人之常情。或许,陛下正是虑及此事方命姚大人在家修养,而非罢免。皇子一事更无从谈起。此乃龙裔——陛下怎会令龙裔折辱?至于琽贵嫔,向来处事周到公允。尤其此事涉及中宫,更需一一查证,不可有丝毫懈怠。如若不然,只怕累及中宫并龙胎,此事非同小可。” “此言极是。”中宫吁出一口气道:“自本宫于弘治十八年九月十四入宫来,陛下待父亲着实体谅许多,亦看重许多。纵使百官上谏,亦置之不理。然则九月三十那日异象后,陛下虽不提,话里行间却加以安慰,只怕定系琽贵嫔从中挑唆。”忽而皱眉,眼眸中流光转动,思量道:“本宫执掌御殿以来,内外挑度皆赏罚分明,怎会有刑罚过重之说?现下琽贵嫔如此作为,一来于陛下面前装巧卖乖;二来令陛下冷落本宫;三来,纵使陛下明白龙胎无辜,亦受本宫牵累。”言论间,缓缓转向我,目色幽冥不定,夹带着几分怀疑。 我心底里头忽而一跳,赶忙起身行礼,惶恐受惊而诚心诚恳道:“妾妃待娘娘绝无二心。何况当日中秋一舞,显见琽贵嫔弃妾妃而择柔嫔。琽贵嫔既有此举,妾妃依附娘娘理所应当。若琽贵嫔有异动,妾妃自然事无巨细如实相告,绝不敢隐瞒丝毫。” 闻言,中宫满意,破颜笑道:“本宫自然明白婉嫔诚心。若非如此,婉嫔怎会日日前来亲自侍奉本宫?此心哪怕池雩亦不及半分。” 我面上不动声色,只微笑道:“娘娘既明白,妾妃便安心了。然适才听娘娘口吻,姚大人身居太尉之职,权势显着、功劳赫赫,嫉恨之人不在少数,兼接连天有异象,暗示刑罚过重,只怕有人会借此良机生事。” “借此生事?”中宫重复一遍后,掩下睫毛沉吟片刻,复抬头,高严问道:“婉嫔此言可有依据?” 我款款道来,面色凝肃,“一则,天狗食月饶孩童瞧见,亦会思及国母。然接二连三亦不该如此针对娘娘,除非有人暗地里撩拨人心,牵扯至娘娘身上,方有此状。二则姚大人威望颇高,怎会短短两三年内便恶名远播?三则,只怕天象之外,亦有人事。”末句分外意味深长。 “人事?婉嫔所指——”中宫眼中逐渐浮出难以置信的醒悟,瞠目结舌道:“可是——” “——人偶、八字。”我沉沉吐出。 中宫忽缓不过气来,手压着胸口,我与沿霜赶忙拍背,急促劝解道:“娘娘千万注重凤体,此事尚未定论,可千万不能先自乱阵脚。” 过了半晌,中宫缓和了呼吸,平复了心绪,断断续续地惊恐问道:“你既有此言,可指陛下单单为本宫腹中胎儿之故方命琽贵嫔协理御殿?” “非也。陛下并非仅看重龙胎之故,亦有娘娘的情分与大人的功勋所在。若非国丈与皇嗣,想来陛下绝无如此念头。” 中宫当即接着我的话说下去,“一来,可安抚本宫,令本宫好生养胎;二来,可避嫌;三来,亦念了夫妻之情,正是此三点,令父亲与姚氏一族不至为奸人所害至一败涂地。”良久良久,深思熟虑一番,随即冷笑一声道:“倒难为了那人,算计这一切,辛苦这一遭。”语气寒意逼人,闻之令人瑟瑟发抖。 我闻得中宫语气异常,忙问道:“娘娘可明了系何人在御殿内兴风作浪?” “自是从中得益之流。”中宫冷冷嗤笑一声,望着殿内虚空之处的眼眸幽冥如地狱暗火,令人遍体寒颤。 眼见中宫无话,我起身依礼告退,回了听风馆。 六日后,承文打听来报,陆贵姬已醒。碍于情面,我约敛敏、婺藕往仙居殿问候,顺带瞧一瞧袅舞。 天际之上,正值晴空万里,碧蓝之色,无云遮盖日头,愈加衬得日光丰美,眼前一片炫灿曜目。遍体的血液伴随着柔和的温暖流入人的四肢,叫人如同秋日里头最明媚的秋色光景一寸寸舒张开来,令人耳目一新,格外惬意舒适。甚至于,漫步些许,竟有几分燥热流出来,凝聚在额头,化作一颗颗小小的汗珠,黏贴在额头,为人丝帕所拭去。 待到吾等三人擦着汗,身形临近仙居殿门之时,我这才留意到上阳宫仪门颜色半旧,门口并无羽林卫戍守,四周一派悄寂而毫无人声,仿佛里头空无一人,死寂一般弥漫着沉默。 拉着敛敏的手再往里头走几步,眼见一片无人之境,正商议起来,意欲离去,正巧绿植打了半旧的帘子出来,撞见吾等。 绿植凝神一瞧,微微诧异,福身道,样貌教那日精神许多,“参见四位主子,礼贵姬、冷良人、妍嫔、朱顺华四位主子娘娘正在里头陪我家娘娘说话。” 我点点头,率先入内。伴随着一步步仔细地打量,只见殿内的构造极其简单,将大多数的日光尽数阻挡了起来,愈加显得日光暗淡,不比外头,且寒气逼人,阴风阵阵,令吾等三人不由得瑟瑟发抖起来。 第十七章 不祥禁足 面面相觑之下,我惴惴不安:不过失子失宠而已,陆贵姬竟一败涂地至此?!如此这般宫室,夏日之际倒还清凉,如今时值寒冬,只怕阴寒之气渗入到人体之内,会叫女子体质愈加虚寒。纵使陆贵姬不受皇帝待见,到底曾身怀六甲,怎会落入如此境地? 陆贵姬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床上,容态苍白而虚弱,无甚血色,憔悴得很,身上一件半旧素缎寝衣,不过六成新。身上所用的深红色网绣百花齐放被褥显出四分陈旧。 远远地见吾等到来,她面色愈加刻薄,眼中厌恶显而易见。 行礼如仪,吾等恭敬柔声道:“参见陆贵姬,愿娘娘福寿安康。” “本宫失了孩儿,你们四个却祝本宫福寿安康,可是嘲讽本宫无福生养、身子无康?”陆贵姬恶狠狠地冷‘哼’一声,面容愈加刻薄。 敛敏与婺藕尴尬起来。 眼见陆贵姬无理取闹至此,我心下感慨她如此性情到底情有可原,故而面色不改,笑吟吟解释道:“娘娘福气深厚,自然长命百岁、子孙满堂,妾妃等不过白话一句,断无此意,娘娘着实多心了。” “陆贵姬今早醒来,心绪难免不安,婉嫔切勿见怪。”礼贵姬见敛敏与婺藕不知说些什么,在一旁柔和安慰道。 “妾妃晓得,御殿姐妹相处理当以和为贵。”我深深笑道。 “清歌此言甚得朕心。”此时,外头忽而传来一阵笑声,却是皇帝、中宫入内。 殿内众人忙行礼见驾,“参见陛下,参见中宫。” 陆贵姬身虚体弱,正欲挣扎着起身,却被皇帝淡淡吩咐,“你日前小产,身子虚弱,且躺着吧。” 如此,她方讪讪贴在靠枕上。 绿植不失时机地一一奉上茶盏。 一小内御自皇帝身后走出,呈上一道糕点,恭敬道:“娘娘,您吩咐奴婢做的初露糕好了。” 中宫一袭家常的曲绿色百鸟朝凤纯金线团绣牡丹轻绉裙,上缀无数夜光明珠,纵使殿内如此晦暗无光,亦可见光芒生辉之态,可想而知到了夜间光辉会如何柔和皎洁,腹部微微隆起,愈多了几分圆润,显得姿容如一颗明珠蒙上了一层碧绿色轻纱,色泽柔和,清淡近人,称赞道:“陆妹妹当真会调理人,小厨房的初露糕栩栩如生,令人望之生津。” “哪里。如何及得上娘娘宫中的小厨房。”陆贵姬面色虚弱,语气谦卑,复问道:“霞儿,可是枣泥馅儿?” “是。”名唤霞儿的小内御低头低语,仿佛与陆贵姬一般虚弱,其声调几乎叫人难以听见,放下初露糕后,小心翼翼将床头木盒取出,往外走去。 “这是何物?”眼见霞儿如此小心翼翼地端着木盒,婺藕疑惑出声,指着木盒问道。 霞儿登时一颤抖,面容颇胆怯,低着头只不敢抬起来,吞吞吐吐道:“回申娙娥,不过,不过区区污脏帕子。” 婺藕失笑。 “她向来如此。”见众人为之一笑,礼贵姬微笑着解释道:“主子胆大,奴才胆小,倒凑成个天悬地殊来。” 一时笑语连连,倒化解了窘困,霞儿连连行礼退出。不料才至门口,竟撞上琽贵嫔、懿嫔二人,里头布帕掉出,散落一地,满屋皆弥漫出一股血腥味,令人皱眉掩鼻。 “请懿嫔主子恕罪。”霞儿惊慌万分,连连伏地磕头。 懿嫔一身淡紫色缀细粒米珠遍绣石榴开花吉祥如意云纹捻金番缎宫装,日光照射下,犹如一团淡紫色的薄雾包围遍体,愈加显得她身姿轻盈,恍如水雾仙子,驾驭清风,正欲怒骂,琽贵嫔微微咳嗽一声,使个眼色,瞧见皇帝在内,她这才赶忙收了脸色上前来。 二人温声和气,行礼道:“参见陛下。” “平身。” 眼见霞儿依旧惶恐万分地跪在地上,陆贵姬亦惶恐直起上身,随口吩咐绿植道:“霞儿行事不周,赶紧拉出去打几棍子。”语气极其自然,转而向琽贵嫔请罪道:“但请琽贵嫔恕罪。” 琽贵嫔微微一笑,发髻之上的一支白玉缠银丝雕青鸾祥云纹步摇垂下的红宝石琢芍药坠流苏的纹丝不动,对陆贵姬温和而毫无感情道:“无妨。”随即入内落座,侧首吩咐霞儿,“你且收拾了下去吧。” 在此期间,殿内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血腥之气,“这气味当真怪异得很。”言论间,中宫、懿嫔皱起了眉头,以帕掩鼻,颇嫌弃。 此言一出,道明众人心中疑惑,连皇帝亦困惑不解起来,似有几分计较之意。 琽贵嫔觑着皇帝脸色,抢在中宫前发问,面色颇为关切,对霞儿紧紧蹙眉,死盯着她道:“此物到底系何物?”语气严肃,断不可拒。 “这——”霞儿脸色颇为难,觑着陆贵姬,目光恐惧,眼眸游离在池雩身上。 此举愈加令人心生疑窦,觑着琽贵嫔的眼色,瑡玟呵斥一声,柳眉竖起,“陛下与众位主子娘娘面前,做什么鬼鬼祟祟!” 霞儿登时吓得手足无措,瘫痪在地,拼命磕头,柔弱哭喊道:“陛下饶命,娘娘饶命。” 众人皆诧异万分。 眼见此事蹊跷至极,顾不上其它,中宫忙示意池雩将霞儿扶起。孰料霞儿一把往旁侧躲去,慌张忙乱的神情惊恐万分,过于楚楚凄弱。中宫二丈摸不着头脑,与池雩面面相觑。 瞧着情态古怪,与敛敏对换一眼色,我悄悄捡起一块布帕。仔细瞧了几眼,摸了摸,尽显粘稠之感、血腥之气,皱着眉轻声嘀咕一句,我心下了然——系沾血的帕子。流光一转,其余亦如此。 倒是琽贵嫔,示意众人切勿轻举妄动,使一眼色。 玎珞会意,和颜悦色上前,扶起霞儿,柔声道:“你且先起身,凡事有陛下与我家娘娘给你做主。” 霞儿方安心下来,缓了口气。 皇帝瞥了一眼地上的那些古怪布帕,语气平和问道:“你且从实道明,这沾血的帕子到底系何物?” “回禀陛下,此乃——”霞儿只咬着下唇,颇有为难之态。 婺藕走近了,拿起一条来,瞧着手里的帕子微微蹙眉思忖,随即惊道:“莫非月事所用?”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纷纷皱眉道:“月事不吉,该早早清洗才是,如何堆积床头?!”看向陆贵姬的眼眸带上了嫌恶之色。 霞儿艰难点头之后,众人倒吸一口冷气,甚是疑惑。 陶御医闻言,当即蹙眉,自中宫身后出列,回禀道:“启禀陛下,微臣有一言不得不提。” “你且道来。”皇帝皱着眉,吩咐道。 “凡女子小产后,少则二十二日,方有月事。”陶御医沉声道。 “照陶御医此言,陆贵姬倒有假孕之嫌了?!”懿嫔瞪大双眼,面容深为难以置信,嘴角却闪过一丝幸灾乐祸之下的欣喜若狂,仿佛依旧不曾忘却那日的罚跪之事。 陆贵姬大惊失色,虚弱中急忙掀被下床,于皇帝面前披头散发下跪。她原是诞下死胎之后,虚弱至极之人,如此这般举止,自然耗费了她许多精力,一时显得格外狼狈至极,泣道:“陛下,懿嫔此乃虚妄之言,妾妃绝无欺君之意,绝无······”后头的话愣是说不出来,只一味地翻白眼,几近昏厥。 闻得此言,蹙眉一番,眼中升起一股浓郁的怀疑之意,皇帝负手,深深看了松软地跪坐在地上的陆贵姬一眼,淡淡道:“是否虚言,请太医院其他御医前来号脉即可明辨。”言罢,唤来秦敛,命他即刻前往太医院,请所有御医前来仙居殿。 秦敛出门后,殿内悄无人声,唯中宫安声劝道:“陛下且静|坐片刻。陆贵姬虽脾性焦躁,亦实心无瞒。若当真来了月事,妾妃看来,亦属体质缘故。当日小产后,妾妃多次遣池雩来探视,倒见陆贵姬身子康复得较常人快些。” 然则据我看来,中宫此刻的面色显得苍白无力,像是被陆贵姬假孕一事震惊到了,心知事关重大、非同儿戏,这才一时不知所措。 “既如此,为何适才霞儿不早提及此乃月事?”琽贵嫔故作疑惑一番,反问中宫道:“众人目睹,霞儿适才可是仔细瞧了池雩几眼!” “霞儿虽时常进出仙居殿,亦非时刻清楚陆贵姬体质,遑论陆贵姬月事。若论霞儿瞧池雩几眼,许是池雩为人和善,她们二人熟稔之故,是而霞儿手足无措下不自觉瞧了她几眼,这有何妨?”我在旁故作无谓,意图借懿嫔之口揭穿中宫。 “若如婉嫔所言,她们二人颇熟,池雩随中宫一同入内时,怎不见霞儿瞧上一眼半眼?何况血帕藏于木盒内,霞儿端起木盒时,可谓小心翼翼,焉知非明了盒内所藏物之故。”果然,懿嫔丝丝入扣,中计了,不肯轻易放过与我作对的任何机会。 “霞儿乃陆贵姬内御,行为处事小心翼翼理所应当,如此有何不可?”我恍若无知反问懿嫔道,立意面上维护陆贵姬。 第十八章 烂疔月氏 “若仅止于此,霞儿为何非得看池雩一眼?”懿嫔瞥一眼池雩,眼色深沉道:“池雩贴身服侍中宫,而霞儿与池雩纵使再熟稔,此举亦显异常。” 我正欲启唇,琽贵嫔插口,息事宁人道:“既如此,不若由霞儿来亲自说明,好过咱们各持己见,争辩不休。”言毕,安抚着瞧了我一眼。 眼见众人的目光凝聚在她身上,霞儿哆哆嗦嗦道,声调微弱,面容胆怯,亦清新怡人,“启禀娘娘,奴婢方才并无目的,不过随意之举而已。”几句话说出来,尽显虚弱之色,亦显出几分娇柔之态。 碍于皇帝金口玉言,不多时太医院众位御医已然奔赴上阳宫。诸位御医一入内,当即受令给陆贵姬把脉,而后面面相觑,万分为难,思量不定。 待众口一致,俞板受举荐而出列,面色极难启齿,万分艰难道:“启禀陛下,陆贵姬素无身孕,何来小产后月事一说?” “怎会!?”陆贵姬原本有孕在身,此刻却闻得自己素无身孕,吓得不知所措,唯恐皇帝迁怒于她,降下欺君之罪,面色惨淡如冬雪,怔怔片刻,惊愕叫道,当即滚下床,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哀哀求情道:“陛下,当日李御医曾为妾妃安胎,妾妃有孕与否他再明白不过。” “你们可有万分把握?”对着窗外倾泻而下的日光静默瞧了半晌,皇帝终于转过头,对着众御医沉着脸问道。 “回禀陛下,微臣与众位御医皆有此把握。”陶札上前,与俞板并列,口气肯定,眉目严肃道。 “启禀陛下,微臣彼时实则,实则——”李御医见状,明知自己躲不过去,只得无奈下跪叩首,惨白着脸,视死如归般惶恐认罪道:“实则受陆贵姬威胁,以小女性命要挟,迫于无奈这才趁慕御医离宫之际为陆贵姬作假证。请陛下恕罪。” 中宫当即痛心疾首,若非池雩在旁搀扶,只怕会身形不稳;琽贵嫔则惊愕万分,不知所措;其余人等异色。皇帝眼眸含山雨之势,几欲噬人。陆贵姬一时惊悚之下,无敢言论,只一味揪襟在胸口,眼中含泪欲坠。 “朕平日看你虽跋扈,倒是个诚心人,孰料竟出如此卑劣手段,以皇嗣做戏谋夺荣华尊位,当真不知廉耻。”眼见外头的日色几近变了位置,皇帝终于开口,眼中却满是厌恶。 “陛下,这,这——”眼见如此,陆贵姬额头之上冷汗直冒,口中结结巴巴,慌不成言。 “陛下,您请看,”我趁势与袅舞亲自扶起呆呆侍立殿门口的绿植,泪流满面之间、我见犹怜之下,掀开她青色衣袖,只见手臂上条条伤痕青紫朱红,与一卷绷带渗透出血珠。 “解下绷带!”眼见陆贵姬面色苍白毫无血色,皇帝瞟一眼伤口,沉下一口气,吩咐道。 绿植极痛苦中,任凭吾等将绷带解下:绷带与先头责罚而出的血红肌肉相连,此刻一解下,露出一道大口,里头肌肤与血肉尽数分离开来,纵然边缘已微微黏合,依旧滴下一串串鲜红血珠来,接连不断,愈加显得肌肤洁白剔透,衬得伤口红彤彤,红肉一露出,便觉赤腻腻,依稀可瞧出正蠕动,极为可怖。 众人或作呕,或转首,或掩面······只心惊胆颤,不忍看。 敛敏、婺藕惊愕万分,遍体微颤,着实觳觫。 陆贵姬低着头,只不敢抬起来。 袅舞垂首,取帕泣道:“妾妃身为嫔御,纵有几分体面,亦碍于陆贵姬乃一宫主位,不得脱身,只得日日受气。纵然欲为绿植辩解,亦无法子。” 揩了揩两行泪珠儿,霞儿继续添油加醋道:“不知陛下可还记得早些年近身服侍陆贵姬的内御——宛钰?她早已离世,然并非如陆贵姬所言暴毙,而是死于陆贵姬嫉妒之心。据绿植陈情,当日她得您一句‘素手纤纤’,便被陆贵姬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没过几日,悄无声息地做成人彘,打发了。” 闻言,皇帝怒极反笑,温声和语,转头走近几步,俯身掐住陆贵姬的脖颈,缓缓柔柔道:“你这般品格,着实担得起一宫主位之称!”语气阴森,龙颜晦暗无光,似暴风雨般的汹涌大作,无尽的狂风卷起黑暗,夜幕如千斤重担压下,面容仿若寒冰雕琢而成,将众人吓得目瞪口呆,遍体僵硬。 自入宫以来,我从未见他有这般面貌,此番初见,着实心惊胆颤,恍若他人。 中宫、琽贵嫔等,亦静默站立,低头不语,以免触逆龙鳞,皆噤若死寂。余者不必提,唯独俞御医替绿植包扎伤口,冷静而沉默。 陆贵姬已然吓得不知所措,近乎瘫倒在地,浑身松软无力。 收敛面色,皇帝放开手,眼见面前之人如同一根羽毛一般松软地自天际落下,轻轻一笑道:“如此看来,巫蛊之术、人偶八字,皆系你所为,倒成全了你顺顺当当的一次小产。” 皇帝语气愈加平和,愈显得这平和中透露出冲天的怒火,令人不禁瑟瑟发抖,仿若山雨欲来风满楼,对秦敛道:“秦敛,传旨,仙居殿主位贵姬陆氏以皇嗣争宠、欺瞒圣听,于上不思遵明,于下不知体谅,着废去位分,贬为庶人,打入长门宫,鞭尸焚骨。御医李榆凿为虎作伥,虽非本意,亦属重罪。”犹豫一番,缓一口气后,继续道:“打入大牢,听候庭审。” 陆氏当即哭喊着,高呼‘冤枉’,却不过一句话的功夫,便与满脸死气的李御医一同被拖了下去。 仅凭秦敛那诚惶诚恐、遍体发颤的模样,可见皇帝怒到了极点。故而众人无敢出言劝诫,亦无推波助澜之举。 琽贵嫔紧随请罪,福身道:“早先陆氏依仗身孕为难婉嫔与懿嫔一事,妾妃未能及时查明,还请陛下恕罪。” “无妨,你琐事甚多,系朕难为你了。中宫一日未生产,你便需多劳一日。”皇帝摆摆手,面容依旧带了一层薄薄霜色。 中宫压住了内心的波涛汹涌,面上温婉体贴道:“陆氏罪有应得,但请陛下为龙体着想,切勿气坏身子。”再不看被拖出殿去的陆氏一眼。 “陛下,妍嫔、霞儿、绿植揭发陆氏有功,不知该如何安慰。”琽贵嫔转而看向袅舞她们,特意问道。 众人随之行礼,面色满含同情,心底想必颇不情愿。 皇帝安慰道:“妍嫔晋从四品中才人,暂掌上阳宫一应事宜。至于霞儿——”仔细瞧了她几眼,沉吟片刻,褪去霜容,翻过乌黑脸色,如雨后初霁一般,破颜淡笑道:“传旨御殿,册为从九品御女,赐居云霄台,由绿植近身伺候。” “是。”秦敛行礼而去,奉命传旨御殿。 “谢主隆恩。”袅舞面色平平,倒是洛御女面露大喜之色,行礼谢恩。 “恭喜林中才人、洛御女。”众人躬身贺喜,难掩一人欢喜一人哭的局面。 洛御女一朝飞上枝头,以悦色媚人,自有人轻蔑不满,其中尤以懿嫔最甚,借着自己的出身,大胆不甘道:“陛下,洛御女出身低微且伺候过陆氏,此番跻身嫔御,只怕会惹来不少流言蜚语。” “懿嫔姐姐可是指妾妃与庶人陆氏曾朝夕相处,于假孕一事有关联?”闻言,洛御女微微一笑,瞥了一眼陆氏离去的方向,眸色变得异彩纷呈,“若论与陆氏亲密,妾妃断断担不上,只看伤痕便是。倒是池雩,多次来仙居殿与陆氏密切商谈,送来物件。”言论间,于殿内翻出一块纯金线绣织金缀黄宝石花叶绿玉牡丹穿花素色雪锦手帕,不过沾了两三滴血珠,依旧可见手艺精湛至极。 “若妾妃未看错,只怕此物出自中宫之手。”不过一眼,琽贵嫔登时大惊,指着帕子道,素手颤抖,看向皇帝。 琽贵嫔此话激起一圈大涟漪,众人皆瞅着中宫——皇帝亦然。 中宫眼见如此,脸色颇难堪,似一滩冬日里的第一场新雪,洁白炫目,白花花如一团漂浮在九天的云雾,眼眸自池雩身上深深滑过,正为难地欲对皇帝解释,“妾妃——” 池雩登时下跪,哭泣求饶道:“当日娘娘本欲亲自前来仙居殿安抚陆氏。然则因月食一事不得出椒房殿,奴婢便取了一些娘娘早早束之高阁的旧帕,假借娘娘名义给陆氏,以慰当日陆氏丧子之痛,还望陛下明鉴。” 定定看了池雩片刻,终于,皇帝向中宫轻声问出口,眼眸冷静而淡定,瞧不出喜怒,看不出深意,却叫人愈加胆颤心惊、惶恐不安,“可有此事?” 中宫看了几眼池雩,眼中含泪欲坠,颇有不忍,欠身道,语气微带哽咽,“妾妃亲手所绣帕子向来由池雩负责。至于池雩是否妥善保管,便不得而知了。” “池雩与陆氏来往密切,鬼鬼祟祟,办事如此不周,打发去掖庭亦不为过。”皇帝冷冷看着池雩良久,平静出声道。 眼见之前陆氏这般下场,皇帝此番大动怒火,自然无人敢触逆鳞。 “陛下饶命,娘娘饶命。陛下饶命,娘娘饶命。陛下饶命,娘娘饶命······” 池雩乃中宫近身四大上媛之一,原本身份尊贵的她,双剪秋瞳不再如一波春水,而是充满了绝望与恐惧,在羽林卫的拉扯下,呼天抢地般哭喊着,叫声充斥着殿内,可惜依旧挽回不了她的命运。纵使位尊如中宫,万般心疼,亦无可奈何,只得眼睁睁瞧着池雩被人拖下去。 既有池雩开了先例,自无人敢借陆氏反驳洛霞儿跻身嫔御之列,个个唯恐祸及自身。当夜便是洛御女入住云霄台,婉转承恩。 是夜,迷迷糊糊昏睡之时,忽闻得窗外有树枝沙沙声,极为吵闹。我睡意沉沉,忽逢此事,自然心生不悦,拉被过头,深埋其中,却忽地面上一凉,登时睁开眼——系陆氏面容。 我惊得直叫起来,然则闻得陆氏出现在我面前,一袭惨白的雪色破布挂在身上,阴森森道:“林清歌,我自问从未为难过你,你为何对我下此毒手。”声腔极刺耳凄厉,一双红唇中露出两颗尖利牙齿,直欲噬人,将人的脖颈咬断,吸血食肉。 惨白手臂如枯枝般向我伸来,手上尽是雪白长指甲,面上更是白如敷粉,长发乌黑笔直垂下,遮了大半面容,只余一双阴狠狠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我,眼白冰冷似雪,眼眸漆黑如墨,死盯着我,极为可怖吓人。 第十九章 天象血月 “如何没有!当日不过微有不顺,你便如此责罚我与懿嫔,纯属自作孽。何况真正欲夺你性命之人,你自当明白——系她,不是我!”我上下牙齿‘咯咯’碰撞,尽显觳觫之心,面上却强自镇静下来,颤抖着说道:“你若不造孽,自不会有今日之下场,这一切皆属你咎由自取。” 陆氏声调转而极悲惨,呜呜哭泣,令人遍体发寒,不由得抖动如竹,自心底发颤,漫生出霜冻之意,“你可知我如何被他们以弓弦绞死,继而鞭尸焚骨?他们抓住我的脑袋,困住身躯,硬生生将弓弦在我脖子上紧紧勒住,你看,这里还有印痕呢。”阴森森言论间,露出脖颈,上面尽是鲜红细血条,仿佛深入骨骼。 “啊!”我惊叫起来,纵然身着枯黄金线绣芙蓉云锦妆花缎寝衣,寒意依旧深入肌骨,扯着被子一脚,抱膝埋头,手掌挡在面前,对她哭道:“你是自作孽,怨不得我,怨不得我,怨不得我······” “主子,主子,您别是梦魇了,快醒醒。” 忽然间听到倚华焦急的声音,急忙直起身四处一抓,我哭喊道:“倚华,倚华!” 泪水自我的脸颊滑落,冰冷之下,滴醒梦魇,眼前有二盏温暖橘色蜜蜡烛光,纵隔着石榴红金线绣并蒂莲葡萄联珠对孔雀纹纱帐,令我安心不少。 “主子,您没事吧?” 眼见倚华注视着我,目光焦急而担忧、疼痛而忍耐,我方察觉自己紧抓着她的手掌,力道十分,将她微微暗淡的手臂抓出三个指甲印,正往外淌出几滴血珠,她面色亦苍白些许。 我急忙收了手,对她慌张愧疚道:“倚华,对不起,我······” 莺月与霜序自高几勾连云纹玉灯下走来,放下火折子,挂起帘帐,担忧柔声道:“主子,您没事吧?” 一摸自己面容,额上尽是冷汗,面颊已有两道湿淋淋的泪痕,急忙抹了去,强自笑道:“我,我没事。” 倚华不言语,径直递来温热手帕,我接过后轻擦一把,又被她服侍着饮了一口安神汤,暖入肺腑,温透五脏,方安下心来。 “主子,可要奴婢在您床下铺张被褥睡一晚?”接过青花玲珑瓷碗,倚华柔声问道,颇小心,生怕吓着了我。 我犹豫片刻方微微点头。 倚华松懈地对她们说道:“今晚我就睡在主子床下,你们回去好好歇着吧。” 莺月、霜序担忧地瞧了我一眼,出了寝屋。 待她取来被褥,欲熄灯之时,我立马拦住,惊慌道:“倚华,别熄灯,我——” 尚未言毕,倚华便安慰一笑道:“主子,奴婢不过熄一盏留一盏。” 我这才松懈下来,安心浅笑道:“那便好。” 待留一盏黄釉陶灯,屋内便如出现一团鬼火,似幽灵般神出鬼没,极为诡异。 仰躺着,盯着头顶那刺绣繁复而精妙的纯金线绣联珠帐上折射出来的金光,我心下再次空荡而揪紧,颤抖着轻声在这虚空无度之中喊了一句,“倚华。” “奴婢在。” 柔和的声腔自床下温然响起,我心头的恐惧便少了大半,安定之中呼一口气,安心道:“无事。闻得你在一旁便好了,方才我当真吓坏了。” “主子可是被陆氏的鬼魂吓着了?”倚华小心翼翼,试探着问道。 闻得‘陆氏’二字,寒意登时涌上心头,我往被里缩了缩,蚊噫道,极为恐惧,轻轻一声,“嗯。” “主子,您别怕。”倚华和声安慰道:“这宫里女人多,阴气重,日子一久,自然无妨了。您不过心魔罢了。” “倚华——”我侧身偏头,对着那一盏鬼火光亮出神,小心问道:“你可做过噩梦?” “主子,幼时入宫后,奴婢夜夜做噩梦,近些年才好些。”倚华迟疑了片刻,语中尽是心有余悸,转而带上了庆幸与欢喜,“幸而遇见了主子您。若非主子,只怕奴婢迟早与其它宫人那般,受尽折磨而亡。主子,这宫里并无鬼魂,唯有活人装神弄鬼。您不过心魔作祟罢了,安心歇息便是。若当真有鬼魂,陆氏之流为何不早早丧命。”语中尽是安慰。 困意浑然袭来,想是药效起了作用,轻合双眼,我口中噫喃道:“嗯。”随即迷迷糊糊睡去。 有倚华在床下陪伴,我一夜安好,再无梦靥入眠。 翌日一大早,闻得洛御女晋为正九品承衣,御殿众人皆感慨陆氏风云变化,转瞬变息间人头落地,富贵原在旦夕间。 惴惴不安中,懿嫔亦收敛不少。 早先我曾暗中吩咐,此番凌合在我用早膳时探听来报,消息算不上仔细,亦足够具体,“启禀主子,奴才查到恭成殿下乃一内御所出,名唤曲泽。难产诞下后便香消玉殒,死后亦无追谥。陛下特意命中宫好生照看这位皇子。” 思量片刻,我咽下一口牛乳粥,问道:“那你可知他现在何处?我入宫多时,若非琽贵嫔提点,只怕对他一无所知。” 凌合言简意赅道。“回主子话,恭成殿下身居凤仪宫侧殿凤凰殿,甚少出门。” 听罢,我只一味进食牛乳粥,不再出声。凌合亦合眼色地退下了。 早膳毕,我歪在榻上沉思片刻。 “主子可要见一见这位皇子?”莺月替我捶着腿,力道不轻不重,困惑问道。 “我身为庶母,总得拜会拜会。”我依旧沉浸在自己的思量中。 “主子,当日椒房殿内,显见恭成殿下乃禁忌,您为何如此费神?何况他并非得宠。”星回见我只用了半碗牛乳粥,便特意端来一碗新鲜牛乳所制的双色马蹄糕,黑白二色,乳香四溢,芝麻郁浓,疑惑不解道。 “不得宠?”我歪在榻上,嗤笑一声,拈了一块,细细品尝起来,牛乳的香气弥漫在我的唇齿之间,令人格外开胃。 “难道奴婢此言有误?”莺月疑惑起来。 “若当真不得宠,怎会交由中宫抚养?随意择它处即可,何须中宫‘好生’照看。”我一口口咽下腹,搓净指腹,起身离榻,一壁浣手一壁淡笑道,复上榻。 待到时辰久了,松软的疲乏压下了我的眼皮,正半阖着眼,只闻得身旁的倚华一壁捶腿,一壁费力思索着,缓缓道:“凌合适才所言曲泽,奴婢仿佛听过此名。” “哦?”闻言,我一时惊奇,遽然睁眼,直起上身来,盯着倚华。 倚华一壁思量着,一壁细细地回禀道:“奴婢年幼、初入宫之时,曾听宫内老嬷嬷提及:当日先帝登基,专门照料当今陛下饮食之人便是这位曲泽。彼时,她侍奉帝太后,之后方被拨到陛下身边。原本不过看她烹饪手艺合陛下心意,孰料竟传出她暗中勾引陛下。若是年轻貌美之流,只怕帝太后还肯应允,许她低阶位分,只是曲泽着实较陛下年长许多。” “原来如此。”我若有所思,追问道:“那她系何来历?” 倚华言简意赅,“乃帝太后身边首领内御——慎容。至于之前的身份、经历奴婢便一无所知了。” “如此说来,帝太后与陛下之间理当和睦才是,如何——”我凝神费力思索,却毫无所获。 “仿佛——”倚华亦竭力回忆,过了一刻钟方想起什么似的,对我耳语道:“陛下认定当日曲泽之死乃帝太后所为。更甚者,当年宫中盛传昭温平后为帝太后所害。是而——”忽意识到此乃宫廷禁忌,忙止住口,面色带上了几分对未知的不安,低头埋首,默默以黄花梨木槌替我捶腿,不敢多言。 “如此说来,陛下可疑心她们二人之死与帝太后有关,故将太后幽禁思过楼?”霜序不知事态轻重,亦不曾为人所阻拦,一味地顺着思路想下去,继而神色古怪,语气低声而惊世骇俗道。 “据奴才打听,宫人皆如此纷传。”承文在旁寻得机会,低声应和道,神色颇沉重。 倚华似是不相信,微微蹙眉,垂首轻声道一句,“曲泽便罢,若系昭温平后之故,此举虽合情,亦有违孝道。” 我皱眉回忆道:“尚未入宫时,我曾听闻民间传言因帝太后喜好清静而定居思过楼,反思自己昔年之过。帝太后专心念佛,连带着民间亦风行礼佛之风,寺庙、佛堂比比皆是,倒不失为一桩美谈。” “原来如此。”倚华怔怔道,却又落寞一声,尽是辛酸,“奴婢自小入宫,多年来长在御殿,原来外头已然如此。” 我心下微微感触,将她手中木槌放至踏旁高几上,握住她手,安慰道:“倚华,你放心,来日我定寻机会遣你出宫瞧瞧。” “奴婢这厢先谢过主子了。只是,奴婢纵使能够出宫,宫外却早已物是人非——”她的语气依旧极度悲凉不能自禁,待见我失落模样,忙请罪行礼道:“奴婢多言了,望主子恕罪。” “无妨。”我嘴角虽淡笑,心下亦隐隐失落。 至此,默默无言。 第二十章 沿霜赴死 过了几日,没了新鲜感,皇帝念起了我这个旧人,率先歇在了听风馆。是夜,许是入了冬的缘故,故而申初时分,透过半开的窗户往外头看,只见夜色已然降临,茫茫一片夜幕笼罩大地,连带着听风馆这座侧殿亦带上了玄黑之色、寂静之颜。寂静无声之余,时不时传来黑暗之中乌鸦的叫喊声,格外清晰入耳,令人不觉此刻乃黑白无常出没的时刻,锁链之声拖曳在地,发出‘叮铃铃’的清脆声响,伴随着白烟袅袅,自四面八方散播出来,激起人心底里头最深刻的恐惧。鼻尖萦绕着身边之人传来格外浓郁的龙涎香气息,在这静悄悄而死气沉沉时分,我只觉昭阳不堪更漏之声,一点一滴格外醒耳,叫人心底一片冷静,点在了人的心坎儿上,无一例外。 闻得身旁平和舒缓的呼吸声,枕在赤色斑驳而温暖袭人的暖玉枕上,固然温暖如同三春之光,半空中的热气亦格外柔软和气,我不由得安心起来。伴随着地上早早安排好的炭盆,固然身着一袭浅红色银线绣芙蓉春睡雪锦寝衣,我亦不觉寒冷,反而有几分初夏时分的燥热。念及前些时日所闻,不由得默默吁出一口气,岂料竟被皇帝察觉,倒唬了自己一跳。 “娥皇,你还不睡?”皇帝平稳的声音自一旁传来。 “哎呀!”我转头一望,皇帝正静静地注视着自己,随即脱口而出,吃惊问道:“陛下,您还醒着?” “适才忽听见你叹息,一下就醒了。”皇帝温和解释道。 我歉疚请罪道:“扰了陛下美梦,妾妃真是——” 皇帝一根手指竖在我唇前,笑道:“朕与你是夫妻,何必如此见外。你一叹息,再轻微朕亦能知晓,可谓心有灵犀。”言论间,神色开始温柔泛暖。 我面色微红,低下脑袋,声如蚊噫,“陛下,您真是折煞妾妃了。您与中宫才是夫妻,如此言论当真逾越,妾妃承受不起。” “朕说是便是。”皇帝安慰地笑笑,顿了顿,复问道:“娥皇,你适才为何叹息?何事困扰了你?” “不过早先之事。”微一犹豫,我凄凉一笑,重抬起头来,“妾妃与陆氏被人以生辰八字咒诅陷害······” “此事掖庭已查出,系一内御嫉恨,方将你库房宣纸偷出半张来,行此举嫁祸之事。”皇帝温柔解释道,目色柔软如冬日暖阳。 “陛下,您亦信此事乃一介小内御所为?”我问道,眼神直视皇帝,灼灼逼人。 “不信又能如何?”许是我的目光格外灼热,叫皇帝不得不闪烁着避开我质问的眼神,轻咳了一声,似在逃避这个问题。 “琽贵嫔位分尊贵,听风馆库房守卫森严,那小内御能否拿到暂且不提,怎偏以新上贡宣纸行咒诅之事?她系何处知晓陆氏生辰八字?陆氏不过一介不受宠的贵姬,她如何有胆量欺瞒圣听?这一桩桩一件件——”我步步紧逼,意欲皇帝直面此事,还我一个清白。 皇帝委婉打断,温柔劝道:“朕晓得。不过娥皇——”语气转而柔滑,安慰道:“朕不妨与你说句实话,此事绝非嫔御争风吃醋所致。一旦追根究底,只怕牵连甚广,哪怕是朕,届时亦无法全盘掌控,是而此番朕只严惩了陆氏——朕只望你相安无事。”言毕,眼眸温柔连连,语调情意绵绵。 若他真有此心,那我当初因着流言蜚语而数日来受禁足的待遇又当作何解释?我心下冷冷一笑,如一阵寒风刮过,寒气逼人,到底不曾亲口问出来:自古君王多薄情,他自然也不例外! “娥皇着实害怕。”我佯装恐惧,浅红色寝衣愈加显出我娇弱鲜嫩,似一朵开在暴雨里的芙蓉花,经不得丝毫的摧残,一味示弱,躲进他怀中,哀婉凄然道:“此事如此便罢,若来日连陛下亦受人拾掇,心疑娥皇,只怕娥皇定死无葬身之地。” “不许胡说!”皇帝紧紧将我搂入怀中,几欲令我窒息,柔软温暖的肌肤接触之下,语调愈发绵软,“你系朕心中瑰宝,咱们往后的日子长得很,亦会有好几个孩子承欢膝下。你不晓得权淑媛的嘉慎有多乖巧。将来咱们的血脉定如你一般清灵。你所诞若为帝姬,朕便取表字翎泽,封号嘉敏。” 我心下有些微突兀的诧异感动:原来不声不响间,他竟早早思虑好将来。只是······ 念及嘉慎帝姬,我恍惚想起袅舞当日所言,随口道:“嘉慎帝姬的生母权淑媛近几日仿佛身子好转许多。” “朕已遣了御医好生调理着,想来不日便可痊愈。”皇帝的声调在我头顶传来,柔声道。 “那便好。”我趴在他胸前缠绕着一束青丝黑发,感受着面前明黄色纯金线绣九龙缠绕雪锦寝衣的柔顺平密,只觉似绵般轻若无物、丝般光滑顺理,“娥皇还有一事不知该不该问。此事御殿姐妹无人肯解答,娥皇着实无从得知。” “你说。”皇帝轻抚着我乌黑亮丽的秀发,惬意的语气自头顶传来。 “事关中宫养子——恭成殿下。”言及于此,皇帝身子一顿,动作一停,吓得我顿时心跳如雷轰,又咬咬牙,佯装无知继续道:“妾妃初次侍寝后,至椒房殿向中宫行请安之礼时,闻得琽贵嫔提及,陛下您有一位恭成殿下。然妾妃着实好奇,复问了一句,反被人——”抬头对上皇帝无底深渊般的眼眸,只见漆黑如墨而深不可测,心下咬咬牙,继续佯装不知,语气婉转道:“若当真系陛下皇嗣,理当如嘉慎帝姬一般,为御殿诸妃挂在心上,如何不见丝毫声息。”眼神愈加疑惑,“若非琽贵嫔,只怕妾妃无从得知恭成殿下存在。陛下——” 皇帝的眼神愈加冰冷彻骨,被深深审视的我恍如此刻方知触逆龙鳞般,赶忙下床,惶恐戚婉,深深跪倒,伏在地上,青丝自后背流落下来,化作面纱,将我半张脸遮盖住,哀声泣泣道:“若是妾妃冒犯了陛下,还请陛下念在妾妃一时无知,法外开恩。” “你并未做错什么。”锐利而仔细地打量了良久,皇帝将我温柔扶起。待我重新躺下,他替其盖好深红色芙蓉锦被,目不斜视,直直往上瞧着联珠帐,凝视着那华丽繁复的图案片刻,深深叹一口气,语气沉重道:“恭成生母乃一内御。她早先服侍我,生下恭成后便撒手人寰。无奈之下,我只得将他交由中宫抚养。” 皇帝换了自称,可见在他心底,这位‘恭成’非同一般。 “可依妾妃看来,似乎中宫待恭成殿下颇为隐秘。妾妃入宫多日,若非琽贵嫔偶然之言,只怕至今无处可知晓恭成殿下所在。”我继续佯装懵懂无知地问道。 皇帝哀叹一声,侧首转向我,眼中润明,语气甚是怜惜与心疼“恭成生母出身低微,即便交由中宫抚养,亦受尽委屈。” “陛下明知如此,为何依旧要将恭成殿下交由中宫抚养?”我疑惑不解道:“中宫既如此待恭成殿下,陛下何不将恭成殿下交由其他嫔御抚养?琽贵嫔、权淑媛,哪怕殷淑仪、礼贵姬亦可。” “中宫身份尊贵、家世显赫,由她抚养自然无人敢轻视。况她身居后位却无子,于她亦是一种好处。其余人等,淑媛为人朕自然知晓,既为嘉慎生母,待恭成亦极为慈爱,可惜家世不如中宫。朕当日曾意欲径直册她为嫔,却碍于大臣阻拦,只得先册为丽仪,依着规矩晋封,待有了身孕方晋贵姬。”语中显出几分无奈。 “陛下既介怀身份,为何不追谥恭成殿下生母?”我困惑追问道:“纵出身低微,诞下皇嗣亦功劳一件,于社稷有功。” 听罢,皇帝不过淡然一笑,“朕何尝未思及此,只凡事岂有尽如人意之时。何况,朕居东宫时,有术士上奏谏言,二龙不能相见,是故父皇下令睿成宫凡裕邸喜庆,一切不得上闻。彼时恭成降生,并非好时候。朕非父皇原本所中意的太子人选,全赖恭安贵太妃鼎力支持,方可顺利登基,如何敢武力父皇之令?一旦父皇认为朕过分沉溺女色,只怕储君之位难保。是故恭成降生之后,朕隐瞒消息,只暗中命人刻录玉牒,悄告宗庙,父子之情至今若无虚有。纵然恭成降生那年四月,西苑有玉兔生子,七月更有白龟育卵之瑞,廷臣俱上表贺,朕到底不敢请行翦发礼。至即位那岁,大臣以立太子请,朕徐议册立,始以元年正月赐御名——泓,再论辈分改名衍泓。眼下他已九岁有余。” “陛下,明日妾妃可否去拜会恭成?”我试探问道。 “拜会恭成?”皇帝诧异地看着我,目光在我白皙的面颊上停留片刻,似要瞧出些微意头,终露出温柔之色,破颜笑道:“自然可以。”语气柔和满足,对外头轻声喊一句,“秦敛。” 秦敛在门外适声应和,语气恭敬,“奴才在。” 第二十一章 上阳仙居 “你即刻去一趟椒房殿,告知中宫,日后婉嫔可随时探视恭成。” 外头停顿半刻,秦敛方道:“是。”语气异常古怪而夹带着颤抖之音,随即外头飞扬起一阵急促蹒跚的步伐声。 “瞧秦内侍这样,可见陛下尤为关心恭成。”我听着外头渐渐远去的脚步声,如此赞叹了一句。 “是啊。他乃朕长子,与朕脾性相仿,独出身低微而已。中宫若明白朕这番苦心,自该好生待他。只可惜她——”哀叹一声,皇帝于迷糊中沉睡过去。 待到我一夜好梦,醒来之时皇帝已然起身上朝,并特意叮嘱宫人无需惊扰我的好睡。故而待我睁眼之时,依着凌合的回禀,已然卯末时分,天色早已大白。缓了缓心神,一派神清气爽的模样,在宫人的服侍下,碍于殿内炭盆熏得暖气四溢,我不过身着寝衣,落座梳妆台前。就在倚华为我梳妆之时,透过半掩着的窗户往外望去,我方彻底醒悟原来已然时至初冬季节。 外头举目望去,固然不曾万物凋零,不见白雪皑皑覆地之象,亦有几棵香樟树成林,遮挡住我的视线。细细琢磨起来,上头已然不过长着零星的几片枯叶,到底一派荒凉萧条之气。恍惚间,叫我想起年幼之时娘亲在我耳畔吹起的羌笛之声,尽显秋色凄美之姿。如今,所有的树叶几乎尽数落下,唯有远处一片枫叶林的红叶在这一片深碧色的树干衬托下,格外醒目,叫人难以忽略。伴随着风吹来,激起树上树叶唦唦作响的声音,夹带了清晨凤羽池的水雾之气,我的眼前已然有了晴空照射之下,一片烟雨朦胧的迷糊,犹如二八少女婀娜的腰肢。 翌日,我着一袭浅粉五彩绣如意芙蓉祥云纹绡纱宫装,纤腰细柳,一派家常装束,往凤仪宫请安,孰料椒房殿内依旧不见权淑媛身影。 “娘娘,不知权淑媛身子可大好了?”珩贵嫔好奇问道。 放眼望去,琽贵嫔正悠然品茗,侯昭媛与懿嫔亲近言谈,众人皆未将权淑媛放在心上。唯珩贵嫔与殷淑仪语气友善,神态关切。 中宫嫣然一笑,语气平和清淡,“权淑媛身子虽好了大半,到底未痊愈,仍需静养,你们无事不得打扰。” “谨遵中宫懿旨。”权淑媛与人来往甚少,众人自然依言颔首,再无多话。 婺藕与我关系亲密,我俩毗邻而坐。此刻,她拉拉我衣袖,悄悄出言问道:“清歌,听闻昨夜秦内侍出了听风馆,往这椒房殿走了一趟,可有此事?” 袅舞亦微微侧首倾听,显见好奇。 “不过一桩小事罢了。倒是这几日,亏得最后真相大白,不然我可死无葬身之地了。然则经此一事,亦可见御殿有几缕不正之风。”我正色肃重道。 “此言极是。”婺藕喟然点头道:“那日,懿嫔打碎御赐花瓶事小,人偶反倒闹出翻天覆地的大动静,径直将你拉下水。” 袅舞哀叹一声,沉重道:“只怕来日麻烦不少啊!” “记申姐姐一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低头自嘲一笑道:“若非宣纸一张不差、西缎一匹不少、陆氏自作孽不可活,只怕陛下亦保不了我。倒是姐姐——”言及于此,转向她俩,语气歉疚道:“为了此番事宜,叫你们受牵连了。”面容微微苦涩含泪。 “哪儿呢!”婺藕拍拍我的手,温柔安慰道:“咱们姐妹,何须客气。” 我吁出一口气,惴惴不安道:“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来日得宠便罢,若不得宠——” 婺藕顺着我的视线看向敛敏:她一袭湖绿色金银丝湘绣山茶万事如意纹镜锦宫装,愈加衬得她姿容清爽怡人,飒爽丽姿,正以茶盖浮着茶水,神色冷淡,毫无所动。 “我瞧敏姐姐那样,竟毫不在意恩宠。”婺藕凑近了头,悄声道,话语里头带上了几许担忧,用手指了指,桃红色绣海棠花叶图案的半旧锦缎袖口上的金线微显黯淡,映着窗棂外照射进来的日光,愈加陈旧无光。 “正是。”袅舞亦蹙起眉头,连带着身上的荷茎绿金线绣孔雀开屏图案的蒲桃文锦衣裙亦多了几份孔雀落羽之时的忧愁,忧虑道:“自入宫来,我冷眼瞧了多日,她竟若有似无,毫不介怀位分尊荣。” “此事难说。”我虽知晓实情,此刻亦难道明,只作担忧状。 似察觉到关注,敛敏抬起头来,对吾等嫣然一笑。 我面上虽与袅舞等报之一笑,心下不禁惋惜:哪怕有帝太太后扶持,敛敏若依旧如此态度,她来日该如何立足御殿······ “聊了些许,本宫也乏了,你们退下吧。”中宫温然出言道,复加一句,“婉嫔留下。”语气波澜不惊。 “是。” 纵然诧异,众人亦不敢多询,鱼贯而出。 袅舞、婺藕与敛敏忧瞧我一眼。我报之一笑,示意她们安心。 待众人离去,静默主宰了椒房殿。 久不见中宫出言,我只得硬着头皮行礼回一句,“给娘娘请安。” “陛下昨夜忽颁下旨意,说日后你尽可随时来看本宫养子。”似此时方醒悟回神,她视线轻落我面容上,盯住我眼眸,神色半隐匿在光影阴暗中,肃重深刻,令人惶恐不安,如坠寒潭,一步踏错便是万丈深渊。 心下一颤,我急忙起身,跪倒在她面前,磕头道:“娘娘明鉴。那日闻得琽贵嫔所言,妾妃心中便着实好奇,兼昨夜陛下提及皇次女嘉慎帝姬,妾妃方思及恭成殿下。一问之下,陛下并未隐瞒,亦无怪罪。若此事冒犯了娘娘,妾妃甘愿受罚。”言毕,深深磕头,不敢抬起。 静默良久,待额上满是涔涔冷汗,上头方传来一句笑语,“婉嫔多虑了。”语气平和,显出几分古怪,令人惴惴不安。 我诧异抬头,心下惴惴不安,却见中宫已换了另一副面容,笑意盈盈道:“本宫不过白问一句,何来冒犯之过。”顿了顿,中宫隔着正红色纯金线本缂丝百鸟朝凤牡丹纹天华锦凤袍,抚着隆起的腹部,嘴角一抹慈爱笑意,目色难得温柔,复问道:“你怎会想去探望本宫养子?御殿诸妃皆不敢提恭成之名,遑论探视,你怎会有此心?” “妾妃早早丧母,面对此景自有同病相怜之感,心底亦清楚娘娘心底极为疼爱恭成殿下,不过碍于诸妃虎视眈眈,一个马虎便会落人口实,故不敢光明正大显露于外,只得将殿下安置在凤凰殿,限制外出。”缓一口气,脑中思绪旋转如陀螺,口中一字一句清楚道,唯恐一时失言。 在我紧张屏息之时,中宫美眸长长流转一番,发髻中央的镶鸽血红凤钗垂下的银丝真珠流苏微微一晃,闪出一道亮光,随即破颜笑道:“难得妹妹慈心,不似懿嫔之流趋炎附势。妹妹既欲探望恭成,此刻怕已下了早学,正是好时候。沉霁,你带婉嫔往凤凰殿走一趟。” “婉嫔主子请。”沉霁走到正殿门口,向我行一礼,领着我往另一处走去。 “妾妃告辞。”不动声色地舒张下一口气,我对中宫恭敬福身,端然离去。 出了椒房殿大门,沿殿前砖墁甬路东行约莫半柱香功夫,便是一手抄游廊。微一侧头,椒房殿后东北侧穿山游廊并手抄游廊将一朱漆门夹于中央。此门颇古旧,兽头、铜环陈旧,漆色斑驳,铜锁连着一铁链,颇粗大沉重,似将御殿所有秘密尽数关入其中。 眼见我面露诧异之色,沉霁解释中宫此举正系为了不叫人随意出入凤凰殿,以免打扰恭成休息。 我一时错愕:堂堂大楚朝皇长子竟被中宫如犯人一般拘禁于凤凰殿中······ 正纳闷时,沉霁自前头轻声催促,我忙收了神,随她过穿山游廊以南的手抄游廊,沿甬路东行六射之地北折,顺砖墁甬路至凤仪宫东侧庭院北端,只见银杏树上一片片扇形的叶子泛着翠绿的光泽,随着被风一吹,纷纷落下,在半空中翻转着落地,眨眼之间便是一派萧条之景,令人不禁心生寥落之情。 待至凤仪宫东北角一朱漆描金雕九螭祥云吉福水曲柳垂花门前,沉霁停下脚步,转头,对我解释道:“婉嫔主子,此处便是凤凰殿大门。我们娘娘早已吩咐,日后您可随时来探访恭成殿下。若婉嫔主子无事,奴婢先回去了。”言毕,行礼告退。 “有劳姑姑大驾。”我客气回礼。 一抬头,正门之上一水曲柳匾额,上书“凤凰殿”三赤金字;绿油地儿椽头描着六字真言,尊炉爵鼎勾在柁头上,柁帮蜿蜒着无尽藤箩蔓,绿地儿沥粉贴金角梁衬着绿地儿青退四晕肚弦,幽幽潺潺;沥粉贴金加晕斗拱下,红莲献佛拱眼壁仙软灵暖,青底挑檐枋沥粉贴金“工王云”精细活儿;降幕云升绿降青平板枋不提,西蕃莲箍头、圭线光子心青地灵芝绿地草,精巧绝伦;枋心内有青绿二龙戏珠、升青降绿藻头内亦有升、降龙,金琢墨雀替下便是寻常所见的朱漆圆柱;汉白玉雕芙蓉纹麒麟献宝抱鼓石座上,鼓面低浮雕五狮护栏,鼓顶一只卧狮,镂鹦鹉锦鸡。 守卫见我入内,忙行礼道:“恭成殿下此刻正在庭院内歇息。” “好。”我微一颔首,跨步入内。 第二十二章 血帕假孕 一下石阶,远远可见西侧一排琉璃瓦朱漆描金水曲柳穿山游廊,与外头那条一模一样,廊下飘着一对对粉彩镂空芙蓉嵌水晶垂红珠流苏六面桃花宫灯。尽头月洞如雪若冰,石板底下一条小沟渠连着一口池塘,似铜镜般平和。目光顺流而东望去,只见东北方位一小巧红亭构造极简,寻常六角尖,朱漆描金边祥螭图案支柱,日光下彤赤黄灿,金碧辉煌。 凉亭内,一男童趴于石桌上,百无聊赖。 观其着装,显见系一介皇子:其发乌黑墨云,光润玉泽;戴明黄朝冠薰貂制,上缀朱纬,顶金龙二层,饰东珠十三,上衔红宝石;端罩紫貂制,明黄缎里;左右垂带各二,下明黄,广而锐;朝珠串芙蓉晶,明黄绦、带;披领及裳俱表以紫貂,袖端为薰貂;绣文两肩前后为正龙各一,襞积为行龙六,间以五色云;朝带色亦明黄,金衔玉方版四,每具饰东珠四,中衔猫睛石一,左右佩绦如带色;绣文为两肩前后绣正龙各一,腰帷行龙四,裳行龙八,披领行龙二,袖端正龙各一。中有襞积,下幅为八宝平水。 我使一眼色,示意倚华、莺月悄声伫立,轻手轻脚走去,于他身后伸出手臂。宽大鲛绡的衣袖于他面前轻轻一挥,似蝶翅微风,漫出三醉芙蓉的香气。 男童受惊,遽然转头,口中惊讶大叫,“何人?” 如此,我方瞧见他样貌:肤色白皙,眉目俊秀,与皇帝足有七八分像。 “你系何人?”他颇为好奇,盯着我上下仔细打量,目光似利刃般,令人心生寒颤毛刺,难置信小小孩童竟有如此目光。 “我乃嘉德宫听风馆婉嫔林氏。”我温然解释道:“陛下担忧殿下孤单,下旨允我可随时来探望殿下。”言论间,示意倚华、莺月将我破晓时所制圆头饼、芋头糕、挂霜花生、怪味花生仁、琥珀花生、四色片糕自食盒内取出,摆于他面前。 “父皇怎会命你来看我?”瞥一眼糕点,恭成只站立不动,看着我,眼眸中满是警惕,似一尊明黄绸缎修补而成的一具人偶,静止不动。 “中宫现下身怀有孕,自顾不暇,待殿下自然有所疏忽。陛下明白殿下亦有难言之隐,是而允准我来照看殿下。”我温和解释道,笑容如拂面春风。 恭成微眯了眼睛,这神情与皇帝颇为相似,眸色颇疑心,连他身上所着耀眼的明黄锦缎亦散发出生人勿进的气息。 他冷冷道,语气似冬日寒冰,“不劳婉母妃费心。”言论间,背对我遥望远方辽阔天际,显见送客之势,背影寥落而孤寂。 受此冷落,我只静默不语,站立不动,悄声打个手势,示意倚华、莺月先行一步,悄静离去。 片刻之后,待到动静消绝,他转过身来,见我未走,唬然吓一跳,面色微微惊讶,诧异之下脱口而出,“你怎么还没走?” “我赠予殿下的糕点殿下尚未入口,怎可离去。”我嫣然一笑,将一只七彩寿桃春柳三星报喜青瓷珐琅碟递去,“殿下不若先尝一尝挂霜花生。若有不妥之处,指出来,明日我亦可对症改过。” 他瞅了挂霜花生一眼,又瞥我一眼,眼眸波澜不惊,面色淡漠如缕。正当我满心期待他会接受之时,他一伸手,动作如迅雷,径直毫不留情地将珐琅碟打翻在地,‘咣当’一声,摔个粉碎。我呆立良久,心内颇为沮丧。 叹一口气,咬着下唇垂头站立片刻,我无奈地走下凉亭,步伐略显沉重。跨出凤凰殿垂花门刹那,忽觉别扭,回头一瞥凉亭,他正仔细地瞧着我,目光微带探究之意。我不由得对他婉约一笑。他微微红了脸,急忙转身背对我,眺望远方天际,身影格外微小而寂寥。 出来之后,本欲向中宫告退,岂料中宫一时胎动,不能见客,我只得知会凤仪宫人待我回话一句后,方离去。 御花园中,秋色美景如画,似一卷画轴,在我面前缓缓铺开,只见合欢纷飞如雨,自头顶树枝上翩翩落下,朦胧如雾,尽显曼妙轻盈姿态;石榴花通红一片,遥遥燃烧似一颗色泽极浓郁的红宝石,颜色格外深沉福贵;山茶花品种繁多,白绫、百合宝珠、玉鳞、八宝、花蝴蝶、玫瑰紫、牡丹点雪、墨葵、洒金、西施晚装、小桃红、十样锦、红七星、白七星,花团锦簇如雨后彩虹,霁色郁浓,如胭脂般呈现娇红如朱砂的色泽;寒冬时分的玉蕊檀心梅虽红如赤云,依旧不及山茶花那般鲜妍柔情,五彩缤纷之余,在日色千媚下显得流泛光彩。 如此美景前,我嘴角含笑,默默欣赏。 莺月却是不忿嘀咕起来,“主子,恭成殿下当真傲慢,怪乎无人肯探望他。”可见方才那一幕叫她瞧见了,故而此刻有此一句。 “他不过孤单惯了,忽见人关心他,自然觉得别扭。倒是你,身为内御却随意议论皇嗣,一旦被人听到,只怕会受严惩。”我心内对此毫无在意,甚是清楚恭成的心思,口中自然淡淡解释,然则心下亦免不得叹一口气,甚是惋惜。 “此理虽通,恭成殿下亦不该冷漠至此。生人不得近半身······何况,他如此扫主子颜面。”莺月踟蹰起来,慢吞吞回道,依旧看不出里头的仔细寓意。 “他乃皇嗣,我不过小小嫔御,他何需看我脸色?何况,他自小长在这宫中,自幼无生母关怀,中宫更是不闻不问,本性如此冷淡亦说得通。”淡淡解释毕,感觉到秋日的寒意夹在微风里头,一阵阵地向我身上袭来,浑身不由得瑟缩一番,我收一收臂间的素红绣烟霞紫芙蓉披帛,紧紧包裹住自己的身躯,似两条霓虹云霞,横穿秋意渐浓的天际,为我抵御寒凉之气。 “据奴婢打听,有一人既非中宫、亦非生母,却时时探望恭成殿下。”倚华忽而提及。 “何人?”闻言,我停下脚步,侧首瞧着她,波澜不惊问道。 倚华简单回道:“皇次女生母——权淑媛。” 我点点头,毫无诧异,继续往前走着,观赏着秋日之下的无边萧瑟翩翩的美景,细细琢磨着树叶轻盈落下的姿态,似一只只纷飞的蝴蝶在我面前悠然起舞,口中只问道:“中宫怎会容她探望?” 今岁秋日的寒凉远胜往昔,故而十月中旬便有了几分初冬时节的肃杀之气,几欲将人的肌骨一一割成片。 倚华低眉顺眼地回禀道:“正因嘉慎帝姬之故,是而权淑媛待恭成殿下极亲近,恭成殿下亦乐得亲近权淑媛母女。” “可惜权淑媛久病多日,不晓得恭成殿下是否知晓此事。”担忧之余,转念一想,我随即对倚华吩咐道:“走,咱们探望权淑媛去。” “可是中宫有言在先,诸妃若无事,不得打扰权淑媛。”莺月听罢,一壁跟随在侧,一壁劝道。 我不再言语,只领着她们往德昌宫走去。 出凤仪宫右折,顺甬道自玉华宫北宫墙西行,沿凤仪宫西宫墙北上,沿太液池畔南岸西行,转而顺德昌宫东宫墙南下,再沿德昌宫南宫墙西行一射之地,便系德昌宫仪门——雪白大理石砌就而成,圆满似百合,位处太液池西岸、孤树池东岸。 宫中三面环水,只一桥通往正殿,桥下偌大一面紫莲池,池边四周堆砌着一圈温润鹅卵白石,颗颗皆手掌大小。 据倚华解释,每逢夏季,紫莲池上满目皆是莲花,粉紫、云蓝、霞绿、娇红、鹅黄等各色莲花充盈眼眸。 两处侧殿居所遥遥矗立紫莲池不远处,侧殿沐梓洲色泽如翠玉,沉香榭仿若曦光粉荷,皆暂无人居。 紫莲池东侧一条石桥弯曲,单架于水池上方。松菊犹存白石栏杆桥精致雅韵,漫出江南韵味,纯净颜色如深闺少女之凝脂,羊脂堆雪,日光下显得白洁闪耀。桥头左右设铜龟、铜鹤各一对。白石小桥底下引龙池湖水,池水澄澈而泛着凌凌波光,斜斜穿过宫殿。桥尾回廊乃花梨木勾搭而成,分列两边,悬挂月牙白缀碧玉碎珠罩纱,微风吹起便朦胧如云雾缭绕之海上蓬莱仙岛,令人如坠瑶台仙境,忘而欣然。 回廊正中央便是德昌宫主位所居安仁殿,与侧殿尽数隔离,只十二曲精致白石栏杆小桥可出入,黄琉璃瓦歇山式顶,前出廊,明间开门,隔扇风门,竹纹裙板,次、梢间均为槛窗,精细巧妙,步步锦支窗,雅致丽态。 青松大门镂雕群芳祝寿,喜庆祥瑞,左右各挂一镂空雕蟠螭小枝分歧银莲花熏香球,银白蟠螭苍劲而雄健,大有登空凌云之势,香球内时刻漫出层层烟雾,兼碧玉碎珠罩纱,只觉袅娜轻纱愈加朦胧,缥缈虚空,鼻嗅恬淡雪梨香,更令人如坠云端。 “不知主子是——”戍守殿门的守卫一见我便问,语中满是警惕。 莺月上前一步解释道:“此乃嘉德宫听风馆婉嫔,特来探望淑媛娘娘。” “原来是婉嫔主子,快请进。娘娘一早吩咐了,若是您来,通报一声便可。”守卫极客气地请我入内。 第二十三章 池雩赴死 “哦?”听闻此话,心内固然诧异,我一字不发,只由小内御领着,一步步迈进明间。 迎面一花梨木樱草色白玉雕莲花画屏,虽不及富丽堂皇,亦清新脱俗不凡。左侧花梨木五子闹弥勒落地罩散发淡淡木香,与回廊的雪梨香融合后有奇特功效,叫人舒心欢跃。罩上挂着天青暗织榴花带子连珠帐,暗得人万斤重心。帐后一把清润翠竹正座,便是正座了,下排左右一溜儿六珊瑚圆椅对称。 右折,一花梨木雕夏日莲开边框镶云色水晶碧纱橱隔断明次二间,晶莹流丽不失繁复。 明间挨着书房,内悬怀帝御题“敬修内则”匾,无数精致雕莲花夜莺的花梨木大案高低不平,零星托着青玉瓮中时令花卉、鲜果,溢出软糯清芬香气,飘舞到书房,亦可供人食用,余下雕水莲花梨木榻小巧精致。雕莲影泛波小凳圈绕一张花梨木雕深碧色莲花圆桌,犹如一朵青莲开在太液绿水池,凌波招展,然则少几丝撩人心魄的妖娆妩媚,清波微荡中多三分端庄沉裕。 越过画屏便是次间寝殿,烟霞色帘帐悬在空中,花梨木雕如意架床上铺着深红色彩线绣莲花云丝锦纱被,摆一玉色绣莲花高枝纹夹纱枕,仿若中秋之日,于百花丛中赏月,如此韵画令人赞叹。 床头鹤鹭延年雪漆衣架时刻挂着织金染紫、赤金银丝的锦衣宫装、曳地凤尾长裙。帐外一雕桑葚纹花梨木梳妆台,明光灿烂地摆着无数镶金嵌玉首饰。 “回禀娘娘,婉嫔来了。”小内御通报一声,行礼毕,出去了。 我亦示意倚华她们在殿外等候。 权淑媛面容柔软如莲,周身环绕温润如玉之气,一袭粉色莲花柔缎寝衣,家常装束,亲切宜人,正悠闲自在地躺在床上,极舒适惬意,见我入内,放下手中的苏绣百鸟鸣鸾绣棚,一旁的真珠簏里装满了各色新鲜娇嫩的花卉,一杯琉璃榼里头装满了茶水,显见系皇帝当日赐予她的三样珍宝,起身对我笑道:“婉嫔来了,快坐。” 落座雕莲影泛波小凳上,我细瞧权淑媛气色,“娘娘气色看似好了许多。想来身子亦快好全了。” 权淑媛模样较前几日虽康健不少,然则面色依旧有几分苍白,言行举止中仍透出几分虚弱之感。 “不过药炉子不停地熬罢了。”她轻笑一声,微带深意道:“倒是妹妹,接二连三逢遇厄运,气色依旧圆满,甚至比早先好了许多。” 心下虽明了她暗指人偶、玉簪、谣言等事宜,亦明知她绝非幸灾乐祸之人,我心内依旧微微一寒:连她这等足不出户之人亦对我在这御殿的遭遇了如指掌,可见我身为帝王宠妃,众人瞩目。 “不过侥幸罢了。”我勉强一笑,语气哀哀,颇为无奈,一壁端起茶盏,一壁捏着茶盖浮着。 “有上天保佑,妹妹无需如此寒心。若换做旁人,只怕此等侥幸亦痴心枉然。”权淑媛深深看我一眼方端起茶盏,清晰见骨的白皙手掌微微颤抖着,可见有几分力不从心。 思量半刻,点点头,“娘娘此言极是。”我转而喟然一叹,“难得上天保佑。”再话头一转,“不知娘娘身子到底如何?自觐见嫔御、中秋宫宴那两日外,极少见娘娘露面,当真如此重病?” 权淑媛淡淡一笑,解释道:“本宫素日本就懒得外出,不知怎的,自中秋宫宴那日起,本宫时时感到疲乏、不思饮食。待小产后,方知自己怀有身孕。”面色黯淡,语气忽而转凉,悲悲切切,似秋日的一场微风,寒凉入骨。 “可找御医瞧过了?”闻言,我遗憾而惋惜,关切问道。 “瞧了,还是中秋那夜汐霞亲领御医前来。可惜竟丝毫瞧不出本宫怀有身孕。中宫,可真是怀着龙胎亦不曾懈怠,照看嫔御。”权淑媛点头道,语气强自平和,不见分毫异样。 不知为何,就是这般冷静的异样,叫我觉着有几分古怪,深觉她此刻银牙咬紧,嘴角直冷笑,凉寒带狰狞。 “哦?”我心下一壁惊叹她耐力非凡,一壁迟疑起来,复问道:“当真系汐霞姑娘?”语中颇怀疑权淑媛口中所言。 “不错。”见我有此一问,权淑媛点点头。 我微微朝前探身,凑近了,步步紧逼地问道:“中宫可有亲自前来?”眼眸尽显疑惑之色。 狐疑地瞧我一眼,不明所以的权淑媛开口解释道:“这倒不曾。不过也巧,汐霞领着御医来时,恰是我宫中小厨房一名唤施颜的小庖丁回禀——本宫亦是头一回留意到他。说来那日后,负责照看恭成殿下饮食的内侍咸黒,愈加尽责了许多,倒叫本宫安心不少。” “中宫执掌御殿一应事务,关心娘娘与恭成殿下理所应当。或许,是那位御医医术不精罢了。”闻言,我不轻不重道,啜饮了一口心下却在疑惑:当真会有御医连喜脉亦瞧不出?皇嗣乃国之根本,若无皇嗣,只怕江山社稷后继无人,此乃顶顶要紧的一回事。 权淑媛闻言,面色淡淡,“宫中御医哪怕医术再不济,于喜脉一道终究精明——此事可关乎皇嗣国祚。或许正是想谋害我腹中之子,是而——”言及于此,略有激动,深深缓一口气,恢复了之前平和的神色,并未继续谈论下去,转而低头悠闲浮着茶面,良久方闲闲飘出一句话来,“不知妹妹今日来安仁殿所为何事?” “不过多日来见娘娘身子虚弱,心底着实担忧罢了。更何况,娘娘亦言及多走动方是姐妹之间的情谊。”我微微一笑,淡淡解释道:“不过——”啜饮一口宁红茶,待到温热的柔和暖入肺腑,随即将话头一转,不解地问道:“不知娘娘为何吩咐殿前守卫无需阻拦妾妃?” “婉嫔深受皇恩,当日之事不过为着陛下心中看重妹妹,众人方不敢刁难。”权淑媛对我轻灵一笑,似蝴蝶般轻盈,“加之妹妹样貌着实讨人喜欢,本宫便多留了心。懿嫔可无妹妹这般大度沉稳。”语气似乎意有所指。 “谢娘娘夸赞。”我谦虚受礼。 眼见权淑媛体乏,莲华取出薄荷油替她揉着额头,我趁势起身告辞,“娘娘,妾妃先告辞了,待日后娘娘精神好些再来探视。” “好。”权淑媛无力含笑道,眼眸温和而滋润。 回听风馆后,我百般思量,依旧深觉宫中御医绝不会连喜脉亦瞧不出。 除非,那日权淑媛小产一事确乃中宫所为,故而御医不敢于权淑媛面前多言。何况如权淑媛所言,似是暗指中宫纵然身怀六甲亦时刻监视其她嫔御怀胎之事。权淑媛所言未尽之语,或她腹中之子正系中宫打下······ 难不成,中宫竟期望自己的孩子系大楚朝龙椅惟一的继承人?不对,若果真如此,她为何容忍恭成至今?莫非她另有打算?抑或她心下明了依恭成的出身,绝无登基可能? 曾几何时,今岁本就格外寒凉,且时下临近寒冬,自然飘起了大雪,漫天飞舞出一片悠然自得的轻盈之色。硕大的雪团一片片自天际纷纷落下,如同九天玄女手中的一颗颗轻盈如雾的雪色珍珠,被其撒落凡尘,几欲遮住人的双眼,将世间的一切尽数遮盖住,如同覆盖上了亦曾洁白晶莹的雪锦棉被,柔软而寒冷。 我换上了一袭家常的湖蓝色银线绣芙蓉细粒米珠柔缎絮衣,衣裙厚软,挡得住寒风的刺骨与萧瑟,亦不失精妙之态,愈加显出我面容和悦,一如之前多日那般,往凤凰殿探望恭成。方下台阶,目光轻轻飘入凉亭,空无一人。待往里凑近几步,透过六合同春朱漆描金水曲柳窗棂桃花窗纸,里头一小小身影端坐,正直正派,执笔挥墨,极专心。 肘下大理石案朱漆水曲柳制,上摆数口雕飞龙在金青碧龙尾墨池,和氏金晕,龙鳞纹路纤毫毕现,旁搁天书焕彩五色贡墨,共五锭,圭形,蓝色。一饰双龙,上下如意头云纹,背面隶书填金‘青圭’,侧楷‘赵朗’,一螭龙绿、一面轮黄、一书‘如意宝轮’、一蚕朱、一玉佩紫。除圭形墨外,青铜器上均有常用纹饰。墨盒髹黑漆,双龙纹描金,中间篆书“天书焕彩”四字;玉石镶嵌戗金螺钿漆笔筒各色各式,描金勾彩,凤飞凰舞龙啸天,内插狼毫笔林无数;金丝梨纹徽墨丰肌腻理,光泽如漆。 西墙挂王献之《中秋帖》,左右对联云:朱审偏能视夕岚,洞边深墨写秋潭。 紧挨着朱漆螭龙浮海纹水曲柳案,案西摆马踏飞燕,东置春秋莲鹤方壶,央夹大禹治水玉山;南墙水曲柳架陈列无数古籍。 隔着窗纸,我轻喊一句,语带温和,“殿下。” “谁在外头?”里头传来一句警惕问话。 木门随之开启,恭成四处张望着走了出来。见到我,恭成微微蹙眉,神色不善,质问道,“怎么又是你?!你又来做什么?!” 第二十四章 慎容曲泽 “前几日殿下未尝过我所制糕点,今日我特来再赠。”笑呵呵言毕,我指了指倚华手中朱漆描金樟木锦盒,配上衣裙的湖蓝色,愈加显得此等场景日常所见,令人颇感亲切。 恭成不过一袭银白色纯金线绣如意祥云纹雪锦长袍便服,颇怀疑,皱着眉头,头一撇道:“我不会吃的。” “殿下,好歹尝一口。”瞧着他可爱的样子,我心生悦意,温和说道。 “你真叫人嫌弃。”恭成冷冷盯了我片刻,跑进了屋,关了门。 门外,我真诚朗声道:“殿下,我关心你不为其它,只因我自己便是自幼与姐姐相依为命。不妨与你坦言,这御殿中暂且不论她人如何,陛下却是极关心殿下。若非如此,陛下亦不会将殿下交由中宫抚养。” 里头传来冷冷一句,“此言当真?”语气极为生硬寒漠。 “正是。陛下意欲弥补对殿下的歉疚之心,故而允我可日日探视殿下。殿下生母难产而亡亦无追谥,陛下心底亦深感歉疚,故将殿下交由中宫抚养。眼下中宫身怀六甲,自然有所疏忽。我几番前来实为真心关心殿下。”言止于此,语中饱含诚恳,眼中满含诚善。 停滞半刻,里头悄无声息,我渐生期待之心,复问,“殿下,你可还在?” 沉静良久,失望转身之际,恰巧他开门走出来,语气生硬道:“你且随我来。” “殿下?”心底固然诧异,我依旧提裙,欢喜跟上,落座凉亭石凳。 莺月、倚华一一摆出糕点。 “殿下,尝尝我手艺可好?”我对恭成笑道,指着炸牛奶、干炒红果、冰糖雪球,色泽艳红雪白,卖相极为可口。 “嗯。”恭成不自在地微微红了脸,点点头,低头答应了,取一冰糖雪球,轻咬一口,斯斯文文,孰料尚未咽下便作干呕状。 我一看如此境况,急忙惊慌地拍他后背,关切道:“殿下可是身子不适?”心下惊慌万分,声喉几欲跳出嗓子眼儿——若背上谋害皇长子的名头,定死无葬身之地。 “无妨。”他自我怀中脱离出来,摆摆手,示意自己身子无碍,再咬一口,待咽下肚方对我道,面色半绯红,“你手艺真好。” 我衣裙上的湖蓝色与他便服上的银白色凑在一起,色调相处融洽,仿佛一家人般,和睦亲切。 “那我明日做了再送来?”想了想,我改口道:“还是换个新花样吧,免得殿下吃絮了腻味。适才殿下那模样当真吓坏我了。” “无妨,我肠胃甚差,克化不了别物,独山楂一类倒颇合胃,平日里甚少在意饮食。”顿了顿,恭成似下了极大决心,小心出声问道,目色颇严肃正经,面容郑重其事,“你适才所言可是事实?” 我不解地问道:“殿下所指何话?” 他一开口,赶忙压胸,隐隐有干呕之态。 我正诧异,未问出口,他已不自然地抿了嘴巴,低声道:“便是父皇将我交由母后抚养那句。” “不错,陛下着实对殿下关怀至极。”我含笑道。 恭成双眼顿红地低下了头,忽又抬起来,仔细而认真地问道,双眸亮晶晶,如同天上的日头一般明亮,“那为何父皇从不来探视我?” 我耐心解释道:“殿下身份特殊,若是日日来探视,只怕有心人会借此下手,不利于殿下安危。”眼色真诚而温和。 低头沉思片刻,他与我闲聊起皇帝日常喜好。 ······ “如此说来,父皇喜欢诗经了?”恭成眨着眼睛,欢喜地问道。 “确实如此。”我点点头,回应道。 ······ 一连十数日,我请教礼贵姬,变着法儿做寻常孩童喜爱的膳食来,带去凤凰殿。 恭成不想我如此热忱,感动得眼中几乎含泪,几日下来,见了我便是甜甜一声:婉母妃。 “婉母妃,你看。”身着一袭墨绿色纯金线绣蟠龙纹宽袖直裰锦袍的他亦有如此活泼之时,不仅嘴里嚼着一块,手上捏着一块,嘴角满是糕点碎末。 此刻,他将手中糕点捏成粉末,撒入凤凰殿庭院,笑脸盈盈中引来飞鸟阵阵,丝毫不惧人,似极熟悉。 “殿下,你看你,嘴角亦沾上了糕点,还管鸟儿呢。”我含笑蹲下身,掏出手帕,轻轻替他擦去。 见我如此亲昵的举动,他脸一红,微微垂首,捻着袖口,朝四周飘离着眼神,嘀嘀咕咕轻声道,语中尽是落寞与丝丝感动,“母后从不曾这般为我擦过嘴角。” 我手中举动一滞,面上却是若无其事,待擦拭完毕,交与莺月,方柔声说道:“中宫乃一国之母,自然无需亲自做这些小事。” “那为何婉母妃可以做这些事?”恭成眨着眼睛,困惑问道。 他眼眸水润墨黑,睫毛弯曲而修长,犹如蝉翼轻薄而轻盈,极富光泽。然则站得近了,我却能瞧出些微的深紫琥珀色——碧黯青紫,极为动人。 皇帝并未有如斯眸色,想来乃他生母——曲泽的眼眸。该是怎样一位女子,竟有这般动人眼眸,怪乎叫皇帝情根深种。 我不知该如何解答他的疑惑,亦不敢如实以告,略一沉思,面上笑道:“婉母妃特别喜欢殿下。” 在我嫣然一笑之下,他瞬间红了脸,忽闪忽闪眨着眼,眼中泛出喜色,口中正经道:“那我可唤婉母妃姐姐么?” “自然可以。不过,若是唤我密华姐姐,就更好了。”我怡然笑着,摸了摸他的头,“婉姐姐听着像是外人称呼。我姐姐早先除唤我小字密华,便是唤我清歌,听着亲切些。” 闻言,他甜甜地笑了,面色朱润,极为粉嫩,“密华姐姐可唤我稚奴,权母妃素日便是这般唤我的。” 我霎时明白过来,微笑道:“嘉慎帝姬是稚奴的妹妹,权淑媛本就该与稚奴多走动才是。” 闻得我称呼他‘稚奴’,他愈加欢喜,面上笑得更欢了。 “权母妃已多日未来凤凰殿。”待到提及权淑媛,他面上有几分落寞,垂下头,盯着鞋尖,闷闷道:“她不会是讨厌我了吧。” “怎会,权淑媛乃患病体弱之故方退晨昏定省之礼。”我温婉解释道。 “什么?权母妃病了。”大吃一惊之余,不由得微微作呕起来,待到缓了须臾,顺利地压下气,他瞪大双眼,一脸担忧,揪住我衣袖,目色含着忧心,连带着锦袍上的墨绿色亦泛滥出无尽的担忧与不安,“那我可不可以去看看她?这宫里除了密华姐姐,便只权母妃与太华关心我了。” 我心下甚是诧异:他竟对权淑媛之事一无所知? “这——”我面有难色,只得千方百计哄劝道:“稚奴要是去了,中宫定会安排诸多宫人随侍。到时候,只会搅得权母妃不得安生。稚奴向来与权母妃亲厚,自然明白权母妃喜清静。” “这倒是。”他点点头,依旧盯着鞋尖,良久,闷闷说出一句话来,“母后纵然日日吩咐宫人将我照顾好,却从不曾抱过我,亦不喜我到她跟前去。每次我一出现,她面色便极为难看。权母妃每次来探视我,亦不敢多留,只道此举为我好。现在想来,这世上唯权母妃与密华姐姐最关心我了。日后,我定好好报答权母妃与密华姐姐。”言毕,他面色绯红一片,俊秀娇羞。 “权母妃可曾送过稚奴东西?”我虽有一丝诧异,面色却不改,又拿了一块糕点,学他撒到庭院中,引来无数不惧严寒的麻雀、喜鹊,鸟鸣啾啾,疑惑问道:“早先权淑媛来凤仪宫时,仿佛次次带了不少精致小物件,件件皆为嘉慎帝姬喜爱,稚奴从不曾见过么?” “咸黒回回皆仔细检查一番方呈上,次次皆在我耳畔提点母后的吩咐。当真烦透至极!密华姐姐今日这糕点亦是他们检查后才到我手上。”他语气颇不满,径直瞥向侍立远处的那些宫人,鼓着腮帮子道:“太华每次来瞧我自是高兴万分,可一会儿便会嘀咕指着我身后那些人说:‘烦、烦······’有一次,我听莲华姑姑低声对权母妃说我就像牢笼里头的鸟儿、监牢里头的犯人。” 原来稚奴自幼过的系如此的日子。 “密华姐姐——”深思恍惚之余,他牵起我的手。 一收神,我对他微笑,闻得一句,“你以后可还会日日来看我?”他眼中含了丝丝期待与恳求。 “自然会。时辰不早了,太傅已经在大门口等着了。”言论间,我眼眸飘向朱漆大门,只见那里站着一位太傅,白发飘飘,温柔道。 见我目光飘过去,他微微行礼。 “嗯。说定了,密华姐姐,你日后得了空,定要常来看我。”他目光颇期藉。 “好,一定。”含笑言毕,我领着莺月出了凤凰殿,往御花园走去。 原本临近寒冬,本不该有回暖的日子,孰料这几日却是如同时光倒流,回到了秋色渐浓的时节。故而雪化之后,呈现出几分秋意之态。放眼望去,只见四周美景如斯,花红柳绿之色重新绽放在面前,轻飘飘浮出来的色泽叫人不由得加以感叹,嫣嫩多姿。忽而一瞬间,如此秋景中飞出一只独鸟,伴随着云朵儿化作的寒烟衬作背景,愈加显得秋日美景尽数化在卷轴上,旋转飘零着落下几片红叶,颜料画就而成的碧云悬空伫立在云巅之上,芙蓉在草丛间开出朵朵妩媚的鲜花,如同淡紫、鹅黄、娇粉、柔蓝、嫣红之色花团锦簇地开在画卷之上,显出花枝婀娜多姿,花色各有千秋,皆含风韵。 第二十五章 拜会恭成 “主子,恭成殿下现下这般喜欢您,可不算枉费了咱们多日来的殷勤。”莺月在旁喜滋滋,却又忽然疑惑起来,问道:“不过,陛下从不曾探望恭成殿下,中宫亦不曾多加关照,您如何断定陛下心中看重恭成殿下。” 闻言,我停下脚步,摆弄一番手腕上敛敏赠送的一对羊脂白玉镯,映着日光看其何等通透莹润,漫不经心地闲闲解释道:“那夜陛下所言,话里话外皆为关怀与疼爱,可见他真心爱慕曲泽、看重稚奴。”心内微微别扭地顿了顿,继续道:“碍于曲泽身份,若关心太过,只怕会给稚奴带来麻烦。何况‘恭成’二字,意义非凡。”临了,我不忘补充这一句。 倚华试探性地问道:“主子此举可为将来做打算?” 我甚是欢喜而欣赏地瞧了倚华一眼,心下不由得感叹起她如此聪慧过人,对我的心思了若指掌,垂下了手,直视眼前,一壁走着,一壁半遮掩道:“有几分物伤其类。我自小尝尽人情冷暖,现下当真世态炎凉。” 倚华欲言又止,最终未问出口。 不知不觉间,我亦不知何等缘故,抑或是方才与稚奴谈论过,竟至德昌宫仪门前,念及稚奴的惦记与担忧,便趁势入内探望权淑媛。 一入正殿明间,只觉里头多了几口炭盆,热气熏得里头温暖如春。走了几步,固然一些举动而已,到底额头出了一层薄薄的汗珠,甚至令我仿佛回到炎炎的夏日,每一个毛孔之中皆有几分夏日的微微燥热之感。 眼前的权淑媛不过身着一袭桂子绿纯金线蜀绣荷花满池图案的锦缎齐腰襦裙,格外清脆轻盈,尽显身姿袅娜纤细,如同春日里头一根柳枝,柔软婀娜,臂间挽着一条深碧色银线绣荷叶舒展纹路的鲛绡披帛,愈加显得权淑媛如同瑶台仙子一般清姿柔美,瑰丽无双,已身姿翩然地从莲影泛波小凳上含笑起身,气色微微红润,隐隐有大病初愈之兆,正摆弄的真珠簏里头换了另一束娇嫩的鲜花。 此刻我才明了或许正是这一股出淤泥而不染的高华气节,才叫皇帝对她格外宠爱。而正是这一层宠爱,叫其她嫔御对权淑媛不甚在意,只日日嫉妒,嫉妒得连眼睛都红了几分。 “参见权淑媛。”我行礼如仪道。 “妹妹何须如此客气。”她亲切地拉着我落座雕莲影泛波小凳,吩咐道:“莲华,上一碟子绿豆桂花糕来。” “是。”莲华应和着出去了。 我客气笑道:“娘娘气色红润如桃,可见是大好了,真是可喜可贺。” “妹妹说笑了。”她轻哂起来,气色不错道:“不过躺久了,药喝多了。为着这病,难出正殿半步。亦难为了中宫,吩咐汐霞探视了几趟,次次带了补品。” “除了补品,只怕外头那些琐事亦尽数入了安仁殿。”我玩笑着补充道。 她盈然一笑,点点头,回应道:“不错。听闻妹妹近几日时常探望恭成,不知是否属实?” “妾妃的确探视过稚奴数次。”我坦然承认。 “‘稚奴’?”她一时失神,重复了一句,恍然笑起来,似春雨绵绵,柔和动人,“看来妹妹与稚奴关系甚好,相处融洽。” “娘娘亦如此。稚奴曾数次提及,‘权母妃’极疼爱他。” “那是本宫与稚奴有缘。”她叙叙道,眼中泛起岁月流光,溯远温软,“本宫初遇稚奴,时值前岁腊月,正巧凤凰殿宫人因着新岁看守松懈,他趁机跑出来,着实顽皮。”权淑媛嘴角扬起一抹淡笑,“妹妹前番遇见稚奴时,可觉他心思成熟,与大人无异?” 眼见权淑媛提及当年之事,我颇感兴趣地点点头,应和道:“稚奴确实心思成熟。” “彼时,冰天雪地中,他独自堆着雪人,玩得不亦乐乎。”权淑媛回忆往事,嘴角一抹温馨笑意,“冷泉宫外,‘红梅彤云’居御殿美景次位,亦为本宫最爱。那日,本宫披了大红猩猩毡,围了大貂鼠风领,束一条银红闪绿双环四合如意绦,罩上雪帽,不过如此装束而已,便拉了莲华一道外出赏景。彼时本宫近生产之期,莲华劝本宫待在宫内好生保养。然则本宫亦是孩子天性——”原本素手纤纤浮着茶盏,言及于此,在盏中浓浓升起的水雾遮挡下,她侧头对我浅浅一笑,露出几分羞涩,“让妹妹见笑了。” “哪里,娘娘赤子之心。”我温和回答道,依旧笑容可掬。 “待本宫抵达之时,妹妹你亦晓得,正南方位便是衍庆宫。”言论间,她凝视我一眼,如此提醒道。 伴随着炭盆里头忽而发出的一声‘噼啪’声,火星溅出来,我视若无睹,一味沉浸在权淑媛与稚奴的往事之中,含笑点头回应。 “那儿已有一个雪人儿小小立着。尚未入园,隔着老远,本宫便瞧见了。”权淑媛换了脸色,对我轻轻一笑,端起黄杨木雕深碧色莲花圆桌上的碧叶缠枝青花刑瓷茶盏,慢悠悠啜饮了一口。 “可是莲华姑娘吩咐内侍提前所堆?”我淡笑着猜测,啜饮一口宁红茶。 “本宫彼时亦如此问道,孰料莲华、荷华她们二人对此一无所知。”她笑意盈盈,“刚往前走了几步,忽冒出个孩童来,外披一羽缎斗篷,内露明黄皇子服制,甚是显眼。一瞧见本宫,他亦吓着了,手中梅枝全掉落下来。莲华瞧见了,轻声斥责了几句。”极好笑般,权淑媛以帕掩面,只露出一双美眸,颇为和善。 “娘娘彼时可吓着了?”我颇有兴致。 “正是。”她温婉一笑,放下绣有远山翠波图的手帕,道:“不过须臾便明白了。本宫入宫前曾听父亲说起,当今陛下子嗣稀薄,不过一长子,生母虽为内御,然生性极伶俐,更收养在中宫名下,只不受帝太后待见。彼时,本宫一见明黄五龙服制便登时明了。 本宫转过身,对莲华、荷华笑嗔道:‘还不快参见恭成殿下。’ 本宫亦对他笑道:‘我乃德昌宫安仁殿姝贵姬权氏。殿下,你怎一人在此玩耍而身边无一侍从?若患了风寒可如何是好。’” “那后来呢?”我愈发好奇,凑近了身子,眼中满是兴趣。 权淑媛饮了一口茶水方缓缓道:“他一瞧见本宫,便作揖行礼道:‘恭成参见姝母妃,给姝母妃请安。’礼数颇周到。” 她对我温和笑道:“你亦见过稚奴,他的礼数自是周到无比。” “确实。”我点点头。 “中宫彼时已察觉稚奴不在凤凰殿,派了人四处搜寻,独不曾虑过朱砂梅林。本宫彼时亦不过恰巧起了兴致,方偶遇稚奴。” 她忽笑起来,“本宫问他:‘殿下怎在此?’ 言毕,笑眯眯看着他,等来一句‘回娘娘,恭成欲做一雪人赠予母后,正堆着呢。’面容正经肃穆。” 我忽而想象起那一刻的场景,不由得‘噗嗤’一声笑出来,笑够了才说道:“稚奴当真有意思,真没料到还有如斯一面。” “确实。”她笑着笑着,忽落寞起来,“本宫即将临盆,彼时一瞧见孩子便满心欢喜,意欲继续说笑一番,谁知梅林后头忽传来动静。本宫当即忙吩咐莲华去打听,方晓得中宫安排照顾稚奴的内侍察觉他不见了,正四处搜寻呢。本宫晓得陛下待稚奴虽面上不闻不问——” “实则关心非常,不然亦不会交由中宫抚养。”我极自然地接下,点点头,赞同道。 “妹妹聪颖过人。”面上带了淡淡浅笑,权淑媛毫无诧异,神色平静,继续道:“本宫忙扶了荷华的手走上去,向他伸出一只手,笑道:‘若殿下不嫌弃,我送殿下回凤凰殿可好?中宫若问起,亦可替殿下解释一二。’言毕,我笑盈盈看着他。”言止于此,停了口,只一味地看着我。 “娘娘如何停下了?”候了半刻,不见她继续,我不解问道:“之后可出了大事?” 她目色喜然,轻罗齐胸襦裙上的荷叶满池图案亦如同一簇荷花绽放开来,清新怡人,令人见之忘忧,抿着淡淡的红唇笑道:“稚奴他指着本宫的肚子问道:‘姝母妃,你可贪吃了许多东西?’” “稚奴彼时定憨厚可爱。”我一时受不住,再次‘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再遮掩不住。 “正是。”权淑媛笑容满面,甚是清爽道:“彼时,莲华亦抿着嘴笑。此时,那些内侍留意到稚奴后,高兴地叫了一声,急匆匆赶来。本宫怕他会被中宫责罚,便担了下来,笑道:‘本宫偶遇殿下,想着这梅林有意思,便携了他来,不知你们奉中宫之命前来寻找,可是本宫的过错。’”言毕,端起茶盏,浮着茶面,静静不做声。 “事后娘娘可受到责罚了?”我试探问道:“娘娘彼时身怀六甲,想必纵使陛下亦不好多加指责。” “呵。”她啜饮一口琉璃榼中晶莹碧波的茶水,对我淡笑道:“陛下与中宫不过训斥一番,倒是那些宫人挨了几棍子。” 第二十六章 入凤凰殿 “此后娘娘便日日前去探视稚奴了?” “是啊。只是后来月份大了,身子愈加沉重,待过完了月子方有闲暇去探望。” “自是带上嘉慎帝姬一同前往。”我狡黠地眨了眨眼,打趣般接口道。 “确实如此。”她被逗乐,指着我道:“你现在这副样子与他当日一般无二,真真一个模样,调皮而不失分寸。” 闻言,我嘴角笑意逐渐消下来,语气凝重起来,目色深沉如日光下阴影中最黑暗的一点,“御殿波谲云诡,规矩太过森严,直要将人的性子磨得一平二稳。” “此言极是。”她语气亦因此沉了下来,满目重色。 寂静无声片刻,眼见权淑媛无话,面色微微疲乏,我起身告辞,解尬道:“叨扰娘娘费神多时,妾妃就此告辞。” “能与妹妹一同闲话,于本宫亦是好处。妹妹日后若得了空,多来安仁殿亦可,稚奴还有许多顽皮趣事呢。” “一定。”我含笑应和,随小内侍出去了。 白石栏杆桥上,“你系何人,倒未见你近身伺候淑媛?”我目光微一流转,面前带路内侍颇眼生,身材枯瘦,笑容可掬,上次不见此人,仿佛此番系初次相见。 他一壁引路,一壁恭敬回禀道:“回主子话,奴才名唤施颜,乃德昌宫小厨房一小内侍,平日不过负责看守冰糖一类杂物等琐事。主子少见奴才不足为奇。” “你可知权淑媛每每探望恭成殿下前,皆吩咐你们做何吃食?”闻得“施颜”二字,心下一动,我随口问道。 “回主子话,奴才甚少受令,无从得知娘娘作何吩咐,望主子见谅。”他低头回道,颇谦卑。 闻言,查出蹊跷,我停下脚步,深瞅他一眼,压下内心无尽的疑惑与怀疑,掩下几欲泄露我心思的困疑长睫,复往前走去,问道:“权淑媛待宫人极好,你如此谦虚,莫非她从未重用过你?” “回主子话,小厨房宫人甚多,且奴才如此笨嘴拙舌,如何能得娘娘注意。” 听罢,我终于站住了脚,语气意味深长,斜视着玩笑道:“我瞧你倒是深藏不漏。” 他声量不动声色地小几分,双眼躲闪着看向别处,只不敢与我对视,一味地胆小惶恐道:“婉嫔主子说笑了。” “你家世如何?”我迈开了腿,继续问道。 “回主子话,奴才自幼丧父,是母亲将奴才兄弟拉扯大。后为给母亲办丧事,奴才兄弟俩便净了身,双双入宫。”施颜说话的语气愈加小心仔细,不失分毫谨慎。 “如此看来你倒重情重孝。”我笑看他一句,继而语重心长地端正提点道:“重情重义之人,向来有好前程,你且留心着。”言毕,扬长而去。 半途中,我吩咐凌合暗中查清施颜底细。 回听风馆后,我落座石榴花樟木椅上,静静思索了许久,才问道:“倚华,你瞧权淑媛品格如何?” 倚华垂首回道:“宫中不论嫔御抑或宫人,人人皆谓权淑媛善慧良聪。” “此话不假。”我若有所思道:“若无仁善之心,亦不会对稚奴关怀有加。心思若混沌,亦不会顺利诞下皇嗣。可见权淑媛虽和善,亦不可随意算计利用。” 我的心思沉重了几分:若与此人为敌,只怕胜负难分······ 几日后,乌云压顶的日子里,到底下了初冬第一场正儿八经的雪,看其架势,格外扩大。透过半开的窗户朝外望去,只见细雪纷纷,漫天飞舞,袅娜婀姿,恍若一颗颗银白色的珍珠,轻盈盈自天际落下,遮住了整座御殿的红墙琉璃瓦,亦如同在御殿之上披上了一层白白的雪色轻纱,朦胧了一片大地,连带着御花园中的一片花草皆笼上了一层雾色轻罗,纯净清澈似初春日光,透彻莹润如羊脂白玉。 清晨,早膳用毕,择一袭萱草黄银线七彩蜀绣芙蓉雪色祥云纹轻纱锦缎絮衣宫装上身,倚华特地取出高司衣前不久送来的银线蜀绣芙蓉花图案的大红羽缎猩猩毡给我披上,又戴上金黄色吉祥如意祥云纹芙蓉锦簇图案的水獭皮手焐子,唯恐我受了凉。 椒房殿内,给中宫请安罢,我照旧带上苹果软糖入了凤凰殿。 “密华姐姐,你来了。”稚奴一件明黄底鸦青色万字祥云纹绫缎宽袖直裰,外罩一件深红羽缎猩猩毡,迎上来,握住我的手,甚是暖和,可见中宫虽明里不待见稚奴,到底吩咐宫人每日将他照顾得好好的,笑嘻嘻道:“我方下学。” “是么!”我笑起来,对稚奴说道:“我带了苹果糖,不定你爱吃。” “你怎知晓——”稚奴瞧一眼莺月手中的那一只朱漆描金填漆剔彩圆盖盒,惊喜地问道:“苹果糖乃我最爱。” “这可凑巧了,我见嘉慎帝姬保姆随身带着苹果糖方起此念头。”我微微惊讶道。 “那系权母妃吩咐。权母妃带太华来探时,次次不忘苹果糖。日子久了,太华亦喜爱不已。然则太华更喜牛乳片。对了,密华姐姐,你可见过权母妃了?她身子可康健了?” “我——” 尚未言毕,身后已传来内侍恭敬的招呼声,“权淑媛吉祥。” 我与稚奴一回头,权淑媛已然踩着满地的细雪入内,正对恭成安然温莞地微笑着:一袭蔷薇粉缀珍珠苏绣水莲镶翡翠羽纱齐腰襦裙,手上戴着纯金线绣荷花凌波图案的粉蓝色蜀锦双胜纹紫貂皮手焐子,外罩深红貂鼠首灰鼠皮二色金羽缎猩猩毡;斜簪一支鎏金穿花戏珠红宝石飞凤步摇,垂下红梅金丝镂空的珠花流苏,姿容玉润鲜妍,浑然一朵夏日里头花瓣饱满的粉色荷花,颜色鲜嫩多姿,已无当日憔悴苍白之相。 嘉慎帝姬亦一身粉荷色万事如意纹羽缎锦衣,愈加显得面容珠光明铛,娇嫩可爱。 稚奴撒开腿跑去,留下一步步脚印,口中高兴大喊,面上笑开了花,“权母妃,你来了。太华妹妹!”笑眯眯去拉嘉慎帝姬小手。 嘉慎帝姬安静伏在保姆怀中,十分乖巧。 “稚奴哥哥。”嘉慎帝姬于麟德元年正月初六落地,正是牙牙学语的年纪,声调糯糯软软,虽听不真切,亦格外可爱喜人。 “婉妹妹也在。”权淑媛庄重和气,温婉贞静。 “参见权淑媛。”我施施然行礼道。 “不必多礼。”权淑媛示意我起身,温柔笑道:“今日只有稚奴庶母之称,并无品阶之分。” “权淑媛这话可错了。”一道清冷冷之声霍然自廊柱另一头响起,中宫依依走出,身着一袭正红色纯金线本缂丝麒麟送子玄色吉祥如意祥云纹滚边锦缎凤袍,外罩一件正红色貂鼠首灰鼠皮二色金羽纱鹤氅,手上戴着正红色银线绣祥云纹麒麟图案的蹙金丝独窠文绫手焐子,瑰姿妍丽远胜瑶池王母,尊贵荣华堪比云珠雾器,身后跟着长御史籍、汐霞,“天家之中,自要分个高低,不然便是乱了规矩。” 中宫如此凤容瑰丽雍容,连稚奴亦松开手,肃面躬身行礼,不苟言笑,“参见母后。” “参见中宫。”我与权淑媛俱是神色一凛,赶紧行礼道。 “平身。恭成这几日可认真练了功夫、做了功课?”中宫瞥了我与权淑媛一眼,端庄面对稚奴,抚着腹部道。 “回母后的话,功课无一差漏。”稚奴冷冷瞥一眼身旁内侍,垂首冷语,“母后若不信,大可一问儿臣身边的内侍。”再不出声。 “不必了。”亦不曾瞧内侍一眼,中宫嘴角一抹看似慈润的笑意,道:“母后自然晓得你日日勤修太傅功课。” “是呢。今日太华亦念了几张字,盼着要给皇兄一个惊喜。”权淑媛见恭成垂首不语,冷场之象渐现,笑着打了圆场。 瞥一眼权淑媛,“既如此,二位妹妹陪着吧,本宫今日无多余闲暇。”言毕,中宫一壁轻轻抚摸微微隆起的四个月大的腹部,一壁由汐霞搀扶着,悠然出了这近乎无人问津的凤仪宫东北小角,头也不回。 眼睁睁看着中宫除却必要的礼仪,论及其它,对稚奴竟无丝毫关切,自始至终不曾多瞧稚奴一眼,我只觉周身自内而外散发出一股腊冬的寒意,几欲将人的躯体尽数冰冻起来。 “呼。”稚奴眼见着中宫离去,毫无在意方才中宫所为,轻松吐了一口气,似平常般笑道:“咱们进屋吧。”言论间,上来拉我与权淑媛柔夷,笑嘻嘻入了凤凰殿明间。 今日一入,我方知里头亦并无多少温情:纵金光银砖,珍玉满屋,却一丝生气也无,散发着冰凉寒意。 “主子——”微微一颤,莺月自我耳畔诧异地悄声嘀咕,“这凤凰殿怎无一丝人气?” 权淑媛则习以为常,吩咐荷华、莲华自食盒内一盘盘取出八宝野鸭、凤尾鱼翅、红豆膳粥、糖醋荷藕······摆满了一桌。 “稚奴,适才你念书颇用功,现下定饿了,快吃吧。这些都是我亲手烹制的。此乃你最爱的桂花炒红果和糖炒山楂。”权淑媛望着稚奴,目光慈爱,蔷薇粉宽袖下一双柔夷,稳稳贴贴地端过一碟精心烹饪的小吃,色泽红艳,蜜酸四溢,令人食指大开,顿生津津口欲。 第二十七章 德昌安仁 “多谢权母妃。”站立一旁,稚奴揉了揉微红的双眼,对权淑媛行礼道,语气已哽咽,粗粗听来有一丝沙哑。 “快收了期期艾艾的面色,若叫中宫知晓了,又该不准我来见你了。”权淑媛摸摸他头,一脸关爱。 “殿下,快吃吧。此乃娘娘特意为您所精心烹饪的,来之前可都不让人尝一口呢。”莲华温和笑道,自桌上取一块水馒头塞进咿咿呀呀要抓些什么的嘉慎帝姬手中。 此刻为着如此柔和的语调,我这才注意起权淑媛身边这一位上媛的样貌品格:莲华性情沉稳安宁,一双温和妙目水灵灵,传神动人。 “权母妃,你如今可大好了?”稚奴站着不肯入座,只瞅着权淑媛,甚是担忧而关心。 “我已大好了。”权淑媛温柔回答。 “娘娘待稚奴真好。”我笑着拉稚奴入座,细细品尝权淑媛手艺,夸赞道:“娘娘当真好厨艺。” “权母妃厨艺向来精湛。”稚奴在一旁正经端坐,斯文进食起来。 “待日后你封了王,便可出宫开府了。”权淑媛在旁笑眯眯道。 “说来这糖炒山楂真是好,连妾妃见了亦生津开胃。”为着讨她们二人的欢心,用筷子夹取了好几口菜肴入口后,我特意含糊不清地夸赞道。 眼见我满嘴塞,权淑媛止不住笑,慈爱地看着稚奴,怜惜道:“稚奴胃口难开,时常干呕,偏对山楂情有独钟,我便日日吩咐小厨房庖丁准备上等山楂,日日亲自动手烹调,手艺方高明起来。” 听罢,稚奴眼眶逐渐红了几分,头愈加低了。我尝了几口,瞧见莺月眼色,便放下了嵌红宝石柄头细银箸。 “密华姐姐,你要走了?”稚奴听见我搁下银箸的声音,立刻转向我,一脸不舍地问道。 “我明日还会继续来探望稚奴。”我抚摩他面颊,极柔嫩,掏出怀中雕芙蓉尺玉珠链,交至他手上,安慰笑道:“此乃夜明珠所制项链,夜里可自行放光,你若怕黑,有了此物便无需害怕。” 尺玉珠链乃愍帝生母——安懿章庆帝太太后晋封庄妃时所收贺礼,亦属其至爱之物,明旦视之,光照一室,价值万金之数。 当日,怀帝下赐后,诸妃艳羡,彼时的中宫亦属姚氏中人,心中忌恨不已,命人暗中下药,以生南星夺其性命,致其生产时险些丧命而亡。怀帝命永巷令彻查死胎一事,本欲株连九族,奈何姚氏一族大权在握,权倾朝野,只得暗中毒害,追谥昭端敏惠恭元怀皇后,入葬绖陵。珠链本为敛敏所有,乃帝太太后所赐之物,只因我与她姐妹情深,她便转赠予我。如今,我将此物赠予稚奴,正为珍视之意。 “这——”稚奴迟疑着接了过去,打量了几眼,对我绽开笑颜道:“多谢密华姐姐。” “娘娘,时辰快到了,咱们亦该走了,不然中宫该遣人来催了。”荷华瞧了瞧日色,在一旁催促道。 “既如此,我与太华先去了,明日再来看你。”权淑媛关心切切,准备动身离去。 “嗯。”稚奴点点头,极懂事。 我亦道了辞,紧随其后。 “密华姐姐——”跨出凤凰殿门槛之时,稚奴跑来,牵住我的手,仰头问道,眼中满是期待,“你日后还会继续来看我么?” “一定。”我温然笑道,示意他保重,方出垂花门。 他虽松了手,却一直站在门口望着我与权淑媛。 辞别中宫后,一出凤仪宫,权淑媛哀叹一声,微不可闻,连带着齐腰襦裙上缀的真珠在日光的照射下亦如同一颗颗滚圆的泪珠,散不尽哀凉,吐不尽悲苦。 我疑惑道:“娘娘为何唉声叹气?” “你没瞧见中宫那样,待稚奴太严苛了些。”权淑媛吁出一口气,面上满是心疼。 “此言极是。然则哪个母亲不望子成龙呢。”我淡淡笑道。 举目望去,前方御花园尽显漫天飞舞的白嫩粉末姿态,一朵朵雪花早已不再落下,然则依旧显出面前一片洁白澄澈的云朵轻盈降下,覆盖在地上,令人不由得心生洁净之情。碍于此刻系初冬时节,固然寒冷了不少,凤羽池面到底尚未被冰冻住,依旧可见枯萎的荷叶如同残花败柳一般颓废在水面之上,深碧色的枯叶停驻在水面之上,愈加衬着水面如同一面古铜打磨而成的明镜一般,将天地万物尽数清晰地照应在里头。此刻时值寒冬腊月,大雁与燕子皆已然南飞过冬,自然鸟鸣销声匿迹,四周悄寂无声,毫无一丝人气,然则却依旧无能与与稚奴所居的宫室相比。我面前的此情此景固然夹杂着几分枯萎荷叶的破败之色,终究多了几分生机与活力,不比稚奴所居之处,那般死气沉沉,毫无人气,浑然一副灵堂之前的氛围,令人毛骨悚然。 此刻我亦回想起初入里头的场景,依旧不免唏嘘起来,犹如身临坟地墓地,才一迈入里头,随即刮来一股股阴寒的诡异之风。恍惚之间,念及里头富贵的境况,倘若再多一些白幡,只怕就真成了一场哭丧之礼。 “话虽如此,然则——”权淑媛微微张了嘴,眉眼间犹豫起来,并未说完,只转过头打量身旁景色,折一朵盛开在洁白雪景之中的雪白山茶花,持于手中,细指捏着花枝,不住地转动着,嘴角一缕浅笑,日光照射下来,在修长睫毛掩映下,面上微微笼罩了一层怀疑的阴翳,晦暗而数不清,终于问出了口,“妹妹看似颇喜爱稚奴。只不知妹妹为何接近稚奴?” “殿下乃陛下长子、中宫养子,自然尊贵无比,然则妹妹绝非投其所好。妹妹所为,不过同病相怜罢了。”我心下感叹权淑媛当真聪慧,如斯女子怪道能安度己身,诞下皇帝次女。 “但愿妹妹所言属实。稚奴他命途已然——”权淑媛神态悲天悯人,依依愁绪,眼中泪光点点,梨花带雨,然则陌生如霜,微微夹带秋日肃穆之气,令人如遭刀削肌肤。 权淑媛娇滴滴的梨花带雨模样乃宫中最为人称颂的一道美景,如秋雨般细腻湿润,亦如春雨般细涓不断,哽咽时断断续续,断人心肠,哀泣时如嫠妇一般清幽,令人徒生悲伤,直入心肝。宫人纷传,当初皇帝正是看中她清丽姿容中一缕若有似无的清愁,方径直册为丽仪纳入御殿。 我如何不知此意:她绝不允我将稚奴视作平步青云的踏脚石。 停住脚,我对她屈膝行礼,语气郑重,面色肃穆,“妾妃自然明白。妾妃亦可对天起誓,从未有过利用稚奴争宠之意,不过同病相怜罢了。” 恍若时光停顿在这一刻,静静瞧了我半刻钟,权淑媛方破颜笑道,如紫薇初绽、绿梅沁端、赤菊千瓣、黄莲光灿,明柔朗圆,“但愿本宫并未看走眼。妹妹且行,本宫先回去了。” “恭送权淑媛。”我在她身后恭敬行礼道。 眼见她迈着莲步往德昌宫方向缓步走去,似一团轻雾,蜿蜒开来,散发一地的柔和,我喟然叹道:“难得权淑媛系这般人物。” 此时日色初霁,太阳微微露出半张脸而已,日头暖阳之下,大地回春,降生温意,催得细雪化水,霜冻解寒,化作一道道滴落在花叶之上的水渍。自御花园闲闲漫步,色泽丰富之景再次如幻霞彩云般摊开,极为朦胧,碧绿荡漾,雪白飘摇,朱砂点缀,迷雾漫漫。昨夜的霜风先入梧桐树中,继而伴随着缭乱的星光之色,衬得眼前美景格外山明水涟,浅黄、深红之色的山茶花亦在如此的背景烘托下,显得格外鲜妍妩媚。 “主子日日这般,当真劳心劳力。”莺月见我一副深深思量的神情,不由地心疼起来,劝说道:“咱们回听风馆好好歇一会子吧。” “现下不过劳心罢了。”我轻笑一声道,抚过颈上敛敏所赠的南海珠链,洁白温润,细细琢磨起来,只见日光下竟有淡淡粉色的光辉浮现在眼前,光泽极甜腻软柔,“若不劳心,便是劳命。你瞧这宫里,哪个叫人省心?连权淑媛之流亦非至纯之人,遑论咱们了。中宫地位至高,琽贵嫔已与柔嫔联手,侯昭媛与懿嫔一党。朱顺华虽说有与我交好之意,终究不如袅舞、婺藕与敛敏。”言谈之间,脚步愈加悠闲起来,只觉日光照射下来,格外柔和,叫人不复寒凉之感,只一味地心生燥热。 此时临近正午,回了听风馆,凌合亲领了承文并几小内侍将午膳摆在东暖阁圆桌上。食罢,我以茶漱口,以山楂蜜解饭后油腻。凌合波澜不惊地候于食桌旁,只待星回、霜序收拾了盘碟,由二小内侍抬回去。 入宫至此,我已将倚华、凌合视为心腹:如此人物,办事虽一丝不苟,然则心中极有沟壑,极难对人忠诚。然则一旦心生忠诚,便至死不回头。在这波谲云诡的御殿之内,能得她们二人忠心,我定余生无忧。 第二十八章 再会恭成 午睡前,靠于东暖阁贵妃榻上,细细取了怀柔杏仁推入口中,红彤彤,丽明鲜艳,嗅着升入半空中随机消失不见的露华百英粉香,只觉周身内外格外清新舒畅,令人神清气爽。 到了十一月左右,乃松柏长青时节,即便在暮寒的黄昏之日,亦有无数的冬雪化作星光,在河阳花烛彻夜照亮的听风馆外闪烁着无尽的璀璨。入夜之后,凝空的寒冷化作一块块坚硬的寒冰,将御殿之内所有飞禽以繁多的枯萎落叶遮盖上,房檐上垂挂下来的冰柱如同一根根长矛一般,照得飞檐走壁格外苦寒,至于刺入人的心窝。 因着我多次恳求,皇帝下令稚奴可随时至御花园游玩赏乐,中宫亦不得阻拦。 是日,着一袭黄栌团花霞光色细褶宽袖长裙锦缎絮衣宫装,戴着一只姜黄色紫貂皮织金祥云纹银线绣初秋木芙蓉缀锦图案的手焐子,外罩一件丁香色遍地锦三色金滚边羽缎猩猩毡,我领稚奴至御花园中。 稚奴着明黄七彩本缂丝五龙祥云纹宽袖金丝哆罗呢短袍,头戴金累丝嵌宝绿珠石五龙紫金冠,仿佛从未至此地,抑或是多年前才来过一次,如今早就忘了,故而今日再次得见如斯美景,惊得目瞪口呆,万分欣喜,如同脱了缰的马,一路蹦蹦跳跳,极尽欢喜之色。 “密华姐姐,你瞧。” 一个眼错不见,他兴致勃勃,意气风发,正一点点往树上爬,企图坐于枝上眺望。 “稚奴,当心!”瞧见他如此危险,我登时万分焦急,大喊道,唯恐他摔下,有个好歹。 “无碍。”稚奴转头,笑嘻嘻对我说道,继续专心往上爬。 “啊!” 孰料一不当心,稚奴脚滑,没踩踏实,直从树上掉下来。我万分慌张,直冲过去,急忙伸手,欲接住他下落的身躯。他径直落在我怀里。我胸前肋骨当即隐隐作痛,仿佛被压断一般,钝痛丛生。 “密华姐姐,你没事吧。”稚奴早在落下之时便吓得闭上双眼,此刻忽觉无碍,诧异睁眼,见我面色苍白,额上直冒冷汗,忙从我怀中脱离出来,焦急问道,眼中满是懊悔与担忧。 “无碍。”我狠命咬着牙,强自忍着,虚弱吐出两个字,眉头拧成一股绳。 因着碍事,我早早打发了闲杂人等,身旁只倚华、凌合二人。她们将我与稚奴扶起,眼神颇担忧。 倚华眼见我额头上满是疼痛冒出的冷汗,不由得担忧道:“主子,可要传御医?” “无妨,我略微歇歇即可。”摆摆手,我简单解释一句,以作安抚,随即示意她们扶着我往临近的毓曌亭走去。 稚奴跟在后头,一脸担忧,甚是懊悔。 毓曌亭乃双环亭,亭下层檐施三踩斗拱,上层檐施五踩斗拱,亭中六朱漆圆柱,窗棂镂雕六合同春、鹿鹤延年图案,祥云满目,白色大理石铺地,洁白华丽。 入内之后,里头依旧摆设富丽:一圈朱漆描金杏花祥云纹喜鹊登梅红木贵妃榻安于里头,黄灿烁闪,描勾金碧,铺着碧绿洒金描海棠花金银丝绣蹙金合欢苏绣羽纱坐铺,柔软舒适,上盖一浅绿梅花折枝冬雪蜀绣穿米珠七彩羽缎罗衾,余下不过几只朱漆描金桃花红木祥云纹折枝梅花小几。 落座喜鹊登梅贵妃榻上歇了片刻,我方觉肋骨好转许多,手中握着一只画珐琅三阳开泰纹手炉,感受着里头传出源源不断的暖意,理顺了气息,对倚华、凌合缓缓笑道:“我已好了许多,只眼下尚不能走,需得人扶着。你们两个且亭外候着,待我好些再回去。” 待倚华、凌合退至毓曌亭口驻守,我伸出手,亲切地摸了摸稚奴发缕,关切道:“稚奴可有大碍?” “无碍。”言论间,他小心翼翼往我身旁凑近,抱住我的手臂,一脸懊悔,愧疚道:“密华姐姐,都系我不好,都怪我贪玩,害得你——”言论间,面容愈加低下,瞧不见神色何等伤心沮丧,语气亦愈发蚊噫。 我一把打断,笑道:“男孩子家哪会不贪玩——当心即可。亏得今日有我在底下接住你。如若不然,一个不当心便是头破血流。” “嗯。”稚奴拼命点头,面上尽是悔过之色。 “既如此,你可还继续贪玩?”我婉转提出,“出来这般久,只怕中宫亦该担心了。咱们明日再来可好?” “嗯。”稚奴乖巧而温顺地点点头。 我对外轻声喊道:“倚华——”孰料才一开口说话,略微用了点劲儿,胸口便钝痛起来——原来还没好全。 如此疼痛,我苍白着脸,只拿手紧紧揪着衣襟,额上冒出了冷汗。 “主子,您没事吧。”倚华闻声而来,眼见我如此情状,不由得担忧起来。 “密华姐姐你没事吧?!可要传御医前来?”稚奴亦抓紧我的手,目色极关切,打算吩咐凌合往太医院去。 我勉强摆手,硬撑着微笑,示意自己无碍,然则语调的沙哑显出几分真相。 待我安抚好稚奴后,随即吩咐倚华,“你们先送稚奴回去再来接我。” “密华姐姐,我不走,我——” 稚奴甚是担心,甚是自责,欲再出言,被我淡淡打断,虚弱道:“你今日在外玩得够久了,若再不回去,中宫该派人出来寻了。我无碍,你别担心。” 瞧着倚华与凌合领着不放心的稚奴离去,我独坐毓曌亭内,忆起前日宣室殿之事。 彼时,我送长春鹿鞭汤至宣室殿,伺候皇帝饮用。正欲告退,皇帝挽留,便在旁红袖添香。 殿内早已燃起了错金银錾宝珠山茶纹狻猊昂首青铜熏炉,上好的木炭在香炉里头偶然传出‘哔啵’一声轻响,带来阵阵暖意,烘得殿内犹如春意盎然,格外松软温暖。气味浓郁而独特的龙涎香气息弥漫各处,徐徐香气自炉顶的狻猊口中升出,浓白的轻烟弥漫在半空随即消逝不见,只余一室的清香,令人闻而沉醉。 朱漆描金雕祥云纹双龙戏珠的黑檀木案桌上,鹦鹉绿砚池石含风漪,如薄云散开,缥缈天际。或花纹微细,隐约浮出。或有水波莹回,似川流一脉。或色沉绿,通体纯洁无痕,莹润可观。或水气浮津,金星点缀,石嫩如膏,按之温软而不滑者。凡此数类,皆津润涓洁。绿颜如茵,虽暑之盛至,贮水犹不耗,发墨庶乎有光。墨沉所积,细密而薄,拨之随手脱落。龙香墨牛舌形,一面龙戏珠凸纹,一面阴文楷书‘龙香御墨’,下着阴文楷书“麟德元年制”,因龙泉剂自芙蓉花汁调香粉作,故漫芙蓉花香,颇醉人。 面前奏折一本本被取下,逐渐低矮下去。 面前人尚未更衣,头戴冕冠,帽卷以皮革作骨架,表裱玄色纱,里裱朱色纱;帽卷两侧各一纽孔,下端武,纽孔与武皆以金片镶成,上覆广一尺二寸、长二尺四寸桐板綖,前圆后方,以皂纱裱裹,前后各十二旒,以十二五彩缫穿五彩玉珠十二颗,间距一寸;綖板上悬一朱纮,左右悬红丝绳为缨,上挂黄玉,垂两耳之旁。 衮服含玄衣、黄裳、白罗大带、黄蔽膝、素纱中单、赤舄;玄衣肩部织日、月、龙纹,背部织星辰、山纹;袖部织火、华虫、宗彝纹,领、褾、襈、裾皆本色;纁裳织藻、粉米、黼、黻纹各二,前三、后四;腰有襞积,綼、褐皆本色,腰下前后不合;中单素纱制,领、褾、裾皆青,领上织黻纹十三,蔽膝与裳同色,织藻、粉米、黼、黻各二,本色边;另黄、白、赤、玄、缥、绿六彩大绶,纁质,上以三色小绶编结悬挂玉环二;身戴珩、瑀、玉花、琚、冲牙、璜、玉滴,瑑描金云龙纹,贯以玉珠,佩上金钩,佩下副四彩小绶;袜舄皆赤,舄以黑絇纯,黑饰舄首,君临天下,气势煊赫。 忽地,“你说说,老八这是怎么了。”不过浏览一眼,皇帝径直将一本奏折扔在桌上,一脸不耐。 “陛下,发生何事?”我在旁疑惑道,瞅一眼黄绫封面上四个墨色大字——‘臣启陛下’,字体极飘逸洒脱,似流云飞袖,清鹤鸣荡,飞鸿斜阳,尽是逍遥之态。 “老八欲休妻。”轻笑言论间,皇帝拿起另一本奏折,刚一打开,看了不过几眼,亦扔到我面前,嗤笑道:“你瞧瞧,老九也跟着胡闹。” “炾王亦要休妻?”我突觉好笑,然则脑海中再次浮出中秋那夜情景来。 “正是。”皇帝将两本休妻奏折交叠起来交给我,道:“你自己看看。”一壁拿了其它奏折看起来。 我颔首接过。 煍王奏折不外乎煍王妃如何狠毒好妒,多次将王府婢女责打致死;炾王则以多年无所出为由欲休妻。 “这——” 我心有豫豫,只觉他们二人中秋那夜所言着实匪夷所思:煍王妃若实在可恶,我着实不该同情她,炾王妃瞧来却是极温婉一人,怎受得了如此屈辱。 我心下隐隐同情炾王妃,亦对炾王侧目,觉得他过于冷酷。 “他们二人当日皆是朕赐婚,此举岂非在打朕的嘴巴子!”瞧了几眼其它奏折,皇帝心中仍有不平,语中隐隐透露出责备意味。 “陛下万勿动气,免得伤了龙体。”我赶忙放下奏折,捧上一盏七分热的紫笋茶至他面前,温婉笑道:“陛下且润润喉,听妾妃一言。” 第二十九章 密华姐姐 皇帝接过茶盏,惬意啜饮一口,方含笑道:“你说。” 我思量片刻,道:“煍王与炾王不外乎是无法忍耐二位王妃行径。妾妃所见,中秋晚宴之夜,煍王妃亦为好妒之人。然则炾王妃,妾妃瞧来只觉气韵上与权淑媛如出一辙,极为柔婉。” “你这话可说准了。”皇帝轻声笑了出来,拉了我的手,握着揉搓,耐心解释道:“炾王妃自幼便与淑媛相识,一同长大。煍王妃亦着实强悍,不容八弟纳妾。即便是朕赐予八弟的美人,她亦以八弟身子孱弱为由,俱推了回来。倒是九弟,拈花惹草,不似老八那般颇有情痴的意味。”皇帝说笑着,不经意拍拍我的手背,带来阵阵宽厚暖意。 “陛下——”闻言,我疑惑出声道:“煍王身子当真孱弱么?” “哪里。”皇帝嘴角一丝玩味,笑着解释道:“他们同胞,身子向来健壮。不过八弟好文,九弟好武。” “那陛下您对煍王妃,当真从未有丝毫不悦?”我试探问道。 “朕——”皇帝一下子愣住了,继而轻笑出来,道:“说来朕自始至终将此事当做一个玩笑。娥皇你如今这般提及,还真是——”言论间,皇帝眼珠在两本奏折上一转,深思起来。 “好,朕先将这两本奏折放着,看他们休妻的决心有多大。”过了半刻,皇帝玩笑着理了奏折,放到一旁,“若当真决心休妻,朕亦不能勉强。夫妻间最要紧的便是和睦。不然,朕便是千古罪人了。不光他们二人在心底怨恨朕,连天下万民亦要嘲笑朕。” “陛下圣明。”我笑吟吟拜倒。 此刻,懒懒想着,困意袭来,便躺于锦缎上,沉沉睡去。睡梦中,一阵笛声似缥缈云雾,漫上梦中,只觉落英玉华,极安稳恬淡。梦中一男子,白皙面容皎洁如明月清光,浓眉如墨砚,眼似蔷薇子闪烁,灼灼有神。 他吟诵‘雨滴长门秋夜长,愁心和雨到昭阳。泪痕不学君恩断,拭却千行更万行’,走近身旁,轻轻将我搂住,面容瞬间清晰可见。 我应一首‘长门勿轻怨,视此箧中扇。白华兮绿衣,知古兮有之’。 他越凑越近,我几欲能感受到他鼻腔吐出的热气,极为灼热,愈加紧促······ 下一刻,我忽而惊醒,睁眼一看,却是倚华与凌合侍立一旁。 我方起身,她们行礼赔罪,“搅了主子清梦。” 方欲开口,我手下一软,目光一瞥,摸到一手帕。抽出后来回瞧了数次,不过一块素白紫薇羽云锦帕······ 拎起仔细瞧了,我手持锦帕,困惑问道:“你们可知此物系何人放在此处?” “回主子话,奴婢将恭成殿下送至凤凰殿,便与凌合一同回来。而后您便醒了。奴婢亦不知此物系何人所留。” 凌合侍立一旁,亦神色淡淡。 “既如此,咱们回去吧。”思忖片刻,我起身道。 孰料忽感眩晕,眼前一阵昏黑,身子左右摇摆,幸亏倚华、凌合一左一右扶住了,“主子,您没事吧。”语中满是担忧。 “无妨。适才睡得熟了些,起来猛了。”我淡笑,由他们搀扶着迈步而行,出了毓曌亭。 “主子,这条路是——”眼见我往德昌宫走去,误以为我正打算回宫的倚华出声道。 “我打算探望探望权淑媛。”我言简意赅地解释道。 机缘巧合,此时,礼贵姬身边的首领内御黄梅正领着一队宫人,行色匆匆,往德昌宫赶去。 我心生疑惑,一问才知礼贵姬系受中宫之令给嘉慎帝姬送雪锦,以酬谢权淑媛平日对稚奴的照顾。 黄梅暗示:姚府独揽大权,将是岁地方上贡的雪锦无一例外,尽数进献椒房殿。此番礼贵姬受中宫令将雪锦尽数赠予帝姬一事,亦不过随手之举而已。 我隐隐察觉姚府权势煊赫通天,中宫心思亦非己所见。转念一想,思及自己与礼贵姬虽毫无来往,到底对她颇有好感,是而出言道:“我来替你们送吧,恰好顺路。” “这——”黄梅面露难堪之色,随即松一口气,行礼谢道:“那就有劳婉嫔主子了。”随即示意宫人将手中捧着的雪锦递与倚华、凌合。 我领着宫人正欲入德昌宫,仪门外戍守的宫人眼见我身后捧着雪锦的倚华、凌合,诧异道:“婉嫔主子,您这是——” “此乃中宫吩咐礼贵姬赠予嘉慎帝姬的雪锦。我半路遇上,便顺路带来。” 如此解释一番后,侍卫这才放行。 一入寝殿,扑鼻一阵雪梨香,令人神清气爽。 权淑媛见得这幅场景,当即玩笑道:“妹妹平日里过来皆双手空空,今日这一次倒提着礼物来了。” 在我笑着一番解释后,权淑媛便收下了雪锦。 我眼见着权淑媛身着一袭梨花白七彩绣荷花图案的淡粉色雪锦寝衣,一壁歪躺在床上,当即取送来的雪锦缝裁嘉慎帝姬的夏衣,一壁与我絮絮中宫倚仗姚府势力纵然嚣张跋扈,到底与皇帝是自幼长大的情分,对皇帝确实一往情深,诸妃无人出其右。临了,谈得兴起,又命莲华取箫来,当着我的面吹奏《玉箫吹梦》、《金钗划影》二曲音色清新,曲调怡人,多才多艺,不逊于柔嫔的才能,令我耳目一新。 闻着清脆的箫声,我暗中惊叹:姿容清丽而本性良善,才艺双全而心思清明,御殿中唯有如此人物可屹立不倒。 未过几日,为着懿嫔行事日渐收敛、待人逐日谦和,新晋嫔御中,独懿嫔晋美人。然则更多的,却是懿嫔家世堪比中宫,故而有如此恩宠。 是日,口谕一下来,因着墨美人未至一宫主位,诸妃无需参加册封礼,故而权淑媛身着一袭深紫暗金竹叶纹千水裙,外罩一件玉色泥金银如意云纹披风,瑰丽秀气之下,尽显暖色之柔,亲自邀我一道往淑景殿请依贵姬赴窦修仪的桂花宴。 我换过一袭蹙金丝重修九曲芙蓉祥云纹图案的锦缎絮衣宫装,寒风不侵,遍体生暖,戴上水獭皮七彩锦缎绣芙蓉漫云图案的手焐子,愈加护得一双柔夷娇嫩而温暖,欣然应允。 方步入淑景殿,恰逢依贵姬服用薯莨汤。我环顾四下,只见殿内摆设陈旧而整洁,纵较当日陆氏的仙居殿好过许多,到底可见失宠多年之象。 依贵姬乌发如云,远胜于我,寰寰交错,犹如上等绸缎般漆墨亮泽,似黑夜般深沉,亦如月光般柔和动人,焕发神采,令人移不开目光,一袭淡绿穿花锦缎宫装愈加衬得她姿容灵妙,轻淡丽人,素淡雅洁之中尽是秀色。 眼见我俩入内,依贵姬甚是高兴,直呼“稀客来了”邀我俩入座。 “本宫此番前来,可算是叨扰了。”权淑媛被拉着落座,笑容如春风拂面,分外亲和。 “哪里的话。妹妹盼姐姐多来几次亦不能够呢,如何会嫌弃姐姐。”依贵姬面色愈发和悦,笑容可掬,随即吩咐红药上茶来,亲自捧了茶盏递与权淑媛。 闲话几句后,趁着依贵姬服用汤药之际,权淑媛暗中悄悄解答我眉间疑惑——依贵姬素来有月信不调的毛病,故而日日服用薯莨汤。 我不禁心下暗忖:当初四贵姬中,独依贵姬存活至今,显见才智过人。 又轻轻瞥一眼权淑媛,她正注视着已然服了药、正用蜜饯压口苦味的依贵姬,眸色分外遗憾而饱含同情。 “娘娘,请恕妾妃是时候该往慈宁宫仪鸾殿侍奉太皇太后了。”依贵姬服药后,取了一片梅饼入口,由贴身侍女红药为其披上竹青暗藤蔓纹锦缎披风,起身向权淑媛歉疚道,面色阔达而平静,不曾因权淑媛位分在她之上而显得奉承阿谀。 “哎呀,可是本宫来得不巧了,竟忘了这一宗。你日日服侍太皇太后,孝心可嘉,御殿内外无人不知。”权淑媛和婉笑道。 “无妨。”依贵姬整理好妆容,转身对权淑媛柔和笑道,二人看似极为熟稔,“待哪日有空了,妾妃亲自做几道家乡小菜款待您与婉嫔。倒是娘娘,今日窦修仪可是设了桂花宴,看这时辰也该到了。怎么,您二位并未收到请柬么?” 权淑媛这才想起,轻笑出声来,“多谢姐姐提醒。你若不提,咱们可都要迟到了。既如此,咱们就此别过。” 依贵姬笑吟吟与吾等一同出了淑景殿,随后分道扬镳。 因着路远,我自回了德昌宫与权淑媛一同梳妆后,方往玉华宫赴宴。 途中,眼见我不断感叹依贵姬鬓发如云、乌墨如漆,面露十分的艳羡之色,权淑媛旋即告知我依贵姬所用保养乌发之法:洗头时以何首乌熬制的药汤浸泡乌发,并按|摩头顶穴位及头皮,最后以粗齿牛角梳反复由发根至发梢梳理六十次,再以细齿黄杨木梳梳理六十次方毕。 乍听之下,我啧啧惊叹,“怪乎依贵姬乌发如此美丽动人。” 第三十章 雪地初遇 今日一看,我方明了依贵姬纵无帝宠,亦有太皇太后作为她独一无二的保护伞。否则,如何能存活至今? 随后,我便向权淑媛询问其稚奴生母的来历——是日亦属稚奴生母曲泽被追谥为云华贵妃之日。 早在我起身之时,皇帝追谥曲泽为云华贵妃的消息便落入了我的耳中。彼时,我正在梳妆台前任由竹春将我的万千丝缕一下下梳出光洁的色度来。乍然闻得如此消息,我顿时大吃一惊,急忙询问凌合皇帝对此可有解释?然则凌合却只是摇摇头,声称自己对此事一无所知,只知晓皇帝一大早起身,便忽而有了如此旨意而已。我心下固然困惑,到底知晓此事若能打探得出来,只怕凌合早早便会回禀了,可见系皇帝一力隐瞒着理由,不欲叫人知晓。如此一来,除非皇帝松口,不然,任凭凌合何等能耐,终究一无所知。 此刻,眼见权淑媛与御殿之内诸多嫔御交好,且入宫时日比我早许多,我不免起了打探的念头,动了这个心思。然则权淑媛一听,出乎我的意料,表示自己对此一无所知,只解释一句自己入宫晚,不曾有幸知晓曲泽的来历。 如此看来,只怕除了中宫、琽贵嫔与皇帝、帝太后之外,御殿之内,放眼望去,再无人知晓曲泽的来历。如此人物的身份,堪称御殿第一秘事。 是日除却曲泽被追谥为云华贵妃,亦是十一月二十九,属嘉淑帝姬生辰。正为此故,窦修仪这才开设了桂花宴,宴请素日交好的嫔御前来赴宴。 尚未抵达玉华宫,我俩已然闻得里头传出的觥筹交错之声,格外喜庆欢声。一入内,趁着权淑媛窦修仪行平礼之时,我方留意到窦修仪是日身着一袭团绣金桂迎春锦缎宫装,愈加衬得她姿容端华容妙,菜肴精致可口。依着一旁敛敏的解说,我才知晓原来这些我从未见过的菜肴竟如此昂贵。其价之高令人啧啧称奇,显见窦修仪下了一番工夫。 然则这场桂花宴因无皇帝到场,中宫亦未赴宴,窦修仪如今已不得恩宠,是而除了珩贵嫔、我、权淑媛,便只有温贵姬、礼贵姬、叶丽人、袅舞、敛敏、婺藕六人出席。 皇长女生母开办的宴席竟如此落寞,纵使新晋为侍栉的洛氏亦不曾到场。我不免唏嘘起来,亦分外疑惑不解:究竟何等缘由,竟令窦修仪有今日这般受人冷落与漠视的处境? 玉华宫正殿——芝兰殿内,金碧辉煌,雕梁画栋。时值寒冬腊月,熏炉内桂子香肆意弥漫出来,带来一股暖香之气,窗纸亦有厚重的锦缎阻隔,寒风固然入不得,到底叫人察觉出殿内有几丝凉意,故而众人并未解下披风。打个招呼的功夫,权淑媛带来的嘉慎帝姬随即由荷华陪着,入了更为温暖的寝殿内,与嘉淑帝姬作伴。 固然赴宴之人寥寥无几,各个皆神色异异,到底不曾坏了窦修仪的兴致,依旧神色平常,待人接物的礼数尽显柔和温暖。 “妾妃等恭贺嘉淑帝姬生辰,愿嘉淑帝姬岁岁平安,身子安康。”酒到正酣处,吾等齐齐行礼,语调欢喜道。 “诸位妹妹太客气了,此番不过寻常家宴罢了,难得诸位妹妹肯来赏脸。”此刻,眼见诸妃入内,氛围之中愈加寒凉,窦修仪不免入内,换了一袭纯金线绣深秋枫叶纹金桂飘香图案的絮衣宫装,戴着金银丝绣绿叶纹路的墨绿色手焐子,配上衣裙上的金桂,固然显出六分新的模样,相得益彰之下,愈加显得窦修仪姿容清仪曼妙,温和如旧,笑容如春风拂面,欢声雀跃。 “帝姬活泼可爱,想来修仪平日定照看得当。来日,只怕帝姬会出落得如娘娘一般美貌无双。”我嫣然出言道。 “婉嫔这张嘴当真堪比蜜糖。”窦修仪听闻此言,嘴角的笑意愈加欢喜,与众人一齐欢笑道。 “今日这场筵席上的菜肴都是本宫托父亲自宫外运来的上等食材,极为新鲜,还望众姐妹尽情享用,方不辜负本宫一片心意。”窦修仪邀请道,举杯开宴。 “妾妃等便恭敬不如从命了。”随即众人大快朵颐。 一场筵席人虽少,却个个尽情尽性,直过了一个时辰方散席。 宴后便是午休时分,敛敏等人回去歇息,我与权淑媛一同回德昌宫,一路上闲闲碎语,一言一搭。 安仁殿内,莲华早早点起铜鎏金缠枝荷花纹莲花形状的青铜暖炉,燃起权淑媛最爱的雪梨香。 卸下披风与手焐子,方一落座,莲华即端上茶盏。 思量片刻,我犹犹豫豫道:“姐姐,有一言妾妃不知当讲不当讲。” “妹妹暂且说来无妨。”权淑媛眼见我吞吞吐吐,微有诧异,啜饮一口后,轻轻放下茶盏,含笑道。 “为何窦修仪身份尊贵,堪与琽贵嫔相较,却落得个失宠的下场?”压抑了许久之后,我大胆吐露心中疑惑。 “这——”权淑媛面露难色,微微犹豫一番后,方启唇解释道:“说来本宫亦不过有所耳闻而已。窦修仪出身富贵,家室锦瑞,姿容亦出众,本当受宠才是。依着皇长女出自她膝下,只怕妹妹亦可想象得出她当日的恩宠到了何等程度。窦修仪固然万般皆好,到底出了一个差漏:当日诞下皇长女之际,因口出前朝之事,事涉太皇太后,与陛下起了争执,这才受陛下呵斥,自此一落千丈。皇长女亦因出生之际恰逢龙颜大怒,这才与生母一同受了陛下冷落。” 听罢,眉宇之间不由得疑惑片刻,我正欲继续追问,权淑媛使一眼色,暗示我不可继续多问。 我顿时惊出一身冷汗,这才罢休,心底里头啧啧惊叹:不过短短数月,我已将云容所言忘却得一干二净,如此下去可如何是好?! 略坐片刻,我旋即起身告辞,回了自己宫室。 听风馆内,为着毫无困倦之意,我翻开凌合自集贤殿取来的史料书册,一壁细细翻阅。估摸着敛敏等人午睡将醒,便遣凌合、梁琦、柘木请敛敏三人前来,欲与她们一同做金蕊丸以赠窦修仪。 配方甚为耗时复杂:立春这日的迎春花蕊九两、芒种这日的金银花蕊九两、寒露这日的金桂花蕊九两、立冬这日的决明花蕊九两、谷雨这日的夜雨五钱、白露这日的夕露五钱、霜降这日的晚霜五钱、小雪这日的晨雪五钱、外加四十五铢合璧宫外百花园中放养的百花蜜调和均匀,于芙蓉花泥底下封坛整三月即可。 孰料四人正思量详情事宜之时,凌合传来消息,嘉慎帝姬自桂花宴回宫后,身子抱恙,似是生了天花,唬得我忙去探望。 尚未入德昌宫寝殿,莲华即上前回禀,语气焦急,道权淑媛已然昏倒在床。我忙命倚华携嘉慎帝姬的保姆将此事立即上报琽贵嫔与中宫。 未几,在俞御医的诊治下,权淑媛方一苏醒,倚华与凌合便领着一众宫人回来了。 “回禀权淑媛,众位主子,中宫下令将帝姬按例送去福佑寺托比丘尼照看。”凌合冷静回禀。 “什么,送去福佑寺托比丘尼照看?”躺在床上的权淑媛甫一醒来,闻得此言,当即直起身,惊叫起来,面色万分吃惊。 嘉慎帝姬乃权淑媛亲女,权淑媛自然不肯眼见亲女离她而去。何况嘉慎帝姬还这般年幼,如何离得了生母照看。送去福佑寺的比丘尼皆未曾生养,如何明白慈母之心,仔细照看嘉慎帝姬如亲生一般? 然则中宫之命不可违。思来想去,权淑媛与我一同请|命,由心腹御医葛稚川与荷华贴身跟随,亲为照料。恰逢安仁殿内有皇帝闻得消息,急匆匆赶来,在旁询问御医嘉慎帝姬的病情,而琽贵嫔亦已显露应允之色,中宫亦不敢墨守成规,是而一口答应。 是日诸事繁多,我亦辗转难眠,不由得疑惑起来,甚是诧异,只觉格外古怪:如何会这般凑巧,窦修仪一开筵席,嘉慎帝姬便身染天花。若说此病系嘉淑帝姬传染给嘉慎帝姬,为何嘉淑帝姬不曾感染天花?何况,除了玉华宫之外,嘉慎帝姬甚少出门,如何会感染天花?若系有人陷害,只怕此人另有后招——小小一介嘉慎帝姬,如何叫人视作眼中钉肉中刺? 透过繁密的手艺绣出纯金线湘绣芙蓉半开的翠绿色锦缎制成的帘帐,鼻息之间尽是香炉里头散发出来的露华百英粉之香,愈加叫人心生沉静思密的情愫,暗暗想起今日白昼之时发生的一桩桩事件,只觉离奇而诡异,仿佛一切尽数有人在背后操纵着。 隔着密密刺绣出来的帘帐往桃花纸糊的窗外望去,依旧可见冬日漆黑一片的夜空分外深沉,黯淡无光至极。群星被黑幕遮挡,戚戚冷冷,寒风呼啸挂过窗纸,犹如被人用刀子一道道割开,哪怕柔和的微弱月芒亦无力阻挡,似有一场阴谋诡计在如此寒冷的冬夜暗自汹涌起伏,即将喷薄而出,伺机吞噬人的性命。 第三十一章 施颜底细 翌日清晨,为着昨日出了嘉慎帝姬这般事例,椒房殿内无人敢多言。待到诸妃请安毕,墨美人卸下深紫色纯金线七彩绣紫菊显姿祥云纹白毛滚边的桃核文锦披风,露出里头的一袭浅紫色雪锦镂空罩纱七彩兰菊开日如意云纹图案的絮衣宫装,尽显风姿绰约之态,如同一朵浅紫色的菊花开在洁白的雪地上,在白色积雪的衬托下,愈加显得清姿丽婳,身姿飘逸如清云,特请中宫将诸妃留住,命铃兰取出一件衣裳——正是昨日嘉慎帝姬所换的冬衣,明显针对地质问我,嘴角带有一丝蓄谋已久的弧度,“不知婉嫔可认得此物?” 我不知此举何意,倒是素来无宠的冷良人,惊讶而胆怯地指着衣裳叫出声来,“这不是昨日嘉慎帝姬的冬衣么?昨日妾妃在这儿亲见看护帝姬的保姆、御医将此物向中宫呈上,道明此衣物上有天花痘浆,便急急撤了下去。” 汐霞听闻,顿时慌了,忙出来拦在中宫前头,伸出双手,如同扶住小鸡的母鸡一般,神情惊慌道:“墨美人,如此说来此物可含有天花痘浆,您怎可轻易取出,万一教我们娘娘染上天花可如何是好?。” 汐霞一番话,令诸妃面色恐惧,分外不安,坐姿紧缩,身子微微后倾,惟恐自己染上天花。 “墨美人”被汐霞护在身后的中宫身着一袭正红色金银丝七彩绣鸾鸟朝凤百福团喜纹本缂丝絮衣凤袍,上头的色泽趁着此刻慌张的脸色愈加急促而热烈,仿佛一介落水之人狠命地喘着气,意欲逃离升天,眸色更是惊惧,凤体微微往后一缩,双手紧紧揪住衣领,语气警惕而含谴责道:“你此举何意?” 墨美人姿容丽影,安安稳稳地对中宫欠一欠身,浅紫色镂空轻纱愈加显得她身子修长,身形挺拔,三言两语解释道:“此物乃妾妃命人照帝姬冬衣的样式连夜重做的冬衣,娘娘无需如此惊慌失措。” 一言既出,汐霞这才松了一口气,退回到中宫身侧。诸妃亦松懈下来,不复方才惊慌之情。 墨美人带着得逞的姿态,继续解释道:“娘娘,妾妃今日将此物呈上,并非意欲吓唬众姐妹,而是意欲揭发婉嫔趁往安仁殿代赠雪锦之机,暗中抹上天花痘浆,致使嘉慎帝姬身染天花,企图嫁祸娘娘、谋害娘娘腹中胎儿。一箭三雕,其罪当诛。” 重罪一下,震惊四座,无人不将目光汇聚到我的身上。乍闻此言,我不由得瞳仁一缩,颇有几分惊奇之外,亦心知肚明墨美人系有备而来。 “权淑媛与婉嫔并无过节,甚至堪称交情甚好,婉嫔怎会想到谋害嘉慎帝姬?若连权淑媛亦连累上,岂非一箭四雕?如此说来,权淑媛早先小产,并非婉嫔乃一介不祥人,而是因婉嫔手段高明,行事神不知鬼不觉?”深陷思绪之中的瑛贵嫔狐疑起来,嘀嘀咕咕一番话,声量轻微而叫人听得清清楚楚、一字不落,顿时激起众人心中的一道道涟漪,将矛头指向我。 “瑛贵嫔此言不假。”眼见瑛贵嫔如此一番话道出,甚合她的心意,墨美人挑衅般看了我一眼。 眼见神思不可乱,我报之微微一笑,神色平淡,叫在座诸妃愈加困惑墨美人所言到底系真系假。 眼见事态严重,中宫忙出声阻止道:“众位妹妹暂且稍安勿躁。瑛贵嫔所言不过猜测罢了,大伙儿可千万别当真了。凡事总得有证据才行,不然便系一介猜测而已。”继而转向墨美人,面色不悦,愈加显得正红色凤袍蔓延出一片鲜红如血的深意,神情隆重而严肃道:“本宫知晓你一向与婉嫔不和。若此番事宜一旦经证实与婉嫔无关,你可就犯了多舌之罪,必得严惩。何况平日里婉嫔如何待本宫,本宫心里一清二楚,何须你来多嘴?”言论间流露出对墨美人的不满。 见中宫如此维护我,婺藕、袅舞等人在旁显而易见地松了一口气。 正打算出言应和几声的冷良人一时间吓得近乎将身子缩进朱漆描金桃红百鸟朝凤填漆小叶紫檀靠背椅中,胆怯之下不敢再吭声。 倒是墨美人,轻笑一声,对上中宫的眼眸,“娘娘此话可有十足的把握?”语气颇为放肆,“事关国母、龙胎、帝姬,乃至一个不小心便会牵连上权淑媛的性命,决不可戏言。” 我冷眼旁观,只觉先有墨美人呈上衣物,再有瑛贵嫔紧随其后看似挑拨离间、火上浇油,今日之事可谓默契至极,只怕系一早商议好了。 “这——”中宫听闻此话,方犹豫不决地觑着我,眸中暗含疑窦,似一张大网深深张开,自四面八方将我团团笼罩住。 心内无奈,我只得在婺藕等人的殷殷关切中起身,面露委屈道:“妾妃但请娘娘彻查此事,以还妾妃清白。” 敛敏、婺藕等人亦随之下跪,“但请娘娘彻查此事,以还婉嫔清白。” “事实如何尚且未知,三位妹妹且先起来。”眼见我有如此姐妹一力信赖,中宫亦不免松缓下来,神态轻松,嘴角含着一缕如春的笑意,语气温和地安抚道。 久不出声的窦修仪恍有所思,出声道:“雪锦自椒房殿送至安仁殿期间,经历无数人之手,墨美人如何敢断定此事定属婉嫔所为?” 墨美人恩宠深厚,素来瞧不起失宠的窦修仪,到底碍于她位高,只得乖乖回答道:“妾妃特地遣人彻查过,雪锦自宫外送入凤仪宫,经手之人眼下依旧康健。唯独受令将雪锦自凤仪宫送去的飞翔殿宫人,如今早已因病化为骨灰。若果真乃她人下手,岂非婉嫔亦遭殃?” 听罢,窦修仪微微蹙眉一番,不复多言。 礼贵姬倒是在众人的瞩目中起身行礼,忐忑不安地犹豫道:“昨日妾妃宫中确有四名宫人因被御医查出身染天花而被赶出宫,今早来报,皆以身亡。倒是黄梅身子无恙。” 我沉默无言,只随众人瞧了瞧立于礼贵姬身后的黄梅,胆怯万般的神情,面颊上虽有几颗麻子,模样倒还算清秀。 此时闻得外头一道尖锐的通报声,“陛下驾到!” 我心下登时冷冷一笑:真凶既安排好了何时开席,自然吩咐了底下人恰到好处地通报皇帝前来观戏。 眼见龙驾降临,椒房殿内,众人纷纷起身行礼,衣裙袖口随着动作翩然飘起,如同一只只蝴蝶一般飞舞殿内,显出花团锦簇之象,“参见陛下。” “起来吧。”说着,皇帝一件家常的墨绿色纻丝立领蟠龙纹直裰絮衣锦袍,面如冠玉,安然坐在凤座上,中宫落座次位。 待到皇帝扫视一眼众人,对中宫不解问道:“一个个的,这是怎么了?” “妾妃早先吩咐礼贵姬往安仁殿送雪锦,孰料婉嫔自告奋勇,代为赠送。”中宫三言两语点明事实经过,独独掩下要点。 “此事有何不妥?”皇帝闻此言语,果真不知何故,疑惑问道。 中宫只一味瞅着我,我如何不知,只得上前一步,言简意赅道:“嘉慎帝姬正因此雪锦染上天花。” “中宫可是怀疑系婉嫔对雪锦动了手脚?”皇帝闻言,瞥了我一眼,微微蹙眉,随即转问中宫,面色平静道,墨绿色的锦袍愈加显得他心思深沉,难以捉摸,看不清他心底波涛,抑或对我毫无怀疑。 中宫愣了愣,颔首道:“陛下宠爱婉嫔,自然不会看走眼。妾妃只怕有歹人心生嫉恨之心,欲借嘉慎帝姬对婉嫔出手,一箭双雕。” “娘娘此言极是。”殷淑仪一袭玫瑰粉素色栀子锦缎絮衣宫装,色泽温暖柔和,闻得此言,随即起身维护道:“若此事当真属婉妹妹所为,其它且不提,首当其冲染上天花之人便是婉妹妹。” 平日里与我交情若有似无的殷淑仪,眼下出声,倒叫我心内微微动容。 墨美人闻言,当即嗤之以鼻,愈加显得身姿尖锐似一朵开在秋风中的凋零紫菊,已有几分零落之态,死咬着嘴不放,“毒害者自有解药。如若不然,她怎会兵行险着。” 权淑媛闻得此言,终于抬头望着我,长长的飞翘睫毛之下,泪光微闪,仿若星辰闪烁,动人心弦,哽咽起来,语气亦分外惹人怜爱,终究未曾问出口,楚楚可怜之姿我见犹怜。 我当即沉下了心,甚是失望:权淑媛到底对我起了疑心。 墨美人一壁装模作样地安慰权淑媛,一壁转头故作义愤填膺,问道:“不知权淑媛哪里对不起妹妹,竟遭婉嫔如此报复?” 此问之下,我竟无言以对:的确,此案中唯我嫌疑最大,若能证明到底系何人将天花痘浆抹上雪锦便罢。若不然,只怕权淑媛亦对我虎视眈眈。 思来想去,脑中旋转如陀螺,我步步紧随道:“方才墨美人所言,雪锦自宫外送入凤仪宫,经手之人眼下依旧康健,独得令将雪锦自凤仪宫送去德昌宫的飞翔殿宫人,如今早已因病化为骨灰。如此说来,便是妾妃与飞翔殿宫人有嫌疑。” 第三十二章 剖心置腹 闻得此言,礼贵姬赶忙抬头,缓下一口气,强自平和道:“妾妃冤枉。” “妾妃所指并非礼贵姬——无论中宫、龙胎、嘉慎帝姬、权淑媛中何人离世,礼贵姬皆寻不得好处。除非——” 我卖了个关子,静静环视一圈,只见在座众人神态各异,纷纷躲避我的视线,仿佛一旦被我的目光所触及,便会被扯进这桩谜案中。 “除非什么?”琽贵嫔颇为好奇道。 “除非此事乃当日送雪锦的宫人所为。自接过凤仪宫的雪锦,便于半途替换了雪锦,以期谋害帝姬、权淑媛。”我娓娓道来。 “照婉嫔如此说法,彻查黄梅乃眼下第一要紧?”墨美人讽刺道,不屑地瞥了我一眼。 闻言,礼贵姬面色苍白,起身下跪,目色焦急地望向皇帝,求情道:“黄梅何等人物妾妃可以性命作担保,还请陛下明鉴。妾妃身边已然失了四个得力宫人,若连黄梅亦不在身边,妾妃身边便再无可信之人。” 中宫亦在旁不忍求情道:“黄梅品格正如礼贵姬所言,她们二人虽为主仆却亲如姊妹,妾妃亦相信黄梅绝不会做出此事。陛下欲要严惩,则万万不妥。” 墨美人轻笑道:“中宫无需如此。陛下尚未开口,倒是婉嫔一个劲儿地往黄梅身上泼脏水,娘娘可别看错了场面。” 这一招连消带打,终于忍不住接二连三地往我跟前拉对头。呵! “妾妃所言,并非指黄梅,而是指将雪锦送入德昌宫的宫人与其背后指使。”我安安解释道。 “不知婉嫔可找出此人了?”墨美人冷嗤一声,面容之上一片讽刺,反问道。 “妾妃虽未找出此人,却知晓线索。”我笃定地看着帝后说道。 “何等线索?”久不出言的皇帝一时好奇,身子前倾,仔细聆听。 我轻声一笑,“一旦帝姬、权淑媛出事,那可就是二尸三命——俞御医已然测出权淑媛有孕一月。” 此言一出,恍如平地一声雷,在这椒房殿内炸开了锅。 诸妃窃窃私语、议论纷纷,分外吃惊:“什么?权淑媛竟有如此福分?当日,她身怀有孕而不自知,直到小产之后才发觉。如今,她竟又遇喜了?” 权淑媛亦抚上自己的小腹,面容难以置信,愣愣地看着我,疑惑而惊喜地问道:“本宫又有身孕了?” “闻得嘉慎帝姬生天花之时,娘娘昏倒在地。前来问诊的俞御医替娘娘把脉,测出娘娘有孕一月。”眼见权淑媛呆呆地看着自己尚未突起的腹部,我一字一句解释道。 殷淑仪恍无自知般,微不可查地抚上自己平平的小腹,随即强行压下眼中的失落,祝贺权淑媛道:“淑媛福泽深厚,当真令人艳羡。” “此事当真可喜可贺。既如此”中宫宛如水葱的素白指间颤动,似从未料到会有此结果,强自笑道:“婉嫔你为何不及早来报,本宫亦好安排御医专门照看淑媛。” “回娘娘的话,权淑媛尚未查出身孕便有亲女染天花一事,焉知凶手不会伺机而动。再者,娘娘身怀六甲半载,而权淑媛身孕不过一月,若再操心权淑媛身孕,劳心劳力之下,只怕有损娘娘凤体。至关键者,真凶尚未查出,叫权淑媛如何能安心养胎?岂非惹祸上身?是而妾妃至今日方提及。” “婉嫔心思敏捷。”皇帝在旁听完,甚是满意,含笑赞叹道。 袅舞、敛敏瞅准时机,暂时偏离了话头,将众人的瞩目点自我身上转移到权淑媛身上,出言提醒道:“按照御殿规矩,陛下该好好晋一晋权淑媛的位分才是。” 皇帝点点头,嘴角含笑,如初春的微风和煦,飒爽和悦,“你们说得是。如此说来,权淑媛的位分该好好晋一晋了。不过三贵嫔已满,这——”面色随即为难起来,。 沉吟不过片刻,皇帝笑颜逐开地吩咐道:“秦敛,传旨,琽贵嫔协理御殿已久,功劳显赫,特晋为正二品妃,其母正四品芮城县夫人册正三品代郡夫人,权淑媛晋从二品姝贵嫔,生母册正四品朝鲜县夫人。腊月初三是个好日子,便与琽妃一同行册封礼。” “奴才遵旨。”秦敛颔首行礼,随即匆匆出门。 “妾妃谢陛下隆恩。”闻得晋封的消息,姝贵嫔固然欢喜,嘴角含着一丝含蓄温柔的笑意,然则更多的却是舐犊之情,只一味地面露慈爱之色,小心翼翼地隔着肚子,轻缓地抚着自己腹中正孕育的胎儿。 琽妃亦平和谢恩。 忿忿不平而暗自神伤的墨美人随波逐流,与众人一同纷纷道贺,丝毫不见方才的嚣张跋扈。 恭贺毕,冷眼旁观的中宫转向我,温然出言道:“婉嫔,你且仔细道来,方才所谓线索到底系何物?” 皇帝似被姝贵嫔有孕一事带来的喜悦冲昏了头,此时方回过神来,“中宫说的是。婉娥皇你且道来。” 如此昵称一出,不免叫在座诸妃各个面露艳羡、嫉妒之色。 “能把握如此机会之人,必然有能力于德昌宫安插细作,暗中替换雪锦。而妾妃早先于德昌宫小厨房偶遇一内侍,名唤施颜。他口口声声自己不过看管小厨房白糖等物,且道自己不甚得姝贵嫔抬举,实在可疑。因恭成殿下素来喜爱姝贵嫔亲手所制的桂花炒红果与糖炒山楂等物,而此类糕点小吃皆需用到上等白糖,如何少见姝贵嫔玉容?” 姝贵嫔似此刻方回过神来,忙解释一句道:“回禀陛下,妾妃的确时常亲自动手烹调桂花炒红果与糖炒山楂。” “依婉嫔所言,陛下,咱们可要传施颜入殿?”中宫侧头问道。 皇帝沉思片刻,“秦敛,传施颜。” 此时秦敛早早吩咐了外头的小内侍将琽妃与姝贵嫔晋封的旨意传遍御殿,已然回来侍立在皇帝身侧,闻得此令,答应一声,声调尖锐,意欲刺破苍穹,似要将施颜即刻召唤而来。 不过须臾功夫,施颜入殿,不动声色地环顾四下,只瞧了我一眼,便垂首不敢再看。 “回禀陛下,施颜带到。”言毕,侍卫撤退,将施颜一人独自留在椒房殿内。 施颜伏首磕头,被吓得几乎不敢讲头抬起来,问候道:“奴才德昌宫小厨房内侍施颜,参见陛下、诸位主子娘娘。”语气胆怯,身姿瑟瑟发抖。 她人无察觉异样,我却深觉他此刻可疑鬼祟。 “抬起头来。”上首的中宫平和吩咐道。 施颜警惕抬头,微微侧首,看向中宫。 “施颜,你在德昌宫小厨房身兼何职?”皇帝细细问道。 “回娘娘的话,奴才不过看管白糖而已。”施颜略有惊疑,低着头,毕恭毕敬道。 此话印证了我方才之言,惹来诸妃议论。施颜亦微微诧异,神色显出几分骚动不安。中宫扬眉,皇帝对我点点头,示意我发问。 “施颜,你可还记得我?”我当即问道。 施颜的脸近乎埋到胸口,只不敢看我,“奴才自然认得婉嫔主子。” “你可知陛下此番为何传唤你来?”我开门见山地问道。 “奴才不知。”施颜被我吓得浑身哆嗦起来。 我冷冷一笑,呵斥道:“一入这椒房殿,你便刻意回避我,众人亲眼目睹,可见你心底有鬼。说!染了天花痘浆的冬衣可是你做的手脚?” 吓呆了的施颜见此状,赶紧哭喊着磕头道:“婉嫔主子,奴才可是听了您的命令才暗中换了保姆手中的冬衣,您可不能过河拆桥啊。” 此言一出,皇帝面容当即晦暗不定,极难瞧出心意。中宫拧起眉头,瞧我的目光甚为痛心。余下诸人或愁眉皱脸地担忧、或嘴角勾起一抹窃笑、或眉眼间飞扬起欢喜,各不相同。不论如何,目光皆聚集在我身上,只瞧着我如何摆脱此劫。 “哦?!”闻得此言,墨美人顿时眸色似清波流转,格外灵活,分外有深意,嘴角含了一丝得逞的笑意,“这般说来,若施颜所言属实,罪魁祸首便是婉嫔你了。” 我微一诧异,随即充耳不闻,只冷静对待,继续问施颜道:“你既如此说,我且问你,我系何时收买你?” 眼见我冷静如斯,坚信我清白的袅舞等人松下一口气。 “正是前不久。”施颜一转滴溜溜的眼眸,畏惧地回答道。 “到底何日?”我略微扬起声线。 “这,这,奴才着实记不清了,只依稀记得十月中旬。”施颜慌里慌张起来,一双眼珠子滴溜溜转动,甚是机灵。 “十月中旬?”墨美人重复了一句,眼眸微微一转,语气微带欣喜,暗含着几丝虚情假意,“怎么本宫记得彼时婉嫔依旧不过正五品嫔位,如何驱使得了你?” 施颜对墨美人磕了一头,回道:“彼时婉嫔主子盛宠,得到的珍宝价值连城,赏赐给奴才的珠宝亦数不胜数。奴才一时贪心,便听了婉嫔主子的话,收下财物,加害姝贵嫔与嘉慎帝姬。”言毕,磕了个头。 眼角余光流过,只见姝贵嫔紧紧抿着唇,在旁静悄悄看着,沉默无言。 第三十三章 毓曌一梦 他既牵扯上珠宝财物,我微微一笑,当即吩咐道:“你且将一应财物尽数取来,与我得到恩赏的名单一一对比,自然知晓你所言是否属实。” 施颜吓得面色惨白如雪,顿时慌张起来,断断续续道:“这,这,这些财物已经被奴才变卖给其它宫人了。婉嫔主子,您这一下要一一对比,”施颜面容心虚至极,“你这可算是难为奴才了。” 觑一眼上头的皇帝,只见其盯着施颜,微微蹙眉,我心下淌出微微庆幸。 墨美人得意洋洋道:“是啊,婉嫔。施颜既然要卖你贿赂的那些珠宝,自然不会记得这偌大的一笔财物卖给了何人。” 我瞥一眼墨美人,继续对施颜冷笑道:“是么,那就请平日里与你相好的宫人、德昌宫小厨房的管事——莲华亲自来一趟,看看近几日你的手头是否阔绰起来。如何?” “这,这,这······”施颜的额上冒出几滴冷汗,仿佛如何擦拭都擦不尽。 他此番举动倒顿时令皇帝眼中的疑窦浅薄了不少,对我的清白信了几分。 “陛下,可否传莲华姑娘入殿?”我回奏道。 “人证物证俱在,婉嫔何必如此拖延时间?”眼见事态有变,墨美人乜了我一眼,玉容娇娇,抱怨道:“事实已然如此,早些认罪岂不妥当?省得叫咱们这些姐妹久坐乏力。” 敛敏见状,甚是不悦,紧紧皱眉。袅舞与婺藕亦抿紧了嘴唇,不发一言。 然则,觑着皇帝脸色,秦敛大叫一声,“传莲华上殿。”底气十足。 随着时刻的延去,眼见施颜脸上出的冷汗愈来愈多,我使一个眼色,倚华当即行礼,悄悄走出椒房殿,继而戍守仪门的侍卫高喊一句,“莲华姑娘到。” “陛下饶命,婉嫔饶命。”闻得莲华已到,寂静的椒房殿内登时爆发出施颜的哭喊声,跪爬过来,一个劲儿在帝后、我面前叩头,哭泣流涕道:“求婉嫔饶命,奴才原名便是施颜,因是侯昭媛母家买来的家仆,便改名侯颜。后为着奴才行事谨慎妥帖,墨美人入选御殿后,侯昭媛便特特吩咐奴才近身伺候墨美人,孰料最后竟是入了德昌宫。这一切皆是侯昭媛、墨美人吩咐奴才做的,若是奴才不照做,奴才的家人便会,便会······还请陛下饶命,婉嫔饶命,奴才实在情非得已。” 闻得此言,墨美人仿若晴天霹雳,登时气得脸色涨红如火烧,径直冲上前,‘咣’的一声,狠狠扇了施颜一个耳光,“胡说八道,你不过一介小小内侍,竟敢如此污蔑我与侯姐姐。” 心头有几分信服的姝贵嫔难以置信地转向墨美人,眼眸含泪,身姿摇摇欲坠似弱柳浮萍。 眼见事已至此,我回望皇帝,无可奈何道:“陛下,事已至此,看来非得传召侯昭媛查问一番才好。” 冷眼旁观半日,柔嫔在一旁悄无声息道:“陛下,此事既然已牵涉进侯昭媛,若不传召侯昭媛仔细盘问,只怕这嫌疑终究难洗清了。” 侯昭媛为着当日皇帝的旨意,慢怠御赐之物,被去了绿头牌半载,自此一味地躲在云阳宫,不复外出。当日探视陆氏之时,亦是墨美人与琽妃二人而已,不见侯昭媛的身影。 柔嫔此话,算是分离了我的嫌疑,将诸妃的目光转移到侯昭媛身上,倒叫我心生几分感激。 敛敏、袅舞三人亦纷纷行礼道:“妾妃恳请陛下传召侯昭媛前来对质,以证清白。” 思忖不过片刻,眼见中宫亦忍不住如此劝慰,皇帝当即吩咐秦敛,“传侯昭媛。” 一炷香后,想是侯昭媛在来的路上听了秦敛的解释,心下早已了然椒房殿内一应事宜,故而一现身,便面色坦然地行礼道:“妾妃参见陛下。” 多日来的璧门不出,数月来的自省,令侯昭媛周身弥漫出一股冷静而平和的气息,仿佛月出春涧一般恬静柔顺,多了几分柔嫔的安宁。看来,这一番禁足已然在侯昭媛身上见效。 “昭媛,你可知晓此番朕为何传唤你入凤仪宫?”皇帝望着侯昭媛的眼色捉摸不定,看似在怀疑,却又不忍质疑侯昭媛一般,带着不舍与疑窦。 “回禀陛下,在来的路上秦内侍已然尽数将方才发生之事告知妾妃。妾妃晓得。”侯昭媛神态自若道,语气波澜不惊,毫不为所动,一副变了心性的模样,倒叫人心头消磨了几分疑虑。 “既如此,还请侯昭媛亲自解释一番:施颜兄弟俩可是侯府亲自送选入宫的内侍?”眼见侯昭媛面色坦然,我心下固然起疑,到底不曾显露于色,只一味询问,语气平淡无奇,看不出波澜。 “这是自然。”侯昭媛身着一袭花青色金银丝蜀绣石榴纹韬文锦絮衣宫装,腰间只一条羊脂玉佩压裙,固然石榴纹依旧以金丝银线刺绣而成,色泽看似尊贵,到底不如得意之时的华丽繁复,配上簪于单螺髻之上的镂空石榴红珊瑚南海珠花,清简不失瑰丽之下,显出几丝安分守己来,入座后,转向我,面容毫无愧疚之色,坦然承认道:“施颜他们兄弟俩确系本宫母家选中入御殿的。” “既是娘娘母家送入宫,为何被昭媛娘娘送去服侍墨美人后,偏偏任职德昌宫?”我婉转询问道,将话题转向众人显见疑惑之处。 “本宫当日原本打算送施颜亲去服侍墨美人,孰料当中出了差错,施颜这才进了德昌宫小厨房。”不自在地抿了抿嘴,面色微微涨红,连带着衣裙上的石榴花亦开出鲜嫩一般的色彩,侯昭媛语气微带生硬,恍若刺绣的折枝图案,显见自己亦无法说服自己。 “敢问姝贵嫔,施颜任职德昌宫之日起,娘娘可知施颜来自云阳宫?”我转向姝贵嫔,细细问道。 “那段时日本宫缠绵病榻,并不知晓。首领内御莲华为着照顾本宫,德昌宫内一应事宜亦不曾十分留心。”姝贵嫔身上的一袭淡蓝色七彩湘绣荷花图案的蜀绨絮衣宫装,身子单薄无力而纤细瘦弱,摇了摇头,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这可倒奇了。昭媛娘娘备受陛下宠爱,娘娘吩咐下去的事,六尚二十四司如何会不抓紧办好?娘娘,此话可有些不通啊。”对照着侯昭媛的话思量了片刻,心头有了主意,我嘴角蔓延出一丝冷酷的笑意,带着腊月数九寒天的冷意,缓缓逼近与我对视的侯昭媛。 “婉嫔此言不假。然则本宫家世如何,中宫再清楚不过。”对上我凛冽含冰的面容,侯昭媛微微错愕,随即自若安然起来,与上首中宫相对,“御殿之权从未落在妾妃手中,妾妃纵然深受陛下宠爱,如何可以随心所欲?何况,自中宫有孕以来,大权下放琽妃,纵使中宫欲增减几丝,亦需回明琽妃方可,遑论妾妃了。” 花青色金银丝蜀绣石榴纹宫装随着侯昭媛的脸色,变得愈加深沉,恍若寒冷的冬夜星空中漆黑一片的晦暗不明,似被一层层的忧愁与无奈涂抹上去,叫人看了心思沉重,甚是不安。 顿了顿,侯昭媛转向我,冷冷嗤一声道:“纵使本宫深受皇恩,婉嫔自该明白是非人最不缺是非事之理。自受陛下恩宠以来,婉嫔受了多少明枪暗算?你不过入御殿数月而已,便已然如此。本宫这些年所经历的,想来自不必说。有婉嫔你在前,旁人如何还有精神顾得上本宫?何况自中宫有孕以来,陛下心心念念的便是嫡子,琽妃手握大权亦时刻关怀嫡子降生一事,本宫何敢为此等小事惊扰琽妃?” “娘娘所念甚是。然则如今这小小的偏差,却牵连娘娘至此,只怕此事系娘娘意料不到的。”顺着侯昭媛的话,我应承下来,继而委婉提出,“原本安排服侍墨美人的亲信却转而服侍姝贵嫔,只怕于娘娘而言,多了几分好处亦未可知。”趁着墨美人与侯昭媛的脸色尚未变化,我又紧随问道:“只不知娘娘何时知晓施颜入了德昌宫?” 微微转眸,细细回想一番,侯昭媛开口,缓缓道:“施颜任职德昌宫小厨房之后,六尚二十四司曾特来请罪。本宫思量着姝贵嫔为人和睦,便不当回事。何况,琽妃受中宫之令,安排在墨美人身边伺候的人已然足够,故而不曾深究。” 侯昭媛一番话,愈加显得自己如一张近乎透明的宣纸,自狂风暴雨之中,纷飞于天地,被撕扯而显得破碎不堪,毫无说服力。椒房殿诸妃,眼见如此,只怕个个尽皆认为此事乃侯昭媛特意为之,假借送人伺候墨美人为由,将施颜安插进德昌宫,充作内奸。 “若施颜安排在其它宫便罢,可偏偏施颜却是进了德昌宫。娘娘此举,叫有心人想来,只怕醉翁之意不在酒。何况,施颜的举止言行着实令人起疑。”我的目光重新汇聚在施颜的身上,“施颜先道我贿赂他介意谋害姝贵嫔。而后又道自己受了侯昭媛与墨美人的吩咐这才如此说法,命你谋害姝贵嫔与嘉慎帝姬,并以贿赂珠宝之名嫁祸于我。如此一来,只怕所言非虚。” 第三十四章 晋墨美人 侯昭媛与墨美人不期此事竟会反转至此,面容煞白似鬼魅,毫无血色,似冬日积雪那般了无生机,纷纷下跪皇帝与中宫面前,磕头如捣蒜,直言自己清白,定遭人冤枉。余者不过冷眼旁观,可见她们二人平日里依仗着皇帝宠爱,如何嚣张跋扈,何等不得人心。 当着帝后的面,我缓缓下跪,深深痛绝道:“陛下,此事昭然若揭:侯昭媛与墨美人先是将施颜安插进德昌宫,以天花痘浆暗害姝贵嫔与帝姬,继而趁着中宫吩咐礼贵姬往姝贵嫔处送雪锦,嫁祸妾妃。”继而转向墨美人,眼中含泪、含悲、含冤、含苦道:“不知妾妃何处得罪了侯昭媛与墨美人,竟要受此灭顶之灾?” “你,你——”墨美人气得当场几欲昏厥,只说不出话来,独独拿手指着我,颤动不已。 “妾妃等,人微言轻而地位低下,自然不敢拿您二人如何,但陛下可以。”朱顺华瞅准机会,一力维护我,起身对皇帝行叩头大礼,于死寂一般的椒房殿中朗声道:“侯昭媛、墨美人此番令嘉慎帝姬感染天花,又意图谋害姝贵嫔与皇嗣,令婉嫔损名誉、失声誉,还请陛下与中宫还婉嫔一个公道,严惩侯昭媛、墨美人。” “陛下,妾妃等恳请严惩侯昭媛、墨美人,以正御殿纲纪之风。”婺藕、敛敏、袅舞亦纷纷离座起身,行礼恳求道。 “还望陛下明鉴。施颜虽是妾妃母家带入宫,然则此番事宜妾妃着实不知情。施颜一年到头皆在安仁殿小厨房办事,妾妃若与他密谋,如何瞒得过他人?”侯昭媛再忍不住,冷静自如的面目被扯下,慌张忙乱起来,泪眼汪汪道,与墨美人一同语声哀哀。 “娘娘既有此言”我嘴角含着一缕冷笑,目光似毒蛇一般阴暗,“为何娘娘亲口吩咐的侯府中人会被派到安仁殿而非枍诣宫琉璃轩?彼时娘娘深受隆恩,此等小事竟也会有人阳奉阴违?” “这,这——”侯昭媛被我问得无言以对,只一味对着皇帝哭诉,场面凄凉哀婉,梨花带雨,甚是我见犹怜,不复方才嚣张跋扈之态。 “陛下,侯昭媛确曾与妾妃提及安排施颜往琉璃轩伺候墨美人,此事不假。”眼见侯昭媛姿容如此凄凄哀哀,寂静许久的中宫出声求情道:“侯昭媛身居九嫔之一,且尚未失宠,六尚二十四司如何会这般阳奉阴违?此中关窍甚是可疑。还请陛下看在侯昭媛侍奉多年的份上,原谅她这一回,谅她今后不敢再肆意妄为。”一字一句尽显大度之色。 “中宫也忒仁慈了。”琽妃在下首不轻不重道,护甲磕着把手,滴答滴答的声响清脆爽朗,“今日侯昭媛可谋害姝贵嫔、皇嗣、婉嫔,来日或可谋害娘娘与嫡子亦未可知。此事岂可轻易放过?” 此刻众人所见,侯昭媛心狠手辣,意图一箭三雕。如此人物若任她纵行御殿,只怕从今往后,诸妃无人可安眠。 沉思良久,皇帝唤来秦敛,“传旨御殿,昭媛侯氏、美人墨氏残害皇嗣、谋害姝贵嫔、陷害嫔御,心狠手毒,然到底证据不足,念此乃初犯,特此放过,禁足半年。施颜,斩立决。” 御殿与前朝虽无关联,却有瓜葛。盛宠近三载的侯氏失宠,只怕会累及前朝侯氏一族的权势,令其如山石崩塌,故而皇帝只是将侯昭媛多禁足半年。至于墨美人,若予以严惩,只怕中宫亦会出面求情。何况,此事关窍细细看来,若强行推究于她们二人身上,难以顺理,亦难服众。 侯昭媛、墨美人被带下去,不复昔日傲气,如一朵于暴风中受尽摧残而花叶分离凋零的残花。眼瞅着她们二人被带下去,众人纷纷随皇帝离去。 没了侯昭媛、墨美人,御殿中,琽妃局势越发独大。 是夜,安仁殿内,换了一身淡粉色絮衣宫装,趁着安静安宁的夜色星空,我与姝贵嫔漫漫闲话。 “婉嫔觉得侯昭媛可是真凶?”嘴角微微含笑,瞅着红罗炭熏炉里缓缓升起的白烟,鼻尖嗅着清甜的雪梨香,眸色冰凉之下,歪躺在榻上的姝贵嫔盖着玫红色纯金线七彩湘绣荷花云丝锦衾,微微蹙眉,徐徐饮过一口苦涩的安胎汤药。 “侯昭媛与墨美人看似并非如此心机深沉之人。何况,今日的情状,显见有人下了个套教侯昭媛、墨美人往里头钻了。琽妃娘娘——”我坐在姝贵嫔身旁,轻轻吁出一口气,低眉愁容,不复多言。 姝贵嫔含笑无语,就此不了了之。 未过几日,许是腊月初,我日日诵妙法莲华经为嘉慎帝姬祈福,原本脆弱的膝盖一时竟疼痛难忍。琽妃听闻,遣新晋为顺容的洛氏前来赠犀黄丸,说是可清热解毒。我当面欣然收下。往愫樱殿谢恩毕,倚华亲去太医院请来俞御医,为我号脉一番,竟被测出怀有身孕二月。 欢喜之余,我随即欢喜地吩咐道:“莺月,快取琽妃娘娘赏赐的犀黄丸来。”意欲早日治好膝盖。 “婉嫔主子,您眼下身怀六甲,怎可服用犀黄丸?有滑胎之效。”俞御医眼见莺月拿着犀黄丸入内,神色分外诧异,对我甚为吃惊道。 闻言,犹如五雷轰顶,霎时清醒,“当真?”我当即缩回了伸向犀黄丸的手,瞪大了双眼问道。 “犀黄丸历来具滑胎之效。敢问婉嫔主子,此物系何人赠予?”俞御医出声问道,甚是困惑,语气沉重。 心头万千思绪,过了半晌,我掩下此事,恢复了神色,淡淡道:“不过系我早先为嘉慎帝姬祈福,膝盖一时疼痛难忍,方吩咐人自司药房取来犀黄丸,清热解毒。” 倚华忙吩咐莺月、星回上报皇帝与琽妃。琽妃闻言,当即入听风馆探望。皇帝大喜之下,接连几日流连听风馆。我亦晋为正四品丽人,由俞御医一力照看。俞御医亦关切告知我需好生休养,我便日日不出听风馆。人一天天懒下去,倒叫我神思愈发倦怠,尤为嗜睡、喜食酸辣。 皇帝见此情状,甚是欢喜,直言我腹中所怀定是一位皇子,隔三差五来听风馆,连带御殿诸妃皆日日前来探视,借此分得一杯羹。除了珩贵嫔、姝贵嫔、殷淑仪与袅舞她们三人乃听风馆常客外,其余人等皆被倚华以我孕中乏睡为由,随意打发。虽说不上得罪,到底叫她们心生不悦,满腹牢骚在短短时日内传遍御殿。梁琦回禀,诸妃皆看在琽妃面子上方敢怒不敢言。 闻言,我只一笑置之:若系得宠嫔御,自然嫉妒,不屑与我交好。那些企图意欲与我交好之人,定属无宠之流,何须我忌讳? 闲来无事,我只与敛敏、婺藕、袅舞谈心,或与珩贵嫔、姝贵嫔、殷淑仪闲聊有关湘贵妃之事。 殷淑仪素来和睦可亲、不问世事,然则入宫之际,曾有幸偶遇先头曾服侍过湘贵妃的内御——拒霜,自拒霜口中得知早年与湘贵妃有关之事: 当年,平帝于御殿中偶遇湘贵妃,鬓鸦凝翠,鬟凤涵青,秋水为神玉为骨,芙蓉如面柳如眉,艳冠御殿,凝芳殿内宠幸无比。体有异香,洗之不去,唾液亦含芬芳气,历迁贵妃位。彼时中宫无主,贵妃次之,居合璧宫,等同皇后。平帝成日相陪,以‘夫人’二字相称,亦得湘贵妃‘郎君’二字相称。恩爱之下,群臣呼妖妃。 合璧宫乃当日平帝特为册封湘贵妃所改建宫室——前身唤紫泉宫,宫名寓意日月合璧,集国内能工巧匠之力构建而成,神采辉煌,光彩夺目,非御殿其它宫殿可比拟。 宫中有九仙牡丹兰与荷包牡丹遍布定昆池边。池中央仿华山堆起一座石山,从山巅飞下一股瀑布倒泻在池水里。另辟一清溪,玉石砌岸,两岸琪花瑶草,芬芳馥郁,溪底皆以珊瑚宝石筑成,月光下分外清澈。飞阁步檐,斜桥磴道,衣以锦绣,画以丹青,饰以金银,莹以珠玉。夜间,树头灯光闪耀,好似天上繁星,沿池亭台无数。 平帝亦集天下巧匠,与昭成寺中造一座百宝香炉。炉高三尺,开有四门,架四座小桥,雕刻着花草、飞禽、诸天、伎乐、麒麟、鸾凤、白鹤等,炉身嵌着珍珠、玛瑙、珊瑚、宝石、车磲、琬琰,用钱三万,国库历年储藏为之一尽,只为湘贵妃祈福所用。 湘贵妃所得旷世珍品者,乃两件百鸟裙也。百鸟裙采百鸟羽毛织成,颜色令人眼花缭乱,不知其本色。正看系一色,旁看系另一色,日光下一色,阴影中系另一色,裙上闪烁着百鸟图案。 后地方上献湘贵妃单丝碧罗笼裙,缕金为花鸟,细如丝发,大如黍米,眼鼻口甲皆备,神奇而不可思议。 若论容貌,湘贵妃的眉眼最是风情万种,偏偏眼眸纯真无瑕至极。身量风流纤细,举止袅娜多姿,纵使轻易流露,亦属莲蓉华姿。着一袭白银丝线绣怒放西府海棠鹅黄丝绢长裳,臂间绾一条银丝绣同心结垂银白细米珠流苏素纱披帛,最得帝王欣赏。 湘贵妃受宠、得赏至此,怪乎有‘祸国殃民’之称。 第三十五章 桂宴金蕊 日日昏昏长睡之下,待至腊月二十那日,颐乐殿演红梅记。 听风馆内,我因腿伤不得前去,偶然提起姝贵嫔来历,承文娓娓道来,只当给我解闷儿: 姝贵嫔乃新罗贡女,自幼长于京都,入宫后侍帝极体贴,委婉柔顺且小心翼翼,与中宫相较亦独具姿色:中宫身长玉立,姝贵嫔娇小玲珑,端庄文雅,谈吐合礼带趣。 得此佳人,帝喜不自胜,赐居德昌宫沐梓洲,而后入主安仁殿。姝贵嫔居贵姬位来,承宠不骄,恭慎如故,动有法度,待中宫毫无怠慢,严守宫律,宫中上下无不心悦诚服,交口称誉。帝亦钟爱日深。可惜中宫久无子,姝贵嫔亦只一女。 中宫本性未改,时而骄矜,偶有咄咄逼人。姝贵嫔明晓事理,愈加小心,常自称病,另荐嫔御。凡御殿盛宴,诸妃竞加修饰,独姝贵嫔着素妆、无修饰,凡服色与后同,当即更换,以避攀比争宠之嫌。与后同觐时,站立一旁,不敢就座;与后并行时,弓身细步,以示卑微。帝问时,常逡巡后对,不敢先后答话。见其如此谦抑,劳心曲体,帝尝叹息,“修德之劳,不过如此罢了!” 姝贵嫔谦让不妒,上得恩宠,下得敬佩,德贵御殿,仁心显着,皇伯考嘉顺皇太后特赐愍帝所赐爱物——一对镶红蓝宝深褐鸡油黄东珠并蒂莲赤金簪,位居御殿十五瑰宝之七,以作表彰。 正啧啧称奇,得令探听消息的梁琦回禀:一向与珩贵嫔交好的殷淑仪往椒房殿送月氏饼。 腊月廿八寅初,夜空再次现月食,正三品钦天监五官灵台郎郑彦进言,“月主女阴,只怕宫中有女子含冤有怨。” 我正担心皇帝会放虎归山,岂料侯昭媛、墨美人并未因此解禁,倒是郑彦升从二品属官夏官正,倒叫我松了一口气。然则自那之后,皇帝无形中便疏远了我,来听风馆的次数顿时骤减,数十日方得见他一面,却不过为我腹中胎儿。自古君恩如流水,受此冷落,我百般思索之下,愣是不解自己到底做错了何事,得皇帝如此对待。 哀苦之下,我心中忧愁:若长久如此,只怕我腹中孩儿诞下之后,亦得不到他父亲的疼爱。一位得不到皇帝疼爱的皇嗣,纵然留着皇家血液,亦会遭宫人欺辱。 御殿诸妃惯会跟红顶白,皆暗中嘲讽我虽有儿孙之福,却失了帝宠,自然不会白费气力亲近一个受皇帝冷落的嫔御,是而也随之消散不见。为着皇帝冷落,诸妃不敢反其道而行之,只得驻足屋外,以冷漠相待,再无人前来听风馆叨扰。唯有姝贵嫔、殷淑仪、窦修仪、袅舞与敛敏日日来听风馆,告知我眼下皇帝专宠袅舞、柔嫔与精通烹饪手艺的婺藕。婺藕已晋正六品姬位。 想来我与侯昭媛、墨美人皆受冷落,隐隐有失宠迹象,自是袅舞、柔嫔与婺藕分宠的好时候。 待到正月初一,御殿传出一则消息:皇帝宠幸了一名内御——折袅拂,以‘腰如杨柳袅东风’出众,自御女晋为从八品选侍。据闻是夜皇帝独寝而辗转难眠,起身漫步御花园时,再遇此女,一见倾心。 宫人传言,二人初次相见乃腊月二十,颐乐殿演红梅记之时。彼时,御花园内,皇帝身着常服,孤身一人折花,恰逢折氏以梅相赠,一个眼错又四下寻见不得,如此便教皇帝念念不忘。 四月光阴之间,折选侍历迁正八品侍巾、从七品顺成,晋正七品嬛贵人。反观洛氏,自腊月初那日晋为四顺之首的顺容后,虽亦晋为正七品贵人,却无封号,如此倒显平平。 诸妃皆道皇帝有了新宠嬛贵人,旧爱洛贵人自然归顺清冷的柏梁台。何况,若非庶人陆氏一案,只怕她现下依旧不过一介小小内御,仰人鼻息过日子,如何能跻身嫔御之列。平日里,众人言语间便显出对她的不屑与轻蔑之意。别说系她,连同我在内,已然数月不曾得见皇帝了。新宠二字已然从我身上转移到嬛贵人身上,依稀可见我当日的风采。 难怪皇帝喜爱嬛贵人,只看袅舞等人透露的消息,听来叫人深觉她德茂令柔,安贞静正,丽尔渥丹,婉尔清扬。 既想不出失宠的缘由,又该如何复宠?是而我随遇而安,伺机而动,等候机遇的到来,闲暇时分只作韬光养晦,探望寻常要好的姐妹。 四月十五,用过早膳,眼见着我又要躺在贵妃榻上歪着,倚华关切地劝说道:“主子,您别老是闷在这屋里,也该多出去走走。不然,这心情只会愈加烦闷。眼看着天气一日热过一日,只怕御花园树荫下还更凉快些。” 听了倚华、柘木的话,我换了一袭浅粉色银线七彩苏绣芙蓉花的独窠文绫宫装,臂间挽着一条深红色纯金线七彩蜀绣吉祥如意祥云纹轻纱披帛,一身娇艳的家常衣着,亲自做了小菜往窦修仪的玉华宫去,意欲探访从未见过的嘉淑帝姬。 嘉淑帝姬较嘉慎帝姬年长许多,身子却远不如嘉慎帝姬康健。上月亲往安仁殿探望姝贵嫔之时,姝贵嫔道嘉淑帝姬自出娘胎便身染天疾。此番一见嘉淑帝姬,我方明了身染天疾四字作何解释。 方一迈入芝兰殿寝殿,只见躺于床上的嘉淑帝姬固然一身锦缎衣裳,富贵逼人,然则双颊凹陷,面色难堪,四肢纤细,极难坐正。偶然半刻正坐,便会气喘吁吁,不得不歪着。保姆日日时时陪伴在侧。 我一时诧异:难得桂花宴那日窦修仪抽得出空来。 许是我眉目神情分外惊讶,窦修仪在旁无奈解释道,语气哀愁,“本宫亦不知何故,嘉淑已多日脾胃不佳,故而消瘦至此。真叫人担心。”说着,揩了揩双眼,泪光点点。 “娘娘切勿忧心。帝姬乃皇嗣,凤子龙孙,自有上天保佑。上天有好生之德,自会庇护帝姬躲过此劫。”劝慰毕,我不敢多打扰,旋即起身告辞。 御花园内,闲闲漫步之时,温雅之声忽自一旁响起,“不知林丽人近日可好?” 闻言,我猛一抬头,系煍王。 莺月登时惊慌起来,幸而倚华扯扯她的衣角,领着她远行几步,警惕放哨。 煍王身着一袭深绿八蟒祥云纹宽袖直裰绫缎长袍,色泽深活,面容依旧白皙清新,唯下巴零星胡渣,如春日嫩芽抽叶,尤为憔悴,语气歉疚道:“听闻当日你事涉嘉慎帝姬染天花一事,我却一次都未遣人探视过你,这——”面色极为难。 “王爷,妾妃与王爷素不相识,王爷并未因嘉慎帝姬染天花一事而探视妾妃理所应当,再好不过。何况,王爷与妾妃相会一事若为她人知晓,着实有损妾妃名誉。”我直视煍王的眼眸,冷淡道:“再者,妾妃早已讲明入宫并非贪图王妃之位。王爷为何仍旧纠缠不休?” “我当真视你为亲眷,绝非一时玩笑。只是如今却再也不能了······”煍王双眸极为传神,水汪汪似笔墨浓浓下一卷雪浪,水润鲜嫩,神采奕奕,尤为深邃,随后黯淡下去,似宝珠蒙尘,再不见光辉璀璨。 “可惜妾妃从未有如此想法。”我别过头,固然心有不忍,依旧语气清冷道:“王爷不若视妾妃为爱慕虚荣之流。”言毕,冷漠地瞅着他。 煍王大失所望,手足无措之下,垂头丧气,似一片于秋风中飞扬的枯黄衰叶,残破不堪,叮铃沙哑道:“既如此——”须臾后,他抬头,眼中哀痛之色极浓重,眼泪几欲掉出眼眶,道:“日后,我必不再——”忽地哽咽了一下,狠命咽下一口气方嘶哑着嗓音,勉强笑道:“我日后必不会再纠缠你。”微微颔首,眼中尽是悲痛,鼻音鲜明,礼节周到,神情颓废,“小王就此告辞。” 方离去不久,一旁树丛传来一句玩笑话,“八哥何必急着走呢。” 我循声吃惊望去,系炾王! 瞥一眼煍王,思量半晌,我半笑起来,“二位王爷当真同胞,见了兄长再见幼弟,此番却系第二回。”顿了顿,无情打趣一般,继续道:“抑或二位王爷早早约好了?”嘴角尽泛玩笑。 并非我格外多心,而是他们二人这般凑巧,次次皆遇上我,次序皆为煍王在前、炾王在后,实在令人寻味。 “小王不过凑巧而已,并未刻意。”炾王一身玄色八蟒祥云纹宽袖直裰雪色绫缎金丝滚边锦袍,尽显体格健硕,不惧风寒,依旧一副吊儿郎当模样,尤其是眼神,令我极不悦。 “九弟,你与我一同离去吧。”煍王回头,哀伤瞥我一眼,劝炾王,语气哀哀,极为悲伤。 见炾王不为所动,他失落地瞅我一眼,先行一步往寿康宫方面走去,松下肩膀,垂头丧气,极为死寂,了无生气,悲愁万分。 “你可看清我皇兄系何为人?”炾王眼见煍王走远,收起一脸玩笑样,正色道:“此番他既可如此待侯昭媛、墨美人,难保来日不会如此待你。何况,受冷落的滋味,你如今可尝够了?”言毕,默默瞧着我,一言不发。 第三十六章 嘉慎天花 “人各有志,想必王爷明白此理。”我压下内心不安,轻然翩翩抚着素帕,上绣一枝梨花风吹雨打,零星花瓣纷飞,嘴角一丝畏惧隐藏在后。 静静瞧了我半晌,炾王无奈地摇了摇头,吁出一口气,转身徐徐离去,余我一人静立原地。 煍王的心意,看似真切,到底如何无人知晓。何况我已然入宫,身为嫔御,到底不该与外男心有灵犀。倘若为皇帝知晓,固然我身怀龙裔,难保不遭人私通、怀疑子嗣的血统,继而打入冷宫,再无翻身之地。何况,纵使当日并无《满庭芳》此等因缘际会,而我亦答允了煍王的心意,凭着煍王以帝为君,事事遵循皇命,只怕吾等亦难以安然度日。当日,煍王碍于皇命,心不甘情不愿娶了王妃,忍耐多年,显见脾性软弱懦弱,怎会系我之良人?如今,既怀了身孕,自该好生把握住当下才是。为着失了皇帝宠爱,我只得牢牢把握住中宫这棵大树。 五月中旬,因中宫身怀十一月而未有生产迹象,宫人纷传龙胎如昔尧十四月而生,故皇帝赐名凤仪宫仪门——凤仪门曰尧母门。 敛敏因服侍帝太太后勤勉,同柔嫔一同晋中才人,与众人一同现身德昌宫,出席姝贵嫔所办莲花宴,观赏洒金莲。因嘉淑帝姬身子难得好转,趁着天晴如朗,日色明媚,窦修仪身着一袭品绿色七彩金线遍绣金桂五彩祥云图案的轻纱宫装,特携嘉淑帝姬到场。 嘉淑帝姬脸色看似好了许多,在一身珠光明铛的彩缎锦衣的衬托下,愈加显得粉嫩可爱,恬静怡人。依旧不复盛宠的我落座下首,不得一袭明黄色七彩祥云纹白纱滚边锦缎龙袍的皇帝多一眼关怀,只询问了胎像如何。 我心下越发疑惑:到底窦修仪为何失了恩宠欢心? 姝贵嫔挽一挽臂间的蔷薇色缀细粒米珠遍绣荷花瓣轻纱披帛,望着好了几分气色的嘉淑帝姬,对皇帝笑吟吟道:“陛下,当日窦修仪玉肌柔软,吹气如兰,于崇绮楼上以鹤骨笛吹奏《回风》、《凤凰吟》、《满殿春》、《凤来仪》四曲,开窗望去,庭中树花皆为之翻落。‘曲庭飞花’四字可谓令人啧啧称赞。” 此刻闻得此言,皇帝不禁被勾起旧情,沉吟半刻,看向窦修仪的目色终于带上了点点柔情与温和,嘴角含笑道:“亏了姝贵嫔你还记得。若非你提醒,朕差点忘了。”思及此处,当即命人将库房内庄帝为昭恭让诚顺元庄皇后打造的一对蜜蜡黄嵌东珠赤金缠银桂花钗赏赐给窦修仪,又道:“这对珠钗只当给嘉淑来日的嫁妆润色罢。” 银钗以蜜蜡黄雕琢而成,温润尔雅,以缠银手艺打造成银桂模样,皓雪堆霜。东珠历来珍贵,而以东珠雕琢出桂花蕊,则更为人称奇。如此手艺自庄帝一朝后,至今无人出其右,故有御殿十五瑰宝之十的地位。 窦修仪泪花闪烁,叩谢隆恩,“妾妃多谢陛下恩赐。” 中宫见状,亦随之赏赐诸多珍宝,以备来日嘉淑帝姬的嫁妆之用,到底皆不及昭恭庄后的珠钗丽华瑰贵。 中宫今日特地穿着华贵无比来参宴:一袭明黄捻金密织百福石榴羽纱八凤袍,映照着窗外无数光辉明煌,只觉耀眼夺目,仿若金凤振翅高飞,翱翔九天,不可直视;臂间一烟霞色绞碎珠金线绣牡丹披帛,拖曳在地上,如两道金霞明辉,格外夺目。 嵌夜明米珠和合二仙羊脂玉坠子于漫步时轻然晃动,映射出耀眼流霞金光,亦似二滴冬日里头那澄澈的水珠,尚未褪去雪色,依旧含着纯白之意。 万千青丝绾成常见抛家髻,发髻正央埋一赤金嵌蓝田玉刻葫芦梳篦,玉色莹润,上头葫芦亦透着清波碧色,横插一赤金并蒂牡丹修翅玉凤步摇,黄澄光华,灼灼其翅。 中宫装束已然轻简,却依旧华贵端丽,几乎将姝贵嫔的风头尽数抢去。 窦修仪得赏赐毕,不过一会儿,皇帝又借口国事繁忙,先行离去,留下诸妃闲闲漫话。 待到盛宴近乎终结之时,中宫与我一同漫步御花园赏牡丹。所游之地名为“白鹤羽园”,地处玉华宫正南方位,因遍地开满如脂似雪的牡丹而得名。 牡丹舒绽,仿佛珠笑玉香,如斯香气若有似无萦绕鼻尖,淡雅而多怡。纯净之色如浣纱西子之翩然素妆,春光无限下亦熏得人凝然舒心,素华映月,雅香首冠。片片娇软花瓣约半只手掌大,层层叠叠圈绕,如同重重柔嫩的白纱帐,挡住视线,只觉满目皆为纯净洁白,不忍触碰,唯恐沾上指尖点点尘埃,分外揪心。金黄花蕊格外鲜嫩,如同染上了天边一抹金黄夕阳,一分力亦不敢施,仿佛会瞬间‘嘶啦’破裂开来,丝丝细线飘在手上,分外惋惜。日光之下,金黄色泽娇嫩,透彻至极致,赤金打造的细丝金线亦不过如此。 “娘娘,此地的白牡丹当真美极了,真叫人找不出话来形容。”我啧啧惊叹,面上惊喜万分的笑意如春光无限,连带秋香色水仙暗纹襕边凤尾裙亦温柔婉顺至极,将我七个月大的身孕完美地显现出来。 “此处的白牡丹乃宫里花匠精心培植,自然美不胜收。然据本宫看来,终究不及林丽人容颜娇美动人。”因着御医早早测出我腹中所怀乃一女胎,中宫待我温和依旧,满面祥和。 “娘娘打趣妾妃了。”我面色绯红一片。 整片园子犹如铺上一层云纱锦缎,洁白如雪,然则多一缕淡幽袭人的芬芳,似一玉簪,以白玉牡丹花瓣为底,缀以金米珠,熏上国色天香。恰巧值榴月上旬,湛蓝天际飘着云淡风轻,一望无边,鹂声雀影下兼日光丰美,恰似冬日里火盆满屋,甫一入内,便有腾腾热气遍体包住,顺着肌肤深入经脉,暖透肺腑,只觉浑身松懈,四肢灵活有力。 汤御医顶着满头白发,垂着枯手,时刻紧随中宫身侧。 温日暖风吹拂下,中宫眉似新月,肌肤细腻如凝脂,在日光下泛着波光,颜色颇似初夏荷花苞那淡白之上那淡红,动人粉润而柔嫩。丹凤妙目宁和安娴,如冬日红光蜜蜡烛为纤柔纱罩盖下,只余一室温然。 脚下白碎石子,如一庞大汉白玉砸碎后余下的零散小块,均匀分落为一车宽小径,宛然一旁的柔嫩牡丹,然则多几分坚硬淡色。闲路漫步,正红苏绣牡丹锦鞋唦唦踩上,似一绷紧的洁白绣布,上头多了两滴鲜红的针|刺血珠,愈发显得绣布白素。 中宫嘴角浅笑和煦,较日头更舒适,直令人柔到心窝,悦然沉醉其中。纤嫩细指戴三嵌牡丹滴珠镂赤金护甲,轻抚捻金绡纱下那凸起的腹部,只觉珠璀玉璨,犹如纱黄锦缎上摆三根细细的秋日翠竹,竹上露珠如盈盈碧玉。 ————————————————————————————————— 讲到这里,我停下来,缓一口气,啜饮一口她递过来的茶水,润一润嗓子。 眼眸转动了半刻,似是有所感悟,一时诧异起来,一壁回忆着一壁问道:“姑姑,你之前提及的重阳宴,如何肃帝与琽贵嫔会挑选那等残忍而血腥的灯影戏?好歹看在中宫身怀六甲的份上,多少该选几处精彩出色的戏码才是。难不成,肃帝从未考虑过如此此事?”沢儿的语气甚是不解。 我嘴角含着一缕神秘叵测的笑意,一味地佯装不知,缓缓解释道:“你还别说,自古伴君如伴虎,无人可以尽数拿捏住帝王的心意。若非如此,这等俗语亦传不出来了。再者,纵使盛宠如婉嫔、林丽人,依旧接二连三收到肃帝的冷落与疏远,我方才的话你可听仔细了?” 沢儿思忖片刻,随即连连点头,回应道:“记得。可不就是权淑媛身怀六甲而不自知,待到小产之后才觉察出来一事之后,为着诸多嫔御口中纷传的流言,肃帝这才将婉嫔禁足,一并冷落起来。若非有钱太仪在一旁细心提点,只怕婉嫔尚不知原来此事竟是中宫在背后捣鬼。”说着,呼出一口气来,语气低压沉闷,“中宫身份何等尊贵,依旧对婉嫔如此提防算计,可见这其中另有缘由。”忽而转念一想,随即诧异起来,仔细地盯着我问道:“姑姑,莫非中宫后来留下的二瓣枫叶状血迹与此等秘密有关?” “中宫后来所留下的二瓣枫叶状血迹堪称古往今来御殿第一大迷案。无人知晓她此举何意。若非后来婉长贵妃有几分猜测,只怕无人知晓其中内情:此事自然关乎湘贵妃。能教中宫与当日的婉嫔联系在一起的,可不就是她们相差无几的样貌么?”我意味深长地看了沢儿一眼,随即再次饮了一口茶。 “如此说来,肃帝当日可是为了这一份神似,故而将林丽人收入御殿?”沢儿转念一想,随即摇头道:“不对啊。若肃帝当真如此宠爱林丽人,如何会在月食发生之后,再度冷落林丽人?难不成他对林丽人的这一份恩宠,甚至不及天象月食来得重要? 第一章 晋姝贵嫔 “此乃婉长贵妃第二次遭受肃帝冷落。彼时,御殿之内传出一则流言蜚语,一味称林丽人系九尾狐转世而来,如今为着月食,妖法大减,故而肃帝一时挣脱了迷惑,恢复了神志。此言倒是与之前申姬所言对上了号。”我点点头,细细解释道。 “难不成婉长贵妃当真系九尾狐转世?”想了想,沢儿探近了头,凝重肃穆道。 我不由得失笑起来,解释道:“若她当真系九尾狐转世,身负迷惑人神志的妖法,如何会有遭受冷落与污蔑之时?所谓的谣言不过系她人嫉恨之时的污蔑罢了。一如当日的湘贵妃,正为无上的舞乐才情与绝世的容貌,这才为前朝大臣、御殿所有嫔御所不容,继而落得个香消玉殒的下场。” “说到香消玉殒,陆氏亦算得上苦命人一个。为了争宠,求得荣华富贵,竟一味地欺上瞒下,借假孕来谋夺肃帝的盛宠。”沢儿语气不免惋惜起来,随即继续道:“除却嫔御,当今陛下尚为恭成殿下之时,亦算得上苦命了。好在今时今日苦尽甘来。” 我点点头,“若非婉长贵妃一力扶持,只怕当今陛下的遭遇不会如此顺利。” “对了,姑姑”沢儿忽而郑重其事地盯着我的眼睛,一味道:“以你的讲述,当日中宫如何有胆量将恭成殿下如同犯人一般,幽禁在凤凰殿?难不成肃帝对此事一无所知?” 听罢如此猜测,我失笑起来,直言道:“肃帝乃一代明君,如何会这般昏聩。他不过是在等着一个绝好的机会罢了。其实,御殿之内的御诏、遗诏传出之后,曾有一则流言:恭成殿下本就是肃帝最中意的储君之选。不论其生母乃云华贵妃曲泽,亦有养母林丽人之缘故。” “那他为何接二连三册立其他皇子为太子入主睿成宫?”沢儿紧接着问道。 “这话可就说来话长了。你且听我依着年岁,一一仔细道来。”接着上文,我随即开始了另一重讲述。 ————————————————————————————————— 待至一弯清泉前,清水泠泠,涟漪微荡,丝丝凉意湿气扑面而来,令人焕然清醒。一旁曲径通幽处,乃一座嶙峋假山,变幻多端,兼之深洞奇多,犹如魑魅魍魉伸来枯枝黑臂。灰褐枝蔓拇指粗细,如九龙缭绕般四处蔓延,更如慈母怀抱稚子,紧得几乎将假山尽数包围,只突兀空出一条羊肠小道。顺嵌碎子鹅卵白石阶梯踱步而上,直达亭前。 匾额嵌有“茧凰亭”三字,亦绕上枝蔓,垂下数串淡蓝花序,几乎将匾额遮住十分之六、七。掀开串彩蝶紫色锦珠帘入内,亭中朱漆高柱,围一圈杨妃榻,榻上镂刻万和同春图案,铺蔷薇紫织金云锦并粟玉芯苏绣夹纱软枕。窗棂镂刻福寿双全图案,窗外爬满枝蔓,交相辉映下,颇雅致尊贵。此乃皇帝特命人修建,以便中宫有孕时赏景玩乐。 “娘娘,走了这般久,您不觉腿酸,小皇子亦该累了,咱们回宫歇歇吧,让黄芩好好给您捶捶腿。这会子只怕鲈鱼羹、砂仁甘草鲫鱼皆烹煮好了。”伺候中宫安然卧于杨妃榻上,汐霞一脸关切道,服侍中宫脱下锦鞋,轻揉玉足。 我亦落座石凳,关怀道:“眼下临近产期,娘娘可一定得留心。” “天天吃鱼,当真腻味了。”歪在半榻上,中宫方舒一气,闻言,微微蹙眉,露出腻烦神色。 沉霁取来云锦薄被,体贴盖在中宫身上,“可李御医说了,多吃鱼对小太子——” 中宫轻悠悠撇了她一眼,她不慌不忙笑吟吟改口道:“对小皇子有好处,将来定会聪颖过人。” 赤金并蒂牡丹修翅玉凤口中所衔的金碎珠亦在晃动着,于耳廓旁闪出一道如龙泉、太阿的光芒,锐利锋利,“太子乃储君,立谁取决于陛下,属朝堂之事。古训云:御殿不得干政。何况纵观本朝历代,太子向来立贤,本宫即便诞下皇子,未必定会被立为东宫。御殿人多眼杂,叫人听见了还当陛下早已定好。若被扣上假传圣旨之名,届时连本宫亦保不了你。”话虽如此,她语气却如春日暖玉,碧波和煦,面上笑意盈盈,眼神更得意,连眼角亦有明辉漆亮如金砖的自豪。 沉霁喏喏,嘴角笑意止不住,眉梢愈加飞扬。 中宫左手肘压着苏绣夹纱软枕,含着笑意问我道:“不过妹妹,你说本宫此胎所诞若为皇子,兼嫡子身份,陛下会否即刻——”言论间,意味深长瞧我一眼,目光飞向睿成宫的方位,接过汐霞手中一盅罐煨山鸡丝燕窝,细细舀了一勺入口。 汐霞揉着一只包裹着云锦白袜的细足,力道适中,熟练至极。 我不慌不忙啜饮一口,放下茶盏,馨香满怀,出言道:“娘娘有孕始,陛下一则安胎补品流水般赏赐下来,二则大赦天下以祈福,并修建茧凰亭供娘娘玩乐,三则特命李御医、汤御医时刻跟随照料。仅此三者便可见陛下极看重此胎。兼娘娘现下恩宠,纵使诞下帝姬,陛下亦会爱如珍宝。然则,小皇子未必会成为东宫不二人选。”言毕,我深深看中宫一眼。 闻得此言,她手中之匙微微轻晃,险些洒出。 “怎会!”沉霁惊讶叫起。 中宫立马横一眼,示意我继续。 “朝中大臣上谏立储君,历来只立长、立贤与立嫡三种。论年岁,娘娘此胎纵诞下皇子,亦位列次子。若不好生请剥削鸿儒教导着,便只剩嫡子名号。”言止于此,我心下不禁担忧起稚奴的将来,面上终究一派恬淡春光。 “难道陛下对嫡子——”中宫微微皱起眉头,凝视护甲上的红宝石牡丹,片片杂红,似血迹般。 “嫡子血统高贵,陛下固然看重,然则纵观历代,皇子入主睿成宫前,皆受赞才德兼备。”我特意咬牙强调‘才德兼备’四字。 听罢,中宫静默无语,再无言语。 歇息片刻,出了亭子,我俩自另一相悖小道而往。 中宫的正红苏绣牡丹云锦鞋甫一踩上白石子路,假山后便跳出一只黄猫,通体泥黄,面目凶恶,利爪尖锐,碧绿双眼正幽幽盯着中宫。一小内御手捧金线绣七色凤凰祥云锦帕,跟随中宫身旁。此刻见状,不觉尖叫一声,锦帕零乱飞起,散落于地,连带后头几个小内侍亦跌倒在地,乱成一团。 我猛一见黄猫,大吃一惊之余,心下一沉,赶忙护住腹部,被倚华拉着,瞬间躲开。待瞪大双眼,便眼睁睁看着黄猫扑向中宫腹部,当即倒吸一口冷气,仿佛胸腔亦为寒冬腊月尽数冰封起来,沉沉压下。中宫当即受惊昏倒,身子后倾,我顾不得自身胎像,忙与沉霁一同赶紧扶住。 那黄猫一见有机可乘,便撕裂地尖叫一声。趁宫人心惊胆颤之余,它迅疾伸出利爪,如鹰嘴般,格外锋利,直伸向中宫硕大的腹部。我纵与汐霞各伸出一手挡在前头,依旧被此猫钻了缝隙,愣是将护在中宫腹部的手臂并明黄宫装划出道道裂痕,血珠斑驳,始终赶不走,似在发泄无端怒气。 顾不得自己胎气大动,我使劲拉扯黄猫背脊,艰难之余,只觉轻薄的泥黄色皮毛下,肌理移位迅疾,颇为可怖。然,终无果,额上不禁冒出几滴冷汗,心下惶恐至极:若中宫身有不测、此胎不保,定牵连甚广。我亦无例外。 不远处,数位羽林卫闻声,终于赶来将黄猫抓住。我心下不住遗憾为时已晚——中宫下身裙摆渐渐被染成一大圈,继而向四周扩散开,身躯后倒,只叫人慌乱不堪。 我心中暗道:不行,无论如何都要尽力保住中宫此胎与我腹中之子!下半生的荣华可全寄托在这上头了! 汐霞小脸煞白,顾不得自己一条手臂亦血淋淋,急忙扶住中宫,血液亦于此时抹上宽袖,艳红如朱盖,仿若血肉碎片。 余光中,眼前闪过一道飘逸柔美的紫光,似是一匹深紫色的云锦裁剪出的宽袖抑或是披帛,不知系哪一位嫔御,一种奇怪的感觉一时闪过,只觉甚是突兀,然则我只留心中宫此胎能否保住,并无过多顾及。 内侍个个恐惧觳觫,皆腿软酥麻,瘫痪在地。 汐霞急得直吩咐,急忙道:“还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将娘娘抬回宫去。娘娘要是有个好歹,你们个个吃不了兜着走!”言论间,竟一时踩到中宫裙摆,几乎跌倒,惊得羽林卫众人倒吸一口冷气。 若非我与沉霁眼疾手快,扶住中宫,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我逼迫自己强行缓一口气,压下动荡不安的胎气,沉着脸,对羽林卫冷静吩咐道:“将黄猫带去给汤御医仔细瞧瞧,瞧完了另外找个地方处理掉。”一壁吩咐凌合赶紧将此事告知皇帝。 第二章 施颜之主 “是。”羽林卫利落答应,眼角眉梢掩饰不了无上的惶恐不安,褐羽色的头盔微微颤抖,似春日的黄莺鸟儿失去了母鸟之后,在四下跳跃,尽显浮躁不安之气。 待皇帝匆匆赶来,中宫正自生产。些微呻|吟之声难耐而饱含痛苦,断断续续自寝殿内传出,显示重重危机。 碍于事发突然,皇帝甫下朝,不过简单换一便装,头戴海水玉紫金飞龙冠;身着一件明黄九金龙明缂丝七彩祥云缎袍,袍襟下以金银线细细绣满江山水波纹,寓意江山永驻,绵延不绝;腰间系着明黄织锦白玉扣带,显出天家金玉富贵,带上垂一条刻有九龙盘绕镶赤金深朱色黄玉纹绦,模样虽小,亦绝妙精巧;龙靴上金线七彩绣九龙祥云纹图案,张牙舞爪,尽显君王威严;面容略带疲倦。 椒房殿寝殿之内,固然碧绿凿玫瑰乌梨木双面画屏后,描龙勾凤祥云纹贵妃榻上,九条赤金飞龙交错腾空,大有凌云之势,九只朱砂描赤凤衔正红牡丹破云,出尽灼人尊贵,到底隔着茜红彩绣玫瑰连珠缣丝帐,我耳畔满是清晰的痛苦呻|吟,时而压抑着流传出来,令人胆颤心惊,叫人烦燥不宁。 经御医号脉,喝下一碗安胎安神的汤药、包扎好手臂上的伤口之后,我身子已然无恙。 得知我身孕无碍后,皇帝显见松了一口气,转而问及为何会发生此事。一番解释后,皇帝当机吩咐秦敛前去传旨,吩咐永巷令彻查此事。眼下,皇帝正于榻前望着画屏来回走动,满脸焦躁不安。 “陛下,您坐下歇一会子吧。”我上前劝道:“中宫只怕一时半刻——” 他旋即落座贵妃榻,拉了我在身旁,唉声叹气,满目担忧,语气忧愁沉重,“唉,中宫身子向来虚弱,不知此番······” “陛下——”我依依望着皇帝,双手小巧地覆上他的手掌,劝道:“娘娘吉人自有天相,您且放宽心。”嘴角一抹柔美安抚的笑意。 皇帝黝黑眸亮的眼神看着我,目色饱含担忧、意外、愧疚、不安······极复杂,转瞬便起身,只顾焦急踱步。 我细细思忖起来:依中宫恩宠,诞下皇子后,自会将其他皇子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届时,纵行毒害之举亦未可知。然稚奴碍于生母而身份低微,且素日少受皇帝待见,中宫多半不会将其放在眼中。若其余嫔御诞下皇子,依中宫心胸,恐怕······ 念及此处,我颇为难地抚着腹部,担忧腹中孩儿的将来:我此胎若为帝姬便罢,若为皇子,只怕······ 眼见内御将一盆盆热水端进、一盆盆血水端出,来返往复足过两个时辰,榻旁牡丹柏木小几上被换了多次热茶盏,中宫方诞下皇嗣。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娘娘顺利产下一对皇子。”悄寂无声之时,一内御疾步出帐禀告,面上稚气未脱,满是喜色。 皇帝呆愣半刻,随即直看向连珠帐,目光中满是灿烂欢欣,扬起嘴角,面容熠熠生辉。 御殿之内,从未有双龙戏珠之象发生。此番中宫可谓福泽深厚,来日定会广为传颂。 我反而落寞起来:中宫已有一双嫡子,继而便是睿成宫之位。我来日若再次得宠,她自会暗示我吹耳旁风,将‘嫡长子’改为‘皇太子’。然皇帝心思深沉,若龙颜因此大怒,只怕连我亦受冷落。若中宫当真如此打算,我该如何周旋? 我随皇帝身后欲绕过画屏时,汐霞自里头小步踱出,低着头,怀抱一对中宫早先亲绣的喜上眉梢明黄柔纱雪锦襁褓。里头亦鱼贯涌出御医,椒房殿内忽而悄寂无声。 “快,让朕瞧瞧,此乃朕一双嫡子。”皇帝欢喜之余,朗声笑出。然双手接过一瞧,嘴角便凝住笑意,一刹那僵了面容。 我亦吃惊万分,几欲昏厥——中宫诞下的一对胎儿已然毫无气息,成了一对死胎,虽然四肢俱全,体格颇为康健。 皇帝眼中的璀璨欢喜瞬间变为怒火,熊熊燃烧着,眼中冷意凝成一块寒冰,额上青筋几欲迸裂,大怒之下冲遍体颤巍巍的御医厉声质问道:“怎会如此?你们几个御医当真饭桶。好好两个孩子怎会——”言止于此,已说不下去,只一脸难堪,心痛盯着襁褓。 凤仪宫内所有人乌压压皆跪成一片。畏惧的气息似一片漆黑浓雾笼罩殿内,所有人皆被晦暗包围其中,恐惧充盈鼻腔,令人几乎窒息,胸腔极为拥挤,肋骨几欲折断,痛不欲生,令人额冒冷汗。 “陛下息怒。还请陛下赎罪,臣等已竭尽全力,然则中宫自受惊后便胎位不正,加之昏厥,无法及时拨正胎位、产下皇子,是而,是而——”为首的御医白发苍苍,皱纹满面,体形消瘦,颤巍巍伏在皇帝面前,诚惶诚恐,浑身往里缩,欲缩成一个茧,包围起来。他脖颈如枯木般瘦削,血脉突兀地蹦跳着,仿佛只需轻轻一刀,便可涌出鲜红血液,将皇帝的天雷怒火熄灭。 沉霁小心翼翼觑着皇帝面色,轻声哀戚道:“娘娘生产时精疲力竭,此刻正昏迷,还请陛下低声言语。” 皇帝只好抿了嘴,以噬人而冷酷目光盯了几位御医良久,方痛心而无奈地示意众人悄声退出,送死婴至雍和殿请法师祝祷。 离去前,秦敛转身,悄然胆怯地回禀道:“奴才听闻当时汐霞姑娘搀扶娘娘时,害娘娘摔了一跤,焉知非彼时之由。” 经此一提,我方回忆起彼时之事。见皇帝瞧自己一眼,我无奈点头。 汐霞慌张之下即刻求饶,磕头如捣蒜,“陛下饶命,奴婢当时担忧娘娘,故而手足无措,还请陛下明鉴。林丽人亦可作证。”言论间,哀哀哭泣。 我心下叹息一声:我能作证又如何?依皇帝此刻的心情,不过半斤对八两,于她毫无差别罢了。 “如此内御,施以杖刑亦不为过。”皇帝瞥了汐霞一眼,黑白分明的眼眸闪过一道冷酷无情的光芒。 “陛下明鉴,汐霞乃娘娘贴身内御,一时受罚,仅奴婢一人服侍娘娘只怕心力不足。何况彼时汐霞亦属担忧娘娘所致,还请陛下看在汐霞一片为主之心的份上,稍作惩治。”沉霁亦赶忙磕头如捣蒜,为汐霞求情。 “如此内御若继续服侍中宫,岂非带来无尽灾祸?中宫凤体如何能好?若她担忧便致中宫诞下死胎,那来日她欲谋害中宫,只怕中宫定死无葬身之地。”言论间,唤秦敛立时将她拖下去。 最终,汐霞被内侍拖下去,满脸觳觫惊恐。 我冷眼旁观:皇帝并非冷酷而暴虐之人,自然明白中宫向来胎气甚稳,此番诞下死胎乃黄猫所致。与其惩治汐霞,不若好生吩咐掖庭调查那只莫名出现的黄猫。今日如此作为,迁怒于汐霞,许是他气恼过度之故。 “陛下请节哀。娘娘醒来若见陛下如此言行,只怕一时忧伤过度,损伤凤体更甚。”我温温劝道。 待众人受令默然退下,自伤般哀叹一声,皇帝径直入了寝殿。此时寝殿已被整理、收拾妥当,毫无血腥之气。我亦无声随后。 皇帝落座雕和合二仙捧蝠大叶紫檀木床前,脚踩圆润大叶紫檀木踏上,望着昏昏沉睡的中宫,眼中满是疼惜,面上却又忧愁万分。 因着中宫喜爱紫色轻纱,皇帝将安南国首次进贡的三匹紫雾绡纱尽数赏赐中宫,制成这铺天盖地的轻纱帐。孰料如今竟带上了如此沉闷之压抑,令人窒息。 深红百鸟朝凤繁花织金锦被内,中宫面如圆月,尚不知苦痛,鲜血之气与被上的深红相呼应,仿佛依旧透过锦被飘出,似一缕轻烟,缠绕人身,阴魂不散,气味极淡。若企图寻找根源,则四面八方,令人无端心生畏惧。其睡相十分安详,如秋日平静的一面湖水,照进万千美景。 皇帝面上愈加不忍,望着金丝锦织珊瑚相思方纹朱雀红毯上一紫檀座掐丝珐琅麒麟耳香炉出神,眼中瞳仁深不可测,如无尽深渊,怨气似毒蛇。 我与皇帝相顾无言,唯哀恸满目。心下虽担忧不已,到底得了皇帝劝告方敢离去。 皇帝对我的不闻不问似乎从此刻起,便如冬日一片阔达结冰的湖面被打破,裂痕四处蔓延开来,将湖面之上的一整块寒冰尽数击碎,恢复了原先的恩宠,令我欢喜之余,亦有几分患得患失之感。 出了寝殿,一个拐角,我便入了凤凰殿的大门。 稚奴正练习书法,见我来了,搁下了笔,笑着跑来,招呼道:“密华姐姐,你来了。” 我面色沉重,语气沙哑,言简意赅道:“中宫方才诞下死胎。” 稚奴一怔,仿佛听不真切似的,难以置信道:“你说什么?” “中宫方才诞下死胎,你这几日定要当心!”我严肃劝诫他。 “那,密华姐姐你还会来看我么?”闻言,稚奴揪住我衣袖,微带恐惧与惊慌。 “近几日恐怕不能了。待中宫身子康健些,我自会来瞧你。你这几日千万小心!”我耐心劝道。 第三章 犀黄滑胎 “知道了,这段时日,我自会谨慎小心。”稚奴一本正经地保证道。 我含笑摸摸他额角发缕,方由倚华扶着回了听风馆。 迎着夜色,一入听风馆大门,沐浴更衣后,落座东暖阁贵妃榻上,榻上一块浅红五福捧寿七彩祥云纹锦缎,抱着五香千瓣彩菊鹅黄软枕,取了一旁蔷薇宝相朱漆描金祥云硬木小几上的牛角梳,细细梳理卸下珠钗的青丝,眼见着烛光摇曳,飘忽不定,闻着寝殿内弥漫着的安息香,我不觉心底里头温柔起来,松一口气,感叹道:“今日这黄猫,当真来得奇特,竟是专门扑向中宫。” “只怕有人盼着中宫一尸两命。”服侍着脱下芙蓉双色苏绣缀碎米珍珠锦缎鞋后,倚华一口口喂我进服安胎药,意味深长道。 我叹一声,颇有同病相怜之感,“若当真能一尸两命,自然再好不过。然眼下中宫失了嫡子,亦顺人心。” 莺月眼见我毫无睡意,一壁为我掖一掖被角,一壁道:“素来与中宫不和之人,便系琽妃了,只怕其中她逃不了干系。” “依你所言,此事倒似琽妃所为。只是琽妃心思细腻,断无如此大胆显目。”听了莺月的话,我当即摇头。 倚华轻轻为我锤着腿,一边道:“中宫已得尽恩宠,此番诞下一双嫡子,人皆谓陛下会将这个孩子立为太子。届时意欲芟夷,只怕牵连甚广,不及此刻便宜。” 我脑中闪过一个念头:会否系他?中宫诞下嫡子,于他不啻惊天灾祸。 倚华道:“中宫诞下死胎,显见琽妃好处最多。她已不忿膝下无子,而中宫除养子外亦有一双亲子,焉敢不生嫉妒之心?” “如此说来,我该照料中宫愈加勤俭些。不然,与琽妃来往一多,倒惹上嫌疑了。”我微微嗤笑道。 祸不单行的是,彼时嘉淑帝姬于玉华宫西南方位无故受惊夭折——正因如此,彼时众羽林军无法及时抵达。此事我翌日清晨梳妆时,方从梁琦口中得知。 中宫所诞之子未几便成死胎,不祥至极,按祖制所定,任凭中宫苦求亦无法追谥。倒是嘉淑帝姬,因生前极受皇太后疼爱,逝后被追谥为穆文淑公主,尽享哀荣。可惜的是,如此做法亦无法抚慰窦修仪心中之苦。 朝臣作贺穆文淑公主灵应状: 臣等伏承今月八日穆文淑公主灵座有祥风瑞虹之应,爰至启殡,知尸解。又承特禀清虚,薄於滋味,素含真气,自不食盐,洎於迁神,更标奇迹。伏惟圣系,本於道源,妙有所锺,灵异必降。不然者,何得幼而能悟,性与非常,适来以时?且契於元运,超然而蜕,复铎兜恚杳冥虽远,仿像如存,则知仙路有归,慈念已释,理绝今古,事昭闻见。况臣等亲侍轩墀,幸闻仙解,无任感之至。伏望宣付史官,以昭灵异,仍望宣示百官。 我心中同感,娘亲之死令我瞬觉天塌地陷,便一身素服前去拜访窦修仪,加以安慰。孰料接连五次受阻后,第六次方见到窦修仪真容:一身素服之下,面容憔悴如枯槁,惨白如灵前白幡,愈加显得毫无血色,不见当日慈母真容。 我心下震惊之余,福身行礼,“参见窦修仪。” “起来吧。”窦修仪落座上首,一身素服,寒凉悲恸之意围绕周身,凄婉一笑,“听闻你接连数日前来,多次求见本宫,难得你这般诚心来探视本宫。御殿诸妃皆因本宫的嘉淑——” 窦修仪身边的醉舞垂首轻咳一声以作提醒,她方回过神来,取出帕子,揩着眼泪继续道:“文淑而视玉华宫为不祥之地。难得你这般诚心亲自前来探视。” 我细细劝慰道,语调柔和而小心,唯恐触动了窦修仪的心弦,“妾妃自幼丧母,如今娘娘丧女,妾妃推己于人,自然要来好生安慰娘娘。还请娘娘千万要保重玉体。不然,只怕公主在天之灵亦不得安宁。” 闻言,窦修仪愈加潸然泪下,以帕拭去,哭泣不已。 我恍觉自己言出有误,忙改口安慰道:“这可是妾妃的不是了。本想着安慰娘娘,却不料招致娘娘愈加伤感。” 待到醉舞、丹桂在旁慢慢地劝阻了,窦修仪方缓和下来,啜泣着解释道:“本宫不过一时伤心过度,叫林丽人见笑了。” “如今公主已逝,娘娘也该好生为自己的将来着想。”我耐心地细细劝慰道。 “将来?”窦修仪双眸含泪,凄凉地轻笑起来,似冬日的寒风夹着落雪迎面吹来,寒凉的意味逐渐绽放在嘴角、眉梢,连带素服亦飞飘出冬雪的含冰之气,“若非文淑,只怕这些年陛下根本不会驾临玉华宫。如今文淑离世,只怕陛下更会忘了御殿中有本宫这样一位嫔御。” “那倒未必。”我细细分析道:“娘娘与陛下多年情分,只怕陛下断断不会因此而完全冷落娘娘。依妾妃看来,前番皆因娘娘待陛下冷漠,无争宠之心,是而陛下对娘娘亦如此。若娘娘肯对陛下上心半分,娘娘于子孙福份上,绝非一星半点。” “本宫哪里顾得上陛下来不来,本宫只想要文淑能够活过来!”言毕,窦修仪再次泪流满面,簌簌落下泪,恸哭起来。 我、醉舞、丹桂忙在旁劝阻,窦修仪才慢慢缓过神来。 “娘娘若能重得盛宠,那么,来日自然会有无数子嗣。若娘娘继续这般消沉下去,只怕公主在天之灵亦不得安宁。”我耐心安慰道。 闻言,窦修仪抬头瞥我一眼,泪眼中开始焕发,有了一丝神采,恍若春日第一缕日光照射进冬夜的黑暗,打破满地的冰冷寂静与沉沉死气。 宽慰好窦修仪后,我日日与殷淑仪一同至凤仪宫照料中宫,恩宠亦自此开始缓缓升温。 待第五日清晨,中宫方悠悠醒来。沉霁赶紧命人告知皇帝。我服侍中宫饮用一早备好的云泽参汤。 殷淑仪上献的云泽参汤难能可贵,然则凤体尊贵无比。为着中宫醒来可即时饮用,参汤时刻熬煮着,但凡凉却则多数倒进了恭桶,尽数浪费,亦显出殷家富贵不可攀及。 皇帝瞧见中宫苏醒,憔悴面容露出七八分欣慰,不分日夜侍立一旁的宫人亦安心不少。 此时此刻,皇帝发冠上特意只插一根羊脂玉簪,极温润朴素;脱去明黄双面绣龙啸九天明缂丝龙袍后,露出深碧祥云纹金线龙镧边雪锦羽缎宽袖蟠龙袍,近乎发黑玄墨;腰间不过系一条玄色织锦墨玉扣带,垂一连暗络碧玉滕花玉佩。装束虽家常,亦不失庄严重肃。 碧玉滕花玉佩由整块碧玉雕琢而成,雕刻工艺精湛,毫无瑕疵;玉色莹润通透,有上古美玉之旧物光泽;滕花更是栩栩如生,令人一望便顿生心静神凝之感。 我曾闻得中宫提及,此玉佩出自开国皇帝——孝帝之手,后几经辗转,方落入她手中。那日乃大和三年八月十五——皇帝立后前日。大婚当夜,她自日华门入主中宫,身着正红色云羽柔纱寝衣,面上羞若红桃,自镶螺钿葵花形葡萄纹缎盒中取出玉佩,盒内铺着紫红色绒毯,面容含娇赠予皇帝,以示物归原主,亦多情深似海之蕴意。 皇帝此刻带此玉佩想必亦有此意。 进了几口参汤,中宫神志清醒,瞧见皇帝走入,软弱一笑,正欲起身便被皇帝按住,殷殷关切道:“梓童,你现在身子虚弱,先躺着吧,这些礼数全免了。” 我在旁帮中宫顺着背,她虚弱而缓缓匀着气,面带欣慰,含笑欣喜,语带希冀,笑容热烈道:“陛下,可见过皇儿了?他在哪儿?妾妃方醒,尚未见一面。” 皇帝面容有片刻呆滞,抑抑吐出一口气,紧握中宫柔夷。 眼见中宫神色满含温情欢悦,皇帝无奈而凄然,垂脸悲叹一声,对中宫哀痛而温情款款道:“梓童,你先前受黄猫惊扰,诞下一对死胎,朕已,朕已吩咐人将它送去雍和殿。别忧心,咱们,咱们以后一定还会有孩子的。”说着,安慰似地拍了拍中宫的柔夷,面色颇为不忍。 中宫那原如七彩琉璃般灿烂、日光下映出多彩幻光的丽眸于闻得此言后,光芒尽消逝,死寂一般。 “此事当真?”中宫死一般静默片刻,难以置信地看着我与殷淑仪。 沉霁已克制不住,趴在床脚,拭泪哀求道:“还请娘娘保重凤体。” 我将手中黑釉瓷碗递给倚华,低眉含泪,艰难点头,与殷淑仪一同取帕拭泪,哽咽道:“还请娘娘千万保重凤体。” 底下乌压压大片人皆低下了头,只瞧见青丝银簪,如黑夜般令人惊恐,银簪闪出光辉,似坟地鬼火、幽灵漫步,了无生气,散发出沉闷压抑的色彩,只叫人悲从心起。 中宫如鬼魅般睁大双眼,先怔怔垂下几滴泪,无限凄凉,待皇帝温柔拭去,方忍耐不住,伏于皇帝怀中哀哀哭泣,乌发长长松散于织金锦被上,似一片墨泼洒而出,似饱含极其苦涩之哀恸,散发出浓烈的悲苦。 皇帝只一把将中宫搂在怀中,似欲将中宫揉进自己的身躯。 思量着腹中所怀之子,我不禁感念:原来,中宫亦有如此情状······幸亏我并未受牵连。如若不然,只怕我更无复宠之机。中宫到底未产下皇嗣,叫我少了一丝对来日的忧虑。 第四章 新宠折氏 约莫一炷香后,强自止住哭声,中宫遽然抬头,素颜脂粉未施,愈加显得楚楚动人,带着哭腔,哀戚问道:“陛下,皇儿呢,他在何处?我想去瞧瞧他。”中宫哀恸至极,连自称亦失了分寸。 “梓童,那孩子落地后不久便······便无气息。朕已命人将他装入棺椁,早早送去雍和殿命法师祝祷。你别去看了——”皇帝说得断续而婉转,生怕触及中宫哀痛,“朕已将他——” “我的皇儿——”中宫面上再次无声流下两行泪,如清晨露珠般纯净,滴于深红锦被上,洇透后深如玄色,似无尽痛苦深渊,直要将人吞噬。 “朕已下旨命刑部与永巷彻查此案。”皇帝紧抱中宫抚背,轻声安慰道:“无论系何人,定当株连九族。”眼中有些微愧疚,然语气依旧迫力夺命,令在场的众人冒出几滴冷汗,冰冰缀于额上,带来浑身冷意的恐惧。 我与殷淑仪忙行礼出声道:“妾妃等亦会在旁协助查出真凶,给娘娘一个交代。” 中宫恍若未闻,依旧沉浸哀痛中,满目悲苦,忧伤噬人。 是日后,中宫整日以泪洗面,持续数日。御殿亦持续了近数月的静寂萧瑟,笙歌丝竹绝迹,欢声笑语灭亡。因着死一般的寂静源自凤仪宫,无人敢触怒龙颜。 御花园满地落叶随风飘起,娇艳鲜花亦失了浓红淡绿的色泽,仿佛提前进入萧瑟的冬季,万物枯败,满目悲凉。微风极寒凉,吹在身上如一丝丝刀削,有极尖锐之寒冰色,将冬日的肃杀凛冽尽数伸展开来,极为瘆人,令人不由得自心底发颤,显得寒意遍体,自血管缓缓涌向四肢,冻结人的气息,令人如秋日枫叶般燃烧自心底,然则火焰极其微小,纵然融化了些微寒冰,依旧无法温暖周身,亦遮挡不住夏日雷阵雨,吹来阵阵寒风,吹得人脑仁亦极清醒,肃然起敬之余尽是沉重哀痛之气,似一铅石,沉甸甸将人五脏拉下,几近窒息,继而于火焰之上微微融化成一团雾气,却悲伤至极、伤痛炽烈,将人直欲烧为灰烬,于风中飞扬。 然,除却那只黄猫,此案再无线索,自此成为楚朝偌大御殿内繁多迷案之一,束之高阁。 十四日内,凤体随着每日服用定志丸,逐渐好转。然则,纵使御医翻遍集贤殿古籍,开出无数有助生子的药方,不知为何,中宫依旧难再有孕。然而,她所受的礼遇依旧不减丝毫。 此中缘故无数: 中宫身份尊贵,且不论国之嫡后,纵未出阁,亦为嫡长女。生父乃当朝太尉姚博伟,生母乃怀帝嫡长女——安和大长公主。血脉与身份已令皇帝无法薄待,遑论容颜绝色——尚处闺阁中便有‘天下第一美人’之称。况二人自幼一同长大,情分不浅,担得上青梅竹马四字。故而皇帝登基之时便下诏,册封安和大长公主之女为后,入主中宫。彼时上至达官显贵,下至平民百姓,皆谓皇帝、中宫二人如胶似漆、恩爱无比,系难得的佳话。 此番,中宫诞下一对死胎事迹传遍朝野,众大臣纷纷上奏,要求皇帝严惩真凶。自然,除掖庭外,左大臣亦命刑部严格查找真凶。一时间,朝野上下皆因国母为歹人所害而动荡不安。 未几,国舅擅自将刑部尚书革职查办。论其缘由,仅因七日内未能找出真凶。待新尚书任职,方先斩后奏,上报帝命。此举引来右派叱责。然皇帝以身虚体弱为由,对国丈轻微惩处。 寒冬烈风吹在忧伤时,十六日来,为着皇帝夜夜留宿椒房殿,诸妃日日前来安慰中宫。 椒房殿内,“娘娘日日如此忧心,遑论凤体堪忧,陛下见了亦担忧。”姝贵嫔劝慰道。 “本宫自然明白,只是要本宫此刻强颜欢笑,着实艰难。”中宫红着眼,一脸落寞,时不时以帕拭泪。 珩贵嫔与殷淑仪一同苦口婆心道:“娘娘只看龙颜,便知陛下有多少日不曾安心歇息了。如此下去,龙体亦抱恙,只怕娘娘愈加愧疚了。”眼风瞥了一眼中宫身旁的皇帝。 “妾妃还请中宫以大局为重。”众嫔御下跪肃穆,异口同声道。 “中宫身为国母,纵不为自身,亦该为天下万民着想。”中宫微一侧头,皇帝紧握她柔夷,关怀道。 数日后,煍王、炾王随皇伯考恭安贵太妃一同来探望中宫,适逢晨昏定省,诸妃得见贵太妃。 皇伯考恭安贵太妃身着一袭家常铜绿色卍字纹满福图案的锦缎宽袖常服,满面皱纹,面容年迈而满脸慈爱,一望便知和蔼可亲,气度高华清淡,落座上首,叹息道:“予瞧着中宫福分不浅,三清殿主事德清法师亦曾为中宫扶乩,道中宫此生会有一双子嗣。真想不到那只黄猫竟如此——” 早已解禁却从未往椒房殿劝慰中宫的墨美人,此刻身着一袭墨紫色纯金线绣菊花卍字福纹鲛绡轻纱宫装,臂间挽着一条深蓝色遍绣碧叶缀绿玉米珠鲛绡轻纱披帛,长长一条拖曳在地,仿若黄昏时分的夕阳笼罩上黑夜的深沉,昏暗不明,嘴角带着一抹暗潮汹涌的微笑,当着贵太妃的面,嘴角含着一抹不怀好心的笑意,瞥了我一眼,随即对皇帝直言道:“陛下,贵太妃娘娘,只怕此事绝非如此简单。” 一语惊破黑夜一般,墨美人此言令所有人骚动不安:敢对中宫出手者,若非宠妃,便是权妃。嬛姬虽然得宠,到底身份低微。在这御殿中,论权势,无人敌得过琽妃;论恩宠,眼下无人敌得过我与素中才人。墨美人此话不言而喻。 果然,诸妃纷纷道: “依墨美人所言,此言倒不虚。” “林丽人日日侍奉中宫在侧,焉知未有所图——何况机遇颇多。” “黄猫出现时恰巧林丽人正在中宫身边。她欲谋害皇嗣亦无不可。” ······ 煍王与炾王二人顿时蹙眉。 琽妃眼见皇帝沉下的神色,呵斥道:“墨美人休得胡言乱语。林丽人自己尚且身怀六甲,若真行此举,牵连自身可如何是好?!” 眼见此情此景,墨美人嘴角隐藏的张狂愈加明显,亦显得墨紫色的轻纱披帛宛如夜色朦胧之下、群星璀璨之中最讳莫如深的一抹玄色,对琽妃得意洋洋道:“妾妃是否胡言,娘娘一听便知。”言毕,转而对皇帝神色凝重,娓娓道来,“陛下,莲花宴当日,林丽人携身香料可令猫狂躁。正因如此,那原本潜伏暗处的黄猫才受了刺|激,直扑向中宫。”她忽地转向贵太妃,“素闻贵太妃于香料之道向来高于常人,不知此刻能否检验一番?素闻林丽人随身所携香囊从无更改。” 众人目光汇聚我腰际——我今日所用香料与那日毫无差别,既受嫌疑,纵使惴惴不安,除却交出身上所戴的香囊,我别无它法。 而皇伯考恭安贵太妃随着墨美人的视线一转头,乍一瞧见我的面容,微微一怔,似出神半刻,随即安然自若起来。 此乃皇帝家事,因皇帝素来不喜亲王干涉,故而煍王、炾王心有余而力不足,只在旁焦急地看着我。 在他们担忧的目光中,皇伯考恭安贵太妃接过我携身佩戴的香囊,轻轻凑近了头,略略一嗅,微微蹙眉,平和道:“此香料属它国上贡,如今早无效力,林丽人所携不过气味相似而已。” 冷眼旁观的煍王、炾王瞬间不动声色地缓下一口气。 皇伯考恭安贵太妃反问墨美人道:“不知墨美人自何处听来,林丽人携身香料可令猫狂躁?” 珩贵嫔舒缓了一口气,安慰地看了我一眼,示意我安心,口中道:“不过气味相似而已,如此可洗清林丽人嫌疑了。” “珩贵嫔此话说来尚早。据贵太妃方才所言,此香料确有令猫抓狂之效。既如此,香囊中的香料虽因时日年久而效力日减,多少亦有效力。敢问贵太妃,是也不是?”墨美人不依不饶,进一步确认地问道。 思忖片刻,贵太妃坦言道:“确实。”随即顿了顿,再道:“不过正如予方才所言,此香料年份久远,已无效力。” 此言一出,墨美人嘴角的期待顿时少了五分,紧追不舍道:“贵太妃娘娘,您可认仔细了?别是被香料迷惑住了。要不打开,将香料一一倒出来?” 眼瞅着戏份演得差不多了,我幽幽讽刺道:“墨美人当真本领卓越,精通香料辨别之法——晓得打开香囊,将香料一一倒出辨别之法。” 底下人有几位当场忍不住轻笑出声来,衬得墨美人面色涨红。 “皇兄,臣弟看皇嫂倒已有几分疲惫倦意。”一旁的煍王瞅了我一眼,出声提点道,看似平平,事关紧要。 闻言,眼见中宫面色疲惫,皇帝呵斥了墨美人一句‘胡闹’,便陪同中宫一同入了寝殿。此事就此不了了之。 第五章 再遇煍王 回听风馆后,我手持贵太妃查验过的香囊,取出星回专为其调配的香料,问道:“星回,我每日所用香料皆出自你手,当日你调配香料时,可仔细查探过有否令猫抓狂之效?” 星回急忙下跪,惶恐道:“还请主子明鉴,奴婢尽心为主子调配香料,怎敢心怀叵测。若有此等功效,奴婢怎会教主子随身携带。” 我沉吟片刻,示意倚华扶起她,启唇安慰道:“我自然明白你的忠心,此番一问不过担心你为人利用尚不自知。” “多谢主子。”星回舒出一口气,回禀道:“主子,奴婢为您调配的香料皆无令猫抓狂之效。” 我点点头,随即命倚华将所有宫人唤入。 在听风馆的暖阁之内,偌大的寂静中,我端坐上首,仔细吩咐,语态沉重而严肃道:“今日之事想必你们皆听说了。从今往后,你们个个无论做何事都要小心。连累了我,那便是牵连了你们所有人——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谨遵主子之令。”他们肃面,齐齐回应道。 是日酉初,昏省之时,椒房殿内,正座之上,皇帝为清早香料一事训斥诸妃,责备众人于中宫丧子期间亦不安分。 “中宫宽厚仁慈,朕却不然。若再有此类事宜发生,”他转向墨美人,目光深刻,有意无意道:“朕定不轻饶。”令墨美人一时忐忑不安起来,不敢再次肆意地嚣张。 此时铜漏方过,琽妃顶着漆黑的夜幕,轻盈跃入椒房殿,身后紧随贵人洛氏,朗朗之声响彻殿内,“陛下所言甚是。然则国母理当宽厚仁慈,若心生歹念而失仁道,便不足端居凤座。” 众人眼前一亮,只见琽妃头戴彩凤双飞步摇,凤头赤金打造,凤眼一颗樱桃红,凤身烧蓝,其羽毕现缀七宝,光华耀目,凤尾点翠,七彩斑斓,明铛璀璨,雍容夺目,珠钗簪环一套珍珠冻玉头面,上加龙凤饰,另金玉、翡翠装饰,褪下石青七彩明缂丝二色金鸾鸟穿花八团披帛,金绣鸾鸟纹嫣红羽缎宽袖轻纱锦衣,下身一条赤缎长裙,俱以织金龙凤纹加紫晶绣饰,紫魅眼影似紫蝶扑闪振翅,长睫如花丛翩翩起舞。 此言一出,满众震惊。 “琽妃,此话可得谨言慎行!中宫怎会心生歹念?!”皇帝本就心态恼怒,此番听闻,面色登时乌黑。 凤座之上的中宫闻言,遽然怒气冲天。 “陛下,妾妃协理御殿多时,若无真凭实据,怎敢放肆?”言论间,琽妃翩然行礼后,举止流利,端坐下首第一位,回头吩咐道:“洛贵人,你且将所知一一道来。有本宫与陛下在,无人敢威胁你。”言毕,瞥了一眼面色苍白而不忿的中宫。 “是。”洛贵人行礼毕,郑重道:“启禀陛下,不知陛下可还记得庶人陆氏?”面容不改分毫。 此言惹来诸妃轻蔑一笑——洛贵人早先乃庶人陆氏的内御,本就为御殿诸妃所轻蔑,她此刻此举无异于自揭伤疤。 皇帝点点头,目色夹带一丝疑惑,道:“自然记得。若非当日木盒里掉出沾血的帕子,只怕朕依旧被瞒在鼓里。” “回禀陛下,假孕之事并非陆氏一人的主意,而是当今中宫之令。当日,池雩教妾妃若有人问起,声称此乃中宫所赐即可,绝无人敢查检。”言论间,洛贵人将视线移到中宫身上。 中宫身旁的沉霁当即怒视喝道:“洛贵人纵要胡说八道,亦该认清自己的身份!污蔑国母当诛九族!” “沉霁,此刻便认定洛贵人污蔑只怕为时过早。当日,洛贵人近身侍奉庶人陆氏,此番她所述证词自有几分可信。”琽妃自信满满,悠然道:“待洛贵人取出证据,真相自然大白。” 洛贵人抬头直视皇帝,语气郑肃,“当日,中宫自己承认那些沾血帕子系池雩所赠。敢问众位娘娘,若非中宫亲自下令,池雩怎敢擅自动用?”目光随着脑袋转动起来,深刻的目光伴随着询问之意,环视诸妃一番。 “此言不假。池雩乃中宫家生子儿,若无中宫懿旨,她绝不敢妄动,落人把柄。”瑛贵嫔思量着,一转眼眸,不觉出声,眉眼三分笑。 冷良人反驳道:“许是池雩与陆氏交好,见中宫欲弃,便转赠陆氏,如此未为不可。中宫手艺精湛,我这儿亦有几条中宫亲赏的帕子。” “可惜那些帕子上,手艺系隐绣。”琽妃压下了脸,沉声道。 瑡玟、玎珞趁势将帕子一一呈上,令诸妃得见其中端倪,殿内登时炸开了锅。 “这不就是人偶布帛上所绣的技艺么!” “果真如此!论及手艺精湛,宫内唯珩贵嫔与中宫。论及隐绣,珩贵嫔断无此手艺。莫非当真系中宫暗中令陆氏假孕夺宠,分去新人宠爱?” ······ 眼见揣测与嘈杂之声愈加轰动殿内,“隐绣手艺何等高明!欲精通者,若非天赋异禀,便需甲子轮回。珩贵嫔手艺如何得来无需妾妃多言,倒是中宫,天资聪颖——眼下唯中宫有此嫌疑。”琽妃自认为时机已到,一味地瞧着中宫,目光夹带上几缕满意与得意。 “即便妹妹所言属实,又如此?”眼见琽妃三言两语挑拨众人,眼见皇帝眸中质疑愈加深重,中宫冷笑道:“若非那些帕子定出自本宫之手?别忘了,司衣房伊掌衣可存着古籍呢。” “伊掌衣如此精明,怎会将此书公之于众?穿珍亦是当日偶然瞧见。况姚大人府邸中,其书房之大、古籍之多,连集贤殿亦自愧不如。”琽妃觑着皇帝脸色,故作叹服,轻轻道。 中宫抿了嘴,阴沉瞧着琽妃。 我眼见皇帝眼中酝酿一团乌云,里头如一团纠纷黑丝,万般为难,乌墨至极:多少君王有如此大度,愿意臣民的才智、典籍胜过自己,在自己之上?若真如此,只怕自己为人暗中操纵亦未可知。 沉霁愤愤不平道:“我家娘娘自入宫后便未与母家有过关联,遑论翻阅府邸古籍。琽妃娘娘此言当真毫无边际。彼时穿珍已告之伊掌衣处有古籍,我家娘娘自可取来借阅一番,何必非得寻府邸书籍。退万步而言,府邸有古籍与否亦属谜团。娘娘此言,着实欠妥当。” “锦帕出自凤仪宫毋庸置疑。”琽妃取出丝帕,漫不经心甩了甩,云淡风轻道:“而论及陆氏生辰八字,只需请霍姑姑前来即可——她可存着今届所有入宫女子的生辰八字。霍姑姑仅听命于中宫,瞻前顾后,唯中宫一人有此嫌疑。” 眼见琽妃如此污蔑,与洛贵人一唱一和,中宫脸色愈加阴黑,眼眸中闪着暴风雨即将到来前的晦暗无光,双手紧紧蜷缩在一起,不动声色地微微颤抖着。 沉霁在旁面容焦急,亦无可奈何。 “陛下,妾妃有一事不得不相告。”眼瞅着时机差不多了,我缓缓起身,收一收臂间玫瑰紫轻纱七彩金线绣芙蓉遍地图案的披帛,微微行一礼,姿容端正回禀。 皇帝微微缓和面色,道:“你且说来听听。” “妾妃当日得您允准,前来探望恭成殿下,孰料竟察觉恭成殿下肠胃抱恙。虽一时疑惑,不曾过分在意。然几日后,见殿下接连不断干呕。无奈之下请来御医,竟发现殿下为人暗中下毒谋害。”直视龙颜,我正色道。 皇帝瞳仁一缩,手掌紧紧扣住把手处两只赤金龙头,面色怔怔起来。 中宫顿时苍白了面容,甚无血色。 一番话道尽,已有不少嫔御尖声惊叫,“竟有如此歹人,意欲谋害皇嗣!它日若意欲谋害陛下,该如何是好。” 琽妃深深倒吸一口冷气,竭力抚胸方平顺气息,凝重问我,“林丽人此言当真?” “娘娘大可请俞御医并恭成殿下前来一问。”我凝眉瞧着琽妃。 琽妃瞅着皇帝眼色,随即径直对玎珞金断觿决道:“瑡玟,即刻宣御医,请恭成殿下。” 不过片刻的功夫,俞板早到。继而稚奴神色怯弱之下,缓步入殿,内着一件金黄雪锦羽纱中单,领织黻纹十一,外着玄衣,龙在肩,山在背,火、华虫、宗彝在袖,一袖各三,披领及裳俱表以紫貂,袖端薰貂;下着纁裳,藻、粉米、黼、黻各二;蔽膝绣藻、粉米、黼、黻各二;大带素表朱里,腰为朱缘,以绿缘垂,纽约青组;玉佩二组,皆由珩、瑀、玉花、琚、冲牙、璜、玉滴组成,瑑描金云龙纹,贯以玉珠,佩上金钩,佩下四彩小绶;大绶以赤、白、缥、绿四彩织,纁质,其上三色小绶,悬玉环二,贵富豪皇。 许是从未入过椒房殿、瞧见如此繁多的嫔御,稚奴眸色夹带七分惧色。待瞧见我温然报之一笑,鼓励之下,方勇敢上前。 稚奴尚未行礼请安,皇帝便换了一副面孔,含笑下座,温柔抱他在膝,于御座之上亲切慈爱,柔声问道:“稚奴近日可好?” 环顾四下,见我与姝贵嫔皆点头示好,稚奴安心几分,垂首道,语气颇不自在,“回父皇的话,儿臣很好。”老实言论间,难忍般掩口干呕,似有不适。 第六章 黄猫杀机 皇帝当即蹙眉,却掩饰着,温和问道:“好端端的怎会干呕?” “回父皇话,此乃儿臣数月来脾胃不和所致。”稚奴惶恐道。 我轻轻然拾起芙蓉红的鲛绡轻纱百褶裙,不动声色地走到稚奴身边道:“自妾妃初遇恭成殿下至今,殿下便是如此,且症状与日俱增。陛下,还是让恭成殿下先下去好生休养吧。”言毕,摸了摸稚奴光洁的额头,以示疼爱。 “也罢。” “儿臣告辞。”恭成惴惴不安地看了我与姝贵嫔一眼,随即离去。 皇帝慈爱地瞧着稚奴,眼见秦敛将其领出椒房殿远去,方转向俞板,沉下面色,颇为凝重。 “回陛下,此乃毒物所致,已近十月有余。微臣眼下已开了温吞滋补的药方解毒。”俞板躬身回道。 皇帝眼眸幽深,夹有惊天|怒火,然则语气冷静,问我道:“林丽人可知何人下毒谋害?” “回陛下,此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我冷静看向中宫。 “不知林丽人可有证据?”中宫与我冷阴对峙问道,毫不客气。 沉霁气极,委屈含泪,大声道:“林丽人,娘娘待你恩重如山,你怎可如此污蔑娘娘,落井下石!?” “当初,中宫特地安排内侍咸黒照看恭成殿下饮食。陛下大可问问姝贵嫔,他到底何时对恭成殿下‘倍加关怀’。”我语气颇严肃道。 “回禀陛下,”眼见皇帝目光转至她身上,姝贵嫔瞧我一眼,起身颔首回道:“正是中秋之后。” “仅凭俞御医并恭成二人所言,如何能断定此事乃本宫下令唆使咸黒?”中宫冰冷含肃,反问道。 “敢问娘娘,何人敢使唤您手下之人?”我反问道:“一来您位主中宫,使唤之人皆为熟人;二来陛下重视,能活动您跟前者,自是能人。恭成殿下由您抚养,自然唯知根知底者近身伺候;三来,为着您的家世、地位与身孕,何人敢在凤仪宫安插细作?” “本宫身怀有孕,自然精神短些,何况琽妃能耐通天,焉知她不曾涉事其中。”中宫转向琽妃,眼色深深一道,意味深长道:“琽妃你至今无子,可算唯一遗憾。” “中宫既如此思量,玎珞,你且将咸黒带来。”琽妃吩咐道,言毕,瞧着中宫,嘴角含一丝痛快冷笑。 待咸黒进殿请安,中宫抢在琽妃前头,沉着脸问道:“咸黒,你可知你此番前来所为何事?” “回娘娘话,奴才晓得轻重。”咸黒黑溜溜的眼珠机灵一转,赶忙伏地磕头道,万分谦卑。 琽妃似蝴蝶一般轻笑道:“此话可有暗地勾结意味了。不明事理之人还以为娘娘此举乃光明正大地威胁呢。” “天理昭昭,是与否,妹妹旁观便是。”中宫瞥一眼琽妃,依旧不失端庄,对咸黒问道:“咸黒,你且如实道来,本宫可曾一直命你照看恭成饮食?” “回娘娘,正是。”咸黒瞥一眼姝贵嫔,底气不足道。 “那娘娘可有吩咐你暗中给恭成殿下下毒?”沉霁气愤不住道。 “下毒?”咸黒诧异瞧一眼沉霁,畏惧低头,万分踌躇,语气断断续续,低声成不了一句,“这······这······” “还不快说!这有什么好犹豫的!”眼见咸黒如此,沉霁愈加气愤,当即怒喝道。 “沉霁姑娘此言倒有几分逼供架势了。”琽妃轻然笑道:“本宫明白你为主着想,到底不该因此坏了礼数,叫旁人心疑硬逼着咸黒做伪供。咸黒,你且放心,有陛下与本宫在此,自会为你讨个公道,无人敢对你下毒手。” 咸黒低头一哆嗦,忙遍体颤抖道:“回禀陛下、娘娘,中宫早先不曾特意吩咐,但之后某一日却忽将奴才唤去椒房殿,吩咐奴才对恭成殿下饮食格外‘关照’,每日膳食中皆需加几分巴豆粉——” 俞板瞪大双眼,惊讶回道:“陛下,据微臣所知,巴豆辛热、有大毒,属热性泻药,可温肠泻积、逐水消胀、宿食积滞以及涤荡肠胃中沉寒。若无恙之人日日少量服食,则易致干呕、腹泻、上腹剧痛。” 礼贵姬亦觑着沉霁与中宫的脸色,目光颇畏惧,对皇帝怯怯道:“陛下,当日沉霁姑娘亦曾向妾妃问及巴豆有何功效。妾妃回道,若是肠胃痼冷,可用巴豆食疗,较药疗好些。” “陛下,奴婢当日确曾请教过礼贵姬,不过用于药膳之上,从未谋害过恭成殿下。还请陛下明鉴。”沉霁当即狠命磕头,苦苦哀求,一壁又惊又怒地质问道:“咸黒,娘娘待你不薄,你怎敢如此泯灭良知,诬陷娘娘!?” “陛下,妾妃只一句:天理昭昭,报应不爽。若妾妃当真意欲谋害恭成,岂非毁阴德、自作孽?彼时妾妃身怀六甲,万事皆以龙胎为先,何敢行此恶事。更甚者,以妾妃才智怎会出如此卑劣且低下之手段。何况服食巴豆粉后,立刻见效,如何能充当长期毒害之物?”眼见皇帝并未看着自己,目色落在虚空之中,仿佛忖度着什么,中宫几欲落泪,强忍着看着他,令人不禁心生怜悯,恍惚这不过一场陷害诬告。 “正因娘娘素来聪颖,是而无人将此事扯及娘娘身上。虽说无人可在凤仪宫行龌龊之举。然,有一人例外——正是娘娘自己。恭成殿下饮食向来只咸黒与汐霞等四位上媛经手,旁人无此良机涉事其中,至于见恭成殿下一面更无从谈起,自然您嫌疑至大。论及长期毒害,适才娘娘未听清咸黒所言,每日只几分巴豆粉么?”我款款道来,嘴角勾起一抹完美微笑。 “林丽人此言不假,可惜忘了一回事。”中宫眼见我倒戈,气极之下,逼出微微一笑,眸色颇暗暝深沉,凝含九天|怒气,语气幽幽阴阴,“姝贵嫔亦时时携吃食前来探望恭成。” “姝贵嫔自宫嫔觐见与中秋晚宴那日后,身虚体弱至极,数月来不曾下床,何来探望一说?”此刻,我在旁淡淡一笑。 “人虽未来,身边的内御却隔三差五前来。”中宫冷冷瞥一眼姝贵嫔身旁的莲华。 “虽隔三差五前来,然则回回经查验方入内。娘娘若言恭成殿下乃姝贵嫔毒害,可暗指凤仪宫守卫戍守疏忽?” 中宫哑口无言,众人且畏且惧,且蔑且鄙。 我转至姝贵嫔,欠身行礼道:“实则,早先姝贵嫔您亦为中宫所害。” 姝贵嫔瞪大双眼,难以置信地看着我,问道:“林丽人此话何解?” 琽妃亦惊道,语气中一股兴奋与狂热难遏制,瞧我的眼眸亦通红起来,直欲烧上眉头,语气震惊,“此番中宫已犯下欺君、巫蛊、谋害皇嗣三大罪过。若林丽人所言属实,再牵累嫔御,只怕抄家满门、株连九族亦不为过!” “不知姝贵嫔可还记得中秋那晚,汐霞亲领御医前来探视娘娘一事?”我问道。 琽妃身后,瑡玟垂头缩了缩身子,似颇嫌弃中宫假仁假义。琽妃亦换了坐姿,眉宇间尽是不顾。 “那夜汐霞一直与奴婢在一起,她从未领着御医往安仁殿探望过姝贵嫔,只往琉璃宫一趟,传话给陛下。”沉霁叫道,万分气恼,面色涨红,“林丽人纵要诬陷我家娘娘,亦该挑切实证据,此番信口雌黄,只怕早先那些话亦非属实。” “是否属实还请陛下吩咐秦内侍率人将安仁殿所有守卫盘问一遍,看看到底是否如此。”我信誓旦旦道。 秦敛得了指令,赶忙走出椒房殿。 一眼望去,不知不觉间,夜幕已尽数悄然降临窗外,将整座御殿笼罩在一片水墨色的漆黑之中,不透一丝光亮。宫人纷纷上来掌灯,亮起数盏昏黄色的烛火,却驱不散众人心头的寒凉与清冷。 椒房殿内一片寂静,无人吭声。 琽妃对中宫平和微笑道,笑容意味深长,“咱们且来用一用点心。当真难料这椒房殿,亦有三堂会审之时。” 中宫看着吾等,沉默不语,然则眼中满含杀机。 玎珞吩咐人将凤鲚汤端上来,娓娓道:“毗陵郡凤鲚有补气健脾、泻火解毒之功效,亦可治疗恶心欲吐,恭成殿下平日该多食些。只是我家娘娘碍于中宫尊位,不得时时探视,如今得知此事,眼见殿下身子被人残害成这样,连夜命人自毗陵郡快马加鞭送来了凤鲚,只为给殿下补身子。”言论间,端上一碗鱼汤,交由琽妃殷勤献与皇帝。 鱼肉雪白,似羊脂美玉润滑,汤汁鲜美,令人嗅之开胃,木耳润亮,入口嚼劲微足,芫荽清新,格外翠意。 皇帝瞧一眼,对琽妃微微点头,接过尝一口,随即吩咐人多多送些去凤凰殿。 我悠然浅尝一口,果真美味,一时忘却场景,由衷大赞道:“此鱼汤鲜美至极,肉质亦肥美无比。” 琽妃面容流光霁阳,愈加衬得中宫面如土色、憔悴斑驳,配了那句‘落地的凤凰不如鸡’。 待众人用完鱼汤,秦敛恰巧奔进殿内,气喘吁吁,躬身道:“回禀陛下,据查证,安仁殿所有守卫宫人皆可作证中秋那晚,汐霞确实亲领一御医入了安仁殿。” 第七章 汐霞赴死 “怎会!”沉霁惊呼道,几欲昏厥。 中宫绷着一张脸,似霜冰冻僵,默不吭声。 “陛下,汐霞入安仁殿倒属小事。难得她此行并非探视姝贵嫔,而系命令小厨房里头一小内侍——石玉给姝贵嫔下慢毒。”我轻咳了一声,肃容道。 “陛下,奴婢从未见娘娘吩咐汐霞命人给姝贵嫔下毒。”中宫身边的长御史籍颇气愤道:“奴婢们乃中宫身边首要贴身内御,一言一行于外人看来皆属中宫心意,怎会行此举而令中宫声誉受损?”言论间,转向中宫,哀嚎道:“娘娘,您别不吭声,再这般下去,她们个个都要欺辱到您头上来了!” “带石玉上来。”我回头吩咐,继而转向凌合,“将我吩咐你查探之事一五一十尽数告知陛下与众嫔御。” “是。”凌合行一礼,上前一步道:“回禀陛下、娘娘,当日我家主子命奴才查探石玉来历,奴才查得石玉自幼父母双亡,后为给父母准备后事,他方净身入宫。而当初买下石玉之人,乃姚府总管。陛下若不信,大可查探司簿房记录,看石玉系何人送入宫。” 闻得此言,我满意眼见中宫面色骤转雪白,明白此事再无回转余地,迟顿半刻,婉转接口道:“正因如此,石玉由姚府安排入宫便顺理成章,继而入安仁殿服侍并毒害姝贵嫔更是合情合理。” “敢问林丽人,若当真如你所言,石玉自始至终皆效忠姚府,如此忠心,姚大人何不安排石玉近身侍奉我家娘娘?”沉霁纷纷不平道。 “若如沉霁姑娘所说,只怕姝贵嫔之命难取了。”我瞥一眼皇帝,看着沉霁的眼神格外晦暗莫深。 “照林丽人所言,本宫倒非取姝贵嫔性命不可了?”中宫冷笑一声,阴沉质问道。 “不知陛下可还记得,当日您曾意欲径直将姝贵嫔册为姝嫔,然则碍于大臣阻拦,只得册为丽仪一事?”我对皇帝问道。 眼见此情此景,皇帝面色浮上一层薄薄的霜冻,对我微一颔首,做赞同状。 “姝贵嫔虽不及二位娘娘家世显赫,然德徽之名动天下。若非如此,陛下亦无径直册姝贵嫔为姝嫔之心。” 诸妃面上异样而复杂。 “姝贵嫔聪颖过人,得陛下厚爱,诞有子嗣,且时时探望恭成殿下,中宫自然嫉恨。一旦姝贵嫔瞧出恭成殿下为人毒害,则前功尽弃,查出咸黒不止,此计败落不说,亦会牵连中宫自身与姚氏一族。因此,吩咐施颜下毒非但可芟夷姝贵嫔,亦可夺取恭成殿下性命,令中宫腹中之子稳坐太子之位。” 顿了顿,瑛贵嫔娓娓道:“如今想来,当日陆氏假孕,只怕系中宫为着夺新晋嫔御的恩宠,这才吩咐李御医在椒房殿觐见当日测出有孕脉象。”言毕,深深叹息。 琽妃摇了摇头,故作惋惜道:“可惜中宫选错了人。陆氏本就不受宠,纵使她当真有孕诞下皇子,只怕陛下亦不会多看几眼。” 思绪纷飞如雨之中,念及琽妃所言,我忽地想起一事来,瞥一眼墨美人,说道:“若提及陆氏假孕,只怕当日的碎片布偶一案,亦属人为。” 敛敏、素中才人顿时惊呼一声,瞧着墨美人,道出一句,“当日,为着巫蛊之祸,牵连甚广。如今看来,若此事乃中宫所为,倒说得通了。” 墨美人固然胸无城府,然经此一点,如何不明白其中关窍,急忙道:“陛下,若素中才人所言属实,只怕当日西缎丢失,侯昭媛遭禁足,亦属中宫一早便安排好。至于林丽人的八字,亦属中宫专门吩咐霍姑姑得知。” 我的目光透过椒房殿朱漆描金紫檀木窗棂往窗外望去,仿佛夏夜的天际笼罩下一块巨大的玄冥色幕布,黑隆隆一片盖住整座凤仪宫,衬托得椒房殿内无数鎏金彩凤衔牡丹烛台上的河阳花烛开出无数璀璨如艳赤明黄的四瓣花朵。 殷淑仪身着一袭花青色银线绣栀子图案的缀珠轻纱宫装,沉稳柔和,深沉的颜色配上烛光照射下银线米珠反射出的银白色华丽流彩,灿若繁星,愈加显得她端庄大方,亦凸显出此刻她面容之上惊悚而畏惧的表情,口中惴惴不安地揣测道:“当日婉嫔得宠,哪怕妾妃之流亦羡慕万分。遑论此情此景可与中宫当日相较。若论及嫉恨,只怕中宫一时有孕之下,走上歧途,以巫蛊之术祸害林丽人,亦未可知。如若不然,亦可将此事推及墨美人身上。如此一来,无论结果如何,皆与中宫无关。如此计谋,当真精巧。”说着,觑了中宫一眼,目色吃惊而恐惧。 此言一出,诸妃看向中宫的眼神格外觳觫而怯弱,生怕自己一时不慎,遭受迫害,与陆氏一般,命丧黄泉。 礼贵姬若有所思,眉头紧蹙,语气甚为难堪道:“如此说来,当初椒房殿暖阁内,陆氏小产,只怕亦属中宫早早安排好的计划。若非咱们姐妹一同前去探视陆氏,只怕依旧会被瞒在鼓里。” 墨美人闻言,愈加疑惑而恐惧,难以置信地看着中宫,不解道:“陆氏何许人也,竟叫中宫如此看重,想出这般瞒天过海的计策来?” “只怕系为了妾妃、墨美人、素中才人等新晋嫔御,这才想出了如此下策。孰料桩桩件件皆不得天意,这才致使花瓶成碎、人偶浮现、八字见人。如今想来,只怕当日此类事宜皆属中宫在背后指使,这才有了后续事宜。当日,妾妃赠予陆氏的木兰玉簪,恐怕便是在椒房殿暖阁内被装满了含羞草花粉。至于天花痘浆,指不定更是中宫暗中指使施颜在雪锦抵达德昌宫后,特意暗中加上的。”冷眼旁观了许久,我终于收一收臂间的橘红色湘绣芙蓉堆砌图案的轻纱柔丝披帛,只觉触手细腻润滑,宛如上好的羊脂白玉,亦如水中被庖丁切成细丝如头发般的豆腐,幽幽凉凉道,语气冰冷而夹带冬雪一般的寒冷雪风,凛冽的触感似要将人的肌肤一道道割去。 令我诧异的是,椒房殿内诸妃沉默良久,姝贵嫔却不曾提及自己亲生女——染病离宫的嘉慎帝姬一句,只深深惋惜道:“可惜了陆氏,固然心肠恶毒,到底为人马卒,竟遭受飞来横祸,下场凄惨。”说着,眼中闪出一道遗憾的泪光,取下腰间七彩苏绣青莲图案的锦缎手帕,揩了揩眼眸。 一时间,黑暗暗的寂静主宰了椒房殿,恍如午夜寂静的一瞬,天地为之死寂,随时可闻针落之声。殿外吹来一阵阵六月初应有的、尚未褪去暑热的夏日微风,愈加叫人热得难以忍受,只一味地背上冒汗、额头冒珠,洇湿了中单内衣,颈间满是汗珠,拭去一层又一层,终究擦拭不尽。在座嫔御无一人敢出声打搅这份安静下的波涛汹涌。 中宫与琽妃双方对立,静默无声中,闪现刀光剑影,成掎角之势,二分天下。 “为了储君之位,你竟狠毒至此。”皇帝沉默片刻,打破了僵局,面无表情地盯着中宫,仿若九天霜冻将他的面容凝结成冰块,语调令人无尽觳觫,仿若来自地狱阎罗之口,漆黑阴沉,冥暗不清。 皇帝如此模样,严若冥间阎罗,寒气四射。这般阴冷幽寒的语调,固然入宫多时,我亦初次见到。纵然此刻身在现场,到底亲眼见识到,叫人不得不后怕。惊慌恐惧之下,我不由地抓紧身边婺藕与敛敏的柔夷,瑟瑟发抖。背上素白中衣的潮湿仿佛一时间化为冰冷的雪渍,黏黏糊糊地紧紧贴在肌肤之上,传来道道寒凉之感、刺痛之意,仿佛冰刃入体。其余嫔御亦恐惧至极。 中宫沉默许久,垂首良久,久得仿佛岁月漫漫无尽头,方抬起头直视皇帝,目不斜视而柔情似水,语调宛若天山之上永不化之千年寒冰,嘴角却微笑,灿若牡丹,明若朝阳,绽若雪莲,轻声柔语道:“不错,一件件,皆出自我手。你真当我一无所知么?数年来,姚氏一族的权势早为它族一点点蚕食。若无储君之位,如何稳我姚氏一族?”眼中闪着一朵泪花的光辉,几欲坠出眼眶。 “你当明了,以你我情分,我绝不会将姚氏一族赶尽杀绝。”皇帝闻言,睁大了双眼,神色颇难置信,吃惊之余改了自称。 见此情状,我四人对视一眼,心下皆明了此事非同寻常,只怕中宫今日难逃大劫。 当日,念及稚奴,皇帝方有此自称。今日此举可见他待中宫着实用心。此番中宫若逃过一劫,只怕来日定将置我于死地不可。然经此一事,皇帝怎会留她性命、保她地位? “即便如此,又如何?我姚氏一族向来尊为朝中首座。”中宫冷嗤一声,当着皇帝的面,缓缓站起,凄凉之感弥漫出她的面容,精致而唯美,浮现出淡然如冬日里那凉薄的雪花,固然飘落在地,依旧不失圣洁清姿,“御殿中,我身份何等尊贵无人不知。若要纡尊降贵、仰人鼻息苟活,我宁可兵行险招,亦好过屈居人下!”提及此事,斜乜琽妃一眼,冷冷嗤笑一声,继续道:“何况一介贱奴之子亦有资格为我养子?”言毕,对皇帝冷冷一笑道:“你每日来这椒房殿,到底因我还是因那小贱种,你——” 第八章 文淑公主 闻得‘贱奴’二字,皇帝额头青筋已然暴起,手掌紧紧握住了龙椅雕琢成龙头的赤金把手,此刻更是脸色铁青,怒不可遏,狠狠扇了她一耳光,怒斥一声,“住口!” 只怕无人见过皇帝如此惊天大怒的颜色,更不见皇帝竟会亲自动手,个个噤若寒蝉,衬得殿内死寂一般,只余殿外清风吹来阵阵‘呼呼’的声响。 皇帝下手过重,凤体仍旧虚弱的中宫被扇倒在地,丝发凌乱,珠钗尽落,嘴角流出一丝血痕,触目惊心。经沉霁搀扶起身,她轻然抹去血痕,毫不在意,只嘴角一丝冷笑。 “林清歌、素欢如这般容貌,你叫我如何放心?如今,此事既已败露,你若当真顾及多年夫妻情分,肯留我姚氏一族体面,毒酒赐死、保有全尸即可。我姚氏族人宁死,绝不会低三下四!”中宫由沉霁搀扶,笔直站立皇帝面前,昂首挺胸,一身傲气,眉间端重,凤傲御殿鸣九霄。 眼见此情此景,我心下深深惊叹:如此方是凤凰之态、牡丹之姿,纵观御殿,当真唯她可居后座。 四下氛围迫人心,几欲窒息,众人默默无语,仿若哑女濒死,无常行道,勾魂索命,冤屈丛生,幽幽冥冥,暗无天日。 最终,皇帝眼睁睁盯着她,娓娓道来,一字一句,在这空寂的椒房殿内,清晰可闻,语腔中满含怒气与毋庸置疑,一字一句吩咐道:“秦敛,传旨御殿:姚氏,无德失佑,华而不良。怀执怨怼,数违教令,不能抚循它子,训长异室。宫闱之内,造起数狱,冤案丛生,兴风作浪。上则不足以懿范内令,下则不足以章明妇顺。难以私恩而屈大义。既无关雎之德,而有吕、霍之风,岂可托以幼孤,恭承明祀,母仪万邦,敬承宗庙?可——” “帝太后到,元德太主到。” 恰在此刻,椒房殿外忽响起一道刺耳的尖叫声,似一颗石子砸入平静的湖面,引起道道涟漪。众人为之吃惊。 我心下暗自忖度:帝太后与元德太主如何来了?来得当真及时。 “妾身参见陛下。”元德太主行礼道。 “儿臣参见母后。”皇帝走下座,语气生疏而淡淡道。 诸妃一同起身,行福身礼。 此系我初见帝太后:微微往上觑一眼,只觉帝太后一身石青色的卍字暗纹宫装,带着身后殿外浓重的夜色风尘仆仆赶来,匆忙之下不失沉稳干练,端庄面容之下暗含和蔼肃穆,姿容慈祥之中犹带威严,气度高华云渺。 “母亲!”中宫凄凉叫唤一声,帝太后身侧的元德太主泪眼汪汪上前,将其搂在怀中。 “平身。” “谢帝太后。” 如此,我们方敢随皇帝落座。 “皇帝,予方才于椒房殿外听闻你意欲废后?”帝太后落座上首,面目和气,仿佛不曾瞧见椒房殿内仇恨、惊恐而压抑的氛围。 倒是一旁的元德太主,沉默敬顺,自入殿行礼后,便陪伴在中宫身边默默拭泪,二人相顾无言。 “正是。”皇帝冷漠无情地瞥一眼中宫,对帝太后行礼,夹带恭敬道:“方才姚氏已然认罪。欺君、巫蛊、谋害皇嗣、毒害嫔御等事宜皆系她所为。如此狠毒之人,怎配得上凤座?” 元德太主正欲开口,便被帝太后伸手拦住,微微欠一欠身,对下首的皇帝道:“那么,予倒有一句话想问一问皇帝。” “母后请说。”皇帝神色冷淡道。 “皇帝这一辈子,难道就从未有为了一己私欲而狠毒的时候么?”帝太后的语气寻常和蔼,然则言毕,面色忽而凝重起来,目色仿佛能看透人心般盯着皇帝,只怕此乃一语双关,夹带了岁月留下的积淀,波谲云诡,密云重重。 皇帝低眉的脸色一下子全白了,似冬日飞雪,漫天洁白。 “还请陛下看在孤的薄面上,放曦儿一马。”眼瞅着良机乍现,元德太主在皇帝面前下跪,身姿卑微地磕头求情道。 “母亲。”中宫扑上前与元德太主紧紧相拥,泪流满面。 眼见皇帝面容浮上一层犹豫而夹杂着得饶人处且饶人的神态,一旁的琽妃不甘心地劝道:“陛下,如此狠毒之人若任由她在御殿内兴风作浪,只怕来日遭殃之人不少!”唯恐一时放过了中宫,来日定遭受反噬之苦。 皇帝瞅了瞅与自己恩爱多年的中宫,思量半晌,最终下令收回中宫笺表,将中宫禁足椒房殿,罚抄《妙法莲华经》、《女训》、《女戒》、《女则》各九十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遍,祈告上天,执明随侍。近身侍奉的长御、沉霁受剥皮之刑。 如此,保住了女儿一命,元德太主可谓心满意足,再无所求。琽妃眼见如此,亦无可奈何,就此撤手。而从不问御殿之事的帝太后亦不再多加置喙,此番事宜终于不了了之。 自中宫笺表收回之后,为免琽妃一人事忙,皇帝晋珩贵嫔为妃,二人一同协理御殿,稚奴交由我看管。如此,可叫稚奴欢喜不已,日日开怀玩笑,分外活泼,毫无当初身居凤凰殿时的压抑克制。 是夜,出了一桩令人悲痛之事——窦修仪念女心切,神志恍惚之下一时坠楼。幸而得遇夜行的珩妃,经过救治后,陷入昏迷之中。窦修仪虽不得帝心,到底温良谦顺,得皇太后看重,育有皇长女,御殿之内品德有口皆碑,故而皇帝特命太医院一众御医好生照看、精心照料。 得此消息,我心下不禁悲凉万分:在这御殿中,若心智不坚定,只怕最先便是死于自己的心魔······ 未几,被我吩咐日夜监视产婆、保姆、乳母的倚华、凌合二人前来回禀数日来她们行规举步、安分守己,甚为规矩,绝无她人安插眼线之嫌。 产婆伺候有孕的嫔御生产,事关重大,自然要好生掌控,保证嫔御来日顺利生产,以防她人细作埋伏其中,出现产后毒杀、一尸两命之类事宜。御殿皇嗣自幼便交由保姆看护、乳母喂养,以防嫔御玉体变化,妨碍承恩。此番监视既有挑选之意,亦有监视之能。襁褓婴孩最离不开保姆、乳母的精心照料与看护,若其中或有一人欲行暗中毒害之举,只怕我防不胜防,故而此番我特意提早吩咐倚华、凌合暗中好生监视保姆、乳母。 闻得此言,我正安心服用安胎药之际,梁琦入内,传来消息:多日的悲愤交加之下,姚氏因难忍屈辱,欲以一身红绸自缢,终为人救下——如此反倒越发叫皇帝嫌弃。 红绸自缢之人死后易化厉鬼前来复仇,绝非姚氏此等大家闺秀可随意知晓,且巫蛊咒诅乃楚宫大忌。 琽妃一重重查下去,罪责便落到了正一品钦天监监正汤德隆身上。经彻查,固然汤德隆并未拾掇中宫行此举,到底保不住底下人吃里扒外。孰料一经询问,汤德隆非但对此毫无查知,对底下人毫无了解,更疏于职守,且自走马上任起,更收受白银近十数万两。皇帝当即罢免官职、没收所有家产,流放交趾郡朱鸢县。孰料汤德隆一夜之间,竟暴毙而亡。此事就此不了了之。 七月间,从二品大都督之女甄芫娘、正三品十六卫大将军之妹许杜若、从四品上宣威将军之姊贾江离奉旨入宫,皆册贵人,但只甄贵人得了封号——贞。初次侍寝后贞贵人晋娙娥,其余二位贵人晋婕妤,与新晋的折丽仪平分春色。 值得一提的是,八月初,素中才人亦测出有孕一月。因着我揭露中宫罪行有功,皇帝下诏,同时晋我与素中才人为贵姬。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 朕惟兰殿重内官之选,昭令范于星闱,鞠衣襄中壸之勤,晋崇章于月御,鸾章光贲,翟彩荣增。咨尔丽人林氏、中才人素氏,秉性温恭,宅心端谨,赞坤元而叶吉,仪式三宫,申巽命以扬休,恩承九室。是用册封尔为婉贵姬、柔贵姬,入主彤华宫瑶光殿、中安宫月室殿。尔其益宣礼教,嫔虞垂妫汭之型,聿着徽音,佐姒播周京之化,钦哉。” 圣旨下达之时,我怀着即将临盆的大腹身孕于彤华宫仪门前接旨,闻得上头朗朗之声,心下颇欢喜:从此,我可以与稚奴日日相处,打发时光,且多一重保障。 以富丽着称的彤华宫乃早先贞顺贤妃居所,正殿夏含霜,居之清凉,亦曰延清室,其华丽程度不下御殿内的任意宫室。彤华宫地处凤凰殿东北端,出凤仪宫仪门左折东行,自璧门经豫章台,过云帆月舫,北上穿杏林,艳杏夭桃含露雪,月胧明莺玉钩幕,细腻香肌,杏花枝上莺声嫩。凤屏倦倚,瑶台月上娟娟露,红绡舞袖碧玉眉心。 过桂林,玉斧折丹桂,薰风殿阁,凉入赓歌唱,劝滟昌歜,叠雪香罗,桂影团团光正满。更似菱花,齐把匀娇面,一曲阳春犹未遍,潋潋桂华满,丹桂重开,向此际、十分香足。 第九章 检测香料 ‘彤华宫’三个赤金大字以正楷于朱漆匾额上写就,描啸龙九天、雕鸾凤和鸣,辉煌金碧兼金龙镇守,祥祎福祜,昭示嫔御风光,彤华无双,仪门小叶紫檀制。 殿外七凤琉璃照壁迎面而来,北面雕鸳鸯戏荷,南面雕鸾戏芙蓉,祥云五彩,瑞麒漫空;宫内以龙凤和玺彩绘,双凤昭富平板枋下,枋心大额青地绘龙,小额绿地绘凤;藻头大额画龙绿楞线配绿盒,小额画凤青楞线配青盒;朱红地、绿楞线垫板两端向中对画行龙,箍头上红下绿,插梁头上绿凤下青凤;五色草雀替上头,绿地工王云压斗枋,斗拱板上绘双坐龙;汉白玉雕芙蓉纹麒麟献宝抱鼓石座,鼓面浮雕五鸾绕云,鼓顶一只鸣鸾朝凰,镂芙蓉压顶,五彩精华,鸾凤和鸣,铿锵伉俪,如入仙境。 入仪门,殿前设“仁德大隆”影壁,殿脊上数条五彩琉璃瓦歇山顶整齐并排,娇辉生虹。黄琉璃瓦歇山式顶,檐角安放五走兽,檐下施以单翘单昂五踩斗栱,内外檐饰龙凤和玺彩画。 行一射之地,便是瑶光殿大门台阶。阶前两盏紫漆雕芙蓉小叶紫檀四面宫灯,五面阔,前后出廊,殿门镂雕鸾飞鹤舞。红墙以椒和泥,抹漆涂壁,被之文绣,香桂为柱,时刻弥漫暖意椒香,四面八方漫出宫内庭外。 明间开门,次、梢间槛墙、槛窗,双交四菱花扇门、窗。 跨过门槛,室内方砖墁地,天花彩绘双凤,迎面“德成柔顺”匾额。明间内,万字锦底、五蝠捧寿裙板槅扇门大开,步步锦支摘窗饰万字团寿纹。 镂花鸟紫漆描金填漆红木百子葫芦落地罩左入眼帘,两角金钩上挂着醉色芙蓉七彩金线明缂丝青鸾鸣霄祥云纹鲛绡锦帐,青鸾明丽辉煌,云纹霞光普照。两旁紧挨着两只细高紫漆描金填漆红木独脚架,花卉双耳玉胎黑瓷瓶中摆着时兴花卉,如鹤颈般高高向上伸鸣。 下座两排紫漆描金桃红芙蓉满园填漆红木靠背椅,夹一红木座掐丝金珐琅琢缠枝芙蓉翠叶百合鸳鸯香炉,以紫漆描金玫瑰红吉祥富贵方形填漆红木小桌错分开,椅上放百蝶穿花底淡红青鸾送子福星捧蝠纹软底坐垫。 三步金砖阶上矗立地平宝座——紫漆描金正红赤金七凤朝阳雕芙蓉祥云纹填漆红木凤座,上置胭脂红金银丝双鸾齐鸣祥云纹天华锦软垫。椅背拱形,中央为顶,顺两侧渐低,赤金鸾首立于顶端鸣啸。把手处两只赤金龙头,雄壮威严不可言喻。左右下设香几、宫扇。 正座后,九片紫漆描金祥云纹火齐屏风遮住寝殿,东侧一面鸾鸣青天鸿羽帐。 掀开正座旁的鸿羽帐,踩着西域地毯氍毹入暖阁,迎面一架紫漆描金红木双面画屏,上琢醉色芙蓉春光满园图,嵌上好的羊脂白玉为花蕊。 屏后乃寝殿,一张紫漆描金正红镂雕芙蓉祥云纹红木填漆大圆桌,周绕四把精雕细刻紫漆描金百鸟朝凤镂雕血红牡丹祥云纹填漆红木小几。 圆桌后摆着紫漆描金和合二仙捧蝠填漆红木床刻满活灵活现的顽皮百子;床下铺一鸿瑚枣鸶纹天华锦红毯,上有麒麟戏球紫铜红木底香炉。殿内一眼扫去,把子莲、三云凤、折腰狮子、小三神卍字、金凤口罂、玉太古、云华鼎等数十余种香具琳琅满目。床台一侧矗立一紫漆描金雕鱼跃龙门填漆红木衣架,挂各式宫装,格外流丽华贵;另一侧一排紫漆描金雕血红牡丹三十六片长格填漆红木衣柜,里头织金烫银、嵌珠穿玉华服锦衣琳琅满目。 紫漆描金雕交颈鸳鸯填漆红木梳妆台上,一紫漆描金雕八宝七珍祥云纹填漆红木妆奁盒大开,里头摆满金钗、玉簪、珠花等首饰,金玉珠翠,环佩闪烁。 碧绿凿玫瑰乌梨木双面画屏后,描龙勾凤祥云纹贵妃榻上,九条赤金飞龙交错腾空,大有凌云之势,九只朱砂描赤凤衔正红牡丹破云,出尽灼人尊贵。 床为画石,其文如馆,上设紫琉璃帐,以紫玉为盘,如屈龙,皆用杂宝饰之。又以千涂国所贡玉晶为盘。据闻贮冰于膝前,玉晶与冰同洁。 正殿瑶光殿,东西侧殿各三间,明间开门,黄琉璃瓦硬山式顶,檐下饰旋子彩画。 后殿五间,明间开门,黄琉璃瓦硬山顶,檐下施以斗栱,饰龙凤和玺彩画。两侧建有耳房。后院西南角有井亭一座。 御殿第三宫——彤华宫瑶光殿内近乎一切家具摆设皆听凭皇帝之令,来自椒房殿,此举不外乎昭示诸妃我有入主中宫、登临凤座的可能,可谓将我推到了风口浪尖之上。 接过旨,闻得上头传来秦敛欢喜的恭贺声,“贵姬娘娘,这彤华宫本就规格华丽,不下帝妃之场,早先陛下又下令整修,自然富丽堂皇胜于往日派头。娘娘,陛下是真真儿把您放在心上。” “有劳内侍。说来若非内侍日日于陛下耳畔提及本宫,只怕本宫亦无今日这般风光。”我充耳不闻,含笑起身,接过贴金轴,邀他入内,“内侍不妨入内歇歇,饮盏茶再走。” “多谢娘娘盛情,只是柔贵姬那儿亦有旨意要奴才传达,奴才着实不得空儿,还请娘娘体谅。”秦敛含笑躬身道。 “既如此,我们娘娘就不多留秦内侍了。”言论间,倚华听从暗示,将我早先所得的八枚金瓜子尽数放到秦敛手中,面上笑吟吟。 秦敛受宠若惊、近乎惶恐,几欲落膝下跪道:“这,这如何使得!” 金瓜子唯皇帝亲信方得,且数量向来微小。我入宫多时,承蒙盛宠至今,积攒之下唯此八枚。此番尽数赠予秦敛,他怎会坦然安心?然则我此番举动并非无的放矢。 “秦内侍乃陛下身边人,日日伺候陛下劳苦功高,自然担得起这八枚金瓜子。何况,来日本宫或有需内侍相助之处,还望内侍收下。”我劝道,示意他安然收下,无需多心,心下却念着:若他此番肯收下,来日施以恩德,于自己亦有好处。 “这——”见我一脸坚决,秦敛面上颇为难,半晌方收入袖中,勉强微笑道:“婉贵姬心意奴才晓得了,若有来日,自当回报。” “哪儿的话。”我含笑纠正,“不过安慰秦内侍日日服侍陛下劳苦功高罢了。” 秦敛就此抖擞着躬身离去,再无多话。 数日后,瑶光殿寝殿内,“清歌,陛下将椒房殿内多数家具尽数搬到你这瑶光殿,你说陛下此举何意?”我正与敛敏、袅舞等人商量为婴孩刺绣的襁褓图案时,敛敏停了手,惴惴不安道,问出了早已埋藏于心的话。 闻言,我亦停了手,尚未出口,婺藕先出声,直言道:“还能系何意,还不是宠爱清歌。”言毕,顿了顿,面露难色,叹一口气,“只是这宠爱,着实叫人害怕。中宫笺表被收回,姚氏形同废后。如今这椒房殿的家具一一摆在瑶光殿内,着实叫人不得不想起她。” 为着中宫笺表被收回,身遭幽禁,诸妃尽以姚氏代称。 “谁说不是呢。”袅舞叹出一口气,眼眸自寝殿内溜了一圈,石绿色的轻纱宫装清简地凸显出袅舞纤细的腰肢,对着外头透过桃花窗纸照射进来的日光,愈加衬得她身量苗条,似心思沉重的扶风弱柳,“这桩桩件件,哪一样不是姚氏所用。只怕此举一来,有几分告诫众人清歌有入主中宫之嫌,二来亦为清歌树敌不少,三来,连我亦为清歌感到害怕——实难窥测陛下心思。” “但凡看到这些家具,我每每念及琽妃如此有权有势,难保她来日不会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若她想对付我,以她在御殿内党羽颇多,权势根深蒂固,神不知鬼不觉地除掉我岂非易事?何况柔贵姬眼下亦身怀六甲,来日或为皇子亦说不定。”我停下了手里的活计,只一味瞧着放在缠丝水晶玛瑙盘上的流云百福剪纸图案,眸色颇为担忧。 “怎么?连你亦这般思量?”敛敏微微探身,鹅黄色的轻纱宫装仿佛泛滥着金波一般,光辉灿烂,却依旧被瑶光殿内的轻纱帘帐阻挡了几分光彩,显得黯淡少许,肃面道:“依我说,莫论琽妃,只怕珩妃亦盯着凤座。” 袅舞忽地笑起来,取过一旁的素纱团扇,轻轻摇晃着,“敛敏你这可白话了——遑论珩妃,宫中哪一位嫔御不盼着自己有幸一朝登上中宫宝座。” “那可未必。无权无势之人,如何敢这般不自量力。”婺藕如羽睫毛忽地一闪,似蝴蝶一般振翅高飞,一语惊破梦中人。 吾等三人皆呆呆看着她,半晌方道出一句,“难得你有此一言,倒不似往常。” 婺藕轻然一笑,粉红色的轻纱宫装上,以金线刺绣了朵朵海棠吹红,似秋叶纷飞,“在这御殿中待得久了,自然会些算计之道。”语气幽幽而寒凉,吐一口气,分外无奈遗憾。 我正欲出言,忽地只觉腹中疼痛难忍,湿漉漉的感觉直往身下流去,不得已,狠命捂住腹部。 第十章 琽妃揭露 “清歌你怎么了?”见我面色不对,袅舞与敛敏忙过来扶其上|床歇息。 “我,我可能就要生了。”我腹中疼痛如搅,面前一团团黑雾弥漫出来,几欲令其昏厥,登时拧眉道。 “清歌你撑着点,倚华已经去传俞御医了,你撑着点,深吸一口气。”婺藕不知从哪里学来的法子,这般劝道。 眼见余生唯一可倚靠的三位好姐妹皆在身旁,深吸一口气后,我心下安心不少。 “微臣俞板——” 俞御医尚未请安毕,便被袅舞焦急打断了,“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来这套虚的。还不赶紧过来把脉,看看婉贵姬怎么了。”焦躁之下,言语之间颇为亲近熟稔。 俞御医当即利落地回一句,“是。”随即取出脉枕,搭上我的脉。 不过片刻,他仿佛早有此预料一般,转头对倚华道:“娘娘即将生产,还请姑姑尽快安排好一切。” 敛敏等三人立即被请出产房。吩咐人通知皇帝与珩、琽二妃后,产婆等随即被倚华引入内,一切准备就绪。 身下的剧痛如潮水般袭来,无尽的黑暗将我包围,陷入昏迷的海水之中,余下的我便一无所知。昏昏沉沉中,无数人催促着我,“娘娘,用力!用力啊!” 那样疼痛的感觉,令我难以呼吸,仿佛千刀万剐一般,顿时昏迷过去,每一寸肌肤都像是要被撕成碎片。继而,婴儿的啼哭声自耳畔响起,精疲力竭的我随即疲惫地陷入沉睡,再无力睁开眼睛。 思绪万千,纷飞如雨,我不禁回想起自己出生那日,分神疑惑起来:母亲,母亲,当初你生产之时,是否如我这般疼痛? 因着系头胎,保养得当,我于产子翌日清晨便醒来了。一睁眼,便看到皇帝抱着一个襁褓婴孩,我方知自己诞下一女。 一壁喜极而泣地看着我的女儿在乳母怀中吸着乳汁,肌肤娇嫩,光洁如雪,粉白可爱,一壁絮絮听着凌合在耳畔回禀:“奴才昨日带着帝姬见过太皇太后、皇太太后、皇太后、帝太后,按照陛下的旨意,帝姬封号嘉敏,表字翎泽,娘娘晋正三品昭仪,居九嫔之首。” 尚未行贵姬册封礼,我便诞下帝姬,嫔御、宫人皆谓我福气深厚。 可巧的是,姝贵嫔亦于昨夜诞下一位帝姬,只比嘉敏小半个时辰,封号嘉和,皇帝取表字沁泽,姝贵嫔取小字苾挈,姝贵嫔晋正二品姝妃,出月子后赐协理御殿之权。 看着怀中幼小的女儿,我思索万千,特为之取小字鸾仪,取紫鸾凤仪之意,尽显珍视之态。 月子期间,承文回禀:姝妃的妃位册封礼、我的昭仪册封礼与柔贵姬的贵姬册封礼均定于八月十五,中秋佳节,四喜临门。 众人皆知姝妃心中始终挂念着嘉慎帝姬。好在皇帝为宽其心,已按正二品妃位的待遇,封其母为正三品乐浪郡夫人,允其于月子期间日日入宫探视安慰。我因生母早逝,故而怀胎之际、生产之时、诞女之后,皆无母眷前来探视,唯有袅舞三人日日陪伴。此类事宜无不叫墨美人愈加嫉恨。然如今时移世易,我已今非昔比,故而面上不敢显露出来,只日日称病不出门。 一月后,待姝妃出了月子,便与珩、琽二妃一同协理御殿之事。皇帝亦嘱托珩妃照看柔贵姬之胎,甚是隆重。 原本地位卓越、倍受恩宠的侯昭媛解禁之后,眼见姝妃诞下嘉和帝姬、协理御殿,我产下鸾仪,晋为九嫔之首的昭仪,柔贵姬亦怀有身孕,前途不可限量,分尽了本属于她的恩宠,忿忿不平中只一味离人自伤,不愿现身人前,倒多了几丝安分守己。 中秋团圆之夜,我、姝妃、柔贵姬一同行册封礼。 天色尚未破晓,瑶光殿内已经忙成一团。宫人们捧着各样礼盒与各色仪仗,来往穿梭于彤华宫。殿前的石道上,铺着长长的大红色氆氇。妃嫔册封所乘的凤翟龙恩车,此刻正静静等候在彤华宫门前。 祖制有定:册封礼,后梳凌云髻,夫人梳望仙九鬟髻,九嫔梳参鸾髻。 沐浴梳洗毕,前来为我梳头的季姑姑按规制将我的万千丝缕梳成参鸾髻,一壁道:“娘娘的乌发这般漆墨如亮,奴婢从未见过哪位嫔御有娘娘这般的乌发,散着玫瑰的香气,令人沉醉。” 此中意味深长,我只含笑不语。 皇帝差遣身边的贴身内侍宋峰亲自送来了册封礼上所穿戴的衣物和首饰。正中央一支赤金镶碎米珠嵌赤真珠镂空红玛瑙六尾凤钗,艳红赤霞,光耀其烁,分外华彩。 祖制有定:帝祖母、帝母用九尾凤钗;皇后用八尾凤钗;长贵妃用七尾凤钗;帝妃至贵姬用六尾凤钗。 所戴簪钗珠花有六树,赤金錾红宝石福气绵延字钗一对簪于髻顶,鎏金錾羊脂白玉五福临门簪一对簪于脑后,红宝石珠花一对、点翠嵌红珊瑚头花一对、万福齐开掩鬓一对、百子千孙葡萄鬓花一对皆埋没髻间,瑰丽庄重,华贵尊荣,无限风光。 今时今日,原本顶爱玩笑的星回此番亦沉默不语,面色凝重地为我装扮起来。 换上深红色明缂丝瑞草翟鸟广袖双色翟衣,衣裙拖摆在地,织金刺绣的华丽绶带上垂下华丽的珍珠流苏以压裙。外裳上绣一只七彩鸾鸟,自后脖颈一直逶迤至裙尾。袖口亦有繁复的捻金穿珠刺绣,做成一寸来阔的细碎米真珠穿花织绣花边。臂间缠上银朱色镜花绫披帛方罢。 册九嫔与往日册封一宫主位不同。以往册封不过是皇帝口谕或是发一道圣旨晓谕御殿即可。贵姬及以上嫔御在御殿内才是正经位分,需祭告端扆殿,授金册、金印。中宫、正一品长贵妃的金印则称之为“金宝”。 中宫厚载之宝册立用金册、金宝,龟纽朱绶,明黄绶带,文用篆书,曰皇后之宝。 四帝妃至贵姬金印金质,交龙纽,附系黄紫绶金带,文用篆书。宝盝高七寸八分,方八寸;宝色池,高二寸,方四寸八分,均金制。外椟绘凤文。由礼部依据成例奏报皇帝,后由造办处制成印样,手写宝文,呈皇帝御览。皇帝钦定后,再由礼部发印样于司宝房,由司宝房祭炉监造。铸造完毕后交司珍房以待镌字。 镌字时,由钦天监选择吉期,礼部奏报批复,届时将宝印送至司珍房,于内阁大堂行礼后,按内阁翰林院预先撰发的宝文镌刻,竣工后,收存司珍库,待行礼时提用。末了再由工部办理制造宝盝、印池等一应物件。 每份金册均盛以小箱,外加大箱,用褥为衬垫,加以夹垫,大小箱用棉垫,各加以包袱,以线绦缠绕,外加箱架几座,各加以棉套衣、棉垫。钥匙箱亦如之。凡箱皆钉纯银什件及锁钥,并加象牙牌,系线穗五。 小箱高九寸、长一尺、宽六寸五分;大箱高一尺三寸、长一尺三寸五分、宽一尺,为杉木质,朱髹,绘鸾凤纹;箱架高二尺一寸、方一尺八寸,箱架为椴木质,雕鸾凤纹;钥匙箱,高七寸、长一尺、宽五寸五分,质饰如大小箱;包袱用销金云凤云缎面,褥垫套衣用云缎面,皆红色,线绦线穗亦如之。 吉时,我、柔贵姬前后跪于姝妃身后,于庄严肃穆的端扆殿祭告,听尚仪局司宾念过四六骈文贺词,取朱漆镂金、龙凤文的册匣,覆以红罗泥金夹帕,颁下四页金册,姝妃为八页金册。然后以锦绶小匣装金印颁下,金印为宝篆文,广四寸九分,厚一寸二分,金盘鸾纽。 可巧的是,如此重大喜事,帝太后亦出场,领着三位太妃一同前来观礼。 姝妃、我与柔贵姬三呼“万岁”,复又至愫罂殿参拜四后、皇帝与琽妃。 琽妃身为副后,代行中宫之责,身着广袖密襟的紫金百翟礼服,正襟危坐于皇帝右下首第一位,袖口与衣领微露一带金红绢质中衣的滚边,鸭黄色缕金月华长裙卓然生色,身披雪锦底深黄芍药花纹锦绫披帛,愈加衬得她仪态高贵端庄。 琽妃的神色严肃而端穆,口中朗声道:“姝妃权氏、昭仪林氏、柔贵姬素氏,得天所授,承兆内闱,望今后修德自持,和睦宫闱,勤谨奉上,绵延后嗣。” 吾等三人低头三拜,恭谨答允:“承教上典,言念隆恩。” ‘上典’二字专为中宫缺漏时行册礼所用。愍帝信贵嫔晋妃之际,昭庄献穆弘元愍皇后钱氏染病在床,由娴妃——即如今的恭安贵太妃主持,文官方设此词,以应时下。 礼成,我回瑶光殿更衣换装,择一袭嫣红色金银丝七彩绣青鸾拜凤祥云纹滚边轻纱礼服,臂间挽着一条深紫色镂空刺绣芙蓉花缀绿玉串米珠枝叶绫罗披帛,眉间的芙蓉花钿以金粉绘就,一层层的金箔花瓣重叠在一起,金波流转,犹如一朵佛祖面前盛开的金莲花,两端绘以碧绿色的花叶,愈加显得人比花娇、花繁叶茂。 第十一章 三大罪过 待接过嘉敏,我领着保姆、乳母,预备往琉璃宫与诸妃同庆。 琉璃宫妆容盛大,远胜我初入宫中秋那夜的装饰。丝竹管弦之声远远便可听闻,声乐昌隆,喜气非凡,红纱飞扬熊熊如火,绵延千里,烛火照耀下的琉璃光彩动人,几欲闪瞎人的眼眸。彩灯飞舞,香氛四溢,尚未踏入便给人喜悦欢腾的氛围。御殿诸妃皆已到场,按部就班入座。眼见诸妃笑靥如花,口齿恭敬,我到底明白她们多半口是心非。 吾等三人接连立于皇帝身后稍次之地,接受众人道贺,为着两位帝姬诞生,贺礼尽数堆满添寿盘,为帝姬添福添寿,诸妃无敢吝啬。 添寿盘敞口,弧壁,圈足,外壁绘蝙蝠、山石、灵芝、海水纹饰,盘内绘海屋添寿,寓祝寿之意。此刻取来装载嫔御贺礼,乃献和惠长贵妃奇思妙想,以添福德,昭示喜上添喜,福气绵延。 我与诸妃一同掩袖,痛饮一杯紫华红英,遍体鸿运高昌。待到宴毕,已然是月上柳梢头的深夜。 皇帝原本意欲回彤华宫,到底被我劝住,去了姝妃的德昌宫。三人中,姝妃位份最高,自然册封礼当夜皇帝亦该就榻她的宫殿才是。 说来姝妃与我之后,尚未生产的便只有柔贵姬。自柔贵姬有孕以来,珩妃安排掌药郭曲籽专门照看,分外小心,精心照看,日日可见尚食局送去补品,从不间断。 见我近几日心烦意乱,星回一壁调配清神香方,一壁笑语连连,“奴婢听闻柔贵姬这几日,日日进食燕窝,且不论她腻不腻,只看那肚子大半是胖了不少,也不知还能不能跳出昭惠后的‘霓裳羽衣舞’。” 清神香方取木香半两,生切后蜜浸;再以降香一两、白檀一两、白芷一两碾为细末;以大丁香二个槌碎,水一杯,煎汁;浮萍香一掬,择洗净,去须,研碎裂汁,同丁香和匀,伴诸香,使匀入臼,杵数百下为度,捻作饼子阴干即可。 “且等到来日再看不就行了。何必现下便妄加揣测。”我一壁对镜比划描金胭脂色芙蓉花钿,一壁淡淡道:“拿皇嗣开玩笑,你这般言论若叫陛下听见了,只怕你定会受罚,届时只怕连本宫亦保不了你。怎的今日这般鲁莽起来?”言毕,转过头来,语气微有谴责之意。 “奴婢知罪。”星回依旧嬉皮笑脸地吐吐舌头,不声不响地鼓捣起香料来。 与倚华对视一眼,我含笑如初。 然则亦自彼时起,宫人传言柔贵姬腹中乃麒麟送子。为此,皇帝甚至下赐海螺珠安胎。 时光划过十一月廿二,为着庆贺皇太太后生辰,盛宴开在夜明宫玉泉霁雪殿,敛敏、折丽仪、甄娙娥晋美人、嬛嫔、和仪,云华贵妃亦被追谥为孝和仪柔淑元妃。 怀帝未登基时,皇太太后乃一介良娣,后至妃位,封号‘庄’。经愍帝徽尊章庆贵太妃、平帝晋尊章庆帝太后,当今皇帝登基之时上徽安懿章庆帝太太后,后大婚晋尊恭简安懿章庆皇太太后。此番按照祖宗旧例,只怕又要上徽,以表孝道了。 我冷眼瞧着,皇帝对帝太后不甚亲近,对皇太太后倒颇为敬重。 是日,因日光晴朗,七清平和,宴设戏台畅音阁,余下一应事宜交由三妃操办,后廷所有嫔御皆往祝贺。 宴席上,煍王、炾王亦出席,太皇太后、皇太太后、皇太后、恭安贵太妃出席,平帝朝嫔御——璷、玶、璹三位太妃亦皆出席。 戏未演之时,珩妃回禀自己择了皇太太后最喜的教子、皇帝最喜的牛郎织女、明公断。 闻言,倚华在旁不动声色地对我窃窃私语,微带困惑道:“皇太太后最喜教子,牛郎织女乃陛下特定。这倒不曾稀奇。唯独明公断,乃昔日姚氏最爱,只怕会教陛下想起姚氏。” 我只撩拨左耳垂下的银丝白玉珠耳坠,冰凉的触感在秋风中愈加显得入骨,面上却只按兵不动,静观其变。 趁着盛宴正隆时,皇帝下旨: 册文曰:化佐坤仪,令则早宣于兰戺。礼隆巽命,徽音聿播于椒涂。爰考彝章,式崇显号:皇祖安懿章庆皇贵妃,温恭秉德,淑慎垂模,度着珩璜,侍宵衣而矢恪。仪昭圭璧,式星掖以流徽,璇闱表翊赞之勤。久隆恩眷,彤管协臧嘉之颂。益茂芳型,宜奉崇仪,用彰懿范,谨以册宝尊封为恭简安懿章庆敦惠皇太太后。于戏,康强逢吉,蕃厘增玉篆之辉,慈爱为怀,令闻焕金泥之字,谨言。 皇太太后上徽号‘敦惠’,共称‘恭简安懿章庆敦惠皇太太后’;并太皇太后上徽号‘纯懿’,共称‘温肃端靖纯懿太皇太后’。 满座欢喜之时,戏演到明公断,皇帝果然神色微微一变,眉头蹙起,侧首瞥了瞥太皇太后与皇太太后,许是不欲扫兴,不曾多言什么。 冷眼瞧了戏台半刻,我与敛敏私下闲聊起皇太太后昔年一些事。 “姐姐,听闻皇太太后甚是热忱念诵佛经,你说此中可有缘故?” “清歌你不晓得,此中当真有一关节。”敛敏举袖掩口,侧身过来,隔着月白色的宽袖宫装对我静声悄悄道:“当初,皇太太后养有一鹦鹉名曰雪衣,性灵慧,可诵心经一卷,居金笼不离皇太太后左右。一日,皇太太后对鹦鹉戏称,‘若雪衣你能作诗一首,予定放你出笼。’鹦鹉雪衣当即喜跃朗吟,‘憔悴秋翎以秃衿,别来陇树岁时深。开笼若放雪衣女,常念南无观世音。’皇太太后便启笼放之。孰料数日后,雪衣它竟然立化于玉球纽上。皇太太后悲恸之下,紫檀作棺葬后苑,认定雪衣系代己受过。自此,皇太太后深信佛祖无疑,日日诵经福昌殿。” 我点点头,心内思量起皇伯考恭安贵太妃张氏来。前番只知她于香料一道上颇有建树,倒从未打听过她的来历,此番倒是尽得其事。 据闻,皇伯考恭安贵太妃年幼时容貌俊美,为怀帝嫡后昭端怀后生母看中,选入内庭。初入宫不过十余岁,怀帝便命昭端怀后教导她宫中礼仪。不久愍帝大婚,贵太妃为宝林,诞女后晋良娣。昭端怀后生母因贵太妃位分低下而心怀不满,常与昭端怀后抱怨。幸而昭端怀后贤德,不言此事。 因贵太妃与愍帝朝夕相处,情分尤甚当日的太子妃钱氏——即当今的皇伯母嘉顺皇太后,故愍帝即位后,贵太妃虽册娴妃,恩宠终究不减。愍帝驾崩翌日,开国高祖嫔御——敬懿庄和荣惠太贵太妃尉迟氏,历经五朝,亦寿终正寝。平帝登基后,上徽敬懿庄和荣惠太贵太妃谥曰‘端恪贵妃’,贵太妃上徽曰‘恭安妃’。皇帝即位,又上徽曰‘皇伯考恭安贵太妃’,为之建造雍和殿。皇太太后与贵太妃二人日日结伴诵经礼佛,交情胜似亲生姐妹。又因皇帝敬重皇太太后,故而连带贵太妃亦看重许多。 皇伯考恭安贵太妃虽位居下首,结局到底算得圆满。 再论及与端恪贵妃同葬咸陵的开国高祖:愍帝乃怀帝庶长子,怀帝乃庄帝嫡次子,庄帝乃开国高祖孝帝嫡三子。 据集贤殿《沈后传》记载: 庄帝嫡后昭恭让诚顺元庄皇后沈磬敬,赵国公沈泽与妻谢氏长女,天资聪颖,幼时便贞洁娴静,喜读书,堪称女中儒生,人称“女诸生”。高祖闻知沈氏贤淑,便召泽道:“朕与你布衣之交,自古君臣相投,常为姻亲。汝女甚良,朕欲长子相配。”泽立叩拜谢。 晨元九年,沈氏册镇王妃,待人处事体贴谨慎,深受高祖与后喜爱。后随镇王往藩地,为昭太高后守丧三年。期间,按礼素淡,凡遗言可诵读,皆列举不遗。 晨元十八年七月,镇王登基为帝,沈氏十一月为后。 后曰:“每岁征战无休,兵民疲惫不堪,当休养生息。”又道:“当今贤才皆高帝所留,陛下不应以新疏旧。”且言:“尧帝仁治自亲始。”尽纳且予嘉奖。 崇德五年七月,沈后病重而不忘进劝爱民求才、礼待宗室、勿骄养外戚,终道:“以往,京中将校官吏之妻为我祈福祝祷,独憾无报,现只余入观修行,加以慰劳。” 当月初四,帝诏:后以祈福名入三清殿以养,特封其为华阳教主、静慈仙师,法号玉清,年仅三十有六,贤德之名人皆口耳相传。 然入三清殿不过半载,师即愈,庄帝闻之不乐,恹恹难诏出,迟迟不见旨。时有宫人传报,宫中锦妃专宠,蓉贵嫔、仪贵嫔分恩。 师闻,默然良久,天下如何?万民如何? 曰:“天下太平,万民同乐。” 师笑曰:“如此,甚好。” 庄帝后,毅帝登基,晋尊师为希微元通知和妙静仙师,再留三清殿为帝、后祈福。 待怀帝即位,师方得徽号‘裕庆’,时称裕庆皇太后,时已年过半百。后怀帝上徽‘和敬’、愍帝晋尊‘裕庆和敬太皇太后’、平帝上徽‘裕庆和敬诚靖太皇太后’。 六岁后,太皇太后山陵崩,平帝追谥‘昭恭让诚顺元庄皇后’。 第十二章 争夺储位 那日,闻得梁琦回禀,敛敏曾为之叹息,“纵使昭恭庄后亦逃不过‘色衰爱弛’四字。” 彼时,‘色衰爱弛’四字当即唤醒了我入御殿前夜之事。那夜,我亦有诸多感慨、忧虑。 “对了,论及皇太太后往事。你们可知晓雍和殿里头摆着的楠木制真珠舍利宝幢?此乃先帝命人专为皇太太后所制。可当真是件宝物。”眼见我俩悄声闲聊,婺藕凑过来,神秘兮兮道。 我懵然摇头道:“我一无所知。” “难不成婺藕你知晓此物?”敛敏凑近了头,眼眸好奇道:“舍利子,世所罕见,乃如来佛祖释迦牟尼涅盘之时留下的圣物。装载圣物之器岂是我辈可随意得知?” “敏姐姐,这你可就孤陋寡闻了。舍利子固然世所罕见,乃如来佛祖释迦牟尼涅盘之时留下的圣物。到底不过传世珍宝。若非咱们楚朝太后并太妃格外崇尚礼佛,只怕无人会视舍利为稀世珍宝。说来只怕你们几位皆不曾知晓舍利稀奇之处。还是让我来解释一二吧。”婺藕特意卖了一个关子,滴溜溜转了转眼珠子,似两颗水银丸,波光流转之下,映着胭脂色的金线绣七色海棠锦缎宫装,尽显润泽之态,停顿些许方得意道: “据闻那装载舍利的真珠舍利宝幢乃七宝连缀而成,楠木所制,内存舍利,自下而上为须弥座、佛宫、塔刹。 须弥座呈八方形,象征八方天,共分三层,含底座、须弥海、须弥山。须弥海、山通体描金,升起八朵描金木雕祥云。上站‘四大天王’,手持武器,气势非凡。周边‘四天女’则温柔美丽,婀娜多姿。海浪波涛汹涌,托起一海涌柱,柱上缠绕一银丝鎏金串珠九头龙盘,乃龙王象征,掌管人间旱与涝。顶端即为须弥山。‘八大护法天神’由檀香木雕成,形态夸张,神态逼真,站立须弥山上,大有呼之欲出之感。 护法天神中央乃佛宫,内含碧地金书八角形中空经幢,内置雕版印大随求陀罗尼经咒二卷及一浅青葫芦小瓶,内供舍利子九。 华盖上方即塔刹,八银丝编织空心小龙为脊,作昂首俯冲状,暗喻八大龙王;一大水晶球为顶,周饰银丝火焰光环,寓意‘佛光普照’。 真珠舍利宝幢据佛教所言‘七宝’,选水晶、玛瑙、琥珀、珍珠、檀香木、金、银等,以玉石雕刻、金银丝编制、金银皮雕刻、檀香木雕、水晶雕、漆雕、描金、穿珠、古彩绘等十数种工艺技法精心制作,天王之威严神态,天女之婀娜多姿,力士之嗔怒神情,佛祖之静穆庄严,均出神入化,其造型之优美、选材之名贵、工艺之精巧皆举世罕见。” 婺藕正暗自得意之时,敛敏听出蹊跷,语气分外疑惑,“婺藕你如何知晓得这般清楚?难不成你偷偷溜进密室偷看过?你需晓得,擅入密室者斩立决。”说到最后,语气愈发沉重严肃。 “哪有。”婺藕在吾等注视下,微微红了脸,与宫装上的胭脂色交相辉映,深浅不一地弥漫出一股突兀之感,气息微有不匀,道:“我这也是道听途说的。何况,当日打造真珠舍利宝幢的图纸亦在集贤殿存着呢。我这也是一时偶然寻得的。” 如此,我方舒一口气,安下心来,“你若当真溜进去看了,那可真叫人担心。届时牵累的不定可是九族。”我继续道:“当日为了皇太太后,陛下特地下旨:擅入密室者,斩立决;窃取舍利者,株连九族。” “我这不是机缘巧合下方有此眼缘么。”婺藕调皮地笑了笑,轻轻抹了抹额头上被我吓出的冷汗。 是日就此不了了之。 筵席毕,年岁滑至十一月廿八,因三妃需料理御殿琐事,加之年下各嫔御赐礼、新岁盛宴、家宴国宴等等事务繁忙,令人焦头烂额,故而唯瑛贵嫔、我、殷淑仪三人往雍和殿行七七四十九日祈福之事。 十二月初八,腊八节那日,嬛嫔独领风|骚,其次是甄和仪,晋贞嫔,二人平分秋色,令人艳羡至极,亦叫人嫉恨不已。 于温室殿与诸妃一同用过腊八粥,午后,我一袭玫红色金线绣吉祥如意祥云纹白毛滚边的絮衣锦缎宫装,外罩一件深紫色七彩湘绣鸳鸯荷花的金线掐丝鹤氅,风毛蓬盛,油光水滑,踩着地上的积雪,闲闲漫步御花园,观赏冬雪弥漫之景,宛如一段画卷,孤舟笠翁,天下皆白,纯净无暇,掩盖了一切罪恶与不堪。 “林昭仪,别来无恙否?”一道满含惊喜之声自我身后传来。 转身望去,早已休妻的煍王正直直立于我身后,一袭泼墨流水云纹白色絮衣锦袍,外罩一条莲青色织金的卍字曲水纹锦缎披风,风毛出的极好,随着他每一次呼吸,都如一阵风似的轻轻拂过,柔和如三月春风拂面,满面喜悦远胜午后醉人的金色日光,映着地上金灿灿、似梨花堆积而成的积雪,眼色灿烂如星芒。 “参见煍王。”我行一福身礼。 “昭仪无需客气。”煍王急忙示意我起身。 “不知煍王今日前来有何指教?”我眉目故作疑惑。 在检测香囊、皇太太后生辰那日,我与煍王、炾王皆有所见面,然则到底碍于人多眼杂,并无机会闲谈。如今不知为何,竟这般凑巧。 “今日腊八佳节,小王入宫特为参拜母妃。”他的眼色依旧分外真诚,似一颗琉璃珠,泛着水润波光,继续道:“此刻与昭仪相遇御花园,想是天意所为。小王有一话欲告知昭仪:前线焀王大捷,魏氏父子战功赫赫,威望大升。御殿内,还请林昭仪千万小心琽妃——此人父兄面善心恶,想来她亦或如此。” “多谢煍王告知本宫此事。不知煍王还有何事相告?”我安心收下此话,面上故作漫不经心姿态,侧首行礼答谢。 煍王张了张嘴,明白我不欲继续与他交谈,无奈之下,只得抱拳告辞,识趣道:“万望昭仪留心,小王告辞。”语调如同一盆枯萎的兰花,萎靡不振之下,甚是死气沉沉。 眼看着他颀长而落寞的背影一点点远去,直至消失不见,我方行动,慢慢往回走着,心里打着小算盘。 倚华在旁扶着我的手,道:“娘娘,煍王已然休妻。为何娘娘仍旧摆出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 我抱着怀中浮雕荷花满池图案的紫金珐琅手炉,感受着里头传来的阵阵暖意,只觉寒风固然凛冽,终究吹不尽鹤氅里头,手脚皆温暖如春,闲闲道:“休妻又如何?不过是从王府里赶走了一个女人罢了。本宫已然早早侍寝,注定这辈子皆无机会离宫。他理当明白本宫与他再无缘分。何况,本宫与他性情、缘分到底合不合,尚且未知。” “那奴婢就更不明白了。煍王既已明白自己与娘娘再无缘分,此番又为何要提点娘娘?何况奴婢看来,琽妃娘娘为人颇和善,怎会面善心恶?”星回疑惑不解道。 “若当真表里如一,她怎会私底下扶持柔贵姬?分明暗中打听了消息,晓得柔贵姬于歌、舞之道上造诣颇深。可惜了,本宫没能及早抓住机会。不然,她扶持的便是本宫了。”我冷冷一笑,“这宫里的女人,除却窦修仪与恭成殿下生母,只余姝妃诞有二女。而珩、琽二妃的心思和计量,本宫自然有六成把握——绝非如此简单。如若不然,只怕早死在御殿的刀光剑影中了,又怎会安享荣华、大权在握至今?” “主子,那瑛贵嫔呢?”倚华疑惑不解起来,问道:“当年,瑛贵嫔与珩、琽二妃同日入宫,三人径直位列贵姬,想来三者家世若非势均力敌,只怕陛下亦不会选她们三个了。何况入宫的女子唯有机敏过人,方可助前朝族亲一臂之力、巩固家族势力。” “论心机谋略,废后之上,唯有瑛贵嫔与珩妃、琽妃三人至尊。”我言简意赅道,顿了顿,吩咐星回,“你且先行一步。若鸾仪醒了,也该叫乳母给她喂奶了。” “是。”星回行了一礼,往寝殿走去。 曾几何时,前线果真传来焀王大捷的消息,其麾下正三品怀化大将军之孙女舒橼商、正三品冠军大将军之侄女甘槭角、从三品归德将军之胞妹李榣徵、从三品云麾将军之嫡女齐沐羽入宫,册正八品顺容、顺常、顺成、顺华,初次侍寝后晋忱贵人、怿贵人、恪贵人、?贵人。其中当属?贵人尤为得宠。 前朝魏氏父子亦分别晋正二品辅国大将军、从二品镇军大将军。御殿内,琽妃魏氏水涨船高,掌御殿之事。 愫罂殿内,众人恭贺琽妃: “娘娘这般当真可喜可贺。” “恭贺娘娘掌御殿之事。” “想来御殿之事经娘娘管辖,必然日日安宁、岁岁安定。”洛贵人阿谀奉承道。 ······ 第十三章 元德太主 “诸位妹妹太过客气了。”琽妃满面春风,甚是得意,多年隐忍,一朝得意,如何不心怀广阔之心? “哪儿的话。娘娘德惠御殿,获此殊荣理所应当。”洛贵人乃当日陆贵姬假孕一案中,琽妃一手提拔上来,自然属琽妃一派。 “朕当日亦如此思量,是而择了琽妃掌御殿事。”皇帝在旁笑道,又顿了顿,转向洛贵人,“洛贵人又如何知晓今日只有琽妃风光?” “秦敛,传朕旨意,晋洛贵人为姬。” “不知陛下打算以何字为封号?”琽妃固然为之欣喜,到底好奇出言一问。 秦敛在旁躬身,一壁祝贺一壁解释道:“奴才恭贺洛姬,陛下今早已决定,以姓氏为封号。” 洛姬不过呆愣一会子,便叩谢隆恩,欢欣雀跃,只眼角眉梢一缕遗憾与不甘,“妾妃谢陛下恩典。” 谢恩罢,众人方享用起琽妃宴请所用的水籼米与白珠黄燕。 是年元旦,于端扆殿前殿大祭后,众人聚集嘉则殿,行新岁宫宴。 端扆殿前殿大祭之时,皇帝戴黑狐皮缎台朝冠,着黄缂丝面白狐膁接青白膁朝袍、黄面黑狐皮芝麻花朝端罩,戴东珠朝珠系自鸣钟,束金镶珠松石四块瓦圆朝带,着蓝缎毡耪帮狼皮里皂靴。 卯正三刻,换下朝冠、朝袍、端罩、朝珠、朝带、蓝皂靴,改戴大毛貂尾缎台苍龙教子正珠顶冠,穿黄缂丝面黑狐金龙袍、黄面黑狐皮芝麻花褂,戴正珠朝珠系内殿,束金镶红蓝宝石线钮带挂带挎,穿青缎毡耪羊皮里皂靴毕。 端扆殿用作望朔受朝、常朝、皇帝亲躬、传授国玺及新帝即位、行殿试举人、读时令、每年五月一日大会群臣、接见番邦使节之用。 大殿以黄色琉璃瓦重檐为庑殿顶,檐下彩绘金线大点金旋子彩画。前檐中五间开门,为三交六椀菱花槅扇门,后檐中五间接穿堂,余者皆为槛窗。殿内设列圣列后龙凤神宝座、笾豆案、香帛案、祝案、尊案等。 前殿供陈设宝座用,宝座均为木雕罩金漆,设有坐垫和靠背。 行祭祀之时,须将供奉于后殿的已故帝后牌位移至前殿。因牌位安设于宝座的木座上,故宝座数目与后殿所供牌位数相一致。 前殿内亦有各类供桌、供器、祭器等物。 后殿面阔九间,进深二间。黄色琉璃瓦单檐庑殿顶,外檐彩画亦为金线大点金旋子彩画。前檐中五间接穿堂,余为槛窗。殿内每间依后檐分为九室,供列圣列后神牌,为“同殿异室”规制,各设神龛、宝床、宝椅、楎椸,前设供案、灯檠。 后殿内原分有隔间,每间供奉一代帝后神龛。神龛内各有金漆宝座一个,帝后牌位安置其上,均附有锦被一床、枕头一个,共十七。隔间外亦设置有宝座,数目也与牌位数一致,亦十七把。 此外,后殿内同样尚有各类供桌与供器、祭器、灯具等物。前后殿之间以穿堂相联,形成内部通道。室内皆以金砖铺地,浑金莲花水草纹天花。 殿前月台,陈设日晷、嘉量。须弥座及月台四周设栏板、龙凤纹望柱。无配殿、庑房,仅在殿前端扆门外正南有群房一十三间,为神库、神厨。 我当日册封昭仪之时,亦于端扆殿前殿行册封礼。 待众人汇聚嘉则殿,舞|女依例歌鹧鸪天: “喜气乘龙步步春。梅花影里送君行。君行直到蓝桥处,一见云英便爱卿。鸾鹤舞,凤凰鸣。群仙簇拥绿衣人。我嗏有句叮咛话,千万时思望白云。 河汉湛秋碧,玉露暧瑶空。太清仙子,飘渺飞佩响玲珑。暂驭青鸾紫凤,来玩十洲三岛,旌旆卷芙蓉。身在大江表,名系绛霄宫。 两仙客,歌驻月,舞回风。宝薰轻度帘幕,香雾结重重。已觉长安近日,会看此星朝斗,千载庆云龙。翠霭玟烟里,长侍衮衣红。” 嘉则殿内一派喜气洋洋,热闹非凡。 孰料宴中,侯昭媛忽而微微作呕,面色拧曲。 “昭媛这是怎么了?”殷淑仪、温贵姬诧异道。 琽妃忙命御医前来诊治。 御医号脉不过半刻,喜笑颜开地恭喜道:“回禀陛下,侯昭媛已有孕一月。” 闻言,琽妃当即面色一怔,眼角弥漫出一股寂寥与失落之色,嘴角却泛滥开一抹微笑,轻微如春日和煦之风。 “当真?”皇帝大喜,下来走至侯昭媛身旁,满脸喜色地瞧着她娇涩的如花面庞,当即道:“传朕旨意,晋侯昭媛为贵嫔。今岁当真喜事连连。早先便是姝妃、昭仪与柔贵姬有孕,如今便是真贵嫔你紧随其后,可见我大楚子嗣繁盛。” “妾妃(臣弟)恭贺陛下(皇兄)喜得龙裔。”众人纷纷祝贺。 我的嘴角慢慢蔓延出一抹富含深意的微笑:真贵嫔一时否极泰来,与之交好的墨美人眼睁睁望着她与已有近六个月身孕的柔贵姬享用相同的菜肴,不知是否私下里亦会嫉妒得红了眼,只明面上不敢显露半分? 筵席之余,诸妃更衣,真贵嫔佩戴着她初入宫时皇帝所赐的金环镶红宝石榴东珠琢‘敬’字耳坠,愈加显得酡颜如醉,肤白似玉。 袅舞瞅见了,暗中指着耳坠,喟然一叹,对我悄声道:“看来陛下当初待真贵嫔当真宠爱有加。若非如此,怎会赏赐金环镶红宝石榴东珠琢‘敬’字耳坠之类宝物?此乃昔日的毅帝嫡后——昭恭肃明元毅皇后最爱,位居御殿十五瑰宝之九。” 我心下了然,点点头。 “当真?”婺藕不知其中端倪,微微吃惊道:“不过小小耳坠罢了。观其谥号首字,昭恭毅后乃毅帝嫡后,何等宝物不可得?怎会视其为最爱?袅舞,你可是弄错了?” “婺藕,袅舞并未弄错。然则昭恭毅后着实命苦。”敛敏哀哀叹出一口气。 据集贤殿的《昭恭毅后》记载: 昭恭毅后张氏乃司州河南郡洛阳县良女,辛丑九月初三寅时下诞。襁褓时罕呱泣,乃天性然也。自学语言,语甚寡,发言则必中理。自幼行步安徐,性不好弄,不喜芬华。戊申,经红疫,又患眼疾。症甚苦而绝不叫痛,且擅于调摄,不类他儿。 年未十岁,德性成就、温恭和粹、齐遬庄重,未尝有傲惰之色、鄙悖之辞,族党之见者咸异之。十岁因德入宫,始受小学,只受音释一遍,不错一字,旋即成诵。兼看内训,一阅无遗忘,且喜闻古人嘉言善行,竟夕不倦也。 正位中壸六七年间,手札下于臣家者,皆忧国忧民之语。凡遇水旱灾异,警惕戒惧之意溢于辞表而发于至诚焉。赐与之物,俱遵法例,未尝例外滥施,绝无为亲属希求恩泽。 其孝敬慈惠之德,辅相规儆之益,自有彤管之纪载,然则不得善终。 昭恭毅后一朝被废,穆安毅后沈氏自洁妃登后位,继而年老色衰。为受毅帝仁宗专宠,排斥异己,多次毒打受宠内御。狂妄骄纵之下,毅帝逐渐厌恶。后与其兄谋害废后张氏,为仁宗识破,借此除去其一干党羽,其兄亦遭流放。未几,仁宗复立张氏为后,降穆安毅后为洁妃。洁妃为此深感不满,多次上诉无果。 待张后病危离世,据闻乃洁妃于寝宫西殿设神堂、请巫师作法,并指示内御将玩偶、麻雀、老鼠骨灰埋于椒房殿前殿之故。张后仙逝,该事为静妃夏氏告发。 九月廿八,仁宗亲自审问涉事内御,后尽数处死。因主谋洁妃乃太子生母,毅帝一度犹豫。然经大臣多次劝谏,洁妃到底受令于十月初八服毒自|杀。 《昭恭毅后传》上头亦记载: “上毫无恻隐之心,亲自将三碗毒酒灌入洁妃口中。洁妃大声惨叫,滚落石阶,血如泉涌。点滴药酒足以让五脏俱裂,遑论三碗。顷刻间,只见洁妃七窍俱喷黑血,流淌地面。以妾室之身谋杀国母、陷害忠良,落此下场,岂非天降之殃祸乎?” 其兄被押回京,以“谋害国母”罪名凌迟处死,家属亦遭屠戮,男子居舞勺之年上者一律斩尽,亲属家族无一幸免。然洁妃死后仁宗追谥为穆安毅后,亦未废黜其所诞世子。后仁宗诸子皆意外身亡,庄帝嫡次子即位,是为怀帝德宗。 史籍上的内容平淡而乏味,然入我眼后只叫其遍体发寒:昭恭毅后如此贤德尚有此下场,当今姚氏狠毒至此,人心不古,却不过收回中宫笺表,禁足椒房殿,当真今时不同往日。 “陛下,真贵嫔腹中所怀乃我大楚龙裔,若无高位嫔御看护,恐难顺利诞下龙胎。”瑛贵嫔一身金线绣蓝色荼蘼纹样的月白色锦缎宫装,愈加显得她气质出尘,和睦和悦,此番出言维护,面容观之可亲。 真贵嫔先前极少与她往来,经此一言,我分外诧异。 琽妃闻言,在旁和气笑道:“不知妹妹所言何人?本宫既要掌御殿事,又要与珩妃一同看护柔贵姬胎气,还得安排柔贵姬临盆事宜,可谓分身乏力。”语中尽是推诿之词,连带着身上正红色的金线绣芍药缀碧玉叶锦缎絮衣宫装亦蔓延出一片为难之色。 第十四章 婉柔贵姬 “琽妃娘娘掌御殿事、姝妃娘娘有帝姬需要照看,自然分身无术,到底还有一个珩妃娘娘在。”洛姬的漆黑眼珠溜溜一转,将众人的目光尽数扯到身着一袭牡丹红金线绣玉堂富贵银白色祥云纹絮衣宫装的珩妃身上,喜笑颜开,“来日,待真贵嫔诞下皇嗣,论功行赏头一位自然要数珩妃娘娘。” “洛姬所言倒不假。”琽妃嘴角露出一丝显而易见的笑意,颇为满意,宫装上的金线芍药亦闪烁出一道金色的光波来,愈加衬得她肌肤姿容婉娩盼睐,在旁点头道:“珩姐姐向来行事周到、办事稳妥,方才之言便系瑛姐姐道出。此番看护一位龙裔,珩姐姐定能教真贵嫔诞下一位身强体健的皇子。不知陛下意下如何?”说着,转向皇帝,一副问询意见的模样。 “此事——” 眼见皇帝面露赞同之色,珩妃却是迟疑起来,犹豫之下,尚未言毕,外头传来一则消息:雍和殿大师广孝法师请求面圣。 雍和殿大师广孝法师素来只待在雍和殿祈福,此番求见定有要事相告,故而皇帝赶忙吩咐秦敛将其引入嘉则殿,匆忙离座,亲自扶起行礼的广孝法师,客气地问道:“不知大师此番前来有何要事?” 广孝法师乃方外之人,不过一袭朴素袈裟着身而已,却遍体显露出一种不可亵渎之威仪。白眉长须之相,岁月在他脸上刻下无数道皱纹,尽显衰老之色,周身却一派和气亲切,叫人观之慈祥,亦心生敬重之情。皇太太后与贵太妃颇受皇帝礼遇,自然连带雍和殿诸位法师亦受皇帝宽待。 广孝法师面对皇帝,心平气和,行合十礼道:“阿弥陀佛。回禀陛下,贫僧方才受佛祖点化,将有一位命格贵重之子降临御殿。是而贫僧特来相告。不知今日可有哪位娘娘测出身怀六甲?” “如此说来岂非真贵嫔所怀乃命格贵重之子?”闻言,琽妃微微诧异,当即明了,随即转向皇帝,惊喜万分道。 诸妃离座下跪,“妾妃(臣弟)恭喜陛下(皇兄)喜得贵子。” 皇帝显见乐怀。 “大师,依你之见可要寻一个位分尊贵的嫔御专门照看真贵嫔腹中之子?”洛姬趁势问道。 “阿弥陀佛。若果真如此,一来于龙胎甚好,二来亦有助于那位娘娘存福积德,倒有一举两得之功。”广孝法师行合十礼,不缓不急道。 “既如此,真贵嫔的胎像就交由珩妃你来看护。切记,凡事皆以龙胎为上。”皇帝干脆利落地下旨,将此事交托珩妃。 炾王颇有讽刺道:“不知皇兄可还记得麟德二年京都大旱,真贵嫔于豆蔻年华祈雨一舞神泉苑,天降甘霖,皇兄你当即以真嫔位迎入一事。” 炾王此言一出,皇帝念及往事,当即笑开颜开,“这个自然。现在想来,或许真贵嫔当真与佛有缘,佛性莲心。” 皇帝回忆一番,眉心一动,仿佛记起了当年的陈旧恩爱,笑着看向真贵嫔,惹得真贵嫔一片彤云浮上双颊,双目含泪,喜出望外地谢恩,一袭胭脂色泥金银如意云纹锦缎絮衣宫装愈加衬得她姿容丰美妩媚。 忽而目光一动,眼角的余光中,只见身怀六甲的柔贵姬眼中闪过一丝落寞,连带着月白底色杏花百褶絮衣长裙亦流露出一丝雪色的凄凉,我心下思忖着:柔贵姬到底入宫时日短,不比真贵嫔与皇帝恩爱多时的缠绵悱恻。固然精通歌舞,依旧不如真贵嫔那般情状。如今真贵嫔重获尊荣,到底历经了些许磨难,受了些许苦痛,流了些许哀泪,不知她能否就此懂得谨慎小心。 许婕妤见状,正欲出言,见皇帝正在兴头上,少不得按捺下去。众人见此,亦不敢触逆龙鳞,只得纷纷祝贺真贵嫔。 余光中,我仿佛瞥到洛姬嘴角浮上一缕奸计得逞的笑意。 皇帝因着‘命格贵重’四字分外纵容真贵嫔,御殿库房珍宝予取予求,任凭欢心。复宠之后,真贵嫔纵然怀有龙胎,到底与往日相比不再目中无人抑或横行宫闱,行为作风远胜当日居昭媛时的傲气凌人,为人称颂和睦可亲。 倒是墨美人,依旧嚣张跋扈,借着出身之尊贵与人为难,令众人嫌恶。若非真贵嫔偶然劝慰,只怕她会永不知收敛。 “素闻林昭仪歌舞双绝,不知眼下可否为真贵嫔献舞一曲,已作祝贺。”墨美人嘴角一抹嫣然妩媚,眉间一道讽刺嘲弄,金线绘就的紫菊花钿颜色格外深沉,仿佛黑夜一般深邃,透露出无尽的嫉恨。 我若明里答应,只怕众人皆可将我视作舞姬之流,有失身份;若明里拒绝,只怕真贵嫔心中不是滋味,皇帝更不知所措。 眼见我抿嘴不语,面色微露不悦,她转向皇帝,款款进言道:“陛下,若眼下林昭仪肯一舞为真贵嫔腹中龙裔祝贺,只怕更显得真贵嫔腹中之子命格贵重。”语中微带撒娇恳求之情,瞥了真贵嫔一眼。 真贵嫔不似早先时候那般嚣张,而是为难地瞅我一眼,面色为难。 若在当初,只怕她定会随声附和,欣然同意。如今,她经历教训,自然懂得韬光养晦之理。墨美人如此作为,只怕眼下连她亦不知该如何是好。 袅舞当即不悦,起身维护我,深深蹙眉,微带叱责道:“墨美人莫失了分寸。林昭仪位分固然在真贵嫔之下,到底屈居九嫔之首,如何可视作舞姬之流?纵使真贵嫔如今身怀六甲,腹中乃广孝法师所言贵子,亦不可颠倒御殿礼节。” 敛敏亦起身,点出我俩的位分差别来,对皇帝道:“陛下,林昭仪位列正三品九嫔之首,若因区区一介正四品美人之言,便如舞姬一般当众献舞,此举如何可行?岂非教天下百姓笑话御殿内无纲纪法度可言?” 婺藕亦劝解道:“陛下,现有舞姬,何必非要看林昭仪的舞姿?” 墨美人当即面露不悦之色,只阴阳怪气道:“看来到底是真贵嫔的面子不够大呀。”惹得本欲回应真贵嫔的皇帝一番为难。 “皇兄”炾王又笑起来,灿色漫天恍若云霞,道:“臣弟听闻林昭仪得赐母妃所有焦尾琴,不知可否取出?臣弟幼年得母妃教导,善奏此琴。今日林昭仪若不得不献舞一支,何不由臣弟伴乐?亦好叫真贵嫔听听臣弟的曲调。” 皇帝眼见有台阶可下,忙笑道:“秦敛,还不赶紧取林昭仪的焦尾琴来,由炾王伴奏?” 我深深蹙眉,不悦炾王擅作主张,将自己归类舞姬之流。然则皇帝面前已启开金口,只得奉旨领命。不过须臾功夫,嘉则殿内,大殿正中央,我着白纻舞衣,舞姬在后,炾王奏焦尾琴,深有仙乐之音。 清然乐奏,丽姿舞起,翩然伶俐之音跃然出琴。众舞姬旋身如风,白纻为裙,纷飞如彩蝶。身姿婀娜,瑰丽璀璨,翻云覆雨般的衣袖似这冬日曼妙的雪花飞舞,纤纤翩翩。骤然一声惊鸿之音,嘉则殿外的朱砂梅瓣纷纷娆娆落入,格外婀娜多姿。流云飞袖之下,花瓣陡然一转,曼妙于半空中,翩跹若蝶。我如月宫仙子般缓缓飞出,现身众人面前,一味飞袖若凤翅轻盈,一壁旋身如狭雾。漫天彩霞汇聚我身。 琴声激昂,众舞姬重列,步态袅娜细细,碎碎之音令嘉则殿南侧的丁香如白鸽一般飞入殿中,漫天花雨,纷飞如霞光白鹤,轻盈不自持。我领舞在前,以白袖遮面。轻纱褪下,转而对皇帝宛然一笑,随即甩袖纷纷,一壁旋身而出,如凤首领着风驰电掣般的翅膀,飞舞出七彩的尾羽,婉约动人之际。琴声约约,似碧波动荡,落樱雨花,娥手卓越,万千星华。丁香华姿吐露,朱砂梅瓣嫣红皎然。一舞毕,娇丽下跪,我早已满头大汗,愈加显出肤白如冰雪清澈。 一抬头,瞥见皇帝情深欲浓的眼眸,我只觉面红耳赤,分外娇羞。一旁的真贵嫔、墨美人早已难堪得白了脸,满面悔恨。 “娥皇舞姿恍若仙妃神女。”皇帝看呆了,痴痴定定的目光令众人不禁骚动起来,带上了几分醋意。 “谢陛下夸赞。” 我婉转嫣然,行礼拜倒,话未言毕,我便瞧见真贵嫔假作腹痛,捂着肚子,面露痛苦之色,‘哎哟’、‘哎哟’地叫起来。 “怎么了?真贵嫔,真贵嫔,你这是怎么了?御医,快来人呐。”珩妃眼见真贵嫔玉体抱恙,忙叫嚷起来。 皇帝亦回过神来,只顾着真贵嫔腹中胎气。 此情此景,众人皆知真贵嫔不过装模作样罢了,纷纷鄙夷侧目,只不敢于皇帝面前显露出来。我静静回了内殿更衣。 待我出来之时,御医已把完脉,回禀道:“回陛下,真贵嫔身子一如既往的康健,并无不妥之处。” 墨美人责怪御医乃一介庸医,痛骂起来。 第十五章 嘉敏嘉和 琽妃见此,冷冷道:“陛下,妾妃看来,墨美人需要的是好生休养,平心静气。” 皇帝眼见墨美人一心为真贵嫔,面露委屈之色,亦料到她不过是孩子心性,便不予谴责,只对真贵嫔和缓道:“真贵嫔,你受惊了,朕陪你回去好生歇着吧。” 如此,墨美人方罢休。 然而诸妃却遥遥闻得皇帝传来一句,“林昭仪舞姿过人,特赐凤尾绛绡霞彩云衣一件。” 须臾功夫,秦敛捧着一件衣裳出来,神采辉煌,金明璀璨,绣珠缀玉,华丽夺目。众人纷纷啧啧称奇,连墨美人亦格外嫉恨,毫无当日嚣张跋扈之态。 姝妃喜笑颜开,更甚于我,“恭喜妹妹,贺喜妹妹,凤尾绛绡霞彩云衣乃怀帝特命司衣以云丝金线、流云锦缝制成、赐予彼时的卜长贵妃——便是当今的太皇太后之物。据闻,此衣于日光下有七彩流光之效。当今陛下当初亲眼瞧见后,特往太皇太后处一借,命尚服局如法炮制一件方送还。妹妹容貌华美纯丽,穿着于身定如芙蓉仙子般光华夺目,美妙不可方言。” “原来如此。”我面上喜不自胜,然心内似铁石沉下,深觉皇帝所赐过于恰好,将自己置于风口浪尖,眼下只怕无数嫔御红了眼,皆艳羡此云衣。 入座时,不知为何,我忽觉身子发痒,步履重心失衡之下,摔向柔贵姬桌案,惹得众人惊慌失措。 我顿时惶恐不安,心念道:若柔贵姬当真出事,龙胎不保,此情此景下与珩妃无关,柔贵姬更会因此而愈加得皇帝怜爱。唯有我会受重罚,或许会永世不得翻身。届时,鸾仪该如何?念及此,狠心侧身一转,我翻然倒地,并不曾撞到柔贵姬身上。 此时御医尚在场,柔贵姬心有余悸地由御医把脉,闻得身子并无大碍,只需好生休养便可,方安心下来。 “此事都是妹妹不当心,还望姐姐勿怪。”定了定心神,我向柔贵姬歉疚道。 纵然方才魂飞魄散一番,柔贵姬眼下温声软语道:“娘娘无需如此。想是方才娘娘一时舞蹈,精疲力竭之故。咱们都是自家姐妹,无需如此客气。何况,娘娘方才并未伤及妾妃与龙胎。”言毕,含笑着摆了摆手,面色惊魂未定。 如此,我方安心。此时,忽闻得后颈传来一阵阵奇异香气,我伸手一抹,分外瘙痒,急忙离去。 待回了瑶光殿,沐浴更衣时,我命倚华小心翼翼地将后脖颈沾染的粉末收集起来,一壁传俞御医前来。经过他一番查证,回禀道:“回禀娘娘,此粉末出于司药房,于人体无毒,不过沾染的时日一久,会叫人瘙痒难耐而已。” “知道了,你回去吧。”我沉吟片刻,挥了挥手,吩咐他退下。 “是。” 我暗中想着:到底系何人意欲借我之手暗中谋害柔贵姬?此人定非琽妃一党。柔贵姬已与琽妃结盟,她所生之子亦琽妃之子,乃琽妃来日登上太后宝座的踏脚石。此事到底系何人所为?难不成琽妃一时嫉恨过头,见不得我短短数日内便居九嫔之首,是而出此下策? “娘娘何必如此多虑?”莺月见我深思过重,忙轻轻劝道:“船到桥头自然直,娘娘切勿伤了身子。”说着,轻轻替我梳理及腰的青丝。 我唏嘘一声,借着芙蓉花描金红烛的烛光,对着镂雕嫦娥奔月紫檀木铜镜中的如花面容,黯淡道:“也罢。如你所言,船到桥头自然直,咱们何必眼下便这般诸多揣测。” 言论间,倚华开了门,背对着漫天璀璨的繁星,端着安神汤进来,笑道:“奴婢早料到娘娘今夜定难以入眠,特地吩咐小厨房熬了安神汤来。正好娘娘临睡前喝了,一夜安寝。” 我含笑接过,一饮而尽。 半载之后,皇帝命宫人引云阳宫外潺潺一道龙鳞渠水为真贵嫔修建淋池,处云阳宫北端,方圆千步。池中栽植分枝荷,号“低光荷”,池中又有“倒生菱”,池底泥呈紫色,称“紫泥菱”。真贵嫔喜爱非常,常乘文梓之舟,通宵达旦游玩池边,一壁吩咐歌女在岸边歌唱:秋素锦兮泛洪波,挥纤手兮折芰荷。凉风凄凄扬棹歌,云光曙开月低河,万岁为乐岂为多。 有雍和殿的广孝法师金玉之言在前,显见真贵嫔身怀贵子一事多么得皇帝看重。我只得在心内暗忖:到底真贵嫔系后来有福之人。 当日一事后,我暗中命俞御医查找近段时日都有何人取令人发痒的粉末。 曾几何时,俞御医回禀,“回禀林昭仪,许婕妤前不久曾往司药房取该粉末。彼时,司药房的女官皆可作证。” 我命人请来婺藕三人,将此事一五一十尽数告知她们。 袅舞思绪周到,而敛敏为人处世谨慎,婺藕观察入微,想必她们定能助我查出真凶。 待我言毕,敛敏一袭墨灰色絮衣锦缎宫装,愈加显得她身子柔弱而面色苍白,带着一种大病一场之后的虚弱,显见寒冬腊月摧残不清之故,轻轻浮着茶盏,细细思量一番,道:“我瞧着许婕妤亦是个好妒之人。不过凭她区区婕妤之位,如何敢恶向胆边生,谋害清歌你?只怕其中——” 袅舞眼眸顾盼一转,身上的乌色金线绣梨花图案的银白色洒花絮衣宫装颜色格外黯淡,仿佛黑夜笼罩在她身上,唯余星光点点璀璨,沉沉暗暗的色泽在银白色洒花的衬托下,愈加叫人心头压抑,接口道:“——另有真凶。” “不错。”敛敏点点头,墨灰色的锦缎宫装边沿以银线绣上了山茶花的图案,加白色风毛滚边,愈加显得她气质清新淡雅,“那日,我瞧得真真儿的。一旦你撞上柔贵姬,便有谋害皇嗣之嫌。敢如此借你之手谋害陛下重视的宠妃与皇嗣,一箭三雕之计,恐非常人可比。幕后真凶只怕心思深重、地位尊崇。” 论及‘地位尊崇’四字,我当即想到她,脱口而出,“可是琽妃?”随即想到此事绝无可能,便摇了摇头。 婺藕一袭朱砂色金线绣海棠缀珍珠绿叶图案的絮衣宫装,愈加显得她身姿丰腴,似一朵灿烂开在夏夜的赤艳色昙花,花瓣硕大而芳香四溢,温柔笑道:“琽妃既敢扶持柔贵姬,总不能自己拆了自己的台。何况,若看出柔贵姬来日威胁甚大,亦该待她诞下皇子,杀其母夺其子方为上策。”说着,用金夹子自地上炭盆中夹了一块新烧热的红罗炭,装进手中的五彩珐琅海棠花开金手炉中,又放了朱漆描金镂雕八仙过海紫檀木桌上的几颗生栗子进去,面色愈加红润富有光泽。 我点点头,“婺藕你此言极是。如此说来,不外乎珩妃与姝妃了。” “她们二人看似和善温良,若说是她们二人所为,倒叫我难捉摸了。”袅舞垂首皱眉,静默不语,端起茶盏啜饮起来。 “我看未必。”我来回思索一番,摇头道。 敛敏、袅舞、婺藕抬头,看着我,“莫非你已有了线索?” 我点点头道:“姝妃已有二女。纵使嘉慎帝姬回不来,亦有嘉和帝姬傍身,何况陛下隆恩并未尽数消散。细水长流之下,依她温婉的品性,何必会行此举?倒是珩妃与瑛贵嫔,她们二人中若有一人颇得嫌疑,只怕咱们难分辨。” “是啊。当日,珩妃、琽妃、瑛贵嫔皆以贵姬位入宫,后一同晋升贵嫔位。如今,珩妃、琽妃皆在妃位,只怕瑛贵嫔一时嫉恨之下,怨上你与琽妃一党的柔贵姬亦未为不可。如今,柔贵姬生产在即,一个眼错或母子双亡,一尸两命,倒合了真凶的心意。只怕柔贵姬之后,便是真贵嫔了。”袅舞恍然大悟,默默了然道。 “谁说不是呢。如今,珩妃、琽妃皆在妃位,唯独瑛贵嫔仍居贵嫔位,难保她心有不甘。”婺藕点点头道。 “位分倒在其次,我怕的是高处不胜寒。”我唏嘘一声,哀婉一叹,目光惴惴不安,隔着窗纸飞向窗外,语气带着几分后怕,“我尚未登临一宫主位入主彤华宫,便出了巫蛊一事。陛下为此冷落了我数月。如今,这昭仪之位尚未坐稳,便出了此等事宜。也不知在陛下看来,此事会如何。” “此时非彼时。依照如今陛下对清歌你的宠爱来看,只怕不会相信系你特意所为。你方诞下嘉敏,且在众目睽睽之间,若再行此举,岂非自寻死路?我怕的是来日。”敛敏劝慰的话语安然抚平了我的担忧,然则‘来日’二字重又将我的慌张掉在了喉颈处。 “来日?来日会如何?”我警惕起来,盯着敛敏问道。 “来日你一旦失宠,再有旁人从旁拾掇,只怕陛下一时信以为真,未为不可。”敛敏一番话,意味深长。 吾等三人当即默默。 敛敏继续缓缓道:“你所谓的巫蛊之事、一箭三雕之计,皆出于你恩宠过甚之故。身居九嫔之首的昭仪之位,叫人如何不羡慕、不嫉恨?” 第十六章 尊上徽号 “陛下恩宠如此,我亦无法。难道安安稳稳地身居高位,便如此艰难么?”我往朱漆描金的窗外看去,桃花窗纸外,一丝微风吹着落叶自我眼前朦胧而模糊地划过,秋华美景如斯,秋风肃肃如薄,戚戚然不胜其心。 “这窗外的枫叶入了深秋,只怕会更美一些。”顺着我的目光望去,敛敏颇有深意道:“然则这枫树夺了其它鲜花绿树的恩宠,时日一长,亦会失宠而亡。” “我自明白你意。然则这般恩宠并非我能左右。”我无奈道,唏嘘一声叹出气。 “咱们为何不请帝太后出马?”久不出声的婺藕忽而眼眸锃亮如漆,出声道:“当日,帝太后出言维护姚氏,换得姚氏一命,显见陛下与帝太后之间的关系已然好转几分。如今,帝太后身子愈加康健,可随意出入紫极殿,想必清歌你请帝太后出言雨露均沾,帝太后为着皇嗣繁衍,定会欣然同意。” “是呀。”经此一提点,袅舞惊叹道:“清歌你与姝妃、柔贵姬的册封礼,帝太后亦领着三位太妃到场,看了半刻方回,显见陛下已然不再拘禁帝太后了。此番撤去对帝太后的拘禁之令,想必来日帝太后与陛下之间的关系会愈加亲密。你借帝太后之口婉转告知陛下,一来,只怕会惹来帝太后、陛下的赞赏;二来,于嫔御之中,想必会少几分怨恨,多几分感激。” “然则眼下该如何查出何人系陷害清歌的真凶?”婺藕为难道,垂下如羽睫毛,费力思索。 “此事若单单看成系许婕妤所为,她断无此心机,不过为一马前卒罢了。”皱着眉头费力思索半刻,敛敏终于松开了眉头,“她虽非真凶,到底知晓何人在她背后出谋划策。我瞧着她城府不深,咱们不妨将计就计,拿着药粉亲自去质问她。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如此一来,她一时恐惧之下,只怕会吐露真相亦未可知。” 闻得此言,我低头微一思量,心下有了计量,嫣然而妩媚地笑道:“有劳敏姐姐提点,妹妹晓得了。” 未过几日,趁着天朗气清,晨昏定省之时,诸妃皆聚在嘉德宫,我行大礼,上报琽妃,“启禀琽妃娘娘,妾妃有一事相告。” “哦?”眼见我行大礼,神色庄严肃穆,琽妃面容困惑,忙示意瑡玟扶起身,问道:“妹妹有何事需行如此大礼?” “不知娘娘可还记得我家娘娘为陛下献白纻舞之后,曾摔向柔贵姬一事?”倚华自我身后出列道。 “本宫记得。怎么了?”上首的琽妃愈加不解。 倚华回道:“此事并非我家娘娘特意所为,而是有人陷害所致。目的,正为谋害柔贵姬与皇嗣。” 此话一出,语惊四座。 “哦?”琽妃神色严肃,微微斜靠的身板直立起来,“此话当真?当真有人敢继姚氏之后谋害皇嗣?” “千真万确。”我站起身来,示意莺月传唤俞御医并司药房一干女官、女史。 “当日——”我捧着药粉,环视四下一圈,随即娓娓道来,将手中的药粉举起,叫殿内所有嫔御皆看得一清二楚,“妾妃并非无故撞向柔贵姬,而是因此药粉之故。” 倚华自我手中接过药粉,呈至琽妃面前。 趁着琽妃仔细查看药粉之际,我细细解释道:“此药粉之效可令人发痒。当日,妾妃正系沾染了此药粉之故方摔向柔贵姬。” 此时,俞御医、司药房一干女官、女史恰好入愫罂殿,“微臣参见诸位娘娘。” “此事俞御医亦知情。至于药粉,源出于司药房。司药房一干女官、女史皆可作证到底系何人往司药房取此药粉。” 司药房一干女官、女史异口同声道:“回禀娘娘,当日正是许婕妤前往司药房取此药粉。” “许婕妤,此事当真?”琽妃显见明了一旦柔贵姬受伤,腹中胎儿或将不保,兹事体大,是而此刻神色凝重,眸色郑重。 “这,妾妃从未往司药房取药粉。昭仪娘娘,您怎可这般污蔑妾妃?”许婕妤不期我如此雷厉风行,人证物证俱在,慌张忙乱之下,一时吞吞吐吐,转向琽妃,依依行礼,柔弱道:“还请琽妃娘娘明鉴。” “许婕妤,你既说你从未往司药房取药粉,那为何司药房一干女官、女史皆一力指控你所为?”琽妃皱起眉头。 许婕妤仍不承认,强自嘴硬,虚弱无力地辩解道:“司药房一干女官、女史大可为人收买。她们之言如何可信?” “照你所言,司药房一干女官、女史早已为人收买?敢问此人系何人?又为何要收买她们污蔑你这么一个小小从六品婕妤?”我敏锐点出关键所在。 “这,这——”许婕妤结结巴巴,脸涨得通红,只说不出话来,一味取帕抹去额头上不断冒出的冷汗。 “琽妃娘娘,看来许婕妤诚然便是凶手。只不知幕后真凶何在。”眼见众人的心思皆如我所预料得那般,我心下满意,款款起身指证。 “林昭仪此言极是。”珩妃思忖半刻,随即点点头,依依附和道:“许婕妤位低胆小,绝不敢拿皇嗣做戏,想是真凶另有她人。一旦查出,还请琽妃奏明陛下,定斩不饶。许婕妤——”她随即起身走近许婕妤,对许婕妤弯腰低头,郑重叮嘱道:“你可要想好了再答。若你此刻伏法认罪,本宫尚可念在你年轻不知事的份上,为你求情。”眸色深沉而深刻,劝诫之意浓重。 眼见珩妃如此情状,我心里头不由得浮上一层困惑与诧异,隐隐觉得其中有几分古怪,到底说不清道不明。 许婕妤颤颤惊惊,花容失色,“这,这,这——”顿时下跪道:“请娘娘恕罪,妾妃乃一时嫉恨方有此举。” “大胆,御殿嫔御向来不可嫉妒,此乃七出之一,你自幼受闺阁庭训,如何不晓?”琽妃听罢,疾言厉色地呵斥道:“来人,将许婕妤押往乐善堂,服役一月。” 乐善堂地处雍和殿南,掌房官一员,掌司数十员。凡在内宫及小火者,凡染病皆送此处医治。痊可之日,重谢房主,消假供职。如不幸病故,则各有送终内官,启铜符出北安门,内官监给棺木,惜薪司给焚化赀,抬至净乐堂焚化。 乐善堂乃晨元十五年所建,以处工匠之疾病者。近来则与工匠无涉,唯内臣卑秩无私宅可住,无名下官可依者,遇疾且殆,即徒入此中,以待其殒,且彗送净乐堂焚化,不欲以遗骼污禁掖也。其中或气未绝稍能言动,尚为摊钱博塞之戏,争胜哓哓,闻者叹笑。 眼见许婕妤哀惨口呼,“琽妃娘娘恕罪”,被押往乐善堂,诸妃自觉无味,纷纷告退,此事就此告一段落。 此番折磨之后,纵使许婕妤美若天仙,亦将如浮萍草一般,憔悴无颜。 回彤华宫后,倚华捧上一盏祁门茶。微微啜饮一口,我哀叹许婕妤下场,随即转念一想,径直问道:“倚华,早先宫中可有嫔御小产过?” 我有此一问实则因宫中有孕者多而皇嗣稀薄之故:皇长女穆文淑公主早已离世;皇次女嘉慎帝姬现今居于宫外,与姝妃母女骨肉分离;皇四女嘉和帝姬亦为姝妃所出;鸾仪出生之际亦万般艰难、命悬一线。所谓皇子仅稚奴一人,显见子嗣稀薄。到底何人在背后操纵,竟使得皇嗣凋零至此?若论姚氏,当初她暗中命陆氏假孕、以巫蛊之术陷害我、下巴豆粉毒害稚奴与嘉慎帝姬、毒害姝妃与龙胎,显见心肠歹毒至极。会否系她暗中毒害嫔御,只为了令自己的嫡长子成为惟一的皇位继承人,独一无二的太子人选? 倚华语气平和道:“早先的玲珑夫人、谭贵姬、万贵姬、习贵姬并如今的珩妃、琽妃、瑛贵嫔、殷淑仪、温贵姬、礼贵姬皆小产过。哪怕真贵嫔,此番亦非头胎——不过体质厚实,较她们多些福罢了。” 原来竟有这般多人曾小产过!我在心底惊讶万分:若说此事皆乃姚氏所为,她未免太过足智多谋、心狠手辣。若说此事她从未涉入,只怕无人相信。想必定有人在背后暗中相助于她,是而自我入宫以来,宫中皇子唯稚奴一人。 然则转念一想,“玲珑夫人?她系何人?”我疑惑道。 “便是孝和仪柔淑元妃。因云华贵妃音如玉声,故陛下赐号玲珑夫人,取班固大家‘凤盖棽丽,龢銮玲珑’之意。”倚华解释道。 孝和仪柔淑元妃便是原先的云华贵妃曲泽,稚奴生母。以一介内御之身被追谥为四帝妃之首,乃至元妃,可谓荣宠至极。 元妃,唯有嫡妻可得‘元’字谥号,以显示元配之意。而所谓的元妃于往昔,不过孝庄文皇后的亲姐姐海兰珠曾得谥号‘敏惠恭和元妃’,以示清文宗皇太极对她的爱意之情。‘元’之一字令海兰珠有了嫡妻的名分,但毕竟是‘妃’,令满朝文武挑不出毛病来,只得任由皇太极将其追谥为至尊,以彰显海兰珠在自己心目中的地位。简而言之,皇太极给了海兰珠妻子的名位与妾室的地位,这已是他所能想到最好的万全之策。 第十七章 舍利宝幢 时光飞到依稀旧日,母亲曾说的一番话闯入我的脑海:元者,善之长也。 眼下,除孝和仪柔淑元妃外,楚朝惟愍帝宠妃元懿贵妃以此字作谥号,其盛宠可见一斑。然则据母亲看来,元懿贵妃终究不及昭庄愍后。若非元懿贵妃姑祖母穆温怀后乃愍帝生母,且愍帝初登大宝、急需卜家势力,元懿贵妃卜渐姿与其妹僖庄妃卜渐媿毫无入宫机会。 此中有个缘由:元懿贵妃与僖庄妃皆属从一品江国公卜故之嫡女,即穆温怀后外侄之嫡女。卜故祖父卜敬义、生父卜子仲虽世袭江国公位久已,最后皆因病为怀帝免职,然则朝中上下皆心知肚明卜氏一族实乃因罪罢黜。个中详情虽无人知晓,到底家室渊源流长,于朝野中威望甚大,故而经穆温怀后安排,元懿贵妃与僖庄妃姐妹俩双双入宫。 愍帝嫡妻——昭庄愍后钱氏的册后仪式,乃楚朝有史以来皇帝的初婚仪式——此前的诸位皇帝皆在即帝位之前便行了成亲之礼,册后不过是登基之后的过场而已,故而在怀帝生母端恪帝太太后的操持下,钱氏的立后仪仗分外隆重。这也是端恪帝太太后一生为皇室做的最后一件大事——大婚典礼仅过五个月,端恪帝太太后便撒手人寰,被怀帝追谥为穆贞顺康懿元庄皇后。愍帝心地良善,含慈悲之心。钱氏与愍帝志同道合,皆好岐黄之术,二人着有《保生余录》、《袖珍方》、《普济方》与《救荒本草》四书。流传于世后,救死扶伤无数,至今为百姓津津乐道。 未几,承文来报,珩妃亲自求见皇帝,因许婕妤谋害皇嗣、设计陷害我之事而为之求情。皇帝看在珩妃面上,将其从乐善堂放出,却降为侍巾、罚俸半载。 珩妃此举倒叫我迷惑不解:她与许侍巾并无来往,为何此番却如此维护?纵使她心地良善,亦不该如此维护一介罪妃。难不成幕后真凶,系她?不,绝无可能。以我寻日里冷眼瞧来,珩妃为人和善,虽有狡兔三窟之心,亦不乏左右逢源之意。她所作所为,不过求得自保罢了。 忽念及一件事来,心头如凉风吹过,只觉得寒浸浸的:畅音阁那日,珩妃择了昔日姚氏最爱的明公断。这却是为何?姚氏虽形同废后,到底有中宫的名分。难不成来日姚氏有重掌中宫笺表之时?不,姚氏犯了皇帝大忌,以她当日毒害稚奴一举,便可断定她再无卷土重来之时。莫非当日姚氏毒害稚奴与姝妃之举,有珩妃出力在侧?即便如此,现下姚氏显见再无出头之日,珩妃何必再为她卖命?早先系珩妃与姚氏,众目睽睽之下,并无交集,如何此番姚氏倒了台反倒亲力亲为地出计?着实叫人费解。 我静默息坐,只觉岁月漫长。至夕阳金黄赤红之际、光色无限之时,我头亦不回地吩咐道:“倚华、竹春,梳妆更衣。” “娘娘——”竹春疑惑这般晚我依旧欲出门,方启唇,倚华即拦住,只得做罢。 择一对西池献寿簪左右插于婉转的灵蛇髻上,岁寒三友嵌珍珠头花簪位处髻顶,金镶紫英坠子垂下一点冰凉,颈上一条南海珠链,洁白凝雪、端庄雅观,如同白鹤羽园那片无尽雪色;一袭杏红金丝湘绣芙蓉绮罗羽纱天华锦宫装,遍绣芙蓉海棠,雍容典雅,上绣芙蓉与珩妃所赠面纱一般无二;外罩一件七彩明缂丝莲青织金银鼠鹤氅,遍绣锦上添花图纹,富丽尊华,美不胜收。 仔细精心梳毕,竹春难耐道:“娘娘这是要去哪儿?” 我瞥一眼倚华,她在旁解释般问道:“娘娘可要往凤仪宫去?” 闻言,竹春颇吃惊,问道:“娘娘见她作甚?” “本宫在这宫中受了她不少庇护,此番她倾倒,自该道一声谢,方是礼数。”嘴角勾起一抹完美的笑意,我轻描一声,往外而去。 一入凤仪宫仪门,数月不见,只见寒风飒飒,匾额半挂,漆色斑驳,摇摇晃晃几欲坠地,阶前杂草漫生,于砖墁甬路夹缝中显出深碧之色,颇萧瑟凄凉,较仪门外戍守的羽林卫愈加寒颤。 我心下不禁感叹:不过短短半载工夫,姚氏竟落魄至此。她心性颇高,皇帝此举于她到底属诛心之罚。 轻声踱步至槅扇门前,“莺月,你戍守门外。”我一壁轻声吩咐,一壁推门入内。 “是。”莺月自门外驻步,悄声而小心把风。 ‘嘎吱’一声,推开漆色斑驳的槅扇门,上头窗纸破旧而漏洞,毫无遮风挡雨之效,木板陈旧之气扑面而来,粉尘气息令我不由停驻捂鼻。倚华小心扶住,递上一块帕子遮住口鼻。 屋内颇阴暗,一应家具摆设皆无,空空荡荡。 我凝神定睛,环视一周:椒房殿早已失去往日的辉煌华丽,破落不堪,空空荡荡。姚氏遥遥跪坐一堆干枯稻草上,珠钗尽卸,一袭弹花暗纹锦服一尘不染,端正姿容与往昔一般无二,端正的发髻之上,镶鸽血红双凤眼嵌八色彩宝赤金凤身八支点七色翠羽挂银丝真珠流苏凤尾钗上垂下的玛瑙珠落在眉心,岿然不动,尽显天姿国色、母仪天下的风范。 她瞥我一眼,轻描淡写道:“你来了。” 只怕自我入内起,她便已有察觉,盯着我的一举一动,坐姿岿然不动,端庄如国母。 “不错,我来了。”我取下遮口帕,大方走去,嘴角含笑,雍容典雅。 “可为看我如何咽下最后一口气?”她淡淡一笑,看着倚华关上殿门后静静侍立一旁。 “我为何要看你如何死去?”我亦淡淡笑道。 她嘴角笑意愈加深刻,直视前方空虚的眼中寒冷之气愈加凝冰,“若非如此,你为何要陷害我?”眼眸瞬间变得凌厉如刀刃。 “你倒说说,我当日如何陷害你?”我淡笑道,居高临下瞧着她,心中暗叹她沦落如此境地,气质依旧高华云渺,毫无落魄之象,极尽一国之母的风度。 “你借归顺、探视那贱子之名寻线索拉我下马,继而与姝妃联手。若非你们,琽妃那贱|人怎会这般轻易得到线索?你口口声声道琽妃与你背道而驰,不过惑人之言——当真心机深重!”她终按捺不住,缓缓冷吸一口,绷着面庞压下九天怒气,咬牙切齿道。 “若非你其身不正,我焉敢生心?”我反问一句,“当日,若非你暗中指令陆氏,陆氏怎敢如此大胆?袅舞怎会受如此刁难?我怎会轻易受掌掴?亏得珩妃那钵茗尚膏,若不然,当真中了你诡计,面容有损,只怕不复如今帝宠。” “茗尚膏?”她面色微惑,欢笑起来,颇似疯癫,“是么。原来你非但与琽妃早早联手,珩妃那儿你亦花了心思,我竟被你迷惑至此······难怪我落至今日这番田地。”如羽睫毛下垂,掩下复杂无数的目色,转而唏嘘一声,语气甚是落寞。 观其景象,看似姚氏与珩妃并无瓜葛勾结。 “若非你贪心不足,身怀六甲之时依旧欲以皇嗣争宠,我亦不会如此。可惜你过于自傲,竟妄想借陆氏之胎分新人之宠。她系何人?一介早早失宠之人有何用处?我曾真心投靠你,可你却暗地里算计我。你如此品格,教人如何真心实意地为你卖命?沿霜、池雩、汐霞、沉霁四个倒好,忠心耿耿,偏偏因你而命丧黄泉,死后无一块墓碑。”我冷冷望着她,吐尽心中怨气。 “当日,何黛樱、魏璎、权芷娘、殷羽云、窦绿珠、侯清娥皆不可靠,我别无它选。”她登时低眉垂睑,自伤道。 “以你当日恩宠,何必吹毛求疵······”我亦哀叹一声,颇感叹她贪心不足。 她轻轻嗤笑一声,道:“有侯清娥先例,我怎敢安心。你知道么,眼见何黛樱她们入宫,陛下在我这儿的时日便逐日缩短——尤其是侯清娥入宫后。她是我一手扶持的。待到她的恩宠与我旗鼓相当之时,我才醒转过来,自己竟引狼入室,活生生断送了自己的将来。若非她至今未有所出,只怕来日连我也要仰她鼻息过日子。何况,此番你们姐妹俩入宫——”目光转回至我面庞之上,如利刃般,欲将我身上肌肤割为一片片,“又是这般样貌,教我如何安心······” 闻言,我冷冷一笑,“你当真愚蠢,我等样貌并非倾国绝色。”言毕,只等着她一时大意,语出真相,心下砰砰砰直跳,然则面上毫无破绽。 她古怪盯着我半晌,转向倚华,“你亦毫无察觉?” 我当即转向倚华,面色困惑:难不成倚华亦知道内情? 却见倚华惶恐颔首下跪,困惑一句,“娘娘,奴婢不知她此言何意。”额上落下一滴冷汗。 我假作半信半疑,转头问道:“你何必故作玄虚?莫非欲以此求我乞得圣恩求生?” 第十八章 忱怿恪? 嗤笑一声,“我姚曦景生来从未学过如何求人,日后亦无需乞求!”她霍然起身,身姿岿然不动,高高扬起下巴,尊贵傲然,嘲讽道:“倒是你,总有一日你会恸哭今日这般无知。” “是么。”我淡然一笑,“至少我能活到彼时。而你,只怕这椒房殿——”环视四周,梁上结满蜘蛛丝,檩上积满灰尘,“足令你死于今冬了。” “这有何妨?”她坦朗一笑,目光飞向破损的桃花窗外,只听得风“呼呼”刮来,连带着窗棂“梆梆”摇摆作响,面色平和而无所谓道:“我光华一生,足矣。”言毕,一袭半旧而整洁的弹花暗纹锦服抖落粉尘,面色看穿世间炎凉,窗外枯草飞扬风中,无波澜。 瞧了她半晌,“无论如何,若无你相助,我亦无今时今日之地位。”对她郑重行一叩拜大礼,我缓缓起身,淡然道:“若有机会,我定为你求一名号,许你死后哀荣,以尽你我此生之缘。”言毕,转身便往门外走去。 “好生保管——”正欲跨出门槛之时,身后传来一句急促话语。我转身,目光疑惑,闻得她郑重一句提点,“好生保管焦尾琴,琴在人在——”眼神难解难分。 我定定瞧着她——这入主椒房殿足足三载之人,容颜依旧在,岁月不饶人,红唇紧抿,丹凤凝肃,神态始终雍容尊贵。 回去后,子正,传来姚氏潜逃、落水龙首池的消息,并宫墙血|书云: 幼富贵兮绮罗裳,长入宫兮奉尊斛。 昔居天上兮,珠宫玉阙;今居长门兮,青衫泪湿。 黄门令执明、长御史籍亦殉主而去。 清晨,松松挽了发髻,一身清简的家常装束居于温暖的内殿之时,承文来报,我毫无意外,只埋头细细刺绣秋菊入宾图。银针穿过紧绷的绣棚,发出‘噗嗤’的一声响动,仿佛蕴藏着姚氏挣扎的余生、痛苦的回忆与不堪回首的结局。 辰正,皇帝传我前往临光殿。 闻得秦敛回禀,倚华瞅我一眼,与莺月面面相觑。我只对秦敛平和笑道:“好,劳烦秦内侍先行一步。” 秦敛躬身离去后,倚华、竹春闷不吭声为我梳妆。抬一抬眼皮,只见镜中倚华面无表情,近乎出神沉思。竹春几次三番欲言又止。梳妆毕,我携倚华、莺月二人往临光殿去。 入内行礼,皇帝高高落座明黄苏绣九龙缠绕祥云纹宝相花明缂丝坐垫,并未当即命我起身,仿若未闻般,盯着面前明黄帛良久,若有所思而微带失落道:“朕欲追谥姚氏为琅贵妃。娥皇,你意下如何?”言毕,瞧着琅。 ‘琅’一字既与狼心狗肺之‘狼’谐音,亦与阴狠毒辣之‘辣’谐音,更有假玉之意。由此看来,皇帝实在不愿回忆姚氏往事,欲寻她人代之。想来亦是后悔自己立了如此一位女子为后,以致长子备受折磨,故选‘琅’字作谥号。 凭姚氏当初国母地位并多年夫妻之情,此刻以贵妃之位下葬,我毫无诧异。皇帝眼见我揭穿她真面目,纵然心无不悦,亦有提防隔阂,眼下我如何有机会反驳。 低眉微一思量,我反问道:“陛下,琽妃娘娘摄后宫事,不知她意下如何?”意欲借琽妃避灾躲难。 “她毫无异议。”皇帝和声道,神色难叫人摸出轻重。 “妾身亦无异议。如此一来,百姓定视陛下为重情明君,亦为良夫,于陛下声誉大有裨益不提,亦可令朝臣对陛下啧啧称赞。来日,陛下定会以万世仁君传扬天下。”想了想,我郑重娓娓,朗朗上口,福身行大礼,几乎听闻不到皇帝鼻息之间相互交错之声。 “娥皇心中当真如此思量?”皇帝幽幽的问话自上头传来。 闻言,我当即一怔,不由抬头,皇帝神色淡淡,目光凝视着自己,瞧不出喜怒,然足以令我心头一咯噔,心虚起来。 我低下头,嚅嗫道:“当日,姚氏与妾身曾剖心交好,纵为天理,亦有人情,妾妃如何能过河拆桥?当日,若非姚氏器重,妾身只怕举步维艰。此番她德行败坏,涉巫蛊、害皇嗣、欺君上,可谓百死不足抵其罪。然她与陛下多年夫妻,恩爱情深,服侍陛下尽职、尽责、尽情、尽心至深,陛下不可视若无睹。” 皇帝定定瞧了我一刻钟,方淡笑道,语气欣慰,“娥皇此言甚合朕心。” 废后诏书尚未告知天下之时,钦天监监正暴毙身亡,民间邻里街坊疯传琅贵妃之兄——姚怡德醉酒后,赤身行走内宅,与其继母及父亲姬妾、侍婢行烝乱之事。此番琅贵妃离世、太尉年老衰败,姚氏一族再无力挽狂澜之势,姚府就此彻底倒塌。府中亲眷皆斩立决,余者八族逐出京都流放建安县,男丁世代不得进科举,未满十四女眷没入后廷为奴,致使朝野人心惶惶。姚氏一族,唯元德太主例外。 风霜扬起秋凉,落叶卷走西舟,一年转瞬即逝,新旧之旦已过,御殿格局已变。 麟德四年正月初二,皇帝上戴大毛貂尾缎台苍龙教子正珠顶冠,身着黄缂丝面青白赚金龙袍、石青缂丝面黑狐赚金龙褂,戴菩提朝珠系里边,束金带头线钮带挂带挎,穿青缎毡磅羊皮里皂靴祭新月神。 正月初四,愫罂殿还愿,琽妃借抄写祈福经文并亲自调配《墨娥小录》所记四叶饼子香上献皇帝。 所为四叶饼子香,制法简单:取荔枝壳、松子壳、梨皮、甘蔗柤各等分,为细末,梨汁和,丸幼鸡头大,捻作饼子,或搓如粗灯草大,阴干,烧,妙。加降真屑、檀末同碾,尤佳。 皇帝上戴大毛本色貂皮缎台正珠顶冠,穿蓝缂丝面天马皮金龙袍、石青缂丝面乌云豹金龙褂,戴血珀朝珠系里边,束金镶红蓝宝石线钮带挂带挎,着青缎毡里皂靴。 正月初五,皇帝上戴大毛本色貂皮缎台正珠预冠,穿黄缎绣二色金面天马皮金加貂皮黄面褂,戴蓝宝石朝珠系内殿,束金带头线钮带挂带挎,穿青缎毡里皂靴。办事后,珠顶冠下来,换戴小毛熏貂缎台冠。 雪覆枝,万木疏,惟见松柏叶突兀。寒雀振振鸣噍噍,朝曦淡,分外妖娆。今朝雪白昏,鸦疏枝二三,娇俏;小径皎洁细雪飘,彤云遮弇,荷塘水寒冰薄薄,逍遥。野鹜翾翾飞茫然,杨柳披银月映,暖舍薰炉美馔,青黛画眉红锦靴,玉斛银箸酒酣畅。 正月初九,我与皇帝携手相伴,自凤仪宫西南白鹤羽园再往西南方前行,便达长乐宫。 长乐宫北临淋池,西岸乃龙鳞渠,仪门青檀制,正对一片白瑞香花圃,东边一片桐杜林,植遍白桐、棠梨、杜梨。 桐花乃清明“节气”之花,春和景明、惠风和畅,属自然时序之物候标记,花朵硕大而显紫、白二色。三春美景待清明时,白桐花盛开,元气淋漓、朴野酣畅,绚烂至极致,亦盈虚有数、由盛转衰,可谓开亦烂漫,落亦缤纷。沉静素雅之余,纤纤女手桑叶绿,漠漠客舍桐花春。 每至暮春,有灵禽五色,小於玄鸟,来集桐花,以饮朝露。及华落则烟飞雨散,不知所往。其名桐花凤,暮春时栖集桐花,约四五百翔集其间。其羽至为珍异难见,而能驯扰,殊不畏人。三春待至暮桃李哀伤之时,荞麦铺出一面棠梨花白,蔓菁间叶分外鹅黄。 殿内以木兰为栋椽,清香名贵,杏木作梁柱,纹理雅致;屋顶青檀椽头贴敷金箔,同质门扉花纹明黄,门面以羊脂白玉饰。 宫内二进院落,正门南向,名长乐门。错金银凤蟠龙纹铜铺首嵌各色宝石,门环扁平状上錾飞龙起舞,腾云驾雾,精美肃然,兽面浮雕,宽眉鼓目,锯齿状鼻,嘴角勾牙锋利,口下衔八棱形半环,半环下套衔环。兽面额中浮雕一凤,凤翘首展翅而立,凤身左右各饰一蛇,蛇缠绕于凤翅,凤爪擒蛇尾。兽面左右侧边缘各浮雕一蟠龙,向上盘绕而左右对称。衔环上亦浮雕蟠龙纹,左右对称。该器共雕塑七只禽兽,龙凤蛇颈首均突出器面之上,通身饰细密羽纹和卷云纹,巨大而纹饰精美。 “此铺首乃朕特命司珍、司彩翻遍古籍,合力打造,以祝你诞女、晋封之欢庆。”皇帝拉起衔环,‘磕磕’作响。 我心下明了来日皇帝将赐自己长乐宫,脑中百般思索,口中推却道:“陛下有心,妾妃言念隆恩。然则此物着实辉煌神采,妾妃福薄,只怕承受不起。瑶光殿已然瑰丽无双,眼下若再得陛下赏赐,只怕御殿姐妹无不嫉恨,届时叫妾妃置身于何地?还望陛下收回成命。”面上惶恐不安,娇弱行礼。 “琽妃、珩妃毫无异议,姝妃更道你为人谦逊识大体。有此夸赞,你如何担不起?”皇帝将我拉起,拍拍手背,安慰道:“何况朕早年命人修整如此珍宝宫殿,便系候一位绝代佳人入主。娥皇舞姿动人,担得起这般华丽的宫殿。” 第十九章 晋真贵嫔 “妾妃言念隆恩,多谢陛下。”我婉转颔首,娇羞瑟瑟:“只是还请陛下待来日妾妃诞下皇子之时再行赏赐,如此方名副其实,令人心悦诚服。如若不然,只怕来日娥皇定为众人嫉恨。” “也好。”皇帝满意答道。 复而前行,七青鸾汉白玉影壁北雕鸳鸯戏荷,南雕子孙葫芦,祥云五彩,瑞麒漫空。 金银琉璃瓦殿角走兽十,嘲风、龙、凤、狮子、天马、海马、狻猊、狎鱼、獬豸、斗牛、行什依次列垂脊;混金旋子彩画,富贵白头平板枋下,降幕云升绿降青,栀花半拉瓢;龙凤枋心大额青地绘龙,绿地绘锦上添花鸣凤宋锦,整青破绿;藻头大额绘灵芝绿楞线配绿盒,小额绘西番莲青楞线配青盒;朱红地、绿楞线垫板两端向中对画行龙,箍头上红下绿,插梁头上绿凤下青凤;松寿梅雀替上头,绿地工王云压斗枋,斗拱板上绘双坐龙;汉白玉雕芙蓉纹四妃十六子抱鼓石座,鼓面浮雕百花齐放,鼓顶一只鸣鸾朝云,镂芙蓉压顶。 殿外七彩精华,鸳鸯戏水,铿锵伉俪,似绝妙仙境。殿前设“福禄寿三星报喜”照壁,台基下铜鸾、铜鹤、铜鹿各一对。殿脊上五彩琉璃瓦歇山顶,娇辉生虹。殿前置双凤阙,高二十五丈,上置高丈余鎏金铜凤凰,世所罕见,恢弘庞大,非一般宫殿所能比,显出未央殿规格之高。 行三射之地,便系前院正殿——未央殿,殿前月台宽敞,下左为汉白玉斜坡,以乘车上;右为汉白玉台阶,供人拾级;东西配殿各三。 弘治七年,怀帝安匾于东西配殿,曰沧池洲、景祺阁。 阶前左右列八盏朱漆雕牡丹青檀金缠枝八面宫灯,础石之上耸立高大朱柱,左右青檀木联牌,镶錾纯净银白楷书: 彩凤鸣朝阳,玄鹤舞清商。 瑞此永明曲,千载为金皇。 正殿黄琉璃瓦歇山式顶,七面阔,青檀殿门镂雕龟鹤齐龄,前后出廊,明间开门,黄琉璃瓦硬山式顶,檐下饰旋子彩画,檐角安放五螭,檐下施以单翘单昂五踩斗栱,内外檐饰龙凤和玺彩画。明间开门,次、梢间槛墙、槛窗卍字锦底、百子千孙裙板,双交四椀菱花槅扇门、窗。正间内悬怀帝御题“德成柔顺”匾,天花彩绘七鸾衔尾团圆。 回廊栏杆所雕刻图案清秀典雅,窗棂雕饰青色花纹,古色古香。 后院正殿五面阔,明间开门,黄琉璃瓦硬山式顶,檐下施斗栱,饰龙凤和玺彩画。左右建有耳房。东西配殿各三,均明间开门,黄琉璃瓦硬山式顶,饰旋子彩画。后院西南角井亭一座。 弘治朝慧贵妃许氏早先居章华宫。然弘治十三年正月元旦,与昭端怀后张氏起冲突后,怀帝命其迁往长乐宫反省。曾几何时,许氏所诞皇七子悼梁王暴毙离世,许氏亦从此一病不起。弘治十五年桐月,将唯一子嗣皇五子托付给卜长贵妃抚育后,拖病体回至长乐宫未央殿,同年初冬十六日病逝,怀帝追谥献和惠长贵妃。 倚华入宫多年,见多识广,此番依旧与莺月、星回等人此起彼伏,赞叹不已,啧啧称奇,可见改建之后的未央殿装饰分外华美。她们尚未叹毕,我已漫步入内。 未央殿朱墙以椒粉和泥涂抹,此举可使殿壁现暖色,有温暖之感,亦使殿中芳香袭人。殿内四角立汉白玉柱,足下以汉白玉琢嵌青桐花砖铺设而成,金砖壁带金光闪烁,间以珍奇玉石,似花朵绽放于地,朵朵皆围绕一诗,小楷而出: 秀玉初成实,堪宜待凤凰。 竿竿青欲滴,个个绿生凉。 迸砌防阶水,穿帘碍鼎香。 莫摇分碎影,好梦正初长。 镂山水图案朱漆描金绯红九彩填漆青檀五子登科落地罩右入眼帘,两角金钩挂深蓝七彩金线明缂丝鸾飞翟舞祥云纹九丝罗鲛绡锦帐,鸾翟明丽辉煌,云纹祥光普照,轻软曼纱。两旁紧挨二只细高朱漆描金绯红九彩填漆螺钿青檀独脚架,龙穿纹梅瓶插时兴花卉,端然素雅。 下座两排朱漆描金绯红鲤跃龙门青檀靠背椅,上铺玫瑰紫纯金线织芙蓉闪缎椅搭,夹一青檀座掐丝金珐琅琢缠枝翠叶芙蓉镶红玉髓八窍熏炉,以朱漆描金绯红九彩填漆卍事如意方形青檀小桌错分开,椅上摆春光明媚底绯红五福捧寿纹软底坐垫。 六步金砖阶矗立地平宝座——朱漆描金绯红九彩填漆赤金七鸾朝阳雕芙蓉祥云纹青檀正座,后垂接天彩鸾冲霄鸣云遍地金毛锦,六鸾尾婉转柔绵,鸾身明立,其首傲然冲天,似清鸣九霄,孔雀羽屏旋绕细蚕丝兼以绿丝线分节捆扎,萤光所现,只觉分外碧丽风彩;正座上铺暗紫纯金线织芙蓉锦闪缎椅搭,以上等明珀琢出,底座以血珀琢就双蟾,遥遥相对,遍布鸳鸯戏水图案,栩栩如生,金、银、琉璃、珊瑚、琥珀、砗磲、玛瑙各为装饰,点滴珠玉华丽夺目,熠熠闪烁。椅背拱形,中央为顶,顺两侧渐低,赤金鸾头立于顶端鸣啸,把手处二麒麟兽,雄壮威严不可言喻。 明珀正座上,绯红连珠锦软垫以金银丝双面绣出彩鸾齐鸣祥云纹,左右下设香几、宫扇。 正座后,四片朱漆描金绯红九彩填漆祥云纹青檀画屏遮住寝殿,上绘广寒奔月、凌波微步、芙蓉清露、东风百花四图。西侧一面定胜四方深蓝海螺珠帘,如薄薄一层雨中水雾。 “海螺珠乃朕积年所留,至今日方制成珠帘,朕所求便只一句‘珍视若宝、瑰宝如珠’。”皇帝一壁取下垂珠链,笑吟吟呈至我面前,一壁道。 “妾妃亦将陛下心意置于心房,永生不忘。”我明亮的眼眸定定瞧着皇帝,眼中熠熠生辉,珠光点点,忽伸手埋入他怀,紧紧相拥,泪流如滚,哽咽抽泣道,断断续续,语不成说。 皇帝微笑满怀,静静安抚我的背。待其平和心静,方与我携手,掀开珠帘入东暖阁。只见迎面一架朱漆描金绯红青檀双面画屏,嵌汝州梅花玉,凿朱碧色多子石榴,细腻纤毫,纹理丝丝入骨,仿若真品。 屏后乃寝殿,一朱漆描金绯红九彩填漆雕鲤鱼菊花如意芙蓉祥云纹鸡油黄青檀七巧桌,周绕六把精雕细刻朱漆描金绯红九彩填漆镂百婴嬉戏如意荷花祥云纹鸡油黄青檀小几,背着绯红碧玉凿芙蓉青檀双面画屏。 雕红漆戏婴博古架立于旁侧,上有龙珠、蛟珠、蛇珠、鱼珠、蚌珠、鳖珠、龟珠、火珠、水珠。 “朕所赐九珠:龙珠在颔、蛟珠在皮、蛇珠在口、鱼珠在目、蚌珠在腹、鳖珠在足、龟珠在甲,火珠出自南蛮,水珠乃拘弘国所贡。”皇帝笑意吟吟问道:“娥皇,你可还满意?” 如此稀珍之物,想必哪怕姚氏亦不曾得见,继自凤仪宫移来摆设的彤华宫之后,皇帝它日将这座华丽瑰宝的宫殿赐予我,只怕要惹得御殿所有嫔御嫉恨了。 然而,我面上只作感激,大礼谢恩道:“陛下用心之深,妾妃感激涕零,无以为报,只愿为陛下诞下一子,以报圣上隆恩。”眸含泪花,甚为感动。 “朕意欲将长乐宫赐予你,正为此意。”皇帝温柔带笑,扶我起身,往内走去。 我细细打量,右侧一座描荷绘莲祥云纹贵妃榻,对着一层淡蓝云雾九丝罗轻纱帐,上头遍绣石榴葡萄图案,逶迤在地层层叠起,显出神秘缥缈,如同坠入虚无幻境,如梦如幻。 九丝罗帐后一张朱漆描金九彩填漆绯红和合二仙捧蝠青檀木床,刻满活灵活现顽皮百子。左右四盏镂三醉芙蓉嵌象牙、羊脂玉花蕊银高脚细腰灯架,上绘掐金银线首翘鬓朵高髻纤裳仕女图,赤金钩起绯红彩绣芙蓉孔雀联珠缣丝帐;床下铺一绯红连珠锦毛毯,上压九层博山炉,镂以奇禽怪兽,自然能动。 床台东侧矗立一朱漆描金绯红九彩填漆雕涅盘重生青檀衣架,挂各式华服宫装,格外流丽华贵,再东一张朱漆描金九彩填漆雕廿四长格青檀衣柜,里头织金烫银、嵌珠穿玉,琳琅满目。 西侧朱漆描金绯红九彩填漆雕交颈鸳鸯葵瓣织锦青檀多格梳妆台上,一朱漆描金绯红九彩填漆雕松下三老祥云纹青檀妆奁盒大开,里头摆满金钗、玉簪、珠花等首饰,金玉珠翠,环佩闪烁。另一九转药箱位处下格,里头有一圆柱,柱上小屉九,其身可转如轮。 “娥皇,你瞧这布置可好?”皇帝含笑道。 “陛下亲自布置,心意难能可贵,妾妃感恩涕零无以为报。”我下拜行礼,泪流满面,心内深觉不祥。 “朕此乃照长贵妃之礼布置,取夫妻之意。”皇帝与我挽手相拥,羡煞一旁的宫人。 “陛下,妾妃感恩戴德之余,唯恐后宫姊妹心生嫉恨之心。若因妾妃一人之故搅得后宫姐妹不得安宁,那可真是妾妃的过失了。”我贴着皇帝胸口,娓娓聆听心跳之声,强而有力,委婉道。 第二十章 霞彩云衣 “后宫嫔御不得嫉恨此乃宫规,她们绝无此心。娥皇,你安心即可。”皇帝抚过我如墨青丝,语气柔绵。 是夜,皇帝下榻瑶光殿,红绡烛泪不尽风流,一时春光无限。 梦中朝上日,阙下拜天颜。仿佛瞻王母,分明献玉环。 灵姿趋甲帐,悟道契玄关。似见霜姿白,如看月彩弯。 霓裳归物外,凤历晓人寰。仙圣非相远,昭昭寤寐间。 元宵佳节,皇帝上戴中毛熏貂缎台正珠顶冠,穿蓝缂丝四色金面天马皮金龙袍、貂皮黄面褂,戴金镶松石斋戒牌,戴蓝宝石朝珠系内殿,粘同镶珠三块瓦线鞋带,穿青缎毡里皂靴。 办事、进早膳毕,秦敛、宋峰引至乾阳殿月台上,侍卫接炉,引至端扆殿看阅祝版早,至乾阳殿见大人毕,至雍和殿拜佛毕,至弘德殿少坐。外边奏请至坛内阅视,还斋宫,见大人。晚膳后,金龙袍、三块瓦带下来,换蓝江绸面青白袍,束金镶碧玡口线钮带。 正月十八,朝露未曦时,袅舞与敛敏等携手而来,掀开内殿的芙蓉珠帘,笑嘻嘻说道:“妹妹可谓后者有福。” 敛敏一袭白梅折枝齐腰霞影絮衣儒裙,外罩一件碎花团蝶纹缀银米珠翠纱披风,垂鬟分肖髻上左右横插一白玉兰镶翡翠嵌明珠流苏簪并一鎏金如意纹银簪,清简约束,愈加衬得她纤腰如柳;婺藕一件多子石榴纹广袖交领上衣,一条松花色绣多子葡萄锦缎长裙,圆髻上左入和合二仙碧玉钗,金雀缠枝芙蓉花点翠嵌红珊瑚珠步摇摇摆在右侧,如含珠之蚌一般圆满;袅舞一袭紫华蹙金广绫百合絮衣罗袍,家常装束和蔼可亲、温柔香顺。 “三位姐姐来了。”我忙拉她们入座,自己夹在中间。 倚华、莺月等已知趣地退了下去。 敛敏笑着说道:“妹妹,我与婺藕此番前来一则为了探视你,二则亦好亲眼目睹所谓的凤尾图案绛绡霞彩云衣。” “系敏姐姐硬拉我而来。”婺藕面色微红,显出难为情的模样来。 “哪里。”我欢喜笑道:“二位姐姐既有如此兴致,妹妹哪敢不从命。” 我唤来倚华,道:“倚华,开了库房将凤尾图案绛绡霞彩云衣取来,我与三位姐姐同赏。” “是。”倚华方一转身,又想起什么似的,回过头来对我行礼道:“娘娘,云衣需在日光下方可显出奇妙景象来,娘娘不若与三位主子一同移步庭院,奴婢稍后便取来。” “如此甚好。”我与她们三人携手移步庭院。 此时正值寒冬之际,外头遍地皆是被宫人清扫之后的成堆积雪,映衬着天上日头明亮的光彩,愈加显出几分金光四射起来。天际之上,漂浮着的几朵晴云呈现淡淡的色泽,到底夹带着几分寒气漫漫的意味。屋檐上的冰柱尚未彻底地化为一滴滴水珠,自上头落下,庭院里的梅花已然被冰雪尽数冻住了幽幽的香气,不甚浓郁,只余一缕淡香。白玉雕琢而成的栏杆显出金色的光晕,其光彩叫人遍体出微微的燥汗。 “今日这日头可烈了许多。”我仰首望天际那颗太阳,炽热光明下,擦拭额头微小汗珠,恍觉寒气随汗珠自体内翩然涌出,倾泻一地,将汉白玉润出圆滑边沿来,毫无缝隙。 “娘娘,云衣来了。”说着,倚华示意两个小内侍搬来一朱漆描金紫竹雕丹凤朝阳祥云纹衣架,甚为宽大。 挂上云衣,我只觉眼前霓虹瞬间自汉白玉砖石而起,七彩暗光糜浪开来,泛光崇影,朦胧似明月光辉,中秋月华倾泻而下,柔美如云朵纷然飘荡于湛蓝轻纱下,轻盈优美,雅致脱俗。衣裙之上,凤眼活灵活现,日光下眨眼,似雪凰素明圣洁之辉芒,飞扬群片金黄碎沙,化为一团金球,日光灿烂亦无法与之比拟分毫,极圣灵,自凡尘俗世卷卷尘埃中缓升绕架,腾金凤舞身侧,端庄淑丽尽淌,惹万民景仰,似日月光辉,无与比拟,和鸣铿锵,白云儿冰雪如星,飞翔人间,微风和煦显月柔之色。 “婺藕,此云衣可谓以云为线,以雪为绒,以金线缠绕绛绡为凤眼,当真如凤鸟,光彩夺目不可方物。”敛敏赞不绝口道,垂鬟分肖髻上左右横插的白玉兰镶翡翠嵌明珠流苏簪垂下的两串细细的流苏亦微微晃动,带来翩然生姿之态。 婺藕亦赞同,胭脂色的絮衣儒裙在日光下蔓延开一片柔和的温暖之色,啧啧惊叹道:“姐姐此言极是。单瞧这凤眼,栩栩如生,恐国母外,无人匹及。”方言毕,她自己亦诧异地止了口。 闻得此言,吾等四人面面相觑,皆恍惚愣住,心思下沉,无言以对。 我心下陷入深深的思量:皇帝若欲立我为后,决不会如此显眼。此云衣端丽华美,唯一国之母可穿戴于身。赏赐云衣之举,令我腹背受敌,可谓麻烦不少。纵心思简约如婺藕之流见此云衣,亦觉不妥,他如何瞧不出? 我对她们沉重摇摇头。 “清歌——”袅舞默默拉我入内。 待落座圆桌旁,静默无声片刻,婺藕方鼓起勇气,疑惑道:“陛下此举,莫非欲立清歌为后?”言毕,目色惴惴不安。 迟钝如她亦觉出不妥之处了! “难说。”敛敏沉默片刻,缓缓摇了摇头,道:“君心难测。陛下若当真欲立清歌为后,依照清歌的家世,需得一级级往上晋封方可,如何位列昭仪便将云衣赐予清歌?此举,倒惹来诸多嫔御猜疑。” “我亦如此思量。”我闷闷道:“然入宫时日短,不晓得陛下心思到底如何。不然,前岁岁尾那数月来的冷落便不会发生。” “圣心自然难测。”婺藕担忧道。 敛敏意味深长道:“话虽如此,只怕现下后宫人尽皆知,人人皆谓妹妹你有登临凤座之嫌。” “此言定然。”袅舞掩下睫毛,惴惴不安道:“眼下琅贵妃已殁,凤座空缺,人人皆盯着那位子。此云衣自下赐起,只怕御殿诸妃个个视你为劲敌。”袅舞瞥我一眼,低头落寞道:“说来,我心头亦有几分——”语气艰涩。 眼见我神色落寞,“清歌——”婺藕与敛敏一左一右拉过我手,安抚般拍了拍。 敛敏安慰道:“我们自不会与你为敌,此理早与你讲清楚了。咱们纵无介怀,柔贵姬之流想必定心有怨言。说来,你得宠缘由至今令人疑惑不解——”言及于此,看了婺藕一眼。 婺藕叹一口气道:“敏姐姐所言我亦分外困惑。若论你貌美,柔贵姬不减分毫,墨美人亦旗鼓相当。若论才艺,柔贵姬舞姿当日众人得见,陛下赞不绝口。月舞后,柔贵姬当即晋婉仪之举便可见陛下心思。然你翌日清早,一支曲调便晋婉姬,她心底必然耿耿于怀。”言毕,语气极忐忑惴惴,担忧瞧我一眼,忧心忡忡看着敛敏。 “莫论三位姐姐,我亦疑惑至极。若说蹊跷,不若觐见后宫嫔御那日,琅贵妃所言所论‘可把咱们给比下去了’,我迄今毫无询头。”我低眉困顿,回想道,掩下了当日探视琅贵妃一举。 “说来此事,据茗儿打听,椒房殿内,当夜琅贵妃血迹留于墙上,且为——”敛敏目光流转吾等三人面上。 “为何物?”吾等三人好奇问道。 “且为二瓣枫叶状。”她吞吞吐吐下,万般艰难之余,终道出此句。 “为二瓣枫叶状?!”吾等万分诧异,难以置信此事,深觉诡异。 “敏姐姐,你可知此事有何深意?琅贵妃为何如此?”袅舞凑近了头,问道。 “我亦百思不得其解。”敛敏摇摇头,无奈道。 “枫叶通红似血,以血涂抹出枫叶之状,不知是否暗指金银木。”袅舞细细思索,不自觉道。 “金银木?”吾等仨人凑近头,诧异问道:“此事与金银木有何干系?” “金银木果红、叶亦红,然其实有毒,可致头晕、腹泻,确不可食。”敛敏忽恍然,细细解释道:“当日,杜牧作《山行》,曾提及‘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一句,实乃服食金银木果实而头晕后,懵然所出之言。此番,琅贵妃以鲜血描出二瓣枫叶,想必定与此诗息息相关。” “如此说来,欲查出琅贵妃遗言秘密,咱们需得从此诗下手。”我恍有所思,喃喃自语道。 袅舞朗朗上口,紫华蹙金的罗袍亦因此诗而带上了一层端正肃穆之色,“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深处有人家。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 “其它处所便罢,唯独冷泉宫南端的朱砂梅林、玉蕊檀心梅林与衍庆宫隔林相对,地势陡然高起,花岗石砌就,正正应了前两句。”婺藕回思着殿宇布局,一字一句道。 “那‘车’之一字,可作凤撵之解?”我试探般问道。 “极有可能。”敛敏点点头,继续道:“彼时琅贵妃身居后位,出游若非步行便系乘坐凤撵。” “末句便指朱砂梅之艳彤,堪比二月娇媚鲜花。”婺藕神态理所应当,点头道。 “如此说来,便指于梅林高处俯瞰冷泉宫——” 袅舞尚未言毕,婺藕不解问道:“诗词上头既有枫林晚,便系枫叶林,怎会俯瞰冷泉宫而非梅林?” “话虽如此,到底有个先后。”敛敏含笑瞥我一眼,对袅舞道:“待坐凤辇至梅林,便清晰可见彤云美景。” 第二十一章 往乐善堂 “然,琅贵妃遗留枫叶,引《山行》此诗,所谓何意?”婺藕蹙眉沉思。 “自凤仪宫至梅林,需经云帆月舫。此舫亦属白色大理石所造,琅贵妃所指,会否意在云帆月舫?”袅舞直言道。 “云帆月舫?”我蹙眉沉思,“我入宫多时,倒从未漫步云帆月舫。” “听闻云帆月舫乃怀帝生母——庄帝琦贵姬刘氏诞下怀帝后,怀帝为着追念之情,特命工匠建造而成。” “怀帝生母?”婺藕狐疑道:“琦贵姬可是穆贞顺康懿元庄皇后?” 敛敏点点头,“正是。” “我曾听闻穆贞庄后天性仁慈良善,出生那日刘府上空紫气东来,人以为异。”我探近了头,压声道:“入宫后,庄帝赐楠木制真珠舍利子宝幢。后怀帝将其安放锦浪亭井字梁上,与云帆月舫遥遥相对。” “我亦听闻宝幢内藏有数颗佛骨舍利,专为庇佑穆贞庄后遗骸。其中一颗更是天竺国上贡的释迦牟尼佛舍利。”袅舞肃穆道。 “自凤仪宫经云帆月舫至梅林,不过杏林、梨云伴月殿横断其中。”婺藕细细思量,“红叶印,红叶印······” “罢了罢了。”我只觉脑仁儿愈发疼痛,摆摆手,“咱们今日且谈些好事,何必纠缠此等琐事。” “既如此,咱们且来谈论谈论后日的册封礼。”婺藕笑嘻嘻。 “既是妹妹的大好日子,咱们只需好生观礼即可。想必,那日妹妹定光彩照人,胜过芙蓉仙子。”敛敏安然自若道。 我含笑絮絮唠嗑一番,方散。 七七四十九日祈福毕,承文传来消息,三清殿德清大师告知三妃,“近日翼火蛇星有异象,御殿南端多吉兆。” 我甫一听闻,当即明了‘内廷南端’四字何意——可不就是嘉德宫么。如此说来,琽妃到底耐不住,要出手了。只是,她无子而登后位,到底为朝臣所诟病。如此看来,只得等柔贵姬或真贵嫔那胎了。只是我难料到,雍和殿亦有琽妃的细作,当真盘根错节,牢不可破,不可轻易动弹。 唏嘘之时,用过晚膳,晚间便有莺月来报,姝妃来了。 红烛高照,冬夜浸染温暖的光纤柔意,烧红的银炭火炉时不时发出‘噼啪’的声音。西风太液月如钩,不住添香摺翠裘,往熏笼中撒上星回特制为片状香饼的宋亿,满殿芬芳,宛如夏日茉莉之香飘荡千万。 此香取极小颗粒的沉香、干茉莉花与鲜侧柏叶叠成圆饼,侧柏叶在下,茉莉花在上,将沉香颗粒紧压入茉莉花中,香气可达发梢眉脚。 姝妃褪去外头的红色织金流苏羽缎兜帽白风毛斗篷,里头一件艾绿错金银如意纹云烟裙,甚是瑰丽华姿,身后跟着一班的保姆、乳母、宫人。 “参见姝妃娘娘。”我依依行礼。 “妹妹快请起。”姝妃笑着搀扶我起身,身后跟着的保姆抱着嘉和帝姬,玉雪可爱。 心知姝妃今夜前来必有要事,我忙唤来倚华,笑着吩咐道:“倚华,方才你不是说鸾仪也醒了么?赶紧叫乳母喂了奶,领着保姆去里间,那儿暖和,让她们姐妹好好在床上玩一会子。你小心看守着。” 倚华应和一声,领着保姆往内殿去了。 姝妃笑吟吟一落座,即命莲华打开一锦盒,里头装着一枚碧霞芙蓉翠钿,绿光盎然,甚是精美,“本宫今夜前来,实为送礼。虽知妹妹如今库房中宝物众多,到底系本宫一片心意,还望妹妹能够收下。此钿已经雍和殿僧稠法师开光,系本宫七七四十九日祈福之时求来的,妹妹可别嫌弃。” 我这才发现姝妃额上亦描着一枚一模一样的花钿,随即笑道:“哪里的话,妹妹收到的礼物众多,到底不及姐姐的这般诚心诚意。” 我取来不过看了一眼,便甚是喜欢,若非碍于晚间早已卸妆预备休息,定当即吩咐竹春为自己上妆,此其一。其二,我素来与姝妃交好,她又为人温柔良善,如何教人心生提防?其三,只怕她今夜前来不光为送礼如此简单,只怕还有其它事项。是而我吩咐莺月、竹春等人下去,留二人独处。 姝妃身边的莲华早早离去,内殿中只余吾等二人。 瑶光殿内,静悄悄的氛围,愈加凸显出姝妃礼节周到,戴着金累丝镂花护甲的柔夷端起茶盏,啜饮之时静默无声。清芬的茶香混着茉莉、柏叶的香气,甚是醉人,令人宛如身陷花海树丛,深深不可自拔,几欲令人不知归路。 清凌凌‘叮铃’一声,放下描有繁花似锦图案的甜白瓷茶盏后,正当姝妃犹豫不决而企图出言之时,门外传来倚华一句压抑的惊呼,“什么?果真有此事?” 姝妃与我面面相觑,不知为何倚华竟会如此鲁莽——她好歹是宫里有资历的老人了,行事怎会如此莽撞。 我心生不悦,转念一想,能叫倚华如此惊慌之事必定绝非寻常琐事,便唤她进来,困惑问道:“倚华,出了何事?怎的大呼小叫的?” “回禀二位娘娘,承文方才回禀,今夜干雷降下,击中月室殿,中安宫现下正走水。”倚华回答得言简意赅,无一纰漏。 “什么?”姝妃惊得当即站起身来,焦急地追问道:“陛下现在何处?” 随倚华一同入内的莲华当即肃面回禀,“陛下今夜正歇在了嬛嫔主子的移宫洲。” 姝妃如此询问并非无的放矢。月室殿乃中安宫正殿,移宫洲恰为中安宫侧殿,挨得甚近。皇帝今夜早早翻了嬛嫔的绿头牌,此事诸妃皆知。姝妃此问实乃难以置信——今夜竟如此凑巧,桩桩件件皆发生在了中安宫。 我不由得岔开了心思,感慨起来:姝妃待皇帝之心可见一斑,我心下却是自叹弗如。 “那咱们赶紧去瞧瞧!”姝妃一壁对我说着,一壁吩咐莲华为她披上红色织金流苏羽缎兜帽白风毛斗篷,命保姆随嘉和帝姬暂且留在瑶光殿,随后与我往中安宫赶去。 中安宫正位于彤华宫东南方位,毗邻凤羽池西北岸,偌大的一场雪在雷火的烈焰照耀下,金黄赤红,宛如红霞,将夜色熏染得恍若霓虹落地,卷起千层光晕。 待吾等二人踩着一步一个深陷雪中的脚印紧赶慢赶地赶到时,皇帝正身着明黄色的明缂丝寝衣站在中安宫仪门前不远处,远远望着宫人们忙碌奔波,身披一件纯玄色九龙啸天白狐风毛斗篷,秦敛在旁撑着一把伞为其挡雪。皇帝怀中有一娇小身躯,便是嬛嫔。被皇帝右手搂住的柔贵姬挺着大肚子,身披一件雪花色织金黄杏花连枝白狐风毛斗篷,一副受惊过度的模样,站立皇帝身旁,三人抱成一团。 宫人们忙于救火,接二连三提着水桶奔赴着,慌张忙乱地往殿宇着火处浇水,叫嚣声响彻一片。 我与姝妃匆忙行至皇帝面前,屈膝行礼,“妾妃参见陛下。” 嬛嫔瑟缩在皇帝怀中,柔贵姬身孕已有七个月,腹大如斗,费力回礼,原本白皙的脸庞此刻映着火光,殷红如血,带着一坨不寻常的娇艳,堪比花娇,胜过月柔,声调娇柔而虚弱,“参见二位娘娘。” “夜已深,你们怎么来了?”皇帝神色微微诧异,一壁看着即将被浇灭的干雷天火,唉声叹气道:“这场走水真是意外。” “不知陛下与二位妹妹可无恙?若当真系天灾,只怕陛下与二位妹妹此刻绝非安然无恙。”我温声安慰道。 皇帝微微摇头,淡淡解释道,怀中嬛嫔白皙的面容在四面桃花宫灯明红色的照耀下,显出几分粉色桃花般的红润,“朕倒无碍,就是如儿与瑶姬受了惊吓。好在御医已为如儿把过脉,说孩子无恙。如若不然,朕当真对不起列祖列宗。”语气虚惊一场,看柔贵姬的眼神关心切切。 “怎么会呢。陛下乃真命天子,自有上天庇佑。”姝妃温婉出言道,语气柔和谦顺,满含关切与安慰。 我亦温声安慰道:“只要陛下与二位妹妹无恙即可。柔姐姐身怀六甲,今夜需得寻个地方好生歇息才是。陛下龙体最最要紧,亦该早些歇息才是,免得受了风寒。” 此时,帝太后身边的慎容丁姑姑领着四位年长内侍前来,观其服制,该是上媛梵相、梵宫、梵刹与梵宇无疑了,肃面郑重道:“帝太后吩咐奴婢来请陛下往紫极殿歇息,以免误了早朝。至于贵姬娘娘与嬛嫔主子,帝太后已经吩咐梵音、梵乐将此事告知琽妃娘娘,请琽妃娘娘安排。” 我心道:素闻帝太后一心向佛,连同身边六位上媛亦因此而得名。 “这——”皇帝望着身边受惊过度、娇弱不胜的柔贵姬,犹豫着。 “帝太后有令:御殿之事再大亦大不过朝政,陛下自该分得轻重。何况陛下并非御医,纵使此刻留待柔贵姬身边,于皇嗣亦无益处。”丁姑姑面容肃然起来,语气不容置喙。 第二十二章 探望姚氏 恰在此时,琽妃坐着轿辇,一行人步履匆匆前来,大老远瞧见皇帝,忙下了轿辇,行至皇帝面前,行福身礼道:“妾妃参见陛下。” “快起来。” 待到琽妃起身,露出外头罩的玫瑰红金线绣蝶戏芍药羽缎斗篷,明艳辉煌,我这才发觉瑡玟身边跟着两个稍为年长的内御,神色肃穆淡泊,想来便是梵音、梵乐了。 她对我与姝妃客气寒暄一句,“二位妹妹来得早。”即转向皇帝,关切问道:“不知陛下与二位妹妹可有伤着?” “朕无碍。”皇帝淡淡道,收紧了玄色斗篷。 “那便好。想必今夜柔妹妹与嬛妹妹定受了惊吓。”琽妃安慰柔贵姬等人道:“本宫已安排好由林昭仪、殷淑仪分别照看二位妹妹。彤华宫与麟趾宫恰巧处在中安宫西北、正东方位,路程较近,亦免于长途行走,于柔妹妹身孕有益。”说着,琽妃身子一避,露出身后的绛紫七彩绣青鸾飞鸣吉光福庆纹滚边轿辇,道:“轿辇妾妃已带来,可送柔妹妹往麟趾宫。玎珞早已先行一步打点好一切。” “有你办事,朕自然放心。”说着,皇帝满意点头,对柔贵姬、嬛嫔道:“既如此,如儿、瑶姬,你们且好生休息。中安宫内,琽妃自会安排匠人修整好一切。朕先去了。” “恭送陛下。” 吾等行礼目送皇帝远去。 待到皇帝离去,柔贵姬随即坐上轿辇,颔首客气道:“那妾妃便先行一步。” “柔贵姬好走。”我亦颔首,与琽妃、姝妃一同回应。 待到琽妃紧随离去,我领着嬛嫔与姝妃一同回宫。 回宫后,待姝妃接回嘉和帝姬,我安排嬛嫔暂居侧殿落梅居,“暂且委屈妹妹先留住侧殿几日,若缺什么,只管与本宫言明即可。” “妾妃在此先谢过娘娘。”嬛嫔行礼道,姿容娇娇怯怯,柔弱感人。 我颔首转身,回了寝殿。 方一入寝殿,因着我怕冷,内殿炭盆搁置了许多,暖香扑鼻而来,只觉体内的燥热亦被熏出来,带来一丝丝汗珠之感,梁琦于屏风外悄声而清晰地回禀道:“回禀娘娘,承文方才于移宫洲屋顶废墟中查到一堆干草焚烧过的痕迹。” “哦?”我疑惑起来,任由竹春为我卸妆,头也不回地问道:“干草?” 此时,承文悄声推门入内,疾步走向我,手中捏成一个拳头,呈至面前,张开道:“娘娘请看。” 取过承文手中那一小把黑乎乎、散发着焦味的粉末仔细捏在手中细看着,我发觉此物正是干稻草焚烧过后的灰烬。思绪千变万化,千疮百孔中我恍惚意识到发生了何事一般,一壁换上玉色芙蓉云雾轻纱寝衣,娇粉的色泽在烛火的照耀下分外柔和,一壁追问道:“你还查出何事?” 承文颔首低眉,神色和淡,语气听不出什么意味,倒是一字一句戳在我的心坎儿上,“回娘娘的话,奴才还查出原本覆盖于中安宫西北角水井上、以免冬日水井结冰所用的干稻草缺了不少,井面已然结成冰块。” “如此说来,倒是有人刻意为之,借铺盖水井所用的干稻草安置于移宫洲屋顶,借此引燃干雷之火。”我若有所思道。 “娘娘,如此说来,此人定早早知晓今夜于移宫洲方位将会降下干雷。”倚华微微惊呼道:“如此人物若意欲对付娘娘,只怕系一大威胁。” 我起身,自梳妆台走至床边摇篮,看着纯金线绣赤红色玉堂富贵图案的雪锦暖被之下,嘉敏粉白可爱的熟睡面颊,对倚华、承文、梁琦道:“今夜出了这样的事,只怕琽妃较咱们更为关心。有她一日,此事定可水落石出,本宫自可安生一日,何必杞人忧天?何况,此人所害者,乃嬛嫔与柔贵姬,并非本宫。你们且下去。”末了,吩咐承文一句,我安然上床入眠。 翌日清晨一大早,梁琦来报:柔贵姬夜间因受惊过度而发高烧至今。 闻言,我分外吃惊,不过身着一袭丁香色七彩蜀绣春意芙蓉缀金丝絮衣百合裙,松松挽了发髻,别上几根白银圆头针簪,形似月牙而清简约束,不似一宫主位该有的尊贵,便匆匆赶忙前往愫罂殿。途中,承文在我耳边絮絮不止。 殿内,众人早已到齐,纷纷议论昨夜天火降灾于移宫洲,柔贵姬身为主位难逃其灾。墨美人更道此番柔贵姬受惊实乃大火之故。 “好了。”温暖如春的愫罂殿内,地龙与炭盆无数,直熏得内殿樟叶暖香四溢,近乎有夏日燥热之感,琽妃身着一袭月白苏绣南珠织金锻宫装亦不觉寒意,瞧来甚是清淡,语气平和道:“昨夜,殷淑仪早已回禀本宫柔贵姬受惊发高烧一事。本宫业已派了御医前去诊治。是好是坏,想必御医此刻也该来回禀了。” “是。”珩妃一袭七彩湘绣樱花飞舞卍字纹镶边的浅蓝色锦缎齐腰襦裙,和悦从容地颔首道:“妾妃受命一力看护柔贵姬胎像,此番定然是要追究责任到底,看看到底系何人如此大胆,令柔妹妹如此受惊。” 然而众人等来的却是柔贵姬难产、诞下七个月死胎的消息。 殷淑仪一袭家常装束,解了大红羽缎白风毛滚边金线绣栀子图案的披风,神色慌张地一入愫罂殿的大门,紧随其后的慕榆便如此回禀。 我当即身子前倾,吃惊地问道:“好好儿的,怎会受惊小产?本宫昨夜瞧她倒好些,不过面色绯红一片,倒不至如此。” “回禀林昭仪,正因昨夜柔贵姬面色绯红一片,异于常人,本该及早传御医诊治。然则柔贵姬误以为小事一桩,不曾传唤御医,这才导致下半夜发高烧,以至于药石无医,引发难产。”慕榆神色惊魂未定,额上微带几滴冷汗,以衣袖为难抹去。 虽说柔贵姬有孕以来,珩妃安排御医慕榆、掌药郭曲籽专门照看,然则昨夜琽妃亦下令殷淑仪与珩妃一同亲身照料柔贵姬身孕。此番柔贵姬小产,想来自是与慕榆有关。皇帝一旦追究责任,慕榆逃脱不了干系,珩妃与殷淑仪更逃脱不了干系。 众人皆知,孕妇怀有身孕期间,不可擅自用药,不然有损胎儿康健。故而柔贵姬有孕以来日日只服用安胎药,亦只敢服用安胎药。 “早知如此,昨夜本宫差遣念姿回禀琽妃后,便该命御医一同前来才是。如此,只怕能及早查知柔贵姬身子异象。”珩妃懊悔不已,连带着浅蓝色齐腰襦裙亦蔓延出愧疚之色,恍如隔世。 “珩姐姐你自己雪天扭伤了脚,亦该好生休息才是。”琽妃安慰道,深深沉吟片刻,复抬头问慕榆,“柔贵姬可知晓此事了?”宫装上的南珠闪烁一出道寒冰般的光芒,令人心生凉意。 “柔贵姬昨夜发高烧后便陷入昏迷之中,胎儿岌岌可危。待微臣赶到时,已是强弩之末,微臣只得将死胎打下。柔贵姬现如今依旧熟睡,所幸高烧已退。” 姝妃惋惜道:“柔贵姬失去此胎,不知会如何伤心。” 真贵嫔因安胎之故而被琽妃早早吩咐生产前无需日日前来议事,眼下唯有墨美人喋喋不休,“如此看来,这天火当真降灾。”言毕,瞥一眼惊魂未定的嬛嫔。 “是么?”我昨夜实则辗转难眠,至夜半时分方思索出些微头绪,“本宫倒认为此乃人为,而非天意。” “昭仪此言可有凭据?”听闻此言,珩妃探身,颇为关注。 “是啊。”琽妃亦转向我,肃面正容道:“昭仪妹妹,这谋害皇嗣可是重罪,只看琅贵妃的例便是。” 琽妃此言一出,众人纷纷心有余悸。 我一壁吩咐倚华将承文带来,一壁对珩妃娓娓道来,“昨夜妹妹与姝妃姐姐一道往中安宫去,妾妃身边的承文探出了几分蹊跷。” 此时承文已入内,手持一托盘上前,盘上覆盖一块白色麻布,回禀道:“诸位主子娘娘请看。” 说着,倚华小心翼翼地掀开麻布,露出里头的灰烬。 我吩咐承文将此物呈至诸妃面前,口中道:“昨夜承文发现移宫洲屋顶上有烧成灰烬的干稻草,忙取来送至妾妃面前。现下若派人去查,只怕还能发现些许诸如此类的灰烬——恰是中安宫冬日覆盖水井口所用的干稻草。显而易见,此乃人为,而非天意。” “如此说来,是有人特意谋害柔贵姬与皇嗣了?!”珩妃惊呼起来。 婺藕惊讶道:“柔贵姬向来与人为善,怎会有人意欲陷害她?” 敛敏在旁沉沉道:“只怕是意欲谋害柔贵姬腹中胎儿。” 众人纷纷心惊。 “当真有人敢继琅贵妃之后,冒天下之大不韪,意图毒害皇嗣?” “若不及早查出此人,只怕······” ······ “是啊,是啊。琽妃娘娘定要好生彻查一番才是。”许侍巾与贾婕妤随声附和道。 “若当真如林昭仪所言,只怕此事必得彻查一番。”琽妃站起身来,面容庄严郑重,含着九天凝肃。 第二十三章 谥琅贵妃 此时,玎珞前来回禀,“启禀娘娘,今晨工匠们发现月室殿内您赐予柔贵姬的那尊送子观音碎了。”说着,呈上一包帕子包裹着的碎片。 送子观音乃楚庄王三女,却自小吃斋信佛,不愿成婚,一心为尼,终遭父亲闷死,后在南海普陀山复活,站在水池一莲花上。凡人中,心诚则灵,有求必应。求子者,更是无所不应。故而新婚妻子往往成亲翌日敬茶时,皆会自婆婆那里获赠一尊送子观音,以求子嗣繁荣。如今,送子观音破碎,若非人为,便系天意。 “如此看来,此事倒当真如人为一般。”洛姬喃喃自语,却字字句句清晰入耳。 墨美人随声附和,连连道:“洛姬所言不错。若论移宫洲屋顶的干稻草乃天意之故,那这尊送子观音像又该如何解释?只怕此事乃有心人刻意为之,意欲贼喊捉贼。”言毕,心怀不轨地瞧着我,意图将脏水泼到我身上。 殷淑仪急忙出言,“墨美人此言何意?难不成暗指林昭仪安排了这场天火?你可别忘了,昨夜降下天火之时,姝妃娘娘可是与林昭仪一直待在瑶光殿内。发生天火一事后,她们二人得到消息方赶往中安宫,而后琽妃娘娘方至。此事琽妃娘娘亦可作证。” “确实如此。”琽妃瞥了墨美人一眼,语气微有不满,“墨美人若无真凭实据,切莫胡乱冤枉人。”神态气度颇有大家正气风华。 墨美人早已因我之宠而对我心有怨恨,如今更是变本加厉地污蔑我亦可想而知。然则皇帝早已对她恩宠殆尽,如何允她这般作为?何况我如今诞下一位帝姬,又有稚奴为养子,地位尊贵仅次于资历深厚的姝妃,连掌御殿事的琽妃尚且给几分薄面,遑论是她。她若继续与我作对,我唯有给她几分颜色瞧瞧,方叫她知晓我绝非任人欺凌之流。 “若墨美人认为本宫贼喊捉贼,眼下大可当着众姐妹的面,遣人前去查探一番,看看移宫洲屋顶是否还有残留灰烬。”我安静端坐,拨着耳畔一只红玉镂芙蓉耳坠,悠然惬意道。 “昨夜至今,已过了无数个时辰,现下再去,只怕该有的、不该有的都有了。”墨美人嘴角一抹嫣然微笑,愈加衬得她妩媚动人,朝凰髻上的一支紫玉雕琢而成的夜明珠点缀秋菊采凉步摇垂下一串细细密密的真珠流苏,闪烁出紫光辉芒,熠熠夺目。 我登时肃穆,郑重回道:“纵使该有的、不该有的都有了,到底系何人所为尚且无人知晓,难不成墨美人彼时可是亲眼看着本宫吩咐人将干稻草安置于移宫洲屋顶之上?” “其实——”筹措已久,嬛嫔突然出声,惹来众人瞩目。 眼见众人纷纷将目光凝聚她身,嬛嫔登时面色涨红一片,羞涩惧怕之下,忙闭了嘴,不再多言,只余惊鹄髻之上银线垂下的白玉珠华胜流苏微微摆动,闪出一道雪色的惶恐不安。 琽妃温声和气道:“嬛嫔妹妹,若有话,你且慢慢道来。” 珩妃随声附和,温声软语道:“若昨夜你瞧见了什么、听到了什么,大可坦然直言,自有本宫与琽妃为你做主。”白色真珠镶嵌而成的赤金丝缠绕而成的花冠只右侧垂下一道以葫芦形红珊瑚为坠子的米粒珍珠流苏,左侧不过簪上一朵七彩丝线缠绕而成的御用绢花,硕大一朵开在髻后,愈加衬得她婉约大气,和睦可亲。 嬛嫔怯怯怕怕地瞧了琽妃一眼,对珩妃蚊噫一般说道:“昨日黄昏,妾妃与陛下饮酒取暖之时,桃花窗忽然开了。因着陛下不喜宫人在侧,故而内御早早被妾妃吩咐下去。眼见窗户大开,妾妃只好亲自去关窗。孰料此时,隐约听到了,听到了——”言止于此,再难出言。 “你倒是说呀!”眼见如此,戛然而止,墨美人难耐不住,在旁焦急催促道,夜明珠点缀秋菊采凉步摇垂下的真珠流苏剧烈一晃,于半空中划出一道明显的弧度,倒叫嬛嫔愈加难出声。 琽妃瞥了一眼墨美人,安慰道:“无妨。妹妹若有何难言之隐,只管言明,在场都是自家姐妹。自有本宫为你做主。” 嬛嫔一袭七彩金线绣梅花折枝图案的絮衣宫装,以锦缎制成,格外华丽,配上紫色这般高贵之色,愈加衬得她姿容姣好魅丽,恍若天界仙子,与墨美人的幽幽紫菊有异曲同工之处,犹犹豫豫,搅动着手中的帕子良久,这才吞吞吐吐地说道:“妾妃听到了玎珞姑娘的声音。” 一语惊醒梦中人,我忽地想起昨夜琽妃赶到时,时刻不离琽妃左右的玎珞并未陪伴在琽妃身侧。我与姝妃相互交换一个眼神,即明白对方心中所想。 “哦?”收回了眼神,姝妃微微探近了头,仔细看着嬛嫔问道:“那你可听清她说了什么?” 嬛嫔愈发不敢看琽妃的脸,只一味低着头,绞着手帕,声量如蚊噫,吞吞吐吐难出口,“似乎,似乎是‘快点,腿脚麻利些。’” 此言一出,语惊四座,众人面上纷纷难掩对琽妃的怀疑之色。 瑛贵嫔诧异而惊惧,在下首用眼角暗瞅着琽妃,嘀嘀咕咕道:“如此说来,难不成系琽妃命令玎珞行纵火之事?” “你且仔细道来。”琽妃不管不顾众人如何认定,面上瞧不出喜怒,只一味瞧着低头绞帕的嬛嫔,气定心神,语气平和如初,令人思索嬛嫔此言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 “是。”嬛嫔娇娇弱弱地答应道:“昨夜妾妃只闻得这句话,便听见玎珞姑娘领着几个人悄无声息地走了,再无其它。” 洛姬觑了一眼神色冷静的琽妃,为之岔开话题,尽力撇清嫌疑,语气无所谓道:“不过是隔窗有耳、声有类似罢了,谁能保证窗外那人当真系玎珞姑娘?何况,即便是玎珞姑娘,谁又能保证纵火一事定属她所为?嬛嫔此言只怕不实。” 嬛嫔涨红了脸,紧紧抿着嘴,再不多言,姿容清妙之下愈发显得红唇娇嫩,面色丰润如丹朱脂粉,楚楚可怜。 随着殿外樟树上一堆雪‘啪嗒’一声清晰落下,“陛下驾到!”殿外传来尖锐刺耳的叫喊声——此时恰逢皇帝下朝,一路往愫罂殿来。 待到迈入殿内,琽妃将此事一五一十回禀后,皇帝随即落座上首,微带困惑道:“洛姬此言不假。只是瑶姬,昨夜朕与你在一起,你怎的不提及此事?” “回禀陛下,妾妃以为此乃小事一桩,是而,是而——”嬛嫔嗫嚅着,神色胆怯瑟缩,似是害怕极了。 “此事不论搁谁身上,都会害怕。陛下此言可委屈嬛嫔妹妹了。”珩妃出来打了个圆场,解了嬛嫔之围。 “瑶姬向来胆小,倒是朕疏忽了。”皇帝沉默片刻,抑抑惋惜道:“难为了如儿的孩子。朕来的路上听闻那还是个男胎呢。”眉间尽是遗憾之色,白皙的面容之上隐约可见几分颓废的胡渣,如初春之日的杂草丛生,可见柔贵姬诞下死胎一事,对他的打击何等巨大,亦可见他对柔贵姬腹中胎儿何等期待。 诸妃无不失落。然则,她们到底是失落的多还是庆幸的多可就难说了。一旦柔贵姬诞下皇次子,那她便可位列九嫔之位。待到皇次子满月礼之时,她自可位列三贵嫔之首,地位仅在三妃之下,更在我之上。母凭子贵,大约依稀如此。待到来日,顺利修补完霓裳羽衣曲,只怕帝妃之位决然有她一份。 然则此刻,诸妃无不将自己的小小心思埋藏心中,纷纷安慰皇帝道:“陛下切莫伤心。柔贵姬吉人自有天相,想必来日定能再结珠胎,为陛下顺利诞下一位皇子。” 诸妃劝了半晌,皇帝这才回转过来,微微疑惑道:“方才你们提到月室殿的送子观音碎了?” “正是。”琽妃颔首答应道。 “怎会如此?”皇帝眼神愈发诧异,“那送子观音可是你当初赠予如儿的。三清殿的德清法师曾道近日翼火蛇星有异象,御殿南端多吉兆。可不正指你的嘉德宫有吉兆么?怎么你送出去的送子观音像会破碎?且与天火同时发生?” “这——”琽妃为难起来,眉头蹙下的瞬间升上一缕疑惑不解,“妾妃亦不晓得。” “陛下,如此可见此事定为人祸,而非天灾。”我站起身,将灰烬呈上,娓娓道来,“陛下请看,此物便是妾妃昨夜自移宫洲屋顶上得来、用以引燃天灾的稻草灰烬。若非妾妃身边的内侍承文有些功夫,只怕众姐妹依旧被蒙在鼓里。” 皇帝吩咐秦敛取近一些,仔细瞧了瞧,看出了端倪方抬起头来,以眼神示意我继续。 我将话头引向嬛嫔,道:“此事经由嬛嫔作证,昨夜玎珞姑娘曾偷偷到访中安宫。” 闻得此言,琽妃的神色阴黑沉重起来。 “陛下何不好好利用这条线索,请玎珞姑娘——”我转向立于殿外的玎珞,对皇帝说道:“入内回答一二?” 第二十四章 赏长乐宫 皇帝转向琽妃,面有示意。琽妃万般无奈之下,只得唤进玎珞。 “敢问玎珞姑娘,为何昨夜你不曾与瑡玟姑娘一同随琽妃娘娘一道往中安宫去?”当着琽妃的面,我开门见山问道,毫不客气。 “回林昭仪的话,奴婢彼时在愫罂殿内打璎珞,预备娘娘新岁所用,故而未曾往中安宫去。”不动声色地与琽妃交换了一个眼神,玎珞不卑不亢,福身行礼道。 她本就姿容灵妙,身姿修长,此刻更显得气度不凡。 “既如此,昨夜嬛嫔与陛下同处一室之时,起身关窗之际,为何会听到你的声音?” “许是嬛嫔主子一时听错了。昨夜,奴婢未曾至移宫洲附近。”玎珞面容冷静而沉着,令人寻不着破绽。 “既如此,你且来看看此系何物?”我唤进承文,命他取出昨夜他仔细查探出来的线索:一只羊脂玉八宝海棠耳坠——正系入听风馆那日,我与玎珞初见时,她所戴的耳坠。 此物可谓罕有,乃伊犁之地出产的极品羊脂玉雕琢而成,当日唯有一块上贡,被皇帝赏赐给了彼时尚为贵嫔的琽妃。 “此物只怕珩妃娘娘、瑛贵嫔皆识得。”说着,我看向她们二人。 瑛贵嫔惊呼一声,指着耳坠道:“此物可不正是当日伊犁上贡、陛下独独赏赐琽妃之物。” 珩妃一见之下,甚为吃惊,直言问我,“不知昭仪自何处得来?” “回珩妃娘娘的话,正是被天火烧得半毁的移宫洲附近雪地上。”我颔首回答道。 “若如玎珞姑娘所言,彼时正在愫罂殿内打璎珞,这只耳坠又为何会出现在移宫洲?”我微笑而温柔地问道,掷地有声。 如此一来,连皇帝亦蹙起眉头,起了疑心。 “此物奴婢早些时日便丢失了,着实不知为何会被林昭仪您捡到。”玎珞神色疑惑而平和,语气不解地反问道,却化不去众人心头的疑惑。 若非深信承文绝不会欺瞒于我,只怕连我亦会怀疑玎珞系遭受了冤枉。然则,身为琽妃身边近身侍奉的内御,何尝系这般坦诚实在之人? “早些时日丢了,却偏偏于昨夜出现在了移宫洲附近,可真是凑巧了。”我笑出声来,清凌凌一把洒满寂静无声的愫罂殿内,分外清晰。 “怎么?”墨美人再也忍不住,满脸不悦,一力维护琽妃道:“琽妃娘娘何等品格莫非林昭仪还不清楚?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想来玎珞亦非满口谎言之人。” “照墨美人如此说来,那夜嬛嫔所闻,并非玎珞姑娘,而系她人假扮?”我趁势反问一句。 “如此有何不可?”墨美人挑衅一般看着我。 “不知玎珞姑娘昨夜可有人能证明你确实留在愫罂殿打璎珞?抑或可否将昨夜打的璎珞取出教众姐妹一睹为快?”我转向玎珞,语调客气。 “谨遵林昭仪之令。”玎珞面色不露分毫慌张,平和地福身行一礼,往内殿去了。须臾,她自内殿走出,手中捧着一枚缠金丝八宝飞云璎珞,挨个呈至诸妃面前。 呈至敛敏面前时,“咦!”敛敏叫了一声,面色甚是困惑道:“此物看似时日已久。”言毕,与我面面相觑。 玎珞神色顿时惨白,不觉捏紧了璎珞,纤纤细手隔着皮,愈发显得骨骼突兀。 我凑近了身子,只见璎珞微带粉尘,颜色半褪,不复光鲜,再心下仔细一琢磨,满意笑道:“如此看来,方才玎珞姑娘所言,并非实情。” “不过一枚璎珞罢了,钱美人如何断定时日已久?”洛姬出言质问道。 “敏姐姐于璎珞之道上,其造诣非常人可比,此事陛下想来自然知晓。”我一壁言语,一壁将目光转向皇帝身上所戴的千叶玲珑孔雀璎珞——此物正出自敛敏之手。 “不错。”皇帝顺着我的目光,抓起佩戴在腰间的璎珞,甚为满意说道:“钱美人的手艺朕素来喜爱。” 敛敏,面色为之微微绯红。 “如此说来,便是玎珞扯谎了?”瑛贵嫔不轻不重地嘀咕一声,神色沉重起来。 “玎珞,你且好生道来,此事究竟如何。”琽妃依旧一副沉着冷静的模样。 “回禀娘娘,奴婢并无扯谎之意。只是方才奴婢入内殿寻找,实在寻不着昨夜奴婢打的八宝芍药璎珞,一时之下,这才取了匣盒内往日打的缠金丝八宝飞云璎珞充数。还望娘娘明鉴。” “这可奇怪了。”婺藕诧异道:“好好的怎会凭空消失?难不成是有人特意为之?抑或——” 我婉转接口,反问道:“抑或玎珞姑娘你根本是在扯谎?” “这,这——”玎珞一下子结巴起来。 眼睁睁看着皇帝自上座起身,面色不悦而阴沉着脸,说道:“玎珞,朕命你将此事解释清楚。看在琽妃的面子上,朕给你这个机会。” 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之后,玎珞缓和了气息,深深行一大礼,娓娓道:“奴婢多谢陛下恩典。” “此事还得从昨夜我家娘娘听到中安宫走水之时说起。彼时,奴婢取了小凳,落座床榻旁,一壁打八宝芍药璎珞,一壁与娘娘闲话。我家娘娘听闻走水一事后,忙吩咐奴婢与瑡玟为其更衣梳妆。待更衣梳妆毕,我家娘娘吩咐只奴婢一人随行即可。孰料奴婢一时腹痛如绞,极欲如厕,只得由瑡玟代为前往。而后奴婢一出来,便发觉八宝芍药璎珞不见了。此璎珞算起来,至今该依旧未完成。” “既如此,你方才为何不及早言明,而是取它物代替?”皇帝问道,平淡一句,面色叫人瞧不出喜怒。 “奴婢方才并不想叫我家娘娘为难,这才编了一个谎,还望陛下明鉴。”玎珞伏首叩头,语带些微哭腔。 然而皇帝面露怀疑之色,身上的玄色纯金线绣明缂丝白风毛滚边的九龙絮衣锦袍愈加如同一张铺天盖地的密网笼罩在玎珞身上,瞧了瞧垂首不语的嬛嫔,神色阴暗而冷酷地下令道:“玎珞欺君罔上,纵然为琽妃着想,亦不该如此。秦敛——”他转向右首第一位,轻描淡写吩咐道:“按老规矩,杖毙。” “陛下——”琽妃听闻自己的心腹竟要受此灭顶之灾,顿时慌乱起来,忙起身下跪,磕一磕头道:“还望陛下明鉴,玎珞此举实属常人之道,还望陛下看在妾妃的面子上,再给她一次机会。她自小与妾妃情同姐妹,断然不敢行伤天害理之事。或许,系有人陷害亦未可知。” “琽妃此言,可是暗指自己树敌不少,有人欲将琽妃你除之而后快,这才暗地里陷害玎珞,意图除去你的左膀右臂,再除去你这颗眼中钉、肉中刺?”姝妃沉默良久,此刻沉稳出声,倒将众人的疑心尽数聚集在了玎珞的身上。 姝妃并非系如斯落井下石人物,如此一番话,倒真叫我心生不解。然而转念一想,我随即明了:姝妃与琽妃之间,虽无深仇大恨,亦有来往过节,故而此刻姝妃这般落井下石。说来嘉慎帝姬当初离宫,若琽妃肯出言一二,只怕现如今姝妃母子绝非如今日这般分离。可想而知,姝妃心中是有一份怨的。 “你——”琽妃一时语塞,指着姝妃,说不出话来。 秦敛眼见如此,只得颔首应一声,“奴才遵命。” “陛下,琽妃管教下人不当,是否该依例惩处?”姝妃紧随着出声道。 琽妃瞪着姝妃,甚是气恼,眼中所含怒火熊熊,直要将殿外那漫天飞雪尽数融化为滚滚沸水。 皇帝沉吟片刻,淡淡道:“琽妃管教下人不当,罚抄《十善业道经》首章三百遍。” “陛下,妾妃管教下人不当,该受罚。然则珩妃看护柔贵姬不周,是否亦该受惩处?”眼见珩妃袖手旁观,琽妃拖泥带水,趁势拉下珩妃。 皇帝微一沉思,转而接口道,面色平和,波澜不惊,“既如此,便与你一同受罚。琽妃,你看如何?” “妾妃心悦诚服。”眼见皇帝金口一开,纵然心底万般不忿,珩妃与琽妃到底一同行礼谢恩。 到底系何人,竟如此耐不住,意图早早谋害柔贵姬?需知此刻柔贵姬已临近早产,若一个不当心,七月生产,而皇嗣未成死胎,又该如何?或许柔贵姬之子因早产而身体孱弱,到底生在宫中这等富贵之地,自有保姆、乳母细心照看,更有国手御医亲自看护。此举可谓冒险至极,一切皆看天意如何。 我又转而一想:如今玎珞已死,只怕琽妃定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来日可算处于险境之中。然则我与她早非盟友,更从无交好之处,如何说得上此刻方处于险境之中?现下唯有吾等四姐妹拧成一股绳,方无外敌入侵。何况还有姝妃、殷淑仪等人与我交好,我何必惧怕? 杏花密密麻麻开满了枝头,百花斗艳之时,次第争先出,惹人夺目。雪色洁白的花瓣夹带着几分清新的香气,格外迷人魂魄。伴随着一阵初春寒凉的微风吹来,伴随着淡香四溢,无数花瓣轻柔而俏皮地纷纷婀娜落下。翩然落地之时,覆盖在石板上,仿佛披上了一层雪白色的锦缎,柔软妩媚,纯净无暇。然则,论其花形与花色,到底惟有海棠、梨花堪居第一,颜色深浅不定,香气拂人鼻息。此情此景,令我不由得想起梨花盛开之时的繁盛景象,却也明了梨花与杏花各有千秋,不可强自相提并论。 第二十五章 观赏云衣 时值三月,杏花满枝时节,敛敏时不时上报玉体违和、肠胃积聚,御医沈元化便得了皇太太后之令,时时搭脉照料,汤药亦由檀香日日熬煮、往送,兰池宫内日日药香不断。我诧异敛敏为何久病不愈,故而是日一大早,正梳妆之时,便吩咐梁琦唤来俞板。一问之下,才得知俞板近几日于宫道上偶遇汤司药,闻出往兰池宫所送之药皆含有巴戟。 “巴戟系何物?”我困惑不解道。 俞板面色慎重,解释道:“回禀娘娘,巴戟可治妇女宫冷不孕之症。当日琅贵妃便是日日服用巴戟,这才有了皇嗣。” “什么?”我惊呼一声,随即压下,心中猜测敛敏入宫承宠许久而无所诞乃宫冷之故。 “那你可寻了机会瞧见那张药方了?”我紧接着问道。 “回娘娘,微臣瞧见了。”俞板颔首回道:“确是治宫冷不孕的药方。” “除了你,还有何人瞧见?”我唯一思忖,细细查问道。 “除了微臣,再无他人。其实,微臣得见此药方实乃梁内侍相助,偷偷溜进汤司药的房间,抄录下来之故。”说着,俞板瞥向侍立门外的梁琦。 我这才知晓他们二人暗地里竟早已将此事查证得妥妥帖帖,幸而如此能人服侍己身,如若不然,定系一大祸害。 “说来此事皆乃凌内侍之功。若非凌内侍及早查知钱美人久病不愈,皇太太后安排汤司药亲自熬煮、秘密护送,微臣等亦无从得知此事。” “有皇太太后庇护,敛敏的病症自然会好得事半功倍。”我不禁感叹。 此时,门外传来一句叫喊声,“陛下驾到,林良人到。” 我赶忙收拾衣裙,出门迎接,“妾妃参见陛下。” “昨夜朕召嬛嫔侍寝,听闻她在你这儿被你照料得很好,一时想起许久未见你一面,故而今日特来见上一见。”皇帝说着,握了我的手,落座上首。 “谁知半路上遇见了我,便与我一同往妹妹这儿来。陛下还说了,近几日敏姐姐身子不适,陛下碍于皇太太后颜面,心思尽在她那儿,免不了冷落了后宫诸位姐妹,这不,特来雨露均沾。”袅舞笑道,语调轻松自然。 “说来说去,林良人倒忘了自己的,可是存心的?”皇帝笑眯眯地拉了袅舞的手,在我诧异而惊奇的目光下,对我解释道:“方才朕往彤华宫来,恰好遇见林良人往这边赶,面色喜笑颜开。一问之下,才知她有了两个月的身孕。你道巧不巧?”一壁面色温柔和悦地回头看了袅舞一眼。 “什么?当真?”我赶忙起身离座,行至袅舞身边,执起她手,惊喜万分地看着她。 身着一袭明丽的藕荷色五彩金线绣梨花春景锦缎齐胸襦裙,腰间系着一条黛绿色丝绦,挂着一块纯净如牛乳的安定四岁羊脂白玉佩,垂下一条金线穿黑色米珠流苏,外头披上一件薄纱朦胧的雪青色梨花披帛,依稀可见梨花带雨的图案系镂空刺绣而成,在明媚的日光照射下,愈加衬得袅舞娇羞默默,面色圆满而不知该如何倾诉。 “真是天佑大楚!”我转身对皇帝笑逐颜开,“早先送子观音破碎,柔贵姬好不容易的龙胎七个月小产,妾妃还当此乃异事。原来,陛下福祸双至,祸福相依啊。” 皇帝点头微笑,似完全忘却了柔贵姬之子一事。 “想必嬛嫔妹妹知晓此事,亦会高兴。咱们不若一同去瞧瞧?”我挽起袅舞的手,拉她一道往外走,一壁调皮侧首,对皇帝说道。 “此言甚是!”皇帝嘴角含笑,起身离座,向我走来,拉着吾等二人的手,往落梅居走去。 尚未入门,便远远瞧见嬛嫔躺卧殿檐下。我忙吩咐戍守宫门的侍卫别作声,免得吵醒了嬛嫔。 走近一瞧,暖阁之内,只见嬛嫔一身胭脂红梅花曲水纹织金连烟千水裙,流苏髻上一支金累丝菱花岁寒三友步摇,吹下细细的白玉珠流苏,梅落额上,成五瓣,甚是姿丽瑰华,有几分我当日的形状。 待三日后,此梅依旧拂之不去,三日方落,宫人皆谓落梅妆。皇帝因此大赞嬛嫔乃‘梅仙’,特晋中才人,提诗文: 柳花飞处莺声急,晴街春色香车立。 玉钗风动春幡急,交枝红杏笼烟泣。 画屏重叠巫阳翠,楚神尚有行云意。 风帘燕舞莺啼柳,妆台约鬓低纤手。 绿云鬓上飞金雀,愁眉敛翠春烟薄。 玉炉冰簟鸳鸯锦,粉融香汗流山枕。 诸如此类便是后话了。 然而彼时,玩心大起的我一个不当心,脚踩断折下来的梅枝,于金砖地上发出一声‘咔嚓’的声响,吵醒了嬛嫔,近乎吓着了袅舞,幸而有皇帝在旁扶住她。 “谁?”嬛嫔慌张忙乱地醒来,面色绯红一片,衬着她甚是娇嫩动人。 “这可是本宫的不是了。”我赶紧走上前,安抚道:“本想与陛下一同来探视妹妹的,孰料踩断了梅枝,还望妹妹见谅。”一壁落座朱漆描金镂刻紫梅黑檀木贵妃榻之上,好生安慰。 “哪里。”嬛嫔依旧带着初醒的惺忪模样,闻得我道尽缘由,赶忙起身向皇帝行礼道歉,“妾妃一时梦魇,惊扰了陛下与林中才人,还望陛下与林中才人恕罪。” “该改口称呼良人了。”说着,皇帝落座一旁的小凳上,注视着密织紫色梅花的缀米珠轻纱细帐,将浓浓白色的逼人寒气挡在外头,对嬛嫔笑意盈盈地纠正道。 此细帐乃元懿贵妃生前最爱,既可冬日里阻挡寒气,亦可酷暑之时隔开燥炎,分外神奇,乃愍帝亲自吩咐将人打造,下赐元懿贵妃。上头所缀米珠乃西域贡品,至今无人知晓其名字称呼。嬛嫔殊荣可见一斑。 “良人?”许是方醒来,脸上仍旧带着几分惺忪的神情,额上的那朵梅花显出几分娇丽来,过了半晌方醒悟过来,喜悦重重,嬛嫔对袅舞行礼恭贺道:“恭喜林良人,贺喜昭仪姐姐。” “哪儿的话,本宫何喜之有。倒是嬛嫔可知晓为何姐姐被晋封为良人?”我特地卖了个关子,指了指袅舞尚未隆起的小腹,待嬛嫔脸上浮现出一副疑惑得释的神态,这才笑道:“姐姐已有两个月的身孕,你说算不算得上是喜事一桩?” “昭仪姐姐所言甚是。”嬛嫔忙笑道:“恭喜陛下,贺喜陛下再得皇嗣。但愿——”话未言毕,便住了口。 “怎么,连贺喜的话都高兴地说不出、想不到了?”皇帝亲昵地捏了捏嬛嫔玲珑小巧的鼻子,动作举止分外亲密,“你这额上落了一朵梅花,真正显出你气质凛冽来。” 皇帝从未与我这般亲近。纵有几分亲昵,亦在人后,而非人前。如此看来,嬛嫔来日的威胁不小。若她与我仍旧交好便罢,若不然,我在这宫中可谓又多一个劲敌。 “并非如此,而是——”嬛嫔难以启齿,起身让位,自己个儿落座梳妆台前,取眉笔画眉,一壁试图抹去额上的梅花,一壁缓缓道:“妾妃不过想着林良人初次有孕,理所应当该小心谨慎些。”说着,起身落座皇帝身旁,对坐在一起的吾等二人语重心长道:“可万勿如柔贵姬那般。”言毕,哀叹一声,面色担忧。 柔贵姬自产下死胎之后,闭门不出,只一心修补霓裳羽衣舞曲,甚是投入,连对皇帝亦爱搭不理,近几日来隐隐有失宠迹象。想来她系对这御殿生活去了盼头,这才过着如隐士一般的日子。 果然,皇帝神态微微落寞,道:“如儿她近几日可谓意志消沉,朕也试过许多法子逗她开心,到底没办法。”转头瞥见我在旁,倒笑将起来,道:“袅舞精乐器,娥皇通舞蹈,你们若时常去,恐怕如儿会高兴些。” “陛下可别忘了林良人现如今身怀有孕,柔贵姬到底未生出皇嗣,系不祥之人。”嬛嫔拉拉皇帝正黄色的明缂丝衣袖,语气娇弱,甚是教人怜惜,“昭仪姐姐现如今亦有嘉敏帝姬需得好生照看,哪里来的功夫日日与柔贵姬为伴。倒不若留给柔贵姬一些时日,多少能抚平心头感伤,再为陛下怀上龙裔。” “如此说来,这段时日让她好生修补舞谱倒是好时机。”皇帝抚着下巴,若有所思道。 我心下却甚是寒凉:柔贵姬失子,此刻心中更是苦恼之际,皇帝却只一心挂念着霓裳羽衣舞曲,到底叫人心寒。嬛嫔亦如此。此刻竟能说出如此令人心底发寒的话来。柔贵姬平日里虽未与她要好,到底有点头之交,如何这般冷漠无情? “哎呀,额上这梅花怎么洗不去啊。”几番尝试之后,嬛嫔娇滴滴、脆生生的声音一时间响彻殿宇。 “抹不去便抹不去吧。朕倒觉得此花落于你额间,愈加衬托出你的瑰丽无双。”皇帝说着,走向嬛嫔,温柔抚摸着她美丽光洁如白玉一般的额头。 我此时方意识到嬛嫔何等受宠,故而愈加担忧:若它日我与她势成水火,胜败之举,到底花落谁家?如今看来,依我与她近几日的相处,她乃坦然诚心之人。我亦吩咐承文仔细打探她的底细,却意外得知她与我乃同一届秀女。如此一来愈加教我百思不得其解,依她如此相貌,当日泽媛殿内怎会落选?难不成系有人暗中使诈? 第二十六章 山行天火 念及此处,我惊出一身冷汗,分外寒颤。 “怎么了,清歌?”袅舞见我微微颤抖,悄声关切问道。 “无碍,许是着了些凉。”我摆摆手,轻声道。 袅舞诧异地望了望我脚边的一盆银炭神雀负雏衔鱼熏炉,正徐徐升起白烟,温暖清芬,不再多言,拉我起身告辞,二人出了落梅居。 回了瑶光殿,我暗中思量当日云容所言:或许,此刻我能得享福贵,一切皆仰赖当日贵人相助之故。若非如此,只怕我定早早落得个撂牌的下场,如嬛嫔一般,沦落为内御。她此番倒好,机缘凑巧,上天注定。若换成是我,倒不知会如何。 入了瑶光殿,倚华早早点起凤钮蛟龙四叶熏炉,眼见着沉水香烟袅袅升起,我的思绪亦安适随和起来。 袅舞见我沉默不语,挽了挽月牙白织金绣粉色梨花锦缎衣袖,执过我手,柔声安慰道:“你何必多心。陛下向来雨露均沾,昨日系你,今日系嬛嫔,有何不同?你不若放宽心。不然,吃亏的便是你了。” “劳烦姐姐安慰了。”袅舞不解我心思,我亦不欲多加解释,只得勉强笑一笑,拉她入了内殿,一壁饮茶,一壁闲话,至午膳后方散去。 三月廿三,是日晴朗无云,日头甚是明软,叫人心底里头升起一股暖洋洋的春意妩媚,衬得御花园里头的白玉兰格外清新脱俗,姿态俏丽而气质雅韵。 用过午膳,方睡过午觉,着一袭暗红丝缎金银丝百鸟祥瑞纹锦裙,华丽瑰姿,发髻之上簪数对玛瑙嵌珠喜鹊珠花,喜庆红意,额间一朵白玉嵌珠喜鹊花钿,粉白清丽,身披一件深碧色遍地锦滚花锦缎羽纱斗篷,我便往彤华宫东侧殿——雪夜厅探望稚奴。 “密华姐姐,你来了。”稚奴闻得动静,抬头一瞧,笑着打招呼。 自交由我抚养之后,稚奴性格大变,与往常截然不同,甚是开朗活泼,时常与蜜棠、星回玩笑嬉戏,习腌渍蜜饯果脯、调配香料之道。此刻,他正学着调配一味妩媚娘。 手边有割香时使用的台子——割香台,另有割香工具——锯、小刀、厚刃刀、槌、凿子等。割香台旁便是装香道工具的乱箱,内有工具无数,诸如银叶挟、香筷、香匙、莺、羽帚、火筷、灰押、地敷、银叶、名垂纸等,整齐摆放其中。 此外,屋内摆有焚香必备的宣铜炉、潘铜炉、彝炉、乳炉,如茶杯那般,整日皆可用。 以红漆蔗段锡坯的香盒可装黄、黑色香饼。香瓷盒可选定窑或饶窑产的装芙蓉香、万春香、甜香。有三子盒或五子盒者,可用来装沉香、速香、兰香、奇楠香等。 所用炉灰乃先取纸钱灰一斗加二升石灰,以水拌和成团,放入大灶中烧红,取出研磨至极细,再将此炉灰放人炉中使用,火便不会熄灭。制炉灰者,切忌不可以杂火或恶炭烧灰,一旦以杂火或恶炭烧灰,火便会死而无灵气,且将灰放人火中一盖,便会熄灭。 香炭殜者,以鸡骨炭碾为末,加葵叶或葵花,再加少许糯米粥汤调和,最后以大小铁锤击成饼状,饼愈坚愈贵,可烧多日。若以红花楂代葵花叶,或用烂枣加石灰与炭来造,亦妙。 再论隔火砂片,则依烧香为取味,而非取烟之理。 烟若猛,香味亦散,香易熄。取味欲使香味幽远,经久不散者,必须用隔火。但不可以银钱、明瓦片隔火,此法过于俗套,且银钱、明瓦片过热则不能再隔火。 以玉片隔火虽妙,但远远赶不上京都烧破砂锅底隔火之法:将破砂锅底磨成片状,厚半分,焚香时用来隔火最妙。炭卮烧透后,放入炉中,将炉灰拨开,仅把炭卮埋半,不可立即以灰盖炭火。先焚烧生香,称为“发香”,其目的以炭卮焚香时,香不至很快燃尽。 香焚成火后,以筷埋炭卮,四面围起,上以灰遮盖,灰厚五分,然后依火之大小,往灰上加砂片,片上又放香。如此,香味便慢慢散发出来了。 但需切记,定要以筷在四面插几十小眼,以通火气,使火气四处流动,炭才不至熄灭。香味浓烈,便是火大,此时则需取出砂片,加灰再焚烧。香烧尽,余下炭块以瓦盒装起,再倒进火盆,则可熏焙衣被。 再论灵灰。炉灰需整天烧,方有灵效,若十日皆不用,灰便会润湿。如遇梅雨季节,灰太潮,火便需熄灭。此时,须先将另外的炭火放入炉中将灰烘一两次,方可将灰放至香炭卮上。如此,火在灰中方不至灭而久久燃烧。 论起匙箸,小勺和筷子唯有南都白铜制的方称得上美观实用。瓶要以吴郡新近造的短颈细孔瓶。其中,以插人筷时不会因力量不均而扑倒者最为实用。瓷制的瓶,如官窑、哥窑、定窑所产,数量虽多,然则皆不适合日常使用。 狻猊,金身以官粉涂遍,上盖黑墨。玉兔,以非常细的云母粉调胶涂遍,然后以墨盖上。二兽颜色皆黑,内分黄、白二色。每用一枚药剂,即将兽尾在灯火上烧烫,再放入香炉中,兽口便会吐出香烟来。金猊自尾部始先呈黄色,香烧完后形状便像金质之物。狻猊蹲在炉中,经过几个月依然完好如初,但若以手相触,便立即变为灰粉而消失了。玉兔表面呈银色,可供观赏。虽非大雅之物,亦值得久久品玩。填充在里头的香料好坏,任人选用。 有人以香方选料,加榆面拌和作剂,搓成小指头般粗细的一段,长约八、九分,据兽腹大小情况而定,让香不露出炭外即可。 焚香之法还有金蟾吐焰、紫云捧圣、仙立云中等,大多不灵验。 论炒香,若以苏合油拌沉、速二香,以火稍炙即收起,趁热撒上冰片末,放入瓶中收集起来,则此香香气较一般香稍浓,然则失掉了沉、速二香的天然雅味,内行者皆不会选用这种制香法。 星回调香、制香手艺乃宫中一绝,如今得她传授,稚奴的调香手艺卓越非凡,深得皇帝喜爱、看重。如今,眼睁睁看着他沉浸于制香之中,神情平和悦然,毫无当日身居凤凰殿时的压抑,我甚是感到欣慰。 雪夜厅中焚烧着皇帝特赐的龙涎香气息,甚是浓重,酷似麝香而幽雅。 龙涎香其焰蓝,被熏染之物能保持持久的香气,以黑褐色、体松质韧、焚之有幽香者最佳。《香乘》记载:“欲辨龙涎香真伪,有投水法、口含法、热银簪法三种。投水法,投没水中,须臾,突起直浮水面;口含法,或取一钱口含之,微有腥气,经一宿细沫已咽余结胶舌上。取出就淖称之,亦重一钱。将淖者又干之,其重如故。热银簪法,虽极干枯,用银簮烧热簪入枯中,抽簮出其涎,引丝不绝。验此不分褐白、褐黑,皆真。” 高祖孝帝登基时,女王国贡龙油。绢形特异,与常缯不类。云以龙油浸丝织,出雨不能濡。又宝库中有澄水帛,亦外国贡,以水蘸则寒气萧瑟,暑月辟热,则一堂之寒思,挟纩细布明薄可鉴。云上傅龙涎,故消暑毒也。故龙涎香有消暑毒之功效。 然则皇帝此举却叫所有人认为来日龙椅之座非稚奴莫属,亦令我备受瞩目。大楚朝,龙涎香唯皇帝与太子可用。如今,稚奴虽非被立为太子,到底系唯一的皇子,叫人如何不这般思量? “稚奴近来可好?”我走至他身边,含着如春风般柔和的微笑,关切问道。 “我很好,现下正在调配妩媚娘,准备十月十六的时候作贺礼赠予姐姐你呢。” “那我先在这儿谢过恭成殿下了。”我玩笑一般,假作福身礼。 稚奴笑得打歪,提议道:“姐姐你且先往别处走走,我这儿香粉、香灰甚多,当心弄脏了你的衣裳。晚膳时我再去你那儿。” “好。”我温声答应道。 入了寝殿,换好衣裳,闻得?贵人晋娙娥,无动于衷的我往长乐宫走去。 齐娙娥此番晋封,我早已料到。随着时日愈久,皇帝身边的嫔御得晋封者,除却资历深、怀有帝裔皇嗣者,余下皆地位低下的得宠新人。此番新人中,身为功臣之女而最为得宠者,唯齐娙娥而已。余者相貌平平,亦无才艺傍身,无法取悦圣心。如此一来,我倒认为可分去几分自己与袅舞、嬛嫔的恩宠,不至立于巅峰之地。 漫步沧池洲附近时,深感春寒料峭,我不由得屏息仰头闭眼,吟诵起: 东风袅袅拂朱阑,万树千条露未干。 玉涘声中人不见,倚楼烟雨正春寒。 扑腾一声,远处传来有人落水的声音。我赶忙睁开眼,循声望去,对侍立后头的凌合急忙吩咐道:“快,凌合,赶紧去救人!” 此时,传来水声的方向又传来一阵有人重重跳落水中的声音,听来系一羽林卫。 我一壁赶去,一壁思量:难不成系一介宫人受不住艰难劳作,意图寻死? 第二十七章 高烧死胎 待赶到之时,凌合、梁琦、柘木等人已经拉着一介内御并一羽林卫上岸,二人浑身水淋淋。羽林卫倒还好,内御却是昏迷着,全身发抖,面色铁青,似一块被水浸湿的手帕,分外不胜打击。羽林卫身着熊罴补子绣纹赤褐色袍,眉头浓重,肤色白皙,额头光洁——恰系我初入御殿、中秋宫宴那夜,于龙纹河岸偶遇的尤源校。眼见落水内御昏迷不醒,凌合急忙吩咐梁琦请御医来,自己先行一步为她救治。 我无暇顾及其它,径直疑惑问道:“尤侍卫,你怎会在此?” “回娘娘的话,方才副留守都督听闻此地有落水声,便吩咐卑职赶忙奔赴此地,查探到底发生何事。”羽林卫尤源校言简意赅道。 副留守都督乃从二品羽林卫,职责所在便是听凭正留守都督之令,率领羽林卫负责后妃的安全。 “那你可查得此地发生何事?” “回娘娘的话,卑职方一抵达,便发现推此内御落水者乃一内侍。他一见到卑职,便慌张蹿逃而去。卑职忙于救人,未能看清此人到底系何宫内侍。” “如此说来,咱们只能等这内御醒来,细细询问了。”我哀叹一口气,深觉一出门便发生此事,甚是不吉。 “既如此,卑职先行一步复命。”尤源校抱拳,神色不卑不亢道。 我颔首允准。 眼见俞板迟迟不来,我只得吩咐凌合将人先一步带回彤华宫,并吩咐在场宫人尽数闭嘴,不得吐露一字一句:长乐宫乃皇帝来日赠我的封妃之礼。如今听闻我尚未入主便发生此番事宜,教皇帝如何不多心? 吩咐倚华熬煮一碗安神汤后,过了半刻钟,俞板方紧赶慢赶地疾步赶来,告罪袅舞的安胎药出了些微差漏,这才耽误了些许时间。此时,落水内御已然苏醒,我便吩咐俞板下去,自己细细查问。等候俞板之际,我思来想去,深觉此事非同寻常,需谨慎小心才是。 “你系何人?”待她服下安神汤后,心平气和之际,我行至榻前,询问道。 “奴婢参见林昭仪。”眼见我到来,身子尚未痊愈的内御赶忙起身行礼,却被我按下。 “谢林昭仪。”我为她掖被子一举,惹得她万般感激。 “你唤何名?”我温和问道。 “奴婢名唤香涉。”香涉低下头来,胆怯细语,显见惊魂未定。 “香涉,你可知你为何落水?”我细细追问。 “奴婢晓得。”她微微点头,面容甚是惧怕。 “那你可知系何人推你落水?”我询问道,主动忽略了推她下水之人系内侍抑或内御,为的就是试探香涉晓不晓得此人的具体身份。 果然,香涉后怕一般,颤抖了一下身体,目光四处躲藏,结结巴巴地说道:“想必定系珩妃娘娘身边的内侍楼裕。” “珩妃娘娘?”我惊呼一声,吓得她胆怯地缩了缩身子。 与倚华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互换一番心思,我方启唇问道,语气满是疑惑,“怎会是御殿中人人称颂德善的珩妃娘娘?你如何敢断定?” 犹豫着过了良久,在我的耐心即将耗尽之际,香涉颤颤巍巍地回答道:“回禀林昭仪,奴婢乃清宁宫人,时常进出徽音殿,是而受到珩妃娘娘器重——尤其是在珩妃娘娘发觉奴婢有一本领后。”一语言毕,低了头,沉默主宰了内殿。 “你有何特异本领?”我追问道,疑惑不解而诧异珩妃身边竟有如斯女子。 “奴婢精通仿音之能——口技。”静默了半晌,香涉思来想去,坦白道。 “你此言可暗指——”我一下子想起嬛嫔所言玎珞所说的话。 颤颤抖抖地说出一句后,香涉低下了头,尽数将面容埋于被褥之中,弱弱传出一句,“嬛嫔主子所说玎珞姑娘一事——正系奴婢所为。” 香涉一语破惊天,我从未料到事情真相竟是如此! 如此说来,便是珩妃蓄意栽赃嫁祸琽妃,而玎珞更是因此而亡。如此一来,只怕嬛嫔定被琽妃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玎珞更是含冤而死。然则,珩妃此举究竟何意? 思绪的纷飞如雨令我不由地回想起天火之夜的那场走水,心道:难不成柔贵姬的小产乃珩妃算准天象之后,亲自吩咐人所为?那夜,正系她明知即将发生之事,故而告假雪夜摔倒。而后吩咐人取出早早偷来的羊脂玉八宝海棠耳坠,放置于移宫洲附近的雪地上,为我捡到?若果真如此,我可算是成了珩妃的帮凶!一箭双雕,且与她自己扯不上任何干系,当真英明!如此说来,珩妃吩咐楼裕推香涉下水,便该是狡兔死,走狗烹了。 “依你所言,可是珩妃意欲杀你灭口,故而吩咐楼裕将你引到长乐宫沧池洲附近,继而推你落水?”我试探性问道,语气甚是难以置信。 “奴婢不敢确证。”低眉一番,涨红了脸,身子微微颤动,香涉甚是胆怯,蚊噫一句,垂首之下,再无她话。 眼见如此,沉吟片刻,我温和安慰道:“近几日你便睡在彤华宫的庑房内,无事千万别外出。一日三餐本宫自会吩咐蜜棠给你送去。你且安心住下。待水落石出之日,本宫自会安排你去一个放心之地。” “奴婢在此谢过娘娘。”香涉喜出望外,下榻谢恩。 我如此安排正为控制住香涉,令她人无法接近,好暗中查探她到底是否为细作,谎报军情,抑或系上天旨意,令我有悔改之机。 余下几日,凌合安排承文、梁琦私下打探消息,看看香涉到底是否为清宁宫人。倚华吩咐蜜棠每日三次送膳食与香涉,并暗中与她拉拢关系,探听虚实。 不过几日,我便摸清了事实的真相:珩妃早早算出天雷之夜,并暗中命人偷来玎珞的羊脂玉八宝海棠耳坠,吩咐香涉于走水之夜行纵火之举,再将此事一股脑儿尽数推到玎珞身上,借以打压琽妃,好夺掌御殿之权。待到心有不安,瞧出香涉有威胁之时,再行飞鸟尽、良弓藏之举。可惜此事为尤源校与我打乱。只怕如今珩妃忙于搜查那位羽林卫到底系何人,进而查出香涉所在,再一网打尽,寻个由头将二人处死。如此一来,便可万事大吉,高枕无忧。 然则,另有一事我始终想不明白:梁琦查出香涉正系麟德二年中秋宴上出言指证庶人陆氏的小内御。她受珩妃之令,素日只在司药房办琐事,且私下与玎珞分外亲密,暗地里时常往来愫樱殿。当日,中安宫走水一事,确属清宁宫人所为。 香涉当日既然出言指证庶人陆氏,自然说明珩妃当年亦与陆氏面和心不和。而她被珩妃吩咐日日于司药房办琐事,则可见司药房内亦有珩妃眼线。如此,我可定要当心。珩妃一日不除,只怕司药房送来的药一日不安。幸而敛敏有皇太太后庇护,每日所服的汤药皆由汤司药送来,如此我倒可安心了。香涉与玎珞亲密,自然有机会偷到羊脂玉八宝海棠耳坠。只是香涉既然私底下与玎珞分外亲密,又为何要昧着良心诬陷玎珞呢?当真只是博得珩妃欢心? 思索得脑仁儿直发疼,暂且压下不提,待来日再说。 眨眼间便到了四月,夏日炎炎之气逐渐显露端倪,御殿诸妃前往汤泉行宫避暑。然则,帝太后凤体微微好转,暂不得颠簸,朱顺华为侍奉帝太后,便自请留待。帝感念其心,特晋为贵人。 西郊汤泉行宫乃愍帝为其生母穆温怀后特意修建,以作晚年清静之地,依山傍水,风景俱佳。到了平帝年间,国富民强,再行修建,亭台楼阁,舞榭歌台,一应俱全,甚是华美瑰丽。 随行者除了珩妃、琽妃、姝妃、瑛贵嫔、真贵嫔外,便只余我、殷淑仪、柔贵姬、墨美人、袅舞、新晋的折中才人、齐娙娥八人。 珩妃、琽妃、姝妃、瑛贵嫔四位入宫最早、地位至高,自然需一同前往。殷淑仪素来恩宠不减,自然一同随往。真贵嫔身怀有孕,四月大的肚子早已显露出来。袅舞更不用提。墨美人虽恩宠日减,到底属帝太后外侄女,皇帝表妹,如何能薄待?柔贵姬数月来已渐渐复宠,皇帝自然要将她一同带去,以示恩宠。折中才人、齐娙娥近几日恩宠不减,只多不少,自然一同前往,日夜侍奉君侧。而婺藕曾有受宠之时,如今虽已默默,到底旧情犹在,故而应我与袅舞之请求,婺藕得允同往。 倒是敛敏,素来于君恩之道上可有可无,此番前往汤泉行宫,她自请与朱贵人一同照料帝太后,故而不曾同行。我心中不由得哀叹一声,颇为敛敏的来日担忧。坠楼之后,窦修仪已然自昏迷中苏醒,碍于玉体依旧孱弱,只得留待御殿,无法一同随驾。 恍然一个错觉,离了月华门,出了宫门后,我与袅舞、婺藕同坐一车。掀开车帘,浩浩荡荡一行皇家人,占据了大半的车道,路人早早被吩咐不得靠近西郊外。只见帘外稼农轩桑忙、陌上轻烟繁,闻着郊外自然的清新气息,我顿时觉得遍体舒畅放松,心思愉悦开朗起来。 第二十八章 送子观音 然而到底有意外发生:方一上车,不过行了几里远,真贵嫔突发病征,显见受不得舟车劳顿,皇帝只得下令,命她留待御殿修养,另吩咐瑛贵嫔留下,好生照看真贵嫔,不得有误。 如此,真贵嫔迫于无奈,只得眼睁睁含恨瞧着吾等一同随圣驾而去。 汤泉行宫内有牡丹台、竹子院、梧桐院、杏花村、桃花坞、芰荷香、君子轩、松风萝月,以及深柳读书堂等多处殿宇,均以植物风景特色成名。除了松、竹、柳、荷、梧桐、侧柏、国槐、枫树、海棠、山桃、文杏、玉兰、牡丹、月季、菊花、兰花、藤萝等百余种花草树木之外,还引进培植了江南的梅花与芭蕉、塞北的敖汉荷花与乌沙尔器、五台山的金莲花、新疆的桑树、南亚的波斯桃、西洋的含羞草等二十余种树木花卉。 所谓“二十四番风信咸宜,三百六十日花开竞放”,说的便是汤泉行宫四时不尽的繁花、蓊郁葱茏的绿树,与层层冈阜、潺潺流水和鸟语禽鸣,交织成一幅大自然的美景,令人陶醉。另有白猿、麋鹿、朱鹮、仙鹤、孔雀、天鹅以及五色锦鲤。据闻光是临芳墅养雀笼一处,常年笼养的各种鸟类便有四百多只。 抵达汤泉行宫后,皇帝居紫光明成殿,琅贵妃往日所居的蓬瀛在望殿空荡荡一片。珩妃居嘉树轩,紧挨着琽妃的乐成阁,位于汤泉行宫东南方位。姝妃居风荷曲院,位于福海西岸同乐园南面,正殿一排五间,跨池还有一座九孔大石桥,毗邻我的玉琴台,位于汤泉行宫东北方位,甚是清凉。殷淑仪居水心榭,与柔贵姬的月地云居、袅舞的清风轩隔岸相望,皆位于镜湖岸边。品格祥和的折中才人择了霁风朗月楼,距紫光明成殿甚近。齐娙娥居畅远台,则稍远一些。 月地云居正殿五楹,前有方殿,曾建高百丈九级浮图,浮图上有百二十个金钟,层层有序,金钟随风摇响,周围十余里均可闻其声,后楼七楹。东为法源楼,再东为静室。 稚奴所居霜玉苑,位于汤泉行宫福海中央,共有三个岛,结构与布局根据李思训的“仙山楼阁”画设计;宫门三间,正殿七间,殿前东列畅襟楼,西列神洲三岛,东偏殿为随安室,西偏殿为日日平安报好音;东南面有一渡桥,可通东岛,岛上建有瀛海仙山小亭;西北面有一曲桥,可通北岛,岛上建殿宇三间。 未过几时,待倚华、凌合收拾了行囊,我着一袭茶白色流彩飞花蹙金轻纱芙蓉宫装,清爽怡人,往曲院风荷探望姝妃。 方入仪门,凉风习习,荷香阵阵,正殿、侧殿皆有一台风轮、徐徐转动,甚是袭人入醉,无需烟熏火燎,便可荷香四溢,叫人沉迷其中,无法自拔。 “林昭仪来了。”莲华矗立殿外,福身行一礼,引我入内,一壁笑道:“我们娘娘正念叨着,可巧林昭仪就来了。” 掀开白玉珍珠帘,依依入内,姝妃身着一件玫瑰红罗蹙金旋彩千瓣莲纱衣,下身一件樱子红暗花细丝褶缎轻纱裙,色泽鲜妍瑰姿,头上珠钗簪环一应皆无,唯余一朵紫莲落于高椎髻上,甚是清丽高雅。 我婉然行礼,嫣然一笑:“参见姝妃娘娘。” 姝妃嘴角含笑,正欲吩咐我起身,忽恶心呕吐,颇有当日稚奴的病症。我诧异之下,忙与莲华一同上前,抚顺姝妃的胸口。待好一些,门外传来殷淑仪前来探望的声音。 方一入内,瞧见眼前情状,殷淑仪一袭浅紫色金线绣轻纱罗裙,腰际垂下一条深蓝色的银线锦绣栀子花图案的丝绦,身姿翩然而轻盈,愈加衬得人如振翅而飞的紫鹤,自顾自地含笑落座,问道:“姝妃姐姐可是犯了旧疾?” 我微一惊愕,瞧向殷淑仪,随即醒过神来。缓一缓气,姝妃对我摆摆手,示意自己无碍。 我方安心落座,闻得姝妃平复呼吸,和气道一句,“正是。” “不知殷姐姐所言旧疾,系何旧疾?”我疑惑的目光徘徊在她们面颊之上,甚是困惑。 “不过是寻常暑湿重症、脾胃湿阻导致的食欲不振、恶心呕吐罢了。本宫每逢夏日皆会发作几日,宫人早已熟练将藿香入粥或泡茶饮服。昭仪妹妹无需如此紧张。”言毕,莲华端上一盏茶来,姝妃一掀开,藿香满室。 “如此便好。”我含笑,抚着胸口,深深呼出一口气,心有余悸道:“方才娘娘那模样当真吓坏妾妃了。” “瞧见林昭仪与姝妃如此和睦,真叫人欣慰。”殷淑仪在旁瞧着,温声柔婉,浅紫色的衣裙亦带上了一层柔软的随和,“后宫一派和睦之气正由此始。” 我忙将话头扯到姝妃身上,“哪里,这都是姝妃娘娘可亲和悦之故。” 曲院风荷内,一时笑语连连。 翌日,因汤泉行宫内,花匠培植出的晚春梨花分外妖娆,袅舞又素来喜爱梨花,特办宴会以示庆贺。宴席上,袅舞着一袭粉色团绣织金梨花满枝缀碧叶轻纱宫装,纯金线的光泽在日头底下愈加显出金粉璀璨的光芒来,在几近镂空的轻纱笼罩下,伴随着微风的吹拂,趁着娇嫩的色泽显出一抹朦胧似雾的意蕴来,几欲叫人恍惚九天之上的神妃仙子下凡而来,身姿翩跹婀娜,如同一条霞彩颜色的披帛与风中飞舞,愈发衬得她姿容如粉色梨花般烂漫。 “你今日穿得倒甚是清妙。”皇帝瞧见袅舞如此装扮,不由得多看了几眼,甚是欢喜。 “陛下谬赞了。”袅舞含羞垂首,以帕掩面。 眼见如此,“恭贺林良人,愿林良人年年良辰美景,岁岁花好月圆。”我、婺藕与诸妃齐齐举杯,祝贺道。 “妹妹在此谢过众位姐妹。”袅舞痛饮一杯梨花白,喜笑颜开。 酒过三巡,秦敛回禀,前方传来殷氏父子西北战事得胜的消息。皇帝大喜之下,当即晋殷淑仪为贵嫔,改封号为婳,以作嘉奖。 “既如此,陛下可得与婳贵嫔多尝尝申妹妹亲手制作的梨花糕与梨花羹。”我瞅准时机,上前举荐道。 为庆贺袅舞的梨花宴,婺藕特地采摘新鲜的梨花瓣,清洗一番后,取梨花瓣拌入糯米粉,再拌入米粉。加适量清水揉成面团,再揉成一个个小圆球,剪五刀,顶部捏尖做花瓣造型。用筷子在花心搓个小,放到蒸笼里蒸上一刻钟,出锅后,淋上适量蜂蜜。 另有梨花羹:选经过第一场霜打熟透的五味子,摘下除疵点,洗到无尘土为止。再取温水三杯,放入五味子浸泡一昼夜即可;将梨去皮、核,切成薄片,刻削成五瓣花状,蘸上蜂蜜;将白糖凉开水、五味子水与蜂蜜调在一起;最后撒入梨片花与松仁即可饮用。 待皇帝尝过一口之后,大赞婺藕厨艺高超,胜过当日陆氏几分。是宴便唤作梨花宴,以此庆贺袅舞身怀有孕之喜事,二来亦作婳贵嫔晋封之礼。 宴席上,袅舞身为东道主,特亲自为皇帝上菜肴,挽起袖子,露出雪藕臂上有一朵梨花胎记。 “林良人手臂上的梨花胎记倒甚是别致。”煍王“咦”一声,手指着正端着梨花糕的袅舞,诧异出声,分外好奇。 如此一来,倒把皇帝的眼光也吸引了来。皇帝将目光转向袅舞的雪臂,那朵梨花恰在手腕之处,手背之上,“袅舞手腕上这朵胎记朕今日倒头一回留神。”说着,放下袅舞手中的福寿康宁暗八仙石子青白地青花瓷,取过藕臂,仔细瞧了瞧。 “说来倒有几分似八弟你自父皇那儿得来的红珊瑚串赤暖玉珠流苏梨花钿。彼时,你还念了一首诗,令父皇大为夸赞。更下赐花钿要你赠予来日的妻子呢。只可惜,你一直将其好生保存,不曾拿出来过。”思来想去,不见头绪,皇帝困惑地瞧着煍王。 煍王闻得此言,微微抿一唇,瞅我一眼,只得目色微润,随即朗朗上口,出声道:“皇兄好记性。彼时臣弟所作乃: 昔时训子西可上,汉使经过问妾缘。 自到仙山不知老,凡间唤作几千年。 当年,臣弟正是吟诵此诗之后,方得花钿。可惜,彼时母妃已然——”念及往事,沉吟片刻,煍王向皇帝解释道:“不知皇兄可还记得,彼时母妃离世,父皇终日沉默不语、抑抑寡欢?” “朕自然记得。论其来历,此物正系怀帝特为齐娙娥姑母——宪懿安长贵妃所打造。当日,宪懿安长贵妃身染肾瘅,湿热蕴肾、肝经湿热、下焦淤滞,若非日日取鲜车前草二两,以水煎服,恐难痊愈。如今这梨花落在林良人手腕之处,只怕亦属天意。”皇帝低眉深沉一番,如此答道,瞧了瞧落座不远处的齐娙娥。 炾王在一旁笑道:“既如此,反正放着也是放着,八哥何不做个顺水人情,将此花钿赠予林良人?如此,方不辜负天意缘分。” “说来正好。”煍王听闻,当即吩咐小厮取来红珊瑚梨花钿,当众赠予袅舞。 袅舞一见之下,甚是精美巧妙,急忙行礼谢恩,“妾妃在此谢过煍王殿下。” 第二十九章 杖毙玎珞 是日便如此美景、美人、美态一番,令诸妃欢悦不方。炎炎暑日未几,便是端午家宴,珩妃呈上自己每日必食的芍药饼、芍药花粥。 将芍药花瓣、鸡蛋、面粉混和后以油炸成薄饼即成芍药饼,可养颜益寿,宫中诸妃皆喜食此物。芍药花粥以粳米加水煮熟,放入芍药花瓣再煮一会儿,出锅、入白糖即成。 “素来听闻牡丹为花王,芍药为花相,今日一见,这花王、花相之称亦不过如此。花王雍容华贵,花相妩媚多姿,倒是咱们非要分个高低出来,这才有了花王、花相之称。”炾王在旁笑道。 “九弟所言极是。只要朕喜欢,芍药亦可取代鼠姑,成为万花之王。珩妃以为呢?”言毕,皇帝瞧着珩妃。 珩妃面色不改,含笑颔首。 “此情此景,倒叫臣弟想起一首诗来。”炾王在旁微笑,朗朗上口:“落尽残红始吐芳,佳名唤作百花王,竞夸天下无双艳,独占人间第一香。” 煍王含笑,紧随其后道:“绿原青垄渐成尘,汲井开园日日新。四月带花移芍药,不知忧国是何人。” “娥皇素来聪敏机智,不知可有佳作?”皇帝颇有趣味,点点头,转向我,笑意盈盈。 我谦逊之下,娓娓道:“既如此,妾妃便献丑了。 震维芳月季,宸极众星尊。 佩玉朝三陛,鸣珂度九门。 挈壶分早漏,伏槛耀初暾。 北倚苍龙阙,西临紫凤垣。 词庭草欲奏,温室树无言。 鳞翰空为忝,长怀圣主恩。” 嗓音柔软而温婉,似一团云雾,上升下浮,起迭有致,云霞升腾,曼妙如音,令人如痴如醉,吟诵毕,众人含笑纷纷,齐齐举杯欢宴。 齐娙娥在旁福身行礼道:“珩妃娘娘虽不及琽妃娘娘那般一早便协理御殿事宜,到底向来为后宫诸妃之间的和睦费尽心思。妾妃身处御殿之外,亦闻得珩妃娘娘行事良善,和睦宫闱,显见乃继后的不二人选。” 众人不意齐娙娥会将继后一事道出,一时怔怔不语,只说不出话来。毕竟,谁也不希望看到别人与自己争夺后位,但是也都明白仅凭自己的地位尊荣,无法与三妃相提并论,故而此刻无人出言干涉此事。御殿中,珩妃素得人心,琽妃协理御殿事已久,姝妃诞下两位帝姬,福泽深厚,功劳甚大,来日更有可能诞下除稚奴以外的皇子。三人相提并论,我倒觉得姝妃的胜算更大一些。何况,姝妃往日便德惠御殿,如此不叫人心服口服?只是,固然出生尊贵,凭齐娙娥现在的地位,提起此事倒有几分不自量力。虽说此举昭显出珩妃着实得人心,到底齐娙娥一人,人微言轻,无足轻重。 皇帝听罢,沉思片刻,掩饰着面色,丝毫不改,对齐娙娥笑道:“此事事关国母,还是容后再议。”就此不了了之,再不瞧她。 谁也没有料到,当夜,原本该是齐娙娥侍寝的夜晚,司药房内御吴苑,因随伴圣驾一同前来汤泉行宫而得沐圣恩,被册御女,翌日晋充衣。齐娙娥显见失宠迹象。 众人纷纷传言,此事皆乃齐娙娥咎由自取,暗中皆笑话她仅凭区区从六品娙娥之位,亦妄想参与中宫之争。更甚者,有人传出齐娙娥此举乃得到珩妃暗中授命。若非如此,她绝无如此大胆,以卑微之身举荐珩妃为后。 无论如何,齐娙娥就此闭门不出,终日自困于畅远台内。 六月初六,吴充衣再晋侍栉,风头不减,一跃成为皇帝身边的宠妃,虽不及袅舞、折中才人,倒也称得上一枝独秀。袅舞怀有身孕而陪伴皇帝左右,自然较真贵嫔更受皇帝重视。 近日,我日日吩咐小厨房做好百子千孙糕后,亲自差遣竹春送去清风轩。 然则未几,竹春慌慌张张地回来了,回禀道:“启禀娘娘,奴婢服侍林良人用过百子千孙糕后,林良人身子甚是不适。若非俞御医在场,当即把脉,抢救及时,只怕会有小产的迹象。” 玉琴台内,我吓得把茶盏往桌上一放,登时直起身来,惊呼道:“什么?好好儿的,怎会小产?”沉吟片刻,当即往清风轩赶去,生怕一个迟误,耽误了时机。 清风轩随处可见绿竹之色,一应家具亦皆为竹制,清新雅致。绿意葱葱似流水,清风阵阵起涟漪,屋如其名,甚是清凉怡人。因着袅舞怀有身孕,宫人早已摆上去岁冬日存好的冰块,随着风轮转动,夹带着茉莉、栀子等南花的芬芳,令人颇为清凉舒心。 一入内,染上冰块之寒的凉风习习,宫人皆在寝殿,袅舞正失魂落魄地躺在床上,玉容之上泪痕犹在,身上盖着柔软的七彩苏绣桃花满春云锦被,一旁的俞御医正在给她把脉,一壁安心劝慰道:“主子请安心,玉体并无大碍。待微臣等下开几贴清热去火的药膳,用了便无事了。” 闻得此言,袅舞这才缓下心神,尽数安心。 “姐姐,可吓死我了。”我心下松一口气,忙走上前,握住袅舞的手,心有余悸道:“我亲自吩咐人送来之前,回回皆仔细检查过,还亲自试毒了一番。好好的怎么会有小产的迹象?”说着转向俞板。 “回娘娘的话,糕点中含有莪草。此草于孕妇忌服。”俞御医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 我心下一惊,惊悚的眼神与袅舞诧异、深沉而满含信任的目光相撞:莪草!我从未吩咐人往糕点里头添加莪草,想来定是有人意欲陷害我、谋害袅舞,行一箭双雕之计。此事到底系何人所为? 此时,皇帝、三妃亦得了消息,闻声前来。 “回禀陛下,林良人不过进食了少量莪草,微臣已经开了药方驱毒。待林良人服下便无碍了。”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皇帝深吸一口气,眼眸晦暗不明,蕴含着九天|怒气,只碍于袅舞的身孕而不曾尽数发作出来。 竹春赶忙下跪,颤颤巍巍回禀道:“回禀陛下,奴婢方才替我家娘娘送百子千孙糕来。服侍林良人用过后,良人身子甚是不适。这才有了,有了这之后的事。” 纵然心下明了我与袅舞关系密切,袅舞定不会责备。但皇帝的心思谁能猜得准?正所谓君心难测,便是此理。 果然,闻得此事,皇帝阴沉着脸,当即吩咐秦敛,将竹春打入掖庭。 得此消息,我与袅舞顿时手足无措:竹春与倚华、莺月一般,乃我心腹臂膀。若少了她,只怕下一个便会轮到莺月,继而系倚华,最后便是我任人鱼肉、任人宰割。 我心道:不行,决不能叫人动竹春分毫。 姝妃看出我心内交迫,赶忙温柔出言,阻拦道:“陛下,此事妾妃瞧来颇为古怪。若说竹春有嫌疑谋害林良人,岂非玉琴台小厨房的所有宫人皆可行此举?岂非将所有宫人尽数打入掖庭?”身上一袭月牙白的雪锦罩镂空刺绣荷花图案的轻纱齐胸襦裙愈加弥漫出一股甘甜如牛乳的柔和气韵来,仿若朦胧迷雾中一道柔和的月光之华。 “那依姝妃妹妹之见,该当如何?”琽妃安然落座,嘴角含着平和一笑,悠然自在地整理自己腰带上、五彩流苏琢百子千孙羊脂玉压裙上的流苏,举止甚是平淡,面色波澜不惊。 “依妾妃之见,不若先请永巷令彻查此案,再行定夺。”姝妃柔婉道,小心翼翼地觑着皇帝的脸色。 “妾妃亦与姝妃娘娘一般思量。”我俯身行礼,玉色单丝罗外罩一件遍绣银丝芙蓉花的镂空轻软罩纱,犹如在地上开出一朵硕大的芙蓉花,清丽淡雅,怡人惹怜,“此事显见乃妾妃所赠百子千孙糕,与妾妃万万脱离不了干系。还请陛下看在妾妃往日的品格上,允准姝妃姐姐之意。” 此时,珩妃亦出声劝道:“陛下,依照林昭仪往日的为人,妾妃相信此事定属奸佞之人蓄意栽赃嫁祸,以此一同扳倒她们姐妹俩。陛下且细想想,若莪草之药效当真奏效,则林良人腹中龙胎不保,乃至于林昭仪亦受牵连,永世不得翻身。更有甚至,林良人与林昭仪之间,猜忌重重,再不复当日的和睦融洽。于御殿安宁,亦无益处。此事决不可轻易草率而为之。”身上的浅绿色轻纱遍绣金丝樱花图案,日光下犹如闪过一道道令人清醒的夺目金光。 珩妃思量颇深,短短数句便点出关键所在,甚是精准。 沉吟良久,皇帝落座袅舞床榻边,抚着袅舞的柔夷,一壁低眉沉思,一壁开口道:“既如此,就将此事交由永巷令彻查,三日内必得破案不可。”声段决绝,不容置疑。 这三日内,我终日忐忑不安,唯恐小产之事会再次发生。届时,三人成虎,纵使皇帝现下如何信任我,到底敌不过众口铄金,将一切罪责尽数堆积到我头上,令我成为众矢之的。 第三十章 晋林良人 “娘娘,您无需如此忧心。”莺月劝道:“咱们入御殿经历了这么多风浪,哪一次不是安然无恙?” “本宫担心的是此番真凶既敢直对袅舞,自然有万全把握将此事推到本宫头上。你叫本宫如何不心慌?”我唏嘘一声,哀叹万声,心下甚是忧心。 “娘娘确该慌张,但不该慌乱。”倚华在旁安慰道。 我疑惑转向倚华,问道:“倚华,你此言何意?” “娘娘虽遭奸人迫害,到底林良人从未怀疑过娘娘,此乃第一大幸事;其二,陛下并未因此而拘禁娘娘,较当日天意不祥要好得多。三来,娘娘受困,自有远在皇太太后身边的钱美人相助。据此三者,娘娘着实无需担忧。”倚华细细劝说道,眉目之间尽是安慰。 “话虽如此说,查不出真凶,敌在暗我在明,到底叫人心中空空落落,始终不安。”我低眉哀叹一声。 “若娘娘如此思量,奴婢倒要借一句申姬主子曾说过的话: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娘娘现下这般思量,损伤玉体,如何好生抚育嘉敏帝姬?倒叫人又捉住把柄。”倚华神态甚是耐心。 倚华言毕,我恍然大悟:鸾仪,我的女儿,我唯一的亲骨肉,好生抚育她既是我的依靠,更是我存活下去的希望。如若不然,窦修仪的今日便是我的来日!何况还有稚奴。我若有个好歹,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在稚奴的面子上,哪怕此事当真系我所为,皇帝亦会对我从轻发落。 只是如此一番思量,我心下又有了嘀咕:若真凶实为夺鸾仪乃至稚奴,又该如何?一旦阴谋得逞,先是除去了袅舞腹中之子,再栽赃嫁祸于我,继而夺去鸾仪与稚奴,只怕届时如此身份、地位、权势,自可入主中宫。难不成此人乃琽妃抑或虚张声势的珩妃? 就在我细细思量之时,凌合悄声入内,轻声回禀道:“回禀娘娘,奴才发现小厨房有一内御唤曹娥者,尤为鬼祟。” “哦?”我微微蹙眉,问道:“怎么个鬼祟法?” “奴才不知。只是以奴才混迹御殿多年来看,曹娥绝非常人。只怕她所行之事,实与林良人近乎小产之事有关。”凌合坦诚而严肃地回禀道。 闻得此言,我心头的一根弦被剧烈地拨动起来,仿佛被人触犯了禁忌。是而我先吩咐凌合、梁琦、承文细细打探曹娥的来历,再做打算,免得冤枉好人。仅一次,凌合等人回禀,瞧出曹娥与乐成阁有所来往后,我随即告知永巷令——我绝不容许身边有祸害姐妹与孩儿之人存在。 经永巷令彻查,发现曹娥当初日日往糕点中添加莪草。皇帝随即吩咐打入掖庭,大刑伺候。入掖庭后,曹娥不知何故而哑,写下血|书说明往糕点中添加莪草、引发月室殿大火皆因我之命,只为谋害皇嗣,继而自尽。因死无对证,我再次遭禁足。 此番禁足在我意料之外:我原以为捉住了曹娥,便等于捉住了往百子千孙糕中下莪草的真凶,孰料竟将自己搭了进去,非但查不出曹娥究竟是否系下莪草的真凶,连她身后之人的身份亦追查不出。我当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若自个儿好端端吩咐凌合将此人底细查个一清二楚,再好生等上一两日便罢,只怕她会自投罗网。而我却······ 好在还有袅舞等三人暗中相助。 禁足期间,袅舞暗中与婺藕商计,亲自领着俞板检验曹娥尸首,最终找出唯琽妃所独有的一枚羊脂玉镶蜻蜓戒指。敛敏更是尽心竭力查出曹娥未入宫前曾卖身葬母,身为魏府奴仆。 我隐下了蜻蜓戒指,只将搜寻到的其余证据上报,随即解禁。解禁后,拜访完袅舞与婺藕,我往嘉树轩给珩妃请安,答谢她搭救之举。 “妾妃参见珩妃娘娘,此番多谢娘娘前番搭救之恩。”我深深拜倒在珩妃面前。 面前人珩妃身着一袭五彩丝线粤绣赫赤色团绣樱花轻纱齐腰襦裙,腰间系着一圈缀雪色米珠缠枝璎珞纹流苏,端然正坐的样子愈加衬得人意气风发,神采奕奕,可见华丽之姿,气韵不减分毫。 “妹妹快请起。”珩妃受宠若惊,亲自离座扶我起身,语气平和从容。 “妾妃此来,一来为报答娘娘救命之恩,二来亦为娘娘善德仁心所折服,还望娘娘来日可多多庇护妾妃。” 听闻此言,珩妃微微一笑,颇有深意道:“小事一桩而已,妹妹何须如此挂怀。说到底,还不是妹妹行得正走得直。如若不然,只怕本宫亦不得法门。”顿了顿,“本宫不过身居区区正二品妃位,何德何能庇护妹妹。妹妹此话可得小心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本宫无所不通呢。” “哪儿的话。”我微微笑起来,“娘娘品格高贵,德善御殿,诸妃无不心悦诚服,如何担不起国母之称。何况琅贵妃在世之时,将这御殿弄得乌烟瘴气,此番若有娘娘管理御殿,只怕这御殿的不正之风定会消散不已。”愈到最后,语气愈加严肃周到,闻之令人肃然起敬。 珩妃眼见劝说不得,再无多话,但笑不语,悠然品茗。 坐了一会子,我起身离去,此时恰逢僧稠法师来访,面带些微忧虑哀愁。与僧稠法师一入一出之后,往殿外走了几步路,我心下生疑,驻足脚步,借口婺藕赠予的海棠春睡锦帕丢了,吩咐倚华于仪门外等候,自己亲自去寻。实则我乃心中起疑,不明所以为何此时此刻僧稠法师来访汤泉行宫,且神色忧虑,故而暗中折回,意欲探听。 “启禀娘娘,老衲前几日适才检查楠木制真珠舍利宝幢,发现里头的舍利子少了一颗。”僧稠法师乃得道高僧,语气时刻平和,从容不迫。 “什么?丢了?”珩妃的语调惊声而尖锐,声调如一根银针般尖细。 隔墙有耳,我恍惚能联想起珩妃直起身来,震惊万分的模样。 闻得舍利丢失一事,我亦甚为惊讶:楠木制真珠舍利宝幢身处重重宫禁御殿之内,寻常人哪怕闻得其名亦不能够,遑论偷盗。更何况,窃取者当株九族。 果然,珩妃紧随之出言问道:“你可查出系何人偷窃?”语气颇为紧张不安。 “回禀珩妃娘娘,老衲暂无力得知究竟系何人偷窃。然则老衲早已吩咐手下弟子仔细查探究竟何人曾进出过雍和殿密室。” “那就好。”珩妃的语气乍然松软绵绵下来。 我仿佛能听出珩妃瞬间叹出一口气的原因:正为帝太后所看重的舍利子丢失一事,牵连甚广,乃至于一旦寻不回来,她的凤座便会成了一腔空话,要让与那异族出身的姝妃。 到底此事与我并无关系,故而不过略微思索一番,随即放下,专注眼前。 炎热之际,日久天长,便到了七月初三,乃乾和节,皇帝生辰。 因着天热,宴席开设在汉白玉铺设而成的绿鞠皓月殿,甚是广大精巧,清凉丝丝,可与御殿的琉璃宫曲水殿之恢宏广阔相媲美。随着殿内深处的冰块不断地被风轮转出清凉怡人的清风,配着汉白玉的润色,愈加显得殿内如冰清世界一般清爽。因着临银湖不远,水汽潮湿,愈加化解了盛夏的暑热,环绕着冷香亭、采菱渡、观莲畔,清风拂来,伴随着菱香莲芳,甚是清香宜人,直醉人耳。丝竹管弦之声自清晖亭上隔着临银湖阵阵飘来,清凉幽幽,直少去了几分嘈杂喧嚣。 筵席正中央摆九龙缠绕大桌,恢弘磅礴,气势壮阔,面北朝南。下排左右东西而向,坐的是宗亲命妇、诸位嫔御。 宫规严谨,若非重大节庆,宗亲决不可与嫔御相见。今日既可算是国宴,亦可算是家宴,故而桐王、安孝大长公主、焀王、煍王、炾王、殷氏父子皆到场。桐王乃怀帝庶五子,生母穆温庄康和元怀皇后,乃皇帝叔父;安孝大长公主与桐王一母同胞,生母亦是穆温怀后;焀王乃帝太后亲子、平帝庶长子,长年戍守边疆,此番入宫赴宴,乃西北战事大捷、班师回朝之故。 值得一提的是,安孝大长公主固然与桐王一母同胞,然则并不曾受先帝重视,故而她所诞下的齐娙娥一入宫,便不曾受皇帝格外关注,乃至远不如父母早逝的淑慧县主——墨美人。 今岁乾和节,非但为庆贺皇帝逾弱冠,更为西北战事告捷,封赏焀王、为殷氏父子加爵晋侯。 宴席之上,婳贵嫔生父正二品辅国大将军殷荣加封从三品鄂州刺史、正二品昌平郡公,嫡兄从二品镇军大将军殷羽嗣加封从三品郓州刺史。 行宫内,婳贵嫔身着一袭晚霞紫对襟金玉富贵图纹鲛绡纱裙,臂间挽着一条深紫万字曲水织金披帛,晋封正二品婳妃,如日中天,风头直逼当日琅贵妃所言的帝妃之首——贵妃之位。 第三十一章 香料之道 婳妃父兄手握兵权,身居高位而军功显赫,然婳妃惟一遗憾便是不曾沾染御殿之权半分,不曾诞下子嗣。一旦诞下皇嗣,则有父兄支持,登上太后之位的胜算多少较当日的琅贵妃大一些。可惜婳妃自当日小产之后,再无孕象,只怕从今往后再无机会有所诞了。 举着酒杯,正愣愣沉思之际,身旁的婺藕‘呕’地一声,往我这边吐了出来,将我浅绛色的衣裙污了一大片,甚是肮脏。我顾不上其它,忙替婺藕抚着胸口,顺着后背,面色颇为担忧。 此时,俞御医早已被珩妃传唤入内,“参见陛下,参见诸位主子娘娘。” 珩妃急忙吩咐道:“赶紧瞧瞧申姬这是怎么了!” “是。”俞御医面色从容不迫地自药箱中取出脉枕,搭上脉,细细号来。 不过须臾,俞御医面上欣喜万分,道:“恭喜陛下,申姬主子已有孕四月,只是胎像不稳,是而此刻才显露孕吐之象。” “当真?”皇帝当即站起身来,面容分外喜悦,“先是林良人身怀六甲,再是申姬你身怀有孕,当真是天佑我大楚。” 皇帝言毕,珩妃率先起身离座,行礼恭贺道:“妾妃恭贺陛下喜得贵子。”一壁转向婺藕,含笑道:“亦祝贺妹妹来日能够顺利诞下皇嗣。” 婳妃领着诸妃与殷氏父子一同祝贺道:“恭贺陛下,恭贺申姬。” “陛下,可莫忘了祖宗规制。”我眼见如此,心底甚是欢喜,嘴角含笑,在旁和声温言地提醒道。 “昭仪提醒的是。”皇帝一拍脑袋,笑着对秦敛吩咐道:“秦敛,传旨御殿,申姬有孕,特晋为嫔。” 正在皇帝欢喜、与诸妃皇亲敬酒之时,珩妃忽地想起什么似的,面色甚是为难,犹犹豫豫地上报,“启奏陛下,妾妃有一言不得不说。” 能教珩妃于如此大喜之日这般为难出口的话,想必定然事关重大,故而珩妃此言一出,满殿诸妃皆静默无言。 “你且道来听听。”皇帝重新落座,与殷氏父子喜饮一杯酒,笑容可掬。 “雍和殿丢失了一颗舍利。”珩妃似下了极大决心,方启唇开口道。 微一听闻,皇帝仿佛听不真切,慢慢转向珩妃,又问了一次,复闻得‘雍和殿丢失了一颗舍利’一句后,面色震惊,大手一松,手中白瓷酒杯当即翻滚落地,美酒佳酿洒落汉白玉砖地,显现出一条弯曲的痕迹,似忧忡接踵。 众人忙慌乱起身出列,下跪皇帝面前,齐齐叩首道:“还望陛下息怒,龙体要紧。” 皇帝面色青白不定,胸膛起伏颇大,面容显见压抑之色。许是方才被测出有孕,这会子又见皇帝如此态度,婺藕甚是惊慌。 他狠命压下胸中情绪,阴沉着脸问道:“系何时丢的?” 珩妃踌躇而犹豫起来,神色夹带着几分畏惧,到底干脆利落道:“回禀陛下,正系旦月。” “如何丢的?”皇帝言简意赅,眼眸凝聚九天|怒火。 “这,只怕要传唤僧稠法师方可知晓详情——僧稠法师已在汤泉行宫。”珩妃面色为难,不知所措。 “传僧稠法师上殿。”觑着皇帝的眼神,秦敛一心知事关重大,故而一甩浮尘,当即高呼道。 不过须臾的功夫,僧稠法师仙风道骨,慈和祥目,入殿行合十礼,“老衲参见陛下。” “法师,你可知朕传唤你来所为何事?”皇帝面容依旧不改颜色,然则语气却是分外醒目压抑,可见心里头怒火中烧。 “回禀陛下,老衲知晓。”僧稠法师面色不改,无所畏惧皇帝漆墨如亮的眼中所包含的滔天|怒火,平和道:“舍利看守不严,以致遭人偷盗,一切皆乃老衲之过,但请陛下责罚。还望陛下莫要牵连雍和殿其他僧侣。”言毕,下跪行大礼,祈求责罚。 长须飘飘之下,愈加显得僧稠法师头顶九颗戒疤红圆如珊瑚珠,在白皙而松懈的肌肤之上显得分外醒目。 “朕意欲知晓的是,舍利到底系如何遭人偷窃的?”皇帝几乎是咬着银牙切齿道,显见舍利对他而言重要非凡。 “启奏陛下,舍利乃一月内消失不见的。待到旦月初一清晨,老衲前去检查,这才发现舍利为人所盗,失踪了。”僧稠法师面容不改,毫无畏惧,简而言之将实情告知。 “什么?!”皇帝惊得站起身来,分外震惊。 过了半晌,眼见众人眼中的诧异,一时回过神来,收敛了几分神色,逼迫自己收敛怒气,重坐下来,“既如此,你为何拖延至今才报?”皇帝硬生生忍住怒火,强自心平气和道,一句话却是自紧咬着的银牙里头一字一字叫唤出来。 僧稠法师到底为方外之人,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不为皇帝的天雷怒火扰了心神,不见一丝一毫畏惧之色,甚是恬淡地垂下眼睑,清晰而微带无奈地解释道,语气哀转恳求,“出家人不打诳语,实属年幼弟子畏惧责罚,这才耽误了工夫,连老衲亦瞒着。” “陛下,看来此事不得不交由永巷令彻查。”姝妃在旁觑着皇帝不做声响而晦暗无光的脸色,柔声劝道,语气娇软柔绵,试图借此平复他的心气。 “舍利乃释迦牟尼佛涅盘之后留下的国之瑰宝,纵使永巷令查出到底系何人偷盗,万一无法追回,纵使捉住了凶手,又能如何?”狠命换了几口气,强自压抑住内心的怒火,皇帝到底还是忍不住内心的焦躁不安,气恼之色十足十地浮现于面容之上,手掌重重地拍在了龙椅把手处的龙头上。 “或许查出窃贼便可追回舍利亦未可知。舍利乃国之瑰宝,陛下乃真命天子,旁人如何能成功偷到手,只怕舍利依旧在御殿之中。”焀王沉默多时,不过思忖半刻,在旁从容出言道,面容硬挺,刀削一般,语调底气十足,显见习武之人,身强体壮。 “皇兄所言不假。”沉吟片刻,皇帝阴沉着脸启唇道:“那就安排羽林卫将此事先行一步告知帝太后,再将所有殿宇尽数细查一遍。若在朕回宫之前仍旧查不到舍利下落,那便交由大理寺与刑部彻查此案。” “臣代僧稠法师多谢陛下不杀之恩。”焀王当即起身,为僧稠法师谢恩。 僧稠法师不过微微行合十礼,面色依旧波澜不惊,尽显得道高僧的风范。 原本身居宁寿宫偏殿——永宁殿的帝太后曾居思过楼。如今,自中宫笺表一事之后,她已然自永宁殿迁居富丽堂皇的正殿——紫极殿。皇帝对她的礼遇逐日倍增,她在御殿内的威慑亦逐日加深。数日后传来消息,远在御殿的帝太后亦与皇帝一般,尤为震怒,当即责令交由大理寺与刑部彻查此案。那段时日,御殿、行宫草木皆兵,婺藕更是食不下咽,叫我与袅舞甚是为难。 一日清晨,为了给婺藕安胎,我特地差遣倚华给婺藕送去当初瑛贵嫔所赠、自己尤为欢喜的缠丝水晶玛瑙盘,以期她能安心养胎。 “姐姐,你可起来了?” 是日午睡后,我领着蜜棠携食盒往清风轩赠蜜饯,方一掀开锦幔珠帘,袅舞随即转头笑道:“起来了。这不,正对镜梳妆呢。” 我仔细瞧着她,虽说是夏暑,袅舞的身材因着身孕倒丰腴不少,面容雪白透亮,流苏髻两端的六叶红珊瑚绿玛瑙碧叶珠花甚是精美,简约而不失大方,一身水绿色锦缎织花宫装金丝银线绣成,神采辉煌,甚是高贵翩然。 我含笑道:“姐姐今日这妆容,别说陛下,就连我亦被吸引了不少,堪称国色。” 袅舞抿着嘴儿笑,戳一戳我的面颊,笑道:“你这张嘴呀!” 正说着,绯红端上安胎药,袅舞蹙着眉小口小口饮了。我随即打开食盒,取出里头我前不久腌渍的蜜饯。二人遣散了宫人,面对面落座桌旁,一壁用着蜜饯,一壁说话。 不过闲聊须臾,袅舞捂着腹部,频频露出难堪之色,皱眉呻|吟。 我慌张起来,“姐姐,你这是怎么了?倚华,御医,快传御医!” 不过须臾,俞御医自殿外飞奔而来,顾不上行礼,随即搭脉号诊。不过须臾,他震惊叫道:“不好,林良人有早产之险,需得尽快催生。”忙吩咐宫人将其抬入内殿。 我如雷轰顶,被俞御医拦在外头,不得入内,徘徊起来。倚华与蜜棠陪伴在身,神情甚是担忧。 闻得袅舞在里头一声重过一声的呻吟,我心下愈发忐忑,紧紧揪着鲛绡锦缎帕子的手被勒得生疼,手指的肌肤泛出雪青的颜色,分外醒目。 皇帝、珩妃收到消息,随即赶了过来。 “娥皇,里头如何了?”皇帝神态焦急,一入清风轩的门槛,开口便问道。 “是啊。林良人好端端地怎会早产?”珩妃径直问我道。 “回禀陛下、娘娘,姐姐她方才不过服下安胎药,又用了妾妃特地腌渍的蜜饯而已。俞御医正在里头催生。”我简单解释一句。 “安胎药自然不会有令孕妇早产之险。倒是昭仪你的蜜饯,可是何物制成?”皇帝闻言,微微蹙眉片刻,沉吟几许,谨慎地问道。 第三十二章 香涉落水 我心下‘咯噔’一声,随即冷静而平和地回道:“正系妾妃日日所用的酸味杏脯,妾妃与姐姐一同用了许多。陛下若有所怀疑,大可命人查检余下之物,食盒内尚有许多。” 眼见我如此口气态度,皇帝缓和了语气,眼神柔和几分,安慰劝解道:“朕倒非此意。”言毕,与吾等一同焦急等待着。 ······ 焦虑之中,焦急之下,仿佛过了良久良久,“啊······”一道婴儿的啼哭声自寝殿里头响彻云霄,打破了一室的宁静。 我与珩妃喜极而泣,恭贺行礼道:“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好,好,好。”随着皇帝欣喜的话语,产婆自里头抱出一个青碧缀翡翠的苏绣宝相花纹月华锦襁褓,跪倒在皇帝面前,“恭贺陛下,林良人诞下一位帝姬。” 刚抱上孩子的皇帝笑意一凝,随即笑容可掬道:“好,帝姬好,此乃朕第五女,长得像她母亲。”忍不住仔细看了又看,心中甚是疼爱。 “陛下,林良人诞下帝姬一事虽好,到底该吩咐永巷令彻查此案,好还林良人母女一个公道。”珩妃正色出言道。 闻得此言,皇帝面容沉思下来,随即道:“便依珩妃你所言,此事全权交由你与永巷令办理。” “不知陛下打算晋姐姐何等位分?”我欢喜地看着袅舞的女儿,在旁提醒道:“依着祖宗旧例,姐姐现身为良人,诞下帝姬后该晋位一阶。” 皇帝径直道:“林良人就晋为妍贵姬,掌兴乐宫主位——玉烛殿。”言毕,抱着孩子不住地看,眼眸之间尽是喜悦。 我与珩妃温和含笑,行礼道:“妾妃在此,代妍贵姬先谢过陛下。” “不急,册封礼等到嘉温帝姬满月礼再办的时候你们再谢恩亦不迟。”皇帝笑吟吟道,将孩子交与乳母。 “嘉温?”我半晌才醒悟此乃帝姬封号,大喜之下,当即行大礼,磕头道:“妾妃代姐姐、嘉温帝姬谢过陛下隆恩。” “嘉温她尚未出世便受了这般苦难,这也是朕作为一个父亲应该的。”在外头望着产房良久,皇帝唏嘘一声,几欲入内探望。 我与珩妃赶忙劝阻道:“产房里头阴气甚重,还请陛下明日再来探望妍贵姬,免得污秽之气冲撞龙体。” 为着前头战事心急如焚,此刻松懈下来,皇帝瞧了瞧外头昏黑的天色,不由地打了个呵欠,“也罢。你们也记得早点休息。” 皇帝走了之后,珩妃亦被我劝走了。 待到御医、产婆将一切收拾干净,我悄声入内,细细看着初生的嘉温,一壁思量着袅舞醒来之后,如何告知她晋封贵姬的好消息。 只是,陷害我、毒害嘉温之人到底系何人?若迟迟不能捉拿归案,只怕袅舞与嘉温一日不得安宁。若说毒害者今日敢害袅舞,明日亦敢害婺藕亦不为过。袅舞幸运之际已然完全生产,而婺藕却是仍旧待产,真叫人担心。现下看来,唯有琽妃嫌疑最大。若不将其除去,只怕来日后患无穷。 就在我思量之间,一向身子康健的袅舞苏醒过来。 “姐姐,你醒了。”我欣喜万分道:“你睡了好长时间。”一壁说着,一壁扶她起身。 “清歌,你怎会在此?”说着,摸了摸自己的腹部,惊慌道:“孩子呢?我的孩子呢?” 我赶忙命乳母将嘉温抱过来,“孩子在这儿呢。”一壁告知她方才发生之事。 见到孩子玉雪粉白的面容,袅舞这才安下心来,将孩子抱到自己怀里,轻轻唱着娘亲在吾等幼时日夜哼唱的歌谣,一壁轻轻摇晃着襁褓,目色温暖如三月春光。 “姐姐,陛下早早下了口谕,晋你为贵姬,帝姬赐号嘉温呢。”我欢欣雀跃更甚于她。 “当真?”袅舞抬起头,笑逐颜开道:“孩子的封号唤作嘉温?” “正是。”我重重点了点头。 “姐姐,你可且别只顾着孩子。”看着袅舞满心欢喜地抱着孩子,不住地疼爱,我颇为不忍地打断了歌谣。 “嗯?”袅舞抬起头来,眼神带着几分疑惑。 “咱们还是先想想如何绊倒琽妃再说。不然,今日之事只怕会发生在婺藕身上。”我沉着劝说道。 袅舞垂下长长的睫毛,思量片刻,将甘甜美梦的孩子交由保姆照看,对我说道:“你所言甚是。琽妃既然敢吩咐曹娥在你赠予我的百子千孙糕中下毒,定然早早往你玉琴台的小厨房安插了细作。如此心机深沉之人,难保不会有后招。” 我点点头,“如今唯有真贵嫔、婺藕尚未生产。只怕下一个琽妃要对付的便是真贵嫔。” “此番我早产一事,你可查出些许眉目了?”思量几分,袅舞疑惑重重道。 我这才娓娓道出,“你今日早产之事我万般疑心之下,只将那一盒蜜饯交由俞御医检查。算来算去,这时辰只怕该来了。”说着,目光投向外头,等着俞御医入内回禀。 不多时,绯红来报,俞御医拎着食盒来了。 “快请。”袅舞登时来了精神,吩咐绯红将俞御医请入。 俞御医一入内,便向二人便行礼,“参见林昭仪、妍贵姬。” “快快请起。俞御医,你可查到蛛丝马迹了?”我急匆匆起身离榻,赶忙问道,示意俞御医起身。 俞御医一句话便将袅舞早产的缘由解释了出来,“回禀林昭仪,微臣虽未查出蜜饯有何蹊跷之处,倒查出了这食盒上头抹了附子粉。” 我与袅舞面面相觑,不由得诧异道:“附子粉系何物?” 俞御医简单解释道:“附子粉一旦进食,便会存留体内,一旦服用时日过多,积累起来,便会叫人毒发身亡,系一味叫人难以提防的慢性毒药。” “什么?!俞御医,你可有法子除去毒性?”我大惊失色。 俞御医言简意赅道:“微臣方才已然开了甘草药方给小厨房,待会儿便会将汤药送来。” 听闻此言,我与袅舞缓下心来,安心不少。 恰在此时,我想起食盒的来历,唤进凌合,问道:“凌合,你可还记得今日本宫用来装蜜饯的食盒系如何得来?” 凌合行一礼,道:“还请娘娘先容奴才一睹食盒。” 我点点头,凌合随即出去了。 不过须臾,他便回来了,打个千儿,微一思量,颔首回道:“回禀娘娘,若奴才未记错,那镂雕丁香的食盒系琽妃娘娘所赠。” “看来这御殿之中,当真波谲云诡。”袅舞瞧了瞧俞御医,对我道,眼眸深沉之际,似山雨欲来风满楼。 翌日,永巷令奉旨严查此事,查出真凶乃司膳胡福祉。胡司膳杖毙,典膳荆任升为司膳。诸妃皆道此事皆因佛祖怪罪,舍利子丢失,我朝弗得佛光庇佑之故。帝太后与璷、璹、玶三位太妃特入雍和殿祈福一月。 八月初三,嘉温满月,亦是袅舞晋封贵姬的册封礼。 是日,筵席开在珠水月韵殿,共同庆贺三人晋封之喜。珠水月韵殿濒临镜湖,清波微荡,涟漪流浪,尽显夏日凉意之景。不远处便是青雀舫、如意洲、映水兰香,洁白的大理石被打磨得珠圆玉润,令青雀舫看上去如同一直羽毛的日头地下闪闪发出金光的白色天鹅。如意洲临水而建,迎合了水面上泛着波光的倒影,愈加显出屋檐房梁精致而清澈。凉意嗖嗖的水汽自水面涌上来,趁着正午的日头,弥漫出一股朦胧雾气的氛围,如同一块薄纱轻轻地将其笼罩起来。映水兰香处集齐了栀子、茉莉等夏日清芬之花,各种香气互相交错起来,花香四溢,远隔天涯亦可嗅得如此浓郁之芳,如同一股袅袅炊烟,直升天际,刺破云霄。映水兰香处有岛屿、假山、凉亭、殿堂、庙宇、水池等,各色美景相互交错,尽显美态,自然地映衬其中,堪称精妙绝伦,甚是巧夺天工。觥筹交错之下,诸妃尽情尽性,甚是欢庆。 八月廿五清晨,秦敛传来旨意,吴侍栉晋珆贵人。 珆贵人此番虽只进了一阶,然则这股势头将她推向顶端,令数位嫔御纷纷猜测来日她究竟能盛宠至何等程度。诸妃纷纷传言她有当日折中才人的风头。 我却想着:依照珆贵人的样貌才情,既无婺藕那般纯洁天真,亦无柔贵姬那般卓约多姿,更无姝妃般清丽脱俗、袅舞般恬静无声,只怕恩宠不过尔尔,皇帝不过图个新鲜罢了。 一日午后,我正抑郁抚琴,倚华入内回禀道:“娘娘,申嫔主子来了。” 我赶忙起身,吩咐道:“快请进来。” 话音刚落,外头飘入一句玩笑话来,“昭仪妹妹好悠闲。”言毕,婺藕笑嘻嘻地自外入内,身材丰腴不少,身上一袭金丝银线织就的蔷薇粉海棠祥瑞云纹镂空轻纱宫装,身披一条浅紫缠金丝海棠花纹轻纱云烟披帛,拖曳在地,仿佛两道云间紫霞,闪耀其辉。臂间一对儿赤金打造的海棠花缠臂金以红宝石为蕊、绿宝石为碧叶,显见系皇帝新赏下来,甚是华丽辉煌,惊艳人的眼眸,愈加衬得她身姿丰腴美满。 第三十三章 汤泉行宫 “申姐姐你自有了身孕便甚少出门,如何今日来我这玉琴居?真真儿叫妹妹我受宠若惊。莺月,快吩咐小厨房准备一碗鸽子汤来,最是益气补血的。”我亦笑吟吟拉她入座,一壁吩咐莺月道。 “是。”莺月略一行礼,答应着便出门去了。 鸽子汤做法寻常而耗时:先将鸽子洗净,放入滚水中加料酒、去血、捞出、洗净。再放入姜片、葱段、枸杞、红枣,以小火炖一个时辰。山药刨皮、切棍刀块,泡发黑木耳,鹌鹑蛋微煮、剥壳即可。鸽子以筷刺,较酥之时,放入鹌鹑蛋和黑木耳,小火炖一刻钟,放入山药,至山药酥软后,撒入些微盐调味即可。 我如此吩咐,便是要婺藕留在这里用点心,乃至用晚膳了。 “正因多日不得出门,我这才想找你一同聚一聚,好解解闷儿。”说着,婺藕端起倚华捧来的温牛乳,小口小口啜饮着,对身后的蔷薇、茑萝吩咐道:“你们且先下去,容我们姐妹俩好好聊一聊。”一壁掀开桌上的剔彩小捧盒,拈了一颗姜丝梅入口,细细尝了,取了一小青花瓷盘,吐出核儿,以帕拭口。 我含笑道:“真不愧是要做母亲的人了,做事也细心了许多,倒不似从前那般胡咧咧。”言毕,戳一戳她的面颊,丰润而圆满,肌肤雪腻如练。 婺藕笑得直打跌,险些摔下凳子去,亏了我扶住她,“清歌你这张嘴可真是越发犀利,连我也调侃上了。” 我饮下一口酸甜可口的冰镇酸梅汤,虚揉一揉她美满突起的腹部,嬉笑道:“再要打趣,我只打趣你肚子里这一个。” 婺藕笑得越发厉害了,“难不成嘉敏还不够你照顾的?” “谁会嫌弃孩子多?”我拈了一枚蜜饯青梅送入婺藕口中,见她吃得甚是入味,亦拈了一枚送入自己口中,细细品尝蜜棠新腌渍的这味蜜饯。孰料尚未入口,便觉酸不可忍,直欲皱眉如拧绳,忙数颗白葡萄咽下去方解了酸味。 婺藕却是诧异地瞧着我,一壁往嘴里送蜜饯青梅,毫无察觉。 “姐姐——”我见此情状,不觉被茶水呛了一口,咳嗽起来,惹来外头的倚华、茑萝等探头看一眼,“姐姐,你就不觉得此物甚是酸口?” “怎会,我尝着甚好。”说着,婺藕又取了一枚塞入口中。 我微一思量,仔细瞅了瞅婺藕的腹部,恍然笑道:“怪乎道‘酸儿辣女’,只怕姐姐你此胎怀的定是个男胎,那可就是皇次子了。来日前途定然不可限量。” 婺藕笑得越发厉害了,直捂着肚子,面露些微苦痛之色。 我忙止住了口,走上前关切道:“姐姐,你无碍吧。”说着,帮忙揉了揉她的肚子。 “无碍。”婺藕摆摆手,呼出几口气来,平复了心绪之后,神色逐渐安稳起来。 我正欲出言询问,门外传入倚华、蔷薇等人的问候声,“奴婢参见陛下。” 我一抬头,只见皇帝身着一件水绿印暗金竹叶纹直裰,青色里衣,扇着折扇,上头绘一幅雨过天晴,一副富家贵公子的模样,摇摇摆摆地走了进来,步履分外悠闲自在,口中笑吟吟道:“不知昭仪这儿发生了何事,竟如此热闹?” “不过小女儿闺阁之话罢了,哪儿来什么热闹不热闹。”我起身依依行礼道。 “妾妃今日过玉琴居不过为着多日未曾出门,心里实在念叨着昭仪妹妹小厨房的蜜棠腌渍的蜜饯,这才借着午后暑热一过去,便来了。不知陛下今日怎的不去陪陪珆妹妹,难不成是嫌弃珆妹妹居所的药味过重了不成。”婺藕一时高兴,连皇帝亦打趣起来。 秦敛在一旁吓得脸色都发白了,我却丝毫不担心:皇帝向来见惯了温和顺从、小心谨慎,乍一见婺藕这般大胆,只会惊少于喜,心内愈加欢愉。 果然,闻得此言,皇帝拉了婺藕的手,不住捏着,挨着她落座朱漆描金紫檀木镂雕芙蓉花春色无边八仙桌旁,随手拈了一枚奶白葡萄。 我唤进蜜棠,吩咐她再取一些蜜饯来,可巧莺月捧着一盅鸽子汤入内,小心翼翼放置在婺藕面前,掀开盖儿,药膳之香扑鼻而来,甚是开胃滋补。 “妹妹这儿的小厨房当真是我那儿不能比的。”婺藕取了三彩调羹舀了舀,闻着愈加浓郁的香气,啧啧惊叹。 “这有什么。婺藕你若爱吃,多出来走动走动,与昭仪一同住在这儿亦无不可。何况嘉敏这孩子爱睡,晚间绝不会吵到你。”皇帝如此说道,一壁扇了扇风,以免鸽子汤烫口。 趁着蜜棠一一摆出金丝酥雀、如意卷、蜜饯樱桃、蜜饯金枣、栗子糕等蜜饯糕点之际,我亦劝说道:“妹妹这儿离妍姐姐的清风居亦不远,姐姐若搬来了这儿,来日咱们三人聚会的机会也多。何况嘉敏与嘉温自小就亲近,再多来一个姐姐腹中的孩子,就更是三足鼎立了。陛下,您说是也不是?” 众宫人退下后,啜饮一口顾渚紫笋,闻得此言,皇帝瞧我一眼,对婺藕笑道:“正是。孩子们常在一起也热闹些。何况玉琴居空旷,闲暇时叫昭仪多教教你琴技之道,也好安稳安稳你好动的脾性。” “陛下这是责怪妾妃为人处世不沉稳了?”婺藕故作委屈道,双手纠缠在一起,身子扭向一边,背对着皇帝。 “昭仪你瞧瞧。”皇帝对我指指婺藕,语气分外玩笑,“这还没生出来一个呢,倒已经有一个孩子了。朕纳的哪里系一介嫔御,根本是生了一位帝姬。” 此言一出,我与婺藕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内殿里头的笑声如云雾般充盈了整座玉琴居,侍立门口的倚华、茑萝、秦敛等亦忍不住捂着嘴,方勉强止着笑。 翌日,婺藕随即由永恬居搬来玉琴居。自是日起,皇帝来我这儿的次数较往常多了许多。五日中总有三日是在这儿用点心与晚膳。 然而这样美好的场景并未持续多久。 是日,婺藕来玉琴居研习琴技,恰巧皇帝亦在此处。因着研习琴技对婺藕而言甚是烦闷,我便暂时歇息片刻。起身之时,婺藕‘哎呀’一声,伸了伸懒腰,一个疏忽大意,原本并非存心,到底一时大意,撞倒了焦尾琴。 皇帝眼见焦尾琴掉落于地,琴弦断裂数根,面色骤变,立时站起走近,拾起琴弦来,眼见着手中断裂的琴身,脸色铁青转乌黑,双手紧握成拳,周身一股冷气意欲将玉琴居尽数冰冻起来,令人瑟瑟发抖。 “还请陛下饶命,申姐姐绝非存心。”眼见此情此景,我心头发慌,心知此事非同寻常,赶忙下跪求饶,心中忽地想起琅贵妃死前对我说的‘琴在人在’一句。 婺藕何时见过皇帝这等态度、这幅面孔,当即吓得呆了脸,逼出了两行泪,呆愣了半晌才回过神来,艰难下跪,磕头如仪,“还请陛下宽恕,还请陛下宽恕,还请陛下宽恕······妾妃绝非有意为之,还请陛下宽恕······”几欲哭出来。 “陛下——” 瞪了趴在地上哀哀哭泣的婺藕许久,就在我欲继续为婺藕求情之时,皇帝忍住怒火,唤进秦敛,“将焦尾琴送去司乐房,命她们好生修理。申嫔禁足玉琴居,非诏不得出!”言毕,冷着脸,拂袖而去。 “陛下!”婺藕何尝受过皇帝如此重罚,在皇帝身后大喊一声,随即昏倒在地。 我一壁赶忙吩咐凌合请俞御医过来,一壁吩咐梁琦、柘木帮忙将婺藕抬入寝殿的床上,放下遍绣银线绣芙蓉花缀米珠碧叶花蕊的锦幔真珠帘帐,一壁吩咐承文再次细细地打探焦尾琴的来由,心中只困惑:难不成皇帝如此怒气冲天当真与焦尾琴弦断裂有关?焦尾琴不过一把稀世珍宝罢了,再珍贵,如何能胜过婺藕腹中的皇嗣? 一壁垂泪照看夜间梦魇缠身、时而胡言乱语的婺藕,我一壁等候承文打探来的消息。 承文尚未探来焦尾琴的秘密,我便得知另一件古怪事:自胡司膳杖毙而亡后,荆司膳夜寐不安、常有梦语、邪风入体、胡言乱语。 荆司膳乃胡司膳继任,能教她胡言乱语者,只怕多半与胡司膳有关。实则当日袅舞早产、荆典膳升任司膳二事发生之时,我便暗中起疑,怀疑害袅舞早产的真凶乃荆司膳,故此刻差俞板前去精心照看,并千叮万嘱无论荆司膳病情如何,对外只可宣称身染疑难杂症,需得多些时日方可痊愈。未几,我将荆司膳接来玉琴居,一壁命宫人好生照看,一壁在小厨房熬煮两份汤药,叫人以为我每日服两副药。实则,一份给荆司膳,一份系我日常所服汤药。同时命俞御医仔细检查司药房送来的汤药。 梁琦回禀,柔贵姬不知为何,竟痢下赤白脓血,腹痛,里急后重,显见身染痢疾之症。皇帝得知后,急忙差遣慕榆、章机看诊。 第三十四章 贺梨花宴 微一把脉,章机随即上报,此乃柔贵姬夏暑感寒伤湿,寒湿伤中,胃肠不和,气血壅滞,发为寒湿痢并夏月恣食生冷瓜果、损伤脾胃的缘故。一时间,月地云居中,藿香、苍术、半夏、厚朴、炮姜、桂枝、陈皮、大枣、甘草、木香、枳实熬煮气息不断。 不日,俞板回禀,“回禀林昭仪,经微臣方才查证,自昨日起,司药房送来的药汁有毒。” 我当即思量起来,一把一把扣着椅子的把手,赤金嵌南海明珠镂雕芙蓉护甲发出一阵阵清脆的‘磕磕’声。半晌,我吩咐人,“那人既欲除了荆司膳,你便将一只猫带去与她作伴,并日日当着她的面将司药房送来的药汁熬浓了之后,给猫灌下去。” “是。”俞板答应着,退下了。 未几,不过三五日的功夫,猫便活生生在荆司膳面前咽气了。懊悔、愧疚之下,荆司膳恳求亲自面见我。思量片刻,我吩咐倚华引她入内。 待荆司膳磕头谢恩后,我意味深长地说道:“荆司膳,你该晓得本宫为何要救你。” “是。奴婢多谢娘娘救命之恩。奴婢今日前来,实乃告知娘娘奴婢所知晓的一切事实。”她跪着回答道。 “哦?”我轻轻放下茶盏,细细瞧着她,“如此说来,你所知晓的事宜不仅仅是一件?” 她垂首道:“当日,妍贵姬的安胎药正是奴婢所换,命娘娘小厨房的曹娥将莪草掺入百子千孙糕之人,亦是奴婢。然此事皆乃琽妃之令,奴婢乃是不得已而为之,还望娘娘恕罪。”说着,重又惶恐地磕了一个头。 闻得‘琽妃’二字,我惊得直站起身来,吓得荆司膳惊呼一声“娘娘”。 倚华赶忙以眼神暗示,我这才重新落座,细细思量心中的小算盘:若果真如荆司膳所言,琽妃此人当真深不可测。如今,吾等面上与她交好,到底要一次撕破脸得好,不然的话,打草惊蛇,再想捉住她的把柄可就难了。 是而我只得压下不提,吩咐俞御医,“俞板,你只管对外散播荆司膳已然痊愈,放虎归山。咱们坐等琽妃一党发生内乱,疑心下毒之人并未按令下毒,借此捉住琽妃把柄。” 倚华点头道:“娘娘此计一箭双雕。琽妃之流必然怀疑荆司膳倒戈相向,继而出手派人除了她。咱们只需坐收渔翁之利便可。” 而另一边,玉琴台内,婺藕自遭禁足后,日日寒心,时时落泪道:“不过一把琴,陛下竟如此待我,真叫我心伤。”哀苦之情盈然满眶,郁郁不解之心逐日剧增。 袅舞亦时不时带着嘉温来玉琴居,叹息一声,劝慰道:“君心难测自古来。你如今看穿了也好,等到来日你用情至深后才明白遇人不淑之理,只怕太晚了。” “袅舞你呢?”闻得此言,正自抹泪的婺藕一袭鸦青色单丝罗素纱宫装,节约朴素,不复当日宽和的富态,抬起头来,停下拭泪的动作,疑惑出声问道:“难道你对陛下就没有丝毫爱慕之意?” 袅舞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张,在豆绿色的轻纱宫装外,外罩一件遍绣梨花图案的薄纱,愈加显得这一丝慌张尤为突兀,然则到底转瞬即逝,“怎会,只是有时候想明白了,君恩如流水,稀薄得可怜,帝王终究薄情,便也明白了陛下能在咱们身上留下那么些微的一点点,已然难能可贵。能有那么一点点,便算是再好不过了,哪里指望能一生一世一双人呢。何况你看御殿诸妃,哪一个能得陛下长久恩宠?纵然清歌,亦受过几回禁足与怀疑。你这不过头一遭罢了,有甚可伤心的。”说着,啜饮尽一只西瓜莲子浇蜂蜜冰碗,嘴里含着剩余的一小块碎冰,取其凉意。 待到袅舞口中的碎冰融化,咽下肚,婺藕终于唏嘘一声,吐出仿佛来自鸦青这般沉重之色的长长一口气,气息微弱缥缈,衬得婺藕原本炯炯有神的眼眸愈加黯淡无光,道:“当日我瞧清歌受禁足,不过尔尔,只想着她衣食住行方面受人苛待、遭人为难。谁成想,如今换成我自己,这里头的苦楚真叫人难受。” “陛下的恩宠素来千变万化”我拉过婺藕的手,在深色轻纱宽袖的衬托下,她的手虽依旧白皙,较之当日却是消瘦了几分,隔着肌骨,泛着令人怜惜的青色,瘦骨嶙峋,分外憔悴,安慰劝解道:“你今日受禁足,难保明日不会得晋封。别忘了,你这肚子里,还有一位皇嗣呢。纵然不为了你自己,也该为了孩子好生着想才是。申姐姐,你若真心想指望,与其指望陛下,倒不如安安心心、顺顺利利地将孩子生下来,好生抚养长大。他才是你活在这御殿中唯一的指望。有了孩子,陛下再对你行严惩之举,亦会考虑你系孩子的生母,好对你网开一面,稍加惩处。” “在家中——”闻得此言,婺藕低眉思量了良久,抬起头来,双眼噙着泪水,水光莹润,娓娓道出她从未与我俩讲过的家中境况。 “自我出生以来,我便不知何谓‘妾室’。我爹爹疼爱我娘亲,远近皆知我爹爹不曾纳过一位妾室。无人不夸赞我爹爹用情专一,我娘亲是上辈子修来的贤良淑德的福分,一家子和睦。哪怕我爹娘膝下唯有我与长姊,一家人在一起亦其乐融融,从没红过脸,更无你敬我、我敬你之分。人皆谓我申家,男丁虽稀薄,却属难得的有德之家。我娘嫁与我爹一生,从来都是和和气气,该说的、不该说的,尽数思量妥当才说出口。连我祖母亦时时对外人称赞我娘妇德有行、妇容端庄、妇言谨慎、妇工精妙。咱们初次相遇时我赠你们的荷包刺绣技巧便是传自我娘。我祖母一生为无一子孙传承香火含恨而终,可她从未对人提及此事,虽然众人皆知。我娘除却生不出男丁,余者无不令人赞扬。口齿伶俐不论,待人接物温和周到堪称一绝,再严苛的长辈亦夸赞她毓秀名门、端庄大方。”言及于此,婺藕再忍不住,落下泪来。 我与袅舞静静听了半晌,掉了两行泪珠儿,回过神来,忙取帕拭泪。 渐渐地,婺藕止住了哭声,继续说道:“偏偏就在我入宫前半载,我娘一时悲苦涌上心头,气淤而亡。我爹一时悲痛过度,亦于同一夜随之而去。 我至今记得我娘临死之前,拉着我与我长姊的手,说道:‘婺菱、婺藕,娘亲怕是不中用了,从此再不能陪着你们了,你们姐妹俩定要相互扶持,互帮互助。’ 我娘咳了几声,又拉着我爹的手,苦口婆心道:‘夫君,我眼看着不行了,婺菱和婺藕我就交给你了。你一定要好生照看她们、主持家族事务,免得教我在天之灵不安。若有缘分,你再续一房端庄正派的妻室,纳几位识大体的妾室,亦好对得起申家祖先。’ 我爹趴在床头,嚎啕大哭起来,紧紧握着我娘的手,泪眼婆娑地看着我娘,温柔地为我娘捋顺额头的发丝,说道:‘秋儿,你放心,我必定不辜负你的期望。只是娶妻纳妾一事,恕我难办到。’言毕,哭声嚎啕,连带着屋外的侍婢家仆亦纷纷哭出声来。 眼见如此,我娘眼角流下一滴泪来,嘴角含着一缕欣慰的笑意,就这样去了,神态甚是安详。 我娘自嫁入申家以来,兢兢业业,上侍姑婆,下待家仆,无不和颜悦色,任人唯德。合族上下无不称赞我娘亲治家有道,管家有方,孰料竟这般红颜薄命。我爹这一生,只我娘一位妻子,历来为邻里乡亲所羡慕称颂。” 吾等二人静悄悄的,不出声地看着婺藕吸了吸鼻子,拭了拭不住往下掉的泪珠,凄凄哀哀,令人动容,继续说道:“自入宫以来,我便想着,纵然无法与陛下结为恩爱伴侣,至少亦该如我爹娘那般互相信任才是。谁知道,今日竟然只是一把琴而已,他竟恼怒至此。”言毕,婺藕再忍不住,直趴在桌上嚎啕大哭起来,甚是悲痛。 我与袅舞吓得赶忙安慰她、劝解她,以防如此动静伤了胎气。 然则婺藕此话倒激起我心中那一团微微成型的疑惑:不过一把琴而已,纵然价值连城、堪称国宝,到底不如皇嗣来得重要,皇帝为何会恼怒至此?抑或当日琅贵妃所言‘琴在人在’一句,暗合当下之谜?焦尾琴并非一把寻常古琴,而是藏了许多秘密,特别是有关皇帝的秘密在里头?这秘密,当日琅贵妃亦曾有所知晓,故而她如此提点我?抑或她确实知晓秘密,然则临了故弄玄虚,将我的思绪引向焦尾琴,意图害我看透皇帝那不为人知的秘密,继而彻底失宠?当日,琅贵妃何等好妒,她人连皇嗣亦不允生出,怎会这般轻易在自己死后费心思保我性命?或许,这秘密一旦揭露出来,对皇帝而言,百害而无一利,是而琅贵妃行此举,意图死后依旧有人为她姚氏一族复仇?若果真如此,只怕此事会牵涉进皇帝。难不成,琅贵妃对皇帝已然毫无情分可言,这才起了杀心? 第三十五章 进食莪草 袅舞如羽的长长睫毛微微颤动,忽而道:“此番婺藕这场遭遇,倒叫我想起另一番事来。” “姐姐,你所谓何事。”我诧异出声。 “是啊,袅舞,你想起何事来了?”婺藕泪眼婆娑道。 “此事有关穆恭毅后。”袅舞瞥了我一眼,言简意赅道。 我于脑海中百般思量,方回忆起些微事来,“姐姐你所言,可是穆恭毅后沈氏?” 袅舞点点头,再次取过一只七彩芙蓉花色青瓷珐琅碗,饮一口西瓜蜂蜜牛乳冰碗,用七彩芙蓉花色青瓷珐琅调羹搅拌一下,‘叮铃’一声传出碎冰碰撞的声响,随即道:“正是。”转而转向婺藕,语气严肃而正经,详细道:“乾兴元年,穆恭毅后沈氏经选美入宫,三月册立为洁妃。毅帝性子严厉。乾兴四年四月,毅帝与张后同坐,静妃夏氏和洁妃沈氏进茗,毅帝循视其手。张后恚怒,投杯起立。毅帝勃然大怒。洁妃沈氏彼时身怀有孕,一时惊悸之下,未能保住孩子,于乾兴四年十月堕娠而崩,年十四。毅帝追谥穆恭懿睿安元毅皇后。”郑重其事的语气,仿佛袅舞口中所言,并非一则前人的小故事,而系关乎婺藕来日的大事。 在我饮一口冰镇西瓜酸梅汤的时候,婺藕苦笑一声,“如此说来,我倒比穆恭毅后要幸运许多。” 婺藕的语气一时间令我口中的酸梅汤亦又苦又涩,难以下咽。“姐姐,万事以孩子为重。想来申伯母当日竭尽全力做个好标榜正是为了你与婺菱姐姐可以泰然处之于世,可以问心无愧于人。你如今自暴自弃,别说我与袅舞姐姐,只怕申伯母九泉之下亦死不瞑目啊。”将冰凉沁人的酸梅汤咽下肚后,我尽心竭力劝道。 “清歌此言极是。凡事出了差错,有我们呢。敛敏虽在御殿,想来闻得你禁足的消息,心下亦是万分焦急,分外担忧。” 婺藕终于拭尽眼中泪花,眸色重恢复原初那等艳艳夺目的光彩,甚是醉人迷离,几欲叫人深陷其中,不可自拔,一壁吩咐茑萝、蔷薇端各色喜爱的吃食来。 用膳毕,正安心之余,婺藕又沉思半刻,遣散众人,神秘之下,吞吞吐吐而颇为难道:“今日一席话,倒叫咱们之间的姐妹情谊又近了一步。我若再不告知你们此事,只怕便要遭受当日的誓言刑罚——盲人之苦、炼狱之刑了。” 眼见婺藕如此神秘,我心内不禁起了阵阵毛糙之感,仿佛一根根坚硬的毛刺剐在心头之上,痛痒难耐,便问道:“姐姐,你意欲告知我俩何事?” “不知你们可还记得雍和殿僧稠法师所说的舍利子失窃一事?”过了半晌,静坐的婺藕绞着手帕子,一字一句道,甚是紧张,双手阵阵颤抖,紧紧揪着帕子不放。 “你说的可是安置在楠木制真珠舍利宝幢中的佛骨舍利?”与我对视一眼,袅舞出声问道。 婺藕点点头,面露局促不安之色,“正是。”双手纠缠在一起,愈加紧了。 “婺藕,你——”我说不出话来,似一颗毛刺哽咽在喉,吐不出亦咽不下,只觉左右为难,“该不会,偷盗舍利之人,系你?” 话一出口,眼见婺藕艰难点头,袅舞亦吃惊地站立起来,瞪大了眼睛,压低了声腔,难以置信地半说半质问道:“婺藕,你可是糊涂了?” “我听我娘亲说过,佛骨舍利可保佑女子早日结下珠胎,一时糊涂,便于桐月一晚,支开众人,悄悄溜进了雍和殿密室,盗走了一颗佛骨舍利。”婺藕恐惧得几欲哭出声来,“我本想着待到三月后至六月初的时候悄悄将佛骨舍利放回原处,孰料竟因你们而有幸得以前来汤泉行宫。我本打算着,或许宝幢中佛骨舍利众多,僧稠法师不一定会瞧出来。届时,待回了御殿,我再悄悄放回去便可。谁知僧稠法师竟这般早查出了真相,匆忙赶来汤泉行宫,径直告知珩妃。这,我实在是——”婺藕几乎说不下去,满脸畏惧,“这些时日,我着实害怕,实在是不知该如何是好。”说着,埋头微微啜泣起来。 与袅舞对视一眼,我一壁思量着对策,袅舞一壁安慰婺藕,轻声而满怀关切地安慰着她。 我的指尖逐渐如同一块寒冰一般冰冷而微微颤抖着,甚是难自控。过了良久,殿外的打更声近乎戌末,我这才想出一招妙计来,既不用诬陷、栽赃她人,亦可助婺藕夺宠。 “有了。”我探近了头,对婺藕说道:“姐姐,你生产之后,便将佛骨舍利塞入婴儿手中。她人若问起,你便道此物乃婴儿出生时便有。如此一来,人皆谓你所诞之子乃佛祖转世。届时想必陛下亦会对你及腹中胎儿刮目相看。” “如此倒甚好。”眼眸一转,微一深思,婺藕随即微笑起来,抬头瞧我,舒朗自在道,不见方才忧色。 “可,清歌”正当我与婺藕欢喜之时,袅舞觉察出一丝不对劲儿,出言道:“婺藕生产之日何时到来,孰能提早知晓。此事变数众多,实难保证。” 一句话,一丝为难浮上婺藕的眉头,她抚着自己硕大的腹部,微微道:“我自己亦不知麟儿何时出世。袅舞此言有理。” “此事说来也简单。”我和声道:“只需姐姐你日日将其带在身上便可。” “藏之于人我尚且来不及,遑论日日带在身上!”婺藕一听,睁大了眼睛,低声惊呼道。 “我说的是,取数颗宝石,将它们尽数装在荷包中。纵使为人瞧见,彼此相似之间,又有荷包挡着,只怕是僧稠法师一时之间亦分辨不出。届时,待你生产之时,打开荷包,将真正的佛骨舍利捏在手中即可。” “好主意。”此言一出,连袅舞亦赞不绝口。 “多谢你,清歌。”婺藕紧紧握住吾等柔夷。正安心之余,她忽然起身,自首饰匣最里头的密盒中取出一颗小巧的白玉宝石,形状并不十分圆,却足够温润。 眼见此物,我吃惊地指着此物,低声问道:“婺藕,这便是你自雍和殿密室——楠木制真珠舍利宝幢中窃取得来的舍利子?” “正是。”婺藕点点头。 “如此再简单不过,我那儿恰好有几颗未打磨的白玉,颜色与其甚为相似。届时我派人送来。”袅舞面容轻松几分道。 “我那儿亦有。”我温和道。 如此,吾等方彻底安心。 九月十五,自婺藕遭禁足后,为着安孝大长公主时常入宫侍奉帝太后在侧,齐娙娥逐渐复宠,与珆贵人一起,恩宠日盛,二人晋为?姬、婕妤,陪伴圣驾一同回銮。回銮之日,琴弦恰好修理完好如初,然则婺藕依旧不曾解禁。 多日未见皇帝的真贵嫔自然喜出望外,不顾自己临近十月的产期,一手操办石榴宴,为皇帝接风洗尘。 眼见真贵嫔身怀六甲而亲自着手操办,我心下感慨她待皇帝到底恩爱情深。只可惜,一片真心却并未被皇帝记在心上。仅仅凭着擅入绐缜阁一事,便被禁足,显见她在皇帝心中的地位绝非重要无比——至少不如绐缜阁的秘密。若非如此,她怎会因瑛贵嫔的一句话便遭受此等惩罚? 宴席开在德昌宫东侧的九液秋风殿,正北方便是太液池中的渐台,甚是华美壮阔,山水俱佳。清澈的湖面如同一块铜镜,尽显浓郁的秋色,仿若碧绿色的天空倒影在琉璃瓦上,熠熠生辉,烁烁光彩,令水面之上的影子愈加光彩照人。夹带着初秋里头几缕寒风的翠绿色水波一圈一圈荡开涟漪,悠悠晃晃,衬得天上的日头照射下来,犹如浩瀚大海里头的贝阙珠宫,弥漫出一股黛光冷意的色泽。太液池上的小船在船娘的摇摆晃动之下,伴随着一路高歌划去的路径,可见几分碧绿色的烟光,将船娘的鬓角沾湿。如此美景乃真贵嫔精心安排,特地吩咐,可见她着实有几分雅韵的情趣,无愧于皇帝素日的恩宠。有岸边的琪树飕飕在一旁点缀,愈加显出远处厨娘所摇摆的一艘艘小船有红鲤跃龙门之景,仿若正宴开设在瑶池仙山,云蒸雾绕,妙不可言。 除却敛敏与遭禁足的婺藕,御殿诸妃皆来齐。 宴席之上,真贵嫔姿容含娇,身着一袭五彩金线绣杏红色鸾凤和鸣祥云纹齐胸襦裙,金线辉煌而明亮,愈加衬得真贵嫔姿容鲜嫩,臂间一条杏黄色缀细粒米珠团绣轻纱披帛,于秋风中飞扬起一片闪烁金辉的祥云纹图案,愈加显得真贵嫔如含珠之蚌那般丰满圆润,语言和悦近人,双刀髻之上遍插十二支翡翠镶嵌真珠鸾凤衔东珠垂红宝石坠子银线流苏步摇,再不复当日的跋扈嚣张。众人纷纷为之侧目。 觥筹交错之际,有一黄鹄飞入太液池,诸妃以为瑞兆。袅舞一袭妃色蚕丝五彩线湘绣梨花秋风图案的锦缎宫装,浅浅的色泽,微带柔暖之感,愈加显得袅舞身姿缥缈如云霞,纤纤玉立,亦情不自禁,朗朗上口道: 呼树止陵阳,逢辰下建章。 奇姿标上瑞,正色丽中央。 昭祀祠坛畔,声歌太液傍。 凤教鸿作侣,天与菊为裳。 神雀非灵异,流莺愧采章。 集污宁我类,一举戛云翔。 第三十六章 乾和僧稠 我亦收了收缀细粒真珠团绣金线芙蓉图案的秋香色披帛,情不自禁作歌吟唱,惊起黄鹄,纷飞簌簌,响彻白鸥,鸣声璐璐: 黄鹄飞兮下建章,羽肃肃兮行跄跄,金为衣兮菊为裳;唼喋荷荇,出入蒹葭;自顾菲薄,愧尔嘉祥。 孰料皇帝欢喜之余,方一开口鼓掌,道一声‘好’,话音刚落,闷地一声‘轰隆’响雷,响彻九霄,天色忽然暗下来,狂风肆虐的空气中充满了潮湿的粉尘气息,令人清楚地意识到夏日暴雨旋即来临。 诸妃皆受惊不小,珩妃、琽妃、姝妃旋即指挥着众人井然有序地回自己的宫室。我略微一转头,只见皇帝身边的真贵嫔早已因雷声而受惊吓,当场昏倒在地,身下顿时血流潺潺,几欲成河。杏红色齐胸襦裙上不一会儿沾满了自真贵嫔身上蜿蜒流出的鲜红色血液,场面愈加显得惊骇悚人,叫人心惊胆颤,担忧这广孝法师口中贵子的下场会否命途短缺。 不知何时,闻得瑛贵嫔一声惊呼,“真贵嫔见红了,得赶紧传御医。” 皇帝正惊诧为何此番风雨来得如此迅雷不及掩耳,闻得瑛贵嫔所言,当即转头一瞧,登时脸色震惊,赶忙抱起真贵嫔便直奔钩弋殿,一壁大声吩咐道:“赶紧传御医去钩弋殿。” 我与真贵嫔素来不和,自然无需亲身前去探视她生产一事。然则,四妃、二贵嫔之下,唯我地位至尊,身居九嫔之首的我,为着身份位分,到底需得亲去钩弋殿,等候真贵嫔生产完毕,故而我亦随之奔赴云阳宫。 未几,钩弋殿金碧辉煌的寝殿内,太医院所有御医已然匆忙赶到。一搭脉,真贵嫔此刻乃意料之中的生产,产婆、内御皆受令前来。 我心下暗忖:真贵嫔此胎虽称得上早产,亦属十月,算得上足月而生,想来自不会有任何风险。如今我与袅舞、婺藕三人已然有了自己在御殿之中的依靠,唯独敛敏,虽有皇太太后撑腰,却不曾有过一子半女,着实叫人担忧。 念及敛敏之事,我不由得担忧起来。 一眨眼,在焦急的等候中,外头的天色已然尽数低沉下来,如同一块玄色的石墨,加了一些清水之后,在一圈圈研墨的过程中,一丝丝散发出玄色的光泽,愈加暗淡深沉,如同满满一块砚台里头的墨汁尽数被人泼向了天际,将所有的金色霞光染成了玄黑色,几乎伸手不见五指。钩弋殿内,已有无数宫人点起了烛火,一团团火焰将偌大的宫殿照得彻底透亮,蜡烛上不断流下的烛泪亦如同此刻寝殿里头真贵嫔一声声激烈的惨叫,散发着痛苦不堪的意味。 眼见到了月上柳梢头之时,真贵嫔依旧不曾诞下皇嗣,故而我回禀身体疲乏,回去了,只余下三妃与皇帝一同留待钩弋殿等候真贵嫔生产毕。 半途中,我忽地想起敛敏,自汤泉行宫回来之后不过匆匆见过一面,便赶赴石榴宴,故而吩咐倚华将鸾仪抱来,晚间亲去兰池宫,与敛敏同眠。 料想敛敏身边的蕊儿定不知晓行宫内的事宜,故而我亲口将在汤泉行宫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尽数告知敛敏,包括婺藕遭禁足、偷盗舍利子一事,想来她自有一番言论。 躺在床上听罢,身着雪色银线团绣山茶折枝锦缎轻纱寝衣的敛敏喟然一叹,语气似从寝衣银线上流出来,泛着寒凉之气,透着冰雪之光,“自古君王多薄情,我早已想到。只是我从未想过陛下可薄情至此。婺藕好歹身怀六甲,腹中骨肉乃陛下骨血,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在皇嗣龙胎的份上,陛下亦该轻微薄责才是,怎的这般不近人情。真真儿是自古君王多薄幸。”唏嘘一声,再无多话。 我亦深深叹一口气,道:“我如何不知晓此话。正是为此,我至今不曾对陛下动过心。” 锦绣珠帘的连纱帐外,两盏烛火在黑暗中似两团鬼火一般突兀显眼,带来阵阵鬼祟之意,令人不禁起了胆战心惊之感。 “那便再好不过。”敛敏转头看向我,双目炯炯有神,闪着奇异的光芒,甚是满意,“我还当你受陛下如此宠爱,总有一日会深陷其中,深深不可自拔。” “姐姐”我轻轻笑出声来,颇不以为然道:“自我承宠以来,受了多少苦难折磨,熬了多少次禁足,怎会不明白此理?” “陛下的恩宠来得快,去得也快。你若看不透这一点,纵然你如今恩宠满身,到底不及‘长门冷宫’四字。就拿真贵嫔来说吧,多少年的恩宠,就毁在‘绐缜阁’三个字上。” 闻得‘绐缜阁’三字,我灵机一动,回想起瑛贵嫔当日所言,疑惑起来,“姐姐,你说绐缜阁中到底含了多少秘密?竟连恩宠如斯的侯昭媛亦架不住,幽禁钩弋殿?” “事后我曾吩咐蕊儿详加打探绐缜阁消息,孰料当日出了湘贵妃一事后,陛下便下令御殿诸妃不得谈论一丝一毫有关绐缜阁之事。”敛敏脸色愈加严肃凝重,捏了捏我的手,郑重其事道:“清歌,若非重大事宜,你可千万不能轻举妄动。御殿之中,虽说通晓消息便系咱们保命的根源,但有些事却是不知为好。” 我点点头,哀叹出一口气,目光转向在帘帐外头守夜的蕊儿,语气沉重道:“蕊儿她在御殿之内人脉这般广,却对绐缜阁一事仍一无所知,可想而知当年此事发生之时,到底触犯了陛下多大的底线,这才招致陛下如此严令禁止。” “如今真贵嫔时来运转,有了一个孩子,倒可以翻身立命了。”敛敏长长吐出一口气来,翻过身来,仔细瞧着帘帐上头以纯金线刺绣而成的山茶花折枝缀碧玉图案,叹息起来,“届时可以位及真妃,重掌御殿第一宠妃的名号。” 我的脑海中登时回忆起婺藕、袅舞曾谈论起有关敛敏的一番话来,不自觉出声问道:“若是敏姐姐你亦愿争宠,只怕有皇太太后的扶持,会事半功倍不少。” 敛敏面色一顿,语气一滞,勉强笑道:“我系何心意,你还不清楚么?我早早便说过,我所求不过安然度日。陛下的恩宠与否于我而言,毫无干系。” “可,在这御殿之中,若无陛下的恩宠傍身,只怕姐姐你会受尽欺凌。”我紧握她手,担忧万分道。 “你方才自己说的,难不成这般快便忘却了?”她反握住我手,拍了拍,“有皇太太后的扶持,宫人们能奈我何?” “可——” 我正欲继续出言劝阻,被敛敏拦下,拉紧锦被,和声道:“快睡吧。明儿个还得看真妃的好戏呢。” 翌日醒来,敛敏正对着檀香木镂刻嫦娥奔月图案的铜镜,比画一枚镂空山茶形红宝石头花之际,承文、蕊儿前来回禀,“启禀二位主子娘娘,昨夜真贵嫔诞下一位皇子,已晋为真妃。按陛下的意思,皇次子满月礼之际,真妃晋贤妃,赐协理御殿之权。奴才(奴婢)已打点好礼品送去钩弋殿。” 楚朝祖宗旧制:嫔御中,诞下帝姬者,有孕晋一阶,生产后晋一阶;诞下皇子者,有孕晋一阶,生产后晋一阶,皇子满月之时再晋一阶。 尚未起身的我不过一身月白色银线绣团簇芙蓉纹轻纱寝衣,松松垮垮靠在床头,看向敛敏照常梳妆。只见她嘴角带着一丝了然的笑意,只顾着对镜贴花黄,漫不经心吩咐道:“我知晓了,你们下去吧。” 承文瞥了我一眼,方与蕊儿一同离去。 “真是天意难违,谁成想有幸诞下皇次子、成为帝妃第一人的嫔御竟是当日多年未有所出、朝夕一鸣惊人的侯昭媛。”我低头沉思片刻,细细瞧着寝衣上银线湘绣而成的碧叶缠枝芙蓉花,花枝鲜艳夺目,仿若最美丽的一抹春风得意,一壁懒洋洋起身,一壁说道。 “人各有命,富贵在天,妹妹也别太伤心了。左右在你之上的人中,还有珩妃、姝妃、婳妃与你交好。”敛敏一脸淡然,笑意稀疏淡定。 我一壁由莺月服侍着穿上金线缀栀子明珠白芙蓉锦缎鞋,一壁笑道:“姐姐说的极是。” 十月十三,我依照惯例送去各色礼品,晚间筵席时换上一袭杏子黄缕金挑丝锦缎纱裙,臂间一条浅红色错金银绣芙蓉图案的轻纱锦缎披帛,与婺藕等人一同出席曲水殿盛宴,祝贺侯贤妃晋封之喜、诞子之庆。诸妃中,除了忱贵人,人皆到场,庆贺侯贤妃大喜。 坐完月子,侯贤妃早已恢复原先婀娜的体态,依旧滟丽不可方物:飞仙髻之上,三支赤金嵌羊脂玉雕千叶琢红宝石榴花缀红宝石米珠凤眼簪高高飞扬起三簇黄鹄振翅一般的挽发;发髻中央埋一枚赤金嵌真珠璎珞八宝琉璃草虫头,一连八排重重叠叠,金碧辉煌;左右、髻后埋入数朵红宝石喜鹊连枝珠花点缀,艳丽四射。 第一章 兴乐主位 身上一件交金线绕银丝绣成的四喜如意云纹孔雀毛界线百鸟裙,乃平帝赐予湘贵妃的百鸟裙改造而来,金丝银线从百鸟羽毛泛延开来,甚是华丽瑰彩,上头所缀米粒大小的真珠闪耀其辉,于日光烛火下光芒璀璨,甚是夺目惊人;四喜如意纹宛若祥云四起,卍字纹遍绕周身,吉祥光彩如天女散花,衬托得侯贤妃如九天玄女一般。 为着皇帝欢喜非常,皇次子早早赐号恭敬,取名泽,按排行该称为衍泽,表字汨。据闻侯贤妃取小字长琴,暗含皇次子貌丰、秀若图画、目有重瞳之意。一时间,子嗣在手,福贵可云,侯贤妃之势不可挡,诸妃皆纷纷应和奉承。 当初,湘贵妃遗留之物除却两件百鸟裙,亦有天下间独一无二的一件单丝碧罗笼裙:缕金为花鸟,细如丝发,大如黍米,眼鼻口甲皆备,神奇而不可思议。此裙早早被皇帝赐予折中才人。今日,折中才人身着此裙前来出席盛宴,可见不欲侯贤妃一人出风头。 “瑶姬今日这衣着甚是华丽,倒与侯贤妃的百鸟裙相得益彰,配得上今日双喜临门。”皇帝啧啧称赞道。 侯贤妃身上的四喜如意云纹孔雀毛界线百鸟裙映着日头的照射,借着所缀米粒真珠的折射,愈加衬出四喜如意云纹的富堂瑰丽来。 固然侯贤妃闻言,面色微微闪过一丝不悦,引来长长睫毛之下的一片阴翳,亦不见明显踪影,令人瞧来只觉错眼一场,可见碍于皇帝在场之故,顺口笑道:“陛下所言极是。折中才人这单丝碧罗笼裙与妾妃的百鸟裙皆乃陛下独独特赏赐之物,自然奇妙无价。” “你等二人系朕心中瑰宝,自然配得上如此妙物。”言毕,转向我,笑道:“娥皇的云衣亦复如是。” 吾等深深拜倒行礼谢恩,“妾妃等谢陛下赏赐。” 诸妃面色或妒或羡。 我环视一周,只见一袭玉涡色锦缎宫装的窦修仪身边只醉舞一人伺候,不禁心中疑惑道:平日来,丹桂日日跟随窦修仪在侧,首领内御身份于玉华宫中亦甚是高超,不亚于掌事内御醉舞本人,今日筵席理该由她陪同才是,怎的不见人影?只得按下心中疑惑不提。 敬完了酒,微一转头,瞥见落座一旁身着碧水色绫缎长裙的温贵姬面色显出几分失落,便离座上前,真心劝慰道:“温姐姐怎么看似有几分落寞?” 闻言,温贵姬强自破颜笑道:“哪儿的话,侯贤妃福气深厚,诞下皇嗣,此乃国之根本,可谓大功一件,我求都求不来呢,怎会在如此大喜的日子里落寞。”碧水一般的色泽,愈加衬得她脸色沉重,仿若深谷幽涧里头的溪水,潺潺流出,绵延不绝。 “既如此,温姐姐你何不随众欢喜?”我亲自执壶,为她倒上一杯青梅蘸,酸辣滋味美不胜收,乃皇帝库房珍藏多年的美酒,需得蘸上青梅方可知其真正滋味。我敬上一杯又一杯,以期她能忘却苦恼烦忧。 倚华曾早早道:“温贵姬虽出身名门,虽样貌平平,唯品性温明,方得帝太后看重,选入御殿。入御殿后,陛下对温贵姬的恩宠时有时无,算不上盛宠,亦算不上冷落,不过三五日一次,往丹阳宫光昭殿坐坐,说说话罢了。” 如此一位温良的女子,教人如何不被她身上温蕴的气质所吸引。然而,归根结底不过被吸引罢了。想要再深入地宠爱,却是不能够了。自我入宫以来,温贵姬就像一株梅树一般,静静地站在那里,不远也不近地注视着面前发生的一切事迹,不吵也不闹,就那样静静地看着,从不多说什么,从不索取什么,从不吵闹什么,从不争夺什么。她与温顺的礼贵姬系同一种人。 念及礼贵姬,我转头轻轻往另一头瞥去,只见她挽着一条鹅黄色轻纱披帛,正和睦地与一身粉蓝色金线团绣金枝缀碧色玉叶百花曳地裙的姝妃闲话,二人面容甚是轻松和乐,并无失神之态。 收回视线,静静看着面前的温贵姬逐渐变得酡红而依旧清醒,一张玉容愈加衬得绫缎长裙格外花红柳绿,交相辉映,我心生怜悯,凑近了悄声道:“姐姐若欲争宠,未必比不得真贵嫔。这一切,皆系姐姐自己不争不抢的结果。” 温贵姬吓了一跳,转头看向我,结结巴巴道:“林昭仪这是开玩笑了。我如何比得上侯贤妃这般天姿国色。” “哪儿的话。”我收一收臂间浅红色的轻纱披帛,温声安慰道:“姐姐姿容不及侯贤妃,难道温明的性子亦不及侯贤妃?不过各有千秋罢了。何况,礼贵姬与姐姐系同一种人,温顺可人。当日,陛下惦记着礼贵姬品性,这才借着陆氏晋封贵姬的由头,由良人晋封她为贵姬,赐号‘礼’。焉知姐姐来日不会有临位五妃之福。只要——” 温贵姬慌张之下,连忙摆手,摇摇头道:“我从未想过临位五妃,只盼能安然度日。” 若当真只盼能安然度日,又为何在宴席上露出失落的神情?温贵姬口口声声说只盼能安然度日,实则与寻常人一样,期望得到皇帝的宠爱——如妻子那般的宠爱。 我暗中唏嘘一声,‘可怜宫闱御殿女’,撩起杏子黄的锦缎轻纱裙摆,蜿蜒漫步,飘离了温贵姬,任她独自一人落寞。 此时,姝妃对皇帝敬一杯酒后,温声出言道:“不知陛下可察觉出今日筵席之上,何人缺席?” 环视一周,皇帝与诸妃这才了然:忱贵人未到场。 “怎么忱贵人未到场?今日可是恭敬的满月礼。”皇帝直问道,语气微有不悦。 “启奏陛下,侯贤妃未生产之际,曾有过胎动迹象。妾妃听闻忱贵人因此为侯贤妃祝祷多日至憔悴不堪,故而今时今日并未到场。此事侯贤妃亦知晓。”姝妃颔首行礼道。 “哦?”皇帝转向侯贤妃,问道:“当真如此?” “启禀陛下,妾妃当日却曾胎动不已,后来逐日康复。如今想来,该是忱贵人祈福之故,这才令妾妃安然无恙。如今,妾妃已然身居高,不知陛下可否赏赐忱贵人一番恩典,以做表彰?”说着,侯贤妃深深行一大礼。 倒看不出侯贤妃乃一介恩怨情仇分明之人。我心下想着:只不知自她受冷落以来便敬而远之的墨美人如今在她心中系何等地位。 “既有姝妃与你谏言,那便晋忱贵人为姬,以作她维护皇嗣有功之表彰。”皇帝笑吟吟吩咐秦敛下去传旨。 眼看着秦敛出了曲水殿的槅扇门槛,诸妃福身下蹲,行大礼道:“陛下赏罚分明。” “今日还有另一桩喜事要宣布——” 皇帝尚未言毕,诸妃中有一人鹤立鸡群般,笔直站立,朗朗出声,打断道:“陛下虽英明,赏分明,罚亦该分明才是。” 循声望去,此人正系琽妃,身着一袭深红色馥彩流云锦缎百合裙,华丽的轻纱覆盖在外,与臂间一条玉色牡丹晓月浣花云烟披帛交相辉映,衬得腰际一条红玉琉璃如意佩压裙甚是华美;发髻之上的三对羊脂玉鎏金朱砂梅钗愈发显出她光彩照人。 皇帝疑惑起来,微微蹙眉道:“琽妃你此言何意?” “妾妃所言,正指昔日穆文淑公主之死。”琽妃出言道,拭了拭眼角的一滴泪。 诸妃纷纷出言,其中窦修仪更是吃惊万分。 “什么?!”一番动神触情之下,窦修仪昏了过去。 姝妃赶忙吩咐人将窦修仪抬入内殿。 “穆文淑公主?” “我记得穆文淑公主乃受惊夭折。” “怎么依照琽妃娘娘今日之言,穆文淑公主死于非命?” ······ 众人的议论如波浪一般下伏,皇帝脱口而出,眼色阴霾不定,“琽妃,依你所言,她可是死于非命?” “正是。”琽妃沉着脸,微微颔首,拍拍手,吩咐宫人自曲水殿外引入一内御。 待吾等凝眸细瞧,才发觉乃窦修仪未出席的贴身内御——丹桂。诸妃皆瞪大了双眼,吃惊地盯着她。炽烈灼热的目光,直欲在她身上看出一个洞来。 “丹桂,你且将穆文淑公主薨逝那日的情景告知众人。”琽妃眼眸闪过一道精湛的暗光,尤为仔细道:“有本宫与陛下在此,无人敢动你分毫。” “遵琽妃娘娘命。”原本微带惶恐的丹桂闻言,稍稍平静下来,行一礼,娓娓道来,“当日,奴婢奉我家娘娘之命陪穆文淑公主在御花园中玩耍。公主的布偶一时掉在地上,奴婢赶忙去捡。孰料这时奴婢的后脑勺被人用木棍打了一下,眼前一黑,登时便昏了过去。待到奴婢醒来之时,公主正躺在奴婢身侧,已然没了气息。”言止于此,丹桂啜泣抹泪,拭泪一番后,哽咽着继续道:“奴婢虽昏迷过去,但在这之前,迷糊之中却看到珩妃娘娘领着内侍楼裕遥遥出现在前方不远处,背对着奴婢。楼裕恰好手持一根木棍。”伸出手指,指了指珩妃及她身后的楼裕,面色微带惊恐胆怯。 “你莫怕,有陛下在此呢。”婳妃安慰道。 第二章 婺藕酸儿 珩妃贴身的掌事内侍坚冰与掌事内御念姿见此情状,方一启唇,意欲出言,便被皇帝的眼色拦下。 诸妃细细听丹桂说来。 “奴婢本想着系自己看错了,便不曾多对人言。直到奴婢眼睁睁看着我家娘娘苏醒后精神日渐消沉,奴婢一时着急,便道出自己昏迷前曾亲眼瞧见珩妃娘娘与楼裕一事。我家娘娘一听,再三确认后,过了几日,便有了主意,吩咐奴婢趁着晚间邀珩妃娘娘过来玉华宫东北方位的凤阙一聚。另外吩咐奴婢对外不得多言。奴婢一时诧异而惊恐,生怕娘娘做出什么事来,便一直悄悄地在凤阙下面候着。而后便恍惚听到有关太皇太后与珩妃娘娘之间的事情。” 皇帝闻言,当即握紧龙椅把手,微微探出身去,严肃地皱起了眉头,仔细认真地问道:“你可听仔细了?” 丹桂吓得缩一缩脑袋,回道:“奴婢并未听切实。然则我家娘娘就此坠楼受伤却系事实。” 秦敛在旁颔首,言简意赅道:“窦修仪尚昏迷,只怕一时半刻醒不过来。” 此刻,皇帝平和的眼眸深沉如黑夜,带来一片令人几欲窒息的压抑,纵然得宠如侯贤妃亦不敢随便出声。 琽妃大着胆子,立身皇帝身旁,询问楼裕道:“楼裕,你可招认丹桂方才所言?” 楼裕不卑不亢地行礼道,面色冷静沉着,“回琽妃娘娘,奴才从未手持木棍打晕过丹桂,恕奴才不能招认。” “既然你不肯招认。敢问珩妃,你可承认窦修仪坠楼前,曾约你相聚凤阙?” “本宫承认。”珩妃淡淡一笑,平静道:“彼时,自清宁宫至玉华宫,途径钱美人的兰池宫与墨美人的枍诣宫,她们二人皆可作证。” 敛敏与墨美人站出来,恭敬福身,行礼道:“那夜珩妃娘娘确与妾妃相遇。” 受冷落已久的墨美人此刻不复当初的傲气凌人,转而内敛含蓄,犹如一朵花苞微微盛开的紫菊,婉转柔顺,玉般温润。 “既然珩妃娘娘承认,敢问那夜你都与窦修仪说了些什么?”我微微诧异,想不到珩妃如此坦然。 “本宫不外乎劝慰她及早想开,亦好来日再为陛下诞下皇嗣。”珩妃波澜不惊地看向我,“怎么,难道本宫这般劝说不对?” 我赶忙颔首道:“不敢。”复抬头,嘴角一丝冷漠笑意,咄咄逼人,“自然没什么不对。只是敢问娘娘,可从未吩咐楼裕推人入水,害人性命?” 珩妃不自觉地眨了眨眼睛,惊奇道:“本宫自然从未吩咐楼裕行此等伤天害理之事。林昭仪何出此言?” “若果真没有,妾妃这便吩咐一介小小内御出场了。”我嘴角含笑,吩咐倚华将香涉带来。 香涉一入殿,珩妃眼眸微微睁大,睫毛微微颤动,看向楼裕。楼裕更是露出几分吃惊之色。 我落座上首,当众吩咐道:“香涉,你且将当日珩妃吩咐你所办之事,无一巨细,皆在陛下与众姐妹面前,细细道来。” “是。”香涉下跪,对皇帝磕一磕头,道:“不知陛下可还记得折中才人所言,玎珞姑娘所说的话?” 皇帝微一思索,点点头。 “实则此事皆因奴婢精通仿声之故。奴婢听从珩妃娘娘之令,诬陷玎珞姑娘,意图借此拉琽妃娘娘下马。孰料后来娘娘竟命楼裕推奴婢落水,意欲杀奴婢灭口。幸而得林昭仪相救,奴婢这才捡回一条命。” 闻得此言,珩妃紧紧蹙眉,面色暗沉。 “你既有此言,可有证据?”皇帝目光深沉地瞧了瞧珩妃,出言问道,眼中疑惑之色不减。 “陛下,当日救香涉之人正是羽林卫尤源校,他看清了推香涉落水之人的面貌。陛下大可传他上殿。”我重站起身来,出声道。 “传羽林卫尤源校上殿。”觑着皇帝的眼色,秦敛随即大声传唤。 门外的传唤声一阵高过一阵。终于,在重重叠叠的传唤声中,尤源校来了。许是他身披盔甲的模样吓到了柔贵姬,令柔贵姬惊呼一声。然而此刻众人的注意力皆在尤源校身上,并无人注意到柔贵姬的异样。 一入内,尤源校便屈膝行礼,“卑职尤源校参见陛下,陛下万安。” “尤源校,你可认识此女?”皇帝指了指香涉。 “回陛下,卑职认得。”尤源校不卑不亢道,面无惧色,亦无谄媚之意。 珩妃眉间的阴云之色愈加浓烈,浑然一副暴雨来临之前的静谧。 “如何认得?”皇帝问道。 “正系兴乐宫沧池洲附近的太液池畔。”尤源校言简意赅道。 “你可认得她系自己落水抑或被人推入水中?”皇帝紧接着问道。 “回陛下,正系他人推她入水。”尤源校面不改色。 “那你看看,这殿内可有推她入水之人?”皇帝眉宇之间的阴翳随着尤源校的回答愈加深暗起来。 尤源校环视一圈,待看到柔贵姬之时,神色微微颤动。我细细留意到,柔贵姬自己亦情难自禁,目含一滴清泪。 稳了稳心神,尤源校收回了眼神,指着楼裕回禀道:“回禀陛下,正系此人推内御落水。” 珩妃强作镇定,却抵不过心里头的恐惧与惊慌失措,又倒吸一口凉气。 “你胡说!”楼裕气愤地脱口而出道,旋即下跪请罪,“还请陛下恕罪。只是奴才着实不能受人这般污蔑。如若不然,教我家娘娘如何处?” “卑职确实认得内侍,虽然彼时你往脸上点了一颗痣。”尤源校出口指证道。 “我何尝往脸上点了一颗痣?”楼宇回怼道,脱口而出,惊起一阵涟漪波荡。 此言一出,叫皇帝面色乌压压黑了半分。 “还有一事香涉尚未回禀。”冷眼旁观一番,我面容满意地对皇帝道:“正系天雷之火一事。” 香涉顺着我的眼神,对皇帝磕了一个响头,道:“那夜,正系珩妃娘娘吩咐奴婢取中安宫西北角水井上所盖稻草放置于移宫洲的屋顶,借以引燃天雷之火,以此令柔贵姬受惊小产,亦企图令折中才人葬身火海。还吩咐奴婢早早与玎珞交好,借此良机偷来羊脂玉八宝海棠耳坠,并于彼时放置于移宫洲附近、引人注目的雪地上,好陷害玎珞、污蔑琽妃娘娘。” “什么?”琽妃惊叫起来,“原来玎珞竟是被你诬陷致死!”伸出手来,颤抖着指着珩妃,满眼难以置信,含了九天之上的怒气质问道:“你竟这般狠毒?!” “无凭无据,何来狠毒之说?”珩妃打着素绢团圆秋扇,神态强自安然自若,只看着琽妃,嘴角一抹微笑。 众人皆被她此刻的神态唬得团团转,一面意图相信,一面又怀疑系我与琽妃冤枉了她。毕竟,珩妃她素来亲厚温和,待人坦诚。如此一来,愈发显得我与琽妃心思深沉、扰事不宁,一发不可收拾了。 我暗暗心道:不行。今日一旦叫她逃脱,只怕日后再想捉住她的把柄,可就难了。 逡巡的目光转向婺藕等人,本希冀她们能助自己一臂之力。然则转念一想,她们一向与我交好,她们作证之词,御殿诸妃如何会信?岂非自寻烦恼? 不过深思片刻,我随即有了主意,郑重其事而严肃道:“陛下,妾妃认为,香涉与尤源校所言,确有其事。” “哦?”正陷于深思中的皇帝闻言,转头问道:“不知琽妃何出此言?” “方才楼裕所言,‘我何尝往脸上点了一颗痣’一句,显见道明当初推香涉落水之时,他不曾往自己脸上点痣。换言之,他确实推香涉下水。如此说来,香涉受令偷盗羊脂玉八宝海棠耳坠以陷害玎珞、污蔑妾妃之举便顺理成章。再者,陛下若不信,大可请香涉演一段仿声。如此一来,亦好叫众姐妹知晓她所言是否为事实。”我随即吩咐道:“香涉,你且演一段来看看。” 香涉咽下一口气,酝酿半晌,以手掩口,方吐露出一句话来,“快点,动作快点。” “此话正系妾妃当日所闻。”折中才人当即叫出来,转头对皇帝惊呼道:“陛下,正是这道声音。” 如此一来,珩妃之罪,昭然若揭。 皇帝瞧了珩妃良久,方缓缓起身,面对依旧安然自若的珩妃道:“朕原本意欲今日宣告御殿、立你为后,谁曾想你竟这般狠毒,无恶不作,当真可恶至极。”眼中难掩厌弃之色。 诸妃纷纷倒吸一口气,我亦无例外:原来皇帝早先所言双喜临门一事,竟有封珩妃为后的打算,怪乎琽妃如此心急,昨夜便来找我联手。原来如此······ 沉默不语的珩妃抬头,仔细而悄无声息地凝望着皇帝,眼色含泪悲凉,面容甚是辛酸苦痛,只说不出话来。 “秦敛,传旨御殿”皇帝直起身来,死盯着下面珩妃弱小的身躯,语气冷冰冰,不含一丝温情,“珩妃黄氏,谋害皇嗣、残害嫔御、赶尽杀绝,其心可诛,着褫夺封号,降为保仪,幽禁安和院,余生掌宫中书籍编纂,永世不得出。”眼见坐姿端庄如初的珩妃面露万分惊愕之色,皇帝继续道,语气森冷如寒冬腊风,冰冷刺骨,“贴身宫人坚冰、念姿、楼裕赐滴水刑。” 第三章 焦尾落地 众人闻得‘滴水刑’,纷纷面露好奇而诧异之色,显见不知此刑罚何为。我却知晓‘滴水刑’源出商纣王之刑。 据传,当日为其倒酒之人不当心将一滴酒倒在了纣王的手背上,纣王便硬生生命人将其绑在一根柱子上,上头有一滴水,不断滴下。起初不觉疼痛,时日一长,纵使发丝掉落,头皮泡烂,犯人亦不自知。待到招来苍蝇环聚其中,犯人这才疼痛难忍,痛苦不堪,偏偏不能立时得以解脱,只得缓慢死去。 如今虽时值深秋,临近寒冬,苍蝇弗敢有,到底天气冰冷彻骨,令人难以忍受,遑论水滴结成寒冰,将天灵盖冻成一片,那等寒风直欲刮进骨髓里头,令人时刻感受到凌迟的痛苦,可谓痛不欲生、生不如死。 我心下震惊之余,甚是好奇皇帝到底自何处习得此等刑罚,竟残酷至此,心中对皇帝的惧怕之情油然而生,甚是恐惧。御殿之中,但凡一步踏错,则满盘皆输。原先我所遭受的禁足之刑如今看来,着实轻之又轻。 珩妃,不,此刻该称为黄保仪了,在闻得‘滴水刑’三字之后,呆愣的面色终于有所动容,面颊之上颇带哀恸之色,双眼甚是润光凌波。正欲开口为坚冰三人求情,门外的内侍早已听凭秦敛的吩咐,入内将她们三人悄无声息地拖出去。被拖下去之时,黄保仪回头看一眼皇帝,眸色决绝而毫不留情。坚冰、念姿、楼裕三人亦无一丝求饶,唯余忍耐不住而时不时发出的啜泣之声。 我眼睁睁目睹黄保仪被带去而毫无惧色的面容,心下只惊叹她颇有几分昔日琅贵妃傲不可辱的姿态。 眼瞅着黄保仪一干人等被带下去,“御殿之事便交由你们三人来协理了。”痛心不已的皇帝叹一口气,转而紧紧握住琽妃的手,甚是用力地嘱托道:“嘉敏、嘉和、嘉温、恭敬那里你们别忘了多多照看。” “妾妃谨遵陛下圣谕。”姝妃纵然与黄保仪素来交好,此番事件一出,早不敢吭声,唯恐惹火上身,只得俯身行礼,满面郑重。 婳妃在旁俨然道,语气分外稳妥,“还请陛下放心,琽妃姐姐资历最深,协理御殿最久,有琽妃姐姐在,妾妃与姝妃姐姐定会将御殿协理得妥妥当当。”少了黄保仪,婳妃的地位自然愈加安稳。 在黄保仪这座巍峨雄壮、时日年久的大厦轰然倒塌后,是日便如此过去了,平淡而平静地过去了。墨美人收敛了许多,侯贤妃亦早早不再那般嚣张,诸妃皆默默,不敢在如此厉害的关头触逆龙鳞,惹得皇帝不悦,以免惹祸上身。 入宫将近五载的黄保仪最终以如此结局收场系我不愿看到的,她的衰败多少象征着我来日会有的下场。我不知晓自己会不会变成第二个黄保仪,为了功名利禄隐藏自己的真心,埋没自己的良知,行伤天害理之事。抑或是在这御殿中为人诬陷而永世不得翻身。我只知晓如今的自己,已不再是初初入宫那个纯真无邪的林淑女了,更是一位母亲,一位疼爱自己孩儿的母亲。而一位母亲最大的软肋便是她的孩子。谁若敢对自己的孩子轻举妄动,她必对那人行十倍乃至百倍、千倍、万倍的报复。 黄保仪一事后,皇帝面容显见日渐憔悴,整日疲惫。朱贵人因精通按|摩之术而受到琽妃举荐,终于时来运转,一时间颇得圣宠,得晋娙娥。贾婕妤、许侍巾亦习了焚香、歌舞之技,由婳妃举荐,为皇帝消除疲乏之苦,重获恩宠,晋姬、顺成。 因着袅舞晋封贵姬之时,皇帝与诸妃远在汤泉行宫,故而十一月初三,三妃于龙首池东南的春华殿开盛宴以庆贺袅舞晋封之礼,亦借此良机分散皇帝的疲乏之心。 春华殿内,画栋雕梁,人声鼎沸,热闹非凡。诸妃分坐两旁,皇帝落座上首,举杯饮酒。 忽然,就在我举目环顾四周,目光落在身后之时,依贵姬面露古怪之色,随即走来。我诧异放下酒盏,不解地瞧着她:我与她素无往来,唯一的一次不过姝妃作桥梁,方入她鸿台宫淑景殿的大门。此番她步行而来,不知为何。 “林昭仪。”与我行了福身礼后,依贵姬落座我身旁原本安排给婺藕的位子。 “不知林昭仪身后这位内侍,唤作何名?瞧来竟如此伶俐。”依贵姬转头看向我身后的迟礼杷细细打量着,出声问道。 我不明所以,只得坦言答道:“他名唤迟礼杷,系本宫身边内侍。不过看他年纪长,见过些世面,方带他前来赴宴。” 眼见依贵姬一个劲儿地对我使眼色,我固然一时起疑,仍旧吩咐迟礼杷下去,“不知依贵姬何时对我身边的小内侍亦如此好奇?”我打趣般,继续道:“难不成依贵姬身边的宫人服侍得不周到,想找本宫换一个?” 依贵姬含笑道:“娘娘风趣,然则并非如此。而是他的样貌叫我想起一个人来。”一袭玉色宽袖锦缎絮衣宫装,万千丝缕绾成的弯月髻只以无数米粒珍珠点缀,仔细瞧去,只见她身姿朦胧如九天玄女,乌发如云远胜墨色绸缎。 “何人?”我细细问道。 “不知妹妹可听说过前朝的湘贵妃?”依贵姬换了个话题。 “自然。本宫获赐的焦尾琴曾被先帝赏赐与她,如何不晓得?”我点点头,不知她为何提及湘贵妃。 “那妹妹可知晓湘贵妃的下场?”依贵姬的眼底忽然划过一丝阴霾,融入无尽黑暗的秀发之中。 我心内微微吃惊,回忆片刻,方犹豫着试探道:“仿佛是,自缢而亡?”反问一句,语气极不确定,缩在碧绿色五彩祥云纹宝相花织金的锦缎絮衣宫装宽袖中的双手紧紧握拳,只当依贵姬下一刻便会告知我一些御殿秘事一般,心中怦然跳动的心跳之声愈加轰隆作响,只等着依贵姬解答我心中多年来的迷惑。 “正是。”依贵姬点点头道:“当日湘贵妃所居之处,虽则众人皆知乃合璧宫,到底系湘贵妃晋封贵妃之后方入主之宫室。在此之前,湘贵妃身居太初宫玉宸殿。” 依贵姬果真知晓有关湘贵妃的一些秘事! “太初宫玉宸殿?”初闻此名,我脑海中不断思索着御殿之内何等方位有如此一座宫室。然则思索了良久,亦无结果。 “太初宫玉宸殿正系如今的玉泉霁雪殿前身。”眼见我神色迷惑不解,依贵姬嘴角缓缓笑开。 “便是这春华殿东北方位的玉泉霁雪殿?”我微微瞪大了眼睛,吃惊道。 玉泉霁雪殿临近温浴殿,揽旷古烁今之绝伦美景,雕景琢物之造化盛世,乃宫中度寒冬之绝妙佳景。当真令人难以置信此宫室前身乃太初宫玉宸殿 “正是。”依贵姬点点头,继续说道:“当日,湘贵妃自缢后,先帝悲痛之下意欲令所有宫人殉葬。若非彼时的皇太后,即当今的太皇太后苦苦相劝,只怕先帝会背上昏君的骂名。”言及于此,依贵姬的声调忽而低下来,“碍于先帝的苦苦坚持,后来还是太皇太后想了一个主意,既成全了先帝对湘贵妃的宠爱之情,亦不至于令先帝背上昏聩的骂名。” “系何主意?”我凑近了脑袋,好奇问道。 “正系将合璧宫所有宫人的模样画下来,供奉在仪鸾殿的小佛堂,令她们来日得以永生永世服侍湘贵妃。” “还有此等方法?”我甚是惊奇:如此法子我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依贵姬点点头,口中继续道:“我彼时年幼,侍奉在太皇太后身侧,有幸目睹过一回。据那画像,其中一幅便是你身边的迟礼杷。”语气忽而诡异起来。 我甚觉惊讶而巧合,脑海中浮现出迟礼杷的面庞:昔日服侍湘贵妃之内侍此刻竟在我身边服侍我。若依贵姬所言属实,为何迟礼杷从未对旁人讲起过他的过往?但凡他透露出一字半句,凌合定会知晓。然则凌合从未告知与我,承文亦不曾回禀上报。显而易见迟礼杷将此事瞒得滴水不漏,故而无人得知。 然则到底系真正无人得知,抑或当年与他一同服侍湘贵妃、被画了画像之人皆不约而同将此事瞒得天衣无缝?若果真如此,他们为何要隐瞒此事?自我入御殿以来,便深感湘贵妃之事于御殿之中,乃一禁忌。只是我从未料到原来连带着湘贵妃身边服侍之人的存在亦属一大秘密。 于我看来,湘贵妃不过一介分外受宠之女罢了。如中秋宫宴后,煍王所言,湘贵妃乃花鸟使广选入宫,后得平帝恩宠,历迁御女、承衣、侍栉、贵人、姬、嫔、贵姬至昭仪,有孕晋妃,生下煍王二人后晋贵妃,那她便该颇受恩宠才是,偏偏美中不足,并无封号,宫中人只以其出生之地称之为湘贵妃。 第四章 申母身世 若如煍王猜测,湘贵妃生前太过专注舞乐,乃至冷落平帝,以致无封号亦无谥号,那她自缢身亡后,平帝又为何意欲命日常服侍的宫人殉葬?殉葬一举在始皇时期便已遭舍弃,平帝莫不是一时悲痛欲绝,糊涂了? 抑或是迟礼杷不欲叫人知晓过去这番事宜,这才隐瞒此事?如此说来倒情有可原。 皇帝秉承先帝遗诏登基即位,自然视平帝遗愿为先。一旦教世人知晓自己纵容曾服侍过湘贵妃的宫人再度服侍她人,惹来非议,只怕平帝面上不好过,皇帝自己面上更不好过。遑论湘贵妃本人受宠之盛,惹来朝臣非议。只怕晋封贵妃而无封号一举,亦属平帝为平息众臣非议而特意为之。 脑海中思绪千变万化,无意中瞥见依贵姬瞅着我的眼神微带一缕笑意,神秘叵测,颇含深意,忙收了神,对她一笑,以示客气。 回宫后,我当即吩咐凌合彻查有关迟礼杷的一切消息。在凌合吞吞吐吐的回禀之中,我这才晓得原来依贵姬所言确乃属实,迟礼杷确实曾服侍过湘贵妃——彼时与倚华一同共事。 如此一言,我方回想起当日初次参拜琽妃之时,自己曾亲口询问过倚华。而倚华她却曾回道她曾先后服侍玶太妃、往合璧宫守宫。 我招来倚华,当着凌合的面问道:“倚华,你可还记得咱们初次相见之时,你曾亲口对我所说过的话?” “不知主子问的是哪一句?”倚华尚不知情,不卑不亢行一福身礼。 “你曾往合璧宫守宫一句。”我仔细盯着她的面孔,果然,只见她闻得‘合璧宫’三字,面色微微苍白,瞅了侍立一旁的凌合。 静默酝酿了许久,就在我欲启唇发问之时,倚华深吸一口气,下跪,缓缓回道:“启禀娘娘,奴婢当日曾服侍玶妃,便是当今的玶太妃。然则碍于一些缘故,奴婢不曾将实情尽数告知娘娘,还望娘娘恕罪。如今娘娘既然如此问询,奴婢定当知无不言。多年前,湘贵妃自缢合璧宫后,先帝意欲命所有合璧宫人殉葬。多亏了当今的太皇太后极力阻止,这才换得如今合璧宫一众宫人性命。话虽如此说,太皇太后却也因此愈加视湘贵妃乃一介不祥之人,非但将煍王、炾王交由璷太妃、璹太妃抚养,更吩咐奴婢等前往合璧宫张贴符纸,戍守殿宇。此举名为守宫,实则防止湘贵妃阴魂不散,继续祸害朝纲。” 张贴符纸,戍守殿宇?太皇太后此举倒叫人深觉湘贵妃如妲己、褒姒一般,乃一代妖妃。 思来想去,我继续问道:“既如此,我且问你:你戍守合璧宫之时,合璧宫人你可曾尽数见过?” “回娘娘的话,奴婢约莫见过十之八九,倒不曾十分留意。”倚华越发不解其意。 “你觉得迟礼杷此人如何?”我转而问道。 “回娘娘的话,奴婢瞧着他为人老实,办事勤恳,就是平日里话少了些。”倚华越发不解其意。 “那你可曾觉得他与当日你守宫之时见过的合璧宫人有何相似之处?”我径直问道,大开山门。 倚华狐疑地瞧我一眼,埋头沉思,这才费力思索出些微皮毛似的,目瞪口呆地瞧着我,口中道:“奴婢想起来了。当日,有一名唤迟楇棚的内侍,长得与他分外相像,想来便系他的同胞兄弟亦不为过。” “迟楇棚?”我诧异起来,细细思量着此名字倒与迟礼杷分外相似。 “当日,奴婢等一干人等被遣往合璧宫守宫,名虽如此,不过日日张贴符纸,四处撒符水,听凭太皇太后之令,对先帝名曰行此举乃祝湘贵妃早登极乐。亦在此间,奴婢与迟楇棚有数面之缘。” “太皇太后竟如此不待见湘贵妃?”我愈发诧异。 “回娘娘的话,先帝身为柏王之时,对太皇太后甚是孝顺,一度令太皇太后对怀帝谏言,立先帝为嗣。到底不及愍帝为庶长子,本性纯善,这才就此作罢。然则愍帝驾崩之后,怀帝早早离世,朝臣皆听凭太皇太后之令,亦有愍帝遗诏为证,先帝这才顺利登基。登基后,平帝依旧孝敬太皇太后,然则一切转变皆发生在湘贵妃出现之后。” “湘贵妃出现之后发生了何事?” “回娘娘的话,湘贵妃出现之后,平帝日日宠幸,打破了数重惯例,尚未诞下皇嗣便晋其为妃。幸而后来有两位皇子作保,才令其顺利晋封贵妃之位。然则此刻,平帝与太皇太后之间早已势如水火。太皇太后日日怨恨湘贵妃狐媚惑主,平帝亦不再如先头那般孝敬太皇太后,二人因湘贵妃险些反目成仇。后来还是僧稠法师接着佛祖的名号两厢调和,才和缓了二人之间的关系。到底为时已晚,太皇太后已然暗暗恨上了湘贵妃,对其诸多挑剔。宫人传言,湘贵妃自缢兴许便是被太皇太后暗中逼死之故。太皇太后听多了,深以为信,便吩咐奴婢们借守宫为由,行消灾解厄之道。” “原来如此。”我低头喃喃,挥了挥手,吩咐他们二人下去。 离去之前,眼见我将他当做心腹,毫无避嫌之行,凌合微微犹豫了一番,到底劝诫了一声,“不知娘娘何时留意到迟礼杷此人,还请娘娘莫嫌奴才多嘴:迟礼杷此人深不可测,奴才冷眼瞧了这几年,深觉此人不可尽数信赖,还请娘娘多多保重。”言毕,弯腰行礼。 倚华亦道:“奴婢亦是此意。” 我对他俩点点头。 如同漫天杏花飞舞的雪片如同一只只白色的蝴蝶一般,在大地之上、天际之下翩翩起舞,尽显袅娜优雅之态,以最为纯净的色泽覆盖了大地之上所有的景色,带来一片悄寂无声的死寂。随着皑皑白雪逐渐在宫道、御花园里头堆积。飘雪飞过,转眼之间便是腊月,御殿之内传出了一则令人诧异的消息:恩宠日消、不复当日的折中才人晋丽人,如此昭然若揭其恩宠丝毫不减,倒在人的意料之内。 叫许顺成、贾姬抱怨了不少时日的是,皇帝因其手艺高超,宠幸了一介司膳房内御——吕荟,初次侍寝后自御女晋为选侍,赐居麟趾宫思懿居,与忱姬同居一宫,皆以婳妃为主位。 前朝亦传来消息:东项四女已入明昭国境线内。 据承文于煍王处探听得知,东项四女论为人性情:藤原璋子心思缜密;伊泽清子沉默寡言;平德子擅于生事;橘智子个性张扬。 琽妃、姝妃安排,拟安排东项四女分别入住仁寿宫袭芳、朝阳、飞香、凝花四舍。 御殿因着东项四女的到来兼新年将至,四处张灯结彩,连种在朱砂梅林的梅花树上亦为着喜庆挂满了红绸彩缎,愈加显得色泽红润,似二八少女的瑰丽容颜,恍若息妫夫人降临人世之时的桃花满天红。御殿之内,举目望去,一派喜气洋洋。御殿之内,所有廊前檐下的灯笼尽数换成了喜庆的红色灯笼,隔着写有颠倒了的福字糊纸,于夜间散发出温暖而热烈的光泽,叫人恍若置身于朱砂梅林,鼻尖尽是清新淡雅的香气,且有春日暖阳一般的柔和。 然则婺藕这边却并非如此。 我心下暗叹息道:难为了婺藕。身怀九个月的胎,皇帝不能亲近,恩宠本就少,况且还有东项四女的来临,愈加令她受冷落。好在她素来乐观,于恩宠之道上颇看得开,倒叫我安心许多。何况她临盆之期将近,甚是平和安心,只闭门不出,也叫看护她的姝妃放心不少。 婺藕临盆之日恰在腊八那日的卯正时分。接到消息之时,因着嘉温啼哭不止,袅舞不能来,便只有我与敛敏坐在瑶光殿内殿用腊八粥,庆贺腊八节。 腊八粥者,用黄米、白米、江米、小米、菱角米、栗子、红江豆、去皮枣泥等,合水煮熟,外用染红桃仁、杏仁、瓜子、花生、棒瓤、松子及白糖、红糖、琐琐葡萄,以作点染。另腊八粥所需食材有糯米、芝麻、苡仁、桂圆、红枣、香菇、莲子等八种食物,始于宋。每逢十二月初八,京都之内,诸大寺以七宝五味和糯米而熬成粥,平民人家亦仿行之,故而传播开来。 另有一说法:相传佛陀在成佛以前曾经苦修六年,每天只吃极少的食物,变得十分虚弱,尼连河边的两个牧羊女看到后就拿着牛乳做成的乳糜给佛陀食用,让他恢复了精力。由此佛陀认识到苦修并不能成佛。他走到尼连河中沐浴洗衣,并来到菩提伽耶的一棵菩提树下,趺坐四十八天之后,正好在腊月八日这一天开悟成佛。因此腊月八日成为佛教的一个重要节日,信众用浴佛和食用腊八粥这些做法来表达对佛陀的纪念。 帝太后专心念佛,民间尚且纷纷效仿,自然御殿之内亦无例外。 第五章 偷盗舍利 梁琦一回禀,我连忙放下碗箸,与敛敏一同收拾一番后,急匆匆赶去吹安斋。 一进门,因着血腥味浓重,几欲叫人作呕,我等当即慌乱捂住口鼻。 敛敏忙拉住正端着一盆血水往外冲的茑萝,一脸担忧,满面担忧,开口便是一句,“婺藕这是怎么了?” “回钱美人的话,我家主子不知何故,一时胎气大动。御医说是胎位不正,需得马上生产。”茑萝焦急地简单解释一句,随即匆匆忙忙端着血水去了。 话音刚落,里头传来婺藕近乎惨绝人寰的叫声,分外凄厉。 我与敛敏赶忙冲进去,几欲冲到婺藕面前,却被吹安斋的宫人尽数拦在外头,“娘娘、钱美人您二位不能进去。” 我与敛敏只得落座寝殿之外,心焦如焚,一壁吩咐倚华去请袅舞过来。 未几,收到消息的袅舞匆匆赶来,方一入内,亦与我方才那般捂住口鼻,诧异问道:“怎的血腥味这般重。清歌,婺藕她如何了?” “御医正在里头医治呢,一直未出来。”敛敏急忙解释道,语态甚是焦急,“方才俞御医还叫进了一碗安奠二天汤,也不知怎样了。” 我拉袅舞入座,一壁焦急等着,不停地往里头看,着实不知该说些什么。 吹安斋小小一处居所,被婺藕布置得分外温馨,此刻于我而言却甚是可怕,充满了血腥味,令我坐立难安。 哪里是御殿居所,分明是人间地狱,叫人心惊胆颤,分外不安! 我心里头不停地质问自己:为何我之前不曾在婺藕身上多用心,导致今日这般情状?也不知道婺藕能不能熬过这一关!若她们母子俱损,又当如何?若她们之中只有一个存活下来,又当如何?若她生下的系一介帝姬也便罢了,若系一位皇子,只怕琽妃定会虎视眈眈,将其争夺在手。依我今时今日的地位,我届时又当如何留下这个孩子,保全我与婺藕此生的这段姐妹情? 待到皇帝与新晋的折丽人、吕选侍匆匆忙忙赶来之时,婺藕的叫喊声依旧未停歇,撕声裂肺,摧人心肝,动人心肠。 “昭仪,如何了?”一见宫人进进出出,来来往往不停,皇帝一壁吩咐他们继续办事,一壁示意吾等三人起身,急切问道。 起身后,我哀叹一声,满面忧愁,甚是焦虑,“妾妃亦不知晓。眼下俞御医正在里头医治,产婆亦在里头帮忙生产。” 自婺藕有孕以来,我便吩咐俞御医亲来照看婺藕胎像,此番他在寝殿之内,理所应当。 “那御医呢?他们不曾出来回禀?”环顾四下,皇帝诧异问道。 话音刚落,俞御医便领着诸位御医出来,下跪道:“微臣参见陛下。” 我这才发觉,不知何时起,婺藕的叫声停了。 “别虚礼了,快说说申嫔究竟如何了。” “恭喜陛下,申主子方才诞下一位小皇子。”俞御医面色平静道,然则唇齿蠕蠕着,似乎尚未言尽。 “好,那就好。”皇帝甚是欢喜,笑颜逐开,正欲入内查看一番,已有一位产婆抱着裹了襁褓的孩子出来了。 在这安宁如意的吹安斋内,婺藕刚生下的孩子并未如嘉敏、嘉温出生时那般嗷嗷大哭,反而声音细细,听来不甚康健。唯一独特的是,按照吾等的计划,婺藕将早先偷来的舍利子交到产婆手中。 现下,“回禀陛下,小皇子一切康健,唯独——”产婆见皇帝一把抱过孩子,仔细瞧着,硬着头皮吞吞吐吐道。 皇帝似乎并不曾在意听,只一壁看着孩子,出声问道:“孩子怎么哭声这般低微?” 眼见御医、产婆惴惴不安,无一人出列作答,龙颜不悦起来,低声质问道:“可是你们照看不周?” 御医与产婆赶忙磕头求饶。 俞御医冷静下跪,回道:“小皇子此乃生产之时,胎位不正所致。只要来日好生调养,自会身强体壮。请陛下放宽心。” 产婆下跪回禀道:“小皇子刚出娘胎之际,手中握着一物,还请陛下一看。”说着,呈上自己手中的舍利。 我暗夸产婆有心思:将孩子手握舍利一事压至此刻道出,倒有几分安抚君心之意。 将产婆递上的舍利取来一瞧,龙颜眉宇之间夹带了几分疑惑与蹊跷。 就在我暗道不好,以为他看出此乃盗窃的舍利之时,皇帝他转而瞧向孩子洁白的面庞,龙颜甚是欢喜,已不再计较舍利的蹊跷之处,“如此说来,朕的这位皇三子,与恭敬一样,皆属命格贵重之子了。”嘴角扬起喜悦,眉梢崭露笑意。 皇帝金口玉言,只怕婺藕所出皇子来日绝不会逊色于侯贤妃之子。 欢喜不过须臾的功夫,将孩子交由产婆后,皇帝忆起俞御医方才所言‘胎位不正’四字,蹙眉问道:“好好儿的,怎会胎位不正?” “回禀陛下,乃母体一时受惊之故。此事皆因微臣看护不当,请陛下恕罪。”俞御医面色微有为难,请罪道。 “陛下,好歹俞御医救治申妹妹有功,还请陛下宽恕。”袅舞眼见皇帝神色不对,赶忙出声劝道。 “妍贵姬既如此说,朕就给你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从今往后,你好生看护三皇子,若出一点差错,朕就唯你是问。”不知系身为皇子抑或因着舍利缘故,皇帝甚是疼爱婺藕之子,溢于言表。 “是,微臣领旨。”俞御医大声而沉稳自信道,旋即退下。 “申姐姐虽陷入昏迷,妾妃倒不得不向陛下讨一次封赏。”眼见此事圆满解决,我笑吟吟道。 “娥皇此言倒提醒了朕。”皇帝一拍额头,恍然大悟道:“秦敛,赶紧去传旨御殿,申嫔诞皇子有功,解禁,晋从四品中才人,待皇子满月之时,晋正四品良人。” 原本地位在我、袅舞、敛敏之下的婺藕,终于在诞下皇三子之后,时来运转。我为婺藕甚感庆幸。 婺藕的月子坐得一帆风顺,恍惚一觉醒来,已然解禁,子嗣在手,恩宠聚身,荣光无限。 经历几日的苦思冥想之后,皇三子取名衍濭,表字汧,封号恭修。许是婺藕心知自己的恭修不如侯贤妃的恭敬,便着意不取小字——不知从何时起,婺藕也变得小心翼翼,不似从前那般大大咧咧。 我却劝慰道:“纵然你有心示弱,侯贤妃倒未必领你这番情。姐姐,你又何必妄自菲薄?来日皇子即位,谁也说不准。你如此举动,倒叫人以为你系怕了她。” 连着袅舞、敛敏一块儿劝说,婺藕方勉强取了个小字:青雀。 稚奴如今已年近十一,早早便上了皇家学堂,与我在一起的时光与日逐减。身为皇长子,纵然不能为君父分忧,至少要为弟妹树立一个好榜样。稚奴是个懂事的孩子,自上学堂起,便刻苦读书,甚是招大家博士的喜爱,日日于皇帝面前谏言,道稚奴何等好学聪慧,令皇帝分外喜悦。 自从青雀诞生,我、婺藕与袅舞、敛敏便时常带着嘉敏、嘉温、恭修三个孩子聚在瑶光殿玩耍。皇帝隔三差五便来探视一回,颇有慈父之风。 年关将近,自冷泉宫与合璧宫之间的白梅林中,贞嫔甄氏身上那股傲若雪梅的气质混杂于悠扬的笛声中,传到了皇帝耳中,一时紫气东来,晋为从四品中才人。自然,也传到了我耳中——合璧宫正位于彤华宫正东方位,且相邻不远。 有了孩子之后,一切显得那么心满意足,对于皇帝的宠爱吾等三人变得平和待之,一心记挂在孩子身上。 记得有一日,一内御不懂膳食药理,给恭修服食蛋清,导致他肌肤忽现红斑、丘疹,接连数月不曾安眠。在婺藕的凄凄哀哀之下,俞御医点明:半岁以前的婴儿不宜食用蛋清,会有红斑、丘疹、丘疱疹,瘙痒剧烈之症。湿疹多见于头面部,如额部,双颊,头顶部,以后逐渐蔓延至颈,肩,背,臀,四肢,甚至可以泛发全身,初期是散发或群集的小红丘疹或红斑,逐渐增多,并可见小水疱,黄白色鳞屑及痂皮,可有渗出糜烂,及继发感染。患儿烦躁不安,夜间哭闹,影响睡眠,常到处瘙痒。如此一番才叫婺藕安下心来,为着此事,俞御医愈加受皇帝看重。 恭修的身子随着御医的调理,亦日渐好转,逐日康健,绽放在婺藕面容之上的笑颜亦与日增多。 对于婺藕生产那日的胎动,我与敛敏曾特地询问过,婺藕只道那日她正把玩着我赠予她的缠丝水晶玛瑙盘,想着做何糕点打发时间,忽而便腹痛如绞,顿时身虚体弱。 闻得此言,心内起疑,故而是日我一大早便借来缠丝水晶玛瑙盘,私下里命俞御医细查一番。正吩咐着,承文探头探脑地进来。俞御医眼见如此,顺着我的眼色,揣起玛瑙盘,行礼便走。 眼见俞御医走远了,承文才走到我身边,趁着倚华为我篦头梳妆的功夫,向我回禀今日打探来的消息,“回禀娘娘,奴才今日探得一则大消息。”言语间,眉飞色舞。 第六章 贤妃侯氏 我心知承文绝非如此轻率之人,便自镜中诧异问道:“何事?” “司衣房伊掌衣与宫中御医章机私相授受。”他凑近了我的耳朵,神秘兮兮道。 一旁的倚华听见了,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此事算甚奇事。承文你也忒大惊小怪了。” “哦?”我瞧向倚华,头皮上不断传来的酥麻感令我分外舒心,“这么说倚华你早已知晓此事?” “回娘娘的话,算不上早已知晓,却也早早看出几分端倪。”倚华颔首道,手中活计不停,仔细梳着我的青丝。 “如此说来当真是奴才大惊小怪了。”承文面色讪讪。 “倚华你且说来听听,如何早早看出几分端倪?”我颇有兴致道。 “章御医年纪轻轻,为人和善且医术高明。原本六尚二十四司的女官女史染病,御医既可上门医治,亦可根据病症留下药方抓药即可。章御医却是每逢病患,皆会亲自上门,搭脉妥当后方写下药方抓药。不论遇上多难的病症,章御医皆镇定自若。唯独每逢伊掌衣染病,章御医皆面色担忧,神色焦急,这才叫人起了疑。”顿了顿,倚华笑眯眯继续道:“此事于内御之中早已是不成文的消息。倒难为了承文你此刻方知晓——此事根本无需打听,明眼人皆看得出来。只待章御医立下大功,便可向陛下请求赐婚。他们二人虽不曾言明,但咱们一干人等却是知晓的。” 入了碧绿凿玫瑰乌梨木双面画屏,倚华一壁服侍我换下寝衣,一壁娓娓道来,“宫人中极少不曾羡慕伊掌衣福分深厚。” “如此说来,他们之间可有渊源?”我灵机一动,如此问道。 “这——”承文脸色为难起来,“奴才尚未探听得知。彼时奴才不过觉着此事新鲜,宫中御医与女官女史私相授受者极少,并不知晓此事早已人尽皆知,污了娘娘耳朵,还请娘娘恕罪。” “你亦听从本宫之令办事,何来罪过之由。”我含笑披上一件素红底白的草绿色五彩丝线绣赤色重瓣芙蓉绫缎锦衣,自画屏后娉娉婷婷地走出来。 “谢娘娘。”承文行一礼,便去了。 “难得内御之中有如此福分之人。”落座圆木桌旁,我不由得感慨,喟然一叹。 “娘娘的福分亦非常人可比。”倚华泡上一盏祁门茶,亲自捧到我面前。 我掀开茶盖,缓缓饮一口,但笑不语,只闻得外头承文再次来报:皇帝吩咐司苑房,将增成殿外北庭院所有西府海棠一律改植朱砂玉兰,以作恭修出生之喜。 皇帝到底没忘记恭修系他手持舍利出生的第三子,闻得此言,我心中为之大喜。 稚奴与恭敬,一个抚养在我膝下,一个出自位份尊贵的侯贤妃,地位恩宠皆在婺藕之上。此事原本叫我担心恭修来日的地位多少会因皇帝的忽视而低于常人。孰料今日皇帝竟特特为恭修而将增成殿外北庭院所有西府海棠一律改植朱砂玉兰,显见在他心中,三子地位截然相同。如此,我便安心了。 时光划过麟德五年二月初十,因着婳妃的提携,贾姬、许顺成与?姬、吴婕妤、吕选侍逐日盛宠,五分天下,晋为妃仪、贵人、丽仪、珆姬、顺常。新欢旧爱间,皇帝已有一个多月不曾探望过稚奴与嘉敏、嘉温、恭修了。 显而易见,婳妃已然开始培植属于自己的势力,只怕她的野心不小。倘若她当真晋为琅贵妃当日所言的贵妃之位,只怕之后不一定会是正一品的长贵妃,而是谋划着入主椒房殿了。若继续放任婳妃如此栽培自己的势力,只怕届时虽有琽妃与魏氏一族在旁压制,亦不及殷氏父子战功赫赫,拥兵自重,权倾朝野。 我微微焦急,灵机一动之下,翻遍史籍,创出当日南唐后主的‘北苑妆’。所谓北苑妆,因去了浓妆艳饰,身着素服,佩戴金饰,额上又沾有花饼,行走之际,衣物飘飘,远远望去,好似月宫嫦娥,另有一般韵味,故得名北苑妆,乃李后主所创。 再者,我以章御医一事要挟伊掌衣寻出当日湘贵妃所爱的海棠红洒金木芙蓉轻纱曳地凤尾裙宽袖锦衣图谱,加以改良缝制。 内御与御医私相授受一事,历朝历代皆有,然则亦分大小。若皇帝允肯,自然无大碍。若皇帝并无允肯,则算得上大罪。御殿之中,所有女子包括女官女史在内,皆明确规定,只可心系皇帝一人,称为‘后宫佳丽三千一心’,以备皇族子孙昌盛、繁荣鼎盛、香火有人。 是日晚间,夜幕虚空而明月光辉万丈,浮云遮月,万千星华捧着皎洁一轮明月,撒下无尽的月华光辉,令人遍体生凉,宛如沐浴在冰清玉洁的月色之中,我未雨绸缪,借姝妃之力,将皇帝引至枫叶林。 飞鸿转羽般,飒飒之下,秋日的枫叶漫天飞舞,流然翩跹,姿态万千,仿佛无数的赤色彩蝶轻盈婀娜,以最渺小的身姿演绎出无边无际的壮阔,遮天盖地,铺满一地的赤霞夺目,甚为壮观。 婺藕在其中弹起螺钿紫檀五弦琵琶,声调唯美而华丽,顺着赤色彩蝶喷涌而出。我身着海棠红洒金七彩湘绣木芙蓉花纹的轻纱曳地凤尾裙宽袖锦衣伴奏一曲清歌,缭绕其间,三日不绝,如风鸣雪。 渐渐地,独自步履的踩雪声响传入我耳,渐行渐近。 我对婺藕使了一个眼色,恍做不知,继续奏乐、歌唱《邀醉舞破调》、《恨来迟破调》二曲,令如痴如醉之声响彻天地之间。 一曲毕,齐丽仪、珆姬陪伴皇帝在侧,二人紧随皇帝一同拍掌叫好,“果然奇妙。” 齐丽仪更称赞道:“难得一见林昭仪与申良人二人如何合作无间,堪称国色仙乐。” 珆姬亦道:“今日多亏了二位姐姐,妹妹方有如此荣幸得见神乐之音。” 我这才恍惚察觉出身边有人,急忙上前行礼,“妾妃参见陛下。” “娥皇与良人的合奏当真乃神乐之音,叫朕惊为天人。”皇帝扶起我俩,却诧异起来,一味低头,仔细瞧着婺藕的柔夷。 我晓得个中缘由:婺藕为了练习螺钿紫檀五弦琵琶,双手患上鹅掌风,手掌上起了水疱不说,更脱屑变厚、干燥破裂、自觉痒痛,难以见人。 鹅掌风意指肌肤之症,代指手掌水疱、脱屑、粗糙变厚、干燥破裂、自觉痒痛等。乍看之下并无不妥,然则时日一久,只怕有损嫔御婉转承恩。故而我抓紧吩咐俞板仔细以狼毒外敷治之,以免来日婺藕失宠。 此番婺藕不期皇帝会亲自拉她的手,一时之间又羞又臊,忙抽回了手,默默不语。 皇帝固然诧异,却也不再多问,免得婺藕愈加羞涩,只说了句,“良人近几日修炼琵琶之道,可见甚是勤勉,担得起贵姬之称。” 为了孩子,勤于练琴以致患上鹅掌风,忍着痛痒,日日熬煮狼毒之气弥漫不已。如今,婺藕晋为贵姬,可算是物有所值。 我一时惊喜,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对上皇帝的含笑眼眸,又闻得一句,“秦敛,传旨御殿,昭仪林氏侍朕年久,端惠柔丽,晋从二品贵嫔,申良人晋从三品贵姬,皆于二月十六行册封礼。” 我与婺藕心中大喜,眼中含泪,深深拜倒,“谢主隆恩。” 终于,婺藕受封贵姬之位,入主增成殿。 翌日,皇帝的旨意传遍御殿:二南垂范,王风之所基;六宫分职,阴教之所系。故能清眺侧于九霄,弘礼乐于八表。良人申氏器怀明淑,志识诏令,地惟轩冕之华,德备言容之美。夙陪巾栉,早侍宫闱。幽闲之誉,播兰芳于彤管;婉嫕之风,流玉润于紫殿。授以徽命,寔允茂典,可居贵姬位。 待到册封礼上,婺藕到底忍耐不住,泪水几乎似雨滴一般不断地落下来:熬了这许多年,一朝得宠,婺藕终于担得起‘苦尽甘来’四字?或许对于当日初入宫的她来说,名位与否自然无关紧要,然则如今有了恭修,她自然要为孩子谋一个前程。子凭母贵,生母地位若卑微渺小,与孩子亦是一种拖累。如今晋为申贵姬,固然并无封号,显见于皇帝心中,她不再是一介寻常妃嫔,可轻易抛之脑后。 当夜,皇帝下榻瑶光殿。 我趴在皇帝胸口,静静听着他的心跳声,稳定而镇静,叫人闻之心安,耳边闻言,“娥皇,昨夜朕自户外望入白绡帐中,只觉你态媚容冶、玉质柔肌,如月下聚雪。来日,嘉敏定与你一般美貌倾城。” “陛下最会哄人了。”我娇嗔一声,含笑抬头,盈盈望着他,“难不成侯贤妃这御殿第一宠妃之名,竟是虚的?” “她的容貌自然担得上‘滟姿’二字。恭敬长相貌丰秀,与她亦颇为相像,到底姿容俊美如云中君,分外阴柔,不似寻常男儿般丰神俊朗。可你的容貌却也有‘婉敬’之称。若非如此,朕怎会赐号‘婉’?”皇帝微笑起来。 “那照陛下这般说来,不知柔贵姬容貌担得起哪两个字?”我嬉笑起来,娇俏可爱,“可是‘柔绵’二字?” “娥皇与朕心意相通。”皇帝捏了捏我的鼻子,甚是宠溺地看着她。 第七章 赏罚分明 “那敏姐姐、袅舞姐姐与申姐姐呢?”我继续问道,甚是好奇,“不知陛下给了哪两个字评价?” “钱美人娇容过人,可谓小巧;妍贵姬自然担得上妍静二字;申贵姬墨眸漆亮动人,仿佛含着夜空星辰,乃朕生平所见星眸闪烁第一人。” 我继续问道:“那姝妃、婳妃、琽妃三位娘娘呢,陛下心中如何思量?妾妃倒觉得姝妃娘娘沁神清秀,脾性甚是婉约大度,婳妃娘娘温蕴嫣丽,姿态清新怡人,琽妃娘娘更是端庄正成、巧倩温清。” “你所言不假,朕亦认为她们三人担得上清丽、和悦、温良三词。论容貌娇艳,真贵嫔居首,姝妃、婳妃、你等在次。琽妃容颜端庄大度,逊色不少,叫朕心中每每念及,到底唯有温和待人四字。若非如此,朕亦不会早早下放御殿之权给她。” 我喟然一叹,回道:“琽妃娘娘协理御殿堪称尽职尽责,妾妃叹服不已。” “只可惜她至今无子,家室逐日颓废。如若不然,朕亦早早立她为后,如何会考虑黄氏。”皇帝哀叹一声,吐出一口气。 我一怔,脑中思绪万千,随即不得不承认琽妃家世显赫、品德出众、资历深厚,自然是后位人选第一人。 “琽妃娘娘才德出众、人品稀罕、家世渊源,样样皆在诸妃之上,若非家世背景,亦着实担得起继后之位。”我含蓄笑着,把玩着皇帝光滑的明黄色苏绣九龙啸天雪锦单衣领口处的一缕墨黑青丝,一壁看着他。 “可惜她膝下无子,亦无养子。身为中宫,岂能无子。”皇帝徐徐叹一口气,翻过身,疲乏地嘟囔一句,睡了。 未过几日,皇帝下诏,命我与婺藕、柔贵姬合力补全《霓裳羽衣舞曲》。许是我那夜所言,牵动皇帝愁肠,令皇帝念及婺藕琵琶声响,我歌声垄断,柔贵姬舞姿翩然,这才下了此令。为此,琽妃特地赐赠一方菂晶芍药面纱与我,说是戴上这层面纱,会令我的舞姿愈加幽然妩媚。 诸妃不知我的舞艺并不逊于柔贵姬,故而琽妃此番下赐面纱亦有祝我夺得风头之故,显见琽妃已然见识到我的恩宠绝非柔贵姬可相提并论。 此面纱以雪蚕丝、冰线编制而成,上缀菂晶,雕琢成莲子模样,浑然天成,碧绿可爱,甚是光彩夺目,日光下闪耀其辉,不可名状。戴上之后,纵使见多识广的敛敏亦不禁啧啧称赞。 时光眨眼便到了二月十六,正系我晋封贵嫔之日,亦是婺藕晋封贵姬之时。诸妃皆来喝彩,观晋封之礼。 是日,我头上所戴发簪极为繁重,共有十树。发髻两旁一对鎏金掐丝镂刻东珠珊瑚珍珠点翠掩鬓,一对五色镶砗磲掐丝翡翠鎏金步摇微微垂下白玉碎米珠流苏打在耳畔,传来一阵冰冰的凉意,一对玳瑁合和吉祥簪、一对翡翠流彩飞凤簪、一对碧玺挂珠青鸾步摇、一对玛瑙嵌羊脂玉葫芦石榴步摇插在赤金凤钗两旁,于脑后似凤尾延伸,拖弋四漫,仿佛赤金凤凰欲振翅高飞,尾羽扫落在地,掀起一阵轻丝旋风。 正中央一支赤金镶碎米珠嵌赤真珠镂空琥珀六尾凤钗,凤眼以小巧的夜明珠嵌入,日光下可透千里之远,凤钗口中衔白玉碎珠,打在额头,似霜如雪,与我的肌肤一般无二,凤身以砗磲雕刻而成,雪白透彻,清澈明目,衔接的六条凤尾以片金为底,以月光石、青金石、绿松石、紫萤石、芙蓉晶、孔雀石为点缀,七彩五颜,红光金色,流霞云绕,光华彩夺,耀眼不可方物。 发髻之间以一对金崐点珠芙蓉簪、一对紫玉镶明珠天保磬宜簪、两对红宝石碎米朱砂花钿点缀,金火璀璨,紫砂漫燃,极为庆喜欢欣。 沐浴梳洗毕,我随即换上深红色明缂丝祥云纹青鸾广袖双色锦衣。衣裙拖摆在地,织金刺绣的华丽绶带上垂下华丽的珍珠流苏以压裙。外裳上绣一只七彩鸾鸟,自后脖颈一直逶迤至裙尾。袖口亦有繁复的捻金穿珠刺绣,做成一寸来阔的细碎米真珠穿花织绣花边。臂间缠上银朱色镜花绫披帛方罢。 册封礼上所穿戴的衣物和首饰依旧是皇帝身边的宋峰亲自送了来。 前来为其梳头的内御依旧是季姑姑,依旧按规制将万千丝缕梳成参鸾髻。 此番依旧是琽妃代行中宫职责。唯一不同的是,于庄严肃穆的端扆殿祭告时,我跪于上首,婺藕跪于下首,一如当初的我侧视着姝妃的背影一般,她眼角的余光注视着我的背影。 端扆殿前,册封礼上,我跪在婺藕前头,听琽妃口中朗声着重复了无数次的话,“婉贵嫔林氏、贵姬申氏,得天所授,承兆内闱,望今后修德自持,和睦宫闱,勤谨奉上,绵延后嗣。” 我俩低头三拜,恭谨答允:“承教上典,言念隆恩。” 一切进行得那么顺利,一如当初泽媛殿择选那般顺利。只一个恍惚,我仿佛回到了初入宫的那一天,内心充满了对前途与荣华的渴望,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 当我以婉贵嫔的身份重新入主瑶光殿之时,众人的贺礼彩缎纷飞如枫叶林的红叶,数不清多少,尽数飞入彤华宫的库房。 当我与皇帝前后依次步入之后,满面笑容的嫔御在曲水殿下首毕恭毕敬地向我问安,面容之上无数的笑靥如飞花点翠,极尽俏丽之色。 如今我的地位,仅次于侯贤妃、琽妃、姝妃、婳妃,与瑛贵嫔齐平,自然称得上尊荣无限。渐渐地,我忽而想起云容那夜所言,遐想着自己与湘贵妃如何相似,竟叫云容如此笃定会登上长贵妃之位,成为大楚开国以来第一任长贵妃? 曲水殿内,珆姬落座下首,嘴角带着满面春风,语带好奇而关切地问道:“贵嫔娘娘,今日可是您的大喜日子,您怎么有点心不在焉?” “是啊,婉贵嫔”皇帝徐徐饮下一杯酒,对着落座他右下首的我问道:“看你方才若有所思的样子,倒仿佛在”皇帝微微一思量,猜测地询问道:“可是在思索《霓裳羽衣舞曲》?” “回陛下的话,正是。”我颔首道,对上皇帝左下首婺藕含趣的双眸,微微一笑道:“妾妃正与申姐姐商议着,由妾妃、申姐姐、柔贵姬于东瀛四女入殿之时,献上《霓裳羽衣舞曲》,以此作为贺礼,以表重视。陛下以为呢?如此一来,亦可表现我泱泱大国国富民强,乃礼乐之邦。” “婉贵嫔此言甚是。”皇帝若有所思道,转向柔贵姬,“不知柔贵姬意下如何?” “回陛下的话,妾妃认为此举甚好。若非婉贵嫔早早上报,此言该由妾妃提出才是。倒叫婉贵嫔拔了头筹,率先提出。”柔贵姬笑意吟吟道。 “朕有你们二位精通声歌乐舞之妃,堪称有福之君。”皇帝抚掌而笑。 “陛下莫非忘了申姐姐?”我指了指一旁的婺藕,玩意般趣笑道:“若果真如此,妾妃可要替申姐姐生陛下的气了。” 皇帝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他吩咐秦敛将自己面前的罗汉大虾端给婺藕,温意绵绵道:“朕记得你爱吃大虾,今日特别吩咐司膳房精心准备这一道,就为了叫你好好尝尝。” 婺藕甚是感动,出列行礼道:“妾妃这厢谢过陛下。”语气微带哽咽。 “陛下好偏心,只记着申贵姬娘娘的喜好,好歹妾妃亦终日烹饪美味佳肴,静候陛下。陛下怎的不曾提起妾妃半分?”吕顺常故作娇嗔道。 皇帝嘴角带着一丝浅笑,“朕何时忘了珊贵人你的。你做的杏仁豆腐虽说是素肴,到底叫朕日日不忘。” ‘珊贵人’三字一出,吕氏欣喜万分,行福身礼道:“妾妃谢过陛下隆恩。” “你既知晓,朕便不再多言,只一句:除却杏仁豆腐,你做的桂花鱼条甚好。”皇帝特特点出‘桂花鱼条’,倒叫珊贵人面容愈加欢喜,当即答应道:“是,妾妃定日日精益求精,烹好杏仁豆腐、桂花鱼条等候陛下驾临。” 其实,除了珊贵人吕氏,到底还有一个婺藕精于烹饪。只不过一个善于烹饪菜肴,一个精于糕点制作。 故而此刻,我对婺藕使一眼色,她当即学珊贵人撒娇撒痴道:“妾妃烹饪糕点的手艺亦堪称御殿一绝。陛下觉着何种糕点颇和君心?妾妃也好日日守株待兔。” “守株待兔?”皇帝笑着饮下一口折丽人亲自采集梅花上的雪、与梅花瓣一同酿制的梅花酒,待咽尽了,这才对婺藕说道:“朕属龙,你倒不清楚了?” 这梅花酒仅一升,故而除了我与婺藕酒桌上放着一壶,余下唯有皇帝与侯贤妃、三妃有份。 皇帝一玩笑,诸妃尽然哄堂,纷纷掩面失笑。婺藕面色一怔,随即绯红满面颊,羞涩行礼退下,涩涩以袖掩面,过了半晌方褪,倒叫皇帝与诸妃又一次玩笑起来。自焦尾琴弦断之后,皇帝便不曾与婺藕这般玩笑过,此番举动可见皇帝心中已有几分释怀,婺藕如今在他心中有几分地位,非寻常嫔御可比。 第八章 文淑之死 二月末,《霓裳羽衣舞曲》补毕,皇帝下旨以此舞贺东项侍者,以此作为四女入宫之贺礼,已显我泱泱大楚国威之礼,柔贵姬更因此功晋正三品昭媛,便是当日侯贤妃的位号,也算是一种缘分。据皇帝解释,若非我资历尚浅,眼下身居高位,再得晋封恐不得人心,只怕我亦会得以晋封。 然而我早已心满意足:膝下子女双全,众人眼中恩宠无限,姐妹之间情深义重,我早已安然若实。 宴席之上,《霓裳羽衣舞曲》初初排演,其场面宏大、华丽典雅、声乐漫舞、曲调精妙,令东项使者叹为观止。 曲水殿内,趁着寒冬腊月冰雪尚未消融,宫人一人一把蒲葵扇,煽动堆积在殿内角落的积雪,惹来一阵雾气缭绕的氛围,愈加显得曲水殿如广寒月宫,月华素练如瀑布倾泻,飞扬起一片雪白的缭绕仙气。 在无人察觉的微小角落里,素昭媛静静地起身,肩膀上披一件修长的嫣红色兔毛披风。风毛出得极好,雪气月华中隐隐能看到随风摇摆的婀娜倩姿,宛如一只只胭脂色浓重的玉兔轻轻跳跃,纷飞于月色之中,轻盈婀娜显出素昭媛纤细柔和的身形。 两名内御自她身后捧着解下来的披风,和顺地退下。 素昭媛终于露出清姿柔软的真面目:寒冷的冬夜,不过身着一袭轻纱及地长裙,尽显飘逸洒脱之姿。月华色素白雪锦外侧缝上了白鹤羽毛,叫人看来仿若谪仙降世;外罩一层镂空遍绣银丝杏花缀细粒米珠轻纱,愈加显得肌肤似雪月莹光,如流色白银,洁白芬芳飘荡在空中,融入清淡乳白的雾气之中,素雪清明。肩上笼着一件粉白银线硕大细粒真珠串成的珍珠衫,明光银辉,珠光皎洁胜过月华,亦编成杏花的图案,垂落腰间,轻盈婉转之下,愈加显得清姿柔软如棉,珍珠柔和旋转,光芒瑰丽清淡。殿内无数河阳花烛映照着真珠,折射出一波柔和的粉紫辉华,光彩夺目尤甚夜空繁星璀璨,宛如周身遍布星光之芒,烁烁其辉,妙不可言。 珍珠衫乃皇帝听闻素昭媛修补好《霓裳羽衣舞曲》之后,特特赏赐给素昭媛的珍宝。此乃当日平帝吩咐尚服局司衣房专为湘贵妃缝制的衣裳,所用真珠皆乃粉紫色的东珠,甚是稀罕,遑论数量之多,且颗颗浑圆无差别。正为此故,平帝遭受朝臣诟病。一时之间,湘贵妃只得将其锁入库房,永不取出。如今,素昭媛功劳甚大,如何受不起此类珍宝? 万千青丝绾成高扬的飞天髻,遍插六支白鹤羽长簪,正中央一只嵌细粒真珠缀羊脂白玉六尾银凤钗,垂下一颗雪色白玉珠,落在眉间额上。随着身姿的翩翩舞动,白鹤羽制成的长簪在素昭媛发髻之后长长垂落,随着舞姿轻盈晃动,悠悠振翅之下,翩跹于飞,犹如一只白鹤振翅翱翔。随着珍珠衫垂下的流苏流利摇晃,更显腰际纤细、身姿飘逸。 随着乐师曲子的步步逼近,因着歌女的轻曼出声,无数舞姬乍然自素昭媛身后现身,恍若一只只素色蝴蝶,轻盈柔曼的素纱飞扬起一片云海翻波。舞姬翩翩起舞,位处中央的素昭媛一手撩起裙摆,云雾缠绕般原地旋转,裙摆的舒展似一朵莲花缓缓绽放,犹如面前走出一位月宫仙子,身形飘逸惊鸿。连带着雪色雾气的弥漫,烘托得曲水殿仿若瑶池天宫。 随着磬、筝、箫、笛、箜篌、筚篥、笙等金石丝竹仙乐之声,乐声跳珠撼玉,直令人陶醉其中,久久不愿醒来。 眼见如此宏大辉煌的歌舞场面,东项使者深深拜谢。 皇帝当即下旨:东项四女藤原璋子、伊泽清子、平德子、橘智子册正五品安嫔、定嫔、容嫔、宁嫔,赐居仁寿宫袭芳、朝阳、飞香、凝花四舍,以证两国秦晋之好,各自安定,相互容宁,万世友邦。 自皇帝登基伊始,方册高位嫔御以安抚朝臣万邦。如今身居龙椅日久,拿捏朝臣愈加得心应手,自然无需借册立嫔御以安抚众臣之心,故而数年来,嫔御皆以低位入宫。此番东项四女齐齐并列正五品,只怕系皇帝为了安抚新臣服的东项国之故。 固然有着东项四嫔即将入御殿的消息,去岁十月十六系我生辰,皇帝到底不曾忘怀,特特下赐红靺鞨、做锦洞天以贺。 红靺鞨大如巨栗,赤烂若珠樱,视之若不可触,触之甚坚,不可破,佩之者为鬼神所护,入水不溺,入火不燃。 以嵌金线红丝罗帐装饰墙壁,以玳瑁为钉,以绿宝嵌窗格,以红罗朱纱糊窗;屋外则系衍庆宫北端的朱砂梅林,于花间置数处彩画小木亭,仅容二人座。雪盛花开,隔筒为花器,插花置于梁栋、窗户、墙壁、台阶上,即所谓的“锦洞天”。 收到红靺鞨后,我心下明知皇帝期盼我这一胎是个皇子,到底不过含笑瞧了几眼,当即在宫人啧啧称奇之下,吩咐倚华送去雪夜厅给稚奴,缝在他黄马靴之尖,以保他平安顺遂、一生无忧。 为赴锦洞天之宴,我特地吩咐竹春将我万千青丝绾成飘逸凌云的飞仙髻,轻灵不自持,飞旋如花枝,左右斜簪入一支赤金并蒂嵌七宝芙蓉步摇,在中央一枚金累丝雕烧槽琵琶纹嵌红宝石羊脂白玉挑心的衬托下,宛如两朵硕大的金色芙蓉花盛放在发髻左右,左右垂下两串雪色细粒真珠串成的流苏,下坠两颗琢成小巧荷花的红宝石,两支镶红宝攒珠飞蝶金簪左右斜飞入发髻之中,撑起悬空的发髻,似白鹤一对的翅膀,纷飞如云,轻盈如雾,令人恍若仙境,并左右各二枚嵌红玛瑙圆珠三翅莺珠花,仿佛鲜艳夺目地赤色夜莺汇集芙蓉花旁,花鸟成群,自然美态,浑然天成。 待到倚华开了挂有各式宫装的紫漆描金雕鱼跃龙门填漆红木衣架,另一侧摆满织金烫银、嵌珠穿玉华服锦衣的一排紫漆描金雕血红牡丹三十六片长格填漆红木衣柜,正琢磨要穿哪一件宫装换上,我思忖片刻,随即吩咐道:“就选那件本宫从未穿戴上身的姹紫嫣红百褶裙。” “是。”倚华毫无意外地取过百褶裙,替我换上。 金丝团绣姹紫嫣红百褶裙乃我当日特特吩咐高司衣、伊典衣特地为我缝制而成,只待是日降临,好叫皇帝面目一新,惊喜万分。闲暇时日,我从不将如此稀珍衣物示人,亦只吩咐倚华她们好生保管。固然不及云衣那般奢华迷离,到底算得上手艺精湛,刺绣小心。 这件朱砂色红芙蓉金丝团绣姹紫嫣红百褶裙甫一取出,只见上头鲜红色的光泽在河阳花烛的烛火中愈加衬得我姿容妖艳妩媚,仿佛一朵秋日里头正盛开的嫣红芙蓉,将所有的美艳妖娆汇集一身,兼金丝上时不时地闪烁出一道迸射尊贵的金光,愈加显得我早早生产的臃肿身姿轻盈曼妙,非常人可比。外罩一件轻纱锦衣,轻盈曼妙之下,镂空刺绣出鹅黄色银线遍绣芙蓉图案,愈加显得图案忽远忽近,似梦似幻,外披一件纯金线绣青天云燕纹大红雪锦斗篷,柔软保暖而舒适,便领着倚华一人前往赴宴。 今岁的春日来得仿佛格外缓慢,金线红丝罗帐在四月雪夜的映照下,寒香扑鼻,柔软的白色泛滥在我眼前,簌簌掉下梅枝的积雪恍若雪色荷花开在这苍茫的大地之上,天女散花亦不过如此。金色流光的纯金线映照着红烛泛着流晶逸彩的光泽。琴瑟和谐的琴声伴随着笛声自朱砂梅林外深深传入红丝罗帐内,正是梅花三弄。笛声悠扬广泛,琴声和越坚强,梅花的坚定不屈凝聚成一片梅林四方,至于染上天际,与晚霞聚成一片。 锦洞天内,解下斗篷,银炭火盆四下皆是,不见炭气的暖意融融如春日最温暖柔和的一道日光。描金子女双全莲花底红烛顶端,燃燃的彤光流淌在金线之上,冰冷的色泽亦开出一朵暖意柔朱的赤色朱砂梅。朱漆描金红木雕花彩画栋梁泛着赤光波浪,玳瑁钉、绿宝格,绸缎仪羽,切珑迷蒙,春光开在这红透心的朱砂梅中央,鼻尖嗅着梅香,暖暖的,仿若春日降临,开在这大地之上,祥和华幻,意如椒房。 “不知娥皇觉得这锦洞天如何?”与我的盛装出席相比,皇帝不过身着一件家常墨绒明黄雪锦遍底金线绣滚白风毛直身锦袍,外罩一件明黄色镂空锦缎罩纱,愈加衬得人英姿飒爽,器宇不凡,落座我对面,笑意盈盈,仿若春意中最灿烂的一排杨柳,“当日,南唐后主既能为小周后打造锦洞天,朕今日自然也给得起。大楚国富民强,亦该叫娥皇亲眼瞧瞧。” “南唐后主为小周后打造的锦洞天以玳瑁为钉,以绿宝嵌窗格,以红罗朱纱糊窗,堪称华丽至极。”戴着琽妃所赠的菂晶芍药面纱,愈加显得我姿容清妙婉转,美目入画,温声柔语道:“奢华无比,倒也实在劳民。妾妃心中虽欢喜陛下待妾妃之心,亦着实惶恐不安。”我莹莹颔首行礼,口中婉转道:“还请陛下切勿再为妾妃行如此伤财之举。若有朝一日,被万民视作昏君之流,为朝臣非议,只怕陛下来日定诸事不顺。若因妾妃一人之故,使得陛下被人所诟病,那便是妾妃的过失了。妾妃感念陛下恩宠,只愿心领,不愿再次受礼。” 第九章 保仪安和 皇帝起身扶起,嘴角含笑而面色温柔道:“朕有如此贤德之妃,国库自然充盈万分,如何经不起朕这般消磨?” “陛下!”我娇嗔一句,扭捏一下,登时靠在皇帝身上,二人同坐一椅。 ‘锦洞天’乃皇帝特特心意,我若显拒,只怕教皇帝心生不悦,故而我以退为进,欲拒还迎。 身为一介帝王,为自己喜欢的女人做到如此地步,若她仍旧显出不屈之象,只怕会惹他不悦,心中逐日冷落。帝王亦是男人,有时亦如孩童一般,恰恰需得女人尽力去哄,叫他心意顺遂,方能满足好胜之心。御殿诸妃皆视皇帝为君上,向来敬畏过于爱慕,无一人在皇帝面前不战战兢兢,抑或清清淡淡,意欲拿捏得恰到好处者,并无一人,故而无一人恩宠长久。 琽妃与皇帝之间向来无恩爱之举,只怕是琽妃深明大义过了头,教皇帝难以与之打情骂俏;如姝妃者,她待皇帝不过温柔和顺,并无夫妻之间的恩爱之情。 如侯贤妃者,她待皇帝不过寻常恩爱罢了,并无交心之情。故而皇帝待她俩虽有宠有爱,然则这份宠爱显得分外寡淡了。论及侯贤妃,为人娇俏妩媚,自然时刻多几分撒娇韵味,会更胜一筹,故而入宫短短不过数年,并无所出,当日亦与生有一女的权淑媛一同并列九嫔。 而我不同。我待皇帝之心,偶有敬畏,然则更多的是如民间夫妻那般家常,抑或时有玩笑,显得如民间夫妻一般相敬如宾、恩爱协调。此类关系于皇家而言可谓难能可贵,罕有至极。 觥筹交错之下,二人笑意盈盈。 皇帝提及红靺鞨一事,我低眉顺眼,婉然一笑,面容羞涩若百褶裙上的姹紫嫣红之色,“陛下隆恩,赏赐妾妃如斯宝物,妾妃本该好生保存才是。然则稚奴尚且年幼,将此物赠予他,只怕会比留在妾妃身边愈加妥当。故而妾妃前来赴宴之前,不过赏玩片刻,便吩咐倚华转送给了稚奴,只说是陛下所赐。” 皇帝愣了片刻,与我同向而坐,紧握双手,甚是感慨道:“难为你疼爱稚奴如此。”眼神转而蒙上了一层懊悔之色,衬得锦袍上的墨绒愈加深沉,仿佛染上了窗外漆黑的夜空之色,“早知今日,朕当日必不会——” 我赶忙竖指他唇前,娇滴滴道:“逝者已逝,陛下何不给她一份安宁。何况,陛下当初亦非可料得来日之事,眼下又何必耿耿于怀?” “也罢。”皇帝哀叹一声,取下柔夷,紧紧握在手中,甚是欣慰地举起一杯酒,递到我手中,含着一缕笑意,深情款款道:“今日咱们只谈诗词,不论尊卑,只做夫妻。” ‘只做夫妻’四字一出,我心中深感欣慰,晓得自己这些年来的功夫并未白费。 或许云容之言亦可成真,我趴在皇帝胸前,静静听着他胸膛中传来的心跳声,如斯想着。 离别之际,只见皇帝自锦袍怀中掏出一枚羊脂美玉雕琢而成的芙蓉玉佩,上镶八颗缠金丝的米粒东珠作为花蕊,嵌几片碧玉琢成的绿叶,甚为华美精致,手艺精湛凑巧,举世无双。 我自侍寝之日起,便时常服侍皇帝更衣,然则时至今日,我方瞧见这枚玉佩,显见皇帝珍视程度非同寻常,故而连我亦今日方初见此物。默默收下后,我吩咐倚华存在我首饰匣最里头的密盒中,好生保管,不欲令人知晓此物。 锦洞天的佳话在御殿之中流传了许久,方如波浪一般偃旗息鼓地平息。世人皆叹我今日这般恩宠,来日或有登临长贵妃之位的可能。此类话语倒迎合了当日云容所言。 是年便如此顺利地自锦洞天中流水一般淌过寒冷的冬日,经历了逐渐妩媚平和的春日之色,随即化为春末的杏花之景,属于素昭媛的风光终于苦尽甘来。 是时,唯许贵人一人得晋为姬,与柔贵姬平分春色。皇帝此举令许姬成为众矢之的,惹来不少嫔御的嫉恨。其中,当数墨美人最甚。 自我、袅舞与婺藕晋为一宫主位后,原本地位卓然的墨美人便时时心有不甘,到底不再时时口出怨言。若非皇帝早先一再冷落,只怕她仍旧会继续嚣张跋扈,不知分寸。如今,同日入宫的嫔御当中,除了她与敛敏、朱娙娥、柔贵姬之外,余下我等皆有子嗣傍身。而敛敏更有我等三人暗中相扶。若非敛敏自己不愿承宠,只怕贵姬之位早有她一份。墨美人来日下场如何我无心打探,只知晓若敛敏继续消沉下去,只怕她会成为宫人欺辱的对象。纵然有皇太太后扶持,到底年近古稀,来日如何无人知晓。届时敛敏又当如何?我等三人若时刻如今朝这般便好,如若不然,只怕敛敏定会成为人人皆可欺辱的对象。 念及此处,我心中另起一层浮云,甚是疑惑:依照墨美人的家世背景,她乃皇帝的亲表妹,为何自她入宫以来,皇帝待她无多余袒护偏私之情?论容貌,皇帝亲口对我说过她姿容幽魅,乃上上之色;论家世,固然父母双亡,到底其尊位自不必说;论品格,不过较她人愈加张狂,然则亦有自有她的道理。为何皇帝待她无半分宽纵? 大年三十之日,前朝传来消息,琽妃告知众人:不日,东项四女便会抵达楚宫,带来除献火玉、辟寒金之外的第三样东项至宝——天寿国绣帐。 依着琽妃的解释,多年前的大年三十,宪懿安长贵妃得尽怀帝与其生母穆贞庄后疼惜,穆贞庄后长女亦与之交好,故于此日过生辰之时,得赐新罗扶余国上供的两样至宝献火玉、辟寒金。 扶余国乃橐离国濊貊别族王子东明南下所建,高句丽与百济的王室皆来自夫余人,世袭君王依次为:带素王、曷思王、都头王、夫台王、尉仇台王、简位居王、麻余王、依虑王、依罗王、玄王。 贡火玉乃稀世珍宝,无需烛火,可自行发光,光照数十步,置室内,不必挟纩。 辟寒金的来历则有些曲折:魏明帝时期,昆明国献一鸟,名金鸟,常吐金屑如粟,古人以金饰钗,谓之辟寒金。后下赐扶余国国主,历经带素王、曷思王、都头王、夫台王、尉仇台王、简位居王、麻余王、依虑王、依罗王、玄王,如今传至余蔚王手中。 待到时至二月十二,乃柔贵姬生辰,皇帝特与之雪夜起舞、奏乐,舞曰青梅舞,乐名青梅乐,取自点绛唇。 柔贵姬本就容颜格外姣好如百花嫩蕊,分外潋清,此番将万千丝缕绾成飞天髻,愈加显得身姿飘逸,有飞凤凌云之态;三支羊脂美玉打造而成的景福长绵簪将发缕齐齐捧上天,宛如一朵荷花盛开在西湖碧波中;发髻中央一枚赤金嵌白玉珠琢杏花缀左右碧叶前分心,宛如一朵朵小巧的杏花绽放发髻之上,甚为美态;左侧不过两把红宝石雕琢成葡萄与葫芦图案的珠花,右侧一支金累丝嵌红宝石青鸾展翅九转衔珠步摇,垂下细密的一串白玉米珠流苏,下坠一颗浑圆硕大的东珠,可见其乃皇帝特为恩赐,非御殿诸妃寻常所见,今日特殊,方戴上。 柔贵姬于着装之上素来喜好清简素雅之色,故而今日不过一袭几近雪白的浅蓝色镂空轻纱缀银白闪珠的染花长裙,裙摆宽大,行走之余轻盈婀娜,仿佛一朵硕大的杏花绽放枝头,而后在微风徐徐的吹拂下,翩然落地,远望之下,仿佛春日蓝天的色泽,浩瀚云渺,上头以银线遍绣密密麻麻的雪色杏花,在白色米珠的点缀之下,烛光闪过,便是一丝丝雪色的寒意,仿佛春日初至,冬雪未消;臂间一条银白色镂空杏花纹缀白色米珠轻纱披帛,随着微风徐徐,愈加衬得她人如杏花曼妙,依旧系当日那位觐见合宫嫔御,如白色云朵、银色柔月浓雾浮延的素娙娥,于清水之上开出漫天杏花、姿容清丽浮华。 此番生辰,但凡合宫嫔御,柔贵姬皆有邀请。说来也是,平日里,柔贵姬不过是而往愫罂殿走动而已,闲暇时分,皆留待月室殿中,若非修补舞谱,便系勤奋练舞,并不热衷于走动,此番倒是不论尊卑,来者是客。皇帝眼见如此,便道柔贵姬和睦友好,品行和悦。诸妃亦纷纷迎合。说着,皇帝便与柔贵姬一同起舞,引来诸妃含恨而羡慕的目光。 我观舞之时,恰好一首词浮上心头,只觉柔贵姬今日分外娇羞含含: 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 见客入来,袜刬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柔贵姬固然一时得宠,到底静默柔绵惯了,难有它趣滋味,故而不过几日,皇帝便将心思寄托在许贵人等身上,晋其为姬。 说来也巧,彼时一日,忽而一日,刘苳回禀琽妃,诸妃始知柔贵姬体质阴虚火旺,有消瘦、失眠、体力衰弱、易疲劳等症状。 第十章 守合璧宫 诸妃皆知,女子以肝为先天,若肝火旺则有血崩之灾。且肝主疏泄、肝主藏血、肝开窍于目,眼见柔贵姬数月来爪甲枯槁、软薄,且有凹陷变形之景,可见“在体合筋,其华在爪”八字不假。肝与春气相通,春季多肝火。《素问·诊要经终论》曰:“正月二月,天气始方,地气始发,人气在肝。”故肝气偏旺、肝阳偏亢之人,在春日之际,易出现眩晕、口苦咽干、烦躁易怒、焦虑、两胁肋部疼痛等症状。 待到琽妃问道可有食疗之法,刘苳回禀道:“取青皮、甘草各二两,择净、加清水适量浸透泡发,煮沸取汁,每一刻钟取汁一次,分三次。将三次药液合并,文火浓缩后,兑入蜂蜜,煮沸即成青皮甘草蜜,装入瓶中储藏。每次服用一匙,每日两次。可治肝郁化火所致的失眠多梦、头晕耳鸣、胸闷不适等亦可选择莲子饮、绿豆粥、菊花茶、猪肝汤等进行食疗。” 随着安分的时光悄悄溜走,这御殿之内,我只觉格外安静,仿佛那些见不得人的波谲云诡,已然成了往事,再无线索可寻。此段时日,除却受宠的侯贤妃、我、柔贵姬,便只余诞有皇嗣的姝妃、袅舞、婺藕了。余下琽妃,不过掌御殿事,有姝妃在旁一同协力,身居权妃之位而已,恩宠不过尔尔,于我初入御殿之时,并无增减。想来,她已然适应了这般岁月,故而一心一意打理御殿,不曾争风吃醋。 四月廿八,恰逢药王菩萨诞辰之日,珊贵人晋婕妤,珆姬因孕晋太仪。 是夜,窗外风声飒飒,树影摇晃,惶然若鬼祟出没,我恍惚瞧见一道鬼影于窗外闪过,颇为瘆人,一夜无眠。翌日,愫罂殿内诸妃集聚,商讨起昨夜之事。 原来,不仅仅系我一人瞧见了鬼影,其她嫔御并此刻面色惨白如雪的吴太仪,亦瞧见了。 “琽妃姐姐,不知昨夜吴太仪身子如何?”姝妃温和问道。 “此事————”就在琽妃犹犹豫豫之时,瑡玟入内,自琽妃耳语一番话,令其大惊失色。 “琽妃姐姐,怎么了?”婳妃诧异问道。 琽妃面容忧虑,只说不出话来,艰难道:“吴太仪昨夜受惊小产,御医回禀她再无受孕可能,日后还会落下病根。”言毕,吁出一口气,甚是心痛。 “什么?!”众人纷纷惊讶,微微吃惊。 然则,这吃惊当中,更多混杂了惊喜与欢欣:御殿女子皆视生子乃大事。帝宠无定,唯有诞下皇嗣,方可站稳脚跟。吴太仪素来胆怯,此番受惊小产而绝孕,显见从今往后再无盛宠可能。少了一个争夺恩宠之人,自然令余者夺宠容易、心内欢喜。 德昌宫沉香榭内自此药罐不歇,吴太仪恩宠日消。 琽妃追查线索之时,此事牵涉出忱姬。众人皆道忱姬心怀恶心,见不得吴太仪身怀六甲,且多日来早与其势成水火,这才借黑夜鬼影,谋害吴太仪。被诬暗害吴太仪后,忱姬一时气绝,自缢而亡以证清白,到底为人救下。如此一来,忱姬愈加得皇帝冷落,最终被打入云林馆。 记得在忱姬幽禁麟趾宫念德堂之时,我曾与婺藕、敛敏、袅舞商议过此事。忱姬虽与我等交情非厚,到底此事疑点重重,无可理清来龙去脉,忱姬或受冤亦未可知。 那日,瑶光殿中,“忱姬素来温厚无宠,怎会与人交恶?”敛敏疑惑道,手中握着一只绣棚,正刺绣一副春夏之交图,春日的明媚动人与夏日的莲容华姿交相辉映,以五彩线绣上,愈加显得美景如画。 “我亦如此思量。”婺藕低眉深思片刻,“忱姬位分虽低,却广结善缘,嘉敏的几件衣裳亦出自她手。我瞧来手工精细,刺绣亦分外仔细,无一针眼。” “忱姬素来喜爱孩童,嘉温的衣物我亦放心取来。”袅舞叹一口气,端起描金芙蓉盛开的青瓷茶盏,瓷质极薄,暗雕龙花,表里可以映见,花纹微现青色,低头悠悠啜饮一口。 我思量着说道:“她得宠之时,亦劝解陛下雨露均沾,御殿诸妃可谓对她赞不绝口。她如何会与人交恶?此番落井下石,好没道理。” “只怕系有人见不惯她如此品格得诸妃称赞,心生嫉恨,这才使计冤枉了她。”敛敏若有所思道,放下绣棚,端起茶盏来,缓缓吹一口气。 “只是忱姬素日来与人为善,如何瞧出系何人指使?”袅舞悠悠浮着茶面,神色甚是担忧。 “罢了,罢了,连琽妃与陛下尚且对她淡淡乏味,咱们何必如此杞人忧天。”深深地一番长吐出一口气后,婺藕似吐尽了无线寒凉,语气分外失落而感伤。 自有了恭修之后,婺藕愈加多愁善感起来。抑或是那次被皇帝禁足,从此再不能放肆自在了。 “我只怕查不出真凶,来日自缢以证清白之人,会是咱们自己人。”婺藕亦分外失落,“陛下连你尚且多次禁足,遑论咱们。我冷眼瞧来,陛下仿佛天性本凉,待人接物始终透着一股疏离之感,冰寒之意甚重。” 我微微蹙眉:婺藕的话我并非从未思量过,只是人在御殿,身不由己。纵使再对皇帝失望,终究需要他那微薄的宠爱,方能站稳脚跟。外人看来,我虽受尽万般宠爱,终究不曾了解他系何等人物,何等品格。所谓的夫妻之间,不过是隔着一层轻纱,模糊中带着一缕不真切,似是而非。他看不出我的虚情假意,我摸不透他的心思深沉。我们两个仿佛就这样耗着,谁也不肯先让步,表露自己的真心思。 “我如今只盼着能够好好抚育我的嘉温,看着她平安顺遂地长大。”袅舞悠悠吐一口气,“我有闲暇去探究陛下的心思,倒不如安安心心做我的贵姬娘娘,来日盼得个太妃之位,为嘉温寻摸一个好去处。” “你尚且有一位帝姬可以思量筹谋,倒不如我一人轻松,自由自在。”柔和璀璨的日光下,映射着瑶光殿窗棂上投来的和合二仙图案,敛敏温软一笑,面容似秋日的一阵微风,松松冉冉,神情颇不在意,一如她身上穿着的嫩姜黄遍绣大宜子孙四字的五彩线绣锦纹宫装,固然简约,到底泛滥出一片同色的灿烂光芒,交相辉映,叫人分不清何者愈加耀眼夺目,“我只盼能够护得住族人便罢。至于陛下的真心,我不敢奢望,也从未奢望过。”说着,悠悠然捏起青瓷茶盖,仔细琢磨着上头的芙蓉花瓣何等精妙无双。 “你自入宫起便恩宠些微,若非有皇太太后暗中袒护,只怕你依旧默默无闻,系一介小小嫔御。”我暗暗叹出一口气,收一收臂间的赭石色纯金线织芙蓉含苞轻纱披帛,重新以两副缠臂金牢牢禁锢住,瞧着微风吹拂下纷飞而起的轻纱披帛,映衬着纯金线反射出的金灿之芒,回忆起初入宫那岁的中秋晚宴并之后每一日的椒房殿晨昏定省,敛敏她始终淡漠,无意君恩,仿佛一介春日微风若有似无地拂面一番,轻软无感,心内不仅为敛敏担忧起来。 “皇太太后的心意,我如何不晓得。然则依我的姿容,如何能教陛下心甘情愿立我为后。皇太太后的心思,终究棋差一招。”敛敏如玉一般纯净细腻的眼神满是波澜不惊,口中道出轻描淡写一句话,素手柔夷捏着茶盖,轻飘飘浮着碧悠悠的清澈茶面,神态漫不经心。 婺藕警惕起来,眼皮微微一跳,一味地瞧着敛敏,仔细盯着,不紧不慢道:“那可未必。你这般容貌若稍加装扮,亦可端丽动人。纵不如墨美人、琅贵妃那般国色端庄、出身尊贵显赫,到底也过得去了。且有皇太太后在旁相助,自然如虎添翼,如何不得与陛下合称夫妻?”眼眸中所含之情意味深长。 我恍惚一个转神,墨黑色的瞳仁转眼之间,那日皇帝的话语自脑海深处传来:长乐宫内殿照长贵妃之礼布置,取夫妻之意。 我心下暗暗叹息一声:夫妻,在这御殿中,所谓的夫妻不过系两张天下独一无二、前后摆放的椅子罢了。能称得上夫妻的人,唯有帝后。如何敢叫人奢望举案齐眉、恩爱缠绵。如今,长乐宫虽非中宫布置,到底取了夫妻之意。皇帝此举,纵使我有自知之明,心底明知不可能,亦不禁遐想非非,放肆嚣张地憧憬起来日的辉煌。 微微一转眼波,只见敛敏一味悠然自得地瞧着我,嘴角含笑,似春风般柔和,语气亦带上了几分嫩姜黄那股淡淡的春光暖意,光艳四射如初春的暖阳,“我曾听皇太太后说起,陛下早年命人修整长乐宫,加以锦珍绮丽装饰,便系候一位绝代佳人入主。我如何称得上佳人?倒是清歌这般得陛下钟爱,只怕来日凤座之上,倒有几分琅贵妃的影子。”一壁瞧了婺藕一眼,以作打趣。 第十一章 婺藕诞子 我心知此乃实情,到底只当作一介玩笑,低头整理起手腕上的玉镯,翠色水嫩,日光下莹莹如一汪碧波,乃上好的碧玉打磨而成,故作一笑,语气带上了几分不经意,婉转道:“我不过一介低贱人家出身的民女,如何配得上凤座,又怎可母仪天下?何况论起位分,还有侯贤妃一枝独秀呢。纵使敏姐姐你再自谦,到底出身名门,非寻常人家可比,又有皇太太后撑腰。纵使陛下再不愿,终究有你一份可能。”嘴角一模飞扬起来的笑意,轻轻松松将话题抛给了敛敏。 “纵使我登上后位,又能如何?”敛敏依旧不以为意,仍旧自顾自地浮着碧绿色的清澈茶面,漫不经心道,语气满不在乎,眼眸不含丝毫动心,“琅贵妃与陛下青梅竹马且恩爱多年,最后如何?还不是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她尚且如此,遑论咱们了。我的容貌尚且不及清歌、袅舞,遑论与琅贵妃相提并论。只怕真有这么登高的一日,亦会落得个满门抄斩的跌重下场。”眼眸平和如秋风轻抚,湖面之上不起一圈涟漪,却夹带了深秋狂风的寒意萧条,冰冷彻骨。 袅舞神色亦颇为平和,瞧着殿内逐渐西斜的日头,眉间一朵金粉描绘成的梨花折射出一道冰冷的秋光寒气,寂静无声中,深有感触道:“我纵使位居贵姬之位,依旧心底寒凉,忐忑不安,生怕自己终有一日受人暗算,凄惨而终。”言毕,吁出一口气,语调寒冽如腊月北风呼呼,一阵阵割在人的心头之上,冷气入体。 眼见氛围愈加低落寂静,她们的神色愈加沉重而失望寂寥,我忙岔开话题,“咱们何必思量这日后之事?日后之事便是未来之事,既然未来,何必杞人忧天?不论陛下待二位姐姐宠爱如何,你们到底一位有帝姬傍身、一位诞下皇三子、一位有皇太太后庇护。纵非盛宠,到底可安然自若。若是平和度日,如何会落得个惨败而终的下场?何况,眼下御殿诸位姐妹可都盯着尚未入宫的东项四女呢。” “我只盼着可以安稳度日,直到青雀出宫开府。”望着殿内照进的夕阳余晖,金芒耀眼,闪烁出一片辉煌之色,憧憬起来日,婺藕嘴角一抹满足的笑意,甚是幸福安康。 祖宗旧制: 凡诸王宫室,并不许有离宫、别殿及台榭游翫去处。虽是朝廷嗣君掌管天下事务者,其离宫、别殿、台榭游翫去处,更不许造。 凡亲王每岁合得粮储,皆在十月终,一次尽数支拨。其本府文武官吏俸禄及军士粮储,皆系按月支给,每月不过初五。其甲仗接缺拨付,所在有司,照依原定数目,不须每次奏闻。敢有破调稽迟者,斩。 凡亲王钱粮,就于王所封国内府分,照依所定则例、期限放支,毋得移文当该衙门,亦不得频奏。若朝廷别有赏赐,不在已定则例之限。 凡亲王及公主等,每岁支拨米一万石,谷四千八百石,钱四千八百贯,绢四千八百匹,绵四百五十斤,绫一百疋,罗十疋。 今朝皇帝钦定:凡皇太子次嫡子并庶子,既封郡王之后,必俟出阁,每岁拨赐,与亲王子已封郡王者同。女俟及嫁,每岁拨赐,与亲王女已嫁者同。 婺藕的期盼可谓系历朝历代嫔御中最为圆满的结局了。虽诞下皇子,到底继任亲王之位,不曾问鼎龙椅,可安稳度日。依仗先帝嫔御、亲王生母的身份,自可出宫与亲子安居王府,如此结局,于嫔御而言,再好不过。 固然我与袅舞诞下的不过一位帝姬,到底来日可为新帝晋尊为太妃,有幸见得帝姬册为公主,下降京都良人世家,时不时便可母女相聚,于御殿之中安享荣华,到底算得上圆满了。 “我倒当真是羡慕婺藕你,此番有了青雀,只怕来日的圣母皇太后之位非你莫属。”袅舞忽而收了凄凉之意,转了一副脸色,嬉笑起来,打趣般说道。 婺藕闻言,面色一红,低下头来,身上的玛瑙色缠枝连理纹锦缎宫装流出一波赤霞之色的遗憾与失落,略微尴尬道:“固然有一颗舍利子做陪衬,到底不如广孝法师亲口预言,青雀如何及得上侯贤妃的儿子那般尊贵。”眉间浮上一层失落的神情,衬得她面色微微黯淡。 敛敏嘴角一抹笑意缓缓舒展开,重新拾起了一旁的绣棚,一针针穿梭紧绷着而又雪白的绣布之上,发出一声声‘噗嗤’的声响,一壁细细劝解道:“你无需妄自菲薄。如今,诞有皇子的,除了你,便系侯贤妃,你的身份如何配不上?何况,我见陛下对青雀和恭敬的态度,到底出于你等的恩宠。若你有侯贤妃那般恩宠,只怕青雀自有恭敬那般得陛下尊贵。你岂不闻子以母贵?” 婺藕一脸了然,点点头,理了理自己宽大的衣袖,似不经意间浏览抚摸一番上头精密刺绣出的缠枝连理花纹,仿佛意欲看出什么似的,终究放下,喟然一叹道:“侯贤妃入宫多年,一朝有喜,诞下皇子,亦算是她的福分。然则我固然入宫不过尔尔,便已有一子,算得上福气深厚,到底不似她那般美艳绝伦,如何教陛下分外恩宠我。”言及于此,眼中浮现几缕寥落苦闷之色,面色不复方才的明媚阳光。 “陛下的恩宠,可谓天底下最难获知的一件事了。当日,我莫名遭冷落、被幽禁,婺藕亦曾因焦尾琴一事遭幽禁。圣心果然难以揣摩。”我念及前头事宜,只觉心头空空落落,极不踏实,忧心忡忡道,微微蹙起了眉头,万般不解当日之事,只觉缠臂金下端冷冰冰地触碰到我的手背,带来一阵阵春末微风的寒凉。 言毕,瑶光殿内忽然袭来一阵死一般的空寂,沉默主宰了一切。不远处的铜漏一滴一滴传出声响,愈加显得一道道滴答声响醒耳突兀,敛敏手中的绣花针落地,亦可清晰入耳。 “正为如此,我才无心君恩雨露。”寂静良久,捡起绣花针,敛敏打破了这一片寂静无声,啜饮一口。 是日如此而终,不欢而散。 五月间,炾王率东项送亲队伍浩荡而来,顺利抵达外宫,带来东项国嫁妆——天寿国绣帐。 论此绣帐来历,此乃东项国圣德太子薨后,因妃橘大女郎欲观太子往生天寿国之情状,遂奏请天皇,敕由采女作成绣帐二幅。绣帐原长五公尺余,宽一公尺余,上有铭文四百字,字字清晰而笔画优美,分别绣于一百龟甲上,可见何等艰辛难得。铭文即上宫圣德法王帝说之全文,色彩鲜明,正色纯净,花色繁复,采女刺绣手艺精巧绝伦,铭文描述为天寿国或无量寿佛国——即极乐净土之奇妙境界。 梁琦回禀:炾王途径濩泽时,曾自高人手中得到三钵千金难求、古方所制、程序复杂的红桃香玉膏。 因着我、袅舞、折丽人皆出身泽州濩泽,皇帝特将红桃香玉膏赐予吾等三人。然则,此番并非首例。 平帝年间,曾有一位手艺精湛而不知来历的配香师,依照家中古籍,历尽艰辛,亦调制出一钵红桃香玉膏,上京进献平帝。平帝随后赐予湘贵妃——彼时御殿上下,只此唯一。此番湘贵妃之子得此物件,可谓机缘巧遇,令人啧啧称奇。 看着眼前深碧色描花翡翠雕琢而成的小小一只圆钵,显见翡翠水润青绿,雕琢成莲花的形状,婉转盛开,花瓣绿叶无一不精,仿若真品,仿佛一汪湖面,带来一道道秋水涟漪,碧波荡漾,色泽光润鲜嫩,宛如春日冒出的嫩芽。手持满满一钵裳妃色的红桃香玉膏,清雅之气顿时清新扑鼻,不似香料那般浓郁舒心,更似春日百花齐放之花香扑鼻,引来彩蝶翩翩,围绕盛开的娇嫩花瓣纷飞起舞,清淡怡人,香气直欲醉人,恍如梦中仙境。 如此瑰宝价值连城,只怕皇帝库房中亦难找出第二钵。仅仅凭着装载所用,便已叫人称奇,那位高人却有三钵如此上等的三大整块翡翠,分量之多,且雕琢技巧如此高超,堪称栩栩如生,令人不禁遐想起他的身份——到底系何人?我最终压下不提,只准备着眼下东项四女入宫一事。 因后位虚悬,东项四女入宫之后,于愫罂殿参拜副后琽妃。 是日,愫罂殿内,我与瑛贵嫔同列,位于侯贤妃、姝妃、婳妃之下,分坐两旁,其余嫔御分列下首。上首唯琽妃一人。 琽妃手下首领内侍陵光,引着四位新晋宫嫔向琽妃行叩拜大礼。 “妾妃参见琽妃娘娘。”面前四人齐齐行礼,声线柔和婉转,各有千秋,模样和华悠丽,千姿百态。 受礼、得赐后,由司礼监介绍着,东项四女挨个给其她嫔御请安。 我端坐在侧,细细打量着这东项四女,脑海中涌现昨日梁琦在我耳畔细细的话:安嫔藤原氏乃正三位大纳言之女,于东项有大和抚子之称,温柔沉静;定嫔伊泽氏出身于闲院流藤原氏,正二位行权大纳言藤原公实之女,母亲系左中弁藤原隆方之女、堀河与鸟羽两代帝王的乳母光子,肌肤雪腻,眉宇之间尽显出身高贵尊华;容嫔平氏乃从一位太政大臣之女,其父于东项权势滔天,姿容美艳过人,性情有几分嚣张跋扈,堪与墨美人相较;宁嫔橘氏家势低微,沉默静寂,然则身姿纤弱,堪比西柳。 第十二章 北苑破调 为显和睦友好,琽妃早早叮嘱我与礼贵姬、袅舞、甄中才人抄录《古列女传》辨通、节义、贤明、仁智各一篇,以赠东项四女。此中含义不言而喻。 初次侍寝后,四女齐齐晋从四品中才人。未几,四女之中,平中才人、橘中才人因容貌出众、身姿袅娜甚得君心,得晋正四品美人、良人。因着皇帝贪图新奇,二女格外受宠。 如此时日,宫廷之中,从未如此热闹过。因着二女出身东项,风俗习惯皆与楚朝似是而非,故而带来的各色嫁妆、珠宝绫罗皆令后宫诸妃尤为好奇。一时之间,御殿之内,风靡东项诸多物件与歌舞。东项雅乐之唐乐亦日日出演,《春莺啭》、《万岁乐》、《太平乐》等叫人新奇非凡。得宠嫔御皆获赠一两件奇珍物件,闲暇功夫便穿戴在身,互为赏析。宫人亦使用东项衣料与脂粉。一时之间,处处可见东项之风。 此时,经沈元化以吐蕃绿萝花、西域雪菊、北地郡枸杞调理玉体,敛敏已然好转,话里话外皆透露出争宠之心。我不知敛敏何时起了争宠的心思,不曾多想,只为她高兴。 一日,宫中晚间盛宴,敛敏以昭惠后所创高髻纤裳、首翘鬓朵突显龙驾之前。 是夜,龙颈池旁的流杯殿内,偌大一座殿宇里头,无数根红蜡熏熏然散发出沉水香的气息,烛光黄芒照耀殿宇如同白昼,人声鼎沸,甚是热闹。举目望去,满面皆是美人姝丽,姿容绝美风流,身着嫣红鹅黄的轻纱宫装,红香绿玉,放眼望去犹如一幅金银丝绣春日胜景的百花齐放图,愈加显得盛装打扮的敛敏烟轻丽服,雪瑛修容,冰肌滑肤,蛾眉明眸。 借着纤丽袅娜的身姿,敛敏淡妆素抹,巧笑倩兮,行动之间柔婉款款,一时间捉住了皇帝的眼眸,出尽风头。 “敏儿如此一来,倒真有南唐昭惠后柔仪俊德、婉娈开扬之姿。”皇帝乍然面对敛敏如此素雅清芬的装扮,一时之间赞不绝口,难以将目光自她身上移开。 的确,今夜敛敏如此打扮,纵使系素日与她往来要好的吾等亦不由得眼前一亮:仿佛九天玄女下凡,体态翩跹如宓妃仙子,似追云逐月,蔓延华彩。亦如月宫嫦娥,袅娜娉婷,不尽风流。歌舞一曲太平,身姿纤细柔软,体态婀娜欣然,翩翩不绝其态,犹如月下瑶台,皓日羲和。当夜自然系敛敏侍寝。 翌日,皇帝的旨意传遍御殿:钱美人晋贵姬,入主兰池宫云光殿。 皇帝又赐一条雕宝珠山茶镂嵌东珠岫岩‘礼’字坠碧玉项链给敛敏。一时之间,敛敏隆宠至极,无与伦比。据闻,此项链乃怀帝专为愍帝生母——穆温怀后请人特别打造琢磨的一条项链。为着怀帝此等用心,穆温怀后日日佩戴,从不离身。 如此看来,若敛敏来日诞有一子,不知会否有穆温怀后的福分,登临圣母皇太后之位?如此情况是皇太太后所乐意看到的:身为皇帝的嫡亲祖母,若空虚多年的后位一朝被自己的外侄孙女所登临,固然血脉上差了一截,到底于苏氏一族有好处。 原本我曾疑惑为何皇太太后非要选择扶持与己别姓的敛敏?后来一想,只怕系苏氏一族并无多少出类拔萃之女,故而皇太太后择了敛敏入宫。来日,钱氏一族登临高位,族中众人皆为高官,连同苏氏一族亦会水涨船高。 我不由得唏嘘一声:倘若苏氏一族仅有一名出色女子,只怕皇太太后绝不会出此下策。 数年来,以我冷眼旁观,敛敏对于君恩雨露从不曾上心过。只怕她并不稀罕此等寥落微小的恩宠。她真正想要的,恐怕正是钱伯父对钱伯母的那份至死不渝的真情。若非亲眼瞧见自己的生身父母恩爱如此,只怕她亦会随同御殿诸妃,纷纷追逐君王之宠,谋夺荣华。既然见到了这等真情,自然不会稀罕皇帝高高在上赐予的些微宠爱。 实则御殿之内,诸妃皆知,想独占皇帝恩宠,纵使前朝的湘贵妃,亦无能为力,遑论自己了。先帝如此痴情,到底有皇帝生母——昭纯平后与他同葬章陵。来日,帝太后亦会如此,被追谥为继室穆后,姐妹二人与先帝同葬。故而诸妃皆知,纵使费尽心力所争夺的不过滴水恩宠而已,亦会将其看作涌泉,拼尽全力去追寻。纵使那一点点,为了族人与自己来日的荣华,亦值得了。 我呢? 我不由得想起自己当初的本意来:一开始,我的目的不过为了摆脱低贱的身份,凭借着自己的美貌登临高位而已。如今,不知何时,我的心态竟然发生了变化。这一切的转变,发生在我诞下鸾仪之后。 起初我的目的不过与其她嫔御一般无二,得盛宠,夺富贵。如今,有了鸾仪,我日日期盼的不过巩固自己的地位,好来日为鸾仪寻摸一个好去处。如此,我再无它念了。然则,御殿这趟浑水着实浑浊。尚未入选便已有人借珠花算计。继而云容夜访之语,亦与中秋那夜二王所言对上了号。如今,更有琅贵妃所言“琴在人在”一句,我至今捉摸不透。遑论拿二瓣枫叶状的血迹。 如此时刻不过几日功夫,随即传来一则消息:敛敏再次月信愆期,无能侍寝。 沈元化受令专门照看。 我心下诧异而疑惑:若论及敛敏意欲奋起夺宠,如何不过数日便借口推脱侍寝?若论及不欲夺宠,为何那日她特特借高髻纤裳、首翘鬓朵,求皇太太后相助,现身皇帝面前? 吾等三人私下里亦曾悄声讨论过,只觉敛敏此举实在捉摸不透。论及疑惑之人,除却吾等,亦有姝妃之流甚为困惑。 一日清晨,临近初夏,日头姣好,春光明媚,日光仿佛撒下无数金色的粉末,照得人从头到脚暖洋洋。愫罂殿内,熟悉的樟叶香气弥漫填充,令人恍惚置身于香樟林之内,清风淡雅令人深感舒心。 因着临近夏日,日头愈加毒辣,天气愈加燥热,蝉鸣之声愈加叫人烦闷。 是日清晨,愫罂殿内,姝妃不过一袭竹青色蜀绣莲花盛绽的轻纱宫装,外笼一件深碧色银线流苏镂空刺绣的罩纱,看来格外清亮流利,裙角部位绣一株拔地而起的织金莲叶图案,七彩蜀绣锦缎的抹胸部位正好开出一朵青莲,颇有‘竹色溪下绿,荷花镜里香’一番情趣,周身只以碧玉钗环做装饰,清简怡人,静静坐着,取出一方七彩苏绣碧荷出水手帕摊开在腿上,双手安然摆放其上,不经意间将话头引向敛敏,“不知近几日明贵姬玉体是否安康。本宫瞧着那几日陛下盛宠,连带着云光殿一应宫人亦分外得福,赏赐丰厚。怎的明贵姬没几日便玉体违和?总不会是宫人伺候不当吧。” “姝妃妹妹所言甚是。”上首的琽妃面色和悦道:“本宫差人问过了,沈御医只道明贵姬向来身子羸弱,需得好生修养。论及此事,明贵姬到底大家风范,出身名门,自己没法侍寝,倒时常劝陛下往四位新妹妹处多走动,颇有妹妹你当日的品格,当真堪称典范。”一身朱砂色纯金线团绣赤色芍药单丝罗宫装,高贵矜持,外罩一件祥云纹轻纱披帛,纯金线绣出酷似凤凰的翟鸟图案,五色备举,神采辉煌,叫人恍惚一眼错觉凤傲九天,固然芍药不过花相之称,绚烂妩媚之中,终究显出几分一国之母的自在风范。 我屈居下首,冷眼瞧着,暗暗思忖道:如今没了琅贵妃,愈加显得掌御殿事的琽妃一枝独秀。纵使侯贤妃位分在她之上,终究不及她大权在握。 “是啊。琽妃姐姐你吩咐朱娙娥多去探望了几次,倒叫陛下称颂一句‘和睦宫闱’,便升为姬,可见明贵姬着实有福。既得陛下与琽妃器重,连带着身旁的人也沾了福气。倒叫本宫好生羡慕。”侯贤妃身着次一等的桃色石榴花宫装,上头以精致的刺绣工艺绣出无数蔓延开来的石榴花,鲜艳欲滴,魅色可人,兼朝天髻上以三支精巧别致的羊脂美玉簪斜斜簪入,并四支镶细粒米珠垂明珠流苏银质步摇左右各二支妆点,日头之下,白光明玉之中,显出几分往日御殿第一宠妃的清丽娇俏,亦不失和蔼从容,微微一笑道,点出了朱姬沾光一事。 平中才人倒叫起来,仗着自己东项大家出身,身份与寻常妃嫔截然不同,语气分外大胆,扬眉飞舞,愈加显得她姿容美艳似春花浪漫,既有鲜红色芍药的娇艳妩媚,亦带上了一滴清晨露珠的清澈纯净,妖艳不可方物,“依妾妃所言,明贵姬并非有福之人。” 一句话,惹来纷纷侧目,平中才人颇得意,继续道:“若明贵姬当真有福,如何承蒙陛下恩宠不过半月,便身子抱恙、不得侍寝?” 第十三章 贵嫔贵姬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若当真系明贵姬无福消受,如何晋升贵姬之位,掌一宫主位?朱姬又如何自娙娥晋升姬位。”固然入宫多年,起起伏伏,性情有了转变,委婉几许,到底身份尊贵,瞧不惯平中才人如此嚣张得意,意难平之下,墨美人当即婉转反驳道,语气仿佛带着初入宫时的一二分嚣张,衬得身上一袭紫色轻纱苏绣菊花宫装愈加咄咄逼人,语含讽刺,“平中才人言辞如此浅薄。到底出身东项,与咱们大楚无法相提并论。” “妹妹虽出身东项,却也明了大楚礼仪。”平中才人一时被堵得哑口无言,面色尴尬起来,微微涨红似一朵春日桃花鲜嫩开在枝头,红白交应,“既有墨美人如此说法,明贵姬掌一宫主位不久,如何便身子不爽?显见明贵姬福分浅薄。论及朱姬,亦不过听凭琽妃娘娘吩咐,前去探望,这才偶遇陛下往云光殿探视明贵姬。此事说来,若非琽妃娘娘吩咐,只怕朱姬并无如此福分。归根结底,只怕皆系琽妃娘娘之功。” “此事不过偶然罢了。换成是你,只怕亦会得晋升。琽妃不过做了个顺水人情。”墨美人眼波轻轻瞥了一眼朱姬,满含嘲讽轻视,发髻之上的一支紫玉雕琢的凤钗垂下的紫珠流苏随着眼波的流转而微微晃动起来,划出一道紫云一般的弧度,愈加显得墨美人姿容出色,恍若云间紫鹤,轻浮白云,振翅而飞。 朱姬当即涨红了脸,头埋得愈加低了,神态萎缩不已,似一朵枯萎的夏末玫瑰花,残色斑驳,花瓣凋零,枝叶分离,显出几许秋日的萧条落魄之景。 御殿乃是非衍生之地,任何闲言碎语都会叫人记挂在心,口耳相传。纵使是东项出身的平中才人亦如此。无论闲话如何渺小,平中才人这句话到底传到了皇帝耳中,却只作一笑,称新人不懂规矩,做事不拘小节。 此事亦在我意料之中:自东项四女入宫,皇帝雨露均沾,固然有避免冷落东项之心,到底有贪图新奇之意,故而借着这个由头恩宠东项四女。 吕婕妤手艺出众,将东项烹饪手艺尽数习得,转而变化为大楚菜肴,日日新品,皇帝一时赞不绝口,晋为珊姬,如此倒是小事。最惹人注意的当数嘉慎帝姬痊愈回宫,令失女多年的姝妃喜极而泣。 闻得爱女不日便会回宫的消息,是日,欢欣万分的姝妃特意起了大早,换了一身家常素净的月牙白轻纱宫装,算不上华贵,到底这温和柔软亦配得上慈母之称了,怀中抱着咿呀学语的嘉和帝姬,早早与莲华一同在月华门旁焦急等候着。因着嘉慎帝姬并非嫡出,当日离宫亦为着避灾避祸,故而今日回宫,只吾等几人前来迎接。 与姝妃相伴在侧的,固然有吾等,亦有藤原中才人之流,口中劝慰道:“嘉慎帝姬一回宫,只怕系陛下成全了姝妃娘娘的一片慈母之心。”眉形雀跃而得宜,愈加显得她娴心蕙质。 姝妃淡淡一笑,并不多言,只眼光流露出迫不及待的神情。 不多时,远处宫道上逐渐浮现出一辆马车。随即,嘉慎帝姬被荷华领着,颤颤巍巍地下了马车,幼小身躯出现在月华门前。莲华指着前方遥遥一道柔软纤细的人影,姝妃惊喜之余大叫一声,抱着嘉和帝姬立即迎了上去,眼含热泪。 荷华尚未行礼,姝妃已然将手中的嘉和帝姬递给莲华。姝妃慈爱地只顾着伸出白玉一般的玉指,仔细小心地摸着嘉慎帝姬长成的面容,不禁泪眼汪汪,两行清泪径直滑下羊脂白玉般的脸颊,日光下浮现两道金色的泪痕。 我站立一旁,细细打量着:数年不见,算下来嘉慎帝姬已然五岁年华,个头较出宫时高了不少,亭亭玉立,可惜消瘦了几分。身着一袭合身的银灰色镂空刺绣银莲花大袍,愈加显得她容貌沉默恬静,静寂无声,相貌酷似一母同胞的嘉和帝姬。姝妃诞下的这一对女儿,紧挨着瞧,我只觉她们恍若一对并蒂双生花,皆与姝妃有七分像,依稀可见当日姝妃年幼时清姿婉约之貌、恬美宁和之态。 日光照射下来,嘉慎帝姬大袍上的银线被折射出一阵阵仿佛炫目逼人的银白色光芒,仿佛弥漫出一股观世音菩萨手持羊脂玉净瓶的从容和睦、仁慈亲切的风度华采。小小的一个人儿,一步步走来,许是听多了寺庙里头的靡靡梵音与晨钟暮鼓,面容带上了几分白玉雕琢而成的观世音菩萨像的恬静平和,每一步皆沉稳而安定。 “参见母妃与众母妃。”嘉慎帝姬固然离宫数年,依旧熟悉宫廷礼仪,行动举止不失分寸,可惜为着礼数客气,失了一份天真的恋母稚子之心,寒凉之意自流光之中的银线上浮现出来,夹带上佛家该有的四大皆空,冷漠无情,不似未离宫时的缠人可爱,只叫人觉得心底发酸,自银牙里头涌出来。姝妃心疼地将其抱在怀中,涕泗横流,悲不可禁。 我心下不由得唏嘘:不过短短数年,小小的人儿便长成了大孩子,昔日缠人抱在怀中的孩童已然知晓规矩,不再过分亲近生母了。 觑了一眼被倚华抱在怀中、一身珠光明铛的鸾仪,见她不知忧愁地看着众人泪流满面,心头格外不解,我心中不禁担忧起来:想来待她长成下降,我与她之间的母女情分只怕亦会生分。 众姐妹陪着静静地流了一会儿泪,敛敏不失时宜地劝道:“娘娘,咱们还是先回宫吧。这会子站了这么久,只怕帝姬也该累了。” 姝妃恍然醒悟,连连取帕拭泪,月牙白的宫装在日光的照射下,流转出一抹温润如玉的氛围来,仿佛多年的慈母之心,一朝蚌开,显出里头明珠璀璨,强自笑道:“多亏明妹妹提醒。”言毕,牵着嘉慎帝姬的手,一行人回宫去了。 一路上,姝妃关切地询问嘉慎帝姬在福佑寺里的一切事宜,事无巨细,一一过问。 然则,连婺藕亦看出来,情不自禁地在我耳畔古怪道:“清歌,怎么嘉慎帝姬看似与姝妃娘娘生疏了不少?你瞧,这一问一答间,皆由荷华回答,不知道的还以为嘉慎帝姬哑了呢。” 一旁的敛敏与袅舞看向嘉慎帝姬的眼神中亦流露出一缕悲凉万千的怜悯同情。 婺藕此言固然不妥,到底属实情:姝妃对嘉慎帝姬固然万般慈爱怜惜,可嘉慎帝姬却对姝妃态度冷淡。无论姝妃询问何事,嘉慎帝姬皆满脸冷漠,一言不发,唯有荷华详细作答。 冷眼瞧着,我心下直发冷:只怕系嘉慎帝姬离开生母过久的缘故。如此年华而离母,年深日久之下,心中对生母的眷恋自然减少。福佑寺又是尼姑聚集之地,自然以清净为主,终日只闻得诵经念佛之声,无人敢嬉戏吵闹。固然荷华日日精心照料,然则嘉慎帝姬身处如此年华,数月以来皆如此压抑,日日寂静无声,平淡乏味,叫人不得不噤口不语,沉默以待。 我掐指一算:嘉慎帝姬于麟德二年十一月初二离开御殿,至今已有整整三十个月了。时移世易啊······ 包括平中才人在内的诸妃眼见此等情状,心知继续陪着亦是无用,故而尚未步入德昌宫的仪门,便纷纷告辞,留姝妃母女三人一家亲。我亦悄悄拉了袅舞等人的手,示意告辞。 回了瑶光殿暖阁,尚未落座,婺藕先叹息一口气,臂间一条银色月牙白披帛上以赤色红线绣出海棠花的图案,苏绣的功底可见绣工技艺精湛,栩栩如生,仿若一滴滴鲜血斑斑落在雪色的披帛之上,颇为痛心,甚是遗憾,惋惜道:“这两年半不见,怎的嘉慎帝姬与姝妃娘娘这般生分。”青丝发髻之上的一支海棠花金步摇随意晃动,便流出一道金色的波光,仿佛夏日炎炎银湖上的道道光华,格外水润,堪比泪珠,无声无奈。 眼见着倚华带着嘉温与鸾仪入内殿歇息,袅舞幽幽瞥了眼婺藕,嘴角笑道:“这般岁数的孩子一旦离开生母,只需一年的工夫,便可将生母的模样抛之脑后,遑论数年。婺藕你自幼有父母陪伴,自然不晓得其中的关窍。我与清歌却是早早丧母,这一点我俩是清楚的。”眼中流露出的失意落寞显而易见,一如身上练色宫装那般,清简装束,不失家常平和。 顿了顿,敛敏眼中似含有泪花,直欲滴落在无心绿的锦缎轻纱宫装之上,连带着上头的山茶花亦沾染了几颗泪珠滚滚,似坠未坠,惹人怜惜,垂下长长的睫毛,语气不忍道:“遑论嘉慎帝姬,纵连我,若非有我爹亲自为我娘画的美人图,只怕尚未成人,便会忘记我娘亲的容貌。”说着,掏出一方绣有翠色欲流图案的锦缎手帕拭泪。 我哀叹一声,叹出一口吐不尽的无奈,似秋风微卷落叶,惹来无尽纷飞姿态,夹带惋惜和感慨,连同辰砂色的绣芙蓉锦裙并外罩的一件镂空刺绣菖蒲图案的轻纱亦多了几分深沉压抑之色,“这宫里,有生母的孩子难养大,没生母的孩子更可怜。你们只瞧稚奴便是。当日充作琅贵妃养子,可谓受尽了苦头了。” 第十四章 靺鞨锦洞 闻言,婺藕顽皮一笑道:“幸亏遇上了你这位密华姐姐。不然,只怕他的苦日子没个尽头了。”应和着身上一袭茜色绣海棠遍开的宫装,她的面容如芍药一般美满鲜嫩,似圆月般柔和,散发着皎洁的光辉,温暖人心。 “只不知陛下当日到底清不清楚皇长子的处境。”沉默许久,袅舞低眉道出如此一句,径自浮了浮茶面,悠悠啜饮一口,神态自持而冷静,最爱的流苏髻之上装点着一枚白玉发簪,末端垂下一条银白色碎玉米珠流苏,划出一道流利冰雪般的色泽,愈加显得她清凉可人,平易待人。 念及当初的境况,我心内不由得一惊,瞅着袅舞,以为她看出了点端倪。孰料她只是一径自顾自饮茶,并不曾抬头瞧我。 深深思量片刻,我对面的敛敏嘴角浮上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并不做声。 倒是婺藕,水银丸般的眼眸一转,流光波动间,轻轻叫起来,衬得月牙白披帛上的海棠花所用的银线泛出冬日冰雪的寒凉之气,夹带了几分肃杀之意,如同世间历来的真相那般令人心底发凉,“自然是不知晓了。若陛下知晓皇长子处境,如何还会继续叫琅贵妃担任养母?只瞧今日陛下对皇长子的厚爱,显见皇长子恩宠非寻常皇子可比。侯贤妃所出恭敬哪怕被广孝法师誉为贵子,地位亦无法与皇长子相提并论。显而易见系孝和仪柔淑元妃的缘故,这才令陛下如此看重皇长子。想来当初自然是琅贵妃手段高明、权势通天,这才将此事隐瞒的滴水不漏。”眼眸中闪烁着几缕我怀念已久的茜色光华,一如当日慧荣殿初遇时的美好岁月,仿佛那个纯真美好的申婺藕从未被御殿之内的刀光剑影所消磨。 “若非她手段败露,只怕陛下至今被瞒在鼓里。”袅舞眼眸之中闪过一层阴翳,似夏季湛蓝色的日光之下飘来一层乌云,随即带来阴暗与狂风骤雨。 默默无言之余,梁琦入内回禀:为着皇二女回归之喜,皇帝念及穆文淑公主,下旨晋窦修仪为贵嫔,开宴曲水荷香殿,焀王、煍王、炾王三王皆已出席。 我一个恍惚,掐指一算,与煍王已有十八个月未曾见面了。 早些年,因着煍王决意休妻,皇帝劝解不得,无奈之下只得允准。煍王妃杜皓月终因好妒退位,发落娘家杜氏,羞愧之下终日闭门不出。炾王妃妫沩和亦因无子惨遭休妻,发落回娘家。二王休妻之举,令朝野上下纷纷议论,声势浩荡。无数大臣上谏,二位王妃纵无功劳亦有苦劳,陪伴二王多年,不应遭遇如此绝情,或显天家无情。然则有皇帝出面做主,眼见二王休妻决心已定,诸位大臣只得无可奈何。 记得初见二王,系麟德二年的八月十五的中秋晚宴。继而便是焀王大捷,魏氏父子战功赫赫,煍王提点我提防琽妃。末了便是东项四女入京。眨眼之间,二位王妃遭休妻,令人惋惜哀叹。转瞬之间,我入宫已数载年华,仿佛无尽头一般,迟迟看不到日后会如何变化。自小小婕妤晋封至九嫔之首,继而登临贵嫔之位,我何时已然居人上首,心内颇有感触。若煍王、炾王当真为了我之缘故而休妻,那么我定然与湘贵妃分外神形相似,或许可解释煍王、炾王当日与我交心之目的。云容对我所言,只怕亦牵连上湘贵妃一事。 念及此处,闻得敛敏在旁轻轻唤我,一见袅舞她们三人早已在瑶光殿换好了装现身,我便吩咐倚华抓紧为我上妆,免得耽误了筵席时刻。 尚未步入曲水荷香殿内,荷叶舒展之气已然蔓延出来,鼻息之间皆是清淡怡人的荷叶清香与荷花清气。远远驻足,举目望去,粉白清丽的花瓣三三两两簇拥在一起,随着波光粼粼的水面迎风摇曳,环绕殿宇,叫人仿佛置身花海一般。 步行至白玉石阶底端,我一时好奇,差异这荷香漫漫几欲噬人,便探下身子,就近仔细一看,只觉眼前这一株犹如碧玉雕琢而成的莲蓬之上,露珠圆润似真珠而清澈透明,一颗颗在日光的照射下折射出淡金色的光泽辉芒,似一颗颗金珠圆润而清澈,衬得玉雪粉白的花瓣愈加洁净澄清、鲜嫩多姿。 闻得敛敏在上头喊我入内,我急忙跟上。 一入曲水荷香殿,随着角落中无数风轮的转动,沁人心脾的荷香伴随着清凉凉风徐徐迎面袭来,吹散了不少炎热的暑夏之气,冰凉沁心。凉风夹带着掺杂有素馨、茉莉等南花的清芬花香,愈加显得殿宇在琉璃清瓦覆盖之下,幽凉自得,微风徐徐吹来,沁人心脾,阻隔了外头毒辣暑热的蒸腾之气。 入座后,我一壁取帕轻轻拭去一路上冒出的小汗,环顾一圈,初初得见焀王:盔甲战袍之下,只觉他古铜肤色,面色温和,眼眸神采奕奕,身形健硕而结实,不愧为军队主帅,甚是自律。他厚实的嘴角隐约可见几根细长胡须突兀地长出来,沾满了饱经风霜的气息,显出几分不修边幅而大礼不拘小节。 据梁琦回禀:焀王乃平帝庶长子,帝太后所出,与当今陛下一同长大。尚未及舞象之年,便自请留守边疆,稳定军心。因着焀王自幼与陛下一同长大,故而与陛下感情匪浅,远胜煍王、炾王与陛下的手足之情。如今焀王回归,一来可作边疆风调雨顺之解,二来可作回京述职之意,三来尽兄弟手足之情。 我暗暗惊叹:焀王自幼长于军中,与士兵将帅感情颇深,自可代皇帝安抚军心,犒赏三军,民心所归,令边疆百姓安贫乐道。怪乎皇帝与他闲聊之下,甚是敬畏焀王,如今只看皇帝对焀王的重视,频频觥筹交错之间,语气满含敬佩之意、郑重之情,可见焀王戍守边疆对皇帝有莫大好处。帝太后此番崛起,固然有养育之恩,只怕与焀王的军功显着亦有不少的联系。相比之下,煍王、炾王二人则留驻京师,不曾身兼一职,战功未立,于朝野上声名不及焀王,实难服众。 中宫废黜的消息自然举国闻名,焀王此番前来,亦仔细查看后宫诸妃。观其言谈,显见他甚是敬佩琽、姝、婳三妃。朝中魏氏一族声名鹊起,手握大权,堪比昔日的姚氏一族。焀王与婳妃父兄同在军中效力,自然相交甚好,只怕此番焀王回京,会便宜了婳妃殷氏。固然属异族出身,到底姝妃德徽之名动天下,只怕焀王在军中亦有所耳闻。宫中占得春光者,除却侯贤妃、姝妃诞育子嗣,婳妃家室显赫,便只有资历深厚的琽妃于御殿之中权势盘根错节,实难撼动。 正为着皇帝看重焀王,举目望去,桌椅依着次序,先有侯贤妃,再有琽、姝、婳三妃,再有我、瑛贵嫔、慧贵嫔,亦有素昭媛,再有温贵姬、敛敏、婺藕、袅舞、依贵姬、礼贵姬,所有一宫主位皆纷纷上前,举杯祝贺焀王新胜凯旋,庆贺皇帝边疆安稳。 轮到我敬酒之时,焀王得以清晰见我面容,一时眼眸微微诧异,带上了几许探究的目光,甚是古怪,仿佛多年前曾见过一般,甚是诧异而吃惊,只愣愣瞧了半刻,便颔首饮酒,祝贺皇帝喜获佳人,一句话听来,甚是古怪。 或许又是因为湘贵妃之缘故,我心下暗忖。 皇帝只紧抿嘴角,微微一笑,随即介绍其她嫔御。 临了,不过我与素昭媛、折丽人得了他一句‘守得云开见月明’,余者别无其它。 思及云容所言,只怕焀王与湘贵妃之间渊源颇深,不比煍王、炾王二人差。电光火石之间,记忆的火花擦出来,硬生生将我的脑海尽数以一幅画填满——正是那幅《五十弦瑟女图》。当日,只怕焀王亦曾见过湘贵妃,只怕《五十弦瑟女图》亦曾为他观摩过。 皇帝得意洋洋地对焀王介绍道:“皇兄,你还未看过娥皇与如儿的舞姿吧。朕这御殿中,论起舞姿,首当其冲的便是她们俩。你在军中看惯了男儿演的剑舞,如今,也来看看女子的剑舞如何?朕早早安排好了她们为你献上一支,犒劳皇兄镇守边关的辛苦。” “哦?”焀王颇为诧异地瞥了我俩一眼。 “若妾妃舞姿有差,还请焀王、陛下莫怪。”我与素昭媛起身,客气道。 对皇帝、焀王行了一礼之后,我俩便一同入暖阁,换上舞衣,一同呈现剑舞之姿。 出场时,我着一身深玄色轻纱舞衣,素昭媛着一身淡素色轻纱舞衣,面对面跪坐着行了一礼,仿若一张太极图,黑白交融,清晰分明。 右手在早已摆放于大殿中央、穿有六道圆环的短刀上方左右旋转浮动,随即抓起与短刀只一道圆环连接的花梨木把手,右臂微曲婉转,轻盈袅娜之姿似一条披帛随风飞扬,甩出短刀的动作牢不可破而柔弱无骨,犹如战前两军对峙的宁静。 第十五章 只做夫妻 左手旋转浮动后随即抓起剩下的短刀,短刀手柄随即落入左手掌心。双臂朝左右两侧灵活甩出再收回,甩出再收回······重复无数次左右来回的横手转刀之后,来一次前转刀,继而来一次头上交叉转刀,手臂翩然摆动,似两条游蛇般灵活。 随着四把短刀的横手转刀、前转刀、头上交叉转刀,圆环碰撞之间发出‘嗦嗦叮当’的声响,酷似风声鹤唳,仿若战鼓雷鸣,三军进发,势不可挡。 待到剑气之声愈加凛冽,充满杀肃之意,我与素昭媛随即起身,面对面舞蹈,朝左右奋力甩动,做横手转刀动作,腿部随之旋转,身子亦原地旋转如陀螺。 黑白双色舞衣愈加衬得我俩仿若一对双生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随着身姿旋转如陀螺,裙摆飞扬起来,露出两双黑白双色的云丝七彩蜀绣锦缎舞鞋,我俩转出的步履踪迹形成一个圆,昭示三军上下一心,一同抗敌。 乐师演奏的曲子愈加急促,我与素昭媛的舞姿愈加迅疾,不停地横手转刀、前转刀、头上交叉转刀,一壁直欲将身子搓成一捆麻绳。 漆亮墨黑的金砖地上,我俩的舞鞋在飞扬膨胀开的裙摆下一次又一次旋转出圆形的踪迹,一如战场上战事激烈,厮杀之间,手起刀落,瞬间决定敌我的生死。 最终,激烈凶猛的石磬之声戛然而止的刹那,我与素昭媛面对面登时立定,短刀自然垂在腰际,昭示着战事之后的征战沙场的结局——古来征战无人回。 待到掌声轰然响起、我与素昭媛呼吸微微急促之际,我俩抽身退步返回暖阁更衣。 “原本这剑舞该是男儿之舞,方有叱咤沙场之色。如今,婉贵嫔与素昭媛之舞,亦堪称侠骨柔情,少了几许杀气,多了几丝温情。陛下当真好福气。”梳洗一番、换装毕,重入殿内,便闻得焀王如此夸赞我俩的剑舞,可见焀王不曾过多狩猎诗书,所出之言单一刻板,不过尔尔。 “哪里,与皇兄平日里看的那些剑舞相比自然少了几分恢弘磅礴的气势。素闻帝太后常言皇兄于军队之内君心所向。可见皇兄平日爱兵如子,这才使得皇兄于将士一条心,军队之内不分高低彼此,常见剑舞身影,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上下一心。”皇帝客气道,然则瞧过来的眼中满是赞赏,可见我俩刚才一舞不曾叫他失望。 “妾妃有幸得焀王这般夸赞,心内着实有愧。若非焀王镇守边关,只怕御殿之内尚不得如此安宁。妾妃等不过是东施效颦罢了。”我与素昭媛客气一声,随即入座。 是日的宴会,在我、素昭媛的一支剑舞后,轻盈落下帷幕,惹来众人的夸赞,言辞甚是丰采动人、瑰姿妍丽。 焀王难得来京述职一番,且宫外焀王府改修之后尚未修葺完善,皇帝自然留他在宫内过夜,兄弟二人秉烛夜谈,赏赐美貌内御服侍。 七月初二乃璹太妃、璷太妃古稀寿辰。为显孝道,皇帝晋尊二位太妃为璹德太妃、璷贤太妃,大摆筵席畅音阁,焀王、煍王、炾王出席。 酒过半巡,煍王挥了挥手,示意宫人手捧一托盘上前。 “皇兄,此乃臣弟千辛万苦寻得的西域上等蔻丹、螺子黛,今日特地上献皇兄。还请皇兄笑纳。”煍王嘴角含笑,眼中光彩依旧夺目闪烁。 蔻丹俗名千层红,又名凤仙花、灯盏花、小桃红,来自西南与西北地区,花色鲜艳浓郁,非同寻常花卉,取红者捣碎,入明矾少许,染指甲,以片帛缠定过夜,如此三四次,则其色深红,洗涤不去,直至退甲方渐失之。 螺子黛出自波斯国,每颗值十金,为各种规定形状的黛块,使用时蘸水即可,无需如回回青那般研磨,且数量稀少,故而价值连城。 “哦?”皇帝微微诧异,瞥了一眼二位太妃,便与帝太后一同笑了出来,道:“只怕八弟这是要借花献佛了。” 璹德太妃、璷贤太妃心下了然煍王用心,抿嘴一笑。 帝太后慈祥地道:“鍪儿想对二位太妃尽一尽孝心,何不直接上门赠礼?难不成,非得借着皇帝的手,这才隆重?” 煍王微微红了脸,不动声色地轻飘飘觑了我一眼,这才回禀道:“借皇兄之手送出去的心意这才金贵。臣弟若不声不响送了出去,只怕无人得知此物珍贵。如何显出孝心来呢。” 此番煍王礼品固然贵重,到底不衬二位太妃之衰老容颜,惹来齐齐拒绝,对帝太后婉拒道:“哀家二人身为老妪,已然年老色衰,不若将此物赐予御殿嫔御,这才合适。” 帝太后眼见着在座诸妃望着螺子黛的眼眸这般热切,便随了二位太妃的意,对皇帝笑道:“二位太妃已然年迈,如何禁得起这般美貌打扮,当真贻笑大方。皇帝不若将此物赠予御殿诸妃,以全了她们艳羡之心。” 纵然出身尊贵,墨美人依旧如乡下村妇一般,仿佛没见过世面,只一味死盯着螺子黛,眼眸已然迸发出闪亮期待的光泽,分外显眼。墨美人尚且如此,遑论其她嫔御。 皇帝自然瞥见了墨美人的眼神,轻笑了一句,说道:“既如此,八弟你这可倒是便宜了朕的嫔御。” “一切皆有皇兄安排,再好不过。”煍王不动声色地陪笑道,丝毫不介意二位太妃是否得手此物。 皇帝瞧了我与折丽人一眼后,随口道:“既如此,便一分为三,赐予姝妃、婉贵嫔与折丽人。” 姝妃在列,我并不稀奇,固然皆为帝姬,到底属她所出最多。至于折丽人,她身怀隆恩,我亦不曾意外。然则此番赏赐如此价值连城,稀罕少有,只怕君恩难消。 素昭媛、温贵姬、依贵姬之流自然平和应对,毫无异样。 一舞得宠的素昭媛似乎在我得赐焦尾琴的那一日便得了皇帝的冷落,甚是冷清。如今纵使添居九嫔之一,到底身形细瘦,不复当日风流袅娜姿态。 唯有墨美人,在二位太妃借口离去之后,甚是嫉恨多言,在深紫色菊花宫装的衬托中,面色黯淡之下,语气显出几分深刻的醋酸酸,显示她本性未改,“如此看来,陛下宠爱婉贵嫔、折丽人之心非常人可比。这上等蔻丹与螺子黛千金难得,陛下随意之举便将其尽数赐予婉贵嫔、折丽人,可见二位妹妹在陛下心中地位超然。真真儿叫妾妃亦艳羡至极。” 自我晋封贵嫔后,逐日可见恩宠消退的墨美人眼见东项四女入宫,危机重重,纵然改头换面,行径谦和许多,到底出生尊贵、非池中物,品行犹带尊傲之气,目下无尘,甚是清高,分外独行,不与寻常嫔御来往。 我含笑摇扇,故作不知,任由风轮转动之下吹来一阵阵凉爽的清风,夹带着荷花的香气,笑语连连道:“难道陛下不疼惜墨美人?只看墨美人如今身姿卓越依旧,自然可以想见陛下待墨美人之心如初。妹妹至今历历在目当日陛下如何夸赞墨美人姿色幽魅,恍若紫蝶临世。”言毕,我莹莹看向皇帝。 皇帝轻轻抚掌而笑,对墨美人和声道:“婉贵嫔所言极是。若非华儿你心高气傲,不令后宫嫔御倾服,朕只怕早早立你为九嫔之一,这螺子黛亦有你的一份,岂会等到现在?” 此言一出,墨美人面色顿时绯红,含羞不已。 我旁观多时,心下早已明白以墨美人的家世容貌,居我之下不过一时之计,她总有一日会与我齐平,抑或凌驾我上。今时今日,她唯一的阻碍不过是她那副脾气而已。待到她拔去倨傲之气,便是她身居九嫔之时。 遭皇帝冷落多日的洛姬多日未见皇帝,今日一见之下,一袭玫瑰红娟纱金丝绣花百褶裙甚是光彩夺目,几欲夺去诸位嫔御的丰采。在琽妃的提携下,洛姬晋封和仪,风头大盛。 此时,按照计划,婺藕于阁外持螺钿紫檀五弦琵琶奏一曲《飞花点翠》,惹来众人瞩目。皇帝循声而去。 晚春时节,琵琶曲《飞花点翠》轻盈入耳,宛如眼前雪花在随风飞舞,大片雪色间饰有翠绿点点,春意盎然之下,勃勃生机毕现,尤为新叶枯荣,转眼成空,随遇而安。 “申贵姬的琵琶技艺尤甚从前,令人旁观钦佩。”一曲毕,皇帝称赞道。 我在旁适时告知,语气依依,“启奏陛下,方才妾妃曾遇御花园有白母鹿一胎诞下三子,吉祥如意。” 洛和仪亦不失时宜地恭贺道:“白鹿诞子,且一胎三头,显见上天垂怜陛下,特降此连连好运昭示。” “洛和仪此言极是。”皇帝点点头,甚是欢喜。挽了婺藕的柔夷,率领一行人入内。 待到宴席结束,已是傍晚时分,斜色夕阳之下,金灿灿一片光芒,犹如金乌飞过,挥动翅膀之余,金色沙粒一颗颗于风中轻盈飞扬,洒出一片妩媚多姿的霞光,甚是醉人婉转。 第十六章 青梅舞乐 婺藕素来喜好海棠花,故而吩咐茑萝将许姬宴后所赠的《海棠蛱蝶图》挂于寝殿内之后,随即与吾等于暖阁用糕点饮茶,闲话家常。 宴席之上,客来应酬匆匆,吾等甚是疲惫,本欲回宫歇息一番,到底经不住婺藕如此热情相邀。何况宴席之上,如何能大快朵颐?不过是酒水填肚罢了。故而宴席之后,增成殿内,嘉敏、嘉温、恭修三个孩子嘻嘻哈哈,欢声笑语,甚是和睦友好。 “咱们四个姐妹,除了敏姐姐你,皆育有皇嗣。婺藕更是诞育下皇子,来日地位显见超越众姐妹之上。敏姐姐,你就不曾担忧么?”我瞧着敛敏抱着嘉温轻轻游戏,面容甚是轻松,不觉如此道,心下甚是担忧,取了一块百果蜜糕细细入口咀嚼,只觉果香甘甜可口,无愧婺藕的拿手绝活之一。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敛敏嘴角一丝惬意的舒心,恋恋不舍地收回了对嘉温的关怀,抬头对吾等三人道:“来日若我有福身怀六甲,只怕你又该担忧我会否遭人算计毒害了。”顿了顿,抑抑道:“该我命中注定有的,自然系她人夺不走的。清歌,你无需如此忧虑。” “你此言极是。”袅舞微微蹙眉,取了朱漆描金紫檀木雕海棠花八仙桌上的杏脯一枚,送入口中,细细咀嚼了方咽下,方缓缓道:“你看得开,别人未必看得开。单说皇太太后扶持之下,多少人恨得双眼通红、牙根痒痒。明明恩宠淡薄无奇,却位居六贵姬之列。墨美人纵使出身如此,依旧低你一等。此事说来,教她如何安心服气。” “那倒未必。”敛敏微微一笑,犹如胜券在握,“今日已是初二。一月后的八月初八便是棣萱台择秀女的日子。届时新的姐妹入宫,还怕没人与她争宠么?” 我当即感慨万分:一眨眼的功夫,又是一次选秀大典。只怕此番除却择选嫔御,亦有为三王选妃之意。 亲王有正妃一、侧妃二、庶妃四,妾不定。焀王已有正妃一位,却无子嗣。纵然不立正妃,皇帝到底该填二位侧妃、四位庶妃方对得起焀王一脉。至于煍王、炾王,则连唯一的正妃亦休去。若眼下再不抓紧为其迎娶一位王妃,只怕皇帝会为天下人所诟病。然则,二王的心思到底如何,只怕皇帝依旧捉摸不透。如此一来,若要迎娶一位适当的王妃,还得由二王亲自提出。如此,方不致皇帝颜面受损。二王迟迟不肯提及续弦一事,想来便是皇帝,亦不好逼迫。 现如今御殿姐妹众多,再选入几个绝色佳丽,只怕如侯贤妃、墨美人之流亦招架不住,有失宠势头。然则色衰则爱弛。世间所有女子皆有衰老之势,唯有及时拿捏住恩宠势头,方可立于不败之地。 想必当日侯贤妃扶持墨美人、琽妃扶持素昭媛,便是此理。墨美人姿容幽魅与侯贤妃容颜异曲同工,且出身高贵,或正为此处故得侯贤妃扶持。只可惜如今她们二人,一个位分至尊矜贵,一个显见恩宠失落,只怕再难有当日赠玛瑙项链这般情缘。素昭媛舞艺卓越,丽姿绵柔,故而得琽妃看重,此乃事实。 袅舞明理正心,诞育嘉温;婺藕墨眸纯真,诞育恭修;敛敏谨慎孤傲,有皇太太后暗中扶持。吾等四人合力齐心,自然恩宠稳固。然我现下担忧者不过旁人挑拨离间,致使敛敏如何谨慎亦蒙受不白之冤。 当日,敛敏晋升太仪,接连五日侍寝之后,曾噎膈吐食、面生黑子,幸得沈御医亲自照看,檀香照料,方病愈。可惜自此便再无多余恩宠,遑论母以子贵。吾等三人好歹有皇嗣护身,敛敏却是恩宠平平,连皇太太后的庇护亦逐日减退——皇太太后已然安排檀香回去侍奉,不再服侍敛敏,显而易见皇太太后对敛敏避世之举甚为不满。 如今敛敏以高髻纤裳、首翘鬓朵得宠圣驾前,本是令人欢愉。偏偏未过几日便月信愆期,沈御医再次久留云光殿,着实令人难料敛敏心思到底为何。如今便如此避世避宠,来日新晋嫔御后来者居上,吾等一个个为人刀俎鱼肉,该如何是好?敛敏到底系何想法? 我细细看着眼前正缓缓惬意饮茶的敛敏,眼神分外探究,企图搜寻出些微痕迹线索,到底一无所获。 眨眼便是一届秀女大典,之后便有夕泽、云曦萦、仲飞蒹、仰筠佳、章卓君、冯氏、陈氏七位新人入宫。其中,皇帝以夕泽虽二九年华然‘浑如阆苑琼姬,绝胜桂宫仙姊’为由册姬,赐号“玉”,又以其素有气疾为由,赐入主星月宫凤华殿,恩宠典盛。余者册惇贵人、怡贵人、慎贵人、忻贵人、选侍、承衣。 七女初次侍寝后晋玉嫔、婕妤、娙娥、娙娥、婕妤、侍栉、侍巾。 众人有目共睹,七人中,除却玉嫔,便只余二位婕妤、二位娙娥入得了皇帝的眼目。冯氏、陈氏不过是应个景而已,故而初次侍寝后,便再无招幸。 说来也巧,新晋嫔御中,玉嫔位份最高,却因出了差错,故而迟了几日方入宫。偏偏正是这几日,御殿之内凸显祥瑞之兆——从南方移栽到御殿内的荔枝树,竟结出了二百多颗荔枝,故此玉嫔分外得皇上的青睐,亦受皇太后喜爱。 觐见妃嫔当日,眼见玉姬神彩端丽,进止闲华,每瞻视眄睐,光彩溢目,照映左右,当真配得上皇帝所言:含颦发笑,眼彩飞光,德美才秀,徽柔懿然,身姿纤细娇妍。 御殿诸妃正诧异为何皇帝对玉姬如此厚爱,即便我当年入宫亦不得此恩宠。此番一见,果真叫人惊叹世间竟有如此美貌。 初见玉姬容貌之时,我在心底顿时倒吸一口冷气:玉姬竟如此神似湘贵妃,纵使我与折丽人、素昭媛加在一起,亦不如她一人如此酷似湘贵妃——素昭媛若形似七分,折丽人便神形皆似三分,我若神似七分,玉姬便神形皆似七分,恍如湘贵妃再世。 震惊之余,电光火石的一刹那,我忽地想起凌合曾回禀我道:“启禀娘娘,奴才探听得知一则有关夕氏一族的小消息。” 彼时我见他神情既非庄重亦无玩笑,不觉好奇问道:“何等消息?” “夕氏一族多年前,曾走失一嫡女。算来,便是当今玉姬的姑母。论起此女容貌,夕氏族人皆叹息她定不在人世,早已转世投胎为玉姬。故而玉姬长得宛如那位嫡女一般。” “哦?”闻得此言,我心头不禁有些惴惴:如此说来,若那位夕氏嫡女若尚在人世且被送选入宫,只怕她与湘贵妃之间的容貌,定然有着非同寻常的相似之处。只怕先帝对她会对湘贵妃一般。至于当今皇帝,只怕亦会对夕氏嫡女心生宠爱······难不成,当初皇帝当真对自己的······ 然则看出这一点后,转念一想,我心下隐隐不安:论及辈分地位,湘贵妃可谓皇帝庶母,如何皇帝对她竟有如此情怀?倘若吾等四人并不曾有与湘贵妃这般神似抑或形似的容貌,那么,是否依旧能得宠如初? 愫罂殿内,望着玉姬那眼彩飞光的容颜,我的眼神渐渐失神起来,飘摇着往《五十弦瑟女图》飞去。 手肘传来触碰的温热感,原来系敛敏轻轻碰了碰我。 回过神来,我这才听到琽妃语带笑意道:“新来的玉姬妹妹当真美貌动人,连咱们的婉贵嫔与素昭媛、折丽人亦看呆了。”说着,瞧了瞧吾等三人。 我这才注意到原来并非只我一人注意到这一点,素昭媛、折丽人亦注意到了,皆看出了神。 姝妃、敛敏素来聪慧,自然无需她人提点,嘴角含着一抹笑意,将一切收入眼底,一切尽在不言中。 婺藕却是心直口快,直言道:“琽妃娘娘说的是。不怪她们三位看呆了。若非知情人,只怕会误以为她们才是一母同胞的嫡亲四姐妹呢。” 眼见我与折丽人得宠,玉姬来日形势亦可猜测一二。侯贤妃与墨美人自然面色惨白,眼中流露出惴惴不安之色,惶惶不可终日。昭阳殿里恩爱绝,蓬莱宫中日月长。然则侯贤妃再不济,好歹有一位贵子抚育膝下。而墨美人却是一无所出,只怕来日下场或高或低,亦未可知。 袅舞轻轻笑了起来,瞧着侯贤妃的面容道:“娘娘身处昭媛之时,便有御殿第一宠妃的名号。如今,琽妃娘娘依旧属御殿第一权妃,可惜了这第一宠妃之位,如今只怕要退位让贤了。玉姬这般美貌,如何不可与昔日的娘娘相提并论?如今娘娘固然青春美貌,到底年岁渐长,不及玉姬风华正茂。来日玉姬诞下皇嗣,只怕亦可身居九嫔之列。” 是啊,当初的侯昭媛何等意气风发,顶着御殿第一宠妃的名号,御殿之中无人能及其瑰丽华美之姿。如今,年华逝去,自然不及风头正盛的玉姬。好在她醒转过来,一心一意抚育自己十月怀胎产下的贵子,并不干涉争风吃醋一事。这才换来了数年的安宁祥和。可惜墨美人依旧位分低下,不及吾等姐妹四人,连一宫主位亦不曾企及,心中自然不平、不甘。 第十七章 慈母之心 眼光流转到玉姬身后一位新晋嫔御身上,倚华觑着我的目光,适时提点道:“此乃惇贵人。” 而我昨晚便闻得凌合仔细回报:新晋嫔御中,惇贵人出身不低,与玉姬、墨美人相比相差无几。虽三岁失父,然聪颖异常,九岁喜书而视字辄识,可谓才女。姿容纵然艳不至冶,慧或无伤,冰缥玉色,透华练素而蛾眉玉白,好目曼泽,精光腾驰,秀美有神,亦居高自傲,目下无人。 “论及姿色,只怕玉姬独占鳌头,惇贵人亦算得上一人之下了。”侯贤妃闻得袅舞所言,急忙换了话题,将诸妃的视线自玉姬身上转移到惇贵人身上,连连称赞起惇贵人的美貌与玉姬相比只少几许颜色。 闻得‘一人之下’四字,惇贵人面容无改,到底眼眸之间的不忿暴露了她的心思:她并不服气自己屈居人下。 然则御殿之内,最不缺美貌女子,亦不缺伯乐。皇帝阅尽世间姝丽,当下御殿内,滟姿妩媚不过侯贤妃,婉敬芳菲不过我,柔绵平和不过素昭媛,小巧清高不过敛敏,妍静缥缈不过袅舞,墨眸漆亮不过婺藕,清丽徽德不过姝妃,和悦慈睦不过婳妃,温良恭敬不过琽妃。 玉姬以阆苑琼姬、眼彩飞光出众,惇贵人以冰缥玉色、透华练素得选入宫,到底棋差一招,然则已算是完美了。其实,今日所谓的接见新晋嫔御,实则不过为借鉴玉姬与惇贵人而已。余者皆为陪衬,方为皇帝选入御殿。 新晋嫔御皆侍寝后的一日,诸妃正于愫罂殿内闲话漫漫,不知平中才人自何处得来消息,竟直言云婕妤有克父之命。 “敢问云婕妤可是一出生便没了生父?”闲话家常之时,平中才人一袭烟霞紫的锦缎宫装妩媚多姿,臂间一条月牙白的轻纱披帛,显出浓淡皆宜的一种韵味来,仿佛锦裙上的紫色亦分去几许蔓延至披帛之上,月牙白的色调中亦流露出几许湛蓝的天际之色,云间白冰环绕,惹来无尽寒冬凉意,忽而如此道出,惹得在座诸妃诧异万分。 我亦不禁诧异:平中才人如何有此言论?青天白日的,说这些作甚? 云婕妤心高气傲,显见不欲与平中才人来往,到底碍于位分,故而微微颔首低眉,面容冷淡,轻描淡写一句,“正是。据家母所言,妾妃出生不过五日,家父便撒手人寰。” 平中才人眸色诧异,甚是惊奇,对左右环顾道:“如此说来,便是云婕妤有克父之命了!” 此言一出,婳妃微微侧目平中才人,不悦道:“平中才人纵然出生东项,身份高贵,到底人言可畏。如此言论怎可轻易说出口?”语气微带薄责之意。 琽妃亦在上提点,神色不悦道:“平中才人可别太过放肆。好歹七位妹妹初初入宫,理当多包容才是,怎的恶语相向。”眉间一朵描金边芍药中央一颗鸽血红宝石点缀的花蕊亦在日光的照射下闪过一寸鲜艳夺目的光芒,饱含不满之色。 “娘娘,并非妾妃执意如此,而是事实的确如此。若非克父之命,如何一出生便生父早夭?何况今时今日,云婕妤入宫服侍陛下,若是牵连上陛下,龙体要紧,何人担当得起罪责?妾妃亦不过为陛下着想罢了。”面对琽妃如此神态,平中才人颔首低眉,娓娓道来,听来甚是合理。 琽妃微微蹙眉,面露踟蹰之色,目光转向云婕妤。 闻得此言,云婕妤万分难堪,面色涨红,实难料到自己竟会被人捉住如此把柄。 原本七位新人中,除却玉嫔,便只她恩宠最甚,初次侍寝便接连十三日,非寻常嫔御可相提并论。如今看来,似是身带不祥。若皇帝听信谗言,只怕来日云婕妤尚未承恩便寒凉冷宫,就此失宠。 不过须臾,云婕妤随即平和下来,面色寻常而语气生硬道:“平姐姐出身东项而精通福祸之道,不知可听闻克父之命与旺夫之命相得益彰之礼?妹妹虽有克父之命,却亦有旺夫之命。不然,陛下如何至今龙体安泰?” 此话听来甚是有理。然则平中才人既然铁了心要拉扯云婕妤下水,自然不会轻易放过她,轻轻嗤笑道:“妹妹此话可牵强了。妹妹尚未入宫前,陛下便龙体安康如此,这岂是妹妹功劳?” 自此,平中才人、云婕妤就此结怨,但逢机缘便争执不休,宫闱内一时无人安宁。皇帝闻知此事,只玩笑道平中才人入宫多日依旧孩童心性,不知谦让体谅。 “如此看来,只怕来日玉嫔、云婕妤会成为御殿众人的眼中钉、肉中刺。”瑶光殿内,婺藕叹一声,看着恭修与嘉敏、嘉温嬉笑玩耍,全然不知烦恼为何物。 “尚未侍寝便被径直册封为正六品玉姬,教人如何轻视?”袅舞吁出一口气,“我瞧着玉嫔的容貌倒与你的姿容相差无几。不知道的,只怕会以为你们二人才是一母同胞的姐妹。”眉头微微蹙起,无奈之下摇了摇,甚是烦扰。 敛敏端着茶盏,慢悠悠浮着茶面,周身弥漫出一股清冷之气,仿佛与这世间的一切格格不入,跳出三界之外,不在五行之中,若有所思道:“在咱们大楚朝,夕氏一族出身高贵而势力轻弱,历来为帝王看重。纵使分外看重夕氏一族,到底对朝堂政局素无影响。何况眼下玉嫔容貌与清歌这般相像,陛下爱屋及乌亦未可知。只不知玉嫔品行如何。若心思端正便罢,倘若心怀鬼胎,只怕来日这御殿之内便不得安宁了。”软翠色的轻纱宫装在殿外微风的吹拂下,松松垮垮地浮现出她轻盈纤细的身姿,轻盈不失婀娜,愈加显出几分缥缈纷然的姿态来,与敛敏面容之上的平和之气交相辉映,令人心安。 “我瞧着玉嫔心思倒慧正。所谓相由心生,若非心思端丽,如何容颜这般瑰丽?何况平中才人污蔑云婕妤那日,玉嫔可谓明哲保身,毫无一丝出头鸟的心思。”我点点头,甚是肯定道。 “说来那日我倒分外百思不得其解:平中才人素无心思,只怕无人肯信;若论她心思深沉,只怕亦名过其实。平中才人根基尚未稳固,便有如此作为,岂非自寻死路?先有我,再有玉嫔。若随意生事,只怕定会惹来陛下厌弃。她纵然出身东项,亦身份高贵,知晓宫廷礼数,如何不解此意?为何接二连三挑拨是非?长此以往,只怕陛下定心生嫌恶。”婺藕诞下恭修之后,心思显见明白许多,不复往日单纯,愈加衬托得她一袭杏子红的海棠宫装浮现出夏日才有的浓烈之气,遍绣出来的海棠图案鲜嫩之中不失妩媚,格外鲜艳醉人,尽显慈母之情。 “会否——”一壁梳理着垂落在胸前的青丝,丝丝软软,我思忖片刻,为自己联想到的一个想法倒吸一口冷气,怔怔瞧着她们三人,语气深沉而压抑道:“有人暗中拾掇,故而平中才人有此举?” “你的意思是——”袅舞微微睁大了眼眸,满含惊诧,身上穿着的一袭桂皮色锦缎齐胸襦裙忽而夹带了几分春日里才有的梨花温润之色,然则这圆润柔和之中夹杂了几丝冬日冰雪才有的寒凉之气,令人觳觫惊恐不已,“有人暗中挑拨离间?” 我神色凝肃地点点头,遍体生出郑重之气,叫人不由得肃穆起来,正视此事。 “明眼人皆看得出来,云婕妤不及玉嫔那般得宠。怎会有人挑唆平中才人与云婕妤起争执?到底也该是挑唆平中才人与玉嫔才是。”略微思量一番,袅舞随即皱眉反驳,语气不解地摇摇头。 “我瞧着玉嫔倒系平心静气的一番人物,想来便是侯贤妃亦挑不出她的错,如何叫人挑拨离间?何况陛下对玉姬的恩宠人尽皆知,何人胆敢冒犯天威?”我细细思索着,一字一句道,心下不由得对玉嫔的恩宠夹带上几分嫉妒与艳羡:不知自何时起,我已然身为御殿之内寻常的嫔御之一,会随着君恩雨露的变化而跌宕起伏,不由自己。 “若论心思,我瞧着仰娙娥倒深沉许多。”敛敏细细思索着,感叹道。 “仰娙娥?”吾等三人微微诧异。 仰娙娥出身仰氏一族,除却生父仰立与二位兄长仰过、仰逸。因着家中再无其她女眷,她可谓备受宠爱。然则入宫之后,美貌嫔御甚多,她这一份容颜便显得格外平淡无奇,故而得到的雨露君恩少之又少。若非此刻敛敏将此人宣之于口,只怕连我亦会忘却御殿之内还有如此一人。 然则依我看来,仰氏一族分支凋零,子孙不旺。若非如此,亦不会时至今日方有一名较为出色女子入宫为妃。只怕归根究底,乃仰氏一族于朝中权势逐日枯竭,实在无法,只好出此下策。孰料不过尔尔,被玉嫔拔了头筹,抢了风光,夺了恩宠。 “若非如此心思,只怕仰氏一族亦不会择其入宫。”婺藕喟然一叹,一副了然于心的神态。 第十八章 高髻纤裳 吾等三人在心下暗暗叹息:纵使仰氏一族选定仰娙娥入宫,到底于事无补。仰娙娥既无根基家世,亦无倾城容颜,如何能与出身夕氏一族的玉嫔相提并论? 秋风飒爽,回眸一笑间,转眼已是十月,恩宠之下,七位新人已然弹奏起新一轮得宠与失宠的琴音。 旧人中,敛敏疏忽而然,于御殿之内掀起一阵微风,惹来众人艳羡——她已然有孕三个月。皇帝大喜之下,晋敛敏为正三品修仪,正是当日慧贵嫔的位分。 相比之下,琽妃近几日则病痛缠身,身患咽喉肿痛之症,日日服食清宁丸。贾妃仪、珊姬日夜侍奉在侧,甚是殷勤。 清宁丸所用药材有大黄、绿豆、车前草、炒白术、黑豆、半夏(制)、醋香附、桑叶、桃枝、牛乳、姜厚朴、麦芽、陈皮、侧柏叶。最后模样系黑色大蜜丸或黑褐色水蜜丸,味苦,专用于火毒内蕴所致的咽喉肿痛。 琽妃好歹有副后身份,早些时候更与我有同宫之故,故而此刻于情于理我亦该前去探视一番,方不辱嘉德宫旧日嫔御之名号。 探视回来,途径清宁宫,念及瑛贵嫔先头所言叶丽人身患赤白癜风多年而形状可怖、毫无恩宠,我遂命倚华取松香来赠予叶丽人,自己入侧殿凸影轩拜访探望。 初入凸影轩内,遍地青翠,只见嫩草,唯余海棠之花茂叶葳蕤。庭院之中,弯曲甬路内在之所,一株海棠花树茂密苍绿,花瓣硕大而鲜嫩欲滴,黄昏灿金色的日光温柔泻下,明光之中,衬得赤红颜色鲜艳动人,分外妩媚,妖娆似佳人夏姬临世,夺人心魂,勾人灵魄。另一侧围着一圈的盆栽白海棠,其色如雪,其香清雅轻淡,颇具高士之姿。青翠碧叶的飞燕草等在旁点缀,愈加显得凸影轩苍翠欲滴,如此美景之地令人啧啧惊叹。 “妾妃丽人叶氏,参见婉贵嫔,娘娘万安。”叶丽人得了通报,站在凸影轩门口,一袭新芽色清简半旧的装束,并无过多装饰,显见多年来无人踏足凸影轩,她少有待客之时,故而妆容家常,到底举止流利,神情不卑不亢,自尊自立,令人望而生畏。 一旁的内御手提一只竹编的篮子,古色古香,里头装满了新采摘下来的海棠果子,鲜嫩通红,犹如一颗颗硕大的相思红豆,令人望之沉醉,新鲜之余,心生品尝之意。 “本宫从未有如此良机与叶姐姐相交一二。今日得了这等机会,想是上天恩赐的缘分。叶姐姐这儿除了一株海棠,再无其它花卉,可见叶姐姐钟爱海棠至极。”我携起轻纱锦缎裙摆,上头遍绣芙蓉花瓣,一片片,零落如泥亦缥缈纷飞,可见轻盈婀娜之态,愈加显得我身姿飘逸如棉,面上温然浅笑。 随着吾等二人一同入内,眼见里头家具摆设清简而精致简洁,心中对叶丽人不禁颇有好感。 清宁宫主位原本系珩妃。她被贬为保仪、迁出后,偌大的清宁宫便只余叶丽人一人独居侧殿。若叶丽人乃争风吃醋、争宠夺爱之流,只怕早早晋封一宫主位。然则事实并非如此,只怕系叶丽人不懂抑或不欲之故。御殿之内,诸妃皆视帝王恩宠为要上,叶丽人此举可谓清新脱俗,颇有出淤泥而不染之态。 “娘娘素来不甚与妾妃走动,不知此番如何来了?”说着,叶丽人言谈客气地徐徐引我入凸影轩内。 走进一瞧,环视一周,只见轩内雅致而简介,唯有数座黄花梨木书架分外显眼,不见丝毫金珠玉器,唯见上头摆满了各色珍藏古籍,纵不如集贤殿那般宏扩,到底也显示出叶丽人饱读诗书,性情贞静。 入座毕,叶丽人吩咐人倒上一杯海棠花茶,香气袅袅,芬芳扑鼻,并非御殿嫔御常用的上等茶叶。 眼见我掀开茶盖,面露诧异,叶丽人笑吟吟解释道:“妾妃素有食积、肠炎之症,故而时常服用海棠花茶,借此健脾止泻、生津止渴。” “如此看来叶丽人倒颇通养生之道。”我端起白瓷镂雕海棠缠枝图案的雪色茶盏,甫一掀盖,只觉花香扑鼻,令人沉醉如春末之月。 悠悠啜饮一口,我好奇问道:“不知海棠可是叶姐姐的心头好?” 叶丽人婉约一笑,回答道:“正是。梅花占于春前,牡丹殿于春后,皆为骚人墨客所注意。独海棠一种,固然丰姿艳质,不在二花之下,到底不曾争奇斗艳,搔首弄姿。故而妾妃对海棠极为钟爱。” 御殿之内,除却满腹诗书的叶丽人,便只余婺藕酷爱海棠。纵使寻常衣着,亦多以海棠纹样为主。增成殿外北庭院曾遍植西府海棠乃婺藕最爱。若非后来皇帝一道旨意,西府海棠变为朱砂玉兰,只怕婺藕会愈加高兴。然则朱砂玉兰亦配得上婺藕贵姬的位分了。何况,她还诞有恭修一子,地位并不逊于侯贤妃的恭敬,可见皇帝心中,婺藕占有一席之地。 “沈立《海棠记》一篇云:种宜垆壤膏沃之地,其根色黄而盘劲,其木坚而多节,其外白而中赤,其枝柔密而修畅,其叶类杜,大者缥绿色,而小者浅紫色。”我扫视一眼一旁的书架,一眼便看出叶丽人尤爱沈立的《海棠记》,便借此展开话题。 叶丽人闻得此言,眼眸忽而一闪,恍若星辰璀璨,欢喜道:“贵嫔娘娘所言正是。妾妃最爱乃‘其花红五出,初极红,如胭脂点点然,及开则渐成缬晕,至落则若宿妆淡粉矣。其蒂长寸余,淡紫色,于叶间或三萼至五萼为丛而生。其蕊如金粟,蕊中有须三,如紫丝。其香清酷,不兰不麝。其实状如梨,大若樱桃,至秋熟,可食,其味甘而微酸,兹棠之大槩也。’论其花色,鲜嫩无比而无妖魅之态;论其变换,一日多变,犹如美人面庞,喜怒皆宜,并无做作之姿;三须蕊如金粟,亦如紫丝,愈见珍贵之容;实状如梨,大若樱桃,至秋熟,可食,其味甘而微酸,更属妾妃最爱的蜜饯。每岁深秋,妾妃皆会取海棠之果,精心腌渍成蜜饯,以待来日进食。” “哦?”我瞥了一眼轩外的宫人,道:“本宫身边有一内御,名唤蜜棠,最擅腌渍蜜饯。她所腌渍的蜜饯无论何种,皆为本宫所好。 蜜饯红果、蜜饯海棠、蜜饯榅桲抑或糖青梅、糖桂花、糖玫瑰花等,色鲜肉脆,清甜爽口,原果风味浓郁,色、香、味、形俱佳。 糖桔饼、糖藕片、糖姜片、糖金桔,糖莲子、糖荸荠、青红丝等,色泽银白,仿若带霜,质地清脆。 梨脯、桃脯、枣脯、香果脯、青梅脯、山楂脯、海棠脯等,口味更是爽口不腻。 丁香李、雪花应子、八珍梅、梅味金桔、青梅、陈皮梅、冰糖杨梅等,香气浓郁。 话梅、话李、话杏、九制陈皮、五香山楂片、甘草榄、甘草金桔等,口味多样,有甜、酸、咸等风味。 百草丹、陈皮丹、柠檬丹、冰梅丹、酸梅丹、果皮丹、山楂丹、佛手丹等,以果蔬为主要原料,经糖熬煮、浸渍或盐腌,干燥后磨碎,成形后便是各种形态的干态蜜饯。 酸角糕、山楂糕、山楂条、果丹皮、开胃金桔等,属本宫最爱,日日备着呢。 若有来日,本宫赠予叶姐姐一些可好?”我细细列举起来,嘴角一抹笑意,甚有滋味。 眼见我一一道出蜜棠的手艺,叶丽人不禁拍手叫好,嘴角的笑意愈加飞扬,柔婉的姿容愈显璀璨,仿佛夜空中皎皎一轮明月,撒下满地银白色的粉尘,犹如白玉阑干般温润,“娘娘身边的内御果真系能人。若有幸教妾妃习得一二分的手艺,便是妾妃的造化了。” “本宫倒不见得。许是吃多了,故而不曾如此看重。倒是本宫初初有孕时,蜜棠曾进献一道杭式蜜饯——百年汇昌的‘糖水青梅’,食之甜中蕴酸、回味隽永,至今叫本宫念念不忘。” 此时,倚华自瑶光殿赶来入内,呈上托盘,端正姿态,回禀道:“此乃婉贵嫔娘娘赠予叶丽人治疗白癜风的松香,还请叶丽人笑纳。” “多谢娘娘。”叶丽人面色清淡,眼眸却露出一缕感动,身边的侍女收下后,深深拜倒。 我心下思忖着:许是为着她失宠已久,诸妃皆不屑与之来往,无人关怀之故,故而她此刻格外心受感动。 “妾妃曾听闻糖水青梅乃江南蜜饯之首。娘娘好福气。妾妃幼时曾往东南之地度日,曾尝得一口广式蜜饯嘉应子,其滋味美妙,至今叫妾妃神往心驰。”念及往事,叶丽人眼中逐渐模糊起来,转头望去,仿佛目光随着西下的夕阳一般,透过窗棂飞往窗外,融入无尽的金色光辉中,憧憬着来日依旧如往昔一般美好,不由得吟诵起: “初晴新雨后。乍洗褪胭脂,缟衣妆就。东风倦倚,憨憨态、不管敲残更漏。嫩寒天气,正睡稳、乌衣时候。深夜静、银烛高烧,微香暗侵襟袖。 盈盈一点芳心,占多少春光,问卿知否?红妆莫斗。谁得似、净骨天然清瘦。神娟韵秀。雅称个、花仙为首。还要倩、流水高山,花前慢奏。” 第十九章 嘉慎回宫 我心下啧啧称赞:唯有叶丽人如此品格方与婺藕一般配得上海棠之名。 然则细细深究,我却不明为何叶丽人早早入宫,却仍旧未及一宫主位尊荣。难不成当真系身患赤白癜风而形状可怖之故?抑或系她淡薄恩宠名利之故? 当日诸女中,除却琽妃、姝妃、婳妃、瑛贵嫔、侯贤妃、依贵姬、温贵姬、礼贵姬八人,只余她与冷良人未身居一宫主位。冷良人品格自然叫人难心生喜爱。叶丽人为人处世向来淡淡,几乎令人忘却御殿之中有如斯人物。想来便是叶丽人不屑争宠之故,亦未可知。 闲话漫漫许久,眼见天色昏暗,我方起身告辞,道:“今日与叶姐姐一句,妹妹颇为受教。但愿来日妹妹可与姐姐一同品尝海棠之果、谈论海棠诗词。” “好。若有来日,妾妃一定腌渍好蜜饯,静候娘娘佳音。此番多谢娘娘的松香了。”叶丽人客气起身,送我至门口,身着的新芽色染上了黄昏的寂寥之色,浑然一体,犹如一朵开在深秋的破败海棠花,花色枯萎,花瓣凋零,显出几分下世的景状来,眼见着我走远了方继续看着内御采摘海棠果子。 岁月一下子划过十一月十六,玉嫔晋正四品丽人,皇帝对她的荣宠可见一斑,愈加叫人心有忿忿,怨恨之余甚是艳羡。 侯贤妃固然甚为不悦,如今诞育皇嗣,如何会一如过去那般莽撞?故而在云阳宫中发泄一顿,出口一番不悦之词后,再无作为。余下位份最高的琽妃、姝妃、婳妃亦不曾言语。 相比之下,身为皇三子生母的婺藕则平和静气许多。御殿嫔御皆道婺藕固然育有皇子,到底难保君恩,故而为人处事低调,不敢擅自出头,不比侯贤妃福气姗姗来迟,诞下恭敬,君恩尤甚从前、更胜往昔。 只看皇帝不曾叱责侯贤妃几句牢骚,便可知皇帝心中如何看待她。固然有了新欢夕丽人,皇帝亦不曾忘了旧爱侯贤妃。她们二人一个念有旧情,一个身负隆恩,绝非婺藕可相提并论。 我心头不禁担忧起婺藕的来日,却甫一出口,便被敛敏劝住了,洋红色絮衣宫装修整成宽大的衣袖,随着她手臂挥舞,仿佛一朵硕大鲜妍的山茶花开在我的身旁,“清歌,婺藕自有婺藕的良机,你又何必杞人忧天。何况,你自己的身子依旧不曾完好,焉知非操心太过。”担忧的语气染上了洋红色的深沉,令人不由得心生凝重之意。 我哑然一笑,反覆盖上她的柔夷,语重心长地受教道:“敏姐姐所言甚是。来日,自有鸾仪的好去处,我何必再担忧其它。婺藕年岁渐长,心思逐日细腻,恭修系她所出,她自会好生照料。倒是姐姐你眼下这身孕,可得好生保养。” 黄昏之际,皇帝于星月宫夕丽人处庆贺毕,探视完敛敏,便来瑶光殿。 解下一袭风毛出得极好的纯玄色狐裘斗篷,方一落座,情不自禁地叹一口气,端起茶盏啜饮一口,他不安道:“沈元化倒是回回都说修仪身子安康。至于安胎事宜,却每每提点不尽,似乎修仪这胎像颇不安稳。”言毕,摇了摇头,再次啜饮一口。 我侍立在侧,含笑焚上一把薄荷叶,清新芬芳的气息顿时弥漫整个瑶光殿,令人于寒冷的冬夜分外提神醒脑,转头对身着一袭明黄色絮衣九龙袍,腰间系着一条白玉腰带,一身家常装束而不失尊贵的皇帝说道:“御医自然个个捡好的说。怕只怕一个个名不符实,只顾着抢头功,那就可恨了。许是钱姐姐当前胎像虽安稳,亦难定,故而沈御医模棱两可,亦未可知。” 顿了顿,我拾起宽大的锦缎草黄色锦缎絮衣宫装裙摆,犹如一簇无数秋日金桂堆砌而成的花朵,散发着清淡浓烈的花香,落座皇帝身边,探近了脑袋,微笑着提议道:“若陛下心中着实挂念,不若妾妃此番陪陛下往雍和殿走一趟,为钱姐姐祈福一番,陛下以为如何?如今袅舞姐姐、申姐姐与妾妃皆膝下有子,妾妃很盼望钱姐姐亦有所出,来日四个孩子一起嬉笑着长大呢。”嘴角含笑,甚是轻盈。 闻言,失笑一番,“娥皇此言极是。”顿了顿,皇帝端起茶盏,啜饮一口,烛光下衬托得明黄色絮衣锦袍泛滥出一片赤金之色,尊贵无比,补充道:“朕自得了娥皇,福气与日俱增,子嗣亦接踵而来。如今,与你交好的除了修仪,妍贵姬、申贵姬皆有子嗣,可见娥皇福泽深厚,得神佛庇佑,爱屋及乌之下,连身旁人亦分外多福。此番确该往雍和殿祝祷一趟,祈祷玉娘亦身怀有孕才是。”面容喜悦冲冲。 我微微一愣,不禁回想起承文曾回禀:‘玉娘’乃丽人夕泽的乳名。 皇帝此言一出,语气甚是亲密,显见她如今恩宠深厚,非常人可比。御殿之内,一位嫔御怀孕,往往会令皇帝放下对其她嫔御的宠爱,转而关心皇嗣。然则眼下敛敏身怀六甲之际,皇帝亦不忘怀夕丽人,以亲昵小名称呼,更不顾深更半夜前往雍和殿祝祷,显见夕丽人在皇帝心中地位极难撼动。只怕纵使当日的侯贤妃亦无法与之匹及。 我心头不禁惴惴不安起来:来日,若夕丽人心怀叵测,我未必敌得过她。 掩下心头无尽思量,我当即起身,整理好着装,外披一件鲜红色羽纱斗篷,陪披着斗篷的皇帝往雍和殿走去。六个内侍提携着琉璃灯笼并肩两排走在前头。另有两个内侍撑着九龙伞在后头为吾等遮挡风雪。 正欲皇帝谈笑之间,一个恍惚眼错,前方遥遥可见一点昏黄红灯笼于黑暗的幕布之上漂浮不定,被人提着,晃晃摆摆之中,愈加显得那位嫔御婀步轻娜,身姿如蒲柳般娇软轻盈。 眼见皇帝停下脚步,不及开口,在前方开路的秦敛、倚华诧异起来,“陛下,这可倒奇了,前头不知是哪位主子娘娘,深更半夜不在寝殿内安寝,倒来这雍和殿祈福。” 皇帝吩咐黄门令宋峰急忙追上,前方嫔御转身前来行礼——原来是中才人甄氏! 甄中才人眼见我与皇帝在此,忙近前行礼,一袭赭石色锦缎絮衣宫装衬得她如同一朵硕大的芍药花开在雪地之上,娇柔百媚,“妾妃参见陛下、婉贵嫔,陛下万安,娘娘金安。” “甄中才人此番可要往雍和殿去?”皇帝诧异道。 “正是。”甄中才人清凌凌一把妙音婉转道来,甚是悦耳,“妾妃此行乃为钱修仪腹中皇嗣祈福。” 皇帝与我对视一眼,嘴角含笑,面容赞叹,和颜悦色道:“难得甄美人如此大方得体。” ‘甄美人’三字金口一开,甄美人当即热泪淋漓,俯身下跪,深深道:“妾妃谢陛下隆恩。” 是夜,无论她人如何安眠,翌日清晨听闻皇帝专为敛敏而特晋甄氏为美人的旨意后,纷纷侧首不已,亦羡亦妒之声传遍御殿内外,甚是浩荡。 为着天赐的良机,甄美人与我来往得愈加亲密。正为着此等亲密,我方得知事关甄美人的一桩秘事:为着早日身怀六甲,甄美人早先日日服用杜仲。好不容易身怀有孕,尚未禀报皇帝,随即小产。自此之后,再无身孕消息。 我不禁诧异起来:原本杜仲本就有安胎气之疗效,如何短短时日内便小产?此事说来古怪异常。 除此之外,唯一美中不足之处便是素昭媛自己怀有身孕三月亦不曾察觉,自愫罂殿晨昏定省回来后因故受惊小产。御医测脉断言,素昭媛因多次小产而致体质孱弱之故,只怕今后受孕机会渺小。 她们二人可算得上是同病相怜了。 “此言当真?”梁琦回禀之际,我甚是诧异,自榻上当即直起身子,因着朱缥色的锦缎裙摆过于宽大,一时行动受限,微显呆钝,几近打翻手中的茶盏。 倚华眼疾手快,赶忙接过我手中的茶盏,安安稳稳地放置一边。 梁琦深沉地瞥我一眼,垂下眼皮,沉稳低眉道:“月室殿传来的消息正是如此。如今,只怕陛下那边业已得报。” 莺月与星回对视一眼,喟然一叹道:“若素昭媛能生下皇嗣,只怕会更得陛下宠爱。” 倚华不紧不慢地摆好茶盏后,侍立我身旁,不冷不淡道:“只怕素昭媛自己亦未料得自己身怀有孕。” 我哀叹一口气,甚是可惜,端然正坐,安好裙摆,整理好上头垂挂的雕芙蓉花琢翠玉碧叶白玉佩的流苏,安然端起一旁的新茶盏,正襟掀开茶盖,挺直了腰板浮了浮茶面,若有所思,漫不经心地点点头,“可惜了她身子如此孱弱,多次受孕而无所诞。” “然则此事说来话长。”梁琦觑我一眼,继续道:“素昭媛小产之时,若非一旁的瑛贵嫔看出端倪,发现得早,只怕素昭媛连性命亦不保。” “瑛贵嫔?!”我愈加不得其解,细细瞧向梁琦,示意他坦言相告。 “素昭媛小产之时,瑛贵嫔正在月室殿。”梁琦言简意赅,一语点破天机,继续道:“据瑛贵嫔所言,因彼时月室殿内御黄丹闹出了动静,这才令素昭媛受惊小产。” 闻得此言,我了然地点点头。 第二十章 煍王往事 为显瑛贵嫔救助素昭媛之功,皇帝特晋瑛贵嫔为妃,以示嘉奖,又赐素昭媛庖牺瑟以作安慰,再命永巷令彻查黄丹一案。 年幼时,我曾听母亲说起:庖牺瑟通体髹黑漆,绘金芳,凤鸣首,尾描龙,五十弦,乃当今皇帝一母同胞兄弟——早逝的悼敏太子生前最喜爱之物。 悼敏太子敏慧聪颖,平帝特为取銮,随博字辈后,曰祁博銮,明昭其意。悼敏太子虽三岁通音律,其声到底哀抑不绝、忧幽难断、恸人心肠,无法扭转,人皆谓之不祥。待平帝欲毁此物,恰逢悼敏太子溘然离世。此物就此不见天日,封存库房。 我心头不由得揣摩起:今日皇帝以如此哀痛之物作赏素昭媛,到底何意? 未过几日,永巷令查出月室殿角落遗落几块九鸾钗碎片。 九鸾钗原属南齐的潘淑妃,上雕九只鸾鸟,每鸾一色,各不相同,钗边还刻着“玉儿”二字,寓意原主潘淑妃名讳。当日,位居中宫之时,太皇太后得怀帝下赐九鸾钗。而后皇帝登基,位尊至太皇太后,因实在爱惜贵姬依氏的稳重端庄,便下赐自己所钟爱的九鸾钗,令依贵姬备受瞩目。然则不过须臾,新人入宫,旧爱不及新欢,依贵姬素来不善争宠夺爱,自此失宠多年。然到底九鸾钗始终在依贵姬手中,如此宝物终究令人艳羡。 碍于九鸾钗历来只在依贵姬手中,一时辩解不清到底为何会遗落在月室殿,故而依贵姬遭皇帝禁足,终日以泪洗面,想见憔悴之容令人心生怜惜。 平中才人固然姿容美艳,然素来为人尖酸刻薄,见不惯依贵姬以内御之身得蒙圣宠,位居她上,故而如今见状便耐不住,在旁冷言冷语、落井下石。 “素闻依贵姬行事稳妥,怎的此次这般莽撞?太皇太后钦赐的九鸾钗亦丢失不见,竟被人发现碎片遗落在素昭媛的月室殿?”是日晨昏定省,平中才人身着一袭鲜艳的玛瑙色锦缎絮衣宫装,遍绣纯金线缝制的缀碧玉玫瑰花纹,身姿苗条纤细之下,遇见显得她如一株玫瑰花般娇嫩妩媚,然则配上碧玉绿叶之色,愈加显得她浑身带刺,气质凛冽,叫人难以接近,心生亲近之感,满脸看好戏的模样。 御殿之内,依贵姬素来默默无闻,平中才人此番刁难亦可见依贵姬素日好性儿。 依贵姬尚未言语,上首的琽妃率先冷冷斜睨了平中才人一眼,不满地开口道:“御殿之内,偷鸡摸狗之徒不少,只怕依贵姬亦非料事如神。平中才人此话,倒将依贵姬立于谴责之地了。”语气微带谴责之意,可见依贵姬为人和善、受琽妃袒护。 婳妃亦随之开口,不满道:“此事尚未查证清楚,平中才人怎的这般将脏水往依贵姬身上泼?依贵姬素来与人友善,纵有过失,亦非平中才人一介地位嫔御可随意谴责。平中才人此言,倒颇有不敬一宫主位之意。” 眼见琽妃与婳妃如此袒护依贵姬,姝妃便在旁和睦劝解道:“琽妃掌御殿事,理当行事谨慎。此事关乎一宫主位,不若待永巷令此事查证清楚之后,再行抉择亦不迟。”眉间一朵银白色莲花钿犹如一朵天边的云朵那般柔绵柔软,令人不禁心生安稳之情。 侯贤妃素来与依贵姬毫无往来,此番不知为何,闻得此言,看来过为气恼,语气分外不悦道:“固然依贵姬行事不周,到底有琽妃掌御殿事,此事如何轮得上平中才人多管了?难不成平中才人有陛下亲授的口谕,可主审此案?”石榴红的锦缎絮衣宫装上头皆以纯金线遍绣石榴花图案,精致的妆花缎上头流露出的赤炎之色犹如一通火气,自侯贤妃身上蔓延开来,将这白茫茫大地尽数烧成灰烬。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侯贤妃此言,可算是将平中才人置于危难之地。尚且不论可名正言顺掌御殿事的琽妃尚未下手谕命永巷令彻查此案。即便皇帝越过琽妃亲下圣旨,所托之人亦非平中才人之流。此事无论如何皆无平中才人置喙之处。平中才人此举可谓偈越了。 平中才人看出自己闯下大祸,面上不由得怯怯几分,眼眸微带不甘,依旧犟着嘴道:“此事事关太皇太后心意,自然属依贵姬分内之事。若依贵姬不曾有敬畏太皇太后之心,只怕此事关乎御殿之内所有嫔御。” 依贵姬眼见此番纠纷因己而起,眼中含泪,委曲求全,一副息事宁人的模样,起身行礼道:“此事皆因妾妃保管不周之故,还请琽妃娘娘严惩。”娇嫩哭腔惹人心生怜惜之情。 琽妃当即心有不忍,发髻之上的一支金镶红宝石羊脂白玉琢芍药步摇流下的流苏在耳畔边晃动着,划出一道针对平中才人冰冷雪色的弧度,直言劝慰道:“永巷令得了本宫手谕,尚未彻查此案,如何便成了依姐姐你的不是了。若果真计较起责罚重罪,首当其冲的可不正是本宫?若本宫掌御殿事得宜,怎么发生此类事件?一旦证实乃宫人偷盗所为,只怕本宫与你皆逃不了干系。”一壁示意瑡玟赶紧扶依贵姬落座。 平中才人依旧不依不饶道:“琽妃娘娘心慈手软不假,到底此事发生在依贵姬名下,只怕来日依贵姬保管不周之罪是免不了了。” 眼见如此,侯贤妃愈加气愤,横眉瞪视,“不知依姐姐如何得罪了平中才人,此番竟受如此对待?句句词词,矛头皆直指依姐姐?还是平中才人生来便是好事之人?喜好落井下石?” 侯贤妃一番话,解了愫罂殿内所有嫔御的困惑:今日,为何平中才人如此追究依贵姬之责? “这,这——”平中才人一时手足无措,被怼得哑口无言,言语磕磕绊绊。 姝妃眼见如此,便对琽妃温和开口,求个中庸之道,“既如此,不若等永巷令查清事实,咱们再来好好商讨罪责,如何?” “姝妃所言不错。”琽妃点点头,对下首诸妃警惕提点道:“想来永巷令不日便可查清事实,此事尚未查清之前,咱们诸位姐妹不得擅自讨论,以免流言蜚语纷扬不已。”语气带上了几分严肃。 诸妃起身,齐齐行福身礼道:“谨遵琽妃娘娘教诲。” 今日之事,平中才人针对依贵姬之举,尽皆落在御殿诸妃眼中。敛敏为着养胎,固然不曾出席晨昏定省,到底也从吾等口中得知此事。自然,此事也经由依贵姬贴身内御——红药之口传到了太皇太后耳中。 孰料太皇太后尚未言语,依贵姬自己倒先想不通,寻了短见。若非我为着御殿和睦,邀上袅舞、婺藕一同探视依贵姬,只怕依贵姬早早丧命。 是日黄昏时分,我念及当日姝妃亲口解释依贵姬素有月信不调的毛病,故而日日服用薯莨汤一事,思忖着姝妃能与她交好,人物品格自然不会低劣,便在晚膳过后,约了袅舞、婺藕,一同前去安慰依贵姬,聊表我心。 第二次前往依贵姬所居鸿台宫淑景殿,细细看去,只觉殿宇四周景色清丽雅致如初,并无过多金玉堆砌,一如依贵姬此人,浑然天成,姿色自然,无谄媚之姿、跋扈之态,平易近人。 然则袅舞觉察出一丝不对劲儿,对我悄声说道:“清歌,怎的淑景殿仪门口并无宫人或羽林卫戍守?” 我亦蹙眉,深感不安,强制压下内心的惶恐无措,自我安慰道:“只怕依贵姬心绪不安,不愿人在旁打搅。” 然则,连婺藕亦察觉出来,只一味好奇而怜悯道:“真看不出,淑景殿会比我的增成殿还要冷清。怪不得连入宫不久的平中才人亦敢针对依贵姬。”说着,一壁径直入内。 正欲推开淑景殿正间的槅扇门之际,吾等忽而闻得寝殿内传来一声椅凳落地的声响,清晰入耳。吾等对视一眼,心知里头古怪,急忙冲入寝殿。一入内,只见一身花青色絮衣宫装的依贵姬悬梁自尽了,脖子被赤色红绡吊在半空中摇晃,地上躺着一只木凳,正左右摇摆不定,发出‘哒哒’的声响。 倚华、蔷薇、梨露当机立断,一个跑出殿去呼喊羽林卫与御医。羽林卫一入内,赶忙救下依贵姬,放到床上,随即退出。吾等大着胆子上去一瞧,只见昏迷着的依贵姬面上满是泪痕,脖颈处一道深红色的泪痕。 依贵姬的贴身内御红药、方思听闻得动静,急忙从正殿暖阁里头赶来,一看到如此情景,顾不得哭泣,急忙仔细好生地照看紧闭双眼、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依贵姬,口中呜咽道:“娘娘,您可千万别想不开啊。您这么一去,可叫奴婢怎么办呀。”一壁流出泪来。 我瞥了一眼袅舞与婺藕,心知此事决不能就此了解——嫔御自戕系大罪,亦为不祥之事,按律不能追封,且族人亦罪该斩首抑或流放。故而急忙差遣倚华将此事告知琽妃,请她前来主持公道。 第二十一章 焀王剑舞 琽妃尚在路上,经过御医的救治,依贵姬已然苏醒,被红药扶着,半躺在床上。一见我,满脸泪痕的依贵姬便依着规矩意欲起身,艰难行礼。 我上前一步,拦下她意欲行礼的身子,扶她躺好,只一味柔声劝说道:“依姐姐好生歇着便是。咱们姐妹,何须多礼。” 说着,依贵姬随即泪眼汪汪,呜咽起来,悲不可禁,“贵嫔娘娘良善,到底系妾妃福薄,丢失了太皇太后亲赏的九鸾钗,命中该有此劫。”语气哀凉。 红药在旁甚是心疼地轻轻为之拭泪。 袅舞在我身后眼眸含泪,烁烁光辉,耐心而不忍地劝说道:“不过一支钗罢了,固然珍贵,如何能与姐姐的性命相提并论?只怕是姐姐多心了。若果真叫太皇太后得知你的死讯,只怕她会愈加伤感痛心。姐姐还是好生休养为是。” 就在我一颗颗擦去依贵姬脸上的泪珠时,婺藕亦在旁劝慰道:“说来此事,若非平中才人一味地将脏水往依姐姐身上泼,只怕此事不过小事罢了。”顿了顿,揣测般看着依贵姬,试探着问道:“难不成,依姐姐你与她有纠纷,这才招致平中才人如此针对?” 闻言,我微微蹙眉,与袅舞对视一眼,只一味瞧着依贵姬。 依贵姬细细思索一番,终究摇了摇头说道:“妾妃也想不出。”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望着我,真挚明亮道:“贵嫔娘娘知晓妾妃的性子。除却姝妃娘娘,妾妃从不与人交往,何来纠纷之说。” 我点点头,应和着袅舞的话,“依姐姐素来不与人来往,自然不会得罪人。只怕此番事宜,皆属平中才人尖酸刻薄之故。她见姐姐无宠,自以为好欺负,故而意欲杀鸡儆猴,这才有了此番事宜。” 待到琽妃赶来,此事便起了变化。 一入寝殿,尚未见其身影,便闻得琽妃当即焦急开口道:“好端端的,依贵姬你何必自寻短见?永巷令尚未查出真相。你这一寻死,岂不是落实了罪名,被扣上一顶畏罪自尽的罪名?你也忒轻率了。” 经琽妃这般一点拨,吾等这才想到这一点,恍然大悟。 眼见着琽妃身着一袭胭脂色纯金线遍绣芍药花锦缎正红色万字福滚边絮衣宫装走近,甚是贵重大气,我退到一边,将位置让与琽妃。 在花青色絮衣宫装的衬托下,依贵姬面色愈加苍白无力,因琽妃所言涨红了脸颊,强撑着起身,意欲行礼道:“此番事宜是妾妃思虑不周,倒给娘娘添麻烦了。” “无碍。”琽妃大方落座床沿,拦住了依贵姬的动作,握着依贵姬的手,拍了拍,关心切切道:“依姐姐你何等人物,本宫这几个姐妹自然清楚。纵为人诬陷,自有本宫为你作证担保,你又何必如此悲观。”说着,又转头问御医,“依贵姬玉体如何?” 琽妃这般模样,其雍容风度堪与昔日的琅贵妃相提并论,显见她意欲借着九鸾钗一案出尽风头,凭依贵姬之手得太皇太后相助,为自己登临后位的浪潮推波助澜,告知皇帝她言谈行事何等大方得体。 “回禀琽妃娘娘,依贵姬不过受了惊吓,现下已然好转几分。待服下安神汤后,好好歇息一晚,自可痊愈。”御医颔首行礼,言简意赅地回禀道。 琽妃点点头,示意宫人下去,殿内只余她、我、婺藕、袅舞、依贵姬五人。 “并非妾妃真心如此,实在是平中才人所言令妾妃害怕。正因九鸾钗乃稀世珍宝,这才被太皇太后赐予妾妃。如今,玉钗不见踪影,成了碎片,掉在了月室殿。此事一出,妾妃如何还有面目见太皇太后。”依贵姬委委屈屈道,呜呜哭了起来,似孤舟嫠妇一般凄凉哀婉。 与琽妃对视一眼,我无奈地摇了摇头,好心劝慰道:“依姐姐可曾想过当初太皇太后下赐九鸾钗给姐姐,正为看重姐姐的孝心。纵然玉钗落地成碎,如何及得上姐姐的孝顺之心。若因此钗姐姐枉送了性命,那太皇太后身边可还有她人精心照料?” 琽妃亦接口劝慰道:“是啊。你亦知晓近些年,在你的照料下,太皇太后玉体好转不少。若此时闻得你如此事态,万一深受打击、旧病复发,岂不成了你的罪过?”说着,一点点取帕拭去依贵姬脸上的泪珠。 依贵姬这才慢慢止了哭泣。 眼见淑景殿内安静不少,袅舞不悦地开口道:“琽妃娘娘,固然依贵姬此番无碍,归根结底到底有平中才人的不是。此事尚未查出真相便传出蜚短流长,着实可恨。” 琽妃低下如羽的睫毛,面容仿佛融入胭脂色的色泽之中,可谓暗淡沉重,深深一番思量,抬起头来,目光随即含了一抹宫装上胭脂色的厉害,几欲噬人,对依贵姬信誓旦旦地保证道:“此事本宫自会为依贵姬你讨一个公道。纵不看在你位分在她之上,亦该看在你日夜服侍太皇太后、劳苦功高的份儿上。她忒不知天高地厚了。” 几日后,慈宁宫内,太皇太后位居上首,端然九凤朝阳黑檀木正座之上,身旁后侧侍立仪鸾殿首领内御——长使王姑姑。 身着一袭清简的青墨色华贵礼服,犹如春日里,山尖溪涧边最湿润的一抹淤泥绿色,深沉的颜色令太皇太后的容颜在衰老的同时,自然而然带上了一重威严肃穆而庄重严苛的气韵,手中把着一串珍贵的菩提佛珠,颗颗圆润而通透,带着温暖柔和的润色,显见被摩挲了无数次,气度甚是沉稳高华、祥和平静。礼服纹饰简单端庄,几近雪色的白发绾成清爽大方的发髻,只以一对蓝田玉发簪并一颗硕大罕见的东珠装饰发间,妆容不怒自威,俨然天成,依稀可见昔日一国之母的大度庄重。 下首左右分列应旨前来的皇太后、帝太后。 皇太太后与皇伯考恭安贵太妃交好,二人素来吃斋念佛,若无旁事,从无阻碍,故而此刻不曾现身。 皇帝、琽妃、其余一宫主位皆位居下首,恭敬行礼。众嫔御得允方一一入座。 方一坐毕,“皇帝打算如何处置平中才人?”太皇太后开门见山,表情甚是平淡,然则语气不怒自威。 “这——”早早闻得琽妃回禀依贵姬自缢一事的皇帝面色微微一愣,面色微红,不期太皇太后会如此直言,只得顾着礼数,毕恭毕敬陪笑道:“回禀皇祖母,孙儿本意不过想查清之后再做定夺。孰料平中才人竟如此胆大妄为、嚣张肆意,倒是孙儿的倏忽了。孙儿亦料想不到依贵姬竟如此高清气性。”面色微微低下,语气微带愧疚。 “予只是问你,意欲如何惩处平中才人。”太皇太后语气威严庄重,顿了顿,缓缓道:“平中才人纵为东项之女,出身非凡,到底犯了宫规,散布流言蜚语,致使一宫主位深受其辱,以致万念俱灰,意欲自缢身亡,到底该受到惩处才是。皇帝以为呢?”说着,一双年迈而浑浊的双眼盯着皇帝,里头含着一道锐利的精光,格外锋利,吹毛立断,仿佛得不到一个她想要的答复,定誓不罢休。 琽妃眼见太皇太后、皇帝二人神色不对,赶忙出言陪笑,打个圆场道:“太皇太后万勿动怒。后宫诸位姐妹历来和睦为亲,想来便是平中才人于东项骄横跋扈惯了,一时难改,这才有了此类事宜。还望太皇太后放心,妾妃掌御殿之事,一定好生管教,吩咐掌事姑姑霍绛严加指导。” “如此说来,平中才人如此行径,琽妃你只是吩咐掌事姑姑严加指导便罢?”上首的太皇太后淡淡发白的双眸微微斜睨琽妃一眼,尽显高高在上之姿,面容不见丝毫恼怒之色,语气却有几分显见的不悦。 “这——”琽妃面色难堪起来,瞥了一眼皇帝,神色为难道:“平中才人乃东项之人,若入宫不过须臾便受到严惩,只怕陛下对东项那边亦不好交代。” “宫规如此,该严惩则该严惩,该赏罚分明亦该赏罚分明才是。瑛妃方自贵嫔之位升任妃位,如何平中才人不该得以严惩?”太皇太后语气愈加不满,面色转而铁青,格外气恼道:“难不成,一宫主位竟要深深受地位低下嫔御的羞辱?如此岂不被天下人耻笑皇家无尊卑法度之分?”随即扫视一眼在场的所有嫔御,似一道道冰刃刮在吾等的骨骼之上,一番话言简意赅却直冲人心。 诸多嫔御早早看不惯平中才人嚣张跋扈之态、尖酸刻薄之容,此刻见太皇太后如此言论,纷纷出列,下跪谏言,“妾妃等恭请陛下、太皇太后圣裁明断。” 眼见太皇太后神色如此坚决,为了不忤逆孝道,皇帝只得在旁硬着头皮答应道:“还请皇祖母放心,孙儿回去便吩咐人下旨,严惩平中才人,以正视听。至于依贵姬,眼下事实如何尚未查清,还得待永巷令仔细查出九鸾钗与素昭媛小产的联系,取得真凭实据之后,方可定夺。” 第二十二章 新人玉姬 太皇太后面色凝重,语气威严,对皇帝沉声道:“依贵姬的为人予自然清楚。此事亦需真凭实据,不可依予一人之言所断定。皇帝既有此言,甚好。予只告诉你一句:万事难两全。若当真有了过失,纵使王子犯法,亦与庶民同罪,遑论东项人与大楚人。纵使修媛处理不当,藤原中才人如此言行,予容不下,御殿迢迢,更容不下。若御殿诸妃皆如依贵姬那般可欺,只怕如平中才人之流只会愈加肆无忌惮,嚣张御殿内外。届时这御殿内外乌烟瘴气,于皇帝你在前朝的威信亦有损失。”顿了顿,随即转头,颜色凝重如九天墨云,对琽妃郑重其事道:“听闻近段时日,琽妃你的父兄亦隐隐有嚣张之心。若果真如此,便是不念及君恩,自视甚高。” 如此了然关系之下,皇帝、琽妃闻言,当即肃容领命,与诸妃一同受教,“孙儿(妾妃)谨记太皇太后教诲。” 碍于平中才人东项女子的身份,兼不过与其她嫔御一般,只是心生嫉恨、多舌而已,故而皇帝禁足三月、扣半载份例。 年关将近之际,在琽妃、侯贤妃、姝妃三人督导下,永巷令终于查出月室殿遗落九鸾钗碎片实乃鸿台宫依贵姬手下兕方与中安宫外殿内御黄丹私下互为菜户、窃贩宫中用品所为。 是日,梁琦垂首来报,沉声回禀道:“回娘娘的话,奴才曾私下里往月室殿打听过,当日素昭媛小产之后,月室殿除却碎片,殿内角落最深处还遗留有一颗新上贡的随州金黄蜜枣。若非奴才火眼金睛,只怕还会遗漏掉。”说着一颗,伸开右手。 我探头一看,他手掌中央躺着一颗毫不起眼的大蜜枣,甚是香甜味浓,诧异道:“蜜枣?”一壁取过蜜枣,捏在手中,仔细瞧着,只见指间蜜枣金黄色泽,香甜之味甚是浓郁,令人望之生津。 梁琦解释道:“回娘娘的话,奴才旁敲侧击,问过素昭媛身边的霓衣、羽衣二位内御,素昭媛从不曾问司膳房索要蜜枣。” 我满意点头,随即吩咐倚华查问司膳房。 倚华办事我自然放心,不过须臾时日,她便回禀道:“今岁随州新上贡的金黄蜜枣已尽数交由司膳房保管,仅一罐开封,不过上供皇太后与恭安贵太妃,且并未取用多少。” 顿了顿,倚华再补充道:“还请娘娘饶恕奴婢多事之罪——奴婢查得依照淑景殿依贵姬素日的吩咐,独首领内侍兕方与首领内御红药二人有良机自鸿台宫正殿库房内偷窃九鸾钗,其它宫人绝无机会进入。” 思及倚华所言,我心下暗忖:御殿内常有宫人以权谋私,偷窃宫中事物只会交托她人私贩。为免被人捉到把柄,绝不会一气呵成。倒是凌合早先曾回禀,司膳房的内侍小洁子行私贩之事已久。想必此事定属兕方、红药其中之一暗中窃取了九鸾钗交由他卖出宫去。至于蜜枣,只怕系小洁子偷取了几颗,继而掉落月室殿亦未可知。 我暗中将此事告知姝妃。姝妃当即借命永巷令彻查兕方、红药二人的私身财物。一一搜检后,兕方身为内侍,其居所暗格内却有无数衣裳簪环、名贵珠钗,珠翠明辉且珍贵精细,虽不及嫔御所用,却也皆属上品,亦非依贵姬恩赐。 在掖庭令一番刑具之下,兕方终于坦言:因七位新人入宫,御殿内外把守松懈,又见依贵姬从不取出,故他铤而走险,企图偷窃九鸾钗由黄丹交托司膳房的小洁子仿造之后私卖。孰料当夜,黄丹在转交九鸾钗之时,恰逢素昭媛与瑛妃入殿内,惊恐之下,玉钗掉落在地,摔成碎片。素昭媛听得动静,一时惊慌大惊,故而小产。为求得生路,兕方将罪责尽数推给黄丹,致使黄丹杖责而亡。 小洁子亦坦白:因早早知晓兕方与月室殿内御黄丹互为菜户,故而一口答应自黄丹手中将兕方窃取的九鸾钗大胆仿造后代为转卖。原本九鸾钗世所罕见,无人得见,且依贵姬从不取出,故而小洁子胆敢代为转卖赃物,三七分成。 论起互为菜户一事,自前朝以来常有发生。皆因御殿之内,内侍无妻,内御无夫,二人由此结成夫妻,以慰廷廷深宫之寂寞。 若是宫人寻常对食便罢,偏偏兕方与黄丹涉及嫔御小产、损及皇嗣且暗中窃贩宫中秘宝。如此一来,可就罪无可恕了。何况兕方仗着自己系依贵姬贴身首领内侍而胆大妄为到私自窃取依贵姬长年不取不用的御殿至宝——九鸾钗,叫人如何轻饶。 此事一出,纵然依贵姬无辜,到底御下不严。故而除依贵姬苦苦挽留的贴身首领内御红药外,鸿台宫其余一干宫人尽遭杖毙。 据梁琦打听,此事来龙去脉不过是兕方偷钗后,黄丹来不及藏便逢素昭媛回宫,瑛妃紧随其后。殿内身影晃动,甚是鬼祟。诧异惶恐之下,黄丹叫出声来。纵然千般遮、万般掩,到底令素昭媛一时受惊,继而小产。 此事说来虽有依贵姬御下不严之罪,亦有琽妃之过,故而皇帝因对依贵姬心生怜惜而去了平中才人绿头牌后,夺了琽妃摄御殿事之权,转为侯贤妃、姝妃、瑛妃、婳妃四人一同协理。 太皇太后此番为依贵姬出头,令依贵姬原本稀薄的君恩顿时多了几分。何况,依贵姬本就恬静如水,如鸿雁高台,甚是清远,故而一时间恩宠不减。人皆谓依贵姬因祸得福,必有福报。 更大的福报系几日之后,涂林国上贡榴种。上等的石榴花被皇帝吩咐栽于夕丽人所居星月宫庭院。诸妃甚是惊叹夕丽人福泽深厚,直言我当年的恩宠亦不过如此,乃至非我可相提并论。 眼见自己再无侍寝资格,心生嫉恨的平中才人一时胆大放肆,愤懑不公之声传遍内廷,终于惹来雷霆大怒。待皇帝严厉斥责,平中才人方有所收敛,然则自此形同发落冷宫。 转眼便是除夕,御殿上下既要开皇室宗祠、整理供器、请神主,阖宫亦要打扫收拾。眼下四妃共协,便交由她们四人一同办理。闲来无事,我每日只与袅舞等照料皇子、帝姬。 四后乃皇族长辈,每岁新春之节,诸妃皆会上献针黹功夫,以表孝道。诚然,进献精美的针线活可不必叫人多费心,中规中矩即可。然则有些嫔御意欲借此抢得皇帝的眼光,则亲力亲为,尽显孝道。有时一套适宜老妪沉稳沉重的宫装,亦可极尽繁琐之道,需提前好几个月准备。诸如此类不过为借四后之口令自己得蒙圣眷,从此一帆风顺,扶摇直上。 倾金银锞子,乃宫中习俗之一,专为拜岁之时,下赐皇亲国戚。金锞子形制上有梅花式、海棠式、笔锭如意式、八宝联春式等等……赏赐宫人则多用银锞子。另有大量制钱,专赏戏班子。闻得太皇太后一声令下,御殿众宫人一齐向戏台上撒钱,丁零当啷,尽显皇家富贵荣光,主仆各得其所,不胜欢欣愉悦。 再有诰命夫人于除夕日进宫朝贺,与后宫诸女一同谒见四后。待接见诸位诰命夫人后,翌日元旦,凡一宫主位者皆需随帝后二人前往端扆殿前殿大祭,祝祷大楚万岁无忧。 御殿规矩:凡遇朔望、元旦及国家大庆,于端扆殿前殿大祭;遇元宵、清明、中元、霜降、岁除,于端扆殿后殿上香行礼;凡上徽号、册立、册封、御经筵、耕耤、谒陵、巡狩、回銮及诸庆典,于端扆殿后殿祗告。 楚朝历代君王亲躬的典礼、仪式多在端扆殿举行。庆典结束后,则登大明宫丹凤门楼宣布天下,并宣布大赦令。端扆殿也曾举行过太上皇向新帝传授国玺及新帝即位仪式的情况。诸如弘治十八年,怀帝于端扆殿将国玺传给愍帝,自任太上皇。翌年元旦,愍帝又在端扆殿册怀帝尊号“恭仁康定昭德皇帝”。 楚朝历代君王皆在端扆殿进行殿试举人,例如开元元年五月,即位未久的愍帝于端扆殿对“文经邦国”等四科举人进行御前殿试。 读时令之礼创始于魏晋,即在每年的立春、立夏、大暑、立秋、立冬五个节气于御前读时令。节日这天,皇帝升御座,身穿与节气相应的锦服。尚书令以下各就其位,尚书三公捧着时令宣读。唐时虽仍有沿袭,到底不再严格。自孝帝晨元七年至孝帝孙——毅帝乾兴元年,皇帝每岁五月初一皆在此殿大会群臣。京官九品以上,外官因朝集在京者,一律就列,场面极其隆重。 史料记载,晨元四年十一月,孝帝曾在端扆殿接见回纥的两位公主及宰相,奠定了回纥与大楚的和睦友好,多年来甚是和平。 麟德六年元旦之日,新岁宫宴,四后、四太妃、桐王、焀王、煍王、炾王、安孝大长公主、端柔长公主皆出席。 第二十三章 克父之命 桐王乃先帝幼弟,得皇帝称呼一声叔父。安孝大长公主乃皇帝姑母,嫁与齐暄为妻,乃齐丽仪生母。齐丽仪姿容并非出类拔萃,不甚得皇帝宠爱。安孝大长公主为着齐丽仪的位分,多次入宫央求四后无果,只得做罢。然齐丽仪家世显赫,得如此恩宠,也算得上尊贵了。端柔长公主乃皇帝长姊,生母恭肃淑妃章氏。 新岁宫宴依旧开在广阔而辉煌的曲水殿。琉璃宫上下,丝竹管弦之声,贺喜道恩之音,红绸彩缎之象,屡屡皆是,御殿上下一派喜气洋洋、热闹非凡。 为着焀王在京尚未回边疆,皇帝特地邀他随桐王、煍王、炾王、安孝大长公主一同出席宫宴。如此一来,御殿上下甚是欢腾之象。 安孝大长公主与桐王原本亦随往日,闲置在公主府、桐王府。然则今番焀、煍、炾三王一同入宫赴宴,为着好事成双,阖家团圆,她们二人亦随同出席宴会,令四后、四太妃甚是和悦,亦相约出席。此番端柔长公主亦随同驸马前来赴宴。 初见安孝大长公主与桐王之际,乃麟德四年七月初三的乾和节。此番再见,已是三载之后。先头无机会细细观察安孝大长公主与桐王面貌,此番我到底有了个好机缘。 安孝大长公主年岁渐老,到底为着保养得当,一身绯红金银丝鸾鸟朝凤图案的云烟纹宫装下,叫人见了只觉依旧年近三十的二八年华,甚是瑰丽动人,想来便是恭肃淑妃当日的美貌。 桐王只身前来,一件深碧色绣云间白鹤锦袍挂在身上,衣着之上无多余点缀,甚是清高缥缈,年岁已近鬓发花白,身形消弱,甚是清瘦。据传,自桐王妃早年离世之后,桐王鹣鲽情深,再无续弦之意,连连推脱皇帝的王妃举荐人选,就此作罢。 诸妃抵达曲水殿,相继上前向皇帝请安。地位仅次于侯贤妃、琽妃、姝妃、婳妃、瑛妃的我,自然在五人上前问候之后上前祝贺四后福如东海、新春欢愉。 依旧叫我诧异的是,在吾等三人上前请安之际,安孝大长公主、桐王与当日的煍王、炾王、焀王一般,对我的面容甚是惊讶,仿佛多年前曾见过我一般,木愣愣地看呆了,只移不开目光。之后,对于夕丽人、折丽人,安孝大长公主、桐王亦如此神情。 为着新春之节,皇帝特地晋尊恭安贵太妃、璷贤太妃、玶太妃、璹德太妃,为其上徽号为恭安康惠贵太妃、敬懿贤太妃、庄和淑太妃、荣惠德太妃,以表孝道。 值得一提的是,原本不甚得宠的惇、怡、慎、忻四位贵人中的忻贵人——便是如今的章婕妤于新春宫宴上忽而晋为从六品忻姬。诸妃纷纷对其侧目而视。 我心中暗自忖度梁琦早些时候回禀的消息:忻姬章氏与恭肃淑妃同出一门,互为族人。想来此番正是为着安孝大长公主的缘故,故而皇帝晋封章婕妤为忻姬、不曾过分冷落一时口出无状的齐丽仪。纵然忻姬之位并非高位,到底她的荣光忽而成为此届淑女中排列第二位,仅次于夕丽人。 “皇叔父、皇姑母与大皇兄、大皇姐难得入宫一次,今番咱们必得不醉不归。”皇帝身着一袭明黄色苏绣九龙腾飞祥云纹锦缎絮衣龙袍,愈加衬得他面容宛如羊脂美玉,皎洁温和,甚是欢喜地举起酒盏,向四人敬酒。 “予亦多年不曾瞧见阖家欢聚的场面。今番桐王与安孝入宫,必得痛饮一番,方可尽兴。”太皇太后身着一袭深绿色碧霞云纹联珠对孔雀纹棉絮长锦衣,色泽深沉,愈加透露出年华老迈,并无多少时日可言,然则面容辽阔深远,看来格外威严,深有怀帝朝一国嫡后的庄严肃穆,如同枯枝一般的手掌颤颤抖抖地举起酒盏,语气吟吟,甚是欢喜。 饮下一杯酒后,皇太后亦喟然叹道:“咱们一家人难得有机会团聚在一起,只不知下次团聚系何时。”温和慈爱的面色带上了些微的失落,一袭淡绿暗花细丝褶缎烟锦缎絮衣罗衫的装束清简之下,愈加体现出老年人的一股浓浓的日暮之感,仿佛染上了陵墓那般死寂沉沉的尘土气息。 皇太太后并无言语,倒是帝太后笑将起来,衬得青色红罗纯金线绣百子蹙金絮衣锦裙高贵端华,面色和乐喜悦,“今朝有酒今朝乐,咱们何必拘泥下一次。”说着,转向皇帝,“皇帝正当盛年,国富民强,百姓和乐,这便是最大的福祚了。” 皇帝笑容甚高,颔首答应道:“帝太后所言甚是。” 琽妃固然失却摄御殿之权,到底身份尊贵,仅次于侯贤妃,故而身着一袭霞光色流彩飞花蹙金翚翟絮衣袆裙,映衬出红光满面,似霞光漫天,璀璨夺目不可直视,笑吟吟起身,高举酒杯,对皇帝千柔万媚道:“妾妃在此祝愿陛下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诸妃亦随之起身行礼,齐道:“妾妃在此祝愿陛下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筵席愈加隆重喜乐。 宴中,我趁着更衣梳妆的空闲,偷偷离场,身着一袭妃色丝泥金银如意云纹絮衣宫装,出来换一口气。 外头飞雪漫天,撒下一地的洁白纯净,清凌凌的色泽令人望之醒神清脑,冰凉凉的北风轻微地吹来,只觉眼前满眼的雪色充斥脑海鼻腔,令人不由得精神为之一震。近旁的朱砂梅林殷红如血,仿佛一团火焰熊熊,直欲烧上天际,带来醒目的色泽。梅林正北方位不远处的黄梅林则显现出雪色浪纸上浮现赤金一般的光泽,甚是尊贵华丽。 闲闲漫步其中,正舒心赏析美景之际,刚巧又一次遇见煍王。 “婉贵嫔安好。”煍王见到我的身影,面目一阵欢喜的微郝,依旧泛出浅红一片,快步上前问候。 许久不见,我放下了些许情愫,缓和了神态,恪守礼节,行礼如仪,福身道:“煍王安好。” 低头行礼之际,我忽而念及桐王、安孝大长公主初见自己之神态,心下灵机一动,抬头对煍王问道:“敢问煍王,不知桐王、安孝大长公主当初可与湘贵妃有所交集?” “皇叔与姑母当初曾亲眼见过母妃跳霓裳羽衣舞,皇叔彼时可谓极尽所能夸赞母妃舞姿动人。至于姑母,彼时亦在场,只无只言片语。”煍王见我态度温和,甚是喜悦,坦然直言。 我点点头,心下暗忖:如此说来,当初桐王、安孝大长公主亦曾见到湘贵妃之面容,故而此番对我的容貌大为所动。湘贵妃,湘贵妃,到底我与她的机缘巧合会到何时才摆于人前? “不知婉贵嫔此段时日可还好?”深陷思绪之中的我忽而听到煍王这句话,匆忙回道:“甚好,劳煍王挂心了。” 煍王舒心一笑,衬得身上的明灰色云锦直裰愈加开朗大方,“那便好。只是琽妃与婳妃那边还望婉贵嫔多加小心。如今琽妃权势显赫,有登位之势;婳妃出身将门之后,父兄立下汗马功劳,亦为重大筹码。她们二人看似和蔼,实则皆非善类。还望婉贵嫔善自珍重。” 闻得此言,定定瞧着他,仿佛初次与他邂逅,我呆呆的,过了半晌方颔首答应道:“多谢煍王费心。” “既如此,小王就此告辞,万望婉贵嫔珍重。” 就在煍王抱拳行礼、转身离去之际,一旁的雪地上忽而传来一阵骚动,令人顿时慌张不已——若被有心人看出我与一介亲王关系如此密切,只怕皇帝面前我再不复帝宠,连带着嘉敏的命途亦会被改写。 我与煍王对望一眼,赶忙分开离去,步履匆匆,赶回曲水殿暖阁。 “清歌,你这是往哪儿去了?”眼见我气息不匀地入内,正在暖阁内兀自歇息、闲话的敛敏、袅舞、婺藕三人诧异问道。 “不过往梅林走了一通,回来的时候急了点。”我微微缓和气息,摆摆手,示意她们无须在意。 “说来二月初二便是袅舞你的生辰了。纵然陛下定会为你大操大办,到底咱们亦该出一份心思才是。”敛敏一袭朱砂色纯金线遍绣正红色缀碧玉绿叶山茶絮衣锦缎齐胸襦裙,愈加显得人温和柔软似三春暖阳,日头正好,照得人遍体温和美满,轻盈而温柔地抚摸着自己五个月大的肚子,眼中甚是慈爱。 “不知清歌你打算送什么礼?”婺藕含笑道,啜饮一口清茗,已然脱去了外披的一件深红色羽纱鹤氅,露出里头一件绣满海棠花的黎色锦缎配鲜红色卍字福滚边絮衣宫装,愈加衬得人肤若凝脂,明眸皓齿,远胜外头地上的雪色清新。 “这个嘛。”我转了一下眼色,故作稀奇道:“还是先瞒着三位姐姐好。等那日到了,我再拿出来,岂非一份惊喜?!” 闲闲漫话之时,倚华入内提醒道:“启禀娘娘,多数嫔御已回曲水殿内。” 第二十四章 清宁凸影 我点点头,站起身来,拉着袅舞与敛敏的手,道:“那咱们也去吧。” 甫一入曲水殿内,只见皇太太后正与帝太后交谈甚欢。而太皇太后与皇太后已然告乏,早早退场。敛敏亦因着身孕,早早告乏离去。淑太妃、德太妃、贤太妃亦一同离去,唯余贵太妃依旧在席。 太皇太后看似不甚涉入御殿事宜,到底当日有了她的好智谋,这才劝得先帝,免得迟礼杷等一众宫人得以保全性命,无需为湘贵妃殉葬,可算是行善积德。前不久,又为着依贵姬一事,特特为她出头,求得公道,显见太皇太后于御殿之内,尚有几分威严。 念及此处,我忽地想起一件事来,急忙收了神,细细忖度起那日慧贵嫔身边的丹桂所言:恍惚听到有关太皇太后与珩妃之间的事情。 如此看来,若丹桂所言非虚,则太皇太后非但与依贵姬交情匪浅,亦与黄保仪有所来往。到底当日慧贵嫔与黄保仪所言何事,竟涉入太皇太后在内? 姝妃曾告知我慧贵嫔当日诞下皇长女之际,因口出前朝之事,事涉太皇太后,与陛下起了争执,这才受陛下呵斥。连带皇长女亦与生母一同受陛下冷落。 可见御殿嫔御,唯慧贵嫔、依贵姬与太皇太后有关,然则二人皆恩宠平平,不成气候。只怕太皇太后固然身为怀帝嫡后,来日到底难如帝太后般掌控御殿。论及皇太后,与皇帝更无多少情分,意欲执掌御殿,只怕难上加难。 唯有皇太太后与帝太后可相提并论,身为皇帝嫡亲的祖母与嫡母——亦为养母,自然与皇帝情怀甚好。论及琅贵妃之事,可见皇帝与帝太后之间的嫌隙已然逐日消弭,若非如此,如何能入主宁寿宫紫极殿?何况,即便她手握天下至高无上的权柄,到底年事已高,已无多少年华可言,何必过分小心,只需耐心煎熬即可。 正细细思量着我心里头的小心思,闻得帝太后叹息一声道:“看到安孝与沐羽这般和睦,倒不禁叫予想起安和当年与曦景何等母女情深。” 帝太后所言安和大长公主便系琅贵妃生母——元德太主。此言一出,满座静寂,无一人出口应和。 我心下暗忖:皇帝固然不复当日的冷落,到底元德太主、琅贵妃一事乃皇帝心头禁忌,帝太后怎敢如此轻易将其说出口?难不成,她算准了皇帝一定不会追究此事?安孝大长公主固然身份尊贵,到底与齐丽仪一般,并非口齿伶俐之人。眼见此番她俩一声不吭,自可看出。想来便是如此性情,故而在一众花枝招展的嫔御中,姿色中上的齐丽仪不甚得宠。 脸色苍白之余,转而变为透明,愈加显得身穿明黄色苏绣九龙腾飞图案的祥云纹明缂丝絮衣锦缎龙袍的皇帝面如冠玉,似羊脂白雪,“帝太后说的是。然则昔人已去,咱们还是过好自己的日子吧。” “予明白当日你为着皇长子一事至今对曦景心有怨恨。然则当日却系皇帝你亲自下旨由曦景亲自抚育皇长子,此事到底有你的不是。何况,曦景死前已做出了忏悔。皇帝你又何必耿耿于怀,迁怒于安和?说到底,她亦是你的皇姑。” 乍闻此言,我立即念及“二瓣枫叶”一事:难不成,帝太后所言琅贵妃忏悔一事,竟与“二瓣枫叶”有关?如此说来,只怕我与敛敏等人忖度的云帆月舫一事,与之毫无瓜葛。 贵太妃眼见皇帝冷着脸,不欲撕破脸,亦不予理睬,忙顺着帝太后的意思打了个圆场,嘴角含笑道:“论及当日之时,琅贵妃最爱乘坐凤辇安歇在云帆月舫之内,观赏红梅彤云,这才有了皇帝亲自下旨种植数品绝好的朱砂梅一事。想来此事,陛下尚未忘却?” 我原以为贵太妃所言定会触及皇帝心头之刺,孰料论及“红梅彤云”,竟叫皇帝嘴角流露出一丝追寻往日的笑意,连连应和道:“贵太妃所言甚是。” 煍王、炾王此时一齐道:“臣弟记得当日母妃亦钟爱合璧宫一带的朱砂梅,酷爱舞蹈其中。后来,琅贵妃年幼时入宫,曾一时迷路,偶遇正在朱砂梅林、抱着焦尾琴跳舞的母妃,与母妃一番机缘凑巧,这才亦染上了喜好朱砂梅的脾性。” 闻言,焀王恍然道:“原来如此,微臣还当陛下系为了昔日湘贵妃,这才命人种植了朱砂梅林呢。原来此事竟与琅贵妃有关。” “湘贵妃舞姿何人能匹及得上。”皇帝眼眸深远,思绪浮出躯体,穿过曲水殿桃花窗纸糊的喜鹊报春窗格,投放于千里之外,带上了一层浓浓的思念之情。 与袅舞等人交换了一个意味不明的眼神,我不动声色地静静聆听着。 端柔长公主此时出言道:“记得孤当日年幼,只见过数回湘贵妃的《霓裳羽衣舞》,已然毕生难忘。彼时陛下亦与孤一同趴在长街的宫墙上,偷看湘贵妃排演的舞蹈。只怕陛下亦曾记得此事。”说着,看向皇帝。 皇帝眼中的神韵愈加温柔,连侯贤妃、琽妃之流亦不甘轻易出口打断,显见湘贵妃之舞在皇帝心中何等地位。 “皇姐所言甚是。湘贵妃之舞蹈,确实叫人难以忘怀。”皇帝沉醉于追忆往事,尽数忘却了此刻身处御殿诸妃、皇家亲族面前,满面皆是追忆的神采,陷入无边的回忆之中。 我心下实在好奇:到底湘贵妃与皇帝何等缘分,一介庶母竟叫一国之君如此难以忘怀? 煍王喟然一叹,甚是惋惜道:“彼时臣弟年幼,与炾王尚且牙牙学语,到底记得一星半点母妃舞蹈的场面,亦算得上是震惊世人了。如今想来,年岁已久,终究是记不清了。” 下首的炾王闻言,点点头。 端柔长公主含笑道:“彼时二位皇弟年幼,自然不记得。孤与陛下却是记得的。若非父皇不允,只怕湘贵妃离去之日,集贤殿内依旧存有完整舞谱。如何及得上今日。纵然有贞顺贤妃修补,到底非湘贵妃之作。” “臣彼时固然年长于陛下、皇姐,到底母后一力要求臣文武双全。若非练武,便系读书,实难有闲暇功夫偷跑出来看湘贵妃舞蹈。然则每回父皇来探望母后,回回皆称赞湘贵妃舞姿宛若天人,令人赞不绝口。”焀王追忆往事,瞥了帝太后一眼,面容带上了几分无可奈何的惋惜之情。 “皇兄当日深受帝太后看重,过分苛责学业,此乃御殿之内众人皆知之事。”说着,觑了一眼帝太后,皇帝自嘲道:“若非母后如此栽培皇兄,只怕朕今日坐不稳这龙椅。”说着,颔首以对帝太后。 帝太后嘴角缓缓露出一笑,慈祥和蔼,“皇帝谬赞了。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此乃理所应当之事。无论哪一位皇子登基,身为臣子自该精忠报国。”说着,瞥了一眼坐在我身边的稚奴、侯贤妃身边的恭敬、婺藕身边的青雀。 听闻此言,皇帝嘴角的笑意倏而不见,面容微带冷淡。 琽妃眼见冷场,开口笑道:“陛下此言极是。陛下正当盛年,还不知来日会有多少皇子,如何眼下便考虑立储之事?” 我眼瞧随着帝太后一席话而面容露出几许喜色的侯贤妃,乍闻得琽妃所言,嘴角的笑意随即湮灭,到底闭上了嘴。 原本与侯贤妃素来要好的墨美人,近段时日可谓安分守己,不曾如初入宫那般仗着自己淑慧县主的身份嚣张跋扈,倒叫人望去宛若一只纷飞于云间的紫鹤,分外清幽媚人,宛如一株紫菊,开在秋日的良辰美景之中,夺目光彩无人能及。 然则据我瞧来:固然墨美人已然改了跋扈嚣张的秉性,到底有了夕丽人、折丽人来平分春色,只怕皇帝心中,早已没了她的地位。何况,棣萱台内,皇帝亲口应和琅贵妃所言,她与素昭媛相差无几、各有千秋,到底连素昭媛亦显出失宠迹象,遑论墨美人了。 正注视着,只见桐王亦分外关切地注视着墨美人,饮下一口温热的酒后,对皇帝劝慰道:“陛下,臣固然已非当日身居御殿的皇子,到底与墨美人生父交情甚好。何况,咸和郡主当日亲自将墨美人交托于臣,如今,若叫人知晓堂堂靖端大长公主外孙女、咸和郡主之女与嫔御出身的折丽人同一品阶,只怕靖端大长公主与咸和郡主九泉之下亦不得安宁。到底身份有别。” 桐王之言,惹来贵太妃之语,在旁一同劝慰道:“墨美人入宫多年,纵然早先嚣张跋扈,到底如今改头换面,为着咸和那丫头,陛下亦不该如此对待墨美人才是。” 侯贤妃趁此机会,赶忙进言,笑吟吟道:“陛下可还记得当日墨美人与妾妃何等情同姐妹?固然当日性格嚣张,到底墨美人近些年已然改头换面。何况,墨美人日日与妾妃一同精心照料长琴,尽心尽力至极。还请陛下看在妾妃的面子上,给墨美人一份尊荣,也算得上是皇恩浩荡。” 第二十五章 海棠蜜饯 “贤妃妹妹素来不甚夸赞她人。如今这般举荐,可见墨美人当真改了习性,不复当日为着一条田黄冻而大闹御殿的墨丽仪。陛下不若给贤妃娘娘这个面子,亦好叫桐王殿下心安?”琽妃眼见桐王开口为墨美人求情,连侯贤妃亦卖墨美人一个面子,便开口做了个顺水人情。 自恭敬出生之后,墨美人便时常前往云阳宫帮忙照看,与侯贤妃的交谊日渐加深,愈加显得她品格逐日静顺谦虚,惹来御殿诸妃美誉不断。 我冷眼瞧着:只怕墨美人此举并非皆为姐妹之情,亦为了水涨船高之故,才如此关心恭敬。 “墨美人近些日子以来的所作所为,予亦曾有所耳闻。今番贤妃、琽妃一道请封,只怕陛下不可不答应了。”帝太后嘴角一缕满意的笑意,对皇帝点点头道。 皇帝思忖片刻,便对墨美人含笑道:“墨美人身为皇亲国戚,出身固然如此,跻身一宫主位之列,到底亦该循序渐进。既然练帝太后亦开口,且从三品贵姬之位尚缺其一,墨美人担得起懿贵姬之称,有资格入主枍诣宫蕊珠殿。” 墨美人的恩宠来得如此之快,令人啧啧称奇。纵使她本人亦一时呆愣住,不知所措,忘却了谢恩。 “怎么,欢喜得忘了礼数?”眼见其呆愣愣,皇帝笑吟吟道。 侯贤妃笑着碰一碰墨美人——不,眼下该称呼为懿贵姬了——的手肘,这才叫她清醒过来,起身行礼道:“妾妃谢陛下厚爱。”言毕,语气已然带上了一阵苦尽甘来的呜咽哭腔。 琽妃依依起身,对帝太后与皇帝行一礼,道:“御殿之内,已然数年不曾大封一次。其她人便罢,温贵姬、依贵姬却是服侍陛下的老人了。若与懿贵姬并列,只怕朝臣百姓会视陛下为喜新厌旧之人。妾妃方才为懿贵姬讨过一次恩典,不知眼下可否为她们二人讨一回封赏?” 琽妃如此提点,皇帝如何不明白,故而点头赞同道:“琽妃此言甚是。说来温贵姬、依贵姬资历深厚,亦该得晋封了。” 连帝太后亦对琽妃赞不绝口,甚是欣赏道:“不嫉不妒、大度容人,琽妃堪称御殿嫔御之表率。” 姝妃亦依依起身,从容含笑道:“陛下当日曾亲口册封江良人为礼贵姬。数年来,礼贵姬恪守礼法,不存出格行为,不知今日妾妃可否再为礼贵姬讨一个封赏?” 皇帝瞥了一眼落座角落、沉默寡言的礼贵姬,眉目之间甚是欣赏,“礼贵姬多年来恪守御殿嫔御本分,如何当不起淑仪之位。”顿了顿,继续道:“便依琽妃的谏言,温贵姬、依贵姬晋为正三品的修容、修媛。” 婳妃起身询问道:“不知陛下打算何日行册封嘉礼?妾妃亦好吩咐人去安排。” 皇帝思忖片刻,瞧着袅舞道:“二月初二仿佛系妍贵姬的生辰?” 袅舞起身行礼,颔首低眉道:“正是。陛下好记性。” “那便定在二月初二,取五喜临门之意。”皇帝对着懿贵姬开怀一笑。 是日就此了解在懿贵姬欢笑的嘴角边。 步履匆匆,一个眼晃,袅舞的生辰——二月初二便到了。为作生辰庆贺,我特赠温成脱俗香、一幅明缂丝十二花神图。 我与稚奴所配的温成皇后脱俗香乃取香附子半两,蜜浸三日,慢焙干;橙皮一两,焙干;零陵香半两,酒浸一宿,慢焙干;楝花一两,晒干;榠櫖核、荔枝壳各一两,精细拣择,为末,加龙脑少许,炼蜜拌匀,入磁盒封,窨十余日,旋取烧之即可。 至于明缂丝十二花神图,则出自针神薛夜来之手,乃皇帝赏赐我的诸多财宝之一。明缂丝的技巧,看似轻柔而表面平纹状、无明显的瓦楞地沟纹,堪称国之瑰宝。 一大早,倚华服侍我中规中矩地换过一身从二品贵嫔制服,观过江淑仪、艾修容、依修媛、懿贵姬四人的册封礼后,我旋即来到玉烛殿。 “看来清歌你与皇长子的关系甚是亲密。”眼见着三个孩子一同欢聚玉烛殿,袅舞身着一袭粉蓝色丝缎金银丝百鸟祥瑞纹石榴絮衣裙,流苏髻上不过一对金累丝珍珠飞云簪点缀,清爽怡人,面容甚是愉悦,当即取过脱俗香,撒入葵花蕉叶梨花式狻猊香炉中,升起袅袅白烟,轻烟弥漫仿若梦中仙境。 “是啊。”我含笑道,眼见着白烟升起,至半空中化为虚无,芳香四溢而不自知,“只不过近些时日他勤于功课,我倒是格外担忧他的身子。” 敛敏抚着六个月大的肚子,表情慈爱,语调甚是温柔,愈加衬得发髻之上一对明珠簪熠熠生辉,珠光宝华,衬托得一双明眸尤为圆润闪烁,泛着波光灵动之气,“你日日看护恭成,自然会这般以为。只不过,皇子们既出身皇族,自然有失有得。如今陛下已有三位皇子,唯独皇长子年纪稍长,陛下自然对他寄予厚望。学业功课上,陛下或许是严苛了些,到底慈父之心,咱们也不好说什么。” “是啊。如今只三个皇子,到底少了你肚子里这一个。若你这一胎亦诞下皇子,只怕皇太太后那边自然亦好作打算,振兴钱氏一族亦未可知。”我玩笑起来,指着敛敏硕大的腹部,思量道。 敛敏嘴角一抹温和的笑意,看着我,依旧平和如初,身上一袭宽松的雪青色长袖锦衣温暖而泛滥出柔和的光泽,衬托出瑶光殿内暖意如春,胜似春日淙淙绿水美景,“哪怕是位帝姬,我亦视她如珠如宝。若是皇子,我绝不会将他视作扶持我钱氏一族的工具。我只盼他好生长大,平安到老。” 看护着青雀幼小的模样,身着一袭鲜嫩的碧绿色修长锦袍,愈发显得他神采飘逸,白嫩可爱。 眼见他在两个姐姐面前欢喜玩笑,婺藕闻得此言,抬头对敛敏赞同笑道:“我亦如此思量。”又瞧着青雀,见他软软白嫩地坐在地上,拍掌叫好,拦不住满心的欢喜,“我只盼申氏一族可以平安度日即可。其它的,我再不论。”柔软温暖的笑意仿若秋日里的海棠果那般娇小可爱,惹人沉迷。 “自古嫔御入宫,不过为挣得权势荣耀与家族兴盛。你们二人倒看得开。”袅舞亦将目光自嘉温身上温柔地收回来,端起茶盏,微微啜饮一口,甚是惬意,发髻之上的一支羊脂白玉雕琢而成的雪色梨花步摇垂下一串流苏,上头的细粒米珠犹如一颗颗雪子凝聚而成,在碧玉点缀的绿叶之下愈加凸显出洁净之色、清冷之姿,“只可惜,并非所有人都能如你们这般心思清明。” 敛敏停下了不住摩挲硕大腹部的柔夷,抬头问道:“袅舞所言可指侯贤妃?” 闻得此言,婺藕眼皮一跳,眉目间尽是为难之色,当即艰难地开口道:“她的孩子——” 婺藕尚未继续往下说,我便满不在乎地摇了摇头,接口道:“想来自然是她固宠求位的踏脚石。她自会好生照看恭敬——这可是她与侯氏一族来日的希望。”固然外头寒冷如冰刺骨,瑶光殿内却是摆满了无数蕴生出暖气的炭盆,热得人微微出一层汗,染湿了里头素白的中衣,黏着在身上,叫人腻烦不堪。 “近些年来,为着嚣张跋扈,懿贵姬恩宠些微,若非为着与皇家的姻亲,只怕宫人早已将她踩压得体无完肤。侯贤妃纵然诞下皇子,惹众人瞩目,如今亦是形单影只,无力回天,能继续稳稳坐牢从一品贤妃的位子便好。只怕其它的,她再无念头。”袅舞若有所思地回想着侯贤妃近些年的恩宠,一一掰着手指头,细数过往,一壁梳理起垂在胸前的一束细发,缠缠绕指柔。 “如今有了夕丽人,陛下哪管其她?”我嗤笑一声,嘴角微带落寞,耳边的红宝石坠子打在耳畔,带来一阵冰凉的触感,令人提神醒脑,“看着她,倒有几分是我当初的模样——只不知能盛宠到几何。” “只怕你当初亦比不过她如今。才学、门第、容貌,只怕这三样便是她夺得风头、稳如磐石的根本。”敛敏微一停顿,看着我,“此等境况下,陛下能多少做到雨露均沾,只怕难能可贵。” “陛下的恩宠——”婺藕尚未言毕,随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惹来青雀、嘉敏、嘉温的瞩目,方收敛几分,微微拂帕,半遮脸,悄声道:“新欢旧爱间能做到雨露均沾,着实难能可贵。” 我晓得为着焦尾琴弦断而遭禁足一事,她至今苦压心底,只得好生换了口气,按着她的柔夷——如今固然细腻白嫩,到底早已失去初入宫时的丰盈,变得消瘦而纤细,道:“我晓得你为着上回陛下将你禁足一事,至今耿耿于怀。然则这日子到底该过下去。在咱们几个面前,你自然无需掩饰什么,但此事若被其她人知晓了,只怕会受责罚,甚至有失宠的危险。” 第二十六章 庖牺九鸾 “我自明白轻重。”婺藕面色淡淡道,语气甚是冷静,不复当初单纯之色,亦如此刻发髻之上的赤金并蒂海棠步摇上所缀的两颗花蕊明珠一般,沉静如水,然则黯淡无光。 袅舞与敛敏对视一眼,各自啜饮,耳畔只余三个孩童玩耍的嬉笑声,充盈整座玉烛殿。 未几,“今日这玉烛殿好生热闹。娥皇、修仪、妍贵姬皆聚集此处。”皇帝的声音由外而内传来,吾等四人赶忙收拾了出去迎接。 不过片刻,皇帝便走了进来,一件明黄色九龙腾飞祥云纹锦袍显得他身姿挺拔,神采奕奕,如玉面容光辉明朗,仿若日光四射。 嘉敏时已五岁,已多日不曾见过父皇,此番眼见皇帝走入,自然第一个笑着飞奔着迎了上去,高兴地抓住他的手不放。皇帝心内高兴,当即将她抱在怀中。 “不知陛下怎的会来袅舞这儿。难不成是闻到了这儿的茶与乳调配出来的香气?”婺藕换了一副态度,又是原先那个爱打趣皇帝的婺藕了,只是如今的打趣更多了一份谨慎小心。 此时,宫人们早已按着吩咐将茶乳做片,制出各种香茗,烹煮起来,送入殿内,清芬扑鼻满殿香。 “申贵姬这主意倒新奇。”嗅着宫人们呈上来的茶乳香茗,皇帝落座,一手抱着嘉敏、一手抱着嘉温,颇具慈父之爱。 “陛下若喜欢,妾妃日日换着花样吩咐人送去临光殿?”婺藕提议道。 临光殿乃皇帝批阅奏折之所在,素日来无嫔御可入内——纵使当日的琅贵妃、御殿第一宠妃侯昭媛、御殿第一妃琽贵嫔亦不可随意入内。 “这倒是个好主意。既如此,申贵姬何不将外夷所出芳香膳食汇集,或烹作肴馔、或制作饼饵、或煎作羹汤?想必定芬芳袭人、入口清香。”皇帝含笑道:“待到申贵姬亲自题名,刊入食谱,朕再备下盛筵,召宗室、大臣入宫赴筵,便唤作‘内香筵’,如何?也算有了昔日南唐后主李煜的风采。” 敛敏自有孕以来,时不时对皇帝温柔以待,不复早先的冷若冰霜,此刻颔首赞同道:“陛下好主意。不过这外夷所出芳香膳食素来繁多,想要一时半刻尽数汇集,只怕颇费工夫。” “无妨。”皇帝满面无谓道,端起一杯茶乳,悠悠一入口,甚是惬意舒爽。 “陛下今日怎的有闲暇来玉烛殿?”眼见皇帝安然将茶乳咽下肚,我悠悠一声玩笑问道。 “朕今日得了蒲州青柿,正打算赠予娥皇你尝尝鲜。孰料一入瑶光殿的大门,便被告知娥皇你带着孩子来了玉烛殿。这不,赶忙带来与你们一同分甘同味。”说着,皇帝嘴角含笑地示意秦敛呈上。 托盘内,蒲州青柿整齐排列在一起,黄绿色的表皮皆雕琢上了精细的麒麟送子图案,颇为符合敛敏眼下情状,可见底下人用心颇深。 婺藕眼眸微带惊奇,拈起一块,在手上不住地细细看了,啧啧称奇道:“妾妃年幼时听家父说起,蒲州青柿果皮薄无籽核,肉细汁多,甘甜味美,有养肺胃、清燥火的功效,可补虚、解酒、止咳、利肠、除热、止血、涩肠、润肺、止血、和胃等,更可在上头雕成各种图案——福禄寿、五子夺魁、魁星点斗、八仙庆寿、麒麟送子、连生贵子。只看陛下送来的蒲州青柿上头雕琢成的麒麟送子,可见刻师手艺精湛。如此栩栩如生的麒麟送子,妾妃从未见过。” 袅舞已然取了一只青柿,细细观察着,甚为赞赏刻师手艺之精湛。 “朕不过想着,除了钱修仪,你们三人皆为朕诞下皇嗣。趁着新鲜,将此物雕琢成麒麟送子图案,岂不正合场景?何况,娥皇与你们三人姐妹情深。朕将青柿赠予娥皇,岂非你们四人一同享用?若此番修仪再为朕诞下一子,到底也不算辜负了朕的一片心意。”说着,皇帝目光灼灼地看向敛敏。 吾等皆听出了皇帝的言下之意,到底碍于敛敏神色单单,一味沉默,不好多言,便扯了话题。 婺藕微微一笑,道:“陛下既送来了蒲州青柿,不若亦尝尝妾妃这儿的阳城肉罐肉。” 眼见婺藕嘴角笑意更浓,皇帝略微差异道:“朕曾听闻珊姬所言,阳城肉罐肉所用之罐似粗瓷,内敷细釉,口颈小、肚儿大,瓯式盖子,盖与罐口大小合度,放之平稳、严密,外形美观、色泽鲜亮、敦实大方,可煮、炖、焖肉,可观可用。肉以猪、牛、羊肉并小米及数种作料煎煮制成,肉味纯正,软烂可口。不知申贵姬此番所作肉罐肉可有何独特之处?” “原来陛下早早在珊姬处尝了鲜。如此说来,倒是妾妃把握不住机会,拔得头筹了。”说着,婺藕脸上故意流露出失落之色。 “哪儿的话。”皇帝见此情状,失笑道:“朕不过听闻珊姬说过一次而已。倒从未见识过。此番申贵姬你一呈上,朕倒有了口福,一尝究竟了。” “如此,便可算是妾妃的福分了。”婺藕闻言,圆润的双眸露出欢欣雀跃的神采,急忙吩咐茑萝将早早为吾等预备好的肉罐肉呈上。 茑萝随口问了一句道:“早先娘娘还做了广灵豆腐干。不知可要一同呈上?” 闻得‘广灵豆腐干’五字,纵使敛敏亦双眉飞扬,对婺藕欢喜道:“我听闻广灵豆腐干历史悠久,享誉雁北、大同、河北等地。当初,我娘亲在世之时,亦曾为我做过几回,乃至欲将此技巧传授与我。可惜我天资不及我娘亲,到底只学会了十之二三。据我娘亲解释,这种五香豆腐干为条状,色泽白里透黄,质地硬中有韧,成香耐嚼,越嚼越香。年幼时我一尝,随即对之念念不忘。如今婺藕你这一出,倒叫我满含期待了。”语带惊喜。 敛敏身怀六甲,皇帝亦对她分外纵容,库房珍宝予取予求。到底敛敏非爱慕虚荣之人,对身外之物不甚上心。如今,眼见得敛敏难得露出一副惊喜万分的模样,好奇之余,忙道:“修仪既如此说,申贵姬你且吩咐人一同呈上。” “既然陛下亦如此说,茑萝,你且将它们一同呈上,亦好叫敏姐姐一同尝尝本宫的手艺。”婺藕随即笑着吩咐茑萝即刻呈上。 “是。”茑萝说着便下去了。 须臾,一桌子的美味佳肴、糕点菜肴随即摆在暖阁的圆桌上,菜肴糕点模样格外精美而诱人,显见皆出自婺藕之手。敛敏迫不及待夹一筷广灵豆腐干入口,细细咀嚼之后,睁大了眼眸,细细品味之余,深沉之容泪眼汪汪,几欲流出泪来。 我纵然心下了然婺藕如此手艺,定与敛敏生母颇为相似,故而叫敛敏如此感动,几欲落泪,到底劝说道:“姐姐若如此喜好申姐姐的豆腐干,大可叫申姐姐将手艺传给庖丁,再安排去云光殿办差。若一味伤感动容,只怕有损胎气,倒系申姐姐的不是了。” 袅舞亦在旁劝慰道。 皇帝跟着劝说了几句,亦加了一块广灵豆腐干入口,细细品尝了,待咽下肚后方赞叹道:“申贵姬手艺堪与珊姬相较。” “妾妃多谢陛下夸赞。”婺藕客气一声,含笑接受。 眼见着敛敏情难自禁,不由得泪珠滚滚,我忙取帕为她拭泪,一壁对皇帝玩笑道:“今日,申姐姐为陛下与咱们姐妹做了满桌子糕点菜肴,叫敏姐姐生出如此情怀,不知陛下打算如何奖赏申姐姐?” “若论及奖赏,朕不若用完了晚膳再离开。亦对得起申贵姬的手艺了。”说着,皇帝瞅了一眼敛敏,取过我手上的帕子,细心地为敛敏拭泪,一壁劝解道:“纵然申贵姬烹饪广灵豆腐干的手艺与你生母相似,到底架不住你如今身怀有孕,你又何必如此伤感。若有损胎气,便如娥皇所言,成了申贵姬的不是了。” “妾妃多谢陛下关怀。”敛敏渐渐收了哭泣之容,细细看着豆腐干,安静沉默。 是日,皇帝直与吾等用了晚膳方回临光殿批阅奏折。 五月初三那日,传来一道雷鸣消息:多日未得恩宠的云婕妤晋惇姬,获恭安康惠贵太妃赏赐嫁妆——三枚羊脂白玉琢绿玉叶水仙吐香珠花。此珠花乃恭安康惠贵太妃生母遗留之物,若非为着恩宠颇深,只怕惇姬亦不会得此殊荣。 此番忻姬、惇姬的恩宠多少象征着夕丽人并非独宠,可见在恭安康惠贵太妃干涉下,皇帝对夕丽人的恩宠有所掌控,一松一驰,张量有度。然在御殿诸妃看来,夕丽人固然恩宠至高,到底不曾诞下子嗣,资历亦尚浅。如若不然,只怕早早身居贵姬之位。惇姬、忻姬与之相比,更是不成多大气候。御殿便在皇帝如此的衡量中和睦相处着,重心稳妥当当。 “娘娘这段时日倒素来爱食酸梅汤。”是日,倚华端着三五碗酸梅汤自殿外入内。 第二十七章 依氏自缢 夏日炎炎,因故不得前往汤泉行宫,到底尊为贵嫔、身处御殿,偌大悄静瑶光殿内摆上了雕琢成青鸾腾飞、翟鸟腾云图案的大冰块,其间夹杂着茉莉、素馨等南花,风轮转动之下,花香充盈殿内,兼带凉气丝丝,令人如痴如醉,犹如雪地清芬。 每每入了炎夏,我酷爱冷饮,是年尤胜往昔,且尤为喜食酸辣。 “许是入了夏的缘故。”我淡淡解释一句,又端过一盏冰镇过的酸梅汤,一口饮下,顿时身心舒畅,忽又察觉出不对劲儿,顿了顿,对倚华语气古怪而惊讶道:“此番倒是能吃能睡,不似往常。”眉宇间带上了几分困惑与迟钝。 眼见着情况如同怀有身孕一般,我心下忽而灵机一动,恍然醒悟几分,几缕笑意浮上双颊。 倚华自然聪敏,随即起身行礼道:“奴婢这就去请俞御医。”姿容欢喜。 俞板不过眨眼便现身彤华宫。 他方一入内,微一行礼,我便暗示他为自己诊脉。 不过须臾的工夫,他当即行礼,作揖恭贺,喜笑颜开道:“祝贺娘娘,娘娘已然有了三个月的身孕。” 纵然早早便心知肚明,我到底不确定,此番俞板一言,倒叫我又惊又喜:宫中顺利产下两次皇嗣者,独姝妃而已。我怀嘉敏之时,亦艰难万险。只不知此番能否顺利诞下皇嗣。我心下甚是担忧,惴惴不安。 许是看出了我心中的担忧,俞板躬身回道:“还请娘娘放心,微臣定当竭尽所能护得娘娘周全。” “你有此心,再好不过。”我含笑答应道,一壁吩咐凌合、倚华,“你们且将此事上报陛下。” 凌合、倚华二人含笑行礼,面带喜悦地去了。待到皇帝闻得此事,诸妃早已前来祝贺。众人齐聚瑶光殿,带来了无数稀奇古玩等礼品,并无数的奉承与讨好。 “婉贵嫔当真福祚深厚,接连怀孕,真叫人艳羡至极。”多日不曾现身皇帝面前的朱姬此刻身着七成新的轻纱宫装,落座下首,首个前来问候,可见其殷勤之色。 “朱姐姐谬赞了。”我端坐上首,谦虚道,心下了然她头一个赶至我瑶光殿不过为了得见龙颜一面。 此事并非过分,相反,新人辈出之后,旧人自然落寞。为了复宠,她先后攀上敛敏、我两棵大树亦情有可原。 闻得我再次有孕的消息,想必皇帝是即刻飞来瑶光殿,方如此步履匆匆,呼吸不匀,面色绯红。 皇帝方一撩袍入内,吾等随即起身行礼,“参见陛下。” 不顾其她,皇帝只是疾步上前来,紧紧抱住了我,不顾诸妃在场,失声而惊喜万分地叫道:“真的么,娥皇,你又有身孕了!”注视着我的双眼,熠熠生辉,仿若夏夜星辰,漫天璀璨。 眼见皇帝如此待我,诸妃皆微微转过头去,免做尴尬。 我心下不自在,微微羞赧道:“陛下——”稍微挣扎了一下。 皇帝察觉出来,当即放开,扶我小心入座,视我为稀世珍宝。 “眼见婉妹妹如此得上天恩赐,接连不断诞下皇嗣,只怕有姝妃当日的福分。”皇帝坐在上首后,琽妃在下首笑语盈盈。 姝妃接连诞子的福分历来为御殿诸妃所道、所羡、所妒、所谈。 “若婉贵嫔当真有如此福分,只怕是国本有福。”顿了顿,姝妃笑意盈盈道:“本宫倒想着若婉贵嫔此胎系一位皇子,那可就儿女双全了。” “妾妃亦盼着能早日诞下皇子呢。”我笑吟吟道,转向方抵达的敛敏,“倒是敏姐姐,足月的日子快到了,只怕要忙着预备生产了。” “说的也是。”皇帝落座上首之后,眼见敛敏前来探视,关心切切道:“修仪的身孕,生产只在这几天了,可一定要当心。” “妾妃谢陛下隆恩。有陛下与琽妃娘娘的福泽庇佑,妾妃定会顺利生产。”敛敏由茗儿扶持着,恭敬行礼。 “陛下与本宫早已言明,你临盆将至,无需如此客气。”琽妃赶忙扶住了,微责道。 “谢娘娘恩典,只是御殿该有的规矩不能丢。”敛敏颔首,平和道。 朱姬赶忙捉住良机,开口道:“说到规矩,为着祖宗旧制,此番婉贵嫔娘娘有孕,可要晋为正二品妃,好生办一场庆典才是。” “若非朱姬提点,朕倒忘了。”笑将起来,皇帝唤过秦敛,吩咐道:“传旨御殿,晋婉贵嫔为婉妃,五月初六行册封礼。” “是。”秦敛奉命离去前,特向我行礼祝贺道:“奴才恭喜婉妃娘娘。” 诸妃亦随同道:“妾妃等恭贺陛下,恭贺婉妃娘娘。” 眼见朱姬立在眼前,许是念及了几分她曾照看敛敏身孕的薄情,皇帝特地注视着她,含笑道:“朱姬居姬位已久,也该晋为从五品婉仪了。” 朱婉仪顿时泪流满面,行礼谢恩,“妾妃多谢陛下恩德。” 如此的喜气洋洋,将御殿内所有的一切都掩盖住,只弥漫着我的第二胎是如何得皇帝看重。甚至于早年姝妃的一些福分亦为人称颂。皇帝为此下赐了赤玉箫。 玉箫早入凉王墓,弓剑衣冠只同处。 千年邂逅出人间,颜色声音幸如故。 云门曲谱不分明,赵瑟齐竽各自名。 传看乐府无人识,此箫收声甘弃掷。 赤玉属玛瑙,用之入药,可养心养血。当日,凉州人胡据盗张骏墓所得赤玉箫即我此刻手握之物。 赤玉箫乃用赤玉制作的排箫,即将若干支同种材质的音管按长到短或由短到长的顺序排列,将它们并排联接在一起,管子底部以塞子堵住,构成一个个独立的吹管,吹奏时气流进入管中,可产生高低不同的音调。排箫音色纯美,轻柔细腻、空灵飘逸,既可独奏又可合奏。 皇帝将此物赏赐与我,一来应和我喜好声乐,二来亦可为我养胎护体。 据徐霞客所记:云南玛瑙山上多危崖,藤树倒罨,凿崖迸石,则玛瑙嵌其中焉。其色月白有红,皆不甚大,仅如拳,此其蔓也。随之深入,间得结瓜之处,大如升,圆如球,中悬为宕,而不粘于石,宕中有水养之,其晶莹紧致,异于常蔓,此玛瑙之上品,不可猝遇,其常积而市于人者,皆凿蔓所得也。 赤玉之珍贵,可见一斑。 麟德六年五月初六,春末时节,声势浩大的册封礼后,我与皇帝相伴,相互携手,亲密无间地一同往琉璃宫赴宴。曲水殿内,我的位置仅次于琽妃、姝妃、婳妃、瑛妃,除了侯贤妃,御殿再无位分居我上者。 初入宫前的荣华富贵,眨眼间便尽入我之手。纵然之间夹杂着几分苦难,到底算得上是功过相抵了。 封妃宴席上,方饮下几杯酒,我便察觉敛敏面色微苦,甚是不适,忙走下座位,近身问道:“姐姐,你这是怎么了?” “我,我,我可能是要生了。”敛敏双手捂着肚子,原本平和的面容微带扭曲,语调痛苦。 我忙吩咐倚华道:“赶紧传俞御医入内,将钱修仪移至暖阁,安排好产婆与乳母。” 为着敛敏即将生产,俞御医早早候在曲水殿外,以防不测。 “是。”倚华微一行礼便去了。 眼见此情此景,一旁的诸妃心下皆明了敛敏即将生产,故而陪同皇帝、琽妃一同留在曲水殿暖阁外,口出劝慰之言,等着敛敏瓜熟蒂落。不少人揪着手帕,甚是紧张地期待着——只不知是期待着敛敏诞下皇子,还是期待她胎死腹中。琽妃气定心神,一袭朱砂色桃花云雾罗裙穿着于身,甚为高贵端华,安然坐着;婳妃、瑛妃则端坐一边,面色身不关己。 姝妃倒是身着一袭深红色金丝织锦百子千孙图案的曳地裙,光鲜亮丽地侍立一旁,面容焦急,与吾等双手纠缠在一起,并无多言,只眼见着内御将一盆盆血水端出,一盆盆热水端入,心下焦急万分。敛敏痛苦的哀嚎声一次比一次惨烈,令人不禁心慌忙乱。 终于,犹如宇宙洪荒中传来一阵哭喊声,仿佛清晨悄寂之中的一阵仙乐,令所有人皆为之安心。 皇帝终于自座椅上站了起来,等着里头的内御抱着孩子出来。 不多时,蕊儿抱着一个小小的襁褓出来了,面容喜气洋洋,一壁递给皇帝,一壁对吾等道:“恭喜陛下,修仪娘娘诞下一位皇子。” 皇帝不住地抱着孩子,专心看着,满心喜悦,“此乃朕第四子。” 琽妃携领诸妃下跪恭贺道:“妾妃恭贺陛下喜得贵子。” 皇帝本想去看看敛敏,却被茗儿、俞板拦在外头,“修仪娘娘生产时精疲力竭,尚处昏迷中,只怕一时半会儿无法醒来。” 于是在琽妃的安排下,诸妃回宫,皇帝亦去了夕丽人处歇息。 我与袅舞三人抱着孩子在曲水殿等了许久,几近破晓时,敛敏方醒来。 “姐姐,你可算是醒了。”我抱着孩子、笑着迎上去。 第二十八章 兕方红药 此时,婺藕与袅舞已然带着三个孩子回宫歇息,暖阁内只我与敛敏、蕊儿、茗儿、倚华五人。 “这就是——”怔怔地看着我,敛敏说不出话来。 “这就是你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我含泪道,将孩子幼稚的面庞呈给她看。 怀抱着自己的孩子,敛敏喜极而泣,甚是欢喜,只看着吾等,心内百感交集,只说不出话来。 我低头看着这小小的一团婴孩,肌肤皱巴巴的,正安详地做着他的甘甜美梦。一张小脸甚是雪白可爱,令人不禁心生慈爱之心,与嘉敏刚出生时一般无二。 未几,皇帝的旨意下来了,皇四子取名涟,表字沔,封号恭礼。 为了顺皇太太后的心意,敛敏主动奏请皇太太后亲自为恭礼取小字。原本皇子或帝姬的表字该由生母起,然则今时不同往日,故而皇太太后亲下口谕,决定恭礼的小字为高明。此等含意显见将敛敏至于风头浪尖之上。待得来日敛敏跻身帝妃之前,便是积怨于一身之日。然则,来日如何,只好待来日再行打算了。 敛敏的位分自修仪晋升为明贵嫔后,便极少出门,只日日留在兰池宫内,照看新生的恭礼。嘉温、恭修眼见多了一个弟弟,甚是欢喜,个个皆围绕着他。鸾仪更是日日缠着我,要我带她去云光殿,看看这位新出生的小弟弟,每每不舍的玩弄着恭礼小巧精致的手指头,细腻白嫩而柔软如绵。 原本素日只吃斋念佛的皇太太后有了筹码,终于开始她的计划了。虽然不知她的计划系何等目的,到底可以确定需要敛敏的恭礼来作为赌注——或许,来日的九五至尊宝座,便系她的目的。 皇太太后所居福昌殿乃慈宁宫侧殿,正殿仪鸾殿乃太皇太后所居。 慈宁宫、寿安宫、宁寿宫正殿乃仪鸾殿、嘉豫殿、紫极殿,分别由太皇太后、皇太后、帝太后所入主。唯独皇太太后,身居侧殿,仰人鼻息。想来,她心中自是有一股怨气的。若非太皇太后心思端正,并不曾为难皇太太后,只怕皇太太后连素日与恭安康惠贵太妃一同吃斋念佛亦不能够。 此段时日,逐日炎热的御殿引来盛夏的一片祥和。然而,就在这样的祥和之中,蕴含着无数起伏的波涛汹涌、暗流涌动。 琽妃身边的玎珞早已离世,现下只瑡玟一人侍奉在侧。恰巧是日半夜,为着恭礼出生满半百日,我与嘉敏正欲往兰池宫去祝贺,便撞上瑡玟走在前头,行动鬼鬼祟祟。我赶忙吩咐凌合暗中跟上。 只见她走到宫道的尽头右拐,便系凤羽池南岸。继而取出一只木盒,打开盖子,将里头的冥币、火盆依次取出,焚烧起来,嘴里不住地念叨着,时不时地揩了几滴泪。心下格外诧异,我便吩咐倚华先行一步,将嘉敏带去云光殿。 待到将身后事尽数焚烧,她方收拾好一切,起步离开。 良久,凌合赶忙回来,回禀道:“娘娘,奴才方才听瑡玟自言自语所言,她与汐霞正系一母同胞的姐妹。” “什么?!”我分外吃惊,忍不住连眨了两下眼睛。 “据闻瑡玟正是借着与汐霞的那几分相似,方于麟德二年九月十七,冒充汐霞入了德昌宫,这才导致姝妃娘娘小产亦不自知。瑡玟方才正为此事而心中深感愧疚,故而祭奠汐霞。”凌合抬头,瞥了我一眼,神色变幻莫测。 我半日方理出头绪,“这么说,当日便是琽妃暗中命令瑡玟嫁祸给汐霞,继而借姝妃与陆氏小产,散播本宫身染不祥的谣言?” 我怔怔地看着凌合,遍体颤抖起来。 “娘娘!”凌合赶紧扶住我,微带忧虑地看着,唯恐我动了胎气。 我只顾自己喃喃道:“瑡玟连自己的亲生姐妹亦尚可利用。如此说来,只怕琽妃更是心狠手辣无比了。” 凌合顿了顿,含蓄回道:“方才瑡玟所言,彼时她并不知情,故而下此毒手。” 思量再三,我登时惊呼道:“只怕黄保仪当日的遭遇,亦与琽妃有关。本宫这是被琽妃牵引着,硬生生拉了无辜的珩妃下马。”面色怔怔不改地看着凌合,紧紧抓住他的手臂,用力抓着,直到他面色微露疼痛,方醒悟过来,随即松手,低下头来,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喃喃自语道:“当日的香涉、尤源校只怕皆属琽妃之流。穆文淑公主之死、月室殿天火、香涉落水诸事,只怕连通起来,皆属琽妃一人所为。”纷飞的思绪愈加难以自控,口中喃喃,“系她暗中下手,指使丹桂,直接害死了穆文淑公主;系她安排了香涉,于吐云阁以口技引起折丽人的注意,继而引发了月室殿那场天火;系她命荆司膳吩咐曹娥将莪草掺入百子千孙糕中,害得袅舞近乎早产——那枚被黄保仪送至本宫手中的羊脂玉镶蜻蜓戒指便是最好的证明;系她送了抹有附子粉的镂雕丁香食盒,差点害得袅舞命丧黄泉······这一切的一切,尽是琽妃所为······” 脑海中思绪纷飞如雨,尽数凝聚成两个字:琽妃。 只是,她为何要冒着损伤素昭媛腹中之子的危险行天火如此贸然之事?莫非,是了,她定与素昭媛一早计划好,故而素昭媛安然无恙。若可行,此计除去了折丽人,亦为一桩美事。既然此类事宜皆为琽妃所言,则黄保仪便是无辜受冤。如今,也该到了将她救出安和院的时候了。 论及心事,我一直对黄保仪行径深有疑惑,实难相信如此和睦之人会做出如此恶毒之事。只是彼时证据确凿,实难叫人心生怀疑。故而当初,我认真将珩妃拉下马。只怕如今黄保仪身处安和院中,心中定对我升有无尽的怨恨与仇视。若再救她出来,只怕会凭空多出一个敌人与我作对。届时,我又该如何?然则,此番若不铲除琽妃,不知日后还要再遭受她多少次暗算。思来想去,我只得选择救黄保仪出安和院,以此来弥补自己的过失。 纵然黄保仪复位后,我会与她势如水火,到底系我活该如此。人生在世,所有人都得为自己犯下的过错付出代价。我当日并未仔细思量此些事宜到底是否出自心底和悦慈善的黄保仪之手,只顾着眼前证据,实属我思量不周。纵使我深受她报复,亦是我理该承受的。 思来想去,一个计划在我的脑海中成形。打定了主意,我一壁往云光殿走去,打算与敛敏一同商议此事,一壁吩咐凌合去请袅舞与婺藕一同聚会兰池宫。 是夜,云光殿内,红烛高照,黄色的烛芯照得贴着桃花纸的窗棂流露出一道阴影,显出微微的阴暗之色,愈加衬得烛光丹色分明,红光四溢。不多时,袅舞与婺藕带着嘉温与恭修匆匆赶来。 寝殿内,听完我的陈述与猜测,婺藕当即压抑着惊呼道:“如此说来,琽妃当真深不可测。如此手段,当真高明。”不由得连连点头赞同,发髻两端红玛瑙雕琢而成的如意双结发钗在光明的烛火照耀下,愈加显得赤色波漾,泛珠流彩,尽显一宫主位的尊荣之色。 “当日眼见清歌你与琽妃一唱一和,只怕众人以为你早与琽妃连成一线,认定你乃琽妃一党。此番你若揭穿琽妃真面目,只怕有几分可信。”袅舞深思熟虑一番,挽一挽臂间的豆绿色轻纱披帛,上头以一根根纯净的银线遍绣梨花图案,波光水嫩,胜似春日梨花飞舞,若有所思地点头道,眼神中到底透露出几分为难之色。 “只是如今仅凭凌合所听闻的这些话,如何叫人信服?”敛敏蹙起眉头,不赞同地摇头道,一袭钴色轻纱长裙愈加显得刚诞下恭礼的她身姿轻盈婀娜,飘逸随风荡,毫无当日身怀六甲之时的臃肿肥腻。 “仅凭瑡玟所言,只怕难以服众。更何况,当真提及此事,若瑡玟死不承认,咱们能拿她如何?若她顾念姐妹情深,只怕当日不会栽赃陷害汐霞了。”婺藕微一思量,摇摇头道,一壁摊开宽大的锦服衣袖,仔细琢磨这上头的苏红色海棠缠枝刺绣图案,细细腻腻,不落分毫。 “如今,为今之计便是找出证据。唯有如此,方可将琽妃罪行告布天下。”我思来想去,长长吐出一口气来,握紧了芦灰色的披帛,只觉上头纯金线绣成的芙蓉花传来的触感格外坚硬冰冷,带有一种令人发自心底的寒颤,只说出这句话。 “然则眼下琽妃父兄战功赫赫,于朝野之上威望大升。若要与她作对,只怕咱们并无胜算。”思忖片刻,敛敏叹一口气,摇摇头,反驳道。 “说到战功赫赫,婳妃父兄亦如此情状。若咱们能将此事告知婳妃,再由婳妃去揭穿琽妃真面目,只怕胜算较大一些。”长久地一番思量之后,婺藕思来想去,最终打破了寂静,如此言论道。 第二十九章 新岁宫宴 “为着魏氏一族与殷氏一族军功显着,只怕陛下对此二妃亦有几分看重之意。若是由婳妃亲自出面举报琽妃,只怕陛下会借殷氏一族的势力打压魏氏一族。如此一来,朝堂均衡便倾向于殷氏一族了。”敛敏深深蹙眉,语气担忧,转念一想道:“只怕此事若叫陛下知道了,恐会龙颜大怒。”眉间浮上几缕忧愁。 “朝堂势力均衡我自然晓得。只是姐姐——”我念及前朝之事,不禁微笑起来,“如今魏氏一族自恃军功甚重,早已起了骄纵之心。那日,太皇太后亦曾提及。若非魏氏一族行为过于嚣张跋扈,只怕太皇太后于御殿之内亦无法闻知。” 念及当日太皇太后之言,袅舞点点头,“显是为了依修媛,再警告琽妃。可见太皇太后并非完全不理御殿事。”忽而语气一转,仿佛想起什么似的,凑近了头说道:“抑或咱们可以找太皇太后出面,亲自告发琽妃?” “此言甚是。”婺藕灵机一动,当即明了袅舞所言,一下子站起身来,眉飞色舞地兴奋道:“有太皇太后出马,只怕叫婳妃更为妥帖。” “咱们若贸然前去,手中并无证据,只怕太皇太后定不会轻易涉入朝堂之事,为自己招惹麻烦。御殿素来不得干政。”敛敏面露微微担忧。 “一定会有的。除了瑡玟,一定还有其它的证据。我就不信琽妃竟这般高明,连一丝线索都不给咱们留下。”我眼眸凝聚起一股毅力,暗下决心定要寻出线索来。 “你寻线索归一码事,可决不能将自己亦搭进去。”袅舞按住我的手,仔细认真道:“如今看来,仅凭所作所为,显见琽妃心肠歹毒,非常人可比。如今,除去了珩妃,下一个要除去的便是婳妃。再然后,只怕她的目的系——凤座。” 婺藕点点头,赞同道:“除了琅贵妃,唯有珩妃、琽妃、婳妃、瑛妃资历深厚。如今,琅贵妃仙逝,姝妃出身外族,瑛妃纵然出身名门,到底不成气候,唯有珩妃与婳妃可计较一二。眼下除去了珩妃,自然只剩下婳妃这一个眼中钉了。只不知她会用何计量对付婳妃。” “婳妃父兄在边疆戍守,若要动她,只怕牵一发而动全身。为着殷氏一族的势力,陛下定然会将婳妃所为一一查明白。若无完全把握,叫陛下查出此事有琽妃介入、诬陷,岂非白白送了人一个把柄?”敛敏思来想去,若有所思道:“近几日,听闻魏氏父子上奏陛下尽早确立继后人选,以备中宫无主之果。” “前朝与御殿,魏氏一族只怕早早便做好了如此打算。若非琅贵妃出身尊贵无极,只怕这嫡后的位子便是琽妃的了。”袅舞冷冷一笑,语气冰凉。 “家族军功显着,御殿之内美名传扬,尽是她登位的踏脚石。眼下,放眼御殿,还有何人能与琽妃相较?侯贤妃固然身居帝妃之位,然则家世难以匹及,自然无能问鼎凤座。”我嗤笑一声,幽幽的语气甚是冷飕飕,“只怕素昭媛多次小产,亦与她逃不开干系。” “确实如此。”婺藕颔首赞同,若有所思点点头,思量着说道:“素昭媛乃她手下一员大将,若心生叛变,只怕于她亦是一桩损失。”转念又一想,“只是敏姐姐,待到素昭媛诞下皇子后再悄无声息地除掉素昭媛,琽妃岂非一举两得?”眼光转向敛敏,满含疑惑。 “说来此事我亦百思不得其解。”敛敏听罢,深深思量一番,摇摇头道,一脸的不通不解。 我眼光一转,微一猜测,随即有了主意,探近了头,低声紧凑地对她们说道:“难不成系她看不得素昭媛盛宠之下诞子,与她并列妃位?” “依着素昭媛的地位,若她真有所出,只怕会与我你一般,位列妃位。届时,再想掌控素昭媛,只怕难了。如此未为不可。”袅舞思量一番,点点头。 “咱们今日思量得够多了。”敛敏眼见商讨无果,呵了一口气,贴心地劝解道:“还是早些歇息为要。此事尚需从长计议,决不可鲁莽行事。” 回宫后,我思来想去,愈加难平心中愤恨,想着如何将小产之事巧妙地揭穿,好怂恿素昭媛反向倒戈。 身着七彩绣芙蓉翟鸟纹轻纱寝衣躺在床上,我细细思量着:除了素昭媛,慧贵嫔亦可。琽妃既然指使丹桂害死穆文淑公主,只怕从丹桂那儿亦可得到线索,亦算作人证。为着穆文淑公主,素来默默的慧贵嫔定会与吾等联手,揭穿琽妃的真面目。 于是乎,我连夜吩咐凌合、梁琦、柘木、承文四人分别将琽妃指使丹桂害死穆文淑公主的消息传遍御殿内外。继而,又吩咐他们四人将香涉利用口技借折丽人之口将此事嫁祸给琽妃一事散播开来,暗示背后乃琽妃所为。 就在谣言漫天飞舞之时,我暗中命人将慌张忙乱的丹桂、香涉悄无声息地先人一步绑来,分别安置在彤华宫两间庑房内,并不曾对她们吐露一字半句,心下深知:这段时日能从她们口中得到蛛丝马迹最好。如若不然,过些时日安然无恙地放她们回去,只怕琽妃一时疑心,她们便会命丧黄泉。 不过短短三日,御殿谣言已众人皆知。 然则,当真看不出,丹桂与香涉二人竟如此忠心耿耿,我连着查问了三遍,威逼利诱、刑具恫吓之手段尽数摆出,她们只闭口不言。 另一边,慧贵嫔听闻丹桂才是杀害穆文淑公主的凶手,并得知丹桂如今不知所踪之后,径直差遣玉华宫所有宫人满御殿搜寻丹桂的身影,意欲盘问,知晓真相。 “清歌,如今你这计划已然奏效,顺利引起了琽妃与慧贵嫔的心思,她们正四下搜寻香涉、丹桂二人呢。为着生怕人看出端倪,她们背地里可用尽了不少手段,几乎将御殿内外检查得干干净净。”时移世易,彤华宫内,袅舞已然心怀惴惴,不复当日自信。 “姐姐无须担心。”我安慰袅舞等人道:“我自有把握。算着琽妃如此行径,只怕认定香涉、丹桂二人定在姝妃、婳妃、瑛妃或我处。如此一来,她一时慌忙,恐会自乱阵脚。” “怕只怕万一,彤华宫内又多出一个奸细,暗中对香涉、丹桂她们二人下手。届时,你这人证变为两具死尸,有何用处?”婺藕思量道,不赞同地摇了摇头。 “我已吩咐除了近身宫人,旁人皆不得入庑房。”我安然劝慰道。 终于,琽妃自乱阵脚之际,慧贵嫔亦心焦万分。趁着这空荡,我吩咐人放了香涉、丹桂二人回去,并暗中派凌合、梁琦等人监视她们。同时,我亦吩咐若她们有恐被人杀害的危险,必得暗中相救,决不可叫此二人尚未道出真相便命丧黄泉。 是日,天气炎热如火一般,蒸腾大地,暖阁内,通体雪白而漫着清凉雾气的冰块被装在一只只羊脂白玉瓮中,亦有不少风轮转动,吹来一阵阵清凉飒爽之风。殿内花瓶里头插着一大束茉莉与栀子,带来袭人的芳香,令人如痴如醉。此时,倚华正从中取出半颗湃过的西瓜,用一把银质的小勺子挖出一颗颗小巧鲜嫩的娇红色果肉,放在银盘中,供我进食。 “启禀娘娘,慧贵嫔为着从丹桂那儿得不出真相,已然吩咐人将她关押起来。琽妃那儿倒是心平气和,不曾对香涉问些什么,只是每日往她膳食中下毒。”暖阁内,凌合呈上一包黑褐色的药粉,仔细周到地补充了一句,“奴才早已将毒药对换了一个包。” “她们可曾提及系本宫绑走了她们?”我惬意地坐在瑶光殿正座上,歪着身子,迎着风轮转动送来的冰凉微风,一壁用银签子扎起一颗浑圆的西瓜,送入口中,清凉津甜口感顿时充斥着口腔,闲闲道。 “她们二人忙于应对琽妃与慧贵嫔,不曾提及娘娘半句。只怕——”顿了顿,凌合继续道:“纵使说了亦无人敢相信她们会安然无恙地回去。只会觉着疑点鬼祟。” 我嘴角含着一缕笑意,在银盘上搁下银签子,坐正了身子,反问道:“那她们系如何回复近几日的情状?” “她们二人皆有一宫主位的腰牌,自然可以自由出宫。她们二人只回禀怕引起纷争,故而走了偏门,出宫一段时日,以至于正门那儿并无记录,倒叫琽妃、慧贵嫔一番好找。”凌合躬身道。 “哦?”我扬起眉毛,“那琽妃、慧贵嫔可相信了?” “她们自然不信,只是亦不敢滥用私刑。到底如今正是中宫无主、继后确立之日,何人敢在此时闹事?”凌合低头道。 倚华在旁笑道:“奴婢瞧着,纵使侯贤妃亦平心静气了许多。” “懿贵姬亦如此。”我点点头,不由得喟然一叹道:“仿佛当初那个嚣张跋扈的懿贵人已然消失得无影无踪。”深感岁月遥远,今时不同往日。 第三十章 三遇煍王 “懿贵姬位处美人位多年,御殿之内亦有夕丽人、折丽人之流可与之争锋相对。固然容貌出众,她到底早已失却陛下宠爱。若非为着帝太后谏言,只怕她企及不了一宫主位。”莺月淡淡道,慢悠悠垂着我的腿,“只可惜现在改脾性已然晚矣。” 我暗中吩咐凌合将琽妃对她下毒一事告知香涉,并将药粉交予她,如同当日对荆司膳的做法。 果然,经过凌合的解释、倚华的劝告,香涉终于趁着夜色只身前来瑶光殿。 “奴婢香涉,拜见婉妃娘娘。”寝殿之内,我正卸妆,闻得此言,转头笑道:“多日不见,香涉你可还好?” “多谢娘娘暗中照拂,奴婢这才得以保全性命。”香涉语气哽咽起来,抹了一把热泪,“奴婢此番前来正为报恩,告知娘娘实情。” 我颔首,示意莺月扶她起身。 香涉缓了缓气,正儿八经地娓娓道:“当日正因要除去玎珞,琽妃这才将羊脂玉八宝海棠耳坠交到奴婢手中,吩咐奴婢扔在移宫洲附近的雪地上,继而以污蔑自己为由,借陛下之手除去玎珞。”口气严肃。 “那你以口技引起折丽人的注意亦属琽妃之令?”我问道。 “正是。琽妃为着一计恐难成,只得再行一计,故而吩咐人将玎珞新打的八宝芍药璎珞偷走。”香涉低头道。 “玎珞乃琽妃左膀右臂,她如何会自断手脚?”倚华在旁听闻,不觉疑惑道。 我亦如此思量。 香涉低头,略微轻声道:“因为玎珞知晓一桩大秘密,足以令魏府因欺君之罪入狱。” 我皱起眉头,问道:“什么秘密?” 香涉抬头,直视我的眼,坦言相告,“此秘密是玎珞当日亲口告知奴婢的。如今,玎珞在宫外的家人尽数离世。玎珞偶然听闻后,便心生不满。正为此事,琽妃认定玎珞来日定有反叛之嫌,故而要千方百计除掉玎珞。” 我颔首,压抑住满心的洪雷之声,等着她说出事关琽妃的秘密。 “当日,魏府有两位同胞而生的嫡出小姐,她们的模样一般无二。后来,大小姐魏璎有幸被帝太后选中入宫为妃。然则,入宫的却是二小姐魏珞。”香涉语气分外叵测,令人顿觉惊天轰雷。 我一时震惊,睁大了双眼,急忙问道:“此乃欺君之罪。你可知系何缘故?”身子微微前倾,指间微微颤动起来。 香涉睫毛垂下,深吸了一口气,继续道:“为着二小姐嫉恨大小姐被选中入宫,而自己无缘御殿,故而二小姐下药毒害了大小姐。魏府曾被选中一位小姐入宫为妃,然则大小姐已死,只得李代桃僵,由二小姐入宫——便是如今的琽妃。” “你可有证据证明琽妃乃魏珞而非魏璎?”我追问道。 香涉脸上露出为难之色,一味踟蹰起来,为难道:“奴婢,奴婢······” 眼见如此,我心下虽震撼,亦失落如此好的一个机会而无证据把握。 眸光一瞥,在旁的莺月深深犹豫着咬了咬牙,终于下跪诚心哭泣道:“奴婢有一事欲告知娘娘,还请娘娘原谅:奴婢早先曾是琽妃的细作。” 此刻,我却是无比平和地看着她,嘴角含笑道:“本宫早已知晓。” 莺月吃惊地抬头,脱口而出,诧异地问道:“娘娘您早就知晓?” “本宫曾吩咐凌合将身边所有宫人的底细查个一清二楚,如何不知?”我扶她起身,“你虽系琽妃细作,却从不曾背叛本宫,从未将实情告知琽妃。仅凭此一事,本宫亦容得下你,充作本宫的好姐妹。何况,咱们当初身居外宫之时,便已有姐妹情分。” 莺月感动之余,双眼泛红,几欲落下泪来,微微啜泣。 不过半晌,莺月跪倒在我面前,磕了一个头,感激涕零地吸了吸鼻子,诚恳万分道:“奴婢知晓一事,可证明琽妃乃魏珞,而非魏璎。” “你且说来听听?”我诧异起来。 “不知娘娘初次觐见嘉德宫主位琽贵嫔之前,奴婢曾告知娘娘琽妃体质阴寒,需用红茶暖胃。” 思绪纷飞,回忆了许久,我方点点头道:“不错,本宫记得。” “魏府的二位小姐虽同出一母,到底天生体质不同。大小姐魏璎体质阴寒,二小姐魏珞则体质燥热。故而魏珞常饮用白茶,魏璎亦只饮用红茶。彼时奴婢正是一时莽撞,方说漏了嘴,将魏璎的事情说了出来。” “是了。若如你所说,愫罂殿内日日烹出的银针白毫、黄保仪送去的古劳白毫皆非体质阴寒之人可日常饮用。想来便是魏府上下一干人等,亦皆知晓此事。”我一字字道出,不由得笑将起来,吩咐莺月起身,容颜痛快如飒爽秋风,利落果决,“魏府人数众多,哪怕只一人招供,亦足够了。” 只是,穆文淑公主之死,该如何将真凶缉拿在案? 念及此事,我颇为无奈地挥了挥手,对香涉吩咐道:“这段时日你且待在彤华宫,免得遭人毒害。” “谢婉妃娘娘救命之恩。”香涉感激涕零。 寝殿内,待到只余下我与倚华之时,我取出早先被我隐下的羊脂玉镶蜻蜓戒指,细细琢磨着,只觉玉色温润,连上头雕琢出来的蜻蜓亦带上了几分柔软的绵白色泽。 “此物可作为物证,由荆司膳出面证明确乃琽妃吩咐她安排曹娥将莪草掺入百子千孙糕中,意图毒害袅舞。”我细细看着,口中淡淡道。 “只是穆文淑公主一案,该如何安排?”倚华蹙眉忧愁道。 “有了这几件事,还怕陛下不相信穆文淑公主之死么?只怕彼时,慧贵嫔会忍不住咬牙切齿地将琽妃撕碎。” 我起身离座,躺在床上,冷冷一笑,“有香涉在,天火、口技两件案子便有了定论。有荆司膳与那枚戒指,袅舞的莪草案亦有了定论。眼下本宫手上还有她赠予本宫的镂雕丁香食盒,上头的附子粉本宫至今未曾吩咐人除去,正为了等候这一刻。明日可是有好戏要上演了。” 翌日清晨,诸妃齐聚侯贤妃的钩弋殿——自从转为侯贤妃、姝妃、瑛妃、婳妃四人一同协理御殿事之后,每日晨昏定省便定在了钩弋殿,御殿第一妃的名号已然落在了侯贤妃头上。 “琽妃娘娘近来看似睡眠不安稳,面容这般憔悴。”甄美人、仲娙娥、仰娙娥瞧见琽妃一夜未眠,关切出言道。 “哦?何事能叫琽妃如此上心,以至夜不能寐?”下了早朝,皇帝踏步入内,口中玩笑道:“可否说来与朕听听?”面容甚是和悦欢喜,显见今日情态非常。 “不过是御殿诸位嫔御之间的事,皆系小事,说来只怕叫陛下失笑。”琽妃姿容强撑着疲惫,勉强笑道,显出几分憔悴,纵使有丁香色锦缎齐腰襦裙这般鲜嫩的色泽衬托出她精致的妆容,配以樱花色的银线绣五色流彩轻纱披帛在臂间,依旧遮不住她面容的憔悴与失神。 “你平日里自己也得保重些。现下无需操劳御殿事宜,好歹还有姝妃、婳妃她们协理呢。”皇帝落座上首,和蔼安慰道。 “多谢陛下关怀。”琽妃面色微露不甘,颔首行礼,固然体力孱弱,举止依旧稳妥。 我旧事重提,恍做无知,含笑道:“说来若黄保仪尚居妃位,只怕琽妃娘娘亦不会如此疲累,以至于夜不能寐。” 果然,闻得此言,诸妃无声,琽妃紧抿嘴唇,面色布满阴霾,皇帝更是遽然拉下了脸。我只视而不见,嘴角含着一缕神秘莫测的笑意。 琽妃黑了脸色,不悦道:“婉妃今日这话说的忒无规矩了。黄保仪若尚居妃位,只怕受苦的皇子、嫔御更多。何况,黄保仪罪行早已被揭发,一介罪人如何能与本宫相提并论?”语气微含薄怒。 我缓缓起身,对上首的皇帝、侯贤妃行一跪拜大礼,婉转娓娓道:“黄保仪虽为罪人,到底为人诬陷,实属冤枉无辜。” 洛和仪冷笑一声道:“如此说来,婉妃娘娘此番是要为黄保仪洗得冤屈?当日证据确凿,正是黄保仪无疑。如此说来,婉妃娘娘可是在暗示陛下当日出错了?” “自然不是。”我收起香云纱七彩锦裙宽大的裙摆,似一道霓虹贯穿钩弋殿的金砖地上,宛如一道绚丽斑斓的云霓,叫人眼花缭乱,缓缓起身,转头看着洛和仪,含笑道:“陛下乃天子,自不会有错——但却会被人蒙蔽圣听。” 一席话,令皇帝蹙起了眉头,眼眸微带疑惑。 我此番一席话,亦震惊了愫罂殿内所有嫔御。 “依婉妃所言,黄保仪便是受冤含屈了?” “若果真如此,犯下大罪的真凶又是何人?” “若黄保仪不是真凶,只怕来日真凶会继续为非作歹,这可不行!真凶一日不除,只怕祸害不小。” ······ 眼见如此情状,琽妃直冷笑道:“如婉妃所言,陛下受人蒙蔽,这才冤枉了黄保仪?”眼眸中闪过一丝慌乱,随机消失不见。 第三十一章 云阳钩弋 “正是。”眼见那一丝闪过的慌乱,我心下甚是满意,含笑着拍掌两下。 闻声而观,身着一袭淡红色内御服的香涉自殿外缓缓入内,跪倒在诸妃面前。 琽妃登时微微白了脸色,身子微微颤抖摇摆起来。幸亏有瑡玟在旁扶住。 其她嫔御纷纷出言,七嘴八舌地诧异道: “这不是会口技的那位内御么?” “她怎会在此处?” “当日正是她指认系黄保仪嫁祸琽妃。” ······ “不知陛下可还记着这位内御?”我面对仔细盯着香涉的皇帝,如此一问。 “朕自然记得。”皇帝点点头,眼中疑窦不减,目光转向我,问道:“婉妃此举作甚?” “回禀陛下,香涉当日所言并非实情!”我道出真相,石破天惊一般,几乎将殿内人声掀起来,直破苍穹,“当日,暗中指使香涉借口技诬陷琽妃、玎珞者,正是琽妃她自己!” 我素白细腻的食指指向琽妃,眼见她固然强撑着,面色微微发白,连带着樱花色的披帛亦无她面容那般苍白,几近于透明,可见内心震撼无措,扰乱心神。细细察看之下,亦遍体摇摇颤动几分。 诸妃轰然而发,议论声此起彼伏,连绵不绝。 “难不成,琽妃吩咐内御诬陷她自己?” “婉妃这话当真可笑。” “若婉妃此言系事实,只怕——” ······ 我坦然直言,一字一句继续道:“天火,乃琽妃吩咐香涉所为,继而借口技引出折丽人的证词。羊脂玉八宝海棠耳坠亦是琽妃一早交与香涉,只为借陛下之手处死玎珞。” 此刻的琽妃面色已然平和,不复慌张,似笑非笑道:“既如婉妃所言,本宫可有理由定要取得玎珞的性命?”杨眼中阴凉之气弥漫出来,令在场所有人尽数感到一种迫人的寒意。 我点点头,嘴角带着一抹寒凉而肯定的笑意,轻轻松松道:“自然。因为玎珞知晓一个可以颠覆魏氏一族的秘密。一旦等她将此事告知陛下,魏氏一族便大祸将至。” “哦?”琽妃故作好奇,反问了一句,丁香色的宫装愈加显得她身体消瘦柔弱,嗤笑一声道:“那敢问婉妃可查明白了系何秘密?” 我嘴角含笑,从头娓娓讲来,“当初,魏夫人诞下一对同胞女婴。二女容貌一般无二,外人实难分辨。” 随着我一字字道出往昔之事,琽妃顿时面色惨白,毫无血色,若非瑡玟在旁紧紧扶着,只怕会跌倒在地。 我眼见此情此景,心中甚是痛快,继续道:“后来,姐姐魏璎早逝,而帝太后懿旨不可废,故而魏府送了与魏璎模样一般无二的魏珞入宫,企图瞒天过海。对外则称二小姐身患怪病,不得出门。” 诸妃随即挨个出言,语气各不相同,然则皆带有犹豫不决。 “玎珞乃琽妃家生子儿,她的话倒不可不信。” “若此事当真,玎珞便是一开始就知道琽妃乃魏珞而非魏璎,为何早些年不回禀?拖延至今方起了上报的念头,叫婉妃知晓此事?” “玎珞既然贴身服侍琽妃,如何此刻会反戈一击,帮着婉妃对付自己原先的主子?” “如此说来,只怕婉妃之言不可尽信。” ······ 我趁势接下,“此事说来,皆因到了是岁,玎珞才察觉自己在宫外受魏府庇佑的家人尽数离奇离世。为免玎珞一时慌不择路,怒火中烧之下将此秘密坦然于众,故而琽妃今日方有此谋划。若素昭媛因此小产,此计便是一箭双雕。” 言止于此,一袭木槿色锦缎轻纱宫装的素昭媛闻言,终于耐不住,原本柔软袅娜显出几分温顺的面容抬起头来,诧异地瞧了瞧我,目光直射向琽妃,甚是震惊,亦夹带了难以置信。 素昭媛为琽妃棋子多年,只怕以为自己与琽妃结盟,自然并未被琽妃提防在心。今日这番话实在叫人恍如隔世,世道变迁。 我心下冷笑一声,趁热打铁,取出怀中的羊脂玉镶蜻蜓戒指,命倚华挨个呈现过去,展示众人面前,“当初,汤泉行宫内,妍姐姐因妾妃所赠糕点而近乎小产一事,不知陛下可还记得彼时的真凶——妾妃宫中小厨房的曹娥?自被永巷令揭穿罪行之后,于曹娥遗物中,妾妃寻得此物。婳妃姐姐与瑛妃姐姐可细看看,此物究竟是否为琽妃之物。” “果然是琽妃初入宫时帝太后所赐之物。彼时为着这枚夜光玉戒指能于黑夜中散发悠悠光芒,彼时连侯贤妃在旁亦艳羡万分,可惜求不得。”戒指到了眼前,瑛妃一看之下,大吃一惊,指着戒指说道。 姝妃、婳妃亦神情沉重而诧异地点点头,示意此物归琽妃所有。 我再次拍掌,荆司膳自愫罂殿外走入,行礼如仪。眼见荆司膳缓缓步入愫罂殿,琽妃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 荆司膳走到殿内中央,如仪行礼,语气胆怯道:“奴婢参见陛下。” “你是——”皇帝微微困惑,难分辨眼前之人系何人。 “陛下,这位便是荆司膳。”我介绍道。 “奴婢给陛下请安。”荆司膳再度行礼道。 皇帝困惑地看向我,询问我此举何意。 “启奏陛下,当日妍贵姬娘娘的安胎药正是奴婢所换,命婉妃娘娘小厨房的曹娥将莪草掺入百子千孙糕之人,亦是奴婢。然则奴婢所为皆出自琽妃之令,不得已而为之,还望陛下恕罪。”荆司膳语气胆怯,叩头回禀道,胆颤心惊,语含哭腔。 “你既说自己受本宫指使,可有证据?”琽妃正静坐着,一壁不动声色地抓着瑡玟的手,一手压着胸口,强自镇静着质问道。 “奴婢并无证据。”闻言,荆司膳一愣,低头惭愧道。 “既如此,你便犯了以下犯上、诬陷一宫主位之罪——此罪当诛。”琽妃雪色的面庞总算是回了几分绯红的血色,深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下心绪来,语气透露出几分咄咄逼人。 “荆司膳虽无证据,但她自己便是最好的人证。”我站起身来,毫不畏惧地迎上琽妃的咄咄逼人,维护荆司膳。 “至于物证,若琽妃非要查看,本宫倒有一物,叫琽妃你不得不看。”我嘴角一抹痛快的得意,吩咐倚华将涂有附子粉的镂雕丁香食盒取来。 不多时倚华回来了,手中的食盒上头处处镂刻一朵朵丁香花朵,鬼斧神工之下绘以金粉描边,勾勒成型,犹如一簇簇花朵绽放在食盒上头,迎合着日头的金光四射,满目的金粉闪烁,光彩照人。 “陛下,此物便是琽妃当日赠予妾妃之礼。”我解释道:“想来除了琽妃自己,旁人并无机会往上头动手脚。” 琽妃轻轻嗤笑一声,我却微微可见她额头上的一颗颗微小的汗珠,泛着晶莹剔透的光泽,“你既有此言,何不解释解释本宫动了何等手脚?” “上头抹了能叫人中毒的附子粉。”我言简意赅道。令殿内掀起了又一轮热烈的震惊之声。 “附子粉?!”语气格外畏惧。 “那可是慢性毒药!”语调夹带几分震惊。 ······ “真的么?”呆呆了半晌,皇帝看似极不愿相信,终究对琽妃痛心疾首而难以置信地问道,一字一句,问得格外仔细,瞪大了眼睛,神色颇具惊骇之色,“天火、口技、莪草、附子粉,这一桩桩一件件,皆系你所为?” 洛和仪急忙出面,下跪恳求道:“还请陛下万勿听信婉妃一面之词。琽妃娘娘协理御殿多年,陛下何时曾见过娘娘心存歹毒之心?婉妃此言,当真叫娘娘不知如何辩解。何况,香涉与荆司膳,如何不能是婉妃唆使,故而诬陷琽妃娘娘?还请陛下明鉴。” 琽妃登时跪倒在皇帝面前,哀哀哭泣,犹如捉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般。 “若她们二人乃本宫所指使,证据何来?如今,人证物证俱在,只怕琽妃你万死难辞其咎。”我冷静站在一旁,斜乜着洛和仪,冷冷看着琽妃。 皇帝原本略带怀疑的眼神随着我一件又一件的物证呈上,一层层加深起来,终于冷到了极点。原本不过略带怀疑的目光转而森冷起来,愈加阴沉,叫人甚是惧怕。 “娘娘。”瑡玟、陵光亦跪倒一旁,扶起琽妃,满脸啜泣,对皇帝哀哀不断道:“陛下,奴婢(奴才)愿为我家娘娘作证,我家娘娘从未涉入此事。此事定皆属婉妃诬陷。” 皇帝只充耳不闻,死盯着琽妃。 素昭媛在旁出言,神色凝重而压抑,死盯着瑡玟二人,深深道:“瑡玟、陵光,若玎珞当日当真为琽妃所害,如今你等亦可能为琽妃所出卖,充作挡箭牌。你等可要想清楚了再回禀陛下。” 晨昏定省素来不曾多言的素昭媛如今亦为着自己多次小产一事,亲自点明利害关键,意图查明事情的来龙去脉,看看自己是否所托非人。 第三十二章 晋懿贵姬 瑡玟二人身子微微一颤,随即镇定下来,对皇帝叩头道:“奴婢(奴才)想明白了,我家娘娘决不能为人所诬陷。陛下,奴婢(奴才)愿以死明志。”言毕,径直直冲过去,撞柱身亡,脑袋上的潺潺鲜血流满一地。 素昭媛睁大了双眼,惊呼一声,一时之间甚是惊惧。眼见瑡玟、陵光身亡气绝,琽妃奔赴过去,嚎嚎大哭起来,抱着瑡玟、陵光的尸身不肯撒手。 我站在一旁冷冷道:“瑡玟、陵光虽亡,到底案情未了。” 琽妃抬头,双眼满含仇恨地盯着我,似一道锐利的长剑,意图将我碎尸万段,脸上挂着两行泪珠,冷笑一声,“还有何案情未了?” “陛下,正是穆文淑公主之死。”我转头,对慧贵嫔颔首道:“当日,丹桂正是听从了琽妃之令,方起了杀害穆文淑公主之心,令穆文淑公主含冤而死。” 慧贵嫔倒吸一口冷气,当即睁大了眼睛,死盯着我,只等来一句,“丹桂只怕眼下正在慧贵嫔那儿,不知可否将她传唤上来,一对究竟?” 皇帝对慧贵嫔道:“传丹桂上殿。” 慧贵嫔当即命人传丹桂上殿。 丹桂一入内,便低垂着头,行礼参拜,“奴婢参见陛下,参见诸位主子娘娘。” “丹桂,你可知朕传你上来所为何事?”皇帝平和道,语腔语调中只叫人听不出情绪。 “奴婢晓得。”丹桂叩首一番,胆怯道。 “既如此,你且仔细道来当日穆文淑公主之死的真相系如何。”皇帝平静道,叫人难瞧出喜怒。 “是。”丹桂浑身一颤抖,怯怯道:“当日,姝妃娘娘的莲花宴后,奴婢受我家娘娘之命,带着穆文淑公主往御花园去,而后借口支开了其她人。待到只剩下奴婢与公主时,奴婢留公主一人在御花园。而后,奴婢悄悄换上一张吓人的面具,特地吓唬公主,公主一时受惊恐惧,这才······这才仙逝。” 遍体颤抖起来,丹桂神情甚是畏惧,猛地磕头如捣蒜,“奴婢本不欲如此,只是琽妃娘娘借着奴婢家人的性命相要挟,这才不得已而为之。奴婢此番前来告密,正是为了赎罪。还请陛下与娘娘降罪。” “原来果真系你害死了文淑!”慧贵嫔吃惊地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道,为着皇帝面前不可以下犯上,故而此刻不过当即冲上前,径直“咣当”几个巴掌狠狠打在了丹桂的脸上而已。 丹桂洁白的脸颊肌肤顿时一片通红,甚是醒目,一时之间,不敢狡辩,只低头啜泣不已。 “如此说来——”婳妃眼见琽妃的嫌疑逐渐加深,嘴角不禁含着一缕难以察觉的幸灾乐祸,且逐渐增深,连带着所着锦衣上的栀子花的鲜嫩花瓣色泽愈加娇艳,仿若飞花逐月之态,在旁轻轻拉住慧贵嫔,故作安慰道:“窦姐姐可别怪错了对象。真凶理当是琽妃才是。”说着,眼风往慧贵嫔身上飘了飘。 慧贵嫔这才缓过神来,到底为着位分缘故,不得放肆,只得睁大了眼睛,满目痛恨地瞪着琽妃。 婳妃在旁娓娓道:“琽妃此番已然犯了欺君罔上、毒害素昭媛腹中之子、暗害穆文淑公主、诬陷黄保仪、毒害妍贵姬并意欲毒害婉妃六大罪证,条条当诛。如此看来,陛下,一旦降罪,只怕会牵连魏氏一族。”固然有几分难以置信琽妃所为,到底语气惊憾,眉眼间飞上几缕赤红的欣喜浮云,夹带着几丝欢喜之色,连带着天青色轻纱长裙上以银线绣成的栀子花亦弥漫出一缕缕雀跃之色,似花香般浓郁芬芳,令人沉醉其中,无法自拔。 诸妃见状,既有诸多人证、物证,琽妃已然脱不了干系,便纷纷下跪行礼道:“请陛下为皇嗣与嫔御着想,对琽妃严加惩治。” 皇帝看了看已然停止啜泣,面色呆呆、抱着瑡玟、陵光尸身的琽妃,痛心疾首地问道:“琽妃,你可还有什么话要说么?” 似是看透了自己毫无翻身的胜算,琽妃长舒一口气,伏首下跪行礼,不再辩解道:“一切的一切皆属妾妃一人所为,但请陛下惩治。只是当初长姐一时暴毙,父亲实在别无它法,故而只得出此下策,还望陛下明鉴。” 纵然料到实情如此,皇帝依旧难以置信地看着她,问道:“你竟当真如此狠毒?” 琽妃面无表情,已然心如死灰。 见状,诸妃窥着皇帝的脸色,纷纷告退,回所在宫室,静候皇帝圣旨。 待得午后,皇帝的旨意便下来了:琽妃心狠手辣,残害颇多,德不及位,着褫夺封号,贬为庶人,幽禁安乐堂,永世不得出。魏氏一族欺君罔上,株连九族。 事后,与敛敏谈论起此事,她震惊之余,久久不能出言,最终凄惨一笑,她开了口,却流露出惋惜,“可惜了素昭媛,白白耽误上她的孩子。如今看来,琽妃当真心狠手辣。素昭媛为她效力多年,纵无功劳亦有苦劳,一旦膝下有所出,到底于她亦有好处,如何这般见不得素昭媛有孕?” 敛敏一席话提点了我:确实,之前我与敛敏等曾商议过,素昭媛一旦产下皇子,魏庶人杀母夺子,岂不两全其美?为何时刻监视着素昭媛,不允她诞下子嗣?难不成魏庶人此举另有深意?还是我看错了人,认错了凶手? 压下心头无尽思绪,我故作轻松一笑道:“管她们呢。我只等着看你的册封嘉礼。” 敛敏嘴角淡淡一笑,眼中却落下一片阴翳,“这还得看皇太太后的意思。”语气甚是担忧。 “姐姐,皇太太后当真有借你之子主掌大权的意思?”我听得敛敏话中不对劲儿,蹙眉问道。 “皇太太后与我钱氏一族到底有姻亲关联。一旦我借这个孩子令钱氏一族登临高位,族人皆登为高官,只怕连同苏氏一族亦会水涨船高。皇太太后到底有这般打算。” 此言一出,我登时回想起当日场景,急忙问道:“皇太太后果真如此思量?姐姐你又是如何得知?” “若非为了这个皇子,你以为我避宠多年如何会一朝转了心思?”敛敏将怀中的孩子交托给茗儿,示意她带孩子下去歇息,自己安然躺了下来,蜷缩在锦被里,对我疲倦一笑,“若非她眼前无人,只怕我还入不得她的眼呢。” 我低头沉思良久,心头思绪万千,抬头问道:“那姐姐你待如何?”孰料敛敏已然阖眼安睡,面容祥和平静。 我嘴角扬起一抹温柔的笑意:是啊。来日之事尚且未知,何必眼下自寻烦恼。何况,皇太太后固然有此意,能不能等到皇四子长成亦未可知。敛敏尚且并无烦恼,我又何必担忧。 不久,敛敏被册为明妃,并依着皇帝与皇太太后的旨意,册封礼极其隆重,选定在皇四子满月那日。紧随其后的便是清白得正的黄保仪被册为珩贵妃、择日入主中宫。 黄保仪当日为着穆文淑公主薨逝、推香涉入水、天火、推慧贵嫔下楼等事,方被贬为保仪、幽禁安和院。如今真相大白,理该归位才是。何况依珩贵妃的资历、品行,如何当不得继后? 闲来无事不从容,睡觉东窗日已红。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又到了一年秋季时节,尽显枯萎之色与萧条之气。秋风卷起干枯落叶的姿态自是凄美华丽,却伴随着一股浓郁的肃杀之意,刑罚之性。何况,今岁深秋夹带着枯黄的枯草树叶、满地旋转着起风之时,寒凉之余,还带上了一缕属于魏氏一族的败落之气、血腥之味,自然愈加萧条落嗦,令人打从心底里头压抑难安,几欲窒息丧命。 魏庶人的狠毒带来的衰败自今岁初秋始,一并连带着魏氏一族的没落。前朝后宫皆无人为之求情半分。随着魏庶人的惨败与魏氏一族的没落,御殿之内,有了一段鲜少的时光,甚是平静,安然无恙。 为着皇帝的愧疚与敛敏的册封,珩贵妃出安和院后的贵妃册封仪式甚是隆重。前朝黄氏一族亦瞬间成为朝中显贵家族,固然枝叶稀疏,到底职高位尊,富贵荣华,亦非大权在握。 皇后乃国母,册封仪式自然举国欢庆。如今,不过是为着顺理成章成为继后,方由贵妃位往上晋封,叫人以为理所应当。 为着我当日错怪珩贵妃一事,自贵妃册封礼后的翌日晌午,我径直前往清宁宫,下跪伏地,祈求宽恕。 “妾妃参见珩贵妃。”我行礼诚恳,婉转流泪,甚是谦卑。 “婉妃妹妹来了。”于徽音殿接见我的珩贵妃面容一如往昔平和,一同身上穿着的明黄色纯金线湘绣正红色明缂丝樱花漫天缀碧玉叶宽袖锦缎宫装,身形却是憔悴了许多,面容亦枯瘦了七分,叫人心生怜惜之情,神韵却是多了几分恬和。 面对我的拜访,她的语气并无责怪、怨恨之意。然则,到底是当真毫无气愤,抑或装模作样?这便不得而知了。 “妾妃今日来,实为向娘娘告罪。”我磕了一个头,诚意万分,语气委婉道,面容甚是愧疚。 第三十三章 作内香筵 珩贵妃笑将起来,一下子就说中了我的心事,“若妹妹是因本宫入安和院一事前来求恕,大可不必。” 眼见我震惊地抬起头,目色夹带着疑惑看向她,珩贵妃继续笑着说道:“纵然明眼人瞧来本宫入安和院受苦,到底个中滋味她人不得而知。若非妹妹此番机缘,本宫亦不得掌宫中书籍之机会。何况,妹妹能够及早查知魏庶人的阴谋,及时救本宫于水火之中,说来此事本宫还得谢谢妹妹呢。” “当日为着魏庶人蒙蔽,妾妃指证娘娘,令娘娘身陷囹圄,着实乃妾妃罪过。如今,娘娘得以宽恕,妾妃在此千恩万谢。”我含着泪花,重重磕头。 纵然不知珩贵妃此番言论是真是假,我却要做足了功课。若叫珩贵妃心有隔阂,只怕接下来的日子难过了。 “妹妹大可起来回话。本宫亦知晓妹妹本性正直,一时为人蒙蔽,这才牵连本宫入安和院。然则此番情态已过,妹妹大可不必如此挂怀。”珩贵妃亲自下座,扶我起身。 我惶恐起来,望着她和悦的面容,满含感激道:“娘娘心胸宽广,妾妃望尘莫及。” 如此,此事或许暂时告一段落。 随后便是珩贵妃的封后之礼,可谓甚是隆重。除却皇帝的愧疚之外,亦有与恭礼满百日的缘故,便显得双喜临门,故而宫人无一懈怠,甚是仔细。册封礼之后,眨眼便是今岁的乞巧节。 时近初秋,掺入了白绵糖的青梅煮酒之酸甜滋味逐日寻绕御殿,叫人迷恋。为着皇帝喜爱,御殿诸妃皆备好了上等的青梅蘸,只静静等候君王驾临,平和如初,不敢有所异动。 离我小产不过两日,乞巧佳节,珊姬上报一则好消息:藤原中才人、齐丽仪皆有孕一月。是日于清宁宫晨昏定省时闻得此言,皇帝大喜之下,直言皇后乃有福之人,居后位不久,便连带藤原中才人、齐丽仪有了身孕。 原本登临后位之人,理当入主中宫——凤仪宫,然则皇后硬是推却了,直言清宁宫甚是祥和宁定,自己已然住惯了,无需耗费劳力钱财移宫。皇后贤德,执意如此,皇帝亦无法,只得随她而去。 “哪里是妾妃的功劳。到底是陛下洪福齐天,得上天眷顾。”清宁宫内,皇后谦虚道,不敢肆意张扬。 诸妃拜倒,深深行礼,口中恭敬道:“妾妃祝愿陛下、娘娘洪福齐天,福气绵延。” 随着藤原中才人、齐丽仪二人因孕晋良人、?嫔,珊姬亦因着回禀好消息,沾上福气,晋为保仪。 宫中难得有两位嫔御同时怀有身孕,借着封后大典、敛敏诞子的喜事连连,曲水荷香殿内开了一场欢宴。 闻得此等消息,我心头固然为她俩高兴,亦不失为自己的几分失落。然则,心下到底明白御殿之内,不会因着我一人的起伏跌宕而有所变化。御殿之内,嫔御无数,自会有无数人有机会身怀六甲,得幸诞下皇嗣。然则,纵使有幸暗结珠胎,到底看自己能否一力保全己身,顺利诞下龙胎。如若不然,便如我这般下场。龙胎一旦失去,意欲再次有孕,只怕难了。没了此番机会,或许我日后还能有幸婉转承恩,再次有孕。只不知来日情状何如。 无论如何,此番我遭奸人所害,五个月的胎儿硬生生被人打下,论其究竟,到底系我行事不周,过于倏忽之故。若非如此,她人如何有此等机会谋害我腹中之子?身居高位,本该行事愈加小心,孰料我一时大意,竟沦落至此,显见我咎由自取,系我活该。来日,但凡叫我知晓一星半点有关真凶的线索,定叫那人入阿鼻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记得初初测出有孕之时,我先行一步告知袅舞三人,方回禀皇帝。袅舞与婺藕不曾多言,倒是敛敏细心劝慰我行事定要万分妥当。 我已然身居婉妃之位,一旦因有孕而得晋封,成为贵、淑、德之一的帝妃,那么皇后之下,唯我独尊了。届时,御殿之内,只怕无数嫔御的双眼皆会凝聚在我的身上。但凡我有一星半点的异动,只怕会瞬间传遍御殿,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今时今日,我失去自己的孩子,固然御殿诸妃面容之上皆夹带惋惜与遗憾,孰人不知她们心底却是欢欣雀跃,自带幸灾乐祸之意。众人皆知:一旦我顺利诞下此胎,无论男女,定会因皇嗣而跻身帝妃之列,纵无贵妃之荣,亦属皇后之下、万人之上,尊荣无人能及。届时,御殿之内,呼风唤雨之人,除却皇后,舍我其谁? 一分分心思涌上心头,我只觉脑中愤怒无可禁止,充斥我的脑海,连面容亦变换了许多。待到倚华悄声提点,我才回过神来,注视眼前道路,压下万千思绪。 眼前风景怡人,碧溪清浅似绿玉,随石盘折有沟壑出涧,流为小池澄碧一片,藕花无数粉嫩欲滴,绿叶高低宛如碧玉翡翠精雕细刻,浑然天成。每新雨初过,平堤水足漫上来,落红波面泛赤波,贴贴如泛杯流转。兰亭觞咏,无此天趣之意。 曲水荷香殿东临德昌宫,西对章华宫,夹于其中,南邻孤树池荷叶舒展葳蕤,上头的水珠一颗颗浑圆如珍珠晶莹,北铺一片秋海棠园,血色花瓣蔓延出一片赤霞云端。德昌宫内有御殿之中最美的荷花,然则此处却有因夏日清风吹来,荷香阵阵,绵延不绝,无休无止,故而得名荷香。又因规格与琉璃宫曲水殿相差无几,因此唤作曲水。殿宇全称曰‘曲水荷香殿’。 荷气参差远益清,兰亭曲水亦虚名。 八珍旨酒前贤戒,空设流觞金玉羹。 初秋时节,临近残夏,荷花固然枯萎不堪,到底还有荷叶残留,风吹雨打之下,颇有一番“留得残荷听雨声”之意况。六月阑干三夜雨,倩谁护取娇慵。可怜寂寞粉墙东。已分裙衩绿,犹裹泪绡红。曾记鬓边斜落下,半床凉月惺忪。旧欢如在梦魂中。自然肠欲断,何必更秋风。 入殿赴宴前,我曾瞧过一眼,只见北端园中的秋海棠艳红如血,初秋的色泽更是加深了花香的浓郁,摇曳生姿的硕大花瓣如一滴滴血珠儿,亦仿若魏庶人临死之前的话语,刀刀刻在我的心房之上,甚是清楚。 “你入宫多时,可曾想过来日的下场或许较我亦不如?”入安乐堂前,魏氏对赶去探视的我冷笑道:“纵然置身安乐堂,我至少能活着。而你来日的下场,或许草席裹尸亦未可知。你别高兴得太早了,凭你与素欢如、折袅拂、夕泽相似的这张脸,虎视眈眈的人多了去了。纵使姝妃一流,亦非万分良善之辈。何况,你等姐妹如此恩宠,只怕来日的下场会较我亦不如。我且只等着那一天的到来。陛下若非对我怀有几分情谊,恐怕我连安乐堂亦无法存留。而你,若非这张脸,只怕连这几分情谊亦无。” 魏庶人口口声声,始终围绕着我与素欢如、折袅拂、夕泽的容貌,难不成,我系因着与一名女子——或许凑巧正是曲泽或湘贵妃相貌类似,这才招致皇帝宠爱有加?若果真如此,云容所言便是所有知晓此事之人皆为真凶,早早于我入选之前便暗地里盘算着令我落选?云容亦曾定论,来日我定可身居长贵妃之位,抑或皆因我与曲泽容貌相似之故?若果真如此,湘贵妃又当如何?若果真如此,只怕皇帝待我并无半分情谊。 我转念一想:不对,这些年来的日子,我诞下嘉敏,皇帝与我之间定有情意在。然则,这情谊有几分? 心内深知魏庶人绝不会将我容貌之谜告知于我,我只得眼睁睁看着她被人押到安乐堂。远远地望去,她的身影,于初秋的微风中,愈加渺小孤寂,甚是零乱。 定了定心神,我的思绪重新回到宴席之上。 曲水荷香殿内,紫檀木雕梁画栋,工艺精妙绝伦,荷香阵阵,熏熏如绵,微风飒爽,闻之甚是醉人。殿内,舞姬飞袖,仿若翩然起云,随着乐器之声,精彩纷呈,瑰姿艳逸,热闹非凡。 “荷香一池”乃御殿八大美景之一,位居第四。 据闻,献和惠长贵妃身居帝妃之首——贵妃之位时,为着慧贵妃素来喜爱荷香,怀帝特命司饰房依着天然之气,配出莲香清芬,连邻近的德昌宫亦分得些许福祚,栽种了无数紫莲,薇薇漫香,芙蓉菡萏。此等香料——清姿莲香到底珍贵难得,纵然配方空存集贤殿,早已落满了粉尘,原料亦早早凑不齐全数了。为着怀帝之后即位的愍帝、平帝深有宠爱的嫔御,屡次将清姿莲香赏赐下去,本就库存无几的香料更是捉襟见肘,逐日减少。最后一份清姿莲香归湘贵妃所有。至今,徒留一张配方于集贤殿,孤寂无望。故而如今曲水荷香殿不过空有其名,而无其实。 第三十四章 婉妃有孕 宴席之上,平美人倚仗自己颇受恩宠,对皇帝甚是撒娇撒痴,仿佛当日得侯昭媛庇护的懿嫔。 思及此处,我转头看了一眼侯贤妃与懿贵姬——觥筹交错之下,她们早已不复当日的恩宠。纵然有一子傍身,接连遭遇新人入宫,旧人笑不如新人哭,侯贤妃到底恩宠归于平平,不如当日洪恩。懿贵姬更是为着性情骄纵,受皇帝几番冷遇,如今纵使改正,亦君恩如流水,纤细绵长而所剩无几。 说起懿贵姬,我至今诧异当日究竟系何等缘由,令她如此憎恨朱婉仪,于菊园之中为难于她。 此番,我依次望去,只见朱婉仪正独自饮酒,便凑了上去,玩笑道:“朱姐姐怎么一人饮酒?岂非无趣?” 见我过来,朱婉仪受宠若惊,连忙行礼道:“妾妃参见婉妃娘娘。回禀娘娘,妾妃不过熟悉了一人独饮,故而如此。” “如今,懿贵姬恩宠不再。姐姐若有心争宠,只怕来日定有掌一宫主位之时。”我悄悄道,瞥了瞥在座落寞的懿贵姬,静默无声,仿佛一朵临近寒冬的紫菊,经过风吹雨打之后,只余残败花叶。 顺着我的目光望去,朱婉仪苦笑起来,“纵然如今懿贵姬失去圣心,到底有血缘出身在,妾妃如何及得上懿贵姬。何况,新人中尚有夕丽人、折丽人。明眼人皆瞧得出,待得来日身怀六甲,她们二人便可位列九嫔之位。有她们珠玉在前,何时轮到妾妃了?” “是啊。”我喟然一叹,瞥向在座一旁的夕丽人,仿若一朵兰花,绽放于初秋的歌舞之中,甚是璀璨夺目,香气四溢。 为着夕丽人得宠,皇帝隐隐有待她身怀六甲之时,便立她为昭仪的打算。 正思量着,只闻得身旁的朱婉仪哀叹一声,“当日恩宠如懿贵人之流亦行止贵姬之列,不复当日帝宠。遑论妾妃素来不成气候,如何能够。” “懿贵姬失宠只怕与她的心胸有关。御殿中,众人皆心胸宽广,容得下诸妃众人,这才有了如今的局面。若非懿贵姬如此狭隘,只怕九嫔之位亦有她一份。”我含笑道,摇摆起七彩丝双面绣芙蓉出水秋扇,团圆似明月,动摇微风发。 “当日,妾妃与她同居橘杹殿,不过因着并未如众人那般奉承她,偶然一次口误,便叫她记恨上了。故而她身居贵人之位、于菊园之时,便依旧为难妾妃。”哀哀叹出一气,朱婉仪神情甚是落寞。 原来如此,我暗中思忖着:如此说来,懿贵姬当真心胸狭窄,连朱婉仪之流亦容不下。不过一句口误,便如此记恨在心。如此人物,纵然出身高贵,到底失宠御殿乃理所应当之事。 借着自己的出身,骄行宫闱之人,除却当日的懿贵姬,便是如今身怀有孕的容贵姬。 曲水荷香宴不久,刚刚才被测出有孕的平美人晋封容贵姬,成为东项四女中头一个出挑的,入主仁寿宫正殿,并倚仗自己怀有身孕,分外得意,日日与橘良人、?嫔争夺恩宠。?嫔倒是恬静无声。而橘良人虽身姿纤弱,个性却素来不甘示弱,常为此与其争执不休,致使日日聒噪不宁。纵使闹到了皇后面前,皇后不过偶然提点橘良人为皇嗣着想,些微忍耐容贵姬,只当她是孕中脾性乖戾所致。为着有皇后撑腰,容贵姬甚是得意,于东项四女中,自视甚高,仿佛来日诞下的定是位皇子。 眼见此情此景,我不觉好笑,只觉又来了一个侯昭媛——如此相似,如此截然相同——不过当日的侯昭媛系因有皇帝恩宠为础,故而遭受冷落之后,因着有孕得晋真贵嫔,继而登临贤妃之位。只不知容贵姬的嚣张能到几何。 皇帝对她不可谓无情,然则与侯贤妃相较,着实少了些。何况,她方入宫不久,便闹得人仰马翻。纵然皇帝为着东项的面子,略微纵容些,到底不及侯贤妃真心实意的情愫。纵然有侯贤妃一般的情分,时日久了,到底会厌烦。寻常男子尚且明白‘家和万事兴’五字,遑论皇帝身为帝王,自然喜欢御殿上下人等和睦相处,少生事端——如此一来,于他在前朝亦有益处。 另一边,?嫔温婉的秉性如夏日的茉莉一般缓缓散发出浓郁的芬芳,令人不禁喜爱她的静默谦顺。其母安孝大长公主亦因着此胎时时入宫陪伴在侧,叫人甚是艳羡。据闻,朝廷之上,齐氏一族亦因着?嫔的身孕而威望渐升,隐隐被皇帝重用。齐氏其它支系族人逐日升官,或文官,或武将,各不一类。然则,论及?嫔的其他家眷,却只剩下舅父桐王一人。 当日,齐公有三子一女,长子齐狄洗,次子齐狄沽,三子齐狄汲,一女齐珍珠。长子齐狄洗与次子齐狄沽各得一子,名齐暄、齐曜。齐暄便是?嫔生父、安孝大长公主之夫。三子齐狄汲只得一女,便是桐王祁升圯生母——宪懿安长贵妃齐丹淑。如今,齐家满门只余安孝大长公主、桐王、?嫔三人。齐家旁系则略微昌盛些,到底不及齐公当年,亦不如其它姓氏族群那般繁盛。 安孝大长公主原本于御殿之内的身份微小而已,若非此番?嫔有孕之故,只怕她身为大长公主,亦无资格入座庄和淑太妃的花甲寿辰——正在九月。为此,皇帝特地设宴颐乐殿,焀、煍、炾三王出席。诸位太后太妃中,只敬懿贤太妃、荣惠德太妃二人出席。桐王借口身子抱恙,留居王府,并未出席。 是日,颐乐殿内人声鼎沸,欢庆祝寿之声响彻内外,甚是繁花锦簇,仙乐盛盈。 “妾妃(儿臣)恭祝淑太妃福寿安康。”众人齐齐行礼。 “好好好。”落座上首的庄和淑太妃着一袭墨绿色的宽袖宫装,遍绣卍字千祥万福,金线重重叠叠而成,远远望去便可知何等精美精致,眼见众人跪倒面前,笑得合不拢嘴,甚是欢喜,吩咐大家起身入座。 入座定,闲话几句,便是点戏。皇后亲自上前,将戏折子恭敬呈至淑太妃面前,淑太妃用过茯神丸后,点了‘唐明皇秋夜梧桐雨’的前三折。皇帝依着淑太妃的心思,点了第四折。 茯神丸由茯神、麦冬、人参、黄芩、熟地黄、柏子仁、薏苡、犀角、龙齿、防风、铁粉、黄芪构成,可养心清热、镇惊安神,主治心脏风虚、常多健忘、惊悸心松。 为着淑太妃时常惊悸心松,艾修容进献茯神丸,再由御医为淑太妃特特调配其中的药材分量,避轻就重。淑太妃服用之后,惊悸心松之症明显减缓,故而日日服用,从不间断。 宴中,容贵姬不顾自己身怀六甲,亲自在旁服侍淑太妃,亲力亲为,甚是孝顺,连皇后亦夸赞容贵姬颇有大家风范,乃大楚贤德之妃。 众人心下明了容贵姬此举不过是为了愈加博得皇帝、皇后与淑太妃的欢心罢了。心内纵有轻蔑,到底碍于今日乃是淑太妃的花甲生辰,甚是隆重,不可出差错,故而只冷眼旁观。 待到四出戏演毕,淑太妃到底已年近六十,年岁高寿,体质孱弱,已然疲乏,低头昏昏欲睡。二位太妃亦如此。 戏演毕,一下敲锣之声响彻颐乐殿,三位太妃方微微清醒,对皇帝自嘲道:“人老了,连看出戏亦会睡着。倒叫皇帝笑话了。” 皇帝谦和笑道:“淑太妃身子弱,何况是四出戏。系朕思虑不周,叫淑太妃劳累了。如今既已醒,三位太妃不若回宫去好生歇着?” “也好。”说着,三位太妃一同道了乏,回宫去了。 余下的人见皇帝正兴致连连,自然舍不得离开。何况,君王尚未离开便先行告退于大楚之礼不合。 方才容贵姬得淑太妃赏识、出尽风头,压过?嫔,而?嫔只是与安孝大长公主一味漫话闲谈,母女合心,不甚争夺。 我曾疑惑,?嫔出身甚是尊贵,为何入宫后待遇却不及懿贵姬?后来经过敛敏的解释,我方知晓安孝大长公主虽贵为皇帝姑母、齐家嫡母,到底皇家庶出之女,不及礼仪至尊,故而连带诞下的?嫔亦与常人一般入宫,并无特殊。 眼见如此,橘良人固然不与人争,到底架不住一时不忿,面露讥讽道:“容贵姬当真孝顺可嘉,如此尊敬三位太妃,当真可谓大家风范,值得诸妃效仿。” 此话便有几分嘲笑容贵姬善于奉承,精通阿谀之道。 容贵姬闻言,放下举着酒杯的柔夷,嘴角含着一缕冰冷的笑意,回怼道:“哪里。这还是橘良人你让位的结果。若是橘良人你亲自上场表现孝心,只怕三位太妃会愈加欢喜高兴。” 橘良人嘴角的笑意一凝,随着在座诸妃的低下嘲笑声,面色发赤,如一朵鲜红色的橘子花,烈焰之色熊熊燃起,愤然直上云霄,只冷哼一声道:“容贵姬口舌之声出类拔萃,如此妙语亦可出口。想必,方才于三位太妃面前,不过显露了十之二三来,奉承太妃。” 第三十五章 琽妃阴谋 “固然如此,若是橘姐姐你来,只怕会胜过妹妹许多。”容贵姬嘴角一抹讥讽笑意,如秋意寒凉,故作谦虚颔首道。然则,此话一出口,容贵姬微微显露疼痛之色,捂住腹部。众人只当她是微动胎气。 皇后眼瞅着不对劲,急忙关切道:“容贵姬看似甚为不适,可要宣御医前来,问诊一番?” 容贵姬赶忙道:“多谢皇后费心,妾妃不过略微不适,实在无须烦请御医。” “那便好。”眼见容贵姬如此作答,皇帝在上首安心道。 待到宴席结束,众人各自回宫补眠。 孰料我方卸妆,便听闻梁琦回禀:飞香殿庭中忽现一遭落雷袭击而烧毁的巨木,容贵姬受惊之下,骤然小产。 如此情景犹如当日月室殿天雷之火,令我只觉落雷不过一场意外,那段巨木方是重中之重。然则仁寿宫内四位嫔御皆乃东项人士,入宫之际亦随身带了东项御医,故而医案只在东项御医手中,我无法得见容贵姬到底何等体质,是真的被吓到抑或其它缘由。 不论何等原因,容贵姬自此之后,一蹶不振数日,径自躲在飞香舍中,从不外出。 待到那一日梁琦来报,“近几日容贵姬顾于自伤,几乎对陛下冷漠淡淡,倒是便宜了橘良人。” 接下来的时日,凌合来报,说容贵姬连日来,时刻于飞香舍责骂橘良人,称其为自己小产的罪魁祸首,日夜吵闹,无休无止。面对如此境况,皇后身为一国之母,理当行使中宫之责。因此,不过几日的工夫,皇后特委派霍姑姑前去教导容贵姬。纵然是资历深厚,霍姑姑往日不过三五日的工夫,在容贵姬面前,皆然失效,非但并未令其安生本分,反而愈加口出狂言、喋喋不休。为着此事,碍于东项之面,皇帝只得听从皇后之言,将其禁足飞香舍,日日抄写《十善业道经》第五章,以期能够卓有成效。 然则,我心中甚是疑惑:为何容贵姬认定橘良人为杀害自己孩儿的凶手? 后来,梁琦回禀:容贵姬小产之前,橘良人曾拜访飞香舍。我登时恍然大悟。 顿了顿,眼见我恢复神色,承文再次回禀道:“然则橘良人实乃应容贵姬之约。” 我登时直起身来,仿佛并未听见一般,当着承文的面复问道:“你是说,庄和淑太妃花甲生辰那日筵席过后,橘良人往飞香舍去,乃出于容贵姬的邀请?” “正是。”承文颔首道:“雷击巨木亦在橘良人抵达飞香舍后,方出现。彼时的动静甚大,容贵姬出去看,眼见如此巨木,方受惊小产。” “如此说来,那块巨木出现得甚是凑巧。”我细细琢磨着,若有所思道。 莺月在旁蹲着,为我梳理腰际所挂红线水晶流苏压裙的红线,一壁道:“可惜了这块巨木。若容贵姬并未受惊,顺利诞下皇嗣,只怕会是东项四女中最为出类拔萃的。” 闻得此言,我忽而灵机一动,问道:“当日为容贵姬诊治的御医系何人?可是俞板?容贵姬这小产着实来得诡异。本宫看着她并非能轻易受惊之人。” “回娘娘的话,为容贵姬医治的乃东项御医,并非咱们大楚的御医。”承文道。 “她们自入宫以来,从未被咱们的御医诊治过?”我诧异问道。 承文一顿,思来想去一番,颔首道:“如娘娘所言,从未被咱们的御医诊治过。” “她们四人可各有一位东项御医专门照看?”我进一步复问道。 “正是。”承文点头道。 “你且让俞板与看顾容贵姬的东项御医走得近些,看看他开的药方可有异样。”我思忖着,吩咐道。 “娘娘此言,可是怀疑容贵姬身孕有异?”倚华入内送上一盏祁门茶,闻得此言,有此一问。 “本宫只觉容贵姬如此品格,怎会被一块忽然出现的雷击巨木所吓着?只怕此中另有隐情。”我接过茶盏,啜饮一番,方道。 “如此说来,容贵姬于淑太妃生辰那日的表现,倒是能看出她心思大胆。”莺月为我绾上镂空纯金线刺绣秋桂轻纱披帛,一壁道。 “不知娘娘可想出此事背后系何人所为?”倚华为我整理披帛,一壁道。 “本宫暂时想不出——御殿诸妃皆侧目她们四女,何人有此胆量着实难推测。何况,不过刚入宫,容贵姬她究竟与何人结下如此深刻的仇怨,孰能知晓?” “皇后娘娘吩咐僧稠、慧能二位大师为皇嗣祈福之礼已然开始,侯贤妃、慧贵嫔已然抵达雍和殿与三清殿。不知娘娘往何处祈福?”星回入内回禀。 “敏姐姐去了何处?” “回娘娘的话,明妃娘娘去了雍和殿。” “那本宫也去雍和殿。” 御殿诸妃生养艰难,为给容贵姬的孩子祈福,更为来日的皇嗣着想,皇后特安排吾等前往雍和殿与三清殿祈福。此刻,只怕她们七六人皆已到场,开始祈福了。 方一抵达雍和殿,果然见得蕊儿、茗儿并其她几位内御侍立门口。 “参见婉妃娘娘。”众内御行礼如仪。 “起来吧。”我走到门口,问道:“祈福仪式可开始了?” “回娘娘的话,我们娘娘说了,只待婉妃娘娘您来了,再作安排。”随嘉慎帝姬出宫修养多年而重返御殿的荷华,依旧如我当初见到她时的那般清澈伶俐,言简意赅道。 “好。”我应下来。 一入内,只见敛敏与姝妃、婳妃、瑛妃四人已然稳当安然,正与僧稠法师言谈着——看来侯贤妃、慧贵嫔去了三清殿。 眼见外头传来动静,她们四人便一转头,望过来。 我急匆匆迎上去,行平礼道:“妹妹来晚了,还望四位姐姐见谅。” 姝妃含笑,温和道:“无妨,僧稠法师亦不过正开始交代嘱咐。” 待听闻僧稠法师殷殷嘱托言毕,吾等便照着规矩行礼祈福,祝祷容贵姬的孩子早登极乐。 七七四十九日祈福礼尚未结束,飞香殿便传来了容贵姬梦寐惊魇、恐怖不宁、朝差暮剧、或发狂眩一事。东项御医以定志丸治疗:每服七丸,后加至二十丸,温米饮下,食后临卧,日三服。 定志丸不过寻常药丸,取二两去苗及心的远志、二两菖蒲、三两人参、三两去皮白茯苓为细末,炼蜜丸如梧桐子大,朱砂为衣而成。 我心下甚古怪,暗中思忖道:纵然容贵姬并未诞下龙裔,到底不该如此受惊才是。此番表现,倒叫人察觉她做贼心虚? 为着容贵姬身子不适,姝妃特意吩咐了葛稚川亲自走一趟,瞧瞧容贵姬系何等情状。 待到那一日,姝妃身着一袭栾华色乱花织金的飞鸟锦缎长裙,一身明灿鲜润,娇嫩无双,臂间挽了一条略微厚实的纯金线遍绣莲花图案的蜜合色轻纱锦缎披帛,长长拖曳在地,宛如一道深褐色的晚霞横穿大地,愈加显得她身子纤细袅娜,轻盈漫步至至瑶光殿,邀我一同去探望病入膏肓的容贵姬。 我当即绾上一条大赤色的锦缎披帛,抛家髻之上不过左右各四枚打磨得软润如珍珠一般的圆头银针簪,只以一只赤金打造的修翅鸾鸟白玉米珠步摇横飞入发髻之中,稍加点缀,自右脸颊鬓角处垂下一面细细泛着月色光泽的流苏,时不时地摇摆着,欣然应允,与她携手一同前往。 容贵姬自小产之后,玉体违和,每况愈下,甚是憔悴。与她同居一宫的其余三位嫔御亦非严加看护,只顾着自己争宠——她们入宫本就是为了夺得帝宠,为东项争光,如何会分心照顾一颗弃子? 漫步而来,藤原良人精通香道,袭芳舍庭中栽满茉莉,素白芬芳,浓郁极香;为着争宠,身处朝阳舍的伊泽中才人日日备有清酒,酒香袭芳,挂满东项风韵的灯笼;橘良人的凝花舍庭中有红、白二色梅花,虽不及红梅彤云,倒也算雅致脱俗。 置身仁寿宫正殿——飞香殿,庭中栽满藤花,紫羽飞舞,华丽满屋。 “妾妃参见二位娘娘。”容贵姬神色憔悴,在窗外时不时飞入的几朵紫色藤花的衬托下,愈加显得面色发白,遍体颤颤巍巍。 在旁搀扶的紫燕甚是费力,仿佛容贵姬全身皆倒在了她身上。 “妹妹身子虚弱,快些躺着。”姝妃赶忙扶容贵姬上床,关心切切。 葛稚川自姝妃走出。 眼见葛稚川身着御医服制,容贵姬面色微微泛白,嫩白柔软的柔夷揪紧了温暖的锦被,略带惶恐道:“不知这位是——” “这位是咱们大楚的御医,医术高明,你尽可放心。本宫今日领他前来正为妹妹的玉体着想。妹妹早日好了,只怕又能为陛下怀上龙裔。”姝妃温和如初,语气尽是安抚之情。 “娘娘,这,这恐怕,此事恐怕不妥。”容贵姬面露失落之色,委婉拒绝道。 姝妃面色微微困惑,继而笑着安慰道:“本宫带来的这位御医于日常保养上亦高明得很,妹妹大可放心。”言毕,拍了拍容贵姬手背,甚是亲密。 第三十六章 打定主意 容贵姬身子微微颤抖起来,只说不出话。 我一壁赶忙道:“容贵姬这是怎么了?”一壁赶紧吩咐葛稚川为其把脉。 容贵姬终究推脱不过,任由葛稚川号脉。 “娘娘,这,这——”葛稚川脸色甚是诡谲,一阵红、一阵白、一阵黄,变幻五彩,惊恐的语调中夹带着不解,诧异的语音中掺杂着古怪。 “容贵姬怎么了?”姝妃眼见如此,蹙眉问道。 “容贵姬毫无喜脉之象,这——”葛稚川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珠儿。 姝妃震惊,与我对视一眼,只细细瞧着容贵姬。 容贵姬大吃一惊,反问道:“怎会?”手足无措之下,恐惧瑟缩在床头,恐惧至极,啜泣抹泪。 姝妃瞧了半刻,语气肃重起来,“容贵姬,可有此事?”目光凝正。 “妾妃,妾妃——”容贵姬只一味无知啜泣,艰难言语。 “难不成你——假孕?!”我思虑初入宫那时的情状,难以置信道。 我心下暗叹:若果真如此,有陆氏的例子在前,固然有东项的出身,只怕此番容贵姬可算是永世不得超生了。 容贵姬恐惧得瑟瑟发抖,不知如何是好,只将脸埋入锦被之中,默然哭泣。 眼见此情此景,我与姝妃心下皆了然。到底此事事关重大,非得回禀皇帝不可,故而姝妃唤进莲华,吩咐她往临光殿一趟,只说有要事请皇帝前来。 姝妃吩咐毕,容贵姬当即吓得跌下床,揪着姝妃的裙角苦苦哀求道:“还请姝妃娘娘饶命,妾妃日后再也不敢了。”一壁嚎啕大哭,一壁磕头求饶。 莲华眼见如此,踌躇着,瞧着姝妃。 姝妃重重吐出一语,甚是痛心无奈道:“并非本宫不肯帮你,而是此事事关重大,你此举可是犯了欺君之罪,遑论此事涉及皇嗣。非但你,连看护你的东项御医亦会遭罪——你当初真该好好思量。”一壁扶她起身落座,掏出手帕子来,为她拭泪。 “妾妃亦不知,只知晓那日专门服侍妾妃的东项御医道妾妃有了身孕,妾妃方知晓自己身怀六甲。此番葛御医所言,妾妃一概不知。妾妃亦不知如何成了假孕。”容贵姬甚是可怜,哀哀之声令人闻之心碎欲绝——只不知此等话语落到皇帝耳里,会变为何等惩罚。 眼下不过正下朝后半刻,故而于临光殿批阅奏折的皇帝匆匆前来,面容甚是诧异。 一入飞香殿,皇帝便直言问道:“姝妃吩咐莲华前来,可有何等要事?”语气焦急,带上了几分担忧之意。 吾等三人行礼如仪,“参见陛下。” 容贵姬眼见皇帝入内,忙止了哭泣,只跪着不肯起身,磕头如捣蒜,“妾妃实在一无所知,还请陛下饶恕。妾妃当真一无所知······” 皇帝眼见她如此,忙扶起她,关切道:“你才小产,还是好生歇着吧。” 听罢,容贵姬一个劲儿地抹泪,一滴滴仿若真珠晶莹。 “这到底是怎么了?”扶着容贵姬上床,为她盖好锦被后,落座床沿,皇帝的视线在我与姝妃之间徘徊。 冷不丁瞥见侍立角落阴影处的葛稚川,皇帝一时紧张起来,“不会是容贵姬胎像抱恙吧?” “还请陛下恕罪!”容贵姬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如此举动愈加叫皇帝摸不着头脑,只一味看着我与姝妃,目光疑惑不解,“这到底是怎么了?” 姝妃转向我,我咬咬牙,行礼道:“回禀陛下,容贵姬她乃,假孕。” 皇帝愣住了,仿佛听不真切一般,复问了一遍。待再次闻得‘假孕’二字之后,皇帝吃惊地双眼睁大,直射向容贵姬。容贵姬赶忙下床,哀哀哭泣,甚是凄惨。 “可找御医瞧过了?”皇帝语气平和地冷眼看着容贵姬,面容瞬间淡薄,眼神寒凉如冰,犹如九天腊月的寒气一丝丝地往外冒,只瞧着葛稚川,语腔语调中尽显平和宁静。 正为冷酷如此,才叫人愈加惶惶不可终日,心生畏惧之心。 “瞧过了。”姝妃与我局促不安道。 深深吸一口气,皇帝冷着脸,当即下达旨意,将容贵姬贬为庶人,打入乐善堂极偏僻的无人居所。 “朕看在东项国主的面子上,百般容忍你的嚣张跋扈,孰料你竟连欺君之罪亦敢犯下,当真是朕对你宠爱过了头,方令你如此有恃无恐。与当日的陆氏一个模样!”落下此话,皇帝痛心而愤怒不已,拂袖而去,再不回头。 平庶人的贬黜,连同其余三位东项女亦遭殃不少——良久,皇帝不曾召见任何一位东项嫔御。 姝妃曾与我坦言,语气无奈道:“若平庶人系鬼胎,我亦有法子劝慰陛下。只是——”抑抑吐出一口气,摇摇头,甚是遗憾,“只怕处斩亦好过入乐善堂。” 《诸病源候论》卷四十二记载鬼胎:因妇人素体虚弱,七情郁结,气滞血凝,冲任经脉壅滞不行所致。《傅青主女科》:“腹似怀妊,终年不产,甚则二三年不生者,此鬼胎也。 早先,许婕妤曾入乐善堂一月服役。一月之后,被放出来,许婕妤已然体无完肤,面容憔悴不得见人,终日窝藏在章华宫兰薰楼,再不出门,唯恐被人耻笑。如此倒愈加显得夕丽人、折丽人独宠无二。此外受宠的不过?嫔与吴太仪、吕保仪。 另有依修媛宫中人——云婕妤、忻姬晋惇姬、保仪。彼时皇帝往鸿台宫探视依修媛,正巧遇到云婕妤、忻姬与依修媛和睦友好,这才起了兴致,留下二人一同用晚膳,并晋云婕妤、忻姬为惇姬、保仪。依修媛宫中人皆得以晋封,只叫人深觉依修媛福分不浅,本宫人亦水涨船高。 如此恩宠下,纵然传出折丽人有孕二月的消息我亦不曾吃惊——她得宠多年,一朝有喜,理该如此。倒是皇帝,彼时正在星月宫陪伴夕丽人,闻此消息,当即下诏,晋折丽人为嬛贵姬,正月初六行册礼。 皇帝还笑呵呵道:“倒看不出来,瑶姬的子孙福竟早于素清。” 瑶姬乃嬛贵姬表字,素清乃夕丽人表字,此称呼一出,显见她们二人在皇帝心中关系甚大。 夕丽人在旁欢笑道:“无论孩子出自妾妃抑或折昭仪膝下,皆是帝裔龙脉,有何区别?” 皇帝笑着接口道:“素清此言极是。既如此,便由婳妃安排瑶姬生产一事。” 秦敛答应一声,往婳妃的麟趾宫传旨。 雪飞春归,二月十六乃是帝太后的生辰,为着皇帝与帝太后之间的关系已然好转,故而此次特为普天同庆,并上徽‘懿昭’,统称懿昭端惠庄仁帝太后。 第一章 魏璎魏珞 端扆殿前,我冷眼旁观,只觉此情此景,颇有几分皇帝册立继后的辉煌场面。 记得彼时,封后礼上,珩贵妃特特戴获湘贵妃旧物——赤金嵌碧玉缀千叶牡丹金步摇,着大礼服袆衣,正位坤极,登临凤座。 凌云髻上,首饰花钗十二树,钗以金、银涂,琉璃等饰,小花如大花之数,并两博鬓; 袆衣,乃周礼命妇六服之一,深青织成为之,文为翚雉(翟)之形,素质,五色,十二等; 素纱中单,黼领,罗縠褾襈,皆用朱色; 蔽膝,随裳色,以五入緅为褾襈,用翟为章,三等; 大带随衣色,朱里,纰其外,上以朱锦,下以绿锦,纽约用青组; 青衣革带,青韈、舄,舄加金饰; 白玉双佩,玄组双大绶,绶以六彩丝线交叉织成,下有垂穗,宽一尺,长二丈四尺,六彩丝线细密,交错编织之后并加黑色衬底,远观如灰色一般,章采尺寸与乘舆同。 册封礼前期三日斋戒,遣官祭告天地、宗庙。前一日,侍仪司设册宝案于奉天殿御座前,设奉节官位于册案之东,掌节者位于其左,稍退,设承制官位于其南,俱西向。设正副使受制位于横街于南,北向。设承制宣制官位于其北,设奉节奉册奉宝官位于其东北,俱西向。设正副使受册宝褥位于受制位之北,北向。典仪二人位丹陛上南,赞礼二人位正副使北,知班二人位赞礼之南,俱东西相向。百官及侍从位,如朝仪。 是日早,列卤簿,陈甲士,设乐如仪。内官设皇后受册位及册节宝案于宫中,设香案于殿上,设权置册宝案于香案前,设女乐于丹陛。质明,正副使及百官入。鼓三严,皇帝衮冕御奉天殿。礼部官奉册宝,各置于案。诸执事官各人就殿上位立。乐作,四拜,兴,乐止。承制官奏发皇后册宝,承制讫,由中门出,降自中陛,至宣制位,曰“有制”。正副使跪,承制官宣制曰:“册妃某氏为皇后,命卿等持节展礼。”宣毕,由殿西门入。正副使俯伏,兴。执事者举册宝案,由中门出,降自中陛。奉节官率掌节者前导,至正副使褥位,以案置于北。掌节者脱节衣,以节授奉节官。奉节官以授正使,正使以授掌节者,掌节者跪受,兴,立于正使之左。奉节官退。引礼引正使诣受册位,奉册官以册授正使,正使跪受,置于案。退,复位。副使受宝亦如之。乐作,正副使四拜。兴,乐止。正使随册,副使随宝,掌节者前导,举案者次之,乐作。出奉天门,乐止。侍仪奏礼毕,驾兴,百官出。掌节者加节衣,奉册宝官皆搢笏,取册宝置龙亭内,仪仗大乐前导,至中宫门外,乐作。 皇后具九龙四凤冠,服祎衣,出合,至殿上,南向立。乐止,正副使奉册宝权置于门外所设案上。引礼引正副使及内使监令俱就位。正使诣内使监令前,称册礼使臣某,副使臣某,奉制授皇后册宝。内使监令入告皇后,出,复位。引礼引内外命妇入柔仪殿就位。正使奉册授内使监令,内使监令跪受,以授内官。副使授宝亦如之。各复位。内使监令率奉册奉宝内官入,各置于案。尚仪引皇后降陛,诣庭中位立。内官奉册宝立于皇后之东西。内使监令称“有制”,尚仪奏拜。皇后拜,乐作。四拜,兴,乐止。宣制讫,奉册内官以册授读册内官读讫,以授内使监令。内使监令跪以授皇后,皇后跪受,以授司言。奉宝如前仪。 受讫,以授司宝。尚仪奏拜,皇后拜如前。内使监令出,诣正副使前,称“皇后受册礼毕”。使者退诣奉天殿横街南,北面西上立,给事中立于正副使东北,西向。正副使再拜复命曰:“奉制册命皇后礼毕。”又再拜,给事中奏闻,乃退。皇后既受册宝,升座。引礼引内命妇班首一人,诣殿中贺位跪,致词曰:“兹遇皇后殿下膺受册宝,正位中宫,妾等不胜欢庆,谨奉贺。”赞拜,乐作。再拜,兴,乐止。退,复位。又引外命妇班首一人,入就柔仪殿上贺位,如内命妇仪。礼毕俱出。皇后降座,乐作。还合,乐止。 次日,百官上表笺称贺。皇帝御殿受贺,如常仪。遂卜日,行谒庙礼,先遣官用牲牢行事,告以皇后将祗见之意。前期,皇后斋三日,内外命妇及执事内官斋一日。设皇后拜位于庙门外及庙中,设内命妇陪祀位于庙庭南,外命妇陪祀位于内命妇之南。司赞位皇后拜位之东西,司宾位内命妇之北,司香位香案右。陈盥洗于阶东,司盥洗官位其所。至日,内外命妇各翟衣集中宫内门外。皇后具九龙四凤冠,服祎衣。出内宫门,升舆,至外门外降舆,升重翟车。鼓吹设而不作。尚仪陈仪卫,次外命妇,次内命妇,皆乘车前导。内使监扈从,宿卫陈兵仗前后导从。皇后至庙门,司宾引命妇先入。皇后降车,司赞导自左门入,就位,北向立。命妇各就位,北向立。司赞奏拜,司宾赞拜,皇后及命妇皆再拜,兴。司赞请诣盥洗位,盥手帨抉手,由东陛升,至神位前。司赞奏上香者三,司香捧香于右,皇后三上讫,导复位,赞拜如前。司赞奏礼毕,皇后出自庙之左门,命妇以次出。皇后升车,命妇前导,如来仪。过庙,鼓吹振作,皇后入宫。 是日,皇帝宴群臣于大明宫,皇后宴内外命妇于柔仪殿,皆如正旦宴会仪。 依旧例,皇后入主中宫时,其母皆封太姬以示普天同庆,元德太主自大长公主身份始,便得太主之称。无奈继后生母早逝,故眼下无此举。 凤仪宫东端二间系皇帝洞房。房内墙壁饰以红漆,顶棚高悬双喜宫灯。洞房外东西二门,西门内与东门外木影壁内外,皆饰以金漆双喜大字,取出门见喜之意。洞房西北角设龙凤喜床,床前帐与床铺被皆系江南精工织绣,上绣百童,神态各异,称作“百子帐”、“百子被”,五彩缤纷,鲜艳夺目。 皇帝大婚之时,需住此地二日。若婚后登基,则无此礼,故楚朝独毅帝、愍帝、皇帝曾受用。 凤仪宫东暖阁单作帝后合卺之用。楚朝帝后大婚,极尽铺张浪费,六尚二十四司于婚礼所办物件,花费惯数十倍于市价。东暖阁敞二间,前檐通连一大炕,其东西墙上挂各蒋廷锡与顾铨之画作、案上白玉盘、珐琅炉瓶盒、紫檀木嵌玉如意,案下摆潮州扇、玻璃四方容镜、雕漆痰盒。后檐落地罩木炕每间一座,落地罩上二间仙楼。北炕有“紫檀雕龙凤炕几二张,紫檀雕龙凤双喜字桌灯二对,红呢炕罩一件,黄氆氇炕垫一件”等物品。 双喜字桌灯系婚礼所用,龙凤炕几或系平日、婚礼时所用陈设,黄氆氇炕垫或仅平日铺陈,此刻已不在。 凌合曾道:“黄氆氇乃愍帝恭仁贵妃李氏入宫时所携随礼,乃新罗为显忠诚与忠心,方作为贡品朝贡咱们大楚。此番尽数丢失,恐怕新罗再无多余。” 闻得此言,我不禁诧异道:“新罗当日既上供如此之多,为何此番再无多余?” “回禀娘娘,新罗近年来与大楚联系甚少,而与匈奴交往过密。您只看唯愍帝与当今二朝方有新罗女入朝为贡女便可知一二。”倚华低掩下睫毛,在旁回禀道:“遑论新罗女,只看本朝东项女亦可分辨一二。” 凌合在旁应和道:“皇上自登基起,便有意调整朝廷势力、压抑朝臣兵权,黄行汉初民休之策,坚定不移推行轻徭薄赋;并下诏分遣大使巡省四方,观察风俗,问人疾苦,考求得失。愍帝在位时更试图力挽狂澜,立瀛女、韩女为妃以稳定东项、新罗,压抑匈奴,是而有今日这般和平景象。” 倚华缓缓道:“说来卜氏族女,经毅帝、怀帝、平帝三朝后,再无一人入宫。”语气听来颇有深意。 “怎么,莫非早先只三位卜氏族女?”我蹙起眉头,瞧着她反问道。 “正是。”倚华言简意赅,颔首道。 “最先入宫的乃是怀帝嫔御修仪卜氏,自良娣晋封,不过较今日的瑛贵嫔幸运些,曾登临后位,后被当今陛下追谥为穆温懿敬贞元怀皇后罢了。穆温怀后二位母家侄孙女虽于愍帝一朝出尽风头,晋为元懿贵妃、僖庄妃,末了到底因义安帝太后无力保全而被逼殉葬。虽说当前,元懿贵妃乃楚朝独一位以元为谥号的嫔御,算来还是平帝外家表侄女,这卜氏姐妹二人,到底年轻福薄。 经元懿贵妃、僖庄妃一事后,众人皆瞧出平帝对义安帝太后有所怨恨,方无晋尊。后经诸大臣上言劝诫,言明此举不合孝道,平帝方勉为其难晋尊为义安康寿帝太后。 第二章 拆穿琽妃 义安康寿帝太后离世前,悔不该当初,下懿旨追谥恭靖柏王妃易娥为昭懿皇后。如此,平帝方允群臣谏言,追谥义安康寿帝太后为宪懿安长贵妃。宪懿安长贵妃生前唯留一女,受封安静大长公主,仙逝之后谥号乐安。穆乐安公主因姿色出众,故年幼时便被昭端怀后、穆温怀后视如亲生,纵使顽皮,亦无人敢斥责。” “如此说来,?嫔可当真是出自名门的皇亲国戚。”我啧啧惊叹,心下却庆幸着着?嫔是个好相处的主儿。 倚华不知我心中所思,继续道:“说来当日安静大长公主下降时,奴婢曾与几个好姐妹一同前去观看。安静大长公主那模样,可谓凤眸柳眉,天生丽质,另一位年长的姐妹道那容貌酷似其生母——宪懿安长贵妃,颇为相似,堪称楚国第一美人,性情亦与宪懿安长贵妃一般无二,自幼喜好诗赋,饱读诗书。彼时,各宫各殿,诸多内御皆艳羡至极。” “原来如此。”我若不其然点点头。 待到黄昏时分,帝后二人于柔仪殿接见内外命妇毕,便设晚宴玉泉霁雪殿,接见御殿所有嫔御。晚宴之上,皇后戴龙凤珠翠冠,真红大袖衣、霞帔,红罗长裙,红罗褙子,冠制如特髻,上加龙凤饰,衣用织金龙凤文加绣饰。 玉泉霁雪殿前身便是玉宸殿,说起来历,倒有一番坎坷: 当日,有一民间女子唤连珠,李苏氏,纤腰束素,正月十五生。是夜,怀帝微服私访,与其相遇,彼时李苏氏曾为人妻。怀帝欲当即册封为贵妃,孰料怀帝养母穆贞顺庄后刘氏不满其寡,以不祥之理,不允入内廷。 怀帝于紫宸殿西建太初宫,依宫墙建造,正殿曰玉宸殿。台外二阙门,两侧朱雀展翅,雄狮傲立。 宫内建桂台,高十丈,广十五丈,围有汉白玉栏板,上刻莲花图案,四周栽有四季之花、八节之果;台座三,外圆内方,自上而下雕‘双龙山海’、‘双凤山海’、‘瑞云山海’,四出陛,曰‘台上台’,台角四螭首;殿前一层艾叶青石阶,下台阶三十二层;望柱头龙云雕刻,地面方砖细墁;台底黄绿琉璃砖筑须弥座,砖雕花草图案;台央刻‘琴台’二字方碑并‘伯牙抚琴图’;石台以石栏围砌,栏板刻‘伯牙摔琴谢知音’浮雕。 建成三日后,李苏氏于绮云殿内行妃位册封嘉礼,诞双生子后,不顾众臣阻拦,下诏晋其为静贵妃,迎入长乐宫未央殿,最后被追谥为悼怀贵妃。 如此虎头蛇尾一生,堪比湘贵妃一世。 嬛贵姬的胎气稳妥得一路安好,然则到底于六月初八因朱婉仪贴身内御雪藕送来的冰糖雪梨炖莲藕而险些小产。幸而得上天庇佑,最终顺利生产,诞下皇七女。皇帝甚为欢喜,赐封号嘉仪,取表字云泽。嬛贵姬晋昭仪,为帝姬取小字凤羽,取与凤羽池一般恬静柔顺之意。 “瑶姬劳苦功高,何况生产之日如此机缘凑巧,广寒宫内当得起遍植?花。”说着,皇帝喜笑颜开地吩咐秦敛道:“吩咐下去,命花匠于广寒宫内遍植?花。” “是。”秦敛不过微微诧异,便离去了。 ?花三月开花,繁白如雪,六出黄蕊,甚香;结子青黑大如椒,熟则黄,可食,叶味涩;可染黄、收豆腐、杂入茗中。‘?’与‘朕’同音,令人不由得怀疑起倘若折昭仪此胎为皇子,会否有入主东宫之嫌。然则无论如何,折昭仪到底诞下一位帝姬,而非一位皇子,令不少提心吊胆的人心下松了一口气。 齐中才人诞下的皇六女嘉锦帝姬虽居长,到底不如嘉仪帝姬。早在四月初六,?嫔便顺产诞下一位哭声宏亮的帝姬。为着?嫔自己个儿不受皇帝重视,直过了一月,帝姬方得了封号——嘉锦,表字宓泽。?嫔晋中才人,依着帝姬表字,特取小字青琴。 齐中才人坐月子期间,安孝大长公主更是入宫居住,日日陪伴?嫔在侧。然则此举终究不及折昭仪的恩宠。那段时日,显见尚未生产的嬛贵姬日日得以恩宠如流水,奇珍异宝,近乎堆满了长生殿,堪称天下奇观,令夕丽人亦身为艳羡至极。夕丽人或为着容貌与湘贵妃极其相似,本就颇得帝宠。能教她艳羡至此,显见皇帝对嬛贵姬腹中之子的重视。一时之间,折昭仪的恩宠哪怕夕丽人亦要靠边站。 那段时日,得宠的不过嬛贵姬、夕丽人,其次为我、素昭媛、侯贤妃,继而是橘美人与惇姬。如今,眼见嬛贵姬诞下的虽是一位帝姬,到底皇帝不曾失望,显见其恩宠并不亚于我当年恩宠。 六月初十乃皇伯母嘉顺皇太后不惑寿辰——天长节,距离嘉仪帝姬出生不过两日,可见嘉仪帝姬出生何等凑巧。 如今,天长节上,皇帝设宴曲水殿,夕丽人当场一挥而就,写成“恭和御诗十章”,献给皇太后。 皇太后却点头,喟然叹道:“夕丽人敏慧过人,未免可惜。” 众人在侧,纷纷为之诧异。 以我素日看来,夕丽人心高气傲,姿容绝代,到底有几分尖锐之气,难以万分圆润。 皇太后又微微谴责道:“妇女以德为重,德厚方能载福,若仗着一点才艺卖弄,恐不是有福之人。” 御殿之内,纵然不提夕丽人与湘贵妃容颜颇为相似,到底称得上才色俱佳,出身显赫,且分外受宠。此番遭皇太后一顿贬视,不免心存芥蒂,流露于面。自此之后,或至嘉豫殿请安,夕丽人语中讥讽皇太后于御殿之内威望不及帝太后。 皇太后自皇帝即位以来,颇受礼遇,一贯养尊处优,怎受得了这般对待,故愈加偏爱慧贵嫔,为慧贵嫔进言。二人愈加生分之余,兼贾妃仪、许姬从旁挑拨,更加不和。 御殿之内的不和之气仿佛传到了玉烛殿——自八月十三起,袅舞患上风温,起初不过小病而已,仅仅发热、微恶寒、头痛、咳嗽等症状。俞板不敢用重药,只一味以桑叶、菊花、杏仁、连翘、薄荷、桔梗、甘草、苇根熬桑菊饮治疗。 为着过了病气,嘉温亦暂时待在我彤华宫。此段时日,艾修容日日来探望鸾仪,甚是勤劳。 “妾妃参见婉妃娘娘。”记得初次觐见,我面前的艾修容行礼如仪,不卑不亢,温声柔音。 “艾姐姐这段时日来得勤快,不似往日那般与人生疏。”我含笑请她与内殿入座。 艾修容静静坐下,嘴角一缕若有似无的笑意,含着几许落寞,“婉妃娘娘得蒙圣宠,妾妃哪敢日日前来叨扰,唯恐打搅娘娘与陛下的恩爱。” “姐姐这话可就错了。陛下纵然日日来本宫这儿,却不过用一用午膳而已。折昭仪的广寒宫却是每日必去之所。何况,长生殿那儿如今据说可是积满了古往今来的无数稀世珍宝。只怕瑶光殿这儿,亦比不过那儿。”今时不同往日,我半嘲讽一笑,摇摇头道。 艾修容安然一笑,“娘娘与陛下多年的情分,到底是不容置喙的。若非如此,陛下怎会日日惦记着娘娘?固然不过用一用午膳,咱们那儿可是连面都见不上。” “本宫曾道,若是姐姐有心,未必不及折昭仪。如今这情形,说来大半乃姐姐自己不争不抢之故。”我瞧着她,心下有了几分主意。 艾修容贴身婢女思薇呈上一份礼物,“妾妃无甚珍宝进献娘娘,唯有这块陪嫁的西域鹤顶红水胆香珀可拿得上台面。还望娘娘笑纳。” 香珀指摩擦后香味明显的血蜜蜡。水珀指内含水滴的琥珀,也叫水胆琥珀。 艾修容此番进献之物甚是珍贵罕有,令见惯了奇珍异宝的我不禁啧啧称奇,拿在手中不住地把玩。 过了半晌,“姐姐与本宫向来处得来。既如此,本宫亦不多加推脱。倚华,收起来,好生放到首饰匣里保管着。”我盈然一笑,吩咐道。 “是。”说着,倚华接了过去,交给凌合方入库房中。 艾修容秉性温婉,纵然到底不及侯贤妃之流艳绾、夕丽人之流清韵、素昭媛之流柔绵,到底颇具一格,堪当静气之姿。 皇帝眼下身旁皆为姿容妩媚之人,自然,如艾修容这般静默谦顺之辈遭受冷落。然则,据我看来,纵然艾修容眼下不甚得宠,到底本性纯善,若皇帝可以细心关怀,自然得以窥见蒙尘宝珠,欣赏在怀。故而我存下了心,意欲引荐艾修容。然则,桃花有意,流水无情。纵然我意欲提拔艾修容,她自己个儿不愿意,我能如何?今时今日,冷落多年的艾修容终于明白君恩如流水,丝缕不能断。纵然皇帝的宠爱不会一辈子停驻在一人身上,到底那一点点的恩宠亦足够嫔御安度余生了。今番,艾修容既亲来送礼,言明自己意欲争夺帝宠,我自然不会拒绝。依着我与她早先的交情,她得宠于我亦是一种好处。 第三章 贬为庶人 说来也巧,失宠多年的懿贵姬终于再度崛起,涓涓细流变为波潮浪涌,韬光养晦之后,焕然新生。懿贵姬与侯贤妃素来交情匪浅。固然懿贵姬失宠之后,与侯贤妃之间的关系略微寒凉,到底有几分旧情在。故而此番,懿贵姬借侯贤妃之手复宠,在我瞧来并无大碍,可想而知。然则如此举动,倒叫我回忆起当初的困惑:懿贵姬初入宫时,与侯贤妃交情匪浅,固然系一说。不知她们系何时何地结下的这份恩情?她们二人家世背景不等,地位高低不当,如何有此情缘? 懿贵姬重获圣宠后的一日,在枍诣宫正殿大方的暖阁内,我冷眼瞧着在我面前熟练操写书法的懿贵姬,深深叹息书法不仅能教人心平气和,亦可叫人锋芒渐收,不复当日那般肆意妄为。 微微四下打量,蕊珠殿内外原本满是半旧之物,如今已然尽数换新,可见六尚二十四司宫人行为处事何等圆滑,拜高踩低、见风使舵的本领何等高明。 想来遭受了六尚二十四司宫人苛待多年,懿贵姬定习得了忍气吞声之法。如今,终于一鸣惊人,自然会宠辱不惊,心平气和地看庭前花开花落。 如今,原本就有几分旧情的侯贤妃、懿贵姬行为作风稳妥起来,多了几分小心谨慎,只怕她们二人连起手来,绝非吾等四人可一力击倒。侯贤妃诞下皇二子恭敬,来日便有几率登临太后之位,到底不如婺藕的恭修、敛敏的恭礼。无论恭修、恭礼哪一个继承皇位,吾等四人皆可安心度日。而侯贤妃的砝码却只有一位,显见不及吾等。 正如此思量着,九月十三,承文来报,甚是小心:相士姑布子卿入宫与皇帝密谈,留下一则预言后隐然离去。 “你可探知清楚系何预言?”我转头瞧着他,大为诧异道。 姑布子卿乃天下闻名的相士,此番若非皇帝亲力邀请他入宫,便是他自己主动入宫。只怕他的这一作为,颇含深意。” “回娘娘的话,奴才无能,只探听到这些。据闻姑布子卿留与陛下的预言被陛下安然妥帖地放入临光殿密室匣盒内,无人得见。” 无论此预言为何,终究于翌日为众人所瞩目:皇二子恭敬入主东宫,人称侯太子。 是日,侯贤妃喜极而泣,满含欢喜,逢人便微笑若三月之春华,九秋之枫红,愈加衬得她御殿第一妃身份的尊贵与独一无二,堪称风光无限。 值得一提的是,皇帝并未出席太子典礼,如此倒显得恭敬的太子之位有些名不符实。 无论如何,纵然系姑布子卿所说,皇帝方有此出,到底他的预言与皇储有关。如今看来,无论恭修或恭礼,皆无此机会入主东宫了。 “我倒觉着能否登上太子之位并无甚重要。”是日,敛敏于我瑶光殿内,含笑依依,两颗明珠耳坠借着窗外透入的金色日光,熠熠生辉,闪烁夺目,泛着暖金一般的光泽。 “姐姐你素日来心思谨慎,怎的如今却如此大意?”我摇摇头,发髻之上的一支瑞珠赤金寿字琢玉步摇垂下的一串细粒米珠白珍珠流苏冷冷打在耳畔,带来一阵清新的刺痛感,振聋发聩,严肃道:“恭敬入主东宫,侯贤妃自然高人一等。来日,她身为新帝生母,纵使皇太后亦不免给她些许客气。若她意欲对付咱们,只怕咱们个个皆死无葬身之地。愍帝朝的元懿贵妃、僖庄妃便是例子。” “你所言之事我如何不知。”敛敏双眸微带愁绪,转向在旁玩耍的恭礼,注视着他天真无邪的模样,抑抑道:“东宫之位,众人瞩目。一旦高明成为太子,只怕御殿无数双眼睛盯着我们母子俩。届时,只怕寻个安生的处所亦无。” 我赞同地点点头,若有所思道:“譬如皇后,执掌御殿来,多少嫔御看着,个个心里眼里挤满了艳羡与嫉妒,巴不得她出差错,一朝失宠。如今,恭敬登上太子之位,连带着侯贤妃亦为众人虎视眈眈。也不知凭她的心思,能否护住太子之位。若能——” “若能护住太子之位,来日独一无二的太后之位便系她的了。”袅舞接口道。眉间一朵胭脂笔描绘而成的淡粉色梨花钿因上了金粉而显得格外璀璨夺目,耀目四射,仿若黄昏之时最为惊鸿夺目的一道霞光,赤金之色泛滥开一片金沙横流,“只怕依我看来,侯贤妃未必有这般缜密的心思——至少万万不及敏姐姐你。”说着,赞同地瞧了一眼敛敏。 “如此说来,侯贤妃入宫多时,若非绐缜阁一事,只怕绝不会有失宠之时。”婺藕蹙眉,连带着臂间两口金镶红玉琢海棠花缀碧玉绿叶跳脱亦生出一股沉重之色,愈加衬得婺藕脸色压抑不堪,忧郁而丧失乐趣,“也不知绐缜阁于陛下到底何等重要,竟恩宠连侯昭媛一流亦受到禁足。” “当日一事后,我吩咐蕊儿仔细打探,孰料她迟迟未有答复。只怕这其中的关窍,绝非常人所力及。”敛敏为难地回答道,臂间一条深碧色轻纱披帛似溪涧一条深墨色的淙淙流水,自敛敏两臂之中倾斜而出,横穿天际,带来一股秋日特有的肃穆之气、凝重之色,“何况,我至今想不出当日侯贤妃的得宠究竟出于何故。若论及美貌,琅贵妃不差她分毫;论及心思,魏庶人只怕胜过她万分;论家室,琅贵妃、如今的皇后与瑛妃家室皆高于她。”言毕,摇摇头,甚是无力而困惑道:“我实在想不出来究竟。” “记得炾王曾道麟德二年京都大旱,侯贤妃于豆蔻年华祈雨一舞神泉苑,天降甘霖,故而陛下当即以真嫔位迎入御殿。”闻言,袅舞原本端起了茶盏,掀开茶盖,一时愣住了,一壁思索着、回忆着,一壁缓缓道,似要将往日的一切尽数回忆起。 我点点头,眼眸转而墨玄,语调低哑深沉道:“只怕其中绝非一舞可解释得通。” “论及舞艺,清歌你的白纻舞,素昭媛的月舞、青梅舞,乃至于‘霓裳羽衣舞’,皆出类拔萃,只怕远胜当日的真嫔祈雨一舞。”闻言,愈发诧异的婺藕奇道:“难不成,当日的祈雨一舞事有蹊跷?”说着,往后理了理碍手碍脚、不得自由的臂间一条深红色孔雀纹纯金线苏绣霞帔图案的鸾鸟祥云纹披帛,纯金线的辉煌映衬着殿内暖阁中自窗棂投入的黄昏之色,愈加显出几分身为御殿皇子生母的嫔御独有的一份福利尊贵来。 袅舞点点头,连带着流苏髻上一串红宝石为蕊的羊脂白玉琢梨花步摇垂下的细腻坠红宝石圆珠串细粒白玉流苏微微晃动,晶莹剔透的血红色中显出几分活泼之色,自虚空之中划出一道赤霞之色,恍然一梦,赞同道:“我亦这般思量。” “若论及姿容美貌,陛下心中,只怕侯贤妃着实担得上‘滟姿’二字。那夜,我便是这般论及诸妃容貌,陛下加以解释。”我思及那夜的对话,若有所思,点点头道:“陛下心中,到底还是看重美色的。”心内不由得一叹:无论如何,身为嫔御,终究美貌为上。若无美貌,只怕固有天然卓约的才情,君王亦不会多加青睐。终究逃不过一句‘以色事他人’的命运,得到一场‘不得几时好’的结局。 “自古君王多薄情。”袅舞哀叹一声,仿佛九月秋风的一切萧瑟寒凉之意尽数夹杂在这一声叹息之中,无边无际,直冲云霄,惹得世人漫天哆嗦,“遑论‘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熏笼坐到明’。” “说来陛下此番如何立了恭敬为太子?”婺藕眼中精光一闪,恍若夏夜里一颗颗明媚闪烁的星光璀璨,眨眼之间变成星火流星闯入人的眼帘之中,凑近了问道:“你们可有主意?” 我思量一番,仿佛一团乱麻,剪不断理还乱,左右不得线索,无奈摇头,坦白道:“除却容貌、地位,侯贤妃无出类拔萃之处。” “现有个夕丽人珠玉在前,再有懿贵姬家室出众。论及地位,敏姐姐你与清歌皆身居正二品妃位。到底何来恩宠如斯,竟落到她的儿子头上。”袅舞思量着,甚是入神,捉摸不透为何这等好事竟落到了侯贤妃之子的身上。 “何况恭敬不过一介次子,尚有清歌你抚养的恭成在。他年岁居长,纵然生母地位低微,如今亦已被追谥为孝和仪柔淑元妃。何况你这养母的地位亦够得上了。如何轮到恭敬?”承接上袅舞的话,敛敏低眉深思一番,转向我,目光有几丝不解。 “尚在琅贵妃处,陛下便对恭成表现出极为重视的态度,如何此番会立恭敬为储?”袅舞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低下头来思量道。 “元妃乃陛下心头宝,我曾无数次听陛下谈论起‘曲泽’这个名字,可谓用情至深。到底算得上‘少年夫妻,情比金坚’八字。”我喟然一叹,掀起茶盖,慢悠悠撩拨着鲜红色的祁门茶面,划出一道道涟漪,似不平静的秋日湖面,迎风起波澜,颇为哀伤自己来日能否在皇帝心中留下等同的情分。 第四章 明妃皇后 “陛下当真对元妃如此深情?”婺藕分外吃惊,睁大了双眼,眨了眨,显出几分不可思议,“若当真如此,入主东宫之人亦该是恭成才对。” “如今,稚奴年长,即将封王出宫开府——到底为着身世,至今为人诟病。御殿之内,些微宫人皆传言为着元妃之故,纵然陛下对稚奴疼爱有加,又收养在我的名下,到底不及出身高贵的恭敬,故而陛下择了他入主东宫。”我吁出一口气,哀叹一声,重新盖上茶盖,不再盯着茶面凝视。 “恭成的待遇远不及恭敬,这倒是事实。纵然论及穆文淑公主、嘉慎帝姬她们当日,亦较恭成好一些——到底有个地位尊贵的生母在,庇佑也多一些。”敛敏点点头,亦哀叹一声,不知是在为恭成哀叹,还是在为早逝的穆文淑与出宫避灾的嘉慎帝姬惋惜。 “只怕来日,侯贤妃的境况不妙了。”我摇摇头,甚为惋惜道。 “侯贤妃固然地位超群,到底心思不够缜密,家室亦不够显赫,家族在朝堂的威望亦甚为低下。只怕恭敬这太子之位,摇摆不定啊。”袅舞无所谓道:“然则如今若再有懿贵姬相助,只怕境况会好一些。” “何况,懿贵姬经过这些年的磨练,如今这心思已然出众缜密。经由侯贤妃再度引荐、扶持,只怕她们二人来日的地位会稳如泰山,轻易不可撼动。”敛敏啜饮一口,一圈圈绕着茶口上的边沿,低眉道,宛如十根水葱的素指尽显肌肤细腻而雪白的淡雅之色,恍如羊脂白玉堆砌而成,温润细腻。 “这些年的教训,只怕懿贵姬受够了,故而此番崛起,令御殿诸妃为之大惊。”婺藕一脸了然地点点头。 “如今,依照她的家室与侯贤妃的扶持,登临九嫔之位亦未为不可。”袅舞叹一口气,甚是惋惜,“可惜了咱们一个个心思固然细密,到底家室不如人家。” “她那般家室,除却昔日的琅贵妃与嘉锦帝姬的生母——齐中才人,何人比得上?”我冷嘲一声。 “若非齐中才人姿容微妙,安孝大长公主于御殿无甚权势,只怕齐中才人亦早早位列一宫主位。”敛敏吁出一口气。 “齐中才人固然容貌逊色懿贵姬不少,到底品行出众。若非如此,只怕安孝大长公主亦不会择选这唯一的女儿入宫了。”袅舞嗤笑一声,语气欲语还休道:“可惜了安孝大长公主的心思。咱们这位陛下何曾属好德如好色者。”显出几分嘲讽与讥笑。 “如此说来,固然有‘少年夫妻’的情分,曲泽的容貌亦身为姿丽。若非如此,如何生得下稚奴这般俊俏的孩子,如何能让陛下这些年来日日念念不忘?”我点点头,思及此处,不觉自脑海中依着稚奴的那双眼眸想象起曲泽的模样来。 “论及容貌,只怕古往今来,唯独湘贵妃甚为出众。”婺藕闷闷道,甚是自卑。 “湘贵妃?”吾等三人探近了头,万分不解婺藕何出此言。 “有一日,我曾听闻陛下于睡梦中呼喊出‘湘贵妃娘娘’五字。”念及往事,婺藕低下了头,遮遮掩掩的目光之中,丝毫不掩饰甚为失落的神色。 “陛下只怕年幼时与湘贵妃有过一面或数面之缘,故而至今对湘贵妃念念不忘。”敛敏不以为然,若有所思道。 “只是据倚华回禀,湘贵妃自御女晋贵妃位,约莫不过两年光景。自受恩宠以来,终日沉浸在乐谱、舞谱中,近乎从不参加宫宴,纵使新春宫宴亦不曾出席。”我思量起倚华所言,口中娓娓道,反驳起敛敏的语句。 “如此说来,湘贵妃可谓盛宠!”闻得此言,婺藕不由得转而感叹道:“两年,不过两年便身居贵妃位,当真盛宠。”顿了顿,转向我,“如此说来,湘贵妃之‘湘’,只怕系平帝赐予的封号了。清歌,你作何解释?” 袅舞坦言相告,细细解释道:“‘湘’并非封号,而是宫人对她的称呼。为着并无封号,故而后人谈论起她,以她的出生之地为称,人谓‘湘贵妃’。可惜了最后红颜薄命,自缢身亡。”摇摇头,神情甚是不忍。 “平帝既然如此宠爱湘贵妃,湘贵妃自御女晋贵妃位,约莫不过两年光景,如何会吝啬一个封号?”婺藕越发诧异。 此言道出了多年来积压在我心头的困顿,念及煍王当年所言,对婺藕点点头道:“据闻乃湘贵妃过分沉浸舞乐之中,对平帝亦无甚理睬,故而不得封号,连谥号亦无。” “说来湘贵妃之谥号,如今看来,并无人追谥。”袅舞细细思量一番,最终若有所思道。 “当年,原本平帝意欲追谥湘贵妃,到底与朝中大臣起了争执,径直昏于朝堂之上,五日后驾崩,毫无机遇下诏,这才使得湘贵妃既无封号亦无谥号。”我道。 “难道当今陛下亦不曾考虑过此事?好歹湘贵妃诞下了两位皇子。为着煍王、炾王的缘故,陛下总得加以追谥才好。孝和仪柔淑元妃便是如此。”婺藕凑近了头,疑惑不解道,眉间一朵海棠花钿以一种浓烈的胭脂色画笔绘就,在婺藕雪色白皙的面容之上被衬托得犹如一朵秋日开得最灿烂的海棠花,花枝翠绿而花瓣鲜红饱满,甚是娇艳夺目。 “据闻,帝太后纵于平帝朝位列贵妃,到底乃湘贵妃殁后方得晋封,故对湘贵妃心有怨怼。陛下登基后碍于帝太后情面,亦无追谥。”我念及前尘往事,解释道。 “咱们入宫时,陛下与帝太后可谓面和心不和。陛下怎会为了帝太后而特意放着煍王、炾王不管,只一味不加追谥?”婺藕登时蹙眉,愈发不解地问道。 闻得此言,我亦百思不得其解,转向敛敏,期望她可以给出一句合情合理的答复。 良久,敛敏深深思量一番,以波澜不惊的语气缓缓道:“陛下原本与帝太后母子情深,到底后来为着元妃闹翻了天,不顾孝道,强行着令帝太后自宁寿宫侧殿——永宁殿迁往寿康宫侧殿——思过楼。后来为着心结打开,方回了宁寿宫正殿——紫极殿,安享帝太后尊位。” “陛下为了元妃一事,当真不顾孝道,如此苛待帝太后?”婺藕睁大了眼睛,甚是惊奇震撼。 为着‘子凭母贵’四字,婺藕甚是焦心。相较于恭修的出身,遑论侯太子,只怕连敛敏的恭礼亦比不过。如此,唯有靠她自己方能为恭修博一个好前程。如今听得此言,婺藕自然心惊胆颤。 “自古伴君如伴虎。”敛敏轻悠悠瞧一眼婺藕,淡淡道出这么一句来,垂下眼皮,细细浮着茶面,缓缓啜饮一口。 于秋色美景如画的御花园焚起星回最新研发特制的香料——引蝶翩后,婺藕晋封淑容,于十月十八行册封礼,获赐穆庄惠安肃元毅皇后生前首饰——金镶红宝石琢海棠缀碎碧玉嵌米粒东珠‘修’字手镯一对,于折昭仪、夕丽人独宠之中,一跃盛宠。 引蝶翩甚为珍稀,用料极为特殊,工序甚是复杂,纵有一方不对头,便前途尽费。然则稀珍之处在于:为着燃时可引来万千彩蝶翩翩起舞,故而得名。此物乃星回翻阅集贤殿历代香料古籍后,方寻摸出来,天赐良机,得配成功。 “清歌,这引蝶翩当真是稀罕物,至今御花园中,我时不时经过,依旧能闻到那香气,可谓持久不散。”册封礼后,新晋为九嫔之一的婺藕面容依旧带着几分册封仪式该有的喜庆欢悦,语气啧啧称赞道,身上的一袭纯金线绣海棠红锦缎吉服愈加衬得她如秋日里怒放的海棠花那般饱满圆润,气质出众,显现出富丽堂皇的尊荣来。 “此乃星回翻阅了无数古籍方寻得之法,自然奇妙无比。”待到恭贺的嫔御一一离开,黄昏时分,增成殿内,闲闲落座之后,我解释道,嘴角含着一缕笑意,“倒是陛下皇帝当初特命司饰房调配的袭柔醉、彤华蕤、霏涟延三种香料,亦可谓世间罕有。” “袭柔醉被赐给了素昭媛,彤华蕤被赐给了清歌你,霏涟延被赐给了袅舞。彼时,宫人可谓你等三人盛宠不衰。”敛敏掰着手指头一一细数着,点点头,赞同道,在葱青色纯金线五彩丝线绣山茶花轻纱披帛的衬托下,愈加显出柔夷宛若白玉琢成,细腻如羊脂落冰,美如霜雪。 “如今这形势,除了清歌你与敏姐姐,余下我与婺藕,稍次一等。”固然如此言论,袅舞虽点点头,语气清淡,到底不曾格外介怀,只一味安然自若,安稳度日。 “我瞧着你与敏姐姐倒愈发不爱搭理陛下,亦不曾再度复宠了。”细细瞧了袅舞一眼,婺藕回忆往事,掰着手指头,细细算下来,语带不解。 “陛下所谓的恩宠,不过那么一星半点罢了。我如何能期盼得到全部?”姿容清淡怡人,简单解释一句,袅舞反问婺藕道:“若非为了恭修的前程,只怕你还用不上引蝶翩呢。不是么?” 第五章 魏氏秘密 “此言正是。”闻得此言,婺藕面容登时黯然失色,点点头,喟然一叹道:“我家室不及敏姐姐,恩宠不及清歌,到底要为青雀来日的前程谋划一番。” “倒是袅舞你”敛敏转向袅舞,眉目疑惑道:“你就这般不担心嘉温来日的前程?” “如何不会。然则为着我如今的恩宠,到底足够嘉温落得个嫁得有情郎。”袅舞心满意足道,嘴角一抹满足的微笑。 “如今入主东宫之人,系侯贤妃的皇二子。来日若顺利登基为帝,只怕你并无好日子可言。”我哀哀叹一气,落寞道,心下担忧起鸾仪的将来。 “我与侯贤妃素无交集,如何会冒犯到她?”袅舞眼中闪过一丝阴霾,随即笑了笑,叫人看来恍若一场错觉,“只怕恭敬的太子之位,依旧不得妥当啊。” 我眼皮一跳,凑近了头,问道:“姐姐你何出此言?” “我朝立储不过为嫡、为长、为贤三种。”袅舞嘴角含了一缕若有似无的笑意,显出几分淡漠自矜,丝毫不顾她人,无所畏惧,“皇后尚在,若她诞下一子,届时陛下又该如何?论及年龄,尚有恭成在头。若论贤德,一介五岁孩童如何看得出日后资质?” “侯贤妃心思单纯,若非陛下宠爱而于她人无威胁之力,只怕早早死于御殿的刀光剑影中。”婺藕眼眸滴溜溜一转,思索道。 “只怕正是陛下分外看重她这份心,故而信任至此。如若不然,定与那些崇拜福贵之女一般,早早舍弃,不管不顾,生死由人。”敛敏闷闷道出一句,啜饮一口浓香充盈殿内的祁门香茗,茶汤鲜红如血,仿佛一股股被埋葬在乱葬岗之内、顶礼膜拜福贵的嫔御尸体上流淌出来的鲜血。 “论及这份心意,难道清歌不是如此么?”闻得敛敏如此言论,婺藕立时骇笑起来,嘴角一抹微笑,显出几分甚是吃惊的意味,“敏姐姐你这话说的可真是好笑。论及对陛下的心意,要我说,当数姝妃第一。如何轮到侯贤妃了。” “姝妃为人品格温婉贤淑,素来为宫人所传唱。依照陛下对她的情分,以及她接连诞下二位皇嗣来看,可谓恩宠盛大。”婺藕的话被我接了下来,口风委婉一转道:“只是若这情分着实与侯贤妃堪比,又为何不显露于外?倒是对侯贤妃的恩宠,甚是明显。” 袅舞点点头,一壁细细回忆着,一壁缓缓道:“宫人纷传,侯贤妃当日入宫,固然有琅贵妃一力推荐之故,到底有陛下之因。若非如此,如何能于短短一年内晋升至正三品昭媛?”眉间一朵乳白色的花钿在增成殿内逐渐被一根根点亮的河阳花烛的照射下,流淌出一片嫣红色的浓郁妩媚,格外艳色逼人,不复梨花清纯白雪的本色,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鬼魅妖姿。 “说到恩宠,慧贵嫔、艾修容、依修媛可谓如同进了冷宫一般。慧贵嫔不知何故,失宠于君前。而后穆文淑公主仙逝,自此心灰意冷,一心侍奉皇太后,再不过问世事。”我一一掰着手指头,历历细数道:“艾修容、依修媛容貌不甚出众,性情亦非温情生趣,故而得陛下冷落倒情有可原。不过我瞧着,艾修容倒有几分争宠的心思。”言毕,想起当日,便细细将艾修容前来投奔一事与她们讲了。 “她自己不够格,自然企图借她人上位。如今这世道,连艾修容这般静默谦顺之人,亦变了心思。”敛敏长长叹一口气,可惜道,甚是惋惜艾修容如此洁净的玉人,终究逃不过结局,逐渐涉入争宠夺位的泥潭里。 “慧贵嫔、艾修容、依修媛三人,她们一个有皇太后帮衬,一个有太皇太后扶持,到底剩了个艾修容无依无靠。”袅舞一眼看破,道出关键之处,甚是惋惜道:“若论艾修容的姿容,固然于御殿之中与侯贤妃之流相比并无特色,到底算得上容貌清新脱俗。” “娘娘,不好了,嘉温帝姬出事了。”袅舞此言一出,吾等正哀叹惋惜之时,负责看护嘉温的梨露自寝殿出来,慌张回禀道。 “什么?”袅舞吃惊地站起身来,直奔向增成殿寝殿,神色紧张。 吾等心下亦大吃一惊,紧随入内。只见寝殿里头,一幅画摊开着,嘉温正静静躺在那幅画前面,面色铁青而晦暗不明,一动不动,两只摊开朝上的细嫩小手掌黑乎乎的。鸾仪、青雀、高明呆愣愣地站在一旁,不知所措。 我赶忙冲上去,惊慌错乱地左右查看着鸾仪,细细问道:“你无碍吧,鸾仪,可有哪里不舒服?”一壁仔细检查鸾仪的身子。 敛敏她们亦复如是。 “母妃,我无恙。倒是瑶泽姐姐,她一打开那幅画,凑近了瞧了瞧,就躺在地上了,怎么叫也叫不醒。”鸾仪睁着圆溜溜的眼珠,在旁懵懂无知道。 袅舞眼见此情此景,面容分外震惊,难以置信地缓缓走近,跪在地上,探了鼻息,双眼睁大如铜铃,满含惊惧,一步步接近,继而紧紧抱起嘉温的尸体,感受着逐渐流失温度的躯体,哀求流泪道:“瑶泽,瑶泽,你醒醒,你别吓母妃啊!”悲彻之音令众宫人叹息。 眼见此情此景,我赶忙整理好心绪,吩咐倚华唤俞板前来,一壁吩咐莺月将鸾仪、高明、青雀带离增成殿寝殿,劝说着与敛敏等扶起袅舞,将嘉温尚有余温的尸体放到床上,又抹了一把泪。 正安慰袅舞之际,俞板入内。尚未行礼,他眼见嘉温被袅舞抱在怀里,坐在床头,一动不动,当即大吃一惊,一时愣住了。 “快别愣着了,你且来仔细瞧瞧嘉温到底是怎么了。”我赶忙吩咐道。 “是。”俞板慌乱之中当即号脉,不过须臾,号脉的手无力垂下,甚为失落失神,口中喃喃道:“回娘娘的话,嘉温帝姬,已然仙逝。” 袅舞眼中的泪水自她从地上抱起嘉温的尸体开始,便不停地流,沾湿了抹去泪珠的锦缎宫装袖口,自淡淡的绯红色转为充满鲜妍痛楚的深红色,仿佛嘉温口中呕出的一摊血迹,洇湿了衣袖。 敛敏到底冷静些,急忙缓下神来,吩咐蕊儿将此事上报。 俞板仔细查看一番嘉温的尸体之后,冷着脸,夹带几分怒气,硬生生回禀道:“回禀四位娘娘,嘉温帝姬乃中毒所致。” 吾等四人睁大了眼睛,面面相觑,甚是不解:中毒?嘉温不过一介帝姬,于何人有阻碍,竟惹来杀身之祸? “不知嘉温帝姬可有进食?”俞板掩下双目中的泪水与哀伤,强撑着冷静道。 吾等四人对视一眼,想起方才鸾仪所言,目光直射向那副画。扶着虚弱的袅舞走近了,我方看得清那系一副《海棠蛱蝶图》。 俞板凑近凑得紧密,仔细一闻,顿时凝眉疑惑,用指腹捏了一点细细品尝,随即蹙起了眉头,眉宇之间的惊骇拧成一股绳般,目光甚为痛恨,当即回禀,“回禀四位娘娘,此画上头搀有毒花粉。” “毒花粉?”吾等四人惊呼。 袅舞进一步问道:“你可知是什么花?”眼中流露出对真凶的恨意。 “正是夹竹桃花粉。想来帝姬便是吸进了花粉缘故,入口成毒,因着年幼,故而毒发身亡,一击毙命。”俞板言简意赅,顿了顿,问道:“不知娘娘自何处得来这幅画?” 吾等看向婺藕,只闻得一句,“此物仿佛——” 茑萝回过神来,在旁出言提醒道:“正是许姬所赠。彼时娘娘您还特地吩咐奴婢挂在寝殿内呢。” 转念一想,婺藕随即应和道:“是了,是了,正是麟德六年七月初二那日,荣惠德太妃、敬懿贤太妃古稀寿辰宴后,许姬赠我晋封贵姬的礼品。正是我吩咐了茑萝挂在寝殿内。”言毕,歉疚万分地看向袅舞,“袅舞,都是我不好,我不该将此画挂在寝殿内,害得嘉温——”尚未言毕,哀哭着祈求袅舞宽恕。 袅舞紧紧抱着嘉温的尸体,不停断地流着泪许久,方放松了手臂,逐渐停流的眼中迸射出令人胆战心寒的恨意,咬牙切齿道:“真凶既然已经埋下了棋子,总有一日会用得上。纵使没有嘉温,青雀亦会遭受此害。如今,唯有找出真凶,方可报仇雪恨。”言毕,再度流泪。 闻得此言,婺藕一时畏惧,赶忙抱住了青雀,神情紧张,生怕一个不留神,他便会遭殃一般。我与敛敏亦如此——实在是唇亡齿寒。 《海棠蛱蝶图》乃许姬所赠。然则吾等皆知晓她不过一麾下卒子,真凶尚未被查出来,还需留待来日。 嘉温的死,先是报到皇后处,继而皇帝得知,雷霆震怒。追谥嘉温为穆安定公主后,皇帝命永巷令、刑部彻查此案。不过须臾,许姬被推了出来——当年,正是她送了婺藕这幅画。 皇帝当即下令,废黜许氏位分,打入长门宫,赐鞭尸焚骨。 第六章 雷击巨木 在我的请求下,为了安抚袅舞之心,皇帝册为淑媛——正是当日权淑媛的位分。然则此举终究挽回不了袅舞那颗逐日冰冷的心。固然俞板日日探视照看,袅舞的身子依旧一天天消沉下去。原本怜惜她爱女心切的皇帝,亦随着时日的久远兼太皇太后的崩逝而逐渐不再迈步玉烛殿。兴乐宫如同死寂一般,被宫人遗忘在御殿角落。 太皇太后被追谥为穆温懿敬让元怀皇后,与穆安定公主的丧事一同办理,仪仗恢弘广大。内侍、内御的哭声响彻御殿内外,鲜少有宫人不痛哭流涕——只为免于不敬上典之罪,受皇帝责罚。 就在安定出殡的那一日,袅舞哀痛之下,于白布灵幡的大殿之内演跳一支凄凉哀美的鹤舞后,径直撞柱,一心求死,幸而不曾为黑白无常勾去魂魄,发髻之上煍王特意赠送的红珊瑚串赤暖玉珠流苏梨花满枝步摇倒是当场落得粉碎。原本安定的死已然令我悲痛欲绝,此番袅舞此举,更是叫我泣不成声,几欲呕血。 握着袅舞撞柱后掉落在地的雪色描金胭脂梨花钿,我清楚地意识到原本相依为命的我俩,如今只剩了我一人有毅力孤零零活在这人情冰冷的御殿之内,孤苦无依,不知前方还有多少明枪暗箭。安定之死,令袅舞不复当日的活力生机与斗志,至于勇气更无从谈起。固然从旁劝慰的婺藕与敛敏待我极好,究竟不是自幼一同长大的情分,难抵岁月的变迁。何况,如今系袅舞,来日又该是何人?婺藕?抑或是敛敏? 穆温怀后与安定二人的丧仪大事一同办理,御殿之内可谓多年未有如此哀恸的场面。此段时日,皇帝一壁整理朝政,一壁与皇后一同办理丧仪后事。御殿之内,接连数月不曾有过丝竹管弦之声、欢乐笑语之音。 而不得不提的是,仰赖太皇太后存活至今的依修媛亦随着穆温怀后的山陵崩而彻底倒台。原本,固然毫无帝宠,到底穆温怀后尚可护着她。如今,依修媛再无依附之处,只得指望皇恩,故而于穆温怀后丧仪上,哭得撕心裂肺,甚为哀恸,惹来皇帝关注。皇帝眼见依修媛如此哀恸不已,心下甚为感怀她多年来精心侍奉穆温怀后,从此对她愈加礼遇相待,俸例亦视同从二品贵嫔。如此,于依修媛,倒也抵得过了。 随着两件丧仪的事迹告一段落,我只觉麟德八年的春日,固然绿意盎然,鲜活一片,到底来得尤为迟缓,令人不禁感叹起“物是人非”四字来。 为着办些喜食冲喜,但又碍于穆温怀后刚过世不久,仅仅惇姬晋为从五品丽仪。 莺月听闻此等消息,不由得纳闷起来,嘀咕道:“云丽仪固然得宠,到底不及折昭仪与夕丽人。怎的丧仪事后,陛下头一个晋封的人会是她?” 我嘴角含了一缕笑意,并不言语。 倚华一壁为我梳理三千烦恼丝,一壁道:“是啊,在陛下心中论样貌,夕丽人居首;论出身,有懿贵姬在前头;论恩宠,亦比不过折昭仪······诸如此类,云丽仪不过末流而已。固然连折昭仪与夕丽人尚且未得晋封,到底如今朝政繁忙,甚为紧急,陛下仰赖云家众臣方行理大事。如此情状,云丽仪的位分自然要晋一晋。何况,如今的从三品贵姬之位尚有四位空缺。只怕不日待云家众臣立下大功,便是云丽仪身居一宫主位之时。” “倚华你这消息可是听承文打听来的?”我起身离座,转头肃穆道:“连前朝政事亦放在心中,只怕不解你心意之人会以为你企图凭一介内御之身,干涉朝政。届时,纵使本宫亦保不了你。” “谢娘娘教诲,奴婢记得了。”不慌不忙,含笑行了福身礼,顿了顿,倚华补充道:“奴婢不过想着多探听一些事,也好为娘娘排忧解难。何况,承文能够探听来的消息,旁人未必有此能耐,抑或叫人察觉出来。” 眼见倚华如此平和,我心下不禁安心起来:倚华到底资历深厚,经验老道,办事稳妥。 “说来穆温怀后的丧仪上,当真依旧瞧得出敬懿贤太妃当初的国色天香。”我回想起丧仪之上,敬懿贤太妃看似如三十许人,当真担不上‘老人’二字。 倚华解释道:“奴婢幼年时曾见得敬懿贤太妃一面,彼时贤太妃不过屈居璷妃之位,可谓身材苗条,冰肌玉质,花容月貌,远胜玶妃与璹妃,便是如今的庄和淑太妃、荣惠德太妃,且聪明机敏,精通文墨与琴棋书画,更与湘贵妃交往甚好,君恩绵延,远胜诸妃。” “可惜如今平帝驾崩,纵然贤太妃锦衣玉食,到底失了乐趣,过着平淡如流水的乏味日子。” “是啊。陛下尚在人世,人人心中算计着;待到陛下驾崩后,诸妃又只得苦苦守着佛堂过日子,为先帝祈福祷愿。” 我喟然一叹,“倒是懿贵姬,早早体会了如此情况。”转口一提,我问道:“说来近几日不知懿贵姬如何?” “回娘娘的话,懿贵姬这几年来,锋芒渐收,勤于练字,性情愈加稳当。只怕不日,陛下便会册懿贵姬为九嫔之一。”凌合在旁听闻,颔首道。 我笑道:“等了这么些年,她可算是摆脱贵姬之位了。” 未几,晨昏定省之后,我闲闲漫步清宁宫的玉簪园。 春色未老,犹带柔和的暖阳之光。岸边微风细细,吹动着绿柳斜斜飘摇,迎风摇摆枝条,犹如御殿舞姬手中飞舞着的披帛之飘逸。试上超然台上看,半壕春水一城花。春光如一幅色彩浓郁鲜艳的卷轴长画,一寸寸铺展开来,蔓延出一片柔和的希望出来。日光下,白雪一般的光泽甚为醉人心仪。 正漫步赏景时,前头传来一声娇弱的‘哎哟’一声,在清晨的宁静中,听来甚为清晰。我与倚华对视一眼,随即往前赶去。 待到近了,我才发现系一袭淡紫色轻纱宫装的懿贵姬,淡紫色的轻纱尽显风姿袅娜,大有不胜之态。她正坐在地上,右手捂着右脚踝,面容忍耐,甚为痛苦,依旧遮掩不住她面容与生俱来的飘逸云柔。眼角余光里,我注意到一旁有条赤红色的细长小蛇游走了。 铃兰在旁焦急地看着她的右脚踝,只见有两滴红色的血珠儿洇出洁白的锦袜,沾上了懿贵姬的纤纤手指。 “这是怎么了?”我凑近了,忙问道。 “回婉妃娘娘的话,我家娘娘方才被一条毒蛇咬了。”铃兰哭丧着脸回道。 我当即转头,对凌合说道:“凌合,马上去太医院请俞御医过来。” “是。”凌合行一礼,匆匆赶去太医院。 倚华上前,与铃兰一同扶起懿贵姬,往一旁的朱漆描金六柱黑瓦亭走去。 凌合脚程快,不一会儿功夫便请来了俞板。 自从袅舞避世避宠之后,俞板亦日渐默默,非诏不出。而后经过倚华日日劝解,俞板亦逐渐振作起来,不再萧条度日。 今日,赶到的俞板固然颓废,到底不忘宫规礼仪,端正行一礼,看了看懿贵姬露出的雪白足踝上的伤势,道了一句“得罪了”,随即凑上前,将蛇毒吸取出来,继而取出药箱,利落地配出药粉,洒在伤口上。 我眼见俞板如此作为,心下虽知显然不合常理,到底压抑住了心头的那一声叫喊。懿贵姬亦复如是。 待到俞板包扎好伤口,随即对懿贵姬抱拳道:“微臣方才冒犯了,还望懿贵姬恕罪。” “无妨。”懿贵姬柔和的面容露出一丝感激,被铃兰仔细地搀扶着起身,语调轻缓舒适,毫无当日的盛气凌人。 “微臣已然开了鬼箭羽为娘娘祛毒。”说着,俞板收拾了药箱,将药方转交给铃兰,“还望铃兰姑娘尽早自尚食局司药房取得药材。微臣这便先行告退,为娘娘抓药。” “有劳俞御医。”观看懿贵姬客气回礼的行径,早已失却了往日的傲慢,显见近些年于礼节之道上亦修习了不少。 我细细打量起懿贵姬来:皇帝多年的冷落,非但没有令懿贵姬姿容憔悴,反而更增添了一份诱人幽香的韵味,甚为袭人,仿佛一朵璀璨夺目的紫色千瓣菊,飞扬起一片秋日的恢弘柔和,惹人注目,令人不由得心生赞叹。 “娘娘一个劲儿地盯着妾妃瞧做什么?”原地歇息了片刻,懿贵姬留意到我的眼神,不觉诧异而羞涩起来,语气柔温地问道。 “数年不曾相见,贵姬的模样倒是越发精致小巧了,不似旁人那般年老色衰。”我笑着,带着三只金镶玉嵌红宝石镶细粒明珠芙蓉花形状的赤金长护甲的手抚上左脸颊,忽而生出几分感叹岁月之情,“连本宫见了亦心生欢悦之情。” “婉妃娘娘谬赞了。”懿贵姬由铃兰扶着,勉强站起身,身姿窈窕柔丽,一如往昔,姿容谦逊之际,嘴角微微一笑道:“妾妃如何敢在娘娘面前班门弄斧。娘娘姿容婉约怡人,若非如此,怎会得陛下赐封号‘婉’?” 第七章 再有假孕 “姐姐的封号亦可见柔德流光,何必妄自菲薄呢。”‘柔德流光’令我不禁回想起当日菊园纠纷,目色不禁着重了几分,顿了顿,我含笑道:“听闻不日,陛下便会晋姐姐为九嫔之一,妹妹这厢先行恭贺了。”说着,我行了福身礼。 懿贵姬自若回礼,一如她轻纱宫装上的紫色,自浓郁的深紫色逐渐淡化,转为逐日平和的浅紫色,犹如一簇簇夏日紫藤花垂荫之下,散发出一股柔婉不生汗渍的清凉寓意,平和近人,语气安然道:“纵然陛下意欲晋封妾妃为九嫔之一,到底铁板未定。固然如此,妾妃位分远在娘娘之下,如何敢得娘娘如此大礼。” “多日不见,懿贵姬于人情世故上倒越发得谦逊了,怪乎令陛下日日念念不忘。”我假作扶起她,语气和蔼。 懿贵姬神色惶恐不已,连忙行福身礼,谦逊道:“妾妃如何担得上陛下如此称赞,不过是陛下可怜妾妃福薄罢了。” “只看姐姐如今这般品格,便可知陛下缘何对姐姐刮目相看。遑论陛下,连本宫亦觉得姐姐如今分外友善良好。”我嘴角含笑,平和道,一壁扶起她。 “娘娘谬赞了。”懿贵姬仍旧谦卑万分,低眉顺眼。 现如今,御殿嫔御中,唯懿贵姬出身高贵,仅次于琅贵妃。原本入宫之时便颇受盛宠,到底碍于她放肆的行径而消绝。如今,原本鲁莽的品格已然被这御殿打磨得平整光滑,这般小心谨慎,步步为营。只怕懿贵姬来日的恩宠,绝不逊色于我。但愿她的真心依旧如当初那个因为陷害伊掌衣而明显流露出愧疚的懿贵人一样。 “姐姐眼下若歇息得差不多了,不妨与妹妹一同欣赏这玉簪园,亦好过一人独处。”我邀请她道。 “多谢娘娘相邀。”说着,懿贵姬起身,由铃兰搀扶着,缓缓踱步,且行且言。 懿贵姬对我的称呼表现出她到底是御殿苦难磨练出来的人,行为处事谨慎小心。 “妹妹仍旧记得,当日姐姐便是在这玉簪园,被尚为贵姬的陆氏刁难。”我恍若无意一般,提及前尘往事,细腻柔软的素手一挥,仿佛将当日的情景一一排列在眼前。 一个眼错,懿贵姬一阵恍惚,回过神来,收了眼中复杂难言的神色,颔首答应道:“娘娘说的是。”顿了顿,眉间乳白色的菊花钿浮出一层牛乳一般的浓郁色泽,显得格外浓重,不自觉地哀叹一声,吐出无尽对往昔的无奈,“当日之事到底系妾妃傲慢过了头。原本妾妃想着,陆氏身怀六甲,怎可如此大动肝火?于皇嗣而言,多少有损。如今想来,陆氏当日便是因着假孕,不知晓孕妇不得大动肝火,以免龙胎受损,故而这般严惩妾妃。” 吁出一口气,难见的愁绪布上她姣好的幽魅面容,耳边一对赤金镶碎玉明珠耳坠微微一晃,雪色之中划出天边一抹最柔丽的光华,感慨惋惜道:“如今,一切皆成定数,妾妃亦坐到了陆氏当日的位分。只可惜,依旧无所出。”言毕,瞧了瞧自己的腹部,依旧平坦,腰肢依旧纤细,尤甚当初入御殿之时,语气满含遗憾与惋惜。 “姐姐原本因着行事作风尤为傲慢,故而遭遇陛下冷落,君恩稀薄。如今,姐姐宽以待人,自然得陛下瞩目。何况,如此品格,只怕皇后亦会为姐姐进言。来日,若姐姐有身怀六甲之时,遑论九嫔之位,只怕从二品贵嫔之位亦可轻易取得。妹妹这厢,便先行祝贺姐姐了。”我玩笑说着,挽起横亘在石板路一边的法翠色披帛,上头以纯金线五彩丝线绣满我最爱的芙蓉花,苏绣的手艺中再以色洁质嫩的青芙蓉石加以点缀,无数晶莹青色碧叶映着日头遥遥发出澄清皓雪的光泽,愈加显得披帛之上的芙蓉满园图美景如画,恍若云边彩霞,尽显柔丽嫣然,略施一礼。 懿贵姬赶忙摆摆手,日光照射之下,十指纤纤宛若水葱,六根碧玉琢成的护甲泛着春日里山间溪水才有的碧色波纹,愈加衬得她姿容淡雅出众,别有一番温润韵味,惶恐回礼道:“婉妃娘娘此话严重了。妾妃不过一介孤女,外无权臣立足朝堂,内无亲眷体贴照看,能匹及九嫔之位,已然是陛下仁慈,如何敢肖想贵嫔之位?” “依照姐姐的出身,如何不得贵嫔之位?宫中论及出身,除却琅贵妃,便是姐姐至为尊贵——胜过当今皇后。姐姐唯一差漏不过性情而已。如今既然已经改正,自然得陛下瞩目。何况,本宫现下见了姐姐如此作风,当真欢喜得紧。”我欢笑道,意有所指,目光投向远处一朵漂浮在碧蓝色天际下的云朵儿,似一团棉花,柔软缠绵,不尽悱恻之姿,语中颇含深意,“只怕姐姐来日的福祚会远胜妹妹今日。届时,还得姐姐多加照拂才是。” 懿贵姬愈加惶恐谦逊,臂间一条亮丽的少艾色轻纱披帛以流光溢彩的纯银色丝线绣出千瓣菊的形状,再以碎碧玉作为碧叶点缀其中,甚是高雅大度,日光之下大放异彩,明媚之华璀璨夺目,艳艳光彩不可直视,“娘娘说哪里话。论及福祚,何人及得上娘娘?有帝姬承欢膝下,君恩深厚,旁人羡慕亦羡慕不过来,妾妃如何敢与娘娘相较。” “姐姐如今是愈发谦逊了。如此品格,无关陛下,妹妹亦喜欢得紧。”我含笑看着她,目光灼灼似火焰燃烧,“来日若有机会,还请姐姐一定往瑶光殿一聚,咱们姐妹好好聊聊。姐姐可万勿只盯着钩弋殿,侯贤妃固然膝下有太子在手,到底为着看护一事,终日提心吊胆。姐姐若去得多了,只怕来日一旦侯太子有个好歹,首当其冲被怀疑的便是姐姐。” 懿贵姬见躲不过,眉间一蹙,随即舒展开,嘴角含着一缕平和的笑意,宛如发髻之上那一支玉簪,泛着冰清玉洁的柔和色泽,日光之下,暖色之意流入人心,道:“妾妃自然明白,故而此段时间不过偶然往钩弋殿参拜贤妃姐姐。如今,娘娘既如此盛情,那妾妃只好前去叨扰了。” 论及‘侯贤妃’三字,我念及另一事,随口一提道:“说来近日慧贵嫔倒是与侯贤妃甚为亲密。”一壁回想起承文早先回禀的消息:自陛下册立恭敬殿下为太子之后,近几日来,慧贵嫔往云阳宫探视的次数多了些。 彼时,乍然闻得此事,我甚为震惊,心下忖度:依照慧贵嫔的品格,如何会系趋炎附势之流?然则事有万一,若果真因着穆文淑公主仙逝,陛下对慧贵嫔恩宠日衰,此举亦说得通了。 “慧贵嫔眼见太子入主东宫,多少需得亲自前往,祝贺一番才好。故而近几日慧贵嫔往钩弋殿去得勤快了些。”闻得此言,懿贵姬淡淡解释道,面容夹带上几分不以为意,淡淡的脸色一如她身上淡雅的紫色瑰丽锦缎,不复当日妩媚嚣张的气焰,逐日趋于平和温和,“依着慧贵嫔的脾性,若非侯姐姐位居她上、身为太子生母,只怕她未必会如今日这般勤劳。” “是啊。自从穆文淑公主仙逝之后,慧贵嫔便一蹶不振。若非有皇太后庇佑,只怕下场会较如今的依修媛亦不及。”我哀叹一声,“可惜了穆文淑公主,自幼便身虚体弱。若非得慧贵嫔每日辛勤看护,只怕活不过周岁。偏偏遇上了魏氏之流、丹桂之徒,早早夭折——还一并牵连了皇后。” “既如此,娘娘,咱们何不一同去瞧瞧慧贵嫔?想必此刻她定在芝兰殿内。”见我提及有意无意提及慧贵嫔,懿贵姬温和一笑,邀请道。 “如此甚好。”我眼眸一转,看向懿贵姬的脚踝,问道:“不知——” “妾妃已然无碍。”懿贵姬起身,安然走了几步,以示身子康健。 眼见懿贵姬无碍,我方与其一同往玉华宫走去。 玉华宫位于凤仪宫西南端,毗邻凤仪宫,规格甚是宏大,依稀可以想象当日慧贵嫔盛宠之时的景象。当初,慧贵嫔曾于芝兰殿设下桂花宴,我彼时受邀出席去过一趟,到底不曾详加细看。如今仔细看来,只觉芝兰殿甚是广阔大方而不失精美华丽,堪比美若芝兰,殿如其名。所用摆设皆精妙绝伦,尽显富贵之态、尊贵之气、瑰丽之格,大抵比得上温室殿的装饰——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明眼可见慧贵嫔当日盛宠如何,家室如何。 如今,君恩不再、幼女早殇,到底一层层地打压,令满殿珍宝黯然失色,落满粉尘。宫人伺候亦非万分仔细,不过敷衍了事。慧贵嫔只怕亦无这个闲情雅致去好好地教训她们。为着丹桂一事,慧贵嫔身边可谓只剩了个醉舞作为心腹,并其她几个宫人作为左膀右臂。其余宫人,皆被慧贵嫔打发回掖庭,无一久留。 第八章 封后册礼 我与懿贵姬抵达玉华宫仪门前,一问方知,慧贵嫔已然回来了。 “本宫与懿贵姬此番前来,正为探视一番慧贵嫔。”我和蔼道。 待羽林卫颔首行礼,“还请婉妃娘娘待卑职通传一声。” 我颔首应允。 不过片刻,慧贵嫔一身孔雀蓝锦缎曳地凤尾长裙宫装,上头以纯银线遍绣桂花图案,乍眼望去甚是繁复华丽,仿佛不再拘泥于为穆文淑公主的离世,亲自前来仪门口,神色受宠若惊。 懿贵姬对其行福身礼。 我闲闲解释道:“本宫与懿贵姬此番前来,正为探视姐姐一番,倒是叨扰了姐姐清净。” 慧贵嫔赶忙行礼,一壁引吾等入内,一壁回道:“怎会是叨扰。婉妃娘娘多虑了。妾妃此番不过于殿内歇息而已。” 抵达芝兰殿大门前,我与懿贵姬入内,依着位分,我落座上首,她们二人一左一右落座下首。 “瞧着懿贵姬的模样,本宫便想起当日的侯昭媛系何等风华。如今,昭媛一路晋为贤妃,几经波折,到底诞下了皇二子,功劳甚大。如今,恭敬殿下更入主东宫,只怕侯贤妃来日的福泽非常人可比。”我瞧着懿贵姬,笑意盈盈。 听出我的弦外之音,慧贵嫔颔首道:“娘娘说的是。正为如此,才有一些趋炎附势之流,例如早先依附于魏氏的洛和仪。至于妾妃,固然日日前往,不过为求得一个前程罢了。”哀叹一口气,眼角余光里闪透出一道晶莹的泪光,“不瞒娘娘与懿妹妹,自从文淑仙逝,妾妃当真觉得这御殿暗黑永无宁日。若非为了家族亲眷,妾妃当真意欲一死了之。”说着,不禁泪湿沾潸,眼中之泪滚滚不尽,身上的孔雀蓝锦裙亦染上了阴郁沉重之色,叫人心头抑抑,不复明朗之光。 言毕,慧贵嫔环视芝兰殿阴沉黑暗的四下,神色甚是沉重。 依着她的目光放眼望去,凡目之所及,我只觉芝兰殿内瞬间笼罩上一层阴影,愈加显得殿内阴风阵阵,寒气逼人,压抑紧迫的气息尤为瘆人。固然此刻身处深秋时节,到底一宫主位所居正殿内不该如此寒凉萧瑟才是。河阳花烛尽数按着宫规仪制安插在三五成群、青铜缠枝开出的莲花烛台之上,显出一抹墨红色的黯淡,令人难以分辨出来。为这此刻尚未及黄昏之时,故而殿内宫人不曾点燃蜡烛。正为这一缘故,叫人只觉眼前黑漆漆而心生抖擞之意。 “如此可倒是本宫的不是了,教姐姐想起这些忧心之事。然则姐姐说的极是,哪个孩子不是母亲的掌上宝。”我见状,连忙劝慰道,喟然一叹,想起袅舞来,转眼道:“若安定还活着,只怕袅舞姐姐亦不会这般避世避宠。” “娘娘说的是。”慧贵嫔神情顿时失落,点点头,满脸同病相怜,眼中含着一滴热泪,欲坠不坠,闪着圆润透明的亮光,衬得软翠色纯金线绣五彩桂花纹的锦缎披帛亦仿佛夹杂了泪珠一般的深重之色。 回过神来,我歉疚一笑道:“原本打算来了之后,与慧姐姐好好闲聊,如今这话说出来,倒叫姐姐心下不安了。” “哪里。”沉默良久,仿佛不忍打断我与慧贵嫔的悲离心绪,懿贵姬轻声出言道:“娘娘与林淑媛姐妹情深,当真叫妾妃羡慕至极。” 慧贵嫔亦拭了两行泪,强颜笑着应和道:“妾妃亦羡慕得紧。”面容却浮现出一种病入膏肓的浮夸白色,仿佛她身染重病,难以痊愈。 不过片刻,铃兰不顾吾等正在闲话漫漫,入内,径直对懿贵姬行礼道:“启禀娘娘,时辰到了。” “什么时辰?”眼见得懿贵姬起身意欲告辞,我疑惑问道。 懿贵姬起身对我与慧贵嫔行礼,淡淡解释道:“系妾妃的练字时辰到了。还请娘娘允准妾妃先行告退,来日再聚。” “好。咱们来日再聚。”我含笑如初。 “若姐姐愿意,姝妃姐姐亦不失为一位互诉衷肠的好姐妹。”眼见殿外的懿贵姬身影渐行渐远,我对慧贵嫔闲闲道:“连陛下与稚奴亦分外看重她的品格。姐姐与她一同入宫,自该晓得此事才是。” “姝妃娘娘诞下两位皇嗣,固然皆为帝姬,到底君恩隆盛。何况她素来平易近人,品格高尚,此乃御殿众人皆知之事。然则妾妃到底恩宠不及姝妃娘娘。若一力亲近姝妃娘娘,只怕会遭人诟病,道妾妃趋炎附势。姝妃娘娘亦会因此而受牵连。”伴随着话语一字字吐露出来,慧贵嫔的眼神随即逐渐黯淡下去,愈加衬得病容憔悴。 “姐姐绝非趋炎附势之流,御殿之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我顿了顿,惋惜道:“说来姐姐自与陛下生分之后,再无夺宠之心。只怕姐姐如今这情形,到底是姐姐自己作的。” 言论间,我心下不禁回忆起姝妃与我解释的那些事:慧贵嫔出身富贵,家室锦瑞,唯独当日诞下皇长女之际,因口出前朝之事,事涉太皇太后,与陛下起了争执,这才受陛下呵斥。 慧贵嫔眼眸微闪,取帕拭泪,甚是无望道:“妾妃犯了陛下大忌,如何能够再度复宠?妾妃如今只盼着能够平安到老便可。” 我望着她妙姿端雅的面容,身量依旧如我初次觐见嫔御之时的那般盈盈不胜一握,甚至远胜当日,更为纤细——到底失了爱女,心思萧条,体型憔悴。 当日,为着太皇太后一事,慧贵嫔惨遭冷落。如今,太皇太后仙逝,想来皇帝的心意亦该变了。我不若前去试探试探口风,看他究竟如何,再为慧贵嫔做安排,亦无不可。然我转念一想:我为何要助慧贵嫔一臂之力?为了她这份慈母之心?为着她与我亦算是同病相怜?还是为着她如今落魄,我如今扶持她,来日亦多一条出路?心下思量许久,甚是不解一事:为何我此刻甚欲助慧贵嫔一臂之力? “娘娘?” 冷不丁听到慧贵嫔轻声喊我,我忙回了神,欣然笑道:“姐姐。妹妹有一不解,不知姐姐可否告知一二?” “娘娘但说无妨。”慧贵嫔从容应对,眼眸微肿,仿若死鱼眼。 “不知姐姐当日如何事涉太皇太后,口出前朝之事,竟遭致陛下如此对待?”我问道,语气甚是不解。 “这——”慧贵嫔登时愣住了,亮晶晶的目色顿时黯淡下去,停顿良久方缓缓启唇道:“彼时,妾妃方诞下文淑,陛下入内殿探视。为着依修媛素来与太皇太后和睦,而妾妃彼时与依修媛有一过节,故而提及太皇太后一事,更言及朝堂政事。陛下一时大怒,到底系妾妃无能,落得个如此下场。”言毕,不禁泪眼汪汪,流不尽。 慧贵嫔简明扼要地提及当日,为着与依修媛之间的过节,她方出言涉及太皇太后,再提及朝堂政事。然则,她终究不曾言明与依修媛究竟出于何事,又事涉何等朝堂大事。 “姐姐若是轻描淡写一句话,只怕陛下绝不会勃然大怒。想来便是姐姐一时口误,失了分寸,故而得陛下迁怒。连同穆文淑公主亦受到牵连。”我和悦劝道:“姐姐与妹妹固然不曾剖心交付,到底桂花宴上,情分尚存。若姐姐信得过妹妹,为何不径直道明,亦好叫妹妹帮上忙?” “这——”慧贵嫔踌躇着,仔细看着我的眼神中闪烁着几丝犹豫不决的动摇,终了坦言,一字一句道:“那日,妾妃提及身旁照看妾妃身子的御医——缪希雍。” “本宫亦曾听过这个名字。据闻,他十七岁时仅凭查阅药书,便治愈了自己所患疟疾,乃一代医学大家。”我点点头,啧啧称赞。 “正是他。”慧贵嫔点点头,应和道:“当日,妾妃念着他医术高明,意欲给予封赏,到底被同在陛下身侧的依修媛听到。依家门楣不高,故而依修媛曾有身为内御之时。而依家与缪家,素来不睦。彼时,妾妃为着缪御医助妾妃顺利诞下文淑而对其甚是感激。 妾妃一番出言后,依修媛在旁随即反驳道:‘修仪娘娘此话可过头了。救死扶伤本就是医者的本分,如何能因此等小事而大动干戈,加以封赏。’ 妾妃彼时道:‘贵姬妹妹所属依家素来与缪家互为干戈,如今听闻本宫如此抬举缪御医,自然心有不甘。然则,到底缪御医助本宫一臂之力,顺利诞下陛下长女。如此功劳,如何不可加以封赏?’ 眼见依修媛神色沉重而不忿,黯淡而气恼,妾妃只道:‘为着两家的恩怨,依修媛与缪御医互为仇敌,未为不可。然则,既入了宫,便该知晓一切以大局为重。’ 眼见妾妃如此言道,依修媛终究无言以对。陛下更是好生加以封赏。 然则待到妾妃替缪御医领旨谢恩之时,依修媛提及,‘陛下,太皇太后如今凤体亦甚为不和。缪御医医术高明,不若请缪御医前去亲自照看太皇太后,抑或可令太皇太后早日痊愈。’ 第九章 昭仪凤羽 陛下为难地转向妾妃。 妾妃坦然道:‘缪御医乃本宫父亲送选入宫,既如此,妾妃倒也无不可。若能换得太皇太后凤体安康,倒也算是缪御医的功德了。’ ‘既如此,那朕便吩咐缪御医此刻便往仪鸾殿看护太皇太后凤体。’ 陛下方一吩咐毕,依修媛随即道:‘缪御医乃窦大人亲点服侍修仪娘娘的医官。如今,看护得太皇太后凤体痊愈,倒也有窦大人与修仪娘娘的功劳。’ 妾妃一时欢喜,不曾听出此中的关键,不知是计,只坦诚道:‘父亲与本宫素来通信密切,如今正值本宫生产之日,父亲更是倍加关怀,进献各种奇珍药材。贵姬妹妹若得空,不妨选一些回去亦属御殿之内的姐妹之情。’ ‘哦?’依修媛故作不知道:‘如此说来,只怕前朝之事亦落入修仪娘娘口中了?’ 彼时妾妃无知,一时大意,落入瓮中,坦白道:‘这是自然。但凡父亲知晓的,本宫亦知晓十之六七。’ 闻得此言,陛下当即神色大变,‘看来修仪于前朝事知晓得甚是清楚。’继而拂袖而起,眉间立起怒色,道:‘难道修仪不晓得御殿不得干政之理?抑或明知故犯?’ 眼见陛下怒气冲天,妾妃吓得一时愣住了,片刻方回过神来,这才明白自己中了歹人奸计,到底有妾妃言语有失之过,自此,再不敢与父亲通信。纵然如桂花宴那一日设宴所用材料,到底系回明了琅贵妃后方送入御殿。” 慧贵嫔闲闲一番话提及往事,纵然并无过多点缀与修饰,到底道尽了她半生的心酸苦楚。 我心下暗叹依修媛有计策:仅仅一时口误,坦言自己与前朝通信,便遭受如此冷落,连带着生下的帝姬亦不受君王待见,她这一招引蛇出洞可谓高明。 然则,我转念一想,不由得怀疑起来:依修媛当真如此品格?依我那日随姝妃一同探视依修媛看来,她倒并非如此杀伐决断人物,何况彼时的窦修仪与她并无恩怨纠纷,她如何会这般陷害窦修仪?只怕当中另有瓜葛。抑或依家、缪家当真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 缪希雍乃一代医学大家。其着作《神农本草经疏》中,曾记载:乳属阴,其性凉而滋润,血虚有热,燥渴枯涸者宜之。补心血,充液,化气,生肌,安神,益智,长筋骨,利机关,壮胃养脾,聪耳明目。据闻太皇太后近些年便是以人乳保养凤体,至死瞧来不过年仅五十。 若依家、缪家当真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只怕缪希雍如今处于险境之中。 我念及它处,开口问道:“不知缪御医今在何处?”看似不经意。 慧贵嫔言简意赅,颔首回答道:“自从妾妃受陛下冷落,前朝妾妃父亲亦受牵连。为着陛下不悦,窦氏一族如今可谓人才凋零,并无多少于前朝为官。”言毕,取了帕子揩了揩两滴晶莹剔透的眼泪,继续道:“妾妃如今既未能如婳妃娘娘那般家族鼎盛,权势显赫,亦不曾如懿贵姬那般出身高贵。何况,文淑的死,更是叫妾妃肝肠寸断,悲不自禁。何况,前朝之事妾妃一无所知,纵连父亲辞官还乡一事,亦拖延至今时今日方收到来信。只怕此信笺落入妾妃手中之前,早为陛下所目睹。”嘴角紧紧抿了抿,双手揪紧了手帕,神情很是不甘。 “若论及前朝一事,婳妃父兄固然在前朝把持兵权,到底殷氏一族在御殿、前朝之间,素无往来,故而陛下如此重用殷氏一族。想来姐姐当日若言行略微严谨一些,只怕绝非沦落得如斯境地。想得来日,只怕陛下会愈加重用窦氏一族人才,亦未可知。” 顿了顿,似是从未有人对她说过这话,慧贵嫔愣了神,半刻方抹着眼泪,“如此说来,便是妾妃一时心直口快,这才使得窦氏一族被牵连满门,连累了父亲,更使得文淑自幼命苦。”言及此处,哭声越来越大,甚是不能自禁,取帕覆面,依旧可见两行泪珠儿不断地往下掉,晶莹如雪,圆润如珠。 我忙下座,取下自己的手帕,亲自为她拭泪,愧疚道:“姐姐,这可都是妹妹的过失了。本打算安慰姐姐,不料勾起姐姐如此情怀。” “此事与婉妃娘娘无关。”慧贵嫔伤心欲绝,摇了摇头,啜泣着说道:“此事皆乃妾妃当年思虑不周,故而得此下场。此番若无娘娘提点,只怕妾妃会始终被埋在鼓里,不知自己系如何失宠的。原本妾妃只一味以为陛下忌惮我窦氏一族权势过大,熟料今日竟是如此情状,妾妃实在不甘心,着实悔恨得很。” “姐姐既然已经明白,如今亦可为为时不晚。”我含笑如初,安慰的语气甚是平和。 慧贵嫔摇了摇头,眼中泪光点点,“若当真为时未晚,也该在文淑仙逝之前。如今,皆是我连累了她,连累了我的女儿——我的嫡亲骨肉。” 尚未言毕,慧贵嫔已然嚎啕大哭起来,甚为失态。 “姐姐慈母之心,令妹妹自愧弗如。只是逝者已逝,咱们活着的人到底还是要好好地过日子才是,免得叫九泉之下的逝者死不瞑目。想来公主地下有知,只怕也会期盼着姐姐能够活得自在一些。如此,方是她身为儿女的孝心。”我谆谆安慰道。 “谢娘娘开解。”慢慢地,止住了哭泣之声,慧贵嫔双眼通红,只一味地低头抹眼泪。 我继续道,意欲拆开话题,免得慧贵嫔愈加伤感,故而道:“妹妹瞧依修媛到底是个诚心十足的人。若非如此,只怕太皇太后身边亦容不下她。” 慧贵嫔闻得此言,转眼便换了神色,冷冷一笑道:“她自然是个诚心十足的人,若非如此,太皇太后如何会被她蒙蔽至今?若非她姿色平庸,不过一介传授陛下房事技巧的司帐,只怕她绝无侍奉陛下的机会。固然侍奉了,到底恩宠不及她人。何况,当日司仪、司门、司寝、司帐四内御中,唯有她存活至今,显见手段高明,善于明哲保身。”眼中所蓄泪光堪比利刃,寒光一闪,随即将人四分五裂。 我再一次听闻‘明哲保身’四字,却有不一样的滋味,仿佛一碟子陈醋加了鲜红的辣椒粉,甚是酸辣不可言喻,不是滋味。 “如此说来,依修媛的手段着实高明。自古御殿内的嫔御若非晋封,便是贬谪。纵然侯贤妃,亦免不了冷落。难为了她安居贵姬之位这般久,想来便是行为处事明哲保身之故。”我点点,若有所思道。 “侯贤妃当日尚为侯昭媛之时,正是无意中擅自闯入绐缜阁,闹出了大动静,这才招致陛下冷落。”慧贵嫔点点头,缓缓收了啜泣之容,随着夜幕的降临,玉华宫人入内逐一点燃花烛,面容恢复了几分温暖的血色。 再次闻得‘绐缜阁’,我眼皮一跳,不动声色地问道,语气恍若无意,好奇问道:“不知当日是个什么境况,竟连恩宠如侯贤妃之流亦深受牵连?” 慧贵嫔仿佛并未看出我的心思,一味地解释道:“侯贤妃彼时有一只毛发呈微青色的狮子猫,全身上下只有眉毛洁白如雪,故而得名‘霜眉’,可谓‘目逐之即逃匿,呼其名则疾至,为舞蹈状’过分善解人意,时刻跟随在侧,颇受侯贤妃喜爱。一人一猫仿若母子。彼时,侯贤妃正好凑巧途径绐缜阁,霜眉自她怀中跳起,钻入阁中。正是为了寻找霜眉,侯贤妃方擅自闯入。” 我点点头,另一疑惑浮上心头,“那敢问霜眉现下何在?” 慧贵嫔当即答道:“自闯入绐缜阁后,陛下震怒之下,当即命人将其溺死,挫骨扬灰。连带着侯贤妃亦受了处分,至今惶恐不安,连‘绐缜阁’三字亦不敢提。” “只怕如今侯贤妃春风得意,或许会失了分寸亦未可知。”我嘴角扬起轻蔑的笑意,“太子入主东宫,只怕会连着侯氏一族亦声名鹊起。” “侯贤妃的福分绝非常人所能有。”随着话题的偏远,慧贵嫔面容之上的哀愁离絮淡化不少,喟然一叹,点点头,“当日,自侯昭媛被幽禁钩弋殿。若非为着旧情,只怕她尚不得出钩弋殿的大门。再因孕而晋为真贵嫔,诞下皇次子之后晋为真妃,最后位至贤妃。”长长叹一口气,“侯贤妃如今固然有着广孝法师的谏言,母以子贵,位高权重,到底几经波折,方有今日显赫。” “当日的侯昭媛乃御殿第一宠妃,无人不羡,无人不恨。”自大大敞开的窗外望去,眼见黄昏之时的金芒之色落入眼中,尽显岁月悠长之姿,我只觉岁月留在侯贤妃身上的痕迹深刻深邃。 然则,另一疑窦涌上我的心头:不知绐缜阁于皇帝而言,究竟如何?竟连恩宠如斯的侯昭媛亦遭受严惩? 第十章 水胆香珀 “不知姐姐可知晓绐缜阁一事?究竟此事如何,竟连恩宠深厚的侯昭媛亦遭殃?”我缓缓问道,仔细盯着慧贵嫔的脸色。 闻言,慧贵嫔微微色变,低头思量半刻,方抬头,犹犹豫豫道:“当日,绐缜阁原本系湘贵妃为内御之时的当差之地,内有无数声丝管竹、礼教乐器。而后,正是在绐缜阁内,先帝偶遇正演奏演奏的湘贵妃,一时惊为天人,故而册封为嫔御,百般宠爱。为着湘贵妃天赋异禀,精于各种乐器演奏,故而尚未晋为一宫主位之时,便被安排住在绐缜阁,终日与乐器为伴,声歌为伍。待到后来,晋为一宫主位,方入主太初宫玉宸殿——便是如今的玉泉霁雪殿。而后为着晋封贵妃之喜,先帝下令修建了紫泉宫——便是如今的合璧宫。为着帝太后对湘贵妃不满,陛下亦下令御殿所有嫔御皆不得入绐缜阁。” “如此说来,当日,侯贤妃算是冒犯了帝太后的大忌,故而遭受陛下如此苛责?”我转念一想,随即摇摇头,改口道:“然则依照姐姐所言,据那日的情状看来,陛下似乎并非为着帝太后之故方勃然大怒。” “据闻——”慧贵嫔抿了抿嘴,踌躇了半晌方为难道:“当日陛下与湘贵妃有过数面之缘,对其甚是爱戴,故而为着帝太后的名头,下令封存绐缜阁,不允任何一人入内。” “陛下与湘贵妃当真情节悠长。”我感叹一句,随即道:“若非如此,只怕侯贤妃亦不得这一遭儿。” “是啊。侯贤妃当日可是受了陛下严苛的谴责,据闻事后甚是惊惧,继而成病,直过了两三个月才好。”慧贵嫔垂下眼睑,茫然无神地盯着吐绶蓝锦缎绣花鞋尖上的一颗细碎米珠,固然微小,在烛光的照耀下,晶莹如珠,仿佛雪色白练。 我忽而闪过一则念头,心下不由得诧异起来:究竟为何慧贵嫔竟对宫闱秘史如此了若指掌。 思量着自己叨扰的时日过长了些,我起身离座,走下台阶,客气道:“妹妹此番叨扰了许久,到底也该为着姐姐的玉体着想,来日再聚方是礼数。” “娘娘过滤了。”慧贵嫔起身行礼,对走到她面前的我说道:“妾妃想着娘娘多来几次亦不能够呢。”顿了顿,继续道:“如今有娘娘这番开解,妾妃心下已然无惧,来日到底还需娘娘一力扶持,还望娘娘不吝相助。” “姐姐既有慈母之心,自然有福气再为陛下诞下皇嗣。纵无妹妹的提携,只怕亦会恩宠不减,乃至更胜往昔。”我娓娓劝解道,语中意味深长。 听罢,慧贵嫔登时振作起来,眼眸似含着一缕春日的明媚晨光,嘴角含着一缕笑意,泪光莹莹之中,离座起身,深深颔首行礼道:“妾妃谢娘娘大恩。” 闲谈了几句之后,我随即告辞。 出了芝兰殿,我细细衡量着绐缜阁、湘贵妃、帝太后、皇帝四者之间的关联,只觉脑仁儿‘嘭嘭’地直疼起来,不由得入了茧凰亭,吩咐莺月取出薄荷油,轻轻揉抹着太阳穴,方舒心半分。 “娘娘,眼下您可好些了?”莺月体贴关怀道。 “嗯。”我应一声,闭着眼睛,舒适得几欲成眠,“好些了。与慧贵嫔聊了这般久,真看不出来她竟如此通晓御殿秘事。” 倚华在一旁拼命回忆着,徐徐道:“慧贵嫔尚未出阁之时,窦大人可谓费尽了心思方送女入宫。非但银钱花了不少,御殿里头的宫人亦收买了不少,故而慧贵嫔纵比不上蕊儿,亦算得上通晓御殿一二秘事。” 凌合在旁难能可贵地出声道:“据奴才听来的消息,正是为着慧贵嫔身居贵姬之位时,对御殿秘事——包括陛下的秘事知晓得分外清楚,故而逐渐受了陛下冷落。此时,正值侯贤妃甫入宫,恩宠便到了侯贤妃身上。乃至日后晋封九嫔之位,依着次序,到底昭媛在前,修仪在后。” “如此说来,侯贤妃的福分当真不浅。”我闭着眼睛,凝神歇息道:“甫一入宫,便有琅贵妃扶持,继而恰逢慧贵姬受冷落。如今,连广孝法师亦道皇次子乃命格贵重之子。今时今日,恭敬殿下更是入主东宫,只怕来日圣母皇太后之位便是她的了。”末了,不声不响地幽幽叹一口气。 “只怕受益的还有懿贵姬。”莺月忽而幽幽地道出一句。 “遑论懿贵姬,还有婳妃。”我即刻思及当日初次侍寝翌日,湖上泛舟不得空,婳妃身子不适之事,只觉侯贤妃与婳妃可谓和睦友好。 “婳妃娘娘?”星回在旁不解一番,点头笑道:“御殿之内,姝妃与婳妃二位娘娘素来亲密温厚,待人友善,纵使忝居高位,到底平易近人,来日自然不会受侯贤妃为难嫉恨。婳妃娘娘与姝妃娘娘或无子嗣,或无皇子在手,为人和善,何况位高,自然无人刁难。婳妃娘娘父兄更是手握兵权,为陛下浴血沙场,来日自然无人敢刁难。来日,她们二人身居太妃之位,可见系铁板钉钉之事。” 闻得星回此言,我心头忽而升起一颗疑窦的圆珠,仿佛一颗水球自湖面浮上来,轻轻静静地漂浮在水面上。 “说来婳妃与侯贤妃二人素日来不甚来往,如何会与侯贤妃这般客气和睦?”我缓缓睁开眼,不解地瞥向侍立一旁的承文。 “回娘娘的话,据奴才打听,仿佛当日侯贤妃自真嫔晋封美人之时,琅贵妃身边的内御沿霜曾道绐缜阁内乐器无数,应有尽有,故而上谏陛下取出演奏一番,以贺侯美人晋封之喜。然则绐缜阁可谓陛下的逆鳞,此言一出,沿霜到底受罚,侯美人的晋封筵席亦草草了事。后来还是尚为中才人的婳妃出于心疼,特地前去探视,安慰了几句,侯美人这才恢复过来。至此,她们二人固然往来甚少,亦堪称知己。” 原来如此,原来此事当真与绐缜阁有关。今日琐事听来,桩桩件件皆与绐缜阁有所联系,看来,绐缜阁秘密不少。 沉默半晌,“绐缜阁与湘贵妃之间,藕断丝连,甚是紧密。”口中喃喃着,闭上眼睛,我眼前浮现出煍王那张俊朗白皙的面容,以及炾王略带玩笑的吊儿郎当模样,甚是感叹湘贵妃之子,到底天差地别,不同凡响。至于湘贵妃的容貌,只怕那年中秋宫宴后的那幅画上,并不能描述其万分之一的美貌。 我转念一想:平帝宠爱湘贵妃有加,只怕除却容貌,亦有爱惜声乐才艺之故。凭借着无与伦比的容貌与过人的才情,怪乎只用了两年光景便自御女晋封贵妃之位。 念及此处,我再次回想起当日煍王与袅舞所言:‘湘’并非封号,而是宫人对她的称呼。为着并无封号,故而后人谈论起她,以她的出生之地为称,人谓‘湘贵妃’。 “先帝既然如此宠爱湘贵妃,自然不会于封号之类的大事上而有所疏忽。”我仿佛自言自语一般,阖眼道出,眼前似乎浮现出凌合与倚华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回答的画面。 过了良久,黑暗之中,“启禀娘娘,此事奴婢亦不晓得。然则关乎湘贵妃之事,奴婢倒是能再多说一句。”倚华踌躇一番,行礼回应道。 “哦?”我立时睁开眼,看着倚华,“你且说来听听。” “奴婢早先戍守合璧宫,曾与一内侍闲话——当年,正是他亲自伺候湘贵妃饮食。”倚华低眉顺眼道。 我顿时来了兴致,有兴趣地眨眨眼,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湘贵妃平日素好饮紫芽苦茶,喜食寸三莲与紫油姜、烘糕。为着湘贵妃喜好,奴婢当年有幸得见烘糕一眼,只觉象牙色泽,糕片整齐,酥脆适口。当年,小厨房的庖丁亦曾送给奴婢一些,只觉入口消溶,火炙浓香,回味绵长。” “奴才当年亦曾有幸尝过紫油姜、烘糕,只觉秋日时节,地方快马加鞭上供的紫油姜味道鲜美,香脆可口,姜香细嫩。”凌合在旁不咸不淡地补充道。 “婳妃当年曾道:湘贵妃居合璧宫之时,先帝成日相陪,以‘夫人’二字相称,亦得湘贵妃‘郎君’二字相应。恩爱之下,群臣呼妖妃。如今看来,为着先帝的宠爱,怪乎群臣呼为妖妃。”我唏嘘一声,甚为惋惜,不知该惋惜先帝对湘贵妃恩宠太过,抑或惋惜湘贵妃无辜,命不该绝,抑或惋惜群臣不知湘贵妃品格,只知以朝堂大事为要,干涉御殿之事。 湘贵妃恩宠如斯,地位等同皇后,到底不过一介嫔御,出身内御,无法企及凤座。只怕那些眼见湘贵妃如此恩宠之人,定视其为眼中钉、肉中刺,意欲打压湘贵妃而扶持家族女子上位,以待来日平步青云。 “自古福祸相依,到底斯人已逝,但愿如今的人们能够······”我言止于此,闭了嘴,起身收拾衣裳,一阵唏嗦之后,回了瑶光殿。 第十一章 各有千秋 晚间正对镜卸妆时,承文入内回禀,只一则消息:素昭媛刚得了皇帝赏赐的六宝云母屏风。 六宝云母屏风因装饰白英、紫英、珊瑚、琥珀、黄粉、金箔六宝而得名,尤为珍贵。 翌日,又传来消息:侯贤妃得皇帝下赐三千彩色鸳鸯锦被。 论及此物,倒颇有些来历:当日,尚未出阁时,琅贵妃刺绣技艺高超,只需一张普通大小的锦被,便可绣出三千彩色鸳鸯来。世间如此罕有的巧手,功夫这般精湛了得,可谓为人称颂。琅贵妃入宫后,三千彩色鸳鸯锦被亦随同嫁妆入了国库。到底名声在外,如今落到当日为琅贵妃一力提携的侯贤妃手里,不知是福是祸。 依照前晚的六宝云母屏风,如此作为只怕该轮到折昭仪了。 果然,正在用午膳,承文来报:“启禀娘娘,陛下在长生殿用午膳。期间,特地吩咐秦内侍往国库取了纹布巾扇。” 甫一听闻,我手中的甜白瓷三醉芙蓉碗,‘咣当’一声落地。倚华赶忙蹲下身,收拾起来。 纹布巾乃一块洁白柔软的手巾,无论怎样用,用多少年,上头始终洁净如初,毫无污秽之迹,可谓神奇绝妙,乃世间绝无仅有的瑰宝——竟会被皇帝赐予折昭仪。 我心下细细思量着:素昭媛所得六宝云母屏风、侯贤妃所得三千彩色鸳鸯锦被、折昭仪所得纹布巾扇,皆世间独一无二之珍宝,可与我的云衣相当。如此珍宝,为着素来受宠的素昭媛、折昭仪并太子生母侯贤妃,其她人并无所得亦可想而知。只怕她们纵连听都不曾听说过。然则,皇帝如今这般大张旗鼓,不知所谓何意。与皇帝相处多年,我只觉他心思深沉,看似有情,实则对任何人皆无情意。若非机缘凑巧,为着与湘贵妃相似的容貌,只怕我、折昭仪、夕丽人皆不得入他法眼。当日,为着婳妃、陆氏二人小产皆与我有关,诸妃污蔑我身染不祥之气,纷纷上奏,请求将我禁足。纵使我心下明白此举实属无可奈何,到底心灰意冷——他身为君王亦有辖制之处,并非万事如意。 “三位娘娘忽而得赏,接下来只怕便是正二品的五妃了。”星回听闻此事,在旁喜滋滋道,伺候我用膳。 我却心下不由得忐忑起来,暗道:只怕皇帝此举颇有深意。到底为何,便是我亦不得而知,无法揣测。自古伴君如伴虎,到底除了我之外,正二品妃中,还有我、姝妃、婳妃、瑛妃、敛敏等人呢,我此刻何必自寻烦恼?届时待个中缘由水落石出,只管见招拆招即可。 取槐枝半斤(半寸锉),柳枝半斤(半寸锉),桑枝半斤(半寸锉)。制法以水一斗,煎至三升,滤去滓,慢火熬膏,入后药末,青盐一两(研),芎(末)、细辛。如此,牙膏方得以使用。 翌日清晨,我正以牙膏、牙刷清牙之际,敛敏与婺藕便来了。眼见她们入内,面色烦躁不豫,我便吩咐倚华端来两碗平陆百合汤。 平陆百合个头大、瓣肉厚、后味不苔、瓣肉无柴。性甘苦、微寒,入肺、心经,有润肺止咳、清心安神、健脾胃、强肾阴及治肺疾久咳、阴虚咳血等功效。 “不知二位姐姐此番前来所为何事?”我含笑询问道,亲自上了两盏茶,语气玩笑,“只怕此事非同小可,故而二位姐姐这般早便来了。” “清歌,难不成你还不晓得?”婺藕一身棠梨色宫装,心直口快,诧异地瞧着我。 “晓得何事?”我愈加疑惑。 “此事朝堂之上可都闹翻了——京中瘟疫来袭、北方蝗灾不断、南方水涝练练。有朝臣谏言需得嫔御亲自向上天祈福,方可凑效。”敛敏面色沉沉道,一如身上的桔梗紫宫装,沉着压抑,似夏夜暴雨之时的沉闷。 “如此,与我有何干系?”我愈加摸不着头脑。 “原本陛下意欲选皇后出宫祈福,到底碍于皇后乃御殿之主,不可轻易出宫。故而朝臣谏言由清歌你去祈福。”婺藕一次道明,分外焦急,眼中含了几分焦急之色,夹带着几分心疼。 我双眼登时睁大,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们二人。 “原本,陛下意欲择选素昭媛、侯贤妃、折昭仪中一人,到底挨不住侯贤妃、折昭仪有所诞育——侯贤妃更是太子生母。至于素昭媛,曾亲自修补《霓裳羽衣舞曲》,功劳甚大。若非她们亲自开口,只怕此事倒难了。”眼见我对此一无所知,婺藕吁出长长一口气,继续道:“如今,朝堂之上可都个个盯着你这位万千宠爱的婉妃娘娘。” 我心下颇为诧异:我亦曾诞下鸾仪,如何不及她们? 似是看出我心底里头的疑惑,“据蕊儿回禀:依照当日传闻,怀帝命司衣以云丝金线、流云锦缝制成一件凤尾绛绡霞彩云衣,赐予彼时的穆温怀后——卜长贵妃。而后穆温怀后穿着于身,置身空地之处,众人皆见天上一朵云彩变化为凤尾图案,故而得名凤尾绛绡霞彩云衣。借着这个由头,朝臣还说此乃上天恩赐之礼。除却当日的穆温怀后,清歌你系第二位拥有云衣的嫔御。朝臣纷纷上奏,得知此事,皆道你得赐云衣,实乃上天钦定的祈福嫔御。只要你肯出宫二载前往瑶华宫祈福,想来定能一解灾祸。”敛敏娓娓道来,一席话解答了我心头的疑惑,语气甚为担忧,瞧我的目色尤为惴惴,在桔梗紫的锦缎衬托下,愈加如千斤坠一般,深沉的颜色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军政大事那里是我一介小小嫔御离宫,前往寺庙祈福便可解决的。”我惊骇万分。 竟然还有人行如此招式,硬逼着我离宫修行祈福。纵使身处御殿之中,仍旧有新人辈出、旧人失宠之况,遑论离宫二载。只怕届时,御殿之内早已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非我一人之力所能掌控。二载,足够皇帝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了。 我心下不禁哀叹一声,思量不出到底系何人暗中作祟。 “皇后听闻此事之后,曾亲自上书自己身为国母,到底该首当其冲,头一位离宫祈福才是。”婺藕慢慢舀着倚华刚端上来的平陆百合汤,久久不肯入口,低头闷闷道:“若非为着蕊儿消息灵通,只怕到了你离宫之际,咱们方得知来龙去脉。” “陛下下旨了?”我吃惊万分道。 “据蕊儿打探:八九不离十。”敛敏深深看我一眼,端起汤碗,舀着碗中的百合,含了一瓣百合入口。 “可是,我若离宫为国祈福,鸾仪怎么办?”我转念一想,思及鸾仪,不禁担忧重重。 “有我与袅舞、婺藕在,自会护得鸾仪平安。”敛敏亲密握住我手,含泪关切,转而忧心忡忡道:“只是咱们姐妹,袅舞依旧颓废不振,如今你又要离宫,着实叫人······”不由得泪流满面。 我安慰一般拍拍敛敏的手,平和道:“既有相聚之日,自有重逢之时。来日,咱们姐妹定能再见。” 言及于此,我的眼泪亦夺眶而出,不禁微微啜泣。 眼瞅着婺藕在旁深思熟虑,我拭了泪珠,疑惑问道:“申姐姐,你这是在······” “我正思量着究竟何人暗中捣鬼,借天灾之事,行人祸之举。”眼眸一转,婺藕肃穆道:“清歌深受皇恩,此事众人皆知。然则,固然如此,亦不该与前朝大臣扯上关系。如今,连同前朝正一品太傅易绌在内,数位大臣纷纷谏言,清歌离宫祈福一可安昭纯平后在天之灵;二可除北地蝗灾;三可定南方水涝。如此做法,只怕其中,定有关窍。” 是啊,我身居御殿,固然身处高位,到底不过一介宠妃,所诞亦非皇子,能妨碍得了什么人? 敛敏点点头,“我已然吩咐蕊儿打听到底系何人的主意,令清歌离宫祈福。” “只怕不日,陛下的圣旨便会下达了。”婺藕忧心忡忡地看着我,眼神分外担忧,“固然带着名分离开御殿,地位依旧尊贵,到底那儿不如这儿安逸。只怕一个不小心,出了什么意外,那可难说了。瑶华宫的变数,只怕只会较御殿多,不会少。” “我纵然不知瑶华宫境况如何,到底有嘉慎帝姬先例在前。你只瞧她回来后的模样,可谓消瘦清凉,分外娇弱。”抿了抿嘴,敛敏微微啜泣,颇有同感,取帕拭泪道:“我真怕那等山高皇帝远之地,你会遭遇不测。入宫不过数载,你便经历了这么多刀光剑影。如今,你又不得不出宫祈福。咱们姐妹纵使想帮亦无能为力。” 我感怀敛敏心思缜密,一片为我,心下甚为感动,拍了拍她的手背,极力劝慰道:“一定会没事的。固然吃苦一些,到底还有倚华、莺月服侍在侧。何况,为着皇太太后缘故,敏姐姐你一心为我,她们到底不敢对我怎样。” “只是二载不能相见,我当真忧心你该如何度日。”婺藕悲怆道。 第十二章 引蝶淑容 “为着陛下亲自册封我的身份,无论如何,有这一重身份摆着,她们到底不会叫我吃苦一分。”我面容安好,仔细劝解道:“何况,出宫为国祈福乃是一桩好事,亦有助我为鸾仪积累阴德。” 正说着,鸾仪听闻消息,赶忙入内,径直扑向我的怀中,啜泣道:“母妃别走,母妃别走······”哭声令人闻之心碎。 鸾仪的一番话,再度勾起吾等离愁心绪,不禁泪满面容。 我柔和地捧起鸾仪的脸,温和道:“母妃只是有事要出宫一趟,届时便可回来,鸾仪不必担心。”言毕,眼中的泪花到底滚滚落了下来,两行清泪滑过我的脸颊,带来一种湿润的感觉。 “母妃会回来么?”鸾仪抬起头,稚嫩明亮的双眼盯着我,甚是认真,颇有袅舞年幼时的清亮神韵。 “这是自然。”我嘴角含着一缕如春风般柔软的笑意,为鸾仪拭去脸上的泪痕。 眼见如此,鸾仪破涕为笑,我吩咐莺月带她下去用午膳。内殿这儿亦由凌合安排着,摆上了满满一桌的美味佳肴。只是如今,再如何美味,终究不及吾等的离愁别绪。 “咱们且来用一番午膳。”我强自笑道:“只怕接下来的二载年华,咱们没这样的机会了。” “只是你离宫后,鸾仪该交托何人抚育?”敛敏忧心忡忡,甚是担忧。 “是啊。”婺藕连忙放下刚拾起的碗筷,道:“我与敏姐姐皆有一位皇子,只怕平日里自顾亦不暇,遑论照看鸾仪了。若由其她嫔御抚养,到底该交托何人?究竟何人会如你一般,将鸾仪视如己出。”言毕,目色忧忧。 “我心中早已想好一位人选。”我安然自若,对她们平和笑道:“正是皇后。” 敛敏与婺藕微微睁大眼睛,随即会意地点点头,和适道:“你倒当真为鸾仪选了个好养母。” 敛敏赞同道:“皇后膝下无子,此番有了鸾仪,定会妥善照看,一力扶持。何况,为着皇后之尊,鸾仪身份想必会较其她帝姬分外尊贵。纵使她人意图谋害,亦不能够。何况,鸾仪不过一介帝姬而已。” “皇后的为人,咱们自然都清楚。然则”婺藕似是思及一事,吞吞吐吐起来,“当日,清歌你害得皇后降为保仪,身入安和院。此事到底······” 婺藕并未继续说下去。然则,她的意思我自然明白——她担心为着我的缘故,鸾仪会受皇后荼毒。 敛敏摇了摇头,说道:“皇后与当日的琅贵妃截然不同,二人有着云泥之别。若皇后意图报复,只怕清歌早早受苦遭殃,如何会稳坐此处。何况,当日真正陷害皇后之人,并非清歌。清歌亦属一卒子,为人算计。皇后正心明理,自然懂得此理。” 婺藕闻言,点点头,眉宇之间,依旧忧虑道:“只是眼下清歌离宫在即,我分外担忧。固然身居瑶华宫中或毫无意外,到底这遥遥一路,险象迭生,万一发生一些意外,只怕······” “如此,只看陛下的安排了。”沉吟片刻,我放下银箸,透过窗,望向窗外,飞去那遥远无边的黑色幕布,无边无际,对自己的前途深感无措。 瑶华宫内殿里头摆满了雕琢成五福捧寿、三星报喜的硕大冰块,兼之风轮转转,凉气微散,殿外夏日的炎热迟迟入不得我的瑶光殿,仿佛被一道冰晶制成的珠帘挡在了外头,内外寒暑分明,无人可接近,生死由命。 皇帝的旨意在我送走敛敏与婺藕之后,便下达了。我领着瑶光殿一众宫人下跪仪门前,深深行礼:圣人用心,方悟真宰,妇女勤道,自昔罕闻。婉妃林氏,素以端懿,作贵姬藩国,虽居荣贵,每在精修。属太后忌辰,永怀追福,以兹求度,雅志难违。用敦宏道之风,特遂由衷之请,宜度为女道士,道号‘玉真’,特入瑶华宫祈福祷愿二载。特赐缕金银线绣地锦缁衣一件。 旨意不外乎册我为道姑,号曰‘玉真妃’,入瑶华宫为国祈福二载。 另有一事值得一提:皇帝额外下赐我整整九枚金瓜子,以作补偿。 打造金瓜子所用碎金的冶炼随其天性,古朴可爱,浑然天成。唯有王公贵族、名流大贾方得君王恩赐,可显示他人,以作炫耀。赏赐金瓜子于受赏的人而言,系一种荣耀和皇恩的彰显。当日,我前后三次不过共得了八枚金瓜子。如今,皇帝一次便赏我九枚,可谓惊动御殿诸妃,纷纷传言我乃皇帝心中至宝。亦有不少嫉恨之流,妒忌得双眼通红,夜不能寐——她们如何晓得我的危难之处······ 圣旨下达之时,稚奴正急匆匆出现在彤华宫仪门外,闻得此言,赶忙上前焦急问道:“密华,密华姐姐,父皇当真要你离宫、入寺庙为国祈福?”上气不接下气,语气难以置信。 我平和笑道:“不过二载年华,转瞬即逝,快得很。届时,我还等着看你的封王盛宴呢。”带着他一同入内,跨过门槛,语气毫不在意。 稚奴面色不甘,眸色凝重,甚是焦虑。 “有‘玉真妃’的名头,无人敢为难我。你无需如此担忧。”我安慰道,拍拍他的手,拉他落座内殿。 “只是如此一来,咱们有两年光景不得相见,我——”稚奴面容甚是忧愁,欲言又止,方坐下又站起。 “不过两年罢了。”我嘴角含着一缕温柔的笑意,安慰道:“届时,只怕你的封王盛宴与成亲喜事会一块儿办,亦未可知。双喜临门,再算上我重返御殿,便是三喜临门了。”落座正殿,语气愈发柔和。 稚奴泪光点点,颇为不舍,欲言又止,终究叹了一口气,收起了期期艾艾之色,信誓旦旦道:“你放心,我一定替你看护好鸾仪。”眼眸熠熠生辉、郑重其事。 “如此,再好不过。既养在皇后膝下,又有你在旁看护,想来这二载时光,定能顺利地淌过。”我端起茶盏,啜饮一口祁门茶。 “你打算请母后看护鸾仪这二载?”稚奴诧异问道。 “不错。”我对他笑道:“皇后位分至尊,心思端正良善,足智多谋,有她作为鸾仪的养母,自然再好不过。” 稚奴嚅嗫着,终究只道出一个字,“好。我定与母后一同照看鸾仪,不叫她受一分委屈。” “有你与皇后、敛敏与婺藕,我自然万分安心。”如此,我彻底心安了。 四月二十乃谷雨,阴雨连绵的一日,为着皇帝的旨意,御殿庄严而肃穆,诸妃皆来相送,场面、仪仗声势尤为浩大。 “妾妃等恭送玉真妃娘娘。”诸妃齐齐行礼,声势浩大。 在皇帝、皇后、稚奴与御殿诸妃或喜或悲的目光中,我与倚华、莺月、凌合四人出月华门,浩浩荡荡,预备坐上马车,一路遥遥,预备前往瑶华宫。 月华门前,“妾妃就此拜别陛下、皇后。”我深深下跪,叩头行礼,眼中强忍着泪水方不曾落下。 皇帝情怀牵动,走上前,亦无声无息地将我抱入怀中,低声愧疚道:“皆是朕无能。来日,朕一定好好补偿你与鸾仪。” “陛下言重了。”顿了顿,我体贴入怀道:“能为国本祈福,妾妃心甘情愿。”汪汪地望着他的眼中泪水登时涌出,接连不断。 言止于此,扑上前抱住我的鸾仪已然在皇后怀中深深啜泣,敛敏、婺藕更是泪流满面,甚是感伤。其余诸妃眼眸殷殷,眼眸夹带欢喜地看着我坐上马车。 “陛下,这时辰不早了,玉真妃该上路了。”秦敛看了看日头,不忍提醒道。 “陛下,一旦误了吉时,那可就······”懿贵姬亦在旁劝解道:“玉真妃自有神佛庇佑,陛下大可放心。” 如此,皇帝方松开了手,我自他的怀中脱离出来,深深看一眼这眼前景象,忍着泪上车坐定,遥遥前往瑶华宫。 一路上,固然掀开车帘,车外美景如画,树影斑驳,石子伶俐,花草葳蕤,固然不比御殿,到底蕴含了‘天然去雕饰’之意。然则,随着马车颠簸起伏,坐在车内的我心中百感交集,始终心不在焉,思来想去,到底放心不下敛敏、婺藕与鸾仪。 待到遥遥一路,山水美景如画,夕阳遍洒金珠,霞光四射之际,我方抵达瑶华宫。 当日,为着嘉慎帝姬身染天花,曾被琅贵妃安排入皇家寺庙——福佑寺。闲暇时余,御殿之内无人提及福佑寺与瑶华宫。 瑶华宫属皇家道观,与福佑寺相对,皆远在京都郊外三十六里地,位处三天子都中央。整座宫殿接连着羽山主峰——覆船山,愈加显得巍峨高耸,气场声势磅礴。 羽山四周环绕着东西两天目山、障山、白山、九龙山、金紫山六座山峰,景色甚为怡人。自外而内,依次是铁围山、须弥山、石门。 第十三章 安定公主 石门有九道是锁住的,最后一道是空门,亦唤作神策门,据传乃成仙的最后一道门槛。传说七夕节那天,神策门此地会有瑞像出现,“石门九不锁,天门夜不关”,天庭的南天门开了,人间的石门也不关了,众人纷云此乃真正成仙之处。 石门中的第八门乃一座四面观音石像,时常有京都富贵人家的正室前来,虔诚拜祭、许愿。第七门唤作伽蓝台,墙上着有八百罗汉,传说为天地之眼,唯善男信女敬仰而不可攀。 这便是我从今往后二载的晨钟暮鼓、远离尘世、面壁修道之地了。千年古刹,钟声悠悠、香烟袅袅,暗黄色的石墙映照着瑶华宫昏黄的黄昏之色,甚是令人感怀过去。周边环境遍植松树与柏树,取‘松柏长青’之意,终日有比丘尼提水,一一灌溉,滋养土壤。 瑶华宫乃当日特为昭恭庄后出家而修建的场所。 崇德初年,昭恭庄后先因瑶华宫失火,移居延甯宫,后延甯宫又失火,出宫居住相国寺前之私宅。崇德三年,昭恭庄后所诞福庆公主重病,药石罔效,其姊持道家治病符水入宫医治。到底福庆公主玉体依旧不见起色。 其姊谏言:一,大赦天下罪犯;二,奉劝更多的人礼佛入道。或可祛除灾祸,保佑福庆公主早日康复。 昭恭庄后闻言,顿时大惊失色,急忙道:“死生命中注定。若做善事便可延长寿命,我自忖一辈子行善不算少,从未做过恶事,自然行善无用。况且,大赦有关国家大政,不到关键时刻不得随便用令,怎能因吾女一人而破例?佛教也好,道教也罢,留它们在世不过显示咱们宽宏大量罢了。” 因符水之类巫蛊之术历来为御殿禁忌,昭恭庄后将符水藏之,待庄帝到时,再一一说明。庄帝本以人之常情,并无怪罪。不料福庆公主病逝后,昭恭庄后养母燕夫人等为昭恭庄后及福庆公主祈福一事落人口实。穆贞庄后刘氏素得庄帝专宠,亦趁此机会将前后两件事情联系起来,于庄帝面前搬弄是非,污蔑昭恭庄后诅咒皇帝。 庄帝听闻,亦有所疑,命刑部大臣——梁从政、苏珪调查此案。 经宰相章惇和穆贞庄后授意,他们逮捕了昭恭庄后左右侍女及宦官数十人,刑求逼供,史载“搒掠备至,肢体毁折,至有断舌者”。太监、宫女们不愿诬蔑沈后,个个被打得体无完肤,割舌断肢者不在少数。 最后,梁从政等不得不伪造供词,使得庄帝相信昭恭庄后图谋不轨。其后昭恭庄后惨遭废后,置身被废嫔御出家所居之瑶华宫。为着皇嗣的面上,庄帝怜悯之心忽起,赐号“华阳教主”、“玉清妙静仙师”,法名“冲真”。 未几,庄帝病逝,沇王祁才炜继位,是为毅帝。旧党有献肃太后——昭太高皇后支持,重新抬头,昭恭庄后亦时来运转,于乾兴年间复位。 不料乾兴元年,献肃太后病逝,发生乾兴党人事件,仁宗重用新党,贬摘乾兴党,致使昭恭庄后再受牵连,二度被废,重回瑶华宫,加赐“希微元通知和妙静仙师“之号,就这样过了二十多年,最终烟消云散,化为天地尘埃。 掀开深蓝色的锦缎轻纱车帘,远远望去,瑶华宫门前已然有了一群比丘尼悄寂而无声地侍立着,预备迎接我,前头有一人服饰独特,体型出挑。 出挑的比丘尼手持念珠,行合十礼,样貌花甲,慈爱和善,“贫尼瑶华宫住持慧觉,参见玉真妃。” “师太客气了。”我亦行合十礼,虔诚回应。 “还请随从先往住所安置行囊,玉真妃且往这边行出家仪式。”说着,慧觉身后人引了倚华、莺月往内殿走去。 慧觉则引我入正殿,一壁絮絮道:“陛下有旨,玉真妃此乃带发修行,自然不同于寻常比丘尼。” 待到入了正殿,里头正中央供着一座白玉雕琢而成的水月观音,甚是温润柔和,日光下映射出明烁唯美的气韵,愈加显得观音像庄严肃正;像前有一古朴古色的大铜炉,焚着袅袅炊烟,香气叫人心平气和,其色泽白腻似牛乳。 我跪在像前一块圆形蒲团上,双手合十,潜心听着慧觉在旁念念有词。 受持“三归”,即皈依佛、法、僧之后,慧觉对站起来的我颔首道:“玉真妃虽不过奉旨修行,到底道观有道观的规矩,还请玉真妃恪守礼节。”语气诚心。 “请住持放心,我自明白此理。”我面容肃穆颔首,行合十礼。 我的居所便是瑶华宫侧殿——洞真殿。方一入内,只见殿内空旷而整洁,甚为素净。与御殿宫室相比,这儿少了几分华丽,多了几率恬静,令人不由得心平气和、气定心神起来。 眼见着倚华她们将衣物安置好,我带着她们过上了寻常比丘尼的日子。 瑶华宫虽与御殿宫室不相同,到底异曲同工,有数不尽的规矩:一来,斋饭甚为简朴。用膳之时,不可说话,亦不许剩饭,需得端起饭碗,有居士盛饭盛菜,要以手势比划要还是不要,吃多少。二来,待到其它王公贵族入殿祈福时,则有法会安排。无论何人,皆得和颜悦色,寓意普度众生。三来,修行的比丘尼时常闭斋。闭斋期间,断饮绝食、苦行修炼,纪念佛祖、禁欲严格。闭斋持续通常为两日,头一日允许说话,但只能进一午膳,翌日则整日断饮绝食、不言不语,待到第三日拂晓方能开戒。 寻常日子,众比丘尼只在门闩紧闭的瑶华宫内苦读经文、虔诚祈祷、恪守戒律、自我磨难,以苦幻的方式修炼自己,升华自己的境界。 庄严净土之地,在日复一日的木鱼声、诵读声中,我渐渐习得了平淡心气,缓和脾性——到底经文能叫人气定心神,只觉日子过得飞快。 七月时,探听我出宫祈福来了瑶华宫,煍王特意入宫内上香。上香毕,随即寻了个借口,将一张字条借由莺月的手,转交于我。 “娘娘!”早课之时,我正念诵《大方广佛华严经》,莺月入内,在我耳畔悄声道:“煍王来了,正在侧殿院子的角落等着您。”说着,将一张字条塞进我捏着紫檀木佛珠的手里。 我心下深知他不过是为着那年中秋晚宴的情分放不下,故而前来探视,约我内殿一会。然则,他到底可随时探听知御殿内一应事宜,告知我敛敏、婺藕、鸾仪现下如何。故而我缓缓睁开眼,低头瞧着小小的字条,略一踌躇,展开字条,正是约我院角一见,还道御殿中发生了一桩大事。 听闻此事,我心中浮起了波澜,将字条揉成团,捏在手中。踌躇之间,我到底还是去了——为着袅舞、敛敏等人,更为了鸾仪。 “玉真妃安好。”煍王颀长的身影出现在院子角落,鹦哥绿的锦袍愈加衬得他身姿如仪,玉树临风,一如当日我初见他时的情状,迎着璀璨夺目的日光,双眼分外俊朗夺目,仿若一位云中君,爽朗自在。 我心底里头有些许叹息:自早些年休妻后,他便多年未娶。这又是何必呢······ 我行礼如仪,面色平和,“参见煍王。” “玉真妃无需如此客气。”煍王和颜悦色道。 “方才煍王送来的字条上,写着一月之内御殿有大事发生。不知系何大事?可事关袅舞姐姐抑或是鸾仪?”我微一踌躇,声线颤抖着问道,眼色分外担忧。 煍王安慰道:“并非嘉敏帝姬或林淑媛,她们二人甚好,此事关乎侯太子。”顿了顿,收敛了几分神色,微微伤感道:“前日,侯太子于云阳宫内殿佛像前玩耍时,因大琉璃灯为猫触落,惊吓成疾,竟当夜就此夭折。皇兄悲恸之余追谥穆懿文太子。侯贤妃抑郁之下,亦身患恶疾。” “此事当真?” 听闻侯太子出事,我固然心下吃惊,到底过于疑惑——侯太子身为太子,入主睿成宫,身边之人理当小心再谨慎。如何会因一只猫而惊吓成疾,且当夜夭折?何况,侯太子一向为侯贤妃的心头肉,侯贤妃如何会这般大意? “此事陛下那边可有交代了?”我进一步追问道。 煍王摇摇头,眼色担忧,“皇兄、皇嫂已然吩咐永巷、刑部彻查此案。众人亦为此惶惶不安。另外,为着东宫无主,皇兄已然立了恭修殿下为新太子。” “如此说来,只怕整个御殿皆不得安宁了。”我心下感伤,生怕鸾仪遭遇不测,亦担忧青雀的安慰——不知婺藕能否护住她唯一的血脉,可万勿如袅舞一般。 似是看出我心中所想,煍王笑容温朗,安慰道:“如今皇后对嘉敏帝姬视如己出,可谓万分宠爱。何况有皇后的庇护,想来此事未必能牵扯上嘉敏帝姬——说到底,嘉敏帝姬不过一介帝姬,亦不过一个孩童而已。” 第十四章 赤红小蛇 闻得此言,我心中的担忧放下了半分,“多谢煍王告知。”行礼如仪,语气感激。 “玉真妃无需如此客气。”煍王赶忙摆摆手。 顿了顿,他又犹豫不决地补上一句道:“说来另有一事,不大亦不小。” 我注视着他晶亮清澈的眼睛,疑惑道:“何事?” “事关琅贵妃。”半天,他叹出一口气。 “琅贵妃?”我重复了一句,不解何意。 “不知玉真妃可还记得:当日琅贵妃弥留之际,曾于凤仪宫墙上留下血迹,为二瓣枫叶状。”煍王不曾直接言明,而是道。 我点点头,回应道:“我亦知晓此事。”眼眸中不乏疑惑。 “只是如今御殿之内谣言四起,直说琅贵妃当日有一大秘密藏于凤仪宫中,且与二瓣枫叶有关。”提及此事,煍王眼眸带着几分意味深长的意味,语气亦深刻许多。 我蹙起了眉头:我早先曾与敛敏等人商讨过此等事宜,终究未得结果。 不动声色地,我缓缓试探着说道:“姚氏一族早已支离破碎,她能够被追谥为贵妃,已然是陛下天大的恩赐,如何能有什么秘密?何况,若当真有秘密,琅贵妃入主凤仪宫不久,如何藏得下东西抑或掩盖秘密?” “你所言固然不假,到底那瓣枫叶令人心生困惑。琅贵妃离世之前,可是特意取了自己的鲜血抹在墙上,如何可轻视?此事,始终叫人不解所以。”煍王特地着重‘不解所以’四字。 思量片刻,我出声问道:“不知琅贵妃早先可有什么流言蜚语为人所提及?” 我深思一番:既然琅贵妃特意留下了这个局,自然希望有人能够解开。只怕此事到底有人知晓一二分。 “论及此事”煍王一顿迟疑,摇了摇头,“我不晓得。若论及对琅贵妃了解透彻之人,只怕当数当年与她一同入宫的嫔御。” “姝妃——”我尚未言尽,便住了口,犹豫起来。 “姝妃固然与琅贵妃一同入宫,到底属新罗贡女,只怕难知晓。”煍王了然我的意思,摇了摇头,否认道。 “如此,便只剩下婳妃、瑛妃二人了。”我垂下睫毛,不安地颤抖着。 婳妃为人和善,我曾与她交好。倒是瑛妃,平日来行事低微,亦不曾多言,实难看出系何等人物。 “婳妃父兄戍守边疆,有护国之功。至于瑛妃,我便不晓得了。”煍王仍旧摇头道。 我低头深思一番,“罢了,咱们眼下猜测许多亦无甚用处,不若静观其变。” “也是。”煍王颔首行礼,“耽误了玉真妃这些时刻,我先行告辞。”言毕,作揖行礼。 “煍王慢走。”我行礼如仪,愣愣地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 走了没几步,煍王转过身来,面色微郝地开口道:“若玉真妃允准,我可否每月皆来探视?” 顿了顿,不过片刻,我回过神来,心地里头打着自己的小如意算盘,含笑道:“如此,多谢煍王了。” 煍王闻得此言,欢喜之情大于言表,步履生风,面容如春。 回到洞真殿,我心下不住地揣测着,回忆着往昔的事迹:届时,袅舞吟诵《山行》,提及金银木,更道此诗指坐凤辇至梅林,于梅林高处俯瞰冷泉宫。自凤仪宫至梅林,需经云帆月舫。云帆月舫乃怀帝生母——庄帝琦贵姬刘氏诞下怀帝后,怀帝为着追念之情,特命工匠建造而成。穆贞庄后天性仁慈良善,出生那日刘府上空紫气东来,人以为异。入宫后,恩爱缠绵之下,庄帝更是赐楠木制真珠舍利子宝幢。后怀帝登基,将楠木制真珠舍利子宝幢安放于锦浪亭井字梁上,与云帆月舫遥遥相对。如此说来,事关重要之处不过云帆月舫、楠木制真珠舍利子宝幢、梅林。 此三者有何关键之处? 我想得脑仁儿亦疼痛起来,只得撇下不提,来日再说。 炎热的夏季似乎漫漫长得无尽头,煍王再来的时候,我知晓了侯贤妃不日消失在了这腾腾升起的燥热中。为着她的离世,皇帝分外哀痛,接连几日哭泣流涕,然则不过将其追谥为定诚淑妃,更特特下旨以作追念之情。 维年月日,皇帝曰: 咨故贤妃侯氏,惟尔合徽挺懋,爰光素里,友琴流荇,实华紫掖,奉轩景以柔明发迹,处椒风以婉娈升名,幽闲之范,日蔼层闱,繁祉之庆,方隆蕃世,而当春掩藻,中波灭源,朕用震悼,伤于厥心,松区已剪,泉冥将遂,宜旌德第行,式衍声芳,魂而有灵,尚兹宠渥,呜呼哀哉。 亦作文曰: 美连娟以修嫭兮,命樔绝而不长。饰新官以延贮兮,泯不归乎故乡。惨郁郁其芜秽兮,隐处幽而怀伤。释舆马于山椒兮,奄修夜之不阳。秋气憯以凄泪兮,桂枝落而销亡。神茕茕以遥思兮,精浮游而出畺。托沈阴以圹久兮,惜蕃华之未央。念穷极之不还兮,惟幼眇之相羊。函荾荴以俟风兮,芳杂袭以弥章。的容与以猗靡兮,缥飘姚虖愈庄。燕淫衍而抚楹兮,连流视而娥扬。既激感而心逐兮,包红颜而弗明。欢接狎以离别兮,宵寤梦之芒芒。忽迁化而不反兮,魄放逸以飞扬。何灵魄之纷纷兮,哀裴回以踌躇。势路日以远兮,遂荒忽而辞去。超兮西征,屑兮不见。寖淫敞,寂兮无音。思若流波,怛兮在心。 乱曰:佳侠函光,陨朱荣兮。嫉妒闟茸,将安程兮。方时隆盛,年夭伤兮。弟子增欷,洿沫怅兮。悲愁於邑,喧不可止兮。向不虚应,亦云己兮。嫶妍太息,叹稚子兮。懰栗不言,倚所恃兮。仁者不誓,岂约亲兮?既往不来,申以信兮。去彼昭昭,就冥冥兮。既不新宫,不复故庭兮。呜呼哀哉,想魂灵兮! 福祸相依的是,御医测出夕丽人有孕二月,皇帝晋为从三品玉贵姬,名正言顺入主星月宫凤华殿。 听闻此事,我心下感叹:终于,这龙胎到底落在了玉贵姬的身上。为着她的容貌,自然恩宠如深,怀有帝裔系早晚的事。只是玉贵姬固然恩宠颇深,皇帝到底不忘其她嫔御所出之子,倒叫我心下庆幸。固然敛敏有皇太太后扶持,与婺藕膝下皆育有一位皇子,有她俩护着,并皇后身为养母,我终究担忧鸾仪的安危。 待得一日,在煍王吞吞吐吐的言论中,我得知了一则天大的消息,几欲令我当场昏厥: 玉贵姬册封礼那日,诸妃与皇帝同游汤泉行宫,一齐恭贺玉贵姬身怀龙裔。在红药、保姆客氏的陪同下,皇后、婳妃、艾修容、依修媛、鸾仪五人,于汤泉行宫绿鞠皓月殿上游船,戏耍银湖。 王体乾与几个亲信小内侍听凭鸾仪的吩咐,往深水处泛小舟荡漾时,一狂风刮翻小船,为着依修媛不当心,撞了艾修容、鸾仪一下,她们二人当即跌入水中。 “什么?鸾仪可有大碍?”闻得此言,我当即打断,语气焦急,心下猛地一揪,万般恐惧涌上心头,唯恐鸾仪身遭不测。 “艾修容熟识水性,不过须臾,她便已将嘉敏帝姬救起。帝姬不过虚惊一场,身子无碍。”煍王赶忙柔声温和地安慰道。 我的心顿时压了下去,似坠了千斤重担,庆幸万分,恍若惊魂隔世,冒出一身冷汗。 眼见我如此情状,煍王不忍地婉转提道:“固然经艾修容救起,嘉敏帝姬到底自此落下病根,药石无效。” “什么?”我再次震惊,双眼睁大,遍体颤抖起来,手指微微颤动,气息不匀,甚是脆弱。 煍王赶忙继续道:“好在工部尚书进献了一道灵露饮,清甜可口,于嘉敏帝姬的病情有奇效,且气息似葡萄,嘉敏帝姬颇喜爱,可谓日日饮用。”语气满含安抚。 我蹙眉,不安地盯着煍王的双眼问道:“那灵露饮当真如此有奇效?” 煍王坦然笑着,颔首道:“确有奇效。” 闻得此言,我终于稳妥,放下了心。 孰料一个月后,秦敛奉皇帝旨意传来鸾仪二次游玩银湖、不幸落水,致使病情加剧、浑身浮肿的消息,令我震惊得昏厥过去。待到醒来之后,秦敛已走,倚华、莺月候在床边,为我额头敷上冰冷的麻巾,抹着眼泪。 方一开口,我便察觉我的声音沙哑起来,“我这是怎么了?” “娘娘,您别起身,您受到了惊吓,正发着高烧呢。”倚华赶忙扶我躺下。 待倚华为我拉上被子,我身子虚弱地安稳躺好,方回想起来,“秦敛——” 两个字一说出口,我当即想到昏倒之前秦敛告知我的消息,急忙起身,神色焦急道:“鸾仪她——”偏偏身子虚透了,如此一来,登时觉得脑袋昏昏沉沉,几近昏迷之意。 莺月一壁安慰着,一壁扶我重新躺下,劝解道:“嘉敏帝姬固然病情加剧、浑身浮肿,到底有皇后与太医院所有御医看护着,想来自是稳妥万分。倒是娘娘您,可别出意外了。” 第十五章 改头换面 揪心了半个月,秦敛到底奉旨,带来了有关鸾仪的消息:有煍王相助、御医佐证,病因皆在灵露饮。吴太仪、吕保仪与正一品太医令程据阅遍古籍,终寻得救治之法。 至于追究起责任来,首当其冲便是工部尚书。当日,正是他举荐上献了灵露饮,鸾仪方有此遭。然则,工部尚书自称此乃一介云游僧所献,自己亦受骗了。无论如何,为着‘谋害帝姬’一罪,工部尚书职位遭罢免,满门遭流放。依修媛一时碰撞之下,固然无意之举,终究害得鸾仪遭受此灾,故而皇帝一番追究之下,降为丽仪,迁出淑景殿。 为着赏罚分明,吴太仪、吕保仪晋正五品珆嫔、珊嫔。为着艾修容曾救过鸾仪一命,在皇后提携下,艾修容晋为从二品温贵嫔。 闻得此言,我心下颇为感怀:皇帝他到底将鸾仪的安危放在心上,记在心中。若非如此,工部尚书如何会满门遭流放?纵使杀人放火,亦不及牵连满门。显而易见,鸾仪在他心中绝非寻常皇嗣可相提并论。 心中登时涌出无尽的恐惧与后怕,令我直欲当即回宫,然则二载之期未满,终究不能回御殿,否则便是抗旨不遵,罪大恶极。 日子一天天过去,掐指一算,我只觉时光匆匆,转眼即逝——又是一年选秀大典。 当初的袅舞是何等的意气风发,又是何等的小心谨慎。如今,她神思固然早早康复,却为着嘉温被御殿的刀光剑影抹杀得不见丝毫踪影,早早避世避宠起来,只叫人忘却了御殿之内还有她这么一位嫔御。所幸敛敏与婺藕皇子健在,身子安康。有她们俩在御殿里头护着袅舞,又有皇后慈心看护,鸾仪定会安然无恙。 固然此番有灵露饮一事,终究提点吾等:纵使辽阔天空,亦该谨小慎微。 说来还有一则消息事关懿贵姬,不,或者该改口称墨昭容了:为着定诚淑妃临终遗言,她愈加得皇帝宠爱,恩宠隆重。何况,如今的她已然收了脾性,如一朵紫菊一般幽幽漫漫,散发着惹人怜惜的香气,甚是醉人。 如此情状,如何担不起昭容之位? 新人的入宫,到底预示着旧人的落寞。然此番为着定诚淑妃的遗言,墨昭容甚为得宠。然则受宠归受宠,墨昭容到底劝解皇帝雨露均沾,博得御殿诸多嫔御的夸赞,直言刮目相待。 在我看来,哪里是心思大方的模样,到底是懂得了‘风水轮流转’之理,晓得固然自己此番为着定诚淑妃的提携而得以上位,到底架不住‘色衰爱弛’四字。纵然今日受宠,或许明日便会失宠。墨昭容如今无定诚淑妃相助,亦无子嗣傍身,唯一可倚靠的便是皇帝的宠爱。唯有牢牢把握住这份宠爱,方能不落于以往的境地。 时光变迁之下,我捏指一算,八月了,已然是新人入棣萱台的日子。 依着煍王的告知:今岁棣萱台内,皇帝不过选出四娥,册顺容、顺常、顺成、顺华,初次侍寝后晋娙娥、娙娥、婕妤、婕妤。 因四娥容颜尤胜花蕊,且凑巧的是,名中皆带蕊,故而皇帝特称呼四娥为四蕊妃子:锦蕊妫沚蕊,身姿飘逸,居凤羽池西室天香馆;琼蕊姞湜蕊,肌肤浅薄娇嫩,居凤羽池东室春睡台;梨蕊姚滟蕊,姿容沁心,寝宫落凤羽池南室碧浪青波;栀蕊嬴潋蕊,体香迷悦,居凤羽池北室绮吟堂。 “栀梨琼锦”谐音“知礼穷尽”,得如此称号,显见四位新人于礼节之上尤为高越。 论及礼节之道,我尚未出御殿时,便是江淑仪最为端庄。如今,眼见四蕊皆以礼节为称号之意,到底令皇帝念及起当日以“礼”为封号的江淑仪。 自麟德二年我初次觐见嫔御以来,已七年之余。江淑仪居淑仪之位已久,然则毫无怨言,只一味恪守礼节,安然自若,从不趋炎附势,只一味与姝妃等人交好。何况又有皇后在旁谏言。仅凭此二道,得皇帝礼遇,俸禄视为贵嫔再合适不过。 未几,便是四蕊妃子晋姬,皇帝赐封号——瑜、瑗、玹、玫,可见四蕊妃子容貌出众、聪敏伶俐、仪态娴雅。 俗话虽说“只见新人笑,哪管旧人哭”,到底皇帝是个多情的君王。在宠幸四蕊妃子之余,不忘玉贵姬与折昭仪。许是折昭仪资历远超玉贵姬,故而皇帝更以天德、月德同会,万福云集一身为由,下令命六尚二十四司以五百万两金、五千万两银改建广寒宫。 据煍王介绍:改建之后,广寒宫窗牖、壁带等皆以沉檀制之,饰以金玉,间以珠翠,外挂珠帘;服玩之属,瑰奇珍丽,穷极奢华,近古所未有;侧殿结绮阁、望仙阁列正殿左右高数丈,如众星捧月,以复道交相往来,并数十间。侧殿下堆石成山,引水成池,广植奇木,夹杂花药,奇花异草,数之不尽。 为着此举,群臣皆呼折昭仪为‘妖妃’。更有人提出,皇后尚在,折昭仪如此境况,颇有当日湘贵妃反客为主的意味。 我心下却道:折昭仪恩宠如斯,大概便会乐极生悲罢。 去岁六月初十,适逢皇太后天长节,皇帝特意恩赐折昭仪所居广寒宫内遍植?花。 ‘?’与皇帝自称谐音,着实特殊。当日为着始皇所用‘皇’字,民间再不得允用此等字眼,以证皇家风范。如今皇帝这般作为,倒将折昭仪置身险境之中。 眼见折昭仪、四蕊妃子如此得宠,群臣皆前往慈宁宫福昌殿,求见皇太太后干涉朝政。 其实,早在皇帝下令斥巨资改建广寒宫之时,皇太太后与皇太后已然先后往临光殿劝导。然则,为着皇帝一意孤行,宫人到底不得不奉命听从。皇太太后与皇太后忧愁之下,亦因此而病倒,终日药罐不停地熬煮,终究于广寒宫长生殿改建成功那日,齐齐阖然离世。 原本广寒宫改建成功,明丽辉煌,理该由皇帝领着御殿诸妃、宫人,并新罗贡女姝妃、东项贡女藤原良人与伊泽中才人一同观赏,亦好显露出我楚朝的国力强盛,偏偏二后仙逝。如此一来,璀璨夺目的广寒宫受冷落之际,参观一事亦为着二后的山陵崩而取消。御殿诸妃不得不身着缟素,于雍和殿如来金身面前悲哀哭泣,凄凄哀哀,以帕拭泪。 恭简安懿章庆敦惠皇太太后追谥为穆庄康和仁元怀皇后,皇伯考嘉顺皇太后追谥为昭庄献穆弘元愍皇后,分别入葬绖陵、乾陵,陪伴怀帝、愍帝在侧。然则昭庄献穆弘元愍皇后修陵寝,而不祔庙。 为着二后之死,群臣一力上谏,称呼折昭仪乃妖妃,奉请皇帝行处决之道。皇帝哪里舍得,自然不加理会。然则朝臣甚为坚定,日日不停,更甚者,以死相逼。 待到那一日,吏部尚书上奏,“陛下若着实心疼昭仪娘娘,何不命其入瑶华宫,与玉真妃娘娘一同为国祈福?” 原本就有一个我作为先例,如今为着广寒宫的改建而牵连上二后的性命,皇帝到底明白继续如此,只怕来日于折昭仪有害无益。 就在皇帝正欲下旨,命折昭仪一同前来瑶华宫与我作伴、为国祈福之际,长生殿传出一则消息——折昭仪再次怀有身孕,胎像已有二月。如此一来,为着皇嗣着想,群臣亦不敢再逼。祈福一事只得暂时按下,不闻做声。皇帝闻知此事,心下甚为欢喜,日日留守广寒宫。 折昭仪一时之间,得尽恩宠,连盛宠的玉贵姬、原本便有几分复宠迹象的墨昭容、四蕊妃子亦无法匹及。 折昭仪受宠七年,再度有孕,连皇后亦啧啧称赞道:“折昭仪当真有福,盛宠多年,能够接连为皇家诞育子嗣,当真福气连绵,堪与姝妃相较。” 瑛妃亦在旁复合,连连称奇道:“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折昭仪这身孕来得正是时候。” 依着旧例,折昭仪晋为正二品嬛贵嫔,九月二十四行册封嘉礼。 嬛贵嫔的福气当真连绵不觉,连鸾仪亦受了好处。行册封嘉礼当日,鸾仪身子痊愈,安康体健。得知鸾仪身子痊愈,我放心不少。 册封礼后,婺藕特为鸾仪的康健办了一场海棠宴,邀请皇后、诸妃前来增成殿赴宴。她自己亦做了许多糕点,连缀着增成殿外北庭院朱砂玉兰的香气熏人,鲜艳色泽,明媚坠人,令人不禁心旷神怡。 原本为着恭修出生之喜,皇帝曾下令将增成殿外北庭院所有西府海棠一律改植朱砂玉兰。如今为着婺藕得宠复种上西府海棠,累累果实,小巧可爱。 朱砂玉兰与西府海棠皆以鲜红为本色,甚是楚楚动人,妩媚多姿,令人心驰神往,不禁啧啧赞叹。 是日,皇帝不禁称赞其婺藕娉婷袅娜,楚楚动人。 得了皇帝的夸耀,我自能想起婺藕那一张洁白的面容之下,隐含着何等欢喜的情愫,心下不由得好笑起来,嘴角带上了一抹温和如春的笑意,打断了我的诵经之声:明眸双眼,甚为灵动活现,左右张望,形如鸟雀。 第十六章 依家缪家 待到十一月份,我方等来煍王一则消息:十月初四,鸾仪患低热,一日内,口舌现绿豆大小水泡,绕以红晕,常流口水或拒食。 闻得此言,我当即揪心,哽咽之下,眼眸含泪,晶莹如珠,不自觉地哭哭泣凄:到底我这位生母不在她身旁尽心竭力地照顾她,这才使得她如此受苦,接连不断地为人所毒害。好在皇后已经吩咐了正一品太医令程据专门照看鸾仪。 然则,即便如此,我到底心有惴惴:若此番鸾仪得病乃她人下手之故,又该如何?那人既敢谋害鸾仪,到底不惧君王之正、皇后之仪。何况,此番不成,到底还有下一次。若彼时鸾仪不得解救,一命呜呼,届时我该如何?如今,鸾仪寄养在皇后名下,便算是半个嫡出的帝姬。如此身份之下,那人还敢如此作为,只怕此人权势与计谋、胆量远出诸妃之上。若是皇后,只怕断不会在自己抚育鸾仪期间行谋害一事,亦不值如此;若是姝妃、婳妃、瑛妃其中之一,只怕瑛妃的嫌疑更多一些。姝妃、婳妃二人我自然对她们心有信任。姝妃慈母心肠,婳妃温和柔软,实难与谋害一事相提并论。再往下便是素昭媛了。以我平日所见,她绝非如此心狠手辣之徒。 麟德九年三月初三,嬛贵嫔生产,诞下皇五子。据闻,皇五子生来体带异香,与玫姬相仿。皇帝眼见如此,喜不自胜,对皇五子疼爱有加,取表字汶,封号恭顺,更当即晋嬛贵嫔为正二品嬛妃,更有意在皇五子满月时晋为从一品淑妃。嬛妃为恭顺取小字为善。 如此,折淑妃可算是儿女双全了。姝妃固然有福,然则折淑妃则更为有福。一朝得宠,自内御晋升为嫔御,儿女双全下,争先成为继珩贵妃后,位列从一品帝妃之一的淑妃,位居敛敏之上。 为着折淑妃玉体孱弱,需得每日定心补肾,太医院御医特地开了药方:和破故纸(炒)二两、白茯苓一两,共研为末;另取没药五钱,酒浸后煮化,和药末捏成丸子,如梧子大。每服三十丸,开水送下。 煍王面前,细细打探之下,我方知晓恭顺的出生实乃一场阴谋。 嬛贵嫔素来喜好阳高杏脯,为着个大、味甜、核小、色鲜,且作法甚是简单——只需将杏去核、晒干,便可制成杏脯。 阳高杏脯又分为黄杏脯和青杏脯。青杏脯,其色泽碧绿如宝石,令人赏心悦目,其肉质脆嫩,酸甜适口,带有青杏的清香。黄杏脯,色泽金黄透明,肉质柔软,酸甜可口,为果脯中之佳品。阳高杏脯块形整齐,肉厚纯净,色泽鲜艳,耐贮存。 自有孕以来,阳高上贡的杏脯被帝后二人尽数赐给了嬛贵嫔。嬛贵嫔亦为着“酸儿辣女”而受人瞩目。只怕就在此时此刻,已然有人记挂上了嬛贵嫔腹中之子。 嬛贵嫔腹中之子意味着我的鸾仪暂时不会有人伤害——固然心下愧疚,我到底心怀庆幸。 为着嬛贵嫔喜好阳高杏脯,荆司膳日日将其送去广寒宫——危险便夹杂其中。人所不知的是,早先那些阳高杏脯并未掺入乌头粉末,而试毒之人亦未深受其害,故而早先那些阳高杏脯入了嬛贵嫔的口中,并无问题。待到时日一久,因着麻烦,且嬛贵嫔素来信任荆司膳,便撤下了试毒之人。此后每日,为着并无试毒之人检测阳高杏脯,而嬛贵嫔亦无防范,仍旧放心大胆地食用。多次进食之下,终于有一日,近乎小产之事发生。 程据身为正一品太医令,得皇帝器重,受命一力照看嬛贵嫔身孕。此番,为着翻遍古籍,程据终于保住了嬛贵嫔腹中之子。然则,阳高杏脯中含有的乌头粉末亦随着程据的一一查验,被检测出来。 乌头具活血止痛、凉血止血、保肝利胆功效,孕妇决不可进食,否则会小产。 此案扑朔迷离,一时之间纵使荆司膳亦解释不清。荆司膳身为尚食局司膳房之首,理当出面率先解释到底为何杏脯中会搀有乌头粉末。然则眼下,事情发展至此,已不是她三言两语可推卸尽责任了。故而皇帝将此事交与永巷令彻查。 阳高杏脯自御殿外入六尚二十四司,期间涉入人数多不胜数,毫无头绪可查。唯一可查之处便是司药房的乌头粉末的库房存量确实少了许多。 司药房的药物出入无论分量大小皆记录在册。因此,只需要翻阅册簿,便可知何人索取了乌头粉末。然则司药房女史一时之间,根本找不到册簿——换言之,有人偷走了册簿。 真凶主谋可谓心思深沉,甚为谨慎,将事务方方面面尽数思虑周全。此案到底何人所为?此事若不彻查清楚,只怕明日便是我的鸾仪亦未可知。既然主谋可安排人手偷盗册簿,自然属高位嫔御。若非如此,绝无这般心胸、胆识,遑论思虑精密。如此看来,唯有姝妃、婳妃、瑛妃与素昭媛、玉贵姬、墨昭容、江淑仪、慧贵嫔、温贵嫔有如此能耐。依照我对她们几人的了解,姝妃、婳妃断无此心肠,江淑仪、素昭媛、玉贵姬、慧贵嫔、温贵嫔亦未必有这般能耐与狠毒操控如此巨大的一场局。 除了瑛妃。 瑛妃资历深厚,在御殿中可算老人。何况,当初琅贵妃位主中宫之时,每每晨昏定省,她总能语出惊人,惹来一番于己无关的纠纷。当初,便是她扯出了定诚淑妃晋封美人时入了绐缜阁,这才招致皇帝对定诚淑妃的责罚与沿霜的受罚。而她自己则毫无干系。诸如此类之事甚多。如此心计,仿佛烹饪菜肴时撒上些微的油盐一般,甚是美味,又显得无足轻重。 依照瑛妃的手段,时而口出无端之词,进而牵连她人入局,如此本领,御殿无双。她就如同漆黑炎热的夏夜里,一条潜伏在草丛之间吐着信子的毒蛇一般,不显人前,而时刻左右时局。此番折淑妃差点小产一事,只怕与她脱不了干系。若论及动机,只怕系看不惯折淑妃诞下皇嗣之后,身居从一品高位,故而她一时嫉恨,出手行如此狠毒之事。她素来默默无闻,若非为着当年定诚淑妃与沿霜一事,我当真误以为她本质默默,销声匿迹,无人来往。若我的猜测系事实,那么如今瑛妃的权势已经笼罩了六尚二十四司,除却司药房,其它房的女史中,亦有她的眼线。 念及此处,我忽地倒吸一口冷气,遍体发颤般抖擞起来——不声不响间,将自己的权势尽数扩大,乃至到了笼罩整座御殿的地步并暗中伺机而动,如此能耐可谓通天。 纵然日头高高挂在天上,撒下一地的凡尘,到底春寒料峭,三月的春风依旧带着几率逼人颤抖的冬日寒意,甚是悲凉,令人不由得哆嗦起来。 幸亏鸾仪不过帝姬,而非皇子。如若不然,只怕她亦会遭此灾厄。 转念一想,依照皇后的缜密心思,只怕纵然鸾仪系一位皇子,她亦会护她周全。 折淑妃此番能够顺利诞下皇嗣,晋为淑妃,堪称险中求胜。若乌头粉末将她腹中孩儿打下,只怕她会身背灾厄之名,在大臣逼迫下,被皇帝打入这瑶华宫。再被测出怀有身孕之前,大臣们可不正是一力逼着皇帝命她入寺庙道观、为国祈福么? 四日后,纵然折淑妃儿女双全,齐中才人却是失去了她年仅三岁的嘉锦帝姬——正是中毒身亡。折淑妃的儿子并未被毒死,齐中才人的三岁女儿却是命丧九泉,可见天理报应阴晴不定。嘉锦帝姬被皇帝追谥为穆华庭公主,齐中才人就此日渐沉疴。 穆华庭公主的尸身为着天气寒冷,在雍和殿安置了几日之后,便被送到了瑶华宫,由众比丘尼祈福祝祷、早生极乐。我曾借着做法事的名头,看了一眼棺椁,只见这位不过三岁的穆华庭公主小小年纪,样貌颇似其母——二人仿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其实,身处御殿之时,我与齐中才人并无多大联系,她亦不曾时时来我瑶光殿拜访。若非国宴、家宴,我与她几乎没有碰面的机会。 依我往日的印象,她不过是一位出身高贵、性情恬淡如水的女子,于君恩之道上并未如安孝大长公主那般热心,几近讨好皇帝以求身居高位、傲视群凰。她只是自己一个人默默地活在这御殿之中,甚是清冷寂静,令人几乎忘却了有她这么一位嫔御。 不过几日的工夫,穆华庭公主便被埋入皇陵之中,长眠久安。为着穆华庭公主的仙逝,齐中才人悲痛欲绝之下亦溘然长逝,不过一月内便哀痛过度而死。安孝大长公主一番震怒,到底在帝太后面前一力维护自己的外孙女,道明穆华庭公主为人所害,死不瞑目。然则帝太后仿佛早早知晓此事实情一般,并无甚安排,亦无只言片语嘱托皇帝,只是一个劲儿地拉着安孝大长公主一同为穆华庭公主祈福祝祷。 第十七章 失宠缘由 如此看来,只怕帝太后这是早已明了真凶系何人,且意欲维护真凶了。只不知为何,在帝太后的心目中,真凶的地位远胜于穆华庭公主——帝太后亲生的孙女。 同时,为着安孝大长公主的面子,皇帝追谥齐中才人为贞媛贵姬。 孰料此时,恭安康惠贵太妃亦仙逝,皇帝追谥为成靖肃长贵妃,命皇后办理一应丧仪。同时,为显示对成靖肃长贵妃的敬意,帝用蓝笔批奏章二十七日。 本朝惯例,平日批奏章用朱笔,遇帝或太后崩方用蓝笔,二十七日后改回。 成靖肃长贵妃梓宫被运送至愍帝所在乾陵,行大规模水陆道场,一百零八名僧人诵经祈福、超度亡魂。 为着帝太后的态度,穆华庭公主之死无人得见真凶伏法,贞媛贵姬更因此而一病仙逝。如今,成靖肃长贵妃亦离世。今岁可当真是个多事之秋。 成靖肃长贵妃的离世亦象征着御殿之内无人地位出于帝太后者。在我看来,帝太后此番可是扬眉吐气了。早先活在穆温怀后、穆庄怀后、昭庄愍后的气焰之下,甚是小心翼翼,免遭指责。如今,与皇帝的心结已然解开,地位已然更改,到底不是当初那个被幽禁在思过楼的小小帝太后了。生死、贫贵,不过一瞬间。 紧随其后,到了八月间,惇姬被测出有孕三月,晋太仪。 煍王告知我此事之时,我并无甚惊奇:云太仪纵然不及折淑妃、玉贵姬之流,到底有些细水长流的君恩。她会怀孕,不过是迟早的事。 然则,御医居廉才受皇后之命照看云太仪胎像,点明云太仪脉细数、大数、弦数,阴虚内热,胎像不稳,推荐常用白燕盏。 白燕盏不寒不燥、性平味甘,可补气阴、益肺阴、补肾养颜、清热健脾。 正为此事,皇后吩咐司膳房每日送三两白燕盏到鸿台宫侧殿——凝若楼,供云太仪贴身内御——金盏每日熬粥之用。 鸿台宫主位原本是依修媛,然则如今依修媛被贬为依丽仪,迁到慧贵嫔身为主位的丹阳宫侧殿——镜月轩,故而正殿暂无人居。 说来依氏自害得鸾仪与艾修容落水之后,被贬为丽仪,迁出淑景殿,已是去岁七月之事了。如今算来,亦有一载有余。不知依照她的本性,能否做到再度复宠。当日依、谭、万、习四位贵姬中唯独她可以独善其身,显见才智过人。如今,可以庇护她的穆温怀后已然离世,不知她会选择哪一条道路作为自己的将来。于君恩上,只怕有折淑妃、玉贵姬之流,纵然她姿容瑰丽,到底屈居人下。 待到依丽仪时时刻刻与得皇后令的吕良人一同照看云太仪的消息传来,我纵然吃惊,不过些微罢了。 云太仪如今是皇帝的心头宝,依丽仪借她之力攀登上位,自然较她人提携有效些。能够做到瞅准时机、伺机而动,只怕系依丽仪最大的好处。 用过几日的白燕盏后,云太仪胎像显现不稳之状。为着皇嗣的缘故,皇帝特晋云太仪为惇嫔,以此安抚惇嫔的心绪。话虽如此说,到底惇嫔的孩子在孕中可谓一波三折,最后清冷收场,且无追谥。 麟德十一年的二月十三之夜,据闻,惇嫔正生产时,凝若楼内忽而莫名飞入一群乌鸦,盘旋在惇嫔上头,叫声凄厉,黑羽凌乱,飘洒空中,甚是可怖。受惊之下,惇嫔胎气大动,一时昏厥,迟迟方醒来。 待到御医以蓖麻子三个、巴豆四个研细,入麝香少许,贴脐心上,惇嫔方诞下早死于腹中的胎儿。 皇帝正欲处置惇嫔诞下的死胎之际,恰逢雍和殿广孝法师前往临光殿,出言惇嫔生产之日,乌鸦现身,此乃大凶之兆,死胎更是不祥,着实不宜追谥。原本宠爱惇嫔的皇帝闻得此言,心头的一番追谥心意便转瞬成空。广孝法师亦受到惇嫔的仇视。 为着自己诞下死胎,君王碍于‘不祥’二字而不得亲近自己,惇嫔已然悲苦无意,甚是绝望。如今亦不受皇帝宠爱,乃至受其嫌弃,可谓悲惨至极。惇嫔的恩宠的确就此逐日消散。皇帝倒也无情得很,原本这般宠爱惇嫔,如今却弃之如履,到底叫人寒心。 珊嫔、依丽仪本就因着惇嫔的得宠方站稳脚跟,如今惇嫔失宠,她们自然需得攀上另一棵茂密的大树才是。 我心下暗暗惊心,深有惶恐:若来日君恩如流水,逝去不复返,二载年华将至,我依旧不能顺利回宫,如庄帝嫡后昭恭庄后沈氏一般下场,鸾仪该如何?婺藕、敛敏她们来日若有惇嫔今时今日这般的遭遇,她们又该如何? 雍和殿广孝法师乃婳妃亲信,有一日我曾听婳妃提起过。虽是偶然之言,现下想来,却是意味深长。为着婳妃笃信佛法,甚是虔诚,时常往雍和殿行参拜、祈福之事,乃至于广孝法师与其的关系亦甚是亲密。倒不曾有通奸之嫌——广孝法师将近年百,头发花白,而婳妃年轻貌美,自然不会叫人想到‘通奸’二字上。只是既然她们二人关系甚为亲密,依婳妃的品格,多少亦该借广孝法师之口,对皇帝进行劝慰才是。孰料广孝法师竟是这般做法,可以想见婳妃心中对惇嫔有几分不满,连带着广孝法师亦口出此言。 皇后眼见广孝法师如此言论,不好说什么,只是吩咐御医居廉才日日以补气、养血、调经的胎产金丹调理惇嫔玉体,不复早先恩宠。 令人诧异的是,诞下死胎后,惇嫔气性愈加暴戾,更因微末罪责活生生将贴身内御金盏杖责致死,震惊朝野。 皇帝上谕:惇嫔云氏即着褫夺封号,降为姬,罚抄《观音心经》、《女训》、《女戒》、《女则》各九百遍,禁足凝若楼,以示惩儆;并令嫔御等嗣后当引以为戒,毋蹈覆辙,自干罪戾。 依着宫人口耳相传,皇帝下旨之时,格外痛心,“前此嫔御内间有气性不好痛殴婢女致令情急轻生者,虽为主位亦不宜过于狠虐,而死者究系窘迫自戕,然从未发生嫔御将使女毒打立毙之事。今云姬一案若从轻办理,于情、于法未为平允,且不足使备位宫闱之人咸知警畏。况大臣官员未将家奴依法决罚,殴责立毙者,皆系按其情事分别议处,重则革职,轻则降调,定例森然,朕岂肯稍存歧视?” 皇帝亦斥责云姬道:“事关人命,其得罪本属不轻,因念其初犯,故从宽处理。如依案情而论,即将伊位号摈黜,亦不为过。”顿了顿,继续坦言道:“朕虽为天下主,掌生杀之权,亦无任一时之气,将宫人立毙杖下。曾有贴身内侍胡世杰、如意等惹恼,不过予以薄惩,杖责二十,至多不过四十。”并以此事告诫诸皇子生母,“来日,诸皇子家庭之事当法朕于宫闱,不稍溺爱徇情。纵性滥刑,虐殴奴婢,即诸皇子亦当切戒。” 为示惩处,鸿台宫首领内侍郭进忠、刘良等,革去顶戴、并罚钱粮二年;王忠、王成、王承义、郑玉柱、赵得胜专司内廷而未能预为劝阻,各罚钱粮一年。 因其为云姬所累,此五人应罚钱粮于扣罚半,余下责成云姬代为缴完。金盏后事由云姬出银一百两给其父母殓埋。 皇帝旨交司言房,传谕所属一体知悉,再缮录一通交司簿房存记。 皇帝言:“临御二十四年以来,朕从不肯有溺爱徇情之事,云姬平日受朕恩眷较优,今既过犯,即不能复为曲宥。如大臣等办理事务,今日有善,即从而眷遇;明日有过,即予以训饬,……若为人君,不能见及于此,何以抚御天下?” 正为此令,惹来朝臣一片叫好,民间上下纷纷称呼皇帝为“圣主”。 而云姬所谓杖责,亦有一番来历,乃非比寻常之刑罚——笞杖在手,轻重便在一念之间,可饶人性命,也能往死里打。 李伯元在《活地狱》第九回提到过此事:从来州县衙门掌刑的皂隶,这小板子打人,都是要预先操练熟的。有的虽然打得皮破血流,而骨肉不伤,亦有下死的打,但见皮肤红肿,而内里却受伤甚重。有人说,凡为皂隶的,预先操练这打人的法子,是用一块豆腐摆在地下,拿小板子打上去,只准有响声,不准打破,等到打完,里头的豆腐都烂了,外面依旧是整整方方的一块,丝毫不动,这方是第一把能手。凡是犯罪的人,晓得自己理屈,今日难免责打,不惜花钱给这掌刑的……因此,彻底掌握这门手艺的人,不仅能顺利完成笞杖任务,而且可以捞点好处,从中渔利。 据沈家本的《历代刑法考·刑罚分考十四》记载,明代厂卫负责施行廷杖的校卒在训练时,先用皮革绑扎成两个人形,一个里面放上砖头,一个里面包上纸,然后再给它们穿上衣服,让校卒对其行杖。放砖头的人形是用来练习“外轻内重”手法的,要求能做到看起来似乎打得很轻,衣服也不会破损,但里面的砖头要打碎。包纸的人形是用来练习“外重内轻”手法的,要求能做到看起来似乎打得很重,但里面包裹的纸不能破裂。行杖要达到这样的水平才算合格,因此,行刑者大多是练家子,否则难以达到。 第十八章 屏风锦被 《娱目醒心编》卷五详细讲述了医治杖伤之法:用刀割开外皮,剜尽内边烂肉,更取活羊一只,割腿肉填补空处,使其血肉相连,长成一片,然后可以行动。 据煍王所言:得闻此罚,云姬哭诉之下不见龙颜。 我对云姬的了解不甚深,故而不知金盏之死到底是否为云姬一时怒气,抑或另有它意。然则,依我素日来的眼光,云姬并非心思狠毒之人,手段这般毒辣,只怕金盏牵涉进了其它的事件中,故而遭此刑罚。 皇后心中亦深知云姬为人,故而心有怜悯,曾与敛敏、姝妃一同为其谏言,依旧受了皇帝的叱责,只得回宫,好生抚育鸾仪,再不敢就云姬一事有所言语。 依着煍王额外的解释:当日,曲泽亦曾遭受杖责之刑,正因皇帝向帝太后请求纳曲泽为妾不果,令帝太后看出他们二人之间的端倪,这才下令羽林卫杖责曲泽以作勾引上主的惩戒。 此事既然与曲泽扯上了关系,愈加显得曲泽在皇帝心中何等地位,乃至时至今日亦念念不忘。 然而我心中有所怀疑的是,依照婳妃的品格,怎会不与皇后一同前去为云姬求情?抑或婳妃看不惯云姬的得宠?以我素日看来,婳妃绝非心有嫉恨之人。然则此番事宜,着实叫人难解释。 如今,为着云姬的陨落,昔日惇、怡、慎、忻四位贵人中,独忻贵人章氏身居保仪之位,倒愈加显得她出类拔萃。余下二人不过双双身居娙娥之位,恩宠平淡无奇,甚是素淡。 为着云姬贬谪一事,御殿上下、诸位嫔御之间,有了一段难得清净的日子。在这段清净的日子里,得到皇帝恩宠的,不过新人四蕊中的瑜姬、玫姬。然则到底,皇帝不曾忘记还有一个身处瑶华宫为国祈福的我。 是日乃近年来最为福庆的黄道吉日,皇帝下旨,命秦敛引我重返御殿。 我挺拔的身姿笔直跪在瑶华宫洞真殿外,身后一堆比丘尼。 秦敛在上首朗朗道:“朕惟协赞璇闺,必柔嘉之是赖。翊宣内则,宜位号之攸加。贲以徽章,光兹茂典。尔玉真妃林氏,为国祈福,身居瑶华之宫,备娴敬慎之仪。奉职掖庭,久着恪勤之范。兹仰承帝太后慈谕,册封尔为婉贵妃,赐号邻倩夫人。尔其只承象服,昭恭顺以流徽。笃迓鸿禧,履谦和而裕庆。钦哉。” 起身,接过这一卷薄薄的黄色丝帛,浅浅的金丝银线绣出双龙捧珠的图案,龙鳞、龙爪甚是栩栩如生,扬明生威,抚摸着圣旨,我到底坐到了诸妃之首——贵妃之位上。从今往后,除却皇后,我便是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敛敏与婺藕自然是盼着我如此风光无限的,唯独袅舞······ 心下想到生不如死的袅舞,我不再如从前那般有心痛之感。许是佛经念得多了,故而于生死之上看破几分。只要我与敛敏、婺藕好好地活着,纵使袅舞身居佛堂、长久避世,亦无人敢欺辱她。 “这二载年华,可算是辛苦娘娘了。”秦敛宣旨毕,对我殷勤奉承道:“固然有几位新人入宫,陛下身处御殿之内依旧甚是想念娘娘。如今娘娘回宫,这日后的福祚必不会少。” 身处御殿久了,办事分外精明。不过三言两语,秦敛便道尽固然御殿之内有几位新人,皇帝到底对我怀有几分旧情。 我含笑如初,平静道:“有劳秦内侍了。”颔首行礼。 见我姿态如此客气,秦敛惶恐躬身道:“哪儿的话,能为娘娘办事,是奴才的福气。” 为着册封仪式安排在端扆殿,故而一应礼仪所用礼服皆安置在端扆殿侧殿,待我入宫便可开始。 瑶华宫正殿之中,所有比丘尼皆到齐,只为迎候我。 “慧觉师太。”我行合十礼,依旧虔诚地称呼她。 “邻倩夫人客气了。”慧觉并无诚惶诚恐之象,面容依旧平静如初——一如两年前我来的时候那般祥和。 “本宫身居瑶华宫之际,受了师太诸多恩惠,在此谢过。”我行俯首叩拜大礼。 慧觉果然是得道高僧,纵使睫毛亦岿然不动,硬生生回了我这个礼,亦对我行俯首叩拜大礼。如此,我方彻底敬佩这位年过四十的比丘尼。 出了瑶华宫,在慧觉一行人颔首的祈祷中,我登上了金黄锦缎二轮马车,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前往我离开了有两载光阴的御殿。 此刻,我身着一袭银灰色佛衣,亦轻纱为料,显出几分透明的色泽,日光下可闪出晶莹的光彩,再以不可见得分寸的银线绣上了朵朵八瓣莲花,寓意事事圆满,里头不过一件雪白的锦缎中单,愈加显得佛衣如云飘逸,如风洒脱,大有观自在之意,坐在马车上,一路遥遥,看着面前的景象,只觉与两年前所看到的并无差异,可谓一致,然则我的身份却是发生了变化。 自婉妃晋为婉贵妃,得称号“邻倩夫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令人肃然起敬。 原本从一品贵、淑、德、贤四妃并无前缀封号之礼。然则庄帝之正妻——昭恭庄后在世之时,为显贵妃乃四妃之首,特为下令,允准贵妃保留封号,赐夫人称号,余者不可。当日,皇后登临后位之前,被册为珩贵妃不过登后位所用,故而并无夫人称号。 御殿的红墙高瓦渐渐出现在眼前。入的依旧是嫔御方可入的印昭宫月华门,上头的鸳鸯戏水漾龙腾图案,甚是千里变幻,将华台、朱亭、丽楼、宏堂隔绝在内。 端扆殿侧殿内,眼见竹春、星回等人候着,泪水不由得湿了我的眼眶。 “邻倩夫人,咱们可算是等到您了。”众人纷纷对我行叩拜大礼,泪流满面。 眼眶含泪,正欲吩咐她们起身,殿外传来一声惊喜,“密华姐姐可回来了?!” 系稚奴! 我惊喜回头,只见面前一位朗朗君子推门而入,心中甚是感慨。 两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念着稚奴与鸾仪在我回宫后,该是怎样一番面容,如今可看清了:稚奴身材颀长,早早在我之上,身着一件金黄明缂丝云锦七彩绣五龙祥云纹直裰,甚是辉煌无比,脚踏一双青缎明缂丝七彩绣五龙祥云纹毡里皂靴,贵重气派,尊贵而不失家常。与皇帝极为相似的丰神俊朗,肤色白皙如玉,五官愈加深刻,尤其是那双碧黯青紫的星眸,分外撩人心波,令人迷惑。 “密华姐姐!”稚奴一见我便扑过来,紧紧抱住了我,恸哭起来。 星回等人,眼见如此情景,不由得尴尬起来,轻轻咳了一声。 我亦流了几滴泪,到底心思平和,明白她们的意思,顺了顺他的后背,安抚着,“好了,好了。都已经是大人了,怎么还跟小孩子一样?” 我欣喜地看着他,不住地打量。 稚奴已然十七年华,正是风华正茂的时候。煍王日前曾往瑶华宫拜访,我便听闻皇帝与皇后一道安排,自淑女中择选了几位以入主坒王府——稚奴受封坒王。稚奴已然娶正妃王氏,纳侧妃萧氏,收三庶妃刘氏、郑氏、杨氏,一妻四妾。四子二女纵然皆为庶出,到底和乐美满。 “都已为人父了,还跟个小孩子似的。”我眼含热泪,笑着取帕为他拭泪。 稚奴顿时红了双脸,尴尬羞涩起来。 倚华在旁提醒道:“娘娘,再不换礼服,可就要错过时候了。” 我这才看着稚奴出了端扆殿,沐浴更衣,任由倚华她们将繁重的礼服一一为我穿戴。 前来为我梳头的内御依旧是季姑姑,依旧按规制将我的万千丝缕梳成望仙九鬟髻,鬟鬟有致,望月九仙。 我头上所戴发簪极为繁重,共有十四树。发髻两旁一对鎏金掐丝镂刻东珠珊瑚珍珠点翠掩鬓,一对烧蓝千叶孔雀佩凤钗,一对鎏金掐丝镂刻东珠羊脂玉珍珠点翠白玉碎米珠流苏步摇,一对五色镶琉璃掐丝点翠绿宝石鎏金白玉碎米珠流苏步摇,一对五色镶砗磲掐丝翡翠鎏金步摇微微垂下白玉碎米珠流苏打在耳畔,传来一阵冰冰的凉意、一对朝阳珍珠岁寒三友步摇,一对赤金琉璃碧荷钗,一对玳瑁合和吉祥簪,一对碧玺挂珠青鸾步摇、一对玛瑙嵌羊脂玉葫芦石榴步摇插在赤金凤钗两旁,于脑后似凤尾延伸,拖弋四漫,仿佛赤金凤凰欲振翅高飞,尾羽扫落在地,掀起一阵轻丝旋风。 正中央一支赤金镶碎米珠嵌赤真珠镂空琥珀六尾凤钗,凤眼以小巧的夜明珠嵌入,日光下可透千里之远,凤钗口中衔白玉碎珠,打在额头,似霜如雪,与我的肌肤一般无二,凤身以砗磲雕刻而成,雪白透彻,清澈明目,衔接的六条凤尾以片金为底,以月光石、青金石、绿松石、紫萤石、芙蓉晶、孔雀石为点缀,七彩五颜,红光金色,流霞云绕,光华彩夺,耀眼不可方物。 第十九章 离宫祈福 发髻之间以一对翡翠流彩飞凤簪、一对羊脂玉八宝茉莉步摇、两对红宝石碎米朱砂花钿点缀,金火璀璨,紫砂漫燃,极为庆喜欢欣。 沐浴梳洗毕,我随即换上深红色明缂丝祥云纹青鸾广袖双色锦衣。衣裙拖摆在地,织金刺绣的华丽绶带上垂下华丽的珍珠流苏以压裙。外裳上绣一只七彩鸾鸟,自后脖颈一直逶迤至裙尾。袖口亦有繁复的捻金穿珠刺绣,做成一寸来阔的细碎米真珠穿花织绣花边。臂间缠上赤霞色锦缎绫披帛方罢。 于庄严肃穆的端扆殿祭告时,我跪于上首。面色肃肃,端重凝结。 端扆殿前,册封礼上,我听着皇后口中朗声道:“婉贵妃林氏,得天所授,承兆内闱,望今后修德自持,和睦宫闱,勤谨奉上,绵延后嗣。” 我低头三拜,恭谨答允:“承教皇后,言念隆恩。” 装载贵妃金宝的小箱高九寸、长一尺、宽六寸五分;外头的大箱高一尺三寸、长一尺三寸五分、宽一尺,为杉木质,朱髹,绘鸾凤纹;箱架高二尺一寸、方一尺八寸,箱架为椴木质,雕鸾凤纹;钥匙箱,高七寸、长一尺、宽五寸五分,质饰如大小箱;包袱用销金云凤云缎面,褥垫套衣用云缎面,皆明黄色,线绦线穗亦如之。 银质镀金册共十页;金册页重十五两;每页用赤金一钱九分;银质镀金钱个重一两五钱;各用赤金九厘。 “贵妃之印”四个大字深深刻在我的手掌心,甚是沉重,重得我几乎支撑不住。 然则一回宫,经历一段繁复冗杂的册妃礼之后,便是琉璃宫的盛宴。众人皆在——敛敏、婺藕、袅舞,还有我的鸾仪。 如今,她已然叫我难认出来了。算来,如今她该有九岁多了。 小小的身躯,粉雕玉琢,甚是可爱,与我的面容颇为相似。着一袭嫣红色云锦七彩绣祥云纹鸾凤图案的明缂丝华服,愈加显出尊荣华贵,浑然一位帝姬该有的气势,兼养在皇后膝下,自然身份尊贵非寻常皇嗣可比。 她扑上来,落泪喊一句,“母妃!” 我抱她再怀,亦流泣不已。 我细细打量着怀中的鸾仪——如今看鸾仪的模样,想来皇后自是视如己出地一般抚养着。 我不禁湿了眼眶,当着诸妃的面,对皇后行叩拜大礼,哽咽道:“妾妃感激皇后娘娘照看鸾仪,在此郑重谢过。”言毕,磕了磕头。 皇后赶忙吩咐长御秋紫扶我起身,“妹妹说哪里话。若非妹妹亲自嘱托,只怕本宫尚不知为人母的滋味呢。说来本宫还得好生酬谢妹妹才是。”纯以赤金琢千瓣牡丹首饰装饰的皇后身着金碧辉煌的正红色八凤锦袍,端章雍容,笑着拉过我的手,与我一同坐下,众人亦随之入座。 琉璃宫内,我的位置仅次于帝后。 “若非妹妹,只怕本宫至今不知抚育子女何等劳累而幸福。”与皇帝对视一眼,皇后含笑如初道:“妹妹刚离宫那会儿,鸾仪甚是哀痛,哭闹着要母妃。若非本宫借着奇珍异宝哄住了她,只怕她还日日啼哭呢。”说着,慈爱地瞥了一眼我怀中的鸾仪,“倒真看不出来鸾仪竟与妹妹一般,活泼可爱。”看向鸾仪的眼神中,夹带了几分发自内心的关怀与依依不舍。 我对皇后愈加敬佩尊崇,心中愈加感激。 “妾妃刚离宫,鸾仪在娘娘身边一时不适应,这也是有的。”我笑看着鸾仪,如何都瞧不够。 鸾仪娴雅安静地坐在我的身边,闪着明晃晃的大眼睛,如上等的东珠一般,瞧着我俩说话。 “母后待鸾仪很好。”鸾仪糯糯的声音甚是教人怜惜。 “那便好。”我对她温和道。 “父皇和大皇兄亦待鸾仪很好。”鸾仪添上一句。 “这是自然。”我轻轻捏了捏她的小鼻子,与她打趣道:“父皇和大皇兄一向待鸾仪很好。母妃很放心。” 为着我的归来、晋封贵妃之礼,瑜姬、玫姬亦晋丽仪、太仪。 宴席之上,她们二人分别身着一袭蓝、紫的锦缎宫装,甚是繁华精致,与众人一同举杯,对我恭贺道:“妾妃等,恭祝邻倩夫人大喜。” 我举杯饮酒,双眼隐隐有泪流之感。 “邻倩夫人祈福二载,为咱们楚朝立下了汗马功劳,如今,荣登贵妃之位,可谓理所应当、天经地义。”婳妃一袭蜜柑色轻纱锦缎宫装,锦裙与披帛上皆以纯金线遍绣栀子图案的花纹,加碧玉琢磨而成的玉石点缀,算不上华贵,到底配得上雅致二字了,笑盈盈起身,敬了我一杯酒。 我亦含笑道:“为了陛下与大楚,妾妃往瑶华宫祈福二载算甚苦劳?倒是御殿之内,若非有姝妃与婳妃姐姐你二人协理皇后管理御殿,只怕御殿必不会如今时今日这般祥和。说来,二位姐姐的功劳亦甚是劳苦功高。” 昔日,中宫失去摄御殿之权,转为琽、珩、姝、婳四妃一同协理。如今,琅贵妃已然离世,琽妃下位,珩妃为继后,只剩下姝妃、婳妃二人协理御殿,倒为着资历丰富,叫皇后身上的担子轻了不少,可谓劳苦功高。 慧贵嫔亦理好玛瑙粉色的锦裙,将卢黄色披帛往后理了理,随即款款起身,难得一见地敬上一杯酒,口中道:“邻倩夫人如此宅心仁厚、为国为民,堪当诸妃之首。还望邻倩夫人饮满此杯,以全妾妃敬佩之心、敬重之意。” “慧姐姐历来不理世事,如今,既这般主动,本宫如何敢不饮下这杯酒。” 我嘴角的笑意愈发鲜妍,脑海中却回忆起秦敛往瑶华宫宣旨之后,对我说的话:“回娘娘的话,近来陛下愈加看重几位刚入御殿的新人并折淑妃、玉贵姬,可谓冷落了旧人不少。若非皇后执掌御殿大小事宜,嘉敏帝姬在其膝下,只怕连嘉敏帝姬亦会受到几分忽视。 折淑妃固然地位尊贵,膝下一儿一女,终究不及玉贵姬的恩宠。若非为着尚未诞育,只怕玉贵姬早早身居从二品贵嫔之位亦未可知。姝妃娘娘膝下不过一对帝姬,自然不及折淑妃福气深厚。然则,为着一对帝姬的缘故,兼往日的情分,陛下一个月总会往德昌宫探视一二次,可谓细水长流。 倒是墨昭容的恩宠,愈加显得火光冲天,甚是浩荡。当日,为着急躁鲁莽的品格,陛下冷落了不少。如今,墨昭容心气已定,安分守时,自然得陛下眷顾。固然墨昭容并无家世背景,父母双亡,到底出生尊贵,堪与琅贵妃相较,故而帝太后与诸位太妃亦有所关怀。 如今可不比往昔,为着往昔多次皇嗣夭折一事,帝太后于御殿之内,甚是严查,绝不容许有残害皇嗣的事件发生。陛下亦应允帝太后参与御殿事宜,可加以干涉。 余下的不过几位有所诞育的嫔御偶尔得陛下一时眷顾,方有那么一回。倒难为了与您交好的明妃娘娘与淑容娘娘,甚是气定心神地过着日子,不急、不焦也不躁。 至于江淑仪并林淑媛等余下嫔御,她们往日亦不过恩宠冷淡,无关己事。倒是近来慧贵嫔不再默默无闻,只一味地迎来客满清宁宫,拉拢关系。 娘娘您亦知晓,慧贵嫔与皇后的缘分本就不浅,为着穆文淑公主之故,待嘉敏帝姬亦甚是慈爱。依近些年的架势看来,慧贵嫔与皇后之间的关系甚是和睦。” 曲水殿内,声歌乐舞,箜篌素琴,红绸彩带,明灯珠光,人声鼎沸,迎来送客之间满是浩荡喜悦之气,令人心生欢喜之情,愈加衬得慧贵嫔面色和睦和蔼,甚是和蔼亲近。 “本宫身居瑶华宫为国祈福之时,若非皇后娘娘与慧姐姐你等仔细看护鸾仪,只怕鸾仪绝非今日这般安康。说来,本宫还得谢谢娘娘与姐姐。”我语气感激道。 慧贵嫔面色微微绯红,客气道:“邻倩夫人说笑了。妾妃纵非嘉敏帝姬生母,亦算得上庶母,与皇后娘娘一道关怀帝姬亦是理所应当。” 自入宫以来便与吾等不和的墨昭容早早转了性子,此刻已然含着一缕春风般的笑意,向我敬酒,语气柔和,温柔似水道:“邻倩夫人劳苦功高,为国为民,离宫二载,静居瑶华宫,甚是令人敬佩。妾妃自叹弗如,特向邻倩夫人敬上杯中酒。” “墨昭容果然安定心娴不少,担得起陛下如此宠爱。”我眼见一袭深紫色纯金线遍绣菊花明缂丝芙蓉锦裙的墨昭容莹然起身,在银青色遍绣绿叶的轻纱披帛映衬下,如一朵秋风凉意中轻盈绽放的紫菊,泛滥出柔软绵绵的气韵,不由得感慨起来,联想起当日的情状,当真判若两人。 “妾妃等,参见邻倩夫人,恭贺邻倩夫人归来。”紧随之,姝妃、敛敏与婺藕来我面前,行福身礼,声音难掩沙哑地祝贺我归来之喜。 我近乎眼中含泪、含悲、含苦、含喜,回敬她们。 第二十章 号玉真妃 袅舞早已心如死灰,故而出席我封帝妃大典后,随即告辞。我亦不曾过分要求她。 念及袅舞,借着举杯饮酒的空档,我以手指微微拭去两行泪珠儿。泪珠顺着我的手指落下,轻微掉落在地,与金砖之上形成一块珍珠大小的泪迹。 “清歌,你可算是回来了。”凑近了,身着一袭青莲色锦缎绣莲池鸳鸯襦裙的敛敏声音带着轻微不可察觉的颤抖感,轻轻对我说道,紧紧握住了我的手,眼中含泪。 “这两年里,每每想念你,我都会带着青雀往徽音殿看望鸾仪。”婺藕一袭石榴红蝶舞花丛雨丝锦齐胸襦裙,握住我另一只手,紧紧握着,较敛敏甚是用力,如同她脸上此刻无比激动的脸庞,固然消瘦几分,依旧如圆月一般美满。 我含泪感激,话不言尽,只一味紧紧握着她们的手。 不过片刻,余下之人便个个前来敬酒,觥筹交错之下,祝贺我御殿归来,登位贵妃。琉璃杯中九丹金液的香气甚是浓郁,叫人光闻着便不得不心生醉意。 最后,我甚是心意沉醉地由皇帝陪伴着,乘坐龙辇回了宫。然则,到底不是我往日前往瑶光殿的路径,却是另一条。眼见我清醒几分,面露疑惑之色,皇帝嘴角含笑地竖指唇前,示意我安心随龙驾前往。龙驾途径位于凤仪宫西南的白鹤羽园,再往西南方前行——便是长乐宫了! 当日,皇帝亲口应允我,待我诞下皇子再行封赏,如今这般,倒叫我欣喜若惊。 念及此事,我正欲出言,皇帝似看出了我的心思一般,对我温柔道:“朕晓得当日答允你,待你诞下皇子再行封赏。然则此番你功劳甚大,且受封贵妃,理当领受长乐宫。”眼神甚是甜腻,满是爱意,倒叫人有几分诧异。 我颔首回答道:“妾妃多谢陛下恩典。” 入了长乐门,便是七青鸾汉白玉影壁北雕鸳鸯戏荷,南雕子孙葫芦,祥龙五彩,瑞麒漫空。 再行三射之地,便系前院正殿——未央殿,往右顺着汉白玉台阶直上,阶前左右列八盏朱漆雕牡丹青檀金缠枝八面宫灯发出明亮的光芒,照耀得我面容通红如醉芙蓉。 一入未央殿,椒香暖意扑面而来,甚是清醒温暖。 殿内四角的汉白玉柱洁白温润,足下的汉白玉琢嵌青桐花砖精妙绝伦,金砖壁带金光闪烁,间以珍奇玉石,似光芒绽放于地。 镂山水图案朱漆描金绯红九彩填漆青檀五子登科落地罩右入眼帘,两角金钩挂深蓝七彩金线明缂丝鸾飞翟舞祥云纹九丝罗鲛绡锦帐,鸾翟明丽辉煌,云纹祥光普照,轻软曼纱。 下座两排朱漆描金绯红鲤跃龙门青檀靠背椅,上铺玫瑰紫纯金线织芙蓉闪缎椅搭,夹一青檀座掐丝金珐琅琢缠枝翠叶芙蓉镶红玉髓八窍熏炉,以朱漆描金绯红九彩填漆卍事如意方形青檀小桌错分开,椅上摆春光明媚底绯红五福捧寿纹软底坐垫。 六步金砖阶矗立地平宝座——朱漆描金绯红九彩填漆赤金七鸾朝阳雕芙蓉祥云纹青檀正座,后垂接天彩鸾冲霄鸣云遍地金毛锦,六鸾尾婉转柔绵,鸾身明立,其首傲然冲天,似清鸣九霄,孔雀羽屏旋绕细蚕丝兼以绿丝线分节捆扎,萤光所现,只觉分外碧丽风彩;正座上铺暗紫纯金线织芙蓉锦闪缎椅搭,以上等明珀琢出,底座以血珀琢就双蟾,遥遥相对,遍布鸳鸯戏水图案,栩栩如生,金、银、琉璃、珊瑚、琥珀、砗磲、玛瑙各为装饰,点滴珠玉华丽夺目,熠熠闪烁。椅背拱形,中央为顶,顺两侧渐低,赤金鸾头立于顶端鸣啸,把手处二麒麟兽,雄壮威严不可言喻。 明珀正座上,绯红连珠锦软垫以金银丝双面绣出彩鸾齐鸣祥云纹,左右下设香几、宫扇。 正座后,四片朱漆描金绯红九彩填漆祥云纹青檀画屏遮住寝殿,上绘广寒奔月、凌波微步、芙蓉清露、东风百花四图。西侧一面定胜四方深蓝海螺珠帘,如薄薄一层雨中水雾。 未央殿依旧系我当日看到的模样。 东暖阁内,迎面一架朱漆描金绯红青檀双面画屏,嵌汝州梅花玉,凿朱碧色多子石榴,细腻纤毫,纹理丝丝入骨,仿若真品。 屏后乃寝殿,一朱漆描金绯红九彩填漆雕鲤鱼菊花如意芙蓉祥云纹鸡油黄青檀七巧桌,周绕六把精雕细刻朱漆描金绯红九彩填漆镂百婴嬉戏如意荷花祥云纹鸡油黄青檀小几,背着绯红碧玉凿芙蓉青檀双面画屏。 雕红漆戏婴博古架立于旁侧,上有龙珠、蛟珠、蛇珠、鱼珠、蚌珠、鳖珠、龟珠、火珠、水珠。 我细细打量,右侧一座描荷绘莲祥云纹贵妃榻,对着一层淡蓝云雾九丝罗轻纱帐,上头遍绣石榴葡萄图案,逶迤在地层层叠起,显出神秘缥缈,如同坠入虚无幻境,如梦如幻。 九丝罗帐后一张朱漆描金九彩填漆绯红和合二仙捧蝠青檀木床,刻满活灵活现顽皮百子。左右四盏镂三醉芙蓉嵌象牙、羊脂玉花蕊银高脚细腰灯架,上绘掐金银线首翘鬓朵高髻纤裳仕女图,赤金钩起绯红彩绣芙蓉孔雀联珠缣丝帐;床下铺一绯红连珠锦毛毯,上压九层博山炉,镂以奇禽怪兽,自然能动。 床台东侧矗立一朱漆描金绯红九彩填漆雕涅盘重生青檀衣架,挂各式华服宫装,格外流丽华贵,再东一张朱漆描金九彩填漆雕廿四长格青檀衣柜,里头织金烫银、嵌珠穿玉,琳琅满目。 西侧朱漆描金绯红九彩填漆雕交颈鸳鸯葵瓣织锦青檀多格梳妆台上,一朱漆描金绯红九彩填漆雕松下三老祥云纹青檀妆奁盒大开,里头摆满金钗、玉簪、珠花等首饰,金玉珠翠,环佩闪烁。另一九转药箱位处下格,里头有一圆柱,柱上小屉九,其身可转如轮。 一切的一切,皆如我当日看到的那般,甚是华丽精美,可比长贵妃之品阶。 “如今,这未央殿到底有主人了。”皇帝在我耳畔轻轻说着,紧紧地将我抱住,愈加用力,仿佛意欲将我揉进他的身躯之中。 是夜,皇帝下榻于未央殿,且接连九日,亦如我初入宫当日那般盛宠。 翌日,徽音殿内,我落座皇后之下的右首第一位,左首第一位乃折淑妃。 “邻倩夫人当真好福气,离宫二载亦不见衰老之态,愈加显得姿容平和缥缈,如梦似幻。”历来无声无息的慧贵嫔率先起了头,笑语连珠,身着一袭黎色吉祥如意曲水落花纹月华锦齐腰襦裙,臂间挽着一条葡萄紫披帛,看上去神清气爽,身姿甚是轻盈,轻微一吹即可翩然风飞。 艾修容亦在额间描绘了一朵群青色花钿,图案简单而仔细,颜色深刻而不繁复琐碎,愈加显得她姿容如美玉,羊脂白雪打磨而成,丰润细腻,在旁附和道:“想来自是佛经研读得多了,故而得佛祖庇护,年岁不老,日月常驻。” 固然没了魏庶人的扶持,到底素来与我不和的洛和仪依旧不改其本性,在旁言语不善地嘲讽我,“邻倩夫人资历深厚,经历御殿内外,短短二载便身居帝妃之首的位子,可见是上天垂怜,分外看重。如若不然,不知到何时方得晋封。倒是慧贵嫔与温贵嫔,多年来未有晋封,可不知陛下如何这般不提升。纵使墨昭容亦晋封一阶,不过如此而已。怎的慧贵嫔与温贵嫔这般不合陛下的法眼。”一番话说得辛辣而令人难堪,令慧贵嫔与温贵嫔面色通红,难堪万分。 慧贵嫔与温贵嫔素来不善争宠。慧贵嫔为着穆文淑公主一事耿耿于怀至今,终于崛起争宠。温贵嫔则空有心思搏斗,却无法子接招。 “慧贵嫔与温贵嫔素来平和温柔,哪里比得上洛和仪你伺候得陛下妥帖得当?若本宫未记错,洛和仪眼下的位分,还是于麟德六年七月初二晋封的,算来已有五载了。”身着一袭嫣红色纯金线绣九龙缠绕祥云纹明缂丝吉祥如意纹八凤袍的皇后微微抬起眼皮,轻轻瞥了洛和仪一眼,其中含义却是深刻,语气显见不悦。 众人心下明了:当日,洛和仪得以晋封,实乃魏庶人提携之缘故。如今,魏庶人不再,陛下对她的宠爱亦日渐低落,故而整整五载不曾晋封。 闻得此言,诸妃取帕遮笑,微微讥讽之声流荡于徽音殿。 洛和仪的双颊顿时绯红无比,尴尬地垂下头,再无所言。 “说来咱们当中最有福气的当数淑妃妹妹。子女双全,地位尊荣,可谓天时地利人和皆齐聚一身。”姝妃发髻间的鸾凤和鸣赤金步摇上垂下的碧玉玲珑翡翠串细粒米珠坠玛瑙绿流苏微微晃动,划出一道碧绿色的弧度,宛若祥云柔和,赶忙扯开话题,在旁称赞道。 “姝妃姐姐的一对帝姬亦是难得的福分。除却本宫,便是姝妃姐姐你,育有二女,福气亦深厚得很。”折淑妃身份尊贵,盛宠优渥,仅次于我和皇后,倒是不曾格外讲究衣着光鲜,遍体一身黛紫色的锦缎宫装,均以纯金线遍绣紫色梅花图案,仿佛冬日紫梅一朵朵盛开在她玉体之上,堪称奇观,凝雪般的眉间绘就一朵紫色梅花钿,一如当日的梅花妆,愈加衬得她今日姿容艳若桃李,堪比紫色梅花轻盈高贵,语气甚是轻睦友好,接下了话头。 第二十一章 煍王拜访 “说来陛下早些年命人修建的长乐宫,不知妹妹住得可还习惯?”婳妃在旁柔声细语道,耳畔垂下的棕色绿宝石耳坠划出一抹春日暖阳的弧度,甚是柔和温暖。 我微微颔首,笑语连连道:“甚是清凉,固然冬日寒冷一些,到底于盛夏之际颇为凉意舒爽,不见暑热。” “当日陛下为了修建未央殿,可是自库房中搜出了多年不见的奇珍异宝,这才堆出了长乐宫。邻倩夫人的福分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学来的。”瑛妃启唇道,脸上的笑容颇含深意。 “说来本宫亦知晓此事。未央殿正座后,那四片朱漆描金绯红九彩填漆祥云纹青檀画屏,上绘广寒奔月、凌波微步、芙蓉清露、东风百花四图,当年可谓国宝。然则,究竟有何妙处无人知晓,只当是寻常画屏对待。据传,若待有缘之人,四片画屏方会显示出奇迹。至于西侧的一面定胜四方深蓝海螺珠帘所用的珠子,更是陛下数年积攒起来,细细打磨,方出了这面帘子。”皇后颔首,看着我点点头道,嘴角满是平和愉悦,并无嫉恨之感。 我仅仅听闻画屏与珠帘的来历已然令人啧啧称赞,念及未央殿寝殿内的其它物件,只怕更是大楚的国宝。怪乎洛和仪方才借我离宫祈福一事,暗喻我实乃为了晋封贵妃之位方有此举。 我敏锐地察觉出不对劲儿,到底面上不曾流露出来,嘴角抿着一丝微笑,对在座诸妃道:“说来如此费时费力,倒当真叫本宫心内不安了。” “妹妹为国祈福二载,理当受此恩宠。”皇后对我和蔼和气道,示意我安心受用。 我颔首回答道:“谨遵娘娘教诲。” 素昭媛出言道,嘴角笑意深深,“不知姐姐何时邀咱们姐妹前去看看?当是长长见识也好。” 我细细打量她一番,可见系特地收拾了衣着:一袭玉色轻纱制成的齐腰襦裙,上头以银线遍绣杏花天影的图案,外加一层轻纱笼罩,愈加显得身姿如迷雾一般朦胧似幻,仿若天宫仙子。眉间不饰眉笔,并无花钿绘就,愈加显得她肌肤若雪似雾,清姿不可方物,犹如一朵水中白莲,迎风摇曳出花瓣之上的一颗露珠,滚圆白雪,泛出日头的金光之色。 素昭媛素来沉默寡言,不甚过于在意服饰,尤甚慧贵嫔,如今亦设身御殿之内,有所言谈涉事其中,可谓心中有了计量,意欲振作崛起。 “若众位姐妹实在好奇,大可后日来本宫的未央殿,届时,本宫一定好生招待诸位姐妹。”我笑吟吟应下了素昭媛的话,邀请诸妃道。 “邻倩夫人既有此言,那后日妾妃等,一定登门拜访。”御殿诸妃齐齐行礼道。 固然不欲一同来我未央殿,折淑妃、玉贵姬等人亦随同出列,恭敬行礼,面色却有几分失落。 我尚未回御殿之际,本是她们二人最为受宠。如今,我回来了,身居帝妃之首,可见我来日的恩宠绝非她们眼下可比。故而她们随众行礼,意欲奉承我。借此讨好皇帝,亦系看出了来日的兆头。 原本她们二人凭借着与我相差无几的容貌,可谓三足鼎立,屹立御殿多年而不倒,惟一的契机便是子嗣。若非子嗣,资历尚浅的折淑妃无能晋为淑妃。玉贵姬更是因此而迟迟不得晋封。想来皇帝便是因子嗣、资历而未曾晋封玉贵姬。 如此一番话,不了了之。 参观未央殿系一回事,奉承我又是另外一回事。借着参观未央殿之际,诸妃先后送来数之不尽的奇珍异宝,可见是积年压箱底的宝物。如此搜刮出来,只为讨好我这个眼下受尽皇帝恩宠的邻倩夫人,可见她们近些年何等受皇帝冷落,心内焦急、失落。 晨昏定省过后,敛敏与婺藕一同来我未央殿,深深折服偌大的宫殿、精致的装饰、绝美的摆设,深为叹服皇帝花了积年的时间修建的这座殿宇。 “清歌,你可算是回来了。”落座朱漆描金绯红九彩填漆镂百婴嬉戏如意荷花祥云纹鸡油黄青檀小几上,婺藕不住地低头流泪,任凭我取出海棠盛开的手帕怎么擦也擦不尽。鸾仪、青雀、高明三个孩子在殿内玩着奇趣玩具。 我面前的敛敏亦哀哀哭出声来,取帕拭泪,不尽感怀。 “我好不容易回来了,你们怎的这般哭泣?难道这不是一件好事么?”我强自笑起来,甚为牵强,泪珠不断地往下掉。 她们二人好不容易止住了哭泣,方勉强笑道:“这自然是好事。” 待擦干净了泪珠,敛敏与婺藕道:“清歌,你这些年在瑶华宫可一向安好?” “正是,甚是安好。”我点点头,继续道:“每日诵经念佛,倒叫我的心绪好转了几分——系御殿之内绝无仅有的宁静。” 闻言,沉默半晌。 我出御殿祈福一事,纵然众人皆知,到底唯有皇帝可吩咐人安排瑶华宫一应事宜,故而唯独他知晓我在瑶华宫中的境况。 “我曾与婺藕一同问过陛下,只得来一句,‘玉真妃甚好,你们二人无需挂念’。”敛敏苦闷道。 “自此之后,我们再不敢出言询问了。固然偶尔皇后看在鸾仪的面上问起来,陛下依旧是这一句,甚是不耐我们这般关心你。”婺藕补充道,看着孩子们在一起玩耍,语气十分困惑。 “如今,你回来了,知晓你平安无事,我也就放心了。”敛敏破涕为笑,拉着我的手,笑道:“这两年,来了不少新人,只怕清歌你今晨在徽音殿固然看过,亦记不起她们系何人吧?” 有了煍王的告知,再加上我依着座位次序看来,如何认不出? 然则眼下敛敏并不知此事,故而我亦点头道:“是啊,是有几位妹妹我不曾见过,看着眼生。” 待到敛敏、婺藕一一为我解释一番后,我才装作恍然知晓的模样。 此时,夜色朦胧,入夜了。皇帝已然吩咐秦敛前来传旨。 “回禀婉贵妃,陛下正往这边来,请您准备侍寝。”秦敛毕恭毕敬道。 闻得皇帝即将前来,敛敏与婺藕赶忙起身。 “既如此,我们不便继续打扰。”敛敏赶紧带上高明,与婺藕、青雀一同往外走,有几分避嫌之意。 我甚为诧异:固然皇帝前来,她们二人若继续留在此地,甚为不妥。然则她们到底不该如耗子见到猫一般逃窜才是。 压下心头的疑惑,我亲自送了她们至仪门口,继而继续迎接皇帝的到来。 十六人抬的迦南龙辇,黄盖垂明黄锦缎,薄纱轻绡,金丝银线,七彩赤龙,祥云出海,缓缓驶来,甚是气势磅礴,衬托得皇帝那身明黄色赤金线七彩绣九龙缠绕锦袍甚是器宇轩昂,仿佛岁月并不曾在他身上流淌而过。 “妾妃参见陛下。”我深深行福身礼。 皇帝拉过我的手,往内殿走去。小厨房已然备好了菜肴,只待皇帝驾临。 为着‘家常’二字,晚膳不过八宝兔丁、玉笋蕨菜、罗汉大虾、串炸鲜贝、葱爆牛柳、蚝油仔鸡、鲜蘑菜心。 “你这儿的小厨房,庖丁的手艺当真是高。”面对诸多菜肴,皇帝夸赞道。 我加了一只罗汉大虾到他的宣德青花碗里,甚是体贴,依依道:“小厨房的庖丁还是原先的那个。既然陛下觉得他不错,妾妃自然会留他下来呀。” “如此说来,你身边的这些倒都是你从前的旧人?”皇帝瞧了瞧帘外的倚华,对我问道:“不曾添过新的?” 我颔首回答道:“正是。旧人待得时日久了,自然有了些情愫,舍不得。何况,妾妃出御殿往瑶华宫,亦算是为难了他们二载,不曾服侍妾妃。倒是倚华、莺月与凌合他们三个,当日是随妾妃一同入的瑶华宫。” “说来,你身边二位上媛,便是倚华、莺月了?”皇帝细细咀嚼了虾肉,出声问道。 “正是。”我颔首回道。 “你倒是颇会念旧。”皇帝忽而来了这么一句,不住地点头,令我一时不明所以,猜测不出他的心思,一时惶恐起来,不知该如何接下去才好。 幸好鸾仪此刻闹了起来,吩咐莺月给她夹玉笋蕨菜。莺月正欲给她夹,我接了过来,夹给了鸾仪。 “多谢母妃。”鸾仪孩童一般的声音听来,话语格外柔软,笑容甚是甜美。 晚间,我身着一件四合如意定胜锦制成的寝衣躺在床上,与一袭明黄色绸缎的皇帝闲聊着。我的脸紧贴他的胸膛,甚是清晰地听着他强而有力的心跳声,恍如隔世。 “娥皇,你入瑶华宫二载,朕却从不曾吩咐人带去只言片语,亦不曾加以关怀,你可怨恨过朕?”摸着我柔软的青丝,皇帝淡淡道。 我婉转接口,“陛下自有陛下的主意,妾妃只需安然接受便可。” “当真?”皇帝似乎不信,转过头来,望着我。 我回看他漆黑的眼眸,语气坚定道:“陛下乃旷世明君,所作所为皆以天下为重,妾妃自然相信陛下。” 第二十二章 定诚淑妃 皇帝紧紧地将我抱在怀中,甚是用力,连我的骨头都仿佛被揉进他的身躯里。接着,皇帝放开了手,缓缓对我解释道:“朕自你入瑶华宫以来,从不曾遣人送去物件抑或三两句话,实在为堵住朝臣的悠悠之口,也好来日可借此事晋你为贵妃,居御殿之首。” 皇帝的笑容明媚而恬和,令人几欲沉醉。 然则,我依旧不信此话:归根究底,皇帝在我入瑶华宫后,二载年间,甚是宠爱数位内宠。若他当真自一开始便想着为我晋封贵妃而铺路,他何必等到现在才来解释。我未入瑶华宫之时,他不过一道圣旨,秦敛宣读。若他心中当真有我,为何不亲自前往瑶光殿加以解释?他亦不曾吩咐秦敛为我带来几句解释的话语,便下旨命我入瑶华宫为国祈福二载。 “娥皇,你在瑶华宫中的饮食起居可还好?”皇帝漫不经心地问道。 “有陛下的旨意,众比丘尼自不敢薄待妾妃。何况,妾妃还有着玉真妃的名号。身份既然尊贵,自然受人款待,日日念经诵读,倒从不曾做过些微琐事。”我温柔似水,眼中含泪,熠熠生辉,“可惜见不着陛下。二载以来,每每想念陛下,妾妃皆心痛如绞,非得彻夜念经方可缓解。” 皇帝紧紧抱我在坏,“朕叫你受苦了。” “苦的是陛下才是。”我抬起头,破涕为笑,对皇帝道:“如今,四海升平,万民一心,可不是陛下治理的万世太平?” 皇帝笑望着我,不曾吐露一字一句,然则眼眸中的喜悦却是显而易见。 “说来还有一事,朕与皇后商议不下,打算与你商讨商讨。”皇帝转口道,嘴角含笑。 “不知系何事?”我疑惑道。 “正为长贵妃之名号。” 闻言,我登时想起身居外宫的最后一夜,云容对我说的话。 似是不曾留意我的失神,皇帝继续道:“御殿之内,既有名位确立,自该有身居之人。而长贵妃之位,自开过以来,并无一任。纵然有穆温怀后曾亲身经历,到底不曾得过封号,算不得名正言顺。如今,娥皇你为国祈福,出御殿二载,抛弃亲女,如此功劳,理当得以晋封贵妃之位。何况朕对你素来宠爱有加,理当由你成为大楚开国以来第一位有封号的长贵妃才是。朝中大臣提及长贵妃之位历来无人居,朕当时便想到了你。”眼眸深情款款,甚是醉人。 我惶恐不安起来,“陛下,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皇帝眼神微带疑惑。 我继续道:“妾妃固然出御殿为国祈福二载,然则资历并非绝顶深厚,家室亦非名门望族。纵然诞育皇嗣,不过一位帝姬而已,难以承继血脉。御殿之中,论资历,有姝妃、婳妃、瑛妃在前。论家室,墨昭容为首。论子嗣,敏姐姐与申姐姐亦诞有一子,可谓功劳甚大。” “但是唯有你,系朕的解语花。”静静地看着我良久,皇帝转过头,盯着上头的帘帐,一字一句,颇为深沉地说道:“固然姝妃、婳妃、瑛妃早早入宫,算得上老人,且位分颇高,地位尊崇,到底非朕心头所好。” “即便姝妃娘娘亦不能够么?”我诧异起来,不觉打断道。 “姝妃固然性情恬美静淑,到底难说上几句交心话,非朕心头之人。至于昭容,朕瞧着她家室固然深厚,性情却是难改。若晋她为长贵妃,一来,且放着姝妃她们呢,于理不合。二来,朕瞧着她的性情,倒未必称得上长贵妃的名号。三来,身居长贵妃位之人,到底该有所诞育才是。”皇帝淡淡解释道,平静地看着我。 “不知淑妃与玉贵姬又如何?”我恍然想到什么似的,提起这句话来,静静地看着皇帝。 “她们二人固然随朕心意,到底资历浅薄,为时尚早。何况,与她们相处之时,朕只觉没有与你在一起这般平静。她们一个身居帝妃之位、一个身居贵姬之位,也便够了。”顿了顿,皇帝提到,“说来淑妃,当日朕并未于棣萱台中意与她,不知系何故。如今,她纵然身居高位,朕亦隐隐听着不妥当。” 我婉转道:“淑妃曾身为内御一事自然为人所诟病。何况,如今正是她风头鼎盛之时,自然有人嫉妒生恨。” 自承文处,我亦听得一些谣言:折淑妃纵然身居高位,到底系内御出身,如何令人心服口服?固然她得皇帝宠爱,终究一介内御之身,理当为人安分守己才是。如今,不过为着生了一位皇子,便身居从一品淑妃之位,地位尊荣远在资历深厚的姝妃等人及出身高贵的墨昭容之上,难叫人心服口服。何况,诞育了皇子的,还有敛敏与婺藕,她们一个身居正二品妃位,一个身居正三品淑容位,好事怎的只一味落在她身上?玉贵姬尚未有所诞育便身居贵姬之位,实难叫人不眼红。能够以这般家室、出身且为着并无子嗣而晋封一宫主位,已然令人有所不甘。纵然仅仅为着皇帝的宠爱,到底该有个限度。如若不然,只怕宠爱会变成谋害,令玉贵姬遭殃。 “是啊。若当初朕择选了她,只怕便无今日的困境了。朝中大臣亦多番上奏,声称内御出身之人,能够企及淑妃之位,已然高而远望,若再晋为长贵妃,只怕于理不合。更声称纵使当日的湘贵妃亦不过如此。”皇帝吁出一口气,仿佛为着长贵妃一事,朝臣的奏折已然堆满了临光殿的案桌。 “妾妃固然为着祈福一事忝居高位,到底心中深为惴惴不安。姝妃、婳妃、瑛妃三位姐姐,资历远在妾妃之上,然则见了面却要向妾妃行礼问候,妾妃深觉此事难安。” 皇帝沉吟着,“以姝妃的品格,晋为德妃理该如此。至于婳妃,她娘家军功显着,册为贤妃亦无不可。只是瑛妃,素来默默,纵使朝臣亦不曾提及她半分——她实在静默无声。” “既如此,且先将姝妃、婳妃二位姐姐寻个由头,一同晋为帝妃。如此,妾妃方敢安居贵妃之位。如若不然,妾妃实在寝食不安。”我微微劝解道。 “你说的是。御殿之内,亦该寻个难得的好日子,晋升她们二位了。”皇帝思忖着。 “如今将近炎夏,再过数月便是中秋。若能于月圆之日行晋封一事,只怕会圆上加满、喜上加庆、福上添徽。说来御殿之内,其她几位有资历的姐妹亦许久不曾晋封。倘若只姝妃、婳妃二位姐姐晋封帝妃之位,只怕御殿诸妃难免会吃心。何况,慧贵嫔之流素来不善争宠。”我计算着日子。 我提及慧贵嫔,不过看在她对穆文淑公主一片慈母之心的面子上,实难眼见她为着当日偶然一句的错处,被冷落至今。 听罢,皇帝沉吟片刻,“也罢,便如你所言,今岁中秋,大行封赏诸位嫔御一事,以作增添御殿福祚,天下太平,普天同庆。” 我起身下床,端然行礼,面上笑吟吟道:“既如此,妾妃代诸位姐姐谢过陛下隆恩。只是这位分,不知该提升?”转而疑惑道:“不若妾妃先报之皇后,再将名册交与陛下,由陛下决定?” 皇帝赞同地点点头道:“如此甚好。” 是日,诸妃齐聚我未央殿,我端居正座,眼见着她们向我行礼,“妾妃参见邻倩夫人,愿娘娘长乐未央。” “诸位妹妹实在是太客气了。”我含笑示意她们入座。 除我之外,身着一袭水粉地折枝花蝶杂宝锦制成锦裙的折淑妃位份最高,自然坐到了我右下首第一位,继而是身着一件黄绿地四合天华锦所制宫装的姝妃落座我左首第一位。 “说来姝妃姐姐资历深厚,身居五妃之首理所应当。”我笑语盈盈,甚是和睦。 姝妃微微欠身,自然含笑道:“娘娘严重了。与娘娘的福分想比,妾妃实在算不得什么。” “是啊。娘娘自瑶光殿移居未央殿,可谓福分深厚。御殿内外,无不盛传娘娘恩德。来日,只怕位列长贵妃之位亦未可知。”与我同一年入御殿的朱婉仪在下首奉承道。 我略微注意了一下朱婉仪今日的穿着打扮:五成新的胭脂红苏绣蹙金玫瑰轻纱旋彩齐腰襦裙,显见绣娘精湛的刺绣技巧,臂间挽着一条五彩金线绣妃色玫瑰轻纱披帛,胭脂色的蹙金轻纱,泛着柔和的金色光辉,愈加衬托得那披帛上的妃色玫瑰呼之欲出,恍如真品,金光闪烁,甚是飘逸自在。 “朱姐姐二载不见,愈加显得姿丽动人了。”我含笑道,语气平和,“这衣着上的玫瑰当真是技艺精湛。” “娘娘谬赞了。此系妾妃专为了拜访娘娘而特地准备的衣裳,哪里比得上娘娘今日的深紫镂金丝钮芙蓉纱裙,可谓巧夺天工。”朱婉仪见我如此,面上显得愈加欢喜了,赶忙回应道。 我今日身上穿的深紫镂金丝钮芙蓉纱裙,乃当年皇帝诸多赏赐之一,可谓华丽夺目,紫光依云,芙蓉花栩栩如生,微微旋身,裙摆飞舞起来,如同一朵硕大的深紫色芙蓉花绽放开来。 第二十三章 四蕊妃子 “此裙不过系陛下昔年的赏赐,若朱姐姐喜欢,本宫大可送朱姐姐几条,亦算得上咱们一同入宫的姐妹情缘。”我面色和悦,语气淡淡解释道。 “谢娘娘赏赐。”朱婉仪赶忙低头,欢喜谢恩。 说到一同入宫的姐妹,除却袅舞关门避世之外,余下的唯有我与敛敏身居高位。而婺藕则为九嫔之一。墨昭容亦如此。我的视线转向静默无闻的墨昭容,她早已非我当初看到的那个会擅自喝令铃兰掌嘴的懿贵人。 “墨姐姐近来秉性大改,遑论陛下,本宫心底亦甚为欢喜。如此性情,可谓御殿楷模。”我赞叹道。 墨昭容赶忙回道,语气微微惶恐,“昔年皆因妾妃年少气盛,故而嚣张跋扈。若非娘娘帮衬,大度不与计较,只怕妾妃并无今日的地位尊荣。说来妾妃亦要谢娘娘恩德才是。”说着,起身行了一礼。 “墨昭容如今这性情,别说陛下,便是本宫见了亦分外欢喜。”婳妃颇有滋味地看着这一切,语气甚是赞赏。 我对婳妃点点头,表示赞同。 目光所及,当日东项的四女如今只剩下橘良人、藤原良人、伊泽中才人三人了。 我半玩笑道:“三位妹妹二载不见,难得容貌依旧。” 三人齐齐起身,诚惶诚恐,行礼道:“托邻倩夫人宏福。与娘娘相比,妾妃不过地位低微而已。” 我颔首以答,心下明白经历了平庶人一事,她们可谓心惊胆颤,生怕不知道皇帝哪一日会性情大变,令人措手不及。耳畔随即回想起昨日承文的回禀:这二载之间,得宠的不过折淑妃、素昭媛、玉贵姬、墨昭容,继而是甄美人、橘良人,以恬静和淡着称,余下唯有嬴太仪、妫丽仪略微得宠些。 折淑妃本就与湘贵妃长得相像,何况诞下一子一女两位皇嗣,可谓功劳甚大,若非为着内御出身,只怕恩宠绝不仅于此。然则,今日这般恩宠,已然足够叫人眼红心热了。玉贵姬更不必说,出身高贵、姿容似足了湘贵妃,如何教皇帝不加爱怜?若非为着子嗣之故,只怕早早晋封。慧贵嫔依旧如我当年离开御殿的那般沉默寡言,泯然众人。 看着她,我不禁唏嘘起来:到底鸾仪不曾有过危险。若鸾仪如穆文淑公主那般年少夭折,那该如何是好? 思及此处,我不由得对皇后多了几丝感谢。 素昭媛在旁柔声细语道:“嘉敏帝姬由皇后娘娘抚育之时,妾妃曾多次瞧见帝姬与皇后甚是和睦,可见娘娘此番最该感谢的是皇后。”一袭细色锦制成的锦裙上绣满青绿色的瑞草云鹤图案,青翠之中不失袅娜,瑰丽之际不缺雅韵,愈加衬托出她身姿飘逸柔美,乘风喻飞,堪比飞燕轻盈舞姿、合德柔媚风韵。 我转向素昭媛,似乎岁月在她的面容之上并未留下痕迹,她依旧系当初那个以兰为骨,以冰为神,以雪为肤,以玉为体,风影袭裾,萧曼外逼的女子。为着子嗣接二连三夭折腹中,御殿之内已然隐隐传出她乃不祥之人的流言。我尚未离宫之际,此事已然有了些苗头。如今,我回来了,更是听闻皇帝亦心生怀疑而冷落了她几分,不复当日恩宠。 “素昭媛当年一支月舞,可当真是堪比月柔,配得上这封号。陛下择选的封号,自然极好的。”我回忆当年往事,甚是感慨道。 “娘娘还记得?”素昭媛微微一愣,泯然一笑道:“妾妃当日,因着入宫前,魏庶人传来家话,陛下极好舞乐,故而提携妾妃。幸而妾妃自幼便修习了舞艺、声乐。入吐云阁之后,妾妃便与魏庶人一同计划了中秋月舞。说来,当日魏庶人提携妾妃,倒叫妾妃好一阵感激。孰料她——”话头就此终止,不再多言,面色逐渐难堪起来。 我心下叹息:原来魏庶人与她之间的纠葛,竟是尚未入宫便有了。当日,魏氏一族权力显赫,可谓朝臣大员。能与魏氏一族有所联系,素氏一族可谓攀龙附凤,亦尊贵得很。可惜,自入宫以来,我甚少见素昭媛提及家族内事,且不闻前朝素氏一族有所作为,可见素昭媛家道中落,不过因着魏庶人的提携而略微侥幸些。如今,魏庶人身居安乐堂,魏氏一族株连九族,只怕素氏一族意欲脱身亦来不及,如何会继续与魏氏一族蛇鼠一窝?何况素氏一族当真人丁稀少,堪与夕氏一族相较。 “原本妹妹以为姐姐系入了宫之后才与魏庶人结识,原来竟是御殿之外便有了的缘分。到底姐姐不曾有魏庶人那般的心肠。如若不然,只怕下一个被贬为庶人、株连九族的便是素氏一族了。”我语气平淡道,面色带着寒冬凉风般的笑意。 果然,素昭媛惶恐起来,起身行礼道:“妾妃谨记娘娘教诲。” 玉贵姬冷眼旁观了好一阵,此刻方微笑着,启唇道:“娘娘所言,不过是要素姐姐名正理道、行规举步罢了,并无它意。素姐姐这般,可是过头了。”说着,转向我,对上了我朝下的视线。 “玉贵姬所言甚是。”我朝玉贵姬点点头,对素昭媛道:“魏庶人之类事宜,早已过去。重要的是咱们过好眼下的日子。御殿之内,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一类事宜,可谓层出不穷,甚是繁多。诸位姐妹亦该好生牢记才是。”言及末尾,声调略微高了几分,显得有几分庄重肃穆。 “妾妃谨记邻倩夫人教诲。”诸妃齐齐行礼道。 “邻倩夫人这句话,可是本宫一直想说的。”说着,在无人通传的情况下,皇后自殿外缓步走入,气度雍容,脸上笑语盈盈。 我赶忙离座,与诸妃一同行礼道:“妾妃参见皇后娘娘,愿娘娘万福金安。” “快起来。”皇后和颜悦色地落座上首,对吾等吩咐道。 众人方如坐定,皇后便对我道:“鸾仪这孩子真是乖巧,在本宫膝下的两年间,可谓给本宫平添了不少乐趣。这不,你回来没几日,本宫便想着来探望探望你们母女。” 语气虽然平和,到底叫我听出了几分责备之意,故而赶忙起身,行礼道:“原本便该是妾妃亲去徽音殿酬谢娘娘一番恩情才是。娘娘如此说,倒真是叫妾妃无地自容了。妾妃本打算选一个好日子,带上些礼物前去徽音殿拜访娘娘。今日娘娘亲自前来,倒是妾妃礼数不周。”语气卑微,诚惶诚恐。 皇后面色不改,依旧平易近人,和颜悦色道:“无妨。其实抚育鸾仪的这二载年华,本宫亦甚为欢喜。”说着,吁出一口气,失落道:“若非本宫无福生养,只怕这慈母之心,亦可早日生出。” 诸妃眼见皇后如此落寞,赶忙离座下跪,劝解道:“忧能伤身,愁能伤体,还望娘娘顾及凤体。” 皇后这才回了神,摆手,示意诸妃起身,歉疚笑道:“本宫不过一时沮丧话,倒叫诸位姐妹受惊了。” “哪里。”诸妃赶忙颔首道。 “娘娘固然不曾生养,到底御殿之内,诸位姐妹所出,娘娘自为嫡母,何来生养不生养之说呢。”玉贵姬在下首柔和道。 折淑妃亦紧随其后,温柔应和着,“说来妾妃的孩子便等同于娘娘的孩子一般,娘娘如何有此自伤之话。” 皇后和颜悦色地点点头,赞同道:“淑妃所言极是。” 玉贵姬与皇后皆未曾生养,到底言语不同:皇后多年恩宠细水长流,终究不曾生养,只怕系当年那次小产的缘故,故而再无生育能力。而玉贵姬,恩宠鼎盛,却迟迟未见害喜之兆,可见系她自己身子的问题,故而无福诞下子嗣。 折淑妃亦有此意,故而转头,安慰似地对玉贵姬说道:“妹妹恩宠深厚,想必来日定会有所诞育。” 玉贵姬眼色登时黯淡了下来,强自笑着,“妾妃在此谢过淑妃娘娘吉言。” “淑妃娘娘恩宠颇深,诞有一双儿女,福气深厚。有淑妃娘娘的吉言,想必来日玉贵姬定会如淑妃娘娘所言,有自己的子嗣。”妫丽仪、嬴太仪齐齐接口道,口中说出安慰之语尽显安抚之意。 “说来淑妃的福气,连本宫亦深为称赞。当日,不过寒冬时节偶遇陛下,便教陛下上了心,自内御晋为嫔御。如今,诞下一双儿女,可谓连姝妃姐姐亦比不上。当真叫本宫艳羡。”我款款道来,甚是认可。 “邻倩夫人谬赞了。”折淑妃不知我此言何等深意,颔首谦虚道,语气暗带微微颤抖之声。 此刻,我提起此话确实不妥:折淑妃因着内御出身,受了多少人白眼。如今,我重提此事,固然儿女双全乃一事实,到底叫在座的几位嫔御深为嘲笑,暗讽她出身低微。 妫丽仪、嬴太仪二人乃麟德九年八月皇帝亲选入御殿。能教皇帝钦点之人,自然容貌非凡,家世背景不低。细细想来,她们瞧不起折淑妃出身低微而位分高超,远胜过她们这几位大家闺秀、小家碧玉,自然叫人心底不平。故而妫丽仪、嬴太仪以帕掩口,故作咳嗽,实则心内嘲笑而无声。 第二十四章 华庭公主 皇后见此状,亦明白她们二人之事,不得不提肃声道:“折淑妃固然出身内御,到底福气深厚,且为陛下诞育一位皇子,可谓功劳甚大。若当真计较起来,折淑妃的出身可谓一时差错罢了。御殿之内,诸妃皆为姐妹,理当和睦共处才是,不可心怀轻蔑之意。” 皇后语气不响,到底其中的意味深刻,众人齐齐颔首道:“妾妃谨遵娘娘教诲。” “说来,膝下诞育了皇子的嫔御,除却淑妃娘娘,还有明妃与申淑容。她们二人与邻倩夫人亲如姐妹,可谓如同一母同胞。邻倩夫人离御殿往瑶华宫祈福之时,二位姐姐可谓食不下咽,甚是担忧。如此的姐妹之情、子嗣福气,当真叫妾妃好生羡慕。”素昭媛见状,岔开了话题,缓缓说道,语气柔和。 “若邻倩夫人诞育的是一位皇子,便可算功劳甚大了。想必不必离御殿祈福亦可晋封贵妃之位。可惜了。”久不出言的瑛妃唏嘘一声,甚是惋惜道。 瑛妃之语听来,不咸不淡,到底叫人难接上话,又见皇后面露疲惫之色,诸妃起身告辞。是日就此结束。 而后我得知素昭媛数月来便体质阴虚内热过甚,经血不通、崩漏不止,且症状渐重,已缠绵病榻多日,今日不过为着强撑着方前来拜访。 御医陶札受皇后令,以婳妃所赐无极丸治之。 无极丸取锦纹大黄一斤,分作四份;一份以童尿一碗,食盐二钱,浸一日,切晒;一份以醇酒一碗,浸一日,切晒,再以巴豆仁三十五粒同炒,豆黄,去豆不用;一份以红花四两,泡水一碗,浸一日,切晒;一份以当归四两,入淡醋一碗,同浸一日,去归,切晒。为末,炼蜜丸梧子大,每服五十丸,空心温酒下,取下恶物为验。未下再服。 素来不甚与人交往的瑛妃亦不时前去探视,宽慰其心——此举倒叫我有几分疑惑。 当日,我尚未入瑶华宫之时,御殿之中,瑛妃与人来往甚是简陋,几乎不曾见她上门联络,抑或她人前去林光宫清凉殿拜访。此番如此作为,倒叫我起了疑心,仿佛瑛妃正在打一番鬼祟的主意,意欲拉拢素昭媛为己用。 就在这样安静的氛围中,依旧出了叫人颇为吃惊的事宜:云姬枉顾君命、凌虐内御致死,到底有几分情分在,故不过被降为姬,罚月俸半载、抄写《女训》、《女戒》、《女则》各五百遍。孰料依旧有人不知悔改,又碰巧被皇帝撞见与内侍孙福任意谈笑,相处甚欢——正系贾妃仪。一气之下,皇帝将贾妃仪降为末等御女,禁足章华宫雪香阁。内侍孙福重责发遣,赐弓弦绞死。 皇帝亦随即苛责下令:六宫规矩理宜肃,日后若再有任性凌虐内御、与内侍诙谐无所不至者,必照此办。若再有内侍似此无规矩者,必正法! 为着御殿之内成日空虚寂寞,贾御女心思狠毒之外,与内侍相处甚欢,亦可想而知。想来便是我,亦与凌合等人关系密切,亲如兄妹。 御殿的黑夜分外漫长,尤其是不曾侍寝的日子。那种寒冷,仿佛夹带着冬日的寒风呼啸,自人的心头吹过,分外胆颤心惊、瑟瑟发抖。纵使盖上了厚厚的锦被,依旧避不开那寒意。黑暗之中,寂寞的悄无声息主宰了一切,每一刻皆分外宁静,仿佛可以听到针落下的声音,诡异得很。慢悠悠眼见描金芙蓉红蜡烛上的烛泪一滴滴缓缓落下,仿佛御殿宫娥寂寞无声中留下的泪珠,淌过面颊,自下巴滴落,晶莹剔透,浑圆明润。 如今,孙福不过一具替罪羊罢了。 贾御女乃婳妃一手提携上来,纵然从今往后再无恩宠的机会,到底婳妃心肠不甚冷漠,故而前去说情。婳妃家族于前朝的威望权势隐隐有当日魏氏一族的势头,此番她出面为贾御女求情,皇帝不定会卖婳妃一个面子。可惜,此番皇帝终究是动了天雷怒火,任凭婳妃如何求情,执意将贾御女幽禁雪香阁,永世不得出——到底保住了她这条命,亦算得上仁慈了。 期间,婺藕曾前去雪香阁探视贾御女。接连几次探视下,贾御女到底被婺藕看出了马脚。 此事伊始,敛敏便深觉贾御女与孙福关系密切纵使再过分,到底不至于在皇帝面前如此亲密——除非系有人刻意安排,这才令皇帝上门,亲眼目睹。 她来未央殿与我、敛敏慢慢分析着,深觉贾御女之事不过系一个影子,来日还会有更大的阴谋出现。如今,姚氏、魏氏双双毙命。除却她们,御殿之中还有何人有如此胆量与狠毒,竟连一介身份低微的贾妃仪亦容不下?论起与贾御女平日交情匪浅之人,当数婳妃与早已离世的许庶人。婳妃的品格,令我甚是敬佩仰慕。若怀疑起婳妃来,我万般不信。婳妃尚为淑仪之时,便与我交情甚好,可谓和睦,她怎会系这般人物? “与贾御女关系密切者,除却如今的许庶人,便是婳妃了。”婺藕若有所思道——她亦与我想到了一块儿去了。 “若论起婳妃的品格,在我看来与姝妃一般无二,皆良善之人,可谓心地柔软。”想了想,敛敏摇摇头道:“我亦不信婳妃会暗中谋划阴谋诡计。” “我初次侍寝后的清晨,我曾于御花园偶遇墨昭容,受她与定诚淑妃一番刁难。若非婳妃及时现身,只怕我定落于难堪之地。”回忆往事,我不禁唏嘘一声。 岁月荏苒,当初的侯昭媛早已仙逝,被皇帝追谥为定诚淑妃;墨丽仪亦晋为昭容,改了性情。不过数载年华,御殿之内已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几番旧人走,数次新人入。御殿之内,所谓的美人可谓岁岁层出不穷。 待到这个寒冬即将过去之际,贾御女感怀敛敏的探望之恩,亲自前往兰池宫,亲口道明一事,令人不禁对婳妃心生疑窦与怀疑:婳妃赏赐素昭媛的无极丸实则与素昭媛体质尤为不和,故而素昭媛愈加身虚体弱。这一切皆是婳妃的诡计。为着自己心生叛变之意,不再为其效劳,而自己又知道她如此众多的底细,故而设了一局,令皇帝看到她与孙福一事。 敛敏将此事暗中悄悄告知于我,令我不禁怀疑起自己的眼光:婳妃当真如此阴险?多年来,自她身为淑仪之时,我亲眼所见便是她和睦宫闱的一幕。如今,乍然被人告知她早已于御殿之内安排下了贾御女等棋子,只怕有她自己的目的。系皇后凤座?系御殿第一妃之位?抑或系御殿第一宠妃之位?若她想要权势,眼下便已然如此。若她意欲得到皇帝的宠爱,当年便可设计争宠,如何等到现在?想来便是凤座无疑了。然则皇后德惠御殿,名声在外,母仪天下,受人敬重。只怕废后一事,绝无可能。如此说来,唯有等皇后病逝,再抢夺凤座了。皇后一旦病逝,折淑妃固然儿女成双,到底内御出身,身份不足以企及凤座,不及敛敏、婳妃、瑛妃三人。敛敏的心思我自然知晓,到底婳妃、瑛妃二人,究竟会鹿死谁手?婳妃早早埋下棋子,自有充足的准备。瑛妃却是近些时日方拉拢素昭媛而已,早些时候甚是独来独往,于不经意间道出一句话,令人引火上身。 念及此处,我心下不由得一揪:万一婳妃的计划牵连上我的鸾仪,那该如何是好?若借毒害鸾仪之名拉下皇后,只怕鸾仪亦性命垂危。 寒冬腊月的雪花便在如此惴惴不安中飞过,留下一道冬去春来的痕迹。 随着第一场春雨的到来,御殿又办了一场丧仪——庄和淑太妃薨逝,享年六十又五。皇帝追谥为恭肃淑妃,亲诣寿康宫水月阁致祭。 若我未记错,恭肃淑妃乃庶出之身,皇帝如此礼遇,倒令我困惑不解。 七七四十九日的丧仪后,皇帝因着哀痛欲绝,食欲不佳,素昭媛别出心裁,效仿后蜀皇帝孟昶宠妃——花蕊夫人、慧妃费氏,做绯羊首、月一盘上献,一时颇得君心。 净白羊头以红姜煮之,紧紧卷起后,以石镇压,以酒淹之,令酒味入骨,后切如纸薄,把来进御,则风味无穷,故号“绯羊首”,又名“酒骨糟”。 将薯药切片,莲粉拌匀,加用五味,摆宴月旦之夜,清香扑鼻,味酥而脆,洁白如银,望之如月,故称“月一盘”。 皇帝念及她多次小产,再无能生育,怜惜之下,晋为柔贵嫔,一时地位突升。 如今,拥有协理御殿之权的人,唯有姝妃、瑛妃、婳妃三人。纵使尊贵如我,亦不曾得协理之权——皇帝心中到底有着一根拔不去的刺。婳妃手握协力之权,自然不可轻易叫她看出破绽。唯有搜集证据,事实铁证之下,方可将其扳倒。故而我便暗中提点俞板,借俞板之口提醒柔贵嫔小心无极丸。 第二十五章 降为云姬 我再吩咐凌合仔细打听,得知柔贵嫔听闻之后,心下对无极丸甚为怀疑,将其拿去给其他御医查看。随着其他御医亦应和俞板所言,加之柔贵嫔自服用无极丸以来,身子确实愈加虚弱,她这才信服了俞板的话,停了无极丸的服用。自此之后,御殿诸妃眼见着柔贵嫔身子愈加康健。 瑛妃不知何时与柔贵嫔颇为要好,竟代柔贵嫔向皇帝告发御医陶札。待到皇帝下令将其抓捕归案,陶札早已逃之夭夭,府邸叫人扑了个空。终究有雪中送炭的缘由,柔贵嫔与瑛妃之间的关系日渐密切起来。敛敏眼见如此,直道她们今日颇有当日琽贵嫔、素婉仪之间的情状。我只不知晓柔贵嫔是否已然与瑛妃联手。 炎炎的夏日总是来得分外突然,昨日尚且春雨润如油,今日便是热气蒸腾如火烤,日头越发毒辣。 就在这样炎热的天气下,云御女贴身内御银台发现金盏遗留下来的遗物包袱中有一包药粉。为着好奇,特地交给居廉才一看究竟。经检测,居廉才发现此药粉服用后可令人气性暴戾。云御女心头诧异而起疑,随即将此事上报皇后。 皇后深知此事事关重大,当即下令,吩咐永巷令彻查此事。 “皇后娘娘,此事绝不可以姑且放任。”徽音殿内,乍然闻得此事的婳妃忿忿出言,“若任由此事肆意下去,不知御殿内还有多少姐妹会遭殃。当日云御女的性情众人皆有目共睹,如何忽然之间便会如此狂躁?如今,既已出了药粉一事,自该好生彻查才是。” “妾妃亦如此认为。”瑛妃出列,深深拜倒,“此事不查清楚,只怕来日还会有姐妹受此灾厄。” 柔贵嫔亦如此附和。 皇后亦深知此事事关重大,一旦证实云姬暴戾之态乃它人陷害所致,便有了格外开恩之果,故而仔细委托永巷令尽快彻查此案原委。最后,永巷令查出唯怿贵人彼时身染恶疾,太医院所开药方中有此味药材。 失宠多年的怿贵人不知该如何辩解,自始至终都没有这样的机会——她本就是如此默默无闻之人,于御殿之内,堪称无声无息。 晨昏定省时,皇后将此事告知诸妃。 “娘娘,想来便是怿贵人心生嫉恨之心,故而暗中减少自己所服药材,用以陷害云御女。当日,诸位姐妹可都看到了,云御女之宠非比寻常。”瑛妃听闻后,肯定说道。 “然则论及怿贵人的品格——”姝妃吞吞吐吐道,面色颇为不忍,“妾妃瞧来,她并非如此人物。” “姝妃妹妹说的,可不正是怿贵人意欲叫咱们看到的么?若非摆出如此态度,如何能逃脱得了嫌疑?正为咱们如此看待怿贵人,故而不曾起疑此事真凶乃怿贵人。若非此番永巷令查到她的头上,只怕咱们尚被蒙在鼓里。何人敢担保怿贵人为人乃咱们素日所见?”瑛妃一个劲儿地将嫌疑往怿贵人身上引,甚是尽力。 随着瑛妃的挑拨离间,皇帝对怿贵人心怀不满,加以苛责,将其禁足。一时气愤不过,怿贵人甘氏自缢身亡于玉华宫流光榭。为着自尽的嫔御不祥,并无追谥的恩赐,故而怿贵人以庶人身份下葬。说是下葬,然则不过一张草席了事罢了,并无一字墓碑。 若瑛妃所言属实,纵然甘庶人素来无宠,心肠歹毒,陷害云姬,到底死者已矣,皇帝如此刻薄,连一块墓碑亦不曾赐予,当真薄情得很。 随之而来的是云御女的复宠——复位惇嫔。惇嫔的恩宠来得如此之快,一转眼的功夫,便已然回归原位,倒叫人甚为吃惊。 甘庶人的所作所为,无人亲眼目睹,自然无法知晓究竟是否她所为。然则,云姬复位惇嫔的结果却是众人亲眼目睹,倒叫人微微嫉恨。 一日,未央殿内,我落座上首,与前来请安的诸妃闲话漫漫。 借着惇嫔尚未前来的空当儿,瑛妃忽而出言道:“惇嫔的恩泽当真来得迅疾。一眨眼的工夫,已然重返御殿宠妃之位。”眉间一朵乳白色荼蘼花钿泛滥出应然如水一般的润泽光华,宛若一颗上好的水玉,被琢磨成荼蘼的形状。 婳妃在旁温婉一笑,挽了挽臂间一条云雁八宝纹图案的披帛,富丽堂皇,显见系皇帝新赏的重锦,连我亦不过只得了一匹而已,可见婳妃在御殿中独一位的地位,“惇嫔本就有如此福泽,不过归顺原位罢了。” 三贵嫔之首的慧贵嫔亦道:“倒是甘庶人趁着身染恶疾,毒害惇嫔,当真叫人匪夷所思。论及恩宠,不过些微,何况她素日又是那样平淡如水的女子。今日这事,本宫瞧着甚是古怪。”说着,转了转腕上一对吉祥如意纹白玉手镯,白玉温润雅致,精雕细刻中尽显内涵风韵,据说系慧贵嫔当日的陪嫁,得自慧贵嫔生母之手。 “妾妃亦如此思量。”墨昭容在旁附和,甚是古怪诧异地接了下去,“甘庶人出身不低,如何这般精通药材之道?抑或她一直收敛着,不曾表现出来?如若不然,便是她为旁人所蛊惑,为马前卒。若果真如此,只怕惇嫔绝非第一个遭受迫害之人。”身着的一袭深紫色纯金线遍绣各色各样奇花异草的锦衣,正是皇帝为着她性情大改,欢喜之下特特下赐的妆花罗所制,刺绣工艺堪称御殿无双,乃数百绣工花费半载年华方绣成,属地方新上供,愈加衬得她姿容明艳辉煌,华贵不可方物。今时今日她特地身着此锦衣来向我请安,只怕系为了表现对我的推崇之心。 我暗地里欣然接受,颔首表示赞同,“本宫亦如此思量。甘庶人出身官宦之家,身为大家闺秀,自然不会懂得药材之道。多半系有人在暗中指使她如此作为。可惜,如今她已然自缢身亡,如何还能问得出来。”喟然一叹,语气甚是惋惜。 “邻倩夫人所言甚是。甘庶人恩宠不深,定然系她人借她之力行此等事宜。”柔贵嫔一袭藕荷色锦缎宫装,万千丝缕绾成的飞仙髻正中央插着一枚鸾鸟和鸣祥云纹赤金交缠翡翠镶珍珠嵌红玛瑙前分心,正中央的挑心以一块水润的琥珀玛瑙镶嵌其中,左右簪一支赤金鸾凤簪,撑起发髻,掀开一道纷飞袅娜的姿态,宛如云间白鹤轻盈翱翔云端,目光流盼中,固然温和泛波,似湖面阵阵涟漪,到底神色惴惴不安,忧心忡忡道:“不然,以她的恩宠与地位,如何敢谋害得宠的惇嫔?” 此时,惇嫔一袭玫瑰色纯银线刺绣水仙缀碧玉翠叶锦缎宫装款步入未央殿,身量依旧盈盈不胜一握,到底得了雨露君恩,姿容焕发如获新生,更见窈窕之态。 “妾妃参见皇后娘娘,娘娘万福金安。”解了禁足的惇嫔身姿飒爽,仪态万千,重回往日冰缥玉色、透华练素的模样,如一朵冬日水仙,散发着怡人的清芬香气,婉婉行礼,柔美动人,令人心生怜惜之情。 我转过头,对一旁的瑛妃笑道:“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咱们姐妹正聊着,你恰好来了。” 闻言,入座毕的惇嫔面色浮上一缕疑惑,问道:“不知系何事?” “正是当日你为甘庶人毒害一事。”婳妃代我抢先一步回答道,简单直接。 “说来此事,若非御医居廉才出面作证,妾妃亦难料到甘庶人竟仇恨妾妃至此,心肠竟如此歹毒。”端正姿态后,惇嫔念及往事,垂下两扇如羽睫毛,身子不住地颤抖着,似一只秋风之中纷飞的蝴蝶,雨翅抖擞之中夹带着几丝姗姗来迟的后怕。 “不知惇嫔当日与甘庶人可有过来往或过节?”婳妃好奇问道。 “并不曾有过来往,亦未有过节。”惇嫔思量一番,摇头道。 “如此可就奇了。”柔贵嫔疑惑起来,眉间浮上几率诧异,远山眉愈加显得如同远山含黛,朦胧似雾,“甘庶人既与惇嫔不相熟,亦不曾有过节,如何甘庶人会如此陷害你?” “说来,只怕御殿之内又多了一缕冤魂。”长长一段寂静之中,姝妃忽而长叹一声,甚是惋惜甘庶人的离世,轻盈飘逸的一袭丁香色宫装宛若春末最柔和的一朵粉色荷花,娇嫩柔美,闪现出刹那无边无际的芳华。 墨昭容转头,好奇问道:“姝妃娘娘所言,可指甘庶人实乃冤枉?”发髻之上的一支镶南海珍珠嵌碧玺串珊瑚珠子缀玳瑁坠子的银步摇微微一晃,闪出一道赤色波纹,恍如紫色的锦衣上划出一道血色弧度。 听闻此言,婳妃微微蹙眉,眉间朱砂色的栀子花钿鲜艳欲滴,仿佛最上等的石榴里头泛滥出来的鲜红果肉,温润新鲜,轻轻摇头道:“姝妃姐姐这话,只怕说得过早了。甘庶人系何等品格,咱们在座姐妹无一人说得出来,遑论冤枉了。” 此时,眼见诸妃纷纷赞同的目光,敛敏赶忙出声解释道:“妹妹曾与甘庶人有过一面之缘。不过偶尔碰见而已。”临了,敛敏不忘补上一句。 第二十六章 邻倩夫人 “不知明妃觉得甘庶人品行如何?”婳妃身子微微前倾,甚是好奇问道。 敛敏细想一番,轻轻摇头,回答道:“不过一时半刻闲话一番罢了。倒不觉其它,只觉甘庶人心思清正,非庸俗之人。” 敛敏这话,令我亦诧异起究竟甘庶人是否确实为惇嫔一案的真凶。 “素日瞧来,甘庶人尚为怿贵人之时,咱们大家瞧着可谓平心静气,几乎叫人瞧不到她的人,如何会行此恶毒一事?”橘美人本就身姿纤细,加之此刻语调些微,微小而如棉般柔软,愈加显得她身姿如蒲柳,婉转似柳枝,仿佛自言自语,亦算作对她人言。 “橘美人这话说的是,依着妾妃的眼色,只怕其中定有蹊跷。”惇嫔随声附和道,面色颇有几分赞同。 “纵使受人冤枉,遭陛下幽禁流光榭,到底非铁板钉钉,不可更改,如何会这般心气直高,自缢身亡?”婳妃只顾着深深思索着,眼色分外困惑,尤为不解。 “婳姐姐说的是。”我点点头,挽一挽腕间一对海水蓝的金刚手镯,正与我的群青色锦缎宫装相配,系我过去不曾入眼的冰冷玉石材质,若换作过去,我不会多看一眼,只为偏爱触手生温的暖玉手镯,开始对甘庶人毒害惇嫔一事心生疑窦,仿佛不查清楚此事,下一个便会轮到我。 此时,惇嫔蹙眉,下定了决心一般,清凌凌一把语调问道:“诸位姐妹可是皆认为以甘庶人的品格,绝无谋害可能?”目光在在座的诸妃身上徘徊、游离。 敛敏安慰般劝说道:“咱们对甘庶人固然不甚熟悉,到底眼见她系如此人物,多少有些怀疑罢了。纵使此事当真乃甘庶人所为,她如何会谋害惇妹妹你?你俩可是有几番过节?” 敛敏一番话令我豁然开朗:人这一生,所作所为皆属利己之意。若非对自己有利,只怕无人会做出事态。甘庶人毒害惇嫔一事,到底出于何故?甘庶人当真并非吾等亲眼见到的那般良善和睦? “明妃娘娘这话说的是。”墨昭容点头道:“论及恩宠,邻倩夫人、淑妃娘娘与玉贵姬恩宠多年而不衰,显胜惇嫔不止半分。若甘庶人出于嫉妒而意图谋害,首当其冲的亦该是她俩才对。如何不去谋害位高宠深的她俩,反而要谋害区区一介正五品嫔?” “墨昭容此话,当真叫人豁然开朗。”瑛妃点点头,衬托得石青色锦衣的色泽愈加沉重,仿佛掺杂着许多嫉恨与不甘等阴暗之气,啧啧赞同,“依淑妃与玉贵姬的恩宠,固然见多了,我心底亦有几分嫉恨与不甘,遑论甘庶人了。” “如此说来,只怕甘庶人所为另有动机。”柔贵嫔思量一番,语气深沉道。 慧贵嫔转眼一想,赞同道:“只怕甘庶人背后,另有她人指使。” 橘良人甚是不解道:“彼时的甘庶人可谓恩宠不深,甚是平淡,如何会有人指使一介失宠之人谋害得宠嫔御?” “或许正是为着彼时甘庶人她恩宠浅薄,故而挑拨并吩咐毫不起眼的她来毒害我。”惇嫔垂下如羽睫毛,微微颤动着,仿若一只蝴蝶轻易飞过,引起一阵疑窦的微风。 “惇嫔所言极是。”瑛妃点点头,表示认同。 “依照当日怿贵人的恩宠,只怕无人会将矛头指向她。”婳妃思忖着,若有所思道。 “只怕彼时的甘庶人或为她人所要挟亦未可知。”姝妃沉默良久,收一收鲜嫩黎色轻纱披帛,上头遍绣缀细粒米珠的硕大荷花,其色犹如春日湖泊里头的深沉之色,忽而转为夏日的鲜嫩蓬勃生机,依旧端然正坐,出言道,仿若一颗石子进入平静的湖泊,引起涟漪荡荡。 “要挟?”众人不由得面面相觑,纷纷思量这二字的含义。 “依照怿贵人的恩宠,可谓不闻不问、无所重视。纵然说她心生嫉恨之心,明白纵使真凶系自己亦无人会怀疑到她身上,到底无底气、能耐——彼时她要谋害的可是陛下心头肉。何况,她如何知晓药材之道?只怕系有人背后替她出了损招。”慧贵嫔若有所思,转向惇嫔道:“说来,惇妹妹身边的贴身内御金盏,如何会在她的包裹中发现那些药粉?” “是啊。何况,若此事当真乃金盏所为,系她下药毒害惇妹妹,又为何会牵连自己,受杖责至死?”柔贵嫔抿着嘴巴,脸上的表情甚是肃穆,耳边的红宝石杏花耳坠如同占了新鲜的血液一般,格外凝重压抑。 惇嫔思来想去,无奈地摇摇头道:“妾妃亦想不明白如何金盏会背叛妾妃。” “若论金盏下药毒害,那她自不该牵连上自己的性命才是。”慧贵嫔一番思量,甚是仔细严谨,“只怕此事乃她人栽赃嫁祸。” “如此说来,御殿之中可算是有惇嫔的仇敌了。这才计划了这么些,意图谋害惇嫔至死。”墨昭容恍然一悟,语气惊叹道。 “其实,私底下,妾妃曾多次与甘庶人来往,可谓有些认识。”静默了许久,朱婉仪身着一袭清简而泯然众人的香色宫装,弱弱出言道:“往日与甘庶人交好的高位之人不过姝妃娘娘与婳妃娘娘。论及位份低微之人,除却妾妃,便是与甘庶人同时跻身御殿的李娙娥。” “怪乎姝妃娘娘方才对甘庶人的品性如此肯定,原来是有来往啊。”墨昭容恍然大悟道,瞧了一眼姝妃。 我的视线转向姝妃,甚是疑惑,意欲等她开口解释。 姝妃唯恐毒害一事会牵扯上自己一般,急忙对我开口解释道:“妾妃不过偶然一次与甘庶人狭路相逢,故而有了一番言谈。之后,便不过甘庶人亲来安仁殿拜访几次罢了。说来,妾妃与甘庶人不过狭路相逢,倒是婳妃妹妹,不知何时何地与甘庶人结识?”说着,目光转向婳妃。 众人的目光随着姝妃一同降临在婳妃的身上,令她有些微的不自在,抿了抿嘴之后。我亦好奇地盯着她。 她对我细细解释道:“妾妃素来性情平淡,此乃众人知晓之事。说来妾妃亦是偶然一次,与尚为怿贵人的甘庶人有所交谈涉及,这才为甘庶人的性情所折服。甘庶人性情柔温如棉,堪比明妃妹妹。然则到底碍于位分尊卑,底气不同,故而不曾得宠于君前。妾妃亦为着她如此品格,故而时不时前去探视一番,闲话家常。” 众人听闻,点点头,了然于心。 昔日,怿贵人的性情究竟如何,因着无人理睬而无人知晓。如今,有姝妃、婳妃的证词,显见甘庶人素日本性纯善、外在清凉。 “若说姝妃、婳妃二人乃机缘凑巧,不知朱婉仪与李娙娥又是如何与甘庶人结识?”婺藕回忆起方才的话题,将矛头指向另一端,疑惑问道。 姝妃、婳妃已然解释清楚,现下便剩下朱婉仪、李娙娥不曾解释了。 朱婉仪赶紧率先起身,行福身礼道:“回禀邻倩夫人,妾妃与甘庶人入宫第一日便有缘结识,一番言论之后,可谓惺惺相惜,故而结拜为金兰姐妹——正如娘娘与明妃娘娘、淑容娘娘一般。”一字一句将自己撇得干干净净,唯恐染上一丝污点。 我含笑点头,视线转向李娙娥。李娙娥乃当日的恪贵人,与甘庶人等三人同时入御殿。 “妾妃有缘,与甘庶人一同入宫,故而结识甚熟,时有拜访,仅此而已。”李娙娥惶恐起身,深深行礼,不卑不亢道。 如此说法,亦数得过了。 此时,恰逢皇帝来未央殿,面色平静,不见喜怒。 诸妃行礼拜倒,“妾妃参见陛下。” 落座上首,皇帝温和吩咐道:“起来吧。” 待诸妃入座定,皇帝微笑,环视众人,开口道:“今日这未央殿可算是齐全了。” “未央殿精致华美,妾妃等自然留恋不舍。”婺藕接了下来。 皇帝玩笑起来,解释道:“除却皇后的徽音殿,唯有未央殿与其一般规格大小,装饰精美。如此,方配得上一宫主位、一国之母的地位。” “妾妃吃心的是陛下对邻倩夫人的用心。固然一宫主位所居正殿而非侧殿,皇后身为国母而入主中宫——非椒房殿而系徽音殿,到底陛下不曾亲自布置。御殿上下,何处能与瑶光殿、未央殿相提并论。”婺藕玩笑着朗朗道。 我深深望着皇帝的漆黑瞳仁,甚是感动道:“妾妃得陛下如此厚爱,实在心有惭愧。”说着,低下睫毛,面色甚是不安。 “既是朕的恩宠,你放心收下便是。若论起椒房殿,朕亦重新精心布置了一番,孰料皇后硬是不离徽音殿,不肯入住椒房殿。”言及于此,皇帝瞥了一眼颔首低眉的皇后,继续道:“她执意如此,朕能拿她如何?倒是你,安心收下才是。待皇嗣一心和睦而堪称慈母、机敏过人、舞艺超群、精于歌声,这便是你最大的好处。何况,你为国祈福离开御殿二载,入瑶华宫,可算是苦了你了。” 第二十七章 姐妹重聚 “能为陛下尽一份心力,自是妾妃的福气。”我低下头来,甚是羞涩。 诸妃齐齐离座,朗声道:“妾妃恭祝陛下、邻倩夫人恩爱永驻,万事安泰,永享太平。” 皇帝面上愈加欢喜。 方才从未有过只言片语的甄美人此刻莫名来了一句,字字清晰入耳,语气惋惜感慨道:“只是可惜了甘庶人。” 诸妃听闻,纷纷变色,不敢多言。 皇帝亦面生不悦,微微谴责道:“甄美人这话说得可不合时机。”语中含了几分不满之意。 甄美人起身行礼,朗声道:“回禀陛下,方才妾妃等皆在谈论甘庶人毒害惇嫔,致使其性格大变,将金盏杖责致死一事。” 皇帝脸上的神情愈加诡异莫测。 在座诸妃皆悄无声息,不敢出一丝杂音,偌大、空寂的未央殿内,只闻得甄美人清朗朗继续道:“纵然陛下心中认定甘庶人死有余辜,妾妃只问陛下一句:依照陛下往日看来,甘庶人可当真系如此狠毒之人?”一番话,令皇帝不禁陷入沉思。 仿佛思量到什么似的,皇帝的视线凝聚在甄美人身上,半含疑惑,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方才御殿诸妃皆当甘庶人性情如水、静默可亲。如今,恍然出了甘庶人借自己所服药材毒害惇嫔一事,难道陛下从不曾起疑么?”顿了顿,甄美人继续道:“甘庶人自己所服药方太医院皆有记档在案,一查便可知晓。固然甘庶人意欲借此毒害惇嫔,又怎会轻易惹火上身,令嫌疑生到自己身上?何况惇嫔固然得宠,终究不及邻倩夫人、淑妃娘娘与玉贵姬,甘庶人为何不害她们三人,非要谋害小小一介惇嫔?何况,依陛下平日所见,甘庶人与惇嫔之间,可有纠葛?” “陛下,甄美人所言不无道理。说来,自出了甘庶人有嫌疑毒害惇嫔一事后,妾妃亦曾心生怀疑。”冷眼旁观多时,依丽仪起身,行礼罢,应和起来。 “甄美人所言,不无道理。”皇帝手捏下巴,沉吟片刻,若有所思道:“然则,究竟真凶系何人,将包袱甩给了甘庶人?”眉宇间不由得浮上几分难掩的愧疚。 其实,我亦思及甄美人所言。几番思量后,我愈加认定甘庶人绝非真凶。然则,到底真凶系何人?甘庶人又是如何得罪了她,令自己深受诬陷之灾? “如今看来,唯有仔细查探与甘庶人不和的嫔御方可知晓其中内情。”敛敏沉吟许久,出声道。 “姐姐说的是。”我点点头,复转头,对皇帝为难道:“然则甘庶人素来不甚与人来往,有所交集的不过姝妃、婳妃、朱婉仪、李娙娥罢了。其余人等,皆平淡如水。只怕真凶并非她们四人。” “既如此,咱们不若思量一番,真凶的动机如何?”姝妃眉宇间深深回忆着此事的来龙去脉,思量着,口中娓娓道:“甘庶人背上了黑锅,自然众人皆以为她便是毒害惇嫔的真凶。自然,对于真正的真凶而言,有了个替死鬼,自然再好不过。” 我深思片刻,对皇帝摇头道:“甘庶人离世,妾妃实在想不出到底何人收益。她本就不甚得宠,纵然离世,亦无人得益。只怕,真凶便是借刀杀人,将矛头引向甘庶人,亦好自己脱身。” 皇帝若有所思,低眉思量道:“如此说来,甘庶人之死,当真可谓疑点重重。” 我一个眼错,只见依丽仪面上表情甚是为难,心下分外疑惑。 不过半刻,思来想去一番,依丽仪踌躇着,终于忍不住,站起身来,行伏首大礼,咬咬牙道:“回禀陛下,妾妃有一言不得不道。” “哦?”皇帝的思路被打断,面色甚是疑惑,看着依丽仪,问道:“你有何话要说?” “不知陛下可还记得当日珆嫔小产一事?”依丽仪没来由地问出这么一句话来。 皇帝微一思索,随即点点头,分外不解依丽仪所言。 “其实,当日正是婳妃吩咐妾妃装鬼吓唬吴太仪,并非忱姬所为。”依丽仪咬咬牙,大着胆子坦白道。 依丽仪所言,登时引起轩然大波,诸妃纷纷窃窃私语。 一时之间,婳妃的面容亦尤为阴沉,转为暴风雨之前的宁静,蕴含着无边压抑。 依丽仪无视诸妃面色各异的情状,咬咬牙,继续揭露道:“当日,正是婳妃赠予了尚为保仪的许庶人《海棠蛱蝶图》,并吩咐她将此画转赠予申淑容。” 依丽仪此言在未央殿内炸开了锅,诸妃面面相觑,大惊失色,议论纷纷: “这般说来,往《海棠蛱蝶图》上涂夹竹桃花粉的,便是婳妃了。” “当日穆安定公主正是因触碰了《海棠蛱蝶图》故而丧命。如此说来,害死穆安定公主的真凶便系婳妃了。” “如此说来,便是婳妃害死了穆安定公主,毁了林淑媛一生。” ······ “飞香舍巨木一事,亦是婳妃所为,正为谋害平庶人小产。”依丽仪继续,全然不顾周遭嘈杂的议论之声。 眼见依丽仪一句一句道出口,皇帝的眼色愈加阴沉,转而盯住了婳妃。 不知依丽仪此言真假,我只知道婳妃神态自若,坦然清白,叫我心头去了几分怀疑。 眼见如此情状,我示意诸妃安静,道:“依姐姐所言尚未证实,诸位姐妹不得信口传言。” “邻倩夫人,妾妃所言皆属事实。如若陛下与娘娘不信,大可吩咐永巷令彻查妾妃所言之事。”依丽仪瞥了面容平和、不发一语的婳妃一眼,口中信誓旦旦道。 “纵然依丽仪你所言确为事实,你又系如何知晓?”瞥了一眼沉默无言的婳妃,我觑着皇帝的眼色,蹙眉问道。 “回禀娘娘,彼时妾妃尚居修媛位,而婳妃地位在妾妃之上,故而妾妃为了来日前程而投靠婳妃。正因如此,婳妃方吩咐妾妃装鬼吓唬吴太仪致其小产继而嫁祸给得宠的忱姬。说来妾妃当日不得已行此举,还望陛下、娘娘恕罪。”依丽仪瞥了一眼沉默无声的婳妃,直视我的眼眸。 “那《海棠蛱蝶图》与飞香舍之事,你又是如何知晓的?”我继续问道。 “当日,妾妃亲耳所听,麟趾宫碧羽殿内,婳妃将《海棠蛱蝶图》交与许庶人,命她转赠给申淑容。”顿了顿,依丽仪眼见诸妃神色惊异、眸色诧异,随即绯红了脸,补充道:“彼时妾妃恰好前往碧羽殿请安,只见她们二人在殿内鬼祟,故而心生怀疑,便在外头听着里头的动静。” 我若有所思,看了一眼婳妃,只见她面色已然平静自然,一味冷静地啜饮茶水,甚是自在,全然不见被冤枉的气愤抑或委屈。 眼见此情此景,我不由得皱眉起来,心下对依丽仪的话,起了七分怀疑。 “至于飞香舍巨木一事,则是婳妃以金银买通了平庶人身边的宫人,吩咐她们如此吓唬平庶人,致使其小产。”依丽仪继续揭发,补充道:“此事亦属当日,妾妃于碧羽殿外偷听所得。” “如此说来,依丽仪偷听的本领倒当真是有能耐。”听到这里,嘴角含着一缕凉风般的笑意,婳妃一个眼风扫过去,仿佛夹带着冬日寒风的冷若冰霜,令人遍体发凉,寒冰之气深入肺腑。 皇帝只一味闭口寡言,面色乌压压一片黑云沉默,令人不由得心生恐惧,不知该如何是好。在座诸妃眼见皇帝如此面色,早已静默下来,只闻得依丽仪在下首娓娓,不敢多言。 “并非妾妃本领高超,而是婳妃娘娘您太过自负,以为无人敢窃听,故而放心大胆地与贴身内御在碧羽殿内商议,将殿外的守卫尽数撤去,全然不顾隔墙有耳。”面对婳妃如此威慑,依丽仪不禁微微胆怯,到底大着胆子回了嘴,强自镇定着揭穿她的真面目。 “依丽仪的故事说得很好。然则,故事终究是故事。若依丽仪意欲叫人信服,还得拿出证据来。”婳妃微微一笑,面容波澜不惊,愈加显得她神态冷静自如,毫无心虚之色。 姝妃踌躇着,终于道:“陛下,依着妾妃往日的看法,只怕此事关系重大,绝非三言两语可查清楚。婳妃妹妹何等品格,御殿之内咱们姐妹有口皆碑,只怕依丽仪眼下这话,说得实在叫人难相信。” “谢姝妃姐姐维护。”闻得此言,婳妃面色微微动容,对姝妃微微颔首,以示感激。 眼见姝妃如此情状,我亦不由得信任起婳妃来,对依丽仪之言甚是怀疑。 “妾妃今日所言,实乃肺腑之言,论及证据,许庶人已然离世,亦无其它人证在手,妾妃只得一句:确实系婳妃诬陷甘庶人。”依丽仪拜倒在皇帝面前,甚是严肃。 “陛下,方才依丽仪姐姐所言,系婳妃以金银买通了平庶人身边的内御、内侍。只怕咱们可以找来当日伺候平庶人的宫人,当面对质。”我微一思量,意图为婳妃开脱。 第二十八章 入主未央 橘良人起身,颔首回应道:“平庶人生前的贴身内御紫燕正在妾妃宫中服侍。” “既如此,宣她上殿。”皇帝如此吩咐道,面色隐隐晦暗不明。 待到紫燕上殿,行礼罢,依丽仪依着皇帝的眼色,率先径直问道:“紫燕,当日婳妃可曾赐予你金银,吩咐你于飞香舍安放巨木致平庶人小产?” “这——”依丽仪一句话,直白而直接,令紫燕分外踌躇,觑着婳妃与依丽仪二人的脸色,咬着牙,不肯言语。 我心知她所思,便柔声安慰道:“你且道来。无论真相如何,本宫一定保你安全。”语气极尽安抚。 见状,紫燕终于下定决心,对皇帝道:“回禀陛下,婳妃娘娘确实曾赏赐奴婢金银,吩咐奴婢将巨木安放在飞香舍,计划令彼时的容贵姬受惊小产。”顿了顿,继而畏惧胆怯地补充道:“奴婢自害了容贵姬之后,一直心有愧疚,故而不曾动用那批珠宝首饰半分。陛下此刻若遣人去搜查奴婢住处,自能搜得出来。” 待到羽林卫将那一批珠宝首饰自紫燕的住所搜检出来,一一摊开,展示于诸妃面前,皇帝的面色纵然毫无变化,然则眼色当即暗了下来,似狂风暴雨来临前的征兆。 在场之人炸开了锅,纷纷出言道: “这果然是婳妃的首饰,只看那枚金累丝镶宝石青玉镂空双鸾栀子分心便知晓了。” “是啊,是啊。当日独独婳妃得赐这枚分心,纵使当日的魏庶人,亦不曾有过如此恩典。” ······ “不过一枚分心罢了,算甚证据?”婳妃微微抬起睫毛,目光冷漠而夹带了嘲讽,嘴角轻蔑一笑,甚是自在,仿佛不曾置身漩涡之中。 眼见此情此景,我心下对婳妃的怀疑可谓多了几分。 依丽仪不冷不热道:“当日,这金累丝镶宝石青玉镂空双鸾栀子分心独独被陛下赐予了婳妃娘娘您,御殿之内找不出第二枚。如此说来,娘娘身上的嫌疑不小啊!”言毕,目光冷冷地看着她,目光凝聚如冰。 “这枚分心本宫早已丢失,只怕被紫燕捡到亦未可知。”婳妃不紧不慢道:“如何能断定确乃本宫下赐于她?” “紫燕身为东项国平氏之贴身内御,自然有些见识。只看其余那些珍宝便可知其价值连城。若非如此珍宝,只怕紫燕亦看不上眼。”依丽仪步步紧逼,丝毫不肯放过婳妃。 我看着婳妃,迟疑着问道,语气诧异,吞吞吐吐,“婳妃姐姐,纵使丢失,陛下所赐之物亦该上报才是,如何——” “此事乃妾妃一时疏忽大意,不欲御殿因此等小事而掀起波澜、妨碍宁静之气。”婳妃轻飘飘解释毕,随即起身,下跪请罪道:“怠慢御赐之物一罪,妾妃认罚。” “既如此,若依丽仪姐姐仍旧有所怀疑,不若请陛下将婳妃姐姐的贴身内御一一拷打一番,以正视听。如何?”我心下起疑,愈加困顿,以退为进道。 婳妃瞳仁一缩,看着我的眼眸甚为不安起来,面色却是强自镇定着,不改分毫。 仿佛不曾瞧见婳妃异样,皇帝吩咐秦敛传掖庭令,命其拷问婳妃贴身内御。 “陛下,重刑之下,何证不可取?”婳妃急忙下跪,泪眼汪汪道,甚是痛心自己的贴身宫人受此等刑罚。 “然则,意欲找出真相,必得如此方可。”在旁的依丽仪冷静道:“如若不然,便是平白放过了谋害甘庶人的罪人。甘庶人可谓至死亦不瞑目,教人如何不心疼?”一句话下来,语带哀痛凄凉,已然泪流满面,不由得取帕拭泪。 “说来,若此类事宜皆属婳妃所为,那咱们当真冤枉了甘庶人。”久未出言的瑛妃自言自语道。 诸妃的目光皆聚集在我身上,我只得转向皇帝,请他明白示下。最终,皇帝点点头,示意掖庭令对婳妃贴身内御用刑。 为着前朝殷氏一族已然家破人亡,心下明知纵使自己登临后位,亦挽回不了局面,故而婳妃深深拜倒,“既如此,妾妃承认此三件事宜皆属妾妃所为,还请陛下切勿将刑罚用在妾妃的贴身宫人身上。” 我听罢,难以置信地睁大了双眼道:“婳妃姐姐,你当真如此?若只是为了避免宫人受罚,你大可不必如此。” 婳妃摇摇头,对我凄凉一笑道:“前朝殷氏一族已然崩塌,妾妃着实不必如此。如今,也该到了还债的时候了。” “吓唬吴太仪致其小产继而嫁祸忱姬、《海棠蛱蝶图》上的夹竹桃花粉、飞香舍平庶人因巨木受惊小产,此三类事宜皆属妾妃所为,但请陛下责罚。”婳妃深深拜倒。 皇帝皱着眉头,痛心质询道:“看你当日的品格,朕原本当你与姝妃一般良善心肠,你怎会——”眼眸分外失望。 “妾妃吓唬吴太仪、嫁祸忱姬不过为了膝下无子之故,亦甚为嫉恨申淑容、平庶人,故而有此行径。一应罪过,妾妃甘愿一力承担。”婳妃重重磕头。一副认命之态,再无回转之时。 姝妃不忍,与敛敏一同下跪求情道:“还请陛下念在婳妃服侍陛下多年,一时行差踏错,法外开恩。” 最终,皇帝并未惩罚婳妃贴身宫人,只是将其流放,驱逐出京都,婳妃褫夺封号、贬为庶人,打入乐善堂。殷庶人的落寞,愈加显出甘氏的辉煌——甘氏被皇帝追谥为贞惠贵姬。可惜这一切皆为身后事了。 随着殷庶人的贬谪与贞惠贵姬的追谥,今岁的炎炎夏日就此离去,留下秋日里的好消息:九月初四,枍诣宫蕊珠殿墨昭容有孕。如此好消息令诸妃惊叹——当日盛宠如懿嫔,亦不曾有过身孕,如今位居一宫主位,倒身怀六甲,着实叫人惊奇。 依着旧例,墨昭容该被晋为从二品贵嫔。可惜的是,从二品位分的三贵嫔已满,如今只怕是要晋升一位贵嫔,方可腾出空了。温贵嫔之位乃麟德八年七月晋升,柔贵嫔更晋为贵嫔不久,只怕唯有慧贵嫔可得晋升。何况,慧贵嫔之位乃麟德五年五月晋封,资历算得上深厚了。故而皇帝当即下诏:慧贵嫔身为皇长女生母,晋为正二品慧妃。墨昭容晋为从二品懿贵嫔。 懿贵嫔的显赫,隐隐显示出玉贵姬的失落,令人不由得同情起她恩宠如斯、雨露盛宠,到底无福生养。 说来,少了殷庶人,御殿之内愈加显得宁静平和。然则,到底御殿之内女子众多,阴气甚重,故而懿贵嫔的孩子并未能熬过去,早早离开了人世。 事情的缘由皆因朱婉仪的冰糖雪梨炖莲藕。 听闻懿贵嫔有孕以来,夜夜难以安枕,朱婉仪便特意领着贴身内御雪藕给懿贵嫔送去冰糖雪梨炖莲藕。孰料服用冰糖雪梨炖莲藕后,懿贵嫔当即小产。 事已至此,朱婉仪无法辩驳,只得来我未央宫,苦苦哀求我为她陈词一二。 我思来想去,劝谏皇帝道:“陛下,懿贵嫔腹中之子固然一条清白性命,到底朱婉仪亦算得上一条人命。还请陛下惩戒朱婉仪之前,先吩咐人彻查懿贵嫔小产真相,再做定夺,免得叫天下臣民以为陛下是非不分,胡乱降罪,有损陛下声誉。” 皇帝闻言,当即面露不悦,眉间升起几率怒色,反问道:“难不成懿贵嫔小产系她人嫁祸朱婉仪?” “朱婉仪位分甚低,如何有此等胆量行谋害皇嗣一事?何况,依着近些年陛下冷眼旁观,朱婉仪可曾毒害过一人?只怕早先连一丝嫌疑亦不曾染上半分。此番若果真冤枉了朱婉仪,只怕会叫御殿诸妃寒心。”我思量万分,婉婉道,深觉懿贵嫔小产一事,甚为可疑。 “这——”经过我一番思量的劝解,皇帝到底缓和了心底的怒气,转而深思熟虑起来。 此时,秦敛入临光殿,回报,“陛下,懿贵嫔贴身内御铃兰求见。” 我与皇帝微微诧异:懿贵嫔自己身子尚未痊愈,此时便差遣铃兰来此,所为何事? “宣。”皇帝落座上首,示意我亦落座。 秦敛引着铃兰入内,打了个千儿,随即按着皇帝的眼色出去了。 “奴婢参见陛下,参见邻倩夫人。”铃兰步履姗姗,面色惶恐不安,俯首在地,毕恭毕敬道。 “懿贵嫔今日打发你来这儿所为何事?”皇帝吩咐了一句‘起身’,随即问道。 “回禀陛下,我家娘娘吩咐奴婢意欲为了朱婉仪一事。”铃兰开口,面色艰难道。 “可是懿贵嫔手中有指责朱婉仪的证据?”皇帝往前微微探了身子,问道。 “并非如此。”铃兰摇了摇头,回道:“我家娘娘吩咐奴婢前来实乃为朱婉仪求情。” “求情?”我在旁亦诧异起来。 “求情?”皇帝亦显出几分疑惑。 “我家娘娘原本胎气甚是不稳,何况此乃头一胎,多半系自己保养不当,故而有此灾厄。” 第二十九章 刺客行刺 皇帝面色显露几分赞许之色,甚是欣慰道:“懿贵嫔如今这品格,当真配得上朕赐予她的封号。” “陛下,无论是否追究朱婉仪的过错,此事定要查清。唯有如此,方可保御殿安泰。若当真系歹人所为,只怕来日还会有损及皇嗣之事。”铃兰告退后,我上谏道。 “无论如何,懿贵嫔乃服食了朱婉仪的冰糖雪梨炖莲藕之后,这才小产的。为给前朝众臣一个交代,何况懿贵嫔亦有淑慧县主之名号,朕理当彻查此事。”皇帝道。 “朱婉仪亦为万民之一。陛下如此早早责罚,倘若冤枉了她,只怕会叫朱婉仪心中不服,反而生出怨恨,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我婉约劝诫道。 “此事朕心中自然有数。”沉默良久,皇帝到底给了我一个安心的眼色,甚是郑重。 然而午膳之后,传来的消息却是:朱婉仪降为顺容,罚月俸半载、抄写《地藏菩萨本愿经》三百遍,禁足琥珀楼。雪藕杖毙。 我不知晓皇帝此举为何,只觉得他如此做法,实在诡谲,仿佛正酝酿着阴谋诡计。 转眼便是腊月,普天同庆的好日子。玉泉霁雪殿盛宴之时,皇后协同诸妃一同祝贺皇帝万事安泰、称心如意。 饮下一杯金谷酒,皇帝嘴角含笑,夸赞道:“御殿之内有皇后如此德善、嫔御如此贤淑,朕怎会心有烦忧。” 今岁,为着前段时日懿贵嫔小产,此番玉泉霁雪殿内,皇帝特为关怀懿贵嫔,惹来诸妃艳羡与嫉妒。 为着腊月喜事一桩,皇后特地求了皇帝几次恩典,这才允准朱顺容解禁。此刻,她惴惴不安,面色小心,不敢露出分毫脸色,唯恐得罪了皇帝,再次遭禁足,故而不曾出言,一语不发,低垂着头。我眼见这一切,只觉朱顺容胆量如此渺小,当真叫人想不出会与毒害懿贵嫔腹中之子的真凶扯上联系。 为着懿贵嫔终究小产,身子尚未痊愈,故而今日的菜肴与吾等截然不同,尤以温和滋补、健脾养气为主。惇嫔见得种种菜肴,不禁笑语连连,语带奉承道:“说句不怕陛下恼的话,陛下这般宠爱懿贵嫔,当真叫妾妃心头亦嫉恨。” 诸妃听闻,皆抿嘴微笑,取帕掩口,故作不知。 皇帝转头,对惇嫔道:“惇嫔怎知朕不曾吩咐人注意你面前的菜肴?今日这菜肴,每一桌,皆系朕与皇后一同商议,按照你们各人的喜好,吩咐御厨烹饪出来。” 掀开盖子一看,我面前这一桌,皆是我所喜爱的菜肴——皇帝并未诳语。 再看其它嫔御,个个深受感动,齐齐出列,行礼道:“妾妃谢皇帝恩典。” “无妨。”皇帝摆摆手,示意众人按部就座。 安排好鸾仪的喜好,我方将鸾仪交托给保姆,自己与敛敏举杯饮酒,甚是欢乐。 今岁的腊月与往常不同,多了一项杂耍戏法。依次看过来,有狗熊掰棒、高空绳走、环套人身、火龙出浴、凤凰涅盘等。 被艺人训练有素的狗熊一一将棒子拾起,准确无误地投入走在一条绳上的艺人头顶的锅中。走在悬空的一条绳上的艺人一壁缓慢行走,一步一寸,一壁头顶着圆锅,甚是沉重,一壁将手中的麻绳圆环套过喷出的火龙身子,最后落到喷火艺人的脖颈上。喷火艺人一壁脑袋接着麻绳圆环,一壁往火把上吐气,吐出一条气势磅礴的巨大火龙,到底不曾损伤玉泉霁雪殿的椽梁,落地亦不过一堆灰而已······ 精妙绝伦的杂耍戏法结束,已是一个时辰之后。诸妃依旧回味无穷,沉浸在精彩的戏法之中。 宴席罢,皇子、帝姬皆回宫歇息,诸妃与皇帝一同游赏‘红梅彤云’之美景时,身披一件华贵紫色朱砂梅碧玉折枝雪锦斗篷的折淑妃,恍若一朵绽放在洁白素锦上的紫梅,幽丽可人,气度高华,得了皇帝一句,‘紫云飘逸,朱砂入梅’,获赐两对羊脂白玉嵌米粒东珠雕冬梅缠枝顺仪纹紫斑玉护甲。 世上之玉大多为白玉,其中最名贵的,当数羊脂白玉。羊脂白玉亦有上乘、下乘之分。论及紫玉,更是稀少。当日的九鸾钗,便是天下独一无二的九色玉幻化而成,堪称稀世珍品。至于东珠,亦甚为珍贵,十年方可有拇指甲大小。 如今,折淑妃获赐羊脂白玉嵌米粒东珠雕冬梅缠枝顺仪纹紫斑玉护甲,显见恩宠不减,地位稳固。 “妾妃谢陛下隆恩。”折淑妃先是惶恐若惊,随即笑意盈盈,受宠若惊地拜倒。 ‘咻’地一声,一把利剑横穿我的面前,直至刺向皇帝——有刺客。 我正欲呼喊羽林卫,忽而想起为着腊月喜庆,皇帝特地吩咐跟随的羽林卫闲置在家,无需值班。 眼见此情此景,如此意外,纵连一向每日练武的皇帝亦反应不来,愣在那里。 “陛下小心。” 眼见那把利剑直直刺向皇帝、众人惊呼之际,只见一个披着浅色斗篷的人影冲在了皇帝前面,为皇帝硬生生挡下了这一剑。 不过片刻,羽林卫已然赶来。 “抓刺客!” ······ 待到羽林卫身上的铠甲发出的嚯嚯之声逐渐平息下来,擒拿住刺客之时,眼见计划失败,刺客连忙服毒身亡,口中流出的黑血融化了一地的冬雪,淌过枯萎的草丛,隐约可见枝叶凋零之象。 待到心有余悸地醒转过来,皇帝扶起挡在前头、陷入昏迷的女子之时,众人得见,甚为惊讶——正是朱顺容。 皇后一壁扶起皇帝,一壁对朱顺容敬佩道:“顺容对陛下当真恩情深重。” “是啊。”我亦在旁应和着,走过来,与皇后一同扶起皇帝。 待走到朱顺容面前,我方察觉朱顺容遭剑刃划破颈部肌肤,鲜红一条红线一般穿着血珠儿顺着伤口流淌下来,仿佛带上了一条鲜红如血的红玉髓项链。随着血珠滑下,横亘在胸前,几乎近素色的淡粉红色湘绣玫瑰锦缎宫装被鲜血一滴滴染上了骇人的血色,亦洇透了斗篷内侧,粘在上头。 “陛下,可得好生找个御医仔细照料着,不然,来日留了疤痕,可就难褪了。朱顺容对陛下的心意,本宫万万不及。”眼见如此,懿贵嫔赶忙扶起朱顺容,语气甚是心疼。 孰料正是这最后一句,令朱顺容踌躇不安起来,不顾自己颈部鲜血,赤着脸,对懿贵嫔颔首,语音弱弱道:“妾妃不过一介嫔御之心,不敢当贵嫔娘娘如此夸赞。”低着头,愈加显得态度卑微。 深深看着朱顺容,皇帝面色甚为动容,拉过她的柔夷,小心横抱在怀,往枍诣宫方向走去,一壁吩咐道:“懿贵嫔所言正是,今日叫朱顺容受惊了。秦敛,吩咐太医院所有御医前往琥珀楼。”吩咐毕,侧首对朱顺容满含关怀道:“只是顺容亦太过大胆,怎的这般不知轻重便冲了上去?幸亏不过小伤,若是重伤,该当如何。”望着朱顺容的眼神温柔似水,甚是关切。 诸妃在皇帝身后恨恨望着朱顺容愈行愈远,眼神中满是嫉妒,到底心下明了无能与之相提并论,只得认命,眼睁睁看着朱顺容就此崛起。 遥遥闻得此话,眼见此情此景,皇后面容不露分毫,含笑吩咐诸妃各自回宫歇息,唯独眼角显露出一丝落寞。 我心下暗叹:皇后对皇帝到底是有一份心思的。 理所应当,是夜,皇帝就寝于朱顺容的琥珀楼。因救驾有功,腊八节翌日,朱顺容晋为中才人,接连六日侍寝。 待得俞板回禀,刺客行刺一事过后仅仅三日,为了留住皇帝,朱中才人命人以官桂配附子。 我心下不由得感叹:朱中才人到底变了性子,起了争宠好胜之心。只是如此行径何其狐媚,究竟能到几何? 是日,正与敛敏在内殿闲聊,莺月忽然入内来报,语气焦急而担忧,上气不接下气道:“回禀邻倩夫人,嘉敏帝姬身上忽现红斑、丘疹。您快去看看吧!” “什么?”我吓得登时站起来,与敛敏一同前去碧纱橱,臂间挽着的一条赭石色纯金线绣芙蓉披帛被南海细粒米珠绣蜀锦缀碧玉头锦鞋钩着,翩然离身亦不曾察觉。 看着躺在床上面容苍白而愈加显出红斑丘疹如红宝石般鲜妍的鸾仪,眼见小小的孩童,洁白的肌肤之上,显现一块又一块红色斑痕,颇为瘆人,我不由自己地自伤恸哭起来:这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敛敏强自镇定下来,撩起碧色纯金线苏绣山茶的宽大衣袖,探了探鸾仪的额头,赶忙吩咐道:“快去吩咐俞御医前来。” 倚华眉头都不皱一下,在旁当即回应道:“凌合已然吩咐人去请了。想来不多时,俞御医便可至。” 须臾,俞板一入内,我当即吩咐他无需行礼,赶紧照看鸾仪。 第三十章 各不相同 不过把脉片刻,俞板松下心来,对我安慰道:“嘉敏帝姬不过阴虚火旺所致。待微臣开一些滋阴消火的汤药,服用了便可无碍。” 我与敛敏对视一眼,登时缓下一口气:原来不过阴虚火旺······ 俞板一壁开药方,一壁对倚华解释道:“阴虚火旺之人,素来有消瘦、五心烦热的症状。虚火乃阴虚火旺,多由肝肾阴虚所致,需得滋养肝肾之阴。太冲穴乃肝经原穴,位于足背第一、第二脚趾缝往上大约两横指宽的地方,按下有显见的酸胀或胀痛感。最好按摩前先以温水泡脚半刻钟,以左手拇指指腹按揉右太冲穴不过片刻,随即换右手拇指按揉左太冲穴,亦片刻即可,反复三次,按揉力度以产生酸、胀、痛感为宜,最好每日早、中、晚各进行一次。阳陵泉穴位于膝盖斜下方,用手心对准膝盖骨,大拇指在内侧,四指在膝盖下外侧旁边有一个高出来的小骨头即为腓骨小头,阳陵泉穴正位于腓骨小头稍前凹陷中。坐位,两手拇指分别按置于两侧阳陵泉穴。先按揉阳陵泉穴须臾,再用力横向弹拨穴位处的肌腱三次,以有酸麻感为准。每日早、中、晚各拨动一次。” “奴婢记得了。”倚华听着俞板娓娓道来,亦分外专心地牢记。 我随即想到一事,便问道:“不知该用何膳食以食疗?” 俞板思忖片刻,回道:“青皮甘草蜜甚好。取青皮,甘草各二两,择净,放入锅中,加清水适量浸透泡发,加热煮沸取汁,每半刻钟取一次,共计三次,将药液尽数合并,并以文火浓缩后,对入适量蜂蜜,煮沸即成,装入瓶中储藏。每次服用一汤匙,每日两次即可。对肝郁化火所致的失眠多梦、头晕耳鸣、胸闷不适等颇有疗效。平日可以莲子饮、绿豆粥、菊花茶、猪肝汤等用以食疗。” 我一一记在心底,命凌合吩咐小厨房日后注意鸾仪的饮食——鸾仪系我惟一的孩子,更是我站稳御殿的唯一筹码,决不能出一丝闪失! 倚华前往小厨房,亲自吩咐庖丁注意膳食;莺月亲自随俞板回太医院取药。 敛敏拉着我,按我坐下,劝慰道:“你且放心,鸾仪不过小病而已。俞御医的亦属有口皆碑,他定能治愈鸾仪的病情。你现下若慌了,出了事,那可怎么办?” 我心下惴惴,对敛敏道:“鸾仪自出生伊始,便多灾多病,我只怕——”语气分外不安。 “无妨。”敛敏安心劝慰道:“鸾仪不过一介帝姬,并非皇子。何况你身居帝妃之首,何人敢在你面前行动?” 闻得此言,我的心绪缓和了几分。 “说来,腊八那一日行刺一事,出现的当真机缘凑巧得很。”过了半晌,敛敏正啜饮之时,低下睫毛,甚为不安,一如发髻之上明珠山茶金步摇上自夜明珠花蕊处垂下的串细粒米珠流苏,自耳畔微微晃动着,显出些许不安。 我心内一惊,亦道:“是啊。御殿重重守卫,连一只鸟儿飞过亦有迹可循,如何这名刺客竟令永巷令至今查不到丝毫线索?胆敢行刺国君之事,可见背后主使之人胆大妄为,非常人可比。” “能将刺客放入御殿之人,其能耐更是非比寻常。”敛敏挽了挽臂间竹青色披帛,仿佛腊月里头寒风吹来,遍体生凉一般,愈加紧密地缠紧了贴在身上,似一团罩纱将遍体遮盖,带来一丝丝温暖,忽而语气幽幽道,仿若寒冬腊月自人口中呵出的一口气,带上一层白茫茫的雪雾。 “如此说来,姐姐,你心下对于真凶系何人,可有了计较?”我探近脑袋,神秘兮兮道,目色凝重而闪烁着诡异的光芒,带着几近弑人的威力。 敛敏婉然一笑,浮着鲜红色的茶面,看着眼前一片白雾茫茫升起,话语亦显得有几分模糊不清,悠悠道:“我亦说不上有所怀疑,只是能将刺客放入之人,地位定然绝非低下。相反,唯有高位嫔御方可做到。”末了带上了一层意蕴深刻的含义。 我点点头,赞同道:“能私下里放宫外人进来,且神不知鬼不觉,若非权势通天,便系地位尊贵。若非如此,何来这般能耐?然则,会是何人呢?”眼眸转向敛敏,看着她,意欲等她提点一二。 “这——”敛敏踌躇起来,目光来回转动,径自思量,终究摇头道:“我亦不知。然则咱们至少晓得了真凶不过这几个人罢了。” “只是我还想着,此人命刺客行刺陛下,所为何事?”我道出压在心底的第二个问题。 敛敏一愣,半晌后方道:“如此说来,倒不难猜测真凶了。” 我睁大了眼睛,问道:“姐姐,你有何线索?” “此人命刺客行刺陛下,自然有她的道理。你且细想想,一旦陛下遇刺,何人受益?若此刻行刺成功,又有何人受益?” 思来想去,我惊叹而诧异道:“你所言,刺客行刺一事,乃朱中才人所为?” 敛敏摇了摇头,说道:“朱中才人身份不够高。何况彼时她不过一介从七品顺容而已,如何有能耐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一个活生生的人安插进御殿?” “如此说来,余下唯有淑妃与姝妃、瑛妃、慧妃四人有嫌疑了。”我蹙眉道,始终想不出线索来。 “淑妃此人本性纯真良善,儿女双全,上天恩赐的福泽已然不少,无需如此争宠。余下姝、瑛、慧三妃,姝妃本性良善德惠,慧妃命中丧子,可谓无福生养,如今升为妃位,正春风得意,何必画蛇添足?倒是瑛妃,我着实瞧不出她亦何等品格。” “我亦想不出来。”我喟然一叹,摇摇头,自窗外望去,已然下起了如羽白雪,甚是晶莹华姿、清澈素洁,仿佛意欲将御殿之内的所有秘密尽数掩埋起来。 “倘若论及懿贵嫔、温贵嫔、柔贵嫔,更不可能了——温贵嫔、柔贵嫔素来于世无忧,此举于己无益;若论懿贵嫔行此举,亦险中求胜。只怕她们三人并非真凶。”敛敏条理清晰道。 “如此说来,余下的一宫主位,除却玉贵姬,并无她人了。”我惊叹一声,摇摇头道:“玉贵姬素来恩宠颇深,如何需要借此谋夺恩宠?何况为着朱婉仪救驾有功,陛下固然对其多了几分宠爱之心,然则每月往凤华殿的次数亦不过少了几次而已。” “若此事系玉贵姬所为,可当真是吃力不讨好。”敛敏慢悠悠浮着茶面,眼见水雾缓缓升起,带来一室的暖意,面色神情不详。 “如此说来,刺客行刺于瑛妃而言,亦无任何好处。”我提点起来。 “谁说的。”敛敏隐晦一笑,探近了脑袋,嘴边粉红的胭脂折射出柔和的光泽,语气悄声道:“蕊儿探听得知,当日,朱婉仪降为顺容后,往林光宫去得分外频繁。” 我微微睁大了眼,吃惊问道:“当真?” 我心下不禁思量起近几日,瑛妃时不时提携朱顺容之言,心内亦隐约察觉她们二人有所关联。如今,蕊儿能探听得知此事,依她的能耐,只怕此事必定如此。 “瑛妃为人素来平淡如水,若非资历深厚,只怕这正二品妃位绝无她的一份。如今,朱婉仪与瑛妃联手,这——”我犹豫起来,“着实叫人难以信服。何况,朱中才人本性卑微,且素日来为着毫无恩宠而愈加胆小。此事若说系她所为,只怕无人会相信。” “恶向胆边生。”敛敏吐一句话,打乱了我的思维,“入御殿十载,位分到底不曾企及一宫主位。只怕,纵使朱中才人如何平淡,宫人的苛待纵免不了。这样的日子过久了,再温和的人,亦会为着摆脱困境而心有异变。懿贵嫔可不就是顶好的例子么?” “依姐姐你所言,莫非是瑛妃娘家买通了刺客,吩咐心腹将其偷送入宫,方有了行刺一事,令朱顺容得以承恩?”我难以置信,瑛妃会这般愚蠢,不由得双眼睁大了几分:一旦查出来,瑛妃便会身败名裂、株连九族了。 “很有可能。”敛敏面色沉重地点点头。 “可是,此举对瑛妃来说,当真是铤而走险了。一旦被人查出,或陛下深受其害,只怕紫氏一族被株连九族亦无不可。何况,纵使朱中才人恩宠渐深,如何能与折淑妃、玉贵姬相提并论?以一族代价作为筹码,瑛妃绝非如此愚钝之人。”我缓缓道来,不由得摇头起来,心下甚是惊骇——瑛妃竟当真有如此胆识与魄力? “如此说来,亦无不可。”敛敏听了我一席话,低头沉思起来。 我哀哀道:“如今,纵使刑部、大理寺亦抓紧追查刺客来历,遑论永巷令了。这些日子过去,皇后今早特意提及,至今毫无结果。只怕刺客一事,需得一些时日查究。”言毕,叹出一口气。 第三十一章 慈母之心 “说到底,咱们只需过好咱们的,于这御殿,便足够了。”深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来,敛敏语气哀婉道,甚是遗憾。 “是啊。我只愿好生抚育我的鸾仪,亲眼见她长大成人,嫁得一位好驸马,便了无心愿了。”我的心思亦深深压抑,吐出一口漫长的气,仿佛窗外漫天白雪尽数压在了我的心上。 今岁的新春佳节,过得分外寂静。帝太后与二位太妃因着年老体衰,一时间身染风寒,无能参与筵席。皇后亦因着观赏‘红梅彤云’时,受了刺客的惊吓,当夜便缠绵病榻,御医诊断需得好生卧床休息、保养凤体。余下的一宫主位十三人,却是齐齐到场,身着各色锦袍礼服、华贵霓衣,打扮得花枝招展,丹花朵朵,碧叶浓绿,遑论那些位分低下,多年来不得恩宠一次的地位低下之嫔御。 曲水殿内,皇帝落座龙椅,我与折淑妃分坐下首左、右第一位,其次是敛敏、姝妃、瑛妃、慧妃,继而是温贵嫔、懿贵嫔、柔贵嫔,余下不过江淑仪、婺藕、玉贵姬、惇嫔四人。所有皇嗣皆由生母照看,与之一同入座。 鸾仪依旧病情遭殃,甚难痊愈,故而我提早上报,并未带她一同前来曲水殿。婺藕的青雀年已十岁,身为太子,自然该落座皇帝右手第一侧。然则,为着婺藕不过九嫔之一,身份不够高贵,故而不曾与青雀一同入座,只得落座下首。敛敏所出高明,年已七岁,正是乖巧的年纪,安安静静坐在敛敏身旁,甚为恬静。 “是岁,可当真是多事之秋。”宴席已开,酒过三巡,皇帝开了口,叹一声遗憾,一袭明缂丝纯金线绣雪锦明缂丝祥云纹九龙袍显得他神采奕奕。 “是啊。说来刺客一事至今毫无进展,只怕是底下的人不曾用心的缘故吧。”折淑妃点点头,赞同道,眉间一朵紫梅花钿在殿内烛光的照射下,映衬着窗外的朦胧雪色,愈加显得她有几分懿贵嫔当日的幽魅之姿,恍若执掌冬日紫梅开花的神妃仙子,降临人间。 我笑着回应道:“刺客行刺,事涉陛下,底下的人如何会偷工减料、好逸恶劳?纵使他们有几个脑袋,亦不够砍的。” “说来也是。”慧贵嫔放下酒盏,疑惑道:“妾妃至今想不通,御殿之内,羽林卫守卫重重,哪怕一只燕子亦飞不进来,他系如何入宫的?”说着,与左右面面相觑,甚是不解。 “妾妃只不管其它,只盼着陛下龙体安泰便好。”懿贵嫔含情脉脉注视着皇帝。 为着玉贵姬与新得宠的朱中才人,皇帝已然数日不曾往凝霜殿去了。 “有太医院御医精心照料,陛下自会平和永安。”玉贵姬在旁娇声脆脆道,仿若春日里最娇嫩的那一只黄鹂鸟,全然不顾懿贵嫔面上一缕失落。 婺藕沉默不语,只安静地喂着高明进食糕点;温贵嫔与江淑仪亦如往常一般,静默谦顺,寂静无闻。 惇嫔接了下来,目色担忧如一颗水银丸一般澄澈流光的双眼盯着皇帝,关怀备至道:“说来,太医院正一品的太医令近几日往陛下处多了几次,不知陛下哪里不舒服?陛下身为天子,龙体至关重要,可万万不能马虎。” 玉贵姬猛地一听,转向皇帝,诧异而关切问道:“陛下多次宣了程御医前来把脉?妾妃如何不知?” 皇帝安慰道:“不过近几日身子有点弱,需得好生保养保养。”语气无谓,示意玉贵姬安心。 听罢,吾等方尽数缓下一口气。 我吐出一口气,松懈下来,道:“听闻惇妹妹所言,妾妃还当陛下身染了何等大病呢——原来只是小事一桩。”转向惇嫔,赞口道:“惇妹妹待陛下当真格外上心,陛下宣召太医令程据之事,咱们皆不晓得,妹妹倒一清二楚。”语气不言而喻,甚为鬼祟。 如此听来,诸妃皆疑惑缘何盛宠如玉贵姬之流亦不知的消息,惇嫔竟会了若指掌?难不成系日夜吩咐人监视着皇帝? 如此想法,皇帝自然不悦,到底不愿当众责骂,只一味地看着惇嫔,等着她的解释。 闻得我如此言语,惇嫔面色当即苍白了几分,到底强撑着笑容,仔细解释道:“妾妃身边的银台为着烹饪药膳一事,数日来与太医院走得近了些,故而听闻此等消息。” 我的心缓缓沉了下去,亦如皇帝面上的表情,平和了起来,不再如原先那般隐隐带着不悦。 “论起药膳,珆嫔与珊嫔一个精通药材之道,一个精于烹饪之法,她们二人若联起手来,只怕陛下来日的口福不浅。”折淑妃岔开话题,含笑道。 诸妃听闻,亦随同附和。 “珆嫔本就是司药房内御,通晓药材之理,亦可想而知。” “珊嫔原先亦为司膳房内御,精于烹饪亦理所应当。” “当真如淑妃娘娘所言,陛下来日口福不浅。” ······ 皇帝眨眼间笑起来,双眼泛滥出一股浓郁的离散之色,仿佛遍体精力被硬生生消耗去一半,显得有气无力,“她们二人若当真能联起手来,倒当真系上天恩赐的福祉。” 珆嫔、珊嫔面色微红,齐齐出列,下跪行礼道:“妾妃谨遵陛下教诲,好生研制药膳烹饪之法。” “论及糕点烹饪,只怕御殿之内,无有人出申姐姐右者。”我趁势提及婺藕,意欲教皇帝注意起这位太子之母。 皇帝果然瞧了婺藕一眼,惹得婺藕微微羞涩低头,“淑容的手艺倒当真叫朕回味不少,甚是想念。” “能教陛下如此惦记,只怕妹妹亦该好生向淑容姐姐学习、效仿才是。”玉贵姬笑意盈盈道。 “哪里,不过是陛下不嫌弃妾妃手艺粗陋罢了。”眼见皇帝颇含赞赏地看着她,婺藕面颊绯红,含羞带臊道。 “陛下,除却制作糕点的手艺,申姐姐亦为陛下诞下了太子,如此福德,妾妃还望陛下趁着今日新春佳节、双喜临门,特赐申姐姐一份荣耀,亦配得上太子生母的名位。”我起身,走到皇帝面前,朗朗道,伏首行大礼。 皇帝沉吟片刻,赞同道:“说来青雀自麟德九年入主东宫,至今已有四载,纵然门第不高,到底这多年的资历亦补充得上,淑容你的位分倒当真该提一提了。” “不知陛下意欲提升姐姐为何等位分?”我趁势问道:“妾妃已然位列帝妃之首,敏姐姐亦身居正二品妃位,唯独申姐姐,居于淑容位多年,此事实在叫妾妃心下难安。” 言止于此,我低下了头,眉宇间甚是为婺藕不平的寥落。 “娥皇的意思朕晓得了。”皇帝恍然大悟,笑着吩咐秦敛,“传旨御殿,晋申淑容为正二品妃位,二月初二行册妃礼。” 婺藕深深出席,下跪拜倒,泪流满面,“妾妃谢陛下隆恩。” 诸妃齐齐祝贺。 “不知陛下意欲以何字为封号?”眼见皇帝并未提及婺藕的封号,敛敏特地提醒道。 皇帝沉吟片刻,随即对婺藕微笑道:“申妃为人谦逊谦让,倒配得上‘巽’这个封号。” “妾妃感念陛下隆恩。”眼见自己入御殿多年,终于得了封号,婺藕自然颇为感动,深深拜倒,行礼谢恩。 我不适时宜地示意婺藕入座,口中笑道:“好了,好了。今日系巽妃的好日子,咱们还是赶紧入座吧。” “陛下,今日这鱼翅羹汤您尝尝。可好?”待到婺藕入座,我趁着宫人上鱼翅羹汤,特地着重提及。 皇帝尝了一口,甚是满意,对我道:“怎么,今日这鱼翅羹汤,系娥皇所做?” “非也,非也。”我摆摆手,笑着看向温贵嫔,在她羞涩低下的面容前,称赞道:“妾妃哪里懂得鱼翅羹汤这过程繁琐的烹饪之法,只会些鸡毛蒜皮而已。倒是温姐姐,可谓精心尝试了多次,这才有了今日诸位姐妹面前的这碗鱼翅羹汤。” “哦?”皇帝扬起眉毛,看向温贵嫔,龙颜大悦,甚是称赞道:“温贵嫔有心了。” 温贵嫔受宠若惊地出席,行礼谢恩道:“妾妃谢陛下夸赞。” “陛下,今日乃巽姐姐大喜之日,还望陛下再给予温姐姐一番奖赏,亦好凑成个双喜临门。”我笑着拉温贵嫔起身,语气温和,如沐春风。 “娥皇的意思朕明白了。温贵嫔身居贵嫔之位确实长久,资历亦深厚,俸例可视同妃位。”皇帝思索一番,点头赞和道。 温贵嫔当即下跪,叩谢圣恩,“妾妃谢陛下恩德。” “说来,其她几位位分低下的嫔御,亦该好好晋升一番,亦好除去这晦气。”皇帝恍若思及一事,道:“帝太后与二位太妃,连同皇后,今岁新春佳节可当真不顺利。” “是啊,冲一冲喜亦未为不可。”我在旁应和道。 此番御殿齐封,得以晋升的不过以往皇帝看重的几位嫔御:姝妃、敛敏晋德妃、贤妃,吾等四人皆有协理御殿之权;懿贵嫔、柔贵嫔、温贵嫔晋懿妃、柔妃、温妃;江淑仪、袅舞晋贵嫔;玉贵姬晋昭仪;甄美人、橘良人、藤原良人晋贞贵姬、宁贵姬、安贵姬,入主林光宫清凉殿、仁寿宫飞香舍、上阳宫仙居殿;朱中才人、伊泽中才人晋丽人、良人;珆嫔、珊嫔、惇嫔晋中才人;章保仪、妫丽仪、嬴太仪晋忻嫔、瑜嫔、玫嫔;姞娙娥、姚婕妤晋瑗姬、玹姬。 第三十二章 恭肃淑妃 为着我的举荐,叶丽人依仗资历晋为昭贵姬,入主衍庆宫凝霜殿。飞香殿名虽不变,到底摆设依着宁贵姬喜好改建一番,以示主位更替。但凡近些年得过些微雨露君恩的嫔御皆得以晋封,倒应和了那句‘雨露均沾’。 昔日,惇、怡、慎、忻四位贵人中,除却惇贵人如今身居中才人之位,余者唯独忻贵人受封为忻嫔,其恩宠可见一斑。同时入宫的妫顺容、姞顺常、姚顺成、嬴顺华四人中,唯独妫顺容、嬴顺华受封瑜嫔、玫嫔,余下二人不过被封为瑗姬、玹姬而已,可算是出类拔萃了。 趁着漫天白雪纷飞如羽,御殿之内,诸妃面容喜气洋洋,化去了不少因着帝太后、二位太妃、皇后的病情带来的沉重不祥。 我曾数次想过,依照皇帝对稚奴的喜爱,为何不将其立为东宫之主?今日,这番言行,叫我明白固然皇帝对稚奴疼爱有加,亦对曲泽极尽追谥、怀念,到底不及曲泽出身低微,稚奴身上的皇家血脉不纯。他如今年近十九已然跟随在皇帝身侧,学习前朝之事。纵然不及东宫之位,到底来日可封为亲王,安度此生。按着皇帝口气的意思,来年便可叫稚奴、高明、恭顺一同封为亲王,以表一视同仁。 是年到底是个多事之秋,不过正月初九,便有一位前朝嫔御仙逝而去——敬懿贤太妃薨,享寿七十又七。为着敬懿贤太妃曾抚育煍王一番,皇帝特追谥为献哲贵妃。原本,该煍王亲临现场,与帝太后、荣惠德太妃一同哀丧哭灵,到底碍于悲伤过度,一时缠绵病榻,故而由炾王代替,着重服戴孝。 最叫人焦心的是,鸾仪的身子一直不见好转,时不时便会有体弱之症。此事令我愈发抑抑寡欢、朝瘥暮剧。俞板用定志丸,以二分菖蒲、二分去心远志、二分茯苓、人参三两捣下筛,服方寸匕,后食,日三,蜜和丸如梧桐子,服六、七丸,日五治疗。 为着鸾仪的身子,皇帝特许我只需参加必要典礼,闲暇时分可留待未央殿,专心照料鸾仪。终于,临近盛夏之际,鸾仪的病情痊愈,令我喜极而泣。 半载岁月,便在如此情况下蹉跎过去。 鸾仪系我心中至宝,若丢失了她,于我,不啻于柔肠寸断,亦少了一分可立足御殿的筹码。或许,我至今想着御殿的荣华与福贵,着实令人心寒,到底人生在世,岂有事事皆得意之际?有失必有得,到底我对鸾仪的这一份心,系真真切切的怜爱。 一日,正当我照料鸾仪午睡之际,凌合入内回禀,悄声带来一则大消息:煍王病逝!是日正是麟德十三年七月三十。 我甚是惊讶:不过半载,煍王便病逝而去,病情之重可想一般。然则,为何这般沉重的病情之前并无一人知晓? 心下隐隐不安,仿佛一股暴风雨前的宁静忽而袭来,叫人猝不及防接下来的狂风骤雨。 我想了想,问道:“陛下可知晓此事了?” “奴才正是趁着信使入御殿回禀才得知此事。陛下已然知晓。” 我点点头,若我抢在皇帝前头知晓,场面便尴尬了。 “你可知煍王前些时日所患何病?”思忖片刻,我细细询问道:“若非重病,只怕煍王绝不会英年早逝。” “回禀娘娘,奴才不知。早先,奴才听闻煍王殿下身染重病之际,便特意吩咐了人安排煍王府的情状。孰料每日得来的消息不过身染重病。今日,忽地传来病重而逝,奴才亦来不及探究其中的关节。”凌合微微惭愧道。 我了然点点头。 凌合于御殿之内,纵然权势绝非滔天,不可与蕊儿相比,到底人脉广泛,结交甚多。若连他特意留心的事亦出了差错,只怕此中缘由,乃她人所为。 转念一想,我疑惑起来:煍王并非嫔御,如何会有人着重隐瞒煍王病情,待煍王离世之后,方上报皇帝?只得压下不提。 煍王离世,皇帝以亲王礼丧,追谥为嘉煍王: 令旗一对、清道二对、幰弩一张、白泽旗一对、戟一十对、矟一十对、弓箭二十副、刀盾一十对、绛引幡一对、掆鼓二面、金钲二面、金皷旗二面、花匡皷二十四面、画角一十二枝、板一串、笛二管、锣二面、节一把、夹矟一对、告止幡一对、传教幡一对、信幡一对、戏竹一对、笛四管、头管四管、杖皷一十二面、板一串、大鼓一面、响节四对、红销金伞一把、红绣伞一把、曲盖二把、方伞四把、戟氅一对、戈氅一对、仪鍠一对、殳义一对、仪刀四对、班劔一对、吾杖一对、立?一对、卧?一对、骨朵一对、镫杖一对、斧一对、幢一把、麾一把、诞马八疋、马杌一个、鞍笼一个、交椅一把、脚踏一个、水罐一个、水盆一个、香炉一个、香盒一个、拂子二把、扇六对、唾壶一、唾盂一。 嘉煍王之后,便是荣惠德太妃一夜之间,忽然薨逝。 皇帝谕礼部:平帝璹妃性行温良,克娴内则,久侍宫闱,敬慎素着,今以疾逝,深为轸悼,谥为敦惠德妃。应行礼仪,尔部察例行。 皇帝亦下了一道手谕:“朕自幼令,仰蒙皇祖慈爱,抚育宫中,又命太妃璷妃、太妃璹妃提协看视。两太妃仰体皇祖圣心,恩勤备极周至。朕心感念不忘,意欲为两太妃千秋之后,另建园寝,令王大臣稽查旧例。” 王大臣奏称:“古有另建园寝之制,今若举行与典礼允协。” 故而皇帝下诏书,“朕奏闻皇太后,钦奉懿旨允行。可传谕该部,于景陵稍后附近处,敬谨相度,择地营造,其规制稍加展拓,以昭朕敬礼之意。” 皇帝追谥荣惠德太妃为敦惠德妃,与献哲贵妃同葬章陵双妃园寝,可谓重大——大楚开国以来,尚未有一位嫔御可另外修建陵墓。 于园寝内祭拜时,我特为留意: 园寝内,宝城二座,东西并列。 两座明楼均为单檐五脊歇山顶;东面明楼内所竖朱砂碑上,以汉字刻着“献哲贵妃园寝”的字样;西面明楼亦用汉字刻着“敦惠德妃园寝”的字样;两碑文字都贴有金箔,熠熠放光。 空旷的陵园有三座园寝门,门外为五间享殿,东、西庑各五间,东侧有燎炉一座。 宫门三间,环以朱垣。 宫门外,东、西班房各三间,两厢各五间。 前方单孔拱桥一座,右侧一平便桥。 园寝内的明楼、殿宇、墙头等均为绿琉璃瓦盖顶,宫门外诸建筑的屋顶均为灰布瓦。 享殿前陛阶石上,雕刻着“丹凤朝阳“的图案,丹凤独立山石,口衔灵芝,仰望旭日;漫天祥云缭绕,海水抨崖,气势宏伟。 是岁果真系一多事之秋,接二连三发生丧事,哀哀不绝,哭声满天! 满目的雪色白练,素纱麻衣,比比皆是,遇见的每一位宫人皆脸色沉重,不敢擅自出笑,唯恐落了皇帝的责罚。 为着煍王、敦惠德妃过世,炾王着重服戴孝,皇帝、后宫诸妃皆往雍和殿吊唁,无一缺漏。数月之后,这漫漫无期的白色素纱,终于撤了下去。御殿再次显现出它那辉煌的琉璃色彩,朱漆描金图案——如今,丧事已了,自该生者好生过日子才是。 为着折淑妃生来极怕热,每逢炎暑便喘息不定、难于就枕。皇帝喜其轻翾,故而是岁携同其她嫔御驾幸距瑶华宫不远的汤泉行宫摩诃池上的水晶殿。 初见水晶殿的模样,我便深为叹服:水晶殿中三间大殿以楠木为柱,沉香作栋,珊瑚嵌窗,碧玉为户,四周墙壁,无需砖石,尽以琉璃镶嵌,数丈开阔,内外通明,毫无隔阂,再以明月珠照光,深夜亦光明透澈。四周青翠飘扬,红桥隐隐。宫里备鲛绡帐、青玉枕,铺冰簟,叠罗衾,兼白玉盘中摆设雪藕、冰李,清凉入口,紫檀椅幽香袭人,遍体彻骨,醉不如仙。倚阁星回,玉绳低转,轻铃响荡,凉风升起,岸旁柳丝花影,宫人淡青纱衫,格外娇艳动人。 又有前朝平帝所建清林阁、春熙堂。其中,尤以冬日避寒所用的春熙堂甚为华丽,以椒涂墙,四面满挂着锦绣帘帏,拿香桂做柱子,乌骨做屏风,孔雀毛做帐子,满地铺着又软又厚的绣毯。 清林阁亦可谓毫不逊色:在桃花盛开的时候,宫中摆下筵宴,称做怯娇宴;红梅初开的时候,称做浇红宴;海棠花开的时候,称做暖妆宴;瑞香花开的时候,称做拨寒宴;牡丹花开的时候,称做惜香宴;花落的时候,称做恋春宴;花未开的时候,称做夺秀宴。此外还有落帽宴、清暑宴、清寒宴、迎春宴、佩兰宴、采莲宴,无事不宴,无地不宴,天天闹着筵宴,处处听得笙歌,脂香粉腻。 据凌合所言: 前朝末代皇帝宠妃婉华夫人曾制一套雾帔云裳,又轻又薄,暑天穿着,好似雾里看花,一肌一肤,都隐隐约约露在外面。 第三十三章 甘氏毒害 曾有一夏夜,皓月挂在空中,前朝末代皇帝与婉华夫人拉着手走到太液池边,上了画舫,慢慢地荡到水中央,只见月色射波,水光映月,绿荷含香,芳藻吐秀。 回头看画舫四周,都有采莲小艇夹持着,艇子上都载着女军。 左面领队的一个宫女,倒也长得花容月貌,异常清秀,头上戴着赤羽冠,披着斑纹甲,手里拿着泥金画戟;船头上插着凤尾旗:风吹着,旗上露出“凤队”两字来。 右面领队的一个宫女,也出落得长眉秀眼,十分妩媚。她头上戴着漆朱帽,穿着雪氅甲,手里擎着沥粉雕戈;船头上插着鹤翼旗,月光照着,旗上露出“鹤团”两字来。 此外又有采菱、采莲的小船,船上结着绿纱,满载着宫女,轻快便捷,在水面上往来如飞,这时候,看看月丽中天,彩云四合,婉华夫人便吩咐下去,开宴张乐。 皇帝与婉华夫人并肩儿坐在中舱,四面窗桶子打开,月光射进船舱来,照在筵席上,分外有光彩。那细乐吹打到中间,便有一队披罗曳彀的宫女,在筵前作群仙之舞。月光射进罗裳里去,照出她们雪也似的肢体来,婉转轻盈,又娇声滴滴唱着“贺新凉”的曲子。 皇帝看了十分高兴,笑着对婉华夫人说道:“昔西王母宴穆天子在瑶池的地方,后人称羡他,古往今来没有比他再快活的了。但是,朕今天和卿等赏此月圆,共此良夜,液池之乐却不减于瑶池。可惜没有上元夫人在坐,不得听她一曲步玄之声。” 婉华夫人听了,便吩咐乐队奏《月照临》之曲,自己出席来,当筵舞着,唱着道: 五华兮如织,照临兮一色。 丽正兮中城,同乐兮万国。 婉华夫人唱罢,皇帝亲自上去扶她入席,又赏婉华夫人八宝盘、玳瑁盏。 昔年的八宝盘、玳瑁盏皆稀世珍宝。然则于我而言,到底入御殿久了,明白所谓的珍贵宝物不过一堆死物罢了。若非活人将其珍视,便如同宝珠蒙尘,无人叹息。何况,皇帝赐予我的宝物数之不尽,可谓叫我大饱眼福。遑论其它,单说云衣一件,便胜过世上无数珍宝,堪称独一无二。 在这漫漫的水晶宫过了不过数月,我便再次有了身孕。那日正是中秋之夜。宴席之上,我忽觉恶心,吐出来。 跟随在侧的俞板当即入内,号脉之后,恭贺万分,“恭喜陛下,恭喜邻倩夫人,娘娘已然有两个月的身孕。” 秦敛赶忙在一旁附和,奉承道:“陛下,如此看来可见邻倩夫人福泽盛天,连上天都降临福祉。自去岁小产后,今朝有孕,可见邻倩夫人得上天垂怜。” “你说的很是。”秦敛如此合情合景地奉承,皇帝顿时喜笑颜开。 此时,钦天监入内,回禀箴言:女命逢天、月二德,嫁贤夫诞贵子,利产无凶。 诸妃轰动,直言我福泽深厚,或如折淑妃一般,诞下贵子,儿女成双。 皇帝喜悦之余,亦冷静下来,于全场寂静之际,口中道:“朕意欲册封贵妃为长贵妃,特保留‘婉’字为封号。不知皇后意下如何?” 皇后一愣,随即在旁贴心笑道:“陛下不若待贵妃诞下皇子之时,再行册封。届时,只怕一切名正言顺,无人有异议。” 我亦想不到皇帝竟会有如此想法,只得连忙推却,行叩拜大礼道:“陛下盛情,妾妃感恩戴德。然则自开过以来,从未有一嫔御携封号晋升长贵妃之位。如今,陛下意欲册封妾妃为婉长贵妃,只怕不能服众。纵然如皇后娘娘所言,待妾妃诞下皇子之后,于社稷有益之时,再册封妾妃为婉长贵妃,只怕亦不能服众。折淑妃儿女双全,尚且屈居淑妃之位。而妾妃不过诞下一位帝姬,并离御殿二载,为国祈福而已,如何担得起千古第一长贵妃的位子?” 眼见我如此推却,皇后亦分外提点,皇帝只得缓和了口气,说道:“那便待你诞下麟儿之后,再行打算。” 我总算缓下一口气,气沉神定之后,只觉冰冷的汗珠粘附在轻纱中单上,被风一吹,带来冰冷的寒意,令人不禁瑟瑟发抖,恍若走了一通鬼门关。 皇帝此举,固然分外宠爱我,到底为我树敌颇多。前朝卜长贵妃亦不过屈居其位而无封号。如今,我不过于子嗣上有一女,兼为国祈福二载罢了。如若我顺利晋升为婉长贵妃,只怕于明理不合,无人心服。 皇后此言劝解之下,倒化去了不少诸妃心头的不忿。折淑妃儿女双全,于位分上亦屈居于我,遑论我只有一女而已。论及皇子,固然折淑妃二女双全,亦有敛敏、婺藕的青雀、高明。 皇帝尚在我第二次有孕之时,便意欲册封我为婉长贵妃,如此恩宠令人畏惧,甚为不安。 云中才人喜笑颜开,欢喜恭贺我道:“那妾妃便先行一步祝贺邻倩夫人来日诞下双龙戏珠,荣登长贵妃之位了。” 温妃、懿妃连忙附和,对我关怀道:“此乃邻倩夫人对陛下的赤诚之心,叫人如何不敬佩?御殿之中,恃宠生娇之人数不胜数,邻倩夫人以身作则,接连怀有身孕而安宁自谦,可谓起了个好榜样。” 皇帝愈加欢喜,拉着我与折淑妃的手入座,龙颜大悦,一壁道:“娥皇甚为御殿第一妃,当真名不虚传,可谓名副其实。” ‘御殿第一妃’的称呼,我早已忘却。如今,皇帝一提,我便顿时想到了被幽禁安乐堂的魏氏。当日的琽贵嫔何等风光,终究落了个株连九族的下场。如今,这位置上换了一个人,能风光到几时?念及此处,我不禁打了个寒颤。 察觉到我的异样,皇帝握紧了我的手,关切问道:“怎么,受凉了?” “无碍,不过一时之故罢了。陛下,且容妾妃先行告退,此地甚是寒凉。”我笑容柔和,语气婉约道。 皇帝松然笑道:“也罢,你且先回去,朕今晚去看你。” 我行礼告退。 敛敏、婺藕亦道:“妾妃先随邻倩夫人一同回去了。” 皇帝微笑道:“也好,你们三姐妹一同回去也好做个伴儿。” 回了居所,一落座,敛敏随即语气沉沉道:“今日陛下的举动,可算是将你置于水火之间,叫咱们来日如何应对?连惇嫔亦不过恭贺了你一番,便得了如此好物。只怕来日——”语毕,面色忧忧,愁眉紧锁。 我披上一条纯金线轻纱七彩湘绣镂空芙蓉锦团披帛,落座椅上,唏嘘一声,叹出一口气,目色忧愁,“为着祈福一事,我这贵妃的位子尚未坐热,如今,又来了长贵妃。陛下对我的宠爱当真叫我无法自处。” “当日,自婕妤晋封婉姬,之后便是婉嫔、丽人、贵姬、昭仪、贵嫔、婉妃、玉真妃,继而是如今的婉贵妃,你这一路顺顺当当,倒不曾遇上磕磕绊绊。”敛敏回忆往事,自嘲自笑道:“除却瑶华宫的那二载年华,只怕你的这份恩典,无数人惦记着、眼红着。”一壁抚摸着颈上皇帝所赐的一条雕宝珠山茶镂嵌东珠岫岩‘礼’字坠碧玉项链,感叹着当日的坎坷。 这条项链,不过系复宠有孕后,皇帝赐予敛敏诸多珍宝中最为华丽珍贵的一样而已。自然,其中也有已逝的穆庄怀后的扶持,这才有了这项恩赐。据闻,此乃当日怀帝专为愍帝生母——穆温怀后请人特别打造琢磨的一条项链,取‘冬雨明礼’之意。 我垂下睫毛,浮着茶面,慢悠悠,吹了一口气,将茶水咽下,这才一字一句道:“她们或许认为我一路顺顺当当,然则其中有多少暗箭可谓防不胜防却是一无所知。为着陛下的恩宠,只怕来日纵连皇后亦会忌惮于我。” 敛敏点点头,赞同道:“我亦料着了。今日皇后虽说在旁附和着,到底眼中流露出一丝羡慕。至于折淑妃,亦复如是。皇后如今所有的遗憾,尽数落在子嗣上头。哪怕出了一位帝姬,只怕她亦会心满意足。” 婺藕赞同,亦点头道:“你离开御殿的那二载年华,皇后抚育鸾仪如同自己的亲生女儿一般。我见了都恍惚鸾仪系她亲生。可谓尽心竭力。若非如此,只怕你当日绝不会将鸾仪交托于她。可见你高瞻远瞩。”面容甚是安慰与赞同。 “是啊。鸾仪自你离开御殿后,每每深夜寂静之际,便会哭着找母妃。若非皇后那般耐心地安慰劝说,只怕鸾仪定早早哭瞎了眼。待过了时日,皇后便与鸾仪情同亲生母女那般。说来那几日,皇后可谓人逢喜事精神爽。每每见到人,亦笑容三分,时刻与鸾仪不离左右。”敛敏回忆往事,缓缓解释道。 “我亦曾料到皇后的慈母之心,故而我在前往瑶华宫之前,将鸾仪托付给她。我原本想着,你们二人皆诞育了皇子,自然自顾不暇。而皇后,为人和善和睦,位分尊上,且无子嗣,自会将鸾仪照料得妥妥当当。”我颔首,瞧着冒出白雾一般的祁门茶,一如我入御殿第一日那般甘醇,甚是暖胃。 第三十四章 另有隐情 “皇后的和睦慈爱自然是众人亲眼目睹的。然则,到底在你这份恩宠面前,会否变味,那便不得而知了。依照清歌你当下的恩宠,来日若当真诞下一位皇子,只怕会叫皇后愈加不安。你尚且未诞下皇子,陛下便已然有册封你为婉长贵妃的打算。可以想见,来日,你定会成为大楚第一位有封号的长贵妃——势头远胜当年的长贵妃卜氏。”婺藕一语中的。 敛敏显见了然于心,语气淡淡道:“来日,若陛下意欲行废后一事,立你为后,只怕未为不可。” 我手中的茶盏盖‘叮咚’一声落下,里头的茶汤险些溅出来,忙问道:“陛下总不能只为了立我为后便行废后之举吧?” “如何不能?御殿之内,只要陛下愿意,如何找不出皇后的差错?只是依照如今这形势看来,儿女双全的折淑妃尚居你下首,遑论来日的皇后了。只怕皇后一想到这个,便会忧心不已。黄氏一族的尊荣,可全寄托在凤座之上。”婺藕眉宇间浮上几缕愁云,“若当真如此思量,只怕皇后对你······来日定会行动艰难。” 我亦曾思量,折袅拂、素欢如、夕泽、我四人容貌皆与前朝的湘贵妃颇为相似。然则,若论及最为相似之人,当数夕泽。若皇帝意欲立新后,可不得扶持夕泽上位么?如何轮到我了?固然我早早侍寝,资历深厚,如炾王所言,到底不过神似七分,如何能与夕泽相比? 待到我腹中的身孕有三个月时,皇帝特地举办了一场芙蓉宴,庆贺我二次怀胎。 夜幕垂下,暗沉沉如同一块幕布,遮住了天际,皓月当空,撒下满地的月华如水,如同一圈圈涟漪泛起了纹路。晶莹剔透的水晶殿内,人声鼎沸,御殿诸妃皆来齐,众宾酬客,推杯举盏,举目望去,皆是珠钗簪环,丽人淑媛,甚为热闹欢喜。 笙歌曼舞之中,丝竹管弦之内,舞姬的舞姿极尽妩媚之姿、妖娆之态。 “今日这舞,不知系妾妃看多了,还是怎么的,总觉得不如那年柔贵嫔于琉璃宫外的月舞。”婺藕恍若无知一般,来了这么一句,不再多看舞姬的舞姿。 “如儿的月舞自然美妙。遑论你,就连朕亦思念得紧。只可惜,如儿如今身子虚弱,再不能舞了。如若不然,朕定与诸妃一同观赏。”宴席之上,皇帝远远注视着柔贵嫔温和圆满的面容,甚是深情。 柔贵嫔报之微微一笑,眼底一抹失落。 “当日柔贵嫔作‘霓裳羽衣舞’之时,妾妃在旁瞧着,可当真惊为天人。”慧妃见状,出声道。 当日,东项四女入宫,宴席之上,柔贵嫔编排的《霓裳羽衣舞曲》场面宏大、轻歌清舞、华丽典雅、声曲漫调、歌曲精妙,不光令东项使者叹为观止,亦叫御殿诸妃念念不忘。可惜的是,柔贵嫔自此之后身虚体弱,举止甚为艰难,不如往日灵活多变,故而一直不曾再舞一次。 “慧姐姐的记性可真好。”我在皇帝身旁笑语连珠,“当日东项四女入宫,齐齐位列正五品嫔,可谓荣耀锦簇。如今,平庶人远在乐善堂,只余下宁贵姬、安贵姬、伊泽良人而已,可谓四方平定转为三足鼎立,显见咱们大楚于东项国之间,关系紧密而亲切。”依依看向皇帝,语中饱含敬意。 诸妃齐齐出列,行礼恭贺道:“妾妃祝陛下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娥皇这番话倒说对了朕的心事。多年来,东项与大楚之间,关系可谓若有似无。如今,她们三人位处御殿之内,显见东项与大楚不分彼此。”皇帝转头,对我深情一笑。 “邻倩夫人乃陛下心中至宝,自然说得准陛下的心事。”慧妃在旁笑道:“妾妃等意欲摸索陛下的心思亦无良机,如何能与邻倩夫人相提并论?纵然将邻倩夫人比作陛下的解语花,亦无不可。” 一句话,叫人甚为悦耳,皇帝微笑不语,径直啜饮美酒。 宁贵姬在旁娇语道:“妾妃身处东项之时,已然听闻陛下何等意气风发。如今,亲眼见着陛下,只觉东项国内流传的话语,不及妾妃亲眼见到的一半多。”笑容甚是甜美。 藤原良人、伊泽良人亦随同附和,甚是乖顺。 瑛妃在旁笑道:“邻倩夫人的福气岂是随便一人可轻易获得的?”顿了顿,继续说道:“娘娘的福气,哪怕柔贵嫔、夕昭仪亦不能及。纵使折淑妃,亦有了一对儿女,这才站稳淑妃之位。如今,邻倩夫人不过诞下一女,便身居帝妃之首,显见恩宠甚大,非常人可与之相比。” 我心下一叹:瑛妃一语中的,显见对湘贵妃之事了若指掌,看得出吾等四人之间的联系。然则,她到底不会将自己所知的真相告知于我。 姝妃眼见氛围不对,在旁岔开话题,问道:“听闻筵席之前,陛下曾赏赐贵妃一只鸳鸯枕。不知可有此事?” “正是。”说着,眼见诸妃面露好奇之色,我吩咐倚华将鸳鸯枕取出。 一见之下,只见枕长方形,枕面微凹,正面开光内刻两鸳鸯,四角衬以四对小鸳鸯,黄彩以蓝为地,枕面四边饰以蓝色斑点,枕身四周以黄彩为地,饰以白色斑点。鸳鸯纹自隋唐以来便在瓷绘中大量出现,此枕为唐代随葬用之明器。造型精巧,纹饰结构协调,色彩班驳,特别是点缀于枕面四周的蓝彩,衬托得器物主次分明,华美之极。 诸妃啧啧称奇。 柔贵嫔凑近了头,惊叹之下,直呼道:“此物以一整块上等的羊脂美玉雕琢而成,通体圆润,散发异香,且雕琢鸳鸯的手艺分外精湛,可见用料之精粹、工匠用心之苦。” 宁贵姬、朱丽人等亦夸赞道:“到底邻倩夫人的福气,绝非寻常人可比。来日,待邻倩夫人诞下皇子,只怕这福气来得更深。” 瑜嫔、玫嫔则艳羡道:“陛下待邻倩夫人之心,天地可鉴,日月可证,当真叫妾妃羡慕不已。” 皇帝嘴角的笑意愈加深刻了。 “妾妃得陛下如此宠爱,定尽心竭力为陛下诞下皇子,以表诚心。”我行叩拜大礼,朗声肃穆道。 皇帝赶紧扶我起身,关切说道:“到底秋日,露气湿重,你可别伤了膝盖。” 诸妃重新落座,眼睁睁看着皇帝扶我入席,甚是羡慕、嫉恨。 夕昭仪微微一笑,对皇帝敬酒道:“妾妃祝愿陛下与邻倩夫人年年如此恩爱,岁岁这般长情。” “素清这话可是说到了朕的心坎儿上了。”举起酒杯,皇帝笑意更深。 一旦有了身孕,身子亦愈发地容易疲惫,故而我不过片刻的工夫,便面露倦怠之色。 “陛下,妾妃瞧着邻倩夫人已然疲惫,不若就此罢宴?”权德妃瞧出我的倦怠,出声提醒道。 皇帝见状,便吩咐罢宴,随我一同入内殿歇息。 “今日这筵席,倒叫娥皇你劳累了。”皇帝落座,看着面前的倚华为我梳理万千青丝,语气微微带着歉意。 “哪里的话。御殿之内,难得有机会众姐妹一同聚在一起,陛下此举,倒叫妾妃好生感动。至于这倦怠,历来孕妇皆有此状,如何仅妾妃一人。”落座梳妆台前,我甚为轻松,不及方才筵席之时的紧绷绷。 瑛妃所言,何尝不是诸妃心头疑惑?论资历,柔贵嫔与我不相上下;论子嗣,折淑妃儿女双全,而我唯有一女;论出身,夕昭仪出身门阀之家,我不过平民家室。无论何等方面,我皆不如人,唯有样貌与湘贵妃有几分相似罢了,甚至不如夕昭仪,如何皇帝会这般看重我? 一壁想着,浑然不觉皇帝将我搂在怀中,动作小心,甚是爱怜,眼中情欲之色渐浓。 为着我怀有身孕,不能动胎气,故而皇帝自得知我有身孕之后,便不曾召我侍寝。 “陛下可别忘了妾妃的身孕。”我笑起来,挣开了皇帝的怀抱,示意秦敛入内,供皇帝择选绿头牌。 皇帝安慰了我一番,便选了夕昭仪的牌子,去了凤华殿。 晚间,头枕着鸳鸯枕,我睡不着,对下首的倚华、莺月说道:“今日陛下这芙蓉宴,可当真叫本宫出尽了风头。” “是啊。御殿诸妃,除却抱恙在身的皇后,无一不缺,无一不漏,显见娘娘的恩典非常人可比。”莺月叹一口气。 “奴婢只想着,只怕今日这芙蓉宴,皇后怕是心病,故而不曾到场。”倚华语气沉重道。 “心病?”我愣了一下,问道:“系何心病?” “只怕是为着娘娘已然身居贵妃之位,腹中再怀有皇嗣。一旦产下皇子,儿女双全,只怕会如昔日的折淑妃一般,获格外隆宠,名正言顺登临大楚第一位长贵妃之位。当日,正是凭借着一双儿女,她方坐到了淑妃之位。”倚华絮絮解释道,眉宇之间尽是数不尽的忧愁。 第三十五章 揭穿婳妃 “皇后为人素来温和大方,如何会嫉恨本宫?” 我不明所以,然则心下登时惴惴不安起来,思忖着:此事若成真,我当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一时之间,只觉心口突如其来一阵惊慌,几欲叫我喘不过气来。 “正因如此,一旦皇后心思扭曲起来,只怕娘娘防不胜防。”倚华语气不安道。 “若果真如此——”我语气踌躇起来,分外犹豫,一时手足无措起来。 倚华见状,面色一时不忍,细细分辨着劝解道:“或许是奴婢思虑过多,亦未可知。皇后品格实在出众。若非如此,只怕绝无机会登临凤座。娘娘且放宽心,如今正值身怀六甲之时,一旦思虑过重,只怕会损及胎儿康健,不利于生产。” “你说的正是。依照皇后的品格,或许当真是怕病气过了本宫,这才不曾前来赴宴。”我强自如此,自我安慰着。 “娘娘若有闲暇,倒不若想想御殿大封之事。”莺月岔开话题道。 “此事陛下不是吩咐皇后商议此事,供出名单么?”我一愣,随即问道。 “固然如此说,到底系一件大事,皇后凤体不安,终究该四位帝妃一同商议才是。阖宫同庆,既是为了庆贺娘娘腹中之子,亦有陛下对众嫔御的恩赐。”倚华解释道。 “如此说来,本宫真该好生歇息才是。”为了来日好生诞下皇嗣,我心知此事非同小可,依旧逼着自己阖上眼,不再看那床上方的纯金线湘绣芙蓉半开翠绿色锦缎制成的帘帐刺绣手法系何等繁杂琐碎,沉沉睡去,心中安稳九分,唯余一分的惴惴与忐忑。 翌日,梳妆毕,听闻皇后病体痊愈,面容显得格外精神,我便早早往清宁宫行晨昏定省之礼。 “参见皇后娘娘,给娘娘请安。”我行礼如仪,甚是恭敬。 折淑妃、权德妃、敛敏已然到场,倒早得很。 “快些起来。”皇后一袭茜色翟衣,带着一国之母的华贵之气,倒也家常朴素,令人瞧来格外温和亲切,赶忙吩咐长御秋紫扶我起身,只道:“妹妹有孕在身,这些俗礼能免则免。”顿了顿,笑逐颜开,欢喜道:“昨日陛下下了旨意,要好生操办长贵妃的册封礼呢。说来若非妹妹的功劳,只怕御殿尚无机会这般热闹。这可多亏了妹妹的谏言。本宫眼下正与三位妹妹一同商议呢。” 权德妃温柔笑道:“皇后娘娘才说了几句事关阖宫同庆的事宜,邻倩夫人便来了,可当真是凑巧。” 折淑妃补充道:“待到御殿诸妃皆在场,皇后娘娘将此等好消息告知诸妃。只怕届时诸位姐妹皆会感谢邻倩夫人的恩典。” “哪里来的恩典,不过是凑个吉祥事罢了。”我婉婉入座,松然笑道:“今岁上半载,嘉煍王、敦惠德妃相继离世,可谓祸不单行。如今有如此喜事冲一冲,亦可少些晦气。” 权德妃闻言,沉默不语。 瑛妃倒是接了一句,点头赞同道:“邻倩夫人所言甚是。御殿之内,极少有如此日子,皇族亲眷,接二连三分崩离析。如今,借着阖宫同庆一事冲一冲,只怕能冲走这晦气。” 言论间,已然有嫔御接二连三入徽音殿,向皇后请安。 待到诸妃皆在场,皇后朗声宣布道:“昨日,陛下来了一道旨意,趁着此刻众位妹妹皆在场,本宫正好宣布。”言毕,静默半晌,面色凝重而肃穆地环顾一圈,可见此事绝非秋毫小事。 见此情状,诸妃面面相觑,不知皇后此言何意。 慧妃眼眸一转,好奇地开口直问道:“不知皇后意欲宣布何事?” 皇后盯着下首的数位嫔御,分别在她们的脸上凝视半刻,这才淡淡地开口道:“为着麟德十二年邻倩夫人好不容易五个月胎像却无故小产一事,永巷令昨日查出了些许线索,方才回禀本宫。” “哦?”权德妃闻得此言,震惊之余探近了头,神色古怪而诧异,直言问道:“当日妾妃曾听闻邻倩夫人明明有五个月的身孕,却一朝小产,痛失胎儿。到底不曾听邻倩夫人多言一字一句,心下固然疑惑,到底不曾多问,以免邻倩夫人触景生情。此番依照娘娘所言,只怕当日邻倩夫人五个月小产一事乃奸人所为。不知系何人所为,竟如此大胆?” 我当日忽而小产一事,遑论权德妃,纵使敛敏、婺藕亦不曾多言,不过在皇帝与皇后面前埋下了疑窦丛生的种子,只待来日彻查清楚。故而御殿诸妃只晓得我平白小产,并不知其内中详情。 “姐姐,妹妹当日小产一事,并非刻意隐瞒,而是意欲捉住真凶,还皇嗣一个公道,这才一时闭口。此举不过为了避免打草惊蛇,惊动真凶,这才隐忍不发。”我对权德妃细细解释道:“纵连贤妃姐姐,妹妹亦不曾暗中告知。”说着,眼角的余光瞥了瞥敛敏,见她一脸了然,并无介怀之意,我方安下心来。 幸而敛敏了解我的心思,如若因此事而姐妹生疏,便是我的不是了。 “既如此,只怕皇后娘娘今时今日便有了证据,指认真凶了?”慧妃当即一拍手,一副明了实情的样子。 “不错。”皇后对慧妃微微颔首,严肃道:“经过永巷令数月来的彻查,陛下与本宫已然明了真凶系何人。” “敢问真凶系何人?”柔妃好奇地探近了头,诧异问道。 “不外乎德妃、夕昭仪、贞贵姬、依丽仪四人。”皇后阴晴不定的目光流转在她们四人身上,仿佛投下了一片暗影沉沉的阴翳,叫一旁的嫔御亦染上寒气,瑟瑟发抖。 原本略有杂音的徽音殿内,随着此言一出,可谓语惊四座,死寂一般宁静,落地之针亦清晰入耳。 被皇后点出的四人面面相觑,姿容难掩震惊之情、惶恐之态,纷纷离座,行礼拜倒,口中畏惧道:“还请皇后娘娘明鉴,妾妃深受皇恩,如何敢做此等有损皇嗣、机损阴德之事?何况,捉贼捉赃,捉奸成双,不知娘娘可有真凭实据?”说着,一壁抹去额头上的冷汗,一壁连连磕头,以求自证清白。 我位居帝妃之首,身份尊贵除却皇后无人能及,自然惹来无数嫉恨与妒忌。然则此人竟胆敢暗中如此谋害我,只怕若非手中大权在握,便是背后靠山牢固,故而这般肆无忌惮。然则,我的心思岂会如此轻而易举一笔勾销?若不将谋害我儿的真凶严加惩处,我定死不瞑目。若非为着暗地里逼迫帝后二人追查真凶,我亦不会行如此欲擒故纵之举。我固然一壁看似息事宁人,一壁眼瞅着帝后对永巷令施压,数月内便查出真凶,到底明了此事真相必将于御殿之内掀起轩然大波。纵使我腹中所怀不过一位帝姬,亦是我精血凝聚而成,慈母之心,天然有之,叫我如何不痛哭流涕,哀婉亲子离世?何况,一旦与折淑妃一般,产下皇子,便是一儿一女,好事成双,于我母子三人的将来亦颇有裨益。如今,真凶既如此心狠手辣,我亦无须心怀仁慈。何况数年来,淫浸御殿多年,明哲保身四字我牢牢记住,至于心狠手辣四字我亦明了于心。于瑶华宫的二载年华,我亦深有体会佛理,自然深知有些人一旦轻易纵容,只怕会叫她愈加肆无忌惮。为了皇嗣着想,无需我多言,帝后二人自会详加彻查此案,还皇嗣一个公道,以期杀鸡儆猴,有以儆效尤之效。 柔妃眼见此情此景,不禁出声维护道:“其她姐妹如何妾妃不知,到底德妃娘娘与依姐姐品行咱们姐妹却是一清二楚的。她们二人身处御殿多年,何曾有过心狠手辣之时?”说着,目光瞥向神色焦急的慧妃与懿妃,连身上粉色锦裙所系的胭脂色纯金线绣杏花落影荷包亦带上了几分焦灼的丹砂之色。 慧妃连连应和道:“柔妃所言甚是。皇后娘娘,咱们可是一同经历多年风起云涌的老姐妹了。若连权德妃与依丽仪系何许人亦看不清,岂不成了瞎子了?”言毕,起身行礼,深深拜倒,“妾妃愿以自身为权德妃与依丽仪担保,她们二人绝非如此人物。” 懿妃亦随之行礼拜倒,对皇后语重心长地深深一语,道:“妾妃与柔妃入宫晚,到底娘娘与慧妃娘娘系与二位姐姐同时入宫。她们二人品行如何,只怕娘娘与慧妃娘娘再清楚不过,还请娘娘明察秋毫,还二位姐姐一个清白。” 当年一同入宫的嫔御中,资历深厚的,除却皇后等人,便是昭贵姬叶氏了。当日,甫一入宫便被册为丽人,而后隐居避世多年,方水涨船高,经我一番举荐,得晋一宫主位,到底冷眼旁观多年,自然明了棋局之事。只怕对于我小产一事,她深有了悟,故而此刻不复往日的沉默,一力维护权德妃与依丽仪。 第三十六章 殷氏贬谪 “回禀娘娘,妾妃与娘娘并德妃、依丽仪四人一道入宫,可算得上是旧相识了。妾妃亦愿一力作证,她们二人绝非谋害邻倩夫人的真凶。还望娘娘明鉴。”昭贵姬一壁说着,一壁在皇后面前行三拜九叩大礼,义正言辞,毫无动摇之色。 与昭贵姬一同入宫的温妃、礼贵嫔亦为了权德妃与依丽仪行如此大礼。 眼见着数位嫔御在自己的面前行如此郑重大礼,皇后如何不晓得她们的心思,何况皇后并非双目失明,如何看不出权德妃、依丽仪她们二人何等品行,到底无奈叹出一口气,语气深沉道:“本宫何尝不知她们二人何等品行。然则永巷令如此回禀,本宫亦不得不心存疑虑,以免真凶逍遥法外,继续行伤天害理之事。此事如若不彻查清楚,严惩真凶,只怕来日受损的不止嫔御,连陛下子嗣亦会深受牵连。若非兹事体大,只怕陛下与本宫亦不会如此对待相识多年的德妃妹妹与依姐姐。”语气颇含不忍。 眼见皇后如此言论,昭贵姬固然心急如焚,到底冷静下来,双眸一转,灵机一动道:“此事说来,到底还有夕昭仪与贞贵姬被泼了一脸的脏水。” 慧妃一时醒悟过来,急忙道:“是啊。有嫌疑的,除却德妃妹妹与依姐姐,还有夕昭仪与贞贵姬呢。说来,夕昭仪初入宫不久,自然不及咱们姐妹多年的交情,一时看走了眼亦无不可。何况,夕昭仪深受皇恩然则并无所出,心怀怨恨亦无不可。遑论贞贵姬恩宠平平,自可心生妒忌。” 眼见慧妃将矛头指向她俩,夕昭仪与贞贵姬连连离座下跪,慌张忙乱道:“还望皇后娘娘明鉴,妾妃如何胆敢谋害邻倩夫人腹中之子。纵然心有不忿,暗带嫉妒,到底稚子无辜,如何叫人下得去手。还望陛下与娘娘明鉴。” 皇后深深叹出一口气,语气颇为不忍,到底碍于实情,一字一句道:“陛下亦分外为难,这才命本宫一手操办邻倩夫人小产一案。若非与四位姐妹相处多年,心下明了你们四位绝非如此人物,本宫亦不会如此为难。然则永巷令经历数月,暗中与大理寺联手详加彻查,最后查出有嫌疑的只余你们四人。何况,永巷令与大理寺一同查证,只怕这嫌疑系再清楚不过了。本宫亦难置信真凶会在你们四人之中。本宫为难,陛下更难以置信。最后查出你们之中的哪一个系真凶,只怕皆会令御殿姐妹日后难相见。届时草木皆兵,人心思变,亦有人心惶惶,相互揣测之意。”长长吁一口气,神色万分为难,叫人感同身受。 冷眼旁观了半日,我心中波涛汹涌,无视敛敏与婺藕关心切切的眼神,只一味沉浸在自己的深思之中,深思熟虑起来:权德妃、夕昭仪、贞贵姬、依丽仪,无论此四人之中,何人系真凶,当真叫我难以接受。我视她们为友,并无过多提防,孰料成了催命符,害我丧失一子。当日,甄中才人因着连夜为敛敏腹中之子祈福,这才被皇帝晋为美人。如此人物,如何会行这般伤天害理之事?依丽仪身处御殿多年,固然为着缪希雍一事牵连上慧妃,到底不曾损人性命。何况,相处多年,我当真看不出依丽仪有何歹毒之处。至于夕昭仪,她这般受宠,身怀六甲不过迟早之事,何必如此眼馋心热,死盯着我腹中之子?她只需好生保养玉体,指不定哪日便会诞下皇子。依着她的容貌,只怕位居太子生母之位,亦无不可。何况,她纵使要对付,何不取我的性命?即便此胎顺利产下,亦不会动摇她御殿第一宠妃的位置,她何需如此忌讳我这一胎?论及权德妃,更不必多言。我素来与她交好,数年来的交情,我还看不出她系何人物?然则永巷令与大理寺联手彻查之下,到底有着真凭实据,这才将嫌疑定在了她们四人身上。 “依着陛下的意思,本宫全权处理此事。为着永巷令、大理寺信誓旦旦,本宫不得不将你们禁足,待得来日真相大白,再放你们出来。陛下业已同意。此段时日,还请你等好生照看自己的玉体。来日,查出真凶,本宫定向陛下为你等谏言,以作今日补偿。至于德妃妹妹,膝下有两位帝姬,固然出了此事,到底还是要好生看护二位帝姬。在此期间,妹妹还是从一品帝妃,衣食无缺。”皇后觑一眼秋紫,吩咐她领进四队羽林卫,护送权德妃四人回宫,目光夹带上几分信誓旦旦的保证。 眼见尘埃落定,且无证据自证清白,她们四人只得含泪、含恨、含屈地在诸妃的注视下走出徽音殿。 慧妃、柔妃、懿妃等人意欲再劝,终究不及皇后眼中的无可奈何,只得转向敛敏、婺藕与我,期望她们二人能够对我劝说一番。眼见我对敛敏、婺藕置之不理、视若无睹,面色甚是平静,丝毫不为所动,她们只得做罢。 “为着她们四位的清白,只怕此番委屈系免不了了。”许久不曾出言的瑛妃忽然来了这么一句,叫诸妃险些忘却了她。 瑛妃此刻所言,显得有几分落井下石、幸灾乐祸,叫多数相信她们四人的嫔御心生几分不满。纵然此事于她并无嫌隙,到底无需如此火上浇油。她如此一番话,倒显得权德妃她们四人受此冷落系理所应当的了。 我亦不敢相信权德妃她们四人中,当真有一人系害我麟儿的真凶。到底女性本弱,为母则刚,实在不敢轻易放过。否则,来日如何面见我九泉之下的孩儿。故而慧妃等人企图借我之口为她们求情之时,我一言不发,装聋作哑。 不为别的,我若放过了她们,那来日谁来还我麟儿一个清白? 皇后显见依旧如往日那般不待见瑛妃,只冷冷瞥了一眼,便对我说道:“无论如何,此事牵涉皇嗣凋零,事关朝廷基业。纵使妹妹你意欲息事宁人,陛下与本宫亦会将此事追究到底。你且放宽心,此事本宫一定给你一个满意的真相。若当真系她们之中的一个害了皇子,陛下定不会轻放。” ————————————————————————————————— “姑姑,当日邻倩夫人的贵妃册礼你可曾亲眼瞧见过?”沢儿眼中几乎放出光彩来,满是憧憬之色。 我摇了摇头,径直坦言道:“我彼时虽然长大几分,到底年纪尚小,不曾得此机会前去观礼。倒是听莺月姑姑提及,此乃肃帝一朝第一位正儿八经的贵妃册礼,自然格外隆重。” “邻倩夫人的盛宠愈加衬托出当日的婳妃之下场何等低落,可见风水轮流转一句何等精辟。”沢儿念及婳妃的劫难,不由得格外惋惜。 “你且无需挂念着此事,到底最后她不是清白得正,重回御殿,自婉贵妃之后,跻身帝妃之首——婳贵妃之位了么?”我细细安慰道:“固然这御殿之内,格外波谲云诡,到底世上还有几分公理道义在。” “说到公理道义,姑姑,当日朱砂梅林刺客行刺一事,当真系后来的悼贵嫔所为?”沢儿眼眸一转,随即想到这一块儿去了。 我不置可否,然则言语之中却夹杂着几分否定,“彼时她不过一介顺容,如何有此等能耐策划这一切?再者,一旦东窗事发,只怕她连同九族亦会遭殃。彼时的朱顺容,固然恩宠低劣,到底有几分神志,绝不会出此下策,牵连朱氏一族。” 沢儿点点头,“姑姑你说的是。御殿之内,除了责罚,就是恩赏。除此之外,再无其它。如此看来,只怕后来那一场阖宫晋封之时,可算得上是御殿之内,多年来少有的喜事了。” “其她人且不论,若非此等喜事,只怕朱中才人尚不得晋为丽人,与一宫主位之位只一步之遥。”我点点头,应和道,随即感慨起来,“说到底还不是巽妃、温妃的晋封,如同花蕊之中散发出幽香花粉一般,在肃帝心底里掀起了一阵风,致使其她嫔御一并得了晋封。如此说来,只怕除了邻倩夫人,她们还得感激巽妃、温妃。” “只怕如此一来,御殿之内,得益之人,皆会感激邻倩夫人的恩德了。”沢儿联想到这一层,随即啧啧惊叹起来。 我颔首作为回应,“邻倩夫人即便处于盛宠之时,依旧不忘君恩雨露理当共享才是。若非如此,只怕其她嫔御亦不得恩宠。说来并非她一力施恩于众人,而是一味地专宠,只会叫其她嫔御心生怨怼之情。正为明了此理,邻倩夫人才得以在御殿之内长年累月地存活下来。否则,只怕早早死于人心不古的阴谋诡计之下了。” “可即便是这般恩宠依旧免不了叫人记恨,被人陷害,不得已出了御殿,往瑶华宫为国祈福二载。”沢儿叹息一声,继续道:“夕昭仪这般得宠,依旧与权德妃、贞贵姬、依丽仪一同,落了陷害邻倩夫人的嫌疑,可见她的恩宠叫御殿之内无数人心生嫉妒之情。” 第一章 梅园行刺 ————————————————————————————————— “妾妃多谢娘娘。”我不知道该以何等姿态回应皇后,只得面色平和地深深行礼,语带感激。 “能知晓御殿之内还有何人胆敢如此放肆,肆意谋害皇嗣,只怕咱们姐妹来日亦会安心不少。”瑛妃仿佛不曾注意到其她嫔御注视在她身上的那种嫌弃与不满,自顾自地说道,径自忖度着点点头。 我此时方察觉出一丝我早该留意到的地方:瑛妃的一言一行,永远都如此与众不同。偶尔只言片语,便足以在御殿之内掀起一阵巨大的波浪潮涌,且牵连甚广。最终,她自己却是毫不相干,顺利抽身。 “当日的琅贵妃、魏庶人,皆心狠手辣,这才搅得御殿冤案丛生、污秽凝集。如今,有娘娘坐正中宫,可算是化去了不少御殿内的肮脏。今日,陛下将此事全权交由娘娘做主,显见系深信娘娘为人,定会刚正不阿地惩处真凶。”瑛妃一袭青豆色鲛绡宫装,显出姿容上几缕飘然得意之态,话题一转,忽而奉承起皇后来。 慧妃等人默不吭声,只一味安静啜饮,借此安抚波澜起伏的内心需要的平静。 过了片刻,眼见诸妃面露疲乏之色,皇后便顺势道:“本宫亦乏了。大家散了吧。”言毕,进了寝殿。 诸妃这才起身,依依行礼道:“妾妃恭送娘娘。” 出了徽音殿的仪门,在宫道上走了几步,我才彻底松一口气。 眼见我心思松懈下来,敛敏这才觑着我的脸色,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清歌,你当真认为德妃娘娘与依姐姐会做出如此伤天害理之事?”。 自从我晋封为帝妃之首,身居贵妃之位,得‘邻倩夫人’之号后,我与敛敏、婺藕之间的关系仿佛笼罩上了一层层细密的轻纱,固然镂空刺绣出银线一般的光泽,在日光下流淌出如水一般的银白色波纹,到底隔了数层,显得那么生疏,夹带着银线的冰冷触感,叫人如同寒冬腊月一般,寒风吹来,醒神清脑,顿时不复亲热之意。 婺藕亦在旁安静聆听。 眼见着自我去岁无端小产以来,她们二人不复吾等当日的情谊,只往长乐宫探视我不过寥寥数次,可见她们心知我丧子之痛,不敢多来打搅。二来,到底我心思衰颓,不复当日蓬勃之气,为免一时口误,惹得我愈加忧伤,便忖度着随众一同来探视,并无过去那般亲密。三来,我已然坐到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若来往得多了,只怕会授人把柄。故而吾等之间的姐妹情谊愈加生疏。 我淡淡一笑,拉过敛敏与婺藕的柔夷,一对羊脂白玉手镯与她们手腕上的金手镯碰撞之下,发出叮铃的声响,清脆悦耳,对她俩说道:“我自是不信。然则,知人知面不知心,无论真凶系何人,我都不会轻易放过。若上天垂怜我的一片情谊,但愿系永巷令与大理寺一时出错差漏,这才将脏水往她们四人身上泼。然则她们何等精明,如何会连区区一件小小的御殿案子亦会查出差错?我不敢想,真的不敢想。姐姐,袅舞姐姐已然如隐士一般安居御殿角落,对所有事皆置之不理、毫不过问。你们只看她许久不曾出现人前便可知她避世的决心。我如何敢拿我这些事去打搅她的安宁?固然我与她一母同胞,到底清楚她的性子:一旦下定决心,绝无回头之日。幸而我身居高位,她亦有着淑媛的名位,避世避宠,无碍她人,可保得下半生的平淡荣华。如今我只盼着咱们三人可以安然度日。”顿了顿,忍不住吐出一口气,长长悠悠,仿佛岁月无尽头,突然口出一句,“闻得她们四人有此嫌疑,我今日当真分外庆幸。” 因我一番话而感动,眼含热泪的敛敏与婺藕一时听错了般,疑惑不解起来,诧异问道:“庆幸?” “不错。”我对她俩点点头,嘴角抿着一缕淡薄的笑意,似秋日里最寒凉轻薄的微风,夹带上几分腊月的寒雪,道道刻骨铭心,缓缓解释道:“若今日扯出的嫌犯里头哪怕只有你们二位中的其中一个,只怕我会立时发疯。” 敛敏颇有感触,当即垂下如羽的睫毛,不再多言。 婺藕当即取出一块朱砂色纯金线绣海棠花折枝图案的锦缎丝帕,拭去脸颊上流下的两行热泪,紧握住我的手,颇为动容道:“我自明白你的心绪。若我遇上了这些事,只怕我的心性还不如你呢。咱们系多年来的情分,当初更立过誓言,义结金兰。一旦有人变了心,我只这般思量,便难以忍受。若当真系咱们之间的人做的,遑论你,只怕我会是第一个发疯抓狂的人。” “然则你有恭修,来日还要看着他出宫开府呢。看着他成为亲王,与他一同身居王府之中,安享儿孙满堂之福呢。我的恭礼来日只怕也会长成一个俊美的男儿,然后遇上一位心爱的姑娘,与之长相厮守。如此,便是我最大的心愿了。”敛敏收敛起不安的面容,白皙如玉的嘴角扬起一抹憧憬来日光景的美好弧度,一身荷茎绿的妆花缎裁制而成的修身宫装愈加显得她身姿亭亭玉立,仿若一朵春日乍现盎然生机的山茶花,雪白的花瓣散发着浓郁的香气,惹来蝴蝶阵阵,蜜蜂三五成群地采蜜。 我松开了握住她俩的手,直视前方无边无际的朱漆宫墙,蔓延到那高高在上的五彩琉璃瓦上,面对着日光折射出七彩的光辉,口中径直无奈道:“为人父母,最乐见其成的便是子孙后代的安稳度日、平安喜乐。我如今虽只鸾仪一女,到底心满意足。然则御殿之内,纵使我不计较,帝后亦不容如此心狠手辣之人,竟如此狠毒,将我五个月的胎像生生打下。若任由此人继续横行霸道,只怕御殿之内受害之人数不胜数。何况,孰人知晓她会不会对已经长成的皇嗣出手?” 此言一出,敛敏与婺藕面容一惊,纷纷想到自己十月怀胎、艰难生产下的恭修、恭礼,一时警惕起来。 “你说的是。”她们思量半刻,只得无奈承认,半路上回了各自宫室,步履匆匆,身姿尽显胆颤心惊,仿佛真凶已然将魔爪伸向恭修与恭礼,而她们却对此一无所知。 永巷令与大理寺经过多日的一番严苛彻查,嫌疑到底落在了权德妃、依丽仪、贞贵姬、夕昭仪她们四人身上,可见她们四人中定有一个系害我小产的真凶。为着权势与帝王恩宠,若权德妃、夕昭仪无半点嫌疑,抑或嫌疑只一星半点,只怕永巷令与大理寺绝不会如此回禀。她们一个系从一品帝妃,一个系皇帝当下的心头宝,若非有十足的把握,只怕永巷令与大理寺绝不会如此犯上。贞贵姬与依丽仪二人,一个恩宠平平,一个不仅恩宠平淡如水,地位亦微小低下,纵然意欲加害于我,如何有这等权利?她们二人如何会得此嫌疑?害我小产之人,我只觉系权德妃抑或夕昭仪。若非她俩,凭着贞贵姬与依丽仪的能耐,只怕绝无此等手段。 权德妃素来与我交好,当日她身为淑媛之时,我曾多次示好。她亦送了我一枚经雍和殿僧稠法师开的光碧霞芙蓉翠钿——系她七七四十九日祈福之时求来的。那枚翠钿如此精致,只怕当日僧稠法师系特为之以佛宝加持,这才落到了我的手中。我至今将其保存在梳妆匣最里头的暗格里,从未取出动用过,只当系姐妹之间的情谊。我与权德妃固然不及吾等四人的金兰誓言,到底为着她素来和善而平和从容。如今,闹出了这般事宜,只怕······ 我心头升起了一缕缕怀疑的雾气,朦胧模糊之中,只觉权德妃的面容顿时变得狰狞而可怖,仿佛法华经中的一名暴恶鬼罗刹,不仅可食人血肉,亦可飞空、或地行,捷疾可畏,令人念及心惊肉跳,遍体生寒。我与她素来交好,从无交恶之时,何况她膝下诞有两女,纵为着二位帝姬的缘故,她亦该好生保养,安然度日,方可求得二位帝姬来日的福祉。若心狠手辣,谋害她人,只怕来日下场可想而知,亦非她本性。再者,一旦东窗事发,只怕二位帝姬亦会遭受牵连。届时,只怕她们三人母女分离,再无相见之时。数年来的交谊,我心下深深思量而沉默,一力为权德妃开脱道:只怕权德妃系受人诬陷,这才被牵连上。 至于夕昭仪,我与她之间的交情匪深,只知她面容与我一般,酷似湘贵妃。正为如此,她才受尽恩宠。可惜,承宠多年,她到底无福生养。 一道电光火石闪过我的脑海:难不成,会是夕昭仪为着嫉恨我恩宠无限,即将儿女双全,这才动了杀心,谋害我腹中胎儿?不对,她这般恩宠,迟早会有自己的孩子,如何会这般疯狂?她这般恩宠,旁人求亦求不来,何须嫉恨我?何况,她如此恩宠,自然晓得旁人对其虎视眈眈,怎的会这般轻易出手,将我腹中之子除掉?若真凶系她,只怕夕昭仪尚未出手,便已被暗中监视的有心人看出用心,继而借此拉她下马,岂不一举两得?但若她俩并无嫌隙,难不成真凶系贞贵姬抑或依丽仪? 第二章 猜测真凶 以我早先揣测,贞贵姬抑或依丽仪纵有此心,亦有心无力,如何有此等胆量做出如此惊骇之举?我已然身居帝妃之首,得享‘邻倩夫人’之号。除却皇后,便唯我独尊,她们阿谀奉承尚且来不及,如何敢谋害我腹中胎儿?她们自然明了:一旦东窗事发,此乃株连九族之罪,牵连甚广。依照大楚祖宗旧制:九族包括父族四、母族三、妻族二。 父族四指姑与其子、姊妹与其子、女儿与其子、己之同族;母族三指母之父族、母之母族、从母与其子;妻族二指姥之父族、姥之母族。 如此刑法牵连之下,只怕京都刑场之上,一时之间会血流成河,大街小巷之内,人心惶惶。 永巷令与大理寺若非查案手段高明,如何担得起皇帝重视?皇帝如何会将我小产一案亲自嘱托她们查办?只怕依据蛛丝马迹,真凶在她们四人之中系不假的了。如今,为着身染嫌疑,她们四人被禁足在各自宫室中,不得外出,只得待到真相大白之日方可恢复清白之身。 回到长乐宫暖阁,喝口茶的功夫,凌合前来回禀,啧啧称奇:不过一个时辰,事关她们四人的流言蜚语传遍了整个御殿,上至诸妃,下至宫人,无人不在谈论到底系何人手段如此狠辣,胆敢除去我五个月的胎像。 我听了,心下不过淡然一笑,挥了挥手,示意凌合下去,继续打听御殿风声流言,心下一壁思忖着:如此说来,只怕御殿之内,人皆谓她们四人身染嫌疑。人人皆只盯着她们四人,暗中猜测最后真凶系何人。 人人皆只盯着她们四人······ 我转念一想:若真凶并不在她们四人之中,御殿众人如此言谈,可会迷惑真正的真凶,令其疏忽大意,继而露出马脚? 念及此处,我忽而自正座上直起身来,凝眉细细思量一番,眼眸满含深沉之色,纵使倚华连喊了我数声亦不曾回过神来。 迷惑真正的真凶,令其疏忽大意······ 我忽然霍然开明:难不成,这便是永巷令与大理寺的计谋? 抬眼看向倚华,目光灼灼仿佛将她的身躯烧成灰烬。 倚华见我这般死盯着她,不由得怯怯而诧异起来,小声道:“娘娘?娘娘怎的这般死盯着奴婢?” 我从容一笑,道:“没什么。”端起茶盏,悠悠啜饮一口祁门茶,继而前往小佛堂为我尚未出世的孩儿焚香祷告。 原本我并无此信念,然则经过御殿诸番经历,高低起伏,捉摸不定,心头便渐渐生出了几分虔诚之念,广修福德,以待来日为鸾仪求得平安。 入御殿多年,我已然手染鲜血。固然为着自保,我从未出手害过她人,到底有数人因我而命丧黄泉,到底不利于我集福修德。早先的琅贵妃,后来的魏庶人,乃至如今的皇后,皆因我之故设身险境。幸而皇后身染大德,不曾与我计较。若非如此,只怕我此刻寸步难行。 我转念一想:会否系皇后暗中策划了这一切,隐忍多年,此刻出手,只为了对我加以报复? 念及此处,我深深蹙眉,仿佛拧成一股麻绳,皱起了面容:不对。依照皇后的品格,若当真策划了如此一出戏码,只怕她早早出手,如何等得到今日?纵使心中按捺不住,她怎会系这般深沉之人?再者,纵使她意欲行凶,亦该借刀杀人,以免惹火上身才是。凭她的才智心思,岂会这般容易叫人捉住把柄?如今,她身居后位,顺理成章掌御殿之事,有的是通天权势将一切收入眼中,有的是嫔御毛遂自荐、为她效马前卒之力,何须她亲自动手?如今看来,只怕系她人暗中谋害,永巷令等抛砖引玉,这才有了权德妃四人禁足宫室。 未过几日,清晨,诸妃齐聚清宁宫行晨昏定省之时,皇帝下了朝便随即赶来,与皇后一同落座上首。诸妃闲话漫漫,胡乱瞎扯,到底不敢提及夕昭仪等四人。 “皇后娘娘身子虚弱,似乎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瑛妃在旁冷眼瞧着上首的皇后,眼见她身虚体弱,摇摇不济,忽然关切道。 “经瑛妃娘娘一提,皇后娘娘的身子近些日子看来,倒当真不如往日康健了。”折淑妃思量一番,眼眸往皇后凤体上一溜,忖度着说道:“娘娘可是为着权德妃四人之故,这才劳心劳神?” 皇后身着一袭家常的妃色五彩纯金线绣青鸾祥云纹锦裙,面容安然道:“此案自有永巷令与大理寺全权负责,何须本宫多加费神。不过系近些时日本宫不曾休息好罢了。”微微喘息之后,皇面容带上了几分显而易见的憔悴。 如此言论之下,纵然皇帝眼见皇后凤体不安,低眉思量一番,疑惑问道:“朕记得太医令程据得帝太后令专门照看皇后你的身子,怎么至今不见效果?” 皇后小小地掩口咳了几声,温和笑出,缓缓道:“回禀陛下,程据确实受命照看妾妃身子。然则,妾妃身子难安已然多年,绝非一时半刻能拔去病根。此事还得慢慢来。” 诸妃听闻,这才安心下来。 孰料瑛妃复问了一句,语带关切,“不知皇后娘娘身染何等病状?多年亦不见好。妾妃瞧皇后如今分外不如初入御殿时那般康健。” 瑛妃紫氏与皇后黄氏,当年一同入宫,可谓御殿之中的老人了,自然知晓皇后身子较原先如何不同。 瑛妃此言一出,倒引起了御殿诸妃的疑窦,纷纷出言: “皇后娘娘乃一国之母,若得了恶疾,可万万不能托着。” “是啊。皇后娘娘统辖御殿,若凤体有恙,如何治理得好御殿?固然有四位帝妃在旁协理,终究皇后才是一国之母、御殿之主。” “皇后娘娘现下正当壮年,若不及早铲除病根,只怕来日会愈加严重。” “皇后娘娘为着陛下,可算是将御殿治理得井井有条。如今,也该放手教四位帝妃在旁协理,自己个儿好生保养凤体才是。” ······ “不过寻常的身虚体弱,好生歇息几日便可。”皇后对下温和笑道:“诸位妹妹无需如此惶恐。”语带安抚。 眼见皇后不欲道明,只一味地敷衍,诸妃了然于心,便不再多言。 “说来一向照看帝太后的尹恒,妾妃听闻他的医术甚为高明。陛下不若向帝太后回禀一句,再命尹恒亲自前来,查探一番皇后凤体,亦未为不可。”瑛妃不依不饶道,甚为关切皇后的凤体。 然我想着:平日,瑛妃她哪里是这样的人?向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今日,她如何这般关切皇后凤体? 皇后抿起了嘴角,面色微露出不悦之态,瑛妃这才恍然大悟,尴尬一笑道:“系妾妃失言了。” “无妨。”皇帝在旁关切说道:“皇后你若身子当真不适,往帝太后处请尹恒前来一趟,号一号脉,未为不可。”说着,眼角的余光一撇,不经意间,瞅见了皇后身边的内侍。 “这是——”皇帝面色露出回忆之色,极力回想一番,对皇后问道:“可是当日伺候定诚淑妃的朱襄?” “正是。”皇后隐去了眼底的几丝不悦,微笑道:“当日,定诚淑妃仙逝,妾妃瞧着他着实忠诚可嘉,便收了他当徽音殿的黄门令,伺候在侧。” “既如此,朱襄你便好生伺候着。皇后身子好了,朕自会抬举你。”皇帝如斯吩咐道。 朱襄行礼答应,面色无动于衷,甚为冷淡。 “时至如今,邻倩夫人五月胎像小产一事尚无定论,若抓不住真凶,只怕来日必定会有皇嗣继续遭受迫害。陛下,永巷令与大理寺那儿,还得严加施压才是。如若不然,只怕来日祸患不小。”眼瞅着面前无话,慧妃提及我的身孕,缓解冷寂之气。 “慧妃此言甚是。朕已然吩咐永巷令与大理寺严加彻查,以求尽早查出真凶。”皇帝安慰般看了我一眼,示意我安心。 瞥见皇后看我的眼神,我正欲开口回应,只见她话题一转,柔和道:“依妾妃看来,邻倩夫人的福分到底不如德妃。德妃为陛下诞下二位帝姬,可算是功劳甚大。如今,嘉慎帝姬年近及笄之龄,陛下可要好生为帝姬择一位驸马才是。总不能叫人捉住把柄,因着德妃的嫌疑,连嘉慎帝姬亦牵连上。”语气温和如春风,惹来一阵不小的骚动。 柔妃起身回礼,甚是赞同道:“皇后娘娘如此关怀,倒是嘉慎帝姬几世修来的福分。” “说来嘉慎确实到了该下降的时候了。”闻得此言,皇帝恍然醒悟,抚着下巴,目色漂浮,思量道:“不若今岁,先册立嘉慎为公主,再好生安排驸马之事。你们亦可趁着这段时日,好生观察观察,为嘉慎择一位驸马。” 皇后、我与折淑妃、敛敏行礼答应道:“妾妃谨记陛下遵嘱。” 第三章 晋为巽妃 “娥皇小产后身子尚未康复,此段时日无需操劳嘉慎婚事,安心休养即可。”皇帝面带关切地说道,随即转过头,对皇后温和笑道:“如今,文淑已逝,嘉慎便系朕的长女了。你可与淑妃、贤妃一同商议,看看哪一位门第的公子入了你们的眼,也好不亏待朕的女儿。” 皇后颔首道:“妾妃谨记陛下遵嘱。” 是日,便如此过去了。余下的时日,我不是安静地在未央殿养胎,便是与前来到访的折淑妃、敛敏一同商议驸马人选。 虽说满朝文武众多,家世门第高贵之公子亦可随意择选。到底,需得择选一位性情柔和、从容不迫的高门子弟,方对得起驸马的人选。文武大臣之子被化为名册,个个被吾等四人举棋不定地择选着。过了许久,直到公主册封礼毕,敛敏这才选出一位,便是太子太师之子——闻妥。 折淑妃曾与皇后商议,固然权德妃身染嫌疑,到底尚未定罪,不若请闻妥亲自入宫一见权德妃,亦好抉择该如何取舍。皇后上报皇帝之后,皇帝欣然同意,不日便命闻妥入御殿,谒见权德妃。 拜见权德妃之前,闻妥先至徽音殿。彼时我亦在场,随着闻妥踏步而来,只见他肤色白皙,面容俊美胜凤皇,身材颀长可与煍王相提并论。最难能可贵的是,他身上弥漫出一股平心静气的气氛来,令人不过望着便心定神宁。 “草民闻妥,参见皇后娘娘与众位娘娘。”说着,闻妥撩袍行跪拜大礼。 固然身为太子太师之嫡长子,为着闻妥并未担任朝中任意官职,故而他此番自称草民。 “闻公子请起,快请入座。”皇后含着如和煦春风一般的笑容,吩咐闻妥起身。 闻妥这才坦然起身,在一旁就座。 “素闻公子颇好诗词绘画,不知可有此事?”我在旁问道,仔细端详着他平和的面庞。 闻妥不卑不亢,颔首道:“邻倩夫人所言正是。” “既如此,不知闻公子此番入宫,可有携带画卷之类的物件?”折淑妃在旁问道。 “正好。”闻妥拍了两下手,外头走入一名捧着画卷的小厮。 朱襄接了过去,秋紫逐一打开四幅画:春日牡丹、盛夏青莲、悲秋海棠、冰雪冬梅,甚是精巧唯美。 “闻公子的画艺堪称咱们楚朝一绝。”折淑妃一见之下,赞不绝口道,凝视着盛夏青莲图,啧啧夸赞。 “淑妃娘娘过奖了。”闻妥不卑不亢,甚是谦和。 今日,御殿闻妥一行,既教吾等安了心,亦叫权德妃、嘉慎公主放心。 麟德十三年十一月初六,为着穆文淑公主离世,唯今便是嘉慎公主年岁居长,且此乃皇帝登基以来第一位公主册封礼,故而分外隆重。满朝文武命妇亦随同自己的丈夫一同入御殿,满目皆为人声,熙熙攘攘。 按大楚礼仪:嫡出公主之朝冠,晨元元年定,冠顶大簪舍林领约各用东珠八,弘治元年改为十;庶出公主之朝冠,晨元元年定,冠顶大簪舍林领约各用东珠七,弘治元年改为各饰东珠九。 册封礼上,碍于嘉慎公主系庶出,故而所用朝冠冠顶大簪舍林领约各用东珠九。 按《楚会典》记:公主之朝冠,皆冬用薰貂,夏用青绒。顶皆上衔红宝石,朱纬上皆周缀金孔雀五,后金孔雀一,垂珠三行二就,中间全衔青金石结一,末缀珊瑚。垂绦末亦缀珊瑚。青缎带。 嫡出公主之朝冠,顶镂金三层,饰东珠十,每孔雀饰东珠七、珍珠三十九,石结饰东珠三,垂绦金黄色。 庶出公主之朝冠,顶镂金二层,饰东珠九,每孔雀饰东珠六。 嫡出公主之吉服冠,薰貂,顶皆上衔红宝石。庶出公主之制同。 嫡出公主与庶出公主的朝服为朝袍、朝褂和朝裙,为朝祭时的礼服。嫡出公主与庶出公主的朝服服制相同。 朝袍分为冬夏二季,其色均为香色: 冬朝袍披领及袖为石青色,片金加海龙缘。其文为龙纹五爪。前后及两袖端正龙各一。两肩行龙各一,襟行龙四,披领行龙二,袖相接处行龙各二。裾后开。领后垂金黄色绦,杂饰惟宜。 夏朝袍,袍身、披领及袖端皆为片金缘,余皆如冬朝袍。 朝褂为石青色,片金缘。其绣文前行龙四,后行龙三,领后垂金黄色绦,杂饰惟宜。 朝裙分为冬夏两种: 冬朝裙,上用红缎,下用石青行龙妆缎,皆正幅有襞积,裙边为片金加海龙缘。 夏朝裙为片金缘,缎纱因时而异,余如冬朝裙。 龙褂乃吉服褂,一般在吉庆活动时套在龙袍或蟒袍外穿的圆领、平袖的对襟褂。嫡出公主、庶出公主,皆为五爪金龙四团,前后为正龙各一团,两肩为行龙各一团。色用石青。 嫡出公主金约,镂金云九,饰东珠各一,间以青金石。红片金里,后系金衔青金石结,垂珠三行三就,中间金衔青金石结二,每结饰东珠、珍珠各四,末缀珊瑚。 庶出公主金约,镂金云八,饰东珠各一。余制如嫡出公主。 嫡出公主、庶出公主耳饰,左右各三,每具金云衔珠各二。 嫡出公主、庶出公主采帨制相同。月白色,不绣花纹。结佩惟宜。 嫡出公主、庶出公主领约俱镂金,饰东珠七,间以珊瑚,两端垂金黄色绦二,中各贯珊瑚,末缀珊瑚各二。 此刻,为着今时不同往日,嘉慎身为公主,头戴九翟冠,冠身覆以皁縠,前后饰珠牡丹二、蕊头八、翠叶三十六,左右饰珠翠穰花鬓二,承以小连云六,冠上翠顶云一,上饰珠九、珠翠云十一,冠前部饰珠翠翟九,大珠翟二,末底小珠翟三、翠翟四,相间排列,皆口衔珠滴,冠底翠口圈,缀金珠宝钿花,冠顶插金凤二,口衔长珠结二,另金簪二。 大衫红,直领,对襟,大袖,随用纻丝、纱、罗。霞帔二,并列,深青,饰织金绣云凤纹,金坠钑凤纹。 鞠衣圆领,青色,前胸后背饰金绣云凤纹。 另大带、玉革带、玉花采结绶、玉佩、青袜舄等。 九翟冠上有银丝翟鸟九,嘴衔珠滴,冠胎以铜丝编出圆锥形框,表敷一层黑罗纱,前后各一描金细竹丝编博山,冠下接金口圈,里裱锦纻,冠左右金凤簪各一对,嘴衔长珠结。 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女儿在册封礼上如此光彩夺目,只怕权德妃欣喜而泣的心中,亦分外寥落——自己的女儿已然长大成人,嫁与他人为妻,自成一家。 我眼瞅着权德妃在嘉慎公主的册封礼时不时地拭去面颊上的泪珠,心下亦感慨万分——来日,我亦会有此遭遇。 嘉慎册封公主的仪式如此严谨而慎重,直忙到了月上柳梢头。 晚宴之上,身为君父,皇帝位于琉璃宫上首龙椅,旁侧便是凤座,特摄之下奉召前来的权德妃位居第三。我屈居第四。折淑妃、敛敏分居五、六。嘉慎公主尚未出嫁为人妇,故而不曾现身。 御殿之内,喜气洋洋。朱漆描金的醉色芙蓉雀替之上,宫灯的光芒温暖而如和煦春风一般,随着赤线流苏随风划过一道完美的弧度,照得人心头暖烘烘,甚是舒软。红绸彩缎,华灯初放,声乐之音,觥筹交错之下,生生不息。声歌乐舞之间,丝帛彩缎,纷飞如雨,轻盈如雾,舞姬曼妙的舞姿令人沉醉其中,不能自拔。 “微臣(妾妃、妾身)恭贺陛下、皇后娘娘、德妃娘娘喜得佳婿。”底下乌压压一片漆亮的黑发、珠钗簪环,语气甚是恭敬。 “众卿平身。”皇帝笑逐颜开,吩咐众人平身。 “谢陛下。” 待到诸位入座,皇帝一袭明黄色明缂丝纯金线绣祥云纹吉祥如意九龙袍愈加显得他兴高采烈,欢笑道:“今日系嘉慎公主的册封礼,亦为夫婿择定的日子,可谓双喜临门。”嘴角掩饰不住欢喜的笑意,目光看向眉间一朵桃红色荷花钿的权德妃。 只见烛光照耀下,愈加显得权德妃眉间花钿柔和泛波若赤霞丹珠,衬得她姿容清妙,御殿之内无人能及,乃皇帝库房积存多年,时至今日方下赐的珍宝,令她出尽风头,却不过微微一笑道:“此事还得多谢陛下如此看重嘉慎。” “如今嘉慎公主行册封礼,不日便下降闻府,只怕于闻府亦算得上是好事一桩。”我在旁笑语盈盈,松一松臂间的一条蜜色鲛绡轻纱披帛。 “是啊,有陛下的赐婚,这场婚庆之礼可谓隆重许多。”权德妃笑着接了我的话头。 “朕赐婚,还是你等四人一力推荐之故。”皇帝和蔼笑道:“娥皇你说闻氏公子一表人才,谦和有礼,朕再一召见,果真如此。可见你等四人的眼光极佳。” 语毕,众人庆贺皇帝喜得贵婿。 皇后笑眯眯道:“德妃乃嘉慎公主生母,自然小心万分这桩婚事,免得亲生骨肉落得个夫妻不和的下场。自然,她花的心思较咱们多得多。”一袭正红色明缂丝苏绣百子千孙锦缎玄色滚边八凤袍愈加衬得她威仪慎重。 第四章 晋昭贵姬 “德妃这几日因着自身嫌隙,亦为着嘉慎公主的婚事,可是多日不曾好好歇息了。”折淑妃在旁关切道,细细瞅着权德妃的脸色高椎髻上垂下的赤金细粒米珠流苏微微晃动在耳畔,传来一阵阵微不可闻的碰撞声,到底显出几许谦让之意,由着权德妃出风头。 我瞅了瞅权德妃:果然,在她漆黑如墨的眼眸之下,带了一大片眼圈,若非敷粉过多,只怕叫人难以察觉。身材更是消瘦不少。 皇帝看待权德妃的眼神夹带了几分怜惜。 鸾仪在旁听着吾等的话题,疑惑不解地拉拉我的衣袖,对我问道:“母妃,何谓婚事?” 我和蔼微笑,解释道:“自古以来,男婚女嫁之礼,便是婚礼。婚事便是行婚礼之事。待你长大了,亦会被你父皇册为公主,下降给驸马。” “母妃,那何谓下降?”鸾仪愈加好奇。 我隐然失笑,“下降便是你嫁给驸马。” “那我的驸马呢?现在在何处?” 一句纯真的话语,令闻者听来不由得失笑起来。 皇帝听见了,笑着招呼鸾仪过去,将其抱在股上,怜爱地说道:“待到日后你长大了,父皇一定会为鸾仪选一位最好的驸马,亦好配得上鸾仪公主的身份。” “那鸾仪的驸马会比嘉慎姐姐的驸马还要好么?”无知的稚子话语令人不由得愈加好笑起来。 “自然,父皇的鸾仪来日会嫁得个世上最好的驸马。”捏了捏鸾仪的鼻子,皇帝与鸾仪玩笑道,喜色荣荣。 “今日嘉敏帝姬这番话,倒叫妾妃想起当初之事。”失笑过后,皇后眼眸露出微微的失落。 “哦?系何事?”皇帝疑惑问道。 “便是当日穆文淑公主之事。”踌躇许久,皇后艰难道。 余者自不必说,慧妃在旁听闻,仿佛陷入了一圈巨大的漩涡之中,失神的表情在她脸上崭露无疑,整个人恍若陷入回忆的漩涡之中,表情甚是复杂,失落、遗憾、回忆、心痛、彷徨······ 皇帝听闻,微微一怔,转而面容带了几分愧疚,对慧妃歉疚道:“到底是朕对不住文淑与你。若文淑尚在,只怕第一个行册礼、下降的便系她了。” 慧妃收了神,阖上一双泪汪汪的眼,赶忙在下首对皇帝说道:“陛下言重了。说来,当日之事,妾妃亦有不妥之处。陛下并未因此而严惩妾妃,妾妃感激涕零。只是无缘与邻倩夫人一般,再度为陛下诞育子嗣。” 懿妃不禁疑惑道:“不知当日之事,系何事?竟叫陛下与慧姐姐如此误解?”身上一袭华贵的深紫色金线绞边妆花缎外罩一层纯银线绣菊花图案的镂空鲛绡宫装似一团秋日萧瑟之时,湖面涟漪,泛滥出深沉的色泽。 柔妃亦随身附和,语气分外疑惑,“说来妾妃亦疑惑得很。” “不过些微小事罢了。”觑着皇帝的脸色,慧妃小心翼翼,不敢多言,只收敛神色。 懿妃与柔妃皆识得眼色,自然明白皇帝不欲叫人知晓此事,便赶忙住了口,不再多言。 我心头亦再度涌出对慧妃失宠之事的疑惑。当日,不曾细查,如今想来,当日权德妃所言,实在叫人难解其中深意。 当日,权德妃亲口告知我:慧妃出身富贵,家室锦瑞,唯独当日诞下皇长女之际,因口出前朝之事,事涉穆温怀后,与皇帝起了争执,这才受皇帝呵斥,自此失宠。 后经慧妃亲自解释,皇帝实因御殿之外的窦大人与御殿之内的慧妃通信密切,兼牵连上依丽仪与缪希雍,故而皇帝日渐冷落慧妃,并牵连了穆文淑公主。 当日,我亦何尝不是为着至今想不通的缘由,平白失了宠? 到底那日我如何会得皇帝冷落?当日,权德妃、陆庶人二人的小产纵使皆与我有关,她人亦污蔑我身染不祥之气,到底皇帝该分明心思,心下知晓此事我并非真凶才是,怎的转而将我禁足? “皇后娘娘今日这话头开得不甚好。”瑛妃冷眼瞧了半日,幽幽道:“今日乃嘉慎公主的大日子,谈论此等事宜只怕不妥。何况,穆文淑公主与嘉慎公主,命途可谓天差地别。纵不为其她人,到底看在德妃妹妹的面子上,言止于此才是。” 皇后微微尴尬,面色绯红。 权德妃眼见皇后如此,便与我微笑,岔开话题道:“说来,今日邻倩夫人赠予的贺礼当真是精妙。太华见了,当即取来把玩。” “哦?”皇帝疑惑起来,面色含笑道:“不知系何等礼物,竟能叫嘉慎如此喜爱?” 我依依道:“回禀陛下,正是一副赤金打造的九连环。每一道环上皆雕琢了神兽——龙生九子,皆在其上,各据磅礴。说来,此物还是陛下赠予妾妃尚未诞下鸾仪时的礼物呢。固然精妙巧手,到底妾妃嫌着这九连环太过繁复,故而不曾拿在手中把玩。此番借着嘉慎公主的婚事赠予公主,亦算是陛下的一份心思。” 皇帝分外满意,温柔笑道:“朕瞧着嘉慎素来喜静,只怕这九连环分外合她的心意。难为了你舍得。” 皇后接口道:“来日只怕嘉敏帝姬下降时,陛下的赏赐会更多。”语气玩笑。 我微微羞赧了脸,道:“皇后娘娘说笑了。鸾仪还不到那个时候呢。若当真到了那个时候,只怕妾妃会舍不得。” 权德妃一听此话,亦显出几分失落,附和道:“是啊。哪一家的女儿出嫁,当娘亲的会舍得。” “来日嘉敏帝姬下降,只怕邻倩夫人亦会如今日的德妃娘娘一般,万分不舍。”膝下无所出的柔妃瞅了瞅伏在我膝上的鸾仪,目光饱含了艳羡之色。 “来日待柔姐姐为陛下诞下皇嗣,只怕亦会如此。”我谦和笑道,语气暗含安慰。 柔妃眼色顿时黯淡无光,勉强笑着,“承邻倩夫人吉言了。” 瑛妃恍若无知一般,坦然说道:“柔妹妹多次有孕而小产,只怕于皇嗣一道上,福分甚浅。” 此言一出,柔妃的面庞恍若被一朵乌云尽数遮盖的中秋之月,登时黯然失色,甚是落寞。 皇后瞅瑛妃一眼,含带几丝不满,安慰柔妃道:“妹妹还年轻,身子强健,来日,定会为陛下诞育子嗣,何必眼下便言之凿凿?” 权德妃亦在旁安慰道:“皇后所言甚是。” 柔妃这才缓缓收了几份黯色。 皇帝仿佛毫无察觉,径自说道:“说来如儿的身孕,倒每每小产,只怕当真如瑛妃所言,于子嗣一道上缘分浅薄。” 冷眼旁观多时的敛敏与婺藕,闻得此言,不由得面露戚戚之色,甚是沉默。柔妃亦登时变了脸色,分外寥落垂丧,一双美眸失去了如明月般柔和的光彩,令人不禁心生不忍之情。 然则,我心下却在暗忖着:固然柔妃多次有孕后又多次小产,御殿之内,到底说不清到底这一次次的小产,究竟系人为,抑或天意?倘若系天意,到底不该如此直白地当着柔妃的面说出来;倘若系人为,便引人深思了——究竟系何人,竟痛恨柔妃至此,纵使每一次怀有身孕,皆万般算计,不欲婴孩呱呱坠地。 恍若察觉柔妃的失落与哀伤,皇帝饱含歉意地笑了笑,对下首的柔妃温柔道:“姗姗来迟,后者有福,只怕如儿的福分在后头。” “承陛下吉言,来日,柔妃定会为陛下诞育下无数皇子。”皇后在旁岔开话头,含笑道。 我亦随声附和,“皇后所言甚是。” “德妃与邻倩夫人的福分,是寻常人可比的么?”瑛妃淡淡笑道:“出嫁了一位嘉慎公主,德妃到底还有嘉和帝姬抚育膝下。若来日邻倩夫人梅开二度,如前番一般,诞下二位帝姬抑或龙凤胎,乃至双龙戏珠,如此福分可叫人艳羡至极。” 瑛妃一语道破天机,令在座闻者皆浑身一震,目光集聚我身。 我曾问过俞板,遮遮掩掩之下,他到底吐露出我前番腹中所怀乃双生之像。如今瑛妃这话,当真令我醍醐灌顶,脑海之中登时清晰起来:我前番腹中所怀双生子一事,从未对她人讲过。纵使敛敏、婺藕我亦不曾提及此事。如何瑛妃此刻这般了然于心?俞板乃我心腹臂膀,自然不会违背我的意愿,将此事告知其她。难不成,瑛妃另有细作在我身边潜伏着?故而这般明了我的一举一动?除却俞板,唯有倚华、莺月、凌合三个心腹知晓我腹中所怀双生子一事。他们如何会背叛我? 心头忽地刮过一阵寒冬腊月的冷风,冷嗖嗖的,令我浑身不由得打起冷颤来:若我身边知根知底的心腹亦属瑛妃细作,只怕近些年我的一举一动皆为瑛妃所了然。自然,她若想对付我,只怕系轻而易举。 我看向瑛妃的眼神中暗暗夹带了三分提防与七分探究——只不知瑛妃手段到了何种境界,竟如此神不知鬼不觉之下,神通广大。 第五章 入水晶殿 瑛妃仔细瞧了瞧我的面容,“皇后娘娘,不若请程御医入内好生为邻倩夫人把脉一番?妾妃瞧着邻倩夫人此番遭奸人所害,连带着面色亦憔悴不堪。只怕系小产一事伤了身子。” 我不知晓经过倚华数个时辰的装扮,面容是否依旧有憔悴之色,只依着诸妃的打量,她们亦纷纷出言附和瑛妃。皇帝见此情状,仔细瞧了瞧我的容颜,面上不由得露出几分担忧,随即吩咐程据与俞板入内。 为着是夜乃本朝首位公主下降之夜,正一品太医令程据与其他御医皆在殿外候着,以防不测。 程据、俞板接连入内,依次为我号脉,纷纷坦言,“邻倩夫人前番小产之后,玉体已然回转许多,不过当前尚需好生调养,不可疲惫,以免病情加重。” 帝后听闻,总算放下心来。皇帝亦免不了多多赏赐燕窝一类的补品入我未央殿的大门。 眼见着鸾仪圆满如月的面庞,我心下亦感亦慨,一眨眼的功夫,当初那个幼小的襁褓婴儿,已然长大成人,不日便可出嫁贵婿了。 我掐指一算:麟德三年八月出生的鸾仪,如今已有十周岁了,她在我身边至多只剩下四年的岁月,便可行及笄之礼,嫁为人妇。 夜间悄寂无人之时,眼见鸾仪陷入沉睡之中,我这才悄悄起身,落座寝殿外间木凳上,吩咐倚华上一盏热茶来,眼瞅着面前的朱漆描金紫檀木绘芙蓉博古架。 博古架上的翠玉白菜、五彩镂空花熏、釉裹红玉壶春、玄德窑天球瓶四样已是稀世珍宝,如今,各在一处,倒显得不那么醒目显眼了。架上摆着的另一些东西如青白釉凸梅花纹双耳瓶、五曲梅花银盏、梅月纹银盘、釉里红缠枝梅花纹碗、大禹治水玉山、丁香紫尊,可谓前朝的古董旧物,传承百年而不失,令人惊叹。 依着皇帝对鸾仪的宠爱,只怕来日鸾仪的嫁妆里,珍宝只会较嘉慎多,不会少半分。 寒冬之夜,如此漫长,可谓令人不由得心生寒凉之气,自心底而发,不住地往那无尽头的岁月遥望,眼看着襁褓孩童长成一位妙龄少女,继而嫁做人妇,便是泪眼汪汪,阖家幸福安康。 来日鸾仪出嫁,只怕我会较今日的权德妃愈加伤感。 出来得久了,森森寒意蔓延上身,透过肌肤涌上心头,令我瑟瑟发抖,才听从倚华的劝说,回了寝殿重新躺下,看着鸾仪甘甜的笑容,想着她眼下一定做着美梦,欣慰地入了梦境。 不过半月光阴,一日清晨,我正梳妆之时,凌合入内。 他神色肃穆地回禀道:“回禀娘娘,永巷令与大理寺已然查出当日夫人五月小产一事的真凶。” “哦?”我正对镜比对红宝石耳坠,闻得此言,当即转身,连倚华亦停下了梳发的动作,开口问道:“系何人暗中毒害夫人小产?” “正系瑛妃。”凌合言简意赅道。 我双瞳微微睁大,圆溜溜地盯着凌合,一字一句道:“怎么,并非权德妃、依丽仪、贞贵姬、夕昭仪中的一人?” “回禀夫人,此乃永巷令与大理寺的惑敌之计。若非如此,怎叫瑛妃露出马脚?”凌合面不改色,绷着脸冷静道。 “你且仔细说来。”眼见凌合将此事上告,我当下没了仔细梳妆的心思,只微微挽了寻常的垂鬟髻,并几根针簪埋没青丝乌发之中,清简装束,起身落座暖阁,仔细听凌合解释。 “回禀夫人,不知娘娘可还记得瑛妃身边的内侍——孟章?”凌合随着我入暖阁,毕恭毕敬地垂首问道。 我微微一转眼眸,思索出此人的来历,随即问道:“可是林光宫的首领内侍?” “不错。”凌合答应下来,细细解释道:“正系清凉殿的首领内侍露出了马脚,这才叫永巷令与大理寺揪出了一丝线索。” “你且细细说来。”眼见即将真相大白,我按捺不住内心的震惊,举着茶盏的双手连连颤抖起来,连倚华亦心惊胆颤不已,急忙接过去。 “当日,正系孟章在夫人的胭脂香料中下药毒害,这才致使夫人连日不适,五个月身孕一日之内骤然小产,双生子无一幸免。” 我登时睁大了眼睛,万分震惊之余,当即转向倚华,死盯着她看。 倚华急忙跪倒在我面前,俯身无措道:“夫人的胭脂向来由莺月一手掌管,此事只怕莺月她——” 倚华说不下去,我亦难以置信:莺月在我身边多年。尚未入御殿之前,我与她便已在外宫相识。数年来,我固然心知她原本乃魏庶人安插在我身边的细作,到底用真情感化了她。如今再出现这形势,连我亦分不清孰是孰非,到底该相信何人了。若连服侍我多年的莺月尚不能叫我放心,只怕倚华与凌合等人,更不必说了。 心头千篇万绪,我只闻得倚华苦苦哀求道:“奴才心知夫人此刻因莺月一事而心生疑窦。到底还请夫人看在莺月多年来殷勤侍奉,无一怠慢的份儿上,再给莺月一次机会。夫人可还记得当日莺月亲自道明系魏庶人的细作一事?” 我犹豫着点点头,站起身来,走入内殿,神色无措,神情摇摆不定,叫倚华愈加惶恐。 待我回了内殿,被倚华伺候着洗了一把脸,镇静下来之后,凌合一壁随我步入暖阁正座,一壁冷静沉着道:“回禀夫人,此事确实与莺月无关。” 方一坐定,便听得凌合如此言论,我只一味地瞅着他,听她细细道来,心底里头的起伏逐渐平和下来,为此话而深感庆幸——若果真如此,到底莺月不曾辜负我待她如姐妹的心思。 “孟章当日借瑛妃的财势买通了咱们小厨房里的庖丁——迟枥杷,吩咐他暗中往夫人每日所用的红桃香玉膏中添加少量而纯度极高的藏红花,这才使得夫人测出有孕身孕不过数月便骤然小产。夫人亦知晓藏红花一物。一旦大量提纯,其功效堪比上等的麝香。何况,固然有着独特的香气,掺入红桃香玉膏中之后,便会被红桃香玉膏自带的香气所掩盖,自然叫人难以察觉。”凌合边说,便从衣袖中取出一钵红桃香玉膏,深碧色翡翠雕琢成莲花的模样,格外贵重——正系我日日所用的。 倚华诧异地指着那一钵裳妃色的红桃香玉膏问道:“这便系你今早自夫人梳妆台上取用的红桃香玉膏?” “不错。”说着,凌合打开翡翠圆钵,一股熟悉的香气扑面而来,此刻闻来只觉内含杀机,胜过刀光剑影。 此香气纵非浓郁,到底淡雅清芬,故而叫我格外喜爱。何况,红桃香玉膏如此珍贵,数百年来不过出现四钵,自然物以稀为贵,叫人愈加珍视。自得赐以来,我每日清晨必用少许,故而此刻钵内不过仅剩一半的膏体。 “自权德妃四人受禁足以来,奴才想着必定系咱们长乐宫内自己人方有机会在衣着饮食上有机会暗中毒害夫人,故而每日与梁琦、柘木、栮杞四人时刻注意着其它宫人。终于,被奴才找着了迟枥杷的破绽。” “你且仔细道来。”我强自压下内心的波涛汹涌,逼着自己冷静下来。 “是。”凌合顿了顿,觑着我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道:“奴才一开始仔细查探,并未查出端倪。然则后来权德妃四人遭怀疑、受禁足,奴才立时看出迟枥杷做事逐日恍惚不安。心下固然诧异,奴才只当他因着风吹草动而胆小怕事。后来,孰料竟看到他与林光宫的首领内侍孟章有过一次来往。夫人亦晓得,瑛妃素来不与人来往。她底下的人更是如此。如此一来,可算叫奴才查出了些许线索。自怀疑到孟章身上之后,奴才暗中搜查了迟枥杷的居所,找出了一包所剩无几粉末。固然只一星半点,奴才拿去给俞御医查探之后,依旧分辨得出系研磨成粉的藏红花。奴才未免打草惊蛇,将藏红花粉取了一点便放回原处,只吩咐梁琦日日小心盯着迟枥杷的一举一动,后来发现迟枥杷终于忍不住,悄悄在半夜时分与孟章见面,口里还说什么藏红花粉已然尽数毁了,且他不打算继续听孟章的吩咐了。迟枥杷一壁哀求,一壁道自己所作之事桩桩件件皆不得好死。若再继续为瑛妃卖命,只怕来日真相大白之日,定死无葬身之地。说着,还对着孟章跪下,苦苦哀求。” 原来竟是迟枥杷与孟章勾结在一起!原来竟是从未惹事生非的瑛妃害了我一对孩儿! 无尽的愤怒之气涌上我的心头,一双带着护甲的双手不由得紧紧抓住正座上的把手,连手背上的青筋亦爆了出来,里头的血液在狂浪地奔涌着。 倚华急忙握上我的手,耐心安抚着,我这才回过神来,似覆盖上一层薄霜的面容不曾柔和一分,只得压抑着内心的愤怒,语气冰冷而狠心道:“你且继续。” 第六章 贵妃有孕 “是。”凌合答应一声,觑着我的脸色,待我冷静下来,气息匀称几分之后,方道:“当日,迟枥杷已然极尽所能苦求孟章放过他。孰料孟章径直威胁迟枥杷,若敢反悔,瑛妃便会即刻将他的胞弟迟楇棚——司药房小内侍问斩。届时,遑论他们兄弟二人不得好死,只怕会株连九族,连他们远在宣州的父母族人亦会深受牵连。孟章还道,若他肯继续为瑛妃卖命,届时瑛妃尚且会保全他一命,且不致累及他父母弟兄。” 倚华曾与我提及:在合璧宫守宫守宫之时,她与迟楇棚有过数面之缘,只觉他与迟礼杷的面容格外相似。如今,这句话可对准了。 “是而迟枥杷就这样继续答应为瑛妃效劳?”我嘴角扬起一抹寒冷如冰的完美弧度,语气嫣然妩媚,恍惚不是我平日之音,低沉沙哑仿佛腊月飞雪,漫天洁白沉静,冷化了未央殿内的一切人事物,一如我此刻的心境。 服侍我多年的倚华与凌合初次见我此番神态,心知我震撼于心、恼怒上头,眼含九天霜降之气、雷霆九霄之怒,此刻心绪绝非寻常时日相比,不由得浑身一凛,当即噤声无语,面露惶恐不安之色。 凌合硬着头皮、大着胆子继续道:“夫人说的是。故而迟枥杷依旧答应为瑛妃卖命。然则自权德妃遭禁足以来,显见事态紧急,故而瑛妃此段时日不过按兵不动,毫无作为。” 我入御殿数年以来亲身经历的一切事宜在我脑海中走马观花一般浮动,一切历历在目,我忽然看不懂瑛妃的为人,只觉得她陌生而冷淡,纵使闭上双眼亦难以想象出她的样貌,只得转向倚华,问道:“倚华,你看瑛妃此人如何?” “回禀夫人,瑛妃心思深沉。固然不曾明里嫉恨,到底偶尔口出惊骇之语,令她人防不胜防。”倚华见我如此平静,心知我将一切尽数压抑在脑海中,随即不敢吞吞吐吐,即刻依着自己的所见所闻,仔细而小心地回答道。 “本宫亦如此思量。”追述往事,我百思不得其解,不由得出口问道,仿佛自言自语,亦仿佛在问倚华她们二人,“本宫何时何地得罪了瑛妃,竟受到她如此耐心、年复一年、处心积虑地迫害。” “夫人,御殿之内,世事难料,并无您不得罪人,她人便不会对付您的道理。”倚华似乎看惯了御殿之内波谲云诡、出乎意料的诡异事宜,面色寻常而波澜不惊地劝说道:“瑛妃此人心机深沉。与她同日入宫的嫔御之中,琅贵妃与定诚淑妃已然仙逝,琽妃亦被废为了庶人,余下的唯有皇后可与之抗衡。多年来,从未遭受陷害的,除却昭贵姬、依丽仪等不受宠嫔御,唯有瑛妃一个人屹立不倒、安稳身居高位。仅凭此事,便可知瑛妃才智过人,纵使身处险境亦无败落之象。” “你说的不错。”听完倚华的话,我只觉若当真为我死去的一对孩儿讨回公道,难上加难。 若借由迟枥杷之口,只怕瑛妃会倒打一耙,借口迟枥杷服侍我多年,从未与她有过来往,如何不叫人以为系受了我的指示而加以诬陷?孟章与迟枥杷来往之时,若非凌合技高一筹,吩咐梁琦暗中仔细监视,只怕时至今日我亦不曾发现迟枥杷与林光宫的联系。迟枥杷在我身边服侍多年,今时今日方被凌合察觉出来与林光宫有所联系,显见他与林光宫的宫人平日里何等谨慎小心。如今,固然物证尚在,终究无法将矛头指向瑛妃。何况,我亦无人证可指认瑛妃与我小产一事有关联。到底该如何是好······ 眼见我神色恍惚,倚华不由得担心几分,轻声呼唤我,“夫人!” 我回过神来,只觉自己此刻前所未有的无助。 凌合不忍道:“夫人,还请夫人宽恕奴才一时莽撞。” “哦?”我不解地看向凌合,不知他为何请罪。 他道:“此事已然被奴才回禀陛下。陛下听闻,已然吩咐掖庭一干人等暗中调查迟枥杷、孟章及瑛妃其她近身服侍的宫人之来历。只怕到了晌午,便会有结果了。” 心头忽而闪过一丝欣喜,随即失落起来,我摇摇头,无奈而惋惜道:“若无真凭实据,只怕此计不妥” 过了几日,掖庭传来消息,凌合回禀道:“回禀夫人,瑛妃贴身内御黄鹂、白鹭两个,不过暗中吓唬一番,便将事情全说了。可惜她们吐露的不过些微小事,上不得台面,难以对瑛妃判罪行。” 我彼时正在闭目养神,乍闻得此言,睁开眼睛问道:“黄鹂、白鹭吐露了何事?” “回禀夫人,不过系瑛妃收受贿赂一事。为着御殿之内,瑛妃位分高,多少能分得些许雨露君恩,故而一些地位低下的嫔御时常托瑛妃引荐,借此获得些许恩宠。瑛妃倒也不拒绝,只吩咐黄鹂、白鹭二人依着贿赂钱财的高低,时不时引荐一些初入御殿的新人,雨露均沾。陛下正为此事夸赞瑛妃看得开,不似寻常嫔御,拈酸吃醋。”凌合想了想,回禀道。 “瑛妃这般贪财?”乍闻得此言,我当即问道,甚是意外。 “回禀夫人,瑛妃生父固然身在朝野,瑛妃当年亦因着家室得选入宫,到底架不住风水轮流转一说。时至今日,紫氏一族家室已然逐日颓废,早已入不敷出。若为着陛下每岁的俸禄,只怕紫氏一族撑不到如今。”凌合隐晦地提及紫氏一族家财出入一事,可算是给了我启发。 “你的意思是,瑛妃借雨露君恩一事敛财以维持家盛?”我登时计上心头,心底甚是愉悦。 祖宗旧制:御殿之内,皇后每月俸例一千二百两;长贵妃每月俸例一千两;帝妃每月俸例八百两;五妃每月俸例六百两;贵嫔每月俸例四百两;九嫔每月俸例三百两;贵姬每月俸例二百两。余者不过依着位分依次递减下去。 依着瑛妃每月六百两的俸禄,纵使尽数交与紫父维持家盛,到底杯水车薪。她会想出如此一招来敛财亦合情合理。然则不过贪财而已,如何能教皇帝就我小产一事追究到底?好在紫氏一族已是强弩之末,留待来日慢慢算账亦无不可。 “回禀夫人,据黄鹂、白鹭吐露:瑛妃积累的钱财除却留下一些用作己用,其余的皆送出宫去,维持家声。如今算来,御殿之中但凡有些钱财在手的嫔御,皆或多或少与瑛妃有所交集,花了不少的银子以求君恩。”顿了顿,凌合补充一句道:“除却瑛妃每每送出宫补贴家用的钱财,奴才还查得瑛妃生父曾数次暗中私吞作为每届秀女雇车之需所用的一两户部库银且每每得手,只怕至今已有几十万两在手了。” 我嘴角蔓延开一抹凄凉的弧度,甚是痛快,“当日,慧妃因着与身在朝野的父亲来往过密,一朝受陛下冷落至今。如今,竟也轮到瑛妃了。只怕瑛妃生父所作所为,瑛妃定然知晓。只不知如何这般贪得无厌。” 我忽地想起:慧妃亦算得上消息灵通,且与瑛妃一同入宫。她如何不知瑛妃与其生父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只不知她有无告知皇帝。若她曾将此事告知皇帝,而忒多年来皇帝不闻不问,毫无处决之意,只怕此番我上报之后,皇帝亦无可奈何;若慧妃不曾将此事告知皇帝,只怕亦有可能——慧妃自受皇帝冷落后便死了心,只一味照顾穆文淑,如何还有空闲管瑛妃呢。些微鸡毛蒜皮的小事,算不上重要。若意欲借此事拉下瑛妃,只怕还不够。何况,最要紧的是,我手中至今无一丝一毫瑛妃害我小产的证据。若有半分,只怕我尚可借着此事添油加醋,将瑛妃拉下马。如今此案不过系一介嫔御为着敛财往皇帝面前举荐新人而已,算不得大事。 转念一想,我当即盯着凌合的双眼问道:“你方才说黄鹂、白鹭二人系瑛妃贴身内御?” 凌合不期我有此一问,愣了片刻,随即颔首道:“正是。” 我兀自点点头,嘴角一抹寒意,似腊月的暴风雪那般削人脊骨,“如此说来,瑛妃做事当真滴水不漏。” 纵然心头涌上无尽恨意,到底碍于瑛妃手段,我不得不叹服。 “夫人,您这是——”倚华一时不解我意,不由得疑惑出声。 我转向倚华,平和笑道:“黄鹂、白鹭二人系瑛妃贴身内御尚且只知晓此等事宜,可见瑛妃素日何等谨慎。她们俩在瑛妃身边伺候多年,终窥见不得瑛妃其它事,可见瑛妃平日里亦提防着她俩。” 凌合、倚华顿时倒吸一口冷气,睁大了双眼,面面相觑,惊呼道:“若果真如夫人所言,只怕瑛妃心机手段之深,叫人鞭长莫及。” 其实,何止系今日。当日,我亲耳听到婺藕临近生产之时,正把玩着我赠予她的缠丝水晶玛瑙盘,继而便腹痛如绞。自那一刻起,我便起了疑心,曾要回缠丝水晶玛瑙盘,仔细查看,终究被我看出了端倪——里头浸润了麝香,且还是毫无浓郁气味的那一种,价格不菲。自此始,我方了解到瑛妃心思深沉,绝非我可相比一二。尚未与之交锋,我便先领略了她的手段,可见她深谋远虑,非常人可比。怪乎在琅贵妃离世、皇后入安和院、魏氏成庶人之后,她依旧屹立不倒,着实胆量过人。如今发生此类事宜,我终究明了瑛妃心思深沉到了何等地步。若无万全把握,只怕难以将她拉下马。 第七章 五月小产 转念一想,我不解起来:当日,我初初入宫,尚未掀起轩然大波,她如何送来了玛瑙盘,竟这般早算计我?难不成亦为着我的容貌与湘贵妃有几分神似,故而早早暗中算计?若果真如此,只怕她定然知晓皇帝与湘贵妃之间的往事。然则,连慧妃亦不曾提及皇帝与湘贵妃之间的往事,瑛妃她如何知晓?纵连敛敏身边的蕊儿有这等能耐,如此神通广大,亦从无提及皇帝与湘贵妃之间的往事,遑论她人了。如此说来,只怕瑛妃暗地里在御殿之中埋伏下的细作数不胜数,故而对于前朝往事、御殿旧事皆了若指掌。如此人物,若叫皇帝与帝太后知晓,不知瑛妃可还有活命的机会。 记得前些日子,为着太皇太后、皇太太后、皇太后、诸位太妃一一薨逝,御殿之内至尊之位落在了帝太后身上,凡位分在一宫主位及之上的诸妃皆由皇后领着,与皇帝一同往宁寿宫紫极殿拜谒帝太后,以尽孝道。除却已逝的琅贵妃,便属懿妃墨氏与帝太后血脉相连,系帝太后的外侄女,颇受帝太后疼爱。然则御殿之内多年的磨练,早已使得懿妃身怀谦逊之气,帝太后亦为着多年礼佛,身染和蔼之韵,二人不过略微亲近一些。论起亲近,若在民间,倒属皇后身为帝太后的儿媳妇与其最为亲密。皇后素来温和厚道,纵是经历安和院一事,亦品格高端,为人敬服。帝太后纵使充耳不闻,此类消息亦纷纷传入耳中,叫人不得不信服。与当日的琅贵妃相提并论,皇后一言一行堪当一国之母。何况,自皇后身居高位,主宰御殿一切事宜,并无一丝不妥之处,着实叫人惊叹——纵使当日的琽贵嫔魏氏亦不如。 不知是否礼佛多年的缘故,帝太后总是一身石青色的卍字暗纹滚边芙蓉妆纯金线绣吉祥如意祥云纹宫装,满含淡妆朴素、韵厚平和之气,与当日皇帝处决姚氏那日的着装一模一样,并无更改。 是日,皇后领着诸妃前来拜谒帝太后,只见帝太后笑容可掬地示意诸妃起身入座。 “不知帝太后近日来凤体如何?”皇后与皇帝在帝太后下首两旁落座,神情甚是关切。 “许是念的佛经多了,身子固然老迈,到底日日心平气和,心胸宽大了,也就不那么为御殿之内那些芝麻绿豆大点的小事烦扰,倒轻松许多。说来还多亏了皇后你,主理御殿有方,这才叫前朝御殿皆各自安邦。”说着,帝太后一壁拨弄着手中十四粒的佛珠手链,分毫不差,一壁夸赞皇后,面带和悦笑容,仿佛佛祖那般,有普度众生的慈爱之心。 十四粒佛珠手链有观音菩萨赐予的十四种无畏功德,亦有《纯王经》中十四忍的说法。若非礼佛多年,只怕帝太后绝不会如此熟练地拨弄手中握着的佛珠。 “若非紧急,帝太后素来不干涉御殿之事。如今看来,皇后才能着实高超,治理御殿有方。”听闻帝太后所言,皇帝满含赞许地看了一眼皇后,甚是满意地夸赞道:“早先的六宝云母屏风与纹布巾扇已然被朕赐予了柔妃与折昭仪,倒是定诚淑妃仙逝前留下的三千彩色鸳鸯锦被附和朕与皇后夫妻同体的意味,不若就将此物赐予皇后,以正龙凤呈祥之意,如何?”说着,看向帝太后。 皇后品行高出当日的侯贤妃许多,到底不如她美貌出众、情趣丰富,故而君恩之上不及她那般深厚。三千彩色鸳鸯锦被曾出自琅贵妃之手,系她入宫的嫁妆。如今,斯人已逝,到底物件依旧在,只怕琅贵妃的绣品亦配得上皇后一国之母的身份了。 “若予未记错,这三千彩色鸳鸯锦被乃当日琅贵妃的陪嫁之物,一针一线皆出自她之手,绣工精湛而配色繁复无缺,数年绣成如此一件。如此华贵之物,倒配得上皇后如今的身份了。只是,此物多少出自心肠歹毒之人的手,到底不符皇后温和敦厚的品行。”帝太后微微蹙眉一番,缓缓道,身上石青色的宫装弥漫出一股深重的气息,叫人几乎窒息。 眼见帝太后如此神态,诸妃心知琅贵妃手段何等毒辣,只怕心底亦赞同帝太后所言。然则,论起手艺精湛之物,只怕皇帝的库房内一时终究翻不出可与之相当的物件赐予皇后。是而个个皆唯唯诺诺,不出只言片语。 皇帝听得帝太后如此言论,固然赞同,面上亦万分为难,“论及琅贵妃的手艺,只怕除却她,便只有懿妃可与之堪比一二了。”说着,转向下首的懿妃。 懿妃眼见皇帝如此抬举,忙起身谦虚道:“妾妃当日曾随同琅贵妃一同专攻刺绣之道。琅贵妃精通蜀绣,妾妃只一味专心苏绣,只怕一时之间,尚绣不出可与鸳鸯锦被相媲美的绣品。若帝太后、陛下、皇后不嫌弃妾妃手艺粗劣,妾妃倒可绣出一副大家书法,进献皇后娘娘,以证妾妃崇敬之心。”一袭浅紫色纯银线团绣紫菊镂空深紫色罩纱缀碎碧玉月华锦宫装将她修身玉立的身姿衬托得犹如谪仙一般华美。 我心下不由得感叹:怪乎当年慧荣殿内,一见到婺藕的绣品,她便如此轻蔑,原来懿妃与昔日的琅贵妃竟师出同门。只不知师从何人。 “华儿既有此言,只怕不出半载,便可进献皇后了。”帝太后满含赞许地点点头,对皇帝啧啧称赞道:“既如此,你今日便开始吧,不必留待来日。” 眼见懿妃受令行礼,皇帝不忘补充一句道:“也不必绣其它的,只管将‘母仪天下’四字绣出即可——必得用书圣王羲之的楷书。”末了,特特强调‘楷书’二字。 “妾妃遵旨。”眼见自己得皇帝如此看重,福身行礼的懿妃脸上不禁微露笑容。 帝太后身边的贴身内御——慎容丁纤人此时躬身提点道:“帝太后,过一会子也该到了诵经念佛的时辰了。说了这么些,若再继续下去,只怕您要受累了。” 皇帝见状,急忙起身,行礼道:“既如此,儿臣就不打搅帝太后礼佛了。” 皇后与诸妃一同起身,行礼告退。 “也好。说了这会子话,予亦该好生歇息片刻了。”说着,帝太后在吾等的注视下入了内殿。 诸妃跟随帝后一同出了紫极殿。 眼见着重责大任落在懿妃身上,皇后特特示意秋紫邀懿妃往清宁宫一趟,只道徽音殿内有诸多王羲之的字帖,可供懿妃临摹。二来亦可增进懿妃的刺绣手艺。 我原本以为琅贵妃的手艺已然精妙绝伦,熟料此番懿妃的手艺堪称巧夺天工。 不过数月之久,那日徽音殿内,随着懿妃的步步深入,殿内诸妃远远望去,只见宫人捧着的‘母仪天下’四字的刺绣颇具一国之母的雍容风范,其华贵之余不失大方得体,端正之中夹杂着典雅之色,亦可堪称刺绣国手。 原来懿妃有如此手艺而不为人知,我当初倒当真小觑她了。原本我以为昔日的懿贵人不过心高气傲,心内并无半分沉稳,孰料今日懿妃倒真叫人刮目相看。如此手艺,自然绝非一朝一夕便可习得。可见懿妃天分之高,平日里严加修习,这才有了这一副堪称国之瑰宝的绣品。 皇后一袭云雁纹锦缎滚边青黛色鸾衣,愈加显出几分皇后身为一国之母的端正肃穆,眼见如此,欢喜万分,连连吩咐秋紫将此物挂在徽音殿正座之上,令诸妃每每晨昏定省之时得以瞻仰懿妃的荣光。皇帝更吩咐豪言壮语:日后但凡朕的一应衣袜,皆交由懿妃缝制。 金口玉言,连我亦不得如此,一时令懿妃骤然成为御殿之内诸妃瞩目的焦点。懿妃眼下固然一时风光,到底记着当日的情状,故而愈加谦虚得体,忍让有度,叫意图看热闹的人找不出一丝破绽。 倒是瑛妃,那日,她特特吩咐黄鹂、白鹭带着金丝银线,往蕊珠殿去,请教如何刺绣一副绝美矜贵的荼蘼之华。 瑛妃素来喜爱荼蘼,此事御殿之内人尽皆知。此番特特请教,依我看来,只怕其中夹杂了几分阿谀奉承。 固然论及位分,二人旗鼓相当;然则论起出身,瑛妃不及懿妃。瑛妃此番借机讨好复宠如初的,亦在情理之中。 数年来的历练绝非无用之功。懿妃眼见瑛妃谦虚求教,便特特抽了空,每日教授瑛妃一些刺绣技巧,二人时时和睦相处,令帝后二人颇感欣慰。待到瑛妃绣品成功的那日,诸妃受邀前来一观,只见精致的绣布一旁另绣着一行诗:一从梅粉褪残妆,涂抹新红上海棠。开到荼蘼花事了,丝丝天棘出莓墙。 《花镜》记载:荼蘼花有三种,大朵千瓣,色白而香,每一颖着三叶如品字。青跗红萼,及大放,则纯白。有蜜色者,不及黄蔷薇,枝梗多刺而香。又有红者,俗呼番荼蘼,亦不香。 瑛妃绣的便系品字荼蘼,大朵千瓣,色白,而染上了以荼蘼鲜花制成的香粉,色香兼备,令人啧啧称赞,沉醉其中。 皇后眼见绣品上的荼蘼色白如雪,直呼其为“白蔓郎”。自此之后,诸妃皆效仿皇后。 然则我却瞧出了一丝端倪,故作诧异道:“咦,这白蔓郎上的丝线似乎并非寻常的银线。”说着,指着日光下泛出银白色光泽的丝线。 第八章 置身冤狱 “邻倩夫人所言极是。”诸妃仔细一瞧,连连点头,赞同道:“这上头的丝线咱们姐妹似乎从未见过。敢问瑛妃娘娘,可是六尚二十四司新上贡的?”说着,疑惑地转向瑛妃。 瑛妃一时半刻不明我意,略带自豪道:“此种丝线名唤冰清玉洁线,以珍珠粉研磨而成,再间以纯正的白银融为银水,掺杂其中,经过九九八十一天的锻炼,方可提取一寸。”眉目之间,尽显骄矜之色。 诸妃听闻,啧啧称奇,“如此做法,整整九九八十一天,不过才得一寸,当真稀罕得很。依着娘娘这副刺绣所用丝线,只怕这代价不菲啊。” 我嘴角忽而扬起一抹不明所以的微笑,正对着瑛妃,神不知鬼不觉道:“如此看来,瑛妃姐姐家中定富可敌国了。”嘴角的笑意越发深沉。 瑛妃正欲回应,不料瞥见上首皇帝投来的深刻视线,以及我嘴角一抹不明所以的微笑,急忙收了骄傲的神色,转口谦虚道:“何来富可敌国一说。邻倩夫人此言夸大了。不过借着陛下的恩赐,妾妃家中才有了如此富贵。若无陛下恩典,只怕妾妃家中定一贫如洗。” 皇帝点点头,满意道:“深受皇恩而不失分寸,瑛妃担得上御殿之妃的名号,堪称诸妃效仿。” 皇后亦随同附和道:“瑛妃姐姐入宫多年,安然度日,不争不抢,一心侍奉陛下,纵连本宫亦钦佩至极。” “皇后娘娘过誉了。”瑛妃谦虚颔首。 “是么?”我故作不知,声音一时在这人群密集的徽音殿内响了起来,朗声道:“瑛妃姐姐平日里不过领着妃位应该有的每月六百两俸禄,紫府亦不过俸禄尔尔,紫大人位居人臣亦算不上高官厚禄,敢问姐姐如何有如此财力制出冰清玉洁线?据本宫所知,瑛妃姐姐素来不甚承宠,却多次为陛下引荐新人,想来便是收受新人贿赂亦无不可。” 我此言一出,诸妃皆哗然,纷纷出言维护瑛妃道:“邻倩夫人如此一来,可算是指证瑛妃娘娘借引荐之名搜刮钱财了。紫氏一族固然算不得尊贵之族,亦属荣华之家,何须瑛妃娘娘如此作为。” 清凉殿的庭院内仿佛忽而刮来一阵冷风,瑛妃脸上仿佛投下一片阴翳,隐隐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态,到底忍住了,压下不悦后,从容不迫地微笑道:“陛下可是把邻倩夫人宠坏了。如此荒谬之言亦可随意出口。纵使妾妃不予理睬,到底御殿姐妹皆看在眼里,听在耳内,叫人如何是好。妾妃深受皇恩,固然不及懿妃出身高贵,亦无皇后这般尊荣,到底出身大家,自然晓得大家闺秀该如何行事,如何会做出如此卑劣的行径。” 然则,人群中另有一人疑惑道出,“邻倩夫人此言固然荒谬,到底瑛妃娘娘时不时便提携新人算得上事实。若果真如邻倩夫人所言,只怕瑛妃娘娘此举可谓一举两得。”出言者正系柔妃,眉间一朵花杏花钿泛着白雪般晶莹剔透的光泽,愈加显得姿容清正明丽。 柔妃与我素无往来,此番她一句话,到底叫大家多半相信我所言属实。 “此言极是。当日,我曾借银钱托关系寻得瑛妃娘娘相助。几番下来,这才有了一次侍寝的机会。此番柔妃娘娘所言,只怕邻倩夫人正是揭露了真相,教咱们看清了瑛妃娘娘的真面目。”出言的乃是忱、怿、恪、?四贵人中的恪贵人。 时至今日,四贵人中除却被追谥为贞惠贵姬与贞媛贵姬的怿贵人、齐中才人,以及被打入云林馆的忱姬,只剩下她一个人孤零零,似一棵松柏般长青,长在这御殿之内,无人问津,无人关注。想来依照她的心思,探听得知瑛妃素日为人,只怕亦会不敢在御殿之中依旧沉默,故而借财力谋求恩宠。 皇帝的眼眸顿时暗沉了下来,可见当日恪贵人确实借瑛妃之口谋得恩宠。此番恪贵人一提,皇帝随即了然。 “妾妃不知邻倩夫人何时何地听说,妾妃只晓得御殿之内,相聚即是有缘,妾妃如何忍心看众多位分低下的姐妹年华逝去、虚度光阴?故而时不时在陛下与皇后面前提携恩宠不深的姐妹,以求雨露均沾。妾妃不如邻倩夫人这般自入宫以来便深受皇恩,到底明白孤单寂寞的滋味如何磨人。推己及人,妾妃有如此举荐之举有何不可?” 瑛妃双眼泪汪汪一番话,滴水不漏,叫人以为她果真心地仁善。可惜我早已探知了她的底细,今日如何会叫她安然无恙。 “慧妃姐姐生父在前朝已弹劾了紫大人,不知瑛妃姐姐可知晓此事?”我瞥了一眼慧妃,眼见其安然点头,心头不禁安稳几分。 瑛妃当即诧异,转向慧妃问道:“不知窦大人如何弹劾我的父亲?”说着,转向皇帝,满脸的不解,疑惑问道:“陛下,可是妾妃父亲犯了罪?” 经过窦大人数次提点,皇帝早早明了此事,只为着前朝连着御殿,故而不曾提及此事,只做静观其变。 如今看到瑛妃开口问,皇帝只得点点头,语气冷冰冰道:“瑛妃你的父亲收受贿赂,中饱私囊,将每一届秀女用于租马车的一两银子贪去了大半,慧妃之父在朝堂之上提及数次。朕已然吩咐人彻查此事。为着你的名声,朕特地隐下了此事,只将此事告知皇后与邻倩夫人。” 瑛妃听罢,神情格外诧异,似是对此事一无所知,满脸的懵懂无措,睁大了眼睛,显出几分水波之色,一下子瘫痪在地,失神一般,口里喃喃自语道:“妾妃父亲素来勤政爱民,如何会做此等有损阴德之事。”说完,跪倒在皇帝面前,抓着皇帝龙袍的一角,哀哀哭泣,流下两行泪珠,打落在金砖地上,形成两朵清澈的莲花,“还请陛下明鉴。妾妃父亲素来清正廉明,此番事宜定属他人诬陷,还望陛下明鉴。” 在座诸妃眼见瑛妃唉唉可怜,而我站在一旁冷眼旁观,心头不禁对瑛妃起了几丝怜悯之心,纷纷劝慰道:“妾妃不知紫大人何许人也。但只见瑛妃娘娘平日里侍奉帝太后勤俭,待咱们姐妹亦和睦友好。想来此事定属无稽之谈,还望陛下查清此事,还瑛妃娘娘与紫大人一个公道。”言毕,几乎所有嫔御皆跪倒在地,为瑛妃说情。 敛敏与婺藕与我素来交情匪浅,自外宫之时便已相识,此事帝后二人皆知,故而此刻我选了与我不甚亲近的柔妃相助。眼见我一动不动默默注视着哭泣的瑛妃,柔妃吩咐贴身内御霓衣取出一本账册,摊开来,供皇帝查看。皇后在皇帝身边与其一同看了半晌,最后尽数翻阅如云海,一眨眼便见了底,方抬起头来,死盯着瑛妃。瑛妃不知此为何物,不曾得见,又见帝后二人死盯着她,神色便疑惑起来。 皇后心有不忍,对皇帝劝解道:“陛下,或许此物系柔妃自她人处取来,误以为系瑛妃姐姐所为,亦未可知。瑛妃姐姐素来不甚争宠,如何会有胆量行如此荒谬之事,还望陛下念在瑛妃姐姐素日为人的份上,详加查证,再做定夺。”说着,急忙下跪哀求。 我见状,只得与诸妃一同随皇后下跪,不敢起来。 皇帝瞅了瑛妃几眼,将手中的账册丢到了瑛妃的面前,眯着眼睛打量着她,说道:“你自己看看,这些可是你所为?” 瑛妃疑惑惊惧之下,捡起地上的账册,不过翻阅寥寥数页,随即睁大了眼睛,目光直射向我,里头夹杂着无尽的诧异、愤恨、怒气。 我无视她的注目,面对着皇帝跪下,回应道:“妾妃不敢隐瞒陛下。此物确实系妾妃心腹自瑛妃宫中寝殿密室内寻得。” “陛下,邻倩夫人此乃栽赃诬陷。陛下试想,妾妃纵使贫家女出身,入御殿忒多年,见惯了荣华,享尽了富贵,自有一番赏赐收入囊中,如何会这般见钱眼开?遑论妾妃出身大家门户,家世门第远胜于邻倩夫人,得到的恩宠固然不如她人,终究算得上位高权重,何必多此一举,叫人捉住把柄?”瑛妃连连磕头,焦急之下,额头上的纯银打造、薄如蝉翼的荼蘼花钿亦掉落在地,在烛火的照射下,闪出一道银白色的浪波。 皇后颇有不忍地瞧着我,偏偏我面不改色,她亦无法在旁劝说。对于此事,皇后一时半刻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按捺下来。 安贵姬终于按捺不住,到底与贾御女一同上前,顺着我的眼色回禀皇帝,“启禀陛下,妾妃等亦曾有贿赂瑛妃谋求恩宠所为。彼时,妾妃曾赠予瑛妃不少的金银财宝,这才换回了几次侍寝的机会。若陛下不信,大可翻阅妾妃侍寝的前段时日瑛妃宫中库房的收纳名册,一见便知。” 第九章 难以分辨 诸妃眼见柔妃呈上账册,亦有我的证词佐证,人赃并获,兼恪贵人、安贵姬与贾御女之言,纷纷下跪谏言道:“还望陛下检验一番安贵姬的证词,亦好还瑛妃娘娘一身清白。” 孰料瑛妃库房的名册上交到皇帝手中,我原本自信满满的心绪面对皇帝翻阅之后冷冰冰的眼神,顿时惶恐不安起来——皇帝的脸上并无对瑛妃的勃然大怒,仅有对我不悦的失望。 我蹙眉之下,深思不解,只好大着胆子自皇帝手中取过名册,一页页翻阅起来,仔细查探。孰料竟叫我难以置信——瑛妃库房的登记名册堪称中规中矩,并无一丝不妥之处。一滴冷汗自我额上落下,叫我感觉如履薄冰,寸步难行。 “邻倩夫人,您可看清楚了?”瑛妃觑着皇帝的脸色,面容之上一点点蔓延出自然从容的神态,面对我惴惴不安而噤若寒蝉的神态,甚是得意。 站在我身边的柔妃见状,走上前来,轻轻微笑一声,不动声色地握住了我的手,暗中以双眸示意我安心,道:“羽衣,将本宫吩咐你偷来的名册呈上。” 吾等不明所以,只眼睁睁看着羽衣将一本表皮朱砂色的名册呈上,静观其变。果然,皇帝一径翻阅,眉毛拧成了一股绳,眼眸含着惊天怒火,只等着瑛妃。瑛妃不解其意,接过皇帝手中的名册,不过一眼,随即苍白了脸色,毫无气血之态,仿若一具行尸走肉。 面对诸妃面面相觑之下的疑惑不解、不明所以,柔妃轻轻解释道:“妾妃料到一旦瑛妃有敛财之心,必然会在账册上动手脚。一旦牵涉进清凉殿的库房,只怕宫人亦可窥视出其蹊跷之处,故而得了邻倩夫人之令吩咐羽衣日夜监视之后,才发觉瑛妃素日来的赏赐皆存放于库房之内,并无差错。然则通过贿赂所得的财宝,皆安然存放于寝殿密室内,另有一本名册记录在案。故而妾妃将两本名册皆暗中偷来,以证邻倩夫人所言非虚。”轻飘飘几句话,将瑛妃打入十八层地狱。 “瑛妃娘娘固然有收受贿赂之嫌,到底不曾害人性命。何况,纵使瑛妃借此举而敛财,孰人敢坦言自己从未有爱慕虚荣之时?邻倩夫人此举可谓小题大做了。”出身东项的伊泽良人冷眼旁观多时,疑惑不解道,眉头甚是不解,“妾妃那儿亦有瑛妃与邻倩夫人赏赐的珍宝。论起珍宝,只怕广寒宫、长乐宫库房内数之不尽,用之不竭吧。” 瑛妃收受贿赂之举算不得大事,然则通晓前朝之事的诸妃再往里头深思半寸,便了然于心。 皇后冷着脸,死盯着瑛妃,语气毫无感情,无一丝波澜,“若邻倩夫人所言非虚,瑛妃所为可就成了牵连前朝御殿的大罪。御殿之内,所有嫔御皆不得干涉朝政,违者必究——此乃祖宗旧制。倘若瑛妃当真借御殿之事收受贿赂,交与前朝紫大人用作己用,只怕紫氏一族必定就此湮没。” 瑛妃眼见原本偏向于她的皇后亦手持朱砂色名册,如此出口,急忙换了一副神态,眉眼间自带一丝得意,“启禀陛下与皇后娘娘,若妾妃当真行收受贿赂一事,借此财力维持家盛,敢问陛下与娘娘,妾妃自何处索得如此一大笔黄白之物?陛下与众姐妹的礼物名册已然在娘娘手中,若开启库房一一验证黄白之物,自可见证妾妃不曾动用大半,余者不过碍于家父俸禄不高,故而托人送出宫,借此支撑。若如此举亦有不是之处,妾妃甘愿受罚。何况,御殿之内,绫罗绸缎、金钗珠玉皆不得换为白银黄金。纵使偷取出宫,交与平民变卖,只怕其中必有牵线搭桥之人。不知邻倩夫人可查出此人系何人?”条理清晰地说完,转向我,神态平静,嘴角含着一缕淡漠笑意。 此言一出,纵使柔妃亦垂落眉头,一脸无可奈何。我未曾料及瑛妃竟如此巧舌如簧,一时支吾起来,只说不出。 见此情状,皇帝与皇后的脸上多了几分释然,亦多了几分对我的不满。 皇后到底大度待人,眼见我面色难堪,便缓和了口气道:“看来今日邻倩夫人对瑛妃可是有了一番误解,这才生出些许是非来。陛下,依妾妃所言,倒不若罚邻倩夫人禁足三月,待她修得平和之气再叫她出来,如何?” 我如何甘心眼见瑛妃就此脱离法网,一时呆愣之下,只思索不出对策来。 此时,倚华闻得外头梁琦传来一则消息,赶忙走来,行礼道:“启禀陛下、娘娘,外头依丽仪贴身内御——红药奉依主子之令前来回禀要事。” 皇帝此刻怎会有心思听依丽仪的话,只得碍于一旁皇后的从容悦色,吩咐红药入内。 “奴婢红药,参见陛下,参见诸位娘娘。”红药谦卑地行礼道,依稀可见依丽仪往日的谦和。 “依丽仪吩咐你来所为何事?”皇帝落座上首,平和的面色看不出波澜。 余者皆在红药入殿前便纷纷落座,平和神色,叫人看不出破绽来。 “启禀陛下,我家主子听闻今日有关瑛妃娘娘之事,特地吩咐奴婢前来自首。”红药深深伏低做小,只不敢抬起头来。 “哦?”皇帝一扬眉,与皇后对视一眼,问道:“你犯了何错?” 红药不曾直接回答,而是迂回一番,转而提及另一件事来,“启禀陛下,不知陛下可还记得当日穆安定公主之死?” 我顿时直起身来,惊诧叫起来,“真凶许庶人不是已经被陛下打入长门宫,鞭尸焚骨了么?”心下了然仅凭一个许氏绝不会有此等手段与胆量,故而红药此刻出言,我当即明了依丽仪意欲借此告知我害死安定的真正凶手。 “回禀邻倩夫人,当日永巷令彻查之下,固然叫人清楚那幅《海棠蛱蝶图》乃许姬所赠,然则许姬地位低下而不甚受宠,自然无如此胆量谋害穆安定公主。真凶到底系她人。”红药最后一句画龙点睛,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集中在她身上。 “你倒是说说,真凶系何人?”皇帝深深皱眉,仿佛凝聚了万千怒气,问道:“若有一字虚假,朕即刻灭了你九族。” “启禀陛下,《海棠蛱蝶图》画法本出自我家主子之手。而后才被我家主子赠予瑛妃。而借殷庶人之手,暗中指使许氏以《海棠蛱蝶图》谋害穆安定公主之人,正是瑛妃。当日,亦是瑛妃暗中将缠丝水晶玛瑙盘提早赠予尚为婕妤的邻倩夫人。我家主子当日不过随意之笔,岂料竟害得穆安定公主魂归九泉。此事固然并非我家主子所为,到底心有愧疚,一时忍不住内心的懊悔,故而今日差遣奴婢来揭穿瑛妃的真面目。当日,殷庶人何等良善诸位娘娘心知肚明。她如何会残害穆安定公主一介幼童?若非瑛妃暗中添了夹竹桃花粉,便系她暗中指使许姬所为。”说着,红药将矛头直指瑛妃。 此言一出,徽音殿内满座哗然。诸妃皆知,若红药所言属实,瑛妃便牵连上婺藕早产与安定离世两桩案子。为着皇子与帝姬,有琅贵妃例子在前,只怕她定永不得翻身。 折淑妃探近了身子,疑惑不解地问婺藕道:“当日巽妃早产,难不成并非意外?” “回禀淑妃娘娘,巽妃娘娘当日情状如何,奴婢曾格外打听一番。最后还是邻倩夫人亲自吩咐梁琦告知奴婢与我家主子。”说着,红药转向我。 我起身,直视皇帝看向我的目光,坦然直言道:“当日,妾妃探视了昭贵姬之后,回宫的路上恰逢依姐姐。她问了一句有关申姐姐早产一事,妾妃只道她知晓些线索,便坦诚相告申姐姐早产之前一直在把玩妾妃赠予的缠丝水晶玛瑙盘。孰料依姐姐此刻方吩咐红药道出实情。想来彼时依姐姐亦是了解了些许蛛丝马迹,这才询问妾妃一番。” “我家主子当日正是误打误撞,自黄鹂口中探听得知缠丝水晶玛瑙盘里头掺入了数量稀有短缺而功效浓烈的麝香,这才醒悟过来彼时巽妃娘娘早产绝非偶然。”红药说着,转向脸色惨白的婺藕。 婺藕闻得此言,后怕之余,吓得几乎面无血色。 我故作震惊,亦遍体微微颤抖起来。幸亏倚华在后头扶住了我,这才叫我安心几分。 红药面色凝重地继续道:“至于穆安定公主离世前所触摸的《海棠蛱蝶图》固然来自许姬之手,归根结底出自清凉殿库房。而且瑛妃娘娘在将此画赠予彼时尚为婳妃的殷庶人之后,特地叮嘱殷庶人趁着献哲贵妃与敦惠德妃古稀寿辰当日,将此画借许姬之手赠予巽妃娘娘,借此毒害申太子,孰料最后竟牵连上了穆安定公主。” “若本宫并未记错,彼时穆懿文太子尚在人世,为着定诚淑妃彼时风光无限,到底真凶该谋害穆懿文太子才是,怎的谋害申太子?”与定诚淑妃素来要好的懿妃不明所以,问出了诸妃心中的疑惑。 第十章 闻妥尚主 “是啊,是啊。彼时申太子不过寻常皇子,如何及得上穆懿文太子?” “如此一来,岂不舍近求远?” ······ 红药深深伏地叩首一番,回道:“启禀诸位主子娘娘,彼时定诚淑妃身居高位,瑛妃如何有此能耐下此毒手?何况,自诞下穆懿文太子之后,定诚淑妃为人处世小心谨慎,心思逐日缜密起来,故瑛妃转而谋害彼时的恭修殿下。纵使如此,我家主子亦查证得知当日穆懿文太子离世之时,那只触落大琉璃灯的猫,正是瑛妃暗中指使人安排放进。陛下可还记得当日瑛妃亦曾赠予定诚淑妃一只名唤霜眉的狮子猫?”说着,转向皇帝。 慧妃瞧了一眼皇帝,当即惊讶道:“可不是么。当日妾妃曾与邻倩夫人提及,若非因着那只猫入了绐缜阁,只怕定诚淑妃亦不会受处分。那只猫亦不会被陛下下令溺死,挫骨扬灰。”言及于此,觑着皇帝阴晴不定的脸色,到底不敢继续往下讲。 皇帝略微思索一番,点点头,示意红药继续。 红药继续道:“此番邻倩夫人小产正因素日所用的红桃香玉膏。我家主子业已查出系瑛妃身边的孟章暗中借邻倩夫人身边内侍——迟枥杷之手将藏红花粉悄悄掺入邻倩夫人每日所用的红桃香玉膏中,这才月复一月,最终导致邻倩夫人经由肌肤而深入体内,最终无端小产。余者,我家主子便不得而知了。”说着,低下了头。 红药一言一行皆合情合理,令人不得不信服。 “如此说来,毒害穆安定公主与邻倩夫人双生子、谋害穆懿文太子、害巽妃早产、收受贿赂并串联前朝之人,便系瑛妃无疑了。”听完红药一番话,许久不语的昭贵姬微微思索,语气惊骇道,双眸直射向瑛妃,神色含带恐惧。 的确,若一桩桩一件件属实,只怕瑛妃如此狠辣,下场定不及挫骨扬灰这般轻松。 皆瑛妃却在听完之后,嘴角含着一抹淡然的笑意,道:“不知红药你可有真凭实据?”说着,理了理自己宽大的七彩缀碧玉绿叶纯银线苏绣月牙白荼蘼连枝齐放衣袖,面色从容不迫,尽显大家闺秀姿态。 此时,吾等方明了:确实,方才红药所言,皆无真凭实据,如何做得了真? 我狠命咬住了银牙,只痛恨瑛妃手段高明,亦痛恨自己捉不住真凭实据,令真凶逍遥法外,不能为我一双儿女报仇雪恨。 “谁说没有证据了。”敛敏见我狠命忍耐,搭上我的柔夷,借此安抚道:“方才红药不是说了么,迟枥杷正是自孟章手中接过藏红花粉,这才将其掺入红桃香玉膏。咱们只需将迟枥杷与孟章寻来,便可知真相。”面容和悦地示意我安心。 我却在心底对敛敏无声无奈地大叫:敛敏,若迟枥杷能为我所用,反戈一击,我早早便吩咐他指证瑛妃了。如何等到现在? 然则仿佛看出了我的心事一般,敛敏松然一笑,示意我安心即可。 待到迟枥杷走上前来,敛敏身边的蕊儿当即走近几步,郑重提点道:“迟枥杷,你一母同胞的兄弟——司药房小内侍迟楇棚的一条命可在陛下与娘娘的手中,你但凡有一字虚假,邻倩夫人自会禀明皇上,叫你等生不如死、求死不能,你可听清了?” 闻得“迟楇棚”三字,迟枥杷登时面色苍白如雪,毫无血色,连连叩首,“奴才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瑛妃亦一时慌了神,随即镇静自若。 “迟枥杷,朕问你,当日可是瑛妃暗中指使你自孟章手中取得藏红花粉,将其掺入红桃香体膏中,借此毒害邻倩夫人腹中尚未出世的双生子?”皇帝的眼色阴沉如寒冬腊月的雷电之夜,黑不见底,叫人看不清他心头所思所想。 迟枥杷不动声色地觑了一眼瑛妃,再瞅瞅皇帝的脸色,最终嚎啕大哭起来,“回禀陛下,此事并非系瑛妃吩咐,奴才只为给瑛妃出气,实在看不得瑛妃娘娘受陛下如此冷落,这才暗地里偷了孟章的藏红花粉,害了邻倩夫人一对尚未出世的子女。” 昭贵姬不动声色地进一步问道:“那穆安定公主离世前所触摸的《海棠蛱蝶图》上头的夹竹桃花粉,又当如何?”面色凝重。 “回禀昭贵姬,那些系奴才兄弟迟楇棚听从奴才之令,暗中自司药房取来,抹在画上,再借瑛妃娘娘的名头通过婳妃之手,借许姬之名赠予巽妃娘娘。奴才彼时不过想着我家娘娘入宫多年却无一所出,而巽妃娘娘却如此轻松诞下一子,一时气愤之下,怨怼上了巽妃,这才意图毒害申太子。”迟枥杷连连磕头求饶,“一切皆属奴才与奴才兄弟所为,与瑛妃娘娘、孟章等人毫无干系。他们亦不解此事。还请陛下严惩奴才即可。” 我嘴角的微笑随着蕊儿的错愕而漫漫划出一道弧度,心道:不过一介寻常内侍,如何有此能耐与底气行果毅狠辣之事?此刻,只怕瑛妃已在皇帝心头种下了一颗怀疑种子,只待发芽即可。 闻言,皇帝额头果然青筋登时暴起,双手捏紧了把手,可见苍白如累累白骨之色。 懿妃震惊之余,瞥了一眼瑛妃,似难以置信,耐不住好奇,继续问道:“那当日穆懿文太子离世一事,你可知晓来龙去脉?” “回懿妃娘娘,当日之事皆属奴才兄弟迟楇棚暗中所为,奴才亦不知晓具体到底如何,只晓得当日穆懿文太子离世之时,奴才兄弟亲自往云阳宫内安排了一只大猫,这才致使穆懿文太子因大琉璃灯为猫触落而受惊,继而离世。”顿了顿,迟枥杷磕头如捣蒜,涕泗横流,只一味求饶,“奴才已将自己所知的尽数告知诸位主子娘娘,还望陛下与娘娘责罚奴才与奴才兄弟,切莫冤枉瑛妃娘娘。一切皆属奴才所为,只为报答紫大人救命之恩。奴才若非瑛妃父亲——紫大人一朝救下,带入紫府长大成人,只怕奴才与奴才兄弟定活不到今日。如今,陛下与皇后娘娘责罚奴才兄弟俩,奴才等绝无怨言。只求陛下相信我家娘娘的清白。”过于剧烈的动作,他的额头流出了一道鲜红色的血迹。 红药眼见如此,当即跪倒在帝后面前,苦苦哀哀地恳求道:“我家主子原本不欲揭穿瑛妃真面目。陛下您亦知晓我家主子素来不甚惹是生非。孰料此番竟被瑛妃陷害,身陷囹圄。情非得已之下,若非奴婢千方劝解,只怕我家主子会就此含冤而死亦未可知。奴婢恳请陛下、皇后娘娘为我家主子并权德妃、夕昭仪、贞贵姬做主,为巽妃娘娘、穆安定公主讨回公道,乃至于还当日的谭、万、习三位贵姬一个清白。” “谭、万、习三位贵姬!”皇后念及往事,登时惊呼起来,顿时花容失色,可见心底如何震惊。 皇后乃资历深厚之人,固然连我在内的嫔御,大抵无人知晓此三位贵姬,然她与昭贵姬等老人终究知晓当日曾有谭、万、习三位贵姬与依丽仪曾受令传授皇帝房事技巧。彼时司仪、司门、司寝、司帐四位内御于皇帝登基之后,固然齐齐封为贵姬,终究遭人暗算,不得善终,当下唯有依丽仪在世。 “难不成,往日三位贵姬与今日的依丽仪一样,皆为瑛妃所陷害?”昭贵姬与慧妃等难以置信道。 “不错。”红药瞥了一眼紧紧蹙眉的瑛妃,诚心恳求道:“还请陛下传召我家主子前来。个中缘由,我家主子了然于心,定能教陛下与皇后娘娘一清二楚。” 依丽仪当即被传召而来,依旧系当日那般典雅端庄,稳妥稳重,无可挑剔。 “妾妃拜见陛下、皇后娘娘。”依丽仪如仪行礼,数日不见,风采依旧如初。 “奴婢拜见主子。”红药身为依丽仪的贴身内御,二人主仆情深,此番情状下自然泪眼相对。 “红药,你受苦了。”依丽仪瞥一眼迟枥杷,心下了然她已然招供,将罪责尽数堆砌到自己身上。 “依丽仪,红药说巽妃因缠丝水晶玛瑙盘而早产一事,安定、懿文之死皆属瑛妃所为。且她口口声声个中缘由,你了然于心。然则迟枥杷却道此类事宜,一桩桩一件件皆属他所为,只为给瑛妃讨一个公道。你且仔细道来,究竟系恶奴作祟,还是奸妃鬼祟。” “是。”依丽仪朗朗上口,“不知陛下当日可还记得与妾妃一同传授陛下房事技巧的司仪、司门、司寝三位姐妹,便是彼时的谭、万、习三位贵姬?” “朕记得。然则最后她们皆暴病而亡。难不成此中另有隐情?”皇帝思索着回忆道。 “陛下,并非如此!”依丽仪一口回绝,语气坚定道:“当日,为着她们出身内御而与彼时的瑛贵姬、慧贵姬同列,故而瑛贵姬一时心高气傲之下以药物加以陷害,方致使她们三人齐齐暴毙而亡。若非妾妃彼时存了一个心,只怕亦会命丧黄泉,不复今日情状。远的不论,只论今日的平庶人,当日便深受瑛妃所毒害,时常梦寐惊魇、恐怖不宁、朝差暮剧,故而有如此举动。不知陛下可还记得当日容贵姬因飞香舍巨木受惊而发狂眩,被查出假孕一事?” 第十一章 公主册礼 容贵姬!!! 那系多久以前的事了,不怪皇帝思索良久。若非皇后提点,只怕连我亦忘了御殿之内曾有如此一位东项女子昙花一现。 过了片刻,皇帝点点头道:“朕想起来了。” 依丽仪缓一口气,沉着冷静地慢慢道:“彼时,正为容贵姬深受皇恩,而瑛妃多年来数次承宠,终因玉体违和,不得不日日以芍药入药,治通经之症,始终无子,故而一时嫉恨毒怒,买通了权德妃身边的亲信——御医葛稚川,害得御殿诸妃皆以为容贵姬假孕,故而有此下场。彼时的容贵姬系外族人,自然不比瑛妃权势通天。何况,瑛妃亦借婳妃作为挡箭牌,与其父前朝御殿之间里应外合,最终以一枚金累丝镶宝石青玉镂空双鸾栀子分心逼迫婳妃、紫燕一力担下彼时吴太仪小产、嫁祸彼时的忱姬、《海棠蛱蝶图》上的夹竹桃花粉、平庶人小产四桩案子。当日,此事到底系妾妃一时不明所以,这才招致婳妃与容贵姬双双含冤入乐善堂。还请陛下责罚。” “你系何时知晓这些事的?”皇帝的眼色看不出喜怒,颇有当日琅贵妃被收回中宫笺表时的可怖,仿若九天霜冻将他的面容凝结成冰块,语调令人无尽觳觫,仿若来自地狱阎罗之口,漆黑阴沉,冥暗不清。 “回禀陛下,妾妃念及婳妃素日为人,更为着避免屈打成招而甘愿认罪受罚,一时疑惑,事后便起了心思,与邻倩夫人、权德妃、钱贤妃联手,终究发现此等端倪。孰料正欲回禀陛下,终究出了邻倩夫人五个月小产一事,落了嫌疑,不得已,禁足宫中。”依丽仪说着,深深伏地叩首,语气愧疚而自责,“还请陛下降罪。终究婳妃与容贵姬系栽在妾妃手中。” “依姐姐,你可有证据?”依旧不相信瑛妃系如此人物,皇后犹豫着开口问道,满脸的难以置信。 “回禀皇后娘娘,方才迟枥杷所言,固然有几分可信,到底碍于他系瑛妃的左膀右臂,只怕其中亦有瑛妃的嫌疑。何况迟枥杷言语间提及孟章。孟章可谓与瑛妃一道入宫的家生子儿,一言一行如何会瞒着瑛妃?可见孟章、迟枥杷皆听从瑛妃之令。论及葛稚川,德妃娘娘早已因着他的背叛而起了疑心,将其家人的性命拿捏在手,此番传唤之下,只怕陛下与诸位娘娘皆可听得真相。” 皇帝的目光转向我与敛敏,含带询问之意。 我急忙道:“依姐姐早先却是与妾妃等联手,的确查出迟枥杷身在曹营心在汉,与家生子儿出身的孟章一般,忠心耿耿,始终效忠瑛妃一人。” 敛敏面对皇帝质疑的神色,平和回道:“妾妃等确实查出忱姬害吴太仪小产、安定之死、容贵姬因巨木而小产四桩案子皆为瑛妃所为。当日容贵姬的东项御医为着陛下震怒,已然被处死。到底尚有药方可作证,当日容贵姬却系身怀六甲,绝非装作假孕之流。”说着,示意蕊儿进献药方。 “启禀陛下,东项历来为咱们大楚手足附庸,所用医术皆出自咱们东项名医之手,陛下不若将此药方交与太医院所有御医查证,自可明了当日容贵姬却系身怀六甲,并非假孕。”我一言不发地看着,只觉蕊儿从容不迫的样子颇有几分敛敏的风采,像是她俩在一起久了,故而沾染了敛敏的品行。 “传德妃与葛稚川。”吩咐秦敛将药方拿去问太医院所有的御医之后,皇帝言简意赅吩咐道。 迈着漫漫莲步,自禁足中奉召而至的权德妃姗姗入内,身后跟着御医葛稚川。 “妾妃(微臣)参见陛下。”权德妃与葛稚川齐齐行礼,似乎早已得知方才发生在徽音殿内的一应事宜。 面对权德妃从容不迫的面容,皇帝脸上浮上几丝温情,示意她入座。葛稚川垂首站立,等着皇帝发问。 “葛稚川,你可知朕此番传唤你与德妃前来,所为何事?”皇帝瞥了一眼依丽仪,随即问道,眼中浮现出波浪一般的纹路,似秋风吹拂下,湖面起一道道轻微的涟漪。 “回禀陛下,微臣知晓。”说着,葛稚川觑了一眼安然入座的权德妃,下跪磕头道:“微臣不敢有瞒陛下。为着德妃娘娘待微臣的一片情谊,微臣愿意将往日罪孽一一澄清道明,只为求个心安理得。彼时,平美人有孕得晋容贵姬,微臣因家人性命被要挟,受瑛妃威逼利诱,对容贵姬暗中下药,致使其时常梦寐惊魇、恐怖不宁、朝差暮剧,乃至行动异常。再者,瑛妃借微臣之口,暗中诬陷容贵姬假孕。当日,为着陆贵姬假孕一事,令陛下龙颜震怒,御殿之内无人不知。瑛妃料定此番容贵姬假孕亦可叫她死无葬身之地。届时,纵使容贵姬系东项出身,到底入了御殿之内,理当受陛下与皇后管辖,岂容得她如此嚣张放肆?更有甚者,亦是瑛妃吩咐臣将飞香舍巨木一事嫁祸给婳妃及婳妃身边内御。婳妃贴身内御早已被瑛妃暗中收买了,故而当日依丽仪于碧羽殿外所听到的婳妃以金银买通平庶人身边内御并借巨木吓唬平庶人之言,皆系瑛妃暗中指使。乃至于紫燕那儿的金累丝镶宝石青玉镂空双鸾栀子分心亦属瑛妃提早吩咐人暗中窃取,继而嫁祸给紫燕。瑛妃料定婳妃心有不忍,为了避免贴身宫人无故受罚,定会认罪,故而有了这一箭三雕之计,既除去了婳妃、容贵姬,亦神不知鬼不觉除掉了容贵姬腹中之子。”葛稚川面容冷静,平和道出,到底额头冒出的一颗颗冷汗暴露了他此刻慌张杂乱的心态。 权德妃眼见葛稚川冒着株连九族的风险,如此坦言,亦不禁动容,在旁为其求情道:“葛稚川素来系妾妃亲信。当日嘉慎令居福佑寺,便系妾妃亲自安排葛稚川前去照料。妾妃可对天发誓,他此番说法却系实情。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妾妃何许人也陛下与御殿众姐妹一清二楚。妾妃此刻敢以帝妃之尊为葛稚川担保,葛稚川已然幡然悔悟。一切的一切皆属瑛妃自作孽,不可牵累旁人。妾妃曾以情理劝说,方自葛稚川口中得知当日容贵姬却系身怀六甲,并非众姐妹以为的假孕。”为着慈悲心肠,眼见瑛妃如此伤天害理,权德妃不禁流下两行清泪。 我思来想去,有一不解之处,询问道:“依姐姐,当日你曾亲口指证,婳妃命你装鬼吓唬吴太仪,致其小产后又嫁祸给忱姬一事,敢问此事又当如何?” “回禀邻倩夫人,依着妾妃当日所言,实乃为了来日前程而投靠婳妃。如此一来,妾妃便与婳妃走得近了。自然,婳妃身边贴身伺候的宫人便有机会在妾妃面前演戏。而这些宫人皆属瑛妃细作,故而妾妃便落了瑛妃圈套,以为婳妃心狠手辣,见不得吴太仪有孕,嫉妒之下残害龙胎。至于忱姬,乃琽妃亲自查出的嫌疑,只怕此中定有瑛妃暗中操纵的关窍。瑛妃手段何等高明,想来不需妾妃多言,诸位姐妹已然心中有数。” 婺藕眼见提及“忱姬”二字,到底忍不住唏嘘一声,“可惜了死在云林馆的忱姬。早些时候,妾妃闻得动静,舒氏已然香消玉殒——正系昨日清晨。” “申姐姐如何得知?”我好奇地问道。 “陛下”婺藕起身行礼,依依道:“妾妃心中并不曾因事实来历而对舒氏有所怀疑,多年来一直在暗中搜集可还舒氏清白的证据。自然,亦在暗中吩咐云林馆的宫人善待舒氏。舒氏自入云林馆以来的日子如何,妾妃皆了然于心。正系昨日清晨,妾妃身边的茑萝回报,舒氏已然香消玉殒。说到底系舒氏心思不正,一心求死,故而芳华早逝。” 皇帝眼中流露出一丝丝的遗憾,随即转逝不见。 眼见此情此景,依丽仪再次提及,“不知陛下可还记得当日贴身侍奉定诚淑妃的内御绮丽?” 皇帝微一回想,随即点头。 依丽仪继续道:“想来陛下定还记得当日绮丽所言端婵、樱蘅、杜腊三人。”顿了顿,眼见皇帝逐渐回忆起往事,缓了一口气,方继续道:“彼时绮丽曾坦言,衍庆宫的总管内御端婵及其手下樱蘅、杜腊亦为瑛妃细作,专为打探其她嫔御的底细。正因如此,瑛妃才刻意维护她们。纵使杜腊手段毒辣,死在她手下的内御——包括垣曲在内不计其数,到底有瑛贵嫔为其出头,这才致使御殿之内冤案不断,且无人知晓。” 怪乎当日端婵竟有如此胆量。可见依仗着瑛妃权势,杀伐决断毫不留情。彼时我还以为系绮丽夸大其词,孰料竟真有其事。 “陛下,最初被瑛妃无端害死之人,正系谭、万、习三位姐姐。”眼见皇帝眼中满含杀机,依丽仪适时取出数方手帕呈上,提点道:“当日,瑛妃借药物毒害,这才致使三位贵姬姐姐接二连三染病在身。而后又经由瑛妃手下的御医探病把脉,这才日渐成疴,最终撒手人寰。此乃习姐姐生前所作诗词,还请陛下为三位贵姬姐姐讨一个公道,为其它嫔御、皇嗣讨一个公道。”说着,率先跪在皇帝面前。 第十二章 疑心瑛妃 我微微侧首,只见手帕上写着: 其一曰:“庭绝玉辇迹,芳草渐成窠。隐隐闻箫鼓,君恩何处多。” 其二曰:“欲泣不成泪,悲来翻强歌。庭花方烂熳,无计奈春何。” 其三曰:“春阴正无际,独步意如何。不及闲花草,翻承雨露多。” 又妆成诗云:“妆成多自恨,梦好却成悲。不及杨花意,春来到处飞。” 又遣意云:“秘洞遍仙卉,雕房锁玉人。毛君真可戮,不肯写昭君。” 亦有咏物寄意而空灵飘逸的小诗——《春日看梅》: 砌雪无消日,卷帘时自颦。庭梅对我有怜意,先露枝头一点春。 又自伤云: 初入承明日,深深报未央。 长门七八载,无复见君王。 寒春入骨清,独卧愁空房。 跚履步庭下,幽怀空感伤。 平日所爱惜,自待却非常。 色美反成弃,命薄何可量。 君恩实疏远,妾意徒彷徨。 家岂无骨肉,偏亲老北堂。 此身无羽翼,何计出高墙。 性命诚所重,弃割亦可伤。 悬帛朱栋上,肚肠如沸汤。 引颈又自惜,有若丝牵肠。 毅然就死地,从此归冥乡。 看毕,恰逢秦敛回来,行礼道:“回禀陛下,太医院所有御医皆道此药方系身怀六甲之人所用安胎之药。” 皇帝只以一种波澜不惊的神色看着瑛妃,良久方出一句,语气冷冰冰,似九天寒冰霜冻,“想不到你竟如此心狠手辣、胆大妄为。” “这些日子以来,德妃姐姐、夕昭仪、贞贵姬、依姐姐受难,可算得上是苦尽甘来了。”懿妃在旁惋惜道。 “谭、万、习三位贵姬离世,穆懿文太子、穆安定公主、容贵姬并吴太仪腹中胎儿之死,毒害容贵姬,借葛稚川之口诬陷容贵姬假孕,栽赃嫁祸婳妃、许姬与忱姬,早早赠予缠丝水晶玛瑙盘并致使邻倩夫人五月身孕小产,借御殿之事收受贿赂并交与前朝紫大人用作己用,数罪并下,陛下,只怕紫氏一族株连九族亦不为过。”皇后细细数着瑛妃的罪行,神色愈加惊悚觳觫,语气愈加惊骇逼人。 皇帝冷冷看着瑛妃,目光不含一丝温情,仿佛冬日第一场新雪,覆盖了御殿一片白茫茫雪色,死寂沉沉,不见一丝生机,蕴含的杀意令在座诸妃无人敢开口打断这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最终,皇帝痛失心扉道:“瑛妃,你从未有忤逆朕的时候,自始至终皆平和从容。难道朕所看到的这一切皆系假象?朕待你不薄啊!”眼中隐隐闪出一道明润的光亮。 “待我不薄?”瑛妃毫无表情的面容在众目睽睽之下,兀自轻声笑了起来,夹带几分淡漠,笑声之长甚是久远,双眼之中直流出两串的泪珠来,“自入宫以来,你予我无上的位分,与珩贵嫔、琽贵嫔比肩,我固然感恩。只是,你何尝真正看过我一眼?不错,我确实无侯清娥那般的美貌,亦无皇后、权德妃这般德行,只是,仅此而已,我就要注定接受失败、无子而终吗?诸妃皆有所诞育,而唯独我,恩宠浅薄,无儿无女,无所依靠。我紫氏一族,难道就注定自此萧条下去,毫无显赫之时?我不服,我实在不服!”自顾自地摇摇头一番,再次自顾自地笑了起来,笑容这般久远,仿佛到了岁月的尽头,不住地往下掉泪,每一滴泪皆散发出凄凉至极的意味。待到眼泪流尽,笑容不复,“妾妃早知有今日,惟愿陛下来日得偿所愿。”瞥了我、折淑妃一眼,瑛妃伏首行礼,一副认命的模样。 此刻正是紧要关头,诸妃不敢擅自出言,只一味小心地盯着皇帝。 我未曾料到皇帝在听到瑛妃此话后,面容竟浮现几丝惊悚,思量片刻方不忍而犹豫道,语气宛如三秋寒冰,“秦敛,传旨御殿,瑛妃紫氏手段不仁,于御殿之内为非作歹,着交还金册、金宝,退居桐宫雾芢殿,诸妃不得探视,每日赐‘凤凰晒翅’。紫氏一族所有男丁无论年幼,赐‘弹琵琶’;妻女一律没为营妓;凡未满十四岁女子没为官婢。葛稚川戴罪立功,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着降为从四品主簿。孟章、迟枥杷、迟楇棚赐‘点天灯’。其余伺候瑛妃的宫人一应流放边疆,永世不得回京。”余光一瞥,转眼见依丽仪仍旧跪在地上,继续道:“依丽仪坦言立功,着复位正三品依修媛,重掌鸿台宫主位。” 似是早已料到此事,终究惊异皇帝这般轻易便饶过她的性命,紫氏微微惊愕,随即消沉下去,继而被入殿的羽林卫带出去。 瑛妃紫氏的败落,令原本便压抑的御殿显出几分生离死别来,令人的内心沉重如千斤下坠。御殿诸妃一时之间心事重重,自觉无味,依着皇后的眼色,纷纷起身告辞。 回宫后,我细细思索着近日发生的一切,愈加发觉御殿之内,风云变幻之间,毫无定数可言:如此看来,瑛妃固然身居妃位,到底册宝交还,名不正言不顺,与庶人无异,不过留了个瑛妃的名号。再者,皇帝并未夺取瑛妃性命,倒叫我万分吃惊,亦百思不得其解。 当日,陆氏不过假孕而残忍折磨宫人,便遭受皇帝打入长门宫,受鞭尸焚骨之刑。然而此番,瑛妃心狠手辣远胜当日的陆氏,如何依旧顶着瑛妃的名头,安然稳居桐宫雾芢殿? 桐宫属皇家宫苑之一,位处冷宫北端,终年寒凉,与内廷毗邻而显见隔绝,内外十里遍布椅桐、梧桐、荆桐。寻日看来,宫殿虽清幽凉意,然则冬日格外寒冷,纵使身披棉衣的羽林卫当差之时,亦瑟瑟发抖,历来为不受皇帝待见的失宠嫔御所居,其中尤以犯错废妃居多。为着皇家颜面,未打入冷宫,便差遣至此,尝尽凄苦滋,可谓生不如死。 待我听到“凤凰晒翅”四字,固然不明此刑罚何意,然见彼时在场嫔御中胆怯如冷良人立时瑟瑟发抖,噤若寒蝉,心下明了皇帝这是要瑛妃活受罪了。 此时,耳畔传来一句话,系暖阁外头的莺月悄声询问倚华何为“凤凰晒翅”? 我一时好奇,便径直吩咐倚华入内,在她的解释之下,才得知所谓“凤凰晒翅”,顾名思义便是将犯人绑在下端可活动的木桩上,继而用一个铁笼子将脑袋与脖颈固定住,叫人无法在笼中转头,继而操纵木桩,令脖颈以下的部位开始转动,叫人生不如死。言语之间,周身冒出一股股寒气,令人瑟瑟发抖。 莺月在旁听闻,缩起了身子,畏惧道:“如此看来陛下这是要瑛妃活受罪了。可惜了紫氏一族的其他族人,到底他们系无辜的。” “既是身为紫氏族人,自该与紫氏一族荣辱与共。何况,瑛妃如此作为,亦属她一早料到。她自己作死,牵连紫氏族人,自与咱们无关。”转念一想,我心头忽地刮过一阵寒冬腊月的冷风,为林氏一族的将来而惋惜。 林氏一族中,只余我和袅舞二人,自然,我一旦获罪,只会牵连袅舞。如今看来,为着我与袅舞的将来,之后的每一步,我都要仔细稳妥。幸而此番一事后,为着我揭露瑛妃有功,皇帝特晋我为长贵妃,保留封号,以示嫔御之中独一无二的恩宠。 伴随着紫氏一族的湮灭,远在乐善堂的殷庶人、平庶人被放出来,身居婳贵妃、容贵姬,入主碧羽殿、绫绮殿。谭、万、习三位贵姬追谥为恭谦妃、恭逊妃、恭肃妃。忱姬、许庶人被追谥为贞穆贵姬、贞慎贵姬。 此时,正二品妃位中有懿妃、柔妃、温妃、慧妃、巽妃五人,为着皇帝的歉疚与感激之心,慧妃位居五妃之首,身份额外尊贵。 魏庶人素日所居嘉德宫富丽堂皇、典雅大方,平白闲置倒可惜了,故而皇后谏言,嘉德宫改为常宁宫,殿名更为绫绮殿,由容贵姬入主,一沾香樟林的福分,修行礼节、克己复仁。 平生怀直道,松桂比真风。语默姸媸际,沈浮毁誉中。 谗新恩易尽,情去宠难终。弹珠金市侧,抵玉春山东。 含香老颜驷,执戟异扬雄。惆怅崔亭伯,比忧冯敬通。 王嫱没胡塞,班女弃深宫。春苔封履迹,秋叶夺妆红。 颜如花落槿,鬓似雪飘逢。此时积长欢,伤年谁复同。 数月后,偶然翻到书架上这本诗词集,见到这首《白头吟》,我方深深叹息:古往今来,御殿之内,满目皆是如我这般女子。红颜未老恩先断,我已深有体会。 瑛妃的败落所带来的一股萧瑟的秋意令人不寒而栗。纵使旁观者,到底有几分兔死狐悲之感。御殿之内,波谲云诡,瞬息万变。今日,倒台的可以是瑛妃,名字便可能会是我,抑或敛敏,抑或婺藕,谁也说不准。 唯独重新承继恩宠玉露的容贵姬,格外光鲜照人,似乎想要将之前所黯淡无光的日子带来的颓废不堪尽数抹去,故而在愫罂殿内大摆宴席。借着皇帝愧疚之下带来的宠爱,容贵姬特地在绫绮殿外、西端的月牙清池中安排了数尾鱼——皆系来自东项山古志、鱼沼的锦鲤,鳞片光彩夺目。 第十三章 枥杷孟章 锦鲤每岁四月至五月产卵,寿命长达七十载,乃至二百载,长寿至极。御殿之内诸多太妃如献哲贵妃、恭肃淑妃、敦惠德妃等人,亦曾在宫室之中养育数尾锦鲤,除却观赏,亦有借寿添福、长命百岁之意。 月牙清池内的锦鲤虽来自东项,到底源自大楚。记得最初,举国之内,唯有在御殿贵族与达官显贵的宅邸可见锦鲤身影,而后被饲养于寺院、庙社的池塘中,寓意吉祥富泰,平民难得一见,因此多了一层神秘色彩。待到家家户户皆可养育锦鲤以作观赏,便逐渐传至东项,因色彩鲜艳、变化多端、游姿飘逸,有“水中活宝石”之美称,故而被称为“色鲤”、“花鲤”、“模样鲤”,亦被定为东项国鱼。 此番容贵姬特特吩咐东项使者将东项培育出的锦鲤带了十八尾来,一来借发达之意,二来意味着锦鲤虽易成活,到底经不起长途跋涉,故而最后仅有十八尾锦鲤入了月牙清池。 这十八尾锦鲤身带红白二色,鲜红之处如血迹斑斑,洁白之处弥漫雪色,堪称冰清玉洁。十八尾锦鲤皆如此色泽,日光下鳞片闪闪夺目,耀眼光华,可谓胜过成靖肃长贵妃当日所养育的锦鲤。固然寿命不及,到底这份华彩亦抵得过了。 是日,诸妃相聚嘉德宫庭院之内,眼瞅着十八尾红白锦鲤尽数游荡在月牙清池内,鱼尾柔软而纤细,轻盈而曼妙,浮游之间鱼影摇曳生姿,恍如嫔御臂间的轻纱披帛,泛着朱砂梅之色,胜过冬日冰雪之晶莹,在荷叶之下,日光照射之影中,随波飘荡,划出道道涟漪,尽显柔美飘逸的千姿百态,洒脱自在。 在这场容贵姬举办的盛宴上,眼见着十八尾锦鲤在月牙清池里头悠闲自在地游动着,我一时恍惚,仿佛紫氏的下场已然过去,当下岁月正好。 御殿之内,眨眼之间,事态瞬息万变,不过短短数年,姚氏被追谥为琅贵妃、珩贵嫔被立为后、魏庶人入安乐堂、紫氏幽居桐宫,定诚淑妃、陆庶人双双离世。早先十四位嫔御,当前只余皇后、婳贵妃、权德妃、温妃、慧妃、礼贵嫔、依修媛、昭贵姬、冷良人存活而已。 论起得宠程度,唯余皇后、权德妃得皇帝礼敬,婳贵妃、权德妃恩宠加身,余者平平。 曾记得我尚未入宫之时,御殿第一妃当属彼时的琽贵嫔,权势滔天,却不过落得个如此下场;御殿第一宠妃当属侯昭媛,恩宠在身,可惜最后子离命丧。 当下最得皇帝宠爱与信赖的,便是复位修媛的依氏。固然最初她不过系传授皇帝闺阁秘事的司仪、司门、司寝、司帐四人之一,到底数年的资历下来,眼见着她大公无私,不顾自身安危利益,诚然揭穿紫氏阴谋真面目,其贞德叫人钦佩万分。正因如此,皇帝眼见如此人物,今日刮目相待,加以宠幸,亦名正言顺。然则叫人始料未及的是,正因如此,事态将她逼到了生死的边缘,一朝离世,令人猝不及防。 异族出身的容贵姬所办锦鲤之宴带来的富丽华贵之气尚未飘散在无边天际,为着资历深远、贞德操守坚定,不过数日的功夫,依修媛晋从二品依贵嫔,与袅舞、礼贵嫔并列贵嫔之位。依贵嫔的恩宠乍然降临,今时今日的无限风光叫人诧异之外,并无人敢嫉恨一二。然而,或许是碍于内御出身,故而依贵嫔依旧并无封号。即便如此,到底御殿诸妃对她依旧有一份敬重。 当日,明知自己犯了错、暗中被紫氏借力、无意中诬陷了彼时的婳妃,致使婳妃被褫夺封号、贬为庶人、打入乐善堂,依贵嫔终究不顾自身利害关系,坦然直言,冒着被皇帝降罪的风险坚守正法,于御殿诸妃面前揭穿了紫氏的真面目,还婳妃一个清白,其坦然心胸、正义凛然可见一斑。 如此清正之人,如何配不上皇帝的厚爱?依贵嫔不曾为着自身利弊而将错就错,反而不顾己身,冒着被皇帝问罪的风险,毅然揭穿紫氏的真面目,此情此景,换得今朝得享尊荣,如此品性放眼御殿,只怕无人能及万分之一。她身居贵嫔之位亦称得上理所应当。 想来如今的婳贵妃从未表露过对依贵嫔的怨念,只怕皆因她不曾对当日之事心有隔阂,且今日到底不曾问罪依贵嫔,亦可见婳贵妃明白事理,堪居帝妃之首。故而除依贵嫔之外,婳贵妃亦深受皇恩,远胜当初。 婳贵妃与依贵嫔的恩宠遇见昭示了皇帝对品德优越之人的厚爱,掀起了一阵御殿之内肆无忌惮的廉正之风。诸多嫔御将婳贵妃与依贵嫔视作标榜,勤加效仿。而与她们二人品德一脉相承的贞贵姬,亦因此得皇帝青睐,恩宠自此冗余。 然则论起恩宠,终究不及我、折淑妃、夕昭仪。 为着子嗣与身家地位,自然我与折淑妃独占鳌头;论及相貌柔美,只怕夕昭仪技高一筹。 固然当日一支月舞,令彼时的素娙娥得晋婉仪,终究多次小产伤了根本,只怕来日梅开二度难了。御殿之内,无论柔妃多次小产是否系魏庶人所为,终究膝下无子乃事实一桩。若为着子嗣缘故,只怕皇帝还肯时不时看顾一二。可惜,柔妃终究无福消受承欢膝下之福。更有甚者,御殿之内传出一条流言蜚语:柔妃此生注定无子而终。 皇帝身边的秦敛自然耳聪目明,如何不知此等消息?只怕皇帝自己亦有所耳闻。 我思来想去,数年以来,每每与柔妃相处,固然可见其姿容柔绵,一语中的,到底沉默寡言的时日多一些。诚然柔妃编排舞蹈与乐曲的才艺诸妃亲眼目睹,论起品行终究离不开静默谦顺一词。 只怕皇帝每每与柔妃相处,皆无声无息,令人乏味,故而对柔妃的恩宠,逐日消退。原本四足鼎立的格局变为三足鼎立。现下扯上婳贵妃、依贵嫔、贞贵姬三人所掀起的清正之风,愈加显出柔妃的萧条。 柔妃早先与我交情不过尔尔,入御殿后更是与彼时的琽贵嫔交情甚好,得其提携,凭借修补《霓裳羽衣舞曲》之功劳一路风光无限,到底无能自成一派。自魏庶人死后,凭借着皇帝对她的旧情,凭借着舞乐之功,凭借着安静恬谧的性子,凭借着明哲保身的为人,顺利晋为正二品柔妃,可见她亦有一套自己的为人处世之道。 可惜御殿之内,百花齐放,名媛丽姝层出不穷,各有特色。后来者之中,论性子,贞贵姬亦静默安然;论明哲保身,安贵姬、宁贵姬亦如此;论仪容,固然柔妃姿色潋清,到底有夕昭仪阆苑琼姬,以眼彩飞光出众,亦有云中才人冰缥玉色、透华练素。她算不上独一无二的绝美容颜。相提并论一番,细算下来,诸妃之间,愈加显得柔妃姿色才识平平无奇而无过多出众之处。余下唯一可议论的唯有陪伴皇帝数年来的资历旧情并舞乐之功。 然则现下御殿之内,自她修补毕《霓裳羽衣舞曲》,御殿内外皆日复一日沉醉其锦瑟琴音、袅袅舞姿,无人能提及亦无人敢提及再创一舞,展现大楚的辽阔辉煌。故而柔妃的编排之功可谓白白浪费了。 柔妃的失落只怕更多来自于她自身的恬静如水。无论当日枎榕殿之旧情,抑或入宫之后种种表现,我始终认为若非有魏庶人的提携,以她的才华固然叫人耳目一新,终究似画龙而不曾点睛,缺失一点,难以出类拔萃。事实亦的确如此。自魏庶人倒台之后,若非为着数年资历,只怕她无缘匹及柔妃之位。 我无力得知数次身怀六甲究竟是否天意,我只知晓多次小产定系人为。若非如此,御殿之内,养尊处优,锦衣玉食,柔妃她自己亦万般小心,如何至今不曾顺利诞育一子?若有人存心算计,她如此恬静如水,姿色亦不过潋清柔谧,何人会对她出手? 魏庶人如此精明,且一手掌控柔妃,如何不懂杀母夺子、物尽其用之说?怎会这般糊涂,暗害柔妃腹中之子?论及她人,只怕紫氏有此嫌疑。然则她固然嫉妒成性、心狠手辣,到底与柔妃素无交集。纵使柔妃诞下一子,终究不及我与折淑妃。现放着我与折淑妃不管,倒盯着柔妃,可谓本末倒置。我与折淑妃尚且多次有孕,诞下子嗣,如何柔妃次次无福诞下皇嗣?念及此事,我愈加疑惑。 自从借着柔妃的帮助,拆穿紫氏的真面目后,她便算是与我联手了。一开始我并不曾念及她,倒是倚华提了一句,“柔妃素来沉默寡言,纵有恩宠在身,亦从不傲慢嚣张,只怕有她在旁相助,只怕对揭穿瑛妃一事大有裨益。夫人何不考虑考虑?何况,自魏庶人倒台之后,柔妃可算是孤立无援,恩宠日渐衰退。此番夫人给她这个机会,只怕来日她亦会对夫人感激涕零。再者,她早先与夫人同居枎榕殿的情分,只怕从未断绝。” 第十四章 瑛妃之心 闻得此言,我方深思熟虑,考量与柔妃联手一事。孰料末了,此事倒顺利妥帖,叫我一番赞赏柔妃机灵巧妙的心思,与她沉默寡言的性子不相符合。 为着在舞乐之上的造诣,焀王面前仿若双生子的剑舞,更为着早早同居枎榕殿的情分,我与柔妃愈加亲密。 一次,我约柔妃一同往安仁殿拜访权德妃,她欣然应允。一路上,闲话漫漫,我这才明了柔妃恬美静默的面容之下,剥丝抽茧之后,尽显忠贞之姿。 冬季之时走在宫道上,自然时刻感受到一股凛冽的寒风似刀一般割在脸上,犹如被千刀万剐一般。漫天白雪纷飞如秋日的红叶,似一只只蝴蝶,柔软地贴在我几近玄色的烟栗色织金吉祥如意祥云纹锦缎鹤氅之上,化作一颗颗露珠,似清晨那般醒目。 柔妃身披一件大红羽纱、纯金线织七彩苏绣杏花图案的披风,外罩一件避雪珠儿的镂空纯金线罩纱,愈加显得她姿容柔美若春日粉桃,白里透红,鲜嫩软和,神形窈窕柔和,娇艳欲滴之姿清晰可见。呼出的每一口气似长长一道白雾,自鼻息中吐出,宛如丁香吐舌,丽姿胜春。 “今岁这寒冬当真冷得很。”口中呼出的白雾在我面前化作一层纱,遮住了我面前柔妃的这张柔绵的面庞,叫我看不清她眼中暗藏的情愫。 “是啊。”柔妃应和道,随即浅浅一笑,里头露出锦缎裁制的秋香色纯金线绣杏花天影图案的絮衣宫装,柔和暖和,“到底咱们姐妹身处御殿之中,自来有富贵加身,纵使天气再寒冷,亦不过絮衣、炭盆多安置几样,如何比得上平民百姓的苦日子。” “说来此事皆因陛下勤政爱民之故。”我走在柔妃前头,目不斜视地观赏这一片漫天洁白的景色,只思量着德昌宫内紫莲池水面已然结了一层厚厚的冰,将各色莲花包庇其下,不露一丝一毫。 “陛下勤政爱民,既是咱们的福分,亦属天下万民的福分。说来,婉长贵妃的福分只怕亦无人能及。”柔妃转而将话题扯到我身上,浅浅一笑道:“婉长贵妃当日的册封礼,显而易见,系陛下挖空了心思才造就出的一时辉煌。只怕‘前无古人’四字亦配得上。” 我嘴角扬起一抹舒朗的笑意,“本宫何其有幸,能得陛下如此厚爱,成为大楚朝头一位名正言顺的长贵妃。说来,若柔妃姐姐你若肯多多上心,只怕陛下对姐姐的宠爱绝不会逊色本宫。”言毕,我颇含深意地瞧了柔妃一眼。 柔妃似是看不出我的深意,只微微垂首,自伤自怜道:“妾妃不过中庸之姿,无甚才情,如何比得上娘娘。” 我哑然失笑,“姐姐修补舞乐之功,只怕眼下这御殿之内,无人能及。何况,若姐姐如此容貌不过中庸之姿,本宫这容貌亦算得上是蒲柳了。姐姐可是妄自菲薄了。” 柔妃听罢,淡淡一笑,不作一语,安静跟随。 闲话漫漫间,眨眼便到了德昌宫仪门前,我俩一同入内,过了松菊犹存白石栏杆桥,缓缓步入寝殿内,只见权德妃一个人坐在里头,手持一架绣棚,细细刺绣一副粉梅图,一侧绣上了新红色的海棠,倒也鲜妍别致。身旁只莲华一人守着。 此时不过午膳,想必嘉和帝姬只怕在暖阁里头,由荷华看护着午睡。 一见我俩入内,权德妃欢喜之余,放下手中绣架,对我依依行礼道:“妾妃参见婉长贵妃娘娘。” “权姐姐客气了。”我嘴角含笑,落座在权德妃身侧,亦示意柔妃入座。 莲华行礼毕,当即出去,不一会儿端来两盏茶,摆在我与柔妃面前,说道:“二位娘娘请用。” “姐姐的贴身内御素来体贴,可当真叫妹妹我羡慕。”我笑着看了一眼柔妃。 柔妃温婉颔首应对权德妃。 重新入座毕,权德妃淡淡一笑道:“若论起稳妥二字,只怕无人能及娘娘身边的倚华。”言毕,颇为赞赏地瞧了一眼我身后的倚华。 “姐姐抬举了。”我客气一番话,目光往暖阁里头一瞥,打趣道:“嘉慎公主下降之后,不知姐姐何时有机会成为外祖母?” 柔妃听闻,眼中不禁泛出一缕羡慕之色。 权德妃粉面含朱,宛如春桃含露,夏荷收珠,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面色愈加鲜红,直欲滴出血来,垂下如羽睫毛,客气道:“娘娘玩笑了。她们小两口,哪里会这般早。” 我故作惊奇,“这不过月余的功夫。若嘉慎公主与驸马抓紧点儿,只怕陛下亦有福分抱一抱外孙。稚奴可不已经有了好几个子嗣了?” “太华不过新婚燕尔,如何及得上稚奴早早成婚。何况,若果真如此,届时妾妃自会在御殿内广发邀请函,请众姐妹一同前来祝贺。娘娘何必急于一时呢。再者,娘娘亦该好生考虑考虑为嘉敏帝姬择一位乘龙快婿。依着娘娘这般尊贵的身份,只怕会有无数媒人争先恐后地与娘娘结为亲家,求得嘉敏帝姬为妻。” 我嘴角不禁浮上一缕柔和的笑意,点点头,以示赞同,“姐姐所言不错。然则嘉敏还小,还有四载年华可留在本宫身边。借着这四载年华,好生掂量着挑选夫婿,怕是足够了。” 念及四载之后,嘉敏会下降一事,我的心头不禁微微哀伤起来,眼眸似笼罩上一层水雾,瞬间模糊起来。 柔妃见状,喟然一笑,半嘲讽半失落道:“说来倒是妾妃,无儿无女,无需考量儿女的婚姻大事。” 我回转过来,安然劝慰道:“姐姐还年轻,只怕来日自会有孩童承欢膝下,何须急于一时?” 权德妃亦随之劝慰道:“妹妹舞乐才情过人,只怕届时上天定会赐妹妹一个绝顶聪明的皇子,叫妹妹来日风光无限。” 柔妃勉强一笑,难掩眼中失落。 御殿诸妃自太医处得知:为着多次小产,柔妃只怕已然丧失了生育能力,意欲再结珠胎,只怕难了。 此乃诸妃人尽皆知的秘密,却无人敢明着提及。一来为着柔妃位分高,二来亦为着她素日平静如水,不曾与人结仇,有几分尊威,这才无人明里嘲讽。然则诸妃私底下却是个个嬉笑柔妃无子嗣之福。 “姐姐这幅刺绣看上去当真叫人喜欢。可与当日被池雩私下赠予陆氏的琅贵妃刺绣——纯金线绣织金缀黄宝石花叶绿玉牡丹穿花素色雪锦手帕相提并论。”我余光瞥到权德妃手中绣棚上的粉梅图,直想起那年陆氏假孕之时,被牵涉其中、揭开真相的琅贵妃刺绣,特意取来细细端详,亦为着岔开话题,免得氛围尴尬。 柔妃瞧了一眼,一时失神恍惚,良久方想起,点头应对道:“当年上阳宫内,陆氏假孕之事被拆穿之时,妾妃固然不曾亲到现场,到底身边内御羽衣探听得知彼时牵连出陆氏假孕一事的源头,乃是琅贵妃的一件绣品。想来便是婉长贵妃方才所言的纯金线绣织金缀黄宝石花叶绿玉牡丹穿花素色雪锦手帕了。若果真如此,德妃姐姐今日这技巧可谓巧夺天工,丝毫不逊色于琅贵妃与懿妃。” “柔妃妹妹谬赞了。”权德妃接过我递给她的绣棚,继续穿针引线道:“本宫不过向尚服局司衣房的伊司衣请教了几番而已。若非为着打发时光,只怕还没这个闲暇呢。” “伊司衣?”微微一愣,我随即失笑起来,“是了。当日本宫嘱托尚为掌衣的伊掌衣今时今日已然升任为司衣了。可见她办事稳重妥帖,这才得以晋升。” “哦?”权德妃与柔妃探近了头,好奇地问道:“不知婉长贵妃当日如何接洽伊掌衣?” 我对柔妃缓缓解释道:“姐姐,你可还记得彼时咱们初入御殿,不日便系中秋宫宴?” 柔妃略一回想,随即点点头。 “妾妃彼时参加宫宴,还当场吐了出来。”权德妃细细回想往事,若有所思道。 “本宫当日原本计划于宫宴上献舞。孰料姐姐与彼时的琽贵嫔一早计划好,这才拔了头筹。”眼见柔妃面露忐忑而局促不安之色,我细心安慰道:“彼时姐姐在琽贵嫔相助下,得蒙圣宠,到底算是姐姐的福气,妹妹从未怪罪过姐姐、何况,何况翌日清晨得遇陛下,亦算得上系妹妹的福分。可见咱们之间无分彼此。” 柔妃局促不安的神情缓和下来,应和道:“婉长贵妃得蒙圣宠、得幸诞育皇嗣,如此福分无人能及,倒应了那句姗姗来迟之福。” “彼时本宫于御花园龙纹河附近还遇见了一位羽林卫。说来当真系缘分。”我细细回想当日的场景,只觉御殿之内,波谲云诡,出人意料之事数不胜数,“正是那日救起落水的内御香涉的羽林卫,名唤尤源校。” 听闻‘尤源校’三字,柔妃面色顿时苍白无力,仿佛被人抽走了精气,一时之间木愣愣不知所措。 第十五章 呼白蔓郎 “姐姐,你无碍吧?”我与权德妃瞧出了端倪,只当柔妃一时抱恙,急忙吩咐御医前来。 柔妃赶忙阻止道:“二位娘娘不必如此惊慌,我不过是一时费神而已,算不得要紧事。倒是婉长贵妃,不知您可还与尤源校有所来往?”神色强自撑着才显出一份镇定。 我心下不由得狐疑起来,到底坦诚道:“他当前为我所用,传递重大消息。我时而关照他,以作当年相遇缘分。怎么,姐姐认识他?” 柔妃急忙摆手,否认道:“我不过随口问一句罢了。” “说来妹妹体察细微之处当真高明。我宫里头的施颜,便是如此被妹妹查出了端倪。可见妹妹体察入微之能,御殿之内无人能及。”权德妃放下绣棚,端起茶盏,碧玉雕琢成荷花图案的三对护甲在日光的照射下,泛着婉转碧波之色,啜饮一口,悠闲自得。 “若非心知姐姐所用皆为白糖,而他恰巧言语上出了差漏,只怕我亦无能顺藤摸瓜,查出稚奴为人毒害一事。”我心头不禁浮上一层悲凉,叹息一声,“御殿之内,没娘的孩子受的苦自然多一些。” 权德妃的神色亦黯淡下去。柔妃却仿佛依旧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丝毫不为我的言语所动。 我不由得好奇,连声呼唤她,“姐姐,你这是怎么了?怎么好端端地发起愣来?” 柔妃急忙回过神来,连连否认道:“我不过想着幸而我不曾有所诞育。不然,只怕我定护不好自己的孩子。想来这亦算是天命所归,才叫我数次有孕而无所诞育。” 权德妃连忙安慰道:“你恩宠不浅,想来时机未到。一旦时机到了,只怕你诞下的孩子,无论男女,会叫陛下最为欢喜。指不定还会胜过嘉敏帝姬呢。眼下事无绝对,你又何必如此悲凉。” 我亦覆上她的一双柔夷,只觉白嫩绵软,口中安慰道:“我只盼你万勿如袅舞姐姐那般,一门心思全放在了皇嗣身上。一旦如此,只怕你亦会避世而居。” 权德妃闻言,一时触动心绪,双眼登时失去了神采,黯淡下去,沮丧道:“身为人母,最看重的便是自己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若嘉慎与嘉和有一个没了,只怕我亦会丧失心智。若非追查出真凶,便系一同随她去了。如何会有心智继续苟活?若一个母亲连自己的孩子亦无能保护,哪还有资格做人母亲。”语气愈加萧条落嗦,叫人心底发凉。 “如此说来倒是妹妹的不是了。”我微微一笑,强自趁着撇开话题,微微歉疚道:“本打算带着柔妃姐姐过来与德妃姐姐你一同闲话,孰料勾起二位姐姐的心头愁绪。” 闻得我如此言语,她们二人这才回过神来,拭去脸上两道泪痕,笑道:“说来妍贵嫔有你一力看护,想来衣食住行方面自是无缺的。” 我眼中有些许的落寞,嘴角却是含笑,一壁取帕替柔妃亲昵拭泪,一壁回应权德妃的话,“若非为了我身处长贵妃之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只怕还护不好袅舞姐姐呢。说来也是一段孽缘。好不容易我与姐姐都有了一位帝姬,孰料安定却是早早离世。不然,咱们几个孩子聚在一起,定可日日欢声笑语。”眼眸中流露出几分失落之色。 “此事说来妍贵嫔亦心智薄弱,这才一时之间失了主心骨,自此避世而居。”柔妃脸上的泪痕擦拭干净之后,露出一双美眸,在雪色肌肤的衬托下,愈加泛着水润波光,似两颗上好的东珠,日芒之下,光泽犹如波浪一般清浮,亦如水银丸一般漆黑澄澈,堪比婺藕的双眸。 权德妃思量一番后,神色不由得疑惑起来,“说来安定公主之死到底系瑛妃一手策划的诸多罪行之一。如何陛下不过收回金册、金宝,使之退居桐宫雾芢殿,每日赐‘凤凰晒翅’而已?” 柔妃回过神来,应和道:“我亦如此困惑。当日,为着恭成殿下被毒害一事,陛下本欲径直废后。若非帝太后与元德太主现身求情,只怕下场会愈加凄惨。纵使有她们二人求情,到底落得个收回中宫笺表,禁足椒房殿,罚抄《妙法莲华经》、《女训》、《女戒》、《女则》各九十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遍的严惩。而近身侍奉她的长御与沉霁更是受剥皮之刑。如此可怖的刑罚,我此前从未听人说起,只在史册上看到过。若非她如此作孽,只怕我亦无此机会窥见一斑。瑛妃今时今日所为,较当日的琅贵妃愈加心狠手辣,陛下为何不曾将她处以极刑?反而留她一命?” 柔妃一番话将我于权德妃心头的困惑揭开一层薄纱,愈加明了存于自己心头的困惑到底为何。 我赞同地点点头,转而蹙眉不解道:“论及情分,只怕琅贵妃较瑛妃愈加深重。他们到底系少年夫妻,青梅竹马,本就情分不浅,偏偏最后竟受此屈辱。而瑛妃不过恩宠平平,与陛下并无多少情分可言,如何安然存活至此?” 权德妃细细回忆一番,方娓娓道:“当日,为着帝太后懿旨,瑛贵嫔与吾等一同入宫,固然出身大家闺秀,有着颀秀丰整含芳之态,到底不曾匹及我与彼时的侯昭媛。自然,纵使身居贵嫔之位,恩宠终究不及吾等。只是依着平日看来,她为人当真默默。若非为着地位尊荣,只怕无人查知御殿之内,有如此人物。” “姐姐所言不错。”忽而想起另一件事,我愣愣看向柔妃,“姐姐可还记得我方才与你提及的尤源校?” 柔妃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慌乱,温然颔首,语调柔和道:“自然记得。” “姐姐献月舞那夜,妹妹在龙纹河畔所遇尤源校,正系戍守林光宫的羽林卫。” 闻言,权德妃双眼登时睁大了,诧异而吃惊道:“如此说来,当日指证珩妃,致使其入安和院一事,或许乃瑛妃所为?” “只怕此事绝非如此简单。”我阴沉着脸,摇了摇头,否认道:“当日,我曾细细思量,将香涉、尤源校的证词看做琽妃之令。如此一来,只怕尤源校系琽妃当日安插在林光宫的细作,故而出言栽赃嫁祸给珩妃。” “彼时,琽贵嫔乃御殿第一妃,御殿上下,除了琅贵妃,便是她地位至尊,无人能出其右。纵使当时的侯昭媛乃御殿第一宠妃,亦不如她权势滔天。想来她自然可以安插细作在各个嫔御身边,势力堪称盘根错节。如今却是事过境迁,叫人惋惜当日的风光,只觉无限哀凉。”柔妃眼眸中的光彩一寸寸流失,再无波澜可言,语气越发萧条。 “当日月室殿天火一事,到底牵连到了你身上,更为着黄丹一事,害得你白白失去了一个孩子。我自然晓得你心中耿耿于怀。然则如今斯人已逝,咱们还得往前看。你可万勿如妍贵嫔那般消沉。”权德妃耐心劝慰道。 “是啊。到底瑛妃彼时与你一同入月室殿,想来她如何会——”正说着,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大胆的揣测,不由得对上了柔妃肃重的一双美眸。 权德妃在旁疑惑问道:“会如何?” “会否当日黄丹与兕方偷盗九鸾钗一事与瑛妃有关?此事背后乃瑛妃暗中操纵着一切?”我大胆说出自己的揣测。 一番话令权德妃与柔妃皆倒吸一口冷气,脸上满是难以置信的神态。 “收受贿赂联系前朝、不甘无儿无女而处处算计皇嗣,瑛妃她不是做不出来。如此说来,若黄丹与兕方皆为瑛妃细作,只怕情有可原。”柔妃一番联想,面容愈加惊骇,“若一开始她便设计将黄丹安插在我身边,只怕亦无不可。” 我的眼色登时暗沉下来,低压着声音说道:“我入御殿第一日,她便送了缠丝水晶玛瑙盘,可见她老谋深算、心思细长。若非申姐姐早产,只怕我还被蒙在鼓里呢。如此说来,黄丹一事,倒像是她的手笔。” “如此说来,只怕兕方亦属瑛妃一党了。”权德妃眼色暗沉下去,似一潭死水。 “你收到过她赠与的缠丝水晶玛瑙盘,我身边有黄丹安插身旁,依修媛身边的兕方······”柔妃细细思量着,口中喃喃道,语气惊骇万分,叫人遍体心生寒意。 “只怕瑛妃心思深沉、手段高明,御殿之内无人能及。”我眼色一沉,随即想起中秋宫宴那夜遇见的尤源校,深觉他身份可疑,一时愣了神。 眼见着了了无话,我方与柔妃一同告辞回宫。 一眨眼的功夫,时光如白驹过隙,已然到了腊月——下大雪的日子,亦是年幼的孩童最为顽皮的月份。京都的寒冬总是来得格外早,不似我故乡那般,一年四季,始终温暖如春。纵使漫天飞雪的时节,亦无格外寒冷的凉意,侵入肌骨。放眼望去,漫天白雪纷飞如一只只雪色的蝴蝶在眼前翩翩起舞,飞扬起无尽的逍遥与曼妙,仿佛当初那个一心爬树的稚奴依旧浮现在我的眼前。今时今日,这御花园内早已失去了稚奴贪玩爬树的背影,却多了高明嬉笑着拉着鸾仪在我与敛敏面前玩耍的身影。 第十六章 库房名册 原本该由青雀这位兄长陪着高明、鸾仪一同前来堆雪人、打雪仗,偏偏为着储君的身份,皇帝苛求学业,故而婺藕只得忍痛严加苛责。为此,青雀少了许多孩童该有的玩耍乐趣。 “清歌,你看高明与鸾仪玩得多欢呀。若是青雀也在,咱们三个孩子一起玩耍,只怕会愈加热闹。”眼见着高明与鸾仪齐心协力、专心致志堆着雪人,敛敏不由得感慨起来。 “姐姐你又不是不知道。为着陛下看重青雀的学业——你亦晓得,来日青雀可是要登临九五至尊之位,纵使申姐姐亦无法松懈,只得严加苛责学业,遑论咱们了。高明日后最多被封为亲王,自然无需严格学业。青雀却不同,自被立为储君之后,便不同于寻常皇子了。若实在资质平庸,只怕来日会有易储的风险。” 敛敏听得我这话,点点头,眼色落寞而无奈,语气流露出几分遗憾和惋惜,“难为了青雀,亦难为了婺藕。若不严加苛责,只怕来日难以振兴申氏一族。若由得青雀日日苦读,只怕她这个生母于心不忍。当真难为了婺藕了。” 此时,鸾仪与高明已然堆好了一个雪人,正在堆第二个,兴致勃勃。 “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我嘴角显出一丝无奈的笑意,“如此看来,只怕在申姐姐心中,唯有振兴申氏一族第一要紧。” 敛敏脸上露出一丝凉薄的笑意,“只怕婺藕已然变了,不再是咱们当初遇见的那个天真无邪的申淑女了。临位正二品巽妃之位,膝下有所诞育的皇子入主东宫,来日便是九五至尊的天下之主。自然,为着她申氏一族来日的荣华富贵,自然是要好生栽培,才不辜负陛下的看重。”顿了顿,嘴角流露出一丝无奈,“倒是恭成殿下,近几日听闻他日日修习诗词歌赋,颇有爱好史集之风。只怕此事与你这位养母逃脱不了关系。”言毕,颇含趣味地瞧了我一眼。 我嘴角泛滥出微微笑意,眼神逐渐凉薄起来,“我素来喜好阅读经史子集,对于历朝历代后妃事迹略有涉猎,不过为着游走御殿之内,避免行差踏错。历朝历代忒多嫔御中,善始善终的寥寥无几。更多的,系母子分离、红颜薄命罢了。远的不论,只说汉太祖夫人戚氏,被作为人彘,亦与儿子刘如意分隔两地,只看这一例便可知晓御殿之内,波谲云诡,人心思变之事数不胜数。” “戚夫人与刘如意原本可以善始善终的。你只看薄姬与汉文帝的例子便是。若无夺取储君的意图,只怕吕皇后还肯放过他们母子一马。可惜她们自己作死,这才有了后来毒杀与人彘的故事。如此看来,东宫已然有主,恭成殿下此番钻研诗词歌赋,只怕亦有避免嫌疑的一面了。”惋惜叹出一口气,敛敏转而提及稚奴。 我点点头,“当日,我曾亲口对他说过,御殿之内,切勿出类拔萃。可不是为了‘枪打出头鸟’一说?他到底听进去了。纵使出身低微,到底来日封个亲王,亦可安然度日了。说来,姐姐,来日若青雀登基,你会与高明一同出宫居住王府,还是留在御殿之中?”眼见着高明与鸾仪对着第二个堆好的雪人拍掌叫好,甚是兴高采烈。 我不由得多看了高明一眼。 “我?”敛敏微微诧异,惊讶地眨了眨眼,深思片刻之后,严肃道:“这御殿内如此晦暗,我如何忍得下?但凡有一丝机会,我定会离开御殿,随高明居住王府,日日与儿孙为伴,尽享天伦之乐。倒是清歌你,来日鸾仪下降后,只怕你一人在御殿内孤孤单单了。你可考虑过届时与婺藕商议一番,随我一同出宫定居王府?亦可时不时与嫁做人妇的鸾仪母女团聚。” 我哑然失笑起来,“姐姐,你这话说得忒早了。哪里就到了这个时候。待到鸾仪真正下降,青雀登基为帝,申姐姐居圣母皇太后位,届时我还不是身居长贵太妃之位?依着我的身份,只怕我纵使传唤鸾仪每日入宫请安,亦无不可。何况,依着眼下陛下对我的宠爱,纵使鸾仪即刻下降,我亦可随心所欲地日日与她见面,何须等到重大节庆?” 敛敏闻言,点点头,表示赞同,“依着你的恩宠,自然无需考虑这些事。倒是我多虑了。”顿了顿,仿佛想起什么似的,转口道:“你近几日可碰见恭成了?记得你自瑶华宫回来之后,为着与你这位养母当年的情分,他日日入宫请安。这些孝心咱们可是全都看在眼里的。近几日倒不见他的身影。他可是为着苦读诗书,一时身子抱恙?” 我随口回应道:“他因着日夜苦读,一时染了风寒罢了。我已然吩咐倚华每日领着俞御医前去号脉,日日送去滋补品。姐姐你无须担心。”眼眸一转,瞥向不远处的高明,眸色不觉带上了几分打趣的神色,“说来稚奴已然有了四子二女。固然皆为庶出,到底子孙满堂。每每提及皇长孙,陛下心里眼里满是藏不住、遮不了的欢喜。你方才提及天伦之乐,不知姐姐以后你会何时被人追着称呼祖母?”眉眼间尽是数不尽的玩笑。 敛敏闻得此言,羞涩之气遍布全身,急忙以鹤氅宽大的衣袖遮住了通红的面容,仿佛一朵鲜红色的山茶花绽放在我面前,几欲滴出血来,娇嗔道:“清歌你这人就爱这么没正经。” 我不再多言,但笑不语。 眼见此情此景,不远处的高明与鸾仪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直愣愣地看着我俩。 “母妃,贤母妃这是怎么了?”鸾仪跑过来,好奇地看着敛敏,拉住我的手问道。 “母妃在与贤母妃玩笑呢。鸾仪,你大皇兄多日不曾前来咱们未央殿请安了。你可想他了?”我俯下身子,慈爱地摸着鸾仪冷得通红的鲜嫩面颊,和悦道。 鸾仪点点头,天真地问道:“鸾仪想念大皇兄了。可是母妃你不是说过大皇兄近几日偶感风寒么?咱们若求得父皇的旨意,只怕一行人闹哄哄地过去,会妨碍大皇兄养病。” “正是。母妃已然吩咐俞御医日日前去号脉,吩咐服侍你大皇兄的那些人好生照看了。待你大皇兄身子痊愈了,自然又能入宫请安了。到时候,只怕你大皇兄在诗词上的造诣会愈加深邃。”我转而抚摸着鸾仪的脸颊,语重心长道:“届时,你可得好好效仿你大皇兄。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到底多研习诗词,懂得涉猎经史子集,对女子而言有益无弊。何况,咱们身处帝王家,终究该比寻常百姓人家的女子多几分见识才是。你来日下降,可是要执掌一府之事的。若无些微手段,只怕下人会看轻你。” 眼见我说出这些话来,一旁的敛敏不由得微微蹙眉,不自觉地摇了摇头。 鸾仪听罢,点点头,认真地说道:“鸾仪一定不辜负母妃的期望。” 高明一个人已然在堆第三个雪人了。这时候累了,又见鸾仪不在身边,急忙跑来,拉着鸾仪的手,一起去堆雪人。 眼见两个孩子兴致勃勃地玩耍,敛敏微带不满、语带不解地问道:“清歌,鸾仪才这般小,你与她说这些做甚?” “她身为天之骄女,又是我膝下唯一子嗣,自然备受瞩目。何况,距离下降不过几年光阴而已,我若不趁早做安排,只怕来日她下降之后会遭人轻视。为人父母者,常怀百岁忧。我不得不为之早做打算。倒是姐姐,高明来日获封亲王,想来你自是没什么好忧愁的。”我嘴角一抹温和的笑意。 “你也说了:为人父母,常怀百岁忧。哪里有这般容易的事。我只盼着他眼下可以安然无恙地长大——穆懿文太子一事我每每想起,当真夜里都会被吓醒。我只怕一个不当心,此等灾祸会落到高明的头上。若他为人所害,我不晓得我的心志会否比袅舞强一些。”敛敏眼中闪过一丝畏惧,面容之上浮现出一层惴惴不安。 听她提及袅舞,我赶忙握住她的手,急忙安慰道:“姐姐,我相信凭你的本事,定能护得高明安然无恙。” 眼中泪花朵朵,静默良久之后,敛敏才破涕为笑,感怀道:“借你吉言了。” “说来申姐姐所育身为太子,只怕她最为提心吊胆。当日系侯太子,孰人知晓今日会否系申太子身处险境。”我眼眸覆盖上一层阴翳,瞧着敛敏的神色黯淡了许多。 敛敏登时垂下如羽睫毛,不安地振动着,仿佛青雀此刻已然身处险境之中,危险重重。沉默着过了良久之后,她不过道出一句,语气郑重而严肃,正色道:“咱们可得好生看护着他。一个不小心,只怕会要了青雀和婺藕两个人的命。” 这时,不远处传来一番动静,转头望去,只见婳贵妃款款而来,嘴角含笑。 第十七章 红药佐助 近几日,婳贵妃、依贵嫔、贞贵姬三人在御殿之内所掀起的清正之风令她们三人成为得宠的嫔御,分外叫人眼红。然则她们今时今日的恩宠却是静默了数年才换来的。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若无多年的光阴岁月,一点点散发出她们高尚品格的气息,只怕皇帝不可能了解她们的为人,更不用说亲近了。如今,时来运转,苦尽甘来,也到了她们这类人风光无限、恩宠无尽的时候了。 自我第一日入御殿,位居淑仪位的婳贵妃殷氏便温和从容。至于那日天问帕子现身我面前,亦是她一力扯开话题,一心维护我,不忘维系与侯昭媛的关系。如此清明温和的人物,此刻如琅贵妃当日所言,继我之后,位居贵妃之位,可谓名副其实。殷氏父子一心为国,冲锋陷阵,殷氏一族自此崛起,理所应当。 依贵嫔自修媛位晋升,倒是费了一番周折。然则今日这般结果,亦算得上苦尽甘来了。若抛开慧妃当日所言,依贵嫔此人静雅顺仪,安和度日,从不与人交恶,遑称惹是生非。 我心内着实佩服如此人物:不为一己之私,只为公理道义。 固然她当日为一马前卒,暗中便宜了瑛妃的计划,到底实属无意之举,亦可为实话实说。待到察觉出瑛妃真面目,毅然决然不顾己身安危,还婳妃一个清白,可见她虽出身内御,到底品行嘉良,胜过诸多出身名门的嫔御。 贞贵姬更不必说。为着给尚在腹中的高明祈福,自中才人晋为美人,可见是沾了敛敏的福分。而后与我交往亲密,我愈加察觉此人品行端正,不逊于敛敏。然则其争宠、邀宠的手段却亦与敛敏相差无几,不甚高明。然则依我素日看来,只怕敛敏不愿邀宠,而贞贵姬系不会邀宠,这才导致她们二人于君恩之道上逊色旁人,平淡无奇。 念及此处,我不由得想起另一件事来:为着早日身怀六甲,贞贵姬身处美人之位时,日日服用杜仲。固然后来心意圆满,终于身怀有孕,可惜尚未禀报皇帝随即小产。自此之后,御医号脉,只留下一句:再难有孕。 若论及有人毒害贞贵姬,依她为人,如何与人交恶?何况她素来恩宠平平,纵使诞下皇嗣,亦无出头之日。何况只看今日,纵使为着品格夺得皇帝垂青,到底不及婳贵妃、依贵嫔。何人会这般提早预防她有孕?纵使有孕,只怕亦妨碍不了她人。谁会对这样一位女子心怀杀机? 婳贵妃一袭深紫色纯银线团绣栀子花连理的鹤氅,外罩一件淡紫色罩纱,上头遍绣缀碧玉的枝叶纹理,雍容大度之下,尽显帝妃之首的尊贵,见到我俩,径直上前来,与敛敏行了平礼,嘴角含着一缕如烟的笑意,又施施然与我行礼,“参见婉长贵妃。” 在满地白色皑皑的冰雪衬托下,愈加显出婳贵妃身姿飘逸,气度不凡。 “姐姐何须如此客气?”我亲亲热热地扶她起身。 “沉冤得雪之后,咱们姐妹从未与姐姐好生庆贺过。到底系咱们的不是,还望姐姐见谅。”敛敏玩笑着提了一句,行了一礼。 “哪里。妾妃能够沉冤得雪一事,固然系依姐姐当日作证使然,到底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若非依姐姐深明大义,还妾妃一个清白,只怕妾妃此刻依旧处在乐善堂中,不得解脱。”提及‘乐善堂’,婳贵妃眼底终究闪过一丝畏惧与后怕,身子微微抖擞一下,叫我想起当日她离开乐善堂后的境况。 彼时,麟趾宫正殿内,我甫一迈入便察觉出不对劲儿:殿内悄寂无声,堪称死寂。 我与敛敏交换了一个眼神,随着新安排贴身服侍婳贵妃的宫人入得寝殿,竟看到她缩在床上,瑟瑟发抖。厚厚的锦被盖在她的身上,依旧看得出她遍体颤抖的模样。其面容满目畏惧,犹如草木皆兵,致使所有在场的嫔御、宫人皆不敢大声喧哗,仿佛微一响动便会激得她发疯、抓狂。如此破落的一面,狼狈不堪,叫吾等几个前来探视的姐妹心有不忍,深感心酸。 她好歹身为帝妃之首,地位尊贵。偏偏遇上了这档子事。幸而她心志足够坚定。如若不然,只怕她早早寻死,绝无今日临位贵妃之时。如此看来,到底算得上是她的福气。 当日,许婕妤曾被琽妃打入乐善堂一月。不过短短一月,出来时已然毫无美人模样,堪称支离破碎。可见倚华当日所言不假:凡入乐善堂者,遇疾且殆,待其殒,且彗送净乐堂焚化,不欲以遗骼污禁掖也。 今日,婳贵妃她眼中闪过的畏惧与后怕,叫我想起当日她何等落魄畏惧,毫无一介帝妃之首该有的风度。到底应了那句: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此事说来到底系姐姐平日为人刚正不阿,这才身正不怕影子斜。若非如此,只怕姐姐出不得乐善堂,无能位居贵妃之位。说来这贵妃之位,到底还是琅贵妃亲口所言。熟料今日一语成谶,应了这句话。”敛敏微笑着安抚婳贵妃,言语温柔,面容柔和,叫人观之亲切。 面对敛敏如此小心和善的态度,婳贵妃眼底的畏惧与后怕少了几分,面容放松下来一二分,嘴角含笑道:“孰能料到琅贵妃当日所言竟会如此灵验。只可惜,我身居贵妃之位,她亦追谥为贵妃,可见是有缘了。然则斯人已逝,我却依旧活在这御殿之中。”言毕,目光展开,投向辽阔的湛蓝色天际,长长吐出一口气,甚是沉重,仿佛吐不尽心中的苦闷与压抑。 “自晋为贵妃之后,姐姐素日久待碧羽殿内刺绣,如何今日有此闲暇出来漫步?”眼见无话可说,我瞧了瞧婳贵妃身边只香清与水影两个内御,不由得诧异起来。 婳贵妃微微一笑,鹤氅外的罩纱被风吹起,愈加显得她身姿柔弱而消瘦,有一种不胜之感,淡淡解释道:“如今此寒冬腊月,暖阁内呆久了亦烦闷得很。何况日日刺绣,妾妃的眼色愈加迷糊,故而出来散散心。御医亦提及,多出来走动走动对妾妃身子亦有裨益。” 她的笑容温和明朗,似三月春光,亦如夏日清荷那般清新恬美,如一朵朵荷花依次开在水波之上,显出一种莲步姗姗的雅韵姿态来,柔美动人,叫人难以忘怀。远远眺望欣赏,可见其纤细袅娜之态,凌波微步,愈加显出身姿飘逸。 婳贵妃本就容貌温丽,婉如一朵栀子花,暗中散发着幽香。纵不比定诚淑妃艳丽逼人的石榴花那般天姿国色,到底有一番独一无二的自然风流韵色,如栀子花那般幽香袭人。尤其是欢笑之际,笑靥堪称妖娆,胜过定诚淑妃三分。正为此故,方与定诚淑妃同列九嫔之位,恩宠不衰。更为着处世柔和,与定诚淑妃亦互为要好。 我与婳贵妃素日往来甚少,自然少见她笑靥妖娆之容、风韵流彩之色。今日一见,心底不由得惊叹啧啧。 鸾仪与高明玩累了,在倚华、蕊儿的照看下解了纯金线五彩蜀绣锦缎描龙绣凤大红羽缎披风。 “方才妾妃在前头遇见了柔妃妹妹。难不成,二位妹妹与柔妃妹妹有约?”吾等一行人往流芳亭走去之时,婳贵妃不由得疑惑道。 “我倒不曾与柔妃姐姐商定好。不过为着两个孩子一时玩心大起,又不耐待在殿内,这才与敏姐姐一同带了他俩出来堆雪人。”我淡淡解释道,落座流芳亭内,任由倚华为我解了披风,落下厚密的层层淡红色帷帐,点上几盆炭火,撒上沉香、茉莉花、侧柏叶制成的香粉——宋亿,随着暖气四溢升空,亭内愈加显得犹如春日万花齐放之景,鼻息萦绕间清新怡人,令人疏散心思,不复忧愁。 为着方才玩耍耗尽了体力,眼下又一时暖气烘蕴,一时倦意上头,鸾仪与高明显得昏昏欲睡,眼皮子沉沉压下,睡姿随意而安适。 眼见她俩如此,吾等说话的声音亦小了不少,唯恐吵醒他俩。 “原来如此。方才妾妃遇见柔妃一个人站在雪地里出神,问候了好几句她才回过神来。不知系何事竟叫她如此出神,耗费心力。”婳贵妃百思不得其解地摇摇头,眼眸中浮现几缕疑惑,语气轻微而柔和。 “许是冬日到了,冰雪降临,这才叫柔妃姐姐心头抑抑,故而一时出神。我往日每逢秋季,总是心思萧条,难以开怀。”我灵机一动,悄声道:“不知姐姐自何处偶遇柔妃姐姐,咱们不若一同前去探视探视?” “好主意。”敛敏点点头,应和道。 婳贵妃往后靠了靠,抱住了一个抱枕,惬意地回答道:“正是绿玉谷南端的紫薇苑。娘娘与贤妃妹妹一同去吧。妾妃走了许久,现下想在此处眯一会儿眼,倒暖和。”身子斜在朱漆描金红木雕牡丹福贵祥云纹贵妃榻上,懒得动弹。 “好。那姐姐你且在此处歇息。倚华,你且与蕊儿一同一同留在此处看护鸾仪与高明。”随着我俩的起身,倚华、蕊儿掀起帘帐,我对她俩如此吩咐道。 第十八章 丽仪相助 倚华、蕊儿行一礼,随即入亭内,合上帘帐。 出了流芳亭,一股冬日独有的寒风伴随着淡淡的草木清香迎面吹来,令人瑟瑟发抖的同时亦清醒不少,神思愈加清明。天上下起了纷飞如羽的雪花,轻飘飘落在我与敛敏的肩膀之上,愈加衬得我俩披着的大红羽缎披风如鲜血一般闪耀着纯净鲜艳的色泽,堪称一滴滴血珠汇集而成,散发着血腥之气,犹如冬日暖阁里头,夜间点燃的河阳花烛,那种鲜红的泪珠一滴滴落下,直叫人心头悲愁。 脚踩着地上薄薄一层积雪,随着步履的前行,伴随着一步一个的‘嗒嗒’声,流下一道道足印,昭示着我俩前行的路途,终结于绿玉谷。此刻,绿玉谷已然百花凋零,到底弥漫出一股凄凉哀婉的气息,故而叫人心头愁绪之间,颇有一种凄美之感。 绿玉谷以春末之时,满园的豆绿牡丹而得名,故有此称。据传,豆绿牡丹系百花仙子头上的玉簪所变,故而亦有绿玉簪之称。当日,黄猫诡异现身闹事,令琅贵妃受惊生产,诞下一对死胎之事至今叫我惶惶不可终日。如今,眼前这般萧条落嗦的景象,愈加令我想起当日那只黄猫现身的鬼祟与时机之及时:幕后真凶一日未被捉住,只怕御殿之内依旧有嫔御深受其害。 只可惜自此事之后,御殿之内再无鬼祟之事发生。如此一来,倒叫人松懈下来,不复警惕之心。 柔妃此时恰恰待在茧凰亭内,安静地盯着飞雪漫天,不发一语,歪在贵妃榻上,身下铺着一块蔷薇紫织金云锦,怀中抱着一只粟玉芯苏绣夹纱软枕,身边只霓衣一人静悄悄随侍在侧,仿佛一位寻常的低阶嫔御,毫无妃位尊荣。 站在不远处,我与敛敏对视一眼,见她愣愣盯着亭外的飞雪出神,不忍打搅,到底对视了一眼,静候良久方走上前,和乐悦耳道:“姐姐好兴致。”一壁入内一壁招呼道,打断了柔妃的沉思。 “谁?”一时猛然回过神来,直起身来,眼见着我与敛敏入内,柔妃忙起身行礼,“参见婉长贵妃与贤妃。” 我与敛敏从容落座榻前,关切地看着她,悠闲自在地示意她无须多礼,微带歉疚道:“姐姐只管歪着就是。我与敏姐姐一同前来,倒叨扰了姐姐赏雪景。” “哪里。婉长贵妃说的哪里话。”柔妃垂下如羽的睫毛,仿佛一对春燕利落的翅膀,带着几分雷霆之怒,似乎含了一分的毅然决然,显出几分坚毅之色。 柔妃自从多次小产以致难以有孕之后,我总觉得她身上时刻散发出落寞与自怨自艾的气韵,叫人不得不心生怜惜之情。此刻眼见她如此,只觉她变了几分,不再系当日安静恬默地修补舞曲的素昭媛,反而多了几分争宠好胜之心,令人不由得啧啧感叹。 敛敏见得此状,仿佛亦与我同感,不由得笑道:“柔姐姐方才念着何事,竟瞧着这漫天飞雪如此出神?不妨说出来,咱们姐妹亦好互相商议。” 我点点头,应和道:“方才看姐姐出神。我与敏姐姐都走到茧凰亭外一步之遥,姐姐亦不曾察觉。说来姐姐身边的霓衣亦如此。难不成姐姐有要事在身,难以分辨?” “倒并非什么大事。只是妾妃一心思量着无能为陛下诞育皇嗣。长贵妃与贤妃娘娘已然承欢膝下,着实叫妾妃艳羡不已。如今,嘉慎公主已然下降,来日便会系嘉敏公主。不日,婉长贵妃与贤妃娘娘便会被称为外祖母与祖母,说来实在叫妾妃羡慕不已。”柔妃的声调温柔且柔和,一字一句,固然面容不露分毫,到底眼底的失落与哀愁泄露了她死气沉沉的心思。 听罢,我平然一笑,柔和安慰道:“姐姐歌舞才情过人,想来为着修补《霓裳羽衣舞曲》之功,上天亦会给姐姐一个孩儿,以慰劳姐姐慈母之心。如今,魏庶人与瑛妃等恶人已然受到严惩,御殿之内亦有德善如皇后一手统辖,可见御殿之内不正之风逐日消弭殆尽,不复当日。想来今冬之始,便是姐姐恩宠加身之日,子嗣绵延之时。” 敛敏附和道:嘴角微笑如三月春风,“依妹妹你的心地,只怕来日之福数不胜数。届时诞育的子嗣只怕会叫妹妹你抱不过来呢。” 一番话,到底不曾叫柔妃展露笑颜,愈加衬得她心思深重,纵连呼吸亦带上了几分压抑的沉重,只一味地看着亭外愈加茂密雪白的飞雪,眼中流露出无尽的压抑与痛苦,良久之后,背对着我俩,神色犹豫不决而语气断断续续,满脸失望道:“娘娘既如此说,妾妃倒不若与二位娘娘交个底。” “交底?”我与敛敏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费了些功夫,吐出长长一口无边无际的沉重气息,整理好思绪神志,柔妃才转过头来,对吾等微微一笑,“妾妃出身素氏家族,固然为着有几位族人科考之中独占鳌头,到底不如钱氏一族这般尊贵,故而妾妃自幼受训习得歌舞之艺,以待来日占据御殿一席之地。正为如此,当日魏庶人才特地挑中妾妃。”说着,看了看我们,等待回应。 我与敛敏点点头,应和道:“此事我知晓。” “如今,为着妾妃身居正二品妃位,地位优越而恩宠无减,族人纵超越南阳侯、常山侯、彭城侯、武安侯四位侯爵与恪靖伯、肃毅伯、诚嘉伯、英勇伯四位伯爵,到底不及手握大权的皇后族人。妾妃族人素来以文人着称,如此一来,更不及手握军权的婳贵妃一族。”言及于此,柔妃吐出长长一口哀凉之气,面容仿佛春日落英缤纷的杏花,白茫茫一片,胜似冬日雪花,充斥眼前,叫人心生惋惜之情。 顿了顿,恢复了心神,柔妃徐徐道,嘴角一抹无奈的笑意,“自入宫以来,纵使有当日的琽贵嫔扶持,妾妃到底明白其实各有所图,她并非真心待妾妃。加之妾妃始终无福诞育皇嗣而年岁日久,恩宠日消,实在如履薄冰。若非为着一心振奋素氏一族,只怕妾妃早早自暴自弃,如何苟延残喘至今日。”说着,眼眶之中再也支撑不起两颗豆大的泪珠,滑落下来,于洁白胜雪的面颊之上形成两道泪痕。 如履薄冰、色衰爱弛八个字何尝不是我与敛敏的下场。然则我有长贵妃的尊荣,敛敏亦诞下一子,我俩来日自然安稳度日。如柔妃这般,随着年华渐长,色衰爱弛,恩宠消退,再无子嗣傍身,出路自然难以维持。我俩不由得暗中唏嘘一声,默不吭声。 挂在耳垂上的一对金镶羊脂白玉杏花琢天云七宝耳坠乃皇帝当日钦赐开国高祖与嫡后昭太高后的定情信物,此刻装饰在柔妃的面容之上,加以点缀,其色泽如同素白锦缎之上的一堆纯净洁白的棉线,分不出彼此,直叫人觉得如亭外的冰雪那般寒凉,令人遍体一耸,犹如寒风吹来,提神醒脑,“常山侯乃吴中才人生父,因吴中才人恩宠优渥,这才升为四侯之一的常山侯,地位远在肃毅伯之上。肃毅伯乃仲娙娥生父,世袭伯爵之位,地位却远不如常山侯,可见家族势力早早衰败。若非如此,只怕他亦不会牺牲亲女入宫争宠以振家声。如今瞧着仲娙娥,妾妃只觉瞧着当日的自己。眼下妾妃固然身居正二品妃位,只怕到底排不上用场。固然身负歌舞才情,有修补之功,到底如过眼云烟。妾妃家中早先来了一封家书,直言家中不过些微才情出色的女子,纵使送选入宫,到底不及妾妃天赋,素氏一族还是要看妾妃的能耐。”嘴角飞扬出一抹无奈而悲凉的笑意,只注视着面前纷纷落下的雪景,满脸无奈而凄婉,“这世间上的事,若桩桩件件皆如这冬日新雪一般澄澈便好了。如今,我竟已为一颗弃子。”末了,一股无限的哀凉泛滥出她姣好的面容。 “哪里的话。姐姐你也忒灰心了。” 我听得心惊肉跳,到底有一分庆幸:幸而家中再无亲眷,族中并无人视我为荣华富贵的工具。不然,只怕我亦落得柔妃这般下场。 敛敏眼中流露出一波感同身受的悲凉,“我自然明白你的心意。然则你切勿万般沮丧。纵不为舞乐修补之功,到底数年下来,你在陛下心中尚有几分地位可言,何必如此轻视自己。至于子嗣,此事还得看天意。我亦过了多年才一朝有孕。至于清歌,更不必说。终究御医亲口所言,你到底还是能诞育皇嗣的。你自己要看得开才是。”眼神柔和中带着安慰,分外和善。 我耐心劝慰道:“姐姐你曾亲得陛下赏赐的绝世瑰宝——六宝云母屏风并这对耳坠,可见你在陛下心目中非常人可比。你这般言论,当真自轻自贱了。” 第十九章 一一佐证 我从不知原来柔妃心底这般脆弱悲观。论其样貌,可谓中上等;论起歌舞才情,无人能出其右,可谓御殿之内无人能及。仅此一项,便足以叫后人牢记她的功劳。何况皇帝系如此酷爱歌舞之人。为着此等缘由,若无重大过失,皇帝必不会过分冷落她。何况,我不久前才翻阅过彤史,柔妃的恩宠固然不比我、折淑妃、夕昭仪等人,到底算得上恩宠颇深了。想来便是素氏一族的族人见她带来的利益不够深重,故而一时心急,送来了那封家书。 “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似是念及六宝云母屏风的稀世珍贵,柔妃情不自禁地念诵出这么一首诗,呆呆眺望亭外碧绿色松柏的眼中流露出无尽的遐想,似是出了神,我与敛敏都不敢打搅她。 看着看着,应和着午后日光经过冰雪的反射,我脑海中不禁浮现起当年中秋宫宴,她献月舞之时,其姿容样貌融入月光之中,月色皎洁之下,胜过月宫仙子,舞姿绝美,身段窈窕,堪比嫦娥。嫦娥又名素娥,她又姓素,可见是巧合了。 良久,仿佛是被松柏枝头掉落的积雪打断了思绪,她才回过神来,对我俩歉疚一笑,“妾妃方才失态了。” “无妨。姐姐你能想得开就好了。”我俩嘴角含笑,示意她无需介怀。 经此一番话,柔妃忽而振奋起来,眼中转瞬之间含了红、橙、黄、绿、蓝、靛、紫七道色彩,如雨后的霓虹之色,熠熠生辉尤甚雪色日光。 几番闲话之后,眼见得柔妃心结已解,我俩一时松懈,眉头浮上几分疲惫,随即歪在一边,沉沉睡去,只余眼角一抹清澈至极的雪白之色。 待我醒来,正是夕阳西下之时,金光余晖遍洒大地,将地上一应所有的冰雪尽数染成了黄金一般的色泽。留神一看,倚华侍立在茧凰亭外,再一环顾,身旁不见了敛敏与柔妃的身影。 倚华眼见得我睡醒,又见我面色疑惑,一壁服侍我起身,一壁解释道:“贤妃娘娘与柔妃娘娘已然起身回宫了。她们二人见娘娘睡得甘甜,便特意吩咐奴婢安静侯着,别吵醒了娘娘。嘉敏帝姬自流芳亭内醒来后奴婢便陪着一同回了长乐宫。恭礼殿下眼下已然早早被蕊儿护送往兰池宫了。” “是么。”眼角眉梢依旧带着惺忪的睡意,想来我午睡方起,面色红润定然胜过春日桃花,随即道:“那本宫即刻回宫。” 不过几步之遥,迈入长乐宫仪门时,正值黄昏之际,金色的余晖照在未央殿的屋脊之上,映衬得那些排列整齐的五彩琉璃瓦五颜六色,仿若一卷画轴,缓缓铺张开来,仿佛预示着柔妃来日的辉煌之色,昭示着素氏一族的前程无限。 然则用晚膳之时,窗外起了大风,将窗棂吹得传出‘啪啪’的声响,格外刺耳。我连忙哄住鸾仪,一壁吩咐宫人将窗户关严实。用过晚膳,已是暴雨如注的时候。 听得窗外雨滴纷纷落下的声响,鸾仪吵着要我陪着一同入睡。听闻凌合回禀今夜皇帝翻了柔妃的牌子,我便陪着倚华帮鸾仪沐浴,母女二人一同入眠。 听得窗外的雨声愈加紧凑,方帮鸾仪换完寝衣,正打算上床就寝之时,外头凌合传来一则消息,令我大吃一惊,直起身来,惊呼一句,“你说什么?”神色诧异万分。 凌合不慌不忙重复一句,轻声道:“回禀娘娘,方才中安宫内宫人纷传亲眼见到一只麒麟降临月室殿外。” “陛下呢?他此刻如何?”略一思量,我紧随问道,音量微小。 “回禀娘娘,陛下听闻此事后当即起来前去查探,可惜彼时麒麟已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凌合当即悄声回答道。 我微一思忖,紧接着轻轻问道:“如今众嫔御宫人皆如何传言此事?” “回禀娘娘,奴才不过微一打听,已然闻得‘麒麟送子’一说。想来到了明早,只怕谣言会愈加精彩。”凌合眉毛都不颤动一下,即刻回答道,可见多年相处,他早已揣摩住了我的心思。 转头看着沉睡中的鸾仪,我嘴角不禁浮上一缕柔和的笑意:柔妃到底也对争宠夺爱上了几分心,这才有了今夜的‘麒麟送子’一事。也罢,我且看着她如何作为。只要不损及我与鸾仪的利益,我如何容不得她?何况,沉浸御殿多年,如此祥瑞之事到底该多多发生才是,亦显得我大楚福泽深厚。 昨夜的雨到了半夜已然停了。是日清晨,伴随着冬日寒风吹来,夹杂着潮湿的水汽,我坐着轿辇往徽音殿去,垂下帘布,遮挡了风雨。半路上,梁琦在我耳畔将路上遇见的宫人皆在谈论‘麒麟送子’一事,悄声告知于我。我忽而回想起今早梳妆打扮之时,倚华探听来报,道所有宫人皆在私底下悄声地讨论着‘麒麟送子’一事。可见此事已然传得沸沸扬扬,无人不信柔妃可能会诞下皇六子,登临长贵妃之位,分享与我并列的尊荣。 然则另有一种说法:在此之前,柔妃多次小产,只怕此次亦无例外。甚至有人断言,麒麟不过昙花一现,或许昭示着柔妃此生纵有机会身怀六甲,到底会无子而终。 另有不少其它的说法,或称柔妃命中注定有一子,然则却是昙花一现,无法康健成人,为皇家传宗接代。 我嘴角喊着一缕冷笑:说来说去,还不是麒麟送子一事转瞬即逝,柔妃固有身孕,终究如昙花一现,并无下文。 想起不久前与柔妃的相遇,令我对这位女子有了新的看法:从前,我只当她性情恬静温雅,精通歌舞之道且不擅长争宠夺爱,致使数年来恩宠平平。若非为着数年资历,只怕她还不及五妃之位呢。再往前头想去,柔妃的恩宠仿佛自我获赐焦尾琴之后便如烟花那般,只拥有刹那间的繁华。唯一拿得出手的,便是竭尽全力修补了《霓裳羽衣舞曲》,大功一件,为人赞叹,叫她稳稳立足御殿之内,无人能出其右。再者,只能说是她的命途理该如此——多次有孕而次次小产,叫人不由得怀疑她此生再无为母之时。 一眨眼的功夫,轿辇倏忽停在了清宁宫仪门前,倚华提醒我,扶着我下轿。 诸多嫔御亦在此刻下了轿,瞧见我,一窝蜂儿地上前来向我问安,殷勤至极。 我和颜悦色地说道:“咱们姐妹何必客气。还是快些进去,向皇后娘娘请安吧。里头暖和些。” “谨遵婉长贵妃娘娘之命。” 一伙人便如此浩浩荡荡入了徽音殿。 “今日你们倒是来得早。”入内落座等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皇后方款款自内殿出来,瞧见吾等已然来了大半,失笑道:“可见月室殿那只麒麟出现得正是时候。”说罢,环视四下,语气带上了几分玩味,“自己宫中出现了此类祥瑞之兆,不知柔妃届时会作何解释。” 懿妃当即疑惑道:“皇后娘娘业已听说了柔妃妹妹宫中昨夜出现麒麟一事?” “麒麟身影难得一见。此事如此轰动,尚未破晓本宫便已闻得秋紫回禀。”皇后简单解释一句道。 我若有所思,一壁思量,一壁缓缓道:“古籍记载:麒麟现时,首形如龙,头角犹隐,肉角长寸许,目如水晶,颔下有髯,项皆细鳞,周身鳞甲,无毛,色青黑,高二尺五寸,两脊傍至尾各有肉粒,如豆,黄金色,八足,牛蹄,产时风雨交至,金光满院,射草木皆黄。不知柔妃姐姐宫中的内侍内御见到的可还如妾妃所言这般形状?”不由得将目光转向皇后与御殿诸妃。 诸妃面面相觑,不由得将目光转向皇后。 皇后从容不迫地微微一笑道:“长贵妃博学多识,倒显得咱们姐妹孤陋寡闻了。本宫亦只晓得麒麟系吉祥神兽,主太平、长寿,乃兽之圣也。正如凤凰,乃鸟之圣也。” 慧妃轻笑一声,道:“无论如何,中安宫发生如此祥瑞之事,且在陛下与皇后在位之时,可见是上天恩赐的福分,昭示着咱们大楚国泰民安,万邦来贺。” 折淑妃点点头,赞同道:“只怕此事绝非帝后的福分,亦昭示着柔妃姐姐玉体福寿康宁。” “柔妃娘娘才情出众,将《霓裳羽衣舞曲》修补完整,可见大功一件。若真有福分,只怕无人及得上她。说来此事发生在中安宫,亦属天意。想是上天显现的祥瑞。” 正这么说着,柔妃款款入内,缓步优雅,扶着霓衣的手,嘴角一抹温和的笑意,仿佛一颗含珠之蚌,散发着柔和温暖的光芒,照进人的心底。 “妾妃参见皇后娘娘,给皇后娘娘请安。”柔妃施施然福身行礼,语调柔和。 “妹妹快入座。”皇后连忙示意霓衣扶起柔妃。 第二十一章 柔妃际遇 月上柳梢头,酒过三巡之后,依贵嫔已然粉面含春,有了几分醉意,随口道出,“若非了解妹妹的品性,只怕妾妃会以为那十香词上写的是柔妃妹妹你呢。”甫一出口,在场所有人皆鸦雀无声。 皇帝与皇后一时变了脸色,目光直射向一时酒醉、出言不逊的依贵嫔。 皇后不期依贵嫔会如此鲁莽,竟在柔妃生辰这日当着皇帝的面道出此事,一时被皇帝的天雷怒火惊呆了。 然则皇后到底系皇后,心怀仁善之心,看得出素日不甚饮酒的依贵嫔确实醉了,便向皇帝求情道:“陛下,依姐姐已然醉倒,不若叫宫人送她回宫歇息吧。” 皇帝面色黑沉,不悦地盯着阖眼、看似正趴在桌上的依贵嫔几眼,应允了皇后的提议。 柔妃闻得十香词,自然初次听闻,只当一件新鲜事。待看到帝后二人如此遮遮掩掩,自然起了好奇,便随口问道:“不知何谓‘十香词’?” 诸妃眼见皇帝不悦,自然不敢开口,只一味觑着皇后的脸色。皇后瞧着皇帝乌压压的面容,只好强自岔开话题,“不过系依姐姐酒醉之后一番胡言而已,妹妹何必如此探究。”说着,努了努嘴,示意柔妃留神皇帝的脸色。 原本热闹的一场筵席,因依贵嫔的一番话,败落至此,叫人深感遗憾。孰料后来不知系何人,在柔妃入殿内更衣之时,在其耳畔说了几句。她随即出来,悄声请皇后、我与她一同入内私话,坦言已知晓十香词的来龙去脉。 我原以为依着她淡漠处世的性子,自然不会将依贵嫔酒醉之后、随口道出的小事放在心上,孰料随口几句安慰之后,她竟一时胎气大动。直到月室殿寝殿暖阁里头的金砖地上满是自她身上流下的鲜血,我与皇后才醒悟过来,急忙吩咐霓衣、羽衣赶忙将柔妃扶入寝殿生产。 柔妃情状如此,皇帝自然无暇顾及其它,只一味留待殿内与皇后一同等待柔妃产下皇子。只余下我与折淑妃等人在殿外,妥善安排诸妃回宫,吩咐宫人收拾庭院内的桌椅杯盏。诸事安排妥当之后,我与折淑妃等人已然筋疲力竭,外加担忧柔妃的情况,只得与帝后二人告辞,回宫歇息。 想来明日便可收到柔妃诞下皇六子的消息。 翌日清晨,我甫一睁眼。趁着倚华为我梳妆打扮之际,凌合回禀道:“启禀娘娘,昨夜子时柔妃娘娘诞下一位皇子,陛下赐封号恭谦,表字汭,正名汐。柔妃娘娘仙逝前取了小字源清。” 正对镜贴花黄的我一时吃惊,转向凌合,惊骇问道:“你说柔妃死了?” “正是。就在昨夜子时,诞下恭谦殿下不过一个时辰,柔妃娘娘便当着陛下的面,将恭谦殿下交托给皇后娘娘抚养,随即仙逝。”凌合连眼皮都不抬一下,仿佛司空见惯此事。 我转过身来,面对镜中的自己,我只觉世事无常,与我一同入宫的素欢如竟会是如此下场。 “当年中秋夜宴,一支月舞,她出尽了风头。孰料当年那个风华正茂的素婉仪,竟会如此命薄,早早离世,可当真是世事无常。”顿了顿,我示意倚华继续为我上妆,瞧着紫檀木雕嫦娥奔月图案的铜镜中自己的样貌,依旧与当年身居枎榕殿时那般一模一样,不由得感慨起来,“本宫与她一同居住枎榕殿之时,倒瞧不出来她竟如此命薄。孰料各人有各命。只怕陛下这会儿亦伤感得很。” 凌合顺着我的话接了下去,应和道:“陛下与皇后娘娘早已知晓此事,正商议着由膝下并无所出的皇后娘娘充作养母,抚养恭谦殿下成人。此事早在奴才得知柔妃娘娘仙逝之时,便已定下来了。” 我毫不意外,点点头道:“皇后为人和蔼可亲,品行出众。由她专心抚育皇六子,再合适不过。”忽的想起另一件事,我对上了镜中倚华专心为我盘发髻的容颜,古怪道:“如此一来,只怕皇六子便有了嫡子的名号。” 倚华听闻,手中动作微微一顿,随即接口道:“如今储君之位已定,东宫已然有主。一旦陛下行易储之心,只怕会搅得天下大变,连御殿之内亦风云骤起。想来陛下不过为着皇后品格,格外怜惜恭谦殿下一出生便丧母,这才将其交由皇后抚育。” 挑选了半晌,我自首饰匣中选出一支金镶玉嵌七宝修翅鸾鸟缀夜明珠步摇,递给倚华。 倚华正为我装饰发髻之时,凌合在旁嚅嗫着,欲言又止。 我一时瞥到,疑惑起来,问道:“凌合,你今日怎的磨磨蹭蹭的?” “回禀娘娘,奴才探听得知,陛下固然为着柔妃血崩仙逝一事大为痛心,到底下了死令,定要永巷令与刑部彻查十香词一案。”踌躇半刻,凌合干脆利落道。 我点点头,毫不例外,一壁起身,一壁口中徐徐道:“十香词一案如此荒谬,教人如何不注视?柔妃难得再次有孕,偏偏被此事激得难产,最终产下皇六子之后,血崩而亡。她尚未彻底失去陛下宠爱,如此身亡自然叫陛下心有不甘。只怕此刻一力策划此事的阴险歹人已然被永巷令暗中盯上了。” 凌合一惊,微微抬起眼皮,随即低下,回禀道:“依着奴才安插的眼线,似乎永巷令尚未找出传播十香词的源头。倒是有一位名叫尤源校的羽林卫私自谏言戍守徽音殿,此举看来有几分古怪。” “如此看来,只怕系有人暗中混淆视听,这才致使十香词传播得沸沸扬扬之际,无人得知根本源头。”对于尤源校的消息我微微一愣,随即释怀:他与我有何干系,我何必多管闲事。 在我遐想期间,倚华已然为我披上了一条玫瑰红蹙金刺绣鸾鸟祥云纹图案的轻纱披帛,扶着我的手往外头走去。 往徽音殿晨昏定省的路上,我细细思量着:柔妃此番血崩而亡,自然与十香词有关。然则纵使得知十香词一事,受惊难产,只怕里头的嫌疑亦牵连不上她,她如何这般吃惊?白日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叫床。依我看来,自始至终,柔妃为人素来光明磊落。纵使依附魏庶人之时,依旧不做见不得人的勾当。能教柔妃如此吃惊,可见这十香词的谣传多半与她有关。如此看来,传播谣言之人只怕与柔妃有瓜葛,这才一力应对柔妃腹中之子,恰如其分地趁此时传播开来。 远处徽音殿屋檐上的五彩琉璃瓦在明媚的日光下散发出七彩的光泽,分外耀眼夺目,仿佛柔妃离世不过系御殿一桩极小的事例,其她嫔御的日子到底还是要过下去,无需过分伤感。念及此处,我心头刮过一阵冬日里最为寒冷的北风,心底一阵寒凉。 过了仪门,顺着大理石甬路一路往徽音殿内走去,里头已然传出了无数嫔御欢笑着恭贺皇后膝下有子一事。 “一朝膝下有子,自然系本宫的福分。然则到底可惜了柔妃妹妹。难得她产下一子,孰料竟早早撒手人寰。若她还在,想来恭谦由她抚育,定会胜过本宫百倍。”面对诸妃奉承,皇后始终伤感,格外惋惜恭谦年幼丧母。 “娘娘慈母心肠,与柔妃娘娘如出一格。纵无生母抚育,有娘娘代为抚养,想来恭谦殿下定不会失了关怀。”懿妃关切地安慰道。 慧妃亦应和着,“对于生产过的女人而言,最要紧的不过系看到自己的孩子好端端活在这世上,这便是最要紧的了。算来若能换得文淑存活,妾妃甘愿下十八层地狱,日日忍受刀山火海之刑,只求文淑安康常在。”说着,不由得触动心肠,取帕拭泪。 皇后见状,颇为所动。 我一壁入内行礼请安,一壁起身安慰慧妃道:“想来穆文淑公主有母如此,九泉之下也瞑目了。姐姐若时刻惦记着过去,沉湎其中,只怕穆文淑公主九泉之下亦不放心。何况,姐姐尚且年纪轻轻,如何不见得会有第二个子嗣?陛下福泽深厚,想来今日有恭谦殿下出生,来日定会有无数子嗣相继出世。说来懿妃姐姐至今膝下无子,与当日的柔妃可相提并论。孰能料到接下去会否系懿妃姐姐诞下皇嗣?”款款落座诸妃之首毕,瞥了一眼其她嫔御。 闻得我如此言论,诸妃皆纷纷迎合,一壁奉承恭喜皇后有养子,一壁劝慰慧妃来日定可再结珠胎,更兼懿妃性情大变,自有上福祚天保佑,有幸得孕诞子。 “婉长贵妃娘娘此言甚是。妾妃本念着柔妃娘娘多次小产而无所诞育,想来定是上天安排,致使柔妃娘娘终生无子。熟料今日偏偏诞下了恭谦殿下,可见上天旨意难以揣测。”礼贵嫔在旁应和道。 “慧妃娘娘与懿妃当前看来无福承欢膝下,孰能保证来日会否似柔妃娘娘这般有幸诞下皇子?可见未来之事不可预测,一切自有天意罢了。”依贵嫔亦如此道,语气柔和,兼安抚之意。 第二十二章 中秋往事 皇后听了此话,到底展露笑颜,点点头赞同道:“依姐姐所言甚是。本宫原本以为自己这辈子膝下都不会有子嗣了。孰料柔妃妹妹离世前,赠了本宫如此大的一份礼。可见世事无常,祸福难料。” 下首的夕昭仪朗朗上口,笑容甜美,“想来便是上天可惜柔妃姐姐多次小产,这才赏赐了她诞下一个皇子的福气。更为着怜惜皇后娘娘膝下无子,故而安排了恭谦殿下交由娘娘抚育。如此福分,当真叫妾妃艳羡不已。” 此话惹来诸妃无尽的应和。 “多谢夕妹妹的一番话了。想来妹妹深受陛下如此宠爱,来日定会有一子半女傍身。届时妹妹的福分定不输于本宫。”本宫眼色愈加喜悦。 夕昭仪面色一红,谦虚道:“承娘娘吉言了。” 权德妃自有双女之福,自然无需羡慕;敛敏亦有一子傍身,早已心满意足。唯独婳贵妃,位分尊贵而无子嗣,眼下露出失落之色。 眼见婳贵妃面色失落失神,权德妃好意提醒道:“今早闻得柔妃娘娘仙逝,陛下颇为伤感。听闻为着柔妃妹妹仙逝一事,陛下早早吩咐了秦敛传旨麟趾宫,不知下了什么旨意?” 皇后转向婳贵妃,面色疑惑,等她开口。 婳贵妃回过神来,颔首回禀道:“回禀皇后娘娘,陛下今早吩咐秦内侍前来传旨,说是娘娘为着抚育体格羸弱、难产诞下的恭谦殿下,甚是劳苦功高,故而吩咐有妾妃四人与婉长贵妃一同协理御殿,免得叫娘娘劳累了。” 敛敏微微一蹙眉,随即点点头,和颜悦色道:“这正是陛下体谅娘娘劳苦,故而变个法子叫娘娘好生安享天伦之乐。” 皇后闻言,一时失神,继而面带微笑道:“本宫再劳苦,不过御殿之内的事宜,哪里比得上处理国家大事的陛下。”眼中流露出一丝落寞。 我心头亦古怪起来:皇帝如此做法,可算是架空、剥夺了皇后处理御殿一应事宜的权利。纵使恭谦殿下养在皇后膝下,到底有保姆、乳母等人,费不了皇后多少精力。如此看来,只怕皇帝不欲皇后继续统辖御殿,这才找了个由头。 其她嫔御多多少少亦猜到了皇帝的意图,这才默不吭声,免得一时口误,火上浇油。 沉默半晌,婳贵妃打破了这一片宁静,娓娓道:“今早陛下亦吩咐秦内侍传旨,由妾妃等五人一力安排柔妃妹妹的丧仪,照着长贵妃的仪制,追谥柔妃妹妹为昭敬敏长贵妃,入葬端陵。” “这倒是昭敬敏长贵妃的福分。当日,定诚淑妃如此得宠,亦不过被追谥为帝妃之一,入不得皇陵,只入了妃陵。陛下今日这般抉择,可见昭敬敏长贵妃在陛下心中远胜过定诚淑妃。” 宁贵姬回忆当日之事,理所应当道:“当日妾妃初初入宫,正是昭敬敏长贵妃修补毕《霓裳羽衣舞曲》。想来陛下自是念着这一份功劳,这才如此厚待昭敬敏长贵妃,并将昭敬敏长贵妃所出之子交由皇后抚育,有了嫡子的名号。” 朱丽人亦道:“到底也算得上是皇后娘娘的福分,算得上皆大欢喜。” 皇后满意地颔首回应。 权德妃见状,笑吟吟道:“既如此,皇后娘娘且放心地将昭敬敏长贵妃身后的一应丧仪皆交由妾妃等来安排。有咱们四人协力,定会给陛下与娘娘一个满意的交代。还请皇后无需忧心。” “德妃妹妹做事本宫自然清楚。今日既有德妃妹妹此话,本宫便放心了。”皇后点点头,看了吾等四人一眼。 吾等四人齐齐起身行礼道:“妾妃定竭尽全力、好生操办昭敬敏长贵妃的一应丧仪,定不叫皇后娘娘操一分心。” 皇后面色和悦,满意道:“如此甚好。” “说来昭敬敏长贵妃的谥号这般早便定了下来,可见昭敬敏长贵妃在陛下心中有一席之地。”婺藕见吾等四人落座,似念及一事,不由道:“当日,定诚淑妃的谥号可是陛下随意择了尚宫局司簿房呈上的一个谥号便定下来的。今日听婳贵妃这话里的意思,昭敬敏长贵妃的谥号可是陛下花费了一夜的时间这才想出来的?” 婳贵妃颔首回应,解释道:“不错,听秦敛的口气,这谥号确是陛下花了一夜的时间才想出来的。” “想来昭敬敏长贵妃死后如此的陛下厚爱,亦算得上是死得其所了。”容贵姬闻得此言,不由得喟然一叹,舒出长长一口气,甚是羡慕。 自乐善堂出来,复位之后,容贵姬姿色固然美艳不改,恩宠到底不复往昔,显见失宠征兆。今日见得昭敬敏长贵妃得皇帝如此费神,一时艳羡之下,有此一句亦情有可原。 我听凌合私底下回禀,伊泽良人为着恩宠不如容贵姬,其余三人皆晋为一宫主位,唯独她一人低下,乃当日东项四女中地位最低者,故而时不时有所抱怨。 今日遇上如此机会,她自然不会放过,随口嘲讽道:“如此说来,难不成容贵姬觉得昭敬敏长贵妃合该早死?还是说昭敬敏长贵妃昨夜离世理所应当?” 面对伊泽良人如此发难,容贵姬一时语噎,面色青白不定之间,不知如何应对。 宁贵姬秉着和睦之情,微笑着中和道:“想来容妹妹不过感慨昭敬敏长贵妃的恩宠罢了。此话倒显得伊泽姐姐你多心了。咱们姐妹一同来自东项,如何会这般内乱。” 容贵姬赶忙顺着宁贵姬的话接下来,连连应和道:“正是,正是。” 论及恩宠,伊泽良人早早失宠,容贵姬亦不复当日之恩,唯独宁贵姬与投诚我的安贵姬分得几分宠爱。自与我携手绊倒瑛妃之后,安贵姬不知为何,竟重病缠身,惹得皇后一并免了她每日的晨昏定省之礼。过了好几个月,依旧不见好转。是日,她亦不曾在场。 依着前两日梁琦打探来的消息:安贵姬身患痨病,病情已然深入骨髓,不日便会烟消云散。 自此,本就缠绵病榻的安贵姬被皇帝软禁在仙居殿,一应待遇照贵嫔位,衣食无缺,无旨不得外出。 为着痨病易传染,无人接近上阳宫,连附近的御花园亦无人步入游玩。乃至于上阳宫内的一干宫人与戍守的羽林卫亦个个日日蒙着一块布,遮住口鼻,唯恐染上痨病。唯有安贵姬自东项带入宫的贴身内御粉蝶,无畏安贵姬病情,无需蒙面,忠心耿耿地精心照料着。 御殿之内,难得见此忠心人物,诸妃皆对粉蝶赞不绝口,名声堪比如今皇后身边的朱襄。 “宁贵姬既如此说,想来容贵姬自然无此心思。只不知安贵姬病情如何。”见宁贵姬出言,朱丽人忧心忡忡道:“宁贵姬与安贵姬素来要好,不知可知晓安贵姬近来状况如何?妾妃曾吩咐宫人前去上阳宫打探消息,孰料安贵姬身边的粉蝶并无多言,只一味地哭泣。” 伊泽良人微微蹙眉,面容甚是嫌弃,乜着朱丽人道:“朱丽人心肠好是好,然则一旦染上病,那可不是玩笑。为着痨病易传染,陛下下令,连看护安贵姬的御医、戍守的羽林卫、随身侍奉的宫人皆不得出上阳宫仪门一步,只为着病情四处蔓延。朱姐姐倒好,自己个儿跑上去。万一得上了病,再传给皇后娘娘与咱们姐妹,那罪过可就大了。” 诸妃闻言,纷纷侧身躲避朱丽人,取帕掩面,面容不自在。 眼见如此,朱丽人赶忙解释,面色涨红道:“我只不过吩咐人去找知情人打听,不曾亲身到场。打听的人亦带上了面罩,更不曾直接与安贵姬抑或粉蝶接触,想来自是染不上病的。何况,咱们到底系一同服侍陛下的姐妹,理当互相关心才是。” 皇后面色满意,“朱丽人所言不错。咱们到底系一同服侍陛下的姐妹,理当互相关心才是。倒是伊泽良人,安贵姬与你同出东项,她染了痨病,你不曾关心便罢,怎的这般冷淡,事不关己?”语气带上了几分不满。 伊泽良人见皇后提及自身,赶忙颔首解释道:“妾妃不过为咱们众姐妹着想。安贵姬来日情状如何,自有天命。若一时牵连上咱们大家,那可造孽了。故而妾妃明知安贵姬病情,纵然心下焦急,到底不敢多加干涉。” 依贵嫔嗤笑一声,固然轻微,到底清晰入耳。伊泽良人碍于位分,只得忍耐,到底紧紧蹙起了眉头。 此时,徽音殿内传来一阵婴孩柔弱的哭闹声。 皇后连忙道:“是源清醒了。快抱过来。” 秋紫出来回禀道:“启禀皇后娘娘,恭谦殿下已然醒了,乳母正在喂奶。待恭谦殿下吃饱喝足了,再吩咐保姆抱给娘娘与众位主子娘娘看。” “也好。”皇后一时了然,点点头,不由得对底下人笑起来,“本宫一时忙中出错,叫诸位姐妹笑话了。” 第二十三章 留命困惑 朱丽人在旁温婉柔和道:“皇后娘娘当日抚育嘉敏帝姬一场,到底有了些经验。可见当日婉长贵妃将嘉敏帝姬交托于娘娘抚育,可见是为着今日之福。若娘娘对养育子嗣一事一无所知,只怕陛下会担心娘娘养育不好恭谦殿下呢。想来这也是上天的旨意,怜悯娘娘一片慈母之心。” 皇后见状,愈加欢喜,“朱丽人所言甚是。”顿了顿,仿佛想起当日辛劳而喜悦的日子,不由得对我坦言,“当日,鸾仪初初来本宫这儿,为着妹妹你离宫,日日啼哭,饶是本宫如何哄都不行。后来还是秋紫想出了办法,将本宫库房中那些有趣的奇珍异宝找出来,这才叫鸾仪破涕为笑。说来,本宫亦是彼时才明白这‘母亲’二字到底不是那么容易便可附身的。妹妹当日生产固然系千辛万苦,到底这养育之恩才叫人愈加艰辛。”言毕,不由得感慨起来。 我亦深深颔首,感激道:“皇后娘娘大恩大德,妾妃永生不忘。” “娘娘既明白此理,可见娘娘当日已然将嘉敏帝姬当做自己亲生的骨肉。此番恭谦殿下作为养子,虽无生产之劳,到底皇后娘娘亦当做自己亲生的孩子一般对待。”朱丽人面容之上,深深折服,“娘娘所无所出,到底有了一位养子,算是上天垂怜娘娘。妾妃在此恭祝娘娘来日福泽深厚。” “朱妹妹客气了。”皇后面色柔美,仿佛一轮圆月,映射出母爱的美满与无微不至。 待到与吾等约莫闲话了半刻,秋紫便陪着保姆自内殿出来了。 保姆是个实诚人,看起容貌便可知一二。怀里抱着的恭谦十足十得恬静,小小孩童亦可见肌肤犹如生母昭敬敏长贵妃那般皎洁清白,面容酷似身居外宫之时的素欢如平日里弥漫着的那股清冷之姿,遍体可见其生母的形态。 诸妃见到,无不啧啧称赞,“果真是昭敬敏长贵妃的孩子。与昭敬敏长贵妃竟这般相似。若是个女儿身,只怕活脱脱与昭敬敏长贵妃一般无二。” “若再有昭敬敏长贵妃曲调上的天分,只怕咱们大楚的礼乐之名会愈加声名远播。”皇后慈爱地看着沉睡之中的恭谦,面容满是关切。 “皇后娘娘所言极是。”温妃艳羡至极,连忙迎合着,“恭谦殿下容貌如此酷似昭敬敏长贵妃,想来亦有昭敬敏长贵妃歌舞之上的天赋。届时,若创出一支胜过《霓裳羽衣舞曲》的国之礼乐,咱们大楚更坐实了礼乐之邦的名声。昭敬敏长贵妃在世之时,修补毕《霓裳羽衣舞曲》。来日,恭谦殿下再有此辉煌之举,只怕此乃咱们大楚之福。” “温妃所言正合朕意。”外头忽而传来皇帝欢欣雀跃的声音。 随着皇帝一步步迈着爽朗的步履入内,诸妃纷纷行礼道:“妾妃参见陛下。” “都起来吧。”皇帝落座上首,慈爱地看了看保姆怀中的恭谦,满是喜悦。 皇后待皇帝落座后,坐在一侧,欢喜道:“陛下今日下朝倒早得很。” “朕一下朝便来了。”简单解释一句,眼睛始终凝聚在恭谦小小而柔软的身上,眼色微微湿润,“如儿无福命薄,还好留下了这个孩子,长得与她这般相似。” 皇后递上自己的明缂丝七彩绣牡丹折枝蝶舞祥云纹锦帕,“想来昭敬敏长贵妃在天有灵,得知陛下如此牵挂她,如此厚待源清,想来定放心了。” 接过锦帕,微微擦一擦红了的眼眸,皇帝转而满意地笑道:“说来温妃方才一番话倒说到朕的心坎儿上了。”眼眸转向下首的温妃,点点头,赞同道:“如儿的歌舞天赋如此优越,源清来日的舞乐才能定不逊色于他母妃。只怕将来源清定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创造出较《霓裳羽衣舞曲》愈加精妙绝伦的歌舞来。” “如此一来也不枉陛下费了一夜的心思,费尽心思想出了这么个谥号。可见陛下素日来对昭敬敏长贵妃不甚上心,实则时刻记挂在心头。”我接了这么一句话,语气感动道:“原本以为陛下嫌弃昭敬敏长贵妃素日沉默寡言,孰料在陛下心中昭敬敏长贵妃竟如此重要。”言毕,对上皇帝的眼眸。 皇帝的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示意保姆将恭谦抱进去,对我解释道:“如儿生前固然沉默寡言,倒不是不好。然则过分沉默寡言便成了错,不讨人喜欢了。她若有巽妃一半的健谈,只怕朕对她的宠爱也多一些。朕素日来批改奏折本就烦心苦恼,若再无红袖添香在侧,温言软语入耳,只怕这日子也难过了。说来巽妃平日里可不就是分外会打趣?”眼眸转向下首的婺藕。 婺藕一时娇羞瑟瑟,低眉窃喜道:“妾妃还当陛下嫌妾妃话多呢。”嘴角弥漫出一波掩饰不住的喜悦。 “平日里批阅奏折烦闷了,与巽妃你玩笑一番,倒是能解几分烦躁之心。每次朕下了早朝,肚子里一腔烦闷,来了皇后你这徽音殿,听一听嫔御之间的闲话,倒没那么心烦了。”简单解释毕,皇帝转向皇后,笑吟吟道。 皇后嘴角含着一缕笑意,颔首温和道:“妾妃晓得了。” 夕昭仪听闻此话,当即俏皮道:“那妾妃呢?陛下素日系如何看待妾妃的?巽妃姐姐可与陛下玩笑一番,不知妾妃素日与陛下相处,可还能化解几分陛下苦恼之情?” “自然可以了。你素日擅长诗词歌赋,亦属朕之所好。每每与你一同谈论诗词,只觉时光如白驹过隙,转瞬即逝。论及诗词歌赋,娥皇属第二,这第一非你莫属。”说着,皇帝眼光瞥了我一眼。 我故作失落,“原来妾妃在陛下心中不过位居次座啊。”面容流露出遗憾之色。 “玉娘出身名门,自小便请了先生授课,与你自是不同的。你出身民间,能有如此才情,已然了不得——朕心中自有数。”皇帝如此安慰道。 皇后亦在一旁和颜悦色安慰道:“婉长贵妃固然才情屈居次座,到底舞姿与昭敬敏长贵妃不相上下,各有千秋。本宫至今记得焀王曾在场的那一场剑舞,你们二人之舞姿,荡气回肠,堪称一绝。” 听闻皇后提及当年之事,皇帝明朗的眼中亦流露出几分沉醉,对她点点头,表示赞同,语调甚是认可,“皇后所言甚是。” “可惜了妾妃不曾自幼修习舞乐才情。不然,只怕今日出众的便是妾妃了。”懿妃闻言,不由得低眉沮丧,遗憾起来,惋惜一句,面容失落。 温妃在旁劝慰道:“懿妃妹妹过谦了。纵无舞乐才情,妹妹一手绝妙的针线活儿,纵观御殿上下,何人比得上?”目光转向皇帝腰际挂着的荷包,伸出手指了指,“只看陛下腰间挂着的荷包,便可知妹妹手艺如何出神入化。纵使当日的琅贵妃,只怕亦不过如此。” 懿妃的面容这才稍霁几分。 皇帝托起腰际的明黄色纯金线绣双龙吐珠七彩祥云纹雪锦荷包,满意道:“正为你手艺无双,朕才日日佩戴你所赠送的荷包。这份欣赏,纵使娥皇亦不曾有过。她亦送了不少鞋袜、荷包之类,然则手艺皆不及你,朕才闲置一边。” 我故作恍然大悟,“妾妃原本以为陛下系懒得佩戴,这才不见妾妃所赠之物。原来陛下是嫌弃妾妃手艺低劣啊。看来本宫还得好生向懿妃姐姐学习了。”说着,转向懿妃,言语打趣道。 “婉长贵妃客气了。”懿妃心头欢悦,对我谦虚颔首道。 “论及手艺,皇后手艺亦毫不逊色。”我念及当日伊掌衣受伤当日所见的嫣红滚针绣樱花飘枝羽纱坐垫,后得知此乃皇后作品,当即道:“不知皇后娘娘可还记得当日暖玉台上寻得的那块嫣红滚针绣有樱花飘枝的坐垫?” 皇后一时恍惚,方点头回应道:“本宫记得。那时,本宫尚处贵嫔位,与你等四姐妹偶遇暖玉台。彼时,妍贵嫔何等开朗,孰料如今却——”语气转而落寞。 敛敏见状,急忙赔笑道:“此事都怪妾妃,倒惹得娘娘伤心了。当日,妾妃有幸见得那块坐垫。纵使至今,依旧觉着除却琅贵妃与懿妃姐姐的手艺,无人再出其右。” “妹妹此言谬赞了。”皇后颔首,嘴角一抹得体的笑意。 “哦?”皇帝微微诧异,转向皇后,“朕倒不知原来皇后手艺亦如此精湛。”神色好奇。 皇后谦虚道:“不过是婉妹妹一时谬赞之言,陛下怎的当真了?” 依贵嫔分外好奇道:“婉长贵妃既如此说,不知那块坐垫可在皇后娘娘这儿?也好叫妾妃等开开眼界?纵使不如琅贵妃与懿妃妹妹的手艺,到底出自皇后之手,见一见,亦好叫妾妃等沾沾皇后的福气。” 依贵嫔如此拾掇,连带着夕昭仪亦起了兴致,连连应和道:“还望皇后娘娘不吝赐教。若当真技艺精湛,亦好叫咱们姐妹学一学。” 皇帝只一味对皇后微笑。无奈之下,皇后吩咐朱襄入内,自里头将那块坐垫拿出来,呈现在诸妃面前。 第二十四章 清正之风 同来玩月人何在,风景依稀似去年。眼见着坐垫依旧如我当年见到的那般嫣红正色、鲜艳夺目、技艺精湛,到底袅舞已然成了活死人,再无动心之时。念及此处,我不禁眼眸湿润,急忙取帕拭泪。 “皇后娘娘这手艺固然不及懿妃姐姐,到底叫婉长贵妃一时感慨,止不住流泪了。”夕昭仪瞥见我拭泪的一幕,不知我心头所想,不禁打趣道。 “陛下瞧瞧,可不就是你惯得,夕妹妹竟这般爱嘲笑人。”我破涕为笑,指着夕昭仪对皇帝说笑道。 “玉娘素来如此,娥皇你习惯了就好。”皇帝瞥了一眼夕昭仪,对我笑道。 “如今看来,咱们这御殿之内,才像个一家人。”皇后温和地看着一幕幕,“若往后每一日皆如今日这般和睦便好了。” 皇后所言到底痴心妄想:御殿之内,素来波谲云诡。历朝历代皆如此,遑论本朝。 就在我心下不住冷笑之际,折淑妃叹出一口气,轻声出言道:“今时今日,若非昭敬敏长贵妃一事,只怕咱们尚不得如此呢。”眼色落寞,甚是惋惜。 折淑妃一席话,叫在场诸妃皆冷落下来,场面一时清冷。帝后二人一时哑口无言,面露失落之态。 过了一会儿,婳贵妃见状,起身道:“妾妃叨扰了皇后娘娘这般久,想来亦该告辞,叫娘娘好生歇息了。”说着,率先行礼。 皇帝随即道:“如此也好。朕亦有事亦与皇后商议。你们且先回吧。” 我身为诸妃之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自然与婳贵妃一同起身,率先告辞,徒留帝后二人在内。 此日,明眼人皆看得出来,朱丽人显见是在奉承皇后终于有了一位养子。恭谦纵非亲生,到底身为嫡母,亦算作系她的孩子。只怕皇后命中并无自己亲生的孩子。若有如此福分,只怕她早早生产,何须至今膝下无子?算来,恭谦可谓是她这一生惟一的孩子了。自然,她会视其如珠如宝。而朱丽人一番话亦可算是叫皇后心满意足,想来不日便会暗中提携。此举于皇后乃举手之劳,对于朱丽人却是天大的恩典。 当日梅园行刺一案,朱丽人固然因着系皇帝的救命恩人,到底除了这份情之外,容貌与吾等比较可谓平淡乏味,为人亦甚无趣,故而皇帝一时恩宠无限之后,便恢复了原先冷淡的态度。然则,正是这一冷一热之间,叫她心头的思绪起了变化。 无数嫔御眼见得朱丽人若非身处徽音殿内,频繁奉承皇后母子,便是来我长乐宫中请安,格外殷勤。此举固然叫诸妃心中所不齿,到底碍于皇后与我的面子,不曾亲自道出口。我与皇后自然明了朱丽人心思。皇后固然备受皇帝礼遇,到底素来恩宠少寡,亦不曾格外计较雨露君恩,故而时不时会提及朱丽人待恭谦何等关怀,令皇帝不由得对其刮目相待。 一日,皇帝亲口在徽音殿内道出一句,夸赞朱丽人道:“朱丽人虽无生养机会,到底这慈母心肠与皇后你是一般无二了。可见她与你系一类人。只怕来日她纵无亲生子,亦会如你这般,有一个养子。” 彼时,我亦在徽音殿内,不由得微笑起来,对日日前来献殷勤的朱丽人笑道:“姗姗来迟,后者有福,只怕朱姐姐的福分还在后头呢。”说着,转向皇帝,肃然起敬道:“其它暂且不论,只说那日朱姐姐舍命救护陛下,可见姐姐对陛下何等深情,妾妃自叹弗如。如今,姐姐入宫多年,妾妃但请陛下给姐姐一个名正言顺的名分,也好叫天下人知晓陛下恩德。”言毕,深深颔首。 皇后见状,亦在一旁应和,“陛下,朱丽人入宫多年,固然恩宠些微,品行毫无差错,如此嫔御若默默无闻,只怕天下人会以为陛下系一介贪色之人,而对于品德出众者并无半分欣赏。”说着,亦为朱丽人请封。 皇帝抚着下巴,瞧着朱丽人面色绯红一片、娇羞瑟瑟,只作垂首不语姿态,兀自思量片刻,随即对朱丽人和颜悦色地笑道:“既如此,秦敛,过些时日便安排朱贵姬的册封礼,掌景福宫茝若殿主位。” 朱丽人闻得此言,固然不曾有封号赏赐,到底算得上天大的恩宠,故而当即感激涕零,深深拜倒,语气感激不尽道:“妾妃多谢陛下厚爱。” 我掐指一算,不由得对皇后感慨道:“入宫十多年,朱姐姐可算是盼到了。” 皇后对我和悦微笑,“朱贵姬为人素来安分守时,有此一日理所应当。” “妾妃等祝贺朱贵姬登临一宫主位。”余者纷纷行礼道贺,然则此中有多少真心、多少假意,便不得而知了。 是日,朱丽人终于迎来了自己辉煌的一刻,固然没有封号,到底名正言顺算是御殿内正儿八经的娘娘了。可惜到了后来,这一切却被她过于急功近利的行径给毁了。 眼见昭敬敏长贵妃所诞皇六子养育在皇后膝下,母子和悦,共享天伦,才晋升为一宫主位的朱贵姬内心对孩童子嗣的渴望愈加热切,愈加计较皇帝的宠幸。一时迫切之下,朱贵姬不惜吩咐宫人四处散播当日她对皇帝的救命之恩何等深厚,企图勾起皇帝的报恩之心,借此登位。皇帝身为天下之主,听闻此事之后,顿时不悦,当即吩咐永巷令必须全力追查流言的源头,不可放过丝毫线索。不日,永巷令随机上报:如此流言出自景福宫。 由始至终,皇帝本就不甚宠爱朱贵姬。后来亦不过为着救命之恩才加以册封,多加宠幸。到底为着朱贵姬性情不合皇帝,故而恩宠亦再次寡淡起来。如今,明眼人皆看得出来,朱贵姬能够晋封为一宫主位,不外乎我与皇后的提携,并无皇帝心甘情愿之意,于明眼君恩上并无多少宠爱。朱贵姬此举倒愈加叫皇帝嫌恶了。 是日,正与鸾仪漫漫闲话,外头内侍传来消息:皇帝驾临。 不过片刻,皇帝不悦地迈入我未央殿的大门,面色乌黑乌青,眉宇间怒气隐隐发作,落座良久亦默不吭声。 我心知皇帝心中气恼,便吩咐倚华带鸾仪出去,径自为皇帝沏上了一壶去火的菊花茶,柔声细语道:“此乃妾妃亲泡的菊花茶,还望可以化解陛下心头的气恼烦躁之气。”说着,温声细语地递过去。 皇帝接了过去,试了试温度,随即一饮而尽,长长舒一口气,面容稍霁。 “不知陛下此番为何事恼怒?”觑着皇帝的脸色,待其平和几分之后,我大着胆子问道。 “娥皇你素来不生事,自然不晓得近几日流传在御殿内的流言蜚语。”皇帝拼命忍耐,面上怒气才减少半分,眉间怒火却愈加拧动,可见极力忍耐,“近几日,御殿内外皆流传朕知恩不图报。诸多宫人皆在议论朕对于朱贵姬救朕一命之事不知感激。照他们这样说,只怕朕该给朱贵姬更高的位分才好。”狠命忍着,他才将此话表述清楚。 听到他亲口讲出这件事,我毫不意外,嘴角微微一笑,柔和劝慰道:“朱贵姬对陛下固然情深义重。然则陛下若只是出于感激而非爱护,只怕如此位分亦足矣。御殿之内,咱们姐妹哪一个不愿得到陛下的真心爱护?若只是为着救命之恩,而非陛下真心,倒不如就此罢了。”深深对上皇帝的眼眸,我双眼微微湿润,“若换做妾妃,倒宁可不要这滔天的尊贵,只求与陛下携手一生、相伴一世。” 皇帝听闻,分外动容地握住了我的手,眼眸亮光闪烁,“你能如此思量自然是好。可惜你不知晓朱贵姬却是另做打算。” 我微微诧异,问道:“不知朱姐姐如此思量?” “朕已吩咐永巷令彻查流言一事。此类流言蜚语正是出自景福宫。朕为着她的一次救命之恩,加以恩宠已然足矣,可她竟还不知足。”皇帝白皙的面容浮上一层淡红色的薄怒,眼眸转为猩红色,可见是怒到了极点。 我温和覆盖上皇帝骨节突出的双手,只觉他近几日消瘦了不少,可见为此谣言所触,怒气攻心之下,多日不曾好生进食,故而体型愈加枯瘦。 “陛下君临天下,自然宽宏大量。若果真为此事烦心,倒得不偿失了。想来朱姐姐不过为着思慕陛下,期盼陛下恩宠,这才动了如此心思。陛下若果真心中气恼,不妨将此事交由妾妃与皇后娘娘来处理,想来定能妥善处理,陛下无需亲自出手。如此一来,此事美满之时,亦无损陛下的声誉。何况,当日正是妾妃与皇后一同请封朱姐姐为贵姬。” “你既提及皇后,朕倒不妨与你多说一句:朕曾多次金口玉言,论及德善之心,除却皇后,唯余德妃匹配得上。她们二人可从未就此嚣张,日日以此为题,时刻炫耀放肆。朱氏算是个什么东西,难不成没了她朕定会早早驾崩?”皇帝言及于此,眼眸已然转为深深的猩红色,面色逐渐潮红,因着一时怒气上涌气喘不匀,深深咳嗽起来。 第二十五章 麟趾碧羽 “此事说来皆系妾妃与皇后察人不明,还请陛下恕罪。妾妃原想着朱贵姬素来恩宠寡淡,不善争宠,到底言语恬静,自然品行收敛守礼。孰料她竟如此争强好胜,一时晋为贵姬,便得陇望蜀,此事倒是妾妃与皇后的不是了。”我诚心请罪下跪道。 “不关你与皇后的事。”皇帝缓和了几分,气息匀称了,摆摆手,将我扶起道:“纵使系朕,亦看走了眼。” “既如此,不知陛下可否将此事交由妾妃与皇后一力处置?劳动陛下龙体如此消瘦,当真系妾妃的不是了。”我心疼地看着皇帝的体格较过去愈加萧条,只觉他近些年为着前朝御殿之事,劳心费神,耗去了不少精力。 “朕这几日倒不知怎的,日日不思饮食。与你们无关。你既如此说,那便由你与皇后一同处理此事便可。朕不会多问,只一句,‘切记斩草除根’。”皇帝啜饮一口菊花茶,面色恢复了几分平和,白皙的面容之上尽是平和,语气无谓道。 “妾妃遵旨。”听闻‘斩草除根’四字,我心头咯噔一声,转而关切道:“陛下今日龙体看来甚是虚弱。不若吩咐御医前来号脉一番?” “不必了。” 皇帝面露疲乏之色,转身躺上了贵妃榻,闭目养神。我轻轻给他盖上了一层薄衾,安静地出来了。 出了寝殿,我吩咐凌合无需入内打搅皇帝。自己却是带着倚华前往徽音殿,与皇后商议如何处置朱贵姬一事。 途径上阳宫,我忽而瞥见前方四人一队的羽林卫中有一道熟悉的人影——正系尤源校。我一时诧异,吩咐倚华将队长尤源校传唤而来。 “卑职参见婉长贵妃娘娘。”尤源校的面容与那年相差无二,依旧眉头浓重,肤色白皙,额头光洁,然则眼底眉梢多夹带了几分落寞与风霜。 “你之前不是服侍瑛妃的尤源校么?怎么,今日换了岗位,来了上阳宫?怎么就你们这几个人?”我看着他,疑惑地问道,瞧了瞧站在他身后的三个羽林卫。 “娘娘好记性。”顿了顿,尤源校面色波澜不惊,堪称死气沉沉,“自瑛妃娘娘倒台,卑职便被分派来看守上阳宫。如今,为着安贵姬身染痨病,不得已,少了一半戍守的羽林卫与近身服侍的宫人,故而唯独剩下卑职四人与三五个宫人侍奉在侧而已。” “安贵姬病情如何?”我深深蹙眉,只觉安贵姬素来温柔恬静,此乃第一大优点,皇帝更为此看重几分,故而时常提及。如今,安贵姬身染痨病,固然病情会传染,到底身为一宫主位,有正经主子的身份,理该衣食无缺,不差分毫才是。如何今日听尤源校所言,竟是戍守的羽林卫并近身侍奉的宫人被裁决了一半? “回禀娘娘,卑职身份低微,只作戍守之责,对其它事不敢多加干涉。安贵姬玉体一应交由随身伺候的东项御医照看,其它的一概不知。娘娘若意欲知晓,卑职现在便可唤东项御医出来。” “好,你叫他出来。”为着病情会传染,我不敢擅自进入上阳宫,只待在仪门口。 不一会儿,专门近身伺候安贵姬的东项御医出来之时,面上蒙着一块布,只露出一双眼眸,混乱不清,可见系上了年纪的老迈之人。 “微臣参见婉长贵妃娘娘。” “你便是专门照看安贵姬的东项御医?”我蹙眉问道,仔细打量着他。 “回禀娘娘,微臣正是随同安贵姬一同入御殿的东项御医,亦是藤原一族的族人,与安贵姬同出一源。”藤原御医简单解释道,将自己与安贵姬的关系简单道出。 “如此说来,你与安贵姬可算是一族了?”我微微诧异他与安贵姬之间的关系竟如此巧合。 “回禀娘娘,正是。”藤原御医言简意赅道。 “既如此,那安贵姬的玉体自然历来由你看护了。”微微停顿一下,“你且仔细说来,安贵姬眼下玉体如何?”我开门见山道。 “回禀娘娘,安贵姬病入膏肓,只怕熬不过今冬了。”见此情状,藤原御医思忖一番,不忍直言,最终揩了揩眼角的悲悯泪珠,神色失落,语气凄凉道。 我顿时震惊:御殿之内能人辈出,精通医术者数不胜数。纵然他们东项御医医术不佳,到底还有大楚御医,安贵姬如何这般便无可救药?论及出身,能被选中、进入大楚御殿、跻身嫔御之列者,自然出身东项大家,隶属名门闺秀,自幼便锦衣玉食地过着养尊处优的日子,如何体质这般孱弱,竟会染上痨病?不过短短数月而已,竟已到了如此地步。 “御殿之内的其他御医可挨个前来看过了?当真无药可医?”我皱眉问道。 “回禀娘娘,陛下与皇后娘娘早已吩咐太医院所有御医前来诊治,实在别无它法,只好留下微臣一人专心照料安贵姬。至于后路,则再作商议。” 藤原御医所言“后路”二字,便是安贵姬仙逝之后、伺候安贵姬的他们一行人会有的下场。他们出身东项,到底随着安贵姬一同入了御殿,算得上是御殿中人。若有幸不曾染上痨病,御殿之内亦有他们一席之地。若他们不幸染上痨病,只怕会一同给安贵姬陪葬。他们终究系苦命人。为着安贵姬一人身患痨病,全部深陷其中,可见皇后专门删减了贴身服侍的宫人、御医与戍守的羽林卫,系有先见之明。 倚华与莺月的脸上不仅流露出同情与哀凉的神情。 见我愣愣出神,藤原御医颔首行礼,年迈的身体颤巍巍回禀道:“微臣还得忙着给安贵姬熬煮汤药,马虎不得,先行退下了。” 我挥了挥手,示意他自去。 “娘娘,卑职也先行告退了。”尤源校面容依旧无改,波澜不惊,背对着我离去的身影早已失去了当年中秋那夜的意气风发,带上了几分杏花落英缤纷的死寂与败落。 莺月在我耳畔轻声道:“如此看来,皇后娘娘当日可算早做了准备。若非如此,只怕安贵姬离世之时,给她陪葬的人会更多。”语气甚是感慨。 “皇后仁德。”沉默半晌,我说了这么一句,随即往徽音殿走去,与皇后一同商议朱贵姬散播流言一事。 不多时,经过通传,入了徽音殿,我这才发现温妃、懿妃、慧妃亦在场,正与皇后闲话漫漫,四人聊得格外入神。 “参见皇后娘娘。”我径直行礼。 “妹妹快些起来。”皇后和颜悦色地吩咐道。 温妃、懿妃、慧妃亦向我行礼。 “三位姐姐无需客气。今日在座的皆系咱们自家姐妹,何须如此客气。”我面容微笑,语气柔和地入座下首第一位。 “婉长贵妃素来无事不登三宝殿,只爱在自己寝殿中待着。今日前来可有要事相商?”皇后瞧出了我的目的,半打趣半疑惑地问道。 “此事说来与三位姐姐亦有关联。”我瞧了她们三人一眼。 温妃、懿妃、慧妃纷纷面露疑惑。 “妾妃不知婉长贵妃所言何事。” 顿了顿,我直接道:“正系为了近几日的流言一案。陛下依然吩咐永巷令查出,此事系朱贵姬一人所为。”语气言简意赅。 下首的温妃、懿妃、慧妃面色微露诧异,不曾格外吃惊。 皇后听闻,却是分外惊讶,连连问道:“此事可坐实了?” “陛下亲临长乐宫所言,想来自有十足十的把握。”我颔首以对。 皇后眉头顿时蹙起,面色万分难堪,犹豫不决道:“朱贵姬想来意欲借着救命之恩博得陛下恩宠。如今兹事体大,想来并非她所愿。何况,当日系本宫与婉长贵妃你一同提携朱贵姬,只怕此事一旦闹大,会有损咱们的脸面。”眼底泛起一波不忍,面色万分为难。 慧妃随声附和道:“娘娘所言甚是。然则一人做事一人当。当日为着朱贵姬舍命救陛下,娘娘与婉长贵妃一朝提携,可算理所应当。然则今朝朱贵姬作茧自缚,只怕这责罚亦免不了。如若不然,继续任由流言散播在御殿之内,只怕有损陛下名声。” 温妃点点头,应和道:“原本妾妃瞧着朱贵姬甘于平淡。熟料今日竟出此险招,只怕系利欲熏心,这才叫人着了道。” 温妃一语,叫我念及朱贵姬的心思,时不时瞥懿妃一眼,道:“本宫与懿妃姐姐当日与朱贵姬一同居住外宫之时,只觉朱贵姬绝非如此人物。纵使贪图陛下恩宠,有所举动,亦无不可。咱们谁没做出些什么?然则论及借救命之恩要挟陛下,只怕此事绝非朱贵姬一人可想得出来。彼时朱贵姬不过区区顺容,何德何能竟有本事一力谋划行刺一事?”我转向皇后,郑重其事道:“皇后娘娘,只怕此事另有隐情。何况,那名刺客至今查不出身份与下落,倒当真可疑得很。” 第二十六章 柔妃心意 皇后忖度一番,点点头,赞同道:“婉长贵妃所言甚是。当日那名刺客竟如此顺利地出入御花园,可见有内应。至于行刺陛下,更是胆大妄为。只怕幕后真凶绝非等闲之辈。” “怎么?难不成永巷令至今毫无线索?”我诧异问道。 皇后摇了摇头,无奈道:“正是如此。若非为了至今查不出真凶,只怕陛下早早便会下令将其斩首示众,以儆效尤。”顿了顿,不由得感慨一句,继续道:“说来无论真凶系何人,到底便宜了朱贵姬。” 懿妃若有所思道:“只可惜朱贵姬此番作为却是触了逆龙鳞,叫陛下万般嫌弃。只怕从今往后再得盛宠,可就难了。”语气无所谓,可见朱贵姬如何与她无关。 “朱贵姬到底对陛下存着一份心思。孰料竟用错了地方。”温妃不由得感慨几分,家带着几分怜惜与怜悯。 “御殿之内,何人不存着与朱贵姬一样的心思。然则咱们都没有朱贵姬这般好命罢了。到底是命中注定的福分,叫朱贵姬得了机会。”慧妃万般感慨道。 “朱贵姬素来无宠。然则她的心思,妾妃素来明了。若非为着低微的家室、寻常的容貌、平庸的才情,只怕她亦会早早如懿妃姐姐、妾妃、昭敬敏长贵妃这般登临高位。”我吐出一口气,对皇后娓娓道:“当日,初入御殿,朱姐姐先是去了听风馆,再与妾妃一同往菊园赏景。彼时还遇上了懿妃。姐姐可还记得?”言及于此,转向懿妃问道。 懿妃点点头,继续话题道:“说来彼时妾妃始终记着居住外宫之时,朱贵姬待妾妃如何不敬,故而妾妃一时意难平,刻意为难了她。” “哦?”温妃诧异问道:“不知身处外宫之时,朱贵姬如何对妹妹你不敬?依着妹妹的出身,她如何敢对妹妹不敬?”面容十分好奇。 “不外乎话里话外看不惯我的言行举止,待我格外冷淡罢了。说来也是。彼时按着我的身份,无人不敬,到底有几分虚荣在。而朱贵姬却是对我视而不见,可以冷漠。不怪我心里头不自在。”懿妃脸上转过一分不自在,简单解释道。 “妹妹出身高贵,历来为众人奉承。想来彼时朱贵姬不同于常人,可见绝非趋炎附势之人。如此说来,朱贵姬倒有几分出淤泥而不染的品格。”温妃若有所思道,不由得夸赞起朱贵姬来。 “姐姐此言极是。然则如今朱贵姬为了一己之私,如此行径连陛下亦难容忍,只怕咱们纵使稍作庇护,亦不能够了。”我惋惜道。 “陛下如此暴怒,想来咱们意欲庇护朱贵姬一二亦不能够了。”慧妃垂下如羽的睫毛,无可奈何道。 懿妃的嘴角含着一缕冰冷的笑意,“这一切都是朱贵姬自己做的孽,与咱们有何关系?” “依着陛下的意思,只怕无论刺客并幕后真凶系何人,朱贵姬之责只怕是定要追究到底了。”我踟蹰着道出。 “依照陛下的性子,只怕朱贵姬此番再无出头之日了。”皇后与温妃、慧妃陪伴皇帝多年,自然知晓皇帝的性情,此言一出,自然心底明了皇帝意欲对朱贵姬追究到底。 懿妃满脸无所谓,嘴角甚至带上了几丝若有似无的笑意,默不吭声。 皇帝意欲如此,在座诸妃皆无一人有本事劝得皇帝回心转意,纵使我亦护不得朱贵姬,只得照着皇帝的心意与皇后一同处理此事。 “陛下亲自吩咐妾妃与皇后一同处理此事。皇后才德出众,想来自可妥善处理。妾妃资历浅薄、才能不足,自然唯皇后娘娘马首是瞻。”我对皇后颔首行礼道,算是将这一桩案子一并交由皇后处理。 皇后自然明白我的心思,故而为难几分,应承下来,“妹妹既与朱贵姬素来交好,此事交由妹妹来处理,自然不妥。陛下金口玉言,不若由本宫来当这个恶人。”言毕,吐出一口气,万分惋惜道:“朱贵姬素来安分守己。今日之事当真聪明过了头,竟明里暗里算计到陛下头上,叫陛下难做人。” 懿妃悠闲自在道:“说来也是朱贵姬自己的命罢了。上天欲以如此,咱们凡人如何有能力更改。”面容毫无担忧之色。 皇帝执意如此严惩,此事连皇后亦无可奈何,只好秉公办理。我与朱贵姬有几分交情,自然不得涉事其中,算来只好全凭凤谕。 对于其她嫔御来说,此事不外乎朱贵姬因着当日救了皇帝一命,一跃晋封为修媛,然则一夕之间受了皇帝无缘无故的冷落,撤了绿头牌,堪称回天乏术,再无出头之日。朱修媛连为自己哭一声的机会都没有,便算是入了冷宫了。只怕依着她的意思,至死都不晓得自己做错了何事。故而御殿诸妃皆暗中窃喜朱修媛固然晋为九嫔之一,到底居于末尾,何况从今往后再无崛起之时。少了一个争宠夺爱的人,对于御殿之内的所有嫔御来说,从来都只是一件好事。 权德妃听闻此事,曾有几分疑惑,亦在徽音殿内晨昏定省之时提及,皇后自然不会隐瞒,然则此事终究不好直言,便示意她暗中问我。 我如实以告后,权德妃只感慨了一句,“当日依贵嫔亦曾跻身九嫔之列、身居修媛之位。只可惜,朱妹妹却是再无翻身的机会了。” “依姐姐与朱姐姐到底是不一样的。”我不知该如何回应,只好这般言语。 权德妃恍惚想起什么似的,闲聊一般说道:“昨日,荷华似乎瞧见御殿外头有人给依贵嫔送了一封信。” “想来自是家书。”我不甚放在心上,端起茶盏啜饮起来。 “可我记得依贵嫔她当日正因家徒四壁、生母早逝,这才入宫为奴。算来若是家书,只怕系她父亲送来的。”说着,眼角流露出一抹哀伤,“她到底有一位父亲尚在人世,可惜我的父亲却是早早离世。年幼时,我曾问过我母亲一句,孰料她只一味地哀伤恸哭。自此,我再不敢多问了。” 我深有感触,喟然一叹道:“我如何不晓得姐姐你的愁绪。”顿了顿,啜饮一口,滚烫的茶水流入腹部,才有了几分暖意,“我自幼生父早亡,只余娘亲与长姐相互扶持。当初,若非娘亲早早离世,只怕我与袅舞姐姐绝不会入御殿。” 权德妃淡淡一笑道:“看来咱们都是一路的苦命人。想来便是如此,这才叫咱们聚在了一起。” “之前仿佛从未听姐姐提及家中趣事。不知姐姐今日可否与妹妹好生详谈一番?说来娘亲离世那岁,我不过六岁。若非为着袅舞姐姐彼时七岁,年岁稍长,时不时与我提及,只怕我早已忘却娘亲的容貌。不知姐姐可还记得生母的样貌?”我想了想,随口问道。 权德妃今日兴致正好,倒不藏着掖着,欣然与我分享年幼时的趣事:“我年幼之时的事情早已记不清了,只记得当日我父亲抛弃了我的母亲,我母亲一时悲愤,令我随母姓而非父姓。至于我父亲的姓氏,我母亲无缘亲口告知我。我外祖父母亦对此讳莫如深,从不提及。” “如此说来,权姓可是姐姐生母之姓?”我问道。 权德妃点点头道:“正是。我父亲薄情寡性,在我母亲生下我不过数日,随即抛弃了我们母女俩。我母亲悲痛欲绝之下,抚养了我几年随即撒手人寰。到底还是我外祖父母将我领回家,细心将我养大。而后为着我外祖父官职的升迁,我随他一并来到大楚。在我外祖母的督导下,我自幼修习《女训》、《女戒》、《女则》并厨艺、刺绣。随着外祖父在官场上平步青云,我的女红与德善之名亦广为人知。这才有了被帝太后一旨选入宫的一日。” 见到她如此讲述自己的故事,我自然也起了兴趣,兴致勃勃道:“我只记得袅舞姐姐与我提及我母亲当日酷爱歌舞。连带着她也记住了一些我母亲生前最爱的曲谱。我自幼随我母亲修习了一些舞蹈。可惜最终我母亲英年早逝,我亦没了机会,只好凭着与生俱来的天赋独自钻研。幸而我天分极高,这才叫我学得了舞蹈的精髓。” 权德妃赞同地点点头,“我亦如此。师傅领进门,修行靠个人。想来便是我母亲在厨艺刺绣上的天分尽数传给了我,印刻在我的血脉之中,我才能花费不过十来年的时间便彻底精通新罗的厨艺与刺绣。说来纵不及琅贵妃与懿妃,到底算是新罗国内首屈一指的难耐了。”面上不由得绯红几分,可见权德妃固然所言属实,到底系谦逊之人。 “姐姐当日对稚奴的关怀,至今令妹妹叹服。想来唯有如此美满的出身,才造就了姐姐这般温良如玉的品格。”我不由得提及当日那个待人冷漠的孩童,念及如今已为人父的稚奴,心头不由得感慨几分:到底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第二十七章 麒麟异象 “咱们皆为苦命之人,若不互相取暖,只怕人情冷淡,愈加叫人寒透了心。”权德妃沉默良久,方勉强笑着说了这么一句,打破了平静。 “姐姐说的是。”我应承下来,转念想起袅舞,不由得摇头惋惜道:“自失去安定之后,袅舞姐姐从此一蹶不振,想来也是她的命了。” “妍贵嫔生性钟情。她将自己一生的寄托皆投注在穆安定公主身上,如今失去十月怀胎生下的女儿,自然一时断肠心碎。想来过些时日,待心头的哀伤少去几分,咱们再好生劝劝她,只怕她便可振作。”权德妃见我如此伤感,一壁取帕为我拭泪,一壁温然安慰道。 我慢慢地收了心头的悲伤,点点头,“姐姐说的是。只是袅舞姐姐一日沉溺其中,一日不肯振奋,只怕我肩上的担子愈重。今日倒台的不过系朱修媛。来日难保会是我。此番我固然能护得住她,到底来日如何尚不可知。我只怕一个不小心——”语气愈加担忧,面容愈加不安。 “妹妹这可就杞人忧天了。你如今身处长贵妃之位并保留封号,此等恩宠当属咱们大楚开国以来的头一份尊贵。只要你不出差错,凭着这皇后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何人敢算计到你的头上?何况还有我与贤妃、巽妃与你联手,想来咱们一力合作,自然立于不败之地。”说着,权德妃嘴角泛起一抹柔和的微笑,目光转向了寝殿内,指了指里头,“再不济,你还有嘉敏帝姬呢。有她在一日,便可保你一生的平安无忧。妹妹实在多虑了。” 我止住了内心的悲凉,点点头,受教道:“姐姐说的是。” 我转念一想,忽而起疑,抬头对上了权德妃的双眼,问道:“姐姐,你当真不知生父的姓氏?” 低眉深思片刻,权德妃摇摇头,无奈道:“年幼时,我曾在门外偷听我外祖父母的话,只听到一句欢喜的话:薄情之人自然命薄,他如此抛妻弃子,理当早亡。”顿了顿,继续道:“想来彼时我外祖父母是收到了我父亲的消息,这才如此欢喜。” “难道你母亲当真从未提及有关你生父的事迹?”我愈加好奇,疑惑不解地问道:“若权伯母对伯父当真如此仇视,当日又为何选择与他在一起?” “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那年,我母亲撒手人寰之际,我伏在她床边痛哭,她神智错乱之际喊出一句‘易公子,你等等我’随即咽气。我彼时与我外祖父母正自伤心,一时听不清,故而不曾放在心上。想来便是如此。”费力思索半刻,权德妃道出这么一句。 “易公子?”我诧异问道:“哪个‘易’?” “正是容易的易。”权德妃回答道,随即愣了愣,摇摇头否定道:“或许并非如此······我亦记不清了。” “林源自子姓,系商朝末年名臣比干后裔,属王侯赐姓为氏。姐姐你亦晓得:商末之时,纣王无道,比干犯颜直谏被杀。比干正妻夫人陈氏带着四名侍女逃到牧野避难。于长林山中生下一子取名坚,字长思。周灭商后,因长思生于长林山,其父比干坚贞不屈,被周武王赐姓林。我自幼便闻得母亲日日念叨着,叫我与袅舞姐姐不可忘却祖先直言之为,定要坚守道义,不可松懈一二。”我细细解释道,介绍祖先的过往,面色微带几分自豪与骄傲。 “大楚之内,权亦出自子姓。可见咱们有缘。如此看来,只怕你与妍贵嫔的真性情由此而来,系埋在骨髓子里头的血脉。”权德妃嘴角一抹柔和的笑意,甚是温暖。 我颔首接受,随即念及一事,不由道:“说来,若当时姐姐听到的系伊人之伊,抑或依赖之依,只怕此事会有不同的解释了。”瞧着权德妃,深深思量一番后才道出。 “伊人之伊?依赖之依?”权德妃顺着我的话重复了一句,不由得疑惑起来。 “妹妹早先遇见一名掌衣,姓伊人之伊,如今已为司衣。再者,依贵嫔便是此姓。”我不由得笑起来,颇有兴致地打趣道:“说不定姐姐你与依姐姐还是同父异母的亲姐妹呢。” 权德妃嘴角流露出一丝笑意,“你真是越来越会取笑人了。我哪里及得上依贵嫔这般正义凛然。”顿了顿,似想起什么似的,不由道:“当日,害得婳贵妃入乐善堂,而后毅然决然不顾自身利益坦言事实——如此行径我可做不到。倒难为了她如此品性,理当居贵嫔位。”言毕,吐出一口气,面容深深叹服。 “依姐姐的品格我曾听慧妃说起,仿佛——”我犹豫起来,不曾继续往下讲。 权德妃疑惑地看着我,问道:“慧妃说了什么话,竟叫你如此犹豫?” “姐姐,你可知晓缪希雍?”我念及当日情状,思及缪希雍,随即问道。 权德妃点点头,讲述起来,“我知晓。他十七岁时仅凭查阅药书,便治愈了自己所患疟疾,乃一代医学大家。” “当日慧妃提及此人,我亦如此道。孰料慧妃姐姐告知我依家与缪家素来不睦。而她当日顺产诞下穆文淑公主与缪御医有莫大的关系,便对他感激涕零。正为此故,慧妃姐姐不顾依、缪两家的恩怨,为其谏言讨封。” “此事我亦知晓。当日,皇长女穆文淑公主出生,到底系大事一桩,故而慧妃声名鹊起,恩宠无限。自然,立下大功的缪御医自然成为众矢之的。” “既如此,姐姐亦该知晓后来依姐姐谏言由缪御医照看穆温怀后凤体一事。”我深深看了权德妃一眼。 “正是。彼时穆温怀后身居太皇太后之位,身份使然,自然尊贵无极。”权德妃点点头,应和着说道。 “然则正为此事,叫陛下知晓了窦大人曾进献各种奇珍药材给慧妃姐姐。”我的语气沉了下来,连带着眼皮上亦多了几分阴翳。 “如此有何不可?”权德妃不解起来,疑惑道:“据我所知,慧妃乃家中嫡长女,深受窦大人疼爱亦无不可。我当日亦是家中唯一的外孙女,可谓享尽恩宠。” “可偏偏慧妃一时口误,中了依姐姐的计,叫陛下得知窦大人知晓的前朝事,她亦知晓十之六、七。”我压低了声音说道。 权德妃双眼瞬间明亮,登时明了,眼底闪过一丝惊讶,随机了然,若有所思起来,细细喃喃道:“陛下最计较前朝与御殿相勾结。想来便是如此,慧妃就此失宠。我当日还疑惑,她生下了皇长女,如何一夜之间受尽冷落。原来如此啊。”脸上流露出一丝怜悯与同情。 未几,权德妃想起什么似的,反问一句道:“你刚才说慧妃中了依贵嫔的计?” “正是。”我点点头,“若非依姐姐一时算计,慧妃姐姐一时不设防,随口道出,只怕亦不会落得如此下场。” “依贵嫔——”权德妃若有所思道,不再多言,过了良久,唏嘘一声,“我在御殿之中的年岁不比依贵嫔。她系内御出身,固然身份使然不及吾等,到底资历深一些。我素日看来,只觉她性格寡淡,不善争宠,一如昭贵姬。孰料她竟有如此心计。若慧妃所言属实,只怕依贵嫔亦有不可触及的底线。只不知她为何与缪希雍如此深仇大恨。” “想来自是为了家族情仇。”我接了下来。 “只是可惜了穆文淑公主。若非被生母连累,只怕她亦不会如此早逝。”权德妃不由得惋惜起来。 “说来说去,各人还不都有个人的命。”我应和一句,转而神色低落,掀开茶盖,细细浮着宁红茶的浓色茶面,一字一句仔细道:“譬如昭敬敏长贵妃,当日为着依贵嫔的九鸾钗一事,一朝小产。我原以为此生她再无诞育子嗣之时,孰料最后竟又有了恭谦。可见世上人说起命途,终究多舛。” “可不是么。当日那枚九鸾钗象征着依贵姬在穆温怀后面前的恩宠,终究是独一份。如今穆温怀后撒手人寰,依贵姬成了依贵嫔,可见世间事无绝对。”仿佛一时想起什么似的,权德妃感慨道:“提及九鸾钗,当日于月室殿内掉落、破碎一角之后,穆温怀后心痛之余下令陆司珍亲手修补。多亏了陆司珍手艺精湛,这才叫九鸾钗恢复如初,不见一丝破绽。” 我点点头,“此事我亦有听闻。据传九鸾钗系穆温怀后最为喜爱之物。若非为着看重依贵嫔,只怕此物亦轮不到她获赠。纵使破碎,依旧有修复的可能。想来穆温怀后当真怜惜如此珍宝,正因如此方下令陆司珍亲手修补。” “九鸾钗原出自南齐潘淑妃,后落入同昌公主之手。据传正因同昌公主曾梦见潘淑妃前来索要,故而早早仙逝。”权德妃低下睫毛,微微颤动,似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 第二十八章 送子孔雀 “我当日亦曾念及此物固然属稀世珍宝,到底致使潘淑妃夫亡子叛、同昌公主英年早亡,到底不祥。”思绪微微一转,我随即疑惑起来,“想来她们二人的下场,穆温怀后自然知晓。既然她知晓此事,又为何如此看重此物?御殿之内,古往今来,稀珍宝物数不胜数。穆温怀后如何这般看重九鸾钗?” “当日,我曾与依贵嫔交好,有幸仔细查看过稀世珍宝如九鸾钗,察觉出一点奇异之处。”权德妃眼眸一转,随即点点头,嘴角含着一缕笑意。 “哦?”我探近了头,好奇问道:“何等奇异之处?” “在日光的照耀下,那支九鸾钗上会隐隐浮现一副泛着深红血色的二瓣枫叶状图案。”权德妃眉头端正,显出几分正经来,叫人不由得相信她所言。 乍然闻得“深红血色的二瓣枫叶状图案”,我的思绪当即回到了当年琅贵妃血迹留于椒房殿墙上且为二瓣枫叶状一事,分外惊诧:难不成当年琅贵妃此举,竟有这层意思? 我瞪大了眼睛的模样叫权德妃微微吃惊,一时古怪问道:“你怎的这般吃惊?难不成其中另有关窍?” 我急忙回了神,摇头否认道:“并非如此。只是姐姐此话,叫我想起了当年琅贵妃离世前留在椒房殿墙上的那副血迹图。” 权德妃恍然大悟,连连点头,“你说的是。当年琅贵妃留在以血迹墙上的那副图,至今叫人百思不得其解。堪称御殿疑案之罪。”语气转而落寞起来,“她当年如此恩宠、地位优越、容貌绝色,可谓无人能及。孰料最终却落得个如此下场。”眼中泛出一道湿润的波光。 我握住了她的手,揉搓着安慰道:“各人有各人的命。想来她一生如此风光,到底值得人回味一生了。咱们不若过好咱们的日子。何况,嘉慎公主下降之后可有好消息传来?姐姐哪一日才有被人称作外祖母的机会?”不由得打趣起来。 权德妃登时喜上眉梢,“太华前几日传来消息,他们夫妻俩琴瑟和谐,想来不日便会有所出。” “那我可得恭喜姐姐了。”我面容愈加欢喜,故作行礼恭贺。 是日,我俩不过絮絮叨叨养育子女之间的事宜,不过两颗慈母之心罢了。 到了翌日,秋菊采凉之日,我站在菊园中,欣赏这无边无际的秋日菊花之色,凌合传来消息:依贵嫔吩咐宫人将当日穆温怀后亲赐的九鸾钗送到德昌宫。 我分外惊讶:其一,我前不久正与权德妃提及九鸾钗。熟料今日便传来有关此物的消息,当真巧合了。其二,九鸾钗象征着依贵嫔在穆温怀后面前的地位与心中的分量。她如何会这般轻易将此物赠予权德妃?其三,有了此物做担保,只怕来日皇帝见到此物,便会念及当日依贵嫔在穆温怀后面前何等荣幸,于依贵嫔亦有几分好处。 念及此三件事,我愈加疑惑不解,心头纳闷:如今将此物赠予权德妃,不知依贵嫔心上作何打算? 依贵嫔此举非但叫我不明所以,亦叫御殿之内诸妃好奇她葫芦里作何打算,纷纷议论不已。 权德妃收得如此贵重的额稀世珍宝,一时受宠若惊,连连拒绝,坦言自己不至于此。依贵嫔却摆出姿态,连连声称自己多年来受权德妃关照,身边并无珍贵之物可赠送,唯有九鸾钗可聊表心意。依贵嫔执意如此,权德妃亦无法,只得接受,存入库房,叫宫人好生看管。 然则九鸾钗到底系不祥之物,经过此事之后,牵连上御殿两位嫔御的性命——正系权德妃、依贵嫔。是日正系十月十八,霜华露浓的深秋之日,出自再无出头之日的朱修媛之手。 深秋之时,权德妃为了答谢依贵嫔的赠礼,特意在繁花锦簇的菊园办了一场宴席,邀请与她俩相熟的嫔御姐妹一同前来赴宴。自然,朱修媛固然受到冷落,终究身居九嫔之位,故而她的到来亦属意料之中。正为此事,皇帝听闻后随即吩咐秦敛亲自送来贺礼,并借口朝政繁忙不得空,故而不曾亲自前来。 权德妃与依贵嫔素来为人和善,纵使朱修媛不受帝宠,到底系一同侍奉皇帝的嫔御,自然不会刻意冷落。 其她嫔御却是早早听闻朱修媛利用谣言散播救命之恩的行径,心头自然不会给她好颜色看。然则俗语道:抬头不见低头见,见面三分情。碍于权德妃与依贵嫔的面子,她们不好刻意生事,故而只作冷漠之态,不予理睬。许多位分不如朱修媛的嫔御原本碍于朱修媛的位分而心怀谨遵之心,然则一见素日来其她人如此冷落、无视,一时随风,眼中再无其它。 温妃、慧妃自是吃过失宠的苦,故而对朱修媛不甚亲近,亦不刁难,只作无视,面容饱含怜悯。权德妃身为东道主,时不时吩咐莲华将上等的菜肴特意送到朱修媛面前,以作关怀。依贵嫔素来与朱修媛无冤无仇,此番自然随权德妃一同关注朱修媛,免得她被彻底冷落。 固然她们二人如此行径,依旧免不了朱修媛当日的惩戒:对于皇帝彻底的冷落,预示着朱修媛再无出头之日。仅凭此事,便彻底断送了朱修媛的来日,叫御殿诸妃与宫人不再将她放在眼底。想来纵使一介身份低微的小小宫人亦在心底看不起她。 我如何不知朱修媛实乃一介无辜之人?然则她到底做出了损及帝王尊严底线的行径。仅凭此事,纵使我有心扶持,面对皇帝彻底的冷落,到底无能为力,只得眼睁睁看着她一日日湮灭在这富丽堂皇的御殿之中,受尽冷漠与轻蔑,最终落得个含恨而终的下场。 除却权德妃与依贵嫔,便是我与敛敏、婺藕的关心叫诸妃侧目,纷纷面露疑惑之色。 我固然知晓她们疑惑为何吾等对彻底失去恩宠的嫔御如此关心,到底心有一份不忍:朱修媛不过一时走了岔路,这才招致如此灾祸,实在无辜得很。何况,身为嫔御,企图得到君王更多的恩宠,难道也有错?朱修媛不过较吾等少了几分运气罢了。若当日我莫名受冷落、遭禁足之后再无翻身的机会,只怕我早早便会殒身在这华丽的金牢笼之中,永生永世不得解脱。我今日与敛敏等人待朱修媛如此客气,实在是为了‘兔死狐悲,物伤其类’而已——今日系她,难保明日不会是吾等落得如此下场。 酒过三巡之后,诸妃三五成群,赏景玩乐,闲话漫漫,愈有兴致。而朱修媛依旧孤零零一个人坐在角落里,无人问津。 见状,我与敛敏、婺藕携手而去,落座她身侧,和悦可亲道:“姐姐多日不曾出来与众姐妹见面了。想来今日自然是贪慕德妃姐姐这场宴席的热闹,故而闻声前来。”一壁仔细打量着她:一袭桃红色嵌松绿吉祥如意祥云纹滚边的絮衣宫装,领口与袖口已然有了残缺,露出几分毛糙,色泽亦不过四成新,可见系破旧之物。然则对于她而言,只怕系她衣橱里最好的一件衣服了。 朱修媛眼底蔓延出无限的寒凉,对吾等视而不见,只一味地盯着那群聚在一起、兴致勃勃闲话的嫔御,身子纹丝不动,呆呆地看着,神情失落地喃喃道:“妾妃遭受如此冷落,连六尚二十四司的宫人亦轻视许多。娘娘只看妾妃今日上身的衣裳便可知晓。陛下固然不曾下令短缺妾妃的衣食住行,底下人到底会看陛下的眼色。位分低于妾妃的她们尚且对妾妃视若无睹,遑论贴身伺候的宫人了。”语气中流露出无限的悲凉,愈加衬得她过旧不新的絮衣宫装传出一种瑟瑟萧条、哀哀凄凉的破败感,仿佛她这一生就此注定了再无出头之日。 “姐姐你何必如此悲凉。咱们都是一同入宫的姐妹。有我与敏姐姐的一份礼,自然也有你的一样物。”我双手覆盖上她的柔夷,顿觉粗糙与枯瘦如骨,可见那些贴身伺候的宫人私底下何等怠慢她。想来每日上至叠被铺床,下至梳妆打扮,皆她一人亲力亲为。如此情状,只怕御殿宫人亦较她好过许多,当即吩咐倚华道:“你且去库房内,取日常所用各色礼品来,好生送去景福宫。” 倚华当即答应一声,下去了。 仔细抚摸着她枯瘦的双手,感受到上头硬邦邦的骨骼隔着肌肤,显得格外突兀,我微微蹙眉,语气不满道:“那些宫人竟如此苛待姐姐?纵使陛下冷落,姐姐到底身为九嫔之一,他们怎敢如此?!” 敛敏与婺藕瞧见了,亦面露不悦:她们与朱修媛固然无甚交情,到底不曾交恶。何况,吾等有缘,系同一届的秀女,自当互相帮助才是。 朱修媛见得此状,难堪地抽回了自己的手,对一旁暗自垂泪、心疼她的敛敏说道:“妾妃不如贤妃娘娘这般出身高贵,亦无婉长贵妃这般尊荣鼎盛的嫔御充作生死之交的姐妹。论及子嗣,巽妃娘娘好歹诞育了一位太子。妾妃如何敢与诸位娘娘相提并论。”说着,取出一块破旧三分的手帕拭泪,语气哽咽着,抽抽搭搭道:“妾妃不过想得到一份陛下的真心爱护而已——纵使一分亦好。可惜用错了法子,竟沦落至如此无力回天的境地。说来此事皆是妾妃一人的冤孽,理该妾妃遭受如此苦难。” 第二十九章 月室夜宴 婺藕闻得此言,早低下了头,面容难掩疼惜之色。 其它地方的嫔御闻得时不时的哭声,一时愣住了,好奇地盯着朱修媛。为免叫人看她出丑,我赶忙示意她们收回眼神,一壁轻声安慰着。诸妃碍于我的位分,自然不敢不听,只得假作闲话,一壁竖起耳朵旁听。 原本与我同坐上首的权德妃与依贵嫔正愉悦地闲聊,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一时放心不下,随即携手走来。 眼见着她俩愈加接近,朱修媛换了神态,强自微笑道:“妾妃见过二位娘娘。” “瞧朱妹妹的神情,可是嫌弃这筵席的菜肴不好?还是宫人伺候得不周到?” 权德妃一番玩笑话叫朱修媛泛出淡淡一笑,神色流露出无限哀凉,“如此菜肴若还不好,那妾妃素日所用的便是猪食了。” 一旁的依贵嫔微笑着出言道:“妹妹深受陛下恩宠,救了陛下一命,可谓大功一件。今日身处九嫔之一,地位自然尊贵。若有宫人苛待之事,大可与婉长贵妃、德妃、贤妃三位娘娘直言。她们手握协理之权,皇后之下,便是她们至尊了。三位娘娘处事公决,想必定能帮妹妹制服这御殿之内的不正之风。” 为着出席今日之宴,依贵嫔一袭绚丽斑斓的宫装由粉蓝色锦缎裁制而成,可见是新做的,以表对权德妃的看重。华丽的衣袖带着紫华蹙金的色泽,尊贵无极。金线刺绣出的花纹精美而繁复,日光下泛出流晶逸彩的色泽,可见绣工手艺之精湛、耗费时日之长。宽大的十二幅下摆长长拖曳在地,犹如一只羽毛紫色的凤尾,华美尊贵。待得来日翱翔天际,贯穿天云,灿若霓虹云霞,自然惹得万人瞩目。这 般的富丽华贵衬托出朱修媛愈加渺小凄惨。然则她却不曾察觉一般,言语间只一味华丽地展示自己如今的尊贵。权德妃固然有所些微察觉,对其有所提醒。她亦视若无睹。我与敛敏、婺藕纷纷交换了一个眼神,只觉今日得依贵嫔格外陌生,不似当日那个恩宠低微而淡泊名利的依贵姬,格外嚣张肆意,犹如当日的墨丽仪。 依贵嫔一番话,似乎叫朱修媛格外感动,连连端起两杯酒,一杯给自己,一杯递给依贵嫔,感恩戴德道:“娘娘今时今日这话,当真叫妾妃感激涕零。” 一眨眼的功夫,我仿佛看到朱修媛的眼底闪过一丝冷酷无情。 依贵嫔不明所以,从容接过酒盏,登时与朱修媛对饮。孰料,就是这一杯,竟叫她命丧黄泉。 饮酒之后,依贵嫔与朱修媛正兀自对笑,孰料朱修媛口角流出一滴滴殷红的血珠,滴在絮衣宫装之上——她中毒了! 就在震惊朱修媛为何会中毒之际,旁边传来一句话,“依贵嫔娘娘也中毒了!” 我转头一看:果真,依贵嫔已然神色大变,忍不住呕出了一口鲜血,且有连绵不断之势。 慧妃、温妃赶忙大叫道:“快传御医!快传御医!” 不过片刻,御医尚未赶来,她们二人已然倒在地上,在我面前活生生断了气。 此事一出,永巷令与刑部皆奉旨查案。结果倒也简单,毒藏在朱修媛的指甲缝里——正是她毒死了自己与依贵嫔。论起其中缘由,倒有几分耐人寻味。 依照朱修媛贴身伺候的亲信交代:当日,正是依贵嫔怂恿朱修媛借着救命之恩散播谣言,借此谋求盛宠,孰料最后竟落得如此下场。如今朱修媛已然病入膏肓,眼见着药石无医,心中深为痛恨,便意欲借着是日筵席索取依贵嫔性命。 乍然闻得此言,我心头满是难以置信:依贵嫔竟会是如此人物!难不成我早先看错了她? 然则徽音殿内,在听闻永巷令回禀实情之后,与我一同落座的慧妃却在我诧异的时候看了我一眼,仿佛在提醒我当日暗中谋害她失去帝宠的依贵姬与今日的依贵嫔实乃一人。 依贵嫔仅凭一人之力,接连绊倒了慧妃与朱修媛。如若果真系依贵嫔所为,只怕我与权德妃往昔皆看走了眼。 在座的其她人纷纷议论朱修媛何其恶毒,临死之前还要拖依贵嫔下水。 纵然平日里不甚宠爱,皇帝对依贵嫔到底有几分旧情在,故而深深思量一番,给了她一份死后的哀荣。朱修媛生前便不受皇帝待见,故而皇帝对她的死亦不甚关心。然则为了名声着想,朱修媛居九嫔之位,死后却无追谥,到底为人所诟病。何况,她亦算得上系皇帝的救命恩人,若不加以追谥,只怕天下人皆会对此议论纷纷。故而皇帝在追谥依贵嫔为安顺妃、入葬妃陵的同时,亦极不情愿地追谥她为悼贵嫔,棺椁还乡,埋葬家乡临淄。 安顺妃与悼贵嫔的死仿佛一颗石头投入了湖泊中,掀起御殿之中的道道涟漪,叫人不由得感慨世事多变,来日莫测。 在安顺妃被葬入妃陵之后,权德妃曾应邀我长乐宫,泡上一壶紫幽玉露——悼贵嫔生前最爱饮用的一壶玫瑰花茶,与我絮絮说起安顺妃往事。听罢,我只觉安顺妃品格实在叫人难看透。 “与安顺妃初见之日,我亲眼见得御医诊出她有月信不调的毛病,需得日日服用薯莨汤。彼时,我心下想着:如此体弱之人,想来不甚歹毒。何况她素日对穆温怀后那般殷勤服侍,更叫人赞不绝口。如何良善孝心之人,又岂会暗中毒害她人?谁料悼贵嫔之死,竟叫人看到她如此一面。”权德妃不由得感慨世事多变,唏嘘一声。 我嘴角泛起淡淡一笑,“到底陛下不肯信,这才给了她安顺妃的哀荣。姐姐这话若非多年的怀疑、冷眼旁观,只怕出不来这怀疑。”言毕,细细瞧着她。 权德妃嘴角微微一笑,点点头道:“妹妹明察秋毫,对此事洞若观火。当年,我曾亲眼瞧见她如何在依、谭、万、习四贵姬中脱颖而出,侥幸存活。心里头固然察觉她心思缜密而颇有手段,到底不曾想着她如此心怀叵测。” “当日,能在瑛妃如此雷霆狠毒的手段之下独活的人,如何会是至纯的良善之人。”我低压着声音,语气沉重道:“如今想来,她当日还黄保仪一个清白,自然为了今日皇后可以凭着这份恩情庇护于她。”长长吁出一口气,吐不尽感慨。 “咱们都以为当日被人利用而致使婳妃被褫夺封号、贬为庶人、打入乐善堂,继而不顾自身利害关系坦然直言揭穿瑛妃的真面目,还殷庶人一个清白的依丽仪之坦然心胸、正义凛然可见一斑。孰料今日看来又是这般结果。御殿之内,人人皆有不同的面具。”权德妃深深叹一口气,“彼时众人皆道她身居贵嫔之位理所应当。今日看来,若非此事,只怕咱们依旧被她蒙在鼓里。我从前当真看错了她了。” 我转念一想,不由得蹙起了眉头,问道:“姐姐可知晓她为何对朱修媛如此狠心?论恩宠、论地位、论子嗣,朱修媛皆不及我与敛敏。她如何会这般暗害朱修媛?” “这——”权德妃一愣,思量片刻,随即摇摇头道:“我亦不清楚。” 我回忆起往事,如数家珍般一一讲述起来,“朱修媛姿色平庸,不甚出众,故而自入御殿以来,从未受到陛下专宠。遑论她家世平平,不及懿妃,自然难居高位。想来不过一时侥幸,这才得选入宫。初次侍寝之后,依着惯例晋为顺华,而后为着侍奉帝太后殷勤,晋为贵人。又不知自何处修习了按|摩之术而受到魏庶人举荐,得晋娙娥。待到敏姐姐有孕那段时日,依着魏庶人的吩咐前去探视了一番,有幸晋为姬。在我晋为婉妃那日,水涨船高,一跃婉仪之位。可惜因着懿贵嫔的小产,为着一碗冰糖雪梨炖莲藕,朱婉仪被贬为顺容。而后便是梅园行刺的救命之恩,叫她晋为中才人,一时成为御殿之内炙手可热的嫔御。” 权德妃顺着我的话接了下去,“后又为着大封御殿而跻身丽人位。在皇后的提携谏言下,她终于晋为一宫主位,掌景福宫茝若殿主位。可惜后来偏偏想出了一番损招,借救命之恩博得陛下的恩宠。到底算是她一朝失误,固然晋为修媛,终究失去了一辈子的希望,乃至今日赔上了自己的性命,落得个悼贵嫔的谥号。谥号如此寻常平淡,可见陛下心底如何思量。”语气中满是同情与哀凉。 “朱姐姐命途多舛,亦坎坷崎岖。固然为着姿色平平而不受陛下待见,终究有她的一份好处。可惜后来为着安顺妃的一番算计,赔进了自己的性命,到底有安顺妃给她陪葬,此事亦说得过去了。咱们当日所见,安顺妃性子甘于平淡,而悼贵嫔亦平和度日。固然悼贵嫔时不时有争宠行为,到底理所应当——御殿之内,何人不欲独占帝王恩宠?她们二人的品格有着异曲同工之处,怎会这般互相算计?先是安顺妃在背后为她出谋划策,继而断送了悼贵嫔一生的荣华。安顺妃若果真系心狠手辣之人,见不得旁人恩宠在身,那她要对付的人,首屈一指便该是我才是。悼贵嫔恩宠纵使有着救命之恩,亦不过如此,如何碍了她的眼?”我始终想不清楚此中的关节,细细看着权德妃,希望她身为局外人,能告知一二。 第三十章 月赋十香 “我亦不知安顺妃为何这般算计悼贵嫔。我只觉得倘若悼贵嫔与安顺妃并无瓜葛纠纷,想来安顺妃绝不会将主意算计到她头上。安顺妃手段高明,堪与瑛妃相当,故而到日四贵姬中,独她一人存活,可见其足智多谋。若她意欲出手对付悼贵嫔,只怕咱们提前知晓亦无办法。”权德妃摇摇头,万般无奈道。 “依着姐姐的意思,难不成悼贵嫔与安顺妃当日有过瓜葛纠纷?这才致使安顺妃一朝出手,毁了悼贵嫔一生?”我愈加诧异起来,瞪大了眼睛,万般疑惑道:“当日,悼贵嫔纵非良善之人,终究不曾出手毒害她人,算得上明哲保身。若她暗中陷害、算计安顺妃,如何咱们迄今看不出一丝一毫的破绽?” “你所言极是。倘若此乃一件小事,安顺妃绝非如此心胸狭窄之人,自然不会与之计较。倘若此事事关重大,只怕咱们亦该有所耳闻才是。如何至今依旧不知其中缘由?”权德妃阖眼,深深思量一番之后,微微睁开双眼,平和道,语气波澜不惊。 “看姐姐这意思,难不成姐姐亦寻不出个由头来?”我好奇而古怪地看着权德妃的神态,甚是诧异。 摇摇头,权德妃无奈地叹出一口气,直言道:“我虽身处御殿多年,与安顺妃亦有几分交情,但到底不如我与你之间的情谊。何况,当日穆温怀后尚在人世,唯独她与安顺妃最为亲密。我与安顺妃之间不过偶然数次闲话的缘分。那日我带着你去拜访她,亦不过念着咱们三人的性情系一类人,这才起了心思,来日也好有个闲话漫漫的时候。论起情分,只怕当属穆温怀后与安顺妃交情最好。她多年来如此殷勤服侍穆温怀后,于她自己亦有几分好处。” 我点点头,心领神会,“有穆温怀后做靠山,固然毫无君恩,她亦能多年屹立不倒。”转而吐出一口气,哀叹一声,“可惜如今穆温怀后山陵崩,御殿之内再无人能护得她周全。”转念一想,对上了权德妃的双眼,愣愣道:“若悼贵嫔所为有理有据,那安顺妃此番算是自作自受了。” 权德妃不以为意,摇摇头道:“若安顺妃系自作自受,她当日又为何暗害悼贵嫔?她们二人自始至终不曾有过恩怨纠纷,亦不曾有过口角争执,如何会恨之入骨,欲杀之而后快?” 权德妃一席话叫我不禁回忆起当日安顺妃身边的兕方与黄丹结为菜户一事,不禁出言道:“论及安顺妃唯一的败笔,只怕当属当日贴身伺候的兕方了。” 抬起眼眸仔细看了我一番,转而低眉深思起来,权德妃沉吟道:“你所言不假。红药虽然清白,但她身边的兕方却是十恶不赦。若非为着偷盗九鸾钗一事,只怕今日得恭谦会多一个哥哥或者姐姐。”语气甚是惋惜。 “兕方固然可恶,到底已然被杖毙。咱们何必与一介已死之人过多计较。”我微微劝解道:“总不至于安顺妃为了兕方的死,迁怒于悼贵嫔吧。” 权德妃眼中眸光一闪,登时有了主意,深深蹙眉思量一番,对我道:“那可未必。当日,显见兕方最得安顺妃欢心,她如何不可为了兕方之死而借机复仇?她原本属内御出身,与御殿之中人脉甚广。能得她如此器重之人,自然非同凡响。何况,依着今日的情状看来,当日兕方私贩御殿珍宝一事,确实可疑得很。” 我听了权德妃的话,低头思量良久,方抬起头来,对权德妃道:“姐姐所言甚是。当日安顺妃位分不及你我,恩宠些许,兕方在御殿之中的地位自然更不必说。若论及他一时大胆,铤而走险,到底不可思议。只怕当日追究出的私贩珍宝一案可谓惊动御殿内外。正为着司膳房的内侍小洁子的证词,这才一力定下了黄丹与兕方的罪行。” “依着当日兕方的供词,此事皆乃黄丹所为。若果真如此,黄丹受杖责而亡便是咎由自取了。然则,你只看安顺妃的性子便可知晓一二——她如何不善管教贴身服侍宫人?再者,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只怕多年相处下来,兕方与安顺妃之间品性相仿。若果真如此,那么兕方所为有待商榷,当日将罪行尽数推到黄丹身上更是可疑。若此事深究下去——”一字一句道出,权德妃的语气愈加惊骇,面容愈加正经而觳觫,眼眸中流露出难以置信的意味,不敢继续说下去。 我接了下来,眼色冷冷一暗,口吻似夹带着寒冰之气,“只怕当日九鸾钗一案另有隐情。黄丹与兕方不过系替罪羔羊。” 念及往事,我深深思量一番向权德妃问道:“姐姐,你可还记得我当日对你与昭敬敏长贵妃说过的话?” “什么话?”权德妃一时记不起我说的是哪一件事,眼神疑惑起来。 “我当日当着你俩的面曾亲口怀疑当日黄丹与兕方偷盗九鸾钗一事与瑛妃有关。”我深深看了一眼权德妃。 权德妃思索一番,随即点头道:“我记得当日昭敬敏长贵妃亲口提及,瑛妃她既能收受贿赂联系前朝又不甘无儿无女而处处算计皇嗣,那么黄丹与兕方皆为她细作,亦情有可原。” “不错。当日瑛妃何等诡计多端,咱们姐妹有目共睹。一桩桩一件件,可见她计谋出众,远在琅贵妃与魏庶人之上。若非为着家道中落,出身不及琅贵妃,只怕中宫之位轮不到琅贵妃。固然如此,她依旧在御殿之内混得风生水起,不露丝毫破绽。种种事端发生之时,从未有人会将事宜联想到她这一位默默无声的瑛妃娘娘身上。可见她行事处决不露分毫差漏,亦叫人拿不住丝毫线索与把柄。”我点点头,心头对于瑛妃的手段固然齿冷,到底计谋才智属御殿之中独一无二、绝无仅有,叫人不得不赞服。 “她的手段自然高明。”静默了良久,权德妃这才应和一句,“若论及她今时今日依旧有细作密探在御殿之内,只怕亦无不可。哪怕只有一位,亦足够她操控御殿之内的流言蜚语了。” 闻得此言,我登时恍然大悟,睁大了双眼道:“姐姐说的是。百足之虫,断而不蹶。若她当真依旧有眼线潜伏在御殿之内,纵使身处雾芢殿,到底可操控全局。如今看来,只怕皇后的才能亦不及瑛妃的手段,故而她敢在皇后执掌御殿之时,如此放肆嚣张地当面取走安顺妃与悼贵嫔的命。” “纵使她有如此能耐,那又如何?到底她们二人无足轻重。取她们二人的命,于她又有何益?”权德妃听了我的话,深深思虑一番之后,断然摇头否定道:“只怕这等解释说不通。” “姐姐,当日咱们都以为自己眼见为实,孰料最后真相却截然相反。正如彼时咱们皆以为珩妃、婳妃心狠手辣而心思歹毒,最后到底查出了她们二人并非真凶。今时今日之事,咱们又岂能这般考虑。” 听了我的话,权德妃无可奈何,点点头,思绪仿佛有千斤重,转头看向窗外的天际,碧蓝如洗,澄澈如一块上好的美玉,终究蕴含着一丝深刻的含义,仿佛这御殿之中,波谲云诡之事从未消弭殆尽,从未有散去、化解的那一天。 是日之后,我在心头埋下了一颗种子,一颗怀疑的种子,并吩咐凌合暗中派人时刻监视身处雾芢殿之中、表面看似心如死灰的瑛妃,时刻监督着她的一举一动,一丝一毫皆不可放过。 就在这个时候,御殿之内不知何处传出了一则流言:当日刺客行刺一事,其根本源自折淑妃的安排。 待到梁琦回禀,我听闻之后,不禁嗤笑一声:御殿之内,终日流言蜚语不断,如今到底扯上了一力养护子女的折淑妃。 皇后与我皆熟知折淑妃品格,故而听闻此事之后,不加理睬。然则,我俩愈是不加理睬,这流言就越是沸反盈天。 不过短短几天,眨眼的功夫,御殿之内人人纷言:为着地位绝无仅有且子女双全,折淑妃到底起了不该有的念头,盯上了正一品长贵妃之位,企图与我并列尊荣,故而暗中安排刺客行刺,自己借机现身,以命皇帝感激之恩,继而跻身长贵妃之列,与我同尊。 如此言论说来,到底有几分道理。然则,仔细推敲之后,终究不可靠:论及恩宠,无论我抑或折淑妃,终究不如夕昭仪。论容貌,当属她最与湘贵妃相似。明眼人可见,若非无子无女,只怕夕昭仪早早登临高位,如何至今屈尊九嫔之首?我当日晋为长贵妃之位,固然有子嗣作保证,终究不曾诞下,故而与此无关。若非皇帝念及我当日出宫祈福一事并五个月身孕而一朝小产,加之我揭穿了瑛妃紫氏的真面目,只怕我难以企及长贵妃之位。我这位长贵妃的名号来得实在艰辛。若折淑妃意欲登临长贵妃之位,大可暗自怂恿其她趋炎附势的嫔御日日在皇帝耳边吹风,时刻提醒皇帝她恩宠尚在、子女双全。若皇帝始终不肯,只怕与她早先身处内御之位有关了。若她看得出此等关窍,借救命之恩登临高位倒有几分道理了。 第三十一章 六子恭谦 果然,未过几日,御殿之内的流言经过梁琦之口传到了我的耳中:折淑妃子女双全、位列帝妃,已然尊贵无极,在御殿之内的地位举足轻重。然则,人的贪欲自古以来只会多,不会少。固然她今日地位无上,到底还有一位长贵妃之位空缺着。依着她的资历与子嗣、恩宠,如何不可登临正一品长贵妃之位?何况,婉长贵妃固然有着出宫为国祈福的功劳,到底不及她诞下一位皇嗣来得重要。既然婉长贵妃今日可以登临长贵妃之位,那待来日折淑妃有何不可? 流言纷纷传到了皇帝耳中,又惹来一桩大事:皇帝听闻刺客行刺一事系折淑妃一手所为,当即吩咐皇后、永巷令、刑部彻查此案,我与权德妃在旁辅佐。 我心下登时了然:依着帝王的尊荣,如何忍得了他人借自己的性命作为代价谋求上位的机会?当日系悼贵嫔一朝被冷落,今日若流言当真,只怕死的便是折淑妃了。 折淑妃自听闻自己系暗中指使刺客的幕后真凶,顿时手足无措。 是日,徽音殿内,晨昏定省之时,诸妃提及此番流言,议论纷纷。 折淑妃一时大惊,赶忙跪在皇后面前,凄凄哀哀地求皇后为她做主,“妾妃恳请皇后娘娘还妾妃一个清白。自入宫以来,身处内御之时,妾妃兢兢业业,克尽己责,不敢忘乎自己的身份与职责。纵然一朝得蒙陛下宠幸,妾妃亦不敢恃宠生娇,反而时刻谨遵后妃之德,从不曾置喙前朝之事,亦不敢干涉御殿之权。若非为着陛下的旨意协理御殿,妾妃从不敢妄加举动。今时今日,流言蜚语落到妾妃的身上,实在将妾妃置之风口浪尖,令妾妃遭受莫大的冤屈。皇后娘娘素来仁德,皆以仁心统辖御殿,还望皇后娘娘还妾妃一个清白。若不看在妾妃往日的品格行径上,只当看在妾妃所出的凤羽、为善两个皇嗣的份上吧。” 慧妃、懿妃、温妃齐齐出列,跪在皇后面前,为折淑妃求情道:“皇后娘娘与咱们姐妹一同服侍陛下多年,自然知晓咱们姐妹何等品性。淑妃妹妹为人如何咱们忒多年皆有目共睹,只怕此事定属歹人看不过淑妃妹妹恩宠之幸与子嗣之福,这才暗中诬陷,借机绊倒淑妃妹妹。还望皇后娘娘念在淑妃妹妹多年为人处世宽厚大度的面上,查清此案,还淑妃妹妹一个清白。” 敛敏、婺藕、礼贵嫔亦出列,行三拜九叩大礼为折淑妃求情。 敛敏、婺藕更苦苦谏言道:“当日,妾妃与淑妃妹妹同日入宫,若淑妃妹妹当真有如此手段与能耐,只怕当日定不会错失良机。想来定有歹人暗中谋害,这才叫淑妃妹妹一朝沦为内御。若非上天恩赐,只怕淑妃妹妹今时今日不过一介内御,并无企及嫔御之列。淑妃妹妹得上天如此厚爱,想来自有过人之处、清白一面。妾妃恳请皇后娘娘与永巷令、刑部将此事一同彻查清楚,还淑妃妹妹一个清白,亦好叫歹人受到严惩。纵使娘娘不看在淑妃妹妹的面子上,只当看在嘉仪与恭顺两个孩子的面子上,亦该还淑妃妹妹一个公正。” 敛敏与婺藕如此言论,动情动理,何况还有嘉仪帝姬与恭顺的面子。纵使不看折淑妃平日的行为举止,单单为着她们两个皇嗣的面子,皇后自然是要还折淑妃一个清白。如若不然,倘若来日恭顺登基,岂非叫天下笑话一介皇太后身染污垢、不得清白?岂非叫新帝亦惹上是非,遭人非议?御殿之内,固然日日传播着这样抑或那样的流言蜚语,御殿诸妃并宫人亦皆知此乃人云亦云的荒谬之语,到底人言可畏,无风不起浪。纵使仁德清白如皇后,亦非十足十清白。当日,正是为着她人的栽赃陷害,珩妃当即被皇帝以谋害皇嗣、残害嫔御、赶尽杀绝的罪名打入安和院。后来,若非我一力求证,还她清白之身,只怕她尚不得出安和院,登临凤座,统辖御殿。至于权德妃,固然不曾身陷囹圄,到底有与嘉慎公主分离之日。想在这御殿之内维持清白之身,当真困难重重。如今,这盆脏水终于也泼到了折淑妃身上了,可见风水轮流转。 皇后、我、权德妃三人与折淑妃相处多年,自然知晓她的为人。今时今日,折淑妃已然富贵荣华,如又何必铤而走险?何况此事一朝出错、一日事发,只怕会损及她今日的恩宠与地位,更会叫恭顺彻底丧失君临天下的机会。她身处御殿多年,明哲保身多时,如何不明白此理?只怕此事背后定有她人暗中操作,这才致使她入了这趟浑水。 然则,到底系何人,竞对折淑妃如何深恶痛疾,借此良机将矛头指向折淑妃?我曾与皇后、权德妃商议过,将所有不及折淑妃的嫔御挨个揣测了一遍,终究不得其果,始终百思不得其解。 趁着永巷令与刑部彻查此案尚未查出眉目,诸妃眼见皇后为折淑妃之事困扰多时,不仅心疼起来,劝慰道:“娘娘,若凤体实在不适,倒不如好生歇息片刻。眼下将此事交由婉长贵妃与权德妃处理即可。” 皇后精神不济,到底强撑着摇摇头,对吾等道:“你们不晓得。此事关乎淑妃,也就意味着牵连上了嘉仪与恭顺。纵不为她一介嫔御着想,她们两个到底系陛下的亲骨肉,如何能草草了结此案。何况,此事牵扯进帝妃。依着淑妃的地位与荣耀,只怕此事若不查个清白,会叫天下百姓笑话皇家无法度可言,议论纷纷。御殿之内成了流言蜚语滋生之所,于陛下在前朝的统治亦有害。咱们众姐妹皆会成天下百姓的笑柄。” 闻得皇后此言,我当即醒悟过来:原来折淑妃此案亦牵扯进了前朝与天下。想来此事绝非幕后真凶揣测到的。若她当真念及此事,只怕定不会如此鲁莽了。 我颔首回应道:“多谢皇后娘娘提点。妾妃本以为此事不过御殿之内、嫔御之间的争风吃醋罢了,原来竟有这层含意。” 皇后点点头,叹息一声道:“陛下身为天下之主,君威自然不可冒犯。若今时今日幕后真凶不过想着妒忌淑妃妹妹,企图借此机会将其扳倒,只怕用错了法子,将自己亦牵连进去了。” “娘娘,若当真论及恩宠,只怕夕昭仪远胜婉长贵妃与折淑妃二位娘娘;论及尊荣地位,亦有婉长贵妃一枝独秀。想来此人如此作为,意欲换得皇嗣养在膝下。如此,只怕醉翁之意不在酒。”昭贵姬思忖一番,如此说道。 容贵姬、宁贵姬、贞贵姬一时大惊,面面相觑,纷纷蹙眉,应和道:“昭姐姐此言有理。其它的皆不论,只单看子嗣这一块,折淑妃可谓一枝独秀。御殿之内,嘉慎公主已然下降,权德妃身边只有一位嘉和帝姬。唯独折淑妃可谓子女双全,此事为咱们诸多姐妹艳羡。” “昭姐姐此言有理。”我心头微一揣度,随即明了。 皇后亦颔首,眼眸颇含赞同,“昭贵姬此言有理。若非昭贵姬今日有语,只怕本宫亦想不到这块。” “谢娘娘夸赞。”昭贵姬颔首低眉,随即默默。 原本默不吭声的折淑妃听闻此话,眼眸登时圆睁,万分吃惊起来,紧握双拳,低下睫毛,眼中泛出一股对藏在暗处的真凶那一腔满满而又浓烈的恨意。 膝下养育着鸾仪的我自然明白她此时此刻的心情:身为一个母亲,最珍视的自然是自己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如今,自己的孩子竟被人如此觊觎,企图借此子以母贵。如此伤天害理之心,叫人母子离散之事,真凶该下十八层地狱! 是日,诸妃离散之时,各个心头沉重,不发一语。 七日,不过短短七日之后,永巷令与刑部传来消息:真凶系懿妃身边的铃兰。 此事不言而喻:既然嫌疑落到了铃兰身上,自然与懿妃有关。为着血缘之情不及帝王之尊,懿妃纵使痛哭流涕自己何等无辜,亦被无情押入大牢。除铃兰外,懿妃身边的亲信——妍姎、婧媸一并与她一同下了大牢,遭受极刑折磨。 刑部之所以被成为刑部,到底有它独一份的刑法惩戒制度。亦不过短短七日的时光,铃兰坦言传播流言一事系自己听从懿妃之令所为,只为皇帝废黜折淑妃,懿妃自己将恭顺养在膝下;妍姎、婧媸亦如此道,更坦言当日十香词一事亦出自懿妃之手。 如此一来,便是懿妃暗中谋害了昭敬敏长贵妃。 当日,正为着十香词一事,昭敬敏长贵妃一朝血崩而亡,遗留下恭谦,交由皇后抚育。如今此事一出,懿妃不仅仅陷害了折淑妃,更害死了昭敬敏长贵妃。如此狠辣手段,堪比当日琅贵妃——倒真是一脉相承的血亲。 第三十二章 谥号悫惠 为着修补《霓裳羽衣舞曲》的功劳、柔绵和气的脾性、诞下皇子的功劳乃至于长贵妃之位的追谥及对恭谦自幼丧母的愧疚,皇帝心头对昭敬敏长贵妃终究有这一丝的怜惜与看重。如今得知此事皆乃懿妃所为,固然有着血脉之亲,到底其罪当诛。在皇后的带领下,诸妃一同跪在临光殿门前,恳请皇帝严惩不贷。 前朝众臣听闻此事,态度各不相同:有一些劝慰皇帝以仁德治理天下,对懿妃网开一面;有些大臣恳请皇帝念及血脉手足之情,叫天下人感知皇帝乃一代仁君;而有一些却是恳请皇帝依着刑罚律例,对懿妃处以极刑,以慰昭敬敏长贵妃在天之灵。 更多的,却是对于流言的传播,众多大臣与嫔御以为:懿妃借口当日刺客行刺而意欲谋求皇帝救命之恩的事宜,如此算计皇帝,到底为法理所不能容。若此事尚可容忍,只怕日后君威再无尊华可言。来日,只怕天下人亦可将皇帝当做一介笑话嘲讽。 皇帝最看重的便是帝位,故而故而折淑妃绝地逢生之日,便是懿妃问罪九族之时。 是日,皇帝下令:懿妃墨氏,德行败坏,扰乱御殿,罪大恶极,其罪当诛,念其乃秦晋国大长公主外孙女、咸和郡主与梁国公之女、位居淑慧县主,属当今圣上之表亲,特褫夺封号,贬为嫔,幽禁景祺阁。墨氏九族,无论男老少,一律严惩不贷。 尘埃落定之时,冬雪纷纷落下之际,我与折淑妃一同前去景祺阁,只当告别墨嫔最后一面。 脚踩着厚厚的积雪,途径朱砂梅林,恍然一瞥,只见艳若彤云的朱砂梅花鲜艳妩媚,娇嫩的花瓣上闪耀着一颗颗雪珠儿的清冷,愈加衬得梅枝精瘦而利落折枝,弯曲之中颇具一种刚正不阿的傲然凌霜姿态。此情此景一如那秋日的菊花,迎风摇曳,迎合着‘菊花新过,秋蕊香犹媚’,愈加显出妩媚动人的姿态。可惜昭示出‘我花开后百花杀’的遗世独立之态。 我眼瞅着眼前的朱砂梅,只觉得三五成群的朱砂梅堆在一起,仿若一朵朵赤色的云朵儿开在面前,阵阵异香散播开来,犹如冬日里头熏炉中传出一股清冷而醒脾的梅香。嗅着浓郁的梅香,叫人只觉遍体轻松愉悦,颇为舒心。 “娘娘,今岁这朱砂梅林当真娇艳,可算叫妾妃明白了何为‘红梅彤云’,当真奇妙可人。”眼见着眼前美景如此,折淑妃一时心有感触,不由得赞叹道。 “可惜此情此景墨嫔再无机会欣赏了。”我叹出一口气,惋惜道。 折淑妃登时冷笑起来,语气登时尖酸而刻薄,“到底系她自己造的孽,怪得了何人?若非她自己其身不正,为着淑慧县主的身份,何至于落到今时今日家破人亡、九族倾倒的结局。现下想来,她与琅贵妃当真系同出一源的血脉之亲。”气息微微迷乱,显出几丝混杂,仿佛一时喘不过气来。 我只当折淑妃一时气愤过了头,便好心安慰道:“纵然她们二人作恶多端,到底如今受了惩戒。你身居帝妃之位,理该有容人之量。若叫陛下知晓了,只怕与你自己有弊无利——纵使不为你自己,也该为嘉仪与恭顺着想。” 微一思量,折淑妃已然醒转过来,对我福身行一礼,面色微红道:“妾妃多谢娘娘提点。”顿了顿,与我继续一同前行,“女性本弱,为母则刚。咱们皆已身为人母,自然明白怜子之心最苦。纵不为族人着想,妾妃亦会他们两个孩子着想,好歹忍气吞声到他们长大成人,也够了。”说着,口中呵出一口长长的白色雾气,散不尽绵延愁绪与烦恼。 “妹妹既然明白此理,本宫亦无需多说什么。”说着,抓紧了脚步往景祺阁赶去。 待到仪门口,外头戍守的羽林卫一见到系我与折淑妃,连忙行礼,毕恭毕敬。 我一瞅见其中一人系戍守上阳宫的尤源校,不禁诧异起来,随口问道:“你不是戍守上阳宫么?如何来了这景祺阁?” “回禀娘娘,昨夜安贵姬仙逝,陛下口谕:一应事宜皆交由皇后处理。”尤源校神色沉静地答道。 我眉间的疑惑愈加浓重,听罢,语气忽而惊讶道:“安贵姬昨夜仙逝了?本宫怎的没有收到消息?” 尤源校面不改色道:“回禀娘娘,安贵姬咽气之时,正系午夜子时。如今将近年关,临近新春,出了此事终究不好,故而陛下半夜一收到消息,随即暗中吩咐皇后一力操办安贵姬丧仪,追谥为怀贵嫔,按妃位礼丧,以示对怀贵嫔出身东项的重视。” 折淑妃与我面面相觑,不由揣测起来,道:“为着新春之喜,想来陛下不欲此事大张旗鼓,故而私底下悄悄吩咐皇后暗中操办,免得失了咱们姐妹过新春的欢心。” 心里头深信如此,我点点头,接口道:“今日待咱们见过了墨嫔,晨昏定省之时,想来皇后便会告知咱们此事了。咱们还是赶紧探视了墨嫔,抓紧时间去徽音殿吧。”说着,扶着倚华的手,率先进了景祺阁。 庭院之内,种满了菊花,仿佛这座宫殿依旧是那位‘冲天香阵透长安’的懿妃所居宫室,尊贵无极。 “瞧这儿的菊花,如此鲜艳动人,只怕菊园的菊花亦无法匹及。可惜今日墨嫔已然沦落至此。”顿了顿,折淑妃不由得感慨起来,“可惜了她如此心肠。若非她自己作茧自缚,只怕总有一日她会诞下皇嗣,登临帝妃之位的那一日。人心,终究难测罢了。” “人心变化莫测,旁人无法左右。”我不觉有一种言语禅机的感觉,实在难以置信当日那个暗中陷害伊掌衣之后会心生愧疚且叫人一眼看出心虚的墨丽仪与今日散播流言、意欲抢走折淑妃之子作为自己登临尊位的懿妃会系同一人。 ‘嘎吱’一声,正殿门口戍守的两名内侍见我俩走来,赶紧推开景祺阁朱漆描金紫檀木雕菊花图案的槅扇门,躬身行礼。 我与折淑妃一一前一后走了进去。纵使门关上了,给眼前带来几分阴影,映着外头的雪色日光,里头光线依旧明媚。 她到底有着嫔位的身份,较当日琅贵妃的处境好了许多。只可惜,她自幼尊容华贵,如此心高气傲,皇帝此等处决于她不亚于诛心之惩。 听得动静,原本盯着大开的窗户看着雪花儿翩翩落下的墨嫔缓缓转过头来,面容波澜不惊,见怪不怪。一见到系我俩,淡淡一笑,面容若一朵初冬时节、即将凋谢的菊花,散发出一股凄美而腐朽落寞的气息。固然她周身围绕着一股不容轻蔑的刚正之气,依旧被这股浓烈的破败之色所牵连,染上几丝死气沉沉的死寂。 “怎么,看你这幅样子,似乎一点都不意外。”折淑妃冷冷地看着墨嫔,语气冰凉。 “自从此事东窗事发之后,你们自然个个对我恨之入骨。关乎此事,若不叫你们知晓实情,只怕你们夜里会睡不安稳。”墨嫔淡淡一笑,语气稀疏平常,仿佛受罚的不是她。 “自入宫以来,你我一向井水不犯河水,从来都是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你为何这般陷害我,竟如此迫不及待想要抢走我的孩子?你往日的恩宠丝毫不亚于我,迟早会有自己的孩子,又何必如此心急?”折淑妃愈说愈加气愤,夹杂着三分怒火与七分不解,死盯着墨嫔,蹙眉问道。 面对折淑妃的质问,墨嫔面色平淡之余,依旧淡淡一笑,对我口气平和而无夹杂丝毫的感情,乏味道:“我虽恩宠不亚于你们,到底你们先有了孩子。此事教我如何不心伤。再者,我不妨与你们说句实话吧——我此生已无子嗣之福。”语气遗憾地说着,落寞地微微低头,语气寒冷似九天坚冰。 闻得此言,我与折淑妃显形于外,不由得诧异起来,面面相觑之下,不禁深深怀疑起来,仔细问道:“你如何知晓此生再无子嗣之福?御殿之内,医术精湛的太医数不胜数,何况你的尊荣地位与恩宠远非她人可比,你怎的这般断定?” 然则,墨嫔对我俩的问话却视若无睹,转过头,只一味地看着窗外纷纷落下的雪花,仿佛她的心也被积雪一寸一寸覆盖上,一分一分凉透了,毫无躯体应该有的温暖。 就在我与折淑妃意欲开口询问之时,她嘴角忽而浮上一抹恬静的笑意,口中喃喃道:“想来此事,你们只知晓系我所为,其它的恐怕你们一无所知吧。” 我一听此言,当即明白此中更有重情,愈加屏息凝神,仔细盯着她,心跳乱如麻,等着她主动道出真相。 折淑妃瞥了我一眼,谨慎而提防地问墨嫔道:“难不成此事另有隐情?”神色凝肃。 第三十三章 皇后养子 墨嫔嘴角的笑意愈加深刻,神情愈加哀凉,只不做声,叫我俩等了良久,才开口道:“我出身高贵,唯当日的琅贵妃可相提并论。如今,我亦落得失宠而终的下场,与当日的她不差分毫。当日她能留下一些线索给你们,我今日自然也不会例外。” “线索?”我愈加疑惑起来,神情格外诡异,脑海中却回忆起当日琅贵妃留下的二瓣枫叶状血迹。 “御殿之内,波谲云诡,见不得人的秘密那么多,终究只叫人窥得十之一二而已。当日,琅贵妃曾在椒房殿墙上以鲜血留下二瓣枫叶状的图案,可见她不欲如此秘密长眠地下,故而有此举动。如今,我眼见着不日而终,自然会效仿我这位好表姐,留几丝线索给你们。然则,但凡我一日不曾咽气,自然不会留下线索。若我早早留下惊天秘密的线索,只怕会成了我的催命符。”嘴角的笑意愈加浓郁,眼中深刻的含义似乎孕育着一股源自混沌的黑暗,波谲云诡的秘密叫人愈加好奇到底为何。 “当日的琅贵妃身居中宫之位,统辖御殿多年,她能知晓的秘密如何你亦能知晓?”我怀疑起来,只觉她是在虚张声势。 折淑妃颇为认同我的话,与我一同瞧着墨嫔。 墨嫔眼皮都不抬一下,淡淡道:“就凭我出生皇亲贵胄,生母系咸和郡主,外祖母系秦晋大长公主,到底知晓一些不为人知的御殿秘密。”眼眸凝墨如一块上好的徽墨,里头含着无尽夜空一般的深邃,深不可测,叫人无法探知一二。 此话确实有理:墨嫔她出身之高贵仅逊于琅贵妃,自然知晓吾等出身民间的女子所不知的御殿秘密。 我与折淑妃无言以对,任由莫大的寂静蔓延在景祺阁内,伴随着熏炉里头飘出一股的浓郁菊香,且愈加浓郁之时,愈加衬出景祺阁内死寂沉沉的一片。 未几,倚华在外头轻轻地敲了敲门,隔着槅扇门回禀到了晨昏定省的时候了。 眼见着不到最后关头,墨嫔绝不会吐露一字半句,我只得先与折淑妃一同出来,前往徽音殿,免得误了给皇后请安的时辰,心头却不禁暗想起会否墨嫔来日透露的秘密与琅贵妃留下的二瓣枫叶血迹有关? 嘎吱一声,景祺阁大门紧闭的声音传来,打断了我细细思量的心思。伴随着思绪的沉重,迈出仪门门槛后,我的步履逐渐缓了下来。 折淑妃见得此情此景,以为我依旧在琢磨墨嫔方才所言,便好心劝慰道:“娘娘何必与一介罪妇计较。说来说去,她做的这些事还不是为了换得自己苟且偷生?若她当真知晓御殿秘密,如何免不了自己今日这般下场?可见是在弄虚作假、虚张声势。娘娘若信了她的鬼话,岂非中了她的圈套?” 然则,念及当日琅贵妃留下二瓣枫叶状血迹一事,除了我与敛敏之外,并无多少人知晓。今日,墨嫔提及此事,只怕当日琅贵妃之死她亦知晓一二真相。如此说来,只怕墨嫔来日留下的线索会牵连上琅贵妃留下的血迹。二者纠缠在一起,想来定能叫我解开当日二瓣枫叶状血迹之谜,叫我愈加清楚当日云容所谓与我姿容相似之人到底系湘贵妃抑或孝和仪柔淑元妃。 我收起心绪,对折淑妃微微一笑,道:“多谢妹妹提醒。”说着,加快了脚步往徽音殿赶去。 自戍守仪门的尤源校身旁经过时,我的思绪一时牵动愁肠,回到了怀贵嫔仙逝一事上,为她惋惜起来:她死得真不是时候!于如此新春时刻、众人同贺佳节之日离世,只怕纵使这丧仪再隆重,亦好不到哪儿去。如此吉祥喜庆之日撒手人寰,纵使为着东项国主的面子,丧仪不做减缺,只怕皇帝亦不会格外怜惜怀贵嫔。慈仁短折曰怀,失位而死曰怀。但看谥号便可知皇帝不过是怜悯她短命夭折罢了,并无几分真心疼惜。 方一迈入徽音殿内,到底来迟了一步,御殿诸妃皆已到场,只余我俩。 我站在折淑妃前头行礼,“妾妃参见皇后娘娘。” “妹妹素日来得早,今日可是睡过了头?”皇后看来心情愉悦,眼见我俩入座,不由得打趣一声。 余下诸妃不禁笑了起来。 折淑妃不知是否该坦言告知我俩今早擅自前去拜访墨嫔一事,只一味瞅着我。我微微一笑,坦言告知,“御殿之内,今日之事相较于往昔多了几分烦躁。为着此事,妾妃昨夜睡不安稳,直至午夜时分方入眠。倚华疼惜妾妃,故而不曾打搅。妾妃一时贪睡,误了时辰,还望娘娘恕罪。”说着,颔首回应。 折淑妃连忙答应着,对皇后颔首应和道:“妾妃亦如此。” “今日之事相较往昔确实多了几件。”皇后若有所思,面容上闪过一丝遗憾与惋惜,“今日本宫一早起来,正在梳妆之时,秋紫得了消息回禀:安贵姬仙逝,陛下昨夜已然追谥为怀贵嫔,按妃位礼丧,一应丧仪皆交由本宫安排。”说着,眼角泪光乍现,不由得取帕拭泪,语气哽咽,“可惜了她这么好一个人,竟会因痨病而离世,当真叫人意料不到。” 与怀贵嫔一同出自东项的容贵姬、宁贵姬连连颔首,“妾妃代怀贵嫔多谢皇后娘娘关爱。” 温妃与慧妃见皇后愈加悲不可禁,赶忙劝慰道:“此事说来皆是怀贵嫔无福,与皇后娘娘有何干系?忧能伤身,若皇后娘娘因怀贵嫔一事牵动惆怅,致使缠绵病榻,岂非成了怀贵嫔的罪过?” 权德妃亦细心劝慰道:“皇后统辖御殿,众姐妹皆仰赖娘娘。若娘娘一朝身染病痛,于御殿之内有弊无益,还望娘娘为御殿众姐妹着想,好生保养凤体要紧。” 礼贵嫔应声附和道:“德妃娘娘所言极是。纵使怀贵嫔离世,到底咱们还得好生庆贺新春佳节。如今冬雪寒凉,北风冰冷刺骨,若娘娘一味伤心,只怕会有病痛折磨,叫陛下愈加心疼。” 听了此话,皇后这才慢慢止住哭泣之声。 夕昭仪冷眼旁观多时,眼见皇后神色恢复,忽而清凌凌一把出声道:“不知这样寒冷的季节,墨嫔会否如当日的琅贵妃一般,一朝断送性命,以告亡者在天之灵?” 贞贵姬闻言,碍于位分不敢多言,到底蹙起了眉头,甚为不悦。 婳贵妃更是冷哼一声,理所应当道:“墨嫔作恶多端,纵使一朝断送,亦属天理昭昭,报应不爽。” 面对婳贵妃如此不屑一顾的态度,夕昭仪如同在旁看好戏一般,嘴角一抹玩味的笑意,语气淡淡道:“话虽如此说,到底陛下不曾如当日对待琅贵妃那般心狠,不过将其贬为区区墨嫔,禁足在蕊珠殿内而已。想来陛下待墨嫔有几分旧情在。” 皇后静静听了半晌,嘴角浮出一抹淡淡如春风般柔软的微笑,“陛下历来多情。当日琅贵妃若不自寻死路,无人能奈她如何。今日墨嫔自然如此。只要她不存死志,陛下顾念旧情,绝不会要了她的命。” “陛下与皇后素来仁德,到底皆是那些歹人心术不正,这才招致祸患。”昭贵姬转向皇后,面带尊敬之色。 昭贵姬素来不肯多言,今日难得主动出言,倒叫人耳目一新。 皇后略微诧异地说道:“难得见昭贵姬你主动出言。” 昭贵姬嘴角淡淡一笑,面容平和地娓娓道:“前朝有陛下满怀仁德治理天下,御殿有皇后满怀良善统辖诸妃,想来前朝御殿之间,定可见和谐之道。然则妾妃却想着,若怀贵嫔的丧仪办得格外简陋,非但失了咱们大楚御殿的颜面,亦会叫东项国主面上难堪。当日,四位妹妹历经千难万险、一路遥遥方抵达御殿,可见受了忒多苦难。此番怀贵嫔因身染痨病而死,若不大操大办,只怕会惹得天下人对皇后有所非议。” 容贵姬、宁贵姬颇为感动,深深颔首,叹服道:“多谢昭贵姬谏言。” 皇后面容颇为满意,“你素来寡淡不与人来往,今日之言可见你素日对御殿诸位姐妹有所了解。想来当日怀贵嫔与你时不时来往,亦有你们兴趣同在之处。你如此为人处世,堪与婳贵妃相较。”说着,目光转向婳贵妃。 此时,我略微有几份诧异:原来怀贵嫔与昭贵姬竟时不时来往,我竟毫无察觉。 婳贵妃嘴角微微一勾,画出一抹完美的弧度,颇为赞赏地看着昭贵姬:“昭妹妹素来心地仁厚,只怕与皇后娘娘亦可相提并论。若非为着不善争宠、家世低微,只怕不至于现在才掌一宫主位。” 折淑妃亦点点头道:“妾妃有幸与昭姐姐攀谈一二,可见昭姐姐才识不亚于蔡文姬。论其品格,堪与班婕妤相较。妾妃受益颇多。” 敛敏赞同着应和道:“昭贵姬自有昭贵姬的好处。” 第三十四章 得寸进尺 夕昭仪颇为赞同,到底硬着头皮继续问道:“咱们大楚历来事死如事生。不知皇后娘娘可想好了如何操办怀贵嫔的丧仪?此事若办不好,便会如昭贵姬所言,非但失了咱们大楚御殿的颜面,亦会叫东项国主面上难堪。” 夕昭仪动辄提及怀贵嫔丧仪之事,固然不甚妥当,亦叫人格外扫兴,到底系当前一等一的大事,牵扯进两国颜面,兹事体大,故而皇后深深思量一番之后,随即道:“怀贵嫔出身东项,为了东项的颜面,咱们自然不能草率了事。然则陛下早早吩咐,既如此,不若按妃位之礼行丧仪规格,由帝妃四人主持。如今临近年下,固然尸身不易腐坏,到底丧期不宜过长,妨碍了新春庆贺,棺椁不若先停置雍和殿,命广孝法师领着中僧侣行三日祝祷祈福,以代三年之丧。御殿内所有嫔御皆需前去哀悼。待到祝祷祈福满三日后,棺椁送去瑶华宫,由众比丘尼祈福祝祷、早生极乐。如此,也就补全了怀贵嫔生前不曾有过的体面,更了了众姐妹素日要好往来的一番怜惜心思,亦叫陛下对东项国主有一个好交代。” “娘娘好主意。如此一来,既给足了东项国主的颜面,亦兼顾了怀贵嫔的体面,更不妨碍咱们庆贺新春。”温妃、慧妃连连点头,称赞道。 夕昭仪此时方露出微笑之色,起身行大礼,对皇后朗声道:“妾妃往日与怀贵嫔最为亲密。今日见得皇后娘娘如此看重怀贵嫔的身后事,心中深感皇后仁德之心,统辖御殿行事方圆兼备,还请皇后娘娘受妾妃一礼。”说着,深深磕头伏地,神情庄重,颇有当日琅贵妃位主中宫的气概。 诸妃一时听闻夕昭仪竟与怀贵嫔生前素来要好,纷纷面露恍然大悟之色,不禁面面相觑,口中议论道:“原来夕昭仪竟与怀贵嫔生前如此要好。素日里倒不见得。怀贵嫔在世之时,咱们从不见夕昭仪与怀贵嫔走得亲密,今日怀贵嫔仙逝,夕昭仪才道出此事,可见夕昭仪平日里瞒着咱们呢。今时今日可算是看出来夕昭仪的心思了。”语调之中固然诧异,亦显出十分的古怪与心口不一。 皇后亦面露疑惑之色,问道:“平日里本宫从不见你与怀贵嫔相处亲密,今日听你这话,倒叫本宫有几分不解了。” 皇后此言,道出了在座绝大多数嫔御的疑惑。 夕昭仪一时之间,面上流露出动容之情,跪在地上朗朗道:“怀贵嫔生前品行温柔沉静,一如当日的昭敬敏长贵妃,妾妃喜爱其性情,与之相处甚欢。然则怀贵嫔到底心头芥蒂,唯恐被人嘲讽趋炎附势,故而与妾妃相处之时,不欲叫她人知晓。故而妾妃与怀贵嫔相处多年,来往多次,皆无人知晓。” “原来夕昭仪与怀贵嫔生前还有此等情节。”折淑妃、权德妃点点头,一脸了然。 容贵姬、宁贵姬诧异问道:“不知昭仪娘娘素日与怀贵嫔于何处见面?照娘娘今日所言,想来自不会在仙居殿。说起来,初入宫那会儿,妾妃二人倒曾瞧见娘娘往袭芳舍做客几回。” “本宫当日有幸受邀前往袭芳舍做客。入内之后,眼见庭院之内,放眼望去,皆系芬芳扑鼻、萦绕鼻下的茉莉花,当真为之喝彩。”追忆往事,夕昭仪赞不绝口,仿佛依旧身处当日境况之中,茉莉芬芳可谓铺天盖地,将小小一座袭芳舍尽数包裹其中,散发着彻头彻尾的浓郁香气。 贞贵姬不禁感慨起来,啧啧称赞道:“当日,妾妃亦曾受邀前往袭芳舍。那儿的茉莉花只怕只此唯一、绝无仅有。怀贵嫔栽培茉莉花的手艺如今想来,世间无人再出其右。” “茉莉花原出波斯,开在盛夏之夜,堪称人间第一香。其翠叶光如耀,犹如冰葩淡不妆。其花朵洁白玉润,其香气清婉柔淑,与怀贵嫔倒着实符合。”昭贵姬不由得赞叹道。 “茉莉花虽无艳态惊群,但玫瑰之甜郁、梅花之馨香、兰花之幽远、玉兰之清雅,莫不兼而有之,着实配得上怀贵嫔之品格了。”贞贵姬念及往事,目光漂浮起来,仿佛透过日光看到了往昔怀贵嫔美丽的姿容。 “贞贵姬素来喜爱茉莉,想必当日与怀贵嫔亦有几分知己、惺惺相惜之情。”皇后见状,不由地瞧着贞贵姬。 贞贵姬回过神来,颔首低眉道:“娘娘体察入微。妾妃自幼便喜爱茉莉之香,扑鼻而悠远。” “说来,茉莉之花‘淡雅轻盈香韵远,君子世人品更夸’,与贞贵姬倒配得上。”敛敏温和瞧着贞贵姬,口中夸赞道。 “贤妃娘娘谬赞了。”贞贵姬客气道。 皇后见得敛敏如此和气,忽地想起什么似的,转而问道:“广陵公前几日似乎抱恙在身,不知贤妃妹妹你可收到消息了?” 敛敏颔首感激,一脸坦然道:“谢皇后娘娘关怀。妾妃父亲前几日提及此事,只说病症早早出现,请得名医治疗,如今已然好转许多,想来不日便可痊愈。” “如此便好。广陵公乃钱氏一族中出生尊贵之人,自幼才华横溢。即便先帝在世之时,亦时不时夸赞乃一代才子。如今更可看出他用情极深,只怕大楚国内无数女子皆视为嫁得良婿的标榜。若非情势所逼,本宫亦颇为艳羡贤妃你生母之福:得一有心人,至死不相离。”说着,脸上露出几分羡慕之色。 在座诸妃眼见着皇后如此言论,心底亦有几分赞同,到底明了实情,心知自己无福消受,只好一个个应和着,“娘娘所言极是。然则咱们已然身处御殿之内、充作陛下嫔御,到底还是安分守己得好。何况,广陵公夫人只怕是前世修来的福分,这才遇着广陵公这般人物。”说着,看向敛敏,奉承道:“说来,有父母如此,终究是贤妃娘娘有福气。” 是日,敛敏含笑收下恭贺。孰料世事无常。然则数月之后,宫外忽而传来广陵公与广陵公夫人一同离世的消息。 蕊儿眼见敛敏一收到家书,拆开之后,不过寥寥数眼,随即心痛至极,昏倒在地,惹得兰池宫所有宫人一时皆不知所措,便急忙前来长乐宫回禀。我一收到消息,随即吩咐凌合去通知婺藕,自己先行一步前往兰池宫。 跨过仪门,尚未步入里头,只见宫人们早已忙作一团,哭哭啼啼,不知该如何是好。我暗示倚华领着蕊儿与茗儿,安排好诸多宫人的职责,自己径直入内,往寝殿里头走去。一入寝殿,只见敛敏安稳地躺在床上,紧闭双眼,身上盖着柔软的云丝罗衾,面色安详。 婺藕看了看我,我只示意她切勿轻举妄动,待敛敏醒来再作打算,一壁落座床边,心里头思忖着待敛敏醒来之后,如何安慰她才好。 是日乃六月初十,正值初夏时分,日头毒辣、天气炎热之际,为着帝妃之尊,云光殿内摆满了六尚二十四司的女官为了奉承敛敏这位贤妃娘娘而特意送来并雕刻成吉祥如意图案的冰块,用风轮扇着,在隔绝日光的殿内愈加显得蕴静生凉。加之寝殿内外有一扇凉玉珠子串成的帘子隔开,里头与外头更是天壤之别。 如此清凉之地,到底叫我一番思索出了满头大汗。我一壁思索着届时该如何安慰敛敏,届时又念着她一朝之间父母双亡,教人如何一时之间坦然接受。纵使系我,遇上了此等事件,到底心神动乱悲苦不能自己······ 眼见着敛敏昏昏沉睡着,外头的宫人听着倚华与蕊儿、茗儿的安排,小心翼翼而安静地做着本分之事。我与婺藕守在敛敏床边,面面相觑,不知待她醒来之后该如何开口。 时光转瞬即逝,待到黄昏之色降临,用过一些冰镇的银耳莲子羹,敛敏忽地发出一声呻吟,悠悠醒转过来。 “姐姐,你醒了。”我赶忙上前,小心扶她坐在床上,安稳地拉过枕头在她背后,取出丝缎锦帕,轻轻替她拭去额上的几颗冷汗。 “清歌,你怎么——”眼见我突兀地出现在此地,一时困惑起来,又忽而醒悟过来,微微一愣,敛敏似是想起自己沦为父母双亡的孤儿一事,眼中浮上浓浓一缕悲痛欲绝,随即闭口不提,只一味地低眉沮丧,哀痛垂泪,遍体生出失落与心痛之情。 “姐姐,每个人都会有这么一日,不过来得早晚而已。你若过分忧心,只怕广陵公他们夫妻二人在天之灵亦不得安息。咱们还是得好生过咱们的日子才是。”说着,我眼瞅着一旁默不吭声的婺藕手持锦帕,轻柔地替敛敏擦去脸颊两边留下的两道清澈的泪痕,面色万般心疼。 敛敏的泪珠被无数次拭去,又无数次流下,眼见她愈加难过,逐渐发出微微啜泣的声音,婺藕面色凝正道:“敏姐姐,你可还记得我当日与你所言之语?我娘自嫁入申家以来,上侍姑婆,下待家仆,无不和颜悦色,任人唯德。合族上下无不称赞我娘亲治家有道,管家有方。纵使贤德如此,她到底逃不过红颜薄命四字。我娘死后那段时日,我日日怀念她在世之时的场景。可惜,无论我如何思念,她都不会回来了。每次我与姐姐婺菱提及娘亲在世之时的诸多事宜,皆痛哭流涕不已。我爹看到了,只会叫我俩愈加难过心碎。然则这日子到底还是要过下去的。斯人已逝,咱们幸存下来的人若不好生过日子,只怕叫地下人亦心有不安。想来若是广陵公夫人还在,只怕定不愿看到你这般寻死觅活的模样。”婺藕循循善诱,不似往日那般鲁莽,可见申伯母之死教会了她如何坚强面对将来的日子。 第三十五章 各有所见 我点点头,应和婺藕道:“纵使不为了你自己考虑,到底也该为着高明着想。你已然没了父母,难不成你还想让他没有生母照看?历朝历代,御殿之内无生母亲自照料的皇嗣,其命途何等坎坷你自然知晓。” 婺藕眼见着敛敏收了啜泣之色,嘴角淡淡一笑道:“我爹这一生,只我娘一位妻子,历来为邻里乡亲所羡慕称颂。能嫁得一位如意郎君至此,想来我娘终究可以含笑九泉了。姐姐,你来日亦该为着高明的来日早做打算才是。” 敛敏点点头,双眼通红、泛着波光道:“我自然明白。纵不为我自己,我亦该为高明争一个好前程才是。然则我此番昏倒、精神沮丧而不振,并非仅仅为了此事,而是我心底里头隐隐察觉此事未免来得太凑巧了。前几月我父亲还送来报平安的信,孰料今日却是——”思忖不出什么,无奈地摇起头来,“只怕此中定有蹊跷。”说着,从枕头旁的匣子里头取出一封信,拆开来递与我俩。 我俩接过信纸一看,只见上头不过寥寥数字:广陵公与广陵公夫人于六月初八忽而暴毙,双双离世。 “这——”我登时蹙眉,无言以对:御殿之内,家书历来难得。每每传进来一封,总是四五张信纸合在一起。此番却是寥寥不过数字,仅此一张而已。当真叫人察觉古怪。 “仅凭这么一封家书,固然他们夫妻俩一同离世,到底说不准是否系暴毙之因。”婺藕亦察觉出了端倪,微微蹙眉道。 “信件乃我钱氏一族正支、广陵公府特制之物,除却广陵公府,只怕大楚之内无人能仿制。自然不会错。然则我爹娘的死因却是鬼祟得很。我爹固然前些日子身染重病,到底为着我的请求、陛下的旨意而得御医尽心医治,即将不日而愈。我娘历来身子健壮,较我爹多几分康健。如何他们二人会这般凑巧,于同一日双双离世。我实在百思不得其解。” “别说你了。我看着这封信亦深觉古怪。”我上下打量着这封信,忽而想起什么似的,问道:“对了,敏姐姐,往日里你收到的家书可是广陵公亲笔所写?” 敛敏的眼睫毛依旧泛着水润的波光,略微潮湿一些,点点头道:“正是。我爹娘自幼将我捧在手中呵护。入宫以来,我收到的每一封家书,若非我爹所书,便是我娘亲笔挥就。除他们二人外,再无旁人。” “那可就齐了。既然广陵公与广陵公夫人已然离世,这封讣告又是何人所书?想来信纸不错,自然系广陵公府之人。如此说来,敏姐姐,你可有兄弟手足?”我翻来覆去看了几眼信纸,交给婺藕。 敛敏当即摇摇头道:“我父亲这一脉子孙福薄,只得我一个女儿。倒是我叔伯兄弟有几个长兄幼弟。可惜他们皆系庶出,并无甚尊荣名位可承袭。” “那此等讣告可是姐姐你家中的管家亲笔所书、送入宫来?”我揣测着问道。 敛敏微微一愣,随即摇头道:“我家中的管家固然识文断字,到底兢兢业业,不敢擅自做主。想来便是我那几个庶出的长兄幼弟借着广陵公府的信纸,写上之后送进宫来。” “既如此,咱们只管好生操办广陵公夫妇二人的丧礼要紧。一旦此事办不好,只怕他们夫妻二人在地下会死不瞑目,叫其她人见了,只怕会议论你这位贤妃娘娘生前不能侍奉双亲,死后亦不得给他们一介体面哀荣。”婺藕点点头,安心道:“至于广陵公夫妇之死的真相,咱们去求一求陛下,只怕刑部那儿自有人查得出真相。” “也只好如此了。”敛敏沉默良久,面容之上夹带着一丝不甘,终究认可道。 敛敏为着替父母守孝,特特向皇后请旨,三月之内不得侍寝。皇后上告皇帝,经过皇帝的允准之后,随即开始了三月的守孝期。而在皇帝下令刑部彻查广陵公夫妇的真正死因之后,广陵公夫妇之死尚未查清,随即发生了一件叫人毫不意外的大事:墨嫔离世,自缢身亡。 闻得凌合通报的消息,我细细吩咐梁琦前来,亲口对我一一坦白墨嫔之死的诸多细节,到底明白了几分当日琅贵妃留下的线索:墨嫔临死之前,在蕊珠殿墙上以鲜血留下了一句话——九鸾钗含枫叶红,长贵妃代凤仪宫。 如此看来,只怕当日琅贵妃遗留下来的二瓣枫叶与九鸾钗有关。而二瓣枫叶留在椒房殿的墙上,自然与凤仪宫亦有关联。二瓣枫叶、九鸾钗、凤仪宫,此三者之间究竟留有何等紧密的关系,竟叫琅贵妃与墨嫔如此用心,临死之前亦念念不忘? 皇帝听闻墨嫔之死的消息,固然有所不悦,到底赐予了她兰妃的谥号,以贵妃礼丧。 我心下暗自揣测:兰妃之“兰”与琅贵妃之“琅”同音,可见皇帝心中她们二人可谓一等人物,皆心狠手辣之徒。二则兰妃生前最高不过妃位,按理应当以帝妃之位追谥,偏偏皇帝不加尊崇,可见心里头对兰妃着实介怀。兰妃之死叫皇帝不加关注,自然叫诸妃无心关切,故而兰妃的丧仪除了依照妃位的仪制进行、有几个宫人参加之外,并无人为之哭丧守灵,堪称凄凉之际。值得一提的是,她与琅贵妃一般,入葬妃陵位置偏僻的角落。 盛行一时、颇受恩宠并姿容屈居琅贵妃之下的兰妃一朝仙逝,结局落得个凄凉而终,到底叫人不由得感慨世事多变。 我隐隐觉得兰妃之死另有蹊跷,故而吩咐梁琦时刻关切着兰妃生前与之来往的嫔御、宫人,并打探一应有关九鸾钗、凤仪宫的一切秘密。 除此之外,我、婺藕每日与敛敏一同为广陵公夫妇抄写佛经、为他们祝祷。 为着敛敏的位分与皇后的请求,皇帝特意吩咐将广陵公夫妇的牌位迎入雍和殿,由广孝法师亲自为之诵经祝愿、祝祷祈福,祈求他们二人来生多福多寿、子孙昌盛。牌位被迎入雍和殿中的第一日,敛敏与我一同并立,眼见自己生身父母的牌位摆在面前,一时心痛难忍,竟当即昏倒。我连忙吩咐宫人将她扶到暖阁,与婺藕一同亲自照料着她。 帝后听闻此事,皆道敛敏孝心可嘉,格外心疼敛敏父母双亡之故。皇后念及恭礼乃敛敏所出,身有广陵公血脉,不免念叨起来日恭礼亦会如此。此番倒叫皇帝对恭礼不免多加专注。如此便是之后的事了。 彼时,雍和殿暖阁内,我与婺藕只是一心照料敛敏,不做其它。 眼见着敛敏悠悠醒转过来,我与婺藕格外庆幸,扶着她半坐在床上,“姐姐,你总算是醒了。” 我一壁扶她起身,一壁看着婺藕给她端了一碗参汤。眼瞅着她一口口缓缓饮下,精神气力恢复了几分,不敢违背她的意愿,随即随她一同出了暖阁,自雍和殿中与不请自来的诸妃一同为广陵公夫妇祝祷守灵。 我自然晓得这些不请自来而地位低下的嫔御前来不过出自追讨荣华富贵的目的,为着讨敛敏的欢心、借机登位,更为着叫皇帝高兴,这才如此殷勤,到底她们此举安抚了敛敏的几分孝女的心思,故而我不曾点破。 孰料就在这一时哀痛欲绝之中,敛敏出乎意料而在情理之中地离世了。 仔细想来,我不禁感叹此事到底有个缘故:敛敏素来体弱而湿热,当日我送她荔黄珠正为此故。今时今日,广陵公夫妇之死一时叫她悲伤过重,损及根本,继而在丧仪过后骤然病变。如此病情一时凶猛难料,叫人措不及防。 眨眼便是三个月之后。眼见着丧仪过后,敛敏眼睛红赤而心烦懈怠之症愈加严重,我与婺藕心急如焚。在我多次追问之下,纵使俞御医振振有词,到底担保的神色之中掺杂了逐日增多的为难与惴惴不安,我到底猜出此乃不治之症,必定时日无多。 岁月如白驹过隙,眨眼间便到了十一月初八。 婺藕见得我数日来,每日以泪洗面,到底猜测出几分情状,亦默默流泪,与我一同悲伤,哀哀说道:“如今,除去袅舞这个死了心思与重病缠身的敛敏,咱们四姐妹中,只剩下你与我可以相互扶持了。”说着,不禁取帕拭泪,豆大的泪珠在日光下闪烁着格外耀眼的金灿色泽。 我不知该如何是好,只是与她一同落泪。 是日,等了许久都不见敛敏醒来的权德妃起身告辞。孰料她离开不过一刻钟,我与婺藕正在寝殿内默默思忖着敛敏的病情而哭泣之时,戍守兰池宫的羽林卫回禀:慧妃前来探视。 我急忙吩咐羽林卫将其请入。 慧妃入内,一见我俩,随即行礼,“妾妃给婉长贵妃娘娘请安。” “姐姐无需多礼。今时今日,得幸姐姐如此关心,加以探视,本宫待敏姐姐在此谢过。”说着,微微行一屈膝礼。 第三十六章 权父往事 “娘娘客气了。”慧妃受宠若惊,赶忙上前来,“贤妃娘娘有娘娘与巽妃妹妹这等好姐妹,想来自是她的福分。只可惜,前不久广陵公夫妇二人忽而离世,今朝贤妃娘娘病体缠身。依着宫人的传言,只怕贤妃娘娘此乃不治之症?”说着,疑惑而试探地看了我几眼。 婺藕见状,愈加悲上心头,不由得取帕掩面,小声啜泣起来。我不欲瞒她,只点点头以作答复,随即默默流泪。 慧妃的眼眸一时之间浮上几分当年我熟悉的哀愁与痛苦,泛着泪花该有的水润波光:正是当日穆文淑公主离世之时凝聚在她骨髓里头的痛苦悲伤。 此时,隔着里头数层轻纱帐,寝殿内传出一阵轻微咳嗽的声响,我急忙收了哀恸的脸色,拭去泪痕,掀开一层层薄如蝉翼而密不透风的轻纱入内。一入内,一阵暖气扑面而来,正是满地的红罗炭冒出的热气,叫这寝殿与暖阁温暖如初,丝毫不见冬日该有的寒凉。 “姐姐,你醒了。”我急忙上前,握住了敛敏颤颤巍巍伸出的枯瘦双手,紧紧握住,仿佛不日她便会自我面前消失不见一般,“姐姐,方才德妃姐姐过来看你,你始终沉睡着,故而她等了一会儿便走了。方才凑巧慧妃姐姐前来探视你,你可巧醒了。” 眼见敛敏面无血色,一张原本清秀可人的脸庞格外憔悴,为了宽慰敛敏的心,我面上不得不强做微笑。 慧妃眼见敛敏如此病况,一时吃惊,倒吸了一口气,随即收敛了情绪,上前来,面不改色,嘴角含着一缕温暖而安抚人的笑意,盈盈道:“妾妃给贤妃娘娘请安。” “慧妃姐姐来了。”不过说了几句,敛敏随即气喘吁吁,咳嗽起来,愈加显得体质虚弱,“妹妹重病缠身,叫姐姐担心了。”缓过神来之后,语气微微歉疚。 慧妃安慰道:“娘娘言重了。咱们皆系一同服侍陛下的嫔御,情比骨肉,理当相互关怀才是。何况妾妃再如何关心,终究不及德妃娘娘如此贴心,早早便来了。想来德妃娘娘早早前来却无缘得见,妾妃此刻到来,适逢娘娘醒转,可算得上是有缘了。” “德妃姐姐的心肠自然是好的。” 敛敏尚未言毕,里头随即传来恭礼摔倒的声音,保姆微微惊呼,继而传出一阵孩童的哭喊声。 蕊儿领着满面泪痕的恭礼来到敛敏的面前,请罪屈膝道:“方才奴婢一时没有看护好,叫殿下摔倒了,还请娘娘恕罪。” “无妨。”敛敏看着恭礼的面容慈爱而温暖,丝毫不责备蕊儿,只一味地看着恭礼,细心地招呼他上前来,虚弱而无力地将他抱在怀中,慈祥而亲切地看着他,语气虚弱地问道:“高明这几日可好?” 恭礼睁着硕大而浑圆的无辜双眸,水灵灵的,半分忧愁亦瞧不见,噘着嘴巴委屈道:“这几日母妃总是睡着,儿臣想见母妃一面都难。蕊儿姑姑不许儿臣外出,又不说为什么,儿臣闷闷的。” “母妃近几日身子不适,待母妃过几日身子好了,一定带高明去御花园赏红梅彤云,好不好?”敛敏嘴角泛出一抹虚弱而柔和的微笑,仿佛初春时节,御花园中最美丽的一朵雪色茶花,洁白之色反射出一股金色的光泽,给蕊儿使了个眼色。 侍立一旁、贴身照顾敛敏的茗儿瞧着她如此虚弱的模样,不由得悲伤起来,取帕拭泪。 “好。”恭礼尚是个孩童,不知何为母子分离、天人永隔,只一脸欢喜地答应着,随暗自垂泪的蕊儿一同回了内殿。 此时,顺着敛敏的目光望过去,瞧见慧妃慈爱和睦地盯着恭礼的眼神,我心下灵机一动,死盯着敛敏的双眸。终究,敛敏与我等徐徐一番家常之后,便请我与婺藕离开寝殿,她尚有一番话要与慧妃坦言。 婺藕后知后觉,我却是有几分了然。 敛敏对恭礼的承诺终究在十一月十一那日,不顾我与婺藕的阻拦,冒着硕大的风雪,强行赏景回来之后,因着受寒受凉,一时病情加重,最终撒手人寰。 敛敏离世之时,唯有皇后与吾等几个素日要好的姐妹一同守在寝殿之内。皇帝听闻此等噩耗,固然姗姗来迟,终究得见敛敏最后一面。眼见敛敏面容憔悴,纵使咳嗽亦有气无力,皇帝心下到底存了几分心疼之心,紧紧握住敛敏枯瘦的双手。 此时的敛敏面对皇帝,有难得的温婉柔顺,亲昵无力地将面颊贴在皇帝的胸口,断断续续道:“陛下,妾妃此生并无它愿,唯独父母之死叫人疑惑,二则高明来日如何着实叫妾妃放心不下。”说着,狠狠吸了一大口气,气喘吁吁,可见耗费了不少精神气力。 “贤妃,你放心,朕一定会吩咐永巷令与刑部一力合作、好生查证广陵公夫妇之死的真相。至于高明,贵妃膝下并无子嗣,皇后、淑妃、德妃与巽妃皆诞有子嗣,想来照看高明自然熟练。你可想好交由何人来抚育?”说着,看着怀里的敛敏。 敛敏瞧了瞧皇后、我与婺藕,伸出手指指向了慧妃,绽放一丝柔弱而绝美的笑颜,“慧妃姐姐慈母心肠,当日对穆文淑公主疼爱之心众人皆知。若妾妃死后慧妃姐姐能抚育高明,妾妃九泉之下亦安心了。” 皇后、婳贵妃、权德妃等人纷纷面露诧异之色,到底碍于敛敏亲口所言,终究不曾出言阻止。 自那日敛敏将我与婺藕请出寝殿之后,我便思忖着慧妃来日极有可能继敛敏之后,抚育高明——今日敛敏所言,恰好印证了我的猜想。 “既是你亲口交托,朕自然应允。”微微思量一番,许是转而念及当日慧妃待穆文淑公主确实无微不至,故而对敛敏颔首允准道。 敛敏微微一笑,静静地瞧着我与婺藕。一直到眼中失去了那一份光彩,吾等才醒悟她已然离世。 ————————————————————————————————— “姑姑,当日的麒麟送子,当真系天降异象?难为了柔妃多次的小产,最后依旧有这样一个孩子,而且伴随着如此奇观降生,只怕此人日后的遭遇绝不会淡淡无奇。”沢儿听罢,甚是有趣,不觉眨了眨眼睛,甚是惊叹如此奇观,“若果真如此,只怕为皇后黄氏所一力抚育的恭谦殿下可就有了天命所归这一说法。”转而一思量,更是惊奇道:“不对啊。当日的恭谦殿下正是当今的钿王殿下,他并无出类拔萃之处啊。何况,依着姑姑你所言,既有天现异象,亦有养母身后黄氏一族的扶持,只怕接下来申太子的地位不得稳固了。可是,依着史书上的记载,申太子后来非但不曾被废,反而被徽尊为昭显德太子。若非不曾长寿,最终被追谥为穆惠庄太子,只怕登临九五至尊之位的便系他了。唯有彼时的铪王最有福祉,继任为新君,成为当今陛下,威风赫赫,问鼎天下。” “你所言确实如此,恭谦殿下却是有福。然则彼时储君之位已定,自不会有随意更改之意。说到底,太子乃是一国储君,无论废立,都算得上大楚前朝一桩要紧大事,理当三思而后行。如若不然,只怕前朝大臣亦不会轻易答允,故而彼时的申太子依旧稳居东宫之位。再者,肃帝亦系明理之人,绝不会轻易生起易储的打算。如若不然,只怕会引起天下动荡不安。”我点点头,语气带有几分赞同。 沢儿听罢,心底了然地点点头,忽而叹息了一口气,“彼时的恭修殿下成了太子,最后却无福登基。恭谦殿下最后亦不过落得个册为钿王的结局。唯有一向不受待见而出身卑微的恭成殿下——铪王拔得了头彩,可见世事无绝对。” “是啊。彼时所有人皆以为柔妃素氏再无生育可能,孰料还是留下了一个儿子,被追谥为昭敬敏长贵妃,死后得尽哀荣。可见凡事不可强求。”我亦心有相同感慨,唏嘘不已。 “都是死后被加以追谥,偏偏依贵嫔与朱修媛却是截然不同的两般下场。”念及我后来讲述的故事,沢儿的神情不免带上了几分落寞与叹息,“一个被追谥为安顺妃,另一个却是被追谥为悼贵嫔,可见在肃帝心中,她们二人何等地位,又如何不同。” “此事说来皆属她们各自的命途,纵使人力而为,到底不及天意如此。”我细细劝说道:“何况,此时一并离世的,还有钱贤妃的生身父母。一桩桩一件件算下来,那一载,可配得上流年不利四字了。” 沢儿点点头,转动着眼眸,不由得喃喃自语起来,眼神之中绽放出异样的光彩,言语间尽是眉飞色舞,不复方才的怜悯,“确实如此。广陵夫妇之死,一并牵累了钱贤妃,致使她最后滨危之际,将自己的孩子——恭礼交托给素有慈母之称的慧妃抚育,可算得上是叫人放心了。依着慧妃当日疼爱穆文淑公主的一片慈母之心,钱贤妃此番作为亦算得上明理之举,亦算得上老天垂怜慧妃的一片苦心。” 第一章 姓氏来源 ————————————————————————————————— 依着出身与诞下一位皇嗣的功绩,敛敏被皇帝追谥为懿恭淑妃,按贵妃礼丧,丧仪交由皇后一力负责,更亲自指定恭礼交由慧妃抚育。慧妃如此恩宠来得这般突然,叫御殿诸妃无不吃惊。然则眼见得当日慧妃如何细心呵护穆文淑公主的场景,到底叫人叹服。 然则,另有一群人议论为何敛敏不将恭礼交托给我抑或婺藕。乃至于袅舞固然如今心如死灰,淫浸佛法,想来若有养子承欢膝下,只怕她亦会振奋许多。何况,袅舞素来与敛敏要好。 如此挑拨离间之语,吾等姐妹听到,只付诸一笑。 自从失去生母的陪伴之后,开头前几日,恭礼自然是哭闹不止。然则慧妃实在是个有耐心的慈母,她将所有的爱护与关心皆给了这个难得的养子。正为如此,数月之后,恭礼开始与慧妃亲近,继而开口呼唤她‘母妃’,不再拘泥于敛敏之死,沉溺于生母早逝的哀伤之中。此情此景,叫帝后二人看到了,纷纷感叹当日敛敏的选择何其恰当。 “懿恭淑妃看人的眼光倒是准确。”是日,徽音殿内,晨昏定省之时,折淑妃见婳贵妃一脸艳羡地看着满面春风、丝毫不见疲累的慧妃,不由得感叹道。 皇后听到了,亦微笑认可道:“淑妃妹妹所言不错。慧妃姐姐慈母之心人尽皆知。想来懿恭淑妃在天之灵,亦可瞑目了。” “当日慧妃姐姐如何精心照料穆文淑公主的情状,咱们姐妹自然是看得一清二楚的。想来敏姐姐正是记住了慧妃姐姐当日情状如何,这才在离世之前安心将唯一所出的高明交由慧妃姐姐抚育。”我欣慰地看着慧妃说道。 闻得‘穆文淑公主’之名,慧妃微微一出神,随即颔首,嘴角带上了几分释然的微笑,道:“多谢婉长贵妃谬赞。” 就在诸妃和睦融洽之时,静默沉思良久的权德妃忽而出言道:“近段时日当真系多事之秋,先是昭敬敏长贵妃离世,继而轮到懿恭淑妃。皇后娘娘,咱们不若请雍和殿的法师为众姐妹祝祷祈福一番,如何?” 诸妃纷纷回应,“德妃娘娘所言极是。此段时日不过寥寥数月,接二连三有嫔御离世,只怕御殿之内沾染了不祥之兆。若不请广孝法师亲自祝祷祈福一番,只怕这股不祥之气会愈加蔓延开来,危及其她嫔御,惹得御殿之内人心惶惶。” 夕昭仪颔首表示同意。 皇后沉思半刻,随即点点头道:“德妃妹妹所言甚是。”随即下了凤谕,吩咐秋紫亲自前往雍和殿嘱托广孝法师为帝后二人、御殿诸妃行祈福之礼。 正为了此番的祈福之礼,倒成全了夕昭仪的福气——正在祈福之时,许是跪久了的缘故,夕昭仪忽而晕倒在地。 经过御医把脉,她已然有了两个月的身孕,可见上天垂怜夕昭仪入宫多年而无所出,故而今日带来了福分。在场的诸妃听闻此事之后,纵然心怀嫉妒之情,到底碍于帝后的面子而纷纷心口不一,祝贺皇帝再得龙子。 皇帝一时欢喜,当即听从皇后谏言,晋夕昭仪为贵嫔,更改封号为姒,人皆称姒贵嫔。 改封号一事自古以来便有如此传统。然则历朝历代君王为嫌麻烦,无人沿用,故而在场诸妃无人知晓此事,只道惊奇。翻阅史书,纵观古今,有如此恩宠者,继家世尊贵、军功显赫的婳贵妃之后,姒贵嫔居次位,叫御殿诸妃愈加艳羡与忌妒。皇帝此举可谓将姒贵嫔捧上了天。 姒贵嫔的册封嘉礼定在祈福礼之后,寓意喜上加喜、福上添福。姒贵嫔的恩宠连带着前朝的夕氏一族的权势亦随之水涨船高,堪居朝中第三位。纵然不及名声在外的黄氏一族与战功赫赫的殷氏一族,到底称得上名门豪贵了。姒贵嫔的伯父与父亲因着她的身孕而被皇帝封为从二品的尚书左、右仆射,居宰相之任。 眼见着夕氏一族因着姒贵嫔的身孕逐渐崛起,渐渐威胁到黄氏一族与殷氏一族的地位,身为司空、太子太保的皇后之父、婳贵妃之父纷纷谏言道:“夕大人并无重大功劳,于陛下治理天下并无益处。若陛下仅仅为着姒贵嫔身怀龙裔一事而对夕氏一族格外亲睐,只怕会叫朝野众臣不服。倒不如等到姒贵嫔诞下皇子而夕大人立下汗马功劳之后,再做封赏,只怕显得名正言顺,无人有此异议。” 闻得此言,皇帝才忖度着自己为着姒贵嫔身怀六甲一事而对夕氏一族如此看重是否妥当。 皇后听闻了消息,随即借着晨昏定省的机会,当着诸妃的面,不偏不倚道:“陛下若当真疼惜姒妹妹,倒不如先依着祖制,办一场贵嫔册封礼,愈加隆重些亦无不可。待到姒妹妹来日诞下皇子之后,再大行封赏,阖宫同庆,只怕愈加合情合理,无人不允。若仅仅为着陛下的心意叫姒妹妹成为众矢之的,只怕于姒妹妹和腹中的孩子皆有害无益。当日姒妹妹恩宠如何咱们姐妹看得一清二楚,着实叫人不得不心生嫉妒之情。依着姒妹妹如此恩宠,前朝夕氏一族毫无功绩而水涨船高,已然叫朝野众臣不满。何况今日姒妹妹不过身怀六甲而已,并非顺利诞下皇嗣。纵使顺利诞下皇嗣,若不过系一位帝姬,于社稷并无功劳,只怕前朝大臣亦不会心服口服夕氏一族得享如此尊荣。为着前朝与御殿的和谐,还请陛下待姒贵嫔顺利诞下一位健康的皇子之后,再大行封赏。如此一来,前朝众臣口服,御殿之内众姐妹心服,定叫不公之怨言再无死灰复燃之时。”一番话,合情合理,叫人难以辩驳。 第二章 落魄赴宴 皇帝自己心里头亦清楚明白:当日为着专宠姒贵嫔一事,皇后曾多次苦口婆心地劝谏过他——哪怕为姒贵嫔的来日着想,切勿如此隆盛地一昧专宠姒贵嫔,免得步了当日湘贵妃的后路。可惜彼时的皇帝一心记挂着姒贵嫔,再不顾其她。碍于皇帝君王的威严,纵使诸妃面上不曾流露些许,忒多年来,终究有昭示着嫉恨的流言蜚语传播开来。谣言一时沸沸扬扬,如此热烈,纵使皇帝亲自下令追究源头,任凭永巷令竭力追查,终究一无所获。今日,姒贵嫔面临的恩宠嫉恨远胜于当日得赐焦尾琴的我,故而谣言传播的同时,亦有几句话散播开来,叫诸妃眼见与我有关的几分好处。 当日,纵使我恩宠无人可比,远胜一支月舞获宠的昭敬敏长贵妃,依旧懂得雨露均沾的道理,时不时劝得皇帝往其她嫔御处走动走动。而今,姒贵嫔并无身孕之时便已占据了多数君恩雨露。如今有了身孕,更是霸占着皇帝不放,叫其她嫔御再无得幸之时。眼见此情此景与当日湘贵妃得幸之时如此类似,纵然冷静如皇后,与吾等交谈之时,亦不免流露出几丝惴惴不安来。 倘若皇帝心下明了该如何避免姒贵嫔步上湘贵妃的后尘,理当做到雨露均沾才是。他如此大张旗鼓地宠爱姒贵嫔,更为她破例改封号,如此恩宠丝毫不亚于我晋为婉长贵妃当年。 然则我当年晋封婉长贵妃有数年的瑶华宫祈福之由,更兼识大体、通明理,从不独占君恩,亦有几分资历,方为诸妃认可,这才凭着不曾出生便逝去的一对皇嗣而得到皇帝怜惜,脚踏瑛妃紫氏的性命,顺利登临长贵妃之位。 如今,姒贵嫔资历浅薄,不过为着身怀六甲便登临贵嫔之位,到底叫御殿诸妃难以心服口服。遑论前朝夕氏一族固然家族地位因着先人的积攒而声名显赫,数年来终究坐吃山空,并无一人出色,建立功勋,为皇帝效犬马之劳。倘若一味由着皇帝对姒贵嫔的恩宠而对夕氏一族大行封赏,只怕会致使众臣不服,朝野动荡,牵连到天下的安定。 若此事传到它国,只怕例如东项等国亦会对皇帝侧目,认定皇帝不复当日圣明,不再是当初那个严革贪赃枉法、勘查皇庄和勋戚庄园、还地于民、鼓励耕织、重新整顿赋役、赈济灾荒、减轻租银、体恤民情、治理水灾、汰除军校匠役十万余人并整顿军队团营、守兵东南、征剿东项倭寇、清除外患、整顿边防的明智之君。 如此大逆不道之话终究无人说出口,然则眼见前朝大臣与御殿嫔御隐约而隐晦的谏言,皇帝到底明了其中关节,不为心意所动,打消了重用夕氏一族的念头,转而任用前朝贤能有为的文臣武将。御殿之内,亦不复往日专宠姒贵嫔的举动,开始变为原先的雨露均沾。此举迎来了朝臣一众叫好,更安定了御殿诸妃的心。 皇帝如此举动,令原本议论纷纷的天下百姓万民归一,赞不绝口。 我不知晓因此而逐日落寞的姒贵嫔是否能够明白皇帝对她的这片心意,只觉她脸上的神采逐日消退,愈加闷闷不乐。固然我与婺藕时不时陪着皇后一同去探视她,终究化解不了她心头的烦闷。 晨昏定省之时,说起姒贵嫔日渐衰弱的玉体,更多日不见她前来徽音殿请安,只一味借着玉体不适作为借口推却觐见皇后之礼,看不顺眼的诸妃愈加嘈杂,纷传姒贵嫔恃宠生娇,借着身孕卖弄架子,连皇后亦不曾放在眼里。 皇后素来仁善,自然不会如此苛责。何况,她私底下曾传召一力照看姒贵嫔的御医程据,暗中询问姒贵嫔身孕如何。 程御医身居太医令之职,资历深厚,医术高明,自前朝起曾看护过湘贵妃的身孕,算来医术了得,此番到底还是颤抖着声腔回禀道:“姒贵嫔自有孕以来,便一直心有忧思,始终放心不下,日日提心吊胆,故腹中胎儿不甚康健。纵然饮食上微臣已然按照陛下的吩咐,嘱托庖丁每日以药膳精心进补,到底不如姒贵嫔母体释然。若再继续下去,只怕姒贵嫔腹中胎儿难以存活到生产那日。至于死胎更是会损及姒贵嫔母体,只怕届时一尸两命亦未可知。” 程御医的话令我与皇后登时冒出了一额头的冷汗。 皇后心神大动,好不容易才稳了稳精气,继续问道:“程御医,你可知晓姒贵嫔为何事所困扰?” “回禀皇后娘娘,微臣乃一介医者,医得了身医不了心。何况,姒贵嫔心事如何会与微臣说起。”程御医面色为难,语气隐晦道。 皇后若有所思,挥挥手示意程据离去。 此时唯独我与皇后、婳贵妃、折淑妃、权德妃五人在徽音殿寝殿内,一同商议着看护姒贵嫔身孕之事。 昨日,眼见得皇帝如此看重姒贵嫔此胎,我入增成殿内探访之时,纵使婺藕亦不免惴惴不安起来,担忧起恭修的太子之位来日会否被姒贵嫔之子夺走——不知从何时起,婺藕亦沾上了御殿之内诸妃皆会有的私心。 “皇后娘娘,据此番程御医回禀,只怕姒贵嫔来日难以顺利生产。”权德妃惴惴不安地觑着皇后的脸色,磕磕绊绊道。 皇后只顾着自己一味思索,不顾其它。 折淑妃见状,亦不敢多加打搅,只一味觑着我的眼色。 我气定安神地等着,眼见皇后回过神来,才温然开口问道:“姒贵嫔如此心结只怕来日难以顺利诞下皇嗣。不知娘娘打算如何宽慰姒贵嫔的心思?若心结不解,只怕亦会损及腹中皇嗣的康健。” “婉长贵妃所言甚是。”婳贵妃颔首赞同道:“陛下如此喜爱姒贵嫔,更为她一再打破改封号的例子,可见陛下何等看重姒贵嫔此胎。若一着不慎,有个好歹,只怕届时雷霆大怒,无一幸免。” 权德妃点点头,赞同道:“贵妃所言甚是。妾妃亦担忧陛下心思。论陛下今日情状,唯有当日婉长贵妃五个月的双生子身孕遭瑛妃陷害打下可相提并论。彼时陛下何等龙颜大怒,咱们姐妹自然是见过的。若再来一次,只怕纵使陛下系男儿,亦会因心神受损而伤及龙体。” 此言一出,自然叫皇后愈加重视此事:皇后素来受皇帝礼遇,固然恩宠不深,诸妃看来确是对皇帝用情极深。正为如此,她方刚正不阿地为皇帝安稳御殿诸妃之心,叫皇帝前朝御殿之间并无过多烦恼。 “依着陛下的心思,只怕咱们能够顺利消解姒贵嫔心头的忧虑,固然好。不然,只怕神仙亦回天乏术。至于令姒贵嫔忧心之事,她如此深受陛下宠爱,想来绝非君恩玉露之流。” 婳贵妃若有所思道:“认真论起来,只需要顺利诞下皇嗣,无论帝姬抑或皇子,皆会叫她登临尊位,她只需好生养胎即可。届时,她亦会有一个孩儿亲口唤她母妃,得享天伦。唯独家世一块,固然夕氏一族曾经尊贵,到底已然坐吃山空。若非为着借她之力振奋夕氏一族,只怕她亦不会被族人送入御殿,可见前朝牵连了御殿。” 权德妃听罢,面色微微失神,悠悠吐出一口气,甚是遗憾道:“待她诞下皇嗣,夕氏一族自然水涨船高。她何必急于一时呢。”语气中满是惋惜。 “德妃姐姐所言甚是。”折淑妃对权德妃点点头,转而对皇后道:“妾妃瞧着姒贵嫔素日如此伶俐,如何看不破此事。只怕贵妃姐姐所言并无道理。” “如此一来,能教她如此忧心伤神之事可当真无迹可寻。”皇后深深叹一口气,甚是疲惫。 眼见得皇后疲乏,吾等四人识趣地行礼告退。 念及多日不曾打听袅舞的消息,回宫之后,我随即招来梁琦,问道:“近几日,袅舞姐姐如何?” “回娘娘的话,妍贵嫔这几日与往常并无大变,只一味地潜心研究佛法,为生母、穆安定公主与娘娘您专心祈福。” 我不由地哀叹一声,“难为了她如此心如死灰。若她能有娘亲半分坚定,只怕亦不会沦落至此。”说着,我忽而想起钱夫人——敛敏的生母。 依着当日敛敏所言:钱夫人与其屈居侧室之位的生母一般温婉。正因如此,她们在家中地位卑微篱下,受尽家仆欺辱。然则正是为着此等缘故,钱夫人母女并无半分颓丧之色,反而尽心竭力活得精彩。固然满府的针线活皆落到了她们母女的身上,到底不曾有过一丝一毫的抱怨,只是专心做着自己的本分之事。若非如此,只怕敛敏亦无这般刺绣的天赋。想来如此精湛的技巧,固然不及琅贵妃与兰妃,到底算得上首屈一指了。若袅舞有钱夫人母女一般的心志,只怕亦不会沦落至此。 心底里哀叹一声,我忽而转念一想,庆幸起来:到底我如今已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若非如此,只怕还护不住她呢。 第三章 朱氏下场 当日,我隐隐听得梁琦回禀,因袅舞避宠度日,逐渐遭到宫人的漫不经心对待,一时气愤,这才好生寻了个由头,将那些眼高手低的东西教训了一通,这才稳固了袅舞如今的安心礼佛。 这时,眼见凌合急匆匆入内,步履带上了一丝往日不曾有的急躁,我不由得疑惑起来。 凌合草草行礼之后,言简意赅道:“回禀娘娘,今日宫人们收拾蕊珠殿一应旧物以便来日新人入住之时,在案桌上寻得一张被隐秘藏起来的纸条,上头有兰妃生前亲手书写的一句话。” 我疑惑不解地眨了眨眼睛,随即问道:“什么话?” 凌合当即掏出一张字帖,呈到我面前,道:“娘娘请看。” 我接过纸条,不过惊鸿一瞥,便看清了上头的文字——正是一首《念奴娇》的一部分:翠袖围香,鲛绡笼玉,一笑千金值。神仙体态,薄幸如何消得。回想芦叶滩头,蓼花汀畔,皓月空凝碧。六六雁行连八九,只待金鸡消息。义胆包天,忠肝盖地,四海无人识。 依着这首词的意思:前两句意指美人仙姿体态,一笑值千金。后两句寓意壮志未酬,意难平。 我细细揣摩着:这首词出自兰妃之手,其中的美人自然指代她自己。何况,她本就是姿容幽魅、仅次于琅贵妃的美人。至于后半部分只怕意指墨氏一族人才茁壮而无缘为国效力。 倘若认真讨论起这首词,不过系我如此心思而已。但是,兰妃墨氏终究在御殿中度过了多年的岁月,其心志与心思自然深沉了不少,只怕绝非如此简单的意思。 我思忖了多日不曾得出结果,随即吩咐倚华将其夹在书架《诗经》的螽斯羽一篇中,好生看管着。 御殿之内,接连数位嫔御离世,固然有着祈福之时姒贵嫔的身孕,终究子嗣稀薄,故而皇后特地谏言:“既然姒贵嫔为着身孕不适合侍奉陛下,陛下何不多探望探望位分低的几位妹妹?忻嫔才华横溢,瑜嫔、玫嫔更是陛下当日新选入宫的美人儿。再不济,还有吴中才人与吕中才人系陛下旧日所爱。” 皇后本就事务缠身,何况还得养育恭谦,自然分身乏术,故而每日的徽音殿晨昏定省之礼,不过由几个位分高的嫔御开口商讨御殿新生的流言蜚语。若无大事,则由我、婳贵妃、折淑妃、权德妃四人处决即可。至于那些寡宠的嫔御,为着位分低下,自然无言以对,不过应个景儿现身一番,随机离开。今日,她如此举荐旧人与新人,当真赢得了无数嫔御的心,亦叫君恩愈加均沾。 随着其她嫔御的恩宠逐日加深,吴中才人、吕中才人晋为美人、良人,忻嫔、玫嫔晋为中才人,更为着瑗姬、玹姬晋为婉仪、丽仪,御殿之内显见百花齐放之态。 就在如此百花盛开之时,姒贵嫔的胎气却像是受到了诅咒一般,江河日下,并无半分康复的迹象。 皇后与吾等自然不敢趁着皇帝宠幸其她嫔御之时叫他知晓此等消息。但是,姒贵嫔如此胎气,来日生产若有个好歹,只怕纵使皇后亦难辞其咎。明眼人一见便可知为着姒贵嫔此胎,皇帝何等欣喜若狂。纵使当日我接连有孕,一朝五个月身孕被打下,终究不及姒贵嫔今日情状。 我曾吩咐太医院所有御医的意见,心头惴惴:姒贵嫔若有昭敬敏长贵妃这般下场,倒算得上是好了。听着诸多御医的回禀,我只觉隐隐约约,姒贵嫔腹中或有死胎之兆。 俞御医亲口郑重地解释:死胎较小产愈加伤人。纵使妇人小产,不过好生休养数日即可痊愈。然则死胎则不同。一旦死胎,不仅仅胎死腹中,更有甚者会导致胎毒反噬母体,牵连母体亦深受其害。太医院所记历朝历代的药案中,死胎往往导致一尸两命、母子俱亡。 此事属我暗地里悄悄打听到的消息,尚未回禀皇后,只怕皇后那边绝想不到事态会如此紧急。唯恐此事叫人以讹传讹,我先吩咐太医院众位御医暂时压下此事,不必传出消息,只管尽心竭力医治姒贵嫔腹中之子,以免叫愈多嫔御知晓。待到后来,事态紧急,绝非我一人之力可以力挽狂澜,故而我将此事上报皇后,并告知婳贵妃、折淑妃、权德妃。 乍然闻得此言,在座之人不免齐齐惊讶。唯独一旁的皇后若有所思,不甚惊奇。吾等四人面面相觑,只等着皇后率先开口。 过了良久,皇后无奈地缓缓道:“本宫曾叮嘱过太医令程据每日回禀姒贵嫔的胎像,他所言与婉长贵妃所言并无不同之处。本宫亦无可奈何。” 婳贵妃与权德妃交换了一个眼色,微微蹙眉,率先道:“然则陛下今日这般欢喜姒贵嫔此胎,纵使告知了他,只怕于事无补,倒不如倾太医院所有太医之力,全力医治姒贵嫔,只怕会有几分转机。”说着,看了看权德妃。 权德妃面色满含忧虑地接口道:“贵妃姐姐所言甚是。姒贵嫔素来体弱,盛宠多年方得一子,可见不如昭敬敏长贵妃当日。若就此一尸两命,只怕陛下心忧哀愁之余,会损及龙体。” “陛下待姒贵嫔如此用心,时而宠幸妾妃之时,亦不住提及姒贵嫔胎像,面色格外欢喜。若此事当真,只怕陛下会心头大恸。”折淑妃惴惴不安道,神色格外忧愁。 皇后无可奈何,只好亲自下凤谕,叮嘱太医院所有御医竭力保全姒贵嫔母子二人,一壁吩咐吾等暂时切莫告知姒贵嫔此事,以免胎气大动。 数月以来,汤药中补气益血的药量十足十地盖过了其它安胎药的气息,明眼人一闻便知苦味难消,药效十足,姒贵嫔此胎恐怕难以顺利生产。然则如此药方到底有几份益处——姒贵嫔时而玉体恢复,精神有力,偶尔前去徽音殿,与众姐妹一同参拜皇后。 自她每每提起精神出现在众人面前,总是相差十来日。故而御殿诸妃每每见她现身,不免问一句胎气如何。因着我与皇后的明里嘱托与暗自安排,诸妃无人知晓姒贵嫔胎气。偶然冒出一两个,亦被我与皇后的“尚可”二字给打发过去了。姒贵嫔自己亦觉着时而胎动,可见胎儿康健,便不做它想,安心养胎。 待到前朝夕氏一族的族人传来消息:姒贵嫔堂兄——夕望得皇帝重视,领兵出征讨伐西南边境动乱不安的暴动,一时身亡战场。 御殿诸妃与前朝大臣皆看得出皇帝的心思:皇帝为着夕望借此建立功勋,届时趁着姒贵嫔诞下皇嗣的名头,喜上加喜,一力擢升夕氏一族。可惜,夕望能耐却是如此低劣,叫皇帝无言以对。 此事传到姒贵嫔耳中,固然不过系一位堂兄,然则听得她的口气,她寄养在伯父家,与这位堂兄一同长大,算得上情深缘浅了。姒贵嫔当日时而胎动不过药物催动而已,论其根本,已然消耗尽内里,故而今日得此噩耗,母体受惊之下,自然落红。 那一夜,月黑风高,凤华殿内却是烛火光亮,灯火通明。宫人们接连不断地端进一盆盆热水,又一个个端出一盆盆血水,连绵不绝。耳畔时不时还有乌鸦在凤华殿外的庭院里惊声尖叫,过了午夜方休止。 殿内气氛死一般寂静,皇帝与皇后、我、婳贵妃、折淑妃、权德妃六人安静而心慌忙乱地坐在凤华殿内,焦急地等待着姒贵嫔生产的消息。 寝殿里头时不时传出姒贵嫔凄惨的叫声,可见在太医院所有御医的看护下,姒贵嫔正在竭尽全力生产。 她的叫声如此凄厉而虚弱无力,纵使庭院树上扑棱棱飞起来的鸦叫声与她相比亦有力几分。如此凄厉的叫声是我平生所闻最为痛苦的,可见姒贵嫔此刻遭受着何等艰难的痛苦折磨。然则我与皇后等人心下皆知晓,纵使她的孩儿产下,依旧不过系一介死胎,会即刻被送去掩埋——正如当日的琅贵妃诞下的双生皇子。此事唯独吾等心知肚明,皇帝自然不曾念及此处,还一心期待着姒贵嫔腹中皇子的诞生,心焦至极,不住地走动着。 午夜时分,只觉岁月漫漫无尽头的我忽而察觉庭院外头的乌鸦一片寂静,而姒贵嫔的惨叫声在这一刻最为凄厉。恍惚一瞬间的功夫,四周即刻悄寂无声,连吾等六人彼此之间相互起伏的微弱呼吸之声亦难以听到。刹那间,凤华殿内所有的一切皆犹如黑白无常勾魂那夜的死寂,了无生气,毫无活人存在的痕迹。 皇帝固然察觉出不对劲儿,到底心存侥幸,对率先踉跄出来的御医问道:“玉娘可顺利诞下了皇子?”眼眸锃亮而充满希望的神采。 随后现身的乳母怀中抱着一个襁褓,面色犹豫而万般为难,磨磨蹭蹭地站在那里,步履维艰,只出不来。 第四章 谥安顺妃 皇帝瞧见了,不作它想,急忙示意她抱着孩子过来。结果一看到胎儿面色青紫的模样,试一试鼻息——是死胎,一如当年琅贵妃产下死胎那般精神大动,睁大了双眼,倒吸一口冷气,万分吃惊。 皇后早已预料到此事,领着吾等下跪,垂泪安慰道:“还望陛下节哀。” 愣愣过了半晌,直到我的膝盖传来酸疼的感觉,我终于听到皇帝用一道沙哑的声音问出一句话,“这孩子可是一出生就没了气息?” 我眼角的余光微微上扬,瞥见皇帝的神色木讷讷。 程御医垂首丧气,遗憾而不忍道:“正是。姒贵嫔娘娘为了诞下这个死胎,已然耗尽了所有精力,此刻正在沉睡中。” 良久,直到地上一颗晶莹的泪珠在烛光的照射下,闪进我的眼中,我才注意到抬头仰视的皇帝面颊上落下了一滴泪。伴随着泪珠闪着烛光落地,皇帝将襁褓交托给秦敛,叮嘱他好生安葬死胎,自己忍着满脸的沉痛进去探视姒贵嫔。 翌日,我忐忑不安地前往徽音殿,只觉今日之事非同寻常。我身为诸妃之首,只怕难辞其咎。然而听着皇后的转述,姒贵嫔已然成了姒妃,且皇帝并未将姒妃诞下死胎之事归咎于吾等。可惜的是,在晋为姒妃不过六个时辰后,迎着黄昏纷飞寂寥之色,方一苏醒随即听到自己诞下死胎的姒妃夕氏耐不住内心的沉重哀痛,伤心欲绝之下,溘然仙逝。皇帝哀痛之余将其追谥为昭惇怡长贵妃,入葬端陵,与昭敬敏长贵妃为伴。 自从知晓昭惇怡长贵妃定会诞下死胎之后,我心头便有了一份准备。然则为何皇帝的神情竟如此叫人捉摸不清?昭惇怡长贵妃诞下死胎一事叫人不得不想起当日琅贵妃一事。而琅贵妃诞下死胎一事堪称御殿之内难得的迷案。当日,琅贵妃诞下死胎若系黄猫之故,今朝昭惇怡长贵妃诞下死胎则因心头忧愁。 论及昭惇怡长贵妃有孕之时的心头忧愁,当日婳贵妃曾出言讨论一二,绝非皇嗣与君恩,亦非夕氏一族的威望权势。如此看来,实在叫人费解当日她为何事忧虑。今时今日昭惇怡长贵妃已然仙逝,只怕此事再无人知晓。 吴中才人、吕中才人手艺精湛,又有尚食局的宫人在旁协助,时不时研究出新品菜肴,叫皇帝胃口大开,不复萧条之色。章中才人、嬴中才人与姚丽仪、姞婉仪四人姿容娇俏,妙语连珠,乃皇帝当日钦定入宫,本就深得皇帝欢心。若非有昭惇怡长贵妃的恩宠挡在前头,只怕她们会愈加得宠。如今,昭惇怡长贵妃仙逝,自然系她们复宠的绝好时机。又有我与皇后在旁相助,想来她们自然是如虎添翼,愈加着急紧迫地抢夺着皇帝的恩宠。 “眼见陛下为着昭惇怡长贵妃之死如此忧心,妾妃实在担忧陛下龙体。”皇后尚未与我联手举荐吴中才人、吕中才人之时,温妃一番忧心的话语传到了徽音殿内所有嫔御的耳中,时而揩了揩眼角的泪珠。 “温妃姐姐素来体贴陛下。然则陛下心结如此,只怕婉长贵妃亦挽回不了局面。只能等陛下自己想开了才好。”折淑妃思来想去一番,无奈地摇头道。 “淑妃妹妹这话可就说错了。”权德妃当即不赞同道:“陛下龙体牵扯进天下万民的福祉。若咱们身处御殿,身为嫔御不能为陛下分忧,只怕天下万民的福祉皆会受损。届时,天下大乱,百姓流离失所,岂非咱们得罪过?” “陛下素来系一介明君,自然明白唯有龙体安康方得保全万民福祉。德妃姐姐所言不无道理。”我低眉思忖一番,赞同道:“可惜人非草木,孰能无情?陛下的心结唯有岁月方可化解。” “若真等到那一日,只怕陛下龙体早就身染恶疾了。”婺藕忧心忡忡道:“昨日我去探视青雀,偶遇陛下查证青雀的功课。皇后娘娘你是没看到,彼时陛下体型消瘦而虚弱,根本经不住微风轻轻一吹。其龙体之虚弱、精力之涣散,实在叫人担忧万分。” 皇后听到了,身子微微前倾,凝眉肃穆地关切道:“此话当真?” “不错。”婺藕点点头。 婳贵妃面色忧愁道:“陛下这段时日不曾招幸任何一位嫔御,咱们大家自然不知晓此事。若非巽妃妹妹为了查探太子功课之故,只怕连巽妃妹妹亦不知此事呢。”眉宇间的担忧仿佛自心头浮上来。 礼贵嫔忖度着,目光逡巡在入座后列的吴中才人与吕中才人身上,说道:“皇后娘娘,若妾妃不曾记错,吴中才人与吕中才人出身司药房与司膳房,想来自然精通药理与膳食之道。不若请她们二人近身侍奉陛下,只怕有药理膳食的双管齐下,陛下的龙体会有所恢复。” “礼贵嫔所言甚是。”权德妃一时明了,想起当年之事,急忙为之谏言,“当日,诸多内御中,陛下特特选了她们二人晋为嫔御,可见她们自有她们的好处,陛下待她俩亦有几分情致。如今,有她俩近身侍奉陛下,加以药、膳在旁佐治,只怕对龙体亦有几分好处。滋味可口的药膳总比那些令人倒胃口的苦药更易入口一些。” 皇后此时才注意到落座后列的二位自内御晋为嫔御的吴中才人与吕中才人,面容不禁舒心几分,细细瞧着。 她们眼见时机已到,急忙纷纷出列,跪倒在皇后面前,磕头虔心而诚恳道:“多谢诸位娘娘垂爱。妾妃定当竭尽平生所学,好生照料陛下龙体。还请诸位娘娘放心。” 皇后满意微笑,“你们二人本就出自六尚二十四司,精通药、膳之道。有你们二人在旁亲身照料龙体,本宫甚是放心。” 得了皇后的凤谕,她们二人当即合力,开创了无数外形精致绝伦、一眼望去叫人舒心且甫一入口随即叫人开胃的菜肴,日日进奉龙驾前。一开始,沉浸在悲伤之中的皇帝甚是不适应,然则时日一长,架不住精美的口味,终于惹得皇帝胃口大开。她们伴随皇帝左右时日一长,愈加显出当日皇帝选中她们二人的优势——温柔体贴。如此性情,恰好是失了旧爱的皇帝最缺乏的额。有她们二人陪伴在侧,倒叫皇帝心头开朗不少。她们亦因此被晋为美人、良人。 一同复宠的还有效仿吴美人、吕良人的忻嫔与玫嫔。依着当日的恩宠看来,她们二人固然属于新人,恩宠不及昭惇怡长贵妃,到底为皇帝亲自选中,自然有几分姿色。遑论玫嫔体香和悦,教人不由得沉醉其中,无法自拔。何况,她们的性情本质如此妙语连珠,更兼身怀烹饪鲜花糕点之能,丝毫不逊于婺藕,故而齐齐被晋为中才人。 眼见章中才人、嬴中才人合作讨得皇帝欢心,其余嫔御愈加心动,逐日效仿吴美人、吕良人。可惜,美味的膳食日日入口,到底有腻歪的一日,遑论已有吴美人、吕良人珠玉在前,她们的手艺着实难登大雅之堂。故而一时之间,除却几个旧情尚在的我、权德妃等嫔御与她们四个,唯独云中才人、伊泽良人、容贵姬、宁贵姬、贞贵姬可分得些雨露君恩。 如此九人中,论起恩宠,首屈一指不过吴美人、吕良人与云中才人,其次当属章中才人、嬴中才人,伊泽良人、容贵姬、宁贵姬、贞贵姬居末尾。 随着御殿诸妃年岁的增长,大家恍惚间皆暗暗察觉皇帝格外偏爱年轻貌美的妙龄女子。故而除了服侍殷勤的吴美人、吕良人,便只有风华正茂如云中才人、嬴中才人之流格外受皇帝青睐。 我暗暗揣测:若非容贵姬三人出身东项,只怕此刻尚不得如此恩宠。论及异族出身的嫔御,还有一个权德妃。然则她固然出身新罗,终究不得与东项相提并论。何况,新罗早已安然臣服,且国内并无危机,楚朝自然无需担忧番邦小国作祟。 身处御殿之内,因着东项国主的面子与皇帝的优待,数年来的养尊处优令伊泽良人肌肤雪腻尤胜往昔。她本就出身高贵,举手投足间自有一番尊华贵气,可惜不及容贵姬姿容美艳过人,如一朵娇嫩的蔷薇,肆意绽放出妩媚与妖冶,反而如同一朵洁白的莲花,盛开在水面之上,濯清涟而不妖,姿态清漪,若非特特专心,恐无人窥见其亭亭玉立的身姿气度,故而至今身居良人之位。宁贵姬橘氏身姿纤弱,似扶风弱柳,可惜颇有一番体弱之症,素日汤药不离口,至今不曾诞育,遑论皇帝对她的恩宠早早消弭殆尽,如今看来显得格外稀薄。 “其她人尚可不论,唯独云中才人与嬴中才人独占鳌头,本宫瞧着隐隐浮现出当日定诚淑妃御殿第一宠妃的名号。” 第五章 真凶铃兰 此话经由皇后之口道出,不曾得见定诚淑妃绝世容颜的新晋嫔御不难想象当日定诚淑妃何等恩宠。如今,这名号也落到了云中才人与嬴中才人身上,可见时过境迁,御殿之内经过几轮变换,早已时移世易,亦昭显出一番现实:御殿之内,从不缺年轻美貌的女子。 认真计较起来,当日晨昏定省,还是折淑妃起的头。 当日清晨,日光明媚,似一缕金色的光华,被九天玄女撒进徽音殿内,照亮了这座嫔御聚集在一起的高尊宫室,令徽音殿弥漫出一股自然柔和的温馨气息,仿若寒冷的冬日雪天之际,忽而自屋外步入摆满了炭火盆的暖阁之内,温暖的春意哗然拂面而来,犹如百花齐放,凤舞蝶飞。 宽阔的徽音殿内,皇后为着皇帝数日来格外青睐云中才人与嬴中才人,显见圣心大悦,便对她们二人格外看重。一番亲切的问候之后,随即赏下无数礼品,道:“待到来日二位妹妹的资历深了,本宫自会为二位妹妹向陛下谏言,擢升你们的品阶,坐拥一宫主位。此段时日,还望二位妹妹尽心竭力,好生服侍陛下。” 皇后一番话,既叫她们二人万般感谢,亦叫在旁看得眼热心馋的其她嫔御再次起了话头。固然言语之中多了几分显而易见的嫉妒与艳羡,到底心下了然自己并无她们二人这般本事,叫皇帝龙心大悦,碍于皇后的面子,只得忍下。故而云中才人与嬴中才人她们二人挑起话头、闲话几句之后,徽音殿内随即寂静无声。 眼见漫漫无话,折淑妃打破了这一片平静,忽而微笑一声,夺得所有人的瞩目,这才道:“论及姿容绝代,固然婉长贵妃与昭惇怡长贵妃国色天香,且二人有几分相似之处,然则论及璨媚灵姿,当属定诚淑妃第一。当日,穆懿文太子的长相经陛下之口道出‘貌丰秀、若图画且目有重瞳’十一字,显见乃贵人之命,前世当属神只仙人。只可惜天意难料,穆懿文太子竟无福消受东宫之德,早早离世。如今云妹妹、嬴妹妹二人,一个冰缥玉色,一个体香沐月,皆叫人心醉神迷。果真是陛下当日亲自选中的人物,当真好绝色。想来二位妹妹来日若有所诞育,只怕亦会随你们的容貌。” 折淑妃一番话可算是将她们二人与定诚淑妃相提并论了。她虽已仙逝,终究留下了曾经担任御殿第一宠妃的美名。如今,这般荣宠声名落在了云中才人等身上,可见是多大的夸赞。皇后不曾开口反驳,可见如此说法确有其事。定诚淑妃最为人羡慕的除却过人的美貌,便是一举诞下除稚奴以外的皇次子。纵然穆懿文太子少年早逝,终究有皇太子的名号。只怕一个不小心,折淑妃此话会叫云中才人等升起不该有的心思。 云中才人与嬴中才人得折淑妃如此赞誉,面上自然喜不自胜,然则语气到底委婉谦虚几分道:“承蒙淑妃娘娘吉言。纵使来日皇子酷似陛下,只怕亦会博得天下女子的仰慕,又何必与妾妃相似呢。说起来,其他皇子且不论,只说娘娘膝下的恭顺殿下,容貌与陛下如此相似,可见是一个模子里头刻出来的。” 恭顺的样貌丰神朗朗、修身玉立,与皇帝固然有七分相似,到底有三分似足了折淑妃的安贞静正,不似皇帝那般充满男儿气的英挺俊朗、神采奕奕。 云中才人与嬴中才人此言自然叫折淑妃愈加欢喜,连连笑道:“为善到底系龙子,自然似陛下多一些。” 皇后眼见如此,不由得打趣道:“如此看来,咱们今日膝下有子嗣的嫔御,可得了个好机会,好生谈论养育皇嗣的经验了。” 此言一出,无论膝下有否诞育皇嗣,在座嫔御皆纷纷将话题转移到皇后的养子——恭谦身上。 “皇后娘娘身为天下之母,肩上责任重大,何况还要悉心养育恭谦殿下,可见劳苦功高。来日,恭谦殿下长大成人,纵无缘得见生母面容,到底有娘娘这位养母时刻爱护,自然少不了呵护与疼爱,想来定会万般孝敬娘娘,以慰娘娘慈母之心。”昭贵姬语气和睦道。 慧妃触动心肠,不免起了兴致,说一句,“生娘不及养娘亲,咱们好生看护、照料着孩子,它日定会有反哺的那一日。” 皇后甚为认可,点点头道:“慧妃所言甚是。”继而转向权德妃,微笑着打趣,问道:“听闻嘉慎公主前段时日测出了身孕,只怕德妃妹妹不日便可升任外祖母了。当真叫本宫羡慕不已。” 得了消息之后,随着驸马闻妥的回禀,嘉慎公主的身孕前段时日早已传入御殿之内。可惜,彼时皇帝实在心痛,故而对此事不过三分欢喜而已。其她人亦不敢时刻在他耳畔唠叨,故而皇后今日趁着机会提及此事,意在安抚权德妃之心。 果然,权德妃听闻此言,当即露出七分笑意,颔首柔软道:“娘娘谬赞了。太华固然有此福分,来日娘娘被人喊一句皇祖母,那才叫人羡慕呢。” 在座诸妃皆欢笑起来。 皇后强自忍着笑意点点头,到底掩不住春风满面,喜上眉梢,只道:“源清还小,还不到那个时候。” 我不由得触动母女之情,欣慰笑道:“当日,妾妃亦如此认为,只想着鸾仪还小,还不到谈婚论嫁的时候。熟料一眨眼,小小的襁褓孩童一下子长成了大姑娘了,不日便到了下降的年岁,可谈婚论嫁了。”言语中不禁流露出几分悲伤与失落。 嘉和帝姬与鸾仪同岁,早已经历了一次女儿下降的权德妃自然明了我的心思,对我安慰般点点头。 温妃眼见我俩如此,便道:“当日,嘉慎公主一人下降。如今,嘉敏帝姬与嘉和帝姬同岁,二位公主一同下降,只怕系御殿之内的大喜事。届时,只怕需要皇后娘娘亲力亲为,方得婉长贵妃、权德妃与二位公主的感激。” 皇后面容愈加舒心,“这有何妨。但凡日日有如此喜事,本宫每日忙得足不沾地亦心甘情愿。” 礼贵嫔打趣道:“只怕此类事宜再多,亦不会叫皇后娘娘格外上心。妾妃唯恐今时今日,皇后娘娘已然在四处打听与恭谦殿下同岁的豪门千金、贵家小姐充当来日的儿媳妇了。” 礼贵嫔一番话,可算是说到了皇后的心坎儿上,叫她愈加欢喜,凤容柔软而温和,似夏日冰窖里凿出的最绵软的一堆积雪,舒心而畅快,“礼妹妹此话可见本宫与陛下将你宠坏了。连本宫与源清亦被你笑话一番。”顿了顿,收了几份笑意,说道:“源清年纪还小,何况还有铪王呢。”言毕,目光在我身上飘了飘。 婳贵妃出言道:“诸位皇嗣中,成亲最早的便属婉长贵妃一手抚育大的铪王了。当日,恭成殿下被立为铪王,出宫开府,不过数年便有了四子二女。固然六个孩子皆为庶出,终究系凤子龙孙,叫陛下享了一回祖父的福。如今,陛下长女嘉慎公主数月之后即将临盆,可见咱们大楚子嗣繁盛,来日之路定会辉煌灿烂。” “婳贵妃此话颇合朕心。”皇帝爽朗的话语自殿外传入,可见他一早拦住了戍守的内侍,示意他们不必通传。 眼见一袭明黄色的明缂丝纯金线七彩绣吉祥如意祥云纹双龙戏珠龙袍逐渐逼近,吾等纷纷起身行礼,语气婉转道:“妾妃参见陛下。” 皇帝面色愉悦地掀袍落座上首,神情愉悦,随口一句,“起来吧。你们只管谈你们的。” 皇后眼见皇帝如此舒心的表情,面容不由得含了几分笑意,问道:“敢问陛下今日早朝可有了几件喜事,故而龙心如何畅快?” 皇帝的眼眸转到了我的身上,不住地瞧着我,仿佛在夸赞我一般,目色满意道:“皇后所言甚是。今日,朕吩咐稚奴随贵妃父兄一同率兵出征,此乃稚奴首次领兵出征。他非但并无犹豫迟疑,反而果断毅然,隐隐可见父皇当日亲自领兵出征的气魄。不愧系咱们大楚皇室出身的子嗣。” “铪王乃陛下长子,又曾养育在婉长贵妃膝下,气概云天,理当如此。”温妃瞧了我一眼,不住地赞叹道,语气令皇帝愈加欢愉。 权德妃缓缓道:“妾妃与婉长贵妃前些时日只收到铪王不日即将领兵出征的消息,并不曾提及系何日出发。原来系今时今日。”说着,自腰间掏出一张于雍和殿内求得的平安符,失落道:“可惜稚奴已然出征在即,妾妃这份心思只怕送不到他的手上了。” 我眼见如此,亦从腰间摸索出一枚护身符,对上了权德妃的双眼,安慰道:“看来咱们的心意只好留待来日稚奴凯旋而归、班师回朝之后再做马后炮了。” 第六章 探视墨嫔 “娥皇与德妃素来疼爱稚奴,有你们二人在宫内如此惦记着他,想来他作战之时定不辜负你们的慈爱,定会奋勇杀敌,不叫咱们失望。” 皇后在旁笑道,语气自然平和,“铪王身为陛下长子,有如此气魄与能耐理所应当。何况,来日申太子登基即位,只怕还少不得铪王在旁相助呢。” 原本因着所出的恭修接任为太子,婺藕在御殿之中的地位凸显出来,到底不过正二品巽妃,叫人眼馋心热之余,不免看轻这位太子生母。何况多年以来,我、敛敏如此盛宠之下,遭到了多少明枪暗箭,她自然心中有数。加之当日焦尾琴一事,可算叫她伤透了心,故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她的行径愈加悄无声息,了、不留一丝破绽,叫人找不出错处来刁难她。若非为着五妃的位分,只怕她会就此沉寂在这御殿之内,直至青雀登基,而她登临帝太后之位,自此叱咤风云。 婺藕眼见皇后提及自己,又见在座诸位嫔御的目光皆转到自己身上,连忙起身回禀道:“皇后娘娘谬赞了。青雀只怕还小,不及铪王之处甚多,需得太子太傅好生教导着,如此方不辜负陛下的期望。”言行举止之间,我只觉颇有几分敛敏当日的冷漠,但同时又多了几分敛敏从未有过的局促,可见站在风头浪尖,叫人不得不防备着。 “巽妃此话有理。”皇帝满意地示意婺藕落座,对皇后道:“朕每日察检太子的功课,众位师父皆夸赞太子勤奋好学。固然天分不及稚奴,到底勤能补拙,不枉朕早早立他为太子的用心。” 婳贵妃当即恭贺道:“想来陛下如此用心,日日察检太子的功课,待得来日太子登基,定会成为一朝天子、一国明君,叫大楚的江山千秋万代,世代相传。” 皇帝面色愈加欢喜,对婳贵妃连连点头道:“贵妃所言甚是。说来此番若非贵妃父兄与稚奴一同前去战场、奋勇杀敌,只怕朕坐拥江山不会如此安稳。” “陛下谬赞了。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妾妃父兄深受皇恩,理当如此回报陛下才是。”婳贵妃面色微微涨红,显出几率羞涩。 冷眼旁观的皇后忽而瞥了一眼吴美人、吕良人,关切问道:“不知近日吴美人、吕良人进奉的药膳可还符合陛下的脾胃?” “皇后此言甚是。这几个月来,多亏了她们二人精心准备药膳,朕的龙体才能如此康健。说来她们准备的膳食兼具药理,较太医院那些苦得倒人胃口的良药好多了。”皇帝对皇后点点头,颇为赞赏地瞧了吴美人、吕良人一眼,眼风夹带上几丝赞许。 吴美人、吕良人齐齐出列,“妾妃身处御殿之中,得陛下与娘娘这般厚爱,理当如此尽职尽责尽情尽心。” 皇后对皇帝满意禀奏道:“既如此,不知妾妃可否为她们二人讨一个封赏,亦好名正言顺成为一宫主位?” 皇帝听罢,恍然大悟道:“皇后所言不假。她们如此用心侍奉,如何担不起贵姬之位?既如此,此事便交由皇后选个良辰吉日,册她们为珆贵姬、珊贵姬。”恍惚间想起什么似的,皇帝转向权德妃,“秦敛方才回禀,太华可是有喜了?” 权德妃颔首微笑,“正是。” 皇帝随即爽朗一笑,转头对皇后道:“既如此,便选个她们一同册贵姬的吉日,安排太华一同入宫来,也好叫德妃母女三人团聚。说来太华出嫁多年,只怕你们母子团聚的时日寥寥无几。此番,倒是成全了你的一片慈母之心,不枉你日日在朕耳边提及母女之情。” 原来权德妃私底下曾多次向皇帝表露对嘉慎公主的关心,我深深看了权德妃一眼,见其面容之上尽是满足之色,这才为她的用心良苦倾倒。 “德妃妹妹不仅仅日日在陛下面前提及,在咱们姐妹之间亦时常提及嘉慎公主幼年的事宜。论起这些事,咱们可算是随手拈来,熟悉得很。”皇后打趣一般说道。 折淑妃眼见权德妃面色涨红,不由得劝道:“皇后娘娘可别再借此打趣德妃姐姐了。若论起慈母之心,日日对孩子牵肠挂肚,只怕皇后娘娘亦如此。遑论妾妃每日操心两个孩子的事。方才咱们还提到恭谦殿下来日的婚嫁之事呢。娘娘可是忘了?” 皇帝眼见折淑妃如此言论,不免诧异起来,“恭谦还小,无需如此心急。难不成皇后此刻已然在安排新嫁娘的事了?” 皇后微笑起来,徐徐道:“为人父母者,常怀百岁忧。当日,陛下为铪王钦赐的婚事,固然叫朝野闻名,终究四个皇孙、两个皇孙女皆系庶出,可见铪王夫妇之间,感情不深,抑或铪王妃玉体不佳,至今无一所出。妾妃想着。既是来日恭谦婚事,理当应了那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到底妾妃身为嫡母、养母,已然不曾好生择选一个身子康健的媳妇给铪王,终究吃一堑、长一智,该选个健康体壮又讨人喜欢的好媳妇给恭谦,方不辜负昭敬敏长贵妃在天之灵。”面色转而低落下来,带上了几分惭愧,似乎是在不安当日对于稚奴的婚事,她并无过多用心,致使他们夫妻不顺。 皇后所言提及昭敬敏长贵妃,倒不曾激起皇帝对她的思念,反而低头思量起稚奴的孩子来,沉吟道:“稚奴的孩子——” “铪王膝下长子已然牙牙学语。陛下若实在疼惜,大可封为世子,来日接任铪王之位。抑或将其抱入御殿,由身为祖父的陛下亲自指导学问、好生抚育。如此一来,只怕铪王在前线征战沙场之时会愈加安心;再者,他与陛下之间的父子之情自然会逐日加深。” “皇后此言有理。然则皇长孙生母刘氏如何吃得了母子分离之苦?”皇帝眉间有几缕动心之色,随即浮上一层动容之情,语气不忍道。 “刘氏不过一介妾室,如何能与铪王妃相提并论?纵使皇长孙系铪王妃诞下,与陛下的天恩相比,又算得了什么?陛下为大局着想,如此疼爱皇长孙,只怕会赢得天下百姓的赞誉,纷传陛下系一介仁善之君。”皇后循循善诱。 然则闻得此言,我在心中存了三份疑惑、七分不安。一时察觉出气氛古怪,转头望去,只见折淑妃、权德妃瞧我的眼色亦如此。温妃、礼贵姬面色不定,只在皇帝与皇后之间徘徊,不发一语。慧妃、贞贵姬更是黑下了脸,鼻息之间听不出声响,仿佛一介死尸。 皇长孙年幼,尚处于牙牙学语的年纪,如何离得开生母刘氏的照料。何况,纵为一介妾室,终究系稚奴所宠爱的头一人。若非如此,她如何诞下稚奴的第一个孩子?皇后如此建议,只怕称得上分离骨肉天伦,叫刘氏自此母子离别。固然来日稚奴长子重返铪王府,到底日久情疏,只怕届时与刘氏不复今日亲密。何况,依我看来,稚奴如此重视骨肉亲情,只怕与他自幼丧母有关。若他身处前线作战,御殿之中传来如此消息,致使他一时性起激动,恐怕不利于战事。 “皇后既如此言,那朕即刻下旨,命铪王府的管家将皇长孙接入宫中。”皇帝似乎察觉不出不妥之处,甚是满意而感激道:“朕有如此贤德之后,当真系大楚之福。”说着,不觉动容地握住了皇后的柔夷,惹来一阵动容之情。 我心下深觉古怪:皇后素来体贴入怀,如何今日一味顺着皇帝的心意?难不成,当真系有了养子,一时之间乱了分寸,起了不该有的心思?纵使如此,她身居皇后之位,企图攀及皇太后之位亦无可非议。若果真如此,她为何不算计青雀?青雀才是来日名正言顺登基为帝的皇太子。稚奴长子不过系皇帝庶长孙而已,如何值得皇后这般算计?此举于皇后又有何益处? 今日之事,察觉出皇后异样之人颇多,终究无一人出言阻拦,只得眼睁睁看着刘氏与皇长孙母子分离。依着皇帝的旨意,皇长孙被抱入宫中,交由皇后抚育,日日与恭谦为伴,直至长大成人。 纵观大楚历朝历代,恭谦与皇长孙之间的叔侄关系亲密无间,犹如当日于麟德十三年七月三十薨逝的嘉煍王、于麟德十三年十二月十九薨逝的庆炾王。 如今,他们兄弟二人早早离世,固然死因疑点重重,伴随着市井谣言的流传,叫天下人皆知,到底为皇帝圣旨压下,御殿、朝野、民间明面上无人胆敢再提。庆炾王死期与嘉煍王相差不过一个多月,一个死在七月三十,一个死在十二月十九。如此巧合,叫人不得不多心。何况,对于他们二人之死,至今医案之上不过简短的两个字:暴毙。 暴毙! 因何等重症而暴毙?为何此前毫无染病的消息传出?到底系何等时刻暴毙?纵使皇后因着我的恳求,多番向皇帝打听,终究只得了一句‘皆在夜半时分暴毙’。若认真计较起来,系后半夜还是前半夜?再者,他们二人暴毙之所又在何处?若死在王府之中,为何不是王府管家上报皇帝,而是他们每日跟随在侧的小厮经由秦敛之口上报天听? 第七章 痨病离世 此事已然过去,皇帝亦下令天下人不得再提,自然包括御殿诸妃——也包括我。 为着心头那一层迷雾般的疑惑,我暗地里做了计划,只等来日消息一条条掌握手中,我再好生利用,追究出真相。纵不为了我与他们兄弟二人的渊源,到底有与湘贵妃颇为相似的缘分。 论及与湘贵妃相似之人,除却我与折淑妃,便只余早逝的昭敬敏长贵妃并昭惇怡长贵妃。而皇长孙的入宫固然引得御殿之内诸妃议论纷纷,终究不过三分热度,并不曾掀起御殿之内一股硕大的浪花。真正叫人添油加醋、翻来覆去谈论的系昭惇怡长贵妃临死前诞下的死胎。此事最终如我所意料的,成为宫人口耳相传的精彩消息。 据传,当日大腹便便的昭惇怡长贵妃正在凤华殿内悠闲自在地吃着软脂糕,一壁自得其乐地逗弄着站在站架上的雪色白鹦鹉,随即胎气大动,继而生产,死胎诞下后最终红颜流逝。 宫人皆道昭惇怡长贵妃之死与她生前进食的软脂糕有关。里头一定掺杂了堪比鸩毒的毒药,这才致使昭惇怡长贵妃不过服用了一口而已便中毒,最终因着生产力竭而虚弱身亡。否则,依着昭惇怡长贵妃素日康健的体质,如何会在诞下死胎后如此虚弱无力?何况,太医院所有御医皆作证,昭惇怡长贵妃实属生产之时精疲力竭,故而咽气。昭惇怡长贵妃诞下的死胎更是早已胎死腹中。然则太医院所有御医皆无能辩驳,为何不曾早早察觉出此事?若早早测出昭惇怡长贵妃腹中所怀系一介死胎,早日打下胎儿,只怕昭惇怡长贵妃亦不会受死胎影响如此深刻,最终一尸两命。认真论起来,那盘软脂糕的来路更叫人惊奇。 永巷令与刑部奉旨彻查昭惇怡长贵妃之死。凤华殿所有与之相关的宫人皆遭到严厉的一番审查。可惜的是,无人知晓那日昭惇怡长贵妃进食的软脂糕系何人赠予。 入凤华殿服侍不久的内御羽萱曾回禀:当日,她与其她入内服侍的内御亲眼瞧见昭惇怡长贵妃往御花园散步些许时候,回来的时候,贴身内御纺霜手中即捧着这盘糕点。到底碍于身份地位,故而羽萱不曾多问。此事牵涉进纺霜,她自然免不了遭受一番拷问。 纺霜、织雪、纫雾、结露四位内御近身侍奉昭惇怡长贵妃,乃昭惇怡长贵妃自家中带入宫的侍女。因着当日昭惇怡长贵妃顶着众星捧月的光芒入宫,皇帝特特允准她可以带四名侍女入宫——正如当日的琅贵妃。而我身边近身侍奉的内御不过倚华、莺月二人而已。如此可见,当日御殿诸妃纷传昭惇怡长贵妃乃我日后的劲敌,不无道理。 昭惇怡长贵妃自入宫以来,其容貌长相与帝王君恩而备受诸妃瞩目。对于她身边这四个贴身服侍的侍女却无几人留心观察。此番眼见她们四人扯上嫌疑,我与皇后这才得了好机会细细琢磨她们四人的模样。 论样貌,纺霜、织雪、纫雾、结露四位内御皆不如她们的主子出色,然则纺霜肤白如玉,颇有一种玉人之美;织雪遇事面不改色,时刻端正,给人一种寒凉如冰雪的感觉;纫雾五官寻常平平,纵使仔细查看,亦叫人如同雾中看花,不真切之余更毫无印象;结露年岁尚小,模样尚未长成,倒是性情颇为有趣,行事活泼可爱。依着往日的情状,她与昭惇怡长贵妃的关系最为亲密,不似其她三人,时时开得起玩笑,昭惇怡长贵妃亦从未责罚过她。 论行事周到,首当其冲讲究的不过纺霜、织雪、纫雾三人。论与昭惇怡长贵妃的关系,她们皆不如结露。想来贴身侍奉昭惇怡长贵妃之事皆由她们三人负责。正为此念,永巷令与刑部在皇帝的重压之下,盯在了她们三人身上。然则,几番盘问追究下来,居然一无所获。 如此一来,皇后与我亦不免惴惴难安。皇帝为着昭惇怡长贵妃之死甚为哀痛,更到了食不知味、夜不能寐的地步。纵然有皇长孙入宫陪伴,终究化解不了他心头的苦闷,可见昭惇怡长贵妃在他心中绝非寻常嫔御可相提并论。 我细细思索一番,当着皇后的面,吩咐倚华嘱托永巷令等,将那日软脂糕的出处彻查清楚。 “妹妹,你的意思是——”听闻我如此之令,皇后恍然大悟,娓娓道:“当日,昭惇怡长贵妃死于软脂糕。若咱们能够查出软脂糕出自何人之手,只怕幕后真凶随即被揪出来。” “娘娘所言甚是。然则,连纺霜等贴身内御在永巷令诸多刑罚之下依旧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怕咱们亦得不出什么线索。”我面色为难起来,万分担忧。 “天无绝人之路。若果真系有心人暗自下毒,借软脂糕算计昭惇怡长贵妃,只怕她必定会露出马脚。咱们只需挨个彻查一番即可。”皇后神色逐渐狠厉起来,眼中染上了一层猩红色的嗜血狂热,语气坚定而不容置疑,握着凤座赤金凤首把手的两只手掌紧紧握住,显出几根青筋来,可见她心头之恨何其浓烈,诡异之声仿佛自幽冥地府传上来,叫人听了瑟瑟发抖,发自内心地抖擞,“遍查御殿每一位宫人。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 眼见皇后如此神情,我顿时颇感惊吓的同时,不由得微微疑惑起来:到底系居于凤座之上多时,抑或我之前看错了她,我只觉如今的皇后绝非当日那个懂得明哲保身而处处与人为善的珩贵嫔。她如此性情,当真叫我害怕。若提及当日的珩贵嫔,御殿之内,无人不赞其脾性温和、行事周到。如今,为了皇帝一介宠妃之死的命案,对忒多不过略有嫌疑的宫人行刑罚处决,如此行径可谓冷酷无情。若换做当日,只怕她会竭力劝解,以免无辜之人备受折磨,可她偏偏为着昭惇怡长贵妃之死大做文章,叫御殿之内冤声四起。非但如此,她更是一力拾掇皇长孙入宫,致使刘氏母子分离,叫人不忍。如此看来,倒颇有几分昔日瑛妃的作风。 我沉默之余,闻得皇后在旁问候,回过神来,连连致歉,“妾妃一时出了神,还请皇后娘娘见谅。” “无妨。妹妹连日来为昭惇怡长贵妃之死而奔波,今日既然疲乏了,倒不如先回宫歇息。待有了结果,本宫再告知妹妹。” “是。妾妃告退。”与在座的婳贵妃、折淑妃、权德妃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我随即出了徽音殿。 不多时,婳贵妃三人亦出来了,与我一同且言且行。 折淑妃、权德妃先开口,语气唏嘘道:“依着皇后娘娘的意思,只怕所有宫人,无论嫌疑多少,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皇后娘娘如此行事,倒真叫咱们看不出了。” 婳贵妃沉吟片刻,语气古怪而夹带了几分疑惑不解,“皇后娘娘今时今日的处事方式,我依稀瞧着颇有几分当日魏庶人与瑛妃紫氏的滋味。” 如此提点之后,折淑妃与权德妃亦纷纷点头,赞同道:“贵妃所言不错。当日魏庶人身居御殿第一妃之位,行事果决而周到。瑛妃素日所为更是狠辣不留丝毫退路。皇后今时今日如此行事,只怕来日会被人称作心狠手辣。” “皇后原本并非如此人物。”我深深蹙眉,不觉开口道:“今日皇后面容依旧如同往日那般柔美,偏偏行事作风却起了大变化。只怕此中另有隐情。”一缕疑惑的浮云自我心头飘了上来。 “婉长贵妃何出此言?”她们三人一惊,纷纷转头看向我。 “当日,我曾一时误会,致使皇后身入安和院,受尽屈辱。可自从她证得清白之身、行动解脱之后,并无一分责备之意。若换做系你们三人中的哪一位,只怕绝无如此大度。可见皇后品行良善,实在高尚。如今,她无缘无故行处决之法,不待真相查清便对有些微嫌疑之人严刑逼供。如此行径,当真叫人琢磨不出到底系她本意,抑或另有隐情。” 一番话,致使婳贵妃三人陷入深思之中,不由得琢磨起致使皇后性情变化如此之大的缘由。 皇后素来无宠,只得皇帝礼遇,数年来一贯如此。今日,若论及皇后因着昭惇怡长贵妃之死而心有侥幸与欢喜,我亦可理解一二。若为着昭惇怡长贵妃之死而恼火并迁怒众人,只怕叫人难以理解了。皇后素来与昭惇怡长贵妃不曾深交,此番纵使为着皇帝的旨意,到底略微走个过场即可,何须如此劳师动众,搅得整个御殿不得安宁?难不成,她这是在效仿当日墨丽仪丢失了田黄冻项链后琽贵嫔的做法?当日,因墨丽仪丢失了一条田黄冻项链,为着迎合皇帝的心意,琽贵嫔特地下令宫人遍查御殿。待到翌日,连皇帝亦看不下去,略微严厉地叱责墨丽仪。如今,皇后此举只会叫御殿宫人对昭惇怡长贵妃议论纷纷,愈加不满,不复当日昭惇怡长贵妃在世之时的崇敬、爱戴之心。难不成,皇后意欲借此打消皇帝心头对昭惇怡长贵妃的眷恋? 第八章 广陵夫妇 我心头猛地一震,思绪醒转过来:若果真如此,那皇后下一个要对付的便是我了。若果真如此,那鸾仪来日又当如何?她曾为皇后养女,只怕皇后在抚养她的过程中对她多少有几分旧情在。但是袅舞呢?皇后对她不曾过多垂怜,而她近些年来更是淫浸佛法之中,君王宠爱早已消弭殆尽。若我倒台,只怕袅舞定会深受牵连。 权德妃反复思量着,最终开口道:“说来说去,皇后如此行事皆凭着陛下对昭惇怡长贵妃的怀念之情。若咱们意欲解救那些无辜受罚的宫人,眼前出路只一条:找出真凶。” 折淑妃听闻,不由得垂下了头,“德妃姐姐所言我如何不知。然则此事任凭永巷令与刑部合力追查这般久,终究一无所获。仅凭咱们四个御殿嫔御,又能如何?”说着,无力而颓废地吐出一口气。 我仔细掂量一番,随机开口道:“淑妃妹妹所言不假。然则咱们到底与昭惇怡长贵妃一同服侍陛下多年,终究知晓她的性情。依着她的性子,只怕难与人结怨。何况,她仙逝之后,何人好处最多?若无丝毫好处,只怕真凶绝不会轻易出手。” “婉长贵妃所言有理。”婳贵妃对我点点头,思忖一番后说道:“昭惇怡长贵妃自入宫以来,备受瞩目,成为继我之后第二个改封号的嫔御。纵观大楚历代君王,仅我俩有此殊荣。然则,我这份恩典系父兄于前朝奋勇杀敌换来的。而她却是凭着陛下的万般宠爱一跃登天。我俩终究是云泥之别。如此恩宠,只怕当日的婉长贵妃亦不曾有过。”说着,瞧了瞧我。 我淡淡一笑,颔首赞同道:“贵妃姐姐所言甚是。不论其它,单看昭惇怡长贵妃的样貌,如此恩宠亦般配得上了。何况,夕氏一族纵无实权,到底系名门贵胄,出身尊贵,非寻常嫔御可比。依我看,唯独琅贵妃、兰妃这般家世可与之相较一二。” “如此看来,出身尊贵、容貌倾城、恩宠深厚便是她遭人毒害的根源了。”折淑妃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道。 “放眼御殿,只怕有嫌疑的嫔御、宫人满目皆是。”权德妃沉下了眼,语气失落而沮丧。 经过权德妃一番点拨,我心头的疑窦忧虑当即明了起来,满含欣慰道:“德妃姐姐暂且不用灰心。固然有嫌疑之人满目皆是,到底有能力之人寥寥无几。” “有能力之人?!”婳贵妃三人登时一惊,扬起了眉毛,随即翩然落下,满目皆是了然的意味。 我点点头,随着脑中的思绪豁然大开,娓娓道:“真正陷害昭惇怡长贵妃之人,一来需得有足够的聪明才智,确保自己的计策能够顺利实施;二来需得叫人查不出她下毒害人的手段,如此才能顺利断送昭惇怡长贵妃的性命;三来需得叫人查不出她的身份,唯有如此她方可免遭刑罚。唯有做到这三点,此番计划方能功成圆满。” “御殿之内,有如此才智之人,只怕寥寥无几。论及当日的琅贵妃、兰妃、魏庶人、瑛妃,只怕她们固然有如此能耐,可惜早已仙逝。如今,放眼御殿上下,论及心思缜密而又诡计多端者,我实在想不出。”折淑妃深深蹙眉,挨个细想了一遍,最终无奈而放弃,摇了摇头,一副无能为力的模样。 婳贵妃深思熟虑一番,盯着权德妃道:“德妃姐姐,论及资历,当前位高权重而存活至今的,唯独咱们两个了。依你看来,当日与咱们一同入宫的嫔御之中,除了琅贵妃她们几个,还有谁有如此才智、心急与手段?魏庶人与瑛妃已然被废黜,我实在想不出来还有何人有如此嫌疑了。”说着,叹了一口气,夹带着无尽的忧思与遗憾。 权德妃细细思索一番后,到底无奈开口,“我亦料想不到。如此手段,计划如此缜密,几乎叫人看不出一丝一毫的破绽。堪与当日步步为营的瑛妃相提并论。可是,如今她身处桐宫之中,如何能有此能耐兴风作浪?只怕此事亦有她人暗中驱动。想来此人才智与瑛妃不遑多让。”面色难堪起来,姣好的面容蒙上了一层忧愁。 “当然,瑛妃如何手段咱们大家皆亲眼目睹。如今,若再想找出一个与她一般本事之人,只怕难了。难怪皇后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我想起当日瑛妃的手段与阴谋,至今都会从睡梦中醒过来。”折淑妃后怕般不由得瑟缩了一下身子。 婳贵妃温柔覆盖上折淑妃的柔夷,和声安抚道:“你无需如此害怕。在御殿之内待得久了,此类事宜只会叫人见怪不怪。你不过系资历尚浅,自然心惊胆战些。” “多谢姐姐安慰。”折淑妃颔首感激道。 眼见着今日此番讨论难以商讨出一个结果来,我只得与婳贵妃三人冷眼旁观,期望着皇后如此雷霆手段能拷问出个所以然来。如此,只怕来日定可从中查出有关真凶的蛛丝马迹。 随着皇后波及御殿之内所有宫室的严刑拷问,无数宫人为了逃离刑罚的苛责,编造出无数荒谬的理由,将自己认识的嫔御、宫人拖下水。例如昭贵姬,素来无宠,一朝被人栽赃诬陷谋害昭惇怡长贵妃,几乎无法自辩。幸而我与婳贵妃三人应着皇帝的旨意、在旁辅佐皇后,私底下暗暗提点扶持,这才避免一些冤情发生。 眼见着御殿之内身染嫌疑之人愈加繁多,我与婳贵妃唯恐牵动御殿根基,更会引发朝野动荡,随即苦口婆心地劝告皇后,与之一同上谏道:“昭惇怡长贵妃身居御殿之内,若因己身之死而牵连朝野、御殿,只怕会叫昭惇怡长贵妃在天之灵亦不得安宁。妾妃恳请陛下下令,将此事交由永巷令与刑部私底下追查。待得来日追查出真凶之后,便可还昭惇怡长贵妃一个清白,亦可保全御殿、前朝之安宁。” 原本此话不过系我与婳贵妃的意思,皇后到底经不住吾等四人日日劝说,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这才采纳了吾等四人的谏言,上奏皇帝。 孰料令人惊异的是,未过几日,皇后忽而病倒。纵然不过小小风寒,却数月以来缠绵病榻,连每日的晨昏定省亦不可强撑着出席。吾等四人索性免了每日的晨昏定省之礼,只一味劝解皇后好生保养凤体。继而上告皇帝,请他将昭惇怡长贵妃之死一案尽数交由吾等四人处理。皇帝曾亲自探视过皇后,眼见她身体虚弱,起身都勉强,便答应了吾等四人,并吩咐永巷令和刑部时刻将案情进程告知吾等。 皇后病体缠绵,一时之间顾及不到恭谦,我曾当众提及此事,随即温妃请求亲自照看。皇帝素来看重温妃稳妥,即将恭谦移入丹阳宫光昭殿。 我曾与婳贵妃讨论过:“姐姐,你说今日皇后病重,是否与谋害昭惇怡长贵妃的真凶有关?” 婳贵妃一时警惕起来,双眸对上了我的眼,“婉长贵妃何出此言?” “面对昭惇怡长贵妃之死,皇后奉行一网打尽之法。固然有几分鲁莽与不近人情,到底有几分捉住真凶的把握。如今皇后身染重病,余下咱们四个不忍严刑拷打,只怕会叫真凶多得喘一口气的机会。你说,皇后这病,会否系人暗中下药所致?”折淑妃面色凝肃地看了看吾等,语气低沉而庄重,一番话令吾等三人陷入了沉思。 过了良久,权德妃平和的语气在未央殿内响起,“如若实情如何,皇后病体缠身,那些有嫌疑的宫人自是无需受罚了。咱们的心思,只怕御殿之内,所有嫔御、宫人皆看得清。终究系咱们自己狠不下心来。”说着,不免哀哀叹一口气出来。 “德妃姐姐所言甚是。只怕真凶正系看出了咱们不忍动用大刑拷问嫌犯,这才想出了对皇后下毒一事。”我点点头,默认起来。 婳贵妃听闻此话,低眉深思一番,忽而眼眸亮起来,熠熠生辉道:“婉长贵妃所言不假。如此说来,只要咱们找出系何人暗中毒害皇后,随即便可找出真凶。纵对皇后下毒之人并非真凶,只怕他亦是真凶的棋子。” 吾等顿时了悟:对啊。真凶一党既然已经为了自己的退路做出了行动,只要吾等捉住他的马脚,想来自然可以顺藤摸瓜,将最后的主犯捉拿在案。如何,亦不必大动干戈,牵连上无数无辜之人。于是为了计划顺利进行,吾等四人暗中吩咐人时刻盯着徽音殿的小厨房,将每一个在小厨房办事的宫人尽数监视起来。 然过了数日,依旧查无所获——皇后小厨房里头当差的宫人每一个行事皆光明磊落,每日的汤药皆系司药房亲自配好了送来,系秋紫亲自看着火候熬煮出来的。时不时会轮到朱襄熬药,亦无不妥之处。然则皇后的病体依旧日渐沉疴,似有仙逝之兆。闻得此等噩耗,万般焦急之下,皇帝每日多次前来探视皇后,面容颇为焦急,甚是不忍。 第九章 家书染病 一日,我领着俞御医在徽音殿寝殿内,眼见着皇帝忧心忡忡地看着正在沉睡中的皇后那张虚弱消瘦而苍白到毫无血色的面庞,不敢出声打搅,只一味地看着,面上的表情甚是哀痛。 此时,秋紫捧着汤药自我与俞御医面前经过,显见到了服药的时辰了。然则汤药苦涩的雾气自俞御医面前拂过,不过轻轻一嗅,叫他皱起了眉头,不问一声,当即取过托盘上的瓷碗,果断轻轻一嗅,拿起汤勺,浅尝一口,不觉皱起了眉头。 眼见如此,秋紫不知何故,登时被吓得不知所措。众人的目光皆盯在了俞御医身上。 “俞御医,怎么了?”想必俞御医一定是察觉出了什么,这才有如此举动。 俞御医神色凝重而诡异,郑重行礼,请求所有人先出寝殿,往外头商议。 依着俞御医的意思,到了寝殿外头,皇帝落座正座,径直问道:“俞御医,你可是看出了什么?” 俞御医捧着那碗汤药,跪在皇帝面前,朗声道:“臣有一丝不确定,还请陛下吩咐太医院所有御医前来共同查探这碗药的实情。” 眼见俞御医如此要求,吾等只当此碗汤药有鬼祟之处,纷纷面露诧异之色。侍立一旁的秋紫依旧摸不着头脑。 待到太医院所有御医皆查证了俞御医手中的汤药,随即大惊失色,纷纷当即上奏道:“回禀陛下,如此汤药中添加了皇后娘娘素日常用来散经络之寒而止痛的乌头,且用了浓酒煎服。” “如此有何不可?”皇帝固然不懂医术,眼见太医院诸多太医如此神情,到底心知此事非同寻常,故而不禁蹙眉问道。 太医令程据的面色仿佛蒙上了一层霜冰,言简意赅地回禀道:“回禀陛下,将乌头以酒浸、酒煎服易致中毒。” 在座的不过我、婳贵妃、折淑妃、权德妃而已,闻得此言,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面面相觑,心内大惊:何人胆敢毒害一国之母? 待到众人的目光转移到秋紫身上,她亦吃惊得瞪大了眼睛,当即下跪哭诉道:“还望陛下与众位娘娘明鉴。皇后娘娘待奴婢如此情深义重,情同姐妹,奴婢如何敢下毒谋害娘娘。何况,若奴婢意欲下手毒害娘娘,早早便可毒害,何须等到今日?再者,纵使奴婢当真与皇后娘娘有不共戴天之仇,如何会用此低劣的手段,当着御医的面毒害我家娘娘?奴婢大可吩咐底下人,借皇后娘娘的名义直接问司药房索取一包鹤顶红,一股脑儿倒入一碗汤药中,再洗干净瓷碗,岂不省事?” 秋紫一番话说得在情在理,连吾等亦踌躇起来:依着当前的形势看来,只怕真凶并非秋紫——秋紫不过系一介替罪羊罢了。 权德妃眼见秋紫痛哭流涕,一时心有疼惜,面露不忍道:“陛下,秋紫所言合情合理。她既有无数机会毒害皇后,何必等到今日?又何须亲自犯险?妾妃还望陛下可以查出真相,还秋紫与皇后娘娘一个公道。”说着,随即郑重下跪。 吾等亦随之下跪。 皇帝显见兹事体大,而秋紫更无一个合情合理的理由暗中毒害皇后,故而深深一番沉吟,长长一番深思之后,开口道:“秋紫,你既说你并无目的毒害皇后,你且仔细道来,这碗汤药的来历有多少人经手,系何人亲手熬制,乃至这碗汤药所用的瓷碗出自何处?” 既然汤药中确证有毒,下毒的真凶自然亲自接触过,故而皇帝有此一问叫人登时明了他的心思。 秋紫显见此事关乎皇后的凤体安康,更牵扯进自己的明白,故而仔细一番深思熟虑之后,磕了一个头,跪着说道:“回禀陛下,若论起瓷碗的来历,并非皇后娘娘按例所得,若奴婢不曾记错,系她人所赠。具体何人,还需得朱襄亲自查证一番账册,方能知晓出处。至于里头的汤药,奴婢特地叮嘱了底下人唯有奴婢与朱襄方可亲身接近、熬煮汤药。汤药熬好之后,亦由奴婢与朱襄二人送入寝殿。乃至于最后的清洗亦由奴婢与朱襄负责。” “秦敛,去吩咐朱襄查查瓷碗的来历。”听罢,皇帝随口吩咐道。 秦敛应一声,随即去了。不多时,带着朱襄又回来了。 朱襄跪在皇帝面前,磕了一个头,万分稳重道:“回禀陛下,依着陛下的吩咐,奴才特地查了当日礼物往来的账册,瓷碗系瑛妃当日所赠。” 我与权德妃等人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皆暗暗道:如此一来,再不必提,皇后中毒一事定系瑛妃早早谋算好了一切。只怕今日之事,依着她的手段,不是做不出来。如此一来,只怕她难逃死劫。 皇帝眼神登时暗了下去,似乎夹带上了几缕暴雨狂风降临前的呼啸狂野,摧枯拉朽般将御殿之内所有的树木掀起来,露出一口口深坑,几欲将人活埋,置人于死地。 “想不到瑛妃早早算计好了一切。如此看来,皇后凤体会这般虚弱,可见系瑛妃当日一手所为,深有谋虑,料定会有如此一天。纵然此番用不上这瓷碗,来日定会有用上的那一刻。”婳贵妃念及瑛妃手段,固然甚是敬佩,到底格外恐惧,不由得瑟瑟发抖起来。 不仅仅婳贵妃一人联想到瑛妃这般深谋远虑,连我亦不由得害怕起来:她纵使身处桐宫之中,终究才智过人,不费一兵一卒安置于御殿之中,安然静候即可叫皇后自取灭亡。如此手段与安排,一环接一环,环环相扣,只怕若她身为男子、用在朝堂之上,纵使皇帝亦不敌其手。再者,她当日思虑到的嫔御波及尚为珩贵嫔的皇后,只怕其她几位嫔御,例如权德妃,亦暗中遭了她的毒手亦未可知。 折淑妃当即下跪,深深流泪而夹带着万般对来日的恐惧,虔诚恳求道:“还请陛下赐死瑛妃。陛下将其打入桐宫可算得上仁德有善,可就是这份恩典,成了皇后娘娘的催命符。若继续任由此人存活世间,只怕来日遭殃的不止皇后娘娘一个,连诸多皇子帝姬亦会深受其害。还请陛下为皇嗣的安泰着想,即刻处死瑛妃。若陛下不答允,妾妃与众姐妹宁愿长跪不起。”说着,摆正了昂首跪地的模样。 眼见折淑妃如此行径,我与婳贵妃、权德妃不知所措。一番踌躇之后,随即一同下跪,请命道:“瑛妃作恶多端。但凡她在世上多活一天,终究会多害一条人命。今日系皇后遭殃,性命垂危,来日不知还会有什么人为之丧命。御殿之内,如何存得这般心思深沉而手段毒辣之人?当日琅贵妃、魏庶人罪行与之相比,只怕难企及万分之一。陛下乃一国明君,还请陛下垂怜御殿诸妃,为咱们套一个公道。如若不然,只怕来日遇难之人的罪过皆会归咎到陛下头上。若果真有这般一日,陛下又有何面目去见大楚历代的先祖?” 如此话语,自然叫心有犹豫的皇帝起了决心,下诏赐死幽禁在桐宫之中的瑛妃,并废黜所有的位分名册。最终,紫氏被一团草席卷进了乱葬岗。而皇后的病体,在紫氏死后亦逐日康复。伴随着凤体的康健,越来越多的嫔御、宫人纷纷传言,开始将当日暗中谋害昭惇怡长贵妃的计策亦一并算到了紫氏头上。 凌合将这一消息通报与我之时,我仔细一想,确实如此。 我当日曾提及真正陷害昭惇怡长贵妃之人,一来需得有足够的聪明才智,保证自己的计策能够顺利实施;二来需得叫人查不出她下毒害人的手段,如此才能顺利断送昭惇怡长贵妃的性命;三来需得叫人查不出她的身份,唯有如此她方可免遭刑罚。唯有做到这三点,此番计划方能功成圆满。一则紫氏绝顶聪明,身处桐宫之内尚可如此,此等手段叫人叹为观止;二则她作案的手段确实叫人称奇,不得不服;三来,她彼时身处桐宫,自然叫人以为她无能力涉事御殿之内。据此三条,此案确实叫人怀疑系她所为。 然则我却是有一丝担忧:如今皇后已然身为国母,纵使一朝仙逝,于紫氏亦无益处。二则,皇后与她之间素来无恩无怨,亦不曾做出对不起她的事,乃至论及恩宠亦平平无奇,仅受皇帝礼遇而已,她为何要谋夺皇后的性命?若她当日赠送皇后瓷碗,正为这样一日,如何不早早动手?今时今日动手不过侥幸。若一个偶然,瓷碗被存放于库房之中,永不见天日,岂非皇后可以寿终正寝?如此一来,紫氏的阴谋诡计如何成功?紫氏如此聪慧,自然懂得借她人之手赠予礼品,如何教朱襄一下子查出来此物出自她处? 程御医亲口道明,瓷碗里头因乌头以酒浸、酒煎服易致中毒,如此,皇后才迟迟不见好转。如今看来,皇后素日所用的乌头无需紫氏思虑在内,而这酒,却系她一手所为。想来当日便是她一手将瓷碗放入浓酒中熬煮,这才致使汤药之中生了毒物。 第十章 懿恭淑妃 难道说······ 不对。 若依着程御医说法,只怕系汤药在熬煮的过程中掺入了浓酒。这才致使里头的乌头与之起了毒物,最终害了皇后。如此一来,瓷碗里头的浓酒并非导致皇后缠绵病榻的缘由,而是她人暗地里悄悄地在熬药的时候往里头添加了浓酒,这才叫皇后迟迟不见好,反而愈加病重。如此看来,只怕紫氏不过起了个头,她的计划并不曾真正谋害了皇后。 心头固然百思不得其解,隐隐觉得紫氏纵有如此才智,此事只怕绝非她一人所为。然则当下并无线索可证明这一点,我只好就此作罢,留待来日再行打算。敛敏已然离世,婺藕的才智尽数用在青雀身上,袅舞颓废不堪,我实在想不出还有何人能与我一同商讨此案的蹊跷之处。 无奈之下,我只好漫步御花园内,闲闲欣赏里头的美景。 此时,不远处的孤树池中传来一阵落水的声音,随即听到荷华的叫喊声,“来人呀,德妃娘娘落水了!” 我登时大吃一惊,与倚华对视一眼,随即赶去章华宫南端的孤树池。待我赶到时,居住在章华宫侧殿——凝若楼、雪香阁的云中才人与贾御女已然闻声出来,眼见着巡逻的羽林卫将全身湿漉漉的权德妃救起,示意他们将权德妃带回凝若楼。 “参见婉长贵妃娘娘。”眼见我出现在她们面前,她们诚惶诚恐地福身行礼道。 “快起来吧。”我眼见着权德妃躺在床上,气若游丝,不觉心疼几分。 此时,我忽而想起一件事来,问道:“你们可知方才发生了何事?为何德妃姐姐会忽然落水呢?” 莲华、荷华齐齐下跪,抹着眼泪请罪道:“此事皆属奴婢的不是。奴婢不过说了一句孤树池的池水就近看来,犹如一块上好的青色翡翠。我家娘娘听了,便起了兴致,意欲凑近一点看看孤树池的池水何等碧青,孰料一个不当心,竟叫我家娘娘一时落水。”语气万分后悔。 孤树池历来不为御殿诸妃所欣赏,权德妃闻得如此言语,有此兴致,亦无不可。想来此番落水定系意外。 正这么想着,倚华领着俞御医一同入了凝若楼。我随机吩咐俞御医赶紧给权德妃诊脉。 眼见俞御医取出脉枕,我忽而想起一事,吩咐凌合道:“你去叫那几个救了德妃姐姐一命的羽林卫入内。他们立下了如此功劳,理当好生嘉奖。” 凌合随即行一礼,领回几个羽林卫。令我吃惊的是,其中一个竟是与我有过数面之缘的尤源校。 心头微微吃惊之余,我随即醒悟:怀贵嫔撒手人寰,并未身染重症的他自然无需戍守仙居殿。此番救下权德妃,亦算得上系命中注定。只怕我与他数次相遇的机缘,亦属天命所归。 “尤源校,又是你!当日,你救了香涉一命。如今,你又救了德妃姐姐一命,可见上天降下大任在你身上。”我颇为赞赏地看着尤源校。 尤源校不卑不亢地磕了一个头,冷静道:“婉长贵妃娘娘谬赞了,凑巧而已。卑职身为羽林卫,理当救诸位主子娘娘于危难之中。” 我甚是欣赏如此人物,深觉我与他之间的关联非同寻常,随即下令命他戍守长乐宫,无需调换职位。尤源校谢恩一番,随即与倚华、贾御女她们一同顺着我的眼色出去了,屋子里头只余下云中才人、我、德妃三人。 就在我一心思量自己心头的思绪之时,眼见权德妃逐渐醒转过来,云中才人对我开心道:“娘娘,德妃娘娘醒了。” 我急忙收了神,看向躺在床上的权德妃,只见她眼皮挣扎着,随即睁开双眼,眸色迷离地张望着四周。 我赶忙上前,扶她起身,问道:“姐姐,你可觉得好些了?” “婉长贵妃?你怎的在此地?此地又是何处?”权德妃疑惑起来。 “姐姐,你可是忘了方才发生的事?方才你接近孤树池,一个不当心掉进去。若非正在巡逻的羽林卫将你救起,只怕你尚不得出困境呢。此地乃云中才人所居的凝若楼。”我简单解释道。 权德妃的眼神转向一旁关切地看着她的云中才人,微一考虑,随即微笑起来,感激道:“说来本宫还得多谢云妹妹。若非那位羽林卫与云妹妹,只怕本宫定会溺水而亡。” “德妃娘娘言重了。不过举手之拉而已。认真论及感激,娘娘还得感激那位名唤尤源校的羽林卫。正为了此等缘故,婉长贵妃已然吩咐尤源校去戍守长乐宫的仪门了。可见娘娘与婉长贵妃娘娘姐妹情深,故而婉长贵妃这般抬举娘娘的救命恩人。”云中才人在一旁语气和悦道。 “尤源校?”权德妃微微一愣,随即微笑起来,“说到底,本宫还是得多谢云妹妹才是。”说着,紧紧握住对方的手掌,面容万分感激。 云中才人眼见权德妃如此感激,面色微微一红,借口将此事回禀皇帝与皇后,便出去了。 眼见云中才人的身影消失在屋内,权德妃的眼神随即深沉而黯淡起来,仿佛凝聚着见不得人的阴谋诡计。 我心知她另有打算,便开口心有余悸道:“姐姐,你此次可真是不小心。若非尤源校他们恰好巡逻到了附近,只怕你会就此丧命。” 权德妃深深看着我,语气深沉而着重道:“妹妹,你错了。此番我落水,实乃池边的石子上布满了青苔,这才致使我一时脚滑,落下水去。” 我顿时皱起了眉头,心下思量着:御殿之内,但凡池水岸边的鹅卵石皆系精挑万选过的鹅卵石,绝不会起青苔。一旦起了青苔,叫观景的嫔御抑或皇帝落水,便是万死难辞其咎。 眼见我面露难言而惊讶之色,权德妃语气沉沉地继续道:“今日,我曾与皇后约好一同来探视云中才人。你可知道,前不久云中才人进献了一张‘万寿无疆’的书法。皇后娘娘甚是喜欢,故而与我约好今日前来凝若楼探视云中才人。” 我心下点点头,万分庆幸道:“幸而你先抵达。不然,若到时候系皇后落水,只怕兹事体大了。” “云中才人这儿地处御殿西北角,最为邻近的便是妍贵嫔的兴乐宫了。”说到这里,权德妃停顿了一下,有几分顾虑地抬眼看我。 我心头因念及避世的袅舞而浮上一层难掩的失落之色,勉强笑道:“姐姐,你且继续,不必顾及我。” 权德妃踌躇了片刻,继续开口道:“自从昭惇怡长贵妃仙逝之后,除却吴美人、吕良人,只余云中才人颇得陛下几分恩宠。” 我点点头,赞同道:“当日诸多淑女中,云中才人之姿容仅次于昭惇怡长贵妃。今时今日,昭惇怡长贵妃仙逝,御殿之内自然云中才人独占鳌头。想来不日,为着姐姐与皇后娘娘的提携,云中才人晋为一宫主位亦未可知。” “云中才人今时今日的恩宠,纵使与婳贵妃品德一脉相承的贞贵姬亦不可与之匹及,可见陛下真心喜爱云中才人。”权德妃语气之中不免有几分感慨。 “姐姐这话可就像是在吃云中才人的醋了。”我不由得揶揄打趣道。 权德妃微微一笑,不甚在意道:“云中才人如此恩宠,倒叫我想起当日你的恩宠来。若论及昭惇怡长贵妃居首,那么你与折淑妃的恩宠在其次,末尾便是昭敬敏长贵妃了。能在仙逝之后得到陛下如此恩德的追谥,想来昭敬敏长贵妃九泉之下亦可瞑目了。” “当日,昭敬敏长贵妃在世之时,陛下对她的恩宠远不及我。之后看来,我的恩宠不及昭惇怡长贵妃。纵使折淑妃,到底为着一儿一女两位皇嗣才稳居帝妃之位。可见昭惇怡长贵妃若尚在世,只怕她会成为第二个长贵妃。”我不由得喟然一叹道。 “昭惇怡长贵妃的恩宠咱们几个自然是见识过的。若非如此,只怕云中才人不会刻意效仿昭惇怡长贵妃素日的生活习性。”说着,看了看四周,指着不远处的临案字帖说道:“当日天长节上,尚为丽人的昭惇怡长贵妃当场一挥而就,写成‘恭和御诗十章’,献给昭庄愍后。今日看来,云中才人颇有几分效仿昭惇怡长贵妃的意思。” 我嘴角泛滥出一抹淡淡的微笑,“可惜的是,彼时的昭庄愍后并不曾收下昭惇怡长贵妃的这份心意。” “这正是云中才人厉害的地方。”权德妃平和一笑,继续道:“固然彼时的昭庄愍后不曾收下昭惇怡长贵妃的这份心意,当今陛下却是极为看重如此能耐。若非此举叫他念及昭惇怡长贵妃,只怕云中才人绝无今日这般逆转乾坤的本事。说来,云中才人逆转乾坤的本事又何尝仅此一件?” 我念及不日前发生的一件事,凑近了头,好奇问道:“姐姐,你说的可是云中才人制作软脂糕一事?” 第十一章 夕氏有孕 软脂糕正系当日昭惇怡长贵妃死前进食的糕点。为着昭惇怡长贵妃丧命于此,皇帝颇不喜此糕点。然而前几日,云中才人借着进献皇帝的机会,特地将软脂糕的制作方法加以修改,致使口味与模样皆不同于昭惇怡长贵妃所食用的软脂糕。皇帝一开始并不知情,然则后来听闻此事之后,终究不发一语。据闻,云中才人特地更改了制作方法的软脂糕,令皇帝浅尝便念及昭惇怡长贵妃当日的手艺,故而丝毫不介怀昭惇怡长贵妃曾因此物而丧命。 “云中才人明知陛下为着昭惇怡长贵妃死于软脂糕却偏偏逆流而上,如此反其道而行之,可见胆量不小。她能如此顺利地将众人以为的逆境看做顺景,借势登梯,可见她的胆识与魄力。”权德妃的语气夹带上了几分深深的折服。 我的目光瞥向门口,仿佛透过帘子可以瞧见屋子外头的云中才人俏丽的身影与聪敏的才智。 “说来也是她自己争气。若非她才智出众,只怕纵使机会接二连三落在了她的面前,她也没有这个本事好生利用。昭惇怡长贵妃的‘恭和御诗十章’不曾得蒙昭庄愍后的青睐。如今,云中才人一张‘万寿无疆’,却是叫她讨得了皇后的欢心。可见云中才人来日的福分绝不亚于昭惇怡长贵妃。她本就聪颖异常,九岁喜书而视字辄识,可谓才女。且姿容纵然艳不至冶,慧或无伤,冰缥玉色。如此才貌双全,成就她居高自傲、目下无人的品性倒说得过去。再者,容貌绝美出众的昭惇怡长贵妃纵使美貌胜过她几分,终究才智之上逊色一筹。若非为着陛下对其容貌的万般宠爱,只怕昭惇怡长贵妃绝不曾企及今日之尊位。如今,云中才人颇受陛下宠爱亦属意料之中。”我不由得哀叹一声,感慨云中才人如此恩宠才算是后来者居上。 “只不知她如此聪慧,是否与咱们一党。”权德妃语气深沉道。 甫一听闻此话,我忽然不明所以,诧异地看着权德妃。 权德妃慢慢解释道:“若云中才人行得正、坐得直,我倒不是不可以顺水推舟地抬举她。然则她若是紫氏这般人物,咱们可得提早处决掉她才是。免得来日祸乱御殿。” 念及当日紫氏的谋略与手段,我不禁后怕起来,微微打了个寒颤,心道:如此人物,出现一个已然叫人难以招架。若非上天恩赐,只怕我连一成绊倒她的机会都没有。我自认紫氏如此手段,固然心狠手辣,终究面面俱到,叫人不得不承认计谋精妙绝伦。 过了一会儿,云中才人端着一碗安神汤入内,瓷碗中漫出一缕白雾,屋子里头顿时弥漫着一股浓郁清苦的药香。 云中才人本性喜好钻研才识,故而凝若楼内放眼望去,尽数皆是书籍。为数不多的唯有几张山水画而已,意境高远。此等画作乍一看,平平无奇,然则再次观摩,只觉里头的意境叫人回味无穷,愈加有一番滋味。 站在一旁,眼见着权德妃将安神汤一饮而下,我不禁被墙上一张渔翁垂钓图所吸引:满目皆白,唯余蓑衣的破败。可见天寒地冻,叫人难以谋生。仅仅一眼,随即叫人心生哀凉之意。若非存在于御殿之中,只怕吾等弱女子的下场,绝不会如此安逸。 我不由得想起了娘亲依靠出色的手艺在街头巷尾贩卖糕点,辛苦拉扯我与袅舞过日子的那段岁月。 那段时日,父亲固然尚在人世,到底与吾等母女三人分隔两地,不曾聚在一起。娘亲素来重情重义。为着与父亲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约定,纵使日子再艰难,终究不曾改变心意,一心一意苦苦等着父亲归来。 年幼之时,眼见每一个伙伴身边皆有爹娘相伴,我好奇父亲到底去了何处,曾亲口问过母亲此事。母亲无奈地摇摇头,并不曾将我看做一个孩童而随意敷衍我,反而认真地告诉我爹当日因着祖父病重,必须回家探望。固然彼时母亲方测出有孕,但父亲却信誓旦旦地答应‘少则三五月便会回来’。 可惜的是,过了整整十年,一直到吾等姐妹俩皆幼学年华,几乎长大成人,他才回来。 所有的乡亲邻里皆劝说娘亲再嫁,可是娘亲偏偏死守在草庐里头,一心一意拉扯着我与袅舞,苦守着等着我爹归来。乡亲之中,有的人与我娘一般,坚信我爹一定会回来;有的却议论纷纷,质疑我爹的品格。 幸而最后我终于等到了父亲。我初次遇见父亲,便是在娘亲与父亲开设的草庐门口。 母亲曾亲口告知我与袅舞,父亲才华横溢,画艺精湛,素来擅长描摹人物神态,栩栩如生,仿若真人再世。正为如此,父亲时常受到达官贵人的邀请,为他们及他们的妻女作画,每张价值千金。可惜的是,父亲从来只收取一点报酬,从不多收一分,并无贪财之心。遇上穷人,为他们刚死去的亲人作画,有时分文不收,依旧尽职尽责。正为此故,父亲博得了乡野之中的好名声。正因如此,娘亲在之后的十年内,固然一贫如洗,却能时不时得到乡亲的帮助,顺利将我与袅舞拉扯大。 父亲的好名声到底系母亲唯一看重的。若非如此,只怕当日母亲绝不会选择终日生活平淡的父亲。再者,我曾亲口听母亲说起另一件事。只怕正因此事,才叫母亲最终决心和父亲在一起。 依着母亲在我们幼时给我们讲述的故事中,有这样一件事:母亲系大户人家的小姐,却是庶出,故而在家中的地位并不曾较侍女尊贵一些,需得时时兼顾家事,比不得正房所出的嫡出小姐那般养尊处优。倒正为如此,叫她习得了出色的厨艺与刺绣的手艺。后来,初初接触乐器的她更是展现出惊人的天赋之后,在家中乐师的帮助下,暗地里一并学会了各类乐器的演奏。想来袅舞如此出色的琴艺,便是传承自娘亲。 而我舞蹈的天分,亦来自娘亲。娘亲固然并非嫡出小姐,到底与嫡出小姐关系密切。而那位嫡出小姐亦算得上天性纯良,且酷爱舞蹈,时常教授娘亲自己每日所习的舞蹈。娘亲不曾真正与那位名唤公孙大娘的师傅修习舞蹈,却天赋异禀,故而每每轻松学会。相比之下,那位嫡出小姐固然一点就通,到底不及娘亲才华出众,说一通十。每一支舞蹈,嫡出小姐固然称得上精通,娘亲却是举一反三、连里头的低劣之处亦察觉出来,加以改良。 为着自己舞技的提升,公孙大娘时常请教我娘亲。娘亲亦赤子之心,不曾有过防备,每每毫不保留地将自己的见解与之分享。久而久之,她与我娘亲成了莫逆之交。后来,飞鸽传来消息,一手将公孙大娘拉扯大并传授舞技的师父病逝。公孙大娘因着要探亲,不得不与我娘亲分离,只留下一张字帖,上头记载了她师父住在何地。来日若有机会,我娘亲可前去寻她。正为此故,我娘亲遭我外祖父与其正室的迫害、不得不卑微做小之后,于明月高悬的暗夜时分,与我外祖母双双泪别,踏上了投奔公孙大娘的路途。 正为这一次,她遇见了我爹,喜结连理。可惜好景不常在,继而便是十年的艰辛酸苦。 这段日子我实在不敢去想。纵使我系我娘亲,如此困境之地该如何绝地逢生?我实在不敢想。但是,我却实在感动我娘亲的毅力。一个只会制作刺绣与糕点的女人,孤零零拉扯着两个嗷嗷待哺的女儿,在家徒四壁的草庐中,时而借着自己的夫君往日里积攒下的善果,在乡亲的帮助下艰难度日,于灾荒之中困难过活,如此过去了整整十年! 之后的一日,夕阳西下之时,余晖四射,遍洒金珠,将草庐的一切尽数覆盖上一层金碧辉煌的色泽。就在我观望这等美景之时,一个陌生男人的身影出现在草庐门口,我好奇地问他,“你系何人?” 他热泪盈眶地望着我,仔细打量着我的容貌,惊讶道:“你是——” 此时,我娘亲闻得动静出来,领着袅舞出来了。一见到这个男人,登时热泪盈眶,上前几步,与他紧紧相拥。事后娘亲含泪微笑,说,“清歌、袅舞,你爹回来了。” 那一刻,我才知道娘亲的等待确实值得的。我爹与我娘亲确系才子与佳人,天作之合。他们站在一起,实在般配。也唯有我爹这般人物,才配得上我娘。 相隔十年,草庐门口,我们一家四口终于真正聚在一起! 提及当日之事,我爹颇感歉疚:原本我想着不过三五月的功夫,孰料办完我爹的后事之后,半路上竟遭歹人劫持,被困于山寨之内,终日为那里的流寇妻女作画。那儿的流寇皆为逃避军校匠役之人。后来,伴随着灾荒的出现,聚集在一起的乱民就更多了。好不容易逮着个机会逃出来,身上的银钱又被偷了。待到我为人作画、挣得足够的银两返程,偏偏被人抓走卖作家奴。后来遇见了这位公子,我才逃出生天。 第十二章 夕氏胎气 等到父亲侧身介绍起来,我们才留意到站在一旁、身着绫罗绸缎的乡绅公子——此人言行举止彬彬有礼,论其气度风华,看似与我爹如出一格。他们二人算得上是惺惺相惜了。 我们一家四口深深拜倒,万般感谢。我原本以为我们一家四口从此会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孰料世事多变。谁能想到,就是这样一位富家公子,最终叫我爹命丧黄泉,害得我林家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不得不流离失所、艰难度日。 我不知当日父亲的死因究竟为何,只晓得那夜我娘亲忍痛含泪将我与袅舞轻声唤醒,示意吾等赶忙安静地溜走。 眼见她催促我与袅舞赶紧穿上衣服,我不明所以地问道:“咱们要去哪儿?爹爹呢?爹爹又在哪里?” 娘亲不发一语,眼中的热泪叫人心疼。我心知事有蹊跷、难以言明,不敢再问,只好与娘亲一同安静地离去。后来半路上,娘亲总算遇见了早该遇见的旧相识——公孙大娘。 依着公孙大娘的解释:当日,为师父守孝期满,公孙大娘随即决心完成她师父的遗愿,谱写一曲世上最绝妙的舞蹈。过了十多年,终于有几分成就,故而此番回来,意欲收徒,将世间博大家之长的绝妙舞蹈传授下去。 那夜,在公孙大娘的帮助下,我们母女三人总算有了一个安息之地。夜间,袅舞过分疲乏深深睡去,我却起了疑心,曾悄悄下床,站在门外偷听娘亲与公孙大娘的悄悄话,岂料得知父亲已然惨死的真相。正为躲避灾祸,将我爹林氏一族的血脉延续下去,我娘亲才不顾我爹的尸身,连夜带着我姐妹俩出走,幸而半途中遇见了公孙大娘。 她恳请公孙大娘看在她们往日的情分上,好生照看我。公孙大娘心有不忍,最终答应了。将我俩交托给公孙大娘后,她连夜趁着我俩沉睡之时,悄悄离开了,不曾留下只言片语。 整整一个月,我与袅舞以泪洗面,幸得公孙大娘开解,才缓缓转过来。数月后,公孙大娘染病离世,我与袅舞无以为生,又适逢朝廷选秀,便咬咬牙,商议着入了宫。如此,才有了今日的故事。 自渔翁垂钓图上收回神思,见云中才人古怪地望着我,我随即微笑解释道:“云妹妹这幅画可当真是意境深远。” 顺着我的目光望去,云中才人谦虚道:“婉长贵妃娘娘谬赞了。论及画艺,此乃妾妃父亲一脉相承。若非妾妃云氏一族皆擅长工笔花鸟,只怕妾妃尚不得如此能耐。” “哦?你父亲亦精通绘画之道?”我顿时起了兴致。 云中才人颔首回应,“当日,正为一幅画,妾妃父亲与娘亲方相识、相遇、相知、相爱,成就一段佳话。为着妾妃父亲不幸早逝,妾妃身子里终究流淌着云氏一族的血脉,故而经过妾妃娘亲竭力传授,到底习得了几分高明的作画技巧。说来,当日与妾妃曾祖父师出同门之人,还有一位,与娘娘同姓。” 不知为何,听着这话,我忽而想起父亲来,故作颇有兴致地问道:“哦?你曾祖父的同门师兄弟也姓林?” 云中才人颔首答应下来。 权德妃听得有趣,见状,便问道:“难不成云中才人你的曾祖父与婉长贵妃的祖上算得上是同门师兄弟?” “这——”云中才人面色为难,终究摇了摇头,说道:“如此妾妃便不得而知了。” 我心下了然:到底算是好几代以前的事了。只怕此刻,所有人物皆以年迈离世,再无人知晓其中关联了。 权德妃眼见我俩漫漫无话,随即提及当日云中才人烹饪的软脂糕,“云妹妹当日烹饪的软脂糕叫陛下赞不绝口。得陛下赏赐,本宫亦曾有幸亲口一尝,当真精妙可口。” 云中才人低眉顺眼,谦虚道:“多谢德妃娘娘夸赞。妾妃不过想着当日昭惇怡长贵妃素来擅长烹调软脂糕,且手艺堪称御殿一绝,便起了一分好胜之心,企图与之一较高下,便仿照昭惇怡长贵妃的手艺做了个不一样的。昭惇怡长贵妃当日仙逝系进食软脂糕,到底不该为了此事叫御殿之内断绝软脂糕的身影。再者,此事并非软脂糕的过错,系真凶十恶不赦。咱们要追究,到底要追究真凶的罪证。” “曦萦此话有理。”此时,皇帝与皇后先后迈入凝若楼内。 吾等赶忙行礼道:“参见陛下,参见皇后娘娘。” “平身吧。”说着,帝后二人落座寝殿内的小圆桌旁。 皇后和颜悦色道:“方才听闻德妃妹妹一个不当心,落水了。可是真的?”语气慈祥和睦。 “谢娘娘关怀,妾妃不过一时失误,这才落了水。幸而得羽林卫与云妹妹的照料,已然痊愈。叫陛下与娘娘关心,实在是妾妃的不是。”说着,权德妃行礼赔罪,面容之上尽是感动。 “你素来办事稳妥,只怕今日之事实属意外。”皇帝关切地安慰道。 “皇后娘娘早早与德妃姐姐一同约好了来探视云妹妹。孰料德妃姐姐先到。为着一个不当心,贪看孤树池碧青碧青的水色,竟意外落下水去。此事绝非常人所能意料到的。可见上天为皇后娘娘着想,这才叫德妃姐姐先到一分。不然的话,若系皇后娘娘落水,再有个好歹,只怕系天下万民的遗憾。”我万分庆幸地看着皇后,一字一句道。 皇后面上不免惭愧起来,安慰权德妃道:“说来此事终究系德妃妹妹自己不当心罢了。若换做本宫,只怕绝不会如此鲁莽。婉长贵妃如此言论,倒显得德妃妹妹大意了。” “确实系妾妃大意。然则——”权德妃一番停顿,不由得嘴角微笑,看向一旁静默柔顺的云中才人,向帝后二人讨封,“此番妾妃落水,若非那名羽林卫与云妹妹出手相救,只怕定会受不少苦。不知此番妾妃可否向陛下为他们二人讨一个恩典?” 皇帝本就喜爱云中才人,前几日与我商议,话里话外有几分晋云中才人为贵姬的意思,今日权德妃一番话,倒顺理成章地成全了他。 皇帝自然而然地点头,欣然应允道:“既然德妃亦如此开口,朕岂有拒绝之理?曦萦如此品格,自然担得起一宫主位的尊荣。秦敛,传旨御殿,即刻起,晋云中才人为惇贵姬,入主章华宫珠镜殿。” 秦敛回应一声,随即出去颁旨了。 此等恩宠自然叫惇贵姬万分涕泣,登时泪流满面。 论及今日如此恩宠,固然不及昭惇怡长贵妃当日,终究叫惇贵姬成了御殿内一位名正言顺的嫔御,不再系当日那位可被随意贬为云姬的惇嫔。此举意味着她有了御殿之主的名分,可以光明正大地行走在御殿之内。 自从昭惇怡长贵妃自昭仪位晋为贵嫔之后,九嫔名位之列,再无一嫔御担任。今日这番境况,我暗暗揣摩着:来日晋为九嫔第一之人定系惇贵姬。 我此等揣测并非子虚乌有,亦非空穴来风——每每晋为贵姬及以上者,皆不曾越级,需得逐级而上。来日可身居九嫔之列,唯有六贵姬中昭贵姬、容贵姬、宁贵姬、贞贵姬、惇贵姬五人而已。如今,昭贵姬素来恩宠低微,容贵姬、宁贵姬的君恩亦逐日减少,贞贵姬恩宠与权德妃一般无二,不过为着礼遇而已。认真计较起来,唯有惇贵姬颇得恩宠。想来不多时,有幸身怀六甲,便系她登临九嫔之时。 眼见着惇贵姬感激涕零,皇后适时道:“如今,惇贵姬晋为一宫主位,咱们倒不若吩咐宫人抓紧将惇贵姬素日的衣物用具皆搬到珠镜殿去?亦好叫惇贵姬的身份名正言顺。” 我赶忙应和道:“皇后娘娘所言极是。咱们且先去徽音殿商讨册封礼事宜吧。留在这儿碍手碍脚,倒叫宫人不好办事了。” 皇帝点头颔首道:“婉长贵妃所言甚是。”继而想起什么似的,转向权德妃,关切问道:“不知德妃身子可好一些?” 权德妃微笑点头,“歇息了多时,妾妃已然好转许多。” 故而吾等随即前往徽音殿内,商议惇贵姬册封礼上的一应事宜。 惇贵姬的册封礼系昭惇怡长贵妃仙逝之后的第一场册封礼,按着帝后二人的意思,自然要办得妥妥当当、热热闹闹。故而御殿之内,所有嫔御,无论失宠、得宠抑或平淡无奇者,皆现身观礼,给足了惇贵姬面子,愈加衬托得她志得意满,风采纯正。 册礼上,眼见惇贵姬姿容风华绝代,这般春风得意,皇后不禁私底下在我面前感叹:如此风头,纵使当日的昭惇怡长贵妃亦不过如此。 “娘娘说的是。然则妾妃看来,只怕今日的惇贵姬之恩宠绝非当日玉贵姬可相提并论。当日,明眼人皆见得陛下对玉贵姬的恩宠实打实纯正,纵使当年的妾妃亦无法匹及,遑论今日的惇贵姬了。”册封礼上,眼见惇贵姬接受诸妃的道贺,愈加衬得面容之上喜气洋洋,我不仅摇了摇头,暗暗猜测惇贵姬如此恩宠能到何等程度。 第十三章 谥号惇怡 “当日,昭惇怡长贵妃如此恩宠,六尚二十四司如此供应着一应份例,她亦这般精心调理着玉体,终究一尸两命。本宫倒盼着惇贵姬此番晋封,能安安顺顺地诞下一位皇子,为御殿之内带来一份和气与生机,万勿如昭惇怡长贵妃那般。如此情状再来一次,只怕陛下会愈加伤痛欲绝。”皇后的脸上布满了对来日的担忧,瞧向皇帝的眼神深情款款。 如此情致,连一旁的我亦自愧不如:皇后不及其她嫔御恩宠,甚至不如诞下两位帝姬的权德妃得宠。照今日看来,她确实不曾将帝王恩宠放在心上,一心一意只盼着皇帝能够终日和睦欢喜,如此便是她一生的夙愿了。从前,我不曾领会到皇后这份心思。今日,我既然领会到了,自然要在旁协助一番,方对得起我与皇后忒多年来的恩怨情仇、来来往往。 随着相处时日的延长,我愈加发觉除了她,无人有资格企及国母之位。当日的琅贵妃,心思大多放在姚氏一族的恩宠富贵上,不似皇后今日这般将皇帝看做系自己的夫君,从不对其有过一分算计利用之心。如此人物不得身居皇后之位,何人有资格?再者,皇后位主国母,处理御殿大小事宜,皆公平公正,不曾为一己之私谋取过半分利益。如此行为作风,纵使当日的琽贵嫔亦不可与之比拟。固然早先选了琅贵妃为中宫,系皇帝失职,今日择了珩贵妃为皇后,算得上功过相抵了。皇后膝下并无子嗣,故而可以对每一个庶出的皇子、帝姬一视同仁,细心疼爱且爱护有加。 今时今日,御殿之内,格局早已不同于我初入宫当年的形势。皇后摄御殿事之下,另有我担任长贵妃之位,并有婳贵妃、折淑妃、权德妃三位帝妃在旁协理。余者正二品三妃中,温妃膝下无子,而慧妃却养育着敛敏的恭礼,婺藕更是太子生母。从二品的二位贵嫔中,袅舞与礼贵嫔显见无半分帝王恩宠。正三品九嫔并无一人在列。至于从三品六位贵姬尚缺一位,然则认真计较起来,唯独惇贵姬可称得上颇得恩宠。至于余者,除却吴美人、吕良人两个,再无她人。 今日,惇贵姬的册封礼直闹到了月上柳梢头时分。待到诸妃亲眼目睹皇帝带着惇贵姬入寝殿歇息,随即面色失落地回到自己的宫室。在回长乐宫的路上,我意外地与尤源校相遇。 当日,初入宫那一年的中秋宫宴,我初遇他于龙纹河畔。后来,又眼见他救起香涉,戍守仙居殿直至怀贵嫔离世。最终,前不久救起权德妃。为着救助权德妃的功劳,云中才人越级晋为惇贵姬,尤源校自然当上了从三品御前带刀侍卫。 “参见婉长贵妃娘娘。”身为御前带刀侍卫,自然可以随意出入各个宫室,行守卫之职。 我能在此地遇见他们,自然无需惊讶。 我漫不经心地自他身前经过,不经意间发现他身后握着一只勾连纹八角烛台,不由得疑惑起来,思绪飘向了远方。良久,我才想起当日昭敬敏长贵妃曾有一只一模一样的。停下脚步,转身望去,手握烛台不自知的尤源校迈着昂然大步与众一同前行,并不曾察觉我的目光定在了他的身上。 看着尤源校的背影,慢慢地,出了神,直想起了当年一桩叫我疑惑不解的事宜:当日,我、权德妃、昭敬敏长贵妃在一处闲话,闻得尤源校三字,昭敬敏长贵妃一时惊慌失措,神态大变,叫我至今不得其解。今日,眼见烛台出现在尤源校手上。而如此珍贵的烛台,系当日魏庶人亲手赠予昭敬敏长贵妃,自然非同寻常、价值连城。如今,昭敬敏长贵妃仙逝,一应物件尽数收回。如此烛台只怕依旧在六尚二十四司库房中保存着。谁知,偏偏出现在了尤源校的手中。自然,若非昭敬敏长贵妃亲手赠予,便系他暗中偷走。如此物件固然珍贵,若系暗中偷走,自然不可随处炫耀。想来,唯独当日昭敬敏长贵妃亲手赐予,这才合情合理。依我当日所见所闻,昭敬敏长贵妃与尤源校素无来往,如何会赠予他如此奇珍异宝?难不成,当日昭敬敏长贵妃听闻‘尤源校’三字而神态大变一事,另有隐情? 我的双眸浮上了一层疑窦的深色意味,不仅揣测起是否入宫前,昭敬敏长贵妃与尤源校便已相熟。 我暗暗在梁琦的耳畔悄声叮嘱一句,他随机下去了。想来,依着他的本事,无需多余时日,明日清晨梳妆时分,便可得到我想要的消息。念及此处,我安然漫步回宫。 果然,到了翌日清晨,正梳妆,凌合悄无声息地站在我身后,毕恭毕敬地回禀道:“回禀娘娘,奴才查到尤源校当日入宫系养父推荐。这位养父并非别人,正系昭敬敏长贵妃府中的管家。尤源校与昭敬敏长贵妃自幼一同长大,可谓青梅竹马。” 倚华正在为我梳妆的动作微微一顿,随即继续。 而我,在听到此话之后,疑惑起来,“既如此,只怕她们之间另有私情了。若果真如此,昭敬敏长贵妃如何会入宫?” “奴才亦思虑到了,便多打听了一番:原来,当日素大人打听到当今陛下酷爱歌舞,便自幼请了一位名师传授昭敬敏长贵妃歌舞技巧。可惜,素府门楣低,不得已,附庸魏氏一族,昭敬敏长贵妃这才顺利入宫。入宫之前,尤源校特地参选羽林卫的选拔,继而紧随其后。若说他与昭敬敏长贵妃之间并无私情,只怕言过其实。若论及她们之间有半分私情,却又叫人难以相信。娘娘您是知道的,依着昭敬敏长贵妃的品性,以及同僚眼中尤源校的品性,她们皆非如此人物。” 我低头沉吟一番,随即开口问道:“你可还记得昨夜被尤源校拿在手中的勾连纹八角烛台?” “奴才留意到了。”凌合连眼皮都不眨一下,随即答应道,“若奴才并未记错,只怕系当日魏庶人赠予昭敬敏长贵妃的物件。” 我点点头,吩咐道:“你且仔细查问一番,看那只烛台究竟为何到了尤源校的手中。” “昨夜,奴才留意到之后便起了一样的心思,特地查问一番,得知烛台系当日昭敬敏长贵妃仙逝前,特特传召尤源校往月室殿请安。待他回来后,羽林卫同僚随即看到了这只烛台。奴才还查到当日昭敬敏长贵妃与尤源校会面之时,昭敬敏长贵妃特地将所有宫人遣出——纵使霓衣、羽衣亦不例外。至于其它的,只怕尚需一些时日方可查出。” 我满意地点点头,看着镜中倚华平心静气的神韵,不禁想起当日昭敬敏长贵妃与我一同展示剑舞之时,舞姿动作仿佛如出一辙、师出同门,不由得想起凌合方才所言,问道:“你可打听到了当日传授昭敬敏长贵妃舞蹈与乐器的名师系何人?” 凌合颔首行礼,恭敬道:“奴才查了。彼时人皆以公孙大娘之名称呼那位师父。” 我的瞳仁登时睁大,颇为吃惊:世间种种竟如此机缘凑巧,我与素欢如的缘分竟到了如此地步。公孙大娘、尤源校,接下来会出现何人告知我与素欢如之间的纠缠不仅于此? 梳妆毕,我依旧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倚华和莺月连着出声好几回才唤回我的神思。乍眼一看,凌合已然悄无声息地出去了。我随即前往徽音殿行晨昏定省之礼。 昨夜系惇贵姬的好日子,今日一看,果真好气色,神色和悦美满,亲切和睦。 “自从昭惇怡长贵妃仙逝之后,陛下难得这般高兴。如此说来,皆是惇妹妹的功劳。还望惇妹妹可以好生安抚陛下,好生伺候陛下。如此,本宫再无期盼了。”皇后看着惇贵姬,面色柔和道,语调中满是期望。 “请皇后娘娘放心。妾妃一定会好生伺候陛下,不叫陛下与娘娘失望。说来,陛下昨夜曾好生赞叹吴姐姐与吕姐姐的手艺。每一回,二位姐姐烹饪出的药膳皆有益龙体且入口美味。昨夜陛下可谓赞不绝口。妹妹来日还得好生向二位姐姐学习呢。”惇贵姬一番话,连带着提及吴美人、吕良人,更叫人不由得对她们三人瞩目。 吴美人、吕良人面露喜色,纷纷回应道:“既是陛下亲口,惇贵姬娘娘又有这个兴致,妾妃自然竭力传授,毫无保留。” “看着众姐妹如此和睦,御殿之内一派祥和之气,可见系皇后娘娘统辖御殿有方。”婳贵妃眼见嫔御之间如此和睦,面色不由得微笑起来,带着一份平和的满足,对皇后点头道。 “婳贵妃此言有理。”皇帝欢悦的声音自殿外传来,可见心情愉悦。 “妾妃参见陛下。”诸妃仿佛闻到花香的蝴蝶,一股脑儿全飞上前去。 皇帝撩开明黄色的锦缎袍子,落座上首,吩咐一句,“都起来吧。” 皇后笑着问道:“不知今日陛下缘何如此欢喜?” 第十四章 生娘养娘 皇帝喜滋滋道:“今日,朕听闻稚奴在战报中提及,前线战事获胜。贵妃父兄在前线立了大功。听着稚奴话里话外的意思,若非贵妃父兄一力在旁辅佐,只怕他绝不会如此轻易获胜。” “如此天大的喜事,可见系祖宗保佑,如此说来,殷氏父子功劳不小啊。他们父子三人为陛下立下汗马功劳,可见系天意号召,意欲催促陛下册立第二位长贵妃了。”说着,皇后面色喜笑颜开地看着婳贵妃。 长贵妃之位如此尊贵,原本只我一位,自然显得尊贵无比。然则今日多了婳贵妃,只怕我在这御殿之中的地位要分去许多了。 婳贵妃听闻皇后此言,一时欢喜,一时惊讶,小心翼翼地瞥了我一眼,谦虚笑道:“皇后娘娘谬赞了。说来妾妃父兄在前线立下大功,本就系分内之事,如何能推恩于妾妃。何况,御殿之内、前朝之事,素来并无瓜葛。娘娘若意欲如此晋升妾妃,只怕于理不合。” 皇后啧啧惊叹,甚是赞赏婳贵妃如此行径,一力劝道:“婳贵妃品格如此谦逊,可见配得上长贵妃之位。何况,前有婉长贵妃为国祈福,一朝回宫,风光无限;现有婳贵妃你父兄二人为国奔赴、前线杀敌,可见功劳不小。陛下不日自然要在前朝奖赏殷氏一族。如此恩宠,你又怎能幸免?这本就是你应得的福分,你又何必如此谦虚?”说着,与皇帝交换了一个眼色。 皇帝笑容可掬地接下了皇后的话,“羽云你实在太过谦虚了。你父兄二人在前线战功显赫,殷氏一族自然水涨船高。你身为帝妃之首,当日蒙冤受屈,一朝清白得出,既可晋为贵妃,今日如何不能晋为长贵妃?何况,依照你的品性,如何不可与娥皇平起平坐?”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皇帝如此亲密地称呼婳贵妃的名字,叫我一时惊奇之余,亦叫婳贵妃受宠若惊。 惇贵姬在旁见我面露喜悦之色,随即大着胆子欢喜恭贺,带着几分打趣的意味道:“如此说来,妾妃要改口称呼一句‘婳长贵妃’了。” 有惇贵姬开头,诸妃见状,纷纷庆贺,“妾妃在此预先祝贺婳长贵妃娘娘万福金安。” 我亦起身行平礼,嘴角喊着如春的笑意,恭贺道:“妹妹在此先拜见姐姐。” 婳贵妃急忙行礼,谦虚道:“不敢当,不敢当。”然则嘴角浮上了一缕舒心的满足与欢喜。 显而易见,有家人在前朝为之卖命,于御殿之内的嫔御亦有好处。 我心中不禁想着:若我也有家人在前朝担任文官武将,只怕我与袅舞两个人在御殿之内定能如鱼得水,较今日轻松一些。 今日,婳贵妃的恩宠已然是铁板钉钉。然则,她终究将我记挂在了心上。故而离开徽音殿后,她特地前来未央殿拜访,借着赠礼的名头,送来许多奇珍异宝。想来便是她长年累月所得,精挑细选之后才呈上,以示诚意。 “婳姐姐太客气了。”眼见着一盘盘珍宝散发着奇异的光芒,从我面前飘过,我仅仅示意凌合记录在案后,随即收入库房之中。倚华在正殿之中添上了几个炭盆,散发着熊熊炎热的热气,叫人暖到心窝里。 待示意倚华离去,我与婳贵妃如同矫情甚好的姐妹俩,一同和睦共处地面对面闲聊。 “妾妃想着今日之事,固然系陛下的意思,到底出于妾妃父兄在前线奋勇杀敌之故,这才致使妾妃一朝登天,有晋为长贵妃的机会。此番妾妃前来,实在赠礼赔罪。若娘娘以为妾妃因着族人之功而得意妄为,那娘娘可真是误会妾妃了。”婳贵妃面容万般诚恳,眼光灼灼,几欲烧伤人的眼眸,“妾妃心知肚明,若非父兄在前朝不断立下战功,只怕妾妃连今日得帝妃之首亦坐不上。而娘娘素来有福,叫二位长贵妃愈加长寿,显见后福无穷。再者,娘娘当日为国祈福而出宫,回来之后颇受陛下宠爱,此乃人尽皆知的事端。最终娘娘登临长贵妃之位,实在理所应当,叫人不得不心悦诚服。如今,妾妃一无所出,甚至膝下无子,于社稷无益;二来,妾妃素来不受陛下看重,恩宠平平;三来,固然妾妃有着协理御殿之权,到底有皇后与娘娘二位在前方辛劳着,实在算不上大功。唯有父兄战功可以叫妾妃出头而已。然则,御殿前朝素无往来,只怕今日陛下意欲将妾妃晋为长贵妃,只怕系为了安抚妾妃父兄之心。如此说来,妾妃到底与娘娘系不同的。若娘娘心头对妾妃有了几分敌意,妾妃在此恳请娘娘听妾妃一语:妾妃对娘娘敬仰和睦之心,从未改变。来日无论妾妃身居何位,定唯娘娘马首是瞻。”说着,婳贵妃起身行大礼,神色郑重肃穆道。 眼见婳贵妃如此诚信诚恳,我嘴角的笑意愈加蔓延出未央殿,仿佛春意无穷,日光暖阳,百花齐齐开在长乐宫中,离座扶她起身,坐在她旁边,对她和颜悦色道:“姐姐今日既如此与妹妹交心,妹妹不妨与姐姐坦白一句准话——妹妹从未视姐姐为仇敌。自妹妹入宫以来,便树敌不少。姐姐可还记得当日定诚淑妃、兰妃一同羞辱妹妹一事?” 婳贵妃微一思量,随即点点头,“妾妃记得此事。” “那日,若非姐姐出手相救,只怕妹妹早早落难。自从彼时起,妹妹对姐姐便有了几分关心。随着时日变长,妹妹愈加觉得姐姐素来为人和善,可见系心境明亮而澄澈之人,故而妹妹从未想过与姐姐交恶。如今,袅舞姐姐与妹妹已然失了联系,心如死灰,再不现身,唯有姐姐与德妃、巽妃姐姐可共议大事,妹妹自然仰望诸位姐姐扶持,方可坐稳这把椅子。今日姐姐既如此诚心诚意与妹妹坦言,妹妹不妨亦发一毒誓:若此生与姐姐有交战之时,定叫妹妹受阿鼻地狱千刀万剐之刑。”我的眼中泛出两朵泪花,充盈着流出了眼眶,滑落在下巴上,滴在了锦缎絮衣宫装上,犹如两颗鲜红色的珊瑚珠。 婳贵妃万般感动,深深握紧了我的柔夷,“妾妃多谢娘娘这般信赖。” 正兀自感伤之际,婳贵妃忽而想起什么似的,开口道:“说来,妾妃知晓一件事,甚是蹊跷,或许与昭惇怡长贵妃之死有关。然则妾妃亦不清楚究竟二者之间是否有干系。” 我疑惑起来,看着她,问道:“不知姐姐所言何事?” 婳贵妃踌躇着,局促不安起来,随机慢吞吞道:“娘娘可记得昭惇怡长贵妃死前进食软脂糕一事?” 我点点头,眼眸愈加疑惑起来。 婳贵妃踟蹰着,最终咬咬牙,对上了我的双眼,毅然决然道:“妾妃亲眼所见,当日,昭惇怡长贵妃所服用的软脂糕乃皇后身边的秋紫借着皇后的名义亲手赠予。” 我登时睁大了双眼,满脸震惊,心道:如何此事与皇后身边的秋紫有关?秋紫系皇后登临凤座之后,特特提拔的长御。想来皇后提拔她之前,一定打听清楚了她的底细,这才选中她作为近身伺候的内御。如今,秋紫特意赠送昭惇怡长贵妃软脂糕,若非她的意思,便系皇后的意思。若此事与皇后无关,只怕秋紫背后之人能耐不小,竟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在皇后身边安插细作,并借秋紫之手害死昭惇怡长贵妃,继而借婳贵妃之口将此事推卸到皇后身上。如此一来,为着昭惇怡长贵妃在皇帝心中的地位,只怕皇后的下场绝不会较当日的琅贵妃好过几分。 眼见我愣愣出神,婳贵妃不由得担心起来,“娘娘可是不信妾妃所言?” 我回过神来,急忙否认道:“并非如此。姐姐多心了。” 婳贵妃这才缓下心来,随即疑惑起来,“当日,妾妃在角落里头瞧见秋紫将软脂糕交托给纺霜,特地强调系皇后专门吩咐徽音殿的小厨房为昭惇怡长贵妃制作的软脂糕,定要昭惇怡长贵妃好好尝一尝。妾妃彼时不过有几份诧异而已:如何凤华殿的小厨房做不出软脂糕,非要徽音殿的小厨房做好了送去?难不成徽音殿的庖丁手艺格外精湛?此事放在现在,只怕若非软脂糕有问题,便是纺霜下了毒。若皇后暗中吩咐秋紫将下毒之后的糕点赠予昭惇怡长贵妃,只怕依着皇后的品格与才智,绝不会做出如此授人把柄之事。想来唯有纺霜暗中在旁下毒,倒有几分可能。然则她们四人皆系昭惇怡长贵妃自家中带入宫,自然交情深厚而忠心耿耿。再者,当日昭惇怡长贵妃如此恩宠,她们四人水涨船高,自然获得的金银财宝数不胜数,旁人只怕难以寻常宝物收买。思来想去,妾妃实在不敢多言。今日,若娘娘信得过妾妃,还请娘娘往后小心些——御殿之内,只怕除了紫氏,另有一人足智多谋,远胜诸妃。” 第十五章 长子长孙 此时,正殿外传来一阵瓷器落地成碎片的声音,婳贵妃当即转头望去。 我一惊,急忙对外头朗声问道:“发生了何事?” 莺月歉疚着入内回禀,“霜序不当心,砸碎了一个装有蜜棠新腌渍的蜜饯瓷盘,还望娘娘恕罪。” 我一听,心绪舒缓下来,随即深思起来。 “娘娘若无事,妾妃这便先行告退了。”眼见我陷入深思之中,婳贵妃觑着我的眼色,客套说着,行礼离去。 我收拾起自己的心思,温和柔软地看着她离去,直至身影消失在帘帐之后。 莺月此时已然收拾了瓷盘碎片与掉落在地的蜜饯,霜序端着新鲜的另一盘蜜饯出现在我的眼前,口里不住地求饶道:“此事皆怪奴婢不好,打搅了娘娘与婳贵妃的谈话,还请娘娘恕罪。” 我随手拈起一颗,细细咀嚼了方咽下肚,漫不经心道:“你方才可是一直站在正殿外?” “回禀娘娘,奴婢正欲开口通禀,尚来不及掀开帘帐,便一时失手,砸了瓷盘。还望娘娘恕罪。”说着,面容上露出诚惶诚恐的模样。 “你无需如此惶恐,不过一个瓷盘而已,碎了就碎了,无需如此挂在心上。又不是什么稀罕物件儿。”我无所谓地摆摆手,示意她传凌合入内。 未过几日,冰雪消融,春暖花开,大好的天气随着春日的第一缕春风降临到御殿之中,轻松刮来婳长贵妃的好日子——是日正系婳贵妃晋封长贵妃的册封礼。 我早早吩咐凌合送去贺礼,此刻与皇帝一同兴高采烈地坐在观礼台上,准备看婳长贵妃的风采。然则诸妃愣是等了良久,依旧不见婳长贵妃的身影,无奈之下,皇后急忙吩咐秋紫前去查看一番。 结果换来秋紫一副满面慌张而惊慌失措的模样,“回禀娘娘,婳长贵妃死在了更衣所用的暖阁里。” 如此消息,可谓骇人听闻,在座的诸妃皆惊讶地站起身来,面面相觑。 皇帝听罢,震惊之余,当即吩咐秦敛立即安排人将此事通知永巷令与刑部,并吩咐闲杂人等不得接近暖阁。 因着册封礼尚未举办完毕,不得直接称呼婳长贵妃,故而御殿诸妃此刻皆以婳贵妃代之。 皇后身为御殿之主,眼见发生了这般离奇大案,她自然义不容辞,需得事事亲力亲为,直至查出谋害婳贵妃的真凶。我与折淑妃、权德妃更要一同协助皇后。而放眼前朝,殷氏父子即将与稚奴一同凯旋而归,皇帝素来仰重他们父子二人的领兵之力,故而势必要给出一个满意的答复,方不辜负殷氏父子的忠君之心,亦可叫他们继续为国效劳。若换做我,一旦听闻此事,听闻自己的女儿、妹妹一时飞来横祸,第一要紧之事自然系找出真凶,为婳贵妃报仇。 丧仪从来都是做给活人看的,自然,皇帝特地追谥婳贵妃为庄静贵妃,大张其鼓,几乎惊动了整个御殿,乃至用上了半副皇后的仪仗,轰轰烈烈地将其入葬妃陵。 京都之内,一时白幡飞扬在十里长街上,漫天的雪色纸钱一张张充盈着沿路跪拜的百姓的眼眸,遮天蔽日的哀伤与惨绝人寰的哭声哀哀不绝,庄静贵妃的棺椁便在雍和殿所有大师的祈福祝祷之后,浩浩荡荡在沿途百姓面前缓缓移向妃陵,可谓万人空巷。 待到庄静贵妃入土为安,帝后亲自上香祝祷。伴随着僧人七七四十九日的水陆道场祈福法事,一切尽数归于尘土。庄静贵妃在世之时,与御殿诸妃皆交情甚好,故而此刻她的离去惹得御殿之内不少嫔御哀恸不已,纷纷在祈福上香之际悲痛落泪,心中期盼庄静贵妃早生极乐,来日托生个寻常富贵人家。 史官更在史书之上记载了此事大小缘由:婳贵妃殷氏,其父兄为国奋战,功劳甚大,一朝暴毙身亡,肃帝特晋为庄静贵妃,以半副国母仪仗入葬妃陵,彼时惊动京都内外,百官百姓无人不知。待其父正二品辅国大将军、从三品鄂州刺史、正二品昌平郡公殷荣与其嫡兄从二品镇军大将军、从三品郓州刺史殷羽嗣凯旋归来之日,帝后一同接风洗尘,特领二人前去妃陵拜谒,深感伤痛。殷荣、殷羽嗣加封从一品英国公、正二品上柱国,俸禄加倍。 眼见着殷氏父子战功卓越,连带着皇帝对此案亦万分关注。为此,皇帝不禁下令永巷令与刑部暂且停下手中的大案小案,先行一步查出谋害庄静贵妃的真凶。无论出自皇帝的逼迫,抑或是殷氏父子的滔天权势,永巷令与刑部确确实实在短短几日之内,轮番采用了无数刑具惩罚,自然早早得出了结果: 当日,庄静贵妃更衣之时,唯有香清、水影在旁服侍。后来,秋紫特地送去皇后专门赐予庄静贵妃的一支金簪,嘱托庄静贵妃一定要在册封礼前戴上。为着对皇后的敬重,庄静贵妃特地独自一人重新整理了一番妆容方预备出门。而后秋紫得令前去催促庄静贵妃,结果发现香清、水影侍立在门外。在外头问候了几声,三人一同入内,这才发现庄静贵妃惨死暖阁。而那枚金簪恰好遗落在庄静贵妃的尸体旁边,被测出沾染了剧毒。 如此一来,嫌疑便落到了秋紫身上。 皇后眼见如此,到底不曾狡辩,出面坦言金簪系她赠予庄静贵妃用以举行册封礼之用。但是,她绝无谋夺庄静贵妃性命之心。皇后为人如何,御殿之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皇帝自然偏向于皇后。然则,秋紫为人如何,却无人为之做担保。终究,秋紫入了大牢,听候发落。 眼见庄静贵妃丧仪如此隆而重之,殷氏父子心底里头对皇帝的恩典千恩万谢,恪守臣子本分,竭力掩饰心中的哀痛。 秋紫系皇后贴身内御,担任长御之职,位高权重,一朝落了嫌疑,自然叫那些好生是非之人纷纷将矛头指向皇后。皇后为人端然正派,自然叫人不由得心生嫉恨之情。今日,眼见如此绝妙的机会,她们自然不会放过。然则,皇后上一次遭受的冤屈成为了今日她脱罪的理由,令这些惹是生非者找来皇帝一番呵斥。再者,殷氏父子对皇后为人甚是了解,并颇为敬重。即便她嫌疑再大,终究不曾怀疑到她头上。 我曾听庄静贵妃生前提及,她与皇后自深闺之中便有几分交情,堪称姐妹情深。自然,殷氏父子对皇后亦有几分了解。然则秋紫却并无如此好运。 永巷令与刑部携手合作,用尽了无数的刑罚,每日轮番施行,逼迫死不认罪的秋紫讲出真相。最终,不堪忍受刑罚的秋紫在第七日松口,亲口道明此事系她听从皇后之令所为。朱襄亦可佐证。 据秋紫亲口道明:当日,那枚金簪正系当年朱襄得皇后令,吩咐司宝房依着前朝流传下来的图样纹样精心打造,用以装饰来日第二位长贵妃的册封礼。亦是皇后亲口吩咐,她这才将金簪浸泡在鸩酒之中,沾染毒性,以便来日夺取她人性命。换言之,若此番晋为长贵妃的并非庄静贵妃,只怕她尚可多活几日。 无论秋紫所言是否属实,既有此言,朱襄即刻被押入大牢,遭受严刑逼供。他的嘴较秋紫愈加掩饰,直承受了整整一个月的刑罚,终于熬不过,吐露出与秋紫一模一样的证词,并声明此事皆乃皇后暗中吩咐。 皇后可谓百口莫辩。碍于前朝御殿的纷纷人言,皇帝固然万分被动,几乎被迫将她拉下凤座,关入牢狱。然则既有前车之鉴,我、折淑妃与权德妃三人自然率先不信皇后系如此人物,只一味疑心:秋紫与朱襄皆忠心耿耿之辈,如何会这般诬陷皇后?再者,皇后往日待她们不薄,衣食用度皆不曾亏待她们,他们为何如此污蔑?此举叫吾等百思不得其解。 然则,此乃永巷令与刑部费尽辛苦得出的证词,只怕无能作假。再者,为了证明证词的真伪,秋紫与朱襄已然咬舌自尽。如此一来,死无对证,此案便成了一桩无头公案。 皇帝与吾等眼见皇后身陷囹圄之中,一壁有秋紫、朱襄的一死求真,一壁有素日的有目共睹,到底叫皇帝难以抉择,难以救出皇后。 御殿之内,逐渐刮起了两股风:若非怀疑皇后并非真凶,不愿家族势力权倾朝野的殷氏一族凌驾于黄氏一族之上,便是坚信皇后系歹人诬陷,企图拉她下马。 我在心底嗤笑起来:说来说去,还不是皇后身上疑点重重,无法一一开解,叫人捉摸不定真相到底如何。若真相当真系皇后一力策划此案,只怕被废之后,便是新一轮继后择定—— 我一下子恍惚茅塞顿开一般:无论此案是否皇后所为,一旦皇后侥幸逃出生天,御殿之内自然少了一个权势显赫的高位嫔御,此举自然对多人有益;倘若皇后一朝惨死,那么,下一任继后的人选会系何人?如此一来,何人受益最多? 第十六章 惇怡死因 思来想去,我登时惊出一身冷汗,犹如寒冬腊月自温暖的暖阁里头出来,迎面一阵数九寒天的冷风刀刻一般刮在脸上,竭尽全力,叫人的面容几欲被割开一道道口子,流出潺潺的鲜血,泛着温暖的雾气,在腊月这般季节显得突兀:皇后一朝离世,最有机会登临后位之人岂非系我? 一来,今日我位分尊贵,仅次于皇后,堪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一旦皇后离世,最有可能登临后位之人便系我。何况,我今时今日晋为婉长贵妃,显见受了家世的拖累。若我有琅贵妃、兰妃这般家世,只怕凤座还论不到皇后。再者,若非昭惇怡长贵妃诞下死胎而血崩而亡,依着皇帝对昭惇怡长贵妃的宠爱,只怕昭惇怡长贵妃会与我并尊——届时死的便是昭惇怡长贵妃了。此事一旦发生,只怕对御殿之内所有嫔御皆大欢喜。三来,若非为着膝下并无皇子,只怕凭着二位长贵妃的仙逝,依着皇帝的宠爱,我亦可早早问鼎长贵妃之位,何须凭借着皇帝对我当日揭露紫氏有功而晋为长贵妃。 心头的不安逐渐犹如黄昏时分的黑暗,一点点自大地降临,覆盖上天空,范围逐渐扩大,最终带来黑色幕布一般的黑夜。然则黑夜尚有星光璀璨来点缀,我的来日却是未知而渺茫的。今日,既然我可以想到这一点,那么来日,别人自然也能想到这一点。待到所有的嫌疑尽数落在我的身上,那么,届时我该如何自处? 皇帝身为一国之君,自然疑心深重。纵使为人处世光明正大如皇后,亦有入安和院之时,遑论我了。何况,若认真计较我在皇帝心底里的地位,固然胜过昭敬敏长贵妃,只怕不及昭惇怡长贵妃。若非如此,只怕皇帝绝不会将她与昭敬敏长贵妃并列追谥。可见昭惇怡长贵妃之恩宠固然不及昭敬敏长贵妃深厚,到底恩宠并不逊于她。昭惇怡长贵妃如此恩宠,皇帝尚且顾及子嗣、前朝、资历而不曾肆无忌惮地表露出来,可见皇帝心中前朝大事才是最要紧的。再者,为了前朝殷氏父子,皇帝方起了册立婳贵妃为婳长贵妃的念头,可见皇帝心里时刻念叨着前朝国家大事。与此事相比,只怕御殿之内,纵使此事当真系皇后所为,抑或皇后遭受冤屈,皇帝铁定会毫不犹豫地处决皇后,以安抚前朝殷氏父子之心。皇后固然不曾诞下皇子,终究抚育着恭谦,纵使看在恭谦的面子上,好歹皇帝应当给皇后这位御殿之主、皇子养母一份薄面。可如今,却是径直将皇后打入大牢,可见皇帝铁石心肠,无法万般信赖。 论及恭谦,高位嫔御中,我、折淑妃、权德妃皆膝下有子,慧妃抚育敛敏的恭礼,倒是温妃素日颇有一番慈母心肠,担得起养母之位,故而皇帝将恭谦交由温妃抚育。 我心下不由得惴惴不安,担忧起来日的境况:今时今日,我固然膝下有鸾仪,终究不及皇子来得稳妥。然则忒多年来,我始终再无胎像,只怕当日五个月小产损及了我的根本,这才断绝了我的后路。如今,一旦我落入瓮中,只怕无论真相如何、真凶系何人,皇帝定会在皇后与我之中选一个作为替罪羊。届时,对于鸾仪,只怕他会大不了直接另选一位高位嫔御作为养母。自古君王多薄情,当日,他既不分青红皂白冷落我、将我禁足,今日之事他自然做得出来。自古伴君如伴虎,君王的心意恐怕唯有从小服侍他的秦敛可略微揣测一二——还不一定猜得中。至于我,更不必说。如此说来,届时皇帝若意欲牺牲我的命换回皇后的一条命,那鸾仪与袅舞又该如何?袅舞如此避世,若非我这一层婉长贵妃的身份护着,只怕早早受尽刁难与羞辱。御殿之内,拜高踩低素来常见。无论你地位何等高超,一旦失宠,人人皆可落井下石。袅舞固然有妍贵嫔的名位担保,终究难逃托君王冷落的下场。而鸾仪,想来会被礼贵嫔抚养。自我首日步入御殿随即看透礼贵嫔品性,有她代为抚育,我自然放心。然则,没有生母在身边的孩子日子自然难过一些。 我忽而想起当日入瑶华宫修行之时、嘉煍王托人送来的书信,信中曾明确提及他们兄弟俩当日丧母之后,虽有养母,然则日子依旧艰难。 我竭力回想,终于想起那封信中提及:当日,湘贵妃一朝精神失常皆因身染重病,一日之间变得聋哑,听不见话,亦说不得字,最终丧失了歌舞的能力。为着信奉编排歌舞系她一生的职责,兼湘贵妃生性酷爱歌舞,落得如此下场,自然伤心欲绝、生不如死。何况,一朝重病,孰人知晓是否系上天的旨意?若果真系老天爷的意思,只怕湘贵妃命途便截止于此了。再者,湘贵妃纵使发疯企图自缢,亦不该如此失去理智,毁去《霓裳羽衣舞曲》这一艰辛修补出来的旷世奇作,岂非将自己之前的毕生心血尽数白费?湘贵妃有如此才能,自然素来聪慧。故而她绝不会看不透我一眼就能看出的蹊跷。她既然明白此理,如何会这般自毁前程,岂非叫自己的半生心血皆白费?难不成,她不欲她人得到修补毕的《霓裳羽衣舞曲》?如此一来,又系为何? 我不由得追忆往事,陷入了深深的沉思:现在细细想来,若当日湘贵妃重病系人力所为,暗中以药石毒害,只怕其中牵涉进的案子绝不逊于今日庄静贵妃之死。真凶或许与湘贵妃毁去舞谱有关联。或许,正为了不叫歹人得到舞谱,湘贵妃这才不顾自己千辛万苦,断然毁去半生心血。然则,彼时湘贵妃位居帝妃之首,凭着修补舞曲的功劳,兼诞下二位皇嗣,叫平帝有了名正言顺的理由册为贵妃,独享君王恩宠,御殿之内还有何人能与之相抗衡、胆敢暗中毒害,加以谋算?何人胆敢行如此株连九族的大不韪之事?彼时御殿诸妃并所有宫人皆可看出湘贵妃为平帝生前挚爱,若非出身不高,朝臣反驳,只怕早早问鼎凤座,可见其恩宠之深非寻常嫔御可及。何人胆敢嫉恨湘贵妃至如此地步,竟毁了湘贵妃赖以谋生的绝美天分?倘若真有如此人物,若非权势显赫,自然系有靠山,方如此肆无忌惮。抑或有今日紫氏这般谋略,方叫人查不出把柄。 伴随着脑仁儿一阵阵突突突地疼痛,我摇了摇头:罢了,罢了。今日庄静贵妃之死尚未查清,我何必苦恼于陈年旧案。若此案不得终了,揪不出幕后真凶,只怕第一个深受牵连的便系我了。 “呕!!!”内心忽而烦闷起来,一股股的恶心感用上喉咙,只叫我一阵恶心反胃,不由得呕吐起来。 莺月急忙去端水盆。 一旁的倚华见状,急忙拍我的背,安慰道:“娘娘且放宽心。有殷氏父子战功赫赫在前朝坐镇,想来自然能叫永巷令与刑部给出一个满意的答复。再者,此事事关国母,他们必定不会草草了事。奴婢现下担心的是此等计划只怕绝非寻常人能一手策划。奴婢私心想着,或许真凶背后另有靠山,这才肆无忌惮。” 好不容易舒坦了几分,我缓过神来,细细思忖着倚华的话:确实。此事事关国母,若幕后之人一无胆识、二无谋略、三无后路,只怕此等计谋绝对出不来。论及胆识,家中父兄在前朝为官而自己居御殿高位的,不过温妃、慧妃而已。然则她们的父兄却系职位低下,礼贵嫔更不必提。如此一来,还有何人有如此胆识毒害庄静贵妃、诬陷皇后? 除我之外,唯独折淑妃有机会登临后位。然则折淑妃家中并无人担任前朝众任,亦不得皇帝青睐。纵然为着她御殿之内尊贵无双,家人得了几分益处,到底不及殷氏父子战功赫赫,立下汗马功劳。再者,她膝下有一子一女,太子已定,来日定可随恭顺一同出宫享福,从此安定宁和,实在无须多生事端。权德妃更不必提,数年来的相识相知,她绝非如此人物。何况,嘉慎公主已然下降,几近临盆,她何必做出这些事来自寻烦恼? 庄静贵妃之死牵连甚广,当前已然牵涉进皇后,来日便很有可能系我。再者,只怕折淑妃与权德妃亦无一幸免。此案若不抓紧找出真凶,只怕御殿永无宁日。 我上报皇帝,意欲干涉此案,以证皇后清白。皇帝欣然应允,我随即传召永巷令与刑部尚书,细细查问此案来由。 依着刑部尚书的回禀:当日,庄静贵妃更衣之时,的确唯有香清、水影二人在旁服侍。而后,香清、水影亲眼见得秋紫听从皇后之令,送去专为册封礼而打造的栀子花赤金簪,随即离开。而后不知为何,庄静贵妃吩咐香清、水影先出去,她一人梳妆。此时,香清、水影见衣着与发髻皆梳理完整,只余那根叫庄静贵妃爱不释手的金簪不曾插戴,以为庄静贵妃意欲自己戴上,随即心领神会地行礼离去,不敢多做打搅。在暖阁外等了良久,始终不见庄静贵妃出来,香清、水影心头焦急,却无可奈何。庄静贵妃生前最不喜宫人打搅。待到秋紫前来催促,三人推门入内,这才看到庄静贵妃发髻凌乱地躺在地上,面色发黑,珠钗簪环散落一地,早已中毒身亡。 第十七章 皇后性情 听到这里,我不禁疑惑起来,“难不成,庄静贵妃倒地之时,香清、水影她们不曾听到里头的动静?” 刑部尚书回禀道:“启禀婉长贵妃娘娘,庄静贵妃倒地之处乃暖阁正门之后的空旷之地,且地上铺了地毯,落地之声分外轻妙,故而香清、水影无所察觉。” “那你可查清了庄静贵妃所中之毒系何物?” “回禀娘娘,此物系夺人性命而不得解的鸩毒——恰好涂在金簪上。”刑部尚书面色凝肃。 “既如此,自然需要庄静贵妃亲自服毒方可夺取性命。那么,庄静贵妃死前可确实口含金簪,继而中毒?”我深深一番思量,想出其中的破绽,随机开口问道。 刑部尚书踌躇起来,犹豫不决道:“回禀娘娘,此事,此事微臣曾查验过,庄静贵妃死前确实口含金簪,继而中毒。” “她好端端地口含金簪作甚?金簪岂是随意入口之物?再者,庄静贵妃生前行事素来行规蹈矩,如何会做出如此荒谬之事?”我不觉得蹙起了眉头。 此话可将刑部尚书问倒了。他不停地擦去额上的汗珠,年迈的身躯微微颤动着,为我的地位所震慑。 见他久久不得出言,我转而提及秋紫与朱襄死前吐露的证词,看似自言自语道:“依着秋紫咬舌自尽前吐露的供词,她依着皇后之令,将金簪浸泡在鸩酒之中,使其沾染毒性,继而暗中毒害庄静贵妃。朱襄所言与秋紫并无异样。然则,如此一来,若皇后意欲毒害庄静贵妃,必定要叫她口含金簪,方可达成目的。可问题是,庄静贵妃如何会好端端的含住金簪?如此诡异的行径绝非庄静贵妃素日所为,想来自是古怪得很。” “娘娘说的是。”永巷令眼见刑部尚书无言以对,随即接口道:“奴才特特查了,方知那枚金簪系皇后吩咐司宝房赶在庄静贵妃的长贵妃册封礼之前紧赶慢赶地赶出来的。为着庄静贵妃生前酷爱栀子花,这才择定了花样吩咐司宝房连夜琢磨,以备册封礼那日穿戴。” 我点点头,转而琢磨起来,“你倒是将金簪的来历打听得清楚。然则,照此说来,只怕皇后早早预备好了赠予长贵妃的收拾图样,为着陛下一日不曾立第二位长贵妃,故而迟迟不定花样。” “回禀娘娘,依着皇后娘娘的供词,却系如此。正待那日皇帝定了第二位长贵妃的人选,皇后这才吩咐司宝房连夜赶工。”永巷令微笑着奉承道。 “那么,那枚金簪除了司宝房的人之外,还有何人接触过?”我紧接着问道。 “回禀娘娘,因着系皇后娘娘特地吩咐,长御秋紫亲自前来嘱托,为显郑重其事,唯有翁司宝一人精心制作、连夜加工。除却翁司宝,她人并无机会看一眼,遑论接触。”永巷令深深看了我一眼,毕恭毕敬道。 “司宝翁氏既能担任司级,自然心机手段过人。若此事出自她之手,只怕眼下追究起来的首当其冲便系她。她怎会如此自掘坟墓?若论及此事并非她所为,只怕系离了她的手之后,金簪才被人动了手脚。” 刑部尚书一惊,赶忙道:“若果真如此,只怕真凶便当真企图借皇后之手谋害庄静贵妃了。如此胆识,叫人不得不服。”言毕,停顿片刻,刑部尚书与永巷令在下面觑着我的脸色看了几眼。 莺月看不过,呵斥道:“猜测犯人只管猜测好了,瞧着娘娘作甚?!” 我不介意他们这般怀疑我:依着我的地位与恩宠,我确实有嫌疑。 此时,霜序入内呈上她新腌渍的蜜饯,倒叫我想起了那日庄静贵妃亲口告知我她亲见秋紫赠予昭惇怡长贵妃软脂糕。只怕真凶今日不仅仅算计了皇后,借皇后之手谋害了庄静贵妃,更有甚者暗中以皇后的名义毒死了昭惇怡长贵妃。如此一番连环局,如此精妙的计策,御殿之内除了紫氏,还有何人能够做到? 我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当日,谋害昭惇怡长贵妃之罪被囫囵吞枣一般归咎到紫氏身上。今日看来,只怕真凶另有其人。再者,当日皇后宁可错杀一千,不愿放过一个,显见有先见之明,看出背后真凶绝非紫氏。这才一力举荐严惩之法,拷问嫌犯。而后,只怕皇后的那一场病,亦系幕后真凶企图早日驱使皇帝结果紫氏的性命,这才出的手。再者,依着严刑拷打仍旧不曾认罪的纺霜之供词,只怕当日软脂糕的出处另有蹊跷。若果真如此,只怕纺霜系为维护此人。究竟系何人才叫纺霜如此袒护,竟胜过自己从小一同长大的好姐妹? 思来想去,闻得永巷令在一旁小心翼翼地喊了我一句,随即道:“娘娘?” 我急忙回过神来,随机开口道:“你们可还记得当日昭惇怡长贵妃进食软脂糕而后身亡一事?” 她们二人不知所措,不解我为何有此一提,面面相觑之下,毕恭毕敬回答道:“回禀娘娘,当日昭惇怡长贵妃中毒身亡一事,已然确证系彼时的瑛妃紫氏暗中毒害所致。昭惇怡长贵妃死后,她更是意欲夺取皇后的性命。” “她若当真意欲夺取皇后的性命,何必等到今日?早早动手岂不安枕无忧?只怕此事系真凶假借紫氏之手暗中策划。” “娘娘的意思是——”永巷令与刑部尚书微一思索,随即面露惊讶之色,揣摩着问道。 我细细思量一番,随即开口道:“咱们且先从昭惇怡长贵妃之死开始查起。只怕昭惇怡长贵妃之死、皇后中毒、庄静贵妃之死三桩案子的真凶系同一人。” 刑部尚书与永巷令一时之间睁大了眼睛,细细思索一番,试探着说道:“不知娘娘可有依凭证据?若论及御殿之内哪一位主子娘娘有如此才智,接二连三算计高位嫔御且不被察觉,如此本领只怕叫人不寒而栗。” “你们且将此事放到一边,好生依着本宫的意思,查清当日纺霜手中的软脂糕出自何处。出了事,皆由本宫担着就是。陛下那边本宫自会去回。”我随即起身,“倚华,梳妆。本宫要去见陛下。” 永巷令等人喏喏着下去了。 入了内殿,我坐在梳妆台前眼见着镜中的容颜,不由得思忖起来:当日庄静贵妃亲口对我提及,她曾在凤华殿角落里头瞧见秋紫将软脂糕交托给纺霜,特地强调系皇后专门吩咐徽音殿的小厨房为昭惇怡长贵妃制作的软脂糕。此事叫她疑惑,亦叫我疑惑不解——凤华殿的小厨房难不成做不出软脂糕,非要徽音殿的小厨房做好了送去?抑或徽音殿的庖丁手艺格外精湛? 细细想来,若非软脂糕有问题,便是纺霜暗中下了毒。若系纺霜下毒,为何挑选在今日?若系软脂糕有问题,只怕秋紫暗中偷偷摸摸地赠送便有了理由。 转念一想:倘若系皇后暗中吩咐秋紫将下毒之后的糕点赠予昭惇怡长贵妃,她又为何大张旗鼓地捉拿凶手?当日,我估摸着唯有纺霜暗中在旁下毒有几分可能。今日细细一琢磨,只怕此事绝非如此简单。 我暂时按下一切线索,亲自前去面圣,求得皇帝允准,方名正言顺地主审此案。其实,此事本就理所应当:除去皇后,御殿之内,唯独我位分至高至尊,无人可及。再者此事牵涉前朝的殷氏父子、一国之母、皇帝挚爱,若查不出所以然来,只怕我亦会被追究罪责。如此结果,只怕系御殿诸妃所暗自窃喜的。 皇帝将此案全权交由我来审理的消息一时之间传遍了御殿内外,连永巷令与刑部尚书亦听命于我。如此一来,我干涉此案成了天经地义的事情。 依着我的意思,永巷令与刑部尚书紧赶慢赶着,终于查出了一丝线索:当日,纺霜手中的软脂糕被凤华殿一小内御暗中瞧见,系皇后身边的秋紫暗中送来,神不知鬼不觉地说了一番悄悄话才离去。 如此一来,可就与当日庄静贵妃所言有了关系。那么,秋紫身为长御,为何要偷偷摸摸地送一盘糕点?皇后为人素来光明磊落,她身边的宫人自然习得了她的习性。此番秋紫这般鬼鬼祟祟,实在可疑得很。 我暗示永巷令二人竭力追查烹饪软脂糕的庖丁系何人,绝不可放过一丝一毫的蛛丝马迹。 伴随着线索地一一浮现,依着徽音殿小厨房的庖丁给出的口供,此时已然叫我完全捉摸不透了:依着徽音殿小厨房的庖丁给出的口供:当日,每隔一段时日,皇后皆会差遣秋紫烹饪软脂糕赠予昭惇怡长贵妃。每每皆系秋紫亲自送去。 听到这里,我恍然大悟:如此说来,此事无人得知,自然系皇后一力隐瞒的缘故。然则此等小事,皇后为何闭口不言?如此一来,岂非给了她人把柄?自昭惇怡长贵妃入宫以来,论及她的饮食口味,似乎无人知晓详情。皇后如何得知?再者,为何非得系徽音殿的小厨房的庖丁做出来的软脂糕才正好?皇后素来大方,只管将此庖丁暂时差遣去凤华殿岂不美哉?何必日日做了之后吩咐秋紫送来,倒省了好些事。 第十八章 皇后中毒 软脂糕,软脂糕,桩桩件件的根源都在这三个字上。我直觉头痛欲裂,作呕的滋味愈加强烈,仿佛要将心肝肠胃尽数呕吐出去。 倚华与莺月关切地看着我,一左一右拍着我的后背,心疼道:“娘娘,要不还是请俞御医来号一号脉吧。奴婢瞧着,实在心疼得不得了。” 待我缓过气来,终于点点头,吩咐莺月道:“你且去请来。” 俞御医一来,微一号脉,随即恭贺道:“启禀娘娘,此乃喜脉。” 莺月与一旁的梁琦不期如此,顿时眉开眼笑,连连行礼恭贺道:“恭喜娘娘,贺喜娘娘再得皇嗣。” 倚华与凌合听见了,却是面色微微担忧。 我沉吟片刻,挥了挥手,随即示意俞御医下去将此事告知皇帝,并安排妥当安胎一事。 我前几日隐隐有了感觉,却捉摸不定到底系何事。今日俞御医所言,可算是确证了我的猜测。然则,这孩子来得实在不是时候。眼下正值命案群发之时,此刻深感有孕,只怕会叫皇帝一时疼惜,去了我的查案之权。若果真如此,一桩桩命案的结局最终会如何?只怕无人得知。秋紫与朱襄素来忠心耿耿,今朝却不得不咬舌自尽。那么皇后呢?她的来日又当如何?当日,若非我一叶障目,只怕她绝不会身陷囹圄,入安和院。此番,我必得还她一个清白才是。如若不然,这几年的情分当真白费了。 皇帝的龙辇来得快速,俞御医不过稍稍离去,龙辇随即到了长乐宫仪门前。我赶忙领着倚华、莺月前去迎接。 皇帝面色欢喜,笑着将我拉入寝殿,示意宫人离去,随即将我抱在怀中,不发一语。然则听着他时不时吸一吸鼻子的声音,我却能感受出他内心的波澜起伏,想象出他此刻内心何等激动。 寝殿内静悄悄的,他哽咽的声音愈加清晰可见,夹杂着鼻音的话语一句句传入我的耳中,“玉娘、庄静贵妃方离世,你便有了身孕,当真系大事一桩,叫朕开心。娥皇,你的身孕来得可真是时候。”深情脉脉地看着我,皇帝的眼中仿佛流露出一种水润的波动。 我微微一笑,安绵地保住了他,将耳朵贴在他的胸口处,听着从他的胸腔中传出的一阵阵‘咚咚咚’的心跳,感受着他的喜悦,美满流泪,“妾妃亦不知晓这孩子会来得这般准。若是昭惇怡长贵妃与庄静贵妃在天有灵,只怕定会托生成妾妃腹中的孩子,重新降生陪伴陛下左右。” 抬起头来,只见皇帝面容愈加喜悦,拉我入座,对我说道:“若是玉娘在天有灵,定会托生在你的肚子里。只可惜,她如此命薄。”说着,眼圈儿随即微微红了起来。 “陛下待昭惇怡长贵妃如此深情,想来昭惇怡长贵妃在天之灵亦心满意足了。只要咱们心里头有昭惇怡长贵妃一席之地,她便时刻陪伴在咱们身边,从无离去之时。”我温柔地安抚着皇帝的心思。 皇帝面容微笑,安静地将我抱在怀中,感受着这一刻难得的平静。 “说来另有一事,妾妃意欲恳请陛下。”不一会儿,我看似为难地求情道。 “何事?”听得我语调为难,皇帝疑惑起来,问道。 “正系昭惇怡长贵妃之死、庄静贵妃之死、皇后中毒三桩案子。”我犹犹豫豫地说道。 “这三桩案子——”皇帝尚未言毕,随即恍然大悟道:“你如今有了身孕,自然不能过分劳神了。朕——” 我急忙打断,“陛下,并非如此。” 皇帝疑惑不解地看着我。 我坚定不移地继续道:“妾妃与昭惇怡长贵妃固然情分不深,到底与庄静贵妃、皇后娘娘相处多年,交谊甚广。如今,皇后娘娘身处牢狱之中,不得解脱;庄静贵妃更是魂归西天。妾妃若不将案情查得水落石出,只怕一辈子不得心安。”面色凝肃而郑重其事,有一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情怀。 皇帝听了之后,低头深深思量一番,方答允我道:“既如此,你且安心查案。朕会叫永巷令、刑部尚书一力辅佐你。但你万勿过分劳神,损及咱们的孩子?再者,纵然系第二胎,到底一路走来艰难了些,朕会吩咐太医院依着你的体质,每日送来安胎药,你切记必得尽数服用。” 我松然微笑起来,答允道:“好。” 我再度有孕的消息传出去之后,无数嫔御心头嫉恨之余,碍于皇帝口谕:不得婉长贵妃召见,不得入长乐宫。故而除了折淑妃、权德妃、慧妃、婺藕四人,无人踏足未央殿。 然则,她们亦体谅人:听闻我身怀六甲之余尚且分神查案,企图还昭惇怡长贵妃、庄静贵妃、皇后一个公道,随即动用一宫主位的权力,吩咐人全力彻查此案,时不时吩咐人送来一两则消息。诚然,消息不多,且看似无关紧要,但是在我一番推敲之下,可见大多系有关联。 譬如当日看到秋紫暗中往凤华殿赠送软脂糕的小内御,在纺霜一人独处的时候,不止一次看到秋紫出来找她。而据我所知,秋紫身为长御,于内御之中,地位至尊,若非皇后亲口吩咐,只怕她不会随意离开徽音殿,现身它地——除非她与纺霜另有交情。再者,固然她与纺霜另有交情,如何对昭惇怡长贵妃身孕一事颇为关注?皇后绝非心肠歹毒而容不下皇嗣之人,她若意欲毒害皇嗣,只怕恭顺等绝无降临世间之时。只怕秋紫此举系自作主张了。若此事系她自作主张,那么与她异口同声并一同咬舌自尽的朱襄又为了何故?御殿之内,朱襄素来以忠心耿耿闻名。无论服侍定诚淑妃抑或皇后,皆无不妥之处。只怕朱襄一旦决心效忠皇后,自然不会做对皇后不利之事。如此说来,若朱襄与秋紫当日系遵从出自真正主子之令而如此作为,只怕此事便行得通了! 我愈想愈惊骇:秋紫与朱襄能够近身服侍皇后,何等体面,何等安逸,如何还会充当她人细作?若此事当真,可见此人机智聪敏,非同寻常,手段雷厉风行无人能及。唯有如此,方可叫秋紫等人听从号令,暗害皇后。 如今,既然想出了这一点,自然要吩咐永巷令与刑部尚书好生查访秋紫、朱襄当日与何人接触。她们虽身死,到底有几分线索在——定有人瞧见她们与幕后真凶见面的时候。 如此,等了两天,我方得到消息:秋紫与朱襄自从被皇后择中、服侍在侧之后,随即每日矜矜业业,对于皇后身边的任何事宜皆尽心竭力,毫无破绽。唯一值得一提的是,仿佛她们二人在服侍皇后之前,便已相识。故而二人之间的合作亲密无间。依着徽音殿其她宫人看来,她们二人之间仿佛有几缕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算不上奸情,但也较旁人亲密许多。曾有好事者暗中以言语试探,只依稀摸索出她们一个担任安和院的主管事多年,另一个在定诚淑妃身边服侍多年,虽当差期间并无来往,到底于年幼之时便已相识,有几分旧情在。 听毕,我默默思量着:如此说来,秋紫与朱襄可谓旧相识了。若说他们自从被皇后选中之后,二人之间并无来往,只怕言过其实。若论及她们二人合力想出此等计划来谋害庄静贵妃,借机诬陷皇后,固然可疑,到底叫人难以置信。俗语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朱襄如此人物,与他交好的秋紫只怕亦如此品格。如此一来,她们二人并无过多嫌疑诬陷皇后。再者,此事于她俩并无好处,他们何必铤而走险?二人双双咬舌自尽,岂非便宜了真凶。 觑着我的眼色,倚华借着我端盏饮啜牛乳燕窝的空当,说道:“娘娘,如此看来,只怕她们二人之间有几分旧情在。如此说来,奴婢只怕她们二人咬舌自尽一事,乃不约而同。” 我放下茶盏,舒心地缓了一口气,对她笑道:“我亦如此思量。只怕正是为了维护彼此,她们方不约而同地咬舌自尽。然则,他们在咬舌自尽之前说的那些话,始终叫人捉摸不透。”深深蹙眉一番,我瞧着倚华,希望她的才智能够助我一臂之力。 倚华深深思索一番,回禀道:“依奴婢素日所见,她们二人待皇后忠心耿耿,天地可鉴,日月可证。若此话出自真心,只怕其中嫌疑过多。若论及被人要挟,只怕此话显得有几分道理。” 听闻‘要挟’二字,我眼皮一跳,不由得喟然一叹,点点头道:“你所言不假。且不论秋紫,朱襄的为人数十年来咱们自然看得一清二楚。若她们受人要挟方点明此乃皇后之令,只怕今日诬陷之语讲得通了。然则你且仔细琢磨,御殿之内,何人能够要挟她们且能够从中得益?”盯住了倚华的双眼,期盼着她能够启发我的思绪。 第十九章 落水孤树 此时,莺月端着一盘蜜棠新腌渍的话梅蜜饯,酸甜开胃,掀帘入内。 “这——”此话可将倚华问倒了,她磨磨蹭蹭,只踌躇不已,一时语塞,说不出话来。 我自顾自地念着御殿之内如今的格局,“皇后之下,正一品两位长贵妃中只我一人;从一品帝妃中唯有折淑妃、权德妃二人;正二品妃位唯温妃、慧妃、婺藕三人;从二品三贵嫔中唯袅舞、礼贵嫔二人;余者平平。凶手不外乎如此而已。其它的既无才智,亦无权势,更无胆识,资历亦不必提。”细细琢磨着这些人之中,哪些人四者具备,竟敢谋害庄静贵妃、诬陷皇后。 莺月放下手里托着的蜜饯后,侍立在侧,眼见我俩沉吟思忖,不由得开口道:“娘娘,若论及何人有嫌疑,咱们不若仔细想想庄静贵妃一死、皇后被废之后,何人有最大的益处,岂不省事多了?世上的人,从来只为着自己的利益方做出种种行迹来。这类人,奴婢自幼见得多了。在民间,纵然系亲生父母,得知自己得了一个女儿,便会即可溺死,免得来日白白陪出许多嫁妆。更有甚者,称其为赔钱货,其冷漠无情可见一斑。您试想想,若此事对于真凶毫无益处,他为何要如此?来日咱们寻得蛛丝马迹,摸索到他的身上,岂非白白受人把柄?” 莺月的话固然有几分道理,然则我何尝思虑不到此处,苦笑起来,“依你看来,御殿今时今日的格局,何人最有益处?” “皇后一旦被废,只剩下娘娘您最有可能问鼎中宫;而庄静贵妃一死,折淑妃与权德妃的地位最凸显。余者,似乎得不到任何好处。”思绪经过如此一整理,莺月不由得惊骇起来,直勾勾地瞧着我。 “可见此人系盯住了我。”我嘴角泛滥开一抹苦涩的笑意,“折淑妃与权德妃固然膝下有子,且权德妃如此备受皇帝礼遇,二人颇得皇帝恩宠,自昭敬敏长贵妃、昭惇怡长贵妃仙逝之后,她们的地位恩宠终究不及我。原本,庄静贵妃继任长贵妃之位后,皇后之下,御殿之内,便是我俩的天下。如今,庄静贵妃一死,嫌疑自然落到了我的头上。你亦有所耳闻,无数宫人暗中怀疑并散播谣言:当日害死庄静贵妃之人,系我。” 莺月点点头,开口道:“奴婢听凌合说起,他探寻了多日,终究找不出源头。” “固然秋紫嫌疑最大,且与朱襄一同招认,到底架不住御殿之内皇后品德高贵,叫人难以置信。然则三人亦可成虎。今日系她们二人将此最终归咎于皇后。来日,伴随着谣言的添油加醋、以讹传讹,只怕皇后的名声经不住如此折腾。届时,借庄静贵妃之死拉下皇后,再将御殿之内所有人的目光聚集在我的身上,只怕我百口莫辩,只得硬生生担下罪名。届时,又会如何?”我不由得叹出一口气,伴随着思绪的牵引,心头的感受不禁如同九天寒冰,再灼热的日光亦不能将其融化。 倚华沉默良久,随即开口道:“娘娘说的极是。今日之事,看似最得意之人系娘娘。然则往细里说,来日皇后一旦有个好歹,而娘娘平步青云,只怕御殿之内,人人皆会怀疑庄静贵妃之死与皇后的下台皆系娘娘所为。待到陛下亦起了疑心,只怕娘娘恩宠不再,真凶自然渔翁得利。” 倚华冷静的一番话,可谓醍醐灌顶,“倚华,你说的是。”我一下子豁然开朗,直站起身来,口中喃喃自语道:“如此一来,咱们无需考虑其他,只需要好生考虑在我失宠之后,何人获益最大,便可推测出孰人系谋划这一切的真凶。” 莺月面色为难起来,费劲思索着,一字一句道:“论及庄静贵妃之死与皇后的下台并娘娘的失宠,最受益的不过折淑妃、权德妃、巽妃、慧妃四人而已。温妃与妍贵嫔、礼贵嫔膝下皆无子嗣,她们三人从未得过陛下盛宠。只怕娘娘失宠之后,于她们并无好处。”说着,不禁踌躇起来,细细盯着我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道:“折淑妃、权德妃、巽妃、慧妃四人素来与娘娘交好,一旦牵扯出其中一人或多人系幕后真凶,娘娘,不知您会如何抉择?” 倚华觑着我的脸色,应和着莺月的话,“温妃与妍贵嫔、礼贵嫔固然位居高位,终究为着资历的缘故,实则她们三人早已不受陛下待见。而折淑妃、权德妃、巽妃、慧妃皆膝下有子,除去权德妃诞有二位帝姬,余者皆有一位皇嗣养在膝下。恭礼殿下虽非慧妃亲生,到底系皇子,生母系懿恭淑妃,出自钱氏一族,血脉正统。巽妃与折淑妃各诞育一位皇子,恭修殿下早已入主睿成宫,身居东宫之主的尊位。只怕巽妃较任何人皆期盼御殿之内安然无恙。唯有如此,方可保全太子殿下来日登基的希望。若此事系巽妃所为,只怕过分无事生非了。” “如此一来,若论及折淑妃为了恭顺来日的太子之位而一朝行差踏错,或许有几分可能。”听了倚华的揣摩,我的眼色登时暗了几分,似乎夹杂着冬日黄昏时分、夹杂着几朵雪花的阴暗北风,叫人看来不寒而栗。 “如此一来,岂非慧妃娘娘亦有嫌疑?”莺月忽地想起一事,‘哎呀’一声道。 我摇摇头,解答了她的疑惑,“慧妃不过养母,于御殿之内并无恩宠,论及前朝家族势力,亦早已破败,显而易见绝无登临太后之位。她能够顺利抚育恭礼,不过系皇帝看中了她的慈母品格。若她当真有如此心思,皇帝当日自然早早考虑到。” “如此一来,折淑妃的嫌疑倒是大了许多。”倚华听罢,低眉叹气道:“当日,咱们与她陪着一同往景祺阁探视兰妃,那时系何等默契,孰料最后竟然兵戈相向,当真世事难料啊。” 我心里头有一分疑惑,“倚华,以你所见,折淑妃当真系如此人物?若她当真如此狼子野心,为何从不显山露水?乃至于陛下立了恭修为太子之后,她亦不曾对婺藕母子下手。如何等到今日才——”心里头的疑惑令我难以掩饰对折淑妃的袒护。 倚华深深看着我的双眸,对我道:“娘娘,御殿之内许多事宜绝非咱们看到的那般真实。有些人,人前人后皆系两张面庞。纵使巽妃,只怕恭修殿下被立为太子多年,眼下与娘娘一体之心终究有了几分私意。娘娘切勿过分相信巽妃。”末尾一句听来如此意味深长,却也叫我胆战心惊。 “倚华,你的意思是——”我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几乎说不出话来。 倚华平和了一下面容,语气轻淡道:“奴婢不过随口一句,并无其它意思,娘娘切勿当真。然则,御殿之内,终究还是‘明哲保身’来得要紧。” “明哲保身”四字再次出现在我的耳畔,当真是阴魂不散。 当日,云容亲自趁夜前来拜访,亲口告知我来日定可居昭仪乃至长贵妃位,更甚者,摘得凤冠。如今看来,除却凤座,其余的皆一一应验了。 是了! 我忽地想起当日云容所言:来日,淑女若需奴婢相助,只管言明,奴婢定会倾力扶持。 今时今日,可算是等到了机会。我眼下已然束手无策,只怕身处御殿多年而将世事看透的云容尚且能帮得上忙。 我赶忙对倚华吩咐道:“倚华,你且吩咐本宫多年来一直关注的一位名叫云容的教引嬷嬷,吩咐她今夜子时前来长乐宫请安。”语气郑重其事,叫人不容小觑。 倚华固然诧异,终究无声地行礼退下。 莺月不知当夜我俩所言,一时费心思索,这才想起‘云容’系何人,不觉出声问道:“娘娘今日怎的想起那位教引嬷嬷了?难不成,她与此案有关?” 我淡淡一笑,解释道:“并非有关。而是当下她或许能助我一臂之力。” 莺月点点头,满脸了然,“云容身处御殿多年,自然系人精。若非如此,只怕——” 正说着,外头传来一阵淅淅索索的声响,我赶忙示意莺月出去查看。 不一会儿,莺月回来了,一脸平淡地回禀道:“回禀娘娘,不过霜序在外头砸碎了装有安胎药的瓷碗。” 我听罢,不再言语,静候倚华佳音。 趁着夜黑风高之际,我终于等来了云容年老的身影:多年不见,她的面容已然不再那么年轻,松垮的肌肤愈加显出她的老迈,岁月的风霜将她面庞的棱角琢磨去了棱角,唯独那双眼睛,依旧透露着时光积累下的聪慧狡黠与历经世事的坦然释怀。 我心下不禁唏嘘一番,上前拦住了云容意欲行礼的举止,亲切地将她拉到桌面,坐下,开口便是一句,“云容姑姑,多年不见,你可还好?” 第二十章 父母往事 “多谢婉长贵妃娘娘惦记。数年来,为着婉长贵妃娘娘私底下的关照,奴婢的处境较往年好了不少。”云容低眉顺眼,语气中流露出一丝丝感激。 “说来还得是姑姑聪慧,这才护得己身周全。若换做她人,纵使陛下可以袒护,只怕身处御殿不过一年半载,亦会连自己的性命亦搭进去。”我客气地亲自给她捧上一盏莺月送上来的茶,“姑姑请用。” 依着我今时今日的地位,本不需要对她如此客气,可她好歹身处御殿多年,自然明白其中关窍。故而在我示意莺月下去之后,随即如当年那般,慢悠悠啜饮了一口,才用那双看尽御殿数十年的眼眸盯着我,令我根根骨骼皆长出尖针来,刺得遍体泛起疼痛,波浪般席卷全身,头皮亦发麻,一字一句清晰而缓慢道:“不知娘娘此番传召奴婢前来,可有要事相商?” 面对此情此景,我的心头不由得愉悦了几分,道:“姑姑身处御殿多年,自然消息灵通,如何不知清歌今日意欲何为?清歌只问姑姑一句:当日姑姑所做出的承诺,今日可还当真?” 云容微微一笑,仿佛一切尽在意料之中,坦言道:“自然算数。不然,如何对得起娘娘数年来的关照。” 我嘴角扬起一抹满意的微笑,“既如此,还请姑姑帮清歌一回。来日,清歌必有谢意。” “娘娘与奴婢如此坦言,奴婢亦不拐弯抹角:今时今日,庄静贵妃之死牵连上长御秋紫与黄门内侍朱襄,继而将火引到了皇后的身上。如此行径,绝非寻常嫔御所为。想来娘娘自然想到折淑妃、权德妃、慧妃、巽妃四人。” 听得入神,我点点头:云容所言与我所想分毫不差。 云容啜饮一口,继续道:“此四人中,权德妃的嫌疑自然少一些,不外乎她并无皇子傍身。而巽妃身为太子之母,自然期盼着一路顺顺当当、高枕无忧地在太子登基之后被尊奉为皇太后,继而安享天年。独独折淑妃与慧妃的嫌疑颇大。” 我郑重地点点头。 “折淑妃儿女双全,颇受陛下宠信;慧妃的皇四子却系昭敬敏长贵妃遗孤,纵有钱氏一族的血脉,到底窦氏一族在前朝已然毫无希望,陛下自然不会考虑改立皇四子为太子。如此说来,唯有折淑妃有嫌隙企图绊倒皇后与娘娘您,继而登临长贵妃之位,为皇五子寻摸一个好去处。”说到这里,云容的眼色已然昏黑如窗外一片黯淡无星的夜空,透露出一股逼人瑟瑟发抖的寒意。 我犹豫着,终于耐不住,婉转接口道:“我亦如此揣测,可惜的是,我始终捉不到把柄。何况,依着我素日看来,与她相处如此和睦,当真难以预料她竟有如此城府。” 听罢,云容不知可否,只一味扶着茶面,悠闲自在道:“娘娘身处御殿之内,自然知晓凡事不可仅看外表。若娘娘明白此理,自然不会疑惑究竟何人系毒害庄静贵妃、污蔑皇后的真凶了。奴婢不妨将自己看人的准则告知娘娘一些:依着奴婢近些年来素日所见,折淑妃、权德妃、温妃、慧妃、礼贵姬不论恩宠如何,论起本性,当属同一类人。”言毕,不顾我满脸的诧异,随即起身告辞,“奴婢就此告辞。还望娘娘切勿三番两次地传召奴婢,以免叫人看出破绽。来日,若娘娘再有需要奴婢之处,奴婢定会倾力相助,以报答娘娘多年的恩情。” 听闻云容如此言论,我登时怀疑自己听错了:依着云容话里话外的意思,仿佛婺藕倒有几分嫌疑了?来日,待皇帝驾崩,自然便是太子登基,对于婺藕而言,只需静待佳音即可。她何必如此心急地意欲铲除皇后、庄静贵妃?她们二人并不曾妨碍来日太子的登基之路啊!难不成系云容错了。她被真凶买通,继而企图借我之手除掉婺藕与太子,最终叫恭礼抑或恭顺入主东宫? 然则我几番思索,终究得不出究竟:折淑妃与慧妃皆非心机如此深沉之人,她们与云容亦不曾有过来往。数年来,倚华依着我的吩咐,每每关照云容之时,从未见过她人出入云容的居所——云容自始至终一人独居,素日并无来往之人。 然则此番一席话终究在我的心底里发了芽,令我对婺藕起了戒心。 我忽而想起:不知从何时开始,我与婺藕之间的往来减减少了下去,不似往日那般日日客串。这一切似乎发生在恭修入主东宫之后。随着自己的儿子成为新一任太子,婺藕的地位固然有所变化,终究因家世之故,止步不前。御殿之内,我身居长贵妃之位,折淑妃与权德妃身居帝妃之位,皆在婺藕之上。偏偏太子系她所出,正二品巽妃的位分,到底叫人看了觉得不伦不类。 思绪百转千回之间,我仿佛记起来当日凌合曾来报:御殿之内随着恭修继任太子,而皇帝对于其生母婺藕并无过多恩宠与地位上的提升,可见不外乎恭修血脉与家世皆配得上的缘故。 我细细思忖着:论及年岁,恭修不及稚奴,认真比较起家世地位,亦不如恭礼。只怕恭修的太子之位,系前朝大臣簇拥之下,皇帝才勉强答应。自然,万一皇帝来日有废太子的念头,不是不可能。当日,昭惇怡长贵妃恩宠连我亦不及万分之一,只怕她诞下皇子之后,恭修的太子之位会不保。便是前朝大臣谏言,废立太子极易造成前朝御殿之间的权力制衡,皇帝执意如此,又能如何?再者,太子乃储君,册立太子怎可儿戏?若皇帝意欲因着对昭惇怡长贵妃的宠爱而册立昭惇怡长贵妃之子为太子,只怕来日会有戚夫人与刘如意的惨剧发生。再者,夕氏一族素来地位尊崇,一旦储君身上留着夕氏一族的血,只怕来日夕氏一族会名正言顺地崛起,成为朝野之中最有权势的家族,只手遮天。认真计较起来,夕氏一族今日不过凭着先辈的军功卓迹方如此安逸,实则内里已然无辈出能人,只看无一族人担任朝中要职便可知晓。如此庸碌族人,若因着昭惇怡长贵妃的关系身兼要职,只怕难以服众,更会造成朝野动荡不安,天下再次面临战乱祸患,最终民不聊生,百姓流离失所。大楚历经高祖、穆宗、仁宗与德宗两兄弟、宁宗与元宗两兄弟,代代励精图治,方有今日之国富民强,万国来邦。若因皇帝一人之故而打破如此和睦的局面,皇帝到底配得上昏君二字了。 心头猛然一个回旋,我心底里生出一丝丝的寒凉苦涩:若皇帝执意如此,大臣终究无法。一旦婺藕亦看出这一点,只怕她一时铤而走险亦未可知。 回想着当日一同步入御殿的美好岁月,我只觉得今时今日的御殿如同刀山火海一般,若非意志坚定之人,只怕早早会被其中的利刃所伤。当日,我与敛敏、婺藕三人一同立誓。袅舞已然心如死灰,敛敏早已香消玉殒,只余下身为太子生母的婺藕与我这个婉长贵妃了。世事多变,今时今日我与婺藕若当真走到了这一步,到底系我平日里不曾真心关怀她。若非如此,只怕她亦不会铤而走险。 可是,我心底还是保存了一番希望:或许,此事并非婺藕所为。许是有人妒忌太子系她所出,故而设了此局,企图将众人的目光尽数锁定在婺藕的身上。 想了想,我振奋起精神,意欲前往增成殿,好好探视一番,亦好免却我心头的怀疑。 一路上,时值冬日,花草迹象一如我初入御殿那般淡泊,固然在日头的照射下显出几分明媚柔和,终究这份春光无限来自枫叶鲜红的叶片。柔和的日光自上头照射下来,如同九天玄女在天际之上、云巅之中撒下无尽的辉煌,将御花园里头所有的秋菊尽数染成了金灿闪烁的模样,夹带着泛金的色泽。放眼望去,御花园里头的秋菊一大簇一大簇开在花盆里头,花瓣娇嫩而柔软,花色鲜妍而多姿,数不尽妩媚之姿。若当真列举出名字来,譬如晨光夕照、橙盘玉环、赤诚散、初丽、春风里歌、春风杨柳、春桃、春喜眉梢、磁线垂珠、翠绿球、翠心紫、淡香说擦、灯下舞女、电挚银蛇、吊珠菊、蝶舞萍、东海得月、东海银丝、芳城拾翠、飞雪迎春、飞珠散雾、粉荷裳、粉红芍药、粉面桃花、琥珀凝翠、花芳锦色······几乎数之不尽,观之不竭。甚至于,还有几种秋菊的品种系花匠最近栽培出来的,格外鲜妍妖娆。论起香气,似乎鼻尖萦绕着几分格外迷人的芬芳,叫人不由得为之沉醉其中,无法自拔。 增成殿外北庭院所有西府海棠当日依着恭修的出生而被皇帝下令一律改植朱砂玉兰。今日看来,如此繁盛的景象到底配得上太子生母的尊荣了。 第二十一章 父母结局 寒冬时节,一入仪秋宫的仪门,一时间闯入眼帘的便是一段段干枯的枝桠,毫无花朵陪衬,连一张叶片亦无。朱砂玉兰的花期在初春时节,故而此刻不见花叶乍现,唯余一段干枯的枝桠。然则可以想见,彼时到了初春降临之时,趁着娇羞的月色,在柔美月光的照耀下,树枝上定会开满浅红至深红色的花朵,蘸露迎风,散发着幽香的气息,如同一张面纱将人的脸庞尽数包围起来,亦或者是如同一层罩纱一般,将人的遍体包裹起来,每一寸肌肤皆散发出幽柔德香气,尽显风流,叫人不由得身心俱醉。 论及膝下育有皇子而地位低下者唯有慧妃与婺藕。折淑妃固然地位高于婺藕,且家世与她一般无二,终究恭顺不及恭修年长。慧妃抚育的养子恭礼更是生母早亡。认真计较起来,当真唯有恭修堪配太子之位。 待到羽林卫通报,闻得我只身前来,婺藕看似行动慌忙。 “参见婉长贵妃娘娘。”许久不见,婺藕的礼节愈加周到。 我亲热地上前来,拦住了她行礼的举动,和悦地拉着她一同入增成殿内,示意众人切勿跟随,口中玩笑般絮絮道:“许久不曾前来姐姐的增成殿,不知姐姐今日可做了可口的糕点?” 待我俩入座之后,婺藕脸上浮出一张笑容可掬的面庞,一如往昔,“妾妃近几日闻得青雀偶感风寒,特意调理了雪梨汁给他滋补。说来,增成殿小厨房的庖丁当真不是妾妃虚夸,其烹饪手艺实在高明,叫人难以忘怀。” “可还是当日那位庖丁?”我颇为好奇地问道。 “并非如此。此庖丁系当日那位离宫之后,妾妃亲自前往六尚二十四司挑选的。”婺藕和颜悦色道。 我仿佛闻到了空气中有冰糖与雪梨的甜香,叫人闻之心安,不由得赞叹起来,“好香啊。” “这位庖丁不仅精通厨艺,更精通药膳之道。青雀每每患病而不适之时,若非他一力安排有滋补的药膳,化去苦涩之味,妾妃当真不知该如何才能叫青雀痊愈。”婺藕提及这位庖丁,满是夸赞之词。 闻得此言,我一时起了兴致,问道:“可否传唤上来叫妹妹见一见此人的庐山真面目?” 婺藕欣然应允,吩咐道:“茑萝,传涂苟鹏上来,就说婉长贵妃要见他。你切叫他收拾干净了再来。别叫婉长贵妃见了污垢笑话。” 我笑起来,“姐姐这话说的真是,妹妹何曾如此笑话人。倒是姐姐,素日里可不是连陛下亦拿来打趣玩笑。” 婺藕的笑容依旧明朗,可惜较当日相比少了几分纯真,仿佛心思深了几重,看不清她的心思究竟如何,“他素日来只在小厨房内忙活,系一个闲不住的人。妾妃每每传唤他,衣着之上皆沾满面粉,抑或染上了食材的腌臜气味。妾妃正怕冲撞了娘娘的胎气,这才叫他收拾妥当了再过来。娘娘腹中之子,不论帝姬皇子,御殿之内,除却折淑妃、权德妃二人,再无人匹及娘娘的福分。妾妃承蒙盛宠多年,到底只得了个青雀。”说着,目光夹杂上几分担忧,瞥向内殿。 我恍惚之间能听见里头有恭修微弱的咳嗽声,便问道:“不知太子感染风寒患了咳疾有几日了?说来此事皆是妹妹的不是。若是妹妹多加关怀,只怕今日太子——”语气夹带了一层歉疚。 婺藕连忙摆摆手道:“哪里系娘娘的——” “姐姐一口一个‘娘娘’,一句一个‘妾妃’,当真是不念当日的情分了么?”眼中泛起了波光,我几欲流出泪来,连语气亦哽咽了,“当日姐姐亲口呼唤妹妹‘清歌’,彼时何等融洽和睦。今日,袅舞姐姐避世而居,敏姐姐又魂归西天,只剩了咱们几个孤魂野鬼了!”心中的悲苦难以抑制,到底大声哭了出来,叫外头的蔷薇、倚华急忙入内察看。 婺藕一时手足无措,只愣在那里,呆呆地看着。 蔷薇与倚华顾不得方才我俩谈及何事,只一味地替我拭泪,劝慰道:“娘娘今日说要前来与巽妃娘娘重叙旧情,如何话还没说几句,自己倒先哭上了!此事若叫陛下知道了,岂非又添一重罪过?再者,巽妃娘娘固然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到底系一同入宫的姐妹,有什么话不能好生解释?何必非要哭起来呢。此情此景叫奴婢们看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巽妃娘娘欺负了娘娘呢。娘娘纵使不顾与巽妃娘娘的情分,好歹顾着皇嗣的性命。忧能伤身,娘娘可千万小心玉体啊。” 心中的悲苦缓缓压抑下去,我渐渐止了哭泣,对手足无措的婺藕歉疚道:“我一时悲从中来,叫姐姐受惊了。” 眼见着我的思绪平和下来,倚华与蔷薇守在殿外不远处,细心留意着里头的动静,防止我再次恸哭。 婺藕呆愣愣地握住了我的手,直视我的双眸,神色百感交集道:“清歌,我从未想到你今日竟会——”停顿了良久,方啜泣着,语气艰难道:“难为你至今念着咱们四人的姐妹情。我原以为自从晋为长贵妃,而青雀被立为太子之后,咱们之间的情分算得上生疏了。加之素日本应当有的串门亦少了几分。在敏姐姐死了之后,咱们更是每日晨昏定省时才见一面,我还以为你心高气傲,不再认我这个姐姐了。毕竟你我的位分摆在那里——”说着,软弱无力地垂下如羽的睫毛,面色失落而黯淡,恍然如一轮明月被乌云遮了面庞。 “姐姐说的哪里话。”我急忙反手握住她的柔夷,紧紧地握住,感受着这双手不复原先的柔软细腻与丰腴,只觉近些年来婺藕吃的苦绝非我目光所见,“妹妹晋为婉长贵妃之后,一时声名显赫,若与你等来往过密,只怕会招来有心之人的嫉恨,带来不必要的麻烦,这才稍微生疏了几分,亦好来日遇上大事,与姐姐无关。如今,敏姐姐与袅舞姐姐皆不在了,御殿之内只余咱们二人,自然是要携手并进,好生面对眼下的难关。”说着,拍了拍枯瘦的手掌,粗糙的触感,仿佛传来近些年她所经历的哀伤与艰险。 婺藕的面容愈加感动,用力地握住了我的手,坚定道:“从今往后,我定与你一同进退,绝不辜负咱们当日的誓言。” 她不提还好,此刻一提,倒叫我想起了当日口口声声说的话:日后定当互帮互助,相互扶持。来日,若有违誓言,定教我受盲人之苦、炼狱之刑。 今日看来,当日慧荣殿内,吾等四人相聚,可见是上天注定的缘分。 我正兀自想着,茑萝带领着一个面容敦厚朴实的庖丁入内。此人约莫三十上下年岁,面容宽厚,衣着显得尤为朴素,有好几个补丁。 茑萝行一礼,随即出去了。 “奴才涂苟鹏,参见婉长贵妃、巽妃二位娘娘。”说着,涂苟鹏在我俩面前行三拜九叩的大礼。 我转头,对着婺藕笑了起来,“又不是逢年过节的,行什么大礼啊!” 婺藕亦笑着解释道:“他素日不见人,只在小厨房里头忙活,不懂这些规矩。我素日也不叫他出来见客。许是茑萝吩咐他如此行礼,方对得起你这位婉长贵妃的位分。” “姐姐,他烹饪糕点的手艺与你相比又如何?”我不免起了心思,好奇地看着这个叫婺藕对其手艺赞不绝口的庖丁,只觉他确有一番下过苦功的铆劲儿,想来手艺自是不差。 “我的手艺系我娘亲生前的贴身丫鬟亲手传授,固有我娘亲的几分精髓,终究不及我娘亲的手艺,不过二三分罢了。而涂苟鹏的手艺,虽与我娘亲有南北之别,却是极好的。你若不信,大可尝尝他拿手的糕点。”说着,婺藕想起什么似的,对外头吩咐道:“茑萝,你且去小厨房拿一碟子涂苟鹏刚想出来的新糕点,给婉长贵妃尝尝。” 隔着帘帐,我模糊地眼见茑萝行一礼,方离去。不一会儿,她随即回来了,呈上一盘的糕点。 我定睛一看,正系软脂糕! 婺藕一见,愣住了,与我面面相觑良久,继而问道:“涂苟鹏,你今日怎么做了这道糕点?”目光阴晦不明。 涂苟鹏颔首低眉道:“奴才今日不及往日那般有兴致,这才做了这道素日最拿手的软脂糕。何况,当日巽妃娘娘您不是说这软脂糕系奴才拿手绝活里头最出色的,堪称御殿无双?”说着,抬眼看了看婺藕。 我心下百感交集,不知如何面对婺藕与涂苟鹏,只低着头,沉默了片刻,随即对婺藕笑道:“原来如此,姐姐,可算是巧了。”说着,面上只作无谓样貌,强自取了一块软脂糕,细细咀嚼了才下肚,对婺藕赞不绝口道:“可了不得了。这做软脂糕的手艺,只怕御殿之内,无人能出其右。” 第二十二章 晋惇贵嫔 婺藕面色微微惭愧,“说到底,还不是我技艺不精,叫清歌你笑话了。” 我安慰道:“姐姐说哪里话。姐姐系主子,本就是享福的命。涂苟鹏身为庖丁,有如此手艺亦属理所应当。二者岂有相提并论之理?”说着,看了看涂苟鹏,目光中掩不住探索。 涂苟鹏只一味不做声,低头沉默着,并无只言片语。 婺藕听了我的安慰,微微一笑,“承你吉言了。”言毕,转向涂苟鹏,笑起来,大方夸赞道:“你手艺如此出众,连本宫亦望尘莫及,且得了婉长贵妃娘娘这般赞誉,本宫理该赏赐你点什么。你且说说,有什么系你要想的?金子银子皆可。只要是本宫给得起,本宫定不吝啬。” 涂苟鹏径直跪了下来,磕了一个头道:“此乃奴才本分之事,如何敢要娘娘赏赐。倒是奴才有一心愿想得娘娘允准。” 婺藕与我对视一眼,方好奇问道:“何事?” “奴才一生只爱烹饪糕点,还望娘娘允准日后增成殿内一切新式糕点皆出自奴才手艺。如此,奴才死而无憾了。” 婺藕听罢,与我对视一笑,当即答允下来。 涂苟鹏果真是个痴心人。 吩咐涂苟鹏退下之后,我与婺藕絮絮唠叨用过了晚膳之后,才回长乐宫。 然则今日这番话却叫我起了一个疑心:若软脂糕系涂苟鹏最擅长的一道糕点,那么徽音殿小厨房的软脂糕又算如何?难不成那儿的软脂糕口味较涂苟鹏的愈加美味,这才致使秋紫每日送往凤华殿?皇后为何不安排那名庖丁暂且往凤华殿伺候昭惇怡长贵妃一段时日?当日的庄静贵妃亦有此问。 今日与婺藕的一番谈话,可见她心中依旧念着吾等四人的姐妹情,叫我心里头舒坦不少,亦有几分怀旧之情。然则,到底涂苟鹏的手艺摆在那里,叫我不心生怀疑亦不能够。若昭惇怡长贵妃之死与婺藕有关,只怕有几分可能。 我心底里不由得刮过一阵寒风,凉飕飕的。 我实难相信婺藕这般纯真浪漫的一个人,何时竟也变得如此心狠手辣。难不成,为了所谓君临天下的心愿与执念,当真能叫变得如此面目可憎? 然则事实一一摆在面前,叫我不得不信:昭惇怡长贵妃之死牵连了她腹中的胎儿,既夺去了她的君恩雨露,亦除掉了塔夫中胎儿,更有利于恭修坐稳太子之位。二来,此事夺去了庄静贵妃的性命,来日恭修登基之时,前朝殷氏一族的权势会有所收敛,不至于难以掌控。庄静贵妃之死牵涉进秋紫与朱襄的死无对证,继而矛头转向皇后,既叫皇后失势,亦叫恭谦无缘登临太子之位。如此计谋,可谓一箭六雕。 但是,再继续往深里头想想,我却觉得秋紫与朱襄二人的口供与咬舌自尽的行径叫人十分怀疑:她们二人素来以忠肝义胆着称。既然已经服侍了皇后,如何会将皇后置于万劫不复之地?纵使此事系她们二人所为,婺藕何德何能叫她们为自己所驱使?只怕其中另有隐情。 我万般艰难地给婺藕找开脱的理由。可惜的是,始终找不出一条来。若非为着早年与她相识相知,我断然不会相信她何时变得这般心狠手辣。太子之位,何时胜过数条无辜之人的性命了? 腹中传来一阵阵虚弱无力的感觉,我急忙吩咐倚华传召俞御医前来号脉。 俞御医这一次号了许久的脉,终于万般艰辛道:“娘娘近几日思虑过重,还请娘娘为了皇嗣,放宽心为好。不然的话,便是大罗金仙亦回天无力。” 听罢,我深深思量起来,揣摩着婺藕与我腹中之子孰轻孰重,过了良久,终究对他答应道:“好。就依俞御医所言。” 俞御医眼见我亲口答应,自然欢喜道:“微臣这就给娘娘开一方安胎药。只要娘娘依着药方每日服用,自然能保皇嗣安康。汤药中亦有一味上等阿胶,最是滋阴润燥、血虚萎黄,于娘娘玉体有益,此乃陛下特地吩咐司药房为娘娘准备的。” “陛下的心意本宫自然心底清楚。”我眼睁睁看着俞御医开出一张药方,上头滋补的药材补品多得很,可见皇帝何等看重我这一胎。 然则该吩咐的还是要吩咐,故而目送俞御医离去之后,我随即传凌合与梁琦入内,细细吩咐他们二人在我安心养胎期间需要打听的一应大小事宜。 末了,我更特地叮嘱:无论事务大小,皆需一一明了,切不可有一丝差漏之处。 梁琦与凌合打听消息的本事自服侍我数年来,精进了不少。想必来日我生产之后,一应事宜皆会明了。目前,我只需好生养胎即可。 不过半载的工夫,我已然顺利入了产期。长乐宫上下宫人时刻预备着我临盆一事。 待到那一日,四月初六,子丑交接时,我察觉腹部一时显得沉重而如千斤坠,一滴滴水珠如同断了线的珠链一般,接连不断地坠下,熟悉的感觉,明白自己即将生产,赶忙吩咐倚华去找产婆与俞御医,一壁由着莺月扶我入寝殿预备生产,一壁暗中吩咐凌合照着我早先的安排,将一应事宜准备妥当。 生产的过程分外艰难而疼痛,令人给予窒息。所有人都在焦急忙慌地劝我,语带急促,“娘娘,您使点劲儿,很快就好了。” “奴婢已然看见小皇子的头了。您再使点劲儿。” “倚华姑姑,你快去看看这热水怎么还不更换?!” “娘娘,参汤来了,你喝一口。再不然,嘴里含一片参片也行。这可是上好的参片,系陛下特意吩咐留给您生产时用的。” “产婆,你看可需要熬制一份催药?我看娘娘使不上力气了。” ······ 长乐宫内,一群人忙作一团,只为迎接我腹中之子的降生。而我,却在经历着无人能及的疼痛与悲苦:到底何时何地,我才能顺利诞下皇嗣?万一我如昭惇怡长贵妃那般一尸三命,袅舞该当如何? 万千思绪飞入我的脑海之中,叫我痛不欲生的同时,心底里升起一股坚定不移的毅力:我一定要诞下这对双生子。唯有如此,我方可保得自己与袅舞的安稳岁月。 待到最后,我用尽了全身的气力,最终诞下一对龙凤胎。可惜,彼时我精疲力竭,无力顾暇其它,只一味昏睡过去。 依着倚华的回禀:御殿之内,从未有龙凤双生子降临人世的前例,故而此番可谓震惊了整个御殿。皇帝自然不必说,连帝太后亦亲自吩咐人将我的孩子抱去探视一番,啧啧称赞我的确有福,怪乎当日我腹大异于常人。折淑妃子女双全的福分固然难能可贵,终究不及我的龙凤双生。 自从昏迷中醒来之后,我看着襁褓中的一对幼儿,喜极而泣。 皇帝听闻我已然苏醒,当即来我未央殿探视。 “启禀娘娘,陛下驾到。”为着我的龙凤双生,凌合素来冷静自如的脸上亦多少带了几分欢喜,语气自在。 “是么。这么早?”我直起身,微微诧异道,抬头看向窗外,不过翻起鱼肚白的色泽——可见是凌晨。 “方才娘娘醒来之后,奴婢便吩咐莺月前往临光殿回禀陛下。想是莺月腿脚快,陛下这才来了。”倚华一壁解释,一壁小心扶我起身道,整理妆容,以免御前失仪。 待到倚华将我的姿容整理得几近无恙,我方吩咐凌合请皇帝入内。 皇帝一入内,便欢喜地握着我的手,感激涕零道:“娥皇,这次真是辛苦你了,诞下了龙凤呈祥的征兆,更有天枢星的吉祥征兆,可见咱们的孩子系天命所归,无人能及。”眼眸闪着泪花,感动之余,几欲流下泪来。 我微笑起来,“陛下这话可严重了。淑妃妹妹先于妾妃诞下一子一女,德妃姐姐亦有两位帝姬,嘉慎公主已然为陛下诞下了一位外孙,妾妃如何担得起——” 皇帝怀中抱着孩子,万般欣喜地对我道:“话虽如此说,到底不如你的龙凤呈祥之福分。如今,御殿之内,孰人不知你婉长贵妃诞下龙凤胎,纷传乃星宿托生,个个艳羡不已呢!” 我瞧着皇帝怀中的两个襁褓,微微遗憾道:“可惜不能为陛下诞育二位皇子,到底——” 皇帝一把打断,眉眼间依旧留有泪光,“纵使不是皇子,亦算得上是皇嗣。娥皇此话可妄自菲薄了。” “不知陛下可想好了皇子与帝姬的封号?”我眼见皇帝一味地抱着怀里的两个襁褓,止不住地看,面色美满和悦,随即问了一句。 “朕早就想好了。不论你诞下的是一对帝姬、一对皇子抑或龙凤胎,朕早已想好了封号与名字。”皇帝笑着对我说道:“皇六子取名衍洛,表字汷,封号恭容;皇八女表字茑泽,封号嘉昭。至于恭容、嘉昭的小名,便由娥皇你来想。” 听闻帝姬的表字,我愣了愣,直问道:“不知是哪个‘茑’?” 皇帝顺口答道:“正是‘茑萝千尺翠’之‘茑’。” 第二十三章 贵妃投诚 我当即接口道:“茑萝千尺翠,托根傍孤松。珍重岁寒侣,缠绵意几重。陛下当真为帝姬想了个好名字。” 皇帝但笑不语,一味地看着孩子,甚是慈爱怜惜。 我继续道:“妾妃想着为皇子、帝姬取小字宣慈、烟曙。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听闻‘烟曙’二字,皇帝微微一愣,往窗外看去,只见一片朦胧的晨色,明了我的心意,随即点点头。 皇帝不住地看着帝姬的面庞,对我愈加肯定道:“烟曙长得与娥皇你一般无二,来日定有极美的容貌与绝世的才情。” 我不禁失笑起来,“稚子孩童尚未长大成人,怎的陛下便这般肯定?”顿了顿,继续说道:“龙生龙,凤生凤。来日帝姬纵使与妾妃不像,到底有陛下的天分修养,定是极好的。” 皇帝在旁无声无息地笑了,只一味看着孩子,如何都不够。 这一趟,月子坐得分外顺利,无数嫔御前来拜见,皆被倚华一句“婉长贵妃正在熟睡,还请主子娘娘先行回宫”给挡住了。 是夜,多日不曾宠幸其她嫔御的皇帝听了我的建议,于广寒宫就寝。我眼见自己身子逐渐康复,不再那般虚弱,便吩咐倚华请权德妃、慧妃来未央殿相聚。 素日,她们二人亦曾派人前来问候,到底被倚华挡住了。今日,我特特吩咐倚华亲自前去将她们请来,她们自然知晓这其中的缘故,故而欣然应允。 “清歌你这一睡,可当真是久啊。连着一个月,叫那些上门前来拜访的嫔御们个个皆吃了闭门羹。”一入内,闲话几句,慧妃便打趣一般道,随即入寝殿探视两个孩子。 听罢,我不禁失笑,对权德妃道:“她们哪里系为了探视我与皇嗣,不过是看陛下近来日日留在这儿好些工夫,这才一窝蜂地凑了上来,想着能见陛下一面才是。” 趁着慧妃入内殿探视两个孩子,权德妃在旁失笑道:“若非这龙凤双生,只怕清歌你未必有如此的体面尊荣。论及折淑妃与昭惇怡长贵妃,她们二人容颜与你分外相似。许是这一点众人皆知的事实,叫陛下对她们宠幸有加。不过她们二人皆无你这般福气。”顿了顿,继续感慨道:“折淑妃子女双全,到底不过位列淑妃之位而已。如今,你身居正一品长贵妃之位,且诞下一对帝姬与一位皇子,福分较她深厚不少,绝非她所能匹及。若非你已然身居正一品之位,系咱们大楚第一位名正言顺的长贵妃,来日陛下当真会继续晋升。” 慧妃恰巧看过两个孩子出来,对我笑道:“清歌,宣慈、烟曙两个孩子当真相似,几乎系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她们系双生子,面目长相相似,亦无不可。”我笑着解释道。 慧妃却眉头一皱,仔细盯着我的脸庞看了看,疑惑的权德妃说道:“论起‘相似’二字,此刻细看起来我倒觉着清歌你与折淑妃、昭敬敏长贵妃、昭惇怡长贵妃的容貌之间,有一种说不出的类似。”说着,继续瞅了瞅我的面容。 闻得此言,权德妃再次仔细看了看我的样貌,再一思索,惊奇道:“慧妃此番说法当真不是空穴来风。你等四人的样貌,当真异曲同工。尤其是昭惇怡长贵妃,与你足足有七成神似。” 曲泽与湘贵妃一事,知晓的人愈少愈好,唯恐给她们带去不必要的麻烦,故而我此刻不曾提醒她们,只一味搪塞着,“天底下长得类似的人多了去了,只怕是陛下喜爱我这一番容貌,故而连带着喜欢上了折淑妃、昭敬敏长贵妃、昭惇怡长贵妃。”顿了顿,我道:“照着昭惇怡长贵妃的恩宠,幸而她早逝。不然,来日登临高位,不知朝堂之上,又会是何等局面。” 此言一出,她们二人不禁低头沉思起来,终抬头道:“是啊。夕氏一族为着昭惇怡长贵妃的恩宠,已然有几位被陛下授予重要官职。照这般路径下去,若昭惇怡长贵妃继续受宠,来日夕氏一族定于前朝、御殿皆有势力未为不可。” 权德妃忧忧道:“好在昭惇怡长贵妃生前心思端正。如若她心怀不轨,只怕来日会是清歌你的劲敌。” 慧妃亦忧心忡忡,“依我看来,昭惇怡长贵妃素来心思名正。俗话说得好,相由心生。昭惇怡长贵妃如此恬美的容貌,如何会心思狠毒?” 权德妃亦点点头,赞同道:“依我看,昭惇怡长贵妃为人正派,绝非宵小低劣之徒。” “现下难的却是折淑妃。原本,在陛下心中,她与你不相上下。如今,你多了一对龙凤双生,显见你在陛下心中颇为重要。”慧妃甚为担忧道,语气忡忡。 “如今这形势,叫她如何稳得下心?”权德妃喟然一叹,若有所思道。 “我又何尝不知她的心思。”我半为难道,语气忧忧,“然则我心下想着,她绝非如此争风吃醋之人,亦非如此看重名利。只怕她如德妃姐姐一般品格。” “唉。我亦不知她的心思。御殿之内,人心思变,孰能知晓她的心思会如何变化。”权德妃长叹一口气,语句颇含深意。 “纵然她口服心不服,又能如何?”深思熟虑想了想,慧妃摇摇头,嗤笑一声,无奈地吐出一口气,“如今这局势看来,论资历,除却我与温妃、礼贵嫔,便是德妃了。清歌你多少算是个老人。二则,论位分,无人出你之右。三来,论及恩宠,你之下便系折淑妃,继而系吴美人、吕良人等人了。四则,论及家世背景,固然清歌你出身民间,终究折淑妃亦出身不高,全不似当日琅贵妃、兰妃那般尊贵。如今皇后被软禁,论及权势、子嗣、恩宠,御殿之内无人能及你半分。认真计较起来,折淑妃纵然会心生嫉恨,亦在所难免。清歌,你可得仔细着点。”目色夹带上几分关切的忧虑。 “说来说去,还不是昭惇怡长贵妃之死、皇后中毒、庄静贵妃之死、皇后入狱四桩案子尚未理清?”权德妃一语道破天机,“当日致使昭惇怡长贵妃魂归西天的软脂糕出自何处,至今无人知晓。彼时皇后为何人下毒谋害至今查不到凶手。唯一有嫌疑的秋紫、朱襄已然咬舌自尽。庄静贵妃之死案情依旧寻不见凶手,唯余秋紫与朱襄的证词摆在那儿——还是死无对证。皇后清白就此被诬,故而下了大牢。如今御殿之内唯你独尊,再算上这一对龙凤双生,说来说去,还不是你的嫌疑最大。若非咱们知晓你的本性,只怕连我亦会怀疑这一桩桩一件件案子系你一手策划。” 权德妃一番话,将近日来的一系列案件尽数囊括其中,连我自己亦不由得怀疑起自己来。 蹙眉深思一番,瞧了一眼权德妃,眼见我默默无语,慧妃安慰道:“咱们不过是这么一说,清歌你切勿往心里去。德妃妹妹说得不错,一件件案子,确实你的嫌疑最大。到底这也太过显眼了,只怕幕后另有真凶。” 权德妃点点头,赞同道:“然则究竟系何人,竟有如此本领算计到你这位婉长贵妃身上?” “对了,今日怎的不见巽妃妹妹?”眼见我哑口无言,兀自出神,慧妃岔开话题,打破僵局,随口问道:“你今日既然连我与德妃都请了来,如何不见巽妃的身影?她与你可是一同入宫的旧相识。” 此话提点了权德妃,一时醒悟,同问道:“难不成,你俩早早私底下见过面了?” 我深思熟虑一番,开口道:“自我诞下龙凤双生以来,从未见过巽妃姐姐私底下前来拜访。依着倚华的回禀,她不过明面上吩咐人前来问候一声而已。” “怎么,你们之间起了隔阂?”权德妃与慧妃面面相觑,诧异问道。 我苦笑一声,解释道:“当日,我曾亲自前往增成殿拜访,彼时解开了心结。许是今日我如此恩泽福分,叫她望而却步亦未可知。” 权德妃眼眸一转,随即道:“依我看,巽妃绝非如此人物。你福份不浅,她亦有登临皇太后的机缘,你俩何必非要争个高低?只怕她此举另有深意。”说着,不由得思量起来,面容逐渐深沉。 “依我看来,自从你晋为婉长贵妃而恭修入主东宫之后,巽妃的言行举止便不似当初那般轻浮,可谓逐日稳妥起来。想来她自然知道亲生儿子成为储君,系叫多少嫔御恨得牙痒痒而无可奈何的一件大事。太子如今尚未登基,申氏一族根基亦不稳,她自然万事小心。你若为着此事而心有疑窦,大可不必。再者,只怕她依着礼节吩咐人前来问候一声,一来,以免打搅你;二来,免得遭人闲话——你固然系正一品的婉长贵妃,她到底身为太子生母,二者之间孰人地位愈加尊贵,终究说不清。”慧妃推己及人,安心劝慰道。 “姐姐说得是。”将慧妃的话仔细揣摩了半刻,我低下睫毛,细细思量一番,终于释怀,对她微笑道:“多谢姐姐一番提点。” 第二十四章 庄静贵妃 “如今只怕御殿之内,所有嫔御尽数皆盯着你这一位婉长贵妃出月子之后的恩宠。”眼见我神色放松,权德妃转而提及此话,神色惴惴不安起来。 “自入御殿第一日起,你便与陛下结下了一段说不清的情愫。如今,为着这份情愫,可当真是叫人不知如何应对才好。陛下的恩宠便是嫔御的嫉恨。你得到的恩宠愈多,愈叫其她嫔御嫉妒。”慧妃低下眼皮,甚是为难道。 “陛下的心思,我当初、如今皆意料不到。知晓的唯一便是君心难测。”我眉目之间浮上一缕忧虑,心头甚是悲凉,“当日,我莫名失宠。论其缘由,至今不得要领,着实应了那句‘伴君如伴虎’。” “你到底是有心的,多备了一手。”慧妃点点头,面色赞赏,语带夸赞道:“生产当夜安排人布置了一番天枢星降落于长乐宫庭院的奇观,落下来之后亦有人负责收起并安排金粉、银粉涂抹出北斗七星的图案,当真系一出妙计。如今,御殿内外皆在传言:你这一对龙凤双生系天上星宿转世投胎下凡。只怕此举会叫陛下将你的这一对儿女尽数放在心上。来日,你纵使偶然之间失了陛下的欢心,到底还有一对龙凤双生护体。” 慧妃此刻所言,正是我生产当日吩咐凌合做的事。为着我这一对龙凤双生,我自然要好生筹谋,最好自她们出生起便将一切安排妥当。如此一来,纵使我日后有个万一,到底有闲言碎语的传说流传在御殿,叫皇帝时刻惦记着他们这一对兄妹的出身系天上星宿下凡,叫他不敢轻视。不管怎么说,自古伴君如伴虎,我无能预料到这一对龙凤双生来日会遭遇何等困境,只好早早为他们做准备罢了,也算得上是我这一位做母亲的为他们这两个孩子尽心了。 权德妃惴惴不安道:“说起此事,听闻清歌你生产当夜难产,当真叫我担忧坏了。” “是啊。若非俞御医妙手仁心,我当真以为你会如昭惇怡长贵妃那般——”似是意识到此话不祥,慧妃赶忙捂住了口,瞧我的面容夹带上了几分歉意。 我对她们淡淡一笑,释怀道:“当夜,我确实九死一生。若非有俞板等人竭尽全力,只怕我定一尸三命。” “人都道孕妇产子如鬼门关走一趟,生死难料,九死一生。咱们都是经历过的人,自然对孩童疼爱有加。到底,只怕碍于清歌你这一对星宿龙凤双生,来日会成为太子的劲敌。便是巽妃,为着自己的孩子,亦终日担忧,不曾松懈。”慧妃见我岔开了话题,亦将话题一转,提及子嗣,目色凝重。 听闻此话,我心下一沉,担忧起婺藕的心思来。 “当日,纵使嘉慎与嘉和不过帝姬而已,为着她俩,我亦日日忧心不已,唯恐遭人迫害。平日一应用具,我皆亲自安排,这才放心。”权德妃点点头,应和道。 “我亦如此。”慧妃接了上去,赶忙道:“如今有了高明,虽非我亲生,终究系我与他的缘分,我自然事事上心。” 此刻,殿内传来一阵深沉的铜漏声响——已经子夜时分,外头的天色如同一块漆黑色的幕布,上头闪烁着无数的星光,璀璨明亮,仿佛一件华丽金银丝鸾鸟祥云纹朝服上镶满了水钻,在烛光的照射下,愈加显得亮丽夺目、晶莹剔透,叫人不可直视。 权德妃站起身来,对我告辞道:“时辰也不早了。你才出月子,可别劳累了。” 慧妃见状,亦站起身来,关切道:“德妃妹妹说的是。固然才出了月子,到底身子虚弱,你可得当心着点儿,注意好生休息,我俩且先回去了。不管怎么说,来日方长。” 我点点头,安然躺在床上,目送她们二人离开。 慧妃所言不无道理,婺藕可能当真碍于‘人言可畏’四字,不敢继续与我亲密来往。如此看来,数年的御殿岁月,当真将婺藕这般活泼的人物给磨炼出来了,实在是时过境迁、时移世易,叫人不得不感叹。 权德妃、慧妃离去后,我兀自出神了半刻,伴随着倚华点燃的一支甜梦香,陷入深深的沉睡之中。 睡梦之中,我恍惚梦见了一位女子,外貌酷似婺藕,其活泼天真正如我初遇她之时。如此本性已然被御殿这把锋利的砍刀削去了棱角,不复当初。 梦中,她笑着对我说,“婉长贵妃娘娘,你看,咱们又在一块儿了。”说着,指了指前方两道人影。 我环顾四下,这才意识到我俩在菊园之中,秋色美景如画,一如当日尚为懿贵人的兰妃刁难朱侍巾之时所展现出的美景,美不胜收。 她对着不远处的两道人影飞奔而去,我定睛一看,这才发现原来系袅舞与敛敏。 我喜极而泣,冲上去,紧紧抱住了敛敏与袅舞,哭出声来,“姐姐!” 敛敏一如往昔那般温柔地安抚着我的后背,轻声耳语地劝慰着我,如同冬日的炭盆,散发着温暖人心的柔和。袅舞依旧带着当日的庄重之名,不似今日那般消极避世,神采奕奕如同一朵美丽的梨花开在春日里,散发着一股甜香,叫人闻之心醉,言行举止合乎大家闺秀的风范,端庄大方。我细细瞧着天真烂漫的婺藕,庆幸我又回到了当日四姐妹和睦共处的岁月。 如此美好的刹那系我心中的乐土。当日,吾等四人何等和睦共处,交情之好堪称御殿数年来一绝。可惜,今日敛敏仙逝、袅舞避世、婺藕心思逐日浑浊,当真叫我心底哀恸不能自己。 我好不容易缓下心绪,与她们诉说近些年来的委屈与苦闷、艰难与不幸,她们只是安静地看着我,目光柔和,带着一种安慰的神采。 “清歌,我如何不知御殿之内,每日寻常之事中夹杂着多少心机谋算?我当日正因此事而不愿入宫,孰料最终还是进来了。若非遇见你们三人,只怕我这一生再无欢趣可言。今日,咱们好歹梦中相聚一回,何必非要提及这些不高兴的事了。咱们且来好生聊聊你这一对龙凤双生的孩子吧。你当真福气深厚,一举诞下龙凤双生,这可是折淑妃、权德妃亦不曾有过的福分。可见上天垂怜你。” 在一旁自顾自微笑的袅舞亦随声附和道:“到底系你的福气。我的女儿已然回不来了。如今,你多了一个女儿,想来便是安定转世投胎成烟曙亦未可知。” 婺藕在旁笑嘻嘻道:“我固然只有一个青雀,到底系储君,来日自可登基,统帅天下。如此一来,算得上尊贵无双了,与你这位婉长贵妃倒不无差别。届时,我身为帝太后,可算是给我爹娘争气了。届时,我成为帝太后之后,自然是要安享晚年。除了这个,我今日哪怕受多少委屈亦值得。” 敛敏与袅舞看着婺藕,对她柔声道:“终究这算是你的福分,也不枉费你多年来忍气吞声。” 她们二人此话一出,我当即起了心思,犹豫不决道:“婺藕姐姐,依着咱们数十年的情分,妹妹今日问你一句话,你能否坦诚相告?” “你且说。”眼见我面色凝重而踌躇不已,婺藕面色微微诧异道。 “当日,昭惇怡长贵妃之死可是你暗中出手所为?”我咬咬牙,终于问出了这一句。 婺藕一点儿都不意外,坦然承认道:“正是。” 敛敏与袅舞当即诧异道:“婺藕,你何时变得如此心狠手辣了!” “敏姐姐,不是我变了性子,而是这御殿的形势逼得我不得不改。若非我如此作为,只怕青雀的太子之位定然保不住。昭惇怡长贵妃生前何等受宠,你们不是不知道。若任由她诞下皇子,固然前朝大臣谏言废立太子不可儿戏,只怕陛下碍于对昭惇怡长贵妃的宠爱,会义无反顾。届时,我的美梦又如何得以实现?我早已安排了人收买了太医院的御医,早知她腹中所怀系一皇子。” “婺藕,你何时变得如此爱慕虚荣了?当日的你,何等天真。如今,竟也会为了一己之私害人性命。你当晓得,来日青雀纵然无缘龙椅,到底可封个闲散亲王,安度余生。你何必非要将自己与孩子置身水火之中?”敛敏难以置信道。 我亦惊讶不已——原来我所猜测的当真系事实,语气难以置信道:“姐姐,敏姐姐当日曾亲口提及恭礼封王之后,她便随之一同出宫入主王府,安享天伦。此话你亦赞同,怎的今日会这般计较储君之位、登基一事?难不成,你已然失却了初心,变得爱慕虚荣了?” 婺藕听罢,苦笑起来,深吸一口气,缓缓解释道:“清歌,并非我转了性子,而是这御殿之内,最虚幻的便是君王恩宠,继而系荣华富贵,最值得把握在手中的唯有权势而已。有了至高无上的权势,荣华富贵自然随之而来。至于君王恩宠,你至今尚且毫无思绪想明白当日你为何受到冷落,不是么?先是素欢如,再是折袅拂,最终系夕泽,她们一个个与你之间的联系明眼人皆看得出来。你又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我若不抓紧这次机会,只怕来日青雀被废黜储君之位后,我们母子俩再无翻身的机会。”语气平和,然则夹带上了冬日寒冰一样的冷风,刮得人肌骨萧条,不由得瑟瑟发抖。 第二十五章 皇后入狱 袅舞吹下睫毛,叹出一口气,“你说的固然不错。到底昭惇怡长贵妃母子算得上两条性命。你今日这般作为,来日只怕会落得个阿鼻地狱的下场。婺藕,你当真不在乎?” 听罢袅舞的话,婺藕不屑地嗤笑一声,看似毫不在乎,满脸无谓地随意道:“当日,琅贵妃、兰妃、魏庶人、紫氏可谓作恶多端,最终还不是一样的下场。陛下不依旧追谥其为贵妃、妃位?我今日所作所为较她们当日的狠毒,不外乎九牛一毛,算甚恶毒。再者,只怕我此举,会叫御殿之内绝大多数嫔御拍手叫好。若非昭惇怡长贵妃生前恩宠太过,惹得前朝御殿怨声载道,只怕我亦不会出此下策,叫我的双手染上血淋淋的鲜血。” “你纵使不为自己考虑,心甘情愿成为一名刽子手,到底也该为青雀的来日着想。它日,青雀称帝,若因你这一位帝太后的缘故,不幸早逝,你又当如何?难不成还盼着成为孝庄文皇后那般人物,白发人送黑发人,亲手抚育自己的孙子成为一朝天子?”敛敏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道。 “什么因果循环!”婺藕原本圆润的面庞一下子变得阴狠毒辣起来,原先的凝脂肌肤变得如同冬日冰雪一般寒凉彻骨,叫人不由得瑟瑟发抖,眼神狠厉如一把利刃,寒光之余,仿佛吹毛立断,“若当真有因果循环,此时此刻,琅贵妃、兰妃、魏庶人、紫氏这些人又在十八层地狱的哪一层受苦受难?我可看不见她们受刑罚的惨痛,只知道当日她们权势通天,在御殿之内只手遮天、呼风唤雨之时,系何等风光无限。我若估计这些,早在当日摔坏焦尾琴的那一天,便早早了结自己的性命,何来今日得风光。我只知道在这御殿之内,权势才是最要紧的。待到我将这天下踩在自己的脚下,便是我呼风唤雨之时。届时,还有谁能耐得了我?” 沉默着过了良久,袅舞打破了这一片僵局,循循善诱,不忍地开口道,企图改变婺藕的心意,将她拉回正道,免得越陷越深,“当日的冷落系清歌心中的一根毛刺。今日你所言,可算是你心中真正介怀的了。当日固然系陛下的不是,为着一把琴,不顾你身怀六甲将你禁足,到底系他对不住你。可你今日为何竟如此执着于权势。固然帝太后今日的风光咱们大家有目共睹,终究即将不久于人世。我不知晓当日帝太后费了多少千辛万苦才爬上御殿至尊的位子,我只知道自从踏上了这条路之后,她的一切尽数成为了筹码——交换权势的筹码。你今日看来,可觉得这一切系值得还是不值得?” “我早明白来日纵使我手握天下大权,终究逃不过一死。到底我这一生为了申氏一族,亦对得起了。再者,倘若我不抓紧眼下这机会,只怕来日我早早会鹿死她人之手,青雀亦会成为无生母照料的孤儿。” 我急忙安抚道:“姐姐,你无需担心。纵有那么一日,我定会代你好生照看青雀。” 婺藕淡淡一笑,眼光水润至极而流转不定道:“我自然明白你的心思。只是,今日我对你们坦诚,不止清歌你是否亦对我坦言相告?” “姐姐,你的意思妹妹不明白。”我蹙起眉头,不解道。 “走到今日这一步,我已然毫无退路。然则纵使明日便东窗事发,我终究不惧怕——我早已料到会有今日的下场。但是,清歌你敢说你从未肖想过将如此滔天的权势尽数握在手中?” 婺藕的话夹带了万般深刻的质疑,逼得我不得不直视自己的内心。 我一时磕磕绊绊道:“姐姐,这——” 眼见我如此,敛敏与袅舞心下了然,纷纷摇头,惋惜着叹出一口气。 眼见我无言以对,婺藕随即淡淡一笑道:“照今日这架势看来,只怕清歌你亦曾渴望荣华富贵与滔天权势。若我有你这般恩宠,只怕此事轻而易举达成。偏偏系你占尽了风光,成为这御殿之内的第一位长贵妃。若非如此,只怕我无需如此费尽心机。”看着我的那双原本春光柔和如水银丸般的双眼一时之间叫人不寒而栗,忍不住瑟瑟发抖起来。 婺藕如此直白的话语,叫我一时之间不知所措。的确,一开始,我确实系奔着荣华富贵来的。然则身处御殿多年,我终究看清了一件事:御殿之内,人心多变,能寻得一二知己便美满了。自身处境与君王恩宠素来无定论,若将希望尽数放在此等事宜上,只怕枉费时光,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 我换了心思,对上了婺藕那双冷冰冰的眼眸,相互对峙着,冷静说道:“姐姐,你只看到了我今日的风光,可曾明了这一切皆是我用性命为代价换来的?我身为楚朝第一位长贵妃固然不假,但你可知晓我身处瑶华宫之时,每日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与自己的亲生骨肉分离,每日借着诵经念佛压抑自己内心的思念之情。再者,我甚至不知道到底系哪一方势力,如此针对我,叫我不得不受命出宫、为国祈福。你可知道我当日在瑶华宫受了多少委屈?固然有玉真妃的名头,到底不过系一介尼姑,如何随心所欲地过日子。每每念及鸾仪的安危,我日日忧心,唯恐一朝不慎,歹人不顾皇后的威仪,对鸾仪下手,那可怎么办?御殿之内,没有生母照看的孩子何等凄苦,你只看稚奴便是。我固然期盼着权势,到底为了叫自己与膝下子嗣每日能够安稳度日,不复我入宫前的苦难罢了。”眼中隐隐泛起了泪光,湿润了我的眼眸,滑过我的面颊,洇湿了我用来擦拭的手帕。 听了我的话,婺藕的神情固然有几分动容,终究狠下心来,将头撇到一边,顽固道:“人各有命。我从不曾妨碍你,只盼你日后也不要来妨碍我。不然的话,纵使看在敏姐姐与袅舞的面上,我亦不会对你手下留情。” 一时之间,我的眼前陷入一片黑暗,只余下婺藕那一双水银丸一般纯真恍若冰雪堆积而成的眼眸看着我,犹如冬日冰冷的寒风与秋日彻骨的冷风同时刮在我的身上,仿佛要将我凌迟,一片片割下我的肌肤与骨肉,亦叫我有一种被剥皮的感觉,令所见者无不为之昏厥,夜不能寐,更甚者神智失常,狂放疯癫。 敛敏与袅舞此刻早已消失在我的梦境中,唯余漫天白雪一层层堆积在我的心头,仿佛要将我的躯体尽数冻住,化作一块冰雕,寒彻内心。我不知如何是好,畏惧地看着四周的一切,眼见一片硕大的黑暗将我尽数笼罩住,激起我内心深处最为恐惧的心结。 猛地一吸气,我醒来了,伸手一摸,额头上满是冷汗。 梦境这般真实,叫我依旧清晰可见梦境中的那一幕幕画面,不由得在心里感慨起来:敛敏依旧如此,本性不改,这才为御殿所不容,早早离世;袅舞死于自己的心结,故而画地为牢。至于婺藕,我念及梦中所听与涂苟鹏的手艺,实在怀疑昭惇怡长贵妃之死会否系婺藕借皇后之手做到一尸两命,抑或暗中收买了秋紫与朱襄?若当真系她收买了此二人,她所付出的酬劳又是如何?她们二人对皇后可谓忠心耿耿,如何会轻易叛变?婺藕难不成当真系在御殿之内多年摸爬滚打出来,故而今日到底有了这一份能耐?当日,涂苟鹏亲手制作的软脂糕,当真美味可口。婺藕所言不假,这软脂糕堪称御殿无双。如此一来,皇后就不得不借着婺藕的手,给昭惇怡长贵妃送去软脂糕。如此一来,也就解释得通为何软脂糕必得秋紫送去,而非徽音殿小厨房的庖丁径直往凤华殿服侍昭惇怡长贵妃。想来,皇后当日中毒,只怕系婺藕暗中吩咐秋紫、朱襄所为。如此一来,便无人知晓皇后借涂苟鹏之手赠予软脂糕之举的源头出自她。秋紫与朱襄已然为她所用,自然要人尽其力,物尽其用,方对得起她们二人的价值。可是,皇后大可与婺藕说一声,继而大大方方地吩咐涂苟鹏前去凤华殿服侍昭惇怡长贵妃,如何这般鬼鬼祟祟地掩人耳目? 我转念一想:即便如此,庄静贵妃之死又系如何?难不成,眼见前朝殷氏一族权势显赫,御殿之内庄静贵妃即将晋为婳长贵妃,不利于恭修来日执掌大权,故而婺藕抢先一步为他扫清了障碍?近些年来,为着太子一半的血脉出自申氏一族,皇帝对申氏一族格外看重,将数名申氏族人连连提拔。申氏一族固然不及殷氏一族,亦算得上豪门贵戚,地位不同往日。婺藕有如此作为亦无不可。 可是,这一切皆系我一人揣测梦境之后的猜想,如何寻找证据证明此类事宜皆系婺藕亲手所为、一力策划?唯一有嫌疑的秋紫、朱襄已然咬舌自尽。自敛敏仙逝、袅舞避世之后,素日诸妃眼中,我与婺藕最为亲密。今日,我如此一言,只怕会叫人信服。然则,一旦我如此作为,只怕皇帝心中会对我有所隔阂。再者,其她嫔御亦会愈加对我忌惮,唯恐一个不当心,被我揭穿真面目,押入大牢。可是,叫我这般眼睁睁看着抚育了鸾仪一场、对我有莫大恩德的皇后身处牢狱之中,眼见与我素日交好的庄静贵妃死于非命,我实在不忍心。为今之计,唯有找出切实有力的证据,转而借她人之口,拆穿婺藕的真面目,方得正道。 第二十六章 刑部尚书 因着三番四次的案件丛生之后,我的益处最大,眼下诸妃、所有宫人的目光尽数盯在我身上,认定我乃幕后真凶。纵使有着宣慈与烟曙的星宿子降生,我的嫌疑亦不曾减少半分。然则,到底有皇嗣作为保障。若无确切证据,只怕皇帝不会轻易怀疑到我的头上。为今之计,我必得从涂苟鹏入手,找出婺藕谋害昭惇怡长贵妃与庄静贵妃并暗中毒害皇后的证据,如此方可还皇后一个清白。意欲揭发此事尚需她人相助。 我掰着指头一一数着:御殿之内,颇有位分的不外乎折淑妃与权德妃、慧妃。她们三人素来与我交好,我自然信得过。然则指证婺藕罪行之人系她们其中一位,难保不会叫人怀疑此事幕后系我一手策划。如此一来,只怕会功败垂成。我需得找一个与我不甚相处而又能教我万般信赖之人揭穿真相,这才能一劳永逸。然则,倘若事实如我所预料的这般,一旦事发,只怕婺藕定死无葬身之地。再者,只怕连恭修的太子之位亦保不住。 转念一想,我随即抹去了这一番念头:不对,身为太子生母,一旦惹上嫌疑,为了皇家颜面着想,只怕皇帝绝不会任由真相现世,反而会极力掩盖。若叫天下百姓知晓皇家中出了如此污秽之事,岂非成了全天下人的笑柄? 为今之计,我必得了解清楚到底真凶是否系婺藕。若她并非真凶,那么我只需一味追查即可,不必顾虑其它。若当真系老天爷给我的指点,叫我看清婺藕今时今日的面目,终究系我的命途。眼下唯一的突破口在于最有下毒机会与谋害昭惇怡长贵妃与皇后嫌疑的不外乎秋紫与朱襄。若能追究她们的底细,只怕对于破案有几分帮助。然则,该如何查找他们的线索呢?如今,她们已然命丧黄泉,如何能从两具尸体上找出线索? 对了,尸体! 我忽地如同醍醐灌顶,登时醒悟过来:人或许会撒谎,但是尸体一定不会。我只需要暗中找一个高明的仵作,好生检查他们两人的尸体,只怕会得到一些不为人知的线索。再者,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就不信她们—— 停顿的一刹那,脑海中仿佛突然发出一阵巨雷轰隆响动的声音! 伴随着一道闪电的亮光在我脑海中闪过,一道清晰的声音突然传入我的脑海之中,叫我豁然开朗:对啊!她们固然死了,到底还有父母亲人在世。说不定当日系有人借她们父母弟兄之命来逼迫他们,才叫供人驱使。当日,孟章可不就是用迟枥杷的胞弟迟楇棚与他们远在宣州的父母族人相威胁,才叫迟礼杷暗中为马前卒,为其效力?既然当日的孟章可以,今日的真凶自然也可以。 思来想去,念及凌合与梁琦系我身边得力助手,自然不能派他们二人亲自现身调查秋紫与朱襄的家世背景。如此一来,我需得寻一个信得过而不常出现在婺藕与六尚二十四司面前的可靠之人,方得线索。如此一来,究竟还有何人能担当大任呢? 细细思索过去,登时微笑起来:对了,尤源校!还有一个尤源校! 当日,凌合特地向我回禀勾连纹八角烛台系当日昭敬敏长贵妃仙逝前特赠尤源校之物。彼时,昭敬敏长贵妃与尤源校会面,所有宫人皆被遣出——纵使素来近身侍奉的霓衣、羽衣二人亦不例外。再者,之后凌合查出尤源校养父正系昭敬敏长贵妃府中的管家。她们二人自幼一同长大,可谓青梅竹马。 脑海中不知怎的,电光火石般闪过一道闪电般白色的亮光,击穿我的脑海,将我的思绪带入到了那遥不可及的大胆而令人觳觫的猜想中:想来她们二人自然有几分少年的情愫在。若非魏庶人横插一脚,只怕最后昭敬敏长贵妃绝不会入宫为妃,而是会嫁做人妇,与尤源校在一起。如此一来,只怕身处御殿之内,他们终究余情未了。如此一来,昭敬敏长贵妃死前借着勾连纹八角烛台传递情谊之举便说得通了。 秋紫与朱襄的底细我不能明着打听,但是昭敬敏长贵妃与尤源校的过往我却是一清二楚。想来自然可以借着凌合打听出来的消息仔细驱使尤源校为我所用,听我之令打探秋紫与朱襄的底细。故而我当即吩咐凌合、梁琦入内殿,一壁吩咐凌合好生寻一个察检手段高明的仵作暗地里仔细检查秋紫与朱襄的尸体,再好生查探她们二人的家人亲族是否健在,一壁千叮咛万嘱托梁琦一定要私底下悄无声息地好生打探尤源校与昭敬敏长贵妃的过往。临了不忘叮嘱一句:切记,一定要抓住他们之间互有私情的真凭实据。 凌合二人听罢,面色一时震惊,眼眸中闪出一道疑惑的光芒,昭示着他们不知我为何大敌当前且危机四伏之时,还有心思彻查一介小小的羽林卫与昭敬敏长贵妃的往事。然则不过片刻,他们随机了然行礼道:“奴才遵旨。”行动干脆利落地出去了。 倚华在一旁听了,不由得亦疑惑起来,到底碍于我面色深沉,不敢随意打搅我的思绪。 凌合本就能力相当,如今他们二人合作,自是事半功倍。未过几日,二人双双入内回禀,将我吩咐之事尽数回禀得仔仔细细。 依着地位,凌合率先回禀道:“启禀娘娘,奴才查到秋紫与朱襄确实系咬舌自尽。然则当日出入大牢之人唯有一个,便系巽妃娘娘身边的茑萝姑娘。据看守牢狱的狱头解释,彼时茑萝姑娘身着一件玄色披风,戴着兜帽,若非听出了声音,无人知晓此人系谁。茑萝姑娘通过寻常的金银财宝贿赂狱头,得到了与秋紫、朱襄二人见面的机会后,不过简单在他们二人的牢狱里头分别待了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随即出来了。继而翌日天明之前,传出了秋紫她们齐齐咬舌自尽的消息。说来,仵作查到的另一条线索便系她们二人的背上皆留有一张一模一样的二瓣枫叶图案的刺青。奴才已然吩咐仵作依着那日看到的记忆描绘出了这幅红色刺青。”提及‘茑萝’之名时,语气带上了几分迟疑,叫人看出对于此事涉及婺藕他心头有几分犹豫与难以置信。 我可以明白此刻他的心思,但是终究系皇后的性命要紧,顾不得其它,只好接过倚华呈上来的图纸。原本心有几分疑惑的我一看之下,登时大惊失色——此图案正系当日琅贵妃以鲜血描绘、留在椒房殿墙上的图案。 凌合继续徐徐解释道:“依着娘娘的意思,奴才还查到秋紫与朱襄在宫外的父母亲族在昭惇怡长贵妃仙逝前皆早早暴毙身黄泉,且所有邻居无一人知晓为何人所害。”顿了顿,不忘补充一句道:“仿佛一夜之间叫杀手灭了一家满门。” 我陷入了深深的沉思:这未免也太过凑巧了。就在昭惇怡长贵妃仙逝前,无声无息地发生了秋紫与朱襄二人父母亲族皆丧命的遭遇,可见系暗中有人企图杀人灭口。 目光随处一瞥,看到梁琦侍立在侧的面庞,蠢蠢欲动,只好压下这张图纸与满心的疑虑,示意他回禀。 梁琦上前一步,殷勤道:“回禀娘娘,奴才查得尤源校当日非但系昭敬敏长贵妃府上的管家养子,与昭敬敏长贵妃一同长大,更暗中借着银钱打听了当日服侍昭敬敏长贵妃的素府侍女。据素府侍女回忆,她们二人当日曾互相传情。只不过尚未明确心意之时,素老爷听闻彼时御殿里头的琽贵嫔正四处找寻精通舞乐的女子入宫为妃。一时心动,便不顾其它,告知了昭敬敏长贵妃此则消息,希望昭敬敏长贵妃能够入宫,为家族争光,光复素氏一族的门楣。” 我点点头,示意他继续——此乃我意料之中。 这一次,梁琦犹豫片刻,随即继续道:“眼见入宫之后,二人再无机会,故而昭敬敏长贵妃问准了尤源校的心意之后,随即回禀素老爷。可惜到了后来,碍不住素老爷与素夫人以死相逼,昭敬敏长贵妃只好答应入宫,为彼时的琽贵嫔效力。尤源校到底系一介真情怀,为了能够时时与昭敬敏长贵妃见面,甘愿入宫充作看守林光宫的羽林卫。如此一来,二人虽不能够旧情复燃,到底算得上美满了。” 接着,梁琦犹豫了半刻,不再多言。 我从深思中醒转过来,察觉到四周一片静悄悄,催促而不解地问道:“你还查到何事?怎的如此磨磨蹭蹭!” “回禀娘娘,奴才只是想着,若将此事告知娘娘,只怕会叫娘娘惹火上身。再者,此事牵扯进一桩御殿丑闻。一旦知晓的人多了,只怕牵连之人不少。” 我登时起了兴致,身子微微前倾,问道:“你且说来,到底系何事。” 深深吸了一口气,梁琦大着胆子回禀道:“奴才大胆揣测:恭谦殿下并非陛下亲生,而系昭敬敏长贵妃与尤源校之子。” 听罢,我如五雷轰顶,登时站起身来。 倚华亦来不及整理自己脸上的表情,脱口而出,吃惊道:“不会吧!怎么可能?” 意识到自己过于激动,我随即坐下来,安抚好自己的情绪,冷静道:“你且仔细说来。” 倚华亦收拾好了自己的脸色。 第二十七章 朱紫之主 “是。”梁琦缓和了呼吸,平复着自己的内心,一字一句小心回禀道:“娘娘可还记得麟德十三年腊月那一夜,中安宫传出麒麟现身的谣言?” 我点点头,“翌日昭敬敏长贵妃便坦言再次有孕,本宫自然记得。” “不知娘娘可曾怀疑过这里头的蹊跷与古怪?”梁琦顿了顿,磨磨蹭蹭地问道。 “古怪——”我沉吟着,摇头不解道:“不曾。难不成这里头另有玄机?” “回禀娘娘,正是。”梁琦咬咬牙,狠着心肠逼迫自己道出真相,“在麒麟送子出现的前几月,昭敬敏长贵妃已然与尤源校私通在一起,最后更是暗结珠胎。关于陛下的子嗣,无一幸免,昭敬敏长贵妃尽数小产。而尤源校的孩子却是安安稳稳熬过了十月胎像,健康生下。此事只怕闻所未闻,亦可说是昭敬敏长贵妃与尤源校的真情福分感动上天。” 我睁大了眼睛,心中犹如波涛汹涌,天崩地裂,一如当日共工怒触不周山,致使天塌地陷,神色震惊而难以置信地思忖道:原来昭敬敏长贵妃竟有这般胆量,竟敢瞒天过海。此事一旦事发,只怕她、尤源校、素氏一族、尤氏一族、连同恭谦亦会被立即处死。若仅仅如此只怕尚可,万一皇帝决意株连九族,只怕所有与素氏一族有姻亲关联的朝中大臣亦会受到连累。届时,京都之内,血流成河、尸横遍野绝不在话下。她的胆子也忒大了! 倚华沉默半刻,见我只不做声,随即打破了僵局,“如此说来,那日尤源校亲自谏言意欲戍守徽音殿,倒不是没有道理。” 倚华所言正系那日素欢如血崩而亡之后,凌合回禀我的消息。彼时,凌合亲口告知我:尤源校谏言戍守徽音殿。我当日不曾放在心上,如今,一切皆以成定局,可见天意难违。 为着我与素欢如的旧情,我终究不能将此事一一道出,为免祸及无辜之人:她与尤源校到底算得上一对苦命鸳鸯,我又何必自作孽呢。 “你可有昭敬敏长贵妃与尤源校私通的证据?”我低眉深思半刻,问道。 梁琦艰难地回道:“奴才从昭敬敏长贵妃贴身服侍的霓衣、羽衣二位内御口中得知:有一日,昭敬敏长贵妃与尤源校曾紧密地抱在一起。说不上私通,到底叫人怀疑。再加上他们之间的过往,只怕恭谦殿下这血脉,着实可疑。尤源校戍守徽音殿,焉知不是为了看护自己惟一的孩子。” 我一听,当即明了此乃梁琦捕风捉影。然则之前他所回禀的系事实,故而有如此猜测亦无不可。换做是我,亦会如此。如今,便是见证尤源校与恭谦的血缘关系了。若他们当真系父子,只怕有恭谦在手,尤源校不敢不从我的命令。然则,秋紫与朱襄的家人为何人所害,尚需真凭实据。若此事与婺藕有关,只怕秋紫与朱襄并无不听她之令的理由。 我沉吟许久,直到铜漏传来清晰的声响,已然到了用晚膳的时刻了,我便吩咐道:“你们二人合力,再好生仔细彻查诛灭秋紫与朱襄两家人的真凶系何人。一旦有所发现,必须即刻来报。” “是。”眼见我郑重其事地吩咐,凌合与梁琦听罢,面色一凛,随机行礼出去了。 “看这时辰,陛下快要来咱们长乐宫了。娘娘不若收拾一番心绪,免得在陛下面前露了破绽。”倚华一壁扶着我的手,为我换上一件家常颜色的衣着,一壁为我重新洁面梳妆。 我面对镜中多年不变而略显憔悴的一张脸,淡淡无奈道:“纵使陛下看出来,又能如何?还不是会以为本宫为皇后入狱之事而担忧。今日这情状。若我能安然放心,只怕陛下反而会起疑。不如就依着今日这般哀愁,叫陛下知晓皇后身为御殿之主,一朝入狱,已然叫这御殿之内,诸妃心有不安。若再关押她一段时日,这御殿还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呢。” 此时,默不吭声为我梳理青丝的倚华面色犹豫着,语气迟疑着回了句,“奴婢看陛下素日那副样子,似乎对皇后颇有几分敬重而无宠爱之意。若非如此,陛下如何这般无动于衷?” 我嘴角扬起一抹微笑,赞同道:“皇后确实不受陛下宠爱。依你所言,也确实唯有几分敬重。可惜的是,这般敬重并不能叫陛下将她日日挂在心上,记在心坎儿里——受陛下敬重的嫔御多了去了,你且看温妃、贞贵姬之流便可知一二。纵使为着黄氏一族在前朝的权势,到底并未独一无二——若此刻殷氏一族再进献一女,难保后位虚空之后,会是这位殷氏女登临凤座。” 倚华听罢,面色一惊,梳理的动作一滞,随即恢复常态,继续梳发,口中道:“不会吧!一入宫便登临凤座,奴婢只见过琅贵妃当日如此。殷氏一族,何时可与姚氏一族相提并论了?” 我微微嗤笑一声,回应道:“依着殷氏一族多年来的战功赫赫,有何不可?再者,陛下心中除却对二位长贵妃的宠爱之情,她们之下,便是与定诚淑妃齐列帝妃之位的庄静贵妃了。只怕这庄静贵妃的追谥之举依旧只是为着殷氏一族的赫赫功劳。你且看庄静贵妃在世之时,陛下对她可还如对昭惇怡长贵妃那般宠爱?只怕庄静贵妃的恩宠连昭敬敏长贵妃亦不如。” 此言一出,倚华默不吭声。 梳理完毕,我亲自在眉间画上一枚金粉勾勒成形的芙蓉花钿。淡淡的金粉在烛光的照耀下,以芙蓉花的姿态展现硕大而怒放的花瓣,愈加显得我姿容风韵如清波流转,妙展乾坤。 倚华不由得在旁感慨,“娘娘美貌如初,一如当日初入宫时的林婕妤。” 我起身,宽大的裙摆拖曳在地,愈加显得我姿态风流,身姿袅娜,浑然不似诞下三个孩儿的女子。 我方一出内殿,皇帝亦同时入内,与我对视一笑,拉着我的手落座。宫人们随即摆上种种家常的菜肴:麻婆豆腐、回锅肉、红烧肉、酸菜鱼、宫保鸡丁、鱼香肉丝、糖醋排骨、酸辣土豆丝、韭菜炒蛋、椒油炝藕片。 我笑道:“陛下说了,今日要来妾妃这儿用一用家常菜肴,妾妃便吩咐小厨房的庖丁烹饪了不同地域寻常百姓家的特色,还望陛下不要嫌弃。”说着,对他递上一对银箸。 皇帝微微一笑,接过银箸,一壁夹菜,一壁道:“在各个宫室吃惯了山珍海味,倒也想念寻常人家才有的菜肴。今日,你这菜肴正好,合了朕的胃口。”依着他此刻的神态看来,看似心情愉悦。 如今御殿之内,前朝之中,冤案丛生,可见皇帝每日为着此事焦头烂额。故而心情愉悦,到底胃口不佳。他用了几筷子之后,见我亦放下银箸,便随即吩咐宫人撤下。 待到漱了口,宫人们无一在眼前,皇帝歪在内殿的贵妃榻上,面容惬意道:“朕唯有到了你这儿,才有几分难得的清净。” “纵然一时清净了,终究不得万世太平。”我接过倚华递上来的一盏茶,捧与皇帝,助其消化肠胃,柔声道:“今日这几桩案子牵涉前朝御殿,若陛下不将此事查个一清二楚,只怕后患无穷。” 原本阖眼的皇帝听罢,睁开眼看着我,接过我手中的茶盏,问我道:“怎么,难不成娥皇你有办法破案?” “妾妃不过一介女流,如何及得上陛下的雄才大略。然则既然此事事关内殿,牵涉进皇后娘娘,妾妃身为正一品长贵妃便自然要涉事其中,以安慰御殿众姐妹之心了。方才妾妃吩咐庖丁做的那些膳食,大多皆系皇后娘娘家乡的菜肴,亦属皇后娘娘素日最爱。”我娓娓道来,语带双关。 皇帝一听,起了兴致,忙直起身来,急促地问道:“你可想到什么好办法了?你素来聪慧,只怕庄静贵妃之死、皇后中毒、秋紫与朱襄诬陷皇后三桩案子你已有了眉目?”语带揣测与惊喜。 “陛下今日既如此说,可见陛下心中相信皇后娘娘实属无辜。妾妃亦如此认为。”我颔首接口道。 “正是。朕与皇后十余年情分,她的为人,朕如何不清楚。”皇帝点点头,面色凝重而夹杂了几分对皇后的担忧,“朕已然吩咐秦敛打过招呼,叫牢狱里头的那些人好生照看皇后,生怕委屈了她,可还是担心皇后凤体。” 我细细分析道:“陛下难道不觉得秋紫与朱襄二人以死明鉴诬陷皇后,此事太过蹊跷了么?当日,朱襄服侍定诚淑妃之时,以忠诚着称,故而出了安和院,皇后便选了他作为自己的贴身内侍。秋紫更是深得皇后信赖。今日,她们二人以死明鉴,若非皇后看走了眼,只怕其中定有缘故叫她们不得不背叛皇后。”语气循序渐进,令皇帝的思绪随着我的话语翻转起来。 第二十八章 何人受益 “你说得不错。”皇帝若有所思一番,随即点点头,对我道:“朕曾吩咐刑部彻查与秋紫、朱襄一应有关的消息,乃至宫外的家人,只知他们早已成了孤家寡人——一家人除了他们早些年皆已离世。想来真凶自是无法用他们的家人来要挟他们。” “陛下难道就不觉得疑惑?她们当日每每得了皇后与御殿众姐妹的赏赐,皆托付人将银两寄回家。如何她们的家人会早些年便皆已离世?若当真一一离世,这银钱的下落又该如何?”我细细分析道。 “难不成刑部探听到的消息有假?”皇帝疑惑起来,眉间生出一缕深思。 我认真瞧着皇帝的面庞,严肃正色道:“假不假的妾妃不知。妾妃只知若刑部大张旗鼓地前去彻查此案,只怕最后得到的消息定系歹人安排妥当之后,才落入他们的耳中。妾妃为着皇后娘娘入狱一事,终日心急如焚。最后,妾妃终于想起一件古怪的事。” “什么事?”皇帝皱起眉头,问道。 “当日,庄静贵妃在世之时,曾亲口告知妾妃她曾亲见秋紫暗地里往凤华殿赠软脂糕。”我言简意赅道。 皇帝的瞳仁瞬间放大,可见万般吃惊。犹豫了半刻,随即道:“此事倒从不见你提及。” 我垂下睫毛,简单解释一句,“妾妃也是昨夜梦魇才想起此事。” “如此说来,皇后的嫌疑更小了。”皇帝摸着下巴,若有所思道。 我抬头,笑着问道:“陛下也察觉出来了?” 皇帝对我微微一笑,“皇后速来稳重大方,行事素来无需避险。何须私底下偷偷摸摸地往凤华殿送软脂糕?再者,皇后若当真意欲索取昭惇怡长贵妃的性命,如何会吩咐秋紫这般显眼的内御?可见当日秋紫绝非出自皇后之令前去赠软脂糕。” “妾妃亦如此想。故而在秋紫与朱襄咬舌自尽之后,思及会否有人借着秋紫与朱襄的把柄,暗中驱使她们毒害昭惇怡长贵妃与庄静贵妃、诬陷皇后?”我点点头,说出了自己心头的想法。 “如此一来,只怕此人手段能耐通天了。她们二人系皇后身边最亲近之人,皇后素日赏赐给她们的奖赏亦不少,自然叫她们家里人安享福分了。若他们家里人早早离世,那她们又何必每每将获赏的银两托人送出宫去呢?”不过须臾,皇帝随即抬起头来,“难不成她们近些年一直被瞒在鼓里?”说着,看向我。 我面色凝重起来,“或许正是如此。然则到底系何人早早暗中安排,夺去了她们家人的性命并瞒天过海至今?此人不除,只怕前朝御殿永无安宁之日。” 皇帝不再作声,静静闭目沉思片刻,随机睁开,“依你所言,必得查出这个人不可。”眼中闪过一丝毫不留情而冷酷的决绝。 夜里,我为他点上一支安神香,在他温暖的怀里入睡了。 翌日起来,身旁已空,可见皇帝已然去上早朝了。我随口吩咐倚华、莺月入内为我更衣梳妆。 “娘娘这几日为了皇后娘娘的案子,可算是费劲了心思。”眼见铜镜中我满脸的憔悴,正为我更衣的倚华不由得心疼道。 “无碍。”顿了顿,我随口吩咐莺月道:“你且吩咐下去,今日无论什么嫔御前来请安,本宫皆不见。你只说本宫身子抱恙即可——除了折淑妃、权德妃、慧妃、昭贵姬。” 莺月行了一礼,继续一一打开面前的首饰匣,挑选我今日要用的首饰。 一支支琳琅满目的步摇、金钗、玉簪呈现在匣子里,珠钗簪环,缤纷夺目,叫人目不暇接。我择了一对青鸾修翅玉步摇装饰在发髻两侧,随后便是数对珠花错落有致地分布在发丛间,起着众星拱月的作用,愈加显得我今日的妆容家常而随心。 此时凑巧昭贵姬前来,莺月便按着我的吩咐,将她引进内殿。 我嘴角含笑着示意昭贵姬入座,吩咐倚华亲自捧上一盏茶,和悦笑道:“此乃本宫素日用的祁门茶,可以暖胃。昭姐姐只当凑活着将就用一用罢。” 昭贵姬端起茶盏,掀开茶盖,深深一嗅,随即露出淡淡的笑意,对我道:“娘娘这儿的茶自然是极好的。”说罢,啜饮一口,放下茶盏,笑吟吟地看着我。 “不知昭姐姐今日前来有何要事?”我面对她柔和的笑意,不知作何解释。 昭贵姬谦和道:“娘娘身为长贵妃,皇后之下,万人之上。如今皇后入狱,御殿之内众嫔御皆看着娘娘的脸色行事。妾妃若在此刻不好生劝慰娘娘,只怕娘娘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我狐疑地看着贞贵姬,面色不解,心底感慨她到底为我着想,格外感激。 昭贵姬笑吟吟道:“当日与娘娘海棠树下一会,妾妃可是将娘娘当成了知己。今日眼见娘娘落入歹人计谋之中,安敢不为娘娘着想。”顿了顿,眼见我露出感激的神情,继续道:“如今,昭惇怡长贵妃与庄静贵妃离世、皇后中毒后被押入大牢,一桩桩一件件,看似她人所为,这嫌疑归根结底落在了娘娘身上。只看她们三人命丧黄泉之后唯娘娘一人得益便可看出。今时今日,待到陛下处决,所有的嫌疑便尽数落在了娘娘身上。如此危急时刻,妾妃安敢不为娘娘出谋划策,以全当日知己之心?” 我心里头欢喜昭贵姬心眼明亮,嘴角浮出一抹淡淡的笑意,“我竟不知原来姐姐对御殿之内的事宜如此洞若观火。若姐姐今日能救得妹妹,来日妹妹自然回报姐姐。” 昭贵姬面上淡淡一笑道:“娘娘纵然意欲回报,倒不若多来凝霜殿拜访几回,便算是咱们姐妹之间同居御殿的情分了。” 我颔首微笑,承诺道:“这是自然。既算是咱们之间惺惺相惜之情,若今日妹妹能得姐姐庇护,来日自当投桃报李,感恩姐姐情谊。” 昭贵姬慢慢隐去了面上的笑意,语气严肃地娓娓道:“论及此事,妾妃只觉秋紫与朱襄甚为可疑。”说着,看了我一眼,似在查看我的意思。 我喟然一叹,告知她,“我已然注意到这一点,故而早早吩咐凌合与梁琦前去查探她们二人的家世底细。如今,只查到他们两人在宫外的父母兄弟皆已命丧黄泉。想来暗中驱使他们背叛皇后之人,定不会用她们家人的性命来要挟。” 昭贵姬嘴角闪过一丝若隐若现的诡异,“话虽如此,到底妾妃当日眼见秋紫与朱襄皆忠心耿耿,一时反其道而行之,怀疑起他们的本性,便打探了他们的家世。探子来报,前些年,他们的父母兄弟尚且在宫外过着安然无忧的日子,今岁便一夕之间惨遭她人毒手,无一幸免。如此说来,只怕暗杀她们父母兄弟之人,定系御殿中位高权重之人。” 心头微微惊讶之余,我一时疑惑起来,眉目间浮上一层不解,“哦?他们不过一介宫人,何必为了她们行如此举动?他们家人的性命只怕不值一提。” “话虽如此说,但经此一事后,若有人以真凶的消息为代价,逼迫她们二人为其卖命,如此一来便说得通了。”昭贵姬的眼色一暗,仿佛已然看透这桩案子中的蹊跷可以之处,甚为透彻。 “姐姐,你的意思是——有人暗中杀害了秋紫与朱襄的家人,并以此为代价逼迫他们为其办事?待她们事成之后再告诉他们真凶的身份?”我睁大了眼睛,脑海中思绪纷飞,一字一句道。 “正是。若非为了查出灭族的真凶,她们两个如此心眼明亮,怎会狼狈为奸?”昭贵姬点点头,面容之上满是神秘莫测的意味。 “如此说来,只怕此人这连环计用得巧妙绝伦了。”我大为惊奇,深深佩服此人手段,宛如一串九连环,环环相扣,只怕当日的紫氏亦无如此能耐。 “姐姐,你可知此人系何人?”惊叹一番,我开门见山,径直问起昭贵姬做出连环计的真凶系何人。 “只怕此人说出来娘娘你未必肯信。”昭贵姬眼中落下一片阴翳,叫我眼前的面容暗淡了几分,带着失落而失望的神情,叫人不由得心头抑抑。 我的心思略微一转,随即怀疑起与我一同入宫的姐妹来。心绪微微一沉,似乎沉到了湖底,喘不上气来,几欲窒息。 我娓娓道:“依着姐姐的意思,此人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暗中吩咐杀手一夕之间将她们二人的家人暗中尽数杀害,可见权势通天。如此一来,除了我,便系折淑妃、权德妃、温妃、慧妃、婺藕、袅舞、礼贵嫔几人了。余者不过资质平平,不甚受宠,本事不过尔尔。然则,认真论及有能力之人,折淑妃、权德妃并无如此毒辣心肠,温妃、慧妃、礼贵嫔更是无此等手段,余下袅舞心如死水,至于婺藕——”伴随着我漫长一番沉吟,殿内的氛围一下子寂静起来,显出几分平和的安宁。 第二十九章 再会云容 昭贵姬平静地看着我,良久之后才语气冷静地徐徐道:“巽妃娘娘身为太子生母,申氏一族的权势因此而如日中天,固然御殿之内不过正二品妃,到底前朝申氏一族的权势已然可与殷氏一族相提并论。为着陛下看重太子,对太子母家亦有所提拔,巽妃在御殿之中的地位业已提升。如此看来,只需撰写一封信件,便可叫申大人在宫外暗中派人灭了秋紫、朱襄两家满门。若她假作不知情,只将灭门的消息告知他们二人,只怕一时悲痛之下,她们为其效忠,毒杀昭惇怡长贵妃、毒害并诬陷皇后之事即可一目了然。再者,她们二人所有家人尽数离世,自然丧失了存活世间的意志。巽妃若教授他们大刑之后以死作证,只怕亦无不可。” 我喃喃自语地接下了话,说道:“如此一来,众人皆会以为此乃真话——若非大刑,只怕逼不出这样的真话。人人信以为真之后,皇后便被扣上了谋害嫔御并借机对自己下毒以求得脱罪的帽子,加之前朝申氏一族推波助澜,陛下势必要废后。二来,昭惇怡长贵妃一尸两命,自然不会妨碍太子的前程;三来,后位一旦空缺,婺藕便有了入主中宫的机会;四来,有前朝申氏一族的扶持,只怕能助她愈加容易登临凤座;五来,庄静贵妃之死算得上殷氏一族的一大损失,叫他们一时之间被打得措手不及、元气大伤,于在朝野中的权势相对示弱;六来,这些案件发生之后,显见系我受益颇丰,我自然没了与她一较高下的机会,只会惹上嫌疑,叫所有人尽数怀疑暗中操控一切之人系我;七来,权德妃固有二女,到底不及折淑妃子女双全,纵然皇帝意欲立她为后,终究前朝无人支持。当真系一箭七雕的连环计。若这一桩桩一件件皆系申姐姐所为,只怕她的才智非常人可比。”心底里头仿佛有一阵冬日的寒风呼啸着刮过我的心房,带走躯体的温暖,愈加难以置信当日那个天真无邪的婺藕会变得如今日这般可怕,当真人心难测。 “这御殿之内便系一口大缸,无论你入宫之时何等风采,时日一久,自会将你所有的品格情怀尽数染成乌漆墨黑的颜色,叫人猝不及防,不知何时背后之人会暗中算计你。入御殿多时而本性一如当初之人可谓少之又少。” 昭贵姬一番话,确实有理有据。然则,我依旧难以置信婺藕竟会变得这般面目可憎。然则细细思索之下,念及涂苟鹏拿手绝活,我始终无法将昭惇怡长贵妃之死与婺藕联系在一起。为今之计,除却等候凌合、梁琦的汇报,再无其它。或许,等到他们回报之后,一切自然真相大白。 送走了昭贵姬,我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正座上,静悄悄地不出一声,格外失神,令侍立殿外的倚华分外担忧,时不时往里头探视一眼。良久之后,我才吩咐倚华端一盏祁门茶来。不多时,倚华手中捧着一盏茶掀帘入内,服侍着我啜饮一口,又在一旁的小几上摆上几盘子蜜饯:苏式话梅、九制陈皮、糖杨梅、糖樱桃,皆酸甜可口,嗅之诱人,令我不由得多吃了几口。 眼见我胃口大开,倚华大着胆子请罪道:“还望娘娘恕罪。方才您与贞贵姬闲话之时,奴婢特意多留了一个心眼,仔细探听着里头的动静,故而娘娘与贞贵姬的对话奴婢听了七七八八。恕奴婢多嘴一句:娘娘当日吩咐凌合与梁琦仔细彻查诛灭秋紫与朱襄两家人的真凶系何人,如今他们已然有了结果。若非为着此事惊天骇人,只怕他们早早回禀了。” 我诧异地瞧了倚华一眼,波澜不惊道:“听你这话的意思,他们查到的与本宫心里头所想的系同一回事?”心底里已然有了准备。 “正是。依着凌合与梁琦的打探,当日诛灭秋紫与朱襄的那一伙歹人正是借着皇后娘娘的名目才将他们一一灭族。”倚华言简意赅道。 “皇后若意欲铲除她们两家人,何须如此偷偷摸摸,大可名正言顺寻一个由头即可。只怕此事系他人借着皇后的名义行事,好叫秋紫与朱襄反叛皇后。”我嗤笑一声,语气不以为然道。 “娘娘说得是。”倚华应承下来,继续犹豫着说道:“听贞贵姬与娘娘的谈话,奴婢只觉得一旦娘娘出面抑或她人出面指证巽妃,皆非上上之策。”语气忧心。 “我素来与婺藕交好,此事御殿之内众人皆知。若无完全把握,被戴上一顶诬陷太子生母的帽子,一着不慎,只怕会反噬己身。届时,只怕连三个孩子亦保不住。若由得她继续作威作福,只怕我会一步步落入瓮中。经此一事,纵使折淑妃与权德妃亦身染嫌疑。她们尚且自顾不暇,如何还有精力暗中调查、出面作证?只怕继续下去,婺藕这出计策会有意料不到的效果。”我颇为感叹婺藕才智竟如此精明,可惜却用在了邪道上,不由得唏嘘万般,甚是失落。 等到我深思熟虑一番之后,计从心上来,随即想到了尤源校,便凑近了倚华的耳朵,对她如斯吩咐道。 那一日,系我入宫以来最为胸闷气短的一日,敛敏已然不在,袅舞更是心如死灰,唯一留下的婺藕却变得如此诡计多端而面目可憎,叫人不敢直视其内心。万般不忍之下,我到底决定凭着恭谦的身世要挟尤源校,揭穿她的阴谋,叫御殿诸妃得知她的真面目。同时,这也意味着我们之间十余年的姐妹情谊不复存在。 过了数月的光阴,御殿之内,诸妃人心惶惶之际,尤源校回禀道:“启禀娘娘,卑职已然查清了事实,一切皆有证据在册。” “好。那今日便是个好日子了。”未央殿内,我满意笑道,嘴角却有着一抹苦涩,不禁感叹起婺藕今日的下场。 眼下,为着皇后身入大牢,御殿之中唯我独尊,我便借着这股架势邀请皇帝入未央殿,并传召皇帝与所有嫔御尽数前来我长乐宫,意图今日便解开婺藕的真面目。 待到婺藕第一个入我未央殿,面容之上笑吟吟,一点儿也看不出做贼心虚的模样,玩笑道:“今日婉长贵妃娘娘请咱们众姐妹而来,可是为着几日后皇后成为废后一事而特意庆祝?” 此话一出口,连婺藕都觉得过分刻薄了:纵然皇后不曾与吾等格外交好,到底身居凤座之时,终究对御殿所有嫔御一视同仁,一朝失势,怎可如何落井下石。 我心头起了波澜,不由得在心底里头哀叹一声:看来,婺藕到底不复当日的婺藕了。 我嘴角强撑起微笑,说道:“妹妹今日请诸位姐姐来此,正为商议皇后一案。陛下当日曾亲口承诺妹妹,此案全权交由妹妹来审理。更亲口下令连永巷令与刑部尚书亦听命于妹妹。如今,妹妹得了几条线索,解开了这一件迷案,焉敢不叫诸位姐姐开眼,看何人有如此胆量竟敢毒害陛下宠妃、栽赃诬陷一国之母。”顿了顿,眼见婺藕脸色变化,面容之上青白二色交错辉映,继续道:“陛下意欲废后一事昨日便已有了传言。然则姐姐不该当即自以为是。毕竟,陛下尚未下手谕抑或圣旨。纵使有了口谕,君无戏言,到底咱们姐妹不曾亲口听陛下提及,如何能当真?再者,姐姐方才如此欢喜,可曾想到往日皇后娘娘待咱们的情分?皇后娘娘入主中宫之后,可谓一视同仁,每日以仁德统辖御殿。国母如此品行,姐姐还不清楚?纵使此事皆乃皇后所为,到底看在过去的情分上,姐姐不该如此幸灾乐祸才是。说到底,皇后素日待咱们不薄啊。”最后一句意味深长的语气叫婺藕红了脸,连连‘是是是’地点头,一壁抹去额头上的冷汗。 待到御殿诸妃来了七七八八,最后连皇帝与折淑妃、权德妃也到了,我便清了清嗓子,开门见山地直接开口道:“今日妹妹邀请陛下与诸位姐妹前来长乐宫,正为商讨皇后娘娘受冤入狱一案。” 如同一块巨石抛入龙首池,一句话激起在座诸妃莫大的骚动与不安。 “婉长贵妃娘娘接手昭惇怡长贵妃之死、庄静贵妃之死与皇后入狱三桩大案,今日此言,可是有了几分把握?” “听婉长贵妃娘娘此言,可是查到了真凶?” “若果真查到了真凶,那皇后自然可以洗脱嫌疑了。” “如此说来,不知真凶系何人?” “真凶既然敢如此大胆,只怕绝非寻常之辈。” “真凶如此歹毒,定不可轻饶。” ······ 我暗中觑着婺藕的神情,当真不见一分悔悟,终于下定了决心。 眼见着底下人杂七杂八地猜测起来,权德妃窥视着皇帝蹙眉不耐的脸色,借着素日的威严,咳了一声,劝慰道:“诸位姐妹暂且不要心急,待到婉长贵妃娘娘亲口道出真凶系何人,咱们自然知晓。” 第三十章 见涂苟鹏 眼见随着权德妃的一番话,未央殿内安静下来,我随即娓娓道:“此案一开始,不过系昭惇怡长贵妃进食了软脂糕之后一尸两命。而其中,软脂糕的来历最为蹊跷。论及软脂糕的来历,当日庄静贵妃曾亲口对本宫提及,她曾在凤华殿角落里头瞧见秋紫将软脂糕交托给纺霜,特地强调系皇后专门吩咐徽音殿的小厨房为昭惇怡长贵妃制作的软脂糕。如此一来,嫌疑便落在了皇后娘娘身上。何况,那段时日,皇后一时暴虐,企图杀鸡儆猴,宁可错过一千,不可放过一个。自然,这嫌疑便落到了她的头上。然则,大家仔细想一想,如此一来,皇后岂不是不打自招?” 折淑妃点点头,甚是赞同,应和道:“当日,妾妃确实疑惑为何皇后娘娘一时之间性情大变。” 权德妃亦觑着我的脸色,缓缓揣测道:“想来自然与那有毒的汤药有关?” 我面对诸妃,面色冷冰冰犹如霜冻,将未央殿内所有的一切尽数冰冻起来,散发出寒凉之气,“皇后如何贤德,咱们大家有目共睹。只怕彼时此举系后来中毒所致,故而性情大变。如此一来,便又扯到皇后中毒一案了。皇后中毒,有嫌疑的不过秋紫与朱襄——当日,他们亲口所言盛放汤药的瓷碗系紫氏所赠,一时之间教大家尽数怀疑在了紫氏的头上。然则,固然系紫氏所为,何不用皇后其它日日使用的器皿来下毒?时至今日才叫皇后中毒且不曾致命,实在不似她干脆利落的手段。” 温妃思忖了半刻,点点头,“当日紫氏行事出手狠绝,叫人猝不及防且招招致命,婉长贵妃此言实在有理。” “所以,瓷碗并非紫氏所为。”我假作不经意间瞧了婺藕一眼,眼见她呆愣愣地兀自出神,面色有几分发白,心底固然不忍,到底继续道:“能够在瓷碗上上下毒的唯有当日亲口承认只她们二人唯一接触的秋紫与朱襄。” “秋紫乃皇后亲自选在身边服侍,朱襄更是御殿之中最为忠心耿耿之人,他们如何会毒害皇后?”底下的慧妃惊叫起来,语气难以置信。 其她嫔御亦随声附和。 “婉长贵妃,秋紫与朱襄的品格,御殿之内众人皆知。若你并无证据,只怕连朕亦难以置信。”皇帝仔细地瞧着我,丝毫不掩饰脸上的怀疑。 我微微一笑道:“妾妃有证人——正系戍守徽音殿的御前带刀侍卫,尤源校。”随即给了凌合一个眼色。 凌合当即扯着嗓子,对外头喊道:“传御前带刀侍卫尤源校!” 伴随着尤源校的入内,众人的目光尽数落在了他的身上。 “卑职参见陛下、参见诸位娘娘。”尤源校身上汇集了诸多目光,可他依旧不失得体地行礼下跪。 “尤源校,你且将本宫吩咐你打探的消息一一仔细道来。”我言简意赅道。 “是。”尤源校答应一声,随即开口道:“启禀陛下与诸位娘娘,卑职受婉长贵妃之令彻查秋紫与朱襄的家世背景,竟发现她们原本健康安在的家人今岁已然遭人灭口,无一幸免。而后,伴随着娘娘的吩咐,卑职与刑部联手,查出了导致她们两家灭门的真凶。据真凶所言,此人正系皇后娘娘。” 在座诸妃不由得发出一阵窸窣之声,坐立难安。 待到窸窣之声灭绝,尤源校随即继续道:“卑职眼见皇后娘娘品格仁德,实在难以置信。故而回禀了婉长贵妃之后,听婉长贵妃之令,继续与刑部大刑伺候,终于得知了一个惊天的秘密。他确实系杀害秋紫幕后真凶,但指使他如此作为的系御殿中的一位嫔御。此人举足轻重,纵使皇后亦不得不忌惮几分。” 我及时打断,“关于此人的身份,本宫尚未给出十足十的证据,只怕目前尚不能告知诸位姐妹。” 一句话,引得在座诸位疑窦丛生,目光不断地在折淑妃、权德妃以及我的脸上徘徊起来。连皇帝亦看不出我的意思。而婺藕,更是事不关己一般,当着众人的面,悠闲地啜饮一口,脸色恬淡。 我使了个眼色,示意尤源校继续。 尤源校得令,继续沉声道:“秋紫与朱襄皆系重情重义之人。若有人先行一步灭了他们满门,继而假做好人,暗示他们真凶系皇后。只怕她们一时被仇恨迷了心智,为了给家人报仇,焉知不会背叛皇后。”语气坚定。 这下,连皇帝亦沉默了。 确实,若事实如尤源校所言这般,只怕真凶心狠手辣且歹毒多谋丝毫不逊于紫氏,甚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我眼见殿内安静起来,各个嫔御皆看着我,终于开口道:“再者,依着本宫的猜测:若秋紫与朱襄当真意欲袒护皇后,凭他们的耐力,只怕被处以极刑,亦不能够叫她们开口。然而她们却是过了几日之后便轻松开口,可见一切皆系幕后真凶所为。如此一来,前朝大臣一旦听闻此事,便有了废后的谏言。为着安稳前朝与御殿,想来陛下亦会废后以安民心。”说着,转向皇帝。 皇帝颔首,表示赞同,继续默默听我道来。 “真凶先是吩咐秋紫与朱襄对皇后下毒,继而借秋紫之手暗中假作皇后名义赠予昭惇怡长贵妃,致使她一尸两命。最后,一时中毒而性格大变的皇后便惹上了嫌疑。一箭双雕且此举于真凶并无关联,可加此人诡计多端。”我长长叹出一口气,眼角的余光尽数关注着婺藕,可她依旧冷淡如斯,不出一字半句。 折淑妃、权德妃率先开口,目光凝肃而郑重,“若此人当真如娘娘所言,只怕手段狠辣绝不逊色于当日紫氏。若真有此人,陛下需得尽早铲除,以免将来惹得前朝御殿皆不得安宁。” 余者皆纷纷附和,唯独婺藕兀自浮着茶面,依旧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我心下不觉齿冷:若她表露出半分的悔恨,我也会心生恻隐之心,借着长贵妃的名号,在皇帝意欲处决她的时候劝慰几句,保住她的性命。然则眼下却是······ 我眼瞅着纷纷议论的声音止住了,方继续道:“余下的唯有庄静贵妃之死这桩案件了。论起恩宠,庄静贵妃不及昭惇怡长贵妃。然则论及御殿地位与前朝权势,可谓登峰造极。依着当日的情景,若非死于非命,除了本宫,御殿之内便是她独一无二。前朝殷氏一族更会水涨船高。届时,除了本宫,无人有能耐撼动殷氏一族与婳长贵妃的地位。此举看来,在座诸位皆有嫌疑。”目光扫视了一圈底下,叫底下的人皆面色一凛,规规矩矩,不复多言,唯恐惹上嫌疑。 权德妃大着胆子维护道:“说来数去,纵使当真系妹妹们所为,到底依着她们的手段,着实叫人难以相信啊。”面容夹带上了几分疑惑。 我点点头,“本宫自然知晓。然则,真凶确实系她们其中的一个。”说着,深刻的目光凝聚在了婺藕的身上。 “巽妃?!”随着我的目光一路望去,折淑妃看着巽妃,又回头觑着我的脸色,难以置信道。 底下人耐不住心头的惊慌与惶恐,纷纷叫了起来。 “巽妃乃太子生母,素日为人如何咱们有目共睹。如何会牵连上这几桩连环案。婉长贵妃莫不是在开玩笑?” “巽妃娘娘今日已然身居高位,来日自可继任帝太后之位,何必多此一举,叫别人捉住把柄?婉长贵妃,可别是糊涂了。” “是啊。婉长贵妃素日与巽妃娘娘情同姐妹,今日怎的如此污蔑之词亦脱口而出。想必此乃婉长贵妃的计策,意欲扶持恭容殿下、登临太子之位?” “如此说来,只怕今日巽妃娘娘实属无辜。” ······ 最终,所有的议论尽数终结在了昭贵姬的嘴上,语气清冷,叫诸妃心头的热血尽数冷却下来,“诸位妹妹所言有理。然则,纵观御殿上下,有如此权势者,不外乎巽妃娘娘而已。婉长贵妃家中无一族人,只亲姊妍贵嫔一人避世而居兴乐宫;折淑妃亦如此;权德妃母族身在新罗;唯余巽妃娘娘母族——申氏一族在朝野之中愈加稳如泰山。想必一旦殷氏一族借着婳长贵妃登临朝中首座,只怕不利于太子来日登基。” 眼见未央殿内众人尽数将目光聚集在她的身上,婺藕不慌不忙将口中的茶水安然咽下肚,转过头来,对我微笑道:“婉长贵妃素来聪慧。哪怕有关内御、内侍的家世亦可调查得如此清楚。只不知证据何在?” 我从未见过婺藕有如此目光:看似寻常而不带丝毫情感,如同冷冰冰的积雪一般,令我遍体发抖、哆嗦。 我心下叹息一声,温柔地报之一笑,语气甜美宛若掺入了蜂蜜与牛乳、白绵糖的冰碗,分外腻人,可惜却是凉透了的,“若论及人证,便是你宫里头小厨房的庖丁涂苟鹏与你家中豢养的死士——杨公场。我早早便吩咐刑部动用务必所有可行的法子,硬的软的、柔的刚的皆用上,已然取得他们的口供。” “如此,可否叫妾妃亲口听一听他们的证词?”婺藕不慌不忙,笑吟吟起来,毫无丧家之犬该有的低微姿态。 第三十一章 龙凤星宿 我心头固然起疑,到底觑了皇帝一眼,吩咐凌合将人带上来。 涂苟鹏一上来即可行礼,“奴才参见陛下,参见诸位娘娘。”面色凝肃,一丝不苟。 “你可知今日本宫传召你们过来,所为何事?”我故作玄虚,问了一句——实则我从未吩咐凌合向他透露一字一句,一切的一切我尽数安排在了今日这场晨昏定省上。 涂苟鹏懵懂无知地摇了摇头,平静地说道:“回禀娘娘,奴才不知。凌内侍传召之时,只说娘娘有要事吩咐奴才,不曾透露半分消息。” 随着诸妃一声不吭地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涂苟鹏随即紧张起来,局促不安。 “本宫今日吩咐你们前来,不过为了打听你们一件事。”我淡淡说道,仿佛当着诸妃的面正在讨论的不过一桩小事。 “娘娘吩咐便是。”涂苟鹏犹豫一会儿,随即回应道。 “当日,本宫拜访增成殿一事,你可还记得?” “奴才记得。彼时奴才还为皇后做了奴才的拿手绝活——软脂糕。” “你既然记得起这件事,本宫且问你:你可知晓在昭惇怡长贵妃离世之前,你家娘娘巽妃可日日吩咐你烹饪软脂糕一事?” 涂苟鹏微微一愣,随即觑了一旁的婺藕一眼,回禀道:“奴才记得。彼时每日巽妃娘娘都会吩咐奴才在小厨房做好软脂糕送去增成殿。” “是么?你可亲眼看到巽妃每日进食你烹饪的软脂糕?” “这——”涂苟鹏脸色为难起来,摇了摇头道:“奴才一向在小厨房办事,不曾入正殿伺候,不曾得知到底巽妃娘娘是否每日进食奴才烹饪的软脂糕抑或用作它用。” “陛下,妾妃可担保当日庄静贵妃所言确属事实。”我转向皇帝,“当日庄静贵妃提及她曾亲眼看到秋紫暗中给昭惇怡长贵妃送去软脂糕。既然系暗中,自然不可告人。若系皇后之令,如何这般鬼鬼祟祟?而论及烹饪软脂糕的手艺,御殿之内,只怕无人胜过涂苟鹏。因此,巽妃姐姐暗中驱使秋紫将涂苟鹏每日制作的软脂糕悄悄送去凤华殿,继而致使昭惇怡长贵妃一尸两命便清楚了。” “婉长贵妃娘娘莫不是糊涂了?”婺藕听了老半天,终于开口,嘴角泛着一抹淡淡的微笑,“固然涂苟鹏烹饪软脂糕的手艺举世无双,方才他自己亲口承认不曾亲眼所见软脂糕为何人进食,如何娘娘这般断定系妾妃吩咐皇后身边的秋紫将其送去凤华殿,供昭惇怡长贵妃进食?再者,妾妃位分低下,不及娘娘这般尊贵,如何有能耐驱使得了秋紫?” 一通话下来,惹得众人以为我在污蔑她。我随即微微一笑道:“如此可传召第二位证人——杨公场。” 眼见杨公场被五花大绑地押入未央殿,不得不依着吩咐行礼,我终于看见婺藕的脸上闪过一丝阴翳,似乌云蔽月,投下一片不安的阴影。 皇帝仔细打量了杨公场的样貌,不禁开口问道:“你系何人?” 杨公场被身后的尤源校逼迫着,行了一礼,随即乖乖开口道:“草民乃巽妃娘娘母家——申氏一族豢养的死士。不久前为巽妃娘娘的父亲安排前去暗杀长御秋紫与朱襄的家人,将他们两家人尽数灭门。” 杨公场此言一出,满座哗然,“难不成巽妃娘娘当真如此恶毒?” “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诸妃看向婺藕的脸色浮上了一层畏惧,一如当日魏庶人的罪行被揭发后,大家看她的眼色。 婺藕悠闲自在地听着,面色丝毫不为所动道:“你如何能证明自己系本宫父亲豢养的死士?就凭你一句话,焉知你不是婉长贵妃暗中吩咐用来污蔑本宫的弃子?” 尤源校即可掏出怀中一枚令牌——正系仪秋宫主位该有、出入御殿的令牌,道:“回禀陛下与娘娘,卑职亲自从杨公场身上搜出这枚可以自由出入宫闱的令牌,想来便是巽妃娘娘素日为了方便召见杨公场而特意赐予他的。” 婺藕的瞳仁一下子收缩起来,凝成一个黑点,不复当日的纯真浪漫之色,亦不见当日的清澈纯净。 皇帝结果令牌,仔细看了几眼,看向婺藕的眼中掺杂了几分怀疑与质疑——显而易见,他认出了这的确是仪秋宫宫人出入御殿的令牌。 我吩咐尤源校将此物一一呈到诸妃的面前。 “这确实是仪秋宫的令牌。” “我亲眼见得茑萝、蔷薇身上也有这么一块。” “如此说来,咱们从未见过的这个杨公场的确是申氏一族的人了。” “难不成当真系巽妃娘娘父亲吩咐杨公场灭了秋紫与朱襄满门?” “既如此,方才婉长贵妃所言便有几分道理了。” “难不成皇后娘娘当真是被巽妃暗害了?秋紫素来忠心耿耿,当日亲自指证皇后娘娘,我亦难以置信。论及皇后娘娘品格,无人不知。然则秋紫在御殿之中的名声亦不假。难不成这一切当真系巽妃在暗中操作?” ······ 我伸出了手,示意诸妃安静,随即道:“借秋紫一人之手暗害昭惇怡长贵妃继而嫁祸给皇后,可算得上一箭双雕。姐姐,你可还有什么要说的?”眼中满是失望。 “不过一块令牌而已,只要有机会,任何人都能偷到手。”婺藕摇了摇头,无所谓道。 “可你是太子生母,连皇后素日待你尚且礼让三分,遑论增成殿宫人各个办事谨慎。如何会有偷盗之事发生?再者,姐姐,你还不知道吧,申大人与你长姊已然被本宫吩咐下了大牢——只瞒着你一个人。”我面色冷淡,语气沉静,揭开了婺藕最后一层伪装。 “当日,吩咐秋紫与朱襄咬舌自尽以证清白之人,亦是你。你为了叫他们二人的证词愈加可信,吩咐贴身内御茑萝暗中连夜亲自前往牢狱,探视她们。若非看守牢狱的狱头若非听出了声音,只怕无人知晓此人系谁。姐姐,你可要妹妹将这位狱头传召上来。”我面色平静,心底里波澜不惊,只余漫天飞舞的雪花一层层堆在我心上,叫我不由得心冷。 “声音素来有相似。当日魏庶人身边的瑡玟不也曾与汐霞系一母同胞的姐妹,长相有几分相似?正是借着这几分相似,方于麟德二年九月十七,冒充汐霞入了德昌宫,这才导致德妃娘娘小产亦不自知。”婺藕细细瞧着我,镇静的脸色化去了诸妃心头不少的疑窦。 听闻此言,权德妃不由得一惊。 “然则你身边的茑萝早已在你入未央殿之前,便被妹妹身边的宫人入了大牢,大刑伺候一番。说来,姐姐,你难道不曾察觉眼下你的身边只蔷薇一人?”我的眼光漂浮在婺藕身后,众人这才注意到茑萝自入了未央殿之后,便不见了踪影。 婺藕脸上的表情仿佛被秋霜冻住了一般,散发着一阵阵的寒气。 我仔细地盯着婺藕,徐徐道:“如此一来,只剩下庄静贵妃仙逝一事了。” 权德妃一时醒悟过来,当即看着我,断然道:“难不成庄静贵妃亦为巽妃所害?” 诸妃听罢,浑身不由得瑟瑟发抖起来,遍体散发出畏惧的气息,几乎不敢看婺藕一眼。 我深深吐出一句,“当日,杀害庄静贵妃之人,并非她人,正是被巽妃姐姐你操纵的秋紫。” 言毕,我从怀中掏出一方寻常缎子,上面布满了血迹化就而成的证词,交与皇帝,“我这儿有一张秋紫与朱襄死前留下的血字证词——她们并不傻,在为你做了那么多伤天害理的事情之后,早早预料到了将他们一家灭门之人或许就是你,故而特地留下了这一卷证词。” 皇帝接过去之后,一壁仔细地看着,我一壁淡淡道:“这是在秋紫的床下密盒里头找到的,倒花费了妹妹不少时间。那日,正是秋紫与朱襄合作,才导致皇后中毒,继而性情大变,叫人怀疑系她暗中策划这一切,转而怀疑她在杀人灭口。” 一行行字看下去,皇帝脸上的神情阴沉而黑暗,叫人心底里不由得愈加觳觫,只不敢出声。 我甚是失望地看着婺藕,痛心疾首道:“姐姐,你已然是太子生母。待来日陛下驾崩,你自然是名正言顺地帝太后,为何非要如此心狠手辣,残害昭惇怡长贵妃及其腹中之子、庄静贵妃并诬陷历来待你和睦和亲的皇后?若这一切皆如你所计划的这般,之后你还打算做什么?弑君么?” 我这一席话,令所有在场的众人连呼吸之声亦小心翼翼,变得微妙而又微小了些。 皇帝看完缎子上的血书,冷冰冰而不带一丝感情地看着婺藕问道:“巽妃,这一切可当真系你所为?” “陛下既然心里头有了怀疑,又何必多此一问呢。”婺藕面容依然波澜不惊,惹得一旁的温妃不由得怀疑起来,细细看着我与皇帝的脸色,甚是诧异到底系我污蔑她,抑或她心思沉静,不曾表露出来,叫人看出破绽。 第三十二章 德慧未央 殿内安静如哑,连呼吸声亦听不见,每个人都在竭力维持这一份死一般的寂静,唯恐声音大了,会将自己扯入这桩案子中,一并牵累。 我环视四周,凡目光所及,无人不低下了头,免得沾惹上在御殿内为非作歹的嫌疑,口中娓娓道:“吩咐秋紫二人在大刑之后说出指证皇后娘娘的证词,自然惹得人人信以为真。之后,皇后便被扣上了谋害嫔御并借机对自己下毒以求得脱罪的帽子,加之前朝姐姐你申氏一族的推波助澜,必然会逼得陛下不得不废后。二来,昭惇怡长贵妃一尸两命,自然不会妨碍太子的前程——依着当日陛下对昭惇怡长贵妃的宠爱,一旦她诞下皇子,焉知不会叫陛下更改恭修太子的身份。姐姐,你当真好计策!” 千头万绪涌上心头,我不禁流下泪来:婺藕何时竟变得如此冷酷无情了。她还是我当初遇见的那个天真无邪的婺藕么? “娘娘,万一昭惇怡长贵妃诞下的不过系一位帝姬呢?”温妃的面色犹豫起来,觑了婺藕一眼才问道。 “若果真是一位帝姬,只怕巽妃姐姐绝不会如此费心——彼时,太医院所有御医皆已测出昭惇怡长贵妃腹中乃是一位皇子。”我瞧了皇帝一眼。 皇帝颔首承认,回应道:“婉长贵妃所言甚是。朕当日特地问过太医院的御医,皆异口同声玉娘腹中乃是一位皇子。”顿了顿,意欲继续说些什么,可惜最终叹了口气,闭了口。 昭贵姬点点头,回忆着说道:“陛下那段时日看来格外欣喜,想来便是如此了。” 我继续前文,娓娓道:“三来,后位一旦空缺,姐姐你身为太子之母,除去妹妹,便有了几分入主中宫的机会;四来,借这几桩案子,将嫌疑污蔑到妹妹身上,且有申氏一族在朝野中的权势扶持,只怕姐姐你登临凤座的机会就更大了。” “敢问娘娘,为何巽妃不设计折淑妃与权德妃?从一品帝妃之中,她们二人地位亦举足轻重。”慧妃耐不住心里头的疑惑,瞥了婺藕一眼,随即问道。 “折淑妃母家平平无奇,在朝野中无足轻重,不然依着陛下当日对她的宠爱,但凡有一丝机会册立恭顺为太子,只怕恭修绝不会轻易入主东宫。可偏偏最后却是恭修落了便宜,可见恭顺系受了母家连累。至于德妃姐姐,你可别忘了她的血统。固然新罗早已臣服咱们大楚,德妃姐姐终究系外族出身,且无一位皇子养育膝下。”我耐心解释道:“因此,没了我,巽妃姐姐自然事半功倍。届时,除了她,再无她人有资格入主中宫。” “原来如此!”慧妃看向婺藕的眼神夹带上了几分深意。 我看着婺藕面色逐渐苍白,一字一句道:“五来,庄静贵妃之死算得上殷氏一族的一大损失,叫他们一时之间被打得措手不及、元气大伤,在朝野中的权势相对示弱,更显得申氏一族声名显赫;六来,这些案件发生之后,显见系我受益颇丰,我自然没了与巽妃姐姐一较高下的机会,只会惹上嫌疑,叫所有人尽数怀疑暗中操控一切之人系我,与巽妃姐姐无关。” 良久,过了良久,仿佛漫漫岁月无尽头,我才闻得婺藕轻声道:“不错,确实系我所谓。这一切的一切,确实系我所为。”语气平淡,仿佛在讲述一件寻常之事。 未央殿内,无人敢在此刻发言,唯恐惹祸上身。 “姐姐,你何时竟变得如此面目可怖了。”我眼睁睁看着婺藕面无表情的神色,万分失落——这般的失落,纵使袅舞避世、敛敏早逝之时,我亦不曾有过。 “巽妃,你还有何话要说?”皇帝凝视着婺藕,眼中泛滥开来的寒气几乎将在场所有人尽数冻住,连微微缓一口气都不敢。 此等情状恰如临近寒冬之际,冬雪翩翩起舞之时,彻天漫地的凉意从四面八方涌入人的躯体,叫人的躯体逐渐沾染上寒气,无法动弹,连一分一毫的小动作亦做不出。冷冰冰的肌肤包裹住身体里的血液,犹如一块寒冰被冻住,僵硬而寒凉,叫人打从心里头毫无知觉。 婺藕抬起头来,面容之上弥漫着一股难以察觉的哀凉,几乎叫人错认为她依旧系当日那个纯真的申氏婺藕,“自入御殿以来,陛下,我循规蹈矩,本性不变,可最后换来的是什么?不过为着一把焦尾琴,您竟然不顾我身怀六甲,径直禁足我,叫我受尽了苦头。可见在陛下您的心里头,我无足轻重。若非诞下了青雀,只怕我会一辈子默默老死在御殿之内。即便青雀当上了太子,我知晓,这一切并非您对我的宠爱,不外乎青雀系最合适的人选。若非折氏一族在前朝毫无根基,权德妃膝下并无皇子,只怕这太子之位绝不会落到青雀的头上。”说着,婺藕微微转头,看了折淑妃、权德妃一眼。 她们二人默不吭声,径直沉默着。皇帝听闻之后,亦默不吭声,低头叹出一口气。 婺藕瞧了我与折淑妃一眼,嘴角一抹自嘲一般的嗤笑,继续道:“我不及昭敬敏长贵妃那般身负舞乐才情,不如婉长贵妃、折淑妃、昭惇怡长贵妃那般颇得盛宠,可到底入了这御殿,心里头我对你到底有那么几分眷恋的。可陛下你呢,何时正眼瞧过我一眼?若非为着这一副爱玩笑的性子,只怕无人察觉御殿之内还有我这么一位嫔御。” 未央殿内愈加寂静,唯余婺藕朗朗的嗓子泛着一丝凄苦的意味,“我待您如同夫君,可您这位夫君却是从未将我放在心上。” “姐姐,陛下心里头到底还是有你的。”我悲从心上来,不由得提点这一句。 “是么?那也是你舍弃之后的。”婺藕的面目一下子变得狰狞而冷漠起来,死盯着我道:“当日,若非你亲口劝慰陛下,只怕我尚不得自贵人晋为娙娥。那日,我陛下亲来我处,我自然欣喜。可以听到系你劝他来的之后,我便失了兴致。”如同诞生自地府之中的鬼魅,满脸阴仄仄的表情系我从未看到过的。一壁说着,一壁瞥了一眼低眉而默默无声的皇帝,“纵使我明白你的心意,到底我所接受的不过系你一厢施舍。”眼中忽而闪出一道泪光。 皇帝面无表情,似乎对于婺藕的内心毫不关心。然则心里头他是怎么想的,我就不知道了。我自己只感觉内心五味杂陈:竟不知原来我的一份提携的心意,竟叫婺藕如此误会。 “当日,我日日勤于练琴以致患上鹅掌风,忍着痛痒,日日熬煮狼毒,这才换回一个贵姬之位——可惜偏偏并无封号。而你不过唱了《邀醉舞破调》、《恨来迟破调》二曲,便被晋为婉贵嫔。如此落差,你叫我如何接受?”婺藕终于忍不住,委屈地流下泪来,叫人闻之心碎,哀哀之声络绎不绝,仿佛夏日轰隆隆的雷雨,一时之间打下无数硕大的雨珠来。 在座诸妃的情怀、下场与她相比并无差别,故而瞧她的眼色夹杂了畏惧、心疼、同病相怜与失落,各不相同。 好不容易止住了哀哀的哭泣之声,婺藕微微拭泪,哽咽着继续道:“纵使后来晋为淑容,依旧得了你身边星回的好处——若非她特制的引蝶翩引来蝴蝶阵阵,只怕我尚不得晋封淑容。至于封妃的理由,不外乎我资历深远,而你却是因着身怀六甲。可见在陛下心目中你与我何等差别。我苦苦熬了忒多年,只换来一个区区巽妃的位子,而你却是身居正一品长贵妃的位子,你教我如何不嫉恨,如何不嫉妒!”眼色逐渐通红起来,叫人不由得心生怜惜之情。 缓了一口气,“在双生子出世之前,你不过嘉敏一女而已,可偏偏就是这一个女儿,连我的青雀都比不上。青雀好歹还是一位皇子,如何能与不得即位的帝姬相提并论?你若言这不过是陛下爱屋及乌的缘故,我倒想问问你——我除却样貌不如你之外,哪一处不及你?为何御殿之内所有的好事尽数落到了你林清歌的头上?论才艺修养,有素欢如珠玉在前;论美貌绝伦,且不论姚曦景,自有折袅拂与你不相上下,乃至夕泽更胜你一筹;论家世出身,你如何及得上墨煦华、敛敏。如何所有的好事尽数落在了你的头上!”语气愈加愤愤不平,婺藕整个人几近癫狂,面色泛红,眉眼赤红,似极了发狂的黑白无常,拥有一夕之间夺取所有人性命的能力。 婺藕今日所言,未尝不是其她嫔御心中所想,连我亦想不通如何我会有这般幸运。难不成,当真有我一无所知的内情?这般想着,我眼角的余光觑了皇帝一眼,只见他面色闪过一丝微微气愤的绯红,在他洁白的面颊上如同开出了两朵粉色的桃花,极为微小,若不详加细看,仿佛无人得见,犹如一段见不得人的私情。 第三十三章 梦回钱申 “今时今日,你已然身居长贵妃之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依着旧日的情分,我自然不会对你出手。然则我绝不能眼睁睁看着庄静贵妃登临长贵妃之位,影响到我申氏一族的权力。既然夕泽腹中铁定系一皇子,来日之事显而易见,我自然不能看着她的孩子妨碍青雀的前程。为着此事,我如何能对她手下留情?再者,皇后固然待我不薄,终究不过寻常情分而已。认真计较起来,只怕在她眼中,我根本不及你。不除掉她,我如何借着太子生母的身份登临帝太后的宝座?难不成我这一辈子注定要永远屈居人下?难道我就命该如此么?若不除掉她们,我如何稳固我申氏一族在前朝的权势,如何力保青雀顺利登基?既然在君恩雨露之上我再无希望,那么权势便是我惟一的目的。”说着,脸上的泪水哗啦啦流个不停,蔷薇赶紧在一旁为其取帕拭泪,面容万般心疼。 我从不知原来婺藕心中竟是这般思量,心下颇为震惊,不由得与皇帝对视一眼。依着他的眼色,我能够看出皇帝亦不曾料及原来自己一力看重的太子生母心里头竟会有如此想法。 婺藕今日所言,系御殿之内绝大多数嫔御的心思,故而此言一出,得了不少嫔御的同情,一时之间顾及不到她所犯下的罪行,纷纷皆有同感地流下泪来。 眼见此情此景,皇帝面色夹带上几分不忍,到底不得不秉公执法,站起身来,百感交集地看着婺藕,愣了许久之后,才冷冰冰道:“秦敛,传旨,巽妃申氏心狠手辣、手段歹毒,毒害昭惇怡长贵妃、庄静贵妃两条人命,诬陷并毒害一国之母,搅扰御殿,扰乱前朝,桩桩件件,令人发指,着废去所有位分,贬为庶人,打入冷宫。申氏一族所有族人废去所有官位,一律赶出京都,永生永世不得返回,亦不得入朝为官,不得参加科举。太子交由德妃抚育。” 婺藕仿佛早早预料到这般下场,面无改色地冷静行礼,“妾妃谢陛下隆恩。一人做事一人当,但愿来日陛下不会将妾妃今日得罪行迁怒于青雀。” 皇帝面色平静,然则眼神中流传出一种难以言明的怜惜,淡淡道:“你放心,朕绝不会因你的所作所为而迁怒于太子。” 婺藕转向权德妃,深深行一大礼,语气哽咽起来,“妹妹这厢,先谢过姐姐了,还望姐姐能够对青雀视如己出。” “巽——妹妹只管放心,我膝下并无皇子,定会好生抚育太子,教导他来日做一个秉公执法的明君。”权德妃眼中满是对婺藕的动容,仿佛忘却了方才我一一列举出来的罪行,眼中满是心疼。 是日的一切除却未央殿内的诸妃知晓外,自然不曾落入青雀的耳中。固然所有人皆明了婺藕的罪行,到底碍于我和皇帝的御令,不曾将此事透露一分一毫。 而皇帝更是对青雀解释道:“你母妃身染疾病,需得送去行宫修养。此段期间,自有你德母妃好生抚育你。你且安心住在德昌宫。左右还有你嘉和妹妹陪着你呢。” 此时已然年长的青雀听了这话,固然心里头有所怀疑,到底不曾深究,只一味接受。 伴随着婺藕与申氏一族的没落,皇后得以恢复清白之身,前朝黄氏一族亦再次崛起,成为朝中仅次于殷氏一族的显赫大家。皇后终于回来了。 然则是日,就在我往徽音殿行晨昏定省之时,行走在御花园之内,倚华眼见我一味地走着,连忙拉住了我的袖子,悄声提醒道:“娘娘,咱们该往椒房殿去。” 我这时才想起昨夜凌合回禀的消息:皇后经此一事,遭受一番磨难之后,自出了大牢,随即向皇帝请命入主椒房殿,以正身份。皇帝不期多年来不曾计较中宫殿的皇后今日会有此举动,亦想着椒房殿本就归皇后所居,如此一来亦名正言顺,故而吩咐诸多宫人赶忙一夜之间将椒房殿收拾了出来。 今日,婺藕带给我的悲痛尚未消失,忽地想起这件事来,心下念叨着:经此一事后,可见皇后明白了些许人情世故,不再一味求和。如此一来,不知算不算得上是一桩好事。一壁想着,一壁迈上了前往椒房殿的石子小路。 伴随着昭惇怡长贵妃、庄静贵妃、婺藕、秋紫、朱襄的消失,御殿之内重新恢复了原本的安宁。在这段安宁的岁月里,在大牢之中受尽了苦楚的皇后凤体逐渐痊愈,显得神采奕奕。然则大家皆心知肚明,经此一事,皇后面容之上看不出什么,心里头固然有些许小心思起了变化,故而不再似当日那般亲昵,更多了几分敬畏。 一后统辖、三妃协理的格局依旧不变。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内,御殿之中暂时多了几分安宁。但我知道这一切都只是暂时的。御殿之内的平静永远只能维持一时,而不是一世。 在椒房殿首次朝拜皇后之时,我只觉今日得皇后妆容愈加美艳,仿佛带上了当日妲己、妺喜的美色,堪称御殿之中最华丽的一朵牡丹花,位居花王之位。自然,花王牡丹自然配得上一国之母的身份。然则今日皇后所用的口脂却系最为嫣红的颜色,不似往日那般清淡恬美,叫人不由得心生亲近之情。 我甫一入内,皇后便瞧见了,嘴角带着一抹淡笑道:“婉妹妹可算是来了。” “参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万福金安。”我如仪行礼,不卑不亢,不曾露出一丝救命恩人的意思。 “快快请起。”皇后连忙示意倚华将我扶起,口中娓娓道:“说来本宫还得感谢婉妹妹你呢。若非婉妹妹大义灭亲,揭穿申庶人的真面目,只怕本宫今时今日尚不得出牢笼呢。”面上流露出几丝哀伤之色。 “皇后娘娘言重了。娘娘乃一国之母,自然得上天庇佑。”眼见皇后如此,诸妃纷纷惶恐起来,一同起身行礼道:“妾妃还盼着与皇后娘娘日日相见、讨教为人处世之道呢。” “诸位妹妹太客气了。”皇后瞥了一眼距离她最近的折淑妃、权德妃,嘴角一抹清淡的忧愁,“纵使国母,依旧有受冤的那一刻。可见这国母之位,终究非常人能够安稳入座。”语气夹带上几分凄凉。 “皇后娘娘言重了。娘娘洪福齐天,统辖御殿一丝不苟,来日自有上天福泽庇佑。”在座诸妃急忙应和劝慰道。 “好了,好了。”皇后一时失神,仿佛在回忆当日身处牢狱之时所经受的苦难,随即回过神来,摆摆手,随声和气道:“咱们姐妹何须如此客气。说来说去,本宫还不知晓你们的心意。咱们都是御殿之内多年相处下来的姐妹,自然对彼此皆有所了解。本宫自然知晓你们如何忠心。” 皇后一句话说下来,似乎另有深意,叫人的额头不由得冷汗直冒。可惜,无一人敢明着问出来,只好唯唯诺诺应和着,相继入座。 “娘娘身为一国之母,今日入主这椒房殿,可算是名正言顺了。”惇贵姬面色欢喜,打破了这一片宁静。 “惇妹妹成为一宫主位,亦算得上是一番喜事。”皇后对下首的惇贵姬和颜悦色道。 “娘娘当日不肯入主椒房殿,今日却请命入住凤仪宫,不知系何故?”礼贵姬微微转个眼珠子,面容疑惑起来,径直问出了这句叫众人疑惑不解的问题。 皇后淡淡一笑,窗外的日光微微闪过,借着睫毛在面容之上仿佛投下了一片阴影,叫看到的人不寒而栗,“本宫当日想着,既然身为国母,自然名正言顺,何须非得入主椒房殿才算理所应当?纵使掌徽音殿主位,本宫依然是陛下亲自册立的皇后,无人能及本宫的尊荣。然则经过申庶人这一事之后,显而易见纵使登临凤座,依旧有免不了的灾厄。既然如此,本宫就当好生坐稳后座,名正言顺入主椒房殿,这才能给那些不法之徒一个教训——堂堂一国之母绝非寻常人可随意算计、污蔑。再者,早先算得上是本宫为人处世忒厚道了,这才招致申庶人之流的不法之徒得寸进尺、得陇望蜀。今时今日,本宫自然要好生统辖御殿,恩威并施,这才有一国之母该有的手段,亦叫那些不知分寸的歹人有所收敛。” 皇后一番话,看似是在商讨婺藕的罪行,然则明眼人皆看得出来此话是在杀鸡儆猴,叫吾等肃然起敬。 在场的诸妃皆面色一凛,随即郑重行礼道:“妾妃来日定当为娘娘马首是瞻。” 过了半晌,只顾着自己悠然啜饮的皇后终于破颜微笑,打破了眼前这一片僵局,吩咐道:“诸位姐妹且起来吧。本宫自然知晓自己在你们心中系何等地位。” 今日这番下马威只怕系皇后历经磨难之后悟出的第一个道理:纵然之前她不曾计较名位,到底成为徽音殿主位系往日之事。今时今日,她既然接任为继后,自然该有国母应当具备的气派与气场。若一味柔和待人,只怕会叫身边伺候的宫人与嫔御看轻、怠慢自己。若非如此,只怕秋紫与朱襄绝不会合作如斯、一日之间骤然反叛。想来皇后定是明了了这般道理,这才上奏皇帝请求入主椒房殿,以正视听,端正其位。 第三十四章 婺藕之言 一转眼,皇后对权德妃开口,打破了我的心绪,面容一团和气,语气和顺地问道:“德妃姐姐抚育太子可还适应?不知太子可对姐姐亲近了些?” “回禀皇后娘娘,太子素来因着妾妃与申庶人素日的关系时有亲近,故而自来了德昌宫之后,与妾妃相处融洽,并无不妥。再者,每每下了学,有了嘉和这位妹妹的亲近,太子固然疲于温习功课,到底心怀愉悦,每日都喜滋滋的,逢人便笑。依妾妃看来,似乎不曾纠结申庶人离去之事。”权德妃坐着回禀道,柔声细语,不见丝毫烦扰。 “那就好。”皇后看似甚为满意,“本宫还担心申庶人这一番入了冷宫,会叫太子心绪不安了。既如此,本宫膝下亦养育着恭谦。来日你且与婉长贵妃、折淑妃一同带上几个孩子多来椒房殿走一趟,到底是一家子兄弟姐妹的情分。” 吾等三人纷纷起身行礼道:“妾妃谨记皇后娘娘教诲。” 说着,皇后不由得打了个呵欠,显示出自己的些微疲惫,吾等顺着眼色告退,依次出了椒房殿。 离去之时,我的脑海中只留下皇后嘴上那一抹艳如鲜血的口脂,令人不寒而栗,只觉今时今日的皇后已然转了性情,不复当日的平易近人。说到底,吃一堑长一智,只怕皇后已然意识到自己继续秉性怀柔手段,并不能顺利地将御殿牢牢掌控在自己的手上。 抬头望一眼,眼见天际之上,清淡的白云飘着三五成群的模样,唯余大片的湛蓝色光泽映入人的眼帘,我忽而觉得固然婺藕被打入了冷宫,终究挽回不了皇后那颗曾经赤诚待人的心,今后,只怕不能继续与皇后和睦融洽、掏心置腹了。说到底,她已然入主了凤仪宫椒房殿,可谓名正言顺,乃御殿之主,无人可与之匹及。 “婉长贵妃娘娘今日看来心思甚重。”正在暗自失神之时,耳畔忽然响起折淑妃的话语。 我一撇头,只见折淑妃颇为关怀地看着我,我报之淡淡一笑,“不外乎感叹皇后娘娘今时今日到底有了几分一国之母该有的威势与气度,称得上名正言顺了。” “是啊。当日皇后娘娘身居凤座而一心留在徽音殿,到底名不正言不顺。今日,可算得上是理所应当了。照妾妃看来,皇后娘娘早该如此了。”折淑妃不曾看出其中的蹊跷,故而一味应和着。 一旁的权德妃听到了只言片语,停下了脚步,细细地看着我俩,等到我俩走近了,才微笑开口道:“经此一事,想必皇后娘娘定然明了何谓排场。身为一国之母却过分柔和,便显得毫无权势与风度,教人如何心生尊崇之心?” 我连连应和道:“德妃姐姐说得是。我亦觉得素日皇后娘娘为人忒厚道了,这才致使她在御殿之中的权势为人看轻。且不论秋紫与朱襄卖主求荣,只说咱们这几个姐妹,纵使我亦实在将皇后看做一位姐姐,而非御殿之主一般对待。说来说去,固然有咱们的错,皇后娘娘亦忒过分随和了,毫无国母该有的威严。” “婉长贵妃娘娘此言极是。妾妃亦深觉皇后娘娘格外可亲,叫人少了一分威严。今时今日,妾妃这才对皇后娘娘心悦诚服——既有和气之色,又有威严之态。唯有如此,方配得上国母的名号。”折淑妃点头,说出了自己的一句话。 权德妃微微一笑,不知可否道:“但愿皇后娘娘经此一劫,依旧公正如初。”语气含带几分深重与深意。 我与折淑妃一壁跨过凤仪宫的仪门门槛,一壁诧异起来,疑惑道:“不知德妃姐姐此言何意?皇后固然多了几分威仪,到底依旧系当日那个处事公正严明的皇后啊。” 我与折淑妃觑着权德妃的眼色,往另一条小路上走,企图寻一个平静之所,好生详谈一番,避开那些见着我等随即行礼的低阶嫔御。 权德妃带领着我俩一路奔赴白鹤羽园里头的茧凰亭,惬意入座之后,才娓娓开口道来,“皇后娘娘经此一事,已然转变了心性。你们只看她今时今日的旁敲侧击,便可知晓她心里头不复当日的宽厚。只怕她今时今日一旦遇上嫔御、宫人违背宫规或忤逆犯上之类的事宜,会采取非常手段。若非当日她过于随和,只怕无人会算计到她的头上。今时今日,她看清了这一点,自然有所改变。” 我喟然一叹,接下去道:“不然便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任人宰割。” 折淑妃低头沉默片刻,嘴角忽地开出一朵淡淡的微笑,语气却是夹带上了冬日寒凉北风中的飞雪,一朵朵慢慢将人的内心尽数冻住,难以融化半分,“皇后娘娘能转变如此,倒算得上系御殿之福了。若非当日皇后娘娘格外宽厚,只怕申庶人绝不会如此嚣张放肆,一连串的连环计,祸乱御殿至如此地步。” “说来说去,到底咱们姐妹身正不怕影子斜,如何这般忧虑。”权德妃低头沉默了片刻,随即无谓地笑道:“你们且看看当日与陆氏一同晋升的冷良人,今时今日受陛下冷落至此,地位低下,能每日行晨昏定省之礼,得见皇后凤容一面,可算得上是前世修来的福分了。若非正四品良人之位,只怕她会逐渐被人所遗忘,彻底消失在御殿之内。” 方才椒房殿内,我曾环顾四下,自然注意到了坐在角落里、始终默默无闻的冷良人。我初次觐见中宫当日,陆氏因孕晋为贵姬,她亦水涨船高,自中才人晋为良人。可惜的是,经此一事后,御殿之内再无她的身影。从那一刻起,或许更久之前,她在御殿之内便是一介若有似无的存在。御殿,固然富丽堂皇而金堆玉砌,到底归吾等这般地位的嫔御所有。对于她这般无宠无阶的嫔御,实在不过一介受苦的牢笼。 “除了冷良人,还有贾御女、恪贵人、仲娙娥、仰娙娥、冯侍栉、陈侍巾等人亦如此下场。若非每日晨昏定省,只怕无人注意到她们的身影。说来,只怕我今日不提,你们甚至会不记得御殿之内还有这么几位嫔御吧?”说着,权德妃嘴角一抹平和的笑意,却引出了我与折淑妃的尴尬一笑。 折淑妃收了笑意,随即道:“我晋为嫔御的日子迟,自然不记得冷良人之事。然则,身居内御之位时,我却是听过传言蜚语的。若非当日琅贵妃暗示陆氏假孕,只怕陆氏不得如此下场。” “陆氏如此为人,纵使没有琅贵妃的计策,她依然不得好死。”我径直开口,一语中的,惹得她们二人纷纷侧目。 “当日御花园掌掴一事吾等早已知晓,婉长贵妃你又何必如此如此耿耿于怀?再者,逝者已逝,何必拘泥于过往呢?”折淑妃、权德妃疑惑地劝慰道:“依我俩素日所见,你并非如此斤斤计较之辈。” 我无所谓地一笑,“我自然不会与一介逝者计较。然则,这一切都是她自己做的孽。当日,纵使恩宠深厚如琅贵妃之流,尚且待人和颜悦色,而她不过晋为贵姬而已,随即摆出了大架子,岂非寻死?御殿之内,除却冷良人,再无人与她交好。她当日落难而无人为之求情,可见系佛家所云‘因果报应’。你们且看昭贵姬素日为人,自然知晓她们二人会有今日如此不同的下场,实则早早注定了的。” 见我提及贞贵姬,权德妃点点头,赞同道:“昭贵姬如此冷淡的性子,品行却是优越出众。固然不受陛下宠爱,到底咱们皆时时与之来往。” “妾妃不曾有贞贵姬深交。然则近几日所见,只觉贞贵姬系一介讲求公道之人。”折淑妃细细回忆着,絮絮道。 “我与贞贵姬当日曾有过一面之缘。”我与权德妃同时说出这句话,一时过分巧合,不禁互相对视一眼,不禁笑起来。 折淑妃目光在我俩身上徘徊,诧异道:“难不成二位姐姐当日一同前去拜访贞贵姬?” 吾等摇摇头,依着权德妃示意,我先道:“当日,魏庶人尚为琽妃,我探视完她之后,途径清宁宫,一时起了兴致,便进去了。”顿了顿,解释一句,“彼时紫氏尚为瑛贵嫔,曾亲口对我提及昭姐姐身患赤白癜风多年而形状可怖、毫无恩宠,我遂命倚华取松香来,自己入侧殿凸影轩拜访探望。凑巧,竟叫我遇上了知音。可见是上天注定的缘分。”说罢,看着权德妃。 在我与折淑妃的注视下,权德妃不过淡淡一笑道:“我当日初初入宫,朝谒中宫出来之后,一个不当心,崴了脚。若非尚为叶丽人的昭贵姬与我同行,凑巧懂得一二分的按摩之法,只怕我这脚自此瘸了亦未可知。” 我与折淑妃瞪大了眼睛,吃惊之余,万般疑惑地问道:“当真如此严重?” 第三十五章 源校来历 “依着葛御医的诊断,确实如此。”权德妃点点头。 折淑妃思量一番,“姐姐当日如何这般不当心,竟至如此地步?” 我念及不久前的事,提醒道:“当日,德妃姐姐亦曾不当心,落水孤树池。若非尤源校一时在侧,只怕尚且不知变数。” 权德妃点点头,口中无所谓道:“每个人都会有一时出错的时候。你且看秋紫与朱襄的例便是。皇后尚且如此,遑论我了。曾记得当日妍贵嫔尚为妍姬,特意前来德昌宫拜访,离去之时亦不当心差点掉落水池里。” 我点点头道:“姐姐当日曾对我提及,她一出了白石桥便觉脚滑。幸而最后有惊无险,只丢了一条绣有夕颜的帕子。”念及袅舞,心头不禁感伤起来。 “御殿之内,孰能保证这一桩桩一件件皆系意外而非人为?”折淑妃端起石桌上的茶盏,微微吹吹凉,随即啜饮一口。 此言一出,叫我俩一时为之语塞,不再多言。 最后还是权德妃打破了这一场僵局,强自笑道:“我原以为出了这样的事,太子会一时心绪不宁。毕竟有这样一位生母,他心底里头多少会有些不自在。孰料自从来了我安仁殿,竟只字不提申庶人之事。对我极为亲昵,待嘉和亦甚是友善。说起来,倒是我多心了。” “太子的心思素来单纯。”我接口道,不再继续为袅舞避世而感伤,“当日,尚为入御殿之时,申姐姐她便是如此真性情。若非多年的御殿起伏波澜,只怕她依旧会如此。想来自是申姐姐天生血脉的缘故,这才叫太子遇上了这样的事宜心头亦无所忧虑。” “清歌所言甚是。”权德妃随即眼色一暗,不由得唏嘘起来,“可惜了申妹妹这般品格,到底落得个如此下场。世间上所有人皆羡慕咱们的福分,可惜无人知晓高处不胜寒。咱们也有羡慕她们的时候。” 折淑妃听罢,神色亦黯淡无光,失去了鲜艳的光彩,“我原以为入了御殿便可安享荣华富贵。孰料,这些年来,收到的明里暗里的算计不少。可见一报还一报。若非我贪慕虚荣,只怕这暗算亦不到我的头上。你们且看方才咱们提及的冷良人,何人会在她身上花心思?说到底,有失必有得。我既然承蒙圣恩至此,自然要禁得住算计。” “如此说来,我俩也是一样的。”我与权德妃听罢,点头赞同起来。 闲话漫漫了片刻,费了些神思,吾等随即互相告辞,回了各自宫室。 “今日娘娘与淑妃、德妃二位娘娘所说的话,实在叫奴婢只敢多想,不敢多言。”服侍我换了一袭家常的便服,伺候我歪在贵妃榻上之后,倚华随口说一句。 “哦?”我疑惑地看着她,眼里有几分不解,“倚华你何出此言?” “今日,太子不为申庶人之事所担忧,只怕其中夹杂着更为深沉的意思。”倚华面色惴惴不安,颇为关怀青雀。 “你的意思是——”我的思绪微微一转,随即恍然大悟,“你在担心青雀这是在强颜欢笑——抑或是压抑自己的本性?” 倚华点点头,细细讲述道:“奴婢身为宫人,在这御殿之内,可谓受尽了苦楚。自然明白一旦压抑自己的内心,时日一久,自然会逼疯自己。若非遇上了娘娘,只怕奴婢总有一日会死于自己的心魔。再者,太子这般年幼,尚未成婚,不过十二年华而已。一旦压抑得久了,只怕来日定会重症并发,哪怕御医的医术再高明,终究药石无力。届时,只怕与娘娘素来要好的德妃娘娘亦会因着看护不当而遭受牵连。何况,娘娘与申庶人之间的恩怨情仇,今时今日只怕娘娘尚未完全释怀。”顿了顿,仿佛想起什么似的,追问一句,“娘娘可还记得当日揭穿陆氏真面目之时,那位受苦的内御——绿植?” 微一沉思,随即想起,我点点头道:“自然记得。当日,她可算是受了陆氏不少的折磨。怎么,你的意思是,她因此事神智失常?”眼神中夹带了几分难以置信。 倚华点点头,一壁为我小心地捶着腿,一壁细细讲述道:“依着与她一同服侍主子娘娘的内御讲述,自从陆氏被鞭尸焚骨之后,绿植每夜阖眼皆会看到陆氏的鬼魂前来索命。固然同居一室的内御皆曾安慰过她,到底架不住她心底实诚,依旧心中有愧。” 我低下了如羽的长睫,深深思量一番,良久,才吐出一口气,对倚华深沉道:“婺藕被处决之后,我亦每夜如此,不得安宁。不瞒你说,我与婺藕多年的情分,固然系她算计了我,到底一时之间自然难以彻底释怀。” “娘娘历经风雨多年,尚且一时之间无法彻底释怀。眼下太子这般情状,奴婢只怕今日不早早做准备,来日恐会惹祸上身。”倚华眉眼之间满是忧愁,如何都散不尽。 “我明白。”低眉沉思片刻之后,我安慰倚华道:“固然不为了青雀,哪怕为了德妃姐姐,我亦会好生吩咐太医院所有御医尽心竭力照看青雀。不论如何,他也是婺藕惟一的血脉。为了我与她当日的情分,我理当如此。” 倚华停下了手里的活计,甚是敬服,行一大礼,面色凝重道:“娘娘仁德备至。” 一时倦意浮上眼眶,我不免打了个呵欠,惬意道:“今日早晨闲话了几分,倒叫我不由得疲乏起来。你且仔细小心地伺候着,我略微眯一会子。” 倚华细心地为我掖一掖锦被薄衾的一角,不动声色地点上了一支甜梦香。眼见着白烟袅袅升起,眼皮仿佛有千斤重担压下,我最终沉沉地睡了过去。 梦中,我仿佛看到袅舞恢复了往日的精神,振奋起来,将她手中一方绣有夕颜的帕子递给我,炫耀道:“清歌,你且看看,我这一方帕子绣得可还好?这可是我花了三个月的心思才绣出来的。” 我接过一看,细细琢磨起来,仔细认真地玩笑道:“姐姐,你这一番功夫花得可真是好。我倒不知你何时竟有了这般高明的绣工。只怕琅贵妃、兰妃在世亦不及你这一番功夫。”面容一片正经。 听罢,袅舞面色微微一红,嘴角满是遮不住的笑意,戳了一下我的脸颊,笑着说道:“你可真会说话。我哪里比得上她们的手艺了。她们可谓绣工上的国手,只怕我穷极一生不及她们半分。” 此刻,提及琅贵妃与兰妃,一条心绪浮上我的心头,对一味看着帕子的袅舞问道:“姐姐,你可还记得前不久秋紫与朱襄二人背上皆留有一张一模一样的二瓣枫叶图案的刺青一事?” 梦中的袅舞仿佛对御殿事了若指掌,理所当然地点点头道:“我记得。当日她们受婺藕的算计,双双背叛皇后。待到仵作验尸之时,才查出来这等图案。怎么,你怀疑她们二人身上的刺青与琅贵妃当日留在椒房殿墙上的血迹图案有关?” 我的眼神沉了沉,语气沉重道:“当日,琅贵妃留在墙上的血迹图案我至今查无所获。可就在我彻底放弃之时,她们又来给了我一番提醒。想来也是上天的意思,只怕此等谜团我必得追究清楚。”转念一想,心底里不由得欢喜而诧异起来,细细与袅舞说着自己的疑窦与些微醒悟,“姐姐,你说秋紫她们系婺藕暗中利用,那这刺青会否与婺藕有关?还是说婺藕已然解开了二瓣枫叶图案的秘密?” “今时今日,婺藕的心机经此一事,已然显露无疑。若说她不曾发现什么线索。别说你,连我也怀疑。只是固然此番你入得了冷宫,终究没有办法叫她一五一十地告知你其中的关窍。”袅舞的脸上浮现出几分担忧。 听了她的话,我亦失落起来:确实。固然婺藕察觉出几分线索,继而与秋紫、朱襄联手,连同—— “姐姐——”我忽地想起一件事来,急忙问道:“你说会否当日婺藕曾将二瓣枫叶图案的秘密告知了秋紫与朱襄?” 正仔细看着夕颜手帕的袅舞来不及回神,一时没听清,疑惑道:“你说什么?” “我的意思是,会否秋紫与朱襄当日曾与二瓣枫叶图案的秘密有几分联系?她们会不会自婺藕那儿知晓一二分的线索?正为了这一星半点的知情,这才叫婺藕往他们的背上画了这么一副刺青?”我愈加诧异而大胆地怀疑起来,仿佛解开这一层面纱,随即便可探听得知二瓣枫叶图案的秘密。 袅舞听了我的话,微微蹙眉,反问道:“何以见得刺青系婺藕吩咐人描绘在他们背上的?” 我一时语噎:确实,她们二人身上的刺青或许系婺藕之令才绘上的;亦或系他们自己请人描绘的。不对,他们不过一介宫人,何必如此?万一叫人看到了,只怕会惹来非议。彼时他们贴身伺候皇后,叫其她宫人得知此事,只怕皇后面子上不好看。如此看来,只怕刺青一事系婺藕所为。 第一章 访昭贵姬 ————————————————————————————————— 如此有何不可——”我一时无所谓,继而察觉出异样,大吃一惊道:“凌合只记了这么一句?关乎霜序父母系何人,来自何地,因何而死,难不成毫无只言片语?” 我难以置信:何时何地,做事滴水不漏的凌合竟会有如此敷衍了事的时候。但凡我吩咐他办的事,无论事态大小,他非但般的稳妥,而且无一不精,叫人一目了然。远的不说,我初入宫那日,各宫嫔御送来的礼盒皆被凌合按照大小整理堆叠,收进库房妥善保存,即便堆满亦无大差漏。此等能人办事手段可见一斑。然则纵使凌合这等能耐,依旧查不出霜序的来龙去脉,只怕霜序的来历绝非如此简单。 心头不禁惴惴不安起来:多年来,我已将莺月、霜序她们视作我的家人。我如此信赖她们。但凡其中有一人一时起了歹念,只怕我与三个孩子定会深受其害。不行,我绝不能放任不知根底的人在长乐宫。不然,只怕来日纵使经受了其她嫔御的算计,终究会死于萧墙之内。 一旁的竹春在细心地为我插上珠钗簪环之后,不曾看出我的心思,随口道一句,“娘娘若是疑惑霜序的来历,奴婢倒记得有一日她曾亲口对咱们几个说过:她能入宫,皆系一位大善人的善心。若非那位大善人好心好意,只怕她父母只能草革裹尸,无法入土为安。” “我怎么没印象?”倚华一听,抢在我前头,急促地问道,甚是诧异。 竹春想了想,无谓地解释道:“彼时咱们刚聚在一起,娘娘不过婉姬的位分。那日,咱们几人瞒着您,背地里整理了一桌酒菜,就当大家的初见之礼。喝了酒之后,霜序仿佛变了一个人一样,甚是话痨。原本她滴酒不沾,到底架不住梁琦的劝说,只喝了一两杯,随即话痨起来。咱们当时还诧异呢。说来第二日早上咱们几个那这件事嘲笑她,她还懵懵懂懂的。” “彼时她系如何跟你们说的?”我与倚华对视一眼,问道。 竹春想了想,随口道:“不外乎她自幼家贫,父母双亲早在她入宫前一个月内便因身染重疾而相继离世。等到办丧事的时候,家里已然一贫如洗。没办法,霜序到底系一位孝顺的女儿,故而在大街上卖身葬父母。原本一个地皮无赖想将她买去做粗使丫头,孰料一位大善人直接包了她父母所需的丧葬银两,叫她们风光入土。霜序出于感激,自愿成为那位大善人府中的丫头。结果不知怎的,她竟入宫了,用的还是那位大善人给她起的名字——霜雪。后来尚宫局的费司记一时听错了,记成了霜序,这才一路错到底。” “还有呢?”我急切地追问道。 竹春想了想,无奈地摇摇头道:“奴婢只记得这些,其它的实在记不起来了。娘娘您亦知晓,这都多少年前的事了。若非今日倚华姑姑这么一提,只怕奴婢亦不曾想起此事。” “那次之后,霜序可还有醉酒的时候?”倚华深深思量一番,郑重其事地问道。 竹春果断地摇摇头,“咱们既然知晓霜序滴酒不沾,如何还会这样做。再者,为着梁琦劝酒而她酒后吐真言一事,霜序至少三个月不曾理睬过梁琦了。彼时,她们二人的关系甚是要好。梁琦心底也明白,故而不曾劝酒,只一味地替她挡酒。说来也没什么,霜序素来不爱搭理别宫的宫人。纵使系咱们几个一直侍奉在娘娘身边的内侍内御,她也甚少往来——除了梁琦。娘娘若不信,大可问问梁琦。” 梁琦既然与霜序如此要好,我如何敢打草惊蛇,叫霜序知晓我心里头对她起疑?故而对竹春微笑道:“你且好生收拾梳妆台,再者,可别把今日咱们这些话告诉霜序。哪怕透露一个字,一旦叫本宫知道了,本宫可是回严惩的。”说着,嘴角浮上一抹玩味一般的笑意。 竹春笑眯眯地行礼道:“奴婢明白,娘娘这是不愿妨碍咱们几个人之间的关系。其利断金四字奴婢自然知晓。” 眼见如此,我在倚华的陪伴下入了温暖的寝殿。安安稳稳地入座之后,左手持着一架绣棚,右手捏着一根银针,正打算做一些绣活来打发时间,顺便消散心头的不安,我忽而觉得甚是疲乏。 倚华觑着我的动作适时地劝慰道:“今日之事可算是叫娘娘担忧了。奴婢原本不欲告知娘娘此事。然则担心时日一长,待到无可挽回之时才明白霜序其心可诛,只怕晚了。”面色仿佛蒙上了一层凝重的阴翳,叫人心里头惴惴不安。 “本宫与你们相处多年,至今不曾出过意外。若霜序系一颗棋子,只怕她们系打算放长线钓大鱼了。一旦如此,只怕来日的危害绝不逊于婺藕。果真如此,我与三个孩子定会死无葬身之地。”我吁出一口气,甚是担忧来日。 “纵然有人早早安排了霜序这颗棋子,只怕她现下已然不复存在了。娘娘,能与您一较高下之人,放眼望去,只怕御殿之内寥寥无几。何况,今时今日位居御殿一席之地的嫔御,皆非歹毒之人。或许系咱们过分思量亦未可知。”倚华细细劝慰道。 “你说的也有道理。”我叹出一口气,转而一个想法浮上心头,随即蹙眉问道:“此事只怕凌合也有几分嫌疑。” “凌合?”倚华一时大吃一惊,眉眼之间尽是怀疑与不安,震惊万分道:“奴婢看得清清楚楚,他对娘娘可谓忠心不二啊。若说凌合都有嫌疑,只怕连奴婢亦不清白了。” “他的忠心本宫自然知晓。然则依照他的手段,竟然对霜序束手无策,他如何这般隐瞒?他大可径直上报本宫,坦言自己查不出来,亦无不可。可他呢?却偏偏只字不提,只告知本宫一句‘一干人等来历,一切都好’。当日他不过仅此一句。”我点到即可,不复多言。 第二章 大义灭亲 倚华思量了几分,随即赞同道:“娘娘说的是。凌合素日办事,咱们自然放心。可偏偏霜序这件事,他实在是疑点重重。纵使他坦言相告,大不了挨娘娘一句骂,眼睁睁看别人将此事办得妥帖即可,如何一无所知还回禀‘一切都好’?再者,若非奴婢一个偶然,翻阅了他掉在案上的手札,只怕此事再无人得知。” “论及此事,只怕霜序与凌合皆有嫌疑。”我忽而甚是疲惫,许是劳心劳神过多,便放下手中的针线活儿,上了床,一壁口中喃喃吩咐道:“你这几日且暗中细心留神她们二人的一举一动。但凡有一丝异常,即刻来报。” 倚华当即郑重道:“是。” 翌日醒来,我不觉身子乏力,当即吩咐俞御医前来号脉。 俞御医不过片刻,随即收了脉枕,平和道:“娘娘不过身染热病而已,无甚大碍。可用麦冬、生地、丹皮、北沙参、西洋参、鲜石斛、梨汁、蔗汁、竹沥、茅根等补阴清热并宜固护脾胃,以五谷、五菜之品充养脾胃,但忌食肥甘厚味,以免助湿生痰,恋邪碍胃。再者,除药物饮食调治外,一则忌口,如酒肴、甘脆、肥鲜、生冷等物不宜食;二则忌劳心劳力,不可费心费力,过喜过怒,多言多动,以防再伤正气,病证迁延不愈。” “既如此,有劳俞御医了。”眼见他开了药方,凌合上前接过去,吩咐底下的小内侍亲自看着药罐子。 “奴婢这就去回禀皇后娘娘。”倚华听了,安下心来,行一礼,径直出去了。 不多时,汤药的苦涩之气弥漫在未央殿内,不过一丝丝,倚华便快手快脚地回来了,一壁过来的还有上媛皎月。 皎月与皓月乃皇后死里逃生之后,特地从尚宫局里头挑选出来的上媛,家世清白,底细清楚。至于皇后身边该有的长御一职,许多嫔御皆在猜测:只怕会是来日她们二人中的一个。不论如何,为着挑选出这两个人,皇后可谓花了不少的心思。 我心头亦明了其用意:经历了秋紫与朱襄一事之后,遑论她人,纵然尊贵如我,亦不得不对身边的人小心万分,时刻留意。 皎月传来皇后的凤谕,“皇后娘娘听闻婉长贵妃身染热病,随即吩咐奴婢送来一句话:近几日婉长贵妃无需前去椒房殿晨昏定省。皇后娘娘亦吩咐了其她主子娘娘若无要事,无需前来未央殿叨扰,免得打搅了娘娘歇息,致使娘娘病症愈加严重。至于皇后娘娘吩咐奴婢带来的这些燕窝,奴婢已然交给倚华,皆系上等品,还望婉长贵妃娘娘早日痊愈。” 倚华身子一偏,露出身后捧着燕窝的竹春、莺月的身影。 我不过随意一瞥,目光在礼盒上流转一番,便感激道:“还请皎月姑娘代本宫转达谢意。待本宫身子痊愈了,一定亲自前往椒房殿酬谢皇后娘娘隆恩。” 皎月稳重地行一礼,随即离去了。 我这一趟热病,原本不甚严重,时而权德妃、昭贵姬前来拜访探病,我尚且能够起来,躺着迎接。偏偏到了后来,却是连床也下不了,只能一味躺着。俞御医多来了几次,看了几回,甚是奇怪为何小小病症竟如此难以根除。我亦曾念及早先之事的教训,叫倚华格外细心留意汤药,每每经由俞御医尝过之后才服用。纵使如此,却无人说得清为何病症难以根除。哪怕查证日常饮食,皆补阴清热、固护脾胃之物,并无不妥。 一开始,我担心皇帝看到我虚弱的模样,会对我心生隔阂,故而与皇后商议暂时瞒着皇帝。熟料后来我的身子愈加虚弱起来,最后还是皇后做主,上告皇帝。如此一来,可算是连皇帝亦惊动了。而在皇帝听闻此噩耗之前,皇后身为御殿之主,已然为着职责所在而前来探视过几回。询问过俞御医,得知何等补品有益于我的病体后,皇后才吩咐皎月、皓月每日依着份例送来。皇帝自从知晓之后,更是每日无论好坏,但凡滋补身子的补品皆如流水一般送进未央殿。 折淑妃与权德妃再不必提。然则,纵使她们如此关怀,我的身子却是回回皆比上一回虚弱。如此,好事之人便以讹传讹,传出了几分闲言碎语。 依着梁琦的回禀,短短四个月之间,流言变得实在匪夷所思。 “你说,婉长贵妃此番得病,会否系上天的惩罚?” “惩罚?婉长贵妃不曾做过什么歹毒的事,如何会受到惩罚?” “是啊,你且仔细说个明白。难不成你知晓一些内情?” “你还别说,我的确知悉一些隐情!” “那你快说啊!” “是啊,真是急死人了,别卖关子了,快说吧。” “你们可还记得前段时日何人入了冷宫?” “可不就是申庶人么?” “怎么,听你这意思,系申庶人暗中下药毒害婉长贵妃?” “不会吧。申庶人已然入了冷宫,如何还能有本事毒害婉长贵妃?” “纵使婉长贵妃仙逝,只怕她也难出冷宫啊。” “谁说的!婉长贵妃一死,届时再算上陛下驾崩,只怕太子一登基,这御殿便是申庶人的天下了。你可别忘了:太子乃国之储君。无论申庶人做了多少孽,到底系太子生母。只要太子一日未废,她便有机会重出生天。” “这话说得倒有几分道理。” “即便如此,万一陛下驾崩之前留下遗诏,再者皇后娘娘更是铁板钉钉的皇太后,如何由得申庶人执掌这御殿?” “你这话说得也有道理。” “你莫非忘了当日申庶人的手段了?昭惇怡长贵妃、庄静贵妃、皇后娘娘乃至于昭惇怡长贵妃腹中的皇子,可全都被申庶人算计了!” “你不提我还真忘了。” “申庶人看着默不吭声,看不出来心肠诡计这么多!” “你既然看出了这一点,我且问你:依着申庶人的手段,难不成她不会预料到自己会有入冷宫的机会?” “你的意思是,即便今日入冷宫,到底也在她的算计之内?” “有何不可?” “你这,你这话说得真是——” “总不至于连陛下的心思也被她猜中了吧!” “照此说来,万一陛下因她的缘故,废了太子,岂不是鸡飞蛋打,无所善终么?” “她既然能做出这些事来,自然是看清了前朝申氏一族乃‘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纵使陛下今日将他们一一贬谪,来日太子登基为新帝,自然有的是办法与借口叫她们申氏一族再度崛起。届时,御殿之内,申庶人成为帝太后,更是叫名正言顺皇太后更有权势。” “你这么一说倒真有几分道理。” “如此说来,只怕婉长贵妃此番感染热病,当真系申庶人所为了。” “申庶人何时变得这般高明了。当日,她初入宫,尚且需得婉长贵妃与妍贵嫔等人提携,这才没几年的功夫,倒叫人刮目相看了。” “你还别说,当日湘贵妃娘娘一夜之间得蒙圣宠,可不是所有宫人皆在流传她系一介九尾狐转世?” “听你这话的意思,难不成,今日的申庶人与当日的湘贵妃娘娘一般手段?” “湘贵妃娘娘不是舞乐才情出众么?怎么,她争宠夺爱的手段也分外高明?” “那我就不知道了。若不高明,怎会如此顺利,一路晋升至贵妃之位?若非为了彼时前朝大臣谏言,说她出身低微,只怕夫人称号亦会落在她的身上。” “你还别说,平帝当日还真有赐予湘贵妃夫人称号的念头。” “哦?你知道这事?” “当日,平帝曾意欲将邻倩夫人这一称号赐予湘贵妃。彼时,总管内侍早已听闻前朝大臣对于湘贵妃的恩宠议论纷纷,死命劝诫,这才叫平帝收回成命。若非那位总管内侍系今日秦内侍的师傅,我又在秦内侍手底下当差,只怕我亦不得这消息。” “怪不得。秦内侍当日还只是一介小内侍,更在总管内侍身边,无人多看他一眼,如今倒爬得这般高了,可见能耐不小。既然他都这么说了,自然便有这么一回事了。” 四月初,闻得梁琦回禀,听了这些流言蜚语,我只觉又好气又好笑。 好气的是:原来不过一场小病而已,竟也能叫人编排出这些闲言碎语来。好笑的是:固然申氏一族来日可重返朝纲,到底不可同日而语。若当真有如此一日,他们今日的闲言碎语足够她们死多少次? 我苦涩地笑了笑,随即吩咐倚华离去,叫我一人睡一会儿。不知为何,近几日总觉得身子疲乏,脑袋迷迷糊糊的,甚是疲倦,每日甘眠数个时辰亦不够。 依稀睡梦之中,我恍惚梦见了婺藕,当初那个婺藕。 她亲密无间地问道:“清歌,你可还记得咱们三姐妹——敏姐姐、你、我、悼贵嫔朱氏齐聚吹安斋一同用糕点那日的情状?” 当日? 那是多久前的事情了。此番婺藕若不提,只怕我早早忘却了此等事宜。 略微想了想,我随即应和道:“我自然记得。那日,悼贵嫔曾提及但凡嫔御怀有身孕,至八个月大时,若得陛下或中宫垂怜,生母可日日入宫陪伴至月子结束。”如今,细细回味当日的话语,心头不禁起了一股追忆旧梦的情怀。 第三章 语破天惊 “彼时咱们何等融洽。你、我、敛敏三人,何等和睦。孰料最后咱们这等真挚的姐妹情竟会沦落至此。”婺藕纯真的眼中弥漫出一股冰凉的寒意,叫人不得不微微蜷缩起来,如同冬夜为着火炉取暖一般,有几分瑟瑟哆嗦的意味。 思来想去,我到底问出了口,“说来说去,我至今想不明白。如何你的心机谋略竟到了如此地步?我已然贵为长贵妃,若无意外,自可护得你一生周全。且恭修已然入主东宫,但凡无意外,你来日自可被尊为帝太后,又何必如此贪心不足呢?昭惇怡长贵妃固然诞下一位皇子,陛下难不成会为了这个孩子,擅自施行废立太子之举?前朝纵无申氏一族大权在握,其他大臣到底会为你们母子俩说话。你又何必如此心急、看不破、放不下?”我细细看着她,语带哽咽,眼中满是痛心疾首的意味,连泪珠儿亦忍不住,径直划过我的脸颊。 婺藕听罢,面色波澜不惊,只一味细细瞧着我,继而微微一笑道:“我也不想的。只是人在御殿,不得不为之事多了去了。如何能教每一桩事皆顺我的意?纵使你这位大楚朝第一位名正言顺的长贵妃,还不是历经了千难万险才有今日这般辉煌豪贵?我申氏一族到底无能之辈甚多。若我不抓紧谋算,只怕来日定会族破人亡,再无复起之时。” “难道申氏一族的荣华比你的性命还重要?”我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一时之间仿佛看不清楚面前的婺藕到底系何人。 “若非你林氏一族人丁飘零,只怕你亦会如此。”婺藕神色凝重,细细看着天际上漂浮着的一朵白云,仔细地瞅着,仿佛在看它如何变换形态,一如御殿之内嫔御的心境,随着时日的变化,慢慢变得乌黑起来。 “即便我意欲振兴林氏一族,我绝不会将此事建立在牺牲无辜之人的性命上。姐姐,若以我所见,你已然害了昭惇怡长贵妃及其子、庄静贵妃两条人命并皇后的清白。她们从未与你交恶,你如何下得去手?”我万般痛心疾首地质问道,眼中满是难以置信,语气沉痛至极。 “我当日早早虑到了此事。然则本着当日目连尊者所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这句话,我到底是要做出一些违背本心的事情来。”婺藕脸上终于显露出几分失落懊悔,却不过刹那的繁华,随即消失不见。 婺藕脸上因着懊悔而生出的绯红色叫我一时想起了秋紫与朱襄后背上的刺青,随即问道:“既如此,姐姐,妹妹这厢有一大事要问你,你可否以咱们的姐妹之情发誓,如实相告?” 见我神态如此肃穆,婺藕收了神,面色平淡地看着我,问道:“你且说来听听。” 我犹豫片刻,咬咬牙,径直问道:“你可还记得当日秋紫与朱襄后背上的枫叶刺青?” 听了此话,婺藕的眼眸登时睁大了,充斥在我的眼前,彻底的眼白与乌黑的瞳仁一下子在我面前放大,犹如鬼魅一般,将我吓醒了,出了一额头的冷汗。‘啊’的一声,我尖叫着从梦中醒来。 巨大的叫喊声吸引了戍守在殿外的倚华与莺月入内,点上两盏河阳花烛。在两盏橘黄色的柔软而温暖的光照下,她们簇拥过来,纷纷安慰道:“娘娘,您无碍吧?”说着,一壁为我擦汗,一壁捧上安神汤。 用过一口安神汤后,微微苦涩的汤药滑滑地淌过我的舌头,叫我的心绪平和下来,摆了摆手,对她们安慰道:“无需慌张,本宫无碍。” “娘娘方才可是做噩梦了?”倚华担忧地看着我。 我低着眉毛,一动也不动,良久之后才闷闷道:“我方才梦见婺藕了。” 眼角的余光中,我瞥见倚华与莺月无奈地对视了一眼,柔声劝慰道:“娘娘顾及当日的姐妹情,自然系娘娘好心。可惜,申庶人已然并非当日的好姐妹。娘娘若一味执着过去,只怕来日处境会愈加艰难。申庶人已然被打入冷宫,娘娘大可不必如此耿耿于怀。” 听了倚华、莺月的话,我依旧忍不住内心的愤懑与失落,我哀哀叹出一口气,摇了摇头,仿佛有千斤坠,“你不懂。我梦见的不仅仅系此事,还有当日秋紫与朱襄背后的刺青。” 倚华一惊,瞧了莺月一眼。 莺月大惊道:“难不成娘娘心里头以为那刺青与申庶人有关?” 我对上了倚华深沉的眼色,语气沉重而特意压低道:“若说此事与她无关,我隐隐觉得不真切。若非此事与她有关,只怕当中另有隐情——此等刺青如此难得,何人会随意将它绘就在后背之上?” “难不成这刺青系当日申庶人亲自吩咐人绘就在他们背上,而非她们自作主张?”莺月大胆揣测,随即摇头反驳道:“当日,琅贵妃身处御殿多年且身为皇亲国戚,自然知晓一些御殿秘事。今日的申庶人不过平民出身,家世门楣底下,如何能与琅贵妃相提并论?再者,申庶人入宫时日与娘娘同时,且并无娘娘这般得宠,如何得知此类连娘娘亦不曾知晓的事宜?” “我亦不曾考虑过这一点。然则,婺藕的心机谋略在短短数年内如此突飞猛进,可见系得了高人指点。”我仔细注视着面前两个橘黄色的圆点,在鲛绡轻纱的朦胧遮盖下,愈加显得如同一轮被白云遮挡住的太阳,柔和地照耀着大地,叫人心底生出柔软温暖之意。 “娘娘若心底实在放不下,不若待身子康健了再往冷宫走一趟,也好叫申庶人与娘娘的这段情彻底缘尽。或许就能解了娘娘这一分心绪。”倚华深思了良久,这般劝慰道。 莺月正欲阻止,我随即缓缓点点头,“我亦如此思量。”转而一想,叹出一口气,“若非今日这病来得突然,叫我每日疲乏如此,只怕我无需如此多虑。这一病,整日躺在病榻上,只叫我日日胡思乱想。亏得皇后、德妃、淑妃与昭姐姐时不时前来探视,不然只怕我每日无趣得很。” “若非为着娘娘的好品行,只怕她们不屑与娘娘来往了。由此看来,娘娘今时今日的处境,到底有人在背后一心关注着。若为着申庶人之流,当日为她说话的人,并无几个。”莺月连忙奉承道,一壁服侍我躺好。 倚华则借机点上一支安神香,袅袅白烟升到半空中,随即消散,继而走近,关切问道:“娘娘可需要奴婢在您床底下就寝,以免今夜娘娘再度为梦魇所扰?” 我想了想,随即点头道:“有你在这里即可。莺月,你且戍守在外头,照看本宫起夜茶水之类的琐事。” 莺月脸上闪过一层失落的神态,随即一声不吭地下去了。 我此举并非嫌弃莺月。相反,相较于倚华,我更为信赖莺月。她与我一同入御殿,又及时坦白自己系魏庶人的细作。如此诚恳,我自然视她为姐妹。然则论及御殿之中的阴谋诡计与人心险恶,显然倚华更胜一筹——她本就颇有资历。今日,我吩咐倚华在我床下安寝,正为与她一同商议痊愈之后探视婺藕一事。 眼见两盏圆点在我的眼前时不时摇摆着烛火,我只觉四周寂静非常。一时之间,我心生几分恐惧,一如当日陆氏被处决之后的惶恐不安。 “倚华——”我颤抖着声音,轻声说道。 倚华安稳的声音自床下传来,语气安抚人心,“奴婢在。” 缓了缓心绪,我疑惑不解地问道:“你说究竟为何,婺藕会变得这般可怖?我从未想过原来一个人竟能变化如此之大。”念及当日婺藕纯真烂漫的情状,心头涌上一层感伤。 “娘娘。这御殿之内,许多事皆身不由己。固然娘娘不曾有害人之心,到底虎有伤人之意。若为着信守仁德而任人胡作非为,只怕来日牵连之人甚广。娘娘不若想想,若非陆氏倒台,只怕绿植与垣曲等人的冤情无处倾诉。她们当日可不曾得罪过陆氏,还不是平白遭受这份折磨?”倚华的话语带着一种安慰的柔绵,教我的心也柔软下来。 “陆氏本就性格暴戾,在她身边服侍自然危机重重、受尽苦楚。如此之流纵使落得个这般下场,到底实属活该。可是,婺藕她却是——”念及婺藕,我心有不忍,不由得潸然泪下。 床底下的倚华细心安慰道:“娘娘仁心念旧,到底娘娘一心所为。然则各人自有天命,谁也无法真正了解彼此。远的不说,只论娘娘今日晋为长贵妃之位,其中来由实属艰难,其苦楚旁人未必了解得一清二楚。纵使申庶人看得一清二楚,若换作她,未必能真正明白娘娘的遭遇。只怕今时今日,对于申庶人的遭遇,娘娘亦未必能够真正了然于心。” 倚华的一番话,叫我茅塞顿买,当即直接问道:“倚华,你的意思是,今时今日,婺藕的遭遇并非咱们亲眼目睹的那般?里头难不成掺杂了许多咱们不曾亲眼瞧见的?” 第四章 出杨公场 “娘娘,申庶人近些年的遭遇只怕无人能真正做到一清二楚。若果真有人一清二楚,只怕此人定然早早预料到想出如此连环计的真凶系申庶人。”倚华停顿了许久之后,随机开口道,语气沉沉,叫人心头不由得压抑起来。 “只怕婺藕今时今日会落得如此下场,我亦有不是。”语气忽而落寞起来,我的内心念及婺藕多年来积压在内心的委屈,不由得自责起来。 “奴婢不过随口一说罢了。若惹得娘娘如此愧疚,倒是奴婢的不是了。”倚华赶忙缓和了语气,细心劝慰道:“奴婢的意思不过指申庶人多年来的境遇与心思的变化,若非她本人,只怕无人能真正了解。换作当日的娘娘,乍然入得瑶华宫,只怕其中滋味无人能彻底明白。纵使奴婢彼时与娘娘一同前去修行,到底娘娘的真正心思不曾得知一分半毫。此事说来,唯有娘娘彻底明白其中滋味。” 倚华不提还好,她这一提,我随即想起了当日嘉煍王亲自吩咐人给我送来的一封信。心绪一时之间被这封信给牵绊住了,无声静默起来。 当日,紫氏暗中指使人放入大猫触落大琉璃灯致使穆懿文太子离世,继而牵累上定诚淑妃的性命。此事可谓响彻御殿,为众人所瞩目。皇帝一时之间失去了太子与一位宠妃,心思甚是悲痛。若非此时夕丽人有孕,晋为玉贵姬,只怕御殿之内尚不得丝竹管乐之声来化去皇帝的悲伤。可惜的是,玉贵姬到底不曾诞下一名皇嗣,身居贵姬之位多年。若非后来帝太后与二位太妃年老体衰,身染风寒且皇后亦受惊,皇帝大行封赏冲喜之事,只怕她亦不得昭仪之位。今日看来,只怕嘉煍王当日提及的玉贵姬小产一事,另有蹊跷。 我正欲继续往下思量下去,一时念及昭惇怡长贵妃已然仙逝。纵使此刻念及当日真相,揪出真凶,只怕也于事无补。故而我安下心来,专心思量着明日晨起之后前往冷宫与婺藕聚会一事。 四月中旬的一日清晨,梳妆之时我特地吩咐了竹春依着朴素洁净的模样装扮,不欲婺藕看了心里头起毛刺。眼见自己的妆容清淡,浑然一介寻常嫔御,我方领了倚华往冷宫走去。 一路上,因着天色不过破晓时分,东方翻起鱼肚白的眼色,面前的一切皆是雾蒙蒙的,似在梦境之中,叫人察觉出一丝不真切。此刻,一应宫人皆在睡梦之中,故而一路上只我与倚华两个人,静悄悄的氛围令人心生平和的心境。 一路上,我与倚华念叨起折淑妃的恩宠,念及皇帝当日下令命六尚二十四司以五百万两金、五千万两银改建广寒宫一事。无论折淑妃是否身居长贵妃之位,到底她曾是御殿之中拥有皇帝独一无二心意的一位嫔御。此等恩宠纵使我亦不及万分之一。 “娘娘无需如此妄自菲薄。论及恩宠,固然修建长乐宫所耗银钱不及广寒宫,到底陛下亦曾花了不少心思在里头。至于折淑妃,奴婢只觉她与昭惇怡长贵妃一般,在陛下心中另有一番地位。认真计较起来,只怕早早仙逝的二位长贵妃与娘娘、折淑妃相比,在陛下心中皆有一席之地。”倚华说着,停住了脚步,仔细看了看我的容貌,“若非仔细查看,奴婢只觉娘娘与其她三位娘娘相比,容貌皆有几分相似之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妹了。”此话一出口,仿佛察觉出来自己失言,随即慌慌掩口不语。 我嘴角淡淡一笑,不知可否,只是一味地瞧着前方,漫步而去,语气担忧道:“袅舞已然心如死灰,我若不好生看开一些,只怕吾等姐妹俩会连葬身之地亦无。” “妍贵嫔心性不似娘娘这般坚定。此番穆安定公主早逝,可算是叫她失了活下去的心志。近些年,若非娘娘一味地暗中护着、一力扶持着,只怕依贵嫔的日子绝无今日这般清淡。”倚华一番话,道尽了我私底下对袅舞的扶持。 “我只知晓当日娘亲亲口对我俩说的话:我与袅舞一母同胞,冲着这一分血缘关系,我俩必得相互扶持,决不可互为敌对。”我抑抑吐出一口气,心头念及将我俩交托给公孙大娘后,娘亲千叮咛万嘱托对我俩的劝慰,只觉眼前浮现出一层白茫茫的雾气,心头不由得酸涩起来。 不一会儿,眼见前方出现一道破败的大门,断壁残垣,油漆斑驳。伴随着时不时呼啸而过的寒风呼啸出来的凄凉之意,透过仪门处雕刻着‘冷宫’两个字的门匾,我仿佛看到了身居里头的婺藕那副模样,鼻头不由得酸涩起来。地隅偏僻的冷宫位处御殿的角落,因着无人照看故而处处破败不堪。 迈入仪门之时,里头荒草丛生的场景与当年我往椒房殿探视琅贵妃那般的场景毫无二样。纵使彼时的景色在我脑海中消失不见,今日这番场景依旧勾起了我的回忆。 在仪门内,细细打量一番,眼前宫室上头的屋瓦缺口处映衬着泛出些微光华的日芒,破碎而残败中夹带着一丝丝呜咽的哭泣声,若有似无地传入我的耳中,令人不由得心寒颤栗。临近仪门之时,死气沉沉的萧条寒风一阵阵接连不断地吹来,夹带上清晨露珠所应有的一丝丝冰凉,犹如寒气入体,叫人不由得自骨髓子里头瑟瑟发抖,不禁蜷缩起身子取暖。脚下的一根根枯草在北风的吹拂下,漫天飞舞着,死气沉沉地散发着枯萎的萧条气息,令我不由得想起初入宫那一年中秋宫宴之后与嘉煍王、庆炾王相遇那一夜的枯黄秋草,仿佛从一开始预示了我与他们兄弟二人之间注定有缘无分。 提及冷宫,何人不畏惧而厌恶? 婺藕这般纯真之人,落得个如此下场,固然系她自作孽,终究上天命定的孽缘。若她不曾入宫为妃,而是在民间嫁得个好人家,只怕结局会较今日愈加美满一些。申伯母的品格,我与袅舞当日皆有所耳闻。生母品行如此华贵如空谷幽兰,身为女儿的婺藕本性自然不会差到哪儿去。有这么一位女子作为母亲,系婺藕生来的福分。可惜,如此福分依旧为御殿之中的刀光剑影所一丝丝消磨殆尽。 冷宫内的凄凉与寂静令人难以想象。 当日,琅贵妃画地为牢,椒房殿这才沦为她的囚笼。如今,御殿之内婺藕罪行累累远胜紫氏,然则碍于她乃太子生母,故而皇帝特地选了个偏僻而无人问津的场所。此地系皇帝亲自特选,自然较安和院等地愈加凄凉,死气沉沉,无处能及。 伴随着天际云朵的漂移,被遮住的日光逐渐扩展开来,几缕阳光照射在冷宫里头,我眼睁睁看着面前那原本就不大的庭院空地上有几缕金色的光线斑驳地照射下来,连同地上随风飘摇的枯草亦闪烁着璀璨如金色沙粒一般的光辉,心头的悲凉愈加浓重。 在我湿润了眼眶之后,假作无意地抹去了眼中的泪花,步行至一扇破败不堪的槅扇门前。倚华觑着我的眼色,替我推开了窗纸破损伶仃的槅扇门。 门被推开的一刹那,伴随着‘嘎吱’一声响,眼见里头飞扬起一片粉尘,将我的视线尽数覆盖住,叫人不住地咳嗽。遥遥一探,里头角落里蹲着一个悄无声息的人。我费力地仔细辨认,才看出那死一般寂寞之人系婺藕。 她闭着眼,仔细倾听槅扇门传出的声响,细细回味,随即睁开了双眼,仔细瞧着背对着日光走向她的身影。倚华站立在门口,适时地关上了槅扇门。 眼见婺藕破落至此,我眼中饱含心疼与无奈、无助与心痛,在她面前蹲下,双手紧紧捂住她的柔夷。 不,此刻已经不能被称之为柔夷了。原本丰满圆润的双手此刻已经被冷宫的寒风吹得失去了原先的柔软与娇嫩,冷若寒冰,枯萎如树皮不复当日的半分光彩。 念及此处,我不由得哀叹一声,哭出来,两行清泪利落地溢出眼眶,“婺藕,你,你这又是何必呢。”不仅潸然泪下,情不能禁。 眼见我哭声渐渐收住了,婺藕才淡淡道:“你怎么来了?前些日子不见你过来探视,我还以为你已然不认我这个姐姐了。”语气竟有几分好笑。 “怎么会!?”我抬起头来,仔细看着她这张脸,微微泛滥出轻松而自在的笑意,不由得埋怨起来,“我从未忘记过咱们之间的姐妹情。若非你如此行径,只怕我尚且能护得住你。我不曾早早前来探视,不过为着陛下一时龙颜大怒。我若冒着此等危险前来探视,只怕会将你逼入死境。何况这一切皆系你自找的,我如何能冒天下之大不韪?” 婺藕嘴角淡淡一笑,无比惬意,一如当日的纯真浪漫,“我自然明白。只是我原以为你我之间的交情会叫你一时莽撞起来。今日看来,你能够如此冷静地躲避闲言碎语,我亦放心多了。说来昨夜我还梦见你了呢。” 第五章 真心实话 婺藕此言一出,不由得叫我回忆起昨夜的梦境。 我压下心底的动荡,深深蹙眉,问道:“你这话倒虚悬起来。说来,近些年,你的心思我愈发看不透了。若论及君恩雨露,你从未在乎过;权势地位,你只需等到太子登基即可。你为何如此耐不住野心?今时今日,你不与我将话一一讲清楚,我实难心安。但凡有一丝身不由己之处,你也要给我仔细道明。如若不然,来日若太子出了什么事,我绝不会看在咱们之间的情分上出手相助。”面色愈加严肃起来。 婺藕听罢,再次微笑起来,“你念着咱们早年间的情分,我自然欢喜。我亦知晓你今日为何事而来。只是,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我唯有一句话要告诉你:你好生回味当日琅贵妃留在椒房殿墙上的枫叶血迹图案。一旦你参破了此等秘密,你自然知晓我今日所作所为处于何故。” “姐姐,难道你现在还要与我打哑谜么?你若不将实情告知于我,只怕你来日定会老死冷宫之中。纵使太子登基,追谥你为太后,只怕亦于事无补。你不若好好对我解释解释你为何如此狠心,接二连三的计策当真出自你的谋略?”我苦口婆心地劝说道。 “你不必为我找借口了,这一切皆系我亲手所为。”婺藕眼神果决,杀伐之间带着干净利落的口吻,目光转向一边的角落,坚决不再提及此事。 我深深看了她良久,随即叹一口气,颇为失望道:“你说的我定会照办,定会好好扶持太子。只是,今日之后,你我姐妹情再不复当初。” 听着槅扇门外倚华轻轻敲打、提醒我快些离开的声音,我站起身来,失望地看着婺藕,不忍地拭泪坚定道。 就在我跨出门槛的一刹那,婺藕转过头来,无比凄凉而哀婉地喊了一句,“清歌,往后你善自珍重。”说着,身躯埋没在阴暗的角落里。 脚步微微一顿,我忍着泪,继续迈出门槛,不复回头多看一眼。 回去的路上,倚华一壁为我拍打身上沾染的粉尘,一壁徐徐道:“如此看来,只怕娘娘今时今日前来探视申庶人的目的可算是达不成了。”语气甚是惋惜。 我一时失落,只回应道:“那可未必。”语调沉闷,仿佛夏日雷雨前的闷热,叫人喘不过气来。 “难不成娘娘今日从申庶人口中得知了想要的消息?”倚华诧异地问道。 “并非如此。”我本不欲提及,然则眼见倚华如此好奇,不由得多了几分耐心,解释道:“婺藕曾亲口对我提及:你好生回味当日琅贵妃留在椒房殿墙上的枫叶血迹图案。一旦你参破了此等秘密,你自然知晓我今日所作所为出于何故。” 听了此话,倚华沉默思索片刻,不由得摇头,问道:“不知娘娘可知晓申庶人此言何意?奴婢实在看不出这里头有一丝一毫的线索。” “我亦不曾明了。只是婺藕她既然要我牢牢记住此事,只怕琅贵妃留下的枫叶与秋紫、朱襄背上的图案定然事出同源。或许等到日后,咱们自然就明白了。”我深深叹出一口气。 路上,天明破晓,金光自天宇之处迸射出来,照耀着大地,唤醒一个个沉醉于甘眠之中的宫人。回去的路上,时不时偶遇三三两两早起清扫宫道的宫人。她们眼见我一身朴素的衣裳,一时认不清,愣住了半分。待认出之后,随即毕恭毕敬地行礼,面色皆谦卑不已。 多日以来,始终缠绵病榻的我今日身子略微痊愈。此番无数宫人亲眼瞧见我自冷宫出来。若明明有精力前去探视冷宫中的婺藕而特意不去行晨昏定省之礼,只怕会叫人传来闲话。皇后经此一难,只怕心思不复当日宽宏大量。故而我径直回了未央殿,梳妆更衣一番之后,随即撑着精神气,郑重其事地往椒房殿去。 赶到时,里头已然来了大半的嫔御。听着里头传来的笑声,叫人不禁动了打趣的念头。 倚华在前头掀开帘子,与我一同大大方方地入内。我走到正座面前,对皇后盈盈然行礼,“妾妃给皇后娘娘请安。” 皇后急忙示意倚华扶我入座,关切道:“妹妹何须如此客气。既然身子不好,便该多修养才是,如何这般早便来请安?本宫自然知晓妹妹的诚心。然则妹妹尚未痊愈便来此地,万一旧情复发,那可怎么好?说到底,妹妹今日贵为御殿第一妃,无人能及妹妹的地位与恩宠。妹妹若不好生照料自己的身子,只一味顾着本宫,只怕本宫需得下手谕,严令你好生保养了。” 一番话固然严肃而琐碎,到底透露出一国之母对一介嫔御该有的大度与关怀,使得在座的诸妃皆纷纷含笑,特意起身奉承道:“皇后娘娘仁心宽厚。有娘娘坐镇中宫,到底系妾妃等的福气。” 皇后面色和悦,无所谓地摆摆手道:“不过彼此体谅罢了。众位姐妹无需如此大惊小怪。”顿了顿,眼见诸妃重新入座,继续开口道:“当日,本宫深受申庶人借秋紫、朱襄之手毒害,若非婉长贵妃足智多谋,只怕本宫早早命丧黄泉。想来自是婉长贵妃功劳最大。今日,妹妹你身子才痊愈,即刻便来椒房殿,可见妹妹待本宫之心何等虔诚,理当为御殿之表率。”皇后看向我的眼神甚是感动。 我的心头却因皇后提及婺藕而咯噔一声,仿佛她已然知晓我今晨早起探视婺藕一事,强自微笑,故作无谓道:“娘娘严重了。娘娘身为国母,理当受万民敬仰,如何会因此等阴谋诡计而命丧黄泉。才德兼备之人,自然福多寿长。妾妃还盼着每日带着几个孩子来与娘娘的恭谦作伴,好生体味子孙福分的滋味。” 皇后听闻,愈加欢喜,亲昵道:“此言极是。源清这几日老是念叨着要与烟曙姐姐一道玩耍呢,可算是应对了妹妹这句话。”说着,转向折淑妃,“为着他们兄弟姐妹之间的情分,淑妃妹妹也该多多地领着嘉仪、恭顺来椒房殿几趟,免得叫源清日日惦记着哥哥姐姐。” 折淑妃含笑道:“如此,妾妃可就却之不恭了。” 慧妃看着话题转移到几个孩子身上,面容甚是欢喜,插进来一句话道:“眼见着御殿之内皇嗣逐渐多起来,高明也很是欢喜。若非与淑妃娘娘的恭顺哥哥一同玩耍,便是往未央殿去探视嘉敏姐姐。再不济,还有恭容弟弟与嘉昭妹妹呢。说来,御殿之内,膝下子嗣最多的,可不就是婉长贵妃么?淑妃娘娘亦一儿一女,算得上子女双全了。可见上天庇佑,叫咱们大楚子嗣繁多。” “高明?”皇后一时愣住了,随即明白过来,面色欢喜道:“你与高明既然如此亲密,可见慧妃你与高明母子情深了。如此甚好。”不由得点点头,目色满含赞同与赞许。 “娘娘过奖了。”慧妃颔首,客气道:“妾妃固然并非高明的生母,到底多年的母子情分下来,终究能够换得他一声母妃,也算得上是对妾妃多年来养育之恩的回报了。若认真论及母子情份,想来懿恭淑妃若依旧在世,只怕会较妾妃愈加用心地抚育高明。”提及敛敏,眼中微微泛起波光,语气也带上了几分哽咽。 此刻,惇贵姬瞧见气氛忽地暗淡下来,随即岔开了话题,温和道:“不知太子殿下近几日在德妃娘娘膝下可还好?陛下子嗣虽多,来日能够继承大统的,可就只太子一个人。” 权德妃赶忙回应道:“青雀甚好。只是他自从来了德昌宫,从未提及生母一字半句。只怕他心中的纠结不止一星半点。若继续耿耿于怀而不曾放下,只怕来日他会——”说着,忧心忡忡起来。 皇后收了神,和睦道:“德妃你素来细心留神。想来有你的细心照看,太子来日定会好生放下纠结。说到底,这一整套的连环计,到底系申庶人自作孽。陛下自然不会牵连上太子。” “谢皇后娘娘关怀。说来刚到德昌宫那几日,青雀虽明着不曾表露出来,到底言语上安静了些。若非嘉和在旁,日日‘太子哥哥长’、‘太子哥哥短’,只怕他尚不得开解心怀呢。”权德妃点点头,面色有几分欣慰。 我亦对皇后微笑道:“说来,孩子多了,咱们作大人的心怀也开了不少。不似妾妃刚入宫那日,当日陛下子嗣稀少,御殿之内没个活气的样儿。” “少了琅贵妃、魏庶人、紫氏、兰妃之流,御殿之内自然清白了许多。当日,可不就是她们几个人背地里作孽,这才致使皇嗣稀薄?”温妃喟然一叹,提及了大家不欲直面相对的这几个歹人,一时惹得殿内悄寂无声。 眼见殿内氛围冷落下来,温妃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随即小心翼翼地赔罪道:“妾妃失言了,还望皇后娘娘恕罪。” 第六章 椒房皇后 “当日,这些歹人兴风作浪,到底落得个凄惨的下场。温妃既然明知此事,又何必旧事重提,惹得咱们姐妹一干人等不得不面色难堪。”皇后一番话说出来,已然到了薄责之意。 温妃身处御殿多年,自然有这份自知之明。见状,急忙起身请罪道:“妾妃一时失言,还望皇后娘娘为了凤体着想,万勿动怒。” 权德妃面有不忍,为之求情道:“娘娘,温妃只怕系一时失言,这才说了些扫兴的话。娘娘不若宽宏大量放过她一马,也好显现一国之母的大度。” 权德妃的话带动了其她嫔御的求情之语。 皇后见状,随即缓和下来道:“既如此,温妃你往后可需得谨言慎行才是。不然的话,好好一席话,被你这么三言两语说完了,那可就扫兴了。” “是。妾妃谨记皇后娘娘之令。”温妃这才诚惶诚恐地站起身来,重新入座。 我觑着皇后的神色,眼见她面露一丝疲惫之色,随即起身道:“今日叨扰了娘娘这般久,想来娘娘自然疲乏了。既如此,妾妃等先行告退。”说着,起身行礼。 诸妃见状,亦随之行礼。 皇后点点头,面色和气道:“你们且先回去,本宫确实有几分疲乏了。” “妾妃告退。”诸妃鱼贯而出,迈出了椒房殿的正门。 念及方才权德妃所言太子一事,我深觉古怪:太子纵然尚未成人,到底有几分心思。如何眼见生母沦落得如此下场,竟一声不吭?只怕其中更有内情。 如此想着,我随即转过身来,握住了权德妃的柔夷,亲切道:“妹妹今日想去叨扰姐姐一番。顺带着看看太子近况如何,不知姐姐可愿意接待妹妹这一番叨扰?” 权德妃有几分意外,随即了然明白道:“婉长贵妃娘娘德惠御殿,妾妃求之不得。” 折淑妃见状,不自觉地微笑起来,凑热闹一番道:“既如此,妾妃可否带上嘉仪与恭顺,与婉长贵妃一同前去德昌宫?” “如此甚好。”权德妃连连点头道:“孩子多了,场面也会热闹一些。” 我随口笑道:“既如此,本宫这就回未央殿带上三个孩子一并往姐姐那儿去。姐姐且先回去准备好茶果糕点。” “妾妃恭候娘娘大驾。”权德妃行礼,目送我与折淑妃离去。 带着三个孩子步入安仁殿内,权德妃果然摆好了满满一大桌的糕点:艾草青团、桂花糕、芡实糕、荷花酥、常州大麻糕、红豆糕、梅花糕、福字饼、太师饼、枣花酥、寿桃饼、喜字饼、银锭饼、卷酥饼、鸡油饼,不论南北皆有,甚是精致可口,可与当日我与敛敏往吹安斋探视婺藕而偶遇悼贵嫔之时见过的一桌子糕点相媲美。 我仔细一瞧,里头还有一道松子枣泥麻饼——此乃婺藕平日最爱,心内一时撼动情愫,久久不能言。 六个孩子刚巧用过早膳,故而不甚饥饿,只顾着一味地在内殿玩闹。 吾等三人吩咐了贴身内御近身照看孩子之后,随即落座暖阁内,闲话起来。 “婉长贵妃娘娘今日的气色看来好了许多。”权德妃细细看着我的脸色,温和道。 “这些日子一味地细心保养着,自然好了不少。说来那几日憔悴虚弱的样子,连我自己看了都心惊胆颤。”我后怕一般,摆了摆自己的胸脯,继而环顾四下,疑惑问道:“怎么不见青雀?” “太子早早便温习功课去了,甚是好学。”权德妃淡淡一笑,甚是欣慰。 “听闻此话,可见青雀在姐姐这儿甚是用功。想来陛下听见了也会欢喜。”我对权德妃和睦地笑道,随即犯了一阵心悸,呼吸急促起来,仿佛喘不上气来,面色发白出汗,用手揪住了领口的衣料,吓坏了她俩,一个劲儿地顺我的背。 待到我逐渐恢复过来,权德妃心有余悸道:“你今日这模样看来,只怕病根未除。当日听闻你身染热病,我曾多次与昭贵姬一同去探视。初见你那副模样,可算是叫我吓坏了。之后你连床都下不了,更是叫我吃惊——御殿之内,太医院诸位太医医术如此高明,如何连这小小的病症也看不出来?竟也能叫这等病情逐日严重起来!若太医院里头的御医皆如此本领,只怕配不上国手之称。幸而今日你起身往椒房殿行晨昏定省之礼。不然,我还以为你依旧病重呢。” 见权德妃提及今晨之事,念及婺藕,我心头不禁悲凉几分。面对如此关怀,心下亦骤然有几分感动。我和和气气地缓缓解释道:“原本我的病情不甚严重。可惜到了后来,俞御医一日三四次地前来把脉,也说不出来究竟。到了后来,更是虚弱地连床也下不了,只能一味躺着。幸而自从我病重之后听了御殿之内流传出的谣言,竟一时叫我又好气又好笑起来,今日这便有了精气神去拜谒皇后娘娘。”说着,噗嗤一声,止不住心头涌上的笑意,“我竟不知原来御殿之内的流言蜚语竟有如此功效——素日我竟不曾有所察觉。” “当日的流言蜚语我亦曾有所耳闻。”折淑妃听罢,不曾与我一同笑出声来,反而垂下如羽的睫毛,眼色一暗,语气甚是不悦,“御殿之内,人心叵测至此。纵使一介小小的毛病,也会叫人如此胡思联想——当真荒谬至极。” “若无能窥见这么精彩的戏,只怕今日我尚不得出未央殿呢。”我自嘲自笑一番,并不曾将此事挂在心内。 转眼一看,权德妃却是面色凝重——我与折淑妃对视一眼,不禁心生疑惑与好奇。 过了良久之后,才听到她一句吞吞吐吐的话语,“前几日流言蜚语纷传,我听到了与当日湘贵妃有关的一二则消息。不知你们可有听到?”说着,神色局促不安起来,仿佛遍体长满了毛刺,细细瞧着我俩。 “姐姐,你所言何事?”我与折淑妃对视一眼,不明所以——当日流言蜚语甚多,每一段听来皆有几分道理。她乍然一问,我俩自然不知所言系哪一部分。 踌躇着,权德妃磨磨蹭蹭地犹豫了良久,终于开口道:“自从申氏被废为庶人之后,御殿之内传言来日太子登基,她自有重见天日的机会。” 折淑妃微微一笑,满不在乎道:“姐姐,你若如此言语,当真看得起她了。今日,系陛下亲自下令将她打入冷宫。来日固然太子登基,只怕为着孝道,亦不会名正言顺地将她接出来,尊为帝太后,与皇太后东西相提并论。你素日何等敏慧,如何今日这般糊涂,竟会相信一介流传在宫人口中的闲话?” “固然有此理,她到底系太子生母。为着此事,陛下不曾将她赶尽杀绝。来日,若看在太子的面上,不知她会否有重新入主御殿的机会?”听了折淑妃的话,权德妃依旧难以安稳内心的澎湃,惴惴不安道。 我摇了摇头,断然否定道:“决然不会。陛下能够看在太子的面上放她一马,留她一命,已然仁至义尽了。若来日叫天下人知晓身为一国之母的太后居然如此用心险恶,只怕会叫天下百姓耻笑。再者,陛下未必不曾考虑过命她殉葬的念头。”声音忽而沙哑起来,唏嘘叹出一口气。 “殉葬?”仿佛从未念及此事一般,她们二人瞪大了眼睛,甚是吃惊,继而思虑一番之后,平和下来,满脸了然,点点头道:“申庶人如此行径,纵然叫陛下起了如此念头,亦无不可。再者,殉葬之旧习自商周以来便有。今日陛下为了太子的来日着想,此举亦无可非议。” 转念一想,权德妃再次吞吞吐吐道:“清歌你身染热病之后,可听闻御殿之内还传出与湘贵妃有关的一则流言?” 我想了想,不禁问道:“可是‘邻倩夫人’这一称号?” “正是。”权德妃点点头道。 折淑妃亦细细追思回忆着,随声附和道:“我亦曾听闻此事。当日,前朝大臣对于湘贵妃的恩宠本就议论纷纷,颇为不满。后来,平帝曾意欲将邻倩夫人这一称号赐予湘贵妃,以表明其贵妃之位名正言顺。然则此话一出,别说前朝大臣,单单彼时的总管内侍当即死命劝诫,这才叫平帝收回成命。” “身居贵妃之位,自然有夫人封号。若非为了循序渐进,只怕今日皇后绝不会有登临贵妃之位的时候——不过应个景儿。至于婳贵妃,若非前朝殷氏一族的势力,只怕陛下绝不会动如此念头。认真计较起来,唯有清歌你,出于陛下的宠爱之心,这才得了‘邻倩夫人’的称号,算得上名正言顺了。”权德妃细细历数本朝历位升任贵妃之位的由来,这才有了这一番话。 “陛下独一无二的恩宠自然叫我受宠若惊。然则当日庄静贵妃晋为贵妃,未必与陛下的恩宠无关。再者,前朝殷氏一族的战功赫赫与庄静贵妃并无关系。真正计较起源头,只怕此事与殷氏父子征战沙场的能耐有关。庄静贵妃当日只怕是沾了她父兄的光罢了。”我掰着手指头,细细历数着。 第七章 御殿之主 “无论她在陛下心里头系何等地位,今日已然魂归九泉。咱们又何必叫她九泉之下亦不得安宁呢。”折淑妃唏嘘一声,甚是怜惜庄静贵妃的英年早逝。 “我始终觉得当日的婳贵妃能够继任为贵妃,与陛下的恩宠并无关系。”想了想,权德妃还是说出口,细细瞧着我,解释道:“倘若她能有清歌你一般的恩宠,再凭借着殷氏父子的功劳,只怕她早早便会晋为长贵妃。可惜,陛下对她并无过多心意,这才致使她纵使成为贵妃,亦无夫人称号。直至今日,殷氏父子立下汗马功劳,这才有幸与你旗鼓相当——你当日晋为长贵妃,可并无父兄这般支持。”末尾一句听来甚是意味深长。 “若我族中有人在前线奋勇杀敌,抑或身为文官于前朝辅佐陛下,只怕我这一路绝不会走得这般艰难。今日,我可谓立于巅峰之地而高处不胜寒。御殿之内,众人皆视我位高权重。殊不知,来日我一旦跌落,且无论前朝抑或前线皆无人为我求情,只怕我今日何等风光,来日便会何等破落——甚至于连今日得婺藕亦不如。” “当日若非为了家国祈福祝祷,只怕你不会出宫二载。”折淑妃念及往事,不由得感叹道:“若非彼时我被测出身怀六甲,只怕我与你会是一样的下场。”神态上多了几分后怕。 “如此说来,这倒是你的福分了。”我笑容可掬,继而庆幸道:“若非瑶华宫二载祈福的年华,只怕我永无登临贵妃之位的机会,遑论长贵妃了。” “幸而你出宫祈福之后,国泰民安。不然的话,只怕前朝那些大臣会说你身染不祥,理当以死告慰天下。”折淑妃念及往事,嘴角一抹寒凉无比的讽刺。 “论及祸国殃民,历朝历代,无人不将灾厄的源头归咎到咱们女人头上。”权德妃吐出一口气,散不尽愁绪,眉眼间尽是忧思,“咱们哪里有这般高明的手段——能够坐上九五至尊宝座的,从来只有男人。孰能担保这当皇帝的还会暗中听凭咱们女人的吩咐?凡事良辰美景,皆系男人的功劳;但凡天灾人祸,必是咱们女人的缘故。”眼色沉重仿佛九天之上的坚硬顽石,不可感化一分一毫。 沉默了许久,我方道出一句,语气沉重道:“但愿太子来日登基,能够效仿今日陛下这般勤政爱民。” 任由沉默再次主宰了安仁殿半刻,权德妃微微一笑,如冬日暖阳一般融化寒冰,带来破颜的明媚春光,岔开话题,打破了僵局,对我说道:“湘贵妃的来历与恩宠,如此传奇的一生,只怕唯有清歌你能与之相提并论了。” 听此一言,失笑起来,“我如何能与姐姐你相比。”我伸手指了指里头正在看护着众兄弟姐妹一同玩耍的嘉和帝姬,对权德妃道:“嘉慎公主已然诞下了陛下的第一个外孙。过不了多久,自会有一个襁褓婴儿长大成人,亲亲热热地喊你一声外祖母。我如何能与姐姐你相提并论。”说着,看了看一旁的折淑妃。 折淑妃亦笑道:“我也正盼着来日为凤羽和为善寻摸一个好亲事。”看向内殿里头的眼神分外温暖柔和。 “咱们皆是有过生育的女子,自然懂得‘女子本弱,为母则刚’的意思。说到底,若非为了两个女儿,只怕我在这御殿之内,毫无欢乐可言。”说着,权德妃沉默起来,面色夹带上几分夏夜雷雨前的沉闷静谧。 “陛下的恩宠素来毫无根由。今日你得宠,明日她承恩。”念及此事,我闷闷道:“自古伴君如伴虎,这话倒是一点儿都没错。” “说来我至今耿耿于怀:当日我小产之后,如何不祥之词会落到你的头上?清歌你到底系做了何事,竟叫陛下一时之间将你禁足?此举毫无来由,我至今思索无果。”权德妃听闻‘毫无根由’四字,顿时念及当日我莫名受冷落,娓娓道:“自我有孕三月而不幸小产之后,随即荷华传来消息,说清歌你身染不祥之气,冲撞了我与陆氏,才致使我俩双双小产。为着御殿之内诸妃纷纷劝谏,陛下才将你禁足。”细细回味着当年的事,权德妃说的那些事叫我历历在目。 “当日之事固然有人以讹传讹。只怕里头最根本的还是我恩宠太过之故。”思绪一转,我嘴角淡淡一笑,满脸无谓道:“陛下或许为了平息御殿之内诸妃之愤,这才将我禁足。”顿了顿,犹豫起来。眼见她俩面色疑惑不解,吐出一口气,万般庆幸道:“说到底:恩宠太过,招人嫉恨;恩宠太淡,叫人欺辱。能够像德妃姐姐你这般恰到好处,到底可遇而不可求。” “如此说来,我这般恩宠亦恰到好处了。”折淑妃听完,笑起来,十分满足,“如今,我只盼着可以安安稳稳地做我的淑妃娘娘,来日为我的孩子寻摸一门好亲事,便心满意足了。” 类似的话我曾听袅舞说过。今时今日,原来有这般心境之人,竟多了个折淑妃,可见世事无绝对。 念及袅舞,我心下不由得担忧起来。然则最终将这份担忧藏在了心底——只要我一日身居长贵妃之位,自然无人能打破袅舞沉浸佛法的安宁日子。 这般想着,权德妃取了一块松子枣泥麻饼入口,细细咀嚼了才下咽,赞叹道:“安仁殿小厨房新来的庖丁手艺果然不错。”说着,示意我俩尝一尝。 我诧异问道:“怎么,德妃姐姐。难不成素日服侍你的庖丁烹饪手艺不高?” 权德妃摇了摇头,耐心解释道:“他们素日的手艺固然高明,到底不曾专心一门。如今,来了个专门烹饪糕点的,自然显得相形见绌了。” 折淑妃尝过一口之后,也点点头,赞同道:“我宫里的小厨房庖丁只怕手艺也没你这个好。” “如此说来,姐姐可要好生奖励这位庖丁了。”我打趣道,放下了手中的松子枣泥麻饼。 “怎么,你不喜欢他最拿手的松子枣泥麻饼?”权德妃见我不再进食,不由地问道。 我摇了摇头,解释道:“我素来爱食蜜饯。糕点之类乃当日婺藕所擅长。” 言止于此,她们到底听懂了,不再多言。 权德妃吩咐莲华入内,将安仁殿新腌渍的蜜饯送一些过来,“如此,也好叫清歌你尝尝莲华腌渍蜜饯的手艺。” 我含笑接受。 折淑妃打趣道:“清歌宫里头蜜棠的手艺已然算得上是翘楚。如今,若再多了个善于腌渍蜜饯的莲华,只怕二位姐姐来日福泽不小。” “蜜棠的手艺自然算得上御殿之内数一数二。然则还不是清歌一点点磨练出来的?若非清歌口味如此出众,只怕蜜棠在未央殿身边服侍多年,技艺终究无法长进。我这边莲华的手艺还是她们私底下切磋出来的。若非有蜜棠每日指点,只怕莲华的手艺难以增进。”权德妃谦虚道。 “哦?”我微微吃惊,问道:“我竟不知原来莲华与蜜棠私底下还有往来。” “若非我一时瞥见,只怕连我也不知原来她们系同一日入宫的同乡。”权德妃解释道。 折淑妃探近了头,甚是好奇道:“原来她们还是同乡啊。不知她们出生自何处?” “苏州。”权德妃言简意赅道。 “既然出生自蜜饯之乡,那她们自然有腌渍蜜饯的高超手艺了。”我点点头,了然于心道。 “苏州女子素来擅长腌渍蜜饯。御殿之内,但凡有点腌渍手艺的内御,皆系出身苏州。”折淑妃仿佛回忆起了往事,眼神中夹带着一分哀伤,“当日,我尚为内御之时,有一介年长的内御——她便是出身苏州。论及腌渍蜜饯的手艺,无人知晓。然则那一日,我偷偷窥见了她私底下藏起来的蜜饯,暗地里偷取了一块,尝了一口,即刻为之折服。”说着,收回追忆的神情,转向我,郑重道:“只怕连你身边的蜜棠亦不及她半分。” 我甚是诧异,探近了头问道:“当真?” 折淑妃点点头,正经道:“彼时我亦惊讶万分,如此手艺,却不显山露水,无人知晓——此举实在叫我费解。” “她系何人?你可曾亲口问过她为何如此?”权德妃听得久了,随即问道。 “我曾问过。一开始,她不曾与我多言。后来,随着时日的变化,我与她之间的交情好了几分。那一日,我捏准了时机,郑重其事地仔细问道,她才告知我一二分:在御殿内做事,无需过分出挑,中规中矩即可。一旦格外出众,成为众矢之的,只怕来日的路途难走了。” 折淑妃言止于此,我随即点头,喟然一叹道:“如此人物倒将御殿之内的为人处世之道看得透彻明白,可见系身处御殿多年才学到的处世之道。” “她与我同一岁入宫。”折淑妃转向我,愣愣反驳道,诧异我如此念头。 我随即有几分吃惊,问道:“如此说来,她倒聪慧过人,天赋异禀。只不知她现在于何处当差?” 第八章 各自心事 “她早已离世。当日雪夜,若非为着祭拜她的亡魂,只怕我尚不得与陛下相遇。说到底,我能有今日这般恩宠,还得谢谢她。”念及往事,折淑妃神色落寞,语气低沉。 “御殿之内,波谲云诡。但凡有几分清晰的心思,只怕无人愿意入宫。”权德妃语气悲凉道。 “姐姐说的是。”我的眼神沉重起来,仔细浮着茶面,一点点唉声叹气道:“纵使尊贵如我,依旧免不了遭人算计,几番坎坷,才有今日的辉煌地位。” “咱们皆系一路走来的姐妹,你的经历咱们自然看得一清二楚。心眼明亮之人自然不会嫉恨你。倒是那些蠢钝之徒,只怕一时受到了拾掇,会背地里不论根由地算计你。届时,只怕这麻烦是免不了了。说到底,位高责愈重,高处不胜寒。”折淑妃点点头,以眼神安慰我。 “连申庶人尚且千变万化至如斯境地,想来其她人更不必提。”权德妃深深吐出一口气,叫我的心绪不由得沉重起来。 “不过短短数十年的功夫,御殿之内,波涛起伏,送走了多少含冤之辈、跌落了多少位高权重。如今,只剩下咱们几个孤魂野鬼了。也不知来日情状如何。今日系申庶人落得个打入冷宫的下场,来日,还不知咱们系何等结局呢。”折淑妃惋惜一声,“也不知我能否活到为善和凤羽长大成人的那一天,亲眼看着他们成家立业,亲耳听自己的孙辈喊自己一声祖母。” “我亦如此考虑。”我闷闷了许久,随即道:“也不知鸾仪她们长大之后,会变成什么样子。是像我多一些,还是像陛下多一些?” 话题愈加沉重起来,故而言止于此,再无多话。沉默静谧之间,用过几分蜜饯、糕点,吾等各自带着孩子回宫。 一路上,伴随着三个孩子的嬉笑声,我的心境亦开朗了不少。与权德妃等人谈话带来的阴霾犹如夏日炎炎的白云,一时之间被风吹散了,无法继续阻挡着烈日照耀着大地,眼前一片光明灿烂,叫我起了兴致,不由得与倚华闲话几句。 一跨入长乐宫的仪门槛,我正与倚华絮絮不止,眼角的余光瞥见霜序从未央殿里头鬼鬼祟祟地出来,神情甚是慌张。 我心下一时起了疑心。念及早先之事,暗中低声叮嘱身边的凌合细细查访霜序的来历——如此不知根底之人日日服侍在侧,教我如何放心? 凌合颔首以作回应。 一个眼错,与我手牵手的鸾仪一声叫喊,霜序一转头,即瞧见矗立在仪门阴影下的我,一时之间吃了一惊,随即收拾了仪容,上前强颜欢笑,中规中矩地行礼道:“奴婢参见娘娘。不知娘娘如何站在此地不入殿内?” “本宫刚从安仁殿回来,出了一身的汗,正好站在此地吹吹风,歇息半刻。”我细细看了她半刻,随口解释一句,继而旁若无人地当着她的面步入内殿。 入了内殿之后,方一落座,倚华端上一盏茶来,细心劝慰道:“娘娘,此事说来未必会如娘娘所想。霜序若果真有异心,如何咱们忒多年不见她异动?只怕此事算来,皆系咱们多心了亦未可知。” 我掀开茶盖,轻轻吹了吹袅袅升起的白色雾气,漫不经心道:“本宫亦不想。然则今时今日,小心驶得万年船。若非有了这三个孩子,只怕我亦不会如此草木皆兵。你且看着,来日有异动,即刻绞杀!”眼中闪出一道利刃的光芒,犹如龙泉太阿的光芒,叫人不寒而栗,瑟瑟发抖起来。 “奴婢明白了。请娘娘放心,奴婢一定吩咐底下人与奴婢一起细心留意霜序的动静。”倚华见状,神色一凛,行礼道。 是日清晨,我将光阴尽数花在了安仁殿内。是日余下的时光,我随即与三个孩子一同在未央殿内戏耍,心里头十分满足。 凌合探知消息的本事我自然清楚。按理来说,平日里,我但凡日间吩咐他打探的事宜,到了黄昏时分,他即可回禀。然则今日此番,他却是拖延了许久,足足过了半个月才回禀。倒叫我多等了半个月的功夫。待到半个月后他出现在我的面前,我掐指一算,才明白过来他已然半个月不曾出现在我的面前了。 我疑心他为闲事困扰,转念一想,他并非如此作茧自缚之人,便细心而疑惑地问道:“凌合,你这几日去哪儿了?怎的不见你踪影?” “回禀娘娘,奴才前去打探娘娘吩咐的事了。”凌合面色平和,语气果决干练。 我微微吃惊,“就为了查探霜序的来历,你便花了整整将近半个月的功夫?” 此时,我方沐浴起身,遍体带着水雾香膏的滋润,由着竹春从檀木、桃木等梳中选了牛角梳为我梳理披在背后的青丝。倚华在我身边调和着敷面用的鲜花脂粉膏,细心搅拌着,散发着阵阵香气,叫人宛如沉醉于无边的春色之中。 在只有四人在场的场景中,凌合语气放心大胆了几分,到底逃不掉小心翼翼的本性,面不改色道:“若非娘娘特意吩咐,原本奴才不过随意打探一番。然则经过娘娘特意叮嘱之后,奴才起了疑心,随即细细探究,谁知道竟得知了不得了的消息。” 能教凌合这类人亲口提出‘不得了’三个字,想来自是有几分意味深长在里头。 我心头思绪微微一转,随即不动声色地吩咐道:“你且仔细说来听听。到底如何不得了?” “启禀娘娘,奴才经过半个月的明察暗访,这才了解到当日霜序能入宫,全仰赖在兰妃娘家——墨府中办事的哥哥。若非他借着在墨府中当差的机会,拉拢关系,攀上了魏府这棵大树,只怕霜序不得近身伺候娘娘。”凌合言简意赅道,一句话将来龙去脉说了个清楚。 “如此说来,霜序与墨府、魏府之人皆有所联系了?”我眼眸唯一转动,随即联想到这一层。 “正是。”凌合当即回应道:“若非霜序的哥哥顺藤摸瓜,暗中贿赂了魏府的家仆,只怕霜序不得入宫。” “你可查明白入宫之后,霜序与墨府抑或魏府中人可还有联系?”我阴沉着脸色问道。 “并无此事。”凌合果断道。 我舒下了一直悬着的心,安然放心道:“那就好。如此看来,霜序倒还是个忠心的。” 此言一出,凌合脸上倒多了几分不自在。 透过铜镜,我瞧见了他的神情,诧异问道:“你这又是怎么了?自己查清楚了霜序不曾有二心,此刻听本宫这般言论,又不自在起来。怎么,你另有隐情?” 一番话,连带着倚华、竹春也停下了手里的活计,看着凌合。 凌合犹豫了半刻,才开口回禀道:“回禀娘娘,倒算不上隐情,只是奴才心里头有几分不明白而已。”语气踟蹰。 “哦?你且说来听听。”我听着此话,随即好奇道。 凌合何等人物、何等本事我自然知晓。若他有本事自己查清楚,绝不会宣之于口。如今,他既然这般吞吞吐吐的态度,可见此事难琢磨,绝非小事一桩。 “当日,为着她系魏府中人安排入宫的内御,故而被安插进了彼时的嘉德宫。后来,因着娘娘入主听风馆,她才被彼时的琽贵嫔安排着近身侍奉娘娘。若说接下来她与琽贵嫔毫无联系,只怕无人相信。然则,自从近身服侍娘娘之后,霜序与琽贵嫔之间的联系与日俱减。若非娘娘此番特意嘱托,只怕奴才尚不得知此事。虽然霜序与琽贵嫔毫无往来,但奴才还查证了她与墨府中人有所来往。”凌合想了想,条理清晰道。 “怎的她系魏府送入宫的却与墨府来往甚多?”我听得多了,察觉出不对劲儿,不由得疑惑起来。 “当日霜序的哥哥系魏府众人,然则霜序自己却是在墨府服侍。后来,她们兄妹二人这才相认。为了补偿这个做妹妹的,霜序的哥哥才动用关系将她送进了御殿。想来也是盼着她能够晋为嫔御,来日亦好沾沾光。”凌合一句话,叫我愈加不明白。 眼见我眼色疑惑,凌合解释一句,“他们兄妹自幼分离。” “哦。原来如此啊。”我瞬间明白过来,转而问道:“既如此,你可知她素日与墨府中何人来往甚多?” “回禀娘娘,兰妃仙逝之后,霜序与墨府再无瓜葛,唯独时不时联系与他们兄妹俩相熟的墨府管家,互相传个话而已。”凌合顿了顿,见我一脸若有所思的模样,继续道:“自从墨府倒台之后,墨府管家与其他人等一应被遣散,卖予不同人。自此,霜序与她哥哥再无联系。然则,霜序暗中借着娘娘的名义,擅自利用银钱吩咐宫外人打探她哥哥的消息,可惜始终无果,到了近几日才得了一二分与她哥哥有关的消息。” “她哥哥如今身在何处?”趁着竹春为我梳了一百下的青丝,用数枚针簪微微绾起的功夫,我果断问道。 第九章 再度梦回 “回禀娘娘,正在京都郊外做劳工、卖苦力。然则为着霜序用银钱上下打点,已然舒适了几分。唯独霜序得知她哥哥的现状之后,为人处世方面似乎不太对劲儿。”凌合的语气带上了几分疑惑。 倚华一壁将鲜花脂粉一层层抹在我的肌肤之上,尽数覆盖住我白皙的面庞,一壁絮絮道:“说起来,前几日奴婢便瞧着霜序不太对劲儿。娘娘可还记得庄静贵妃尚在的那夜,她笨手笨脚砸碎了一个装有蜜棠新腌渍的蜜饯瓷盘?” 彼时庄静贵妃尚为婳贵妃,正难得来一次未央殿,我如何不记得此事?故而我小声道:“本宫自然记得。” “自从那夜起,奴婢便觉得霜序不对劲儿。”倚华语气困惑,难以开解,“认真计较起来,又叫人觉得并无甚不妥。然则就是不对劲儿。只怕竹春你也是这般想的吧?”说着,看向竹春。 竹春径直捋了捋我额头的碎发,梳理到后头,点点头,赞同道:“确实如此。仿佛从那时起,霜序做事没了先头那般兴致,出错的地方多了去了,不是砸坏这个,就是摔坏那个。反正与平日里头截然相反,没了精气神,错漏百出。正为此故,倚华姑姑你才特意吩咐她干粗活。若非娘娘这般好性子,只怕寻常人早打发她去了。”语气夹带上几分欣喜与庆幸。 倚华用刷子将一层层鲜花脂粉调配成的膏药抹在我的脸上,小心翼翼而不遗漏一寸一分,动作柔和而细腻,口中喋喋不休道:“我还当她有什么心事,这才示意她暂且无需近身侍奉娘娘。说来,叫旁人看见了,岂不笑话?” “为何你之前从未与我说起过此事?”我微动唇齿,疑惑起来。 她们二人不禁失笑起来,异口同声道:“此等小事如何劳驾娘娘费神。奴婢们自己便能做好的事,何必非要打搅娘娘?” 想了想,一抬眼,瞅见凌合站在一旁,我随即问道:“凌合,你切说除了失魂落魄之外,霜序还有何异常?” “再没有了。”凌合颔首回道。 我一直悬着的心顿时松懈下来。 随着她们三人的退步离去,我惬意地感受着面颊肌肤上的每一个毛孔尽情肆意地吸收着花膏的滋养,鼻尖尽是鲜花的香气,弥漫出来,甚是醉人,令人的心绪一寸寸松缓下来,将我一日的疲劳尽数化去,化作沉沉的睡意,如同一阵春风般袭来,如同眼前香炉中飘出来的白烟,袅娜生姿,眼前逐渐黯淡下来,昏昏睡去。 自从用了鲜花调配而成的膏药之后,每每翌日起来,我只觉自己是日的肌肤皆恍然新生,犹如婴儿般娇嫩,散发着甜美的香气,尤胜往昔。何况,得知霜序并无二心之后,我自然心情愉悦,故而较平日愈加容光焕发起来,待人接物亦掺和着一丝柔软温和的意味,连带着身边的宫人也和睦了不少。眼见我心思难得欢喜不已,皇帝自然喜闻乐见我这副模样,每日里时不时便会往长乐宫探视,与折淑妃、权德妃、昭贵姬等人见面的机会也多了。 伴随着我与日俱增的赞赏,皇帝亦逐渐看到了昭贵姬的好处。正为此故,又见昭贵姬多年来受尽冷落而不曾有过一字半句的怨怼,遂一时愧疚之下,径直将其晋为昭贵嫔,与袅舞、礼贵嫔齐列从二品。说来此事也是昭贵嫔她命中注定的。若非是年之间,御殿之内接二连三损失了不少嫔御,御殿之内品阶大多虚悬,只怕这从二品的贵嫔之位尚轮不到她。 眼见昭贵嫔如此恩宠来得这般突然,其她嫔御瞧见了,亦不免动了日日来我未央殿探视的念头,以期得遇皇帝,得赐无上的恩宠。可惜她们如何明白:昭贵嫔这一番崛起,系她花费了多少年的枯寂岁月才换来的。若非自甘平庸,安然自若,只怕纵连我一力扶持,亦不会换得皇帝一分一毫的赞赏。 说来,时常往我未央殿拜访的,不仅仅系嫔御,也有不少的宫人——譬如云容。 是日深夜,待我洗净脸上敷面所用的鲜花膏药之后,凌合悄无声息地入内,回禀道:“启禀娘娘,云容姑姑求见。” 正惬意舒适地感受着热水洗净面容之后的舒适,几乎陷入深深沉睡中的我一听,随即吃惊地坐起来,赶忙吩咐道:“赶紧迎进来。”吩咐倚华为我松松挽发,寻常发髻即可。 待到云容迈着沉稳的脚步一点点入内,倚华已然用数枚针簪梳理好我的青丝,形同月牙一般在烛光的照耀下闪烁着,鬓角两端垂下两段碎发,显得我愈加楚楚动人。 待到莺月捧上两盏茶,我随即示意他们离去,容我俩独自闲话。 此情此景,我只觉当日再现。可惜今非昔比,我不再是当日那个为人暗害的林淑女,而是一人之下的婉长贵妃——这倒当真应了云容的箴言。 “不知云容姑姑此番深夜前来所为何事?”我小心翼翼地问道。 每每云容前来拜访,皆在深夜,且每一次皆伴随着一番指点。初次,她提点我来日的荣华富贵不可估量,更在我心中种下了一颗好奇的种子。再者,系我亲自吩咐宫人将她请来,以期得到有关乎真凶的线索——正为此故,我才最终揭穿了婺藕做的局。今日这次系第三次,不知她会给我带来多少意料不到的消息。 “奴婢今日前来,系为了问娘娘借一样东西。”云容面色平静,语气和蔼道。 “借一样东西?”我诧异起来,身子不由得探近几分,心里头甚是怪异:若只是如此小事,云容大可吩咐一介小内御抑或小内侍过来即可,何必非要自己亲自过来? 似乎是看出了我心里头的疑惑,云容缓缓微笑道:“奴婢今日前来所借的东西,实乃娘娘当日长贵妃册封礼上用的一对步摇。” “步摇?”我愈加疑惑,进一步问道:“不知姑姑想借的系哪一对步摇?” “正是那一对五色镶琉璃掐丝牡丹点翠绿宝石鎏金白玉碎米珠流苏步摇。”云容言简意赅道,语气干脆利落。 我微微一愣,即刻道:“姑姑怎会想到借这一对步摇?” 这一对步摇并非何等贵重的奇珍异宝,到底算得上历久弥新、价值连城,历经数百年而依旧璀璨夺目。今时今日,司宝房的女官手艺纵使再高超,依旧做不出可与之相媲美的首饰来。为着当日那一场册大楚朝设立长贵妃之位以来第一位长贵妃的册封礼,皇帝亲自从历代君王的珍宝库房中翻找出来,亲自吩咐秦敛亲手捧着送来,千叮咛万嘱托供我册封礼上所用。彼时,我一见到如此珍宝,亦不免甚为惊叹。并非我刻意虚夸,而是如此珍宝纵使我历经御殿多年,备受恩宠,所得之物终究不及此物半分。 论起精湛手艺,纵使连结上司宝房每一位女官的毕生功力,只怕也难以模仿出有一丝类似的仿造品来。细细计较起来:其雕工,明察秋毛之下,纤毫毕现,一根根凤羽雕琢精细,栩栩如生,仿若玉凤鸣云,直上九天;其水色,绿宝石宛如天空碧蓝如洗之下最上等的翠色泛着水润的波光,乃上好的碧玉雕琢而成,只怕当日的和氏璧之色亦不过如此;其掐丝牡丹的手艺,纵使现在举目望去,大楚朝内,只怕无人知晓此等手艺唤作何名,遑论仿造了。 如此珍宝却在皇帝的库房中停置了数年之久。 认真计较起来,当日秦敛亲口道:“此物固然尊贵,然则我们大楚的历代君王无人将它放在心上,遑论陛下今日这一番特地的找寻。若非眼见陛下亲口吩咐,只怕奴才亦不知晓原来库房内还有这般贵重的一对步摇。不知陛下何日见过,至今记在了心上?” 秦敛此言一出,可见此物固然举世无双,到底鲜为人知。皇帝此举,遑论秦敛,连我也诧异起来:入御殿多年,纵使皇后当日观礼之时,亦不免啧啧惊叹,可见连皇后在此之前亦不曾得知此物存在。如此说来,其她嫔御更不必说。 皇帝对此不过虚与委蛇般,随口应付道:“朕当日趁着贪玩的机会,偷偷进入过父皇的库房一次。机缘巧合之下,这才见到了此物瑰丽之处,故而记在了心上。孰料后来登基,朝政事务繁忙,一时忘却了。今日忽地想起来,这才上赶着吩咐人找出来,以供娥你册封礼所用。” “能教陛下多年来不忘怀的东西自然系好物件。”皇后随声附和,细细打量着这一对步摇,深深赞叹道:“若当日妾妃有幸见到了此物,只怕也会深深记挂在脑海中,绝不会抛之脑后。” 皇后素来不甚钟爱珠宝首饰,纵使为着身份的缘故而显出几分国母的尊贵,亦不过纯粹的赤金牡丹八凤装扮。认真计较起来,当日有定诚淑妃千娇百媚在前,今日有我婉柔多姿在后,皆各有特色,不似她这般无关娇容妆点。此言一出,可算是勾起了那些不曾亲临现场观看我册封礼的低阶嫔御心头的好奇心。 第十章 霜序热病 册封礼之后,我曾特地吩咐翁司宝前来仔细查看这一对步摇。纵使见多识广的她,仔细打量了半刻,依旧看不出到底系何等手艺,成就于哪一朝哪一代。连司宝房一房之长尚且如此言论,可见其雕琢工艺早已失传。再者,最为神奇之处在于,其凤羽采用的纯金线编织而成的部分与琉璃纠缠的那一部分仿若天生一体,完美地融合在一起,纯金的颜色融合进琉璃的青翠色,在日光的照耀下,可谓流转如同波光,粼粼如同夏日炎炎之下凤羽池的水面,灵光乍现,令人叹为观止之时而毫不突兀。 且不论折淑妃,只说权德妃那日亲眼见到我戴上那对步摇之后啧啧称赞的样子,可见此物绝非凡品。权德妃与皇后一般,不甚在意身外之物,素日装扮以清简为主。然则自从观礼之后,她日日念叨着这对步摇,赞不绝口。 莲华、荷华亦不由得打趣道:“娘娘若当真如此在意婉长贵妃娘娘那对步摇,何不借来一看?也好解了娘娘一片惦记之情。” 在她们二人的怂恿下,权德妃亲自过来拜访。若非她这么一提,只怕我亦不会吩咐翁司宝前来查看一番。当着我的面,自从翁司宝口中得知此物难以模仿后,权德妃便认命了。 我却生出了几分探究之心,细细问道:“翁司宝,你可曾看出此物系哪一朝代的宝物?本宫觉着上头的牡丹图案与咱们今日用的有所不同。远的不说,只说册封礼那日,皇后凤冠上的牡丹与这一对步摇上的牡丹模样不甚相同,似乎各有特色。”细细回味着当时的场景,我愈加觉得此物并非大楚开国以来便有的风格,只怕系前朝嫔御所用的纹样。 翁司宝毕恭毕敬行礼道:“婉长贵妃娘娘圣明。认真计较起来,只怕唯有开国高祖——孝帝在位时期,御殿之内嫔御的首饰上才有这样的纹样。因着诸位主子娘娘不甚看得惯,故而经历数个朝代之后,变作了咱们今日看到的这样。如此图案只怕唯有前朝书卷上才能寻得蛛丝马迹。若二位娘娘宽容一些时日,奴婢或许能找到一些与之有关的蛛丝马迹。” “原来此物渊源并非如此简单。”我与权德妃对视一眼,随即笑起来,道:“你且去翻阅典籍。一旦找到了出处,即刻来报。” 翁司宝唯唯诺诺地下去了。 我与权德妃开玩笑道:“若非陛下一时兴起,只怕咱们尚不得见到如此宝物。” 权德妃笑道:“也唯有此等宝物才配得上婉长贵妃娘娘的身份。” “什么玩意儿,不过一对步摇罢了。我这宫里头比它尊贵的多了去了。既然这对步摇难以仿造,姐姐若真心喜欢,不若从妹妹的首饰匣中挑选几对别的回去,也算是妹妹的心意了。”说着,我即刻吩咐倚华入内取出一只只首饰匣,摊开在权德妃的面前,数十对步摇簪钗,赤金、嵌珠、镶宝、缀玛瑙、琥珀、翡翠等等,珠光璀璨,琳琅满目。 “那怎么行?”权德妃受宠若惊,略带慌张地解释道:“妾妃不过一时看着这对步摇新奇,这才一时提了出来,何曾有这一层意思。娘娘与妾妃相识已久,自然明白妾妃不甚在意妆容装扮。娘娘实在多心了。” “妹妹自然知晓姐姐素来不甚在意容貌。然则妹妹今日此举实乃姐妹之间的情谊来往——还望姐姐日后能够依旧同今日这般与妹妹来往,万勿为着位分尊卑而磨灭了咱们这一份情谊。”我心知权德妃以为我当她是贪图这份独一无二的尊贵,便细细解释道:“姐姐素日何等清明,咱们相识已久,如何不知此事?妹妹今日此举不过为着自古以来高处不胜寒罢了。妹妹今日这般尊荣,只怕惹来诸多姐妹的嫉恨。若连姐姐亦存了这份心思,只怕妹妹今后在御殿之内,举步维艰了。还望姐姐今后能够一如既往地照看妹妹。妹妹亦当投桃报李,感激姐姐的恩情。”说着,流下泪来,情不能自己。 权德妃亦眸光水润,颇为动容道:“娘——清歌,我并非此意。” 此言一出,我已然明白权德妃的心意,收了泪珠,微笑起来,“姐姐若当真不介意,无需介怀,大可挑选几支贵重的,便算是成全了妹妹的心意。” 如斯说着,权德妃却不过我的情面,细细挑选了几支心仪的才离去。 眼见权德妃的身影自正殿门后徐徐消失,我嘴角的笑意慢慢消失,原本欢喜的眼神不由得暗淡了几分,面容亦夹杂上了几分复杂难言的意味:幸而折淑妃、权德妃她们二人已然有了皇嗣,身为人母而自甘平淡、不在乎恩宠,并非善于嫉恨之人,且与我素来要好。如若不然,只怕来日我定危机重重。 伴随着我纷飞如羽的曼妙思绪,记忆不由得回到了册封礼那日。 麟德十三年十二月十七,我晋为长贵妃的册封礼当日,漫天洁白的雪花一朵朵簌簌纷飞着,犹如春日里头的柳絮轻盈婀娜,在天地间飞舞出一片绚烂之色,肆意绽放着盛大欢喜的氛围。堆积在宫道上的积雪已然被宫人清扫出一条魏晋分明的过道来。宫道两端的积雪在日头的衬托下,尽显金灿辉煌之色。 端扆殿内,在温暖、泛着雾气的浴桶中沐浴梳洗罢,倚华、莺月等服侍着我换上一件明黄色明缂丝祥云纹金凤翔空广袖双色锦衣。 长长如凤尾一般的宽大衣裙逶迤在地,微风之下四处蔓延开来,犹如一只凤凰随着笛音翱翔天际,七彩飞舞的尾羽尽显华丽姿色,引昭百鸟朝凤。深紫色的腰带以纯金线绣出祥云纹的卍字福图案样式来,充满了祥和之气。七彩织金刺绣的华丽绶带上垂下两条华丽的珍珠流苏以压裙,柔和的珠光之色显出几分瑰丽尊荣的委婉和约来。绶带之上所用的湘绣手艺精妙绝伦,穿针引线之下,图案栩栩如生,花枝叶脉无一不精。明黄色的上衣绸缎之上,七彩的凤凰驾着祥云翱翔九天,皆以纯金线绣成。一只腾飞胸前,赫然鸣世;一只逶迤在背后,蜿蜒屈服;另有一只伏在我的肩膀之上,昂首鹤唳,凤鸣九天。袖口亦有繁复的捻金穿珠刺绣,做成一寸来阔的细碎米真珠穿花织绣花边,酷似春日百花齐放,芳香四溢。 簇新的三凤锦袍,五彩的锦缎,以纯金线织就而成,三只七彩的凤凰在日头的照射下,闪耀着辉煌的光彩,只堪堪比皇后的凤袍略胜一筹。臂间缠上赤霞色锦缎绫纯金线七彩湘绣芙蓉菡萏缀碧玉披帛。除却皇后用八凤图案与长贵妃用三凤图案,余者册封礼上所用礼服的图案,不是彩翟便是青鸾。 更衣毕,季姑姑为我梳起我晋封贵妃时的望仙九鬟髻,依旧嬛嬛有致,分毫不差。 季姑姑一壁梳妆,一壁感慨道:“奴婢一生,为诸多娘娘梳了这些发髻,唯有前朝的湘贵妃与娘娘这般,有着中和的发线。想来,若湘贵妃在世,只怕亦会被先帝册封为长贵妃。” 我对着铜镜兀自微笑道:“固然有此说,到底湘贵妃不曾得一封号,与卜长贵妃一般,算不得正儿八经。” 季姑姑一听,奇了,一壁梳妆一壁开口问道:“娘娘这话听谁说的?奴婢当日有幸为晋为妃位的湘贵妃梳望仙九鬟髻,曾听得湘贵妃论及先帝曾意欲将“宸”字作为封号赐予湘贵妃。可惜发生了后来的事,封号一事,就此不了了之。”似乎意识到自己多舌了,赶忙噤声,不再多言。 我亦不再多加追问,只心下存了疑。 梳妆毕,倚华等人依次为我佩戴上发簪,极为繁重,共有十六树。发髻两旁一对鎏金掐丝镂刻东珠玳瑁珍珠点翠掩鬓,一对烧蓝千叶孔雀佩凤钗,一对鎏金掐丝镂刻东珠羊脂玉珍珠点翠白玉碎米珠流苏步摇,一对皇帝特地吩咐人赶在册封礼前送来的五色镶琉璃掐丝点翠绿宝石鎏金白玉碎米珠流苏步摇,一对五色镶砗磲掐丝翡翠鎏金步摇、一对朝阳珍珠岁寒三友步摇,一对赤金琉璃碧荷钗,一对玳瑁合和吉祥簪,一对碧玺挂珠青鸾步摇、一对玛瑙嵌羊脂玉葫芦石榴步摇,一对赤金千叶喜鹊鸣脆步摇,甚是华丽繁复、瑰丽无双,照得人无比尊荣华贵。 最后,发髻正中央戴上了赤金镶碎米珠嵌赤真珠镂空琥珀七尾凤钗,凤眼以小巧的夜明珠嵌入,其光芒位居众珠之首,日光下可透千里之远。透过铜镜,凤首口中所衔红玉碎珠微微一晃,打在额头正中央,愈加衬得我的肌肤白里透红。凤身以砗磲雕刻而成,雪白透彻,清澈明目。衔接的七条凤尾以片金为底,以月光石、青金石、绿松石、紫萤石、芙蓉晶、孔雀石、红玛瑙为点缀,七彩五颜,红光金色,流霞云绕,光华彩夺,耀眼不可方物,愈加显得我姿容金光夺目,妆容璀璨。 第十一章 三度梦回 发髻之间以一对翡翠流彩飞凤簪、一对羊脂玉八宝芙蓉步摇、两对红宝石碎米朱砂花钿点缀,金火璀璨,紫砂漫燃,极为庆喜欢欣。 皇后可佩戴八尾凤钗,预示母仪天下;而长贵妃则屈居一等,可用七尾凤钗,预示凤座之下,独一无二。 于庄严肃穆的端扆殿祭告时,我跪于上首,面色肃肃,端重凝结。 依旧是端扆殿前,册之礼上,我听着皇后口中朗声道:“婉长贵妃林氏,得天所授,承兆内闱,望今后修德自持,和睦宫闱,勤谨奉上,绵延后嗣。” 我依旧低头三拜,依旧恭谨答允:“承教皇后,言念隆恩。” 与贵妃所用的一样,装载长贵妃金宝的小箱高九寸、长一尺、宽六寸五分;外头的大箱高一尺三寸、长一尺三寸五分、宽一尺,为杉木质,朱髹,绘鸾凤纹;箱架高二尺一寸、方一尺八寸,箱架为椴木质,雕鸾凤纹;钥匙箱,高七寸、长一尺、宽五寸五分,质饰如大小箱;包袱用销金云凤云缎面,褥垫套衣用云缎面,皆明黄色,线绦线穗亦如之。 银质镀金册亦共十页;金册页亦重十五两;每页亦用赤金一钱九分;银质镀金钱个重亦一两五钱;亦各用赤金九厘。 “长贵妃印”四个大字深深刻在我的手掌心,甚是沉重,重得我几乎支撑不住,几欲倒地。 眼角的余光中,在一旁观礼的人群中,折淑妃与权德妃的眼中不过几分欣赏罢了。余者眼中不外乎系憧憬与艳羡。无论如何,此刻的我成为诸妃眼中的焦点。我心下一时恍惚:想来,若昭惇怡长贵妃若还在世,只怕今日会是我与她一同晋为长贵妃的日子。 一段繁复冗杂的册礼之后,便是琉璃宫的盛宴。 今日,皇帝开了先例,自卜长贵妃之后,便是我这位婉长贵妃至尊无二。来日,只怕亦会有帝王册封嫔御为长贵妃,并加以封号。自大楚开国以来,长贵妃之位终于有人名正言顺地登临其位了! 缓步入内,衣裙姗姗,如鸣环佩,轻移莲步,婀娜多姿。短短几步的路程,我走出了最为尊贵的嫔御之姿。 “妾妃参见陛下、娘娘,陛下万安,娘娘金安。”我于站立着的诸妃面前,自台阶前,盈盈拜倒,语气吐兰。 “起来吧。”皇帝含笑着走过来,亲自扶我起身上台阶,入座龙椅之西的金座,雕琢凤舞九天,浩气回肠,金光四射,巧妙绝伦,只比皇后的凤座小了一等。落座后,双目对视之下,他的眼睛含情脉脉,几欲令我沉迷其中。 待我对他微微一笑,巧柔温软,随即转头,对下首诸妃吩咐道:“大家都入座吧。” 众人如此方重新入座。此时,有人注意到,伊泽良人并未现身,困惑一句。 皇后随口解释了一句,“伊泽良人身子抱恙,已然与本宫告了假。” 每每入了寒冬,伊泽良人素来身虚体弱,此事众人皆知。 据承文探听得知:自入御殿以来,每岁寒冬时节,伊泽良人便体质虚弱,时常头痛口渴,肢体酸软,胸肋胀满。有时攻冲作痛,烦躁少寐,气道阻滞,停饮火盛;以致腹痛未减,夜不得寐,故而常服犀角上清丸、清肺抑火化痰丸、和肝理脾丸、疏风止嗽丸、殊砂安神丸等。最常用的一剂为灯心、竹叶、薄荷、菊花、芦根各五钱,三仙饮一份。 “如今,正一品长贵妃之位,终于有人理所应当地端居其上,可谓一大圆满。”皇后笑着对皇帝说道。 “是啊。多年来,到底咱们大楚朝的第一位长贵妃出自朕的旨意。”皇帝满意地看着我,笑意如三月春风,甚是凉爽怡人。 “这还得多谢陛下关怀。若非陛下,妾妃如何有登临长贵妃之位的机会?说到底,妾妃如今的尊荣位分皆出自陛下之口。”我颔首盈盈,语气绵绵,听来甚是清脆悦耳。 “娥皇如此,如何当不得大楚朝第一位长贵妃之位?”皇帝笑意甚浓。 “妾妃祝陛下、婉长贵妃恩爱永久,绵延不绝。”诸妃在下首,起身,举起酒盏,对上头庆贺道。 皇帝亦与皇后、我一同举起酒盏,回敬诸妃。 慧妃开口,笑语连珠,“眼见陛下与婉长贵妃这般亲密,当真叫咱们姐妹好生羡慕。” 折淑妃与权德妃一前一后,庆贺我晋封长贵妃之喜。 “妾妃祝愿娘娘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折淑妃举起酒盏,甚是欢喜地对我恭贺。 权德妃亦满脸笑意,如一朵白色荷花,绽放水面,花瓣一片片漂浮在水面之上,愈加显出身姿的轻盈婀娜来,举杯道:“妾妃亦如此祝愿。” 我面带笑意,一饮而尽。 酒过三巡,已是月上柳梢头之时。琉璃宫宴罢,诸妃回宫歇息,皇帝自然下榻长乐宫。 如此不过尔尔。 今日,云容特地深夜前来,问我借用五色镶琉璃掐丝牡丹点翠绿宝石鎏金白玉碎米珠流苏步摇,只怕此事非同小可。 我心下隐隐觉得:只怕云容今日所为,定然关乎一则御殿之中的大秘密。若非如此,她绝不会如此郑重其事地前来叨扰。再者,依着素日看来,她自始至终皆系秉着无事不登三宝殿的原则,只怕今日这物件无论如何,我都得借给她了。不然,只怕我尚不得知此事与何人有关。不对!当日正为我的容貌与湘贵妃有关,这才得了她几分提点。今日之事,难不成依旧与湘贵妃有关?若果真如此,只怕此物我非得出借不可了。 想了想,缓了缓心绪,我随即旁若无人地答应道:“故姑且先稍等片刻。”一壁吩咐倚华将那对步摇取出来。 倚华一时听愣住了,迟疑起来。 我正与云容絮絮闲话,只见背后毫无动静,随即转头看去,只见倚华。愣在那里,不觉叫起来,“倚华,你还愣着干嘛?赶紧去将那对步摇取出来啊?” 倚华这才听明白,赶忙去了。不一会儿随机出来,行礼道:“回禀娘娘,若奴婢未记错,只怕此等物件娘娘当日吩咐凌合收入库房中了。若娘娘这就要,只怕一时半会儿还得找凌合翻出账册,好好看看放在哪儿了。若一味盲目地找寻,只怕到了明日也找不到。” 我这才想起当日为着此物乃册封礼所用,格外贵重——还是皇帝特地从库房中找出来并吩咐秦敛亲自送过来——便在册封礼之后,趁着晚间卸妆的功夫,吩咐凌合将它收拾入库,妥善保存。 我对云容微微一笑,夹带着几分尴尬,“本宫一时忘了这档子事,还得请姑姑多等一会儿。” 云容嘴角一抹如烟的微笑,“无妨。娘娘身为长贵妃,自然贵人事忙。” 倚华见状,行一礼,随即出去找凌合了。 我继续与云容闲话,“敢问姑姑一句,今日为何会想要借用这等宝物?此等步摇固然手艺绝伦,到底与新近的珠宝不可相提比论。再者,姑姑绝非如此人物,会在不相关的人、事、物上耗费精力,如何今日特特来此就为了借用这对步摇?”眼中的疑惑与好奇我不曾遮掩半分。 云容早早料到我会有此一问,面容之上毫无意外,只一味地笑起来,平和地虚与委蛇道:“奴婢早些年入宫之后,听彼时管教的姑姑一时闲话说起当日这对五色镶琉璃掐丝牡丹点翠绿宝石鎏金白玉碎米珠流苏步摇何等颜色,如何价值连城。纵使湘贵妃一见之下亦喜欢得紧,纵使多次讨要,平帝尚且不曾下赐。如今,听闻娘娘得此宝物,奴婢自感好奇,便起了这般念头,意欲借来观摩一二,也好学习前朝的功夫,来日好发扬光大。娘娘您亦心知肚明,今时今日御殿之内所有的珠钗簪环固然耗费千金,论起工艺手艺,与前朝相比,终究逊色不少。不外乎用纯金、红宝石、蓝宝石等材料以掐丝、点翠的手艺造出,可谓千篇一律,难有新意。” 云容所言不假:固然大楚近些年国富民强,万邦来朝,各式各样的宝物尽数落入御殿之中——远的不说,只说献火玉、辟寒金、天寿国绣帐便可知一二——然则无论嫔御所用的首饰、手镯、步摇、金钗、玉簪等等,一眼望去,所用工艺,直教人不由得想起‘异曲同工’四字。可见今时今日司宝房的手艺已然到了穷途末路之地,再无新意。 而这对五色镶琉璃掐丝牡丹点翠绿宝石鎏金白玉碎米珠流苏步摇的材料用具虽非至尊之物,到底其手艺乃百年难得一遇,至今无人能够做出超越其上的极品。若非皇帝当日偶然见过,一时难忘,只怕连我亦无如此福分得见此物一角。再者,皇帝出身御殿之内,见过的宝物自然数不胜数。然则正为此故,依旧能叫他多年来念念不忘,可见如此手艺天地之下再无人能出其右。 第十二章 拜访冷宫 念及此处,我不由得好奇当日系何人锻造出这一对步摇,心里头一恍惚,随即不能自己,问出来,“不知姑姑可知晓如此高明的手艺出自何人之手?” 云容一愣,似是被我的这一句话给问住了,随即失笑道:“婉长贵妃娘娘此话只怕问遍御殿内外所有人,只怕亦无人能告知娘娘一二分。” 听到这话,猛然打了个冷颤,收了神,我凑近了头悄声问道:“怎么,难道这件稀世珍宝放眼御殿上下,竟无人知晓出自何人之手?” 云容嘴角一抹清淡的微笑,眼神中有一等诡异的光芒在隐隐闪烁着,语气低沉道:“还请娘娘容奴婢断言一句:御殿之内,若非陛下当日年幼时于库房偶然遇见,一时记在了心上,继而于娘娘册封礼时送来,只怕无人知晓御殿之内还有这样一件宝物。” “不知姑姑又是自哪一位姑姑处得知?”我眼中的疑惑愈加浓重,对于云容方才提及的那位姑姑格外好奇。 云容眼神如同千斤坠,不变分毫动摇,稳稳一笑,“奴婢当日年幼时,曾在一位年长的姑姑手下做事。正是自这位姑姑口中,奴婢才得知世间还有这样一件奇珍异宝。” 大约过了半炷香的功夫,眼见从云容口中问不出什么话来,正暗自思量之时,倚华捧着一只红色绸缎包裹住的锦盒入内。 “回禀娘娘,那对五色镶琉璃掐丝牡丹点翠绿宝石鎏金白玉碎米珠流苏步摇正在这只锦盒里头。”说着,打开来。 当日我不过念着册封礼,这才不曾好生打量。今日,既有云容深夜前来拜访,自然系宝物一件,我总得细细看一看:锦盒打开的一瞬间,在一旁烛光的照耀下,晶光璀璨,光华万丈,犹如夏日正午之时的日头那般,其光芒无尽,伏延千里,眨眼间尽是夺目的光彩。固然殿内为着隐秘而点了短短数十只蜡烛,到底只照亮了内殿的一半,为着此等光华,几乎将一整座殿宇照射得通透明亮。 按着我的眼色,倚华将所有的蜡烛皆熄灭,只剩下最后一支。纵使如此,殿内依旧光芒万丈,凡目之所及尽数收于眼底,无一不清,无一不明。 云容身处御殿之内多年,想来见过的宝物不计其数,只怕今日这般情状系头一回见识到。她面上固然有了几分遮掩,到底这般吃惊令我了然:此物何等珍稀,由此可见。 我固然不知这对步摇用了何等手艺,然则此刻所见,叫我明了此物当日为何能教皇帝多年来不曾忘怀、教云容今日亲自前来索要。 念及此处,我将所有的目光投注在了云容的身上:正儿八经讲究起在御殿之内的行事准则,她本该轻易察觉我这般专注而质疑的眼神的,然则她却只顾着仔细打量眼前这对步摇,丝毫不曾察觉。想来这对步摇对她来说意义非凡。 云容看着这对步摇的眼神,令我颇为疑惑而好奇、迷惑而困顿:她的眼神甚是痴迷而黯淡,仿佛上头承载了她入御殿多年以来无数悲伤的回忆与受到的委屈。正为此故,这才致使她此刻回想起了无数艰辛的岁月,那些酸甜苦辣。 我心下思忖着:如此珍宝固然用料平凡,到底仅凭这举世无双的手艺,亦堪称世间独一无二的杰作。想来若非为着此等世间绝无仅有的手艺,只怕它亦不会出现在皇帝的库房之中。如此手艺,纵使依着皇帝的圣旨而要求司宝房中手艺最为出众的匠人竭尽全力模仿着做出一件类似的来,只怕也不能够。 收回了心思,仔细觑着她的脸色细细琢磨了半刻,我轻轻咳了一声,算作提醒,随即笑容可掬地打趣道:“如此宝物,怪乎当日能教陛下念念不忘。若非此刻细细观摩,只怕本宫亦不得知原来此物还有如此妙用。” 云容听见了我的咳嗽声,收了神,面色依旧绯红一片,良久才收回死死痴迷着盯住的眼神,良久之后,面容恢复原先的白皙,强自硬撑着才语气平静而沉稳地回答道:“奴婢固然入得御殿忒多年,到底见识短浅。今日托了婉长贵妃的福,这才有幸一见这等手艺的步摇。怪乎当日湘贵妃对此物如此念念不忘。若当日编排《霓裳羽衣舞曲》之时,湘贵妃发髻之上戴着如此精妙之物,只怕定有光辉万座之名声。”眼色继而黯淡几分,语气显露出些微的沮丧,似在遗憾当日湘贵妃无福得赐,“可惜当日平帝不曾亲自将此物赐予湘贵妃,而是一味封存在库房内,直至今日才叫此物重见天日。”语气中满是数不清的惋惜。 “今日有了云容姑姑你的提点,到底咱们有生之年可算是见识到这等手艺了。”我心下固然疑惑平帝不曾将此物赠予湘贵妃,一壁说着,一壁示意倚华合上盖子,将锦盒交托给云容。 云容面色郑重而举止小心翼翼地接过,对我行了一礼,凝肃道:“请婉长贵妃娘娘放心,奴婢定会好生保管此物,并在七日内将此物归还。” 我正诧异她如此郑重其事,只呆愣了片刻即大方回应道:“姑姑无需如此匆忙——反正此物放在本宫这儿不过占了库房的位置罢了。姑姑若有要事,只管借去,用完了再还回来即可。” 眼见我如此和蔼,云容面色不由得被寒冰冻住了一般,收敛起慈眉善目,万般郑重道:“陛下自御殿内诞生,生来便见惯了奇珍异宝,然则却如此重视此等宝物,可见此物非同寻常。一旦叫陛下知晓娘娘不曾好生保管,只怕会惹来龙颜大怒。还请娘娘万勿如此看轻此物。” 如此提点之后,我才回转过来——只怕此物与焦尾琴一般,系皇帝的致命了,掩饰着尴尬,受教道:“说的也是。然则本宫相信此物交到姑姑手中,自然系一个稳妥的去处,想来姑姑定会好生保管。” “奴婢自然知晓。”说着,云容郑重其事地捧着礼盒,趁着幕布一般漆黑的夜色离开了长乐宫。 目送云容离去之后,我舒坦了几分,呼出了一口长长的气,格外舒心。 眼见我为着方才之事显露出几分疲乏之色,倚华一壁服侍我上床就寝,一壁絮絮道:“若非云容姑姑今夜前来,只怕连娘娘尚且不知这对步摇会有如此精妙的效果。奴婢在这御殿里头活了忒多年,还从未见过如此精湛高明的手艺,叫陛下当日念念不忘,一直记到了现在。” “本宫也不曾料到——”正说着,我转向倚华,面露疑惑之色,愣愣道:“如此说来,若陛下当日亲眼见着此物,只怕系夜间点着蜡烛之时。如若不然,只怕无能窥见此等效果。” 倚华一回神,即刻惊讶道:“还真是。若非漏夜时分,只怕此物与寻常宝物并无分别。” “陛下当日偶然遇见固然不错。然则云容今日提及当日那位姑姑系何人?如何有此机会进得咱们大楚朝历任陛下的库房?”我不由得疑惑起来。 “这御殿中的事但凡没有教咱们碰上,便算是好的了。娘娘又何必如此多虑。若每一件事皆细细估量着,只怕娘娘无论有多少时日都不够用的。”倚华细心地为我掖好被子。 沉沉的睡意席卷而来,我迷迷糊糊道:“本宫就是怕来日会——”随即陷入梦境之中。 在甜美的梦境之中,恍惚到了天地交接之处,酷似蓬莱仙岛,迷糊而朦胧的幻境水雾如同瀑布一般,在日光明媚的金华之下倾斜而出,直直闯入人的眼眸,仿若释迦牟尼身上散发出来的光芒,柔和婉转之余,平心静气之下,叫人叹为观止。犹如云间天宫一般,白色的水雾构成的硕大宫殿十分华丽而精致,洁白纯净之色犹如世间技艺最精湛的画家细心地用一笔一画勾勒出。我面前这一幅虚无缥缈的梦幻之地只怕唯有羽化成仙之后才有资格见到。 看遍了四周如梦如幻的唯美景色,我的目光转而看向脚下踩踏的这一方之地——系云朵构成,绵软之余,叫人犹如踩在上好的锦缎地毯之上。如此若有似无的感觉,令我固然仿佛悬空临位,极不踏实,到底觉着自己身姿轻盈如一只云间白鹤,振翅欲飞。 不一会儿,伴随着眼前两片白色云朵飘落下来,多年不见的嘉煍王、庆炾王二人颀长、挺拔的身影自云朵之后出现在我的眼前。吾等三人站在一处,犹如回到了那岁中秋之夜,明月圆满,月华如水一般倾泻在大地之上,周围的景色亦如当年御花园之中萧条而落嗦的秋色,夹带着枯萎的气息,蕴含着焕然生机。 他们兄弟俩的面容依稀如旧,一个俊朗、一个洒脱,不见丝毫岁月侵袭的痕迹。 “婉长贵妃,好久不见了。”嘉煍王温声有礼地对我打招呼道,姿容翩翩,若一位云中君,气宇轩昂,姿态高洁,浑然一株水中百合,绽放在清澈无瑕的淙淙露水之中,花叶之上停留着一颗露珠,浑圆清澈,折射出日光的明朗与澄澈。 第十三章 善自珍重 庆炾王姿容愈加逍遥自在,手里摇晃着一柄竹片拼凑出来的折扇,上头以水墨的功底绘着一副洛神出水图。其中,洛水女神的姿容与当日我看到的那副画中的湘贵妃的容貌颇为相似。 “今夜能与婉长贵妃在梦中相见,想来自是上天注定的缘分。”嘉煍王万般庆幸而欣喜道。 庆炾王亦格外喜乐。 此刻,眼见他们兄弟俩一一出现在我的面前,我颔首行礼,客客气气道:“妾妃这厢见过二位王爷。” 庆炾王依旧那般吊儿郎当地笑语连珠道:“婉长贵妃过分客气了。” 面对正对着我浅笑的嘉煍王,我只想起当日他托人转交给我的书信所提及的消息这般令人好奇而疑惑,随即问道:“不知王爷可还记得当日吩咐人交托给妾妃的书信?” “何等书信?”嘉煍王一时困惑住了,不自觉问道。 我当即提出来,“正式当日提及玉贵姬小产一事的书信。” 嘉煍王恍然大悟道:“原来为着此事。”嘴角不禁失笑,转向一旁的庆炾王。 我疑惑的目光亦随之落到了庆炾王的身上。 庆炾王径直解释道:“此事乃我当日亲眼所见,而后告知八哥的。” “如此说来,只怕当日玉贵姬小产之时,王爷你亦在场?”我不觉诧异起来。 庆炾王点头颔首,答应道:“正是。不知此番婉长贵妃提及此事,出于何故?”语气微带不解。 我继续道:“妾妃实在心中困惑,故而此番意欲请王爷解释一通:当日,玉贵姬显而易见备受陛下恩宠,如何会轻易小产?只怕此事背后定有高人作祟。” 庆炾王微微一愣,随即道:“我倒不曾看出什么破绽来。想来,当日之事,只怕系一介意外而已。” “哦?”我不由得蹙眉起来,疑惑道:“不知王爷可否将那日的情状一一告知妾妃?” “当日不过皇兄邀请皇后前来临光殿,一同商议定诚淑妃的丧仪。孰料秦敛离去不过眨眼的功夫,便在临光殿门口遇见了皇后。皇后来得迅疾,推门之后即匆匆入内。我与皇兄眼见她满脸欢喜,还以为她一时糊涂了,正纳闷呢,孰料她一开口便是夕丽人有孕的喜事。如此喜事,自然叫皇兄欢喜。我一时疑惑日子如此凑巧,到底看在皇兄欢喜的份上,只一味地恭贺。随即便有了夕丽人晋为玉贵姬的消息。为着此事,倒化解了不少定诚淑妃与穆懿文太子之死所带给皇兄的悲痛。后来,为着此事,皇兄龙颜大悦,时不时邀请我与八哥一同入宫饮酒欢庆。然则忽然有一日,秦敛慌张忙乱地传来消息,说玉贵姬一时摔倒在凤羽池畔,小产了。”庆炾王细细思量着,一句句详细地解释道。 我诧异而疑惑,“仅此而已?”不觉怀疑起庆炾王是否在欺骗我。 “仅此而已。”庆炾王的眼神认真而严肃,并无丝毫躲闪之意。 嘉煍王亦随声附和,认真严肃道:“我当日奉召入宫正为此事。那日我一入内,九弟与皇兄、皇后已然在临光殿内,正一边饮酒,一边兴致勃勃地商讨翌日玉贵姬的册封礼,神情格外欢愉。孰料此时秦敛却情急之下乱了分寸,闯入内,回禀玉贵姬小产一事。一听闻此事,皇兄的脸色登时沉了下来。秦敛吓得一时间连额头上的汗珠亦顾不得抹去。” “如此说来,玉贵姬的身孕只怕是众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了。若非赶巧在定诚淑妃与穆懿文太子离世之后被测出,只怕她尚不得如此幸运。”念及此事,我的眼神暗淡了几分,随即深沉道。 “依着婉长贵妃的语气,仿佛玉贵姬当日的身孕来得格外凑巧?去得亦分外巧合?”庆炾王不觉出声问道。 嘉煍王想了想,随即道:“只怕婉长贵妃所言有几分道理——此事确实机缘凑巧至极。” 仔细瞅了嘉煍王一眼,心思聪敏的庆炾王随即了然。 我低下眉头,脑中如同陀螺一般旋转,一壁细细思索着,一壁道:“玉贵姬甫一入宫即备受陛下看重。为着此等缘故,连皇后亦对她格外青睐。然则她时至当日才有幸身怀六甲,可见系她母体孱弱的关系。如若不然,依照她的恩宠,只怕会早早测出有孕才是。我曾吩咐俞御医翻阅往日太医院所有御医为玉贵姬记录下的脉案,上头不外乎以滋补的药材每日为之滋养玉体。若非每日如此滋补,只怕她当日并无受孕的机会。而此事如此简单,竟凑巧出现在了定诚淑妃与穆懿文太子离世之后,可见抚慰了陛下一颗伤透的心,更叫她这一胎只怕会叫——” 这一刻,我停住了自己的话语,愣愣看着他们兄弟二人。 他们亦与我同感,不禁异口同声地互看一眼,惊骇道:“只怕会叫皇兄以为玉贵姬这胎系定诚淑妃抑或穆懿文太子转世投胎。一旦降生,只怕会惹得御殿之内人声鼎沸,她们母子俩定然会成为众矢之的。”继而面面相觑。 “如此一来,爱屋及乌,为着玉贵姬、定诚淑妃、穆懿文太子三人之间的联系,哪怕纵使皇后遇上了有关玉贵姬的事,亦要三思而后行。如此说来,只怕玉贵姬当日小产,连皇后亦有了几分嫌疑。”我愈加震惊。 “皇后如此贤德,纵无法与思后相提并论,到底算得上一代贤后,如何会出如此下作的手段?再者,婉长贵妃你承蒙圣恩多年,皇后可从未对你出过手啊。小小一介玉贵姬,当真会惹得御殿之内掀起轩然大波?”庆炾王一时困顿,不解起来。 “若非如此,只怕此事另有真凶在背后一力策划。若此人不除,只怕来日御殿之内另有一番变化。”嘉煍王的眼神一时阴沉起来,随即压低了嗓音说道。 心头忽而涌上云容端正凝肃的面庞来,我不由得改口一问,郑重其事道:“咱们今日暂且不论玉贵姬当日如何小产,妾妃有一句话倒想问问二位王爷。” 他们二人对视一眼,随即道:“婉长贵妃请讲。” 我思量半刻,到底问出来,“不知二位王爷在御殿之内长大,可曾听见或遇见一位名唤云容的年老内御?” 嘉煍王微一思量,随即点点头;庆炾王却是一脸懵懂。 我细细看着嘉煍王。 仔细回忆当初的往事,嘉煍王一壁回忆着,一壁缓缓道:“当日母妃在世之时,我曾亲眼见得母妃收到一封信。彼时母妃身边的贴身内御——拒霜姑姑来不及收拾书案,屋内仅我一人,我好奇地凑上去,只见信上署名‘云容’二字。说来,那封信格外香气浓郁,一整封信上皆散发着木芙蓉的香气,叫我至今不曾忘却——纵使母妃每日沐浴所用的香料香粉亦不及那封信上的。” “哦?”我颇为吃惊,而此事又在意料之中:依着云容对我的容貌而说的话,只怕她定然见过湘贵妃的天姿国色——若非如此,她绝不敢断言我今时今日的地位尊荣。 “不知王爷可曾亲眼见过这位云容姑姑?”我愈加好奇当日云容与湘贵妃的关系到底何等亲密。 嘉煍王顿时摇头,断然道:“母妃在世之时,我从不曾见得她与哪一位内御来往密切。素日所见,母妃不过与拒霜姑姑一同演奏、编排乐器而已。想来若能日日相见,只怕亦不用写信传递消息了。” “如此看来,这位云容姑姑只怕神龙见首不见尾了。”我的眼神登时暗了几分,心底里揣摩起云容的品格来,细细打量着、期盼着她多少该是友非敌。 翌日起来,神清气爽,我兴致勃勃地对着铜镜梳妆,竹春亦将大多我素日钟爱的首饰摆了出来,供我挑选。内殿中,举目皆是捧着首饰匣的宫人,匣内盛满金珠玉器、满目琳琅、珠光璀璨,尽显天家富贵、盛世繁华。 倚华忽而入内,回禀道:“娘娘,尤源校有要事前来回禀,不知娘娘此刻可有闲暇召见?” 我正专心地对镜贴花黄,闻得此言,心底格外诧异,随即吩咐竹春梳一个简单的单螺髻即可。不一会儿的功夫,我移步至正殿,遣退了所有人,只余我与尤源校二人在内。 “卑职参见婉长贵妃娘娘。”尤源校不卑不亢道。 固然此刻他面上如此恭谨,我到底明了他依旧为着当日我暗地里要挟他的事而耿耿于怀,故而不甚在意他此刻是否心甘情愿地为我效力,只念着他忠诚无二便是。论及他不得不听从我的吩咐在御殿之内悄无声息地打探消息,实则因当日我摸索出了有关他与昭敬敏长贵妃之间的秘密,才教他为我所用。 若非暗中派人查探出他与昭敬敏长贵妃的过往,以及昭敬敏长贵妃被测出身孕的前几月他身为羽林卫曾数次暗中潜入月室殿与昭敬敏长贵妃私会,只怕我亦会以为恭谦乃皇帝子嗣。然则得知了他们这一层关系与这一则私会的消息,教我如何不由得怀疑起恭谦系他系一介小小羽林卫的孩子? 第十四章 兄弟姐妹 后来,为着试探出他对于此事究竟知情与否,我曾特地邀请皇后带着恭谦来到长乐宫做客,并趁机吩咐尤源校入内回禀事宜。 果然,入内之后,一听到恭谦的声音,尤源校固然举止恭敬,论其样貌却是即刻失了神志,只一味私底下暗中觑着、死盯着恭谦看,眼中满是哀伤与怜惜。 我特地轻轻咳嗽一声,当着皇后的面问道:“尤源校,本宫之前吩咐你办的事你可全办妥了?” 我所言乃指吩咐他暗中打探云容的来历与底细。 “回禀娘娘,卑职已然尽数办妥,想来不日便有结果。不知娘娘还有何事需要卑职效劳?卑职定当鞍前马后,在所不辞。”尤源校的神色格外严肃 “本宫目前暂无要紧事需要你去办。”说着,我吩咐倚华入内殿取赏银来,交与尤源校。 “卑职为娘娘效力乃卑职的福分,如何敢要娘娘的赏银!”尤源校一听,赶忙惶恐行礼道。 我觑了一眼在一旁微微一笑的皇后,对尤源校和颜悦色道:“都是在宫里为主子办事的奴才,人人都有银钱上的艰难,本宫如何不知。再者,你办得好,拿这份赏银实属应该。有些人,想要本宫加以赏赐,还不能够呢。本宫此举不过系叫人知道:身为一个奴才,事情办得好,自然有主子在上头看着。”言毕,与皇后交换了一个眼色,随即示意尤源校安心收下。 趁着尤源校收下了一封银窠子、尚未出内殿的功夫,我仿佛想起什么事来着,吩咐一声,“你且先在正殿门口候着。待本宫与皇后娘娘说完了闲话,还有几桩小事要吩咐你去办。” 尤源校毫无意外地应一声,小步缓慢地退出了。 我转头,指着她怀中的襁褓,与皇后闲话玩笑道:“妾妃如若未记错,当日恭谦殿下诞生之时,体质纤细而脆弱,尚无今日这般康健沉重。如今看来,恭谦殿下身子健壮不少,只怕皇后娘娘若抱得久了,手臂会酸麻吧?”细细看着恭谦,一壁留神尤源校的神情。 “可不。”皇后慈爱地看着襁褓中的恭谦,满脸笑意地说道:“源清初来徽音殿那段时日,每夜必得本宫亲自抱着他,细细哄了,才肯入睡。一旦教那些内御抱着,硬生生能哭闹一整夜。可见此乃本宫与源清的母子缘分——纵无生育之恩,亦有养育之缘。之后那些日子里,为着养育源清,本宫可算是费了不少的心思,衣食住行皆亲力亲为。再算上御殿之内大小事宜,固然每日甚是疲乏,到底心底里头却是满足的。说来,若非此等缘故,本宫尚不得知原来养育孩子这般辛苦。当日,眼见你与折淑妃接连诞下皇嗣,本宫不过念着陛下子嗣繁多,乃咱们大楚之福。今日亲身体会养育孩子的辛劳,可算明白了何谓‘养儿到一百,怀忧九十九’。”面容上的笑意柔软而温暖,仿佛年幼时母亲细心教导我与袅舞修习舞蹈、乐器之时的温柔关怀。 余光一瞥,我注意到尤源校依旧在殿内细细磨蹭着,企图听到更多有关恭谦的事宜,我便细细引诱皇后道:“娘娘身为一国之母,膝下纵无子嗣养育,需要操心的一应事宜依旧多得不胜枚举。想来陛下正是看中了娘娘行事稳妥、叫人放心,这才将这个没了生母的孩子交与娘娘抚育。待得来日恭谦殿下封王、出宫开府,只怕会有无数孩童亲亲热热地唤娘娘一声祖母了。” 皇后眼见此话,愈加欢喜不已,连连点头道:“届时可算是咱们苦尽甘来了。说来,来日有如此福分之人,除了本宫,不还有你与折淑妃等么?” 固然装作仔细听着皇后说话,我却依旧留意到了迈出门槛之后的尤源校脸上那一抹失落与哀伤,随即消失在帘帐后头。 “生娘不及养娘亲。娘娘此刻对恭谦殿下的关怀与呵护,丝毫不逊于昭敬敏长贵妃的生育之恩。来日,恭谦殿下自然会对娘娘如同厚待自己的生母那般孝敬。”我安慰着皇后。 “你这句话可当真是戳到了本宫的心坎儿上。”顿了顿,皇后脸上不由得流露出几分感慨,眼角两朵泪花浮现出来,语气哽咽了几分,“当日,我不过艳羡你们一个个年轻且身强体壮,浑然不似我错了生育子嗣的绝好时机。如今,平白多得了一个孩子,到底算得上是老天垂怜我的一片慈母之心。若非昭敬敏长贵妃之前多次有孕却尽数无端小产,只怕她亦不会如此身虚体弱,年纪轻轻便香消玉殒。今日,她能诞下源清,亦算得上是命中注定该有这一段福分。可偏偏就是这个孩子,出生之后,一朝断送了她的性命。”言及于此,不由得唏嘘起来,甚是感慨昭敬敏长贵妃美人命薄。 “昭敬敏长贵妃多次有孕而小产,只怕与她的命数有关。好在她命中注定有此一子,这才在死之前遗留下恭谦。此事说来亦属娘娘的福分。若没有这个昭敬敏长贵妃以性命诞下的孩子,只怕娘娘尚不得知养育子嗣的辛劳。”我细细劝慰道。 皇后听了这话,面容不由得舒心几分,对我微笑道:“你所言不错。” 过了一会儿,眼见再无闲话继续下去,恭谦亦生了几分烦躁与哭闹,皇后便带着恭谦回去了。 送走皇后之后,我假作忽而察觉出一直站在正殿门口戍守着的尤源校,故作诧异道:“你怎的还不回去办事?” 尤源校面色困惑起来,反问道:“方才娘娘不是说还有几桩小事需得卑职去办?” “啊!”我假作这才想起,一壁入内,一壁点头吩咐道:“正是。瞧本宫这记性,与皇后一番闲话下来,都忘了此事。你且仔细暗中悄悄地打听打听,昭敬敏长贵妃诞下恭谦殿下那段时日,都有什么人入月室殿拜访——无论宫人、羽林卫、嫔御皆可。你仔细将每一个人皆记录在册,拿来给本宫看看。” 尤源校一时愣住了,不由得抬头看了坐在正座上的我一眼,正好对上我往下注视在他身上的眼神,不由得一瑟缩,唯恐被我看出什么破绽似的,赶忙低下头,仔细而小心地问道:“昭敬敏长贵妃仙逝已久,此事只怕一时半会儿难以查出线索。不知娘娘为何会有如此念头?难不成娘娘怀疑昭敬敏长贵妃系为人所害,真凶就在这几个人之中?” “本宫自有打算,你只需要竭尽全力去做就是了。无论最后结果如何,你只需如实回禀即可。”我淡淡地将此事遮掩过去,不留一丝空白。 尤源校惴惴不安地答应了一声,随即神色强自镇定地离去了。 他一离开,我即刻吩咐身旁的凌合细细监视着尤源校,叮嘱他一定要仔细盯着尤源校的一举一动,绝不可放过蛛丝马迹。 凌合眼见我的神色如此严肃,当即明白此事事关重大,回应道:“请娘娘放心。霜序的来历奴才已然查知了一二分,现下正好有空全力监督尤源校。” 我满意微笑。 接下来的几个月,凌合不曾出现在我的面前,尤源校亦失去了踪影。 过了两三个月,就在凌合将调查出来的结果告诉我之后,莺月入内回禀,如仪行礼道:“娘娘,尤源校前来复命了。” 我当即吩咐道:“叫他进来。”坐直了身子,可以摆出威严的模样。 尤源校一入内,我即刻看到他手上捧着一本册子,不厚,然则可见其崭新的程度。 “回禀娘娘,此乃昭敬敏长贵妃离世之前的三个月内,月室殿所有人的出入名单。”说着,尤源校将册子转交给莺月,继而呈到了我的面前。 我略略翻阅一下,不出所料:皆是一些寻常的嫔御、宫人的名字。 我心下早有准备:为着昭敬敏长贵妃素来不擅长与人来往,月室殿素无其她嫔御前去拜访。除了当日的魏庶人与紫氏,我想不起来还有何人与昭敬敏长贵妃曾有过来往。 诚然,昭敬敏长贵妃的舞乐才情过人,修补舞曲功劳甚大,到底不善于与人交际,故而时至今日,御殿之内并无多少人了解她的真性情。纵使我,与她同一日入宫的我,当日与她同居枎榕殿的我,亦不得知她系何等人物品德。只是凭着记忆的稀缺之处,我依稀觉得她本性清明而单纯,并无其她身处御殿多年之后的嫔御该有的心机谋算。如此品德,算得上御殿独树一帜的特例。 就这么一味地想着,我冷不丁抬头,对上站在我面前的尤源校觑着我的眼神,不由得一笑,“你当日都在何处当差?本宫怎么记得你也有机会系收了昭敬敏长贵妃的吩咐而前去请安?” 眼见我的目光落到了他的身上,一时惊惧,尤源校急忙收回了打量着我的眼神,垂下了眉头,四处手足无措地张望着四下,局促不安道:“娘娘这话系何意思?卑职不知。” 第十五章 闲话漫漫 我趁势将尤源校呈上的名册扔到他面前,嗤笑一声,细细盯着他那双不停地游离着的眼眸,慢悠悠地娓娓道来,“本宫当日曾与昭敬敏长贵妃一同居住在枎榕殿中,对于她的本性不甚了解。但是,为着她那份舞乐才情,却是好奇得很,亦思忖着来日她的地位绝不逊色于本宫。故而本宫曾吩咐凌合、梁琦私底下细细监视着昭敬敏长贵妃。倘若来日她一时鬼迷心窍,与本宫作对,只怕会叫本宫措手不及。那几日,凌合呈上来的名册与你面前这一本有几分类似,却少了一个人的名字——你。” 尤源校当即下跪,咬着牙,沉默不语良久,才硬着嘴皮子,死不承认,“卑职不知娘娘此言何意。” 我细细瞧着他,不出一声,任由死一般的寂静蔓延在正殿之中,仿佛一根针落地的声音亦能清晰入耳。随着铜漏一声声的水滴清晰地传入我的耳中,令我的心绪起了一丝波澜。 而尤源校,额头上更是冒出了一颗又一颗硕大的汗珠,纵使他竭力用衣袖去擦拭,终究擦不干净,仿佛无休无止。 末了,眼见我冷着脸,一味地看着他,不出一字半句,目光如同天雷怒火一般打压在他的身上,他终于熬不住,咬咬牙,连连磕头道:“卑职愿为娘娘效犬马之劳,还望娘娘能够网开一面,将此事尽数隐瞒到底。”声音中夹带了无奈而绝望的悲痛与哀伤。 他这一句话,安定了我的心,亦叫我明了了恭谦的来历。我与素欢如素无恩怨,她半生留下的不过恭谦这一个血脉,我如何忍心非要拆穿这一切的真相?素欢如她自己亦不过一介苦命人,与我一般,我如何忍心令她死后、在九泉之下亦不得安宁? 我的胸腔内波涛汹涌、千变万化,然则脑海中不过一个念头:一定要保住恭谦这个孩子的性命。如若不然,可对不起我与素欢如的这一份惺惺相惜之情了。 我语调柔和地安慰道:“你放心。本宫若意欲揭穿这件事,早早便可上报陛下。今日,本宫既然亲口问你,不过想看看你的诚意而已。你既然对本宫坦白了这一切,本宫也给你一个承诺:本宫有生之年,定会好生保管这个秘密。” 尤源校感激涕零道:“卑职多谢娘娘。” “不过本宫还有一件事需要你去办。”我转口一提。 “还请娘娘吩咐,卑职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尤源校严肃认真道,眸光中尽是正色。 说着,我细细暗示倚华将一样物件交与尤源校,认真吩咐道:“这几日,你且带着长乐宫的腰牌出宫,仔细打听秋紫与朱襄的家世背景与一应事宜。至于那些该拿到手的证据,你亦要搜集完全。” 尤源校系一介有心人,听闻此事之后,他随机叩头行礼,干脆利落地拿着腰牌出去办事了。 眼见着他的身影一点点消失在我的脑海中,我心里头对于真凶的猜想亦渐渐正视起来。若非为着她与我交情匪浅,只怕我亦不会特地算计尤源校,继而打探真相与证据。数月后,我随即得到了我想要的证据与真相,并因此而揭穿了婺藕的真面目。然则,我的心里头却是愈加寒凉。 尤源校不过为着把柄握在我的手上,这才尽忠职守地听我的命令。若非如此,只怕他绝不会心甘情愿为我效劳。 而婺藕,若非此事事发,只怕我尚不得知原来身处御殿多年,婺藕竟早已转变了性子,黑了心肠。此刻,她对我而言,形同路人,再不复当日的姐妹情谊。 自入宫以来,我便知晓御殿之内波谲云诡之事数不胜数,来日所经历的绝非今日可以想象出来的。然则,我从未料到我亦会有今日,亦会有变得这般面目可憎的一日:一来,利用卑劣下作的手段,要挟别人,逼得人不得不听从我的号令;二来,眼见与敛敏生生断绝消息,与婺藕再无携手和睦之日,与心如死灰的袅舞再无见面之日,四位姐妹之间面临着生离死别。 一时之间,悲从心头涌来,令我一时压抑起来,不由得感叹:今岁的变化如此之大,真想一死了之。 正兀自出神,内殿里头传出了孩童的哭闹之声,莺月领着两个保姆一同出来,欢喜地解释道:“恭容殿下与嘉昭帝姬方才湿了尿布,吵了娘娘了。” 听得两个孩子的琐事,我不由得换了心态,随即笑道:“你且待两个孩子换了尿布之后,叫保姆带出来给本宫看看。” 莺月如仪行礼,又入内了。 随着莺月的身影入内,见我一味出神,侍立一旁的倚华忽而问道:“娘娘,您这脸色不对啊。” “怎么不对了?”我心里头疑惑不解起来,转向倚华,细细问道:“本宫的脸色有何不对?”十指纤纤不由得抚摸上了脸颊。 倚华踌躇了许久,磨磨蹭蹭起来,小心翼翼道:“方才奴婢见您的脸色,仿佛心事重重,心思格外沉重。” 听罢,我不由得失笑起来,解释一句道:“可能是一时哀伤涌上来,难以自制。”眼神流露出一丝失落与沮丧。 “御殿之内,其它毛病不会有,这心病亦断断不能有的。娘娘若有心结,不若讲出来,也好叫奴婢为您开解开解。不然,淤积在心,只怕有损娘娘的玉体。”倚华神色关切,继续道:“服侍娘娘多年,方才那神情奴婢当真头一回见到。奴婢实在担心娘娘您。” 眼见她如此关心我,我心里头不由得涌出几分感动,然则依旧觉得自己心里头,没什么一般,拍了拍她的手背,只一味摆手道:“本宫当真无碍。” 倚华瞧我的眼神充满了担忧,却为着我此话而戛然而止,顺手自出来的莺月手上接过恭容,仔细地哄着。 我抱过嘉昭,在怀里头细细照看着。 莺月在旁殷勤道:“谁不知道这一对龙凤双生一出世便有天枢星的吉兆,自然惹得陛下与众位主子娘娘眼馋心热了。”一壁细细打量着嘉昭甜美而白皙的面颊,眼神中流露出来的关怀与我当日从娘亲那里得到的一般无二。 “只怕成也萧何败萧何。来日,或许正因此事而叫娘娘遇上大麻烦。”倚华看着恭容的神色微微暗淡。 莺月诧异地抬头看了一眼倚华,随即问道:“怎会?娘娘如此功劳如何会因诞下皇嗣而遭殃?难不成——”仿佛一下子明了倚华的意思,忽然停住了。 我头也不抬地看着嘉昭甘甜酣眠的面庞,细细说道:“既然是难得一遇的吉兆,自然有无数人盯着。只怕来日一个不小心,这一对孩子便会如同定诚淑妃的穆懿文太子那般轻易夭折。”说着,一丝恨意涌上了我的心头,对她们仔细吩咐道:“孩子现在还小,你们必得仔细照看着。如若不然,叫歹人得了手,咱们所有人都得死。”面色凝聚在一起,犹如九天腊月的暴风雪降临之前的昏暗天际,万般寒凉彻骨,狂风几欲将人的躯体尽数吹到无边无际的九天上。 倚华、莺月当即神色一凝,行礼答应道:“谨记娘娘吩咐。” 逗弄了一会儿孩子,我随即吩咐莺月带着保姆与乳母带着两个孩子入内殿歇息。 眼见着我又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倚华到底不敢多提。然则到了黄昏掌灯时分,我依旧一个人呆愣愣地坐在那儿,梁琦又见倚华一味地阻挠,愈加不敢多问,只一味疑惑起来。 待到月上柳梢头的夜幕时分,凌合风尘仆仆地自宫外赶来,仿佛不曾瞧出我的蹊跷一般,径直行礼,回道:“奴才参见娘娘。” 我呆愣的思绪被他略带响亮的声音打断,随即看向下首的他,问道:“你有何事?” “回禀娘娘,奴才已然打探清楚并拿到证据可证明霜序与墨府中人私底下有所往来。”当着梁琦、倚华古怪的面,凌合似乎看不出异样,只是咬咬牙,仿佛万般艰难,一字一句缓缓道出。 “哦?”我不禁起了兴致,坐直了身子,正儿八经地诧异问道:“你可查出来墨府何人与霜序来往最为密切?” “正系当日的墨府管家。” 倚华一听,当即诧异起来,疑惑叫道:“自从墨府倒台之后,墨府管家与其他人等不是一应被遣散,卖予他人了么?怎的还会与霜序有所往来?” “此事说来实在叫人惊叹:墨府管家生来聪慧。如此死中求生的计谋对于他而言不过小事一桩。若非当日兰妃生父对他有恩,只怕他绝不会心甘情愿屈居墨府小小一介管家之位。”言及此处,凌合的面容不由得啧啧惊叹起来,难以掩饰其欣赏之色。 “哦?当真系如此能人?”我愈加好奇:凌合身处御殿多年,见过的人事物自然数不胜数,能叫他今日如此惊叹夸赞,只怕此人确有能耐。 第十六章 霜序来历 “正是。被卖作家仆之后,墨府管家不过个把月的功夫,随即换得了自由之身,重新返回京都。”凌合干脆利落道。 “接着呢?”我愈加好奇起来。 “接着便是在一个月之内,通过以往的人脉联系上了霜序,一并打听出了霜序哥哥的下落。”咬咬牙,凌合再次说道。 “一个月?!”此刻,不仅仅系我,连倚华也惊叹起来。 “正是。近几日,自收到墨府管家百转千回之下送来的消息之后,眼见自己的哥哥身处贫困之中,霜序便用了自己所有的积蓄,乃至于借用娘娘的名义将银钱通过墨府管家转交给自己的哥哥,以解燃眉之急。”这一次,凌合说话的语速慢了下来,带上了几分小心翼翼。 “如此说来,霜序她只需与我明言即可,为何自此之后,行事如此鬼祟小心,叫人这般起疑?”我不由得疑惑起来。 倚华暗中看出了什么似的,使了个眼色,我这才瞧见凌合面色豫豫,似有难言之隐。 我一时诧异,随即劝慰道:“凌合,你系我身边的老人了。这么些年过去了,本宫从来待你们如同家人一般信任,你有话不妨直言。” 凌合踟蹰了半刻,才说道:“依着奴才调查出来的线索,只怕霜序为着借用娘娘的名义敛财,还散布了不少咱们长乐宫真假混合起来的流言。固然皆系无羁之言,到底叫有心人听去了,只怕会探听出一二则真相。”顿了顿,觑着我的眼色继续道:“娘娘,咱们宫里所有的内御,认真计较起来,除了倚华与莺月系您平日里最亲密的,只怕连同竹春、霜序在内,亦要屈居一等。倘若霜序有心,只怕知道的秘密绝不会较倚华、莺月少。”语气中带上了几分担忧。 倚华与莺月听到这里,已然变了脸色,毕竟她们之间,唇亡齿寒。若是连霜序都有了嫌疑,只怕我身边亲近的倚华与莺月二人亦要遭受怀疑。 我却是毫不意外,一丝丝的怪罪也没有,只是感慨起:既是银钱上的琐事,霜序为何不与我直言? 莺月眼见我神色阴沉,到底不敢打断我的思绪,只看了一眼倚华。 倚华眼见此事无可避免,便大着胆子在我身旁小心地问道:“不知娘娘打算如何处置霜序?若她散播出去的流言皆系无稽之谈,尚可饶过她。若当真威胁到了娘娘的地位,只怕万死不足以泄愤。” “霜序固然为着银钱出此下策的,到底情有可原。再者,凌合,你可有霜序背叛本宫的真凭实据?”我转向凌合,如此问道。 凌合呆了一呆,随即沉着脸回禀道:“回禀娘娘,奴才查不出丝毫证据。”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满意道:“那就好。”转向倚华与莺月,“霜序不曾背叛本宫,如此便是最好的结局了。” 莺月依旧惴惴不安道:“娘娘,今日她不会,难保来日她亦不会。万一来日——”说着,看了倚华一眼,不再继续言语。 倚华沉着声接下去说道:“万一来日她有了叛意,只怕咱们防不胜防啊。” 莺月在旁拼命点头以作应和。 凌合见我犹豫起来,亦面有不忍,求情般说道:“奴才与霜序处事多年,愿为霜序担保她对娘娘的忠心不二,还望娘娘宽宏大量。来日,若霜序当真背叛了娘娘,奴才一定第一个取了她的性命。” 心里头仿佛被一股柔软温暖的感觉包围住,几欲叫我当场恸哭起来,然则到底忍住了,我和蔼可亲地对凌合说道:“霜序在本宫身边尽心竭力地服侍多年,本宫自然信得过她。”顿了顿,眼见倚华与莺月欲言又止,继续吩咐道:“你们二人且仔细盯着她。一旦察觉出异常,即刻来报。”眼神肃穆起来。 倚华、莺月这才安下了心,“是。”随机退下了。 原来,如今哪怕仅仅银钱上的事迹,霜序宁肯冒着得罪我的风险,甘愿散播流言,亦不敢与我详加商议。难道说,今时今日的我已然叫人望而生畏了? 心里头的哀痛伴随着眼角余光中倚华、莺月离去的最后一道身影所带来的阴暗而彻底陷入黑暗之中,犹如铁匠打铁之时那般,心中的哀痛隐隐迸发出一星半点的火星,几欲将我的心房彻底尽数烧毁,将一切尚未诞生出来的哀伤一一彻底毁灭。 心头涌上来的那一股无尽的悲苦与惆怅不知从何处而来,却是令我愈加抑抑寡欢起来。接连数月,我整日躺在寝殿的床上,每日郁郁寡欢,连身子亦懒怠起来,叫倚华和莺月愈加担忧。 原本倚华瞧出了我每日无休无止的倦怠之后,莺月还庆幸我系再次身怀六甲,孰料俞御医前来微微号脉,随机诊断我这是心病,郁结难解,这才每日格外疲惫,随即开了一张药方。 药房上头不外乎一些寻常的药材:茯苓、蜜枇杷叶、连翘、夏枯草、天花粉、牡丹皮、玄参、泽兰、萹蓄、漏芦、瞿麦、浙贝母、泽泻、生地黄、广藿香、豆蔻、焦栀子、三棱、莪术。任谁看了皆会以为我不过是小病一场罢了。 皇帝眼见我每日郁郁寡欢,连三个孩子亦无力看护,除却每日劳心的朝政,便是与我久久相伴。然则不知为何,对于往日诸妃所渴望的恩宠,此刻的我却是毫不在意,甚至于格外厌烦旁人在我面前晃悠。纵使系鸾仪等三个孩子,我时而听到他们的哭闹声,亦心烦不已。 皇后与其她嫔御自然识得眼色,对外只道我一时郁闷病中,心绪难解,便逐日少了来我长乐宫探视的次数。皇帝眼见如此,亦不再日日拜访,只吩咐要我好生修养玉体。 仿佛一时之间,御殿之内所有的热闹尽数离开了长乐宫,致使这里成为御殿之内最为冷清的宫室。然则此情此景却叫我想起了当日琅贵妃诞下一对死胎之后,椒房殿彼时的寂寞孤寂。彼时,系琅贵妃遭受无尽的哀伤与寂寥,今日竟也轮到我了。可见天意弄人。 念及此事,我不由得浮想联翩起来:当日琅贵妃小产诞下一对死胎,已然令人惊奇——若那对孩子没死,只怕其中一个定然系来日的太子、未来的储君。可惜,琅贵妃确实无福。然则那桩迷案实在叫人费解——何人敢对一国之母腹中的孩子下手? 论及胆识、才智、地位、手段,我实在想不出来。 假设此事系魏庶人所为,纵使当日计划顺利,连同琅贵妃亦一并除去,只怕于魏庶人在御殿之内的权势、魏氏一族在朝中的地位,并无益处:纵使魏庶人成为继后,终究她无子嗣,届时被尊为皇太后,只怕还要看新帝生母——帝太后的眼色。何况,彼时魏氏一族权利颇大,当真一力提拔,只怕会有碍朝堂之上权势的平衡。 假设此事系紫氏所为,无论成功与非,得益之人不外乎彼时的珩贵嫔、琽贵嫔,与她并无关系。她如何会选择这条自己谋划而叫她人得益的法子? 彼时的兰妃可谓不成气候,并无如此手段。 到底系何人将琅贵妃腹中胎儿一力除去呢?我百思不得其解,依稀记得当日我曾隐隐怀疑过一个人。然则今日细细想来,我实在想不出当日那般情状,我究竟怀疑到了谁的头上? 每每念及此处,我定会头疼不已。 回回瞧见了,倚华皆会细心劝我道:“娘娘若实在不高兴,何必非要想这些烦心事,往御花园去散散心也好。整日闷在屋里,再好的身子只怕也会得病。遑论娘娘今时今日的玉体不甚康健,更该出去走走。” 御殿之内,此时此刻,也唯有倚华才敢这样与我坦言。 我想了想,随即笑道:“好。那本宫便如你所言,出去走走。” 六月初的时节,御花园美景愈加葱绿而葳蕤,生机勃勃,叫人不觉心情舒适起来。我却是不经意间瞧见了远处一道挺拔的身姿。走近一看,正是稚奴。 “密华——”稚奴眼见我俩身份、年纪之间的差别,一时忘了改口,赶忙行礼道:“参见婉母妃。” “许久不见,稚奴你已然长大成人了,不再是当日那个需得我日日做了山楂哄你的小孩子了。”我仔细看了看眼前人,只见他身姿挺拔,脱了稚气,不复年幼之时的弱小,颇有几分皇帝年轻时英姿飒爽的俊颜,感慨岁月变迁,当日那个小男孩已为人夫、已为人父,当真是岁月不饶人。 “当日儿臣原本以为婉母妃不过与其她嫔御一般,客套而已。孰料婉母妃对儿臣的关怀与德母妃一般,皆出自真心。若当日儿臣有何等失礼之处,还望婉母妃宽恕。”稚奴念及当日之时,心头亦感慨万端,深深行礼,语气几乎哽咽。 “彼时你不过系一介孩子,我怎会与一介不懂事的孩子一般计较。”我啼笑皆非起来,面色总算好看了一些。 第十七章 云容再访 见我如此神色,稚奴的神色亦不禁欢喜起来,“若非婉母妃与德母妃一力看中,只怕儿臣此生永不会知晓原来为人子嗣竟也有如此暖心之时。” “说来今时今日你亦有了好几个儿子、女儿,可见来日你这一脉自然枝繁叶茂。”我祝贺道:“但愿来日你不会忘了我与德妃姐姐往日对你的照看。” “自然不会。”稚奴语带感激,面容微笑道。 “来日,若嘉敏、恭容、嘉昭,乃至于嘉和帝姬遇上了一桩好亲事,还望稚奴你能够以兄长的身份好好为他们打算一番。”我忽而想起稚奴这桩婚事乃当日皇帝亲自下令选中的,一时惆怅起来,便没有来由地说了这么一句话。 见我这般不见外地说起此事,稚奴面容之上满是愉悦的神情,理所应当道:“他们皆系我的弟妹,我自然会好好帮着父皇为他们挑选一桩好婚事。” 我脸上的笑容愈加滋润美满。 此时,忽而起了一阵大风,逼得我不得不即刻告辞,回了长乐宫。为着怕我吹了风、着了凉,倚华赶紧准备浴桶与热水,并一应用具。 更衣沐浴之时,眼见热水在我眼前袅袅升起,如同冬日里头,自香炉里升起的白烟一般,我心头的思绪亦不由得仿佛一团棉花沾湿了水汽,变得格外沉重起来,目光呆愣愣地注视着虚悬的半空,仿佛透过一层如梦如雾的纱帐看到了海外仙山一般。 为着我近几日来不耐烦人多,此刻唯有倚华、莺月二人细细服侍着我,往我身上浇温热的水。伴随着浴桶之内,无数漂浮在水面的花瓣随着她们的举动,一片片黏贴在我光华白皙的肌肤之上,阵阵自然的芳香弥漫在我的鼻尖,令我神昏目眩,犹如置身梦境之中。 我阖上双眼,靠在挂了一条毯子的浴桶边缘,感受着温暖的热气将我全身包围住,如同儿时母亲那般温暖的怀抱。静静地,唯有水流相撞所发出的‘哗啦啦’的声音,几乎听不见她们二人的呼吸声。 不知为何,我忽而十分享受眼前这一片宁静的氛围,格外静谧,叫我不由得沉醉其中,难以自拔。似乎自从入了御殿之后,我便再无福分享受今日这般如此恬美的时光了。为着君王雨露、权势地位,日日勾心斗角不已,无数人被我击败,我亦遭受了无尽的算计。每每夜幕降临之时,我都会诧异起:待得明日,我是否依旧有机会在这御殿之内存活下来?我与袅舞姐妹二人来日是否有机会光耀门楣,为林氏一族、为娘亲增光添彩? “娘娘,今日这风可真大,连你的裙摆也被吹乱了。”正兀自静谧无声之际,莺月小心翼翼地说道,企图打破这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我懒得开口,依旧不为所动。 倚华亦不由得出声问道:“不知可要奴婢吩咐竹春再添一些热水来?” 过了一会儿,就在她们不知我是否睡着之际,我开口了,“不必,本宫这就起身。”说着,缓缓挣开了眼睛。 被一支银簪微微挽起来的青丝黑发垂下一小束头发,落在我的额头,湿哒哒的,紧紧地贴着我额头的肌肤,带来一种拘束。我顺手将黏在我额头的一撮头发捋到鬓边,作势要起来。她们随即服侍我换上一层轻薄、如若无物的寝衣,以纯正的七彩棉线绣上三只凤凰的图案,温暖而舒适,象征着我在这御殿之内独一无二的地位。 缓缓走出紫檀木雕刻而成的六扇屏风,迈入寝殿之内,登时一股香气四溢的暖风蒙面扑来,叫我几欲沉睡。 安静地服侍我入眠之后,固然闭着眼睛,我依旧察觉出来倚华看我的眼神充满了担忧。或许是我近几个月来整日沉默不语的缘故,致使她们为之忧心忡忡。然则在我看来,我不过愈加欢喜寂静无声,乃至于受不住三个孩子在我身边吵闹。他们一吵闹,我随即心烦气躁。认真计较起来,我只觉得自己愈加喜好静默无声。 每每应着倚华的担忧,吩咐俞御医前来号一号平安脉,俞御医终究说不出什么,然则看待我的眼神满是忧虑。 我看出来他明明瞧出了我不同于往日的蹊跷之处,却始终不解为何他非要瞒着我,不与我直言。乃至于倚华,在我看来,亦多了几分隐瞒之意。我无心亦无力猜测到底系何等缘故,叫她们一个个对我三缄其口。只觉如此安静如哑的日子系我入御殿以来,最为舒心欢愉的。 皇帝已然多日乃至于数月不曾前来长乐宫了,其她嫔御更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唯独皇后、折淑妃、权德妃、温妃、慧妃时不时出入未央殿,与我闲话几分。当然,不过略微坐坐,即刻就走,面容之上自始至终皆是掩饰了的担忧。闲暇时日,待在内殿,我时而抚琴、时而刺绣,甚是享受如此静谧的时光。 然则就是在这安静无声的环境中,我渐渐起了一些变化:时不时,我会有一种渴望放声哭泣的欲望,系毫无顾忌的那一种。若非为着倚华她们时刻守候在我的身边,我只怕会控制不住自己的心绪,任由心头那一股不知起源自何处的悲伤游走在我的神志与四肢,叫我遍体皆充盈着浓郁的悲痛。并非那种有来由的悲痛,这种悲痛更像是几欲将人千刀万剐的残忍刑罚,偏偏不知自己所犯何罪。无论抚琴之时,抑或刺绣之际,我的心头永远压着一块巨石,叫我的心如同千斤坠,无法欢喜而轻松。慢慢地,我连刺绣、抚琴都不再有兴致,只一味地懒散着,无心装扮,只是每日身着寝衣,呆愣愣地抱着双膝坐在床上,一味地回忆过去的事情。 在慧荣殿与我相遇之前,敛敏、婺藕她们过的是怎样的日子?会否比当日的我与袅舞愈加和睦幸福?云容提点我之前,可曾认真参透过我与湘贵妃二人之间容貌的相似之处? 入御殿之后,如何会这般巧合,菊园之内一时之间,汇聚了我、袅舞、悼贵嫔、兰妃、婺藕、敛敏?又为何兰妃的项链会丢失?究竟为何人所盗? 倘若中秋宫宴那夜我能顺利献舞,之后那段岁月里,可还有昭敏敬长贵妃的风光?吾等三人在绿玉谷里头立下的誓言,只怕今时今日已然一一报应在吾等的身上了。 入御殿之后,遇上的第一桩大案系兰妃的人偶并陆氏的假孕。我至今猜测不透到底为何被兰妃打碎的花瓶碎片会出现在芝兰殿库房外。琅贵妃愚蠢至极。倘若陆氏一人便能够分得吾等新晋嫔御的恩宠,她如何会入宫多年而依旧仅仅屈居与美人之位?可见陆氏无论如何扶持,皆不成气候。琅贵妃彼时只怕是一时心急,糊涂了。陆氏亦愚蠢至极,若非为着琅贵妃所策划的假孕一事,只怕她一日之间必不会因欺君之罪而如此一败涂地。 伴随着三次天狗食月的天象出现沿霜、池雩、汐霞、沉霁四位内御的离世,将琅贵妃安全保护在里头的那一层盔甲已然被拆卸干净,将琅贵妃的性命送到了地府。 当日,魏庶人身为御殿第一妃,她系如何在琅贵妃身怀六甲的前提下,确保自己执掌御殿大权的?彼时,定诚淑妃固然身居昭媛之位,依旧系那么明艳动人,行为作风无所畏惧,难道她不知一个不小心,琅贵妃抑或魏庶人即可将她置之死地? 之后便是汤泉行宫内,婺藕一日之间因弦断而遭到禁足。回到御殿之后,真贵嫔晋为真妃,继而成为帝妃第一人。随着侯贤妃的崛起,珩妃被贬为保仪,打入安和院。是年,伴随着恭修手握舍利的出生,婺藕到底崛起了。喜事连连之中,东项四嫔入御殿的消息亦传入了诸妃的耳中。是年寒冬皇帝特地安排的锦洞天至今叫我念念不忘,然则亦不能忽略昭敬敏长贵妃的《青梅舞》与《青梅乐》。 因着丹桂与香涉的离奇遭遇,琽妃被贬为魏庶人,黄保仪晋为珩贵妃,继而登临凤座,成为继后。此起彼伏的是,嘉温离世,被追谥为穆安定公主。此事发生之后,将袅舞一生的期盼尽数毁灭,自此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而我,亦被迫成为玉真妃,出宫为国祈福。 待到我二载之后,重新归来,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婉贵妃。未几,便遇上了梅园行刺一事,叫悼贵嫔一时之间炽手可热。 伴随着紫氏一族的湮灭,远在乐善堂的殷庶人、平庶人被放出来,身居婳贵妃、容贵姬。谭、万、习三位贵姬追谥为恭谦妃、恭逊妃、恭肃妃。忱姬、许庶人被追谥为贞穆贵姬、贞慎贵姬。如此,可算作是天理昭彰,报应不爽。待到素欢如与朱丹雾、安贵姬被追谥为昭敬敏长贵妃、悼贵嫔、怀贵嫔后,夕昭仪因孕而被晋为姒贵嫔,掀起了御殿之内又一番波澜起伏的变化。可惜最终一尸两命的结局,看似是在昭示着御殿之内大多美人命薄的迹象。继而离世之人便是有幸晋为长贵妃的婳贵妃,被追谥为庄静贵妃。为着查找庄静贵妃离世的真相,在云容的帮助下,利用尤源校,我终于查出真相,找出我最不愿揭露的凶手——婺藕。 第十八章 册礼步摇 这一桩桩案件,昭示着我在御殿之内的地位逐渐举足轻重。 我忽而想起来:如今,我今日这番模样,可算是叫人看着我自取灭亡了。随即诧异万分:自己为何会想到“自取灭亡”四字? 被温暖柔软的锦被包围住全身,细细琢磨起来,我这才意识到:皇帝已经多日不曾来长乐宫探视我了。纵使偶尔一次驾临,到底看了几眼我冷漠而无神的情状,一时感慨万分,随即摆驾离开。至于其她嫔御,乃至于素来与我要好的权德妃,亦不过如此——面上颇为不忍,然则内心甚是焦急。 一时之间,我当即察觉出来长乐宫每日的一应份例,皆不似往日。远的不说,我每晚入眠之前所点的甜梦香效果远非当日可比,显见系六尚二十四司的女官见我不如往日那般得宠,随即私底下克扣下来,以次充好。 这般胡思乱想起来,我竟睡着了,格外沉醉,梦境甚是甘甜。然则,迷迷糊糊中,我却能恍惚听到孩童哭泣的声音,一时间醒悟过来,随即清醒了脑海。我睁开眼睛,掀开被子,目光直直投向殿内。 倚华正掀开帘子入内,我不过一个眼错,瞧见了里头抱着孩子细心哄着的莺月。待到倚华入内之后,隔着帘子,我依稀可以瞧见倚华抱起了;另一个襁褓,与莺月一般,耐心哄着。她们的声音格外轻柔,一来叫人听了几欲陷入沉睡,二来亦不会打搅我的就寝。 念及此处,我心头不由得感慨起来:她们到底系真心为我着想。御殿之内,终究有一份真心存在。 心头仿佛涌出一股股暖流,叫我逐日被冰冻得僵硬的心绪融化,感动之余,我不曾虑及三个孩子,只是一味地想着:纵使为了倚华她们的来日,待我百年之后,为她们寻摸一个好去处,叫她们不至于一辈子如此艰辛度日,我亦该振作起来才是。更何况鸾仪她们三个孩子,更是我一生血脉的延续。当日,娘亲从不曾为着度日艰辛而抛弃我与袅舞,今日,我绝不能轻易放弃她们。 慢慢地,我的心里头被美好的遐想所充盈起来,不复前几个月颓废而毫无盼头的日子,人也逐渐变得振奋起来。 翌日醒来,神清气爽,胃口大开,叫倚华她们看见了,愈加欢喜,连连笑道:“难得见娘娘如今日这般有精神。” “不知为何,前段时日总是提不起精气神来。今日倒好些。”顿了顿,就在莺月为我添上一碗粥的功夫,我特地兴高采烈地吩咐道:“倚华,你若见权德妃得了空,就请她来未央殿一趟,就说我有几幅刺绣与她鉴赏。” “是。”倚华见我兴致勃勃,格外欢喜,行一礼便去了。 莺月将第二碗粥呈到我面前,好奇地问道:“娘娘,您指的可是前段时日绣出来的刺绣?” 我颔首道:“正是。”随即舀了一口粥入口,配上小菜,格外可口。 莺月的神色说不上不好,但也说不上好。见状,我因着心绪开朗,故而无心去猜测。 权德妃闻得倚华的通禀,只怕是一收到消息随即过来了,故而来得如此迅疾。一入内,瞧见我的身影,兴致勃勃地对我微笑行礼道:“婉长贵妃娘娘今日好大的兴致,特意邀请妾妃前来闲话。” 我笑吟吟邀请她入座,一壁吩咐莺月端茶来,道:“正为今日如此兴致,这才请了德妃姐姐亲自过来作陪。” 权德妃眼见我面前的清粥、小菜被用得七七八八,可见我今日胃口不错,愈加欢喜,“娘娘今日这胃口不错啊,不似往日那般萧条。”说着,念及前几个月的往事,不由得哽咽起来,红了眼眶。 我的心头亦浮上了几分哀伤与愁绪,随即取帕拭泪道:“咱们两姐妹好不容易好好见面一回,如何提及这些闲言碎语。姐姐若有空了,还请多多指点妹妹前几日潜心绣出来的这几幅刺绣。”说着,使眼色叫莺月自内殿架子里头取出我前几个月绣成的“三凤丹阳图”。 待到收拾好了桌上的清粥、小菜,一见到刺绣,权德妃不由得啧啧惊叹起来,细细在手里打量了许久,这才对我说道:“看来前几日清歌你醉心于刺绣系事出有因。若非如此真心、虔心、耐心,只怕这幅刺绣尚不得出自你手。”一壁细细观摩着,打量上头五彩丝线的配色、针黹技法的运用与绝美的图案,口中娓娓道:“就近看来,只怕皇后凤袍上所用的图案与你这一幅并无差别。若认真论起精妙之处,不知为何,我只觉这一对凤眼不甚出色,宛如一对死鱼眼。”说着,指给我看。 权德妃倒诚心实意,毫不避讳,坦言指出这副刺绣的不足之处。 我虚心受教,说着,打趣道:“不知姐姐今日可带了什么来给妹妹参考参考?姐姐的刺绣手艺固然不及琅贵妃、兰妃,到底算得上是御殿一绝了。”目光转向了一旁的荷华。 荷华笑吟吟从怀中取出三幅刺绣,皆绣有夏日青莲在上头,唯独不同的是:一幅雨中磅礴,哀怨清愁;一幅日头炎炎,精神抖擞;一幅水汽迷雾,朦胧入梦。 “我这三幅刺绣固然不及你的花鸟之图,到底各有千秋。”权德妃一一介绍道:“你亦知晓,百花群蕊之中,我格外关爱莲花。”说着,看了我一眼。 我取过三幅刺绣,一壁看着,一壁点点头,甚是惊叹原来权德妃的刺绣手艺竟已达到了如此境地,可谓栩栩如生,妙不可言。 “原本我打算绣一幅梅兰竹菊四君子图,熟料还是绣出了这三幅。”权德妃见我一味盯着,便做了解释。 “哦?”听出了弦外之音的我随即转向她,开口问道:“不知姐姐你为何不绣那幅四君子图?难不成此前从未绣过?”想了想,继续问道:“当日妹妹曾听得御殿传闻,姐姐生来酷爱莲花,连身边贴身服侍的内御皆以莲花之名作为名字。难不成姐姐此生只绣过莲花图?” 权德妃微微一笑,颔首赞同道:“我生来不知为何,独爱莲花,对于其它的花花草草素来不甚欢喜,故而所用的一切皆来自天然长成的莲花。” “当日,江采萍独爱梅花,被唐玄宗册为梅妃,所居宫室命名为‘梅宫’,更亲手栽下无数梅树构成梅林。可见当日梅妃所得恩宠绝非寻常嫔御所有。今日,若姐姐被赐予莲花夫人的名号,只怕亦不为过。”我念及当年之事,不由得打趣道。 “‘莲花夫人’?”权德妃重复了一句,随即失神起来,继而对我客气地说道:“唯有帝妃之首——贵妃之位才有夫人称号。当日若非为着登临后位,只怕皇后也会有如此称号。至于清歌你,更不必说,那几日,何人不在议论着你‘邻倩夫人’如何恩宠、艳冠御殿?” “姐姐才德兼备,乃御殿之内独一无二的嫔御。如此清正明洁之人,来日徙迁为姝贵妃,有何不可?再者,这帝妃中,到底贵妃之位空缺着。姐姐固然不曾诞下一位皇子,到底两位帝姬也足够了。何况,论起折淑妃,只怕姐姐的资历还要愈加久远一些。仅凭此二点,姐姐亦算得上名副其实的贵妃了。”眼见权德妃一味地伏低做小,我不觉感慨起来,细心劝慰道。 细细看着我的脸色,权德妃愈加狐疑道:“难不成今日娘娘传唤妾妃前来,正为商议妾妃来日徙迁贵妃之位?” 我心头不觉感叹她心思聪敏而睿智阔达,不由得与她坦诚道:“妹妹身处御殿之内多年,身居婉长贵妃之位多时,亲眼见得姐姐往日系如何厚待妹妹的,自然理当好生回报姐姐。何况,前几个月若非姐姐时不时前来探视、劝慰,只怕妹妹今日尚不得出画地为牢的困境。如今,正一品长贵妃之位仅妹妹一人,纵使姐姐与妹妹齐平,只怕亦理所应当。还望姐姐给妹妹一个投桃报李的机会。”眼眸中闪出两朵晶莹的泪花。 权德妃不由得动容,紧紧握住我枯瘦不堪的双手,随即醒过神来,,自惭形秽道:“我哪里能与淑妃妹妹相提并论。前几个月,我亦曾在你这未央殿内遇见她不少回。论及对你的体贴与对鸾仪这三个孩子的疼爱,她并不逊色于我。我若成为姝长贵妃,只怕她不知该如何自处。何况,明眼瞧来,有资格晋为长贵妃之人,除了你,唯独她配得上了。”眼中流露出些微的哀伤。 固然这道哀伤被我不自觉地捕捉到了,到底不曾甚为明了究竟出自何故,我只得安心道:“妹妹当日为着出宫祈福二载、有陛下的恩宠兼诞下皇嗣,这才登临长贵妃之位。认真计较起来,姐姐固然出身新罗,到底算得上家世显赫而尊贵;再者,姐姐在这御殿之中的资历固然与慧妃、温妃相差无几,到底论及恩宠可谓独占鳌头;三来,嘉慎公主已然诞下陛下的第一位外孙,此乃姐姐之福、陛下之福、大楚之福。来日,待得鸾仪与嘉和一同下降,更是一桩喜上加喜的喜事。不若就轮到那一日,再请陛下大封御殿诸妃亦不迟。”掰着手指头,我细细历数着权德妃晋为长贵妃的资格,只觉若非她不争不抢,只怕我坐上长贵妃的这一个位子会在她之后。 第十九章 步摇秘密 听得我如此计划,权德妃心里头涌上一份感动,拼凑成双眸之中的两朵泪花,却是依旧缓缓摇了摇头,神态坚定不移,“我何德何能,如何配得上长贵妃的位子。清歌,你若真的有心,不妨提携折淑妃。来日,你们两人若能二心一体,只怕于你在御殿之中的地位愈有保障。我不过系一介诞下两位帝姬的嫔御而已,能企及德妃之位,已然上天恩赐的福分了。我如何敢继续肖想不该有的恩泽。”神态愈加失落起来。 “姐姐,我与折淑妃何尝不是一味要好。然则今时今日看来,幸而太子养育在姐姐膝下。若非如此,妹妹绝不敢开这个头。”我凑近了脑袋,细细劝慰,甚是不满她如此一味伏低做小,道:“姐姐,你可想过当日为何陛下不将太子交由她人抚育,非要交到姐姐你的手上?难道不是为着姐姐德才兼备的品性,与申姐姐截然不同么?御殿之内,认真计较起来,陛下最为熟悉与赞赏的,便是姐姐的品格与美名。若非如此,陛下当日如何会这般不顾一切地意欲将姐姐册为嫔?若非为着姐姐外族的血统,只怕今日登临凤座的,只会是姐姐,而非皇后。” 权德妃固然分外谦让,到底她的本性生来如此谦和,非外力所能更改。入御殿多年而不改本色,堪称御殿之内,一株莲花,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亭亭净植,无人可匹及万分之一的美名赞誉。 面对我一味地提携,权德妃只敬谢不敏,一味婉拒道:“我如今只想好生抚育嘉和与青雀两个孩子,其它的一概不做想。倒是清歌你,今日为何如此热切地提及此事?你这话叫我不甚明了。”眼神中不由得露出三分疑惑与七分不解。 “姐姐,今时今日,我一个人高处不胜寒。上头自有皇后名正言顺地统辖御殿,一旦一个不留神,只怕我会接连遭殃。若姐姐能够登临长贵妃位,只怕届时妹妹亦好多一个帮手。不然,御殿之内,一旦出事,首当其冲的便是我与皇后。皇后身为国母,地位自然不会轻易被动摇。然则我却是一介妾室,无能与皇后相提并论。届时遭殃的只怕会是我。”我的眼神惴惴不安。 权德妃松然安心地拍拍我的双手,柔声安慰道:“皇后经此一事之后,固然手段严苛了不少,到底心肠从未更改。清歌你无需如此顾及。” 脑海中,念及皇后那张原本和蔼可亲的面庞,念及她赠予我的茗尚膏与芙蓉面纱,我不由得信了几分权德妃此刻在我面前说的话,点点头道:“既如此,那我这厢先谢过姐姐提点了。” “我与皇后一同入宫,虽名位不同,到底与她素来交好。若非今时今日这般遭遇,只怕皇后尚学不会这雷霆手段的做法。再者,她此举固然叫人胆颤心惊,终究为了自保罢了。如若不然,御殿之内,什么猫猫狗狗只怕都敢欺负到她头上去了。”细细回味往事,权德妃眼中渐渐多了一道奇异的神采,甚是回味无穷,“那日,她听闻我初初有孕——正系那年冬日,我在御花园里头遇见了稚奴。”对上我好奇的眼神,特地解释一句。 我登时想起来,随即点点头道:“此事我自然记得。” “为着我初初有孕,她特地送了我一层面纱,上头以广绣技巧绣出一簇缀翡翠碎珠碧叶芙蓉,兼异物异色双面图案。固然手艺高明,到底不是我最爱的莲花。”说着,权德妃对我但笑不语。 “姐姐便拒绝了?”我好奇地问道。 权德妃点点头道:“我素来不甚喜爱戴着面纱,亦不甚钟爱芙蓉花,故而一径回绝了。倒是后来听闻清歌你得了这层面纱?” 我点点头,随即吩咐莺月取出当日皇后赠予我的芙蓉面纱,一壁呈现在权德妃面前,一壁解释道:“当日,我被陆氏为难,恰巧途径清宁宫,继而入内拜见皇后,然后才得了赏赐。” 伴随着我细细地打量,权德妃看着面纱的眼中藏不住惊叹,对我惊呼道:“这层面纱当真与我当年见到的一般无二。历经多年竟依旧崭新如初。”反复捏在手里不住地反转,口中不禁啧啧惊叹道:“怪乎人道‘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原来真有如此一说。” 我回想起当日皇后的解释,不觉补充了一句道:“这还是当日紫氏亲手赠予皇后娘娘的。” 话音刚落,未央殿内一片寂静。 纵使出手狠辣而果决,被她算计之人只怕至死亦不得知真相,紫氏到底落得个不得好死的下场。如此看来,只怕这一层面纱亦算得上诡计重重了。仿佛权德妃亦考虑到了这一点,故而发起愣来。我亦如此。 过了良久,思绪从辽远的过去一个猛子抽出来,我随即与权德妃对视一眼,为刚才发生的事所报之一笑。 “清歌你看起来近段时日格外喜欢胡思乱想。”权德妃没话找话一般问道。 我耐心而细细地解释道:“不过在这御殿之中待得久了,故而一时之间变得多愁善感起来。”忽而身不由己地感叹一句,声音中似乎夹带上了遥不可及的孤寂,漫漫岁月永无尽头,一眼望不到边,“姐姐,我从不知到底何许人也才能够在这御殿之中长久地存活下去。纵使紫氏这般工于心计之人,到底落得个退居桐宫雾芢殿,每日赐‘凤凰晒翅’,最终被埋入乱葬岗的结局。” “我亦不知。自步入御殿之内,我一直恪守谨记我娘亲当日的教诲:心存好心、多做好事,自有福报降临。我亦如此教导太华与苾挈。” 听闻此话,我不由得心头微微一震,随即点点头,了然道:“权伯母系一介仁心慧智之人。想来自是如来佛祖抑或观音菩萨的信女?” 权德妃点点头道:“我娘亲素来初一、十五皆往家宅附近最大的寺庙上香拜佛,以求得我与太华、苾挈每日福寿康宁。”顿了顿,似想起了什么似的,继续和睦地笑着说道:“自从我在与娘亲的家书中提及你与袅舞,我亦嘱托她每日为你姐妹俩祈福祝祷。” 我心下感动,连连点头道:“有劳姐姐与权伯母了。” 转而微微一叹,疑惑起来,“不知为何,近几日娘亲却是鲜有信件入宫,不知她是否病了抑或遇上了难事······”权德妃神色郁郁,满是担忧。 “待得来日姐姐登临长贵妃之位,只可上报陛下与皇后,叫权伯母来一回,也好尽心你们母女情义。”我安然松然道,语气中满是安慰。 “我何德何能。到底有折淑妃珠玉在前。你这话可别到处瞎嚷嚷,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每日死死盯着这空着的长贵妃之位呢。”权德妃满不在乎地笑话一句,啜饮一口。 我点点头,明白她话里的意思,不由得感慨道:“固然资历不及姐姐你,到底她品行合一,再加上诞育了恭顺,她亦有资格企及长贵妃之位。也不知到了那时,真正有福分与我并肩的究竟系她还是你。” “无论哪一个登临长贵妃之位,只怕对你而言,皆有利无弊。”权德妃眼神格外柔和,似春日里头、暖阁之内的炭盆中升起的熊熊火焰,甫一迈入里头,随即温暖人心,叫人心底里不由得暖烘烘的。 “说来,近几日你病着,可曾瞧见稚奴了?”权德妃忽而话题一转,随即问我道。 我微微一愣,随即说道:“我前些日子漫步御花园,正巧遇见他了。看起来,他还是不错的。” 权德妃点点头,“我瞧着自从封王而出宫开府之后,他的性子倒是愈加沉稳了。论及行为办事之道亦精明了许多。”顿了顿,似在犹豫,随即解释道:“自从成为亲王,立下汗马功劳,但凡有些好东西,他纵使人不到我德昌宫,到底总会吩咐宫人将收到的好东西送来。你可有收到?”说着,疑惑地看着我。 我不假思索地说,“不曾。从来没有。”心里头随着这句话的道出而起了一丝波澜。 权德妃的神色诧异起来,古古怪怪地觑了我一眼,惊讶道:“依着当日的情状,他素来‘密华姐姐’长、‘密华姐姐’短的,怎会忘了该赠与你的那一份礼物?虽说礼物不在大小贵贱,到底也算是一番心意才是。我这里日日都有,无论大小、用途,应有尽有,如何你这宫里却是——”面色讷讷,不再继续讲下去。 面对权德妃如此言语,我开怀一笑,不曾将此事记挂在心上,无所谓道:“无论什么玩意儿,他那里有的,我这里难不成会没有?我这里的东西足够我自己用的了。若再多一些送来,只怕白白放坏了。” 见我如此不以为意,权德妃亦有些释然,“你能如此想自然是好。然则你可别忘了今时今日稚奴已然不是当日那个需要你一力维护的皇长子了。他已然有了子嗣,日后你可得看着点稚奴的孩子,如此才算得上一介长贵妃所应有的庶母职责。” 第二十章 步摇旧事 我颔首答应道:“这是自然。姐姐你若知晓每日我送去铪王府的东西,自然知晓我时刻念叨着稚奴的那几个孩子。说来姐姐可知晓嘉慎公主之子降生之后,妹妹吩咐人送去哪些礼物?”言语中夹带了几分好笑。 权德妃一脸了然,灿然笑道:“不外乎一些抓周与男孩子该有的蓝色、墨色雪锦料子,还有几把金锁、文房四宝之类的。俗得很,到底也算合了太华的心意——偏偏拉着俞御医一同前去,先检查你的,继而将除皇后之外所有人送去的礼盒皆打开检查了一遍,你这可算是大事一桩了。自此之后,除了陛下与皇后的赏赐,太华每每受到她人礼盒,皆不忘吩咐葛稚川检查一番。最后逼得太华连稚奴送去给她的东西也不得不被检查一番。清歌,你这可就有点杯弓蛇影了。”嘴角露出一抹无奈的笑意,“稚奴出宫之后,与下降了的太华夫妇往来甚是亲密,若非看透你的心思,只怕连稚奴亦会心生不满。有一次,他曾来我安仁殿,玩笑着说一句‘婉长贵妃近几日可真是见谁都像是贼了。’口气随带着玩笑的意味,我到底听出来他的不满。若非我拿着话一一劝说,更拿出当日咸黒的事例来劝慰他,只怕他尚不明白你的苦心。那日,听我说完,念及自己当年的事宜,稚奴的脸色才好了许多。” 自从嘉慎公主下降、身怀六甲之后,权德妃十分不放心,特意差遣了葛稚川亲自陪护看诊,一并将女儿与外孙尽数托付给他。 我却没了玩笑的兴致,叹出一口气,正经而幽幽道:“我彼时只念着当日袅舞姐姐的孩子如何中毒而死——日防夜防,家贼难防。我到底该小心些。如若不然,此事若发生在嘉慎公主之子的身上,只怕莫论嘉慎公主,纵使系姐姐你,亦会心智错乱。”眼见权德妃脸上扶起一丝动容,随即闭了口,将茶盏推到她面前,示意她喝茶。 在自己的心绪中想了良久,权德妃终于抬头看了我一眼,强自笑着说道:“又不是太子的儿子,不过是陛下的外孙罢了。如何会有人想要他的性命。” 我的眼色暗沉了下去,沉声说道:“当日的瑶泽亦不过一介小小、无能匹及龙椅的帝姬而已,至死不过得了个穆安定公主的谥号。”语气犹如九天寒冰一般叫人的骨头被割裂出一道道伤口,流出里头潺潺的骨髓,不忍直视。 沉默在未央殿之内风靡了半刻,随即被权德妃一句话打断了,细细安慰着,“你未免也忒小心了。袅舞系穆安定公主的生母,我自然可以明白她这一份心。然则你这般可就太过了。鸾仪身为你的亲生女儿,何人有胆量加害于她?难不成眼见着陛下、皇后、你一力护着,他们还敢在老虎头上拔毛,铁了心找死不成?” “我正为着此事才格外小心。”我目色忧忧,心有不安,“正为我自己身居高位,为众人所畏惧,所以格外惧怕每时每刻皆有无数人等着看我这位婉长贵妃一个不小心,身陷囹圄,继而在旁围观的众人落井下石,叫我难逃升天。当日,我特地吩咐俞御医一同前去送礼,正为我自身清白之故,亦免得叫姐姐你与太华疑心。身处御殿多年,姐姐你自然知晓何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若叫她人得了机会,撺掇咱们之间的姐妹情谊,只怕届时我百口莫辩,无力回天。”说着,悲从中来,不由得姗姗泪下,“袅舞心如死灰、敛敏已然离世、婺藕更是入了冷宫,当下我能够一力依赖的,除了你,便只剩下皇后与折淑妃了。温妃、慧妃固然牢靠,到底她们需得我相助之处多。真正到了紧要关头,还是得靠你们三人助我一臂之力。” 此刻,权德妃脸色格外动容,眼中泪花闪闪,夹带着几分深有体会的了然,这才紧紧握住我干枯的双手,隔着骨头细细肉摁着,劝慰道:“所以你才这般焦急地企图扶持我登临长贵妃之位?”终于,说出了自己的猜测。 “非也。如今皇后之下,唯我独尊。一旦这样的场面来得久了,只怕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姐姐,难不成你忘了当日琽妃的例了?” 听闻‘琽妃’二字,权德妃当即了然,连连点头,赞同道:“我自然知晓。人,一旦大权在握,只怕会变得连自己都认不出自己来。当日,琽妃可不就是为着权势显赫,这才动了登临后位之心?若非那些伤天害理的罪案一一被追究出来,只怕咱们尚不得知她竟已变得如此可怖了。”顿了顿,面色浮上几分诧异,问道:“纵使你身居长贵妃之位年深日久,到底林氏一族于前朝可谓无足轻重,无一人担任朝中要职——连我权氏一族亦不及,如何会有你权倾天下的那一日?纵使陛下动了易储之心,来日系恭容登基为帝,只怕这朝局亦不利于你啊。”仿佛察觉出来自己说错了什么似的,随机闭了口,歉疚地对我笑笑。 “正为林氏一族与折氏一族一般无二,于前朝毫无根基,宣慈才有几分与恭顺一般的胜算,来日得以登基为帝。然则今时今日看来,申氏一族在朝中已然随着婺藕的倒台而凋零,只怕太子即位亦无不可。”想了想,我凑近了脑袋,小声低语,盯着权德妃熠熠生辉而活灵活现的一双美眸,细细说道:“陛下最忌讳的可不就是前朝与御殿相勾结,致使朝中党派权势不等,逼得陛下不得不仰人鼻息,纵使颁布一道旨意亦要看那些前朝老臣的脸色?” “听闻前朝湘贵妃晋封贵妃当日,为朝中大臣当场称为‘倾城祸水’、‘殃民红颜’而一时气结,选择了自缢而亡。之后,先帝因着多年来哀痛过度,最终径直昏于朝堂之上,五日后随即驾崩。”听了我的话,点点头,念及前朝旧事,权德妃不由得喟然一叹道:“纵然身为君王,到底也有不能自己之处。再者,当日为着贵妃之位皆有封号,先帝曾意欲将“宸”字作为封号赐予她。可惜最终不得如愿,宫人只好以出生之地称之为湘贵妃,如此称呼沿用至今。” “当日,琅贵妃在世之时,她亦曾考虑过红绸自缢,可惜未能如愿。”我念及往事,不由得感慨起来。 “罢了,罢了。这下可倒好,越发说得你心思消沉了。”权德妃收起了一副哀哀可怜之色,拍拍我的手道:“今日一聚,能见你心思开怀,我到底放心了。”说着,瞧了瞧窗外的天色,随机起身道:“时候不早了,我也该走了。说了忒多话,只怕你也累了,就不打搅你歇息了。” 我颔首回应道:“好,有空咱们再来见面闲话。我身子乏得很,就不起身客气送姐姐出去了。”说着,身子纹丝未动,一味吩咐倚华送权德妃离去。 今夜,提及琅贵妃早先之时,叫我夜间睡梦之中感到了一丝不安与诧异,随即梦魇起来,梦见了当日那句“好生保管焦尾琴,琴在人在”。 梦中的琅贵妃依旧傲然凌云,浑然一只金凤雪凰,凌驾于世间所有人之上,叫人不得不仰首视之,眼中惊现离奇之色。不论为着出生血统抑或身份之尊贵,除了兰妃,唯独琅贵妃可与之相提并论一二。她能够入主中宫,实在理所应当。后来,她与皇帝每日恩爱和谐,自然也是理所应当之事。然则她实在太过谨小慎微了,连稚奴这位皇长子亦看不惯,非要除去。若稚奴在皇帝心中系一介小人物,只怕她亦不会落得如此下场。偏偏为着稚奴生母的缘故,皇帝对他有几分眷恋,这才怒气冲天,将她幽禁椒房殿,最终留她全尸的结果。 然则今夜的梦境并非我心里头最深重的疑惑,而是当日琅贵妃亲口当着倚华的面对我说的那一句,“何况,此番你们姐妹俩入宫,又是这般样貌,教我如何安心。” 一眨眼的功夫,随即面前出现琅贵妃询问倚华的场景,“你亦毫无察觉?” 倚华入御殿多年,如何听不出、分不清琅贵妃话中深意?然则她不过一力辩解自己一无所知。为着入御殿多年,难不成倚华她当真一无所知那日琅贵妃所言? 梦中忽而自四面八方涌来一种压迫感,叫我难以呼吸,几乎喘不上气来。待到我竭尽全力睁开双眼,只见透过窗户纸的日光照射进殿内,将一应家具尽数染成了金色,闪烁出跳动的光泽,随即听到倚华在我的床前仔细忖度着,似有事要禀告。 此刻见我醒了,倚华才犹豫着回禀道:“回禀娘娘,德昌宫那儿传来消息,德妃娘娘一时身染重症,今日只怕不能来了。” “什么?”我登时焦急起来,急忙掀开帘子下床,抓着倚华的手臂,焦急问道:“姐姐她如何会病了?昨日不是还好好的么?” 第二十一章 梦回二王 倚华耐心而夹带着沉稳的语气令我静心半分,心思缓和下来,“据说德妃娘娘昨日回了安仁殿之后,一夜未眠,随即一时染上了风寒。今早一起来,只觉鼻塞、头疼,便吩咐荷华一大早前来回禀娘娘一声,只怕今日椒房殿的晨昏定省会晚到一会儿。皇后娘娘那儿是莲华前去回禀的。” 眼见权德妃无碍,我这才安下心来,随即看了看天色,泛出鱼肚白的光泽,便干脆不再继续躺在床上,商议着更衣梳妆毕,往椒房殿行晨昏定省之礼。说来,我也已然许久不曾见过皇后了。 盛装打扮一番,我抚着倚华的手,一步步迈向椒房殿。为着我来得早,皇后尚未起身,我随即在正殿右下首第一位入座,静候片刻。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许是见我身子安康,故而心底格外欣喜,皇后一身家常衣裳随即带着清简的装束便出来了。 一见到我,皇后当即和颜悦色道:“多日不曾见过婉长贵妃了。可见妹妹今日系全好了,这才来椒房殿请安。”眉目间不住地打量我的衣裙首饰,见样样精美,才破颜微笑道:“妹妹多日不见,今日算作久别重逢,可见是姿容愈加美妙,风姿格外袅娜,只怕叫陛下见了也会过目不忘。” 放眼望去,我见椒房殿内装潢摆设为着皇后当日自请入主,一应家具皆崭新制作,琅贵妃位主中宫之时的奢靡之风早已消失不见,到底今日见此情状,念及当日之时,何况此刻四下无人,我随即大胆提及,“论起国色天香,何人比得上曾经的琅贵妃。当日,她位主中宫之时,椒房殿内可谓富丽堂皇,今日娘娘入主,却是家常随和,可见娘娘较琅贵妃愈加匹及一国之母的风范。” 见我骤然提及琅贵妃,皇后眼色微微一暗,脸上闪过一丝不满,随即掩饰下去,“她是她,本宫系本宫。我自然不能与她相提并论。她出身何等高贵,我已然万不能及。何况,她那般品格还是当日你亲自揭穿出来的,又如何能与我比较。”语气不经意间透露出七分不满。 我仿佛此刻才察觉出自己失言之处,随即起身行礼,赔笑请罪道:“妾妃一时口误,叫娘娘心中不悦了,还望娘娘恕罪。” 皇后大度一笑,示意我起来,“无妨。听闻妹妹前些日子精神不济,这也是有的。” 恍然想起什么似的,忽而话题一转,“不知你可知晓——当日琅贵妃最爱乘坐凤辇安歇在云帆月舫之内,观赏红梅彤云景色,这才有了皇帝亲自下旨种植数品绝好的朱砂梅一事。” “此事成靖肃长贵妃当日曾亲口提及。妾妃记得。”我想了想,随即忆起往事,颔首答应道,顿了顿,继而开口补充一句,“似乎陛下对于红梅彤云格外喜爱。” “陛下当日为着何等缘故格外喜爱本宫并不知情,然则随着宫人的听闻,只怕其中与湘贵妃有关。婉长贵妃可还记得当日嘉煍王、庆炾王他们兄弟俩说的:湘贵妃格外钟爱合璧宫一带的朱砂梅,酷爱舞蹈其中。后来,琅贵妃年幼时入宫,曾一时迷路,偶遇正在朱砂梅林、抱着焦尾琴跳舞的湘贵妃,与其一番机缘凑巧,这才亦染上了喜好朱砂梅的脾性一事?” “妾妃记得。”我点点头,不由得感慨起来,“原来湘贵妃一人,竟能够牵扯出前朝、御殿如此繁多的一桩桩事宜来。连琅贵妃亦与当日的她有关联。若非湘贵妃才貌过人,只怕便是命中注定了。” 皇后正欲开口,随即三三两两的嫔御入内。一见到我亦在此,急忙入内,先与皇后行礼,再与我行礼,继而依着位分入座。 等了等,眼见诸妃皆已来临,唯独权德妃不见其身影,我随即诧异问道:“怎的不见德妃姐姐?固然她今日染上了风寒,到底亲口提及会来。如何不见她身影?” 伴随着我这一句话的道出,莲华、荷华二人急匆匆入内,磕头回禀道:“回禀皇后娘娘,我家娘娘一时三刻昏过去了。御医把脉,只说是一时毒气攻心,没几日活头了。” 此言一出,满座俱惊,惊骇之余,纷纷起身。 在座嫔御若非为权德妃的品德所折服,便是被她柔和的性子所吸引,再者便是曾经为之伸手援助,打从心底里感激,故而此刻如此吃惊。如今,眼见权德妃这病来得如此迅猛,自然叫人惊诧不已。然则,这一份惊诧之中,夹杂着多少窃喜与欢愉,便不得而知了。 权德妃一旦离世,固然于前朝无所关联,对于御殿之内却是至关紧要。皇后之下,唯我独尊,继而折淑妃、权德妃分立两派。除掉了权德妃,余下便是折淑妃势力庞大了。若非折淑妃在御殿之内天长日久,势力根深蒂固。盘根错节,只怕她尚不得保护好她的两个孩子。今日这情状,看起来倒像是折淑妃所为。然则,她为何今时今日才容不下权德妃? 目光随即不自觉地转向折淑妃,忽而察觉不少人与我一般无二的心思,也在看着她。自然,也有一些人在暗地里觑着我的脸色,怀疑系我容不下权德妃。 “好了,好了。不过是毒气攻心,哪里就这般严重了。”皇后强自镇定下来,安慰道:“既如此,莲华,你们二人且先回安仁殿,本宫与婉长贵妃、折淑妃过一会儿便去探视德妃。”末了,不忘叮嘱一句,“你们俩好生照看着,且别叫御医离开德昌宫。” “是。”莲华、荷华随即抹着眼泪下去了。 为着权德妃病重的消息,今日的晨昏定省上,皇后不过依着礼数随意叮嘱了几句,便带着我与折淑妃一同前去探望权德妃。一路上,皇后默不成声,我与折淑妃亦面色凝重,只是一味地步履匆匆。 一入内,安仁殿里头一片寂静无声,独独余下莲华哀哀啜泣的声音。一见到吾等三人入内,莲华急忙收了啜泣之色,迎上来行礼。 我环顾四周,不见嘉和帝姬,不觉诧异起来,问道:“嘉和帝姬呢?” 莲华回答道:“自从我家娘娘染病之后,嘉和帝姬亦染上病症,已然被荷华带去入住暖阁。” 皇后赞许地点点头,说道:“如此甚好。”随即掀开帘子入内。 我与折淑妃一同随之。 一入内,只见锦被里头的权德妃一脸的憔悴,面色苍白,几近毫无血色,面黄枯瘦,尽显死气沉沉:难以置信,昨日还与我谈笑风生的权德妃,今时今日已然病入膏肓,这般憔悴,丝毫不见当日风华正茂的精气神。 我心下为之叹息,深深怀疑起来:只怕权德妃此乃为人毒害了。 折淑妃仔细问道:“御医可看出系何等病症了?如何这般严重?” 莲华头也不抬地回禀道:“回禀淑妃娘娘,依着葛御医的解释,我家娘娘系中毒所致。”语气中夹杂着一丝哀凉。 “什么?”我与皇后一概震惊,不由得对视一眼,齐齐发问道:“当真系中毒所致?” 如此一问并非无的放矢,而是为着当日琅贵妃、魏庶人、紫氏等案例,御殿之内已然无嫔御胆敢行如此冒险之举。何况,今日被毒害的乃是从一品的权德妃,教人如何不惊叹此人何等胆识、谋略? 眼见莲华说不出什么来,皇后沉吟片刻,问道:“陛下可知晓了?” “奴婢早早便通知了陛下。想来陛下此刻已然下了早朝,正往这儿赶来。”莲华即刻回禀道。 “既如此,倚华,你且吩咐葛御医入内,只说是本宫与皇后娘娘有话要问他。”我转身吩咐倚华道。 “是。”倚华随即去了。 不一会儿,葛御医入内,恰逢皇帝赶来。 众人随即行礼道:“妾妃参见陛下。” “都起来吧。”说着,皇帝头也不转地径直入内,撩开袍子,在权德妃的床边,握着权德妃枯瘦的双手,眼见权德妃陷入深深的沉睡之中,面容格外憔悴虚弱,不由得低声言语,格外心疼,声带哽咽起来,道:“芷娘,你辛苦了。” 皇后见状,亦在旁悄声拉了拉皇帝的衣袖,示意他出来,免得打搅权德妃休息。 一出来,皇帝开口即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昨日不是还好好地往未央殿去探视婉长贵妃,二人聊得热火朝天、兴致勃勃?如何今日这般中毒?可吩咐太医院素有御医皆来看视过了?”一壁压抑着语气冲冲,甚为不悦,一壁看向葛御医,眼神夹带着几分不满与问责。 葛御医眼见吾等四人的目光尽数聚集在他的身上,一时胆怯,吓得直接跪在了地上,一味地磕头,求饶道:“还望陛下与诸位娘娘恕罪,微臣已然请了太医院所有同僚,可惜并无一人查出德妃娘娘所中之毒系何毒。陛下若不信,大可再次传唤太医院其他御医前来诊脉。” 第二十二章 以子挟父 莲华亦下跪解释道:“回禀陛下,方才依着葛御医的意思,依然吩咐太医院所有御医皆来问诊,皆出口一致。为免打搅我家娘娘休息,奴婢已然吩咐其他御医先行留在暖阁。” 眼见莲华亦如此道,皇帝随即领着吾等三人前去暖阁接见所有御医。 一如暖阁,随即瞧见黑压压一大片人站在暖阁里头,一个个垂头丧气。一见着皇帝入内,随即涌上来,纷纷行叩头大礼,留出一条过道,沉声道:“微臣参见陛下。” 皇帝在他们留出的过道中步入上座,随即用阴沉沉的眼色看了所有御医一眼,即刻问道:“方才莲花说你们之中,无一人知晓德妃所中何毒?”语气甚是不满。 “还请陛下息怒。”太医院所有御医齐齐下跪,磕头求饶道:“回禀陛下,微臣之中已然有人商讨过,此毒只会叫中毒之人陷入昏昏沉睡之中,继而在睡梦中断送掉自己的性命。只怕如此毒物并非咱们大楚民间所常用的毒物。认真计较起来,微臣等怀疑愈加类似东项那边的毒物。” 落座下首的皇后当即神色紧张起来,问道:“东项毒物?你们可断定?” “回禀皇后娘娘,微臣早年曾游历东项,故而知晓此类症状。”御医章机出列,毕恭毕敬道。 我一见是他,随即想起了当年昭敬敏长贵妃发为寒湿痢,皇帝特地吩咐他与慕榆一并为昭敬敏长贵妃看诊之事。再者,念及他与伊司衣之间的情谊,我心里头对他不由得有了几分赞赏之情。 看起来皇帝对章机亦格外看重,眉目之间已然对他的话信了几分,随即问道:“那你可知晓此乃何毒?” 章御医信誓旦旦地回答道:“还请陛下给微臣一些时日查找线索。只怕此刻专门服侍伊泽良人、容贵姬、宁贵姬三位主子娘娘的东项御医那儿的医书上或许会有记载。” 皇帝颔首保证道:“你只管奉命前去,尽你所能彻查,无需担忧其它。” 得令,章御医随即腿脚利落地退出暖阁。 倒是折淑妃,依旧一脸忧心忡忡,转向葛御医,惴惴不安地问道:“之前听在椒房殿莲华说得严重。不知葛御医你可推断出德妃姐姐还有几日寿长?” “回禀淑妃娘娘,依微臣看来,若没有解药,只怕德妃娘娘只有半个月的寿命。”葛御医甚是惋惜而无奈道。 我与折淑妃对视一眼,随即吃惊道:“什么?” 皇帝的脸色在听到“只有半个月”这五个字之后,随即阴沉了下来,重重拍了一下正座上的把手,不由得骂出一句,“你们都是一群废物!” 眼见雷霆震怒,所有人见状,赶忙跪了下来,随即压低声音请罪道:“此事皆属妾妃(微臣)无能,还望陛下万勿动怒,保重龙体。” 缓了缓自己的心绪,念及寝殿里头的权德妃正在沉睡,随即无奈地吩咐道:“无论如何,皇后你此次必定要好生领着婉长贵妃、淑妃一同彻查此案,定要在半个月内将真凶缉拿在案。不然,权德妃这毒只怕是解不了了。”一壁挥了挥手,不耐烦地示意跪在地上的诸位御医一一退出,眼色夹带上一层深深的哀伤,目光不由得转向寝殿,忧心忡忡。 皇后领命,面容肃然起敬,眼见诸位御医离去,才开口道:“妾妃遵旨。还望陛下放心,妾妃必定尽早捉拿真凶,还权德妃与嘉和帝姬一个清白。” 眼见皇后提及嘉和帝姬,折淑妃犹豫之间,转向莲华问道:“莲华,嘉慎公主与嘉和帝姬可知晓了权德妃的病状?” “回禀淑妃娘娘,只怕方才荷华与奴婢拦得及时,嘉和帝姬不曾知晓此事。至于嘉慎公主,奴婢与荷华从未吩咐人前去通知,只告知了皇后娘娘。” 皇后舒出一口气,点点头,赞赏道:“你倒是个有心的。”说着,转向皇帝,开口建议道:“嘉慎公主早已嫁做人妇,此番传召入宫,只怕会惹来流言蜚语。说来,嘉敏帝姬与嘉和帝姬皆到了下降的年岁。何不将她们二人的婚事提前,也好冲冲喜?指不定这婚事一旦操办,只怕为着满心欢喜,权德妃的玉体会好转不少。再者,为着掩人耳目也是好的。如此一来,亦给了妾妃一些功夫好生查案。” “皇后说得极是。”皇帝思忖片刻,随即转向我,一番思量之后,犹豫地问道:“就是这人选,只怕娥皇你与德妃尚未定下。” 我颔首低眉,极不甘心鸾仪的婚事这般草率便因着权德妃的病情而被定下,然则念及权德妃到底系我素日的好姐妹,两番权衡之下,随即笑着答应道:“若能早日安排好鸾仪的去处,只怕会叫妾妃愈加心安理得。”说着,对皇后深深行一大礼,道:“妾妃多谢娘娘如此精心安排。如此好事成双之事只怕会给御殿带来难以言喻的好处。若当真能教德妃姐姐一时痊愈,自然系咱们大家的福气。纵使并非如此,到底也在德妃姐姐仙逝之前,了解了她一桩心事。” 听我这般言论,折淑妃叹息一声,应和道:“婉长贵妃所言甚是。德妃姐姐素日最为疼爱的便是嘉慎与嘉和两个女儿。今日,叫她心里头再无遗憾,只怕定恢复早先的精神气力。届时,说不定玉体也能痊愈。” 皇帝眼见吾等三人皆如此商讨,沉吟片刻,随即道:“也罢,就依皇后所言。只是这人选必得你们三人亲自传召御殿之内验证方过,最后需得朕定下。” “妾妃遵旨。” 就在吾等行礼之时,眼见皇帝因着早朝与权德妃中毒一事而显露出疲乏之色,皇后随即劝说道:“陛下今日亦累坏了。还望陛下今早前去歇息片刻。此事交由妾妃一力操办,来日定叫陛下与权德妃满意。”说着,看皇帝的眼色格外关切。 许是今日早朝之时,与诸位大臣议论得格外疲劳,一时累坏了,皇帝不由得打了个呵欠,点点头,回宫歇息去了。 就在皇帝走后没有多久,嘉和帝姬听闻这里头的动静,随即过来了,一见到系吾等三人与莲华在内,不由得一愣,随即如仪行礼道:“参见母后、婉母妃、淑母妃。” “苾挈快快请起。”念及权德妃的来日,我看待嘉和帝姬的目光中多了几分柔和的怜惜与怜悯。 嘉和帝姬尚不知权德妃如今病况如何,只一味地好奇,看着吾等问道:“不知母后与二位母妃今日前来,为何不入内与母妃一同闲话?昨日母妃亲自前去未央殿与婉母妃会面,今日婉母妃为何不入内与母妃闲话?难不成母妃今日病入膏肓?”伴随着如此的揣测,脸色慢慢不安起来,夹带着几分害怕。 我与皇后对视一眼,感慨她这一担心,倒是事实。 皇后故作镇定地安慰道:“苾挈无需多虑。你母妃身子尚好,只是难得需要休息。今日母后与你二位母妃前来,不外乎探视一番你母妃。既你母妃正兀自沉睡着,须得好生休息,自然不好多加打扰。说来苾挈你近几日看你母妃,可有蹊跷之处?” 此言一出,我的面庞之上亦多了几分凝重。 苾挈见皇后如此安抚,心思不由得宽慰了几分,随即回忆起来,一壁转动着眼眸,细细思索着,一壁断断续续道:“似乎,在昨日前往未央殿之前,母妃曾经与伊泽母妃有过一段来往。” 吾等三人交换了一番眼色——中毒之前,权德妃竟曾与出身东项的伊泽良人有过来往。 “后来伊泽母妃吩咐自己的贴身内御金莺往袭芳舍取来一些东项的刺绣与图画,还说明岁待我与鸾仪姐姐下降时,定会奉上最好的清酒。”嘉和帝姬细细回味着,顿了顿,随即道:“后来,母妃与伊泽母妃相谈甚欢,更提及待会儿便会往未央殿去。听闻此话,伊泽母妃这才赶忙告退。母妃笑着送她至仪门外,回寝殿更衣梳妆之后,这才吩咐荷华姑姑好生看护着我用晚膳,自己一个人领着莲华姑姑去了。其它的,再没有了。” 眼见从嘉和帝姬口中问不出什么话来,皇后只得安心抚慰着,劝说她回自己住所歇息。 眼见嘉和帝姬依礼离去,她的一番话,叫吾等将所有的疑心尽数放在了伊泽良人的身上。 “婉长贵妃,会否——”折淑妃犹豫之间,看着我,只说不出下一句来。 我干脆利落地摇摇头,断然否认道:“伊泽良人品行兼备。若非如此,只怕她这心思绝不至于叫她至今不及贵姬之位,隶属她们三人之末。何况,若当真系伊泽良人所为,系她下的毒,只怕嘉和帝姬一句话便会将她打入万劫不复的地狱。她若意欲真心毒害权德妃,绝不会这般光明正大。”脑海中思绪被一层层揭开。 皇后亦赞同地点点头,“依本宫之见,婉长贵妃所言甚是。若真凶当真系伊泽良人,只怕这嫌疑未免太过显眼了。” 第二十三章 无可奈何 “既如此,还会有何人有此机会对德妃姐姐下毒?”折淑妃不由得琢磨起来,随即深思熟虑一番,到底无果,不免泄气地摇摇头。 “今日之事,只怕绝非一时半刻能够调查清楚。咱们不若等到永巷令、刑部探查得知一些线索了,再好生琢磨才是。”一句话,叫她们两人皆赞同,随即回了宫。 权德妃中毒一案掀开了御殿又一层危机重重的场面。每日里头,皇后与我俩若非为着嘉和帝姬与鸾仪的婚事奔波劳碌,便是为着权德妃中毒一案而日夜操劳。为着此等缘故,皇后特地暂时中止了诸妃往椒房殿每日晨昏定省之礼。皇帝不欲诸多嫔御知晓权德妃中毒一事,未免人心惶惶,便特地下令严禁一应知情人私下随意讨论此事。 其余诸妃眼见权德妃尚未病愈,二位帝姬下降的婚事已然在筹备之中,固然有些微的疑惑,到底准备了无数礼物赠予我、权德妃。皇后见状,再次下令:二位驸马人选尚未择定之时,诸妃无事不得惊扰权德妃。 鸾仪听到一些风言风语,念及当日稚子之语,不由得绯红着脸,连夜闯入我的寝殿,问道:“母妃,孩儿离及笄之龄还有一段时日,如何今日便——” 我不欲叫她知晓权德妃中毒而为之冲喜一事,免得她心里头起疙瘩,故而决心暂时瞒下一切。 此番,在初夏微风的吹拂下,固然不甚寒凉,见她一身单薄的寝衣,不由得心疼起来,怕她会染上风寒,微笑着将她拉进我的被窝,与她双手交缠在一起,感受着上头传来的微微的冰冷感,呵护着她稚嫩的双手,细细温暖着她这一双小小的柔夷:原来,当日那个自我腹中孕育出来的小小婴孩,今日已然长大了,已然到了嫁做人妇的年纪了。自此之后,她亦有福分诞下子嗣,成为别人口中的娘亲了。 念及娘亲,我不由得微微一愣:或许当日的娘亲亦不曾想到嫁做人妇之后,她会为父亲诞下两位婴孩。一个面庞酷似她,一个面庞酷似父亲。可算是成全了上天的姻缘福分。 论及样貌,我酷似母亲,有九成像,娇俏果毅;袅舞的面容亦与父亲一般无二,至少有八成像,柔和温雅。 眼见我俩如此长成,娘亲看着恬静的袅舞在她身旁做着卖予她人充作家用的精细刺绣活计,时不时会看得出神,连手中配色的丝线掉落在地亦不曾察觉,继而喊出父亲的名字。每每这个时候,我便心底明了:娘亲这般痴情的一颗心,来日若传到了我的身上,只怕我亦会深受情愫恩爱之迫害,继而落入万劫不复之地。 依着今日的情状看来,或许,袅舞才是那个秉承了娘亲一片痴心的孩子,而非我。论及我的心思,固然今时今日我曾身心俱疲之下染上心病,到底不似袅舞那般隔绝尘世。然则,认真计较起来,倘若鸾仪一时半刻忽地离我而去,我会如何? 念及此处,我不由得愣住了。 眼见我面色发愣,随即拉了拉我的衣袖,再次悄声而严谨地问道:“母妃,怎么了?” 我急忙回过神来,掩饰着对鸾仪和颜悦色地微笑道:“你系你父皇最钟爱的帝姬,连一母同胞的烟曙亦不及你。你的婚事,父皇与母妃自然是要好生商议再做决策了。如何会这般轻易就叫你下降?何况你与嘉和同一岁诞生,如何会只考虑你一人的婚事?若非为着双喜临门,只怕母妃与母后亦不会如此费时费心。” 一番话,说得鸾仪面红耳赤,转过头,嘴里嚅嗫着,掩饰着说道:“儿臣还打算在母妃身边多陪伴母妃几年。”眼中满是数不尽的欣喜与羞涩,一如当日得知我与袅舞能够入宫为妃那一刻的心绪。 我嘴角的笑意越发明显起来,笑容中夹带了几分失去女儿的感伤,“母妃如何不知道鸾仪你的心思。只是女孩子大了必得嫁做人妇。如若不然,只怕耽搁了一辈子,会被人笑作‘老姑娘’!”说着,玩笑话一般,刮了刮她娇嫩的面颊。 躺在我身边的鸾仪也不知道是被炎热的夏夜闷出满头的大汗,抑或是被我的话捉弄得面红耳赤,一下子面颊通红起来,将头埋在薄薄的锦衾里头,尽显羞涩之姿,仿佛我年轻时候的样貌。 细细看了良久,“母妃取笑儿臣了。”闷在锦衾里良久,鸾仪才娇羞涩涩地说出这么一句话。 我怕她一时闷坏了,随即揭下薄衾,捧着她与我格外酷似的脸,似乎能看出娘亲当日的容颜,对她面有不舍地细细解释道:“母妃也不想。只是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系自古以来的旧俗,何人能够避免?你放心,母妃一定为鸾仪寻一个世间最好的男儿郎,比你太华姐姐的夫婿——闻妥还要出色。”我信誓旦旦地保证道。 鸾仪羞得急忙再次用薄衾盖住自己的脸颊,随即拉下来,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我,仔细认真地问道:“那苾挈妹妹呢?德母妃也会为她选一位最好的男子汉作丈夫么?” 听闻嘉和帝姬的名讳,我念及权德妃的病症,脸上不由得多了几分忧色,随即道:“这是自然。无论儿子抑或是女儿,皆系母亲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哪有母亲不心疼孩子的。” “那我将来的夫婿会比苾挈妹妹的还要好么?”鸾仪的眼中熠熠生辉,仿佛数万星辰同时璀璨闪烁其中,譬如九天银河,月华如水。 我不觉好笑起来,挂着她的鼻子道:“你这个鬼灵精啊。”说着,暖暖抱住了她,阖上眼,惬意地感受着怀中的温度,感受着鸾仪每一次呼吸带来的松弛与紧绷,仔细保证道:“母妃来日一定会为鸾仪选一个世间最出众的驸马。” “那我与母妃可说好了。”说着,我感到怀中的鸾仪用一根细嫩的手指死死钩住了我的小指。 想也不用想,我随即回钩住了。如此,甘眠到天明。 近几日,为着查案之事,我吩咐凌合、梁琦一力在旁辅助我彻查权德妃中毒一案,一壁明面上与皇后、折淑妃一同商议鸾仪与嘉和的驸马人选。 放眼望去,满朝文官武将众多,子嗣亦颇为繁盛。然则天下父母心皆一般模样,总将自己的孩子看得最重,无论何等人物,总能挑出毛病来。故而此事一而再、再而三地没个完。 权德妃只知自己身染病症,不知自己系遭人毒害,故而时不时一时振奋起来,随即与吾等一同翻看驸马人选。吾等亦不欲叫她知道了还为此事忧心,故而皆瞒着她。为着此事叫她人传入权德妃的耳朵里,叫她不利于养病,皇后只叮嘱权德妃在安仁殿内待着便是,养病要紧。为着权德妃出不来,每每皎月、皓月呈上新的驸马人选,我与皇后、折淑妃一律聚集在德昌宫内,与权德妃一同商议二位帝姬的婚事。 今日,鸾仪与嘉和的婚事固然并非皇帝这一朝长公主的婚事,亦算得上双喜临门,何况皇帝亲自特意下旨,鸾仪的妆奁效同长公主例,与当日的卫长公主一般,以示隆重与宠爱。为着不叫人说厚此薄彼,更为着安抚权德妃与新罗小国的心,更沾了鸾仪的福气,嘉和帝姬的妆奁与鸾仪的一般无二。 皇后身为御殿之主,自然事事过问。而我与权德妃皆身为下降帝姬的生母,自然少不了为女儿费神挑选夫婿。折淑妃所诞嘉仪帝姬固然尚未企及下降之时,到底多了一重案件需得彻查清楚,故而吾等四人明里暗里,外貌看上去,皆憔悴不少。慧妃、温妃见状,不由得提出要帮忙。皇后连连答应,一并吩咐礼贵嫔、昭贵嫔也来帮忙。 于是,但凡两桩婚事之中能够放手叫底下人去做的事情,皇后尽数交与了我、折淑妃、权德妃、温妃、慧妃、礼贵嫔、昭贵嫔七人操办。她最后检测一番即可。如此一来,皇后可算是腾得开手一力暗中调查权德妃中毒一案。 而我,早早为鸾仪择定了一位夫婿。此人相貌俊美,肌肤白如雪莲,为人佛性莲心,在众人口中素有佛陀之称,与鸾仪堪称匹配。任何人见了他这番姿容人物,皆赞叹一句举世无双。固然官职不甚高位,到底品格却是敬重京中一流人物。若非如此,我亦不曾亲耳听闻有关于他的事迹。若非此等事迹,只怕我尚不知原来世间之中,真有一位堪比父亲这般品格之人。今日,鸾仪能够嫁作他妇,我心里头亦少了半颗心的愁绪。 我亦打算好了,如若他能够一生一世好生对待鸾仪,我必定倾尽我全力护得他们周全。金珠玉器自然不会少,高官厚禄亦不在话下——只怕他看不上罢了。 依着鸾仪素日话里话外的意思,她对于自己来日的夫婿并无过多要求,只一味渴望才子配佳人。许是戏曲看得多了,这才叫她每日起了这般心思。如今,待我亲口告诉她我择定了如此人物娶她为妻,只怕她心里头亦满意了。 第二十四章 萦郁多思 果然,眼见我在她面前提及这位人物,她当即叫起来,“母妃,儿臣素日听从宫外办事回来的宫人与稚奴哥哥提及:此人才貌双全,仁慈之心举世罕见。他当真愿意娶儿臣为妻么?”眼中熠熠生辉,亦夹杂着几分忧愁。 我细心安抚下她这颗因着欢喜而动荡的心,拉着她落座在我身边,道:“母妃不求其它,只求你的夫婿能够一心一意待你一辈子便好。若你果真这般看中他,我与你稚奴哥哥一道去求陛下的恩典,亦无不可。”眼见她眼中的光华愈加璀璨,面庞如中秋之夜最圆满的一轮明月,我心底里头亦格外欢欣雀跃。 然则,心里头我到底存了一份心思:此人看来不拘泥于高官厚禄,金银财宝亦不曾放在眼里。纵使我与稚奴出面,换得皇帝一道圣旨,他会否抗命不遵?今时今日,若非鸾仪亲口提及,只怕我亦不会得知原来世间上的缘分如此凑巧——鸾仪在御殿之内听闻他的名声,而他的名声亦传送到我的耳中,可见此事何等凑巧了。 至于稚奴,今日鸾仪不曾提及也就罢了。但她既然提到了这件事,我自然起了几分疑惑:为何早些时候他不与我提及此人,而只在鸾仪耳畔说那么一两句? 想了想,我只当稚奴系一时之言罢了。 权德妃固然曾有一番经验,到底今日系她膝下惟一的女儿出嫁,故而连嘉慎公主亦日日奉旨入宫、陪伴在侧,为自己一母同胞的亲妹妹选定夫婿。 嘉和帝姬素来羞涩,自然不似鸾仪这般灵动活泼,连自己的婚事亦胆敢在私底下窃听。每每听到吾等与权德妃商议哪一家的公子品格出众,哪一家的少爷才识过人,哪一家的嫡子素有“文人君子”之称,随即赶忙躲入房中,紧闭房门。每每见此情状,吾等皆会不由得笑话一声,随即郑重其事地继续商讨着。 最后,将选中的驸马人选呈与皇后,再由皇后上报皇帝,终于择定了两位驸马人选。继而便定在了八月初一,行册封礼;八月十五行嫁礼,取四喜临门之意。 权德妃的病况固然叫人不忍,到底勉强撑得起来,亲自观看嘉和公主的册封礼与嫁礼。待到公主册封礼那日,我与折淑妃扶着颤颤巍巍站不稳的权德妃,喜极而泣。 眼见鸾仪终于长大成人了,我内心的欢愉无尽。此刻,她稚嫩的面庞,酷似我年轻时候。 我不由得遐想起来:自然,当日娘亲在嫁与父亲之时,定然如此风姿绰约,美妙动人,脸上带着遮不住的笑意。而父亲,只怕当日也会欢笑着接过娘亲手中的红绸缎,行天地大礼,上告祖宗天地,下告房舍邻里,叫人一同欢喜这普天同庆的一刻。 若今时今日行公主册封礼的系瑶泽,只怕袅舞的心境会与我一般无二。当日,费尽千辛万苦才生下的女儿,一日之间,失去了生气,再无孩童会如瑶泽那般亲亲热热地喊她母妃,亦不再有人牵着她的衣袖拉着她索要那些酸甜开胃的蜜饯,亦不会在夜里因着做噩梦而一时哭泣着跑来,哭喊着与母妃一同入眠······ 这一桩桩一件件,皆系当日的袅舞亲口告知我的。如今,轮到我这般看待自己的女儿了。我曾早早差遣倚华亲去告知袅舞鸾仪出嫁的喜事,期盼着她能够看在我与她一母同胞的份上,能够现身出席。可惜直到最后,她都不曾出现。 未过几日,便是鸾仪与嘉和公主的婚嫁大礼了。御殿之内,红绸彩缎,随风飞扬,尽显热闹喜庆之姿,丝竹管弦之声随处可闻,充耳不绝,舞乐之姿,华丽曼妙,舞姬身影宛转蛾眉,上下一片欢喜景象。 难得同时有两位公主一同下降,若非归我这位婉长贵妃膝下,便是四帝妃之一的权德妃所出,身价自然尊贵,显眼瞩目。为着皇帝金口玉言,宫人们自然兢兢业业、勤勤恳恳,特地将此事办得格外风风火火,御殿内外皆满目人声。嘉慎公主更是带上了权德妃久久不见的闻小公子亲来探视外祖母权德妃。 彼时,我与皇后、折淑妃亦在场。眼见自己被一个与自己女儿年幼之时有七分像的孩童唤作‘外祖母’,权德妃愈加欣慰而激动,一时泪花汹涌,整个人几欲昏迷过去。 折淑妃急忙使了个眼色,示意嘉慎公主先带闻小公子离开寝殿。与权德妃一道亲自干涉嘉和公主的婚事之时,嘉慎公主便时不时亲眼见着权德妃偶有心悸的迹象,只一味抽气,却喘不上来,只当权德妃身虚体弱,经不住激动。此刻,见此情景,只好带着闻小公子无奈离开寝殿,在前殿略微坐坐,免得闻小公子吵闹,打搅了权德妃休息。 我与皇后、折淑妃眼见着葛御医一壁为权德妃施针,一壁哀哀惋惜,不由得提心吊胆起来。 皇后更是大着胆子,直接问道:“葛御医,依你看,德妃今日状况如何呢?” “回禀皇后娘娘,近几日为着嘉和公主与闻小公子一事,德妃娘娘心境起伏颇大,本就不利于养病。今日见得外孙前来,更是波澜起伏。再者,德妃娘娘中毒之后久无解药解毒,只怕这毒随着时日,愈加深入骨髓了。”葛御医苍老的语气之中满是无能为力的遗憾与悲伤。 “什么?那德妃姐姐岂不是——”折淑妃甚是吃惊,双手指尖微微颤动起来,手中粘着的丝帕登时被吹起,飘然落地,口中直说不出话来。 “回禀淑妃娘娘,确实如此。”葛御医万般遗憾,语气哽咽起来,时不时用衣袖擦着眼角,拭去泪花,断断续续道:“纵使,纵使倾尽太医院,太医院所有御医之力,只怕,只怕熬不过这个月了。” 听到这句话,我内心愈加震撼无比:到底系何人,竞对权德妃下如此毒手? 我身旁的皇后甚是激动,一下子站不稳。若非我赶忙扶她坐下,只怕她会摔倒在地,人前出丑。 “本宫这几日为着二位公主的婚事与册封礼,忙得焦头烂额,故而不知德妃妹妹情状已然病入膏肓。你为何不提早告知本宫?”皇后固然温和的言语间,已然露出了几分怪罪之意。 “启禀娘娘,微臣曾亲自回禀陛下,然则陛下只回一句‘知道了’并暗示微臣无需告知娘娘,只怕此中另有隐情。故而微臣——”葛御医擦擦额头上的冷汗,跪在皇后面前,战战兢兢道。 自从入主椒房殿之后,皇后恩威并施,在御殿之中堪称举足轻重,不复当日的和颜悦色、好声好气。 “陛下怎会如此?!”我与皇后、折淑妃交换了一个眼神,不约而同地诧异起来。 就在殿内寂静之时,权德妃终于悠悠醒转过来。正巧嘉慎公主亦在此刻入内。吾等皆闭口不言,免得叫嘉慎公主知晓此事,悲上心头。 眼见吾等都在一旁,权德妃欢喜不已,嘴角露出一丝微笑,虚弱地伸出手来,“太华,我的外孙呢?” 嘉慎公主握上权德妃的双手,关切道:“说来还不是母妃你与孩子太亲密了,一时昏过去,叫孩子吓坏了。儿臣与婢女在殿外哄了好一会子,才止住了哭。” 权德妃脸上露出歉疚的笑意,“我也不想。只是一看到这孩子的样貌,一听他说话,就想起你小时候缠着我的样子,一定要我抱着才肯入睡,一时心绪感伤,这才——” 我在旁听着,连忙玩笑着说道:“你也忒猴急了,姐姐。今日系嘉慎公主的孩子唤你一声外祖母,来日,指不定嘉和公主会给你带来无数个子子孙孙,你还怕没有孩子这般称呼你么?今日不过一个孩子,你便这般,焉知你来日的福泽绝不仅限于此。” 我的语气特意隐瞒了几分,到底叫聪慧而睿智的权德妃听出了蹊跷,神色微微一动,略带深刻的眼神定定地看了我几眼,随即微微阖上。 眼见一旁的折淑妃亦暗中擦干泪水,不出一语。 权德妃看似疲乏至极,竭力缓了一口气,对皇后虚弱道:“看来我怕是不中用了。就是不知道待会儿苾挈过来的时候能不能起来。”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皇后一时愁绪上涌,不免觑了在旁啜泣的嘉慎公主一眼,随即握上了权德妃从锦被里头伸出来的手,“大好的日子呢。你怎么也这般不懂事,说起这些扫兴的话来。咱们这儿可是御殿,古往今来数不清的稀珍药材皆有,光首饰上,连那一对五色镶琉璃掐丝牡丹点翠绿宝石鎏金白玉碎米珠流苏步摇都能有,如何没有良药治好你的病?”说着,连连催促皎月去通知皇帝。 明眼人见得皆知晓今时今日权德妃玉体不行了。若非如此,原本该在前头注视册封礼的皇后如何与我、折淑妃三人一同齐聚在安仁殿内,只看着权德妃一人? 第二十五章 心绪悲愁 嘉慎公主亦看出了端倪,一时悲不可禁,偏偏不能在咱们面前流露出来,故而低眉顺眼地看着脚下一方金砖,一动也不动。 安仁殿的寝殿之内,只留下权德妃死命呼气与吸气的声音,显得格外突兀而清晰。 权德妃一般拦着皎月,一壁道:“我能在有生之年亲耳听到自己的孩子也有了孩子,到底心满意足了。”说出几句话来,声音愈加虚弱,叫人听来每一句话皆愈加费力,连连咳嗽了好几声漫长严重的咳嗽,似要将肺腑一并咳出来,有气无力的口气似在交代后事一般,“太华,母妃没有什么好给你的,只盼着你能安度此生。至于苾挈那儿,母妃若不在了,你可一定得与你母后、婉母妃、淑母妃一同看护好她。也不知道她的这位驸马到底能不能与你们小两口一般,做到一生一世一双人。”话语里依旧是对嘉和公主的担忧。 嘉慎公主泪涌而出,跪倒下来,伏在权德妃床边哀哀哭泣,哭喊着,“母妃!” 吾等三人站在一旁,见此情状,亦不免暗自垂泪。 皇后到底身为御殿之主,心志坚定,最先止住了哭泣,细细对权德妃柔声问道:“你可听到了外头的戏乐之声?正为庆祝嘉和公主与鸾仪的婚事了。可还要我请陛下前来见你最后一面,以作中秋团圆之意?” 权德妃苍白的脸色犹如冬日里的新雪,万千飞舞之下,显出凄凉而寒颤的意味,叫人见着了之后,不由得遍体瑟瑟发抖,尽显凄凉与哀痛;因着毒药侵蚀肺腑,整个人愈加虚弱,连胸前的锁骨亦凸显出来,叫人不由得注意起那清白之色的雪色肌肤之下的血管,仿佛微微用指甲一掐,即可血如喷涌,将人眼前的一切尽数染成鲜红色,带来血腥味的浓郁气息,浑然黑白无常到来之时那一刻的恐怖畏惧,叫人瑟瑟哆嗦。 此刻,她只是费力地连连摇头,断断续续道:“不必了。我今日这幅模样,我自己见了都会心生嫌弃,遑论陛下。再者,有她们几个在这儿就够了。皇后娘娘您不若现在就亲自去为苾挈她们主持,无需留在妾妃这儿。有您在一旁观礼,也好叫苾挈这婚事不至于太过寒颤。” 皇后眼中的泪珠一下子控制不住,顿时流下两行来,眼眶通红。我与折淑妃亦无例外。 此时,戍守在安仁殿外的皓月入内,眼见吾等皆哀哀哭泣,面容到底染上了几分悲痛,却依着礼数不苟言笑地如仪行礼,回禀道:“回禀娘娘,时辰已到,二位公主册封礼过后便是出嫁礼。陛下吩咐秦内侍前来询问您何时赶得上。帝太后早些时候趁着身子康健,已然观摩了好一会儿,还特地问了一句为何德妃娘娘不曾出现。若一再耽误下去,只怕会赶不上二位公主的出嫁礼。按规矩,您应该与嘉慎公主出嫁之时那般,与权德妃一同现身才是。秦内侍亦带来陛下的一句话,要奴婢询问婉长贵妃何时前去。若一味待在安仁殿内,只怕外头一应忙碌的杂事会数不胜数。”说着,转向我。 “你们快去吧。皇后娘娘,以后苾挈与太华这两个孩子就交托给您了。”眼见皓月语气无可奈何而掺杂着忧愁哀痛之声,权德妃虚弱无力而充满喜悦的眼中甚是临终托孤的苦涩。 折淑妃一时忍不住,紧紧握住权德妃那双伸向皇后的手臂,握在手掌心中,包裹起来,随即安慰道:“姐姐,你放心。只要有我与婉长贵妃二人在这御殿之内,定会将你的孩子看得与自己的孩子同等重要。你且放心。” 听闻此话,又见皇后含泪点头应允,权德妃终于欣慰而满足,拼劲一身力气,彻底合上双眼,手臂从折淑妃手中无力地滑落。此刻,整个德昌宫内,仿佛被一片死寂所主宰,毫无人声,只余一片死气沉沉的安静。 此时,嘉慎公主的一声大喊,在这寝殿里头响彻内外,“母妃!”随即提着新制的华丽五彩纯金线苏绣明缂丝莲花荷叶图案的衣裙,急匆匆奔过来,跪在权德妃床榻前,哀哀哭泣,不绝如缕,泪如雨下,染湿了她的红白双莲纯金线绣紫色锦缎抹胸。 吾等皆忍住不曾哭泣流泪,然则内心里头却实在是悲不可禁,几乎不能安安稳稳地站立。一时间,报丧之声自安仁殿内传出去,内侍通传讣告的尖叫之声与内御哀哀哭泣的声音充满了整座御殿。 权德妃素来以厚重与仁慈行走在御殿之内。对上,不失恭敬;御下,不乏和睦,系御殿之内所有人皆为之称颂和蔼可亲的一位嫔御。若非出身异族,血统不纯,只怕这凤座亦会是她的。对于宫人之间的这一条流言,只怕皇后早早听闻。可惜,这终究不过一种假设。自然,依着皇后的品格,纵使当真有屈居权德妃之下的那一日,只怕也会心悦诚服。如此品性而从不恃宠生娇,自然叫帝太后与皇帝打从心里头喜爱、敬重。 后来,在倚华与凌合的细细劝慰下,我多少明白了在权德妃弥留之际,皇帝不曾出现只怕原因有二:一则系为了鸾仪与嘉和公主的册封礼、出嫁礼;二则系为了‘两两相望,唯余哀伤’之故。 他与权德妃相识年深日久,见惯了她素日盛装打扮、清姿莲蓉的样貌,只怕今日不曾亲眼瞧见权德妃这般模样,自是为了日后回忆起来,心底里头有一份美好的回忆。这才不敢前来探视一眼,免得日后想念起她来,只剩下临终前权德妃这一副死气沉沉而虚弱不堪的模样,心头愈加抑抑。 帝太后早些年因着年迈而逐日体弱,对御殿之内所有的事宜皆不予理睬。然则素日看来,依着品行与品性,权德妃本就是她格外看重的嫔御,当日嘉慎公主的册封礼与出嫁礼举行之时,她亦特地亲临现场观摩了一时半刻,直到实在站不住脚,遍体微微颤抖,精气神吃不消,这才被人搀扶着回了宁寿宫紫极殿。今日系权德妃小女儿的册封礼与出嫁礼,她自然亦要亲历现场,好生观摩,并依着上次嘉慎公主的例,好生赏赐一番珍宝,才对得起权德妃素日在她心上的地位。 听完之后,皇后不曾顾及她。如今,安仁殿内哀嚎遍地,眼见着“德妃娘娘殁”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传到御殿之中每一位嫔御、宫人的耳里,她自然明白眼下无需回禀什么消息,只需要静静等候帝太后与皇帝知晓此事即可。 鸾仪与嘉和公主的好日子,本就是为了四喜临门。如今看来,只能算作是三喜临门了。为着丧事、喜事之间有个先来后到,若将喜事放在丧事之后,只怕不像话,故而只能先行一步叫嘉和公主行完了婚嫁大礼,再好生操办权德妃的丧仪。待到成婚后双回门之日,鸾仪、嘉和公主与驸马一同入宫朝谒皇后与诸位庶母,这才算了。 嘉和公主在拜见皇后这位嫡母之时,因不曾听闻权德妃出场,已然被我察觉出了端倪——她行礼的动作微微迟疑了一下。皇后不欲她身为权德妃的亲生女儿却连自己生母的薨逝时刻亦不知晓,便吩咐皓月在她耳畔轻声说了一句。亲耳听到权德妃在自己出嫁之日撒手人寰,嘉和公主的内心想来自然悲痛欲绝。然则当下人选已定、婚事半成、诸位观众与帝后二人皆在场,且为着来日的夫妻和谐恩爱,决不可失礼,故而强忍着悲痛不曾落泪,与驸马一同完结了所有礼仪。纵使隔着红盖头,我依旧隐隐约约看出来她脸上有两道渺小而难以察觉的泪痕。依着大楚的婚事礼仪规定:但凡新人在行婚嫁礼之时露出一星半点的哀伤,皆称之为不吉。 帝太后为着方才一时力竭,故而先行离开,只余下御殿之内所有的嫔御与皇帝一同观礼,看着这两个孩子出嫁。 白日礼毕,继而系琉璃宫的晚宴,亦算作是家宴。所谓的公主下降所举办的国宴早已在前朝隆重的宫室内举办过了。但凡京中官员,无论官职高低大小,皆需携妻前来赴宴,以示隆重。 鸾仪趁着晚宴之前的空当入东暖阁更衣。我紧随其后。待到听了我的解释,许是念及权德妃素日待她和颜悦色,鸾仪亦哀痛不已。她心里头的伤痛纵不如嘉和公主那般亦伤心欲绝,亦难以自制。若非我强忍着泪花,好言相劝,提点她晚宴之时,身为主角人物理当欢天喜地,只怕她这一脸的忧伤会止不住。 另一头,嘉和公主那里迟迟不见动静。我等了一会儿,里头照看嘉和公主更衣的折淑妃出来,告诉我嘉和公主一直在里头哀哀哭个不停,直言若非为着自己婚嫁大事,只怕权德妃绝不会如此费神且劳心劳力,更不至于今时今日便魂归西天。任凭折淑妃如何劝慰,皆不中用。我想了想,示意她们暂且待在西暖阁外头等候,我自己先行一步入内,行劝慰之事。 第二十六章 振奋邀请 一入内,随即一阵清晰可闻的哭泣之声传入我的耳中,循声望去,一身喜庆红装的嘉和公主正倚靠在窗前,对月流珠。一颗颗晶莹的泪珠酷似东海圆润的明珠,在她白皙的面容之上,流畅地滑落下来。 我心底不由得感叹起来:论及容貌,嘉慎公主有七分酷似皇帝;嘉和公主才与权德妃有八分的相似。当日,权德妃清波流转的美眸叫皇帝一时难以忘却。今日眼见着嘉和公主亦如此言状,愈加叫人动容,亦不免想念起权德妃生前的种种事端来。 我一壁心下感叹着,一壁携裙走去,缓步入内。 听到我窸窣的衣裙摩擦发出的声音,嘉和公主一时醒转过来。待看到系我,随即拭去了面颊上清晰可见的两道泪痕,不失风度地行礼道:“参见婉母妃。” “苾挈,今日系你大好的日子。倘若你生母依旧健在,只怕会更喜欢看到你开开心心地出嫁——这也是她临终之际嘱托我与你母后、淑母妃的话。”我细细劝解道:“当日择选驸马之际,她可是硬撑着才为你挑中了这样一个夫婿,只为了叫你们二人举案齐眉,夫妻之间,感情和顺。临了之际,她宁肯秘不发丧,亦要叫你这场婚事美满无缺。你若继续这般哀伤下去,只怕你母妃在天之灵见了,亦不能安息。” 眼见我说到了她的痛楚,嘉和公主面色微微一抽,仿佛多了半分悲痛欲绝,泪眼汪汪道:“我如何不知,只是今日母妃这般离去,教我如何不起疑系我克死了她。” 我一听这话不对,急忙警惕起来,连忙捂住了她的嘴,微带责备道:“这话系何人对你说的?怎的这般不知规矩?” 眼见自己一时口误,又有悲伤加注在心上,嘉和公主的脸色一时难以转变,不再多言。然则经此一句,我看出了些微的端倪——嘉和公主的面容,哀痛之际,不失绝望,自责之时,尽显愧疚。 如此神态,叫我不由得疑惑起来:难不成嘉和公主以为今日权德妃会薨逝,系她的缘故? 默默无语之间,外头的倚华轻轻敲了敲房门,小心叮嘱道:“娘娘,时候不早了,嘉敏公主已然更换好了衣裳,只差嘉和公主了。” 我暂时压下内心的疑惑,劝说道:“你母妃生前除了你太华姐姐,便只看重你了。今日由婉母妃来为你好生打扮打扮,也好叫你母妃在天之灵好生欣慰一番,如何?”说着,拉她在梳妆台前坐下,亲自为她盛装打扮。 嘉和公主一时受宠若惊,急忙推却道:“如何敢劳烦婉母妃,还是吩咐宫人来伺候吧。” “这有何妨。鸾仪既是我的女儿,亦是你母妃的女儿。自然,你也算是我的女儿。这当娘亲的为自己出嫁的女儿梳妆,难道不是理所应当的?”我随口说着,将梳妆台上琳琅满目的金珠玉器、珠钗簪环一一取来在发髻上比对。一番装饰打扮之后,嘉和公主愈加光彩照人。 仔细一看,她此刻的相貌酷似权德妃,几乎有九成像。眼见镜中这张酷似权德妃的脸,嘉和公主看得呆了,良久才被我唤回神志,与我一同出门。 今日,鸾仪与苾挈这两个孩子才是主角,故而在场所有人无人胆敢用正红色。纵使系皇后,亦一身明黄色的凤袍,以示场合庄重严肃。举目望去,满座皆是身着偏色的嫔御、宫人、王爷、帝姬、皇子等。除了我与皇后、折淑妃、鸾仪、苾挈等,众人皆不曾知晓权德妃已然仙逝之事。此时此刻,众人极尽奉承之言、阿谀之词,恭贺皇帝膝下两位公主下降。言语间,亦提及嘉慎公主的孩子,直言皇嗣命脉来日定然无限昌盛。 为着今日系好事连连,故而连权德妃生死之事亦无人察觉。若非皇后一力操办,亲力亲为,只怕需得权德妃上场之时,众人才会察觉原来嘉和公主的生母并不曾出现。 不知皇帝在知晓了权德妃离世之后,此刻面容上的欢愉并欢笑系装出来的抑或是根本对权德妃毫无旧情,我只看到他不曾提及此事一分半毫,只一味接二连三地与前来祝贺之人对饮。几近醉醺醺、乃至醉倒之际,才被皇后一声劝慰,停住了口,被秦敛搀扶着,踉踉跄跄地往临光殿去。皇帝已然如此,余下的唯有皇后、我、折淑妃主掌大局。 依着今日的婚宴来看,到底与嘉慎公主当日不能相提并论。彼时嘉慎公主系皇帝长女,且出嫁之时有权德妃在旁观看,亲眼见着她在帝后二人的陪伴下与闻妥一同行婚嫁大礼。迎来送往之间,红绸彩缎上的喜庆之色络绎不绝。 今日,却是两位庶出的公主出嫁,权德妃更是半途而薨,皇帝看来亦心思不对头,竟有几分灌醉自己的意思。皇后脸上的神情亦凝重不堪。许是怜惜嘉和公主的遭遇,她与鸾仪的礼盒数量较嘉慎公主当年多了整整三倍。 到了月上柳梢头之时,已然酒过三巡。此刻,不少嫔御见皇帝已然离去,两个新嫁娘亦告乏退下,便不再继续留在曲水殿内与人漫话,放下酒杯随即告辞回宫。我与折淑妃伴随在两个孩子身旁,细心眼见嘉和公主这般强忍着内心悲痛的样子,心如刀绞,偏偏为着婚嫁大事而不敢流露出一分一毫,心底甚为怜惜疼爱。 数日之后,依着帝太后看重权德妃的意思,皇帝依着帝太后的意思将权德妃追谥为和安贵妃,依着庄静贵妃的例,用半副皇后的仪仗与庄静贵妃一同入葬妃陵。 待到新罗王得知安和贵妃的死讯,京都之内已然白幡飞扬在十里长街,漫天的雪色纸钱一张张犹如雪花一般,充盈在天地之间,漫天飞舞着,犹如寒冬腊月之时的雪花。遮天蔽日的哀伤与惨绝人寰的哭声哀哀不绝。安和贵妃的棺椁便在雍和殿所有大师的祈福祝祷之后,浩浩荡荡地在沿途百姓面前缓缓移向妃陵,可谓万人空巷。待到入土为安,帝后亲自上香祝祷,身后紧随着嘉慎公主与嘉和公主两对夫妻,最后便是吾等。伴随着僧人七七四十九日的水陆道场祈福法事,一切尽数归于尘土。 安和贵妃在世之时,与御殿诸妃皆交情甚好,故而此刻她的离去惹得御殿之内不少嫔御真心哀恸不已,纷纷在祈福上香之际悲痛落泪,心中期盼安和贵妃早生极乐,来日托生个寻常富贵人家。 史官更在史书之上记载了一句:德妃权氏,敏慧冲怀,德行俱佳,颇慰君心,一朝暴毙身亡,特谥为安和贵妃,以半副国母仪仗入葬妃陵。 若非为着在皇帝心中有几分份量,新罗国位处大楚东北端——系一介重要的附属国,只怕家世地位微弱、父兄功劳微小的安和贵妃并无这般隆重的丧仪。如此规格的丧仪,一来抚慰了安和贵妃在天之灵,亦安抚了嘉慎、嘉和二位公主的心,更叫新罗王愈加虔心归顺大楚。 我不知道皇帝此举有多少出于真心,又有多少出自拉拢新罗与朝臣的意思,我只知晓安和贵妃之死,可算是叫他利用得彻底。 今日系安和贵妃,明日会否系我?我不由得想起日后若薨逝之人系我,那皇帝会如何利用我的这一场丧仪? 此事一经上头,我只觉夏日炎炎的微风吹来,此刻犹如叫人身临无间地狱,微风呼啸之风化作万般凄惨之声,一道道侵蚀进我的耳膜,叫我几欲瑟瑟发抖,犹如鬼魂作祟,在我脑海中肆意嚣张、百般妄为。 未几,安和贵妃的丧仪固然已过去了有一些日子,可潜伏在御殿诸妃口语之间的哀痛之情依旧络绎不绝地徘徊在众人的心头,似一团阴霾,齐聚在御殿的上空,如一团乌云遮顶,撒下无尽的阴暗。纵使大家一力克尽全力意欲将此事遮掩,努力将一切恢复到安和贵妃仙逝之前的模样,到底架不住御殿之内已然处处留下独属于安和贵妃的音容笑貌。 自从以丽仪的身份初入御殿,继而历迁姝嫔、丽人,乃至有孕晋为姝贵姬,与稚奴一并相识于冬日的红梅彤云,继而诞下嘉慎公主,晋为淑媛。随着姝贵嫔、姝妃、德妃的位分变迁,愈加显现出安和贵妃这一生风光美满。若非为着并无一位皇子养育膝下,只怕她这一生定然为众人所艳羡。固然如此,今日她这一般光华,亦叫人惊叹了。依着位分的变迁,看起来安和贵妃这一生格外简单。然则若非她品性出众,只怕御殿之内绝无她一席之地,定然早早与陆氏一般下场。为着她这般品行,故而无人敢轻视、欺辱她。固然之后位分日渐不如我,到底我在诸妃面前可算是给了她一份尊贵与体面,叫诸妃知晓原来如安和贵妃这般人物亦有实力傲然凌霄于御殿之间,叫人不由得昂视膜拜。 第二十八章 德妃真言 前朝亦有一桩案例:彼时,穆温怀后身为嫔御而诞下愍帝,继而归到昭端怀后的名下。如此一来,可算是叫穆温怀后此生有子亦如无子一般。若非后来愍帝登基,为着平定朝政,需要借助穆温怀后娘家的势力,只怕穆温怀后——卜氏女子佑,亦不得被追谥为皇后。 当我念及婺藕系太子的生母,今日得到皇帝这般宠幸的消息,她理当知晓,故而再次前去冷宫,探视婺藕。 已然临近十月,才一迈入门槛,凡目光所及,冷宫之内依旧一片荒芜,与上次一般无二,充满了秋日该有的萧条与落嗦。枯黄的杂草一壁干枯之后随风飞扬,一壁欣欣向荣地显露出蓬勃的生机,除之不尽。眼前的屋檐门窗与我上次来的时候要愈加破旧与破落了。窗纸三三两两漏着空洞,寒风直嗖嗖自屋外吹入屋内,传出一道道北风呼啸的声响,叫人不由得紧紧收拢起身上的披帛,以此来抵御寒风的入侵。然则披帛固然用料繁复而珍贵,以七彩丝线刺绣而成,依旧系轻纱制成,且此地系冷宫,乃御殿之内寒风最大、最为萧条之地,其严寒腊月的寒冷远胜其它宫室,如何能教一条披帛轻易挡住寒风? 眼见着寒凉之气一个劲儿地往我身上吹来,倚华。莺月与凌合急忙以身躯抵挡住,一壁打开门,送我入内。一进入里头,周身固然盘旋着一股寒风,到底叫外头少了几分。 里头的光线亦不及外头那般明亮。四周充斥着发霉的气息与肮脏破烂的臭气,叫人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微微取出丝帕遮住了自己的鼻子。 我仔细打量着里头凄凉的景象,随即四处查找婺藕的身影。不一会儿,随即在角落里头找到了静坐着的婺藕。我随即示意她们三人在门外候着,我自己径直走到婺藕面前。 正兀自阖眼修养的婺藕闻得我脚踩稻草发出‘窸窣’的声音,随即睁开眼睛,微微睁一睁眼,微微诧异地问道:“你怎么又来了?” 我对她和悦一笑,道:“和安贵妃仙逝,太子交由艾贤妃抚育。” 婺藕脸上浮现出一股疑惑的神情,重复了一句,“和安贵妃?艾贤妃?” 我这才想起她这儿并无消息透露,故而释然一笑,随机解释道:“便是昔日的权德妃与温妃。” 婺藕醒悟过来,这才一脸了然,点点头道:“艾贤妃此人心思沉稳老实,有她一力呵护青雀,我倒是放心了。”随即疑惑起来,停顿了一时半刻之后,问道:“和安贵妃如何仙逝了?” 我摇了摇头,直挺挺站在她面前,对她说道:“我亦不知。只知晓今岁六月初的时候,她一时身染重病。为着给她冲喜,嘉和与鸾仪的婚事才早早举行。孰料就在行婚事举办之时,她便咽了气。”语气中夹带着一丝丝伤感。 许是念叨着当日和安贵妃对她的好,故而婺藕一听,亦随即失落起来,喟然一叹道:“难得青雀由她来抚育,如何今时今日却变成这样。难得御殿之内有她这般人物。我原想着,她膝下无子且为人正派,只怕交由她抚育,青雀的来日定会顺利许多,孰料今日发生了这般事迹。” 我微微一笑,用柔和的语气细细安抚道:“姐姐,还有一件事你尚且未知呢。” “还有何事?”仰首注视着我的婺藕眼中流露出一分疑惑。 “青雀被加徽号,人称‘昭显德太子’。” “什么?”婺藕即可睁大了眼睛,立马从地上站起来,走近几步,紧紧捉住我的手,语带惊喜地问道:“当真?”眼眸熠熠生辉,犹如夏夜星空,繁星如梦,一如往昔。 我亦微笑起来,点点头道:“正为着你的落败与和安贵妃的离世,叫御殿内外众人以为太子身染不祥,故而陛下特为之举办了祈福消灾的典礼。” 婺藕双手捂住嘴巴,满眼难以置信,随即眼中流出泪来,激动得难以自制,良久之后才说道:“这都是你的主意?” 我摇摇头,解释道:“这一切都是陛下的主意。姐姐,你这下可放心了?” 婺藕转个身,背对着我,蹲下来,径直无声地哭泣了几分,随即站起来,看着我,说道:“看来陛下并未因着我的缘故而对青雀加以苛责。如此,甚好。” 我接着她的话说道:“我也会时不时去探视太子,亦好吩咐人将他的状况告知与你。” “那就有劳你了。”婺藕深深感动,一直藏在袖子里头的手亦伸出来,死死握住我的柔夷,万般激动。 我顾不上她手指如何肮脏,只一味地看着她的眼睛,仔细而郑重地拍了拍她的手背,随即察觉出一丝古怪。低头一看,她十根手指上的指甲皆浮现出暗黑的色泽,不由得问道:“姐姐,你这是——”语气格外诧异,疑惑她是否为人所毒害。 意识到我察觉出了什么,随即立马抽回了手,婺藕面色微带慌张,口气遮遮掩掩道:“没什么,只是在这冷宫里头待得久了,身子出了些毛病罢了。” 仔细上下打量着她,我心知依着婺藕的性子,倘若此事当真如此,她绝不会是这幅模样,故而心里头存了疑虑,打算出了冷宫之后,叫凌合好生探听了来报。 我最终压下心里头的一切计划,只作不知道:“那就好。你且好生等着,来日若再有了太子的消息,我必定再来通知你。若无大事,那便算是太子一切安好,我亦无需前来拜访。” “清歌,如此可就有劳你了。”婺藕脸上浮现出几分动容,随即眼眸中浮上了两朵泪花,愈加衬得她今日的眼眸璀璨如星。 “那我就先告辞了。”我点点头,示意道。 就在我靠近门槛的一刹那,婺藕忽然叫住我,古怪地说了一句道:“你可千万当心皇后。” “什么?”我一时愣住了,听不真切,随即复问了一遍。 婺藕顿时犹豫起来,随即强自笑道:“没什么,只是想叮嘱你今日的皇后不同于往日,你可万勿格外亲近她。” 心头疑惑升起,却清楚地看到婺藕不欲多言的神情,我随即压下疑惑,点头道:“好,姐姐,我记住了。”随即迈出了门槛。 才一迈出冷宫破败的仪门,我的脸色随即沉下来,一径质问凌合,语气不悦道:“之前本宫不是给了你诸多银两用来打点冷宫么?你如何办事的?槅扇门上的窗纸没有一张系好的,里头与外头相比,更是冷得刺骨,阴沉沉的,哪里是人待得地方!” 眼见我因着冷宫之内破败不堪的景色而恼怒,凌合不敢辩驳,只一味地请罪道:“此事都怪奴才不好,只发了银子给底下的人,孰料他们一层层贪污下来,最后只剩下这么点。说来还是奴才办事不够仔细,还望娘娘恕罪。”说着凌合径直跪倒在宫道上,惹来三五成群、结伴而行的宫人纷纷瞩目。 我不欲叫他颜面尽失,缓了缓口气,温和一些,随即吩咐道:“你且起来。” 凌合这才惶恐地起身。 我心里头的怒气尤未消失,故而步履依旧急匆匆,叫她们跟不上。然则我不管其它,只是一壁走一壁说道:“今日你再往倚华那儿取些银两,亲自看好了吩咐人一一全用在冷宫里头。若本宫下次再往那儿去,看到的依旧系这般景象,你仔细你的脑袋!” 凌合与倚华她们听出我话语里的雷厉之气,纷纷面色一肃,郑重答应道:“谨遵娘娘旨意。” 回了长乐宫,我舒心几分,愈加感觉冷宫实在阴气沉重,凉意四射。 在暖阁里头坐了不过一会儿,正兀自思量着冷宫里头婺藕对我叮嘱的那句“你可千万当心皇后”,思忖着此话到底系何意思,梁琦随之入内回报道:“启禀娘娘,嘉和公主近几日似有梦魇,有几分精神不济。” “什么?”才舒心地啜饮一口,我听闻此事,一力放下茶盏,发出瓷器‘叮铃’一声作响的声音,随即问道:“你可知她系何日开始梦魇?” “正为出嫁当日。驸马府的人本以为不过小事一桩,故而不曾上报,只请示了皇后娘娘差遣葛御医前去号脉问诊。孰料连着两三个月下来,依旧毫无效果、娘娘您亦知晓,葛御医的医术连和安贵妃在世之时亦格外看重,故而眼见葛御医亲口坦言无能为力之后,驸马府一干人等皆手足无措。为着陛下与皇后娘娘怪罪,只好先行回禀了娘娘一声。”梁琦耐心地将来龙去脉细细解释道。 我听罢,沉吟片刻,随即吩咐梁琦领着俞御医往太医院仔细翻阅嘉和公主的脉案,继而与葛御医一同前去驸马府看诊。若当真药石无医,再做打算亦不迟。 梁琦干脆利落地应和一声,随即退下。 倚华在旁听出了蹊跷,仔细觑着我的脸色,小心翼翼地揣摩着说道:“婚事大典之时,奴婢曾仔细留神过嘉和公主的面容,亦曾将此事回禀过娘娘。如今看来,只怕系嘉和公主将和安贵妃仙逝一事算在了自己的头上,这才叫妖邪入侵玉体,身染鬼祟病况。” 第二十七章 剖心置腹 安和贵妃的面容笑貌如此甜美温和,御殿之内,仿佛随处皆可看到她音容犹在的影子。记得初入宫那段时日,我仅仅在朝谒中宫那一日遇见她。再之后,便是中秋宫宴。期间,安和贵妃为着病体孱弱而不曾见人。之后的日子里,若非为着太医院所有御医尽心竭力地照看,只怕安和贵妃的玉体绝不会如此迅疾康复。说来也真是奇了,原来安和贵妃的体质与兰妃的体质一般无二,故而那夜中秋宫宴,只她们二人吐了出来。 继而便是因着稚奴一事,我才有幸见到了安和贵妃梨花带雨的绝美容貌。亦为着稚奴,我与安和贵妃才有了惺惺相惜的一面。若非如此,只怕我此生只会认定御殿之内,绝无如此品德美满的嫔御。可惜了,偏偏安和贵妃系新罗贡女,仅为此故,到底只能位尊至四帝妃之德妃之位。不然,长贵妃之位决然有她一席之地。 说起来,我心头不由得涌上微微的困惑:当日,显见安和贵妃德徽之名动天下,故而赢得了皇帝青睐。然则,为何自我入宫之后,皇帝对安和贵妃的态度却是发生了三番两次的变化?起先,安和贵妃固然诞下了嘉慎公主,深究其恩宠却是不如毫无所处的定诚淑妃。二则,当日尚未体察出自己身怀六甲便已然小产一事,叫我至今不得其解为何安和贵妃会如何鲁莽不当心。抑或系她人可以所为之故?三则,为着皇帝疼爱稚奴的缘故,安和贵妃只怕亦可水涨船高,然则她并不曾因格外疼爱稚奴而裨益颇多。当真算不清楚皇帝心里头到底如何一番思量。 论及此事,我自己当日不也曾无端端被发落至冷宫一般的地界,沦落到无人问津,除了敛敏、婺藕几个人的安慰,再无其她人安慰的地步。我今日有何资格为安和贵妃感伤?此时此刻,我若当真有闲工夫,倒不如好生安排嘉和公主日后的日子,叫她好好过完这辈子,也算得上是对得起我与安和贵妃之间多年来的情谊了。 为着鸾仪与嘉和公主已然下降,自然需得随同二位驸马一并搬迁至驸马府。固然论及身份,自然系鸾仪姐妹俩地位尊贵,到底架不住‘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一番俗语,故而宫外的两间宅邸皆以驸马的姓氏为名。 为着皇帝对安和贵妃默不吭声的怜惜,我愈加大胆,与皇后一并挑选了皇帝库房中诸多的奇珍异宝,一并送入两座驸马府,也好叫世人知晓,没了生母的嘉和公主并非没有人疼爱,身为嫡母的皇后与我等庶母皆在心里头把她看得与自己的孩子一般重要。 养育在安和贵妃膝下的,除了嘉慎、嘉和两位公主,还有婺藕所出的太子。对于太子的安排,安和贵妃仙逝之后,皇帝曾当着我与皇后的面,在临光殿内,话里话外透露出他意欲由皇后抚育的意思,亦叫太子有嫡子的名义,来日亦好顺理成章地登基。 我心下微微一思量:太子已然十二年华,依着皇帝今时今日的龙体康健,只怕尚需二十载、三十载年华的功夫才能够顺利登基。而皇后膝下已然有了恭谦作为养子,若再来一子,算上今日只余我和折淑妃二人协理御殿,配上御殿大小事务,只怕会事务繁忙,劳心劳神。 故而皇后一番踌躇之下,与我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后,随即将此等情状一一回禀皇帝。 皇帝微一沉吟,随即有了主意,传唤秦敛入内,吩咐道:“温妃侍朕已久,劳苦功高而才德出众,堪为太子养母,特晋为贤妃,赐协理御殿之权,着命一力抚育太子。” 温妃原本不受皇帝重视,一时之间晋为帝妃之一的贤妃,亦得了太子作为养子,一下子声名鹊起,故而纷纷在翌日的晨昏定省之时,感激涕零地表达了自己的感恩戴德之情,叫在旁之人不免感叹今时不同往日。 皇后眼见此等好事落到了久久失宠的艾贤妃头上,自然不会多说什么,亦不会避讳什么,是日晨昏定省之时,只是语重心长道:“姐姐入宫已久,今时今日落得这般风光体面,到底算是姐姐命该如此。当日安和贵妃抚育太子之时,万般艰辛,今日只怕姐姐亦会如此。本宫素来知晓姐姐不甚在意身外之物、清心寡欲,然则今日有了太子,到底该争该拿的决不可避免。不然的话,一旦怠慢了太子,只怕会辜负陛下对姐姐的一番良苦用心。” 艾贤妃在椒房殿中直直跪立着,诚心实意地磕了一个头,严肃道:“还望娘娘放心。今日妾妃有幸得陛下恩赐晋为贤妃,有机会抚育太子,定不会叫太子受一丝一毫的委屈。纵使难为了自己,亦不会叫太子吃一星半点的苦头。” 皇后见状,格外满意,连连点头道:“自今日起,姐姐的份例便与折淑妃一般,皆依帝妃之例。若来日光昭殿于衣食住行上另有什么缺的,只管来椒房殿言明,大不了本宫这里有的先送过去,亦不教姐姐与太子短缺了一时。” 皇后这话说得如此客气柔和,几欲叫艾贤妃一时恸哭流泪,随即深深拜倒,感激涕零道:“妾妃多谢皇后娘娘厚爱,妾妃代太子多谢皇后娘娘厚爱。” “娘娘慈母心肠,着实叫人钦佩不已。”我落座下手第一位,最先开口赞叹道,引来无数随声附和的赞同。 “当日,为了申庶人一事,可算是教太子受尽了委屈。此番本宫与艾贤妃再不多加关心一些,只怕太子来日成为新君之后,心里头的遗憾会愈多。再者,每每见到太子,本宫都会想起当日申庶人犯下了何等滔天大罪。陛下尚且顾及太子的颜面,不曾对她赶尽杀绝,本宫如何不能宽心一二分。说到底,申庶人系申庶人,太子系太子,到底不同。”皇后眼中流露出两道柔和的泪光,不自觉地取帕揩了揩眼角的泪花。 眼见皇后如此言论,诸妃起身行礼,极尽阿谀奉承之词,“有娘娘如此品德坐镇御殿、母仪天下,实乃天下之福、陛下之福、妾妃之福。” 见状,皇后破涕为笑,示意大家起身,“不过闲话一句罢了,如何惹得诸位妹妹如此。” 待到众人重新入座之后,折淑妃仿佛想起什么似的,随即惋惜地叹一口气,道:“只不知接二连三地,先是申庶人被废黜,继而系安和贵妃仙逝,如今,轮到贤妃姐姐抚育,但愿这生母与养母接二连三地出意外,会否叫人心存不祥。” 折淑妃一番话,虽低声,却也清晰入耳,叫人私底下絮絮不止,不由得互相怀疑起太子是否有克母之体。 皇后自然也听见了,却只是微微蹙眉,难得一见地严肃道:“无论是否克母,太子终究系太子,乃一国储君,如何轮到淑妃妹妹在此妄加评论?”语气固然不严苛,到底显示出皇后心底里头一份不悦。 折淑妃见状,赶忙请罪道:“妾妃失言,还望皇后娘娘恕罪。” 艾贤妃的脸色在折淑妃说出这么一句之后,青白交加,不知该如何是好。其余嫔御眼见皇后如此正经,亦不在闲言碎语,然则到底自此在心头种下了一颗怀疑的种子。 自此之后,御殿之内尽显往日一贯有的和睦景色,却也在私底下暗潮涌动着。诸妃即便用棉花塞满了耳朵,依旧躲不过‘太子克母’这四个字传入脑中。 慢慢地,皇帝也知道了,知道一味遏制流言定然毫无成效,随即办了那一场祈福消灾的大礼,为太子加徽号,人称“昭显德太子”。 如此徽号尽显皇帝对太子的期望,期盼着他并无婺藕那般恶毒之心,能够勤俭修德,昭显才德。如此一来,御殿内外的嫔御宫人、大臣百姓,皆能够看出皇帝对他的重视,只怕无人再敢为着婺藕的缘故而看清他。此事说来亦算得上好事一桩。 再者,此前大楚的每一任皇帝从未有过为太子上徽号的典礼。今日皇帝开创了此举,只怕日后皇帝皆会效仿。如此一来,愈加叫人看得太子之位眼红起来。仔细想想,只怕艾贤妃日后要面临的困境可就多了去了,需得提防的地方也多了去了。只不知她能否为太子扛下一桩桩暗箭阴谋。 至于此举在前朝的意思,只怕太子太师、太子太傅、太子太保身为“东宫三师”,系再清楚不过其中的寓意了。故而连带着他们三人的身份亦随之显赫、重要起来。 我心底里隐隐担忧申氏一族会否借着今日之事而再度萌发崛起之心的念头。然则转念一想,皇帝今日既然能够将此事做到这等地步,只怕他亦考虑到了申氏一族那一颗跃跃欲试的心,故而明着下御令,示意太子今后可以将艾贤妃视作生母一般,一并算入艾贤妃所出子嗣之内,如此,可算是根除了申氏一族的野心。 第二十九章 德妃病重 我点点头,原本心底甚是担忧嘉和公主的病体,此刻听到倚华如此言论,心中格外起疑:如何嘉和公主会这般肯定和安贵妃仙逝一事与她有关?御殿之内,纵使有流言蜚语传出,亦该是她们两姐妹的婚事系为了给和安贵妃冲喜之用,并非纯粹的两桩嫁娶婚事。 我深深思量一番,寻不出线索,随即转向一直默不吭声地凌合,问道:“凌合,你有何看法?”说着,一壁取了小几上的茶盏,掀开茶盖,温润的茶水滋润了我的声喉,随即叫我遍体温暖一些。 听到我的问话,凌合思来想去,终于简单地说道一句,“娘娘,倒不若待两位御医皆号了脉再作定夺。今日之事,最为要紧的戏嘉和公主的玉体。致使嘉和公主缠绵病榻的源头咱们不若等嘉和公主痊愈之后,再做计较也不迟。” 看着凌合卑微躬身行礼的样子,点点头,我心里明了他说的系实话:无论真凶系何人,当前要务系保住嘉和公主的玉体。一旦她有个好歹,只怕皇后与我难以向仙逝了的和安贵妃交代,亦免遭不了皇帝的叱责。至于此事是否为她人所毒害,真凶系何人,一切有待来日。 然则,我心里另有一层疑虑,转向倚华,问道:“倚华,依你所见,嘉和公主此番算得上系心病还是身病?”心底里期盼着她所说的话能给我一些线索。 倚华沉默不吭良久,只一味摇头道:“回禀娘娘,当前之事实在毫无头绪,奴婢瞧不出丝毫的踪迹。” 我叹了一口气,无奈道:“许是在这御殿之内待得久了,这才叫本宫但凡遇上了一些事,皆心疑乃她人刻意为之。” “陪伴在娘娘身边许久,奴婢亦有了这一丝体会。”倚华应和一句,面色遮掩不住沉重与严肃。 翌日晨昏定省之后,凌合领着葛御医、俞御医一同入我未央殿正殿,齐齐下跪行礼,回禀道:“启禀娘娘,经微臣二人查验商议:嘉和公主定然系有了心病之后,为人日夜暗中毒害,这才有了每日梦魇与心悸之症。” 我心下猛地一震,在心底里直惊呼:果然,与我所预料的丝毫不差。 与倚华对视一眼,我随即压低了声音问道:“你们可查清楚嘉和公主系被哪一种毒药所毒害?” “启禀娘娘,微臣翻阅了所有医书,依旧不得而知。当下只能确定此类毒药出自于西域,经由人口入体。”俞御医与葛御医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 “西域——”听罢,我兀自沉吟起来。 想了良久,依旧不得线索,眼光一瞥,只见他们依旧跪在面前,我便挥手,示意他们先行离去。 倚华见我兀自出神,不由得端来一盘蜜饯,捧上一盏祁门茶,柔声劝慰道:“娘娘,您再出神费心嘉和公主的事宜,也需得注意自己的身子。不若先歇一会子茶水蜜饯或是糕点?亦或者回禀皇后娘娘?” 我摇了摇头,阴沉着脸说道:“此事一旦查证清楚系人为,只怕陛下定会看在和安贵妃的面子上,吩咐皇后、本宫与永巷令、刑部一同彻查。若不能及早查出凶手,只怕嘉和公主的性命便危在旦夕。” “如此说来,嘉和公主不过区区一介庶出公主,还是已然出嫁之女子,会妨碍何人的前程?还使出西域毒药这等罕见的药物?” 莺月一番嘀咕声,叫我如同醍醐灌顶:是啊!嘉和公主不过一介出嫁了的庶出公主,会叫多少人觉得碍眼?再者,西域毒药在大楚朝本就属稀罕物件,一旦有人得知在手,只怕会叫众人瞩目。如此一来,只需要好生追查御殿之内何人有此等药物即可知晓何人有此嫌疑。然则,如何会有人使用如此显眼的药物来毒害嘉和公主?只怕系他人偷盗了些许半分,这才叫此人惹上了嫌疑。如此一来,一旦追查到此人头上,便可直接定罪了。若非如此,只怕真凶坚信此等西域毒药绝非常人所能查出,乃至于太医院所有御医皆无人知晓此毒来历。如此一来,真凶尽可以借着心病心症来加害嘉和公主。 若果真如此,究竟何人与嘉和公主有仇,非要索取她的性命?只怕此人系与和安贵妃有宿仇,这才暗地里趁着和安贵妃仙逝一事,以西域毒药借机毒害嘉和公主。如此说来,若果真如此,只怕嘉慎公主母子亦会成为真凶毒害的对象。 我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之中:和安贵妃在世之时,并无多少荣宠,甚至自我入宫之后,早些时候固然位尊在我之上,然后后期却不及我。如何会有人与她结仇?论及沉默静言而舞乐才情过人,唯独昭敬敏长贵妃一人而已;论姿色幽魅若云间紫鹤,独兰妃堪堪适宜;论起德行出众而安然自若,当属和安贵妃系第一人。如此人物,如何会与她人结仇,竟使得牵连到自己的孩子身上? 正当百思不得其解之时,目光不经意间转向了一旁的蜜饯:对了,方才他们提及此物经由人口入体。如此一来,只怕与驸马府的庖丁有关联了。 我当即吩咐凌合前去查探有关驸马府中与嘉和公主每日饮食皆有关联的庖丁,心下思忖着:想来,嘉和公主自从缠绵病榻之后,一应饮食皆由嘉和驸马府的庖丁亲自照看。我只需将嘉和驸马府厨房的人员名单一一检查一番,便可知晓何人有如此嫌疑了。 见我盯着拈在手指上的蜜饯却不送入口进食,只是一味地看着,莺月不由得担忧起来,以为我也被邪神上身了,颤巍巍问道:“娘娘,您无碍吧?” 我抬眼一笑,心情甚是愉悦,嘴角一抹满意的笑意,微微解释一句,说道:“本宫无碍。” 凌合打探消息的本事自然算得上是御殿一绝,堪与当初的蕊儿一较高下,故而没过多久我便知晓了嘉和驸马府小厨房里头有一位庖丁——狄牙。当日,正系皇后见他手艺绝妙而精通西域各国的饮食,这才特意安排他入嘉和驸马府伺候嘉和公主。 为着狄牙系皇后当日特地安排,不可随意大刑伺候,故而我吩咐莺月先行一步将此事上报皇后,求得允准之后再行查问一事。待到线索一一暴露出来,再上大刑,如此亦合情合理。 孰料就在狄牙接连数日不曾开口,在我长乐宫中待过几夜之后,随即离奇死去。论起死因,乃为人用匕首割穿喉咙,一击毙命。 难以置信在我长乐宫护卫如此严密而羽林卫夜夜值守巡查之地,竟也会有如此离奇之事发生。幸而真凶的目的并非系我,不然死的可就是我了。 此等念头叫我一时心有余悸,不由得后怕起来。 狄牙被人暗杀的消息一夜之间自长乐宫所有宫人之口传遍御殿内外,无疑将我推上了众矢之的。听闻此事之后,连皇后亦面有难色,遑论皇帝了。固然他们二人心知此事并非我一人胆大妄为,到底为着狄牙死在我的宫里,故而皇帝一并将我归入嫌疑人一类,特意吩咐羽林卫愈加严谨地将我看护起来,以作保护之用,美其名曰禁足,并嘱托皇后与折淑妃、艾贤妃三人一同审理此案。 一眨眼的功夫,又到了寒冬腊月之时,雪花纷飞直节。在长乐宫中,我抬头望着漫天飞舞的雪花,心底里头甚是寥落:狄牙之死,意味着我如此探寻下去,确实系一条路。正为线索可以如此摸索,故而幕后真凶才先下手为强,抢先一步铲除了狄牙。念及此事,我心里头有几分欣慰。 然则狄牙之死,却是叫我没了最显眼的一条线索。好在此事并不难——狄牙虽然命丧我长乐宫中,到底还有家人在宫外一应需得他每月以银钱接济——当日,凌合亲口回禀:狄牙有一双父母在宫外辛苦劳作,以每日清晨售卖自家种下的菜蔬并每月来自狄牙的接济。 听闻此事,我心里头愈加欢喜,急忙下令吩咐凌合一并将狄牙父母的底细一一于暗中不动声色地查探清楚。 就在狄牙被人暗中杀害,而我被禁足的名义得到羽林卫保护之时,出宫多日的凌合急匆匆赶回来,一力回禀狄牙的父母早在狄牙被人杀害的那一日夜晚,便被人双双灭了口,无一幸免。 “她们的邻居可曾亲眼见到真凶的真面目,抑或看到真凶杀人的场面?”心下听闻之后,我当即焦急问道,心里默默祈祷着:这一条线索若断了,只怕我会永世不可翻身。 “回禀娘娘,此事大约发生在午夜时分,唯一起夜的邻居恰好被烟雾气息呛着了,故而咳嗽着起来,这才正巧看到真凶杀人灭口之后放火焚烧草屋的景象。彼时真凶已然离去。”凌合面色为难起来。 我喃喃道:“如此说来,只怕这唯一的线索亦不复存在了。此番幕后真凶当真手段雷霆,如此迅疾。”指间微微颤动着,连带着手上端着的茶盏与茶盖亦发出清脆的碰撞之声,惹来倚华与莺月的注视。 第三十章 东项之毒 “娘娘,咱们接下来该如何是好?”莺月担忧地看着我,面目沮丧。 倚华思来想去一番,随即开口道:“启禀娘娘,只怕真凶在背后时刻盯着咱们长乐宫,这才如此及时的同一时间派出杀手一并将狄牙一家三口瞬间灭口,故而及时斩草除根,不给咱们喘息的机会。” 听闻此言,我心底里头豁然开朗:是啊。能够时刻监视着长乐宫并有能力一夜之间灭了人家一家三人之人,除了皇帝,可不就是皇后了?今时今日,以我的权势与恩宠,若非她们,只怕其她类似折淑妃的嫔御,根本毫无能耐与手段。皇帝对我自然不会如此算计,此举于他并无好处。那么,就只剩下一个皇后了。只是,皇后如何会这般待我?我究竟不曾阻碍了她风光的大路。 见我兀自出神,倚华以为我想到了什么,故而轻声出口关切道:“娘娘,若当真想不出什么,咱们大可歇一歇,可千万别累坏了身子。” 我对她淡淡一笑,似不曾听见一般,另外问道:“倚华,以你来看,此时当属御殿之内哪一位嫔御所为?” 莺月听罢,大呼,“娘娘,如此说来,您可是有眉目了?” 我只不做声,一味地看着倚华,等着她的回答。 显而易见,倚华在我一句话的点拨之下,亦与莺月同感所悟,随即踌躇起来,磨磨蹭蹭道:“依奴婢看来,余者若非位分低下,便是恩宠不及娘娘。能与娘娘一力抗衡之人,唯独折淑妃而已。可依着奴婢素日所见,她倒不似这般心肠九曲十八弯之人。只怕,御殿之内并无她人有如此能耐与胆量。”说着,摇了摇头,一脸的无奈。 我嘴角的笑意逐渐如同一朵冬日的雪花,在火盆的热气熏蒸下,化为一颗水珠,湮灭在笑容之后,静默了许久之后,忽而开口说道:“你可疏漏了皇后?”语气连我自己都不觉如此惊异。 一句话,连带着凌合与莺月一同惊叫起来,难以置信。 倚华固然吃惊,眼眸微微一转,微微张大了嘴,大吃一惊,反问道:“娘娘,难不成娘娘怀疑此事系皇后娘娘所为?” 我转过头,死气沉沉地盯着正座上的七彩苏绣吉祥如意祥云纹椅搭上的梅花折枝图案,固然生机勃勃,却愈加衬得我的语气缥缈而无所根基,如云端白雾,极不踏实,语气低沉而不安,“本宫亦不知晓。” 莺月踌躇不决,深有迟疑,犹犹豫豫道:“娘娘,当年咱们”言及于此,有些说不下去,到底咬咬牙,继续道:“咱们冤枉了皇后。此番只怕此事亦当属她人暗中诬陷皇后才是。依奴婢瞧着,只怕这里头另有隐情。远的不说,就单单依着此事如此发展,只怕于皇后而言,并无好处。想来,只怕此事皇后固然有能力办到,却是于己无益。” 倚华与凌合亦不自觉地点点头,甚是赞同。 “本宫何尝不晓得。”听罢,我叹出一口气,素手抚摸过椅搭上的红色梅花图案,只觉触手粗糙之时,上头的纹路高低起伏,纵然系七彩丝线刺绣而成,凡触手所及,只带来一阵摩擦的粗糙感,叫人心底里起了一阵阵毛刺,“然则今日之事,论及能耐与手段,除了她,我再想不出其她人。” “纵使此事系皇后所为,只怕论及根源,咱们却是一无所知。”凌合按着我的思路想了想,无奈摇头。 “是啊。经此一事,皇后娘娘究竟能从中获益多少?”倚华百思不得其解,“诚然如娘娘所言,此事唯皇后可一力策划,到底于她并无好处。何况,依着皇后娘娘素日的为人,如何会这般狠毒?当日,被打入安和院多日,明明可以与娘娘清算旧账,却始终不曾怨恨过娘娘,遑论复仇了。今日之事只怕如莺月所言,多半系她人暗中诬陷皇后。”言语间尽是维护皇后的口气。 “如此显眼的做法,叫本宫一味地盯着皇后,自然算得上系好计谋。然则御殿之内,如何每一桩疑案皆会如此显眼地显露出真凶的身份?”我眼角余光似一道寒冷的利刃一般闪过,弥漫出狠厉的意味,“此事若当真系皇后所为,只怕她亦忒愚蠢了。” “如此看来,只怕这真凶难寻了。”听得我话里的语气转变,凌合叹了一口气。 我再想了想,随即舒出一口气,道:“咱们且仔细来好生看着真凶接下去会做出什么事来,然后再细细琢磨琢磨——常在河边走,自然会湿鞋。” 此事就此不了了之。 鸾仪自从出嫁,便与驸马一同恩爱,可见我当日的眼光不错。然则,听闻我被禁足之后,甚是担忧,到底为着皇帝与皇后合情合理的劝说,不再求情,眼睁睁看着我被困在这座囚笼里,静待真凶现身,而我届时亦得以沉冤含雪。 被皇帝禁足在长乐宫之后,我依旧系高高在上的婉长贵妃,一应份例不曾减少分毫。纵使宫人们一力趁机克扣,到底皇后得了皇帝的御令,坚信我绝非真凶,故而吩咐贴身上媛皓月每日来探视我一两回,皆系用膳之时。但凡有一丝半毫不得体之处,当即吩咐小内御记在账册上,亦好来日回禀皇后,一应论功行赏皆有依据。六尚二十四司的女官并宫人见得此情此景,自然明白我在皇帝心中依旧有几丝地位,绝非位高而失宠的嫔御那般再无出头之日,故而依着份例每日送来的一应用具皆系上好的规格。 凌合在我被禁足之后,便不可随意出宫。然则皓月却系目前皇后身边最为信赖的贴身内御,相熟之后,我便发觉她系个话痨之人,每每来探视我总能传进一二则消息。 慢慢地,我才了解到:原来,稚奴为着我再度蒙受冤屈一事,曾不顾自己的身份,多次在朝堂上三申五令我系受人栽赃,实在冤枉。 皇帝与众大臣念及他曾在我身边待过几年,与我自然有几分母子情分,故而不曾理会,只一味道:“待到皇后与永巷令等查出事实真相,朕自会还婉长贵妃一个公道。今时今日,桩桩件件皆落在了婉长贵妃身上,朕若不如此惩处,只怕于前朝御殿之间,有损朕的名誉。” 稚奴当即口不择言,怼怒道:“难不成婉母妃一人的清白还不及父皇一人的美名?” 此言一出,遑论所有在场的大臣哗然,只怕连稚奴自己亦惊呆了,故而不过片刻,随即下跪请罪道:“儿臣一时口不择言,还望父皇降罪。” 众大臣为之下跪求情道:“铪王方才固然一时口不择言,到底皆系念及早年间与婉长贵妃的母子情谊,实属人之常情,还望陛下息怒。” 皇帝却是深深死盯着看了稚奴良久,最终面有不忍,只开口道:“你既然系朕的儿子,自然明白‘子不教,父之过’之说。你若有罪,朕自然也免不了管教之过。”顿了顿,随即道:“若当真罚重了,只怕朕心里头也不好受。倒不若罚你在王府中闭门思过半载,过了气性之后再入早朝。这半载年华里,若无朕的旨意,不得外出抑或入御殿。” 皇帝的旨意叫人听了十分古怪:论及我与稚奴之间的母子情分,自然实属难得。然则与和安贵妃相比较,又算不得什么了。毕竟稚奴与和安贵妃相识在前。今日和安贵妃仙逝,只余下我一人与稚奴亲昵,有几分情谊。他这般维护我自然情有可原。而皇帝责罚的理由却是强人所难。稚奴因着一时口误而言行不当,自然需得斥责几句,但如我这般被禁足、闭门思过半载,如此可就严苛了。皇帝自己也说‘子不教,父之过’,难不成是在告知天下人他平日对稚奴关心与管教甚少,以致稚奴一时之间胆大妄为? 今岁的这场春日在开始于纷纷杏花漫天飞舞着落地之时,终结在冷宫中传来的消息之中:就在春末时节,树上的所有桃花轻盈落地之时,婺藕离世了。 乍然闻得此言,我固然有几分震动,到底更多的是惊讶:我前番探视婺藕,她尚且康健依旧,孰料今日便香消玉殒。此事听来实在叫人疑心。我忽而想起当日看到的发黑的指甲,深觉二者之间有几分关联。 那一日,皇后特地吩咐皓月传来消息,亦好叫我与婺藕之间的姐妹情有一份了断,“回禀婉长贵妃娘娘,申庶人固然被废去一切位分,打入冷宫,到底系昭德显太子的生母,身份不同于旁人;再者,她的离世任凭何人看来,皆算得上离奇,故而皇后娘娘特意吩咐了仵作好生察检申庶人的遗体,以免错失意外之事。果然,依着仵作一番检测,申庶人系深中水银之毒,这才致使一命呜呼。” “水银中毒?”我彼时坐在正殿正座上,身姿端然地接见皓月。 第三十一章 婚事冲喜 “正是。奴婢那日听从皇后娘娘凤谕,特地与仵作一同前去查探申庶人的遗体,只看到十根手指头的指甲全部变得乌漆墨黑,可见系中毒多日了。”皓月回忆起往事,不由得瑟瑟发抖起来,仿佛那等场景叫人心惊胆颤。 “指甲发黑——”我沉吟着,随即想起当日我去探视婺藕,确实发现她的指甲有变黑的迹象,我原以为那不过系婺藕身处冷宫之中,鲜有人沐浴洁净的缘故,孰料竟会是这般结局。 我心下惊叹:原来果真如此! “娘娘?” 闻得倚华在旁悄声提醒正兀自出神的我,随即掩下满心的疑窦,问道:“仵作可有言明一旦人为水银所毒害,会有何等症状?” “奴婢当日亦曾如此问过。仵作声明:但凡人体深受水银之毒的毒害,先有头昏、头痛、失眠、多梦,后有情绪激动或抑郁、焦虑和胆怯及脸红、多汗、皮肤划痕征等。再者便是四肢震颤,亦有牙齿脱落与出血。” 我徐徐回忆着:当日我暗中观察,婺藕不过指甲微微发黑,至于头昏、头痛、失眠、多梦等,我自然并无机会查知。至于情绪之上,许是彼时中毒浅薄,故而不曾牵涉进人的神志,叫人神志错乱。至于四肢震颤、牙齿脱落与出血之症,自然后来才显露出来。如此一来,只怕幕后黑手早早便在安排着毒害婺藕,捏准了时机送她上西天。 心里头慢慢涌出一股股寒意,只叫人依旧深陷冰天雪地之中,纵使遍体蜷缩起来取暖,依旧不挡风霜严寒,只一味地瑟瑟发抖。 “你可知晓系何人在暗中毒害婺——申庶人?”我回过神来,略微抬头,便一眼就看到了站在底下的皓月一味好奇地细细看着我,似在揣摩我的心思。 “皇后娘娘亦曾问及此事,想来自然与婉长贵妃娘娘一般,皆认为申庶人之死系她人暗中所为。”顿了顿,皓月随即踌躇着,小心翼翼地觑着我的眼色回禀道:“奴婢当日曾问过皇后娘娘,如何断定申庶人之死系人暗中毒害。” “皇后娘娘如何作答?”我身子微微前倾,面露好奇之色,仿佛已然看到皇后那一副端然的面孔在我面前失望地摇摇头。 皓月仔细回忆一番,娓娓说道:“彼时奴婢疑惑,曾问及申庶人此刻固然身居冷宫之中,到底昭显德太子系她亲生。待得来日昭显德太子登基为帝,只怕为着孝道之名,不日便会放她出冷宫。如此一来,申庶人只需静候佳音,等些年便可逃脱升天了。皇后娘娘却是一味摇头,只说了一句:咱么楚朝历任君王皆以孝治理天下,当今陛下亲自下令将申庶人打入冷宫,纵使昭显德太子来日费尽心思,只怕无能为力。” 听完皓月的回禀,我心下亦深深惊呼此事绝非这般轻而易举:固然来日昭显德太子登基,依旧有皇帝亲口下达的御令在前头拦着,如何这般轻松便可出得了冷宫?此乃第一要事。再者,依着皇帝的性子,只怕早早便决定好了婺藕的去处,乃至于安排她殉葬,亦未可知。其三,为着皇帝旨意如此,纵使婺藕无需殉葬,待到昭显德太子登基之后,只怕前朝之中有朝中大臣阻拦,御殿之内另有我与当今皇后无能为力,只怕婺藕这一生只能死在冷宫,唯有一死方得逃脱升天。 “皇后娘娘所言不错。”我念及此事,不由得喟然一叹,感慨皇后的心思如此缜密,可见御殿之内,数年来的磨厉叫人心思沉稳。 莺月在旁疑惑不解起来,开口道:“娘娘,届时昭显德太子登基,如何不可下达御令,接申庶人重返御殿?今日龙椅上坐着的系陛下,来日太子登基,不依旧系一国之君?” “然则今时今日,楚朝历任皇帝皆以孝治理天下。昭显德太子登基之后做出的事宜若与今日陛下的御令不合,只怕会叫天下人非议他不守孝道。如此一来,只怕会给统辖前朝与治理百姓一事带来不必要的麻烦。皇后娘娘有此顾虑亦理所应当。何况婺藕的确罪孽深重,不得不严惩。”我淡淡解释一句,随即对皓月道:“皓月,有劳你今日跑一趟。”说着,示意倚华送一送她,随即看着她离去了。 收了一封银窠子之后,眼见着皓月的身影消失在正殿帘子处,回到我身边的倚华遮掩不住内心的疑惑而好奇,踌躇了许久便问道:“娘娘,您说陛下会不会为申庶人大办丧仪?” “怎会?”莺月一力叫起来,诧异道:“申庶人已然被废入冷宫,陛下如何还会念及旧情,依着素日那些嫔御的待遇,在她死后加予追谥?” 倚华不紧不慢道:“纵然陛下对她如此冷心冷场,昭显德太子到底系她亲生。正为此故,只怕陛下为着昭显德太子的颜面,绝不会叫她身后之事太过寒颤。不然,来日新君的一番身世叫人非议,提及他如何为申庶人所牵累,只会败坏皇家的名声。” 果然,就在倚华说完这句话之后,翌日下午,皇帝的旨意便下达了御殿内外:申庶人固然罪大恶极,到底系昭显德太子生母,诞育皇太子有功,着特意追谥为靖庄德妃,与兰妃一同入葬妃陵偏僻角落。 御殿之内,众人听闻此等消息,皆纷纷赞叹原来仅仅为着诞育太子有功,也能叫人在万般恶行被揭露之后,依旧得到帝妃之尊的追谥。御殿之内,所有人的目光皆汇集在了皇后、我、折淑妃、艾贤妃、慧妃这四个膝下有子的嫔御身上,揣摩出来日吾等地位会因着养育皇子而得到何等的礼遇有加。 自麟德二年夏日始,时至今日,距离我入宫已有十四载的年华,这段时日之后,除了我与袅舞尚在人世,敛敏、婺藕皆一一舍我们而去,可见世事无常。 孰能想到就在这小小的四方天际之中,一眨眼,不过十四载的年华,瞬间物是人非。先与吾等入宫的嫔御之中,当前只余皇后、慧妃、礼贵嫔、昭贵嫔四人苟延残喘而已。可见御殿之内,若无恩宠,无从谋生;得宠之人,必遭飞来横祸。若非品德出众而心思清明,只怕无能立足于御殿之中。纵观御殿内外,唯今之时,得宠之人首屈一指不过云昭容、平昭媛、阮修仪,其次便是章中才人、嬴中才人、瑗姬、玹姬,位居三等不过吴美人、吕良人、伊泽良人等几个旧人罢了。 今时今日,我愈加察觉出皇帝那般喜新厌旧之情何等明显。固然我与折淑妃依旧得他几分旧日的得心宠爱,到底不如章中才人、嬴中才人、瑗姬、玹姬这般有鲜味,故而她们四人在温妃晋为贤妃之后,突兀地晋为嬴丽人、章美人、姞婉仪、姚保仪。 此时此刻,御殿之内的局势已然不似早些年那般势力盘根错节,叫人一时之间深觉敌人十面埋伏,到处危机重重。皇后之下,唯独我与从一品的折淑妃、艾贤妃一同协理御殿而已;正二品五妃之中除却慧妃,再无她人;三贵嫔之位倒是圆满,可惜袅舞不争宠亦不固宠,礼贵嫔与昭贵嫔皆系资历年深日久才晋为高位;九嫔之中,独独云昭容、平昭媛、阮修仪三人共分天下;从三品六贵姬中只剩了个贞贵姬而已。余者皆为不入流的散轶,不成气候。 原本为着御殿之内妃位悬虚,前朝大臣纷纷谏言意欲皇帝广开选纳嫔御之门,重新操办选秀大典,到底被皇帝一句:今时不同往日,内忧外患之下,一旦展开选秀便是劳民伤财之举,不复百姓原本的虔诚之心,朕恐有失德之称。如此这般,此事才为众大臣所罢休。 观测皇帝近些年来的行迹,固然喜好新人,到底不曾加以晋封,似是颇为满意御殿之内如此格局。也对,今时不同往日,皇帝无需借助册立高位嫔御处决前朝朝政大事。何况,一旦晋封高位嫔御,她们借机生事,只怕御殿之内会再次有琅贵妃、魏庶人之流恶劣事迹发生,届时前朝御殿之间不宁,乃至有祸起萧墙之故,只会叫皇帝与皇后手足无措,难以招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今日这般境况只怕系皇帝所乐意看到的。身为君王,理当将天下大事看得比自己一家之事还要重要: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皇帝固然如此说法,然则对于御殿之内绝大多数嫔御看来,却是再恰当不过的做法。为着毫无女子入宫,御殿之内的明枪暗箭逐日少了几分。现有的几位嫔御之间,诸妃皆知根知底,叫人不至于揣摩新晋嫔御的本性与心思,倒少了几分摸索的气力。 对于皇后而言,统辖如此境况的御殿,只怕亦是容易不过:如今,御殿之内皆系旧识嫔御,众人对于自己来日的境况已然有了几分揣摩般的认命。论及得宠之人,固然今日得晋升地位逐日艰巨,到底来日总会有晋为高位之时,无需焦急片刻。论及失宠之人,恩宠已成定局,无力回天。远的不说,只论众人对于昭贵嫔、冷良人之流的态度,算不上欺辱搅事,但亦不会多予理睬。如此一来,自然不会有新的争端产生,御殿自然平和。 第三十二章 双喜临门 然则叫我日日忧心之事却是从未减少过:首当其冲的便是到底婺藕为何人所暗中以水银毒害?无论此人与婺藕有何等纠纷,今时今日,婺藕铁定出不了冷宫,乃至于青雀登基,她亦无出头之日,又何必多此一举?此事若一旦败露,只怕一干人等牵涉其中,只会叫幕后真凶一并落入法网,得不偿失。 就在我一味操心婺藕之死的时候,是日清晨,倚华匆忙来报,“回禀娘娘,乳母今日晨起给恭容殿下喂奶,孰料恭容殿下一时呕吐,且出了皮疹与血恭。” 闻得此言,我猝然一惊,不期宣慈竟会如此,一时焦急,赶忙起身入殿内查看。不过走了几步路程而已,便听到了婴孩的啼哭声响彻寝殿。 一入内,只见正被乳母抱在怀里的宣慈一口口吐着刚喂养入口的奶水,柔软如婴孩肌肤的雪锦上,微微白斑夹带一二紫色小点,面上出现一颗颗皮疹,大小红点,遍布全身,洁白娇嫩的肌肤之上,甚是触目惊心。 我甚为吃惊,急忙走上前,痛心而焦虑地抱起宣慈,不住地看着。 “赶紧将此事回禀陛下。另外,吩咐太医院所有御医前来为宣慈诊脉。”我急忙吩咐道,焦急而万般怜爱地看着受苦的宣慈,几欲落泪。 倚华见我如此焦急,简明扼要道:“奴婢自发现恭容殿下得皮疹起,已然吩咐人将毫无症状的嘉昭帝姬抱去里间,隔离开来,亦早早吩咐人去太医院宣御医。看如今这架势,只怕御医即可便至。” 我点点头,对倚华的安排甚是满意。然则看着宣慈在因皮疹而引起的肌肤疼痛之下不住地啼哭,心下不免揪心万分。 不过须臾工夫,俞御医率先赶到,行礼如仪,“微臣参见娘娘。” “快别多礼了,赶紧看看宣慈这是怎么了。”我急促地吩咐道。 “是。” 俞御医腿脚利落地率先观察、搭脉之后,随即示意其他后来的御医诊脉。 待到所有御医皆为宣慈诊过脉,太医令率先问道:“敢问娘娘,不知恭容殿下最后所服之物系何物?微臣瞧着,殿下这症状,倒有几分过敏。” 正当众人沉思回忆之际,乳母似乎想到什么似的,出来下跪,叩头行礼道,语气惶恐而惊惧,“回禀娘娘,若奴婢并未记错,方才恭容殿下进食了桑葚。” “如此便是了。想来自是恭容殿下对桑葚过敏,故而得此皮疹。”闻言,俞御医与太医令恍然大悟,肯定道。 “哦?”我紧紧蹙眉,甚是疑惑,对倚华问道:“长乐宫中为着本宫素来不喜桑葚,从未出现过此物。宣慈又是如何进食的?” 倚华颇为吃惊,赶忙下跪请罪道:“昨日,一名小内御特地进献了一盘新采摘的桑葚,奴婢尝了一口,见着汁水甜美,便留下来,以防娘娘一时兴起。孰料今日却是恭容殿下尝了一口。” 乳母亦下跪道:“奴婢不知此物系倚华姑姑特意为娘娘准备的,只恰好看到桑葚在内殿里头,便尝了一口。后来恭容殿下见到此物,随即张开手,奴婢见着自己吃了无碍,便给了恭容殿下一颗。孰料等到喂奶之时,殿下一时病发,这才想起此事来。说来此事皆系奴婢的不是,还望娘娘恕罪。” 我细细盯着乳母,眼见她一脸的恐慌与畏惧,心中念叨着或许她亦毫不知情,便转向倚华与凌合,问道:“不知哪一宫内可种有此物?” “回禀娘娘,若奴才未曾记错,御殿之内,独广寒宫种有桑葚。”凌合沉静自如地回禀道。 “折淑妃?”听罢,我皱起眉头,面色晦暗不明,实难料定会是折淑妃动手加害宣慈,抑或她人皆折淑妃之手动手加害宣慈。 就在我犹豫不决之时,皇帝恰好赶到,一入内便大怒道:“何人胆敢害朕的皇子!” “参见陛下。”我与倚华等人一同迎上去,行福身礼。 “娥皇,宣慈如何了?”皇帝挥挥手,示意众人起身。 “回禀陛下,太医令测出宣慈系进食了桑葚之后的过敏之症。”我眼中泪水莹莹,滑落脸颊。 “桑葚?朕记得你从来不喜桑葚,长乐宫中如何会有此物?”皇帝眼眸一转,不觉起了疑心。 倚华出列,行礼请罪道:“启禀陛下,昨日一名小内御特地前来进献了一盘。奴婢晓得娘娘不喜桑葚,到底看在那一盘果子汁水甜美的份上,便做主收下了。熟料今日被乳母看到了,自己个儿吃了一颗,还喂了恭容殿下一颗。” “小内御?”皇帝登时皱起了眉头,开口道:“你可看出系哪一宫的小内御?” “奴婢不知。”倚华惭愧地低下头。 此时,凌合行礼请罪,磕头道:“奴才早该意料到御殿之内诸妃无人不知婉长贵妃娘娘的喜好,自然无人不知娘娘不喜桑葚,亦不会无缘无故特地送来一盘桑葚。想来自是存心毒害之人特地瞅准了时机,这才一举送了这一盘桑葚过来,造成如此局面。此事说来皆系奴才失职,还请陛下与娘娘降罪。” “算了,你们也是一个不留神。”听罢我这才惊觉幕后真凶手段何等高明,随即见殿内所有宫人皆纷纷下跪,请求宽恕,随即赦免了她们的不知之罪。 “娥皇,你此前可曾知晓宣慈对桑葚过敏?”皇帝不知可否,却是仔细思忖了一番才问道。 我沉吟片刻,随即摇摇头,一五一十地回禀道:“启禀陛下,若非今日之事,只怕妾妃尚不知原来宣慈对桑葚过敏。” “如此说来,真凶只怕比你这个生母愈加了解宣慈的肠胃饮食。”皇帝的眼中忽而落下一片阴霾,似狂风暴雨前的晦暗不明。 听罢皇帝一席话,我登时惊出了一身的冷汗,一股寒凉的阴气自我背后涌上来,直达我的肩膀与脖颈:是啊,若真凶意欲用一盘桑葚一举拿下宣慈的性命,除非她从一开始就知道宣慈对桑葚过敏。如若不然,只怕此计难成。然则真凶到底系何人,竟知晓连我这个生母都一无所知的消息?如此说来,只怕长乐宫中定然有传递消息的奸细,抑或真凶恰好埋伏在宣慈身边。 念及此事,后怕起来,我不觉春寒尤甚腊月飞雪,惹来无尽颤抖哆嗦的寒意:今日幸而发现得早,不然的话,只怕宣慈定会······说不定连带着烟曙亦会······ 过了片刻,皇帝语气不善地对秦敛询问道:“御殿之内何处种有桑葚?朕记得桑葚并非上贡之物。” 就在秦敛踌躇之时,凌合抢先一步回答道:“回禀陛下,若奴才未曾记错,御殿之内,,因淑妃娘娘格外喜爱桑葚,故而独广寒宫种有甚多的桑葚。” “广寒宫······”皇帝兀自沉吟着。 我微一思量,随即在旁细心劝说道:“淑妃妹妹何等人物难不成陛下至今还认不清楚?想来自是她人心生嫉恨之意,意欲除去淑妃妹妹与宣慈,故而借宣慈对桑葚过敏,选了桑葚为介,意图将嫌疑往淑妃妹妹身上扯。” 此时,被倚华差遣去椒房殿通报的内侍回来了,一并带来了一应嫔御,甚为吃惊。 皇后吩咐诸妃留待正殿,自己与折淑妃、艾贤妃一同入内。 “参见陛下。”皇后等行礼如仪,面色甚是平和。 “参见皇后娘娘。”面对皇后一脸的关切,我如仪行礼。 “你们怎么来了?”皇帝微微诧异。 “妾妃听闻恭容殿下起了皮疹,一时担忧不已,故而与诸妃一同前来。不知眼下,恭容殿下身子可好一些?”皇后简单解释道,三言两语即将话题转到宣慈身上。 “回禀陛下,微臣已写好了药方,只需好生休养,恭容殿下不日便可痊愈。”此时,太医令写好了药方,并一钵药膏交与倚华,细细叮嘱。 “不知恭容殿下此番为何生病?”折淑妃不解地看着俞板,询问道。 我在旁言简意赅道:“桑葚过敏引起的皮疹。” 听闻‘桑葚’二字,折淑妃微微蹙眉一番,随即舒张开来,被我与皇帝尽收眼底。 “如此说来,御殿之内,唯有淑妃喜好桑葚,广寒宫内亦种有多株桑葚,且眼下正系桑葚的结果期,只怕淑妃这嫌疑少不了了。”皇后眉间疑团甚大,只忧心忡忡地盯着折淑妃。 折淑妃眼见皇帝与皇后如此看待她,吓得当即下跪行礼,惶恐辩解道:“回禀陛下、娘娘,妾妃喜好桑葚一事,御殿之内众人皆知。若当真乃妾妃所为,只怕此事一开头,便会被人联想到妾妃身上。妾妃固然愚钝,到底并未蠢钝至此。” “妾妃亦相信此事绝非淑妃妹妹所为。还请陛下查证经过,还淑妃妹妹一个清白。”艾贤妃亦下跪恳求道。 折淑妃的一番解释,顿时消除了皇帝与皇后心中的疑虑。 皇帝更对艾贤妃道:“方才娥皇亦与你一般,并不曾相信此事系淑妃所为。” 第三十三章 喜丧交加 “陛下,眼下诸妃皆在正殿内,不若前去正殿,将此事告知诸妃,亦好免却她们的疑惑?”皇后眼见被乳母抱在怀里的宣慈一番折腾之后,白皙娇嫩的脸庞睡得甘甜,随即悄声提议道。 皇帝点点头,往正殿走去。 待皇帝落座上首,诸妃行礼道:“妾妃参见陛下。” “都起来吧。”皇帝淡淡吩咐一句,将此事解释一番之后,语气转而感慨道:“今日,恭容不过小病一场,倒惹得你们一同前来探视,难为了你们有这片心意。”语气甚是欣慰。 “恭容殿下乃陛下幼子,亦为皇子,自然日日被咱们姐妹放在心上。遑论恭容殿下,便是淑妃的恭顺殿下,亦时时为人惦念着。”慧妃婉婉道。 “哦?你们当真如此看重恭容?”皇帝面色不明,简单一句问道。 “恭容殿下乃陛下幼子,与其他几位殿下一般,自然日夜在咱们姐妹心底被挂念着。何况,皇后娘娘身为嫡母尚且日日操心几个孩子的事宜,遑论咱们了。”不知皇帝此刻心底的心思,不知根底的礼贵嫔随即接口,柔声和气道。 闻得此言,皇帝和悦地点点头,转头对皇后说道:“难为了皇后日日看待朕的几个儿子。” “陛下此话严重了。”皇后对皇帝翩然笑道:“妾妃身为皇后、一国之母,理该将御殿之内所有皇嗣看做自己的子嗣。唯有如此,方对得起‘皇后’二字。” “娘娘如此贤德,当真乃大楚之福。”艾贤妃平和而恭敬道。 余下嫔御亦纷纷颔首,应和起来。 “只是,万一此事系淑妃娘娘险中求胜,意欲借此良机除去恭容殿下,又该如何?”洛和仪嘀咕起来,语气虽轻,到底所言尽数入了诸妃耳中。 自然,皇帝亦听得一清二楚,似认可一般,眼皮微微低垂,似在思量忖度其中关窍,语气阴暗了几分,满是怀疑地沙哑道:“洛和仪所言,倒不无道理。”继而转向折淑妃,眼色晦暗不明,似乎掺杂着一道诡异的颜色,“当日娥皇生产之时,可谓异象丛生,更有神只转世投胎一说。只怕此番事宜——”言及于此,意味深长地戛然而止。 折淑妃原本平和下来的面容再度涨红起来,赶忙焦急地辩解,下跪深深行一礼,语气恳切道:“妾妃亦身为人母,如何会做出损伤她人孩儿之事。万望陛下明察。” 皇帝缓缓笑开,轻柔道:“朕自然相信你。只是,万一有人借了你的道行腌臜之事,你又该如何?你素来心思纯真,朕自然放心。只是此刻,只怕所有人皆以为系你所为。到底,你该找出真凶,还自己一个清白才是。” 昭贵嫔听闻话语奇怪,不禁问道:“敢问陛下,恭容殿下所患何病?” “不过是过敏引起的皮疹。”我简单一句,语气低沉下来,补充道:“却系桑葚引起。” 昭贵嫔听罢,沉默片刻,随即点点头道:“御殿之内,唯有淑妃娘娘所居广寒宫内种有桑葚,且有专人照看,只为供淑妃娘娘一人享用。咱们姐妹无人喜好此物。” 礼贵嫔若有所思点点头,“淑妃娘娘心思纯真,只怕正是有人借了淑妃娘娘的道,方敢下毒谋害恭容殿下。” “不知桑葚系如何入了恭容殿下之口?”章美人困惑起来。 “昨日一介脸生的小内御特地送来,被倚华收下。今日,乳母一个不当心,自己进食了一颗,亦喂给了宣慈一颗。如此内御系何人,还得留待永巷令彻查方可知晓。”我压着声音忍住隐隐的怒气,发自内心地叹出一口气,“不论真凶系何人,本宫绝不会就此罢休。”紧紧攥着拳头,冰冷的赤金护甲被我掌心的温度捂得暖,尖锐地刺入我的肌肤之中,甚是刺痛,却终究不敌我内心的滔天愤怒,几欲噬人。 接下来的时日,折淑妃时时来长乐宫,成了未央殿的常客。 是日清晨,用过早膳,我才落座正殿,吩咐倚华上一盏祁门茶,随即听到外头来报折淑妃前来,便赶忙吩咐人迎进来。 “淑妃妹妹这几日来得勤快。”眼见着淑妃的身影一步步迈着莲步朝我走来,如同一枝枝建兰开在水面之上,次第开放,颇具一种美态,想来便是皇帝当日为之着迷的金莲步姿。 折淑妃盈盈福身行礼道:“妾妃参见婉长贵妃娘娘。”面容之上满是凝肃的神情。 “可惜了妹妹每日来本宫这儿,偏偏对于凶手的消息至今一无所获。”我看出她的意图,不外乎系早日查清此案,尽早查出真凶,还自己一个清白。 折淑妃听闻此言,面容随即露出与前几日一般无二的失望,到底强自硬撑着,冷静微笑道:“无论真凶是否查出,只要娘娘相信此事绝非妾妃一人所为,那妾妃便心安了。” “本宫与妹妹素来相处融洽,自然知道妹妹与本宫系一类人。纵使查不出真凶,依着妹妹的聪慧,如何会用旁人一见随即了然系妹妹所为的桑葚一物用作毒害?”我和颜悦色道,微微啜饮一口,面容之上满是不在乎的神情,一壁小心觑着折淑妃的脸色,企图找出一些破绽来。 听我如此言语,折淑妃自然欢喜,喜笑颜开地行礼道:“多谢娘娘这般信任妾妃。” “说来妹妹这几日可想出来到底与何人起了纠纷?竟一时如此遭人陷害?”我故作不知,只一味地思忖着这件事。 折淑妃听罢,低头沉思片刻,随即回应道:“妾妃素来不甚与其她嫔御来往。若认真计较起与何人结怨,只怕此等事宜实在难寻。娘娘您亦知晓,妾妃素日从不与人来往,纵有来往,亦不过寥寥数人而已,譬如慧妃、昭贵嫔。今时今日,若非此事涉及到恭容殿下,只怕妾妃不会如此频频出入长乐宫。”眸色纯真而明亮,浑然不似歹毒之人该有的阴鸷晦暗。 我心下暗叹:若非事关宣慈,只怕连我亦不愿对折淑妃这般人物起疑心。入御殿多年,自内御晋为帝妃之一,她吃的苦自然可以想象。然则她历经多年始终不改其心性本色,自然算得上和安贵妃之流。只怕此事极有可能系她人栽赃陷害。若此计可成,自然一箭双雕;不可成,亦在我与折淑妃之间埋下了疑心。 此时,凌合匆忙入内,急匆匆微微行礼,随即对我道:“回禀娘娘,专门哺育恭容殿下的乳母自缢身亡了。死前,她还留下一封遗书,只说自己受不住银钱的诱惑,故而借桑葚惹得恭容殿下一时过敏。” 折淑妃在旁听罢,登时明白过来,犹如此事乃意料之中,冷笑一声,转过头,对我严肃道:“娘娘,如此看来,幕后真凶可当真有能耐,竟能叫一介皇子乳母顶着杀头的罪名为之卖命。想来若非她送出的银两系咱们素日给的万不能及,便是权势凌驾于咱们之上,故而胆敢冒险,涉事其中。” 此言一出,连折淑妃自己都愣住了。 倒不是说她说的并无道理,而是格外有道理,才叫人难以置信:御殿之内,放眼望去,位分在我之上的唯独皇后一人。如此说来,岂不是皇后的嫌疑最大? 念及此处,折淑妃的脸上显露出惴惴不安的神情,唇齿微微颤抖起来,甚是惊慌,眼神漂浮不定,语气古怪而诡异地说道:“娘娘,总不至于会是——” 我打个手势,示意她暂且先安静一会子。 凌合素来聪慧,自然一下子便听出了折淑妃话里话外的意思,一时犹豫起来,不敢多言,只一味觑着我的脸色。 我与折淑妃之间的关系可谓素日友好而不曾时时来往,算得上点头之交。固然不及我与婺藕、敛敏之间的情谊,到底与我、昭贵嫔的情分不相上下。当日,我眼睁睁看着她一步步走到今日这等帝妃之尊的位分,自然了解她素日的为人如何。今时今日,我若一旦怀疑起她来,只怕会落入幕后真凶的陷阱之中,最终造成两败俱伤的局面。鹬蚌相争最终自然是渔翁得利。 我的眼皮不由得往下压了压,带来一阵晦暗不明的意味。今时今日,我如何不知一旦揭穿凶手,会带来何等剧烈的场面。然则若一味由着幕后真凶而一力纵容,只怕来日宣慈与烟曙的性命定会在折淑妃的陪伴下一同走上黄泉。 折淑妃见我一味地沉默而不发一词,以为我心里头怀疑起皇后来了,随即道:“娘娘,依着皇后娘娘素日的为人,只怕此事定然与皇后娘娘无关。想来自是幕后真凶为着将皇后拉下凤座,这才使出了一箭双雕之计。” 听罢,想不出其它思路的我点点头,压低了声音说道:“我亦如此思量。”随即痛心而失望道:“当日,纵使我千般小心万般仔细,到底选了一个细作入内。” 第三十四章 和安贵妃 “是啊。若非此番事宜,终究不能得知原来幕后真凶安插眼线竟如此之深。”折淑妃亦认可地点点头道。 念及嘉仪与恭顺,我提醒道:“如今看来,只怕你亦需仔细调查自己宫里的保姆、宫人才是——别如我一般选了一介细作安插在皇子身边。” 折淑妃对我颔首受教道:“娘娘所言甚是。”顿了顿,继续道:“此番看来,咱们必得好生查探查探。这自缢的保姆看护恭容多时,自然知晓他对桑葚过敏——可惜到底不曾回禀娘娘。此番,她借此害恭容,拉妾妃落水,只怕来日指不定便轮到了太子、恭礼、恭谦身上。” 我眼角的余光中看到了站在一边的凌合看似有几分诧异,不觉问道:“凌合,你可有何话要说?” 被我这么一问,看了看我与折淑妃,踌躇了片刻,凌合随即回答道:“奴才一时走神,还望二位娘娘恕罪。” 我无所谓说道:“无妨,你只管说你的。” 凌合此人素来机智,今日露出这般样貌,自然系察觉出了什么,故而如此神态。 见我与折淑妃一同等着他开口,顿了顿,他随即直接道:“幕后真凶利用桑葚来算计恭容殿下,自然知晓恭容殿下对桑葚过敏。而唯一有机会察觉出此事的不外乎保姆与乳母。然则,恭容殿下只是对桑葚过敏,连俞御医亦道此物绝无索人性命之效,为何幕后真凶费尽心思在恭容殿下身边安插乳母,最后却只是选了这等小物?” 凌合此话勾起了我与折淑妃的疑心:确实。若幕后真凶当真意欲谋取宣慈的性命,为何选择如此渺小而不起眼之物,只是叫他过敏而已? 折淑妃亦疑惑起来,一壁思忖着,一壁眼神漂浮着,口中喃喃道:“只可惜眼下乳母自缢身亡,无论她自己做贼心虚抑或是幕后真凶杀人灭口,到底这条线索断了,咱们一味死盯着只怕毫无用处。倘若叫她届时有机会供她逃离御殿,只怕咱们顺藤摸瓜能够找出暗中驱使她办事的真凶。” “无论乳母是死是活,只要宣慈一日未除,终究系幕后真凶的目的并未达到。只要真凶敢继续做手脚,咱们必定可以寻得线索。”我凝神一点,目光炯炯,一眨眼,眼神随即汇集在身旁一盆栀子花的雪色花瓣上,饱满而莹润,碧叶脆嫩而呈现水润的色泽,散发着阵阵沁心的香气,心底里下了决心,语气坚毅道:“做得越多,自然破绽不可避免地露得越多。” 折淑妃点点头,赞同道:“倘若真凶的目的系铲除恭容殿下,那么只要恭容殿下尚在人世一日,她定会有下一次行动。”语气略微一转,语气瞬间寂寥起来,眼中浮上了一层忧色,“真凶此番作为,固然不能谋害恭容殿下,到底将妾妃牵连上了。一旦妾妃谋害皇嗣的罪名落实,锒铛入狱,来日遭殃的便是为善了。”言及于此,一时愤然起来,似一团熊熊烈火在她的眼中燃烧着。 我听了折淑妃的话,沉吟片刻,随即道:“真凶如此作为,只怕除却恭容,更有夺去恭顺的念头。”言毕,不觉为自己的想法感到惊异,微微扬眉,尽显语破天惊之色。 此言一出,折淑妃吸了一口凉气,觳觫而惊恐地看着我,语气夹杂上几分虔心的感谢,道:“若非娘娘此刻这般一点拨,只怕妾妃尚不及思忖至此。” “一旦宣慈有个好歹,为着桑葚一物,必然与你脱不了干系。届时来日问罪论斩,只怕你避免不了一死。如此一来,除掉了你,只怕那人便可安然抚育恭顺了。”我细细盘算着,只觉得今时今日这一出计谋颇有当日紫氏的一番风范。 念及于此,我随即定住了,心底深深惊叹:难不成,这御殿之内又多了一个紫氏不成? 如此念头一晃而过,犹如冬日的一阵寒风吹过,叫我遍体顿时起了一阵寒冷的战栗。 过了几日,尚未查出桑葚一案的幕后真凶系何人,长乐宫中又有了变。 是日,我正对镜梳妆时,方一抹完胭脂水粉,忽而觉得指腹、面颊传来烧痛之感,再仔细一看铜镜,只见两颊分外红肿。 “娘娘,这——”正持着金簪、玉钗比对我的发髻,莺月一时注意到我的异常,凑近了仔细一看,颇为焦虑而担忧道:“这可如何是好?若被人瞧见娘娘这番模样,只怕闲言碎语不断。” 倚华听罢,一时凑上前来仔细瞧了瞧,大呼着,径直道:“娘娘,可要即可宣俞御医前来看瞧一瞧?” “你且暗地里吩咐俞御医悄悄过来,无需惊动她人。”眼见着脸颊两侧的红肿愈加严重,伴随着一阵阵瘙痒的感觉,我强自忍着抓挠的双手,皱着眉头,微带气愤,压下满肚子的火气。 为着宣慈的身子尚未痊愈,真凶今日便算计上了我,我自然满腹不悦。然则今日我如此消声轨迹,一来不欲诸多人知晓我的情状,免得传出不必要的绯闻;再者于暗处眼见我不曾传出流言,只怕真凶一时心急,会再次出手。如此一来,只怕我不日便可得到更多的线索,随即顺藤摸瓜,捉住幕后真凶。 俞御医不一会儿的功夫便来了。一入内,我随即掀开皇后早年赠予我的芙蓉面纱,仔细吩咐道:“你且看看,怎会如此?” 俞御医不过瞧了一眼,微一思量,随即问道:“不知娘娘近几日起,可用了不同的胭脂水粉?” “这几日本宫用的皆是荣司饰亲自送来的上等胭脂贡品。”顿了顿,我继续道:“除却皇后,便是本宫了。不过皇后素来不喜涂脂抹粉,倒尽数便宜了本宫。怎么,此物有异样?” 依着我的眼神,莺月自梳妆台上取出我今早所用的胭脂水粉,呈到俞御医面前。 仔细查探一番,细细嗅了一下,俞御医对我惊奇道:“娘娘,此物含有蝎子草!一日两日涂抹不会如何,然则一旦年深日久,不予理睬,只怕会有毁容之险。” “蝎子草系何物?”我与倚华面面相觑,一同惊叹,甚是不解何人会对我下如此毒手。 纵然对药理不甚了解,到底看俞御医的眼色,吾等亦心知此事不对头。 “回禀娘娘,蝎子草系一种药材,主治蛇虫叮咬、跌打肿痛等症状,处理后内服亦有活血散瘀、治疗喉咙肿痛的作用。然则用作外敷,却于肌肤有毒。”俞御医神色沉重,一字一句道。 我心下大惊,与倚华对视一眼。倚华随即呈上梳妆台上所有的胭脂水粉,供俞御医一一查验。 到底不过片刻的工夫,俞御医回禀道:“启禀娘娘,除却荣司饰亲自送来的上等胭脂含有蝎子草,余者皆无异常。” 我扬起眉毛,心下思量起荣司饰的人品:既然当得上司级一职,自然懂得察言观色,趋利避害。可惜,到底风水轮流转。御殿之内,无人说得清这风会一直吹在哪一个人身上。想来便是荣司饰受人威逼利诱,故而有此举亦说不定。眼下。这皇后的嫌疑可愈发大了。 我随即转念一想,深深惊呼:难不成幕后真凶的目的系为了凤座?若果真如此,登临凤座而顺理成章抚育恭谦之后,便只需要盯着皇太后之位便可?若果真如此,只怕幕后真凶的家世背景、手段定然毫不逊色于紫氏。 我收了心思,对打开药箱安放脉枕的俞御医吩咐道:“你回去后,切勿声张此事,只说系为本宫请平安脉。” 俞御医答应一声,收拾了药箱,取出瓶瓶罐罐,径直为我调配出一瓶配好的药粉,解释道:“幸而娘娘发现得早,不过小事一桩而已。如此伤口只需用微臣调配好的这瓶药粉每日外敷三次,三月即可痊愈。至于娘娘所用的药材,还请娘娘允准微臣取了长乐宫的腰牌,往宫外采购。” 为着不欲叫御殿之人知晓,我特地吩咐俞御医往宫外准备上等的药材,交托长乐宫的小厨房煎熬,以免打草惊蛇,乱了我引蛇出洞的计划。 “娘娘,难不成此事系荣司饰所为。”过了片刻,跃跃欲试的莺月终于耐不住性子,好奇地轻声问道。 我沉重地看一眼镜中的自己,缓一口气,低声道:“荣司饰有这个能耐,倒未必有这个心思。” “不知娘娘心下对于真凶可有做预想?”倚华扶着我,小心落座梳妆台前,仔细地为我修饰妆容。 我闭着眼睛,一壁任由倚华将无碍的胭脂一点点抹在我的双颊上,感受着粉末一粒粒纷飞在我的鼻尖,任由浓郁的天然胭脂水粉萦绕在我的鼻尖,一壁徐徐道:“她纵然位高,到底不过司级,如何敢与本宫相斗?只怕此事皆系她身后之人所为。论及地位,能够使唤得动正六品的荣司饰,只怕一应一宫主位且于朝中有外戚者,皆有嫌疑。” 第三十五章 贤妃显德 “淑妃与贤妃二位娘娘之间,奴婢瞧着,只怕她们二人并非如此人物。论及艾贤妃、礼贵嫔、折淑妃、贞贵姬,亦不似如此歹毒之人。如此说来,只有——”莺月在旁疑惑起来,不曾继续讲下去。 倚华一壁为我敷面,一壁娓娓道:“只有云昭容、平昭媛、阮修仪三人惹了嫌疑。若非为着东项出身抑或云氏一族如今在朝堂上的势力,奴婢想着,倒不至如此与娘娘作对。此事一旦成功,轻则娘娘失宠失子,重则连同皇后娘娘一同被拉下水。再者,届时连同太子亦会失去储君之位,此等计谋当真类似当日紫氏的手段。” 我沉默不语,只一味地看着铜镜中自己一日日愈加年迈的模样,叹息自己来日的结局会是如何。一桩桩一件件事发生在我身上,换做往日,我自然兴致勃勃,然则今时今日我只觉实在疲乏劳累。 为着容颜有损,我向皇后告假,推了晨昏定省,只一味地在长乐宫养病。诸妃见状,不禁心中起了几分疑惑,想着我只怕是大病一场,故而连素日来日日不缺的晨昏定省之礼亦推脱免却。如此想法逐渐在御殿内传开,不少嫔御相约前来我未央殿请安,只说是探望正在养病的我。 我不耐烦接待她们,与她们虚与委蛇,便吩咐倚华将她们尽数阻拦在内殿外,不允她们入内,独留素日与我亲密的折淑妃、艾贤妃二人在内殿与我闲话。 过了些时日,为着我染病一事,流言传来传去,竟成了我身染恶疾,面目可憎而实难见人,故而不曾接待一位嫔御。 是日,她们二人一同来我长乐宫探视,聊了几句,话题便转移到我的身上。 眼见倚华在正殿门口一一阻拦住企图前来探视我的嫔御,莺月在里头说着瑜嫔并姞婉仪、姚保仪这几日每日前来,可算得上系诚心,我却因她到底并非出自真心实意而始终闭门不见,折淑妃打趣道:“你这一病,可当真是叫御殿之内所有的嫔御皆依着礼数来探视一番,生怕错过奉承你这一位婉长贵妃的机会,还不一定能见得着——你这架子摆得可够大的呀。” 瑜嫔妫沚蕊乃当日四蕊妃子之一,曾得皇帝赐名号锦蕊,以身姿飘逸着称;婉仪琼蕊姞湜蕊,以肌肤浅薄娇嫩着称;保仪梨蕊姚滟蕊,以姿容沁心着称。而最为得宠的系丽人栀蕊嬴潋蕊,因体香迷悦而叫皇帝深为沉醉,短短数年之内,晋为正四品丽人。 “她们哪里系诚心诚意来看我,只怕是为着功名利禄这才不得不讨好我。”我嗤笑一声,满不在乎道:“倘若她们三人有嬴丽人一半的恩宠,只怕绝不会想到借着我来邀宠。怕就怕自己明知道一个人不成,还不曾寻得人庇佑。” 折淑妃在旁微微一笑,认可一般道:“我当初晋封为帝妃之位时,可谓瞧尽了阿谀奉承之态,个个皆取出珍宝,只一个劲儿地往我广寒宫送去,只为博得我一笑,好叫我在陛下面前为之谏言一字半句。” “那也得你有资本才行。”艾贤妃点出来,“若你身份低微,不受陛下待见,只怕今时今日必然无人问津。”说着,哀叹出一口气,“当日,我受陛下冷落之时,可谓受尽了世态炎凉。若非今时今日我膝下养育着太子,只怕我尚不得晋为贤妃之位呢。”语气不免凄凄凉凉,颇有秋风扫落叶的寂寥之声。 折淑妃握住艾贤妃的手,安慰道:“到底姐姐你如今已今非昔比,皇后亦再明理不过,自可安生度日了。” 艾贤妃嘲讽一笑,“御殿之内,何曾有可以安生度日的机会。”说着,低下头,叹出一口气,神色落寞对我道:“你如此受陛下恩宠,到底有过数次禁足,遑论咱们了。若非为着皇嗣,只怕那些宫人们对我,绝不会如此恭敬。” 我握住了艾贤妃的柔夷,安慰道:“到底你膝下养育着太子,终究得偿所愿,有一道护身符了。” 艾贤妃甚是寥落地吐出一口气,忽而眼见氛围戚戚然,格外寒凉萧条,连忙笑着换了话题,对我问道:“你可追究过蝎子草一事究竟系何人所为?” 听闻此话,我顿时沉下脸来,遗憾摇头道:“我并不曾吩咐永巷令彻查此事,甚至并未上报皇后,至今尚无消息。” 沉默良久,折淑妃阴沉着脸,语气沉重而寒凉地说道:“桑葚一案尚且未曾查清,眼下又多了一桩蝎子草案,教人如何放心?今日系你,来日指不定会是何人。”停顿了半刻,“说来,不知你可查探过了荣司饰的底细?”艾贤妃一时提点道:“你日常所用的胭脂水粉,皆是荣司饰亲自送来,理当她最清楚中途有否掉包的可能。” “当日接连数日,我曾吩咐凌合一路跟随,直从六尚二十四司起,一路至长乐宫,皆未曾有人掉包。想必那人定是自六尚二十四司处下的蝎子草粉。”我摇摇头,失望道。 当日,我曾特地暗中吩咐荣司饰前来,在面纱的遮掩下,客客气气地从她口中不动声色地探知了我想听的一切消息,可惜一无所获,心里头不免失望。 “若对荣司饰严刑拷打,只怕会打草惊蛇。”艾贤妃听罢,若有所思道:“若暗地里监视荣司饰,只怕查不出什么端倪。意欲追究此事,只怕难了。”啜饮一口,低眉浮着茶面,一壁思索着,一壁一字一句地缓缓道:“桑葚一事,唯一的关键所在——保姆已然自缢身亡。论及桑葚一物,只怕但凡有点资历之人,皆会将嫌疑定在广寒宫。真凶必定系有能力安插眼线于恭容身边的人。认真计较起来,只怕唯有云昭容、平昭媛、阮修仪三人有能力,惹得上嫌疑。余者只怕有这个心也没这个胆量与能力。” “若如此说来,我看还是平昭媛嫌疑最大。只是——”眼见艾贤妃提及她们三人,折淑妃一番思量之后,终于开口道:“以我素日看来,阮修仪可谓深不可测,颇有几分当日兰妃的风范。” “是啊。论及兰妃,当日暖玉台上,她绊倒了尚为掌衣的伊司衣,害得伊司衣手腕扭伤,到底年轻气盛,心思简单,面露愧疚之色。后来,眼见自己因着跋扈嚣张的性子而逐日陷入危难之地,便选了销声匿迹,以厚积薄发之道脱胎换骨。彼时我只以为她当真改了性子,熟料后来竟发现系城府极深。”我回忆往事,可谓历历在目,不由得唏嘘一声。 “兰妃自改了性子成功复宠以来,便一直悄声匿迹,不复当日出风头的模样,此话倒不假。然则阮修仪却是素来性子恬淡,不甚与人来往密切。若为着此事而将嫌疑落到她身上,为免有些不妥。”艾贤妃思来想去一番,摇摇头。 “固然她并非真凶,咱们到底该好生提防着。”折淑妃意味深长道:“知人知面不知心。自入宫以来,咱们从未见过她与旁人走的略微亲近一些。纵使与她一同出自新罗的平昭媛,她们之间来往亦不甚密切,遑论咱们大楚官宦人家出身的女子。” “说来,倘若恭容离世,那清歌便无登临太后之位的筹码。乃至于容颜一旦被毁,只怕难有翻身的机会。”艾贤妃深深思索一番,眼眸在吾等身上转了一圈,疑惑而仔细问道:“如此一来,何人得益?” “抚育皇子者,除却清歌,唯独你、我并皇后而已。认真计较起来,除却恭容,便只有皇后养子恭谦身份尊贵。然则,都不及贤妃姐姐你膝下的太子。纵使要出手,到底他才是第一位啊。”折淑妃扳着手指头,一一数着。 “认真计较起来,咱们皆知晓彼此的底细。一旦有所怀疑,那不就——”我一壁思索着,一壁惊呼道。 艾贤妃接了下来,阴沉着眼色,沉闷而低声道:“就变成咱们窝里横了!” 折淑妃思量一番,点点头,甚是清晰道:“只怕这才是真凶最终的目的。能除去恭容自然是好,纵然不能除去恭容,亦可将脏水泼到咱们姐妹身上。届时,陛下将咱们的孩子交由她人抚育,只怕亦未可知。” 艾贤妃喃喃道:“将咱们的孩子交由她人抚育,将咱们的孩子交由她人抚育——” “贤妃姐姐,你怎么了?”眼见艾贤妃喃喃自语的样子,折淑妃轻轻拉了一下艾贤妃的衣袖,提醒道。 艾贤妃猛地抬起头,问吾等道:“若恭容被除去,脏水泼到了咱们的头上,陛下将孩子从咱们身边抱走,那最终何人最有机会抚育皇子?” “论一宫主位的地位,除却心如死灰的袅舞姐姐,独独礼贵嫔、昭贵嫔、平昭媛、阮修仪有可能。”我若有所思地说道,与她们对视一眼,眼中蕴含破天的震惊。 “阮修仪的心思,当真如此么?”艾贤妃自言自语起来。 第三十六章 太子克母 折淑妃道:“若论起阮修仪,她从不曾诞育过。想来便是她一时艳羡,借着陛下恩宠,生出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念头来,故而贸然行此举,亦未可知。” 艾贤妃点点头,道:“淑妃妹妹所言不无道理。入御殿这些年,我亲眼见着她一步步登临至九嫔之位。固然位居平昭媛之后,到底得了陛下赐予的姓氏,如此独一份的待遇,亦该心满意足了。抑或系她遗憾膝下无子,故而意欲抢夺咱们的孩子?”言尽于此,停了话,令人不禁深深思量起这番话的重量。 “我于阮修仪之前承蒙陛下的恩宠。若非因着陛下的恩宠,只怕我会永远屈居人下,作一介小小的内御。如今,我晋为从一品帝妃之位,只怕出身东项豪门贵族的她心头有怨恨亦未可知。”折淑妃一壁细细思索着,一壁吐露话语。 “我入御殿这般久,倒从未见过她有如清歌、瑶姬你等这般得蒙圣宠的时候。想来便是两相比较之下,眼见陛下对自己不如对你这般在意,故而令她一时嫉恨过了头,铤而走险,做出如此行径?”艾贤妃亦细细思索着,大胆揣摩起来。 我点点头,应和着说道:“当日,琅贵妃专宠,而后便是昭敬敏长贵妃、我。待到后来,有了折淑妃与昭惇怡长贵妃。咱们得承圣恩之时,从未思量过无宠的她会是怎样一般心思。这御殿,我觉着便是一滩污水,搅混了里头所有嫔御的心性。只怕在如此恩宠之下,不仅仅有紫氏嫉恨咱们。只怕另有其她嫔御在虎视眈眈。” “如今,听你一席话,倒叫我茅塞顿开。”折淑妃喟然一叹,点点头,表示赞同,补充道:“只怕那些人,碍于自己身份低微,故而不敢出手伤人——纵然有此心,到底无此力。” “如今,依着你们这般说法,我倒要好生看护青雀了。”念及如此可怖之事,艾贤妃微微恐惧地缩起了身子,仿佛此刻正处于冰天雪地的寒冬腊月,雪飘人间,寒冷刺骨,叫人打内心底颤抖、哆嗦起来。 一声‘青雀’可见她与太子之间的感情无以复加,故而这般从容自然地说出口。 折淑妃面上不由得露出后怕一般怯怯的神情,然则语气坚定道:“为善系我一生的性命,我必然拼尽全力去看护他。如若不然,我活在这冰冷的御殿之内,还有何意思。” “说来我前几日得了陛下一番恩赏,只作夏日闲话。二位姐姐一同挑选一件带回去,方是我的礼数。”眼瞅着无话可言,寂静主宰了内殿,仿佛可以听到针落之声,我扯了别的话题,轻松笑着说道。 “何等赏赐?”她们面带疑惑而浅笑着,甚是温和柔美。 我笑着吩咐倚华取来一只木盒,打开一看,正是几把做工精美、身为华贵的凉扇。 艾贤妃径直执起一把绫绢扇,一壁欣赏,一壁惊叹,“绫绢在折扇出现之前便广泛用来制作纨扇扇面,如今也用来作折扇的扇面。凡是以绫绢作扇面的扇子皆可称为绫绢扇,属宫扇的一种,产于江南水乡,以细洁的纱、罗、绫等制成。这把扇面轻如蝉翼、薄如晨雾、色泽光亮,甚是温文尔雅。因着扇面为圆形,便唤作团扇,亦有腰圆、椭圆和‘钟离式’等。论起绫绢扇,以苏州生产的最精良。款式精美,色泽鲜艳,图案栩栩如生,在兼以绘画、刺绣、缂丝、抽纱、烫花、通草贴花等作扇面装饰,愈加显出用铁丝作外框、用绢糊面、彩带沿边的绫绢扇价值千金,甚为难得。扇柄以湘妃竹、棕竹、梅录竹、楠木、红木和牙骨等为主,并装有流苏。如今,只看清歌你这把扇子上的宝石扇坠这般贵重,当真价值连城。” “论及绢扇,成都亦有。”折淑妃取过一把来,细细看着,一壁说道:“成都绢扇工笔重彩,与清丽淡雅的苏杭绢扇不同,采用木版水印、印线填彩和手画为表现。” “真丝扇至今已有四百多年历史,制作工艺复杂,然则比纸张柔软,凌娟光滑,制作起来要求极高。扇骨以头青天然高山楠竹制成。”说着,艾贤妃又取了一把真丝扇,观起神态,甚为喜爱。 放下绢扇,折淑妃一壁取过檀香扇,一壁嗅着,一壁欢喜道:“檀香扇以檀香木制成,其木质坚硬。白者白檀,皮腐色紫者紫檀,白檀为胜。有天然香味,轻摇则馨香四溢,故有‘扇存香存’一说。保存十年八载后,扇起来依然幽香阵阵,沁人心脾。夏令既去,藏入衣箱,还有防虫、防蛀的妙用。花式品种有拉花、烫花、雕花、绘画、印花、镶嵌和接骨等。” “既如此,姐姐只管取了自己喜爱的去便是了,无需与我客气。”我微笑送礼,温声柔语。 “这扇子固然价值连城,我受之有愧,到底咱们之间情分非同寻常。我若拒绝,便是辜负了你的这片好意。既如此,我便收下了。”说着,艾贤妃吩咐贴身内御碧凡收拾起绫绢扇。 见状,握着檀香扇的折淑妃亦大大方方地吩咐紫梅收下扇子。 翌日,听闻我告假多日,整日不曾外出,诸妃皆相约三五成群来探视。此番,连与我素无来往的云昭容亦亲自上门拜访。 闻得凌合回禀云昭容前来,我心下纵然微微诧异,知晓云昭容素来不会传播流言蜚语,只一味小心翼翼地在御殿之内存活,到底于内殿披了芙蓉面纱,静坐接待云昭容。 云昭容一袭七成新粉色银线七彩绣杏花漫天的轻纱宫装,身姿袅袅娜娜地迈着莲步,姗姗入内,迎面而来一把清新的杏花香气。 为着云昭容喜爱水仙,珠镜殿庭院之中,但凡水池岸边,皆受皇帝之令,种植了水仙,每年冬令时节,水仙一簇簇成群结队地绽放,甚是雪白漫天、黄蕊袭人,香气清新怡人。 如今,正是水仙沉闷的时节。 ————————————————————————————————— “姑姑,当日珩贵嫔赠予林婕妤的那层面纱,可算得上是御殿之内的一桩宝物?故而时至今日,依旧被婉长贵妃拿出来讨论?”沢儿的眼中闪过一丝诧异,细细追问下来,嘴角一丝玩味,“只怕这层面纱另有乾坤吧?”眉宇间另有一番深意。 眼见她如此情态,我嘴角浮起一抹不明所以的笑意来,随即开口解释道:“此等面纱自然系后头有故事的。若非如此,我亦不会再三提及此物。当日权德妃无福消受,倒算得上是她的好运。如今却是婉长贵妃的因果循环。到底婉长贵妃命不该绝,这才得了赏赐之后,一味地安然存放在库房之中,不曾日日佩戴。若非如此,只怕她这一条小命会早早断送在了歹人的手上。” “你所说的歹人系何人?”沢儿细细回味着,随即说道:“依着《史书》上的记载,随后便是和安贵妃之死了。为着中了东项之毒,纵使嘉和、嘉敏二位公主一并用来冲喜的婚事亦无效果。若认真计较起来,只怕唯有那一场盛大的丧仪可见得和安贵妃在肃帝心中的地位了。” “若非如此丧仪规格,只怕世间所有人皆以为和安贵妃在肃帝心中不过较她人稍微得宠的一介寻常嫔御而已。当日,那半副皇后的仪仗,可算是叫权氏一族在前朝得尽了风光。可惜后来一直到今时今日,权氏一族再无一位出色的女子入宫。若非如此,只怕今日前朝之中,权氏一族绝无今日这般落魄。”我点点头,不由得感慨起和安贵妃的下场与权氏一族的今日。 “那申氏一族呢?当日和安贵妃仙逝之后,便是恭修太子的上徽号仪式。如此一来,可见昭显德太子在肃帝心中何等重要,亦给足了申氏一族莫大的体面。”眼眸一转,沢儿随即提及接下来的故事。 我微微一笑,甚是了然地看着沢儿说道:“昭显德太子系昭显德太子,申庶人系申庶人,如何能够相提并论?再者,即便如此,申庶人最后还不是为人所毒害?” 沢儿恍然大悟,连连点头道:“是啊,是啊。后来申庶人可是被人以水银毒害。若非看在她系昭显德太子的生母,只怕靖庄德妃的谥号绝不会落到她的头上。”再一思索,口气随即诧异起来,疑惑道:“只不知系何人暗中毒害了靖庄德妃。彼时她不过一介庶人,且身居冷宫而已,如何妨碍了她人的眼?再者,她已然身处冷宫,来日的下场可想而知,旁人即便再如何恨毒了她,到底不必亲自动手,如此尽早地害死她。一旦事发,只怕累及自身,可就不好了。” “你所言甚是。故而靖庄德妃之死,至今系御殿之内诸多迷案的一桩。”我点点头,肯定道。 第一章 西域之毒 “那后来呢?靖庄德妃之死,可算是叫婉长贵妃再次备受打击。自从妍贵嫔避世、懿恭淑妃离世之后,唯有靖庄德妃与和安贵妃可与她商讨一二对策。如今,靖庄德妃离世,可见婉长贵妃再无人相助了。”沢儿吁出一口气,随即叹息道:“只怕从此之后,婉长贵妃的来日艰难了。” “你可是忘了还有折淑妃?”我不免反问一句,提醒道:“还有艾贤妃,你可忘记了?固然她们不同于懿恭淑妃、靖庄德妃与和安贵妃,到底名声在外,且与婉长贵妃一力交好。若非如此,只怕婉长贵妃在这御殿之中,当真无人可联手了。” 听我如此提点,沢儿连忙点头,应和道:“是是,说的是,还有她们几人与婉长贵妃一力交好呢。想来即便和安贵妃、庄静贵妃、懿恭淑妃、靖庄德妃四人皆离世,到底有她们几个并昭贵嫔在后头支撑着婉长贵妃,与她一力联手呢!” “她们能够走到一起,可算得上是缘分了。若非她们几人系一类人,只怕尚不得聚在一处呢。”我不免唏嘘起来,一味地感慨道:“倒是云昭容,你可得记得此人。我冷眼旁观多年,将当日的事宜一一徘徊起来,在脑海中想了千万回,到底不曾知晓她系何等人物,是善还是恶。” “云昭容?”沢儿重复了一句随即问道:“可是当日被指控克夫之名的云婕妤?” 我点点头,望着沢儿的眼眸,细细解释道:“正是她。” “难道说她的品格与婉长贵妃之流相比,有差别?”沢儿的眼珠转动一番,随即诧异地问道。 “并非如此,而是她的为人叫人捉摸不透。”我细细讲述起来,唯恐她不明白我的意思,“自从那日送了折淑妃等人凉扇之后,云昭容随即前来未央殿拜访,意欲借婉长贵妃的扶持争夺君恩雨露。孰料未几,便出了惠庄太子与德安公主之死两桩人命。” “两桩人命?”沢儿重复了一番我的话,随即古怪地问道:“姑姑,难道说,惠庄太子与德安公主之死系有心人所为?且此事与云昭容有关?” 我特意挑选了前一句问话,解释道:“他们之死自然系人为。若非如此,怎会这般凑巧?何况,她们自幼长在御殿之中,金尊玉贵,如何体质这般虚弱?再者,接连丧命之事出现在御殿之内,叫任何人看到了,皆会以为此乃迷案重重。” “既如此,姑姑你可知晓真凶系何人?”沢儿被我挑拨起了好奇心,随即瞪大了眼睛,格外惊喜地问道。 我嘴角弥漫出一缕笑意,细细将后头的故事讲下去。 ————————————————————————————————— “妾妃参见婉长贵妃,婉长贵妃万安。”云昭容语调温柔谦和,叫人听来舒心。 当日,为着讨皇帝欢心,她特地向吴美人、吕良人请教药膳之道,故而晋为惇贵姬,继而晋为昭容,可见御殿诸妃中,她亦有邀宠的手段,只是动作相较于其她嫔御而言,愈加顺利实施而已。再者,她的容貌固然不如昭惇怡长贵妃那般清芬,亦有过人之处,叫人难以忽视。 “昭容妹妹素来不曾拜访诸位姐妹,怎的今日会来长乐宫?”眼见着她在我面前盈盈行福身礼,我语气疑惑,示意她起身入座,吩咐倚华呈上茶盏。 “妾妃早先不曾与她人多有来往,实在心内自知无才无德,只怕会受其她姐妹嫌弃,故而终日不曾与御殿姐妹有过来往。此番听闻娘娘抱病在身,妾妃自该前来问候请安,方是一同身居内殿的机缘礼数。到底,娘娘乃皇后之下,御殿第一妃。”云昭容绵软的声音仿佛带上了水仙花瓣的纯洁与清澈。 “御殿第一妃”这五个字,一下子勾起了我对往事的回忆。当日,魏庶人尚未被废黜,依旧居嘉德宫主位——琽贵嫔位之时,这五个字便指代她。如今,倒被云昭容用在我的身上,倒颇有几分日新月异的意味。 “本宫不过偶然不适,倒叫昭容妹妹牵肠挂肚了。”我连忙收住胡思乱想的心思,面上含笑如初,掩下心头无数感慨。 “娘娘德惠御殿,自该好生保重玉体才是。此番娘娘告假,终日不出未央殿,当真叫御殿姐妹甚为担忧。更有甚者,御殿之内已然传播无数流言,道此事乃往日娘娘伤天害理,故而受上天惩戒。”云昭容眼神担忧,语气诚恳而真挚,叫人难辨真假。 “伤天害理?不知有何说法?”我身子微微前倾,疑惑道,甚是诧异我不过略微小病告假而已,竟也能叫这些好事之徒生出无数的流言蜚语出来。 “正是。”云昭容严肃地点点头,语气忽而低了下去,面容带上了几分惴惴不安,似在小心觑着我的脸色,一字一句道:“原本御殿之内,有皇后娘娘统辖,娘娘与淑妃娘娘、贤妃娘娘一同协理,到底和睦宫闱,大家相安无事。然则,此番御殿之内流传琅贵妃与定诚淑妃、穆文淑公主之死并妾妃生产当日,乌鸦现身而最终诞下死胎等诸多事宜,亦被绘声绘色地流传开来,说娘娘此乃自作孽,故而得上天责罚。” “怎会有如此流言蜚语?”我心下直呼荒谬,凑近了头,甚是吃惊——精于打探消息的承文并未对我提及只言片语,只怕此事乃有心人刻意为之。 “妾妃不知此番流言自何处开始,只晓得时至今日,御殿之内,多数嫔御已然知晓。不过碍于娘娘位分,不曾在娘娘面前提及。妾妃唯恐娘娘来日会遭遇不测,故而今日前来,特为提醒娘娘。”言及于此,云昭容深深叹出一口气,微微郝红了脸,语带歉意,小心翼翼地觑着我的脸色,见我不曾动怒,继续缓缓道:“妾妃自然知晓娘娘系何等人物。当日,妾妃因着乌鸦而诞下死胎之后,若非娘娘暗地里扶持,只怕妾妃会连自己系如何死的都不清楚。今日既然有人提及此事,为着公理道义,妾妃少不得要为娘娘多多谏言、争辩才是。” “如此,本宫倒要多谢昭容妹妹了。当日自吴美人、吕良人那儿习得药膳之道并增进之后,妹妹于厨艺上出类拔萃,论其天赋之下,可谓一日千里。不曾想,今时今日,心思亦热心了不少。论及当日妹妹入宫之时,这性情可谓变了不少,叫人愈加心疼了。若妹妹不嫌弃姐姐这儿粗陋,大可多来长乐宫几次,多一些走动,亦算是一同服侍陛下的姐妹情谊。”收起心中无限的疑窦与困惑,我面容亲热道。 此言一出,便是我接受了云昭容的示好了。 此番云昭容只身前来,素日我亦不曾见她与其她嫔御来往密切,可见她系报了投诚的心思前来。倒不知晓她会否与桑葚、蝎子草两桩案子有关。 听罢,云昭容顿时热泪盈眶,急忙取帕拭泪,那些来不及被擦去的泪珠似一颗颗圆润的真珠一般,自她柔嫩无暇的如玉面容上轻易滚下,语气哽咽道:“此事说来当真系妾妃的福分。妾妃与娘娘之间,固然不如娘娘与淑妃、贤妃二位娘娘之间的情谊,到底一同服侍陛下。有娘娘这番回答,妾妃便死而无憾了。” “妹妹说哪里话,如何扯得上生死了!不过咱们寻常姐妹之间闲话家常一番罢了。如此一来,只怕咱们来日的闲话必然不断。”我嘴角含笑,一壁下座替她拭泪,一壁细心安慰道:“咱们能够一同服侍陛下,想来便是缘分。” 说着,我吩咐倚华打开她呈上的礼盒。一开,顿时一阵杏香扑鼻,便是黄杏脯落入眼帘,只见其色泽鲜嫩,宛如蜜蜡,气味甚是清醒,不过一眼便令人生津开胃。 “妹妹腌渍杏脯的手艺当真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这杏脯如此香气浓郁,健脾消食,本宫仅仅望着,便已觉甚是开胃。可见妹妹当日花了何等精力才腌渍成功。”我不由得赞叹道,迫不及待地取了一枚,送入口中,细细咀嚼了,这才咽下肚,不觉微笑夸赞道。 “娘娘喜欢便好。”见我面容满意,云昭容灿然一笑,甚是欢喜。 “说来,咱们皆是大家姐妹,只怕淑妃妹妹、贤妃姐姐亦眼馋得很。不知昭容妹妹你那儿可有多的?想来诸位姐妹一定十分乐意亲口一尝如此美味。”我点点头,提议道。 “有得很。”云昭容面容温暖,连连点头,含笑道:“多谢娘娘提点。妾妃回去便吩咐银台她们送去几位姐妹那儿。” 我特意提醒道:“难得妹妹如此大度,只怕这其中绝少不了吴美人、吕良人的帮助。若非她们二位倾囊相授,只怕妹妹此刻尚不及本宫身边的蜜棠。如此看来,妹妹要格外精挑细选上好的蜜饯送去她们二人处,亦好叫她们知晓自己教出了何等出类拔萃的徒弟。”说着,我随即示意倚华将蜜棠素日所腌渍的蜜饯取一些出来,摆在云昭容面前,解释道:“这些系本宫身边的蜜棠素日亲自腌渍的,亦算作打发时光。妹妹不若一同品尝品尝。” 第二章 疑心皇后 眼见一盘盘色泽鲜艳的蜜饯伴随着四溢的果香与蜜糖香,依次摆在她面前,云昭容不觉红了脸,羞涩惭愧道:“如此说来,妾妃这可算是在娘娘面前班门弄斧了。妾妃竟不知原来娘娘身边能人辈出。倘若论及忠心耿耿,不消说当日的朱襄,只看倚华姑姑便可知一二。若论及忠心与办事稳妥,只怕凌合算得上御殿第一位。今时今日这般看来,妾妃无能与娘娘媲美。”说着,眼圈红了一大片,微微啜泣道:“当日,为着妾妃一时动怒,将金盏打死了,只怕妾妃今日亦多个帮手。”语气愈加哽咽。 “金盏一事妹妹不是理清了么?到底算得上系金盏自作孽。若非她一力反叛,以药粉暗中毒害妹妹,只怕妹妹亦不会如此性情大变,将她杖责而死。” “金盏与银台原本系陛下恩赐,特地准许妾妃从家中带入宫的内御。若非数十年的交情,情同姐妹,妾妃绝不会选她们二人入宫。她们并无理由如此毒害妾妃。再者,若金盏意欲毒害妾妃,如何不在家中之时便加以药粉毒害?家中监守自然不如宫里,亦方便她每日借着外出之时与药贩子联系,新旧替补。三来,金盏往日办事素来谨慎,如何会叫人在她死后从她的居所找出那一包药粉来?如此一来,岂不是不打自招?论及机缘与手段,她与银台本就颇受嫌疑,如今再算上药粉一事,只怕这里头的关联可就大多了。堪与娘娘今日这般离奇遭遇相较。”云昭容细细解释道。 听罢,我这才意识到或许当日云昭容被药粉毒害一事绝非金盏这一小小内御可以策划得了的,随即掩饰了内心的激动,随即开口一句,语气了然道:“如此说来,只能系妹妹当日恩宠太过,叫人心生嫉妒。若非企图借金盏之手毒害妹妹,便是意欲一举拿下妹妹与金盏。如此一来,纵使妹妹不死,亦失去了一个好帮手,于她人有益而无害。” “娘娘,对于此事,妾妃实则暗中特意调查过,说来说去,只怕此事定然有平昭媛一份嫌疑。”犹豫了片刻,云昭容终于说出口,眼中夹带了几分深深的恨意。 我微微惊讶,随即问道:“不知昭容妹妹如何有此一句?” 迟疑了片刻,见我不甚相信,云昭容凑近了脑袋,悄声说道:“不知娘娘当日可还记得平昭媛亲口暗指妾妃有克父之嫌?” 我微一沉思,随即想起来这句不当事宜的话,点点头道:“记得。彼时你初初入宫。她如此言论确实不当。” 云昭容微微一笑,“她不当的何止系言论一面。娘娘,若妾妃亲口提及当日那令人性情大变的药粉系平昭媛暗中毒害,继而嫁祸给金盏,你可相信?” 一句话,算不上语破天惊,到底叫我愈加糊涂了,诧异问道:“纵使你说的皆系事实,此事于她有何好处?” “当日,除却昭惇怡长贵妃,便只剩下妾妃炙手可热,自然一时嫉恨会使得平昭媛将矛头转向妾妃。若非昭惇怡长贵妃深受陛下恩宠,只怕当日她亦会受到毒害。”云昭容喟然一叹,吐不出无尽的遗憾。 “既然连妹妹你自己都说这份恩宠不及昭惇怡长贵妃当日,她又为何要舍本取末?”我愈发不解。 “娘娘,当日妾妃固然恩宠不及昭惇怡长贵妃,到底算得上新人中得宠的了。再者,那日妾妃一时不忿,与平昭媛争辩起来,自然叫她心怀恨意,那么之后她企图嫁祸给妾妃,自然算得上理所应当了。”云昭容细细解释道:“如此人物,可谓心胸狭窄,还望娘娘千万当心。”顿了顿,云昭容继续道:“若非金盏为着与妾妃幼年时的交情,将素日经历的种种事宜尽数记在手札中并叫妾妃一时瞧见,只怕妾妃亦不晓得原来平昭媛当日竟仇恨妾妃到了如此地步。” “如此说来,只怕平昭媛亦曾拉拢过金盏了”我嬉戏揣摩道:“若非你与金盏姐妹情深,只怕你中毒的时日会早一些。若非金盏生前留下了每日的手札,只怕你亦无从得知此事来由。” “娘娘所言甚是。”云昭容颔首回应,语气肯定道。 我转念一想,随即叫起来,“不对啊。若这药粉并非金盏暗中所下,那会系何人暗中毒害你?” 云昭容低头,简单直白地说了一句,眼眸水灵灵、清冷冷,似散发着寒气,“此事事发之后,妾妃已然将自己宫里小厨房当差办事的人尽数换了一遍,皆系身家清白之人。” 听罢,我了然地点点头,随即拈了一枚蜜棠新制的蜜饯入口,细细思量着自己的心思。 此事言止于此,云昭容的目的已然达到,故而继续待坐片刻,她便起身告退。我欣然应允,笑着看她走出未央殿。 云昭容走了之后,就在我兀自出神之际,倚华与莺月一同入内,为我更换凉了的茶水。 眼见我一味深思,倚华小心说道:“方才奴婢在外头听着云昭容一席话,只怕唯有投诚与当日毒害之人并非金盏二则消息系她今日来访的目的。” “你听出来了?”我眼见倚华手脚利落地添上了新的一盏茶水,随即眼皮抬也不抬地接过,啜饮一口。 “奴婢也算是听出来了。”眼见我不再继续进食蜜饯,莺月急忙收拾了,在一旁为我倒上一盆子的清水,供我浣手。 将手指用锦缎毛巾擦干净之后,我径直坐在正座上,细细回味着云昭容方才所说的话,一壁回应莺月道:“她能有今日得风光,亦算得上系她经一堑长一智忒多年来的心得。如今,除却皇后便是我,她自然需得从中挑选出最为有利的一个。皇后素来备受陛下礼遇而无恩宠,只剩下了个皇后尊贵的空壳子,自然不如我了。” “叫奴婢疑心的系后一件事。”倚华拿着一把团扇,为我细细扇起清凉的微风,带来一丝舒心,随即徐徐解释自己内心的疑惑,“当日固然被御医居廉才测出云昭容系受人毒害,这才一时变了性情,到底不曾详细彻查过涉及的药粉系出自何人之手。如今,金盏身为替罪羊,勉强将此事的罪责给担当了,只怕另有幕后真凶在里头一并盘算着,只等着云昭容一个不当心,再次掉入陷阱里头。” 倚华言及于此,莺月一惊,将手里的活计放下,走过来,看了我一眼,眼神充满了不安,语气担忧,“倘若御殿诸妃皆知晓娘娘庇护云昭容,不知那幕后真凶会否一并连娘娘也算计上?” 我心下思忖着,拿不准,“若当真依着你们所言,只怕云昭容自己亦知晓自己今日处于何等危险之境,故而特地选择此刻前来投诚。若论及胆敢对本宫出手,只怕御殿内并无多少。”随即摇了摇头。 莺月一听,微一深思,随即颔首放心,无忧笑道:“娘娘说的是。依着娘娘今时今日的地位,只有娘娘算计旁人的份,绝不会有旁人暗算娘娘的一日。” “话虽如此,到底御殿诸妃各人有各人的性情。认真计较起来,念及当日平昭媛与云昭容不过三两次的见面,平昭媛便如此挑衅,只怕其中另有隐情。”倚华惴惴不安道。 “你说的确实有几分道理。”念及当日之事,我曾心生困惑:平昭媛与云昭容不过见了几次面而已,何以如此争锋相对。 “只怕是平昭媛见云昭容面容姣好,将自己尽数掩盖过去,这才一时起了嫉恨之心,口出妄言。”莺月想了想,随即一深思,惊讶道:“难不成真凶自那时开始便在算计云昭容了?” 我与倚华听闻,眼色格外深沉,如窗外夏夜漫天的星辰,闪烁着璀璨的星光,熠熠光辉,“那也不是不可能。” “如此说来,咱们竟这些时间丝毫察觉不出如此人物,只怕此人手段通天。幸而此人尚未对娘娘出手,一旦此人卯足了劲儿,只怕咱们未必招架得住。”倚华愈加惊骇而惊恐,“倘若此人较紫氏有过之而无不及,只怕咱们来日的道路,可就难了。” 此刻,倚华眼中那一抹惊惧系我从未见识过的。若倚华的担忧确实如此,自然,我必得追究出个所以然来。然则,今时今日我连那人系何人尚且不知,身份几何亦一无所知,如何追究查探。 “既如此,咱们不如暗中敲打敲打平昭媛?若平昭媛当日当真暗中为人驱使,只怕对于此人她自然知晓。如此一来,言语之间,总会有几番破绽可以揪出。届时,咱们多少有了几分查下去的线索。”莺月一句话点醒梦中人,叫我与倚华豁然开朗。 我连连点头,大笑起来,直言道:“我竟不知还有如此直接的路子。可是这一天到晚的沉闷将本宫这脑子给热坏了。” 第三章 舒仪德妃 三月后,眼见我面颊之上的伤势尽数痊愈,晨昏定省之时,我特地有意无意地关注起平昭媛来,细细听她奉承道:“娘娘吉人自有天相。依着之前三个月的疗养看来,娘娘今时今日的容貌愈加温良,可见娘娘这三个月来格外仔细保养玉体。” 我嘴角含了一缕如烟的笑意,不自觉地重复道:“吉人自有天相?看不出平昭媛如此笃信天命之说。” “妾妃在家时,常听得父亲与道士一同商谈此等事宜。若非道长亲自请示上天,只怕妾妃父亲在诸多女儿中,绝不会挑选妾妃前来大楚和亲。”平昭媛不疑有它,讲起了家里头的事迹。 “素日不甚听闻平昭媛家中场景,今日一听,果真叫人好奇。”皇后听到了一字半句闲话,随即好奇起来。 “如此之流皆系妾妃家中琐事,如何敢叫娘娘为之劳心劳累。”平昭媛素日以美艳着称,今日换了一身素雅的衣服,颇有清水出芙蓉之态,令人不由得耳目一新。 “如此说来,本宫素来长在大楚,对于你们东项的后宫却是不甚了解。不知三位妹妹可有趣味话题与本宫一一消遣?”我假作来了好奇,随即笑吟吟问道。 “这——” 平昭媛、阮修仪、伊泽良人面露难色,末了,到底还是平昭媛打破了僵局,“既如此,若诸位娘娘不嫌弃,妾妃便献丑了,讲一讲妾妃家中的境况吧。” “如此也好。”皇后说一句,对上了我的眼,笑了笑。 “妾妃家中以出生女儿闻名。至于男嗣,皆一脉相承。如此缘由,东项国内众人皆知,偏偏无人知晓出自何故、纵使妾妃父亲借着在朝野中的权势,特地请了阴阳寮中每一位阴阳师前来探究风水、祸福、因果,依旧毫无头绪。”平昭媛低下了头,似在感叹如此家境,随即开口道:“曾有一位阴阳师的师父曾亲自给平家算过命脉,注定了妾妃这一族注定女儿缘分深厚而长男福分浅薄。妾妃父亲曾亲口问及何以至此。那位阴阳师大家只一味遮遮掩掩,仅仅透露出凡妾妃平家女儿,各个皆有美貌而各不相同,来日更有机会入宫为妃。为着此等缘故,妾妃父亲特地纳了多位小妾,接连诞下美貌出众的女儿。” 平昭媛尚未说完,云昭容即开口笑道:“只怕这其中最美艳的女子便是平昭媛了。” 平昭媛为自己捋一捋鬓边垂落的青丝,姿势柔美,尽显妩媚之态,答应道:“并非如此。”眼见云昭容地位在她之前,姿态客气了几分,不似当日那般咄咄逼人,“妾妃在家中隶属十三,年岁微长。认真计较起容貌美轮美奂来,唯有最小的十六妹妹配得上此四字。若非为着她容貌最为出众,尚未出阁便已名动东项内外,故而被东项国主看中,纳为女御,收入后宫,只怕今日前来和亲的便系她了。” “果真有如此美貌之人?”折淑妃听得入神,一时径直问道。 平昭媛面色带上了几分涨红,似颇为不情愿将此事宣之于众,叫众人知晓她之美貌在家中的排列竟不如她人。 “如此说来,只怕十六姑娘系在平昭媛被选中来到大楚之前便被东项国主纳为女御了?”昭贵嫔微一思量,随即道。 我经此一点拨,亦说道:“是啊。若她容貌盛于你,如何阴阳师会挑选你来和亲?” 平昭媛嘴角微微一笑,犹如百花盛开,再次解释道:“此事原系那位道长亲自请示上天,故而妾妃父亲在诸多女儿中挑选了妾妃前来。” 贞贵姬喟然一叹道:“倘若此系平昭媛命中注定的福分,只怕无论十六姑娘如何貌美,皆无此福分。” 贞贵姬此言一出,叫平昭媛面色愈加满意,酷似玫瑰含刺而迎日光绽放,颜色娇嫩而鲜妍红润,上头沾着一颗晶莹的水珠,迸发出金光,姿态万千,尽显妩媚妖娆之美。 礼贵嫔亦含笑道:“说来那日为着给懿恭淑妃腹中之子祈福,贞贵姬自中才人晋为美人,亦算得上老天垂怜。” 阮修仪见状,亦叹出一口气,面色颇为遗憾道:“妾妃家中只妾妃一人,固然容貌出众,到底自幼体弱多病。若非为着东项国内需得凑齐四名和亲女子,妾妃父母念及大楚太医院御医医术精湛,只怕妾妃尚不得前来与诸位娘娘一聚了。” “如此说来,亦算得上你命不该绝,合该有如此机缘。”艾贤妃安慰道:“说来你素日体弱,自入宫以来我见你便是今日这般身姿纤弱的模样,然则今时今日气色好了许多,可见在太医院御医精心疗养下,你的身子好了许多。” “说来还得多谢皇后娘娘一力吩咐太医院御医为妾妃精心照看,妾妃这才有今日这般境况。”说着,阮修仪对皇后颔首行礼,面容感恩戴德。 “既入了御殿,便算是一家子,何来酬谢之说。”皇后大度而无谓地一笑,不曾放在心上。 “说来今日平昭媛提及东项国内的事宜,近几日妾妃倒有几分怀念和安贵妃生前与妾妃说的一则与新罗国一任国主有关的事宜,倒有几分湘贵妃在世之时的景况。”折淑妃沉默良久,深深思量之时,忽而念及一事,开口道,叫殿内所有人的目光尽数汇集在她身上。 “说来本宫亦多日不曾梦见和安贵妃了,心中对她甚是想念。”我一时触动情肠,随即语气哽咽而惋惜道:“淑妃妹妹不若好好讲讲当日和安贵妃系如何与你讲述这一件事的。”眼中清泪不由得流淌下来,无论如何擦拭皆断不了。 “和安贵妃生前与婉长贵妃你素来要好,今番你如此伤感到底于事无补。若一再牵连上自己的身子,只怕和安贵妃在天之灵也会愧疚。”皇后见我如此感伤,随即细细劝慰起来,自己却亦流下了两行泪。 “娘娘还说妾妃呢,您自己不也是一样。”我一壁强颜笑起来,一壁连忙缓和自己的心思,一壁道:“阮修仪只管说自己的。” “当日,新罗国中有一位身份卑微的普通宫女,因容貌出众而在新罗国主第一任王妃去世之后,蒙受彼时的新罗国主宠爱。待到第二位王妃被册立之后,此时那名宫女所获得的恩宠因诞下世子而远非第二任王后可以与之抗衡,便登临正一品的位分,乃至于被立为第三任王妃。待到民心所向,第二任王后复位,她再次降为正一品的位分。待到被人发现以巫蛊之术谋害复位的第二任王后,她便彻底失去了亲眼见到自己的儿子登临国主之位的机会。”阮修仪讲述毕,殿内满座寂静。 新罗国内,入御殿服侍的内御称为宫女。而嫔御一应等级皆与大楚大同小异。譬如国主的正妻不可称之为后,只能为称之为妃,国主妻子称“王妃”,国主生母称“王大妃”,国主祖母称“大王大妃”。论及妾室品阶,除却正一品限定五人有封号之外,其余并无定数,亦无封号。 我心里头诧异:怎的阮修仪这话里话外说的宫女听来仿佛似在暗指折淑妃? 平昭媛似与我一同念头一般,轻声笑了起来,看似玩笑道:“如此说来,只怕阮修仪今日这番话,似在暗指淑妃娘娘。” 阮修仪不期如此,一时醒悟过来,急忙看向折淑妃,面色绯红一片,急忙辩解道:“妾妃绝无此意。” 折淑妃面容微微尴尬,一时不知如何是好,随即学着皇后方才的姿态,大度而无谓地点点头,语气安抚道:“无妨。你只管说你的,与本宫扯不上干系。” “说来那位新罗国主可谓当真失了神志,竟也能册立一介宫女为王妃。”皇后听罢,久久深思片刻,随即无奈地摇摇头,啧啧惊叹一句,端起一旁的茶盏,悠悠啜饮一口。 “是啊。依着咱们大楚的规矩,若非大户人家出身,亦需得选秀之中被选中,如此方可登临凤座,成为继后。如若不然,岂非叫天下人笑话一国之母出身竟如此卑微。”云昭容一句话,随即叫折淑妃面容愈加难堪。 倒不是说云昭容此言差矣,而是正中靶心,这才叫折淑妃一时失神:折淑妃今时今日固然位尊,到底不如我。纵使与我齐平,亦只可企及长贵妃之位。认真论及登临凤座,哪怕她膝下生育的子嗣再多,依着大楚御殿眼下的祖制,这辈子绝无登临凤座的那一日。不为别的,只为她系内御提拔而来,失了底气。 一时语毕,眼见在座诸妃面色各异,俱安静如哑,兼留意到折淑妃的异色,云昭容顿时茅塞顿开,不禁讪讪一笑,惴惴之下,不复多言。 “当日妾妃初次听闻此事,登时惊讶起来。说来,还不是那位国主太过色令智昏,这才致使如此宫女成为王妃。若认真计较起来,只怕那位国主到底不曾昏了头。若非如此,只怕那第二任王后被废之后恐难以再次登位。说来那位宫女更是叫人愤慨——既然已有福分登临王后之位,自该好生克己复礼、修身养德,成为天下所有女子的榜样才是,偏偏惹上了巫蛊之术。纵使在咱们大楚,亦无人敢如此嚣张肆意。此举岂非自寻死路?”阮修仪似颇为感伤那名宫女的下场,对于她恶毒的行径看似视若无睹。 第四章 桑葚过敏 “恶人自有恶人磨。若今时今日尔等得幸不符位分,只怕本宫这一把凤座平白增与你们,亦坐不了多久。”皇后若有所思,不由得感慨一句,内含万千深意。 诸妃见皇后如此言重,面色登时凝重起来,齐齐下跪行礼,异口同声道:“妾妃定当谨记皇后娘娘教诲。” “不过系一介闲话罢了,众姐妹何须如此严谨。”皇后见状,面色平淡地摆了摆手,示意诸妃起身。 云昭容与平昭媛一同起身之时,我只觉她们今时今日可谓和睦融洽,随即笑起来,提及当年之事,看似随口平淡一句道:“当日平昭媛亲口放言云昭容有克父之命,今时今日你们二人可算是释怀开解了?” 眼见我莫名提及此事,平昭媛微微一愣,随即尴尬地面红耳赤起来,讪讪笑着,“婉长贵妃娘娘说哪里话。彼时妾妃所言不过一时流言闲话罢了,如何能当真。说来妾妃彼时亦太过大胆放肆了,这才有了这么一出。还望云姐姐别介怀。”说着,起身,对云昭容行了赔罪一礼。 “姐姐自然知道妹妹何等人物,只当妹妹素来心直口快罢了。说来,御殿之内所有嫔御皆如平昭媛这般便好了,什么心事皆放在面上,不似她人,心肠九曲十八弯,每每叫人捉摸了半天亦猜不透其中的意思。”云昭容一脸无谓,并不曾将此事放在心上,从容随和道。 细细瞧了云昭容几眼,眼见她果真毫不介怀,平昭媛终于大着胆子入座,摸了摸额头上的冷汗。 平昭媛一切情状尽收我的眼底,惹来我一句笑言,“若非昭容妹妹一时回嘴,我还当你系一介受气包呢。想不到你还是个有脾气的。”眼色格外轻松,叫余者听闻的嫔御纷纷面露诧异之色,看不出我究竟为何揪着当日‘克父’之事不放。 “说来彼时妾妃在家里头被众姐妹宠惯了,初入御殿亦不自知收敛,可是妾妃的不是。若非云姐姐不与妾妃计较,只怕妾妃今时今日尚不得如此轻松,竟有幸登临九嫔之位。说来,妹妹还得多谢云姐姐的教诲与大度。”平昭媛对坐在她前头的云昭容再次深深颔首感谢。 “咱们皆系一同服侍陛下的姐妹,相处来往之间多一些大度与宽容,自是应该的。再者,不论本宫无论如何,到底皆系效仿皇后娘娘。皇后娘娘母仪天下尚且如此宽容,咱们身为嫔御,更应该大度才是。”一番话将此事轻松了解,亦将话题转移到了皇后的身上。 可偏偏此刻我与皇后兀自出神。 “云昭容此言极是。”昭贵嫔眼见我俩如此陷入深思,折淑妃、艾贤妃兀自沉默,随即打破了僵局,说道:“若论及新罗那位宫女,倒实在大胆。倘若她不曾施行巫蛊之术,只怕她亦不会如此一败涂地。如此说来,两相比较之下,琅贵妃当日被禁足椒房殿中的下场还算是好的,可见咱们陛下恩德胜天。然则归根究底计较起来,还是孔夫子说的好: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昭姐姐素来精通《论语》、《诗经》,想来御殿之内最博闻强识之人当属姐姐无疑了。”礼贵嫔见状,急忙接下话来,夸赞起来,一力岔开了话题,打破了椒房殿内一时难以抹去的死气沉沉与如哑寂静。 “礼妹妹客气了。认真论及诗词,只怕无人能及婉长贵妃与妍贵嫔这般才情。”说着,昭贵嫔眼神温和地转移到我的脸上。 原本暗中死盯着平昭媛企图从她的细微举动中寻摸出一些线索之时,忽而察觉到昭贵嫔的目光,我随即回神一笑,收回了一力打量的眼神,回应道:“昭姐姐言重了。妹妹不似姐姐这般对御殿之内发生的一应事宜皆洞若观火。否则,只怕亦不会有一桩桩嫌疑与麻烦事找上门来了。” 阮修仪听我如此言语,诧异起来,问道:“怎么,难道婉长贵妃近几日为烦事所扰?” 一句话,叫椒房殿内所有嫔御的眼光尽数汇聚到了我的脸上。 我漫不经心一句话,轻松偷龙转凤,“还不是小毛病。若非为着小病痛,只怕今时今日,本宫依旧不得出长乐宫。” “说来前段时日婉长贵妃娘娘特地吩咐倚华前来向皇后娘娘告假,不知婉长贵妃娘娘究竟如何染上了见不得人的毛病?”礼贵嫔见状,说出了自己的疑惑。 “不过一些寻常的肌肤病症罢了。若公然出现在众姐妹面前,只怕会吓坏尔等。” “自古以来,‘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若娘娘当真面容有损,只怕来日必定深受其害。不知娘娘今时今日可已痊愈?”昭贵嫔满脸忧色,甚是担心我的身子。 我颔首一笑,轻松道:“多谢姐姐如此关怀。然则姐姐只看妹妹今时今日的情状,自然系好了。倘若依旧抱恙在身,只怕妹妹今日尚不得行晨昏定省之礼呢。” 礼贵嫔眸色关切而语气殷殷道:“不知娘娘当日因着何等缘故才一时染上了病症?娘娘玉体尊贵,堪与皇后娘娘相较,如何这般不当心?” 闻得如此言论,我固然不觉如何不妥,到底注意到了皇后一道眉毛微微蹙起,面露不悦之色,一时不以为意,只顾着回应道:“姐姐无需如此担忧。妹妹不过一时饮食上出了差错,故而偶感病症。说来到底系妹妹素日喜好精致饮食的缘故。若哪一日妹妹能如同姐姐这般注重饮食养生,只怕来日的病痛会愈加渺小。”一番话下来,满脸笑容可掬。 “论及饮食规矩,倒不免叫妾妃想起了和安贵妃当日在世之时,安仁殿小厨房的新庖丁,他烹饪出的拿手糕点——松子枣泥麻饼,当日一尝之后,当真叫妾妃至今念念不忘。”折淑妃一番话,叫人不免感伤起来。 艾贤妃用丝帕微微擦了擦鼻子,随即干上道:“依着淑妃妹妹今日得话语,倒叫我以为和安贵妃依旧在世,与咱们一处作伴。” 阮修仪亦随口应和道:“当日,妾妃亦曾为着御殿之间的姐妹情谊,特地亲自前去探视过和安贵妃,亦品尝过松子枣泥麻饼。如此美味,只怕此庖丁系宫外召入。” “确实系宫外召入。”皇后点点头,解释了阮修仪与吾等心中的疑惑,坦言道:“本宫当日曾亲自前去探视,亦尝过一口,只觉滋味甚是独特,清新而无甜腻之感。为此,还特地问了一句,这才知晓原来此人系权府特地为着讨好和安贵妃的口味,这才特地举荐。” “只不知今时今日和安贵妃仙逝,此人到了何处。”云昭容一时遗憾起来。 闻得‘松子枣泥麻饼’,我已然内心轰动,今日皇后这般话语,更是叫我起了疑心:和安贵妃在世之时,素来与母家毫无联系,只为着她与庄静贵妃一般,精通‘内外不通’之道。若非如此,只怕她亦不会登临区区德妃之位而已。依当日她的才德品性,只怕叫庄静贵妃愈加符合贵妃之位。今时今日,眼见着嘉慎公主出嫁之后受孕诞子,于她而言自该愈加小心谨慎。如何会这般轻易接纳母家送入宫的庖丁?一旦被人拿捏住关口,只怕依着皇帝近些年来与日俱增的疑心,只会给她带来麻烦。 “难得有这样一位庖丁叫本宫与诸位妹妹一时赞不绝口,想来自然是出类拔萃的。”皇后眼见诸妃围绕着一个小小的庖丁而赞不绝口,固然一时稀奇,到底发自内心的感慨,然则面容之上显露出几丝难以掩饰的疲倦之意。 眼见话题聊到了尽头,皇后亦微微显露疲乏之色,诸妃随即行礼告退,鱼贯而出,迈出了椒房殿的大门。 眼见着我一味陷入自己的深思之中,半途中无人胆敢打断我的思绪,故而我便由倚华搀扶着,一径回了宫,入了未央殿正殿闲坐着。 “娘娘,你无碍吧?”见我愣是久久不曾回神,摆好茶盘的莺月略微担忧道。 她这样一句话,唤回我神志的同时,亦叫我登时有了主意,嘱托一声,看着凌合缓步沉稳地入内,不过片刻的功夫,仔细而严肃地吩咐道:“凌合,你且仔细查探和安贵妃在世之时擅长烹饪松子枣泥麻饼的那名庖丁的底细,切记需将他所有的底细一一查证清楚。”末尾特地强调了‘所有的’这三个字。 眼见我面色如此严肃,凌合当即脸色一凛,应和一声,下去了。 倚华为我端上一盏祁门茶,随即自然而然地问道:“娘娘,难不成这名庖丁叫娘娘心中起了疑心?” 莺月听罢,诧异地看着我。 “多年相处下来,你倒是摸透了本宫的心思。”我不由得对旁侧的她夸赞了一句,随即转过头来,喟然一叹,深深吸一口气,继续道:“如此能人,仅仅凭着一道松子枣泥麻饼,致使诸多嫔御哪怕在和安贵妃仙逝之后亦能叫人记忆犹新,只怕此人烹饪手段独特而高明。” 第五章 栽赃淑妃 “纵使烹饪手段独特而高明,终究不过一介庖丁,但凡自御殿之内随意挑一个厨艺寻常的庖丁出来,稍加练习即可达到炉火纯青的境界,如何这般出神入化?”莺月不解道。 我嘴角微微一笑,“本宫所言,并非暗指他的厨艺而已,还有他的来历。”顿了顿,见莺月愈加不解,便再次开口补充道:“若放在民间,自然算得上出类拔萃。既然如此,又为何不为人所广而告之?纵使任职于御殿内,亦该惹人注目才是,怎会叫权府中人一声不吭便送进来了?难道一旁的人都是瞎子?” 一句话,登时叫莺月醒悟起来,连连点头道:“娘娘所言甚是。若此庖丁当真手艺高超,名声在外,如何入宫多日依旧不曾为人所知晓。” “再者,只怕权大人送这名庖丁入御殿任职,绝非为着服侍和安贵妃进食糕点一事如此简单。”倚华眼色阴暗起来,语气继而凝重了几分。 我点点头,不再作声,细细瞅着倚华沉思的神情,希冀她能够带给我一些启发。 忽而倚华想到什么似的,随即开了口,想了想,最终不曾出声。 我一时疑惑起来:素日倚华在我身边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如何到了今日竟这般慢慢吞吞? 见我与莺月一味瞧着她,倚华不免强自开了口,却是磕磕绊绊道:“奴婢想起当日娘娘吩咐凌合前去查探有关驸马府中与嘉和公主每日饮食皆有关联的庖丁一事。不知娘娘对于此事可有线索?” “嘉和驸马府里头的庖丁——”我微一沉吟,随即眼眸睁大地看着倚华,‘哎呀’一声,语气恍然大悟而惊讶道:“是了。依着和安贵妃这般疼爱嘉和公主的心思,若当真有这样一位庖丁,只怕定会吩咐他一同随嘉和公主入府,而非留在自己身边服侍。此事现下想来,亦算得上系蹊跷了。” “只怕这名庖丁的底细,会叫咱们来日愈加吃惊。”倚华眼中的黑色瞳仁如同乌墨一般凝聚玄色,叫人一眼看不到底。 倚华此言,一时之间,叫我与莺月皆愣住了。 我细细回味着:论及与和安贵妃素来交好之人,依着和安贵妃素日的品性,唯独不过几个而已。而今时今日,能与和安贵妃一气连枝之人,除却折淑妃,自然唯有艾贤妃、慧妃并礼贵嫔、昭贵嫔四人而已。然则当真能够与我一同商议出线索之人,折淑妃、艾贤妃、慧妃、礼贵嫔素来脾性和睦而不甚颇具城府,唯有昭贵嫔心思细腻而有作壁上观之态。想来为着今日之事,只怕她对那名庖丁定有了不同的看法,这才致使她今日对于如此惹人瞩目的庖丁不出一字半句。 念及于此,我随即起身,摆驾凝霜殿。 一入御花园,只见眼前秋日美景如画,仿若一幅卷轴,上头汇集了各色娇嫩的菊花之色,浓淡相宜,各有千秋。清新的花香伴随着微风拂面而来,叫人不禁为之沉醉。再者,焜黄华叶衰之时,到底有那么几分凉意萧条的凄美哀婉之景,叫人不免为之心动不已,感慨出岁月的无情与年月的旧日,不免哀哀惋惜人这一生会有怎样令人吃惊的经历。 自从昭贵嫔晋为贵姬入主凝霜殿之后,为着昭贵嫔酷爱海棠,原先的植株皆替换成海棠,且经过昭贵嫔多日来的仔细打理,已然逐日闻名,被御殿诸妃称之为‘秋色棠华’,隐隐有成为御殿美景的风头,堪与‘红梅彤云’相较。 今日,眼见如此美景出现在我的眼前,心里头不禁起了赞叹之情,对昭贵嫔的莳花手艺甚是称奇。一时走在后头的倚华不曾流露些许,倒是莺月亦不免表露出几分啧啧称赞之意。 昭贵嫔早早得到通报,已然在正殿外恭候我大驾,一径行礼道:“妾妃参见婉长贵妃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姐姐何须如此多礼?”我亲亲热热地笑着扶她起身,一径往正殿走去。 凝霜殿内一应摆设皆系海棠之华,可见昭贵嫔迷恋海棠至何等地步。 落座上头之后,我环顾四下,随口开了一句头,“姐姐当真喜爱海棠,亦唯有海棠方配得上姐姐如此品格。” 落座下首的昭贵嫔听罢,谦虚一笑,委婉道:“娘娘谬赞了。若认真论及品行,除了娘娘,只怕御殿之内,无人及得上庄静贵妃与和安贵妃。” “她们二人自然系为御殿诸妃的楷模。然则姐姐如何不敢断言自己与她人相比,绝非良善聪慧之辈?”我细细看着昭贵嫔的神色,一壁道:“姐姐这一份耐得住寂寞之心,到底为人历来称颂。若非如此,只怕陛下亦不会晋封姐姐为贵姬、贵嫔了。” 见我提及往昔之事,昭贵嫔一时恍惚,随即浅浅一笑,神色清淡如秋风萧条寂寥之色,道:“妾妃不过想着,今时今日既然无能为力博得陛下宠爱,不若好自安生度日,也不算枉来了这世上走一遭。” “想来正为此故,故而教陛下一时看清姐姐绝非轻易惹事之人,才意识到姐姐何等品格,继而将姐姐晋为贵嫔,以昭显自己看重安守本分之人。”我细细夸赞着,亦表露出自己的心意。 “娘娘谬赞了。此事说来不过陛下一时兴起,不愿御殿内外传播陛下他喜新厌旧罢了。”说着,昭贵嫔细细地看着我,自谦而又自卑几分,低三下四道:“原本为着恩宠与子嗣,妾妃自当顺理成章地晋封才是。然则妾妃多年不受陛下宠爱,亦无如同娘娘这般接连诞下子嗣,如何敢理直气壮地身居贵嫔之位。说来这一切不过系陛下一时垂怜妾妃入宫多年的补偿罢了。” “姐姐此话可就妄自菲薄了。”眼见她神色寥落,我急忙安慰道:“远的不说,只看陆氏、冷良人之流,当日一时雄起,却不过眨眼便落入冷宫一般的境界,可见系她们无福无德承受如此恩情。再看琅贵妃、兰妃之流,固然有风光夺目之时,为诸妃所瞻仰,终究不得好死,可见善始善终一词到底并非寻常人可消瘦得起。” 听到这几个与她一同入宫抑或家世背景卓越之人,昭贵嫔念及往事,有一时的恍惚,随即回过神来,对我微微一笑,尽显坦然之色,语调温柔道:“每个人的命途皆不同。依着佛偈而言:各人皆有各自的下场。想来,妾妃来日的下场不过系身披华服而寂寥地丧命于御殿之内,无人为之怜惜。”言毕,吐出一口忧思长气。 “妹妹今日不过为着与姐姐闲话一番,孰料招致姐姐如此伤感之语,到底系妹妹的不是。”我急忙打断她,匆匆忙忙地截住了话头,随即道:“看不出姐姐素日还爱看佛经,这才有如此一句。” 昭贵嫔见我如此,收了凄凉之色,不复自怨自艾之态,微微一笑道:“娘娘自然知晓妾妃素日所爱不过莳花海棠而已。如今,不过为着长夜漫漫而浏览一些佛偈而已。若认真计较起来,只怕帝太后那儿的佛法愈加深刻。” 听闻此事,我不免起了打趣的念头,笑道:“如此说来,姐姐大可一力精心服侍帝太后,来日亦好给自己寻一个臂膀。想来姐姐与帝太后二人在一块儿,只闲话佛经里的趣事,想来亦可叫岁月如白驹过隙,眨眼之间便过去一日。如此一来,纵然陛下并非日日驾临凝霜殿,到底也是姐姐消遣度日的一则好方法。” 昭贵嫔听闻,低头一笑,眉宇之间尽显清淡之色,涨红着脸忍了许久,好不容易才忍着笑意开口道:“娘娘说笑了。妾妃固然浏览过一些佛经,到底不过入门而已,如何能与帝太后多年来沉浸佛法而相提并论。倘若当真叫妾妃日日服侍帝太后,纵使帝太后不嫌弃妾妃手笨脚粗,到底给帝太后添了许多麻烦。如此,只怕会叫陛下愈加挂怀帝太后平素的日子。妾妃如何敢叨扰帝太后。” 我嘴角含着一缕笑意,细细辩解道:“姐姐如此言语,可见姐姐平日里何等谦虚。只怕姐姐今日所言‘浏览’二字,于帝太后所言只怕堪称知己。姐姐素来聪慧,一旦将自己的才识尽数显露在帝太后面前,只怕会叫帝太后愈加欢愉——到底御殿之内,除却太妃,并无多少嫔御喜好研读佛经,身怀佛性。” “承蒙婉长贵妃吉言了。来日,一旦妾妃修习佛法得道,定会好生在旁辅佐帝太后,早日修得佛家箴言,升登西方极乐世界。”昭贵嫔依旧一副谦虚的模样,叫我再无话可说,只一味静静地看着她,嘴角一抹微笑,心下思忖着该如何与她开口今日此行的目的。 反倒是她,啜饮了一口之后,随即想起什么似的,细细问道:“娘娘素来不甚登门拜访。不知娘娘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第六章 毒蝎子草 “姐姐果真聪慧。妹妹今日前来,为着一事想不通,这才来寻姐姐讨要一则指点。” “劳动娘娘亲口一句指点倒抬举妾妃了。娘娘但凡有话,只管问便是,妾妃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昭贵嫔眸色微微诧异一番,随即从容笑道。 “不知姐姐可还记得今早椒房殿内众姐妹提及专门服侍和安贵妃糕点的那名小庖丁。”我顿了顿,神色自然地问道。 昭贵嫔当即点点头,道:“妾妃记得。不过一介小庖丁而已,却能因着自身的手艺叫诸位姐妹如此念念不忘,可见他当日的手艺何等高明。” “然则依着和安贵妃素日疼爱嘉和公主的心思,若此庖丁当真如此精通烹饪之道,如何不曾吩咐他一同入嘉和驸马府中,精心照看嘉和公主的日常饮食?”我一步步引导着昭贵嫔的同时,也在一点点坦露自己内心的疑惑。 “此事——”昭贵嫔面对如此一桩小事之事,亦不免踌躇起来。 如此看来,她亦毫无头绪。 “今日,还请姐姐好生仔细地回想一番:如此庖丁,怎会轻易无声无息地进入御殿之中。只怕其中另有缘由。妹妹曾亲自吩咐亲信彻查过,此庖丁系权府亲自安排人入御殿的。只怕此事出自权大人的意思。”我的神色凝肃起来,语气愈加沉重,颇有一番威严。 “如此能人,仅仅为着烹饪糕点的手艺即可叫人至今念念不忘,可见手艺何等高明。而御殿之内,无论新入抑或被赶出宫的宫人、庖丁之流,皆需登记在册,交与皇后过目。如今日清晨看来,只怕皇后对于如此庖丁亦不知来由。可见背后暗中安排他入宫的权大人于御殿之内,权势不小。”说着,昭贵嫔愣愣思忖,目光牵涉进一丝怀疑,口中一味道:“若说此人系婉长贵妃娘娘身边之人,倒叫人有几分信服。若换做素来言行规矩的和安贵妃与权大人,只怕此事有的琢磨了。” 我亦点点头,眼神顿时晦暗不明,“和安贵妃素日何等人物咱们几个自然知晓——何况姐姐与和安贵妃多年来的交情远胜妹妹。偏偏此人出现在了安仁殿,此举只怕权大人另有所谋。” “另有所谋?”昭贵嫔重复了一句我说的话,细细看着我,眼眸深邃之余,显出几分深渊一般的黑暗漩涡,仔细问道:“不知娘娘此话可有依据?” “姐姐可知今时今日,为着和安贵妃离世,前朝之中,权府已然到了何等地步?”我直视昭贵嫔的眼色,眼睁睁看着那一双黑色的眼眸纯真漆黑,酷似当日婺藕的眼色。 昭贵嫔低下头来,沉吟片刻,随即摇摇头,坦言道:“皇后与庄静贵妃早早言明:御殿之内,不得干涉朝政。妾妃不知。” “固然如此,妹妹却是吩咐亲信探听得知——”我的声音小了几分,语气压抑起来,面色肃穆万分,道:“权大人企图安排另一位权府女子入宫为妃,且此人观其模样与和安贵妃有七成相似。” 甫一听闻,昭贵嫔当即睁大了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纵然今日和安贵妃仙逝,另有嘉慎公主与嘉和公主在世。纵使来日权府出了差漏,有二位公主为之求情,只怕陛下绝不会过分冷落权氏一族。再者,依着娘娘话里话外,难不成权大人系一介贪慕权势之人?”眼中流露出几分质疑。 我微微一笑道:“权大人素日看来自然系清心寡欲之人,然则究竟内里如何,只怕连和安贵妃自己亦说不清。若他果真如此,又为何要如此诡异地吩咐一介手艺精妙绝伦的庖丁鬼鬼祟祟地入宫?大可上报皇后娘娘,借皇后娘娘之手,亲自安排他入安仁殿小厨房服侍。” 此言一出,纵使昭贵嫔何等偏心权大人的德行,到底不免疑惑起了,踌躇之下,径直仔细地思索起来,顾不上我在场。我亦不曾打搅,只盼着昭贵嫔能够想出一二分蹊跷所在。然则,或许系此事线索太过稀少,故而聪慧如昭贵嫔亦无能为力。我最终落寞地回了未央殿。 为着有心事压抑在心上,是夜我辗转了许久才入眠。然则到了晚间,大约子夜时分,倚华、莺月急匆匆过来,唤醒了我,语气焦急回禀道:“娘娘,方才艾贤妃吩咐人过来通报:太子不知为何,竟误食了有毒的糕点,方才已然离世。” 一听此话,我迷迷糊糊的脑袋即刻清醒起来,随即大吃一惊道:“你说什么?” 莺月见我一时回神,又替倚华重复了一遍,随即补充道:“陛下、皇后娘娘与折淑妃那边只怕此刻已然知晓。为着六尚二十四司的人皆聚集在那儿,光昭殿此刻已然乱作一团。论及太子身后之事,只怕此刻所有宫人已然在操办了。娘娘,你说咱们该不该往丹阳宫去?” 我当即起身,由她们服侍着更衣素服,一壁问道:“太医院所有御医可亲自测定了太子已死?” 倚华与莺月点点头,面色凝肃。 沉吟片刻,我开口道:“艾贤妃此刻自然在丹阳宫里头安排一应事宜,想来自然无能为力商讨个中内情。” 此时,梁琦入内回禀道:“回禀娘娘,陛下、皇后娘娘方才派人请您且先去椒房殿一同商议太子的丧仪与猝死之谜。艾贤妃听了御医的话,已然将结果回禀陛下与皇后娘娘了。” “好,你且回禀,本宫即刻就去。你且仔细与凌合一同打听今夜太子离世的一应事宜。”我如此吩咐道,随即往凤仪宫去。 一路上,我一壁步履疾行,一壁细细思忖着:自从艾贤妃抚育太子之后,每日饮食日常皆殷勤仔细,如何会叫太子一时进食了有毒的糕点而离世?如此说来,只怕此人定系贴身服侍太子之人。然则真凶为何偏偏选择今日?前几日不成,后几日不可,非得今夜?再者,纵使真凶意欲如此,亦该系试毒的小内侍先死去才是。怎的身边人无碍,偏偏太子出了事? 夜间寒凉的微风叫我不由得心生寒意,暗地里失望起来,如同这一股寒气,逼入人的骨髓:今日太子这一死,我当真愧对婺藕的在天之灵。 夜幕之下,无尽的黑暗将我如同一张铺天盖地的渔网,以颇具威慑之力笼罩在我身上,仿佛所有的疑惑一时间尽数落在了我的心房之上,不由得对一切事物尽数怀疑。 我的步履太过急匆匆,叫一旁提着灯笼的倚华、莺月一时跟不上,不由得微微喘气。 一入椒房殿内,皇帝、皇后已然身着素服,落座正殿,双双闭目养神。依着皇帝的神色看来,却是不甚好——发生了如此事宜,他自然无能安好就寝。皇后姿容更是显出几分疲惫。艾贤妃却是已然落座下首,红着眼,深深抽泣着,在这椒房殿内回荡起来,趁着夜幕的漆黑,显得格外悲凉。 “妾妃参见陛下、皇后娘娘。”我缓了缓心绪,上前如仪行礼。 正在歇息的皇帝不过微微睁开一眼,哀凉地看了我一眼,随即重新合上眼眸,闭目养神。 皇后亦微微睁开眼,碍于皇帝不出声,只好强自趁着疲倦道:“你来了。”说着,示意我入座艾贤妃对面。 不一会儿的功夫,我正要开口,折淑妃亦来了。 “本宫与陛下今夜吩咐你们前来,系为着太子离世一事。”眼见我与折淑妃先后抵达,皇帝依旧兀自出神,神情凄清而哀凉,浑然一副失去储君的父亲应该有的神态,皇后先开了口,语气哀凉,甚是痛心。 听闻此话,艾贤妃身为养母,一时触动情肠,心痛得无能言论,只一味地啜泣,叫一旁的折淑妃好一通安慰。 “贤妃妹妹你无需如此痛心。你身为太子养母,一时看护不好,只怕来日陛下那儿亦有你的一份罪。”眼见艾贤妃心中的悲痛无以复加,皇后瞧了一眼皇帝沉默阖眼的脸庞,看着艾贤妃的眼神夹带上几分怜惜与不悦、悲悯与问责。 艾贤妃听罢,一时醒悟过来,随即凄凄婉婉地起身请罪道:“此事说来,皆系妾妃的过失,枉费了陛下与娘娘的看重,还请陛下与娘娘严惩。”眼中不住地掉落着泪水。 眼见艾贤妃心痛如此,推己及人,素来慈善的皇后亦不忍起来,语调一味柔和道:“本宫与陛下倒不是要问罪于你,不过提点一番罢了。太子离世一事,来日陛下自会定夺真凶如何,倒不急。咱们先来商讨商讨今时今日该如何为太子办理一应后事才是。太子身为大楚储君,猝死一事待明日御殿诸妃并前朝大臣、天下百姓皆知晓之后,定会有一番谣言胡乱四起,叫皇室蒙羞且不得安宁。”说着,觑了一眼身旁的皇帝,眼中流露出关切的神情。 得此提点,艾贤妃一时止住了哭泣,略微悲痛,语气抽抽搭搭说道:“到底系妾妃不知事故。眼见着太子出事,只知晓吩咐御医前来看诊,又不曾好生安排后事,反倒先来回禀皇后娘娘,叫娘娘费心了。还望娘娘恕罪。”言毕,随即面色惭愧地行礼。 第七章 三帝妃聚 “你之前不曾经历过此事,自然手忙脚乱。遇上了事亦知晓前来回禀本宫,自然系将本宫放在眼里心里,仅为此故,本宫如何会怪罪于你。今日,到底咱们四人计长,合该分出个前后顺序来。”皇后不忍多加责备,只一味叹息道:“今夜,本宫先吩咐雍和殿的广孝法师为太子祝祷祈福,待到太子丧仪结束之后,再来详加商讨太子为何人所暗中毒害。” 折淑妃听罢,当即吃惊道:“娘娘,若果真如此,只怕真凶会趁着太子丧仪举办之时、宫门大开之际借机溜出宫。只怕届时,咱们想要捉住,难于登天了。” “本宫已然虑到了此处。”皇后对折淑妃淡淡解释道:“方才本宫已传下手谕:御殿之内,所有宫人、比丘在太子出殡之前,皆不得离开宫门半步。”言毕,终于支撑不住,面色一时不振,随即摇了摇头,甚是疲乏。 “既然娘娘已然安排好了一切,妾妃等照做就是。”眼见帝后如此,我与折淑妃、艾贤妃随即一同行礼,神色安顺道:“妾妃定当在旁协助娘娘好生操办太子丧仪,还请娘娘好生保重凤体。” 此时,久不曾出言的皇帝终于叹了一口气,睁开双眸,里头似乎含着九天惊雷怒火,语带威严而雷厉风行地残酷道:“如此时日内,只怕永巷令与刑部定然能够查出真凶系何人。”神色中夹带上三分几欲将人株连九族的狠绝,几欲血洗天下。 我从未见过皇帝有如此毁天灭地的神态,浑然不似素日见到的模样,心下不由得与皇后、折淑妃、艾贤妃一同齐齐打了一个了冷颤。 翌日,就在我与皇后、折淑妃、艾贤妃一齐操办太子丧仪之时,皇帝传下旨意,追谥昭显德太子为穆惠庄太子,入葬惠庄皇太子园寝。 天刚破晓之时,皇后与御殿之内所有抓紧起来的诸妃已然尽数齐聚在椒房殿,等着皇后将吾等带去已经将一应后事礼仪准备好的雍和殿,借恭哀之礼为穆惠庄太子祈福,行祝祷祭拜事宜。 领头的皇后眼见所有嫔御皆面露疑惑之色,纵使如何遏制亦止不住身后一群纷纷议论的嘈杂之声,心知此事如若不与解释,只怕来日流言会愈加夸大其词,便叹了一口气,在上了三炷香之后,回到椒房殿,留下诸多法师为之诵念佛经,送穆惠庄太子早生极乐。 椒房殿内,眼见着永巷令与刑部尚书皆到场,皇后环视一圈,终于对诸妃解释道:“本宫知晓诸位妹妹此刻心里头何等疑惑。然则论起事实如何,本宫自己亦一知半解。不若由贤妃妹妹当着大家的面,为永巷令、刑部尚书解释一番如何。想来此事发生在你的宫里,你自然知晓一应来龙去脉。” 艾贤妃依旧未曾从哀痛之中走出来,见状,哽咽着止住了内心的哀伤,抽抽搭搭道:“是。既如此,妾妃便将自己所知晓的一应事宜尽数讲与永巷令、刑部尚书,亦好叫你等查探出究竟系何人毒害了穆惠庄太子的性命。”缓了缓气,继续说道:“昨夜,妾妃先是吩咐了楒薇前去嘱托穆惠庄太子一声,叫他千万别为了功课而损坏自己的身子。待到楒薇回来复命之后,妾妃便安然躺下了。孰料尚未进入梦境,随即楒薇急匆匆入内,回禀穆惠庄太子太子因着进食宵夜而中毒身亡了。”言及于此,再抑制不住,终于大哭起来,牵动在座所有嫔御的愁肠,不免随之一同恸哭。 眼见艾贤妃不能言语,站在她身后的上媛楒薇轻轻拭去她脸上的泪花,替她继续补充道:“后来,娘娘急忙更衣前去探视穆惠庄太子。孰料一到现场,竟看到穆惠庄太子面色发黑,指甲亦乌黑,七窍流血地躺在地上。娘娘一时慌了,不知所措。若非奴婢的指点,只怕太医院所有御医皆不会如此急速地赶来。然则所有御医来了之后,挨个检测一番,只说了句‘无力回天’。自从穆惠庄太子过继到我家娘娘膝下之后,我家娘娘待他一如自己亲生的一般。纵使奴婢,亦格外照看体贴,谁曾想,今日白发人送黑发人,叫咱们遇上这档子事。”说着,亦忍不住地流下泪来。 待到艾贤妃心绪缓了几分,随即接着楒薇的口气讲下去,“妾妃一时手足无措,便急匆匆跑来回禀皇后娘娘。这才有了后来的事迹。” 永巷令觑着皇后的脸色,细细思忖着艾贤妃与楒薇所言的每一个字,揣摩半天,待得了允准才开口问道:“如此说来,只怕昨夜穆惠庄太子所进食的宵夜尚有几分残留。贤妃娘娘,不知你可仔细吩咐御医探测出穆惠庄太子所中之毒系何毒?” 一句话,不禁将艾贤妃问倒,目光转向身旁的楒薇。 楒薇出列,行福身礼,冷静仔细道:“回禀永巷令,昨夜奴婢眼见着娘娘一味地哭哭啼啼,不知所措,唯恐来日皇后娘娘怪罪办事不牢,便自作主张,吩咐戍守丹阳宫的守卫将穆惠庄太子所居住的弄玉斋并里头所有的物件皆仔细看守起来。至于那盘有毒的糕点,早已被御医测出来,系上等的鹤顶红。永巷令若不信,只管吩咐太医令前来。” 昭贵嫔见状,不由得夸赞了一句,“你倒是个有心的。” “谢贵嫔娘娘夸赞。”楒薇神色岿然不动,随即退回到艾贤妃身后。 略微思忖半刻,永巷令与刑部尚书随即请求道:“既如此,娘娘,咱们不若吩咐太医令前来,仔细确证一番。” 言毕,皇后即刻暗示皓月吩咐太医令前来。皓月会意,不多一会儿便带来了太医令程据。 “微臣叩见皇后娘娘与诸位主子娘娘。”程据规规矩矩行礼道。 “程御医,你且仔细道来,昨夜穆惠庄太子所中之毒系何毒?”皇后在上首问道。 “回禀皇后娘娘,穆惠庄太子昨夜乃是中了上等的鹤顶红之毒,系御殿六尚二十四司最新研制调配出来。微臣已吩咐人将此物送去司药房,想来过一会便会有结果。”程御医磕头回禀,神色寻常,可见系见惯了如此意外。 皇后听罢,沉吟起来,随即问道:“楒薇,你既然如此机灵,本宫且问你:你可知晓那盘糕点系何人送去弄玉斋?” 楒薇出列,面色正经道:“回禀皇后娘娘,依着弄玉斋里头当差的小内侍回禀,此物系我家娘娘吩咐一名陌生的内侍送去的。为着我家娘娘素来对穆惠庄太子爱护有加,故而日常琐事皆由我家娘娘一力看管。说来奴婢曾亲口询问,弄玉斋里头一应宫人皆回应在此之前从未见过这名内侍。原本他们心中起疑,偏偏瞧见他举止自然,以为系我家娘娘新挑选的内侍,便让他进去了。穆惠庄太子彼时亦不曾多想,只当我家娘娘担心他夜里饿着了,便径直取来吃了。” 楒薇一番话,将一个无人得见的陌生小内侍扯了进来,叫人不由得面面相觑,暗中猜测若果真有如此内御,她会系何人暗中指使? 刑部尚书问道:“那那名陌生的内侍呢?后来去了哪儿?” 楒薇回禀道:“回禀刑部尚书,依着弄玉斋宫人的说法,他放下东西便走了,从此销声匿迹,无人得知其消息与下落。” 正说着,方才依着皇后眼色出去的皎月入内,身后跟着嵇尚食与汤司药。 “参见皇后娘娘,参见诸位主子娘娘。”嵇尚食与汤司药齐齐行礼道。 刑部尚书暂时停下了对楒薇的询问,示意她退至一边,径直开口问道:“嵇尚食、汤司药,你们可知皇后娘娘今日传唤你们前来所为何事?” 嵇尚食与汤司药磕头回禀道:“回禀刑部尚书,奴婢晓得。方才皎月姑娘已然在路上讲清楚了。” “好。你们且仔细道来那味毒死穆惠庄太子的鹤顶红可出自你们司药房?”永巷令面色认真而严肃地吩咐道。 嵇尚食转向汤司药,后者一字一句回答道:“回禀皇后娘娘,此等品质的鹤顶红确实系出自司药房。然则多日前奴婢已然上报丢失了一些,不过少许。此事当日依着婉长贵妃娘娘的意思不过小事一桩罢了,无需理会。奴婢见婉长贵妃娘娘亦如此,便不再多言打搅您。” 一时间,诸妃的目光皆汇聚到我的身上。 记忆的齿轮在我脑海中如水车一般不停地转动着,我不过回忆片刻,已然想起来当日却有如此一事:当日,汤司药亲自将此事回禀与我,我不过念着许是她们那儿的人一个不小心,洒落在地一些而就此少了一些罢了,故而不甚关心,不曾将此事放在心上。 眼见皇后与其她嫔御的目光久久停留在我的身上,令我如坐针毡,少不得起身,将当日的情状一一回禀。 听我说完,皇后无奈而痛心,良久才问道:“六尚二十四司的人自然系办事稳妥之人,妹妹你入宫多年理当知晓此事,如何会这般不小心。再者,鹤顶红此物无需太多,只需要一指甲的分量,即可叫人魂归西天。”言止于此,说不下去,遗憾一声,叹息起来。 第八章 办水仙宴 眼见如此,我急忙起身下跪,请罪道:“此事皆系妾妃之过,系妾妃过分鲁莽,还望皇后娘娘恕罪。” 见我出列下跪,诸妃一同下跪,为我请罪道:“皇后娘娘,只怕此事婉长贵妃亦不知情。若婉长贵妃知晓里头的厉害,只怕绝不会如此作为。还请皇后娘娘看在婉长贵妃年轻不知事的份儿上,放过婉长贵妃一回吧。” 皇后之下,我的地位至为尊贵,故而我这一跪不起,牵连到了椒房殿内其她所有嫔御,亦叫她们长跪不起。 眼见面前此情此景,皇后无奈惋惜一声,随即摆手,示意吾等起来,神态平和自如,对我细心安慰道:“本宫自然知晓此事绝非婉妹妹你特意所为。方才本宫不过一时言语重了些,你无需放在心上。倒是靖庄德妃墓前,你需得好生回禀一声才是,如若不然,只怕她在九泉之下亦无能释怀——到底你与她系一同入宫服侍陛下的缘分。” “谢娘娘体恤。”听罢,我惶恐不安的心终于平和了一些,低眉颔首道,与众一同重新入座。 “然则此事说到底,你们司药房亦有不是。”眼见所有嫔御安然落座,皇后转而看着汤司药,语气责备道:“婉长贵妃协理御殿倒不假,到底你回禀了她之后,再与本宫说一声才是,如何这般大意?” 如此一番针对嵇尚食、汤司药的话,叫她们起了满额头的冷汗。 “此事说来皆系奴婢的过失,还望皇后你恕罪。”嵇尚食、汤司药连连磕头求饶。 永巷令冷眼旁观多时,此刻出言道:“娘娘,此事已然发生,覆水难收,倒不如好生详谈那位内侍系何人才是。若能捉到那名内侍,只怕于此案亦有裨益。” 皇后颔首,赞同道:“永巷令所言甚是。然则眼下咱们毫无线索,如何有机会查出此人身份?再者,纵使本宫下令御殿之内所有人皆不得出入,只怕此人会早早躲起来,静待时机,逃离升天。” “此人虽已不见踪影,到底昨夜他所留下的糕点与食盒尚在。倘若能够从此二物上入手,只怕能有几分线索。”永巷令仔细瞧着艾贤妃,留神而思忖着细细道。 艾贤妃一时醒悟过来,随即起身回禀道:“昨夜弄月斋里头的一应物件皆被楒薇吩咐过了,无人敢动。想来娘娘此时吩咐永巷令前去搜寻,定能得出一些线索来。” 永巷令当即下了命令,示意手底下的人即刻去弄月斋彻查一番,一壁对嵇尚食与汤司药细细追究问道:“你们且仔细回忆:鹤顶红丢失的那段时日,你们司药房可有发生异样?亦或者可有陌生之人出入库房?” 思来想去一番,为着汤司药系一房之首,故而在场所有人的目光尽数落在她的身上,只等来一句瞬间了然的回答,醒悟一般回道:“奴婢想起来了,还真有这么一回事!当日专门服侍安仁殿小厨房的庖丁曾亲自按着御医的嘱托而来,吩咐奴婢好生选几味药掺入糕点里,借用药膳之效。可掺入糕点里头的药材种类颇多,大多可以入膳食,奴婢便亲自入库房里头,小心包好。期间只他一人在库房门口候着。想来只怕系他趁着此等时机偷窃了位于库房最里头、架子最上头的密盒里头的鹤顶红亦未可知。说起来,奴婢倒忘了回禀了:奴婢当日特地留心,此人名唤伊涯。” “如此说来,这伊涯手艺当真不小,能耐可谓通天。若非你今日提及,只怕本宫与其她姐妹皆不知原来那名庖丁名唤伊涯。”皇后听闻此事,随即阴沉着脸,愈加如同秋风一般簌簌,叫人听来零落寒颤。 刑部尚书与永巷令面色晦暗不明,如同乌云蔽月,自天际投下无尽的阴影,叫人的身影愈加模糊。 我浑身顿时起了一阵冰冷的寒意,不由得惴惴不安起来:如此说来,桩桩件件皆关系着伊涯。如此这般,果真蹊跷了些。若非今日汤司药亲口提及,我竟不知原来伊涯暗地里竟做了如此见不得人的事。只怕来日事发之时,与伊涯有关的案子绝非如此一二而已。 慢慢地,我的心里头萌生出了一种隐隐的寒意,只觉如此一连串案子的发生,最后归根究底,真正的嫌疑会落到我的头上。届时数罪并罚,只怕我绝无反击之时。 此时,刑部尚书问道:“程御医,你可知晓昨夜穆惠庄太子进食的系何种糕点?” “回禀婉长贵妃娘娘,系松子枣泥麻饼里头。” 此言一出,我脑海中登时‘轰隆’一声,似一道闪电划破长空。 想来昭贵嫔与我一同想法,故而不动声色地与我对视一眼,面色肃穆庄重地对皇后说道:“皇后娘娘,如此说来昨夜前往弄月斋送糕点之人,只怕与伊涯相熟,或者他们曾一同在安仁殿小厨房办事,这才有如此本领。” 皇后听罢,只一味地看着我,眼眸幽深如同九丈深的寒潭,丝毫不见底,语气不善地说道:“如此看来,伊涯烹饪松子枣泥麻饼的手艺果真了得!” 依着今日这架势看来,穆惠庄太子之死与伊涯之间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我深深换了一口气,随即对皇后面色端然地说道:“回禀皇后娘娘,此事只怕定然与伊涯有关系。如此说来,咱们且先等穆惠庄太子的丧仪过去,继而好生追究这一起案子。只怕早先靖庄德妃之死亦与伊涯有关。” 云昭容疑惑起来,问道:“和安贵妃当日早早仙逝,自然伊涯亦分配到其它宫室。婉长贵妃如何会以为此事会与伊涯有关?难不成系伊涯暗中害了靖庄德妃?” 昭贵嫔敏锐地蹙起了眉头,说道:“总不至于伊涯入宫的目的便系害死靖庄德妃,而非服侍和安贵妃饮食。”说着,看向我,一力维护道:“当日为着追查伊涯的来历,妾妃特地吩咐身边人打听,得知伊涯自入宫起便在安仁殿小厨房里头当差,根本毫无机会与身处冷宫的靖庄德妃碰面。她们二人从未见过面,只怕扯不上嫌疑。” 我点点头,赞同一般道:“妹妹方才所言,不过为着和安贵妃、狄牙与靖庄德妃同时离世,故而有如此猜想。” 云昭容点点头,应和道:“婉长贵妃娘娘所言极是。时间分寸拿捏得如此恰到好处,若说此三件疑案并无干系,只怕叫人难以置信。” 此时,永巷令底下的人入内,回禀道:“回禀皇后娘娘,回禀永巷令,奴才查得里头系一盘松子枣泥麻饼,还剩了一二块。至于装糕点用的食盒,系银丝描边、嵌红珊瑚、雕刻芍药,只怕系当年魏庶人所喜好的。” 正端着茶盏的我一时听愣了,只觉此物似曾相识,而后才想起自己初入主听风馆时,亲自接受魏庶人的礼物,所用的正是此种款式的木盒。 其她嫔御亦随即应和道:“当日,魏庶人给咱们诸多姐妹一同赠礼,用的正是这种木盒。” “如此说来,这魏庶人尾大不掉了。”皇后的眼色阴沉了下去,不复多言,满脸厌恶。 在座诸妃皆看出了皇后对魏庶人的厌恶之情,随即一声不吭,只闻得永巷令深深感叹一句,神色失落几分道:“御殿之内,所有主子娘娘皆有一二件此等木盒。若依着此等物件追查真凶,只怕难了。” 永巷令如此言论,自然系表明无能为力通过此物对案情进行查探了,故而面露疲惫的皇后强自镇定下来,道:“这几日穆惠庄太子的丧仪尚且需要诸位姐妹一同操持,关乎此事咱们今日议论得亦不少了,不若先回去歇息吧。至于刑部尚书与永巷令、婉长贵妃、淑妃、贤妃暂且留下。” 御殿诸妃昨夜为着穆惠庄太子之死而半夜被惊醒,无法继续安眠。今日为着圣旨、凤谕而早起着素服前往雍和殿为穆惠庄太子祈福祝祷。如此一番下来,自然心生疲乏倦意,故而此刻如作鸟兽散一般,退出椒房殿,只余下吾等六在里头。 “今日穆惠庄太子离世之事说来如此重大而蹊跷,咱们必然要好生打算接下来的事。不然,只怕穆惠庄太子丧仪的礼节与这桩案子之间无一做得好。”皇后见众人皆散去,吾等三人略显疲惫的面庞,如此解释一番。 吾等齐齐下跪行礼道:“妾妃安敢不在旁为娘娘分忧。” 刑部尚书与永巷令下跪行礼道:“此乃微臣(奴才)分内之事,娘娘言重了。” 顿一顿,我开口补充道:“娘娘身为一国之母,乃穆惠庄太子嫡母,尚且如此操心举办穆惠庄太子丧仪。妾妃身为穆惠庄太子庶母,身居高位,自然更应该为皇后娘娘分忧,岂敢骄矜至如此地步。” 皇后满意一笑,赞许地看了我一眼,温声和气道:“婉妹妹自然是懂事的。雍和殿法师那边本宫已然吩咐了下去,你们别误了每日清晨两个时辰的祈福祝祷便好。待到头七过去,过几日便系除夕与元宵,依陛下的意思:穆惠庄太子的棺椁不宜长时间存放在雍和殿里头,自然是要早早葬入园寝。” 第九章 腌渍手艺 解释毕,皇后对刑部尚书与永巷令说道:“你等二人即刻回去,抓紧将真凶缉拿捉住。如若不然,依着陛下的意思,别说你们二人的官职会丢,只怕连性命亦难保。依着咱们今日所见,只怕此案定系伊涯当日暗中假借和安贵妃之名往司药房偷盗鹤顶红,继而于昨夜烹饪了松子枣泥麻饼,假借贤妃的名义送去,这才断送了穆惠庄太子一条无辜的性命。” 顿了顿,皇后继续道:“眼下他嫌疑最大。你等务必尽早揪出伊他藏身之处,此乃重中之重。近段时日,固然为着本宫的手谕,御殿之内无人可以进出,到底不日便是除夕、元旦。按例,每逢新春佳节自然有无数内外命妇一同入宫朝谒请安。今岁连带着嘉慎公主、嘉敏公主、嘉和公主三对夫妻,只怕会较往日愈加隆重。若为着穆惠庄太子之死而断绝祖宗制定的旧俗,惹得天下百姓难以生计,只怕不妥。再者,陛下亦无辍朝之举,可见陛下心里头固然难过,到底将朝政放在心上第一位。本宫亦深觉若为着穆惠庄太子一事而将军国大事荒废,非但于事无补,反叫它国虎视眈眈——不知道的还以为穆惠庄太子之死系有朝政内情,牵涉出前朝、御殿之间的大事呢。” 刑部尚书与永巷令听罢,早早明了兹事体大,到底不曾经过皇后之口一一解释清楚,如此这般之后明了此事非同小可,故而面色一凛,随即颔首答应着,急匆匆退出了椒房殿,争分夺秒般追查起真凶的线索来。 眼见他们二人退出,艾贤妃终于压抑不住内心的吃惊,随即问道:“依娘娘的意思,难不成陛下已然选好了园寝所在?” 皇后望着她满面忧伤的脸庞,语气怜悯而安慰道:“陛下早在雍和殿之时,便暗自做了决定,告知本宫园寝所在。本宫知晓你素来疼爱穆惠庄太子,然则今时今日还是要好生擅自保重才是。”语气中流露出一丝惋惜。 难得有一个养子承欢膝下的艾贤妃一时之间静默如哑,然则我却隐隐约约能看出她眼眸泪花闪烁的背后,在暗地里哭泣哀伤。 “如此说来,只怕留给刑部尚书与永巷令破案的时日不多了。”眼见着椒房殿内一片寂静,我沉闷地说了如此一句,继而将头转向窗外,哀伤的眼神细细观看起外头的景色,只觉连老天爷亦在哀嚎穆惠庄太子之死。 透过半掩着的窗棂往外看去,眼见着窗外灰蒙蒙乌云遮住的大片天际,一片朦胧迷幻,如烟似梦,仿佛一团浓郁不可见人的雾气,叫人看不清百米之内所有的景物,犹如一层石青色的稠密轻纱落在人的心上,尽数一层层结结实实地包裹起来,叫人只觉心底里头格外压抑沉闷,几乎喘不过气来。 我心里头固然压抑而深沉,却并未叫我丧失一时的神志。 稳定了自己的心神,我按着此事细细思虑着,只觉自己当真太过大意了,如此一来,我该如何面对与婺藕之间的姐妹之情。 婺藕与狄牙之死尚且未知,如今我竟然连婺藕唯一留下来的血脉亦保不住,来日我若溘然长逝,该如何面对婺藕的亡灵?当日我亲口答允她会好生照看青雀,今日却是······ 眼见椒房殿内空寂,我一时收了神,环顾四下,只见折淑妃细细深思着,艾贤妃一味失落着脸色,萎靡不振。而皇后却是只顾着自己一味地陷入深思之中,叫人难以看出她此刻心里头想着何事。 我眼见殿内众人皆各有想法,一味地默不作声,便轻轻咳了一声,唤回众人的心思。 皇后一时醒转过来,连忙掩饰着说道:“今日诸事甚多,一早起来便忙活,想来此刻只怕三位妹妹已然筋疲力尽了,不若先行回去,好生休养好身子再来为穆惠庄太子祝祷。” “妾妃在此多谢娘娘体恤。既如此,只怕皇后娘娘亦倦乏了,妾妃等便不再多加打搅娘娘歇息了。妾妃先行告退。”听罢,收了神,我率先出了椒房殿,因着深思其中利害关系,故而缓步行走,显出几分慢吞吞之色。 “娘娘可是身子不适?”眼见我为着深思此等案件而显得有几分愁容,步履看上去亦维艰行动,一旁注意到了的折淑妃不由得出声关怀道。 走在我后头的艾贤妃听罢,亦流露出关切的神态,问道:“想来婉长贵妃娘娘自然系劳心劳神过了,这才一时疲乏。娘娘不若先行回宫歇息?丧仪中一应事宜尽可交由妾妃与淑妃妹妹一同处理。皇后娘娘已然将几件丧仪要紧的大事一一交代清楚,剩下的不过微末小事罢了。依着妾妃与淑妃妹妹的精神,自然能够妥善处理。倘若连累娘娘亦身子虚弱,来日需要娘娘的地方没得精气神出席操办,只怕因小失大。再者,只怕连陛下亦会心疼娘娘。” “本宫不过一时深思熟虑起来罢了。倒不似如贤妃姐姐这般严重。然则姐姐既如此说,本宫自然是要好生酬谢姐姐与淑妃妹妹这一番盛情。来日,待到穆惠庄太子的丧仪过去,本宫定叫皇后娘娘上报陛下,多多赏赐姐姐与淑妃妹妹,以作今日忙碌之答谢。”我和颜悦色道,暂时隐下心里头的疑窦,打算回了长乐宫再做打算。 “不过举手之劳的本分事罢了。咱们姐妹既然承蒙陛下看重,在旁协助皇后娘娘一同辖制御殿,自然是要劳这一番苦力,如何经得起娘娘这一波上表,倒显得妾妃做的是分外之人。”折淑妃固然为着此前一系列事宜的操劳而略显疲乏之色,到底心里头清楚既然有了协理御殿之权,自该如此,故而笑起来,如同冬日一朵紫色的寒雪梅花开在漫天雪地里,极其妖冶。 “淑妃妹妹说的极是。”艾贤妃点点头,脸色依旧沮丧,“想来妾妃若有淑妃妹妹一半的才干,也不至于连累穆惠庄太子被人——” 此时恰好跨出凤仪宫的仪门,我与折淑妃急忙竖指唇前,示意她噤声。 艾贤妃一时留意到仪门口两边戍守的守卫,急忙停住了口。然则我却是留意到了领头的御前带刀侍卫——尤源校,一时看愣了神,直到折淑妃与艾贤妃对我告辞,才回过神来。 倚华看出其中的蹊跷,随即在我耳边轻声提点道:“原本尤源校就是戍守徽音殿的御前带刀侍卫,此番随着皇后娘娘入主椒房殿,他亦该戍守椒房殿才是。再者为着穆惠庄太子为歹人毒害,陛下担忧皇后娘娘亦会遭遇不测,便特地吩咐升任为御前带刀侍卫长的尤源校仔细守护国母的安全。其它宫室亦如此。娘娘您可是没注意,咱们宫里仪门口亦多了不少戍守的羽林卫。” 这时,我才恍然大悟:原来今日离开长乐宫仪门之时,我心里头隐隐约约生出来的不对劲儿系如何一回事——仪门口不知何时多了一倍的羽林卫戍守在那儿,如同一棵棵松树柏树一般,矗立在那儿。 心下了然之后,我随即扶着倚华的手,一步步走回长乐宫。 跨入正殿的大门,霜序、蜜棠等人已然候在了门口。我无多余的精神理睬,只一味地从她们面前走过。倚华轻声指点她们各自做事。 径直入了寝殿,当即如同一滩软软的棉花被水打湿了一般,只一味地歪在贵妃榻上,连锦鞋亦不曾脱下,随即舒缓出一口气,由着莺月取了一对锦缎制成的紫檀木锤子仔细捶着我的腿。一阵阵舒心惬意的感觉自双腿如同两股暖流一般涌上来,直达我的心坎儿里。 倚华随即体贴地取出一块锦缎七彩苏绣牡丹折枝花开富贵图案的薄衾盖在我的身上,继而点起一支甜梦香,细心柔声道:“娘娘劳累了这些时辰,不若此刻安心歇息片刻,待养足了精神再做打算。” 眼中那一支香炉里的甜梦香升起了一股白色的轻烟,袅袅升起,似二八丽人柔软的腰肢,消失隐退在半空中,只留下满室的清甜香气。 如此的舒适惬意中,我不由得眯起了眼睛,随即一阵沉沉的睡意从我的心底流露出来,一径直达我的眼皮,压了下去,叫我懒得多言,遍体舒心的深沉睡眠。 待到我睁开眼睛醒来之时,未央殿里头的窗户半掩着,外头投射进一大片金色的光辉,仿佛黄昏时分的日光,如同金色砂砾一般倾注入内,一阵阵秋叶红枫的浓郁香气传进来,酷似秋日完美的色泽。 我一时吩咐起来,随即吩咐莺月推开窗户,却看见外头照进来的日光固然金灿灿,到底不甚明亮,金色霞光辉映着半部天空的云彩而呈现出夕阳璀璨之色,我不由得疑惑起来,转头问道:“可是黄昏了?本宫这一觉竟睡了这些个时辰?” 倚华此时捧着一盏茶入内,笑吟吟道:“不过正午罢了。娘娘这一觉不过一二个时辰。倒是今日的日光不甚好,故而看起来如此酷似夕阳。” 我‘哦’了一声,瞧见自己尚未更换衣裙便入睡,一时连着裙摆亦起了诸多褶皱,随即由倚华、莺月服侍着换了一身干净整洁的素服宫装。 第十章 惇贵嫔访 待到换好了衣裳之后,我便落座梳妆台前,细细听着刚入内的梁琦在我耳畔回禀消息:“回禀娘娘,奴才方才查到嘉和驸马府上一力负责嘉和公主饮食之人,并非她人,而是早先荆司膳最得力的下属——薛典膳。为着和安贵妃娘娘仙逝一事,陛下与皇后娘娘颇为哀痛,一时怜惜嘉和公主这桩婚事,随即吩咐薛典膳入嘉和驸马府专门伺候嘉和公主饮食。六尚二十四司里头另有岑典膳隶属荆司膳,任职司膳房。” 我听罢,一边由着竹春为我挽起长长的青丝发髻,一味仔细看着莺月将荣司饰新送来的一应银簪、银钗呈现在我的面前,供我选择。 为着穆惠庄太子今日离世,依着旧俗,诸妃自然需得佩戴银器首饰,以表达哀痛之意。此刻,我眼前的这些乃是司宝房的女官看着我位分仅次于皇后,这才紧赶慢赶做好送来的。其她嫔御此刻不过寻常的发髻,头戴一朵白色绒花而已。 见我毫无回应,梁琦揣摩着我的心意说道:“这原本没什么。然则今日穆惠庄太子出了这般状况之后,薛典膳亦一时请假,出了嘉和驸马府,再无消息。嘉和公主原本身子虚弱,胃口不佳,今日早膳之前便不见了薛典膳的身影,可谓连早饭都吃不下。驸马无奈,只好吩咐府里的下人挨个去查找。若非暗地里闹得京都满城风雨,只怕奴才尚且看不出其中的关联。” “哦?”我终于有了反应,随即转头,仔细看着他,一字一句问道:“你看出了何等关联?” “回禀娘娘,奴才猜测:只怕伊涯毒害穆惠庄太子与薛典膳神秘消失两件事之间,有几分关联。若非如此,如何会这般凑巧?再者,自从娘娘吩咐奴婢领着俞御医往太医院仔细翻阅嘉和公主的脉案,继而与葛御医一同前去驸马府看诊之后,因葛御医亲口说了一句薛典膳手艺颇佳,做出的饮食有药材疗效之故,故而叫薛典膳一时之间炽手可热,成为嘉和公主贴身侍女,专门伺候嘉和公主日常饮食。娘娘试想:为着嘉和公主玉体不适,久不见好,自从进食了薛典膳的手艺之后方有几丝好转,再加上葛御医所言,只怕今日的薛典膳绝非当日地位。薛典膳已然如此备受看重,嘉和公主一日三餐皆离不开她,如何能教她就此消失在驸马府中?且如此隐蔽,叫人无从查起,只好满京都翻查。若非嘉和公主夫妇为着一早收到穆惠庄太子离世的消息而特地吩咐人私底下搜寻,只怕整个京都皆会被掀翻过来。” 倚华此时一时醒悟过来,出口道:“说到早膳,娘娘今早起来不过进食了几块糕点充饥而已,回来之后亦无进食。穆惠庄太子昨夜离世,御殿之内暂时不得动荤腥,此番歇息之后可要吩咐小厨房做几道开胃素菜,亦好叫娘娘填填肚子?” 我当即道:“无妨。你只吩咐小厨房做几道精致可口的糕点来即可。本宫暂且毫无胃口。” 倚华一听,便下去吩咐了。 我转向梁琦问道:“你可依着司簿房的名册仔细查过薛典膳的来历了?” 梁琦当即颔首回答,果断道:“查了,可惜被人撕掉了那一页。” 听罢,我登时蹙起眉头,心中起疑。 觑着我的脸色,梁琦继续解释道:“奴才原本想着,固然被人撕掉了那一页名册,到底薛典膳备受嘉和公主看重,亦因着陛下与皇后娘娘的御令而入驸马府单独服侍嘉和公主的饮食,想来廉司簿自然有印象。然则待到奴才去问有关薛典膳之事,廉司簿亦不甚了解,只说薛典膳原本系宫里头一位娘娘小厨房里的厨娘,一时犯了错,才被撵到司膳房。为着她厨艺实在精湛,这才在短短数年之内,一路直升到了典膳的职位。” “你且仔细查问,务必要将薛典膳的底细查个水落石出。”我沉吟片刻,随即吩咐道,语气坚定不移,面色凝重。 梁琦面色一凛,回禀一声,“是。”随即出去了。 竹春为我梳好妆容之后,回来的倚华扶着我落座。莺月端来一盏茶,放在小几上。我掀开茶盖,顿时一股浓郁而熟悉的祁门茶香扑面而来,叫人几欲遍体柔和温暖。一口押下去,随即连同肺腑亦温暖了许多。 “娘娘,今日诸位娘娘与内外命妇一同奔赴雍和殿里头为穆惠庄太子祝祷祈福之时,奴婢在外头有幸见过嘉和公主一面。远远望去,奴婢只觉得嘉和公主虽则玉体恢复了不少,不似其他宫人口中所说的那般孱弱,到底不过为着自幼的底子康健,这才不至于如此虚弱。”倚华一壁回话,一壁看着星回取出香盒,往香炉中撒入一把调配好的玉华香,升起一阵袅袅白烟,令室内一片舒心。 “如此说来,薛典膳有几丝嫌疑了。”我兀自说了这么一句,才意识到倚华所言,随即吩咐道:“嘉和公主身子到底如何,咱们还得请俞御医、葛御医一同前来回禀才好。”说着,示意倚华吩咐未央殿的小内侍跑一趟,将他们二人请来。 不过须臾的功夫,俞御医、葛御医已然入了未央殿的正门,在我面前磕头行礼道:“微臣参见婉长贵妃娘娘。” “本宫今日吩咐二位大人前来,不过意欲打探一番嘉和公主的玉体。你等亦该知晓本宫素日与和安贵妃交情如何。今日嘉和公主抱恙在身,本宫身为庶母,与和安贵妃有数年的交情,自然应当好生安慰才是。”我开门见山问道,不复琐碎。 “这——”他们二人一时愣住了,吞吞吐吐,只说不出话来。 “怎么?此事竟这般难以开口?”我心底里头登时疑惑起来,死盯着一力抹去额头汗珠的他们两人。 迟疑了许久,葛御医将目光转向俞御医,微微点点头,后者终于磕了一个头,犹犹豫豫地开口回禀道:“不瞒娘娘,此事微臣早先已然回禀陛下与皇后娘娘,得到御令:一力隐瞒嘉和公主病情,决不可声张。”面色露出为难之情。 “难不成连本宫亦不可知晓?”我愈加狐疑起来:究竟出于何故,才叫皇帝与皇后一力遮掩?难不成系部族不治之症? “算下来,嘉和公主的日子也就在这几天了。”眼见暖阁之内所有人的目光尽数汇集在他的身上,俞御医终于咬咬牙,视死如归地说出这么一句话来。 我我瞪大了双眼,一时默不吭声,倒并非我一时惊疑,而是我从未想到原来自小金尊玉贵的嘉和公主玉体竟已到了如此薄弱的地步。 俞御医磕头道:“此事微臣只可如此告知娘娘,否则便是违背了陛下与皇后娘娘的御令,还请娘娘见谅。” 我冷冷地说不出话来,只一味地看着俞御医与葛御医,问道:“当真就在这几天了?” 他们二人面露难色。 “嘉和公主到底因何等病症才沦落如此境地?”我开门见山道,不再遮遮掩掩,径直问出口。 葛御医的胆子不比俞御医,只一味地瞧着他,后者咬咬牙,大约过了半炷香的功夫,这才狠下决心,回禀道:“回禀娘娘,系心疾之症——且无药可以。其它的,还请娘娘务必记在心底,微臣实在不敢多言。” 我心下了然自己只能知道如此线索,其它的再问不出来,便挥挥手,示意他们离去。 “娘娘,如此看来,只怕不日嘉和公主便会如同穆惠庄太子一般,英年早逝。”莺月听罢,不由得露出惋惜的神情,语气遗憾道。 “只不知嘉和公主因何而沦落到如此地步。”倚华一时困惑出声,细细思索起来。 我仔细回味着方才俞御医所言,只觉嘉和公主今日如此病况,实在出人意料,一壁思忖着说道:“方才俞御医提及嘉和公主患有心疾之症,只怕系近段时日才开始的——当日,嘉和公主尚未下降之时,咱们可从未见过她有如此病症。” 倚华应和道:“娘娘所言极是。” 莺月说了一句,语气甚是悲哀惋惜,“原本咱们以为嘉和公主与嘉敏公主这两桩婚事本可冲喜,谁知挽回不了和安贵妃的性命,亦叫嘉和公主赔上了自己的一条命,当真吃力不讨好。” 莺月此言叫我心里头生出了另一个念头:或许,嘉和公主的心疾之症系她下降之后才开始的。如此一来,期间一力负责她日常饮食的薛典膳只怕嫌疑不小。若果真如我所想,恐怕薛典膳嫌疑甚重。 过了几日,驸马府传来一道消息,在诸妃意料之中:嘉和公主因心疾之症而病逝。皇帝哀痛之下追谥为穆德安公主。 接连七日为穆惠庄太子祈福祝祷之时,诸妃眼见嘉和公主身子虚弱、面色消瘦而苍白,时不时便得歇息片刻,便已然有了几分明了。她们纷纷议论嘉和公主如何下降之后玉体会变得如此孱弱的闲言碎语如此隆盛,如同冬日里头的第一场大雪,将整个御殿尽数覆盖住,令所有人的头上、身上尽数堆积了一小簇积雪一般,叫御殿之内所有人皆有几分醒悟——嘉和公主的日子不长了。 第十一章 女儿缘深 此刻,已然临近腊八,为着不宜叫此等哀伤之事耽误了新年之前的喜庆,且为着穆德安公主算庶出的出嫁之女,不宜在御殿之内为之操办丧仪,皇帝与皇后便一力吩咐驸马将丧仪办得风风光光,务必隆而重之地将穆德安公主葬入其祖坟之中,有所归属。 我心底里头不免惋惜起来:当日,和安贵妃忽而身染重病;今日,系她的女儿身患心疾之症。她们母女三人,除了嘉慎公主,余者皆逃不开重症的结局,落得个病重而逝。 正在兀自遗憾之际,脑海中一道闪电忽然划破,我忽而想起当日葛御医亲口对我说的一句话:启禀娘娘,微臣曾亲自回禀陛下,然则陛下只回一句‘知道了’并暗示微臣无需告知娘娘,只怕此中另有隐情。故而微臣—— 如此说来,只怕此事与皇帝亦有几分关联:依着皇帝素日对和安贵妃的礼遇与宠爱,如何会在得知和安贵妃身染重病之后,如此冷漠,甚至不曾吩咐御医详细仔细地为其诊治?如此冷漠的态度,实难叫人心里头不疑惑。 先是和安贵妃染病离世,再是婺藕因水银中毒而死、接着是宣慈因桑葚而过敏、继而系我中蝎子草之毒,最后便是穆惠庄太子与穆德安公主之死,一桩桩案子细细数来,今岁可谓多事之秋。 心里头不禁刮过一阵寒风,对应外头纷飞的雪花,叫人不禁打从骨髓子里头瑟瑟发抖,纵使殿内的炭盆再多,亦阻挡不住这一股寒意。 我无声无息地叹了一口气,转向倚华与莺月,将一系列的案子尽数与她解释一番,随即问道:“倚华、莺月,你们说,这一桩桩案子背后,可有一个幕后真凶在背地里操作?” 莺月思量一番,正打算开口,又想起什么似的,竟一时语噎,看向倚华。 倚华仔细思索一番之后,才开口道:“娘娘,御殿之内素来波谲云诡。只怕这一桩桩案子若非一个真凶在幕后操纵,便系多个真凶暗中操持。娘娘的怀疑不无道理,然则若论及这几桩案子皆系一人所为,只怕咱们还得找出其中的关联之处。再者,这些案子发生之后,不知娘娘可有头绪究竟系何人得了好处?” 我登时恍然大悟:对啊!真凶胆敢做出如此手段,定然为了一己之私。若非如此,只怕她绝不会如此胆大妄为,冒着凌迟而诛九族的风险一意孤行。再者,只需从其中找出何人受益颇丰,只怕自可查出何人嫌疑最大。 我连连点头,“你这一句话可算是说到了点子上。” 莺月却忽而疑惑起来,仔细琢磨着说道:“娘娘,若倚华所言有理,依着如此说法计较起来,只怕此事难以查清了。” 我转向她,问道:“哦?你有何见解?” 莺月细细掰着手指头数着,一字一句仔细道:“和安贵妃染病离世,受益之人诸多;靖庄德妃之死,可谓无人受益;恭容殿下与娘娘您,一个过敏,一个面部受损,受益者亦颇多;至于穆惠庄太子与穆德安公主之死,奴婢实在瞧不出到底御殿里头哪一位主子娘娘有益可得。” 细细回味莺月的这一番话,我不由得在心里感慨道:确实,一切如莺月所言,这一桩桩案子若仔细追究起来,只怕若非无人收益,便系受益者颇多,根本无从下手到底该如何追查出真凶。然则换一个角度来看,难道说当真是我在这御殿之内待得久了,草木皆兵,这才遇上一些案子便怀疑此乃她人幕后所为?难不成我当真系多疑了? 眼见我不说话,一味地出神,倚华小声仔细地提点道:“娘娘,即将未时,到了该去雍和殿为穆德安公主祈福祝祷的时候了。明日便是腊八节,今日可算是您最后一次与穆德安公主见面的机会了。” 我回过神来,叹了一口气,道:“也不知道是造了什么孽,竟叫和安贵妃如此良善而聪慧的一介女子落得个如此凄凉而终的下场。”随即换上一件玄色的狐皮大氅前去雍和殿,冒着浓郁漫天的风雪,为其做最后一场祈福祝祷。 待我抵达雍和殿之时,里头已然有数位嫔御在后头站着,手里拿着三炷香,静静地做着祷告。 我心知自己来得迟,急忙对皇后请罪道:“妾妃来迟,还请皇后娘娘恕罪。” “无妨,本宫也才刚到。”许是伤心过了头,皇后看上去甚是虚弱,一时有气无力地说着,一壁接过皓月递给她的三炷香。 倚华亦递给了我三炷香,我就在皇后右侧稍后一点的地方为穆德安公主祝祷。 一个时辰之后,仪式结束,稍一动弹,我随即察觉出双腿为着长时间的久站而涌上一阵酸麻感,叫我不由得踉跄了几步,差一点跌倒。好在倚华眼疾手快,扶住了我。 “娘娘,当心一些。”倚华关切地说道。 我一转头,即瞧见若非皓月的搀扶,皇后亦近乎跌倒。 稳定了站姿之后,皇后转过身,对诸妃说道:“诸位妹妹已然为穆德安公主祈福了多日,想来众姐妹这一番心思穆德安公主在天有灵,定然知晓。明日便是腊八节,陛下意欲在椒房殿开办一场筵席,诸位姐妹皆可前来赴宴,一同品尝本宫宫里头小厨房的庖丁新创的一碗腊八粥。想来接连二位皇嗣离世,若有姐妹能在如此盛宴上讨得陛下欢心,自然系大功一件。” 为着穆德安公主之死,在座的绝大多数一宫主位原本系应付着皇后与我而不得不每日前来祈福行礼,在听到这句话之后,纷纷改了原先脸上露出的一丝厌烦之色,各个喜笑颜开,即刻行礼道:“妾妃谨遵皇后娘娘凤谕。” 皇后见状,脸上露出满意的微笑,“诸位姐妹且先行回去,好生休养。明日只管身着淡雅之服前来,本宫自会在椒房殿内安排盛宴招待诸位妹妹。” 眼见着其她嫔御与众比丘鱼贯而出,雍和殿内只剩下我与皇后二人,我随即对皇后说道:“此番穆惠庄太子之死,可算是叫陛下伤透了心。”哀哀叹出一口气。 皇后安慰我道:“妹妹所言不假,确实如此。太子乃一国储君,如何能死得不明不白?本宫原想着陛下会为着穆惠庄太子离世而另立太子,孰料陛下却道自己已然写了一道御诏,待他百年之后与遗诏一同宣之于众,如此一来,只怕储君来日定能顺利即位。” “陛下打算摈弃立储之法,转而借用御诏、遗诏在自己百年之后册立新君?”听罢,我诧异问道。 皇后点点头,眼瞅着时辰不久了,随即一壁说着,一壁往外走,“若非为着早立太子而叫人虎视眈眈,只怕陛下亦不会想到如此之法。” 我紧随其后,思忖了一番皇帝的主意,点头赞同道:“如此之法倒颇有几分圣明之处,配得上陛下的计谋。” 出了雍和殿,是日系十二月初七,外头已然下起了漫天大雪,如同一道雪色冰晶串成的珠帘,将人的视线尽数遮掩起来。抬腿迈步,在满地的积雪上,一步踩出一个深坑。 “妹妹可得当心些,今年这雪来得早,亦来得大。”皇后转过头,瞧见我如此不当心,不由得笑出来,出声提醒道。 “多谢娘娘关怀。”我颔首微笑道。 皇后自顾自地走着,一味地沉默起来,仿佛有万斤重担压在心上,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望着她的背影,我恍惚出神起来,揣测起穆惠庄太子之死对她这位嫡母的打击有多大,然则到底不敢亲自问出口。再者,心里头另一道身影响起来,叫我不由得怀疑起皇后来——今日穆惠庄太子离世,来日长在皇后膝下的恭谦只怕有更多的机会机会入主东宫。此事只怕皇后心里头一清二楚。如此念头一冒出来,我随即遍体升起一股寒意,冰冻住四肢,畏惧的心思一出来,不敢继续往下想,安静如哑地直接回了长乐宫。 为着我素日寒冬腊月格外畏寒,依着我的习性,长乐宫里头早已摆满了无数炭盆,热气熏腾之下,叫内殿与暖阁里头如同春季沐浴日光一般,叫人打从心底里头深感温暖怡人,如同一道界线,将寒冬腊月与明媚暖春分隔开来。 “明日便是前去椒房殿与众位娘娘一同享用腊八粥的腊八节了。娘娘,咱们系择一袭素服还是家常颜色的衣裳去赴宴?”莺月问道,一壁帮着倚华服侍我脱下厚重而温暖的玄色狐皮大氅,又将我头上的发髻梳理干净,亦好叫我躺着歇息会儿。 我一壁由着她们为我换一身家常颜色的素服,一壁随口道:“穆惠庄太子与穆德安公主才离世不久,如何能这般轻易换家常的鲜艳衣裳?皇后如此言明那是她客气,咱们可不能没了分寸:这丧期尚未过去如何能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哪怕一丝一毫的鲜嫩颜色皆不可用。再者,本宫素来与和安贵妃交好,今日穆德安公主离世,本宫理当尽一尽心意,万事当心一些。若因此等小事而叫人捉住了把柄,叫陛下心底里头起了隔阂,只怕咱们一个个都得死。” 第十二章 松枣麻饼 “娘娘今日怎的言行举止如此小心翼翼?”莺月不由得疑惑起来。 倚华一壁在梳妆台前为我梳理垂下的青丝,一壁娓娓解释道:“一则,当日和安贵妃离世,显而易见系有人下毒所致。若非如此,依着和安贵妃接连诞下两位公主的体质,寻常小病绝不会轻易摧残至此。而有机会对和安贵妃下毒之人,若非皇后娘娘、淑妃娘娘,便系咱们娘娘。二则,当日靖庄德妃离世之前,唯有娘娘一人前去探视过,这铁板钉钉的嫌疑自然免不了了。如此看来,只怕系待人暗中死盯着咱们娘娘,企图将这一盆脏水泼到南身上。眼下,咱们倘若再不仔细谨慎一些,只怕会有人趁此机会兴风作浪,借题发挥。” 莺月这才恍然大悟,“怪乎这几日皇后娘娘对咱们娘娘不似往日那般亲密,原来系有此等缘由。”忽而念及其它一些事,开口问道:“娘娘,若果真如此,那接下来的桑葚与蝎子草两桩案子,又该如何解释?若歹人意欲将嫌疑扯到娘娘身上,如何会对娘娘与殿下下手?如此一来,岂非叫御殿内所有嫔御皆以为娘娘亦不过受害之人?” 此刻,小厨房的一干人等将午膳的菜肴端上来,一一摆好。我亦起身,细细留心思索着这一桩桩一件件,任由她们服侍我用膳,一壁道:“本宫亦想不出来。”眉头不由得锁起来,凝聚出无数疑窦,连口中的菜肴亦毫无滋味。 莺月见状,不再多言,只专心为我布菜;倚华却扔在一边,细细思索着什么似的。我亦不曾出声打搅。依着素日的习性,待她思索出些许线索之后,她自然会告知我,我何必急于一时? 然则,直到我用完了午膳,正如同往昔那般进食山楂蜜之时,倚华终于开口惊讶道:“娘娘,依奴婢所见,和安贵妃与穆德安公主之死,无人得益。而唯独穆惠庄太子之死,可算是叫所有膝下育有皇子的嫔御皆惹上了嫌疑。” 慢慢将口中酸酸甜甜的山楂蜜咀嚼之后,细细咽下肚,我随即不出意外地取水漱口,继而才慢慢点头,说道:“本宫亦虑到了此处。然则如此一来,便系皇后、本宫、折淑妃、慧妃四人有嫌疑,且这四人之中,认真论及能有机会将自己膝下抚育的孩子送入东宫的,唯有皇后与本宫。”眼色不由得暗了暗。 “如此一来,再算上桑葚与蝎子草两桩案子,只怕皇后娘娘的嫌疑更大了。届时,若真凶暗中借娘娘之手诬陷皇后,只怕好不容易与娘娘亲密的皇后定然腹背受敌。若皇后一朝被废,再次入安和院,只怕再无翻身的机会。”莺月细细顺着这条思路想下去,神态格外惊诧而诡异,语气愈加觳觫起来。 “倘若此刻再有一人站出来,指证本宫,直言此乃本宫以身冒险之计,又当如何?”顺理成章地想下去之后,我的面色登时灰暗起来,语气低沉如同来自无间炼狱,叫人不由得瑟瑟发抖起来。 “若果真如此,只怕幕后真凶一箭双雕,既拉下了皇后,亦扳倒了娘娘。果真系一条妙计!”在我身边多年,倚华素来聪慧,此刻不过几句话的提示,自然一点就通,当即与我想到一块儿去了。 “如此说来,得意之人可不就是折淑妃了?”莺月脸色古怪起来,语气夹带上几分难以置信,蹙眉起来,犹豫不决道:“淑妃妹妹素来与咱们要好,如何会这般歹毒?依着奴婢数年来冷眼旁观,只怕系有人暗中诬陷她。”语中夹带上几分辩护之心。 “是与不是皆非咱们一力揣测即可断定的。”我起身,落座贵妃榻上,细细思索着,一壁用金镶玉护甲一下下磕着紫檀木小几,发出‘磕哒’、‘磕哒’的声音,在这寂静的内殿之中回响着,听来格外清晰。 此时,霜序采回来一大束香气扑鼻的玉蕊檀心梅花,交与倚华仔细按着我的心意插瓶。莺月亦将星回新研制出来的香粉放回原处,为我端上几种蜜棠刚腌渍好的蜜饯,各个皆以山楂为本,具开胃消食的功效,随即侍立一边,不复多言。 眼见着霜序与倚华一同摆弄着花瓶里头的梅花,我忽而想起当日之事,随即恍若无意地问道:“霜序,近几日袅舞姐姐如何了?还是如同往常一般,一味地吃斋用素、诵经念佛?” 自从她得了嫌疑之后,我便吩咐她每日带着衣食用具送去兴乐宫,亲手交予绯红和梨露。为着绯红与星回一般,皆精通配香之道,我亦吩咐每每去送东西之时,亦叮嘱星回一同前往。我此举亦有另外的用途:借星回监视霜序的一举一动。素日长乐宫中,我亦叮嘱了倚华、莺月、竹春、星回等人暗地里悄悄监视霜序。 “回禀娘娘,妍贵嫔依旧如此,日日如此,从无改变。倒是数日前,瞧见奴婢与星回皆身着素服,诧异地多问了一句,听闻穆惠庄太子与穆德安公主离世,一时愣住了,愈加郁郁寡欢起来。这几日连着身子虚弱,连床都下不了。”霜序无知无觉地回答道,不曾留心我过分在意她的话。 “什么?”我立时瞪大了眼睛,探出身来,关切而惊讶道:“连床都下不了?竟这般严重?” “回禀娘娘,当时回来之后,娘娘已然歇下,故而霜序将此事回禀奴婢。奴婢为免娘娘心力交瘁,故而擅自做主,掩下了这件事,另吩咐霜序叮嘱俞御医一声,吩咐他前去号脉。俞御医回禀的消息不过是寻常风寒罢了。奴婢眼见此事微小,故而打算过些时日再告知娘娘,不想今日娘娘如此查问。还请娘娘宽恕奴婢自作主张之过。”说着,倚华替霜序解释道。 我点点头,面上毫无怪罪之意,“事有轻重缓急。倚华,此事你做得好。然则日后再有此类事宜,你到底需得尽早回禀本宫。” “奴婢记下了。”内殿里头,所有宫人皆行礼答应道。 我满意地看着她们,随即目光落在了霜序的身上:自我入主听风馆以来,她便跟随在我身边,与莺月一般,我将她看做系我的亲姐妹一般。若非为着凌合不久前的那一通回禀,只怕我至今不会怀疑到她的头上。早先我自然是计较莺月的隐瞒。然则到了后来,面对莺月的自证清白与坦言,我心里头释怀了。御殿之内,到底真心最难能可贵。如今,霜序在我身边将近十四载之久,对于我一应的消息秘密皆只晓得七七八八,一旦反叛,只怕我一时措手不及,如何还有存活的机会?若她当真身在曹营心在汉,我又当如何?叫我对她如何下得去手······ 换了一副面孔,我笑吟吟随意问道:“说来本宫当日亲口听到倚华你与凌合二人入宫前的经历与家世,倒从不曾听莺月你与霜序二人的过往。你且仔细说来,只当给本宫解解闷儿。” 莺月一时了然,随即细细解释道:“奴婢早先曾是魏府里头的一介小侍女,若非后来为着魏庶人入宫,需得在御殿里头安插几个眼线,亦好时刻监视其她嫔御,故而选了奴婢与其她几个侍女入宫,充作魏庶人的细作。入魏府前,奴婢系一介渔村失去双亲的孤女罢了。后来沦落到一户寻常人家里头,充作侍女,每日皆是数不尽的打骂。纵使每日兢兢业业,还是被挑出毛病来,最后依旧被转交给一介人牙子给二度卖了。若非与奴婢自幼一同长大的同村好姐妹有幸进入魏府办事,念着当日同村的情分将尚且年幼的奴婢买进去,做了小姐的贴身侍女,只怕奴婢尚不得如此幸运,能够入宫遇见娘娘。” 听完她所说的寥寥数句,心里头有一种同病相怜之感生出来,我不禁为着莺月的遭遇而感伤几分,随即点点头,转而问道:“霜序,你呢?你家中可还有人?” 霜序早在我随口说‘过往’二字之后,随即面色带着些微不容易察觉的紧张,白皙的面颊微微涨红,额上出了些微冷汗,若不仔细观察,根本看不出。 “奴婢的家室与莺月相差无二,想来纵使奴婢亲口坦言,不过系第二个莺月罢了,并无甚新意。”霜序遮掩着淡淡一笑,岔开话题,道:“然则奴婢到底与莺月不同,有一位哥哥相依为命。奴婢不若将奴婢哥哥的事情说与娘娘听,只怕还有几分乐趣叫娘娘解闷儿。” “好啊。”我点点头,脸上看不出喜怒哀乐,唯余眼底那一抹深沉的打量,仿佛第一次遇见她。 “奴婢与哥哥自幼丧母,靠父亲给人做木匠拉扯大。奴婢哥哥天资聪颖,一点即通,故而不过小小年纪便习得了木匠的手艺,给奴婢父亲打下手。可惜,在一次干活的时候,不小心凿去了一根手指头。从此,再无好姑娘愿意嫁给他一介残疾之人。”言止于此,霜序的语气不由得哽咽起来,带上了几分伤感,“过了几年,奴婢父亲带着尚未叫奴婢与哥哥成家的心愿而遗憾离世,只留下奴婢与哥哥相依为命。幸而遇见了一位贵人,奴婢哥哥这才趁着年轻力壮进入一户富贵人家当差。后来,通过相关的消息,得知了另一户人家的月钱更高,奴婢哥哥便借着数个月的积蓄,一并将奴婢送了进去,为的就是叫奴婢日后好嫁人。后来,那户人家为着闺阁中的小姐入宫,一并将奴婢带入了宫。因奴婢系年岁大了才入府的,故而只在外头打打杂,不似那些近身伺候小姐的侍女那般养尊处优。” 第十三章 秋色棠华 “如此说来,自从入宫之后,你与你哥哥再无见面的机会了?”我心疼起来。 霜序摇摇头,否认道:“倒并非如此。为着那位大户人家的老爷乃诗书礼乐之家,故而奴婢与哥哥皆识得几个字,平日里头以书信传递消息。”语气愈加伤感起来,似是念及愈加难掩悲痛之事,随即抽抽搭搭起来,待到心思过去了,眼见我打量着她,察觉出不对劲儿,一时警惕起来,便到此为止,不复多言。 我亦不欲继续问下去,以免她察觉出我的心思,故而假作听够了故事,吩咐她们离去。眼见着她们挨个尽数离开了,我面对来日的艰难险阻毫无把握,故而深深长叹一口气,兀自从书架上取了一本诗经,细细琢磨起里头的文章来。 晚间睡梦之时,我亦隐约而模糊地梦见了琅贵妃留在椒房殿墙上的枫叶血迹图案。那种浓郁的血腥味扑鼻而来,叫我一时忍不住,直接呕吐出来。待到肠胃好转一些,随即抬起头来,仔细查看这幅图案系何等诡异,叫人难以捉摸。此刻,经过我细细的打量,我发现面前的这幅图案虽仿佛正儿八经的枫叶,到底上头的纹理酷似横玉,形状若磬,叫我一时看入迷了。 我在心底里头细细数着、掂量着:御殿之内,何人与如此纹理有关联?琅贵妃当日临死之前留下的线索,自然系重要非凡。若非如此,只怕她绝不会以自己身上的血液为颜料,画出如此可怖的一幅画。再者,她身为皇亲国戚,乃太尉与安和大长公主之嫡长女,身处御殿多年,自小便与皇家结下了数不清、道不明的联系,了解到的消息只怕多得不胜枚举。如此繁多的消息之中,她只选择了这样一幅图画,可见其寓意何等重要。 慢慢地,我只觉脑仁儿亦疼痛起来,急忙吩咐倚华用薄荷油为我按摩青筋突突跳动着的太阳穴。 倚华一壁为我按摩着太阳穴,一壁耐心地娓娓劝说道:“琅贵妃当日留下的这一副血迹图案固然叫人百思不得其解,到底系往生之人遗留的消息,娘娘大可不必如此仔细地揣摩着。今时今日,娘娘身居高位,仅次于皇后,身负责任颇大,御殿之内琐事亦颇多,若每每在如此情状下日日忧思,只怕精力不济,有损娘娘玉体。咱们不若来日好生仔细地选个闲暇的日子,再来一点点参透琅贵妃的遗言。” 我闭着眼睛说道:“也罢,就依你所言。” 待到舒服了一些,好不容易缓过来,我随即睁眼醒了。抬头望去,透过半掩着的窗户,面对外头天际破晓的天色,才醒悟过来是日乃腊八节,该前去椒房殿与诸妃一同享用腊八粥的日子。 依着惯例,熟悉更衣毕,薄施粉黛之后,我用过了早膳,带着几分强自撑起来的欢笑入了椒房殿,与皇后行礼。 “婉妹妹今日来得恰是时候。”皇后落座上首,微笑起来,看似心情愉悦。 我仔细一瞧,下头的嫔御已然来了七七八八,我不算早,亦不算晚,便从容入座,玩笑着问道:“不知娘娘所言‘来得恰是时候’系何意?妾妃不知。” 皇后尚未开口,云昭容按捺不住喜色,对我笑道:“方才咱们正商议着哪一宫的小厨房里头烹饪糕点、调味菜肴腌渍蜜饯的庖丁手艺最精湛。说着说着,可巧妾妃想起了当日给娘娘请安之时,蜜棠姑娘腌渍蜜饯的手艺,当真叫人赞不绝口。” 我谦虚道:“若认真论及小厨房庖丁的手艺,只怕蜜棠的手艺再高明,到底不如皇后娘娘小厨房里头的庖丁。娘娘身居凤座,统辖御殿,自然劳苦功高。若非手艺格外出众之人,只怕尚不得服侍娘娘在侧。” 皇后嘴角的笑意愈加容和,叫人看不出一丝一毫的破绽,只一味地针对蜜棠的手艺不住地夸赞,对自己宫里头的庖丁却是一力贬低,浑然听不出我话里头的谦虚之意,“婉妹妹素来谦虚。谁不知道你这宫里头的蜜棠与星回腌渍蜜饯与调制香料的手艺乃御殿一绝。本宫的身边人无论再如何高明,能有几分东施效颦的结果便算好的了,与她们相比,只怕不过尔尔。” “若果真如娘娘所言,娘娘今日又如何广邀咱们姐妹一同齐聚椒房殿来尝腊八粥?只怕娘娘今时今日这一番话,只等着在咱们姐妹一尝之后,为众姐妹所反驳。”我笑吟吟地夸赞起凤仪宫里头的庖丁熬煮腊八粥的手艺。 皇后许是被我说中了,只一味地看着我笑。 折淑妃疑惑起来,好奇道:“难不成当真如婉长贵妃娘娘所言,今日熬煮腊八粥的庖丁手艺格外精妙?” 皇后但看不语,只一味地对折淑妃笑着。 眼见此状,诸妃随即心里头明了,纷纷应和起来。 “如此,咱们可要好生感谢皇后娘娘如此盛情,叫咱们姐妹一尝人间美味。” “是啊,是啊。” ······ “好与不好,待诸位妹妹一尝之后,随即知晓。”皇后眼见奉承的闲话多了,不再继续隐藏,终于透露一点风声。 伴随着你一言我一句的闲话,已然到了正午时分,正是用午膳的时辰,皇帝冒着窗外愈加严密的飞雪入了椒房殿,在诸妃的恭贺声中,一步步走向上座,神情愉悦,语调轻松地吩咐道:“你们且起来,今日系难得的好日子,无需如此多礼。”仿佛昨日在穆德安公主灵前为之祝祷祈福而痛苦流泪之人,并非他,而系另一个人。 “看陛下今日这般好气色,想是朝堂之上遇见了几件好事?”皇后眼见皇帝眉眼间说不出的欢喜,不由得试探着问道,语气玩笑。 皇帝倒也不隐瞒,嘴角含笑,直言解释道:“皇叔、皇兄与安孝皇姑今岁新春或会现身宫宴。不知皇后以为此事算不算得上系一桩好消息?” “自从嘉煍王、庆炾王离世之后,安孝大长公主、桐王、焀王、端柔长公主自从麟德六年元旦之日的新岁宫宴现身之后,再无重聚之时。若再算上帝太后,只怕咱们兄弟姐妹、君臣一家可就齐全了。”皇后连连点头,夸赞道:“若非陛下一番心思,只怕今岁这一场宫宴无能如此圆满。” 皇帝一时被逗笑了,连连对皇后说道:“哪里系朕的主意。还不是你一力撺掇了娥皇,日日在朕的耳畔提及皇叔他们已然多年不曾入宫赴宴,搅得朕不得不记住这件事。今日倒客气起来,说是朕的主意。”一壁笑着看向我。 皇帝并未说错:当日,祈福祭拜穆德安公主之后,皇后特地与我一同在皇帝面前一唱一和,明里暗里暗示御殿之内人定凋零,哪怕那些出宫开府的亲王、公主亦多年不曾相聚一堂了。连着两次说了之后,皇帝便连连点头,直言‘朕知道了’。 “那也得陛下有心才是。若陛下无意如此,只怕妾妃纵使再如何谏言,到底无济于事。不知陛下可见此事回禀了帝太后?”皇后笑着应承下来,话锋一转,随即说道:“当日的四后、四太妃到了如今,只剩下帝太后一人,不知她可会一同出席?若没了帝太后,只怕这宫宴到底不圆满。”面色担忧起来。 皇帝微微一笑道:“朕自然系回禀了母后,这才来这儿的。” 一句话,在场的所有嫔御皆祝贺道:“妾妃恭祝陛下、娘娘长乐未央、永享喜乐,祝帝太后长命百岁、福寿康宁。” 此时,皓月入内回禀道:“娘娘,小厨房里头您亲口吩咐、自昨日起便精心熬煮的腊八粥已然好了,可要现在便呈上来?” “光顾着说话,倒不觉肚子饿了,系本宫的不是,没想着诸位姐妹。皓月,赶紧吩咐小厨房将熬好的腊八粥呈上来,也好叫众姐妹尝尝咱们新来那名庖丁的手艺。若能教在座的每一位皆称好,本宫自有重赏。”眼见皓月一字一句回禀道,皇后这才恍然大悟,失笑起来,忙对她连连点头。 皓月眼见皇后与在座的皇帝、诸妃如此欢喜,脸上亦不自觉地带上了几分笑意,行礼离去了。不一会儿,正殿挡风阻雪的锦缎门帘被掀开,无数宫人排着整齐的两条队列,手中托盘上捧着一碗碗香气浓郁扑鼻的腊八粥入内。碗里头飘着热气,将香气送入在座所有嫔御的鼻腔之中,将人肠胃里头的馋虫勾出来,可见腊八粥经过了何等精心的熬煮。 依着位分,尚未待其她人入手,我禁不住如此美味的诱惑,急忙主动将面前的瓷碗取来,用勺子微微一舀,在鼻下轻轻一嗅,随即情不自禁地对皇后夸赞道:“果真好味道!” “怎么,今日妹妹尚未入口,便已知晓这腊八粥的滋味了?”皇后见状,一时玩笑起来,不由得打趣道。 第十四章 太子离世 我不由得笑起来,仔细认真地舀着瓷勺里头的腊八粥,叫这一股香气直逼我的鼻腔,细细而认真地对皇后解释道:“膳食之道,不外乎‘色香味形’四字而已。论起这一碗腊八粥的颜色,可谓五彩斑斓,亦可见得食材之丰富;论香气,亦算得上浓郁诱人,叫人闻之沉醉其中;再者,论起形,可见这碗粥熬得如何糜烂,可轻易入口,乃至于入口即化。依着前三者的情状,只怕一旦入口,便会叫人难以自持。” “如此一碗粥,倒不曾想竟如此得婉长贵妃夸赞。”听我说完,折淑妃笑着补充了一句,随即舀了舀,一口吞入腹,不禁喜上眉梢,啧啧赞叹道:“果真好味道。”脸上满是惊奇与欢喜,接二连三地入口。 折淑妃身份尊贵而卓约,广寒宫小厨房里头服侍的人自然系能人,绝不逊色于长乐宫,然则就是这般情状下,亦叫她如此吃惊而诧异,连带上我的反应,愈发叫其她嫔御好奇,纷纷跟着尝一口。不一会儿的功夫,皇帝与皇后尚未入口,随即底下发出连连称赞。 皇帝对皇后一笑,随即尝了一口,连连点头,止不住夸赞道:“皇后今日这粥熬得真好。” 一时间,殿内所有人——除了皇后,只顾着进食腊八粥。为着今日前来团聚腊八节的皆系一宫主位之上的嫔御,故而不过寥寥数个。然则到底这一碗腊八粥实在美味,一时之间,叫人尝不够,意犹未尽。 用餐毕,待到众人饮茶漱口之时,皇帝特地问起来,“不知皇后这次可是得了好本事的庖丁,竟能做出如此美味的腊八粥。只怕他烹饪其它菜肴的本事亦不低。” 皇后谦虚一笑,仿佛早早料到会有如此一问,随即问道:“怎么,难不成连陛下亦初次尝到如此可口顺心的菜肴?御殿之内,能人众多,有的是厨神之流,如何会对妾妃小厨房里头的一介小小庖丁如此着迷?认真论起相貌来,只怕他一现身,你们非但不会相信,反而会怀疑本宫糊弄你们。” 折淑妃连连道:“妾妃不知其她姐妹系何意。然则妾妃却实在不曾尝过如此美味的膳食。若非今日皇后娘娘大方,只怕妾妃依旧如坐井观天的井底之蛙,以为自己宫里头的庖丁之手艺才是御殿中最出色的。烦请娘娘叫妾妃等见一见此人系何等人物,亦好长长见识。若有幸能叫妾妃宫中小厨房的庖丁向他习得一二手艺,便是皇后娘娘天大的恩德了。” 折淑妃如此一番话,既奉承了皇后,亦叫诸妃对这位有如此手艺的庖丁愈加好奇。 “皇后不若吩咐他入内,也好叫朕与众嫔御一同赏赐他——这也是你的脸面。”皇帝眼见着皇后但笑不语,连忙说道。 见状,皇后亦不再卖弄关子,吩咐皓月道:“你且将雅意带进来,只说是陛下与诸位娘娘要见见他的庐山真面目。” 皓月的脸上一时闪现出难以置信而诧异的神情,随即压了下去,悄声离去。 过了须臾,皓月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始终低着头的中年男子——左半边脸上有一块丑陋伤疤。然则仔细看着,论其身姿、背影实在挺拔,叫我想起了尤源校,唯独几欲将半张脸以乌黑的胎记遮掩住的面庞叫人看了不觉倒吸一口冷气。 雅意随着皓月一同对帝后行礼,“奴才参见陛下,参见诸位娘娘。”声音甚是柔和,如同头发丝一般纤细的豆腐鸡汤,一入口,所有柔嫩随即滑入嗓子里头。 我在心底不住地惋惜着:可惜了这样一副身躯与声喉,竟配上如此的容貌。但凡容貌稍为可观些,依着此等惊天动地的手艺,只怕专门伺候皇帝饮食的御膳房总管之位便早早系他的了。 “这,这——”自皇帝一看清雅意的脸,随即愣住了,说不出话来,只一味看着皇后。 皇后意料之中般,微微一笑道:“如此便是妾妃始终遮遮掩掩不欲叫陛下与众姐妹亲见他的缘由。固然相貌如此丑陋,到底雅意身为一介庖丁的手艺却是登峰造极,只怕今日这世间,无人能出其右。” 皇帝一时回神,赞赏着说道:“朕于前朝用人,亦不问出身,只问本领。今日皇后所为,与朕如出一辙。”语气随和。 “不知皇后娘娘自何处寻得如此能人?”我细细盯着始终垂首不语的雅意这张独特的脸庞,只觉固然有丑陋的胎记遮掩住,到底叫我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甚是古怪。 “皎月几日前为着家中父母双双离世,告知本宫,本宫随即给了她出宫的腰牌。后来,在民间遇到他、见识到了他的手艺之后,为着雅意无家可归,皎月先是将人安置在自己家,继而回禀本宫。本宫一时不过念着与皎月的情分,才吩咐她将雅意带入宫。孰料见识过雅意的厨艺之后,本宫心里甚是惊叹:纵使御膳房里头最高明的庖丁,其手艺亦不过十之六七。当真叫皎月瞎猫碰上了死耗子,凑巧了。”皇后细细解释起来。 “如此说来,雅意祖籍可与皎月一般,皆在京都?”我仔细听着皇后话里话外的意思,一壁暗中恍若无意地死盯着雅意,企图借此寻摸出叫我产生似曾相识之感的来由。 皇后点点头,承认道:“皎月与皓月皆生在京都,长在京都。至于雅意——”随即看向他,面色似在询问。 雅意低着头,几乎埋进自己的胸前,小心翼翼道:“奴才乃外地流落而来。” “哦?”我诧异地问道:“你来自何地?如此手艺,只怕你家室渊源定然深厚。” 眼见众人的目光尽数汇集在他的身上,犹豫了良久,雅意回答道:“奴才祖籍蒲州。若非为着村里镇上无容身之处,处处遭人排挤,无奈之下四处游走,凭借着微博的技艺换得一口饭吃,只怕奴才今日尚不得有机会服侍陛下与诸位娘娘。” “今时今日,在陛下精心仔细地治理之下,能教民间有如此厨艺精湛的庖丁入御殿服侍皇后娘娘,可见陛下顺天懿德,洪福齐天。”折淑妃听罢,不由得感叹道,叫皇帝愈加欢喜。 艾贤妃见状,亦连连恭维道:“天下臣民有陛下与娘娘这般身居龙椅凤座,可见系天下百姓之福。” 一句话,叫在场的所有人尽数起身行礼,为之祝贺道:“妾妃等恭祝陛下与娘娘千秋万载,永世长存。” “今日皇后宫里头多了一位手艺精湛的庖丁,亦也能叫尔等扯到朕身上,皇后一番美意当真不曾被辜负。朕理当好生酬谢皇后才是。”皇帝打趣一般,将话题转向皇后,细细注视起来,眼中重现因穆惠庄太子与穆德安公主之死而消失多日的神采奕奕。 “能教陛下今日欢喜一番,可算是妾妃的福分了。如何担得起陛下一句酬谢。妾妃只盼着陛下能够每日多来几趟凤仪宫,陪着妾妃一同用膳也好。”皇后不由得柔和微笑起来,不禁面含热泪,语带恳求。 我亦在旁随身附和道:“说来自从穆惠庄太子与穆德安公主接连离世之后,陛下多日来不曾展露笑颜。今时今日,皇后娘娘为着舒缓陛下的性情,花了不少心思,妾妃但请陛下为着皇后娘娘这番心意,对娘娘多加垂怜。帝后和睦一体,便系天下百姓之福,御殿诸妃之幸。” 其她嫔御顺着我的话,齐齐行礼道:“妾妃但请陛下为着皇后娘娘这番心意,对娘娘多加垂怜。” 皇帝眼见下首所有人皆如此,面上愈加动容起来。皇后更是面色感动至落泪。 “朕有贤妻良妾如此,大楚如何不会兴旺。”说着,皇帝示意诸妃起身,紧紧握住了一旁皇后的柔夷,不由得惊讶起来,直勾勾看着被他握在手中的柔夷,叹息道:“皇后近几日为着安排穆惠庄太子与穆德安公主的丧仪,可算是劳累了。”语气夹带上了几分怜惜与心疼,面容格外体贴。 皇后一味地由着自己的双手被皇帝握在手心不住地揉搓着,面色固然依旧平和,眼中却是泛起了两道明亮的泪花,也不知是被殿内的炭盆熏得,亦或是被皇帝如此亲昵的举动而感化,只一味羞涩地笑道:“妾妃身为皇后,为陛下与皇嗣之事尽职尽责理当如此。再怎么说,妾妃身为嫡母,他们两个固然并非养育在妾妃膝下,到底皆系妾妃的孩子,妾妃自然视如己出。” “皇后如此贤德,可见当日朕立后的决策乃圣明之选。”皇帝对皇后愈加赞赏,看着她的眼眸格外赞许与尊崇。 皇后谦虚一笑,面色羞涩地红了起来,谦虚道:“诸位姐妹今日齐聚椒房殿,陛下如何说出这般惹人害臊的话来,倒叫妾妃在众姐妹面前不好意思起来了。” “陛下今日与皇后如此恩爱,可见系前世注定的缘分。陛下福泽天下,皇后恩德御殿,想来在陛下与娘娘有生之年,定能教咱们大楚成为天下最为强盛的一轮朝代,出现孝帝当日曾亲口说出的那一句‘天下来朝’的金口玉言。” 第十五章 惠庄死因 云昭容一席话,令皇帝格外欢喜,直言道:“今日,大楚已然‘万邦来朝’,待到日后‘天下来朝’,想必不消几年便可。待得朕百年之后,子嗣即位为新帝,自然可以统治普天之下所有的疆域领土并所有百姓。如此一来,只怕唯余秦朝祖龙可与之相提并论。昭容这句话说得好,可见特进光禄大夫血脉笔直,叫你本性生来如此直言。” 特进光禄大夫指的是云昭容的生父——云立。为着云昭容在御殿之内逐日得宠,而云昭容的二位兄长在朝堂之上多年来恳直谏言、功勋卓着而被皇帝甚为看重,故而今日云立被追谥为从二品特进光禄大夫,下赐珊瑚顶戴、九蟒四爪袍、配锦鸡补子入棺。 今日的云氏一族隐隐有当日殷氏一族的风光。 认真计较起来,今日的殷氏一族可谓趋于西山黄昏之色,不如庄静贵妃在世之时那般鼎盛。其中原因有二:一则,御殿之内并无殷氏族女的地位,而前朝与御殿纵无明面上的瓜葛,到底私底下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前朝御殿之间,看似无关,实则紧密相连,若非殷氏一族于前朝势短,只怕御殿之内亦有殷氏族女占据一席之地;二则,除了殷氏父子之外,殷氏一族再无出类拔萃之人,只怕殷氏一族的权势与威望注定不过从一品英国公、正二品上柱国而已。 如今,正当头的系云昭容二位兄长——云曦过、云曦逸,皆肩负金紫光禄大夫之职,头戴蓝宝石顶戴,身着九蟒四爪袍配孔雀补子。 素闻云立在世之时,为官清廉,断案素有果毅之性,叫民间百姓赞不绝口他不畏强权之气。纵使无能得见云立的风采,只看云昭容今日气度,依稀可见当日其父云立何等气魄。再者,云曦过、云曦逸与云昭容一母同胞,到底一气连枝,自然差不到哪儿去。 认真计较起来,过去的某一日,我曾从竹春的笑语之中听出了几分流言蜚语:论及云曦过、云曦逸二人的相貌品格,自然无需多言,只看云昭容的容貌便可推测出一二。固然不及嘉煍王、庆炾王兄弟俩,到底算得上是人中龙凤。然则最为人津津乐道的却是他们兄弟俩各自只取了一位妻子,自此恩爱一生。固然膝下子女不多,算得上子嗣稀薄,各自拥有一个儿子,到底算得上富贵之家、和睦之族,堪与婺藕的父母相提并论。御殿之内,所有人都在云昭容亲自挑选了自己的两位嫂嫂之后,眼见得她们如此幸运,皆羡慕不已。若非如此人声鼎沸,只怕尚轮不到竹春在我耳畔絮叨。 “妾妃固然不曾得见特进光禄大夫当年的风采,然而一见云昭容这副脾性,自然可想象得出一二。”皇后赞赏地瞧了云昭容一眼,随即笑道:“近几日为着穆惠庄太子与穆德安公主之事,陛下每日处理朝政几近疲乏无力,甚是憔悴,眼瞅着人消瘦了一大圈儿,多日不曾召嫔御侍寝。然则朝中要事却无一幸免叫陛下安心舒畅,可见云昭容二位兄长的功劳不小。” 眼见皇后提及云昭容二位兄长,皇后亦不免多了几分感伤,“眼见着云昭容二位兄长为陛下如此尽心竭力,当真叫妾妃心底里头欣慰,不免想起当日庄静贵妃在世之时,殷氏父子他们亦算得上劳苦功高了。若非庄静贵妃早早离世,只怕殷氏一族会群雄并起,成为陛下的左膀右臂。哪儿会如同今日这般,日逐西山,病的病,死的死,子嗣凋零,叫陛下如此伤心。” 皇帝接了话,点点头道:“自从殷荣、殷羽嗣一死一病,殷氏一族早已人才凋零,到底算得上我大楚的一大损失。若非今日有云曦过、云曦逸他们二人为朕撑起半边天,只怕朕于朝中并无多少良臣美将。他们虽则年轻,只比昭容大十岁而已,到底领受了云立多年的教导,自然深得其为人处世的精髓,于朝政之上不卑不亢,敢于直言。” 皇帝一番夸赞,自然叫云昭容分外欣喜,连连颔首,感激道:“妾妃代二位兄长多谢陛下夸赞。” 眼见云昭容今日这番欢喜的模样,我一时想起了袅舞,不由地吐出一口长长的气,唉声叹息道:“当真是可惜了如此喜庆的日子。若穆惠庄太子与穆德安公主依旧在世,与咱们一同享用这腊八粥,只怕咱们一家子可算得上是齐聚了。”一时陷入悲凉之中,无能自拔。 依着我的地位,除了皇后,无人敢反驳我出言不当。然则即便系皇后,素来知晓袅舞这些年过的系何等日子的皇后,亦不敢轻声打搅我对袅舞的一番遗憾,只是随声附和了一句,“到底系妍贵嫔意志不够坚定,若非如此,只怕绝不会就此恍如避世而居,终日与佛龛为伴。” 一句话,顺利地叫皇帝回忆起了过去与袅舞那般恬静美好的岁月,眼眸一时出神,过了良久才回过神来,不禁惋惜一声,道:“妍贵嫔为着穆安定公主之死已然避世多年,每日不间断地诵经念佛,比朕这个作父亲的要尽职尽责多了。” 平昭媛急忙打断道:“陛下日理万机,此生子嗣绝非一位公主而已。陛下如此说,当真是言重了。再者说到底,妾妃瞅着,妍贵嫔的心性亦忒薄弱了。” 听罢,我心里头不悦起来,到底明白平昭媛所言系事实,故而不出一声。 瞅了瞅云昭容,皇帝一时失神,随即笑道:“为着今日皇后这一场腊八粥宴,朕自该好生晋封妍贵嫔、云昭容为妍妃、惇贵嫔,亦好普天同庆。” 惇贵嫔大喜,连连下跪谢恩。 明眼人皆看得出来,自从麟德七年十月袅舞自妍贵姬晋为淑媛、麟德十二年新春晋为妍贵嫔,再无侍寝之责,只一味沉浸在自己的悲痛之中,与帝太后一力钻研佛经注释,求得内心的安慰。故而皇帝此刻晋袅舞为妍妃,不外乎看重帝太后与她多年潜心礼佛的份儿上,并非对她有颇为深厚的宠爱。 艾贤妃素来心思敏捷,此刻亦看出了这一点,瞧了我一眼,随即笑吟吟道:“如此一来,为着妍妃娘娘与帝太后同心一体,只怕愈加有助于帝太后来生转托富贵人家,尽享荣华。唯有如此,才配得上帝太后对佛祖的一片赤诚之心。” “帝太后近几日的身子似乎——”折淑妃听罢,忽而吞吞吐吐道:“似乎不太好。只怕系入冬的缘故,叫帝太后凤体有了几丝憔悴。” 帝后二人直接看向折淑妃,诧异而吃惊地齐齐问道:“怎会如何?”言毕,随即转头看向皓月与秦敛。 皓月与秦敛当即下跪行礼,诚惶诚恐地回禀道:“奴才(奴婢)依着陛下(娘娘)的吩咐,每隔三日探视一回帝太后,实在不知此事。” 折淑妃随意微笑一声,说道:“那便是了。昨日妾妃为穆德安公主祈福之后,随即想起多日不曾拜访帝太后与妍妃姐姐,又想着这几日事忙,只怕去了妍妃姐姐那儿,少不得说这几桩大事,倒叫人心里头愈加难过,便只去宁寿宫给帝太后请安。孰料才一迈入紫极殿的大门,随即闻到里头传出一股药气。一打听,这才知道帝太后前一日偶感风寒,今日已然下不来床了。妾妃入内之时,帝太后尚且——” 话还没说完,外头已然入了慎容丁纤人。 脸上带着泪花,一入内,丁慎容随即急匆匆下跪行礼,语气夹杂着无尽的哀伤与悲痛,磕头回禀道:“启禀陛下,帝太后山陵崩了。”语带九天之哀痛。 此等消息来得如此迅速,叫人措手不及,皇帝当即惊得站起身来,睁大了眼睛,全身微微颤抖起来,语气沙哑地问道:“什么?你说什么?” 丁慎容尚未开口再次回禀,皇帝随即支撑不住如此打击一般,当即昏倒过去。 “陛下!”眼见皇帝径直昏倒,殿内诸妃纷纷惊呼起来。 皇帝这一昏倒,尽数将所有的事宜堆到了皇后的身上。强自忍着内心的情绪,我俩硬生生冷静下来。皇后径直吩咐秦敛与皓月将陛下就近送入椒房殿寝殿,吩咐御医好生看护着,另吩咐丁慎容与她一同回紫极殿,为帝太后安排招魂复魄、沐浴饭含及小敛事宜。 我急忙吩咐倚华先行一步前去通知广孝法师,叮嘱他将多年前帝太后为自己准备的棺椁取出,以作今日雍和殿大敛之用,随即奔赴雍和殿,将为帝太后祈福祝祷的一应事宜依着例子交代清楚。直忙到了夜幕降临时分,诸多宫人在丁慎容的带领下扛着着盛装收殓的帝太后遗体入内,可惜不见皇后身影。 眼见我面色往后头瞧,看出了我的心思,丁慎容颔首回禀:皇后此刻已然奔赴临光殿看护皇帝去了,示意雍和殿内一应事宜暂且交由我、折淑妃、艾贤妃来主持。 第十六章 祈福祝祷 见我出列下跪,诸妃亦随之一同下跪,为我请罪道:“皇后娘娘,只怕此事婉长贵妃亦不知情。若婉长贵妃知晓里头的厉害,只怕绝不会如此作为。还请皇后娘娘看在婉长贵妃年轻不知事的份儿上,放过婉长贵妃一回吧。” 皇后之下,我的地位至为尊贵,故而我这一跪不起,牵连到了椒房殿内其她所有嫔御,亦叫她们长跪不起。 眼见面前此情此景,皇后无奈惋惜一声,随即摆手,示意吾等起来,神态平和自如,对我细心安慰道:“本宫自然知晓此事绝非婉妹妹你特意所为。方才本宫不过一时言语重了些,你无需放在心上。倒是舒仪德妃墓前,你需得好生回禀一声才是,如若不然,只怕她在九泉之下亦无能释怀——到底你与她系一同入宫服侍陛下的缘分。” “谢娘娘体恤。”听罢,我恛恛不安的心终于平和了一些,低眉颔首道,与众一同重新入座。 “然则此事说到底,你们司药房亦有不是。”眼见所有嫔御安然落座,皇后转而看着汤司药,语气责备道:“婉长贵妃协理御殿倒不假,到底你回禀了她之后,再与本宫说一声才是,如何这般大意?” 如此一番针对嵇尚食、汤司药的话,叫她们起了满额头的冷汗。 “此事说来皆系奴婢的过失,还望皇后你恕罪。”嵇尚食、汤司药连连磕头求饶。 永巷令冷眼旁观多时,此刻出言道:“娘娘,此事已然发生,覆水难收,倒不如好生详谈那位内侍系何人才是。若能捉到那名内侍,只怕于此案亦有裨益。” 皇后颔首,赞同道:“永巷令所言甚是。然则眼下咱们毫无线索,如何有机会查出此人身份?再者,纵使本宫下令御殿之内所有人皆不得出入,只怕此人会早早躲起来,静待时机,逃离升天。” “此人虽已不见踪影,到底昨夜他所留下的糕点与食盒尚在。倘若能够从此二物上入手,只怕能有几分线索。”永巷令仔细瞧着艾贤妃,留神而思忖着细细道。 艾贤妃一时醒悟过来,随即起身回禀道:“昨夜弄月斋里头的一应物件皆被楒薇吩咐过了,无人敢动。想来娘娘此时吩咐永巷令前去搜寻,定能得出一些线索来。” 永巷令当即下了命令,示意手底下的人即刻去弄月斋彻查一番,一壁对嵇尚食与汤司药细细追究问道:“你们且仔细回忆:鹤顶红丢失的那段时日,你们司药房可有发生异样?亦或者可有陌生之人出入库房?” 思来想去一番,为着汤司药系一房之首,故而在场所有人的目光尽数落在她的身上,只等来一句瞬间了然的回答,醒悟一般回道:“奴婢想起来了,还真有这么一回事!当日专门服侍安仁殿小厨房的庖丁曾亲自按着御医的嘱托而来,吩咐奴婢好生选几味药掺入糕点里,借用药膳之效。可掺入糕点里头的药材种类颇多,大多可以入膳食,奴婢便亲自入库房里头,小心包好。期间只他一人在库房门口候着。想来只怕系他趁着此等时机偷窃了位于库房最里头、架子顶端、密盒里头的鹤顶红亦未可知。说起来,奴婢倒忘了回禀了:奴婢当日特地留心,此人名唤伊涯。” “如此说来,这伊涯手艺当真不小,能耐可谓通天。若非你今日提及,只怕本宫与其她姐妹皆不知原来那名庖丁名唤伊涯。”皇后听闻此事,随即阴沉着脸,愈加如同秋风一般簌簌,叫人听来零落寒颤。 刑部尚书与永巷令面色晦暗不明,如同乌云蔽月,自天际投下无尽的阴影,叫人的身影愈加模糊。 我浑身顿时起了一阵冰冷的寒意,不由得惴惴不安起来:如此说来,桩桩件件皆关系着伊涯。如此这般,果真蹊跷了些。若非今日汤司药亲口提及,我竟不知原来伊涯暗地里竟做了如此见不得人的事。只怕来日事发之时,与伊涯有关的案子绝非如此一二而已。 慢慢地,我的心里头萌生出了一种隐隐的寒意,只觉如此一连串案子的发生,最后归根究底,真正的嫌疑会落到我的头上。届时数罪并罚,只怕我绝无反击之时。 此时,刑部尚书问道:“程御医,你可知晓昨夜穆惠庄太子进食的系何种糕点?” “回禀婉长贵妃娘娘,系松子枣泥麻饼里头。” 此言一出,我脑海中登时‘轰隆’一声,似一道闪电划破长空。 想来昭妃与我一同想法,故而不动声色地与我对视一眼,面色肃穆庄重地对皇后说道:“皇后娘娘,如此说来昨夜前往弄月斋送糕点之人,只怕与伊涯相熟,或者他们曾一同在安仁殿小厨房办事,这才有如此本领。” 皇后听罢,只一味地看着我,眼眸幽深如同九丈深的寒潭,丝毫不见底,语气不善地说道:“如此看来,伊涯烹饪松子枣泥麻饼的手艺果真了得!” 依着今日这架势看来,穆惠庄太子之死与伊涯之间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我深深换了一口气,随即对皇后面色端然地说道:“回禀皇后娘娘,此事只怕定然与伊涯有关系。如此说来,咱们且先等穆惠庄太子的丧仪过去,继而好生追究这一起案子。只怕早先舒仪德妃之死亦与伊涯有关。” 惇贵嫔疑惑起来,问道:“和安贵妃当日早早仙逝,自然伊涯亦分配到其它宫室。婉长贵妃如何会以为此事会与伊涯有关?难不成系伊涯暗中害了舒仪德妃?” 昭妃敏锐地蹙起了眉头,说道:“总不至于伊涯入宫的目的便系害死舒仪德妃,而非服侍和安贵妃饮食。”说着,看向我,一力维护道:“当日为着追查伊涯的来历,妾妃特地吩咐身边人打听,得知伊涯自入宫起便在安仁殿小厨房里头当差,根本毫无机会与身处冷宫的舒仪德妃碰面。她们二人从未见过面,只怕扯不上嫌疑。” 我点点头,赞同一般道:“妹妹方才所言,不过为着和安贵妃、狄牙与舒仪德妃同时离世,故而有如此猜想。” 惇贵嫔点点头,应和道:“婉长贵妃娘娘所言极是。时辰、分寸拿捏得如此恰到好处,若说此三件疑案并无干系,只怕叫人难以置信。” 此时,永巷令底下的人入内,回禀道:“回禀皇后娘娘,回禀永巷令,奴才查得里头系一盘松子枣泥麻饼,还剩了一二块。至于装糕点用的食盒,系银丝描边、嵌红珊瑚、雕刻芍药,只怕系当年魏庶人所喜好的。” 正端着茶盏的我一时听愣了,只觉此物似曾相识,而后才想起自己初入听风馆时,亲自接受魏庶人的礼物,所用的正系此种款式的木盒。 其她嫔御亦随即应和道:“当日,魏庶人给咱们诸多姐妹一同赠礼,用的正系这种木盒。” “如此说来,这魏庶人尾大不掉了。”皇后的眼色阴沉了下去,不复多言,满脸厌恶。 在座诸妃皆看出了皇后对魏庶人的厌恶之情,随即一声不吭,只闻得永巷令深深感叹一句,神色失落几分道:“御殿之内,所有主子娘娘皆有一二件此等木盒。若依着此等物件追查真凶,只怕难了。” 永巷令如此言论,自然系表明无能为力通过此物对案情进行查探了,故而面露疲惫的皇后强自镇定下来,道:“这几日穆惠庄太子的丧仪尚且需要诸位姐妹一同操持,关乎此事咱们今日议论得亦不少了,不若先回去歇息吧。至于刑部尚书与永巷令、婉长贵妃、淑妃、贤妃暂且留下。” 御殿诸妃昨夜为着穆惠庄太子之死而半夜被惊醒,无法继续安眠。今日为着圣旨、凤谕而早起着素服前往雍和殿为穆惠庄太子祈福祝祷。如此一番下来,自然心生疲乏倦意,故而此刻如作鸟兽散一般,退出椒房殿,只余下吾等六在里头。 “今日穆惠庄太子离世之事说来如此重大而蹊跷,咱们必然要好生打算接下来的事。不然,只怕穆惠庄太子丧仪的礼节与这桩案子之间无一做得好。”皇后见众人皆散去,吾等三人略显疲惫的面庞,如此解释一番。 吾等齐齐下跪行礼道:“妾妃安敢不在旁为娘娘分忧。” 刑部尚书与永巷令下跪行礼道:“此乃微臣(奴才)分内之事,娘娘言重了。” 顿一顿,我开口补充道:“娘娘身为一国之母,乃穆惠庄太子嫡母,尚且如此操心举办穆惠庄太子丧仪。妾妃身为穆惠庄太子庶母,身居高位,自然更应该为皇后娘娘分忧,岂敢骄矜至如此地步。” 皇后满意一笑,赞许地看了我一眼,温声和气道:“婉妹妹自然是懂事的。雍和殿法师那边本宫已然吩咐了下去,你们别误了每日清晨两个时辰的祈福祝祷便好。待到头七过去,过几日便系除夕与元宵,依陛下的意思:穆惠庄太子的棺椁不宜长时间存放在雍和殿里头,自然是要早早葬入园寝。” 解释毕,皇后对刑部尚书与永巷令说道:“你等二人即刻回去,抓紧将真凶缉拿捉住。如若不然,依着陛下的意思,别说你们二人的官职会丢,只怕连性命亦难保。依着咱们今日所见,只怕此案定系伊涯当日暗中假借和安贵妃之名往司药房偷盗鹤顶红,继而于昨夜烹饪了松子枣泥麻饼,假借贤妃的名义送去,这才断送了穆惠庄太子一条无辜的性命。”顿了顿,缓了一口气,继续道:“眼下他嫌疑最大。你等务必尽早揪出伊他藏身之处,此乃重中之重。近段时日,固然为着本宫的手谕,御殿之内无人可以进出,到底不日便系除夕、元旦。按例,每逢新春佳节自然有无数内外命妇一同入宫朝谒请安。今岁连带着嘉慎公主、嘉敏公主、嘉和公主三对夫妻,只怕会较往日愈加隆重。若为着穆惠庄太子之死而断绝祖宗制定的旧俗,惹得天下百姓难以生计,只怕不妥。再者,陛下亦无辍朝之举,可见陛下心里头固然难过,到底将朝政放在心上第一位。本宫亦深觉若为着穆惠庄太子一事而将军国大事荒废,非但于事无补,反叫它国虎视眈眈——不知道的还以为穆惠庄太子之死系有朝政内情,牵涉出前朝、御殿之间的大事呢。” 刑部尚书与永巷令听罢,明了兹事体大,固然不曾经过皇后之口一一解释清楚,如此这般解释之后,亦明了此事非同小可,故而面色一凛,随即颔首答应着,急匆匆退出了椒房殿,争分夺秒般追查起真凶的线索来。 眼见他们二人退出,艾贤妃终于压抑不住内心的吃惊,随即问道:“依娘娘的意思,难不成陛下已然选好了园寝所在?” 皇后望着她满面忧伤的脸庞,语气怜悯而安慰道:“陛下早在雍和殿之时便暗自做了决定,告知本宫园寝所在。本宫知晓你素来疼爱穆惠庄太子,然则今时今日还是要好生善自保重才是。”语气中流露出一丝惋惜。 难得有一个养子承欢膝下的艾贤妃一时静默如哑,然则我却隐隐约约能看出她眼眸泪花闪烁的背后,在暗地里哭泣哀伤的模样。 “如此说来,只怕留给刑部尚书与永巷令破案的时日不多了。”眼见着椒房殿内一片寂静,我沉闷地说了如此一句,继而将头转向窗外,哀伤的眼神细细观看起外头的景色,只觉连老天爷亦在哀嚎穆惠庄太子之死。 透过半掩着的窗棂往外看去,眼见着窗外灰蒙蒙乌云遮住的大片天际,一片朦胧迷幻,如烟似梦,仿佛一团浓郁不可见人的雾气,叫人看不清百米之内所有的景物,犹如一层石青色的稠密轻纱落在人的心上,尽数一层层结结实实地包裹起来,叫人只觉心底里头格外压抑沉闷,几乎喘不过气来。 第十七章 典膳来历 我心里头固然压抑而深沉,却并未叫我丧失一时的神志。稳定了自己的心神,我按着此事细细思虑着,只觉自己当真太过大意了,如此一来,我该如何面对与婺藕之间的姐妹之情?婺藕与狄牙之死尚且未知,如今我竟然连婺藕唯一留下来的血脉亦保不住,来日我若溘然长逝,该如何面对婺藕的亡灵?当日我亲口答允她会好生照看青雀,今日却是······ 眼见椒房殿内空寂,我一时收了神,环顾四下,只见折淑妃细细深思着,艾贤妃一味失落着脸色,萎靡不振。而皇后却是只顾着自己一味地陷入深思之中,叫人难以看出她此刻心里头想着何事。 我眼见殿内众人皆各有想法,一味地默不作声,便轻轻咳了一声,唤回众人的心思。 皇后一时醒转过来,连忙掩饰着说道:“今日诸事甚多,一早起来便忙活,想来此刻只怕三位妹妹已然筋疲力尽了,不若先行回去,好生休养好身子再来为穆惠庄太子祝祷。” “妾妃在此多谢娘娘体恤。既如此,只怕皇后娘娘亦倦乏了,妾妃等便不再多加打搅娘娘歇息了。妾妃先行告退。”听罢,收了神,我率先出了椒房殿,因着深思其中利害关系,故而缓步行走,显出几分慢吞吞之色。 “娘娘可是身子不适?”眼见我为着深思此等案件而显得有几分愁容,步履看上去亦维艰行动,一旁注意到了的折淑妃不由得出声关怀道。 走在我后头的艾贤妃听罢,亦转过头来,脸上流露出关切的神态,殷勤体贴地问道:“想来婉长贵妃娘娘自然系劳心劳神过了,这才一时疲乏。娘娘不若先行回宫歇息?丧仪中一应事宜尽可交由妾妃与淑妃妹妹一同处理。皇后娘娘已然将几件丧仪要紧的大事一一交代清楚,剩下的不过微末小事罢了。依着妾妃与淑妃妹妹的精神,自然能够妥善处理。倘若连累娘娘亦身子虚弱,来日需要娘娘的地方没得精气神出席操办,只怕因小失大。再者,只怕连陛下亦会心疼娘娘不已。” “本宫不过一时深思熟虑起来罢了。倒不似如贤妃姐姐这般严重。然则姐姐既如此说,本宫自然是要好生酬谢姐姐与淑妃妹妹这一番盛情。来日,待到穆惠庄太子的丧仪过去,本宫定叫皇后娘娘上报陛下,多多赏赐姐姐与淑妃妹妹,以作今日忙碌之答谢。”我和颜悦色道,暂时隐下心里头的疑窦,打算回了长乐宫再做打算。 “不过举手之劳的本分事罢了。咱们姐妹既然承蒙陛下看重,在旁协助皇后娘娘一同辖制御殿,自然是要劳这一番苦力,如何经得起娘娘这一波上表,倒显得妾妃做的是分外之事。”折淑妃固然为着此前一系列事宜的操劳而略显疲乏之色,到底心里头清楚既然有了协理御殿之权,自该如此,故而笑起来,如同冬日一朵紫色的寒雪梅花开在漫天雪地里,极其妖冶。 “淑妃妹妹所言极是。”艾贤妃点点头,脸色依旧沮丧,“想来妾妃若有淑妃妹妹一半的才干,也不至于连累穆惠庄太子被人——” 此时恰好跨出凤仪宫的仪门,我与折淑妃急忙竖指唇前,示意她噤声。 艾贤妃一时留意到仪门口两边戍守的守卫,急忙停住了口。然则我却是留意到了领头的御前带刀侍卫——尤源校,一时看愣了神,直到折淑妃与艾贤妃对我告辞,才回过神来。 倚华看出其中的蹊跷,随即在我耳边轻声提点道:“原本尤源校就是戍守徽音殿的御前带刀侍卫,此番随着皇后娘娘入主椒房殿,他亦该戍守椒房殿才是。再者为着穆惠庄太子为歹人毒害,陛下担忧皇后娘娘亦会遭遇不测,便特地吩咐升任为御前带刀侍卫长的尤源校仔细守护国母的安全。其它宫室亦如此。娘娘您可是没注意,咱们宫里仪门口亦多了不少戍守的羽林卫。” 这时,我才恍然大悟:原来今日清晨离开长乐宫仪门之时,我心里头隐隐约约生出来的不对劲儿系如何一回事——仪门口不知何时多了一倍的羽林卫戍守在那儿,如同一棵棵松树柏树一般,矗立在那儿。 心下了然之后,我随即扶着倚华的手,一步步走回长乐宫。跨入正殿的大门,霜序、蜜棠等人已然候在了门口。我无多余的精神理睬,只一味地从她们面前走过。倚华轻声指点她们各自做事。 径直入了寝殿,神志忽而放松下来,当即如同一滩软软的棉花被水打湿了一般,只一味地歪在贵妃榻上,无力之感叫我连锦鞋亦顾不得脱下,随即躺下来,舒缓出一口气,由着莺月取了一对锦缎制成的紫檀木锤子仔细捶着我的腿。一阵阵舒心惬意的感觉自双腿如同两股暖流一般涌上来,直达我的心坎儿里。 倚华随即体贴地取出一块锦缎七彩苏绣牡丹折枝花开富贵图案的薄衾盖在我的身上,继而点起一支甜梦香,细心柔声道:“娘娘劳累了这些时辰,不若此刻安心歇息片刻,待养足了精神再做打算。” 眼中那一支香炉里的甜梦香升起了一股白色的轻烟,袅袅升起,似二八丽人柔软的腰肢,消失隐退在半空中,只留下满室的清甜香气,叫人几乎深深陷入云朵儿一般的柔绵之中,难以振作清醒,只一味地深陷其中,不可自拔。如此的舒适惬意中,我不由得眯起了眼睛,随即一阵沉沉的睡意从我的心底流露出来,一径直达我的眼皮,压了下去,叫我懒得多言,遍体舒心的深沉睡眠。 待到我睁开眼睛醒来之时,未央殿里头的窗户半掩着,外头投射进一大片金色的光辉,仿佛黄昏时分的日光,如同金色砂砾一般倾注入内,一阵阵秋叶红枫的浓郁香气传进来,酷似秋日完美的色泽。我一时心有感慨,起身之后随即吩咐莺月推开窗户,却看见外头照进来的日光固然金灿灿,到底不甚明亮。 眼见金色霞光辉映着半部天空的云彩而呈现出夕阳璀璨之色,我不由得疑惑起来,转头问道:“可是黄昏了?本宫这一觉竟睡了这些个时辰?” 倚华此时捧着一盏茶入内,笑吟吟道:“不过正午罢了。娘娘这一觉不过一二个时辰。倒是今日的日光不甚好,故而看来如此酷似夕阳。” 我‘哦’了一声,瞧见自己尚未更换衣裙便入睡,一时连着裙摆亦起了诸多褶皱,随即由倚华、莺月服侍着换了一身干净整洁的素服宫装。 待到换好了衣裳之后,我便落座梳妆台前,细细听着刚入内的梁琦在我耳畔回禀消息:“回禀娘娘,奴才方才查到嘉和驸马府上一力负责嘉和公主饮食之人,并非她人,而是早先荆司膳最得力的下属——薛典膳。为着和安贵妃娘娘仙逝一事,陛下与皇后娘娘颇为哀痛,一时怜惜嘉和公主这桩婚事,随即吩咐薛典膳入嘉和驸马府专门伺候嘉和公主饮食。六尚二十四司里头另有岑典膳隶属荆司膳,任职司膳房。” 我听罢,一边由着竹春为我挽起长长的青丝发髻,一味仔细看着莺月将荣司饰新送来的一应银簪、银钗呈现在我的面前,供我选择。 为着穆惠庄太子今日离世,依着旧俗,诸妃自然需得佩戴银器首饰,以表达哀痛之意。此刻,我眼前的这些乃是司宝房的女官看着我位分仅次于皇后,这才紧赶慢赶做好送来的。其她嫔御此刻不过寻常的发髻,头戴一朵白色绒花而已。 见我毫无回应,梁琦揣摩着我的心意继续说道:“这原本没什么。然则今日穆惠庄太子出了这般状况之后,薛典膳亦一时请假,出了嘉和驸马府,从此再无消息。嘉和公主原本身子虚弱,胃口不佳,今日早膳之前便不见了薛典膳的身影,可谓连早饭都吃不下。驸马无奈,只好吩咐府里的下人挨个去查找。若非暗地里闹得京都满城风雨,只怕奴才尚且看不出其中的关联。” “哦?”我终于有了反应,随即转头,仔细看着他,一字一句问道:“你看出了何等关联?” “回禀娘娘,奴才猜测:只怕伊涯毒害穆惠庄太子与薛典膳神秘消失两件事之间,有几分关联。若非如此,如何会这般凑巧?再者,自从娘娘吩咐奴婢领着俞御医往太医院仔细翻阅嘉和公主的脉案,继而与葛御医一同前去驸马府看诊之后,因葛御医亲口说了一句薛典膳手艺颇佳,做出的饮食有药材疗效之故,故而叫薛典膳一时之间炽手可热,成为嘉和公主的贴身侍女,专门伺候嘉和公主日常饮食。娘娘试想:为着嘉和公主玉体不适,久不见好,自从进食了薛典膳的手艺之后方有几丝好转,再加上葛御医所言,只怕今日的薛典膳绝非当日地位。薛典膳已然如此备受看重,嘉和公主一日三餐皆离不开她,如何能教她就此消失在驸马府中?且如此隐蔽,叫人无从查起,只好满京都翻查。若非嘉和公主夫妇为着一早收到穆惠庄太子离世的消息而特地吩咐人私底下搜寻,只怕整个京都皆会被掀翻过来。” 倚华此时一时醒悟过来,出口道:“说到早膳,娘娘今早起来不过进食了几块糕点充饥而已,回来之后亦无进食。穆惠庄太子昨夜离世,御殿之内暂时不得动荤腥,此番歇息之后可要吩咐小厨房做几道开胃素菜,亦好叫娘娘填填肚子?” 我当即道:“无妨。你只吩咐小厨房做几道精致可口的糕点来即可。本宫暂且毫无胃口。” 倚华一听,便下去吩咐了。 我转向梁琦问道:“你可依着司簿房的名册仔细查过薛典膳的来历了?” 梁琦当即颔首回答,果断道:“查了,可惜被人撕掉了那一页。” 听罢,我登时蹙起眉头,心中起疑。 觑着我的脸色,梁琦继续解释道:“奴才原本想着,固然被人撕掉了那一页名册,到底薛典膳备受嘉和公主看重,亦因着陛下与皇后娘娘的御令而入驸马府单独服侍嘉和公主的饮食,想来廉司簿自然有印象。然则待到奴才去问有关薛典膳之事,廉司簿亦不甚了解,只说薛典膳原本系宫里头一位娘娘小厨房里的厨娘,一时犯了错,才被撵到司膳房。为着她厨艺实在精湛,这才在短短数年之内,一路直升到了典膳的职位。” “你且仔细查问,务必要将薛典膳的底细查个水落石出。”我沉吟片刻,随即吩咐道,语气坚定不移,面色凝重。 梁琦面色一凛,回禀一声,“是。”随即出去了。 竹春为我梳好妆容之后,回来的倚华扶着我落座。莺月端来一盏茶,放在小几上。我掀开茶盖,顿时一股浓郁而熟悉的祁门茶香扑面而来,叫人几欲遍体柔和温暖。一口押下去,随即连同肺腑亦温暖了许多。 “娘娘,今日诸位娘娘与内外命妇一同奔赴雍和殿里头为穆惠庄太子祝祷祈福之时,奴婢在外头有幸见过嘉和公主一面。远远望去,奴婢只觉得嘉和公主虽则玉体恢复了不少,不似其他宫人口中所说的那般孱弱,到底不过为着自幼的底子康健,这才不至于如此虚弱。”倚华一壁回话,一壁看着星回取出香盒,往香炉中撒入一把调配好的玉华香,升起一阵袅袅白烟,令室内一片舒心。 第十八章 德安公主 玉华香乃当日柔妃办杏花宴之时赠予我的香料,彼时我打开香盒,细细一嗅,只觉清芬芳韵之气弥漫五内脏腑,令人恬静淡心,啧啧称奇。 配方不过取沉香四两、黑速香四两、檀香四两、乳香二两、木香一两、丁香一两、郎台六钱、奄叭香三两、麝香三钱、冰片三钱、广排草三两,以交趾出产为妙苏合油五两、大黄五钱、官桂五钱、金颜香、二两广陵香一两用叶,将所有香料研末,加进合油调和均匀,再加炼蜜拌和成湿泥状,末了装入瓷瓶,用锡盖加蜡密封,用时一次取二分即可。 “如此说来,薛典膳有几丝嫌疑了。”我兀自说了这么一句,才意识到倚华所言,随即吩咐道:“嘉和公主身子到底如何,咱们还得请俞御医、葛御医一同前来回禀才好。”说着,示意倚华吩咐未央殿的小内侍跑一趟,将他们二人请来。 不过须臾的功夫,俞御医、葛御医已然入了未央殿的正门,在我面前磕头行礼道:“微臣参见婉长贵妃娘娘。” “本宫今日吩咐二位大人前来,不过意欲打探一番嘉和公主的玉体。你等亦该知晓本宫素日与和安贵妃交情如何。今日嘉和公主抱恙在身,本宫身为庶母,与和安贵妃有数年的交情,自然应当好生安慰才是。”我开门见山问道,不复琐碎。 “这——”他们二人一时愣住了,吞吞吐吐,只说不出话来。 “怎么?此事竟这般难以开口?”我心底里头登时疑惑起来,死盯着一力抹去额头汗珠的他们两人。 迟疑了许久,葛御医将目光转向俞御医,微微点点头,后者终于磕了一个头,犹犹豫豫地开口回禀道:“不瞒娘娘,此事微臣早先已然回禀陛下与皇后娘娘,得到御令:一力隐瞒嘉和公主病情,决不可声张。”面色露出为难之情。 “难不成连本宫亦不可知晓?”我愈加狐疑起来:究竟出于何故,才叫皇帝与皇后一力遮掩?难不成系部族不治之症? “算下来,嘉和公主的日子也就在这几天了。”眼见暖阁之内所有人的目光尽数汇集在他的身上,俞御医终于咬咬牙,视死如归地说出这么一句话来。 我瞪大了双眼,一时默不吭声:倒并非我一时惊疑,而是我从未想到原来自小金尊玉贵的嘉和玉体竟已到了如此薄弱的地步。 俞御医磕头道:“此事微臣只可如此告知娘娘,否则便系违背了陛下与皇后娘娘的御令,还请娘娘见谅。” 我冷冷地说不出话来,只一味地看着俞御医与葛御医,问道:“当真就在这几天了?” 他们二人面露难色,叫我的心思愈加沉重。 “嘉和公主到底因何等病症才沦落如此境地?”我开门见山道,不再遮遮掩掩,径直问出口。 葛御医的胆子不比俞御医,只一味地瞧着他,后者咬咬牙,大约过了半炷香的功夫,这才狠下决心,小心回禀道:“回禀娘娘,系心疾之症且无药可医。其它的,还请娘娘务必记在心底,微臣实在不敢多言。” 我心下了然自己只能知道如此线索,其它的再问不出来,便挥挥手,示意他们离去。 “娘娘,如此看来,只怕不日嘉和公主便会如同穆惠庄太子一般,英年早逝。”莺月听罢,不由得露出惋惜的神情,语气遗憾道。 “只不知嘉和公主因何而沦落到如此地步。”倚华一时困惑出声,细细思索起来。 我仔细回味着方才俞御医所言,只觉嘉和公主今日如此病况,实在出人意料,一壁思忖着说道:“方才俞御医提及嘉和公主患有心疾之症,只怕系近段时日才开始的——当日,嘉和公主尚未下降之时,咱们可从未见过她有如此病症。” 倚华应和道:“娘娘所言极是。” 莺月说了一句,语气甚是悲哀惋惜,“原本咱们以为嘉和公主与嘉敏公主这两桩婚事本可冲喜,谁知挽回不了和安贵妃的性命,亦叫嘉和公主赔上了自己的一条命,当真吃力不讨好。” 莺月此言叫我心里头生出了另一个念头:或许,嘉和公主的心疾之症系她下降之后才开始的。如此一来,期间一力负责她日常饮食的薛典膳只怕嫌疑不小。若果真如我所想,恐怕薛典膳嫌疑甚重。 过了几日,驸马府传来一道消息,在诸妃意料之中:嘉和公主因心疾之症而病逝。皇帝哀痛之下追谥为穆德安公主。 接连七日为穆惠庄太子祈福祝祷之时,诸妃眼见嘉和公主身子虚弱、面色消瘦而苍白,时不时便得歇息片刻,便已然有了几分明了。她们纷纷议论嘉和公主如何下降之后玉体会变得如此孱弱的闲言碎语如此隆盛,如同冬日里头的第一场大雪,将整个御殿尽数覆盖住,令所有人的头上、身上尽数堆积了一小簇积雪一般,叫御殿之内所有人皆有几分醒悟——嘉和公主的日子不长了。 此刻,已然临近腊八,为着不宜叫此等哀伤之事耽误了新年之前的喜庆,且为着穆德安公主乃庶出的皇室出嫁女,不宜在御殿之内为之操办丧仪,皇帝与皇后便一力吩咐驸马将丧仪办得风风光光,务必隆而重之地将穆德安公主葬入权氏一族的祖坟之中,有所归属。 我心底里头不免惋惜起来:当日,和安贵妃忽而身染重病;今日,系她的女儿身患心疾之症。她们母女三人,除了嘉慎公主,余者皆逃不开重症的结局,落得个病重而逝。 正在兀自遗憾之际,脑海中一道闪电忽然划破,我忽而想起当日葛御医亲口对我说的一句话:启禀娘娘,微臣曾亲自回禀陛下,然则陛下只回一句‘知道了’并暗示微臣无需告知娘娘,只怕此中另有隐情。故而微臣—— 如此说来,只怕此事与皇帝亦有几分关联:依着皇帝素日对和安贵妃的礼遇与宠爱,如何会在得知和安贵妃身染重病之后,如此冷漠,甚至不曾吩咐御医详细仔细地为其诊治?如此冷漠的态度,实难叫人心里头不疑惑。先是和安贵妃染病离世,再是婺藕因水银中毒而死、接着是宣慈因桑葚而过敏、继而系我中蝎子草之毒,最后便系穆惠庄太子与穆德安公主之死,一桩桩案子细细数来,今岁可谓多事之秋。心里头不禁刮过一阵寒风,对应外头纷飞的雪花,叫人不禁打从骨髓子里头瑟瑟发抖,纵使殿内的炭盆再多,亦阻挡不住这一股寒意。 我无声无息地叹了一口气,转向倚华与莺月,将一系列的案子尽数与她解释一番,随即问道:“倚华、莺月,你们说,这一桩桩案子背后,可有一个幕后真凶在背地里操作?” 莺月思量一番,正打算开口,又想起什么似的,竟一时语噎,看向倚华。 倚华仔细思索一番之后,才开口道:“娘娘,御殿之内素来波谲云诡。只怕这一桩桩案子若非一个真凶在幕后操纵,便系多个真凶暗中操持。娘娘的怀疑不无道理,然则若论及这几桩案子皆系一人所为,只怕咱们还得找出其中的关联之处。再者,这些案子发生之后,不知娘娘可有头绪究竟系何人得了好处?” 我登时恍然大悟:对啊!真凶胆敢做出如此手段,定然为了一己之私。若非如此,只怕她绝不会如此胆大妄为,冒着凌迟而诛九族的风险一意孤行。再者,只需从其中找出何人受益颇丰,只怕自可查出何人嫌疑最大。 我连连点头,“你这一句话可算是说到了点子上。” 莺月却忽而疑惑起来,仔细琢磨着说道:“娘娘,若倚华所言有理,依着如此说法计较起来,只怕此事难以查清了。” 我转向她,问道:“哦?你有何见解?” 莺月细细掰着手指头数着,一字一句仔细道:“和安贵妃中毒离世,受益之人诸多;舒仪德妃之死,无人受益;恭容殿下与娘娘您,一个过敏,一个容貌受损,受益者亦颇多;至于穆惠庄太子与穆德安公主之死,奴婢实在瞧不出到底御殿里头哪一位主子娘娘有益可得。” 细细回味莺月的这一番话,我不由得在心里感慨道:确实,一切如莺月所言,这一桩桩案子若仔细追究起来,只怕若非无人受益,便系受益者颇多,根本无从下手到底该如何追查出真凶。然则换一个角度来看,难道说当真是我在这御殿之内待得久了,草木皆兵,这才遇上一些案子便怀疑此乃她人幕后所为?难不成我当真系多疑了? 眼见我不说话,一味地出神,倚华小声仔细地提点道:“娘娘,即将未时,到了该去雍和殿为穆德安公主祈福祝祷的时候了。明日便系腊八节,今日可算是您最后一次与穆德安公主见面的机会了。” 我回过神来,叹了一口气,道:“也不知道是造了什么孽,竟叫和安贵妃如此良善而聪慧的一介女子落得个如此凄凉而终的下场。”随即换上一件玄色的狐皮大氅前去雍和殿,冒着浓郁漫天的风雪,为其做最后一场祈福祝祷。 待我抵达雍和殿之时,里头已然有数位嫔御在后头站着,手里拿着三炷香,静静地做着祷告。 我心知自己来得迟,急忙对皇后请罪道:“妾妃来迟,还请皇后娘娘恕罪。” “无妨,本宫也才刚到。”许是伤心过了头,皇后看上去甚是虚弱,一时有气无力地说着,一壁接过皓月递给她的三炷香。 倚华亦递给了我三炷香,我就在皇后右侧稍后一点的地方为穆德安公主祝祷。 一个时辰之后,仪式结束,稍一动弹,我随即察觉出双腿为着长时间的久站而涌上一阵酸麻感,叫我不由得踉跄了几步,差一点跌倒。好在倚华眼疾手快,扶住了我。 “娘娘,当心一些。”倚华关切地说道。 我一转头,即瞧见若非皓月的搀扶,皇后亦近乎跌倒。 稳定了站姿之后,皇后转过身,对诸妃说道:“诸位妹妹已然为穆德安公主祈福了多日,想来众姐妹这一番心思穆德安公主在天有灵,定然知晓。明日便系腊八节,陛下意欲在椒房殿开办一场筵席,诸位姐妹皆可前来赴宴,一同品尝本宫宫里头小厨房的庖丁新创的一碗腊八粥。想来接连二位皇嗣离世,若有姐妹能在如此盛宴上讨得陛下欢心,自然系大功一件。” 腊月初八,佛祖释迦牟尼成道之日,称“法宝节”,世人食腊八粥以欢庆佳节。 腊八粥者,以黄米、白米、江米、小米、菱角米、栗子、红江豆、去皮枣泥等为原料,合水煮熟,外用染红桃仁、杏仁、瓜子、花生、棒瓤、松子及白糖、红糖、琐琐葡萄,以作点染,甜爽可口。 据曹燕山所撰《粥谱》,腊八粥乃食疗佳品,有和胃、补脾、养心、清肺、益肾、利肝、消渴、明目、通便、安神之功效。 “腊八粥”常用粳米、糯米和薏米。 粳米具有补中益气、养脾胃、和五脏、除烦止渴、益精等功用;糯米具有温脾益气的作用,对虚寒泄利、虚烦口渴等亦有益;薏米有健脾、补肺、清热、渗湿等功用。 曾有一诗文: 一阳初夏中大吕,谷粟为粥和豆煮。 应时献佛矢心虔,默祝金光济众普。 盈几馨香细细浮,堆盘果蔬纷纷聚。 共尝佳品达沙门,沙门色相传莲炬。 童稚饱腹庆州平,还向街头击腊鼓。 为着穆德安公主之死,在座的绝大多数一宫主位原本系应付着皇后与我而不得不每日前来祈福行礼,在听到这句话之后,纷纷改了原先脸上眉宇之间露出的一丝不可察觉的厌烦之色,各个喜笑颜开,即刻行礼道:“妾妃谨遵皇后娘娘凤谕。” 第十九章 御诏遗诏 皇后见状,脸上露出满意的微笑,“诸位姐妹且先行回去,好生休养。明日只管身着淡雅之服前来,本宫自会在椒房殿内安排盛宴招待诸位妹妹。” 眼见着其她嫔御与众比丘鱼贯而出,雍和殿内只剩下我与皇后二人,我随即对皇后感慨道:“此番穆惠庄太子之死,可算是叫陛下伤透了心。”哀哀叹出一口气。 皇后安慰我道:“妹妹所言不假,确实如此。太子乃一国储君,如何能死得不明不白?本宫原想着陛下会为着穆惠庄太子离世而另立太子,孰料陛下却道自己已然写了一道御诏,待他百年之后与遗诏一同宣之于众,如此一来,只怕储君来日定能顺利即位。” “陛下打算摈弃立储之法,转而借用御诏、遗诏在自己百年之后册立新君?”听罢,我诧异问道。 皇后点点头,眼瞅着时辰不久了,随即一壁说着,一壁往外走,“若非为着早立太子而叫人虎视眈眈,只怕陛下亦不会想到如此之法。” 我紧随其后,思忖了一番皇帝的主意,点头赞同道:“如此之法倒颇有几分圣明之处,配得上陛下的计谋。” 出了雍和殿,是日系十二月初七,外头已然下起了漫天大雪,如同一道雪色冰晶串成的珠帘,将人的视线尽数遮掩起来。抬腿迈步,在满地的积雪上,一步踩出一个深坑。寒风呼呼地吹来,叫人心底发凉,令我一时站不稳,歪歪扭扭起来。幸而倚华在旁稳稳扶住了我。 “妹妹可得当心些,今年这雪来得早,亦来得大。”皇后转过头,瞧见我如此不当心,不由得笑出来,出声提醒道。 “多谢娘娘关怀。”我颔首微笑道。 皇后自顾自地走着,一味地沉默起来,仿佛有万斤重担压在心上,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望着她的背影,我恍惚出神起来,揣测起穆惠庄太子之死对她这位嫡母的打击有多大,然则到底不敢亲自问出口。再者,心里头另一道声音响起来,叫我不由得怀疑起皇后来——今日穆惠庄太子离世,来日长在皇后膝下的恭谦只怕有更多的机会机会入主东宫。此事只怕皇后心里头一清二楚。如此念头一冒出来,我随即遍体升起一股寒意,冰冻住四肢,畏惧的心思一出来,不敢继续往下想,安静如哑地直接回了长乐宫。 腊日常年暖尚遥,今年腊日冻全消。 侵凌雪色还萱草,漏泄春光有柳条。 纵酒欲谋良夜醉,还家初散紫宸朝。 口脂面药随恩泽,翠管银婴下九霄。 为着我素日寒冬腊月格外畏寒,依着我的习性,长乐宫里头早已摆满了无数炭盆,热气熏腾之下,叫内殿与暖阁里头如同春季沐浴日光一般,叫人打从心底里头深感温暖怡人,如同一道界线,将寒冬腊月与明媚暖春分隔开来。 “明日便系前去椒房殿与众位娘娘一同享用腊八粥的腊八节了。娘娘,咱们系择一袭素服还是家常颜色的衣裳去赴宴?”莺月问道,一壁帮着倚华服侍我脱下厚重而温暖的玄色狐皮大氅,领口处的风毛出得极好,微微呼吸只见便如同一阵风般一边倒,尽显柔和乖顺之态,又将我头上的珠钗簪花尽数取下,亦好叫我躺着歇息会儿。 我一壁由着她们为我换一身家常颜色的素服,一壁随口道:“穆惠庄太子与穆德安公主才离世不久,如何能这般轻易换家常的鲜艳衣裳?皇后如此言语那是她客气,咱们可不能没了分寸:这丧期尚未过去,如何能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哪怕一丝一毫的鲜嫩颜色皆不可用。再者,本宫素来与和安贵妃交好,今日穆德安公主离世,本宫理当尽一尽心意,万事当心一些。若因此等小事而叫人捉住了把柄,叫陛下心底里头起了隔阂,只怕咱们一个个都得死。” “娘娘今日怎的言行举止如此小心翼翼?”莺月不由得疑惑起来。 倚华一壁在梳妆台前为我梳理垂下的青丝,一壁娓娓解释道:“一则,当日和安贵妃离世,显而易见系有人下毒所致。若非如此,依着和安贵妃接连诞下两位公主的体质,寻常小病绝不会轻易摧残至此。而有机会对和安贵妃下毒之人,若非皇后娘娘、淑妃娘娘,便系咱们娘娘。二则,当日舒仪德妃离世之前,唯有娘娘一人前去探视过,这铁板钉钉的嫌疑自然免不了了。如此看来,只怕系待人暗中死盯着咱们娘娘,企图将这一盆脏水泼到娘娘身上。眼下,咱们倘若再不仔细谨慎一些,只怕会有人趁此机会兴风作浪,借题发挥。” 莺月这才恍然大悟,“怪乎这几日皇后娘娘对咱们娘娘不似往日那般亲密,原来系有此等缘由。”忽而念及其它一些事,开口问道:“娘娘,若果真如此,那接下来的桑葚与蝎子草两桩案子,又该如何解释?若歹人意欲将嫌疑扯到娘娘身上,如何会对娘娘与殿下下手?如此一来,岂非叫御殿内所有嫔御皆以为娘娘亦不过受害之人?” 此刻,小厨房的一干人等将午膳的菜肴端上来,一一摆好。我亦起身,细细留心思索着这一桩桩一件件,任由她们服侍我用膳,一壁道:“本宫亦想不出来。”眉头不由得锁起来,凝聚出无数疑窦,连口中的菜肴亦毫无滋味。 莺月见状,不再多言,只专心为我布菜;倚华却扔在一边,细细思索着什么似的。我亦不曾出声打搅。依着素日的习性,待她思索出些许线索之后,她自然会告知我,我何必急于一时? 然则,直到我用完了午膳,正如同往昔那般进食山楂蜜之时,倚华终于开口惊讶道:“娘娘,依奴婢所见,和安贵妃与穆德安公主之死,无人得益。而唯独穆惠庄太子之死,可算是叫所有膝下育有皇子的嫔御皆惹上了嫌疑。” 慢慢将口中酸酸甜甜的山楂蜜咀嚼之后,细细咽下肚,我随即不出意外地取水漱口,继而才慢慢点头,说道:“本宫亦虑到了此处。然则如此一来,便系皇后、本宫、折淑妃、慧妃四人有嫌疑。且这四人之中,认真论及能有机会将自己膝下抚育的孩子送入东宫的,唯有皇后与本宫。”眼色不由得暗了暗。 “如此一来,再算上桑葚与蝎子草两桩案子,只怕皇后娘娘的嫌疑更大了。届时,若真凶暗中借娘娘之手诬陷皇后,只怕好不容易与娘娘亲密的皇后定然腹背受敌。若皇后一朝被废,再次入安和院,只怕再无翻身的机会。”莺月细细顺着这条思路想下去,神态格外惊诧而诡异,语气愈加觳觫起来。 “倘若此刻再有一人站出来,指证本宫,直言此乃本宫以身冒险之计,又当如何?”顺理成章地想下去之后,我的面色登时灰暗起来,语气低沉如同来自无间炼狱,叫人不由得瑟瑟发抖起来。 “若果真如此,只怕幕后真凶一箭双雕,既拉下了皇后,亦扳倒了娘娘。果真系一条妙计!”在我身边多年,倚华素来聪慧,此刻不过几句话的提示,自然一点就通,当即与我想到一块儿去了。 “如此说来,得意之人可不就是折淑妃了?”莺月脸色古怪起来,语气夹带上几分难以置信,蹙眉起来,犹豫不决道:“淑妃素来与咱们要好,如何会这般歹毒?依着奴婢数年来冷眼旁观,只怕系有人暗中诬陷她。”语中夹带上几分辩护之心。 “是与不是皆非咱们一力揣测即可断定的。”我起身,落座贵妃榻上,细细思索着,一壁用金镶玉护甲一下下磕着紫檀木小几,发出‘磕哒’、‘磕哒’的声音,在这寂静的内殿之中回响着,听来格外清晰。 此时,霜序采回来一大束香气扑鼻的玉蕊檀心梅花,交与倚华,仔细按着我的心意插瓶充作清供。莺月亦将星回新研制出来的香粉放回原处,为我端上几种蜜棠刚腌渍好的蜜饯,各个皆以山楂为本,具开胃消食的功效,随即侍立一边,不复多言。 眼见着霜序与倚华一同摆弄着花瓶里头的梅花,我忽而想起当日之事,随即恍若无意地问道:“霜序,近几日袅舞姐姐如何了?还是如同往常一般,一味地吃斋用素、诵经念佛?” 自从她得了嫌疑之后,我便吩咐她每日带着衣食用具送去兴乐宫,亲手交予绯红和梨露。为着绯红与星回一般,皆精通配香之道,我亦吩咐每每去送东西之时,亦叮嘱星回一同前往。我此举亦有另外的用途:借星回监视霜序的一举一动。素日长乐宫中,我亦叮嘱了倚华、莺月、竹春、星回等人暗地里悄悄监视霜序。 “回禀娘娘,妍贵嫔依旧如此,日日如此,从无改变。倒是数日前,瞧见奴婢与星回皆身着素服,诧异地多问了一句,听闻穆惠庄太子与穆德安公主离世,一时愣住了,愈加萦郁寡欢起来。这几日连着身子虚弱,连床都下不了。”霜序怐愗无觉地回答道,不曾留心我过分在意她的话。 “什么?”我立时瞪大了眼睛,探出身来,关切而惊讶道:“连床都下不了?竟这般严重?” “回禀娘娘,当时回来之后,娘娘已然歇下,故而霜序将此事回禀奴婢。奴婢为免娘娘心力交瘁,故而擅自做主,掩下了这件事,另吩咐霜序叮嘱俞御医一声,吩咐他前去号脉。俞御医回禀的消息不过是寻常风寒罢了。奴婢眼见此事微小,故而打算过些时日再告知娘娘,不想今日娘娘如此查问。还请娘娘宽恕奴婢自作主张之过。”说着,倚华替霜序解释起来,尴尬请罪道。 我点点头,面上毫无怪罪之意,“事有轻重缓急。倚华,此事你做得好。然则日后再有此类事宜,你到底需得尽早回禀本宫。” “奴婢记下了。”内殿里头,所有宫人皆行礼答应道。 我满意地看着她们,随即目光落在了霜序的身上,心下思忖着:自我入主听风馆以来,她便跟随在我身边,与莺月一般,我将她看做系我的亲姐妹一般。若非为着凌合不久前的那一通回禀,只怕我至今不会怀疑到她的头上。早先我自然是计较莺月的隐瞒。然则到了后来,面对莺月的自证清白与坦言,我心里头释怀了。御殿之内,到底真心最难能可贵。如今,霜序在我身边将近十四载之久,对于我一应的消息秘密皆只晓得七七八八,一旦反叛,只怕我一时措手不及,如何还有存活的机会?若她当真身在曹营心在汉,我又当如何?叫我对她如何下得去手······ 换了一副面孔,我笑吟吟随意问道:“说来本宫当日亲口听到倚华你与凌合二人入宫前的经历与家世,倒从不曾听莺月你与霜序二人的过往。你且仔细说来,只当给本宫解解闷儿。” 莺月一时了然,随即细细解释道:“奴婢早先曾是魏府里头的一介小侍女,若非后来为着魏庶人入宫,需得在御殿里头安插几个眼线,亦好时刻监视其她嫔御,故而选了奴婢与其她几个侍女入宫,充作魏庶人的细作。入魏府前,奴婢系一介渔村失去双亲的孤女罢了。后来沦落到一户寻常人家里头,充作侍女,每日皆是数不尽的打骂。纵使每日兢兢业业,还是被挑出毛病来,严打责骂,最后依旧被转交给一人牙子给二度卖了。若非与奴婢自幼一同长大的同村好姐妹有幸进入魏府办事,念着当日同村的情分将尚且年幼的奴婢买进去,做了小姐的贴身侍女,只怕奴婢尚不得如此幸运,能够入宫遇见娘娘。” 第二十章 用腊八粥 听完她所说的寥寥数句,心里头有一种同病相怜之感生出来,我不禁为着莺月的遭遇而感伤几分,随即点点头,转而问道:“霜序,你呢?你家中可还有人?” 霜序早在我随口说‘过往’二字之后,随即面色带着些微不容易察觉的紧张,白皙的面颊微微涨红,额上出了些微冷汗,若不仔细观察,根本看不出。 “奴婢的家室与莺月相差无二,想来纵使奴婢亲口坦言,不过系第二个莺月罢了,并无甚新意。”霜序遮掩着淡淡一笑,岔开话题道:“然则奴婢到底与莺月不同,有一位哥哥相依为命。奴婢不若将奴婢哥哥的事情说与娘娘听,只怕还有几分乐趣叫娘娘解闷儿。” “好啊。”我点点头,脸上看不出喜怒哀乐,唯余眼底那一抹深沉的打量,仿佛第一次遇见她。 “奴婢与哥哥自幼丧母,靠父亲给人做木匠拉扯大。奴婢哥哥天资聪颖,一点即通,故而不过小小年纪便习得了木匠的手艺,给奴婢父亲打下手。可惜,在一次干活的时候,不小心凿去了一根手指头。从此,再无好姑娘愿意嫁给他一介残疾之人。”言止于此,霜序的语气不由得哽咽起来,带上了几分伤感,怐愗无觉道:“过了几年,奴婢父亲带着尚未亲眼看到奴婢与哥哥成家的心愿而遗憾离世,只留下奴婢与哥哥相依为命。幸而遇见了一位贵人,奴婢哥哥这才趁着年轻力壮进入一户富贵人家当差。后来,通过相关的消息,得知了另一户人家的月钱更高,奴婢哥哥便借着数个月的积蓄,一并将奴婢送了进去,为的就是叫奴婢日后好嫁人。后来,那户人家为着闺阁中的小姐入宫,一并将奴婢带入了宫。因奴婢系年岁大了才入府的,故而只在外头打打杂,不似那些近身伺候小姐的侍女那般养尊处优。” “如此说来,自从入宫之后,你与你哥哥再无见面的机会了?”我心疼起来。 霜序摇摇头,否认道:“倒并非如此。为着那位大户人家的老爷乃诗书礼乐之家,故而奴婢与哥哥皆识得几个字,平日里头以书信传递消息。”语气愈加伤感起来,似是念及愈加难掩悲痛之事,随即抽抽搭搭起来,待到心思过去了,眼见我打量着她,察觉出不对劲儿,一时警惕起来,便到此为止,不复多言。 我亦不欲继续问下去,以免她察觉出我的心思,故而假作听够了故事,吩咐她们离去。眼见着她们挨个尽数离开了,我面对来日的艰难险阻毫无把握,故而深深长叹一口气,兀自从书架上取了一本诗经,细细琢磨起里头的文章来。 晚间睡梦之时,我亦隐约而模糊地梦见了琅贵妃留在椒房殿墙上的枫叶血迹图案。那种浓郁的血腥味扑鼻而来,叫我一时忍不住,直接呕吐出来。待到肠胃好转一些,随即抬起头来,仔细查看这幅图案系何等诡异,叫人难以捉摸。此刻,经过我细细的打量,我发现面前的这幅图案虽仿佛正儿八经的枫叶,到底上头的纹理酷似横玉,形状若磬,叫我一时看入迷了。 我在心底里头细细数着、掂量着:御殿之内,何人与如此纹理有关联?琅贵妃当日临死之前留下的线索,自然系重要非凡。若非如此,只怕她绝不会以自己身上的血液为颜料,画出如此可怖的一幅画。再者,她身为皇亲国戚,乃太尉与安和大长公主之嫡长女,身处御殿多年,自小便与皇家结下了数不清、道不明的联系,了解到的消息、秘密只怕多得不胜枚举。如此繁多的消息之中,她只选择了这样一幅图画,可见其寓意何等重要。 慢慢地,我只觉脑仁儿亦疼痛起来,急忙吩咐倚华用薄荷油为我按摩青筋突突跳动着的太阳穴。 倚华一壁为我按摩着太阳穴,一壁耐心地娓娓劝说道:“琅贵妃当日留下的这一副血迹图案固然叫人百思不得其解,到底系往生之人遗留的消息,娘娘大可不必如此仔细地揣摩着。今时今日,娘娘身居高位,仅次于皇后,身负责任颇大,御殿之内琐事亦颇多,若每每在如此情状下日日忧思,只怕精力不济,有损娘娘玉体。咱们不若来日好生仔细地选个闲暇的日子,再来一点点参透琅贵妃的遗言。” 我闭着眼睛说道:“也罢,就依你所言。” 待到舒服了一些,好不容易缓过来,我随即睁眼醒了。抬头望去,透过半掩着的窗户,面对外头天际破晓的天色,才醒悟过来是日乃腊八节,该前去椒房殿与诸妃一同享用腊八粥的日子。 依着惯例,熟悉更衣毕,薄施粉黛之后,我用过了早膳,带着几分强自撑起来的欢笑入了椒房殿,与皇后行礼。 “婉妹妹今日来得恰是时候。”皇后落座上首,微笑起来,看似心情愉悦。 我仔细一瞧,下头的嫔御已然来了七七八八,我不算早,亦不算晚,便从容入座,玩笑着问道:“不知娘娘所言‘来得恰是时候’系何意?妾妃不知。” 皇后尚未开口,惇贵嫔按捺不住喜色,对我笑道:“方才咱们正商议着哪一宫的小厨房里头烹饪糕点、调味菜肴腌渍蜜饯的庖丁手艺最精湛。说着说着,可巧妾妃想起了当日给娘娘请安之时,蜜棠姑娘腌渍蜜饯的手艺,当真叫人赞不绝口。” 我谦虚道:“若认真论及小厨房庖丁的手艺,只怕蜜棠的手艺再高明,到底不如皇后娘娘小厨房里头的庖丁。娘娘身居凤座,统辖御殿,自然劳苦功高。若非手艺格外出众之人,只怕尚不得服侍娘娘在侧。” 皇后嘴角的笑意愈加容和,叫人看不出一丝一毫的破绽,只一味地针对蜜棠的手艺不住地夸赞,对自己宫里头的庖丁却是一力贬低,浑然听不出我话里头的谦虚之意,“婉妹妹素来谦虚。谁不知道你这宫里头的蜜棠与星回腌渍蜜饯与调制香料的手艺乃御殿一绝。本宫的身边人无论再如何高明,能有几分东施效颦的结果便算好的了,与她们相比,只怕不过尔尔。” “若果真如娘娘所言,娘娘今日又如何广邀咱们姐妹一同齐聚椒房殿来尝腊八粥?只怕娘娘今时今日这一番话,只等着在咱们姐妹一尝之后,为众姐妹所反驳。”我笑吟吟地夸赞起凤仪宫里头的庖丁熬煮腊八粥的手艺。 皇后许是被我说中了,只一味地看着我笑。 折淑妃疑惑起来,好奇道:“难不成当真如婉长贵妃娘娘所言,今日熬煮腊八粥的庖丁手艺格外精妙?” 皇后但看不语,只一味地对折淑妃笑着。 眼见此状,诸妃随即心里头明了,纷纷应和起来。 “如此,咱们可要好生感谢皇后娘娘如此盛情,叫咱们姐妹一尝人间美味。” “是啊,是啊。” ······ “好与不好,待诸位妹妹一尝之后,随即知晓。”皇后眼见奉承的闲话多了,不再继续隐藏,终于透露一点风声。 伴随着你一言我一句的闲话,已然到了正午时分,正系用午膳的时辰,皇帝冒着窗外愈加严密的飞雪入了椒房殿,在诸妃的恭贺声中,一步步走向上座,神情愉悦,语调轻松地吩咐道:“你们且起来,今日系难得的好日子,无需如此多礼。”仿佛昨日在穆德安公主灵前为之祝祷祈福而痛苦流泪之人,并非他,而系另一个人。 “看陛下今日这般好气色,想是朝堂之上遇见了几件好事?”皇后眼见皇帝眉眼间说不出的欢喜,不由得试探着问道,语气玩笑。 皇帝倒也不隐瞒,嘴角含笑,直言解释道:“皇叔、皇兄与安孝皇姑今岁新春或会现身宫宴。不知皇后以为此事算不算得上系一桩好消息?” “自从嘉煍王、庆炾王离世之后,安孝大长公主、桐王、焀王、端柔长公主自从麟德六年元旦之日的新岁宫宴现身之后,再无重聚之时。若再算上帝太后,只怕陛下兄弟姐妹、君臣一家可就齐全了。”皇后连连点头,夸赞道:“若非陛下一番心思,只怕今岁这一场宫宴无能如此圆满。” 皇帝一时被逗笑了,连连对皇后说道:“哪里系朕的主意。还不是你一力撺掇了玉婓,日日在朕的耳畔提及皇叔他们已然多年不曾入宫赴宴,搅得朕不得不记住这件事。今日倒客气起来,说是朕的主意。”一壁笑着看向我。 皇帝并未说错:当日,祈福祭拜穆德安公主之后,皇后特地与我一同在皇帝面前一唱一和,明里暗里暗示御殿之内人定凋零,哪怕那些出宫开府的亲王、公主亦多年不曾相聚一堂了。连着两次说了之后,皇帝便连连点头,直言‘朕知道了’。 “那也得陛下有心才是。若陛下无意如此,只怕妾妃纵使再如何谏言,到底无济于事。不知陛下可见此事回禀了帝太后?”皇后笑着应承下来,话锋一转,随即说道:“当日的四后、四太妃到了如今,只剩下帝太后一人,不知她可会一同出席?若没了帝太后,只怕这宫宴到底不圆满。”面色担忧起来。 皇帝微微一笑道:“朕自然系回禀了母后才来这儿的。不过幕后凤体实在孱弱,故而只得婉拒。不过她倒是叮嘱了宴席上若有什么软糯甘甜的菜肴,筵席毕可一并送去。” 一句话,在场的所有嫔御皆祝贺道:“妾妃恭祝陛下、娘娘长乐未央、永享喜乐,祝帝太后长命百岁、福寿康宁。” 此时,皓月入内回禀道:“娘娘,小厨房里头您亲口吩咐、自昨日起便精心熬煮的腊八粥已然好了,可要现在便呈上来?” “光顾着说话,倒不觉肚子饿了,系本宫的不是,没想着诸位姐妹。皓月,赶紧吩咐小厨房将熬好的腊八粥呈上来,也好叫众姐妹尝尝咱们新来那名庖丁的手艺。若能教在座的每一位皆称好,本宫自有重赏。”眼见皓月一字一句回禀道,皇后这才恍然大悟,失笑起来,忙对她连连点头。 皓月眼见皇后与在座的皇帝、诸妃如此欢喜,脸上亦不自觉地带上了几分笑意,行礼离去了。不一会儿,正殿挡风阻雪的锦缎门帘被掀开,无数宫人排着整齐的两条队列,手中托盘上放着一碗碗香气浓郁扑鼻的腊八粥入内。碗里头飘着热气,将香气送入在座所有嫔御的鼻腔之中,将人肠胃里头的馋虫勾出来,可见腊八粥经过了何等精心的熬煮。 依着位分,尚未待其她人入手,我禁不住如此美味的诱惑,急忙主动将面前的瓷碗取来,用勺子微微一舀,在鼻下轻轻一嗅,随即情不自禁地对皇后夸赞道:“果真香气扑鼻,好味道!” “怎么,今日妹妹尚未入口,便已知晓这腊八粥的滋味了?”皇后见状,一时玩笑起来,不由得打趣道。 我不由得笑起来,仔细认真地舀着瓷勺里头的腊八粥,叫这一股香气直逼我的鼻腔,细细而认真地对皇后解释道:“膳食之道,不外乎‘色香味形’四字而已。论起这一碗腊八粥的颜色,可谓五彩斑斓,亦可见得食材之丰富;论香气,亦算得上浓郁诱人,叫人闻之沉醉其中;再者,论起形,可见这碗粥熬得如何糜烂,可轻易入口,乃至于入口即化。依着前三者的情状,只怕一旦入口,便会叫人难以自持。” 第二十一章 叶落秋声 “如此一碗粥,倒不曾想竟如此得婉长贵妃夸赞。”听我说完,折淑妃笑着补充了一句,随即舀了舀,一口吞入腹,不禁喜上眉梢,啧啧赞叹道:“果真好味道。”脸上满是惊奇与欢喜,接二连三地入口。 折淑妃身份尊贵而卓约,广寒宫小厨房里头服侍的人自然系能人,绝不逊色于长乐宫,然则就是这般情状下,亦叫她如此吃惊而诧异,连带上我的反应,愈发叫其她嫔御好奇,纷纷跟着尝一口。不一会儿的功夫,皇帝与皇后尚未入口,随即底下发出连连称赞。 皇帝对皇后一笑,随即尝了一口,连连点头,止不住夸赞道:“皇后今日这粥熬得真好。” 一时间,殿内所有人——除了皇后,只顾着进食腊八粥。为着今日前来团聚腊八节的皆系一宫主位之上的嫔御,故而不过寥寥数个。然则这一碗腊八粥实在美味,一时之间,叫人尝不够,意犹未尽。 用餐毕,待到众人饮茶漱口之时,皇帝特地问起来,“不知皇后这次可是得了好本事的庖丁,竟能做出如此美味的腊八粥。只怕他烹饪其它菜肴的本事亦不低。” 皇后谦虚一笑,仿佛早早料到会有如此一问,随即问道:“怎么,难不成连陛下亦初次尝到如此可口顺心的菜肴?御殿之内,能人众多,有的是厨神之流,如何会对妾妃小厨房里头的一介小小庖丁如此着迷?认真论起相貌来,只怕他一现身,你们非但不会相信,反而会怀疑本宫糊弄你们。” 折淑妃连连道:“妾妃不知其她姐妹系何意。然则妾妃却实在不曾尝过如此美味的膳食。若非今日皇后娘娘大方,只怕妾妃依旧如坐井观天的井底之蛙,以为自己宫里头的庖丁之手艺才是御殿中最出色的。烦请娘娘叫妾妃等见一见此人系何等人物,亦好长长见识。若有幸能叫妾妃宫中小厨房的庖丁向他习得一二手艺,便系皇后娘娘天大的恩德了。” 折淑妃如此一番话,既奉承了皇后,亦叫诸妃对这位有如此手艺的庖丁愈加好奇。 “皇后不若吩咐他入内,也好叫朕与众嫔御一同赏赐他——这也是你的脸面。”皇帝眼见着皇后但笑不语,连忙说道。 见状,皇后亦不再卖弄关子,吩咐皓月道:“你且将叶落秋带进来,只说是陛下与诸位娘娘要见见他的庐山真面目。” 皓月的脸上一时闪现出难以置信而诧异的神情,随即压了下去,悄声离去。 过了须臾,皓月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始终低着头的中年男子——左半边脸上有一块丑陋伤疤。然则仔细看着,论其身姿、背影实在挺拔,叫我想起了尤源校,唯独几欲将半张脸以乌黑的胎记遮掩住的面庞叫人看了不觉倒吸一口冷气。 叶落秋随着皓月一同对帝后行礼,“奴才参见陛下,参见诸位娘娘。”声音甚是柔和,如同头发丝一般纤细的豆腐鸡汤,一入口,所有柔嫩随即滑入嗓子里头。 我在心底不住地惋惜着:可惜了这样一副身躯与声喉,竟配上如此的容貌。但凡容貌稍为可观些,依着此等惊天动地的手艺,只怕专门伺候皇帝饮食的御膳房总管便早早系他了。 “这,这——”自皇帝一看清叶落秋的脸,随即愣住了,说不出话来,只一味看着皇后。 皇后意料之中般,微微一笑道:“如此便系妾妃始终遮遮掩掩不欲叫陛下与众姐妹亲见他的缘由。固然相貌如此丑陋,到底叶落秋身为一介庖丁的手艺却是登峰造极,只怕今日这世间,无人能出其右。” 皇帝一时回神,赞赏着说道:“朕于前朝用人,亦不问出身,只问本领能耐。今日皇后所为,与朕如出一辙。”语气随和。 “不知皇后娘娘自何处寻得如此能人?”我细细盯着始终垂首不语的叶落秋这张独特的脸庞,只觉固然有丑陋的胎记遮掩住,到底叫我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甚是古怪。 “皎月几日前为着家中父母双双离世,告知本宫,本宫随即给了她出宫的腰牌。后来,在民间遇到他、见识到了他的手艺之后,为着叶落秋无家可归,皎月先是将人安置在自己家,继而回禀本宫。本宫一时不过念着与皎月的情分,才吩咐她将叶落秋带入宫。孰料见识过叶落秋的厨艺之后,本宫心里甚是惊叹:纵使御膳房里头最高明的庖丁,其手艺亦不过十之六七。当真叫皎月瞎猫碰上了死耗子,凑巧了。”皇后细细解释起来。 “如此说来,叶落秋祖籍可与皎月一般,皆在京都?”我仔细听着皇后话里话外的意思,一壁暗中恍若无意地死盯着叶落秋,企图借此寻摸出叫我产生似曾相识之感的来由。 皇后点点头,承认道:“皎月与皓月皆生在京都,长在京都。至于叶落秋——”随即看向他,面色似在询问。 叶落秋低着头,几乎埋进自己的胸前,小心翼翼道:“奴才乃外地流落而来。” “哦?”我诧异地问道:“你来自何地?如此手艺,只怕你家世渊源定然深厚。” 眼见众人的目光尽数汇集在他的身上,犹豫了良久,叶落秋回答道:“奴才祖籍蒲州。若非为着村里镇上无容身之处,处处遭人排挤,无奈之下四处游走,凭借着微博的技艺换得一口饭吃,只怕奴才今日尚不得有机会服侍陛下与诸位娘娘。” “今时今日,在陛下精心仔细地治理之下,能教民间有如此厨艺精湛的庖丁入御殿服侍皇后娘娘,可见陛下顺天懿德,洪福齐天。”折淑妃听罢,不由得感叹道,叫皇帝愈加欢喜。 艾贤妃见状,亦连连恭维道:“天下臣民有陛下与娘娘这般身居龙椅凤座,可见系天下百姓之福。” 一句话,叫在场的所有人尽数起身行礼,为之祝贺道:“妾妃等恭祝陛下与娘娘千秋万载,永世长存。” “今日皇后宫里头多了一位手艺精湛的庖丁,亦也能叫尔等扯到朕身上,皇后一番美意当真不曾被辜负。朕理当好生酬谢皇后才是。”皇帝打趣一般,将话题转向皇后,细细注视起来,眼中重现因穆惠庄太子与穆德安公主之死而消失多日的神采奕奕。 “能教陛下今日欢喜一番,可算是妾妃的福分了。如何担得起陛下一句酬谢。妾妃只盼着陛下能够每日多来几趟凤仪宫,陪着妾妃一同用膳也好。”皇后不由得柔和微笑起来,不禁面含热泪,语带恳求。 我亦在旁随身附和道:“说来自从穆惠庄太子与穆德安公主接连离世之后,陛下多日来不曾展露笑颜。今时今日,皇后娘娘为着舒缓陛下的性情,花了不少心思,妾妃但请陛下为着皇后娘娘这番心意,对娘娘多加垂怜。帝后和睦一体,便系天下百姓之福,御殿诸妃之幸。” 其她嫔御顺着我的话,齐齐行礼道:“妾妃但请陛下为着皇后娘娘这番心意,对娘娘多加垂怜。” 皇帝眼见下首所有人皆如此,面上愈加动容起来。皇后更是面色感动至落泪。 “朕有贤妻良妾如此,大楚如何不会兴旺。”说着,皇帝示意诸妃起身,紧紧握住了一旁皇后的柔荑,不由得惊讶起来,直勾勾看着被他握在手中的柔荑,叹息道:“皇后近几日为着安排穆惠庄太子与穆德安公主的丧仪,可算是劳累了。”语气夹带上了几分怜惜与心疼,面容格外体贴。 皇后一味地由着自己的双手被皇帝握在手心不住地揉搓着,面色固然依旧平和,眼中却是泛起了两道明亮的泪花,也不知是被殿内的炭盆熏得,亦或是被皇帝如此亲昵的举动而感化,只一味羞涩地笑道:“妾妃身为皇后,为陛下与皇嗣之事尽职尽责理当如此。再怎么说,妾妃身为嫡母,他们两个固然并非养育在妾妃膝下,到底皆系妾妃的孩子,妾妃自然视如己出。” “皇后如此贤德,可见当日朕立后的决策乃圣明之选。”皇帝对皇后愈加赞赏,看着她的眼眸格外赞许与尊崇。 皇后谦虚一笑,面色羞涩地红了起来,谦虚道:“诸位姐妹今日齐聚椒房殿,陛下如何说出这般惹人害臊的话来,倒叫妾妃在众姐妹面前不好意思起来了。” “陛下今日与皇后如此恩爱,可见系前世注定的缘分。陛下福泽天下,皇后恩德御殿,想来在陛下与娘娘有生之年,定能教咱们大楚成为天下最为强盛的一轮朝代,出现孝帝当日曾亲口说出的那一句‘天下来朝’的金口玉言。” 惇贵嫔一席话,令皇帝格外欢喜,直言道:“今日,大楚已然‘万邦来朝’,待到日后‘天下来朝’,想必不消几年便可。待得朕百年之后,子嗣即位为新帝,自然可以统治普天之下所有的疆域领土并所有百姓。如此一来,只怕唯余秦朝祖龙可与之相提并论。惇贵嫔这句话说得好,可见特进光禄大夫血脉笔直,叫你本性生来如此直言。” 特进光禄大夫指的是惇贵嫔的生父——云立。为着惇贵嫔在御殿之内逐日得宠,且其二位兄长在朝堂之上多年来一直恳直谏言、功勋卓着而被皇帝甚为看重,故而今日云立被追谥为从二品特进光禄大夫,下赐珊瑚顶戴、九蟒四爪袍、配锦鸡补子入棺。 今日的云氏一族隐隐有当日殷氏一族的风光。 认真计较起来,今日的殷氏一族可谓趋于西山黄昏之色,不如庄静贵妃在世之时那般鼎盛。其中原因有二:一则,御殿之内并无殷氏族女的地位,而前朝与御殿纵无明面上的瓜葛,到底私底下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前朝御殿之间,看似无关,实则紧密相连,若非殷氏一族于前朝势短,只怕御殿之内亦有殷氏族女占据一席之地;二则,除了殷氏父子之外,殷氏一族再无出类拔萃之文臣武将,故而殷氏一族的权势与威望注定不过从一品英国公、正二品上柱国而已。 第二十二章 帝太后崩 如今,正当头的系惇贵嫔二位兄长——云曦过、云曦逸,皆肩负金紫光禄大夫之职,头戴蓝宝石顶戴,身着九蟒四爪袍配孔雀补子。 素闻云立在世之时,为官清廉,断案素有果毅之性,叫民间百姓赞不绝口他不畏强权之气。纵使无能得见云立的风采,只看惇贵嫔今日气度,依稀可见当日其父云立何等气魄。再者,云曦过、云曦逸与惇贵嫔一母同胞,到底一气连枝,自然差不到哪儿去。 认真计较起来,过去的某一日,我曾从竹春的笑语之中听出了几分流言蜚语:论及云曦过、云曦逸二人的相貌品格,自然无需多言,只看惇贵嫔的容貌便可推测出一二。固然不及嘉煍王、庆炾王兄弟俩,到底算得上是人中龙凤。然则最为人津津乐道的却是他们兄弟俩各自只娶了一位妻子,自此恩爱一生。固然膝下子女不多,算得上子嗣稀薄,各自拥有一个儿子,到底算得上富贵之家、和睦之族,堪与婺藕的父母相提并论。御殿之内,所有人都在惇贵嫔亲自挑选了自己的两位嫂嫂之后,眼见得她们如此幸运,皆羡慕不已。若非如此人声鼎沸,只怕尚轮不到竹春在我耳畔絮叨。 “妾妃固然不曾得见特进光禄大夫当年的风采,然而一见惇贵嫔这副脾性,自然可想象得出一二。”皇后赞赏地瞧了惇贵嫔一眼,随即笑道:“近几日为着穆惠庄太子与穆德安公主之事,陛下每日处理朝政几近疲乏无力,甚是憔悴,眼瞅着人消瘦了一大圈儿,多日不曾召嫔御侍寝。然则朝中要事却无一幸免叫陛下安心舒畅,可见惇贵嫔二位兄长的功劳不小。” 眼见皇后提及惇贵嫔二位兄长,皇后亦不免多了几分感伤,“眼见着惇贵嫔二位兄长为陛下如此尽心竭力,当真叫妾妃心底里头欣慰,不免想起当日庄静贵妃在世之时,殷氏父子他们亦算得上劳苦功高了。若非庄静贵妃早早离世,只怕殷氏一族会群雄并起,成为陛下的左膀右臂。哪儿会如同今日这般,日逐西山,病的病,死的死,子嗣凋零,叫陛下如此伤心。” 皇帝接了话,点点头道:“自从殷荣、殷羽嗣一死一病,殷氏一族早已人才凋零,到底算得上我大楚的一大损失。若非今日有云曦过、云曦逸他们二人为朕撑起半边天,只怕朕于朝中并无多少良臣美将。他们虽则年轻,只比昭容大十岁而已,到底领受了云立多年的教导,自然深得其为人处世的精髓,于朝政之上不卑不亢,敢于直言。” 皇帝一番夸赞,自然叫惇贵嫔分外欣喜,连连颔首,感激道:“妾妃代二位兄长多谢陛下夸赞。” 眼见惇贵嫔今日这番欢喜的模样,我一时想起了袅舞,不由地吐出一口长长的气,唉声叹息道:“当真是可惜了如此喜庆的日子。若穆惠庄太子与穆德安公主依旧在世,与咱们一同享用这腊八粥,只怕咱们一家子可算得上是齐聚了。”一时陷入悲凉之中,无能自拔。 依着我的地位,除了皇后,无人敢反驳我出言不当。然则即便系皇后,素来知晓袅舞这些年过的系何等日子的皇后,亦不敢轻声打搅我对袅舞的一番遗憾,然则随声附和了一句,“到底系妍贵嫔意志不够坚定,若非如此,只怕绝不会就此恍如避世而居,终日与佛龛为伴。” 一句话,顺利地叫皇帝回忆起了过去与袅舞那般恬静美好的岁月,眼眸一时出神,过了良久才回过神来,不禁惋惜一声,道:“妍贵嫔为着穆安定公主之死已然避世多年,每日不断地诵经念佛,比朕这个做父亲的要尽职尽责多了。” 容贵姬急忙打断道:“陛下日理万机,此生子嗣绝非一位公主而已。陛下如此说,当真是言重了。再者说到底,妾妃瞅着,妍贵嫔的心性亦忒薄弱了。” 听罢,我心里头不悦起来,到底明白容贵姬所言系事实,故而不出一声。 瞅了瞅惇贵嫔,皇帝一时失神,随即笑道:“为着今日皇后这一场腊八粥宴,朕自该好生晋封妍贵嫔、惇贵嫔为妍妃、惇妃,亦好普天同庆。” 惇妃大喜,连连下跪谢恩。 明眼人皆看得出来,自从麟德七年十月袅舞自妍贵姬晋为淑媛、麟德十二年新春晋为妍贵嫔后,袅舞再无侍寝之责,只一味沉浸在自己的悲痛之中,与帝太后一力钻研佛经注释,求得内心的安慰。故而皇帝此刻晋袅舞为妍妃,不外乎看重帝太后与她多年潜心礼佛的份儿上,并非对她有颇为深厚的宠爱。 艾贤妃素来心思敏捷,此刻亦看出了这一点,瞧了我一眼,随即笑吟吟道:“如此一来,为着妍妃娘娘与帝太后同心一体,只怕愈加有助于帝太后来生转托富贵人家,尽享荣华。唯有如此,才配得上帝太后对佛祖的一片赤诚之心。” “帝太后近几日的身子似乎——”折淑妃听罢,忽而吞吞吐吐,犹豫道:“似乎不太好。只怕系入冬的缘故,叫帝太后凤体有了几丝憔悴。” 帝后二人直接看向折淑妃,诧异而吃惊地齐齐问道:“怎会如此?”言毕,随即转头看向皓月与秦敛。 皓月与秦敛当即下跪行礼,诚惶诚恐地回禀道:“奴才(奴婢)依着陛下(娘娘)的吩咐,每隔三日探视帝太后一回,实在不知此事。” 折淑妃随意微笑一声,说道:“那便是了。昨日妾妃为穆德安公主祈福之后,随即想起多日不曾拜访帝太后与妍妃姐姐,又想着这几日事忙,只怕去了妍妃姐姐那儿,少不得说这几桩大事,倒叫人心里头愈加难过,便只去宁寿宫给帝太后请安。孰料才一迈入紫极殿的大门,随即闻到里头传出一股药气。一打听,这才知道帝太后前一日偶感风寒,今日已然下不来床了。妾妃入内之时,帝太后尚且——” 话还没说完,外头已然入了慎容丁纤人。 脸上带着泪花,一入内,丁慎容随即急匆匆下跪行礼,语气夹杂着无尽的哀伤与悲痛,磕头回禀道:“启禀陛下,帝太后山陵崩了。”语带九天之哀痛。 此等消息来得如此迅速,叫人措手不及,皇帝当即惊得站起身来,睁大了眼睛,全身微微颤抖起来,语气沙哑地问道:“什么?你说什么?” 丁慎容尚未开口再次回禀,皇帝随即支撑不住如此打击一般,当即昏倒过去。 “陛下!”眼见皇帝径直昏倒,殿内诸妃纷纷惊呼起来。 皇帝这一昏倒,尽数将所有的事宜堆到了皇后的身上。强自忍着内心的情绪,我俩硬生生冷静下来。皇后径直吩咐秦敛与皓月将陛下就近送入椒房殿寝殿,吩咐御医好生看护着,另吩咐丁慎容与她一同回紫极殿,为帝太后安排招魂复魄、沐浴饭含及小敛事宜。 我急忙吩咐倚华先行一步前去通知广孝法师,叮嘱他将多年前帝太后为自己准备的棺椁取出,以作今日雍和殿大敛之用,随即奔赴雍和殿,将为帝太后祈福祝祷的一应事宜依着往日的例子交代清楚。直忙到了夜幕降临时分,诸多宫人在丁慎容的带领下扛着着盛装收殓的帝太后遗体入内,可惜不见皇后身影。 眼见我面色往后头瞧,看出了我的心思,丁慎容颔首回禀:皇后此刻已然奔赴临光殿看护皇帝去了,示意雍和殿内一应事宜暂且交由我、折淑妃、艾贤妃来主持。 待到行大敛之时,我曾偷偷往棺木里头看过一眼:帝太后满脸褶皱的脸庞面色枯黄,容貌憔悴,满面皱纹深刻,双颊凹陷,双手干枯如细枝,甚至戴不了翠玉扳指,几欲脱落下来,看似二三月不曾好生进食了。 心下疑惑之际,与折淑妃等对视一眼,我俩在彼此的眼中看出了心照不宣。 帝太后离世这一日,原本清晨的明媚日光如同天神降临的金色光芒一般,孰料到了日薄西山之时,便随着帝太后山陵崩的消息传来,成了漫天铺地的一层迷雾轻纱,叫世间所有的一切尽数被漫天白雪遮盖起来,不漏一丝空缝,如此压抑的氛围叫御殿之内所有人皆透不过气来。 大敛之后,依着窗外的天色,已然到了晚间,诸妃与吾等此刻已然在暖阁里头换好了素服,在雍和殿内依着位分次序,一同为帝太后祈福哭丧。 黄昏之色撒下满地的凄凉昏暗,夹带着深渊般的痛楚。殿内已然挂起了雪白灵幡,洁白哀哀,飘摇垂下,一层一层,极为惨白。 待到戌正时分,大门被轻轻地推开,发出‘嘎吱’一声。突兀刺耳的声音打破了里头的梵音靡靡,诸妃皆停下了诵经念佛之声。开门之声犹如阿鼻地狱里头的牛头马面呼吸之间发出的气息,随着夜幕寒风的吹入,趁着漆黑无光的夜幕,在幽幽而通明的烛光摇摆下,伴随着如同无数只触手一般飞扬起来的白幡,浑然一副叫人不寒而栗又阴森诡异的画面。 在吾等回头注视下,皇后、秦敛搀扶着备受打击的皇帝一步步缓缓入内,走到帝太后灵前。当着所有嫔御的面,眼色红了一圈的皇帝一时哀恸不已,无法克制地径直落泪。固然有男子汉不轻易流泪之理,皇帝亦连一声哭腔不曾叫人听见,却叫人自心底里头萌生出一道悲凉的嚎啕之声,叫人感同身受,不由得流出泪来。 皇后在一旁极力心疼地劝慰道:“还请陛下宽心。此番帝太后离世,咱们固然心痛不已、哀伤不断,若连陛下亦乱了分寸,只怕仅凭妾妃四人实难主持大局。如今,御殿之内,所有事宜尽数落到了妾妃四人身上,还请陛下千万保重龙体。如若不然,只怕妾妃等有三头六臂亦无能为力。” 皇后一番话,说得动情在理,叫皇帝硬生生止住了两道清泪,沙哑着嗓子说道:“皇后此言极是。”随即抹去脸上两道清泪,逐渐冷静自如起来。 忍着内心的哀痛为帝太后上了三炷香之后,皇帝回临光殿召唤众大臣入宫,一同商议追谥等事宜。皇后则与诸妃一同留在了雍和殿,入暖阁更换了一身素服后,出来行祭奠之礼,而后与广孝大师、六尚二十四司的女官一同商讨这段时日的丧仪如何举办。 我心下不住地感慨:今岁新春期间,丧仪不断,要普天同悲了。 当日,无论系穆惠庄太子抑或是穆德安公主之死,皆依着惯例吩咐六尚二十四司操办即可,然则此番系帝太后离世,格局牵扯到天下之母的身份上,自然是要格外隆重与日久了。再者,帝太后养育皇帝一场,自然劳苦功高。眼见皇帝今日这般痛心疾首的模样,可见帝太后素日在他心中系何等地位,故而皇后、吾等、六尚二十四司所有人皆忙忙碌碌,为之祈福祝祷,殷勤求得帝太后来生转世投胎入富贵人家,无一人敢偷懒。 第二十三章 新岁九华 翌日,腊月初九,皇帝即与众大臣决定好了谥号,追谥帝太后为穆恭简和慎元平皇后,以继后礼葬入章陵,与平帝、昭纯平后三人常伴地下。 听到下葬礼仪的规格不过继后之礼而已,我不由得想起献哲贵妃与敦惠德妃,心下不住地感叹起来:她们二人固然不比系穆恭平后,到底系幸运之人,被同葬章陵双妃园寝,浑然不似恭肃淑妃,与其她嫔御一同合葬妃陵,规格狭小,仪制简单,毫不起眼。然则皇帝亦格外看重自身的血脉。若非如此,如何不将穆恭平后以嫡后礼丧?只怕他心里头依旧记着自己系嫡后昭纯平后所出,一旦将穆恭平后以嫡后礼丧,到底显得自己的生母无足轻重了。 念及昭纯平后与皇帝,我不由得想起了稚奴。 前段时日穆惠庄太子与穆德安公主离世之时,他偶感风寒,病情甚是严重,故而不曾前来雍和殿行祭奠、祝祷祈福之礼。昨日为着腊八节的习俗,康复已然痊愈的他一早便入宫来,与其他皇嗣一般无二地行请安之礼,与诸妃齐聚一堂。用过了腊八粥,听闻穆恭平后的讣告,随即在雍和殿暖阁换好了素服,为穆恭平后服丧,虔心祭奠,为之祈福祝祷。稚奴如此诚心诚意的行径,叫帝后与吾等一应看在眼里,不由得赞叹他孝心可嘉。 穆恭平后丧仪期间,宫廷民间、前朝御殿皆无人敢吹笙奏乐行红绸喜事,皆身着白衣素服,寂静的氛围在无声无息之中流露出无尽的哀痛与悲伤,普天同悲。御殿之中、雍和殿内到处皆是白幡与披麻戴孝的宫人沉默寂静地矗立着。偶尔几个宫人的素服一角被寒冷刺骨的风吹得飞扬起来,如同纷飞的白幡,抖擞出无尽的凄凉。来往宫人身上的暗绿色麻制素服配上额头上绑着的一根白布条,恍若融入了铺天盖地的雪花之中,其悲哀沉痛之情与天地浑然一体。 今岁的新春与往年不同,为着三桩丧仪的出现,天地之间不见一丝一毫的喜庆,无人胆敢露出笑颜。 待到十二月二十五日,浩浩荡荡的一行人身着素服,满脸哀伤地在帝后二人的带领下,扶着穆恭平后的棺椁出了月华门,一步步沿着京都朱雀道出来,抵达葬有历代帝王遗体的皇陵,将穆恭平后的梓宫正式葬入章陵。除却帝后二人,御殿所有嫔御皆不得出宫,只得在雍和殿里头,与所有皇嗣一同行悼念之礼,每日如此,直至翌年三月初八,过了整整三个月,这才结束。 固然朝政大事不得懈怠,皇帝依旧显示出自己的诚意与孝心,每日抽出数个时辰来,前往雍和殿亲自悼念穆恭平后。听闻穆恭平后逝世的消息之后,皇帝随即以蓝笔批改奏折,一直过了二十七日,于正月四日,才恢复朱批。 皇帝前朝政事已然如此,御殿之内的新岁家宴亦如此简洁。固然新春佳节的好日子近在眼前,天下臣民皆庆贺亦在所难免,到底看在穆恭平后山陵崩的面子上,其规格与仪制较前些年小了许多。民间百姓的新春恭贺礼仪愈加简陋起来,不复来往拜年,只一味地为穆恭平后哭丧。并非皇后与吾等一力苛刻,到底系身处国丧之间,不得过分欢庆,兹事体大。 皇帝甚至起了举国为穆恭平后守孝三年的念头,到底为前朝大臣一力劝解,直言眼下边疆要地之上,它国士兵偶有烧杀抢掠之举,隐隐有侵犯我朝疆土之意,故而实在不宜三军缟素,为穆恭平后服丧。皇帝掂量再三,随即抹去了这一念头。 然则该有的御殿家宴却是必不可少,故而元旦之日,安孝大长公主、桐王、焀王、端柔长公主一同简装出席,一来为着在世之人到底需得好生过好自己的日子,二则亦不可太过精致,以免与穆恭平后的丧仪相冲。 自从贞媛贵姬离世之后,其生母安孝大长公主随即消失在众人的眼中,只一味地幽居在驸马府中,与自己的夫君一同为贞媛贵姬祈福诵经,每日如此,只盼着她早日升入极乐。 桐王与安孝大长公主一母同胞,二人甚是钟爱幽居的日子,故而当日出现一回之后,近些年来,若非皇帝诏书下达,只怕我再无机会识得庐山真面目。 焀王为着边疆战事甚是和睦,不过一些它国流匪时不时前来侵占边疆百姓、焚烧房屋,故而留下一二要紧的得力手下,随即快马加鞭进京:一则赴宴;二则为自己的生母行祭奠之礼、作祈福祝祷之举。 端柔长公主地位低微,无论她亦或其生母恭肃淑妃皆不受重视,今日入宫前来不过为着一家团圆之意。何况,她不比安孝大长公主、桐王、焀王之流,可随意自由出入御殿。若非皇帝此番特意下旨宣她前来,只怕她根本就没有机会得以入宫。故而宴席之上,要紧的人物不过帝后、安孝大长公主、二王、诸位皇嗣罢了。 今岁的宴席仍旧开在曲水殿,主人公却换成了皇帝庶出长姊——端柔长公主,一应菜肴皆换上了素食,名曰九华宴。是日,满座皆身着素服,个个安静如哑。 皇帝庶出长姊——端柔长公主办了一场九华宴。 九华宴,顾名思义,有九种新鲜花卉模样的糕点,精致巧妙,令人赞不绝口,包含海棠酥、菊花酥、梅花酥、兰花酥、玫瑰酥、莲花酥、海棠酥、芙蓉糕、桂花糕九样。 宴席之上,长公主戴九翟冠,冠身覆以皁縠,前后饰珠牡丹二、蕊头八、翠叶三十六,左右饰珠翠穰花鬓二,承以小连云六,冠上翠顶云一,上饰珠九、珠翠云十一,冠前部饰珠翠翟九,大珠翟二,末底小珠翟三、翠翟四,相间排列,皆口衔珠滴,冠底翠口圈,缀金珠宝钿花,冠顶插金凤二,口衔长珠结二,另金簪二。 九翟冠上有银丝翟鸟九,嘴衔珠滴,冠胎以铜丝编出圆锥形框,表敷一层黑罗纱,前后各一描金细竹丝编博山,冠下接金口圈,里裱锦纻,冠左右金凤簪各一对,嘴衔长珠结。 身着大衫红,直领,对襟,大袖,随用纻丝、纱、罗。霞帔二,并列,深青,饰织金绣云凤纹,金坠钑凤纹。 鞠衣圆领,青色,前胸后背饰金绣云凤纹。 另大带、玉革带、玉花采结绶、玉佩、青袜舄等。 宴席之上,帝、后、妃众人云集,曲水殿内一派融融景象。 皇帝眼见众人皆到场,随即语带哀痛,举杯道:“为着母后与两位皇嗣离世,朕心甚痛。今日嘱托皇室宗亲一齐到场,不过为了与大家一同哀悼此等情愫。来,咱们一同举杯,祭奠母后与二位英年早逝的皇嗣。”说着,举起了手中的酒杯。 众人亦随之起身,举起酒杯,面色凝肃道:“敬穆恭平后与二位英年早逝的皇嗣。” “今日多亏了端柔长公主,咱们这才有口福,品尝这象征四季的花卉糕点。”待到重新坐下,皇后率先打破了僵局,笑语连连,面容甚为欣喜,手中拈起一块玫瑰酥,细细品尝着。 皇帝亦欣悦笑道:“长姐对糕点之道,钻研甚为精深,朕自幼便领教过。彼时,朕时常一下学便往恭肃淑妃所居的兴乐宫,前去叨扰一番。” “为着母妃的缘故,孤自幼便习得一身好厨艺。如今,母妃固然离世,孤到底编纂了一番《花卉时节糕点之方》,可堪比《随园食单》。”端柔长公主满脸的笑意,终究忍不住一丝感慨,语气微微自豪。 折淑妃见状,急忙撇开话题,笑道:“想来便系恭肃淑妃在天有灵,得知自己的厨艺并非后继无人,亦称得上是心满意足了。何况,早先有驸马与长公主恩爱无双,如何叫人不艳羡。” 端柔长公主夫君——驸马魏琉,乃当日魏庶人之嫡出兄长,正因昔日平帝看重魏氏一族,且魏腊身居司徒之位,故而下旨赐婚。魏琉与端柔长公主郎才女貌,可谓天作之合,彼时人皆广为传颂。然则,自魏庶人李代桃僵、欺君罔上一案后,固然风光不再,到底为着驸马一职,魏琉免却刑罚之责。然则至今,魏氏一族大势所趋,除却驸马魏琉,已然空寂无人,一片寥落。何况,前不久,魏琉便与二王一同殒命,巧合至极,可谓令人惊奇。 早先,端柔长公主与皇帝姐弟情深。纵然并非一母同胞,到底自幼一同长大,情分匪浅,故而自魏驸马离世之后,皇帝示意皇后下懿旨接端柔长公主入宫,久居御殿,抑或来日时机,遇见良人,再嫁为人妇。 我拈起一块造型唯美的芙蓉糕,柔软而散发着浓郁的芬芳,心下感叹:难为了端柔长公主忍着丧夫之痛,强颜欢笑为御殿诸人开设九华宴,费尽心思自恭肃淑妃留下的食谱中钻研出这九种糕点,黄红柳绿,斑斓五彩,鲜嫩妩媚,娇软柔脆,模样新奇而美观,令人望之垂涎欲滴,食之精致而可口,令人不禁啧啧称赞。 固然心意好,到底折淑妃此言不合时机,令端柔长公主想起了魏驸马离世一事,眼神面容一时黯淡下去,仿若一朵烛花,随风摇曳之下,渐渐微弱而渺小。 皇帝微微不悦地瞧了一眼折淑妃,折淑妃这才醒悟过来,面色通红起来,愧疚道:“妾妃失言,还望陛下、长公主恕罪。” “无妨。”端柔长公主大度待人之心,御殿诸妃皆知,此番自然不会责备折淑妃一时口误。 固然与御殿关系甚少,到底需与驸马时常入宫请安。大楚国内,男子三妻四妾实属惯例,到底为着尊卑有别,不可委屈对待,驸马只可有公主一位妻子。 纵使前朝有些驸马三妻四妾,亦在妻子的挑选之下。即便纳了妾室,到底看妻子的意思,可谓举步维艰,只得放下念头,免得叫自己的丈人怪罪。 此时,就在众人无声之际,端柔长公主拍掌两下,宫人自曲水殿角落端出玉九子铃,并拔丝苹果、翡翠白菜蒸饺、银丝卷。 玉制九子铃乃端柔长公主年幼时所得。 彼时,端柔长公主参拜庄严寺,见佛面有光相,机缘偶遇风檐前忽然悬挂的玉制九子铃,故而得平帝赏赐,称谓机缘凑巧、佛缘深重。自得了恩赐之后,端柔长公主一向好生收藏,珍惜宝贝,从不示人。如今九华宴上,端柔长公主如此大方,摆出玉九子铃,只怕用意不浅。 第二十四章 听百舌儿 面对众人奇异看待玉制九子铃的目光,端柔长公主微微婉笑,“如此宝物若当真在孤的库房中凭空摆着,只怕落了尘土灰烬,无能物尽其用,亦不能够令众生瞻仰佛光。如今,三位公主或有一子,或即将有一子,自然需得神佛庇佑,这才有福分可言。固然生在帝王之家,到底缘分浅薄各有差异。此番,玉九子铃经雍和殿大师——僧稠法师护法加持开光,想来安置于柔仪殿门檐之上,自能庇佑皇家子孙、御殿诸妃再结珠胎,庇佑众妃生育之能。” 柔仪殿乃皇后接见命妇之处,与太子妃接见命妇之处——春和殿相对,比邻而筑。将玉制九子铃安置于柔仪殿门檐之上,可谓福泽众人,分外深厚,颇有佛家普度众生之兆。 “皇姐思虑周全,朕万万不能及。”皇帝喜笑开怀,甚是感动。 余者皆起身行礼,感激道:“妾妃等,多谢端柔长公主恩典。” 待到重新入座定,动起玉箸,我端详起面前的拔丝苹果:色泽金黄,块型光滑,味酸甜,外脆内软,糖丝不断,其味道独特,可助席间之乐。此菜呈金黄色,外脆里嫩,香甜可口。一上桌,你拔我拽,金丝满布,妙趣横生,系宴度上颇受欢迎的一道甜品。 银丝卷以制作精细、面内包以银丝缕缕而闻名。除蒸食以外亦可入炉烤至金黄色,亦别有一番风味。银丝卷色泽洁白,入口柔和香甜,软绵油润,余味无穷。炸银丝卷则是蒸好再炸。 拔丝苹果老少咸宜,无论鸾仪抑或嘉慎公主之子,皆喜爱非常。银丝卷更是博得诸妃欢心,一时之间,可谓在座诸人皆欢喜进食,大有和睦一家亲的景象。 散宴之后,诸妃可径直散去,我与皇后、折淑妃却是要迎送亲眷一一离开方回宫。 皇帝一时饮酒作乐,甚为开怀,筵席散罢,已然醉意熏熏,便先行一步回我未央殿,稍憩休息。 待到宾客散尽,我与皇后、折淑妃分离而去,方一步入未央殿的大门,已然听闻皇帝酒醉之后,微带嚅嗫的语声,念诵着: 杏梁宾未散,桂宫明欲沉。 暧色轻帏里,低光照宝琴。 徘徊云髻影,的烁绮疏金。 恨君秋月夜,遗我洞房阴。 “陛下好雅兴。”听闻此诗,我不禁笑了起来,打趣道。 皇帝抬眼,见我入内,坐在贵妃榻上,便笑着将手中的一份信纸转交于我,一壁道:“你且看看,朕一睡醒便留在了朕的榻边。” 我接过,看了一眼,随即放下,为他倒了一杯茶,亲自送到他面前,笑语连连道:“想是哪个姐妹前来拜访,一时半刻留在了这儿亦未可知。” 想了想,我唤进倚华,问道:“倚华,这字帖儿系哪一位主子娘娘落下的?怎的不及时送回去?” 接过《杂咏烛》一瞧,倚华亦不觉诧异道:“此事奴婢一无所知。还请娘娘允准奴婢拿着这诗去问一问其她宫人。” 我颔首以作答应。 目送倚华远去,我转头对皇帝玩笑着说道:“无论系何人所留,到底算得上御殿一大满腹诗书的才女了。陛下的御殿之中,美貌者甚多,德才兼备者更多。至于满腹诗书的嫔御,更是多得数不胜数。” “纵然弱水三千,朕只取一瓢饮。”说着,皇帝生出了几分酣眠后的缠绵悱恻,拉起我的柔荑,静静摩挲着,一壁道:“今日,看着嘉慎的孩子与鸾仪,朕就想起了当日你与和安贵妃一同侍奉朕左右的情景。那是,咱们何等和睦?如今却是物是人非。纵然鸾仪,亦已然嫁做人妇,即将为人母。到底如今,朕已然老了。” 我安心劝慰道:“陛下年华正好,正值壮年,怎的出如此哀伤之语?陛下且看烟曙与宣慈,尚且属稚童小儿,来日不知还有几个弟弟妹妹呢。” 一番话,惹得皇帝连连失笑。 此时,倚华入内,瞥见如此场景,一时不知所措,转身侍立一旁,尴尬道:“回禀陛下、娘娘,奴婢方才挨个问过了,长乐宫里的宫人,连同新来不久的百舌儿一并问过了,并无人知晓这张字帖儿系何人遗留。” “百舌儿?”皇帝一时听闻如此新奇的名字,不由得笑将起来,对我问道:“可是玉婓你取的名字?” 如今,稚奴出宫开府多年,早早娶妻生子,王妃一、侧妃二、庶妃四的规格除却侧妃不过一人,其余皆满员。如今膝下有四子二女,到底算得上称为人父了。如今这状况,较当日琅贵妃身边的处境,不知好了多少倍。 我随口回应道:“正是。为着眼见她如百舌鸟,歌声嚎亮动听,并善仿其语腔,故而妾妃给她取了这名字。陛下觉得可好?” “新年何事最堪悲,病客遥听百舌儿。”皇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道。 “亲眼见过百舌儿之后,妾妃亦念及此诗句。如此看来,妾妃与陛下便算得上是心有灵犀一点通了。”此时,倚华早已识趣般离去,只余下微光烛火的摇曳生姿中,我与皇帝交缠的影子重叠在一起,一衣带水,宛如夫妻。 是日的日光格外甜美柔和,照得人心里头暖洋洋的,然则却夹杂着一股寒冷之气,叫人不由得发自内心地瑟瑟发抖起来,仿佛阴气阵阵,令人哆嗦。 我不知道是日我系如何度过的,只晓得宴席之时,皇帝与焀王说的一番话。话里话外,焀王当着诸妃与皇室宗亲的面,亲自开口,怀疑穆恭平后系为人毒杀而死,绝非寻常风寒。 皇帝乍一听闻,随即瞪大了眼睛,转向皇后,细细问道:“皇后当日亲自为母后收殓,可曾看出母后系中毒而死?” 皇后一时语塞,下意识地摇了摇头道:“妾妃看不出。彼时太医院御医皆亲自号脉,确诊了之后才吩咐人通知妾妃。若穆恭平后系待人毒害,如何太医院御医无人测出?只怕焀王此乃听信了流言。” 焀王却是一口咬定穆恭平后系为人毒害,更吩咐穆恭平后生前贴身服侍的丁慎容与六位上媛——梵相、梵音、梵乐、梵宇、梵宫、梵刹亲自入曲水殿当面回禀穆恭平后离世之前的病症。 “依你等所言,母后离世之前,曾有恶心、呕吐、腹痛、腹泻且有时带血的症状?”皇帝听了丁慎容等人的回禀,随即面色阴沉了下来,沉吟片刻,语态平常地问道,依着脸色看不出喜怒哀乐。 “正是。”七人异口同声。 “既如此,丁慎容,你为何不早早提醒本宫?”皇后见状,不由得疑惑起来,忍不住好奇,径直问道。 丁慎容颔首回禀,面容坦然地回禀道:“回禀娘娘,当日奴婢一时惊慌,想不到此处,故而不曾回禀。今日焀王殿下如此一问,奴婢这才想起当日的蹊跷来。” 皇帝顿时凝眉,深深思量一番,随即秦敛道:“传太医令程御医。” 程御医就在曲水殿外候着,以备不时之需,故而即刻入内,“微臣参见陛下。” “程御医,你当日可曾亲自为母后号脉,确证她已然山陵崩?”皇帝细细看了一眼程御医,眼中满含意味。 程御医回禀道:“当日微臣确实曾亲自为穆恭平后诊脉,确证穆恭平后已然撒手人寰。” “那母后离世之前的症状又当如何?”焀王当即反驳道:“母后离世之前,确实有恶心、呕吐、腹痛、腹泻且有时带血的症状。此事你又当如何解释?” “近段时日天气严寒,穆恭平后已然年迈,自然凤体孱弱,一时受了寒气入侵,玉体违和,故而有如此症状。焀王殿下若不相信,只管吩咐太医院其他御医前来问话,只怕得到的回答皆系如此。”程御医一番话,令焀王愈加恼怒,径直对皇帝郑重请求道:“臣恳请陛下传唤太医院所有御医前来,只为一探究竟母后到底系如何离世。” “也罢,朕便吩咐太医院所有御医前来,只为换得皇兄你安心。”说着,皇帝示意秦敛亲自前去传旨。 待到太医院所有御医皆亲身前来,跪成一大片,依旧不过‘年迈而凤体孱弱’之故,才叫焀王一时无可奈何。 皇帝眼见焀王不忿,不免动了几分劝慰之心,孰料连带着桐王、安孝大长公主等亦随之安抚,却叫焀王面色愈加纠结。 冷眼旁观的我在心下细细揣测着:若认真论及穆恭平后死因,只怕绝非人为所致。一来,穆恭平后死后,对任何人皆无好处;二来,穆恭平后已然年迈,无需旁人亲自动手,不日即可消失在这世间。论及此二点,穆恭平后之死对于任何人皆无好处。只怕今日穆恭平后山陵崩绝非人为所致。 显然,焀王亦想到了这一点,故而只是一味地握紧了拳头,眉眼间尽是赤红之色的不甘。 皇帝眼见焀王一味如此,只以‘疲乏’为借口,简单散了这一场宴席。待到安孝大长公主、桐王、焀王、端柔长公主皆走出了曲水殿,各自回府之后,皇帝随即摆出架势,要与我一道回宫。 我甚是诧异:依着往年的旧例,新春宫宴之后,皇帝自会随同皇后一道回凤仪宫,如何今日会与我一同回来。 固然心头诧异,到底摆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对皇帝提醒道:“今日系新春佳节,如何陛下不去凤仪宫?”一壁瞧了皇后一眼,示意皇帝与她一同回去。 “本宫这几日为着御殿之内一应大小事宜忙坏了,亦累着了,故而特意劝解陛下前去长乐宫。怎么,妹妹还不乐意了?”皇后笑吟吟道,将皇帝推给了我。 “这——”我的脸上固然闪过一丝欢喜的神情,到底为难道:“依着往年的旧例,陛下应该与皇后一同度过此日,以昭示帝后一心,天下一体。今日陛下前来妾妃宫中,只怕寓意不祥。” “规矩系人定的,如何就该墨守成规了?”皇后今日不知为何,一味地将皇帝往长乐宫推去。 眼见如此,若再一味地拒绝,只怕不妥,我亦不好多说什么,只得福身行礼,对皇后道:“妾妃先行告退。”说着,跟在皇帝的身后一同出了曲水殿的大门。 回了宫,已然系夜幕时分。冬日的寒夜总是格外漫长,叫人难以忍受其中无尽的寂寞与孤苦。若非长乐宫中有两个孩子时不时发出吵闹的声响,只怕我会以为这儿系一处人间炼狱,叫人不得不时刻防备着,唯恐恶鬼来袭。 闹腾了一天,回了宫,两个孩子皆被保姆抱在怀里,安静地睡着了。我吩咐两个保姆一同安排她们兄妹俩在内殿入睡。 眼见着保姆将两个孩子一同抱入,我与皇帝分坐两边,面对面一同饮用清茶与一碗牛乳燕窝。 “玉婓,你近几日夜间睡得如何?”眼见我习以为常地自倚华手中接过调羹,舀了舀碗里头的燕窝,随即诧异地问道。 我轻轻一笑,语气松软地说道:“每日忙忙碌碌的,倒也不觉得烦闷。左不过还是这样子,习惯了也就好了。”说着,舀了一口燕窝入口,甚是甘甜可口。 莺月在一旁觑着皇帝若有所思的神情,多嘴地补充道:“我们娘娘近几日为着御殿之内三起大事,没一日睡得好的。” 我微微蹙眉,不悦地轻声叱责道:“莺月!” 莺月即刻闭上了嘴,与倚华一同出去了。 第二十五章 焦尾琴断 皇帝心疼地看着我,温热的手掌覆上了我的柔荑,带来一股暖心的柔和,“朕自然知晓你不欲朕为你担心,到底一些事宜连皇后尚且不曾亲自操办,你又何必亲力亲为呢?只管交给淑妃、贤妃她们亦无不可,无人敢说三道四。” “话虽如此说,到底妾妃身居高位,自当给御殿诸妃做一个好榜样才是。”我谦和地说道,轻轻用另一只手覆盖上皇帝的手掌,只觉皇帝近几日格外消瘦,连手背上的青筋亦暴露出来。 皇帝看来格外赞赏,目光流转到一旁的焦尾琴上,目光随即带上了几分无穷尽的眷恋,淡淡一笑道:“你多日不曾为朕抚琴了。玉婓,今日你可一定得为朕抚上一曲——满庭芳即可。” 再次听闻此名,我心中不由得一时震撼起来:只怕这支‘满庭芳’在皇帝心中意义非凡,这才叫他当日与我初见之时钦点一回,今日又特意挑选,命我弹奏。 掩下心头无尽的疑惑与惊奇、诧异与感叹,我素手微调,随即自指间流转出婉转的琴声,借着深夜的静谧,愈加显出一分安宁与祥和。 然而,忽然一声,我一个不小心,手肘一弯,致使焦尾琴跌落在地,发出清脆的碰撞声,琴弦干脆利落地断了三根,琴身从中间裂为两块,如同一块丝帛被人从中央撕成两半。 皇帝正沉醉其中,忽而闻得如此声响,察觉到不对头之处,当即睁开眼。待他亲眼见到焦尾琴弦断体裂之状,一时瞪大了眼睛,愣在了那里,面不改色分毫。 然则认真计较起来,我只觉他此刻眼神里头的意味多了几分复杂,叫人难以看透,似一滩浑水,更如一口深渊,不见其底,直叫人摸不出其意味。我的心头更增添了一重不明所以而忐忑不已的惴惴不安,一如不知自己来日下场如何。 一如在经历了拔舌地狱、剪刀地狱、铁树地狱、孽镜地狱、蒸笼地狱、铜柱地狱、刀山地狱、冰山地狱、油锅地狱、牛坑地狱、石压地狱、舂臼地狱、血池地狱、枉死地狱、磔刑地狱、火山地狱、石磨地狱、刀锯地狱等共十八层地狱之后,无人知晓自己会变为何等面庞,会否依旧有一丝人样。 第一层拔舌地狱凡在世之人,挑拨离间,诽谤害人,油嘴滑舌,巧言相辩,说谎骗人,死后即打入拔舌地狱。论起具体,则有小鬼掰开嘴,用铁钳夹住舌头,生生拔下,非一下拔下,而是拉长,慢拽......后入剪刀地狱,铁树地狱。 第二层剪刀地狱身处阳间之时,若唆使一守寡妇人再嫁,或为之牵线搭桥,则死后打入剪刀地狱,剪断十指。 第三层铁树地狱凡在世时离间骨肉、挑唆父子、兄弟、姐妹夫妻不和之人,死后入铁树地狱。树上皆利刃,自来人后背皮下挑入,吊于铁树之上。待此过后,还要入孽镜地狱,蒸笼地狱。 第四层孽镜地狱若在阳世犯了罪,不吐真情,或是走通门路、上下打点瞒天过海而逃过惩罚或犯罪在逃之人,死后打入孽镜地狱,照孽镜而显现罪状。然后打入不同地狱受罪。 第五层蒸笼地狱凡平日里家长里短、以讹传讹、陷害、诽谤、辱骂,死后入蒸笼地狱,被投入蒸笼里蒸。蒸过之后,冷风吹过,重塑人身,带入拔舌地狱。 第六层铜柱地狱凡故意纵火或为毁灭罪证、报复、放火害命者,死后打入铜柱地狱,被小鬼扒光衣物,赤身抱铜柱筒。其筒内燃烧炭火,铜柱筒通红。 第七层刀山地狱凡杀、骂之人,死后被打入刀山地狱,脱光衣物,赤身赤身爬上刀山。 第八层冰山地狱如有谋害亲夫亲妻、与人通奸、堕胎之流、赌博成性、不孝敬父母、不仁不义之流,赤身上冰山,受酷刑。 第九层油锅地狱为娼嫖娼、盗贼抢劫、欺善凌弱、诬告诽谤、杀生、谋占他人财产与妻室者,死后打入油锅地狱,赤身入热油锅内翻炸 此为上九层,即东地狱,可见地狱何其多也,并非董某手误。而《水陆全图》中的下九层的西地狱,则更为残酷…… 第十层牛坑地狱此地狱为牲畜申冤。凡在世之人随意虐待牲畜,死后即打入牛坑地狱。坑中有无数牛袭来,以牛角顶、牛蹄踩、牛身燃火,触之即焚成灰烬。 第十一层石压地狱若在世之人产下一婴儿,此婴天生呆傻,残疾;或将婴孩溺死、抛弃,死后即打入石压地狱。此中为一方形大石槽,上以绳索吊一大小相同的巨石,将人放入池中,用斧砍断绳索...... 第十二层舂臼地狱凡在世时,若浪费粮食、糟踏五谷,死后入臼内被舂杀。 第十三层血池地狱凡不敬他人、不孝敬父母、歪门邪道之人,死后入血池地狱,投入血池中受苦。 第十四层枉死地狱自尽者死后打入枉死牢狱。 第十五层磔刑地狱凡挖坟掘墓,死后入磔刑地狱,处凌迟。 第十六层火山地狱凡损公肥私、行贿受贿、偷鸡摸狗、抢劫钱财、放火之人,死后入火山地狱,于火山中活烧而不死。另有犯戒之方外之人,亦入此中。 第十七层石磨地狱凡糟踏五谷、贼人小偷、贪官污吏、欺压百姓之人,死后入石磨地狱,被磨为肉酱后,重塑人身再磨。 第十八层刀锯地狱:凡偷工减料、欺上瞒下、买卖不公之人,死后入刀锯地狱。赤身呈“大”字形,捆绑于四根木桩之上,由裆部至头部,以锯锯毙。 我从未见过皇帝有如此古怪的一面,当即意识到不对劲儿,即刻起身行礼,深深请罪道:“妾妃一时不当心,惊扰了陛下的闲情逸致,还望陛下恕罪。”心跳之声如同雷轰九天之外,震耳欲聋,惊天动地。 皇帝却只是一味地静默着,死盯着断了的三根弦,不出一声。 我从未见过皇帝如此神情,一时心里头惴惴不安,甚是恐惧此刻这一片祥和到令人深感诡异的宁静,随即下跪行礼道:“妾妃失仪,一时怠慢了御赐之物,还望陛下恕罪。”说话期间,我隐约能够听到自己胸前心跳的剧烈之声,如同五雷轰顶,叫人脑中一片震惊。 皇帝仿佛一时没听见我所说的话,只是一味地愣在那里,唇齿颤抖着,遍体可见微微的发抖,似受到了严重的打击,连说话的本领亦失去了。 伴随着冬夜里头的寂静,殿内的铜漏发出了一滴又一滴的水声,叫人听来如雷贯耳,间隔之间,我听不出皇帝的呼吸之声,乃至于我自己的呼吸之声亦听不到。 我心知自己这一回祸闯大了,再者漫无边际的沉默之中,我呆呆跪在地上,一味地看着地上这块地毯鲜红色的部分,只觉系从我身躯之中流出的鲜血。请罪的语调逐渐颤抖起来,连同我的上半身亦微微抖擞起来,如同冬夜的寒意在我的身躯里头肆虐咆哮着。 过了良久,仿佛皇帝自己亦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回过神来,不曾看我一眼,只一味吩咐道:“秦敛,入内将焦尾琴收拾妥当,送去司乐房嘱托雷司乐好生修补。”一壁说着,一壁往外走,再无眷念留恋之意,独余怅然若失之色。 秦敛一入内,听罢,一时以为自己听错了,随即看了看跪在地上的我。待到瞥见断了弦的焦尾琴,随即诧异地面色一凛,手脚利落地吩咐几个小内侍入内,一同收拾了送去司乐房。 碍于皇帝并未吩咐我起身,我一直惶惶无措地跪到了一日午时,一味思量着自己来日会如何。 此刻,我固然系皇后一人之下而万人之上的婉长贵妃,到底不曾深知皇帝的心思,将其尽数拿捏在自己的手中。当日婺藕一时不慎,纵使身怀六甲亦遭受禁足,今日只怕我亦会落得如此下场。为着皇帝素来不甚容易拿捏的心思,我明日又会是如何一番下场? 念着如此思绪,身子终于熬不住,昏了过去。 待到我恢复神智,彻底醒来的那一日,已然是正月四日的破晓之时,天色尚未开亮,不过一丝半缕的日光透过云层穿过桃花窗纸,软软地照射下来,应着外头地上的雪色光面,带来一道泛着些微希望的亮光。 眼见我费力地睁开眼睛,面前景物逐渐清晰起来,就看到倚华与凌合两张焦急的面庞出现在我的眼前,喜极而泣。 “本宫怎么了?”甫一出口,我随即感受到自己的喉咙何等沙哑,堪比黄牛哞叫的声音。 “娘娘且无需说话。俞御医说了,娘娘这几日因着夜间受了寒气,跪在地上的时辰太久,故而一时着了严重的风寒,需得好生调养着。娘娘且先喝一口姜汤,祛祛体内的寒气。”说着,端来一碗泛着热气的姜汤。 凌合趁机在我的背后塞了一个枕头,扶着我坐起来。 倚华亲自喂着我一口口饮下姜汤,又见我面色疑惑,一壁絮絮不止,解释道:“自从正月初一的元旦宫宴那晚之后,娘娘一直在殿内,跪到了一日午时才昏倒。奴婢一直都小心看着娘娘。一见到娘娘昏倒,随即去找了俞御医。俞御医说娘娘心志受损,颇受打击,只怕信赖亦会有神志不清的症状。奴婢唯恐娘娘哪一刻醒来需要奴婢伺候,便日夜与凌合、莺月一同守在娘娘身边。俞御医方才为娘娘号了号脉,只说依着不出所料,娘娘今日便会醒来,亦吩咐了奴婢先叫娘娘饮下一碗浓浓的红糖姜汤,再为娘娘进食一碗牛乳燕窝。莺月眼见娘娘醒来,赶紧送来了这碗姜汤。娘娘早些用了,歇息一会儿,只怕小厨房里头的牛乳燕窝自然就好了。” 絮絮解释毕,我已然饮下了一整碗浓郁的红糖姜汤,只觉遍体温暖,却依旧化不去我心头的忐忑不安。 此时,莺月端着一碗牛乳燕窝进来了。眼见倚华手中空空如也的胭脂红缠枝莲花粉彩瓷碗,她愈加欢喜,连忙挤上来要喂我进食,一壁口中絮絮道:“千盼万盼,可算是盼得娘娘醒来了。娘娘不知道,这几日为着娘娘如此病体,奴婢好几日休息不好。每日每夜皆梦见娘娘出意外。如今可好,可算是见着娘娘苏醒了。”一壁小心仔细地用调羹将牛乳燕窝送入我口中。 倚华小心地在我身后扶着我,细心地为我擦着嘴角流下的牛乳。 我原本不甚饥饿的肠胃在服用了一碗姜汤之后,又闻到牛乳燕窝的香气,不由得饥肠辘辘,进食得很快。不一会儿,我已然吃完了一碗牛乳燕窝。 第二十六章 幽禁长乐 “娘娘可要再用一些蜜饯以作消食之用?”与竹春、星回一同在旁边站了许久,蜜棠随即端着一旁蜜饯上来了——正系我素日爱用的山楂蜜。 酸酸甜甜的味道配上色泽鲜艳的颜色,我拈了一颗入口,叫我遍体舒心。 用完了膳食,我看了看眼前人,不过素日伺候我的人罢了。倚华、莺月、竹春、霜序、星回、蜜棠、凌合,一个个皆在我面前。 我碍于自己声带有损,打了个比方,倚华看出来,随即解释道:“长乐宫里头所有的宫人皆在这儿了。梁琦、柘木、栮杞、承文正守在外头为娘娘办事呢。” 我点点头。伴随着吃饱喝足之后,一阵疲乏倦怠的感觉涌上心头,我不经意间打起了瞌睡。此举倒叫倚华微微一笑,随即扶我躺下,伺候我入眠。星回会意地点起一支甜梦香。 待到我再次醒来之时,倚华、莺月依旧在我跟前守着。 我张了张嘴,“倚华。”声音已然好了。 倚华原本戍守在我的床边打瞌睡,此刻听我这么一句,当即醒来了,笑着上前来,扶我坐好,问道:“娘娘可要传膳食?” 我笑着摇了摇头,随即道:“这一次我睡了多久?” 莺月随即欢喜地回答道:“不过六个时辰而已。只听娘娘这副嗓子,只怕娘娘的风寒之症已然好了。” “这几日御殿之内发生了何事?” 面对莺月欲言又止而倚华一力遮掩的神态,我心知长乐宫里头已然发生了变化,且波及到了整个御殿。追根究底其源头不过一个:我摔坏了焦尾琴。 果然,此话一出口,倚华当即沉下了脸,企图做着竭力的遮瞒。莺月看了看倚华的神态,不知所措到底该不该与我坦白。唯独此刻入内的凌合听到了,愣了一下,随即躬身说了一句,“此时正值非常时期,折淑妃被陛下晋为长贵妃。” 乍然闻得此言,我不由得呆愣了一会儿,随即释怀了:折淑妃深受皇帝宠爱多年。此时此刻,我因焦尾琴之故失宠于君前,自然她的好时机算到了。 无意之间,瞥见莺月跃跃欲试,企图说些什么,却碍于倚华给她的脸色,始终不得机会。 我随即面色平和,淡淡问道:“本宫看护焦尾琴不利,陛下给了本宫何等惩处?”语气不见丝毫意外。 莺月终于忍不住,开口就是一句,“娘娘与咱们所有人自从元旦宫宴那一夜之后,便被幽禁在长乐宫,再无人出入。固然一应俸禄依着长贵妃的例不变,却是今时不同往日了。” 我点点头——此乃我意料之中。 “怎么,娘娘不吃惊?”眼见我面色安然地接受这样的惩处,莺月诧异问道。 我淡淡一笑,语气无谓道:“依着陛下的性子,能做到如此惩处已然仁至义尽了。” “当日何等情况奴婢不曾亲眼瞧见,然则为着多年的情分与三位皇嗣的情面,陛下到底不该如此绝情才是。”霜序素来沉默寡言,此番如此一句话,可算是叫我看出了她的心思。 眼见莺月连连点头,我不由得失笑起来,对她们说道:“本宫当日触犯了陛下的禁忌,理当受到如此惩处。有时候,功过不能相抵。” “娘娘还是切勿说笑了。”凌合在旁眼见我无所担忧,不禁忧心忡忡道:“当日娘娘为着一时触怒龙颜,跪到翌日午时晕倒,期间陛下一次都不曾前来探视,问都不问一声。奴才们亦不知晓到底娘娘做了何事,竟叫陛下如此气恼。娘娘晕倒之后,尚未过半个时辰,陛下随即晋升折淑妃为嬛长贵妃的旨意传遍了御殿。一同下达御殿之内的一道旨意便系娘娘您得了传染病,长乐宫所有近身伺候娘娘的宫人皆不得外出,尽数随娘娘一同被拘禁在此。外人亦不得入内。戍守咱们宫的守卫除了早先的,亦多了几层,几乎将长乐宫里外尽数包裹得密密实实,连一条狗都无法出入。纵有皇后与嬛长贵妃问起,陛下只字不提缘由,亦不曾表明何时何地放娘娘出来。铪王殿下眼见如此,亦曾旁敲侧击,可惜毫无功效,只得眼睁睁看着娘娘被幽禁在此。” 我心知肚明一切的一切皆出自焦尾琴,故而沉默片刻,随即问道:“你们可知焦尾琴修好了没有?” 倚华一愣,不知如何解释,凌合却是难得的一脸丧气的神态,哭丧着脸,沮丧道:“依着雷司乐的回禀,焦尾琴只怕无能修复到原初完好无缺的模样,再也经不住弹奏了。陛下正系听闻此事之后,才吩咐人将娘娘您幽禁起来的。” 凌合如此神态,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这个当主子的死了呢。想到这里,我不由得嗤笑一声,在这寂静的宫殿里头,笑声如此清脆清晰,显得格外突兀,叫她们甚是震惊。 莺月大着胆子问道:“娘娘,您不是病糊涂了吧。都到这时候了,您怎么还笑得出来——”说着,眼中流露出担忧的神色,惴惴不安自己会否就此与我一同葬送在这座恢弘富丽的宫室内。 我摇摇头,摆摆手道:“本宫不过想起了一件好笑的事情罢了。” “娘娘,今时今日,御殿之内所有人皆看清楚了您失去了陛下的宠爱,来日咱们可如何是好?若就此沉沦下去,只怕定会被那些势利眼的东西一个个欺负到头上。”霜序眼见我在如此情状下依旧能笑出声来,面容愈加忧愁,夹杂着一丝愧疚。 我固然看出些许异常,到底不知她因何事而愧疚,只是嘴角一抹淡淡的微笑,继而面色正经道:“今时今日,凌合,你可还能探听出御殿内众人互通来往的消息?” 凌合言简意赅道:“眼下御殿诸妃所看见的那般,不过系嬛长贵妃取代了您原先的地位,与艾贤妃一同协助皇后统辖御殿大小事宜。只怕她自己亦不知此等恩宠缘何落到了她的头上。陛下对此事甚是避讳,只字不提。此举愈加叫人好奇这里头有什么猫腻。这几日,无数嫔御三番四次地遣了人来仪门外头打听,到底进不来。自然,咱们这儿的消息也出不去。” “既如此,你又是从何处得来的消息?”我诧异问道:“她们打听不出消息来,咱们的消息自然也收不到。” “娘娘,您可还记得原先那名唤尤源校的御前带刀侍卫?”凌合不置可否,反问了我一句。 我当即点点头,“他怎么了?” “为着皇后看重,已然将其晋为御前带刀侍卫,转而看守咱们长乐宫。”凌合眉头都不跳动一下,即刻解释道。 “他原先不是戍守凤仪宫么,怎的来了长乐宫?”我愈发诧异起来。 “自从娘娘遭禁足之后,他随即奉命领着数名羽林卫将咱们长乐宫里外围得水泄不通,连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凌合一句话,道尽人情冷暖。 “原来如此。”我不由得点点头,不由得在心底里头悲哀地笑起来,颇具苦涩与辛酸。 看来,我与皇帝忒多年的情分,到底不如一把焦尾琴在他心里头重要。若非如此,他怎会为着一把琴而如此待我? 然则念及当日婺藕身怀六甲,不过因一时的差错,损坏了焦尾琴,亦被皇帝无情幽禁。我心里头不由得嘲讽自己毫无眼力劲儿:若非焦尾琴如此重要,皇帝如何会这般对待婺藕与她腹中的孩子?不看僧面看佛面,到底该为着婺藕腹中的孩子而对她有所宽宥才是,偏偏却是视若无睹,不顾她身怀六甲,径直将其幽禁起来,连着多日不闻不问。 今时今日,虽非我初次被禁足,但凭我入宫多年,如此严肃的阵仗却是从未有过的。倘若将长乐宫换作御殿大牢,只怕愈能叫人看出我今时今日在皇帝心目中系何等地位——只怕所有人皆以为我定无翻身的机会,再无出头之日。若非念及我诞育三位皇嗣,在御殿之中的地位仅次于皇后,举足轻重,只怕我早早便会被莫须有的‘辜负君上’罪名斩首示众。今时今日,为着宣慈、烟曙在我身边,尚且需要人照看,故而还能饶过倚华、凌合等一命。不然,只怕她们会一同为我陪葬。 思及此处,我忽而醒悟过来:如此说来,当日琅贵妃所言‘琴在人在’,便系如此道理了。可惜我之前从未认真思索过这句话。今日醒悟过来,到底为时已晚。我自己无本领自保还能叫倚华等人得以逃脱一劫,算得上幸运了。 对了,袅舞又当如何? 我忽而想起袅舞来,不由得担忧起来:今时今日,我被幽禁长乐宫,那么沉浸在佛法之中多年不曾承宠的袅舞又当如何?当日穆恭平后在世之时,尚且可以袒护她一二。如今,穆恭平后山陵崩,如何还能护她周全?想来御殿之内,所有宫人眼见我倒台失势,只怕会愈加尖酸刻薄地对待她。我尚未失势之前,已然有几位宫人背地里趁着她素日用度少,一点点将其中的银钱收为己用。如今,只怕她的日子愈加困难了。 “凌合,你可能探听袅舞的消息?”我转过头,双眼灼灼有神地看着他。 微一迟疑,凌合颔首惭愧道:“奴才人脉固然广阔,到底一时半刻之间在咱们宫外戍守的羽林卫甚多,暂时打听不出什么来。若娘娘容许,可否等到守卫松懈之时,再容奴才好好打听妍妃娘娘的消息?” “你能做到如此已然很好。” 我心知凌合所言却是事实:如今,为着皇帝正在气头上,御殿诸妃所有人眼见我受到如此冷落,自然个个皆盯着长乐宫。此刻,若戍守的羽林卫一时松懈,给了那些与我不善的嫔御一个机会,只怕连带他们也会遭殃。 “你且仔细看着点。待到时机成熟了,别忘了仔细打听袅舞姐姐的处境。”我语气颇为担忧。 “奴才遵命。”凌合当即回应道,面色惭愧,似是在愧疚我的信赖。 忧心忡忡地看了我许久,莺月到底忍不住问道:“娘娘,咱们不会一辈子都被困在这儿吧。” 一句话,问出了在场所有人心底的疑惑。 我低下头来,思索着离奇发生在我身上的一桩桩案子,不经意之间,忍不住内心的情愫,脑海中冒出一个念头,离奇的念头,不由得轻声笑了出来,继而抬起头来,面对她们诧异的神情,一字一句地语气肯定道:“说不准何时陛下便会将本宫解禁了,然则还是要再等一段时日。” 第二十七章 姑布再入 “那咱们还得等多久?”倚华深深蹙眉,万般为难道:“时日一长,只怕御殿之内所有主子娘娘皆会以为娘娘再无出头之日,形同废妃。届时,只怕一个个明里暗里会给咱们脚底下使绊,届时意欲崛起,只怕难了。” 眼见我身边的得力大将倚华与凌合如此神态,纵使对我来日的下场毫无预料,亦体会出一二分苦涩来。 “相信我,倚华,咱们的困境绝不会如此长久下去。”我紧紧握住倚华的手,对她们信誓旦旦道。 我在长乐宫一众宫人心里头素有威望,故而我此刻一句话,便叫她们安下了心。 未几,时近八月,烈日炎炎,火热的太阳炙烤着大地,将一切潮湿的水汽尽数氤氲出遥远的天际,化为一块块湛蓝无垠的蓝色锦缎,铺展开来,分外鲜明。自此之后将近半年的时间里,大楚国内接近十之二三的土地遭遇干旱,甚是严重。京中亦连续多日不曾下雨,逐渐形成大旱之象。依着前朝大臣的谏言,皇帝或拨粮赈灾,或与皇后一同行祭祀之礼,祷告上天,求得春雨连绵,滋润大地。 为求得上天恩赐甘霖雨露,皇帝于重云殿举行无遮会,以身祝祷,为百姓设救苦斋,设道俗大斋五万人。继而复幸同泰寺,披法衣行清净大会,素床瓦器乘小车,亲升法座为众开涅盘经题。 自然,吾等嫔御但凡位高得宠些,自是要相伴左右了。回宫后,我听慧妃谈论起她自容贵姬处听闻的东项传说——八百比丘尼。 据东项《古今着闻集》记载,人鱼肉味美且可食用。然而,在若狭国则流传着分外有名的八百比丘尼传说,据说她吃了人鱼肉而活到八百岁。另有一种说法,人鱼其实是这名女子到了所谓的异界,从那里带回来的土产。 吃下人鱼肉而长生不老的比丘尼,实际上过得痛苦万分,因为她深深体悟到人世的无常,也周游过列国。到了晚年,她回到故乡若狭这个地方,一直住在尼姑庵里再也不同外界接触,据说等到她活到将近八百岁的时候,便一个人独自进入濑山的洞穴里,断食至死。 据说在若狭的小滨住着一位叫高桥的男子,某天他在山上或海上迷路误闯异界,回家时带回人鱼肉,觉得既然带回来了就尝尝看吧,不过大家觉得恶心都不敢吃,只有好奇心重的女儿吃了人鱼肉。 于是高桥的女儿获得了千年的寿命,最后有感于世事无常,出家为尼在各国旅行,并将200年寿命借由仙术授给天皇。据说她晚年回到故乡若狭,住在草庵里,此时已活了八百岁,最后在山泉旁边绝食自尽,含笑而终。 她,便被称为八百比丘尼。 人鱼肉的故事,固然虚幻,到底承载了历代君王长生不老,永恒治理天下的心愿。 皇帝于重云殿举行无遮会,设道俗大斋五万人;继而复幸同泰寺,披法衣行清净大会,素床瓦器乘小车,亲升法座为众开涅盘经题,无一不是为了自己能够长治久安,得享百年之权力巅峰。 固然看开了此事,我终究心有悸悸:若一个人活得久了,只怕会面临亲自眼见一个又一个亲人在自己面前离世,那种痛苦,教人如何忍受?当日,袅舞避世之时,尚且有敛敏与婺藕在旁宽慰我。待到她们二人双双仙逝,到底唯有倚华、莺月等人在旁劝慰我。如今,若长生不老的是我,身边一个个情感深厚的故人挨个离世,只怕留给我的,便系无尽的惆怅与寂寞。八百比丘尼晚年回到故乡若狭,住在草庵里,想来自是经历了诸多人世间的生老病死、爱恨离愁,这才了悟纵使活了八百岁,终究不及有始有终,免得最后寂寥终生。正为此,故而她最后选择在山泉旁绝食自尽,含笑而终。 麟德十七年三月初八,穆恭平后悼念之礼结束之日,相士姑布子卿再次入宫,为皇帝献上一则预言,随即离宫而去。 无人知晓那夜相士姑布子卿与皇帝说了什么,只知自从那一日起,皇帝随即愈加深沉起来,无人能够摸透他的脾性,时而暴虐,时而寂静,叫秦敛等人每日战战兢兢,无时无刻不在提心吊胆。 “凌合,你可有法子探知那日相士姑布子卿与陛下说了何话?”待到此等消息伴随着羽林卫的讨论落入我的耳中,我唤来凌合,仔细问道。 凌合面上一副甚是为难的神情,不似往日那般自信满满,吞吞吐吐道:“回禀娘娘,关乎此事,其它宫室来去自如的宫人尚且查探不出,遑论奴才了。这几个月来,奴才手里头的银钱每日一大笔流水般花出去,能够保住咱们今时今日的衣食用度已然难得,如何还有多余的银钱打点这些。再者,依奴才看来,只怕秦内侍自己,亦无力知晓此事究竟如何。” 我低眉深思片刻,随即道:“也罢,咱们且好生看着这件事会如何变化。凌合,这段时日你且仔细着,若有些微的风吹草动,只管从倚华那儿取本宫素日积攒下的银钱,定要竭力打探出消息来。” 眼见我如此严肃道,凌合固然不清楚此刻我心中所思所想,到底一力承诺下来,“请娘娘放心,奴才定不负娘娘的期望。”语气信誓旦旦。 待到夜深之时,星回在殿内点起安息香,倚华一壁服侍我入睡之前的沐浴更衣,一壁问道:“娘娘,为何今日对于相士姑布子卿如此好奇?素日他不过系一介相士而已,如何能叫娘娘如此费心?难不成,娘娘另有打算?” 我嘴角一抹甜美的笑意,显得格外异常而诡异,闭着眼睛,静静享受着热水在自己的每一寸肌肤上游走的感觉,对倚华说道:“相士姑布子卿所言意味着天命。当年,若非他一句话,你当真以为穆懿文太子能匹及东宫之主的位子?” 原本将水淋在我身上的倚华一时停了手,随即继续起来,仿佛自言自语一般说道:“如此看来,只怕相士姑布子卿在陛下心中绝非凡人,故而陛下对其言听计从,乃至于连册立太子亦听从他的意思。” “不错。”在热气熏腾的屏风后头,我隐约可以闻见外头星回点起来的安息香飘入,随即起身,示意倚华为我擦干净身上的水珠,披上外衣,扶着我上床歇息。 然则到了床上,我依旧毫无睡意,随即与守夜的倚华闲话漫漫,“倚华,你说此番相士姑布子卿会与陛下说些什么?” “奴婢不知。”倚华坦白相告,“倒是娘娘,您说万一相士姑布子卿告知陛下此番天下大旱的消息与您有关,您说陛下会不会——”语气惴惴不安起来,难以继续下去。 “你无需担忧。”我念着当日想出来的先见之明,丝毫不诧异此番相士姑布子卿与皇帝交谈一番之后,皇帝会做出的一系列举动。 “娘娘当真有万般的把握?”倚华语中满是怀疑。 之前的事我尽数吩咐承文去办,他自然知晓一切前因后果。此事不过我与他二人知晓,哪怕倚华与凌合我亦防备着,不曾透露只言片语,故而他们对此一无所知。 此事说来,倒不是我信不过他们,然则知情人到底越少越好。一旦知晓的人多了,一个口误,只怕会叫我这一番心思前功尽弃。 待到相士姑布子卿再次离去,御殿之内,渐渐传出一道流言蜚语:相士姑布子卿给皇帝下了药,迷惑了皇帝的心智,致使他一时之间变了心性,一味地宠爱起惇妃、宁贵姬、容贵姬三人,并晋宁贵姬、容贵姬为修仪、昭媛,赐修仪阮姓以显隆恩。其中,对惇妃的宠爱尤为独特,库房珍宝予取予求,毫无拒绝之意。 渐渐地,为着皇帝这般宠爱,惇妃多少生出些许恃宠生娇的气度来。到底御殿之内,眼下唯独她最得盛宠,故而哪怕皇后亦待她客客气气,不曾与她发生争执。 嬛长贵妃却是看不惯惇妃如此行径,原本时不时利用手中的协理之权对其进行叱责。而皇帝面对她们二人,亦十分为难。故而认清楚这一点之后,嬛长贵妃开始逐渐收敛起自己的锋芒,减少与惇妃的纠纷,免得皇帝为难。二来,嬛长贵妃如此作为,亦能换得嘉仪与恭顺的平安。 御殿之内,固然有皇后统辖,嬛长贵妃与艾贤妃在旁协力,到底局势偏向于皇帝一味宠爱的惇妃。说来也奇怪,自从惇妃受宠之后,天下大旱的境况随即缓解了不少,各地纷纷有滋润大地的雨水自天际倾泻而下,浇灭百姓心里头的干旱之火。眼见如此祥瑞的征兆出现在惇妃身上,加之有人在背后可以指使宫人传出流言蜚语,不过短短数月的功夫,惇妃晋为淑妃,与艾贤妃平起平坐。 四月初八乃是浴佛节,亦名佛诞节。 佛诞节源自两千六百多年前,释迦牟尼自摩耶夫人的肋下降生时,一手指天,一手指地,口中道:“天上天下,惟我独尊。”继而大地随之震动,九龙吐水为之沐浴,故名曰佛诞节。 浴佛节前,寺院早已打扫一新,殿堂佛像早已搽拭一净。四月初七,诸多善男信女云集佛寺准备翌日法会。 寺院幢幡宝盖招展,香花灯烛及各色供品林立。香花丛中几案上安放着一铜盆,盆中注满以旃檀、紫檀、郁金、龙脑、沉香、麝香、丁香等所制香汤。汤中立一尊铜质童子像,一手指天,一手指地,即释迦太子像。 沐浴前,寺院住持率领全寺僧众礼赞诵经,随后持香跪拜、唱浴佛偈或念南无本师释迦牟尼佛。僧众和居士们一壁念一壁依次以小勺舀汤浴佛。浴毕后,再以一点香汤点浴自己,表示洗心革面,消灾除难。若人太多,则由僧人手持杨枝、醮浴佛净水为信众点浴。 通头彻尾,仪式庄严隆重、吉祥喜庆。 为着皇帝年岁愈长,愈加笃信佛法,便领着御殿诸妃一同于雍和殿行浴佛礼仪,以求福运通天彻地,贯穿前朝御殿。 浴佛节前,雍和殿内外打扫一新,殿堂佛像亦已搽拭一净,只为等候四月初八这一日,皇帝与诸妃一同前来祝祷祈福。 僧稠法师依着惯例,为帝、后、妃点浴,面容极为虔诚肃穆。 第二十八章 淑妃夺权 此事本该由广孝法师执行,到底因着广孝法师近年来身子不适,早早便退回雍和殿内,不介问凡尘俗世,终日只念经诵佛,只为祈祷楚朝国泰民安,故而由僧稠法师行此礼。 点浴毕,位居前列的皇后吁出一口气,对皇帝和睦笑道:“如今,国泰民安,朝廷上下亦有佛光庇佑,想来陛下今后自然可以一切顺遂了。” 与皇后并列而立的皇帝微笑起来,面目颇为和悦,道:“朕所为,正系此意。皇后了然君心,可见与朕夫妻一心。” 嬛长贵妃屈居次首,含笑道:“如今,天下太平,国泰民安,御殿之内,陛下与娘娘恩爱缠绵,当真可谓千古难有的佳话。想来便系佛祖看到陛下这般虔诚,笃信佛法,自会庇佑咱们大楚年年风调雨顺,岁岁国泰民安。” 云淑妃亦随身附和道:“嬛姐姐所言甚是。当日,穆恭平后潜心礼佛,可谓造福不浅。如今,这般福报行诸前朝、御殿,只怕系当日穆恭平后所喜闻乐见的。” 提及穆恭平后,皇帝眉头不禁浮上了几分感伤,语气哀哀道:“若母后尚在,只怕她亦会欢喜不已。” 皇后握住皇帝的手,温婉劝慰道:“斯人已逝,到底咱们该活着的人,还是要好好活着,积德行善,才对得起穆恭平后当日的教诲。” “皇后所言不假。”皇帝点点头,虔诚地上一炷香,静静闭眼,心中祷告一番,方领着御殿诸妃尽数退离雍和殿。 伴随着地位的提升,云淑妃隐隐有夺权的架势。或许这一番念头不曾为人所知晓,我却隐隐察觉出来了。 伴随着云淑妃的晋升,皇帝对长乐宫的看管亦缓解了不少,渐渐给了凌合一次次机会。一日,眼见着云淑妃借着自己的生辰而特地广邀嫔御前去珠镜殿赴宴。固然知晓云淑妃不过炫耀自己的恩宠罢了,诸妃到底却不过皇帝的面子,个个盛装前去。 酒到浓郁之时,趁着酒劲,云淑妃不由得双眼迷蒙,似笑非笑地看着皇后与嬛长贵妃、艾贤妃,笑嘻嘻道:“如今少了婉长贵妃娘娘,御殿之内所有事宜尽数落到了皇后娘娘与二位姐姐身上,当真是辛苦了。” 慧妃冷眼看着,不失时机地冷笑了一声,“怎么,难不成云妹妹还有更好的主意叫皇后娘娘与二位妹妹身上的担子轻松一些?” 云淑妃笑吟吟看向皇帝,双眼沉醉如夏夜天际璀璨的星光,熠熠生辉,格外夺目耀眼,“若皇后娘娘不嫌弃妾妃才学粗陋,妾妃倒愿意将毕生所学执掌中馈之能尽数交托于皇后娘娘,为娘娘一一仔细处理这御殿之内一桩桩烦心之事。” 此言一出,连艾贤妃都惊呆了,直对云淑妃瞪着眼说道:“云妹妹当真一点儿都不客气。如此放肆之言,亦敢在陛下与皇后娘娘面前坦言。”说着,仔细看着皇帝,“陛下,云妹妹固然本领不小,到底资历尚浅。一旦将协理之权交到云妹妹的手上,只怕御殿之内诸多嫔御会心生隔阂。远的不说,只看昭妃、礼贵嫔二位妹妹便是。固然她们不如云妹妹这般得宠,到底学识渊博,想来管家之能却亦可看出一二分。” 云淑妃的脸色一下子冷了下来,不由得对艾贤妃冷笑一声,讽刺道:“姐姐这是在说妹妹不通诗书,还是在指明妹妹毫无管事之能?” 旁人皆看出此刻趁着酒劲,云淑妃一时性情嚣张,不敢与之反驳,只一味安静地看着艾贤妃,等着她与之抗衡。 “本宫并非此意。云妹妹精通诗词歌赋,此乃御殿之内众人皆知之事。然则论及诗书,到底与管事之能有所差别。一旦妹妹面对诗书游刃有余而对协理之事无能为力,岂非辜负了陛下一番厚爱。再者,只怕会有损妹妹的美名。”艾贤妃素来察言观色,自然看得出来今日云淑妃来者不善,随即语气谦和地安抚道。 为着云淑妃这句话,现场一下子冷静起来,甚至无人敢大声出气。 而皇帝到底不曾昏了头,不曾被云淑妃疑惑得神魂颠倒,随即劝说道:“协理之事来日方长,何必急于一时。再者,你资历的确浅薄。连昭妃、礼贵嫔尚且不曾如此,只怕你这一得势,会叫御殿诸妃心有不甘。一旦她们对你阴奉阳违,只怕有损你的名声。何况,现有皇后与瑶姬、艾贤妃三人操劳,御殿之内已然如此平和,你又为何多此一举,奔波劳累,将事情揽到自己身上呢。” 皇帝如此金口玉言且在情在理,自然叫云淑妃不敢恃宠生娇,继续反驳,只得含了恨恨的目光,不甘心地与皇帝对饮起来。 然则就是是日这一回事,叫御殿之内所有嫔御尽数看出了云淑妃的野心——有了皇后自贵妃登临后位的例子,只怕换做云淑妃亦无不可。 论其缘由:其一,云氏一族在前朝的权势固然孱弱,可就是这一份孱弱叫皇帝愈加毫无后顾之忧,不会被人明里暗里强迫着左右朝政与储君之事;其二,因着皇后身居凤座,前朝黄氏一族隐隐有再度崛起的势头。皇帝原本打算借自己驾崩之前的御诏与早早留下的遗诏一同择定新帝,可偏偏黄氏一族仗着皇后的地位,暗地里胁迫皇帝立皇后养子为太子,在朝堂之上多番提及,叫皇帝心里头甚是不悦。如此一来,纵使皇帝有这份心思,只怕亦不会如此行事。此刻扶持云氏一族上位,与黄氏一族相抗衡,只怕系绝妙的办法。其三,依着多年的冷眼旁观,我隐隐觉得皇帝此番并非色欲昏头,而是假借这一出戏来绊倒黄氏一族。固然皇后身居后位,将御殿之事尽数办得井井有条,到底架不住她膝下有了一个名正言顺地皇子,来日可顺理成章地登上皇太后的宝座。如此一来,黄氏一族只怕会成为大楚第一的名门望族,在前朝之中的权势与威望会愈加庞大。有姚氏一族的先例在前,皇帝自然不会允许此事在他眼前发生。 眼见云淑妃如此性情,我心里不由得想起当日的兰妃:她当日初入宫时亦如此嚣张跋扈,借着自身出身尊贵,哪怕面对当日的陆贵姬亦毫无畏惧之色。云淑妃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竟敢如此直白坦言,意欲染指协理御殿之权,只怕有在皇后统辖之下而四分天下的念头了。 皇后固然在云淑妃的生辰宴席上不出一字半句,到底无人摸透她心底里头作何感想。是日的筵席就此结束在云淑妃恹恹不乐、借酒消愁的愁眉之中。 皇帝似乎就此对云淑妃多了几分愧疚,对她的宠爱愈加深厚了。无人不感叹:纵使当日的我亦不曾被皇帝如此毫无节制的宠爱笼罩。所有人眼见如此情景,纷纷猜测起来日一旦我被废,她会否与嬛长贵妃并肩。可见相士姑布子卿的话在皇帝心中何等分量。 我从未看出原来云淑妃系如此意志坚定之人,时不时便会借着关怀皇后与嬛长贵妃、艾贤妃玉体之名,前去请安,有时一日多次,甚是殷勤。 外人皆看得出来,她不过系借此叫皇帝知晓皇后她们三人分身乏术,对于御殿之内所有事宜,并无完全的精气神来处理。然则,这终究埋没在皇帝的装傻充愣之中,只一味地夸赞她得宠而不失礼节,对上不失尊敬,待下不缺礼数,堪称御殿诸妃之典范。眼见此计不成,云淑妃只好作罢。 如此流言蜚语进了长乐宫的仪门,叫倚华听见了,不由得笑起来,直摇头无奈道:“依着今日这架势看来,只怕当日兰妃在世亦无如此行径。可见陛下这一番突如其来的宠爱叫云淑妃一时言语无状,生出了一些不该有的念头。” 说着,莺月亦附和起来,言语之间尽是冷嘲热讽,“随娘娘一同入御殿多年,奴婢还是第一次瞧见这样的嫔御,当真会恃宠生娇。亏得皇后娘娘如此气度,若换做奴婢,只怕早一个耳光扇过去了。”神情愈加忿忿不平,“就为着这段时日陛下宠爱她,竟嚣张到如此无法无天的地步,真当自己无人能及了。”语气愈加抱怨起来,面容亦愈加尖酸刻薄起来。 我不由得与倚华对视一笑,说道:“她到底不曾如愿以偿,你又何必如此言语刻薄。到底她不曾得罪了你。” “当日悼贵嫔亦不曾格外得罪兰妃,还不是受了她刻意的为难?御殿之内,咱们别无它事,只能如此闲话家常了。”说着,莺月叹出一口气道:“咱们幸而被陛下幽禁起来,不曾亲眼瞧见云淑妃这般脸色。只怕皇后娘娘心里头亦至今不敢忘怀。”说着,笑了起来。 “皇后娘娘如何我不晓得,我只清楚依着她的品格,若云淑妃当真言行无状,她自会依着御殿之内的规矩来责罚她。”我细细对着铜镜描画我的眉毛,由着倚华为我梳理如同披肩一般在我背后垂下的青丝。 “万一陛下动了怒,又该如何?”莺月诧异起来,愈加惊奇地肯定道:“只怕云淑妃此刻纵使触怒了龙颜,有相士姑布子卿的话在前头,陛下亦不会苛责于她。” “若陛下果真如此,他这龙椅只怕坐不稳了。在江山天下面前,他如何会尽数抛弃这一切而选择云淑妃这等佳丽美人?何况,认真论及美貌,她如何敌得过昔日的惇怡长贵妃?此等恩宠哪怕惇怡长贵妃在世之时亦无从谈起,只怕她这一次算是落入她人的计策之中了。”我微微笑起来,不曾将此事放在心上。 倚华更是在我身后微微道来,慢悠悠的语气尽显沉静与稳妥,“当日的琅贵妃、兰妃出身何等高贵,陛下依旧不留余地地将她们斩草除根。今时今日,陛下将云淑妃捧得如此高超,只怕来日她会跌得更重。” “是啊,当日的——”说着,我心里头如同闪电一般,闪过一则念头,随即沉默起来,心底细细忖度着:如此说来,今时今日,云淑妃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倒似足了昔日的兰妃。不知她们是否尚未入宫时便相识。若果真如此,她们二人可算得上脾性相投,只怕会如同当日的吾等四人,结为金兰。 当有了这样一番念头之时,我随即嘱托凌合为我暗地里查探有关她们俩私下来往的底细。我此刻所见所闻之下,只觉她们二人隐隐约约之中,有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 今时今日,不过三个月的功夫,凌合随即得了消息,在一日晚间卸妆之时,当着倚华、竹春的面,毫不避讳地回禀我道:“启禀娘娘,经过奴才三个月的打探,终于得了消息:原来尚未入宫之时,为着兰妃与云淑妃皆少了生父,同病相怜,故而她们二人时常串门,在彼此家中或有过夜之举。云淑妃生母亦格外关照兰妃。她们二人一同长大,情分不浅。说来,若非奴才以银钱勾起了云府家仆的贪欲,只怕尚不得知晓此等事宜。倒是娘娘,当真神机妙算,一早便了然她们二人私底下有如此关联。” 眼见她们二人的联系如我所预料的那般,我不无意外地微笑起来,道:“本宫哪里有什么先见之明。不过为着当日你亲口与本宫说过云淑妃与兰妃一同出自京都名门世家,故而有此念头。孰料竟真的被本宫猜中了。” 倚华听到了,随即缓缓出声,语气担忧道:“娘娘,倘若云淑妃与兰妃一力交好,只怕当日投诚之举亦有几分深意。” “你的意思是,她会借着与本宫交好而一力暗中搜集可以绊倒本宫的罪证,将本宫拉下马?”我反问一句,由着竹春用篦子在我的头顶七分力度地按摩我的头皮,带来一阵阵酥麻的感觉。 第二十九章 狄牙伊涯 倚华不置可否,“当日为了夺得恭顺殿下,兰妃暗中安排了刺客行刺,继而嫁祸给嬛长贵妃,另做出十香词一事的流言。依着此等要事,若一旦被有心人拿来利用,污蔑此乃娘娘陷害兰妃所为,只怕云淑妃会念着姐妹情,为兰妃报仇雪恨。” “你说的不无道理,然则云淑妃未必不清楚当日一桩桩兰妃所犯罪行的真相。本宫只觉如她这一类人,理当系一介通情达理之人。想来她一旦查清了事实,知晓了前因后果,只怕她会——”语气愈加微弱起来,几乎连我自己亦听不清自己说的话。 倚华嘴角泛出淡淡一笑,道:“娘娘既然自己都劝说不了自己,又如何叫奴婢等相信呢。娘娘身处御殿多年,当日对紫氏、魏庶人亦看不透,如何今日敢坚信云淑妃系如此之流——御殿之内,人化妖魔的例子多了。再者,当日的姚氏如何母仪天下,认真计较起来,如何及得上今日的皇后。纵使不论其她,只说舒仪德妃,当日与娘娘何等姐妹情深,最后又如何?” “紫氏、魏庶人、琅贵妃、婺藕——”我口中念叨着她们的名字,一个个犯下的罪行,仿佛伴随着我在这御殿之中的日子,逐日被揭穿开来,叫人不由得感慨世间人心竟可以如此凉薄。 “纵使她意欲暗害本宫,到底今时今日系绝好的时机。若她不曾暗害本宫,咱们何不得饶人处且饶人,何况,她与兰妃到底不同,系一介知书达理之人。”我犹豫起来。 “娘娘这几日的心思愈加优柔寡断了。”凌合眼见我如此犹豫,不免感慨了这么一句。 倚华亦随身附和道:“在这御殿之内,固然不得心狠手辣,这优柔寡断亦不可有。论及当日和安贵妃在世之时,性子何等柔软温和,到底躲不过凄凉的下场。娘娘,难道您从不曾怀疑过当日的和安贵妃系为人毒害?”临了,反问了我一句。 我点点头,深深道:“你说的不错。当日和安贵妃之死,确实蹊跷。然则倚华,到底人各有命,天意如此,人为又能如何?” 凌合迟疑了片刻,随即郑重其事地说道:“启禀娘娘,这几个月来,为着娘娘心思消沉,尚不及处理一应大小事务,故而奴才只是一味地为娘娘调查消息,多少得了些线索。不知娘娘今时今日可有多余的精力听奴才一言?” “哦?”我转向凌合,诧异问道:“你既有了消息,如何不尽快地回禀本宫?”继而转向倚华,“本宫这几个月来心思当真消沉?” “数月来,为着被困长乐宫,娘娘当真不复当日健壮。说来也是,何人被拘禁之后,尚能看得开。纵使兰妃与琅贵妃,亦为着幽禁而想不开自寻死路。”倚华颔首低眉,细细为我开解。 “凌合,既如此,你且先回去,明日再与本宫详细吐露打听到的一切实情,容本宫今夜好生休整之后。”我沉吟许久,随即在这寂静的宫室里头对凌合如此吩咐道。 “是。”眼见着我企图重新崛起,凌合看起来甚是高兴,随即退下了。 倚华伴随着我,在我的床下静候着,一如当日我梦魇陆氏那夜的场景。 这一夜,我在心底里头暗暗告诉自己:决不可就此消沉下去。我若继续如此,叫宣慈与烟曙来日如何?袅舞没了我庇佑,失去了君心,如何还能好生活下去?我必得振奋起来,将自己身上的嫌疑洗清,逃出生天。唯有如此,我方能立于不败之地。 一夜的振奋,待到翌日醒来,我随即感到一股神清气爽的精神气力回荡在我的周身。此刻所遭遇的一切处境在我面前皆如此渺小,似乎我一眨眼之间随即可轻易解决。 清晨时分,伴随着朝阳的第一缕日光自半掩着的窗户中投射到铜镜上,我对着朱漆描金乌木雕嫦娥奔月青铜镜细细梳理我长长的乌发,一壁吩咐了凌合过来,一点点告知他不曾回禀我的消息。 “启禀娘娘,当日为着和安贵妃忽而身染重病,继而在不过两个月内随即薨逝,此事娘娘曾暗中吩咐奴才仔细查探。而之后奴才亦打听到德安驸马府小厨房的庖丁——狄牙惹上嫌疑。而他随后在咱们长乐宫不过待了几夜,随即被人用匕首割穿喉咙,一击毙命。正为此事,陛下心里头对娘娘起了疑心,直至今日。不知娘娘可还记得如此事宜?” 凌合一点点将往事尽数列举在我的面前,只换回我点点头,淡淡一句,“本宫记得。” “后来奴才一力打听,这才知晓与狄牙一同效劳于嘉和驸马府小厨房的庖丁——刘协知晓一二分内情,故而奴才特地使了大量的人脉与大笔的银钱,终于在亲信的打探下得知了他所知晓的一应事宜。”凌合语气沉重道,如同九天闷雷,叫人可想而知会有何等惊天动地的效果。 “你且仔细说说,到底内情为何?”我不由得激动起来——此事毕竟关乎和安贵妃之死,只怕揭穿出真相之后,会搅得御殿之内的凤云一日三变。 “依着刘协的回禀:当日狄牙应皇后之命,前往德安驸马府小厨房专门服侍穆德安公主饮食。论其缘由,固然他手艺绝妙而精通西域各国的饮食,实则亦与他精通各类毒药有关——尤其那些叫人看不出症状的毒药。中了此类毒药之人,外表看来,皆系身染重病而非为人毒害。” “你的意思是——”我脑海中轰隆一声,登时清晰起来,随即惊讶地叫起来。 凌合深深看了我一眼,大着胆子道:“依奴才大胆猜测,只怕和安贵妃之死,与狄牙逃不了干系。或许,正系狄牙暗中借着穆德安公主探视和安贵妃的机会,往里头下毒,这才要了和安贵妃的命。乃至于当日狄牙死在咱们长乐宫,只怕亦属皇后暗中命杀手所为。若非如此,何人有如此滔天本事,竟敢指使他在御殿之中横行霸道至如斯地步?此等事宜一出现在长乐宫,自然叫娘娘备受怀疑,而于皇后毫无干系。” “皇后如此为人,如何会这般心狠手辣,一朝断送和安贵妃的性命?她们素来和睦。再者,固然皇后有如此本领,她为何要谋夺和安贵妃的性命?此举于她有何益处?纵使当日穆惠庄太子在和安贵妃膝下抚育,皇后她亦有养子,井水不犯河水,如何会这般狠毒?”我口中喃喃道,万般不信凌合大胆的猜测。 “娘娘,固然和安贵妃素来与皇后交好,且井水不犯河水,到底膝下抚育着穆惠庄太子。来日陛下驾崩,皇后顺理成章登临皇太后之位,再算上一位帝太后,只怕这局面可就尴尬了。历朝历代,何曾有两位太后并立而和睦相处的局面?若非东风压倒西风,便是西风压倒东风。待到穆惠庄太子登基即位那一日,穆惠庄太子并非皇后诞育,只怕他待皇后到底不同于自己的生母。一旦如此,只怕皇后来日定会落于下风,无法得势。再者,若穆惠庄太子不顾当今陛下的旨意,将自己的生母舒仪德妃救出冷宫而已,只怕未尝不可。彼时,固然皇后登临皇太后之位,不过一个名号罢了,绝不会有掌握御殿的实权——您只看昭庄愍后的例子便是。皇后自然不会如此心狠手辣、残害人命,到底背后有人一味地狐假虎威,借着皇后手中的权利为所欲为。奴才今日敢断言,当日舒仪德妃之死,只怕亦与皇后背后之人有关。”凌合一层层抽丝剥茧,将真相残忍无情地揭穿开来。 倚华固然见多识广,到底为此言而惊愕万分。 “所以,婺藕之死,系必然之事。唯有她与和安贵妃皆离世,来日才不会有人与皇后争夺御殿之主的权力。待到她俩离世之后,只需保证继位新君之人必将皇后尊为惟一的皇太后,自可保住皇后来日手中的大权。”我顺着凌合的思路,一层层想下去,简直难以置信,语气愈加惊骇。 倚华面上的惊愕之色不过瞬间随即消失,化为平和,为我两颊抹上一层轻薄的胭脂,轻描淡写道:“如此一来,穆惠庄太子死后,必须保证有幸入主睿成宫的必得是恭谦殿下方可成事。恭谦殿下固然生母早逝,到底其生母在陛下心里头系要紧之人——今时今日,为着陛下的欢心,云淑妃亦曾亲自修习悫惠长贵妃修补好的《霓裳羽衣舞曲》,只为博得龙颜一笑。再算上皇后与黄氏一族的扶持,只怕芟荑娘娘与恭容殿下,便可轻易扶持恭谦殿下上位。娘娘,此等计谋一条道儿想下去,着实巧妙。”语气甚是佩服。 “如此说来,伊涯窃取了司药房库房里头的鹤顶红之后,随即借用那些松子枣泥麻饼毒死穆惠庄太子,亦属皇后背后之人在背后指使。”我愈发诧异起来。 “或许事实正系如此。”凌合的眉毛一动也不动,冷静自如地说道。 “既然狄牙那儿已然有了如此毒药,伊涯又何必窃取鹤顶红,叫人捉住把柄呢?”我一时感到不对劲儿,随即问了出来,自己一壁细细思索着其中的缘由,随即道:“当日昭妃亲口所言,只怕凌合你还记得。”言毕,看着凌合那一双清澈的眼眸,提起此事来。 “当日昭妃娘娘亲口所言:伊涯自入宫起便在安仁殿小厨房里头当差。此事奴才记得一清二楚。然则娘娘,只怕狄牙生前将一应毒药尽数保管得妥帖,致使他死后再无人知晓那些毒药所在,故而逼得伊涯不得不暗地里窃取司药房的鹤顶红。”凌合眼色如同暗含杀机一般,闪过一道锐利的光芒,叫我遍体寒颤起来。 沉默了许久,我依旧百思不得其解,皱眉询问道:“那你说说为何穆德安公主也会命丧于此?” 倚华接了下去,语气自然道:“只怕穆德安公主系看出了和安贵妃当日真正的死因为狄牙所毒害,这才遭了罪。狄牙唯一能够做的,可不就是往穆德安公主赠予和安贵妃的糕点中掺入无人可以察觉的毒药,这才一力夺取了和安贵妃的性命?” 我顿时恍然大悟起来,自然而然地点点头,道:“狄牙一举一动皆在驸马府中,那儿皆是穆德安公主的眼线。只怕他如此小心谨慎,到底会有破绽露出来。”转向凌合,随即道:“你说的刘协可不就是如此这般才知晓狄牙精通各类毒药一事?一旦将和安贵妃之死与狄牙联系起来,只怕城门失火,皇后定会遭殃。” 一句话毕,任由寂静在未央殿内嚣张肆意了许久,我才沙哑着嗓子,格外艰难地开口道:“固然一条条道理皆说得通,如何找得出人证与物证来?皇后固然才德出众,叫人深为叹服,到底她身后之人系何人,若没有一丝证据,只怕无人知晓,遑论查出此人的真实身份。”不由得长长吐出一声叹息,哀叹世间之中,人物品性千变万化,毫无定律可言。 “此人固然心狠手辣,到底并非仙人,做不到天衣无缝,但凡有丝毫的举动,定会留下破绽。还请娘娘放心,奴才必当竭尽全力,为娘娘找出可以揭露此人罪证的证据。”凌合信誓旦旦地保证道。 “咱们的日子还长,既然知道了此事当属皇后身后之人最有嫌疑,自然有的是机会。说来,凌合你可查出当日系何人策划了桑葚与蝎子草两桩案子?可会依旧系皇后身后之人?”我转而提及这两桩小事来。 此等事宜再小,到底系我与宣慈的安危。既然此刻知晓了和安贵妃与穆德安公主之死两桩案子,对于此二件事又如何能够轻易放过真凶? 听罢,凌合面上露出甚是为难的表情,跌跌撞撞了许久,才咬咬牙,下定决心一般,终于艰难地开口道:“回禀娘娘,此事乃——”神情忽而紧张起来,万般难忍地说道:“此事系霜序所为。”语气苦涩而为难。 “什么?”倚华与我皆难以置信,几乎尖叫起来。 第三十章 云墨兄妹 我率先回过了神,瞪大了双眼,口中难以置信地惊叫道:“此事当真系霜序所为?” “回禀娘娘,此事皆乃霜序不得已而为之。”凌合忽而整顿了自己的神态,脸上多了一分哀求的神态,认真严肃道:“当日,云淑妃与兰妃两府人家素来交情甚广,故而云淑妃亦知晓霜序来历。今番,为着云淑妃算计了霜序的哥哥,至死不曾解脱,霜序只好无奈为云淑妃办事,毒害娘娘。说来也是奴才不中用,竟到了如此地步才看出霜序的行径,还望娘娘恕罪。”郑重其事地下跪磕了头,语气坚定,唯恐我不信他的话。 “你能如此清明,已然难得。本宫不是不清楚你对霜序的情愫,然则你能在如此境况下对本宫如此坦诚,可见你忠心无畏,本宫与宣慈亦不曾深受其害。你放心,来日本宫一定看在你的面子上放霜序一马。”我点点头,面色宽容地安抚道。 “奴才多谢娘娘宽宏大量。来日,奴才一定为娘娘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凌合眼中忽而闪出泪花来,甚是动容。 此时梁琦入内,神色凝重而严肃,微微行礼之后随即赶忙开口,回禀道:“回禀娘娘,此乃今日奴才察觉御前带刀侍卫尤源校暗中掺入娘娘每晚所食燕窝的物件,不知为何物。”说着,呈上一包用纸张包裹起来的褐色粉末。 我当即示意凌合传召俞御医前来。 不一会儿,俞御医前来问候,行礼道:“微臣参见娘娘。” “俞御医,你且来看看此物为何物。”我示意倚华将用纸张包裹起来的褐色粉末呈到俞御医面前。 不过轻轻用小指指甲取一点点,送入口微微一尝,随即大惊起来,回禀道:“回禀娘娘,此物具有叫人精神困倦而神志不清之效。服用的时间久了,还会消磨人的意志与才智,最后痴呆如孩童,乃至因神智失常而癫疯。” 听罢,我的眼色一下子眯起来,随即想到自己自从被幽禁之后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丝丝变化,随即狠毒之情涌上了我的心头。 “娘娘,只怕此乃他戍守椒房殿之时,皇后身后之人亲口吩咐。若非此人颇得皇后信赖,只怕她绝无如此威严。若非此人,只怕无人能够驱使得了尤源校。何况,这西域毒药,只怕出自当日狄牙之手。”听了倚华与凌合回禀了忒多消息而始终静默无声的竹春终于停下了为我梳妆的手,终于忍不住,当即惊呼起来,语气惊世骇俗,“此人当真对娘娘上心!” 竹春为我梳妆之时,甚是仔细,从来都是专心致志而寂静无声,今日如此,可见在她心里头已然认定了皇后身后之人行径。 “本宫晓得了。”我低下眉毛,淡淡说道,内心却是汹涌澎湃:难道说,这御殿之内,真的再无廉洁之人得以存活?能活下来的皆是心狠手辣之人?皇后固然不会,到底她身后之人系何人?此人能与皇后一味要好,自然明眼人眼中她们二人系同一类人,皆品德出众。如此说来,我百思不得其解,皇后身后之人会是艾贤妃抑或是慧妃?还是礼贵嫔或者昭妃? 转念一想,我随即询问倚华,“倚华,你说会否尤源校被此人捉住了把柄,这才一力致使他为之卖命?” 眼见我双眼灼灼有神,倚华不由得低眉笑了起来,“娘娘,只怕此人用来要挟尤源校的理由与娘娘胁迫他的理由一般无二。” 我沉吟片刻,随即道:“你说的是。既如此,此事本宫便交由你去办。你只需要告知他本宫已然知晓了他为皇后卖命一事,嘱托他每日依着原样回禀那人便是。本宫这儿自会演一场好戏。” “是。”倚华微微行礼,随即与俞御医一同下去了。 “娘娘,咱们如今被困在长乐宫内,无法外出,如何能够捉住此人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身份?尤源校自然不会在咱们面前吐露此人的真实身份,到底咱们也不能坐以待毙啊。”凌合见我细细对着铜镜梳妆,不由得担忧起来。 “凌合,你且仔细想想看,一旦云淑妃知晓有人在暗地里如此算计本宫,如何还会袖手旁观?只怕依着今时今日云淑妃的心性,一旦知晓此事,定会借机拉皇后与其身后之人下马,自己顺理成章地登上凤座,成为第二任继后。”我娓娓道来,语气中说不尽的轻松。 “娘娘说的是。”凌合颔首回应,细细思量一番,随即嘴角一抹冷笑,淡淡道:“今时今日,不过身居帝妃之位,她已然野心勃勃地盯上了协理之权。仅此一事即可看出为着陛下的泼天宠爱,她已然失去了自知之明,贪欲渐生,一味盯着荣华富贵与滔天的权势。如此一来,只怕离死期不远了。”面容转而担忧起来,仔细觑着我的脸色,小心询问道:“不知娘娘此刻打算如何处置霜序?”终于问出了这么一句。 眼见凌合对霜序格外袒护,我随即意识到:或许是凌合与霜序属于同一类人,皆心思单纯而不善与人来往,办事本领颇高而不善言谈,故而他们二人惺惺相惜,这才致使凌合对霜序动了几分真心。 “你对霜序的心思她可知晓?”念及凌合这一份从来不曾说出口的心意,我心底里头深深叹息一声,随即感慨起来:原来凌合亦系一介多情之人。 “这——”凌合一时愣住了,面色微微涨红,随即低头不语。 凌合亦算得上系一介痴心人,我不由得心疼起他这一番不为人知的心思起来,吩咐道:“你且即刻去告知霜序一声:这几日她无需在外头负责洒扫,尽可回到内殿服侍本宫。” 凌合听罢,瞬间惊喜地看着我,眉开眼笑地行礼道:“奴才代霜序谢过娘娘大恩。” 原本,自从我心里头怀疑起霜序之后,担心她会再次加害我与宣慈,故而吩咐她只管在外殿执掌洒扫一径事务,其它的无需她多干涉。就此,所有人皆看出了我对她的隔离与疏远。然则知晓内情的倚华、凌合她们因明了我的心思而不曾多透露一分一毫,故而在长乐宫其他宫人眼里,我不过系一时兴起,才打发了霜序在外殿伺候。再者,我为掩人耳目,只暗地里吩咐霜序在外间负责洒扫一类事宜之时,时刻提防着戍守长乐宫的羽林卫并尤源校。此举一来,可叫霜序对我的现状不甚了解,无法回禀云淑妃;二来亦可从她的回禀中看出她是否依旧对我忠心耿耿。若她欺上瞒下,只怕尤源校的鬼祟之举定不会叫我知道得一清二楚。 幸而霜序到底明白谁才是她正儿八经的主子,自从负责外殿的洒扫之后,隐隐约约察觉出我的心思与良苦用心,每日尽心尽力地为我打探尤源校的消息,毫无怨言。今日梁琦呈上来的药粉与霜序前几日暗地里回禀我的话对上了,可见霜序对我不曾隐瞒。如此看来,只怕对云淑妃那儿,她亦做好了准备,安排好了另一番说辞,故而我此刻吩咐她回来服侍,无需在外头摸索尤源校的行径,寓意告知她我已然忘怀前尘旧事,不再避讳她。倒不是说我对尤源校尽数放心,而是我心里头有了操纵尤源校的把柄,故而无所畏惧他会继续毒害我,自然无需安排霜序暗地里监视他了。 待到凌合将我的吩咐传达给霜序,霜序随即入内,叩头谢恩道:“奴婢多谢娘娘宽宏大量。”语气感激之余夹带着呜咽之声,格外楚楚可怜。 “若非你自己心思清明,不曾与云淑妃卖命,狼狈为奸,只怕本宫亦救不得你。”我在上首细细看着她,嘴角一抹恬和的微笑。 “还望娘娘容禀:当日,奴婢因被身处墨府的哥哥送入魏府里头,便为之效命。后来,为着魏庶人入宫,一并将奴婢亦带入宫,随后分配到娘娘身边。为着奴婢人言微轻,魏庶人从不曾吩咐奴婢做些什么,亦不曾时时传唤奴婢过去,奴婢这才有了尽心尽力伺候娘娘的机会。然则自魏府与墨府倒塌之后,奴婢为着寻找自己的哥哥,联系上原先墨府的老管家,随后得知奴婢哥哥的处境。为着不能叫娘娘知晓此事,亦为着能够捞到一大笔银钱,奴婢不得已,放出了一些掺杂着几分虚假的消息。此举有损娘娘的名声,还望娘娘能够宽恕。”霜序甚是动容感激,细细历数自己的往事,语气诚恳而愧疚,叫人不由得心生怜惜之情。 霜序素来沉默寡言,不比倚华与莺月在我身边的地位,到底忒多年来,她服侍我格外尽心尽力,我如何不能体谅她这一份兄妹之情?何况,我自己不也一味看重我与袅舞的姐妹之情? 我细细安慰道:“你日后若再有需要银钱的时候,只管与本宫说明。你为本宫受了多少委屈,本宫心底一清二楚。咱们皆系多年的情分了,你何等人物本宫心知肚明,你无需如此小心谨慎。” 霜序泪眼朦胧起来,语气愈加沙哑抽泣道:“说来说去,到底系奴婢不曾格外相信娘娘的为人,说来皆是奴婢之过,还望娘娘恕罪。从今往后,奴婢定尽心竭力服侍娘娘,绝不会有所隐瞒。”深深俯身下去,重重磕头起来。 “你哥哥如今身在何处?处境可好一些了?”我满脸关怀地问道。 “回禀娘娘,据墨府老管家可靠的消息回禀:奴婢哥哥依旧在京都郊外做劳工、卖苦力,到底处境好一些了。奴婢谢娘娘关怀挂念。”霜序再次磕了一个头。 “那就好。”我点点头,随即吩咐道:“日后,你若有需要银钱的地方,只需与倚华说一声,登记在册即可,无需回禀本宫。你且先下去吧。” 当着凌合的面,霜序感动得通红了双眼,几乎要痛哭流涕,随即遏制住了,强自忍着,规行矩步地下去了。 眼见霜序坦露的实情与当日凌合回禀我的消息相差无二,我随即安心了几分:凌合素来擅长办事,能耐颇高。一旦他反叛于我,只怕必然会给旁人一个绝好的把柄,将我扳倒。如此一来,或许我会死无葬身之地亦未可知。而今时今日这番情状看来,我不仅仅得到了凌合彻头彻尾的忠心,亦叫霜序为我拼尽一条性命为我效力。如此,只怕好过我身边一个个服侍我的宫人众叛亲离。 眼见我身为婉长贵妃,仅次于皇后,一人之下而万人之上,却为着莫名的罪行被软禁,素日与我交好的嫔御皆纷纷谏言。尤其是看到了云淑妃一味恃宠生娇的情况下,随即为我求情,纷纷出言维护我。 云淑妃当日曾与我交好,亲自向我投诚,孰料此刻却是一味地顺着皇帝的心意,一力劝阻他无需解禁,只叫我一味地待在长乐宫里头。那日,她所说的话尽数落在了秦敛的耳中,随即传到了长乐宫。 “陛下当日既有如此举措,可见婉长贵妃行为不佳。若非如此,只怕陛下绝不会如此气恼,将她一味幽禁在未央殿内。倒不若趁着这段时日,好好叫她习得修身养性之道,以免来日再次冲撞了陛下。” 皇帝一时诧异起来,问道:“曦萦你之前曾特地极尽赞美之词奉承婉长贵妃,夸得她天上地下独一无二,怎的今日改口这般迅疾?” “陛下,妾妃当日会如此维护婉长贵妃,实在为婉长贵妃的品行所迷惑。”云淑妃随即解释道:“原本妾妃以为婉长贵妃品格高尚,孰料不经意之间,竟发觉她本性如此恶毒而心怀叵测,心机深重非常人可比。” 云淑妃一句话,叫皇帝诧异极了,忙问道:“当真?若你有证据,只管仔细道来。” 顿了顿,云淑妃不过犹豫一会儿,随即提及霜序,“不知陛下可还记得婉长贵妃身边近身服侍的内御——霜序?” 第三十一章 淑妃失算 皇帝思量了片刻,随即点头道:“朕记得。不过她系一介微不足道的小内御,从来不曾叫人留意过她。哪怕朕此刻想起她来,亦不过模糊的一张脸而已。” 云淑妃冷笑一声,道:“霜序曾有一个哥哥,早先在兰妃娘家——墨府里头当差。后来随着兰妃的败落而与墨府管家等众仆人各自被遣往别处服役。若非妾妃家中有一家仆与墨府管家相熟,只怕妾妃亦不曾得知原来当日陛下遇刺与十香词两桩案子当真系婉长贵妃暗中吩咐霜序收买了铃兰、妍姎、婧媸三人,才叫她们反戈一击,将累累罪行归咎于兰妃身上。为此事牵线搭桥之人——霜序曾为着终日愧疚不已,亲自将此事告知其兄长。待到墨府管家知晓之后,随即在给妾妃家仆的书信中提及此事。” “你可有证据?”皇帝到底估量着十数年的情分,颇有几分怀疑地看着云淑妃。 云淑妃当即从袖子中取出一封书信来,交与皇帝,一壁解释道:“此乃霜序兄长寄给云府家仆的信件。” 待到看完之后,皇帝终于沉默了下来。 云淑妃趁机在一旁煽风点火,一味劝诫皇帝,“婉长贵妃如此心狠手辣而心机深沉,若不加以严惩,只怕无法平息上天之怒。来日,只怕会有愈加严重的灾祸降临尘世。” 接着,云淑妃将近九个月来呈现扩张形势的干旱之事归咎到我的头上,直言正为我如此人物身居高位而养尊处优,才招致上天怒火不已,降下大旱,持续数月,致使天下百姓受苦受难。不得已之间,兹事体大,皇帝特地吩咐秦敛去请皇后与我,示意我俩往临光殿一聚,另只吩咐了嬛长贵妃作陪。 数月不曾瞧见的熟悉身影忽而出现在我的面前,将上述事宜一一解释毕,秦敛随即回禀了皇帝吩咐我与霜序即刻前去临光殿的消息。我在倚华细细装扮下,好生一副与当日不差分毫的气色姿态,随即领着霜序前去临光殿。 待我到了之后,才发现皇后、嬛长贵妃、云淑妃皆在里头,只剩下我一人姗姗来迟。 “妾妃参见陛下。”伴随着‘嘎吱’一声,霜序与倚华在我身后合上门,我施施然如仪行礼,嘴角一抹纯真无邪的安然笑意。 多日不见我的皇帝,一时之间,不由得看呆了,露出失神的神态,宛然一笑,不曾提及旧事一分半毫,只是一味地直言我气色完好,乃至远胜当初。 “妾妃多谢陛下夸赞。想来自是一个人在长乐宫里头养尊处优惯了,不曾劳心劳力,这才致使妾妃气色好了一些。”我和婉地解释道。 “可惜了这样好的一副面容,却有着如此恶毒的心肠。”云淑妃言语不善地与我对峙着,嘴角一抹生硬而残忍无情的冷笑。 皇后听不惯,轻轻咳了一声,微微谴责道:“婉长贵妃何等心肠难不成咱们姐妹之间还不知晓?怎的这般出口伤人?何况,纵使果真如此,此刻陛下尚未做出决策,又如何能就此定论?再者,婉妹妹依旧还是正一品的长贵妃,到底位分尊荣摆在那里,淑妃切勿失了规矩、丢了分寸。” 眼见皇后这般谴责,面露不悦,云淑妃这才收敛了几分,嘴角的肆意嚣张依旧不减分毫。 我面上不露分毫气恼之色,气色平和地问道:“陛下今日传唤妾妃前来,不知所为何事?”语气毫无对云淑妃方才出言不逊的动怒之情。 眼见皇帝一时犹豫着说不出话来,云淑妃抢在皇帝前头,得意地说道:“自然是有要事询问娘娘这才吩咐娘娘前来临光殿。不知娘娘可还记得兰妃墨氏?”眼底闪过一丝痛快。 “妹妹说的可是因安排刺客行刺陛下且犯下十香词之罪的兰妃墨氏?”我反问道。 云淑妃点点头,嘴角一抹看好戏的蔑笑,笃定我会如此回答一般,道:“正是。” “自然记得。怎么,妹妹与她系旧相识?”我随即反问了一句,面色微带疑惑,不知其为何有此一问。 云淑妃嘴角露出一抹不怀好意的笑容,眼色暗沉了下来,似笑非笑道:“只怕娘娘与她亦算得上系旧相识。”叫人心底里头起了一阵阴仄仄的凉风。 “这是自然。”我恍做怐愗,一口应下,随即问道:“怎么,妹妹今日要说的事与兰妃有关?此事又与皇后、嬛妹妹有何关联?”故作疑惑地看了看一旁的皇后与嬛长贵妃。 皇后轻轻咳了一声,面色不自在,干巴巴解释道:“本宫来得早,问了一句,只听云淑妃说当日招致兰妃墨氏一门败落的刺客行刺陛下与十香词两桩案子皆系你所为。” 嬛长贵妃紧紧抿着嘴唇,脸色格外不自在。面对如此指责问罪,她周身微微瑟瑟发抖起来,万般不愿涉事其中。 我眼见她们四人如此,不由得笑了起来,若三春之华,日色明灿如玉石白洁,语态轻松,毫无畏惧地对皇帝说道:“陛下、皇后娘娘,这玩笑开得也太大了。” “是与不是,只需要问问娘娘身边的霜序即可知晓一二。霜序,进来!”冷笑一声,云淑妃朗声吩咐殿外的霜序入内。 随着霜序推开门,在我的注视下一步步局促不安地入内行礼,云淑妃随即不怀好意地看了我一眼,随即正经问道:“霜序,你且仔细说来,你可有个在兰妃娘家墨府里头当差的兄长?” 看了我一眼,霜序随即颔首回答道:“回禀云淑妃娘娘,奴才确实有一个在墨府当差的哥哥。” “自从墨氏一族所有人被兰妃连累之前的几个月,你可与你哥哥互通过书信?”云淑妃循序渐进地问道,如同一只蜘蛛,细细密密地安排好了四通八达地蛛丝网,一步步引诱霜序落入她的陷阱圈套中。 “回云淑妃娘娘的话,奴婢与奴婢哥哥那几个月确实有互通过信件。”霜序不知云淑妃打得什么主意,只是一味地按照我之前叮嘱她的话,将事实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伴随着霜序一句句坦言,眉飞色舞之间,得意地瞥了我一眼,云淑妃的嘴角愈加欢喜,道:“你系假借何人之手与你哥哥互通信件?” 霜序愣了一下,随即低头仔细地回禀道:“尚未入宫之前,奴婢与哥哥分别在魏府与墨府中当差。待到兰妃倒台,奴婢哥哥与墨府管家便分别被卖到不同地方。后来墨府管家再次返回京都为奴婢兄妹二人牵线搭桥,奴婢与奴婢哥哥这才互通消息。” 皇帝听到这话,已然蹙起了眉头,一张脸如同被一层阴暗的薄纱笼罩起来。皇后与嬛长贵妃亦面色不佳,面露惴惴不安的担忧之色。 “你可曾将当日陛下遇刺与十香词两桩案子的消息写在信中告知你哥哥?”眼见如此回答,云淑妃眉目之间甚是愉悦。 “这——”霜序终于迟疑起来,吞吞吐吐,只说不出话来。 “你无需紧张,凡事自有陛下与皇后娘娘还有本宫为你做主。”云淑妃见状,以为霜序碍于畏惧我的权势,故而不敢直言,便耐心地安抚道,嘴角一抹轻敌的得意。 此刻,我的嘴角却有着不露分毫痕迹的得意洋洋:殊不知,云淑妃螳螂捕蝉,自有我黄雀在后。认真论及此事,只怕何人系鱼,何人系翁,尚且未知呢。 孰料霜序只是一味地磕磕绊绊,胆怯而微弱地不断重复着“奴婢,奴婢——”始终不曾承认自己曾将此事告知她哥哥。 “你倒是说呀!”等得久了,云淑妃终于不耐烦起来,不悦地竖眉催促道。 霜序一紧张,遍体一哆嗦,随即擦了擦额头冒出来的冷汗,随即对皇帝磕了一个头,瑟瑟发抖道:“回禀陛下,绝无此事。此事关乎陛下名节与御殿嫔御的清白,事关皇家颜面,奴婢如何敢将此事散播出去?再者,当日正为此事才致使悫惠长贵妃产下恭谦殿下后血崩而亡。奴婢即便再大胆,哪怕有一万条性命,也不够死呀。兹事体大,奴婢实在不敢在信中与哥哥提及此事。” 霜序一番话,叫嬛长贵妃面容松柔起来,和悦地看了我一眼,眼中满是安心,随即在一旁劝说皇帝道:“婉长贵妃素来知礼守法,自然她身边服侍的人亦如此。陛下,若意欲强行将散播流言蜚语的罪名安到霜序的头上,只怕会冤枉了无辜之人。” “瑶姬所言甚是。”皇帝点点头,面容轻松了一些,不复早先的沉重。 “是么?”说着,云淑妃冷笑一声,缓缓从自己的袖中取出一封陈旧而发黄的书信,随即摊开来,呈现在吾等四人面前,最后拿到霜序面前,弯下腰,低头问道:“你且来说一说,这封信可是你亲手所写?” 霜序面露疑惑,微一浏览,随即大惊失色,连连磕头求饶,痛哭流涕道:“回禀云淑妃,这封信确实系奴婢写给奴婢哥哥的,只是这上头不曾提及当日陛下遇刺与十香词两桩案子的消息啊。” 云淑妃冷笑一声,随即将信件交到皇帝手上,在他细细浏览之时,一字一句道:“的确,这上头不曾提及当日陛下遇刺与十香词两桩案子的消息。但是,你且仔细道来,这上头所写的‘两桩发生在御殿之内的案子’,系何案情?” “回禀云淑妃娘娘,奴婢彼时所言,不过系悫惠长贵妃仙逝与怀贵嫔身患痨病且已入骨髓而已。”霜序眼眸一转,随即不假思索地伶俐道。 “是么?”云淑妃随即轻蔑起来,嗤笑一声,随即转向皇后,请求吩咐皓月、皎月入内。 皇后不明所以,故而瞧了我一眼,见我面色如旧,丝毫不为所动,随即吩咐她们入内。 “奴婢参见陛下,参见四位娘娘。”皓月、皎月一入内,径直下跪行礼。 “皓月、皎月,你们且来仔细说一说去岁五月初之时,长乐宫里头的霜序可曾散播过有关婉长贵妃的流言蜚语?” 互相看了彼此一眼,皓月、皎月齐声回道:“回禀云淑妃娘娘,确有此事。” 此时皇后与嬛长贵妃亦不由得叹息一句,为难地坦言道:“此事妾妃亦曾有过耳闻。” “陛下,何不叫她们仔细讲一讲听到了有关婉长贵妃的何等流言?”云淑妃随即瞥了我一眼,见我一味地沉默不语,以为我心虚,故而格外嚣张,愈加得意。 “回禀陛下,奴婢当日听到的消息不过系当日兰妃与悼贵嫔在外宫之时便素来不和。后来,悼贵嫔与婉长贵妃四姐妹走到了一块儿,而兰妃则与定诚淑妃要好。待到后来为着菊园之内兰妃特意为难悼贵嫔,这才引起了婉长贵妃的怒火,在当年的中秋宫宴上对甘露羹与杏仁汤动了手脚,企图对付兰妃,不料一并连累了和安贵妃。再者,当日的人偶八字一事,亦流传出谣言,直言此事系婉长贵妃一力所为,只为了博得陛下的恩宠,并为着中秋宫宴的延续,继续暗害兰妃,拉她下台。兰妃出身高贵,除却琅贵妃,便系她格外有资格问鼎凤座。不芟荑兰妃,只怕叫婉长贵妃难以登位。至于陆氏假孕一事,实则她确实有孕,偏偏被婉长贵妃与琅贵妃一力诬陷,这才落得如此下场。至于琅贵妃临死之前在椒房殿墙上留下的血迹,亦系婉长贵妃与琅贵妃所明了的暗文,只为了暗中传递难以言喻消息。论及穆懿文太子之死,更是婉长贵妃吩咐人往云阳宫里头送了一只猫,致使穆懿文太子因大琉璃灯为猫触落受惊而早逝。再者,其它一些谣言更是荒谬至极,实属无稽之谈。奴婢不敢听太多,免得污了我们娘娘的耳朵。然则随着三人成虎,一条条流言蜚语实在令人拍案叫绝,亦叫人深感荒谬至极。” 第三十二章 左雾验尸 皓月与皎月固然实话实说,且公允地一力撇清我在其中的嫌疑,到底污言秽语落入了皇帝的耳中,叫他不由得深深皱起了眉头。 “远的不说,只说皓月、皎月提起的这几件事,婉长贵妃,你可有完全把握其中你确实无辜?”云淑妃细细看着我。 我眼见因霜序早先散播出去的流言蜚语造成今日这番局面,到底明了此事给了云淑妃一个绝佳的机会,将一应所有的累累罪行尽数加诸在我的身上,我自己实在不该如此人为刀俎而我为鱼肉。如若不然,只怕我会蒙受不白之冤,随即对上了云淑妃的双眼,冷静地微微一笑起来,随即道:“云淑妃自己刚才不也听见了,此事一桩桩一件件皆系流言蜚语。既然系流言蜚语,又如何能当真?再者,捉贼捉赃、捉奸捉双,妹妹意欲污蔑本宫,到底需要真凭实据才好。不然的话,本宫只好当一介笑话听一听。”嘴角的微笑愈加妩媚。 “真相便系妾妃手上这封信。固然依着霜序早先所言,不过提及悫惠长贵妃与怀贵嫔二人之时,到底众人心知肚明,此二类事宜在陛下遇刺与十香词两桩案子面前算不得重要。若连如此事宜尚可拿出来说,只怕陛下遇刺与十香词两桩案子更应该闹得人尽皆知。再者。霜序身处娘娘身边多年,到底颇得娘娘信任,由她散播出来的流言蜚语,不仅仅动听,只怕更叫人容易敛财。远的不说,银台——”说着,云淑妃吩咐银台入内,从袖子中掏出一本账册,翻开来,上头记载了何年何月何日何时,霜序从何人处收受了何等银两,并散播出何等内容的谣言——皆与我有关,且有条有理,叫人不得不相信。 “对于妾妃手中的这些消息,娘娘自己只怕被霜序瞒在鼓里,时至今日亦尚不得知吧?”云淑妃微微一笑,笃定了我定会手忙脚乱。 “当日,本宫身怀双生子一事,被人传播得沸沸扬扬,孰料最后却是龙凤双生的福分,今时今日,只能说明霜序对于本宫身边的事宜不甚了解,而有自己的臆想,这便给了旁人散播的机会与闲言碎语。她自己亦能收受银两,肆意敛财。若她所言当真,她理当系本宫身边最为亲近之人,譬如倚华、莺月。而她并不是本宫身边每日接洽、对本宫了若指掌之人。不然,依着本宫的亲信,她又何须为了这些银两而污蔑本宫?不过为了敛财罢了。如此手段,亦可当做真凭实据?”我嘴角含笑,一缕凉意透露出我的眼角,几乎在我的眼眶之中化出两滴泪来。 “婉长贵妃所言甚是。”嬛长贵妃忿忿不平地为我出言,一力维护道:“陛下,忒多年来,在妾妃心中,婉长贵妃与皇后娘娘一般无二,皆系品格清白之人。若当真有罪,也是霜序这一类人暗中污蔑。只不知霜序出于何故如此污蔑自己的主子。御殿之内若当真有如此内御,千刀万剐亦不为过。”说着,眼色狠厉而不满地看着霜序。 霜序一听到‘千刀万剐’一词,随即慌张起来,一时呆住了,随即磕头回禀道:“启禀陛下,奴婢敛财不过是为了寄给在宫外的哥哥。关乎此事,奴婢不好与娘娘直言,免得娘娘心里头不自在,故而奴婢不曾对我家娘娘坦白。然则奴婢并无害人之意,只是为了缓解哥哥在银钱上的紧急。奴婢下次再也不敢了!”哭腔流露出来之后,满脸的泪水亦滑落下来,在她的脸上留下两道清泪的痕迹。 我甚是同情霜序,随即将她扶起来,当着皇帝的面,细细安慰道:“你们兄妹情深,本宫如何不晓得。自从本宫入宫之后,便系你等在身边精心地伺候,本宫皆看在眼里。你若有缺钱之处,大可与本宫直言,何须如此费神费力?倒叫外人得了污蔑的便宜。”言毕,瞥了一眼云淑妃。 “此事亦可说明,霜序的确有个哥哥在宫外颠沛流离。既如此,只怕他早先为墨府办事亦可想而知。再者,当兄长的任职墨府,当妹妹的却是服侍婉长贵妃。兰妃早先可是与婉长贵妃素来不和。待到后来,才逐渐改了本性。可见其中结怨的机会多了去了。一旦婉长贵妃企图报复兰妃,只怕亦无不可。而一旦墨氏一族遭殃,只怕霜序的兄长亦会身陷囹圄。如今,通过墨府管家的牵线搭桥,霜序得知了自己的哥哥身在何处,自然要一力救援了。若非如此,只怕她尚不得借用如此谣言敛财。”云淑妃一副誓不罢休的神情,一力污蔑道:“婉长贵妃对待身边人素来大方,然则固然如此,到底霜序的兄长系当日墨府中人,只怕为着此等缘故,可就难了。所以她才出此下策。陛下,纵然霜序所言并非实情,而系添油加醋,亦有几分可信之处。如若不然,只怕此等谣言不日便会消失,如何经得起数月来的考验?”言毕,当着皇帝的面下跪,哀求道:“还望陛下明鉴。” “如此说来,若霜序散播出来的流言有几分可信之处,只怕今时今日云淑妃你所言,亦有几分偏私之理。”我冷眼瞧着她,眼见她说完了,才轻飘飘说出这么一句来。 皇后吃惊道:“婉长贵妃此言何意?难不成云淑妃背后另有人指使,才如此污蔑你?” “陛下若肯吩咐人去打听,自当知晓兰妃自幼父母双亡。而云淑妃亦自幼丧父。”说着这里,眼见皇帝点了点头,我才继续道:“实则年幼之时,云氏母女与兰妃亦格外要好,这便成了她们自幼情同姐妹的理由。” 我转向秦敛,示意他解释一二。 秦敛了然于心,随即回禀道:“回禀陛下,之前凌合曾回禀奴才此事,奴才原本不信。后来,经过一轮打探,那一带邻里街坊的年老之人皆如此形容,才得知兰妃与云淑妃娘娘自幼之时情同姐妹,看似一母同胞。” “正为她们情同姐妹,在这御殿之内如此关系会惹来旁人非议,故而二人假作不熟。在得知墨氏一族倒台之后,云淑妃随即生出了为兰妃报仇雪恨的心思。待到前几日前,身为昭容的云淑妃亲自来长乐宫探视妾妃之时,送来一盒蜜饯,一并将脏水往平昭媛身上泼,说是平昭媛硬逼着金盏将令人发狂的药粉撒入自己的饮食中,这才造成金盏被自己杖责至死。幸而结果如此,不然,只怕来日金盏反咬一口,平昭媛定会受到牵连。云淑妃一力撇清金盏之死,断言自己当日为人毒害,求得妾妃的怜惜。妾妃一时困惑起来,随即接受了云淑妃的好意。若非如此,只怕妾妃尚不知被她毒害至此。”说着,吩咐矗立外头的倚华将一并带来的食盒打开——正系云淑妃当日赠予我的杏脯。 云淑妃不期我会敏感至此,将此事了然于心,一时白了脸,遍体微微颤抖起来。 “陛下大可吩咐太医令程御医前来,察检一番蜜饯之中掺入了何等毒物。”我转向皇帝,如此请求道。 皇帝微微沉吟片刻,随即道:“秦敛,传程据。” 不一会儿,秦敛领着程御医来了。 程御医微微一尝,随即大惊失色,回禀道:“回禀陛下,此杏脯中掺有可混淆人神志的毒药。一旦进食,数月之间随即意志消沉而记忆衰退,待到时日久了,恐会有自残行为出现。愈加严重者,会自寻死路。” “云淑妃,这就是你赠予本宫的好礼。”我眼见皇帝看向云淑妃的目光中如此寒凉而不乏温情,知道自己这一出可算是成功了。 “陛下,妾妃从不曾往蜜饯之中添加何等毒药,还望陛下明鉴。妾妃自幼出身名门世家,如何会精通药理?再者,何等药物服食之后会有如此效果,只怕妾妃或太医院所有御医皆翻遍医书,亦查询不到。”眼见情势急剧下滑,眼见不妙,云淑妃急忙跪在地上,慌张之余,连连磕头。 “回禀陛下,此等毒药自西域而来。若非微臣曾认识一介庖丁——正系狄牙,他精通西域各类草药并将其一一记录在册,只怕微臣尚不得知此物。”程御医勤勤恳恳坦白道。 “陛下——”我瞥了皇后一眼,随即回禀道:“当日为着狄牙手艺精湛,精通西域与大楚的烹饪手艺,故而皇后特地吩咐他入穆德安驸马府一力服侍穆德安公主的饮食。后来他因此而惹上了嫌疑,被妾妃拘禁。几日之后,随即命丧妾妃宫中。此事陛下早早知晓。如今,程御医如此提及他来,可见他对西域各国的草药亦有了解。如此说来,只怕当日狄牙之死可与此事有关。只不知到底系何人暗中盗取了狄牙搜集的文册,继而用在他的身上。” “皇后当日的安排很好。”如此一番话,令皇帝忽而恢复了神智,一点即通,顷刻之间随即想到皇后与此事的联系,故而转向皇后,怀疑起她在这件事中的关联,语气不善道。 皇后一惊,随即遮掩下去,面色平和道:“妾妃当日只顾着狄牙身为庖丁而手艺精湛,其余的再无多想。孰料最后竟惹上这等事宜,到底系妾妃思虑不周,还望陛下恕罪。” “无妨。”皇帝收回了探究的眼神,随即面对程御医问道:“除了你与狄牙,还有何人通晓如此西域草药之毒?” 愣了半刻,程御医语气颤颤巍巍道:“御殿之内,唯有狄牙与见过他所着《西域药方》的微臣知晓此事。另微臣曾与俞御医提及一二分详情。余者再无其它。”眼见皇帝神色一片阴暗沉沉,仿若暴雨来临之前的压抑紧迫,随即下跪,恛恛求饶道:“还望陛下明鉴,微臣纵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在蜜饯中下毒,这般算计婉长贵妃。” “如此说来,当日狄牙死得真叫一个蹊跷。”皇帝眼眸眯成一条缝,甚是怀疑地看着我,眼中饱含深刻的怀疑,夹带着冬日的寒冰之气,叫人不由得遍体发凉,每一个毛孔皆往外散发着寒气。 固然知晓自己并非害死狄牙的真凶,到底为这此等锐利的眼神所威慑,不由得心虚起来。强自安定了心神,我极力克制住自己内心的不安,劝诫道:“陛下,不若吩咐当日检测狄牙尸体的仵作前来询问一番,如何?” 皇后这才惊讶地看向我,诧异问道:“当日狄牙死后,这尸体是被婉长贵妃取走了?还吩咐了仵作验尸?” “正是。”我对皇后微微行福身礼,以作告罪,仔细解释道:“若非如此,只怕妾妃尚不得知原来狄牙之死竟是为一根毒针所害。” “一根毒针?”嬛长贵妃甚是惊讶,不自觉地眨了眨眼睛,眼眸中甚是好奇。 “秦敛,你只管吩咐那名仵作前来。”皇帝说着,看了我几眼,意味深长地对我说道:“婉长贵妃固然手握大权,到底身处囹圄之中,亦该自己避讳一些才是,免得叫人一味地怀疑到你身上。” “是。妾妃记得了。”我深深行礼,为着这一番提醒而深感庆幸——到底皇帝明面上不曾责备我如此大胆。 “微臣御殿仵作左雾,参见陛下与众位娘娘。”行动间,吾等皆落座定,一位年轻而仵作打扮的官员入内行礼。 “左雾,当日可是你听命于婉长贵妃,对庖丁狄牙的尸体进行验尸的?”皇帝眼神锐利地仔细打量了左雾片刻,随即利落地问道。 左雾即刻颔首,正色回禀道:“正是。”语气干脆利落,毫无拖泥带水之感,亦无谦卑恛恛之意。 第三十三章 堇毒云氏 “你可验出什么结果来?”落座龙椅之上的皇帝语气不见丝毫波澜,然则我却从那一双眼眸之中感受出了一分夏日雷雨到来之前的压抑,那种紧迫感叫人几乎窒息。 左雾在下首规规矩矩地站立着,不卑不亢道:“启禀陛下,微臣通过验尸,检测出当日庖丁狄牙死于一根插入脖颈处的毒针。微臣彼时曾将此事亲自回禀婉长贵妃,亦在长乐宫柴房的窗纸上找出了毒针穿透的痕迹。” 我随即对秦敛使了一个眼色。 秦敛了然地站出来,颔首低眉,规矩地回复道:“回禀陛下,之前按照您的吩咐,奴才去请婉长贵妃过来时,婉长贵妃特意吩咐奴才亲自看了一眼曾经关押狄牙的柴房——自从狄牙死后,婉长贵妃吩咐人日夜守在里头,不准人动里头的一丝一毫,只为保全案发现场。奴才仔细看过了,上头一应窗纸皆完好无缺,唯独其中一张窗纸上有一个可容一根绣花针通过的小孔。之前奴才不解其意,现在倒是知晓了。” “你且仔细道来,毒死狄牙的系何等毒药?”皇帝眼眸一暗,深深蹙眉起来,过了半晌才压着声音问道。 左雾当即干脆利落地回答道:“微臣曾特地询问过司药房与太医院所有御医,其他人皆一无所知,唯独此刻微臣身旁这位太医令程御医曾告知微臣一些出自西域的毒药被刺入人体之后会有的反应。微臣正系听了程御医的话,凭着狄牙死后尸体僵硬程度与肤色变化来判定,才肯定狄牙系中了西域之毒——堇毒,最终落得个五脏俱溃、神志麻木、无痛而死的下场。” “堇毒?”皇帝不曾听闻此物,一时诧异起来,好奇而仔细问道:“你且仔细说来听听,何谓堇毒?” 左雾反问了一句,面色冷静而不改分毫,“不知陛下可知中原之地素有毒鸟之称的鸩鸟?” 皇帝点点头,说道:“鸩乃一种毒鸟,黑身赤目,身披紫绿色羽毛,喜以蛇为食。其羽毛因此而有剧毒,放入酒中能置人于死地。” 左雾颔首表示赞同,随即声音沙哑起来,脸上的表情严肃而沉重地解释道:“堇毒更胜于鸩毒,可毒死鸩鸟。其毒性堪比鸩毒百倍。”语气甚是严肃。 “如此说来,陛下,此物在咱们大楚并不多见。”嬛长贵妃听罢,点点头,了然于心道,瞥了一眼程御医。 左雾随即回应道:“回禀娘娘,确实如此。故而微臣将此物上报给婉长贵妃之后,随即嘱托程御医好生打听御殿之内有何人精通西域之毒。结果程御医告知微臣狄牙那儿有一本名册,上头恰好记载了西域各种毒药与其详细配方。” “程御医,你且仔细想一想,当日狄牙将这本名册存在何处了?”我细细问道。 “回禀娘娘,为着这本名册系狄牙家传绝学,世代相传,而他不通医道,又与微臣一力交好,故而将此物交托微臣保管。眼下依旧在微臣家中。”程御医一五一十道。 “陛下,可否请程御医吩咐下人将此物取来,也好叫咱们一同看看到底系何物,竟叫云妹妹用来如此毒害妾妃?”我当即回头,对皇帝干脆利落道,目光恍若无意一般瞥了云淑妃一眼。 话音刚落,程御医随即难为情起来,慢吞吞请罪道:“启禀娘娘,此物早些时候已然被人暗中窃取,此刻不在微臣的府中。”神色夹带上几分尴尬。 “既如此,本宫早先吩咐了尤源校借口皇后之令,亲自搜查珠镜殿内一应实物,想来自可查出那本名册。”目光瞥见外头出现了尤源校若隐若现的身影,我随即满意地笑起来,自然平和。 皇后的脸瞬间闪过一丝异样,双眼晦暗不明,如同乌云压境之时的漆黑墨色翻滚在云巅之上,不期我会如此大胆,竟敢假传凤谕,语气夹带了几分不悦,“妹妹还真是不介怀,竟敢做出如此行径。” 嬛长贵妃眼见皇后面色乌压压一片黑,面色略显惊讶的同时,亦为我担忧不已,唯恐皇后会降罪与我,为我求情道:“婉长贵妃娘娘也是念着皇后娘娘在御殿之内颇有威严,这才借用了娘娘的名义。若非如此,只怕必寻不着线索与证据。” 云淑妃听罢,即刻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嘴角一抹硬扯出来的嘲讽,阴阳怪气道:“婉长贵妃此番可算得上假传凤谕了,当真是给咱们御殿姐妹做了个好榜样。” “那又如何?只要能查出真凭实据来,只怕皇后绝不会介怀此事。”耸了耸肩,看似挑衅一般,无所畏惧地说完,我吩咐秦敛,“你且吩咐尤源校入内。他已在外头等候了。” 秦敛出去之后不过片刻,尤源校入内行礼,“微臣参见陛下,参见诸位娘娘。” 皇帝即刻开口问道:“尤源校,你听从婉长贵妃之令,以皇后的名义,可从珠镜殿里头找出了什么?” “回禀陛下,微臣借着皇后娘娘的名义,在淑妃娘娘的床榻之下的暗盒里搜出了这一本《西域药方》。”正色解释一番,尤源校随即自怀中掏出一本名册来。 秦敛接过来,即刻交到皇帝手中。 皇帝不过浏览了几页,面色逐渐阴沉起来,随即一瞬间便瞪大了双眼,甚是吃惊,大呼道:“如此说来,当日狄牙、和安贵妃与苾挈之死,皆系中了西域之毒了?”说着,目光直射向程御医,以眼色询问。 狄牙死因我才说过,而当日和安贵妃、穆德安公主之死,我亦曾亲自在皇帝面前一一指出她们死前的蹊跷之处。自此一事后,我成功地在他心中埋下了一颗疑窦的种子。 “云妹妹,如此看来,当日狄牙、和安贵妃、穆德安公主之死与你逃不了干系了。”我心底甚是满意,继而用冷冰冰的目光盯着云淑妃,语气幽幽道,夹带着几分寒气,令人自脚底汹涌而上,贯彻周身。 “这——”云淑妃不期结局会变成这般,结结巴巴起来,不自觉地转向了皇后,眸色闪烁起来,夹带着几朵泪花,祈求庇护一般,苦苦哀求道:“皇后娘娘,妾妃从未如此毒害过狄牙、和安贵妃、穆德安公主,还望娘娘为妾妃求得清白。” 我嘴角一抹冷笑,毫不留情地‘哼’一声,步步紧逼道:“若此事与你无关,那为何这本《西域药方》会在你宫里被人搜到?再者,狄牙、和安贵妃、穆德安公主之死对于程御医、狄牙来说,皆无一丝一毫的益处,唯独你,可以借此诬陷本宫,为兰妃报仇雪恨。你若不仔细解释清楚这本《西域药方》为何在你宫里被发现,那边只有你一人有如此嫌疑。”言止于此,我的声音已然低哑冰冷无比,其中蕴含的深意却叫人不由得颤抖起来,自心底里生出畏惧之情。 倚华适时地出列,缓缓补充一句道:“陛下,若凌合所打听的消息不假,只怕云淑妃娘娘与兰妃不仅自幼相识相知,且一心一意盯着协理六宫之权。不知云淑妃生辰那日她与您说的有关协理之权的话,你可还记得?”一番话顺理成章地将云淑妃的嫌疑拉大、罪行扩大。 听罢,皇帝的双眼顿时漆黑如墨,眉头紧紧皱起来,一味地盯着向皇后求情的云淑妃。 就在云淑妃一味仰赖而求情于皇后的时候,皇后却只是冷冷地看着她,语气冰冷而不带一丝一毫的情感,干巴巴且充满无情的冰冷,公允公正道:“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可说的?你当真从来不曾为着你云氏一族来日的福贵所着想,只是一味地坐死?” 临光殿内所有人的目光尽数落在她的身上,云淑妃嘴唇瑟瑟发抖起来,毫无之前张牙舞爪的气魄,神色败落,浑然一只被拔尽了羽毛的翠鸟,不复当日辉煌色彩。 嬛长贵妃于心不忍,然则到底铁证如山,故而不曾出言多说一句,只一味地看着我。我以眼神暗示,表明此刻不宜出声。 终于,在这一片寂静的沉默之中,无力地挣扎到了最后一刻,云淑妃终于认命,磕头请罪,失魂落魄道:“一切皆属妾妃所为,与她人无关,万望陛下切勿怪罪她人。”一副任人宰割的语调。 最终,皇帝下令,以毒害狄牙、和安贵妃、穆德安公主、我并散播谣言、挑拨离间的罪名褫夺封号,将她贬为云贵人,幽禁凝若楼,永世不得出。 眼见云贵人被羽林卫拉下去,皇后强自硬撑着下跪行礼,面色遗憾而愧疚,一力请罪道:“照此看来,只怕妾妃亦该遭受谴责才是。此事说来皆因妾妃御下无能,这才致使御殿之内冤案丛生。万望陛下降罪。”说着,行了大礼,磕了一个头。 嬛长贵妃亦下跪道:“如此说来,妾妃辜负了陛下的厚望,理当与皇后一同受罚。” “无妨。”死死盯着皇后看了许久,终于,皇帝开口安慰,一壁解释道:“皇后统辖御殿素来事忙,如何能够一一顾及如此琐碎之事。此事倒也怪不得皇后。”顿了顿,皇帝将目光瞥向临光殿书架那一块区域。 我一时好奇,顺着皇帝的眼神一路望过去,对着阴暗无光的角落仔细地凝神细看,瞬间了然:原来被我摔断的焦尾琴正恰好摆在那儿。 远远地观其模样,似乎已然完好如初。然则我心里头却疑惑起来:依着那日的架势看来,只怕焦尾琴再无恢复的可能,如何今日看过去,毫无损伤? 嬛长贵妃也注意到了,随即诧异道:“咦,那不就是被婉长贵妃摔断的焦尾琴么?原来已经修好了。”语气欢喜了几分,看向我。 我报之不明所以的淡淡一笑。 皇帝语气清淡地解释一句,“不过外头完好如初,里头确实一应受损,再无修复如初的可能。此事就此也罢。”长长吐出一口气,淡淡而无情地看着我,慢慢地,眼色终于带上了几分温和柔暖,说道:“有些事,该过去的还是要过去。不若今日起,婉长贵妃解禁,重新恢复协理御殿之权,与嬛长贵妃、艾贤妃一同协助皇后统辖御殿。如此一来,只怕皇后也分身有术,免得有顾虑不及之处。” 我如此迅疾的得势令皇后一时诧异不已,随即恢复了神色,发自内心地恭贺我;嬛长贵妃亦真心为我高兴。 “陛下,妾妃虽洗脱了嫌疑,到底真正害死和安贵妃、舒仪德妃、穆德安公主、穆惠庄太子四条人命的幕后真凶并不曾真正被揪出来。”我施施然行礼,目光柔和地看着皇后,语调中夹杂着秋日冰雹那般的寒凉与僵硬,将人砸得头破血流。 皇后眼见如此,细细地看着我,不知其解,一味轻轻道:“妹妹可是有了证据,知晓真正害死和安贵妃、舒仪德妃、穆德安公主、穆惠庄太子四人的幕后真凶系何人?” “正是。”我笃定地点点头,随即转向皇帝面色正经道:“陛下,此事还得从穆惠庄太子活着之时说起。若穆惠庄太子顺利登基,皇后固然能够晋尊为皇太后,到底帝太后之位花落谁家无人可知。一旦穆惠庄太子登基,欲接彼时的申庶人出冷宫,只怕帝太后之位会落到申庶人的头上。纵使申庶人不得逃出生天,只怕帝太后亦会落到养母和安贵妃身上。所以,和安贵妃与舒仪德妃、穆惠庄太子之死皆系真凶为了叫皇后成为独一无二的御殿之主而特意犯下的罪行。再者,为着真凶通过狄牙之手毒害和安贵妃之时,一时被穆德安公主察觉,故而连带着穆德安公主亦失了性命。而犯下如此大罪,致使人神共愤之人,并非她人,正系皇后自己。”末了,我将矛头直指向皇后,伸出手来指着皇后,语气义愤填膺。 嬛长贵妃一下子惊呆了,大声呼喊着,急忙用手掌捂住嘴巴,过了片刻才难以置信道:“皇后如此品格,德惠御殿,如何会做出如此罪行来!婉长贵妃莫非是糊涂了!” 第三十四章 揭穿皇后 皇后听罢,神情依旧冷静,然则嘴角却扯出一抹冷笑,嗤笑一声,语气清淡道:“当日穆文淑公主之死,婉长贵妃你连累本宫无辜入了安和院。怎么,今日你依旧敢如此?”面容毫无紧张紧迫之色。 为着当日穆文淑公主之死一事,我确实冤枉了皇后,故而此番我再三查证过,才敢如此直接而大胆地揭穿皇后的真面目。我心底亦知晓,一旦不能将皇后一举拉下马,来日死的便系我与三个孩子。 “是与不是,只看伊涯留下的线索便是。”我对上了皇后沉重而严肃的眼神,毫无畏惧道。 安然自若而稳操胜券地说着,我自长袖之中取出伊涯当日寄给家人的一封信,取出这封信,拆开来,呈在皇帝面前,细细说道:“在这封伊涯寄给家人的信中,详细解释了他当日如何遭受皇后迫害,以水银毒害身处冷宫之中的申庶人。亦是他,暗中以一种不会置人于死地的西域剧毒掺入松子枣泥麻饼中,长期毒害和安贵妃。亦得了皇后的吩咐,他才不顾一己之身与满门荣耀,做了掺有剧毒的松子枣泥麻饼送去弄月斋,毒死了穆惠庄太子,进而借着凤仪宫的腰牌出了宫。为着如此罪行,他深知自己来日逃出御殿之后,绝不会被皇后轻易放过,故而留下了这封信,也好来日以作要挟。妾妃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在宫外找到伊涯的藏身之处。其时,他已然瘫痪躺在一间破庙之中,形同乞丐,奄奄一息,根本不敢露面人前。后来妾妃吩咐人一力看护他,护他周全,这才换得这一封始终藏在秘密之处的信。” 就在皇帝细细查看这一封信之时,“不过一封信罢了,能看出什么线索来?”皇后轻轻一笑,不甚在乎道:“若婉长贵妃有心,只怕连陛下素日亲笔书写的信件亦可仿造出来。此举又能说得出什么来?倒不若取出一些无人敢质疑的真凭实据来。” 我亦报之淡淡一笑,随即道:“皇后身份尊贵,若只为着一封信而企图将皇后拉下马,自然不能。妾妃这儿还有一封刘协寄予家中的家书。”说着,自袖中取出来,交与秦敛。 接过第二封信之后,伴随着皇帝的浏览,我慢慢说道:“据信中所述,可切实证明狄牙每日往穆德安公主赠予和安贵妃的糕点里头掺入了另一种毒药,与伊涯的毒药在和安贵妃体内交融,因此产生的剧毒便逐日要了和安贵妃的命。那日,狄牙如此鬼鬼祟祟之时,被刘协看出了,故而刘协暗中将此事回禀了穆德安公主。因此而起,待得知真相之后,穆德安公主才被歹人一不做二不休,一朝断送了自己的性命。” “他们不过一介小小庖丁罢了,任何人都可以收买,此言不可当真。”皇后如同看戏一般,面色依旧冷静,不曾叫人瞅见一丝一毫的慌乱,语气轻飘飘道:“陛下,婉长贵妃今日这一出戏当真是好。先是云贵人,再是妾妃。不知下一个会轮到谁?会不会是嬛长贵妃你?”说着,玩笑地转向嬛长贵妃。 眼见皇后如此神态,嬛长贵妃一时惊愕而疑惑起来,不由得看向我与皇后,目光在我与皇后身上流转,不知该相信谁。 我对嬛长贵妃报之安心一笑,继续对皇帝解释道:“至于舒仪德妃,想要毒死她,只怕更为容易了。固然妾妃并无十足的证据,到底舒仪德妃确实系歹人以水银暗中毒杀。陛下若不信,大可问一问左雾。彼时,为着还舒仪德妃一个清白,妾妃特地自作主张,吩咐仵作左雾对舒仪德妃的遗体验尸。” 留意到我的眼光落在他的身上,左雾当即回禀道:“启禀陛下,当日微臣应着婉长贵妃的请求,特意为舒仪德妃验尸,发现婉长贵妃所言非虚——舒仪德妃确实系被人以水银毒死。” 眼见如此情态,心知一旦罪证确凿,来日必会一败涂地的皇后淡淡一笑,一副淡漠的姿态,仿佛从不曾将生死放在眼中,“难不成本宫有一定要他们死的理由?” “舒仪德妃与穆惠庄太子不死,恭谦来日定无登基的可能。若和安贵妃不死,只怕您来日难以只手遮天。穆德安公主与狄牙、伊涯不死,只怕您尚未登临皇太后之位,便会因事发而被处以极刑。如此说来,她们必须得死,且得趁着新帝不曾登基。”我冷冰冰地看着皇后。 “说得确实有几分道理。然则,婉长贵妃,除了这几封信,你可还有其它的证据?”皇后目光飘飘然拂过案上的两份家书,随即如此问道。 我心底里头不由得深深叹息,格外沉重:看来定要铁证如山,皇后才肯认罪了。 “妾妃还有人证。”细细看了皇后半刻,我嘴角忽而勾起一抹微笑,自信满满。 “难不成是皓月与皎月?”嬛长贵妃微一深思,随即诧异地叫道。 “经历了秋紫一事之后,皇后哪里还敢继续随意安排亲信?皓月与皎月也是她精心观察了许久、清楚了底细之后,才安心使唤的。所以,皓月与皎月绝不会有背主求荣的那一日。然则,叶落秋却是不同。”我细细看着皇后脸上浮现出的那一抹轻笑,一字一句缓缓解释道。 “叶落秋?”回忆了片刻,嬛长贵妃恍然大悟道:“可不就是腊八节那日亲自熬煮腊八粥的庖丁么!” “正是。”我颔首应和一声,满意地留意到皇后微微惨白的脸色,随即对旁道:“秦敛,你且吩咐他入内,本宫自有话问他。” 不过片刻的功夫,叶落秋入内,磕头行礼道:“奴才叩见陛下,叩见众位娘娘。” “叶落秋,你可还记得本宫当日暗地里吩咐凌合与你说的话?”我面色凝重地细细问了一句。 “回禀娘娘,奴才与尤源校已然听从娘娘的吩咐,一力监视起皓月与皎月两位上媛素日的行径。”叶落秋当即回应道。 听到此处,皇帝瞥了站在殿内的尤源校一眼,随即疑惑地看着我。 面对皇帝的神情,我颔首解释道:“陛下,自从妾妃怀疑起皇后之后,随即吩咐尤源校与叶落秋为妾妃留意皇后的一举一动。时日一久,妾妃更从中发现了蛛丝马迹。” “何等蛛丝马迹?”皇帝深深皱眉,言简意赅地问道。 “回禀陛下,珠镜殿内的《西域药方》实则系皇后吩咐人暗中存放在里头,而非云贵人一人所为。”我转向一旁面无表情的皇后,不由得叹服道:“方才皇后娘娘一味提及云氏一族来,只怕系为了叫云贵人心甘情愿为你背黑锅吧。” “难不成婉长贵妃有证据证明此物系本宫暗中吩咐皓月或皎月暗中放入珠镜殿中,借此来诬陷云贵人?”皇后嗤笑一声,端起茶盏悠悠啜饮起来,面色甚是自信,笃定我根本没有真凭实据,“只说尤源校与叶落秋皆是你手底下的人,自然何等证词皆有了,又如何能一口咬定系本宫暗中污蔑云贵人?” “之前尤源校领着众多羽林卫暗中埋伏在珠镜殿外,仔细监视着进出珠镜殿的一干人等。所有羽林卫皆看得一清二楚:昨日正系皓月趁着月上柳梢头之时,趁着殿内无人,偷偷入了珠镜殿,将《西域药方》放入云贵人床榻之下的暗盒里。正为如此,方才尤源校才能径直搜检出《西域药方》的所在,且不费吹灰之力。”一壁说着,我一壁以眼色示意尤源校将其他见到皓月行踪的羽林卫尽数吩咐入内。 过了片刻,在外头等候多时的众羽林卫入内,齐齐行礼,异口同声地说道:“臣等皆可为婉长贵妃娘娘作证,昨日确实系皇后娘娘身边的皓月偷偷摸摸入了珠镜殿内,将一本名册存入云贵人床榻之下的暗盒里,正系这本《西域药方》。” “皇后娘娘,难不成您该不会还想说这些羽林卫尽数为妾妃所收买了吧?”我嘴角一抹淡漠的笑意,甚是高高在上地看着皇后一点点沉默起来,低头沉思。 待到所有宫人、羽林卫尽数离去,殿内再无外人之时,皇帝终于开口,以一种格外陌生的声调问道:“皇后,你还有何话要说?”一时之间,如此沙哑的声音展露出一丝深埋进骨子里头的遗憾与失望。 眼见事情到了如此境地,皇帝到底信了我几分,一味地看着皇后,一整张脸如同被冰冻住了一般,实难置信一向如此德惠御殿、处事公正的皇后会如此大胆而残忍,一手策划了忒多命案。 良久,皇后终于抬起头来,面色平淡却透露出几分凄凉,深吸了一口气,随即缓缓吐出,面色平静地承认道:“不错。一人做事一人当。这些事,一桩桩一件件皆系我所为。”嘴角带着一抹了然自己会有何等下场的凄凉笑意,如同秋日里头被风吹起来的一根枯草,任凭秋风肆意惩处。 听罢,皇帝格外惊诧,难以置信地直言问道:“你这又是为何?”深吸了一口气之后,声音沙哑起来,仿佛一颗毛刺哽住了后头,几乎说不出话来,一字一句格外艰难,“你何必如此!不论哪一位皇子登基,依你今日的身份,你来日都会是名正言顺的皇太后!” 皇后冷笑一声,随即一连串地吐出自己的真心话来,毫无表情地看着皇帝,一字一句郑重其事道:“即便如此,皇太后如何及得上帝太后?当日昭显德太子在世之时,即便舒仪德妃犯下了如此滔天大罪,他的太子之位依旧不曾被撼动分毫,可见陛下你何等看重储君的母家势力。若非如此,只怕你亦不会选他入主东宫了。就是这一刻,叫我看清了即便今日因着我登临后位而崛起的黄氏一族如何谦卑,在朝堂之上到底叫你避讳至此,这般忌惮。来日哪怕我身为皇太后,到底无法尽心竭力为黄氏一族谋求权势。” 语气转而严肃起来,皇后的脸上浮上了几分冷酷的嗤笑,“嫔御碍于家族长辈之令而入御殿,不过为了谋取权势与财富。哪一位不是出自如此目的?如今,趁着昭显德太子不曾登基而恭谦养在我膝下,若不及时出手,待到来日木已成舟,我能有几分机会?”语气中满是失落与绝望,仿佛除此之外,她再无其它法子可以选择。 言止于此,皇后深深看了皇帝一眼,自嘲一笑道:“再者,今日我身居后位,为着名义上的嫡子身份,到底恭谦有几分登基的可能。既然有如此好处,我为何不能善加利用?君王的雨露之恩我固然争取不来——即便争夺,亦不过分毫罢了,到底这家族的权势却能够叫我下半辈子,一生无忧无扰。既然如此,我为何还要执着于你的这一点点恩宠呢?” 言及于此皇后的眼中流露出几分失落与哀痛,隐隐可瞧见两朵泪花在里头闪烁着光彩,泪眼朦胧而哀凉,颇有几分和安贵妃当日梨花带雨的姿色,“当日,你对我如何冷酷无情,御殿之内所有人皆看在眼里。无论我的品行与权芷娘如何相差无几,到底不如她在你心里头的地位。入宫之时,我依旧记得当日你的面容系何等柔和,那般对着权芷娘柔声细语。但一轮到我,你只会以我的位分称呼我‘珩贵姬’。语调永远是那么冷冰冰而疏离。我自然知晓自己的样貌不及权芷娘,到底算得上大家闺秀。若非如此,只怕我不会被穆恭平后选中,入宫为妃。” 仿佛自嘲一般,皇后口中发出一声嗤笑,甚是自怨自艾,语气中夹带着几分怨恨与愤懑,连同她的脸上亦被一层自伤之色所笼罩,浮现出几分凄凉与哀婉的情愫,“我唯一能够拿得出手的,不过系自幼养成的端庄大方而已。可即便如此,在姚曦景面前却依旧拿不上台面。你当日只一味地顾及着姚曦景、侯清娥与权芷娘三人,一味地宠爱着她们,如何有多余的目光落在我的身上?即便我这般委曲求全、曲意逢迎以求得万般周全,到底换不来你的一句夸赞。从那之后我便明了唯有明哲保身,才是我存活在御殿之中唯一的出路。”眼中逐渐闪出一道恶狠狠的光来,令人见了,不由得瑟瑟发抖。 第三十五章 端恪贵妃 她狠命吸了几口气,将自己内心的不悦与不满尽数压制下来之后,缓过了气,这才继续道:“后来,我蒙受不白冤屈而被你打入安和院,你可想得到当日我的心里头究竟如何哀痛?我自然知晓那一刻我系被人冤枉,可即便如此,面对你冷冰冰的一张脸,我到底不能为自己辩解一二分——因为我心底清楚,依着你当日的恩宠,即便我辩解了,依旧无济于事。既然如此,摆在我面前的不过一条路罢了:心甘情愿地入安和院。” 听着这些话,一字一句如同被刀刻在我的心房之上一般,眼中逐渐泛起了泪花:在此之前,我从未想到原来皇后这一生的机缘竟是如此坎坷而令人心痛。固然,我曾被皇帝冷落而遭到禁足,到底得尽了恩宠,不似其她嫔御这般。如此看来,只怕我若早早查知皇后的境况,只怕那日我亦不会被人混淆视听、冤枉皇后了。 “你身为君王,如何能够知晓在那儿的苦日子每日何等艰辛?自从我入了安和院之后,所有的教养嬷嬷依着过去从无有人得脱升天的例子,每日每夜对我几近苛待而折磨。我心里头固然对你有几分怨恨,到底明了此事并非你一人特意所为——你自己亦不过为人马前卒罢了。”说着,皇后转向我,看着我的目光里头依旧不见丝毫的怨恨与仇视,叫我愈加坐立难安。 “我每日这般劝慰自己,为的就是不愿在御殿里头失了自己的本性——说到底,你根本不配!”皇后忽而厉声喝道,恶狠狠而满是厌恶地看着皇帝,一字一言极尽恶毒之话,“我自幼熟读诗书礼节,自然知晓身为嫔御该有的美德与修养。若你果真系一介明君,纵使不曾承受你一二分的宠爱,我亦能够如此劝慰自己。可你呢?只是一味地恩宠美貌女子,但凡姿色浅薄一些,只能得到你的冷落。今时今日,昭妃、冷良人等亦如此。既然你并非如同周文王这般的明君,亦无诸葛孔明这般看重美德的品性,我如何要因你而改变自己的本性,来日落得个跌入阿鼻地狱的下场?你也配?”语调愈加尖酸而刻薄,继而话题一转,“幸而后来我成功地离开了安和院。可偏偏却不是因你的一番彻查。固然后来登临贵妃之位乃至于凤座,不过御殿里头并无人品格与我一般出众的罢了。这根本就不是出自你真心的旨意。浑然不似当日姚曦景的状况。”冷笑一声,皇后再也忍不住,眼中的泪水哗啦啦流下来,夹带着无尽的痛苦与内心的折磨,只是一味地啜泣与哽咽,再不复方才的气势汹汹。 此刻,吾等皆被皇后的一腔心绪压得透不过气来,只一味地寂静沉默着。 待到这一片死一般的寂静再次被皇后打破,随即听得她自伤一般,无奈地摇头道:“可偏偏此事被林琬琰这般轻易地揭穿,到底系我手段与机智不如人,合该如此。”语气转而有几分遗憾与懊恼,唯独不见众人所期待的懊悔。” 如此一番话之后,嬛长贵妃望着面前的皇后,如此面目狰狞,几欲弑人的炼狱恶魔,毫无当日的贤良淑德。 我亦深深叹服皇后多年来的委屈直至今日才发泄出来。若是我,只怕不过三年五载便会死于自己的心魔。 “黛樱,你这些年来竟一直都是这样想的?”皇帝仿佛看一介陌生人一般,难以置信而又疑惑、诧异地看着皇后,似乎自己从来不曾认识她一般。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皇帝如此称呼皇后的名字,语气却是如此陌生而冷硬,几乎不曾掺杂一丝的温情。 “之前我随意地任人摆布而落得如此田地,自然系我活该。既然如此,一味地与人为善不得叫我得以善终,那我便心肠歹毒起来,效仿曹阿瞒,亦算得上一条出路了。我当日与人为善之时,落得个何等下场?我如何还能继续如此下去?即便我如此继续下去,又假模假样、装腔作势给何人看?再者,我到底系一介皇后,乃一国之母。若你当真意欲追究我的罪责,只怕为着皇家颜面,只会加以薄责而非重责。如今,你既然立我为后,而君恩雨露系世间最虚无缥缈之物,我自然要手握天下权势,提携并借着黄氏一族在朝堂之上的权力,方可叱咤风云。”顿了顿,皇后眸色冷冰冰地看着皇帝,语气格外冷静,夹带上几分萧条落嗦与几分深入骨髓的狠绝,“如若不先下手为强,只怕我来日的下场会连姚曦景亦不如。” “黛樱姐姐,当日我连累你入安和院,你可真心不曾怨恨、怪罪于我?”固然早早预料到会有今日,我亦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人,浑然不知当日那个慈眉善目的珩妃今日会沦落为如此心肠歹毒之人。 不知为何,此刻,我的眼前回忆起那日被我一时误判而沦落进安和院的珩妃的样貌:纵使最后一刻,亦缓缓自她清澈明亮的眼眸中流出温婉柔善的光彩,叫人心生亲近之情。 “我自然不会:能够叫我入安和院的原因,不过系我手中握着的权势不够大罢了。即便没有你,遇上当日那般情状,我还是会被陷害。我反倒庆幸是你。不然,只怕我后来无能有登临凤座、母仪天下的这一日。”神色冷静地对我笑了笑,皇后语气无谓而冰冷道,浑然一座冬日里头凿出来的冰雕,遍体冒着寒气。 是日,当着我与嬛长贵妃的面,面对供认不讳的皇后,皇帝亲自颁布旨意,将皇后软禁椒房殿内,三日后赐毒酒一杯。 为着皇室颜面,皇帝对外声称御殿之内丧仪频发,皇后黄氏统辖御殿,母仪天下,尽心竭力操劳多年,心思抑郁致使一朝沉疴痼疾病发且触怒帝王,追谥为端恪贵妃,入葬妃陵,与悫惠长贵妃等人作伴。恭谦交由品性嘉良的昭妃抚育。前朝黄氏一族随着端恪贵妃的离世,一应族人皆被夺权,只余万贯家财用以安度晚年。如此,算得上皇帝对她最仁至义尽的处置了。 黄氏一族的败落发生在一夕之间,叫人不由得感慨起人这一生,始终惊大于喜。只要一刻未到,你永远不晓得明日会是如何一副场景。最后端恪贵妃只是被葬入妃陵,而非来日与皇帝一同合葬,只怕皆因皇帝明了实情之故。 民间逐渐流传开许多流言蜚语,不外乎端恪贵妃当日病重之时,系如何惹怒了皇帝,致使皇帝在她死后亦不肯原谅她,只给予她妾室的丧仪。待到日后风靡一时的有关端恪贵妃的流言蜚语散播得多了,更有人将其转化为皮影戏,流传在民间,叫人百年之后依旧记得御殿之内有位女子,如此命薄。 自从皇后被追谥为端恪贵妃之后,御殿之内,我因皇帝旨意,特地晋为皇贵妃,处皇后之下、长贵妃之上,位同副后,手握摄御殿之权,嬛长贵妃、艾贤妃从旁协理。 此事理所应当:皇后崩逝,自然需得另立一位高位嫔御用以代替皇后统辖御殿才是。皇帝特地增设皇贵妃之位,可见对我的器重与信赖。 固然有大臣谏言我出身不够尊贵,不及慧妃之流,到底被皇帝一句‘婉长贵妃入御殿多年,资历深厚,且在此之前协理皇后管理御殿多年,自然经验丰富,担当得起皇贵妃之位’给推了回去。 在端恪贵妃的简短丧仪过去了不过短短数日之后,御殿之内,所有的一切看似皆步入了正轨,不再显现出一开始的那种失去御殿之主后的迷失与无措。御殿之内所有嫔御皆安分守己,六尚二十四司亦按部就班地恪守自己的职责。 唯独皇帝,一袭之间变得冷漠寡情,只一味地流连绐缜阁,不曾召唤任何一位嫔御侍寝。御殿之内,愈加显得寂静冷清,连惯会惹是生非的平昭媛之流,亦销声匿迹起来,静默无言。可偏偏就在这等寂静之中,御殿之内亦传出了一则与民间流言相差无几的闲言碎语来:端恪贵妃黄氏生前位居凤座,理当以皇后之位下葬,以国母之礼来操办才是,如何丧仪如此简单,不过被追谥为贵妃而已,且谥号只比琅贵妃多了一个字。论其身后地位甚至不如悫惠长贵妃之流?若皇帝果真因端恪贵妃临死之前语出不逊抑或其它缘由而心生厌弃之情,如何不先废了她的后位再予以追谥?如此一来,只怕还愈加合情合理。 皇帝此举惹得天下所有人皆疑惑不解。而知晓此事缘由内情的,不过彼时在场的我与嬛长贵妃二人罢了。为着无可言喻的明理,我俩只一味地沉默着,故而一时之间,人人为之不解。 端恪贵妃丧仪之后,不过一月的光景,就在十月中旬的一夜,天干物燥,御殿之内再次发生了一桩大事,令皇帝一时之间再次神志受到打击,龙体即刻病魔缠身,再不复当日的康健——绐缜阁失火了。 我虽不知绐缜阁与皇帝到底有何关系,却明了绐缜阁乃皇帝心头至宝,但凡与之相连,或人或物,皆为之分外看重。此番走水一事,在皇帝眼中,只怕算作大事。 随着这一念头的冒出,我特地吩咐凌合、梁琦一力追查,终于得知此次系人为特意纵火所致:经众多宫人作证,绐缜阁走水之前,曾有多人亲眼瞧见一内侍出现在绐缜阁附近。再者,经永巷令彻查一番,亦可见打火石等物遗落绐缜阁,可见蓄谋已久。 我心中不禁疑惑起来:绐缜阁认真论起来,不过一间居所而已,并无特别之处。何况,平日里皇帝亦不曾时时前往,如何会有人行此举?此举一出,于人无益,于己亦可谓灾祸重重。如今,真凶命人焚烧绐缜阁,除却惹怒皇帝,并无过多用处。难不成,系有人刻意为之,仅仅为了激怒皇帝?若果真如此,此举于真凶何益?难不成系为了栽赃嫁祸? 我顾不上此事真相究竟如何,只知晓此刻必得尽快解决这一场走水,唯有如此,才能不被皇帝所牵连斥责与重罚。 绐缜阁的火直至破晓时分,方被御殿之内所有的宫人浇灭。可惜,最终出现在众人眼前的,不过系一所火灾之后的荒芜废墟,一座早已废败的殿宇。 固然早先我曾远远眺望绐缜阁,到底不如今时今日这般仔细得查看:原本雕梁画栋的绐缜阁,朱漆描金的圆柱、金粉勾勒的雀替,精致雕琢的八宝柱础,无不显示出绐缜阁当日的辉煌与富丽。如今,却变为一堆废墟,残破不堪,断壁残垣。漆黑的木柱被烧为灰烬,火焰被熄灭后的焦躁气息扑面而来,凄凉地氛围将人阻拦在阁外,无法入内。 凌合在旁回禀道:“自从昨夜陛下眼见绐缜阁被烧为灰烬,除却命永巷令尽早查出真凶,不过尽快灭火。如今,火虽然已经灭了,到底这绐缜阁已然烧为废墟。陛下狠狠责罚了灭火的宫人。现如今,听秦内侍的口气,陛下打算重建绐缜阁。” 皇帝责罚负责灭火的一众宫人在我意料之中,然则重建绐缜阁······ 我站在火烧一夜之后、残缺了的绐缜阁前,注视着被烧为灰烬的一砖一瓦,鼻尖嗅着火焰焚烧木材之后被风刮来的那种焦味气息,不由得疑惑起来,实难料到绐缜阁究竟何处惹得皇帝如此上心。 倚华在旁劝道:“娘娘,固然如今并无深冬那般寒凉,到底站在这风口久了会寒气入体。咱们不若早些回去歇息吧。为了这大火,您已然一夜不曾好生安眠了。” 隔着老远,我定定凝视了绐缜阁许久,方点头回应道:“也好。”说着,领着一众宫人往未央宫走去。 一路上,我心中了然:绐缜阁乃皇帝心中一块她人无法触摸的禁忌之地。如今化为废墟,除却查出真凶,便系重建了。 一壁回长乐宫,我一壁随口问道:“重建绐缜阁的图纸,可是六尚二十四司的女官亲自负责?” 凌合即刻回答道:“回娘娘的话,并非如此。陛下决意亲自设计绐缜阁,并不打算假手于人。” 我一惊,停住脚步,转头瞧着凌合,挑了一道眉毛,惊讶道:“当真如此?”心内不住地感慨:原来在皇帝心中,绐缜阁已然重要至此,竟到了亲自动手设计新模样的地步! 第三十六章 年号甘露 “回禀娘娘,确实如此。”凌合不卑不亢,面色平淡,颔首回道。 我点点头,继续吩咐凌合与梁琦一力打探到底系何人暗中火烧了绐缜阁。 到了十二月廿四,此案终于有了一些眉目:永巷令查出纵火凶手乃定诚淑妃当日内侍——柏展。然则追查到他身上后,却发现他亦被火灾烧灼了脸颊,烧伤严重而损及声喉,无法言喻真相到底如何。为此,永巷令猜测只怕柏展亦为人所陷害:倘若走水一事系柏展所为,他自然有能耐不被一并牵连上。如今,却是被火烧得面目全非,可见他亦不过受害者而已。 只是,我心中疑惑:究竟为何,真凶将嫌疑尽数推给柏展?难不成柏展碍了真凶的计划?或者自始至终真凶只是为了叫他顶替罪名? 正在我百思不得其解之际,凌合惊慌失措地来报:柏展写下供词,直指我以其家人要挟,命他焚烧绐缜阁。 一听到如此消息,仿佛被怒火烧毁了一切神志,皇帝径直夺去了我的摄御殿之权,固然不曾废去我的皇贵妃之位,到底将我幽宫,不允任何人入内探视。里头宫人亦不可轻易外出。 幽宫,名为禁足,实为发落如冷宫——故此,长乐宫成为麟德一朝继桐宫雾芢殿、长门宫、安和院、安乐堂、乐善堂、冷宫后的第七处罪妃所居宫室。虽与冷宫无异,到底衣食不曾短缺,多少护住了我身为副后的体面与尊严。 幽宫那日,宫外被无数武装盔甲的羽林卫团团围住,一只蚂蚁亦无能出入。长乐宫内,一众宫人眼见殿外的羽林卫个个面容严肃而凝重,皆心中升起畏惧之情,面目失落,惨白如灰,仿佛看不到明日的朝霞日光一般。我吩咐凌合仔细打听,得知众多羽林卫中并无尤源校。 我在心底里头轻轻叹了一口气:若其中有他,只怕此事还有几分回转的余地,如今却是不能了。 自仪门外经过而不住地往里观望的宫人不敢大声喧哗,亦不敢靠近,只一味地躲在一边,低声窃窃私语,仿佛仪门之内一干人等从今往后再也出不去了。语气中不乏怜悯与同情,亦有几分幸灾乐祸。外头的宫人如此,里头的更不必说。 一时之间,死寂主宰了未央殿中的一切,带来荒芜的凄凉。伴随着冬日第一场飞雪的降临,我心灰意冷,更甚殿外那四四方方、湛蓝之下的天寒地冻。 坐在殿内自窗口往外眺望,今岁的冬雪仿佛来得比往年更早,寒气冰凉,冻彻心扉。漫天的白雪纷纷落下,企图将世间一切的罪行尽数遮盖住。 素日与我要好的姐妹,无人敢在此等时刻惹上麻烦,以免祸及自身,亦无法救我脱离苦海。然则上天到底给了我一番起死回生的机会:皇帝自从绐缜阁失火之后,一力策划新建之事,过于劳神费力,一时染上风寒,久久不能消退,乃至于昏迷之际,口中亦喃喃风言风语,依着近身侍奉之人所听到的消息——与一个女人有关。经过御医尽心照料之后,皇帝的病情非但没有好转,反而显得日久弥重,最后竟到了药石无医的地步。 就在我以为自己一生都会伴随着皇帝的旨意而被困在未央殿内至死方休之时,忽地一日,嬛长贵妃与艾贤妃现身长乐宫仪门前,吩咐羽林卫开门。 眼见梁琦飞奔着跑来通知我仪门打开的消息,我一时诧异而激动,急忙走出去,只见嬛长贵妃与艾贤妃在我面前齐齐行礼道:“陛下驾崩,妾妃恳请皇贵妃娘娘出来主持大局。”语气肃穆庄重,格外严肃。 我不期会听到如此消息,一时惊呆了,眼皮一跳,直问道:“陛下如何驾崩了?” 跟在后头的太医令程御医随即回禀道:“启禀皇贵妃娘娘,陛下自从染上了风寒,多日不见烧退,半个时辰前已然驾崩。臣等实在不知如何是好,还请皇贵妃娘娘出来主持大局。” 我顿时懵住了,念及自己当下的情状,随即苦笑道:“陛下在世之时,本宫已被幽宫,此刻如何还能——” 嬛长贵妃即刻焦急道:“皇贵妃娘娘固然被幽宫,到底不曾被废,依旧身居副后之位,如何不可出来主持大局?” 她身后的所有宫人乃至于羽林卫皆齐齐跪下,重重磕头,求我出来主持大局。 冬雪一融,御花园春暖花开,万象更新。杨柳翠帷,碧水撩波,湖上清涟微荡,荡得人心思悠悠,飞入无边天际。花香袭人,满眼的粉红、嫩绿、娇黄、玫紫、玉碧,直如彩虹一般,鲜妍多姿,娇小的嫩芽儿破了土,润润微微,软绵的柳枝儿出了叶,娇娇滴滴,沾着露珠的鲜花娇艳欲滴,焕然新开,露珠上的晶莹直如二八少女的莹润肌肤,摸上去定然柔嫩娇腻,心生欢舞之气——又过去了一年。 回了我所熟悉的长乐宫,诏御医前来详细询问一番,我随即知晓了因着数月所服红铅丸等含砒霜、水银、雄黄、朱砂之物,皇帝龙体每况愈下,兼数冒大寒,浸以成疾,药石弗效,终驾崩,享年,谥曰肃帝,庙号武宗,入葬端陵,与孝和仪柔淑元妃为伴。 依着大行皇帝当日的旨意,我甫一出现在前朝大臣面前,随即吩咐秦敛取出御诏与遗诏:上头清楚地写着由铪王祁衍泓即位。 如此结果是我所意料不到的:稚奴出身低微,一力扶持他登临龙椅,只怕朝中诸多大臣不服。再者,为着出身尊贵,子以母贵,亦有恭顺与恭容。 然则转念一想,我随即明了此乃最合适的选择了,故而在朝中大臣面前一力为他分辨,坦言当日的内御曲泽此时已被追谥为孝和仪柔淑元妃,如此一来,稚奴的出身便显得不那么寒颤了。眼见大行皇帝尸骨未寒,且朝中一些大臣对立下诸多汗马功劳的稚奴有几分赞同,随即稚奴的即位显得有几分顺利。 如此,我便领着嬛长贵妃、艾贤妃一力操办了大行皇帝的丧仪与葬礼,享年不过的皇帝被追谥为肃帝,庙号武宗,入葬端陵。 铪王祁衍泓披麻戴孝,于灵前登基,改年号为甘露。 而我,因着肃帝遗诏里头的旨意,被稚奴徽尊为玉真娘子,入瑶华宫,用余下岁月为肃帝诵经祈福;嬛长贵妃与艾贤妃、袅舞被徽尊为敬敏贵太妃、顺静德太妃、惠安贤太妃;昭妃、礼贵嫔被徽尊为贞明太妃、恭怡太妃······恭礼、恭顺、恭谦被封为铫王、钫王、钿王,皆居住在御殿之中;另宣慈与烟曙交由顺静德太妃、袅舞抚育。 为着稚奴正妃早夭,故而御殿之内所有事宜尽数交由敬敏贵太妃处理。 值得解释的是:原本袅舞无能匹及帝太妃之位,到底稚奴看在了我的面子上,给了她这一份尊荣。我自心底里头格外感激稚奴这一份用心。 在我离开御殿的最后一夜,我眼见着长乐宫里头一应宫人为我、倚华、莺月三人包裹行礼,只觉漫漫岁月之间,我到底走到了这一步。然则心里头却是满心地诧异:为何皇帝会选定我入瑶华宫,在他驾崩之后为他祈福祝祷?仅仅为着我系御殿之内,位分最高的嫔御?纵使如此,到底宣慈与烟曙年纪尚幼,若不出意外,到底该由我来抚育才是最好的办法。如何皇帝这般决心,且早早写在了遗诏里? 忽而外头传来稚奴急促而有力的脚步声,尚未等凌合回禀,他已然入内了。 我转头一看,只觉此刻安静的心态,叫我看出了他与肃帝格外相似的面庞,唯独眼眸不同而已,有些微的深紫琥珀色——碧黯青紫,极为动人。。 “密华姐姐!”他一入内,随即焦急地如同儿时一般称呼我。 我随即淡淡一笑道:“事到如今,依着礼数,陛下该称呼我为玉真娘子才是。”说着,示意殿内众人皆离去。 稚奴紧紧抿了抿嘴唇,不再多言,仿佛如此称呼我对他格外艰难。 “日后我不在了,你可一定要好生照顾自己。”我看着他这张脸,想起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系何等场景。眼见着当日的幼童如今比我都要高了,不禁唏嘘起来:来日,我的宣慈也会如稚奴一般高吧。 “你放心,我一定会好生照顾自己,也会替你照顾好宣慈和烟曙的。”稚奴眼眸泪花闪烁,只不曾流落下来,可见系他强自硬撑着。 “那就好了。”我心底里头缓下了最后一口气,终于再无萦绊。 “你也要答应我,一定要好好活着,直到我接你回来。”稚奴信誓旦旦地说道,语气郑重。 我一愣:既然明日即刻启程前往瑶华宫,如何还能有重返御殿的那一天。此番亦算不上系为一国之君前去祈福,而是为了帝王死后的祝祷,如何有再度回来的说法。 我心知他此话不过为了安抚我的心绪罢了,到底不过一笑置之,自心底里头感怀我与他多年来的情分。 “好,我就等着陛下你去接我回来。”我稳了稳心神,随即对他一笑。 稚奴到底忍不住,转身离去,眼底带着一抹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狠绝。 眼见着他的身影从我的眼前一点点消失,我随即步入寝殿内,含泪看着宣慈与烟曙两张睡得甜美的脸庞,心里头再也忍不住母子分离的苦楚,流下泪来。 待到我离开御殿前往瑶华宫之前,为着此乃大楚历代首次之例,故而稚奴与诸多朝中大臣已然在天色尚未破晓之前即出现在了月华门前。一并出现的还有鸾仪夫妻俩。 为着我系入瑶华宫为肃帝祈福祝祷之人,不能为诸多凡尘俗世所牵累,故而除了鸾仪、宣慈与烟曙每隔一月可前去探视我之外,一应成婚的皇嗣与御殿诸妃皆不可与我见面,以免徒增伤感,扰乱我的心神。故而此时此刻,我才有机会好生看一看我长女与其夫婿的样貌,与诸多一同相处和睦的姐妹话别。 一切的一切,仿佛是怕我会一时改变主意,除了皇帝与那些前朝我从来不曾见过的大臣们,其余人等随即被遣送走,免得坏了我的心绪。 就在稚奴坚定的眼神中,我再次坐上了马车,领着倚华与莺月,前往瑶华宫。 一路上,出了月华门,明媚阳光下,朱漆大门高耸,两排羽林军严峻戍守,宫外马车上走下无数乌黑亮发、如玉容颜、娇嫩肌肤,皆为静女美姝,个个意气勃发,自信满满,可见又是一岁嫔御参选的时节了。 九卷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