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仵作天娇》 第1章 考核 大姚的盛夏,空气黏糊糊得发烫,好像随时会被火烧着一样。 京城的瑶山地势开阔,顺着蜿蜒的山路拾阶而上,拨开林荫遮掩,就能看到大片的三色堇,层层叠叠铺满山峰。 本应是个避暑赏花的好地方,只可惜此时,娇嫩的三色堇被压得七歪八倒,绿色的根茎被猩红的污血染成一片。 花瓣上方乌压压聚着的不是蜂蝶,而是被腐烂气味吸引过来的绿头苍蝇。 一具被野狗啃掉半边身子的尸体被扔在花丛里,身下的血液早已干涸,黏着腐肉陷进黄泥,周身散发出浓浓的腥臭味儿。 腐肉里生出的蛆虫已经长成膘肥体壮的苍蝇,它们正兴奋地搓着细腿,围在腐肉上大快朵颐。 很快,一座临时搭建的草棚遮住了渐渐毒辣的日头,穿着衙役服的大汉们在火盆里燃起了苍术、皂角等祛秽之物,空气里弥漫的尸臭才被驱散一些。 顺天府的府丞张忠在舌下含了颗苏合香丸,皱眉嘟囔道:“这味儿可真难闻。” 他把另一颗苏合香丸递给了旁边的大理寺少卿唐以临。 唐以临今年三十有二,身为大理寺有名的酷吏,向来不苟言笑,到哪里都是一副泰山压顶不弯腰的气势。 因此他虽然也被这尸臭熏得够呛,但连眉头都没皱下,仍保持着硬汉姿态接过香丸,走到衙役搬来的凳子上撩袍坐下,往草棚外扫了眼,问:“人都来齐了?” 他面前站着一排穿着粗布衣裳,身后背着木箱的年轻男子。 这时他们表情都十分难看,有的已经忍不住想转身呕吐,但看着面前两位大人,强行忍了下去。 其中一位穿着绸布蓝衫的男子,看打扮明显家世较好,他轻蔑地瞥了眼旁边几人,上前一步道:“禀告大人,在场总共五人,如无遗漏,小的们便可以开始验尸了。” 张府丞圆脸圆肚子,笑起来十分和蔼,问道:“你就是赵捕头的儿子赵权吧?他和我提起过你,说本想让你考个功名,可你偏偏就爱琢磨验尸想当仵作。所以这次大理寺选聘新的仵作,特地举荐你前来参与。” 赵权羞赧一笑:“父亲常对我提起张大人,说大人公正不阿,断案经验丰富,让我一定向大人好好学学。” 众人一瞧这热络劲儿,纷纷在心里嘀咕,看来今天是要陪太子读书了。 大姚的仵作虽然曾是贱籍,但在近两朝内却很受重视,不光俸禄丰厚,还能有晋升的前途。 比如前朝曾出过一位浙江按察使宋义,最高做到过刑部尚书,他靠着高超的验尸手段屡破奇案,因病隐退后还一直被百姓们交口传颂。 到了本朝,深受皇帝宠信的锦衣卫指挥使陆昭位高权重、奉命监管三司。 而这位陆指挥使十分重视刑狱案件的审理,大案要案甚至会由他亲自审理,绝不容许有错判、漏判的发生。 因此作为推案中最为重要的一环,验尸的仵作也就越发被人重视了。 所以今日大理寺公开招选新仵作,来的几人要不就是曾跟着老仵作的编外人员,要不就是由周边县衙推举而来。 不过验尸到底是低贱的活计,有头有脸的谁愿意和尸体打交道。他们没想到顺天府捕头的公子也要来抢他们的活计。 而这具躺在众人中间,暴晒了不知几天面目全非的尸体,正是他们今天的考题。 大理寺少卿唐以临往旁边瞥了眼,身边的文吏立即翻开名册清点,然后禀报道:“还有一人未到,是一名叫做金裳的女子。” 这话一出可彻底炸了锅,在场的人都忍不住讥笑起来:“什么?女人?!女人来当仵作?这是在说什么笑话吧?” “这女人哪来的?这么久都没到,别是在爬山的时候身子太虚,热晕了吧。” 众人不怀好意地相视一笑,又继续道:“要我说她还是别来了,这场面咱们大男人都扛不住,来个娇滴滴的小娘子,只怕能当场吓晕过去。” 赵权也皱眉不满,大理寺选聘仵作如此大事,怎么搞出个女人来凑热闹,这未免也太儿戏了。 于是他对张府丞道:“咱们考核定的是辰时三刻,这位金姑娘既然来迟,就是自动放弃资格了吧。” 张忠觉得有道理,看了眼唐以临问道:“少卿大人您觉得呢?” 唐以临原本也觉得有理,可当他看见推举金裳来参选的人是谁,稍愣了一瞬,随即合上名册道:“既然人没来齐,就再等等吧。” 少卿大人都发话了,众人有再多腹诽也不敢说出来,可日头暴晒倒是小事,他们为了在大人们面前保持形象,都不敢带面巾掩鼻,这时被尸臭熏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张忠心里是偏向自己老部下儿子的,于是皱眉建议:“咱们这么多人,等着个不知到底会不会来的女子,实在不合常理。不如这样,让他们先行验尸,等那位金姑娘到了再验,反正她若有真才实学,什么时候都能施展。” “而且……”张忠提高了声儿,语气严厉:“这么严肃的考核,她要真重视怎么会来迟?” 众人一听,心中都在窃喜,看来这女子不管什么来头,已经是要彻底出局了。 毕竟验尸手段无非就是那几样,他们在场之人都算有经验,等他们轮番验完,哪还轮得到一个女人开口说话。 唐以临自然也清楚这件事,心中未免有些惋惜。 但张府丞说的有理有据,他也不好再反驳,只得指了指那具倒在花丛尸体道:“这具尸体是昨晚刚被发现的。今天你们要考的,就是验出这具尸体的死因,推断出他的身份,还有最重要的,需得验出他究竟死了几日?” 真到了要验尸的时候,众人望着那具散发恶臭,只剩半边躯体的腐肉,四周围绕的苍蝇赶都赶不走,一时间竟不知道该从何下手。 唯有赵权解下背后的木箱坦然上前。 他放下木箱,将里面的工具拿出来,戴上一副特制的手套,开始仔细检查着尸体。 他先扒开死者被啃咬到破烂的衣服,记录了尸斑的分布,然后将尸体翻了个面,仔细搜寻是否有外伤。翻面时,尸体脸上被啃咬一半的白骨里爬出尸虫,凸起的眼睛往下耷拉着,看起来十分可怖。 但这具尸体实在被啃咬的太厉害,一时间很难判断出死因,其余人见他验的认真,也不愿认输,也一同走来仔细查验。 现场一片寂静,两位大人正屏息等待着验尸的结果,突然听到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众人立即回头,只见高大的银杏树被分开,从里面走出个背着大木箱,未施粉黛的年轻女子。 她穿着不太合身的宽大麻布衣,腰间没有系带,宽松地看不出身形。 再走近些,能看出她一双眼睛生的极美,樱桃似的红唇微微上挑,可惜皮肤看上去黝黑粗糙,将美色减了五分。 她明显是匆匆赶来,衣角还被树枝划破了一块,但姿态一点不显狼狈,落落大方地朝两位大人抱拳鞠躬道:“小的金裳是来考核仵作的,抱歉两位大人,我来迟了。” 听着四周传来不满的非议声,她微微一笑继续道:“但是,我带来了一样东西,不知能否将功补过。” 第2章 四截断指 此言一出,众人更是哗然。 赵权冷冷一笑,朝金裳轻蔑地撇嘴:“是什么东西这般紧要,需要把两位大人耽搁这么久。呵,难不成这位金姑娘,想要当着咱们的面贿赂考官不成?” 其余人一听也跟着讥讽:“咱们在这儿辛苦验尸,金姑娘是抽空去逛街了,所以才来迟吗?” 张府丞脸色也很难看,手指搭在膝盖上道:“金裳,你无故迟到,若说不出个令人信服的理由,可莫要怪本官取消你的资格。” 金裳仍是不急不慌,从怀中拿出由粗布层层包起的布包,当她把那块布彻底打开,露出里面的东西,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那布里面包着的竟然是几节断指! 总共四根断指,明显被动物啃咬过,只剩碎肉连着层皮挂在骨头上,看的人头皮发麻。 张府丞惊得站起问道:“这是?” 金裳笑着道:“这应该是这具尸体被野狗叼走的断指,但是骨头被吐了出来,刚好被我捡到了。” 众人一听立即望向那具尸体,只见他被啃咬的那边手臂,正好断掉了四根手指。 但是这个刚好捡到,是不是也太刚好了点。 唐以临在震惊之后,露出探究的表情,盯着金裳摸了摸下巴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从头到尾慢慢道来。” 金裳朝他恭敬行礼,开始讲述道:“不瞒两位大人,今日辰时前我就已经到了瑶山上。但是我师父曾经对我说过,验尸不能只看一具尸体,还需要多方佐证,包括周边的环境、气候……这些都对还原真相有至关紧要的作用。当时这具尸体旁有衙役看守,两位大人也并没有到场,所以我并没有急着验尸,而是把这整座山头全走了一遍。” 所有人都听得一脸吃惊,没想到这女人根本不是来迟了,而是在来之前做了这么多事。 张府丞疑惑地皱眉问道:“你如何知道这断指一定属于这具尸身?” 金裳继续道:“不瞒大人说,小的曾经学过一些野外痕迹搜寻的技能。当我见到这尸体被啃的残缺不全,就想到尸身若保留得不够完整,许多证据就难以还原。于是我寻着野狗可能留下的痕迹搜寻,竟真的被我在一处草丛里找到这几截被吐出来的断指。” 见所有人听得半信半疑,金裳又从布包里拿出一小块碎布。 “这几截断指旁,还散落着这些碎布。我在看到这具尸体时,就已经牢牢记下来他的穿着与衣服的材质,大人们尽可拿这块碎布去比对,看是不是出自死者身上。” 衙役们立即拿了碎布去对比,在场的都是验尸的仵作,很轻易就观察出那些布料确实是出自死者身上,而那几截断指也刚好和尸体能对上,答案昭然若揭,一时间都说不出话来。 唐以临露出赞许的微笑:“你身为女子,敢孤身一人在这山上搜寻证据,还能敏锐地观察出这么多细节,实在是胆大又心细。多亏有你才能还死者一具完整的尸身,不错,你做的很好。” 赵权心里有点发慌,这女人姗姗来迟,一来就狠狠将了他们一军,看来还真不是什么好对付的角色。 这时金裳一脸愧疚道:“可我在经过一个山洞时,被里面伸出的藤蔓困住,花了些功夫才脱身,所以才来的迟了些,还请两位大人责罚。” 她说这话时眼眸向下垂着,削瘦的肩膀往里缩,楚楚可怜的歉疚模样,谁看了也不忍心责罚她。 唐以临立即挥手道:“你虽然来迟了,但找到尸身的断指也算是立了大功,将功补过,这件事就揭去谁也不许再提。” 少卿大人都这么发了话,张府丞立即露出和蔼的笑容:“好了,大家可以继续验尸了,金姑娘你也一起。待会儿你们一个个来说,到底验出了什么?” 金裳却不急着上前,她将背着的大木箱放下,从里面翻出熏了葱蒜水的面巾捂住口鼻,再拿出准备好的姜片含在舌下,然后才慢慢走到尸体前蹲下。 赵权忍不住嗤笑道:“女人果然够娇气,咱们验尸是撸起袖子就干,她还要捂这捂那,生怕被熏坏了。” 旁边的人也跟着起哄:“怕臭当什么仵作,回家奶孩子去呗。” 金裳却丝毫不理几人的奚落,她目光专注地检查着尸身,见尸体并没有外伤,她先用银探子探喉,再拿出自己惯用的解剖刀,切开死者的喉咙,观察是否有呕吐物堵塞,推测是否中毒。 随着气温升高,那尸臭味越来越难闻,其他几人都被熏得头晕脑胀,感觉自己都快中毒了。 可他们刚刚才逞强过,这时候再做防护,岂不是在这女人面前丢了大脸。 半个时辰后,其他人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唯有金裳始终一副轻松姿态,当验尸终于结束,其余几人互相搀扶着站起来,已经有了虚脱之色。 张府丞连忙问道:“如何?少卿大人刚才提了三个问题,这死者是什么身份?死因是什么?死了多少时日?你们谁有了结论,都可以一一说出。” 几人面面相觑,这尸体腐烂程度太高,验尸难度极大,目前只能看出他是死于胸口的重击。 因为他全身并无外伤,肋骨断裂,背部能看见大片尸斑,可见是胸口遇袭后仰倒,血液堆积在了背部,形成了尸斑。 唐以临听完很不满意,皱眉道:“验了这么久,只能看出这些?他生前是做什么的?死了多少日子,这些你们一概不知?” 几人见少卿大人动怒,纷纷低着头不敢说话,这时赵权自信一笑,明白轮到自己出风头的时候了,于是往前站了一步道:“少卿大人,我知道他是做什么的。” 唐以临“哦?”了一声,随即目光变得柔和了些,赞许地落在他身上。 张府丞连忙配合地问道:“本官就知道赵捕头的儿子绝非寻常之辈,快说说看,他是做什么的?你怎么验出来的?” 赵权一副得意姿态:“此人生前大约是一名铁匠。他右手手掌习惯性屈起,骨节能看出痕迹,应该是常年握重物造成的。左肩上有细小的旧烧伤,明显是火星迸发溅上去的。还有他的鞋底一边高一边低,明显长期倾向一边腿用力,造成了不同的磨损。” 张府丞听得非常满意,这个结论和昨晚老仵作验得并无二致,看来这位赵小侄确实有些真本事。 唐以临神情也稍缓,又问道:“那他死了多久呢?” 赵权思索着回道:“这具尸身已经脱离了尸僵,死亡必定在一日以上,虽然尸体被啃咬加上天气炎热,难以用腐烂程度推断具体日子,但是尸体还未形成肿胀,按照现在的气温,应该死后不超过十日。” “不错不错!”张府丞听得眉开眼笑:“既然你都验对了,那……” 他正想说那就没什么好比试的了,赶紧给赵权定了仵作之职,他也不负老部下的嘱托。 可这时突然有个声音传来:“不对。” 这声音不大,却清晰地让所有人都听到。 众人立即望向发声之人,只见金裳解开捂住口鼻的布巾,目光笃定地道:“他验的不对。” 赵权恼羞成怒了:“你凭什么说我验的不对!” 金裳指着她找到的那几截手骨,自信地抬起下巴:“自然是凭它们!” 第3章 大出风头 众人听得又是一惊,同时望着那几截白骨。 金裳走过去,毫不介意地将它们托起,对赵权道:“按你所说,铁匠一只手握锤敲打,另一只手必定是夹住被击打炼铸之物,在常年的击打后,他的手骨必定会因有敲打引发的损伤。” 她环视一周,举起白骨道:“可这些手骨上根本看不出击打所致的外伤。” 见赵权脸色难看,她又继续道:“还有,铁匠需得手臂十分有力才能挥动铁锤。因此他的手指关节应该更粗大,背肌也较常人宽厚,可这具尸身看起来不够强壮,指骨也不够粗,不可能是常年做体力活之人。” 赵权见两位大人听得若有所思,心里更慌了些,指着她问:“好!那你倒是说说看,他究竟做什么的?” 光反驳有什么用,说不出正确结论,她也强不了自己几分。 可金裳神色坦然地回:“我有个推测,但是得再验下尸身才能定论。” 然后她走到尸体旁,对一位衙役笑着问:“这位大哥,可否借个火折子给我?” 衙役看了眼张府丞,见他点头便掏出火折子递过去。 然后所有人都盯着那位蹲在尸身旁的女子,只见她不紧不慢点燃了火折子,在尸身尚还完整的手掌上烧了起来。 只是一瞬她就将火扑灭,可所有人都清楚看见,那火光竟泛着蓝紫,根本不是正常的红色。 张府丞连忙问道:“这是什么?” 金裳自信答道:“是硫磺!他指腹黄黑,是常年接触炭灰所致。手掌上残留的硫磺在死后都能验出,说明他日常最常接触的就是火炭和硫磺。这两样东西用途不广,正是做火药所需之物。而他肩上的烧伤也许并不是因为打铁时溅起的火星,我推测是因为做火药引发的爆炸造成的。” “另外……”她举起尸身的一只胳膊,道:“这个疤也是炸伤造成的。再加上他穿得并不是粗布麻衣,而是较为贵重的绸衣,可见此人并不是做打铁这种体力活儿的人,小的推测,他可能是一位贩卖火药的商人。” “商人?”唐以临听得心中一惊,如果这女子推测的没错,这已经是这个月死的第三位商人了。 前两位也是因为身体遭受重击而死,查不出其他外伤,只是这具尸体被抛尸荒野,之前身份又被推断为铁匠,他们并未把这几件案子联系在一处。 这时,金裳朝两人揖手道:“本朝火药并不能公开贩卖,所以能接触火药的商人并不多。至于小的推测的对不对,大人们可以去查一查,看最近有没有偷卖火药的商人失踪。” 唐以临连连点头,吩咐旁边的文吏立即回大理寺通报,然后笑着问旁边的张府丞:“张大人觉得如何?” 张忠自然知道这女子本事不小,但他还想为部下的儿子争取下,于是问道:“那你能否说出,这人究竟是何时死的?要具体到哪一日,若是说的对,今天的验尸就算你胜出。” 赵权偷偷瞥着金裳的脸,心想着:这尸身腐烂成这样,再加上天气炎热,就算你有通天的本事,也根本不可能验的出他究竟是哪一日死的。 旁边几名注定出局的仵作,这时神色倒轻松起来,都等着看这女子验不出来该如何下台。 张府丞等了会儿,见金裳不答,笑着道:“方才赵权已经验出他死在十日之内,若你说不出具体在哪一日,那便算你们打个平手吧。” 众人又在心中腹诽,这位府丞大人未免偏帮的太过明显,明明那女子说出了尸身的真实身份,现在居然拿这种谁也没法验出的难题,直接定了个平手。 谁知金裳还是没有答话,只是紧紧盯着围绕在尸身旁的那些苍蝇,似乎在观察什么。 过了一会儿,她终于开口道:“回禀大人,小的不光能说出他是死在哪一日,我还知道,他究竟是死在了哪里?” 众人又再哗然,他们都看得出,这里并不是命案第一现场,死者是被人扔到这山里来的。 但除非亲眼所见,谁又能靠这一具腐尸推测出命案的第一现场。 张府丞也认定她是下不了台胡诌,摸着下巴道:“若你说不出,或是说错,可愿意认罚?” 金裳自信地负手朝他躬身:“若说错,小的甘愿认罚。” 唐以临越发觉得有趣,身子偏过去问:“那若是她说对了,张府丞可有赏赐?” 张忠意气上头,手一挥道:“赏,要什么都赏。” 众人都来了精神,府丞大人如此豪爽,这下事情便有点刺激了。 金裳再次踱步到尸身旁,众人屏气凝神,想知道她究竟要做什么。 只见她伸出双手,身体往前倾,略显费劲地……抓住了一只苍蝇。 众人面面相觑,这女人在干嘛,让这么多人看她捉苍蝇玩? 下一刻,金裳手中刀光一闪,竟把这只小小的苍蝇直接刨成了两半。 她手法又快又干净,看得众人怔住,忍不住在心里喊了声:真漂亮。 金裳把那只死无全尸的苍蝇,毫不嫌弃地放在手心介绍道:“这是一只果蝇,按它现在的形态,大约介于幼虫和成虫之间。现在天气炎热,尸体在第二日会生出蛆虫,蛆虫长成现在的形态,大约需要三日,所以,这人是死于四日之前。” 众人听得瞠目结舌,赵权忍不住喊道:“你怎么知道这只果蝇活了三日,这怎么看得出?” 金裳微微一笑:“因为我曾经养过果蝇,不光是果蝇,还有许多其他的尸虫我都曾经饲养过,我会仔细观察它们每个阶段的形态,全部记录下来。按照它们的生长周期,和出现在尸体旁的形态,就能大概推断出尸体究竟放了多久。” 唐以临越听越露出欣赏神态,没想到这样的年轻女子,竟愿意和恶心的蝇虫打交道,只为了观察推测出死尸的时间。 难怪那位同僚特地写信来举荐,只是不知这女子身份为何,究竟是如何结识到这样的人物。 而金裳还在继续道:“果蝇以果蔬为食,尸体身上会出现这样的幼虫,可见他极有可能死在贩卖果蔬的市场之内。” 饶是惯以深沉示人的唐以临,这时都毫不吝啬地露出赞赏的笑容。 这具尸体昨晚已经匆匆验过,但因为尸体腐烂太过严重,并没有推测出太多有用的信息。 没想到今日这场考验,金裳不光能验出死者的身份,甚至连具体的日子和场所都验出来,只要根据这些线索确认了死者究竟是什么人,整件案子就能大致推断出来。 张府丞看着那边垂头丧气的赵权,心中有些不忍,叹了口气道:“既然如此,今日的考核结束,究竟谁能签这份仵作文书,本官会再通知大家。” 众人听他语焉不详,不愿当场宣布仵作人选,必定是还想为赵权私下斡旋。 没想到金裳却直接出声反驳:“大人,今天还没结束呢。” 张忠差点暴走了,就差没喊出来:这里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 可金裳眼波流转,一字一句道:“因为,我们中间有人作弊。” 第4章 无父无母 她口中说的有人作弊,眼神却直勾勾盯着瞬间变了脸的赵权。 赵权咽了咽口水,出了一额头的汗,也不知是热的还是紧张的。 但他根本不信这女人会发现端倪,于是把脖子一梗,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张府丞和唐以临互看一眼,随即语气严厉道:“这次验尸是由本官和少卿大人一同坐阵,所有过程全部公开。金姑娘是想说我们包庇还是昏庸,竟会让人在眼皮底下作弊?” 众人交换个眼神,这女人真不懂见好就收,验尸能力还算不错,做人可不太行。 这下好了,乱说话得罪了主考官,到手的仵作文书只怕要飞了。 可金裳不急不缓,继续道:“因为此人作弊的手段十分隐秘,本来绝不会被人发现。若不是刚好出了个意外,让他露出马脚,小的也不敢相信,竟有人如此胆大,在大理寺的考核中欺骗两位大人。” 唐以临来了兴趣:“那你说说看,他是哪里露的马脚?” 金裳指了指那死尸脚旁的鞋道:“就是那双鞋。” 她见众人不解,锐利的目光凝在赵权身上:“你刚才说此人的鞋底磨损程度不同,可见是长期使用前后站姿,因此才推测他是铁匠。可我刚才也仔细查验过那双鞋底,根本没有高低磨损,两只鞋底明明是平的。” 赵权被她看得冷汗直冒,连忙反驳道:“不可能,那是你验的不够仔细,我仔细验过了,就是如我所说的那样。” 张府丞也摇头道:“金姑娘就莫要强撑了。这具尸体昨晚已经找仵作验过,那两只鞋底确实是高低不平的,本官那里还留有验状呢。” 这时,其余仵作里,有人也怯怯出声:“小的刚才也看了鞋底,确实没看出磨损。” 可这时,金裳已经拿起那双鞋,将鞋底展示出来道:“大家可以看看,这双鞋不光两只鞋底是平的,而且里面并没有留有腐尸的污迹,这不是有些奇怪吗?” 她边说边用眼神往旁边扫去。 就在她目光扫到之处,一位衙役突然扑通跪下,带着哭腔对唐以临道:“是小的一时疏忽出了纰漏,请大人责罚!” 众人都被这事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唐以临皱眉道:“你做了什么需要责罚你?” 那衙役垂着头,声音发抖:“昨晚我被派来守尸前喝了些酒,半夜尿急准备去树边解决,谁知晕晕乎乎的,竟把尸体的鞋子踢进了山涧。我怕大人知道了会怪罪,于是……我就想了个法子。” 他耷拉着眉眼,心虚地道:“小的是这么想的,反正昨晚这尸体已经验过,今日只是考核。应该也不会有人在意这双鞋,于是我借口让人替了我一个时辰,偷偷找山里的农户买了双鞋给他换上。” 他话还没说完,赵权已经听得如遭重击,脸色发青,身体摇晃着差点跌倒在地。 金裳盯着他一脸的玩味,咄咄逼问:“赵公子,既然这鞋并不是尸身本来的那双,请问赵公子又怎么看出来,它们的鞋底磨损不一,从而推断出这人是铁匠呢!” 话说到这地步,再结合赵权的身份,答案已经昭然若揭了。 张府丞自然也猜出了怎么回事,他没想到赵捕头竟会糊涂到帮儿子作弊,一时间怒火中烧,恶狠狠瞪着赵权问:“你现在还有什么好说的?” 赵权双膝一软跪了下去,垂着头一句话也说不出。 他因为太想赢,昨晚偷偷找父亲问到了验尸的结果,今天又过于紧张验完尸就一起背了出来,根本没注意鞋底的不同。 张府丞指着他怒斥,“你父亲对我说,你平日里就爱钻研验尸推案,书也看了不少,若靠你的真本事本不至于输。可你非要走捷径,现在落得这般下场,害的本官也跟着丢人。” 他气得脸上的肥肉都在抖,一挥手道:“来人,把他赶下山去,终生不得再碰府衙之职!” 看着赵权哭喊着被赶下了山,唐以临笑着对张府丞道:“张大人,今日的仵作甄选,已经可以定下人选了吧。” 张府丞是何等圆滑之人,立即笑眯眯对着金裳道:“金姑娘,你今日表现非常好,我同少卿大人都非常欣赏你。以后你做了大理寺的仵作,还得更用心一些啊。” 他这话已经认了金裳胜出,其余人经过这峰回路转的剧情,也输的心服口服。 这时,唐以临还不忘添油加醋:“大人别忘了,你还欠她一份赏赐呢。” 张府丞笑得有几分尴尬道:“那是自然,我还能赖她的账不成。” 唐以临转过头来,见金裳笑得眉眼弯弯,心情也莫名变好一些,柔声问道:“你是跟何人学得验尸术,学了几年?以前曾经当过仵作吗?” 金裳神色认真地答道:“小的是十岁时就跟着师傅学习验尸,到今年已经八年了。有时也跟着师傅去现场学习过验尸,帮忙断过一些案子,但不曾真正当过记录在册的仵作。” 唐以临来了兴趣:“你师傅是哪位?” 金裳吐了吐舌头:“师傅不许我在外面说他的名号,还望大人见谅。” 唐以临略有些遗憾地点头,他是惜才之人,见这姑娘不愿说,也不想再为难她。 然后他似乎随意问了句:“你同刑部周大人认识?” 金裳一愣,随即道:“并不认识,是我师傅托他帮忙举荐的。” 唐以临是何等的聪明人,立即明白这位姑娘的师傅身份必定不简单。 但是他也不想强逼,温声道:“好了,今日不早了,你先回去吧。以后你就是大理寺的仵作,文吏会将你的身份登记在册。这件案子只怕还有其他隐情,等查出了新的进展,还会喊你去大理寺一同协助验尸。” 他心里想着另外两名被害的商人,凶手还一直没有找到,如果这名死者火药商人的身份确定,那这极有可能是同一个凶手所为,这可就算是要案了。 金裳连忙点头领命,唐以临很欣赏她的气度,看她的目光都带了几分慈爱问道:“不过女子当仵作可能会受人非议,你家人可会同意?” 金裳答得极快:“小的没有家人。” 众人一听,看向她的目光多了几分同情,原来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 难怪一个妙龄女子,要做验尸这种腌臜活计讨生活,成天跟尸体打交道,也不知道以后能不能找得到婆家。 唐以临心中也有些愧疚:“抱歉,本官并不愿提起你的伤处。” 可金裳神情轻快地回:“大人不必介怀,我父母很早就去世了,我早就没当这是什么伤处了。” 于是唐以临对她的好感又多了一项豁达,再交代了几句就让她下山了。 金裳背着木箱走到山脚下,见左右无人,突然加快步子,走向藏在树林深处的一辆马车。 马车的竹帘掀开,穿着深紫色绸衣的嬷嬷一拍大腿,一副快哭出来的表情:“谢天谢地,姑娘你可算回来了。” 金裳连忙上了车,张嬷嬷塞给她一面铜镜,为她擦掉面上伪装的炭粉。 她把头发放下随意挽了个发髻,又在上面插了根玉簪,冷着声道:“快走吧,再晚了我那爹可要起疑了。” 第5章 曾经的赘婿 马车一路疾驰,化名为金裳的秦桑此时终于擦干净一脸的黑炭,把松垮的麻衣脱掉,露出盈盈一握的腰身和窈窕身段。 凝脂白肤、柳眉檀口,配着水汪汪一双眼儿,当秦桑彻底卸去伪装,虽然未施粉黛,还是在铜镜里映出个临花照水的美人儿。 张嬷嬷看着她直叹气,又眼尖看到姑娘手腕被树枝割伤,白嫩的皮肤上划出道丑陋的血口子,一时心酸得落下泪来。 秦桑放下铜镜,无奈地问:“张嬷嬷你哭什么啊!” 张嬷嬷越哭越难过,用帕子捂着脸道:“同样是侍郎家的千金,那个杜婉就能鸠占鹊巢,被养得锦衣玉食。不过是十五岁的及笄礼,还让你那杀千刀的卵|蛋爹为她大摆宴席,费尽周章把咱们喊回去给她撑场面。” 秦桑知道这位嬷嬷向来不怕她爹,但听到她这句杀千刀的卵|蛋爹,还是“噗嗤”笑了出来。 张嬷嬷看见她笑,哭得更难过了,心疼地握住她的手腕道:“而你这个真正的侍郎家嫡长女,十几年来都没在家中享过几天福。早早被扔在庄子上不说,现在还得乔装改扮,去争仵作那种低贱的活儿。” 秦桑连忙道:“张嬷嬷,仵作可不低贱。师傅曾经说过,验尸推案是替死者言。无论他们死前曾遭遇过什么,我们都能帮他们还原所有真相,为不甘者平意,为含冤者昭雪。” 张嬷嬷皱着眉头,哑声道:“我不管什么公不公的,我只知道我家姑娘遭遇的才是世上最大的不公。你明明只需要和其他贵女一样,学学琴棋书画,再找门好亲事,就能过上富贵安稳的日子。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成天和死尸打交道,还没当仵作呢就弄得一身伤,以后还不知会碰到怎样的凶险。” 秦桑见这位看着自己长大的忠仆哭得伤心,将她搂进自己怀里安抚道:“嬷嬷别难过了。是我自己想要当仵作,想做一番事业,不然我就在庄子里当个闲散娘子,未必不比困在宅子里和她们争斗好。” 张嬷嬷吸了吸鼻子:“话虽如此,可你偷偷做了验尸的活计,若被人知道了,以后还怎么嫁人啊。” 秦桑望着她,声音变得忧伤起来:“张嬷嬷你忘了吗,娘亲不就是因为嫁错了人,才会导致她抑郁成疾,含恨而去。谁说我嫁了人,就一定能保我一生富贵呢?” 张嬷嬷听得心中巨痛,想起秦桑的母亲秦氏,还是觉得愤慨难平。 秦桑的母亲秦诗盼是江南大盐商秦沐独女,当初和秦桑的父亲杜世元成亲时,杜世元才刚考取功名,是个家中只有寡母,穷得叮当响的落魄秀才。 秦家看好杜世元的才华,让他入赘进秦家,倾整个秦家财力为杜世元前程铺路,终于让他入京为官 ,坐到了如今三品吏部侍郎的高位。 可秦氏生了一儿一女,长子秦枫小时候被带出去逛花灯后走失,秦氏因此大受打击,不久就落下了恶疾。 而杜世元在京城平步青云后,对妻子渐渐冷落,秦诗盼在儿子走失的第二年,秦桑刚六岁时就含恨而终。 最可恨的是,秦诗盼前脚刚走,杜世元就马上娶了续弦周氏,而这位续弦还带了个女儿进门,就是现在杜家受百般宠爱的千金杜婉。 虽然杜世元百般遮掩,但所有人都能看出,杜婉其实就是杜世元的亲生女。 而她年纪只比秦桑小两岁,可见杜世元和周氏是在秦氏还在世时就苟合在一起,还偷偷生了个孩子,就等着秦氏死后领进门。 秦桑那时正逢丧母之痛,又看见爹爹没事人一样迎新人进门,对已经三岁的继妹宠爱有加,仿佛他们才是真正的一家人。 于是本来乖巧的她变得戾气极重,再也不愿意叫杜世元一声爹,还在一次争执中,差点害杜世元摔断了腿。 没想到这事被周氏利用,她找了个道士来家里做法,顺便给秦桑算了八字。 道士一番掐算后,说秦桑命犯天煞,如果强行留在家里只会克父克母,令家中灾祸不断。 如今大哥和母亲已经被她克死,杜世元若还想留下性命,就必须秦桑送到城郊庄子的庵堂里,离得越远越好。 于是才彼时八岁的小秦桑,就这么被赶去了庄子一间庵堂旁的小院里。身边除了秦氏陪嫁的张嬷嬷,只剩一位忠心的婢女。 而杜世元仕在此后仕途一路平坦,更觉得送走女儿之举正确。 两年后,周氏为他生了小儿子杜苑,秦沐在秦诗盼死后也因悲伤过度撒手人寰,秦家自此彻底败落。 而杜世元一路风光地升上三品吏部侍郎,在跟随三皇子去江南巡盐立功后,大受陛下赏识,再也没人敢提起他曾是秦家赘婿的身份。 张嬷嬷越想越是气愤,淬骂道:“杜世元这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骗了我们家姑娘,吃了绝户不说,连对他自己的女儿都能如此狠心!我看他迟早会遭报应,让他得了儿子又如何,我张嬷嬷会日夜咒他早死都没人送终!” 也许是过了太久,秦桑再想起这些事,心里那些难过和不甘早就淡了。只是心疼自己的母亲遇人不淑,毁了自己的一生。 开始到庄子里的时候,她也曾哭过、怕过、愤恨过。 她出生就被母亲和外公家宠在掌心,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更何况还有疼爱她的大哥。 可没想到短短一年之间,一切都变了。 她不止一次躲在庄子里陌生而粗陋的房间里,从冷硬的床上惊醒,然后哭着问老天,为什么要这么对她,能不能把妈妈和大哥还给她。 可当她渐渐长大,已经学会了接受无法改变的残酷命运。 尤其是在十岁那年认识了师父,她终于找到自己想要做的事。 她喜欢验尸推案,在八年间翻看了无数验尸的典籍,乔装改扮,偷偷跟着师傅去命案现场,记录下所有验尸的手法。 无法改变的命运,不如去和它抗争。 借用金裳的身份,成为大理寺的仵作,就是她走出的第一步。 这时,疾驰的马车到永安巷口停下,秦桑示意张嬷嬷把脸上的泪擦干,笑了笑道:“张妈妈别伤心了,咱们这不是回来了吗?” 还不是因为那个继母和继妹想要耀武扬威,特意叫你回来显摆。 张嬷嬷心中腹诽着下了车,望着面前气派宅院门楣高悬的“杜”字牌匾,心中又是一痛,这里曾写的是秦字,本该是属于秦氏的宅子。 秦桑理了理鬓发,身姿笔直地站在牌匾下,日光从檐下照亮她凛然的眉眼,和她嘴角浮起的冷笑。 母亲你再等等,你和外公被夺走的一切,女儿迟早会帮你讨回来。 第6章 继母登场 杜府里今日里热闹非凡,为杜婉及笄之礼,院子里来了十几位族亲,这时都围着吏部侍郎夫人周氏套近乎,拉着她的手热络寒暄。 周氏年轻时也是个美人,当年没名没分跟了杜世元,连个外室都算不上。 可她眼光毒辣,不光看出杜世元在官场的潜力,也看得出杜世元对入赘秦家一事耿耿于怀。所以在跟了杜世元半年后,周氏宁愿不要名分也给他生了女儿杜婉。 并且在生产当日,周氏抓着杜世元的手痛哭,哭着怪自己无能,赌咒发誓一定会为他生下儿子,有没有名分都无所谓,必须得给他杜家传后。 杜世元大为感动,因此在秦氏死后,拒绝了许多世家高门的说亲,仍是娶了身份低微的周氏当续弦。 进门第二年,周氏就如愿生了儿子杜苑,秦家那个碍眼的长女也被送到庄子上,一年也回不了几次。杜婉作为侍郎家的独女受尽宠爱,琴棋书画无一不精,而且她很早就请了夫子念书学诗,为了养出自己的才女之名,京城贵女们的文会宴席,都少不了她的身影。 周氏过得春风得意,这两年都懒得约束身型,微微有了发福之态。 此时的侍郎夫人扭着丰腴的腰肢,听着旁人的吹捧,笑得眉眼飞扬。 可一抬眼看到正走进门来的秦桑,眼角的笑纹就立即淡了。 然后,她换了张脸,热情地走过去招呼:“哟,是桑儿回来了啊。” 张嬷嬷撇过脸,做了个想呕的姿势,她在庄子上待的久了,实在看不惯这人惺惺作态,也懒得虚以委蛇。 秦桑倒显得淡定许多,朝她不卑不亢地唤了声:“周娘子。” 旁边的族亲女眷很少见到秦桑,却知道她是杜家根本不该存在的女儿。 只要这位姓秦的长女存在一日,杜世元曾经的赘婿之名就难以彻底抹去。 杜世元出身微寒,当了侍郎以后老家的亲戚才跟着他鸡犬升天,因此这群女眷都明白该看谁的脸色。 这时见秦桑对周氏如此冷淡,她们都在心中腹诽,好不容易回来一次,连巴结主母都不懂,难怪她爹不喜欢她,被扔在庄子里熬成老姑娘了。 而周氏听到那句“周娘子”脸便有些垮,其中一位族亲敏锐观察到,立即夸张地对秦桑喊道:“哎呀,今日可是你妹妹的及笄之礼,姑娘怎么就穿这个啊,都不知道好好打扮下。” 另一位女眷立即接话:“是啊,今晚杜大人还摆了宴席呢,来得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秦姑娘可不能丢了你爹娘的脸面啊。” 张嬷嬷简直想破口大骂:谁是她爹娘,有这么不是东西的爹娘吗! 可袖子很快被旁边秦桑给拉了把,只得把话咽了下去。 周氏也抬眼瞥着她,长叹口气道:“没法子,桑儿在庄子里待的久了,身上难免带了些土气,不过这衣裳的料子也实在是不堪。罢了,待会儿我让丫鬟找两件我的旧衣裳,虽然有点过时,样式面料也比你身上这件好太多,勉强能撑撑场面。” 张嬷嬷这次忍不住了,大声道:“夫人的衣裳得多大尺码,我们家姑娘不合身。” 周氏脸色变了,这不是明说她胖吗,而秦桑这时开口道:“不必了,我就穿这件习惯了。” 然后她垂下眼,一副认命的模样:“毕竟庄子上的房间已经许久没有翻修了,门口那条路遇雨则积满泥泞,再好的衣裳过两天也会磨破弄脏,又何必费这事呢。” 女眷们一听,忍不住在心里嘀咕,这周氏也太狠了,既然把人都赶到庄子去了,怎么还弄得这么寒酸。 还有人偷偷向周氏示意,现在这里都是自己人还好,若是秦桑在宴席上说出这番话,在场的可都是达官显贵的夫人。 她们若知道杜大人如此苛待发妻之女,回去吹吹枕头风,对杜大人官场之路是大不利啊。 周氏面皮直发臊,提高声音道:“下人是怎么办事的!没人盯着他们,就中饱私囊把用来修葺的银子都吞了吗!” 然后她拍了拍秦桑的胳膊,十分大方地道:“待会儿让张嬷嬷去账房支些银子,需要多少尽管说话,老爷毕竟是你的亲爹,怎么会亏待你呢。” 秦桑笑得十分真诚:“那谢谢周娘子了,庄子里里外外翻修,大约需要两百两银子。” 周氏笑容有点儿僵,两百两银子够庄子半年开支了。但她刚刚放出豪言,总不能和小辈讨价还价吧,只能当花些钱买个清净,懒得与秦桑计较。 张嬷嬷没想到姑娘几句话,就敲了杜家两百两银子,进门时那份憋闷也舒坦了许多,难怪姑娘不让自己说话呢,看来她自有安排。 这时周氏见时辰差不多了,对秦桑道:“走吧,进去看看你爹爹吧。你妹妹的及笄礼也快开始了。” 几人正往里走,突然自回廊处冲出来一个肥矮的人影,炮仗一样撞在了秦桑腿上。 秦桑被撞得重心不稳,脚步踉跄着往后退了几步,幸好张嬷嬷及时扶住了她的胳膊,才没让她摔这一跤。 而那个矮胖小人也被撞得有些发晕,扶着额头大喊:“什么人敢撞本少爷!” 众人这才认出,原来这位就是被杜侍郎当宝贝疙瘩的小儿子杜苑。 杜苑今年九岁,被父母宠得无法无天,成天除了吃喝就是找乐子,家里请了许多夫子都被他气走,最近又爱上了斗蛐蛐这种纨绔行径。 周氏立即冲过去把他抱在怀里,心疼地揉着他的脸问道:“苑儿没事吧,撞疼了没啊!” 张嬷嬷翻了个白眼,忍不住小声道:“这么多只眼睛都看见了,明明是他先撞我们姑娘的。” 周氏倏地站起,瞪着张嬷嬷道:“他才九岁,正是活泼冒失的年纪,明明看着他跑过来,你们为什么不躲?” 张嬷嬷快气炸了,正要和她大吵一架,秦桑却又拉住她,并不想多生事节。 可这时杜苑突然指着她的脚边,喉咙里发出了尖锐的鸣叫声。 众人都被吓了一跳,杜苑哭嚎着跺脚,然后扑到秦桑身上好像要和她拼命一般捶打:“是她!她踩死了我的小旋风!” 第7章 被分尸的小旋风 秦桑微微皱眉,眼看着杜苑张牙舞爪地扑过来,不着痕迹地往旁边挪开身体。 她从十几岁就跟着师傅四处验尸,反应能力哪里是养尊处优的小少爷能比得上的。 因此杜苑毫不意外扑了个空,踉跄着在地上打了个滚,随即不可置信般,坐在地上大哭了起来。 周氏看得心疼极了,连忙冲过去把他抱起来,关切地问道:“小旋风怎么了?” 杜苑指着秦桑脚边的一只蟋蟀,大哭着说不出话来。 只见那蟋蟀肚皮向上翻起,一动不动地躺在回廊的木板上,早就死了个透顶。 周氏知道这只蟋蟀是儿子的心肝,一时间也被吓到,对着秦桑厉声道:“苑儿不过是撞了你一下,你就踩死他最喜欢的蟋蟀泄愤,这可是你弟弟!你怎么这么狠的心啊。” 张嬷嬷气得要跳脚了,大喊道:“姑娘从头到尾什么都没做过,是他自己撞过来!又冤枉我们姑娘踩死他的蟋蟀,怎么还能这么碰瓷呢!” 旁边的几位女眷一听,忍不住斜眼帮着周氏道:“自己做错了不认,竟然还把错推在小孩子身上,看来常年待在庄子上的姑娘,到底是缺些管教!”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偏帮着周氏想让秦桑认错。 可张嬷嬷毫不示弱,摆出一副泼妇姿态,梗着脖子同几人理论。 而秦桑始终没开口,盯着那只死蟋蟀不知在思索着什么。 正在吵嚷之间,突然听到一道男人的厉声传来:“出了什么事?在家里就这么吵吵闹闹的!” 周氏一回头,立即露出委屈的哭脸:“老爷你可算来了,我们娘俩可要被人欺负死了。” 杜世元本来在准备晚上的宴席,听见外面吵闹不堪,便走出来看看究竟怎么回事。 没想到走到回廊,就看见许久未见的大女儿一脸冷淡地站着,而宝贝儿子正指着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他快步走到杜苑旁边,把儿子抱在怀里,瞪着秦桑喝斥:“怎么了?刚回来就欺负你弟弟?” 张嬷嬷冷哼一声,叉着腰讥讽道:“杜大人真是个好爹爹,不问青红皂白就断了案。” 若是刚到庄子的那段时候,秦桑也许会觉得委屈。几个月未见到的爹爹,乍然看到她,对她竟无任何温情,只是忙着指责她冲撞了自己的宝贝儿子。 可这一刻秦桑的心里平静无波,她默默走到那只死蟋蟀旁边,把它捡起放在手心道:“这只蟋蟀根本不是被踩死的。” 杜苑的哭声乍然停了,然后突兀地打了个嗝,再跳起来吼道:“就是你踩死的,爹爹快罚她,让她赔我的小旋风!” 杜世元脸色很不好看,这只小旋风是他斥巨资买回来的蟋蟀王,才刚到家一个月。 杜苑对它爱不释手,日日都养在身边,根本舍不得拿出去斗,现在竟然这么死了。 如果没人为这只蟋蟀的死背锅,只怕以杜苑的性子要闹个不休。 于是他对秦桑皱眉道:“事到如今还狡辩什么,让你弟弟选个惩罚,你认了就是。” “还有买蟋蟀的银子,也得她来赔!” 周氏还记得刚才被敲银子的事,忙不迭开口加了句。 可秦桑不急不缓,把那只蟋蟀摊在手心,伸到杜世元面前道:“这只蟋蟀身体浑圆,腿部和翅膀完整,身体没有任何损伤,怎么可能是被踩死的。” 杜世元仔细一看,顿时也没了底气,他虽然护短但是不瞎啊。 可杜苑还在旁边嚎得很大声,杜世元不想轻易放过这个冤大头,皱眉问道:“那你说说看,它是怎么死的?” 秦桑伸出纤长的手指,在蟋蟀的肚子上轻轻按压。小旋风毛茸茸的肚子被压得扁下去,从嘴里往外吐出黄水,看得一群养尊处优的贵妇都有点恶心,纷纷偏过头去。 可秦桑却故意把手上的东西举起来,在几人面前晃动着问:“都看清楚了吗?” 那群女眷避之不及,各个吓得面部扭曲,胡乱点着脑袋表示看到了。 然后秦桑淡然挑眉,认真下了结论: “它是被撑死的。” 这话一说出来,杜苑哭声乍然而止,似乎被吓了一跳,瞪着秦桑嘴巴形成个喔字,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的!” 周氏听见了,懊恼得想跺脚:苑儿到底是个孩子,怎么一急就把实话招了! 秦桑拿着那只蟋蟀走过去,弯腰盯着它道:“我不光知道它是撑死的。还知道,你因为新奇给它喂了小米,没想到它竟然直接吞了下去,可那颗小米被卡在它的喉咙里,活生生把它憋死了。” 她从那堆呕吐的黄水里挑出一颗黄色的颗粒递过去,道:“就是这个!” 杜苑一看又吓哭了,慌张大喊道:“我也不知道它会死啊,我以为它吞不下的。” 张嬷嬷愤愤淬了句:“好啊,你撑死了自己的蟋蟀,嫁祸给我们姑娘干嘛!” 杜苑六神无主,哭丧着脸道:“这只蟋蟀太贵,我怕爹爹知道会责罚我,刚好看到你们往这边走,就……” “住口!”杜世元觉得丢脸至极,忍不住对儿子大声喝斥。 周氏一脸委屈护着儿子:“老爷你怎么能吼他,苑儿还小,什么都不懂啊!” 杜世元被吵得脑中嗡嗡作响,再看大女儿一脸无辜地站在那儿,揉了揉眉心道:“罢了,一个小误会,过去就算了。你刚到家,先进去歇息吧。” 秦桑没说什么,顺从地跟着往里走,张嬷嬷跟在旁边小声嘀咕,“刚才还又要打又要罚的,知道是自己儿子的错,就成了小误会了。” 秦桑示意她莫要多言,回头看见杜苑垂着头,愤愤不平地走在后面。 她见周氏在前方忙着和杜世元解释,走到落单的杜苑旁边,弯腰问道:“你嫁祸给我,是因为想赶我走吧。” 杜苑狠狠瞪她一眼,“没错,我爹的女儿是婉儿姐,有你这个煞星什么事?” 秦桑却根本没被他惹怒,只是举起手里那只蟋蟀,笑着道:“那你猜猜看,若是我真想弄死它会怎么做?” 杜苑眨了眨眼,不知为何有些不好的预感。 秦桑用另一只手轻轻按着小旋风的头颅,道:“其实蟋蟀和人的构造差别不大,也有头颅和腿脚。刚把几只腿拆掉时,它们会很痛,但是还死不了……” 她边说边利落地把蟋蟀的六只腿给卸了,脸上仍是带着笑道:“然后用一把刀,慢慢从它的腹部往上切,直到割破喉咙它才会死……” 杜苑傻傻盯着那只被残忍分尸的蟋蟀,再看一眼长姐眼里的寒意,好像她手中根本不是蟋蟀而是自己一样…… 他只觉得腿肚子发软,颤颤巍巍往前跑,踉跄几步又跌倒,然后放开嗓门“哇”得哀嚎…… 这次,他是真被吓哭了。 第8章 别有用心 张嬷嬷抱着胸,看着小胖子吓得一脸鼻涕眼泪地跑了,摇摇头轻蔑道:“养这么个玩意儿,以后你那白眼狼爹可有福了。” 秦桑嘴挂着抹笑,把那只身价不菲的蟋蟀残骸扔了,用帕子擦了擦手道:“走吧,咱们看他敢不敢去告状。” 果然如她所料,小胖子刚被爹训斥 了一通,这时虽然哭得涨红脸直打嗝,却根本不敢再向杜世元告状。 毕竟秦桑只是当面把一只死蟋蟀给分了尸,自己就被吓成这模样,怎么开口都显得没底气。 娘亲说得对,这个长姐就是煞星,克死自己的亲哥和亲娘,一回来家里就没好事,以后等自己继承了家产,一定要把她彻底扫地出门! 赶出去之前,还要狠狠打板子,打爽了才好! 小胖子手捏着拳,正沉浸在长姐挨打求饶的舒爽画面里,头上就挨了不轻不重的一毛栗。 他挂着泪委屈抬头,对上爹爹警告的黑脸和训斥:“今日你姐姐及笄,哭哭哭,也不嫌触霉头!” 周氏心疼坏了,但她向来有分寸,知道老爷这是真动怒了,于是假装对儿子训斥道:“是啊,你姐姐平时最疼你了,今日是她的好日子,你可别再哭了。” 她说着脸上就添了酸楚,抱住儿子的胖脑袋抽泣:“婉儿平日里哪里舍得让你受委屈,待会儿让她见着了,只怕是要心疼坏了。” 张嬷嬷和秦桑走在后面,忍不住啧啧感叹,这位周氏段位果然够高! 短短一句话,又博同情又卖惨的,难怪杜世元这些年连个妾室都没,被周氏治得死死的。 果然杜世元一听这话,满肚子火就发不出来了。 毕竟他宠儿子是因为杜家就这根独苗,可真正打心里眼儿里疼爱的,只有二女儿杜婉。 杜婉没有杜苑顽劣,性格温顺又乖巧,小小年纪就博得才女之名,半年前还攀上了临平侯府的好亲事,这些年在外面,谁不夸他杜家有个长脸的好女儿。 再想到准女婿临平侯世子,不光长得高大俊朗,曾经还做过太子伴读,在国子监是众人称赞的谦谦君子,今年春闱拿个进士不在话下。 这可是京城多少高门大户心里绝佳的女婿人选,但他偏就对自己的宝贝女儿情有独钟。 据周氏传话,今日及笄礼后,侯府就会派人来过文定。 想到此处,杜世元看向儿子的目光里都多了几分慈爱,揉了揉他的脑袋道:“罢了,今日你那未来姐夫也会来送礼,你可千万不要再胡闹了。你那位姐夫出身侯门勋贵之家,可不能让他笑话咱们家的家风啊。” 杜苑抿着唇,承诺般用力点头,看见爹爹脸上总算露了笑,转过头对秦桑做了个挑衅的鬼脸。 都听到了吧,他亲姐以后可是要嫁入侯门的,看这煞星还敢对他不敬? 秦桑挑了挑眉,突然手指凭空一捏,做出持刀的动作,杜苑立即想到自己那只被分尸的蟋蟀,心肝都被吓得颤了几颤。 眼泪没出息地涌上来一半,想到爹爹的警告又强行忍住,涨红脸连打了几个嗝。 张嬷嬷被他这副丑态笑得不行,偏这时杜世元回头来找秦桑,她只得硬生生憋住,迅速换了副棺材脸。 杜世元望着一脸冷漠站在最后的长女,叹了口气道:“今天是你妹妹的大日子,先去看看她吧。然后跟我去书房,咱们父女俩人单独说说话。” 秦桑有些莫名其妙,每次她回来都是例行公事住上一日,让外人知道杜侍郎还没忘掉这个原配的女儿,虽然放在家不吉利,也没有亏待了她。 但他们父女之间,根本就没有什么交心对谈的温情,有什么话好说的。 难不成是因为继妹及笄,让她这爹爹良心发现了? 她想到自己回来时的打算,并不想和父亲起什么冲突,因此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跟着父亲往杜婉所在的清凝阁走去。 刚走过清凝阁的垂花门,就听到一声深情的呼唤:“长姐,你可算回来了!” 秦桑听得身上一抖,抬头看见面前盈盈带泪的杜婉,脸上写满了久别重逢的惊喜。 若不是小时候杜婉落水非说是被自己推的,让杜世元终于下了决心把她送进庄子,她可能真会信了这份姐妹真情。 杜婉这时刚上完妆,穿着流觞绣的大袖礼服,移步时身上的花鸟仿佛都栩栩而动,站定在众人面前,如同一朵娇弱又华贵的菟丝花。 周氏年轻时就是美人,杜婉的容貌比母亲周氏也绝不逊色,可张嬷嬷看惯了自家姑娘爽朗大气的美,总觉得这位二姑娘美则美矣,却带了几分矫饰的做作。 据说今年城中贵女兴起了病美人的风气,杜婉为了迎合这般审美,平日里不光束腰缠腹,饭都不怎么吃了,硬生生把自己饿成这般弱不禁风的模样。 而此时,杜婉弱花扶柳般倚着廊柱,亲热地一把拉住秦桑的手:“长姐许久没回家来,随我进屋去,咱们姐妹俩好好说话。” 秦桑觉得今日可真是稀奇,怎么一个二个都要和她说话。 可她到底不再是当年只懂得直来直往的小女孩,于是反手把杜婉的手握住,语气亲昵地回:“好啊,咱们就进去吧。” 杜婉的脸僵了僵,她本想着秦桑这般讨厌她们母女,肯定要当众甩脸子惹爹爹生气,怎么她还打蛇随棍上了呢。 再走了几步,她脸更白了,这长姐的力气也太大了点吧! 她为了今日的及笄礼,已经两日都没怎么吃东西了,这时几乎是被拖着往前走,秦桑手上稍用了点力,杜婉就觉得手腕快被拧断了。 她实在没忍住,龇牙咧嘴地甩开秦桑的手,把众人都吓了一跳。 秦桑惊讶地瞪大眼,忙不迭地道歉:“是我太激动,不小心把你给抓疼了吗?” 杜婉咬着唇,只恨自己没有先发制人。 但秦桑都道歉了,自己再发作则显得太小气。毕竟今日是她的及笄礼,万众瞩目的大日子,她在外得尽量稳重大方,毕竟是要当侯府主母的。 幸好这时杜世元走过来,柔声劝慰道:“吉时快到了,你好好准备待会儿的仪式,桑儿先随我去书房。” 杜婉想到这件事,心情转好了些,笑眯眯道:“那爹爹先去和长姐商议正事吧。” 秦桑觉得更新鲜了,杜世元和她还能有什么正事说呢。 但她始终没开口询问,只是嘱咐张嬷嬷在外面等她,就这么沉默地跟着杜世元进了书房。 书房里,杜世元端起茶盏喝了口,又叹气道:“你及笄那年,我正逢擢升之时,凡事都需低调,所以没能为你办及笄礼,你可怪爹爹?” 秦桑心中冷笑,面上却淡淡道:“不会,女儿本就没想过能有及笄之礼。” 杜世元听她这话似有委屈之意,心里倒真生出几分愧疚,拿出个匣子递过去道:“当年爹爹其实吩咐你继母给你备了及笄礼。但偏偏苑儿生了病,她也没心思管这事,这件礼也就落在了家里,一直没能交到你手上。” 秦桑淡淡瞥着匣子里的玉镯,她这父亲连说谎都懒得编个圆乎的。 她及笄到今日已经三年,这三年她并不是没回过杜府,若真是当年就准备好的,怎么会现在才想到给她。 于是她把匣子阖上,抬眸认真问道:“爹爹到底想和我说什么?” 第9章 恶意 杜世元望着女儿锐利的眸子,不知为何竟生出莫名的心虚。 可他很快把这归咎于自己多想。 不过是个几岁就去了庄子的小姑娘,能有什么主意,还不是任由自己拿捏。 于是他笑了笑,状似关切地开口道:“你如今年纪也有十七、八了吧?” 秦桑觉得有点儿好笑,忍不住揶揄了句:“爹爹觉得我是十七还是十八啊?” 杜世元被她问的有点儿尴尬,手指摩挲着茶盏,厚着脸皮跳过这个话题: “咳咳,总之就是该找婆家的年纪了。爹爹最近时常想到你小时候的事,这些年让你待在庄子里,都把选夫婿的事都给耽误了,着实是有些委屈。所以为父思来想去,该给你说门好亲事,好好做个补偿。” 秦桑总算听明白了,杜世元为什么要在今日摆出这副慈父模样,同她虚与委蛇。 她眼神里多了几分冷意,问道:“爹爹是想给我说亲?” 杜世元没想到她问的这么直接,更没想到,女儿脸上看不到半分少女的娇羞,语气还硬邦邦的,仿佛是在质问自己。 可他到底是一家之主,气势上不能输,于是板起脸道:“没错。不过你放心,爹爹为你好好筛选过了,这可是门打着灯笼难找的好亲事。此人名叫梁正初,现在为市舶司提举,堂堂五品官,管的又是船舶贸易这样的肥差,你嫁过去就等着享福吧。” 他把梁正初夸得天花乱坠,秦桑却不受忽悠,只问了句:“这位梁提举今年多大了?” 杜世元话语落在半空,讪讪笑了两声道:“年纪是稍大了些,今年刚三十,但他模样生的好啊,家底丰厚又身居要职,还是配得起我女儿的。” 秦桑不接他的废话,继续问道:“那他该有过婚配了吧?” 杜世元被她问得心头涌上许多无名火。 原本他的策略,是想用那些条件哄得长女先同意嫁人,收了文定之礼,后面再慢慢交代这些内情。 没想小姑娘年纪轻轻的,竟然这么难骗! 于是他只得如实交代:“嗯,他是曾有过一位发妻,可惜发妻早亡,家里还有个幼子。不过,梁提举家大业大,手上有实权,你就算做了续弦,也必定不会委屈你。” 他见秦桑不回话,索性一口气往下说:“刚好你妹妹和临平侯府的亲事也要定下了,你能嫁户好人家,婉儿也安心出嫁。” 秦桑是何等聪明之人,她这些年跟着师傅验尸推案,对朝中局势也多少有些听闻。 据说皇帝极有可能会在今年打开海禁,而市舶司提举能为商船发放文引,那可都是白花花的银钱。 杜世元希望能笼络梁正初为自己谋利,联姻就是最好的法子。 所以她这位好爹爹才想到了被遗忘在庄子里的大女儿 何况今上最重长幼伦理,杜婉想嫁进侯府,若是自己这个长姐还被扔在庄子里,婚事没个着落,必定会遭人非议。 把自己嫁过去既能笼络住梁正初,靠开海禁大赚一笔,还能让他的宝贝女儿杜婉不受闲言,真可谓一石二鸟的好计策。 杜世元见女儿久久不回话,心知这事她是不太情愿。 到底是不足双十的少女,哪会心甘情愿嫁给年纪大这么多的鳏夫,进门就当后妈。 但他也不觉得多失望,反正今日商量不过走个过场,儿女婚事本就是遵父母之命,桑儿的生母亡故,婚事当然只能由他和周氏来安排。 所以不管愿不愿意,这人,桑儿是非嫁不可! 等进了门,生米煮成熟饭,做了富贵的官夫人,说不定她以后还要来感谢自己这个爹爹呢。 这么想着,杜世元又露了抹笑,端起茶盏假模假样地叹气道:“你若是实在不愿……” “好,我可以嫁他。” 没想到秦桑这么轻松就开口同意了,杜世元一口茶差点喷了。 然后他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线,激动地去捉她的手道:“果然是爹的好女儿!只要你愿意点头,婚事我们会为你好好操办,必定让你风光大嫁!” 秦桑往后退了退,突然问了个问题:“爹爹可知道,娘亲病故之前,曾给我留下一封遗信?” 杜世元笑容僵在脸上,嘴巴也大张着忘了闭上。 秦桑脸上露出哀伤之色,继续道:“娘亲在信上对我说,她时日已经无多,让我以后要孝敬父亲,替她照顾好这个家。” 杜世元想到亡妻,心里也生出些不忍,正想挤出几滴泪,又听秦桑继续道:“她还说给我留了笔嫁妆,都是外公攒下的铺子和田地,都暂时放在爹爹你这里。待到我出嫁的时候,一定交到我手上。” 杜世元大惊失色,秦氏确实给大女儿备下了丰厚嫁妆,但她死时秦桑才几岁,他原本以为大女儿不会知道这事。 秦桑压下嘴角的笑意,望着他认真道:“现在女儿愿意出嫁,爹爹能否把母亲备好的嫁妆还给我?” 杜世元脸色很难看,这些年他在官场交际,还有周氏和一对儿女花费巨大,原本想靠着秦家的家底,还能多贴补几年。 没想到大女儿竟然还惦记着这笔嫁妆呢! 于是他冷着脸道:“你母亲病了足足半年,求医问药都花费不少,还有当初托人找你大哥的下落,那些田产铺子早就变卖了,那几年,连我的俸禄都贴补进来了,哪里还有剩的!” 秦桑在桌下捏起拳,她虽然猜到杜世元不会轻易拿出来,但没想到他会这么无耻,真的想全部都吞下。 她深吸口气,继续问:“那外公留下的几支商船队呢?” 杜世元大惊:“她连这都跟你说了?” 就因为有这些船队,他才打起了市舶司的主意,以后如果和市舶司提举当了亲家,就能轻松拿到通商文引,靠海上贸易大赚特赚。 秦桑故作无知地点头:“母亲说了,那也是留给我的嫁妆,既然是她的遗愿,女儿自然不敢违背。” 杜世元像被踩到尾巴的狐狸,几乎要跳起来道:“你不在家中这些年,可知道我为了维持这些船队花费多少?如今你开口就要带走,还没嫁人就胳膊肘往外拐了?” 秦桑眨了眨眼道:“女儿也只是按母亲的遗愿办事,若是爹爹觉得不妥,待会儿宴席上来的达官贵人不少,女儿可以公布母亲的遗信,问问他们的意思。” 杜世元气得发抖:真是反了,这孽障还想威胁自己不成? 他如今在朝中顺风顺水,侵吞亡妻私产这种罪名,他可承担不起。 于是他想了想,烦躁地挥手,“罢了,你的亲事以后再议。什么田产船队,你也无需这么早惦记。” 秦桑已经看明白他的态度,为了不吐出自己的嫁妆,杜世元甚至宁愿放弃联姻的计划。 虽然早已不报期待,她心底还是冰凉一片。 但她也不算太失望,今日不过是试探,那些东西应该还在父亲手里,只是需要她花些心思拿回来。 话说到这里,杜世元也懒得再装什么父女温情,两人可以算是不欢而散。 秦桑走出书房,就看见站在门口一脸担忧的张嬷嬷,心头便添了些暖意。 无论血亲如何让自己失望心寒,这世上总有人真心待她。 杜世元回头看着两人亲昵模样,脸色又阴沉了几分。 他真是对这个女儿太过纵容了,在庄子里养得目无尊长,竟然还敢如此顶撞自己,惦记不该惦记的东西。 也该让她知道点教训了。 第10章 孟世子 “什么?姑娘你不会真准备嫁那鳏夫吧!” 张嬷嬷听她说完书房里的事,气得简直想要撸袖子揍人了。 秦桑笑着安抚她道:“放心,我不过想试试杜世元的态度,反正我同不同意,他都会逼我嫁,不如趁此机会,把嫁妆的事问清楚。” 她撇撇嘴:“没想到我就提了几句,他就真的吓得不敢逼我成亲了。那笔嫁妆还有那些商船,肯定都还在他手上,只是我现在还没有能力和他对抗,还得再等等……” 她心里装了许多心事,目光扫过面前的廊亭碧湖,入目皆是熟悉的景色,可却再也不属于她了。 张嬷嬷心疼地望着自家姑娘,明明应该是承欢膝下和父母撒娇的年纪啊。 可她现在不光要当学验尸讨生活,还得谋划这么多事,和她那个官场老狐狸爹对抗。 于是张嬷嬷如同长辈般对她安抚道:“姑娘放心,不管你想做什么,有张妈妈陪着你。” 秦桑鼻子一酸,撒娇似地靠在她肩上,又紧紧抱住了她的胳膊。 两人不想同宅子里的人再虚与委蛇,就这么依偎着,在园子里随意走着。 走过抄手游廊,慢慢就到了前院。 秦桑看见高大的朱墙旁,紫藤花架下挂着的秋千,惊喜地喊道:“这秋千还在呢!” 她记得小时候,自己最爱玩的就是这个秋千,那时总央着大哥来推她。 大哥每次都说不想陪她玩这种幼稚的游戏,最后却都宠溺地笑着答应。 秦桑如同儿时一般坐上秋千,让张嬷嬷把她推得高高荡起。 裙摆随着秋千飞扬,整个人好像也轻盈地跃起。 她闭上眼,仿佛回到小时候,大哥和娘亲还围在她身旁,什么都不需要想,只要被他们宠着哄着就好。 可荡得再高,秋千迟早也是会落下的。 当秦桑随秋千落地,心头仿佛也被重击了一下,将那些虚幻的快乐全部击碎。 她不舍地睁开眼,正倚着秋千架发呆,突然听到身后传来含着笑意的清朗男声:“你怎么在这儿啊?” 秦桑怔怔地地回头,看见一位容貌俊美、高大矜贵的公子,正站在自己身后不远处,好像准备上来推上她一把。 可当看清她的模样,那公子脸上立即露出错愕神色,窘迫地往后连退几步。 一个小厮从后面跑过来,急着喊道:“孟世子,你走错路了,听涛阁该往那边走。” 孟谢亭耳根子都红了,却还是礼貌地朝秦桑躬身道:“抱歉,刚才是孟某鲁莽了,惊扰了小娘子。” 秦桑这时也才从惊愕中回神,还没来得及开口,小厮已经领着孟谢亭往里面走了。 听涛阁就是杜婉要办及笄礼的地方,再听小厮的称呼,这人的身份已经昭然若揭。 张嬷嬷在旁边叹了句:“这位就是临平侯府的世子吧,看起来倒是一位俊雅谦和的君子,性格也还蛮可爱的,可惜啊,就是眼神不太好,识人不清。” 她这句话一语双关,把秦桑给逗乐了。 然后秦桑站起身来,不知想到了什么,小声说了句:“我以前曾见过他。” 张嬷嬷惊讶地看着她:“是什么时候?那他为何不认得你?” 秦桑笑着摇头:“那时他没看见我的样子,我也不知道他是侯府世子。不过都是一年前的事了,算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可能他早就忘了。” 张嬷嬷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正要多问几句,突然看见杜府的管事跑过来,一看见她就焦急道:“张嬷嬷可找到你了,主院那边出了件大事,老爷让你过去问话?” 两人互看一眼,不知为何生出些不好的预感。 走进主院时,杜婉正哭得梨花带雨,周氏满脸焦虑地安慰着她。 院子里齐刷刷跪了一排下人,杜世元则黑着脸对他们训斥着。 管事领着张嬷嬷穿过那群下人往前走,秦桑问道:“出了什么事?” 周氏搂着哭个不停的杜婉,又急又怒地道:“你们总算来了,出了大事啊!眼看着就要到吉时了,婉儿用来成礼的簪子竟然被人给弄坏了!” 秦桑的心无故往下一沉,连忙问道:“是谁做的?” 杜世元冷冷看过来,阴鸷的眸子直落在张嬷嬷身上。 他示意管事扯着一个哭哭啼啼的丫鬟过来问:“说说看,刚才你在主院都看到了什么?” 丫鬟跪在地上,哭着道:“老爷和大姑娘在书房谈话时,奴婢看见张嬷嬷偷偷摸摸溜到准备笄礼之物的偏厅里,过了一会儿才出来。奴婢觉得奇怪,就进去看了眼,没想到就看到那支簪子被人踩坏了。除了她,偏厅就再没有其他人进去过了。” 张嬷嬷气得大骂:“你个小蹄子怎么编瞎话呢,你哪只眼睛看到老娘进去了!” 秦桑已经猜出了大半,她死死捏住手心,不敢相信杜世元竟会对她狠毒到如此地步。 可杜世元负手站起,眼神往下一扫,许多下人立即站出来,七嘴八舌地控诉:“小的也看到了,张嬷嬷确实进去了。” 张嬷嬷这时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一时间百口莫辩,满脸怔忪地站在那里, 秦桑知道众口铄金,人家摆明了做局坑你,现在再怎么争辩都不会有用。 于是她深吸口气,哑声试探道:“那簪子需要多少银子?” 周氏拍案而起:“呵,这是银子能解决的事吗!难道咱们侍郎府差银子不成!” 她指着张嬷嬷语声尖锐:“这个贱婢平日里嫉恨我们娘俩就算了,今日是婉儿这么重要的日子,来观礼的可都是达官显贵!若是笄礼出了差错,不光老爷丢面子,婉儿往后可怎么做人啊。” 她指桑骂槐骂了一连串脏话,杜世元却一言不发。 等她骂完,杜世元才盯着张嬷嬷道:“簪子我已经派人去补救,但是这恶仆犯了如此大事,必须得重罚。” 秦桑上前两步把张嬷嬷护在身后:“公堂断案还需要人证物证呢,爹爹说罚就罚,怎么能认定是张嬷嬷做的?” 周氏乜着眼嘲讽道:“你爹爹是堂堂吏部侍郎,罚个家里的下人,还得去公堂递状子不成。” 秦桑终于有些慌了。 是啊,张嬷嬷的卖身契还在杜世元手里,他就算把她打死,也只是惩罚一个奴才失了手而已。 可她心知肚明,爹爹设下如此阴毒的局,不过是为了警告自己,莫要自不量力惦记着那些嫁妆。 而在她身后,张嬷嬷见自家姑娘难得露出茫然无措的模样,心里也是难受不已。 姑娘平日里心性再成熟,也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年轻女孩,怎么能对付的了这帮豺狼。 于是张嬷嬷把她拉开,一挺胸脯道:“要罚便罚,但这事我没做过,绝对不会认!” 杜世元站在石阶之上,高高在上地望着她们,嘴角噙了抹冷笑道:“嘴这么硬,那就只有打了!” 说完他右手一挥,两名早已等在那里高大的护院冲上来,把张嬷嬷扯走按在地上,举起棍子就要打下去。 就在这时,院子外突然传进来交谈声,是小厮在为谁引路:“孟世子,姑娘就在里面。” 秦桑自绝望中看到一丝曙光,孟世子看起来是个好人,只要能求他开口说句话,爹爹顾及这位准女婿的情面,必定不敢做得太狠。 于是她顾不得其他,决定跑出去求临平侯世子相助。 谁知她身子刚动,旁边的管事突然死死拉住了她,语含警告道:“大姑娘可别乱跑,惹怒了老爷,张嬷嬷又得多挨几下。” 而本来哭得伤心不已的杜婉,已经先她一步冲了出去,凄凄婉婉地喊道:“世子哥哥。” 孟谢亭就这么停在了院子外,似是往里面扫了眼,然后规矩而冷漠地退了出去。 秦桑身子一软,仿佛又被用力推回了黑暗里。 恍惚中,她听到两人渐行渐远的对话。 “里面出了什么事吗?” “没事,爹爹在罚个可恶的下人,可别污了世子哥哥的眼。” 第11章 毒打 秦桑浑身冰冷地站在那里,觉得自己天真得可笑。 她为何会期盼这样高高在上的王孙公子,为了一个被家族厌弃的女儿,或者一个奴婢打抱不平呢。 院子外的对话还在继续,孟世子话语温柔,说母亲让他亲手送及笄之礼,所以冒昧走入内院来找她。 而杜婉在撒娇,缠着他问:世子哥哥给我准备了什么好东西? 然后她就什么都听不到了,好像有什么东西刺破耳膜,发出尖锐的鸣叫声,像悲鸣也像讥笑,笑她被独自困在一墙之隔的地狱之中。 恍惚间,他听到自爹爹口中喊出的,冷冷一声:“打!” 然后她听到了棍子击打皮肉发出的闷响,还有那从小陪她长大之人,发出了她从未听过的凄厉惨叫。 秦桑怔怔低头,望着自己衣袖上,那一抹自张嬷嬷腿上溅起的血滴。 她全身都在发抖,朝着杜世元的方向飞快跪了下来,带着哭腔急切哀求:“爹爹我错了,不要再罚张嬷嬷了,都是我的错!” 杜世元朝她走了两步,他的身体那般高大,将自己头顶的光亮,全遮得严严实实。 他的脸埋在阴影里,似是冷声笑了笑问:“你错哪了?” 秦桑努力压下耳膜里嘈杂的鸣叫,哑着嗓子道:“是我不懂尊卑,是我太过逾矩,爹爹你罚我就好,不要再打张嬷嬷了,她身子本来就不好,万一……” 杜世元朝她弯腰,眼神里似有嘲讽:“你在庄子里,只有她跟在你身边,你的错就是她的错。若是爹今天不能帮你教好这个恶仆,她死了便死了吧。” 秦桑瞪大眼,满脸恐惧地看着杜世元。 这一刻她才明白,自己面对他是多么渺小,无论是父权还是官权,杜世元都像一座大山,毫不费力就能将她碾压。 而杜世元是铁了心,想让自己彻底屈服,甚至不惜夺走她最为依赖之人的性命。 这时张嬷嬷已经挨了好几棍子,惨叫声都弱了,秦桑呆呆转过头,眼前好像都被浓重的血红色填满。 她不及多想,毫不犹豫地扑了过去,用自己的身躯挡在了张嬷嬷身上。 管事忙想去拉,却还是晚了一步,那护院连忙收住力气,下一棍子却还是打在了秦桑背上。 秦桑从未受过如此重击,痛得心肺都缩起来,双手用力护住张嬷嬷,张嘴想说话,却吐出口血来。 张嬷嬷本已被打得没了力气,这时吓得瞪大了眼,反手将她的身体托住,用仅剩的力气哭喊着:“姑娘,你怎么了,你可不能有事啊!” 她已经被打得虚弱不堪,这时身心受创,话未说完就昏倒过去。 杜世元愈发被激怒,指着秦桑怒喝道:“把她拉开,继续打!” 可秦桑扒着张嬷嬷的身体不放手,抬眸用决绝的眼神盯着杜世元:“爹爹今日若不放过张嬷嬷,我保证会陪着她血溅当场。不知待会儿来参加及笄礼的宾客,看到这样的场面会做何感想?” “你!”杜世元没想到她会为了个奴仆做到如此地步,气得指着她说不出话来。 这时,周氏在旁边举起帕子捂着鼻子,道:“老爷,就算了吧,该教训的都已经教训,再打下去,万一真出了人命,多不吉利。” 说完,她手搭在杜世元肩上,默默给他递了个台阶。 杜世元捏紧了拳,他刚才确实是想打死那个贱婢,给大女儿一个教训,让她不敢再肖想属于杜府的东西。 可这时被提醒,在婉儿的及笄礼前打死奴仆,确实显得自己过于残暴。 而且看秦桑那副玉石俱焚的模样,她性情如此刚烈,只怕真敢用性命给自己这个当爹的找不痛快。 真搞到那个境地,他吏部侍郎的声名还要不要了! 于是杜世元深吸口气,坐下喝了口茶道:“罢了,那个贱婢做了错事,也得到了该有的教训。看在你妹妹的面子上,今天的事到此为止。你收拾下准备参加及笄礼吧。” 秦桑摇摇晃晃站起来,只觉得十分好笑,她慢慢擦去嘴边的血:“爹爹觉得我这模样,还能参加杜婉的及笄礼吗?” 杜世元一愣,随即脱口而出:“你身为嫡长女不露面,我怎么和别人交代?” 秦桑掩住眼中的厌恶,垂眸回道:“爹爹尽管放心,这错他们只会怪在我身上。” 周氏在旁边添油加醋道:“没错,我们把她好好生生从庄子里给接了回来。这里的人可都看到了,从她踏进咱们家门开始,我这个当继母的可没亏待过她。现在还未观礼,她自己非要走,怎么也算不得咱们的过错。” 杜世元想想也有道理,反正今日他把大女儿喊回来,本意就是想说和梁正初的亲事。只是没想到会被她绕到嫁妆和商船上面,害自己讨了个没趣。 好在他现在用了招杀鸡儆猴,桑儿往后必定畏惧自己这个当爹的权威,迟早会点头同意。 杜世元觉得出了口恶气,再看秦桑胸前的斑斑血迹,才有些不忍心,放柔声音问道:“刚才挨得那棍可要紧?谁叫你这么莽撞冲过去。算了,你们去偏院歇着,我帮你找个郎中看看。” 秦桑压下心头的恶心,状似乖顺地垂着眸子道:“仪式就要开始了,我们留在这里总是不方便,请爹爹派人把我和张嬷嬷送回庄子吧。” 杜世元对她的表现非常满意,自己纵横官场十几年,是时候好好教教这个女儿,所谓傲骨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不如早些丢掉那些小心思,乖乖讨好自己这个决定她生杀予夺的父亲,日子还能好过点儿。 周氏也觉得这两人留这里怪晦气的,赶紧找了几个丫鬟婆子把她们送上了马车。 当张嬷嬷转醒时,已经到了黄昏时分,想开口才发现喉咙疼得要命,大腿往下几乎疼到没有知觉。 她急忙望向旁边面色苍白的秦桑,还好她看起来并无大碍。 张嬷嬷松了口气,眼中又噙了泪道:“姑娘你怎么这么傻,干嘛帮我挨打!” 秦桑见她终于醒来,欣喜地握住她的手道:“妈妈你终于醒了,刚才郎中看来过了,说还好只是皮外伤,养段日子就能好,就是……” 她带着浓浓的恨意咬牙道:“就是往后走路可能会有些不方便。” 张嬷嬷一愣,随即笑着宽慰道:“反正我除了照顾你,也不用怎么干活,家里还有银枝帮着我呢。需要出力气的活,还有成安来干。” 银枝就是当年陪着她们来庄子里的婢女,她没想到好好的两个人出去,回来竟成了这副模样,这时站在一旁,哭得眼睛都红了。 秦桑的眼眶也红了一圈,垂着头道:“张妈妈对不起,都怪我现在还不够强,不能保护你。” 她咬着唇,眼底写满倔强:“今日之事,我会帮你讨回来,” 张嬷嬷忙不迭地摇头:“我这伤算不了什么,你这孩子才多大,怎么老往自己身上加担子呢!” 她见不得这种凄凄惨惨的气氛,于是在屋子里扫视一圈,转移了话题问道:“成安呢?这臭小子去哪儿了?” 第12章 成安 张嬷嬷说了这几句话,已经觉得十分疲倦。 但她知道这两人都很担心自己,于是故作轻松地打趣道:“这真是可是稀奇事,以往成天就绕在姑娘身边打转的,怎么今日不见人影了。” 银枝扶着她躺好,愧疚道:“说起来怪我,不小心放走了姑娘养了几天的那只红头蝇,成安说这只红头蝇对姑娘很重要,他要去把它给捉回来。” 秦桑匪夷所思地瞪大眼:“他一个人跑去捉苍蝇?” 银枝点头道:“是啊,他说红头蝇飞不了太远,咱们这片没有这样种类的苍蝇,只要他耐心蹲守一定能捉到。” 秦桑没想到,成安总是一副事事不关己的态度,竟然连红头蝇的习性都记在了心里。 那只红头蝇确实是她很辛苦才在城郊找到的稀有品种,已经观察到它从幼虫长到成虫。 若是今天飞跑了,她应该会心疼不已,但毕竟只是一只苍蝇而已,并不必劳动别人专程去找。 于是秦桑又问道:“那他去了多久?” 银枝看了眼将落的日头:“已经整整一天了。” 张嬷嬷也不太理解,不过一只苍蝇而已,怎么自家姑娘和那个小子都如此看重。 可她实在累了,慢慢阖上眼皮道:“天都快黑了,还找什么苍蝇,你去把他喊回来吧。” 银枝看着秦桑吐了吐舌头:“他除了姑娘,可从未听过别人的话。” 秦桑看向已经昏昏欲睡的张嬷嬷,俯身为她擦了擦额上的汗,又对银枝道:“你好好照看张妈妈,我去找他吧。” 她们住的小院往后,就是一大片高大的柏树林,密林中有小河蜿蜒,河水在夕阳的余晖中映出粼粼波光。 秦桑顺着河边走到密林深处,终于在灌木丛旁看到个熟悉的背影,笑着喊了声:“成安。” 此刻暮色四合,天边的流云渐渐黯淡,寂静的丛林里,只有风吹过叶片的声音。 穿着粗衣的少年转过身来,宛若皎月明珠,点亮世间尘色。 他没想到秦桑会出现在这里,湿漉漉的眼中似蒙了层轻雾,看起来像是迷失于丛林之中,天真又美丽的山雀。 秦桑在心中感慨,这样的长相若是放在女子身上,必定惹得多方争抢,搅动一番风雨。 就算是男子也不太安全,本朝可不乏好男风的权贵,幸好师父将他放在自己身边,也算是隐于山野,自己还能尽力给他提供些庇护。 这么想着,秦桑心底便柔软起来,觉得自己有责任保护好这只落难的美丽小兽。 于是她笑着招了招手唤他过来。 成安在短暂的惊讶过后,立即挂起惯有的无害笑容,刚想要大步往前走,却被从灌木丛中伸出的一只手给抓住了腿。 在他身旁的灌木丛里,一名黑衣死士奄奄一息地躺着。 他已经发不出声音,却还记得自己的职责,用最后一口气想要抓住旁边的少年。 成安脚步滞住,脸上的表情却未变,仍是笑着望向秦桑,脚尖毫不留情地踢上此人的要害。 那死士终于不甘心地咽了气,双手无力地耷拉下来。 成安余光往下一斜,又把他的尸体往里踢了点儿,看着灌木丛把他的尸体彻底掩盖,再抬眸时笑容里更添了几分明媚。 秦桑看着朝自己走来的少年,他的眉眼里带着毫不掩饰的雀跃,连眼角那颗小痣都跟着飞扬起来。 她觉得成安还是笑起来最好看,显得纯真又无害。 正如同他此刻一样。 成安小步跑到她身边,突然从怀里掏出个小小的陶罐,献宝似的递到她面前。 秦桑往罐子里瞥了眼,发现里面躺着只被打晕的红头蝇。 她惊喜地问:“你怎么找到的?” 成安得意地眯起眼道:“你说过红头蝇最喜欢浓重气味的植物,我找到一株夹竹桃树,就在旁边蹲了好几个时辰,果然被我等到了。” 秦桑没想到他还记得自己随口说的话,夹竹桃的气味可不太好闻。 想到漂亮少年认真蹲守在散发臭味的植物旁,等着一只苍蝇的画面,秦桑忍不住就笑了出来。 自进杜府后始终沉郁的心情,也好像瞬间被点亮。 可她这一笑,就牵动了胸口的旧伤,忍不住咳嗽了起来。 成安这才看清,她脸色比之前出门时白上了不少,笑容立即敛去,急切问道:“你生病了?” 秦桑边咳嗽边摆手,随即稳了稳气息道:“我没事,天色不早了,咱们先回去再说吧。” 成安神色仍是凝重,但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陪着她往回走。 他们此时身在密林中央,这时最后一抹余晖,也被掩盖了头顶交错的叶片之中。 秦桑在昏暗时,视物就有些吃力,走着走着,脚步渐渐慢了下来,有些辨别不清方向。 她叹了口气道:“早知道就带个灯笼出来了,你身上有火折子吗?” 成安摇摇头,然后把衣袖往下拉了拉,抬起胳膊伸到她面前。 秦桑愣了一瞬,随即明白他的意思,于是牵住他的衣袖,任由他领着自己往林外走。 第13章 是不是男人 其实现在天色还未全黑,但是秦桑自小就有这毛病,在灯光昏暗的地方,她视物就会很吃力。 因此小时候母亲专门为她安排了一位婢女,牢记黄昏时就会为她掌灯。 有次她偷偷跑出府去买糖人,谁知在昏暗的天色里迷了路。最后是大哥找到了她,虽然又急又恼却舍不得骂她,只是温柔地牵着她的手,带着她在暗巷中穿行。 而现在,她轻轻拉着成安的衣袖,跟着他沉默地走过密林,听着脚下叶片发出好听的沙沙声,好像又回到那个被亲人领回家的夜晚。 成安没有说话,耐心而专注地领着她绕过石块,秦桑只能望见他的背影,宽肩窄腰,将粗布衣裳穿得十分赏心悦目。 秦桑突然有些恍惚,想到当初师父把成安送来时,她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他裸\/露在外,苍白又纤瘦的肩。 肩上披着他散开的黑发,发尾是湿的,漂亮的眸子好像也是湿的,只是那里面没有光彩,只在转动时轻轻荡开,好似一碰即碎的美。 后来她用师父教习的医术日日为他调理,看着他对自己从警惕防备到逐渐依赖。 成安其实比她稍大半岁,但她因为最初的印象,对这少年有着极强的保护欲,所以总哄他喊自己好姐姐,然后便什么事都答应他。 短短两年,他已经长得这般高大,也不知什么时候起,他再也不愿叫自己姐姐了。 秦桑突然有些禽兽地怀念起,当初他重伤未愈,只能依赖自己的脆弱模样。 也许是对面前之人太过信任,秦桑走着走着就神游太虚,不知何时成安竟停了来,她没留神还在往前走,结果就轻撞到他的背上。 脸颊隔着的衣衫触到温热的背脊,秦桑怔了怔,随即惊讶地喊出来:“成安,你背后有肌肉了呢!” 成安转过身定定看她,脸颊似乎带了丝微红,然后他叹口气问:“我在你心里,还不算是个男人吗?” 秦桑觉得这句话有些莫名其妙,不是男人,还能是女人不成? 可成安看起来很认真,薄唇用力抿着,眼神看起来甚至有些受伤。 秦桑在那一瞬间觉得自己真该死啊,怎么能让这样的人儿难过呢。 但她实在参不透他的意思,只能随口哄着他道:“怎么会呢,咱们家成安可是世间最好的男子。” 可他似乎很满意,不知是听到哪个字眼,眼角弯弯翘起,整张脸都染上光亮。 天边的晚霞洒下来,秦桑被眼前的笑容晃了晃神,才发现他们不知何时已经走出了丛林,不远处就是自家小院挂起的灯笼。 他们这间小院在庄子最偏僻的地方,旁边就是一间快废弃的庵堂。 庄子里的人都知道这里住着被主家嫌弃的大姑娘,为了讨好主母,也忌讳煞星的说法,全当这边是什么禁地般,恨不得躲得越远越好。 这也正好免去了他们同庄子里的人交往,给了秦桑能自由出入的机会。 只是张嬷嬷年纪大了,银枝毕竟是个女子,有些力气活干起来有些吃亏,幸好后来师父送来了成安。 他看起来像个身娇肉贵的小少爷,但伤好之后,干起活来也从不含糊。 可他除了成日里跟着秦桑,基本不和其他两人交流。张嬷嬷甚至怀疑他是个哑巴,直到有次看见他用撒娇似的语调和秦桑说话,吓得差点以为撞了邪。 当两人回到小院时,银枝正一边熬药,一边生火做饭,忙得满头都是汗。 秦桑连忙过去道:“你去做饭吧,这药我来看着。” 可她除了学习验尸跟着师父四处跑,对这些家中杂事鲜少插手,刚把药罐盖子打开,就有些手忙脚乱。 成安刚帮银枝把火生好,连忙走回来道:“我来吧,你去歇着。” 秦桑看了眼他刚放下的火折子,好奇地问:“这是哪来的?你刚才不是说没带着吗?” 成安面不改色地回:“银枝给我的。” 秦桑也没多想,就坐在旁边,默默看着他熬药,突然开口道:“你不问我张嬷嬷是怎么伤的吗?” 成安转头看她:“你想说了,自然会告诉我。” 这时银枝正将豆腐下锅,秦桑嗅着空气药味混着的食物香气,把今日杜府里发生的事全说了遍。 成安听得神色一凝,问道:“他还打你了?” 秦桑觉得他这表情有点可怕,连忙道:“放心,我没事,只是张嬷嬷的腿,以后可能都不会太方便。” 她咬着唇,眼中泛起层雾气:“你知道吗?今日大理寺的考核,我是唯一一个通过的,连顺天府的捕快帮他儿子作弊都输给了我。师父教会了我很多东西,这些年跟着他四处验尸探案,让我觉得自己好像什么都能做到。可是今天我才发现,原来并不是这样。” 她用手背抹了抹眼角,深吸口气继续道:“今天回家之前,我以为那些嫁妆既然是娘亲留给我的,我迟早能讨回来。可是杜世元比我想象的还要狠,不管我是姓秦还是姓杜,他都用能父亲这个名头压着我。他想让我嫁人我就得嫁人,我身边的人,他说打死就能打死,只要我表现出一丝反抗,他就能有无数种方法来让我服软。” 成安不着痕迹地朝她靠近些,似承诺似安抚地道:“我可以帮你对付他。” 秦桑却用力摇头,眼神充满坚定:“没有任何人能帮我,这条路只能我自己走,只要我很努力走到顶峰,迟早有天会把杜世元拉下来,让他偿还欠我母亲的一切。” 成安见她神情坚毅,野心勃勃地向生父宣战,就知道她今日不但没有被打败,反而被激发了雄雄斗志。 于是他又挂起轻笑,问道:“那你准备怎么做?” 秦桑道:“我会按照约定去大理寺应职。今日验的的那具尸体,少卿大人说并不简单,可能牵扯到连环大案。也许这就是老天我的机会。本朝女子能做女官,只是从没人能上过高位。但我如果能证明自己的能力,总会想法子往上爬,就和师父一样从验尸做起,五年也好,十年也好,甚至二十年我都不怕。只要我不放弃,迟早能爬到我想要的位置,找到杜世元的弱处,给他致命一击。” 成安认真地盯着她眼里的光彩,突然轻声问了一句:“若有一日你真的达成所愿,是不是就不会要我了?” 第14章 不离 秦桑一愣,随即笑道:“怎么会呢,你们就和我的亲人一样,不管到哪儿,咱们都会在一起。” 可成安叹了口气,下巴可怜兮兮压在膝盖上问:“真的不会吗?” 秦桑被他看得莫名心虚,觉得自己好像个飞黄腾达就会始乱终弃的恶人。 于是她如同世间所有始乱终弃的男子曾做过的那样,举起手指郑重道:“真的,我可以发誓,不管发生什么,咱们四个人绝不会分开。” 可成安很是精明,固执地纠正她道:“不对,不是四个人。” 秦桑又怔了怔,随即才想明白了过来。 成安刚到自己身边时,受了很重的伤,从不开口说话,对所有人都拒之千里。 后来他们渐渐熟悉之后,成安也只信任自己,无论是在小院里还是偶尔出门,他眼里仿佛从未有其他人存在。 秦桑不知道他身上究竟发生过什么事,也许是第一次见到成安时,那种脆弱的美感太过强烈,促使她生出浓浓保护欲,不忍看他露出伤心神态。 而这时,成安用漂亮的眸子定定看她,像一只害怕被抛弃的可怜小狗,秦桑立即心软下来,也不计较他为何显露出这样的占有欲。 毕竟她的身边曾经有过母亲,有过大哥,现在还有张嬷嬷和银枝陪着自己,而成安的世界却只有自己一个人。 于是秦桑站起来,捡起地上一块木炭,走到成安身边笑道:“那你把手伸出来。” 成安眯了眯眼,随即将手掌摊在她面前,秦桑低下头,用木炭很认真地在他手心画了片桑叶。 然后她抬眸道:“送你一片桑叶当作记号,以后你就是我的人了。我到哪里,你就跟到哪里,就算你离开,我也一定能找到你。” 她说完就觉得自己挺幼稚的,这样的记号,沾水就会掉了,还不如自己随口发的誓言呢,于是忍不住笑出了声。 可成安却没有笑,他郑重地将手指收拢,似乎真的将那片桑叶握在手心,目光沉沉地望着她道:“好,你可不能反悔!” 秦桑怔怔看着他,不知为何,总觉得这一刻的成安和以前都不一样。 不再是需要自己保护的脆弱少年,反而带上了几分……侵略性。 她突然生出个奇怪的念头,怎么好像是这人设了个套,等着自己往里钻呢。 还没想明白这事,银枝端着碗招呼他们过去,说菜已经做好了,让几人一起吃饭。 因为张嬷嬷还受伤躺在床上,几人便把煎好的药汤和饭菜一起端进了她房里。 张嬷嬷好好睡了一觉,再醒时觉得精神好了些。 她被银枝扶着坐起,瞥见成安小跟班似跟着秦桑放碗筷,脸上挂起笑意故意道:“臭小子,都不关心下我的伤?” 成安没开口,只是沉默地端起药碗,走过来递到了张嬷嬷手上。 张嬷嬷觉得这孩子长得实在漂亮,可惜不笑得时候看起来总有些沉郁。 至于什么时候能看到他笑,那只有自家姑娘能办到。 张嬷嬷怕屋里气氛会因为自己的伤而沉闷下去,于是故意逗着他道:“哎呀,这药碗我现在可端不动。” 成安微微皱眉,听秦桑远远喊了一声道:“你就喂张妈妈喝吧。” 于是成安便乖乖坐那儿喂张嬷嬷喝药,虽然看起来不太情愿,但是勺却拿的很稳,每次间隔都会等上一会儿,生怕烫着她一般。 张嬷嬷心也软了,这孩子虽然看起来对什么事都漠不关心,但他对姑娘很好,干活也利索。他们几人一起生活在这小院子里,早已没什么主仆之分,养出了许多相濡以沫的温情。 于是她看了眼那边的饭菜,笑着要把药碗接过来道:“罢了,我自己喝,你去吃饭吧。” 可成安牢记自己的承诺,固执地端着药碗,一口口喂她喝完了药汤,才走过去吃饭。 在小桌旁坐下时,秦桑已经给他碗里夹了许多菜,看着他额上的汗珠,叹气道:“这屋子可真是太热了。” 银枝边吃边用手为她扇着风,“谁说不是呢,当初在府里,夏天还能有冰块解暑呢。” 张嬷嬷一听便大声咳嗽,银枝明白失言,吐了吐舌头,埋头用饭菜堵住自己的嘴。 成安拿起碗筷,却不急着吃,问秦桑道:“你觉得很热吗?” 秦桑摇头道:“又不是第一天来庄子里,我早就习惯了,就是怕张嬷嬷这伤,若是过于闷热,不利于伤口恢复。” 银枝又接口道:“没法子,门窗都打开了,要不我多给张嬷嬷扇扇。” 张嬷嬷忙瞪起眼:“别别,我可没那么金贵,姑娘别担心了,这天也热不了多久,说不定再过几日我就能起身了呢。” 成安再没开口,只是埋头吃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而秦桑望着盘子里被戳的四分五裂的鱼,想到了过两日去大理寺正式验尸之事。 大理寺在城郊有一处存放尸体的义庄,白天也带着几分鬼气,寻常人根本不敢接近。 而此刻正有三个大活人站在里面,他们面前整齐地躺着的三具尸体,两两相对,很是对称。 大理寺寺丞梁煦今年刚过二十,圆脸上长着一双大眼,见人总带三分笑,看起来十分容易亲近。 尤其是站在他不苟言笑的上峰,大理寺少卿唐以临身边。 梁旭此刻正在翻看着卷宗,边看边念念有词道:“之前死的两名商人,第一个叫做张弘,今年三十四岁,在京城开了家客栈。死因是胸口被重击致死,据他夫人供述,张弘在本月二号失踪,三天后,他的尸体突然出现在家里的柴房里。第二个死者叫做李庄,今年三十二岁,做得是贩酒的买卖,因为平日里基本都在外面跑生意,他的家人几天没见到他也未生疑,直到本月六号,也就是发现张弘尸体的第二天,家里的丫鬟打开书房,竟然发现了李庄的尸体,同样是胸口被重击而死,看不出其他外伤。哦,还有一点,他们两人的家里都进过贼人,但是没有丢什么值钱的东西。” 他偷瞄了眼唐以临的脸色,见少卿大人听得很专注,清了清喉咙继续道:“还有就是两日前金姑娘验过的那具尸体,根据寺吏们排查,这人叫做宋远山,因为他能搞到被禁止公开贩卖的火药,在黑市里挺有人脉,很多人都同他做过交易。但是他为人很谨慎,其他人不知他是否有什么家人,只知道他经常流连勾栏瓦舍,在玉枕楼养了个相好的叫做夕娘。” 梁旭说完后,瞥见少卿大人揉了揉眉心,似是十分困倦的模样,笑着问:“大人可是昨晚查杜侍郎府上的案子,耽误了歇息?” 秦桑正将验尸的工具收好,一听到杜侍郎的名字,惊得握解剖刀的手都抖了抖。 第15章 梅饼验尸 可秦桑很快就压下那一瞬间的惊愕,面无表情地走到尸体旁边。 而唐以临一听这件事,眉头皱得更深了,揉着眉心摇头道:“先说这个案子吧。” 梁旭连忙点头,正要开口突然也皱起眉头。 然后他朝外面看了眼,露出苦笑道:“金姑娘你的梅饼蒸好了吧,这味儿可太刺激了。” 秦桑连忙走出去,接过寺吏蒸好的热腾腾的梅饼,再把它们一个个细心地贴在了三具尸体身上。 此时尸臭和梅饼的味道混在一起,生出一种比臭味更加复杂的生化效果。 但三人专注地围在尸体旁边,只过了很短时间,就看见那几具尸体身上出现了长条状的淤痕。 秦桑长吐出口气:“果然被我猜对了,他们死之前都曾被人捆绑过。” 毕竟这三个男人都长得人高马大,能被人一招击中胸口毙命,要不就是碰上了绝世高手,要不,就是当时他们并无躲避的能力。 而现在在梅饼的验证之下,他们皮肤上的淤青全部现形,那种长条状的痕迹只能是被绳索勒出来的。 她看着唐以临继续道:“根据梁寺丞所言,张弘是在本月二号失踪,李庄的家人不知道他是在哪日失踪的,而他们的尸体被发现只间隔了一日,那么极有可能,他们是一起被凶手绑走,然后被关在了一个地方。但奇怪的是,既然凶手的作案手法如此相似,为何他在扔下张弘和李庄的尸体后,足足过了四日才将宋远山抛尸到瑶山上。还有,他为何把其余两人的尸体仍在自己家,却独独把宋远山抛在了荒山呢。” 唐以临摸了摸下巴道:“也许,他想掩盖什么的事?” 秦桑点头道:“所以宋远山身上,一定藏着更为重要的线索。只可惜他被发现的太晚,半边身体都被啃咬,连手指……” 她话语一顿,突然盯住梁旭的右手,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梁旭被小姑娘看得都有点不好意思了,不自主地抬手摸了摸脖子,秦桑双眸突然一亮,叫道:“我明白了!” 梁旭和唐以临面面相觑,然后看见眼前的女子黝黑的脸颊染上光彩,整个人仿佛都变得生动明艳起来。 秦桑笑得眉目弯弯,为他们解释道:“我刚才在验尸的时候,发现他们几人的右手虎口处都生有厚茧,只是想不明白,到底有何关联。刚才看到梁大人的虎口处也有厚茧,我突然想到,因为他们也是常年握刀之人!” 梁旭瞪眼道:“可我自幼习武,至少已有十年,虎口才练出厚茧。他们几个不过是做小生意的商人,为何要常年握刀,就算要运送货物,也可以找专门的镖师来做。” 秦桑摇头道:“我也不知缘由,但是这是他们身上 唯一的共性,如果能搞清楚这点。也许能推测出凶手到底为何绑走他们,几天后又杀人灭口。” 她顿了顿道:“该再去问问他们家人,他们死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唐以临点头道:“张弘和李庄家人的证供,是顺天府派人问的,现在既然合为连环要案,咱们也该再去他们家走一趟,好好盘问一番。” 秦桑笑眯眯恭维道:“有少卿大人出马,此案必定水落石出。” 唐以临看着她也终于露了丝笑,摇头道:“不必给我戴高帽子,你是既然是本案仵作,看你分析案情也很清晰,就同我们一起去吧。” 秦桑自然是求之不得,嘴甜得又夸赞了唐以临几句。 唐以临被她哄得很是受用,坐上大理寺马车时,又同她聊了些对案件的猜想,旁边的梁旭惊讶地发现,这位被称为酷吏的上司气场都变柔和了。 几人先到了城西的张宅,这间宅院离张弘开的客栈有些远,但位置选的极佳,邻巷住的不是高官就是侯门。 秦桑看着张家气派的门楣,心里生出些疑惑,这里的一栋宅子可不便宜,做客栈生意可以赚到这么多银子吗? 张弘的夫人十分年轻,比他足足小上了十岁,丈夫死后她日日以泪洗面,这时坐在几人面前,妆容明显是草草化的,神情也显得颇为颓败。 她无精打采地应付完几人的盘问,所说的和卷宗上的并无二致,这时,唐以临突然看着她问道:“你同张弘成婚多久了?” 张夫人一愣,随即回道:“我同夫君成婚已近十年了。” 唐以临手点着桌案道:“那年张弘已经二十五岁了吧,他为何到了这个年纪才成亲?他的家人现在何处?” 张夫人抚了抚发髻道:“夫君是十年前从外地来京城做生意的,他说自己从小就是孤儿,在乡下辛苦攒了些银子,才到京城来谋出路。幸好客栈的生意好,他第二年就买了这处宅子,奴家也是在那一年同他成婚的。” 秦桑也听出不对劲了,一个孤儿无亲无故的,怎么会跑到京城这种地方来开客栈,而且靠一间小小的客栈,短短两年竟然能攒下这么厚的家底。 唐以临明显也听出来了,继续问道:“那你可知道他在乡下,是靠什么攒下银子的?又为何会想到来京城开客栈。” 张夫人忙摇头道:“夫君以前的事从未说给我听过。” 秦桑观察她的神色不似作假,忍不住开口问了句:“那他平日里可擅练武?” 张夫人神情更迷惑了:“夫君平日只顾着客栈的生意,从未见他练武。” 唐以临和秦桑互看一眼,又问道:“那你认识一个叫李庄的酒贩子吗?” 见张夫人仍是迷茫地瞪着眼,唐以临叹口气,正准备问下个问题,旁边的秦桑突然问道:“夫人可否借笔墨一用?” 第16章 窃冰的贼人 张夫人不明就里,但是她见秦桑和大理寺的官老爷一起,不敢怠慢,立即命人送来了笔墨,然后看着这女子摊开宣纸,慢慢画出一张人脸。 唐以临和梁旭看她画完,脸上都露出惊喜之色。 没想到她除了验尸竟还有这项技艺,虽然画技青涩,但是寥寥几笔,就将李庄的神态和特征捕捉的很准确,而她上午才见了那尸体一面而已。 秦桑画完,将宣纸展在张夫人面前,问道:“夫人你再仔细看看,认不认得这个人。” 张夫人仔细看着这张脸,突然惊呼道:“我认得他,他是给我们客栈送酒的。他右脸上这个痦子,长得和我老家表哥一样,所以我见了两次就记得了。” 三人一听都面露欣喜之色,原来这两人果然是认识的,只是酒贩子给客栈送酒,听起来好像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 秦桑受到了鼓励,又将宋远山的脸给画了出来,可这次张夫人左看右看,仍是抿嘴摇头,说根本没有见过这人。 离开张宅之前,唐以临问了张夫人最后一个问题:“张弘死后,你们家里有贼人进来过?” 张夫人提到这件事还有点后怕:“相公死后的第二天,我哭得下不了床,正迷迷糊糊睡着呢,突然看见房里有个影子,不知在翻找什么。我吓得大喊,把家丁们喊了进来,那人就逃跑了。” 唐以临又问:“房里丢了东西吗?” 张夫人摇头:“可能我醒的早,他还没来得及偷什么。”她突然一顿,思索着道:“不对,丢了一对彩瓷娃娃的摆件。” 唐以临皱眉问:“彩瓷娃娃?” 张夫人点头道:“不过那也不是什么值钱东西,我看过做工挺粗糙,和我给家里枫儿那些差远了。可相公说那对娃娃是他小时候玩的,虽然不值钱但是一直放在卧房的柜子里作为纪念,从不让我乱动,说怕摔坏了。” 丢了一对不值钱的陶瓷娃娃,听起来好像是个无关紧要的细节,连顺天府的人都没留意记下。 可当他们去了李庄的家里,听李夫人回忆起,家里也丢了这么一对彩瓷娃娃时,这事就变得越发蹊跷起来了。 待这两家人都问完了话,几人走到长街之上,唐以临抬头看着天,沉着面色轻声说了句:“好像要下雨了。” 秦桑轻叹了口气,明白唐以临为何心头不快。 这一趟他们虽然问出些东西,似是将阴云拨散一些,可云层后面并无晴空,反而是更深的霾雾。 几人上了马车,唐以临似是已经疲惫至极,靠在晃动的车厢上,沉声问:“你有什么想法?” 梁旭正要开口,突然意识到,少卿大人这句话是问金姑娘的。 而秦桑已经沉吟着开口道:“张弘和李庄身上确实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们都是在十年前进京做生意,而在这之前,没人知道他们做过什么,怎么攒下的银子,好像一片空白一样。这些年,他们一个开客栈,一个卖酒,顺理成章地保持来往。可他们的夫人并不认识对方,说明他们刻意隐瞒了对方的身份,并不是生意伙伴这么简单。” 她顿了顿,又道:“还有一件奇怪的事,是那几只瓷娃娃,为何他们都有留着几只不值钱的瓷娃娃,还偏偏在他们死后失窃。不知道这些娃娃究竟藏着什么秘密,他们的死是否和它们有关?” 唐以临轻吐出口气道:“你说的没错,还有件更棘手的问题。” 秦桑点头道:“没错,就是宋远山。他好像同这两人毫无关联,却被人用同样的手法杀死,死后又被抛尸山野,所以我有种直觉,他的死才是此案的关键。” 唐以临手指在膝盖上轻敲,渐渐陷入了沉思,过了会儿突然看了眼车窗外,问了句:“现在什么时辰了?” 梁旭连忙回道:“大约是申时了。” 唐以临叹气道:“我要先去办件事,明日咱们再去趟玉枕楼,会一会宋远山那位相好的夕娘。” 等唐以临在巷口下了车,梁旭笑着给秦桑倒了杯茶道:“看你刚才对着少卿大人说了这些话,连口水都不敢喝。” 秦桑一脸感激地看着他,第一次跟着大理寺办案,说不紧张是假的,她奔波这一天,确实没喝过几口水,没想到这位寺丞大人这般和善且细心。 于是她连忙道谢,然后不客气地接过茶喝了,这时突然听见梁旭感叹了句:“唐大人又要去杜侍郎府了吧。” 秦桑垂着头,听这话一口茶差点喷了。 她赶紧把茶咽下去,努力让自己呈现若无其事的模样,似是随口问道:“是很重要的事吗?” 梁旭一听她发问,立即露出八卦神色道:“这事说起来可真的有趣。昨儿晚上,吏部的杜侍郎家遭窃了。” 秦桑眨了眨眼,假装不明白的模样。 梁旭继续道:“据说那贼人晚上埋伏在他家两天,不偷金银,只偷冰窖。” “冰窖?”秦桑这次可是真吃惊了,瞪眼问道:“你说他家被偷的是……” “没错,是冰块!”梁旭一脸兴奋,压低了声音道:“更精彩的还在后面呢,据说杜大人还被贼人给打晕了蒙上面仍在冰窖里,家丁进来的时候,一看他黑衣蒙面,以为是贼人呢,上去就打,虽然杜侍郎及时喊出自己的身份,还是挨了几棍子!” 秦桑想着杜世元当时被打得狼狈模样,忍不住就想笑,可她还是努力压下嘴角,痛斥道:“这贼人可太可恶了!” “谁说不是呢!”梁旭附和着道,可他一脸看热闹的表情,并不像为杜世元惋惜的模样。 “冰块虽然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但是杜侍郎挨了棍子,家里又没了避暑之物,气得连夜找到大理寺,让少卿大人一定给他找出贼人,好好惩罚一番。” 秦桑回到自家小院时,还想着刚才梁旭对她说的这番话。 不偷金银只偷冰的贼人,可真是太奇怪了。 抬脚走进院子,她发现银枝正一脸兴奋站在外面,而成安则来回搬动着几个罐子,有的搬进房里,有的存进地窖。 她好奇地上前去看了眼,发现里面装的竟然是冰块。 银枝看到她回来,立即激动地道:“姑娘你回来了,咱们家今日可遇上奇事了!上午我本来正在房里照看张嬷嬷,突然听见有人在院子外问:有没有人想要买冰?” 秦桑瞪大眼,冰块是富人家才有的稀罕东西,谁会大费周章弄到这种穷乡僻壤来卖。 银枝继续道:“我试着问了价格,竟然还挺便宜的。他们说冰块就存在马车里,原来的买主找不到人,如果放久了就化掉了,既然走到这儿了,就半卖半送给咱们了。” 小姑娘说的眉飞色舞,秦桑却觉得这事怪异得很。 这世上会有这么巧的事吗,杜府刚刚丢了冰,就有人运冰来这里叫卖。 于是她看向始终沉默忙碌的成安,走过去问道:“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第17章 夕娘 成安刚搬完冰,一缕碎发散落在额头上,眼眸被阳光照出些许琥珀色,眼神清澈无比地问:“出什么事了?” 秦桑见他一脸纯真的模样,觉得自己也是病急乱投医,成安整日都待在家,怎么会知道外面的事。 于是她把从梁旭那里听到的事又说了遍,嘀咕道:“你说这事是不是很奇怪,到底是谁这么对付杜世元?还有被卖到咱们这里的冰,和杜府失窃的冰块有关系吗?” 成安听完,很认真地摇头回:“不知道。” 然后他又露出个灿烂的笑容道:“可能是一位替天行道的好人。” 秦桑眨了眨眼,虽然听起来太像胡扯,但是看到他这般笃定的表情,莫名就想信任他怎么回事。 于是她笑了笑道:“算了,这事大理寺都没查出来,咱们也不必胡乱猜测了。” 她望着那些罐子里装着的冰块,心情又好上了几分:“反正有了这些冰,张妈妈就能好好养伤了,不必担心伤口因为天气恶化。” 然后她转身进了房,洗手后开始为张嬷嬷施针疗伤,顺口把杜世元的事当笑话说给了张嬷嬷听,说着说着就觉得十分解气。 张嬷嬷却听得心惊胆战:“万一杜世元去大理寺撞见你怎么办?” 秦桑刚检查完张嬷嬷的伤口,发现恢复的很好,笑着道:“放心吧,我的身份还进不去大理寺,而且他同大理寺不会有太多往来,就算真的运气不好撞上了,我也有法子避开。” 张嬷嬷这才松口气,见她脸上的黑粉还没卸,又来给自己治伤,心疼地道:“你都累了一天了,还往我这里跑干嘛,放心,我马上就能下地了,这腿不会有什么大事。” 秦桑垂着头,鼻尖微微发红,随即亲昵地把脸靠在她胸口道:“嗯,一定会没事的,我不许你们任何人有事!” 成安在这时走进来,看见阳光正好,微风流转,张嬷嬷用手轻拍着秦桑的后背,而她的脸颊陷在金色的光晕里,长长的眼睫轻搭下来,像一副温柔而美好的画。 于是他放轻了脚步,就这么抱胸停在了门口,不想惊扰了这份温情。 偏这时,银枝在外面大叫道:“糟了糟了,成安,你看这罐冰是不是快化了啊!” 成安摇了摇头,只得转身又走回到院子里。 秦桑起身走到窗前,看到银枝紧张地在院子里蹦跳着,成安则一副无奈模样,俯身去检查她说的那罐冰。 她渐渐挂起笑容,不管外面有如何的风雨,只要回到这间小院里,一切就是最好的模样。 到了第二日,她就跟着唐以临和梁旭去了玉枕楼。 夕娘在玉枕楼里算不得头牌,平时总懒得接客,因此只住在二楼一间不起眼的小房里。 三人来到房门外,她的丫鬟小翠却站在门前抱歉地道:“几位大人,我们家姑娘病了,已经两天没法起身了,实在不敢见几位官爷。” 唐以临沉下脸道:“什么病?连话都说不出了?” 小翠被他身上的肃杀之气吓得一抖,随即带着哭腔道:“是染了很重的风寒。奴婢也没法子,姑娘她……” 可她话没说完,梁旭已经懒得同她多说,直接把门一推就闯了进去。 房内点着浓郁的熏香,是一种甜得发腻的脂粉味,三人一进门就被熏得皱起眉头。 拔步床上垂下厚厚的帷幔,隐约能看出里面躺着个身材姣好的女人。 小翠急得跑过去,已经快哭了:“奴婢同几位大人们说过了,说姑娘病的厉害,根本没法回话,但是他们不信奴婢的话。” 帷幔内似乎轻叹了声,然后传出来一道沙哑的女声道:“几位官爷,妾感染风寒,实在说不出话来,请官爷们改日再来吧。” 她说完这句话,似乎已经用尽了所有力气,然后开始剧烈咳嗽起来。 她越咳越厉害,好像连气都喘不上来,哑声喊道:“小翠,水……” 小翠愣了愣,然后给她倒了茶递进去,秦桑一直盯着小翠,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梁旭见夕娘这般模样,好像随时会肺痨死掉一样,有些犯愁地望着唐以临问:“咱们还要继续问吗?” 唐以临看了眼秦桑:“你觉得呢?” 秦桑这时正站在一张桌子前,盯着空无一物的桌案出神。 梁旭不知道她在想什么,连少卿大人的问话都不理了,连忙轻咳着提醒。 秦桑这才“啊”了一声,赶忙恭敬回道:“那咱们就改日再来吧。” 小翠松了口气,偷偷瞥见那位铁面无私的少卿大人也点了头,连忙在前面领路道:“奴婢这就送几位爷下去。” 梁旭挠了挠头,宋远山是他们最后的线索,今日什么都没有问,就这么走了,实在有点不甘心。 但少卿大人已经毫不犹豫地离开,他也不敢再说什么,一直到几人走出玉枕楼,确信没人跟着他们,秦桑才开口道:“这房间有问题。” 唐以临露出欣然的笑,问:“你看出什么了?” 秦桑道:“夕娘的丫鬟说她病了两日,可这房里根本没有药味。还有,夕娘都已经咳得那般厉害,小翠身为丫鬟好像并不紧张,连送茶进去都要主子提醒,看起来根本不担心她的病。最后……” 她顿了顿道:“她房里少了很重要的东西,是首饰匣和妆匣。她身为风尘女子,最重要的就是那张脸,只要起身就需要梳化,可她房间里却根本找不到任何可以打扮的东西。而我刚才观察的那张桌案,上面明显有过匣子摆放过的痕迹,那么只有一种可能,就是她把首饰和妆匣全收起来了。” “为什么要收起来?”梁旭刚问出口,就立即明白过来:“她准备跑路!” 可他很快又问道:“那为什么不拆穿她?” 唐以临瞪了他一眼,“到我手下这么久,还是如此冲动。她既然敢装病,说明有些事她是一定要瞒着的,与其硬逼,不如守株待兔,看她到底想要做什么。” 梁旭挠了挠头,“难怪你们二话不说就走了,原来是要让她放松警惕啊。” 唐以临点了点头,随即吩咐道:“查一查,玉枕楼有几个出口,派人都给我守住。但是不许打草惊蛇。” 一个时辰后,玉枕楼东边的小门被人偷偷打开,小翠往外伸出脑袋,鬼鬼祟祟看了会儿,又朝里面招手。 夕娘全身遮掩严实,垂着头背着个大大的包裹往外走,好不容易走到巷子里,回头看见没人跟着自己,她才大大松了口气。 可她刚转回身子,面前就出现一道黑影,吓得她连退几步,差点惊呼出声。 在她面前,梁旭带着冷笑问:“不是病得说不出话吗?怎么还跑出来吹风呢?” 夕娘浑身一抖,等她看见梁旭身后的唐以临时,双腿一软竟跪坐在地上,再抬头时,脸上全是惊恐的泪水。 而她手里的包袱也掉在了地上,包袱的一角散落开来,露出里面包着的彩瓷娃娃。 第18章 杀人越货 夕娘浑身力气都像被抽离,可余光瞥见那只陶瓷娃娃,还是飞快想去地把包袱抱回来。 可惜已经有人先她一步,一把拿起了那只陶瓷娃娃。 秦桑捡起娃娃后愣了愣,随即笑对夕娘笑了笑道:“姑娘这般匆忙离开,除了银钱首饰,竟还要带上这几只娃娃,实在是情深如许啊。” 夕娘咬着唇撇头:“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秦桑捏着那只娃娃朝她蹲下,眼神有些锐利:“那姑娘一定知道,这陶瓷娃娃为何会这么重!” 梁旭听得瞪大了眼,连忙走过来也拿起那只娃娃。 然后他朝唐以临惊呼道:“大人,这里面是实心的!” 见唐以临对他点头示意,梁旭立即把娃娃狠狠摔在地上,粗糙的陶瓷外壳一击即碎,露出金灿灿的内里来。 “这是!”梁旭不敢置信地望着那样东西,听见旁边的秦桑也倒抽了口气道:“是黄金!” 几人对看一眼,立即把包袱里其他几只娃娃也拿了出来,果然各个都是沉甸甸的,砸开就能发现内里的乾坤。 这些看起来毫不起眼的陶瓷娃娃,里面竟然都藏了价值连城的黄金。 不得不说,这实在是个藏金子的好法子。 几只不起眼的瓷件摆在家里,根本没人会留意,可为何有人处心积虑偷走了它们,它们又为何会出现在夕娘这里呢? 秦桑看见夕娘万念俱灰地跌坐在地上,眼中一片死灰,心中又有些不忍。 她蹲下身朝她问道:“这是宋远山给你的吧?你到底知道什么,全说出来,若不是你而过错,少卿大人也不会为难你。” 夕娘用手捂着脸呜呜哭了起来,过了会儿又朝着唐以临趴跪着,似是已经吓得语无伦次:“是,都是宋远山给我的!是宋远山做的,妾什么都不知道啊!大人千万别杀我!” 唐以临看着她摇了摇头,对秦桑道:“你把她带到马车上去,让她好好回话。” 秦桑见夕娘三魂吓掉了七魄,反复念叨着那几句话,只得把她带到马车上好好安抚,然后才问道:“你同宋远山是怎么认识的?你知道他是做什么的吗?” 也许是身为同性,夕娘面对她总算放松些,哭哭啼啼道:“一年前宋远山来了玉枕楼,一眼就看中了我。他这人花钱很大方,还不许我伺候其他客人,后来干脆把我包了下来。但我并不知道他是做什么的,只知道他是做小买卖的,可他看起来很有钱,认识很多人。可有一次他喝醉了,对我吹嘘当年他们兄弟三人,做的买卖可是京城无人不知的。我就问他,你们做的是什么买卖啊,他那时醉得厉害,半真半假地回:是杀人越货的买卖。” 几人听到这里,互相看了眼,看来宋远山和那两人果然是认识的。 夕娘捏着帕子擦了擦泪,又继续道:“我当时吓了一跳,也不敢再问下去了。可他见我吓得脸都白了,又捏了下我的脸道:‘放心,这买卖十年前我们就不做了,现在我们做的可是更好的买卖,不需要拿命拼,银子也赚的不少。’然后他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砸在桌上说:看见没,爷现在可富贵着呢,不比那群阉人差。” “阉人?”秦桑听到这里,奇怪地问了句:“什么阉人?” 夕娘怔怔摇头,“我不知道,他好像觉得自己说的太多了,倒头就睡了。” 梁旭这时没忍住,插话问道:“那些陶瓷娃娃是怎么回事?” 夕娘被他的冷声吓得一抖,往秦桑的方向缩了缩,小声道:“这是十日之前,宋远山突然来找我,但是他神情很紧张,拿出一只匣子说要放在我这里,让我千万不要乱动,他过几天回来取。” 她说到这里声音更低了,偷瞥了眼始终正襟危坐的唐以临,道:“后来他就再也没出现,前几日我听小翠说他好像出事了,有人来玉枕楼打听他。我越想越害怕,就把那只匣子打开了,没想到里面竟然只是几只不值钱的陶瓷娃娃,原本想放回去,突然发现这匣子比我想象的要沉许多。” “所以我一狠心,干脆砸碎一只,没想到里面竟然藏着黄金。我立即想到当初他说的杀人越货,觉得这批黄金必定不是正当来路,可我……” 她有点不敢说下去,秦桑却已经听明白了。 夕娘实在没法抗拒这么大笔金子的诱惑,准备带着它们偷偷溜走,谁知刚好碰到他们来问话,为了怕露馅只得装病,本来想等着他们离开后就走,谁知却被逮个正着。 于是她转而又问了个问题:“你知道宋远山把这些东西放在你这里后,又去了哪里吗?” 夕娘忙不迭摇头:“我真的不知道。” 她突然想起了什么:“他曾说西四胡同巷尾的那间铺子是他的,若是我找不到他,可以去那里找他,我就只知道这些了。” 三人听完同时陷入沉思,夕娘见他们不说话,吓得又捂着脸哀嚎起来,:“我知道的已经全说了,大人一定要信我,我什么都没做过,这些金子也没动过,千万不要抓我去大理寺,听说那里比地府还可怕……” 她声音突然一顿,没说出口的下句话是:里面的官吏比阎罗王还狠,能扒人皮喝人血呢。 唐以临望着她,手指轻叩着桌案思索。 这女人看起来确实不像说谎,把她捉回大理寺也没什么用处。 而梁旭嗤笑一声道:“你放心,大理寺的大牢可不是谁都能进的。” 唐以临终于也开口道:“你先留在玉枕楼,哪里也不准去。若有什么事,我们还会继续来问你。” 夕娘一听,激动地快要磕头了:“多谢各位官爷,奴家不走,哪里都不会去!各位爷尽管放心!” 待到夕娘千恩万谢地回了玉枕楼,唐以临对梁旭吩咐道:“派人守着这里,若有任何人找她,速速回报大理寺。” 待到梁旭去安排人手,唐以临望着秦桑,似是想考验她似地问:“你有什么想法,说说看?” 秦桑抬眸道:“我在想十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第19章 沈云初 “哦?”唐以临挑眉:“为何是十年前?” 秦桑刚才已经将所有的供词全想了一遍,因此大胆说出自己的猜想。 “张弘、李庄还有宋远山三人,都是十年前来到京城做生意,而在这之前,没人知道他们究竟做过些什么,他们没有亲人朋友,好像横空出世一般。再加上夕娘所说,宋远山酒醉后说他们做的是杀人越货的买卖,而他们三人手上都有厚茧,是常年握刀留下的。于是我有了个推测,他们三人曾经当过有名的大盗或是山贼,根据那些金子的数量,他们犯的案应该不小。可就在十年前发生了一件事,让他们不得不改名换姓,在京城做起了小生意。” 她见唐以临没有开口打断,便知道自己猜测的应该没错,于是继续道:“他们将犯案攒下的金子瓜分后,都藏在那些瓷娃娃里。这件事一定只有他们三人知晓,所以在张弘和李庄死后,去他们家里偷走这些瓷娃娃的,其实就是宋远山。他们并不是一起被掳走杀害,所以宋远山才会被单独抛尸。甚至很有可能,那两人的死就是为了引宋远山出来。因为他常年待在黑市,且为十分人警惕,可当他听闻曾经兄弟的死讯,必定知道有人想要对付他们。他在逃走之前,也许是因为贪欲作祟,还是偷偷潜入那两人家里,拿走了他们之前藏的金子。” “也许他在拿走金子后,也发现了自己陷入危险,那时他觉得贼人是冲着这些黄金来的,所以就先把它们藏在了夕娘那里,想等自己安顿下来再回来拿。谁知那凶手根本就是为了黄金而来,所以在得知这批黄金的下落之前,就把宋远山给杀了。” 唐以临朝她点了点头,这推测严丝合缝,十分合理。 毕竟那些价值连城的瓷娃娃一直放在一个青楼女子手上,除了他们并无其他人见过,可见那凶手并不知道这个秘密。 秦桑见他面露赞许,知道自己是通过考验了,松了口气问道:“唐大人是不是也已经知道他们的身份了?” 唐以临笑而不答,这时梁旭伸了个脑袋进车厢问道:“大人,咱们现在去哪儿?” 唐以临道:“咱们去说的西四胡同夕娘说的那间铺子看看。路上我会告诉你们,十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马车一路疾驰起来,唐以临望着面前求知若渴的两人,终于开口道:“你们年纪还太小,不知道在十几年前,京城有一伙极为凶残的大盗,每次出来犯案时,总是戴着獠牙面具,因此被百姓们称为青面盗。他们三人武功高强、手段也十分残忍,在京城奸淫掳掠无恶不作,甚至胆大到劫走官银。当年,不光百姓们对他们恨得咬牙切齿,大理寺和刑部都曾派出许多人捉拿他们,可这三人十分狡猾,从不暴露自己的行踪,几次追捕都被他们逃脱了。” 秦桑听得十分投入,忍不住追问到:“那后来呢?他们被捉到了吗?” 唐以临笑了笑,脸上露出一种从未有过的神色,道:“十年前,在京城作乱足足两年的青面大盗终于被捉拿归案,而百姓们记住的,却是一个女子的名字。” “一个女子?”梁旭也忍不住插了句:“捉捕盗贼之事,和女人有什么关系?” 唐以临垂眸道:“这女人名叫沈云初,是五城兵马司北城总兵之女。她虽出身名门,但从未把什么大家闺秀的规矩放在眼里。因她父亲的关系,她从小练得一身好武艺,喜爱穿一身红衣纵马而行,从不在乎抛头露面,经常出手帮助民间的弱小妇孺,使他们免于被权贵欺负。” “那一年,青面盗杀死富商一家十三口,连小孩子都没有放过。沈云初发誓要捉拿这群贼人归案,然后她花了足足半年时间布局,甚至不惜以身作饵,最后终于诱得其中一名贼人中了埋伏。就在其余两名同伙赶来搭救之时,沈云初带着父亲和大理寺联手,终于将他们一网打尽。而她也因为以身犯险,脸上被刀划了一道伤口,毁了如花容貌。百姓们知道了这件事,纷纷把捉拿青面盗最大的功劳记在这位奇女子的身上,在街头巷尾广为传颂。” 秦桑听得又是激动又是向往,光是听唐以临讲述,她就能想象出沈云初当年的飒飒风姿,可为何她这几年跟着师父到处跑,从未听过这号人物。 但现在重要的,并不是这名女子,而是那几名大盗的身份。于是她想了想问道:“大人说这些,是否怀疑,张弘、李庄和宋远山就是当年那三名青面大盗?” 唐以临点头,拿起一个瓷娃娃道:“这金块虽然被融过,但是也能看出官印的痕迹。当年青面盗劫走大批运送进京的黄金,只有他们有这样的能力,藏起这么多的金子。” 秦桑疑惑道:“可他们不是已经被捉捕归案,怎么还能改头换面变成做小买卖的商人呢?” 唐以临神情变得意味深长,道:“当年捉捕到他们的,虽然是大理寺的人,但是马上被转给了内廷司审理,据说是因为陛下极重视此案,派了周秉言刘公公亲自出马来提审。” 内廷司就是宦官衙门,掌权的是被封为提督的太监周秉言。 周秉言陪着隆兴帝从籍籍无名的皇子到登基,皇帝对他无比信赖,也让他在朝中只手遮天,权势无人能及。 而内廷司除了周秉言就只听皇帝调配,拥有独立于三司之外审案刑狱的权利,青面盗既然是皇帝亲自过问的案件,送到内廷司也无可厚非。 唐以临继续道:“青面盗被捉进内廷司后,只审理了两日,他们就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原本定好了要将他们推到午门公开斩首,以平民愤。谁知行刑前晚,内廷司牢房起了场大火,三人全部在那场火灾里丧生。” 梁旭听得皱起眉头,“也就是说,他们其实并没有死,还在京城做起了生意?” 这实在太过匪夷所思,就算他们从火场里逃出,也该带着金子跑的越远越好,怎么还敢留在京城做买卖呢? 而这时秦桑却突然道:“两位大人可还记得,夕娘曾提起过阉人这个词?” 第20章 可疑的酒坛 唐以临点点头:“如果我猜的没错,这件事和阉人脱不了关系。” 梁旭一听,吓得神色都变了,方才夕娘和秦桑只是复述宋远山醉后之言,而少卿大人这句阉人,话里所指他不敢深想。 而唐以临冷笑两声道:“宋远山暂且不论。张弘和李庄想在京城开客栈、贩酒,都必须拿到正式的户籍身份。这身份,究竟是谁给他们的?” 当年他们在内廷司,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有人指使他们逃走,然后安排他们改头换面,在京城继续做生意,只是那人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这所有的谜团,也许只有去了宋远山的住处,才能找出些端倪。 接下来几人都没再说话,也许是车内气氛有些凝重,秦桑突然又想起刚才说到的那位智擒大盗的奇女子沈云初。 于是她对唐以临问道:“大人刚才说的那位沈娘子,不知她现在身在何处?” 梁旭望着她打趣道:“怎么着,你是仰慕她,想要去登门求见不成?” 秦桑脸有些微红,她确实从刚才寥寥数语,对这位沈娘子生出仰慕向往之情,希望能亲眼目睹她的风采。 可唐以临却没有笑意,过了会儿才开口道:“她去世了。” “去世了?!”两人同时惊呼出声。 然后他们才想明白,为何这般传奇的女子,他们竟从未听闻过。 唐以临转头望向窗外,似是陷入久远的回忆里:“青面盗被捕一年之后,沈云初在百姓间的声望越来越高。三皇子仰慕她的风采,不计较她面容被毁,想要娶她为子妃。可沈云初那时已有情郎,她性格刚烈,抵死不愿嫁给三皇子。但因为她心仪之人来自异族,只是沈家的一名马夫,她父亲当然不可能同意他们的婚事。于是在一天晚上,沈云初同情郎私奔出了京城,不知路上发生了什么事,总之当她父亲找到她时,那位异族马夫已经不知所踪,而沈云初则在驿站自缢而亡。” “大人说沈娘子她是自杀?” 秦桑听到震惊不已,脱口而出道:“活得这般恣意潇洒的女子,怎么可能为情自杀?” 唐以临深深看了她一眼,随即叹了口气道:“谁也不知道,她为何会做出这样的选择。渐渐的,百姓们谈起她,话语间便带了鄙夷。说她不知廉耻,明明可以当尊贵的三皇妃,却跑去同马夫私奔。甚至还有人猜测那名异族人是别国细作,对沈云初骗心骗身,套取大姚的情报后就将她抛弃,她接受不了才会自杀。” 秦桑听得有些难受,当初她为百姓除奸,众人将她捧成天边月。可当她死后,人们又用流言蜚语将她踩成脚下泥。甚至当年被她帮过那些人,也没人愿意站出来为她维护身后之名。 唐以临看她神情凄然,摇头道:“这已经是八年前的事了,她死了这么多年,也没什么人还记得沈家这位离经叛道却又勇毅果敢的女子了。” “可大人你还记得她。”秦桑突然轻声道。 唐以临一愣,随即笑了笑道:“没错,当年捉捕青面盗之时,我才刚进大理寺,曾经在那时同她有过一面之缘。后来再听到她的消息,就是她为情而死,令当年的我曾唏嘘不已。” 秦桑叹了口气想:还好还有人记得她,不至于让沈云初所做的一切淹没在尘土之中。 当她从思绪中回神,马车已经慢慢停了下来,车夫下车恭敬道:“大人,这里就是西四胡同了。” 唐以临点了点头,带着两人往胡同深处走去。 这条胡同十分僻静,周围的住户不多,走到尽头能看到一间废弃的药材铺子,里面乱七八糟堆着陈年的货物,地上却很干净。 三人互看一眼,明白这间铺子一定暗藏乾坤。 果然他们在铺子里摸索一阵,就在堆积的货物中找到一间暗门,再往里走竟走进一处隐蔽的小院。 秦桑扒开肩上蹭的杂屑,吐出口气道:“看来这里就是宋远山真正的住处,没想到他竟然如此小心,连住的地方都要狡兔三窟。” 这个院子很小,左右只有两间房屋,右手边是一间卧房,里面的摆设很简单,但是放满了衣物,应该是宋远山平时所居住的。 而左手边的房间,看起来更像一间杂物房,里面却只摆放着许多空酒坛,其他什么都没有。 梁旭拿起一只酒坛往里瞅了眼,嗤笑道:“这人看来是个酒鬼啊,连酒坛都不舍得扔,摆在家里供着呢。” 秦桑却说了句:“寻常人也喝不了这多酒。” 她上前一步,接过梁旭手里的坛子,低头闻了闻道:“这里面没有酒味。” 然后她伸出手指在坛壁上蹭了蹭,接着毫不犹豫放进了嘴里。 梁旭想阻止都没来得及开口,目瞪口呆地想:这女人胆子可真大,也不怕有毒啊。 幸好他预想的大胆仵作毒发身亡的场景并未出现,只见她嘴唇动了动,道:“是盐,这酒坛是装盐的。” 梁旭听得更迷惑了,宋远山为何要用酒坛来装盐,而且是这么多的酒坛,他不怕被齁死啊。 唐以临这时在旁边慢慢提醒道:“第二名死者李庄,正好就是贩酒的。而张弘的客栈,也正好要找李庄买酒。” 秦桑默默记下,现在三人的联系又多了一样酒坛,还是用来装盐的酒坛。 然后她眯眼盯着那些坛子,问道:“梁大人不觉得,这些酒坛摆得太整齐了吗?好像是被人刻意这么摆放的。” 她突然蹲下身子,仔细在旁边搜寻,果然被她找出几块酒坛的碎片。 于是她对唐以临道:“大人,这里除了我们还有人来过,而且很有可能发生过打斗。” 她顿了顿又道:“我怀疑,宋远山就是从这间房子里被捉走的。然后那人为了掩盖这件事,把整间房子都重新收拾过了。” 唐以临却沉吟着道:“你能确定吗?仅靠你手上的酒坛碎片,还不足为证。” 秦桑笑了笑道:“那是自然,想要可靠的证据,大人得等我先煮些东西。” 梁旭听得笑出了声:“煮东西?金姑娘别是饿了。” 而唐以临却并未回话,他死死盯着院子里的某处,突然喊了句:“是什么人在那里?” 第21章 大人物 而在他话音刚落之时,几支暗箭“嗖”地从矮树里射出,又快又疾地朝三人袭来。 唐以临反应很快,拽着秦桑往屋角退了几步,梁旭则掏出佩刀,身手十分利落,转眼就将几支暗箭给击落在地。 眼看着有两道黑影一闪而过,梁旭闪身就追出去,可惜过了一会儿,他又沮丧地回来道:“人没抓到,跑了。” 唐以临皱眉道:“这两人到底是一直埋伏在这里,还是跟着我们进来的?” 秦桑走到矮树旁,蹲下仔细观察树下的泥土道:“看这鞋印的深浅,他们应该刚到不久,是跟着我们一起进来的。” 难道他们从玉枕楼出来,就已经被跟踪了? 唐以临沉着脸,转头问梁旭:“你刚才和他们交手没有,有没什么发现?” 梁旭表情为难,挣扎一番才说出:“我挑开了一人的面巾,看他的模样,好像是内廷司的人。” 若是寻常贼人,看样貌也很难发现什么线索。可内廷司的太监和普通男子不同,那相貌确实是一看即知。 唐以临冷笑道:“果然这事和内廷司脱不了关系。” 他又看向秦桑,问道:“先不管他们。你刚才说,要煮什么东西?” 秦桑微微一笑:“是酽醋和酒。” 大约过了一柱香的功夫,屋子里便充斥着浓浓的酒醋酸味。 秦桑将这些煮好的酒醋,泼洒到屋子里各处,果然见到门口处,渐渐出现了暗红色的血迹。 于是她看着唐以临说出自己的推断:“如果我猜的没错,宋远山从夕娘那里回来,并没有立即逃走,而是回到了这里。可他没想到,会被凶手跟踪到这间房子里,但是宋远山也不是寻常人物,两人在这间屋子发生了争斗,他可能打伤了凶手,但最后还是没有逃脱。然后凶手为了掩盖他来过的痕迹,把整间房子重新布置了一遍。但这些血迹,被酒醋泼洒过就会现形,他是无论如何掩盖不了的。” 梁旭忙问道:“那宋远山可是死在了这里?” 秦桑摇头道:“这些血迹并不足以致死,而且三人都有被捆绑、殴打过得痕迹,可见他们是被关在某个地方,而凶手的目的并不是要杀他们,是想要从他们嘴里问出一些事来。” 唐以临这时开口道:“为什么宋远山明知道已经被盯上,还一定要回到这里来?” 那批黄金已经被送到夕娘那里,难道对他来说,除了黄金,还有其他更重要的东西吗? 秦桑摇头,然后盯着那些叠在一处的酒坛道:“我猜,肯定和这些酒坛有关。” 唐以临负手思索一番,道:“如此说来,案情大约已经明了,咱们走吧。” 秦桑点点头,跟着少卿大人走了出去。 梁旭满脸迷茫地跟在后面:怎么就明了了,就他一个人还满肚子谜团吗。 待到上了马车,唐以临观察秦桑神色,想要给她一个机会,问道:“你觉得,这案子是怎么回事?” 秦桑朝他笑了笑道:“大人若要我来说,说错可不能怪我。” 唐以临也被她逗笑了,随即故意板起脸:“想说就说,在我面前不必再装。” 秦桑被他看穿,吐了吐舌头才正色道:“根据目前的线索,被杀的这三人,应该就是当年令京城百姓闻风丧胆的青面大盗。十年前,他们因为沈云初的计谋,被一网打尽捉进了内廷司,结果内廷司诏狱起了场大火,对外宣称青面盗已经葬生火海。可就在同一年,京城里多了几个做小买卖的生意人,其中唯有张弘作为客栈老板需要抛头露面,而李庄作为酒贩子,常年往返京城同外省之间送酒,连他的家人都很难知道他的踪迹。最神秘的是宋远山,他在黑市做生意,不光没有家人朋友,连住所都如此隐蔽。所以我大胆猜测,他们这三人的身份其实都是被精心安排的,客栈老板、酒贩子或是火药商人都只是表象,而他们真正做的生意,其实是贩盐。” 梁旭听得十分投入,听到贩盐时稍愣了愣,随即恍然大悟道:“所以他们贩的是,私盐?” 本朝贩盐是被官府严控的生意,但是私盐所得的利润十分惊人,所以贩卖私盐才会屡禁不止。 秦桑点头道:“他们三人,每个人都是这生意中的一环,环环相扣连成整条生意链。所以有人在明,有人在暗,张弘在明处接头,李庄负责运送,宋远山则在黑市收集各种需要买盐的买家。他们以贩酒为幌子,将盐伪装成酒,装在酒坛里运送出去,这十年来应该赚取到不菲的报酬。” 梁旭皱眉道:“可他们哪里搞来的私盐,而且运送货物必须经过层层排查,除非……” 他话没说完,自己已经想明白了过来。 秦桑点头接着他道:“没错,除非他们背后藏着更大的幕后老板。就是这人帮他们从内廷司假死逃出,给他们安排了新的身份,让他们能留在京城,帮自己做这样利润巨大的买卖。” 背后这人是谁,答案好像昭然若揭。 火烧内廷司的大牢放走重犯,可不是谁都能办到的,再加上贩私盐要打通重重关卡,背后这人必定位高权重,拥有极大的权势。 梁旭越想越是心惊,没想到一件小小的案子,居然会牵扯到如此重要的大人物,若是再查下去,他们还能全身而退吗。 他抬手擦了擦额上的汗,瞥着唐以临问:“大人,那咱们还查吗?” 唐以临瞪他一眼:“这么快就怂了?” 梁旭被骂得缩了缩脖子,可他是练武之人,最讨厌的就是被说怂。 于是他马上挺直了背脊道:“若大人愿意继续追查,我梁旭赴汤蹈火也绝不退缩!” 唐以临终于露了个笑脸:“不错,还算条汉子。” 他目光转向秦桑:“那你呢?刚进大理寺就碰上这样的案子,你若是不想继续跟下去,随时可以退出。反正尸体你已经都验过交了验状,后面的也不是你该做的。” 秦桑却笑道:“大人说错了,这尸还没验完,我们还要再验一次宋远山的尸体。” 梁旭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位女仵作,好家伙,怎么觉得她一点都不怕,还怪兴奋的呢! 她到底知不知道他们要面对的人是谁,弄不好可是要死无全尸的! 而秦桑目光柔亮,脸上却写满了天不怕地不怕的自信道:“凶手将张、李两人的尸体扔在他们自己家,却把宋远山的尸体随意扔在荒山,说明前两人的死,就是为了引宋远山出来。那么宋远山手上,一定就藏着他想要的东西。可宋远山比其他两人聪明,甚至能在被捉走时将凶手打伤,所以那凶手在拷问他时,极有可能让宋远山在自己身上,留下一些证据。” 第22章 破局 梁旭吃惊地问:“证据?是什么证据?” 秦桑道:“是想提示我们,他曾被囚禁在哪里的证据。我猜凶手也是忌惮这点,才将他的尸体抛上瑶山,因为那里经常有豺狼和鬣狗出没。他原本指望野兽能将宋远山的尸身啃咬干净,可他算漏了那几天非常热,许多野兽都躲在了凉爽的山洞里,所以宋远山的尸体只被啃掉一小半,还能给我们留下些机会。” 梁旭听得握紧拳头,道:“那咱们快走吧,赶紧去再验一次宋远山的尸身,说不定这事就能水落石出。” 秦桑点头笑道:“嗯,咱们去看看,宋远山到底还想说些什么。” 当三人走进义庄里,梁旭感觉这里总是凉飕飕的,望着面前躺着的,已经有些浮肿的尸体,抱着胳膊打了个冷战。 而他旁边女仵作表情却有些兴奋,手法利落地扬起解剖刀。 刀光一闪,她直接割开了宋远山的胸膛,顺带着往下划拉,直到剖至腹部,脓血伴着内脏流了出来,让他整个尸身好像肉花渐渐绽放。 梁旭闻到空气里散发的恶臭味,胃里就开始翻腾,鼓起勇气看了眼:嚯,比闻着还刺激呢。 可再看那女仵作,持刀的手又稳又快,眼眸都染了期待的光亮,仿佛她面前的不是尸体,而是一道美味的、等待分割享用的名菜。 这念头让梁旭胃里更难受了,本来还算黝黑健康的脸,此刻白得像刚刷了二两白漆。 秦桑抬眸看他一眼,好心建议道:“梁大人若是觉得难受,可以出去等着。” 梁旭把脖子一梗,他堂堂练武的汉子,怎么能输给一个女子。 于是他瞪起眼,强忍着开口道:“呵,为何要出去,我根本就没有……” “不适”两个字还没说出口,那酸水就翻滚到喉头,梁旭实在没忍住,扶着墙哇哇大吐起来。 秦桑抱歉地看着他,唐以临却摇头道:“不必理他,你做你的。” 秦桑沉了口气,戴上鹿皮手套,开始在宋远山的胃里搅和,梁旭刚吐完抬头,看见这幕又差点没忍住。 而下一刻,他就看见女仵作从尸体的胃里掏出一样东西,然后连忙放在水桶里清洗,发现竟是一块小小的蜡块。 几人把那样东西放在光下辨认,最后还是唐以临认出了这样东西:“这是黄蜡,用来制作硬黄纸的。” 秦桑神情激动:“如此说来,他后颈上的红色油彩也能解释了,应该是来自一间存放黄纸和颜料的库房。” 见唐以临点头赞许,她受到鼓励继续道:“按照一般犯人行凶的规律,除非有特别指向凶手,不会将尸体搬到很远的地方抛尸,所以他被囚禁和杀害的地方,一定离瑶山不远。而我初次给宋远山验尸时,发现他身上的幼蛆已经长成了果蝇。说明他死的地方,旁边应该有贩卖果蔬的摊贩,果蝇被尸体的臭味吸引进来,才会在尸身上产卵。” 梁旭也听明白了,连忙道:“所以宋远山特意吞了那块黄蜡提醒我们,他被关的地方,是一间存有黄纸和颜料的库房。而这间库房旁边有蔬果贩卖,离瑶山也很近,有了这么多条件,要找到这地方可不难。” 唐以临神情也轻松不少,道:“现在就让他们去查,只要是在瑶山周边范围,应该很快就能搜查到。” 果然,大理寺的人只用了一个时辰,就找到了位于石楼街的这间库房。 库房建在一处僻静的小巷子里,可走到巷口,就是繁华闹市,挤着不少卖蔬果的商贩。 而小巷后拐几个弯就能走到瑶山脚下,当秦桑跟着唐以临走到库房门前,忍不住在心中感叹:这简直就为自己的推案而量身定做的行凶地点。 望着库房紧闭的铁门,唐以临问旁边的书吏:“这间库房登记在哪里?” 书吏已经提前打探过,连忙回道:“是属于内廷司。不过近一个月,这里都空着并未存放货物,所以也没人看守。” 唐以临面色一沉,果然又是内廷司。 然后他毫不犹豫,指挥大理寺的官兵撞门而入。 梁旭在旁边叹了口气,上司的性格还是如此耿直,如果这趟毫无收获,他们该怎么和内廷司的公公们交代。 当大门被撞开后,仓库里面只剩一些陈年的旧纸,零散地摆放着。 秦桑让官兵们把烧好的酽醋和酒泼洒开来,果然发现许多道血迹,墙上、柱子上甚至黄纸上都清晰可见。 她长吐出口气道:“看来那几人在这里应该遭受过不少虐待。” 这时,在库房里搜寻的官兵突然捧着样东西走过来,喊道:“大人,发现了一块腰牌。” 梁旭见少卿大人盯着那腰牌久久未开口,凑上前看了眼。 这一眼立即让他被吓出身冷汗,小声道:“这好像是内廷司祝公公的腰牌啊。” 内廷司的太监依照颜色划分,紫色为最高长官,也就是提督太监周秉言。职位依次往下为朱、绿、黄、白。 朱色腰牌又是姓祝的,内廷司唯有一人,就是周秉言的干儿子,秉笔太监祝文山。 这人算是周秉言身边第一狗腿子,仗着干爹的权势作威作福,没想到这次来一趟,竟然直接把他给挖了出来。 但是唐以临久久没开口,梁旭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光靠现在有的证据,很难将内廷司的高官定罪,哪怕他们已经推测出所有案情。 但内廷司既然派人跟踪他们,现在他们又直接闯进了库房,几乎算是彻底撕破脸,后面想继续查下去,必定会受到不小的阻力。 唐以临自然也明白这点,他把腰牌收起,慢慢吐出口气道:“看来这件案子要想破局,还得再去找一个人。” 秦桑忍不住插嘴问道:“是谁?” 唐以临看了她一眼,郑重道:“锦衣卫指挥使,陆昭陆大人。” 第23章 送来的人 锦衣卫指挥使陆昭,算是本朝的一个传奇人物。 据说他出身寒门,为人却极有野心,十几岁就入镇抚司成了锦衣卫。 后来祁王叛乱,陆昭护着隆兴帝逃出景阳殿,仅靠一柄长刀,在东华门连杀几十名叛军,誓死护住了皇帝的安危。 当援兵赶到时,只见他青色的曳撒全被血染湿,刀刃都已经杀卷,夕阳余晖下,他站在遍地的尸体中,如同修罗战神般傲然而立。 明明锦衣卫死的只剩他一人,那些叛军却被他周身凌厉的杀气震慑到,露出畏惧神色。 那次平叛之后,隆兴帝对他大为赞赏,任命陆昭为锦衣卫指挥使,在皇宫内掌管内廷兵权,对外监管三司,从此六部乃至内阁官员,都对他尊敬有加。 秦桑在脑海里搜寻着师父对陆昭的评价,想明白了唐以临为何会想到去找陆昭相助。 陆昭此人不光位高权重,心机深沉,手段也十分狠辣,因为一心向上爬,至今二十三仍未有家室,热爱的唯有权势而已。 唯有依靠这样的人物,才能借力打力,借他之手来彻查内廷司贩卖私盐之事。 唐以临自然不知道女仵作对朝中局势也有了解,带着两人走远些开始解释。 “当年御史台有一名姓刘的御史写了篇《谏思十疏》,其中有一句:‘开国承家,小人勿用,圣人之深戒,使宦官不得典兵预政。’意在提醒圣上能正本清源,莫要让阉人掌权干政。当时皇帝震怒无比,将他打入大牢狠打了一通板子。但是大家心知肚明,这名御史敢如此直言上书,背后就是陆昭指使,因此那人虽然被打得半死不活,最后还是保住了性命。所以朝中除了圣上的天威,敢公然对抗周秉言的也只有陆昭一人。而周秉言一直视陆昭为眼中钉,两人在朝中势同水火,如果这时,咱们能给陆昭送一把刀,也许他会顺水推舟,帮咱们把案子继续查下去。” 梁旭本来觉得憋屈不已,这时仿佛也看到丝希望,连忙问道:“那咱们什么时候去找陆大人?” 唐以临沉吟着道:“事不宜迟,现在正是散职之时,咱们直接去陆昭府上找他。” 他又看了眼秦桑,最后给了她一次机会:“你真愿意继续跟着这个案子?现在回去还来得及。” 他私心是很欣赏这位聪明通透的女仵作,可这件案子早已脱离普通的命案,再查下去,实在不知道前路为何。 若是可以,他希望金裳能单纯做推案验尸,不要卷进这些权利争斗的旋涡之中。 可秦桑笑了笑道:“我是本案仵作,若不一同前去,怎么能将案情完整说出。大人不必为我忧心,既然进了大理寺,必须还死者一个真相,这是我的职责。” 梁旭被她说得燃了起来,虽然已经为此案奔波了一天,这时又像打了鸡血般,抖擞着鸡冠子道:“那咱们现在就出发吧!” 唐以临却盯着她未发一言,直到几人走出门时,突然小声说了一句:“你身为女子有如此野心,也不知是好是坏。” 秦桑听得心头一跳,没想到自己私心想借这案子出头的盘算,竟然被唐以临给看出来了。 抬头再看少卿大人,却发现他神色并无不悦,也许说明,他虽不太赞同,但是并不太反感这份野心。 秦桑稍稍按下心头忐忑,假装听不懂,垂眉顺目跟着唐以临上了马车。 此时天色已近黄昏,马车在长街一路疾驰,终是停在了一栋建造得无比气派的宅府门前。 梁旭先跳下了车,然后扶着车门恭敬地等唐以临下来。 唐以临脚一沾着地,就听到旁边传来一道略显尖细的声音:“少卿大人原来在这儿啊!” 唐以临心头一沉,飞快转头,朝还未下车的秦桑抛了个眼色。 秦桑立即会意,默契地接过唐以临甩过来的腰牌,将自己的身体藏在了马车里。 然后她听见唐以临带着笑意的寒暄:“是祝公公啊,咱们可好久没见了,怎么今儿这么巧,在这儿碰上了。” 秦桑将身体贴着车厢,死死捏着手心的腰牌。 怎么这么巧会撞上祝文山,难道他也猜出他们要找陆昭相助。 而在车窗外,祝文山的声音听起来很不客气:“听说少卿大人带着人闯进内廷司的库房,把里面搞的天翻地覆,真是好大的官威啊。” 唐以临仍是陪着笑道:“都是为了查案。冒犯了内廷司,唐某现在就给公公道个歉。” 谁知祝文山拔高了声音:“光道歉可没用,这事干爹也知道了,他老人家说了,平日里咱们两个衙门井水不犯河水,究竟是什么案子,让唐大人如此心急逾矩?” 他顿了顿,话语里带了威胁之意道:“所以干爹派咱家赶过来,专程请唐大人去内廷司走一趟。” 车窗外陷入短暂的沉寂,秦桑却听见胸口狂跳的声音。 看来内廷司是真猜到了唐以临的打算,所以赶在他们见陆昭之前来抓人。 按照周秉言睚眦必报的个性,若是唐以临真的被抓进了内廷司,还不知会遭受什么。 就在她思绪纷乱之时,车外又传来乱糟糟的声音,好像是梁旭拔出佩刀要和内廷司的人干一架,可唐以临却大声喝斥道:“梁旭!不许造次!” 然后,他又提高了声音道:“既然如此,咱们就跟祝公公走一趟吧。陆大人,只能改日再拜访了。” 秦桑听明白了,这是在提醒自己,让她拿着这块腰牌去说服陆昭,请他出马去内廷司保住唐以临。 于是她扒着车窗,见内廷司的人几乎是压着唐以临和梁旭走远,不敢耽搁,连忙到陆府门口求见陆昭。 门房是个瘦猴似的中年人,一见秦桑穿着粗衣打扮得像个村姑,根本懒得听她说完,眼皮懒懒一抬问:“你是何人?可有拜帖?” 秦桑连忙道:“我是大理寺的仵作,有急事求见陆大人,是大理寺少卿大人让我来的。” 门房一愣,随即笑出了声:“哈,仵作?你可知道四品以下的官员都难进咱们陆府的门,一个小小仵作也想求见陆大人?” 秦桑翻了一个白眼,看来和这这狗眼看人低的门房是说不通了,索性打了个晃眼,趁门不备大胆地闪身溜进门。 她身姿十分灵活,边跑边回头躲避,谁知绕过廊柱没留神,竟迎面撞上一人的胸膛。 那人的胸膛很硬,撞得她晕头转向,身子不由自主往前踉跄着,等稳定下来才发现自己好像对这人做出投怀送抱的姿势,吓得她捂住额头,匆忙往后跳了下, 似乎有人居高临下冷冷瞥了她一眼。 然后她听见一道高傲而略带嫌弃的声音:“如今他们送进来的人,档次真是越来越差了。” 第24章 多余的心思 秦桑一愣,随即才抬头看清自己撞上的这人。 蟒袍玉带裹住猿臂蜂腰,眉眼英俊而锐利,好似皑皑远山上,缀在顶峰被阳光映照的晨雪。 光芒万丈却凛然而不可及。 他应该是刚从皇宫回来,还未来的及换上私服,而在本朝能配得上如此装扮的,唯有陆昭一人。 再反观自己,脸上涂着黑粉,身上是宽松的粗布麻衣,发髻早就在成日的奔波里散乱开来。于是秦桑立即就想明白过来,陆昭为何说出那样的话。 以陆昭现在在朝中的权势,不知多少高官权贵想要拉拢他,按着一日三餐的频率给他府里送美姬娇妾。 刚才自己那般姿势撞上去,他必定以为自己是什么人送进来,换着花样自荐枕席的小娘子。 就在这恍惚之间,陆昭已经从她身边走过去,而旁边愣着的家丁们,也立即围上来要将这不知好歹的丫头给赶出去。 秦桑心急之下大喊道:“陆大人,小的是大理寺仵作,有一桩十分紧要的案子,是大理寺少卿唐大人请我一定来求陆大人相助。” 陆昭一听,总算止住步子,回头瞥了她一眼,仿佛看着路边一块绊了脚的石块,然后开口道:“今日已散职,有什么事,让唐以临明日去镇抚司找我。” 秦桑一愣,随即脱口道:“但是唐大人已经被内廷司带走,明日就来不及了。” 但陆昭根本不想听她说下去,迈开大步就往前走。 秦桑不知哪来的力气,挣脱家丁的钳制,冲到陆昭面前跪下,盯着他字字铿锵道:“陆大人可还记得:开国承家,小人勿用,圣人之深戒,使宦官不得典兵预政。” 这是那个御史上书时用的词句,秦桑听到时就记了下来,这时兵行险招,干脆背了出来。 果然,陆昭听见后神色一变,然后总算停了步子,重新打量起跪于面前的女子。 然后,他朝旁边的家丁挥了挥手让他们退下,朝秦桑蹲下身,压着嗓子道:“我看你是真想找死。” 秦桑抬眸与他对视,目光里写满坚毅与决绝:“此案关系到清孽除奸的大事,金裳一人死不足惜。方才那句话,出自刘御史的《谏思十疏》,金裳初听时就觉得大快人心,陆大人若也觉得有用,能否给我个机会,将这件案子说完。” 陆昭望向她的眼神添了几分玩味,这女人胆子可真够大的。 这是隐晦地提醒自己,知道那御史上书是受自己指使,而她敢公然说出这句话,就是坚定站在自己这边。 于是他站起身懒懒掸了掸袍角,问道:“你叫金裳?是大理寺新来的仵作?” 秦桑看出他态度已有松动,面上乖顺地垂着头回道:“是。” 陆昭又瞥了她一眼,道:“既然是大理寺的要案,随我进来说吧。” 秦桑心头狂喜,也不多问要去哪儿,垂头跟着陆昭一路往里走,直到走进一间布置雅致的书房里。 这间书房建在了偏院,三面临水,十分静谧,简直是个密谋商谈的好地方。 秦桑垂手站在桌案旁,简洁清晰地将整件案子说了一遍。 陆昭坐在她对面,盯着递上来的腰牌道:“你是说,内廷司借大火放走了当年的青面大盗,背地里给他们换了身份,让他们十年来暗地里为内廷司贩卖私盐牟利?” 秦桑连忙点头回道:“按照目前的线索正是如此。可最近发生了一件事,也许是发现某人生出来异心,令他们担心事情暴露,所以派人杀了那三人灭口。” 陆昭未置可否地把玩着手里的腰牌道:“内廷司直接受圣上调派,要想指证他们如此重罪。仅凭这样证据,怕是不太够啊。” 秦桑想到唐以临的安危,急得倾身道:“此案只要深挖,必定能找到其他证据,可内廷司已经警觉,今日还在门口带走了唐大人,他临走时嘱托小的,一定要请到陆大人相助。” 陆昭突然轻笑一声道:“唐以临被内廷司带走,你想让我去救他?可现在此案并无关键证据,若是最后不了了之,我何必把自己给卷进去,再得罪周秉言一次?” 秦桑一愣,随即急道:“只要陆大人愿意出手相助,小的保证此案能有大人想要的结果。” 陆昭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你保证?你一个小小的仵作,用什么来保证?” 秦桑咬了咬唇,孤注一掷道:“因为此案还有一样关键证据没找到,是一本账本!” 见陆昭果然收了笑容,秦桑连忙继续道:“根据小的猜测,宋远山对内廷司早有不满,所以他把这些年贩卖私盐的账目记成了一本账本,想要给自己留个筹码。而内廷司的人正是发现了这本账本的存在,才会害怕事情暴露,所以他们将三人绑走拷打,只为问出这本账本的下落。 陆昭思忖一会儿问:“你又怎么知道,这账本没有落到内廷司的手里?” 秦桑镇定道:“若是他们真的已经拿到了账本,这三人也死无对证,根本不需要再为此案耗费任何心力,更不需要让祝公公牵扯进来。” 陆昭盯着她思索良久,终于又露了笑道:“好,我现在去内廷司,把唐以临给带出来。” 秦桑见真能说服他,整个人都雀跃起来,笑得眉眼弯弯道:“多谢陆大人了!” 陆昭看着她的眼神动了动,突然走上前来,步步逼近,直至将她整个人逼到墙角。 秦桑被他近在咫尺的脸看得一阵心慌,心虚地撇过头问:“陆大人有什么事吗?” 可陆昭却盯着她的脸侧,沉下声问道:“你耳朵上,为何有耳洞?” 秦桑一颗心倏地提起,全身都冒出冷汗。 愿意干仵作这种活计的,大多都是贫寒人家出身,而她为了掩盖身份,也刻意将自己打扮得像个普通的村姑。 可一般贫寒人家的女孩,根本没有佩戴耳饰的机会,更不会给自己打耳洞。 于是她只得信口胡诌道:“是因为我自己爱美,才学着打了耳洞,想要以后配一副耳饰来戴。” 还好陆昭并未深究,总算放过了她,又略带鄙夷道:“下次见我,不需花这些多余的心思。” 秦桑愣在原地,随即抓狂地想:他不会觉得自己为了来找他才特地打了耳洞吧。 这位指挥使大人,是不是也太自恋了点儿! 第25章 陆大人的本事 当陆昭带着秦桑赶到内廷司时,夜色已经快要笼罩京城的长街瓦舍,窗外的深雾,显得内廷司衙门里更加阴森。 审讯堂里,两边摆着高大的刑具架,祝文山高高坐在上首,手里拿着的是提督太监周秉言的令牌,旁边站着内廷司的武将,各个兴师问罪的模样。 唐以临正在同他们笑着绕圈子,绕来绕去就是不答任何有关案子的问话。 梁旭在旁边偷瞄着几个太监越来越难看的脸色,默默为少卿大人捏了把汗。 果然下一刻,祝文山就将桌案狠狠一拍道:“咱家不想听你废话。今儿咱家是奉干爹之命,必须问清楚,你大理寺的人敢闯进内廷司的库房,到底查的什么案子?查到了什么地步?” 唐以临脸上仍是笑着,语气却带了几分强硬道:“祝公公也说了,这是我大理寺的案子,内廷司好像无权过问吧。” “你!”祝文山气得脸都黑了:“内廷司直听圣命,对大理寺有监察之权,问你个四品少卿还问不得了!” 旁边的武将见唐以临嘴这么紧,冷笑声道:“唐大人若不愿说,只能用刑了。” 可堂下的唐以临仍是肃然而立,半点没有惧怕的模样。 偏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嘈杂声,几个太监阻拦不及,大声通报道:“镇抚司指挥使陆昭陆大人到了!” 祝文山与几个太监互看一眼,满脸都是惊异之色。 他们今日马不停蹄特地赶到陆府门外捉人,没想到唐以临还留了后手,竟真把陆昭给弄来了。 而这时陆昭已经负手走了进来,他换了身绯色长袍,凌厉清冷的面容,好似让昏暗的屋内顷刻亮堂了起来。 祝文山忙压下疑惑,换了副谄媚的笑脸道:“这么晚了,怎么劳烦到陆大人大驾。” 陆昭淡淡笑道:“这么晚了,祝公公不也忙着嘛。” 祝文山脸僵了僵,忙吩咐旁边的小太监请陆昭坐下,又给他上了盏茶,这才扫到几乎缩在角落里的女子,试探问道:“这是陆大人带的丫鬟?” 陆昭垂眸抬起茶盖,笑得意味深长道:“这是大理寺新来的仵作,叫做金裳。她本事可大着呢。” 祝文山当然听说了大理寺新来了一位仵作,这件案子就是她验的尸,所以才搞出这么多事来。 于是他恶狠狠地瞪了秦桑一眼,想着改日再找她算账。 秦桑暗自磨牙,这位指挥使大人就是故意,明明让她等在外面就行,非把她给带来露个脸。 陆昭既然因为自己的劝说趟了浑水,当然不会让自己躲在暗处这么舒服。 而这时祝文山渐渐回过神来道:“今日我们是奉了干爹之命,要审问唐以临案件之事。这案子好像和镇抚司无关吧,何必劳烦陆大人出面?” 陆昭仍是笑着道:“锦衣卫指挥使直听圣令,对案件也有监察之权,为何不能过问?” 祝文山眨了眨眼,这话怎么这么耳熟,这不是自己刚才用来训斥唐以临的吗。 于是他真有点生气了,冷着声道:“陆大人对这案子知道多少?还是莫要随便牵扯进来的好。” 陆昭斜眼瞥了他一眼,道:“知道的不多,恰巧知道在那间疑似关押过死者的库房里,找到了祝公公你的腰牌。” 祝文山一怔,随即听出了他话里的威胁之意,恼羞成怒道:“那库房就是内廷司的,咱家的腰牌遗失在里面,又有什么奇怪?” 陆昭“哦”了一声,将那块腰牌拿出来晃了晃道:“可那库房里偏偏发现了血迹,而这块腰牌上,也沾了血。” 秦桑听得一愣,那块腰牌上并未沾血,这点她当然再清楚不过。 她偷偷瞥了眼那块腰牌,发现上面真的有血迹,顿时对这位指挥使大人佩服不已。 证据不够,还不能自己造点证据吗? 祝文山脸都黑了,尖着嗓子道:“那库房今年几乎废弃,根本无人看守,谁知道有人在里面做了什么!” 陆昭立即接口:“既然库房废弃已久,祝公公去那里做什么?” 祝文山这才发现自己被他给绕了进去,咬着牙道:“咱家是几天前遗失了腰牌,可不知道掉在了哪里,肯定是有人偷走放进库房里,就是为了陷害咱家!” 陆昭挑眉:“既然如此,就是有人冤枉祝公公了?” 祝文山忙不迭点头:“正是如此!” 陆昭一脸正色道:“那就更应该让大理寺彻查此案,还公公一个清白啊!” “啊?”祝文山一时语塞,突然觉得头有点晕。 秦桑在下面憋笑憋的很痛苦,真是恶人自有恶人磨啊。 而陆昭这时撩袍站起,看似商量实则命令道:“还把唐大人留这儿干嘛,快放他去查案啊!” 祝文山咬牙捏拳,挣扎许久终是不敢和陆昭对抗,背过身道:“你们可以走了。” 唐以临走到陆昭面前,微微一躬道:“多谢陆大人了。” 陆昭淡淡瞥了他一眼,并未回话,随即走到秦桑身边,小声道:“记得你答应我的事。” 秦桑知道他说的账本的事,提了口气道:“必定不让大人失望!” 走出内廷司衙门,梁旭重重吐出口气,对着秦桑一脸敬佩地道:“没想到你还真把陆昭给请来了!听说他这人十分高傲,竟然愿意听你一个小小仵作的话。” 秦桑十分无奈,道:“堂堂指挥使大人怎么可能听我的话,是我用了些筹码当赌注,让他愿意信我罢了。” 唐以临露出探究表情:“哦?那你同他说了什么?” 于是秦桑将陆府的事一五一十说了出来,唐以临听完笑道:“你倒是十分机灵,能推测出账本这样证据,拿去当说服陆昭的筹码。” 秦桑被他表扬得十分开心,笑着道:“那咱们得赶紧去查账本的事吧。” 唐以临揉了揉眉心道:“今日太晚也太累了,明日再去一趟玉枕楼,如今想要找到账本,唯有从宋远山身上入手了。” 秦桑点头,然后同两人在大道上分别下了车,独自走回了庄子。 她所住的小院和主路还隔着长长一条小道,这时天色已晚,秦桑并未带着灯笼,看什么都是朦胧一片,正觉得有些畏惧时,突然望见自远而近的灯光。 第26章 石子挡路 有人提着灯笼朝她走来,再近一些,她就看见那个长身如玉的少年。 他的脸灯光映照下略显出疲惫,似是已经在这条路上等了很久。 秦桑心头一热,匆忙地朝他跑了两步,却没注意到脚下的土坑,差点被绊了一跤。 幸好成安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一把将她扶住,然后轻托着她的手臂,把灯笼交到了她手上。 两人在小道上并肩而行,秦桑望着他好看的侧脸,笑得眯起眼问:“你等了多久?” 成安边往回走,边道:“从黄昏时开始等的,怕你回来时看不清路。” 他说的语气毫无波澜,可黄昏到现在,也有一个时辰了。 秦桑突然有些心疼,转身望着他道:“以后不必等了,这条路我走了很多次,不会迷路的。” 她的脸被柔和的灯光照着,眼角微微上翘,说不出的娇艳动人。 成安目光移下来,望着两人交叠在一处的影子,手指动了动,自影子的头顶滑到脸颊,然后笑里带了几分满足道:“已经等了许久,也不差这一两次。” 秦桑被他说得微微怔住,总觉得现在的成安她经常会看不太懂。 不过她今天心情很好,因此也没有再纠结这件事,边走边翘起嘴角道:“你知道吗?我今天做了件很了不起的事。” 然后她将今日怎么去找陆昭,怎么从内廷司救下唐以临的事全说了一遍。 她目光里似有星辰在闪:“当陆昭开口让内廷司放人时,那群太监根本没人敢违背他。那时我偷偷在想,原来这就是身在高位、手握大权的滋味,只需要轻松一句话,就能做到许多人没法做到的事。” 她话刚说完,突然听见旁边“啪”的一声响,转头发现是成安将一块石子给用力踢到了路边。 于是她好奇问道:“怎么了?” 成安垂着眸子,嘴角紧绷着道:“没事,这石子挡了路。” 秦桑觉得很奇怪,什么石子,需要踢得这么用力。 然后她转回头,继续道:“不过陆昭确实不是等闲人物,他居然发现我打了耳洞,若不是我随口编了个瞎话,可能就要被他揭穿了。” 很快,她又听见砰一声响。 秦桑一怔,小心问道:“又有石子了?” 成安很认真地点头:“嗯,今天路上讨厌的石子可真多!” 秦桑被他逗笑了,道:“你今天怎么了,这么孩子气?” 成安突然停了步子,目光沉沉望着她:“我不是小孩子,是个男人。” 秦桑觉得他怪怪的,想如以前那般拍拍他的头安抚,可惜成安比她高上一个头,也不会像以前生病时那般乖乖被她摸了。 于是,她笑着拍了拍他的肩道:“好了好了,再不说你是孩子了。” 成安似是十分无奈,这不是还是把自己当孩子嘛。 他叹了口气,过了一会儿似是不甘心地问:“那你很仰慕他?” 秦桑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他在说陆昭,点头道:“是我很想成为像他那样的人。” 成安咬着唇低头:真可恶,路上没有石子可踢了。 秦桑神情却变得有些晦暗,继续道:“你知道吗?这件案子已经把内廷司牵扯进来,现在我已经没法回头了,如果私盐案不能查出个结果,陆昭绝不会再保我们,到时候不仅唐大人会有事,我也可能会被他们给弄死。但是我不害怕,这是老天给我的机会,无论如何也要拼上一拼,若是拼赢了,便是一桩能直达天听的功绩!有些人也许一辈子都不会有这样的机会。” 成安脚步一顿,转头看着她认真道:“我不会让你死。” 秦桑听出他语气里的执拗,眼眶有点儿发热,随即笑道:“放心吧,就算真到了鱼死网破的时候,我也会恢复自己的身份,杜世元名义上还是我爹,得罪了内廷司,他也别想有好下场。” 可成安眼神变得有些狠戾,好似一只孤注一掷的狼道:“我不会让你死!” 秦桑觉得他这模样有点吓人,于是换了打趣的语气道:“好了好了,我不会死的,别担心了。” 但月光之下,成安高大的身体突然往这边倾身,好像要攥住她的手,吓得秦桑不自觉往后退了步。 可成安的手指只是从她手背轻轻滑过,然后接过她手里的灯笼,柔声道:“快到家了,还是我来拿吧。” 月光照着两人并肩而行的背影,直至洒入成片的农舍之中,这一晚对许多人来说注定不太平静。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玉枕楼里就传来尖叫声。 当唐以临带着梁旭和秦桑赶到时,看见夕娘的丫鬟小翠哭得撕心裂肺,而昨日还好好和他们说话的美人儿,已经躺在床上香消玉殒。 她死时的面容平静,脸向旁边歪着,垂下的手里攥着个小瓶子,里面已经是空空如也。 秦桑验完尸后对唐以临道:“她死前没有挣扎过的痕迹,全身及粪门皆无外伤,口中有呕吐物,喉头用银探子试过变黑,而她手里那瓶子里装的是七步散,她应该是服毒而亡。” 唐以临攥着拳,脸色铁青地问小翠道:“你昨日一直睡在外间?可有离开?” 小翠哭着点头:“奴婢整晚都在外面,不曾离开过。” 唐以临皱眉想,如果夕娘是被强迫服毒,之前必定会大声呼救,不可能睡在外间的小翠毫无察觉。 难道她真是服毒自尽的?可她为何突然自尽? 于是他对小翠道:“昨日我们离开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一五一十给我说说。” 小翠不敢怠慢,吸了吸鼻子道:“昨日姑娘本来想按计划偷偷逃走,可大人们过来问话,她只得吩咐我配合她装病。后来她终于有机会逃走,但只过了一柱香时间,她就垂头丧气回来了。姑娘说是受了官老爷的盘问,跑是跑不了了,现在还有官爷在外面守着她。我见她很害怕的模样,就一直和她说话宽慰她。谁知快到晚上,又有两个人来找姑娘,他们一来就把我赶了出去,说是要单独和姑娘问话。等他们离开后,我看姑娘更害怕了,她坐在床榻上一直在哭,哭得累了才让我伺候睡下了。” 唐以临听得心头一动,连忙将昨日看着玉枕楼的两名寺吏喊过来问道:“昨日有谁来找过夕娘,是不是内廷司的人?” 第27章 疑惑 那寺吏自知失职,苦着脸答道:“昨日是有人来找过夕娘,但这里毕竟是青楼,那两人看起来十分低调,进去后我们听了下里面并无异样,也就没再过问。” 另一个寺吏道:“他们出门后,我们也跟着看了眼,发现他们只是上了马车,也就没再跟上去。” 毕竟少卿大人只是说要保护夕娘的安危,记下来找过她的人,其余的,他们可做不了主。 没想到今日还没来得及上报,夕娘就死在自己房里,这可真是无妄之灾,当差可太难了。 唐以临望着这两人叹了口气,只得挥手让他们先回大理寺。 然后他转头看着秦桑问:“你怎么想?” 秦桑道:“若要我来猜,那两人应该是内廷司派来的,他们见昨日我们来找了夕娘,又去了宋远山的住处,担心事情败露,所以一边将您带去内廷司,一边派人来找夕娘。可夕娘根本不知道什么内情,他们问不出东西,还是担心夕娘会坏事,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想让她永远闭嘴。” 她沉了口气继续道:“可就算是内廷司的人,也不敢就这么明目张胆的杀人。于是他们用了些手段来威胁夕娘,让她心甘情愿服毒。” 小翠这时抬起泪汪汪的眼道:“嗯,姑娘曾说过,她还有母亲和兄长在乡下,昨日她想逃走,也是想拿钱回去给他们过好日子。” 梁旭攥着拳道:“可恶!所以他们就是利用夕娘的亲人来威胁她自尽,明明她什么都不知道,这样也不肯放过她!” 而唐以临心情很沉重,夕娘一死,这案子的线索可就彻底断了。 秦桑自然也明白这点,于是走到眼睛都哭红了的小翠旁边问:“夕娘可还留下什么东西?” 小翠看起来是个忠心的,她立即从里面抱出个匣子递过来道:“姑娘的首饰都在这里了,她还分给了我一些,说她走了以后,让我用这些首饰给自己赎身。” 秦桑看着面前堆满的首饰,将每样都拿出来仔细端详,又问道:“这些首饰都是宋远山送给她的吗?” 这些首饰大多都是掐金丝嵌着红蓝宝石,造型也非常精美,可见价值不菲。 据老鸨说夕娘除了宋远山都没怎么接客,光靠她自己,肯定买不起这么贵的首饰。 果然小翠点头道:“是的,这里的首饰都是宋公子送给姑娘的。” 秦桑却很快观察出不同寻常的地方,又问道:“为何所有的花饰,都是用石榴花?” 因为来买首饰的人非富则贵,京城知名的金宝阁,多爱用牡丹或是芍药这样富贵花。 虽然也会有石榴花,但是这首饰盒里的头饰,几乎所有的造型都是石榴花,实在是有些少见。 小翠点头道:“因为宋公子说过,他家乡就种了许多石榴花,他很想念家乡,所以石榴花对他很重要,他是把自己最重要的东西送给了姑娘。” 秦桑攥着一支石榴花发钗,出神想了一会儿,突然问唐以临:“大人可还记得,西四胡同那间废弃的铺子门前,就正好种了许多石榴花。” 唐以临一愣,当时他们都知道那间铺子不过是掩盖里面的小院,并未留意观察,也不记得外面种了什么? 可秦桑既然这般说,那里也许真就种了石榴花,而不管是自己还是内廷司都忽视了这样东西。 秦桑又压低声音提醒道:“也许宋远山冒险回家,不是去取东西,而是去藏东西。” 唐以临听得眼眸发亮,神情都振奋起来:“走,咱们赶紧过去西四胡同!” 三人怕迟则生变,立即就赶去了西四胡同。 那片石榴花就栽在铺子门前的花圃里,因为旁边还种了其他植物,并不很引人注目。 至少内廷司的人还没注意到,因为花圃并没有被挖掘过的痕迹。 秦桑蹲下身子,仔细看着花圃里的泥土道:“这些土是新土,也就是被人挖掉旧土,再用其他土填进去的。” 梁旭一听来了精神,连忙用佩刀去挖,果然才挖了两尺,就发现里面躺着着一本册子,封皮上什么都没有,却看得三人都露出激动神色。 梁旭连忙将这册子拿起,递给唐以临查看。 唐以临屏气凝神,仔细翻看了十几页,抬眸时整张脸都带了笑意:“找着了,果然是记录私盐交易的账本。” 他攥着账本边往马车边走边道:“事不宜迟,我现在就去交给陆昭!” 梁旭和秦桑也立即放下心头大石,连忙跟着上了马车。 可不知为何,明明这案子已经水落石出,秦桑却觉得心里揪着一块,难以彻底放心。 这案子是不是也太顺利了些,好像所有证据都是顺理成章拿到的。 于是她沉吟着开口:“唐大人,其实这案子还有些事,我没有想明白。” 唐以临这时心情很好,笑着问:“还有何事不明?” 秦桑道:“比如内廷司为何在我们去过玉枕楼以后才找到夕娘,他们既然捉走了宋远山,又在他身上没发现账本,难道不该首先排查他身边的人吗?” 唐以临皱了下眉,还未来得及开口,马车厢就被人狠狠撞了下。 第28章 挺能装乖 唐以临神色一凛道:“糟了,刚才只怕有人跟踪我们,他们必定也发现了不对。” 然后他连忙吩咐车夫:“再跑快一些!” 车夫在大理寺久经考验,这时反应很快,用力挥动马鞭加快速度,在一个拐弯处突然转动马头,直往小巷里穿过去。 秦桑被颠得七上八下,扶着车窗紧张地往外张望,希望那些人已经被他们甩开了。 可惜他们才驶出小巷,后面几匹马就立即赶了过来,马上之人全身黑衣,用斗篷遮住头颈,看起来就不是善茬。 梁旭眼看着那几人越追越近,咬牙抽出佩刀道:“我下去拦住他们,大人你们先走!” 唐以临知道事态紧急,也不同他拉扯,只是拍了拍他的肩道:“一定要小心!” 梁旭点了点头,同车夫交代了几句,然后趁着马车急刹的瞬间,立即跳下了车去。 秦桑从车窗看梁旭不知掏出什么,转眼就把两匹马给绊倒,然后就同被马甩落的黑衣人缠斗起来。 她看得心口突突直跳,紧张得把头缩了回来,忐忑地问:“他不会出事吧?” 唐以临神情十分凝重:“待会儿到了镇抚司门口,若是有什么变故,你负责将账本送进去!” 秦桑很是无奈,怎么又是她! 唐以临似乎看出她的疑虑道:“我的目标太大,内廷司如果有所准备,必定会紧盯着我不放。可除了祝文山,内廷司许多人都没有见过你,所以这件事由你来办最好。” 秦桑明白此事成败在此一举,但她心里完全没底,镇抚司可不是陆昭的家,她一个小小仵作真的还能见到陆昭吗? 但是情势已经容不得再矫情推脱,于是她点头承诺道:“好,不管发生什么,我必定会把账本送到陆大人手里!” 唐以临赞许地点了点头,道:“大理寺考核之时,我就知道你必定能给我惊喜。你有你的野心,希望也能记住,时刻守住本心,做应做的事。” 秦桑眨了眨眼,总觉得他这几句话极有深意,但自己暂时还不太明白。 马车夫飞快赶路,很快就把车停在了镇抚司门外。 唐以临并未下车,他谨慎地往外扫了眼,看出胡同里许多人都十分可疑。 于是他将自己的腰牌和账本都塞给秦桑,然后沉着声道:“这件事的成败,可全靠你一人了!” 秦桑从未遇上过这般紧急的时刻,可她知道自己不能慌乱,于是她把那两样东西揣进怀里,郑重地点了点头。 唐以临深吸口气下了车,立即有几人朝他围了过来,似乎要阻止他进镇抚司。 秦桑则趁那群人不备,猫着腰飞快溜下车,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了镇抚司门外。 她生怕事情生变,拦住一个穿着飞鱼服正往里走的锦衣卫,将腰牌举起道:“仵作金裳奉大理寺之命,有要事求见陆昭陆大人!求大人通传一声!” 那人一愣,随即笑着道:“原来你就是金裳啊。” 秦桑也愣住,然后紧绷着的神经总算松懈一些。 不管这人是怎么知道她的,至少她暂时安全了。 那人笑得十分和善,边领着她往里走道:“今早就听陆大人提起过你,说你胆子很大,竟敢直接冲进他府里,让他去帮你救人。这么不怕死的人,他已经很久没碰上过了。” 秦桑心不在焉地听着,来不及纠正其中的歪曲之处,目光还紧张地往外扫。 果然瞥见那几人已经发现了她,可她已经进了镇抚司的门,他们总不能直接闯进来抓人。 于是她大大松了口气,朝那边抛了个“你奈我何”的得意眼神。 那锦衣卫正好回头看她,笑容加深一些,道:“我叫邱允成,是陆大人手下的一名千户。” 秦桑觉得这人同为锦衣卫,性格实在是令人如沐春风,大约是因为年轻,还未受到来自上司的荼毒。 所以不像陆昭那般眼高于九霄云外的模样,十分可亲。 可她记得自己的身份,仍是恭敬地对他躬身道:“劳烦邱大人了。” 邱允成笑了笑,带着她一路往里走,很快就见到了正在内堂看卷宗的陆昭。 陆昭看到她先是一愣,随即嗤笑一声:“是因为昨日我没罚你,你什么地方都敢闯了?” 秦桑很想争辩,她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乱闯镇抚司啊。 但现在不是说这些废话的时候,于是她低眉顺目地将账本交过去道:“这是少卿大人让我交给您的。” 陆昭斜了她一眼:还挺能装乖的。 随即他翻开账本,刚看了几页就露出认真神色,连看十几页才吐出口气道:“没想到还真被你们找着了。” 秦桑听出他话中隐含的喜悦,知道陆昭必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一定会用这账本把周秉言给拖进来。 那唐以临和自己就肯定没事了,说不定还能连带着被记下大功。 果然,陆昭将账本合上,对旁边的邱允成道:“走,咱们进宫一趟,和内廷司面对面打场硬仗。” 秦桑站在后面,快要走出门的背影,十分真心地笑着祝愿:“陆大人此行必定无往不利,所向披靡!” 陆昭回头望见她灿烂的笑脸,只瞥了一眼就转回身往外走。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莫名觉笃定这趟一定会很顺利。 果然,隆兴帝看到那本账本,又听说了青面盗并没有死,有人竟敢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放走这群恶徒,还利用他们做起了私盐买卖。 皇帝震怒不已,立即宣唐以临入宫,要求陆昭和大理寺一同彻查私盐案,将所有涉案人员全部捉捕。 可当陆昭领着手下进了祝文山的家,发现他可能提前得到了风声,已经跑得不见踪影。 他这一逃走,周秉言的处境就更加尴尬,但他坚称这事他毫不知情,为讨个清白,跪在了长华殿外整整一日不愿起身。 就在宫中山雨欲来之时,大理寺的几人却是逃过一劫,由唐以临做东,在最繁华的酒楼鸿楼摆上了一桌酒菜。 毕竟这件大案总算是破了,而且三人都侥幸从内廷司手里逃脱,给了这些贪赃枉法的宦官们重重一击。 唐以临举起酒杯,望着秦桑百感交集,笑道:“没想到你刚成为仵作,就能办到这么一件大案。那本账册能送进皇宫,你是居功至伟。” 秦桑眨了眨眼,实在有点不好意思承受这样的夸赞。但她内心很钦佩这位上司,也不想同他说什么虚伪的客套话。 正在想该如何开口时,一位大理寺的寺丞突然直接跑上了二楼,说要找唐大人。 几人互看一眼,都知道必定是出了什么大事。 果然那人来不及擦头上的汗,就对着唐以临道:“大人,祝文山找着了!” 唐以临神情十分振奋,激动问道:“人捉回来了吗?” 那寺丞把头一低:“他……他死了!” 第29章 督主现身 提督太监周秉言坐在疾驰的马车里,浑身都写满了阴鸷。 旁边伺候的小太监不光不敢出声,恨不得连自己的呼吸都掐掉,生怕分走一点督主大人面前的空气,被他给找茬怪罪。 可他还是高估了自己,周秉言这时哪有功夫理会这种小喽啰,他已经快被私盐案给搞的焦头烂额了。 最让他头疼的,其实是民间对此事的态度。 若是普通的私盐案,最多也就是他在朝中斡旋,虽然陆昭像只好不容易发现腐肉的鬣狗,死咬着他不放。 但凭借自己这些年培养的众多党羽,也不是没有办法应对。 可不知是谁放出了风声,于是京城立即传遍了,原来那三名罪行累累的青面盗竟然没有死,还被内廷司用假死给放了出来。 而在这十年内,他们竟然就安稳待在京城,靠贩卖私盐享了十年的富贵。 除了民间怨声沸腾,被青面盗杀害了家人的富绅们、权贵们群情激愤,纷纷托人上书,一定要找内廷司讨个说法。 幸好周秉言跪在长华殿外不吃不喝整整一日,总算换得皇帝的一丝怜惜,愿意听他解释,说这件事自己毫不知情,全是手下人干的。 他在隆兴帝面前痛哭流涕,说自己成日待在皇宫里伺候,给了祝文山那个畜牲机会,让他在内廷司只手遮天,竟干出这般欺上瞒下、丧尽天良之事。 后面的事本来也该按他的计划发展,只要祝文山出来顶下所有罪行,他会尽量让祝文山死的体面一点。 然后皇帝会看在自己服侍他多年的份上不再追究,内廷司死了个三品的太监,由他认下所有罪行,民间的声音也能慢慢压下去,这件案子就能顺利了结。 没想到该死的祝文山口口声声喊他干爹,关键时刻竟然扔下他跑路了! 可就在今日,内廷司的人急着来禀报,说祝文山被发现死在了京郊的驿站,死因是在房间里自缢而亡。 消息瞬时间就传开来,许多人都猜测他是畏罪自杀。 祝文山死了,本来对周秉言来说,也算是个好结果,但是他始终觉得心里不踏实。 他总觉得这事从头到尾都透着蹊跷,好像有人设局,故意让他们往里跳。 所以周秉言一得知祝文山的死讯,就立即往驿站赶过来,他必须亲眼看下,现场究竟发生了什么。 谁知刚到了出事的驿站外,他就看见从另一辆马车下来的人,顿时觉得无比晦气。 眼皮往上一抬,装作没看见,让小太监扶着他往里走。 陆昭倒是笑得十分和善,走过来亲切问候:“周公公在殿外的砖上跪了一整日,腿脚还这么利索呢。” 周秉言朝他翻了个白眼,在心里狠狠骂了句脏话,气鼓鼓往前走。 他们一路走到出事的房间里,里面已经站着几名大理寺的人。 唐以临周秉言是认得的,此刻他正一身常服,站在房内眉头紧锁。 眼看着两人走进来,大理寺少卿不卑不亢地过来躬身行礼道:“周公公、陆大人,你们都赶过来了。” 周秉言轻哼一声,“这案子是圣上钦定的大案,咱家若不在场,岂不是又由得你们乱来了。” 他边说边在屋内环视一圈,只见桌案旁的地上放着一具尸体,姿势僵硬、衣衫整齐,脖子上能看出勒痕,明显是刚从横梁上被放下来。 望着前两日还在自己身边献媚,人前人后喊自己干爹的祝文山躺在地上,周秉言眼中却并无波动。 目光再往旁边挪些,就看见一位穿着宽大粗布衣裳的女子,她旁边摆着验尸的柳木箱子,正在对着祝文山的尸体仔细检查着什么,边看边让旁边的文吏记下验状。 “等等!”周秉言尖着嗓子出声:“这女人是谁?” 秦桑连忙站起来,朝他垂头道:“小的名叫金裳,是本案仵作。” 周秉言一瞪眼,声音又提高了几分:“大理寺是没人了!让个女人来当仵作!” 唐以临连忙解释道:“金裳是通过大理寺考核才进来的仵作。她虽然是女子,但是验尸推案经验都很丰富,此前……” 他话语就停在这里,再说下去金裳曾在哪件案子大展身手,可直戳周秉言心窝子了。 偏偏这时,陆昭在旁边笑着开口道:“此前私盐案的三具尸体,就是这位金仵作验的,最后能破案,她是功不可没。” 秦桑笑容有点僵,真谢谢您了呢。 果然刚才周秉言看她还是鄙夷,现在简直要冒出火来了。 可他面上却不动声色,毕竟现在民间对内廷司风评太差,他不想让自己再担个挟私报复的污名。 于是周秉言将双手垂在身前,冷冷掀着眼皮道:“那你们跟咱家说说,这里到底是怎么回事,祝文山是怎么死的?” 因为秦桑忙着验尸,由唐以临走过来向他介绍案情:“最先发现尸体的,是这里的一名驿丞。据他所言,昨晚这里住了位奇怪的客人,他把脸捂得很严实,从头到尾一言不发。他们以为这人是个哑巴,也就没有太留心。谁知那人进了房后再也没出过门,连他们送吃食过去,都让直接放在门外。” “那驿丞觉得此人实在古怪,本想今日来试探几句,若有不对,就赶紧报官。谁知道今日他敲门怎么也没人应,想要开门时却发现门好像从里面被锁住了,怎么也打不开。” “他越想越觉得不对,干脆找人撞开了门。门被撞开时他们才发现,那扇门不是被锁住,而是被房里的脸盆架倒下来堵住,而房梁上悬着祝文山上吊的尸体,人早就没气了,旁边还摆着一封遗信。” 周秉言眉头一跳,问道:“遗信?什么遗信?” 唐以临将那张纸拿过来,上面写的是一首诗:“吏禄三百石,岁晏有余粮,念此私自愧,尽日不能忘。” 这诗可解读的余地太大,可以说是他觉得自己做了错事,有负圣上的俸禄,心中有愧。也可以说是他只是奉命办事,但不知道会导致这样的后果,只能羞愧自尽。 周秉言一时捉摸不透,但这字迹确实是祝文山的没错。 于是他将纸放下来道:“既然门是从里面被堵住的,驿丞破门而入时,祝文山已经死了,那他就肯定是自杀的了。” 若是他杀,那杀了他的人,根本没法在逃走后再从里面堵住门。 这时,旁边站着的秦桑突然开口道:“根据小的验尸所发现的,可能并非如此。” 第30章 扑朔迷离 这话一出,不光是周秉言,其余众人也愣了愣。 然后,周秉言嗤笑一声道:“那你来说说看,如果不是自杀,他是怎么死的?” 现在一屋子都是朝廷重臣,各个都等着她的结论。 秦桑神情却很镇定,若是政事她插不上嘴,可面对一具尸体,想要看懂尸体所述的真相,在这一面她仿若天之骄子、游刃有余。 于是她走到祝文山的尸体旁边,语句清晰地道:“根据刚才的检验,死者身上除了颈部勒痕,并无其他外伤。而他面部和口唇青紫,牙关紧、舌抵齿不出。双眼紧闭,眼内可以看出出血,按典籍记载是窒息而死的特征。所以我开始也怀疑他是自缢而亡。” 她见众人听得专注,沉了口气道:“但他身上却有两次最大的疑点。第一个,他的脚姿势不对,若是人要寻死将自己吊上房梁,会在最后一刻脚下悬空。可人在濒死的那一刻,会因为本能去寻找支撑之物,脚背在这时弓直向下,直到渐渐停止呼吸,尸体僵硬时就停留在这个姿势。” 她领着众人看向祝文山的脚背:“可他的脚背是向上蜷起的,而且这个蜷起的角度,可以看出他死前用了很大的力气往回蜷缩脚背。这很像是人被攻击后的反应,在被攻击时,他们会将身体尽量蜷缩起来,形成一种自我保护的姿态。” 众人听完之后,屋内陷入短暂的沉默。 随后周秉言又轻笑一声道:“就凭这一点,你就认定他不是自杀?是不是也太儿戏了一点。” 秦桑正色道:“这不是儿戏,是历代仵作在上万具尸体身上总结出的经验。不过我所说的证据也并不止这一处。” 她蹲下身,又领着众人去看祝文山的脖颈,“还有这一处,看起来好像只有一道勒痕,可是如果看得仔细些,就能看出这其实是两道勒痕。” 陆昭重重“哦?”了一声,也蹲在她身边查看。 他身形宽硕,蹲下时手臂肌肉几乎擦着秦桑的手臂,让她不自在地往旁边缩了缩。 可众人看了许久,并不能十分清晰看出来到底勒痕是什么样的。 于是秦桑解释道:“这两道勒痕现在看起来并不太明显,可若是给我一些时间,我能让它们显现的更加清晰。” 陆昭挑了挑眉,饶有兴致地问:“你要做什么?” 秦桑从箱子里拿出准备好的葱白和烧酒,道:“想要让各位大人看看,这伤痕究竟有何不寻常之处。” 秦桑将葱白和烧酒铺在祝文山的脖颈上,过了一会儿,果然看见那道貌似很宽很深的勒痕,渐渐显露出两种颜色。 周秉言看得十分惊讶,忍不住向女仵作求教:“这是怎么回事?” 秦桑笑了笑道:“因为这两道伤痕,一道是他生前被人勒出来的,第二道则是死后,被吊在梁上的绳索勒出的。生前和死后的伤害,因为身体功能逐渐的衰竭,会显出些微的差别,只需用些手段,便能看出不同反应。” 陆昭摸了摸下巴,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道:“如此说来,他就是先被人勒死,再吊到房梁上伪装自杀。啧啧,内廷司的三品太监,身上还有要案,是谁敢用这种手段杀了他。” 他这话是冲着周秉言问的,那语气好像他就是凶手,该知道一切似的。 周秉言被他问的无名火直冒,没忍住飙出脏话:“我他娘的怎么知道!” 可骂出来他也并没有好受些,此刻他不知该哀叹还是该庆幸,没想到这一趟他还真来对了。 若祝文山真是自杀还好,到时候给他定个畏罪自杀之名,还省去自己不少麻烦,所有祸事都能让他担着。 可没想到这女仵作这般仔细,居然能看出他并非自杀而是他杀,这事只要传出去,他周秉言杀人灭口的传言必定不胫而走。 头疼!实在是头疼! 于是他一手支着额头,一手轻揉着太阳穴,面色阴晴不定。 陆昭贴过去十分热心地建议:“周公公可是累了,昨日都没吃东西吧,要不要给你叫碗吃的送来?” 周秉言狠狠瞪了这看热闹的龟孙子一眼,又指着秦桑质问道:“就算祝文山不是自杀的,那这遗信怎么解释?这间房间怎么解释?当时驿丞带人进来之前,房门可是从里面被堵住的,这房间里也并没有窗户,有谁杀了人布了局,还能从里面堵住门逃走的?” 秦桑耸了耸肩,十分坦诚地回:“小的只是仵作,现在只能看出尸体上的疑点,推断出祝文山并非自杀。至于查案,是唐大人他们后面要做的事。” 她说得这般直接了当,倒让周秉言说不出话来。 毕竟她说的也没什么错,自己堂堂督主,竟同一个仵作有来有往,好像指望她来断案似的。 于是周秉言又翻了个白眼,转向唐以临道:“那你来说!” “不过!”秦桑却又开口:“小的想斗胆再说一句。” 周秉言只得又转回头,没好气地瞪着她:你能斗胆一次说完吗! 陆昭在旁边看的弯起嘴角,周秉言大权在握多年,养出了凶狠阴冷的气势,尤其一双凹进脸颊的眼,看人时尤为阴鸷。 寻常人连跟他对视都不敢,更何况这么用言语溜着他玩了。 看来这女人还真是谁都不怕,难怪就敢溜进陆府往自己怀里撞呢。 而秦桑这时拿起了那张尸体旁留下的遗信,道:“这张纸看起来不像是单独整张,而是从某一页中裁下来的。” 周秉言一愣,随即凑近去看,果然仔细看才能看出,纸张边缘有一边明显不够齐整。 而秦桑还在继续道:“若是这两日留下的遗信,这墨迹不该是如此模样,看起来这首诗他应该写了很久,并不是最近才留的。” 所有人都在看她手里的遗信,陆昭却在思考另外一个问题。 看起来周秉言好像真的对祝文山的死毫不知情,那祝文山到底是谁杀的? 第31章 旧案 在赶到这里之前,陆昭本已经认定祝文山的死是被迫自杀顶罪。 那本账册就算没扳倒周秉言,但也折掉了他一只手臂,还让民间对内廷司怨声载道,在皇帝心里埋下一根刺。 陆昭是个很有耐心的人。 头狼面对对手时,如果不能一击即中,他不介意守在旁边,等待着敌人露出每一处弱点,然后一点点啃食,直至将他啃咬殆尽。 他原本以为这事会止于祝文山的死,没想到就在刚才,女仵作还为他送上了一份惊喜。 可同时他又觉得疑惑,如果祝文山不是自杀的,他到底是谁杀的? 那人到底是敌是友,将现场伪装成自杀,是想要帮助周秉言,还是彻底将他拉下深渊。 陆昭面色晦暗,目光探究地落在那具尸体身上,然后缓缓挪到正自信地、目光闪亮地,引着众人解释一个个疑点的女仵作身上。 周秉言听完她所言,狐疑着开口:“你的意思是,这首诗不是他最近写的。那就不会是一封遗信,只是凶手为了将他伪装成自杀,故意放在这里的?” 他说完便皱起眉头,这首诗伪装成遗信,不就是为了造成祝文山畏罪自杀的假象嘛。 怎么想来想去,这事都很像是自己干的。 周秉言摸了摸下巴,忍不住开始自我怀疑:是不是哪个下属自作主张,要帮自己解决祝文山? 秦桑回道:“这首诗究竟是何时写的,只有派人彻查祝文山的住所后才能知晓。” 她突然想到了什么,又问驿丞道:“你说过昨晚他住进来时,从头到尾不发一言,还将自己脸全部遮住?” 见驿丞连忙点头,她便问出下个问题:“那他有没有遮住脖子?你看见他有没有喉结?” 驿丞仔细想了下,回:“有的,我看见了,他有喉结!” 众人听得皆是一惊,祝文山是从小就净身入宫的,所以他绝不可能有喉结。 短暂的沉默后,陆昭最先开口道:“所以,那个昨日住进来的人根本不是祝文山。他可能在这之前就被勒死了,然后凶手把尸体给搬了进来,再放上一封他曾经写过的诗,伪装出了畏罪自杀的假象。” 他手指清点着桌案,继续道:“可还有一点无法解释,那就是凶手怎么能在离开后,再让这房门从里面被铁架抵住,这是根本不可能办到的。” 他首先盯住的是唐以临,希望他能给自己解答。 没想到唐以临并未看他,应该说,他并未在看房里任何一人,只是垂着头拧着眉,不知将思绪飘向了何方。 陆昭也皱了皱眉:唐以临入大理寺十几年,办案经验丰富,怎么会在今日这么重要的场合神游太虚。 再看一眼旁边二愣子似的梁旭,他一副神志被谜团烧干的模样,指望他回答更是天方夜谭。 于是陆昭只好将目光又落回了女仵作身上,问道:“你觉得,这是怎么做到的?” 周秉言这时也回过神来,尖着嗓子道:“没错,说那么多虚的没用,既然大门是从里面被顶死的,说明祝文山死时,房里就必定只有他一人。他要不是自杀的,那是被鬼杀的啊!” 秦桑也暂时没有想通这点,只能耸耸肩道:“我确实还没猜透凶手的手段,只能从环境推断出不寻常之处。” 她往后退了一步,然后蹲下道:“大人们有没有发现,从刚才我们进门开始,这地上就有很多蚂蚁。” 众人被她提醒,才发现脚下的地板上,密密麻麻爬着黑色的蚂蚁,看的人略有不适。 秦桑又望向驿丞道:“你们这房间都不打扫的吗?” 驿丞苦着脸道:“姑娘冤枉啊,每位客人入住之前,我们房间可都打扫得干干净净,绝不可能有什么招蚂蚁的东西。” 秦桑点了点头,随即用手指沾了地上的水放在唇间尝了尝,抬眸道:“这地上还有未干的水渍,甜味很重。” 陆昭看得皱了皱眉,她可真不嫌脏。 周秉言也露出嫌恶表情,问道:“那代表什么?难道是这群蚂蚁关上了门?” 秦桑摇头笑道:“究竟为什么会这样,我咱们也没有想到。可我们当仵作的,看的就是这些细微的不寻常之处。这间房间最不寻常的地方就是这里。很有可能,这里面就藏着凶手的诡计。” 周秉言转向唐以临问:“唐大人你怎么看?” 唐以临被他问得一愣,随即道:“现场诸多疑点,以及祝文山的死状都已写进验状,至于真相究竟如何,请给下官几日,必定查明。” 周秉言斜斜瞥了他一眼,语带威胁道:“那你可要好好查,莫要让咱家失望。” 陆昭抬了抬下巴,眼神意有所指:“听到没,周公公让你们好好查,可不能偷懒。” 而被夹在中间的唐以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保持得体的微笑,轻轻点头表示应允。 当一行人走出驿站,陆昭特地放慢了步子,不远不近地跟在唐以临身后,望见周秉言被小太监扶着上了马车,他才走到唐以临身边。 问话有些直接:“唐大人刚才为何刚才不发一言?” 他身为大理寺少卿,本该由他主导推案,可今日不知是为了让秦桑出风头,还是不想得罪周秉言,他从头到尾几乎没有开口。 唐以临苦笑一声,似是不知该怎么说。 陆昭看出他的欲言又止,笑了笑道:“唐大人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秦桑也发现了唐以临的不对,慢慢走了过来。 唐以临望见她写着疑惑的脸,终于叹口气道:“从我刚进驿站看见这具尸体时,就有种非常熟悉的感觉。直到金裳开始讲述尸体和现场的种种不合理之处,我才突然想了起来。” “祝文山的死法,和当初一件旧案简直一模一样!” “什么旧案?”秦桑和陆昭几乎是同时开口。 唐以临目光变得有些幽深:“就是八年前,沈云初私奔后在驿站自缢之案。” 第32章 开棺验尸 京城的一间茶楼里,唐以临找了间雅房,先恭敬招呼陆昭坐下,然后看了眼秦桑,吩咐送茶的小二出去关上门。 秦桑刚才憋了一路,实在忍不住,坐下就急着问道:“唐大人现在可以说了吗,八年前究竟是怎么回事?” 当初她听唐以临说出那个故事时,就觉得有种微妙的违和感。 虽然她不认识沈云初,可她是那样勇敢洒脱的女子,能策马过长街,只身诱贼寇。拥有如此胸襟之人,怎么可能为情自杀。 唐以临轻轻吹着茶盏里飘出的热气,似是已经陷入回忆里:“当年我刚进大理寺两年,不过是名小小的寺正。所幸当时的大理少卿柳大人很看重我,所以每次断案办事都会带上我一起。” “而柳大人和沈云初的父亲沈穆交情不浅,所以在沈云初失踪后,柳大人带着我在京城内外帮沈穆搜寻女儿的下落。我们大约找了两日,终于在京郊一间驿站找到了她的尸体。说来也算是凑巧,我因为曾在抓捕青面盗时对她有过一面之缘,所以当时她死时的情景,我一直没能忘掉。” 陆昭也在慢条斯理喝茶,可观其神情,可以看出他听得很认真。 唐以临深吸一口气,继续道:“当时那间房也是从里面被堵住,堵住门的是一座博古架。沈穆和我们一起用力将门撞开,进门后就看见,沈云初的尸体吊在横梁上,旁边有一张纸。纸上笔迹被确认是她的,上面写着一首诗:‘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当时所有人都觉得这是一封代表悔恨的遗信,因她被心上人抛弃,悲愤难忍所以留信自缢。” “仵作验尸后,在验状写下死者两眼紧闭、唇口紫黑、皮开露齿,脖颈现向上勒痕……确为自缢而亡。再加上那间房里只有一扇门可以出入,所以在我们进去之前,房间是处于密封状态。那么就不可能有别的凶手。” “所以沈云初之死很快被定案为自杀,然后京城里各种传言四起,说她是因为不愿嫁给三皇子,同府里的马夫私奔。而那马夫是一名生有异瞳的外族人,他和沈云初逃到驿站后,窃取了大姚的情报,就对她始乱终弃。沈云初心气高傲,不愿再回京受人奚落,索性上吊了结了自己。” 秦桑听完只觉得十分离奇:“所以当时屋内的所有情景,真的和祝文山死时一模一样?” 唐以临肯定点头,“我本来还不敢确认这点,直到你提到地上的蚂蚁。那天的房里,地上也有很多蚂蚁。此案的卷宗是我回大理寺后写的,当时我聚的蹊跷,特意记下了这点,若是翻查卷宗定可以查到。而且我记得沈云初的尸体,脚尖也是向上蜷起的,可是仵作在验尸时并未指出这点,所以验状中也未记下。” 他说完了屋内陷入短暂的沉寂,然后陆昭开口道:“这便有些奇怪了。沈云初是北城兵马司总兵之女,祝文山是内廷司的总管太监,而且中间足足隔了八年,他们之间简直八竿子打不着,为何会用同一种死法死去?” 秦桑却道:“大人忘了,他们之间其实有一样关联。” 陆昭一愣,然后立即想到:“是青面盗!” 秦桑点头道:“当初沈云初以身犯险,诱使青面盗中的一人中了陷阱,也许她在那时,就看见了那人藏在面具下的面容。” 唐以临听得一惊,“你的意思是,她能认出那三人中的一个?” 秦桑又点头道:“内廷司敢让他们留在京城贩卖私盐,就是仗着这件案子没有多少人经手,而他们在人前时都戴着面具,被抓捕后马上转到了内廷司。只需简单改扮,不会有人记得他们的容貌。可他们没想到,沈云初还记得。” 她没再说下去,但房里其余两人都是人精,早就明白了她的意思,猜出了整件事可能藏起的真相。 也许沈云初在某一日遇上了张弘或是李庄,她觉得此人面容十分熟悉,便暗中调查他的身份,谁知却挖出背后巨大的隐情。 而她在调查时被内廷司或是三人察觉,为了掩埋真相,也为了这桩牟利巨大的买卖,他们必须让沈云初死。 可沈云初的父亲毕竟是北城兵马司总兵,而且她在京城百姓心中地位极高。若是随便杀了她,那些人必定会不依不饶、彻查到底。 于是他们想了个法子,伪造出沈云初私奔自杀的假象,让她的死背上污名,让她的名字彻底被尘封。 唐以临叹了口气道:“那件事大约半年后,柳大人突然称病辞官回乡,明明他那时还不到四十,前程正好。而我直到现在,才想通这是为什么。” 当时大理寺必定被内廷司施压,也许他们用什么把柄威胁了柳少卿,逼迫他以沈云初自缢的结论草草结案。 秦桑没想到沈云初是含冤而死,死后还要遭受那样滔天的恶意,心头涌上难受的情绪。 于是她对唐以临道:“唐大人,若你所记得的是实情,那两件案子,其实可以并成一桩。” 八年前,他们这么害死了沈云初,其中内情从未有人察觉,顺利除掉了心头大患。 所以八年后,他们又用同样的方法害死了祝文山,想造成他畏罪自杀的假象,让私盐案彻底从他身上了结。 唐以临点头,道:“我也没想到祝文山的死会牵连到这桩旧案,时隔八年,他们被用同一种手法伪装成自杀,那极有可能,是同一名凶手所为。” 他说这话时,看向的是陆昭。 陆昭手指托着下巴,轻笑一声道:“难怪唐大人要把我领到这里,你怀疑这两件案子都是内廷司派人做的?” 唐以临垂下头,额上却隐隐现出青筋道:“内廷司作恶多端、罪行累累,手上沾着不知道多少人命,可仅靠唐某一人,实在难以与他们匹敌。” 陆昭的目光沉了沉,却不接他的慷慨之词,转问道:“既然已经过了八年,当年仵作的验状也并没有写明尸体上的诸多疑点,现在还能怎么证明沈云初并不是自缢而亡?” 唐以临怔了怔,而这时秦桑在旁边开口道:“有个法子,开棺验尸!” 第33章 很怕我? 她这话一说出来,其余两人都面露震惊之色。 对死者的亲人来说,最重要的事就是能入土为安。 哪怕是动到棺木就已经算惊扰,何况是把死了八年的人挖出来重新验尸。 陆昭于是又轻笑出声,手指点着桌案道:“唐大人,你们大理寺的仵作,说出的话可比我这个锦衣卫指挥使还要霸气。” 见唐以临抿唇不言,陆昭摇了摇头,端起茶盏噙了口。 然后他凝着黑眸望向秦桑道:“你可知道一桩尘封了八年的案子,若要重新翻出来,到底需要牵扯多少人?当年以自缢结案的是大理寺,是你们的顶头上司。现在你要翻案,若是真查出这案子和青面盗私盐案有关,倒霉的可不止是他们。还有负责监审的监察院、刑部,甚至我的镇抚司。你觉得那些当年在位之人,谁会让你轻易翻案,让他们被追查出失职之罪?” 他顿了顿,继续道:“再说开棺验尸这事。且不说沈云初的家人是否会应允,民间对她的死早已定论,再开棺重新翻案,必定会引起轩然大波。而内廷司的人也不会坐以待毙,必定会等着捉你的错处。就算真开了棺,一具已经埋了八年的尸骨,谁知道挖出来时会是什么模样?若验尸后,没法得到你想要结果,你该如何向所有人交代?” 秦桑被他一连串问话问得有些怔忪。 她只知道沈云初若有冤情,就必须帮她申冤,八年也好,十八年也好,总要还世间欠她的公道。 可自己毕竟只懂得验尸,论起案子背后盘根错节的利益与人心,确实没法像陆昭看得这般透彻深远。 秦桑慢慢攥起拳头,终是下了最后的决心,望着陆昭开口道:“陆大人,金裳确实驽钝,懂得也不太多。但是我懂得世间本该有公理、守正义,天理昭昭不可诬。若真有人用那样肮脏的手段抹杀了沈云初,让她含冤枉死整整八年,他们就该付出应有的代价。” 她相信朝中哪怕有再多的阻力,只要陆昭愿意促成此事,就一定能做到。 所以秦桑站起来,十分郑重地朝陆昭屈膝躬身道:“所以请陆大人答应主事,让沈云初案能开棺重审。届时无论有何后果,金裳愿一人承担。” 她抿了抿唇,决绝道:“若是我没法验出沈云初的真正死因,我会用他们想要的方式,向他们谢罪!” 唐以临望着她,眼眸微微闪动。 随即他也撩袍站起,朝着陆昭弯腰道:“若有什么后果,下官也愿意一并承担,大不了不要这身官袍,任凭处置。” 陆昭啼笑皆非地看着两人,什么公理正义,需要押上自己的前程为赌注,这两人真是失心疯了。 秦桑见他并不答话,深吸口气说出最后一句话:“陆大人难道觉得仅凭一本账册,就能将周公公拉下来吗?” 唐以临被她如此直白的话语吓了一跳,陆昭却听得心头一动。 昨日他在皇宫已经看出,哪怕出了青面盗假死、贩卖私盐这种大案,隆兴帝首先想到的,也是尽量维护周秉言,让他能全身而退。 可沈云初是北城兵马司总兵之女,她父亲有一队守城的兵马。她死前在京城声誉极高,所有痛恨青面盗的百姓、富绅甚至世家们,都将她视作为孤胆擒贼的巾帼英雄。 这人对他可太有用了。 如果能证明当初她是被内廷司害死,所有死后的污名都是一场阴谋,民间的反应一定很有意思。 民怨若是被点燃,哪怕是隆兴帝也难以抵抗,他只能想法子处置周秉言,给百姓给沈穆一个交代。 还有,若证明这两件案子都是用的同一种手法,就坐实了祝文山是灭口后伪装自杀,周秉言再想找人顶罪可不容易。 陆昭思索良久,终是把手里的茶盏放下,探究地看向秦桑问:“你真有自信能成功?” 秦桑仿佛看到曙光,眼睛亮晶晶的,忙不迭点头道:“只要他们做过,就必定会在沈云初的尸体上留下痕迹,那就逃不过我的眼睛。” 陆昭手指轻搭在桌案上,又沉思了会儿,终是开口道:“好,我答应你们,马上向圣上禀报,要求重查此案。” 秦桑和唐以临互看一眼,都露出欣喜神色。 陆昭又道:“但是根据本朝律法,要开棺验尸,首先要征得死者家人的同意。所以要重查此案,必须先去找沈穆。” 然后他站起身道:“我同沈总兵有些交情,今日就由我去和他说吧。” 秦桑十分惊喜,笑眯眯准备送陆大人出茶馆,却看见他并不挪动步子,眼神直直落在自己身上。 于是她试探着问:“大人是让我一起去?” 陆昭瞥着她,语带讥讽道:“不是你想为人申冤吗?莫非 想指使我去干活?” 秦桑很佩服这位指挥使大人颠倒黑白的能力,内心吐槽,脸上却笑得恭敬道:“小的不敢,从现在我起谨听大人之命。让我去哪我就去哪,绝不惹大人您生气。” 陆昭应该对这马屁很受用,因为他很浅地笑了一下,随即又高傲地板起脸。 出门前,他又看了唐以临一眼,问:“唐大人也一起去吗?” 唐以临垂头道:“若要翻案,必须先找出当年的卷宗,我现在回去整理,省得夜长梦多。今日只能劳烦陆大人了。” 于是陆昭就领着秦桑出了茶馆,直接走上了马车。 秦桑见车里只有他们两人,想到他曾经的嫌恶之语,非常自觉地坐到离陆昭最远的角落,身体往后,紧紧贴着车厢。 陆昭眼神淡淡扫过来:“很怕我?不是胆子很大吗?” 秦桑纯良地把手放在膝盖上,煞有介事道:“金裳虽为仵作,却也是个女子,需得顾及男女之防。” 陆昭轻哼一声:“你往我府里乱闯的时候,怎么不顾及男女之防呢?” 秦桑福至心灵,拎出好听的话说:“就是上次大人提醒过我,莫要用什么多余的心思。所以小的谨记大人教诲,绝不敢逾矩一分。” 陆昭在上车时,确实是存了怕她借机亲近的戒心。 毕竟这种事他碰上的不算少,从他被皇帝重用开始,被朝臣们硬塞过来的,自己想法子贴上来的……燕瘦环肥、明里暗里从来没断过,实在让他烦不胜烦。 可这时看她避之不及的模样,又觉得心里很不痛快。 于是他拍了拍旁边的软垫,朝秦桑轻抬下巴命令道:“坐过来。” 第34章 车厢操练 秦桑一愣,随即礼貌地回绝:“我就坐这儿,挺舒服的。” 陆昭眯起眼,也不说话,就这么用眼锋扫着她。 秦桑仿佛浑然未觉,继续礼貌地朝他微笑。 陆昭黑眸涌上怒意,压着嗓子喊了声:“金裳……” 秦桑一愣,随即回道:“嗯?” 不知为何,听见他用低沉带了些气声的嗓音喊自己,秦桑有种说不出的感受。 也许是车内不太通风,好像有点热。 于是她把脸偏开一些,很莫名的,生出些不合时宜的局促来。 而陆昭好整以暇地往后靠了靠,撩着眼皮提醒她:“做人需得守信。” 秦桑一怔,随即明白过来,他是在提醒自己说的那句:大人说去哪儿我就去哪儿,绝不惹大人生气。 于是她叹了口气,只得垂着脑袋,认命坐了过去。 算了,反正坐他旁边也不会少块肉,左右他也不可能看上自己。 秦桑真坐过来那一刻,陆昭其实有点后悔。 这车厢并不太宽大,两人并排坐着,手臂相隔的距离乏善可陈,若是车厢摇晃一下,很可能就直接挨着了。 万一她借机投怀送抱怎么办。 不过她身上没什么脂粉味,还不算太让他讨厌。也许是她经常处理草药,身上有股淡淡的药香味,闻起来很舒服。 陆昭突然皱起眉,自己到底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 于是他又摆出那副高傲面容,瞥着她道:“你可以坐回去了。” 秦桑在心里给他甩了八十个白眼,好好坐个车,这是让自己操练呢? 可她面上仍是保持礼貌微笑道:“多谢陆大人。” 陆昭又有点不爽了,有什么好谢的,坐在自己身边是什么很折磨的事吗? 可他很大度地不和女仵作计较,半垂了眼皮,靠着软垫闭目养神。 车夫不知车厢里上演一场的拉扯,将马车赶得一路疾驰,稳稳停在了沈穆的府前。 沈穆这些年身体不太好,女儿死后他曾经大病一场,后来将北城兵马司的大部分防务交给了自己的大儿子。 尤其是在家中添了孙儿孙女后,他经常称病留在府里,过上了含饴弄孙的悠闲日子。 这时他听说陆昭来访,担心是宫里出了什么事。 他让丫鬟领着孙女去园子里玩,自己匆忙走到了花厅。 可当陆昭说明来意,他显出极大的震惊之色,手腕都在发抖。 秦桑在旁边默默看着他,直到陆昭喊了自己两次,才惊醒过来,连忙走到沈穆面前,恭敬地鞠了躬。 然后她认真承诺道:“沈大人放心,若当年真有隐情,无论用什么法子,我都会找出真相,绝不会让沈娘子的尸骨平白遭受这般对待。” 沈穆颤颤闭上了眼,过了许久才道:“其实当年,我也曾怀疑过初儿的死并非自缢。” 陆昭连忙问道:“沈大人觉得有何处不对?” 沈穆叹了口气,此刻他不再是戎马半生的武将,只是一个怀念女儿的老者。 “初儿从小就要强,无论课业、武功、兵法……只要她兄长学的,她也一定要学。我因为老来得女,对她极为纵容,平时也由得她去。她母亲曾同我抱怨,说她成日在京中抛头露面,只怕世家公子没人敢找她提亲,我也只是笑笑而已。没想到在她十七岁那年,她竟然抓到了轰动京城的青面盗。但她也因为以身诱敌,脸上被划了道伤口,她母亲为此哭了整整几日,暗自为她的婚事担忧。可初儿从不在意,她说若是有人因容貌而嫌弃她,那这夫婿还有何可要的,不如纵马江湖、快意一生。” 提起女儿的往事,沈穆沟壑纵生的脸上浮现出温柔的光亮,秦桑看得出,他是真心为这个女儿而骄傲。 沈穆喝了口茶,继续道:“后来三皇子派人来说亲,说仰慕初儿风姿已久,想要娶她为妃。那时府里一派欢喜,她娘亲也觉得是苦尽甘来,可初儿却不愿意。她说三皇子并不是因为她这个人而娶她,他看中的,是她在青面盗案中的威名,还有在百姓口中的赞誉。” 秦桑眨了眨眼,没想到沈云初对待皇家提亲,也能这般清醒通透。 她曾听师父提过,太子出生后夭折,皇后伤心过度再无所出。 所以,几位皇子都默默觊觎东宫之位,暗自拉拢各方势力。 这位三皇子是皇帝最宠爱的妃子宁妃所生,舅舅掌管着西北兵权,背后的支持者是皇帝最为信任的提督太监周秉言。 这十几年来,所有人都觉得他必定是夺嫡的最后赢家。 但奇怪的是,皇帝虽然让他参与政事,在几位皇子中也最看重他,却始终没有表露出立太子的意思。 三皇子当年想要娶沈云初,极有可能是看重她在民间的声誉,想要为自己的东宫之位加一重砝码。 可他没想到自己在权衡下施舍的太子妃之位,沈云初却并不稀罕,甚至嗤之以鼻。 陆昭在这时开口道:“所以当年,令爱真是为了不想做太子妃而逃走的?” 他为了不刺激沈穆,没有用私奔二字。 沈穆露出苦涩的笑容道:“皇家的婚事,想不嫁哪有那么容易。但其实,那时我并不知道初儿真正的打算……” 两人正听得认真,突然花厅门外传来一道清脆的声音:“爷爷!” 秦桑转过头,看见一个穿着杏色襦裙的小女孩,举着一样东西跑进来,笑着喊道:“爷爷,我在花园里捡到的,我厉害吧!” 秦桑还没看清那样东西,沈穆突然站起,快步走过去把孙女推到赶来的丫鬟怀里,喝道:“怎么回事,竟让她乱跑进来!” 丫鬟被他吼的差点哭出来,小孙女也被吓得扁起嘴,从未见过爷爷这般凶的模样,终于哇哇大哭起来。 沈穆心软了,蹲下按了按她的肩道:“好了好了,爷爷在谈正事,捡了东西去交给你娘就好了。” 小丫头十分乖巧,听话地把那样东西捏着,跟着丫鬟走了出去。 因为沈穆一直挡在孙女面前,秦桑什么也没看清,但是匆忙一瞥之间,她觉得那样东西看起来有些眼熟。 第35章 拦路的继母 可这插曲很快过去,沈穆又走了回来,端起茶喝了口,开始继续回忆当年之事。 “那段时间初儿成日出去,回来的时候神色都很沉重。我和她娘亲都问过她几次,她什么都不愿向我们透露。只有一次,她望着即将成亲的大哥,说她有一件心事,她想要随心而为,又怕会让她的亲人陷入灭顶之灾。因为那时最大的事就是三皇子来提亲,所以她娘亲偷偷对我说,也许她是有了意中人,怕拒婚会影响到父兄,所以才忧虑。” 秦桑皱眉道:“这不合理,三皇子最在乎的就是贤名,就算拒婚会得罪他,他也不可能公然做什么,怎么会让家中陷入灭顶之灾?” 除非是,她在偶然间查到了青面盗可能没死,还在京城帮内廷司贩卖私盐。 这般大案,还牵扯到内廷司的周秉言,根本不是靠她孤身一人就能揭开的。 她怕若是一击不成,会连累全家受到周秉言的报复。 沈穆叹了口气道:“我也是后来才想通,她说的根本不是三皇子的婚事。可当时我们真的以为,她只是为了婚姻大事忧虑。于是我对她说,若是她实在不愿嫁,我会去帮他找三皇子求情,甚至去找圣上求情,希望看在我为大姚效忠多年的份上,他们能放弃这门亲事。” 秦桑忍不住道:“既然大人根本没有逼她嫁三皇子,坊间传言她心仪一位异族的马夫,因为家中反对才同他私奔,就根本不是实情了!” 沈穆抬眸看了她一眼,并未马上回话。 陆昭这时开口问道:“沈大人,那你府里是否真有一位生有异瞳的马夫?” 沈穆点了点头道:“这人叫做阿木,是有一年初儿从街上救回来的。据说他家本是芜国贵族,因为得罪了芜王被全家抄斩,只有他逃出来到了大姚境内。他本来想靠做些力气活谋生,但因为生有异瞳,他被人当狗一般讥笑践踏。初儿遇到他时,他正在被之前的主人指使着去玩斗狼。” 秦桑微微皱眉,斗狼是京城公子哥之间一种很残忍的游戏。 玩法是将几个奴仆关在笼子里,再将饿了几天的狼放进去,由他们的主人下注谁会最后活下来。 他们不光要同饿狼搏斗,还要防着来自其他人的攻击,通常这种游戏是十死无生,但是最后活着出来的人,主人会独得所有赌注。 沈穆继续道:“那时,笼子里其他人几乎都死了,只有阿木活到了最后。可他也被饿狼咬的浑身是伤,眼看就要不行了。初儿就是在这时出现的,她强硬地找那位公子将他赎身,让他从笼子里放了出来,又带他治伤救回了他的性命。阿木很感激初儿,伤好后就留在府里做马夫。他武功好也很忠心,初儿擒住青面盗时能脱身,就是靠了他的舍命相救。那次之后,初儿更加信任他,不管上哪儿都把他带着。直到他们失踪那日……” 秦桑一怔,随即试探着问:“他们确实是一起失踪的?” 沈穆点了点头,眼中已经噙了泪水:“我一直记得晚上,我喝了些酒回府,初儿将我扶进房里,突然跪下说她决定要做一件大事。然后她对我磕了头,说感谢父母养她一场,她必定不会给沈府带来麻烦。” “我那时醉得太狠,并不太知道发生了什么,第二日清晨,她的丫鬟就跑过来说,初儿不在卧房里,随身的细软也带走了,不知去了哪里。而府里跟她一起离开的,就是常陪着她的阿木。” 沈穆深吸口气,平复了下情绪才继续道:“她失踪一日后,京城里就开始有了她同马夫私奔的传言,添油加醋说什么的都有。我很愤怒,可是也没法堵住这些人的嘴,只得找了大理寺少卿柳大人,让他同我一起寻找女儿的下落。又过了两日,我们就在京郊的驿站发现了初儿的尸体。” 他说完垂下头来,神情颓败得仿佛已是个垂垂老者。 当他再抬头时,神情又变得愤怒起来:“后来我将所有事想了一遍,觉得初儿不会自杀,更不可能为了阿木而自杀。最开始让我怀疑的就是那首诗,初儿从不爱这些伤冬悲秋的诗句,怎么会在离世前以这首诗为遗言。于是我怀疑那首诗并不是初儿在驿站写的。所以回府后,我找了她身边的丫鬟盘问,终于问出初儿失踪在半个月前,曾被宁妃请去宫里参加文会。那时所有贵女都被要求抄写一首诗句,写完诗的纸都被太监收了回去,初儿当时被要求写的就是这首《参商》。” “我想通这点后,我便觉得初儿的死一定有蹊跷。但是大理寺很快就以自杀结案,我亲自去找柳大人,可他不愿见我,说我若不满意这判决,就自己拿出证据,去找圣上提告。” 他苦笑一下,道:“验状、卷宗都是大理寺的人写的,那首诗交进了宫里,我到哪里能找到疑点和证据?说来真是可笑,我身为兵马司总兵,守护京城十几年,竟连为女儿申冤都做不到,你说我这总兵,做的还有何意义?” 陆昭叹了口气,明白了沈穆这些年越来越消沉的原因。 然后他又问道:“那沈娘子死后,那个和她一起失踪的阿木找到了吗?” 沈穆眼神闪烁了一下,随即摇头道:“若能真找到他,民间也不会越传越难听,说他是什么芜国细作,说他骗了初儿……” 后面的话,他实在没法说下去。 不知是否被触动心事,沈穆扶着额头,胸口剧烈起伏,似乎难以再说出话来。 陆昭明白再问也问不出什么,于是站起身,十分郑重地揖手道:“若陆某请沈大人一同面圣,请求陛下让此案重审,为令爱开棺验尸,沈大人可否同意?” 沈穆抬起通红的眸子,哑着声道:“不知道陆大人是否相信,沈某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从沈府出来后,秦桑始终未发一言,不知道在思索着什么。 陆昭上马车前回头看了她一眼,道:“同我去大理寺找唐以临。” 秦桑回过神来,点头跟着他上了马车。 陆昭坐在对面,看了她一眼问:“你在想什么?” 秦桑刚要开口,突然听见车外传来巨大的声响,好像有什么东西倒了下来。 然后他们坐的马车猛地停下,车厢狠狠震了一下,车夫好不容易刹住马车,对着谁正骂骂咧咧。 秦桑好不容易稳住身体,连忙从车窗往外看,只见一间戏院外竹子扎的花牌轰然倒塌,花牌脚下歪着倒下的木桶,水桶里的水泼了一地。 秦桑突然心中一动,想通了此案中最大的谜团。 她心头正涌上狂喜,然后听见一个声音在同外面响起,好像在车夫解释什么,恐惧中又带了隐隐的惊喜。 她倏地沉下脸来,这声音她可再熟悉不过了。 一时间有些慌乱,正不知该怎么办好时,那人已经走到了车门外,提高声音喊道:“里面的可是陆昭陆大人?我们是吏部杜世元的妻女,刚才并非故意惊扰,专程来给您道个歉!” 第36章 求你 秦桑此前曾反复想过许多次,万一在大理寺撞上杜世元,她该如何掩饰躲避。 可她万万没想到,竟然会坐在锦衣卫指挥使的马车里,撞到周氏和杜婉。 周氏是今日是带着杜婉去戏楼听戏的。 杜婉过了及笄礼之后,临平侯府很快派人来换了庚帖。 周氏三天两头巴结临平侯夫人,让侯夫人对未来儿媳一家子满意至极。 估计过不了多久,侯府就会上门来过文定、选日子了。 杜婉的婚事如此顺利,周氏简直要将鸡冠子抖上了天。 逢人便说,临平侯府又给婉儿送了什么好东西过来,侯夫人是如何满意她这女儿,以后嫁过去必定也是百般疼爱。旁人自是配合着恭维,将杜婉夸得堪比九天神女下凡尘。 这些恭维话听久了,周氏难免生出些惆怅,自家女儿这般优秀,婚事是不是定的太早了些。 临平侯府虽然是簪缨世家,但是老侯爷只在朝中挂了个闲职,并无什么实权。 到了孟谢亭这一代,因他在国子监表现优秀,考个进士功名几乎是囊中之物,才在仕途上有了指望。 可就算孟谢亭考中了进士,也只能从翰林院慢慢往上爬,自家老爷可是吏部三品,而且皇帝这两年对他十分器重,未来入阁封侯也是有望的。 这么一想,这门亲事、这未来女婿,好像也不是那么百般如意了。 也许是老天爷看出了她的不甘,竟安排她们在今日,撞上了锦衣卫指挥使陆昭的马车。 事情说来也巧,她们看完了戏出门,刚好有个粗使婆子挑着水桶往里走。 杜婉嫌她脏污,用帕子捂住鼻子让她快些走,那婆子心中不快,抬头对她翻了个白眼。 杜婉没想到一个奴仆敢对她甩脸子,趁旁边没人注意,在两人擦身而过时,偷偷踹那婆子一脚。 她笃定这奴仆不敢在街上冲撞官家小娘子。 可没想到,她这一脚害得那婆子往前踉跄着,肩上挑着的水桶滑下来,引发一场事故。 木桶泼了一地水,滚到花牌脚下撞翻了花牌,花牌倒在街上惊扰了疾驰的马车,车夫好不容易拉住惊马,气得破口大骂。 “这可是镇抚司的马车,里面坐着陆昭陆大人,出什么事你们赔得起吗!” 周氏本来想给这不知死活的马车夫一个教训,可当她听到陆昭的名字,心思就立即活泛起来了。 据说这位陆大人权倾朝野,杀伐果断,恐怕连杜世元见了他都要尊敬几分。 而他模样也长的极好,让许多女子一见倾心、念念不忘。 最关键的是,他今年才不过二十四岁,府里没有姬妾,从未有过正妻,简直是个冰清玉洁的金饽饽啊。 比起靠家族荫庇的临平侯世子,这才是真正堪与女儿相配的女婿人选! 唯一让她犹豫的,听说这位指挥使大人十分不近人情、眼高于顶,对女人更是懒得看上一眼,坊间还传过他有龙阳之癖。 但是老天既然给她安排这次机会,总得试试看才行。 于是周氏大着胆子,向杜婉使了个眼色,牵着她走到马车门前,恭恭敬敬道:“里面的可是陆昭陆大人?我们是吏部侍郎杜世元的妻女,刚才并非故意惊扰,现在专程来给您道个歉!” 马车里并未有回话,把周氏和杜婉晾在那儿,周围人来人往的,有意无意都往这边瞅,很快就让周氏觉得无比尴尬。 她心里生出些不满,若是随口回绝也就罢了,这姓陆的怎么连句话都不说。 好像她们是路边的灰尘,轻飘飘落在车前,不值得看上一眼。 可既然开了口要道歉,对方还未回话,总不能就这么走了。 周氏额上出了汗,正想着该说什么,突然听见里面传来一道懒懒的声音:“真要道歉,就上来说话吧。” 这话一出,不光周氏和杜婉吃了一惊,车厢里的秦桑简直要控制不住表情,如同一只处于炸毛边缘的猫,随时会窜上车梁。 秦桑见鬼一样看着陆昭,不知他是搭错了哪根弦。 刚才在短暂的慌乱后,她本来已经冷静下来。 杜婉是已有婚约的贵女,和陌生男子隔着车门说话已经是极限,再怎么道歉巴结,也不会闯到陆昭的车里来撞见自己。 可她没想到,刚才那瞬间的紧张,根本没有逃过陆昭的眼睛。 本来什么这大人那大人的妻女,陆昭才懒得搭理,可就在他想出声把这两人赶走时,突然看见女仵作露出惊恐又嫌恶的神色。 虽然她极力掩饰,但是陆昭还是凭借过人的直觉,看出她同这两人一定认识。 可一个出身微寒的女仵作,和吏部侍郎的家眷,到底能有什么瓜葛? 就算在自己府里被训斥,在驿站面对人人惧怕的周秉言,她也从未露出过这种表情。 于是陆昭抱着玩味的态度,决定请外面两人上车。 周氏先是惊愕,随即狂喜起来。 陆昭从来不近女色,今儿初次相见,竟然破天荒让她们上车,那必定是被女儿的美貌打动了啊! 可杜婉却有些犹豫,大街上人来人往,她就快要和世子哥哥定亲,公然上一个男人的马车,好像不太好吧。 短暂的沉默后,陆昭又开口道:“怎么?不敢上来?” 周氏把心一横,这么好的机会不抓住可就是蠢了。 于是抓住杜婉的手,上前几步就准备上车。 秦桑死死咬唇,她已经从陆昭等着看好戏的脸上,明白了他为什么要喊这两人上来。 而她绝不能在这时暴露身份。 于是她情急下倾身,一把抓住陆昭的袖子,用祈求的眼神望着他,边摇头边压着嗓音示弱:“求你。” 陆昭垂下目光,看着她匆忙间露出的那截手腕。 大约是从不示人的关系,这块的肌肤竟不像脸颊晒得那般黑,白嫩光洁、十分晃眼。 而她脸颊已经染上潮红,楚楚可怜的双眸凝在他身上,唇瓣又湿又红,从未有过的柔弱姿态,仿佛能任他予取予求似的。 陆昭突然不自在地偏头,倏地扯回衣袖,把腿并拢起来。 然后他对着窗外沉声喊道:“不必上来了,刘全,赶车!” 那个叫刘全的车夫早就看这两人不爽了,一听命令立即甩起车鞭,赶着马车扬长而去。 周氏刚抬腿马车就动了,她惊得连忙往后退,可还是没来得及,身子一歪把脚踝给崴了。 这时戏楼上下已经站了许多人,看笑话似得指指点点。 杜婉觉得简直丢脸至极,让丫鬟扶着一瘸一拐的周氏,自己举起帕子遮住脸,气鼓鼓地回了马车。 第37章 帮你出气 秦桑总算逃过一劫,但危机并未解除。 毕竟面前还挡着座冰山,如同严格的判官,在等她的解释。 她知道陆昭绝不是好糊弄的人,所以飞快思索之后,决定干脆顺势卖个惨。 于是她继续垂着眸子,长长的羽睫颤一颤,在眸间投下楚楚的波光。 然后她轻叹口气,声音显得有些可怜:“我家住在城西庄子里,刚才的那两人,是我主家的主母和嫡女。” ·陆昭眯着眼打量她,若她家真住在杜家的庄子里,认识那两人好像也说得过去。 可他并不打算就这么放过她,逼近一些问道:“为什么这么怕见她们?” 秦桑抿了抿唇,看起来并不愿意回忆,眼中都蒙了层雾气道:“有一日我娘亲被喊去去杜府帮手,结果杜家主母说丢了簪子。明明无凭无证,他们非要认定是我娘亲偷的。老爷那天发了很大的火,让家丁差点把她打死,我那时跟在旁边,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只能冲上去护着,结果自己也挨了几板子。当时老爷和主母放话,说再也不想见到我们,以后见一次就打一次……” 她本是随便编个瞎话,半真半假,把张嬷嬷被打之事掺和在一起说,主要是让自己对主母的恐惧顺理成章。 可她越说就越想起当初张嬷嬷被打时的情景,那股子刻意压下的痛翻涌上来,鼻尖一酸,竟真得落了泪。 陆昭看得一愣,没想到他不过想随意逗弄一番,竟然把天不怕地不怕的女仵作给弄哭了。 于是他语气放软了些问:“所以你不要命也要查这案子,因为想要往上爬,给家人挣一份底气?” 秦桑觉得十分丢脸,偏过头去,轻轻点了点头。 过了一会儿,她感觉有什么东西被送到了她面前。 低头一看,竟然是向来冷若冰霜的指挥使大人,给她递来了一张帕子。 她有些惊讶地看着那块帕子,不知该接还是不该接。 陆昭一挑眉,将帕子强行塞到她手里,道:“没什么好哭的,你若做了弱者,就注定会被欺负。与其自怨自艾,不如站起来把他们打倒。迟早有一天,当你站得比所有人都高,只有你欺负他们的份儿。” 秦桑一愣,随即想到陆昭便是出身贫寒。 据说他从小丧父,寡母在各家做工把他养大,有如今的地位全靠一次次以命相搏,想必一路走来,他没少受过这样的冷眼和冤屈。 然后她为自己刚才的脆弱而感到羞愧。 陆昭说得没错,自怨自艾毫无用处,唯有成为强者才能保护身边的人,才有资格实现心中抱负。 陆昭瞥了眼她泛红的眼角,将头转向窗外,懒懒抛出一句:“下次碰到杜世元,我会帮你出气。” “啊?”秦桑又愣了,连忙道:“只是过去的小事,不必劳烦大人。” 陆昭笑了笑道:“不算劳烦。圣上考核官员,本就有一条对旁人是否仁善,是否能做到心胸宽广。到时候在我在他的评定文书中,偷偷加上一条:睚眦必报,对下人不公就是。” 秦桑未想到他说得是这样的阴招。 想到杜世元不知道谁坑了他,有苦说不出的模样,忍不住噗嗤笑出来。 于是她很郑重地躬身行礼,向他道谢:“那就多谢陆大人了。” 她低头时,被衣领挡住的脖颈溜出一截,像翠叶中偷偷探出的诱人新蕊。 陆昭淡淡瞥了她一眼,没回话撇过头去。 秦桑这时定下心神,突然想起了方才的灵光乍现。 于是她邀功似地开口道:“对了大人,我刚才突然想通了,凶手用了什么手段,让这两起案子的死者被发现之前,都好像被关在了密封的房间里。” 陆昭立即被提起了兴趣,将目光转回来问:“哦?那你说说看?” 秦桑看着桌上的茶盏和果盘,将几只盏托里倒了水,再把瓷杯倒放在上面,然后再将又重又滑的果盘置于最上方。 陆昭不知道她在玩什么杂耍,看得微微皱眉。 秦桑好不容易叠完了这堆东西,然后指着最上面摇摇欲坠的果盘道:“这就是用来堵门的铁架。” 又指一指下面几只作为支撑的瓷杯:“这是凶手特意找来的糖块。” 然后她将最下面盏托里的水晃动一下,将其中两只瓷杯抽出道:“这是被水融掉的糖块。” 她话音刚落,最上方的果盘因为少了支撑难以平衡,“咣当”一声倒了下来,里面的水果斜倒在桌案上。 陆昭立即听明白了。 凶手找到能够堵门的铁架,然后在架子下面垫了糖块,将它以一个微妙平衡的角度放在门边。 然后他在离开前,将水泼在地上,再立即关上门离开。 以现在的天气,只需很快时间,糖块就会被水融化。 铁架失去了平衡,就会倒下来正好堵住大门,造成从里面封闭的假象。 于是陆昭赞许地笑了起来道:“不错,你果然还是有几分本事。” 秦桑虽然努力让自己显得宠辱不惊,但是能被这位眼高于顶的指挥使大人夸赞一句,实在难掩得意的神色。 陆昭很轻地笑了笑,随即又沉下脸道:“明日我会和沈穆一起进宫,向圣上申请,开棺重验沈云初的尸骨。你需得做好万全准备,等到开棺之时,才是你真正的考验。” 秦桑连忙正色点头,提到沈穆,又试探地问:“陆大人有没有觉得,沈大人今日有些奇怪之处。” 陆昭一愣,随即道:“原来你也看出来了。” 第38章 验骨 陆昭双眼微眯,往后靠了靠问道:“那你说说看,你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秦桑道:“我们做仵作的,虽然多和死人打交道,但是对人的脸部神态十分熟悉。我们刚到沈府之时,沈穆看起来很惊讶,可我在旁观察,觉得那惊讶神色好似被提前演练过,就好像……早就知道我们会去。” 陆昭点头,并没有反驳这点,又问道:“还有吗?” 秦桑回道:“还有他在提起那名异族马夫时,语气始终很平静。不管沈云初是怎么死的,都必定和那马夫脱不了关系,沈穆这般怀念爱女,应该对他十分愤恨才对。” 她顿了顿又继续道:“尤其是当大人问出这车夫是死是活,现在究竟在哪里时,他表情有些奇怪,好像……” “好像他很清楚马夫的下落?”陆昭淡淡接到。 秦桑连忙点头:“回去后我会和唐大人禀报这件事,其实这件案子还有些我想不明白的地方……” 陆昭却突然开口道:“你是不是忘了自己只是一名仵作,真以为自己是什么断案的青天吗?” 秦桑一愣,本能想要辩驳却压了下去。 陆昭盯着她,语气有些严厉:“沈云初的尸骨开棺重验,是你和唐以临向我求来的机会。你答应过我,不管那具尸骨发生过什么,你都一定能验出来,会还原当年的真相。而其他事,根本无需你来僭越。” 秦桑低头咬唇:可是,这些疑点对真相很重要。 除非,陆昭想要的根本不是真相,而是最符合他利益的结果。 秦桑想明白这点,很识趣地闭上了嘴,心里却难掩暗云翻涌。 那日之后,给沈云初翻案之事进行得十分顺利。 陆昭和沈穆带着唐以临一同面圣,向皇帝陈情此案的种种疑点。 当皇帝知道沈云初死时情形,竟和祝文山之案一模一样,立即允诺开棺之事,还派人去召已经辞官回乡,曾经的大理寺少卿柳元进京。 而唐以临也在当年的卷宗里找出了很重要的线索。 是当年大理寺随行的画师,为沈云初自缢现场画的一幅图。 那幅图几乎再现了沈云初死时屋内的情形,和秦桑推导出的密室手法完全一致。 唯一可惜的是,那封被当作遗信的诗在当年不知怎么遗失了,没法从纸张溯源是从何而来。 五日后,京城街头巷尾已经传遍此事之后,百姓们终于等到了沈云初开棺之日。 许多百姓其实并没有真正忘记沈云初。 曾经被她解救过的人,承受过她善意的人……还有当年在青面盗案中,默默仰慕过她的少女和少年们。 他们曾经想要成为沈云初那样的英雄,也曾经被她死后流言狠狠击碎过,如今岁月更迭,他们已经成年成家,却还是赶到了现场,想要亲眼见证这个传奇故事最后的真相。 沈云初的墓葬在东岳山,旁边开了一大片山茶花,粉色的花海旁此时已经密密麻麻站了许多人。 今日的太阳很大,墓前撑了把大伞,伞下面前站着陆昭和沈穆,旁边是刑部和监察院派来监查此案的官员。 几名衙役这时正绷紧肌肉,在众人的围观注视下,将那口棺木给抬了出来。 沈穆望着他们用力撬开红木棺盖,喉结滚了滚,闭上眼偏过头去。 随着棺盖被彻底掀开,一股陈年的腐臭味儿窜了出来,连站得较远的百姓们都被熏得往后退了两步。 伞下的几名官员都没有动,他们默默看着脸上戴了面巾的女仵作,在口中含了颗苏合香丸,领着大理寺的画师和两名衙役走到棺木前。 八年时间,红颜已成白骨骷髅,静静躺在已经腐朽的木板之间,旁边是腐烂到看不清模样的衣衫。 还好沈穆当年用了最好的楠木来做棺材,八年来棺身并未被蛇虫啃咬坏,里面的尸骨也保留得十分完好。 秦桑看着棺材里这具白骨,心中五味杂陈,然后同旁边的画师道:“您可以开始了。” 那老画师最擅还原尸骨,有秦桑在旁边协助,很快还原出沈云初死时的模样。 她死时唇瓣微张,似是想要呼救,身体十分僵直,而她的脚趾却是紧张地向内蜷缩的。 秦桑吐出口气,朗声说出结论:“自缢之人,在濒死的那一刻,脚会本能去寻求支撑点,脚背会弓直向下。而被攻击致死之人,因为要想要自保,脚趾会不由得向内蜷缩。所以,沈娘子死时的姿态,并非是自缢所造成。” 众人听得都露出惊叹神色,然后见到女仵作弯下腰来,竟是要去捡棺材内的骸骨,忍不住又惊呼出声。 秦桑戴着鹿皮手套,吩咐衙役在旁边铺好竹席,然后将沈云初的骨头一块块给捡了出来,再依照应有的顺序,全部铺在草席之上。 做完这一切,她额上已经全是汗,转头问道:“唐大人,他们把火坑烧好了吗?” 可唐以临并没有开口回话,秦桑仔细一看才发现他站得很远,始终没有往这边看。 秦桑心中涌上些很奇怪的感受,但很快梁旭就跑过来道:“已经烧好了呢。” 在离棺木不远处,已经提前被挖了一个大土坑。 衙役们在下面铺好稻草,将坑烧热,再将酒和酽醋倒进去,一时间空气里的味道变得十分复杂难闻。 秦桑让衙役们抬着尸骨竹席放进坑里,再在上面铺上草席,等待蒸骨完成。 过了大约一柱香时间,秦桑见艳阳当空,便将一把红伞撑开支在尸骨上方,然后对旁边几名官员道:“各位大人请一同来看。” 只见尸骨的脖颈处,渐渐现出淡红色的血痕,这是人死前瘀血所留下的伤痕。 陆昭皱其眉,他明明记得,祝文山案时,女仵作说过他是先被勒死再被吊上房梁,所以脖子上有两道深浅不一的勒痕。 但是沈云初脖子上为何只有一道勒痕,难道她真是吊死的? 秦桑似乎也没料到,但是她并不慌乱,而是仔细检查每一块骨头,任何细微的痕迹都没有放过。 可沈云初的尸骨上几乎没有别的伤痕,令其余几人都有些焦躁,旁边的百姓们也发出议论声,怀疑是不是验骨失败了。 刑部的周大人已经被这味儿熏得受不了,皱眉问道:“到底怎么回事?这次开棺圣上十分重视,若是最后证据不足,可没法对陛下对百姓们交代。” “找到了!”秦桑突然开口惊喜地喊道。 她把头骨翻过来,众人通过红伞的映照,都在这块头骨的后方,看到了三个细小却又清晰的血点。 第39章 对不起 众人看得皆是一惊,而旁边的百姓更是急得踮脚张望,想知道究竟发现了什么。 周大人望着这几处血痕沉默了会儿,随即问道:“这样细小的伤痕,也不一定是致命伤。” 秦桑摇头道:“此处是头顶的哑门穴,是人体最为紧要的穴位,若被重击后非死即伤。而这些伤痕极有可能被银针刺入所伤,看起来是来自极有冲击力的暗器,才能将银针直接没入头骨,所以当时验尸时并未看出。” 沈穆听得一惊,连忙问道:“所以那银针现在可能还留在里面?” 秦桑望着他的目光动了动,道:“现在唯有将头骨劈开,才知道是否真如我推测这般。” 沈穆脸上露出痛苦表情,随即闭上双眼道:“你去做吧,只要能还初儿清白,相信她泉下也能原谅为父。” 于是秦桑让梁旭帮手,将这枚头骨劈开,果然在其中找到三根银针。 当围观众人看到这几枚银针,立即醒悟沈云初真是被人所杀害。 想到那些说她被别国奸细骗身骗心而自缢,在她死后恶毒至极的谣言和中伤,许多人心中都像被压了巨石,难受又憋闷。 而这时唐以临对着众人提醒道:“当初青面盗四处作案时,有一人最擅使用的就是银针暗器……” 沈穆语声发颤,“所以,初儿其实是被青面盗报复所害死的?” 陆昭点头道:“沈娘子应该是认出了青面盗中的一人,追查时又发现他们在给内廷司贩卖私盐。她明白内廷司的权势滔天,不想连累家人处于危险之中,所以才会离家,想要同上一次那样孤身犯险找出证据。可惜私盐案比捉捕江湖大盗要复杂的多,有人设局害死了她,怕引起民愤才将她伪装成自尽。” 他话里话外,就是内廷司联合青面盗害死了沈云初,百姓们听得攥紧拳头,将所有仇恨都算在那群太监身上。 沈穆脸上露出浓浓的嘲讽,冷笑着道:“初儿为擒住青面盗不顾生死,连容貌都被毁去。谁能想到,因为有人徇私枉法,他们为了私利恶意包藏,最后害初儿死在那群恶贼手上,八年来含冤莫白,天理何在,天理不公啊!” 众人被这位父亲不甘的悲鸣震撼到,人群中有人大声辱骂,有人默默不语,许多人也跟着落下泪来。 陆昭叹了口气,正想为今日验尸下个结论,突然听见自远而近一阵马蹄声。 有一名锦衣卫策马赶到,一见陆昭便跪下道:“大人,去找柳元的卫兵们回来了。他们说柳元早得到京中要翻案的消息,知道圣上要宣他进京,在卫兵们到达的前一日就在家中自尽了。” 几人都因这消息大吃一惊,陆昭正要开口,那锦衣卫又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捧到他面前到:“但是柳元留下来一封遗信,陛下已经看过了,吩咐卑职马上给几位大人送来。” 陆昭接过书信展看,认真读完之后,神色凝重地走到沈穆面前。 他将书信捏在手心举起,用所有人能听到的声音道:“八年前,负责此案的大理寺少卿柳元,因受到内廷司总管太监祝文山以他一家几口性命威胁,不得不以沈云初自尽结案。他在信中写明:辞官之后,他未有一天能获得内心安宁,这些年始终活在愧疚与悔恨之中。他自觉愧对圣上,愧对老友沈大人,最愧对的,是含冤而死的沈云初。所以当他知道此案要重审,实在没脸再回京面对众人,只得自尽来谢罪于天下。” 沈穆望着这封迟来的忏悔,再也忍不住痛哭失声,为躺在棺木里的女儿,为曾经背叛的老友,也为了这晚来足足八年的真相。 待到一切尘埃落定,验骨结果全被写进验状,陆昭领着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三司官员,都在验状上签上名字,为沈云初案下了最终定论。 当她再度被下葬之后,所有官员也准备下山回府。 秦桑正准备上大理寺的马车,却发现唐以临还留在原地。 她顺着唐以临的视线望过去,看见一位穿着富贵的少妇,正哭得满脸是泪,跪在沈云初墓。 她将一束山茶花放在沈云初墓前,哽咽着道:“对不起,当年我从未信过那些流言,我想要为你申辩,可我不敢。母亲说我即将议亲,若是帮一个声名狼藉的女人说话,会被夫家嫌弃。可当初若不是你帮我,可能我早被流氓给欺负毁了清白。对不起,是我太懦弱,对不起……” 她说得泣不成声,旁边有许多人也跪了下去,纷纷将手里的花束放在墓前,无数忏悔的话,最后只剩下一句又一句句:对不起! 对不起,让你含冤这么多年,虽然我们从未将你遗忘。 秦桑轻轻叹了口气,想着棺木里,哪个她从未亲眼见过却心向往之的女子。 她会原谅他们吗,会觉得不甘吗?或者她只会轻轻一笑,如同当年,打马过长街,将美名或恶名全部甩在身后。 等到唐以临回到马车上,不知在想些什么,始终没有说话。 梁旭觉得这气氛有些沉重,笑着道:“这案子应该是彻底破了,后面就等着圣上怎么处置内廷司的那群人了。咱们上次的酒没喝成,现在总该好好喝上一口了。” 可唐以临垂头揉了揉额角道:“今日有些累了,还是改天吧。” 梁旭知道他这几日全在为此案奔波,也觉得有些心疼,连忙道:“那大人快回去歇息吧。” 唐以临点了点头,神色淡淡不再说话。 梁旭是闲不住的性子,突然望向唐以临的腰间,笑着问道:“大人您换了块玉佩啊?” 唐以临倏地抬眸,神情似乎变了变,随即立即恢复如常,笑了笑道:“没错,想换就换了。” 梁旭忍不住打趣道:“您以前那块玉佩不是戴了许久,怎么突然换了?莫非是哪位姑娘送的?” 唐以临今年三十有二,却始终是孤身一人。 大理寺上下都觉得是因为他这些年拼命查案,几乎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 所有找他说亲的媒人全被他以没空相看推拒,同僚们提起这件事,还颇为他惋惜。 唐以临瞪了他一眼,呵斥道:“莫要胡言!” 梁旭嘿嘿一笑,秦桑却有些笑不出来。 她终于想起来了,为何她在沈穆府里看到小丫头捡到的那样东西时,会有熟悉的感觉。 那是唐以临常戴在腰间的玉佩。 这代表他在陆昭和自己去沈府之前,就已经去过那里。 就在秦桑心中惊疑不定之时,听见唐以临吩咐车夫道:“在这里停一下,我去办些事。” 车夫立即勒停马车,看着唐以临下车离开的背影,秦桑突然喊了声:“我也要下去。” 她望见梁旭疑惑的表情,勉强笑了笑道:“想去那间铺子买些东西。” 梁旭坐在车厢里摸了摸脑袋,好不容易破了大案,这两人是不是高兴傻了,怎么古古怪怪的。 第40章 乱葬岗和萤火虫 下车的地方靠近东四街,再往后面走就是靠近城郊的北城门。 秦桑从未干过跟踪的活儿,这时小心地跟在唐以临身后,心都跳得比平常快些。 幸好唐以临看来有些心事,只是垂着头慢慢往前走,并未发现身后的动静。 秦桑跟了两条巷子,眼看面前的路越来越开阔,开始觉得有些奇怪:这不是通往乱葬岗的路吗? 北城门旁的乱葬岗,平时都是堆放一些无人认领的尸首,还有穷人家廉价的棺木,白天也透着阴森,平日里根本没人敢往这边过来。 唐以临却轻车熟路往里走,直到走到一口棺材旁边停下,然后伸出手,在棺材上轻轻敲了三下。 那棺材的盖子动了动,然后从里面跳出个人来。 秦桑看得屏住呼吸,把身体往大树后又缩了缩,却难掩好奇往那边仔细看去。 只见跳出来那人双瞳异色,浅褐色的头发被挽成简单的发髻,明显是个异族人。 秦桑的心狂跳了一下,这人看年纪面容,极有可能是那个失踪多年,叫做阿木的异族马夫。 可唐以临为何要来见他? 只见唐以临不知和他说了什么,那人满脸是泪地向他跪下,然后突然掏出把匕首,飞快往自己的脖子上划过去。 可唐以临好似猜出了他的念头,立即伸手劈掉他手上的匕首。 那人还要去抢匕首,唐以临好像与他争执起来,不知碰到他哪处,那人身体晃了晃,似是已十分虚弱。 秦桑看得发怔,正在内心猜测时,突然看见唐以临转身,往她的方向看过来。 她吓得连忙把身体蹲得更低,幸好唐以临看了眼又转了回去。 秦桑不敢多留,趁他还没注意,借着旁边荒草的掩盖溜之大吉。 当秦桑回到庄子里,已经到了黄昏时分。 张嬷嬷这时已经可以下地,正从银枝手里接过铁锅,颠一颠,从锅里发出“刺啦”的香味来。 转头望见她回来,连忙笑眯眯招呼道:“姑娘回来了,差不多可以开饭了。” 秦桑心事重重,恍惚着在桌案旁坐下去,突然惊醒这里原本还没摆上椅子。 可她想象中的失重感没有来临,有人好像贴在她身后,适时地将一把椅子塞了进来,让她稳稳坐了下来。 坐下时她还有点懵,抬头就看见成安无奈的脸。 秦桑也对他感激地笑了笑:还好有他才没摔跤。 等银枝她们把饭菜端上来,秦桑惊讶地问道:“为何这么多菜?” 张嬷嬷笑道:“成安说你今天破了大案,要好好给你庆祝。” 秦桑奇怪地望向旁边沉默的成安,问道:“你怎么会知道我们破了大案?” 成安将碗推到她面前,道:“外面都在传,大理寺今日要开棺验尸。” 秦桑未想到他在庄子里,竟然还能关心这些事,又笑道:“开棺验尸,也不代表就一定能破案啊。” 成安很认真看了她一眼,道:“是你就一定可以。” 明明是毫无缘由的结论,他却说得非常坦然,好像掌握世上唯一真理。 秦桑望见他笃定的、不容反驳的神情,心头莫名一热,这顿饭就吃的有滋有味起来。 吃过饭后,秦桑独自坐在院子里,仰头望着天上的一轮圆月。 月光被四周浓暗的层云遮住一大半,如同她此刻的心情一般晦暗不明。 她晚饭时喝了些酒,这时脑袋里好像挤了许多缠杂不清的线团,怎么也理不出头绪。 有人在她身边坐下来,是成安的声音:“你今天有心事?” 秦桑轻叹了口气,又听他问道:“是案子出了什么问题吗?” 秦桑摇头道:“案子很顺利,沈云初八年的冤屈终于能被昭雪,当年害她的那些人,许多都已经死了……” 她话语顿了顿,“还有一些人,可能马上也会得到报应。” 成安用漂亮的眸子望着她:“这不好吗?” 秦桑把下巴搁在膝盖上,露出个苦笑道:“是啊,一切都很好。好人沉冤得雪、坏人得到惩治,就和戏文写里一样。可我偏偏在这时发现了一个秘密。如果不查清楚真相,我内心实在难以安宁。如果查清楚……也许这件案子的结局,就不会那么好了。” 她转向成安问道:“你说我应该怎么办?” 成安望着她的眼睛,那双向来坚定清澈的眸子,此刻写满了迷茫。 他突然将头转回来,指着不远处的草丛,轻声道:“看,今天有萤火虫。” 秦桑轻轻“啊”了一声,然后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看见几簇微亮的光点在草丛间跳跃。 因为今日月光黯淡,显得这些小小的光亮格外动人。 成安笑了笑问道:“你想知道怎么捉萤火虫吗?” 秦桑觉得自己酒还没醒,脑筋转得都比寻常慢些。 反应过来时,已经看见成安矫捷地撑着地站起,走到草丛前弯腰时,衣裳两侧也随着腰线凹下去。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随着夜风轻荡过来:“你无需在意其他,只要顺着你想要抓住的东西,一路跟着往前走,然后……” 他突然站直身体转了过来,脸上带着蛊人的笑容,将手心凝成一团的微光举到她面前:“看,捉到了。” 在这样的笑容之下,夜风仿佛都带了酒香,吹得人如醉酒般晕眩。 成安走到她身边蹲下来,将那些微光塞到她手心,柔声道:“往后你若是看不清路,就捉几只萤火虫给你照亮。” 秦桑眨了眨眼,反复想着他说的那些话,过了许久才说:“好。” 成安却保持着那个姿势蹲在她身前,垂眸看着她的表情有些温柔,“你想做什么都可以去做,我会一直陪着你。” 秦桑的心很剧烈跳了下,手在无意识间松开,小小的光点溜了出来,顽皮地钻进成安的发间,让他整个人好像都在发光。 她脑子还是很晕,心念却已经坚定,于是依着自己的心意道:“成安,你明天能陪我去办件事吗?” 第41章 一张网 出了皇宫往东走,就能看见从早到晚人流如织的文场街,这里就是京城最热闹的坊市所在。 而走过文场街背后的胡同,便可以看到属于另一面的热闹。 这里,是是京城最大的黑市所在。 秦桑穿了件黑色斗篷,将自己头脸都包裹起来,可她行走的姿态,还是透露出她是极少会出现在这里的年轻女郎。 从她走进这条巷子开始,明处暗处,无数双或探究、或贪婪的眼睛死死盯着她。 若不是看见女郎身后如影随形的少年,身材高大矫健,手中还拎着柴刀,也许他们想做的,就不止是看看而已了。 秦桑在出门前特意给成安也做了伪装,不然他那容貌比自己更容易惹事。 不过现在看起来,成安比她想象的更有安全感,仅靠那股子生人勿近的凌厉气势,就足够让旁人退缩。 她依照记忆里卷宗记载的内容,走到一个叉开腿蹲在巷口的男人面前,问道:“你是乔老三吗?” 乔老三抬起黑胖的脸,咧开嘴露出一口黄牙,混浊的眼珠转了转,道:“啧啧,哪来的小娘子?” 虽然秦桑遮住了大半面容,但靠仅露出的那一双眼也够了。 乔老三纵横花街柳巷,自然知道有这么一双眼睛的小娘子,模样一定生的很销魂。 于是他兴奋地搓了搓鼻子道:“小娘子是从哪儿来的?红袖苑还是玉枕楼啊?” 他话音还未落,突然被人狠狠扇了一巴掌。 乔老三被打得耳朵嗡嗡作响,可他也不是善茬,立即发了狠地一拳打回去。 没想到这年轻人看着瘦弱,力气却是极大,而且他好像根本不要命一样。 乔老三这拳用了全力,那人却根本没有躲避的意思,如同猛兽般直冲过来,用刀柄撞上他的肋骨,撞得乔老三闷哼一声,打出的那拳也就没了力度。 成安不躲不避受了他一击,然后飞快伸手锁住他的肩胛骨,将乔老三的胳膊如麻花般扭了过来。 乔老三被打懵了,过了会儿才惨叫出声,好像听到自己骨头碎裂的声音。 糟了,他手臂是不是断了。 于是他顾不得其他,龇牙咧嘴地求饶:“别……别……疼……”。 可按在他肩上的力气丝毫未减,那人的身体往下压过来,冷冷在他耳边道:“同她道歉!” 虽然没看到他的脸,但这仿佛鬼魅般的声音足够让乔老三不寒而栗。 黑市上的人他见多了,其中不怕死的人最不好惹。 而自己刚才不过随口调戏了一句,这人就差点废掉他一只胳膊,简直是不怕死的疯狗! 于是乔老三非常识识时务地膝盖一软,仰着头用哭腔道:“我错了,我不该胡言乱语,小娘子原谅我吧!” 秦桑其实有点傻眼,她本来只是想带成安来挡一挡麻烦,黑市虽然是三教九流的地方,但也不是什么龙潭虎穴,还是有自己一套秩序的。 所以她原本的打算,是出点银子,让乔老三能老实开口,回答她想知道的问题。 没想到她还没开口问,成安直接卸掉对方一只胳膊,还把他吓成这副模样。 于是她只得抬了抬下巴,配合自己凶残的保镖,冷声问道:“你认识宋远山吗?” 乔老三一愣,随即点头道:“认识认识!” 他又回头软着声和成安商量:“您能别抓着我胳膊吗,或者轻点抓,疼得我说不出话啊……” 成安看了秦桑一眼,见她示意可以松手,才退后两步将乔老三的胳膊放了。 乔老三试着活动胳膊,虽然疼得冷汗直冒,还好没有真断掉。 于是他长吁出口气道:“小娘子要打听什么?宋远山不是死了吗?前段日子大理寺还来问过呢。” 秦桑从怀里掏出碎银,递给他道:“你把当初对大理寺说的话,再好好对我复述一遍,一丝一毫都不许遗漏。” 乔老三看着银子眼睛都直了,连忙将银子收过来,然后精神奕奕地回忆起当初的供词。 秦桑仔细听着,在心中对比她在卷宗上看到过的,直到听乔老三全说完,皱起眉问:“没了?” 乔老三一脸真诚地点头:“没了!我那天就说了这些!” 秦桑有些急切问道:“那夕娘呢?” 乔老三一愣:“什么夕娘?”他思索了一会儿,才恍然大悟道:“你是说玉枕楼去年来的那个姐儿?” 秦桑皱起眉头:“难道不是你对大理寺的人说,宋远山没有亲人朋友,唯一信任的,就是他在玉枕楼养的相好夕娘?” 乔老三更迷茫了:“宋远山什么时候养过夕娘当相好?他和我可不一样,很少去那些烟花场所。他偶尔去玉枕楼,也从不会只找一个姐儿,因为他这人谁都不信任,更何况是女人。” 他摸了摸后脑,又道:“而且夕娘才到玉枕楼大半年,平日里不怎么接客,老鸨也不管她,说她其实根本没有卖身到玉枕楼。就算不接客,夕娘也会给老鸨交银子,所以老鸨对她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听说她唯一自己要求接的客就是宋远山,宋远山同她算有些熟悉,但要说养着当相好的,他可没这么大方。宋远山喝酒够大方,对女儿却抠门的很,更何况是烟花之地的女人。” 秦桑听得浑身发冷,夕娘到玉枕楼竟然才半年,那她为何会说同宋远山相好一年多。 而乔老三从未供述过夕娘是宋远山最为信任之人,那卷宗上为何会有那么一句话。 难怪内廷司的人明明和宋远山更熟悉,但是好像根本不知道夕娘的存在,难怪他们会晚一步找到夕娘,难怪那账本会如此顺利地种在石榴花之下。 再想到夕娘对他们暗示宋远山的身份,那些石榴花的头饰、夕娘的死…… 原来这一切都是精心安排,一环扣一环,引着她走向既定的“真相”。 秦桑问完了所有的事,难以抑制地浑身发冷,从那条阴暗的巷子走回光明热闹的坊市,仿佛走过经年。 成安走在她身边,安慰似地轻拍了下她的肩。 秦桑转头望向他,眼中已经有了泪意:“唐大人是我在大理寺最为尊敬和信赖之人。他为人正直不阿,对上司不谄媚,对下属也从不苛责,如果不是他赏识我,愿意给我机会,我根本不敢想能够碰这样涉及到朝廷高官的大案。我曾经以为这是我的幸运,把他当成和老师一样的人,可是…” 她觉得喉咙好像被人掐住,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将这句话说完:“所有的事都在唐以临计划之中,包括我。” 第42章 摊牌 沈云初被开棺验尸翻案之后,她又成了百姓们心里的英雄,甚至她的死还为这个故事,添上了许多戏剧和悲情色彩。 而百姓们心里对内廷司的怒火也被彻底点燃。朝臣们纷纷上奏,要求彻查内廷司,求皇帝收回宦臣所掌的权势。 太学院和国子监的学子们也联合上书,直指内臣误国,必须严惩奸佞周秉言,想到他这些年掌权时鱼肉百姓,不知害了多少如沈云初那般的人忠良,恨不得将他剥皮抽骨才解心中之恨。 连隆兴帝也没法对抗这般汹涌的民意,只得暂时下令将周秉言关入大牢。 但毕竟周秉言是从他还是皇子时就跟着他的,两人有着几十年的情谊,因此皇帝并未下定最后裁决,只是将沈云初的死算在了青面盗和祝文山的身上。 可祝文山已经死了,虽然大家心知肚明,他和沈云初是被同一种手法杀害,那必定都是内廷司的人的,内廷司能听命的还有谁呢? 于是为了平息民愤,隆兴帝将内廷司的权利彻底削弱,周秉言手下掌权的太监们都受了牵连,关的关、贬得贬。 有罚自然也有赏,大理寺揪出私盐案又顺藤摸瓜帮沈云初翻案的几人,全部收到了皇帝的夸赞和封赏。 其中大理寺少卿唐以临居功至伟,其余人从上到下全赏了一遍,连秦桑这个仵作都得到了不错的赏赐。 唐以临在上奏此案时还特地提到,仵作金裳身为女子却舍生忘死,数次勘破本案关键,皇后知道后还连声夸赞了几句。 于是大理寺上下士气高涨,尤其是梁旭,这段日子走在街上都好像带着风,恨不得给自己挂上个牌子:私盐案亲办寺丞。 但秦桑情绪却不太高,无论是受到封赏还是在大理寺应职,她都显得神色怏怏,根本不见往日的那股拼劲儿,连梁旭都问了她几次是否病了。 秦桑已经想通整件案子的来龙去脉,明明身在局中,却发现自己什么都做不了。 且不说她根本没有证据,唐以临将所有事设计得滴水不漏:夕娘死了,阿木不知身在何方,沈穆必定知道许多事,可他绝不会说出来。 而且皇帝本就偏袒周秉言,这是扳倒这位风光十几年权宦的唯一机会,若让皇帝知道祝文山并不是内廷司杀的,可能会让事情再度陷入僵局。 内廷司这些年作恶多端,而且当年也是他们残忍杀死了沈云初,没人比秦桑更想周秉言死。 但她也没法再坦然面对唐以临,当作什么都不知道。 可她并不知道,唐以临已经将一切都看在眼里。 几日后,唐以临直接走到秦桑面前同她说:“你现在跟我去个地方。” 梁旭连忙凑上来问:“我也一同去吗?” 唐以临望着他摇了摇头,道:“我带金裳去就行了。” 秦桑愣了愣,最近并没有什么大案,唐以临要单独带她出去,总不会要杀人灭口吧。 于是她忐忑地跟着唐以临走进一处小巷,再往里走几乎就没有行人,小巷尽头是一间偏僻的小院。 她咽了咽口水,硬着头皮同他走进了院子里,外面几乎听不到人声,在这里杀个人,怕是也没有任何人能发现吧。 于是她很怂地站在院子里,不敢再往房里走,苦着脸道:“唐大人,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唐以临忍不住笑了声,随即叹息道:“你果然都知道了。” 秦桑收起了表情,两人就这么站在院子里,相识以来第一次这般冷漠僵持。 然后,唐以临负手往房间里走,语气竟有几分柔和道:“上次跟踪我的果然是你,进来吧,我带你见个人。” 秦桑其实并不信唐以临会杀他,只是她郁结太久,急需一个缺口宣泄出来。 于是她跟着唐以临走了进去,然后就一眼望见躺在床上的那位异族男子。 他似是生了很重的病,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双眸紧闭着。 可他的神色却十分平静,好似这世上已没有什么值得他醒来的事。 唐以临走到他床前看了眼,对秦桑道:“你应该也猜出来了,他就是当年陪着沈云初失踪的那位马夫阿木。” 然后他让秦桑坐下,道:“你想问什么就问吧。” 秦桑确实有无数问题想问,最后问出口的,是始终盘旋在她心头的那个质疑:“当初大人选我进大理寺当仵作,鼓励我追查这个案子,是不是也是你计划中的一环。” 唐以临看向她的神色有些歉疚,可还是坦荡回道:“没错,有些事不好我亲自出面,必须有人代替我来说。你在大理寺、在朝中都没有任何牵绊,而且你很聪明,有野心,对任何疑点都会咬死不放,是最合适不过的人选。” 秦桑攥紧 ··手心:“所以你将证据放在我面前,引着我找到你想要的真相,甚至,还让我帮你去求陆昭出手。你知道陆昭很聪明,必定会对你有所防备,但不会对我这个新来的小仵作有什么戒心。” 唐以临叹了口气道:“若是有得选,我也不希望让你卷进来。毕竟和内廷司斗稍有不慎便是死路……” 他又望向秦桑:“可我也给过你机会,是你自己愿意入局的。” 秦桑苦笑一声。没错,当初唐以临确实说过:如果不想继续查下去,可以随时退出, 是她自己选择义无反顾的跟随。 可她目光沉沉道:“但那并不代表我愿意被人利用。” 被人当棋子的滋味很难受,尤其是当她想明白,若是没法顺利扳倒周秉言,最先被牺牲的,一定就是自己这枚棋子。 唐以临重重叹了口气:“这件事是我对不起你,但是这件事我们计划多年,绝对不容有失。就算一击不中,我还能给自己留下条后路。” 他望着秦桑语气中颇有赞许道:“还好,你能看穿我安排的谜题,又有勇气说服陆昭,不畏惧与周秉言对抗,让此案如我料想的结局分毫不差。所以我没有看错人,没有比你更适合帮我的人选。” 秦桑有些啼笑皆非,这算是一种夸奖吗?她荣获了替死鬼第一名的殊荣? 她忍不住又问:“那夕娘呢?她也只是你安排在玉枕楼的棋子,她完成了她所有任务,为何一定要她的性命。” 唐以临看了她一眼,神情有些凄然:“夕娘是自己决定去死的,连我也没有想到。” 第43章 值得吗 秦桑一愣,随即脱口道:“唐大人现在不会再骗我了吧?” 唐以临摇头道:“她的尸体是你亲自验的,她若不想服毒,谁能逼得了她?” 然后他轻轻叹息一声:“因为她知道,若她不死,内廷司的人找到账本后绝不会放过她。她怕自己经不起拷问,干脆选择了服毒,毕竟这世上只有死人最安全。” 秦桑听得一脸震惊,难以想象那个看似柔弱的女子,竟能做出如此决绝的选择。 于是她喃喃问道:“为什么?是为了沈云初吗?” 唐以临神色淡淡,嘴角却挂起一抹笑容道:“自然是为了她。” 他又望向床上昏迷的阿木道:“他知道沈云初终于沉冤昭雪后,原本也想自尽,是我想法子拦住了他。可他八年前受过很重的伤,为了报仇,这些年他吃了很多带毒性的草药,让自己体力能恢复如初。但是他抓宋远山时又受了伤,那些毒药已经侵蚀他的内脏,如今经历大喜大悲,身子承受不了,便昏迷到现在。” 秦桑连忙问道:“所以张弘、李庄、宋远山都是他绑走的?也是他杀了他们?” 唐以临望着她毫不掩饰地道:“是,是我同他一起做的。” 然后他在秦桑惊愕的眼神中继续道:“你当初推测的很对,张弘和李庄的死是为了引出宋远山,尤其是逼他在逃跑前,偷出能证明青面盗身份的黄金。” 秦桑苦笑道:“难怪我会觉得不合情理。像他这般谨慎的人,竟会把如此重要的黄金放在别人手上,却又要在逃跑之前折返回家去拿账本。” 唐以临点头道:“没错,是阿木杀了他,然后把装着黄金的瓷娃娃给了夕娘,让她准备好那套说辞,等着被盘问时说出。我把准备好的账本藏进石榴花下,故意用石榴花头饰为线索,指引你去找到它,再让你把它交给陆昭。毕竟这世上敢出面对付周秉言的,大约也只有陆昭了。” 秦桑深吸口气:“那祝文山呢?也是你们将他绑走了,然后将他的尸体搬到客栈,精心布置了那副场景,为了将此案引到沈云初身上?” 唐以临点头道:“是我故意约祝文山见面,说我有个法子让他能脱身。他那时已经猜到周秉言会把所有事都推到他身上,可他并不想死,于是抱着试一试的念头见了我。当时,我安排阿木就藏在屏风后面,用一根细绳将他勒死。然后阿木伪装成宋文山去驿站,用了和当年沈云初被杀时一模一样的法子,造出那个好似自杀的场景。” 虽然早已猜到整件事的真相,但当唐以临亲口说出他是如何谋划这一切,秦桑还是觉得难以置信。 她实在不明白,唐以临这些年不要命地查案,辛苦爬上大理寺少卿之位,为何要为一个死去八年的人做出这般疯狂的行为。 他赌上的不光是未来大好的前程,还有自己的性命和声誉。 于是秦桑试探地问道:“大人你为何要帮他们?莫非你和沈娘子……” 她想到唐以临这些年始终孤身一人,以查案为由推拒了所有说亲。难道他和沈云初曾有过一段情?他要为爱人报仇? 唐以临看出她心中所想,却神色坦然地摇头道:“我与沈娘子一共只见过三次,她可能都不记得我的名字,这点我从未诓骗过你。” 秦桑越发不解,许多问话堵在喉间,终是化作一句:“可是,值得吗?” 为了一个人能沉冤昭雪,需要牺牲这么多人,布这么大的局,到底值得吗? 唐以临笑了笑,站起身走到窗前,将窗扇支起来些,一缕新风透进来,吹散了屋内的浊气。 然后他缓缓道:“夕娘六岁就被卖到戏班唱曲,她生的美貌,这美貌偏偏成了她最大的灾祸。八年前她才十三岁,唱曲时被城里的富商黄老爷看中,黄老爷有钱有权势,对女人却有十分变态的癖好,最喜欢的就是像夕娘这样的幼女。他将夕娘从戏班买了回来,用尽各种法子欺辱折磨她。夕娘那时被折磨得只剩半条命,在某天晚上拼命逃了出去,可黄家的家丁一路追赶,夕娘万念俱灰,便走上了青堤想要自尽。” “就在那时她碰到了沈云初。沈云初曾听过她在戏班唱曲,她将她救下来,又帮她狠狠教训了黄老爷一顿,又强行为夕娘赎了身。然后沈云初将她送到渡口,告诉她,她唱曲很好听,千万不要再寻死,以后她可以去任何想去的地方,依照自己的心意而活。” “一年前,阿木看到了偷偷在沈云初墓前痛哭的夕娘,想到我们的计划还需要一个接近宋远山的女人,于是试探着问她,是否愿意帮手。没想到夕娘很快就答应了,而且她很高兴, 因为她记了许多年的恩情,终于能有机会还清。” “夕娘准备踏进玉枕楼时,我曾经问过她,是否会后悔?她笑着对我说:她从小颠沛流离。从一个戏班被卖到另一个戏班,半生受人掌控。从未有人和她说过,她可以去任何地方,依照自己的心意而活。所以这个人对她很珍贵,她可以为她做任何事。” 唐以临转过身,看了眼躺在床上的阿木道:“阿木小时候曾是芜国的贵族,后来全家被陷害而死,他为了活命不得不逃到大姚,宁愿给人当奴仆换一口饭吃。可是他没想到,只是想活着会这般艰难。那些公子哥儿从未把他当过人,让他和恶狗斗和饿狼斗,就在他觉得自己迟早会死在那个笼子里时,是沈云初救了他。后来,他死心塌地跟着她,陪她行侠仗义陪她捉捕青面盗,直到亲眼看到她被人害死,身后还被泼了滔天的污水,而他自己只能躺在床上半死不活,什么都做不了。” 唐以临说完便停了下来,看着秦桑笑了笑道:“阿木曾对我说:就算阴沟里的老鼠也渴望能有一束光,当那束光熄了,他们拼尽所有,也想要让她再被点亮。” 第44章 蚍蜉撼大树 秦桑不知不觉,已经听到泪流满面。 她终于能明白,为什么那两人愿意为沈云初做到如此地步。 他们曾经的每一步都像踩在泥泞里,绝望得仿佛看不到尽头。 沈云初是他们遇上唯一的好人,他们想让好人清白得离去,为此,他们宁愿付出一切。 可秦桑还是固执地问道:“那大人您呢,又是为了什么呢?” 唐以临看了她一眼道,慢慢走到桌边坐下道:“说出来你也许不会信。刚考取功名时,我曾经有个现在想来十分天真的心愿,就是希望能让天下清平、世间再无冤案。我怀着一腔热血进了大理寺,可是仅仅一年之后,我就知道自己错的离谱。大姚的朝堂早被一群宦官把持,再多的证据和真相,也敌不过周秉言的一句话,敌不过内廷司的干预。” 他在最绝望彷徨时,想到了曾经参与追捕青面盗时见过的那名女子。 她是那样勇敢、那样无所畏惧,哪怕女人最为在意的容貌多了道伤疤,她也仍是骄傲地笑着,出门时从不以帷帽遮掩,好像什么都不能把她击溃。 于是他鼓起勇气,在某次案子偶遇时,对她提出了去鸿楼的邀约,说自己有些事想不明白,希望能由沈娘子的解惑。 提出这个邀约时,他原本并不抱什么希望,因为那时沈云初是被众星捧月的英雄,而自己只是大理寺里的无名之辈,没想到她竟然同意了。 鸿楼厢房里,唐以临借酒消愁,将心中的郁结和盘托出。不知为何,虽然这只是第二次见面,可他全然信任沈云初,甚至敢在她面前破口大骂被周秉言掌管的内廷司。 最后说他想要辞官回乡,哪怕当个闷头种田的农夫,也好过一次次无力地面对被迫舍弃的真相,提醒他这世上根本没有他想要的正义和公道。 可沈云初却问她:“你觉得这件事很重要吗?要斗倒周秉言,实现你心中的清明之愿?” 唐以临认真点头,随即又觉得可笑。 自己现在只是官职低微的大理寺寺正,周秉言却是皇帝身边只手遮天的权臣,他们之间的地位差别何止云泥。 沈云初却笑了笑道:“既然很重要,那就去做,为何要退缩呢?失败又如何?失望又如何?只要你不放弃,不被他击垮,五年、十年、二十年……蚍蜉撼大树又如何?也许在某一天,这棵参天大树就能被你找出裂痕,彻底倒在你脚下。” 沈云初那时没能料想到,正是因为她自己的这句话,在她死后,所有人都快忘却她时,有人用了整整八年,为她追查一个真相。 当唐以临站在沈云初的尸体前面,当他说出的疑点并未被写进验状时,他唯一庆幸的是,自己没有在一年前绝望离京。 他让画师仔细画下现场的布置,自己偷偷又验了一次尸,把当时的卷宗抄下来反复翻阅,记下一个个疑点。 在此后的几年里,唐以临废寝忘食地查案,不要命地往上爬,成为了人人闻之色变的酷吏,终于在三年前坐上了大理寺少卿之位。 他有了更大的权利,能顺着沈云初死前的轨迹继续追查,终于查到化名改扮为内廷司贩卖私盐的青面盗,查出了所有真相。 可沈云初早已以自杀定案,柳元也躲回了乡下,周秉言依旧是那个只手遮天的提督太监,他想要翻案实在太过困难。 蚍蜉撼大树,仅凭他一个人还不够。 于是他去找了沈穆,沈穆何尝不想亲自为女儿报仇,可他还有一大家子儿孙的安危要顾虑,那也是沈云初想要保护的家人。 可沈穆带他找到了阿木。 那一年,阿木陪着沈云初去追查青面盗,同沈云初一起遇袭,然后被他们抛到护城河中企图毁尸灭迹,可他命大竟然没有死。 当沈穆找到他时,他已经在一户农家躺了整整半个月。 得知沈云初的死讯,阿木本想以死谢罪,可沈穆告诉他,要留着他这条性命,不管用什么法子也要恢复一身本事,因为他还有用。 后来,唐以临和阿木用了很长时间来计划这件事,直到确保每个环节万无一失。 到了最后时刻,他还需要一个人来作为揭露整件事的引线,大理寺考核仵作的那日,他知道这个人终于来了。 当秦桑终于听完了整个故事,心中五味杂陈,她低下头,似是问他也是问自己:“所以,这件事已经结束了吗?” 唐以临却摇头道:“没有,哪怕面对这般汹涌的民意,周秉言还没有被彻底放弃,圣上到底舍不得将他定罪。一旦他有机会反扑,迟早会查出此案中的种种疑点。” 他深吸口气道:“所以我们的计划里,还缺最重要的一环。” 秦桑听得心中一跳,猛地抬头,看见唐以临嘴角浮起抹笑容道:“还缺一个大理寺官员的死。” 秦桑瞪大眼,随即大声道:“不行,您不可以这么做!” 唐以临却笑着对她摇头:“这决定是我早已做好的。夕娘没有说错,只有死人才最安全。陆昭交上去的那本账本不是宋远山亲手所写,是他被拷问后交代出来,由我伪造他的笔迹写的。那本账本,就是我们的计划中,唯一可能被戳破的漏洞。” 秦桑听得怔住,未想到他竟然胆大到如此地步。 唐以临苦笑道:“要斗倒周秉言这样的权臣,除了周密的计划,还得需要一点勇气和运气。目前为止,我的运气都很好,尤其找到你这位得力的帮手。” 他抬了抬下巴道:“所以,这次一定不能让周秉言有反扑的机会。如果我因他而死,不光是民间,连皇帝也会忌惮周秉言在狱中还能逼死四品朝臣,必然不敢再留他。” 秦桑望着他决绝的面容,知道自己说什么已经无用,泪水不受控制地往下流,虽然发生这么多事,在她心里仍把唐以临当作可以尊敬仰望的良师。 唐以临却看着她笑了笑道:“利用了你,我确实对你有愧,但是我也为你准备了一样大礼,不知能否弥补?” 秦桑听不明白,用衣袖擦了擦泪,接过唐以临递过来的一封信。 唐以临道:“你把这封信交给陆昭,就说是你发现了此案的隐情,发现我想畏罪自杀,就逼我写下了这份遗书。其实聪明如他,应该早就猜到了真相。可他这个人为了达到目的,向来不惮利用任何手段。所以你把这封信交给她,便是帮了他一个大忙,他必定会对你另眼相待,往后也会对你多一份照拂,必要时拉上你一把。” 他似是犹豫了一会儿,招手让秦桑靠近,在她耳边很认真说了几句话。 秦桑听完,突然明白他为何要帮自己一把。 此案还有其他隐情,但唐以临已经没法再查下去,只能交给她来做。 唐以临交代完所有事,突然提高了声音道:“金裳,我知道你有野心,虽不知道你所图到底为何事。可你身为女子,若要往上更进一层,必定会走得更加艰险。希望无论何时,你能记得我当初的话:要时刻守住本心,做应做的事。” 秦桑忍住汹涌的泪意,朝他郑重行了个礼道:“多谢大人照拂提点,我本名是秦桑,还请大人记住。” 唐以临一愣,却未再追问,只是笑着对她点了点头。 当秦桑离开后,唐以临独自坐在屋内,突然想到秦桑曾问过的那句:“你和沈娘子有过情愫?” 他那时并未承认,因为对沈云初来说,大概根本不会记得自己的名字。 可怎么会没有仰慕呢?从第一次见到她,就像仰望天上明月,无需独占光华,只要她还挂在那儿发光,便觉得世间无处不好。 如今明月不再,能随月光而去,也是件快事。 他将准备好的酒拿出,为自己斟满时,好像回到了曾经和沈云初唯一一次对饮的时刻。 他抬起眸子,望向影子般坐在对面的女子,笑得无比畅快。 那个名字无数次盘旋在胸口,却从未敢对她喊出。 云初,蚍蜉撼大树,我做到了呢。 第45章 跟着我 当秦桑再度去陆府求见时,已经是唐以临死后两日。 这两日京城简直炸开了锅,街头巷尾纷纷议论,据说大理寺少卿唐以临破获私盐案之后,家中莫名起了一场大火。 据说那晚他独自坐在书房里,满屋的书籍将火烧得更旺,转眼就烧上了窗户。 家丁去救他时发现大门被从里面紧锁住,等破门而入时,唐以临已经死在了大火中。 这场蹊跷的大火最后被定案为自焚,可朝野内外无人信服这个结论,坊间阴谋论四起。 好好一个四品官,且不说他为何要自尽,就算真想死,为何用自焚这么惨烈的法子,其中必定大有隐情。 十有八九是和周秉言的余孽有关。 于是民愤再度被燃起,唐以临在大理寺曾破过那么多大案,从未收到过如此报复。 如今周秉言自己还身陷囹圄,竟然敢做得如此嚣张,若不将他治罪,往后还有别人的活路吗? 陆昭刚从皇宫出来,听着皇帝对他长吁短叹地抱怨: 这事真是越闹越大,难道真要把周秉言一刀杀了百姓才能解恨? 他仔细揣度圣意,没急着对周秉言落井下石,只说此案还需再查证,请圣上不必太过忧虑。 皇帝这段日子被逼的连奏章都不想看了,难得听到如此体贴的话,激动得眼泪都要出来了,拍了拍他的肩感叹:“果然还是你最懂得为朕分忧。” 陆昭刚回府就接到了秦桑递进来的拜帖,轻笑了一声甩开道:“总算学会递帖子了。” 他让人将秦桑带了进来,正想调侃她一句,却发现她脸色极差,想必是因为唐以临的死。 而这时秦桑已经先开了口:“陆大人,能否去上次那间水榭说话?” 陆昭立即明白她有话要说,于是将她带进了那间私密的水榭,然后看着她神情严肃地递过来一封信。 陆昭狐疑地将信展开,随即便露出惊喜神色。 这竟是唐以临提前写的一封遗信。 他在信中痛骂周秉言手眼通天,在狱中还指使其亲信对自己跟踪威胁,甚至以他整个宗族的性命为筹码,逼他上奏保周秉言出狱,还要向百姓解释私盐案其实与周秉言无关。 他不愿昧着良心维护奸佞,也不想做家族的罪人,只能选择自焚这般惨烈的方式,作为对周秉言的反抗。 陆昭看得眉目舒展开来,未想到在他与周秉言对峙最为重要时刻,秦桑能给他带来致胜之物。 有了这封遗信,本就犹豫不决的皇帝,将会彻底失去对周秉言的信任。 如果连朝廷的四品官都能随便受其威胁,用自焚才能对抗,那这大姚的江山,到底是姓顾的还是该跟他周秉言姓周? 而且唐以临曾办过许多大案,刚因为私盐案名声大噪,他的死激起满城风雨,皇帝不会再冒天下之大不韪,保周秉言一人的性命。 可陆昭很快冷静下来,仔细想了想,把那封信阖上,望着秦桑问:“这是唐以临自己写的?他到底为何要自杀?” 秦桑垂眸回道:“我查出他伙同当初沈云初身边的马夫杀了青面盗三人和祝文山。他怕事情败露,干脆一死了之,死前留下这封遗信,希望能为大人所用。” 陆昭挑了挑眉:“我记得唐以临对你不薄,他才刚死,你就急着来送这样东西给我?” 秦桑仍是面无表情地回道:“他对我不薄,是因为想要利用我帮他,所以他死后,让我利用一次,也算是公平。” 陆昭听得哈哈大笑,望向她的眼神带了几分深意,过了一会儿才道:“不错,我 一向欣赏有野心之人,要成事就得心够狠。说吧,你想用这封信换什么?” 秦桑抿了抿唇,心中想起唐以临最后对她说的话。 沈云初死前曾被带去见一个人,但是连宋远山都不知道那人是谁。 也许这个人,才是令柳元匆忙结案辞官,八年后宁愿自尽也不敢说出之人。 可是无论如何追查,唐以临都无法找到新的证据,为了彻底扳倒周秉言,他到了不得不牺牲自己的时刻,剩下的事,只能嘱托秦桑来做。 于是秦桑仍是垂着头道:“小的现在没什么好求的,只希望陆大人能记住今日之事。” 陆昭摸了摸下巴:这是想让自己一直欠她一份人情?还是想将这个机会用在关键时刻? 可他发现自己并不介意她这些小心思,于是扬了扬手中的书信道:“放心,你这封信解了我燃眉之急,这份人情我会一定记着。” 他望了望天色,现在进宫还来得及,最好现在就将信交给隆兴帝,避免夜长梦多。 于是他将那封信放进怀里就往外走,突然想到什么,回头望着秦桑问:“你没有什么吉利话同我说吗?” 秦桑一愣,随即想起当初自己上一次曾祝他“无往不利、所向披靡”这人好像十分受用。 于是她只得躬身道:“祝大人马到功成,顺风顺水。” 陆昭笑中添了几分张扬,背过身去边走边道:“那你不要走,就在这儿等我的好消息。” 秦桑皱了皱眉,不明白为何非把她留下,难道不怕自己顺势缠上他。 但指挥使大人发了话,她也没别的法子,只得乖乖坐在原地等待。 她这几日身心俱疲,今日总算了结最后一件事,松懈下来才顾得上为唐以临难过。 幸好这里很安静,连下人没有吩咐都不敢进来,她默默伤心了一会儿,最后累的竟趴在桌案上睡着。 不知睡了多久,好像有淡淡热气扑到她的睫毛上,令她觉得有些痒。 她睁开眼才发现已经是黄昏时分,视线再清晰些,竟看见陆昭近在咫尺的脸。 她吓得腾地站起道:“陆大人你回来了。” 陆昭望向她的眼神有些深,手指按着桌案,慢慢站直身子。 秦桑记挂着他进宫之事,连忙问道:“事情怎么样了?” 陆昭不知在想些什么,漫不经心道:“我既然进了宫,就一定会为周秉言选个死期。” 秦桑几乎要喜极而泣,突然又听陆昭道:“其实你想要出头或是报仇,大可以不必这么辛苦。” 秦桑被他说得一愣,不太能明白他的意思,于是迷惑地看着他。 可陆昭朝她走近两步,微微倾身道:“只要你愿意跟着我,我什么都可以帮你办到。” 第46章 给你三日 秦桑觉得自己大约还没睡醒,皱眉又怔了会儿,才试探地问道:“什么叫……跟着你?” 陆昭被她问得沉默了一会儿。 其实连他自己也没想到,为何会在冲动之下说出那句话。 也许是因为这趟进宫十分顺利,真应了她那句马到功成、顺风顺水。 皇帝看完那封信后勃然大怒,他只需适时加上一句:“没想到周公公真能手眼通天啊。” 皇帝被气得冷笑,将手边的茶盏狠狠甩到地上,骂道:“通天?他通的什么天?朕就是天!” 于是皇帝在震怒之下,立即写下一封圣旨,称提督太监周秉言,多年纵容内廷司贪赃枉法、谋害忠良,对百姓不义,对皇帝不忠,种种罪行罄竹难书,择日问斩示众。 陆昭望着这封圣旨,轻轻捏住手心,不着痕迹地笑了一下。 这些年内廷司和镇抚司势同水火,他和周秉言明争暗斗,彼此都明白,输的那个人必定是万劫不复,而胜者得到的,便是万人之上的权势。 终于,是他胜了。 回府时已经是黄昏时分,他走进水榭时,看见夕阳倒映在水波之上,四周静得只能听见草丛中的虫鸣,在竹帘投下的细碎光影中,有人趴在桌上睡得香甜。 他突然生出一种错觉,自己似从战场归来,而她是等他归家的人。 于是他放轻了步子走过去,弯腰时又闻到那股药香味,清清淡淡,却好似在他心尖轻轻撩了下。 她衣裳一贯穿得宽松,此刻却贴着身体弓起的曲线,显露出柔软的腰肢,光洁的脖颈。 今日才发现,她竟然生得这般瘦,腰那么细,好似一双手就能握住。 她似是刚哭过,轻搭在眼下的羽睫还带着湿意,她清醒时总是倔强狡黠的模样,睡着时才显出些脆弱。 再近一些,发现她的唇很软,脸颊似有浅浅的梨涡,陆昭鬼使神差地,将腰弯得更低,想要看清那个梨涡,直到鼻尖几乎要与她相触。 他还没想明自己到底想做什么的时候,女仵作倏地惊醒,尚余雾气的眼逐渐瞪圆,然后见鬼一样从他面前跳开。 陆昭在那一刻生出从未有过的感觉,有些涩有些酸,闷闷地堵在胸口。 她好像问了什么问题,可他还在思索该如何排解这种陌生的不适,最后在冲动下说出从未给过的承诺:“只要你愿意跟着我,我什么都可以帮你办到。” 他说完后其实有些后悔,万一她恃宠而骄,真的要的太多,自己可能很快就会厌弃。 可这承诺给了就给了,他也不打算收回。 谁知面前之人听完没有欣喜,也没有激动,她甚至都没有笑一下,只是用迷茫的表情问他:“跟着你……是什么意思?” 于是陆昭沉默了会儿,道:“就是以后都跟在我身边,你想做什么都好,但必须以我为先。” 秦桑还是没有太明白,怔怔问道:“那我还能当仵作吗?” 陆昭瞪她一眼:“我身边不缺仵作。” 秦桑总算理清思路,立即回道:“可我想验尸推案。” 陆昭皱起眉头:“我劝你想好再答。” 他从不会做出这种承诺,这女人大概是自知身份低微,不敢轻易接受。 他不想显得自己太心急,于是放柔了语气道:“你无需现在答复,我会容你考虑几日,慢慢接受。” 秦桑眨了眨眼,她不需要考虑,现在就可以做决定啊。 于是她连忙开口道:“不是,我……” 可陆昭直接打断了她道:“我今日还有些事要办,等下让府里的马车你回去。” 秦桑见缝插针,努力表达:“可我不需要……” 陆昭突然上前一步,脸朝着她微微往下压,上位者的霸气,让秦桑的心猛得一乱,想说的话也被打断。 又听陆昭道:“三日,我只给你三日答复,若是拖得太久,我会改变主意。” 然后高傲的锦衣卫指挥使大人转过身扬长而去。 秦桑被留在原地满脸无语,实在不明白,他干嘛非不让自己说话,总不能是怕自己拒绝他吧。 “我知道了,陆大人想让你当他的通房。” 吃完晚饭,银枝和张嬷嬷坐在院子里,一起听自家姑娘说完今日奇怪的遭遇,毫不犹豫地注解道:“跟着他,留在他府里,不就是那个意思吗?” 这时突然听“砰”得一声,一根被劈开的木柴飞了过来,无辜地砸在旁边的台阶上,仿佛还带着劈柴之人的怒意。 银枝被吓了一跳,捂着胸口道:“成安,你和那根木头有杀父之仇吗?” 成安紧紧抿唇,垂着头拿过另外一根木材,用了极大的力气发泄似地劈下去,震得石板都嗡嗡作响。 而这时,张嬷嬷已经喊了起来:“天杀的,让我们姑娘没名没分给他做通房,他想的可美!” 秦桑见她气得腿伤都不顾了,连忙按住她道:“张妈妈别生气,我觉得他不是那个意思。毕竟,他以前很讨厌身边有女人,怎么会主动让我做什么通房?” 张嬷嬷眉头紧锁:“那你说说看,他还能是什么意思?别说是通房了,就算他想八抬大轿娶咱家姑娘过门,也要看咱家姑娘乐不乐意!” 银枝却道:“若是八抬大轿娶过门,也不委屈咱们家姑娘。毕竟那可是陆昭!连我常呆在庄子里,都听过他的大名。说他年纪轻轻就大权在握,官职比老爷都高呢,而且模样也是风流倜傥,不知是京城多少小娘子的梦中人。” 她突然生出八卦的心,拉住秦桑的胳膊问:“陆昭究竟长什么模样,是真的很好看吗?” 秦桑想了想,也没法违心地回复,于是点头道:“他模样倒是长的不赖。” 银枝双目泛光,还要继续再问,突然听见旁边阴恻恻传来一句:“他不是好人。” 于是她瞪了成安一眼:“你又没见过,你怎么会知道?” 成安却直直望着秦桑道:“他不尊重你。” 若是真的喜欢,就该小心珍视,就该郑重其事,而不是如此轻佻傲慢地让人跟在自己身边。 秦桑立即明白他的意思,笑着摇头道:“我知道他不是好人,也不需要他来尊重我,我同他除了办案毫无关系,也不需要有其他关系。今日之事我是觉得有趣才同你们说的。” 成安似乎对这个答案很满意,待到其他两人走后,才走到她旁边轻声问道:“那他比我好看吗?” 第47章 错认 秦桑先是一愣,随即才反应过来,他竟是在和陆昭比美吗? 她觉得这一刻的成安十分可爱,于是诚实作答:“没有,他没有你好看。” 成安听到他想要的答案,像一只收到小鱼干的猫咪,愉悦地眯起了眼睛。 他为了干活将发髻全部梳起,此刻五官全映照在月光之下,秦桑默默望着他的脸,觉得这世上没有比他更好看的人儿了。 不知道他未来的娘子长的什么模样,也会有这般好看吗? 这念头让她心里莫名难受了一下,如同蜻蜓掠过水面,在她还未捕捉到时,就飞快地溜走了。 第二日,皇帝便昭告天下,要将陪在身边数十年的宦官周秉言治罪。 刑部和大理寺立即为他列出十余条罪状,每一条都是足以抄家的死罪。 尤其是他在狱中还敢逼迫大理寺少卿唐以临枉死,简直是无法无天,使民怨载道。 周秉言知道后在狱中昏厥,随后整整绝食三日,恳求着能最后见皇帝一面。 但这次隆兴帝下了狠心,怕被勾起曾经那些温情于心不忍,于是派人传话无论周秉言是生是死,他都绝不会再见他一面。 到了行刑那日,只剩半条命的周秉言,还是被拉到了午门斩首示众。 这一日,京城无数百姓走上街头,痛骂阉党误国多年,感叹老天开眼,终于等到拨乱反正的这一刻。 因为周秉言的死,京城的坊市足足热闹了几日,酒楼里的生意都好上了几成。 自此,内廷司再无只手遮天的权势,没了周秉言撑腰的宦官们,只敢夹着尾巴做人,再也不敢独断专行。 有许多人去拜祭了沈云初和唐以临,感念他们为扳倒阉党对做出的牺牲。 当秦桑和梁旭去唐以临坟前时,发现这里已经摆满了百姓们送来的祭品。 旁边的大树上挂了许多祈福的红绸,火红的绸带在蓝天下飘扬,好似载着无数沉甸甸的心愿乘风而去。 秦桑突然想到自己曾问过唐以临一句:“值得吗?” 也许,还是值得的吧。 虽然你已经看不到,但你让大姚百姓朝你想要的清明之治近了一步。 那日在唐以临坟前,梁旭一个练武的汉子蹲在地上大哭,他至今都没能接受,这位上司已经离世的事实。 秦桑也很难过,但是看梁旭一副要哭晕了的模样,只得先安慰他,最后两个人哭成泪人,觉得唐以临在泉下有知,也会笑话这两个属下太没出息。 新调任的大理寺卿江大人,是一位四十多的中年男子,性子算是随和,对下属不算苛刻,但也说不上信任或是亲近。 秦桑对新上司依旧是尊敬有加,只是每次看到他时,总会想到那个不苟言笑,却愿意认真听他们说话,从不吝于给他们赞许的唐大人。 她还是很想念他。 从那次送信之后,秦桑就再也没有见过陆昭。 毕竟他们两人的身份相隔太远,若不是专门求见,根本没有任何能遇上的机会。 她想到陆昭说过,如果三日之后没有答复,他就会收回所说的话。 既然现在过了不知道多少个三日,他只怕早把当日忘在脑后,也无需她特意去给答复了。 于是她便也将这件事抛在脑后,只当是陆昭随口开的一个玩笑。 因为最近并无大案发生,秦桑也乐得清闲,她又开始饲养新的虫蝇,若是要去大理寺,便交代银枝和成安来帮忙记录。 谁知这一日她回来时,发现那些饲养虫蝇的器皿不在她房里,她连忙将银枝叫过来问道:“出了什么事?” 银枝眨了眨眼道:“成安把这些罐子全拿到了他房里,说姑娘不在家的时候,就交给他来养。” 成安的房间在小院东边的角落,秦桑推门进去时,他正在认真检查每个罐子是否有合适的湿润度。 秦桑望见他一脸认真,笑了笑道:“养这些虫子太麻烦。你只需有空时记录就好,不必帮我养着它们。” 成安却理所当然回道:“这些虫子对你很重要。” 秦桑笑道:“那也不必都搬到你这里。” 成安唇角动了动,然后飞快回道:“银枝说她最怕虫子了,若是放在你房里,她打扫时又要害怕。” 秦桑没想到他如此细心,连银枝都考虑到了,顿时觉得有些感动。 只是她以后回家,就得先到成安房里来观察这些蝇虫的生长,稍微麻烦了点儿,但也不是什么要紧的大事。 就在这时,她突然听见院子里传来陌生人的声音,走到窗边一看,来得竟然是杜府的家丁,正在和张嬷嬷交代什么。 张嬷嬷耷拉着眼皮,很不情愿地同他说了几句话,然后立即把那人打发出去。 秦桑连忙走出去问道:“有什么事吗?” 张嬷嬷看着她叹了口气:“杜世元派人过来,说明日让你回府一趟,还特地交代了,要打扮的好些,莫要丢了他的脸面。” 秦桑面色一沉,离杜婉及笄那日她回府的风波,才过了不到两个月。 杜世元从不会这么频繁叫她回府,这次不知道又在打什么主意。 于是她拍了拍张嬷嬷的胳膊道:“你腿脚还不方便,让银枝陪着我就行。” 张嬷嬷明白她是不想自己再进那个狼窟,可她心里实在担心:“你让你回去做什么?” 秦桑心里有几分猜测,但是不想让张嬷嬷担心,于是笑着道:“怕什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总不能比周秉言还难对付。” 第二日,秦桑和大理寺告了假,拖到快午时才带着银枝回了杜府。 这一日天色十分阴沉,马车刚停在杜府大门前,大雨便落了下来。 银枝连忙提前撑起油伞,可她冒冒失失,下车时脚下一滑差点跌倒。 秦桑半边身子刚探出马车,忙将她胳膊扶住,大声提醒:“小心点儿!” 马车的另一边,临平侯世子孟谢亭正陪着母亲从杜府出来。 淅淅沥沥的雨声之下,他正准备上马车回国子监,突然听见在他梦里出现过许多次的声音,令他心头猛地一震。 他连忙转身,看见秦桑被油伞遮掩住的侧脸。 模糊不清的剪影,却清晰地和回忆重叠。 他突然想到当初在杜府的秋千上,他曾认错的那个背影。 孟谢亭觉得心跳如雷,冲动之下就要去追,却被侯夫人一把拉住胳膊,语气里带了责备道:“这么大的雨,你还要做什么?不是赶着回国子监吗?” 倾盆大雨在面前筑起雨帘,那人的背影很快消失在杜府的朱门之内。 侯夫人催促得紧,孟谢亭只得心神不宁地上了马车,曾经怀疑过许多次的念头再度涌上心头。 也许他弄错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第48章 见招拆招 秦桑走进杜府时,远远就看见花厅里,杜婉正托着一盒人参,献宝似地送到杜世元面前。 她另一只手托着下巴,笑着炫耀道:“世子哥哥说了,这盒红参是从南越进贡而来的,一共只有五盒,圣上特地将其中一盒赏赐给了侯府。因上次娘亲送了侯府一坐价值不菲的玉佛,侯夫人今日过来做客时,特意将这盒红参带过来还礼。” 说起未来的婆母,她脸上的表情得意又骄傲,全然不似上次在陆昭马车外挫败的模样。 杜世元笑得眼角都要飞起来,他这个二女儿从来不会让他失望,如今侯府已经来下过聘礼,侯夫人对杜婉满意至极,这侯门亲家可算是跑不掉了。 倒是另一个女儿…… 他正在这么想着,抬眼就看见秦桑站在门口,满脸的笑容立即收了起来。 然后他摆出严厉的家主姿态,招手让秦桑进来坐下,语气里带了责备道:“怎么现在才到,再晚些,客人就要到了。” 秦桑问道:“爹爹今日要设宴?” 杜世元瞥了她一眼,让人先将茶上上来,淡淡道:“是家宴,想让你见个人。” 秦桑立即就明白了他的意思,看来杜世元还没放弃让自己当人续弦的心呢。 可她什么都没说,就这么默默坐着,自从上次罚了张嬷嬷,这还是他们父女第一次见面。 两人一时都未开口,只是相对而坐,好似即将商洽生意的对手,各自都有自己的算计。 杜婉眼珠转了转,突然提高了声音道:“姐姐平日里总是穿得朴素,如今这一打扮,可真是个难得的美人儿呢。” 秦桑今日其实并未特地打扮,但是杜世元既然交代了,她便穿了石榴红的褙子配缠枝纹马面裙,银枝帮她梳了个飞仙发髻,嫌发髻上太空荡,又找了支珠钗给她簪上。 她五官明艳,在珍珠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动人。 杜世元这才仔细打量了番大女儿,见她果然听话打扮了,心里便舒畅了不少,随口问道:“上次的伤可好了?” 秦桑攥着手心,垂下眸子轻声道:“还未好全,夜里会有些疼。” 杜世元皱眉,露出关切神态:“怎么回事?都这么久了还未好全?” 秦桑神情倔强,眼眶却有些红,看起来更为可怜:“庄子买不到治伤的好药,好的自然就慢些。” 杜世元一愣,没想到女儿被教训一顿,竟真的抽去傲骨,变得乖巧了不少。 此时见她一脸柔弱,从进门起都不敢同自己对望,只怕上次让她受了不小的惊吓。 倒显得自己这个当爹的过于冷血,把人给打伤了,两个月不闻不问,连药都不送去一副。 他觉得面子上过意不去,提高声音喊来管家道:“怎么回事,让你给大姑娘送药去,怎么忘了?” 管家背锅经验丰富,只迟疑片刻就打了自己一巴掌:“老爷是小的忘了,都怪小的误事啊!” 杜世元瞪了他一眼,然后挥了挥手,十分慷慨地道:“这件事算是爹爹的错,你需要什么药,只管同爹爹开口,只要府里有的,你全都可以拿走。” 秦桑仍是垂着眸子,眼神只落在自己的脚尖上,道:“大夫说我这些年身子太虚,上次又被伤了根基,若不好好调理,只怕会落下病根。” 杜世元总觉得这话是在阴阳自己,这些年身子太虚,不就是因为一直被丢在庄子里没人管嘛。 但他很快又觉得是自己多想,然后听秦桑继续道:“大夫说了,这伤最好是用人参来补,尤其是南越的红参,补气固元最佳。可这样贵重的东西,庄子里怎么会有。” 她边说边抬眸,似是无意中扫了眼杜世元面前的盒子 杜世元觉得这东西他好像刚在哪儿听过,顺着她的目光往下看,脸上的笑容就有点儿僵。 想着待会儿要让秦桑办的事,他把心一横,不就是盒人参嘛,和航运生意比起来算什么! 于是他将盒子往秦桑那边一推,笑眯眯道:“这不巧了嘛,爹爹这里恰好有一盒南越进贡来的红参,还是御赐的呢,你拿回去好好补补。” 杜婉不乐意了,大声抗议道:“爹爹,这是世子哥哥送给您的,怎么能随便送人。” 她声音实在太大,令花厅外刚准备往里走的两人停住了脚步。 身着华服的男子站在门口抱拳笑道:“杜大人,梁某是不是来的不是时候?” 所有人立即朝门外看去。 秦桑看见站在男子身边的是继母周氏,立即猜出这就是杜世元锲而不舍想要结亲的市舶司提举梁正初。 平心而论,梁正初看起来并不让人讨厌。 他虽然年纪不轻,但是长得气宇轩昂,举手投足都带了成熟气派,只是眼神里透着精明。 他一进门就将目光落到秦桑身上,从上到下打量一番,让秦桑觉得自己好似一件即将被运上船舶的货物,正在被他估算价格。 杜世元没想到梁正初这么快就来了,想到杜婉刚才说的话,觉得让自己丢了面子,于是瞪眼吼道:“都是一家人,给我的就是给桑儿的,何必分的如此清楚!” 杜婉从未被爹爹当着别人吼过,这时眼泪含在眼眶里,却不敢再说一句。 秦桑却觉得十分好笑,这时他们倒成了一家人。 于是她大喇喇将那盒人参拿过来,交给身后银枝收好,然后笑着道:“那就多谢爹爹了。” 杜婉气得直咬唇,这红参她自己都舍不得用,特意拿来讨好爹爹,怎么能便宜那个灾星! 这时,她看见梁正初正招呼着坐下,换了副笑脸问道:“梁提举怎么没把小少爷一起带来。” 梁正初笑着回道:“显儿怕生,以后两家亲近些再带他过来。” 他把那个“亲近些”咬的很重,杜世元立即明白他的意思,看样子他对桑儿挺满意,可以安排后面的事了。 杜婉用眼角扫着秦桑,颇有些示威的意思。 让你现在得意又如何,不也是要嫁给老男人,进门就给人当后妈。 秦桑把面前的茶盏端起,轻轻开口道:“小孩子大多怕生。当初大娘子进府时,婉妹妹已经两岁,也是有些怕生的,你不记得了吗?” 这话一说,屋内瞬间安静。 唯有秦桑十分悠哉地低头喝茶,等着看他们准备承认杜婉并非亲生,还是承认她曾是外室私通所生的女儿。 第49章 肾气不足 梁正初一脸惊讶,脱口问道:“二姑娘原来并非杜大人亲生的吗?” 他问出口就有些后悔,显得他这个大男人多八卦似的。 可这也不能怪他,杜世元和周氏为了遮掩他们之前的丑事,特意将杜婉的年纪改小了一岁。 再加上杜世元对杜婉疼爱有加,外人一看就是亲生父女,日子久了,朝中同僚都以为杜婉是周氏过门后所生,也没几个人记得当初周氏是带着孩子进杜家的了。 可没想到秦桑就这么大喇喇直接在梁正初面前说出来了。 万一这事被梁正初传出去,只怕杜婉的婚事都要受牵连。 周氏脸都要僵了,但她也不能承认他们曾背着当年的秦氏苟合,只得咬着牙道:“没错,但是老爷对婉儿视如己出,早就将她当作自己的亲生女儿看待。” 杜婉本来想让秦桑难堪,没想到把自己坑了,气得想将秦桑克兄克母之事捅出来回击。 可杜世元将一碟梅子推到她面前,冷声道:“说这么多话口不干吗?吃些梅子吧。” 杜婉被爹爹警告的眼神吓得一个激灵,后知后觉自己差点误了爹爹的联姻大事。 于是她连忙做回乖巧女儿,捻起颗梅子放进口中,梅子是酸的,她的心更酸。 眼看着开席还有些时候,杜世元对梁正初笑着道:“梁大人是初次来咱们家,让桑儿带你四处转转吧。” 梁正初欣然应允,秦桑也不好推辞,于是大方站起准备领着银枝走出门。 谁知杜世元突然开口道:“银枝就留在这儿,让李嬷嬷跟着伺候吧。” 秦桑脚步一滞,明白杜世元这是想留下银枝当人质,让她乖乖和梁正初接近,莫要动什么别的心思。 而李嬷嬷是周氏身边最忠心的嬷嬷,摆明是派来监视自己的。 杜世元为了让她能当上这个续弦,还真是用心良苦、滴水不漏啊。 可秦桑面上并未表露,只是看了眼手足无措的银枝,柔声安慰道:“没事,你就留在这儿吧。” 然后两人在李嬷嬷的“护送”之下,一路穿过花园走上廊亭,廊亭旁的池塘种了大片的莲花,梁正初便喊着秦桑坐下赏花。 刚坐下,梁正初便笑着问道:“秦娘子平日里可喜欢孩童。” 秦桑心不在焉,随口答道:“不喜欢。” 李嬷嬷在她身后很重的咳嗽一声,秦桑在心里翻了个白眼,随即眯眼假笑道:“以前不喜欢,往后不一定。” 梁正初很是受用,他今日特意来见杜世元对他提过多次的大女儿,没想到果然如他所说的那般美貌端庄,就是话不太多,不过正合他的心意。 毕竟女人嘛,最大的价值就是红袖添香、相夫教子,话太多显得吵闹,能安安分分帮他管教显儿便是最好。 更何况杜世元的二女儿即将嫁入侯府,往后能和临平侯世子当连襟,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于是他热情地夸赞道:“之前听杜大人说,你从小被断定有佛缘,所以要送到庵堂里侍奉观音,十八岁之后才能入世成婚。今日一见,秦娘子果然性子沉静、宠辱不惊,与梁某以往见过那些品行虚华的贵女很不一样。” 秦桑在心中冷笑:原来她那个爹爹是这么解释,自己为何没住在府里的。 她刚想要开口,却发现李嬷嬷警告似地盯着她,于是微笑回答:“梁大人若认识我久一些,会发现我同她们更不一样。” 若有机会,她实在很想在梁正初面前施展验尸技术,让他知道什么叫真正的宠辱不惊。 可梁正初听在耳中又是另一个意思,心思活泛了,言语就更加殷勤,“今日日头太大,秦娘子可走得热了,让她们上些热茶解渴吧。” 秦桑是真的有些热了,而且对面这人让她十分烦躁,偏偏被人监视着还不能发火,急需一些凉饮戒骄戒躁。 于是她对李嬷嬷道:“能让厨房给我做一碗凉水荔枝膏吗?” 梁正初大惊失色:“年轻女子怎可饮冰!” 秦桑被他说得自己好像要服毒自尽一样,瞪圆眼问道:“为何不可?” 梁正初皱眉用教训的口吻道:“黄帝内经写明,女子脏器阴气过重,若再饮冰会导致脾胃虚寒,长此以往对生养不利。 这人还真不把自己当外人呢,刚见面就指导自己该如何生养了。 秦桑用力掐着虎口,瞥了眼李嬷嬷,努力压下心中邪火。 然后她换了副笑脸道:“多谢梁大人关心。说起来我在庵堂时也曾跟一位大师学过医术,梁大人若不嫌弃,可否让我号脉试试。” 梁正初被她笑得心头一荡,只当这是与自己亲近的手段,连忙将手腕伸了过去。 秦桑将手指往他脉搏上轻轻一搭,随即皱眉道:“梁大人这脉象阴阳俱浮,是热邪内外充斥所致。最近可有失眠脱发,肾气不足之表象。” 梁正初听到肾气不足时,心头猛然一惊。 再看面前的女子神情坦荡,望向自己的眼眸里还带着几分天真。梁正初便觉得有些羞愧。 她一个闺阁女子能懂什么,不过是依照脉象说出,倒是自己想的龌龊了。 他虽然丧妻多年,但府里也有几名姬妾,难怪最近有点儿力不从心…… 再加上他最近睡得不安稳,梳洗时也时常有头发掉落,看来她还真会诊脉。 梁正初担心自己的病症,连忙问道:“那该如何调理?” 秦桑神情严肃:“大人最近是否贪嘴,吃了许多热性的食物。” 梁正初在食物上没别的偏好,就是爱吃鹿肉,这时一听立即问道:“鹿肉可算是热性?” 秦桑瞪眼教训:“梁大人内火如此之重,鹿肉以后可千万不能再碰!” 梁正初有些不舍,但想到这关乎到繁衍子嗣的大事,咬牙道:“若我以后都不吃鹿肉,真的有用?” 秦桑笑得十分真诚道:“自然有用。” 梁正初很是感动,秦娘子不光性格温柔,还懂得医术,实在是天降贤妻啊! 而他那时还不知道,惦记着这位“贤妻”的并不止他一人。 鸿楼的厢房里,孟谢亭给自己倒了杯酒,望向对面还穿着飞鱼服的陆昭,重重叹了口气道:“有件心事,我实在不知该找谁说,只能劳烦陆兄了。” 第50章 为谁伤神 陆昭是在镇抚司门口碰上孟谢亭的,见他心事重重的模样,便提议请他去鸿楼喝上几杯。 陆昭在京城的朋友不多,他入镇抚司后爬的太快,短短几年就升至三品指挥使,受皇帝宠信,掌生杀大权。 巴结他、怕他的人多,真心与想他结交,他也能看得上的人实在是屈指可数。 孟谢亭算是其中一个。 说起来他们的性格其实大相径庭,陆昭独断独行、自负高傲,孟谢亭却是克己复礼、谦逊随和。 两人因为一桩国子监的案子结识后,竟是觉得莫名投缘,于是成了好友。 但陆昭有时会觉得孟谢亭这个好友把日子过得太累。 京城的权贵公子们,哪个不是肆意风流,唯有孟谢亭对“礼义仁孝”样样遵从,好像把自己套进一个个框里,人生还有什么乐趣。 比如他现在坐在自己对面,不管如何借酒消愁,仍要保持矜贵姿态。醉意上头,也要做方圆几里最彬彬有礼的公子。 于是陆昭笑了笑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为何不敢同别人说?” 他突然想到件事,朝孟谢亭敬了杯酒道:“对了,听说你已经定亲了,好像还没同我说过是哪家的小娘子?” 孟谢亭一听,神情更颓败了,将酒杯压在唇边,重重叹了口气。 陆昭挑挑眉,将身子凑近一些,小声打趣:“莫非是你定亲的娘子跟别人跑了?” 孟谢亭被他逗笑了,随即摇摇头道:“我倒希望她跑了。” 没想到这话戳到陆昭的痛处,他举起酒杯一仰而尽,咬牙切齿道:“若是言而无信之人,何需再为她伤神。” 最近镇抚司的下属都知道,指挥使大人心情不好,没事千万别招惹他。 连陆昭自己也不明白,这种患得患失的心情从何而来。 原本除去了心腹大患周秉言,内廷司再无力同自己抗衡,本该是他最春风得意的时候。 可他总会想起水榭竹帘中,那张被晚霞染红的睡颜。 然后他的心就像被什么挠了一下,痒痒的,又怀着些隐秘的期盼。 那两日他回府时,都会特意找门房问上一句:是否有人来求见? 他只给了她三日时间考虑,三日其实都嫌多。 可来求见的人不少,各个都不是他想见的女郎。 直到三日期限的最后一日,陆昭甚至亲自去了趟大理寺,他怀疑女仵作一直不出现,该不会是出了什么事。 可大理寺的寺丞恭敬回复,金裳和新上任的少卿大人出去办案了,一时半会回不来。 那寺丞说完还有些忐忑地问了句:“若是金裳回来了,要让她赶紧去镇抚司见您吗?” 他实在猜不透陆昭为何纡尊降贵来打听一个仵作,是不是金裳犯了什么事?要不要直接把人押送过去? 可指挥使大人脸黑如炭,转身丢下一句:“不必了,没死就好。” 那日之后,陆昭总算接受了这个事实:女仵作没伤没瘸、行动自如,只是放了他的鸽子而已。 自己如此慷慨给出的承诺,在对方看来竟是不值一提,甚至无需专程上门回复。 想到此处,陆昭气得牙痒痒,恨不得立即派人把她给绑回府里,就这么关在自己身边,直到她愿意服软为止。 可他堂堂锦衣卫指挥使,要靠这般恶霸手段得到一个女人,实在是有损英明。 于是陆昭下定决心,往后再见到那人,他绝不会再多看她一眼,毕竟这机会是她自己不要的。 不过一个女人而已,只要他陆昭想要,何须朝她去弯腰。 这时,孟谢亭见他面色阴沉,攥着拳喝酒,也觉出些不对劲来。 于是他用手撑着晕沉的脑袋问了句:“陆兄为何如此愤懑,莫非是你心仪的娘子跑了?” 陆昭狠狠瞪他:“我可不像你这般没出息,会为了个女人伤神。” 他本就是随口一说,没想到孟谢亭立即垂下头来,神情十分忧郁,陆昭一挑眉:难道还被自己给说对了。 听他刚才那回话,只怕还不是为了定亲的那位。 于是陆昭更加来了精神,玩味地看着他道:“没想到向来克己守礼的孟世子,也会生出这般心思。难道是你定完亲又看上别家姑娘了?” 孟谢亭连忙摇头,实在不知道该从何说起,踌躇一番终于道:“我怀疑,我找错了人提亲?” 陆昭简直啼笑皆非:“这种事也能搞错吗?这可不像你孟世子能做出来的事。” 孟谢亭握拳抵住额角,努力理清思绪,决定从头说起。 他深吸口气,道:“陆兄可还记得,一年前有一伙山贼偷偷闯进城郊,设陷阱绊倒许多马车,捉走一批人质企图索要赎金,那时我也被绑在其中。” 陆昭当然记得,那可是一年前的大案,还好那伙山贼很快被捉到,奇怪的是人质都自己逃了出来,倒是省了朝廷很多麻烦。 孟谢亭低头笑了笑道:“也许是天意,正因为这次绑架,我才结识了那位令我心仪的女子。我与她同时被山贼绑在马车里,因为山贼将我们眼睛蒙住,我并未看到她的模样。” 陆昭立即问道:“那你脱困后看到她了?” 孟谢亭摇头道:“没有,我脱困时,她已经离开了。我只模糊看到了她的背影。” 陆昭皱眉问道:“既然如此,那你怎么知道她的身份?” 孟谢亭道:“因为是她自己对山贼喊的,说她爹是吏部侍郎杜世元,若是自己出了事,她爹不会放过他们。” 陆昭一脸匪夷所思:“你说她自己对山贼喊她爹是杜世元?” 孟谢亭点头:“还喊了两次。” 陆昭觉得这女人脑子大概不太好,就不怕山贼找她爹报复吗? 等等,杜世元这名字他好像刚在哪里听过。 于是他连忙又问:“你说你的心上人,就是现在定亲的对象,是吏部侍郎杜世元的女儿?” 孟谢亭连忙点头道:“她叫做杜婉。” 陆昭立即想起在戏楼外的那一幕,想起号称杜世元妻女的两人是如何死皮赖脸想上他的马车,于是他轻叹一声道:“要不你就是真的认错了人,不然就是瞎了眼。” 第51章 药草香 孟谢亭喝了酒脑子转不快,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句“瞎了眼”是什么意思。 于是他一拍桌案,贵公子的风度都不要了:“你可以说我,但不许说我眼光差!她……她是个很好的人。” 陆昭嗤笑一声,“那你说说看,她是哪里让你念念不忘?” 孟谢亭眼神中浮现出一丝柔情,道:“当初若不是她,我们根本不可能从山贼手上逃脱。” 他还记得,在那个狭小逼仄的车厢里,自己虽然努力保持镇定,可还是被旁边此起彼伏的哭泣声弄得心神不宁呢。 他们手脚都被绑得死死,眼前是漫无边际的黑,身体随着马车颠簸,不知道会被带向何方。 就在一片绝望的黑暗之中,有人压着声开口:“不想死就别哭了!” 这是个年轻女子的声音,被刻意压得低沉,却莫名有着安抚的力量。 哭声停了一些,还剩难抑的啜泣声,然后他又听那女子继续道:“被绑上来的时候,我听见他们的声音,应该有三个人。一人赶马车,另外两人伪装成商贩跟在马车后面。现在马车大约走了一柱香时间,刚才外面声音变得嘈杂了,应该是拐上了主街。我还听到了满月楼的戏班在外面的吆喝声,按路程推测,这里应该还没出城门,大约是在东华牌楼附近。” 车厢里这次真的安静下来。 没想到在如此危急时刻,她竟然还能沉下心去听外面的动静,分析出现在的处境。 有位妇人的声音颤颤问:“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女子的声音仍然很稳定:“若是被他们运到老巢,咱们就彻底没法逃脱了,要想得救,我们只有最后一个机会。” 所有人都因为她的话而紧张起来,屏气凝神听她继续道:“如果我没估算错误的话,待会儿这辆马车会路过刑部大牢的后门。那里时刻都有卫兵把守,会十分留意旁边的风吹草动。这马车应该被改造过,但是也经不起咱们几个人一同发力。” 孟谢亭有些奇怪,她为何会知道刑部大牢在哪里。但是他还是乖乖听着,并未开口询问。 那人又问道:“咱们一共有几个人?” 马车里响起了一个个应和的轻声,有男有女,孟谢亭在心中计算,算上刚才那女子的声音,一共有五人。 那女子道:“好。待会儿我听着外面的动静,你们听我喊出‘撞’,咱们就一同使全力往右边的车厢撞。那边是车门的方向,应该最为薄弱,如果运气好,马车失了平衡就一定会翻倒。到时候会有卫兵上来询问。” 她声音又停了,似是思索片刻问道:“你们谁带了能证明身份的信物,身份越高越好。” 一阵沉默之后,孟谢亭轻声开口:“我身上有块玉牌,可以证明我是临平侯府的世子。” 这话一出,车上有人倒吸口气,大约没想到身份这般尊贵的公子,也被那几个贼人给捉来了。 那女子立即道:“你现在能到我身边来吗?告诉我那块玉牌放在哪儿,我把它拿出来。” 孟谢亭有一瞬间的犹豫,因为那块玉牌放在自己贴身的腰间,他们现在手脚都被绑着,如果要找到那块玉牌,必须得对自己……上下其手。 那女子没听到回应,有些着急地又问了一句。 孟谢亭把心一横,生死时刻,对方一个姑娘家都如此坦荡,他又何必扭捏。 于是他轻声答道:“玉牌就放在我腰上。” 女子没有一刻犹豫地问:“公子现在能到我身边来吗?” 孟谢亭判断声音的方向,一点点挪了过去,过了会儿就碰到身体,隔着衣料软软的触感,好像是女人的胳膊。 他的心猛跳了一下,然后小声问道:“现在可以了吗?” 那声音没有回答,可他感觉有一双手正往他身上挪,像柔软的鸟翼,划过蜀锦布料发出沙沙声,最后停在他的腰间。 孟谢亭脸快红透了,全身冒出热汗,出声时都带了些气音:“要……再往上些。” 因为两人谁也看不到,双手也都被绑着,对方时轻时重地摸索,几乎是贴着孟谢亭的腰上挪动,短短的时间,对他简直是无比漫长的折磨。 就在孟谢亭快要被热气给蒸晕了时,那双手总算将玉牌给捞了出来。 两人都长出了口气,孟谢亭这才听出对方也很紧张,并非像她声音流露出得那般游刃有余。 然后她示意大家都不要做声,不知过了多久,突然低声喊道:“撞!” 几人本就绷紧一根弦,这时毫不犹豫,用尽全力同时朝右边车门撞上去。 果然马车突然受到来自同一边的撞击,立即失去了平衡,只往右边栽倒下去。 奔跑的马被惊吓到,竟准备挣脱缰绳疯跑,把车厢给甩得翻倒。 不远处的卫兵发现这边的动静,立即走过来喝斥:“出了什么事了?” 赶车的山贼被摔得七荤八素,连忙想要爬起来解释,跟车的两名山贼也连忙靠过来,想和卫兵解释车厢里运送的货物不小心翻倒了。 就在这时,翻倒的车厢里,突然甩出一块玉牌,“啪”地落在他们脚下。 卫兵立即捡起来,看了一眼瞪大眼道:“这是临平侯府的东西,车里到底是谁?” 那几名山贼眼看大事不妙,拿出武器就往外杀,几名卫兵与他们缠斗在一处,另外一人则去车厢里解救被困住的人。 当孟谢亭被解开眼前黑布时,立即在人群里搜寻那名女子。 可他视线被许多人拦着,只看见一个模糊不清的侧脸,还有她匆忙离开的背影…… 孟谢亭总算讲完这个故事,端起酒杯放在唇边,目光十分温柔,似乎还沉浸在当时那一刻的心动之中。 陆昭听完便问道:“所以你当时并未看见她的容貌。就因为她被捉的时候喊出过她是杜世元的女儿,你就去杜世元府里找她?” 孟谢亭点头道:“我后来去了杜侍郎府上拜访,他好像并不知道女儿被绑之事,但是当杜婉走出来时,我便确认是她。” 陆昭挑眉问道:“你怎么确认的?” “那天在车厢里,我一直闻到股很特别的药草香味,尤其是……” 孟谢亭脸微红了下,继续道:“尤其是她在我身旁时,那股药香味就更明显。后来我看见她离开时的背影,腰间挂有一只香囊,里面是大约是她自己调配的草药,和当时贵女们时兴的花香味很不一样。 他顿了顿,又道:“我见到杜婉时,她身上也有一只同样的香囊,那个味道我绝不会认错。” 陆昭皱起眉,药草香味,再加上在马车里的冷静脱困,这倒是和他记忆里的某个人十分相似。 第52章 绝世冤大头 更凑巧的是,女仵作偏偏和杜世元也有些关系。 于是陆昭连忙问道:“你确定和你被绑在一起的,是杜世元主家的姑娘,而不是什么别的身份?” 孟谢亭点头道:“虽然我没看清她的样子,但是她的衣着和发饰绝对不是下人的打扮。而且杜世元家并无妾室或是庶女,只有嫡女杜婉和嫡子杜苑,所以我当时认定那女子只能是杜婉。” 陆昭冷静下来,也觉得自己的猜测过于大胆。 侍郎家的贵女和验尸的仵作简直相隔天壤,只是因为药香就联想到一处,实在是有些牵强。 于是他摇了摇头,继续问道 :“那你现在为何要怀疑自己认错?” 孟谢亭露出苦笑道:“因为我最近才知道,杜世元原来不止一个嫡女。” 陆昭被他说得有点莫名,难道嫡女还能凭空多出来一个。 孟谢亭道:“是在杜婉及笄后我才知道的。杜世元曾经有过一位夫人,在十几年前因病去世了。亡妻还留下一个大女儿,因为从小被说有佛缘,就被送到庵堂里侍奉菩萨,所以并不住在杜世元府里。据说要到她十八岁以后,得菩萨允许才能入世嫁人。” 陆昭心思又动了动,连忙问道:“那她叫什么?” 孟谢亭回道:“她跟她母亲姓,名为秦桑。” 陆昭似有失望,随即自嘲地轻笑一声。 当初金裳曾说过,她母亲在杜家被毒打,所以她才害怕见到杜世元和杜夫人,才想要出人头地为母亲撑腰。而这位秦娘子的母亲早亡,可见两人毫无关系。 而且金裳验尸推案时遇神杀神的气势,哪里像长伴青灯古佛的贵女。 然后他又觉得懊恼,明明已经打定主意,以后再不会多看那人一眼,怎么听个故事也老想到她。 孟谢亭见陆昭捏着酒杯,一时沉思,一时眉头紧锁,表情十分丰富。 于是他往前倾身问了句:“陆兄,你还在听吗?” 陆昭立即回神,决定摒弃杂念,认真为好友解惑。 于是他又问道:“除了香囊,你还问过杜婉其他事吗,靠什么断定她就是当初马车里的女子?” 孟谢亭露出困惑神色:“我想不通的地方就在这里。当初我曾问过她,和我一起被山贼绑走,后面又助我脱险之人可是她,她马上就承认了。” 陆昭瞪着眼看向这位谦谦公子,用恨其不争的语气道:“所以,你就直接告诉她所有事,然后问那个人是不是她?” 孟谢亭一脸愣怔:“那不然应该如何?” 陆昭无奈摇头:“你为何不让她自己来说,如何脱困的细节,她是怎么拿到玉牌的?她若能说得出,才证明那人真的是她。” 孟谢亭道:“当初我看到香囊,已经有八分确认她就是我心仪之人。而且杜婉是三品侍郎家的贵女,难道还会诓骗我不成?既然她已经承认,若是再百般试探,岂不是要伤她的心?” 陆昭默默叹了口气,从小锦衣玉食被宠着长大的侯门公子,如何能知道人心险恶。只可惜他不明白,不是人人都对得起他这份真心的。 他想起当初站在自己马车外,心心念念想要凑上来的杜家母女,心中的厌恶又更多了几分。 可他暂时还不想告诉这位好友,于是继续问道:“那你是何时怀疑自己认错了人?” 孟谢亭其叹了口气道:“其实我和杜婉见过几次后,就一直有些疑惑,比如她的声音和我在马车里听到的不太像。但是我问过她一次,她说她那时患了风寒,又不敢放声说话,所以声音显得低哑,我当时也并未深究。后来她母亲经常请我娘去侍郎府做客,娘亲对杜家娘子也十分满意,经常同我夸赞,让我多约她出游。” 他露出个苦笑继续道:“直到半年前,娘亲突然问我是否对杜婉有意,我那时不知该怎么回。然后她告诉我,说她今日去侍郎府时看到杜婉在哭,问了她许久才知道,原来是同我出游时被人看见,还被人嘲笑上赶着攀附侯门。娘亲责备我,说我若不想娶杜婉就不该与她数次见面,毁了闺阁女子的清誉。我那时心中愧疚,便答应等她及笄后把婚事定下来。” 陆昭越听越是无语,看好友的表情如同看见绝世冤大头。 孟谢亭却未看他,继续道:“原本同杜婉见过几次后,我发现她和我想象中并不太一样。可后来我又告诉自己,当初车厢里那个女子,我连容貌都没有见过,她所有的一切,都是我在脑海里拼凑出来的。只停留在想象里的人,总会比较完美,若用那个虚幻的人去要求杜婉并太公平。所以答应母亲和杜家定亲之后,我就不再想这些事了。可就在杜婉及笄那日,我在杜府的花园里,看见一个很熟悉的背影。” 他看了陆昭一眼,神情有些激动:“我不知该如何形容那种感觉。如果说杜婉和当初那个女子的背影相似是八成,那我在花园里看见的那个人足足有九成。可我后来打听过她的身份,所有人都语焉不详,我不好过多打探别人的家事,也就当作是自己眼花。” “后面的事都是我娘亲在操办,她惦记着让我早日成家,交换庚帖后就选了个好日子提亲。可我也不知怎么了,总是想到当初那个背影,直到昨日……” 他放在桌上的手攥起:“昨日在杜家大门外,我又听到了那个声音。这次我绝对不会认错,那就是我在马车里听到的声音,于是我又找人打听,终于问到原来杜世元还有个大女儿,她并没有被养在府里……陆兄,你说会不会……我真的认错了人!” 陆昭望着他无奈摇头:“你问我有何用?直接去把那个秦桑找出来问她啊。” 孟谢亭又垂下头来,满脸沮丧道:“可我已经向杜婉提亲了,若真的搞错了,那还是她的嫡亲姐姐……” 向来循规蹈矩,重礼法守伦理的侯府世子,从未面对如此混乱的关系,所以他本能选择了逃避,但是内心却十分不甘。 可陆昭却不懂这有何好纠结的,瞪他一眼道:“你想这么多做什么!若是认错了就改回来,难道你还真想将错就错娶了杜婉?” 孟谢亭苦恼地撑着脑袋:“可是我若是改变主意,就只能和杜婉退婚。那她必定会被众人嘲笑,以后再想找夫婿可就难了,那我岂不是害了她一辈子。” 陆昭恨不得把酒倒在他头上,让他能清醒些:“是她先骗你的,有什么后果也是她咎由自取!” 第53章 寻人 孟谢亭一愣,随即想到杜婉同他交往时的模样,实在是有些不忍。 于是他重重叹气道:“就算她因为一时的虚荣骗了我,那年她也还不到十五,不该承受如此大的恶果。而且是我主动与她交往,也是我家去找她提亲的,她这样的贵女最重要的就是名声。我若是现在悔婚,到时候一定会流言四起。且不说娘亲不会同意,我怎么能为一己私欲毁掉一个女子的名声。” 陆昭真被他气着了,冷笑道:“你光顾着为别人着想,觉得自己是什么守信的君子,可你有没有想过,她也许根本没有你想得那么可怜,也不值得你这般瞻前顾后。” 见孟谢亭听得一脸迷惑,陆昭沉着脸继续道:“你可知道半月之前,我在双井街碰到了杜家母女两人。” 陆昭用手指点着桌案,倾身过去道:“那时她们惊了我的马车,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但杜世元的夫人非拉着她女儿要同我道歉,我随口说了句让她们上车,她们就真准备上来。” 孟谢亭听得皱起眉头,他实在无法想象,八面玲珑的杜夫人或是端庄守礼的杜婉,会在大街上随便上外男的马车。 陆昭观察他神色,冷声道:“杜婉骗你时不到十五,现在可是已经及笄又即将定亲之人。你在这儿瞻前顾后,被骗了还担心人家的前程,可人家早就想攀上更高的枝了。” 他同孟谢亭相交甚久,并不在乎这句话会打击到他,与其让他浑浑噩噩被人骗,不如早些知道真相。 果然孟谢亭脸色发白,倾身问道:“陆兄说得可是真事?” 陆昭嗤笑一声:“我还不至于为了杜家的人,要编个故事来骗你?” 孟谢亭身子抖了抖,猛灌下一杯酒,终是下了决心,腾地站起道:“我现在就去找她问问!” 陆昭被他突如其来的气势吓了一跳,又好心建议道:“你不如先去找那个秦桑,把事情的前因后果搞清楚。不然以你这性子,只怕被人哭闹一场,又会心软。” 孟谢亭用手掌按着额角道:“我也想过去找她。可秦桑根本不住在杜府,我也只打听到她住在城西的庵堂,陆兄能陪我一起去找找她吗?” 陆昭摇头道:“我倒是想陪你去,但是最近圣上要去元德寺为了西北战事祈福三日,嫔妃和皇子们都要一同宿在寺中。此事事关重大,我需得带镇抚司日日操练,确保祈福仪式上绝不能出任何纰漏。” 孟谢亭知道元德寺祭天仪式乃大姚流传数十年的传统。 据说前朝建宣年间,曾被外族打进中原,差点遭遇灭族之灾。 当年元德寺有高僧梦中受佛祖点拨,请皇帝和嫔妃皇子住在寺中祈福三日,则能保国土无忧。 果然皇家在元德寺祈福三日之后,姚国将士就迎来大胜,随后一鼓作气将羌族人赶到了山渡关外,此后再也未能进犯中原。 从那时起,皇帝去元德寺居住祈福就成了极为重要的仪式,不光皇家重视,百姓们也十分看重,将其视作关乎民生的大事。 如今西北战事已经打了半年,物资军饷一批批往边关送,若再拖下去,国力必定不堪重负,所以隆兴帝才决定携家眷去元德寺祈福三日,祈祷边关将士能早日得胜退敌。 孟谢亭明白这是关乎着国家边防的大事,两相比较,倒显得自己刚才那番伤神过于小家子气。 于是他忙对陆昭抱拳道:“多谢陆兄今日开解,就不再耽误你了。” 陆昭点了点头,又露出个玩味的表情道:“若你真找到了那位秦桑姑娘,我倒有兴趣见一见她。” 他见孟谢亭流露出一丝紧张,连忙道:“放心,我就想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女子,能让你孟世子念念不忘,宁愿悔婚都不愿放弃。” 孟谢亭脸上流露出一丝赧意,垂头道:“还不知她究竟是如何看我的,也许只是我一厢情愿罢了。可若不能当面问一问她,我始终不甘心……” 陆昭真受不了他这副情痴的模样,摇头笑道:“行了,你还是快些去吧,去晚了小心被人捷足先登。” 孟谢亭脸色一变,转身就往外走,酒后身子还有些不稳,差点被门框被绊着,将谦谦公子形象忘了个干净。 守在门外的小厮双平见自家少爷喝成这副模样,连忙将他扶着上了马车。 孟谢亭歪靠在软垫上,接过双平递过来的浓茶,半闭着眸子吩咐道:“上次让你们查的事,再好好去查下,那间庵堂到底在什么地方?” 可当他真找到那间庵堂,发现里面早就被废弃,根本没有人住过的痕迹。 于是他让双平去庄子里打听,终于问到主家有位大姑娘住在离庵堂不远处的小院里。 当孟谢亭走到小院门口时,银枝正在院子里晾衣服,张嬷嬷找了个树荫下坐着,将洗好的菜放进大盆里,在阳光下甩出一片翠绿的水光。 然后,她听见院外有人礼貌地发问:“请问这里是否是秦桑秦娘子的住所?” 张嬷嬷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站起来隔着门缝一看,脸就立即黑了。 银枝不明就里,奇怪地问道:“谁会到这里来找姑娘?听声音好像是位年轻公子。” 她刚说完年轻公子几个字,成安就立即走了出来,他正在房里记录幼虫形态,手里还捏着支毛笔,笔尖的墨随他的脚步滴了一路。 张嬷嬷撇嘴道:“就是那个刚和杜婉定亲的临平侯世子呗。” 然后她很不满地啐了口道:“当初在杜世元家里见死不救,这时还跑来做什么?” 成安听到临平侯世子已经皱起眉头,再听到和杜婉定亲,心里已经有了八成猜测。 当初被山贼绑走那件事,秦桑怕吓着张嬷嬷和银枝,只告诉了成安一个人。 好好一个侯门公子,不辞辛劳跑到庄子里找人,必定是因为发现了什么事。 于是成安掩下眼中一抹阴影,弯腰对张嬷嬷道:“您回去歇着,我去同他说吧。” 第54章 不知廉耻 孟谢亭带着小厮双平忐忑地站在小院外,当看到院门被推动时,紧张得心被提到嗓子眼。 可他预想中的佳人并未出现,取而代之的是一位身穿粗衣却难掩芝玉风姿的男子。 虽然身为同性,孟谢亭还是被他的脸惊艳了一下,然后礼貌地问道:“敢问秦桑秦娘子是否住在这里?” 成安露出和善的笑容回道:“是的。” 男子笑起来令人如沐春风,但这个回答却让孟谢亭心里越发疑惑,试探着问道:“那不知阁下是?” 成安答得十分坦然:“我是她一位远房亲戚,从乡下来投奔杜家,老爷让我留在这里帮手干活。” 孟谢亭不疑有他地点了点头,只是让这般容貌气质的少年干粗活,实在是有些暴殄天物。 于是他又往里面看了眼,问道:“不知秦娘子何时回来?” 成安答得飞快:“她今日不会回来了。” 对上孟谢亭惊愕的眼神,成安胡诌得脸不红心不跳:“她去婶娘家探亲了。” 孟谢亭好像被兜头泼了盆冷水,眼神都黯淡下去,想转身离开又觉得不甘,转过头试探地问:“你跟在秦娘子身边多久了?” 成安想了想道:“有两年了。” 孟谢亭走近两步,压着声问:“那你可知道,一年前秦娘子是否被山贼绑走过?” 成安立即点头:“听她说过,后来她自己逃出来了。” 孟谢亭身子抖了抖,没想到自己反复纠结的答案,竟然被如此轻易揭开。 看起来秦娘子应该很信任这位少年,他很想多打听些事,但少年高大的身子挡在院门口,一点请他进去坐坐的意思都没有。 于是他将成安拉到一旁,小声问道:“那她有没有和你说过被绑时候的事,那时有没有什么她能记住的人?” 成安微微一笑道:“没有,她说当时男男女女都帮不上忙,全是废物。” 孟谢亭被“废物”两个字刺了下,忍不住追问:“她真是这么说的?” 成安一脸纯真地点头,那副神态足以让任何人相信他是个从不撒谎的人。 孟谢亭立即挫败地垂下头来,他当时的表现确实不好,没能给心上人留下什么好印象。 可他实在不甘心,又试探着问道:“那她有没有提到过,她嫡妹即将定亲?” 成安立即“哦”了一声,顺水推舟地问:“你说的是那位临平侯府的世子吗?” 孟谢亭心跳又剧烈起来,期期艾艾问道:“她可见过这位世子,是否提过他,对他有何评价?” 成安满脸诧异地望着他:“那是她未来妹夫,她该有什么评价?莫非那位世子还想姐妹共事一夫不成!” 他看起来像是无心调侃,孟谢亭好却像被人扇了一巴掌,觉得十分难堪。 于是他皱起眉头道:“什么共事一夫,怎么说的如此粗俗!” 成安对他微笑,笑容里却带着丝被刻意掩藏的冷意:“不是我说的粗俗,是公子问的不知廉耻了!” “不知廉耻”这四个字重重落下,让孟谢亭差点怀疑这人是否猜出自己的身份。 可眼前的少年眼神明亮、笑容坦荡,仿佛只是随口说出评价,倒让向来知书守礼的世子被骂得脸有些发红。 没错,他现在的身份还是秦娘子未来的妹夫,有什么资格探听她对自己的喜恶。 于是孟谢亭深吸口气,仍是那副彬彬有礼的模样:“既然秦娘子不在家,我便先告辞了。下次……下次等我有资格时再来求见。” 这句“有资格”说的十分含糊,可成安却听懂了,面上笑容未变,只在心里冷哼了一声。 孟谢亭突然想到什么,叫远远站着的双平过来,从他手上拿了样东西递过来道:“这是我路过荣宝斋时,看见他们新进的香粉。据说配方里加了冰片和雪莲籽,同当下时兴的香气不同,味道很是清雅,因此也十分抢手。我猜想秦娘子应该会喜欢,能否帮我转交给他。” 少年垂眸在他手上精致的匣子上绕了圈,孟谢亭无端端感到一阵凉意,当看到他的脸时又觉得是自己多想。 幸而成安马上接过他手上的匣子道:“好,我帮公子转交。” 望着孟谢亭铩羽而归的背影,成安转身走进院门,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神情变得冷淡而厌恶。 张嬷嬷从屋里走出来问:“世子走了么?他为什么来找咱们姑娘啊?” 成安直接走到花圃旁,将那盒香粉全倒进泥里,然后拍了拍手淡淡道:“没事,他走错路了。” 见孟谢亭浑浑噩噩走到马车旁,旁边的双平有些忧心,小心问道:“现在去哪儿?回国子监吗?” 孟谢亭抬腿走上马车,想着方才少年说的话语,内心像被什么扎得生疼,终是下了最后的决心,道:“去杜侍郎府里。” 第55章 好戏 自从那日秦桑回府之后,杜婉始终憋着口气,她不懂自己明明样样都强过这位长姐,每次见她却总讨不着好处。 从她出生以来,就知道自己只是外室之女,所以娘教她要学会讨好爹爹,不然她们一辈子都只能被养在外宅,得不到名分。 后来母亲终于顺利嫁入了杜家,刚踏进那间气派的大宅院,她望见身边围绕着丫鬟嬷嬷,披金戴玉、肤如凝脂的女孩,一时竟忘了眨眼。 原来被娇养长大的贵女就是如此模样,这就是她的嫡亲姐姐秦桑。 初时的羡慕很快就变成了嫉妒。 大家都是同一个爹爹,凭什么她不需要讨好爹爹,凭什么她就能过的锦衣玉食,她甚至都不是姓杜的。 幸好杜婉很快就发现,爹爹并不喜欢这个大女儿。 所以她越发努力地讨好爹爹,假装被秦桑嫉恨推落池塘,发了半个月的高热,终于请来了道士,将碍眼的长姐赶去了庵堂。 从此后,自己就是杜府唯一的嫡女,被众星捧月的侍郎千金,往后都只能由她秦桑来羡慕自己。 十年过后,她本以为两人之间的地位早已如云泥。 自己以贵女身份数次出入勋贵们所办的文会,让不少名门公子向她投来青眼。而秦桑只是在山野里长大的村妇,未来的婚事,无非是被爹爹随意打发个鳏夫做相公。 可她万万没想到,就在她十五岁那年,临平侯府的世子竟找上门来,问爹爹是否有个女儿,说他们一同经历了山贼,多亏这位女子相助才能逃脱。 杜世元那时觉得十分莫名,可杜婉从小最擅察言观色,她从世子的脸上看到了一丝向往与期许。 于是她毫不犹豫就认了下来,对爹爹说是怕他担心,又怕传出去名节有损,才隐瞒了这件事。 世子性子纯良,并未对她有过任何质疑。 他们第一次对谈时,世子痴痴盯着她腰间的香囊,问道:“这香囊可是你随身之物?” 这般光风霁月的贵公子,傻子也能看出他的情愫。 杜婉含羞带怯地点头承认,心中却难以抑制地填满嫉恨。 那一刻她仿佛又回到初次见到长姐时的小丫头,原来过了十几年,一切都没改变。 这个香囊是她从秦桑身上抢过来的,那日秦桑被爹爹叫回府,对娘亲不光没有尊敬,还阴阳怪气顶撞了她。 自己看不过眼,为了给娘亲出气,派了个嬷嬷去把她身上的饰物强行扒下来,这个香囊她闻着很舒服,想着药香可以避蚊虫,就顺手戴在了身上。 那日之后,她便把香囊剪烂,再也不想闻到这股味道。 后来再同孟谢亭见面时,他也问过为何她不再戴同样的香囊。 杜婉便惋惜地告诉他:之前的香囊遗失,而会做这种香囊的嬷嬷回乡了,以后怕是都戴不了了。 但随着同临平侯府越来越亲近,杜婉的这份妒意很快就释怀。 虽然不知道当初他们曾发生过什么,但同世子连姐姐的脸都没见到,同世子交往的是自己,让侯夫人满意的儿媳妇也是自己,只需再等上几个月,自己就能嫁入侯门,成为世家大族的未来主母。 而秦桑只能做老男人续弦,进门就给别人当后妈。 她应该羡慕自己,甚至嫉妒到发疯,恶毒诅咒自己才对。 可秦桑看她的眼神总是冷傲的,带着淡淡的不屑,好像自己才是被丢在郊野的弃女,而姐姐还是那个被人众人簇拥,高高在上的秦家嫡女。 那日爹爹故意把梁正初请到府里,让他们两人相见,杜婉本来存了看好戏的心,没想到最后是自己被夹枪带棒地奚落一番。 而梁正初离开时对秦桑非常满意,对着爹爹夸赞了数次。 再想想他虽然年纪大,但也是相貌堂堂,手里还握着发放船引的实权,往后爹爹都得仰仗他。 没想到最后,还是被秦桑捡到了便宜。 这念头几乎让杜婉日日不能安睡,她本就为了身形清瘦而少食,失眠几日后出现在周氏面前,面色惨白的模样把周氏都吓了一跳。特意嘱咐她出门要得多敷一层胭脂,不然怕吓着别人。 直到这日听说孟谢亭来访,杜婉阴郁几日的心才总算雀跃起来。 她连忙让丫鬟帮自己精心打扮,足足耽搁了一柱香时间才去见孟谢亭。 当孟谢亭乍然见她,也愣了愣,道:“杜娘子最近清瘦了不少。” 杜婉当作这是关心,笑着坐下,语气里带了娇嗔道:“早就说过了,世子哥哥叫我婉儿就好。” 可孟谢亭看起来却不似以往那般温柔,看向她的目光甚至有些冷硬,只犹豫了片刻就问道:“杜娘子当初究竟为何要骗我?” 杜婉一愣,当她看见孟谢亭的神情,就知道他全都知道了,她的脸刷得白了,身子止不住地发抖。 孟谢亭皱眉上前一步,语气严厉道:“我全都知道了,当初和我一同被绑在马车里,助我脱困之人根本就不是你,而是你的嫡亲姐姐秦桑。所以那日我找你父亲询问时,你为何要诓骗我来冒认?” 杜婉知道怎么辩驳已经无用,于是她任由自己跪坐在地上,扯着孟谢亭的衣角痛哭道:“全怪我一时鬼迷了心窍,因为当日对世子哥哥一见倾心,只想能同你更亲近些,所以稀里糊涂就认了下来。其实后来我日日都做噩梦,内心悔恨不已,数次想同你坦白,但都不敢开口。后来你说要同我成亲,我便以为你早已忘了当初之事,当作那是我年少无知犯的小错。” 孟谢亭见她哭得梨花带雨的模样,心头也有些不忍,于是他蹲下身子想要扶她起来。 可杜婉捂住脸,瘦弱的肩膀止不住地发颤,从指缝里露出双楚楚可怜的眼:“都是我一时糊涂酿成的错,世子哥哥能不能原谅我。” 孟谢亭第一次对她沉下脸,毫不留情道:“可我心仪之人并不是你,真正想定亲之人也不是你。” 他突然想起陆昭说的事,声音又冷下几分道:“而且你们不是早有了其他的打算,不然怎么会想在大街上就上陆昭的马车。” 杜婉听得浑身发冷,没想到他连这件事都知道,连忙将手挪下来,露出惊恐的眸子道:“不是!是母亲说陆昭这人睚眦必报,怕他会因此而迁怒爹爹,所以想要上车亲自同他道歉,我根本就没有上车啊,世子哥哥一定要信我啊。” 孟谢亭被她哭得头疼不已,强迫自己狠心道:“这些事我也不想追究了。既然我们开头就是错误,那继续下去也只会互相怨恨。咱们把亲事退掉吧,我会对所有人解释,这事全是我的错,绝不让你来承担非议。” 杜婉听得尖叫一声,随即任性地捂住耳朵不愿再听下去。 她过了好久才冷静下来,瞪着他颤声道:“世子哥哥想同我退亲,莫非心仪的人是姐姐?” 孟谢亭不知该怎么说,垂下头轻声道:“我们的事同她无关。” 可他的表情早已出卖了一切,杜婉急忙道:“可姐姐她已经有了意中人,那人是市舶司的提举,他们即将定亲!” 孟谢亭如遭雷击,颤声问道:“你说你姐姐已有心上人?” 杜婉恨得指甲快把手心掐出血来,面上仍是瞪着双无辜的眸子,忙不迭地点头道:“不信你可以去问爹爹,他们两人两情相悦,早已定下终身,梁提举过不久就会来提亲。” 孟谢亭脸色惨白,退后两步喃喃道:“已经晚了吗……太晚了吗……” 杜婉看得眼中闪过浓浓的恨意,却还是语声凄然地道:“婉儿这一世想嫁的唯有世子哥哥一人,如果要退亲,不如让我死了吧。” 然后她作势要去撞柱子,孟谢亭吓得连忙拉住她,杜婉便顺势倒在他怀里,孟谢亭推也不是,抱也不是,只得重重叹了口气。 他觉得无比心烦意乱,突然觉得陆昭说得对,自己不该就这么来找杜婉,最后只会心软得什么也没做成。 杜婉演完一场大戏,好不容易让孟谢亭不敢再提退婚的事,送走他后就立即去了周氏房里。 周氏抬头看见她脚步虚浮地飘进来,瘦得不成人形,脸上的妆哭得红一片黄一片,差点吓得大叫:见鬼了! 然后她看见杜婉一脸恨意地坐下,目光狠戾地望着她道:“必须让爹爹赶快把姐姐嫁出去,无论用什么法子!” 第56章 狗急跳墙 过了几日,恰逢知名戏班昆曲南枝坊来京,因为梁正初平时就号听昆曲,周氏特地包下整间西园的牡丹阁,邀请梁正初一同赏戏。 台上唱着游园惊梦,梁正初却有些心不在焉,左顾右盼着问:“秦娘子还未到吗?” 周氏捂嘴笑了下,“才几日没见,梁提举就惦记上了呢。” 梁正初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头,问道:“不是说她也一同来听戏吗?” 周氏叹气道:“她方才尝了这儿的梅子酒,说很对她的胃口,没想到贪杯把自己饮醉了,现在被丫鬟扶去后面的厢房歇着呢。” 梁正初连忙关切问道:“秦娘子醉得厉害吗?” 周氏一手托着腮,一手捞起旁边的薄纱罗披帛道:“醉的有些厉害,被扶走的时候,连披帛都忘在这儿了呢。” 淡粉绣银花的披帛,还留着淡淡的香气,梁正初望着这样的女子贴身之物,想着美人儿醉酒的模样,喉结狠狠滚动了一下。 见梁正初想了会儿就出了薄汗,低头猛灌几口茶,周氏在心中满意地笑了下。 那日她听杜婉说完孟世子的来意,明白此事确实不能耽搁,等杜世元一回府里,马上连哭带卖惨地同他坦白了整件事。 杜世元没想到杜婉胆子这么大,同侯府的亲事竟然是骗来的,一时间气得火冒三丈。 可他很快恢复冷静,若是让桑儿得到侯府世子的助力,那秦氏给她留的那份嫁妆,还有秦家的那支商船队,可就很难留得住了。 于是几人商议一番,如今最好的法子,就是让秦桑赶紧和梁正初成婚,彻底断了孟世子的念想。 但麻烦的是梁正初看起来并不太着急,还说要选个日子,把儿子带着同秦桑见上一面。 而秦桑这边就更是麻烦,她始终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要让她出嫁,必定会提到那些嫁妆,杜世元很是头疼。 最后是周氏想出了法子,想要尽快让他们成婚,干脆让生米煮成熟饭,这样秦桑再没法拿乔,顾及名节也得赶紧嫁了,哪还有脸惦记什么嫁妆。 而梁正初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对侍郎千金做了这样的丑事,肯定会觉得对杜家有所亏欠,往后很多事都好办了。 杜世元越想越觉得这法子甚妙,就是得让桑儿暂时受点委屈。 但自己给她选的是门好夫婿,能保她后半生荣华富贵,相信她迟早会想通。 说不定往后梁正初升了官,给她封个诰命,女儿还得感谢自己帮她做决断呢。 于是这日一大早,杜世元就让人把秦桑给叫了回来。 随意找了个理由,说她生辰快到了,让周氏带她去听南枝坊唱曲,若是喜欢,等她生辰时就安排戏班来府里演一场。 杜世元做足了慈父的样子,秦桑看起来并未怀疑,但也看不出多欢喜,始终是那副冷冷淡淡的模样。 到了芙蓉园里,小二立即上了酒菜,说这是园子新酿的梅子酒,请贵客品尝。 周氏先端起酒杯,眼神往旁边瞥过去,秦桑大约是觉得同她坐在一处无话可说,也不设防地端杯饮酒。 周氏见她将一杯酒喝下肚,总算是松了口气,这事看来已经成了一半。 他们特意在酒中加了迷药,果然秦桑只喝了一杯就觉得不适,扶着额头昏昏沉沉站起,周氏连忙让身边的李嬷嬷扶她后面厢房躺下。 秦桑身边的丫鬟银枝急得跟上,却被李嬷嬷一把推开,让她先回庄子里去,莫要吵扰大姑娘歇息。 秦桑想要阻止,但是连走路都困难,几乎是被李嬷嬷架着回了房。 李嬷嬷离开时特意带走了她肩上的披帛,再将门从外面锁住,甩着手上的钥匙,得意笑了起来。 办完了这一切,剩下的就是等梁正初上钩。 周氏把掩住唇边笑意的茶杯放下,望向对面已经心猿意马的梁正初,心里乐开了花。 然后她故意叹了口气问:“不知梁提举对我们家桑儿,到底是钟意还是不钟意啊?” 梁正初连忙回道:“秦娘子蕙质兰心、性情温婉,梁某自然是中意至极。” 周氏却露出忧虑表情道:“上次梁提举来我们府里,我就觉得你们十分般配,想劝桑儿多上心,能早些把婚事定下来。可我并非她亲生的娘,哎,真是继母难当,我越劝她越是叛逆,说她要风光出嫁,不想这么随便就嫁人。” 梁正初是何等圆滑之人,一下就听出了其中玄机。 看来这位周氏是想早点把外姓的女儿嫁给自己,只是没想到那位秦娘子还挺虚荣,自己堂堂市舶司提举,她还嫁的不甘愿。 这么想着,他心里便不太痛快,又生出一股征服欲。 周氏又叹口气,道:“所以说啊,桑儿到底还是年轻,经事太少,不懂得梁大人是打着灯笼难找的好夫婿,需得日后好好敲打才行。” 她说完似是随意把手里的披帛一甩,正好落在梁正初的手边。 梁正初闻着那股似有若无的香味,什么戏啊曲啊都听不进去了。 奇怪的是,他明明没有喝酒,却莫名觉得有些燥热,于是反手压住那块披帛,轻轻搓揉一下,如同少女细腻的肌肤,勾得人心痒难耐。 周氏十分适时地发问:“梁提举这是怎么了?” 其实她心里再明白不过,这屋子里的熏香,已经被提前加了少许能催情的香料。 梁正初按了按额角,一脸抱歉道:“不知是否昨夜没睡好,觉得头有些晕。” 周氏连忙道:“若是不舒服,可以先去后面厢房歇息下。” 她又把那条披帛递给梁正初道:“若是见到桑儿,劳烦梁提举把这披帛还给她。” 梁正初一愣,盯着手里的披帛,他不是傻子,怎么会不懂这意味着什么。 随即他便会过意来,看来周氏真是很想把这个拖油瓶塞给自己,又怕秦桑不情愿,干脆送他一个人情。 既然是送来的便宜,那就没理由不占。 于是他只迟疑一会儿,就马上笑得暧昧道:“好,夫人放心,我必定亲手送到秦娘子手里。” 李嬷嬷把梁正初领到后院走廊,又把钥匙交到他手上,挤眉弄眼道:“就是最里面那间房,老奴先回去服侍夫人了。” 梁正初站在房门口,将披帛放在鼻下闻了闻,想象着里面的旖旎春|色,冷笑着想:要怪,就怪你有这么个继母吧。 然后他迫不及待地打开了锁,谁知开门后还未看到佳人,就感觉有什么人从旁边冲到自己面前,然后小腹猛地剧痛起来。 他疼得背脊一缩,不可置信地低头,就看见一把匕首捅进了他的小腹。 第57章 磕个头吧 梁正初本能地用手去捂,然后摸到匕首的刀柄,又摸了满手黏糊糊的鲜血。 想到那是他自己的血,他只觉得头晕目眩,差点直接晕过去。 然后他听到秦桑带着哭腔的声音:“梁大人,怎么会是你!” 梁正初用带了血丝的眸子狠狠瞪过去,然后捂着小腹狼狈坐下,咬牙切齿地骂:“你他妈是不是疯了!” 秦桑发髻凌乱,妆容被哭得乱七八糟,削瘦的肩不停地抖,看起来十分可怜。 她眼神凌乱,似乎被吓得不轻,语无伦次地解释:“梁大人,我不知道是你啊。我被人绑进房里,怎么敲门都没人应,我以为碰上了采花贼,幸好身上还有藏着匕首防身。刚看到有人开门,我实在太害怕了,就用冲过去想和那贼人同归于尽。” 她抱着胳膊不住摇头:“来得不应该是该死的采花贼吗?怎么会是梁大人你呢,怎么回事呢……” 梁正初觉得采花贼听起来十分刺耳,但他虚弱地说不出话来,只能坐在那儿生闷气。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嗷”的一声女人惨叫,让他以为又有人被捅了。 周氏脸色惨白地站在门口,直愣愣望着倒在血泊里的梁正初,被李嬷嬷扶住才没有马上昏厥。 然后她立即吩咐同样被吓傻的小二去叫大夫,冲到梁正初身边,手足无措地喊:“梁提举你没事吧!” 梁正初本就虚弱,还被她在耳边鬼吼几声,只能拿眼恶狠狠瞪着她,心说我这像是没事的样子吗! 他总算缓过口气,脖子上都冒出青筋道:“我不管你们杜家在搞什么花样,敢光天化日偷袭朝廷命官,这事别想善了!” 秦桑可怜兮兮地眨眼,好似才找回理智,道:“梁大人放心,我刚才已经让银枝去报官了,待会儿顺天府的人应该就会来了,到时候我一定把所有事都告诉他们。” “报官?!”两道声音同时喊出,皆是又惊又惧。 周氏生怕事情闹大,站起来吼道:“你疯了,报什么官?” 梁正初也一脸憋闷,待会儿官府的人来了,知道自己轻薄别人家姑娘不成,还被人给捅了,传出去他还要不要做人了! 秦桑可怜地咬着唇,仍是带着哭腔道:“我刚才在里面怕的要命,只能拼命拍门,后来银枝听到声音过来了,我告诉她园子里可能来了采花贼,让她赶紧去报官请个捕快过来,不然连大娘子的清白也不保啊。” 周氏快被气晕了,狠狠瞪着李嬷嬷,质问她这是怎么回事。 李嬷嬷也很迷茫,她明明把银枝都赶出园子了,这人是怎么回来的。 这时秦桑突然盯着梁正初手里的钥匙,歪头疑惑道:“梁大人手里为何会有钥匙,莫非这门是你锁的?” 梁正初本能地把钥匙往背后一藏,然后抬眸盯着周氏,意思是你准备让我背锅? 周氏把牙一咬,马上扇了自己一个嘴巴子道:“都怪我糊涂啊!怪我害了梁大人,这都是误会啊!” 然后她狠狠捏了旁边的李嬷嬷一把,李嬷嬷立马跪下也跟着扇嘴巴子道:“是奴婢搞错了,应该让梁大人去隔壁房间歇息的,怎么给错了成了大姑娘房里的钥匙。” 秦桑仍是一脸迷惑道:“可这里其他的房间都未上锁啊……” 她抬眸盯着周氏,似是总算明白过来道:“原来不是采花贼,那大娘子为何要把我锁在房里?” 周氏汗都下来了,若是单独同她对峙自己可不怕,可偏偏这小蹄子直接报了官。 万一待会儿官府的人真来了,被捅的还是朝廷命官,这事可就难糊弄过去了。 再说杜婉还要嫁进侯府的,她嫡亲姐姐把丑事闹这么大,万一被侯夫人觉得她们家风不良 可怎么办。 于是周氏难得服了软,走到秦桑身旁小声求道:“这事全怪我鬼迷了心窍,咱们先给梁大人治伤,其他事回府再说。等官府的人来了,你就说是自己搞错了,赶紧把他们打发走。” 秦桑斜睨着她,声音有些冷:“被关在房里的人受惊吓的是我,差点被人轻薄的也是我,大娘子随便一句搞错了,就想当什么都没发生?” 周氏咬牙恨恨道:“那你想要如何?” 秦桑微微眯眼:“不然就磕个头吧。” 周氏一口气差点没上来,脸涨得通红,又听她继续道:“被误伤的是梁大人,大娘子闹出这样的乌龙,总该给他磕头认错吧!” 周氏转头看见梁正初已经没有血色的脸,想到这事被办成这样,结亲肯定是无望了,只怕他以后见了自家老爷的面都要绕着走。 于是她无力地跪下,痛哭着道:“梁大人大人有大量,只要今日这事能大事化小,要怎么赔银子您只管说话,不然为这事闹到顺天府,咱们谁都难堪啊……” 梁正初想到自己一世英名,被这婆娘害得成了采花贼,还被人给捅了一刀,一时间气急攻心,翻了个白眼昏死过去。 李嬷嬷连忙哭着喊道:“夫人,梁大人晕过去了……” 周氏吓得又嗷了一声,身子晃了晃、眼皮一翻,也跟着晕了过去。 秦桑自上而下望着两人,还有急得痛哭的李嬷嬷,然后好整以暇理好发髻与妆容,用帕子擦了擦手上的血,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走到门口时,正撞见被小二领着往里面赶的大夫,于是上前笑了笑道:“您快进去吧,不然里面可要出人命了!” 等出了园子,走上早已等她许久的马车时,银枝已经在等着她。 秦桑望向旁边伪装好的少年,笑着道:“没想到他们这般没用,都不需要你出马。” 成安将黑帽取下,声音冷淡道:“他们运气很好。” 第58章 吃味 此时还在晕厥中的周氏一定没想到,为了今日之事,谋算的不止是他们,还有秦桑自己。 她从那日在杜宅见过梁正初之后,就明白杜世元根本等不及了,为了拉拢这位梁提举,他必须尽快促成这门婚事。 但是杜世元绝口不提嫁妆之事,秦桑就猜到他一定在想什么阴招,要逼得自己不得不嫁。 她最怕的,就是杜世元会从自己身边的人下手,幸好杜世元比她想象的更沉不住气,也更阴损。 今早她被叫回杜家时,就已经猜到杜世元会让她去见梁正初,于是让成安偷偷跟出来,准备想法子吓一吓梁正初,让他不敢娶自己。 可没想到杜世元会让她和周氏去西园听什么昆曲,秦桑心中疑惑,面上却未显露。 她跟着师父早已精通药材,当那杯加了迷药的梅子酒一递到她手上,她心中就立即明了。 没想到他们竟比自己想的还要下作,可她还是将计就计假装喝下去。 然后她装作被迷晕,被李嬷嬷拖拽着锁进了房里。 李嬷嬷走后,成安立即来到了房门外,想要把锁砸开救她出来。 可秦桑很快就想到,这是杜世元送给她的好机会。 有了这个机会,杜世元不光别想要这门姻亲,还得和梁正初这个市舶司提举结下仇怨,往后想拿船引可没那么容易了。 于是她让成安伪装成捕头的样子,然后和银枝在外面等着,若是她失败了,就让他进来好好教训这两人一顿。 然后秦桑将妆和发髻弄乱,做出崩溃害怕的模样,再将随身带的匕首拿出,坐在门旁默默等候。 若是梁正初不进来,她还敬他是位君子,会对他高看几分。 若是他真的听从周氏的安排,想要做这种龌龊之事,那也是他自己选择挨这么一刀,怨不得旁人。 “其实说起来,我还是对他留了些情面。” 秦桑坐在马车里,将桌上的蜜饯扔进嘴里道:“若我把刀再往下捅几寸,梁正初以后就别想要他的命根子了。” 银枝瞪着眼看自家姑娘,好歹也是未出阁的小娘子,怎么能这么直接说出男人那地方。 可身为马车里唯一一个男人,成安很认真地回:“若你后悔了,我现在就帮你去把他给割了。” 银枝彻底叹服了,他们一个杀人一个就给递刀,配合还挺好呢。 那日之后,秦桑就称受了惊吓再也没回过杜府。 她给杜世元写了封声泪俱下的信,说自己名节差点被毁,没脸再见爹爹,若是非要自己回去,就拉着周氏找官府评理,看看这事到底是谁的错。 杜世元本来就为梁正初的伤而头痛,一看这封信更是差点厥过去。 说到底这计策确实下作,若是大女儿真这么闹上一场,只怕会成为京城茶余饭后的谈资,到时候自己的清誉、杜婉的名声可就全毁了。 于是他决定先不管秦桑,转头把周氏狠狠教训一顿,怪她出的腌臜主意,把好好的亲事给毁了,还落下梁正初的怨恨。 最后他罚周氏暂时交出家里的账目,再在佛堂跪上十日。 周氏哭得撕心裂肺,心里委屈但不敢说出口:老爷当初不答应,我也不敢这么办啊。 然后杜世元亲自准备了几份贵重的大礼,带着周氏上梁家道歉。 梁正初好不容易养了几日伤,府里的小妾伺候得尽心,总算把那日的阴影给冲淡了些。 他一看这两人上门就气不打一处来,指着鼻子痛骂杜世元家风不正,把正妻和女儿推出来给自己搞仙人跳,赶紧滚的越远越好,以后在朝中碰上了也莫要多说一句话。 杜世元没想到攀亲不成,还莫名结成了仇怨,气得在家大病一场,最后决定把这些全算在秦桑头上,都怪她命犯煞星,还是暂时别给她找什么婆家冲撞了自己。 但是杜世元并不敢病太久,因为马上就到了本朝十分重要的仪式,皇帝携家眷去元德寺为边关祈福的日子。 按照之前定下的规矩,皇帝需带着皇后、后妃和几位皇子在元德寺里住上三日,求佛祖保佑大姚边关战事告捷,早日击败敌寇。 皇帝不在皇宫里,自然只能将政事交给一众朝臣,所以人人都不敢怠慢,生怕哪件事没办好,让皇帝回朝后问罪。 除了镇抚司,大理寺也调派了人手去元德寺护卫,当然像秦桑这样的仵作是没有资格去皇家寺院的,所以她也乐得清闲。 可没想到就在皇帝进入元德寺祈福的第二天,她竟在大理寺看到了陆昭。 彼时她正在同梁旭讨论一件案子,一抬头就看见指挥使大人坐在阴影里,绷着下颚线,冷冷望着她。 这是上次因唐以临的死送信之后,他们第一次见面。 秦桑不知为何觉得有点儿紧张,然后想要过去个打招呼,又觉得好像显得太熟稔,于是站定行了个礼。 梁旭不明就里,也跟着行了个礼,随即靠近秦桑压着声问:“你同陆大人不是认识的嘛?” 他觉得这两人之间的气氛有些奇怪,好像突然变成陌生人一般。 秦桑朝他使个眼色,示意他莫要多言。 陆昭将盯着两人咬耳朵的目光挪开,神情更加阴沉,对着新任大理寺少卿江闫道:“出了件案子,需要仵作跟我去现场验看。” 江闫对他态度向来尊敬,连忙回道:“那便让金裳去一趟吧。” 陆昭不置可否站起身就往外走,走了几步停下,就这么负手站在门檐下。 秦桑愣了下才明白这是在等她,连忙收拾好柳木箱跟了上去。 梁旭站在后面,奇怪地对江闫嘀咕道:“什么时候请仵作这种事,还得指挥使大人亲自出马?” 江闫也不明白,但是一个仵作的事还无需他来费心,于是朝他挥挥手,道:“镇抚司的案子,咱们管不着。” 秦桑一直跟着陆昭上了马车,见指挥使大人从头到尾不发一言,连正眼也不瞧她,只觉得十分莫名,于是笑着开口问道:“不知我们现在去验的,究竟是什么案子?” 陆昭淡淡瞥了她一眼,道:“原来你不光会同别人说话,还认得我呢。” 第59章 皇家寺庙 秦桑愣了愣,随即才会过意来。他大约是在责怪自己刚才没有同他打招呼,于是十分乖巧地补上一句:“陆大人,好久不见。” 可这句好久不见,偏偏又触着陆昭的逆鳞,他放在衣袖下的手指捏了捏,冷冷瞥向窗外道:“看来你记性也没那么差。” 秦桑实在猜不透这人的态度为何如此古怪,苦恼地思索一番,总算想起了那个三日之约。 再看对面陆大人活阎王般冷峻的脸,难免就有些心虚。 说到底那次 也是自己失了约,失约就是不对,何况是对陆昭这般高傲之人,把他那般不明不白地晾着,实在不太合适。 她不想得罪这位指挥使大人,便垂下头,郑重地道歉:“上次的事,未及时给陆大人答复,是我的不对。” 陆昭总算将目光落在她身上,却没有接话,淡淡撩着眼皮,似乎在等她解释。 秦桑原本以为道个歉,这事就算过去了。 毕竟那些话陆昭自己可能都忘了,现在追究,无非是为了面子罢了。 但陆昭不开口,马车内气氛尴尬,她只能把头垂得更低一些,随口胡诌道:“我那时被派去办案子了,办完就已经快要入夜,实在不适合去找陆大人。” 陆昭盯着她的眼神总算变柔和一些,原来她不是故意放自己鸽子,是被公务给缠住了。 早知道那日,他就该在大理寺多等一刻,至少等她回来。 但自己早就说过,这承诺过了三日就会失效。 而且这段日子,自己下定决心 绝不再对她再另眼相待,他陆昭可不是那种为了女人言而无信、随意反悔之人。 于是他略带遗憾地开口道:“罢了,可惜三日期限已过……” 他突然有些迟疑,想着要不要再给她一次机会,可秦桑已经飞快接口道:“那当日之事正好就此了结。” 陆昭瞪着她,自己说了要了结吗?哪里正好了? 可秦桑笑眯眯的样子,神情看起来十分轻松。 陆昭暗自咬牙,立即把刚才的纠结狠狠抛在脑后,将头转回来问道:“你知道我们现在要去哪儿吗?” 秦桑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他在说他们现在要办的案子。 于是试探地问:“是要去元德寺吗?” 陆昭冷哼一声:“算你聪明。” 秦桑松了口气,原本她答不答都无所谓,但陆大人这般别扭模样,实在不知道哪句话又会惹到他。 其实陆昭来找她时,她就已经猜到几分。 算算日子,今日是皇帝为西北战事祈福的第一日,陆昭身为锦衣卫指挥使,本来应该留在皇帝身边,既然他特地出来找自己,必定是元德寺里出了事。 而且是一件需要仵作来验尸的大事。 说起正事,陆昭语气严肃起来道:“你知道元德寺祈福的传统是因何而来吗?” 秦桑点头道:“因为三十年前,芜族人攻破了山岳关,铁蹄直驱中原。元德寺当年还是间寂寂无名的寺院,那时的住持弘忍大师某日梦中遇佛祖,说元德寺中会有庇佑战争的麒麟神兽降临,需得先帝和后妃皇子们一同到寺中迎接。仪式要做足三日,三日中所有参与仪式的人都不得出寺,不然就是对神兽不敬。” 其实关于这个传说,秦桑一直有一个疑问,为何一间寂寂无名的寺院住持,能说动当时的皇帝仁宣帝拖家带口宿在寺中三日。 毕竟她所听到的版本,已经是在百姓口中流传过无数次的故事,其中内情早已不可考。 无论如何,先帝确实听从了弘忍大师的建议,带着后妃和皇子以及贴身的内侍住进了元德寺中三日,虔诚地向麒麟瑞兽祈福。 当时随行的皇子中,还有如今已经登基的隆兴帝,那年他只是不受先帝看重的五皇子。 而那年无论皇宫内外,众望所归即将继任皇位的,是从小最得皇帝喜爱、也最得民心的太子顾磐。 说来也是有些神奇,就在先帝在元德寺祈福的最后一日,前线便传来捷报,芜人被镇远侯魏玉良大将军赶出了山岳关。 魏将军还在阵前射杀了芜国亲自率兵出征的两位皇子,老芜王大受打击,自此十余年未再敢犯大姚边关。 这次大捷之后,元德寺便声名大噪,先帝将其定为皇家寺院,受皇家香火供奉。 从此凡有大战事,皇帝就会携家眷去元德寺向神兽上贡祈福,这传统从前朝一直传到本朝,这是隆兴帝第二次入寺祈福,难道是这次出了什么纰漏? 于是秦桑询问地看向陆昭,可陆昭却未向她解释,只是看了眼窗外道:“到了寺中你就知道了。” 马车很快停在元德寺门外,秦桑下车就发现寺外设了重重看守,毕竟涉及到皇家安危大事,若不是陆昭领着她往里走,只怕是一只苍蝇都没法飞进去。 若是未得到允许,也飞不出去。 元德寺里肃穆庄严,沿路都种着高大参天的乔木树,秦桑跟着陆昭走了一阵,不自觉屏气凝神,感觉此行的案子事关重大,必须打起十二分精神才行。 寺院中央的宝华大殿,本该是举办祈福仪式的地方,这时却显得有些冷清,除了几名正在念经的僧人,还有旁边看守的锦衣卫,并未看到住持或是皇家之人的影子。 秦桑正觉得有些奇怪,陆昭便引着她往祭台看去,秦桑一看才知道,为何旁边的僧人要用那般恐惧的表情诵经。 祭台中央的香炉里,赫然摆着一只断掌。 那只手从手腕处切断,手指以一种僵硬的姿态扭曲着,指甲呈现灰褐色,切断处的皮肉已经萎缩,没有血迹,看起来已经脱离躯体很久。 但是奇怪的是,这只手看起来并未有任何腐烂的痕迹。 秦桑连忙将柳木箱放下,准备走近细看,突然听到后面一个声音道:“这位就是为沈云初沉冤昭雪的大理寺仵作吧?” 秦桑连忙回头,看见一位衣着气质矜贵的男子,年纪大约三十左右,正用探究的眼神望着她。 他旁边还站着一位年轻些的男子,衣着也十分贵气,对他的态度却极为恭敬。 秦桑只犹豫了一瞬,立即躬身行礼道:“民女金裳,参见三殿下、四殿下。” 第60章 干尸 她直接喊出了这两人的身份,陆昭也上前跟着行礼,帮她肯定了她的猜测。 三皇子挑眉“哦”了一声,笑着问道:“你是如何看出来的?” 秦桑垂眸恭敬道:“坊间传言,三皇子礼贤下士,平日喜穿襕袍戴方巾,不愿与文臣相距太远。因此小的见殿下穿着襕袍,材质却是最上等的蜀锦,革带绣有凤纹,再加上能自由出入元德寺大殿的,必定身份尊贵无双。” 她又转向三皇子旁边那人,道:“而在传言中,同三殿下感情最好便是四殿下,因此小的也是斗胆猜测,还请两位殿下莫要怪罪。” 她后面这句话说的有些俏皮,令四皇子也跟着莞尔一笑,正想说什么,又看了眼旁边的皇兄,如同往常一般闭嘴等他先发话。 三皇子也露了出笑意道:“你既然猜对了,为什么要怪罪你,该赏你才对。”转头又对四皇子问:“四弟觉得,赏她什么好?” 陆昭这时上前一步,语气冷硬道:“金仵作是来查案的,该不该赏,也请殿下等她查完这件案子后再定夺。” 三皇子顾定弘脸上的笑容淡了些,随即仍是温和道:“父皇既然将此事全交由镇抚司来办,陆指挥使又是父皇最为信任之人,便全听你的吧。” 秦桑觉得这话的语气听起来有些微妙,毕竟皇子开口要赏人,一个臣子却要阻拦,实在是有些胆大。 于是她想起师父曾对她提过,因为太子早亡,东宫之位一直悬而未决。剩下的三位皇子中唯有三皇子顾定弘最受陛下赏识。 而且他母妃是皇帝最宠爱的宁妃,舅舅手握京卫大营的兵权,几乎所有人都觉得皇帝立他为储君是迟早的事。 可偏偏这关键一步,隆兴帝十几年都没有迈出去,令储君之位还留了些许悬念。 但即便如此,顾定弘却并不太着急,他相信只要他愿意忍耐,这个储君迟早是他的囊中物。 因为剩余的两位皇子,四皇子顾定戎是他一母所生的亲弟,向来就以他马首是瞻,哪怕哥哥说天是方的,他也都会笑着附和。 还有一位二皇子顾定儒,他虽是庶长子,但他母妃早亡,也没有什么掌权的外戚支持,从小不得皇帝喜爱,性格也是沉默寡言,不太敢出头。 唯一令顾定弘顾虑的是,陆昭同二皇子走的十分亲近,甚至在去年办台州的贪腐大案时,向皇帝请求由二皇子主事,一同前往台州办案。 最后那桩贪腐案揪出贪官十余名,陆昭选了个日子将他们公开处刑以儆效尤,台州百姓们感恩戴德,高呼二皇子圣明,这便是陆昭送给他的功绩。 而曾经在背后默默支持三皇子党的提督太监周秉言,也在最近被陆昭拔除,因此顾定弘愿意好好和陆昭说话,已经是用了十足修养。 但是这等皇家秘事,不是秦桑一个小小仵作能探听的,于是她眼观鼻鼻观心,装作不知这其中的暗流涌动。 既然说到了案子,她便戴上手套,将这只断掌从香炉里取下,然后认真查验起来。 陆昭站在旁边认真看她摆弄,两位皇子竟也没有离开,似是对这件事的结果十分感兴趣。 秦桑仔细验完后,道:“按照骨架推断,这是一只男子的手掌,指腹和虎口生有厚茧,可见死者生前是经常做工或是练武之人。指腹处的皮肤有轻微溃烂,好像是生前被烧伤或是被处理过。手腕处的切面十分完整,可见凶手对人体的骨骼构造十分熟悉。” 她沉了口气,对几人解释道:“分尸其实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若是用暴力去砍,哪怕砍得血肉乱飞,也很难将骨头割断。但如果能熟知各个关节的连接处,才能造出这样干净的切口,就如同庖丁解牛一般。所以凶手要不就是对人体或医学很有研究,要不就是经常分肉切骨的屠夫。” 见旁边几人听得认真,她又继续道:“方才我用银针试过毒,并未发现手掌中有毒。但是这只手掌的姿势很奇怪,手指扭曲的弧度,似是生前拼命去抓什么东西,一般有这样的姿势的,大概率都是中毒或是窒息而死。所以他真正的死因,还得找出其他尸块才能推断出来。” 她将手掌举起,又道:“还有一点,这只手掌已经脱离了尸僵,切口处未见到血迹渗出,皮肉都已经萎缩,按道理应该死后超过一日,可为何一点腐烂痕迹都没有,骨骼和肌肉都保留得十分完整,看起来……” 她迟疑着说出:“看起来像是特地做成的标本。” 陆昭皱眉问道:“标本?” 秦桑点头道:“比如要将某种动物尸体保存下来,使其不会腐烂,最常用的是长期浸泡或是灌入水银的法子。但是这只手掌里面并未灌有水银,皮肤的完整度也不像被长期浸泡过,不知道凶手用了什么法子,又为何要这么麻烦去处理一只手掌。” 然后她抬眸问陆昭:“这手掌到底是如何出现的?” 陆昭耸耸肩:“如你所见,它就摆在那里。” 就这么大喇喇摆在即将举行祈福仪式的祭台上,仿佛在嘲笑锦衣卫的无能。 想到这里陆昭的脸又沉下几分继续道:“原本和它一同出现的,还有一具尸体。” “尸体现在在哪里?”秦桑连忙问道。 陆昭觉得这事很荒谬,但还是回道:“尸体凭空消失了。” 第61章 阴晴不定 “你说尸体是凭空消失了?” 秦桑被他说得有些懵,忍不住重复了一句。 “没错,就是凭空消失,而且是在陆大人手下的锦衣卫眼皮子底下消失的。”三皇子顾定弘突然开口,语气平平淡淡,又仿佛带了几分调侃。 陆昭握紧拳头,却没法出言反驳。 这件事确实是镇抚司失职,虽然皇帝并未怪罪他,但他也狠狠憋着一口气,必须把这凶手揪出来才能一雪前耻。 事情是在大约五更过后发生的。 因为今日大殿里要举行祈福仪式,锦衣卫从昨晚就已经派人轮流值守,确保大殿里没有任何异常。 可怪事还是在凌晨发生了,那时被派着在大殿门外值守的是两名锦衣卫千户,他们整晚没睡,眼看着就要熬到换班,正是昏昏沉沉时。 就在东方既白之时,一名锦衣卫无意中从窗子里往大殿里看了眼,然后发现摇曳的烛火映照下,大殿中央赫然趴着一具尸体。 他顿时被吓精神了,连忙扯旁边那人来看,总算确认这不是一场梦,两人连忙想要从大门进去查看。 可大殿的门却被从里面锁上了,他们拼命踹门也踹不开,便去旁边找了块大石,直接把门给砸开。 可让他们傻眼的是,门被砸开后,大殿中央什么都没有,好像刚才的尸体只是他们的幻觉。 但是两人怎么会同时生出同样的幻觉,于是他们立即往祭台处搜寻,没想到刚走到香炉旁,就看到了里面被放了那只断掌。 然后他们才想起来,刚才那具尸体好像是没有手的。 两人都被吓的够呛,连忙去找陆昭通报,可陆昭带人在大殿内搜寻后,并未找到尸体的踪迹,它就是凭空从大殿中消失了。 后来陆昭又带人将寺内彻底搜查了一遍,但是寺内外都有锦衣卫重重把守,根本不可能有人把一具尸体扛着跑出大殿,更别说躲过众人将尸体藏在何处了。 若不是那只断掌,那两个锦衣卫可能都会怀疑是自己眼花看错了。 祈福仪式前出了这样的事,仪式自然无法举行。 住持弘忍大师赶来后,也觉得此事闻所未闻,叫了几个和尚做法超度,决定将祈福仪式改到第二日的吉时举行。 隆兴帝为此十分愤怒,勒令陆昭必须立即查出到底是何人所为,而且绝不能对外走漏风声,不然百姓会觉得为西北战事的祈福发生了血案,是大不吉之兆。 秦桑听完便忍不住问道:“那他们看到的尸体,身下也没有血迹吗?” 陆昭点头道:“据他们所言,当时大殿内只有烛光照亮,他们能看到一具尸体趴在地上,除了那只断掌其余部分都十分干瘦,看起来像一具干尸。” 秦桑盯着那只断掌没有说话,她总觉得有些地方不对劲,但是一时间找不到头绪。 陆昭见她困惑地蹙着眉头,眼珠瞪得圆圆的,鼻头微微皱起,看起来像只发呆的小猫。 他压下心中莫名涌起的女仵作十分可爱的念头,走到她身边道:“我正好要去找住持问话,你和我一起去吧。” 秦桑连忙点头,只是一只断掌,可用的线索实在太少,在没有找到身体其他部分之前,必须先搞清楚,在尸体出现之前,大殿里究竟发生过什么。 陆昭转身前,又对着旁边一直饶有兴致观看的两位皇子道:“二位殿下也要一起吗?” 四皇子立即看向皇兄,顾定弘笑了笑道:“不必了,就是想来见一见金姑娘,现在见到了,就不打扰陆大人查案了。” 秦桑后知后觉地看了他一眼,三皇子这般身份,为何要特意来看自己一个仵作。 顾定弘似是看出她的疑惑,边同他们一起往外走边道:“金姑娘既然为沈云初翻案,应该知道我同她也曾有过一段渊源。” 秦桑立即想起来,当初三皇子曾经想娶沈云初为妃,只是后来沈云初死了,围绕她的是是非非,让这段未成的姻缘也淹没在流言之中。 据说三皇子后来娶了张首辅的女儿为妃,还生了位小郡主,只是还未有嫡子。 提到当年旧事,顾定弘目光变得十分深远:“那年我听人提起京城中有这样一位智勇双全的女子,便派人约她在鸿楼见了一面。沈娘子虽然容貌被毁,但是性情潇洒、谈吐不俗,同我见过的所有女子都不一样。我对她生出仰慕之心,那日之后,便向他父亲提出想娶她为妃。” 他低下头,自嘲地笑了笑道:“没想到她却不愿嫁我,后来听说她因为逃婚而自缢,我因此还自责了许久,觉得是自己贸然提亲害了她。” 他转头盯着秦桑道:“幸好你们最终为她翻案,将内廷司的恶行公之于众。唐大人在奏章里特地称赞了此案的仵作金裳,说她身为女子心细如发又勇敢无畏,正是因为她找到诸多证据,才让此案能重见天日,让沈娘子八年的冤屈得以昭雪。” 他说完这番慷慨之词,许是因为想起故人,神情似有些激动,语气也不若之前那般平静。 秦桑被他这么一通夸赞,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复。 她原本觉得私盐案让周秉言彻底倒台,三皇子失去了提督太监这般重要的助力,应该对自己和大理寺十分厌恶才对。 但眼前之人的神情看起来无比真诚,脸上也写满欣赏之色,好像如同传言那般礼贤下士,毫无皇子架子。 于是秦桑垂下头,谨慎地回道:“沈娘子的案子主要是唐大人和大理寺的功劳,我只懂得验尸,其余的全是误打误撞。” 陆昭这时斜眼过来,意有所指道:“你能办成此案,确实是靠误打误撞。” 秦桑脸有些红,明白他是在暗示自己为了救唐以临硬闯进他府里的事。 顾定弘的目光在两人身上绕了绕,随即对四皇子道:“咱们回父皇那儿吧,就不耽搁两位办案了。” 眼看着两位皇子离开,陆昭不发一言迈步就往前走,他个子高走的快,秦桑要小跑才能跟上。 好不容易跟上他,偷偷瞥一眼他的侧脸,看出指挥使大人似乎不太高兴。 秦桑在心中叹了口气:怎么感觉这次重逢,陆大人的性子变得阴晴不定,实在难以琢磨。 两位皇子一路走到高大的菩提树后,眼看着左右无人,四皇子小声问道:“皇兄觉得她有没有发现?” 顾定弘轻轻摇头道:“她看起来不像城府深的人,刚从我与她对视,看不出她有任何异样,应该是不知道什么事。” 他想了想又道:“不过她与陆昭似乎很亲近,陆昭这人十分狡诈,所以还得多观察些时日再下定论。” 四皇子仍有些忧虑:“若她真的知道了呢?” 三皇子淡淡瞥了他一眼,脸上再没有人前显露的温和之色:“放心,我自然有我的办法。” 第62章 麒麟瑞兽 秦桑同陆昭一路走到弘忍大师所在的禅房外,见他始终板着脸一言不发,实在不明白自己到底哪里得罪他了。 禅房外站着位锦衣卫,明显在等陆昭,一见到秦桑便热情招呼道:“金姑娘,咱们又见面了。” 秦桑抬头一看,这人是上次领着她进镇抚司找陆昭的千户邱允成。 于是她连忙挂起笑容道:“是邱大人啊,上次的事还没给你道谢呢。” 陆昭回头瞪了她一眼:“你记性倒挺好。” 秦桑寒暄的话被他堵在嘴里,怀疑他又在记恨自己在大理寺没有同他打招呼的仇,于是只在经过邱允成时小声问了句:“邱大人是同我们一起查案吗?” 邱允成刚要回话,陆昭却冷冷看着他道:“让你来办公务还是闲聊的?” 邱允成立即收了笑容,正准备同两人一起进去,陆昭却瞥了他一眼道:“你在门口守着吧。” 然后他领着秦桑进了禅房,邱允成摸了摸后脑,实在不知自己哪里得罪了上司,只得重重叹了口气。 弘忍大师今年已近六十,穿着金线缝制的袈裟,一头鹤发慈眉善目,因是皇帝亲封的上师,见两人进来只点了点头,然后吩咐小沙弥给他们上茶。 秦桑进门时,便发现这间禅房布置十分奢华,家具全用上好紫檀木,连钵盂都是纯金打造,颇有皇家禅师的气派。 两人在弘忍大师房内坐下,陆昭便问起昨晚出事前大殿里的情况。 弘忍大师回忆道:“因天子即将驾临本寺,老衲昨晚在安排今日迎接和住宿事宜。大殿里派了两位亲信弟子怀远和怀真前去,让他们点燃殿内香烛和摆放祭品,准备今日的祈福仪式。” “弘忍大师。”秦桑突然出声问道:“我有一事未明,祈福仪式为何要提前一日点燃香烛呢?” 弘忍大师看了她一眼,道:“这是当年我在梦中,被佛祖所开示的。为了唤醒麒麟瑞兽,需得提前一日,在寺里的每一处殿内都摆满香烛,将其全部点燃。一夜过后,梵钟声响,麒麟瑞兽自会在莲花塔上现形,接受天家叩拜。” 秦桑瞪大了眼道:“大师的意思是,麒麟瑞兽会在陛下进行祈福时,在莲花塔上空显形接受叩拜?” 弘忍大师缓缓点头,面上难掩骄傲之色。 三十年前,正是他本人求见先帝,说服先帝携家眷到元德寺祭拜祈福,求麒麟瑞兽保佑同芜国之战大捷,最终助边关将士击退敌军,保住了大姚的半壁河山。 秦桑这时才明白,为何当初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寺庙,能够得到先帝的信任,甘愿留在寺中三日。 若能亲眼在寺中看到麒麟瑞兽显形,确实是难得的神迹,也难怪这项祈福的传统能从前朝传到本朝。 然后陆昭开口问道:“根据值守在大殿的锦衣卫回报,在发现那具尸体之前,只有大师的两位弟子进出过大殿,能否请他们前来问话?” 弘忍大师点头,唤了个小沙弥道:“叫你两位师兄过来,这位陆大人有事要问他们。” 很快就有另外两人走进禅房,长得颇有特色,皮肤一白一黑,个子一高一矮,气质也颇有差别,令秦桑怀疑弘忍大师是怕自己眼神不好分不清人,才刻意这么区分。 弘忍大师指着其中那位皮肤白净,身材高大的和尚道:“怀远是我在游历时外收的弟子,那时他全家都在饥荒中饿死,我见他颇有佛缘,就把他带了回来。果然他天资聪颖,对佛学的造诣惊人,如今过了二十年,博学已经不在我之下。我将他视作首席弟子,每当闭关时,寺中事务都交由他来处理 。” 他笑了笑,又道:“往后只怕也要由他来继承我的衣钵。” 秦桑注意到,弘忍大师说这番话时,旁边站着的那位黑皮和尚,眼中闪过丝嫉恨,很快被他的笑容掩下。 而怀远始终恭敬地低着头,不骄不躁、不悲不喜,倒真有几分得道高僧的模样。 弘忍大师又望向黑皮较矮的和尚道:“这位是怀真,他虽在佛法造诣上不及怀远,但是性格圆融,待人接物十分周到。元德寺同其他寺院不同,能有怀真这样的弟子,为我免去了许多俗事纷扰。” 秦桑听明白了,元德寺因祈福仪式名声大噪,除了皇家大事,平时也会有许多高官权贵来上香,请求弘忍大师或是寺中弟子为家中做法事。 这些高官显贵自然需要有人去斡旋交际,难怪这位怀真大师看起来十分亲切,脸上总带着三分笑,进门就向所有人躬身问候,和怀远清冷疏离的模样很不一样。 待到秦桑将两人默默观察完毕,陆昭也将眼神从两人身上挪开。 然后他对两位禅师问道:“昨晚你们是什么时候进大殿的,进去后都做了什么,看到些什么?一五一十说一遍,绝不能有任何隐瞒。” 他向来擅长审讯,言语中自有股不怒而威的气势,连进门后始终垂首沉默的怀远,都抬起眸子,露出肃然应对的神色。 倒是怀真先开了口,道:“昨晚大约二更时分,我同师兄准备了祭品和莲花灯,在大殿中依次摆放好,将莲花灯全部点燃后,我们就离开了。因为烛火需得彻夜长明,我同师兄约定好,三更时由我去更换莲花灯,五更时则是师兄前去更换,所以三更后我就再也没有进去过大殿,其后发生的事我也一概不知。” 秦桑挑了挑眉,这位怀真和尚倒是很懂说话的艺术,短短几句话似是在陈述事实,其实意味深长。 先撇清自己从三更起就没进过大殿,而怀远是五更时进去的,过了五更时就出了事,那自然只有他最有嫌疑。 陆昭当然也听出其中关键,饶有兴致地对怀远问道:“怀真师父说的可都是真的?” 怀远似乎听不懂其中机锋,点头道:“昨晚的事便是如同师兄所言没错。” 陆昭又问道:“你们进出时,确认大殿里面没有其他人?也没有什么不该出现的东西?” 怀远又点头道:“我五更离开时,检查了殿内烛火和所有祭品,并未发现任何异常。” 陆昭知道他说的是真的,因为根据两名锦衣卫的证词,他们亲眼看见怀真和怀远离开并未返回,又从窗外大殿内看过数次,都未发现异样。 而在怀远离开一柱香时间后,大殿中央才出现尸体,除非怀远有隐身之术,不然绝不可能当着两名锦衣卫的面,把尸体和断掌给扔进去。 陆昭想到秦桑验尸时的推断,分尸之人对人体骨骼十分熟悉,所以才能切口这么干净,于是问道:“你们之中可有人擅长医术?对骨骼内脏精通的?” 第63章 长公主 怀真立即看向怀远道:“师兄学过医术,我记得他收藏了人体图,还曾去山下给百姓施针接骨过。” 陆昭看了他一眼,嗤笑道:“我有说会医术就是凶手吗?你急什么?” 怀真脸一黑,赶紧低下头不敢说话。 倒是怀远神情坦荡地望向陆昭道:“贫僧确实钻研过几年医术,也曾收藏过宋义大人所着的《内境图》,对接骨也有涉猎。” 陆昭“哦”了一声,突然瞪着他厉声喝斥道:“那你可知那凶手就是十分熟悉人体构造,所以才能精准切下那只断掌。说来可真是巧啊,怀远师父是最后一个进出大殿之人,还精通医术和人体,这案子不是你做的还能是谁做的?” 寻常人被他这一吼一瞪,都会被吓得魂不附体,更何况心中有鬼的人。 可怀远仍是不躲不避直视着他道:“怀远可以对佛祖发誓,贫僧只懂治病救人,不懂什么杀人分尸,大人若不信,就将贫僧关押起来,等到此案查明,自会证明贫僧的清白。” 陆昭本来就是吓唬下他,见怀远如此直接地反驳,倒让陆昭对他高看几分。 这时旁边的弘忍大师突然摇头道:“陆大人你是真的搞错了。” 他见陆昭露出不解之色,叹气道:“因为去年怀远受了伤,右手几乎废掉,连重活都干不了,何况分尸断掌。” 陆昭微微皱眉,随即走到怀远身旁,捏起他的右手端详。 他自己是练武之人,自然看得出来怀远的右手手筋已断,确实没法干分尸这样复杂的力气活。 他突然看向旁边一脸阴沉的怀真,笑了笑道:“怀真师父,你好像很失望?” 怀真一愣,随即连忙陪笑道:“陆大人这说的什么话,元德寺里的师兄弟都是佛门子弟,断不可能做这般凶残之事。” 陆昭的目光在他脸上绕了圈,看得怀真和尚汗都被逼下来了,才负手走回了座位,颇有威仪地坐了下来。 该问的问完了,陆昭便暂时让两位师父离开,但是不得离开锦衣卫的视线,需得随时接受盘问。 待到两人离开,弘忍大师才对陆昭正色道:“怀远和怀真老衲最看重的弟子,都在寺中长大,待了足足二十年。皇家祈福大典,事关元德寺的声誉,事关边关战事,他们绝不可能出手破坏。” 陆昭耸耸肩:“大师莫要紧张,陆某也没说是他们做的,只是尸体出现前,所有进出大殿的人都有嫌疑。” 弘忍被他这么一说,突然怔了怔,随即露出迟疑之色。 陆昭立即捕捉到了,走到他身边弯腰:“大师可是想起什么了?” 弘忍神情更为复杂,垂眸躲避他的目光道:“没什么,应该是老衲多想了。” 陆昭冷声道:“大师可要考虑清楚,尸体是在你们元德寺出现的,若是祈福大典真出了事,陛下追究起来,咱们两人谁也别想脱的了干系。” 弘忍摇头叹气,默默念了句佛号道:“实不相瞒,这几日长公主其实也宿在本寺之中。” 这个答案倒是出乎陆昭的意料,长公主是隆兴皇帝的亲姐,十几年来因身患恶疾,鲜少在人前露面。 这次皇帝带家眷祈福,并不包括长公主在内,她为何会在元德寺中。 弘忍道:“前几日长公主来找老衲,说她近日患了头风,需得找个风水好的地方修养,老衲便让她宿在后山的一间禅房里。她说这不是什么大事,让老衲无需对外声张。” 陆昭立即问道:“那她昨晚也在?” 弘忍点头:“她们一直住在后山。” “她们是谁?还不止她一个人?” 弘忍回道:“长公主这次并未带随从,只带了名贴身女护卫,名叫柳瑶的。” 陆昭记得这名护卫,她武艺十分高强,对长公主忠心耿耿,几乎从未离开过长公主身边。 他连忙又问:“大师为何提起柳瑶,难道她曾经去过大殿?” 弘忍迟疑一番才道:“昨日老衲曾看见柳瑶往大殿的方向走去,老衲那时觉得奇怪,便想要跟上前询问。但是老衲腿脚没有她快,跟了一段后,发现她已经不见了踪影。但那时还未到戌时,后来怀真和怀远才去大殿里点莲花灯,他们都未发现大殿内有异常,柳瑶又是长公主的人,因此老衲料想她应该同尸体的事无关。” 秦桑听完后,突然问了句:“大师可知道,那间大殿里可以藏人吗?” 弘忍一愣,随即摇头道:“大殿是老衲亲眼看着建造的,里面绝无地道或是暗阁,就算能容身处也极小,怀真和怀远进出数次,必定会被他们发现。” 陆昭看秦桑若有所思的模样,便知道她怀疑柳瑶可能根本没有离开,不然为何弘忍大师明明跟在她身后,却没有看见她走出来。 于是他站起身道:“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们得去问一问这位柳瑶就知道了,烦请大师带我们去长公主的住处。” 弘忍点头,对旁边的小沙弥吩咐几句,让他领着两人往外走。 刚走出禅房,邱允成便笑着走过来道:“陆大人,现在咱们去哪儿?” 陆昭冷冷瞥着他道:“不是说了,让你在这儿守着。” 见邱允成想说什么又不敢,秦桑偷偷对他做出个安慰的口型,谁知被陆昭看见,也瞪了她一眼道:“要不你陪他站这儿?” 然后他负着手径直往前走,秦桑在他背后做了个鬼脸,但也只能乖乖闭嘴跟着他往长公主的住所走去。 邱允成委屈地站在原地,摸了摸脑袋实在想不明白:陆大人自从找来女仵作,怎么就不带着他了。 第64章 你没说实话 长公主所住的禅房建在山脚之下,远离元德寺中的佛殿,十分清净。 陆昭和秦桑走到禅房外,隔着门就闻到草药的味道。 陆昭弯腰敲了敲门,然后高声道:“镇抚司陆昭,参见长乐长公主。” 敲门声止,门内却寂静无声,好似根本无人在房里。 陆昭却很有耐心地又敲了一遍,若无人回应,他就这么继续敲下去。 终于,门内传来轻微的脚步声,然后那扇门被打开,露出一张英气而带着薄怒的脸。 她身材高挑,姿态如翠竹般挺拔,一袭黑衣让姣好的容貌添了些疏离的冷艳。 秦桑立即猜出,她就是长公主身边的护卫柳瑶。 而她此刻柳眉挑起,双手抱胸,冷冷对陆昭道:“公主正在歇息,陆大人不去保护陛下,来这儿做什么?” 陆昭笑着往里面看了眼,道:“陆某正是奉陛下之命来查案,还请长公主见谅。” 他嘴上说着见谅,脚步却毫不客气地往里走,柳瑶气得伸手去拦,两人眼看着就要打起来,却听见里面淡淡一声喊:“罢了,让他进来吧。” 听到这声音,柳瑶浑身的戾气立即褪去,垂下头往里走,再不给门口二人眼神。 陆昭得意挑了挑眉,回头看见秦桑还盯着柳瑶不放,咬着牙在她耳边道:“看什么看,她是女的!” 秦桑回过神来,小声道:“我以前听说,先帝问鼎中原时,长公主曾经作为将领,领兵数万征战沙场,马上戎装不输男儿。没想到公主身边的女护卫也有这般风姿。” 没想到柳瑶耳力惊人,这般小声的话也被她听见了,许是因秦桑夸奖长公主那句话,她眼神稍转柔和,冲秦桑勾了勾唇角。 陆昭看得脸黑了几分,然后横刀跨步往里走,自秦桑面前刮起一阵劲风。 秦桑没心思理会陆指挥使又在耍什么性子,快步跟着他走进去,她迫不及待想看看这位大姚传奇的公主。 长乐长公主顾瑛是先帝最小的女儿,十八岁便跟着先帝在马上征战,她武艺卓绝且善谋略,是能横扫千军的女将军。 先帝登基后,公主和镇北将军周文彦成婚,婚后仍是同驸马一起出征,可惜在一次对抗外族时受了重伤,自此就落下了病根,无法再带兵出京。 但长公主无论在军中还是民间都颇有声望,现在驻守边关的将领,许多都曾跟随公主和驸马征战,十几年来仍唯公主马首是瞻。 因此连隆兴帝都对这位长姐尊敬有加,将她的独女封为永嘉郡主,所有封赏、仪仗都同公主无二。 可惜长公主病后就深居简出,除了必要的盛典极少进出皇宫,驸马死后,她就更少在人前露面。 几位皇子中唯有三皇子时常去公主府看她,还有意让胞弟周定戎同永嘉郡主结亲。 但永嘉郡主心高气傲,说不愿嫁入皇家,要选自己喜欢的人才同意嫁。长公主一向纵容她,便帮她回绝了四皇子的提亲。 而现在这位最具传奇色彩的公主就斜靠在禅房的软榻上,虽有病容,眉宇间却带着凌厉之色,对陆昭冷声道:“查什么案,需要查到本宫这里来了?” 陆昭将大殿里发生断掌和尸体的事说了一遍,然后直接道:“根据弘忍大师所言,昨晚他曾看见柳护卫往大殿方向走去,柳护卫能告诉陆某,你去做了什么吗?” 柳瑶还未开口,长公主已经皱起眉,语气不悦道:“陆大人莫非是怀疑我的人不成?” 陆昭下巴微压,不卑不亢地道:“臣职责在身,有疑点就需查证,不会随意怀疑谁,也不会随意纵容谁。” 长公主面色更加阴沉,一双凤眸狠狠瞪着陆昭,陆昭姿态恭敬,目光却是毫不退让地与她对视。 秦桑眼看着场面僵持,连忙道:“殿下请放心,陆大人只是例行询问,所为也是寺中所有人的安危,绝不会为难柳护卫。” 长公主似是才发现她的存在,目光停在她脸上许久,突然坐直了些,疑惑地问道:“你是何人?” 秦桑被她问得有些心慌,垂头道:“民女金裳,是一名仵作。” 长公主皱眉又问:“你父母是何人?家在何方?” 秦桑心中忐忑,将头更低些回:“民女无父无母,同养母住在城西主家的庄子里。” 陆昭这时才知道,她说的被杜家责罚的母亲,竟是她的养母。 长公主盯了她许久,似是终于想起什么,浅浅勾起唇角道:“你没说实话。” 秦桑被吓得冷汗都冒出来,很努力才维持如常的语气道:“民女不懂殿下的意思。” 陆昭从她脸上看出从未有过的恐惧,于是站起身,帮她挡住公主的视线道:“臣是来查大殿断掌之案,要问得是柳护卫,金裳只是为此案验尸的仵作,殿下无需吓唬她来转移视线。” 长公主未想到他如此维护这名仵作,冷笑一声道:“以前不知,陆大人是这般怜香惜玉之人。” 然后她揉了揉额角,又懒懒靠着软垫道:“柳瑶昨日去大殿,是本宫让她为本宫供奉一盏长明灯,怎么连这都要被怀疑?” 陆昭立即对柳瑶问道:“敢问这盏长明灯点在哪里?” 柳瑶似乎有一瞬的惊慌,随即回道:“我问了那里的禅师,说大殿里要办祈福仪式,需得点整晚的莲花灯召唤瑞兽,我觉得时候不太合适,便未急着供奉长明灯,回来禀告了公主。” 陆昭又在追问:“那柳护卫问得是哪一位禅师呢?” 柳瑶被他逼问的露出愠色道:“和尚都长得一样,我怎么会知道他是谁?” 陆昭还要再问,长公主突然高声喝道:“陆大人究竟是何意?难道本宫身为大姚长公主,竟要用人命来扰乱对西北战事的祈福仪式吗,简直是荒谬可笑!” 她到底是曾经统帅千军的将领,虽然久病在床,但发怒时仍有股让人不寒而栗的慑人气势。 陆昭却只是淡淡一笑,盯着柳瑶问出最后一个问题:“柳护卫真的只是去点灯,没有做别的事?” 柳瑶负在背后的手用力握起,面不改色回道:“没有。” 陆昭眯起眼,又笑了笑道:“既然如此,我们那就不打扰殿下了。” 然后他转身往外走,经过秦桑身边时,皱眉轻咳了声。 秦桑此刻还未完全回过神来,听到这声咳才应了声,然后低着头快步跟他出去。 她能感觉到身后,长公主的视线一直凝在她背脊上,令她从脖颈处一直往下冒着凉气。 两人一直走到寺内的林荫道上,陆昭偏头看着旁边魂不守舍的女仵作,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问:“回魂了吗?” 秦桑愣愣抬头,看起来很好欺负的模样,陆昭心中一动,手掌从她鬓边落下,虚虚撩了缕发丝。 他心怀不轨,微微弯腰,却只撞见女仵作清澈的眼。 一股莫名的热意涌起,陆昭忙偏过头,略带嫌弃地问:“你到底在想什么?” 秦桑顿时有些羞愧,他们是来查案的,自己怎么能因为长公主的一句话就乱了方寸,连忙正色回道:“我在想,她说的不是真话。” 第65章 除非求我 陆昭“哦”了一声,调侃道:“原来你还没被吓死呢,还听到了她的回话。” 秦桑脸有些红,为了证明自己是认真来查案的,连忙道:“柳瑶刚才的话有两个疑点。第一个,是她说自己奉公主之命去大殿供奉长明灯,可僧人告诉她因为皇帝的祈福仪式,大殿里需要摆放莲花灯,于是她只得无功而返。可长公主是曾经参与过先帝的祈福仪式的,怎么会不知道祈福需要哪些准备,更不会在仪式前让柳瑶去点什么长明灯。第二,是你问起那位师父是谁时候,正常人被问到这种问题,第一反应是思考,人在思考时眼珠通常会往右看,可她毫不犹豫就说她不记得了,因为她知道……根本没有这样一个人。” 陆昭对她赞许地笑了笑道:“看你魂不守舍的模样,没想到还能分析的这般清晰,唐以临果然没看错你。” 秦桑听到唐以临的名字,心里就有些难受,但她不想让陆昭看出来,于是垂眸道:“大人,咱们现在去哪里?” 陆昭将落在她脸上的目光收回,负手道:“咱们再去一次大殿,看看柳瑶究竟为什么要撒谎。” 秦桑点头跟着他继续往前走,走了几步,却听到陆昭轻声道:“他有那个结果,也算是他求仁得仁,怪不得你。” 秦桑一愣,随即才反应过来陆昭说得是唐以临。 她难以置信地抬头,所以指挥使大人是看出她在难过,想要安慰她吗? 陆昭目光遥遥望向前方道:“成大事者,本就需要踏过无数荆棘,只要你心性坚定,能踏足顶峰,旁人只会艳羡你的光芒,没人能看到身后有多少狼藉或是肮脏。” 秦桑微微皱眉,她觉得这话并不太对,但她无意反驳,只是轻轻点了下头道:“谢谢陆大人。” 陆昭看了她一眼没说话,两人一直走到大殿内,那几个诵经的和尚已经做完法事,大殿内空空如也。 秦桑跟着陆昭仔细检查了四周,确实没有发现有机关暗道的影子,只在靠墙的柱子旁边,发现一块狭小的空间。 因为前面有莲花烛台遮挡,若是躲在这里,短时间并不容易被发现。 秦桑想了想,立即蹲下身去试,可她无论如何努力,都会把身体的一部分露出来。 陆昭见她蹲在那里若有所思的模样,弯下腰伸手去拉,可秦桑已经撑着地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道:“柳瑶比我高上足足一个头,肯定没法藏在这里而不被人发现。” 陆昭想了想道:“那你有没有看见,刚才长公主房里摆了什么?” 秦桑认真回想,道:“是针灸?” 陆昭笑了笑道:“长公主常年患病,柳瑶作为她的贴身护卫,应该也学会扎针治病,她对人体穴道必定精通,只是不知道对骨骼结构是否也精通。” 秦桑眨了眨眼:“所以大人还是怀疑她?” 陆昭摇头道:“我不知道,这案子有太多疑点,这三个人都有可能是凶手,每个人却都有不是凶手的理由。所以,一定还有什么关键是我们忽略的。” 秦桑却道:“我觉得柳瑶不会是凶手。” 陆昭“哦”了一声问道:“为什么不会?” 秦桑回道:“是时间,时间不对。” 她走到那个空隙处道:“昨晚在二更、三更天、四更,怀真和怀远和尚都进来布置和更换莲花灯,而弘忍大师见到柳瑶是在二更之前。就算她真的用了什么法子藏在大殿里,只要走到莲花灯旁,两位师父也一定能发现她。” 陆昭道:“也许她是藏在别的什么地方,趁怀远和尚出来时,躲过了锦衣卫的耳目,偷偷溜进去的呢?然后她用了不知什么法子,把尸体和断掌也搬了进去。” 秦桑摇头道:“可是发现那具尸体时,大门是从里面锁住的,锦衣卫撞门进去的时候,那具尸体已经消失了。如果尸体真是她放的,她是怎么离开的呢?大殿里连她自己藏身都困难,何况还有那么显眼的一具尸体。” 陆昭摸了摸下巴,“所以你觉得这事同她无关?” 秦桑点头道:“可我还是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说谎。她偷偷到大殿里来,到底想做什么?” 陆昭若有所思,随即道:“咱们出去找个地方说话。” 秦桑一愣,随即明白过来,他应该是有些不能让太多人知道的话想说。 于是两人走到殿外僻静的假山后,站在一棵菩提大树之下,陆昭拨了拨头顶的枝叶,为两人遮出一片荫凉的地方。 然后他才慢慢开口道:“你可曾听过,在圣上还是五皇子时,原本该继位的是先帝最为宠爱的前朝太子。” 秦桑一惊,未想到陆昭会主动提起这个人。 因为师父曾经无比惋惜地对她说起过前朝太子周磐。 他不光文才武略皆在所有皇子之上,而且心怀慈悲,。那几年的淮州水患、京城时疫……他都不顾安危亲临现场,亲自指挥官兵救灾。百姓们对他感激不已,朝臣们也对他信服,都将他视为大姚未来的仁君。 只可惜太子英年早逝,太子妃也因为太过伤心很快病逝,连个血脉都没留下来。 见她点了点头,陆昭看向她道:“那你知不知道,长公主当年同前太子感情最好,前太子死后她曾经闯进金銮殿,称是有人害死了她的兄长,让先帝必须查明。但先帝那时身体已经很差,前太子之死对他打击更大,半年后就薨逝了。等到圣上登基之后,长公主就极少再进出皇宫,同圣上也并不亲近。” 秦桑总算听明白陆昭为何要对她说这些,也许在长公主心里,只有前太子才是大姚应有的继位者,其余人都是窃取江山罢了。 那她就极有可能想做一些事,破坏今上的祈福祭典。 她越想越是心惊,突然想到长公主似是知道自己的身份,忍不住抬眸道:“若是我在御前犯了什么错误,陆大人可以帮我吗?” 陆昭一愣,随即上前一步,高大的影子仿佛将她圈禁在枝叶笼罩的方寸之间,问道:“我为何要帮你?” 秦桑被他的陡然接近弄得一阵慌乱,想往后退,背后却很快被树干抵住,只能努力保证面容平静道:“当初我去大人府里送那封遗信,大人曾经答应过我,会在日后助我一臂之力。” 陆昭却笑了笑:“我可不会随便帮人。” 他弯腰下来,鼻息几乎触着她的额头:“除非,你求我。” 第66章 送你 一阵风吹得头顶的叶片哗哗作响,秦桑看着面前被放大的俊颜,还有他呼吸间带出的灼热气息,心头的燥意怎么也吹不散。 于是她偏过头,用赌气的语气道:“陆大人原来也是言而无信之人。当初我为你送信之时,大人说我为你解了燃眉之急,必定会记住当日之事,怎么现在又不认了?” 陆昭本就是想逗逗她,这时见她鼓起腮帮,头顶的阳光映照下来,让脸颊上浅浅的绒毛都清晰可见,忍不住伸出手,想摸一摸她泛红的耳垂。 秦桑察觉出他的意图,心脏狂跳,连忙猫腰从他胳膊下躲了出来。 陆昭手指停在半空,略有些尴尬地将身子站直,似是掩饰般道:“不是想要戴耳环吗?怎么没见你戴?” 秦桑瞪着他,语气讥讽道:“怕陆大人觉得我是在勾引你。” 陆昭看着她又笑了:“下次我送你一幅。” 秦桑不愿细想这其中的意思,干脆不再多言,只是往前走。 陆昭却跟了上来,朝她靠近些问道:“说吧,你这般机敏,能犯什么事让我帮你?” 秦桑被他问得沉默了一会儿,思索着该如何开口。 她早就想过,若自己要往上爬,迟早会面对她身份被拆穿的一日。 当知道陆昭要带她来元德寺时,她就猜想到可能会与天家有接触,可没想到的是,第一次见长公主,她竟会关心自己一个小小仵作的身份,而且一眼看出她在撒谎。 她不明白长公主究竟是如何知道的,自己从小到大极少在杜府出现,而长公主更是和杜世元毫无交集。 可因为长公主这句话,将她最大的隐患彻底揭开,她需得提前准备,当身份曝光之时,自己又该如何自保。 她需要足够在皇帝面前将功赎罪的功绩,元德寺这件案子就是最好的机会。 还有陆昭这个筹码,圣上对陆昭极为信任,若他愿意在圣上面前为自己担保,应该能保她顺利过关。 可是陆昭刚才的态度令她琢磨不透,若陆昭知道自己在骗他,这位高傲的指挥使大人,会不会恼羞成怒,给自己罪加一等。 她想得十分头疼,于是抬眸盯着他道:“总之大人要记得,你还欠我一份人情!” 陆昭看着她的眼睛,想到这是女仵作第一次对自己提出要求,于是当作依赖自己的表现,非常愉快地点头,道:“好,你可以随时来找我讨回去。” 两人又走到大殿外,这时天色已近黄昏,秦桑远远看着怀远和尚带着两个小和尚推着一辆小巧的板车往殿内走,好奇问道:“大师这是做什么?” 怀远回头对她稽首,道:“明日还要办祈福大典,今晚得再次点亮莲花灯。师弟被师父叫去安排贵人的晚膳,把大殿这边交由贫僧和两位师弟来办。” 秦桑想了想道:“我们同你一起去吧。” 怀远望了眼她旁边的陆昭,仍是眉目温和地点头,一行人便往殿内走去。 走进殿内,怀远看见莲花灯内的烛台已经燃尽,叹了口气,走过去将所有莲花烛台都收起来,吩咐两位师弟从推车里拿出新的蜡烛摆放进去。 秦桑看着两位小和尚手里拿的蜡烛,问道:“这一支蜡烛能够烧多长时间。” 怀远答道:“能烧大约两个时辰,本来贫僧五更天换完蜡烛后,祈福仪式前应该再更换一次,保证莲花灯能长明到仪式开始,这样才能随梵钟一同唤醒麒麟瑞兽。但因为五更天后出了大事,祈福仪式只得延后,所以就任由这些蜡烛烧尽了。” 秦桑点头,同陆昭站在一旁,默默观看他们将蜡烛放进烛台,然后摆放在应该在的地方。 可怀远摆放完后,突然皱眉问道:“怎么少了三个烛台?” 两个小和尚也摸不着头脑,于是几人一同在殿内找了起来。 秦桑想了想,走到祭台旁边,试探得蹲下身去捞,果然在祭台下找到三个莲花烛台,还有三支未燃尽的蜡烛。 秦桑看见怀远露出惊叹神色,问道:“施主怎么知道在这里。” 秦桑笑着道:“那两名锦衣卫发现了祭台上的断掌,必定会惊慌地出去求救,匆忙间可能会碰落莲花灯台,幸好这几根蜡烛没有烧着什么东西,而是直接落在地上熄灭了。” 她说完这句话,敏锐地发现怀远的表情有些不对,然后她又发现一件奇怪的事。 未烧尽的三支蜡烛,有一支比其余两支短了一大半,还没想明白怎么回事,怀远已经将那三支蜡烛拿过来道:“多谢施主了,收拾完这里,大殿又需要关闭了。” 他望了眼窗外的天色,叹了口气道:“希望今晚一切顺利。” 秦桑始终想着那三根蜡烛的事,同怀远往外走着,见那两位师弟不在身边,干脆直接问道:“请问怀远师父,为何这三根蜡烛长短不一?” 怀远那张光风霁月的脸上,难得露出窘迫神色道:“大约是贫僧昨晚太困了,漏掉了一个烛台没有更换,施主可千万别和师父说啊,不然他一定会责罚贫僧。” 祈福大典关乎整个元德寺的荣辱,他这个错误虽小,但可能影响到祈福大典的成败,难怪他方才会露出那般慌张神色。 秦桑觉得推论这十分合理,可就是有种奇怪的感受留在心里,好像眼前有扇摇摇欲坠的木门,门内就是所有真相,但她暂时推不开,也猜不透。 她怀着这样的念头走了出去,不知走了多远,回头才看到陆昭一直默默跟着她,突然有点不好意思,道:“陆大人怎么不喊住我?我们现在该去哪儿?” 陆昭笑了笑道:“看你走的这般自信,还以为你知道呢。” 他顿了顿,终于不再逗她,直接问道:“你觉得怀远有问题? 第67章 关心我? 秦桑摇头道:“我说不清,怀远看起来一点也不像会杀人分尸的人,而且他的右手是真的废掉了,无论是分尸还是搬动尸体,他都绝对没法做到。” 她皱了皱眉,又道:“可我还是觉得奇怪,向他这般虔诚谨慎,又是弘忍大师最为看重的弟子,怎么可能因为太困,就犯下这么大的错误。而且殿内有上百个烛台,如果他只是忘了更换一支蜡烛,为何刚好就在祭台旁边,又被碰掉下来。” “无论如何……”陆昭眼神闪过一丝狠戾:“大殿在出事前,只有这三人进出过,所以他们中间一定有一个人有问题。” 然后他懒懒道:“既然不知道是谁,就全关起来吧。” 秦桑一愣,问:“全关起来?那弘忍大师会不会……” 陆昭冷声道:“祈福大典不容有失,涉及到皇家安危,他敢说一个不字?” “那柳瑶呢?”秦桑又问:“长公主一定不会让她被你们带走。” 陆昭道:“那就让她留在长公主房里,但是没有我的允许,绝不能离开半步。” 秦桑这时才明白,原来这就是镇抚司办案的方式,无论有没有证据,也不在乎冤枉谁,必须将一切可能危及到皇帝的端头全斩断。 她抬头看了眼天色,喃喃道:“快黄昏了,我今日要留在寺中吗?” 陆昭点头:“你自然要留在寺中,我会让他们给你安排个住所。” 寺里发生的事绝不能传出去,放任何人离开都是有风险的。 而有她陪着自己,好像许多事都变得更清晰了,也变得不那么令人烦躁了,至少比邱允成那废物要好得多。 正在这么想着就听见,一个声音喊:“陆大人,你在这儿啊。” 陆昭回头就看见废物邱允成,跑过来对他行礼道:“陛下派人来了,说让陆大人过去一趟。” 见陆昭点头,邱允成又望着他身边的女仵作,笑得露出白牙道:“金姑娘,刚才寺里的和尚说晚膳快做好了,你同我们一起吃吧?” 陆昭往前走的脚步停了,沉着脸回头看了眼。 只见邱允成在女仵作旁边热情地介绍道:“寺里都是素食,不知道你吃不吃的惯,不过我昨日吃过,味道还不错。” 秦桑倒不介意吃什么,但邱允成这般殷勤推荐,让她觉得十分亲切,于是对他感激地笑了笑。 两人就这么走过陆昭身边,陆昭脸色又沉了几分,突然压着声喊道:“允成。” 邱允成转头见他一脸严肃,立即压收了笑容。 然后他听见上司吩咐:“你现在带人去把怀真和怀远关起来,要一直守着他们,直到祈福大典结束。” “啊?”邱允成愣了愣,随即道:“那我先带金姑娘去用膳?” 陆昭瞪着他道:“不必了,我会带她去。” 陆大人看起来很凶,邱允成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了话,于是立即领命离开,秦桑都没来得及和他说句话。 于是她只得再问陆昭:“陆大人,那我现在该去哪儿?” 陆昭默默看了她许久,最后似是做了决定道:“你同我一起去面圣。” 秦桑一愣,但没说什么,乖乖跟着他往皇帝的住所走过去。 两人见到隆兴帝时,皇帝正在陪皇后下棋。 当年隆兴帝还是默默无闻的五皇子时,皇后身为镇远侯嫡女,父兄手握西北兵权,毅然决然地嫁给了他,一路助他登上帝位。 因此皇帝一直感念皇后恩情,两人感情十分深厚。可惜太子早亡后,镇远侯受到夷人挑唆从西北起兵造反,最终在淮州被朝廷派出的大军剿灭。 皇后未想到父兄会做出这般大逆不道之事,在御前断发自请废后,可隆兴帝感念两人的旧情,想到若是废掉皇后之位,只怕她也再难活命。 于是皇帝下了诏令赦免了皇后株连之罪,从此她与魏家再无瓜葛,只是隆兴帝一人的皇后。 只是从那以后,皇帝就极少宿在皇后宫里,两人也再也没有子嗣。 而三皇子母妃的宁妃从此独得皇帝恩宠,连生了两个皇子,虽无皇后之名,但后宫都知道她迟早是真正的后宫之主。 这次元德寺的祈福,向来只有帝后和皇子参与,因为皇帝这次并未带宁妃在身边,倒是和皇后更亲近了几分。 这时帝后正下棋到激烈处,皇帝听到陆昭进门请安,只轻轻抬起眼皮问:“人找着了?” 陆昭摇头道:“暂时只找到嫌犯,臣已经让人将嫌犯收押,让他们不会再影响明日的大典。” 皇帝面色不快,将眼瞥过来道:“怎么查了一天还未查出?” 陆昭垂头道:“是臣无能,还请陛下责罚。” 他语气虽然惶恐,其实内心并不太紧张,因为他能看出皇帝语气虽严厉,但并没有真正责备之意。 果然,皇帝只轻哼一声道:“罚了你,谁来给朕办案子。” 这时他才看见陆昭旁边的女仵作,抬起拿着棋子的手问:“这是何人?” 秦桑连忙跪下道:“民女金裳,见过陛下。” 皇帝还没开口,他身旁的皇后笑着开口道:“原来你就是那个为沈云初翻案的女仵作啊?” 秦桑没想到皇后竟知道自己,不敢抬头地道:“正是民女。” 皇后笑容渐深道:“听陛下说过,唐以临在私盐案的奏章里,可是尤其夸赞了你。没想到你年纪轻轻,竟能有这般验尸推案的本事,还能有不畏强权的勇气,实在本朝女子之典范。” 秦桑被她夸的有些脸红,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只能回道:“谢皇后娘娘抬爱。” 隆兴帝听皇后这般说,看向秦桑的眼神也柔和一些,问道:“这件案子也是你验的?” 秦桑连忙点头,收到陆昭眼神示意,忙将整件案子的推断全说了遍。 皇帝听完后道:“如此说来,这案子确实蹊跷,今晚绝不可放松,不能让那凶徒再作乱。” 他这话是对陆昭说得,陆昭连忙领旨,称自己会整夜带着锦衣卫巡视寺内。 待两人离开皇帝的住所,天边已经布满红紫相间的霞光,陆昭看着她道:“走吧,先去吃饭吧。” 秦桑点头,她是真有些饿了。 两人被一名小和尚领着去了禅房,因为刚才看着怀真师兄被捉走,这小和尚对陆昭十分惧怕,生怕说错一句话自己也会被这位活阎王给抓起来,十分谄媚地给他们上了一桌子素菜。 陆昭自己并不怎么吃,只是将菜都摆在秦桑面前道:“瘦成这样,多吃些才有力气给我干活。” 秦桑知道他是在忧虑明日的祈福仪式,想了想问道:“陆大人昨晚没睡吧?” 见陆昭没回话,她又问道:“那今天也要巡夜吗?” 陆昭终于笑了笑,问道:“你在关心我?” 秦桑理所当然道:“陆大人今日特意带我面圣,往后也要多仰仗陆大人,自然不能看着你为这案子垮掉。” 这“仰仗”二字,让陆昭听得很是受用,于是他将筷箸放下,倾身过去道:“只是说说,可不叫关心。” 秦桑想了想,夹了一块素鸭到他碗里道:“大人也该多吃些,不能熬坏了身子。” 陆昭方才确实毫无胃口,这时看着那块素鸭却莫名觉得美味,正准备拿起筷箸吃下,突然有锦衣卫从外面惊慌地跑进来。 陆昭面色一沉,知道必定出了事,连忙问道:“怎么了?” 那锦衣卫话都说不清了,哑着声道:“头……有一颗头……” 第68章 人头的作用 陆昭腾地站起来问:“又是在大殿里出现的?” 那名锦衣卫现在还惊魂未定,结结巴巴道:“是在……树上。” 这事说起来实在诡异,黄昏时分他们正在寺内巡视,突然发现不远处的树上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动。 因为大树遮住了日光,他们只能看见一个黑乎乎的东西,走近了才发现是个人头,而且五官栩栩如生,就这么伸出舌头,瞪着眼看着他们。 这只人头不知被谁给挂在树上,被一根细绳牵动着随风摇晃,几人连忙上去把绳子解开,将那只人头给拿下来,然后马上来禀报了陆昭。 陆昭捏起拳头,没想到这凶徒如此嚣张,在寺中风声鹤唳之时,还敢拿这个人头来挑衅。 可那三名嫌犯都被关着,到底是谁放出来这个人头? 秦桑这时也连忙站起道:“咱们赶紧去看看吧。” 陆昭看了眼她几乎没动的饭菜,心中更是不快,冷着脸跨步出去。 当他们赶到放人头的地方,弘忍大师也正好赶到,他看向陆昭一脸不满道:“陆大人不问分明就捉了我两名弟子,现在凶徒再度现身,是否该将他们放出来?” 陆昭本就一肚子不痛快,闻言冷冷瞥着他道:“现在寺内外都有锦衣卫把守,凶手必定就在元德寺里,大师若是心疼那两名弟子,就让寺里的人都去和他们作伴吧。” 弘忍大师被他噎得直瞪眼,转头看向那个人头,脸色立即变了变。 这变化十分细微,可秦桑却察觉到,问道:“大师认得他?” 弘忍嘴唇动了动,念了句佛号,似是平静了一会儿才道:“这是十年前寺里的一名杂役,名叫宋庄。这人手脚不干净,犯了错就被赶出寺里,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十年前?”秦桑皱起眉头,再看向那个头颅,和那只断掌一样,皮肉都并未腐烂,保存得十分完好,连神情都栩栩如生。 可十年比她想象的时间久得多,若是他十年前就死了,这尸体究竟是如何保存下来的? 死去这么久的尸体,想要验出死因更加困难,秦桑接过叫人拿来的柳木箱子,将工具拿出,弯腰仔细验看。 她首先盯头颅的发顶处,上面似乎有什么东西,于是伸手在上面一捋,摸到些黑色的颗粒。 她将这些颗粒仔细辨认后,用随身带的手帕包起来道:“是土,这头颅是从土里挖出来的。” 陆昭立即想到大殿里那具尸体,它是被从土中挖出来?是为了躲避搜查才埋进了土里? 幸好这头颅并未有任何腐烂,看起来同他死时并无二致。 秦桑边验看边道:“此人舌尖外露,舌根滑入喉中,面部向内凹陷,眼珠扩大。加上之前断掌的手指向内扭曲,极有可能是因为窒息而死。” 她又看向头颅的断口处道:“和之前那只手掌一样,切断面同样十分干净,应该是同一凶手所为。而且从切口可以看出,尸体被分尸时早已过了尸僵,是死后才分的尸。” 陆昭这时突然道:“有没有可能,凶手是十年前杀人,十年后再分尸,然后一块块把他的尸体给扔出来?” 秦桑回头看他,道:“有这样的可能,只是现在还不知道他的死因,也不知道为何凶手要将他分尸丢弃到这里。” 她顿了顿又道:“还有一种可能。杀人的并不是现在分尸的凶手,他想做的,是让这具尸体被公之于世。” 陆昭皱眉道:“可凶手若是想为死者申冤,为何要把他的尸体分割抛出来,这对尸体是极大的不敬。” 秦桑也不太明白,民间百姓最重入土为安,仵作验尸时若不得到其亲人的允许,不能随意切动尸体,怕会打扰死者入地府轮回。 凶手能这般冷静干净地分尸,看起来对尸体并无情感,可他为何要保留这具尸体,又为何要大费周章将它们抛到元德寺呢? 她边这么想着,边用解剖刀将头颅的舌头割了下来。 她手法之快,动作之自然,让周围的人尚未来得及反应,就看着一截青紫色的舌头被女仵作抓着甩在空中。 刚吃完饭的众人,莫名觉得有些反胃,但不敢表露,只是震惊地看着一脸平静的女仵作。 秦桑将那截舌头拿在手里,问旁边的小沙弥道:“能帮我架口锅吗?” 众人的表情越发精彩:这是准备直接把这只舌头卤了吗? 幸好秦桑马上解释道:“过了这么久,若他是中毒而死,银针不一定能验出毒来。所以我借用蒸骨的方法,将舌头被沸水煮过之后,再用水来验,就可以验出他生前是否中毒。” 于是小沙弥连忙带着她去了后厨,在锅里煮了沸水,将那只舌头煮了一柱香时间,然后将水舀进碗里,秦桑仔细验看后道:“没有毒,他应该不是中毒而死。” 陆昭皱眉道:“除了中毒,还有什么能引起窒息?” 秦桑道:“被勒死或是火烧,但是他全身没有被火烧过的痕迹,颈骨也没有碎裂的痕迹。可惜他的脖子只留了一半,还不能完全判断出死因。还有一种就是被关在四面封死的地方,活活闷死。” 陆昭握紧拳头道:“那晚大殿二更到五更时分只有怀真和怀远进去过,他们两人也绝不可能互相包庇。还有个不知做过什么的柳瑶,但她去的时间最早,真做了什么手脚也一定会被怀真和怀远发现。如果真凶另有其人,他到底是怎么进去的?还能带着这么大一具尸体来去自如?” 秦桑却在想另一件事,“陆大人不觉得奇怪吗,为何这两样东西,会刚好在祈福仪式的前一天出现呢?还都是和祈福仪式相关的地方。” 陆昭想了想,道:“是有人不想让祈福仪式举行,他想告诉我们一些事?” 第68章 塔内牵手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沉默了一刻。 弘忍大师眼神飘忽,随后念着佛偈,愤怒道:“祈福仪式关乎西北战事成败,究竟是何等恶徒,竟敢拿此事作为手段要挟,实在是其心可诛!” 秦桑立即听出其中关键,问道:“大师如何知道这是要挟?莫非凶徒曾经找过大师?” 弘忍大师瞪起眼道:“施主何出此言?莫非还想说老衲和凶徒有什么勾结不成?” 秦桑耸了耸肩:“大师乃陛下亲封的圣僧,金裳绝无冒犯之意。只是想再请教大师一件事,祈福仪式时能现出麒麟瑞兽的莲花塔,可以让我进去看看吗?” 弘忍大师怒道:“自是不行!莲花塔是麒麟神兽栖身之处,平日里绝不能有凡人打扰。寺内整晚点灯,就是为了唤醒它在祈福仪式时现身,为大姚战事带来祥瑞。” 他气得脸都有些发红:“尔等凡尘俗子,若是贸然惊扰了神兽,让它不愿出现庇佑,到时候不止老衲和整个元德寺,正在西北鏖战的将士也要受你们连累!” 秦桑见他压下这么大项罪名,也不再多言,只是转头看了眼陆昭。 陆昭立即看出她的意图,转头时,正好看见匆匆赶来的邱允成。 于是他对邱允成问道:“怀远和怀真怎么样?” 邱允成望着那只头颅,眼神还有些迷惑:“属下一直带人守着他们,绝对不可能让他们离开。” 陆昭负手想了想道:“你先带人将这头颅同断掌放在一处,再派一队人继续在寺内搜寻尸体的其他部分。另外,将寺内所有人带到这里来等候盘问,一个都不能放过。” “所有人?”邱允成一愣,这寺里所有人加起来能有上百个吧。 弘忍大师也愣住,刚想要抗议,却被陆昭狠狠一瞪,“明日就是祈福仪式,再出什么纰漏,你们自己去同圣上请罪吧!” 然后他似是气急,沉着脸快步往前走,秦桑立马跟上去,小声问道:“咱们现在去莲花塔吗?” 陆昭低头看她一眼,笑道:“你倒是机灵。” 秦桑也笑了起来道:“方才提到莲花塔时,弘忍大师的神情很不自然,若是真的有麒麟瑞兽,他又何须紧张成这副模样。” 陆昭问:“你怀疑所谓的麒麟现身,其实是有人伪造的?” 秦桑连忙摇头道:“无论圣上还是民间,都深信这个传说是真的,我自然不敢胡乱断言。但是为何神兽现身需要将寺内的蜡烛燃烧整晚,再加上这两日的怪事,我总觉得,弘忍大师可能隐瞒了一些事。” 陆昭笑道:“你不怕真的冲撞了神兽?” 秦桑道:“若我真的搞错了,就在莲花塔跪地给它磕几个响头,神兽总不会这么小气吧?” 陆昭望着她俏皮弯起的眼,还有脸颊那个若隐若现的梨涡,手指动了动,终是克制着没有伸出去。 两人到达莲花塔下时,天色几乎已经全暗了,只有塔内还点着几盏微弱的灯光。 这里因为鲜少有人进出,只留了一扇隐蔽的小门,陆昭猫腰就往里走,回头却看见女仵作站在原地未动,神情似有些畏惧。 他好奇问道:“怎么了?真的怕被神兽怪罪?” 秦桑咬着唇往门里看,里面看起来黑乎乎一片,也不知是否有台阶或是弯道,于是坦白道:“我在灯光暗的地方,会有些视物不清。” 她刚想说得找个火折子照亮,右手突然被人捞起握住。 秦桑吓了一跳,连忙想要将手抽回,可陆昭力气大,十分霸道地捏紧她的手指,不由分说就带着她往里走。 秦桑来不及思考,就被他拽着带入塔内,他的手掌很大,将自己的手完全包裹住,修长而带着粗茧的指腹与手心摩挲,转眼就把原本冰凉的手蹭出热汗来。 秦桑浑身也出了汗,莲花塔内太静,显得心跳的声音有些大。 好不容易走过入口的通道,秦桑见眼前亮堂起来,连忙想甩开他的手道:“我可以自己走了。” 可她感觉握住自己的手一紧,抬眸看见陆昭望向她的眼神有些深,令她有些畏惧地想往后退。 但陆昭胳膊突然用力,几乎将她拽进自己怀里,秦桑鼻尖已经擦着他衣襟,呼吸被他身上霸道清冽的气息占据,吓得她尖叫出声:“陆大人你!” 陆昭的视线却落在她背后一处,低沉的声音略带了些气音道:“你想被撞死啊!” 秦桑回头才发现那里有一处凸起尖角,若她一直后退极有可能会撞到后脑,于是她的脸腾地红了,连忙将身子站稳,垂着头小声道:“多谢陆大人提醒,现在可以放开我了吗?” 陆昭低头看着她,巴掌大的小脸,连耳垂都红透,唇瓣因为紧张而微微张开,好似等待采撷的甜果,只要他弯腰就能碰到。 他喉结滚了滚,烛火在他黑眸中跳动数次,终是松开了她的手,然后不发一言往前走。 秦桑总算松了口气,决定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开始一路观察塔里的构造。 这座塔分了三层,最上面没有塔顶,好像一只烟囱的顶端直通向外面。 他们沿着石梯往上走,走到最高处从窗户往外看,秦桑突然问道:“陆大人,你说这块石头像什么?” 陆昭顺着她所指看过去,只见夜色掩盖下,正好能看见塔外不远处的山峰,若是白天看不太明显,可从这个角度,那一块山峰被月光映照,形状很像蛰伏在夜色中的麒麟。 他微微皱眉:“难道……这就是麒麟瑞兽的真相?” 可他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让这块像麒麟的山峰刚好在祈福仪式时显形,让皇帝能相信祥瑞降临。 秦桑也没想明白,沉吟着道:“我总觉得,这事和那具尸体有关系。” 两人在塔顶未搜寻到什么,又拾阶而下到了地面,走过一块石壁时,突然有一块石头从外飞了进来,啪地砸在石壁之上。 陆昭急忙拉着秦桑躲开,转头看见一个黑影从塔外闪过,于是他嘱咐秦桑自己躲好,然后飞快追了出去。 可是那人跑的很快,而且对这里的地势十分熟悉,他只来得及看到一个背影,就被那人给逃脱。 当陆昭回来时,看见秦桑就留在原地,手摸着旁边的石壁,若有所思。 他连忙走过去问道:“你没事吧?” 秦桑转头对他道:“这块石头,好像是热的?” 陆昭也连忙往石块上摸,秦桑这时蹲下身,捡起刚才飞进来的石块,很认真看了看道:“这不是普通的石块。” 第67章 失踪的瑞兽 她将那石块举起来,对着灯光可以清晰看出,这石块里面结构有些复杂,好似由很多颗粒组成。 秦桑边看边喃喃道:“我应该见过这种石块……” 她突然想了起来,曾经和师父在某位商人家里见过这样东西,于是肯定地道:“这是硝石!” “硝石?”陆昭皱起眉问:“这是做什么的?” “制冰!”秦桑肯定回道:“硝石是被用来制冰的。” 见陆昭还是面露不解,秦桑解释道:“硝石需要用到大量的盐和硫磺,后来被火药商人发现可以用来制冰。方法就是将硝石放在较小的盆子里,外面再用一个大缸装满水,通过调节温度就能让盆里的水变成冰。” 陆昭还是不明白:“寺庙里为何需要那么多冰块,还这么费劲用硝石来制作,是怕 买的冰块太过显眼被人发现吗?” 秦桑摇头道:“我也没想明白,还有我也不明白,为何硝石是用来制冰,可石壁会是热的。” 她将手里的硝石举起问道:“刚才是谁把它扔进来的,那人应该是想提醒我们什么事。” 陆昭道:“我没看见他的脸,只来得及看见背影,看起来像个还未发育的少年,个子不高,身材很瘦小。” “身材瘦小?”秦桑突然想到了什么,仿佛有一条线将所有事串联起来。 而要完成这个局,需要一个最关键的人物。 于是她立即对陆昭道:“咱们先回去吧,有些事得去问问他们。” 陆昭点头,他也觉得这塔内不太安全,于是打着身上带的火折子,领着她往回走去。 就在他们身后,刚才的石壁里突然传来咚咚的响声,可惜这声音太过微弱,很快就隐于夜色高塔之中…… 两人一路回到了刚才发现头颅的院子里,发现里面已经挤满了和尚,堆在一起的光脑袋,远远望去十分壮观。 邱允成非常尽忠职守,正让锦衣卫分工看守着这些僧人,然后一个个盘问发现头颅的那段时间,他们在做什么,在哪个地方? 邱允成一见他们回来,立即招呼道:“陆大人,已经问完二十个了,你看要不要亲自盘问。” 陆昭赞许地拍了拍他的肩,问道:“弘忍法师去了哪里?” 邱允成小声道:“老和尚刚才发了很大的火,说咱们把他寺里搞的乌烟瘴气,草木皆兵的,现在躲房里面生闷气去了。” 秦桑没想到他直接称呼弘忍为老和尚,没忍住噗嗤笑了出来。 陆昭摇摇头,望见人群里有一名经常跟着弘忍身边的禅师,走到他身边问道:“你们寺里有没有一个少年,大约十四五岁,个头很瘦小?” 那和尚想了想道:“你说孙小二啊,他是寺里的伙夫,别看他个头小,力气可大呢,两桶水他一个人都挑得动。” 陆昭立即和秦桑互看一眼,又问道:“这个孙小二现在在哪里?” 那和尚道:“他平日里除了劈柴烧火,极少和我们说话,也没人知道他平时都猫在哪里?要不去他住的地方找找?他就住在内院最偏僻的那间柴房里。” 陆昭想了想又问道:“那他可有其他家人?” 那和尚突然露出古怪的表情,低头道:“这个贫僧不知,得去问弘忍方丈。” 陆昭却没有继续逼问下去,只是吩咐邱允成派人在寺里搜寻,务必要把这个孙小二给找到。 然后他同秦桑走到不远处的高大乔木之下,望着熙熙攘攘的人头,问道:“你有什么想法?” 秦桑道:“所有线索基本都清晰了,最终这个局是怎么布的,还是得让怀远来解开。” 她面露一丝忧郁道:“但是祈福仪式从前朝传到今日,陛下会愿意相信我们吗?” 如果最终发现这是一场骗局,皇帝会承认自己的过错,将真相昭告天下吗? 陆昭笑了笑,道:“所以咱们得让狐狸自己露出马脚,让陛下亲眼看到,弘忍究竟是如何胆大妄为,将帝王玩弄于股掌之间。” 他看了看天色,往前走道:“走吧,我们先去找怀远,这个谜题,最终还是得由他来解开。” 第二日,到了祈福的吉时,弘忍大师领着皇帝和皇后走在最前面,后面跟着三位皇子,一同面向祭台的方向点燃香烛。 就在香被点燃的同时,寺内巨大的梵钟被敲响,所有人面怀期待,全望向莲花塔所在的方向。 按照之前的流程,燃香鸣钟之后,麒麟瑞兽就该在莲花塔显形,庇佑大姚的边关大捷。 可众人屏息等了一会儿,莲花塔上还是空空如也, 又等了快一柱香时间,隆兴帝终是生出躁意,皱眉瞪着弘忍道:“大师,这是怎么回事?” 弘忍垂着头,脸上的皱纹似都在抖动,他嗫嚅一番,道:“大约是……大约是神兽还未被唤醒。” 陆昭突然道:“大师的意思,是陛下心不够诚,唤不来麒麟瑞兽吗?” “自然不是!”弘忍急得瞪起眼,随即反应过来:“是那个恶徒!那恶徒破坏了大典……的仪式!” 隆兴帝勃然大怒:“整个京城的百姓都在等着这场大典,现在神兽不现身,朕该如何向世人交代!” 天子盛怒,殿内所有人立即跪成一片,弘忍声音都在抖:“陛下放心,一定是仪式出了些问题,待老衲再去准备,必定会让神兽现身。” 隆兴帝盛怒未平,眼神狠狠扫过面前几人,尤其是始终未发一眼的陆昭,气得被旁边的太监扶着拂袖而去。 三皇子垂着头,瞥了眼跪在皇帝身后的陆昭,默默冷笑了一下。 弘忍眼看着帝后和皇子离开,连忙站起快步往殿外走,他心中记挂着大事,也没留神陆昭脸上挂着抹笑,走出对外面的锦衣卫说了句什么话。 弘忍小心翼翼走到莲花塔外,往后看了眼并未有人跟上,然后快步走进去,在石壁旁扒开一块隐藏的按钮,很快石壁分开,露出塔内的第二层空间。 第68章 真相(一) 在这间特别打造的密室里,四周都已经被烛火烧热,中央坐着一个男人,看起来年纪很大,佝偻着身子,皮肤十分苍白,因为常年不见光,几乎干瘦得不成人形。 他似是在这里待了许久,听见门响的声音,只微微转动了下眼睛,呆滞地望向来人。 弘忍满脸怒意地走进来,一脚踹在他胸口道:“怎么回事!那些冰呢!” 那男人抬眼望着他,突然诡异地笑起来,露出一口已经快要腐烂的牙。 弘忍被他笑得有些发毛,突然发现他视线并不是盯着自己,而是在自己身后的某个地方。 他吓得倏地转身,然后整颗心猛地下坠,直至深渊。 随之落下的还有弘忍稍显发福的身体,哐当一声砸到地上,把自己给撞得头晕眼花。 他捂着头挣扎而起,哪里还有高僧的架子,口中直呼着:“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啊!” 隆兴帝被陆昭扶着,站在壁灯投下的阴影里,全身都在发抖。 而那个被关在此处的男人,笑得越发癫狂,笑着笑着,突然嚎啕大哭起来…… 陆昭抬了抬下巴,望着已经将头磕出血的弘忍,对旁边的锦衣卫道:“把他带回去,让他好好给陛下解释,到底是怎么做出这等逆天骗局。” 三十年前,元德寺本是一间已经废弃的寺院。 那年芜人攻破山岳关一路直驱中原,许多被攻破城池的百姓们家破人亡,四处流离失所。 其中有十几位流民,原本是做的运镖生意,城破之后只得放弃镖局一路往京城逃窜。 他们的领头人叫做钱鸿,众人逃到京城外时,已经饿了好几日。他们仗着有些功夫,准备去驿站偷些东西吃,谁知刚好听到前线有军情邸报送来。 钱鸿知道这时送来的邸报,必定是件了不得的大事。 所以他做了一件极为大胆的事,他杀了送信的驿卒,偷走了军情邸报,打开邸报就看到了镇远侯魏玉良打败芜人,开始收复城池的消息。 钱鸿在那时突然生出个大胆的念头,反正他们前方已经是死路一条,不如拼命搏一搏。如果运气好,还能飞黄腾达。 然后他们一行人偷偷进了城,占据了废弃的元德寺,将头发剃掉伪装成和尚,钱鸿改名为弘忍成了方丈。 他们用以前学的硝石造冰的法子,让其中一名流民宋庄躲在莲花塔里,先用整晚将塔烧得火热,再将加了盐的冰放上去,冰块融化时产生大量雾气,雾气从塔顶涌出,正好围绕着后山的石块,显出麒麟腾云驾雾的形状。 那是他们第一次造出麒麟瑞兽现身的吉兆。 当时京城百姓正为芜人而人心惶惶,听到元德寺有这样的祥瑞,麒麟又是保战之神,一时间都争相去看看,弘忍趁此机会求见先帝,果然说动先帝去元德寺祈福三日。 果然如他所料,做完这一切,前线新的邸报就送到,先帝不断收到边关大捷的消息,不久后镇远侯就收复了山岳关,化解了大姚这场巨大的危机。 而元德寺也因此声名大噪,被封为皇家寺庙,百姓对于元德寺瑞兽的敬意,甚至不输前线打了胜仗的魏将军。 而这仪式也就成了大姚为边关的传统,三十年来一共进行过五次。 因为皇帝坚信元德寺祈福能让战事获胜,每次大典之后,前线都默契地只传捷报,若有败仗,邸报则隐而不发。 久而久之,竟让大姚对麒麟降瑞的传说更加深信不疑,无论皇帝还是民间都将战事的成败寄托在祈福大典上。 而弘忍原本忐忑着不知好日子能过多久,当他发现大家都在自觉维护这个骗局,便安心做起了人人尊崇的得道高僧,享受源源不断的财富。 当皇帝听完弘忍这番供述,一时间竟有些发晕,两朝君主都被一个假和尚骗得团团转,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陆昭连忙上前,扶住皇帝摇晃的身子,温声安慰了几句。 然后他对趴在地上声泪俱下的弘忍质问道:“那个被分尸的宋庄,他真实的身份是什么?为什么会死?” 弘忍颤声道:“宋庄是当年和我们一起逃到京城的兄弟,要瑞兽显形需得大量的冰块,因为他最近熟悉硝石,每次都是让他留在那个密室里三日,谁知十年前突然出了纰漏,因为他用的冰块太多,室内又是密闭让他无法呼吸,当我们打开门时,宋庄已经窒息而死。” 陆昭又问:“所以你们将他埋了,重新找了个人顶替他?” 弘忍眼神飘忽,继续道:“那时山下有一户人家,户主在山内开采,他懂得用硝石。我们答应给他一大笔钱,把他带到了这个密室,让他学着用那个法子做出瑞兽吉兆。但是这事若是走漏,咱们全寺都别想有活路,所以这人一定不能再出去。于是我将他关在了塔里,把他儿子留寺内当了伙夫。若是他听我们的话,就保他山下的家人能过好日子,若是不听,他一家性命难保。” 他伏在地上,声音抖得厉害:“我们同他约定好,一旦他看到寺中全部点燃烛火,就要开始准备制冰,然后听到钟响时,就造出瑞兽之相……” 他边抹着泪边努力为自己求条生路:“陛下啊,罪民虽然该死,但麒麟显形让百姓们坚信战事会胜,相信前线告捷这都是陛下您辛苦祈福带来的,这也是桩好事啊……” 隆兴帝快被他气死,咬牙切齿道:“这时你还敢狡辩,给我打!” 锦衣卫立即进来,他们两日都不能安睡,全拜这老和尚所赐,于是举着棍子打得十分解气。 眼看弘忍被打得奄奄一息趴在地上,隆兴帝扶着额头问:“那具尸体呢?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这话问的是陆昭。 第69章 真相(二) 陆昭朝皇帝躬身,然后对外面喊道:“把人带进来吧。” 很快,一名锦衣卫拎着瘦小的少年进来,他大约十四五岁的模样,跪在地上眼神倔强,似是知道要赴死,看见皇帝也并无太大的畏惧。 陆昭瞥了他一眼,对皇帝道:“这就是被囚禁在塔里那村民的儿子,他叫做孙小二。” 他走到孙小二身边,低头道:“把你做的事全说出来,也许求得皇帝开恩,还能保住你家人的性命。” 孙小二咬牙道:“此事都是草民一人所为,求陛下不要牵连草民的家人。” 他恶狠狠看了眼已经昏死过去的弘忍,嘴唇不断抖动,未开口眼泪已经留下来道:“原本草民一家住在山下,虽然过的清贫但是日子也算平静幸福。谁知有一日,有两个和尚来找爹爹,说他们是山上元德寺的禅师,让我和爹爹去寺里谋个差事。元德寺是皇家寺庙,爹爹当时非常开心,说只要我们去了寺里必定能赚到不少银子,能让家人过上更好的生活。” 他用手抹去脸上的泪,恨恨道:“可没想到一到寺里,这个和尚就带人把爹爹关起来了。我只知道他被关在塔里,却不知道他在做什么。然后他们看我力气大,让我在寺里干活,还威胁我,如果不老实干活,就再也见不到爹爹了。” 陆昭这时开口问道:“所以你以前一直不知道,你爹爹究竟做的什么?” 少年点头道:“直到这次陛下要到元德寺祈福,草民才知道原来所谓的麒麟祥瑞,竟然全是弘忍的骗局。可是草民人微言轻,有谁会信我的话?所以草民挖出了宋庄的尸体,把他的头和手砍了下来,先在那天晚上将断掌放在了大殿的祭台上,第二日又把他的头颅挂在了树上,就是为了阻止弘忍继续这场骗局。” 少年抬起头,脸上全是天真而无畏的神色:“陛下,草民是做了大逆不道之事,但是陛下难道愿意一直被奸人诓骗,纵容他们坑害无辜百姓来造什么祥瑞吗?” 隆兴帝没想到少年到了这时候,还敢问出这样的话,一时竟有些愣怔。 可他当回过神来,只是问道:“那日大殿外戒备森严,你究竟怎么进的大殿?” 陆昭在旁开口道:“陛下,这事就得问怀远和尚了。” 与此同时,秦桑正坐在关押怀远大师的禅房里,给他递上一杯清茶。 怀远低头闻了闻茶香,笑道:“多谢施主,贫僧最爱饮的就是太平猴魁茶,以后只怕是喝不到了。还好施主能圆我心愿,让贫僧最后喝上一次。” 秦桑望着他道:“大师原本可以在寺中继续享受民间供奉,为何要帮孙小二呢?” 怀远叹了口气:“当年我被师父收留,原本以为他是个大善人,所以心甘情愿在寺中修行,帮他收更多弟子,为香客们讲佛法做祭祀,让元德寺成为权贵心中神圣的清修之地。直到有一日,我发现了那些硝石,才生出了怀疑。那时我很奇怪,为何寺里需要这些东西,于是我偷偷跟着师父查了许久,直到发现了莲花塔瑞兽的秘密。” 他垂眸吹了吹茶上的热气,脸上露出讽刺神色:“施主你不觉得可笑嘛?三十年前,魏将军在桐郡和芜人鏖战,手下十万将士死伤无数,最后换得的胜利,却被当作皇帝求神兽庇佑而来的。将士的血泪和性命,不如帝王出宫三日的惺惺作态。边关誓死奋战的坚守,在京城权贵心中不如一个骗子值得信任。” 秦桑被他说得也叹了口气,见他茶杯空了,又为他斟满道:“所以你去找了孙小二,让他帮你完成这个计策,让这个骗局能公之于世。” 她抬眸盯着怀远,慢慢讲出他的谋划:“你能在祈福大典前随意进出大殿,但是你为了洗脱自己的嫌疑,必须让所有人看到你从大殿里离开。所以在四更最后一次进大殿时,让孙小二钻到了原本放蜡烛的推车里,然后让他藏到那个狭小的空处。那里任何一个成人都很难躲进去,偏偏孙小二身材瘦小,你们应该偷偷试验过,正好能让他容身不被人发现。” “然后你当着锦衣卫的面离开大殿。孙小二偷偷从里面锁上门,把断掌放上祭台,再趴在地上假装尸体。等外面的锦衣卫发现他后,因为没法打开门,只能去找东西撞门。孙小二就趁这个间隙再藏起来,等锦衣卫进来后,他们发现尸体不见了,又被祭台上那个断掌吸引注意,出了这样诡异的大事,他们一定会乱了阵脚,出去喊其他锦衣卫进来帮手。而孙小二就能趁这个间隙离开大殿,神不知鬼不觉完成这个局。” 她沉了口气继续道:“你熟知人体关节,懂得怎么让尸体分割的最为干净,于是你特意让孙小二按你的吩咐去砍下手掌和头颅。这样谁也不会怀疑到右手残疾的你,再加上你是当着锦衣卫的面走出大殿的,而孙小二同这件事本来毫无关联,没人会怀疑到他身上。原本这个局应该天衣无缝,可惜中间出了你想象不到的差错。” 她看着怀远的脸继续道:“那天为了让孙小二容身,你将原本该带进去的蜡烛减少了一大半。本来这也不算大事,因为蜡烛燃尽后根本不会有人发现。谁知锦衣卫在慌乱中碰掉了祭台上的烛台,让三根蜡烛熄灭,暴露出有一根蜡烛长短不一,因为它并未在四更时被更换。当你看到那根蜡烛时,一定非常慌乱,因为这是你计划里最大的漏洞。” 怀远听完只是笑了笑道:“这世上本就没有天衣无缝之事,贫僧既然敢做这个局,就做好了被发现,被皇帝问罪的打算。” 他眼中饱含慈悲,缓缓道:“但是能让弘忍的骗局被拆穿,让皇帝不必再偏执于祈福大典;能让百姓们知道,真正守卫家国的,是边关无数的将士,而不是什么麒麟瑞兽;能让孙小二的爹爹免于被囚禁折磨之苦,贫僧也算是得偿所愿。” 秦桑一直盯着他的表情,突然道:“可弘远师父看起来并不像是心愿已了的模样。” 弘远的表情有了片刻的变化,随即摇头道:“施主觉得贫僧还能有何心愿未了?” 秦桑并未开口,正在思索之时,一名锦衣卫走进来对她道:“陛下要把这和尚带到御前问话。” 第70章 变局 怀远似乎早有预料,他站起身,拍了拍僧袍上的褶皱,对秦桑双手合十笑道:“多谢施主的这杯清茶,让怀远在黄泉路上,也能记得太平猴魁的清香。” 秦桑望着他被锦衣卫押送的背影,按说这案子应该已经了结了,可她心里总想着方才怀远说的话。 不对劲,有一件事不对劲。 这个感觉她从听到某句话时就冒出来,隐隐在心中生根,待现在细想才终于蔓延开来。 秦桑闭上眼,将怀远所言一字一句回想,然后倏地睁开眼:他刚才有个词用错了! 而这时,怀远已经被带到皇帝面前,他不卑不亢地跪下,在陆昭的盘问下,将如何联合孙小二分尸丢进大殿,如何想要阻止祈福仪式的计划全供述了一遍。 隆兴帝手指微颤,闭上眼道:“你们真是胆大包天!你们可知祈福仪式出了差错,外面的百姓会如何惶恐,如何议论朕?” 怀远却道:“陛下为何不趁此机会昭告天下,所谓麒麟瑞兽全是一场骗局,毕竟这并不是您的过错。” 隆兴帝抬起眼看他,这和尚胆子确实大,敢当面提醒他这样的事。 没错,明明是先帝糊涂入了弘忍的局,而自己则是明察秋毫拆穿了骗局,解救了被弘忍迫害之人,再拨乱反正罢了。 这不就是明君所为吗? 思及此处,隆兴帝心中总算舒坦了点,问道:“那尸体的部分,你们藏在哪里?” 怀远道:“我们怕尸体太引人注目,只提前砍下了他的手和头颅,剩下的部分还埋在原地。而且在原来的埋尸处,还埋了一样证明弘忍欺骗先帝关键证据,。” 隆兴帝来了兴趣,“哦”了一声问道:“那是什么?” 怀远恭敬地伏于地上道:“这样东西十分关键,还请陛下移驾同贫僧一起去看。然后将尸体挖出展与寺外,让百姓们都能知道弘忍的恶行。” 隆兴帝望了眼陆昭,想着寺里全是锦衣卫的人,如今所有真相都已经揭晓,也没有什么好忌惮的,于是他饶有兴致地站起道:“走,带朕去看看吧。” 怀远垂头从地上站起,始终恭敬的模样,掩饰嘴角藏起的一抹笑。 而另一边,秦桑找到在寺内值守的邱允成,迫切地问道:“邱大人,这寺里可有盐碱地?” 她见邱允成面露疑惑之色,连忙解释道:“就是那里看起来寸草不生,甚至连虫蚁都没有。” 邱允这两日带队一直在寺内值守,对寺内颇有些了解,想了想道:“好像在往西靠山的地方,有一块地和旁边都不同,明明旁边草木繁茂,那块地却是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长出来。大约就是你说的盐碱地吧。” 秦桑点了点头,又请求道:“烦请邱大人带人去那边的土地往下挖挖看,看下面是否有尸体。” 邱允成被她说的一愣,可听到尸体便知道此事十分紧要,他看得出陆昭对女仵作的信任,于是也不多问就立即带人去挖。 秦桑松了口气,又急忙跑到皇帝审问的禅房外,没想到里面早已空空如也,连忙问旁边值守的一名锦衣卫道:“陆大人在哪儿?” 那锦衣卫道:“陆大人陪陛下离开了。” 秦桑心头狂跳:“同行的是否还有个和尚?” 锦衣卫点头:“没错,就是刚才被押送来的和尚。” 秦桑心急如焚,让那锦衣卫指了路就飞奔了过去。 她原本有一件事并未想通,为何尸体经过十年还被保存的这般完好,刚才怀远也并未解释这点。 就在她怀着猜测再度验看了那只头颅之后,才终于想明白过来。 这具尸体一直被埋在浓度极高的盐地中,就好似被腌制了一般,阻止了尸体腐化的过程,所以过了十年还能保持如此形态。 而寺内要制作硝石,需要用大量的盐来试验,所以必定有一块地是专门用来存放盐的,而这块地也被他们用来当作埋尸的地方。 怀远偷偷将这具尸体挖出来,又利用孙小二分尸抛尸,所图的根本不止拆穿弘忍骗局这么简单。见到隆兴帝才是他最终的目的。 而刚才锦衣卫所指的方向,根本就不是埋尸的地方。 此时寺院的一面院墙旁,锦衣卫将隆兴帝围在中央,不远处则站着被两名锦衣卫看守着的怀远。 怀远似是辨认一番,指向院墙旁的某处,大声道:“就是这里。” 隆兴帝看了眼陆昭,陆昭对旁边已经准备好铁锹的锦衣卫道:“挖吧。” “不能挖!” 突然一个女人的声音远远传来,所有人都愣了一瞬,怀远却迅速变了脸色。 见隆兴帝一脸怒意,一排锦衣卫连忙将莽撞跑过来的秦桑拦下,喝斥道:“大胆,御前岂容你放肆!” 秦桑气喘吁吁地喊道:“陛下绝不能挖,这下面埋有火药。” 所有人听到这句话都立即变了脸色,陆昭想也没想就对隆兴帝道:“陛下,金裳不会说谎,她必定是发现了什么。” 秦桑却惊魂未定地对陆昭问道:“陆大人,现在寺里的锦衣卫到底有多少人?” 第71章 另一个真相 陆昭皱眉,压着声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秦桑来不及解释,大声道:“怀远是夷族人,寺外只怕埋伏了夷族的死士,要小心!” 他话音刚落,墙外突然响起尖锐的哨声。 然后他们听见守在寺外的士兵传来惨叫声、打杀声,这声音越来越近,陆昭只来得及将皇帝护在身后,十几名死士就跳上了院墙,边往内放箭边杀进来。 而这时被锦衣卫押着的怀远,趁他正在惊愕时,飞快掏出一把匕首刺进他的腹部,然后直朝皇帝扑过去。 幸好陆昭眼疾手快,飞起一脚踢飞怀远的匕首,然后将他的脖子钳住,胳膊反到背后,用膝盖把怀远的身子狠狠压在地上。 他目光灼灼,朝背后大声喊道:“先护送陛下去安全的地方!” 几名锦衣卫和近卫连忙护着皇帝往寺里撤退,陆昭又担忧地搜寻女仵作,发现她早就把自己藏在假山之后,生怕沾到一点血腥。 陆昭笑了笑,随后再无顾虑,面容冷峻地如同地狱修罗,朝锦衣卫们朗声命令:“敢犯圣驾者,杀无赦!” 听他喊出这样的话,黑衣死士越发癫狂,继续搭弓放箭,几支蓄满寒意的箭羽立即朝他飞来。 陆昭身姿稳稳不动,膝盖压得怀远动弹不得,单手从腰间拔出佩刀,刀锋与箭羽相击,发出清脆的嗡嗡声。 陆昭持刀击落所有箭羽,偏过身用另一只手,握住险险擦过他胸口的一支箭,右腿还死死压着怀远,然后拧身展臂,左手持刀,右手持箭,正扎在朝他举刀杀来两名的死士身上。 他望着倒地挣扎之人冷笑,腿上用了力,压得怀远背后咔嚓一声,厉声喝道:“你到底是谁?” 怀远疼得汗都下来,却仍是笑得狰狞道:“杀不了狗皇帝,杀你们几个锦衣卫也够本。” 陆昭嘴角噙起冷笑,掐着他的脖颈强迫他抬头,用恶魔般的语气在他耳边道:“那你就好好看看,你的族人是如何因你被屠杀的。” 怀远脸上的笑容不见了,他看见遍地的尸体,歪斜地倒在野花之上,鲜血不断涌出将地面染红一片,而这些血,几乎全来自那群黑衣死士。 锦衣卫们训练有素,越杀越勇,绯色的飞鱼服与死士的黑衣掺杂在一处,渐渐的,黑色越来越少,最后只剩连成一片的绯衣,在怀远眼里投下浓重的血红。 他无力地趴在地上,悔恨地道:“是我的错,是我未能让计划成功,害了你们的性命。” 可是到底哪里出了错,明明他花了整整半个月,一点点在地下埋下大量的火药,还精心准备了火引,只需要让锦衣卫按他的指示挖下去,他就能点燃这些火药,炸开寺院院墙让死士们冲进来。 然后寺里的锦衣卫不死也会重伤,混乱中必定保护不了皇帝,他们就能趁乱杀掉大姚皇帝,等到京中大乱,西北的夷族大军便能不战而胜,长驱直入中原。 可为什么会被那个死丫头发现,在即将成功的最后一步被她拦住,到底是哪一步出了错。 他想得胸口钝痛吐出口血来,鼻息间已经被血腥味占满,于是绝望地闭上眼睛道:“是我输了,你们想杀就杀吧。” 陆昭蔑然一笑道:“你的人都死了,杀不杀你也已经是丧家之犬,至于如何处置,还得等陛下发落。” 这时,秦桑看见死士们都被斩杀,确定没有遗漏后,才终于从假山后跳出来,望着满地的尸体,后怕地捂着胸口呼出口气。 陆昭直接将怀远拎起,钳住他的下巴,逼迫他直视秦桑的脸,语气颇有几分玩味道:“看清楚,你到底输给了谁。” 怀远想对秦桑怒目而视,可他身体疼得要命,最后只露出个堪称滑稽的表情。 秦桑朝他耸耸肩,惋惜道:“早知如此,我便不该糟蹋了那壶太平猴魁。” 怀远翻了个白眼,不知道是痛的还是气得,终于昏死过去。 皇帝这次受了不小的惊吓,元德寺祈福已经变成一场彻头彻尾的闹剧,于是提前回宫,将烂摊子留给了陆昭,让他务必审出怀远真实的身份和谋划。 当怀远被一盆水泼醒,发现自己已经被带到间阴暗的禅房内,手脚都被绑着,捆成个粽子被抛在中央。 陆昭刚指挥赶来的官兵带走那群死士的尸体,让锦衣卫治住寺里大呼小叫的和尚,这时已十分疲惫,撑着额角道:“说吧,你们究竟是何时开始谋划的?” 怀远却没有回答,盯着站在陆昭旁边的女仵作,问出他怎么也想不通的问题:“你到底是怎么发现的?” 秦桑走到他面前,道:“你不愿说,就让我来帮你说吧。” “在你的计划里,首先需要说服孙小二,帮你挖尸分尸。你假装不忍无辜之人受苦,将莲花塔的秘密告诉了他,说想要帮他解救自己的父亲,引导着他一步步帮你做局,引起皇帝对弘忍的怀疑。你把自己伪装成慈悲为怀,舍己为人的高僧,最终目的,是想让自己见到皇帝,再说服他和你去看掩藏尸体的地方。而那里,其实早就被你埋下了一触即燃的火药。” “如此数量的火药,你右手又不能做重活,必定让你准备了很长时间。而那些死士需要在皇帝进入元德寺时攻进来,元德寺里全是锦衣卫,以你的能力,根本没法在不被发觉时挖出火药。所以你故弄玄虚,又是尸体又是断掌,步步为营,就是为了最终将我们诱导着去挖出剩下的尸体。” 见怀远听得冷笑却不反驳,秦桑便知道自己猜对了。 她死死盯着他继续道:“你这计策应该准备了几年,演技也堪称完美,就算皇帝不被你说动,也可以用火药炸穿院墙,让锦衣卫死伤,让寺内大乱,方便你们行事。只可惜你刚才却说错了一句话,让我生出怀疑,发现了整件事不合常理的地方。” 怀远一愣,皱眉回想自己到底哪里出了错。 第72章 三皇子的邀约 幸好,秦桑很快好心地为他解答道:“你为了让自己的立场显得正义,实在说了太多话。你说三十年前魏将军在桐郡击退芜人,可是那块地方在我们大姚并不叫做桐郡,而是叫做渝县。你之所以会这么称呼,因为当初这座城是由夷族进贡而来,在夷族它曾被叫做桐郡,所以我那时就猜出你可能是夷人。” “既然是夷人,为何会出现在大姚的寺庙里,还做了主持最得意的弟子。况且现在西北就在和夷人开战,我自然会怀疑你别有用心,开始重新思考整件案子。” 她看见怀远露出扼腕神色,笑了笑道:“另一样出卖你的东西,就是你处心积虑利用的那具尸体。我原本就猜测为何这具尸体历经十年,还能保存的如此完好,直到我发现莲花塔里的硝石,才终于想明白,因为埋尸的地方同时也撒了大量的盐巴。那些盐阻止了尸体的腐烂,也能让那块地方寸草不生,所以你带着锦衣卫前去的,根本就不是真正的埋尸地。” 怀远万万没想到,出卖自己的竟是一个词的用法,也没想到女仵作会从如此微小的疏忽推测出他全盘计划,想来想去只觉得这就是天意,于是垂下头不再说话。 陆昭听完事情的始末,半垂着眼发问:“弘忍说他是十年前收养你的,你们到底是何时开始布局的?京城里除了你,还有别的夷族探子吗?” 怀远见事已至此,也不想再挣扎,垂着头道:“三十年前魏将军那场胜仗,让芜王痛失皇子,从此芜人各部落争权夺利,不光没有对你们姚国出手,也解除了我们夷国的心腹之患。” “后来,大王听说姚国皇帝竟然坚信,那场胜仗是因为元德寺的神兽现身相助,便觉得这迟早可以为我们所用。十年前,大王看出我们两国必有一战,想法子送了几个熟知佛法的暗桩到京城,我便是其中一人。最后,只有我成功获得了弘忍的信任,被他收为弟子。” “这十年来,我让自己成为潜心修行的僧人,弘忍觉得我不似师弟圆滑,也能让寺里的弟子们信服,他也年事已高,有意将主持之位传给我。所以他便试探我对祈福仪式的看法,我为了迎合他,说了许多忠心的话,从此他对我再无防备,甚至有意向我透露一些事,终于让我查出了莲花塔的秘密。” “原本我想要得到住持之位,行事就会更方便一些。可我还没最后成功,夷国和姚国竟真的在西北开战,当我知道皇帝要来寺里祈福三日,就知道这是我绝佳的机会。于是我花了整整一个月,将火药一点点埋在院墙之下,原本这个计划应该天衣无缝,只可惜,最后还是功亏一篑。” 陆昭冷笑一声道:“亏得你们处心积虑,花了这么长时间布局。不过就算你能成功炸开院墙,有我陆昭在,你们也休想动陛下分毫。” 他说这话时浑身带着雄狮般的摄人气势,震得怀远都缩了缩脖子,随即整个人好似被抽干血的活尸,麻木地趴在了地上。 陆昭问完了话,将手中的供状整理一番,和秦桑一同走了出去。 这时已近晌午,寺里在短暂的混乱后,终于恢复了平静,空气里都充斥着饭菜的香气。 陆昭边走边道:“这件事你居功至伟,我会帮你向圣上禀报,你好好想想,到时候准备讨要什么赏赐?” 秦桑心头一喜,可她很快镇定下来,这个赏赐,她想要以自己真实的身份去讨要。 这是在她心中盘桓已久的事,若是这次能够成功救驾,正好给了她筹码,让她能求皇帝赦免她的欺瞒之罪,让自己以秦桑的身份在大理寺继续验尸推案。 但若是恢复秦桑的身份,所有人都会知道她是杜世元的女儿,本朝最重孝道,她想与杜世元对立是大逆不道之举,到时候谁会站在自己身边? 于是她迟疑着开口,道:“陆大人,你答应过我,会在我需要时帮我一次?” 陆昭眯眼看着她:“你次次都语焉不详,究竟有什么秘密不敢让我知道?你若不告诉我,我又如何能帮你?” 秦桑攥紧拳头,尖下巴犹豫地往下压,思索该不该向他坦白。 正准备开口,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喊道:“陆大人审完了?” 秦桑回头,看见三皇子和四皇子正朝这边走来,道:“父皇回宫去了,让我在这儿盯着这个案子,怎么样,他全交代了吗?” 陆昭朝他行礼,喊了句“三殿下、四殿下”,然后将手里的供状递了过去。 三皇子看完后神色有些凝重,又抬头看着秦桑道:“听说是你拆穿了那个夷人的阴谋,救了圣驾?” 秦桑总觉得他看自己的眼神别有深意,令自己不太舒服,可她又觉得是自己多想,毕竟三皇子是天潢贵胄,又素有贤名,怎么会和自己一个小小的仵作过不去。 于是她垂着头,恭敬回道:“怀远多行不义,必然会露出马脚,只是恰好被我发现而已。” 三皇子露出赞许的笑容道:“大姚出了你这样善于验尸推案的女子,本王很是欣赏。对了,婉容最近爱上了探案的话本,等这件事过去,你到我府里去一趟,和她好好说此案细节,她必定很感兴趣。” 这话说完不光秦桑吓了一跳,连四皇子都诧异地看了兄长一眼,可他还是发挥忍字神功,没有问出一个字。 徐婉蓉是三皇子的王妃,首辅徐任达的二女儿,出身显赫、貌美贤淑,但她最出名的却是善妒。 因此三皇子虽然被当成未来储君,但府里也只有一名侍妾,还是因为有孕才让徐婉蓉松口给了名分,可惜后来这个孩子刚出生就夭折,府里也就少了位庶长子。 幸好这位侍妾很懂得伏低做小,事无巨细地伺候徐婉蓉,总算让自己留在了王府。 如今三皇子竟说欣赏女仵作,还想把人给直接领到府里去同王妃见面,这不是送羊进虎口,直接向王妃示威嘛。 秦桑一时间不明白三皇子这是在说笑,还是真的想让她去见王妃,于是把头垂得更低道:“验尸推案是金裳份内之事,其余事不敢邀功,实在配不上三殿下这句夸赞,更无功绩能与王妃相见。” 三皇子仍是笑着道:“我可没开玩笑,待到案子结了,我派人去大理寺请你……” “殿下……”陆昭突然开了口,他下巴往下微压着,眼眸淡淡扫过去,无端端令人感觉一阵寒意。 第73章 什么都可以 然后他轻抬了下嘴角,眼底仍是一片寒冰道:“殿下就莫要吓唬她了,若是殿下真想赏她,金银首饰随便选一样就是。金裳的职责是在大理寺验尸,不是去王府给王妃说书的。” 他这话说的极不客气,饶是三皇子这般好的脾气,也被他说得脸僵了一瞬。 旁边的四皇子察言观色,立即上前喝斥道:“陆昭,你仗着父皇宠信你,连君臣之礼都忘了吗?三哥是君,你是臣,你为了个仵作竟敢如此顶撞他,真觉得我们不敢治你的罪?” 陆昭挑眉,撩袍躬身道:“是陆昭莽撞了,还请三殿下责罚。” 他嘴上说着责罚,姿态却很是闲适,似乎笃定了三皇子不敢拿他怎么样。 四皇子被他这姿态气到,但是他没有权利做任何事,只能委屈地望向三皇子。 可三皇子这时冷静下来,仍挂着半冷不热的笑道:“本王请的是金裳,陆大人为何如此急切,要帮她来做决定。她若是不愿,自己难道不会向我说明吗。” 他话音刚落,秦桑就立即开口道:“臣女不愿。” 三皇子的笑容彻底僵了,藏在袖中的手指狠狠捏起,转头看向仍是恭敬垂着头,脸上却写满倔强的女仵作。 他用尽毕生修养才没发火,声音却冷了下来,道:“金娘子不赏脸,那真是可惜了。” 他语气虽说的不轻不重,但加上皇子的身份,就让这句话有了极重的威慑之意,秦桑垂下的眼皮跳了跳,咬牙道:“金裳不敢,实在是大理寺公务繁忙,还请三殿下莫要怪罪。” 三皇子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一会儿,随即终于放过这个话题,转向陆昭问道:“长公主可是宿在寺里?” 见陆昭点头,他脸色缓和了些,对四皇子道:“咱们离开前,得去找姑母问个安。” 望见四皇子有些紧张的脸,又揶揄了一句道:“放心,永嘉郡主没跟她一起来。” 四皇子脸上立即露出浓浓的失望,他鲜少这般直接表露自己的情绪,看起来真是对这位永嘉郡主极为在意。 陆昭却抬头往前方看过去道:“长公主好像准备要离开了。” 三皇子顺着他的目光,看见长公主戴着大大的帷帽,正被一身黑衣的柳瑶扶着往寺外的马车走去。 他连忙带着四皇子过去,恭敬地道:“姑母到寺里,怎么不同我们说一声。寺内不安全,需得多派人手保护您才行。” 长公主仍是那副慵懒的模样,对于三皇子的殷勤问候,也只是随意抬了抬眼皮,正准备说话,又看见同秦桑一起走来的陆昭。 于是她轻哼一声道:“你说的保护,可是要靠这位陆大人。呵,他可真是尽忠职守,本宫身边的人,都差点被他当作贼人捉走呢。” 三皇子没想到陆昭对长公主也敢这般不敬,颇有深意地回头瞥了他一眼。 可陆昭却好似根本没有被人讨厌的自觉,脸上带着轻松的笑意,走到长公主身边,煞有介事的行礼道:“臣查问柳护卫乃职责所在,现在真相大白,得向殿下和柳护卫赔个不是。” 然后他颇为恭敬地伸出手,似是要扶公主上车,公主不屑地轻哼一声,搭上柳瑶的手上了车。 陆昭也不觉得尴尬,弯腰帮她把车帘放下,在靠近车窗时,用极小的声音说了句:“长公主让柳瑶偷偷去做的事,是和前太子有关吧?” 长公主身子一震,望向他的目光多了几分凶狠。 陆昭却面不改色地道:“长公主放心,这件事臣绝不会向陛下透露,就当对公主赔罪。” 然后他放下车帘,假装看不见长公主对他怒目而视的脸。 待到长公主离开,两位皇子也没什么留在寺中的理由,很快便也坐车离开。 陆昭低头看见秦桑眼下淡淡的乌青,知道她昨晚必定也没法安睡,不自觉放柔了声音问:“累了吗?你还得同我回一趟镇抚司。” 秦桑知道关于怀远的供词,还得她去镇抚司再签字画押,于是点头道:“不累,咱们走吧。” 陆昭于是吩咐锦衣卫将怀远押解上了马车,自己则同秦桑上了另外一辆。 两人刚坐上马车,陆昭便将一个食盒递到秦桑面前,见她面露疑惑之色,状似随意地望向窗外道:“昨晚见你喜欢吃,就让寺里给你准备了一盒。” 秦桑心说我昨晚其实是饿的,脸上却挂着笑道:“多谢陆大人了。” 她迟疑了会儿,又道:“还有刚才三殿下的事,多谢大人为我解围,但是三殿下毕竟是皇子,还有可能是大姚未来的储君,大人往后还是莫要得罪他的比较好。” 陆昭敛目道:“怎么,你后悔了?” 秦桑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说的是她拒绝去三皇子府里的事,于是没好气道:“自然不是,只是担心大人会吃亏。” 陆昭被她这句话取悦到,笑了笑道:“放心,我常在御前行走,自然明白该有的分寸……” 他顿了顿,神情变得有些冷道:“况且他能不能当储君,还未可知。” 秦桑听得心头一惊,不敢再顺着这个危险的话题往下说,转而端起桌上的茶来喝。 陆昭撇了撇嘴,似是看不上她这副没出息的模样,想了想又问道:“你说让我帮忙,究竟是什么忙?” 秦桑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动,抬眸问:“什么忙都可以帮吗?” 陆昭往前倾身,英俊的面庞就停在她面前几寸的地方,嘴角挑起抹笑意道:“只要你开口,什么都可以。” 秦桑不知为何有些慌乱,低头将手里的茶水喝完,正准备开口,马车却停了下来,她撩开车帘道:“陆大人,咱们该下去了。” 陆昭似有些不快,沉着脸下了马车,对殷勤的车夫怒目而视。 秦桑垂着头跟在他身后,一前一后进了镇抚司。 两人都没发现不远处的停着的马车,和站在马车前的侯府世子孟谢亭。 他原本坐马车路过镇抚司,想到最近心头的烦闷,便想去找陆昭问他是否有空喝上一杯。 可他到了地方,才想起陆昭去了元德寺护驾,正准备回去时,却看见陆昭从镇抚司的马车下来,脚步匆忙地往里走。 他想喊住他,又怕陆昭公务在身,就在这时他看见了陆昭身后的女子。 他觉得这女子看起来有些面熟,往回走了两步,突然惊出一身汗来。 为何他们两人会走在一起,秦娘子又为何会是那样的装扮? 第74章 拱手相让 秦桑从镇抚司出来时,天色已近黄昏,她想着自己整晚没回去,家里一定非常担心,于是快步往前走着,想租辆马车回家。 可她刚拐过一个弯,突然听到身后有人用试探的语气喊:“秦娘子?” 秦桑眉头一皱,脚步却未停下,低下头继续往前走。 可后面那声音不依不饶地跟着她,这次直接喊出了她的名字:“秦桑!” 她心头狂跳,实在想不出这里还有谁能认得自己,也没法从声音判断来人,于是站定转身,看清楚是谁后更是吃了一惊。 孟谢亭站在她身后,望向她的目光从试探到惊愕,声音都有些发颤道:“居然真的是你。” 秦桑看着身旁来往的行人,一咬牙将他拉进巷子里道:“世子在这里做什么?” 孟谢亭被她这么一质问,顿时忘了自己要说什么,结结巴巴解释道:“我……我不是跟踪你……” 秦桑被他这模样弄得有些好笑,歪头道:“既然你没有跟踪我,那就当从未见过我,我也当没见过你,咱们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好不好?” 孟谢亭被她看得心头狂跳,这声音曾在他梦里出现过很多次,他也曾一次次在脑海中描绘着那人的模样。 后来找到了杜婉,他却总觉得难以和自己想象中的人契合,他曾经以为是自己的问题,如今见到秦桑,才明白什么叫“眼前人是梦中人”。 他的脸有些发红,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垂下眸子道:“我刚才看见你进了镇抚司?是碰上什么事了吗?” “还有……”他迟疑着问道:“你为何要打扮成这副模样?” 秦桑原本想着只是倒霉被他偶遇,想赶紧把人打发走,没料到他居然还要刨根问底。 等等,秦桑突然发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她瞪起眼,惊讶地问道:“我进镇抚司至少已经一个时辰,你一直等在这儿?” 孟谢亭点了点头,仍是不太敢看她,视线盯着她裙摆某处褶皱,道:“我原本想进去找你,但又觉得不太合适,好像……师出无名。” 秦桑更奇怪了:“你为何要进去找我?又为何要在这儿等我?” 孟谢亭被她看得越发紧张,全身都在发热,喉结滚了滚,终是逼自己开口道:“因为有一件事,我想能听你亲口回答。” 他望见秦桑越发迷惑的表情,鼓起勇气问道:“一年前,和我一起被山贼掳走,又在马车里助我们脱险的,是不是你?” 秦桑想到这件事,就立即想到当初在杜家,他见死不救的模样,于是脸上的表情冷下来道:“没错,难为世子还记得啊。” 她这话带了讽刺之意,可孟谢亭太紧张,也太激动,他根本没听出来。 他激动地往前一步道:“那日与秦娘子经历的所有事,谢某时刻都记在心中,从不曾忘,也不会忘啊!” 秦桑有点儿傻眼,她也不是真想问他忘没忘啊,这人怎么突然来一番真情剖析。 她想起孟世子和杜婉的婚事,面容更添了些厌恶,“世子记不记得,同我也没什么关系,若世子没有别的事要问,我也该回去了。” 孟谢亭终于听出她语气中的冷淡,脱口而出道:“我和杜婉不会成亲1” 秦桑觉得十分莫名,道:“你同杜婉成不成亲,应该和我爹爹还有继母去说,不必告诉我。” 孟谢亭被她说得一脸失落,见她又要离开,急得快步挡在她面前道:“那秦娘子是不是即将定亲?是和那位梁提举吗?” 秦桑这次真的有点暴躁了,她板着脸道:“世子是以何身份打听我的私事,未来妹夫吗?” 孟谢亭被她说得面红耳赤,秦桑冷着脸从他身边走过,忍不住又道:“若你是想要和梁正初做连襟,那只怕是要失望了。他现在不和杜家结仇就不错了。” 孟谢亭仿佛濒死之人被喂了颗仙丹,浑身立即充满生气,正在飘飘欲仙时,秦桑转过身,用警告的语气道:“今天的事,你不准同任何人说?” 孟谢亭抬起骤然明亮的眼,忙不迭地答:“好的好的。” 秦桑觉得他这模样怪怪的,又加了句:“也不许再拿这事问我?” 孟谢亭努力压着上扬的嘴角:“不问不问。” 秦桑狐疑地望着他,怀疑世子可能生有某种疾病,不然以前看着挺正常的翩翩公子,现在怎么跟傻子一样光知道点头。 于是她抱着一丝忽悠傻子的愧疚,转身就离开了。 看到佳人离去的背影,孟谢亭攥住衣袖,长长吐出口气,嘴角涌上笑意道:“原来,还没有太迟。” 他迫不及待想和陆昭分享这件事,可又想起自己刚答应过秦桑不要和别人说起。 但他很快又想明白过来。 刚才秦娘子是和陆昭一同进的镇抚司,无论她是为了什么事,陆昭必定是知道的,那他就不算是“别人”了。 他想到杜婉一哭二闹的模样就有点头疼,垂着头喃喃道:“得赶紧去找陆兄,让他给我拿个主意才行。” 第75章 我会伤心 秦桑回到庄子前那条小路时,天空还余最后一点儿金色的霞光,微弱地照着那条歪歪扭扭的小道。 她的视线又开始模糊,认命地叹了口气,努力盯着脚下的路,谨慎而吃力地往前走。 可她走了几步,就发现前面草丛里半蹲着个人。 青色的短打褐衣包裹住细窄的腰身、宽阔的肩膀,衣摆之下露出修长结实的腿。 此刻他弯着腰,背脊却拉得很直,大腿的肌肉绷紧,目光专注盯着前方,很像一只体型漂亮的猎豹。 察觉到旁边有人,他倏地转头,眼神也像野兽般凶狠锐利。 看清来人是谁,他浑身的寒意立即消散,露出堪称甜美的笑容道:“你回来了。” 他语气那般柔和,不带任何质问与责怪,好像秦桑只是出去溜了个弯,而不是彻夜未归。 秦桑想到在元德寺的一番经历,也算是在生死之间走了一遭,再看到成安的笑容,鼻子忍不住有些发酸。 她走到他身边,也若无其事般地仰头笑着道:“嗯,案子办完就回来了 。” 成安也不问她去办了什么案子,只是点头道:“好,我带你回去。” 秦桑好奇问道:“你刚才在这儿做什么?” 成安举起手里的袋子道:“在这儿等你,等的无聊,就捉些萤火虫来玩儿。” 秦桑发现那只袋子里被装了许多萤火虫,此刻正在里面跳动发光,想到他曾说过:你若是看不清路,就捉些萤火虫来照亮,内心涌上一股暖意。 她不知道的是,成安在这里实在等了太久,就把这些萤火虫捉了放,放了再捉,气得几只萤火虫差点羞愤自杀。 这条小路说短不短,说长不长,秦桑边走边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今天会回来?” 成安道:“张嬷嬷担心你,派我去大理寺打听,他们说你被喊出去办案,我不知道你去办的什么案,但是猜想今日总该回来了。” 秦桑笑了笑,没想到他预感还挺准的,只是不知道他是怎么打听到的,大理寺对陌生人一向警惕,有谁会把这样紧要的事告诉他。 两人一路走回家里,张嬷嬷远远看见她,顾不得腿伤一瘸一拐地往外跑,秦桑吓得连忙扶住她道:“干嘛这么着急,我这不是回来了!” 张嬷嬷担心了一整晚,此时眼中都含了泪,摸着她的脸道:“哎哟,你这是办案还是去做苦力啊,怎么才两天下巴都尖了,看着眼里都有血丝了,他们不让你睡觉啊!” 银枝也在旁边心疼地哭了,嘟囔着道:“姑娘非得去大理寺吗?又累又担惊受怕的,就留在这庄子里,咱们也能过下去。” 秦桑这两日确实未吃好也未睡好,原本还强撑着,这时被她们叽叽喳喳又哭又闹的,倒真觉得又累又饿,于是抓住银枝的手,用撒娇的语气道:“好好好,我现在好饿,有吃的吗?” 银枝抹了抹泪,连忙道:“有,有,成安说你今天会回来,张嬷嬷特地杀了只大母鸡,说等着你回来给你补补。” 果然秦桑轻轻一嗅,就立即嗅到鸡汤的香气,感觉整个人都活过来了,连忙拉着两人进院子去准备吃饭。 刚解决了件大案,又有家人在旁,秦桑这顿饭吃的无比舒心,张嬷嬷和银枝见她样样菜都吃下不少,生龙活虎的模样,这才终于放了心。 秦桑吃完饭喝完汤,才想起自己带回来的食盒,连忙拿出来道:“对了,这是元德寺的素饼,我吃过味道不错,你们也尝尝。” 银枝十分感动:“姑娘去办案还记得我们呢,元德寺不是皇家寺庙吗,这素饼应该挺贵吧。” 秦桑怕她心疼银子,笑着道:“放心,不是我买的。” 银枝顺口问道:“不是买的,莫非是别人送的?” 她眼珠突然一转,凑近秦桑一脸八卦道:“是不是陆大人送的?” 秦桑未料到她这么会猜,一时不知该不该承认,这时张嬷嬷也过来道:“呵,他堂堂一个锦衣卫指挥使,送盒饼就想讨好我们家姑娘啊。” 秦桑无奈道:“他没有要讨好我,是……是我办了案子,他赏给我的。” 银枝这时也撇嘴道:“他堂堂指挥使大人,就赏一盒饼?” 秦桑被她们搞的十分头疼,随口道:“因为我说好吃他才赏我的。” 她实在不想再应付这两人无边的思绪,转头看向成安,发现他将刚咬了一口的饼放下,脸色非常难看,好奇问道:“不好吃吗?” 成安望着她,语声冷淡道:“这饼放坏了,不能吃了。” 银枝正要往嘴里塞,闻言连忙也放下,又有点儿舍不得,垮下肩膀道:“诶,我还没吃呢,怎么坏了呢?” 成安站起身,毫不留情地将那盒饼直接收走扔掉,道:“馅做坏了,已经酸了。” 秦桑觉得有些可惜,不过她其实也并不太爱吃这饼,只是昨晚太饿才多吃了几口,但是饼怎么会坏呢,难道是寺里的和尚挟私报复,故意拿坏掉的饼给他们吗? 待到月上枝头,张嬷嬷和银枝去烧水准备洗漱,秦桑则去了成安房里看她饲养的那些蝇虫。 秦桑翻看着他这两日记录的纸张,赞叹地道:“没想到你记录得这么清楚,可帮了我的大忙。” 成安笑了笑道:“我以前看你写过,就全记下来了。” 秦桑觉得全天下没有比成安更可靠的人了,于是她把那几张纸放下,将元德寺里发生的事都和他说了一遍。 她说完自己救驾之事,难免生出骄傲之色道:“陆昭说了,我这次救了陛下,他必定会让我进宫面圣,给我一些奖赏。我想趁此机会像陛下说明我的身份,不然长此以往我的身份极有可能暴露,这也是师父曾经给我安排的路。” 她见成安抿着唇并不说话,继续道:“陛下非常信任陆昭,他还欠我一个人情,若他愿意帮我一同找陛下陈情,这件事成功的几率就会高上许多。” 成安终于开口了,语气似有些不甘:“你为何老是提起陆昭?” 秦桑一愣,她提了陆昭很多次吗,她自己都没发觉。 成安突然盯着她,问道:“他已经知道了吗?” 秦桑回过神来,问道:“知道什么?” 成安道:“你的身份,还有你家里的事,还有这个院子,我们一起经历的所有事……” 秦桑不明白他为何会这么问,望着他摇了摇头。 成安眼眸闪动,似一只等待被救赎的小狗,很认真地道:“不要告诉他。” 秦桑怔了怔,问道:“为什么?” 她以为成安会给她一个正经答案,谁知他只是垂下头,道:“因为我会伤心。” 第76章 胸口疼 月光之下,他长长的睫毛半搭在眼下,让漂亮的黑眸显出哀伤的模样。 也许是今夜起了凉风,让他的面容也显出几分苍白,让秦桑莫名想起他刚到这里的时候,整整养了半年伤,还落下了容易心悸的毛病,总要看到自己才安心。 秦桑明白自己对这少年如同雏鸟留恋巢穴,生怕这只鸟儿因为自己受到伤害,于是小心地问道:“你旧疾发作了吗?” 成安愣了愣,随即按住胸口,露出虚弱的表情道:“嗯。” 秦桑有些紧张,连忙拉着他坐下,问道:“怎么回事,不是已经快一年未发作了?” 成安面容愈发苍白,身体仿佛摇摇欲坠往旁边倒,秦桑生怕他摔着了,连忙在他旁边坐下,牢牢护住他。 成安顺势将头搁在她的肩上,喘息有些急着道:“也许是这两日干活累着了,总觉得喘不上气来,胸口也有些疼……” 秦桑急道:“那便不要干活了,这院子也没什么事是非做不可的……” 她还未说完,成安又抬眸望着她道:“也许是因为没见着你。” 秦桑被他看得心头乱跳,这才发现少年离得自己太近,鼻息几乎都扑在自己脖颈上,有些痒,也有些热,让耳根到脖颈都被染红一片。 她有些不自在地想把他的头挪开,可成安却仿佛虚弱至极,轻轻闭上了眼睛。 于是秦桑叹了口气,只能任他靠着,过了一会儿突然听见他很轻地问道:“那你能答应我吗?” 秦桑这才想起他方才说的话,垂眸看见成安可怜兮兮的模样,理智都被丢在一旁,不假思索地回:“那便不告诉他了。” 成安羽睫一动,嘴角向上扬起,像小狗得到奖励,洋洋得意地翘起尾巴。 秦桑想了想,又心虚着道:“可我想让他帮我,就必须让他知道我的身份。而且我觉得,他已经开始怀疑这件事了。但是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会离开你们,也许我们可以一起搬回杜宅,毕竟那里本就是属于我娘亲的宅子。” 她说得很着急,边说边观察成安的神色,生怕又牵动他的旧疾。 可成安只是紧紧抿唇,看不出喜怒来,然后他就再也没说过话,似是已经昏睡过去。 秦桑想把他从自己肩上挪开,但他的身体太重,一动不动压在自己肩头,她努力一番,自己也实在困倦至极,索性保持这个姿势睡了过去。 半梦半醒之间,她似是听到有人在自己耳边重重叹息一声,似怜惜、似喟叹,还藏着许多她听不懂的东西。 当她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自己床上,银枝端着水进来,絮絮叨叨道:“姑娘昨晚真是累狠了,怎么在成安房里睡着了。后来成安出来喊我们把你背回房里睡,张嬷嬷都吓死了,他虽然可靠,但到底是个男人,万一生出什么坏心思,姑娘你以后可怎么办?” 秦桑揉着额角,她也没想到自己昨晚竟这么毫无戒备地睡过去了,然后笑了笑道:“放心吧,他绝不是那种趁人之危的人。” 银枝瞪眼道:“那姑娘和他大晚上共处一室,传出去也是名节有损啊。” 秦桑接过她递过来的布巾,不屑地道:“我和他清清白白,怎么就名节有损了。” 她从布巾露出一双狡黠的眼,笑着打趣道:“原本咱们就住在一个院子里,若别人有心造谣,脏水早就泼过来了。你实在担心,我干脆同他成亲算了,反正我本来也不准备嫁人,以后咱们住一块儿,也算是名正言顺了。” 她话音刚落,突然听见门口“咣当”一声,两人连忙转头,看见成安被台阶给绊了个跟头,手里的水桶倒了,而他目光发直地望着地上,脸上的红润还未褪下。 银枝见惯了成安沉默高冷的模样,难得见他如此窘迫,笑着道:“怎么吓成这样,你听到我们说话了?” 成安总算收拾好刚才的慌乱,抬头就撞见秦桑担忧的脸,将水桶捡起,藏起嘴角一抹笑意,回道:“没有。” 另一边,陆昭好不容易将怀远的事忙完,派人清查了整个寺院,并未找出他的余党,才总算放心些。 走出镇抚司,他惦记着向皇帝禀报之事,刚一抬头,却被街边一个卖首饰的铺子吸引了注意。 当孟谢亭撞见陆昭从首饰铺出来,脸上的表情也不比见了鬼好多少。 他瞪着眼,看着陆昭手里那只花纹漂亮的匣子,总算回过神来,快步走过去,语气带了些揶揄道:“陆兄这是怎么了?给哪家姑娘卖首饰呢?” 陆昭看了他一眼,露出少见的窘迫神色,将匣子放进怀里,含糊着敷衍道:“答应了别人,总不能食言。” 孟谢亭还想再打趣他几句,问出那位姑娘的身份,可陆昭已经先发制人道:“世子是专门来找我的?” 孟谢亭一听,神情立即变了,随即露出一个似笑似忧的诡异表情,让陆昭看得愈发狐疑,问道:“你怎么了?是上次的事有了眉目吗?” 孟谢亭攥着衣袖,神情激动道:“今日来找陆兄正是为了此事,我见着她了!” 陆昭笑着摇头:“见着谁了?你的梦中佳人?” 孟谢亭不住点头,往镇抚司门口一指:“昨日就在那儿!我见着她了!” 陆昭的表情彻底变了,皱眉问道:“你说你在镇抚司见着谁了?杜世元的女儿?” 孟谢亭肯定地点头道:“没错,就是秦桑!” 皇宫宫道上,杜世元下了朝正往自己的轿子那边走,远远看着穿玄色蟒服的俊朗男子与自己相对走来。 想着这人如今在朝中的地位,杜世元连忙恭敬地让了道,对他笑着喊了句:“陆大人。” 两人平日里在朝中素无交往,因此杜世元打完招呼就准备往前走,可陆昭突然在他身后叫住了他。 他奇怪地转身,看见陆昭脸上挂着抹笑问道:“听说杜侍郎马上要办寿宴?” 杜世元怔了怔,随即点头回道:“是这个月十四号,陆大人收到帖子了吗?” 他原本就是顺口邀约,毕竟以往办宴席,京城里的大小官员没少过给陆昭递帖子,可陆昭基本从未去过。 谁知陆昭竟十分愉快地答应道:“杜侍郎给我递了帖子吗,正好我这几日清闲,去一趟也无妨。” 杜世元一愣,随即露出受宠若惊的表情,正不知说些什么好时,又听陆昭似是不经意问道:“杜侍郎做寿,你的家人必定都会在府里吧?” 第77章 还未可知 杜世元压住想要咧开的嘴角,努力思索他这句问话的意思。 据他所知,陆昭从不会随意参加别人的寿宴。 这朝中想要巴结他的人不少,尤其是看着他斗倒周秉言,彻底削弱内廷司势力之后。 而陆昭作为皇帝最器重的权臣,唯一效忠的只有皇帝,所以绝不会偏帮任何文臣武将,也不屑与任何人结交,这便是他的为官之道。 而自己和陆昭素无交情,他突然开口要来自己宅子里祝寿,必定是有什么目的。 杜世元正想的有些发愣,陆昭又问了句:“杜大人的寿宴,每位子女都会出席吧?” 他特地加的这句话,让杜世元突然醍醐灌顶。 自己可不是那种姬妾成群的人,家里没有一堆庶子庶女,要说子女唯有两位。儿子杜苑才不足十岁,怎么也不可能认识陆昭这样的大人物。 剩下的,也就只有婉儿这个女儿了。 他的婉儿在勋贵圈中素有才名,生得又极美貌,看来是她不知何时入了这位指挥使大人的眼。 而远在庄子里的大女儿秦桑,则被他习惯性忽略,毕竟她与这位陆大人身份天差地别,八头驴也拉不到一块儿去。 想通了这点,他内心又是雀跃又是惊喜,连忙道:“那是自然。杜某回去就给陆大人下帖子,那本月十四日,便同小女一起恭迎陆大人了。” 陆昭瞥着他,似乎还不太放心,又加了句:“我听坊间传言,杜大人应该有两个女儿吧?” 杜世元又迷茫了,哪个坊间还传这个呢。 不对啊,陆昭这种掌管司法刑狱的大忙人,怎么连自己有几个女儿都知道。 他再思索一番,终于得出结论,看来这是对婉儿用情至深,为了投其所好,提前把她兄弟姐妹都查清楚了。 他想解释另一个女儿并不重要,但又觉得这里不是说这事的地方,于是笑了笑道:“是是,到时一定把她们都引荐给陆大人。” 陆昭满意点头,意有所指道:“杜大人可莫要食言。” 望着陆昭离去的背影,直到上了马车,杜世元还觉得脑袋里晕乎乎的,不敢相信这般好事会落在自己头上。 原本丢了梁正初这个女婿,他痛心疾首了好几日,比自己没娶到老婆还伤心,没想到老天开眼,给他送来个锦衣卫指挥使。 唯一可惜的是,杜婉已经收了侯府的聘礼,侯府世子虽然也是世家子的翘楚,但和年纪轻轻就官拜三品的陆昭比起来,傻子也知道该选谁。 于是他美滋滋回了宅子,进门就把周氏和杜婉都喊了过来,向她们宣布了这个喜讯。 周氏喜得一拍大腿:“难怪那日在街上,陆昭非得让咱们上他的马车,看来是对婉儿一见倾心啊。” 杜世元挑眉:“还有这事?难怪了,我就说他是何时见到婉儿的。” 杜婉却始终垂着头,不情不愿地道:“可我已经和世子哥哥定亲了。” 杜世元板起脸,道:“那个孟谢亭不是早就想要解除婚约,咱们杜家也不是什么小门小户,能任由他说结亲就结亲,说悔婚就悔婚。现在就让他看看,我女儿不知道多少人等着娶呢。” 杜婉咬着唇,想要反驳又不敢,心中却是极不情愿。 她并没真正见过陆昭,在她心里世子已经是最俊朗温柔的男子了。而且那日在街上,陆昭明明就是让自己和母亲出了丑,怎么就突然对自己情根深种了呢? 她总觉得这事不太对劲,问道:“陆昭是直接说要见我吗?” 杜世元道:“除了见你还能有谁,难道是为了见你弟弟。” 杜婉心头有个名字,但她绝不愿意接受,因为这实在太过可笑,这世上不会有这般癫狂之事。 周氏见她神情黯淡,连忙劝道:“孟世子心里既然没有你,你就算伏低做小嫁过去,谁知道他会不会心有不甘,马上纳妾室进门。咱们婉儿配得上更好的夫婿,往后有他孟谢亭后悔的时候。” 杜婉不知道说什么,她心里乱七八糟,正在这时突然有小厮进来通报道:“老爷、夫人,孟世子求见。” 既然皆是一惊,有种背后说人被抓包的心虚感,然后杜世元想了想道:“他来的正是时候,咱们先探探他的态度再说。” 而这时,孟谢亭站在花厅门口,想起昨日和陆昭的对谈,心头始终绕着一团迷雾未曾解开。 他那日说完在镇抚司门口见到秦桑,陆昭一脸震惊,似听到什么了不得的大事,立即拉着他去了鸿楼。 两人坐下后,陆昭向仔细问了遍秦桑的模样,从外貌到身型,他竟能说得分毫不差。 孟谢亭越听越是心惊,忍不住问道:“你同秦娘子认识?” 陆昭咬牙切齿地道:“岂止认识,她还欠着我的债。” 孟谢亭瞪大眼,秦娘子为何会找陆昭借债,那她那次去镇抚司,莫非是被陆昭捉走的。 于是他连忙道:“她欠你什么,我帮她还。” 陆昭冷笑一声,随即又望着他良久,问出一句:“你真的很喜欢她?” 孟谢亭脸红了,目光有些痴地望向前方道:“从我昨日见她之时,就已经下决心要娶她为妻。” 陆昭的表情变得很奇怪,问道:“你和她妹妹退亲了?” 孟谢亭一听这事,整个人就泄了气,把那次杜婉对他一哭二闹三上吊的事说了遍,然后闷闷喝酒道:“可她骗了我,我昨日已经问清楚,秦娘子根本没有要成亲。” 陆昭淡淡瞥着他:“你怎知她没有心上人?” 孟谢亭一愣,随即用哀怨的目光望着他:“我不信。” 陆昭神情严肃,盯着他一言不发,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开口道:“你过两日再去趟杜世元家,向杜婉提退亲的事,不把这件事办好,就莫要再说什么非娶她不可的废话。” 孟谢亭觉得他说的有道理,自己再这般优柔寡断,有何资格说要娶秦娘子。 但秦娘子会接受他这般身份嘛。 孟谢亭心头乱成一团,想再多问几句,可感觉陆昭对他的态度变得有些冷淡,总是神游太虚,不知在盘算些什么。 他猜测这是因为陆昭公务繁忙,于是也不再说话埋头喝酒,正喝得脑中昏昏沉沉时,听到陆昭在他头顶抛下一句话:“就算你喜欢她,她最后要嫁谁,还未可知。” 第78章 寿宴(一) 当孟谢亭走进花厅时,看见杜世元笑得仍像以往那般热情,旁边坐着同样一脸笑意的周氏,对他招呼着道:“世子今日怎么有空来了。” 孟谢亭想了想,觉得这事对杜婉的父母说反而更好,于是以后辈之礼垂头道:“今日前来,是想商议和杜娘子的婚约之事。” 周氏的笑容淡了些:“侯夫人不是都已经来下过聘了,就等着选日子了,世子想商议什么?” 孟谢亭理了理思绪,斟酌着道:“不知杜娘子可曾向杜大人和夫人说明,我们相识本就是场误会,若将错就错下去,对杜娘子并不公平,不如趁婚事未定,早做了断。两位大可放心,这事我会向所有人说明,承认全是我自己的过错,绝不让她受到任何非议。” 周氏一听,脸色立即就变了,冷声道:“世子说这些话,可是侯夫人同意的?” 孟谢亭被她问得怔住,他曾向侯夫人提过退亲之事,但侯夫人早就把杜婉当作儿媳看待,气得再不愿同他说话。 若不是那日见到秦桑,听她说并未有成亲的打算,他也不会这么急着到杜家退亲。 这时杜世元把桌案一拍:“我家好好的闺女,世子说娶就娶,说退亲就退亲,你把我们杜家当什么地方了?” 孟谢亭被他惊出一身汗来,想到这也是秦桑的父亲,并不想与他硬碰硬,垂下头道:“杜大人若不解气,可以随意责罚我,怎么罚我都会认。但当初原本就是杜娘子冒认了身份,婚姻大事,怎能如此糊涂完成。” 杜世元见他态度虽然谦卑,话语里却暗藏强硬,冷哼一声道:“好啊,那你和婉儿退了亲,接下来又想做什么?” 孟谢亭被他说得一愣,若是先同杜婉退亲,转而再向她姐姐提亲,听起来实在于礼不合,别说杜世元这关难过,娘亲只怕又要被他气得几年不理他了。 从小被夸赞知礼明德的世子,未面临过如此混乱的局面,一时间脑袋里嗡嗡作响,不知该如何决断。 这时杜世元站起身,满脸怒气道:“你和婉儿退亲可以,但是往后你别再想进我们杜家的门,我们杜家和侯府从此河水不犯井水,再无瓜葛。” 说完他不等世子回话,拂袖就往外走,周氏狠狠瞪了世子一眼,也跟着走了出去。 两人一直走到主院里,周氏才压着声道:“真的要让他退亲吗?” 杜世元冷哼一声道:“这世子看起来软弱,其实是一根筋,我看他真想娶的人是桑儿。” 周氏用指甲掐着手心,努力咬牙让自己的表情显得自然道:“那要不,就让桑儿结这门亲事?” 杜世元瞪她一眼道:“你犯什么混,桑儿可不如婉儿乖顺,她心里不知装着多少弯绕呢,现在只是暂时被我压着,她敢想却不敢做。若她真的嫁了侯府世子,有了侯府的助力,咱们家只怕马上要改姓秦。” 他面容有些阴沉道:“所以咱们家如果有人要嫁进侯府,只能是婉儿。” 周氏在心里松了口气,又做出六神无主的表情道:“那老爷,现在可怎么办?” 杜世元想了想,道:“不急,陆昭既然要来寿宴,就先让他和婉儿见上一面,让婉儿试一试他的意思。至于世子那边,我自有办法对付。” 他露出得意的笑容道:“反正这两门亲事,总会成一桩,咱们怎么都不吃亏。” 周氏觉得是这个理,于是开始期盼寿宴那天,能让女婿的归属有个分明。 有人翘首企盼,也有人消极以对。 寿宴当日,秦桑坐在去杜宅的马车里,手托着腮边想着:若说有这一年什么遗憾之事,就是她爹不光没死,还要办寿宴。 走进杜宅的大门,许多宾客还未到来,府里张灯结彩,好不热闹。 周氏和杜世元都在忙着张罗今日的接待之事,杜婉不知为何闭门不出,秦桑很有混吃等死的精神,走到后院的一处水榭,趴在栏杆上,随手拿了些饼掰碎来喂小鱼。 她边喂边想:怎么杜家的鱼好像都长得比别处丑一些。然后就听见背后有人饱含深情地喊她:“秦娘子!” 秦桑回头皱眉,怎么又是他,阴魂不散啊。 于是她笑了笑道:“世子找错地方了,杜婉不在我这儿。” 孟谢亭有些激动:“不是,我是来找你的。” 秦桑正觉得莫名其妙,被他下一句话吓得手里的饼都掉了。 只见孟谢亭脸憋的通红,垂下头道:“当初与杜婉定亲,是因为将她错认成了你,如今我已经同你父亲说明,我不会与她成亲,秦娘子能否等我……” 秦桑努力消化她听到的字句,原来孟世子没忘掉当初在马车里的事,还因此来杜家找寻自己?而杜婉却冒认了自己,换取了和侯府的亲事。 这件事简直荒谬到能写进话本,开场大戏来演了。 于是她眯起眼问他:“等你做什么?” 孟谢亭头垂得更低了,语句有些慌乱地道:“等我处理好这一切,再同你……同你……” 他有点不好意思说下去,可秦桑也没催,面前的空气突然安静下来,令他怀疑秦桑是不是被他吓跑了。 可抬头时,发现秦桑目光直勾勾看着他身后,露出见鬼一样的表情,似乎根本没有听到他在说什么。 于是他好奇地回头看过去,也皱起眉头道:“怎么是陆兄,他为何和杜家娘子在一起。” 而这时同陆昭一起朝这边走来的,除了杜婉还有脸上写满殷勤的周氏,三人离水榭越来越近。 可惜这里三面环水,要离开就一定会同他们撞上。 孟谢亭再一回头,刚才还坐那儿的佳人已经没了踪影,于是他连忙喊道:“秦娘子,你去哪儿了?” 秦桑从栏杆旁的柱子后面冒出头来,做了个嘘的手势,小声道:“别让他们知道我在这儿。” 孟谢亭不明就里,他现在也不想见到杜婉,索性也躲到她身边,小声道:“那我同你一起。” 第79章 寿宴(二) 秦桑一脸无语地瞪着他质问:“你有什么好躲的?” 孟谢亭用单纯的眼神望着她:“那你为什么要躲?” 秦桑一时语塞,觉得这地方又闷又热,脸颊红扑扑的带着湿意,眼尾向上挑着,看起来艳丽又生动。 孟谢亭心跳有些快,又觉得自己这般盯着她看很失礼,于是转过头来,想了想,将贴身的折扇递过去道:“秦娘子是很热吗?可以扇一扇。” 秦桑十分惊叹世子泰然自若的能力。 不远处,他已经定亲的女子正同别的男人相谈甚欢,栏杆之下,他和未来的姨姐躲在一起。 在这般复杂的境地之下,他竟施施然递过一把折扇让自己扇风。 正在胡思乱想之时,陆昭和杜婉已经走进了水榭,同旁边含羞带怯的杜婉和笑得合不拢嘴的周氏比起来,他脸色显得有些冷。 他似是不经意往栏杆后瞥了眼,又将目光落在池塘里,淡淡道:“刚才有人在这儿喂过鱼吗?” 秦桑心头一沉,以她对陆昭的了解,几乎在瞬间就能听出来,陆昭肯定看见他们了。 她这下是真的很想扇风了,得让自己清醒点,想明白他到底认出自己来没有。 而水榭里,周氏不明就里,跟着附和道:“大约是哪位贵客来这边歇息了会儿。” 陆昭“哦?”了一声,几乎是指名道姓地问:“听说杜侍郎有两位千金,不知还有一位大姑娘现在何处?可是她在这儿喂了鱼儿?” 杜婉听他问起秦桑,心里便涌上些说不清的滋味,连笑意几乎都维持不住。 昨日爹娘怕她心软,不让她去见世子。 等他们回来时,说世子的意思是铁了心也要退亲,让她好好将陆昭这位权臣抓牢,到时候风光大嫁,侯府的肠子都得悔青。 杜婉心中舍不得世子,回房后偷偷哭了一场,然后便生出浓浓的恨意。 她知道世子退亲是为了谁,她必定会让他看看,自己强过姐姐千倍百倍。 于是今日大早起来,杜婉化好最为精致的妆容,穿上母亲为她进宫所做的华服,在丫鬟夸她美艳无双时,骄傲地抬起了下巴。 可她见到陆昭时却觉得自己一番心思好像白费了。 这位锦衣卫指挥使虽然比自己想象的更年轻俊朗,但她看得出陆昭根本没把自己放在眼里,甚至连正眼都不愿多瞧自己一下。 可周氏却觉得是她多想,毕竟陆昭可是专程为了她才来寿宴。 据说这位陆大人性格高傲,平日里多少女子投怀送抱都不搭理,想必是惯在高处的缘故,所以对喜欢的女子也藏着情绪。 没想到这时他又问起了姐姐,杜婉在这方面心思堪称敏锐,总觉得他不是无意中提起的。 这时,周氏见杜婉脸色不好,连忙回道:“大姑娘常年在庄子里住着,性格较为孤僻,说不定正躲在哪间屋子里呢。咱们先聊咱们的事。” 陆昭重重哦了一声,又道:“也许她本来在这儿,看见我们过来就藏起来了吧。” 周氏一愣,随即陪着笑道:“她有什么好藏的?莫非是怕了陆大人你?” 陆昭脸色更冷了,眼往那边瞥过去,提高声音道:“是啊?莫非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不敢见我?” 秦桑越听越汗流浃背,内心纠结不已,思索到底要不要干脆大大咧咧站出来, 不然好像自己真的做了什么错事似的。 周氏总觉得这话听着怪怪的,实在不想把话题绕在秦桑身上,连忙岔开话题道:“上次在街上遇见的匆忙,婉儿都没来得及和大人说句话。没想到陆大人今日还特意前来祝寿,不知陆大人觉得婉儿怎么样?” 陆昭一挑眉:“什么怎么样?” 他说这话时,浑身散发着摄人的寒意,令周氏和杜婉都有些发怵,可周氏一咬牙,索性把话挑明道:“不知对小女是否满意?心仪不心仪?” 她推销得太过赤裸,令杜婉都觉得有些难堪。 可让她更难堪的是,陆昭突然提高声音,似是为了让谁听到,大声问道:“哦?我怎么听说杜娘子已经定亲啊?” 周氏一愣,连忙解释道:“那是婉儿年纪小,被临平侯世子给骗了啊。他们连面都没见过几次,婉儿根本不想嫁给他,我们两家都商量好了,过几日就把亲事退了。” 陆昭脸上终于露了一丝笑意:“哦?就是这个婚事不作数了?” 周氏把这笑容当做了对女儿的认可,立即回道:“自然不作数!我们马上把聘礼退回侯府,可别耽误婉儿找到真命天子。” 她把“真命天子”几个字咬的格外重,秦桑十分同情地望向孟谢亭,被人当面戴绿帽的滋味不好受吧。 可孟谢亭正痴痴望着她,那眼神让秦桑觉得十分肉麻,身子抖了抖,索性把手里的折扇一展遮住自己的脸。 眼不见心不烦,干脆当只鸵鸟也不错。 而陆昭这时笑得越发有深意,突然站起身,走到栏杆旁弯腰道:“孟兄你都听到了吧。” 周氏和杜婉听得一惊,当她们见到孟世子从栏杆旁站起身时,更是如遭雷击。 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陆昭又咬着牙道:“还有你旁边这位娘子,也不必再躲了吧。” 秦桑认命地站起身,抱着最后的侥幸,垂着头用折扇将自己的脸全遮住。 可她不知道那扇子上面还有个大大的孟字,摆明是孟谢亭的私人之物。 陆昭负在身后的手指捏紧,望着这两人的眼里快要冒出火来。 第80章 寿宴(三) 周氏在最初的惊愕之后,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尖锐地喊道:“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杜婉则是一脸恐惧地看着世子,眼里立即含了泪道:“你是什么时候来的?你听到什么了?” 孟谢亭仍是那副翩翩公子模样,只是用眼神冷冷扫了两人一眼,然后朝周氏揖手道:“刚好听到杜夫人说会将怕聘礼退回,这婚事从此就不作数,谢某感激不尽,还望杜夫人说到做到,莫要食言。” 周氏浑身发软,连忙用手撑着额角,让自己能赶紧清醒些。 原本她和杜世元商量的,就是赶紧先攀上陆昭这位更好的女婿。至于世子那边,他既然说了只要退婚如何责罚都可以,侯府的聘礼他们自然要留下,当作对婉儿名声受损的补偿。 没想到刚才她为了让陆昭放心,随口说的承诺,竟然被世子全听了进去,这可如何是好。 等等,陆昭为何要叫他孟兄,世子又为何刚好躲在这里,难道这两人其实是认识的? 周氏被这个念头吓到,抬头盯着陆昭,脱口道:“陆大人早知道同婉儿定亲的是谁!今日难道是故意前来,做这个局给我们钻?” 陆昭望向她的眼神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脸上却带着笑道:“杜夫人这是说的什么话,我堂堂锦衣卫指挥使,大老远跑来给你们做局?杜夫人未免也将自己看得太重要了。” 可他的表情明明写着:就是算计你们了,怎么着呢? 周氏当然不能拿他怎么办,这人的权势连杜世元都不能动他分毫。只能哑巴吃黄连,含泪往下咽。 她想明白这点,只觉得头晕目眩,眼皮往上直翻。 杜婉则是被吓得六神无主,顾不得什么矜持,哭着扯住孟谢亭的衣袖祈求道:“世子哥哥,这都是我娘的主意,我是被逼的啊。我心里是喜欢你的,我也从未说过要退亲,世子哥哥要信我啊!” 孟谢亭眼神冷漠,轻轻将衣袖抽出道:“杜娘子无需再对我费心了,还是把这心思花在你的真命天子上吧。” 他故意把“真命天子”几个字拖长了音,讽刺效果极佳。 杜婉看见一向温柔的世子,望向自己的眼神冰冷,又带了丝鄙夷,顿时万念俱灰,身子软软跌在石凳上,捂着脸大哭起来。 秦桑眼看这两母女又哭又闹的,连忙用扇子遮着脸,趁乱就想走。 可她刚走出水榭,陆昭快步走过来挡在她身前,问道:“秦娘子想去哪里?为何要用扇子遮脸,是因为生的丑陋,不敢见人吗?” 秦桑满头是汗,不敢说话,低着头含糊地回:“嗯嗯。” 陆昭却不放过她,弯腰几乎将她的身体压在大树和自己之间,压着声道:“到底是生的丑,还是不敢让我见啊?” 孟谢亭好不容易摆脱杜婉的纠缠,这时正转头找秦桑的下落,没想到看见陆昭满脸威胁之意,将秦桑逼到大树之旁。 他连忙走过去,试图挡在两人之间,道:“陆兄这是做什么?别吓着秦娘子。” 陆昭原本就满肚子妒意,瞪着他将胳膊一伸,直接将孟谢亭挡在旁边,道:“这是我同她的旧债,无需你插手。” 孟谢亭更迷惑了,抱着要保护秦娘子的心,不屈不挠地又往两人中间钻。 可陆昭身材高大又是练武之人,只需一只胳膊就能让他无法动弹,急得他大声喊道:“是秦娘子欠你钱的事吗,我可以帮她还!” 秦桑听得头疼无比,干脆把折扇放下,瞪着陆昭道:“陆大人要看就看吧,无需这般阴阳怪气试探。” 陆昭从未见她认真打扮的模样,这时只看见一张凝脂般的俏丽脸蛋,颊上染着酡红,唇瓣微微翘起,发怒时也带着几分娇嗔,竟让他一时说不出话来,莫名感到一阵热意袭来。 秦桑又望向孟谢亭,将自己手里的折扇往他手里一递道:“孟世子既然已经不是我未来妹夫,咱们之间便再无瓜葛。请世子莫要随意插手我的私事,一年前那件事我早就忘了,世子也无需再放在心上,你不欠我什么,更不必补偿我什么。” 孟谢亭瞪大了眼,随即露出十分受伤的表情,如同迷失方向的星子,神情失落又黯淡。 陆昭倒是听得立即露出笑容,精神抖擞地拍了拍孟谢亭的肩道:“你可听见她说了?这是她的私事,孟兄还不让开吗。” 秦桑没想到他如此自恋,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纠正:“私事不是说的你。” 孟谢亭就算再迟钝,也看出两人并非是什么债主关系,可他不想轻易放弃,握紧拳头对秦桑道:“我不是想补偿你,是真的喜欢你,想要娶你为妻。” 孟世子眼神赤诚,表白都不挑个地方,陆昭皱起眉头,克制住想要揍他一顿的冲动。 秦桑似乎被他吓到,随即脱口而出:“这绝无可能。” 孟谢亭身体僵住,仿佛被宣判死刑的囚犯,瞬间没了力气。 陆昭把攥紧的拳头松开,洋洋得意地抱起了胳膊。 而在三人不远处,赶来找人的杜世元迷惑地揉了揉眼睛,问旁边的小厮道:“他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小厮年纪不大,性格很虎,摸了摸脑袋实话实说:“好像是这两位公子都看上了大姑娘,两人在暗中较劲,可大姑娘谁都不想理。” 话音未落,他脸上就被狠狠扇了一巴掌,杜世元气得发抖:“你说的什么胡话,这两人怎么会看上桑儿,你眼瞎了?” 那小厮十分委屈,捂着脸一副要哭出来的表情:“是小的看错了,小的该打。” 杜世元觉得他刚才说的话简直是天方夜谭,于是挤出个十分难看的笑容,走过去招呼道:“宴席快开始了,陆大人和世子可以入座了。” 陆昭也不客气,点了点,又对秦桑笑道:“咱们一起过去。” 秦桑没想到这人还真要留下吃他爹这顿寿宴,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什么,又怕自己的身份被提前暴露,只得垂着头先往前走。 而陆昭等她转身后才缓步跟上,如同贴身护卫般紧紧跟随,姿态竟是前所未有的温柔。 孟谢亭望着两人的背影,心又被扎了下,于是他沮丧地对杜世元道:“既然退亲之事已定,孟某也不必留下吃什么寿宴了,请杜大人见谅。” 然后他失魂落魄地往外走,再也不想同他们多说一句话。 杜世元也看得目瞪口呆,觉得这事比他想象的还要荒谬,连忙走到哭得妆都花了的杜婉和周氏面前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周氏和杜婉都有些恍惚,望着始终跟在秦桑身后半步,再不见高傲姿态的陆昭,迷茫地摇了摇头。 第81章 寿宴(四) 秦桑快步往前走,身后那人却像阴魂不散般紧紧跟随。 于是她沉了口气转身:“陆大人到底想做什么?” 陆昭噙着笑意道:“这话应该我来问你吧。你是大理寺仵作,我怎么也算是你的上峰,如今我发现有下属犯了大错,总得来问个清楚。” 秦桑对这事十分心虚,索性拐了个弯,将他拉到无人之处,垂着头道:“原本我想在御前求圣上谅解的就是这件事,只是被陆大人提前戳破,其中内情我以后会向你解释。” 陆昭想了想,问道:“你之前说求我帮忙的也是这件事?” 秦桑点点头,抬眸道:“希望陆大人能帮我保密,这件事在解决之前,我不想让其他人知道。” 她顿了顿,又强调:“尤其是我爹爹杜世元。” 陆昭眯起眼,问道:“为什么?” 她身为贵女,为何要隐瞒身份,偷偷去干仵作这般危险的活,又为何这般反感她自己的爹。 秦桑咬唇想了想道:“许多事情现在不方便说明。我只能告诉陆大人,我是跟我娘亲姓秦的,这间宅子原本也是我娘亲的,只是在我五岁时她就因病离世了。那天在马车里,我同你说的所有事也是真的,只是被打得不是我养母,是看着我长大对我很好的嬷嬷,爹爹打她是为了教训我,想让我乖乖听他的话,嫁给他想要拉拢的鳏夫。” 陆昭何等精明,只是这短短几句话,就已经猜出整个故事的真相。 于是他的脸瞬间沉了下来,难以想象她从小到底经历了多少事才走到今日,才会想冒险给自己挣个前程。 秦桑见他不说话,有些着急道:“我的时间不多,待会儿爹爹一定会来找我问话,陆大人今日前来,如果是想试探我的身份,该说的我都已经说了,陆大人若不想留下,随时都可以离开。” 她猜想以陆昭的性子,必定是不想留在这儿同杜世元和其他人虚与委蛇。 而且他特意来参加寿宴,必定会被杜世元大肆宣扬,当作与锦衣卫指挥使结交的信号,这对他可不是件好事。 可陆昭望向她身后正匆匆赶来的杜世元,嘴角噙了抹冷笑道:“不急,我既然是来吃杜世元的寿宴,自然要办完了事再走。” 秦桑没想到他还真要留下,一时间也猜不透他要干嘛,这时突然听到背后传来阴恻恻一声喊:“桑儿!” 垂花门的另一边,杜世元走得一身是汗,终于在门后望见了大女儿。 正气势汹汹地过去想要找她问罪,目光一转就看见站在她对面的陆昭,立即换了张笑脸,软着声道:“陆大人,你也在啊?” 陆昭笑了笑,道:“不是杜大人请我来寿宴,宴席还未开,我自然不会走。” 杜世元想说他问得不是这个。 陆昭为何会和秦桑站在一处,两人好像还十分熟稔的模样。 方才他问了周氏和杜婉,两人只是哭哭啼啼,哭得他心烦无比,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促使着他立即来找秦桑质问。 可陆昭一直站在秦桑身旁,温和守护的模样,让杜世元顾及他的面子,许多话不好问出口,只得讪讪笑道:“快开席了,咱们先过去吧。” 因陆昭是今日最大的贵客,被杜世元请上了主桌,座次仅次于他这个寿星。 旁边是一众他在朝中的同僚和下属,纷纷用艳羡的眼神望过来,恭维他今日能请动陆昭这样的大人物,实在是面子不小。 杜世元被捧的有些飘飘然,陆昭却并不多言,面无表情地端起面前的酒来喝。 杜世元看见他面色不佳,开始殷勤地推荐今日的主菜:“不知道陆大人平时的口味如何?今日有一道红羊枝杖,用了特地从南疆运来的羔羊,将它们养到五个月最鲜嫩的时候宰杀,还特地请来宫里的御厨烹制,务必让大家一饱口福。” 陆昭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目光却扫到不远坐着女眷的那桌。 只见秦桑旁若无人地坐在那儿,旁边是杜世元的三弟的媳妇儿刘氏,麻雀似地在她旁边聒噪,让她去继母身边添菜伺候着。 刘氏说得累了,见秦桑完全不搭理自己,又看了眼周氏的脸色,明白这位大姑娘必定又惹继母生气了。 她存心想帮忙周氏出气,故意提高声音道:“今日可是你父亲的寿宴,大姑娘怎么摆着这副脸色,是想做给谁看呢?” 秦桑终于朝她微微一笑:“那是不及三婶常来打秋风来的热络。” 刘氏被她说得脸色一变,他们全家都仰仗杜家的接济过日子,平日里对周氏十分巴结,如今竟被她一个小辈当面说打秋风,实在是颜面无存。 周氏原本有气无力地坐着,听见秦桑这般不客气的回话,当作她是找到了靠山在向自己示威,于是轻哼一声,用所有人能听见的声音道:“庄子里长大的姑娘,母亲又死的早,教养是差了点儿,三婶莫要同她计较了。” 秦桑放在桌上的手握起,未想到她竟敢提起自己的母亲,于是她瞪着周氏道:“大娘子这话说的可不该。若不是我母亲,大娘子岂不是只能一辈子当个外室。我若是大娘子,就该在我母亲墓前三跪九叩才对。” 周氏未想到她竟敢当众这么说,气得一口气差点没上来,杜世元也冷下脸喝斥道:“说的什么胡话!快给你继母道歉!” 所有人都被这边的八卦吸引了目光,开始交头接耳小声议论。 刘氏眼珠一转,立即带着杜世元这边的亲戚,七嘴八舌指责秦桑竟在父亲的寿宴上大放厥词,简直是不讲孝道人伦,大逆不道。 秦桑话既然放出去了,她就不想再收回,反正已经被指责不孝,她也不怕更不孝一些,于是直接站起身,想干脆离席。 可她还未动身,就听见陆昭冷冷开口道:“杜大人是不是说,今日的菜是用刚满五个月的羔羊做的?” 所有人都一愣,未想到他会在这时候突然讨论起菜色。 可陆昭毕竟是人人畏惧的锦衣卫指挥使,他开了口,就不能没人应。 于是杜世元陪着笑道:“没错,都是南疆送来,养到刚好五个月宰杀的?” 陆昭将手里的酒杯放下,道:“这我可不信,后厨还有未烹制的羔羊吗,搬上来看看。” 众人面面相觑,他们是来吃饭的,不是来看食材的啊。 陆昭见杜世元还在发愣,又厉声道:“今日在场不少朝廷命官,若是羊肉有问题,杜大人可担得起责任?” 杜世元被他吼的一激灵,只得吩咐后厨将一只刚扒了皮的羔羊抬上来,一时间屋子里充满了血腥味,许多女眷捂住口鼻,简直想落荒而逃。 陆昭这时走到同样一脸怔愣的秦桑身旁,将自己怀里的匕首掏出来往她面前一放,道:“秦娘子来看看,这羔羊到底是几个月的?” 秦桑看着他藏了戏谑的眼,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 这把匕首没有剖尸刀好用,但她又稳又准地直接割开羔羊的胸膛,鲜血和内脏瞬间流了一地。 第82章 吃席 杜世元眼看着好端端的寿宴变成了屠宰场,两眼一翻,差点昏厥过去。 旁边的官员也看呆了,所谓君子远庖厨,他们大多是读书的文人,谁也没见过这么当场剖腹的血腥场面啊。 而女眷们更是瞪大了眼,直勾勾望着面前身姿婀娜、长相美艳的女子。 只见她双眸映出匕首的寒光,然后将刀尖又稳又狠地对着羔羊的尸体扎了下去,手臂挥动往下划,一只完整的羔羊立即被剖成了两半,露出混成一片的血肉。 她们看得身子忍不住发抖,尤其是周氏,眼珠瞪圆,一张脸白得吓人,总觉得那刀像扎在自己身上似的。 因为秦桑动作太快,所有人根本来不及反应,直到看见血和肠子流了一地,才纷纷背过身去,有些口里直念着阿弥陀佛,还有的差点直接吐出来。 可秦桑目光专注,抬头时刀尖不断往下淌着血,然后她对陆昭认真道:“按这内脏成熟的程度,确实是五个月的羔羊。” 陆昭重重“哦”了一声,笑着道:“果然如杜大人所言,这羔羊肉质细腻,肚子里也并没有其他东西,大家可以放心享用了。” 众人面面相觑,再望向桌上琳琅的菜色,感觉胃里一阵翻涌,更别提四周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儿,再吃什么都像在茹毛饮血。 杜世元终于回过神来,按着胸口从椅子上蹦起来,他不敢骂陆昭,只能瞪着秦桑指桑骂槐:“你真是胆大包天,在我的寿宴上这么胡闹,让客人们还怎么吃饭?” 秦桑一脸无辜道:“抱歉爹爹,我在庄子里呆的久了,杀猪宰羊是常事,所以陆大人让我做我就照做了。” 众人没想到这女子竟敢直接将责任推到陆昭身上,简直胆大包天,和找死无异。 可下一刻,他们却看见陆昭眼神温柔,将她手里那把匕首拿了回来,然后自己掏出张帕子,将匕首上的血擦干,再将匕首归鞘,放在手心把玩。 在场的都不是傻子,那匕首可是陆昭的防身之物,就这么毫无戒备交给旁边的女子,足以说明两人关系不一般。 然后陆昭用眼锋朝旁边扫过去,冷冷道:“没错,是我让她做的,有人觉得不妥吗?” 厅堂内鸦雀无声,他们多少都曾听过这位锦衣卫指挥使的手段,这时哪敢再开口抱怨一个字,于是纷纷露出赞许的表情,就差拍手称快了。 陆昭似是十分满意,又望向杜世元道:“杜大人是今日的主人,你觉得有什么不妥吗?” 杜世元牙都快咬碎了,但他哪敢得罪陆昭,只得努力挤出笑容道:“没有没有,陆大人为了宾客负责,是得要亲自查看过才放心。” 陆昭似是还不满意,背着手朝他倾身,他比杜世元高了足足一个头,俯身时自带着上位者的威仪,让杜世元不由得咽了咽口水,压下心中的畏惧。 然后,陆昭盯着他一字一句问:“那秦娘子做错了吗?” 杜世元被他看得一抖,随即讪笑着答:“没错,没错,做的很好!” 陆昭终于满意地点了点,又道:“秦娘子饭都没吃上,还要这般辛苦为大家验看食材,杜大人身为她父亲,总得去给她道个谢吧。” 杜世元快被他气晕了,自己的寿宴被搞成这样,他还要去给大女儿道谢,可他得罪不起陆昭,只得把心一横,咬着牙对秦桑道:“今日你做的不错,为父十分欣慰。” 秦桑笑得十分乖巧:“若还有其他鸡鸭,我也可以帮爹爹剖开看看。” 杜世元脸僵得要命,努力把笑容嵌死,温柔地道:“不必不必,别累着桑儿。” 陆昭眼看闹得差不多了,走到秦桑旁边道:“秦娘子刚才可是不舒服?” 秦桑立即会意,柔弱地按住额角道:“今日不巧头风发作,现在闻了血腥气,头更晕了,再待下去,怕会扫了爹爹和各位贵宾的兴。” 众人看她摆出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忍不住在心里腹诽:刚才怎么没见她晕血呢,不怕他们扫兴呢。 陆昭却面不改色地接着道:“我突然想起有些公务要办,正好就和秦娘子一同出去吧。” 他转过身,对在座众人露出个笑容道:“各位请慢用。” 然后他步伐潇洒地向外走去,将众人留下对着满地的血污内脏,被开肠破肚的羔羊尸体,还有一桌子早已没了热气的“盛宴”。 他们后知后觉地想:这到底是来祝寿,还是来砸场子的呢。 走出杜宅,秦桑想到方才杜世元那张憋得铁青的脸,就觉得痛快不已,转身对陆昭道:“谢谢陆大人了。” 陆昭望着她在阳光下明媚的笑容,梨涡像诱人的深潭,于是他伸出手,捻起落在她肩头的一片落叶,道:“搞砸了你父亲的寿宴,就让你这般开心?” 秦桑往后退了步,随即笑得眉眼弯弯道:“陆大人来赴宴却没吃上东西,我请你去鸿楼好好吃一顿吧。” 陆昭将那片带着她肩头温度的叶片捏在手心,微微倾身打趣道:“你当仵作哪点儿俸禄,够请我去鸿楼吗?” 秦桑觉得很有道理,鸿楼是京城最贵的酒楼,吃上一顿得不少银子呢,于是她思索一番道:“那我请你吃东四街最好吃的馄饨吧。” 两人于是坐马车在一个馄饨摊前停下,摊主似是对秦桑十分熟悉,见到他们下车,连忙招呼着道:“姑娘今日怎么有空来?” 又看见她身旁气宇轩昂的男子,气场十分慑人,令他不自觉缩了缩脖子,问道:“这位公子是?” 秦桑带着陆昭坐下,道:“这是我一位朋友,我同他说了,你们这儿的馄饨,方圆数十里无人能及,让他务必来尝一尝。” 那摊主被她说得有点儿不好意思,笑着道:“这位公子一看就是贵人,哪里看得上我们这种小摊子?” 陆昭却朝他笑得温和道:“不是,我以前很喜欢吃馄饨。” 待到摊主将刚下好馄饨端上来,又送了一盘自制的卤味,秦桑好奇地问道:“你真的很爱吃馄饨吗?” 陆昭舀了勺馄饨,轻轻吹拂着翻滚的热气道:“你信不信我在八岁前,基本没吃过肉?” 第83章 你来说吧 他看着秦桑不可置信的眼,咽下一只馄饨道:“我出生时父亲就死了,我跟着母亲四处逃难,那时候能吃饱就已经是幸福的事,哪里管吃的是什么,哪怕是剩饭猪糠,只要能填饱肚子,什么都可以。后来我们终于在一个村子落脚,娘亲四处做工赚钱, 但是逼着我看书学武,说只有这样才有出头的希望。有一次隔壁搬来一户屠夫,我给他们家挑水干活,他请我吃了碗自家包的馄饨,那时我觉得,这就是全天下最好吃的东西。” 秦桑未想到陆昭这般高傲的人,竟然曾经有过这样的经历,想到他小小年纪颠沛流离,和母亲受尽苦难,连口饱饭都吃不上,心里便有些难过。 于是她笑容里带了些温柔道:“那你尝尝这碗馄饨,比你记忆里的味道如何?” 陆昭将落在她脸上的目光收回,低头吃着馄饨,嘴角带了抹藏不住的笑意。 过了会儿,他又开口道:“你也不必因此同情我。所有曾经看不起我,对我母亲不好的人,早就被我狠狠踩在脚下,他们每一个人没有好下场。” 他看见秦桑听得面色微变,又笑了笑道:“你害怕了?这世上本就只有强者能站在顶峰,才能不受人摆布欺凌。像你父亲那样的人,若不是权势没法压过我,又怎么会被搅了寿宴还只能陪着笑脸。恃强凌弱,本就是想在世间生存的法则,不想被人踩,就得用尽手段往上爬,” 秦桑眼眸闪动,终是反驳道:“可无论你多么强大,总会有比你更强的人出现,如果强者对弱者毫无怜惜,只想践踏他们,那人和野兽有什么区别?” 陆昭望着她摇头道:“当初你把唐以临的遗信送到我手上,难道不是利用了他的死来达到目的?你拼命往上爬,难道不是为了报复你的父亲,不是为了有朝一日踩着他抢回你失去的东西?” 秦桑被他说得有些语塞,又听陆昭继续道:“所谓礼义廉耻,本就是士大夫们粉饰太平的谎言,弱肉强食才是自古不变的真理。等你真的成了强者,就会明白站在高处随心所欲的快感。” 可秦桑轻声问道:“那陆大人为何要跟孟世子做好友呢?” 陆昭听得一愣,又听她继续道:“如果陆大人当真觉得礼义廉耻都是谎言,最唾弃的,就应该是孟谢亭这样的君子。可你不光同他做了好友,还帮他解决了杜婉的亲事,因为你真心把他当朋友,不想他被人诓骗是吗?” 她见陆昭不说话,沉了口气问道:“陆大人心里真的不曾向往过吗?毫无攀附之心的知己,纯粹而热烈的情感,无论强者还是弱者,这是他们能平等拥有的东西。” 陆昭听到纯粹而热烈的情感,心头仿佛被重重敲了下,然后他将目光挪到秦桑面前的瓷碗上,过一会儿才道:“你的馄饨快凉了,还不吃吗?” 秦桑一愣,这才发现陆昭吃的很快,他那碗馄饨已经见底,自己的馄饨却几乎没有动。 于是她低头准备再拿起瓷勺,陆昭却直接把她的碗捞过去,又吩咐摊主道:“再下一碗馄饨送来。” 秦桑瞪大眼,还没来得及开口,就看见陆昭直接拿起自己的勺子边吃边道:“我正好没吃饱,给你再换碗热的吧。” 秦桑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看见他面不改色将自己刚用过的勺子放进口中,脸瞬间就红了。 摊主不知这边发生了什么,将刚下好的馄饨送上来,笑着道:“姑娘今天胃口还挺好的。” 秦桑几乎把头埋进碗里,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的脸红得快要滴血,心里又很嫌弃自己,明明是他过于逾矩,自己有什么好脸红的。 又过了会儿,陆昭似是随意地问道:“那你喜欢世子那样的人吗?” “啊?”秦桑怔怔看了他一眼,随即才想起世子今日的表白,还被这人给听到了。 她并未注意陆昭搭在桌案上的左手微微屈起,泄露出些许的紧张。 可秦桑很快回道:“孟世子确实是个君子,可在我最需要他帮助时退缩了,而且他曾把别人认错成我,我这人很小气,和杜婉沾边的所有东西我都不要。” 陆昭终于又笑了出来,倾身离她更近些,意味深长地道:“那我今天算不算帮了你?” 秦桑被他看得一阵心慌,含糊地点了点头,垂下眼眸专心吃馄饨。 这时顶棚上突然传来噼啪的水声,然后细长的水帘从棚边落下,摊主走出来道:“哎呀,怎么下雨了?” 他又望向两人问道:“二位可带了雨具?我这儿有件蓑衣,可以借你们挡雨。” 秦桑连忙道:“我家离这里很近,陆大人将蓑衣穿回去吧。” 陆昭却用不容置喙的语气道:“我会送你。” 于是两人坐马车在庄子外那条小路停下,陆昭将蓑衣举起,挡在两人头顶道:“走吧,我送你进去。” 秦桑想说她自己可以跑回去,但是陆昭看起来并不会让步,于是只能由着他将自己送回去。 走了几步,她发现陆昭几乎将大半张蓑衣都遮在自己头顶,而他自己半边身子都被淋湿。 于是她靠近些道:“陆大人你自己遮着吧,不然都淋湿了。” 她口中的热气伴着微凉的雨丝扑在自己的脸上,陆昭觉得脸颊有些痒,又沿着皮肤脉络一直往下窜动。 他低头看向她,正想说什么,突然敏锐地察觉到,有人正朝他们走过来。 抬起头就看到前方不远处,少年撑着油伞长身而立,他的半张脸都被掩盖在雨伞的阴影里,衣摆被冷风拍打着胡乱翻飞,在冰冷的雨幕中显出无比阴鸷的气场。 可走得再近些,少年露出令人惊艳的面容,对秦桑弯起眼眸,语气轻柔地道:“你总算回来了。” 秦桑一愣,随即问道:“你专程来接我的吗?” 陆昭皱起眉头,脱口问道:“你是她什么人?” 成安歪了歪头,嘴角扬起完美的弧度,用十分亲昵的语气对秦桑道:“你来说吧,桑桑。” 第84章 更喜欢谁 他把桑桑两个字的尾音拖长上翘,听起来亲昵中又带了丝撒娇的味道。 陆昭的脸立即黑了,捏着蓑衣的手指收拢,背脊的肌肉绷起,如同一只被惹怒的雄狮。 秦桑也听得一愣,成安极少会这么喊自己,除了在伤还未好时,偶尔在昏睡时喊出抠。 可少年用真诚的目光望向自己,似乎很认真在等她给他们的关系下个定义,这倒让秦桑有些不知所措。 成安是自己的什么人,这个问题到底应该怎么回答? 他不是自己的仆人,也不是自己的亲人,师父将他送到这里,只说让自己好好照顾他,可自己连他的真实身份都不知道,就这么自然地同住了两年。 于是她苦恼地皱起眉,感觉旁边的空气越来越冷冽,才终于心虚地回道:“他是我的……远房堂兄。” 陆昭仍是狐疑地望着成安,本能地察觉到这个少年并不简单。 可这时,成安已经走到秦桑身边,将手里的伞挪到她头顶,柔声道:“雨这么大,快些回去吧,不然张妈妈要担心了?” 陆昭深吸口气,又问道:“他和你住在一处?” 秦桑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但她见到陆昭一直撑着蓑衣也怪辛苦的,于是走到成安伞下道:“我们住在一个院子里,院子里只有张妈妈和一个丫鬟,需要有男子帮忙干活,所以成安就留下了。” 她望着陆昭几乎湿透的右半边身子,又催促道:“雨这么大,陆大人先回去吧,其他事以后再说。” 陆昭望着两人站在一处,少年高大的身体将秦桑护在身后,自己倒成了个外人似的。 而秦桑还在催促他离开,陆昭心里的傲气被激出来,薄唇紧抿着,将蓑衣用力一甩披在身上,溅起的水滴砸得油伞噼啪作响。 看着他大步离开的背影,成安总算放松下来,然后他眨了眨眼,对秦桑道:“他看起来好凶。” 秦桑连忙道:“其实他人挺好的,只是看起来有些高傲。” 成安的脸彻底冷下来,将伞举在她头顶默默往前走,再也没有开口说一句话。 秦桑想着今日发生的事,也有些心不在焉,因此并未发现他的异样。 回到院子里,张嬷嬷立即迎了上来,一摸秦桑的手,生怕她冻着了,又给她煮了碗姜汤喝。 一直到了晚饭时分,成安都并未出房门,张嬷嬷觉得奇怪,让银枝去喊他吃饭,可成安仍是闭门不出,说身体不适没胃口。 秦桑这时才发现不对劲,于是走过去敲门道:“不舒服也要吃饭啊,刚才淋了雨,不吃饭可要生病了。” 那扇木门终于打开一条缝,露出一双晶亮的眸子:“你也担心我会淋雨吗?” 秦桑觉得好笑,哄着他道:“你是我们家的人,我自然最关心你。” 成安终于将整张脸露出来,神色却有些愠怒:“我不是你的家人。”顿了顿,又道:“也不是你堂兄。” 秦桑没想到他竟是在气这个,歪着头打趣道:“那你应该是我什么人?” 成安没有说话,望向她的眼神有些幽深,下一刻,他突然伸手把她拉进了屋子,然后将房门“砰”得关上。 秦桑没想到他力气这么大,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拽住胳膊,按在了墙壁和他高大的身体之间,房门隔绝了最后一点光源,屋内没有点灯,显得昏暗又安静。 秦桑什么也看不清,只能听见成安渐渐粗重的呼吸声,在黑暗里离自己越来越近,像一只要想要将她吞入腹内的野兽。 她突然有些害怕,大声问道:“成安你做什么?” 那喘息声在她耳边停下,热浪拍打着她的耳垂,让她耳根子直发烫,将头往另一边偏过去,身体却仍是动弹不得。 成安还是没有说话,大掌却压着她的手腕,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皮肉下跳动的筋脉,似是在思考该不该享用他的猎物。 秦桑被他逼的全身都出了汗,小声喝斥道:“你再这样,我要生气了!” 面前的空气似乎有一瞬间的凝滞,然后压在她手臂上的力量终于撤掉,秦桑赶忙从他身前逃离,正在惊魂未定时,又听见暗黑里响起十分可怜的声音:“你怕我了吗?” 秦桑能立即想象出他说这句话时垂下眉眼的模样,于是又心软了,温声道:“你不许像刚才那样了,不然我以后都不会理你。” 她想到外面的张嬷嬷还在等他们吃饭,于是走到门边准备开门,突然听见成安在她背后很轻地问道:“那我和他,你更喜欢谁?” 秦桑一愣,随即回头神情古怪地看向成安。她终于在这一刻,觉出了少年对她有些不一样的地方。 于是她想了想道:“成安,你伤好之后就在一直留在这个小院子里,一直同我生活在一起,所以你会以为这份依赖就是喜欢。但你迟早会离开这里,会见到许多不一样的人,会有很多对你很好,很喜欢你的人。你迟早会知道,这个小院困不住你,我也困不住你。” 她说完这番话,自己也生出些莫名的忧伤,但成安没有回话,只是呼吸声越来越急促,似是受了很大的打击。 秦桑心中不忍,又听见院子里李嬷嬷催促他们吃饭的喊声,于是狠下心拉开房门走了出去。 在门关上的那一刻,黑暗中传来成安清晰而坚定的声音:“不是。” 皇宫的惜芳殿里,宁妃歪靠在贵妃榻上,接过四皇子给她剥好的橘柚,凤眸淡淡往下一扫:“你说陛下要让那个女仵作进宫封赏?” 三皇子低着头回道:“没错,是陆昭举荐了她,说她在沈云初案和夷族人作乱的案子里立了大功。希望父皇能嘉奖她,同时恢复她的身份。” 宁妃一挑眉:“恢复什么身份?” 三皇子皱了皱眉道:“据说她是吏部侍郎杜世元的大女儿,但她与家中关系不好,杜世元不太喜欢她,所以才改名换姓做了仵作。” 宁妃轻哼一声:“这倒是新鲜事。如此说来,她这个人就更不好对付了。” 三皇子面容冷峻:“据说皇后娘娘也想亲自见她,说是要为天下女子立个表率,想让父皇给她封个官位。” 第89章 封官 龙华殿里,隆兴帝把玩着手边的纸镇,望向正直直跪在地上之人。 她同自己在元德寺时见到的并不太一样,卸下伪装后,活脱脱就是个粉面桃腮、身姿婀娜的艳丽女郎。 隆兴帝几乎想象不出,她对着一只断掌和人头用剖尸刀查验,或是冲到自己面前,大喊着“小心地下有火药”的样子。 于是他抬了抬眼皮,冷声道:“告诉朕,你的身份究竟是什么?” 秦桑低垂着头,眼眸落在面前绣金线的绒毯上,朗声答道:“臣女秦桑,乃是吏部侍郎杜世元的长女。因父亲入赘,所以随母而姓,到五岁时母亲离世,父亲和继母吞掉了母亲的遗产,说我命犯天煞,让我搬离了家宅。后来我住在庄子里,遇上了前按察使宋义大人。宋大人那时已经辞官隐退,四处游历时与我结识。他见我对验尸有兴趣,便让我拜他为师,带着我四处参与查案验尸,将一身本领教给了我。后来师父说我验尸的本事已经不在他之下,就帮我用了已经离世的金裳的身份,又给我写了推荐信,让我去大理寺参与仵作的选拔。” 她话语非常清晰,其声朗朗,听不出丝毫畏惧,也不含控诉之意。 可短短几句话,已经把杜世元忘恩负义,抛弃长女的行为给卖了个干净。后面几句又交代了自己所学的来历,以及为何会用金裳这个身份进入大理寺,免除了皇帝的疑心。 隆兴帝面上露了丝笑意,随即摸着下巴道:“宋义?朕可是有十几年没见过他了,他现在人在何处啊?” 秦桑抬起头,似有些娇嗔地道:“师父天性爱自由,我也不知道他现在去了哪儿,他都已经许久没来看过我了呢。” 她露出这般天真坦荡的小女儿神态,让谁看了也不忍心再怪她。 可皇帝却板起脸,提高了声音喝道:“秦桑,你不怕朕吗?你犯的可是欺君之罪!” 秦桑一愣,但仍是直视着皇帝道:“师父曾对臣女说过:陛下是最为爱才惜才之人,他说只要你能证明自己的能力,陛下必定舍不得为难你。所以在臣女心里,陛下一直是仁德圣明之君,不是可怕而是可敬。” 这马屁拍的很是真诚,令旁边站着的陆昭都忍不住笑了笑,以他对皇帝的了解,必定对这番话很是受用。 果然,皇帝将故意吓唬她的龙威散去,脸上只留下笑容道:“你倒是个胆大的,对着朕也敢这般油嘴滑舌,不怕朕治你的罪吗?” 秦桑抿了抿唇,似有些委屈道:“臣女说的全是实话,陛下若不信,就尽管责罚我好了。” 皇帝哈哈大笑,对陆昭道:“你看看她,就是赌朕不会责罚她。” 秦桑面上露出赧然的表情,心里却终于松了口气,知道这关自己已经过了。 如她所料想的一般,皇帝并不介意这些一戳就破的小心机,反而会觉得自己能被一眼看穿,是值得信任的人。 果然,皇帝神情变得轻松起来,继续道:“皇后对朕说,你是个查案的人才,想要你为天下女子做个表率,让朕给你封个可以查案的女官。元德寺那桩案子,你也算救了朕的命。朕现在给你个机会,你自己来说,想要朕给你做什么官?” 秦桑心头一喜,连忙躬身道:“谢陛下和皇后娘娘洪恩。臣女并不在意什么官职,只要能继续验尸查案,做什么都行。” 她可不是傻子,皇帝让她选她就选,刚刚才逃过欺君之罪,就恃救驾之恩来讨要官职,必定会被皇帝忌惮。 皇帝就算现在不追究,往后若她有什么事没办好得罪了皇帝,难保不会被秋后算账。 皇帝对她的谦卑十分满意,摸了摸下巴问旁边的陆昭道:“陆昭,你来说呢,让她去哪里,封个什么职位好啊?” 陆昭眼神从秦桑脸上扫过,低头道:“就让她去镇抚司吧,留在臣手下办案。” 可秦桑却立即摇头,对着陆昭一脸恳求地道:“陆大人,我想回大理寺办案。” 镇抚司是内廷衙门,虽然陆昭也会监查许多案件,但大多数是同皇亲国戚有关的重案要案。 若是进了镇抚司,真正为平民百姓申冤的小案子,她便再也接触不到。 而且她还有一样私心,在陆昭手下也许会很安全被他照拂,但镇抚司除了直属皇权,基本就是陆昭一人说了算。自己从此便只能依照陆昭的心意行事,无法再有其他晋升的机会。 陆昭见她拒绝得如此之快,忍不住瞪她一眼,在心里冷哼着想:怕得罪皇帝,倒是不怕得罪我了。 可秦桑跪在那儿,垂着眼角看他,眼眸里写满了期盼,让他很没有办法。 于是陆昭只得对皇帝道:“既然秦娘子想要回大理寺,便遂她的心愿吧。” 秦桑朝他抛过去一个无比感激的眼神,然后对着皇帝垂首道:“陛下,师父当初教我之时,曾经说过验尸推案,要为死者言,为含冤者昭雪,从此这便是我心中唯一的志向。所以我想回大理寺,做我最擅长做的事,我可以继续当仵作,不需要什么官职。” 皇帝听得赞许地点头,笑着道:“你说的很好,不过朕已经答应皇后,要给你一个职位。你在元德寺救驾有功,又戳破夷人布局多年的计谋,对边关亦有贡献。朕就封你为大理寺正吧,往后你可要好好查案,莫要辜负朕和皇后对你的期许。” 秦桑心头雀跃,连忙高声谢恩,这时听皇帝又道:“其实保荐你的还有一人,他听闻你身份暴露,生怕朕会降罪于你。所以特意写了封信给朕,说你为了他女儿翻案不顾生死,他愿以自己的官位做保,求朕不要罚你。” 秦桑立即猜到这是沈云初的父亲沈穆,心头涌上一阵暖意,低头道:“那件案子臣女只是做了应做之事,未想到沈总兵还记在心里。秦桑会把这份情谊记在心里,去沈大人府上亲自道谢。” 皇帝说出这件事,本是想试探她和沈穆的关系,见她神情坦荡毫不藏私,便笑了笑道:“你确实该去同他道谢,朕同他认识这么多年,还没见过他为了谁来求情。” 该封的官封了,该问的话也问了,皇帝略显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正准备让两人退下,突然想起一件事:“对了,这件事还得让你父亲知晓吧。” 第90章 等着我 秦桑嘴角的笑容淡了些,恭敬回道:“全听凭陛下安排。” 皇帝又问道:“你同你父亲关系很不好?” 秦桑一时拿不准该如何回话,索性低着头,脸上写满了哀伤。 皇帝见她单薄的双肩微微发抖,叹了口气道:“这事确实是杜世元做的不对,无论什么原因,怎能将自己的女儿扔在外面这么多年不管,你怨恨他也没错。” 然后他又用劝慰的语气道:“但无论如何他都是你的父亲,本朝最看重的就是长幼伦理,父慈子孝。今日就让朕帮你们做个和事佬,你以后便搬回家去住,父女哪有隔夜仇,你现在靠自己领了官职,你爹爹必定会以你为荣。” 秦桑在心中冷笑,她爹不光不会以她为荣,还会因此惶惶不可终日,生怕自己站起来后,会拿回母亲的财产,改了杜家的姓。 但皇帝既然想两边各打五十大板,秉持和稀泥大法,秦桑自然不能当着皇帝的面再去痛骂她的父亲。 她飞快思索一番,用哀伤的语气道:“可我就算回了杜家,对他们来说也是个外姓人。当初爹爹入赘秦家,承诺过会让孩子都跟我娘亲姓秦。他当初进京考上进士,起初只是个七品小官,仅靠那些俸禄,怎么养得起那么大的宅子,有那么多奴仆伺候,甚至还让他有银子在外面养外室。” 皇帝顺着他的话一想,这事也确实不像话。 杜世元好歹是科举入仕的朝廷命官,既然是入赘,怎能吞了对方的财产,又赶走大女儿,美滋滋让继室进门,让剩下的孩子都和自己姓。 这传出去不是让人觉得大姚的官员都忘恩负义的白眼狼,令世人不耻吗? 于是他皱起眉道:“那你觉得,你爹爹要怎么样才能弥补你?” 秦桑抬起眸子,一字一句道:“应该让杜家现在一对儿女都改姓秦。” 这话一出,不光皇帝吓了一跳,连陆昭也连忙看过来,没想到她竟会这么大胆。 皇帝觉得这可有点难办了。杜世元虽然做法不耻,也不能直接让人家十几岁的孩子改姓啊,传出去他别说当官了,在坊间都别想抬起头来。 好歹是朝廷命官,这点面子还是得为他保留的。 但刚才是自己发话让他们父女和解,又问她要如何才能原谅父亲,她也不过是说出自己心中所想罢了。 于是皇帝皱起眉,叹息着道:“你倒是给朕出了个难题。” 秦桑似是发现自己说错了话,吓得眼眶都红了道:“秦桑刚才未想周全,并不敢故意为难陛下,还请陛下恕罪。” 皇帝看她这模样倒有些不忍了。到底还是个年轻姑娘,心思也单纯,能想到的就是为了母亲讨回应有的东西,她又何错之有呢。 于是他思忖着道:“罢了,朕会帮你找杜世元提一提,若他不愿,你可愿意让一步?” 秦桑眼眶通红,垂下眸子,努力压抑着心头的快意,她等的就是这句。 于是她小心翼翼地开口道:“当初娘亲曾给我留下遗信,说我留了一笔用来傍身的嫁妆,还有外公经营的一支船队。如果改姓之事难以达成,能否让爹爹把秦家的东西还给我。” 她似是很害怕这个要求也会惹怒皇帝,说话时声线都在发抖。 陆昭藏起嘴角的一抹笑意,适时开口对皇帝道:“秦娘子本就被她继母一家不喜,若她直接搬回去,只怕会受尽排挤。能让她拿到母亲的财产傍身,应该能保她过的不那么辛苦。” 皇帝觉得他说的有理,于是挥挥手道:“好,朕就帮你做主,若他不同意改姓,朕让他把你母亲的东西都交还给你。” 等两人出了龙华殿走在官道上,陆昭瞥了她一眼道:“没想到你还挺有心眼的,懂得先提出一个不可能的条件,然后再将自己想要的抛出来,这样陛下便没有拒绝你的理由。陛下马上召见你爹,看来他这次要脱层皮了。” 秦桑想到杜世元面对皇帝的嘴脸就觉得痛快,朝他笑着道:“今日还得多谢陆大人帮了我许多。” 陆昭的眸子凝在她身上,冷哼一声道:“现在知道谢我了,那日不还赶我走呢。” 秦桑连忙道:“那日的雨实在太大,我是怕大人若是淋得湿透了回去,会染上风寒。” 陆昭脸上露出笑容,倾身过去问:“所以是关心我?” 秦桑不知如何回答,只能点了点头。 此时两人正走到僻静处,陆昭突然拉着她往旁边一转,转眼就让两人的身子被挡在假山后面。 秦桑不明就里,突然见他从怀里掏出个匣子递过来道:“送你的。” 她打开匣子,发现里面是一对珍珠耳坠,造型小巧别致,珍珠圆润饱满,看上去十分可爱。 她将那对耳坠握在手心,正准备对他道谢,谁知陆昭突然倾身过来,朝她脸颊伸出手来。 秦桑吓得要躲,陆昭却冷下脸道:“别动,不然会伤着你。” 他语气有些冷,动作却很轻柔地为她取下原来的耳坠,然后略有些笨拙地将那对珍珠耳坠戴上她的耳垂。 然后用手指拨动那颗圆润光滑的南珠,见她耳根到脸颊红了一片,实在没忍住将手指挪到她的耳垂上,轻轻摩挲了一下。 秦桑觉得耳垂处似被针扎得一阵酥麻,屏住呼吸往旁边一躲,然后略有些尴尬地道:“陆大人该回去了吧。” 陆昭却仍是深深看着她,突然道:“你可知道我母亲已经病故?” 秦桑一愣,随即想到这是他从小相依为命的寡母,心里便为他难过起来,柔声问道:“是什么时候的事?” 陆昭道:“两年多前,她积劳成疾,我找了许多大夫都没能救回她,她在死前最遗憾的,就是未见到我娶妻。” 他似是想起当初的事,面容现出从未有过的哀伤:“那时我也曾想过,随意娶位妻子进门,让母亲能没有遗憾的离去。可她对我说娶妻是人生大事,若是草草将就,即委屈了我,也委屈了别人家的姑娘。” 秦桑未想到陆昭的母亲竟有这般格局,心里有些佩服,这时又听陆昭继续道:“所以这些年我身边从未有过女子,因为我不愿意将就。” 秦桑心中隐有所感,抬眸看向他,陆昭正好也垂眸望着她,眼神中流露出极少见的深情道:“我的守孝期还有半年,半年后我就可以娶妻。” “你等着我吧。” 第91章 大树 秦桑眨了眨眼,过了很久才开口道:“陆大人在说什么,我听不明白。” 陆昭微微眯眼,屈指在她额上轻敲一下,“莫要装傻。” 秦桑捂着额头瞪他,道:“我为何要等你?我有自己的事要做,我去了大理寺,要继续验尸查案。还有搬回原来的家里,我爹和继母必定不会轻易放过我,特别是我爹,他官职比我高,在朝中经营多年,他有许多方式可以刁难陷害我。所以今日我只是走出了第一步,往后还得打起十二分精神,每一步都不能走错。” 陆昭从来没有想过会有这种答案,皱了皱眉道:“你自己的事,不及嫁给我重要吗?” 秦桑快被他气笑了,认真回道:“陆大人,我要做的所有事里,都不包括嫁给你。” 陆昭再次感受到了上次被忽略的挫败,可他仍不愿相信,别人求之不得的东西,她竟这般不屑一顾。 于是他冷下脸道:“你若愿意进镇抚司,无论你要办什么案子,根本没人能为难你。更别提你爹和你继母,只要我护着你,谁敢动你分毫?” 秦桑却望着他道:“可我不需要这些。因为这些是你陆大人有的东西,你想要给予就能给予,想要收回就能收回,所以我不想做藤枝,只想做大树,不需要依靠任何人,也可以站立在天地之间。” 她语气这般无情,让陆昭心口莫名抽痛一下,望向她的目光竟有些恳切道:“你真的想好了?我给了你半年时间,你不需要现在就答复我。” 秦桑从未看过他这般示弱的眼神,好似自己的回答是对他最重要的事。 她心里莫名有些乱,迟疑了一会儿,垂下头道:“多谢陆大人的好意,但我绝不能受。” 然后她大步从他身边离开,走得又快又决绝。 陆昭攥紧拳头,在她身后咬着牙喊道:“秦桑,你可莫要后悔!” 秦桑连头都没有回,背脊挺得笔直,似是长在宫墙旁的一棵倔强的柏树。 陆昭气得牙痒痒,在心中暗自发誓:就算她以后真的后悔了,自己也绝不会再接受她。 当他回到马车上,将这个誓言修改为:若她真的后悔了,自己会勉强接受她,但是不会再对她这般好了。 第二日早朝之后,杜世元被皇帝单独留了下来,他原本以为皇帝会问他政事,直到皇帝问起他是否有个大女儿,他才觉出些古怪。 当杜世元知道秦桑竟然背着他做了这么多事,整个人震惊不已,甚至问了句:“陛下说的这人真是桑儿?” 皇帝摇摇头道:“你还真是对自己这个女儿不闻不问,连她到底在做什么都不知道。” “不过你女儿确实是有些本事,这两件案子她办的很漂亮,还救了朕的性命。当初宋义执意辞官,朕就觉得十分可惜,他是大姚难得会验尸推案的人才,百姓们也对他颇为推崇。没想到十几年后,还有人能帮他再拿起剖尸刀,继承他的衣钵。秦桑虽然是个女子,但是朕和皇后都对她很欣赏,希望给她进大理寺的机会。” 杜世元张开的嘴还没合上,只觉得听到的每个字都荒谬无比。 他使劲扭了下自己的胳膊,又瞪大眼,盯着皇帝从头看到脚,似是想确认面前这是真的皇帝,而不是什么戏班假扮来哄骗自己的。 皇帝忍不住嗤骂他一句:“你做什么,中邪了!” 杜世元身子一震,这才发现自己失礼,连忙跪下道:“桑儿驽钝,能办成案大约是运气好了些。得到陛下和娘娘的赏识,简直是三生修来的福气,我们杜家也与有荣焉啊。” 这话倒是正好勾起了皇帝今日的目的,于是他轻咳一声,将秦桑提出想让杜婉和杜苑改姓之事说了。 他说完便露出为难神色道:“你既然入赘秦家,却在亡妻死后,将自己的亲生女儿放在外面十几年,说到底是你理亏。所以那日朕问她,如何才愿意原谅你,她就对朕提了这么个要求,不过嘛……” 皇帝本想慢慢铺陈,说其实也有别的法子,可耳边突然听到一声哀嚎,吓得他定睛一看,杜世元正撩着官袍,跪在地上哇哇大哭。 他哭得撕心裂肺、声泪俱下,把自己八辈祖宗都拿出来卖惨。 他边哭边说着自己杜家子嗣单薄,开枝散叶全靠自己这房,听得皇帝很是头疼,伸手道:“够了够了,朕只是转述她的话,并未逼你决定。” 杜世元打了个哭嗝,立即止住了哭声,然后他听见皇帝继续道:“朕已经帮你们想好了法子,从今日起就让秦桑搬回家里去住,你们父女也好早日和解。还有,朕给她封了个大理寺正的职位,这已经是本朝最高的女官,往后她办案有了功绩,不也是间接稳固了你在朝中的地位?再多的门生,哪及得自己的亲生女儿可靠?” 杜世元用袖子抹了抹汗,心想她这女儿不对自己下毒手就不错了。 可好歹不用给儿女改姓,他心中轻快不少,连忙点头道:“多谢陛下事事为臣考虑,臣实在感激不尽。臣马上派人去接她,把整个西苑都给她住。” 可皇帝接着又道:“你不想儿女改姓,朕也能理解。但是秦桑曾对朕提过,她母亲留给了她一笔嫁妆,放在你这儿代为保管,这次你干脆就还给她吧,从此你们就两不相欠了。” 杜世元听得如遭雷击,嘴唇颤了颤,差点又要老泪纵横。 幸好皇帝一瞪眼,把他眼泪直接给瞪了回去。 天子带着愠怒道:“朕已经帮你退了一步,难道你堂堂吏部侍郎,还要惦记亲生女的嫁妆吗?” 杜世元哪里敢再说话,伏地不住谢恩,把满腹的苦水全咽进肚子里。 而另一边秦桑已经同家里的三人说了皇帝面前发生的事,让张嬷嬷和银枝赶紧收拾东西,他们要搬回杜家主宅去住了。 那两人自是雀跃不已,成安却一脸冷淡,好似这事同自己毫无关系。 自从那日秦桑对他说了那番话后,本来就话不多的成安更加沉默。以前他还会跟在秦桑身后,现在则是闷在自己的房里,连门都很少出。 连张嬷嬷都看出他们有些不对劲,于是笑着对成安道:“你还没去过杜家的宅子吧?比这院子可大多了也舒服多了,到时候有其他下人,也无需你做粗活了。” 谁知成安听到这话,面色更沉下几分,低头继续用力劈柴。 秦桑自从上次知晓了他的心思,再见他时便觉得有些尴尬。 但她觉得这只是一时的占有欲作祟,就好像小孩子贪恋糖果,当他们长大些,就会因为很多更有趣的东西而忘掉最初的喜欢。 所以她也没有逼迫他,只觉得他迟早会想通。 于是她回到自己房里,想着要带哪些东西离开,又想着成安房里那些蝇虫,不知道带走时会不会死掉。若是回到杜家,她就专门用一间柴房养这些东西。 正在这时,她突然感觉有人站在她身后,一回头看见成安站在门框处,高大的身形显出几分落魄:“你真的会带我回去吗?” 第92章 那片桑叶 秦桑一愣,没想到这些天,成安第一次和自己说话,竟好像担心被抛弃的小动物般,问自己愿不愿意带他走。 于是她连忙道:“当然,不管在这个小院也好,在杜家也好,咱们几个都不会分开。” 成安上前一步,眼眸黑得惊人,低下头问:“真的吗?你不会后悔?” 这是他愿意放她逃离的最后机会,若她不愿带自己回去,他会逼自己狠心忘了她,此生再不与她相见,因为怕自己会被欲|望驱使,将她禁锢在自己身边。 秦桑以为他又犯了孩子气,笑着指了指他的手心道:“你忘了吗?我们定过契约,只要你愿意跟着我,我到哪里,你就可以到哪里。” 她说的是上次成安担心自己达成目标就会不要他,自己在他手心里用木炭画过一片桑叶,说以后自己到哪儿他就到哪儿,就算他离开,自己也能找到他。 成安终于勾起唇角,眸子里泛出奇异的光亮,他伸出手攥紧,似是将那片桑叶握在手心,歪了歪头道:“既然你不会后悔,那我便不会放开了。” 秦桑被他这举动弄的有些怔愣,疑心那片桑叶还在他手心,看了眼又笑他道:“不过是木炭画的,早就洗掉了,你不必如此郑重。” 成安终于恢复以往对她的态度,抿了抿唇,似是控诉般道:“可你上次说,我迟早会离开这里,会遇到其他更好的人,我以为你不想要我了。” 秦桑却垂下头,十分认真道:“成安,虽然师父从未对我说过你的来历,但是我知道像你这样的人,绝不会一辈子隐于山野市井。如果有一天你找到自己想做的事,随时都可以离开,去更广阔的地方。可你若是不想离开,咱们就待在一起,互相作伴吧。” 成安默默地望着她,似是有许多话想说,但是最终没说出口。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用十分偏执的语气道:“我不会离开,你也不许离开,哪怕你逃走,我也会找到你。” 秦桑只当他是在撒娇,用哄骗的语气道:“好好好,咱们都不走,马上就要一起回去了呢。” 她见成安露出满意神色,以为他准备离开,正想继续整理自己的书,突然听他又问了句:“那陆昭呢?你喜欢他吗?” 秦桑叹了口气,为何这人总是大喇喇能问出这般直接的话。 于是她想了想,轻声道:“我和他绝无可能。” 成安却很执拗,黑眸凝在她身上:“我问的是你喜不喜欢他?” 秦桑被他盯得很不自在,躲避着他的目光道:“陆昭现在权倾朝野,他为了权势能不择手段,必须要做上位者操纵一切,任何人和他在一起,都注定要受他掌控,我不想这样。” 可成安还是不满意,上前一步挡在她面前,逼着她问道:“那你喜欢他吗?” 秦桑被他问得有些羞恼,伸手推了他一下道:“不是已经答过了,为何一直要问。” 成安猝不及防被推的后退两步,随即露出受伤表情,垂下头道:“我知道了。” 秦桑这才发现她刚才为了掩饰自己,竟做出如此失态之事,可成安已经转身离开,她张了张嘴,终是没有叫住他。 成安回到自己房里,先看了看罐子里饲养的蚊蝇,记下它们的形态。 然后他坐在床边,手按着刚才被秦桑推过的地方,默默坐了一会儿,顺着将自己的衣襟扯开,低头去看接近心脏那块皮肤。 曾经画在他手心的那片桑叶,被他用针纹在了胸口,小巧的一片桑叶,此刻正随着心脏起伏而轻轻跳动。 他伸手摩挲着那片桑叶,目光有些灼热道:“喜欢也无所谓,我可以等。” 而另一边,秦桑在回杜家之前,先回了大理寺应职。 这是她恢复原本的身份后,第一次回大理寺,站在门前心头还有些忐忑。 突然,身后传来一声夸张的喊声:“金……哦不……秦姑娘,秦大人……你终于回来了!” 秦桑回头看见梁旭,还是那副没心没肺的模样,心头莫名放松下来,对他甜甜一笑道:“梁大人,你就叫我秦桑好了。” 可梁旭却目瞪口呆地愣在那儿,然后他脸突然一红,低下头道:“走吧,咱们进去吧,江大人还等着你呢。” 两人走进了大理寺,里面的许多人原本都是认识秦桑的,可这时见了她,一个个都忘了收回目光,就这么直愣愣瞅着她,差点忘了自己刚才要干嘛。 秦桑觉得有些不自在,她今日也并未打扮,只是没有擦让自己不舒服的黑粉,不再用宽大的衣袍掩饰自己,换回了合身的襦裙。 她被盯得实在受不了,正想抬起头同他们说一声,突然听到一个冷冷的声音道:“都挤在这儿做什么,大理寺是给你们吃闲饭的吗?” 然后大理寺少卿江闫负手走过来,眼神在恢复装扮的女郎身上绕了绕,神色越发冷了几分。 当他听说原来的仵作金裳,竟被直接擢升成了大理寺正,还是由皇帝亲自下旨,由皇后当作女子表率昭告天下,他心里很不痛快。 本来一个女人抛头露面,做验尸这样的活计就算了,没想到她年纪轻轻就能得到大理寺官职,让他们这些曾经寒窗苦读的学子们颜面何存。 只是办了几件案子,就能被皇帝召见,封为六品,再过几日,只怕要爬到自己头上了。 想到此处,江闫看秦桑更不顺眼了,冷声道:“以后回大理寺,不必穿得如此花枝招展,在这儿,可没有捷径给你爬。” 梁旭皱眉,忍不住帮秦桑道:“哪里花枝招展了,江大人看错了吧。” 可秦桑用胳膊肘撞了下他,她不想刚回大理寺就得罪上峰,垂头道:“好,秦桑明白了。” 江闫心里总算舒坦点,还想摆起上司的架子再训斥几句,突然有人急匆匆从门外跑进来,在屋内搜寻一圈,终于将目光落在秦桑身上,问道:“这位可是秦桑姑娘,长公主请你去她府上一趟。” 江闫刚舒坦一会儿的心又被刺痛了,皱眉问:“长公主找她做什么?” 那人见这里都是大理寺的人,也不避讳,露出恐惧表情道:“长公主府里,出现了一具骷髅。” 第93章 骷髅骸骨 公主府出现了一具骷髅骸骨,这可是了不得的大案子。 当着大理寺众人的面,长公主只让秦桑一人前去,这让江闫很没面子。 于是他轻咳一声道:“大理寺的案子向来是由本官主办,秦桑只是一名寺正,这种大案理应由我带着秦桑去办。” 来人显得有些为难,小声道:“可公主说了,她只信任秦桑姑娘一人,不想太多闲杂人等进公主府。” 被称为闲杂人等,江闫心里很不痛快,但是长公主地位极高,连皇帝都要敬她几分,她自从生病后深居简出,脾气是有些古怪,可谁也得罪不起。 他不想在其他人面前丢了面子,斜斜看着秦桑,言语尖刻道:“没想到我有个这般有出息的下属,连长公主都对你另眼相待,快些去吧,不然要说本官误了你的事。” 秦桑点头领命,走过梁旭身边,看见他打抱不平的眼神,悄悄对他做了个鬼脸。 等到她收好柳木箱和验尸所需备下的苏合香丸,梁旭抽空过来,抱怨着道:“江大人以前看着和善,你一升官才发现,心眼竟是如此之小。” 秦桑笑着道:“他若连一个下属都容不下,让其他人看了,丢人的也是他自己。” 梁旭仍然为她不平,问道:“可需要我去帮手?” 秦桑将柳木箱子背起道:“长公主只让我一人前去,我先去看下那尸骨到底是怎么回事,等到要查案之时,还得让大理寺的人一同前去。” 梁旭把腰间佩刀一拍:“若有需要,随时来找梁大哥我。” 秦桑看得心头一暖,朝他感激地笑了笑。 虽然被小心眼的上峰莫名针对,但她觉得自己运气其实不错,进大理寺后接触的都是好人。虽然唐以临已经离开,但还有古道热肠的梁旭,他不问自己为何能从小小的仵作升上来,只是把她当自己人支持。 等到上了马车,秦桑迫不及待打听,那具骷髅到底是怎么回事。 公主府会出现尸骨,实在是过于匪夷所思,何况尸体要变成骷髅,至少需要一月有余,那它是怎么藏在公主府这么久而未被发现的? 来人是公主府里一名护卫,那具骷髅被发现时他也正好在场,于是他努力压下腹中作呕,把当时看到的情景全说了一遍。 原来公主酷爱桃花,公主府里种了一片桃林,因为特意移植了名贵品种,树根都十分粗壮。 昨日晚上下了场雷阵雨,闪电将几棵桃树劈中,许多树枝被劈断,歪七竖八地散落一地。 今天大早,护卫们就立即去清理,谁知走到其中一棵大树旁,突然闻到很奇怪的味道。 仔细一看,闪电把树根劈了道裂口,从那道裂口里,往外渗着腥臭难闻的血水,里面还有混杂着黏糊糊内脏一般的东西。 于是几人拿了把斧子,把这棵树根给劈开,然后所有人都被熏得呕吐不已。 只见大树根部被挖了个洞,里面漂浮着一具已经泡在污水里的骷髅。 污水混着血水,还有未完全被虫子啃食干净的肉渣和内脏,如同一锅配料丰富的红汤火锅,哗地从树干里涌了出来。 护卫们把胃里的东西都吐干净了,才想起来去禀告长公主。 长公主本就身子弱,见不得这么血腥的场景,永嘉郡主倒是兴致勃勃,跟着护卫们去桃林观看,提前遮掩了口鼻,看到这般重口味的场面,她竟连脸色都未变一下。 永嘉郡主在现场饶有兴致观看一阵,说要请大理寺的人来断案,长公主略微思索,便让一名护卫去前去大理寺,指名要找秦桑来验尸。 可饶是秦桑验尸经验丰富,当她走进公主府,被护卫带着到了桃林,对着树根里泡着骷髅和许多不知什么材料的“红汤锅”,还是皱起眉头,一时不知该如何下手。 于是她让人找了块草席铺在地上,又准备了一些麻绳,然后把苏合香丸分给旁边的护卫,笑着道:“劳烦各位大哥,帮我把这具骸骨捞出来吧。” 旁边的护卫们都露出为难神色,这东西光看就省了他们今日的饭钱,要亲手去捞,只怕得做几天的噩梦。 可秦桑立即卷起衣袖,戴上鹿皮手套,眉头没皱一下,将白嫩的手臂伸进混杂着人体组织的“汤水”之内,将尸骨一块块往外捡。 旁边的护卫看得于心不忍,自己总不能连个娇滴滴的小娘子都不如吧,于是也捏着鼻子上前,根本不敢仔细看,偏着头一块块将里面的东西往外捞。 那些捞出的尸骨上挂着碎肉,碎肉旁边围绕着不愿被夺走美食的甲虫,还有几只苍蝇的尸体。 护卫看得腿直发软,但秦桑却如获至宝般,让人拿来个罐子,把这些虫子全装了进去。 另外还有未完全腐烂的衣服碎片,但是已经看不出颜色和样式,秦桑也将这些东西分门别类,一一收好。 大约一柱香时间后,所有的尸骨全被捞出来,秦桑又将它们按顺序在草席上铺好,用草绳系住,拼成了一副完整的尸骨。 做完这一切,她已经满头是汗,来不及擦上一下,就开始从头到尾仔细端详这具尸骨。 然后吩咐旁边的护卫记下道:“此人身高大约五尺,按这盆骨的形状,应该是个还未生育的女子。” 她蹲下身,用准备好的湿布巾一点点擦拭尸骨,看得旁边的护卫忍不住往后躲了一步。 然后她又开口道“右腿腿骨有轻微折伤的痕迹,但是骨伤已经愈合了大半,应该是在半年之内伤到的,在她死时,已经差不多养好了。她四肢都有被钝器敲打的痕迹,只是这些痕迹并不致命。头骨也有裂痕,目前还看不出是否致命伤。” 可惜这里并没有画师,如果能画一幅图,应该能让这具尸体还原得更清晰些。 于是秦桑站起身问道:“能帮我准备纸笔吗?” 这时她突然听到一个声音道:“你需要画师吗?我来帮你吧。” 这声音听起来清脆悦耳,明显是出自年轻女子。 第94章 认识你母亲 来人一袭红衣,腰间挂着宝石吊坠,大约十七八岁的模样。脸蛋生的极美,尤其是一双杏仁似的大眼,轻轻转动时,似有波光流转,显得俏皮而灵动。 秦桑连忙道:“怎敢让永嘉郡主为尸骨作画。” 永嘉郡主歪头看她,笑着问:“你知道我是谁?” 秦桑含笑不语,只朝旁边转了转眼眸示意。 永嘉郡主立即心领神会,只见周围那圈护卫们全部垂头躬身,满脸的恭敬表情,她不是郡主还能有谁。 于是郡主负着手走到那具被拼好的尸骨旁,道:“放心,我画技很好,是画院的待诏肖勉大师亲自来教的。” 秦桑见她对着那副模样骇人的尸骨,眼里竟毫无惧怕之色,没想到这位传说中被千娇百宠的永嘉郡主,竟对验尸一事这么感兴趣。 而那位肖勉大师是大姚最知名的画师之一,最爱山水写意,画风突出一个雅字,若他知道自己教授的画技被拿去画一具尸骨,不知心里作何感想。 可郡主既然这般要求,秦桑也不再扭捏,退后一步道:“那便劳烦郡主了。” 然后她便去树干那里,检查是否有自己遗漏的东西。 果然她在树根的一处凹陷里找到一样奇怪的东西,是由粉末轧成的小球,大约是因为尸体被抛进来时,这样东西从尸体上掉了出来,没有泡在血水里,所以才保留了下来。 但奇怪的是,这样东西也没被虫子啃咬,看起来十分完整。 于是秦桑将它同其他东西一并收起,回头时发现永嘉郡主画的很快,转眼已经将人形给勾勒出来。 她虽然无法还原人脸,但是依据头骨、手骨和腿骨的长度,将尸体比例全画了出来。 画中看起来是个年轻女子,个子并不太高,膝盖处有旧伤,四肢骨架较为纤细,不像是做粗活的样子。 秦桑看了会儿,真诚地感慨道:“郡主能通过骨骼将体型画的如此清晰,就算是大理寺的画师也不及你观察的这般细微。” 郡主笑得得意:“因为我经常会收集一些动物的骸骨,试着还原它们生前的模样,久而久之,就画的熟了。” 她见秦桑露出惊讶神色,挑眉问道:“你不信吗?现在我房里还留着一些呢,待会儿带你去看看。” 秦桑以前跟着师父验尸,经常会帮他在旁边画下案发现场,所以对画艺也有些涉猎,因此听公主这么说,竟也有些心动,想要去看看她究竟是如何通过尸骨还原生前的模样。 可现在当务之急,是把这具复原的骸骨运回大理寺,还有她方才收集的所有证物。 于是秦桑让两名护卫帮她把这些东西运回大理寺,然后同郡主一起去见长公主,她还有些事需要问一问长公主,才能推测这具尸骨的身份。 一路上郡主毫不避讳,用目光上下打量着她,让秦桑觉得有些不好意思,问道:“郡主有话要同我说吗?” 郡主笑得眯起眼道:“没有,就是听了许多你的事,今日终于能见着了,自然要好好端详,” 秦桑看了她一眼问:“郡主还听过我的事?” 郡主点头道:“说你身为女子去当仵作,在大理寺连破两桩奇案,还说你在元德寺戳破了夷人的诡计,救了皇帝的性命。还有,说你如此胆大,明明是吏部侍郎家的贵女,竟乔装改扮入大理寺,如今又能恢复身份,实在是本朝难得的传奇。” 秦桑被她说得更不好意思了,索性笑着道:“我以前也曾听过许多郡主的事,只是今日一见,郡主和我想的很不一样。” 郡主瞪大了眼:“是我说那些动物尸骨的事,吓着你吗?” 秦桑连忙摇头:“不是,我很佩服郡主,竟能想到这样的法子精进画技。” 郡主得意地抬了抬下巴道:“你可知道我娘亲在二十岁前,就已经带兵出征,成为统领千军、万人臣服的女将领。小时候我就很羡慕她,盼望着我也能同她一样做一番大事。可她说我的体质不适合练武,让我选一样自己感兴趣的事来做。我从小喜爱画画,娘亲找了许多厉害的画师来教我。可那些山水、人物,都是前人画尽了的,其中也不乏开宗立派的大师,我不想和他们一样,所以我决定学着画白骨,还原死尸和现场。等到后人谈起,会说大姚有一位厉害的女画师,能精准还原每一处罪案现场,让凶手无处可逃。” 秦桑有些羡慕地望着她,郡主性格洒脱随性,必定是因为受尽长公主的宠爱,能让她自由地去做任何事。 这时郡主又望向秦桑,笑着道:“还有一位很厉害的女仵作,和我这个画师珠联璧合,屡破奇案,载入史册。” 秦桑被她夸张的模样逗笑了,故意道:“那我需得好好查案,不能有负郡主重托。” 两人相谈甚欢,让身后跟着的护卫面面相觑。 远远看去,两位女郎美得各有千秋,举手投足别有一番风情,谁能想到,她们此时聊的津津有味的话题,竟是尸体和白骨呢。 到了主院的花厅里,公主已经坐在贵妃榻上等着两人,旁边贴身伺候的真是在元德寺中见过的柳瑶。 这时,柳瑶正在拨动花厅的香炉,给公主换了一味加了中药的香粉。 她听见门外有走动声,立即警觉地转头,看见是郡主才松懈下来,又望见郡主身后的秦桑,对她露出个友好的笑容。 秦桑松了口气,她记得当初陆昭曾怀疑过柳瑶,当时在长公主房里闹得很不愉快,幸好她不是记仇的人,也不会因此为难自己。 再望向歪靠在贵妃榻上,冷冷将目光投在自己身上的长公主,秦桑连忙行礼道:“见过长公主。” 长公主从鼻子里轻哼一声,也不让她坐,也没提验尸之事,只是问了句:“听说你如今已经恢复本来的身份了?” 秦桑被她提醒,小心地抬眸,问出在心里盘桓许久的话:“殿下是不是早就知道臣女的身份了?” 长公主轻勾了下唇角,姿态仍是高傲地点了点头。 秦桑更奇怪了,忍不住问道:“请问殿下是如何知道的?” 长公主眼皮一抬,缓缓道:“因为我认识你的母亲。” 她语气平淡,却让秦桑大吃一惊。 娘亲已经去世十几年,去世之前也不过是一名商户女,而杜世元在那年才刚进翰林院,怎么也不可能认识长公主这般的大人物。 而且长公主说的是认识她的母亲,并没有说认识她的父亲,这就更加奇怪了。 可让她更加震惊的,还是长公主下句话。 只见她手托在腮边,眼神里藏了些怨恨道:“不止如此,我还同你母亲有仇。” 第95章 歌姬 当长公主说出这句话时,屋内的所有人都静默了一刻。 就连向来喜怒不显,像影子般跟随公主的柳瑶,神情也微动了一下,似是有些不解。可她很快将这情绪掩盖下去,将香炉的盖子盖好,低头收起那盒调配好的药香。 而郡主则是从椅子上弹起来,瞪着眼问:“娘亲你叫秦桑来,不会是为了报复她吧?” 她越想越觉得这推测十分合理,不然为何出现骸骨这么大的案子,娘亲只叫秦桑一人来公主府,莫非是想为难她。 于是她连忙站到秦桑面前,想要试着维护她一句。 可长公主瞪她一眼,道:“在你心里,本宫就是这么小肚鸡肠之人?” 郡主松了口气,又偷偷去看旁边的秦桑。 她脸上并无害怕神色,躬身下来,手指用力压着裙摆,道:“殿下若是认识我娘亲,能多跟我说些她的事吗?无论什么都可以。” 她说这话时,声音已经有些发颤,母亲死时她实在太小,关于母亲的记忆少得可怜。若是长公主真的认识她母亲,无论好的坏的,她都很想知道。 可长公主却笑了起来道:“本宫为何要告诉你?本宫就是想让你每次见我都忐忑不安,惶惶不可终日。” 秦桑抿了抿唇,心里略有些失望,但她神色仍是平静地道:“既然如此,臣可以禀告那件案子的事吗?” 长公主未想到她听到如此爆炸的消息,竟还能从容地继续讨论案子,于是换了个姿势道:“你倒是比本宫想的更沉得住气。” 而这时郡主想让两人之间气氛缓和些,赶忙问道:“那具骸骨,你验出什么结果了吗?” 秦桑垂头道:“今日只是初验,能看出死者应身高大约五尺,盆骨宽浅,盆口圆窄,说明是还未生育过的年轻女子。头骨上有伤痕,四肢都被钝器所伤,只是暂时看不出是否致命伤。右腿曾有骨裂过的痕迹,但是在死前已经养好愈合。而根据郡主还原尸骨的身体,她四肢修长,手臂过臀线几寸,腿和头身比起来也更长一些。” 她见长公主听得皱起眉头,直接说出结论:“所以,公主府里可有身高大约五尺,身型纤瘦、四肢修长的婢女,在一个月前失踪。” 长公主还未开口,郡主好奇问道:“那具尸骨都被啃成那副模样,你如何知道是在一个月之前死的?” 秦桑回道:“是她身上的苍蝇,在那样的环境里,幼虫要成蛹长成幼蝇需得至少十日,然后它们以尸体为食,最后成熟孵卵,大约需要一个月的时间。” 郡主听得瞪大了眼,很是佩服,长公主这时又发问:“那你为何断定她是我府里的婢女?” 秦桑回道:“若要将尸体藏在一棵树里,比埋在土里需要花费更多力气,但也更加隐蔽。根据我观察,那颗树干曾被雷劈开过一个口子,有人顺着那个缺口往里挖出来可以容纳尸体的空隙,就好像一副棺材一样,将尸体给装了进去。” “要完成这件事,绝不是一两天能做到的。因此我猜想,凶手是先将尸体藏在某处,然后趁她还未腐烂之时,偷偷在桃林里准备好这一切。若死者是公主府外的人,凶手何必如此麻烦地将她藏在树里。因此死者和埋尸的凶手,都必定是公主府的人,而年轻身材修长的女子,只可能是府里的婢女。” 长公主听完,似是心里已经有了人选,手按着额头闭上眼,一副不想开口的模样。 旁边的柳瑶立即明白公主的意思,代替她对秦桑道:“一个月前府里失踪的,是苏柔。” 她见秦桑抬眸看向自己,走到她面前道:“严格来说,苏柔其实并不算是婢女,应该算是府里的歌姬。当年苏柔的父亲随镇远侯魏玉良造反,她作为罪臣之女被发落至教坊司,被训练成了名歌姬。后来长公主找到了她,因为同她父亲相识,不想她留在教坊司被糟蹋,就将她带回了府里。因为苏柔沦为贱籍只能做婢女,但是她到公主府后其实并不用怎么干活,公主见她有一副好嗓子,就让琴师教她弹琴,府里若有宴席也会让她登台献艺。” 秦桑听完问道:“那一个月前发生了什么事?” 柳瑶道:“一个月前,是公主寿宴,当日有许多王孙贵族前来赴宴。那日苏柔也为公主献曲祝寿,可她在宴会后就失了踪。因为当日宴席,所有护卫都在前院守卫,奴婢们也在为宴席忙碌,所以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公主曾派人找过她,可大海捞针,根本毫无方向,最后只得不了了之。” 秦桑皱眉问道:“那她有相熟的婢女或是小厮吗?当日没有其他人和她打过交道?” 柳瑶看了眼公主的脸色道:“府里的婢女和后院事务,基本都是周嬷嬷在管,她们的事周嬷嬷最清楚,公主大约是累了,秦姑娘想知道其他的事,可以去问周嬷嬷。” 秦桑点了点头,朝公主行礼,看着柳瑶扶着公主离开。 而郡主却还跟在她身边,好奇地问道:“苍蝇都长得一个样,你为何能分得清它们到底长了多长时间。” 秦桑笑道:“因为我家里也有些了不得的东西,以后有机会让郡主看看。” 郡主听得更好奇了,只觉得这个秦桑比自己之前听到的还要有趣。可长公主方才的话,又让她有些忐忑,娘亲不会真的和她有什么仇怨,不让自己同她结交吧。 而这时,门外的周嬷嬷已经被喊过来,恭敬地行礼道:“见过郡主,秦……秦大人。” 她在进门时被交代这位是大理寺的女官,可她瞅着如此年轻漂亮的小娘子,怎么看也不像官老爷。 于是她战战兢兢站在那儿,手脚都不知道该如何放。 幸好面前的女子看起来十分和善,柔声问道:“嬷嬷还记得苏柔吗?她在公主寿宴上曾见过哪些人,还有谁同她交好,她又是怎么失踪的,能和我说说吗?” 周嬷嬷一听,立即露出鄙夷神情道:“那个小浪蹄子啊,谁知道勾搭上哪位王孙公子,偷偷跑出去享福了。” 第96章 痕迹 秦桑和郡主互看一眼,郡主与苏柔并不太熟悉,只是听见几次下人几次议论她,话语都不太友好。 但是苏柔人长得美,又能有学琴献艺的机会,每次在宴席上都大出风头,所以会遭到许多婢女嫉恨。 那边周嬷嬷还在继续道:“她这个白眼狼,也不想想若不是公主殿下,她早就在教坊司被糟蹋了。哪里有这样的好事,被当作婢女买回来,还把她养得皮娇肉嫩,给她在王孙公子面前露脸的机会。可她这人太不安分,不知勾搭上哪位贵公子,房里收了不少首饰和香粉,都是烟宝斋最时兴的款。平日里招摇也就算了,还在公主寿宴那天跟人跑了,根本不把公主殿下放在眼里,大人您说说,这不是忘恩负义是什么!” 她说的口若悬河、义愤填膺,就差搬张椅子坐在巷口骂了。 秦桑却立即听出其中关键,问道:“她私底下同一位贵公子有来往?还收了他许多东西?你知道那人是谁吗?他们是在公主府认识的吗?” 周嬷嬷一挑眉:“究竟那人是谁,老奴也不知道啊。这小蹄子仗着自己有副狐媚子面容,每次宴席后都能得到不少打赏,次数多了她也就心高气傲起来,觉得自己同我们这些下人不一样,正眼都不瞧我们哩。” 秦桑觉得她对苏柔怨气颇重,按道理一个管着所有婢女的嬷嬷,哪怕苏柔心气高了点儿,也不至于这般遭她嫉恨。 于是她又问道:“那在婢女里面,有谁同苏柔较熟悉的,能叫她过来问话吗?” 周嬷嬷想了想道:“夏至吧,苏柔刚来的时候,和她住在一个屋,后来她飞因为要练琴,公主单独给她一间屋子,但是她们两人关系一直不错。我现在就去把她叫来。” 过了一会儿,周嬷嬷带进来个长相清秀的小丫鬟,她看起来十分胆小,垂着头都不敢看秦桑一眼。 于是秦桑走过去问道:“你是夏至?你同苏柔关系很好吗?” 夏至下巴压得更低了,很轻地嗯了一声。 秦桑又问:“那你知道同苏柔相好的公子是谁吗?公主的寿宴他可在场?” 夏至咬了咬唇,面色有些惊恐道:“奴婢不知道那位公子是谁,只知道半年前一次宴会后,那位公子在后院找到苏姐姐,给她送了盒很贵的南珠。后来他们好像又见过几次,苏姐姐每次都很开心,向我炫耀她收的东西。说那位公子对她非常好,迟早会把她带出公主府。” 秦桑问道:“长公主对她这么好,她为何想要离开公主府?” 夏至摇头:“奴婢不知道,但是苏姐姐应该很喜欢那位公子,为了他同钟护卫都闹翻了……” 正在这时,周嬷嬷突然很重地咳了声道:“不是问你那位公子的事吗?扯那么远干嘛!” 秦桑立即察觉出不对劲,可夏至瞅了眼周嬷嬷的脸色,不敢往下说,于是她想了想对夏至道:“你能带我去苏柔住的地方看看吗?” 夏至连忙点头,郡主正听得津津有味,也立即要跟上,周嬷嬷一见她们几人要出门,连忙也上前跟着,秦桑却对她笑着道:“该问的已经问完了,周嬷嬷去忙你的事吧。” 周嬷嬷不放心,还想跟着,郡主朝她瞪眼道:“怎么?秦大人说的话不管用吗?非得我来开口?” 周嬷嬷吓得一抖,只得告退,边走还不放心地回头张望,朝夏至做了个警告的眼神。 秦桑和郡主一起往里院走,见夏至没有那么紧张了,才问道:“钟护卫是谁?他和苏柔是什么关系?” 夏至小声道:“钟护卫是府里东院的护卫队长,他特别喜欢苏姐姐,这一年多来,钟护卫给她送过不少东西,成日里嘘寒问暖。苏姐姐有什么事,钟护卫都会第一个站出来,对她比对郡主和长公主还好。原本苏姐姐已经要答应他了,可那次宴会之后,苏姐姐就对他特别冷淡,有次还直接骂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钟护卫特别生气,把她房里的桌子都砸了个洞。” 秦桑又问:“这个钟护卫和周嬷嬷有什么关系?为何她刚才会那么紧张?” 夏至还未说话,郡主已经替她回答:“钟护卫名叫钟岳,是周嬷嬷的儿子,这些年一直在府里做护院,人长得高大结实,就是脾气不太好,尤其是喝了酒,有几次和其他护卫争吵甚至动手。” 秦桑恍然大悟,难怪周嬷嬷对苏柔这么有敌意,还一口咬定她是同人私奔才失踪,莫非,她是为了儿子在做什么掩饰? 于是她又问夏至:“苏柔失踪的那天发生了什么事?你们都觉得她是和那位公子私奔了吗?” 夏至回道:“那天苏姐姐在公主的寿宴上献曲,依旧是得到了满堂彩。她很高兴,但是许多贵客让她喝酒她都不喝,只说她头晕要回房歇着。那时正院都是贵客,奴婢忙着伺候,也没留意她是什么时候走的,一直到第二天,奴婢都没再见到她。后来到了快中午时,奴婢怕她出什么事,就去房里找她,谁知道房里一个人都没有,连那些首饰妆匣都没了。” “因为她在寿宴之前曾经对奴婢说过,说她马上要能飞上枝头,因为那位公子一定会带她回府,所以奴婢猜测她是不是跟偷偷跟那位公子约好出府,怕公主会责骂她,就趁着寿宴大家都在忙的时候,收拾好贵重的东西逃了出去。” 几人说着就到了的门前,秦桑问道:“那她离开后,这里可有其他人住?” 夏至摇头:“才过了一个月,公主并未安排其他人住进来,说就让它先空着。奴婢猜想,公主也许觉得她还会回来。” 她边说边打开了门,房里看起来十分整齐,看起来不像曾发生过命案的样子。 可秦桑在房内看了一圈,很快走到靠门的墙边,弯腰仔细观察墙上的一处痕迹,很像被什么东西重重磨擦造成的,问夏至道:“这里以前也是这样吗?” 夏至摇头:“奴婢不记得曾有这个伤痕。” 郡主走过来问道:“这是什么?” 秦桑盯着道:“看形状应该是佩刀刀柄摩擦造成的损伤。” 她又看了伤痕的高度和轨迹,思索着道:“那人应该正弯着腰在做什么事,因为太用力,腰上的刀柄就从墙上压着划过去。” 她顿了顿,又道:“他在拖动什么东西。” 第97章 谁是凶手 “拖动什么东西?”郡主很快反应过来:“难道是……一个人?” 夏至听得一个哆嗦,小声道:“是苏姐姐的尸体吗?” 秦桑回头看了她一眼问:“周嬷嬷同你说过苏柔死了吗?” 夏至一愣,随即垂头道:“她说你们是为了桃林里的那具骷髅来的,还有问苏姐姐失踪的事,奴婢便猜是这个原因。” 秦桑和郡主互看一眼,她这时又不像之前那般战战兢兢了。 然后秦桑边在屋内搜寻边道:“能让后厨去帮忙煮一大桶酽醋和酒拿过来吗?” 夏至点点头,立即找了外面的小厮去吩咐后厨准备,然后转身回到房里,规矩地站在墙边等待吩咐。 秦桑在屋内并未发现什么问题,慢慢走到窗户旁,突然弯腰仔细地盯着窗框端详。 郡主也走过去,同她一起看时,才注意到那块窗框上有一小块凸起,上面的木漆已经被蹭掉,里面的木头露出来,毛刺上仿佛还沾有很浅的红色。 只是这块凸起很小,应该是被人刻意擦过,所以血迹看起来并不明显。 她还没想明白是怎么回事,秦桑已经蹲下身在窗下搜寻,然后她捡起一样东西,竟是一片女人的指甲。 那片指甲的形状像从手指中间生生折断的,指甲折断的根部还染有血迹,前端则涂有大红色的寇丹。 郡主看得惊呼一声:“这是苏柔的指甲吗?” 秦桑却没有回话,她将那片指甲小心包好,又开始检查旁边的墙面,并没有发现有指甲抓过的痕迹。 这时酽醋和酒已经煮好,一个小厮卖力地提着大桶进来,秦桑便指挥他用勺舀了醋酒,先泼在了窗框之上。 果然只过了一会儿,那窗框上就出现了血痕,血痕一路往下,染红了下方的白墙。 郡主看得有点发冷,可秦桑却长吐出口气,似是被证实了某种猜想,又让小厮将酒醋均匀地泼在地上。 很快地上也显出了血迹,这血迹的形状较窄,从窗台一路蜿蜒到门前,正好同刚才发现刀柄痕迹的墙下交汇。 于是秦桑对郡主恭敬道:“能请郡主帮我画下这间房里的场景吗?” 郡主连忙点头,让那小厮给她拿来纸笔,按照秦桑所诉开始还原案发当日屋内情景。 只见秦桑站到窗户旁,指着那块窗框道:“当时苏柔应该是站在这里,她的背靠着窗,不知是和谁发生了争执。然后凶手抓住她的头发,将她的后脑往后撞,撞了很多下直窗框上出现了压痕,因为太过用力,将这里的木漆也蹭掉一块。” 她用手摸着自己的颈后道:“这里有一处穴位叫做风池穴,一旦被剧烈撞击,人就会死。凶手当时太过愤怒,没想到让苏柔的风池穴正好撞上这块凸起,然后她的后脑出了血,血从这块墙面一直流下来,按这屋内的血迹程度,她应该很难活下来。” 秦桑说完又走到门边道:“那凶手发现苏柔出了事,冷静下来后,就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她的尸体直接拖了出去。走到门口时,用用力拖拽,他腰间佩刀的刀柄划到了旁边的墙上,造成了这处划痕。” 郡主边听边画,口中喃喃道:“能够拖动苏柔尸体的,应该是个腰间带着佩刀的男子。” 她很认真将那男子画出来,随即手腕一凝,喊出声道:“有佩刀的男子,又是公主府里的人,那不就是公主府的护卫。” 于是她抬头看了眼秦桑,秦桑却在看夏至。 只见夏至还是站在墙根低垂着头,但是看姿势明显放松了一些,不似之前那般紧张。 如果按她的说法,苏柔是她的好友,什么事都会同她分享,为何听到好友如此惨死,她竟还会觉得放松呢。 秦桑将这处疑点记下,收回目光又朝外望去道:“苏柔住的这间屋子离主院较远,当时所有人都在前院忙着招待贵宾,所以那人可以将尸体先暂时藏起来。然后他回到这间房,开始擦干房里的血迹,又将苏柔的贵重首饰全部拿走,造成她与人私奔的假象。” 她说完些,突然盯着夏至问:“所以,你觉得凶手是谁?” 夏至被问得一震,随即抬眸惊慌地道:“奴婢不知道。” 秦桑微微一笑:“刚才郡主不是都说了,能在公主府佩刀的男子,只能是府里的护卫。” 夏至连忙点头道:“那应该就是钟岳做的,他本来就恨苏姐姐始乱终弃,上次同她争执时,把房里的桌子都砸了个洞,后来还是扣他的月钱换的呢。” 秦桑一瞬不瞬地盯着她说完,随即转头看了眼郡主,问道:“郡主画好了吗?” 郡主点点头,将手里的画交了过去。 秦桑看她虽然为了省事并未画出人脸,但是把整个案发经过画的惟妙惟肖,同自己说的分毫不差,于是有种称赞道:“郡主画技惊人,不愧是出自名家。。” 郡主笑着得意道:“那咱们现在要去找钟岳来问话吧?” 既然犯案的凶手是男子,最大嫌疑自然就是曾经追求过苏柔的钟岳。 夏至似乎松了口气,怯生生问道:“奴婢可以回去了吗?” 秦桑想了想,朝她笑道:“你先回去吧,不过你这几日不能出府。” 夏至如释重负地点头,然后转身离开。 秦桑和郡主又回到了花厅,让小厮叫来了正在当值的钟岳。 钟岳生体型壮硕,脸有些黑,看起来确实不是苏柔那种女子会喜欢的模样。 秦桑直接把那幅画展在他面前,问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钟岳仔细看了下,惊道:“这不是苏柔房里吗?这躺着的人是谁?” 秦桑直截了当道:“这躺着的人是苏柔,她被人杀死在房内,尸体被凶手拖走。” 钟岳听得身子震了震,眼睛都染上血丝。 秦桑却看了眼他腰间佩刀,笑了笑道:“钟护卫觉不觉得这画里男子的佩刀有些熟悉,同你这把佩刀好似一模一样。” 其实她故意隐瞒了这幅画是郡主所画,郡主见过的佩刀男子只有府里的护卫,当然画出来是一模一样了。 可钟岳听完不可置信地望着秦桑,眼睛更红了,脖子上凸起青筋道:“什么意思,你想说是我杀了小柔!” 他看起来十分愤怒,若不是顾及郡主还在,几乎就要冲到秦桑面前来质问。 这时门外突然又闯进个人,周嬷嬷哭喊着冲进来,一把抱住郡主的腿道:“郡主啊,我儿子绝对不是凶手,是夏至那个小蹄子故意冤枉他的。” 郡主被她吓了一跳,尴尬地把腿往外抽道:“周妈妈你别急啊,咱们这不是正在问他呢,真要定罪,得通过大理寺和刑部。” 而秦桑却立即问道:“夏至为何要冤枉他?她知道什么事吗?” 周嬷嬷坐直身子一抹眼泪,咬牙切齿道:“那丫头不仁就别怪我不义,寿宴那天她根本不在前院,那日她负责的那桌茶凉了都没人添,我找了她许久,就看到她鬼鬼祟祟从后院走过来。” 第98章 疑点 几人都被她说得一惊,秦桑连忙问道:“你知道她去后院干什么了吗?” “我自然不会知道她干了什么勾当!”周嬷嬷冷哼一声,索性一口气说个痛快。 “要我说,苏柔失踪的事,必定和她有关。她平时看着和苏柔关系好,其实背地里不知道多嫉妒她,嫉妒她能在王孙公子面前卖弄风骚,上赶着去给人当小妾通房。” “娘亲!”钟岳突然开口,涨红着脸道:“小柔不是这样的人!” 周嬷嬷更气了,拍着大腿带着哭腔道:“老娘辛苦养你到这么大,让你进公主府有个活计,结果你不知道孝敬老娘,反而被那个小狐狸给迷了魂。明明是她自己犯贱招来的横祸,你都被人当杀人犯盘问,还维护她做什么呢!” 秦桑看见钟岳被周嬷嬷骂的说不出话来,却低着头很难过的模样,看起来他真是对苏柔用情很深,哪怕被苏柔拒绝,也不愿听人说她一个字不好。 于是秦桑问他:“寿宴那日,苏柔表演完后你在哪里?可有人作证?” 钟岳垂着头道:“那日公主府都是贵客,殿下曾特意交代过不能有任何疏忽。我是护卫组长,所以从早上就带着整组人操练,听从调派负责前院东门的守卫。宴席结束之前,我们半步都不敢离开,我手下那些护卫都可以为我作证。” 秦桑想了想,又问了一次:“你敢肯定自己从未离开过前院吗?” 钟岳一时语塞,尴尬地抓了抓脑袋道:“那日我吃坏了肚子,又有些紧张,所以上了好几趟茅厕,这算离开吗?” 秦桑抿了抿唇未置可否,周嬷嬷没好气地踹了他一脚道:“无关紧要的事你说它干嘛,上茅厕的那点时间能做什么,别污了贵人的耳。” 郡主却道:“话可不能这么说,若他去后院上茅厕,则离苏柔的房间不远,真的有心犯案,这点时间也是够的。” 周嬷嬷心更慌了,哭着道:“郡主你还是不信我儿子啊,他怎么敢杀人啊!” 钟岳则捏着拳吼道:“我绝不会伤害小柔!更不可能杀了她!” 秦桑被他们吵得头有些疼,她的确有许多事还没想通,于是对周嬷嬷和钟岳道:“我的话问完了,在此案有结论之前,你们绝不能出府,我会让柳护卫派人看着你们。还有夏至你们也得一并看着她,知道了吗?” 周嬷嬷一听,也不管自己嫌疑还未解除,拍着胸脯道:“大人放心,老奴绝不让那个小妮子溜走。” 等到这两人离开,秦桑对郡主道:“我现在回大理寺去,那具尸骨还得好好再验一次,这件案子有一件非常蹊跷矛盾的地方,我心里还有许多疑问未想通。” 郡主好奇问道:“如果按你所推测的案发现场,凶手要花费时间把人给埋进树里,只能是住在公主府里的人,那只有钟岳最为符合。你不把他当作嫌犯带回大理寺去吗?” 秦桑摇头道:“仅凭刀柄留下的痕迹,就断定他是凶手实在太过草率。而且我刚才观察他的神色,他看起来并没有他娘那么恨苏柔,相反的,他对苏柔始终留有旧情,连句重话都舍不得说,不太可能会杀了她?” 她顿了顿,继续道:“还有一件很奇怪的事,就是在窗子下面捡到的指甲,指甲上涂了寇丹,应该是从女子的手指上折断的。我开始也怀疑这是苏柔的指甲,可我观察了墙面,并没有被抓过的痕迹,人在头部受到攻击时,第一件事就是会去寻找支撑,可她并没有抓住墙壁,也许是在开始就被砸晕了。那么这只指甲就不太可能是她在挣扎时折断的。” 郡主皱眉问道:“不是苏柔的,难道是凶手的?” 如果凶手是个女人,那夏至就很有嫌疑,但是那个刀柄造成的划痕又如何解释呢? 秦桑摇头道:“我并不确定那指甲是谁的。可惜苏柔的尸体被放的太久,已经完全腐烂了,根本看不出指甲有没有损坏。所以我想回大理寺再验一验那具尸体,我总觉得有些事是我们忽略的。” 她顿了顿,又道:“不过回大理寺之前,我想要再审问一次夏至,问她寿宴那天不在前院的时候,到底去了哪里?” 郡主想了想问道:“你觉得夏至会是凶手吗?” 秦桑摇头道:“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夏至刚才的举止有些古怪,所以才特意将他们分开盘问,果然逼周嬷嬷说出夏至那天有段时间并不在前院。” “但是,如果一个人指甲被那样的程度剥离,手指会连带着收到伤害,要长回完整的形状也需要时间。可我刚从观察过夏至的手,看不出指甲有损伤过的痕迹,所以也很难推测她就是凶手。但我怀疑,她一定知道什么事不愿告诉我们。” 郡主摸了摸下巴,立即喊来外面的小厮道:“再去把夏至带过来问话。” 见那小厮离开,秦桑又问道:“一个月前,公主府真的只有苏柔一个婢女失踪吗?” 郡主一愣,认真想了想道:“确实只有她。娘亲不喜欢让不熟悉的人进府伺候,所以府里的婢女都是用了许久的,几年都未有过变动。” 秦桑点了点头道:“等问完了夏至,我得赶回大理寺,再验下那具尸骨,再查下现场有什么被我忽略的东西。” 那棵树里面尸水里捞出的所有东西,都被她装了回去,包括那些虫子的尸体,当时并没有细看,回去后可以好好查看。 郡主立即露出期待神色道:“我能同你一起去吗?” 秦桑连忙道:“义庄那地方不适合郡主前去,等我查出什么,必定第一个向郡主禀报。” 见郡主失望地耷下眉眼,秦桑正想同她说什么,那个小厮却跑回来道:“夏至不在房里,不知道去了哪儿。” 郡主皱眉道:“这么短时间,她能去哪儿?” 秦桑心里有些不好的预感,连忙道:“快让他们去找,一定要把她找到!” 第99章 接你回家 结果护卫们在公主府找了一通,夏至就是诡异地不见了。 郡主也有些焦急,对秦桑道:“时候不早了,你先回大理寺吧,若是有了她的消息,我再派人去通知你。” 秦桑点了点头,知道自己留在这里也无济于事,于是赶忙回了大理寺。 她回大理寺先向江闫禀报了公主府的事,然后请求他让梁旭和自己去义庄再度验看那具尸骨。 江闫手上还有另一桩案子,想着这件案子就算办成了,功劳也会被记在秦桑身上,于是看了眼梁旭道:“梁旭得同我出去一趟,你既然这么有本事,义庄你一个人去也是可以的吧。” 梁旭马上就想抗议,可秦桑立即对他使了个眼色,对江闫道:“江大人,验尸我自己能做到,但是这桩案子关系到公主府的安危,若我一人去验,一人记录,这结果只怕不能令人信服。” 江闫瞪着她,没想到这丫头还会拿公主来压自己,梁旭这时在旁边也道:“秦桑从未独自办案过,初次办如此大案,若没有我在旁盯着,大人也不放心啊,毕竟秦桑可是您手下的人。” 这话的意思很明显,有功可能捞不着,但是办砸了你可别想跑。 江闫又瞪他一眼,斟酌一番,终是冷声道:“罢了,我叫其他人同我出去。” 梁旭身子一斜,对秦桑摆出个得胜的手势,当江闫转身时,他连忙站直露出严肃表情道:“那大人有事再吩咐我。” 两人一路去了义庄,路上秦桑已经将此案大致说了一遍,梁旭听她说的已经有点晕,问道::“也就是说现在有两人都有嫌疑,但是他们又都有矛盾的地方。” 秦桑点头道:“也有可能凶手是另有他人。可当天几乎所有人都在前院帮手,我后来又找婢女们问过一遍,苏柔这人十分孤傲,自视甚高瞧不上其他下人,平日里根本不和谁来往,至于那些护卫她也看不上,就只有钟岳一直坚持不懈追求她,才让她被打动同他走的近。” 两人说着就走进了放尸骨的地方,秦桑又道:“还有一种可能,根据夏至所言,苏柔同寿宴上的某位宾客有私情。那么杀了她的,也可能是公主府之外的人,但是这就又有不合理之处,若不是公主府的人,怎么能花费那么多时间把她的尸体藏在树里,这是怎么做到的?” 然后,秦桑将面前的白布掀开,目光凝在那具森然的尸骨上道:“至于究竟是怎么回事,只能让它来告诉我们。” 梁旭正听得入神,眼前突然出现一具白骨,上面还黏着未被啃食干净的腐肉,和虫子的尸体,一时间腹内翻腾差点作呕。 可他看了眼旁边的秦桑,硬是忍了下来,十分有男子气概地一挺胸道:“要先验哪一处?” 秦桑走到那具骨头的上方道:“头骨,在我的记忆里,她头骨上的伤十分蹊跷,我要好好再看一次。” 她直接将那颗骷髅头拿了起来,盯着后脑的那一块,认真观察上面的裂口。 只见头骨后方,有一整块细小的裂口,但是裂口并不太深,难以判断是否致命伤。再往下靠近风池穴的地方,似有裂口,但是裂口的位置不够清晰。 秦桑举着那颗头骨反复端详,突然抬眸盯着梁旭问:“你觉得这个伤口的形状像什么?” 梁旭一愣,凑近去看道:“看不出来,好像是个圆形的。” 秦桑又问:“你觉得这个可能是窗框造成的吗?” 梁旭摸摸后脑:“窗框造成的伤痕不应该是长条的吗?” 秦桑点头道:“这就是奇怪的地方,难道我的推断错了,凶手开始是用一样钝器袭击了她,然后才将她的头砸在窗框上。可是屋内别的地方并未发现血迹,那她是在哪里被袭击的?” 她说完便沉默下来,又看着尸骨四肢上的伤痕,过了许久才道:“这些伤痕四周和其他骨头并无明显变化,说明这是她死后才造成的伤,不知道凶手到底对她的尸体做了什么,为何会留下这样的伤痕?” 梁旭摸着下巴道:“真奇怪,这几个伤痕都在关节的地方。” 他见秦桑抬头看他,连忙道:“我是练武之人,若想快速制服一个人,就要直接袭击这几处关节。这样被攻击之人会像被折一般,身体被轻易压制,根本无法反抗。” “折起来?”秦桑喃喃道,随即眼睛一亮道:“原来如此,凶手不是故意造成这样的伤痕,而是为了藏尸不得已为之。” 她见梁旭还是不解,为他解释道:“人死后大约两、三个时辰后,尸体会变得十分僵硬。可凶手这时需要把她藏进一个狭窄的地方,必须让她整个身体折起来,在掰动她四肢时,造成了四肢关节处的伤痕,看起来就像敲击上去的。” 她说完又皱起眉头:“可这又不对了,狭小的地方多在室内,比如木柜、木箱这些,凶手既然已将她的尸体给拖出房里,为何又要将她带回房里塞进柜子?” 她又把郡主画的那张图拿出来看,苏柔的房里柜箱前都没有血迹,那凶手到底把她藏在了哪里? 剩下的就是从尸水里捞出来的东西,有看不清原样的衣服碎片,还有甲虫和其他虫子的尸体,秦桑将一只甲虫夹起来细看,发现它身上黏着一支奇怪的草根。 秦桑将那支草根小心地拿起来细看,实在看不出这到底是什么植物。 可她直觉这草根和尸体有关,于是问梁旭道:“大理寺可有会辨认花草的能人?” 梁旭想了想,道:“没有,但是我家附近有一间草药铺子,里面有一位年长的药师,他年轻的时候四处采药,见多识广,我帮你去问问他。” 秦桑点头,将那支草根交给梁旭,又拿起卡在树间的那颗圆球来看,圆球看起来是粉末状的,看起来很像某种香球。 但是这香球已经和尸体闷在一处太久,除了尸臭什么也闻不出,难以辨认是什么香料所制。 尸水里找到的证据就这么多,只是可惜暂时找不到夏至,不然她肯定会知道一些事。 两人从义庄里出来时,天色已经近黄昏,梁旭对秦桑道:“你奔波一天,早些回去吧,案子明日再查。” 秦桑点点头,等她回到庄子前的那条小路路口,发现那里竟然停着两辆马车,华丽的帷布上印着杜字,其中一辆马车的车帘掀开,杜世元的脸半明半暗地探出来,沉着声道:“陛下吩咐过,让我来接你回家。” 第100章 另一具尸体 此时一轮金乌西坠,将杜世元的马车拉出很长一道黑影,投向路的尽头。 秦桑歪了歪头,她曾觉得杜世元是一座难以撼动的高山,重重地压在头顶,连反抗都得小心翼翼,不然就会被彻底掩埋。 如今这座山似乎被铲平了一些,她无需仰头,也能与山峰平视,杜世元终是要对她低头。 可只是平视还不够,她需要将这座山彻底推倒,要让他再也无法阻挡自己的前路,要看着山石滚落,最终被自己踩在脚下。 于是她走过去道:“怎么还需要爹爹亲自来接吗?” 杜世元斜斜看着她,目光里有许多复杂的东西,随即他笑了笑道:“陛下同我说过,要我们父女重修旧好,就必须先把你接回去。说把亲生女儿扔在庄子里不闻不问,是禽兽不如之事。既然我派冯管事来请你都没回去,那便只能为父亲自来请了。” 秦桑十分自然地道:“是因为大理寺有一桩案子太忙,误了回去的时候。” 杜世元冷冷瞥着她,声音也阴沉了几分:“还忘了恭喜你,偷偷摸摸给了为父这么大的惊喜。” 秦桑笑着道:“陛下只是给我个官职查案,离爹爹还有许多距离,等到以后离得近了,爹爹再恭喜我也不迟。” 她边说边往前走,杜世元望着她朝着霞光走去的背影,第一次看懂女儿的野心。 他扶着车窗的手指用力屈起,过了许久才冷哼一声。 不过破了几桩案子,得到皇帝的提拔,就如此不知天高地厚。她迟早会明白,这官场根本不是她一个女子能随便闯进来的地方。 秦桑一路走回小院,张嬷嬷正在和银枝准备今晚的吃食,成安用勺子舀起桶里的水,正在为院子里的花浇水。 秦桑推门走进去,大声道:“走吧,咱们回杜宅去。” 三人立即转头看她,愣了会儿又听她道:“杜家的马车来了,就在外面等着。” 能够回到主宅,张嬷嬷和银枝自然是开心的,两人进屋去拿之前收拾好的东西,成安脸上看不出喜怒,转身也进了房。 秦桑回房陪张嬷嬷将箱笼整理好,回到院中,发现成安只背了个很小的包袱,手里却抱着帮她饲养虫蝇的罐子,好奇问道:“你没有其他东西要带吗?” 成安将手里的罐子举了举:“这就是我最重要的东西。” 因为这对她很重要。 秦桑有些感动,走到他身边时,成安突然很小声问了句:“你准备怎么同你爹说,我的身份?” 秦桑早已已经想好,笑着回道:“我同他说了,你曾经救过我的命,因为无处可去就留在庄子里帮忙,以后你就是我的贴身护卫。” 她说完又回头看了成安一眼:“说你是我的护卫,你会不高兴吗?” 成安嘴角藏了抹笑,摇头道:“贴身护卫就是要贴身保护你吧。” 他顿了顿,又加了句:“需得寸步不离。” 秦桑歪头看他,总觉得这人好像学坏了一些,于是她瞪他一眼,干脆不再理睬他。 待到几人走到杜家的马车前,杜世元眼神随意扫过去,突然定在成安身上,过了会儿才问道:“这就是你说的那个护卫?” 秦桑点头道:“没错,他曾经救过我的命,我答应过他会把他带在身边做我的护卫。” 杜世元皱起眉,想说长成这副模样,说出去别人能信他就是个护卫吗? 可他见秦桑态度坚决,终是什么也没说,将车帘放下道:“天色不早了,回去吧。” 杜世元曾在御前对皇帝承诺过,所以回到杜宅,就将整个西苑给了他们。 杜婉喜欢西苑的牡丹花,杜苑爱在西苑养蛐蛐,两人为此都气得不行,觉得好好的家被外人分了,周氏则气得大病一场,躺在床上不想出门。 杜苑缠着爹爹又哭又闹,大喊着为什么把那个瘟神给接回来,最后杜世元忍无可忍扇了他一巴掌道:“以后不许再这么说你姐姐,若是让陛下知道了,又得说咱们欺负她了。” 杜苑被爹爹打得发懵,不明白皇帝为何要管他们家的事。 看来自己想要大姐跪着求饶的理想是完成不了了,小胖子一时间万念俱灰,几天吃不下饭,身上的肥肉都减了几两。 而另一边,秦桑十分坦然地带着三人住进了西苑。 这里原来就是她和大哥住的地方,因此她对西苑的格局十分熟悉,轻车熟路地带着几人选了要住的房子。 打开自己的房门,看着早已和记忆里不同的房间,秦桑心中五味杂陈。这时厨房送来了晚膳,张嬷嬷和银枝将碗筷放好,自觉地站在一旁。 秦桑奇怪地看了他们一眼:“你们的碗筷呢,还有成安,他怎么不过来吃饭?” 张嬷嬷振振有词道:“既然回了主宅,该讲的规矩就得讲。姑娘是主子,得被我们服侍着用膳,咱们是下人,得去外间吃。” 秦桑瞪大了眼,啧啧道:“咱们一起坐着吃了十年饭,现在才讲规矩是不是太迟了。” 张嬷嬷脖子一梗:“那是以前在庄子里,银枝和成安也不懂事,我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他们去了……” 她还没说完,秦桑已经按着她的肩,把她按着坐在了凳子上。 张嬷嬷一下没反应过来,连忙要站起来,可秦桑把下巴搁在她肩上,用撒娇的语气道:“张妈妈说这么多话还不饿吗?我可是饿坏了,这些年都习惯了,若是你们不陪我,我吃不下饭。” 张嬷嬷被她的语气弄得心又软又酸,这些年她早把秦桑当作女儿来看,哪里经得起她这样撒娇,只得叹了口气道:“罢了罢了,今日先吃饭,以后再慢慢立规矩。” 银枝一听窃喜地连忙搬了凳子过来,朝外面大喊道:“成安快来吃饭,快饿死了。” 张嬷嬷无奈地扶着额头,看来这规矩是立不成了。 吃完饭后,管事的领来了两个丫鬟和两个小厮,说是老爷派到西苑来帮手的。 秦桑明白这几人是杜世元派来的眼线,未置可否地点了点头,给他们安排了些杂事来做。 待到一切都安排妥当,秦桑慢慢走到池塘边,望着池子里游动的鱼儿,一时想着五岁时在这里和哥哥玩耍的情形,一时又想到公主府的案子,脑子里乱七八糟。 这时有人走到她身旁,小声道:“已经入秋了,你穿的太单薄,再站下去会生病。” 秦桑转头看着成安的脸,突然问道:“如果有一件事,我听到的事实,和用证据的推导出来的事实是相悖的,你觉得到底哪一样是真?” 成安毫不犹豫地道:“证据不会错,你也不会错。” 秦桑忍不住失笑,她怀疑自己若推论出今天的月亮是方的,成安也会当作真理向世人传播。 于是她又想了想道:“你能不能陪我做个测试,我心里个有猜想,但是和我今日听到的事实是相违背的。” 然后她对着成安,把今天公主府的案子说了一遍,不等他反应,直接说出了自己的结论:“我怀疑,公主府里还藏着一具尸体。” 第101章 恶鬼索命 秦桑说做就做,她让成安挖来一些花泥,再将泥团成许多比头骨略小的圆球,然后将它们依次摆放在房间的地上。 她先将其中一个用力按在窗框之上,狠狠撞击了几下,转过来就看见那个泥球后方被压出一小块横条状的痕迹,和头骨上的裂口根本无法对应。 然后她对成安道:“现在你试着用所有房间里的东西来袭击它们,看看伤口的形状。” 成安点头,他随意抄起房内的东西打在那些“脑袋”上,秦桑则一个个拿起观察,对比她记得头骨上裂痕的形状。 终于,她在其中一个“脑袋”上停留了许久,抬眸道:“就是这个,是烛台打出来的痕迹!” 是如今京城富户府里最常用的莲花烛台,有人用它狠狠砸在了死者的后脑,导致她昏厥过去,然后又把她藏进密闭的箱子里,终于让她窒息而亡。 而苏柔的死法是被窗框撞到风池穴,就算是先被烛台所伤,按照房里的出血量,她后脑被砸在窗框上时,头骨应该破损的更厉害才对。 所以秦桑从看到头骨的那刻起,就怀疑死者其实是两个人,这样一切就说的通。 但是郡主为什么会说公主府并无其他婢女失踪,这死者到底是哪里来的? 她怀着这样的疑问,第二日大早就去了公主府,谁知郡主也正好要找她,一见她就急着道:“你来了就好,昨晚公主府出事了。” 秦桑连忙问道:“找到夏至了?” 郡主摇头又点头,不知道该怎么说,指着旁边的柳瑶道:“你问她吧。” 柳瑶仍是那副对谁都冷冰冰的面容,对秦桑言简意赅道:“公主房里的丫鬟春桃,昨晚撞鬼了。” 秦桑皱起眉:“撞鬼?” 柳瑶直接领着她往后院走,边走边道:“公主的病需得在熏香里加适量的药材,而春桃就是负责给公主调香的婢女。昨晚她干完了活,走过桃林时突然看见有个骷髅头悬空吊在树上,然后她吓得连忙往外跑,可面前又出现了苏柔的脸,她吓得大声叫人,叫来了护院。他们冲进去时,春桃已经晕倒在地上,脖子上有一道很深的淤痕,看起来像被人掐出来的,可护卫们搜遍了桃林也没发现其他人。” 秦桑听得皱起眉道:“这个春桃以前和苏柔有过过节吗?” 柳瑶摇头道:“她们几乎没有怎么打过交道。所以他们都在猜,说苏柔想要报复府里的婢女,先是夏至,然后是春桃……所以府里所有的婢女都很慌张,生怕下一个会轮到自己。” 说话间她们已经走到春桃所在的耳房里,她因为惊吓过度,整日都晕晕沉沉,一看见秦桑和柳瑶进来,连忙想要挣扎着行礼。 秦桑连忙让她坐下,靠近仔细看了下她脖颈上的淤痕,确实是虎口掐出来的,看起来那人非常用力。 于是她问道:“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你看到了苏柔?” 春桃一听到苏柔的名字,整个人都抖了起来,道:“昨晚我给公主准备好熏香,就穿过桃林回房。因为听说竹林里发现了白骨,我走过去的时候就有点害怕。可越怕就越感觉身后有什么东西跟着,我吓得往前跑,不知道被什么绊了一跤,然后抬头就看到一个骷髅头悬在树枝上方。” 似是想到昨晚的场景,她吓得脸都白了,深呼吸几下才继续道:“我被吓坏了,只想快点跑出去,可不知道为什么越跑越绕到桃林深处。然后我就看到了苏柔,她的脸很白,她突然伸出手掐住我的脖子,掐的很用力,好像要把我掐死。我一边挣扎一边大喊,有护卫听到我的喊声跑进来找我,然后我就晕倒什么都不知道了。” 秦桑又问道:“你看到了她的脸,确实是苏柔吗?” 春桃捂住脸道:“桃林里很黑,我也不敢仔细看她,但是她的脸很像苏柔,而且若不是她的鬼魂,又怎么会半夜出现在桃林里。” 秦桑低头思索,然后对柳瑶道:“我问完了,咱们走吧。” 两人一出门,郡主就立即等在那里,拉着秦桑的胳膊问:“怎么样?公主府真的有鬼吗?” 秦桑摇头:“不知道,也许是她太害怕看到的幻象,但是她脖子上的淤痕却没法解释。” 她说完看见郡主的脸色,惊讶地问道:“郡主你很害怕吗?” 郡主瞪起眼道:“怎么不怕,那是鬼诶,能掐人脖子的恶鬼!” 秦桑快被她的模样逗笑了,看在郡主真的很害怕的份上,硬把这笑给忍了下去,安慰她道:“冤有头债有主,就算是恶鬼也不会胡乱杀人的,郡主放心吧。” 郡主仍是扁着嘴,柳瑶却很担忧地道:“比起鬼魂,我更担心的是人。本来桃林里冒出一具尸骨已经够蹊跷,如果有人能冒充苏柔的鬼魂攻击府里的婢女,那长公主就可能碰到危险。” 她心中最重要的就是长公主的安全,其他人就算全死了也没关系。 秦桑却因为她的话想到重要的事,问郡主:“苏柔的腿曾经受伤过吗?” 郡主想了想道:“我同她交往很少,她除了练琴就是练舞,受伤应该也是有的吧。” 秦桑又问:“你好好想想,按照那具尸骨腿骨愈合的程度,她应该是在死前半年前受的伤,到她遇袭时,伤口已经养得没有大碍了。” 郡主认真想了想,回道:“我想起来了,半年前娘亲曾带着几名婢女去了寺里,苏柔那时也跟着一起,她的腿没有受伤。” 秦桑立即下了结论:“桃林里那具尸骨不是苏柔。” 郡主和柳瑶都一惊,问道:“不是她还能是谁?” 秦桑摇头,又问道:“你们确定府里没有其他婢女失踪吗?寿宴上的宾客呢,他们手下的人有没有在府里失踪的?” 柳瑶肯定道:“没有,那日的宾客名单我都清查过,也没有宾客说有下人失踪。” 这时突然有一名护卫跑过来喊道:“郡主,找到夏至了!” 郡主看到他脸色就知道不对,连忙问道:“她在哪儿?” 护卫低头道:“她死了,尸体刚从渠里浮上来,所以昨天才找不到她。” 然后他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又加了句:“还有,她是被掐死的。” 第102章 她回来了 几人面面相觑,立即想到昨晚差点被掐死的春桃。 难道这真是苏柔的鬼魂做的吗?她要报复府里所有的婢女? 可秦桑却摇头道:“不对,有一样很关键的事搞错了。” 她并没有解释哪有搞错了,马上对那护卫道:“走吧,带我们去看夏至的尸体。” 夏至的尸体已经被渠水泡了一夜,这时面目有些浮肿,皮肤被泡的白涨,脖子上一道很深的淤痕,眼珠凸起,手指用力张开,看起来倒真像冤鬼索命的样子。 秦桑想到她昨日唯唯诺诺的模样,轻轻叹了口气,然后蹲下身开始验看。 她先检查了夏至的口鼻,道:“死者面色微赤,口鼻内有泥水沫,说明她入水之前还有呼吸,这些泥水就是生前吸入。” 又按了下她的腹部道:“腹部微胀,里面可听到水声,是她在入睡时喝下的。手掌微张,眼珠凸起,说明是在惊恐时被人推落入水的。” 然后她便直接下了结论:“她是被掐着脖子推进水里,溺水造成的窒息死亡,并不是被掐死的。” 郡主听得松了口气,怯怯问道:“不是被掐死,那就不是鬼魂索命了?” 柳瑶冷冷道:“是有人装神弄鬼才对。” 秦桑没有说话,她继续在夏至身上检查,突然盯着她胸前,觉得鼓得很不正常,往里面摸了下,竟摸出个鎏金镯子,上面还镶着几颗红宝石,看起来很是名贵。 秦桑皱眉,这明显不是夏至这个级别的婢女能拥有的首饰,再想到昨日夏至紧张的模样,还有周嬷嬷说她在寿宴时突然离开,于是恍然大悟。 她连忙站起,对旁边的护卫道:“劳烦你们在渠里多捞一下,看能不能打捞出别的首饰。” 护卫们立即开始打捞,因为渠水很深,过了足足一个时辰才终于捞出个布包,里面包着好多样沉甸甸的首饰。 而在这期间,夏至被苏柔的鬼魂掐死的消息已经不胫而走,其间细节越传越离谱,吓得婢女们连门都不敢出,生怕自己会成了下个被报复的对象。 秦桑望着面前摆放的一排首饰,点头道:“夏至的尸体原本昨天就该浮起来,但因为她怀里揣着这些东西,将她的尸体一直压在水下。后来水流将布包冲出来,她的尸体才能浮起来。” 郡主惊讶地问:“她一个小丫鬟,哪来这么多的贵重首饰?” 秦桑回道:“这不是她的,是苏柔的。” 她看着两人惊异的脸,问道:“郡主还记得吗?周嬷嬷和夏至都说过,苏柔因为和一个贵公子有私情,收了他许多值钱的东西,可她失踪后,房里并没有这些东西,所以人们都断定她是拿着这些首饰逃出公主府了。” “可事实上,是夏至说了谎。她那日在寿宴上,也许是发现了苏柔不对劲的地方,就偷偷从前院溜走跟着她,想去看看苏柔的情郎到底是谁,谁知竟被她目睹了一场凶案。” 柳瑶皱起眉:“你的意思,是她看到了苏柔被杀?” 秦桑点头道:“我不知道她看到了多少,但她至少看见了有人把苏柔的尸体拖了出去。因为苏柔常和她炫耀,她知道苏柔房里有许多值钱的首饰,于是就趁着这个空档,跑进去把首饰拿了出来,藏进了自己房里。” “因为她断定那个凶手不敢声张,而苏柔已经死了,这样她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吞掉这批首饰。可昨日我们发现了尸骨,还找了她来询问,她很怕我们查下去会搜她的房间,就偷偷回去揣着这批首饰,想要将它们先找个地方藏起来。可偏偏这时候就碰到了凶手。” 郡主皱眉问道:“那凶手为什么要杀她呢?” 秦桑道:“因为凶手怀疑她看到了是谁杀了苏柔。他在发现房里的首饰不见了之后,就知道还有第三个人存在。可他并不确定那个人是谁,直到昨日看见我们查案,他从夏至的反应推测出了那个人是她,等到夏至偷偷带着首饰跑到河渠边,凶手就干脆将她推进渠中溺死。” 柳瑶脸色很难看:“所以这个凶手就是府里的人,还时刻监视着府里的一举一动?” 这让她觉得自己非常失职,也开始担心公主的安危。 于是她又问道:“那你刚才说的另一具尸体又是什么?” 秦桑解释道:“树里那具尸骨不是苏柔。首先,是头骨被击伤的形状不一样,苏柔是被窗框撞击而死,她脑后的伤痕应该是横条状,而这个头骨上的伤痕看起来更像圆形,昨晚我已经试过,按照这个击伤的形状,凶器应该是莲花烛台。” “第二点,那具尸骨的腿曾经受过伤,按照骨头愈合的痕迹,她在大约半年前应该很难正常活动,可郡主说半年前,苏柔曾跟着长公主去寺里,这不符合尸体所表现出的特征。” 她说完后神情凝重地道:“寿宴那天公主府守卫森严,所以苏柔的尸体一定还在府里,被藏在什么地方。” 郡主听得一脸惊讶,公主府死了人已经让她觉得诡异,竟然还死了两个,那这个被藏在树里的白骨,到底是属于谁的? 可现在当务之急是找到苏柔真正的尸体,秦桑对两人道:“咱们再去一趟苏柔住的地方,也许能找到什么线索。” 几人重新来到苏柔的房间,秦桑站在门口,望向外面道:“那个凶手拖着苏柔的尸体,又怕被人发现,必定不可能走远,那他一定会先走到有假山掩盖的地方。” 她揣度着凶手的思路,慢慢往草木繁茂的地方走过去,很快就看到一口水井,她往下一望,问郡主道:“这口水井是已经废弃了吗?” 郡主并不清楚这些,只是望向柳瑶,柳瑶想了想道:“这口水井好像废弃很久了,到了夏天就用来存放冰块。” 秦桑眼睛一亮,连忙叫来护卫下去打捞,那护卫攀着绳索下去,正好看见一具尸体坐在冰块之中,瞪着眼睛与他对视。 然后那尸体突然动了一下,护卫看清她的脸,吓得三魂七魄都飞了,大声嚎叫道:“苏柔!苏柔她的鬼魂回来了!” 第103章 身孕 上面的人听他这般嚎叫,不知道他究竟看到了什么,都觉得有些毛骨悚然。 柳瑶往下面看了眼,毫不犹豫地顺着麻绳爬了下去。 那护卫已经被吓得腿软, 一见她来好似见了救星般,手脚并用的爬过去,看都不敢再看尸体一眼。 柳瑶见不得他这般没出息的模样,狠狠瞪了他一眼,然后仔细端详眼前的尸体. 幸好这里存了许多冰,所以苏柔的容貌同死前并没有太大差别,双眼不甘地瞪着,漂亮的黑眸已经变成一片死灰。 然后她就发现苏柔的喉咙在动,一下下地跳动,似乎有什么东西想从里面冲出来。 柳瑶皱了皱眉,将苏柔的上身往前倾,然后她的脸也开始动了,毫无生气的脸从里面一鼓一鼓地跳动,看起来分外诡异。 护卫快吓尿了,偷偷把身体藏在柳瑶后方,生怕恶鬼会跳出来掐自己的脖子。 怕什么偏还来什么,不知道什么东西突然跳出来,从柳瑶的肩上直跳到护卫的头上。 那护卫捂住脑袋“嗷嗷嗷”叫得十分惨烈,柳瑶却没好气地拍了下他的肩,“你自己看看!” 护卫定下心神,把捂住脸的手指张开一条缝,竟看见一只小小的癞蛤蟆,浑身都是粘液,正惊恐地在井内乱跳。 柳瑶摇头道:“它可能是不小心掉进井里又跳不出去。大约是为了暖和,就钻进了尸体的口里,看把你吓成这样。” 那护卫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袋,然后发现自己头顶都是尸臭,差点又要吐了。柳瑶却一脸冷静,将尸体直接背在身上,让上面的人用麻绳把她们拉上去。 当苏柔的尸体摆在众人面前,那张美丽总带着傲气的脸,早已变得僵硬而浮肿。 郡主看得有些不忍,转过头去看秦桑,只见她立即蹲下身,先去验看了尸体的后脑。 幸好因为井里都是冰块的缘故,过了一个月尸体还是保留的很完整。 秦桑用戴了手套的手扶着尸体的后脑,认真验看着道:“死者头部后方破损严重,皮肉撕裂,有横条状的伤口,伤口很深直至头骨,颅内也有出血痕迹。风池穴处有被硬物击打的痕迹,应该是造成死亡的致命伤。” 然后她将尸体重新平放下来,伸手往下探至死者肚脐处,用力往下压,微微皱起眉 头,对郡主道:“肚脐处按压有硬物,我怀疑她死前已经有孕。” 郡主大惊,张大嘴道:“你说苏柔有了身孕?这怎么可能,她都未出过公主府。” 可她很快反应过来,既然夏至和周嬷嬷都说她曾与一位贵公子有私情,那极有可能偷偷做过苟且之事,才让她有了身孕。 可这念头让她更难接受,如果只是宴席上的交往,根本不足以让他们私通到这个地步,除非这人是经常来公主府的人。 而能经常出入公主府的人,绝不会是寻常的权贵公子。 秦桑这时站起道:“其实我早就怀疑苏柔有了身孕。因为根据夏至的供词,苏柔在死前曾对她说,她马上要飞上枝头,那位贵人会带她回府,给她一个名分。后来在寿宴上,苏柔滴酒未沾,而且借口身体不适回了房。所以我猜测,极有可能是她有了身孕,是想借这机会逼宫,若那人不从,她就在寿宴上将此事公布于众。” 郡主想了想道:“所以那人怕事情败露,干脆杀了她?” 秦桑点头道:“这便解释了这案子此前最大的矛盾之处。若是那具桃林里的白骨是苏柔,那么凶手必定是公主府的人,这样才能有足够的时间布局,把尸体藏在桃树里。可公主府里有嫌疑作案的人,又和现场的痕迹并不符合。可若凶手是公主府外的人,那么一切都说的通。杀人本就是他计划外的事,所以才会匆忙将尸体抛到不远处的水井里。” 她将苏柔的两只手托起,道:“郡主可还记得,在苏柔房里曾经找到一片断掉的指甲,那时我们猜测可能是苏柔手上折断的,也可能是凶手留下的,但是那块墙上并没有指甲德抓痕。现在找到了苏柔真正的尸体,可以看出她双手的十只指甲并无折断,所以那片指甲只可能是凶手在抓住她头发时折断的。” 郡主倒吸口气问:“所以凶手是个女人吗?可和她私通的不是男人吗?” 秦桑摇头道:“当时在房内杀害苏柔的并不止一人。因为那片指甲保养良好,必定是个身份较高的女子,她没法一个人做到杀人又抛尸。而拖动苏柔的尸体,将她投进井里的是个腰间佩刀的男人。” 柳瑶也听明白过来:“如果凶手是位身份尊贵的女子,很可能是她手下的人帮她抛尸。” 秦桑点头道:“不过这些只是我的推测。为了证实这一点,希望郡主允许我将苏柔的尸体带回去,要将她的腹部剖开,才能最终确认她是否真的有身孕。” 郡主点了点头,秦桑又对柳瑶道:“劳烦柳姐姐去向长公主禀报一声,苏柔毕竟是公主府的人,我要把她的尸体带走解剖,还是得向长公主交代一声。” 柳瑶朝她拱了拱手,道:“那就劳烦秦娘子了。” 于是郡主派了几名护卫,帮秦桑运送苏柔的尸体回大理寺,有些不舍地对秦桑道:“你要回去了吗?” 秦桑点了点头,道:“现在公主府出了两具尸体,此案内情颇多,除了更详细的查验,还必须向上司禀报。” 郡主还是没想明白:“可那具白骨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出现在公主府?” 秦桑道:“我有个猜想,不过得郡主帮忙证实。” 然后她凑近郡主耳边,小声同她交代了几句话,郡主瞪大了眼,满脸震惊之色。 秦桑握了握她的手,笑着道:“郡主不是要同我珠联璧合,屡破奇案,这次就全靠你了。” 第105章 阻碍 当秦桑回到大理寺时,梁旭对她道:“江大人出去了,出去的很匆忙,好像有什么重要人物找他。” 秦桑点点头,梁旭又道:“他还特意交代了,若案子有进展,就在义庄等着他。” 秦桑却觉得有些奇怪,昨日的尸骨已经验完,她今日直接去了公主府,江闫为何会知道她还会去义庄验尸。 可她并未说什么,让护卫们将尸体抬到义庄,请梁旭帮她一起记录。 她又仔细将苏柔的尸体验看了一遍,除了此前发现的头部撞击伤,在脖颈上方靠近头皮的地方,好像有一块血痕,因为被头发掩盖了,她此前并未发现。 于是秦桑干脆将那块头发剪掉,认真观察着道:“这里有一块血荫,形状看起来像是某种图案,可能是凶手手上的饰物留下的。” 然后她拿来一张纸,认真将那块血荫的形状给画了下来,将它收在验状里。 下面就是验看苏柔究竟有没有怀孕,她将剖尸刀拿出来,直接剖开了苏柔的腹部。然后她将惨青色的腐肉拨开,果然在胞宫里发现一个如肉瘤般的胚胎。 终于证实了此前的猜想,秦桑长吐出口气,缓缓道:“死者腹中可见未成形的胎儿,还未长出手足,应该还不足三月。” 梁旭在旁边瞪大了眼,忍不住道:“是谁这么狠心,一尸两命啊!” 秦桑看了他一眼道:“若不是这个胎儿,它娘亲也不至于落得如此下场。” 她又将尸体重新检查了一遍,确定再无其他外伤,才取下鹿皮手套,在盆中洗了洗手道:“咱们准备好验状,等江大人回来,得将这件案子全向他汇报一遍。” 她隐约觉得苏柔的死牵扯不小,凶手只怕大有来头,需得通过江闫再往上报才行。 其实她还可以去找陆昭帮忙,但是上次在皇宫里,她既然那般坚决地拒绝了他,就不该遇到难事想着再去倚靠他。 谁知他们刚走出义庄,江闫就行色匆匆地从外面走来,一见秦桑就道:“正好要找你,公主府的案子查的怎么样了?” 秦桑便将她查的所有事都说了一遍,可她发现江闫听得并不太用心,于是躬身道:“江大人,苏柔死因和当时案发经过已经很清晰,只是凶手身份这边,需得从公主寿宴的宾客查起,届时只怕会有诸多阻碍,还得请江大人出面斡旋才行。” 江闫抬眸看了她一眼道:“正好我刚才去了趟宫里,已经禀明圣上,此案后续你不必再管,全部移交给我来查。” 秦桑吃了一惊,连忙道:“可这案子一直是我在查,验尸的结果也只有我最清楚,若交给别人……” “怎么?你现在连上司都不信任了?”江闫语气讥讽地打断她。 然,他摆足了上司的架子道:“莫要以为办了几桩案子,陛下夸了你两句,就不知自己的斤两了。要记得你当初只是个仵作,现在就算升了官,也照样在我手下,需得听从我的安排。这桩案子既然牵扯到公主寿宴上的贵人,自然要由更有经验的人来主办,不然出了任何纰漏,你可承担的起?” 秦桑低头咬着唇:“那我可以协助大人……” “不必了。”江闫负手道:“今日你父亲同我一起进的宫,他对陛下说你刚回家里,暂时不适合去大理寺办案,他替你向陛下告了几日假,陛下已经准了。” 秦桑猛地抬头,脱口道:“他有何资格帮我告假!” 江闫扭头瞥着她:“秦桑,你连你的亲生父亲都敢如此藐视,你可知道陛下最讨厌的就是不分尊卑,罔顾伦理之人。” 他见秦桑一脸不服气,又冷笑道:“本官身为你的上司,再好心提醒你一句。你一个女子想要留在大理寺,就得明白自己该有的位置,办案时最重要的是识时务懂进退,不要妄想越过职权行事,不然往轻了是丢官降职,往重了可能连性命都不保。” 他这一番连敲打带威胁,梁旭都听不下去了,正想开口同江闫大吵一架,秦桑却拉了他一把,示意他莫要冲动。 待到江闫说完这番话离开,梁旭气得快要跳起来道:“你为何不让我说话,他是少卿又如何?就可以不讲道理了?这案子本就是你辛苦查的,所以验状都是我的写的,现在把我们撇在一边,他一个人想把功劳都占了。” 秦桑觉得梁旭在大理寺多年,还能保持如此清澈的愚蠢很是不易,他竟然到现在还觉得是江闫想要抢功劳。 于是她摇摇头,将梁旭拉出去道:“梁大哥你还不明白吗?哪里会有这么巧的事,江大人刚被人叫走,就和我爹爹一起去见了圣上,目的就是为了让我不要再碰这件案子。” 梁旭被她点拨后终于明白:“你的意思是,有人不想你继续查下去?所以才让江闫和你爹一起出面阻止你。” 秦桑点了点头,道:“我方才不想同他冲突,是不想打草惊蛇。但是他说的那些屁话,我一个字都不想听。这案子我不会放弃,大不了我自己查下去。但是梁大哥你不能牵扯进来,也不能为我出头,不然江闫连你都会一并停职。” 梁旭越听越担忧:“但是那个凶手能让两位高官都为他奔走,你一个人势单力薄,查下去会不会有危险。” 秦桑笑了笑道:“放心,我自然有我的法子。苏柔她是公主府的人,死在长公主寿宴上,不管凶手是谁,长公主一定不会放任不理,她至少要知道真相是什么。而且这件案子还有另一件隐情,就是那第一具白骨从何而来,我相信只要这个真凶水落石出,长公主绝不会放任不管。” 她认真看着梁旭道:“但是我心里还担心一件事,需要梁大哥帮我。” 然后,她压着声对梁旭说了什么,梁旭听后只犹豫了一会儿,随即拍着胸脯道:“好,这次我信你。” 然后他又想起件事道:“对了,上次你在发现白骨的树根里找到的那种草,我带去给药师认了,他认出这是用来避虫的芸香草。” 秦桑低头想了想,随即露出欣喜表情,对他抱拳道:“原来如此,多谢梁大哥了!” 果然如秦桑所担心的那样,当天晚上,大理寺的义庄起了场大火,正好将停放苏柔尸体的那间屋子给烧得只剩空架子。 而在公主府里,春桃躺在自己房里,昏昏沉沉睡了一日,睁开眼时,突然看见有什么东西从窗户外晃过去。 她吓了一跳,连忙站起来细看,只见一个白衣女子站在窗外,长发披散着,同她在桃林里见到的“苏柔”打扮一样。 第106章 身份互换 春桃攥住自己的衣襟,随即眼中闪过一丝狠戾,抄起旁边的烛台喊道:“你是谁!莫要装神弄鬼!” 夜色中,窗外那白衣女子缓缓抬起头,她伸手将长发撩开,露出一张惯常冷漠的脸。 然后她撑着窗户直接翻身进来,盯着春桃挑了挑唇角道:“你怎么知道我是装神弄鬼?你不是很怕苏柔的鬼魂找你索命吗?” 春桃目瞪口呆地看着面前的女子,声音都结巴了道:“柳……柳护卫……你为何在这里?” 柳瑶不理会她,直接走到门前将门打开,郡主站在门口一看见她拍着胸口道:“你这模样还真怪吓人的。” 柳瑶露出个抱歉的表情,将发髻随意挽起,在春桃的妆匣里拿出一支簪子簪好,看起来又是那个英姿飒爽的女护卫。 春桃这时吓得腿都软了,不知道为何这两人大半夜要到自己房里装神弄鬼,可她心里莫名乱跳,扑通跪倒道:“郡主为何这么晚来找奴婢,是奴婢做错了什么吗?” 郡主朝她笑了笑道:“你确实做错了一件很关键的事,若不是这样,我们也不会发现你就是那个杀死夏至的凶手。” 春桃猛地抬头,浑身都在抖,哭喊着道:“奴婢不懂郡主在说什么,奴婢冤枉啊!” 郡主摇头道:“以前怎么不知道你这么会演戏。可惜你太自作聪明,你其实根本就没有撞见苏柔的鬼魂对不对,一切都是你自导自演。你故意走到桃林深处,然后用手掐着自己的脖子大声呼救,吸引护卫进来,让所有人都相信你见到的苏柔的鬼魂。这样夏至的死也会被当成是被苏柔的鬼魂复仇杀死的。” 她想到秦桑对她说的话,笑了笑道:“可是你犯了个错误,你故意在桃林里撞鬼,因为那时大家都以为藏在桃林里的白骨就是苏柔,你装神弄鬼也是想让大家更确信这一点,才不会去追究白骨真正的身份。但是你应该没想到,我们很快找到了苏柔真正的尸体,既然那具白骨根本不是她,她的鬼魂又为何会出现在桃林里?” 她见春桃只是伏在地上不敢回话,继续道:“所以秦桑教了我这个法子,故意来试一试你。果然,你根本就不信苏柔的鬼魂会来找你,你根本就没有见鬼,而你这么做,因为你早就知道桃林里的白骨根本不是苏柔,你知道她是谁对不对?而知道那具白骨身份的,只能是杀死她的凶手。” 春桃背脊猛地一抖,随即她似是无力承受,眼皮一翻就昏了过去。 柳瑶皱眉走到她身边,用脚尖踢了她两下,望向郡主道:“好像是真的被吓晕了。” 郡主打了个呵欠道:“不管她是真昏还是假昏,今晚你一定要看住她,明日等到秦桑过来,自然会让她认罪。” 柳瑶点了点头,望着躺在地上的春桃,神情有些懊恼道:“是我失职,竟让这样的人一直留在公主身边,幸好秦桑能把她揪出来。” 第二日,秦桑早早就赶到了公主府,郡主抱着胸站在院子里,笑眯眯对她道:“我可没辜负你所托,人已经看住了,就等着你来审了。” 秦桑却并不着急,只是拉着她道:“能把长公主院子里服侍的婢女都叫过来吗?我还有些事想问她们。” 待到她问完了所有问题,才同郡主一起走到春桃房里,柳瑶一夜没睡,看起来却仍十分精神,见到秦桑进来就站起问道:“要把她叫醒吗?” 秦桑点了点头,柳瑶走到春桃面前,掐着她的下巴把她的脸抬起来,冷声道:“你再不醒,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春桃身子一抖,立即睁开眼,缩了缩脖子,露出怯懦的表情。 她其实早醒了,只是不知该如何面对即将来的审问,只能继续装晕。 秦桑在她面前坐下,开门见山道:“桃林里那具白骨,是你做的吧?” 春桃眼中含泪,不住地摇头:“大人可不能冤枉奴婢啊,奴婢怎么做出来这种事。” 她想了一晚上已经想明白,自己并未留下什么证据,撞鬼之事确实做的草率了点,但是所有事都是秦桑的推测,根本无法给自己定罪。 可秦桑摇了摇头道:“原本你自己承认了,还能少些麻烦,既然你不愿意认,只能我来帮你回忆了。” 她在屋内走了一圈,最后站在放在床边的箱笼旁,问道:“这是你放衣裳的箱笼?” 春桃神情明显有些惊慌,用力掐着手心,轻轻点了下头。 秦桑微微一笑,直接将箱笼打开,道:“那支你用来袭击死者的莲花烛台想必已经被你给扔了,可你还是忽略了一件事。” 她弯腰将箱笼里用来避虫的芸香草拿出来,对春桃笑了笑道:“就是这个吧,尸体曾被你藏在这个箱笼里,对不对?” 见春桃惊恐地瞪大了眼,秦桑好心地对她解释:“我从白骨泡着的尸水里找到了甲虫的尸体,而甲虫身上沾有芸香草。芸香草最大的作用就是防虫,所以甲虫不可能主动去接近芸香草。那么只有一种可能,是甲虫在啃食尸体的时候,不小心掉进尸水里,被淹死后和尸体身上的芸香草缠在了一处。所以这些芸香草是尸体身上带来的,极有可能出现在之前的藏尸处。而那具白骨的四肢都有折损的痕迹,说明在尸僵出现后,有人将她身体折起来,塞在一个狭小的物件里。那么这个衣箱,就是你最可能藏尸的地方。” 春桃如遭雷击,不可置信地望着她,怎么也想不到只是一只爬在白骨上的甲虫,也能透露这么多东西。 秦桑又朝她走近道:“你若不愿意说,我便只能烧了酒醋浇在这只箱笼里,到时候这里面出现血迹,你准备怎么解释呢?” 春桃被她逼的捂住脸,整个人似是已经崩溃,但仍是坚持未开口说一句话。 柳瑶嫌恶地盯着她,将腰间佩刀横在她脖子上道:“原本你在调香时出错就该把你赶出府,没想到你竟然还如此狠毒。快说,那具白骨是哪里来的?你为何要杀了人还藏在府里?” 春桃不敢说话只是摇头,秦桑却走到她面前道:“你不敢说,那我来帮你说。其实那具白骨,才是真正的春桃,对不对?” 第107章 是谁 春桃这次真的被吓到了,她将捂住脸的手往下挪,露出一双惊恐的眸子,终于问出一句话:“你……你怎么会知道?” 这句话相当于已经承认她冒认了春桃的身份,令旁边的两人都被吓了一跳。 柳瑶用佩刀压着她的脖子,不可置信地质问道:“你不是春桃?那你是谁?” 秦桑看了她一眼,继续道:“真正的春桃在半年前摔了一跤,那几天都不能下床,这点府里的许多婢女都能证实。按照她摔伤的程度,就算养好了伤,走路也会比较慢。可许多婢女却说春桃在一个月前,腿脚突然变利索了,她们当时只觉得是她用什么法子养好了伤,并未多想。还有,在一个多月前,你调香经常出错,长公主为此很生气,但是念在春桃在身边服侍了许久,才没有把你赶出府。所以,那时你就已经杀了春桃,取代了她的身份是吧。” 她见“春桃”只是哭不敢作答,又掏出怀里那颗在树干里找到的香球道:“郡主,长公主平日里的调香需要加入药材,春桃会将所有香料做成香球吗?” 郡主点头道:“长公主的药方都是宫里的药师开的,按照比例混入香粉中,春桃为了熟悉它的味道,会把它们做成香球带一颗在身上。” 秦桑把那颗香球放到郡主面前道:“可是这一个?” 郡主看了看道:“大约就是这个形状。” 秦桑又对“春桃”道:“不知你与真正的春桃是什么关系,但是你提前在她口中套出了药方和香粉的比例,自以为万无一失。但是你没想到她还会放一颗香丸在身上,而你在匆忙搬运尸体时,让它掉进了树干里,阴差阳错并未让这颗香球被尸水融掉,也成了能证明她身份的证据。” 柳瑶想到自己让一个冒牌货待在公主身边这么久,后怕到浑身都在发凉,她直接将佩刀出窍,寒光一闪将“春桃”的脖子划出道血痕,身子极有气势地压下来问道:“快说!你到底是谁!你的目的是什么?” 春桃眼神绝望,仿佛已经感受不到脖子上的剧痛,脸色惨白地道:“我……我是春桃的孪生姐妹,本名叫做李乔。” 原本两个姐妹在十二岁之后应该就再交集,李乔在家中长大,早早嫁了人,而身为妹妹的李玉则被卖进了公主府为婢,改名为春桃。 可李乔的丈夫是个酒鬼,喝醉了就会暴打她,于是她偷偷跑了出来,不敢回娘家,就找到了在公主府为婢的妹妹。 那时春桃因为调香的手艺,已经成为了长公主身边的大丫鬟,穿戴都是长公主赏赐的,看起来俨然富贵人家的小娘子。 李乔一见她便觉得自惭形秽,为何一样的脸蛋身材,妹妹却能过得如此快活富贵,明明她干的是伺候人的活计,自己才是良家。 自那次后,春桃经常偷偷与姐姐相见,直到有一日,李乔提出来,想体验下公主府的生活,让春桃教她调香,让自己代替她做一天婢女。 这是两姐妹从小在家中最爱玩的游戏,互相扮演对方捉弄父母,成功后就暗自得意,哪怕已经几年未见,她们也能熟练模仿对方的姿态和说话腔调。 春桃原来不敢答应,但是姐姐哭着求她,又拿自己过的苦日子卖惨,春桃终于心软,将李乔偷偷带进了府,教她调香的方法,让她代替自己去伺候长公主,自己则躲在了房里。 可她没想到,人都是贪心不足的,李乔战战兢兢在长公主身边装了一日,发现并没有什么人在意自己,胆子变大了起来,晚上央求春桃,让自己在公主府多留几日。 可春桃担心这事迟早会败露,让李乔赶紧离开,于是两人大吵了一架,李乔在愤怒之下,用桌上的莲花烛台砸上妹妹的后脑,谁知她竟倒地不起,转眼就没了呼吸。 李乔心里十分害怕,坐在床上一夜,终于决定将春桃的尸体处理掉,然后自己就能心安理得用这个身份留在公主府里。 也许这就是上天的安排,注定她要取代妹妹的位置,帮妹妹享这府里的富贵。 于是她先把妹妹的尸体藏在了衣箱里,然后在偏僻的桃林里找到一棵从上方被劈开裂口的大树。 她用了几天在里面挖出能容纳尸体的空间,再在一天深夜,将春桃的尸体背出来吊起,然后抛进了树里。 她断定那片桃林平日里很少有人会去,等到尸体被发现时,肯定也已经成了一具白骨。而且自己已经顶替了春桃的身份,到时就算找到了白骨,也绝不可能有人发现她究竟是谁。 可她没想到,过了两日,府里的歌姬苏柔就失踪了。更没想到那具白骨被发现时,竟被当成了苏柔。于是她一不做二不休,干脆编出个撞鬼的故事,让大家深信那具白骨就是苏柔,这样就绝不会查到自己身上。 可她没想到自己聪明反被聪明误,竟是用这种方式暴露了自己。 郡主和柳瑶听完她说的整个故事,都觉得震惊不已,没想到就在身边的丫鬟被人替换了,她们竟完全被蒙在鼓里。可见这个李乔十分善于模仿妹妹,开始在调香时出了些差错,也被她糊弄了过去。 可秦桑却继续问道:“那你为何要杀了夏至?” 李乔脸上露出恐惧之色,垂着头道:“因为有人发现了我取代春桃的事,他威胁我让我给他做眼线,还对我说,若是发现拿走苏柔首饰的人,一定要不计代价抢回那些首饰。那天我看见你们来查案,怕你们会查出真相,就跑去院外偷听,谁知正好撞见夏至偷偷摸摸回房,然后她抱了一包东西出来。” “我跟踪她到了河渠边,看出她怀里包的是金子,马上明白她同苏柔的死有关。我让她把东西给我,她不愿意,我掐住她的脖子想逼她交出来,谁知把她推进了河渠里,那包首饰也和她一起沉了下去。所以我在桃林里装作见鬼,又用力掐住自己的脖子,就是想让你们以为,是苏柔的鬼魂索命。” 秦桑明白问到了最关键处,在她面前蹲下问道:“所以那个人是谁?威胁你做公主府眼线,又杀死苏柔的人!” 第108章 幕后之人 李乔一听这问话,立即惊恐地瞪起眸子,摇头道:“我不知道……不知道……” 秦桑的脸又往下压了几分,质问道:“是不知道?还是不敢说?” 柳瑶不耐烦地直接揪起她的衣襟,将她整个人提起来,冷声道:“你不想死,就赶紧说出来。” 李乔脖子上还在渗血,整个人却如同破败的布娃娃般,无力地瘫软下来,哭着求饶道:“我杀了人可以偿命,可其他的……我的真的不能说啊……” “为何不能说?你怕得罪谁?” 门外突然传来一道冰冷的声音,让屋内倏地静下来,柳瑶听到这个声音立即松了手,让李乔整个人摔在了地上。 可柳瑶无暇顾及其他,立即奔到长公主身边,躬身扶住她的胳膊道:“殿下怎么亲自来了,若是为了审问这个贱婢,只需派人知会一声,我马上就把她送到您房里去。” 郡主这个做女儿的都没她想的周到,她耸了耸肩,发现自己没什么话好说了,笑眯眯走到长公主旁边,亲昵地叫了声:“娘亲。” 长公主被扶着坐下,目光如刃,直落在趴在地上的李乔身上,声音很轻,却仿佛藏着千斤的重量:“你怕别人,难道就不怕本宫了?” 李乔浑身一抖,长公主是纵横沙场、统领千军的人物,淡淡的语气却透出肃杀之气,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公主见她不说话,轻笑一声道:“你若不说,本宫也不会强求你。但是你要明白,那人能给你的惩罚,本宫会加之十倍,你想求死,本宫会让你生不如死,包括你的亲人,五服之内的所有人,谁也别想逃过。” 李乔被这几句话吓得面无人色,她愣愣看着长公主的脸,明白她说的是真的。 于是她绝望地痛哭道:“长公主饶命啊,我真的不知道那个人是谁。但是他经常会到公主府来,每次都是让护卫把我带到隔一扇门的地方见面,向我问一些事。” 秦桑听完喃喃道:“所以那个人能经常出入公主府,还有贴身护卫?” 公主看了她一眼,面容更沉了几分。、 公主这几年深居简出,来往的人本来就少,能满足这两个条件的人一只手都能数出来。 柳瑶却听得有些着急:“那他问你了些什么事?他有没有让你做什么对公主不利的事?” 李乔吓得直摇头,道:“借奴婢十个胆子,奴婢也不敢对公主做什么啊!那人,他每次问我公主的事很少,主要问的是……郡主的事。” 永嘉郡主听得一脸惊讶:“问我?他问了我什么事?” 李乔垂着头颤声道:“问郡主平日里的喜好,吃的穿的,还有是否同什么人来往……” 她越说声音越小,因为能感觉对面之人的气场越来越冷,像淬了寒冰的巨浪,几乎要将自己吞没。 她实在怕得要命,背脊不停的发着抖道:“是奴婢错了,奴婢不该透露府里的私事,公主杀了我吧,杀了我让我赎罪。” 长公主的表情不复之前的沉稳,深吸几口气才开口道:“把她关起来,好好审问她到底说过些什么,一句都不能遗漏。若是漏了一句,就砍她一根手指,手指不够就砍脚趾,直到她想起所有事为止。” 李乔听得脑中嗡嗡作响,这一刻好像彻底被巨浪打翻,刺骨的凉意钻进口鼻,让她几乎不能呼吸,终于彻底晕了过去。 当李乔被人带走,长公主用手上的护甲重重抵着桌案,望向秦桑问道:“你有什么想法?” 秦桑却道:“殿下心里已经有怀疑之人,是吗?” 长公主冷冷一笑:“只是还不确定究竟是哪一位。” 很明显这人探听公主府的消息,是为了打听到郡主的喜好,想要投其所好。 郡主是长公主独女,又长得如花般容貌,不少王孙公子都使尽浑身解数想要讨好她,其中最殷勤的当属四皇子。 而四皇子成日跟在三皇子身后,什么事都听这位哥哥的安排,他想要娶永嘉郡主也是为了能增加三皇子夺储的筹码。所以长公主才会说出,不知道是他们之中的哪一位。 秦桑想了想道:“根据李乔供述,那个人除了找她打听郡主的事,还让她务必找回苏柔丢失的那些首饰。我怀疑那批首饰里,应该有一样能够证明她私通之人身份的东西。当初那个凶手杀了苏柔,本想直接把那样东西带走,伪装成苏柔私奔的假象,只是阴差阳错被夏至给偷走藏了起来。” 长公主想了想,道:“本宫和你们一起去,若是真有能证明那人身份的东西,应该逃不过本宫的眼睛。” 被夏至偷走的那些首饰,从河渠的污泥中捞出,如今都被清洗干净,并排摆放在花厅之内。 长公主看了眼这些首饰,突然想到曾经那位如花美眷,叹了口气道:“当初本宫怕她在教坊司受苦,特意将她带回府里,哪怕是做婢女,至少能让她安稳过完下半生。只是没想到她从不甘愿为奴,最后落得这般下场。” 秦桑这时从那堆首饰中找出一只金镶玉的扳指,道:“这个玉扳指的大小,看起来并不像女人用的。” 长公主随着她的目光去看,拿起那只扳指端详一番,随后冷笑道:“本朝几位皇子皆以兽为字,三皇子定弘字山君,是用了猛虎为字,这玉扳指有皇家印制,上面不是虎形是什么?” 几人听得皆是一惊,这等于直接指认同苏柔偷情,又与她暗结珠胎的人就是三皇子。 长公主将那枚扳指捏在手心,闭了闭眼道:“苏柔的父亲曾在京中为官,她还有一位长姐同弘儿从小相识,弘儿对她十分喜爱,可没想到苏柔的父亲同镇远侯魏玉良一同叛国,全家男子都被抄斩,苏柔和她姐姐被发配教坊司,她姐姐不堪屈辱在家中自尽,苏柔被我找到接回了府里。苏柔和她姐姐的相貌有七分相似,而弘儿心里大约一直没有忘掉她姐姐,所以才会同她做出如此不顾廉耻之事。” 她倏地睁开眼,冷笑一声:“他直接找我讨要苏柔,我也不会不答应他,为何要闹到如此地步。” 秦桑想起那位善妒的三皇妃,还有苏柔房里那只剥落的指甲,心里已经有了猜测,低声道:“也许他并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第109章 对质 “什么?你说弘儿在你府里和一个婢女私通,让她有了身孕,还害的她惨死?” 隆兴帝看着匆匆赶进宫里的长公主,听她说完整件案情,只觉得这件事十分荒谬。 昨日,大理寺少卿江闫和吏部士郎杜世元一同进宫,要求将公主府的案子交给江闫亲自来办,让秦桑暂时离开大理寺回家休假,皇帝已经觉得有些奇怪。 现在仔细想想,他们两人本就同三皇子走的很近,想必是了三皇子的嘱托,想要私下将这件案子了结。 想明白这件事,比三皇子手上有命案更让皇帝难接受。这些年他迟迟没有立储,但是知道许多朝臣已经笃定三皇子会成为储君,迟早会继承大统。 可自己毕竟还活着呢,天子近臣为了皇子奔走、欺上瞒下,可有把他这个皇帝放在眼里? 隆兴帝面色阴晴不定,最后终是冷静下来思索着番道:“若此事为真,公主希望朕如何处置此案?” 说到底苏柔只是个奴婢,皇帝就算心头不快,也希望长公主能顾及皇家颜面,让这桩丑闻就在宫中化解。 长公主抬眸看着他道:“臣妹只想知道真相究竟为何,苏柔无论是何身份,她都是我亲自接回府里的人,总不能让她不明不白一尸两命。” 皇帝叹了口气道:“朕现在就宣弘儿和王妃进宫,公主有什么事,就当面问他们吧。” 这时,站在长公主旁边的郡主开口道:“陛下,这案子一直都是大理寺的秦桑在查,尸体是她验的,所有案情都是由她推导。可她刚被上司停职,她爹也不让她回大理寺,还说是陛下皇帝舅舅您的意思。但这案子要查清,可不能没有秦桑啊,皇帝舅舅能让她再回来吗?” 郡主自小常出入宫中,皇帝对她十分宠爱,这时听她用撒娇的语气为秦桑抱不平,笑了笑道:“既然如此,就让她回复原职,进宫来继续查这案子吧。” 毕竟涉及此案的都是皇家亲眷,总不能让长公主亲自拷问身为侄子的皇子吧。 既然长公主看起来如此信任秦桑,皇帝也干脆做个顺水人情,让秦桑进宫主理此案,反正她在朝中毫无派系,绝不会投靠任何一位皇子,可以称得上是公正严明了。 皇帝又想了想道:“不过,秦桑毕竟官职低微,由她来主审皇子的案子不妥,就让陆昭代表镇抚司做这个主审吧。” 长公主明白皇帝对陆昭的信任,于是点头应允。 当秦桑奉旨进宫时,正好碰见了同样进宫赶去宫的陆昭。 秦桑毕恭毕敬朝他行礼,喊了声:“陆大人。” 陆昭淡淡瞥着她道:“没想到上次一别,你倒是更有出息了,连皇子的案子都敢碰。” 秦桑撇嘴道:“我只是根据尸体的证据查案推导,至于凶手是皇子或是庶民,无非都是推案的结果,并非由我掌控。” 她就这么直直站着,宽大的官袍被风吹起,像只展翅欲飞的白鹤。许久不见,她比记忆里越发沉稳清隽,越发令人心动。 陆昭上前一步,微微倾身,高大的影子将她整个人罩在其中。 他的薄唇几乎擦着她耳边滑过,道:“走吧,待会儿你只需说出案情,其余的事,我会帮你。” 秦桑抬眸看了他一眼,陆昭的黑眸凝在她身上,好像还带着几分温柔。 她原本以为自己上次那般拒绝他,按陆昭高傲的个性,能不视自己为眼中钉就不错,没想到他还能这般对自己。 这念头让她心中有些轻松,又藏了丝不愿面对的甜意。 两人走进大殿时,三皇子和王妃已经坐在那儿,一见秦桑进来,就用藏了怨毒的眸子死死盯在她身上。 三皇子妃纪岚是首辅纪如海的嫡女,她爹是两朝重臣,在朝中门生无数,而她早早嫁给被所有人视为储君的三皇子,几乎把自己当了大姚下一任皇后。 这些年她越发跋扈,从未把任何人放在眼里,没想到竟会因为公主府一个婢女的死,被叫进宫里,当着皇帝兴师问罪。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这个验尸的低贱女人,她竟如此不识时务,一个婢女之死,还非要追查到底不可。 想到此处,王妃双手交握,冷声道:“见到三殿下还不跪下行礼?” 秦桑坦坦然跪下,所朝的却是皇帝和长公主的方向,然后她站起,看了眼王妃的手指问道:“王妃的指甲都剪掉了吗?” 王妃一愣,随即有些仓惶地将手指藏在身后,对秦桑怒目而视:“这关你什么事!” 秦桑微微一笑,道:“禀告王妃,这指甲还真的事关重大。因为在苏柔被害的房里,找到了一片女人的指甲。按照那片断甲的形状推断,大约是从指腹中央折断。而指甲要长满到能盖住指腹,最少也需要一个月。所以,王妃为何要将指甲都剪断,是为了配合断掉的那根指甲吗?” 王妃被她直言不讳气得发抖,指着她大骂道:“你无凭无证,竟敢如此胡言,我现在就要掌你的嘴!” 她气势汹汹想要给秦桑一个教训,可陆昭却上前一步挡在她面前,脸上带着笑,语气却带着凉意道:“王妃殿下,这位秦大人是长公主请来查案的,就算要罚,是否也该由长公主来下令。王妃越俎代庖,实在有些不妥。” 王妃被他一噎,气势立即就弱了。当着皇帝和长公主的面,连三皇子都还未开口,自己确实太过冲动了些。 而这时,长公主手托着腮边,缓缓开口道:“没错,秦桑是本宫叫来查案的,她所说的所有事都是根据现场推测,王妃又何必如此着急,莫非是做贼心虚?” 她这句做贼心虚说出来,王妃的脸好像被人扇过一般发臊,她连忙低眉顺目垂下头道:“既然是大理寺的推官,仅凭指甲的长短就胡乱指证,未免太过草率。一只断甲,谁能证明究竟是谁的?若没有可信的证据,就这么冤枉皇子与其亲眷,实在是大逆不道之罪。” 秦桑却盯着王妃手上的戒指,问道:“这只戒指,可是王妃平常都会戴的?” 王妃还在思索如何作答,三皇子已经开口道:“王妃的戒指是母后赐给她的,” 秦桑点了点头,然后将怀中一张纸卷展开道:“这是尸体后颈上的血荫,应该是凶手拽住她头发去撞窗框时留下的。现在能否让王妃将戒指取下来,看形状能否对上?” 王妃听得一惊,本能地往后躲了躲,三皇子道:“据我所知,大理寺昨日起了大火,苏柔的尸体早就葬生火海,谁能证明这张图上就是她后颈的血荫,秦大人断案未免太过儿戏吧。” 没想到秦桑微微一笑,道:“大理寺的义庄确实起了火,可苏柔的尸体并未葬身火海,而且我还知道她现在正在哪里。” 第110章 入狱 就在江闫横加干预,逼迫秦桑放弃这个案子时,她便猜到江闫既可能会做出毁尸灭迹的事。 因为他必定会看自己写的验状,知道苏柔的尸体是最大的证据,所以只有毁掉它,对三皇子才是最安全的。 于是她请求梁旭帮忙,让成安偷偷去义庄搬走了苏柔的尸体,果然当晚义庄起了火,而苏柔的尸体已经被搬到了他们之前住过的庄子里。 今日她知道要进宫,就让梁旭用板车将苏柔的尸体运出来,随时准备送进宫里。 而现在,这具尸体已经被运进了长华殿内,当尸体上的白布被掀开时,王妃腿有些发软,连忙将头撇过来,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 秦桑望着那具尸体,对三皇子道:“三殿下可认识她?” 三皇子望着苏柔已经乌黑肿胀的脸,不忍地挪开了目光,轻轻点了点头。 长公主冷笑一声,开口道:“并不是认识这么简单吧?” 三皇子闭上眼,脸上露出羞愧之色,王妃纪岚则眼含怨恨地看着他,似是恨他到现在还未能彻底断情。 长公主手撑着额头,对秦桑道:“你把那个扳指拿出来给三殿下认一认吧。” 于是秦桑拿出从夏至身上找到的扳指,对三皇子道:“根据公主府的婢女所言,苏柔在死前曾和一位常出入公主府的贵人有了私情,那位贵人送了她许多首饰,其中还包括这个扳指。三殿下可认得这个扳指?” 三皇子看了眼皇帝,明白这时说谎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于是垂着头道:“没错,这扳指是我的,那日……” 他又看了眼纪岚,声音更低了些道:“是那日我同她亲昵后,她硬从我手上取下的,说想要留个念想,看到这只扳指就好像看见我一般。” 纪岚狠狠咬着下唇,眼中溢出水光,因为这是在御前才未发作。 秦桑又问道:“根据验看苏柔的尸体,她死时已经有大约三个月的身孕,这件事三殿下可知道?” 三皇子目光直愣愣地盯着盖着苏柔下半身的白布,喉结滚动一番才哑声道:“知道,就在公主寿宴那天,她偷偷把我叫去她房里,说她已经怀有身孕,问我应该怎么办。” 秦桑又问道:“然后又发生了什么?” 三皇子突然看了眼纪岚,然后摇了摇头,不再说话。 陆昭已经看明白过来,笑了笑道:“那日去见苏柔的,应该不止三殿下你,还有王妃吧。” 三皇子叹了口气道:“我那时并不知她跟在我身后,若我知道,一定会想尽法子拦着她……” 他喉中哽咽,不愿再说下去,纪岚被他的表情刺激到,嗓音尖锐地哭喊道:“若你知道又如何?你与她在公主府偷情珠胎暗结,可知这对我是怎样的羞辱?你可有把我这个正妻放在眼里?可有把长公主放在眼里?” 这时秦桑对她微微躬身,用十分恭敬的态度道:“王妃可否将手上的戒指借我一用?” 王妃狠狠瞪着她,将戒指褪下往下一扔,特意扔在了自己的脚边,秦桑正准备弯腰去捡,陆昭已经吩咐身边的太监将那戒指捡起,直接送到她面前。 秦桑将那枚戒指拿到苏柔的尸体旁,将她的后颈露出来,然后用那枚戒指对上去,引着众人去看道:“这戒指的装饰和死者颈后的血荫形状正好能对上,王妃对此有什么解释吗?” 纪岚目光阴沉地看着她,冷笑着道:“你觉得应该如何解释。” 秦桑道:“王妃不愿意说,就让臣猜一猜吧。臣猜测那日王妃偷偷跟着三殿下,听到了他与苏柔的私情,还知道了苏柔已有身孕。于是王妃在暴怒之下冲了进去,你本来只想给苏柔个教训,但是苏柔竟还反抗你,不小心将你的指甲折断。所以王妃在盛怒之下,拽住苏柔的头发将她的头砸向窗框,没想到因为你太过用力,竟直接让她风池穴撞上窗框而死,当时房里还流了很多血。所以你叫了自己护卫把她的尸体搬出去,直接扔在了最近的水井里,是不是?” 她又转向三皇子:“而这一切,三殿下都在旁边看到了吧。” 三皇子始终低头不语,长公主突然开口道:“弘儿,你要在我面前说谎吗?” 三皇子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羞愧地道:“都怪我一时糊涂,害了苏柔,也误了岚儿。” 这话已经算是默认了,纪岚双腿一软,朝皇帝和长公主跪下道:“是我冲动做错了事,可都是因为苏柔那个小贱人处心积虑勾引相公,还想借着腹中的孽种上位,是她该死啊!” 长公主面色难看,冷声道:“苏柔是本宫亲自带回来的,她虽然是个婢女,但也是我公主府的人。除了本宫,谁也不能说她该死。” 纪岚听得一抖,指甲发白抠着地砖,她原本不信长公主会为一个奴婢拿她怎么样,这时才第一次感到恐惧。 而长公主对着秦桑道:“按照本朝律法,无故杀害奴婢,该用什么刑罚?” 秦桑回道:“主杀奴婢者,需得入刑狱一年。” 纪岚惊恐地盯着她:不过误杀了个奴婢,被责骂一顿罚个禁足也就算了,居然还要坐牢。 她连忙哭着央求皇帝道:“陛下,你真要让自己的儿媳为了个奴婢而入刑狱吗?这不是被人笑话吗?” 皇帝沉吟一番,对三皇子道:“弘儿,纪岚是你的妻子,这事也是因你而起,你觉得该如何处置?” 三皇子看着皇帝的表情,明白自己私下让朝臣帮忙掩盖这个案子的事,皇帝已经全都知道了。 这时唯有牺牲王妃,才能为自己挽回一些分数。 于是他咬牙道:“儿臣之前为了保护岚儿,已经做了许多错事,儿臣也觉得十分羞愧,既然律法如此,岚儿身为大姚王妃,绝不能再徇私枉法。儿臣也会拿出银子向民间施斋饭,为苏柔赎罪。” 纪岚不可置信地看着三皇子,没想到他竟将所有事都推到自己身上,看着自己入刑狱。 而他则做足姿态,说不定还能博得个大义灭亲的美名。 皇帝叹了口气道:“看在纪首辅的份上,就让王妃入刑狱半年吧,朕会同刑部说一声,不会让你吃苦。” 纪岚难以接受这奇耻大辱,突然冲到三皇子面前,瞪着眼揪住他的衣襟道:“殿下真的如此狠心?你就不怕……” 第111章 皆为棋子 三皇子脸色变了,他一把按住王妃的手,手指用了力,却是柔声劝慰道:“岚儿想说什么?还是想清楚的好。” 然后他叹了口气,眼神脉脉地望着她道:“岚儿尽管放心,待到你从刑狱出来,你仍然是我的王妃,谁也不能因此而对你有非议。” 王妃瞪着泪眼看他,这是她的夫君,也是她从少女时期就痴迷的男子,哪怕到了今日,她也没法怨恨他。 于是她虚弱地软下身子,需得三皇子将她一把捞住才未跌倒下去,然后她颤声道:“好,妾便等着殿下。” 皇帝看了场闹剧,只觉得头疼不已,按着额头对长公主道:“你可满意了?” 长公主望着苏柔的尸体叹了口气道:“就到此为止吧,相信她泉下也能安息了。” 皇帝对陆昭道:“这事不宜太过声张,你把王妃送到刑部去吧。” 而三皇子对皇帝道:“儿臣还有些话想同妻子说,父皇可否让王妃先跟儿臣回府,儿臣会亲自将她送到刑部。” 皇帝想了想道:“那便依着你吧。” 于是三皇子带着已经如行尸走肉的王妃离开,经过秦桑身边时,深深看了她一眼。 这一眼里包含许多内容,可秦桑却好似视而不见,她方才所言全都依照证据和律法,只是尽了自己的职责,无愧于心也无愧天地。 见她这般的态度,三皇子似是冷笑了一声,随即便带着王妃离开。 秦桑走回苏柔的尸体旁,用白布将她的脸盖上,心中仍是有些不甘。 王妃害的她一尸两命,只需要在刑狱待上半年,损失的不过是身为王妃的尊严而已。 真正的始作俑者,同她通奸又坐视她被发妻杀害的三皇子,他并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 明明那时他只要阻止,王妃就一定会停手,可他什么也没做,只是看着苏柔被杀害,现在又看着王妃承担所有罪责。 因为身份低贱,就能随意被人侮辱杀害吗?若不是长公主执意查清她的案子,也许王妃连这样的代价都不需要付出。 想到此处,秦桑抬眸看了眼长公主,竟发现长公主唇边藏了抹笑意,那笑意让她觉得十分古怪。 长公主不是因为心疼苏柔的遭遇,才必须为她讨回个公道吗?可为何她现在看起来像是志得意满,像执棋人下出第一步棋子。 秦桑在那一瞬间想到许多事,然后将这些事串联起来,得出了个令自己都震惊的结论。 这时,陆昭走到她身边道:“走吧,我同你一起出去。” 于是两人向皇帝和长公主行礼告退,一同走出长华殿,走在长长的宫道上。 上次走过这条宫道后,好像发生了许多事,可秦桑并没有心思回忆,她整个人都陷在刚才的猜测之中,以至于久久回不过神来。 陆昭看着她的侧脸,问道:“破了案子,你好像并不开心?” 秦桑抿了抿唇,突然问道:“陆大人你觉得,长公主为何要将苏柔带出教坊司?” 陆昭十分自然地回道:“因为她是长公主的故人之女。” 秦桑又道:“可公主若真是怜惜故人之女,想让她在公主府内安稳度日,为何要让,在宾客面前表演。她明知道苏柔有那副容貌,还有不甘心为奴婢的心性。” 陆昭挑了挑眉,饶有兴致地看着她:“那你觉得是为了什么?” 秦桑记得陆昭说过,长公主当年同前太子感情最好,前太子死后她曾经闯进金銮殿,称是有人害死了她的兄长,让先帝必须查明。可后来这事不了了之,等到隆兴帝登基后,她与隆兴帝并不亲近,也很少进宫,也许在她心里对现在继位的皇帝是有怨恨的。 于是她大胆猜测道:“也许长公主知道三殿下曾和苏柔的姐姐有一段情,也知道他对她的姐姐念念不忘。所以当她看到苏柔和她姐姐长的十分相似,就特意将她带出教坊司,然后养在自己府里。她找人教苏柔歌舞,让她在宴席上露面,就是为了吸引三殿下的注意,她故意让苏柔和其他婢女不同,就是要将她养得心比天高,想要让她去引诱三殿下犯错。” 她见陆昭没有反驳,深吸口气继续道:“不然以长公主如此谨慎的性子,为何三殿下能在她眼皮底下和府里的婢女偷情,还闹到有身孕的地步?” 陆昭终于笑了笑道:“你胆子倒是很大,那你觉得长公主为何要这么做?” 因为三皇子是现在最有可能继承大统的人,长公主想让他犯错,想让皇帝对他失望,想让他褪下贤德的外皮,露出本来面目。 只可惜,她并没有做到这一步,只是让三皇子暂时折损了王妃而已。 可秦桑并没有说出这一切猜想,只是叹了口气道:“我不知道,只是觉得苏柔有些可怜。” 人人都说她虚荣贪婪,死了也是活该,可她从头到尾只是枚棋子,是上位者互相争斗的牺牲品罢了。 陆昭看着她压着尖下巴,眼中写满了不甘,突然想伸手揉一揉她的发顶,可他的手只是停在半空,然后克制地握起,道:“这案子你办的很好,其他的事无需多想,回去好好歇息吧。” 秦桑点了点头,她知道自己改变不了任何事,不过是想说出来痛快些罢了,于是她走到落轿处同陆昭分别。 而陆昭回到自己的马车上,对车夫道:“去一趟刑部。” 当纪岚被送到刑部大牢,虽然这里已经被交代过,被收拾得同普通客栈一般,她还是心中悲凉,抱着薄被大哭了一场。 然后她突然感觉门口有人站在那儿,心中立即警惕,连忙坐起朝外望去,当她看清来人,用帕子擦了泪,坐直身子冷声问道:“你来做什么?” 陆昭负手站在门口,笑了笑道:“陆某在此恭候王妃许久了。” 第112章 后路 刑部大牢阴沉昏暗,陆昭高大的身影从暗处走出,英俊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姿态闲适到仿佛他是来府上做客的。 王妃先是愣了愣,随即她理了理鬓发道:“陆大人是要来继续审问我吗?刚才宫里该说的我都说了,该认的也都认了,何必劳烦陆大人再跑这一趟。” 陆昭弯腰将门上的锁打开,走进来时,王妃才看到他手上还有拎了个食盒。 这间牢房专为王妃而设,里面桌椅俱全,所以陆昭大喇喇地坐了下来,将食盒打开道:“不知道这里的吃食王妃能不能吃得惯,刚才我特地去鸿楼打包了些酒菜过来,现在还是热的,王妃可以尝一尝。” 王妃望着他的脸,只觉得十分荒诞,忍不住讥讽道:“陆大人这是上牢里串门子来了。” 陆昭为王妃倒了杯酒,推过去道:“陆某只是为王妃不值,身为皇子正妻被下牢狱,这可是本朝第一遭。外面的百姓已经在议论,说是王妃和一名婢女争风吃醋,怕她肚子里怀了皇家血脉,会威胁你的地位,所以才要了她的性命。” 他语气寻常说出这番话,王妃却差点把的酒泼在他脸上。 扶在桌案上的指节用力到发白,王妃克制住自己,冷声道:“外面的人说什么,无需你专程来转告我!” 陆昭仍是那副神色,又继续道:“那王妃可知道他们是如何议论三殿下的?” 他看着王妃的脸色笑了笑道:“他们说三殿下虽是犯了风流债,但是谁叫他家有恶妻,堂堂皇子想要个婢女,还得去别人家偷情,实在有些可怜。现在他为了王妃犯的过错,还拿银子出来为百姓施放斋饭,也不徇私包庇,实在是仁心宽厚,令人称颂。” “够了!”王妃面容铁青,将桌上的酒杯狠狠摔在地上,道:“你到底来做什么的?特地来羞辱我的吗?是陛下叫你来的,提醒我不配再做这个王妃?” 陆昭好脾气地将地上的酒杯捡起,道:“陆某说过了,只是为了王妃不值,明明犯错的是三殿下,最后受罚累的名声受损的却是你,王妃不觉得太不公平吗?” 王妃突然冷静下来,她扶着桌案坐下,道:“我明白了,不是陛下让你来的。是二殿下让你来的吧,你故意说这些话刺激我,想挑唆我和夫君的关系,让我同他离心?” 她冷笑一声道:“只可惜你们要失算了。我就算因为这次的事有些怨恨,我和三殿下也是夫妻。夫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无论出了什么事,我都不会背叛他。” 陆昭听得笑了笑道:“王妃的忠心实在令人感动,可你说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确信三殿下也是这么想的吗?” 王妃一愣,随即狠狠瞪着他:“你又想说什么?” 陆昭眼神变得有些冷:“王妃猜猜看,为何三殿下次次与苏柔偷情,每次都做的很隐蔽,偏偏在她有身孕后才被你撞破?” 他见王妃不说话,又继续道:“还有那个帮你埋尸的护卫,是不是出事前才被三殿下调到你身边,出事后他就消失了?” 王妃面色惨白,她之前乱了方寸,竟忘了问那个护卫是否也被收进刑狱。 陆昭上了钩,慢条斯理继续道:“那个护卫已经被三殿下以协助王妃杀人的罪名杖毙,以显示他的公正严明,可他为何要这么急着杀了他。王妃再好好想想,当初你为何会撞破苏柔与三殿下的私情,可是那个护卫带着你去的?后来又是他主动帮你埋尸?” 王妃听得神色惊异,那天在长公主寿宴上,护卫突然对她说三殿下同一个女子偷偷离开,不知道去做了什么。 然后那个护卫带着她找到了苏柔的住所,他们在外面偷听到苏柔已有身孕,自己一时冲动进去扇了苏柔一巴掌。 而那个贱人竟然恃宠而骄,还想反抗自己,所以她才失了理智拽住她的头狠狠砸在窗框上。 而她的相公做了什么,他一直冷静地站在旁边,一声都没有阻止过。 最后,她被苏柔后脑流出的血吓到时,顾定弘吩咐那个护卫立即处理掉苏柔的尸体,然后把吓坏了的自己抱在怀里,柔声安慰她。他说会帮她隐瞒这件事,因为他们毕竟是夫妻,无论她做了什么,他都会想尽法子保护自己的妻子。 王妃想得浑身发冷,又听陆昭继续道:“王妃现在该明白了吧,三殿下早知苏柔可能有了身孕,但是他绝不能将一个罪臣之女接回府里,给她名分。可苏柔毕竟是公主府的人,于是他就想到了王妃你。他知道你绝不会容得下苏柔,所以用了招借刀杀人,若是此案不被揭发,你就一直有把柄被他攥住,若是此案真的被人查出来,他也能用你作为替罪羔羊,让自己能置身事外。” 他笑了笑道:“王妃现在还觉得,你们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吗?王妃如今已是声名狼藉,而三殿下最在乎的就是在百姓中的声誉,待到半年之后,三殿下真的还容得下这样一位正妻吗?” 王妃终于冷静下来,随即眼神变得狠戾,将桌上的酒一饮而尽,冷声问道:“你想让我做什么?” 陆昭笑容自信,朝她靠近些道:“王妃不用着急,我只想给王妃找一条后路。若是三殿下顾及夫妻情分那是最好,若是他想要卸磨杀驴,王妃也该早做打算才好。” 第113章 惊艳 而秦桑回杜宅后,实在觉得疲惫不堪,进门就躲回房里好好睡了一觉。 待她醒来时,天色已经暗下来,房内并未点灯,睁眼时房内昏暗一片,令她一时间有些恍惚,不知今夕是何夕。 她在这种光线下视物极差,想要喊银枝进来点灯,却模模糊糊看到床前站着个人影。 她吓得倏地坐起,可很快就镇定下来,望着那个人影试探地喊了声:“成安?” 成安很轻地应了一声,秦桑于是放松下来,哑声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她想要站起,却被一双大手稳稳扶住,然后成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看你一直没起来,就想来看看你。” 秦桑感觉他的手有些冷,不知道在自己床前站了多久,于是笑着道:“都没点灯,你看得到什么?” 成安的声音似乎更近了些,道:“点不点灯,我也能看到你。” 他的呼吸就在耳边响起,黑暗中令感官无限放大,话语也好像变得无限清晰,秦桑心头有些异样的感觉,偏头道:“太黑了,快把灯点上吧。” 成安嗯了一声,然后嘱咐道:“那你坐在这儿别动。” 于是秦桑就这么坐在一片黑暗之中,看着面前的黑影离开又回来,她正想问为何还没点灯,突然有一只大掌抚在她的眼睛上。 秦桑心头一跳,正想开口,成安的声音又贴在她耳边道:“先给你遮一遮,你睡得太久了,怕太亮你会不适应。” 抚在她眼睛上的手掌还带着他的体温,慢慢往旁边挪开,柔和的光晕在眼前一点点扩大,成安的脸就在这光晕中渐渐清晰,柔亮的眸子就在她前方很近的地方,眼神温柔而专注。 秦桑突然有些脸热,身子往后退了退,问道:“银枝和张妈妈呢?” 成安站起将灯放下,又给她倒了杯水道:“她们见你一直没睡醒,有些担心,去让厨房做些补品送过来。” 秦桑将手里的水一饮而尽,觉得自己清醒了点儿,又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 成安看了眼更漏,回道:“酉时三刻了。” 秦桑吐了吐舌头,发现自己竟睡了这么久。这时门外传来动静,她以为是张嬷嬷她们回来了,没想到是主院派来的小厮。 那小厮见到她便笑着道:“大姑娘,老爷刚回来,喊你去花厅说话。” 秦桑没想到杜世元这时才回来,想必是被叫进了宫里,一回来就急着找自己兴师问罪,必定是被皇帝教训了一顿。 她想得偷笑了起来,还没开口,成安已经回话道:“大姑娘身子虚弱,现在还没吃东西,等她用完晚膳再去吧。” 那小厮脸色有些难看,心想你算什么东西,敢让老爷等。 可成安虽穿着粗衣,说话时自带一番上位者的气场,竟压得小厮气势弱了几分,于是陪着笑脸对秦桑道:“老爷也没用晚膳呢,既然赶着叫大姑娘过去,必定是有急事,要不咱们先……” 秦桑却笑着打断他道:“既然都没吃,不如干脆等吃完再说,有什么急事需要饿着肚子说的?” 当杜世元听到小厮的回报,气得哪还吃得下饭,冷着脸在屋子里转了几圈,最后是周氏给他端来碗燕窝哄着他吃下了。 当秦桑吃完了饭,才慢悠悠来了花厅,对黑着一张脸的杜世元问道:“爹爹找我有什么事吗?” 杜世元瞪着她道:“你是不是觉得现在出息了,攀上了长公主,就不把我这个爹放在眼里了?” 秦桑抿了抿唇道:“长公主是皇亲贵胄,我奉她的旨意入公主府查案,从未觉得自己可以攀附上她。倒是爹爹要想明白,你身为朝臣却主动依附某位皇子,说不定被人利用了还不自知。” 杜世元气得差点把手边的杯盏给砸了,指着她吼道:“你现在还教训上我了?” 他见秦桑仍是那副淡然模样,更是气急败坏地教训道:“你一个女人懂个什么朝堂!这次的案子,你以为自己只是秉公查案,可对圣上来说,你就是已经同长公主站在了一边。而且你还狠狠得罪了三殿下,还有王妃的父亲纪首辅,明知这案子牵连甚广,你为何非要咬住不放?我让你从大理寺停职是用心良苦,这下好了,连我都要被你给连累。” 秦桑却望着他笑了笑道:“爹爹有你的为官之道,我也有我自己的准则,有我自己想走的路 。而且爹爹自己都未讨到好处,怎么知道我走的路就一定是错的?” 杜世元没想到她油盐不进,还拿话噎着自己,冷笑着道:“好好好,你这般不知天高地厚,我等着看你什么时候栽个大跟头!到时候可莫要连累我们杜家!” 秦桑心说:若真有倒霉的一日,不拉着你一起才是傻呢。 可她没想到,自己刚对爹爹否认她同公主府的关系,第二日散职时,就在大理寺门口见到了郡主。 郡主笑眯眯站在马车旁,道:“案子都查完了,你说过要带我去你家见识下你的收藏,可不能食言。” 秦桑没想到她对那些蝇虫这么感兴趣,于是同她一起上了马车,一路回了杜宅。 进大门时,正好撞见周氏和杜婉在园子里散心,一见到秦桑,两人如同见了煞星转身就走。 郡主却偷偷问道:“这就是你的继母和继妹?” 见秦桑点了点头,她突然大声喊道:“见到永嘉郡主还不行礼?” 周氏和杜婉一惊,没想到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永嘉郡主,可郡主一直拉着秦桑站在一处,两人咬了咬牙,只得躬身朝她们行礼。 郡主心情很好,抬起下巴就把两人晾在那里,拉着秦桑就往里走,随即朝她吐了吐舌头道:“仗势欺人的感觉真好。” 秦桑明白她是听到那些传闻,想为自己出气,于是握了握她的手道:“多谢郡主了。” 两人走进那间饲养蝇虫的房间,秦桑向想一一说明,如何用合适的环境饲养,如何观察它们的生长周期。 郡主翻看着那一叠厚厚记录的纸,惊叹道:“你怎么能一边查案,一边记录的这般详细?” 秦桑笑着道:“这不是我做的,是有人帮我记的。” 郡主赞叹道:“这人字写得好,也十分细致,是你身边的丫鬟吗?” 秦桑回道:“是我的一名护卫,待会儿郡主应该能见着他。” 这时张嬷嬷进来,喊秦桑出去,说银枝那边遇上些麻烦。 于是秦桑让郡主先在这儿等她回来,郡主弯腰正仔细看看那些罐子,突然听见身后一道冷冷的声音:“谁准你动它们的?” 郡主一转身,看见站在门前的男子,美得极致而炫目,阳光打在他身上,如天神降临。 第114章 面首 郡主愣愣地站在那里,她觉得自己在这十几年里,从未见过这么好看的人。 就在恍惚之间,那人往里走了两步,阳光也似偏爱他一般,柔柔打在他的脸上,让他漂亮的眸子显出淡淡的琥珀色。 此刻那双眸子淡淡往下扫着,澄明中带着疏离和冷漠。 偏偏郡主见惯了别人对她或谄媚或惊艳的目光,连他这般神态都觉得十分独特。 她觉得心跳得很快,连忙站直了些,理了理鬓发,嗓音都变得温柔起来,问道:“你是谁?” 成安冷冷看了她一眼,并不答她,只是走过来将那几个罐子挡在身后,似乎十分嫌弃她竟要伸手去碰。 郡主这时才顾得上打量他的穿着,见他布衣难掩绝色的模样,好奇地问道:“你是这里的下人吗?你叫什么名字?” 成安微微皱眉转身,逆着光看向她,沉声开口:“她们在外面。” 他看出这女子身份必定尊贵,不知她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但是这都与他无关,只要别碰他这些罐子就行。 郡主抿了抿唇,用气声可怜兮兮地问:“你这是在赶我走吗?” 成安很快地点头答:“是。” 郡主很想翻白眼,但是她忍住了,仰着头用最漂亮的角度对着他,声音里带了几分娇嗔道:“可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呢?” 成安语气不善地答:“我为何要告诉你?” 郡主瞪起眼,终是没忍住问道:“那你知道我是谁吗?” 可这男人一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的表情,让郡主再次挫败,她刚想再说什么,突然听见背后有人喊道:“成安,你怎么在这里?” 郡主听出秦桑的声音,朝他得意地笑道:“原来你叫做成安啊。” 可她很快就发现,从秦桑的声音响起时,这人的眼睛就再也没看向她了。 他直直盯着自己身后,然后浑身的寒霜瞬间融化,露出个十分灿烂的笑容,柔声道:“你回来了。” 郡主觉得这个语气挺熟的,这不和自己刚才做作的招呼差不多嘛。 她回头看着秦桑走进来,自然地站在成安身边介绍道:“这就是我方才说的那位护卫,这些记载都是他写的。” 郡主不等她介绍,主动朝成安笑着道:“我是永嘉郡主,是秦桑的一位好友。” 秦桑奇怪地看着她,问道:“郡主你声音怎么了?刚才着凉了吗?” 郡主笑容有些尴尬,可她失望地发现,不管自己说什么做什么,眼前的男子根本就不看她,也没有任何回应。 他好像高岭上的山峰,自动屏蔽所有生物,只在靠近秦桑的那一面开出花束。 郡主觉得有些挫败,自她及笄起,从来都是各种男子来讨好她。 哪怕高贵如四皇子她都是冷眼相对,可从未像这般在男子面前展露柔情,偏偏这人还不理自己。 于是她拉着秦桑就往外走,秦桑不明所以被她拽到院子里,看着郡主鼓起脸问道:“你说实话,他是不是你养的面首!” 秦桑被她问得笑出声来,道:“我可不是郡主,哪来的什么面首?他是我的护卫,但也不是普通的那种护卫,我在庄子里时,多亏了他们一直陪着我,帮我做了许多事。” 郡主一听觉得很有道理,自己这般身份才适合养个美貌的面首,于是扯着她的手臂殷切道:“那你能不能把他给我?” 秦桑一愣,有些没明白她的意思。 郡主有点不好意思,垂眸道:“我长到这么大,还没有见过如此令人心动之人。你让他和我回公主府好不好,以后就让他跟着我,我会对他很好的。” 秦桑未想到郡主竟会说出这番话,她心里莫名生出丝不快,想了想,对郡主正色道:“成安是个活生生的人,不是什么玩意物件,郡主若真的喜欢他、想要带他回去,该去问他的意思,而不该如此随意地向我讨要。” 她突然想到成安也曾这么说过陆昭,骂他并不尊重自己,所以她心里会觉得不舒服,必定也是因为这个吧。 郡主被她说得愣住,她望着秦桑的表情,突然问道:“成安是对你很重要的人吧?” 秦桑不愿欺瞒她,想了想道:“成安从两年前到庄子里,就一直和我们生活在一起。虽然名义上说是护卫,但他是我最信任的人,也是很重要的人。” 郡主飞快问道:“那你喜欢他吗?” 秦桑没想到她会突然这么问,心里一阵慌乱,本能地摇头道:“我怎么会喜欢他。” 郡主又燃起希望,连忙问道:“那若是他愿意跟我走,你会同意吗?” 秦桑心头涌上丝酸涩,可她觉得自己没有资格说不愿意,于是点头道:“成安并不是我什么人,我不会干涉他的决定。” 郡主又开心了,她自小就被人娇宠着长大,心中从未有什么尊卑之别,只要是自己喜欢的人,养在家中也无妨,娘亲一定不会责备她。 而且她本就讨厌那些苍蝇般围绕在身边的男子,难得有个让她愿意亲近的,虽然是见色起意,但她不想轻易放过。 这时,张嬷嬷在两人背后喊道:“成安,你站在这里做什么?” 两人连忙回头,发现成安不知什么时候就站在她们身后,也不知把她们的话听了多少。 郡主冲着他期期艾艾地问道:“我以后可以经常来找你吗?” 成安只是深深看了秦桑一眼,转身走回了房里。 秦桑觉得他的表情不对,连忙跟了上去,小心地问道:“你刚才都听到了吗?” 成安转头盯着她,问道:“有什么我不能听的话吗?” 秦桑被他看得有些难受,垂眸盯着自己的脚尖道:“郡主说喜欢你,想要你同她一起回公主府,她想知道你会不会愿意?” 可成安好似完全没有犹豫,飞快答道:“如果你想让我去,我就会去。” 秦桑震惊地看着他,心头像被人狠狠拧了一把。 可成安很快垂下头,神情像失落的小动物道:“既然你不喜欢我,我去哪里都是一样。” 第115章 如果你想 秦桑总算明白了,他刚才肯定听到了她们的对话,而且还为那句“怎么会喜欢”感到十分不满。 她觉得成安还未弄明白依赖和喜欢的关系,而这是不应该的,对他也不公平。 可她还没想好该怎么说,成安走到她面前弯腰下来,将额头轻轻抵在她肩头,语气听起来虚弱又可怜:“所以,你会不要我吗?” 他歪着头自下而上看着她,黑眸极柔极亮,秦桑的脸都被他看红了,连忙后退一步道:“我什么时候说不要你了?” 成安慢慢站直身子,目光盈盈对她道:“若你哪天真的不想我留在你身边,不必把我给谁,只需同我说一声,我自然会离开。” 秦桑被他看得愧疚感爆破,觉得自己简直像始乱终弃般可恶,连忙解释道:“不是,你并不知道郡主身份有多显赫。她是长公主的独女,圣上都将她当作公主宠爱,而且她性情恣意飒爽,京城不知多少权贵公子想要娶她为妻。” 她自顾自说了一通,是想告诉他自己不是抛弃他,而是想给他选择的机会,毕竟能得到永嘉郡主的青睐,可是多少男子求而不得的事。 可成安不知听到哪句话,神情变得十分认真,似是在认真思索什么。 秦桑见他好似真的在考虑 ,声音渐渐低下来继续道:“那么多人对她大献殷勤,其中还包括身份尊贵四殿下,可郡主从未说过喜欢谁,也从未为谁动心过……” 这时,成安直接开口打断了她:“这些同我有什么关系?” 秦桑瞪起眼:“怎么会没有关系,她看上的人是你啊。” 成安道:“你想让我去同她道谢吗?” 秦桑被他弄的哭笑不得,然后认真道:“所以我不是把你随便塞给谁,是让你有选择的机会。你伤好后就一直留在那个小院里,留在我身边,所以你才会觉得……觉得我是无可取代的人。可现在我们离开了那里,外面的天地很大,你可以试试走出去,不该只是困在我身边。” 成安默默看着她,过了许久才道:“好,如果你希望如此,我可以试试。” 然后他板着脸直接走出了门,留下秦桑愣在原地,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院子里,郡主正在同张嬷嬷说今日想在这里蹭饭,张嬷嬷自是一口应承下来。 这时郡主见到成安走出来,负手跟在他身后,笑眯眯道:“成安哥哥,你同我说句话嘛。” 成安不回头径直往前走,一路走到柴堆旁,捞起斧头用力劈柴。 郡主手托着腮帮坐在旁边,望着他捋起衣袖下的一截手臂道:“没想到你看起来很瘦,手臂上还有肌肉呢。” 成安依旧没有说话,只是垂着头瞥了她一眼,郡主被他看得莫名一寒,明明这般漂亮的五官,为何看起来有些吓人。 可她不会退缩,笑眯眯继续道:“我知道你为什么不理我,你喜欢秦桑是不是?” 成安砍柴的动作终于停了,手臂上的肌肉骤然绷紧,沉着声开口:“你怎么知道的?” 郡主望着他握着柴刀的手有些发怵,可还是继续道:“傻子都看得出来啊,不过她不喜欢你。” 她无视成安想杀人的表情,骄傲地拍了拍胸口道:“可我喜欢你啊!你跟我回公主府好不好,我会说服娘亲让你留下,以后有人再说要娶我,我就说我会嫁给你,这样他们就不会来烦我了。” 成安将柴刀放下,问道:“你娘亲是长公主?” 郡主眨了眨眼,随即有些不爽,自己说了这么多,都说要嫁给他了,他竟然只记得她娘是长公主吗? 秦桑这时正好走出门来,远远望过去,看见夕阳映照之下,男人的背影比往常更沉稳,而郡主的神情坦率娇俏,实在是十分养眼相配。 她脚步慢慢滞住,突然想起自己曾对他说过:“以后会有很多对你很好,很喜欢你的人。这个小院困不住你,我也困不住你。” 只是她没想到,这一天会这么快到来。 她还未理清心中思绪,张嬷嬷走过来道:“郡主方才说要留在这里吃饭,她可是咱们难得的贵客,也不知怎么招待她才合适,姑娘要不然同我一起去厨房交代下。” 秦桑点了点头,张嬷嬷又朝那边看了眼道:“真是稀奇了,成安居然在同郡主说话,他对待姑娘以外的人,不总是和哑巴一样嘛。” 秦桑咬了咬唇,边走边道:“大约是以前没碰上让他想说话的人吧。” 张嬷嬷不爱听这话,怎么自己这么慈爱和善的老妈妈,都不值得让成安开口吗?可她看姑娘好像不太开心,便闭了嘴同她一起走去了厨房。 等到秦桑回到院子里,郡主正无聊地盯着院子里的花用树枝在地上勾画,而成安并未在她身边,不知道去了哪里。 一见到秦桑回来,郡主立即拉住她的胳膊,抱怨道:“你总算回来了,刚才跑哪儿去了,我都无聊死了。” 秦桑领着她往自己房里走,状似随意问道:“我去了厨房安排今日的晚饭,你方才不是在同成安聊天吗?” 郡主轻哼一声道:“他就问了些我娘亲的事,然后就不理我回房去了。难道本郡主还没有娘亲吸引他吗,真伤心呢。” 秦桑觉得有些奇怪,成安并不是那种会在意长公主名号之人,可她还是故意打趣道:“若他是贪恋长公主的权势才跟你回去,你会愿意吗?” 郡主苦恼地想了想,终是下定决心道:“那又有何不可,我贪图他的美色,他贪图我家的权势,这也是十分合理。” 秦桑觉得郡主实在可爱,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顶道:“我若是男子,没有你娘亲也会喜欢你的。” 郡主被她哄的十分开心,突然问道:“对了,我娘亲之前说认识你娘亲,你还记得你娘亲长的什么模样吗?” 秦桑眸光黯了黯,随即领着郡主进屋,从箱笼里翻出一幅已经泛黄的画卷,展开道:“这是我娘亲和我大哥的画像,我那时候太小,只偷偷留了这一幅,其他的只怕都被杜世元给扔掉了。” 郡主好奇地望向画中之人,突然皱起眉道:“这是你娘亲和你大哥吗,我以前看过他们的脸!” 秦桑猛地一惊,问道:“你在哪里见过?” 郡主也有些怔愣地看着她道:“在我娘亲那里,有他们的画像。” 第116章 阴谋 秦桑越发惊讶地问道:“你娘亲为何会有我家人的画像?” 郡主也有些慌乱,道:“我不知道。我只记得在几年前,我在娘亲的书房里玩,不小心碰倒了立柜,里面掉出一些东西,其中就有你娘亲同你大哥的画像,不过并不是你手上这幅。因为我从小学画,对人脸记忆最为深刻,所以我看过绝不会认错。” 秦桑立即抓住其中关键:“除了这画像,还有别的东西吗?” 郡主似是有些为难,想了想问道:“你说你兄长是几岁走失的?” “是八岁!”秦桑立即回道,这是她人生变化的起始,她绝不会记错。 郡主露出迷茫的表情,道:“和那副画像在一起的,还有一些写了字的纸,好像是谁写给娘亲的书信,可我还没看清,就被我娘亲发现了。她把我赶出书房,狠狠斥责了我,她从未对我那样凶过,所以那画像我一直记得。还有……” 她踌躇一番才道:“还有一张你兄长单独的画像,可他比之前那幅画里明显长大了许多,至少……至少有十二岁!” 秦桑听得如遭雷击,捏住画像的手不住地发抖,颤声问:“你说你娘亲那里有我兄长长大后的画像?” 她还记得当年的元宵节,府里一位嬷嬷带着哥哥去逛花灯,自己那时原本也想去,可偏偏不争气生了病。 那天她等到很晚,哥哥也没来看她,她以为是哥哥玩得忘记了自己,躲在被子里生闷气,发誓如果哥哥来了,一定要好好骂他一顿再原谅她。 可她再也没有见过哥哥,连那个嬷嬷也一起失踪了。 母亲就是从那时一病不起,她好像怀了很重的忧虑,总是看着自己默默流泪。 而杜世元那时还未褪下慈爱的面具,时常陪在母亲身边,连汤药都是他亲自送的。 可现在想起来,杜世元好像并不太着急寻找哥哥,他派了些人出去,找到的却是那个嬷嬷的尸体,于是他对母亲和自己宣告,说哥哥大约是凶多吉少,很难再找回来。 而母亲那时候已经卧床不起,外公派人去找过,也依旧没有音讯。 最后母亲病重不治离世,而她那时才不过五岁,没法继续寻找哥哥,后来她渐渐说服了自己,当作哥哥早已不在人世了。 如果他还在,肯定会回来找自己,他绝不会将自己一个人丢在杜家。 可秦桑怎么也没想到,竟会听到郡主说出,她曾看到过哥哥十二岁时的画像。也就是说哥哥很可能没有死,而长公主还知道他的下落。 难怪长公主第一次见她,就知道自己说了谎。她极有可能派人查过他们全家,所以知道自己长什么样子,也知道她根本不叫金裳。 可长公主为什么要这么做,她曾说过和娘亲有仇,难道当年之事和她有关?这念头令秦桑遍体生寒,不敢再深想下去。 郡主不明就里,却也觉得十分古怪,而秦桑突然一把握住郡主的手,满脸祈求之色道:“郡主能不能去问下长公主,我哥哥是不是还在人世,她知不知道我哥哥现在在哪里?若我去问她一定不会告诉我,我真的很想知道哥哥的下落,求郡主帮我。” 郡主从未见过她如此脆弱的模样,脸上都带了泪痕,吓得连忙反握住她的手道:“好,我回去帮你找找看,能不能找到当年那些东西。如果没有,我会帮你去问娘亲,她最疼我了,绝对不会瞒着我的。” 秦桑感激地点头,想到哥哥她根本难以平静,将头靠在郡主肩上,放纵地流了会儿泪。 这时,她们突然听到外面的张嬷嬷喊道:“老爷来了。” 秦桑连忙用帕子擦了泪,拉着郡主走了出去。 小院里,杜世元满脸堆笑站在那儿,对郡主行礼道:“不知郡主今日驾临,临时备了些礼物,还请郡主收下。” 郡主目光往他背后一扫,发现身后的小厮捧着匣子,可她抬了抬下巴道:“不必了,这些东西公主府有不少,必定比你送的要好。” 杜世元笑容有些僵,可他并不觉得难堪,毕竟郡主是长公主独女,娇纵难缠些也是应当。只要他做足礼数,让长公主知道了,多少能赚些好感。 秦桑十分佩服这位朝堂老油条,昨日才对自己说不要以为能随意攀附上长公主,今日就能对着郡主如此讨好。 可郡主说完这句话,就对着张嬷嬷用亲昵的语气问道:“张妈妈,晚饭还没好吗?我都饿了。” 杜世元脸有些黑,自己一个三品侍郎还站在这儿呢,郡主竟然不理自己,去亲近一个下人。 可他还没,送晚膳的人低头哈腰从他身边走过,郡主挽着秦桑的手开始准备用晚饭,张嬷嬷和银枝自顾自忙活起来,好像他这个主人家不存在似的,站这儿都显得多余。 杜世元觉得没趣,索性拂袖离去,可这时秦桑却突然追了出来,问道:“爹爹,你还记得哥哥失踪时的事吗?” 杜世元倏地转身,面容有些阴沉:“你为何突然问这个?” 秦桑望着他的脸道:“这些年,你真的没有再找过哥哥?他毕竟也是你的血脉,若他还在人世呢?就这么一直与我们离散吗?” 杜世元垂在衣摆旁的手指攥紧,语气讥讽道:“若他真的还在人世,如今也有二十多了,可他一次都没回来看过你,你还在做什么梦?” 秦桑面色发白,这也是她想不明白的事,就算哥哥不留恋杜家,连自己都不要了吗?为什么都不回来看看自己。 当她回过神来,杜世元已经拂袖走远,于是她浑浑噩噩地回了院子,张嬷嬷唤了她两声才清醒一些。 郡主知道她为何会如此,吃饭时连调戏成安的心都没了,几人就这么沉默地用完了晚饭,然后郡主便告辞离开。 离开时她握着秦桑的手道:“你不必太过担忧,我会帮你的。” 秦桑心中感激,不知该说些什么才能表达,只是用力点了点头。 郡主走后,张嬷嬷和银枝都来问她有什么心事,她不想吓着张嬷嬷,于是什么都没说,只说自己累了想要歇息。 可她走进房里时,成安却立即跟了进来,挡在她面前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秦桑用力咬唇,抬头时已是双眼通红道:“我怀疑我哥哥的失踪,还有我母亲的死,根本不是意外,而是一场阴谋。” 第117章 我会在这里 五岁之前的记忆,秦桑总是刻意将它们遗忘,因为那会提醒自己,她也曾有过亲人的疼爱,有过恣意妄为的勇气。 哥哥秦枫虽然只比她大三岁,但是他从小就很懂事,对妹妹更是温柔细心,会记得她所有喜好,陪着她去想玩的地方,还会偷偷溜出府里,给她买沿街叫卖的坊间小吃。 秦桑现在仔细回想,哥哥走失的那年已经八岁,教他的夫子都夸他是可造之材,说他早慧又聪颖,哪怕那晚看花灯时没人跟着他,他也不可能在闹市走失。 而娘亲的病更是来得蹊跷,哥哥刚走失的那段时间,她虽然忧虑难安,但身体一直都很好,好像就是在一夕之间,她突然就病倒了。 杜世元给她找了许多大夫,他们每次都是语焉不详,只说夫人是忧虑过度,查不出什么具体的病因。 而当那些汤药送来之后,母亲好像病得更厉害了,她开始日日落泪,经常会在梦中惊醒,然后抱着睡在旁边的秦桑,哭得泣不成声。 小时候的秦桑并不懂这是为什么,可现在回想起来,母亲应该是知道了一些事,也知道自己可能命不久矣,开始担心女儿的安危。 可她那时还是错信了杜世元,所以才在去世之前将自己交托给他。 而那时杜世元早在外面养了周氏,在他们心里,是不是早就盼着母亲能快些去世,这样就能彻底吞占秦家的家产。 这些记忆原本早都被秦桑封存,她不希望自己沉溺在过去,不想让自己因此而脆弱消沉,她必须往前走,直到冲破一切阻碍,拥有能和杜世元对抗的底气。 可今日郡主一番话,让她突然意识到,原来这世上可能还有她的一个亲人,是她可以放心依靠,给她最多疼爱之人。 可在事情没搞清楚之前,她没法对任何人倾诉这些事,可成安是例外。 所以她才会对他说出那句话:“我怀疑我哥哥的失踪,还有我母亲的死,根本不是意外,而是一场阴谋。” 她说完便觉得内心紧绷住的弦断了,泪水不受控地涌了出来,道:“成安,我哥哥可能还活着,可他为什么不回来找我呢,他是不是已经把我忘了?” 成安垂眸看她哭得泣不成声,转身将房门关上,然后拉着她坐下,安抚似地轻按着她的肩道:“你怎么知道你哥哥还活着?” 秦桑将方才郡主说的话全告诉了他,然后深吸口气道:“我听到郡主说看到我哥哥十二岁的画像时,真想马上冲去质问长公主:我母亲的死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哥哥的失踪是不是和她有关?可我知道,这根本无济于事。她那么高高在上,连同我母亲的渊源都不告诉我,又怎么会告诉我这些。” 她越说越是难过,声音暗哑着道:“可我真的很想知道,我哥哥究竟在哪儿?为何过了十几年,他都从未来找过我。” 成安按在她肩上的手指用力屈起,克制着自己想要将她揽进怀中安慰的冲动。 然后他低下头,用帕子轻柔地为她擦去脸上的泪,柔声道:“也许有些事,让他没法回来找你,等他做完那些事,总会出现在你面前。” 秦桑摇了摇头道:“我刚到庄子里时,总会做一个梦,梦到哥哥回来了。他和爹爹大吵一架,到庄子里来找我,说他以后都会陪着我,我什么都不用怕了。可每次醒来都只有我一个人,然后我就会想,如果哥哥真的回来了,他会带我回杜家,还是带着我离开?如果离开京城,只有我们两个相依为命,我们会过怎么样的生活?要靠这样想着,我才能熬过整个长夜。” 她抬起通红的眸子,斩钉截铁道:“所以他只要还在这世上,就一定不会不理我,无论发生什么,他都一定会来找我,哪怕日子苦一点,他也不会将我一个人留在京城。” 成安将为她拭泪的手滑下,指腹触上她湿软的唇瓣,只碰了一下就立即分开,怕会被勾出内心深处的渴望。 然后他望着她,用承诺的语气道:“如果你哥哥真的还活着,我可以帮你找到他。我帮你去找长公主,只要她能告诉我你哥哥在哪儿,无论天南海北,无论要用多久,我都一定会帮你找到他。” 秦桑愣愣看着他,原本只是想找个人倾诉心里的惶恐,没料到他会说出这番话来。 他并不是在安慰她,而是真正想要帮她找到亲人,无论需要付出什么,他都无所谓。 秦桑望着他垂下的漂亮眉眼,恍惚着想,他是在什么时候长成这般温柔可靠的男子的。 明明就在晚饭前,他还好似曾经那个脆弱少年,撒娇似地轻抵着自己的肩,担心自己会不要他。 一瞬间秦桑心里塞了许多东西,好像有许多话想说,最后只是吸了吸鼻子道:“成安,谢谢你。” 成安见她终于不哭了,笑了笑道:“只要你不再难过,我现在就可以去找长公主,帮你问你哥哥的下落。” 他说完竟真的站起来往外走,秦桑吓得连忙拉住他的胳膊,道:“你别做傻事,长公主怎么会见你!” 成安望着她圈在自己胳膊上的手,眼眸中都添了些光彩道:“放心,我总会有我的法子。” 秦桑没想到他真的要去,连忙用力把他往回扯,成安似是被她扯的站立不稳,身体一晃跌下来,几乎就要倒在她身上。 秦桑吓了一跳,幸好成安用手臂撑在她身旁,脸几乎擦着她的鼻尖堪堪停住。 他似乎也有些惊魂未定,一时间忘了站直,就这么保持环抱的姿势,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秦桑被他弄得一阵慌乱,倏地往后站起道:“这是我自己家的事,无需你去为我冒险。而且就算你见到长公主,她也必定会警惕,什么都不会告诉你。” 她见成安还是执拗,继续劝说道:“我已经请求郡主帮我打听,长公主最疼爱的就是她,也许会告诉她真话。” 成安想了想,道:“那在此事有结果之前,你不许再多想什么,也不许再难过。如果你哥哥真的还活在世上,你们迟早能相见,这对你本应该是件再好不过的事。” 秦桑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再加上方才一番倾诉,让她彻底轻松了起来,笑了笑道:“知道了,这件事你别让张嬷嬷知道。她心里藏不住事,我怕她会直接去质问杜世元,会打草惊蛇。” 成安点了点头,随即趁她还未防备,突然将她按在床边坐下,然后弯下腰,伸手捂住了她的眼睛。 秦桑猝不及防,正想问他要做什么,就听到他在耳边柔声道:“关于你哥哥的事,不许再想了,也不许再哭,好好睡一觉。” 他掌心温热,暖暖地贴着哭得有些红肿的眼皮,秦桑弯起唇角道:“知道了,你也回去歇息吧。” 可面前之人并没有动,过了一会儿挡在眼睛上的手掌才挪开,她视线还有些模糊,看见面前之人笑得十分温柔道:“无论你什么时候需要我,我都会在这里。” 那一晚,杜宅里很多人都睡得不安稳。 秦桑辗转许久才迷迷糊糊睡着,然后她做了许多梦,一时梦到八岁时的哥哥对她笑,一时又梦到已经长大的哥哥,他的脸很模糊,身体却比她想象的更加高大健硕,他好像对她说了对不起,然后又转身离开。 而杜世元半夜披衣而起,不知想起了什么,站在窗前许久,面容越来越阴沉。 可他并未发现,有人就在这时翻墙而出,趁着夜色轻轻走上长街。 第118章 他死了 郡主回府后就偷偷溜进了书房,可她翻来找去,怎么也找不到那幅画像和那些书信。 也许是因为多年前的那次意外,长公主觉得书房已经不再安全,将它们收在了另外的地方。 既然没法暗度陈仓,郡主一直踌躇到第二日大早,决定去找长公主试探,想打听出秦桑哥哥的下落。 可没想到柳瑶直接将她拦在门外,说长公主昨晚没休息好,现在需要补眠,不然身体吃不消。 郡主有些好奇,走近柳瑶打听道:“娘亲昨晚做什么了?” 柳瑶还没回话,她就惊讶地喊道:“柳姐姐,你昨晚也没睡好吧,眼下怎么乌青得这么厉害!” 柳瑶抿了抿唇,犹豫会儿终是告诉她:“昨晚有人来找长公主,他们谈了许久,我一直在门口守着。那人走后,长公主又过了许久才睡下,我见她好似有什么心事,就一直陪着她。” 郡主更奇怪了:“大半夜的,谁会来找娘亲?” 柳瑶很诚实地摇头:“我不知道,这些同我没有关系,我只需要保证公主的安全。” 郡主明白她说的是实话,也就不再追问。 她本应该回房去等公主起床,可想到这是对秦桑非常重要的大事,心神始终难以安定,于是负着手在公主房门口晃悠,终于听到里面传来喊声:“柳瑶,是谁在外面?” 郡主立即堆起笑脸,倏地冲到门前,十分郑重地敲了敲门道:“娘亲是我啊,你饿不饿,我让厨房给你做了燕窝粥,马上就能送过来。” 长公主披衣起床,婢女们连忙送了热水进来,伺候她穿衣洗漱。 她接过婢女们递过来的布巾,瞥了眼郡主,道:“大早上就来献殷勤,我看这碗燕窝可不会让我白喝。” 郡主笑眯眯走到她身边,伸手捞起她的长发,用撒娇的语气道:“娘亲,我帮你梳头吧?” 公主奇怪地看了下她,但是郡主难得这般乖巧,她也没有拒绝。 于是她让婢女们出去,被女儿按着坐到了铜镜前,听她踌躇满志地问道:“娘亲今天想梳什么发髻?” 公主笑出来道:“我说了,你就会梳吗?” 郡主心虚地吐了吐舌头,公主又笑着摇头道:“你想怎么梳就怎么梳吧,能见人就行。” 于是郡主拿起梳篦一边为公主梳头,一边同她闲谈几句,等到气氛差不多的时候,她状似不经意地问道:“娘亲上次说过,你认识秦桑的母亲?” 长公主搁在桌案上的手指一滞,抬眸问道:“怎么,你也要打听她的事?” 郡主一愣,脱口问道:“还有谁打听了?” 随后她发现自己竟是不打自招了,于是懒得再绕圈子,道:“秦桑很可怜的,她五岁就没了母亲,大哥也不知道去了哪儿,她爹爹把她当作眼中钉一般。若是她哥哥还在世就好了,好歹还有个她可以依赖的亲人,娘亲你说呢?” 郡主边说边看着长公主的脸色,见她不像发怒或是不悦,神色始终淡淡的,才终于松了口气。 可很快,长公主就冷笑一声,问道:“你想打听秦桑的哥哥吗?” 郡主心重重跳了一下,随即破罐子破摔,用很快的语速道:“许多年前我好像在书房里,看过她哥哥的画像。娘亲是不是查过他们一家,你知道秦桑的哥哥现在哪里吗?” 公主的神情重回冷漠,淡淡回道:“他死了。” 郡主猛地一惊,差点扯掉长公主一缕头发,然后连忙弥补似的将发髻盘好。 她心乱如麻,长公主也不再说话,一时间屋内陷入尴尬的沉默。 可郡主不是个藏得住事的,将长公主的发髻用一支珠钗簪好后,深吸口气问道:“她哥哥真的死了?是什么时候死的?” 说出口时,才发现自己声音都在抖,她不敢想象,如果秦桑得知这个消息会有多难过。毕竟从未有过希望,也比看到希望却又很快破灭来得好。 公主却露出个神秘的笑容,站起身道:“若是秦桑让你来问我的,你就告诉她,她大哥是死是活,全靠她大哥自己的本事,旁人说的都不算数。” 郡主彻底听不懂了,索性拉住公主的胳膊撒娇道:“娘亲说的我都晕了,能说明白点吗?比如她哥哥现在在哪儿?” 公主却屈起手指在她额上轻轻敲了下,瞪起眼道:“你将府里的事四处宣扬,给本宫惹了不少麻烦,现在还来问东问西,真以为本宫不舍得罚你啊。” 郡主捂着额头一脸无辜,然后听公主道:“这次就罚你禁足三日,往后这事你也无需再问。” 郡主还没来得及消化被禁足的噩耗,厨房就送了燕窝粥进来,公主走到外间唤她道:“饿了吗?饿了就来吃粥。” 郡主重重叹了口气随她坐下,心不在焉地搅着碗里的粥,公主看得摇了摇头道:“你若再见到秦桑,让她好好等着就行,也许不久后就能知道答案。” 郡主愣愣将燕窝粥放进口里,只觉得娘亲说话越来越高深莫测了,明明是简单的字句,她怎么一点儿都听不懂呢。 而秦桑从大理寺回家后,立即就接到了郡主派人送来的书信,郡主不知道该怎么说,干脆把长公主说的话全写了进去。 秦桑虽然没抱希望,但看到这些话还是觉得十分费解,不过长公主既然说她不久就能知道答案,那她等着就是。 反正十几年都等过来了,只要哥哥还有活着的希望,她就等得起。 可是她也不想坐以待毙,昨日她试探杜世元,觉得他一定知道什么事。于是她思索了许久,决定从十几年前杜家的家仆查起。 当年母亲死后,杜世元就遣散了许多下人,只有张嬷嬷和银枝坚持跟着自己去了庄子里,在那些人里,也许会有谁知道当年之事的线索。 而杜家所有的人员名册,全在如今管家的周氏那里,而周氏除非失心疯了, 才会乖乖将这些东西交给她。 秦桑正想着这件事,没想到周氏竟亲自来找她了。 此刻这位继母正拿着把扇子站在院子里,表情不冷不热,她因为杜婉被退亲的事清瘦了一圈,眼角都多了些皱纹。 等看到秦桑走出来,她才望着她道:“皇后娘娘明日要办赏花宴,邀请咱们家的姑娘进宫赴宴。你明日就不必去大理寺了。” 秦桑没想到周氏第一次踏进她这儿,是专程通知让她准备进宫赴宴,明明派个嬷嬷过来说也是一样。 可她很快就想明白过来,按照杜世元的身份,家眷本来不太能够得上这样的宫宴。 皇后这次特意邀请杜家的嫡女赴宴,只怕是冲着自己来的,而杜婉肯定不想错过这个好机会,但是如果自己不去,她便去不了。 所以周氏生怕出了纰漏,才特意跑这一趟。 第119章 皇子 想到此处,秦桑笑了笑道:“我现在手上还有件案子,只怕明日走不开。” 周氏没想到她还对自己打官腔,气得嘴都歪了,大声道:“这可是皇后娘娘的宫宴!你现在真是尾巴翘到天上去了,万一惹怒了皇后娘娘,咱们都跟着你一起遭殃。” 秦桑耸耸肩道:“大娘子说的对,所以我得慎重考虑,现在没法答复你。” 然后她直接走回房里,二话不说把门给关上了。 周氏望着那扇被她甩上的门,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想追进去质问她到底去还是不去,可张嬷嬷端着一盆水走过来,然后脚下一滑,不偏不倚正泼上周氏的裙摆。 周氏往后跳了两下,指着张嬷嬷正要开骂,张嬷嬷却瞪着眼喊道:“哎呀,都怪我刚才没看着大娘子,这裙子都湿成这样了,得赶紧回去吧。” 周氏被这主仆俩气得头晕,只得自认晦气往回走,边走边大骂道:“好啊,你现在仗着有人撑腰,如此目无尊长!要不是因为你爹爹,真以为别人会高看你一眼呢!往后你吃了亏摔了跟头,可莫要怪咱们杜家容不下你!” 秦桑把窗户撑开,看着周氏骂骂咧咧的狼狈背影,笑得十分开心。 张嬷嬷这时走过去问道:“姑娘你明日真的不进宫吗?” 秦桑摇头道:“我自然要去。且不说君臣之礼,我能进大理寺为官,多亏了皇后娘娘向圣上说情,她这次专程让我进宫见她,不管为了什么原因,我必定是要去感谢她的。” 张嬷嬷又问:“那你刚才为何说要回大理寺办案?” 秦桑笑得带了几分狡黠:“她生怕我不去杜婉也去不了,只要我不给肯定的答复,今晚她怕是睡不着觉了。” 张嬷嬷总算明白了,笑着道:“她现在肯定气坏了,只怕饭都吃不下了呢。” 她一向讨厌周氏,这时想得神清气爽,对秦桑道:“姑娘待会儿想吃什么,今晚我亲自下厨给你做,吃饱了明天漂漂亮亮进宫。” 秦桑从未以官宦之女的身份进宫过,第二日让张嬷嬷和银枝给她好好打扮了一番,出门上马车时,杜婉已经等在那里,见到她明显松了口气,可看清她的容貌,又露出嫉恨的表情。 坐上马车后,杜婉朝她上下扫了眼,道:“看来姐姐也知道今日皇后宴席上,几位皇子都会出席,打扮的如此妖艳。” 秦桑倒是真不知道这件事,几位皇子之中,唯有二皇子她只在元德寺远远见过一面,并不熟悉。 这位二皇子虽是庶长子,但母妃早亡,也没有什么掌权的外戚支持,从小不得皇帝喜爱,性格也是沉默寡言,不像三皇子那般爱与朝臣结交,也不像他在百姓中广有贤名。 可这几年,他得到了陆昭和镇抚司的支持,陆昭曾陪他在台州贪腐案中揪出一众贪官,让他在民间有了些声名。 据说二皇子现在与皇后十分亲近,经常去她宫内问候,陪着皇后用膳或是闲谈。 因为太子早亡,皇后再也没有自己的孩子,而二皇子也没有母妃,若是皇后能将他认在自己名下,也许三皇子的储君之路就不会那么板上钉钉。 可话虽如此,皇后一直没有认下他的意思,所以朝臣们仍是把宝压在三皇子身上,而二皇子依然是鲜少出现在人前,同他的两位弟弟很不一样。 秦桑想到此处,对这位二皇子多了些好奇。 她总觉得让二皇子依靠皇后是陆昭的主意,只是不知为何陆昭敢孤注一掷地偏向二皇子,若是三皇子真的登基,他作为二皇子党必定是没有什么好结果的。 毕竟锦衣卫和普通朝臣不同,朝臣们只需明哲保身,无论谁当皇帝都不会输的太惨。 而锦衣卫只对皇帝忠诚,不隶属任何朝堂的阵营,若是押错了储君,极可能会跌落谷底再难翻身。 她想的出神,根本没留意面前的杜婉又说了什么。 杜婉自以为高姿态的说了一堆,教她进宫的礼数,然后才发现秦桑根本没在听,这人根本就没把自己放在眼里。 她气得脸都白了,决定以牙还牙,把头也撇向窗外,假装对面的人不存在。 今日的赏花宴就设在皇后的宫里,两人被宫女领着去皇后那里请安,走了不远就看到迎面走来两个人,秦桑连忙行礼道:“三殿下,四殿下。” 三皇子眼神朝她垂着的脸上扫过去,笑了笑道:“秦娘子今日格外漂亮啊,四弟你说呢?” 四皇子也跟着笑道:“是啊,好好的贵女,就该像现在这样打扮得漂亮些,赏赏花念念诗,莫要去逞强斗狠,做不该做的事。” 秦桑知道这两人是话里有话,可还是恭敬地回道:“多谢两位殿下。” 杜婉从未和皇子这般接近,脸都快憋红了,听到三皇子竟然夸秦桑漂亮,不服气地调整好表情,用最美的姿态抬头,可两位皇子已经越过她们走开了,好像根本没有看到她似的。 她咬了咬牙,恨恨地问秦桑:“你和三殿下很熟?” 秦桑想了想,如果把他的王妃送进刑部大牢也算上的话,那还真是挺熟的。 另一边,四皇子见三皇子面色阴沉,小声问道:“皇兄想好该如何处置她了吗?” 三皇子见四下无人,压着声道:“她不知怎么攀上了长公主,连你那个永嘉郡主都对她十分亲近,这人留着总是个祸害,若是那件事让她知道了,按她这般横冲直撞的个性,咱们都别想全身而退。” 他见四皇子如往常那般只是附和自己,一副唯唯诺诺的模样,突然板起脸问道:“公主府里那个假冒婢女的眼线,是不是你做的?” 四皇子听得一抖,还没想明白怎么回,就见三皇子冷冷盯着他问:“你为何提醒她一定要找到苏柔留下的首饰,到底是何居心?” 第120章 宫宴(一) 四皇子一听,吓得扑通一声就跪下了,声音里带着哭腔,话都说不清了:“没有没有啊!三哥你要信我啊!” 三皇子本来只是想试探下他,没想到他会被吓成这样,见他堂堂皇子跪在地上痛哭,觉得有些丢人,弯腰拉着他的胳膊将他捞起道:“我不过随口问问,你怕什么?” 四皇子用衣袖拭着泪,声音还有点抖:“是我一个护卫撞到春桃鬼鬼祟祟跑去那棵树旁,把她捉住一拷问,她就吓得什么都说了。我想着这是个好机会,就没有揭穿她,让她留在公主身边,帮我打探郡主的喜好,我也想投其所好,打动郡主的芳心。” 三皇子觉得他实在没出息,都在公主府安插眼线了,竟然只想到这些情情爱爱的事,可他很快又问道:“那你为何要让她留意苏柔的首饰,若不是她画蛇添足,那只扳指可能根本不会被发现!” 四皇子苦着脸道:“我真是为了三哥你着想啊!当初你说苏柔那些首饰不知被谁拿走了,为此还忧虑了一段日子。我就想着既然有了这个眼线,顺便让她盯着这批首饰,如果发现了,一定要带回来给我。我是想帮你销赃啊,三哥!” 三皇子锤了他的脑袋一下:“销什么赃!就你这猪脑子,往后莫要自作主张,给我添麻烦!” 四皇子连忙点头允诺,三皇子心头的疑虑消了,丢了张帕子过去道:“把脸擦一擦,让其他人看了像什么样子!” 四皇子用帕子擦了脸,抬头时三皇子已经走开,他用力捏着那张帕子,将它揉成一团扔进了草丛里。 另一边,秦桑和杜婉一起被领着走进懿安殿里,殿内布置得富丽尊华,暖香宜人。 皇后正站在桌案旁写着什么,见两人进来行礼,抬头露出温和的笑容,放下毛笔摆了摆手让她们不必拘谨。 她身旁站着一位男子,身穿紫袍蟒服,袍上绣着华丽的金线,腰间玉带镶缀满宝石,此时正微微躬身为皇后研墨。 秦桑立即猜出他的身份,躬身道:“拜见二殿下。” 二皇子眼神在她身上停留了一会儿,随即淡淡收回目光,很浅地点了下头回应。 他然后接过皇后递来的狼毫笔,恭敬地问道:“需要帮母后把花牌写完吗?” 皇后因今日的赏花宴生出兴致,她亲自给每种植物写上花牌,然后让贵女们按花牌上的名字寻到正确的品种,若是挂对了花牌便有赏赐。 二皇子看她饶有兴致地盯着秦桑,知道她等的就是这人,于是十分贴心地接过狼毫帮她写完。 皇后赞许地点了点头,又对秦桑笑着道:“你今日打扮得很好看。回到了大理寺也要这般打扮,不必像之前那般刻意灰头土脸,要让那些男子看看,咱们女子就算办案,也能办的漂漂亮亮英姿飒爽。” 秦桑见皇后态度亲切,笑得有些赧然道:“之前那般打扮是因为要掩饰身份,说起来还要多谢皇后娘娘,若不是娘娘在陛下面前帮我美言,我能不受责罚就已经万幸,更不敢想能回大理寺得到官职。” 皇后点头道:“你能当上女官,是因为你自己办案的功绩,往后可要更上心些,为本宫争口气。” 两人一问一答,让杜婉站在那里十分尴尬,可皇后不开口她也没法离开,只能听她一句句夸赞秦桑,浑身好像有虫蚁在爬。 这时,皇后又看了杜婉一眼,问道:“你就是杜侍郎的二女儿?” 杜婉心中一喜,连忙做出乖巧温婉的模样回道:“正是臣女,娘娘去年大寿时,臣女曾随临平侯嫡女同送过一副刺绣贺寿,娘娘可还记得我?” 可皇后当然不记得这些东西,只是看着她摇头道:“太瘦了,风一吹就倒怎么行,回去多吃些吧。” 杜婉眼前一黑,然后就有些委屈,她可是为了贵女圈时兴的审美才饿成这样的,没想到竟被皇后当面嫌弃。 这时皇后用帕子擦了擦手道:“走吧,本宫带你们去园子里。” 当两人随着皇后到了花园,发现许多闺秀已经等在那里,席间衣香鬓影、秀色动人,比满园的花儿还艳丽几分。 闺秀们朝皇后行了礼后,都忍不住盯着秦桑看。 她们早听过杜家这位大姑娘的名号,听说她在庄子里待了十几年,突然靠着验尸进了大理寺,还受到了长公主和郡主的赏识。这已经不止是飞上枝头了,是直接往云霄上飞了。 这时见秦桑姿容绝艳,海棠红的衣裙显得皮肤白如瓷,根本没法和验尸那样恐怖的事联系在一处。 皇后让她们坐下,这时有位宫女过来同她说了什么事,她便起身同宫女往殿内走去,让闺秀们先自行赏花。 杜婉一抬头,就看见临平侯府的嫡女孟云瑶朝她招手,她曾花了许多心思讨好这位未来小姑子,让孟云瑶对自己赞不绝口。 如今她和世子的婚约已经没了,但孟云瑶还是那般热情,招呼杜婉在自己身边坐下,见她神色恹恹的模样,板起脸问道:“是不是你姐姐欺负你了?” 杜婉一听,眼眶立即红了,不说话只是摇头,看起来非常可怜。 孟云瑶气得狠狠瞪了坐在另一边的秦桑一眼,她实在不明白,这女人凭什么让自家哥哥失魂落魄,连定好的婚事都不要,还在家中同娘亲大闹,说除了她不想再娶别人。 这时见秦桑无聊地拿起桌上摆放的葡萄,突然大声喊道:“秦娘子这双手是摸过尸体的吧,看来这盘葡萄是没法吃了。” 一众贵女被提醒,想起这人成天和尸体打交道,也不知有没有沾上什么尸臭味儿,纷纷往旁边挪开,对她避如蛇蝎。 秦桑抬眸望着发难之人,随即露出笑容,将那盘葡萄拿到自己面前,叹了口气道:“既然如此,这盘西域夏黑只能让我一人独享了。” 然后她站起身,从每样水果里挑了一样,笑眯眯看着孟云瑶道:“还有这些也不能要了吧。” 第121章 宫宴(二) 孟云瑶一愣,没想到这女人这般无耻,竟将桌上所有的吃食都挑了一遍,就是故意膈应自己。 众贵女也有点愣怔,纷纷望向孟云瑶,都怪她说了那句话让她们下不了台,这可是皇后招待她们的东西,总不能一样都不碰吧。 一时间皇家水榭里气氛微妙,除了几声低语没人再说话,唯有秦桑最自在,想吃什么就拿什么,丝毫不顾旁人投来复杂的眼神。 皇后这时走回了席间,望着众女微妙的表情,不知她是否听到了什么,突然握起秦桑的手道:“走,陪本宫在花园里走走,本宫有些话想同你说。” 众人盯着那只被皇后握住的手,脸色都有些难看,刚才她们还嫌弃这是碰过尸体的手,没想到皇后毫不介意,好像在打她们的脸一般。 秦桑被皇后握着手往前走,也觉得有些不自在,但是看皇后始终温和笑着,丝毫没有皇家的架子,渐渐也就放松下来。 一直走到牡丹丛中的角亭里,皇后才引着她坐下道:“你不必如此拘谨,当初你同唐以临一起为沈云初翻案时,我就已经留意到你。后来元德寺里,你又靠机智挽救了一场大灾难,你身为女子能做到不畏强权,抽丝剥茧探清真相,本宫十分欣赏你。” 秦桑被她夸得不好意思了,低下头道:“不过是依着职责办案,并不值得皇后如此夸赞。” 皇后笑了笑道:“听说你和你父亲的关系并不融洽,你现在回了杜家,若有什么烦扰的事,或是这欺负你了,大可以同本宫说说。” 秦桑简直有些受宠若惊,皇后是宫里的主子,是一国之母,自己这些私事何须劳烦她来出马。 于是她连忙回道:“没有,爹爹把西苑给了我,我还要去大理寺应职。说是一家人,其实没什么往来,我也早就学会绝不再他们身上浪费一丝情绪。” 皇后见她态度洒脱,点头道:“本宫刚才就看出来了,你不是忍气吞声的性子,谁敢欺负你,就该反击回去。” 原来皇后刚才真看到了席间发生的事,所以才会带她独自出来,为她出头。 秦桑还是觉得有些不可置信,如果只是出于办案的欣赏,皇后对自己也太过上心了。 皇后似乎看出她的疑虑,又道:“本宫早就觉得,大姚的许多女子,论才干学识都不输于男子,比如长公主比如沈云初。只是许多人因为女子的身份被困在后宅里,才华难以施展。正好你误打误撞在大理寺争得一席之地,本宫希望你为天下女子做个表率,若你能作为女官一路高升,往后这天下也许会有不同的面貌。” 秦桑听得心中感动,垂下头郑重道:“秦桑谨记娘娘的教诲,必定恪尽职守、认真查案,绝不会让娘娘失望。” 皇后笑得眉目舒展,突然又问道:“对了,你今年有十九了吧,可有想过婚配?” 秦桑抿了抿唇,因着皇后方才的言辞,回话时带了几分真心道:“秦桑身上背负太多,并没有心思去想这些事。” 皇后将手按在她肩上,用调笑的语气道:“小小一副肩膀,你能承担多少?本宫虽然希望你能一路披荆斩棘,但长路艰险,若有人帮你分担是最好。你心里可有喜欢、或是想要依赖的人?” 秦桑一愣,心里有个模糊的影子,可她看不清那人的相貌。 皇后见她沉默,挑眉问道:“不回答,就是有了?” 秦桑连忙摇头道:“没有,我现在还无暇顾及这些。” 皇后笑容里带了几分深意,问道:“那陆昭呢?他可在本宫和陛下面前夸过你几次呢,而且本宫看他对你极为喜爱,等他过了丁忧之期,可能会让陛下为你们赐婚。” 秦桑倏地一惊,脱口道:“他从未和我说过此事。” 那天在皇宫里,他让自己等他母亲丧期的最后半年,可自己明明严词拒绝了,他也从未透露出会让皇帝赐婚的意思。 皇后望着她道:“怎么你不愿意?你可知道以陆昭现在的身份,能让他主动求娶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事。就说刚才在园子里的勋贵之女,不少人都将他当作梦中人日思夜想,盼着能嫁给他。” 秦桑皱眉道:“就算整个京城的女子都想嫁他,我也可以不愿意,我若不愿意,他怎能擅作主张让陛下赐婚,他可有把我当作平等的人来尊重?” 皇后收了笑容,似是在思索什么,随后将手搭在她手背上道:“若你真不愿意,本宫可以帮你。” 秦桑原以为皇后是想劝自己接受陆昭,没想到她竟说会帮自己,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愣了愣才道:“多谢皇后娘娘。” 皇后叹了口气道:“你在我面前,无需这般惶恐,将我当个普通的长辈就行。” 秦桑自从丧母以来,从来没有过什么普通的长辈,更何况是身份如此尊贵之人,皇后这热情她实在招架不住。 于是她尽量不显露出内心的困惑,冲着皇后点了点头。 这时,皇后突然望着她身后笑道:“真是背后不能说人,刚说起陆昭,他就来了。” 秦桑回头,看见陆昭站在高大的柏树之下,大红色的曳撒衬得他面容越发英俊,腰间佩着黑金长刀,映出凛凛英姿。 陆昭走上前来对皇后行礼道:“陛下说娘娘这里在办宫宴,让臣过来看看,是否需要镇抚司帮手。” 皇后笑了笑道:“不必劳烦了,本宫这也要回去了,儒儿的花牌也不知写好没。” 陆昭十分自然道:“方才臣过来之时,看见二殿下正在外面等着娘娘。娘娘若是不便,就由臣领秦娘子回席吧。” 皇后并未说话,只是看了眼秦桑,见她点了点头,才道:“那陆大人可要好好护送她回去。” 陆昭笑了笑,朝秦桑做了个请的手势,秦桑于是向皇后告辞,同他一起往赏花宴那边走。 走了几步,她终是难以忍耐,直接对陆昭问道:“皇后同我说,半年之后,你可能会让陛下为我们赐婚?” 第122章 宫宴(三) 陆昭先是一愣,随即又挂上笑容道:“本想晚些再同你说,没想到你已经知道了。” 秦桑有些生气,语带讥讽道:“陆大人为何觉得我一定会答应?还是觉得我知道后就该感恩戴德,陆大人这般良苦用心?” 陆昭望着她,目光有些倨傲地解释道:“是因为那日临平侯夫人进宫,同皇后聊起来世子为了你茶饭不思,说非你不娶,但你又不愿嫁他。她为世子忧虑,想着你现在算是陛下的朝臣,不知陛下能否做主撮合。皇后将此事告诉陛下时,恰好我也在场,我便对陛下直言,若你要嫁人,只能嫁给我陆昭。” 秦桑快被他气笑了:“陆大人何以有这般自信?还是觉得我上次那些话是欲拒还迎?” 可陆昭上前一步,伸手钳住她的胳膊,道:“世子根本不适合你,唯有在我身边,你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才能做人上之人。” 秦桑想把胳膊抽出来,可他的手极有力让她根本无法挣脱,于是抬起下巴,狠狠瞪着他道:“陆大人,这里还是皇宫,你是不是太过逾矩?” 陆昭望着她近在咫尺的唇瓣,喉结滚了滚,终是忍下内心的冲动,用算得上是温柔的语气道:“我如果娶了你就必定会对你好,你乖一些,等到半年之后,我必定会让你被所有人艳羡。” 秦桑觉得他简直冥顽不灵,叹了口气道:“陆昭,就是因为你这般霸道,我才绝不可能嫁给你。” 陆昭脸一沉,“莫非你还想嫁给别人?” 秦桑望着他认真道:“我要不要嫁人,要嫁给谁都是我自己的事。还有我想要做到什么,不需要别人来施舍,也不需要用谁的妻子身份来完成。” 陆昭嗤笑一声:“你真以为没有我给你撑腰,你能在这朝堂里闯出什么名堂吗?光靠着一腔孤勇,靠验尸断案?你可还记得唐以临的下场?” 他说完便觉得失言,因为秦桑的脸色彻底变了,然后她退后一步道:“以前是我看错了你,我可以自己回去,不必劳烦陆大人了。” 陆昭突然觉得一阵心慌,刚想要追上去,突然有位打扮贵气的年轻女郎冲过来,一见他便激动道:“陆大人,我可找到你了!” 陆昭上下打量她一番,看出她是来参加宫宴的贵女,以为是宫宴上出了什么事,连忙问道:“怎么了?” 可那女子不答,只拼命朝垂花门外招手,然后有另一名端庄貌美的女郎垂着头走出来。 陆昭看着那女郎红着脸走到自己面前,根本不敢抬头,只是望着脚尖,期期艾艾地开口:“陆大人,其实我……” 陆昭立即就明白了,顿时感到心烦不已,根本没心思听她说下去,只黑着脸道:“没事就滚开。” 那女郎脸色煞白,然后泪水一个劲儿往下落,把旁边的小姐妹吓得连声安慰,可再抬头时陆昭已经转身离开。 那位被拒绝的女子是国公府嫡女叫做温仪,旁边陪着她的就是孟云瑶,她知道这位姐妹对陆昭心仪已久,听说他今日也在园子里,鼓足勇气才来找他,没想到他竟如此不留情面。 可陆昭在外一向冷傲,从未听说他搭理过哪位女子,温仪虽然伤心,但早有被拒绝的准备,孟云瑶一个劲安慰她,将她带回了水榭。 当她们回席时,秦桑已经大喇喇坐在那儿,十分坦荡自在的模样,好似刚才的插曲不曾发生。 而旁边的闺秀们看着皇后那般高调地拉着秦桑离开,这时都在窃窃私语,有些还尝试着去同秦桑亲近。 孟云瑶很看不惯这些人的变脸,她这般嫉恶如仇,无论如何都会站在对自己好的杜婉这边。 这时,她突然看见旁边的温仪身子猛地一震,然后目光痴痴地望向前方。 孟云瑶跟着望过去,只见水榭之外,陆昭脚步匆匆,径直往席间走进来,然后迎着众人的目光停在秦桑面前。 他见秦桑并未抬头看自己,深吸口气道:“方才是我口不择言,不该那般说话。” 所有人的目光又齐刷刷全落在秦桑身上,有质疑有探究,更多的是觉得惊悚,陆昭何时对一个女子如此温声细语过。 秦桑没想到他竟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和自己道歉,顿时也觉得尴尬,仍是垂着头道:“陆大人今日还有公务在身吧,不必在这儿浪费时间。” 陆昭皱眉,软着声问道:“那你可愿意原谅我?” 席间不断传来抽气声,所有人都一副见了鬼的表情,而温仪瞪大了眼,几乎难以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 孟云瑶快气死了,这个狐狸精勾引自家哥哥还不说,还特意让陆昭来席上找她,就为了在她们面前耀武扬威! 就在场面即将混乱之时,突然听到一个声音传来:“这是在做什么这么热闹?” 皇后被几位皇子陪着走过来,走进水榭便笑着对陆昭道:“陆大人有什么事吗?还是你要留下和姑娘们一同赏花啊?” 陆昭薄唇紧抿,深深看了秦桑一眼,然后便行礼离开。 可走了一会儿,他听见二皇子在身后喊道:“陆兄今日是怎么了?以往不见你这般冲动。” 陆昭心中仍是懊恼,撇过头道:“没什么,私事而已。” 二皇子笑了笑道:“我听母后说过了,不过一个女子而已,你想要,寻个理由带回去就是了。” 陆昭确实曾有过这种想法,但不知为何,他看到秦桑时,就知道若他真的这么做了,只会将她越推越远,让自己后悔终身。 秦桑正好从水榭中抬头,看见二皇子和陆昭站在一处,不知在说些什么。 她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总觉得二皇子在陆昭面前有些谦卑,并不像皇子对臣下,反而像是攀着救命稻草一般。 第123章 收藏 在那一瞬间,秦桑突然明白陆昭为何要押宝二皇子。 因为二皇子既没有母妃的家族依靠,也不被皇帝疼爱,可以说绝无立储的可能。 以后无论三皇子还是四皇子登基,他的生死都会被攥在这两位弟弟手上,最好的下场是被外放到边疆,做个无权无势的王爷。但是夺嫡向来残酷,他与两位弟弟并无什么亲缘,极大的可能会被寻个理由赐死。 所以他为了自救,只能投靠一位手握京城兵权且受皇帝宠信权臣,将他视作求生的浮木。 而陆昭之所以选中他,也正是因为这一点,二皇子背后无人仰仗,便只能选择服从他,对他言听计从。 无论是台州贪腐案还是有机会对皇后讨好,背后必定少不了陆昭的手笔。当然陆昭也不是蠢人,若是二皇子真有登基的那天,他必定会在这过程中拿到足够的筹码,保证自己能得到稳固的权势。 他这步棋走的十分凶险,但若是赢了,便是真正的权倾朝野,甚至还能讨得王侯爵位,臣子中再也无人能与他匹敌。 秦桑想得有些心惊,收回目光时,发现皇后也正往那边望过去,她突然又生出个念头:皇后同二皇子这般亲近,为何迟迟不愿将他认在自己名下? 毕竟三皇子和四皇子都是宁妃所生,若是皇帝真的驾崩,皇后膝下无子可依靠,父兄又曾经有过叛国的罪名,宁妃可会放过她,坐视她成为大姚的太后? 可这念头很快就滑过去,毕竟这种夺嫡大事并非自己一个小女子能看透的,也许是因为皇后对她太好,才会让自己忍不住为她担心。 于是这场赏花宴就在许多暗涌的情绪中结束,赴宴的贵女们都没想到,竟是这个第一次进宫杜家大姑娘,靠着皇后和陆昭的另眼相待大出风头。 回府的马车上,杜婉脸上阴云密布,没忍住终是开口道:“今日来的都是勋贵之女,你可知道陆昭对你说的那几句话,马上就会传遍勋贵圈子,他们会觉得你们私相授受,到时还有哪家正经公子敢像你提亲?” 这是杜婉在快嫉恨疯了的时候,灵光一闪想出来的。 陆昭若是真喜欢秦桑,就该直接向杜家提亲,他不开口提亲,又在众人面前对她如此亲昵暧昧,这不就是又想占便宜,又不给她名分嘛。 于是她心里舒坦了不少,就算陆昭权势滔天,秦桑在他那里捞不着名分,同那些贱妾有何区别? 她自觉戳到了长姐的痛处,可秦桑听她说完只是轻轻皱起眉头,然后问道:“你坐车时一直这么吵吗?” 杜婉气得双颊飞红,自己戳破了她的痛处,她不该恼羞成怒发疯才对嘛,怎么自己的目光如同看一只吵闹的苍蝇,有些烦扰有些嫌恶,更多是不屑一顾。 可杜婉并不打算放过她,轻哼一声道:“你作贱自己就罢了,可别连累我们杜家的名声,也别耽误我的婚事。” 秦桑原本懒得理她,可见她这般不依不饶,便沉下面容飞快地道:“临平侯夫人对皇后说,世子现在非我不娶,希望陛下帮忙说和。若是妹妹如此介意我未婚配的事,我马上就答应世子,让他来杜家提亲,你可满意?” 杜婉脸色煞白,世子和自己退婚后,又要成为自己的姐夫?光想着这件事都会让她崩溃发疯,到时她必定会成为京城的笑柄。 可世子向自己退婚时看起来那般决绝,流露出对长姐求而不得的深情,让杜婉立即相信她说的是真的。 于是她一把抓住秦桑的胳膊,声音里带了祈求道:“姐姐,你不会答应的吧?” 秦桑朝她微微眯眼,冷声道:“不想这事成真,就闭上你的嘴!” 杜婉很听话地立即把嘴抿紧,又听秦桑继续警告:“不光是今日,还有以后若我听到任何关于我的闲言,全会算在你的身上。” 杜婉觉得这很不公平,可姐姐身上散发出的气场太过瘆人,让她委屈地红了眼,不敢开口只能不住点头。 马车停到了杜家门前,两人都同时松了口气,一个是逃过一劫,一个是终于不用被烦了。 秦桑回了西苑,想想今天的事只觉得疲惫至极,看见张嬷嬷出来迎她,伸手圈住她的脖颈上,将整个身体靠在她身上道:“今日可真是累死我了。” 成安从旁边经过,很是羡慕地看了眼张嬷嬷,然后走进房中,为秦桑选了一味熏香,又给她准备好热水。待到秦桑走进房中,立即闻到十分舒心的香味,而成安已经将温热适度的帕子递了过来。 秦桑歪在贵妃榻上,用温热的帕子贴着脸,整个人都放松下来,心中很是感动地问:“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这种熏香?” 小时候,她每次玩的累了,娘亲就会让丫鬟点上这种熏香,微笑着哄自己睡觉。 这些年,他们在庄子里过得简陋,她自己都快忘了对这种味道的依恋。只是在刚回杜家时,吩咐过银枝让她去找一找记忆里的熏香。 成安理所当然地道:“银枝第一次点这种香,你的表情就看得出来,所以我就记住了。” 秦桑感动地眨眼,很想感叹一句:“若没有你我该怎么办。”又觉得他们之间已经不适合再说这样的话,只能对他感激地笑了笑。 然后她抱着软枕,放松地在这舒心的熏香中慢慢睡去,成安在她面前蹲下身,默默看着她的睡颜,伸出手悬在半空,顺着她的轮廓描摹,从眼睫到唇角,然后满足地笑了。 直到被她放在旁边的手帕渐渐干透,他将那张曾触碰过她脸颊的帕子拿起,收到了自己怀里。 第124章 奇怪的邀约 两日之后,被禁足的郡主找到了秦桑,坐在西苑的院子里,一脸愤怒倾诉自己如何被娘亲教训,娘亲又是如何不顾母女之情,十分令人心寒。 秦桑很是愧疚,给她倒了杯茶道:“都怪我让你去打听我哥哥的事,才害得你被罚。” 郡主端着茶杯,眼神不住地往旁边瞅,秦桑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果然看见成安走过来。 他看见郡主先是愣了愣,随即问秦桑道:“张嬷嬷说你叫我过来?” 秦桑还在愣怔,旁边的郡主已经哭哭啼啼冲过去:“成安哥哥,我被娘亲关在家中整整三日,都饿瘦了!” 她为了佐证,还可怜兮兮地把胳膊抬起来,可成安眼睛都没斜一下,直接转身道:“你现在不方便,我待会儿再过来。” 郡主气得直跺脚,好不容易憋出来的眼泪也立即收起,捧着脸冷漠总结道:“这招没用,下次换一个。” 秦桑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好,郡主把攻下成安当作什么挑战了吗,这时郡主又八卦地问道:“听说那日在宫里,陆昭当着一群贵女的面对你表白了。” 其实她听到的传言比表白难听些,但是她永嘉郡主是何等聪慧之人,抽丝剥茧立即有了自己的解读。 像陆昭那般高傲之人,竟会冲动到在众目睽睽下袒露对一个女子的心意,必定是对秦桑求而不得发了疯。 秦桑没想到这事连郡主都知道了,连忙反驳道:“不是什么表白……” 她不知该如何定义,索性叹了口气,将那日皇宫里发生的事全说了一遍。 郡主一听立即精神抖擞,大声喊道:“陆昭想要皇帝舅舅为你们赐婚?” 她声音实在太大了些,很快身后多了个黑影,一道仿佛自带煞气的声音落下来:“谁要赐婚?” 郡主吓了一跳,等她看清来人后,忍不住撇了撇道:“方才还爱搭不理,怎么听到陆昭的名字跑的就这么快。你该不会是对陆昭有意吧?” 可成安对她的讽刺浑然未觉,望着秦桑有些急切地又问一次:“皇帝要给谁赐婚?” 秦桑扶着额头道:“没有赐婚,而且我已经对皇后说过了,我不会嫁给他。” 郡主立即听明白了:“所以他才追到宴席上找你,迫不及待宣示主权,啧啧,真是精彩啊。” 她一说完,就感觉旁边的煞气更重了,于是她望向成安微笑道:“你比不过陆昭的,不如早些死心,同我回公主府去。” 成安终于将目光落在她身上,漂亮的眼眸似寒潭深渊,凝着深不见底的黑,然后他十分平静地道:“她刚才说了,不会嫁给他。” 不知为何,郡主觉得这平静中酝酿着让她恐惧的东西,于是扯了扯秦桑的袖子求救:“你快让他不许凶我。” 秦桑无奈地看向成安,可他目光执着,好似一定要在她这里得到肯定答案,于是她只得又说了一遍:“是的,我不会嫁给陆昭。” 成安嘴角翘起,露出足以消融世间冰雪的笑容,然后迈着轻快的步子转身离开。 郡主一脸失望地看着他的背影,托着腮悻悻道:“激将法也不行,下次换掉。” 待到郡主离开时,秦桑将她送到巷子口时,突然有种异样的感觉。 她并未立即回府,而是站在门口往两边快速张望了一下,可终是什么也没有看到。 回到院子里,看见成安正站在柏树之下,她快步走到他身边道:“我怀疑这两日有人跟着我。” 成安皱眉问道:“会是什么人?” 秦桑摇头,道:“好像就是我从宫里回来开始的。前日我从大理寺出来的时候,就感觉旁边有人盯着我,可是什么人都没有找到。后来无论我在哪里,都觉得有人在偷偷跟着我,可我不知道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成安想了想,十分干脆地道:“以后你再去大理寺,我会陪着你。” 第二日,秦桑特意让马车在大理寺不远处的巷子停下,然后慢慢绕进巷子里,身后果然传来的脚步声。 她加快脚步,后面那人也加快,甚至直接开口喊道:“秦娘子,请留步!” 话音刚落,成安从旁边的院墙跳下来,将一个布袋套上那人的脑袋,举拳就要砸下去。 “等一下!”秦桑飞快拦住了他,疑惑地道:“如果他是特意来跟踪我的,怎么会叫我的名字?” 而被布袋罩住之人发出凄厉的惨叫声,似是被吓得不轻。 直到布袋被拿开,他望见秦桑一脸疑惑的脸,颤颤巍巍道:“小的是五城兵马司沈穆家的家丁,是老爷让小的请秦娘子去府里商谈要事,真不是什么坏人啊!” 成安冷声问道:“那你为何偷偷摸摸跟着她?” 家丁一脸冤枉,道:“是老爷让我不要声张,最好别让其他人知道。我刚才在大理寺外看见秦娘子走进巷子,就想着跟进来单独同她说,谁知道就被你们给逮住了。” 他望着成安还未松开的拳头,心有余悸地想:来传个话差点挨顿揍,可太倒霉了。 秦桑和成安互看一眼,问道:“你知道你家老爷有什么事找我吗?” 家丁挠了挠脑袋道:“小的不知道,老爷只是让我给秦娘子带句话,说躺着的人已经醒了。” 秦桑心中一惊,当初沈云初的案子,唐以临曾说过,那个异族马夫原本受了重伤,为了报仇才强行用了很多草药让自己恢复体魄,可很快受到反噬昏迷不醒。 后来唐以临用自己的性命换了周秉言被问斩,而那个叫阿木的马夫再也没有醒来。 所以沈穆突然叫自己去府里商谈,是因为阿木突然醒了?可这件案子不是早就了结了吗? 她正在惊疑不定之时,成安按了下她的肩道:“我同你一起去。” 第125章 隐藏的往事 当秦桑赶到沈穆的府邸,发现这位在家中含饴弄孙的总兵大人,好似比之前看到的更苍老了些。 他看到秦桑后对她感激地笑了笑,然后把目光挪到她身后的成安身上,顿了顿,又露出疑惑的神色。 秦桑连忙道:“放心,他可以信任。” 她没有多说什么,神情却是不容置疑的坚决。 沈穆的目光在成安身上停留了一会儿,终是没有再问,负手领着他们又上了辆马车。 马车一路疾驰,秦桑没有问他们要去哪儿,沈穆挑起车帘道:“今日来请秦娘子实在唐突,可唐以临曾对我说过,若他不在了,我唯一可以信任的人就是你。所以有件事,我还是想让你知道。” 秦桑想到唐以临,心中莫名生出些不忿,问道:“沈大人知道他是为何而死的吧?” 沈穆露出浓浓的愧疚之色,想解释什么,终是叹了口气道:“当初他来找我,说找到了云初不是自杀的线索,还说这件事牵扯到许多内情。那年我孙女刚出生,长子又进了五城兵马司,我思前想后,怕会拖累沈家的后辈,终是不敢同他一起查下去。但我带着他去找了当年被救下的阿木,我当时并不知道,他早已有为此事赴死的决心,也没想到他会做的如此轰轰烈烈。唉,是我们沈家对不起他,亏欠了他太多。” 秦桑见他眉宇间的悔恨与憔悴,也不想再苛求他什么,毕竟这是唐以临自己的选择,外人没资格为他不值或是质问什么。 于是她直接问道:“沈云初的案子已经真相大白,内廷司也为此几乎覆灭,沈大人为何还要找我?” 沈穆的目光中露出浓浓的悲戚和愤怒:“因为有一件事,连唐以临都不知道。若不是阿木突然转醒,也许连我都不会知道。” 说话间马车已经停在一处隐蔽的宅子外,沈穆同那车夫交代了几句,然后领着两人走了进去。 宅子里站着位年老的嬷嬷,端着药碗从一间房里走出来,沈穆招手对她问了几句话,然后让她去门口守着。 他们推开房门便有浓重的药味袭来,秦桑一眼就看到躺在床上之人,他比自己记忆中更瘦了些,眼神黯淡无光,看起来像一棵早已枯萎的树木,拼尽全力伸出最后的枝叶。 阿木看到他们进来,强撑着想要坐起,沈穆连忙过去扶住他,柔声道:“你不必起来,这里都不是外人,我们听你说就行。” 阿木眼中含泪,哑着声道:“只怪我这副身子骨不争气,不能为姑娘报仇。” 秦桑听得心中一突,周秉言都已经被问斩了,整个内廷司都因为私盐案和沈云初的死付出了代价,还有什么仇要报? 沈穆胳膊有些发颤,重重叹了口气道:“你现在说吧,那时你们离开家里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阿木深吸口气,掩下喉中的甜腥味儿道:“还是从头说起吧。当年二姑娘擒住了京城闻风丧胆的青面盗,人人视她为英雄,对她交口称赞,连三皇子都要娶她为王妃。可不知从何时开始,她总是心神不宁,府里的人都说她是因为不想嫁给三皇子,可我知道按照她的性子,直接拒绝三皇子就行,根本不会为这样的事而困扰。” “那时我就猜到,她一定碰到了很棘手的事。于是我问了二姑娘几次,最后她终于告诉我,她发现青面盗好像并没有死,甚至在为内廷司做事。像她那般嫉恶如仇,绝不可能坐视此事不理。但她又没有切实的证据,顾及到沈家的父母兄弟,怕自己贸然去查会连累到亲人。” “后来有一日,她说想假装逃婚离家出走,彻底和沈家断绝关系。这样哪怕她失败了,也可以将父兄撇清,不要连累家人。她说此事会很凶险,问我愿不愿意跟她离开,我当然愿意,我这条命就是二姑娘给的,哪怕她让我上刀山下火海我也是愿意的。” “所以我陪着她跑出了杜家,二姑娘和我找了个隐蔽的落脚处,准备慢慢查青面盗的事,可就在那天晚上的官道上,我们碰上了一个人……” 秦桑听得提起一口气,她从未听过沈云初遇害时的细节,忍不住问道:“是青面盗还是内廷司的人?” 阿木摇了摇头,道:“都不是,我猜测那是一位身份极高的贵人。虽然我没看到他的容貌,但他当时坐在一辆马车里,马车虽然伪装过,所用装饰看得出来非富则贵。而且他身边护卫武功非常高强,他们一定要请二姑娘上马车。我拼命想护住二姑娘,可武功实在不如他们,被他们狠狠打了一顿。那时二姑娘往马车里看了眼,就吩咐我回去等她,说她不会有事,然后就被马车给带走。” 秦桑听得皱起眉问道:“所以那人就是害死沈娘子的人?” 阿木摇头,语气渐渐悲愤道:“不是!可是那人比青面盗更加禽兽,我带着伤回到住处后整整一晚,然后才看到二姑娘回来,可她身上有很多伤,衣裳也换了一套,我觉得害怕就问她究竟发生了什么,可她只是摇了摇头,说是被狗咬了一口。” 他越说越是哽咽,几乎不敢说下去,沈穆也听得攥起了拳头,脖颈上青筋突起。 秦桑倒抽了一口气,不敢置信地道:“你的意思是……” 阿木闭上眼:“我怀疑二姑娘被那人侵犯过,也许是那人以此为威胁,想让她就此收手,可二姑娘假意顺从又逃了出来。后来,她带着我躲了两日,仍是没有放弃追查青面盗的证据,最后当她终于快要查到时,又被那人的手下找到。我看出那几个人应该是太监,是内廷司的人,可我拼死也没能保护二姑娘,他们以为我死了,就把我丢在山里,可有一户猎户救了我。我醒来后已经过了整整一个月,然后他们告诉我,沈云初已经死了,我的二姑娘再也回不来了……” 他说着便痛哭不已,然后不住地咳嗽,沈穆连忙拍着他的后背,帮他继续道:“这件事他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唐以临,包括我,因为不忍我们知道初儿曾受到过玷污。现在他终于醒来,觉得自己时日无多,犹豫许久,才决定把这件事说出来。” 与此同时,在京城的另一处宅子里,三皇子望着面前跪着的暗探,神色凝重地问道:“你说秦桑去见了沈穆?” 第126章 阿木的秘密 秦桑花了很长时间,才让自己从震惊中回神。难怪当时唐以临死前,曾说过怀疑沈云初的死,还有个幕后之人。 如果阿木说的事是真的,那个马车里的人一定身份极高。不然沈云初不会毫无防备地被带走,因为她断定以那人的身份,不会对自己做出什么事。 可没想到那人比她想象的更恶毒,他虽然没有亲手杀她,但用另一种方式折辱了她,希望以此驯服她。 可沈云初并不是寻常女子,她未因这件事而退缩,而是坚持追查青面盗的案子,直到那人忍无可忍,才让内廷司的人杀了他。 所以当年验尸的仵作,应该隐瞒了许多事。但那时沈云初的尸体被草草定案下葬,以唐以临的级别,根本没法越过大理寺少卿去验尸,只能将许多疑惑记在心里。 只可惜等到自己再开棺验骨之时,许多证据已经随时间湮没,若不是阿木说出来,也许这件事永远不会有人知晓。 于是她沉了口气,望着总算恢复平静的阿木问道:“你一直隐瞒这件事,是不是早已猜出了马车之中那人的身份?你知道这人的地位难以撼动,怕沈家会因此惹上更大的麻烦,所以宁愿让它彻底尘封。” 阿木擦了擦嘴角的血迹,露出苦笑道:“我知道二姑娘最在意的就是她的家人,所以我要帮她报仇,但绝不能牵连到老爷和少爷。虽然我不曾告诉唐大人,但是他也曾猜测过:能让大理寺为其费心掩饰,能让柳元在辞官多年后,一听闻皇帝要追查此案,竟宁愿自缢也不敢回京,这些只是因为周秉言和内廷司的力量吗?” “但是操纵内廷司周秉言为他做事的人,全天下又有几个,此人的身份地位,岂是我们能轻易撼动的。所以唐大人拼尽性命,也只能让内廷司和周秉言覆灭,让二姑娘能沉冤昭雪。原本我想将这个秘密带进坟里,因为怕老爷知道后,会为了给二姑娘报仇做出什么无法挽回的事。可这次醒来,我很清楚自己已经时日无多,我突然觉得很不甘心,为何那个人明明做了这么多恶事还能高枕无忧,哪怕他是皇亲国戚,哪怕他是未来储君,也没资格如此对待二姑娘,他应该付出代价,他必须要付出代价!” 他说得目眦欲裂,脸上涨着病态的红,双手握拳咳嗽不止,咳到最后只剩不甘地喘息声。 秦桑却深深望着他道:“你刚才说了未来储君。” 阿木狠狠吐出口血,惨笑着道:“没错,到了这一步我也不怕说出来,我怀疑那个人就是三皇子。他在百姓面前极善于伪装,但我知道他记恨二姑娘公然拒绝做他的王妃,让他没法得到夺嫡的筹码。所以他要羞辱二姑娘,要用毁去清白的方式让二姑娘屈服。可他实在看轻了二姑娘,二姑娘这样的人,怎么会因为清白这样的事就如了他的愿,相反她被激发了斗志,发誓一定要追查出青面盗,让内廷司涉及此事的太监们伏法,只可惜她最终没法对抗内廷司的势力,还被他们设计害死。” 秦桑其实也已经猜到这个答案,能让沈云初毫无芥蒂上车,能让大理寺官员为他奔波遮掩,除了皇族还能有谁? 而几位皇子中,只有三皇子同内廷司走的最近,能让周秉言对他言听计从,又同沈云初有过一渊源。 她想到三皇子曾说过对沈云初惋惜的话,顿时觉得恶心不已,可她很快说服自己镇定下来,问道:“那你们可有找到证明他身份的线索?” 阿木摇头道:“青面盗里的宋远山是我亲手捉的,也是我亲自拷问的,他到快死的时候都说不知道二姑娘是被谁带走的,可见他是真的不知道。” 秦桑皱眉道:“那日沈娘子回来后,她没有留下什么东西吗?或是有什么奇怪的举动?” 她觉得以沈云初的心智,若她真受到了侮辱,必定会想法留下关于三皇子身份的证据,等到青面盗被揭穿后,她会将这样证据一同交给皇帝,她绝不会放过侮辱她的人。 阿木认真回忆了下,迷茫地摇头道:“那天她回来后,在一棵槐树下待了整整半日,好像只是发呆。后来我实在有些担心,唤她吃些东西,她转头看了我一眼,然后她摸了摸树干,说这棵树长的很好,等到春暖花开时,我们可以再回去看看它。” 他说得悲从中来,从喉中发出呜咽声,后来那个冬日再也没有过去,二姑娘没有等到春暖花开,他们再也没有机会回去了。 秦桑却追问道:“那棵树在哪里?” 阿木愣了愣道:“在城郊我们租的一间小院旁边,是很大的一棵槐树。” 秦桑立即起身,对阿木满怀期待道:“那个地方具体在哪儿,你说出来我来画。” 沈穆立即将外面的嬷嬷拿了纸笔过来,秦桑很快根据阿木的描述将地形图画了出来,阿木说了这么多话,已经是气喘吁吁,连清醒都要强撑着。 秦桑明白他今日已经消耗太多的情绪和精力,于是对他道:“你先好好歇息,我们去那棵树下看看,也许会有收获。” 可阿木用最后的力气抓住她的衣袖,眼里迸发出癫狂的光,秦桑感到旁边的成安瞬间蓄满杀气,连忙对他摇了摇头。 阿木喉结滚动一番,哑着嗓子喊出:“求求你,别放过他。我做了鬼……做了鬼也不会放过他……” 他思绪似乎已经混乱,抓着秦桑衣袖的指节发白,整个人都在发抖,成安终于忍不住,上前扯落他的手,将秦桑拉到自己身边。 沈穆连忙冲上去,接住阿木下滑的身体,然后看他再度陷入昏迷,重重叹了口气:“他这副身子实在受了太多的苦,只靠着最后一点心气强撑着。可他说一定要把这些话说出来,现在他总算是了无牵挂,也不必再受这些折磨了。” 秦桑默默看着躺在床上紧闭双目的异族男子,她知道这一次,他可能再也没法醒来了。 如果能这样睡过去,对他也算是一种解脱。 第127章 沈穆的决定 当三人从那间小院里出来,坐进马车时,谁也没有说话。 沈穆突然抬眸看向秦桑道:“你方才都听到了吧,这件案子如果能停在周秉言的死,也算是皆大欢喜。可阿木到底还是不甘愿,我也不甘愿,这人做了这么多恶事,却在百姓面前落得美名,未来还可能成为大姚的皇帝,这不是很可笑吗?” 秦桑望着他决绝的表情,心中一突问道:“沈大人想做什么?” 沈穆倨傲地抬起下巴,眼角的皱纹淡去,仿佛还是当年横刀立马的将领,然后他沉声道:“我已经逃避了太久,本就对不起初儿,也对不起唐以临。明日会向陛下请求,重新回到兵马司总兵的位置。也许现在还撼动不了他,但我会等,等到他夺嫡失败的那日,我要亲手砍掉他的人头为初儿祭奠。” 秦桑忍不住问道:“可他若是成功了呢?” 毕竟三皇子是最可能继承大统之人,沈穆仅靠东城兵马司总兵的权力,对夺嫡能起到的影响实在太过微弱。 沈穆望着她目光炯炯道:“他不会成功,至少他不可能成功登上皇位,我会不惜任何代价,绝不会让大姚江山落到这样的昏君手上。” 秦桑望着他的表情,莫名生出寒意:这是要兵谏的意思? 沈穆手上的兵权虽然不多,但他到底把守京城防务数十年,对京城的各个兵营布阵如指掌,若是他有了兵谏的心,这京城只怕是要乱了。 于是她在心惊肉跳时,默默生出个念头:一定不能让三皇子登基,为了沈云初、为了京城安稳、为了百姓社稷,也不能把大姚交到这样的皇帝手上。 沈穆这时冷静下来,抬眸看了她一眼道:“秦娘子知道我为何要将这事告诉你吗?” 秦桑瞬间绷紧背脊,连成安都做出警惕的姿态,可沈穆笑着摇了摇头,目光感慨道:“初儿的案子是你和唐以临一起办的,她的尸骨也是你亲自验的,当初我曾经对唐以临说过,只要阿木能醒来,我一定会告诉他。没想到阿木不光醒了,还说出一件藏了这么多年的密辛,我觉得当年初儿身上发生的事,无论好坏,唐以临应该都想知道。现在他听不到了,而他说你是可以信任的人,所以我就让阿木说给你听,也算是有始有终了。” 秦桑叹了口气,唐以临在死前并不知道所有真相,也不知对他算是幸还是不幸。至少他在死前并无憾事,能扳倒内廷司,让周秉言为沈云初赎罪,了却最大的心愿。 这时马车已经按着秦桑所画的线路,开到了一处偏僻的瓦舍前。 这间瓦舍是那年沈云初随意租用的,在八年内早已换了许多主人,再进房内已经不会留下什么痕迹,幸好按照阿木描绘的地方,那棵大槐树。 秦桑摸了摸那棵槐树高大的树干道:“若是沈娘子真在这里藏了什么东西,她也可能挖的太深,我们先找找看。” 于是几人随意拿了树枝往树下挖,果然过了一会儿,成安突然喊道:“这里有东西。” 秦桑和沈穆连忙过去,看见地下埋着个布包,沈穆一眼就认得那是沈云初的帕子,他手腕颤抖着将布包打开,发现里面放着半块玉佩。 三人面面相觑,可惜这玉佩是残缺的,根本看不清本来的图案,也没法指向到底是谁人所戴的。 过了一会儿,沈穆才吐出口气道:“无论如何,这是初儿特意藏起的东西,无论有没有用,都要将它收好。” 秦桑点头,略有些惋惜道:“只可惜还是没有找到能一击必中的证据。” 沈穆摇了摇头道:“已经过了整整八年,当初验尸的仵作和主办官员都已经死了,连初儿都只剩一具白骨,就算这玉佩不是残缺的,要指证皇子谈何容易。但我已经知道是他干的,他敢那般对待我的初儿,只要我沈穆还活着,就必定让他付出代价。” 他突然望向秦桑,道:“听说你前段日子办了公主府的案子,还让三皇子的王妃因此入狱?” 秦桑愣了愣,回道:“是,公主府的苏柔与三皇子私通有孕,王妃因为嫉妒将她的肚子里的皇脉一并杀害。按照本朝律法,无故诛杀奴婢应该坐一年的牢狱,陛下看在纪首辅的面子上,罚她入刑部大牢半年。” 沈穆叹了口气道:“初儿的案子,还有王妃的案子都靠你锲而不舍,才能揭露真相。三皇子那般睚眦必报之人,必定不会放过你,也许这就是天意,注定把你推向三皇子的对立方。” 秦桑总觉得沈穆这话意有所指,本朝三位皇子,四皇子同三皇子是一母所生的兄弟,而他也向来对这个皇兄言听计从。到底该支持哪位皇子夺嫡,也许沈穆心里已经有了自己的偏向。 这时沈穆将那块玉佩包好收起,然后道:“走吧,该找的东西已经找到了,咱们回去吧。” 回程的马车上,沈穆沉吟着道:“你回去后要多加小心,三皇子必定已经对你留心。若是有什么事,可以随时来找我。” 他顿了顿,道:“若是你在大理寺遇上麻烦,也可以来找我。” 秦桑有种微妙的感觉,总觉得沈穆话里话外已经将她当作自己人,想同她一起对付三皇子。但是自己的官职如此低微,有什么值得同他联盟的地方呢。 可沈穆用充满欣赏的眼神看着她道:“你刚进大理寺时,唐以临就对我提起过你,他很愧疚对你隐瞒了许多事,但是他觉得你够机智、够勇敢,能帮我们完成那个计划。所以我也相信,你在朝中不会止步于此。我虽是武官,但也在朝中几十年,所以我会尽力帮你。” 第128章 会回来的 一直到下了马车,同成安一起往杜宅走去,秦桑还在思索沈穆刚才那番话的意思。 很明显他想把自己拉到他的阵营,同他一起对付三皇子。明面上看,这事对自己并无坏处,沈穆为了达到目的,必定希望自己能爬到更高的位置,而他也会暗中帮忙促成这件事。 就算沈穆想利用她,她又何尝不能利用沈穆,反正她早已在局中,三皇子只怕已把她当作眼中钉,最近跟踪她的人,极可能也和三皇子有关。 既然如此不如孤注一掷,说不定还能博出个好的前程。 原本她的雄心壮志,只是想站的更高能对抗杜世元,夺回娘亲的东西。而现在多了一样更重要的事,就是找到自己的哥哥,找回她在世间最重要的亲人。 她正想得十分专注,突然一双大手搭在她的额前,让她倏地停住了步子。 她怔怔地抬头,发现面前有一根从树上斜下的桃枝,而成安在她旁边微微倾身,伸手覆上了她的额头,为她挡住了戳过来的树枝。 他的手掌很热,轻轻贴着额上的一片皮肤,让秦桑觉得脸上莫名有些痒,连忙垂下头躲避,道:“谢谢,差点就撞上了。” 成安却仍是盯着她问道:“你在想什么?” 秦桑抿了抿唇:“在想许多事。其实杜世元还是说对了一句话,他说在想朝中为官不易,绝非我想的那般简单。偏偏我还误打误撞牵扯到皇子之间的争斗,往后每一步都要格外小心才是。” 成安沉默了一会儿,又问道:“那你害怕吗?” 秦桑望着他摇头,随即挑起唇角道:“不怕,我觉得很刺激,人生在世,不是谁都有机会做出一番成就,尤其身为女子更加不易。当初师父让我去大理寺做仵作,我只想着我喜欢验尸推案,希望能靠着死者来抽丝剥茧,还原所有真相。可现在我才知道,朝局错综复杂,每件案子都可能牵扯到不同的势力,背后都藏着不同的阴谋,想要做独善其身的清官,想要秉公直断,哪有那么容易。” 她微微眯起眼,笑容中添了难掩的神采:“唐大人曾对我说,他刚入大理寺时,曾有个愿望,想让天下清平、世间再无冤案。他做不到的事,也许我能做到呢。这话让旁人听了,一定会笑我天真又无知,但是不试试又怎么能知道呢?就算做不到,我也曾经努力过,也算不白来人世走一遭。” 她越说越觉得内心坚定,眼前逐渐开阔,好像藏着无数高山险滩,却也令人神往。而成安歪头看着她,十分认真地道:“你一定能做到。” 秦桑知道自己无论说什么,成安都会用这种笃定的口气告诉自己:你一定可以。 她突然涌上一股冲动,话语比思维来的要快:“那你会陪我一起吗?” 说完她就有点后悔,明明已经下定决心,不能将他困在自己身边,不能任由他误会对自己的感情,为何还会脱口而出这样的话。 成安眨了眨眼,表情立即变得委屈起来:“你不赶我走了?” 他看起来极为脆弱,让秦桑心都揪起来,连忙解释道:“我没有赶你走,是说你如果想走,可以试着出去闯闯,我不想太过自私……” 她还未说完,面前之人朝她走近几步,高大的身体压下来,似乎要将她揽进怀里。 可他并没有真的抱住她,只是将手虚虚压在她的背心,额头垂下来,几乎要搭着她的肩,用低沉的气声道:“我不想走,只想待在你身边。” 秦桑觉得心跳得很快,她突然有种从未有过的感受,有什么东西通过耳膜,沸腾地涌进血液,在心口处狠狠攥了吧,又是酸涩又是饱胀。 她觉得呼吸有些急促,干脆不做回应,掩饰地转身道:“快到门口了,咱们走快些吧。” 成安看着她匆忙逃脱的背影,方才的脆弱感消失无踪,歪头露出个无所谓的表情:反正他等得起。 然后他快步跟了上去,用极小的声音在她耳边道:“你哥哥,会回来的。” 秦桑震惊地看着他:“你知道关于我哥哥的消息了吗?” 成安摇头,却笃定地道:“可他一定会回来。” 秦桑听得十分困惑,突然想起郡主给她带的信中,长公主也曾说她不久就会知道结果,可她并不知道这结果是什么。 她想的有些头疼,索性不再去想,也许成安只是想安慰自己,知道她有这桩心事,希望自己不要太过忧虑。 那日之后,秦桑照常去大理寺应值,奇怪的是,跟踪她的人好似不见了。刚开始好像多了几个,可那群人不知如何交锋,让秦桑提心吊胆了几日,然后发现再也无人跟踪她了。 她不知道这是因为三皇子终于放过了她,还是他觉得这招不再有用,转而想下一个法子来对付自己。 转眼间夏秋更替,十一月初冬时,边关传来喜讯,西北打了整整一年的战事,终于以大获全胜告终。 不光如此,长宁侯杨佩宇同义子杨遇领着大姚将士乘胜追击,活捉夷王逼得他签下条约,让夷族向大姚俯首称臣,从此后朝奉进贡,不得再犯大姚边关一步。 而长宁侯却在这一战中受了重伤,最终伤重不治而亡。 他在死前给皇帝写了封遗信,说自己膝下无子,此次能大破敌军、直捣黄龙,全靠义子杨遇英勇智谋。杨遇随他在边关驻守数十年,曾立下过赫赫战功,希望能将自己长宁侯的爵位传袭给他。 皇帝先是为边关取得如此胜事而激动不已,又为失去一位老将而悲痛,立即宣旨让杨遇进京,受皇帝奖赏,同时继承他义父长宁侯的爵位。 第129章 长宁侯 秦桑知道这消息,是因为在杨遇回京的前两日,大理寺上下都在议论这位年轻的将军侯爷。 据说他是杨佩宇一位故人之子,八岁就到了边关,在长宁侯的安排下同将士们一同操练,十二岁就能带兵杀敌,被无儿无女的长宁侯收为义子,改名为杨遇。 杨遇也并未辜负义父的栽培,他文才武略都十分优越,在战场上也像不要命似地冲杀,几次都是在千钧一发之际破敌,而他自己则在阵前奋战到最后一刻,哪怕浑身是伤也从不退缩,令手下将士十分敬佩,从此心甘情愿跟随。 到二十岁时,他已经立下无数战功,杨佩宇特地为他向朝廷请功,皇帝大笔一挥将他封为镇抚将军。 这一次他和老长宁侯将夷人打得落荒而逃,为大姚解除了心腹大患,又逼迫夷王签订称臣条约,让他们再也不敢进犯中原,至少能为西北城池换来几十年的太平光景。 因此在西北的各个州郡,都为长宁侯供奉长生牌位,消息传到京城,都对这位年仅二十二的将军侯爷十分好奇。传闻他外表斯文,并不像武将反而像文臣,可偏偏就是这副斯文面容,上战场时仿佛修罗杀神,一杆长枪令敌军闻风丧胆。 “真是好奇,这位年轻的长宁侯究竟长的什么模样,光靠一张脸也能引发这么多议论。”梁旭终于说完八卦,将舌下的苏合香丸挪了个地方,伸长脖子问到:“煮完了吗?” 秦桑面前放着两碗水,她先用银针试了其中一碗,道:“这是死者的煮骨之水,银针能验出有毒,可见他确实为中毒身亡。” 然后她将一些粉末浸于另一碗水中,又用银针试了道:“这是发现尸体的花丛中的泥土,泥土中没有验出毒。毒发之人必定会呕吐不已,毒素会渗入土中,可见他并不是在这里毒发而亡,而是从另外的地方被搬过来的。” 梁旭点了点头,吩咐旁边的小吏在验状中记好,然后看着秦桑将所有工具收回柳木箱,他们刚才已经把环境全勘察一遍,验到这一步算是结束了。 梁旭边同秦桑一起往外走边道:“这位长宁侯今日就要进京了,据说陛下允许他骑马带兵穿过南门街,接受百姓们的恭贺。南门街旁边的茶楼酒肆从昨日起就全被订满了,特别是能直接看到街景的二楼雅座。据说还有世家娘子花费重金,听闻这位长宁侯还未婚配,都偷偷备好了牡丹,选了最好的地方,准备投花以示心意。” 大姚民风较为开放,若是女郎对男子爱慕,可以用牡丹花向他投掷,若是男子也对其心仪,便会带上收到的牡丹花和大雁去女方家中拜访,成就一桩姻缘。 梁旭想到世家贵女为了南门街旁最佳雅座你争我抢的盛况,重重叹了口气道:“同样是二十出头,为何人家就能这般风光,我就只能在大理寺当个小官,哪有女子会心仪我。” 秦桑洗完手,笑着调侃他道:“谁说的,你梁大人也是玉树临风,年纪轻轻就官拜五品,说不定未来不也能入阁拜相呢。” 梁旭被她夸得有些脸红,偷偷瞥着她娇美的侧颜,想说什么终是不敢说,摸了摸后脑道:“你想去看吗?陛下为了庆贺边关大捷,特地允许京城只要没有重要公务,都可以去南门街迎接长宁侯,我在街边的千鹤楼定了位置,你可以同我一起。” 秦桑却摇摇头道:“这件案子还有些疑点未解,我得回去好好想想,就不凑这热闹了。” 梁旭见她确实兴致缺缺的模样,也就不再勉强,两人回了大理寺将这件案子细节报给了江闫。 江闫自从掺和三皇子的案子,被皇帝狠狠教训了一顿,从此就不太敢公开为难秦桑。再加上郡主三天两头来找秦桑,江闫左右斟酌,对秦桑客气了不少,也给了她极大的权力单独办案。 秦桑从大理寺出来后,在门边看到一辆等在那里的马车,马车旁还站着位身姿挺拔的男子,简单的青色直裰却掩不住,让四周行人纷纷侧目。 她惊喜地走过去问道:“你怎么会来?” 成安垂目看着她,微微笑道:“带你去个地方。” 秦桑根本就不问要去哪儿,直接同他上了马车。 路上成安没有说话,只是把带来的手炉塞给她,又给她递过去泡好的枸杞红枣茶。 十一月天气已经有了萧瑟之意,但是秦桑验尸不爱穿的太厚,这时手已经冰凉,她抱着成安递来的手炉,喝下一杯甜甜的枣茶,热意从喉间蔓延四肢。 当马车停下时,秦桑才发现这里居然是南门街。 此时街旁已经聚集了汹涌的人群,都是等着迎接年轻的长宁侯回京,街边站着守卫维持秩序,远远看起来人头攒动,十分热闹。 秦桑惊讶地看着成安,问道:“我们来做什么?” 成安没说话,扶着她的胳膊下了车,然后领着她走进旁边一间酒楼。 酒楼里也坐满了人,都在边喝酒边朝外张望,秦桑见他脚步不停地领着自己上楼,连忙提醒道:“这酒楼早就被订满了,咱们现在上去可没地方坐。” 可成安望着她有些委屈道:“你觉得我没有银子定座吗?” 秦桑更惊讶了,成安怎么也不像会凑这种热闹的人,莫非他同那位长宁侯有什么渊源?可成安已经几年没有出过京城,会和那位常年驻守在西北的将军有什么渊源? 她怀着这样的疑惑,被成安带到了二楼雅座,这个位置正好能看见从南门进来的队伍,想必需要花不少银子。 成安神色坦然地要了一桌酒菜,对她道:“我找他们打听过,说这儿的桂花糕最出名,你先尝尝,若是喜欢以后我再给你买。” 秦桑有些哭笑不得地看着他问:“你不会是特意带我来这儿吃东西的吧。” 成安黑眸闪动,一副不置可否的模样,秦桑看不太明白,索性拿起桂花糕来吃,刚吃了两口,突然听到楼下一阵骚动。 她顺着人群的目光往城门方向看去,只见一队兵士队列齐整,簇拥在前方那人的身边。而为首之人一身银甲、乌发玉冠,英姿凛凛策马而行。 因为身型高大又骑在马上,他的脸始终半明半暗陷在逆光之中,直至行过城墙,众人才看清他的容貌,不由得惊呼一声,然后纷纷赞叹。 秦桑所在的位置极好,能将年轻的长宁侯看得十分清晰,那确实是一张不像武将的脸, 过于秀气内敛,只在眼峰扫动时带出凌冽寒光。 十几年过去了,秦桑从未忘记,就是这张脸宠溺地望着自己,一遍遍教她:“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 “怎么又念错了,是田不是怜。” 她手中的桂花糕掉落下来,眼前顿时模糊一片,泪水在还未知觉时就已经滑落下来。 第130章 思念 当脑中那道惊雷掠过,秦桑才终于找回自己的意识,她来不及擦去脸上的泪,倏地站起,扒着窗框往外探头,费力地想将那位得胜而归的年轻将军看的更清楚些。 可她无论怎么努力忍耐,泪水就是一个劲儿往外涌,害得眼前模糊一片,怎么也看不真切。 眼看着杨遇就要从酒楼下方走过,她觉得十分懊恼,身子不自主地往下滑,随后有人稳稳按住了她的肩,用帕子为她拭去脸上的泪,然后在她耳边柔声道:“别着急,我可以陪你去找他。” 秦桑回头呆呆望着他,哑声问道:“你知道吗?你知道他是我的哥哥吗?” 可成安无辜地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我是猜的。” 秦桑现在思绪很乱,根本来不及分清他说的话到底是真是假,也来不及去想他为何要带自己到这儿来看杨遇回京。 她只知道那人太像她的哥哥,虽然他们已经分开十几年,虽然他同八岁时的神态已经很大的不同,但她怎么会不认识自己的哥哥呢?那是除了娘亲之外,对她最好最好的亲人。 这时,许多贵女倚在窗边,将手里的牡丹掷了下去,围观的百姓们发出看热闹的喊叫声,连那群训练有素的亲兵都嘴角带着笑,偷偷观察杨将军的反应。 马上的杨遇似乎皱了皱眉,然后他抬头往酒楼上看了眼,秦桑这时正好站在窗边,目光猝不及防地与他相触,全身战栗地抖了下。 她很确信杨遇看到了自己,可是他神情毫无波动,淡淡将目光扫了过去,好似只是看见了一个陌生人般。 秦桑内心涌上失望,但转念一想已经过了这么多年,分开时自己还是个小女娃,哥哥没认出自己也是正常。 这时,整支队伍已经在百姓的欢呼声中走过长街,秦桑愣愣看着杨遇的背影,过了许久才回神,一把抓住成安的胳膊道:“你陪我回去。” 一回到杜宅,秦桑立即去找了张嬷嬷,满怀期待地问道:“张妈妈,你还记得哥哥的模样吗?” 张嬷嬷一愣,随即怜惜地按住她的手道:“怎么又想起你哥哥了?是昨晚又做了什么梦?” 刻秦桑不住地摇头,急切地问道:“如果再见到他,你能认出他吗?” 张嬷嬷被她弄得有些晕,随即震惊地站起问道:“什么叫做再见到他?你找到你哥哥了?” 秦桑连忙做了个“嘘”的手势,压低声音道:“这件事我不想让杜世元知道,但是我怀疑哥哥并没有死,而且他很可能已经回了京城。张妈妈你能陪我去找他吗?已经过了十四年,如果你再看到他,能认出他来吗?” 张嬷嬷连忙拍着胸脯,下巴高高抬起道:“那是自然!少爷小时候是我亲手带大的,别说十四年,只要我张妈妈还没入土,只要见着他,我一眼就能认出他来。” 秦桑稍稍安定一些,然后将头靠在张妈妈怀里,感觉心跳得很快。 有时候喜悦来的太快,反而会觉得难以招架。她过了许久才稳下情绪,心中生出许多疑惑。 这十几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哥哥还记得杜家吗?还记得自己这个妹妹吗?为何他在边关从不曾给自己写过一封信?甚至没有让自己知道他的任何讯息。 成安似乎看出她心中所想,安慰似地拍了拍她的肩道:“我帮你想法子见他。” 秦桑叹了口气道:“现在还不敢笃定,他究竟是不是哥哥。我该以什么身份去见他呢?” 杨遇初回京城,又刚刚袭承长宁侯的爵位,风头一时无两,想要讨好巴结他的人必定不少,岂是随便什么人能见到的。 成安却觉得这不是个问题,他的逻辑十分简单,杨遇要进宫面圣、要出门应酬就必定要回家,据说皇帝特地赐给他一座府邸作为京城的居所,那他们去门口堵他就行。 这般简单粗暴的做法,秦桑竟觉得有几分道理。若杨遇真是她哥哥,只要见上一面,许多疑问自然就能解答,于是三人商议明日打听杨遇入宫的时辰,然后就在侯府门前等着他回来。 到了晚上,秦桑发现自己根本没法安睡,脑子里全是今日在长街之上看到的那张脸。 他到底是不是哥哥,如果不是,为何世上会有这么像的人?如果是,为何他已经回了京城,都不派人来找自己,就算他不想回到杜家,难道连自己这个妹妹都不认了吗? 这念头让她说不出的难过,索性穿衣起身点了灯,很快听到窗外有人唤她:“你睡不着吗?” 秦桑吓了一跳,听出是成安的声音连忙问道:“你怎么还没睡,为何站在外面?” 成安似乎轻笑了一声,她才后知后觉想到,他不站在外面,总不能大半夜闯进自己闺房吧。 这时她听见成安又道:“我猜你可能会睡不着,就在院子里看看你,果然见你点灯。你如果实在难以入眠,我可以陪你说说话。” 秦桑心中无比感动,将头轻靠在窗棱上,从她的角度看过去,外面是漆黑一片,可她却觉得莫名安心。 而从窗外可以清晰地看出她的身影,成安伸手轻轻触着窗纸上摇曳的脸,柔声道:“你不必担心,我说过你哥哥一定会回来的。你们迟早会相认。” 秦桑托着腮,黑眸中倒映着烛火,轻声道:“我到现在还是难以想象,哥哥会变成一个征战边关的武将。以前家里请的夫子,都说他一定有状元之才,夸他很会念书。” 她赧然地笑了笑道:“可小时候的我很笨,哥哥每次教我背诗,我总是会背错。但是哥哥从来不会发火,他是天底下最温柔的老师,只是一遍遍告诉我:桑桑,是莲叶何田田,不是莲叶何怜怜。” 她想到那时哥哥无奈又宠溺的笑容,不知怎么又流下泪来。然后她抹去脸上的泪痕,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哥哥的往事,那些事本来她以为自己早就忘了,现在回忆时才发现,它们是如此清晰,是她所剩无几的童年珍藏。 她说着说着便歪靠着窗棱睡着了,成安看着她的影子渐渐歪下去,踱步到房门前,打开门走了进去。 他在外面站了太久,浑身都带着寒气,对着灯火将手心搓热,然后才将秦桑放在床上,俯下身用帕子轻轻去她脸上的泪痕。 她不知在做噩梦还是美梦,嘴唇微微翕动着,成安的手指停在她嘴角,用了极大的克制力才压下自己那一刻的冲动,然后他站起身,将灯火熄灭,帮她掩好房门走了出去。 第129章 差错 第二日,越是到了临近的时辰,秦桑就越是惴惴不安。 御赐的长宁侯府建在君竹巷中,巷外必经一条热闹的坊市,成安早早带着秦桑和张嬷嬷坐在坊市的一间茶楼里,只要长宁侯府的马车从门前经过,他们就必定能看到。 短短半个时辰,秦桑已经喝了足足两大壶茶水,去了茅厕两次后,她又担心会因此而错过杨遇的马车,索性再也不喝一口茶水,就这么紧张地等着。 很快,挂着长宁侯旗帜的马车从长街另一端行驶过来,秦桑心头突突直跳,还没想好该怎么办,成安已经飞快冲了出去。 他就这么大喇喇站在路中间,伸手拦停了马车,随着马匹猛然被拉住惊叫声,几名随行的兵士迅速冲了出来,大喊道:“什么人?敢当街拦停侯爷的马车?” 成安却根本不搭理他们,只是抱拳道:“有重要的事,请长宁侯出来一见。” 马车里没有动静,成安嗤笑一声:“侯爷面对夷人的千军万马都无所畏惧,难道还怕了我一人不成?” 他这话果然有用,很快杨遇就掀开车帘走了下来,旁边的兵士立即围了上去,担忧地道:“侯爷,小心有诈。” 杨遇薄唇微挑道:“这里是京城大街上,就算有人要刺杀我,也不必用这么蠢的方式。” 旁边的兵士不敢说话,成安却得寸进尺道:“可否请侯爷去旁边的茶楼,有一位重要的人想见你。” 他明明是求人,但是态度十分倨傲,杨遇被他勾起了兴趣,短暂思索后道:“好,我倒想看看,是什么人如此胆大,敢在大街上直接拦人。” 他毕竟是经过九死一生的沙场,并不把京城里随意闯到面前的男子当回事。兵士们十分无奈,只得不远不近地跟着他,同时警惕地望着在前方领路的成安,生怕他做出什么危险之举。 成安领着他走到茶楼雅间,秦桑和张嬷嬷已经在那里等着。 当杨遇真正走到两人面前,张嬷嬷捂着嘴拼命掩下差点脱口而出惊呼,震惊地说不出话来,而秦桑则努力克制喉中哽咽,颤声问道:“你……你还记得我们吗?” 可杨遇皱起眉头,问道:“你们是何人?” 秦桑仿佛被人兜头泼了盆冰水,喉咙也似被人掐住,一时间发不出声音。 杨遇似乎误会了什么,脸色变得很难看,瞪了成安一眼,语气讥讽道:“这就是你冒险拦车,让我见的重要的人?” 然后他转身就要离开,可这时张嬷嬷突然冲了过去,瞪圆眼道:“少爷你不认识我了?” 门外的兵士一看她差点拽着杨遇的衣袖,连忙要冲过来,可杨遇却一挥手,让他们莫要靠近。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这位嬷嬷的表情太过真挚,忍不住好奇她究竟想对自己说什么。 而成安在这时关上了房门,将一切喧闹隔绝在门外。 张嬷嬷呆呆望着杨遇的脸,眼泪汹涌而出道:“少爷你真的忘了吗?忘了秦家老宅?忘了你母亲秦诗盼,忘了你妹妹秦桑!” 杨遇困惑地皱起眉,听这位嬷嬷的意思,自己应该是姓秦的,而旁边站的这位年轻女郎是他的嫡亲妹妹。 他将目光挪到秦桑身上,见她嘴唇颤抖,满怀期盼地看着自己,可他只是冷冷将目光挪开,开口道:“我想你们大概认错了人。” 秦桑身子晃了晃,大眼中盈满泪水,成安看得非常不满,按捺住想要揍这人两拳的冲动,轻按了下她的胳膊示意她莫要太难过。 杨遇说完这句话,也没耐心再留下来,手按在门边正要推开,张嬷嬷突然颤声道:“侯爷,你胳膊上是否有一块青色胎记,小时候我给你洗澡的时候,你总说这块胎记太难看,千万不能让妹妹看到,不然怕吓着她。” 杨遇按着门的手一顿,随即抬起下巴道:“不知你在说什么,说了你们认错了人。” 然后他大步离开,张嬷嬷还想追上去,外面的兵士直接扬起佩刀,凶狠地道:“够了,再骚扰侯爷,把你们都拉去顺天府。” 秦桑这时总算清醒过来,一把拉住张嬷嬷的手,开口时声音还有些紧:“张妈妈我们认错人了,回去吧。” 一直到上了马车,张嬷嬷还是一脸不甘心的表情,懊恼地捶着膝盖道:“怎么会不是呢?我是不可能认错少爷的,哪怕他长大了,变成熟了,可他是我看着长大的少爷啊,我带了他整整八年,对他的神态动作再熟悉不过。” 秦桑咬着唇沉思许久,转头对成安道:“一定出了什么我不知道的差错,我想去公主府一趟。” 成安怔了怔,道:“你觉得她会告诉你吗?” 秦桑眼神坚决:“她不告诉我,我就求到她告诉我为止,我一定要知道真相到底是什么。” 与此同时,杨遇坐在马车里,将右手衣袖慢慢卷起,盯着那块青色的胎记,露出疑惑的表情。 他在战场上大大小小受过许多伤,胳膊上的胎记也不止一人看过,若是有心之人花钱打探,能说出这个特征也不奇怪。 可他不明白,自己明明对她们所说的事毫无印象,为何看到那陌生女子悲戚的眼神,心中会有莫名的抽痛呢。 第130章 已逝之子 马车停在了公主府门前,成安看了眼还在失魂落魄状态的张嬷嬷,主动开口道:“我先陪张嬷嬷回去吧,让她歇一歇。” 秦桑点了点头,她知道公主不会随便见陌生人,所以还是自己一人进去最为合适。 在等待门房通报时,她便觉得公主府和她之前来时有些不同。 院子内外都挂了灯,旁边是彩幡飘摇,伴着空气里似有若无的檀香气味,不像是当初清心寡欲的公主府,倒像是一间佛寺。 正在愣怔时,郡主已经走出来迎接她,笑着问道:“你怎么今日会来?” 说完便往她身后瞅了眼,然后露出失望神色,但是郡主也明白,若是秦桑身边跟了其他人,公主可不会让她进门。 秦桑觉得这事一时半会很难说清,边同她往里走,边压着声问道:“公主殿下在哪里?” 提到公主,郡主可是一肚子话要吐露。 她拽着秦桑走到主院,只见院子中央摆放着一个祭台,旁边是彻夜长明的香烛,东南西北各挂着祭祀用的灯笼,中间细绳悬着一条条彩色幡旗,看起来很像什么祭祀现场。 几位僧人站在中央,手里拿着法器,不知在对着祭坛念些什么。 秦桑看得十分迷惑,问道:“这是在做什么?” 郡主撇了撇嘴道:“在问魂。” 秦桑瞪圆了眼,问道:“问什么魂?公主怎么信这些吗?” 她记忆里从未听过长公主会信鬼神之说,毕竟她十几年沙场征战,比起鬼神她更信能碾压一切的实力。 当初长公主借口去元德寺养病,也并非真心供奉,只想让柳瑶在祭典前做一些事,只是自己现在还不明白她到底想做什么。 郡主也有些郁闷地摇头道:“也不知娘亲最近到底怎么了。她说有一日做了个梦,梦到我大哥并没有死,而是被人给用死婴偷偷换走,而被换走的那个婴孩也就是我大哥现在还活着,长大后一直流落在外。” 秦桑听得震惊不已,脱口问道:“什么大哥?你也曾有一位大哥?” 郡主叹气道:“是的,我本应有一位大哥。那时候娘亲和爹爹带兵去漠北剿逆,在军营里才发现自己已经怀孕三月。而娘亲为了打赢那场战坚持没有回京,最后在军营中生出了大哥。只可惜,大哥出生时就是死婴,军医说是因为娘亲怀孕时太过辛劳奔波,我爹娘都为此悲痛不已,千里迢迢将他的尸骨带了回来,在京城给他立了坟冢。娘亲就是因为那次亏损了身子,过了四年才生下我。” 秦桑默默算了下,又问:“既然你大哥是出生时就夭折,现在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了吧,为何公主突然要找道士问魂?” 郡主道:“就是因为那个奇怪的梦。她说梦里有一位少年,若是哥哥活着,就正好该是那个年纪。她梦到少年哭着喊她娘亲,说自己从小被人偷偷更换,被送到了民间养大,而他一直很想娘亲,想要找到她。” “娘亲醒了之后大哭一场,她觉得那个梦太过真实,连少年的脸她都能看得十分清晰,所以就请了高僧来做法事,想要问一问大哥的魂魄,看他究竟是生是死,现在究竟在何方。” 秦桑听完只觉得这事简直玄而又玄,但是公主竟然弄出这么大阵势,可见她是真的很怀念这位长子,也信他真的还活在世上。 她因此想到自己的哥哥,叹了口气道:“这么看来,长公主也是位可怜人。” 郡主原本以为她会同自己一起谴责这般荒谬之事,没想到她会感同身受,想了想问道:“你来找娘亲,是因为你哥哥的事吧?” 秦桑点头,拉住她的手道:“我知道公主一定不会告诉我,但我还是想试试,你告诉我她在哪儿就行,我自己去找她。” 她怕郡主又因为自己的事情受到责罚,可郡主却无所谓地道:“我带你去见娘亲吧,不过你得先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当秦桑说完长宁侯的事,果然看见郡主惊讶到张大的嘴巴,半天都没合上。 其实连她自己都觉得有些恍惚,也许这一切不过是因为她太思念哥哥而产生的幻觉,无论多么相似,杨遇和哥哥并不是一个人。 不然为何杨遇看自己的目光就像陌生人一般,对自己什么情绪都无动于衷。小时候哥哥一见自己哭,就会手忙脚乱安慰,用好吃的糖果哄着自己。 也许人长大都会改变,可他怎么会变得这么多? 她边乱七八糟地想着,边跟着郡主走到了花厅之内。 公主正被柳瑶搀扶着,和一位僧人说着什么,那僧人一脸为难道:“法事已经做了两日,若是招魂也该回来了。可公主要问活人的下落,贫僧实在无能为力。” 公主凤眸一瞪,“如果我儿还活在世上,为何要招魂?不管你们用什么法子,得告诉我他现在究竟在哪儿?” 可怜那高僧半生修为,全用在此刻的对答之上。 只见他微微躬身,念了句佛号道:“那便只能让贫僧打坐三日,去地府看看阎王爷的生死簿,问他究竟是死是活。” 这话听起来就荒谬,可长公主满脸期盼地点头,又对柳瑶道:“将少爷的名字写下,待会儿交给般若禅师。” 然后她柔弱地叹了口气,道:“那便劳烦了大师。” 郡主在旁看得目瞪口呆,待到那高僧离开后才难以置信地问:“娘亲,你真信他啊?” 她实在想不明白,仅仅因为一个梦,娘亲为何会笃定大哥未死,搞出如此大的阵仗。 这位高僧还是特意从皇宫里请来的,以往只给皇宫做法事,只怕现在宫里人人都知道了长公主思念长子成疾,求神问佛也要将死了二十几年的人找回来。 公主用手指撑着额头,似乎不想解释什么,然后眼神扫到秦桑身上,问到:“你来做什么?” 第131章 早产 秦桑连忙行礼,恭敬地垂着头道:“臣女有一件事想不明白,希望公主能为我解惑。” 公主挑起唇角,随手拿起旁边的杯盏道:“你为何觉得本宫能为你解惑?本宫又凭什么要为你解惑?” 秦桑抬起头,眼眸中已经蓄满泪水:“公主既然如此思念爱子,应该明白哥哥对我也是一样,哪怕过了十几年,只要他还有一丝在人世的可能,我就一定要找到他。” 公主“哦”了一声道:“本宫不是告诉过你,不久后你就能得到他的消息。” 秦桑愣了愣,公主好像还说过:哥哥是死是活,全靠他自己的本事。 难道公主所指的就是杨遇在边关苦战,若能得胜就风光回朝,若是失败则只能化作忠骨,彻底掩埋于西北青山之中。 她心头狂跳,直接问道:“所以杨遇真是我的哥哥吗?” 这话问出口,连始终神色淡淡的柳瑶也忍不住偏了下目光,可在短暂的惊异过后,她立即将此事咽下,当作从未听过。 公主看着她挑起唇角,语气嘲讽道:“你不是说,只要你哥哥有一丝尚在人世的可能,你都要找到他。怎么他现在回了京城,你倒不敢认了!” 这话几乎算是已经承认了,秦桑没想到答案来的这么轻易,忍不住问道:“若他是我的哥哥,为何他不记得我?为何这十几年,他从未给我带过一丝讯息?” 公主一脸不耐烦的神色:“这是你家的事,本宫又怎么会知道?” 秦桑心头被撩起了火星,咬了咬唇问道:“可公主为何会有我娘亲和我哥哥的画像,甚至第一次见我,你就知道我并不是金裳。殿下同我娘亲究竟有何渊源?为何要花这么多心思找人来查我们?” 她话刚问出口,公主就将杯盏狠狠砸在桌案上,对她怒目而视道:“看来本宫真是对你太过纵容,让你敢对本宫如此无礼!” 郡主看得吓了一跳,连忙用眼神示意秦桑莫要再继续这个话题。 秦桑却直接跪下,目光盈盈望向公主道:“公主若真对我们有恶意,根本无需提醒我哥哥即将回来的消息,也绝不会允许他继承长宁侯的爵位。臣女驽钝,实在猜不透公主的深意,还请公主明示,让臣女不必再被迷雾所困。” 她这话虽然像是抱怨,其实已经带了讨好之意。 公主望着她,果然又露了抹笑,道:“秦诗盼为人懦弱,没想到生了一对争气的儿女,你能想明白这点,倒不算是个蠢人。难怪皇后如此看重你,想要你在官场做出番成就。” 秦桑却立即皱起眉道:“无论母亲同公主有何瓜葛,她已经亡故多年,公主不该在臣女面前这般说她。” 公主啧了两声,瞥向郡主道:“看看人家能如此维护自己的母亲,你不给本宫惹事,本宫已经庆幸了。” 郡主很不服气,抬起下巴道:“娘亲有我这样乖巧伶俐的女儿还不知足吗?” 公主嗔瞪了她一眼,然后看向秦桑道:“说了这么久本宫也累了,既然你如此执着,本宫就再提点你最后一句。” 然后她让柳瑶扶着自己站起,走到秦桑身旁,在她耳边用极小的声音说了一句话:“你哥哥,他并不是姓杜的。” 说完她便轻移莲步,施施然朝外走去。 秦桑皱起眉头,一时间有些愣怔。郡主一脸八卦地凑过来问道:“娘亲同你说了什么?” 秦桑迷茫地看着她,很想告诉她:说了一句废话。 杜世元入赘秦家,哥哥本来就是跟娘亲姓秦,这样的事还需要公主刻意来提醒自己吗? 这时公主在外面懒懒喊道:“萱儿,陪娘亲去一趟佛堂。府里现在做法事,闲杂人等,就不必再留着了。” 郡主听出公主这是在赶客了,只得对秦桑吐了吐舌头,飞快在她耳边道:“若有什么进展,一定要告诉我。” 秦桑朝她点了点头,然后就被一名婢女领着出了公主府。 一直到坐上马车,她还在思索长公主那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长公主既然对自己家的事了如指掌,当然知道哥哥是跟母亲姓秦,那她那句话到底藏着什么特殊的含义。 马车一路颠簸,秦桑望着近在咫尺的杜宅牌匾,突然猛地一抖,也许公主的意思,并不是哥哥姓什么,而是哥哥身上究竟流着谁的血脉。 她为自己这个猜想感到一阵战栗。 可现在回想起来,当初大哥失踪后,杜世元并没有表现得特别悲痛,只是在找到那名嬷嬷的尸体后冷静宣布,长子可能已经遇害。 而这十几年来,杜世元再也没有提起过哥哥,甚至在自己向他询问时,他也根本不想知道哥哥的下落,显出异乎寻常的冷漠。 再想起自己的母亲,虽然母亲离世时自己还是个女娃,但是她能看得出母亲对杜世元并无爱意,也无一丝留恋,那她为何要答应杜世元入赘秦家。 于是秦桑忙不迭地跑下马车,找到正在房中的张嬷嬷,然后将房门关紧,一脸焦急地问道:“张妈妈,你说当初是你亲手把哥哥带大的,那他出生之前,你就跟在娘亲身边了吗?” 张嬷嬷不知她为何突然这么问,只是愣愣点了点头。 秦桑又问:“那你能不能告诉我,娘亲是几月成亲,几月产子?” 张嬷嬷被她问得一惊,随即垂下眸子,显露出慌张神色。 秦桑心头猜测仿佛被印证,连忙追问道:“张妈妈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事?关于我娘亲和我哥哥的?” 张嬷嬷连忙摇头,道:“夫人早已去世,我一个下人哪敢随意揣度她的私事。” 秦桑握住她的手,带着哭腔道:“可这事对我极为重要,难道你不想知道为何哥哥会不认我们吗?” 张嬷嬷满脸为难,过了许久,才叹了口气道:“你娘亲在成婚前,就帮着家中做生意,性格十分开朗,也认识了许多人。后来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你外公匆忙找了位寒门秀才和她成婚。那时杜世元虽然有个秀才功名,可穷得响叮当,唯一的好处是他同意入赘,而且看起来对你娘亲一片痴心。后来他靠你外公资助,让他进了最好的学堂读书,又找了门路将他送到国子监,帮他一路考上进士。” 她见秦桑听得入神,垂下头道:“至于你刚才问的事,夫人同杜世元是二月成婚,到了十月产子,当时许多人都知道你大哥是不足月就出生,但是杜世元对外称是他没照顾好你娘亲,累的她早产,这事也就过去了。” 秦桑听得一颗心直往下沉,抓住张嬷嬷胳膊的手用力收紧,用了极大的力气才说出心头猜测:“也就是说,哥哥有可能并不是杜世元的孩子?” 第132章 身世之谜 张嬷嬷听得浑身一抖,随即一拍大腿,道:“我以前怎么从未想过!” 当初在秦家,她并不算秦诗盼房中特别心腹的丫鬟,也不知姑娘那时犯了什么错,和秦老爷大吵了一架,然后就被关在了家中。 后来秦老爷匆忙给她找了门夫婿,她身边的心腹丫鬟都被赶回了家乡,只能由自己陪嫁。 张嬷嬷其实从那时就看不上杜世元,一个落魄秀才,能攀上秦家这样的富商,可谓是撞了大彩头。而他那副对秦老爷百般讨好的模样,也让一直跟在秦诗盼身边的张嬷嬷有些鄙夷。 大少爷出生时,离两人成婚只过了八个月,当时周围有许多流言蜚语,气得秦老爷大病一场,可杜世元时常带着秦枫出门,对他百般呵护,很快就将这些谣言击碎。 在张嬷嬷的记忆里,姑娘也是那时开始对杜世元表现出亲近与接纳,但是杜世元那时忙入国子监考进士,后来又进了翰林院,因此和姑娘很少同房。 在秦枫走失之前,这个家可以算得上温馨,杜世元也一直表现得十分尊敬秦老爷,对妻儿更是百般疼爱。 而在那晚灯会之后,秦诗盼突然病倒,秦老爷正好碰到一次生意上的重创,加上外孙的走失,双重打击下也一病不起。 而杜世元对秦诗盼曾经十分殷勤,几乎是放下公务日日细心照料,但对长子的失踪却显得有些冷漠,只找了很短的时间就再也没有寻找过。 可没想到秦诗盼的病会越来越重,后来到了药石难医的地步,清醒的时候少,昏迷的时候多,她是在某个睡梦中离世,连秦桑的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还好她在某次清醒时给秦桑写了封遗信,把秦氏的许多家产交给了她,吩咐她成年后要找杜世元要回这些东西。 可秦诗盼绝不会想到,她前脚刚咽气,杜世元后脚就接回了周氏。而秦桑那时才不过五岁,根本没法与杜世元和继母抗衡,若不是她靠着断案在皇帝面前请求,秦氏的所有家产早被杜世元给吞干净了。 现在想来,如果秦枫并不是杜世元的儿子,一切便能说得通。 秦老爷对杜世元百般提携,也许就是为了让外孙有个体面的身份,而秦诗盼也因此对杜世元颇为感激。 可杜世元并非他们想象的那般纯良。他为了飞黄腾达,甘愿入赘秦家,认下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孩子,在秦家父女面前虚与委蛇,装出毫不在意的样子。 但他其实早就在谋划,想要生一个真正姓杜的儿子,所以才迫不及待养了外室周氏。甚至张嬷嬷怀疑,在秦氏重病之时,他可能用了什么手段,不然为何他贴身照料后,秦氏反而越病越重了。 想明白这点,张嬷嬷把眼一瞪,道:“若少爷真不是杜世元的孩子,那可真是太好了!他根本就不配有个这样的儿子!” 可秦桑神情却有些恍惚,用很轻的声音道:“原来哥哥同我是同母异父,他也是因为这样不愿认我吗?” 张嬷嬷见她一脸受伤的表情,连忙握住她的手道:“姑娘可别乱想,若杨遇真是你哥哥,我不知他为何会不认得我们,但是绝不会是因为他父亲是谁的关系。” 她想得心中难过,低头抹了抹泪,道:“当初你出生的时候,你哥哥自己还是个孩子,成天围在你身边,总是求奶娘给他抱一抱你。后来你长大些了,他常对别人说,自己有个天下最好看的妹妹,谁也不许惹你哭。那时你哭了笑了,他可全放在心上,有一年,他记得你最爱吃饴糖,但是你娘亲怕你坏牙不让你吃,他就偷偷跑出去给你买,很小心地捂在怀里带回来,结果全给捂化了。” 张嬷嬷回忆那件往事,忍不住又笑了起来道:“你哥哥那时可是被夫子们夸赞的天之骄子,哪里做过这种傻事,还不是因为他心疼自己的妹妹,生怕你受了一点委屈。别说只是同母异父,哪怕你们完全没有血缘关系,你哥哥也绝不会不认你。” 秦桑曾经也笃定这点,小时候的记忆太过美好,让她从未怀疑过哥哥同自己的羁绊。 可现在明知道哥哥已经回来京城,他却好似并不记得自己,现在又得知他不是杜世元的孩子,这让她觉得哥哥突然变得十分遥远,不再是自己一回头,就必定会等在那里的亲人。 张嬷嬷望见她的神色,心疼地揽住她的肩道:“你哥哥失踪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咱们谁也不知道。也许有什么不好的事让他忘记了以前的人,也忘记了你,但是只要他还活着,迟早会想起来的。” 秦桑把下巴搁在张嬷嬷肩头,轻声道:“如果他一直想不起来,或者他根本不愿想起来,我是不是就再也找不回我哥哥了。” 张嬷嬷听得心中一痛,随即摸着她的发顶,觉得这孩子实在命苦,可自己除了陪着她也没有别的能做的。于是抹着泪道:“都怪张妈妈没用,不能帮姑娘分担,若是可以,我每天就坐在长宁侯府门口,非骂到他想起来为止!” 秦桑被她逗笑了,低头抹了下泪道:“张妈妈才不会没用,若没有你陪着,我都不知道怎么办了呢。” 两人就这么又哭又笑地说了会儿话,今日之事实在太过颠覆,秦桑直到晚上回到卧房都不敢完全相信。 那晚她做了个梦,梦到哥哥走到她面前,温柔地和她告别,说他们本来就不是一家人,迟早都要分离。 醒来后她好像又回到了曾经在庄子里的那些夜晚,被深不见底的孤独包裹住,而这次的痛意更为彻骨:她可能再也找不回曾经的哥哥了。 过了几日,成安见秦桑心情始终郁郁,恰好金潭河的画舫里请了江南知名的乐师演奏,画舫会停留整整一个月,邀请京城的贵客们上船赴宴听曲。 而成安不知哪里来的银子,买下两个席位,带秦桑一起上船听曲。 秦桑知道他是为自己担心,她也确实想去听听曲、散散心,谁知两人刚来到船上,竟撞见了正坐在席间喝酒的陆昭。 成安皱起眉,本能想要带她转身下船,可秦桑却直直盯着陆昭身旁,只见那人襕袍方巾,一副文士打扮,早已没有战场上的凛凛寒气,竟是长宁侯杨遇。 第133章 莲子心 舫船内丝竹声阵阵,奏到高\/潮处,有舞姬从后方鱼贯而出,赤脚转动裙裾翩飞,一派靡靡景象。 陆昭这次是奉隆兴帝之命,带着长宁侯在京城熟悉玩乐一番。 自从那日面圣之后,隆兴帝对这位年轻的将军十分欣赏。因他不似其他武将那般粗鲁,脱下盔甲后显得温文尔雅,谈吐也十分得体,让帝后看了都很喜欢。 在御前,皇帝提起了故去的长宁侯,惋惜地长叹几声,杨遇也显得悲痛难忍。但他知道义父一心为大姚守住江山,宁愿将一生都驻守在边关,哪怕是临死之前也从未有过悔意。 皇帝听得越发为失去这名良将而心痛,忍不住落下几滴泪来。这时,杨遇又称自己会继承义父的遗志,此次回京袭承爵位之后,还会继续回西北驻防。 皇帝自是希望他能在京城待的久一些,但是杨遇说自己心在边关,既然继承了长宁侯的爵位,就该承担起领兵卫国的责任,不该贪恋京城的安逸。 君臣之间拉扯一番,皇帝终是让步,愿意让杨遇半年后回西北驻地。 在杨遇离开后,隆兴帝方才的悲痛之色消失殆尽,将陆昭喊到身边,让他陪着杨遇在京城玩乐几日,顺便帮自己探一探他的忠心。 说到底,皇帝对这位手握西北兵权的年轻侯爷并不太信任,但是西北防线需得有人去守。西北大军随两位杨将军出生入死,只听从长宁侯的号令,皇帝为了雍州以北的防御坚固,必须放杨遇回去。 陆昭白日有公务在身,听说河上画舫请来江淮乐师,便邀请杨遇上画舫品酒听曲。 画舫上有雅间可以给贵客歇息,但是在中央能看到整个金谭河的美景,因此陆昭便同杨遇坐在了正对乐师的席位上。 陆昭也曾经想要包下整条画舫,但是杨遇不想太过高调,只是听听曲赏赏景,人多了反而热闹。 那时陆昭那时没想到,竟会热闹成这样。 他先看着成安上了船,很快四周就传来窃窃私语声,毕竟那张脸实在太让人难以忽视。 他还在想这人为何会跑到画舫上来,就看见了成安身后一身素色襦裙的秦桑。 自从上次在皇后宴席上闹得不太愉快,陆昭也曾去找过秦桑几次,可她次次都躲着自己,让他很是失落。 她似乎比之前憔悴了些,下巴瘦的更尖,细白的脸蛋被船舱的热气熏得显出浅粉色,眼睫淡淡搭着,在看向他时,突然染上了光彩。 没想到陆昭还没来得及窃喜,就发现这光彩并不是来自于自己,而是……自己身后那人。 他一脸疑惑地看向杨遇,发现他也一瞬不瞬盯着愣在原地的秦桑,两人这么遥遥相望,仿佛连四周空气都静默了起来。 陆昭的脸瞬间黑了,这两人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而成安则一脸警惕地望着陆昭,随即转头对秦桑道:“咱们去找个雅间吧。” 秦桑终于收回落在杨遇身上的目光,在公主告诉她那个秘密之后,她突然觉得哥哥和自己相隔很远,不光是隔着十几年未见的时光,还有许多别的东西。 既然他都认不出自己,那何必强求什么兄妹之情,反正她从五岁起就没有亲人了。 想到此处,秦桑用力咬唇,忍住胸口的抽痛,对成安点了点头,跟着他朝画舫里面走去。 陆昭望着两人并肩而行的背影,几乎是不假思索地站起,然后想了想,对杨遇道:“刚才碰到位熟人,我去里面坐坐,侯爷先在这儿听曲吧。” 谁知杨遇也立即站起道:“既然是陆指挥使的熟人,那我同你一起去吧,正好凑一桌,热闹。” 陆昭暗自磨了磨牙,怎么这位长宁侯这么爱热闹呢。 可长宁侯开了口,他也没法拦着,只得压下心头火,同杨遇一起走进了雅房。房内两人面面相觑,最后是秦桑开口问道:“陆大人有事吗?” 陆昭大喇喇在她身旁坐下道:“这里一晚上花销巨大,你那点儿俸禄够用吗?” 秦桑很是无语,她就算再穷,也不至于连画舫都上不起吧。 可她还未开口,旁边的成安已经道:“是我请她来的。” 陆昭意味深长地望着他:“这就更有意思了,你一个下人,哪来的银子请主子听曲?” 秦桑皱起眉,立即纠正道:“成安不是下人。” 陆昭冷笑:“你不是说过,他是你的贴身护卫?这不是下人是什么?” 秦桑捏紧拳,用从未有过强硬的态度道:“我说了,他不是我的下人!陆大人若再说一句,以后除了公务便无需再来多言。” 陆昭本就是拈酸吃醋,才故意这么说,没想到她竟会如此维护这男人,一时间内心被从未有过的酸涩滋味占据,但又怕再强硬下去,她真的不理自己了,只得端起自己拿来的酒杯一饮而尽。 旁边的杨遇原本在偷偷打量秦桑,试图理清自己对这女子的复杂情绪。 没想到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暗流涌动十分精彩,杨遇看得来了兴致,方才那些沉重与纠结一扫而空,轻咳一声道:“这样吧,相逢就是有缘,今晚就由我来做东吧。” “不行!”陆昭把桌案一拍,咬着牙道:“怎能让侯爷破费,今日必须由我来做东。” 秦桑手撑着下巴,觉得这两人真有意思,也没人邀请他们,就这么自顾自走了进来,然后又自顾自抢着做东,难道这就是所谓官威吗。 她倒是不介意省下这一笔,就是不知成安是何想法,斜眼望过去,发现成安正在专注给自己挑莲子芯,仿佛其他事都不重要。 然后他迎着几人的目光,将挑好的莲子推到秦桑面前,温柔地笑道:“你总嫌莲子芯太苦,要让我给你挑好了才肯吃。” 第134章 婚事 他笑得太过温柔,语气也太过亲昵,好似完全忘了旁边还有两人在看。 秦桑的脸微微红了一瞬,她确实曾嫌莲子心太苦,但是也没有那般娇贵,不需要挑掉莲子心来吃。 可每次都是成安非要给她挑,她也就由得他去了,但是这里毕竟不是庄子里只有他们两人,他也不必做的这般自然。 而这表情落在陆昭眼里,几乎就是含羞带怯,他手臂用力暴起青筋,差点把手里的瓷杯给捏碎了。 这时杨遇收回看热闹的目光,适时提醒:“陆大人,你的酒杯空了。” 然后他招手让小厮过来,又叫了两壶酒再让他们上些拿手的菜,然后笑着对陆昭问:“陆大人既然做东,就你来做主吧,看上些什么菜?” 被他这番插科打诨,陆昭才顺过气来,将酒杯重重放下道:“随意吧,据说这船上都是江南的厨子,应该做淮阳菜更为拿手,江南有一道松鼠鳜鱼十分出名,侯爷在西北必定没有吃过,让他们做了端上来给侯爷尝尝。” 成安皱起眉头,还未开口,杨遇突然道:“可秦娘子是不吃鱼的吧。” 他说完才愣住,不明白为何自己会如此自然说出这句话,好像他就该知道秦桑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 果然,陆昭一脸狐疑地瞪着他问道:“侯爷怎么会知道这个?” 杨遇有点儿慌张,不知该怎么解释,握拳在唇边轻咳一声道:“我是看秦娘子表情有些不对,猜她不爱吃鱼。” 所以他还盯着秦桑看了? 陆昭觉得今晚他大约出门没看黄历,好像所有人都在与他作对,对他的女人虎视眈眈。 而秦桑在这句话后,愣愣看着杨遇,眼中差点蒙上雾气:难道哥哥就算不记得她,也记得她的喜好。 而这时陆昭正直勾勾地盯着她,她只得垂下头轻声道:“陆大人随意吧,无需顾及我。” 于是陆昭就明白了,她是真的不爱吃鱼。 杨遇手托着下巴,装作惊喜的样子:“哈,居然猜对了。” 陆昭又瞥了他一眼,只觉得这事说不出的蹊跷怪异。 于是他们又随意换了几样淮扬菜让厨子去做,然后席间便无人再开口,只听得船中央的乐师奏起琵琶曲,婉转曲折,如同此刻每个人的心境。 这时,陆昭仰头喝下一杯酒,突然道:“侯爷如今春风得意,进城那日马背载满鲜花,在百姓间一度传为佳话。既然边关战事平定,侯爷也该想一想自己的婚事了,不知可有属意哪家贵女啊?” 秦桑被他提醒,哥哥若是在京城,只怕早就成亲了,只是一直在边关忙于战事而疏忽了这点。 她好像没想过哥哥会成婚的事,于是也好奇地盯着杨遇,想知道他的答案。 杨遇被这目光看得偏了偏头,然后笑容里添了几分潇洒道:“杨某十几年驻守边关,早就习惯了一个人无牵无挂的日子。而且我迟早要回西北驻守,就不必让京城的小娘子跟我一同受这奔波之苦了。” 陆昭笑了笑,道:“那侯爷可知道,陛下有意将永嘉郡主许配给你?” 他突然抛出如此劲爆的消息,听得秦桑满脸震惊,然后飞快看了眼成安。 可成安神色淡淡,仿佛他根本不认识郡主这人,继续给秦桑剥着葡萄,温婉贤淑的模样,让陆昭看得非常碍眼。 杨遇也十分震惊:“我同永嘉郡主从未见过,陛下怎会想到给我们赐婚?” 陆昭道:“永嘉郡主是长公主独女,也是陛下最宠爱的外甥女,她生的貌美如花,性情也十分恣意开朗,京城不知多少世家子弟想要娶她为妻。侯爷不顾生死,为大姚打下几十年的安宁,陛下自然想将大姚最好的女子许配给你。” 秦桑听得心头不快,忍不住道:“陛下可以赏杨将军金银宅邸。但郡主可不是什么战利品,陛下既然疼爱她,就该尊重她自己的意愿,不该将她随意嫁给别人。” 这话落在陆昭耳朵里,就是秦桑根本不愿杨遇娶郡主。他实在不明白,杨遇才进京一周,秦桑为何会对他如此另眼相待。 而杨遇这时也收了调笑之色道:“婚姻是人生大事,尤其是对于女子来说,我与永嘉郡主素未谋面,怎能如此草率就让她嫁给我,这对她并不公平。” 秦桑又小声添了句:“是啊,也许郡主已有意中人呢,杨将军虽然是天之骄子,但郡主也可以不喜欢,谁也不该强迫她嫁人。” 陆昭看这两人一唱一和十分合拍,快把后槽牙给磨断了。再看成安正在十分自在地给秦桑倒茶,吹凉些端到她面前,他好似完全不在意秦桑同长宁侯的这份默契。 于是陆昭沉下脸,道:“因为陛下曾有过此意,刚才我想起此事,便提了一嘴。只是秦娘子为何对侯爷的婚事如此上心?” 秦桑很不服气道:“郡主与我交好,我自然要为她说上几句。” 杨遇心里明白皇帝想将郡主嫁给他,无非是希望能通过皇家的女儿来笼络自己,让她做一根绳子,将自己同京城系得更牢靠些。 可他从来看不惯将女子作为棋子,于是想了想对陆昭道:“希望陆大人同陛下说一声,杨某已经心有所属,不必为我的婚事操心。” 这下轮到陆昭吃惊了,问道:“侯爷方才不是说没有?” 杨遇回得十分坦然:“刚才没想起来。” 他神色如此自然,令陆昭一时也猜不透他是为了不和郡主成婚随口胡诌,还是真有其人。 到了下船之时,陆昭先将长宁侯送上马车,见他还望了眼秦桑离开的方向,暗自捏了捏拳想到:看来他不能再坐以待毙,离母亲的丧期还剩最后一个月,需得把人抓得再紧些才行。 那日之后,秦桑本以为自己不会再有机会见到杨遇,谁知过了几日后,她刚到大理寺,梁旭就急忙找到她道:“你可算来了,长宁侯刚才过来找江大人,说指名要让你去过去。” 第135章 闹鬼的客栈(一) 秦桑赶去厅堂时,江闫正客客气气地招待着这位京城风头最盛的年轻侯爷。 他早就听说皇帝对其十分看重,还特意吩咐陆昭陪同他在京城四处走动,因此怀疑他今日来大理寺,是受了皇帝的吩咐,想要考察自己的办案能力。 可没想到长宁侯直接要求见秦桑,说自己碰到了一件怪事,需得有人帮忙解惑。 江闫一听怎么又是秦桑,他实在不明白不过一个平平无奇的女子,为何这些大人物都同她牵扯不清。 但是转念一想,长宁侯是自己得罪不起的人,能让他这般困扰之事,必定不是什么小事,这案子自己能不碰就不碰,秦桑若是没办好,正好用这理由把她赶出大理寺。 于是他陪着杨遇饮茶,愉快地看着秦桑进了门,然后便发现两人之间有些不对劲。 具体哪里不对他说不上,明明秦桑也是态度恭敬,长宁侯则客客气气地让她坐下,但他总觉得这两人之间气场的颇为微妙。 江闫摸了摸下巴,以他在朝中老油条的经验,十分适时地道:“侯爷可还有需要下官的地方,若是没有下官便去忙别的案子了。” 杨遇十分谦和地感谢了江闫,然后客客气气把他请了出去,态度之自然,好像大理寺是他自己的地方一样。 于是屋子里就剩了两人,秦桑从未同杨遇单独相处,她几乎不敢抬头看他的脸,怕会勾起许多关于哥哥的情感。 杨遇默默看了她一会,才终于开口道:“今日来大理寺,是因为我遇上了一件难以解释的怪事。” 秦桑倏地抬头,听他的语气,这件事必然不是小事。涉及到公事,她立即压下那些不合时宜的情绪,认真听他讲述。 杨遇将手中的杯盏放下,面容有些沉重道:“我有一位副将叫做刘弘,在雍州时一直陪我共同作战,还曾有一次在战场上救过我的性命。这次我奉旨进京,将他也一同带来,因为他说他有个儿子在几年前进京考进士,可是还未进考场就失踪了,从此再无消息。这几年他一直在边关苦战,派了许多人寻找他儿子的下落也没有找到,所以这次他想亲自进京,看能不能找出此事的线索。” 秦桑听到这里,问道:“侯爷是想让我帮忙查他儿子的下落?” 杨遇摇了摇头道:“是他本人的下落。” 他见秦桑露出惊讶神色,叹了口气道:“事情得从昨日说起,昨日刘弘来侯府找我,我看他表情很不对劲,便问他是否有了儿子的消息。可没想到,他突然捂住脸哭了,说他儿子可能已经死于十年前的一场火灾。原来他查到了儿子在十年前进京赶考,那时刘弘只是军营里的小兵,家里还有生病的老母亲,生活的十分贫寒。所以他儿子为了节省开销,住进了京郊的一间客栈。” 这间客栈名为涵香客栈,开在南门外的一座山脚下,因为价格低廉,许多家中贫寒的考生都会住在这儿苦读,等待一个月后的会试。 可这里曾经流传着一个闹鬼的传说。据说在三十年前,客栈里住了一家三口,他们靠做小生意积攒了银子,准备回乡去好好过日子。 可没想到其中的男子酒后露了财,被一伙贼人给盯上了,晚上那几人偷偷潜入那家人的房间,为了拷问银子藏在了哪里,把那对夫妻包括孩子活活折磨致死。 可就在他们准备离开时,客房里诡异地起了火,到了第二日,那一家三口和几名贼人被发现全部被烧死在房里。 后来这间客栈便有了闹鬼的传言,经常会有住客发疯犯下命案。据说是那一家三口化作了厉鬼,附身来住宿的客人,让他们神志不清发了狂,报复见到的每个人。 客栈因此冷清了许多年,到了本朝,有位富商将客栈全部翻新,将原来的名字改名为涵香客栈,请来道士做法净化,终于让这客栈重新开业有了生意。 因为地处在南门外,价格又比京城的客栈便宜了近一倍,渐渐的,这里吸引了许多年轻的考生。他们不在意那些神鬼传说,专心在此备考,可是没想到就在十年前,悲剧竟再度发生了。 有一晚,据说是一位考生突然发狂,他将桐油四处泼洒,点燃所有书本抛进桐油,让客栈很快就成了一片火海。 然后他跑出客栈锁住了大门,整间客栈只逃出了几个人,其余住客全部丧生在火场之中。而刘弘四处打探,终于查出他儿子刚好在那时在这间客栈备考,只是他未用真名登记,所以这些年都没有找到下落。 杨遇一口气将这些说完,然后歉意地笑了笑,问道:“秦大人是否觉得我太过啰嗦?” 秦桑摇摇头,她知道杨遇竟然花费这么多时间讲这个故事,必定是和他想要自己查的事有莫大的关系。 果然,杨遇喝了口茶,开始讲述那件无法解释的怪事。 第136章 闹鬼的客栈(二) 在刘弘讲述完这一切后,他已经哭的泣不成声,一直自责都怪自己那时太穷,没能给儿子足够的盘缠,让他只能住得起曾经闹鬼的涵香客栈,就这么无辜地被夺去了性命。 杨遇听得也十分唏嘘,刘弘是一名武将,靠着不要命从底层爬上来,儿子能考上秀才已经是非常难得,如果能考取进士,则能改变全家人的命运。 可没想到就在考试之前,他会因为这样的事情死去,还成了刘弘十年来的心病。 于是杨遇叹了口气,正准备好好安慰刘弘,突然看见他抬起通红的眸子,道:“侯爷,我总觉得那场火有些蹊跷,就算是有恶鬼作乱,为何之前平安无事,偏偏就在那一年有人发疯放火。据说那间客栈被烧毁了一半,从此被当作百鬼聚集的禁地,时常会有鬼火出现,还会有被啃咬的动物死尸,路人都要绕着走。可我不信邪,我想去那地方看一看,到底是因为什么而起火,给我枉死的儿子求个真相。” 杨遇总算明白他的意图,于是试探道:“可要我派人同你一起去?” 刘弘摇头道:“那地方说不定会很凶险,毕竟是我自己的执念,无需牵扯其他人。但是侯爷能否派人去南门街的风波亭等我,若是亥时我还没去,那便说明出了事,让他们去给我收尸就是。” 秦桑听到这里,只觉得刘弘仿佛因为儿子的死陷入魔怔,无论如何都要寻求个答案,于是问道:“所以你答应他了?” 杨遇点头道:“我答应了,而且那晚我还自己去了风波亭。只因刘弘曾救过我的性命,他走后不知为何,我总是心神不宁,疑心会出什么事。所以我干脆带了几个亲信亲自去了风波亭,按他说的等到亥时,然后……” 秦桑见他似是想起那晚的事,面色骇然发青,她不禁有些好奇,杨遇可是在战场上见惯生死之人,有什么事能让他觉得可怕? 于是她好奇问道:“刘弘没出现吗?” 杨遇点头又摇头,道:“他出现了,但是不是在我们面前。” 秦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疑惑地望着他,又听他继续道:“风波亭外有一大片湖面,那晚起了白雾,但是不到视物不清的地步。我和我的随从等了不久,突然看见湖面好像有动静,然后我们走出去盯着那片湖水,发现湖面之上出现了一座客栈的幻影。” 见秦桑惊讶地看着他,满脸匪夷所思的表情,杨遇苦笑着道:“若不是亲眼所见,我也不敢相信,而更奇怪的事在后面。我同随从正被眼前的景象震惊时,就看到了刘弘出现在客栈上。虽然看不清面容,但是能看出他穿的衣裳和白天见我时一模一样,然后我们所有人看见他从楼上跳了下去……” 秦桑瞪大了眼,想象当时的情景:起雾的湖面,诡异出现的客栈、一跃而下的人影……背后无端起了身冷汗。 而杨遇还在继续道:“然后这景象很快就不见了,湖面上空空如也,根本没有什么客栈,也没有人。我马上想带人去找,可这时才发现,他根本没有对我说过那间出事的涵香客栈究竟在什么地方。” “因为看到的事太为诡异,所有人都觉得只是一场幻觉。后来刘弘一直没有出现,我就派了两名随从去打探。可是他们很快就回话,说找到了涵香客栈的旧址,可那里一片荒凉,根本没有发现任何人,也没有刘弘的尸体,而且客栈已经烧毁一半,根本不是我们看到完好无损的模样。到了今日,和刘弘同住的人告诉我,他从昨晚就一直没有回来,竟是彻底失踪了。” 他终于将这件复杂离奇的事说完,黑眸有些深地望向秦桑道:“所以我便赶来了大理寺,希望能找人帮我查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秦桑想了想,好心向他推荐:“侯爷为何不找陆昭,他是锦衣卫指挥使,能调派各处的锦衣卫,查案会更容易些。” 杨遇看着她笑了笑,道:“可我觉得,你才是可以信任的人。” 秦桑听得一愣,就因为自己曾经死乞白赖说是他的妹妹吗? 可他不是根本不记得自己了。 但是杨遇既然已经这么说,自己便不能辜负他的信任,于是她立即道:“既然如此,咱们先去风波亭看看吧。” 两人坐上了马车,秦桑手撑着下巴望向窗外,试图理清方才听到的所有线团。 她也曾办过些和鬼神有关的案子,大多数都是有人故弄玄虚,但是这事是长宁侯亲眼所见,他可不是会被随意诓骗之人。 她将所有事想了一遍,猜测也许是刘弘执意调查涵香客栈火灾的真相,无意中撞破了什么隐秘之事。 可如果是有人要杀了刘弘灭口,为何要费尽心思让杨煜他们看到呢?他到底想掩藏什么事? 就在她思索的太过入神,并未发现对面之人一瞬不瞬地盯着她,似乎也在思索什么。 杨遇觉得自己脑袋里好像有人上了把锁,将某些东西牢牢封住,但他看到秦桑时,那把锁就会松动一些,有什么东西诱使着他想要推门而入,却怎么也推不开。 两人相对走神了一阵子后,马车终于停在了风波亭边。 风波亭被建在湖面中央,顶上铺着琉璃瓦片,似是一颗镶嵌在湖面的珍珠。 亭子四周都铺了砖块,通过一条栈道与岸上相通。四周环绕着的一大片湖水,这时湖水被阳光照的波光粼粼,没有白雾萦绕,也看不出任何阴森之气。 秦桑顺着栈道走到亭子里,发现这里为了抵挡寒凉,被建成如同一间小屋般,通过窗户可以看到湖面,于是问道:“你们就是在这里看到客栈出现的?” 杨遇点了点头,道:“当时我们就坐在亭子里喝酒,突然看见外面好像有动静,走出去就看到了刘弘从客栈上跳下来。” 秦桑于是走出了亭子,外面有个小小的平台,同湖面用栏杆阻隔,她走到栏杆旁,俯身往湖水内看过去,试图找到湖水里是否藏着什么机关。 可杨遇站在她身后,看见她身子往下栽,脑海里突然冲进一个画面,心头涌上浓浓的惊惧,几乎来不及思索,上前紧紧拽住了她的胳膊。 秦桑惊讶地回头,杨遇才察觉自己太过失礼,连忙松手往后退了一步,然后皱起眉,试探地问道:“你以前是否曾经落水过?” 第137章 闹鬼的客栈(三) 秦桑嘴唇颤了颤,声音像被卡在喉咙里,未说出口的字句仿佛都被酸涩浸泡。 然后,她望着他慢慢点头,很用力才让自己的声线平稳地道:“是,在我很小的时候。” 四岁那年,哥哥陪她在花园里的湖边玩耍。那时哥哥坐在一旁看书看得入神,丫鬟也忙于其他事,并未发现小秦桑为了追一只蜻蜓,爬到栏杆上直接栽进了湖里。 幸好哥哥抬头就发现了这一幕,马上扔下书,跳进湖里把她救了起来。 那次落水让小秦桑发了几天的高热,哥哥日日守在她的床边,自责是自己太过疏忽才让她落水。 从那次以后,每次她去湖边玩耍,哥哥总会特别小心保护她,生怕她会掉下去。 可是秦桑并没有说出这些,只是平静地告诉他,自己曾在小时候落水。 杨遇脸上露出惊讶又困惑的表情,同时又有些慌乱。他不明白自己到底为何会知道这些? 这些记忆仿佛就藏在身体里,是属于他难以割舍的部分,所以才会在某些时候轻易冒出来。 但他很清楚地知道自己不属于杜家或是秦家,也不可能是她哥哥,被他遗忘掉的事究竟是什么? 秦桑望见他满脸的困惑,将头撇过来,扣在栏杆上的指节微微发白,眼眶又热又痛。 她几乎想要不管不顾,大声问他到底是不是真的忘了自己? 如果忘了,为何会记得她不爱吃鱼,记得怕她落水。如果没忘,为何不愿与她相认,是因为嫌弃自己是杜世元的女儿,觉得自己不配与他相认吗? 十一月的湖水带着瑟瑟凉意,连湖面刮过的冷风都显得更加刺骨。秦桑伸手捂住冰凉的脸颊,一点点将那股不合时宜的冲动压了下去,然后回头笑道:“侯爷能同我讲讲吗?那天晚上你们还发现了什么奇怪的事吗?” 杨遇也强迫自己收回杂念,望着湖面道:“昨晚起了雾,从亭子里看出去全是雾气,还有湖面的水气交织在一处。然后我们就看到了那间客栈,它就出现在湖对面的上方,然后看到了刘弘从上面跳下去。虽然有些模糊,但是好像就在不远处发生,那感觉非常真实。” 秦桑想了想,又继续追问道:“还有呢?侯爷再想想,有没有其他你当时忽略的事?” 杨遇闭上双眼,努力回忆昨晚的情形,突然想到什么道:“昨晚我穿的靴子底比较薄,走出去的时候,好像感觉脚底很热。因为被眼前的景象吸引,那时我并未在意,现在想想,十一月的湖边,脚底怎么可能是热的。” 秦桑眼眸一亮,立即蹲下摸着脚下的木板,然后就发现了不对劲。 这整条贯穿湖面的栈道全是用木板铺成,可是这极不合理,因为湖边的木头必定会受潮腐烂,而脚下的木板却显得很新,就像刚铺上去一般。 于是她盯着木板想了想,道:“侯爷能找人把这些木板撬开吗?” 杨遇立即叫了随从过来,用刀背一块块将木板撬开,果然发现里面有未燃尽的木炭,最下层是石头,这里竟被人特意布置成了简易的地龙。 杨遇皱起眉头,不明白这是为了什么,若是为了亭中人取暖,为何要将地龙铺在环绕亭子的栈道上。 秦桑很认真想了想,似乎想出了一个解释,于是问道:“侯爷可曾听过海市蜃楼?” 杨遇自然是听说过,他在大漠时还看过这样的场景,然后他突然恍然大悟,问道:“你是说我们看到的,并不是真实发生的,而是海市蜃楼?” 秦桑摇头道:“你们看到的确实是真实的事情,但是并不是发生在这里。我以前曾看过一本书,记录了海上和沙漠上的海市蜃楼。每当这种奇景出现时,地面会变得极热,空中会蒸腾出水气和雾气,然后会出现不属于原处的景象。所谓海市蜃楼,其实是将其他地方的景象投射了过来。” 她继续解释道:“沙漠会出现海市蜃楼,因为沙子的热度很高,而上面的空气又是凉的,正好能让某处建筑投射过来。而这里利用底层加热和上空的冷风,再加上湖面的映照,让在某处的客栈出现在你们面前。” 杨遇连忙问道:“那就是说,刘弘是真的从客栈楼上坠了下来?” 秦桑垂眸道:“其实我还在想另外一件事,刘弘为何要让你们在这个亭子等他?这间亭子显然是被人精心布置的,目的就是为了让人能看到那间客栈。那时刘弘坠楼这件事,究竟是在那人的安排之中,还是意料外发生,正好被你们看到?” 杨遇看出她的疑惑问道:“你怀疑刘弘是故意让我们在这儿等他?” 秦桑点头:“但是这亭子里的整个布局,绝不是刘弘能做到的,所以也许是有人让他故意透露行踪,再顺理成章让亭子里的人看到客栈的投影,至于目的是什么,我暂时还想不出来。” 杨遇握拳道:“无论如何,需得先找到刘弘,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他突然又想到件事道:“对了,我派人去找过那间发生火灾的涵香客栈,他们说那里已经被烧得面目全非,可当晚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明明是一间完好无损的客栈。” 秦桑觉得目前的线索实在太少,很难有个明确的指向,她只知道一定有人在里面故弄玄虚,想坐实涵香客栈恶鬼索命的传闻。 于是她抬眸对杨遇道:“咱们现在先去涵香客栈看看吧。” 杨遇让那两位曾经到过客栈的下属领路,两人很快就来到了那间被烧毁的客栈。 站在荒草丛生的空地上,眼前的客栈还保持着发生火灾时的样貌。一半木板被烧焦一半则是完全塌毁,秦桑站在门口望了望,然后毫不犹豫地走了进去。 杨遇连忙要跟上去,旁边的护卫连忙伸手拦住,提醒道:“侯爷,里面可能有危险。” 杨遇对他摇头,用眼神示意他让开,若是真的有危险,他更不能让秦桑一人闯进去。 这是他莫名而生的信念,想不明白为什么,索性只是由着心意跟随。 踏进满目疮痍的客栈大堂,能看见断壁残垣中混杂着未被烧完的黑色骨头,以扭曲的形状四处散落着。 秦桑闭了闭眼,仿佛能听到被烧死之人的凄厉惨叫声,看见他们趴在地上用力挣扎,令她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难怪京城的人都把此处视作禁地,这里枉死的人太多,空气里都充斥着挥之不散的腥臭味,仿佛修罗地狱重现。 这时,杨遇轻声唤道:“秦大人,可有什么发现?” 秦桑听到他的声音才仿佛重回人间,她认真检查了地上的尸骨道:“这些遗落的骨头都是以前留下的,并没有新死去的尸体。” 突然,她看见在一块木板下压着什么东西。仔细看是烧蓝的陶瓷,做工非常精致,在这一片老旧废墟中显得非常突兀。 秦桑觉得这东西十分熟悉,将它捡起来细看,突然倒抽口凉气,道:“这是我师父的鼻烟壶!” 第138章 闹鬼的客栈(四) 杨遇见她瞪圆了眼,拿着鼻烟壶的手都在发抖,惊讶地问道:“你师父是谁?” 秦桑倏地站起,几乎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她很确定师父在两年前离开时带着这只鼻烟壶,因为那是他从一个西域商人手里买回来的,他说整个大姚只有这么一只,因此对其爱不释手,从不轻易离身。 可它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出现在十年前发生火灾的地方? 秦桑从未有过这般六神无主的时候,用力捏着手里的鼻烟壶反复端详,她对这鼻烟壶实在太熟悉,绝无认错的可能。 她记得师父是在两年前离开,说他有些重要的事要去办,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最开始一年多,他还会写信到庄子里,好像就是这几个月开始,她再也没有收到师父的任何消息。 现在想来有些奇怪,师父就算不在京城,也不会完全不同自己联系。而且他十分在意成安的安危,曾对自己反复嘱托,那他为何会几个月都对成安不闻不问。 她隐隐有些害怕,难道师父真的曾经到过这里?可他为什么会来这个客栈,又为什么会把鼻烟壶遗落在这里。 杨遇看见她捏着鼻烟壶发呆,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问道:“你还好吗?” 秦桑这才回过神来,喃喃道:“这件案子,和我师父有关。” 她突然想起师父好像就是在十年前辞官,然后才在庄子里碰上了自己,因为自己讨得他的欢心,所以教给她许多验尸的知识,等她长大些又带着她去各个案件现场,让她熟悉验尸推案的过程。 现在想来,涵香客栈那场火灾也正是十年前发生的。 死伤这般重大的案子,必定不会绕开刑部,师父那时虽为刑部尚书,但许多案子都亲力亲为,所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让他在声名最盛的时候决定辞官呢? 这念头坚定了她想必须将这案子查清的心,可实在过了太久,这里又被烧毁的太厉害,根本找不到其他有用的线索。 就在这时,守在外面的一名兵士跑进来道:“刚才来了个小孩,说有人让他把这张纸送给秦大人。” 秦桑连忙接过来,然后惊得瞪圆了眼,杨遇凑过去,看见纸上写着:“若要救宋义,就一个人到岐山来找他。” 他也看得一脸震惊,抬眸问道:“宋义是你的师父?” 宋义是前朝极为传奇的人物,他靠着断案如神,从仵作升到浙江按察使,而本朝皇帝也十分看重他,在他办了几件大案后,直接将他升到刑部,坐到了刑部尚书的高位。 可他在十年前恳请辞官,说他想做的事就是查案验尸、为民伸冤,官职越高反而离初心越远。 所以他希望辞去官职,将后半生用来着书和收徒,希望能将验尸的本事传得更远,让更多案子能得到公正的审判。 杨遇没想到,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传奇人物宋义,竟会是秦桑的师父,难怪她年纪轻轻,就能靠验尸连破几桩大案,得到帝后的赏识,给了她大理寺的职位。 秦桑却看得心头无比惊惧,如果这张纸条上写的是真的,那就说明师父真的出了事。可那人到底把师父怎么样了?为何要让自己去救他?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这人和失踪的刘弘又有什么关系?两件案子既然都来源于十年前的客栈火灾,会不会是同一人做的? 于是她对杨遇道:“侯爷,我需要去一趟岐山,不管这上面写的是不是真的,我都必须去看看师父到底是不是在那里。” 杨遇点头道:“我同你一起去。” 他见秦桑面露迟疑之色,笑了笑道:“他让你独自前去你就独自前去,哪有那么听话?我们跟在你后面,就不算和你一起了,我倒想看看,这人究竟想做什么?” 他也怀疑刘弘的失踪和写这纸条的人有关,他在战场上养出些傲气,受不了被人如此戏耍,所以无论如何也要走这么一趟。 秦桑想了想,明白自己也没资格不让杨遇往下查,于是轻轻点了点头。 岐山是离这里不远处的一座小山头,一行人立即动身,很快就来到了岐山脚下,等他们上山时才发现,这里一面是悬崖,另一面被山石挡住,只剩一条狭窄的通道通行。 秦桑走在最前方,走到中央时,突然听到头顶有轰隆声,她心头一沉,连忙回头大喊:“小心!” 下一刻,许多山石从山顶落下来,杨遇几乎是下意识地扑了过去,将秦桑往前扑倒,让她不会被石头给击中。 两人抱着头蹲下,等到仿佛地动山摇之后,才发现那些巨石把他们和后面的护卫隔开,也彻底断了他们下山的路。 杨遇和秦桑面面相觑,又听那边在焦急呼喊,连忙回道:“放心,我没事。” 那边的护卫十分着急,说会想法子搬走这些山石,可秦桑估算这些石块的大小,觉得要彻底搬开,只怕得整整一日的时间。 既然没法回头,两人便径直往前走,走过这段悬崖,眼前慢慢开阔,然后杨遇突然停了步子,露出惊惧神色。 秦桑同他一样也愣在原地,因为他们眼前赫然出现了一座客栈。 虽然她没有亲眼见过湖面上那座客栈,但是她能从杨遇的反应看出,这里就是他们在湖上看到的客栈。 第139章 闹鬼的客栈(五) 那间客栈被掩盖在一片密林之中,四周都是无人修整过的高大的柏树。 足足有两层楼高的气派建筑,却在屋檐下挂着白色的灯笼,惨白的灯笼纸被静谧的山风吹得随风摇晃,后方是深不见底的丛林,显得格外阴森诡异。 屋檐的正下方挂着一块牌匾,黑底金字同它日后被烧得焦黑的模样相隔天壤,同时提醒着两人,这里就是还未被烧毁的涵香客栈。 秦桑垂下头,喃喃道:“他们做了这么多事,就是想让我们到这里来。” 让自己在客栈里看到师父的鼻烟壶,让杨遇看到刘弘从楼上坠落,这一切都是想将他们引到这间被改造成涵香客栈的地方。 而那人究竟有什么目的,也许只有走进去才知道。 于是她转头问杨遇:“咱们要进去吗?” 她在潜意识里还是把他视作自己的亲人,尤其是在迷雾重重,如此诡异的场景里。刚才在悬崖处,杨遇毫不犹豫冲过山石朝她扑过来时,她觉得那还是自己的哥哥,从未改变过。 而杨遇在最初的惊愕之后,神情反而轻松起来,摸了摸鼻子道:“既然咱们也没法离开,只能进去闯一闯了。而且马上天就要黑了,也不知丛林里有没有猛兽,还是在里面比较安全。” 他曾有过丰富的野外经验,所以能分辨出眼前看似静谧的丛林里,其实隐藏着未知的风险。若是碰到狼群,哪怕他身手再好,也很难有逃生的机会。 秦桑点头,她觉得师父极有可能就在这间客栈里,所以无论如何她都一定会进去。 两人走到客栈门口,发现大门是从外面被栓住的,但是并没有上锁,杨遇伸手敲了敲房门,大声问道:“里面有人吗?” 回应他的只有木门被震动的吱呀声,杨遇看了眼秦桑,小声嘱咐道:“你跟在我后面。” 秦桑非常识时务地点头,既然有个身经百战的大将军,她才不会傻得乱出头。 然后杨遇拨开那根门栓走了进去,刚走了两步突然脸色一变,眯眼盯住屋内的某处。 他弯腰捡起块石子,手指一弹,石子便触到前方的丝线,一张桌子从二楼落下来,“砰”地正砸在两人的面前。 秦桑还未来得及后怕,就感觉有杀气从旁边袭过来,她连忙往杨遇身后一躲,然后安心地看着,他简单几招就把冲过来的两人直接撂倒。 来人一个是黑面壮汉,另一个是看起来较年长的男子,此刻不分彼此,都躺在地上嗷嗷呻吟。 他们手上的武器被杨遇在两招之内就震落,秦桑仔细看了眼:一把是柴刀,还有一把竟是烧火钳,看起来都是崭新的,似乎从未有人用过。 杨遇斜眼瞥着这两人,他在进来之前本就做足了闯龙潭虎穴的警惕,没想到对手只是两个软脚虾,面上露出失望之色。 直接把他们作为机关的细绳扯过来,手法利落地把两人给绑住。 两人知道这是碰上高人了,被捆着扔在地上,一脸视死如归,双腿却止不住地发抖。 杨遇蹲下身子,正想问这两人到底有何目的,秦桑突然问道:“你们是怎么到这儿来的?” 两人面面相觑,其中那个年长者粗声粗气吼道:“难道不是你们把我捉来的?” 秦桑同杨遇互看一眼,这两人果然并不是布局者,而是被害者。 秦桑将旁边的武器踢了踢,道:“所以你们以为把你们捉来的人,还会再来害你们,就随手去后厨拿了柴刀和烧火钳,又布下这个陷阱等着人进来?” 壮汉皱起眉:“少啰嗦,你们到底要拿我们怎么样?” 秦桑却不慌不忙地问:“还有其他人在哪儿呢?” 壮汉瞪圆了眼,脱口问道:“你怎么知道?” 老者狠狠瞪了他一眼,杨遇却盯着身后不远处的一扇门,轻蔑笑道:“不必躲躲藏藏,无论你们有多少人,也照样打不过我。” 话音一落,身后的门便开了,两名妇人畏缩地抱着胳膊站在墙角,前方是一位书生打扮的中年男子,三人都是一副认命的表情。 原本这是几人商议了许久才布下的陷阱。 先将一张桌子搬上二楼,将三只桌腿悬空,然后用一根丝线拉着最后一只桌腿绑在楼下的柱子上,只要有人进到楼下的大堂,必定会绊动这根丝线,让桌子落下来砸到他。 若是这计划失败了,也可趁他惊慌时,让埋伏的另外两人冲出来解决他。可眼前这男人实在太厉害,只用了简单几招就破解了他们想了一柱香时间的陷阱。 他们甚至连看都没看清他是怎么出手的,人对于过于强大的同类都会本能恐惧,更何况他们还可能是把自己抓进来的凶手。 其中一名妇人似乎已经被吓得不堪重负,直接哭喊着跪下道:“你们到底要什么?只要别杀我,让我做什么都行啊。” 秦桑上下打量着她,只见她衣着朴素,发髻用帕巾包起,手腕上还有油渍,皮肤粗糙手掌宽厚,看起来似乎是一位厨娘。 而她旁边的妇人则衣着较为光鲜,眼神也显得怯懦,耳上戴着珍珠耳坠,看起来应该是生活较好的夫人。 她们旁边的中年人,穿着青色襕衫,一副文士打扮,但是看起来并不像做官的,像是一名不得志的书生。 于是秦桑直接道:“我们不是把你们抓来的人,不必求我们。” 几人面面相觑,愣了一会儿,同时露出惊喜之色。 如果不是抓他们来的人,那就是来救他们的人啊,而且其中一人还是武功高强,好像在悬崖峭壁被抛了条长梯,这不是绝处逢生是什么! 可他们还没来得及开心多久,秦桑就继续道:“但是下山的路被巨石封住了,估计到明日之前,咱们都没法下山。” 几人又被泼了盆凉水,不能下山回家,就算出去了又能怎样? 那壮汉似有些崩溃地大喊:“山路为什么会被封住,你们到底是谁?” 那名年长者则显得最为冷静,道:“他们说的也不一定是真的,荒山野岭他们为何会找到这里?本来锁住的门,为何他们一来就开了?” 秦桑立即抓住关键:“所以你们来的时候,外面的门是锁住的?” 书生模样的男子开口道:“我们都是被人袭击,然后在这间客栈里醒来的。我们几人互不认识,醒来后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然后发现大门被锁住,无论怎么喊都没人应。我们觉得很害怕,就商量了这个布置陷阱的法子,若是有人进来,必定是抓我们的凶手,总不能坐以待毙吧。” 他似是怕杨遇追究袭击他的事,顺带着解释了一番。 秦桑却有更重要的事要关心,立即问道:“这间客栈只有你们五个人?还有其他人吗?” 书生摇头道:“我们在两层楼的房间里都检查过,并没有发现其他人。” 秦桑皱起眉:那人用师父将自己引到这里,可师父却并不在这儿吗? 就在这时,靠近窗户的壮汉突然大喊道:“你们看!外面的树上吊着个人!” 第140章 闹鬼的客栈(六) 众人闻言立即赶到窗边,紧张地朝外张望。 这里的窗户已经被从外面钉死,可还是能看到就在密林中央,有一个人被绳子吊在足有两人高的柏树上。 他的头软软往下耷拉着,面容是一片死灰色,舌头向外吐出,胸口有一大片已经干涸的血迹,双脚垂落着,看起来已经吊死在那里有段时间了。 没想到会看到死人,挤在窗边的几人吓得屁滚尿流,捂着嘴惊呼出声,这时身后的杨遇大喝一声:“让开!” 众人立即被震慑到,虽然这人还未自报身份,但是刚才他已经显露出绝对的实力,谁也不敢忤逆他。 所以几人立即捂住嘴,缩着脖子分到两边,让杨遇站在中间视线最好的地方。 杨遇站在那里一看,顿时觉得浑身发寒,这人的脸他实在太过熟悉,没想到侯府一别后,他们竟会以这样的方式相见。 秦桑看他表情就已经猜到,小声问道:“这人可是刘弘?” 杨遇攥紧拳头,脖子上的青筋滚了滚,咬着牙重重点头。 然后他立即转身大步往门口走,急切地道:“要把他给放下来。” 秦桑也跟着他往外走,另外五人互相看了眼,一时间分不清外面更可怕还是这间客栈更可怕。 可杨遇刚走出门,正要踏进密林之时,突然皱了皱眉头,然后转身一把拉住秦桑的胳膊,低吼了声:“跑!” 秦桑连问都不问,被他拽着猛往回冲。 她能感觉后面有风声阵阵,似乎是什么东西在追他们,而客栈里的人看到这一幕,都发出恐惧的叫声,那个书生眼珠一动,连忙冲到门口要将大门关上。 可他到底晚了一步,一只大掌重重搭在他的手上,只轻轻用力就握的他冷汗流出。 书生颤抖着抬头,撞见杨遇颇有深意的眼神,吓得几乎要昏厥过去。 然后杨遇飞快将秦桑拽进了大堂,砰地关上了房门,又冲后面喊道:“拿张桌子过来把门堵住。” 这时壮汉和长者已经被那两位妇人松开,他们心有余悸地搬来桌子,将大门堵住,堵门时还能听到门外有利爪抓动门板的声音。 秦桑刚才跑得用尽了所有的力气,这时扶着膝盖大口喘息,问道:“刚才我们身后的是什么?” “是狼!”那书生颤巍巍开口:“有一头狼跟在你们身后。” 秦桑听得身体一僵,背后都是冷汗。原来刚才杨遇让她跑,是因为发现有狼藏在密林里,埋伏着准备冲出来扑咬他们。 幸好他足够警觉,两人才能逃过一劫。 这时门外疯狂的抓门声突然停了,似乎那头狼觉得累了,开始慢慢往后退。众人正觉得松了口气时,突然听见外面传来一声毛骨悚然的狼叫声。 那声音呜咽低沉,似是在暗夜里吹起的悲怆号角,又带着野兽特有的嘶哑声,听得众人不由得往大堂中央挤过去,好像能和活人挨在一起能显得安全些。 等到那嚎叫声彻底消失,书生已经怕得坐到椅子上,擦了擦汗问道:“我们现在安全了吗?” 可杨遇神情冷峻地摇头道:“狼是群居动物,它刚才那声嚎叫可能是为了呼唤同伴过来。” 然后他目光从每个人脸上扫过,用命令的语气道:“接下来,谁也不许打开这扇门,若是把狼群放进来,咱们就只能一起死。” 众人一听,顿时吓得哭成一团,连那壮汉和长者都露出绝望神色,这次他们可真要被困死在客栈里了。 虽然现在多了两个人,但是情况比他们刚来时还要糟,至少那时没有狼群环伺,而且天就快要黑了,到了晚上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秦桑却很快接受了现状,走到众人面前道:“咱们至少得在这里待到明日,先在客栈里找找有没有油灯,不然天黑了可不好办。再找找有没有食物和水。” 那长者冷哼一声:“就算有食物,你敢吃吗?” 秦桑却看着他笑着道:“若那人要杀你们,根本不需要在食物里下毒。而且我自然有我的判断法子。” 长者与她对视,发现她虽是个小姑娘,可自有一番从容气质,看起来并非等闲之辈。再加上那个身手恐怖的男人,一直紧紧跟在她身旁,对她颇为保护的模样,于是仔细评判了一番,才轻哼一声对众人道:“咱们分头找找吧。” 在两人进来之前,长者就是这五人中负责出谋划策之人。因为他年纪较长,遇事也较为沉稳,其他几人对他颇为信任,可秦桑他们进来之后,他就只能无奈交出掌控权。 众人在客栈里搜寻一圈,幸好找到了油灯和火折子,还找到些干粮和一缸水。 待到众人再度聚在大堂时,每个人都觉得疲惫不堪,几乎是虚脱地瘫倒在椅子上。 秦桑用银针给干粮和水试了毒,道:“里面没有毒。应该是把你们抓来的人,特意为我们准备了这些干粮和水,按这份量,能够我们几个人撑过一天一夜。” 众人望着那缸水,纷纷咽了咽口水,他们折腾这么久,确实是有些渴了。但是他们谁也不愿做第一个喝水的人。 秦桑倒是大方,直接舀了勺水仰头喝下,其余几人见她没事,立即也舀水来喝,后厨有瓷碗,但是没人愿意冒险去用碗,宁愿这么分着喝。 可杨遇却走到窗前,他始终惦记着刘弘的尸体,挂的那么高,应该不会被狼群啃咬吧。 可他刚看了一眼,就露出惊异的表情,脱口道:“怎么回事?” 众人连忙也走到窗前,这才发现,树上挂着的那具尸体不见了! 第141章 闹鬼的客栈(七) 此刻天色已经昏黄,半明半暗的天光之下,显得窗外的密林像一张巨兽的嘴,随时准备吞噬一切。 那棵树至少有两人半高,要在短期内爬上去并不容易,而且林中还可能有狼群,凶手到底是怎么做到在这么短时间内搬动尸体的? 几人呆呆站在窗前,一时间只觉得寒意彻骨,过了会儿那厨娘模样的妇人才开口道:“是不是,有鬼?” 她刚说完旁边的贵夫人就尖叫起来,这尖叫又把其他人吓了一跳,纷纷朝她投去责备的目光。 本来这事就已经够诡异了,她还在这儿搞气氛呢。 这时最为镇定的就是秦桑了,她走到大堂的桌案前,道:“既然咱们出不去,也不知道外面的情况,不如还是来说说你们的经历吧,也许能分析出来凶手的线索。” 五人互相看了眼,他们初到此处都十分防备,并未说出自己的身份,而到了这一刻,是否真能信任对方而坦白? 秦桑见他们都不说话,笑了笑道:“既然你们不愿说,那就我来开始吧,我原来是大理寺的一名仵作,刚刚升为大理寺丞,是特意来查你们的案子的。” 她说完其他人立即一惊,能够当仵作的女子,后来又被皇帝赐做了女官, 本朝就那么一位。 公主府的案子之后,堂堂三王妃都因她而下狱,百姓们把她当了青天大老爷,将事情传神乎其神,街头巷尾皆知。 那长者疑惑地开口问:“你是秦桑?” 秦桑点了点头,想起自己带了腰牌,便大方拿出来道:“你们自己看。” 众人一看腰牌,终于放下心来,虽然被困在危险重重的荒山,好歹有个断案如神的女官在,顿时感到安全不少。 长者将腰牌还给秦桑,又指着杨遇问道:“那他呢?” 秦桑看了眼杨遇,道:“他也是大理寺的,跟我是同僚,也是来查这件案子的。” 杨遇抿了抿唇,走到秦桑身旁,很尽职地扮演大理寺同僚。 长者却冷笑一声:“两位何必要骗我们呢?我们都是从各个地方被捉走的,就算我们的家人报官,也根本不会有人知道我们在这里?那你们又是怎么知道的?” 秦桑没想到这人还挺精明的,耸了耸肩道:“我能知道你们在这儿,自然是有人告诉我们的。有人写了张字条给我,说让我们到山上来找到这间客栈,自然能找到当年之事的答案。” 她故意说的真真假假,边说边观察几人的面容,果然看到每个人的脸色都变得很难看,似乎很害怕提到当年之事。 于是秦桑又笑了笑道:“当年的涵香客栈客栈火灾,你们可都在场?” 她记得涵香客栈的火灾虽然烧死数十人,但是也有些人逃生,而纵火的真凶也是由逃生的几人共同指认的。 只可惜她并不知道此案最终定罪的细节,但她直觉这几人既然被关在客栈里,必定是和当年的火灾有什么关系。 因为自己失踪的师父是当年此案的主审,杨遇的副将刘弘则是其中一位死者的父亲,目前所有人都指向那场火灾,那这五人也不可能脱的了干系。 可没想到她刚问完,几人都纷纷摇头,表示听过那场火灾,但是并不知道具体情况。 只有那名贵夫人目光犹疑,似乎迟疑了一会儿,才跟着摇头否认。 秦桑眨了眨眼,也不再追问,转而问道:“那现在开始,告诉我你们都叫什么名字,是做什么的?是什么时候,因为什么事被捉到这里?” 五人同时沉默,过了会儿那长者开口道:“我叫尹五,在秦安巷开了间绸缎铺子,今日我准备去铺子里查账,路上马车突然被绊到,我让随从下车查看,可过了会儿我就闻到股迷香,然后不省人事,再睁眼时就到了这里。” 壮汉摸了摸头道:“我叫熊亮,是一名铁匠,今天上午有人喊我去接活,我走了段路就被打晕,当我醒来后就在这客栈里了。” 书生接着道:“我叫孙建白,就住在城西的瓦舍里,平日做些写贺词抄写书信的活儿养活自己,准备明年的春闱。有人对我说有家大户人家让我去帮忙写贺词,我就马上出了门,谁知走到一条小巷,发现有人跟着我,原本想大声喊人来救我,可很快就被人捂住嘴巴弄晕。醒来就发现自己被扔在这里。” 还剩两位妇人,她们一人名叫谭秋莲,一人叫做骆心慈。 谭秋莲确实是位厨娘,被掳走前,她正在兴福客栈后厨干活,东家让她去外面买些食材回来,谁知她出门突然就被袭击了,还没看清是谁干的,醒来就发现被关在这儿。 骆心慈则是和丫鬟出门买首饰,回头时发现丫鬟不见了,然后自己也不省人事被掳走送进了客栈。 秦桑边听边打量着几人,长者尹五看起来大约五十岁上下,熊亮和书生都是三十左右,两位妇人年纪相当,骆心慈保养较好看起来不到三十,而厨娘谭秋莲因为皮肤粗糙,大约三十有余。 这几人年纪背景都完全不同,为何会被同时掳到这里来呢? 她想了想又问道:“你们是在哪里被掳走的?” “平沙巷。”几人同时开口,然后才发觉不对,互相看了眼,表情显得有些古怪。 秦桑“哦”了一声,随即笑了笑道:“根据你们方才说的,你们被掳走前,都在各做各的事?有人是去查账,有人是接货,有人是去逛街,是去买首饰,可为何都会在平沙巷被掳走?” 她见既然不答,又继续道:“会不会是因为你们每个人都说了谎,你们根本不是在各做各的事,你们要去的地方其实都是平沙巷。” 她话音一落,几人都同时震了震,然后他们互相看了看,好像各个都是心怀鬼胎的模样,贵夫人骆心慈则是欲言又止的表情。 秦桑看得清楚,直接走到骆心慈面前,问道:“你们几个,真的完全不认识吗?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到这儿来吗?” 骆心慈用力揉着膝盖上的裤腿,眼泪止不住往外流,正要开口说话,几人突然听到从地板下传来重重的敲击声。 第142章 闹鬼的客栈(八) 那声音是突然响起的,好像是有人挣脱了什么东西,砰地砸了下去。 其余几人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看见哪怕外面吊着一具尸体都能面不改色的秦桑,竟然猛地变了脸色。 然后她立即趴下,侧过脸颊,将耳朵靠近地板不知道在听些什么。 杨遇自然知道她在做什么。她来这儿就是为了找宋义的下落,既然每间房里都没有人,那现在从地下传来的声音,就极有可能同宋义有关。 而其余五人则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最后是书生孙建白伸着脑袋好奇问道:“出了什么事吗?” 秦桑正是心急如焚,听到几人还要聒噪刚皱起眉头,杨遇已经厉声喝斥道:“谁也不许说话!” 众人都被他浑身的煞气给吓到,书生抱着胸退了回去,在心中腹诽道:你们当官的不是爱民如子嘛,怎么这么凶呢。 果然过了会儿,秦桑听到下面传来有节奏的敲击声。杨遇分辨了一会儿,走到她身边道:“这是军中常用的,代表遇到危险的讯息。” 秦桑眼中露出焦急之色,小声道:“一定是师父,他必定是听到了我们的声音,想告诉我们他在哪里。” 于是她连忙站起,问那五人道:“你们确信这客栈没有别的密道吗?” 五人被她问得有些懵,其中那位长者尹五轻嗤一声道:“我们也是才到这儿的,你若不信,不如自己去找吧。” 秦桑却盯着脚下的地板没有说话,若是她没有听错,敲击声一定是从他们下方传来的。可他们现在正在客栈的一楼大堂里,除非下面另有暗层。 这时天色已经转黑,屋内也陷入昏暗,她将桌上的油灯点燃拿起,十分仔细地照着地上查找。杨遇没有问她为什么这么做,只是蹲下身陪着她一起找,很快,两人就找到一块地板的颜色,同旁边的颜色有细微的差别。 秦桑执起油灯的手有些发抖,她尝试着把那块用力往下按,突然听到轰隆一声,靠墙的一块地板陷了下去,露出一截楼梯来。 其余五人看得目瞪口呆,同时间想到,会不会这里藏着出路。 秦桑连忙拿着油灯跑过去,毫不犹豫就要往下走,杨遇却抓住她的胳膊,冷静地道:“我在前面探路,你跟着我。” 秦桑知道他经验丰富也不同他矫情,点了点头,让杨遇猫腰试探着下了楼梯,而她则拿着油灯跟在身后。 其余五人眼看着大堂又陷入黑暗,扭头再看窗外,柏树的影子被吹得摇动,像极了要扑进来的怪兽。他们几乎是在同时站起,飞快跟着秦桑往下走。 那条楼梯往下十分逼仄,走到底后发现只有一个很小的空间,刚好容得下几人站在里面,四面都是墙壁,还有一面则是一扇紧锁的铁门。。 杨遇让秦桑他们后退一些,然后伸腿试探着踹向那扇门。可那扇门纹丝不动,倒是里面突然传来一阵锁链的声音,然后是急促的脚步声。 秦桑想着师父被锁在里面的情形,心中暗痛了一下,越过杨遇走上前去,试探着敲了敲门问道:“师父,是你吗?能听到我的声音吗?” 门内传来一阵急促的敲击声,似乎是因为秦桑的到来而十分激动。 秦桑咬了咬唇,又问道:“你不能说话吗?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门内还是没有回话,只是发出了沉闷的撞击声,咚咚咚,一下下撞在所有人的心上,可见里面那人正在经受怎样的折磨。 秦桑努力忍住眼泪,手贴着门认真道:“你放心,我一定会来救你。明日就会有人上山,你再忍一忍好吗?” 屋内终于安静了下来,然后秦桑突然听到脚下传来沙沙声,她连忙低头一看,只见那扇铁门最下方竟然有个很小的口子。她立即反应过来,这是有人给师父送饭留下的。 这时那个小口子被人塞出一样东西,秦桑连忙蹲下去拿,发现是一块帕子,上面用血画了一幅图。 秦桑立即认出,这是以前她送给师父的帕子,师父一直很宝贝地带在身边,最下方还是师父的字迹,似乎他想用这张帕子上的图告诉她些什么。 秦桑用力咬唇,让血腥味提醒自己不要感情用事,稳下心神研究起了那幅图。 然后她瞪大了眼,道:“是这间客栈的布局图。” 众人一听立即围了过来,借着油灯的映照,发现画上是客栈上下两层楼的剖面图。每层楼的房间布局都十分清晰,根据这张图,楼上楼下各有十二间房,房间排布十分整齐,而在一楼最右的一间房,被画了个红色的点。 秦桑皱起眉,转头问道:“这间房有什么问题吗?” 五人都没有说话,过了会儿长者才回道:“我们每间房都看过,这间房并没有什么问题。” 秦桑猜测师父是被捉来后,凭借着推案的本能画出了这副房间布局图,而他特意标记出这间房,必定是想提醒她什么事。 可这里的空间太过逼仄,被油灯烧了会儿,好像呼吸都有些困难。 于是秦桑将图收起,站在铁门旁柔声道:“师父,图我拿走了。现在我们先上去,你一定要等着我,我会回来救你。” 门内响起很轻的两声敲击,似乎是在对秦桑安慰,让她不必太难过。 秦桑鼻尖发酸,重新回到了大堂里,长者尹五盯着她问:“那里面的人是怎么回事?你刚才不是说了,是特意来救我们的?” 秦桑心情本就不好,被他这般质问,抬眸冷冷看了他一眼道:“你们难道没有说谎?涵香客栈的火灾,真的同你们无关吗?” 五人本来都因为地下室那人心生狐疑,等着好好质问一番,没想到被她先发制人,又心虚地垂下头。 秦桑用眼神扫过去道:“现在咱们都被关在这儿,生死难料。你们最好说实话,不然谁也不知道晚上会发生什么。” 这时骆心蕊似是不堪重负,怯怯地开口道:“是,发生火灾的那次,我们都在涵香客栈里。” 第143章 闹鬼的客栈(九) 秦桑早就猜到几分,这时立即追问:“所以,你们那时都从客栈里逃了出来?” 骆心蕊望了下旁边的几人,点头道:“是,那次的火灾来得突然,纵火之人还把大门锁上,所以几乎没人能逃出。但是从后厨还有一扇小门能进出,只是当时的烟雾太大,许多人都被困在火里熏死,只有离得近的几人从那扇小门里逃出了。” 杨遇这时开口道:“当时逃出的,只有你们几人吗?” 骆心蕊被他看得有些紧张,往后缩了缩道:“我不知道,那天的事实在太可怕。那时我是来京城访亲的,我拼命逃出来后,本来想按计划去姨妈家,但很快被官兵带走,问我客栈里发生的事,我就全告诉他了。至于其他事,我一概不知晓。” 秦桑想了想又问道:“那你认识这里的其他人吗?” 骆心蕊犹豫一会儿,然后根本不敢看其他人道:“已经过了十年,我并不太敢认,但是我认识那个厨娘,她当时就是涵香客栈的厨娘,若不是看到她往后厨跑,我也不知那里有小门能够逃生。” 秦桑又看向谭秋莲,谭秋莲叹了口气,搓了搓手道:“是,我当时就在涵香客栈做厨娘,当时那个纵火的书生,是我最开始发现他不对的,因为那时我在准备早饭,而他溜到后厨,从灶台里偷了燃起的木炭点火,被我发现后他一把将我推倒,我的头撞在灶台上,等我爬起来发现他已经点了火,我害怕极了,只能赶紧从小门逃跑。” 她既然提到了书生,孙建白也轻咳一声坦白道:“没错,那时我也在客栈住宿,每日都关在房里苦读,为了参加当年的春闱。” 他说完就有点脸红,十年前他就是进京赶考的秀才,考了十年还没考上进士,实在是有些丢人。 秦桑立即问道:“当时涵香客栈纵火的凶手,也是一名进京赶考的书生?” 孙建白连忙点头道:“没错!我亲眼看他发了狂,他纵火那时正好是凌晨,我因为整晚苦读还没有睡,就站在二楼楼梯旁的往下看,谁知正好看到他偷偷摸摸从后厨跑出来,然后才看到大门已经被他锁住,而他要烧掉整间客栈。我那时怕的要命,什么也顾不上想冲下去阻止他,可是已经太晚了,我看着火烧了起来,只能先逃命。因为涵香客栈我住过许久,所以知道后厨还有一扇门能跑出去,所以马上冲了过去,在火势还未烧大时逃了出去。” 秦桑听完后未置可否,又问道:“这里面还有你认识的人吗?” 书生看了眼熊亮道:“我记得这人,他那时是客栈的马夫,起火时也正好在客栈里。” 熊亮眼看逃不过,只得老实交代:“客栈起火那晚,我确实就在客栈里。那时我刚在院子里喂完马,发现有一匹马生了病,于是就想找东家说一声,谁知正好看到起大堂里了火,然后看见那个书生发了狂似的四处放火,我被烟呛了几口,” 秦桑这时突然问道:“既然你和谭秋莲都是在客栈干活,为何表现的从不认识一般?” 熊亮表情难看,手臂青筋凸起道:“我与她那时就有些龌龊,都过了十年未见,也没有什么旧情可叙。” 而谭秋莲根本不敢抬头,只是双手交握拼命点头。 秦桑摸了摸下巴,并不揭穿他们话中的疑点,而且将目光望向了长者尹五,问道:“那你呢?你那时应该也在客栈里吧。” 尹五叹了口气道:“对,我是从外地来京城经商的,那几日正好住在涵香客栈里。因我想着一批贵重的货物,晚上睡得并不安稳,所以还未天亮就醒了。那时我住在一层,正好看到凶手纵火,于是我就冲过去制止他,没想到被他踹了一脚踢开。然后我看到火烧起来,连忙往旁边跑,没想到运气很好,正好跑到后厨的方向,从小门逃了出去。” 秦桑听完后想了想问道:“所以你们都看到了是谁纵火?” 几人齐刷刷地点头,秦桑又问道:“那凶手呢?他也被烧死了吗?” 孙建白轻蔑一笑道:“他当时还剩一口气,竟在最后一刻被他砸开窗跑了出去,幸好他也被官兵给带了回去,一番拷打后,很快就断了气。” 秦桑又问道:“你们还记得那人的名字吗?” 几人摇了摇头,谭秋莲道:“当时客栈里都是赶考的书生,打扮都差不多,谁能分得清名字。他那时烧得半死不活,我们做完证供就离开,也并未知道他的姓名。” 秦桑认真听完,将那张帕子上的地图铺开道:“能否指一下,你们都住在哪间房?” 书生先上前,指了指二楼靠楼梯的一间房,熊亮和谭秋莲都住在后院的杂物房,骆心蕊则住在一层靠右的房间,尹五最后才走上前,指了指一层靠左的房间。 秦桑点了点头,又问道:“既然你们都是当年火灾的幸存者,那能否告诉我,为何你们都在今日去了平沙巷。” 五人面露为难神色,然后还是骆心慈先开口道:“是最近我身边总发生怪事,然后有人给我递了张字条,说是当年的冤魂回来找我,若想赎罪,就去平沙巷找他化解。” 她既然说出了口,其余人也立即坦白,他们都是因为差不多的原因被喊去平沙巷,然后就在周边遇袭。而且那人身手十分了得,将他们带的下人都一起治服。 秦桑总算听完所有人的供述,这时油灯都烧了一半,灯芯颤颤巍巍摇晃着,照出人人脸上的疲惫之色。 于是她道:“今天已经太晚了,我们先找房间歇着吧。” 她见几人都十分惧怕的模样,笑了笑道:“外面既然有狼群,大门又被堵住,我们出不去,外面的人也进不了。过了今晚,也许外面的救兵就会赶到。” 众人一想也对,他们刚才检查房间的时候就已经看过,每间房都放了干净的被褥,甚至连夜壶这样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在这寒凉的冬夜十分有有诱惑力。 他们对彼此还有些警惕,商议后决定每人选一间房来住。秦桑将手帕摊开,这里的上下两层楼,每间房都是对称排列。 上层有十二间房,分布在楼梯的左右两边,下层也是一样,而二楼最靠左的那间房,就是宋义在布局图上画了圆点的那个。 秦桑想了想问道:“你们知道,当年这间房是谁住的吗?” 几人面面相觑,纷纷摇头,他们都不熟悉当时的住客,而谭秋莲和熊亮也不是负责客房,所以并不知晓。 秦桑观察几人神色,感觉书生和长者的脸色有一丝僵硬,但这异样很快就过去,几乎让人难以察觉。 这时,骆心慈突然指着一层最靠楼梯那间房道:“我要住这间房。” 第144章 闹鬼的客栈(十) 见众人齐刷刷盯向她,她显得有些不好意思道:“我睡觉离不了人,若是房间挨着楼梯,会觉得安心些。” 她在那年访亲后,回乡嫁了个县令,没想到丈夫官运亨通,从县令被调任京城做了应天府的通判,她也跟着成了京官夫人,重新回到了京城。 谭秋莲看她这副模样很不顺眼,轻哼一声道:“这里可不是你们贵人的宅子里,怎么还得找个丫鬟伺候你呢?” 骆心慈脸更红了,低着头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模样,她本就生得美,让几个男人看得无比心疼,尹五连忙道:“罢了罢了,反正被困在这破地方,住哪儿都不是一样。” 然后尹五和熊亮选择住在了二楼,孙建白和谭秋莲住在一楼,秦桑也住在一楼,杨遇则主动提出在大堂值守。 分配完房间,几人都觉得又饿又累,也顾不上其他,拿起水和干粮就吃喝。 他们经过秦桑的一番拷问,彼此都有些被看穿的不适感,实在不想和这两位官老爷待在一起,稍微填饱了肚子,就准备各自回房间。 但是油灯只有一盏,而且灯芯已经燃了一半,需得省着点儿用。于是秦桑提着油灯,先将尹五和熊亮送到二楼,然后又将其余几人依次送回房间,她刻意将骆心慈留到了最后一个。 所幸,每个人都在自己房里找到一根蜡烛,虽然蜡烛看起来不太长,但是至少也能坚持几个时辰。 骆心慈回到房间,在点燃蜡烛之前,飞快将一样东西收了起来。 可她没想到秦桑会突然折返过来,屋内瞬时被油灯照亮,秦桑看见她好像将一样东西收进怀里,好奇问道:“骆夫人带了什么东西来吗?” 骆心慈不自在地理了理鬓发道:“是我随身的香囊,刚才想放在枕头下会睡得好些,又怕会遗失,索性就放回身上。” 然后她从怀里掏出香囊递给秦桑,秦桑也未追究,直接坐下道:“刚才在讲述当年火灾的时候,你是不是隐瞒了一些事?” 骆心慈面色刷地白了,然后她连忙转过身,握着香囊的手不住发抖,许久都没有说话。 秦桑叹了口气,柔声诱导道:“夫人如今已经做了官夫人,不愿再提当年之事也是应当。但是咱们现在都被关在这客栈里生死未卜,那人将你们捉来,因为你们都是当年的幸存者。刚才他们每个人陈述的都有漏洞,都隐瞒了一些事。而我只信任夫人你,所以请夫人如实告知,火灾那日你在客栈里到底看到了什么?” 骆心慈浑身发抖,然后无力地捂住脸,终于说出隐藏十年的真相:“我其实根本没有看到纵火之人是谁。” 秦桑挑了挑眉,继续问道:“那你看到的是什么?你为何对官兵指认了凶手?” 骆心慈哭着道:“那年我到京城来探亲,其实是我姨母想给我说一门亲事,她觉得我生得貌美,不该只是在岐县荒废。可那时我已经有了婚约,但我娘亲执意让我来,我就带了个丫鬟独自进京,没想到刚住进了涵香客栈就出事了。那日凌晨的火灾,我其实怕得要死,是我的贴身丫鬟拉着我往外跑,可是有块横梁被烧断,正好砸中了我的贴身丫鬟。那时我吓得几乎昏厥,觉得自己肯定是没命了,这时有人重重拉了我一下,似乎是想让我清醒过来,然后他拽着我往火势小的地方跑,我在模糊中看到他的脸,似乎也是住在这里的书生。然后我就看到了厨娘,她正往后厨跑,我晕头转向也跟着她跑。原本我想回头找那个书生,发现他正在砸靠院子的窗户,然后烟雾越来越大,我不敢耽搁就只跟着厨娘跑,终于找到了小门出去。” 秦桑却立即追问道:“你说你看到谭秋莲在往后厨跑,那就是说起火时她根本不在后厨?” 骆心慈一脸愣怔,喃喃道:“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那时第一次到京城,又碰到如此可怕之事,贴身丫鬟也因此丧命,所以我脑子乱的很,只想赶快回家去。可我被官兵带走,说要让客栈的逃生者指认纵火凶手。那时已经有四人都指证了同一个人,他也从火场逃生,但是被烧得重伤几乎断气,是一名赶考的书生。我一看那人,竟是拉了我一把的书生。我那时晕头转向,官兵又一直逼问我,我六神无主只想快些离开,他们问我什么我都点头,最后也没看清就在供词上画了押。” 秦桑面容:“所以你根本没有看到书生纵火,相反他还救了你的性命?” 骆心慈满脸愧疚之色,哽咽着道:“我当时并不知道供词写的什么,是后来在姨妈家听闻大家谈论,说是因为涵香客栈有盘踞的恶鬼诅咒,让一位书生发了狂,所以锁上大门纵火。我总觉得这不太对劲,因为他看起来并不像那种穷凶极恶之人。可是我是去相看亲事的,绝不能惹上官非,也不能给姨母惹事。于是我什么也不敢说,后来亲事没谈成,我还是回了岐县嫁人。没想到阴差阳错,我相公升了京官,又带着我回了京城。可已经过去那么多年,本来我已经将当年之事忘了。结果最近忽然发生了许多古怪之事,我去寺中请师父化解,师父说我是被冤魂缠身。我这一世从未做过什么亏心事,唯一歉疚的就是当年涵香客栈指认了那个书生,后来有人给我递了字条,我实在好奇就带了丫鬟去平沙巷,没想到竟被捉到了这里。” 秦桑手指轻敲着桌案,并未因当年之事谴责她,只是问道:“所以当年的纵火真凶,其实另有其人?” 骆心慈浑身一抖,她开始并未想明白这点,被提醒才想到,既然那个书生不是凶手,那必然还有别的纵火犯。 而这时秦桑又道:“而且这个人很可能就藏在逃生者之中。” 于此同时,二楼的尹五将房门拴好,将整间屋子认真检查了一番,然后才放心躺在床上,正觉得有些困倦时,突然外面有人敲门。 他心头突地一跳,大声问道:“是谁?” 门外之人似乎笑了笑,然后贴着门道:“你不让我进去,那我只有大喊出来,让所有人都知道你当年做了什么?” 第145章 闹鬼的客栈(十一) 尹五听出那人的声音,咬牙切齿地坐起来,然后小心翼翼打开房门,往外面看了眼问:“就你一个人?” 二楼并没有点灯,黑漆漆的过道里,站着一个黑影,他警惕地将自己身体藏在楼下看不到的地方。 黑暗里,熊亮笑得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道:“二楼本来就只住了我们两个,现在楼下大堂没人,你怕什么?” 尹五皱着眉将他拉了进来,问道:“你到底要说什么?” 熊亮看着屋内摇晃的烛台,悠哉地翘起脚道:“刚才你说谎了吧?” 尹五一愣,随即瞪着他的眼中露出杀意。 熊亮看着烛火映照下那张骤然变得阴森的脸,却一点儿都没被吓到,而是老神在在地继续道:“你不必这么看我,现在楼下住着两位大理寺的官爷,二楼只有我们两个人,若是杀了我,所有人都会知道是你做的。” 尹五腮帮子绷紧,拳头攥紧又放开,阴沉着脸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熊亮笑得奸邪:“我刚才就说过了,我知道那年火灾时,你到底做了什么。我想绸缎庄的尹老板,也不想让人知道你究竟是如何发家的吧。” 他故意加重“尹老板”这几个字,让戏弄的意味更重,尹五经过了愤怒不安反而冷静下来,问道:“你都看到了?” 熊亮点点头:“我虽然只是客栈的马夫,可对客人的事多少知道些,你刚才说了谎,火灾那晚,你根本就不住在你说的房间,对吧?” 没想到他说完后,尹五竟然笑了,然后他眼中冒出寒意,慢悠悠道:“难道你刚才没有说谎?” 他见熊亮的笑容瞬间消失,又嗤笑着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做过什么?” 此时在一楼的房间里,骆心慈听完秦桑说的那句话,浑身止不住地发抖起来。 她苍白的脸上涌起因恐惧而生的潮红,手指用力绞着帕子,声音发颤地问道:“你的意思是?是当年真正纵火的凶手把我们捉来的?” 秦桑摇头道:“我也不知道,但是当年那个纵火之人,下了那么大的功夫锁住门,又倒满桐油,必定是想把所有人一起烧死,不留一个活口。” 骆心慈吓得又不断流泪:“为什么?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秦桑朝她凑近一下,压着声道:“我猜是因为当时客栈里,住着他真正想烧死的人。他本来想把火灾伪装成一场事故,让那个被烧得半死的书生代替他成为凶手,书生死后,这事就再也无人知晓。可他没想到当时的客栈里会有人逃出来,十年后,也许他觉得你们有人会知道当年的秘密,所以就把幸存者捉了回来,用这个复原的涵香客栈,逼你们说出真话。” 她见骆心慈已经吓得花容失色,轻轻握了握她的手背,道:“而且这个人,很可能通过伪装,藏在了我们之中。” 骆心慈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秦桑耸了耸肩,“事情已经过了十年,你们仅靠一面之缘记住对方的身份,可并不代表能把对方的样子完全记住。而且你们每个人都只是记得其中一个人的身份,那么真凶很可能就隐藏在逃生者之中,默默观察你们对当年之事的反应。至于他想找寻的那个秘密究竟是什么,现在还没法得到答案。” 骆心慈满脸是泪,反握住秦桑的手,指甲几乎陷进她的手背,颤声问道:“那怎么办?我们会有危险吗?” 秦桑却显得很冷静,柔声安慰她道:“你只需锁好房门,保持警惕,我会和我的同侪坐在大堂守夜,若有事你一定要喊我们。” 骆心慈忙不迭地点头,然后秦桑便举着油灯离开,临走前为她点燃了烛台。 可微弱的烛光照的室内更加阴森,她抱着胳膊躺在床上,把整个人塞进被褥里,久久不敢出来。 杨遇此刻在大堂内巡视了一番,并未发现什么异常,看见秦桑拿着灯往地下走,连忙跟过去道:“我陪你一起。” 秦桑拿了水和食物,走到地下室那扇铁门外,把东西全递了进去,她并不确认房间里有没有准备吃的,为了不要冒险,她需要确保师父不会被饿死渴死。 做完这一切,她轻轻敲了下铁门,果然听到门内有回应,然后她柔声道:“师父你别害怕,明日就能救你出来。” 房内传来框框的锁链声,秦桑觉得师父是在为自己担心,连忙道:“放心,我身边有个很厉害的人,他会保护我的安全。” 很厉害的人杨遇看了她一眼。不知为何,明明两人身处如此狭小的空间里,他并不会生出什么不自在的感觉,反而觉得与她十分亲近,有着难以言说的安定。 等到两人回到大堂时,那盏油灯已经快要燃尽了,杨遇拿出几根烛台道:“这是我在其他房里看到的,靠着这几根烛台,应该能撑上一晚。” 秦桑点头将烛台点燃,杨遇看着她眼下的一片乌青,道:“你若实在困倦,便回房歇息吧,这里我来守着就行。” 秦桑却摇头,道:“还有许多事没有想明白,这几个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每个人都可能是当年的凶手。” 杨遇挑了挑眉:“你也听出他们话中的漏洞?” 他虽然不曾参与审案,但是在军中也捉到过许多细作,自然能看出说谎之人的神态,刚才那几人神态极不自然,必定是说了谎话。 可他们各个都心怀鬼胎,都不是能随意袒露真相的人,唯有官夫人骆心慈最为单纯软弱,因此秦桑第一个就选了她单独问话。 这次试探后发现,她确实对当年的真凶一无所知,只是对随意指认了凶手感到愧疚,秦桑揉了揉脖子,觉得眼皮有些沉重地道:“你说,那人做了这么多事,究竟想要做什么?” 杨遇正想同她讨论几句,可低头看她竟已经趴在桌上睡着,摇头笑道:“怎么睡得这么快。” 他怕秦桑会着凉,将外衣脱下披在她身上,可就这么一会儿,他就觉得头晕目眩,然后有种不好的念头冒了出来,可还没来得及咬舌尖让自己清醒,就一头栽倒了在了桌上。 第146章 闹鬼的客栈(十二) 秦桑是被一声惨叫声惊醒的。 她倏地坐起身,然后感觉头疼欲裂,虽然身处黑暗之中,但她立即听出那是骆心慈的声音。 她连忙站起来,可脑袋晕沉着差点又要栽倒,伸手摸索着桌上是否还有剩余的烛台,可黑暗中一只大掌抓住了她,然后递给她一张手帕。 秦桑愣了愣,听到杨遇低沉的声音在耳边道:“先捂住鼻子,这蜡烛里放了迷香。” 秦桑倏地睁大眼,明白了为何他们会同时睡着,还睡得这么沉。 可现在大堂里漆黑一片,不得不点蜡烛才看得清。 于是两人用帕子捂住口鼻,然后点燃了蜡烛,这时骆心慈的惨叫声已经消失了。而两层楼同时响起来脚步声,说明是其他人听见了声音被唤醒,从房里跑了出来。 他们房里的蜡烛都已经燃尽,一出门本能地往光亮处跑,转眼就到了秦桑身边。 刚才的惨叫声太过惊心,让这个本就不平静的夜晚显得更加恐怖,尹五在这时尽显长者之风,率先问道:“刚才是谁在呼救?” 秦桑不说话,只是立即提醒道:“蜡烛里有迷香,你们快捂住口鼻。” 其余四人面面相觑,总算明白为何刚才自己明白害怕的不敢睡觉,却突然睡死过去,连忙有的抬手有的用袖子,捂住了自己的口鼻,生怕又被迷香给迷晕。 秦桑却没空搭理几人,她举着烛台飞快往骆心慈的房间走,她的房间就在紧靠楼梯的左边第一间,无需费心就能找到。 可当众人提心吊胆地推开房门,发现里面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秦桑皱了皱眉,蹲下身,看到了地上掉落的香囊,说明骆心慈是在匆忙间被人带走的,只来得及呼叫一声。 可是有一件非常不合常理的事,她刚才听到惨叫声就惊醒,然后和杨遇一同点燃了蜡烛,期间用时非常短暂。 若有人掳走骆心慈,从她的房门出来必定会经过大堂,为何他们什么都没有看到。 哪怕他不走大堂,直接上楼,也会撞到正好往楼下来的尹五和熊亮,可他们也什么都没看到,那凶手怎么当着众人的面掳走一个大活人的。 其他人也想明白这个道理,不由得抱住胳膊,觉得整间屋子阴森无比。 秦桑举着烛台,将房间里里外外检查了一遍,确认并无任何暗道隔层可以藏人,窗户也全是封死的,骆心慈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 若不是那声惨叫,他们甚至会觉得骆心慈是自己从什么地方逃走了。 黑暗里谁也没有说话,烛火摇曳照出每个人略显扭曲的脸,彼此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恐惧与防备。 就在这时,楼上突然传来一声巨响,像是什么东西炸裂开的声音。 几人都吓了一跳,杨遇和秦桑连忙往外跑,几人发现自己被扔在黑暗里,想也不想地跟着跑上去。 然后发现二楼的最靠左边那间房,也就是地图上被画了红点的那间,自内而外冒出烟雾来。 几人都被吓了一跳,生怕是毒气,连忙往后退了几步。秦桑和杨遇互看一眼,用衣袖将口鼻掩住,小心地踏了进去,然后被惊得呆住。 只见一根烛台歪倒在桌面上,差点就要将桌案点着,桌案下散落着纸屑,似乎有谁在这儿点燃了炮竹,弄的屋内全是浓烟。 然后杨遇飞快冲上去,将那根烛台熄灭,若是他们来的再晚一些,这烛台就会将桌案烧着,引发难以控制的灾祸。 门外的四人都觉得这场面十分熟悉,很像十年前那场火灾,也是这般烟雾弥漫,空气里都充满着烧糊的焦味。 甚至好像还夹杂着熟悉木头被烧垮的噼啪声。 突然有人蹲下身子,大声呕吐起来,秦桑回头,发现是厨娘谭秋莲,连忙走过去拍了拍她的背问:“你还好吗?” 谭秋莲抬起满是泪水的眸子,溺水般攀上她的手臂,剧烈喘息着道:“是鬼!是涵香客栈的恶鬼回来了,我们都被缠上了,我们都会死!” 众人都被她凄楚的喊声吓到,随即熊亮狠狠呸了一声,骂道:“你个婆娘说的什么胡话,哪里来的鬼!你才会死,别咒老子!” 可谭秋莲不知哪来的力气,突然冲过去揪住他的衣襟喊道:“都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若不是你,我又怎么会……” 她还没说完,熊亮一巴掌扇在她的脸上,将她打在地上,咒骂道:“少踏马的发疯,我和你有什么关系!” 秦桑皱起眉头,走到他面前扶起趴在地上颤抖的谭秋莲,冷声道:“谁允许你打她的?” 熊亮杀红了眼,差点要扑上来连她一起揍,可很快胳膊上就传来剧痛,回头看见杨遇那张被烛光映照得格外阴森地脸。 他轻松地将熊亮的手臂扭成麻花状,用戏谑的语气道:“你敢动她?” 熊亮明白这个她指的是秦桑,他脸都疼得发白,慌忙求饶道:“我错了我错了,两位大人放过我吧。” 这时谭秋莲从地上一跃而起,在他脸上又挠又抓,熊亮气得青筋突出,却不敢在做什么,只得任由她发疯。 秦桑举起手中的烛台道:“现在这房子里的任何人都可能是凶手,你若心里没鬼,为何不敢让她说话?” 尹五却突然大叫一声,吓得众人都望向他,只见他颤颤巍巍指着楼梯道:“刚才好像有个黑影。” 秦桑望着他的脸,突然想到一件事,问道:“孙建白呢?” 书生孙建白从栏杆旁站起来,苦着脸道:“我刚才太害怕,就躲了起来。” 秦桑用目光在几人身上扫了过去,然后往楼梯下走道:“走吧,先到大堂去。” 她下楼时不知为何觉得有些微妙的感觉,可她说不出来,但是到楼下时就立即觉得不对。 她拿着烛台倏地转身,然后直接愣在了那里,只见刚才还空无一人的骆心慈房门大开,而房间里同刚才他们看到的完全不一样。 昏暗中看不太真切,秦桑的手腕有些发抖,慢慢走进房里,发现房里到处都是血,骆心慈躺在床上,衣裳被血染湿,漂亮的双眼不甘地瞪着,早已没了呼吸。 第147章 闹鬼的客栈(十三) 所有人瞬时屏住了呼吸,看着烛火在挪动中忽明忽暗,从墙面照到地板,泼洒的血液如同红色的蚯蚓四处盘踞,在烛光中忽隐忽现。 死一般的静默之中,有人不知踩到了什么东西,发出轻微的啪嗒声。 这声音仿佛一个开关,让屋内瞬时充满尖叫声,有男有女,此起彼伏,像沸水滚动着浇上烙铁,发出被灼伤的刺啦声。 秦桑深吸口气,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然后转头喝斥道:“都不许喊,先给我出去!” 不用她说,谁也不敢再留在这个鬼地方,哪怕外面的大堂黑得吓人,也比地狱般的房间要安全。 四人逃也似地离开,如同四散的鸟儿归入黑暗之中,唯有杨遇站在她身后,轻拍了下她的肩道:“先看看她怎么死的。” 秦桑点了点头,努力让自己稳下心神,但还是不明白为何会出现如此诡异之事。 这间房他们刚才进来时根本就是空的,她很确定骆心慈绝对不在房里。就算有人能在刚才那么短的时间,将尸体搬进来,这些血又是怎么做到的? 杨遇似乎看穿她的疑惑,小心地猜测道:“是不是凶手刚才挟持了她,用了什么法子躲在黑暗里,没被我们发现。然后趁我们上楼时,凶手把她带回这间房杀害?” 秦桑摇头:“太快了,能造成这种程度的出血,不会是那么短时间做到的。而且……” 她举着烛台走到墙边,认真观察血液的痕迹,然后走到床边,一点点照着被褥上和床下的血迹:“如果说凶手把她挟持着躲在什么地方,然后趁我们上楼时带她进房杀了她,她必定是处于完全无法反抗的状态。不然为何会没有呼救和挣扎的声音。可按这血液喷洒的痕迹,凶手应该追着刺了她很多刀。” 她让杨遇帮她拿着烛台,在尸体旁弯下腰,将骆心慈的衣裳拨开,认真检查着伤口道:“她前胸被刺两刀,一刀在肋骨旁,一刀在腹部,两刀都不在要害。” 又将尸体翻动过来道:“背后刺了三刀,其中一刀在脖颈,这刀就是致命伤。” 她将伤口和脑海里的血迹比对了下,站在床边道:“她应该是躺在床上睡觉时,凶手偷偷溜了进去。凶手本来想一刀解决她,可偏偏那时屋内太黑,凶手看错了方位,只插进了她的肋骨,血喷出来造成了这一块血渍。骆心慈大约就是那时被痛醒,然后还没反应过来,凶手又刺了一刀,可是因为骆心慈躲避了一下,刀只刺进了她的腹部。然后她从床上滚了下来,造成了床边的这条血印。” 秦桑模拟着受害人的轨迹,然后骆心慈捂着腹部挣扎着走到桌边,可能想借着烛光看清凶手的样子。 “也许她就是在这时开始呼救的,可凶手很快一刀刺进她的后背,又刺向她的后颈。人被刺中这处穴位会大量出血,所以这里的血迹最多,然后她便再也没有力气逃走或是呼救,彻底断了气。” 说完了这些,屋内再度陷入沉默,杨遇也算是经过十几年战场征战,大大小小的怪事遇到过不少,可从未碰上如此诡异之事。 凶手到底是怎么做到,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让一具尸体消失,又重新出现?还是说,真的是有恶鬼杀人? 秦桑似乎看出他心中所想,苦笑着提醒他:“鬼可修不出这样一栋房子。” 杨遇被她提醒,凶手做了许多事,想将此案引到到涵香客栈闹鬼的传说上,比如海市蜃楼比如这个尸体消失又出现的迷局。 但是许多看似玄学,戳穿后也不过是掩人耳目的小把戏而已。 海市蜃楼可以解释,那这个尸体消失之谜也可以解释,只是他们暂时猜不出症结,也想不出凶手这么做的目的。 而这时大堂里突然乱起来,好像是有人想要挪开那张抵住门的桌子,而其他两人在同她拉扯。 秦桑和杨遇立即走出去,看见谭秋莲疯了似的去撞那张桌子,口中大喊:“我不管,我要出去!” 尹五气得狠狠拽住她的胳膊,恶狠狠道:“现在天都没亮,外面都是狼群,你出去送死就罢了,万一把狼群放进来,咱们都得完蛋!” 谭秋莲哭喊着道:“可这屋子里有鬼啊,就是他回来了,他回来找我们复仇了,若不赶紧出去,我们都会死的!” 秦桑连忙走到她身边,温和地将手搭在她的肩上,问道:“他是谁?为何要找你们复仇?” 谭秋莲被她安慰着,捂着脸身子往下滑,不住地道:“我错了,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受他引诱,做了那样的错事。不要杀我,让我做什么都行!” 秦桑蹲下身站在她身边,冷静地问道:“你做错了什么事?当年你也撒谎了是吗?” 谭秋莲将满是眼泪鼻涕的手心慢慢挪下来,露出一张惶恐的脸,她不知该说什么,只是无力地点了点头。 秦桑撑着她的腋下把她拉到桌边坐下,问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到底看到了什么?你一五一十告诉我。” 谭秋莲还在哭泣,杨遇却发现一件很奇怪的事,他看着尹五满脸后怕地将桌子重新在门前堵好,而书生则是抱着胳膊,眼神涣散地走过来。 怎么好像少了个人? 杨遇脑中闪过这个念头,立即问道:“熊亮去了哪儿?” 其余两人面面相觑,都露出迷惑神色道:“不知道,他刚才不是和我们一起下楼的吗?” 下楼后就看到了骆心慈的尸体,碰到这般惊悚的事,他们退到大堂后,四周又很黑,能保住自己就不错了,谁有空关注别人。 后来是谭秋莲突然发疯要开门出去,其余两人才去阻止他,熊亮是什么时候不见的,他们之中竟完全没人注意到。 谭秋莲一听熊亮不见了,噌地站起道:“是他,一定是他来索命的,咱们一个都逃不过,谁也逃不过。” 第148章 闹鬼的客栈(十四) 她说完这句话,表情已近癫狂,旁边的尹五和书生面容惨白,眼神直勾勾不知在想些什么,竟没有出声反驳她。 短暂的沉默中,秦桑突然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 杨遇朝窗外看了眼,道:“大约在寅时和卯时之间。” 他行军时经常会迷失在丛林里,因此观看天色推测时辰,能推测得八九不离十。 秦桑点了点头,将烛台举在自己面前,沉声道:“离天亮还有两个时辰,能照明的蜡烛还剩两根,现在任何人落单都可能会碰上危险。所以,咱们几个不能再分开,现在必须一起去找熊亮。” 她的目光柔和,声音沉稳而坚定,奇迹般抚慰了其他几人恐惧到躁乱的心。 谭秋莲将她当了救命稻草,挤到她身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道:“大人啊,你可以一定要保护我,我不想死。” 秦桑安抚地摸了摸她的头,然后举起烛台道:“咱们现在一起去找熊亮,只要我们几个不分开,就一定不会再有危险。” 然后,他们先在大堂里找了一遍,并未发现熊亮的身影,于是一同走上二楼,沿着门前的连廊慢慢走向左边最后一间房。 那间房还留着刚才凭空而生出的烟雾,而熊亮就趴在门前,面容僵硬,似是看到了很可怕的东西,身体保持着挣扎着向外跑的姿势。 几人同时被吓了一跳,秦桑连忙走过去,碰了碰他的鼻息,然后抬眸摇了摇头道:“他死了。” 其他三人瞪着眼,连惨叫的力气都没了,本能地想往下面跑,要离开这个鬼地方。 秦桑却立即站起喝斥道:“都给我站住!” 烛火下,她面容格外冷峻:“我刚才说了,谁也不许离开,咱们几个必须待在一处。” 杨遇脸色也很难看,抱着胸对那三人道:“不想成为下一个死者,就好好待在这儿。” 他顿了下,声音添了几分寒意道:“不想被当作凶手,也最好待在这儿。” 那三人听到凶手二字已经吓得魂不守舍,只得苦着脸挤在一处,根本不敢再看熊亮的尸体,谭秋莲垂着头狂念佛号,尹五和书生则互看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连廊里,杨遇自觉帮秦桑举起烛台,让她能专心验尸。 秦桑蹲在地上,认真检查完熊亮的尸体,皱起眉头道:“奇怪,他全身并无伤口,头部也没有外伤,不像被人袭击过。脖颈处并无勒痕,也不是因为窒息而死。身边没有呕吐物,喉部银针刺入也无毒性,不是中毒而死。” 她又举起熊亮的手掌细看道:“手掌上有灼伤的痕迹,好像是被什么烧过。” 她这番话说完,谭秋莲腿都软了,站立不住直接瘫软下来,颤着声道:“他力气那么大,以前还练过功夫,怎么会连声都没出就被杀了,身上还有没有伤口,这不是鬼做的是什么?” 尹五也瞪着眼道:“他手上的烧伤是怎么来的?这房间也没有火啊,还有刚才的爆炸是怎么回事,那时我们根本没人在二楼,这到底怎么回事!难道真的有鬼……” 书生用力咬着指甲让自己镇定下来,不停地摇头道:“不可能,不可能有鬼,子不语怪力乱神,这世上根本不可能有鬼。” 三人方寸大乱,而秦桑检查完了尸体站起,似是自言似是询问道:“熊亮为什么会走上二楼?” 书生咽了咽口水,问道:“你怎么知道是他自己走上来的?” 秦桑看了他一眼道:“熊亮的身材十分壮硕,身高足足有八尺,寻常人根本无法做到将他杀害再移尸到二楼,更不可能在不惊动我们的情况下做到这点。” 所以熊亮只可能是自己跑上二楼,不知被什么吸引到这间房门口,突然被凶手杀害。 可刚才她和杨遇在骆心慈的房间里,唯一的光源也在他们手上,其余四人在黑暗里根本难以辨别方向,在已经死了一个人,到处都是未知风险的情况下,为何熊亮会冒险跑上二楼? 再看另外三人面面相觑,都是一副吓傻了模样,于是秦桑直接走到熊亮的房里查看,又顺带着把尹五的房间也查看了一番。 就在她进去搜索时,杨遇一直盯着其余三人,默默记下三人的神态动作。 等到几人往楼下走时,杨遇同秦桑走在前面,靠近她小声说了句:“刚才你在搜寻房间时,尹五看起来很紧张。” 秦桑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几人回到了大堂,想到入夜前这里坐着的还是七个人,转眼就只剩了五个,顿时觉得心头悲恸,更多的是恐惧而生的凉意。 秦桑将烛台放下,沉了口气,看向谭秋莲问道:“你之前同熊亮吵架时,说你受他引诱犯了错,到底是什么意思?” 谭秋莲捂住脸呜咽,整个人抖如筛糠,然后哑着声道:“还有水吗?我想喝口水。” 于是秦桑去水缸舀了水递到她面前,谭秋莲仰着脖子一口喝下,闭上眼终于坦白道:“十年前,我已经和相公成婚,我在涵香客栈做厨娘,他则在外面做镖师。可是客栈里的马夫熊亮那时总是撩拨我,因为相公经常要跑镖,一走就是大半个月,我终于未经得起他的引诱,同他做了苟且之事。” 秦桑并不关心这些风月之事,立即问道:“所以起火那时,你并不在后厨,而是在同熊亮偷情?” 她当时听到两人的供词就发现不对劲的地方,骆心慈说她是看到谭秋莲往后厨跑,才迷迷糊糊跟着她跑过去,可谭秋莲却说自己在后厨看到了凶手犯案,还被凶手打昏。 熊亮的供词更是奇怪,他说自己发现有一匹马病了,所以离开马厩来找东家商议这件事,谁知正好撞到大堂内起火。可明明在书生的供述里,大门早被凶手给锁上了。 谭秋莲捂着脸难堪地点头:“后来官爷找我们询问,问我既然在后厨,就应该看到是谁犯的案。我那时心里很乱,很怕被人发现我不在后厨,和人偷情的事被揭穿,会让我相公知道。刚好他们都说是那个被烧伤的书生纵火,我就编造了个故事,说看到他偷偷拿走了桐油,我想阻止他却被他打倒在地,后来才辛苦逃出来。” 杨遇听得冷笑一声:“你怕自己的私情被戳穿,竟在这种大事上说谎,可知道会害了个无辜的人!” 谭秋莲双手抓着头发,满脸悔恨地道:“我知道,都是我的错,这些年我经常会梦到那场火灾,梦到那书生向我索命。因为那天他躺在我身边,无力反驳我的话,却狠狠瞪了我一眼,那眼神我一直都记得,记了十年。所以一定是他,是他回来找我们了……” 她似是精神失常般,浑身不住地发抖,最后竟眼皮一翻晕倒在桌上。 秦桑叹了口气,又转向其他两人道:“你们呢?都到了这时,也该坦白承认了吧,火灾之后被官兵审问时,你们都说谎了吧。” 这时书生突然站起,指着尹五道:“是他!我看到熊亮进过他的房间!” 第149章 闹鬼的客栈(十五) 尹五震惊地抬头:“你在胡说些什么!” 书生似乎已经被吓得癫狂,指着他咬牙切齿道:“从我们进来开始,就觉得他不对劲。大家都是被关在这里,可他好像对这里十分熟悉,而且根本不怎么惊慌,可以说是镇定得过了头。那时我们都吓得只想躲起来,是他说把我们捉来之人肯定会回来,所以带着我们布下机关,又去厨房拿了柴刀和烧火钳防身,差点还伤到了这位官爷。” 他突然瞪大了眼睛:“你为何要做这些事,难道你早知道两位官爷会来,生怕他们会救我们出去,所以提前布下陷阱,想诱使我们杀了他们。” 尹五被他气得发抖,把桌子一拍道:“当初你们都吓得跟什么一样,就差没尿裤子了,老子那是在帮你们!而且明明是你说的,咱们都被关在里面生死难料,万一凶手回来了得想个法子对付,我才提出要布置陷阱。现在全栽在老子身上,要我说,你才是最可疑的。刚才在二楼你跑哪去了,别逼我拆穿你……” 书生喉中发出愤怒的嘶吼,凶狠地扑上去,转眼就和尹五扭打起来,。 他到底是个读书人,尹五虽然年长,但是比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身体素质还是强上许多,翻身就把他按在地上,恶狠狠掐住他的脖子,吼道:“想杀老子,以为老子是吃素的!” “够了!”杨遇突然怒吼一声,把这两人震得耳根发痛,不由得停了动作。 秦桑默默看着他们,明白是因为这里发生的事实在太过压抑恐怖,将他们人性中最恶劣的一面全逼了出来。 难道,这就是把他们关进这间客栈的目的。 她皱起眉,总觉得这事情藏着太多难以解释的地方。 现在房间里就剩他们五个人,除了自己和杨遇,剩下的三人都各有疑点,可哪个都有说不通的地方,无法认定到底谁是凶手。 不过现在这两人互相撕咬,倒是很适合让他们说出真心话来。 于是秦桑按了按额头,突然问书生道:“你为何知道熊亮去了他的房间?你的房间明明在一楼,而且我们在大堂也并没有看到你出来。” 书生一愣,随即他摸了摸脑袋道:“就是那时我本来想出来问你们需不需要帮手,结果看到你们去了地下室,抬头时正好看见熊亮在瞧尹五的房门,我觉得奇怪,好像听到他在说什么火灾的事,然后熊亮就直接进去了。我站了会儿,见你们还没上来,就直接回房了。 秦桑“哦”了一声,问道:“你出来找我们问要不要帮手,还带了自己房里的蜡烛吗?” 书生一愣,立即察觉自己话中的漏洞,唯一一盏油灯被秦桑和杨遇带走,那自己是怎么看到熊亮的。 他连忙改口道:“哦,不是看到,是听到了,我听到了熊亮边敲门边在尹五门口说话。” 尹五冷笑起来,道:“要我说,你就是偷偷溜出来,想要对骆心慈动手对不对?结果转到熊亮在外面才只能返回去,对不起。” 书生瞪着他道:“你空口污人!我还说是你有什么把柄被熊亮抓到了,所以才杀了他灭口,对不对。” 两人又吵了起来,秦桑却没有阻止,只是冷冷看着两人,然后又问尹五道:“所以熊亮去你房里,究竟和你说了什么?” 尹五脸猛地涨红,嘟囔着道:“他说他一个人害怕,想上我房间来待一会儿。” 他刚说完,书生已经捧着肚子笑出声,语带讥讽道:“你以为我们是三岁小孩儿啊!” 尹五恶狠狠瞪他一眼,突然骂道:“你最好别逼我说出当年的事,火灾逃出那个书生被当作凶手,其实是从你指认他开始的吧。若不是你故意引导,怎么会让所有人都刚好承认看到他放的火?” 孙建白未想到他会突然提到当年的事,眼中冒出凶光道:“本来就是他放的火,咱们五个人一起指证的,若说他是冤枉的,你以为自己就能清白吗?” 秦桑听得十分认真,随即摸了摸下巴对尹五道:“现在已经死了两个人,而且我怀疑杀死他们的凶手,就在我们中间。” 尹五听得一抖:“你说什么?你说是我们中间的一个人杀了他们?” 秦桑点了点头,道:“你们之所以会被捉进来,同当年的火灾有莫大关系。如果说当年死去的那个书生不是凶手,那么当年纵火的真凶,很可能也藏在我们中间。” 这话说完,尹五和孙建白跳着隔开一段距离,然后毫不犹豫地抬手指着对方道:“是他,一定是他!” 秦桑仍是盯着尹五道:“你到底还隐瞒了什么事?为何到现在还不敢直说,有什么事,比我们的性命还重要?” 尹五双目发红,如毒蛇般盯着她,仍是坚定地道:“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秦桑冷笑一声,终是将怀中那物拿出来道:“这是从熊亮身上找到的,我刚才故意未将它拿出来,假装到熊亮房里去寻找,就是想试探着看看,这到底是谁的东西。” 她看着尹五逐渐变白的脸,将那东西放在自己面前,摇晃着端详一番道:“现在我确认了它究竟是谁的东西,才终于想明白,这其实是绸缎铺的账房钥匙吧。” 第150章 闹鬼的客栈(十六) 尹五面色由白转青,最后终是涨红成猪肝色,然后他颓然坐下道:“罢了,已经到了如今的地步,我也不怕让你们知道了。” 十年前,尹五还不是如今京城风光的绸缎庄老板,而是一名四处偷盗的小贼。 他成日在各个客栈游荡,寻着机会偷走过往客商的钱袋,恰好就在火灾发生的两日前,他埋伏到了涵香客栈,想伺机干票大的。 原本他只是偷点儿小钱,运气最好也就是能偷到金银首饰。涵香客栈收费低廉,住在这儿的大多数是拿不出银子的穷人,于是尹五坐在大堂点了一杯茶水,默默观察着是否有合适的肥羊,没想到竟然被他逮到一位大人物。 之所以称之为大人物,因为他通过专业眼光,看得出这人非常有钱。 这人大约三十多岁,看起来孔武有力,是个练家子,但是模样长得并不算显眼。 可他身边带着个十分清秀的少年。少年那时大约十岁,虽然五官还未长开,但是已经看得出非同寻常的姿色。那壮汉虽然年长,但对少年十分恭敬,看起来像是一对主仆,少年是他的主子。 两人在客栈里十分低调,但是给小二打赏却很大方,连熊亮这样的马夫都给足了小费,哄得他眉开眼笑,连声道谢。 尹五饮下一杯凉茶,看见那壮汉腰间荷包鼓鼓囊囊,令他十分眼馋。 可他做了二十年偷盗的勾当,自然看得出来,这两人除了身上的银子,必定还藏了更值钱的东西。 于是他一直埋伏在屋顶上,第二日趁两人外出之时,偷偷潜入他们的房间,打开房内的箱笼时,竟看到里面塞着不少金锭。 尹五从未见过这般大的金锭,一时间眼睛都看直了,谁料到马夫熊亮正好来找那位主仆,告诉他们马已经喂好,顺便讨点赏钱。 尹五来不及偷走金锭,就被熊亮逮了个正着。幸好他练得一身脚底抹油的功夫,与熊亮周旋一番,顺利从房顶逃脱。 可那几锭金子就在他心里盘旋不去,简直晃得尹五心痒耐难、彻夜难眠。于是他不顾可能被捉住的风险,第二日的凌晨又去了涵香客栈。 他本想埋伏在客栈里,继续找寻偷金子的机会,可没想到那天涵香客栈竟起了场大火。 他并没看清是谁放的火,只看到有人将大门锁上,好像有个书生打扮的人,用后厨里搬来的桐油倒在地上,再用火折子扔到地上。 那时火势还未完全烧起,他原本想立即逃走,却看到那个壮汉护着少年跑到窗边,然后不顾少年的嘶喊声,托举着将他扔了出去,而他自己却被火焰吞噬。 这时客栈内已经浓烟滚滚,可尹五想着那几锭金子,咬了咬牙铤而走险,逆着人群跑到那两人住的天字房,从箱笼里掏出几锭黄金,然后捂住口鼻拼命往外逃。 幸好干他这行的,最熟悉的就是偏门,所以他轻车熟路找到了厨房的后门,没想到等他逃出去时,等待他的却是官兵的问话。 他摸着怀里的金子,整颗心都悬在半空,尹五暗自盘算着,一定不能让官兵知道自己是干嘛的,不然后半辈子的富贵可就全完了。 这时他看到一位逃出来的书生指认地上被烧伤的另一位书生,说亲眼看到他放火锁门。 于是尹五毫不犹豫,跟着编造了一个故事,说自己住在这位书生隔壁,也亲眼看到他发了狂,想放火烧掉客栈。 没想到在他之后,又有三名逃生者指认了书生纵火,人证如此确凿,官兵便将那位书生当作凶手给捉了起来。其实那时书生本来就只剩了半条命,据说被带走后不久就咽了气。 他们这些人证则被顺利放走,尹五拿着那几锭金子,在京城买了好铺面开起了绸缎庄,摇身一变成了富绅尹老板。 “所以熊亮是认出了你就是当年那个小贼,到你房间是想以此事威胁你?”秦桑听完后,立即问道。 尹五点了点头,叹息着道:“我原本以为过了这么多年,他不可能再认出我。没想到他不光认出了我,还猜出我从小毛贼变成绸缎庄老板,发家的钱财必定是从那场火灾里得到的。他还威胁我,若是不想身败名裂,被大理寺的人捉去牢狱,就得老实听他的话,把绸缎庄这些年赚到的银子分给他。” “你答应他了?”秦桑又问道。 尹五点头:“我除了答应他也没有别的法子。然后他让我把绸缎庄账房的钥匙给他,以防我出去了不认账。不过我们聊到这里,不知为何就栽倒在桌上一睡不醒。后来我才知道,是因为蜡烛里点了迷香。” 他说完这些,一直沉默的书生突然发出一声冷笑道:“因为熊亮威胁你,你不想分走绸缎庄赚的银子,所以你就杀了他?” 尹五立即瞪起眼道:“我怎么可能杀他,他死在二楼,而我一直在一楼和你们在一起,发现他失踪后我们才一同上的楼,这事根本同我无关啊!” 秦桑却道:“他虽然死在二楼,可他的死,当时一楼的所有人都可以做到?” 她说完这句话,两人都愣住,尹五连忙道:“这怎么可能?他不是并未发现伤口,若是在一楼被袭击,也不可能死在二楼。” 秦桑道:“他身上虽然没有明显伤口,可我在验尸时,在他后颈发现三个很小的圆点。” 见面前两人呆呆看着自己,秦桑继续道:“我开始并未想明白那是什么,后来我突然想到了,那是针孔,他被扎后不会马上死去,而要他上二楼,只需要有人对他说一句话。” 她突然盯着尹五道:“是你在黑暗里偷偷告诉他,你把绸缎铺的钥匙放在了二楼最左边那间房外是吗?熊亮惦记着那些银子,怕天亮时钥匙就会暴露,于是趁你们同谭秋莲拉扯时冒险上楼,想把钥匙拿到手。可有人在他经过时,借着黑暗的掩饰将三根针刺进了他后颈的穴位,因为针十分细小,他心急时并不会察觉,可上楼时催动了针上的毒,就这么倒在了最后一间房门前。” 她将目光从两人身上扫过去,继续道:“我们当时都以为他死时的姿势是挣扎求生,其实并不是,他死前是往下趴着,想摸到那把钥匙。” 第151章 闹鬼的客栈(十七) 尹五听得目瞪口呆,然后才愤然而起道:“你们大理寺就是这么断案的,简直胡说八道!” 书生这时却嗤笑一声道:“怎么你怕了?那你倒是说说看,熊亮是不是为了找那把钥匙才上楼的?” 他目光阴鸷地盯着尹五道:“被秦大人这么一提醒,我可想起来了。就在谭秋莲发疯准备跑出去之前,你确实和谁说了一句话。只是那时候谭秋莲在大喊大叫,我听不清你说了什么,但是那句话你是和熊亮说的吧?” 尹五脸颊瞬间憋红,一脸不甘地道:“没错,是我说的,我想把他骗上楼同他好好谈谈,没想到谭秋莲会突然去撞门。但是我没杀他啊!我是临时被捉到这儿来的,哪来的什么毒针?” 书生却道:“你敢说你以前干那种脏活,没用过什么毒针伤人吗?” 尹五被他说的一时语塞,随即发现自己竟被这人牵着鼻子走,他用力撑着桌案,让自己清醒些,突然想明白了关键之事。 于是他连忙对秦桑道:“秦大人,我们几个指认那名书生,都是有自己的缘由,或是因为想要掩盖什么,或是不想惹事,可孙建白是第一个指认那名书生是凶手的人,如果死去的书生不是纵火之人,那真凶除了孙建白还有谁?” 他咬了咬牙,斩钉截铁道:“对了,客栈内起火那日,我看到纵火之人就是赶考书生的打扮,只是书生的衣裳都极为相似,又被人提前误导,所以我才弄错了。现在想来,凶手其实就是孙建白啊!他为了逃脱嫌疑,率先将脏水泼到那个将死之人身上,而我们都是被他利用了,中了他的奸计啊!” 孙建白被他一通指控,不由得攥紧了拳头,冷笑着道:“真是笑话,你们自己亲口指认的凶手,现在却要说自己被利用。既然你之前说的全是假话,谁又能保证你现在说的话就是真的?” “还有一件事。”杨遇突然看着尹五,换了个话题道:“当年火灾时,你说看到那名壮汉托举着少年扔出去,也就是说,当年的火灾,其实还有一位幸存者?” 尹五点了点头,神情有点迷惑道:“可不知道为什么,后来再没听人提过这个人。当时刑部很快就结案了,只说是客栈里的客人全被烧死,只有我们几人逃生。按说那少年的长相十分惊艳,我在京城做生意,却再也没有看到过他,也许他早就离开京城了吧。” 或者,是有人想要别人以为少年已经在火灾中烧死。 秦桑敏锐的感觉,这个少年就是当年那场火灾的关键。 武功高强能随时牺牲自己的高手,箱笼里的那些金锭,足以说明这人的身份不一般。 靠他们箱笼里的黄金,足以住上京城最贵的客栈,可他们却要住在这般廉价的客栈里,可见是想要隐人耳目,不愿让太多人知晓他们的行踪。 而按照现在的推断,当年被定罪的书生,其实并不是真正纵火之人。这件案子是通过师父而定案的,师父绝不会是这般昏庸之人,会放过证人证词里那些明显的漏洞。 除非是他想草草结案,怕追究下去会暴露他不想暴露之事,而那名被指认为凶手的书生已经死去,所以师父才将错就错,干脆放任他被诬成真凶。 他这么做,是因为不想让刑部继续盘问下去,查到那个少年还未在火场中葬生吗? 难怪十年前,师父会执意辞官,他这一生绝不能容忍自己办一件错案,正是这个案子让他心生悔恨,羞于再穿那身官服。 于是秦桑思索良久,终是对孙建白道:“所以,那年纵火的真凶其实是你吧。你究竟为何要这么做,为何要害死那么多条人命?” 孙建白被她问得瞠目结舌,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道:“秦大人无凭无证,可不能血口诬人!” 秦桑仍是冷冷看着他,道:“你们每个人的供词都有漏洞,你们每个人都说了谎,联手把那个本来是救人的书生,诬陷成了纵火的凶犯。骆心慈怕沾惹官非,所以撒谎她看到书生纵火;谭秋莲和熊亮为了掩饰他们的客栈里偷情,一个撒谎自己在后厨撞见凶手,一个自己因病马来找东家。而尹五则是怕被官兵找到偷窃的黄金,迫不及待想让书生快些被定罪。可唯有你,你并没有任何撒谎的必要,但你还是最先说了谎,将那名书生指认成了凶手。唯一的可能就是,你见他已经被烧得难以抗辩,立即想到用他来为你自己顶罪。” 孙建白听得冷汗不停往下冒,仍是咬牙切齿道:“那件事已经过去了十年,有刑部亲自发出的真凶告示作为结案,你现在仅靠这一番说辞,无凭无据,凭什么说我纵火?” 尹五被他激发出斗志,直接推了把趴着的谭秋莲,大声道:“行!你既然不愿意承认,就让她起来好好说说,我们都是人证,以前能指证别人,现在也能指证你。” 可他一推就觉得不对,谭秋莲的身体好像是僵硬的…… 尹五脸色骤变,小心地又推了下,然后就看着谭秋莲直愣愣地栽倒在地上。 尹五吓得连忙将手收回,不可置信地道:“她怎么了?” 秦桑和杨遇惊得连忙起身,蹲下身凑近她身旁,伸手探了探她的鼻息,然后喃喃道:“她死了。” 几人凑近后才发现,谭秋莲的嘴边流着一丝血迹,就在她刚才说完那段话后,一头栽倒在桌上时,她就已经死了。 可她到底是怎么死的?明明几人全都坐在这儿,谁有本事当着众人的面杀了她? 第152章 闹鬼的客栈(十八) 就在恐怖的寂静之中,秦桑手里的蜡烛熄了。 整间房再度陷入黑暗中,秦桑还未来得及反应,突然听到杨遇道:“刚才的蜡烛不见了!” 原本应该还有两支蜡烛,可就在他们去查看一个又一个死尸时,那两根蜡烛不知被谁拿走了。 之前已经死了两个人,现在竟有人当着他们的面死去,在这般极险的情况下,连始终镇定的尹五也不堪重负。 他抱着脑袋崩溃地大声嚎叫,然后转身就往后面跑,边跑边喊道:“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杨遇眉头一皱,连忙快步追上去,可尹五在极度的恐惧中,爆发出惊人的速度,当他快跑到楼梯时,突然又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声。 杨遇心知不妙,连忙跑过去,凭借夜间视物能力看到那团黑影,他蹲下身伸手去探,果然摸到一具倒下的身体,胸口是黏糊糊的血和一支刀柄。 他戳了戳尹五的脸,见他毫无反应,知道他已经死了,连忙想要叫秦桑过来,可自他跑过来的地方突然响起一声闷响,然后是急促的呼吸声,还有一阵沉重的脚步声。 杨遇心知不妙,等他赶回刚才的桌边,发现秦桑已经被袭击倒在地上,而书生孙建白则不知所踪。 因为不知秦桑究竟出了什么事,杨遇也不敢妄动,连忙将秦桑扶着坐起,小心地探了探她的鼻息,幸好她只是被打晕了过去。 此时外面的天空已经露出鱼肚白,晨曦从窗户透进来,照着这间一夜过去,仅剩两人坐着的客栈大堂。 秦桑仿佛处身一片混沌之中,她听见有人焦急地在喊自己的名字,很努力让自己清醒过来,然后就觉得后脑传来一阵痛意,撑着脑袋坐起身,看见杨遇一脸沉重地坐在自己身旁。 而在他身后躺着两具尸体,一具是胸口被刺的尹五,另一具是口吐鲜血而亡的谭秋莲。 在他们身后的一楼房间里,躺着浑身是血的骆心慈,而在二层的连廊上,则是被毒针袭击而死的熊亮。 原本客栈里的七个活人,现在竟只剩他们两人,四人已经离奇死亡,还有一人不知所踪。 任谁碰到这种诡异至极的事都不会觉得好受,杨遇攥紧拳头,沉声问道:“是他干的吗?” 他指的人是孙建白,秦桑摸着后脑,点头道:“就在你去追尹五之时,孙建白突然在我耳边说,他一定不会被我们捉住,然后他用什么打上我的后脑,我在晕过去之前看到他抛开。” 杨遇将拳头狠狠砸在桌案上:“所有人都是他杀的?我们都被他给骗了?” 秦桑却摇头道:“不对,若他真是凶手,还有很多难以解释的地方。比如熊亮死在二楼,颈后的伤口就算真能用毒针延迟发作解释,他手上的烧伤也无法解释。我刚才故意那样说,是想试探他们的反应,结果他们看起来都对这事一无所知。” 可这间客栈除了他们,就只有那五个活人,如今除了孙建白全部死光,凶手除了他还能是谁? 难道这间客栈真有恶鬼索命? “不对!”秦桑似乎看出杨遇所想,立即摇头道:“我不信什么恶鬼索命,就和你们在风波亭看到的海市蜃楼一样,凶手故意装神弄鬼,就是想靠一些小伎俩诓骗我们,迷惑我们的眼睛。” 杨遇想了想,问道:“如果没有鬼,为何二楼最左边的房间会突然发生爆炸,那时我们都在一楼骆心慈的房间里。” 秦桑回道:“这伎俩其实十分简单,就在我们听到骆心慈的惨叫声之前,有人趁所有人都在昏迷,将燃烧的蜡烛放在了那个房间,然后用一根细绳延长引线,下面则放了极少量的火药。等到骆心慈出事之时,我们所有人都聚集在一楼,蜡烛慢慢烧断引线,让火药燃起发出爆炸声,而蜡烛也被震动倒下,所以我们赶到那间房时,蜡烛是歪倒在桌上的。” 杨遇皱眉道:“那他未免也太过冒险,万一蜡烛真的烧着了桌子,我们所有人都可能被烧死。” 秦桑因他这句话心念一动,突然想出了另一种可能。 这时杨遇又问道:“那谭秋莲呢?她是怎么死在我们眼皮子底下的?” 秦桑撑着额头,努力回忆她在发狂栽倒之前做过什么,突然恍然大悟道:“是水!她死前喝了水缸里的水!” 谭秋莲在讲述当年回忆之前就已经筋疲力尽,曾向自己讨要过水来喝,而自从命案发生以后,他们五人之中只有谭秋莲喝了水。 杨遇还是不明白:“可是那些水我们昨晚都曾喝过?你也验过水里并没有毒?” 秦桑点头道:“那时确实没有毒,毒是后来下的。” “所以是我们昏睡之后,凶手就在水缸里下了毒?那他怎么能知道有谁会喝那些水?” “无论是谁都可以。”秦桑盯着他道:“这是无差别杀人,凶手根本不在乎谁会被毒死,他想要这间客栈的所有人死。” 饶是身经百战的杨遇,也被她说得一阵恶寒,随即又问道:“可还有最大的谜团,骆心慈的死怎么解释?她的尸体为何会凭空消失,然后又重新出现。你说了,按照血迹推断,那间屋子就是最初发生凶案的地方,她的尸体根本就没有被挪动过,为何我们第一次进房间时什么都没有看到。” “是障眼法。”秦桑缓缓道:“杨将军你看过戏法吗?将一个活人放在箱子里,下一刻当箱子打开时,那人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消失了。等到戏法结束,她又会重新出现。虽然我还没猜到具体的手法,但凶手一定是用了类似这样的障眼法,让所有人都觉得骆心慈的死并非人为,再加上二层的爆炸,会彻底击溃所有人的心防,他们会觉得是因为那个书生的冤魂回来索命。当年在场火灾里说了谎的人,一定会因此而惊慌失措,在恐惧的驱使下,说出他们真正看到的东西。” 杨遇听她说完这些,突然也有了个猜测,两人对视一眼,还未来得及说出什么,就听到屋外传来剧烈的响声。 好像是什么东西从二楼摔下来,重重砸在了窗外的地上。 两人连忙站起去窗边查看,只见书生孙建白脖颈和身体扭曲着摔在地上,双目凸出,面容青紫,手里还捏着张写满字的纸。 第154章 闹鬼的客栈(十九) 此时太阳已经出来,远方的山峰正被金光笼罩,将薄雾映照出充满生机的橘色。 可就在一墙之隔的窗外,躺着具新鲜的死尸,他的脖子和身体扭曲着,不知是在摔下来时被折断,还是摔下之前就被人给拧断。 秦桑用力抓着窗框,默默看着孙建白手上拿的那张纸被山风吹得哗啦作响,整整一夜过去,他们在客栈里遇上的五个人,竟无一人生还。 杨遇拍了拍她的肩,示意她莫要太过懊恼。 这间客栈发生的事过于诡异,而且环环相扣,必定准备良久,身在局中,能自保就已经不易,并不是短时间就能破局的。 秦桑这时突然转头问他:“现在我们出去还有危险吗?” 杨遇想了想道:“狼群一般在夜间活动,待会儿若是尸体的血腥味没有吸引来狼群,那咱们就可以出去。” 秦桑突然苦笑了下,道:“也许,根本没有狼群。” 杨遇震惊地看着她,突然也想明白过来:因为狼是群居动物,一旦出现一只,旁边就必定藏着它的同伴。 而凶手也正是利用了这个思考惯性,让他们看到一只恶狼,就以为丛林里必定还藏着群狼,所以他们整晚躲在客栈里不敢出来,相当于亲手把自己关在密室里。 但是如果那只狼,是有人故意抓到丛林的,专门用来迷惑他们呢? 只是在昨晚那样的情形下,谁也不敢贸然离开客栈,不敢赌丛林里是否真的藏着能将人分食的狼群。 若是照这样推测下去,那棵挂在树上的尸体消失之谜也能得到解释。 既然没有狼群,那么外面就根本没有危险,只需要有人偷偷爬上树将尸体放下来即可。 在很长的静默中,他们看着阳光一点点越过山峰,照在了那个死去之人的身上,浓重的血腥味儿飘向密林,而之前那匹恶狼却一直没有出现。 于是他们打开大门,将孙建白的尸体挪了进来,又将门重新关好。 秦桑简单为孙建白验尸后,道:“他的死因是颈骨处剧烈折断,造成窒息而死,但是因此他曾从高处摔落,现在还难以判断究竟是人为造成的,还是因为脖颈摔落撞到地面造成的。” 杨遇蹲下身,拿起他手中抓的那张写了字的纸,仔细一看,这竟是一份认罪书。 认罪书上坦白了他当时在涵香客栈做的一切罪行。 孙建白当年进京赶考春闱,他是老家十里八乡唯一的秀才,所有人都盼着他能一举高中,衣锦还乡。 可他到了京城涵香客栈住下备考,同其他考生攀谈后,才发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原来自己在乡间卖弄的那点才学,在这里就像滴水入海,不值一提。 那时他最为忌惮的,就是一名叫做孟勤的考生。 孟勤来自雍州奉县,在乡试中拿了头名,而且他为人谦和,学识渊博,考生们都很喜欢他,都觉得他有高中三甲的能力。 孙建白对他十分嫉恨,某日在客栈内饮酒,醉醺醺走到院子里时,心中实在愤懑便大声哭诉起自己的不得志。这时突然有个人走过来告诉他,只需要他做一点小事,就能帮他除掉会试里所有对手。 孙建白原本并不敢答应,但是想着老家乡亲们对自己的仰慕,他连上京的盘缠都是一家家凑出来的,若是会试落榜,他连家都不敢再回。 终于,在一次远远看着考生们互相吟诗作对,又开怀大笑提前恭祝时,孙建白暗自下定了决心。 只要能扫除障碍,他愿意做任何事。无论卑劣还是恶毒,他都不在乎。 于是他提前规划好了逃跑的路线,那日凌晨,有人帮他从外面将客栈门锁上,然后发出了暗号。 孙建白趁厨房里没人,偷走了桐油,再将桐油全倒在地上,用火折子点燃桐油,看着浓烟滚滚瞬间席卷了客栈。 不知为何,当他听到考生们被困火场的嘶叫声,竟是觉得十分痛快。 任他们学富五车,任他们巧舌如簧,却再也不能成为自己的对手。他们只配被火舌卷着拖进地狱,眼睁睁看着自己高中进士,入翰林,升高官…… 可孙建白没想到,那个孟勤竟然没有死,他还冒着被烧伤的巨痛拼命砸开了窗户,想要救走其他人。 但是窗户砸开的太晚,最后只有他自己被烧得面目全非的逃出,而等待他的,是更加不公的命运。 当孙建白站在客栈外,看到半死不活的孟勤时,几乎是在瞬间就下定了决心,他立即向官兵举报,说看见是这人发疯纵火,他就是烧死客栈所有遇难者的真凶。 可他没想到,除了自己,客栈里竟然还逃出了别人,更没想到的是,他们竟然会附和自己,同时做出了孟勤就是真凶的证词。 后面的事非常顺利,因为人证确凿,孟勤很快被带回了刑部,他没有熬到第二天问询就已经断气。而孙建白则毫无阻碍地进了会试考场,可讽刺的是,哪怕清除了他自认为的对手,他最终还是没有能考上进士。 秦桑将那封信放下,摇头道:“也许就是是老天对他的惩罚,他虽然逍遥法外了十年,可他做了那样恶毒的事,还是得不到最想要的东西,不敢回乡,也不敢面对别人,只能不断逼着自己一次次等待着会试,一次次失去希望。” 杨遇没想到一场死亡如此惨烈的火灾,起因竟是某人卑劣的嫉妒之心,他想到刘弘的儿子也是在火场中丧生,愤愤地道:“这封信算是认罪吗?他既然认了当年之事,那客栈里的命案也是他做的?” 秦桑抬眸看向他道:“不是。有人故意伪造这封认罪书,就是想让别人以为,孙建白已经认下一切,畏罪自杀。既然死无对证,这间客栈里所有的人命都可以算在他身上。” 她突然对着屋内的某个地方大声喊道:“可事实并不是这样的,对吧?刘弘将军?” 第151章 破局(一) 秦桑突然回头,目光无比坚定,在那一刻她已经想明白了整件案子的关键。 客栈仍是寂静无声,没人回应她,杨遇却是猛地一震,惊愕地吼道:“你说什么?” 秦桑却耐心等了会儿,见客栈内空空如也,并无人回应她,又摇了摇头道:“在解释之前,我还需要确认一件事。” 于是她带着杨遇一起走到楼梯旁,蹲在旁边,认真研究整个楼梯的结构。 过了一会儿,终于被她找到个机关,只需要拨动这个机关,就能将整个楼梯的下半部分调转方向。 杨遇瞪大了眼问道:“这间客栈竟然还有如此机关,这是做什么用的?” 秦桑冷笑道:“这就是他杀害骆心慈之后,将整个房间藏起来的真相。” 杨遇皱眉:“你是说,凶手藏起来的并不是骆心慈的尸体,而是整个房间?” 秦桑点了点头,语气仍有些不解道:“可我还是不明白,这间客栈有那么多房间,他怎么能保证有人一定会选择这间房。” 客栈两层楼共有十二间房,而他们只有七个人。第一个被害之人必须死在这间房里,按凶手的设想完成所有的布局,才能造成冤魂索命的假象,让其他人心慌意乱中互相猜忌揭发,彻底道出当年的真相。 但是每间房都是他们自己选择的,凶手如何能保证五个人之中一定有人选到这间房? 她认真想了想,站起身道:“我们再去骆心慈死的那间房看看。” 两人重新走进这间房,这时光线充足,显得满屋子的血迹越发惊心,秦桑重新在房内搜索一遍,终于发现,在骆心慈枕头下压着一样东西,是一把很小的匕首。 她陡然想起自己走进骆心慈房间试探她时,她曾经慌张地将一样东西藏在怀里,原来就是这把匕首,那一切谜团就能彻底解开。 于是她转向杨遇坚定地道:“我已经知道了,刘弘埋伏在客栈里,杀害五人用的所有手段。” 杨遇根本难以置信,伸手往外面的树林一指道:“你说的凶手是刘弘?可他不是已经死了,就死在我们所有人面前啊?” 秦桑摇了摇头,问道:“如果他真的死了?那他的尸体又在哪里?” 杨遇一愣,随即突然想到,他们其实并没有看清过刘弘的尸体,透过窗户根本没法看真切,而当他们想出去放下尸体时,又被那只恶狼给逼了回来。 秦桑脸上现出愤慨之色道:“刘弘不光没死,还一直在利用我们。利用你对他的信任,利用我对师父的感情,利用这间精心打造的客栈,设下了无比缜密的障眼法。” 她看杨遇仍是一脸的不可置信,在他面前重新摊开那张用帕子上画的布局图,解释道:“其实骆心慈被害的谜底非常简单,而真正搅乱我们的,是这张特地画出来的房间图。这张图根本不是师父给我的,而是凶手特意用来迷惑我们的工具。” 她深吸口气,努力压下心头的怒火,“凶手故意把师父的鼻烟壶放在废墟里,又留下字条,把我引到这山上来找师父的下落。所以当我看到地下室那间密室,又看到这张我曾赠予师父的手帕,还有下面师父亲手写的字,我便确认密室里被关着的一定是师父。” 杨遇越听越迷惑:“你说地下室里关着的并不是你师父?可明明他一直在回应你,那他到底是谁?” 他突然瞪大了眼睛,恍然大悟道:“难道,躲在地下室里的一直是刘弘!” 秦桑重重点头:“我不知道他把我师父藏在了哪里?也不知道他怎么得到我师父的贴身之物,可他在复制这间客栈之前,就特意修了这间地下室,然后在地下室里修建了通向外面的通道。所以他看我们进入客栈后,就爬上那棵柏树假装被人杀害吊在那里。因为现在是冬日,他穿着厚厚的棉衣,只需要将绳索从腋下穿过,在我们的角度看起来,绳索就好像是吊在脖子上。而他在胸口做出的血迹,更是可以帮我们认定,他是被人刺杀后挂在了树上。” “接下来,他只需让那匹恶狼将我们吓回客栈,锁住大门不敢出来,他就能用通道潜入客栈内,完成他的所有杀人计划。在这期间,他用绝对安全的身份留在客栈里,再用迷药和黑夜的掩护,做出好像是恶鬼杀人, 无法解释的迷局。” 杨遇听得内心无比复杂,不知该庆幸刘弘没被害死,还是恐惧他竟能完成这般环环相扣的杀招。 秦桑冷笑一声,道:“他这个手法可谓精妙至极,五个人都是在客栈里被杀,而他本人却从未在客栈里存在过,这样谁也不可能怀疑他就是凶手。” 杨遇仍是不敢置信,自己认识的刘弘,根本就不是一个杀人的恶魔,于是追问道:“他为何要这么做?” 秦桑道:“你还记得吗?他曾说过,他想找寻他儿子死去的真相,我猜测他儿子就是那个叫做孟勤的书生,只是他在客栈时用了化名。正是这五个人联手让他儿子成了纵火的凶犯,连死后都被人当作恶魔痛骂,他要还他儿子的清白,还要亲手为儿子报仇。” 杨遇未想到事实的真相竟会如此惨烈,那五人种下的因,如今用最坏的方式还了果,是非对错,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评断。 于是他叹了口气,问道:“那他现在在哪儿?已经逃走了吗?” 既然地下室有通向密林的通道,他想逃走简直轻而易举。 秦桑摇头道:“我不知道,所以我刚才才那样试探他。但是我猜他不会逃,因为哪怕他布局再精妙,也还是会有留下证据的可能,他现在应该还留在地下室里,等着将这里所有的证据都烧干净。” 过了一会儿,两人走到地下室门口,秦桑用力敲了下铁门道:“刘将军,你在里面吗?” 过了一会儿,铁门里突然传来大笑声,然后那扇明明锁死的铁门突然挪动开来,露出刘弘那张武将刚毅的脸。 他长发披散,衣裳上已经染了许多血迹,目光阴鸷地扫向秦桑:“没想到我费尽心思布的局,竟被你这个小丫头猜了出来。” 第152章 破局(二) 秦桑叹了口气道:“其实我早该猜到的,你费尽心思装神弄鬼,让杨将军在亭子里看到你从涵香客栈跌落下来,就是想在我们脑海里埋下你被人谋害的种子。等看到那具吊在树上的尸体时,我们几乎是在第一时间就认定你已经死了。” 杨遇看着刘弘一脸痛心,过了许久才吐出口气道:“呵,真想不到,连我也被你骗了。” 刘弘目光转到杨遇身上,面上露出愧疚之色,单膝跪下道:“下将原本并不想把侯爷牵扯进来,可没想到山石滑落时,你会同她一起被封在山上。等到你们找到这里,我已经不得不演下去,还请侯爷莫要怪我。” 杨遇冷笑着道:“怪不怪你又如何,该杀的人你都已经杀光了,但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你是怎么在那么短的时间,藏起了骆心慈的尸体,又将那间房恢复原状的。” “是因为我们都被那张他精心画的布局图蒙骗了。”秦桑在旁开口道,她瞪着刘弘,声音冰冷。 秦桑将那张图展在前方,继续道:“你确实很聪明,故意用这些线索,让我以为被关在里面的就是我师父,所以他辛苦递给我的图,必定是为了提醒我这里的布局。可其实这就是你精心设计的一环,因为这张图根本就是错的。” 杨遇听得一脸震惊,因为客栈里太黑,又没有足够的光源照亮,他们一直都按着这张客栈的布局图选择房间,可完全没想到,这图竟会和实际的房间不符。 秦桑沉了口气继续道:“在这张图里,客栈里一共有十二间客房,对称分布在上下两层,也许这就是涵香客栈原本的布局,所以当时那五人都未有过怀疑。可实际上,这间被你模仿改造的客栈,楼下每间房都做的比二层的房间要窄小一些,这样你就能在一层做出十三间房。” 当她说出十三间房时,杨遇突然想明白了过来,喃喃道:“这第十三间房,就是消失的那间房。” 秦桑点头道:“这其实就是戏法里惯用的障眼法。藏在箱子里的人,在观众面前突然消失,是因为有一层暗阁,当她藏在暗阁里,就好像消失了一样。可当打开暗阁时,她又会重新出现。骆心慈被你杀死的那间房,也是同样的情形。” “你先将迷香藏在蜡烛里,笃定我们在油灯燃尽后,必定会点燃蜡烛,然后就会因为迷香而失去意识。接下来,你趁众人昏迷之时,从地下室出来,借着黑暗的掩护走进骆心慈的房间,故意几刀才刺中她,就是为了将她唤醒,让她大喊出声,提醒我们她是在房间里遇害的。” “当我们听到惨叫醒来时,第一反应就是去她的房间看她发生了什么事。可我们都记得她住在靠楼梯的左边第一间,几乎是惯性顺着楼梯往旁边找。可这间楼梯是被改造过的,你在进入房间之前,就将楼梯机关拨动,让它下方换了个方向,遮住了骆心慈死时的那间房,而我们闯进去的,其实是她隔壁的房间。” “所以我们当然只能一无所获,而你提前在二楼最左边的房间内放置了火药的机关,用那一声巨响吸引我们上去查看。接下来的事就十分简单,你从骆心慈的房间里跑出来,重新将楼梯挪回原有的位置。当时尹五说他听到的嗡嗡声,其实就是你挪动楼梯的声音。但是那时我们都被二楼的动静吸引,客栈里又实在太黑,并没有发现楼梯被人动过。” 杨遇长吐出口气,苦笑着道:“所以我们马上发现了骆心慈死时的那间房,以为她是凭空消失又出现的,其实她一直就在那里,只是我们被身边诡异发生的命案扰乱心神,客栈里又实在太黑,才会被简单的诡计迷惑住。” 刘弘一直冷静地听着,这时笑了笑道:“你分析的极有道理,可这间客栈有那么多房间,我如何能保证有人正好睡在楼梯旁边的那间?” 秦桑神色自如地道:“因为你提前在里面设了诱饵,笃定一定会有人因此而选择这间房。” 她拿出那把被骆心慈藏起的小刀道:“这是从骆心慈的枕头下发现的,她一个官夫人,出行都有丫鬟护卫,身上怎么会无端端带着这样的东西。所以,这应该就是你故意放在房间里的诱饵吧。” 她见刘弘并未反驳,继续道:“他们五人初到这么危险的地方,必定会结伴去每间房查看,肯定会有细心之人发现这样绝佳的防身武器。我想骆心慈最先发现了这把刀,她性格本就懦弱怕死,自然希望能把它藏起来防身。可当时她身边还有别人,所以她趁人不备,偷偷将这把刀扫到角落里,然后在选择房间时,果断地选了这间房。” 只是没想到,她自以为聪明,却害得自己自投罗网,成了第一个被杀害之人。 秦桑说完叹了口气道:“其实当年她撒了谎,早已经后悔不已,你又为何一定要杀了她?” 刘弘双目通红地瞪着她:“后悔?后悔能挽回我勤儿的性命吗?他那般辛苦才能取得乡试第一,进京只盼着能取得功名,让我不必在边关卖命,让家人都为他骄傲。他是那么乖的孩子,哪怕到死之前,他都希望救客栈里其他人的命。可有谁在乎过他的命?” 他说到最后已经忍不住痛哭出声,嘶吼着道:“他们都是那般自私贪婪,为了不愿惹事、为了掩盖私情、为了偷走的黄金……可以毫无负担地诬陷一个无辜的人去死,那我就让他们也尝尝,在恐惧和不甘中死去的滋味。” 秦桑目光悲悯地看着面前的武将崩溃的模样,轻声道:“所以你一个个杀了他们,趁着我们昏迷之时,在骆心慈的房间杀了她。趁着熊亮被骗上二楼时,将毒针插入他的后颈,还故意在他手上做出烧伤的痕迹,而其余人觉得他们的死和客栈火灾有关。然后你躲在暗处,等着所有人方寸大乱,互相撕咬时,将当年之事全说了出来。再伺机将他们一个个杀掉,而你自己在我们眼里已经是个死人,谁也不会怀疑到死人身上,还是个从来不该存在这间客栈里的死人。” 第153章 破局(三) 刘弘在短暂的崩溃之后,已经渐渐让自己恢复平静,转头看向她道:“没错,这一切都是我做的,反正我该报的仇也报了,现在只需把孙建白的认罪书公布于世,就能还我勤儿的清白。至于你会怎么处置我,我根本不会在乎。” 他看了杨遇一眼,叹息着道:“我唯一做错的,就是骗了侯爷,让侯爷对我失望。” 杨遇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个他曾经无比信任的副将,负手道:“所以,你故意来侯府找我,说你要为了儿子的下落去客栈寻找真相。然后安排我们等在风波亭里,搞出那般装神弄鬼的景象,让我以为你已经在客栈被害。所以才会顺理成章去大理寺找人帮手,带人走进你设下的棋局?” 刘弘的头始终低垂着,他虽然年长杨遇不少,但是一直将他当作值得尊敬的将领,这次他算到了所有事,却没有算到杨遇也会随秦桑一起被卷进来。 而秦桑却上前一步,语气急切地问道:“我师父呢?你是不是捉走了他,你到底将他藏在哪里?为何会有他的贴身之物?” 提到宋义,刘弘竟然笑了笑道:“你不愧是你师父的高徒,他精心布置的棋局,也只有你能解开。” 秦桑瞪大了眼,难以置信地问道:“你说这间客栈是我师父设计的?他现在究竟在哪儿?” 刘弘却不急不缓,从头慢慢道:“我能遇上宋义,也许就是天意。自从勤儿在京城赶考时失踪,十年来,我从未放弃托人在京城寻找他的下落。终于在半年前被我查到,他当年化名为孟勤住在了涵香客栈里,还成了因鬼魅操纵发疯纵火,烧死涵香客栈数十人的凶手。我绝不信勤儿会做出这种事,所以我发誓一定要找出真相。” 他半阖着眼,脸上露出浓浓的悲戚之色:“半年前,我在西北的驿站里,遇上了打听军营位置的宋义,自然不会有人愿意告诉他这种事。我观察他的谈吐,看出他并非寻常人士,于是以军营副官的身份刻意与他结交,说会帮他找人,没想到得知他竟是当年经办此案的刑部尚书,本朝大名鼎鼎探案如神的宋义。我之前就曾查到,当年涵香客栈的案子本来不该经过他的手,可他却直接让手下签发了告示,以勤儿是真凶结案。” “那时我与宋义十分投缘,他对我的身份并不设防,某次我将他灌醉后,故意找他打听涵香客栈的事,说我有一位亲戚在火灾里丧生,为何会有书生发疯纵火。宋义叹息着道:也许真凶并不是当年被定罪的那个书生孟勤。他说他这一生验尸推案,绝不会允许一件错案发生,可涵香客栈的案子,他明知证词中还是错漏却草草结案,这件事折磨了他许多年,一直为了那个含冤枉死的书生愧疚。所以他才辞官四处游历,后来他在京城收了个满意的徒儿,一直到她能独当一面后,他才来到了边关,是为了完成他另一个心愿。” 秦桑这时心口猛地一跳,师父为何会去西北边关,难道是因为他发现了大哥的下落,特意去找人的。 而刘弘并未说宋义为何要去西北边关,只是继续道:“宋义告诉我,他其实很想找出当年案子真正的凶手,也想知道那些证人为何会一起说了谎。可那件案子已经过了十年,就算将当年的证人找回来,他们也不会说实话。而宋义其实在这些年里的反复悔恨里,设想出过一个天衣无缝的棋局,可以用它来拷问出当年的真相。” 杨遇听到这里和秦桑互看一眼,这个棋局是什么,他们早已看到,只是没想到竟是出自宋义之手。 刘弘也看向秦桑,神情讽刺道:“你一定未曾想过,你师父身为断案如神的清官,心里竟一直埋藏着个念头,就是他希望能设计出一场完美的凶杀案。在这件案子里,凶手是个根本不存在那里的人,而死者则形成完美闭合,最终所有人都死去,凶手则能完美隐身。可要布下如此精密的棋局,需要将一座建筑彻底改造,还需要一环扣一环的布局,他觉得根本不可能有人能完成这件事,因为只是对我说了设想和细节,但不觉得有谁能真的做到。” 他说到这里,面露骄傲之色道:“可那日之后我就将宋义囚禁起来,告诉了他我真实的身份。只是那时夷人还在边关作乱,我暂时无法抽身去京城谋划这件事,可我在那之后的时间里,无时无刻不在思索宋义对我说的那个设想,渐渐将它丰满成形,宋义一定没想到,会有一个人因为想要为儿子报仇,真正实施他所设想的完美凶案。” 秦桑看着他道:“所以你一回京城,就布下了这个陷阱,故意引我们来帮你重审此案,让证人说出真话。” 还未等刘弘回答,她突然又问道:“那么究竟是谁帮你做到的?谁帮你改造了这间客栈,又是谁告诉你,我就是宋义的徒弟,让你能拿走他的贴身之物来骗我入局?” 第154章 变局(一) 刘弘没想到她竟会看出来,面色阴晴不定,然后冷笑了声道:“我不懂你是什么意思,没有谁帮我,我做这一切只是为了报仇。引你入局也是因为你是大理寺女官,最近又很得皇家和民间的赏识,以你的名气和能力,必定能帮我儿翻案。” 秦桑摇了摇头,问道:“可你才回京不足十日,哪来的财力人力,改造这么一座机关精妙的客栈?又如何能在风波亭前铺设地龙?我本就怀疑过这事是你故布疑阵,但以你的能力,根本不足以做到这么多事。而且宋义是我师父这件事,我只在皇宫坦诚过,京城知道的人极少,你又是怎么知道的,还能用他的贴身之物来骗取我的信任?” 刘弘抿着唇看着她,道:“宋义既然跟我说了许多事,曾说过他徒弟究竟是谁也不奇怪。” “哦?”秦桑笑了笑道:“你在西北之时,我根本没有开始做仵作,在京城不过是个无名之辈,师父为何会特意告诉你我的名字。还有如果真是他告诉你的,那他有没有同你说,他是在我几岁时收我为徒?又为何要收我为徒?若你能说出其中一样细节,我就信你。” 刘弘被她问得恼羞成怒,大声道:“我知道那张帕子是他徒儿送的,就特意诱使他在上面写字,然后我在上面画了客栈的图来骗过你们,这些还不够吗?” 秦桑仍是摇头:“可这仍然不能证明你知道他徒儿到底是谁。既然你不愿意承认有人告诉你我的身份,那你总能说出来,修建这座客栈的银子究竟是谁出的?你常年驻守在西北,怎么会有如此能力,掩人耳目在山上修出这么一座客栈?” 杨遇这时已经听懂了,要完成这个环环相扣的案件,除了缜密的计划,还需要有财力和人力来实施,至少需要一个月的时间。 而刘弘一直跟在自己身边,绝没有能力同时在京城筹划整件事。 所以他背后必定还有人在帮他,想到自己的副将竟然偷偷同京城来往,而自己竟一无所知,他只觉得背后发凉,厉声道:“若你还将我当作将领,就老实交代,到底是谁在背后资助你做这一切?” 刘弘被他问得有些狼狈,垂头绷紧下颚,额上不住地出汗。 过了一会儿,他似是下定决心道:“这件事,我想单独同秦娘子说,能否请侯爷先出去。” 他见杨遇皱起眉头,又道:“只要侯爷愿意退出到客栈之外,我会将整件事和盘托出,包括宋义的下落。” 秦桑的眸子亮了一瞬,随即望向杨遇道:“既然他的目的就是报仇,应该不会对我怎么样。侯爷本就是被无辜被拖入这件事的,后面的事就交给我吧。” 可杨遇仍是觉得担忧,见她再三用眼神示意,才终是叹了口气,一步三回头地沿着楼梯走了上去。 很快杨遇的脚步声就听不到,似是已经走出了客栈。 秦桑收回目光,重新望向刘弘道:“现在你可以说了。” 刘弘的眼中迸发出异样的光,咧开嘴道:“你到我身边来,我就告诉你。” 秦桑挑了挑眉,一步步走到他身边,正要问话,刘弘突然箭步挪到她身后,将那扇铁门死死关上,这次竟是完全锁住。 现在这里真的成了一间密室,就算杨遇想要冲进来解救,也根本没法挪动那扇铁门。 秦桑似有些慌乱,连忙退到墙边,问道:“你要做什么?” 刘弘眼中似有愧疚,垂头道:“秦娘子,实在抱歉。我并不想这般对你,但是这就是那人答应帮我的条件。我现在已经完成了这个计划,必须兑现对他的承诺。” 秦桑见他从怀中掏出火折子,满脸的决绝之色,声线都有些抖地道:“你的意思是,那人愿意帮你做这么多事,条件竟是让你杀了我?” 她没想到自己这条命竟这般值钱,要完成整个计划,除了需要足够的银子,还拥有随时调动足够人手的权力。 因此刘弘背后那人应该不光财力雄厚,必定也拥有极大的权势,能拥有为他卖命还能封口之人。 自己的仇人并不算多,身份尊贵又位高权重之人,恰好就有那么一个。 于是秦桑也不兜圈子,直接问道:“是三皇子吗?在背后帮你那人,就是三皇子对吧?” 按照之前的推测,跟踪她的人,最大的可能就是三皇子派来的。所以他会知道自己和杨遇见过面,也知道杨遇在碰到难以解释的案件,极有可能会来大理寺找自己。 为了确保自己能入局,他还让刘弘将师父贴身的鼻烟壶放在客栈的废墟,对刘弘来说,大理寺或是刑部任何一个人,都不会太影响此案的布局,而对三皇子而言,他若要除掉自己,这便是最好的机会。 毕竟这里已经死了五个人,只需要刘弘一把火让整间客栈炸毁,自己作为查案者死在这里实在合情合理,绝不会给三皇子带来任何麻烦。 三皇子向来圆滑狡诈,绝不会允许自己的名声因秦桑受到任何损毁,而民间都知道三王妃是因为秦桑而入狱,沈穆也同她有过接触,没有万无一失的法子,他不会轻易让她死。 秦桑正是想明白这点,才推测出三皇子的真正身份,而刘弘只是惊讶地张大嘴,却并未反驳。也许因为在他眼里,秦桑已经是个死人,死人知道些秘密也是无妨。 秦桑见他不答,又继续道:“你原本的计划就是留下孙建白的认罪书,然后将地下室引爆,把我直接炸死。这样你能报仇,也能完成对三皇子的承诺。可偏偏中间出了一件差错,那就是杨将军也同一起进了客栈,所以你刚才并没有逃走,是因为在思考对策,怎么在不伤害他的情况下炸死我。” 刘弘苦笑着摇头道:“像你这般聪慧的人,原本不该这么死去,而且我能看得出,侯爷很珍视你的性命。但是没办法,我已经向三殿下承诺过,报仇成功后绝不能留你的性命。不过你放心,待会儿爆炸时,我会陪你一起死,也算是向侯爷赎罪了。” 秦桑啼笑皆非地道:“那我还该感激你啊?想让我进地府,还亲自送我下去。” 刘弘脸上闪过丝窘迫,瞪着她道:“你还有什么话想说就一并说了吧,我也好早些送你上路。” 秦桑立即问到:“既然我命不久矣,希望你能告诉我,师父他现在究竟在哪里?他还活着吗?” 刘弘想了想,回道:“西北战事结束后,我借着回乡的机会,把宋义藏在了老家丰县。我找了两房亲戚给他送饭,嘱托他们若我一个月没有送信回去,就说明大事已成,届时随便他们怎么处置他。” 秦桑明显松了口气:“你当真没有杀他?” 刘弘轻哼一声道:“冤有头债有主,他当年确实做了错事,但也是他为我想出报仇的计谋。所以我会折磨他几年,但不会真的杀了他。” 秦桑啧啧道:“你既然这么有良心,为何要拖我这个无辜之人去死。” 刘弘看着她一脸惋惜:“我也不想让你死,谁让你得罪了大人物。小小年纪这般不知道天高地厚,下辈子投个好胎,莫要再当出头鸟了。” 秦桑眨了眨道:“没想到我在他眼里这般重要,需要耗费如此心思来杀我。” 刘弘懒得再和她废话,掏出火折子点燃道:“你该问的都问完了,也无需再多废话,咱们早些上路吧。” 他早就将炸药埋在从密林进到地下室的通道里,这时他走到通道旁,将火折子往里一扔,然后做出视死如归的表情。 可过了一会儿,他期待的巨响并未出现,而对面的女子惧意全无,只是对他露出个嘲弄的笑容。 第155章 变局(二) 刘弘难以置信地转过头,可通道里只飘出一些烟雾,别说爆炸了,连火星子都没见着。 过了会儿,烟雾也消散了,他听到自通道内传来两声懒懒的咳嗽。 这声音他实在太过熟悉,以至于他瞬间就汗湿了背脊,面朝着通道,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杨遇自通道里走出来,把玩着手里熄灭的火折子,对他摇头道:“你以往在我身边,可从未像这般大意过。竟以为关上那扇铁门就能挡住我,可你却忘了还有一个能从外面进来的密道,还是你觉得我不可能找到入口?” 刘弘用力咬着腮帮,不敢再看杨遇,只是恨恨对秦桑道:“你刚才跟我兜圈子,问东问西,就是为了等侯爷找到通道的入口?” 秦桑耸耸肩道:“我可没有和你兜圈子,只是问了我很想知道,而你必定不会告诉我的事罢了。” 所以她才故意把自己置身于险境之中,只有刘弘当她是必死之人,才会毫无隐瞒地把所有真相全说给她听。 刘弘越想越是懊恼,自己半生戎马,竟被一个小姑娘耍的团团转,于是他不解地问道:“你到底是怎么猜出来的?” 秦桑走到他面前,微微躬身看着他道:“这样的事还需要我来猜吗?你背后那位大人物为何要帮你,自然是因为你有值得利用的价值。既然你报完仇后孑然一身,能付出给他的就是你这条命。” “而这间客栈里除了你要报仇的五人,只剩下我和杨将军。明明你杀了孙建白以后,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地道逃脱,可你非要留在地下室等们我找到你,自然是因为你还有该做的事没做,而这件事必定同我有关。你之所以瞻前顾后一直没出手,就是生怕留在这里的杨将军会被我牵连。” 她沉了口气,继续道:“刚才在大堂我已经想到这点,所以同杨将军商议了一个计策。就是让他佯装离开,然后从外面的密道重新进来,无论你有什么计谋,我相信杨将军都能护住我的安危。” 杨遇听到这句话时,不由自主地看了她一眼,只见她神色自然又笃定,好像自己保护她是天经地义之事。 他心头微微一动,那种呼之欲出的熟悉感再度袭来,竟让他觉得有种温暖的战栗。 而秦桑看着刘弘十分难看的脸色,又笑了笑道:“你可以利用我问出当年之事的真相,我也可以利用你对我的杀意,问出我真正想知道的东西。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没,谁是螳螂谁又是黄雀,不到最后一刻怎么看得出分晓。” 刘弘终于明白自己输的彻底,他颓然地闭上眼,片刻后竟又大笑起来:“很好,你不愧是宋义的好徒弟,也不愧是侯爷舍生忘死也要相救的人,输给你我心服口服。” 杨遇看着他面色沉重道:“你口口声声说有负于我,偏偏是一错再错,若我来晚一步,你又该如何补救。” 刘弘想到方才自己若是真把炸药点燃,极可能会把杨遇一同炸死。 他没想到杨遇会为了秦桑甘愿冒如此大的风险,顿时吓得一阵后怕,重重垂下头道:“侯爷恕罪,下将并不想骗你,只是我曾经对三皇子承诺过要杀了秦桑,就必须要做到,不然我全族都会受他报复。” 杨遇摇了摇头道:“你现在随我回去,将三皇子如何在背后助你摆下这个棋局,一五一十写下来,也算是你给我的交代。” 可他刚往前走了一步,刘弘突然又从怀中掏出一支火折子点燃,然后飞快地烧上自己的衣袍。 他穿的玄色棉衫本就易燃,火光一起瞬间将他整个人吞噬。 杨遇和秦桑被他这举动吓了一跳,连忙想要上前去救,但是已经晚了,刘弘整个人已经被火烧成一团,倒在地上,无力地向前攀爬。 刘弘的脸在火光中痛苦至极,他却强忍着开口道:“三殿下是皇子,也是大姚未来的储君,我既然接受了他的条件,同他立下契约,就绝不能背叛他,也不能拿我族人的命来冒险。这件事由我而起,也由我而终,你们现在赶快离开还来得及,铁门的开关就在右手边,拨动一下就能打开。” 杨遇明白若是他身上的火继续烧下去,极有可能会引爆通道里的炸药,他半点也不敢耽搁,立即同秦桑一起打开铁门,脚步不停地跑到大堂,再冲出门去。 刘弘整个人都被火焰炙烤,意识模糊间,好像看到他的儿子一身襕袍,弯腰朝他伸出手,他的脸上写满悲悯地,似是要接他离开。 刘弘咧开嘴笑了起来:勤儿,过了整整十年,我终于又能见到你了。当年爹爹没能护住你,现在我已经帮你报了仇,还你一个清白,你不会再怪爹爹了,对不对? 然后他彻底倒在通道口,身上的火燃着油脂越烧越烈,终于引爆了放在通道里的炸药。 就在秦桑跟着杨遇跑出客栈大门的那一刻,听见身后传来剧烈的爆炸声,伴着木头噼啪掉落的声音,脚下的大地仿佛都在颤抖, 两人回过头,看到涵香客栈再次倒塌,而里面埋葬的,正是当年侥幸逃生的五人。 也许这客栈真是一个诅咒,缠住所有应该留在客栈里的人,一个也不许离开。 唏嘘之间,秦桑突然想到:当初那个逃出客栈的少年,究竟是什么身份?师父为何要为他违背自己的原则,导致留下半生遗憾呢。 这时,杨遇看了看天色,道:“现在已经快到巳时了,来救我们的人可能马上就到了。” 秦桑点了点头,她实在累的有些虚脱,于是抱着膝盖直接坐在了地上。 经过这么多事,她才发现自己早已口干舌燥,可谭秋莲死后,他们再也不敢喝一口水,这时只能用袖子扇了扇风,缓解燥意。 杨遇看了她一眼,随即转身走进了密林,过了会儿,他捧着一大张树叶出来,递到她面前道:“只能找到这么多水,你先喝吧。” 秦桑惊讶地看见叶片里是满满的露水,看起来十分清冽甘甜,她来不及客气仰头就喝了下去,然后擦了擦嘴问道:“这是哪儿来的?” 杨遇笑道:“我们行军时,若是实在找不到水源,就会收集树叶上的露水来喝,麻烦了点儿,但是能够救急。” 秦桑想着他为自己在树丛中收集露水,自己却未喝上一口,于是望着他柔声道:“你真的很像我哥哥。以前我哥哥也是这般,只要我喊一声渴,他无论如何也要为我找水来喝。” 杨遇被她说得一愣,突然生出股念头:能做她哥哥也没什么不好。 就在这时,远处好像传来脚步声和交谈声,两人眼眸同时亮起:救兵真的来了。 杨遇站起身,正准备大喊告诉救兵他们就在这儿,突然脸色一变,认真又听了会儿,沉下面容道:“先躲起来。” 第156章 你想起来了 身为常年驻守边关的将领,杨遇习惯只信任自己的亲兵。 而他对亲兵的声音十分熟悉,他可以肯定刚才在外面叫喊搜寻的人,绝对不是他自己手下的亲兵。 而根据他对手下的了解,知道自己被困在深山后,当山石挪开后,他们必定会率先冲进来救自己,绝不会假手于人。 如果他们没及时赶来,说明他们极有可能是出了什么事。 那么这群匆匆进山的陌生队伍,就显得十分可疑。 于是他对秦桑做了个“嘘”的手势,示意她往后退,然后他趴在地上,认真那些听走近的脚步声,可以听出这群人身手不凡,必定都是有功夫底子的。 杨遇听了一会儿,迅速在内心做出评判:自己功夫必定高于他们,但是那群人数量不少,而且各个训练有素,脚步声都十分整齐。 若是硬拼风险太高,哪怕他能保住自己,也没信心肯定能护住秦桑,于是他飞快做了决定,站起身对秦桑小声道:“你跟着我走。” 秦桑见他脸色就知道不对,实在没想到这一趟上山危险重重,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看来三皇子可真是睚眦必报,竟能赶尽杀绝到如此地步。 杨遇凭借丰富的野外经验,立即带着她走进了密林,从中间的小径绕了几圈,渐渐走进了林荫深处。 直到那些人的呼喊声和脚步声渐渐被重重叶片掩盖,杨遇的表情才终于没有那么凝重,秦桑走得浑身都是汗,扶着膝盖喘息着问道:“他们不是来救我们的吗?” 杨遇摇了摇头,竟还有心情调侃道:“没想到你的命还挺值钱的,值得出动这么多高手。” 秦桑不知在想什么,突然停下脚步,认真看着他道:“侯爷刚才都听到了吧,在背后帮助刘弘完成这个计划,又想借他的手杀死我的人,正是当朝三皇子。” 杨遇耸了耸肩,表情仍是轻松道:“是啊,我都知道了,那又如何?” 秦桑往后退了一步,认真道:“侯爷现在前途正好,陛下对你很是赏识,所以没必要因为卷进我的事,与三皇子为敌。你现在独自出去,他们必定不敢贸然对你出手,我会自己找地方躲起来,再想法子逃出去。” 杨遇用匪夷所思的表情看着她:“你想让我抛下你自己离开?你一个人怎么对付那些高手?” 秦桑咬唇道:“我自然有我自己的法子,只要能躲到他们找不到的地方,就这么耗着,他们还能在山上待一辈子不成。” 杨遇无奈叹气:“你是不是忘了这林子里可能还藏着恶狼?也许它现在正在哪个山洞打盹,但是万一它被惊醒呢?到时候前有追兵,后有猛兽,在这荒山野岭,你觉得你能逃得了?” 秦桑被他吓得缩了缩脖子,想起那只恶狼,脸都白了,可还是强行咽下恐惧,倔强地道:“放心吧,我可机敏了,总有法子能活下去。侯爷先下山,可以到镇抚司去找陆昭,让他带人来救我。” 杨遇一挑眉:“你怕连累我,就不怕连累陆昭?” 秦桑答得振振有词:“陆昭本来就因为二皇子和三皇子分庭抗礼,他来救我一命,我再送他一个三皇子的把柄,他也并不吃亏。” 杨遇嗤笑一声:“你倒算的很清楚。” 秦桑眨了眨眼:“侯爷不觉得我说的很有道理吗?” 杨遇点头:“不光合情合理,还有理有据。” 秦桑生怕那几个人找过来,急忙道:“既然有道理,你就赶紧走吧,再晚了就来不及了。” 杨遇却道:“你说的再有道理,也不代表我就要听你的。我不知道那些道理,只知道你刚才对刘弘说过,说相信我一定会护住你,若是我现在离开,岂不是有负你的信任。” 秦桑一愣,随即道:“我那是为了气刘弘才这么说的,侯爷千金之躯,哪敢让您一直护着我。” 杨遇斜了斜身子:“可我当真了。” 秦桑无语地看着他,觉得自己被他给绕晕了。可杨遇也是说一不二之人,他看起来不像会轻易改变主意的样子,于是只得抿了抿唇,认命地跟着他继续往里走。 他们越走到密林深处,视线就越昏暗。 高大的柏树遮住了天光,明明是上午也显得像是黄昏,秦桑越走越慢,可她怕会拖累杨遇,只能咬着牙凭借那团模糊的影子往前走。 可她很快发现,杨遇的脚步也慢了下来,然后他突然转身,望着她问道:“你是不是看不清路?” 秦桑没想到他竟发现了,叹了口气道:“我在光线不好的地方,视物会比较困难。” 杨遇脑海里突然跳进些的画面,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娃跟在他身后,粉嘟嘟的脸上挂着泪痕,撒娇说她看不清路,让哥哥背她回房。 他的心被一种说不出的情绪充满,有些满足,又有些哀伤。 直到微风将那些画面吹散,伴着叶片的沙沙声,眼前的女郎眼眸明亮,盛满毫不掩饰的信任与依赖,仿佛和记忆的女娃重合。 他下意识地开口道:“那我背着你走吧。” 秦桑听得猛地一震,他说句话的口气,和曾经的哥哥一模一样。 每次她在黄昏时懒得走路,就会故意同哥哥撒娇,说自己看不清路走不动了,然后哥哥就会宠溺地看着她道:“还是我背你走吧。” 那些记忆汹涌地拍击着她的心脏,令整颗心酸涩无比,没忍住颤声问道:“你想起来了?” 第157章 往事 可杨遇似是刚清醒过来,皱眉问道:“想起什么了?” 秦桑不愿被他看出自己那一刻的狼狈,连忙转过身,深吸口气道:“侯爷是不是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杨遇这才反应过来,秦桑是未出阁的小娘子,他同她无亲无故,两人还孤男寡女困在密林里,自己怎么脱口说出要背她的话,实在是太过轻浮,也太过逾矩。 于是他握拳轻咳一声,试图解释道:“抱歉,我刚才……” 他突然发现怎么解释都很尴尬,伸手抓了抓头发,薄唇张开又合上,终是懊恼的叹了口气。 秦桑看见向来风流倜傥、游刃有余的长宁侯,此刻竟露出一副手足无措的狼狈模样,方才的惆怅散去,忍不住又被他逗笑。 于是她抱着胸道:“我确实在昏暗时会视物不清,但是也不是什么都看不见,也不是走不动路,侯爷走慢些就好了。” 她这话算是搭了个台阶,把刚才那件事揭过去了。 杨遇松口气,决定不再想刚才犯蠢的事,领着她继续往密林里走,但是他将步子放的很慢,边走边回头,拨开横生的树枝生怕会戳到她。 两人终于走到密林深处,彻底隔绝了外界的响动,天地静谧,只余鸟叫虫鸣,仿佛置身世外桃源。 可秦桑累得不行,实在没心情去欣赏这般自然景象。她直接栽倒坐在地上,抱着膝盖皱了皱鼻子道:“走了这么远,他们应该没耐心找过来吧。再走下去,不等他们来杀我,我自己就要累死了。” 无论是在客栈里面对复杂的案情,还是刚才发觉被追杀,她都表现出超乎年纪的强硬与沉稳,这时实在累极了,才会露出小女儿娇嗔的神态。 杨遇看着她笑了笑,并没有跟着坐下,而是继续在林子里为她收集露水。可现在已经接近晌午,露水早已被晒干,他费了些功夫,才总算收集到一些,盛在叶片里递过来。 秦桑却不接,而是看着他的嘴角道:“还是你喝吧,我刚才已经喝过了,倒是你许久没有喝过水了。” 杨遇却仍然递过去道:“你喝吧,我不渴。” 秦桑瞪着眼:“怎么可能不渴,那么久没有喝水,是个人都会渴的。” 杨遇笑了笑,在她身边坐下道:“你猜猜,我曾经没喝过水?” 秦桑猜不出,歪头看着他,默默等待他的答案。 杨遇把叶片又递过来,嘴角轻轻扬起道:“你喝完我就告诉你。” 秦桑突然想起,自己小时候不愿喝药,哥哥就给她讲书里看到的故事,故意只讲一半,然后像这样哄着她把药喝下去。 她望着杨遇微弯的双眸,突然不想推拒,接过叶片仰头将水喝了下去。 甘冽的露水瞬间让喉间变得清凉滑润,咽下去却让一颗心变得又软又热,好似有一团火烧在胸口。 杨遇满意地看她将水喝完,突然有种拍拍她脑袋奖励的冲动,幸好他及时清醒过来,连忙把手背在身后,后怕地捏紧衣袖。 为了掩饰那一刻的尴尬,他连忙道:“以前我有一次带兵被困在山谷里,整整困了七日才终于等到救兵。开始我们还能轮流喝行囊里的水,可再怎么节省着喝,到了最后三日,我们带的水还是喝完了。后来实在没办法,除了每日清晨攒一点露水,只能在山谷里搜寻能捕猎的小动物,杀了它们放血来喝。” 秦桑以前从未想过行军打仗,除了战场上的生死厮杀,背后还藏着这么多艰险危急的时刻。 于是她很专注地望着他,似是后怕地道:“幸好那山谷里还有能吃喝的东西,让你们最后能熬过去。” 杨遇眼中却露出悲伤之色,继续道:“可到了最后两日,我们又饿又累,连捕杀动物的力气都没了。那时我本就受了伤,伤口越来越恶化,最后几乎是昏迷不醒。在昏迷之时,我感觉有人将水送到我嘴边,我实在太渴,来不及思考这水是哪里来的,为了活命便迫不及待地喝下。后来我才知道,那是我手下战士的血,他们轮流把自己的血喂给我喝,若不是救兵及时赶到,他们很快就会失血而亡。” 秦桑听得倒抽一口凉气,若是救兵再去晚两日,他们便会惨烈地死在山谷里。原来那些光芒万丈的胜利时刻,被大姚百姓口口相传的战神功绩,是用一次次在生死之间的狼狈较量换来的。 于是她十分真诚地道:“真该好好谢谢你们。若不是你们赶走夷人,让他们对大姚俯首称臣,我们在京城也不会过的如此安稳,他们都是大英雄,你也是。” 杨遇从十几岁上战场以来,实在听过太多夸赞,有来自义父的,有来自手下将领的,还有在金銮殿上,皇帝当着朝臣夸他是国之栋梁,说了许多溢美之词。 可他没想到,眼前的女子只是仰慕地看着他,简单地夸奖他一句大英雄,竟会让自己感到如此喜悦满足,似乎是曾经的某个愿望成了真,让其他人的夸赞都显得黯淡无光。 杨遇深吸口气,压下心头异样的感受,他一向讨厌失去掌控的情绪,想了想,决定将这事彻底理清,于是问道:“第一次见你时,你说我是你的哥哥?” 秦桑未想到他会提起这事,怔了怔,又垂下眼眸道:“我哥哥在八岁时从京城走失了,然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他。” 杨遇看着她微微扇动的羽睫,声音不自觉放柔了些,问道:“那你为何会觉得我就是你哥哥?” 秦桑声音有些哽咽,将脸偏开道:“你很像他,神态还有语气,哪怕过了这么久我也记得,所以我才会……” 她停顿了会儿,才终是逼自己说出口道:“所以我才会认错。” 杨遇微皱起眉头,这些事他从未对任何人说过,可突然很想告诉她,于是他将手放在膝盖上,揉了揉裤腿才开口道:“我是十岁时被义父收养的,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十岁以前的记忆,义父说我是他的故人之子,将我带到军营教我兵法武功,十二岁我就上战场领兵了。义父曾经对我说过,我父母早已亡故,他同我父亲是生死之交,很辛苦才将我找到带到身边,所以我从未想过我可能会有别的亲人。” 秦桑听得心念一动,忍不住问道:“那他有没有说过,你的父亲是谁?” 第158章 遇袭 秦桑问出口就觉得不妥,自己同他现在只是有些交情的陌生人,哪怕再想知道,也不该探听如此隐秘之事。 果然杨遇露出为难神色,可他看起来并没有生气,只是摇了摇头道:“这件事暂时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那你的母亲呢?你知道你母亲的身份吗?”秦桑忍不住追问道。 杨遇仍是摇头:“义父好像不太愿意提起我的母亲,只说我爹爹负了我母亲一次,我母亲也负了我父亲一次,两人互相亏欠太多,现在两人都是已经不在世上,孰是孰非也无需再说。他还说我同他一样孑然一身,所以能毫无顾忌在战场厮杀,要立下足够的战功,才能真正担得起长宁侯之位,完成一番事业。” 秦桑默默听到这里,突然问道:“他说你是孑然一身?” 杨遇看出她的失望,莫名觉得有些愧疚,回道:“是,义父的家人都在几年前被敌国所杀,所以才会对夷人这般仇恨。他说我同他一样,在世间无亲无故,就该心无旁骛,把每一次出征都视作没有回头之路,只能往前冲杀,绝不能有任何软弱退缩。” 秦桑听完后表情有些低落,她不知道杨遇的生父究竟是怎样的人物,但能让老长宁侯千里迢迢将他的遗孤找回来收养,必定不会是等闲之辈。 她也不知道母亲和杨遇的生父之间发生过什么事,当年哥哥那场走失,到底是真的意外,还是蓄意为之。 她只知道,老长宁侯那句无亲无故,就是彻底否定了自己的存在。她和哥哥之间相隔的不止是十几年的时光,也不止是被遗落的记忆。 高高在上的长宁侯杨遇,有自己的战功与荣耀,有不能对外人言说的身世和秘密。而自己就是那个外人,哪怕他们都流着母亲的血脉,她好像没资格再当他的妹妹,也找不回那个对自己亲密无间的哥哥了。 杨遇看她将脸埋进膝盖,单薄的背脊似乎透露出浓浓的忧伤,他心口莫名抽痛,却不知该如何安慰她。 毕竟自己对十岁之前的记忆毫无所知,对自己的身世也是来源于义父,若不是秦桑的出现,他本以为自己真是毫无牵挂地留在世上。可现在一切都像被蒙上迷雾,拖着他难以看透,也无法彻底走出。 他垂头看着她,正想说些什么,突然看见秦桑背后的叶片好似动了动。 有一道光自叶片的缝隙中透了出来,闪烁着贪婪与阴鸷的绿光,令他瞬间竖起来了汗毛,伸手就抓住了秦桑的胳膊。 秦桑不想让他看见自己悲伤的模样,因此一直将头埋在膝盖里,突然感到胳膊一痛,抬起头就看见杨遇紧张到发白的脸。 她心中顿感不妙,还未来得及出声,杨遇钳着她的胳膊把她身子拖拽起来,转身就往后跑。 而那只狼眼看着猎物逃脱,飞快从丛林中窜出来,秦桑感觉背后凉风习习,恐惧从脚腕缠绕上来,瞬间扼住咽喉,令她几乎无法呼吸。 偏偏林间的昏暗光线让她在恐惧之下什么也看不清,只能攀着杨遇的手臂,踉踉跄跄往前跑。 几个时辰的东躲西藏,几乎耗尽了她所有力气,跑了会儿便头晕眼花,脚下一软竟跌倒在地上。 她听到背后的风声越来越近,顾不得其他大声道:“侯爷你快跑,不必管我。” 可杨遇回头看见那只露出獠牙扑来的恶狼,几乎就要触到她柔软的后背,于是毫不犹豫飞身扑来,为她挡下狼爪落下的狠狠一击。 秦桑听到背后一声闷哼,转头看见杨遇一只胳膊撑地,用自己的身体牢牢护住自己,另一只胳膊则趁着恶狼松懈时,用手肘猛击上它的肚子,那只狼猝不及防被击中要害,嗷嗷惨叫着跌落在地。 可它只是扑棱了一瞬,立即翻身跃起,利爪在空中划出寒光,直朝两人袭来。 杨遇背脊上的皮肉已经被它抓开一块,血腥味刺激的这只野兽更加兴奋,眼中射出的绿光直钉在杨遇的脖颈上,动物的本能让它知道,只要能咬断这人的喉咙,这两人就必定能让自己饱餐一顿。 杨遇忍住背后钝痛,对已经吓懵了的秦桑吼了声:“快走!我能对付它。” 然后他便没空再分心去管秦桑,手撑着地打了个滚,身体往旁边一偏,躲开了恶狼咬向自己脖颈的獠牙。 可就在这躲闪之间,手臂又被狼给抓了一道口子,杨遇低低咒骂了一声,身型腾挪间,背后的伤口被砂砾磨得生疼,正想赶紧站起来找根树枝当武器,那匹狼却很快卷土重来,重新把他扑倒在地上。 杨遇毕竟是赤手空拳,后脑被泥地砸的发晕,只能靠本能伸腿踢在恶狼的肚子上,可这一击并不足以让那匹狼退缩,它在地上抖了抖毛,磨着獠牙重新又冲了上去,这次它一定要咬住猎物的脖子。 杨遇连忙要躲,可刚才后脑的撞击让他眼前发黑,就在这片刻的之间,淌着口水的尖锐獠牙就已经近在眼前。 他心中一阵绝望,只来得及伸手护在自己脖颈前,可预想中的撕咬并未发生。 他好像听到利刃刺进皮毛的声音,刚才还凶狠的野兽发出惊恐的惨叫声,将胳膊挪开,就看见那匹狼面色狰狞地直直往下跌落。 杨遇连忙往旁边一躲,然后看见巨大的黑影落下,砰地砸在地上,狼尾和四肢缩成一团,鲜血从它背后往外流,瞬间就让它那一戳的灰毛染成血红。 而在它身后,秦桑手持利刃站着,手臂上、脸上都被溅上鲜血,她浑身都在发抖,眼神里却带着浓浓的坚定与杀意。 杨遇看清她手上拿着的竟然是骆心慈藏起的那把小刀,连忙忍住痛意喊道:“快把刀给我。” 秦桑半点迟疑都没有,直接把刀抛给他,杨遇立即持刀而上,这次那只恶狼变成了被捕猎的那方,忍着痛疯狂逃窜。 可惜杨遇背后的伤太重,最后还是让浑身是伤的狼跑走,并未能彻底杀死它。 杨遇也已经精疲力尽,胳膊捂在眼上躺下,然后龇牙咧嘴地换了个姿势,黑暗中听见秦桑用哭腔问道:“你没事吧?” 杨遇睁开眼,看见她毫发无损,轻抬起嘴角,然后没忍住嘶了声。 可他很快用如常的语气道:“放心,这么点伤死不了。那匹狼被我伤了要害,就算侥幸活下来也没法攻击我们了。” 秦桑连忙将他扶着坐起,也顾不得什么男女之防,帮他把外袍脱下,看见背后血淋淋的伤口,强行忍住泪意,用刀将外袍划成长条,再给他包扎起来。 杨遇看见她衣袖都被血染红,也不知是自己的还是那匹狼的,她眼角已经红透,却硬忍住没有哭出来,嘴角倔强地绷起,为自己包扎伤口时,却是说不出的温柔。 他突然想起刚才那幕,从未面对过猛兽的小娘子,也不知哪来的勇气,能想到用那把收起的小刀刺向恶狼。 杨遇头往后靠了靠,疼痛让意识有些涣散,抬起手为她拨开一缕湿发,柔声道:“再给我讲讲你哥哥的事吧。” 第159章 护身符 秦桑手下一顿,可她没有急着回答,而是认真将布条打了个结,看着他背后的血不再渗出来,才总算松了口气。 幸好她曾经照顾过受伤的成安许久,也和师父学过医术,简单的包扎还是不在话下。 紧绷的神经总算松懈下来,她软软靠着旁边的大树坐下,长吐出口气来。 然后她才想起杨遇刚才的问话,转头见他半阖着双眸,似是已经疲惫至极,也不知他刚才那句话是不是随口问出。 她又想起那匹恶狼扑在他身上的画面,心头还是一阵狂跳,止不住地后怕。 幸好她突然想起自己还收着骆心慈的匕首,于是用全力握在手上,毫无章法地往狼脖子上扎,若是晚了片刻,她不敢想象会发生什么事。 短短半日实在发生太多事,饶是秦桑再怎么强撑着,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她怕被杨遇听到,偏头将脸埋在胳膊里,双肩止不住地发抖。 杨遇轻抬起眼眸,叹口气道:“怎么还是哭了,说了我不会有事,大大小小的伤我受过不少,这点伤真不算什么。” 他怕秦桑不信,将已经被狼爪抓破的里衣往下扯了扯,露出肩膀上狰狞的刀伤,表情却有些骄傲地道:“当时我出韶关追击夷王,单枪匹马与他和手下对战。他身边的死士以命相搏,一刀砍过来,差点就砍到我的脖子。若不是我机智躲开,你可就看不到我回来了。” 秦桑吸了吸鼻子,望着那道过了几个月还清晰可见的刀疤,能推测出那一刀砍得多深,皱起眉问道:“你疼不疼?” 杨遇一愣,从他第一次上战场时,所有人都告诉他受伤是和吃饭喝水一样简单的事,只要没死就是幸运,从未有人问过他疼不疼。 于是他第一次不想逞强,点头承认道:“其实很疼,若是碰上阴雨天,连骨头也会跟着疼,只怕要养上几年才能好。” 见秦桑满脸心疼的模样,杨遇笑了笑,又露出其他几处伤口给她看,告诉她这是何时伤的。 他从未在年轻女子面前袒露身体,此刻竟不觉得尴尬或暧昧,也许是刚经过一场生死,也许是……他们真是有着亲人的血脉,哪怕不记得,也会被唤醒。 于是他又想到方才的话题,将头往后靠着道:“我现在暂时还不能走,不如和我说说你哥哥的事吧?” 秦桑用衣袖擦去脸上的泪痕,问道:“你想听哪一样?” 杨遇将嘴角翘起,语气慵懒道:“你随便说吧,十几年你还记挂着你哥哥,他一直对你很好吗?” 秦桑认真地点头:“除了母亲,他就是对我最好的人。从我有记忆以来,他好像从来没有对我说过什么重话,哪怕我犯了错,他也从来不会骂我或是责怪我。” 她双手抱膝,似是已经陷入回忆里,嘴角也挂起抹笑容道:“四岁的时候,我缠着哥哥教我背诗,说想成为他那样学识渊博的人。可那时我才刚会认字,于是他就捡着比较简单的诗句教我,我现在都记得那首诗是: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然后她轻轻皱起鼻子,“可惜这么简单的诗句,我总是会记错。总把莲叶何田田记成莲叶何连连,于是哥哥就一遍一遍纠正我,是田田不是连连。短短一首诗,我学了五天才终于不会念错。” 杨遇听得也笑起来道:“看不出,你小时候这么笨呢。” 秦桑瞪了他一眼,又继续道:“可无论我怎么念错,哥哥都不会责怪我,我一直都记得,我们家的书房有一扇大的屏风,里面绣着满山的芙蓉花,哥哥总会站在这扇屏风旁边,就和画里的人一样温柔地对我笑,有时他还会揉着我的脑袋,说只要念对就奖励我吃饴糖。” 她的眼神渐渐变得哀伤,却对杨遇俏皮笑了笑道:“其实我偷偷告诉你,我根本没有那么笨,第一天我就记得这首诗了。可我喜欢看哥哥纠正我的时候宠溺的样子,他念诗的声音很好听,笑起来也很温柔,有时候还会给我饴糖奖励。后来过了许多年,我每次碰到这首诗,都会念成莲叶何连连,也许我心里是在期盼着,哥哥会想以前那般从屏风后走出来,纠正我田田不是连连。” 杨遇听她说完,莫名被一股巨大的哀伤席卷,他转头看着她,过了许久才吐出口气道:“你哥哥,以前念书很好吗?他从未习武?” 那一刻他甚至有些嫌弃自己做了十几年武将,不是她心里那个文采风流的哥哥。 秦桑点头道:“哥哥很聪明,念书时家里的夫子都夸他是状元之才,娘亲听了很高兴,还特意去夫子庙给他求了个护身符,希望他以后真能为秦家考个进士回来。” 杨遇听得一震,然后忍着痛伸手在怀里摸了摸,突然掏出一个明显磨损严重的铜牌,声音有些发颤地问道:“是不是这个?” 第160章 你是我哥哥 秦桑倏地站起,瞪着这块熟悉的铜牌,过了好一会儿才平稳住心跳,手指发颤地接过来,放在自己面前仔细端详。 这块铜牌上画着文昌、文曲星宿符号,下方原本还有秦诗盼亲手做的络结。它是秦诗盼在庙里跪了两日,特地为长子求来的,还托人送到一位状元手上开光过。 哥哥对这份心意很是珍惜,用了个荷包装着它,日日都戴在身上。 而自己那时候还有些吃醋,娘亲都未给自己送过护身符,所以她总是抢哥哥的护身符挂在自己身上,四处招摇说自己以后也要考状元。 她怎么也想不到,十几年后,她再度看到了这块护身符,瞬时间泪如雨下,手指用力屈起,将它捧在手心,颤声问道:“你……你一直留着它吗?” 杨遇也有些恍惚,他也不知道这护身符从何而来,只知道它对自己应该很重要,所以他一直将它带在自己身上。 这块铜牌陪着他四处征战,助他躲过一次次明枪暗箭,如今被面前的女郎攥在手心,好像才找到了它应有的归处。 秦桑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的汹涌,蹲在杨遇身边嘶哑地道:“我没认错人,你就是我哥哥。” 饶是杨遇在战场上经过许多场生死离别,这时也觉得鼻酸难忍,他强忍着痛意倾身过去,紧紧握住她捧着护身符的手,喉结数次滚动,终是哑声道:“对不起,让你等了这么久。” 秦桑在那一刻好像回到小时候,一头扎进他怀中,由着性子抱怨:“你怎么会忘了呢?为什么会忘了我?你把我一个人留在京城,留在杜家,我真的很害怕,也很想你……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以为你已经死了……” 她语无伦次发泄着这些年对哥哥的思念,杨遇有些手足无措,随即遵从内心的指引,轻轻摸着她的发顶,柔声安抚道:“对不起,以后不会了,我不会让你一个人了,我会努力想起来,想起我们以前的事。” 他忘记了很多事,可从此以后,他会记得她是他的妹妹。 秦桑哭得喉咙都哑了,才想起杨遇这时还受着伤,连忙坐直身体为他检查伤口有没有被绷开。 两人这时才冷静下来,秦桑觉得自己方才那样失态很丢脸,下巴轻轻压着,将手里的护身符递回去,可杨遇却不接,只是含笑看着她道:“等我以后彻底想起来了,你再还给我。” 秦桑抬眸看着他,自己记忆里的哥哥已经长成了成熟矜贵的男子,她也不再是曾经那个只会撒娇的女娃了,中间还隔了十几年的时光,隔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和地位,他们好像不适合再像以前那般相处。 于是她少见得有些拘谨,想了想问道:“你不问我吗?为何我们会是兄妹。” 杨遇摇摇头道:“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知道了你是我妹妹。其他的事,以后你再慢慢讲给我听。” 秦桑笑得弯起眼眸,那一刻她很确定哥哥没有变,还会同以前那般对自己纵容宠溺。 然后他们都没有再说话,只是并肩坐在林间歇息,看着阳光自叶片中钻出,洒在脚背上,将被泥土和血水浸湿的鞋面染成赏心悦目的浅金色。 明明身体疲惫到话都说不出来,但心里却是无比满足。漂泊在尘世的两片孤舟,终于能重新碰到彼此,漫漫长夜终将过去,宽广遍布暗礁的海域都变得温暖而值得期待。 可惜这静谧安宁的时光并未维持多久,很快,他们又听到了有人交谈着走近的脚步声。 两人警惕的互看一眼,杨遇整个上午滴水未进,又刚和那匹恶狼缠斗过,若是碰上刚才那批高手,可以说是毫无胜算。 秦桑望着地上蜿蜒的血迹,突然想出个一石二鸟的法子,于是她对杨遇附耳说了几句话,杨遇立即露出赞许神色。 于是秦桑扶着杨遇站起,两人故意在树林里弄出响动,沿着那匹狼留下的血迹往前走,果然走了不远,就找到藏在石头后,正狼狈舔舐伤口的恶狼。 而身后的那几人,听到前方有响动,立即猫腰跟了过来,他们在林子里找了许久,早已烦躁不安,若不是看出有人走动过的痕迹,早就想折返回去交差了。 他们走到刚才两人坐过的地方,一眼就看见满地的血迹,激动地互看了眼,总算不是徒劳无功地在林子里乱窜了。 随即他们又生出些疑惑,为何会有这么多血,看起来好像有人受了重伤,可寻常人若是流了这么多血,只怕是活不下去了。 所以受伤的究竟是谁,长宁侯还是他们要杀的秦桑。 这时,其中一名首领模样的人,摸了摸下巴道:“先跟上去看看,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他们都是三皇子养的死尸,这次被下了死令,若是秦桑没有死,不计任何代价也要让秦桑死在山里,然后将她的尸体抛进客栈,假装是在爆炸中丧生,必须做的神不知鬼不觉。 至于长宁侯,若他识相最好,若他不识相,他们也不在乎多杀一个人灭口,反正谁也不知道这山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几人正抱着这念头往前走,突然听见前方传来一声女人的惨叫,他们欣喜地互看一眼,这可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连忙跟着惨叫声往前跑,谁知跑在前方之人眼前突然一花,好像有个黑影扑过来,然后脸上火辣辣的疼。 他不可置信地捂着脸,透过黏糊糊的血液,看着歪倒在他面前的野兽,恐惧地大喊道:“是狼啊!有狼群!” 第161章 重逢 首领没想到会在密林里看到一匹狼,更没想到那匹狼浑身是血,这时似是已经进入癫狂状态,张开血盆大口露出獠牙,歪斜着朝几人扑过来。 他还没反应过来,狼爪就已经到了自己面前,连拔刀的时间都没有,只能先自保地捂住脸,然后感觉手臂一阵刺痛。 还好旁边的两人反应过来,连忙拔刀就要刺上去。 可那匹狼还扑在首领的身上,他们生怕捅错捅到首领身上,迟疑地拿着刀虚晃两下,直到首领反应过来,先一脚将那匹重伤的狼踢下去,然后拔刀斩断了它的脖子。 他望着地上的尸体,吐出口带血的唾沫,瞪着旁边几人道:“没用的东西,连受伤的畜牲都对付不了。” 旁边三人此时都十分狼狈,特别是那位面部遇袭的杀手,这时顶着钻心的疼,心有余悸地往狼冲出来的草丛里望过去,然后整个人猛地一抖,大声道:“看,那是什么?” 几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草丛里散落着衣服的碎片,碎片上血迹斑斑,似是被什么猛兽啃咬过。 再仔细辨认,好像草丛里还有一只带血的手掌,看起来像是女人的手。 饶是他们再心狠手辣,也被这幕震慑到,再仔细看看,好像有个灰色的东西在草丛中蠕动,就在那手掌旁边,发出吞咽的咕叽声。 看起来是那两人的运气不太好,躲进密林里却误闯进了狼群的巢穴,大约是长宁侯拼死打伤了刚才那只狼,然后就被群狼袭击,成了它们的口中美餐。 几人想象群狼分食活人的情形,只觉得腿都在发软,生怕那些猛兽吃饱喝足就会攻击他们,于是毫不犹豫地转身往林外跑。 一路跑了许久,确定后面没有狼群跟着,首领才后怕地揉了把脸,旁边被抓了脸的那人疼得要命,擦着汗道:“看来不需要我们出手了,那两人已经被狼给吃了,咱们白忙活这么久,也该回去交差了。” 首领却阴沉着脸想了想,又回头看了眼似乎藏着猛兽的密林,摇头道:“再等等,若是真有狼群再跑也来得及。” 而此刻躲在树丛中的两人,见到那些杀手慌不择路地逃走,总算是松了口气。 杨遇看着秦桑笑了笑道:“多亏你想出这个法子,看来他们真以为我们被狼群咬死了,一会半会儿不会进来了。” 秦桑没想到这招铤而走险真的有用,神情也显出几分得意。 她是在看到地上的血迹时突然想到,这些血是杨遇和那匹狼搏斗时喷溅而出的,若全是人身上流出的,那人只怕早就失血而亡了。可谁又分得清,这到底是狼血还是人血。 既然刘弘可以拿狼是群居的习性来设计他们,他们也可以拿这招来对付追兵。 于是她扶着杨遇找到那匹狼藏身的地方,还好它受了重伤,本就没力气跑多远。 然后秦桑故意站在那块石头旁边,将身体藏在树后,发出惨叫声吸引狼的注意,同时误导外面的追兵。 当那匹狼抬头时,追兵正好分开树叶往里走,狼看到人影就觉得是攻击它的人,为了自保也为了报仇,它拼尽最后的力气朝那群人扑过去撕咬,最后自己被结果了性命,也完成了将杀手们吓破胆跑路的使命。 想到此处,杨遇望着地上那只灰狼的尸体,掰下旁边的树枝立在它旁边的土地上道:“你虽然伤了我,但也帮了我们,算死得其所了。” 秦桑笑着道:“所以你还要给它立碑吗?” 杨遇性情中本就带着几分不羁,这时心情很好,抬头道:“现在手边无笔墨,等我们回来好好安葬它,就叫作狼兄之墓。” 秦桑此刻心情也轻松不少,又担忧地问道:“你的伤还好吗?” 杨遇道:“刚才歇息了一会儿好多了,咱们现在出去看看。那几人被我们骗走了没,若是他们走了,咱们就赶紧下山去。” 秦桑点了点头,看杨遇又掰了根树枝撑在地上,还是走过去扶住他的胳膊,见杨遇想逞强自己走,歪头道:“哥哥不想让我扶吗?” 杨遇原本是怕她累着,被她这么一说,也只能摇头笑着由她去。 两人慢慢往林外走,眼看着光线越来越亮,快要走到密林的边缘,杨遇突然问道:“如果我在外人面前不能认你做妹妹,你会觉得委屈吗?” 秦桑挑眉道:“为何要在外人面前相认,万一被我爹杜世元知道了,他一定不会放过攀附你的机会。” 杨遇皱起眉头,对这个名字十分陌生,可他能从她的语气里猜出些端倪,于是冷下脸问道:“他对你很不好?” 秦桑一脸无所谓道:“放心,我有对付他的法子,可你不能被他缠上,” 杨遇却盯着她认真道:“他以后不会敢对你不好。” 就在这时两人突然听见林子外传来说话声,杨遇心头一沉,按着她的手蹲下,小声道:“没想到他们居然还没离开。” 秦桑沮丧地叹气道:“三皇子养的人还真是难缠,咱们难道一直同他们耗下去?” 现在两人已经撑得十分辛苦,杨遇又是失血又是长时间未喝水,那些人忌惮狼群不敢闯进来,却也不想轻易离开,时间拖的越久他们风险就越大。 这时,外面的人好像发现了他们,拨开树枝喊道:“侯爷,是你们吗?” 杨遇一听这声音,立即站了起来,仔细辨认一会儿,露出笑容道:“没事了,是我手下的亲兵。” 然后他站直身子,朝外喊道:“是的,我们在这里。” 很快,几名兵士分开树丛走了进来,看到杨遇激动的眼泪都要下来了,连忙冲过去道:“侯爷,总算找到您了!” 而秦桑却盯着他们身后,惊喜地喊出声:“你怎么会在这儿?” 第162章 别乱动 这时那群亲兵已经发现杨遇受了伤,连忙将他围起来,大呼小叫问他的伤势如何,甚至跪下求侯爷治他们的罪,看起来十分热闹。 而站在人群背后的少年,仿佛自带着隔绝喧嚣的出尘气场。 但此刻的成安又和她记忆里的不太一样,清亮的眸子氲着浓黑,显出隐忍的癫狂之感,直到确认秦桑毫发无损后,他紧绷的身体才慢慢放松,收起隐而未发的暴戾。 秦桑知道自己现在必定十分狼狈,身上和脸上都是血污,发髻也散乱着黏在脸旁边,但她什么都顾不上,提起裙摆飞快跑到成安面前,眼眸闪动地看着他问:“你怎么会来?怎么会在这里?” 成安的脸色也很难看,眼下带着重重的乌青,好似阴雨将至时,皓白的云团被蒙上淡淡的阴霾,然后他突然上前一步,身体微微前倾,重重将秦桑搂进了怀里。 秦桑被他抱得一愣,连忙想要挣扎出来,可成安将下巴压在她发顶,用哽咽的语气道:“我很害怕,怕再也找不到你了。” 秦桑的心立即软了,连忙柔声安慰道:“你放心我没事。” 她的脸紧挨着他的衣襟,能嗅到他身上混杂着草药的清冽气味,还有宽阔的胸膛跳动得有力,秦桑突然有点脸红,用力推着他道:“唉,真的没事,你先放开我吧。” 成安抿了抿唇,终是不甘地松了手,若不是想着这里还有其他人,他绝对不会轻易放开她。 而在另一边,杨遇被几名亲兵围着搀扶,感觉自己像个不良于行的残废,那几人就差把自己给抬着走了。 没想到他抬头搜寻秦桑时,就正好看见两人这个短暂的拥抱,他被耳边的声音吵得心烦意乱,大声喝道:“都给我闭嘴!” 他还记得上次在船上三人之间的微妙,那次只是看热闹,现在他成了别人的哥哥,自然就要对她身边的人多留一份心。 亲兵们一见侯爷生了气,连忙乖乖闭嘴,然后杨遇挥手甩开几人的搀扶,用树枝点着地气势十足地走过去,将成安上下打量了番,问道:“你是她什么人?” 成安将下巴抬了抬,答得十分坦然:“护卫,我是她的贴身护卫。” 杨遇微微眯眼,将手里的树枝当拐杖般抬起指着他质问:“你为何会在这里?” 屈屈一个护卫,为何会表现出这般浓烈的占有欲,又为何会跑到山里来,还和自己的亲兵在一起。 后面的亲兵立即上前帮忙解释道:“多亏了这位小哥,不然咱们还晕在山下呢。” 杨遇转头狐疑地看着几人,突然想起来问道:“那几个杀手下山了吗?” 那名亲兵摇头道:“他们已经死了。” 原来今日凌晨,他们见山石已经搬动开,正想冲进来救人。这时突然来了四个人,说他们是刑部派来的,身上还带着宫里的密令,说奉旨上山去救长宁侯出来,还说这件案子涉及到机密,其余人都不许随意进去。 亲兵们自然不愿意,但是他们是侯府的人,不愿明面上和刑部起冲突,正在好声好气同他们商量,突然感到一阵眩晕,不知是谁放了迷药,让他们瞬间昏倒在地。 等他们醒来时,就看到面前这位天神容貌的少年,他表情冷漠地看着几人道:“若我来晚一步,你们只怕就要被山里的野兽吃了,若不想你们侯爷出事,就赶紧上山去。” 于是几人连忙跟着这少年上山,然后就看到了被炸毁的客栈,惊愕地进去搜寻后,幸好没找到两人的尸体。 然后他们也走进了密林寻人,走了不远突然看见那四个自称刑部的人从林子里跑出来,于是他们躲在一边,想听听他们到底要做什么。 没想到这一听竟是大惊失色,根据他们的话语推断,长宁侯和大理寺的女官不小心撞到狼巢,两人都被狼给吃了。 几位亲兵听得咬牙切齿、悲痛难忍,正想将几人捉起来问清楚时,身边的少年已经冲了出去。 他们没想到,这人身手如此之好,都是不要命的打法,几乎要将几人生吞活剥般。 见他一人毫无畏惧对战四个死士,亲兵们看得愣了愣才冲上去帮忙,顷刻间就将那四人制服。 可惜他们还未问出什么,四人就咬破牙间的毒药,倒地而亡。 士兵们想到侯爷可能已经死在狼群里,几位壮汉都落下来泪,可那少年却没有任何表情,他只是大步往林子里走,他们连忙喊道:“里面有狼群,你没听到吗?” 少年的脚步没有任何犹豫,仍是往前走着道:“没看到她,我不会信。” 亲兵们想着,若是真被吃了,还上哪看去。可看这人偏执的模样,哪怕是吃剩的尸体,他也要找到带回来。 于是他们为自己的迟疑感到羞愧,立即跟了上去,为了侯爷,哪怕是狼巢也要闯一闯。 他们走了一会儿,就听到有响动声,也顾不上可能是狼群,迫不及待地大喊出声,没想到真是活生生的侯爷。 说到这里,几位大汉又差点落泪,杨遇越听越觉得丢人,身为自己的亲兵,竟连个庄子里的护卫都不如。 虽然这人怎么看也不像护卫。 杨遇盯着成安上下打量,越看越觉得可疑,也不知他到底是什么人,对自己的妹妹到底有何企图。 这时旁边的亲兵队长,道:“侯爷,咱们赶快下山回府吧,这里多待一会儿,就多一分风险。” 杨遇点了点头,他和秦桑都已经精疲力尽,再也不想留在这破地方了。 可下山的道路崎岖,成安陪着秦桑走了不远,见她脚步都有些虚浮,于是在她面前半蹲着道:“你走不动了吧?让我背你吧。” 秦桑连忙摇头,可成安却十分强硬,一副她不上来自己就蹲着不走的模样。 秦桑确实累得快要虚脱,每走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索性不再挣扎,让他背着往下走。 杨遇抿唇看着这幕,心里觉得很不痛快。旁边的亲兵看他这模样误会了,连忙跑过来献殷勤:“侯爷是不是也想要背,就让小的来吧。” 杨遇真想用树枝敲他的脑袋,瞪着他道:“我有这么弱不禁风吗?” 那小兵缩了缩脖子,心说那不是看您受伤了嘛,可他看侯爷脸色不太好,只得委屈地闭了嘴。 另一边,秦桑被成安背着往下走。他肩背宽阔,脚步很稳,令担惊受怕了整整两日的心沉静下来,一阵困意袭来,秦桑放松地将身体全靠在他背上,差点就要睡着。 察觉到背后的身体在往下歪,成安连忙将她颠了颠,柔声道:“别睡,马上就下山了。” 秦桑半梦半醒之间,用脸蹭着他的背脊,声音黏糊糊得好似沾了蜜糖:“成安,你怎么能这么好呢。” 成安从脖颈到背后的皮肤红了一片,他将头往下压了压,避开她鼻息传来的热度,托着她的手臂隐忍地凸起青筋,哑声道:“你不要乱动。” 第163章 背下山 秦桑原本趴在他背上,脑中一片混沌,被他喊的唤醒了几分神志。 抬起头看见杨遇同卫兵们已经走到前面,而成安好似醉酒似的,背脊肌肉紧绷,露出的脖颈都被染红。 他的脸稍往后侧,长长的睫毛无奈地向下搭着,潮红从耳根处爬上脸颊,配着湿漉漉的眼,显得十分可爱。 不知为何,她突然想逗弄他,故意蹬了蹬腿问道:“什么叫乱动,这样算吗?” 成安的背脊僵了僵,腮帮子咬紧,终是叹了口气道:“别动了,会掉下去。” 秦桑经过惊心动魄的一天一夜,此时心情无比放松,歪着头欣赏他布衣下鼓起的背肌,放肆地蹬腿道:“那你就走稳一些,我……” 她还没说完,尾音就被惊呼声取代,因为成安的手掌往下滑,突然牢牢抓住了她的脚踝。 秦桑陡然失去安全感,只能将整个身体牢牢贴着他的后背,生怕自己会摔下来。 顷刻间,胸腔和鼻息都被他身上的气息填满,感官全聚集在被他掌心钳住那片肌肤,像湿热的水藻缠绕在脚踝之上,不让她有逃脱的机会。 秦桑的脸突然有点儿红,连忙道:“我不玩了,你放我下来吧。” 可成安并不回话,指腹在她脚踝上不轻不重按着,让那块的皮肤微微战栗,好似有小小的虫蚁爬动。 秦桑脸快红透了,板起脸道:“再不放我下去,我可要生气了。” 可成安重新将背脊挺起,手臂将她的身体托稳,然后将头偏过来,摆出十分正经的模样问道:“怎么了?” 他问得这般坦荡,倒显得自己刚才的害羞难以说出口,于是秦桑眨了眨眼,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回话。 而成安嘴角微微上扬,眼眸晶亮地安抚着道:“你忍一忍,很快就到了。” 又担忧地抿了抿唇道:“看你累成这样,怕你自己下山会摔跤。” 他笑得温柔又体贴,好似方才的强势霸道全是秦桑的错觉。 秦桑为自己刚才那一刻的阴暗感到愧疚,于是也放柔了声音道:“你不必太着急,慢慢走吧。” 没想到成安一听真的不急了,背着她用很慢的速度往山下挪。 秦桑有几次都差点睡着,额头一下下蹭着他的背脊,感觉他托着自己的手掌好像收紧了些,安心地换了个姿势,舒服地眯起眼。 等他们终于下了山,杨遇已经等在那里许久,他此刻早扔了那根树枝,满脸不耐烦地坐在一块大石头上。 看到两人走下山来,他才终于松了口气,旁边的亲卫笑着凑过来道:“都说了侯爷不必担心,就这么一条山路不会出事的。” 杨遇沉着脸走了过去,问道:“怎么走的这么慢,你们再不下山,我都要派人去找你们了。” 他这句话是看着成安说的,语气里似乎带了责备,成安把背上的人稳稳放落在地上,想了想,回道:“抱歉,是我走的慢了。” 秦桑在旁边松了口气,她本来担心以成安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的性格,绝不会给杨遇留面子,没想到他竟会对哥哥道歉。 于是她赶紧帮忙解释道:“是我让他走的慢些的。” 杨遇觉得有些好笑:“我又不是在兴师问罪,你们干嘛抢着认错。” 这时亲卫们已经把等待已久的马车赶了过来,杨遇便对秦桑道:“先上去吧,我送你们回去。” 秦桑确实走不动了,也不再推脱,同他一起走向了马车。 成安一句话都没问,提前走到马车旁让她扶着自己上车,然后将车帘放下道:“这条路风大,你往里面坐些。” 杨遇一直盯着他看,这时才觉出几分满意。很快有两名亲卫跟着他上车伺候,因此他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就这么沉默地将人给送了回去。 回了杜宅西苑,看到焦急在院内等候的张嬷嬷和银枝,秦桑感动得快哭出来。 她连忙过去抱住二人,似抱怨似撒娇地道:“快给我打些热水,我要好好睡一觉。” 这一觉直接睡到了晚上,秦桑睁眼时屋内已经点了灯,她抱着枕头转了个身,回忆这两日发生的事,还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于是她立即坐起,大声喊着张嬷嬷进来给自己梳洗,然后笑得眼眸弯弯道:“张妈妈,我同哥哥相认了!” 张嬷嬷先是一愣,随即惊喜地手都在抖,眼泪瞬间流了出来,不住地道:“真的啊?他真是你哥哥!这可真是太好了!” 秦桑起身将她抱住,轻柔地拍着她的后背,道:“是真的,不过他忘掉了以前的事,所以上次才没有和我们相认。” 张嬷嬷带着泪痕抬头,似是不理解她说的意思。 于是秦桑按着她的手坐下,将今晨在密林里发生的事全说了一遍,张嬷嬷没想到她这一趟查案如此凶险,听得心惊胆战,直到听到两人脱险才终于放下心来。 然后她将下巴抬起,骄傲地笑着道:“我就知道,他若真是你哥哥,怎么可能不认你!他可是看着你出生的,从小把你当了宝贝一般疼爱。就算他现在改名换姓成了长宁侯又怎么样,张妈妈我还帮他换过裤子呢!他那时候总抢着抱你,你娘亲怕她把你摔了不让他抱,他就坐地上哭,那些丑事我可都记着呢。” 秦桑被她说得笑起来,这时银枝敲门道:“饭菜做好了,今日准备的都是姑娘最爱吃的。” 秦桑确实饿得要命,她几乎一天一夜没吃东西,连忙让银枝把饭菜端进来,成安也跟着进来,银枝边放碗筷边对他道:“你也多吃点,昨晚到现在都没吃没睡吧?” 秦桑听得一愣,望着成安问道:“你没吃东西也没睡觉吗?” 银枝嘴快,不停地道:“都是因为担心姑娘你啊。昨日你去大理寺就没回来,成安打听到你和长宁侯去办案了,但是大理寺也不知道你们办的什么案子。他又去了侯府蹲守,听说长宁侯被困在山里了,他连晚饭都没吃就出去找你们。没想到现在才把姑娘找回来,那必定是没吃没喝呢。” 秦桑这才明白,为何见到成安时,觉得他看起来那般疲惫,原来他为了自己担心,一夜没睡也没吃东西。 可成安表情平淡,一点儿邀功的意思都没有,同时将菜全堆在她碗里道:“你多吃些,都饿瘦了。” 秦桑很想说才一天能有多瘦,可她的嘴已经没空说话,毕竟她饿得几乎能吞下一头牛的地步。 这顿饭吃得风卷残云,正在收拾时,外面等了许久的小厮终于被张嬷嬷放了进来,对秦桑道:“老爷听说姑娘回来了,等着你过去说话呢。” 第164章 大祸 秦桑猜到杜世元会来找她,她也正好想试探下杜世元对杨遇的态度。 长宁侯回京后,隆兴帝曾在宫内为他举办接风宴,这宴席杜世元是去了的,可他回来后对长宁侯只字未提,也不知他到底有没有认出哥哥。 于是秦桑将碗筷放下,直接去了东苑的偏厅。 偏厅里,杜世元正襟危坐等在那儿,见她进来便关切地问道:“听说你在岐山遇险,和长宁侯被困了一天一夜,怎么回来也不同爹爹报个平安,你没出什么事,受什么伤吧?” 秦桑大喇喇坐下道:“爹爹想问什么就问吧,无需如此做作。” 杜世元笑容僵在脸上,没想到女儿连表面的父女温情也不愿陪他演了,于是清了清喉咙道:“长宁侯是现在陛下最看重之人,你是何时同他交好的?” 秦桑一听便掀起眼皮看他,判断这是不是一句试探,可杜世元神情看起来很正常,于是她不答反问道:“爹爹见过长宁侯吗?” 杜世元摸了摸鼻子道:“只在陛下的宫宴上远远见过他一面,未曾说过话。” 秦桑看他神态十分平静,好似真的没认出哥哥。 她突然觉得有点好笑,原来那些年里,杜世元对哥哥从未用过真心,不然又怎么会认不出他。 不过这样倒是省了他们很多麻烦,于是秦桑回道:“我和长宁侯并无什么交情,只是他手下的副将出了事,正好他听过我以前办案的名声,就去大理寺让我帮忙查副将的案子。” 杜世元手指敲着桌案,突然叹了口气道:“桑儿啊,我知道你对爹爹误会颇深,但是我们父女根本不必走到如此地步。” 秦桑好似听到什么笑话,玩味地问道:“误会?” 杜世元把脖子一梗道:“你娘亲给你准备的嫁妆,我可从未想要据为己有,只是在你成亲之前,暂时为你保管,没想到你非要将家丑外扬,直接要到陛下那儿了。陛下当时发了火,说你不顾孝道让他十分为难,全靠我为你说好话才让陛下没有怪罪你。现在那些嫁妆,我都用杜家的积蓄补上还你了,船队也归你所有,你说你还怨恨爹爹什么呢?” 杜世元现在想着那笔巨款还觉得肉疼,他觉得这嫁妆不能白给,总得讨些好处回来。 今早上朝时他就听说了,长宁侯和大理寺一名女官在山中遇险,整整一夜未归。 然后许多同僚看他的眼神都不一样了,谁不知道长宁侯手握西北兵权,人人都想巴结,还有不少京城贵女对他青眼有加,盼着能做侯夫人。 没想到杜世元的女儿不声不响,已经让长宁侯信任到如此地步,若是两人能平安回来,可以算是患难与共过了吧。 杜世元自然也明白这点,他实在不明白,秦桑是怎么和这些皇亲国戚搭上关系的,先是长公主又是长宁侯,连皇后都对她另眼相待,各个都是自己盼着巴结而不得的大人物。 他思前想后,决定拉下这张老脸和长女和解,于是摆出笑脸道:“现在咱们同在朝中为官,本就该互相帮衬,所谓父女同心,其力断金,往后你想做什么只管告诉爹爹,爹爹会帮你。” 秦桑吃惊地听他说完这些废话,没想到杜世元竟是低声下气来找自己求和来了。 于是她眼珠转了转,做出一副要哭不哭的表情道:“爹爹既然这么说,女儿还真有一事相求。” 杜世元本来做好了被她拒绝的打算,没想到她还真想投靠自己,激动地抖了抖衣袍,得意地端起茶盏道:“说吧,是什么事?” 秦桑眼神有些闪躲地道:“这事,爹爹真的敢帮我?” 杜世元一瞪眼:“你爹爹虽然不是那些王侯将相,可也是正三品的大员,有什么是我不敢办的?” 秦桑立即咧开嘴道:“那可太好了,若是三皇子再想杀我,爹爹可一定要护住我啊。” 杜世元一口茶差点喷了,紧张地把茶盏放下,声音都变了:“你说三皇子怎么你?” 秦桑眨了眨眼,一脸害怕地道:“三皇子怨恨我将王妃送进大牢,这次我被困岐山也是他派人做的,可我平安回来了,他必定不会善罢甘休,爹爹能给我的西苑多加些护卫吗?” 其实按三皇子谨慎的性格,绝不可能直接派人杀她,不然也不会布这么大的局,暗中做这么多筹谋。 可秦桑就是想吓唬下杜世元,看他知道这么个惊天秘密,还敢不敢同自己父女一条心。 果然,杜世元吓得连忙命人把门关上,把厅里的下人全部赶出去才道:“你在胡说什么,三皇子怎么会是这样的人。” 秦桑叹了口气,道:“我也不知为何会惹得三皇子如此忌惮,可长宁侯的副将死前亲口说过,他背后之人就是三皇子,侯爷也听到了这件事。” 杜世元听得浑身都是冷汗,连忙往后坐了坐,试图同她拉开些距离,秦桑心里快乐开花,面上却是一副决绝表情道:“既然三殿下想我死,我也不怕玉石俱焚。爹爹若真想帮我,明日陪我去见皇上,咱们一同死谏绝不能让三皇子得到储君之位。” 杜世元被她说得眼前发黑,连忙撑着额头道:“爹爹头突然好痛……” 秦桑忍着笑,关切地问:“爹爹怎么了,刚才不好好好的吗?” 杜世元做作地咳嗽两声:“爹爹身子不行了,这些事以后再说,你可千万别冲动啊,千万要冷静啊!” 秦桑生怕自己再待下去会忍不住笑出声来,连忙站起道:“那爹爹再考虑些时日,我回去了,你先歇息吧。” 秦桑离开后,杜世元在偏厅负手转悠了三圈,越想越是害怕,恨不得赶紧将秦桑扫地出门,假装从未有过这个女儿。 但是头上还压着个皇帝,杜世元怎么也想不出名正言顺将秦桑赶出去的法子,回到卧房后把周氏吓了一跳,扔下手里的针线问道:“老爷这是怎么了?怎么脸色这么差?” 杜世元差点老泪纵横,拍着她的手道:“咱们家,要有大祸了!” 第165章 你也想做我哥哥 秦桑一直到走到东苑院门外,嘴角还保持上扬状态,她知道今晚的谈话必定会让杜世元忧虑到一阵子都睡不好觉。 毕竟杜世元也是投靠三皇子党的,没想到三皇子竟会如此忌惮他的长女,甚至还动了杀心,偏偏父女关系不是他说撇清就能撇清的,往后他只怕不敢再向三皇子大献殷勤了。 这时天色已经很暗了,还好一路上房檐都挂着灯笼。 秦桑终于走到院外,望着面前的茫茫夜色,本想找个丫鬟给自己提灯引路,突然看见前方站着个修长的身影,手里提着的灯笼发出暖黄的一道光,不知道在那儿等了她多久。 她歪了歪头,突然生出个自私的念头:如果往后的日子,成安能一直等着她就好了。 她马上摇头甩开这个不该有的念头,快步走到他身旁,两人默契地没有开口,只是并肩往回走去,月光洒在他们身后,将两道影子贴在一处。 西苑里,张嬷嬷正焦急地站在院子里张望,一见她回来就问道:“杜世元知道了?” 秦桑摇了摇头,看见旁边的成安低垂着眉眼,从山上回来后,他一句话都没问过自己,于是对张嬷嬷道:“放心,没什么事。你先回去歇着吧,我和成安有些话要说。” 张嬷嬷也是有眼力劲的,立即领着探头探脑的银枝往房里走,提前为姑娘整理被褥。 秦桑带着成安走到廊亭里,这晚有些寒凉,成安提了炭炉过来,炉上烧着热水,咕咚咕咚冒着热气,在月光下显出几分温馨之意。 秦桑望着他给自己沏茶的修长手指,开口道:“我找到了师父的下落。” 成安原以为她要和自己说长宁侯的事,没想到她会突然提起宋义,惊得手抖了下,问道:“他在哪儿,是出事了吗?” 他觉得若没有变故,秦桑不会突然提起宋义,果然见秦桑神色凝重地点头道:“原来他这几个月没消息,是被人给关起来了。” 然后她将刘弘的事全说了一遍,成安听得攥紧拳头道:“那他现在可有危险?” 秦桑摇头道:“刘弘说他不会对师父不利,只是派人每日送饭看守。但是我不知道他老家究竟在哪里,不过我已经把此事拜托给哥哥,他说会派人去把师父找出来,再将他接回京城,相信不出几日就会有消息。” 成安皱起的眉头总算放松些,但他脸色很难看,是从未有过的沮丧和自责。 秦桑于心不忍地劝道:“这事同你没关系,我相信师父不会有事的,一定会平安回来。” 可成安凝住眼眸看她,似乎在思索什么事,过了会儿终于开口道:“此事本就因我而起,是我对不起宋先生。” 秦桑一愣,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成安喉结滚了滚,终是说出这个秘密:“涵香客栈里逃出的那个少年,是我。” 秦桑倒吸一口气,她知道那个少年必定是很重要的人,师父才会为了他宁愿背弃自己的原则,可她万万没想到那人竟就是成安。 “可是为什么?”秦桑难以置信地问道:“为什么有人要杀你?师父又为什么不愿别人知道你的行踪?” 成安唇角向下抿起,羽睫颤了颤,很轻地问道:“若我不说,你会生气吗?” 他说得那样小心翼翼,生怕自己会因此不要他似的,秦桑看得莫名心疼,连忙摇头道:“不会,我不会逼你做任何事。” 成安松了口气,道:“那我以后再告诉你,好不好?” 见秦桑笑着点头,他垂下头捏紧手心,神情十分低落地道:“宋先生为我做了太多事,若他因此遇险,我一辈子都不会安心。” 秦桑连忙道:“师父不会出事的,我不会让他出事,哥哥也不会。只要他们找到他,就一定能把他平安带回京城。” 成安被她笃定的语气安慰到,心里没那么难受了,然后才问道:“你同你哥哥相认了吗?” 秦桑笑着点头,又将和杨遇的事说了一遍,成安听她说起那些兄妹相处的往事,突然道:“若我也早些认识你就好了,我会对你比他还好。” 秦桑笑着打趣:“怎么,你也想做我哥哥?” 成安却没有笑,只是默默看着她,眼神中的灼热让秦桑心跳莫名加速,她连忙将头偏开,端起手边的热茶来喝。 可成安眸间藏着情愫,在黑夜里放肆地漾开,热浪般汹涌地扑到她面前,他语气郑重地道:“我对你,不是哥哥那种喜欢。” 秦桑的脸又红了,几乎把头埋进茶杯里,这人怎么每次都毫不遮掩,谁跟他说喜欢的事了! 她实在不知该如何回应,嘴唇张开又阖上,正想说什么,成安突然倾身过来,朝她伸出手来。 秦桑感觉胸腔被撞击地发疼,不知他要做什么,紧张得瞪大了眼,而成安的手指捏住她快捧出热气的瓷杯,稍稍用力将瓷杯给抽了出来。 然后他淡然地为她斟满热水,道:“你若不想回应就不回,但是不要拿之前那套话劝我走。” 他说这话时眼角微微下垂,浑身写满了落寞,似是被那些话伤的很深。 秦桑忍不住解释道:“我说那些话不是为了拒绝你,是不想你误解自己的心意,也不想你后悔。” 成安倏地抬眸,唇角藏了似狡黠,道:“不是拒绝,那就是答应了? ” 第165章 花飞满街 秦桑快被他给绕晕了,本能地否认:“不是,我也没有答应。” 她说完就看见然成安的肩立即失望垂下,好似一只好不容易找到主人的小狗,又被无情丢弃了风雨之中。 饶是秦桑一向牙尖嘴利,这时却笨拙得搜刮不出词句,她明明坦坦荡荡的,怎么一来二去就好像辜负了他似的。 她懊恼地撑着额头,强迫自己不看他那双藏了钩子的漂亮眉眼,头脑清醒些,才总算琢磨明白过来。 每次他说出那些直白的亲昵话语,都会故意做出可怜的姿态,让自己心软说不出重话,不自觉掉进他的温柔陷阱。 于是她强迫自己硬下心肠道:“我们之间本就没有其他关系。师父当初让我照顾你到伤好,后来庄子里需要人手,你说你没有其他地方去,就暂时留了下来。但是……” 但是她早就看出,跟在她身边的男子绝不是池中之物,他迟早会离开自己,飞向属于自己的天地。 而涵香客栈火灾的秘密,更是印证了她的猜想。师父辞官都要保护的人,到底会是什么身份?这样的人怎么会一直等在原地,做眼里只装着自己的成安呢。 她喉间突然涌上股涩意,咽下去整颗心都是苦的,于是她也用指责的语气道:“其实你也在骗我吧。你说你会一直陪着我,若是离开了怎么办?” 成安敛起眉眼,五官笼在月光的清辉里,显出从未有过的严肃神态,一字一句道:“我不会离开你。无论在哪里,是什么身份,都不会离开你。” 不知是因为那一瞬的神态还是话语,秦桑感觉心脏被剧烈地敲击着,冲动之下问道:“你说的都是真的?” 成安长长的羽睫扇动,似是蝴蝶落进心口,他说:“我从未骗过你。” 秦桑怔怔看着他没有说话,然后逃避似的将目光挪开,望见他垂在桌案边的手上。 他手背的线条很美,指尖轻轻抬起,好似正搭着月光下自己的影子,从这个角度看,一虚一实,将两只手交缠在一处。 天上月映着眼前人,像一个温柔又绮丽的美梦。 她嘴唇颤了颤正要开口,张嬷嬷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抱着手里的汤婆子塞过来,大声道:“天这么冷,姑娘怎么一直坐外面,本就累着了还未休养好,可再别冻病了。” 秦桑似被人从梦中推醒,连忙接过汤婆子,逃也似地站起道:“是,我要回去歇息了。” 张嬷嬷看着秦桑落荒而逃的背影,意味深长地看了成安一眼,然后拢了拢鬓发跟了上去。 成安仍是坐在那里,过了许久才动了动已经僵硬的手指,往前倾身,端起刚被秦桑喝过的那杯茶,放在自己唇边饮下。 早已凉透了的苦茶,被他好似琼浆玉液般品尝,辗转在唇舌间细细咂摸。 第二日,秦桑回到了大理寺,花了整整半日将刘弘的案子写成卷宗,只是刻意隐去了背后的三皇子,然后找来个小吏道:“先送去长宁侯府,让长宁侯看完确认无错漏,再交给江大人。” 小吏离开后,秦桑长长吐出口气,支着额头思索,后面该怎么办。 经过涵香客栈的案子,她算是彻底与三皇子撕破脸,虽然三皇子忌惮她在民间的声名,还有帝后的赏识,没有想到妥善的法子之前,不会轻易出手杀她。 可自己区区一名小卒,怎么能对抗的了皇子的权势,还是注定会成为储君的皇子。 除非,她能将那人从皇子的高位上拉下来,让他落得比自己更凄惨的境地 ,以攻为守,才是唯一自保的法子。 这念头让她感觉有些兴奋。现在敢与三皇子为敌的人,明里是陆昭,暗地里的沈穆,好像都和自己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而他们手上几乎掌控着整个京城的兵防。再加上哥哥长宁侯的力量,将皇子拉下马看似天方夜谭,仔细想想,却未必没有胜算。 对了,还有个即将被救回京城的师父,他一定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为大理寺的女官,若是师父愿意帮他们出谋划策,事情会变得顺利许多。 秦桑学着师父曾经思考时的模样,用手指左右摩挲着下巴,试图理清所有线索。 这时,梁旭笑眯眯走进来问道:“卷宗写完了吗?现在都午时了,我请你去鸿楼,尝尝他们新来厨子的手艺。” 秦桑被他一说确实有些饿了,于是也没拒绝,同他往外走着道:“梁大哥怎么今日这么好,舍得请我去鸿楼吃饭。” 梁旭似乎有些害羞,摸了摸后脑勺道:“听说你昨日遇险,好不容易才逃脱出来,我身为你的同僚,自然要帮你接风好好庆祝。” 秦桑不疑有他,同他一起走到苍霞街上,梁旭知道这里有条有名的花市,便对她道:“最近京城的山茶花开得可漂亮了,你等我去买几枝山茶花回来。” 秦桑觉得奇怪,只是去吃个饭而已,为何要买花。可没想到梁旭竟然空手而归,满脸懊恼地道:“怎么回事,整条街的山茶花都被人买空了。” 秦桑突然想到,本朝男女以花定情,现在正是冬日,颜色浓烈的山茶花最适合作为定情之物,于是笑着打趣道:“梁大人这是要向哪家姑娘求亲吗?” 梁旭的脸唰得红了,根本不敢看她,只是盯着自己的脚尖道:“咱们先去鸿楼吧,我定了二楼雅座。” 秦桑觉得他今日十分古怪,跟着他进了鸿楼坐下,梁旭似乎心不在焉,让她点了几样菜,然后等小二离开后,似是鼓足了勇气道:“秦娘子,其实我对你……” 偏在这时,雅间的门又被敲响,然后小二领着一位穿着飞鱼服的锦衣卫走进来。 秦桑和梁旭面面相觑,以为又发生了什么案子,谁知那锦衣卫只走到秦桑面前,对她拱手问道:“请问可是秦桑小娘子?” 秦桑点了点头,问道:“出了什么事吗?” 那锦衣卫怕她误会连忙道:“不是,没有什么公事。是陆大人派我来找秦娘子,想要送你一样礼物。” 秦桑更迷惑了,“送什么礼?他为何要给我送礼?” 那锦衣卫神秘一笑,朝她旁边的栏杆指了指道:“秦娘子现在往外看,这就是陆大人送你的。” 秦桑转头看向窗外,然后看见漫天的茶花飞舞,从檐下飘落,层层叠叠铺满长街。 第166章 张扬 此时已到初冬,今日的天气难得晴朗,一碧如洗的晴空下,太阳倔强地穿透流云,朝大地散开暖黄色的金光。 而长街上所有人都能看见,浅紫色的山茶花伴着缕缕金光从天而降,被清风卷着漫天飞舞,最后化作花雨散落在长街之上。 街上的行人、两边的商贾都被这从未见过的奇景震撼。有的窃窃私语,有的惊呼出声,议论着这到底是哪一位贵人的手笔,难怪今日京城的所有花铺都买不到新鲜的茶花。 而此刻知晓这一秘密的梁旭,几乎震惊地合不拢嘴。 他望向对面同样怔愣着的秦桑,年轻女郎微张着的唇嫣红一片,细白的脖颈似天鹅般挺立,眼中盈一波秋水,偶有花瓣飘落在她长长的眼睫之上,不经意中显出动人绝色。 而楼下的人们还不知道,这场花雨正是为她而下。 梁旭心中涌上难以言说酸涩的滋味,沮丧地垂下头,将未说出口的心思深埋起来,以后也不必再说了。 他捏了捏手指,为了化解尴尬决定找些话来说:“没想到陆大人……你……哎呀……小二,上壶酒来!” 秦桑这时才终于从震撼中回神,她抬手捻下粘在额发上的一小片花瓣,问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名站在她面前的锦衣卫名叫邵青,此时笑着对她道:“陆大人这几日留宿在宫中,不知外面的变故,刚听说秦娘子在岐山查案时遇险,他没能及时赶去解救,心里觉得愧疚。所以今日特地吩咐我们将花市里所有茶花买走,让秦娘子只需坐在这里,就能看尽京城盛开最为艳丽的山茶花,以此作为赔罪。” 他偷偷看了眼秦桑的表情,继续道:“我们打听到秦娘子要来鸿楼,就在这条街上每间房檐上都准备了山茶花,等到秦娘子看向窗外时,便一齐将花朵朝街上洒落,造出飞花满天的奇景。” 他说着便有些激动,忍不住为陆大人邀功:“秦娘子可莫要小看了这份心意,虽是收集了全城的山茶花,可那些花儿飘落只在顷刻之间,若是不能及时让想看的人看到,错过了也就错过了。” 秦桑只觉得匪夷所思:“所以他买下了京城花市所有的山茶花,这得花多少银子?” 邵青答得飞快:“陆大人说了,不在意花费多少,只要能博得秦娘子一笑,” 梁旭听得一阵牙酸,很煞风景地大声催促:“小二,怎么还不上菜?” 他没银子买下全京城花市的山茶花,请人在鸿楼吃顿好的,也算是诚意吧,花儿又不能填饱肚子。 正在外面探头探脑的小二一听,连忙笑眯眯把菜给端进来,然后迟疑地看着站在桌前的锦衣卫,含糊地说了句:“几位慢用”转身就跑。 锦衣卫邵青办完了该办的事,说完了该说的话,却没看到期待的反应,眼看着面前两人就要吃上了,显得自己还挺多余。 于是他脸色瞬间变得有些难看。 镇抚司有监察百官的职责,他身为锦衣卫在京城向来横着走,就算不被谄媚巴结,也没被人这么冷落过。 可那两人看起来没有请他坐下吃点的意思,于是邵青清了清喉咙,肃然说完最后一件事:“陆大人再过几个时辰就能出宫,他已经差我们在华明湖包下一艘画舫,请秦娘子夜游华明湖。” 谁知秦桑想也不想地回道:“那你就告诉他,我不会去。” 邵青没想到她会拒绝得这般干脆,一时间竟张着嘴怔在原地。 他看着秦桑筷箸夹着块槽鸭放进面前的小碟里,然后转头道:“孤男寡女,画舫夜游,他把我当什么人了?” 对面的梁旭一听,简直想为她叫好了。 连他都知道陆昭出了名的不近女色,素来高傲者愿意为一人折腰,花这么大手笔博她一笑,自己如果是个女人都要动心了,没想到她还能保持如此冷静。 邵青皱了皱眉,觉得这女人也太不识抬举了。 以陆大人如今的地位,他肯为一个女子花这样的心思,莫说是痛哭流涕,就算马上以身相许也不为过吧。 于是他很不痛快地沉下脸道:“陆大人交代过,今日必定要在画舫上等到秦娘子,秦娘子若是不去,我们可不好交差。” 梁旭一拍桌子:“怎么着,你们镇抚司还想强抢民女,哦不,强抢女官不成?” 他虚张声势地把腰间佩刀往桌上一砸,道:“秦娘子是我们大理寺的人,镇抚司再大的权势,我们大理寺也不是吃素的。去和你们陆大人说,她不愿意,谁也别想强迫她!” 邵青被他骂得脸上阴晴不定,眼看秦桑自顾自地吃上了,完全没有搭理自己的意思,只能黑着脸转身离开。 当两人从鸿楼回到大理寺时,发现门外挤了一堆看热闹的人,梁旭觉得奇怪,抓了一人问道:“这是在看什么呢?” 那名小嫂子一脸八卦表情道:“你看到苍霞街上的山茶花没,整整一条街,满京城的茶花都铺在那儿了。你知道那是为什么嘛?” 梁旭立即看了秦桑一眼,皱眉问道:“你知道是为什么?” 小嫂子眉飞色舞:“当然知道了!是镇抚司指挥使陆昭陆大人,特意为了心爱之人包下花市所有的山茶花,一掷千金为哄得红颜一笑!啧啧,真不知道是怎样国色天香的女子,能有这样的福气。听说这人是大理寺的女官,咱们实在好奇,就赶紧过来瞅瞅看能不能撞上。” 梁旭听完,连忙轻咳一声,大喝道:“大理寺衙门是断案的官府重地,怎么能让你们在这儿随意窥探?” 他见那群人吓得一愣一愣,赶紧让门口值守的兵士把他们赶走,然后才同秦桑一起往里走,见她脸色不太好,奇怪地挠了挠头道:“怎么这么快,他们就都知道了。” 秦桑冷笑一声道:“还能为什么,他做的这般张扬,就是想让整个京城都知道我是他心仪之人,再也没人敢打我的主意。” 第167章 亲自带你去 梁旭“啊”了一声,别说这招还真有效,自己就不敢打她的主意了,毕竟她连陆昭都看不上,自己还是老实当她的同僚比较好。 好歹她还能甜甜叫自己一声梁大哥呢,陆指挥使有这个待遇吗? 于是梁旭美滋滋跟着秦桑往里走,然后就觉得不对劲,怎么好像所有人都在盯着他们看。 连他这么迟钝的人都感觉到了,秦桑自然早就察觉,她猜测陆昭为自己买下整座城茶花的事,大理寺上下已经全知道了。 两边投来的目光有熟悉的,有陌生的,表情有探究、有羡慕、有不屑……秦桑尽量做到目不斜视,谁和她搭话都不理,一路走到内堂,将自己关了进去。 她现在只能庆幸江闫不在这里,不然顶头上司找她问话,她是无论如何都躲不了的。 几个时辰后,陆昭满身疲惫地坐在马车里,望着巍峨的宫墙在窗外慢慢变小,端起面前的茶盏喝了口。 然后他阖着眼靠向车厢,脑海中不受控地跳出个人影,一颗心也跟着车厢晃荡了起来。 他将搁在膝盖上的手握起,再度将目光投向窗外:也不知让他们办的事怎么样了。 刚回自己府里,陆昭就立即把负责此事的邵青叫过来问话。 邵青绘声绘色,将他们如何让山茶花漫天飞舞,如何引得路人侧目的盛况全说了一遍。 陆昭嘴角向上弯起很小的弧度,用眼神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谁知邵青说完就闭了嘴,表情变得有些为难。 陆昭慢慢将嘴角压下,问道:“她没看到?” 邵青忙不迭地点头:“看到了,全看到了,她当时就坐在窗边,从头到尾都看的清清楚楚。” 陆昭满意点头,又问道:“那她哭了吗?” 邵青耷拉着脑袋不敢看他,盯着脚尖慢慢摇头。 陆昭皱了皱眉:“可有说什么感动的话?或是说要见我?” 邵青头垂得更低了,捏着手心继续摇头。 陆昭换了个姿势,沉下声问道:“那她答应上画舫了吗?” 邵青汗都要下来了,他实在不想打击自家大人,但又不得不实话实说,于是用极小的声音回道:“她说……她不会去。” 陆昭终是没忍住,一拳砸在桌案上:“听不清,大声回话!” 邵青没想到会落得这么个倒霉差事,索性把背一挺,将今日秦桑说的话全说了一遍,然后很为他不平地道:“要我说,大人实在不该惯着她,以往那些女子,比她貌美的有,比她家世好的有,大人何曾正眼瞧过她们。如今又花银子又煞费苦心,她还不懂感恩不领情,实在是不值得。” 陆昭这时顺过了气,拿眼瞥着他道:“你这不是挺能说嘛?怎么让你劝她来赴约都劝不动?” 邵青立即语塞,然后很识趣地道:“大人的私事,小的不敢妄议,小的先退下了。” 然后他都不等陆昭发话,忙不迭就跑了出去,生怕被火星子溅到。 陆昭双手交握,将身体沉进圈椅之内,内心一股无名火烧得正旺。 其实邵青所说的道理,他又何尝不懂,若他能退而求其次,何须为个女子烦扰至此。 求而不得,却偏偏想要得到。这对他来说是太过陌生的经验,却又莫名觉得兴奋。每次想到她时,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灼烧,热腾腾流进四肢百骸。 他在宫里听到杨遇和她一同在岐山遇险的消息,幸好最后能被解救。 听说长宁侯查副将失踪案只去大理寺找了秦桑,陆昭不明白为何他们的关系会如此亲近,可他明白自己不能再这么等下去,必须昭告天下,秦桑只能是他的人。 于是他大张旗鼓安排了这次飞花盛景,自信靠这份用心,能让整个京城都为之艳羡,没想到她竟会不为所动。 陆昭哪怕在皇帝与皇子之间,都自认能游刃有余掌控棋局,所有事都在自己的把控之中,可没想到会在她身上受尽挫折。 他将头靠在圈椅上,手指轻搭着额角,望着窗外的天色由明转暗,终是下了决心,回房换了身满意的装扮才出门。 秦桑好不容易熬到近黄昏时分,可走出大理寺就看见陆昭负手站在门前,大红云锦直裰绣着张扬的团花,金丝革带裹着劲瘦的腰身,他极少穿得这般鲜艳招摇,风流倜傥一株人间富贵花。 秦桑假装没看见他,径直往前走去。 可陆昭不紧不慢跟在她身后,她走得快些他就快些,她放慢步子他也跟着放慢,渐渐的,路上有人认出了陆昭,见他竟在大街上跟班似的黏着个姑娘,纷纷在路边围观,窃窃私语地交谈。 秦桑脸皮再厚也有点受不了,索性拐进旁边的小巷,转身问道:“陆大人究竟想做什么?” 陆昭上前一步,身体微微朝她压过去,嘴角噙了抹笑容道:“你不知道我想做什么?” 这巷子太过窄小,他身材又太高大,宽肩压过来将视线都遮了一半,秦桑有点后悔转进这个巷子了,可输人不输阵,气势十足地拿眼狠狠瞪他。 陆昭见秦桑怒目圆睁的模样,像竖起颈毛的小猫,心被挠得发痒,又朝她靠近一步道:“我以为你看了我的花,至少会对我说一声谢谢。” 秦桑被逼着退到巷尾,眯起眼道:“托大人的福,以后京城没人敢娶我了。” 陆昭笑容更深:“除了我你还想嫁别人?” 可秦桑盯着他,语气十分严肃道:“陆昭,无论你怎么做,我都不会嫁给你。” 陆昭脸色一变,伸手去捉她的胳膊道:“嫁给我到底有什么不好?我为你做了这么多,你还不信我对你是真心?” 秦桑十分灵活从他身侧躲开,边往外走道:“是没什么不好,可我不想嫁人,更不想嫁给你。” 谁知刚走了两步,陆昭自后方牢牢钳住她的胳膊,秦桑挣了挣没挣脱,突然有些心慌地大声道:“你到底想做什么,这旁边就是大街!你堂堂指挥使……” 话还没说完,一只大掌捂住了她的嘴,将她整个人往后拽,很快就撞到一个结实火热的胸膛。 秦桑没想到他会如此霸道,竟真要直接在大街上把自己绑走,吓得拼命想扯开他的手腕,可自己同他的力气比起来简直是蚂蚁对抗大象,口中却呜呜发不出声音。 陆昭低下头,手指在她唇间轻轻摩挲,靠在她耳边道:“画舫已经备好了,你不愿自己去,那只有我亲自带你去。” 第168章 画舫 秦桑气得不行,用力偏头将后脑砸在他的下颚上,然后张嘴狠狠咬住捂在她嘴上的手。 她自觉用了全力,应该能让他疼得松开自己,可身后那人纹丝不动,只是轻嘶了一声。 秦桑彻底绝望了,懊恼地把头垂下,却不知让一截细腻光洁的脖颈溜进那人眼底。 陆昭手指被她咬过的地方一阵发热,又看见她眼角飞红,喉结滚了滚,大喊道:“去给我把马车赶过来。” 陆昭身边总跟着几名暗卫,收到他的指令便将马车赶到了巷子口。 陆昭怕她挣扎,想了想扯下发冠上的绑带,熟练地将她的手腕给捆住。 秦桑感觉捂在嘴上的手掌放开,如溺水逃生般大口呼吸,然后被他像犯人般牢牢绑住,气得道:“外面来往都是行人,陆大人就不怕我让他们都知道你的恶行吗?” 陆昭却无所谓地笑道:“若不想让他们都知道你上了我的车,劝你最好别乱喊。” 秦桑知道以他的性子,哪怕整个京城的人都来围观,他也丝毫不会畏惧,说不定还会更加得意地宣告主权。 于是她沮丧地垂下肩,思索该怎么摆脱这个疯子。 陆昭靠过来,拉着她手腕间的系带将她往外带:“你乖乖跟我走,我保证不会对你做什么,只是想带你夜游华明湖而已。” 秦桑被他塞进了马车里,没好气地将被捆着的手臂垂在面前道:“你约我上画舫夜游,却还要绑着我,哪有这般道理?” 陆昭给她倒了杯茶,贴心地将茶杯递到她唇边道:“等上了画舫我就放开你。” 秦桑偏过头躲开,脸颊被热气熏得有些发红,嘴角还留着刚被自己手掌弄出的淡淡红痕,呼吸有些急促,从脖颈处连着胸前的弧线上下起伏。 陆昭捏着瓷杯的手指用力收紧,突然感到口干舌燥,将那杯茶收回自己喝下,温热的茶汤,仿佛还带着她唇颊边的香气。 马车一路往湖边行驶,秦桑整个人缩在软垫上,有气无力地劝说道:“强扭的瓜不甜,陆大人不会不知道这道理吧。画舫夜游讲究的是知己好友月下泛湖的情调,像你这般强行绑着我,审犯人似的,哪里有什么气氛可言。” 陆昭无所谓地笑道:“上船后我对你温柔些,自然就有气氛了。” 陆昭又夹起桌上的蜜饯,朝她抬了抬下巴:“这是我从宫里带出来的,尝尝看甜不甜。” 秦桑抿着唇瞪他,他索性直接坐到她身边,用箸尖点着她的唇,命令道:“张嘴。” 秦桑梗着脖子气得满脸通红,倏地偏过头去不想理他。 陆昭将身体往下压了压,另一只手贴上她的下巴道:“你再不张嘴,我就直接掰开喂你吃了。” 秦桑知道他说到就能做到,只得妥协地张嘴将蜜饯含在嘴里,一不小心露出点舌尖,看得陆昭执箸的手都抖了抖。 他觉得自己不能再坐她旁边了,连忙坐了回去,将双腿交叠起来,转头看向窗外平复心绪,过了会儿才问:“你和长宁侯,到底是何时认识的?” 秦桑心头一跳,见他好像并不像发现了什么,淡漠地回道:“长宁侯的大名京城还有人不知道吗?我认识他有什么奇怪的。” 陆昭拉长音“哦”了一声,盯着她道:“可我怎么觉得,他对你格外不同。” 秦桑撇了撇嘴:“有什么不同,就因为他找我查案吗?我是大理寺女官,查案是我的职责,被困岐山,也是因为他的副将设计。若不是迫不得已,他这般身份尊贵的人怎么会同我一起在山中历险。” 她说得语气寻常,陆昭却摇头道:“你骗不了我。” 秦桑心中咯噔一声,而陆昭继续道:“我审过那么多犯人,其中不乏高官显贵或是老奸巨猾之人,无论你怎么掩饰,我都看得出来,你对他很不一样,莫非……” 就在秦桑心提到嗓子眼时,他继续说道:“莫非你对他有意?” 秦桑松了口气,然后在心里快速思索:要不要干脆承认让他死心。 可她看出陆昭眼中涌动的浓黑,觉得若这么刺激他,还不知他会对自己做出什么事来,于是含糊地道:“长宁侯是大姚的英雄,年纪轻轻就建功立业,我对他仰慕也是正常。” 陆昭脸色又阴沉几分,攥起拳问:“那我难道不如他?” 秦桑心说那自然是不如,但是自己还受制于人,明面上又不敢刺激他,感觉自己好像伴着只易怒的狮子,小心翼翼生存艰难。 好不容易熬到马车停下,秦桑自问刚才表现得足够乖巧,于是将胳膊伸出道:“可以不用绑着我了吧。” 陆昭看了她一眼,却只是将她胳膊抓住,小心地托着她下了马车。 秦桑正要抗议,突然被人从身后捂住了眼,肩膀也被牢牢钳住强制往前走。 秦桑皱起眉头喊道:“你有没完没完,这是挟持朝廷命官!” 陆昭在她耳边轻笑:“别说你屈屈六品小官,就算是你爹那样的三品侍郎,我让他去哪儿也得跟着我走。” 秦桑捏着拳,努力告诉自己要冷静下来,湖边冷风阵阵,她走了一段路,感觉自己被领着塞进了温暖的船舱,然后眼前的手掌挪开,看见了雕栏画壁的画舫阁楼。 她认命地叹了口气,见陆昭玩味地盯着她,又把胳膊抬起,压着怒意道:“可以松开我了吧,你把我绑疼了!” 她不知道自己这话落在陆昭耳朵里跟撒娇似的,又像带着小小的银钩,在他心里狠狠钩了下。 于是他走到她身边,眼神始终没离开她的脸,慢慢将她手腕上的束带解开。 秦桑确实被绑得有点疼,揉着手腕柔声道:“我肚子饿了,能给我拿点东西吃吗?” 陆昭对她的乖顺十分满意,他为了同她单独相处没带随从上船,转身去厨房吩咐准备吃喝送过来。 可等他回身,房里的人已经不见了,他毫不意外地笑了笑,并不显得担忧。 秦桑按着刚才记住的路线,拼命往外跑,果然跑了一会儿就看到舱门,激动地上前推开,然后便觉得不对劲:怎么外面好像不是平地。 她突然明白过来,为何他放任自己跑走,一直没人追上来。 回过头,看见陆昭好整以暇地靠着栏杆,抱着胸看着她:“船已经开了,你还想去哪儿?” 第169章 长夜漫漫 转眼就到了傍晚时分,杜宅后院的炊烟升起,很快有仆妇端着饭菜送到东苑主人房里。 杜婉晚饭时被周氏数落了一遍,只因和世子退亲后,她的婚事迟迟没有着落。周氏说着都要落下泪来,怪她被一点打击就失了斗志,连能认识世家公子的雅会都不去了。 可她哪知道,杜婉不想再去这些雅会宴席,因为每次都会听到秦桑的名字。 听到她被皇后当作女子表率,听她又办了什么案子让百姓称赞,还有听贵女们羡慕地议论,说她这位长姐不知拜了什么狐仙,身边围绕的男子非富则贵,都是京城贵女们心心念念的绝佳夫婿人选。 每次听到这些,杜婉就很想捂住耳朵逃离。 凭什么,凭什么自己样样都不如秦桑,凭什么别人羡慕的是她而不是自己。她本该做个待在庄子里的村妇,嫁个鳏夫已经算幸运,凭什么能得到这一切! 而今日晚饭时,娘亲还对她说,陆昭竟包下整个京城的山茶花,只为让秦桑看一场花雨,这件事如今已经传得街知巷闻,风光得路人皆知。 杜婉嫉妒的心都在滴血,饭也没胃口吃了,偏偏周氏还对她又哭又闹,让她一定要争气,找个比陆昭更厉害的夫婿回来。 杜婉被她哭得头都发痛,摔了碗筷就离开,本想走到院子里透透气,没想到走到了东苑门前,远远就看见一个穿着月白长袍的身影站在那儿。 他长着一张看过就很难忘记的脸,从他进杜宅第一日杜婉就注意到他,没想到这样拥有贵公子般出尘容貌的男子,竟也是秦桑的跟班,还对她言听计从。 此刻,成安提着盏灯笼站在门前,目光直直盯着从大门而来的方向,冷风将他的衣袖鼓起,似要乘风而去般。 可他身姿却始终一动不动,虔诚地等待着一人归家。 杜婉越看越恨得牙痒痒,大步走过去,笑眯眯地问道:“你在等我姐姐吗?” 成安仍是保持刚才的姿势,眼珠都没有朝她挪动一下,好似耳畔有蚊虫飞过。 杜婉好像被人打了一巴掌,大声喝斥道:“就算你是我姐姐的护卫,不也只是个下人吗?我可是杜家的主子,你敢这么对我?” 成安微微皱眉,似是嫌她很吵,将手中的灯笼杆一转,杜婉连忙躲开,差点被灯笼给撞着。 她这下彻底怒了,叉着腰正要大骂,突然又笑起来道:“我可是好心才来劝你,别等了,她今晚怕是不会回来了。” 成安总算压下眼角看了她一眼,似有鄙夷似在疑问。 杜婉假装没看到,叹了口气道:“你还不知道吧,今日陆昭买下京城花市里所有的茶花,在鸿楼外大张旗鼓铺洒了整条街,只为了讨姐姐欢心。你应该知道,本朝男女以花为媒,我的丫鬟那时也在场,说姐姐看得感动不已,当下就随陆昭的手下离开。据说他们要去华明湖的画舫夜游,等到游完湖,只怕也到深夜了。既然是郎情妾意,你觉得她还会回来吗?” 成安提着灯笼的手腕一抖,随即冷冷开口道:“她一定会回来。” 杜婉冷笑一声:“你若不信就等着吧,像陆昭那样的男子,既然肯下如此功夫,怎么会轻易放她走……” 她还没说完,成安突然将灯笼高高举起挥过去,火苗从灯罩里跳出来差点窜到她的脸上,杜婉猝不及防,被吓得尖叫出声。 成安却仍是面无表情看着她,道:“你若敢将这番臆测对别人说,让她的名声有一丝损毁,我可一定会杀了你。” 他用清润的嗓音平淡地说出这句话,加上过于具有欺骗性的面容,让这句话听起来一点也不像威胁,可杜婉却看得出,他说的是真的。 他真的会杀了她。 她吓得浑身战栗,再也不敢同他多说一句话,转身落荒而逃。 而成安仍是站在原地,任由寒意爬上他的脚踝,都未再挪动分毫。 他知道她一定会回来。 而此刻在画舫上,秦桑望着窗外波光粼粼,明白逃是逃不掉了,干脆认命地在蒲团软垫上坐下,手托着腮观察面前的一桌子菜。 她被这一番惊吓,确实是有点饿了,画舫上的厨子是陆昭重金聘来的,满桌的菜色看起来十分诱人。 于是秦桑拿起筷箸,选了自己爱吃的菜专心致志地吃了起来,并未看旁边的陆昭一眼,也未同他说话。 可陆昭看起来心情很好,半靠在桌案旁的蒲团上,端起酒壶斟了两杯酒,举起其中一杯道:“特意为你准备的青梅酒,味道酸甜可口,已经温好了,你喝点暖暖身子。” 秦桑鼓着腮帮,语声含糊地道:“谢陆大人,可我不喝酒。” 陆昭笑了笑,将酒递过去道:“长夜漫漫,喝点酒才能放松些。” 秦桑猛地抬头:“什么叫长夜漫漫,你准备什么时候放我回去?” 陆昭慢条斯理端起自己面前的酒,仰头饮尽,嘴角噙了抹笑道:“这画舫上有好几间房,都准备好了地龙熏香,让你住一晚也不委屈吧。” 秦桑再也吃不下了,将筷箸重重放下,“你从带我上船时,就打得这样的主意?准备让我在船上待一夜?” 陆昭歪着头欣赏她发怒的表情,怎么看怎么觉得可爱,他撑着地站起,慢慢走到她身边蹲下道:“你放心,我说过不会强迫你,但是今晚你必须同我在一起。” 秦桑手心都在发冷,深吸口气道:“所以你让京城的人都知道你为我将山茶花铺满长街,到了明日,他们也会知道我在你船上待了一夜,还有……” 陆昭懒懒帮她说完:“还有你那个护卫也会知道。” 他看着她因愤怒而微微发颤的耳珠,靠过去在她耳边道:“我不会允许任何人成为我的对手,不管长宁侯,世子或是什么护卫,谁都不行。” 第170章 灌酒 低沉的嗓音带着气声响在耳边,令秦桑缩了缩脖子,避开扑向自己耳窝的灼热气息。 而她在最初的愤怒之后,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她知道陆昭是如何霸道之人,他约自己画舫夜游,被拒绝了也要亲自把她绑来。现在他打定主意把自己关在船上,哪怕是哀求或是抗争,都不可能撼动他分毫。 于是秦桑将手边那杯酒喝下,带着果香味的酒液流进喉咙,火辣地唤醒有些僵硬的四肢,脑海中却在飞快思索:现在究竟该怎么办? 陆昭看她乖乖饮下梅酒,满意地笑了起来,挨着她身边坐下,也端起桌上的酒杯一饮而尽道:“怎么?都不骂我两句?” 秦桑将下巴压下来,淡淡道:“因为你本就是这样的人,对人对事都不择手段,我从未想过你会为我改变,这就是我不愿嫁你的缘由。” 陆昭被她的语气刺痛,手撑着桌案眯眼道:“你可还记得我帮过你多少次?我从未对一个女子做到如此地步,也只有你会这般铁石心肠,若是别人,早就感动得投怀送抱了。” 秦桑转头看着他,道:“是,你曾经帮过我,每件事我都记在心里。可你为我闹得满城风雨,费尽心思将我掳上船来,可曾想过我是否会因此声名狼藉,从此遭受别人的非议?” 陆昭皱起眉头:“你是我陆昭的女人,谁敢对你指指点点?而且再过十几日我出了丁忧之期,到时我会立即求陛下赐婚,风风光光娶你过门,给你尊贵的身份,到时候莫说是你爹,整个京城谁也不敢看不起你。” 秦桑抿了抿唇,为他又斟了杯酒:“你觉得这样我就该高兴,对你感激涕零吗?” 陆昭望着她亲手给自己倒的酒,心神也随之荡了荡,将杯子端起压在唇间,道:“你辛苦查案往上爬,想要的难道不是这些?” 秦桑眨了眨眼道:“若我告诉你,我查案是因为我想为死者申冤,想要靠自己打拼出一番事业,想要世间能有天理昭彰,你会觉得很可笑吗?” 陆昭确实觉得可笑,看来唐以临那个迂腐之人对她影响极深,可他还记得上次他们就为此事起的争执,想了想,决定先哄着她再说。 于是他将口中的酒咽下,道:“你若真这么想,等到我大事已成,就让天子将天下诏狱刑罚都交给你来管如何?” 秦桑吃惊地看着他,没想到他敢狂妄地说出这样的话。 可陆昭看起来并无醉意,姿态豪迈地又给自己倒了杯酒道:“我也不怕对你说,我既然敢扶二皇子为储君,就有至少九成的把握能成功。” 秦桑沉了口气,惊讶地问道:“你难道不怕我会说出去?” 陆昭嘴角扬起,手托着下巴斜斜着看她:“你想说给谁听?圣上吗?而且你和我早就绑在一艘船上,你除了帮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秦桑没想到他连这事也知道,想了想,又给他把酒斟满,道:“你知道三皇子要对付我?” 陆昭毫不介意地仰头喝下,道:“我知道你和杨遇在岐山被人追杀,那群人竟敢冒刑部之名,连侯府的亲卫都不放在眼里。除了三皇子,还有谁有这样的能力,又敢冒着得罪长宁侯的风险对付你。” 秦桑这下彻底来了兴致,眼看着陆昭酒杯一空,她就给他继续倒酒,待他喝了几杯过后,试探着问道:“三皇子有母妃宁妃,有掌兵的国舅,还有一群暗中支持他的朝臣,你为何能有九成的把握对付他?” 陆昭这次却不接她递过来的酒,胳膊撑着身体往后,歪头看着她道:“你想把我灌醉?” 秦桑没想到竟被他看出来了,可她并不惊慌,杏眸微微抬起,将那杯酒递到他面前,“你不敢喝?” 她刚才也喝了酒,脸颊到脖颈都染着淡淡的酡红,湿漉的黑眸仿佛蒙了层轻雾,唇瓣上嫣红一片,抬手时衣袖落下,露出一截藕白的细腕。 陆昭眯起眼醉意有些上头,突然觉得,哪怕眼前是杯毒酒,他也心甘情愿喝下去。 可他却并未伸手去接,而是用手肘撑着身体坐起一些,就着秦桑的手咬住杯沿,下巴抬起,让酒液一点点往喉咙里滑下去。 秦桑没想到他会这么喝,一时间不知该不该收回手,不自觉顺着他的动作把酒杯托高,给他把酒喂了进去。 陆昭喝完便笑得十分畅快,将头歪靠在她胳膊旁,眼神有些迷蒙地看着她道:“你想知道什么就问,无需灌我酒。” 秦桑其实是想灌醉他比较安全,但现在感觉更危险了,索性继续给他倒酒,问道:“你真的有把握对付三皇子?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她知道三皇子背后还有四皇子和宁妃,想要把他彻底拉下来,必须依靠二皇子和陆昭的力量,于是斟酌是否该把沈云初死前的事告诉他,给他加一重筹码。 陆昭连喝了几杯,似已经有些醉了,轻阖上眼皮头往后仰:“现在只需要等一个的机会,一个一击必中的机会。不过你无需担忧,这个机会应该很快就来了。” 秦桑这时已经做出决定,既然他在等一个机会,自己也可以等他先出手,再考虑时间帮沈穆入局推波助澜。 她想的入神,没留意陆昭何时将头枕着她的裙边,一脸玩味地看着她问:“怎么不灌我酒了?” 秦桑一愣,随即又倒了杯酒挑衅地问道:“你还敢喝吗?” 陆昭撑起身子,小麦色的皮肤已经泛红,用手指敲了敲杯沿,勾起唇角道:“你敢喂我就敢喝。” 秦桑想了想,喂他喝酒又不会掉块肉,于是抬起胳膊将瓷杯放在他唇边,陆昭来者不拒全部喝下,眼神却直勾勾盯着她不放,终于那双眼越来越迷蒙,身体越来越往后仰,直到重重栽下去。 秦桑眼疾手快把他背后的软枕拿走,听见他后脑砸在地板上的响声,撇了撇嘴,蹲下身故意唤他:“陆大人,还喝吗?” 陆昭被砸的晕沉沉,皱起眉翻身,嘴里不知嘀咕着什么,似是已经沉入梦乡。 秦桑大大松了口气,虽说他承诺不会强迫自己,可真在这船上待一晚上,还不知他会做出什么事。 她扯出被他压住的裙摆起身,走到船舱的栏杆旁往下看,咬着手指思索自己跳下去游回去需要多远。 现在已经夜深,外面的湖水被冷风吹得翻起不小的波浪,秦桑狠了狠心,试探着把脚伸出去,然后就被冻的一个哆嗦。 这天气她如果跳下去,不冻死也得重病,于是秦桑想了想,又把脚缩了回来:倒是不必如此贞烈。 可若是留在船上,他睡醒了也有风险,秦桑左右为难,决定干脆先找间房躲起来。 可她正想离开时,陆昭突然翻了个身,伸手拉住她的脚踝,懒懒问道:“你要去哪儿?” 第171章 怎么这么可爱 秦桑吓得一个激灵,连忙想将脚给收回来,却被他有力的大掌牢牢禁锢住,怎么也挣不脱。 对上那人似笑非笑的面容,秦桑心头涌上怒火,瞪着他问:“你根本没醉?故意试探我?” 陆昭眉眼本如刀斧般深邃,此刻带着醉意上挑起来,更添了几分邪性,他将身体撑起来些,带着戏谑道:“你觉得这点酒就能把我灌醉?” 然后他手腕突然用力,拽着她的脚踝将她整个人往下拖,秦桑猝不及失了平衡,身体不受控地往后栽倒,闭上眼脑后却没迎来想象中的剧痛。 陆昭伸手稳稳垫住她的后脑,带着酒气的呼吸扑在她耳边道:“放心,我可不像你那么没良心。” 秦桑知道他是在报复自己让他的头撞在地上,睁开眼就看见撑在自己上方,带着浓浓醉意的英挺面容,他含笑低头,鼻尖几乎要同她碰在一处。 她连忙偏头避开他吐息间的灼热酒气,挣扎着想要起身,可陆昭手臂撑在她身旁,高大的身体牢牢压着她的,几乎令她动弹不得。 铺天盖地的压迫感袭来,令秦桑觉得呼吸都有些困难,手握拳放在胸口,决定先逃离他的禁锢再说,于是哑着嗓子求情道:“方才是我不该算计你,能让我先起来吗?” 她声线软软的,带着轻微的抖,胸口因为害怕和紧张而剧烈起伏着,眼神里带着示弱与祈求,可惜她不知道,自己现在这模样更让人有想要施虐的欲\/望。 陆昭被她看得半边身子都酥了,另外一半却yin得吓人,怕吓着她忙将身体再撑起来些,却舍不得放她离开。 将托着她脑后的手抽开,顺着细嫩的脖颈,慢慢挪到她红透了的耳垂上,好似把玩般轻轻揉捏,然后他将脸又往下压,哑着声问:“为何不戴我送你的耳坠?” 秦桑咬了咬唇,努力搜刮好听的话来说:“那耳坠太贵重了,我收在家里了。” 陆昭眯眼看着手下的耳珠被玩\/弄的又热又红,忍不住俯下\/身,用嘴唇摩挲着那颗圆\/润,也不知是说它还是说人:“怎么这么可爱。” 秦桑被他吓得浑身一个激灵,也顾不得其他,手掌用力推着他的胸想把他推开,可他虽然半醉不醉,身体却是巍然不动,她努力许久只累得自己气喘吁吁。 陆昭笑着一把抓住她的手,嘴唇仍贴在她耳边摩挲着道:“你最好不要乱摸,不然我不保证自己会做什么。” 秦桑累得一身热汗,感觉自己像一只被困在干涸地的鸟,手臂无力地垂下,认命般道:“你说过不会强迫我。” 陆昭鼻尖抵着她的耳垂蹭到脸颊,让她身上的药香味从鼻腔灌进四肢百骸,喉结滚了滚道:“我可没强迫你,你怕什么?” 他虽是这么说,但身体早已不受控制地被蛊惑,手指顺着脖颈往下滑,直到勾住她的衣襟,正要往里探,突然感觉侧颈被冰凉尖锐的东西扎着,酒瞬间醒了一半。 秦桑好不容易摸到地上的银箸,将箸尖用力顶在他侧颈上,看他动作终于停了,才偏过头大口喘着粗气。 陆昭在最初的惊愕之后,又露出不在乎的笑容,抬了抬下巴道:“你敢扎进去吗?” 秦桑脸颊还留着余红,目光却十分冷静道:“这地方在天柱穴和哑门穴之间,扎进去你不会死,但会很痛,还会流很多血,全身力气尽失,若不求我包扎,整晚上你只能等着血慢慢流干,陆大人想试试吗?” 陆昭挑了挑眉,手指停在她锁骨上,轻轻按了按道:“你我之间无需闹成这样。” 秦桑瞪着他:“那你先放我起来。” 陆昭想了想,终于偏过身体,撤掉对她的力量压制。秦桑握紧银箸坐起身,连忙将身体退到离他远些的地方,劫后余生般长吐出口气。 陆昭目光往下,挪到脖颈上的箸尖上道:“还不放手?你以为凭你那点力气,真的能钳制我?” 秦桑知道他说的没错,将银箸放下,觉得喉咙干得发痛,倒了杯茶一口喝尽,道:“让陆大人清醒些罢了。” 一室旖旎暂时被驱散,陆昭盘腿而坐,也倒了杯茶咽下满腹燥热,望向她的目光添了几分深沉,道:“我对你何时清醒过?” 他觉得自己只怕是中了什么蛊,才会为了个女子如此煞费苦心。 从她来送唐以临的遗信开始,一切就好像失了控。他难以控制地想她,想得到她,却又小心翼翼不敢冒犯。二皇子曾经笑话他,堂堂锦衣卫指挥使,大权在握,既然喜欢就带回府里,过段日子没有腻,再给个名分就够了。 可他知道秦桑是不同的,他明白她的心性,也克制不住心动,宁愿为她放下骄傲一退再退,生怕逼得狠了,她会离自己更远。 前几日进宫时,他得知她被困在山里,第一次心神不宁到差点办错了差事。在皇帝面前他向来冷静狠戾,从未想过会有为了一个女子患得患失的时候,那时他便知道,自己绝不能再放过她。 陆昭将手里的茶杯放下,抬眸看着就坐在不远处的女郎,鬓发有些散乱,耳垂上还留着未褪的红痕,无需费力,就能想到方才她躺在自己身\/xia的情景。 他刚才确实喝的有点多,这时酒意上头,需要很努力才能克制自己。可秦桑似是被刚才的惊吓耗尽体力,此时正抱着膝盖,挑桌上未凉透的菜来吃,看都未看自己一眼。 陆昭用手指摩挲着杯沿,朝她倾身道:“你真的一点不怕我会动你?” 第172章 喜欢 秦桑看了眼天色,现在大约才到子时,若他真不愿意放自己下船,还得再熬几个时辰才行。 她只知道她现在饿的要命,若不赶紧吃些东西,便没有心力应对后面的状况。 于是她慢悠悠将一块山药放进口中,虽然已经凉了,但厨子将这道菜做的十分可口,足以慰藉此刻的辘辘饥肠。 然后将头偏过来些道:“陆大人这般高傲之人,必定不屑于如市井登徒般,用最下等的手段得到一个女人。” 陆昭知道她故意用这话把自己架起来,笑着倒了杯酒道:“我本来就是出身于市井,你怎知我不想做登徒子?” 秦桑不置可否地继续吃菜,这时还是少招惹他比较好。 陆昭将那杯酒推过去,道:“菜都凉了,我去让他们再做一桌送来。” 秦桑忙不迭地点头,只盼着他能先出去会儿,让自己能透透气,不必一直处于重压之下。 可陆昭只是出门吩咐了一声便转回来,然后盯着她的脸笑问道:“很失望吗?” 秦桑淡淡垂下眸子,满腹的失望根本掩不住。看来外面他安排了人把守,自己是没法逃出这个房间了。 陆昭见她眉头紧锁,心里莫名不痛快,伸手过去试图按一按她的眉心,秦桑吓得往后一躲,抬头时正撞见他那双带笑的眸子。 陆昭歪着头用一只手托腮,另一只手点着她面前的酒杯:“你陪我喝喝酒说说话,我便保证不动你,如何?” 秦桑望着面前的酒杯,认真想了想,问道:“我能不喝酒吗?” 她现在需得保持清醒,喝酒是太过危险的事。 陆昭的笑容渐渐收了,手指勾着酒杯拎到自己面前一口饮下,抬眸时眼中蓄满了醉意,咬着牙道:“秦桑,你对我真的很不公平,为何只有我喝你却不喝,只有我为你倾心为你辗转反侧,而你却不为所动……” 秦桑一愣,没想到他会突然说出如此热烈直接的话语。 陆昭将身体靠过来些,如控诉般道:“你从开始就在骗我,你的身份是假的,名字也是假的,可我从未怪过你,还帮你在陛下面前讨到你想要的东西。你要查案,我会帮你,你想升官,想对付你父亲,我也可以帮你,到底还有哪里让你不满意,为何能对我如此狠心?” 他似是真的醉了,手指虚虚抬在半空指向她的心口,哑声道:“你真是够铁石心肠,一颗心比山间的石头还硬,我为你做了那么多事,你不仅不为所动,还对我如此算计防备,你有这么狠的一颗心,偏偏……” 他把头垂下来,懊恼地抹了把脸,用很轻的声音说完最后一句话:“偏偏我就是喜欢你……” 秦桑手指动了动,望见他双肩无力塌着,手撑着脸,似是已经醉到神志不清,她好像从未见过他如此脆弱失控的模样,一时间竟有些心软。 “其实……”她很轻地开口,然后倒了杯酒,将这句话给咽了下去。 其实,她也不是没有心动过。 但是她太明白陆昭是怎样的人,他对自己的喜欢是包含了控制在内,他会做一个自以为豪华的金笼将自己安置在其中,却根本不会考虑她到底想不想做笼中雀。 可偏偏她见识过另一个人的喜欢,他的喜欢像海,无处不在地包裹着她,托举着她,能任她自在的遨游与呼吸。 一旦想到成安,船里的时光就更觉得煎熬,思绪开始不受控的想念起他:他现在在做什么,会不会还在家中等待自己,会不会担心自己出事? 于是秦桑将酒杯放下,借着酒意柔声劝说:“你若真的喜欢我,现在就放我回去好不好?” 陆昭将手放下,露出微红的醉眼,过了许久他才笑了笑道:“急什么?时候到了,我自然会放你回去。” 秦桑叹了口气,她就知道陆昭不是轻易能改变的人,唯有盼着他能保持现在的君子行径,让这一夜快些熬过去。 彻底断了回去的念头,反而放松下来,等到重新做的菜上桌,她便大喇喇地吃了起来,陆昭手撑在腮边,就这么含笑看着她吃,有一搭没一搭地同她说话,偶尔看一眼湖畔风光,竟生出股奇异地宁静与温馨感。 秦桑始终保持防备,整晚都没有合眼,好不容易熬到第一缕晨曦升起,她倏地站起问道:“可以送我回去了吧?” 陆昭神情冷下来,道:“和我待在一起这么难忍受吗?” 秦桑腿都坐得有点儿软,扶着船舱道:“莫非陆大人要出尔反尔?” 陆昭也站起身,伸手扶住她的胳膊,紧盯着她的双目道:“不会,我说过的事,就一定会做到。” 秦桑已经疲惫至极,来不及思索他这句话的深意,当船终于靠岸打开舱门时,呼吸着外面的空气,有种重获新生的解脱感。 坐上回程的马车,秦桑才总算松懈下紧绷了一晚的神经。困倦在这时毫不留情地袭来,让她随着车厢的颠簸闭上了眼,迷迷糊糊睡去。 陆昭坐在她对面,他也有些困了却舍不得睡去,默默看着窝在车厢角落蜷缩着浅眠的女郎,车厢的颠簸显得她身子更加单薄,于是他叹了口气,倾身过去,将身上的大氅脱下搭在她肩头。 当秦桑转醒时,马车已经停在了杜宅的大门前,她心头雀跃又庆幸,推开车门被凌冽的冷风吹得缩了缩脖子,连忙拢紧了身上那件温暖的大氅。 她归心似箭地跳下马车,什么都没有在意,都忘了回头看上一眼。 陆昭也跟在她后面走了下来,站在离大门不远处,看着她跑上台阶敲开大门,朝着垂花门往里走,垂花门旁似有黑影晃了晃,然后什么东西掉落在地上。 他往前躬了躬身子,确定自己没有看错,抬起唇角转身对车夫道:“回去吧。” 此刻天色泛起鱼肚白,秦桑视线不再受阻,绕过垂花门,第一眼就看见被人抛落在地上的灯笼,里面的蜡烛已经熄灭,还冒着淡淡的青烟,惨白的灯笼纸落在土里,被冷风吹得孤零零地打着转。 第173章 特别 秦桑歪头看着那盏被无辜抛落在地上的灯笼,不知为何心头重重一跳,再看旁边泥土的痕迹,似是有人站在这里很久,只是不知为何,他并未出现在自己面前。 于是她连忙朝西苑跑过去,跑了几步突然意识到自己身上披着的大氅,毫不犹豫脱下扔在了一旁。 进了主院,就看见刚起来梳洗的张嬷嬷。 张嬷嬷晚上也并未睡好,一见她立即冲过去握住她的手道:“姑娘你总算回来了!这整晚上去哪儿了?” 她见秦桑冻得直哆嗦,连忙让银枝从卧房里拿了斗篷和汤婆子出来,把她全身包裹住,又心疼地握住她的手。 秦桑只来得及安抚她两句,立即问道:“成安呢?他在哪儿?” 张嬷嬷一愣,随即回道:“他刚回了房,现在大约已经睡下了吧。” 秦桑皱眉问道:“他为何刚回房?他去等我了吗?” 张嬷嬷露出为难神色,见她准备去成安门外敲门,连忙把她拽住,然后不顾秦桑的反抗把她拖回了屋子,认真道:“成安虽然和咱们待的时间久,但他毕竟是个成年男人。你是未出阁的姑娘,怎么能大清早随意去敲他的房门,万一被人看见了,你姑娘家的清誉还要不要?” 秦桑心说她的清誉早被陆昭毁得差不多了,于是焦急地问道:“张妈妈你告诉我,成安是不是等了我整晚?” 张嬷嬷摇头道:“这我哪知道,他这人神出鬼没的,我刚才问他是不是去等你了,他什么也没说,闷着头就回房了。” 秦桑总觉得心里不踏实,还是想起身去问,可张嬷嬷却用力拽住了她,用无比认真的语气道:“姑娘,成安的身份配不上你。” 秦桑被她拽的恍了会儿神,瞪着眼问:“你?你怎么?” 张嬷嬷摇头道:“你们莫以为我这个老婆子什么都不知道。我早就看出成安喜欢你,不然他那么木讷冷漠的人,怎么唯独对你不一般。可姑娘你也得听我一句,成安这人,首先长的就不够安分,哪有男子长成那副妖艳招人的模样,连郡主这样高贵的女子都对他一见倾心。以前在庄子里隐居倒还好,现在他进了京城的花花世界,还不定怎么拈花惹草呢,姑娘若和他在一起,得多糟心啊。” 秦桑很无奈道:“怎么长的好看,也成了他的罪过了?” 可张嬷嬷握紧她的手道:“除了这样,还有些你不知道的事。以前你去大理寺时,他就经常不在庄子里,不知道跑去了哪儿。总之姑娘你听我一句劝,成安绝非你的良人,你可莫要被他那张脸给蛊惑了!” 秦桑心里本就乱七八糟,被张嬷嬷这么一挑明,更觉得好像滚了个线团难以理清,她强硬地站起道:“无论如何,我现在要去找他,问问他昨晚是否等了我整晚。” 然后她不顾张嬷嬷的阻拦,拎着裙摆就往外跑,一路跑到成安门口,望着那扇紧闭的房门,突然又有些不知所措。 她举起手又放下,手指蜷起又松开,终是停在半空,用很轻的声音喊道:“成安,你睡下了吗?” 里面静悄悄的,一点儿回声都没有。 她于是走到窗户旁边往里看,好像看到有一豆烛光,在暗室内幽幽摇晃着,可就在她再开口询问时,那点光就灭了。 她怔怔站在窗前,心脏似被什么攥住拉扯,扯得又疼又酸。 以往无论什么时候,只要她开口,成安就会立即出现在她面前,这是唯一一次,他没有回应她。 她看着一缕晨曦从天际照亮房檐,后知后觉地用胳膊环住身体,觉得这个冬日实在是冷透了。 而在一墙之隔的房内,成安抱着腿坐在床上,望着晨曦从窗户里溜进来,只要他站起身,就能看到她的影子伫立在门前。 可他很快想到刚才在院子里看到的那一幕:两人浑身酒意,在朦胧的晨色中分别,她身上还裹着属于男子的大氅,陆昭送别她的眼神充满着不舍,如此柔情蜜意的画面,显得自己像个可笑的闯入者。 于是他狠下心吹熄了灯盏,用被子将自己包裹起来,假装没听到外面的呼喊。 秦桑没有在他门口站太久,她还得赶去大理寺应卯。 梁旭看到她一脸欲言又止,但周围八卦的眼神太多,待到两人走到僻静处才问道:“昨晚许多人看到你上了陆昭的画舫,你没出什么事吧?” 秦桑早猜到会如此,笑了笑道:“放心,我没事。” 梁旭捏起拳头:“今早有人胡乱议论你,我帮你教训他们了!” 秦桑心中感动,道:“多谢梁大哥了。但是嘴长在别人身上,无需理会他们怎么说,我问心无愧就行了。” 她虽然豁达,梁旭还是为她抱打不平,心里把陆昭骂了几百遍,怎能这么肆无忌惮,毁人家年轻女子的清誉。 秦桑却不想再纠缠此事,问道:“今日有什么案子要办吗?” 这时,江闫走了过来,看见秦桑,笑得意味深长道:“寻常的案子,就无需劳动你了,你毕竟是个女子,理应多受些照拂。” 秦桑觉得这话十分刺耳,立即回道:“江大人何出此言,我既然做了大理寺的女官,就不该玩忽职守。若是考核出了问题,江大人也讨不到好处吧。” 江闫脸色有些难看,他原本是想着这女人竟然有本事搭上陆昭,他就该给锦衣卫指挥使一个面子,没想到马屁拍在马腿上,人家根本不领你的情。 于是他板起脸道:“义庄里运来了具焦尸,你想去验现在就去吧。” 要知道仵作验尸也是分等级的,腐尸和焦尸就是他们最不愿意面对的尸体,不光难度大,那股子味道谁也受不了。 江闫故意让她去验焦尸,就是有心给她个教训,可他不知道,秦桑宁愿和尸体打交道,也好过面对一群嚼舌根的同僚。 那具焦尸处理非常麻烦,傍晚回到杜家,秦桑已经累得手都抬不起来了。可院子里却没有看到成安的身影,连忙问张嬷嬷道:“成安去哪儿了?” 张嬷嬷挑了挑眉道:“大早上就出去了,谁知道他去干嘛了。” 直到晚饭时,成安都没有回来,秦桑一顿饭吃的心不在焉,听到外面有声响就立即冲了出去,跑到花架下堪堪停住步子,用寻常的语气招呼道:“你回来了?” 成安看了她一眼,点头应了声,然后从她身边走过回了房间,态度礼貌而疏离。 秦桑呆呆站在原地,直到花架上的花瓣被风吹拂着钻进衣领,才突然惊醒般打了个哆嗦。 她直到这一刻才清晰地感受到,以前的成安对自己和对别人是不同的,是专属于她的特别。 而现在,这种特别好像已经消失了。 第174章 私奔 接下来的两天,成安对她都十分客气,挑不出有哪里不对,就好像两人是共同生活在西苑里的主人和客人,只在碰面时说上一句话。 大多时候成安都是沉默的,就像他以前面对其他人一般,望向她的双眸里也只有沉静与淡漠。 连张嬷嬷都发现了不对劲,有天抓着秦桑问道:“成安这是怎么了?怎么看起来古古怪怪的。” 秦桑原本刻意忽略的沉疴被她挑开,整颗心都冒出酸水,将手里的书往旁边一扔,道:“大约是他想通了,不愿再缠着我了。这也没什么不好,您不是对我说,成安并非良人吗?” 张嬷嬷思索着抹了抹鬓发,道:“可姑娘你看起来并不像开心的样子啊?” 秦桑把嘴角往上扯,露出个做作的笑容道:“有什么开不开心的,我最近查案忙得很,他不来缠着我、烦扰我最好,最好以后都别……” 她话还未说完,突然听到院子里传来一声甜甜的喊声:“成安哥哥,好久不见了!” 她转身朝外看过去,只见永嘉郡主披着玉色斗篷走进来,毛茸茸的领子更衬着一张脸妩媚动人,她小跑到成安身边,石榴红的裙角轻轻飞扬,笑得格外明媚。 秦桑想也不想,立即走出去问道:“郡主你怎么来了?” 郡主一见她,马上露出要哭不哭的表情,大声控诉道:“皇帝舅舅真的要给我和永宁侯赐婚了,你说这可怎么办啊!” 秦桑听得一惊,连忙拉住她坐下,正好这时厨房送来一桌菜,郡主心中悲愤,让张嬷嬷拿了几壶酒过来,边喝边说完前因后果。 原来是昨日皇帝在宫中设宴,席间请了长宁侯和长公主,酒席过半,皇帝便借着酒意,说长宁侯这些年因为保家卫国,耽误了自己的终生大事,既然他是孤身进京,就不该让他孤身回去。 然后皇帝话锋一转,说永嘉郡主和永宁侯年纪相当,性情也相合,正好能凑成一对。 长公主当即要拒绝,可皇帝心意已决,借着酒劲发了火:说郡主十几年承受皇恩,一直被当成公主宠爱,现在也是时候回报皇家,承担起应有的责任,同长宁侯一起为大姚守护边关的安宁。 他把话说到如此地步,长公主一时也想不出拒绝的理由。长宁侯看皇帝已经带了愠怒,只说自己要考虑几日,并未当场拒绝。 郡主哭哭啼啼说完,连喝了几杯酒,脸都有些发红,她用帕子擦着泪道:“要我说那个杨遇,必定是贪图本郡主的美貌和家世,现在在皇帝舅舅面前拿乔,可他迟早会答应的。到时候我就真的没法子了,非得嫁给他不可!” 秦桑无奈笑道:“你放心,他不会是这样的人。” 郡主把头埋在她怀里,止不住地抱怨:“我才不要和他去西北,我根本就不认识他。听说他和夷人对战时,还会食人啖血呢,秦姐姐你见过他吧,你老实告诉我,他是不是长的很丑?” 秦桑很诚实地摇头道:“他长的一点儿也不丑。” 郡主吸了吸鼻子,朝成安一指道:“那有他好看吗?” 秦桑偷偷瞥过去一眼,见成安神色平静好似什么都没听到,依旧诚实地摇了摇头。 这世上也没有几个男子会比成安好看吧。 郡主又大哭起来,眼眶都哭红了:“我永嘉郡主的夫婿,就应该是全天下最好看的男子,不然怎么配得上我,秦姐姐你说对不对?” 秦桑无奈地揉了揉她的发顶,道:“你若真不想嫁,我去和长宁侯说说,让他不要答应陛下。” 郡主双眸间泪意还未消退,被她说得立即泛出光亮:“你真的能说服他吗?” 秦桑却不敢轻易应允她,她能猜到皇帝让郡主和哥哥成亲的用意,是想用皇家的眼线钳制他在西北的势力。若是哥哥强行拒绝,只怕会引起皇帝的忌惮。 她突然想到一件事,又问道:“那个宴席上,陆昭是不是也在场?” 郡主忙不迭地点头,道:“就是他这个天杀的向皇帝舅舅提议让长宁侯娶我,你说他是不是看我不顺眼,非得把我赶出京城去?” 秦桑立即想到陆昭在船上曾说过:“我不会允许任何人成为我的对手,不管长宁侯,世子或是什么护卫,谁都不行。” 原来他早就安排好一切,连郡主的婚事都是其中的一环。 而且将郡主嫁给长宁侯,可以彻底断绝她与四皇子联姻的可能,三皇子和四皇子也就难以借助长公主的力量得到储君之位。 想到这人在暗地里布下这么大张网,所有人都是他的棋子,秦桑心情突然变得十分烦躁,郡主则想起陆昭最近在城中的风言风语,咬着牙控诉道:“陆昭这人不什么好东西,秦姐姐你可别被他蛊惑了,万万不可同他在一起。” 秦桑刚想说话,突然看见旁边一直坐着的成安站起身,似乎不想听她回应,心头一慌,连忙大声道:“我同他本就什么事都没有。” 偏这时郡主看见成安要离开,忙不迭地跑过去,大声喊着他的名字,也不知他到底有没有听见自己这句话。 成安的脚步停了,不知因为听到她说的话还是听到郡主的呼喊。 他转过身来,眼眸淡淡垂着,还未开口,郡主突然拉住他的胳膊,借着醉意道:“成安,我不想嫁给长宁侯,要不然你带我私奔吧,咱们离开京城好不好。” 秦桑倏地站起,心口剧烈跳动,几乎下意识地等待成安反驳或是拒绝。 可他只是站在那儿,黑眸沉沉地望着她,不知在想些什么。 第175章 我不要你走 风把树叶吹得沙沙作响,空气里还留着浓郁的酒味,三人都站在门边,半掩的房门被冷风吹开,可好像并无一人察觉。 终于,是成安先动了,他一点点将衣袖抽出,对郡主道:“你喝醉了。” 郡主扁了扁唇,带着哭腔道:“我没醉!皇帝舅舅说我享受了皇家的恩宠,那这些我都可以不要,我才不要嫁给见都没见过的人,还要嫁到西北那么远,万一他打我怎么办啊,娘亲都没法为我撑腰!” 秦桑在旁轻轻叹了口气:郡主十几年过得潇洒恣意,连皇子的求爱都不放在眼里,哪里能接受皇帝这般乱点鸳鸯谱。 她只能尽力劝道:“郡主你先冷静下来,离开京城你能去哪里?又靠什么谋生呢?” 可郡主仰着头看向成安道:“你带我走好不好,我会找我娘亲要一大笔银钱,咱们找个小城镇,做点小生意,或者买一片庄子,谁也找不到我们。” 她哭得小脸通红,眼神里带着殷切的祈求,尖巧的下巴微微扬起,这神态让任何一个男子看了都难以拒绝。 秦桑突然有点儿紧张地看了成安一眼,可他仍是那副淡漠的神情,过了一会儿才开口道:“这儿不方便,我们换个地方说吧。” 郡主立即雀跃起来,用衣袖擦了擦泪,忙不迭跟着成安走出去。 秦桑呆呆站在原地,直到被门外灌入的冷风吹得缩了缩脖子,才走到门前,用了很大的力气将门“砰”地关紧。 她坐下手指用力抠着桌案,反复想着成安那句“不方便”,心里不知是何滋味,想要冲出去大骂他一顿,又想扶在桌案上大哭一场。 最终她只是拿起来酒壶,猛灌进几杯酒,火辣的酒液流进喉咙,让她忍不住龇牙咧嘴地咳嗽几声,眼角和鼻头很快就红了,她猛地吸了吸鼻子,暗骂自己怎么这般没出息。 成安从来就不属于她,她在很久之前就明白这点,并且做好了他会离去的准备,既然如此又有什么好伤心的呢。 另一边,成安领着郡主走到廊亭里,转过身低头看着她问:“你真的想我带你离开?” 郡主被冷风一吹,人倒是清醒了些,她拢了拢身上的斗篷,楚楚可怜地道:“我认识的其他男子都对我另有所图,想来想去,能带我走的也只有你了。” 成安抱着胸又问:“你对我一无所知,为何敢信我?” 郡主眨了眨眼,理直气壮道:“秦姐姐这么信任你,那我自然也可以信任你。” 成安飞快答道:“可你和她不同。” 郡主未想到他说得这般直白,有些挫败地鼓起脸道:“有什么不同嘛?” 成安却不答反问:“你为什么喜欢我?只因为我长的好看吗?” 郡主怔怔点头,道:“是啊,你是我看过长得最好看,还敢对我不假辞色的男子。” 她说得这般坦诚,连成安都听得微弯了下唇角。 可他下个动作却完全打破郡主的预料,只见他从怀中掏出把匕首,刀尖对着脸颊道:“若我把这张脸毁掉,你还会喜欢我吗?” 郡主被他吓得酒都醒了一半,颤声道:“你做什么吓唬我!” 可成安的神情非常平静:“若你因为这张脸非要我不可,那我也只能把这张脸给毁掉了。” 郡主没想到他会这么疯,被吓得后退两步,带着哭腔语无伦次地道:“你不愿就不愿嘛……干嘛弄成这样……我又不是什么巧取豪夺之人……” 成安却歪了歪头道:“秦桑第一次见我时,我的样子非常糟糕,那时我连活着的心力都丧失了,浑身都是血洞,大概比毁容还要难看。” 像被损毁的布偶般破败不堪,只剩一缕魂魄撑着残破的躯体。 然后他轻轻弯起唇角道:“这就是你和她的不同,无论我变成什么样,她都会陪着我的,她不会害怕我,也不会丢下我。而郡主身边,也有这样的一个人。” 他看着郡主震惊的脸,缓缓道:“那人是你的母亲长公主。若你一意孤行离开,长公主会很伤心。” 见郡主听得似懂非懂,成安上前一步,柔声道:“先回去吧,再晚了天更冷了,长公主会担心。” 这是他对她唯一一次温柔地说话,无关男女情爱,更像她的兄长。 郡主突然有点鼻酸,酒几乎全醒了,才发现自己想要随便拉个男人私奔的决定有多么任性,若娘亲知道了会有多伤心,于是她用力吸了吸鼻子道:“我知道了,谢谢你,成安哥哥。” 当成安回到暖阁时,屋子里都是氤氲的酒气,此时天色已经变暗,房内没有点灯,仅留一点微弱地天光照着趴在桌上那人。 秦桑听到响动抬起头,昏暗中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黑影走进来,慢慢朝自己走近,她手托着下巴认真想了下,一把拽住他的衣摆,轻声唤道:“张妈妈,我很难受。” 来人的身体僵了僵,随即有一只手放在她额头上,手掌上微凉的温度,驱散了因为酒精带来的燥热感,秦桑舒服地轻哼了一声,将脸也贴在他的掌心蹭了蹭,轻声问道:“成安是不是不会回来了?他不要我了,对不对?” 成安的掌心颤了颤,随即捧起她的脸问认真问道:“你想让我离开吗?你以前不是说过,若我找到想做的事,随时都可以离开,可以去任何想去的地方?” 秦桑满脸是泪,来不及分辨面前之人到底是谁,慌张地抱住他的腰大声道:“我不要你走!你答应过会一直陪着我,就不能食言!” 她越说越觉得心口像被什么狠狠扎着,索性扯着他的衣摆大哭一场,将这几日的委屈和不安一股脑儿宣泄出来,然后将眼泪鼻涕全用他的衣摆蹭掉。 她狠狠发泄过后,心头总算松快些,仰头看着他,抖动的眼睫下还挂着泪珠,软着声地问道:“那你会走吗?” 成安用手托着她的下巴,似是叹了口气道:“你不要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我会忍不住。” 秦桑皱了皱眉,脑袋里根本反应不过来:那种眼神是哪种眼神? 可很快,一只手掌落下捂住了她的眼,她困惑地眨了眨眼,睫毛轻扫过他的掌心,让那块肌肤迅速变得滚烫。 黑暗之中,她能感觉他呼吸带来的清冽气息越来越近,随即,唇瓣被什么轻轻碰了下,好像蝴蝶翅膀轻扫过花蕊,只触一下便分开。 然后挡在面前的手掌挪开,视线被成安那张过于漂亮的脸占据,他难得显得有些紧张,眼神期艾地问道:“你会觉得讨厌吗?” 秦桑不知为何红了脸,手指搭在唇上,怔怔地摇头。 成安弯起嘴角,露出足以让她心旌神荡的笑容,道:“不讨厌就是喜欢了。” 第176章 告白(上) 这句话好似一颗石子投进湖心,开始只是微小的一点涟漪,然后波纹慢慢扩散,终是掀起一场惊涛巨浪。 此刻外面的天色越来越黑,张嬷嬷提着盏灯笼,走到暖阁外敲门问道:“姑娘还在里面吗?我看见郡主刚离开了,成安跑去哪儿了?” 秦桑正准备开口,突然有一只手握上她的手背,昏暗中她唯一能看清的,就是他亮得惊人的眸子,然后有灼热的呼吸带着气声落在她耳边道:“别告诉她。” 秦桑手攥着衣襟,压抑过快的心跳,根本没有思索的余地,哑声回道:“我饮多了酒,先在这儿歇歇,妈妈不用管我了,先回去歇着吧。” 张嬷嬷觉得有些奇怪,可姑娘已经发话了,她也不好再说什么,提着灯笼转身回房。 两人在黑暗中屏气凝神,看着窗外的光亮渐渐远离,突然生出一种背着长辈私会之感,忍不住都偷笑了出来。 秦桑这时才发现,搭在自己手背的那只手一直未挪开,那人还得寸进尺,将修长的指节一根根插\/进她的指缝中,与她十指紧紧交握。 她的脸瞬间涨红,却并未将手抽出,撇过头道:“若是张嬷嬷知道我为了你骗她,还不知会气成什么样呢,说不定马上把你扫地出门。” 成安的声音似乎藏了丝笑意,凑近她问道:“那你为何要听我的?” 秦桑的心跳得更快了,此刻她的眼是红的,鼻尖也是红的,脸颊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看起来应该十分狼狈,可她能感受到面前那人专注的目光,好似自己是这世上最值得凝视的珍宝。 也许是因为他的那句喜欢,也许是想要和他多待一会儿,就在这静谧的不被任何人打扰的屋子里,只有他们两个人,穿透黑暗只看到彼此的眼。 两人就这么静静对坐着,直到交握着的手心都出了薄汗,可谁也没有把手放开,秦桑终于试探着开口:“你不和郡主走了吗?” 成安轻轻摩挲着她的小指,道:“我从未说过要和她走。” 秦桑突然有点儿赌气,仰起头道:“那有什么话是我不能听的!” 成安将十指收紧道:“我已经说服她了,她不会再赌气找人私奔,更不会找我。” 秦桑眨了眨眼,忍不住好奇起来:“你是怎么说服郡主的?” 毕竟郡主随着心性恣意惯了,她决定的事、看上的人,哪里是能轻易放弃的。 成安答得十分坦然:“我问她是不是就喜欢我长的好看,如果是,我可以毁掉容貌。” 秦桑吃惊地瞪着他,略微不满道:“你干嘛吓唬她!” 成安此时一刻都不愿浪费给别人,将头靠在她的肩上,语气有些可怜道:“我不知道你会哭,不然我什么事都不会避着你。” 秦桑疑心他在故意卖惨,硬起心肠继续控诉道:“你还故意不理我呢,好几日都躲着我!” 成安将头抬起来些,目光直直与她对视道:“因为我嫉妒。” 秦桑听得一怔,刚想开口,又听他很快地说道:“那天我等了你整晚,到了凌晨,才看到陆昭把你送回来。于是我告诉自己,如果你已经做了选择,我便只能遵从你的选择,我也曾经想过离开,再不要出现在你面前,不必让你困扰……可我还是有些舍不得……” “不是的!”秦桑听得一阵慌乱,连忙解释道:“那天是他强迫我上画舫的,我想跑但是船又开走了,那天的湖水太冷,我没法跳船回来,只能待到他愿意放我走。” 说完这番话,屋内突然陷入了沉默,只剩下两人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黑暗里,她看不清他的表情,这让她感到有些着急,想要站起来点灯,可被他握住的那只手突然被施了力气,让她整个人撞进他怀里。 他的怀抱宽阔而结实,被自己脸颊压着的胸膛有力地起伏着,秦桑被铺天盖地袭来的气息弄得有点发晕,从未像这般体会到,成安已经是个成熟而强壮的男子,有欲\/望也有侵略性。 可她刚想逃脱这个令她脸红心跳的拥抱,成安已经伸手温柔地按住她的肩,下巴轻蹭着她的发顶,声音似有些委屈地问:“那你喜欢他吗?” 秦桑很快地摇头,脸颊擦过他的衣襟,发出轻微的响动声,她的声音无比坚决:“我不喜欢他,也从来没有选择过他。” 成安的呼吸平顺了一些,很快又问道:“那你喜欢我吗?” 秦桑一口气提到胸口,梗在那里差点让她忘了呼吸。 耳朵贴着的心跳越来越快,让她觉得快要失控,不知被什么驱使着,伸手在他胸口处按了按道:“这对你很重要吗?” 成安也伸手贴着她的手背,好像将一颗心交托在她手上,垂下头,在她耳边一字一句道:“是我毕生所求。” 他的声音温柔而深情,令秦桑突然觉得有些鼻酸,同时有些早已埋藏的幼芽自心底毫无阻碍地生长,开出一朵朵饱满的花束。 她在那一刻明白了自己的心意,那些患得患失,无来由的不安和欣喜,都突然有了归处。 于是她放任自己沉溺在他温柔的怀抱之中,轻轻抬起眼,自黑暗中凝视着他道:“喜欢的。” 她能感觉搂住自己的身躯震动了一下,随即他的胳膊缠绕上来,用力将她搂紧,将两人的身体密不可分地紧贴在一处,似是害怕松手就会从梦中惊醒。 等他的呼吸终于能顺畅些时,才用鼻尖蹭着她的耳垂坦白道:“其实我刚才说了句谎话。” “嗯?”秦桑还有些迷糊,不懂他说的什么。 成安目光垂落在她小巧的耳珠上,用牙齿轻轻咬上去,道:“我不会放手的,无论什么时候都不会!” 那天清晨他确实疑心她已经选择了陆昭,刻意与她疏远,只是想赌一把,赌她能因此认清自己的心意。 幸好,他赌赢了。若是赌输了,他不敢保证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把她留在自己身边。 秦桑还是不太明白他的意思,耳垂被他弄得发痒,挣扎着坐直问道:“什么不会放手?” 成安却突然笑了笑,道:“我给你看样东西。” 第177章 告白(下) 然后他站起身,终于点亮了油灯,随即将油灯举到她面前,隔着暖黄跳动的灯光,认真看着她的脸。 刚才在黑暗里还能大胆袒露的心事,此刻突然被照得纤毫毕现。 秦桑延迟生出害羞,她觉得自己现在的模样一定糟糕透了,于是一把捂住他的眼道:“不许看!” 成安嘴角往下压,很轻地道:“可我很想看。” 他的声音听起来太过委屈,令秦桑忍不住心软起来,可她想了想,索性将手往上挪,把他绑得整齐的发髻弄乱,又恶劣地在他脸颊揪出一道红痕。 成安眨了眨眼,很乖巧地任她“糟蹋”自己,最后倒是秦桑先沮丧起来:真可恶,这人什么模样都是好看的呢。 成安似乎看出她的心思,微微倾身,手指托着她的脸颊摩挲着道:“你也很好看,什么时候都是最好看的。” 没了黑暗的遮掩,亲昵都显得无比羞涩,秦桑红着脸偏过头道:“你刚才要给我看什么?” 成安笑了笑:“是证据。” 秦桑奇道:“什么证据?” 成安大言不惭:“你承诺和我永不分离的证据。” 秦桑一脸惊讶,她什么时候承诺过这个了。 可成安黑眸闪动,似乎在思索着什么,她被灯火映照的脸太过美好,像他在梦中才能触碰到的一切,所以他突然想要等一等。 现在给她看纹在心口的那片的桑叶,也许还有些太早,也许会吓着她。 他不愿她触碰到自己任何一点的偏执或是阴暗处,她喜欢看他笑,他便会一直对她笑,要把他所有最好的东西都给她。 可秦桑迟迟得不到答案,好奇心上来了,整个人凑到他面前,眯起眼问:“你到底想让我看什么?” 成安看着她陡然贴近的脸,头往旁边偏了偏,一声轻微的声音之下,烛火又熄了。 秦桑愣在一片黑暗中,本能地拽住了他的衣袖,皱眉正要抱怨,突然被人揽着腰压了下去,四周一片寂静,衬得彼此的心跳声越来越剧烈。 她只来得及吐出个“你”字,很快被贴过近的呼吸弄得不敢开口,那人的手指轻轻攀上她的唇珠摩挲,他指腹很热,带着层薄茧,触在唇上麻麻的还有些痒,秦桑不知该怎么办,只能紧紧闭上了眼。 她不知自己为什么没有躲,也许成安这个人本身就会让她觉得安全,无论他变成什么样,都不可能伤害自己。她能感觉那道灼热的呼吸越来越近,从鼻尖贴着脸颊游走,最终落在她的眼皮上。 那是很轻的一吻,甜蜜且虔诚,似是宣告,也是对她最忠诚的守卫。 秦桑的心在这一吻中轻轻漾开,她勾了勾唇角,并未把眼睛睁开,只是将头往他怀里靠了靠道:“我有些困了。” 成安将手搭在她眼皮上,柔声道:“你先睡,待会儿我送你回去。” 秦桑放心地将头靠在他的臂弯里,被他气息包围得很有安全感,呼吸渐渐沉下去,很快就沉入了梦乡。 成安一只手臂任她靠着,另一只手捏起她的手,放在手心把玩,与她十指交缠在一处,笑得十分满足。 当秦桑再度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躺在卧房床上,迷迷糊糊实在记不清成安是怎么把她带回来的,幸好今日她不当值,索性放任自己又多睡了一个时辰。 等到她再睁开眼,外面已经是日头大盛,她坐起在床上愣怔了一会儿,正准备下床突然在手边摸到一样东西。 拿起来一看,发现是成安昨日束发的发带,她心有所感,往枕头下摸索发现还有张字条,写着:“怕你忘了昨日的事,留着提醒你。” 秦桑拎起那条青色的发带放在眼前,想起昨日是自己任性地把它给拽了下来,然后又想起在那间暖阁里发生的一切,脸上微微发红,却怎么也压不住笑意。 这时,张嬷嬷突然在外面喊道:“姑娘快起来吧,长宁侯来了。” 秦桑心头一喜,连忙将发带和字条收好,张嬷嬷很快端着水盆进来,伺候她梳洗后,将她领到了花厅。 然后张嬷嬷让厨房做了些温补的羹汤送来,吩咐杨遇一定要喝下,说他小时候畏寒,冬日里更需要进补。杨遇虽然不记得张嬷嬷,但对这位长辈感觉十分亲切,虽然他在西北早已不知畏寒,但听着张嬷嬷絮叨叨地交代,还是微笑着一一应下。 张嬷嬷交代完这些,知道他们兄妹必定有事要聊,贴心地出去守在门口,不让别的下人有偷听的机会。 秦桑看杨遇低着头一口口喝着羹汤,托着脸感慨地道:“上次看你在我面前喝汤,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 杨遇抬眸笑了笑,道:“我今日来是给你报喜的。” 秦桑惊讶地问:“哥哥有什么喜事?” 杨遇却摇头道:“是你的喜事,我找到你师父宋义了。” 秦桑激动地站起来,紧张地攥起手心道:“真的吗?他现在怎么样?” 杨遇将汤盅放好,用帕子擦了擦嘴道:“你放心,他并没什么事,只是被关的久了有些虚弱。我已经派人把他送回京城,再过几日应该就能让你们相见了。” 秦桑心头一颗大石落了地,眼角眉梢都是喜悦,杨遇看她这模样,心里也觉得畅快,端起旁边的茶盏随口道:“对了,我刚才进门时,看见了你那个护卫成安,我总觉得他……” 秦桑眼眸闪亮,立即道:“是啊,他说他喜欢我了。” 杨遇一口茶差点喷了,他好像没有问这个吧。 可秦桑很快地说了下句话:“我告诉他,我也很喜欢他。” 杨遇瞪大眼看她,为她的大胆一时说不出话来。 可秦桑却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羞耻的,她本就不在乎什么外人口里的什么名声评判,望向杨遇的眼神无比清澈地道:“因为你是哥哥,所以我一刻也不想瞒你。” 杨遇终是吐出口气,摇头笑了笑,心头五味杂陈,可他很快想起了今天来的另外一件事,皱起眉问道:“你知道陆昭已经向陛下提出,会请他赐婚吗?” 第178章 多了位夫人 秦桑一听到这个名字,满脸的笑容就淡了。 她想了想,问道:“哥哥希望我嫁给陆昭吗?” 杨遇把茶盏放下,道:“若你对我说喜欢的人是他,我可要生气了,可我也不敢教训你,你说我这哥哥当的多不容易。” 秦桑忍不住笑出来,以陆昭现在的权势,哥哥愿意站在自己这边,让她觉得宽心了不少。 杨遇自然也听过城内那些传闻,只是他忙于宋义的事,无暇顾及这些风言风语,今日来本来也是想问问她对陆昭的态度。 如果喜欢暂且罢了,如果不喜欢,他可不想轻易放过陆昭:他凭什么这般霸道妄为,将妹妹宣告为他的私有物。 可不喜欢,也有不喜欢的麻烦。 杨遇手指在桌案上轻敲,沉吟道:“但我看陆昭是非娶你不可,他为你闹得满城风雨,你毕竟是陛下亲封的大理寺女官,所以圣上特意宣他到御前,问他究竟要做什么?陆昭说他对你情根深种,跪下求圣上为你们赐婚。圣上听得龙心大悦,觉得你们成亲会是一段佳话,连圣旨都拟好了,只等着他出了丁忧之期就宣旨。” 秦桑没想到陆昭已经做到如此地步,咬着唇恨恨道:“就算是抗旨,我也绝不会嫁他。” 杨遇眼眸闪动:“若是抗旨,此前做的一切可就白费了,你甘心吗?” 秦桑沮丧地垂下肩,她何尝不知,若是抗旨自己能留下性命就是万幸了,还谈什么做官查案,她走上这条路就预想过可能会失败,可若这失败是因为一个男子,实在是太过憋屈不甘。 杨遇见她这模样于心不忍,露出个安抚的笑容道:“我若是信我,哥哥会想法子帮你。” 秦桑突然想到郡主的事,问道:“那郡主呢?你真的要娶郡主吗?” 杨遇一听便压下唇角,面容多了几分阴沉。他根本不在乎郡主到底是什么人,任谁知道自己身边被安放一枚棋子,必须带她回西北作为自己的掣肘都不会觉得快活。 秦桑就是担心他会这般想,连忙道:“郡主其实也不想被这么安排,她是个很好的女子,她也想反抗的。其实你可以和她见上一面,好好同她聊一聊。” 杨遇揉了揉额角,没想到他们兄妹俩的婚事都要被皇家安排,一时间还想不到破局之法。 可他不想看到秦桑烦恼的模样,仍是笑了笑道:“你就别操心我了,我的事我自己会想法子解决。” 秦桑这时突然想到一件事:“皇后曾经对我说过,如果我不想嫁给陆昭,可以去找她。” 虽然她也不明白为何皇后要帮自己,于是垂眸道:“可我也不知道皇后是不是真的会帮我,你说,她身份如此尊贵,为何会帮我呢。” 杨遇手指摩挲着下巴,沉吟片刻道:“也许你真的可以去找皇后试试。但是成安的身份过于低微,你身为帝后亲封的女官,在民间素有声誉,若是嫁给这样一个无名之辈,只怕……” 秦桑撇嘴打断他道:“我是什么人,和我嫁给什么人有何关系?难道我嫁给陆昭,就能借助他的权势高人一等?” 杨遇听得哈哈大笑道:“很好,不愧是我妹子,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会帮你。” 秦桑心中生出暖意,随即挑眉道:“张嬷嬷让你喝的羹汤还没喝完呢,你若不喝完,她待会儿可要说我了。” 杨遇没想到自己这么大了还得被管着喝汤,但他早已没有童年的记忆,有记忆起只记得义父对自己严厉操练,这时难得体会到缺失的温情,于是听话地一口口将剩下的羹汤喝完。 当他离开杜家回府时,看见埋在浓云后的红日,此刻已经艰难地冒出头来,为氤氲的白霜描上层金边。 因为是去找秦桑,他刻意没有带任何随从,只坐了辆低调的马车出行,马车停在侯府门前时,他刚要唤人过来,突然看见院墙旁鬼鬼祟祟站着个年轻女子。 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个背影,但也能从首饰打扮看出她必定出身勋贵人家,本朝女子虽然不受严苛的礼教束缚,也不至于有闺秀大胆到男子门前晃悠。 更别提她身边那个婢女打扮的,还一直扯着她的衣袖,似是小声催促她离开。 杨遇轻轻皱起眉头,他想了想,对车夫道:“把你的衣服脱了。” 永嘉郡主在院墙外蹲守许久,侯府进出的都是兵士,她怎么看也找不着像长宁侯的男子,心中无比沮丧。 偏这时身后的婢女还怕得要死,一直在她耳边嘀咕:“郡主,咱们还是回去吧。你要见长宁侯,直接同长公主说不就行了,这么偷偷摸摸守在这儿,让人看见了多不好。” 郡主瞪她一眼:“你懂什么!我直接和他见面,他若是觊觎本郡主,必定会装得道貌岸然,所以我要偷偷来看,看他私下究竟是什么人,最好能看看他是怎么对下属的,这才能看出一个人的本心。” 婢女知道郡主一向大胆,没想到她会大胆到这个地步。长宁侯府驻兵严密,哪里是随便闯的地方,若被长宁侯发现了……她忍不住在心中阿弥陀佛乱念一通,希望郡主运气一定要好些。 偏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个低沉的男声问道:“你们在做什么!” 两人魂都快吓飞了,婢女差点尖叫出声,幸好及时被捂住了嘴,郡主一脸怒其不争地看着她,随即挺直胸膛,目光自面前的男子从头到脚扫了一遍,问道:“你是?侯府的下人?” 穿着马夫衣裳的杨遇从善如流地点头,又问道:“敢问两位姑娘是何人?” 郡主眼珠一转,心想看不到他如何对旁人,直接从旁人口中打探也是不错,于是朝他露出个堪称和善的笑容道:“你可知道我是谁?” 见面前的男子神情疑惑,郡主故意露出羞涩神色,信口胡诌道:“我姓宋,是御史家嫡女,我爹娘正和你们家侯爷议亲,我想来偷偷看一眼未来夫婿。” 郡主心里打好了算盘:反正这事若败露,他们也找不着她瞎编的那位宋娘子。若是她真的被逼嫁进来了,除了名姓是假的,也不算是说谎。 杨遇眯了眯眼:没想到短短几句话,自己又多了个夫人。 可他面上还是配合地露出惊讶神色道:“既然是未来主母,为何不直接进门去找侯爷。” 郡主垂下眸子,一副柔弱无助的神态道:“我听说,你们家侯爷会用鞭子打人,是不是?” 第179章 像你这样 郡主身型娇小,扮起柔弱可怜煞有介事,杏仁似的眼珠却飞快地转动一下,矫揉造作中透出几分可爱。 杨遇将落在她脸上的目光收回,故意迟疑地朝她上下打量一番,道:“姑娘这身板……只怕不经打……” 郡主被吓得愣住,她只是随口试探一句,怎么就把实话问出来了。 她惊讶地忘了自己还是柔弱的御史千金,义愤填膺道:“他打你们了吗?就算是下人也不该拿鞭子打吧,亏他还是侯爷呢。” 杨遇眨了眨眼道:“我没说侯爷会打下人啊。” 郡主皱起眉:“你的意思是他只打老婆?” 杨遇本来只想逗她,被她这句话弄的差点没控制好表情,低头轻咳两声,才又摆出迷惑表情道:“姑娘为何会这么问?” 郡主也被他弄迷惑了,到底是自己有问题还是他有问题?怎么绕来绕去,好像什么都没说。 杨遇这是正色道:“因为姑娘突然说侯爷会用鞭子抽人,我听着奇怪,再看姑娘这身板,大约是不经打的,就随口说了出来。” 郡主被他气着了,这也能随口说!结果他们在这儿说了堆废话,自己问的问题他根本没有答。 她转头又想了想,疑心这人是故意同她绕圈子,毕竟长宁侯是侯府主人,总不好对着未来主母妄议自家主子。 于是她放软语气道:“这样,你好好答我,我给你赏钱如何?” 杨遇摸了摸下巴,道:“那便看姑娘能出多少银子了?” 郡主倒是松了口气,能用银子解决的事都不算事,于是笑眯眯道:“一个问题十两银子,如何?” 杨遇也很爽快,摆出知无不答的姿态道:“姑娘想问什么?” 郡主心说早知道这么简单,就不必费劲惺惺作态了,于是想了想问道:“你们侯爷,平时性格如何?对下人宽厚吗?” 杨遇想到她方才一副要为下人被打出头的模样,神情柔和了些道:“侯爷是从军营出来的,在边关和兵士们吃住在一处,若是性情暴躁乖戾,怎么可能让一众兵士甘愿追随,甚至在战场上交托性命。” 郡主没想到他认真作答时,竟显出游刃有余、神采飞扬的模样,一时间看他看得有些呆愣。 旁边的婢女见她不说话,扯了扯她的衣袖,郡主立即回神,不假思索问道:“那他长的好看吗?” 其实这就是她最想知道的问题,但是这事不适合找别人问,没想到刚才一走神,顺嘴就问出来了。 果然面前的车夫露出为难神色道:“姑娘觉得怎样算好看?” 郡主立即答道:“像你这样的就叫好看。” 旁边的婢女又开始扯她衣袖了,和一个下人这么说话,好像不合适吧。 郡主这时也反应过来,这问题他根本没法答,索性挥了挥手道:“算了跳过这个问题。” 这时,她看见面前的男子垂眸勾起唇角,暗自开心的模样,想了想觉得还是找补一句,板起脸道:“你笑什么?我不是在夸你。其实你没有另一个人好看,可谁叫他只喜欢秦姐姐呢。” 因这人身份低微,她又用了假身份,因此郡主也并不怎么设防。 很快,她看见面前之人脸又沉了下来,竟现出些威严之感,好奇问道:“你也是同长宁侯一起从边关回来的吗?” 杨遇瞥了她一眼,语气不善道:“这个问题也算银子吗?” 郡主皱起眉:“你们侯府这么缺银子?看来长宁侯对下人也不怎么样嘛。” 杨遇的脸又沉下来:“宋娘子既然是要嫁入侯府,为何要对自己未来夫婿百般污蔑。” 郡主也生气了:“谁说我要嫁入侯府的!” 旁边的婢女扯袖子都累了,有气无力地小声在她耳边提醒:“郡主刚才自己说的。” 她也不明白,这两人怎么说着说着就要吵起来了,而且这什么侯府下人,也太大的架子了吧,怎么能对郡主这么无礼。 谁知那人听到这话,竟还笑了笑,道:“嫁不嫁,不是姑娘说了算的吧。” 然后他朝两人一礼,银子也没要,就大步往侯府走去。 郡主和婢女对看一眼,过了会儿才理出思绪:长宁侯的下人都这般难以捉摸,他本人必定更加古怪,看来这侯府是真不能嫁。 于是她回公主府后,就立即找到长公主,斩钉截铁地又重申一遍:“我不会嫁给长宁侯!” 长公主刚被柳瑶伺候着喝下一碗药,摇了摇道:“你今天见着他了?” 郡主赌气道:“没见着,但是一直能猜出他是怎样的人了,我若嫁过去,必定会日日受气,娘亲你忍心吗?” 长公主叹了口气,唤她到身边来道:“若有斡旋的余地,我自然不会让你嫁,你别着急,事事有娘亲在呢。” 郡主突然想起成安对她说的那番话,为自己方才的任性感到羞愧,攥住长公主的手柔声道:“娘亲,你又瘦了。” 长公主笑道:“有你这句话,娘亲就能多吃几碗饭。” 郡主很不好意思,将头靠在她胸前撒娇道:“我被娘亲宠坏了,娘亲可不能扔下我。” 长公主摸着她的头发,眼中隐有泪光,轻声道:“你放心,娘亲绝不会让你受苦。” 郡主于是不再提起长宁侯的事,两人又说了些话,等从长公主房里出来时,看见柳瑶也一同走了出来,知道她必定有话要对自己说。 果然,走了几步,柳瑶就靠近她小声道:“长公主最近为了少爷的事十分忧虑,郡主就少让她烦心些吧。” 郡主原以为长公主已经放弃对长子的偏执念头,惊讶地问道:“娘亲还是觉得大哥还活在世上吗?” 柳瑶点头道:“长公主说她总觉得,他此刻就在京城。” 第180章 想再多听几次 送走了哥哥,秦桑又想起昨日之事,摸了摸微热的脸颊,嘴角不自觉挂起笑意。 “姑娘,你笑什么呢?”冷不丁听见张嬷嬷的声音,吓得秦桑一抬头,发现她不知何时站在自己面前,正好奇地打量着自己。 秦桑咳嗽一声,想要掩饰,随口问了句:“成安去哪儿了?” 然后她又低头尴尬地摸了摸头发:这不是不打自招嘛。 张嬷嬷轻轻“啊”了一声,道:“他大早上出门了,不知道做什么去了。我就说他最近越来越神出鬼没了,姑娘问他做什么?可还记得我上次同你说的话?” 秦桑明白这事不能瞒着张嬷嬷,可见她如此殷切期盼的模样,突然有点儿不想吓着她,思来想去,直接站起身道:“他不在,我去看看那些虫子。” 走进成安的房里,重新翻开那叠纸,看着上面详细整洁的记录,竟也能品出些甜蜜来。 自己不在的日子,他就是这般日复一日帮她做着要做的事,哪怕这件事在许多人眼里都枯燥无趣,他也从未有过一丝敷衍和怠慢。 然后她对着面前的坛坛罐罐笑了笑,自己取来笔墨,将纸在桌案上铺开,接着他的笔迹,开始写下今日的记录。 做完这些事,日头已经开始西沉,秦桑揉了揉脖子,听着院子里还没有动静,不知成安究竟去了哪儿,怎么现在还未回来。 想起成安,又想到被他留在自己房里的发带,就被她随手放在了枕头下,若被张嬷嬷看见,那结果可真是太过惊悚。 于是她连忙回了房,坐在床上将那条发带给摸了出来,正放在手中轻轻摩挲,突然听见身后门板响动声,吓得她倏地转头,然后就看见斜靠在门边的高大身影。 夕阳投在他的身后,让这一幕显得温柔而隽永,他嘴角挂着似有若无的笑,秦桑突然有种微妙的感受,成安看起来和以往并没有什么两样,但是又好似变得柔和了许多。 想到他大早就离开,秦桑又有些小别扭,故意抬起下巴道:“你来做什么?” 成安仍是笑着,朝她伸出手道:“来讨我的发带。” 秦桑赌气似地走过去,正要将发带交给他,成安却微微倾身,抓住发带的一角,稍稍用力,借着收回发带一点点把她往自己身边带。 秦桑被他眼中的柔情迷惑,一时间忘了松手,就这么被他拉到身前,又被一把揽住了腰。 她的脸腾地红了,瞪着他道:“青天白日的,你胆子可真大。” 成安却弯腰将额头轻靠在她肩上,用疲惫的语气道:“好累。” 秦桑果然心软地忘了挣脱,安抚地摸了摸他的头,问道:“你去做什么了?” 成安揽在她腰上的手又再收紧,半张脸朝她扬起,嘴角带着笑,一双眼眸亮晶晶的,哪里像累了的模样。 秦桑这时才会过意来,咬了咬牙道:“真不知你是学坏了,还是本身就这么坏。” 成安立即露出慌张表情,问道:“那你不喜欢我了吗?” 秦桑本能回道:“自然是喜欢的。” 说出口才发现他又在偷笑,原来就是想骗自己这句喜欢。 秦桑一颗心被他钓得忽上忽下的,从未有过的感受,让她牙有些痒,索性在他肩上狠狠咬了口。 成安却站直一些,认真注视着她的眼眸,道:“昨天没听够,想再多听几次。” 秦桑被他看得心脏剧烈跳动,两人就这么默默对视,自中间流动的空气好像都是暖热滚烫的,随时能点着一般。 这时,秦桑好像听见轻微的抽气声,她奇怪地往成安身后一看,吓得立即跳开,惊呼道:“你怎么没关门?” 成安抿了抿唇,一脸坦然地道:“我忘了。” 而在他身后,张嬷嬷和银枝两人如被点穴般僵硬地站着,双目瞪大,嘴唇微张,也不知她们站了多久,看到了多少。 最后,秦桑迎着张嬷嬷痛心疾首地表情把成安赶了出去,然后把已经快要哭了的张嬷嬷和暂时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的银枝喊回房里,非常认真地对两人道:“我和成安,我们互相都喜欢对方。” 张嬷嬷还没来得及开口,银枝已经尖叫出声道:“我就说成安对姑娘不一般!张嬷嬷还不信呢!” 张嬷嬷狠狠瞪她一眼,“你开心什么,要不要我给你加点俸禄奖励你?” 秦桑笑着拉住她的手道:“张妈妈,我现在心里很欢喜很满足,你也不要生气了好吗?” 张嬷嬷叹口气,她确实对成安不满意:身份太低,背景太神秘,长的也过于不安分,但是姑娘喜欢有什么法子,她现在脸上的笑容不似作假,从小到大,自己还从未看过她露出这样的笑容。 于是只能轻哼一声道:“若那小子敢辜负你,我拼了这条老命也不能饶了他!” 秦桑心中感动,将头靠在她怀里,亲昵地道:“张妈妈放心,他不会的。” 银枝在旁边看得快哭了,也靠在秦桑肩上道:“那我以后还能让成安干活吗?” 秦桑被她逗笑了,怎么说得跟成安飞上枝头了似的。 那日过后,秦桑很快就被准许见到了皇后。 她身为低品级的女官,要见皇后本不太容易,可杨遇不知用什么法子帮她向皇后求见,皇后很快就宣她入宫觐见。 再次坐在皇后面前,许是因为她态度温和,秦桑并想避讳迂回,直接将自己不愿嫁陆昭,已有意中人的事全说了出来。 皇后听完并没有说话,似是思索一番,才笑着道:“你说的那个人,能让本宫见一见吗?” 第181章 请神宴(上) 秦桑吃了一惊,随即道:“成安只是一介平民,无功无劳,哪里有觐见皇后娘娘的资格。” 皇后笑了笑道:“可本宫很想知道,你心仪的男子,究竟是什么样的。” 她见秦桑仍是一脸愣怔,摇头笑道:“你可知道,这一年到头,京城里想要嫁给陆昭的女子有多少?莫说是勋贵家的女子,就说皇族旁系也有来求陛下想与他结亲的,可陆昭谁也没看上。他对陛下说非你不娶时,连本宫也惊着了,没想到他会对你用情至深。可更让本宫惊讶的是,你竟然跑来见我,说你不想嫁给权倾天下的锦衣卫指挥使陆昭,想要嫁个无勋爵功名的平民,所以本宫实在太好奇了,到底是怎样的男子,让你连陆昭的求亲都不屑一顾,偏对他不离不弃。” 秦桑垂眸想了想,认真回道:“皇后娘娘,成安在别人眼里,可能只是最普通的男子。但是对我来说,他是不可替代的人。其他人哪怕再好,却都不是他,对我来说,他们哪怕受再多人青睐,再有权势,也不过是芸芸众生的一员罢了,同我并没有什么关系。” 皇后挑了挑眉,故意道:“怎么?你还舍不得让他见本宫?” 秦桑连忙摇头道:“不是,只是他身份低微,不适合进宫,怕会冒犯了皇后娘娘。” 皇后道:“我可没说要让他进宫,你知道长公主两日后要办一场宴吗?” 见秦桑露出不解表情,皇后叹了口气继续道:“长公主也不知怎么的,就因为做了个梦,非要说她二十年前夭折的长子还在人世。公主府最近闹得,请高僧做法事不说,还要选两日后的菩萨诞辰日,在府里大开宴席,说会有神明给她开示,告诉她长子的下落。” 秦桑听得有些困惑,她还记得在元德寺时,长公主看起来根本不是信这些的人,为何突然变得如此执着,还弄的这般大张旗鼓。 这时皇后又继续道:“长公主希望皇家的人能出席宴席,和她一起做神明仪式,所以本宫也会去凑个热闹。你身为大理寺女官,也该去公主府一趟,到时候把你那个成安带着,让本宫帮你掌掌眼。” 秦桑受宠若惊地道:“臣女哪敢让皇后娘娘帮我掌眼?” 皇后笑着道:“你在本宫面前不必这么惶恐,人与人之间要讲机缘,本宫第一次听说你的事,就对你很是欣赏,见面后更是觉得喜欢,你既然想要本宫帮你,总不能让本宫连帮的是谁都不知道吧?” 秦桑听皇后这般说,觉得自己再拒绝实在有些矫情,于是点头应承了下来。 可她还是有些担心,以成安对所有人都爱搭不理的性子,去了公主府所见皆是皇亲贵胄,该不会得罪人吧。 待到回府吃完晚饭,秦桑抱着手炉同他在院内漫步消食,把今日在皇后面前发生的事全讲了遍。又说了皇后希望在公主府同他见上一面,然后歪头看着他道:“皇后娘娘是个很和善的人,对我从来没有什么架子,也没有高高在上的倨傲,她既然要见你,必定也不会为难你。” 成安看起来并不太吃惊,只点头回了句:“好。” 秦桑还是有些不放心,又交代道:“皇后和长公主都是身份无比尊贵的人,到时候,你无需特意改变自己,但也得对她们恭敬些。” 成安低垂着眉眼看她:“你是嫌弃我了吗?” 秦桑连忙停住步子,转身看着他道:“当然不是,只是怕你初次见她们,会太过紧张。” 成安轻轻抬起唇角,朝她倾身道:“我既然说了喜欢你,就不会只跟在你身后,我会尽我最大的努力,站在你身前,成为让你骄傲的人。” 他鲜少用这般认真的语气说话,秦桑感动地眨了眨眼,突然发现他穿得十分单薄,靠过去问:“你冷不冷,我把手炉给你用?” 成安立即皱起鼻头,露出虚弱模样道:“确实有些冷。” 秦桑连忙要将手炉递过去,谁知成安只把她的手拉进自己手心拢着,又轻靠在她身上,虚着声道:“现在好多了。” 秦桑立即识破他的伎俩,故意道:“你若是真的冷,咱们就各自回房吧。” 成安却用胳膊紧紧搂住她,下巴压着她发顶道:“可我想陪着你。” 他的声音在夜风中显得格外蛊惑,秦桑发现自己根本拿他没办法,只能任由他攥着手,不知为何,好像觉得今晚的风都变得温柔一些。 过了两日,秦桑为了公主府的宴席,特地在金宝阁给成安买了件衣裳。绯红色的襕服锈金线流云,腰间黑色裹带镶嵌玉石,当他换完这身衣裳,连已经看惯他五官的张嬷嬷和银枝都面露惊艳之色。 张嬷嬷忍不住啧啧地道:“咱们家成安别说进公主府了,就算是进了皇宫,也是打眼就能瞧出的出挑。” 成安听完表情仍是如常,倒是秦桑笑得无比骄傲,拉住他的手道:“走吧,咱们去公主府。” 公主府里,长公主被伺候着穿完盛装,深呼出口气,神色前所未有的凝重。 她遣退房里的下人,对着铜镜检查了自己的妆容,心情竟好似她初次上战场时那般忐忑,就在房里坐了会儿,看见柳瑶推门进来,忙问道:“人到了吗?” 柳瑶朝她点了点头,虽然她不明白长公主为何要问那人,但她在公主面前绝不会生出任何不该有的好奇心,只是伸出胳膊道:“公主现在出去吗?” 长公主点了点头,被柳瑶扶着走出卧房,行了几步就遥遥听见转弯处,郡主格外响亮的声音道:“成安,你这样一打扮,半个京城都得被你迷倒吧!” 柳瑶顺嘴问道:“咱们要过去吗?” 长公主摇了摇头道:“换这条路走。” 第182章 请神宴(下) 公主府的花池旁,秦桑同郡主走在前面,成安则跟在她身后始终不远的地方。 他的容貌过于招摇,一路上许多人都在看他,小声低语议论这是哪位贵公子,为何从未见过。 可成安姿态从容,连眼神都未偏一分,直直落在面前之人的背影上。石榴红的襦裙贴着肩胛骨蝴蝶似地震动,看起来有些太瘦了,若再有休假,应该让她好好养养身子。 秦桑已经告诉郡主他们两情相悦的事,郡主原本就是见色起意,也明白成安从来对她无意,她性情豁达通透,此刻也是真心为她高兴,只是叹口气道:“真可惜,以后再养不到这般绝色的面首了。” 秦桑笑道:“” 她不提这事还好,一提起郡主就立即瞪圆眼,将侯府碰到的那个无礼下人的事告诉了她。 秦桑总觉得这事听起来有些奇怪,可她还没来得及仔细琢磨,郡主已经领着两人到了水榭旁。 水榭里,皇后背后站着几名宫女,旁边烧着暖炉,炉上摆着盛满泉水的铜壶,旁边有位太监正在帮她烫盏,准备待会儿的点茶。 本朝民间盛行的喝茶方式已经是程序更为简单的泡茶,点茶是只有贵族才会做的风雅之举。三人见皇后正专注地盯着壶中沸水,点茶的水需煮得十分讲究,一沸如鱼目,二沸缘边如涌泉连珠,三沸为腾波鼓浪,过了三沸水就老了,不能用来注汤。 于是三人行礼后就恭敬地站在一旁,等着皇后有空闲时召见。 皇后等水正好三沸时,便将水注入已经准备好茶粉的茶盏里调汤击沸,可做完后,她看了眼茶汤的颜色,并不太满意。 然后她直接命令身边的太监将茶汤倒掉,叹气道:“这点茶的技艺,本宫是做不好了。” 她抬眸看了眼恭敬的三人,笑了笑问道:“你们可知,顾氏皇族哪一位点茶的手艺最高?” 几人哪敢妄议皇家之事,只是垂着头等皇后自己说出答案。 可没想到皇后目光幽深,用很轻的声音道:“是前朝太子顾磐,他在世时,曾和当时几位有名的茶师论道三日,几人还将心得写成一本点茶的册子留与后人,此事曾被传为段佳话。” 秦桑听得冷汗都下来了,连忙看了眼郡主,示意她提醒皇后不该在这里提起前朝太子,万一隔墙有耳怎么办。 郡主也有点被吓到,虽然这地方地处僻静,皇后带的也都是亲信,但她就这么信任她们几人嘛,于是轻咳声提醒道:“娘娘……” 可皇后这时已经换了张笑脸,好似从未说过刚才的话,目光朝三人身上扫了扫,最后落在成安身上,添了几分惊艳之色,问道:“你就是那个成安。” 秦桑听得心中一跳,有些忐忑地望向成安,只见他坦坦走到皇后面前,撩袍跪下郑重行礼,道:“草民成安,拜见皇后娘娘。” 他这一套礼数做得行云流水,神情却是不卑不亢,恭敬又不显得谄媚,皇后看得笑容更加欣赏,挥手让他站起道:“很好,果然是少年英杰,难怪秦桑对你如此钟情。” 成安这时才露出丝赧然之色,白玉般的脸颊微微泛红,显得容色更为艳丽。 秦桑此时终于松了口气,没想到成安初次见到皇后就能做的如此得体,看来他以前只是对外界漠然不理,今日却是用了心准备。 这时,皇后突然又问道:“你可会煎茶?” 秦桑刚放下的心马上又提了起来,正想着该怎么帮成安化解,突然听他沉声回道:“会些许皮毛。” 秦桑惊讶地看着他,皇后却来了兴致,道:“民间会煎茶的人可不多,那你来试试,给本宫看看你的手艺。” 这下连郡主的心也跟着提了起来,皇后这些年醉心钻研煎茶,方才那杯茶汤已经够细腻乳白她都看不上,何况煎茶的技艺繁琐,需得无数次的练习才能熟练精准,成安可别在皇后面前出丑了。 秦桑也捏了把汗,不知成安为何要冲动答应下来,可成安朝她露出个安抚的笑容,然后按皇后的指示,走过去盘腿坐在案几旁。 他背脊挺得笔直,开始专注地煮水注茶,击拂时微微低头,修长的手指捏着茶匙转动,偶有冷风吹起他腕上宽袖,很快水榭中有浓郁的茶香萦绕,配上他的神态动作,如同一幅风流雅仕的水墨画卷。 郡主看得眼睛都直了,她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成安煎茶的姿态闲适、技艺娴熟,绝不是他说的只懂皮毛而已。 当成安将一杯点好的茶汤奉上,皇后赞赏地挑眉:“你还在上面做了画。” 成安笑了笑道:“方才看见花圃里还有芙蓉绽放,冬日里可谓难得的奇景,因此借花献与皇后。” 皇后听得十分受用,将茶汤放在唇边品评一番道:“茶香和沫饽都恰到好处,你煎茶的手艺很好,往后本宫还得找你讨教才是。” 成安连忙垂头道:“草民不敢。” 皇后笑了笑,将茶盏放下道:“方才没有看仔细,现在才发现,你长的有些像一个人。” 她突然抬眸看向郡主道:“你觉不觉得,他有些像你的母亲?” 郡主听得大吃一惊,随即突然反应过来,为何她见到成安时就觉得十分想亲近,因为他眉眼间是有些长公主的影子在的。 见她张着嘴呆愣了半晌,皇后笑着摇头道:“看来是本宫说错了,待会儿让长公主看看,究竟像不像。” 这时主院传来诵经声,有婢女前过来请皇后移步,说请神仪式即将开始,皇后需得去主位。 皇后点了点头,被太监扶着站起,慢慢往主院走过去时,突然回头对成安招手道:“你到本宫身边来。” 第183章 顾望安 所有人都愣了一瞬,旁边的太监上前,小心地提醒道:“娘娘,这好像不太好吧。” 今日他们来的公主府,所以只用了公主府的侍卫。这人毕竟是个陌生男子,皇后娘娘可是千金之躯,若他身上有凶器怎么办?若是皇后有什么闪失,把他们这群人杀了也赔不起啊。 皇后却笑道:“怎么?难道本宫连临时找个人跟着都不行?成安是秦大人的人,本宫信任秦大人” 皇后已经这般说了,旁边的太监也不敢再说什么,连秦桑的口也堵住了,她只得看了成安一眼,让他赶紧跟上去。 成安用眼神示意她莫要担心,然后挺直腰身走上前去。 皇后身份尊贵,走在众人的最前方,成安紧紧跟在她身后,后面是太监领着几位婢女,秦桑和郡主则落到了最后。 眼前看面一群人,郡主摸了摸下巴,好奇地问道:“秦姐姐,你说皇后为何要成安跟着她啊?” 秦桑老实地摇头:“我不知道。” 郡主眼珠转了转,道:“我猜她是觉得成安长的好看,觉得让他跟着自己有面子。” 秦桑一脸无奈,压着声道:“你可别乱说了,皇后娘娘什么样的男子没见过,成安有什么特别的。” 郡主却煞有介事道:“我没乱说啊,我也见过许多男子,可没有成安这般好看的。若不是他不答应,我也想他成天跟着我,到处给人炫耀。” 秦桑实在不知说什么,只得摇头笑了笑,不过被她这么插科打诨,自己紧张的心都淡了些。 她总觉得今日发生的事都很奇怪,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皇后似乎早等着今日的见面似的。而成安也好似有些不同,这一切都让她心生忐忑,不知还会不会有什么意外的变故。 就在这时,他们已经走到祭坛安放处,漫天黄纸飞扬,空气里都是香烛的味道。 这次公主府的请神宴是由青宝观的玉玄道长操办的。 根据他所言,要想请神成功,宴席上需得请来京城闻名的大善人,朝廷中掌权的重臣、最重要的就是有皇家亲眷出席。 而在宴席开始前,需由玉玄道长做一场法事,以黄纸为符,请神明下凡,为长公主指点迷津。 此刻,所有人都已经站在祭坛前。被邀请而来的善人,都是经常布善施恩的商贾富户,在京城很有名望。 而几位朝廷重臣,则基本都是长公主曾经的下属,身份多为武将,各个长得剑眉星目,齐整而默契地站在外围,顺便护卫公主的安全。 最后到的是皇后,旁人一看她连忙让出道来,皇后被几名婢女和太监簇拥着走到祭坛旁,朝盛装的长公主点了点头,然后又似有若无地往后瞥了眼。 成安一直规矩地跟在她身后,头垂得很低,看起来似是未佩刀的侍卫,在场的众人正盯着玉玄道人做法,无暇顾及皇后身后的一名普通侍卫。 玉玄道人手持法器,旁边的弟子将黄纸点燃,然后铃铛叮咚作响,他念了一串法咒,又朝长公主展开一张画符的纸,让她随着自己念咒。 长公主神情无比虔诚,站在宇玄道人身边,随着他念念有词,不知是否是众人的错觉,总觉得方才还晴好的天色,突然变得乌云密布,似是要有惊雷落下。 玉玄道人念完了法咒,画了张符扔进祭坛里,随着青烟袅绕而起,他举着法器绕祭坛转了两圈,突然自祭坛中扯出一块黄色的布条。 旁边的众人看得啧啧称奇,这请神仪式跟变戏法似的,还挺精彩。 玉玄道人将布条捧着,恭敬地递给长公主道:“这便是神明赐予的咒符,公主殿下将你要问的事写在上面,然后再由贫道请示上天,为公主指明方向。” 长公主点了点头,郑重地接过布条,让旁边的侍女递过来准备好的狼毫,将长子的名字写在布条上。 当玉玄道人将布条悬起,许多人都看到上面由公主亲自写下的名字:顾望安。 长公主曾说过,因为长子是夭折,当时还未来得及起名字,现在驸马已经逝去,公主便让长子随了自己姓顾,名为望安。 可当宇玄道人继续做法时,变故突然发生了。一阵大风吹来,布条并未系紧,被风吹得飞起,然后就要坠落火中…… 所有人都惊呼一声,长公主绝不能允许自己的期盼功亏一篑,她上前一步,不假所思伸手去捞,可就在她差点将手伸进火炉中时,有一只手用力将她拽开,然后自己伸手进了炉火。 成安不知从何时冲到长公主身边,及时阻止了她被火灼伤,然后他皱眉飞快在炉火中搅动,很快捞出了那张布条。 这整个变故都在顷刻间发生,待众人清醒过来,发现成安手里竟拿着毫无损毁的布条,甚至连他的手都未有任何烧伤的痕迹。 长公主抬头看到他的脸,然后倒抽一口气,盯着他按住胸口大口喘着气道:“你你……” 随即长公主退后几步,身子摇晃着差点撞倒祭台上的香烛,柳瑶飞身而上扶住她的胳膊,郡主也立即冲上前,担忧地道:“娘亲你没事吧?” 皇后奇怪地“咦”了一声,望着被成安捏在手心里的布条,突然大声喊道:“莫非这就是神明的指示!” 第184章 一出大戏 皇后喊出这句话后,又望着已经不知所措的成安,抬手往他脸上一指道:“难怪,难怪本宫觉得你同长公主长的有几分相似。” 她转头看见长公主正痴痴看着成安的脸,似是已经说不出话来,索性替她问道:“你今年多大?是何方人氏,家中可有父母亲人?” 成安捏着布条满脸的茫然,只依着本能回道:“我出生在洛河,后来辗转流落到江南的梅林镇上。今年二十岁,从小并无父母,只有一位养母,她将我养到十几岁就离世。三年前一位长辈找到了我,说他是我的父母的故人,将我带到了京城。” 说完这些话,他转眸看了眼秦桑,见她一脸呆滞地站在那里,目光里添了几分担忧,恨不得立即赶到她身边才好。 秦桑还被刚才的事惊得回不过神,耳边听见他说的话,好像都隔得十分遥远,可那熟悉的低沉嗓音,莫名让她觉得安定。 关于成安的身世,师父也曾经对她透露过。他只说他是故人之子,这几年机缘巧合才寻回来。内容同他刚才说的也大致相同,可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这其中差了许多关键的东西。有一部分真相被刻意隐藏了。 这时皇后又道:“洛河不就是在漠北,长公主当时就是在漠北军营产子的吧?” 长公主终于缓过气来,她用力点头,一把拉住成安的手道:“是你,在我梦里出现的就是你!你……你可还记得我……” 这下子,不光成安被吓得抽出手后退两步,郡主都差点吓哭了:“娘亲你在说什么啊,我怎么听不懂啊!” 长公主扶住柳瑶的胳膊,努力站稳身子,颤声问道:“那你告诉我,你右肩上可有一块青色的圆形胎记?” 成安一脸震惊,手指发颤不敢作答,身后的秦桑则倏地捂住嘴,掩住喉间的一声惊呼。 她在给他治伤时,曾亲眼看过那块胎记。 长公主流泪满面,不顾成安的躲避,一把抱住他的肩,“是你,小安!是你回来了!我就知道你肯定没有死!” 成安被她抱得浑身僵硬,但又不敢直接推开长公主,只能皱眉道:“长公主大概认错了人?” 皇后却在旁边看的一脸感慨道:“依本宫可看错不了,连这个安字都对上了,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方才他将手伸进火中取布,竟然能毫发无伤,那块布也没有被烧坏,看来这便是老天的指示,特意将世子带回长公主身边。” 她朝旁边的玉玄道长瞅了眼,道长立即摇起法器,眯眼倾听一会儿,然后满脸喜色朝长公主躬身道:“恭喜长公主,终于能得偿所愿,母子团圆。” 众人看得目瞪口呆,好好的请神仪式,竟然成了认亲大会,这世上真有如此巧合离奇之事吗? 他们再仔细看那男子,这容貌气度,确实不似平民能拥有的。 有些跟过长公主的部下忍不住凑近去观察,发现他的眉眼确实同长公主有几分相似,也开始半信半疑起来。 这事虽然荒谬,但毕竟是神明的安排,也许就是天注定他们母子要用这种方式相逢呢。 一时间众人议论纷纷,那些乡绅富商从未亲眼见过如此皇家密辛,只觉得这次赴宴真是来着了,回去必定要和亲朋好好炫耀:长公主认回亲儿子,可是咱们亲自在现场见证的。 他们本来在京城就素有名望,家中妻妾众多,这事被他们一传,估计不到半日就能街知巷闻。 而那些朝臣们,自然也不会放过向同侪们炫耀的机会。今日公主府的这幕,注定会被朝野内外反复谈论,所有人都会知道长公主寻回了以为早已夭折的长子,还是由神明开示,亲自送回她身边的。 而作为他们议论的对象,成安仍是直直站着,脚步步步往后退,咬牙道:“成安出身乡野,与殿下云泥之别,不敢攀附皇家名姓,还望长公主莫要错认。” 可长公主仰起脸,用帕子擦了擦眼泪,目光中充满愧疚道:“都怪本宫那时没有看好你,让你在流落民间二十年,必定吃了很多苦。你现在不认我没关系,娘亲知道你还活着就好,后面的日子还长,咱们慢慢来。” 成安见她终于不再拽住自己,突然大步往前,直直走到秦桑身边,拉住她就往外走。 秦桑晕头转向被他握住手,发现他手心都出了层薄汗,可她什么也没有说也没有问,既然成安这么决定,她便陪他走下去。 长公主痴痴望着两人的背影,却没有出声阻拦,柳瑶急道:“公主就这么让他走了?” 闹成这样,这场请神宴该如何收场。 长公主长吐出口气,转身时面对众人时已经恢复此前的冷漠,道:“方才是本宫失了仪态,让大家见笑了,今日的宴席照旧,只是本宫身子抱恙,需得先回去歇歇。” 众人看了这么场刺激的大戏,哪里还在乎什么宴席,纷纷让长公主凤体为重,无需为他们劳烦。还有人直接高呼恭喜,可看长公主的脸色并不好看,连忙将后面的祝贺话语给咽了下去。 回府的马车上,秦桑见成安久久都未开口,小心地问道:“刚才是不是吓着你了?” 成安将目光扫到她脸上,突然问道:“可以抱一下你吗?” 秦桑点了点头,成安便坐到她身旁,然后轻轻搂住她的肩,脸颊蹭着她的鬓发,似是想从她身上汲取些温暖和勇气。 秦桑乖巧地将头靠在他肩上,问道:“难道,你真是长公主的儿子?” 她说完就觉得十分荒谬,成安是她的成安,怎么会是长公主的儿子呢? 成安却垂眸看着她,似有些紧张地问道:“若真是这样,你会嫌弃我吗?” 秦桑笑着抬头:“若是真的,你便成了身份显赫的皇亲贵胄,郡主都要叫你声哥哥,还担心我会嫌弃你吗?” 成安很认真地点头,道:“你若不愿意,我就不当她儿子了。” 第185章 只给你看 秦桑疑心他在说笑,实在是因为这话太过荒谬。 于是她笑着戳了戳他的额头道:“你是不是被吓傻了,这事还由得你自己选吗?” 可成安的黑眸定定落在她身上,连呼吸都变得缓慢,似乎他是认真在寻求一个答案。 于是她也坐直些,道:“我不在乎你的身份,你可以是任何人,也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只要你还记得你说过,绝不会离开我。” 成安紧绷的唇角终于松懈下来,好像这时才真正得到宽恕,手指轻捏着她的下巴摩挲着,问道:“你还记得你给我的那片桑叶吗?” 见秦桑愣了愣,他指了指手心提醒:“以前画在这里的。” 秦桑想起来了,又笑道:“都那么久了,我随手画的,早就没有了。” 成安却摇头,然后将搭在她肩上的手收回,慢慢解开衣襟,扒开里衣,露出被他纹在胸口的那片桑叶。 被他一笔笔亲手出纹的叶片,精巧而漂亮,贴着薄薄的胸肌起伏,每一下都依着心跳。 秦桑看得一脸震惊,“你为何……” 而成安歪了歪头,神情平静地道:“还记得当初你说过的话吗?你说有了这片桑叶当作记号,以后我就是你的人了。你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就算我离开,你也一定能找到我。” 他缓缓倾身,拉住秦桑的手,让她抚上自己的胸口,似是将一颗炽热的心交托在她手心跳动,一字一句道:“它是你的,我也是你的,没有期限,永不分离。” 他们还坐在一辆疾行的马车上,此刻能听到车辙擦着青石板路滚动的声音,还有窗外嘈杂的叫卖声,穿街时鼎沸的喧嚣。可成安神情十分虔诚,与她同在这方寸之间,死在进行什么神圣的宣誓。 秦桑能感觉到手心剧烈的跳动,有什么东西顺着脉搏、淌过血液,慢慢填满自己的身体。 她眼中莫名涌出泪来,一颗心变得饱胀而柔软,郑重地点头道:“好,我会记得,永不分离。” 成安终于笑了起来,是她喜欢的那种,纯净的、毫无杂质的笑容,然后他将额头抵着她的,用撒娇似的语气道:“你若忘了,天涯海角我也要追着你。” 秦桑这时才反应过来,自己的手还贴着他裸|露的胸肌,连忙将手收回嗔然道:“你怎么不知羞的,光天白日就脱衣裳。” 成安却眨了眨眼,问:“那你刚才看清了吗?” 秦桑很怀疑若自己说没看,他会让自己再看一遍,于是红着脸把头转向窗外道:“谁要看你。” 成安却将头低下来,贴着她耳边软着声道:“我没有给别人看过,只给你看。” 秦桑听得半边身子都酥麻,努力偏头躲避他呼吸间的热意,真怕他再说出什么虎狼之词来,索性一把捂住他的嘴道:“好了,你别说话了!” 成安被她捂着下半张脸,很无辜地冲她笑,笑得她心烦意乱的,只觉得这马车上的空间太小,只是被他注视着,好像连呼吸都不太顺畅了。 回到西苑后,秦桑才开始思索,这事后续该怎么办。 若长公主说的胎记是真的,成安可能就是长公主以为夭折的那个孩子。 可为何他的养母要将他偷偷更换养大,他和师父又有什么关系? 秦桑还清楚记得涵香客栈的火灾,就是因为有人要除掉当时还是孩子的成安,现在想来,必定有人发现了他的身份,所以才要杀人灭口。 那成安是否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世,可他今日在仪式现场,看来又是那么震惊而抗拒。涵香客栈火灾的真相只有她知道,说明成安并不想瞒她,可他和师父之间必定还有些事是不能让外人知晓的。 而且今日被叫去公主府赴宴的人选十分微妙,他们都是有名望有身份之人,只要他们将今天看到的事说出去,无论是朝野还是民间,都会对此事深信不疑。 无论成安是否想要认祖归宗,从此后他便是公主府的世子,他会恢复本来的名字叫做顾望安。公主执意让他姓顾,此举是否也有她的深意? 不知为何,秦桑好像能看见一个漩涡从这里开启,慢慢掀开巨浪,撕开原本平静的皇家格局。 她想的心乱如麻,算算时辰,公主府的宴席应该已经快要结束,很快成安的身份就瞒不住了,只怕杜世元回府后,第一个会来找她兴师问罪。 于是秦桑找来张嬷嬷,拉住她道:“陪我去一趟长宁侯府。” 第186章 配合 张嬷嬷觉得秦桑从回来就有些不对劲儿,看她心事重重的样子,现在又要赶去侯府,一瞪眼道:“是不是成安那小子欺负你了,无需去找你哥哥撑腰,我这个老婆子也能帮你教训他!” 秦桑一脸无奈,道:“不是,嬷嬷你别乱想了,是我有重要的事情想问哥哥。” 她又想了想,这事总得让家里的人知道,于是拉着成安过来,又唤来银枝,把今日在公主府的事全说了一遍。 果然,两人一听也是如遭雷击,张嬷嬷捂着嘴说不出话,倒是银枝打了个嗝,瞪着眼喃喃道:“我明日就给我老家写信,说我银枝出息了,竟然能使唤公主的儿子干活了!” 张嬷嬷缓过神来,掐了她胳膊一把道:“说什么呢!人家堂堂皇家世子,是用来给你炫耀的?小心长公主赏你板子。” 成安始终一脸淡漠,这时突然开口道:“可以写,无妨。” 银枝感动得快哭了,但身份突然有了如此差距,她都不知道该怎么对成安说话了、 秦桑似是看出她的念头,笑着道:“我告诉你们这件事,是因为我们在庄子里一起住了那么久,几乎就和亲人一般。我不希望你们要听到外人议论,才知道成安真实的身份。可我也不希望你们因为他的身份,对他有什么惧怕或是芥蒂。成安,你觉得呢?” 成安一向不爱多言,因此只是轻轻点了点头,一副全由你来做主的态度。 张嬷嬷被她提醒,连忙问成安道:“那你要回公主府去住吗?” 成安沉默了一会儿,望向秦桑问道:“你希望我回去吗?” 秦桑心头一拧,她好像忘了考虑这点,成安若是恢复身份,就不能同她住在一处了。 她低下头,轻声道:“长公主与你分别二十年,现在好不容易能相认,她必定是会把你接回府的。她愿意恢复你的身份,于情于理,你也该回去。” 她想要让自己说得豁达,可心底还是忍不住溜出酸意,成安将手掌搭在她手上,柔声问道:“那你愿意我接你去住吗?” 秦桑一时没反应过来,自己为何要去公主府住,可看到他眼中的期许,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脸瞬间烧得有些发红。 可张嬷嬷不乐意了,她在最初的惊愕之后,很快接受了成安的身份,可在她眼里,不管什么世子、皇子,那也是不及自家姑娘金贵的。 于是她一把拍落他的手掌,大声道:“这说的什么话,我们姑娘可还没答应嫁你呢!” 银枝赶忙扯了扯张嬷嬷的衣袖,道:“长公主的儿子都不嫁,还想嫁谁呢?” 她说完又觉得自己有些市侩,找补了句道:“何况他们还是两情相悦呢,现在再没有什么障碍了吧。若是老爷知道了,不知会气死还是乐死。” 其实,也并不是没有障碍。 秦桑想到陆昭,想到皇帝那份赐婚的诏书,想到杜世元的贪婪和狠戾,想到皇帝会如何对待长公主突然冒出来的儿子,只觉得头都有些发疼。 她叹了口气,对张嬷嬷道:“该说的事都说完了,张嬷嬷,先陪我去长宁侯府吧。” 谁知成安突然开口道:“我想同你们一起去。” 秦桑愣了愣,她以为成安还有许多事需要理清,为何会想和她一起去侯府,他好像从未主动提起过要和哥哥相见。 而成安看着她笑了笑道:“我若想娶你,总得先过长宁侯这关。” 秦桑未想到他说的这般直接,没忍住又红了脸,然后她故意偏过头道:“你想去就跟着吧。” 张嬷嬷望着两人摇了摇头,原本想板起脸再训斥成安两句,没忍住也捂嘴偷笑了起来。 银枝在后面托着腮,满脸地感动道:“看来姑娘真要嫁人了。” 杨遇今日正好在侯府里,一听秦桑同两人一起来见他,顿时觉得这事不小,走到花厅时,他第一眼就看到了今日听到最劲爆话题的主角。 因为知道秦桑要带成安去公主府,他特地派了身边的人去打听,没想到就在刚才,那人给他带来个难以置信的大消息。 于是他将手负在身后,笑着调侃道:“连长公主都留不住你,倒是赶着上我这儿来了,实在让杨某受宠若惊了。” 成安对着他十分郑重地行了个礼:“今日拜见侯爷,是为了秦桑而来。” 这次杨遇真觉得受宠若惊了,以往看到这男子,对谁都是冷若冰霜的模样。如今他恢复了尊贵的身份,倒对自己如此谦卑讨好起来。 于是他意味深长地望着秦桑道:“看来你对他真的很重要。” 秦桑不好意思地垂眸道:“哥哥莫要和我说笑了,我今天过来,是想问师父何时才会回京?” 杨遇思索着道:“算算日子,大约就在明日。” 秦桑一脸惊喜,连成安的表情都变了,似喜悦似期盼,杨遇忍不住又想调侃:“怎么你们等着他回来做你们的媒人啊。” 秦桑瞪他一眼,成安却自然地道:“也未尝不可。” 杨遇见两人浓情蜜意的模样,心里生出浓浓的感慨。还好自己回来的还不算太迟,虽然他还未想起以前的事,但是能亲眼见证妹妹的婚事,也算是弥补了许多遗憾。 他手指轻敲着桌案思忖着道:“可陆昭那边该怎么办?他必定比我更早知道这个消息,他不是坐以待毙的人,极可能会想法子将你们的赐婚提前。” 秦桑也正是为此事而来,叹气道:“皇后说会帮我想法子,谁知中间发生了这么大一件事,不知道她会怎么做?” 成安却道:“其实我有个法子,只是需要侯爷配合。” 第187章 用心 等到几人商议完,香炉的香灰已经要燃尽。张嬷嬷把铜盖打开,用银钗在里面搅动一番,让未烬的余香飘散开来,飘过众人神情各异的脸。 杨遇想起方才成安对他说的安排,仍觉得十分大胆,他往圈椅后靠了靠道:“若陆昭知道你这么设计他,只怕会后悔没有早些对付你。” 成安一脸淡漠道:“只有这个法子能彻底让他死心。而且,是他先用阴招设计小桑,我只是把他的手段还给他,算得上是手下留情。” 杨遇觉得很有道理,再想想又觉得此计甚妙,等到陆昭发现真相,必定会气的半死,可惜那时已经悔之晚矣,实在是很解气。 谁叫陆昭大张旗鼓在京城散布妹妹同他画舫夜游的事,这般志在必得、霸道专横,是该让他受点教训了。 他摸了摸下巴,突然很期待看到真相揭晓时陆昭的反应,于是笑着问秦桑道:“那你可愿意?” 这件事若开始筹划,就根本没有回头路可走,虽然看出她和成安两情相悦,他还是想知道妹妹真正的态度。 秦桑沉默了会儿,终是苦笑道:“我好像也没法不愿意。” 陆昭已经走了让皇帝赐婚的路,他用尽手段也要娶她,若自己不嫁,就只能选择成安为她铺的这条路。 待到侯府这番谈话之后,杨遇便留下三人用晚膳,他看出秦桑有些闷闷不乐,便同三人说起在军营里的趣事,把张嬷嬷哄的大笑不已,细想又觉得他吃了不少苦,恨不得直接搬到侯府来照顾他。 几人用完饭就坐马车回了西苑,秦桑站在在院子里,让张嬷嬷先回房,然后便对成安道:“我想单独和你谈谈。” 成安早看出她有心事,点头同她走到暖阁里,边烧起炉火为她沏一杯热茶,边道:“你想问我什么?” 秦桑盯着他问:“你是什么时候想到这个法子的?” 成安沉默了一会儿,坦诚道:“当我知道长宁侯是你哥哥的时候。” 秦桑抿了抿唇,又问道:“那你那时可有想过,若我不想嫁你呢?” 成安将刚沏好的热茶放在唇下吹拂,然后走到她身边弯腰递给她,秦桑本来有些赌气不想接,但成安就保持半蹲的姿势看着她,黑眸眨了眨,终是让她心软地接过来。 温热的茶香渐渐驱散了浑身的寒意,秦桑垂着眸子,倔强道:“我不喜欢别人设计我,哪怕是你也不行。” 成安似是有些受伤,在她身边蹲下,仰头望着她道:“我那时想的是,若你不想嫁给陆昭,我可以给你做一条后路。” 他将头轻靠在她腿边道:“就算你不喜欢我,我也不会强迫你。我只想跟在你身边,无论以什么身份都好,我们还是可以像以前那样相处,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秦桑受不了他用这种语气说话,心立即软了下来,手指摩挲着茶杯道:“算了,你站起来吧,我不怪你。” 成安正要起身,突然皱眉道:“糟了……” 秦桑见他好似抽了口凉气,身子往旁边歪去,连忙站起扶住他道:“你怎么了?腿抽筋了吗?” 可成安身子前倾,将她牢牢圈在怀里,鼻尖轻蹭着她的额头道:“我刚才很怕你会生气,也怕你会离开。” 他语气听起来实在委屈,秦桑努力在他怀中抬头,手按着他的背脊无奈道:“好,你先放开我。” 成安似乎很舍不得,但还是不情不愿地放开,这时,突然听见外面院子传来银枝的喊声:“老爷,你等我去给大姑娘通传一声。” 然后是杜世元闷闷的声音:“不必了,我自己进去找她。” 秦桑皱眉走到门前,在杜世元脚步走到之前,“砰”地把门打开,抱着胸问道:“爹爹来找我做什么?” 杜世元眼神越过她,直接看到了后面的成安,脸上立即笑开了花,道:“这位就是世子吧!” 秦桑对他变脸的速度很是震惊,杜世元却上前一步道:“西苑虽然够大,但他既然已经恢复了身份,再同你们住在一处总是不好,不如我来给世子再安排一间房。” 他说完顾不得其他就门往里挤,可成安却伸手拦住他,将他隔在与秦桑较远的地方,冷声道:“在外面也能说话。” 杜世元好歹是三品官员,从未被人这么当面打脸过,一时间脸色有点儿难看,可他很快想起今日散职后发生的事。 今日散职后,他听见许多人在议论什么公主府的事,正往外走,突然被人给拦住了。 他万万没想到拦住他的是三皇子的随从,那两名大汉直接把他给带走,半强迫地把他带到了鸿楼的包间里。 杜世元颤巍巍推门,发现里面已经备了一桌子酒菜,心里立即想到秦桑同自己说得罪三皇子的话,恐惧多日的场面成了现实,腿都站不直了,直接跪下问道:“三殿下唤臣来有什么事?” 谁知三皇子笑眯眯让他坐下,杜世元只得颤巍巍站起,佝偻着腰尽量谦卑地在三皇子对面坐下,桌上的菜都不太敢动。 没想到他下面听到的事却让自己大吃一惊,三皇子竟告诉他,成天跟在长女身后那个护卫,刚被长公主认了亲,说是长公主流落在民间的孩子。 杜世元还没从这震惊中回神,三皇子又笑眯眯恭喜他,说听说此人对秦桑情根深种,只怕他很快就能和长公主做亲家了。 杜世元张着嘴半天才缓过劲儿来,心里也不知是何滋味,没想到这个他从小忽视打压的长女,不光女官做的风生水起,竟然还能攀上长公主的亲生子,以她现在的势头,迟早会把自己这个当爹的压得黯淡无光。 正在心思百转千回时,三皇子为他倒了杯酒,意味深长道:“听说,杜大人和你这个长女关系一向不太好,是吗?” 第188章 送礼 杜世元心中咯噔一声,突然想明白过来。 若是三皇子真的想对付秦桑,那他必定也会忌讳她身边多了个这么大的靠山。 当初他让四皇子追求郡主,就是想要争取长公主这边的势力支持,现在皇帝有意将郡主嫁给长宁侯,长公主竟然多了个亲生子,这人还是姓顾的。 所以长公主对三皇子不但无用,反而还成了威胁,如果他真的曾经想要杀掉秦桑,可以算得上和公主府为敌了。 杜世元手指轻轻摩挲着杯沿,抬眸看了眼对面的三皇子,他说完了刚才那句话就含笑看他,似是并不着急,在等他想通。 看来,三皇子是想把自己拉到他那边去,让自己这个当爹的帮他和女儿斗,这招可真够狠的。 杜世元把一杯酒狠狠喝下肚,迅速在心中盘算:一个是未来储君,一个是流落民间的长公主之子,怎么看都是三皇子胜算更大一些。 何况长公主这些年疾病缠身,谁知还能撑得了多久,若是长公主这棵大树倒了,什么郡主、世子都不足一提。 于是他将酒杯放下,苦着脸叹气道:“三殿下应该也知道,桑儿是臣的亡妻所生。她因为亡妻的事一直记恨我,这十几年来臣也不是没有努力过,但她的心就是捂不热,若不是因为陛下想看我们父女和睦,我们根本没法住在同一屋檐下下,注定是水火不容的。” 三皇子笑了笑,突然问道:“杜大人家中是否还有个次女还未出嫁啊?” 杜世元愣了愣,随即惶恐地回道:“是,婉儿也是命苦的,无端端被她长姐针对,同世子的婚事告吹后,现在连门都不愿出,日日长吁短叹的,臣看了也是心疼。” 三皇子又道:“那正好。四皇弟如今已经过了二十,却一直未娶妻,他说心中只有永嘉郡主,他府里也有些姬妾,但总不能一直没有女主子操持,不如这样,让孤王为你们做主,让令嫒给四皇弟做个侧妃如何?” 杜世元张大了嘴,心里说不出是痛快还是不痛快。 侧妃说穿了也是妾,他可是舍不得自己的宝贝女儿去做妾。但是三皇子这话说的极有暗示性,他说王府缺个女主子,四皇子又对郡主情根深种,若是四皇子一直没有正妃,那婉儿在府里掌管后院,同王妃有什么分别? 于是他终于咧开嘴,躬下身道:“那便多谢三殿下为小女做媒!” 他们一个是官场老油条,一个是心机深沉的皇子,有些话无需说明,彼此心照不宣已经达成同盟。 这时,三皇子将酒杯放下又道:“父皇既然让你同长女重修旧好,你便不该,现在又多了个世子。” 杜世元明白,三皇子这是让自己想法子同他们拉近关系,至于后面的事,他必定还有谋划,于是一口答应了下来,赶着回家就去了西苑。 想着与三皇子的同盟,他对成安的态度又温和几分,笑眯眯道:“行,那就在这儿说也行。” 于是他站在门外,两人站在门内,就这么默默看着他。 幸好杜世元是个脸皮极厚的人,他对秦桑叹了口气道:“你为何不早些对我们说明成安的身份,这样就能给你们安排更大的住处,也不至于怠慢了世子。” 秦桑眨了眨眼,抱着胸也不搭话,很想看他到底能把独角戏演到什么地步。 杜世元继续微笑:“今日我刚听说世子与公主相认,特意去给世子选了份礼恭贺,现在就放在花厅里,可否劳烦世子去看一看。” 他其实也没指望成安会跟自己走,但是自己笑着把礼送上了,所以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自己怎么也是桑儿的爹,是他未来的老丈人,只要他不拒绝这份礼,往后就有余地。 正在盘算时,成安突然开口道:“好,那我便去看看。” 这下不光杜世元,连秦桑也惊讶地看了他一眼,成安又问道:“既然杜大人诚心示好,总不会就把礼放那儿吧。” 杜世元立即了然,这是想当着他们一家子帮秦桑立威呢,想到婉儿既然成为皇子侧妃,往后他与三皇子的关系可非同一般,也无所谓这一刻的服软。 于是他立即笑着道:“那是自然,我这就让小五把夫人和桑儿的弟弟妹妹都喊来,不光是送礼,还得好好同世子问安。” 而秦桑已经猜明白他的意思,她摸了摸下巴,同他交换一个默契眼神,然后道:“我就不去了,怕同她们吵起来。” 杜世元才懒得管她去不去,笑眯眯引着成安往外走。 成安也不客气跟着他走,看见在外面张望的张嬷嬷,突然道:“嬷嬷同我一起去吧。” 过了一会儿,东苑的花厅里灯火通明,周氏打扮好,领着一对儿女在门口行大礼恭迎世子。 杜婉神情颓败地躬着身,再多的脂粉也掩盖不住脸上的惨白之色。 成安从她身边走过时,偷偷抬眸还忍不住一个哆嗦,她还记得上次这人因为秦桑而凶残的眼神,还威胁说会杀了她。 那时他只是个身份低微的疯子,现在却一跃成了长公主的嫡子,想着他言听计从跟在秦桑身后的模样,往后自己和娘亲还能有好日子过嘛。 成安直接坐到上首,杜世元偷偷观察他,发现他不刻意伪装时,天生就流露出上位者气质,心里有些吃惊,面上却笑眯眯道:“我现在就让他们把礼物拿过来。” 成安却指着杜婉道:“我要她给我拿。” 杜苑这时本来已经要睡觉,突然被从床上叫醒来拜见什么世子,本就晕晕乎乎,又看他这般傲慢,气得蹦起来道:“你是什么东西,敢让我姐姐给你指使。” 杜世元气得脸都涨红,还未开口周氏已经直接扇了杜苑一巴掌,狠狠道:“快给世子跪下认错!” 杜苑不乐意,捂着脸哇哇大哭,成安冷着脸看他,满脸不快神色,杜世元一见便立即了然,吩咐嬷嬷道:“快把小少爷给带回去。” 可惜杜苑生得又胖又蛮横,嬷嬷根本对付不了他,杜世元看着成安越来越嫌恶的脸色,上去踹了他两脚让他闭嘴,然后找了两个护卫一个抬手一个抬脚,跟架着小猪仔似得把他给抬了出去。 杜婉听着弟弟凄惨的叫声,突然感到一阵悲凉。曾几何时,他们姐弟觉得自己是杜家真正的主人,何曾把那个不受宠的长姐放在眼里。 没想到现在,他们全得看秦桑身边人的脸色行事,只要对方一个眼神,就得伏低做小讨好。 原来他们所仰仗的,从来都是爹爹的偏爱,若是爹爹想要牺牲他们换取利益,他们就只能乖乖当一枚棋子。 可她并不会蠢到挑战爹爹的权威,于是捧起那块杜世元特地挑选的玉如意,恭敬地递过去道:“请世子过目。” 成安根本不看她,单手去抓那只玉如意,只用指尖轻轻一碰,杜婉看得莫名心惊,果然,她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看见成安直接把那块玉如意给摔到了地上。 她惊恐地抬头,望见淡淡看向杜世元道:“杜大人既然要送我礼,却要让女儿当面把它摔碎,这是为何啊?” 杜世元什么都看见了,成安甚至没有瞒着他,狠狠咬着后槽牙道:“是婉儿鲁莽了,我马上派人再去寻个更好的,还望世子见谅。” 成安却转向张嬷嬷道:“你觉得应该如何处置?” 第189章 以牙还牙 张嬷嬷从进门时就始终低着头,哪怕搬回杜家住,她也尽量避免见到周氏和杜婉,从不往东苑来。 被毒打过的腿还没有完全恢复,碰到阴冷天就会发痛,似乎在提醒自己,这杜家家主都是如何狠毒之人。姑娘只是不愿嫁人,他们就差点把自己打死作为警告。 方才杜婉送礼那幕她并未看清,这时见成安望向自己,愣愣眨眼,心中隐隐有了些猜测。 见她不说话,成安的眼神多了几分柔和,似是在鼓励她,张嬷嬷终于彻底明白了,顿时鼻头一阵发酸,心中有暖流涌动。 在庄子里相处的这两年多,成安从来是沉默寡言的,除了对秦桑,他从未对任何人展露过笑脸。可张嬷嬷嘴上说他没良心,冬日的被褥、夏日的纱帐,样样都记挂着成安,只因为他对自己姑娘好,对自家姑娘好就是自己人,何况这孩子看起来也无依无靠的,自己这个做长辈的有责任照顾他。 她原以为成安根本不会把这些事放在眼里,可没想到他恢复身份的第一件事,竟是要帮自己讨回公道。 于是张嬷嬷垂下头,她自问是个睚眦必报的老婆子,没有什么以德报怨的宽阔胸襟,冷笑一声道:“呵,世子是何等身份,长公主与他分离二十年,最在乎的就是他的安危。现在当着他把平安玉摔碎,岂不是在咒他,杜老爷觉得,这是补一份礼就能弥补的?” 她边说边翻起白眼,做足了仗势欺人的恶仆模样,把杜世元和周氏气得头都疼了。 杜世元不好发作,压着声道:“你给我闭嘴,杜家何时轮得到你个奴仆来说话?” 成安却面露不快,手掌撑着下巴道:“是我让她说的,杜大人觉得她说的不对吗?” 杜世元终于有点生气了,一个碰瓷儿一个狗仗人势,这是上他这来砸场子来了! 手在衣袖下攥成拳,反复在心里念叨佛号,憋屈地把这股子邪火压下去。毕竟现在成安身份不同,长公主不是他得罪的起的人,而且三皇子还指望着自己呢。 于是他轻咳一声,努力让脸上的表情不要那么难看,问道:“那世子想要如何弥补啊?” 成安仍是淡淡看着张嬷嬷道:“你来说吧,该怎么罚她?” 张嬷嬷看着杜婉惊恐的脸,莫名想起自己当初被毒打时的模样,心里已经有些解恨,嘴上却道:“奴婢觉得,该打。” 杜世元手指一抖,没想到这狗奴才这么狠的心,恶狠狠拿眼剜着她,周氏冲上来抱住杜婉,直接跪下祈求道:“婉儿身子本就娇弱,哪能经得起打啊,求世子放过她吧,我可以替她受罚!” 她见成安根本没理他,又转向杜世元,哑着声道:“若是婉儿堂堂的二姑娘当众被打,往后哪有脸在这家里待下去。” 杜世元偷偷看了眼成安的脸色,一时间有些难以抉择。杜婉又惊又怕,上前拉住杜世元的胳膊跪下道:“爹爹你可一定要救我啊!” 杜世元叹息一声:“你求我做什么,求世子啊!” 杜婉快把唇咬出血了,眼中流露出浓浓的恨意,没想到为了攀附权贵,自己的爹爹竟连一点儿维护自己的心都没有。 而成安抬了抬唇角,对张嬷嬷道:“那你过去帮我扇她两巴掌。” 张嬷嬷立即会意,趁几人还在愣怔时,大步走上前左右开弓扇了杜婉几巴掌,还嫌不解气,又扇了周氏两巴掌。 她动作太快太狠,把杜婉和周氏都扇懵了:她们竟然被这个卑贱的下人给打了! 片刻之后,花厅内响起尖锐的哭声,此起彼伏冲上云霄把树上的鸟吓得四处逃窜,杜世元气得身子都发抖,瞪着成安道:“世子是不是也做的太过分!” 成安耸了耸肩:“你不是说她身子弱,所以没打板子只是打了耳光,杜大人还有什么不满意?” 然后他修长的手指按了按额角,站起身道:“这儿太吵了,张嬷嬷,咱们回去吧。” 张嬷嬷欢快地应了声,然后跟着成安,昂着脑袋从哭成一团的母女身边走过,总算体会到仗势欺人的快感。 成安走过杜世元身边时,转头看了他一眼道:“哦,杜大人的礼我收到了。” 杜世元快被他气得翻白眼,又听他道:“还有,张嬷嬷是我的人,若有人敢动她便是和公主府为敌。” 然后他领着张嬷嬷头也不回地走了,杜世元望着他志得意满的背影,听着旁边妻女穿破耳膜的哭声,气得狠狠踢了旁边的博古架一脚。没想到这脚踢得太狠,博古架直接倒下来砸在他脚上,砸得他嗷嗷直叫,给屋内又添了重和声。 成安和张嬷嬷回了西苑,张嬷嬷想到刚才的事还在爽,眉飞色舞地和秦桑、银枝说了一遍。然后她笑眯眯去给秦桑烧水,到哪里都带着笑。 秦桑领着成安进房,很真诚地道:“成安,谢谢你帮了张嬷嬷。” 张嬷嬷被打之事一直是她的心病,没想到成安也记在心里,一旦有机会,马上为她讨了回来。 成安冲她微笑,然后上前一步直接抱住了她。 秦桑总觉得他最近搂搂抱抱地过于顺手,于是努力把头从他胸口抬起来,试图劝说道:“其实我们在成亲前,不该如此亲……” 可亲昵两个字还没说完,成安将下巴压在她肩上,闷闷地道:“其实我很讨厌和他们说话,但是想到你会开心,我就觉得开心。” 秦桑被他说的嘴角忍不住翘起,一颗心被甜意塞满,便也不忍心再拒绝他,算了算了,就让他抱一下吧。 这一日有人得偿所愿,就有人辗转难眠。 陆昭因为手下从公主府传来的消息,几乎整晚都没睡,第二天大早,他就连忙赶去了皇宫求见隆兴帝。 皇帝今日没有早朝,正在建心殿练字,陆昭很自然地走过去帮他磨墨,过了会儿才问到:“陛下怎么看昨日公主府的事?” 第190章 师父回来了 皇帝闻言抬眸看了他一眼,将狼毫在墨砚中润湿,不紧不慢道:“今日这消息已经传的人尽皆知了吧?” 陆昭恭敬点头,道:“听说长公主即将来觐见陛下,想让顾望安能认祖归宗。” 皇帝思忖着道:“好歹是皇族的血脉,怎能如此草率,什么开坛做法、神明旨意,弄得神神叨叨的,这世上真有这么巧的事吗?死了二十年的人,刚好就出现在那里,等着她相认?” 陆昭嘴角不着痕迹地翘了翘道:“臣也觉得这事有些蹊跷,可是当时有许多朝臣和富绅在场,连皇后娘娘也亲眼见证了。若不是真的神明指使,那就是有人精心安排的。” 皇帝手腕一顿,一滴墨滴在了宣纸上,让他很快皱起了眉头,陆昭连忙帮他把那张宣纸抽走道:“真是可惜了。” 皇帝却看着他问道:“你觉得这事是有人故意安排的?谁这么大胆,敢冒充皇亲国戚?” 陆昭连忙道:“臣不敢妄言,但是长公主思念长子心切,四处求神拜佛,这事已经传了小半个月,连民间都知道了,难免不会被有心之人利用……” 皇帝的脸冷了下来道:“她也真是糊涂,事关皇家血脉,还要让他姓顾,怎能随便领个人来就认了世子,若是假的,传出去让民间耻笑。” 陆昭知道怀疑的种子已经种下,适时地退后一步道:“陛下也不必太过忧虑,毕竟是真是假民间也无从分辨,若是长公主忆子成痴,让她得到些安慰也好,但是这个人,还是要防着点儿。” 皇帝也没心情练字了,用帕子擦了擦手道:“皇后同朕说,那人原本是秦桑在庄子里的护卫,同她关系很不错?” 陆昭沉下面容道:“不然他一介平民,如何会有去公主府的资格,还能被长公主认亲?” 皇帝看着他笑了笑:“难怪你慌着让朕为你们赐婚,看来你这心上人追的不太行啊,怎么被个普通的护卫给截胡了?” 陆昭叹气道:“她毕竟年轻涉世未深,若是身边的人太善于伪装,难免会受到诓骗。但是这也无妨,只要我娶了她,必定不会让她再被其他人迷惑。” 皇帝琢磨着这也不像他印象里的秦桑啊,斜着眼笑道:“那你不介意?” 陆昭垂头道:“臣已经说过,必定要娶秦桑为妻,无论什么事,都绝不会改变心意。” 皇帝大笑道:“难得见你对一个女子如此情深义重,放心吧,朕既然答应了你,就必定会如你的愿,你就等着娶她过门吧。” 陆昭在心中暗自松了口气,故意流露出赧然神色,大声对皇帝谢恩。 隆兴帝又同他说了些话,便让他回去镇抚司,然后他在龙椅上坐了会儿,朝身边的太监吩咐道:“长公主若来求见,告诉她朕今日身体不适,过几日再见她。” 等到秦桑回到大理寺,关于成安认亲的事已经传遍了京城,梁旭一脸八卦地扯着她问道:“听说长公主认回的世子是你身边的护卫?” 秦桑不知该说什么,只能点了点头。 今早公主府就来了人,说要接成安去公主府,长公主想同他再见一面,若是他愿意,还要带他面见皇帝,让他能认祖归宗。 成安对这事看不出什么热情,面容淡漠地跟着公主府的人离开了,秦桑却盘算着,按照哥哥上次所言,师父只怕马上就能回京了。 果然到了散值时,长宁侯府就派了辆马车过来,说有要事接她过去。 当她到了长宁侯府,发现成安已经到了那里,此刻正在卧房里,用难得的恭敬态度弯腰,给坐在床上之人递上温热的布巾。 秦桑攥着手心快步往前,越过他的宽肩,终于看见躺在床上的宋义。 时隔一年再见,师父比自己记忆中清瘦了许多,幸好精神看起来还算不错。 此刻,他正用布巾擦着脸,腾腾热气中露出双炯炯有神的眼,一见到她便笑得眼角现出细纹,道:“小桑桑,师父可太想你了。” 秦桑见到师父才感觉到鼻头直发酸,有股想哭的冲动,走过去伏在他身边,道:“师父你怎么走了这么久,当初在涵香客栈知道你被捉走,吓得我差点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宋义摸了摸她的发顶,叹气道:“这事都怪我自己疏忽了,不过刘弘也算是自己亲手报了仇,就是不该把你牵扯进来,是师父害了你。” 秦桑连忙摇头,擦了擦眼角道:“师父你身子还好吗?他们可有虐待你?” 宋义一撇嘴:“谁敢虐待我,你这么看不起你师父?” 说完他又觉得自己被囚禁这事实在丢人,轻咳一声换了个话题道:“对了,刚才这小子跟我他说要娶你?” 秦桑脸有点发红,低着头却没有否认,宋义激动地差点从床上蹦起来,手拍着床沿道:“甚好、甚好,没想到我一回来就有喜事,这个媒人可一定要让我来当。” 秦桑却看了成安一眼,示意他先出去,然后问宋义道:“师父,当初你把成安送到庄子里时,已经知道他的身份了吗?” 宋义眼神闪烁了一下,随即点头承认道:“没错,这次回京,我也准备将此事公开。” 秦桑皱眉问道:“可为何他和长公主到现在才相认,还要弄那么大阵仗,整个京城现在都在谈论这件事。” 宋义默默看着她,语气变得严肃些道:“你应该知道长公主是什么人吧?” 秦桑点了点头道:“长公主曾领着几十万大军,同前朝皇帝一同收复中原,现在军中遍地都是她的亲信,地位连陛下都要忌惮几分。” 大姚建国之初,长公主和前太子顾磐,一人守边关,一人协理朝政,让大姚曾有过蓬勃的盛世景象,他们是百姓心中最尊敬的守护者。 只可惜短短几年内,太子身死,长公主病重,隆兴帝登基以来,醉心玩弄权术,他不信任朝臣,重用内廷司及镇抚司的亲信,用的是铁血的镇压手段。渐渐的,那些民间的怨声载道也传不到他耳朵里,让隆兴帝越发得孤君自傲、偏听偏信,认为自己是难得的明主。 宋义摸了摸下巴的一撮胡子,道:“所以成安要回归自己的身份,就必须让世人都知道,她是长公主的儿子,他要借长公主的势,获得应有的名望。” 秦桑听得似懂非懂,又问道:“可是陛下会愿意认这个外甥吗?” 宋义露出个极为微妙的笑容道:“等我休养两天,我会随长公主一同进宫,既然是他的外甥,他迟早都会认。” 第191章 面圣 当隆兴帝听闻宋义回到了京城,还同长公主一同求见,确实吃了一惊。 宋义从一个仵作一路升到刑部尚书,经历不可谓不传奇。他为官二十多年,所办大案要案无数,铁骨铮铮、不畏强权,永远站在百姓那方为他们沉冤昭雪,在百姓心中是绝无取代的宋青天、父母官。 隆兴帝还是皇子时,就听过他的诸多功绩,可惜他登基后,宋义说自己天性漂泊,就爱四处验尸查案,实在无力胜任刑部尚书之职,连皇帝让他入阁都无法挽留,坚决辞了官回归乡野。 再听到他的名字时,是那个大理寺的女仵作,说自己是他亲手收的弟子。隆兴帝对宋义查案的名声向来仰慕,便破格让秦桑做了女官,希望她有一日能取代宋义,成为本朝与其匹敌的人物。 其实隆兴帝心中也有不能言说的隐秘。宋义是前太子提拔起来的,他的存在提醒着百姓,正是有了前太子,他们才能有这样断案如神的青天老爷。 所以隆兴帝提拔秦桑,是在心中暗自计较着,只要秦桑能做出一番功绩,压过她的师父,自己也就能压过前太子。他能做到的事,自己也能做到,让百姓敬仰赞颂的断案清官,本朝照样也能有。 可他没想到宋义会回来,还突然来觐见自己,莫非是他后悔了,看见徒弟被提拔,后悔辞官的决定。 隆兴帝冷笑一声,立即宣宋义和长公主进来,可他很快就知道,宋义竟然也是为了世子而来。 宋义同他记忆里的人相比,似乎老迈了许多,据说他曾被人囚禁过,还生了重病,此时跪在皇帝面前,双肩往内蜷缩着,眼角生出皱纹,早已没有了当初的风范。 隆兴帝眼往下扫,望着他略显佝偻的身形,突然想到曾经也是在这建心殿里,宋义一脸强硬地说自己无法再在朝堂胜任,不顾自己的挽留非要辞官。 看来他辞官后过的并不好,所以才想法子攀附上了长公主吧。 这念头让隆兴帝十分痛快,问道:“你说,是你查出了世子的下落,但是因为没有确实证据,所以才将他放在了杜家的庄子里暂时躲避。” 宋义点头道:“当初臣只是怀疑,但是事关皇家血脉而且是已死之人,臣不敢贸然去找公主,怕会刺激到她多年来的伤痛。所以臣特地去了趟漠北,就是为了找到他是世子的证据,没想到又被刘弘囚禁半年,一耽搁就到了现在。没想到冥冥中自有注定,竟让长公主同世子相认,这便是老天庇佑,注定他要回来。” 皇帝见他言辞恳切,又递上当初那个襁褓中婴孩的铜锁,这铜锁上面有皇家专属的纹样,是当初长公主向自己求来的。隆兴帝接过铜锁细看,对此事也就更信了几分。 他捏着铜锁思忖一番,又问公主道:“你真的确信,他就是当年那个夭折的孩子?” 长公主似是为此事哭过许久,这时还有些怏怏的模样,垂着头眼角发红道:“当初那场战事事关边防安危,所以我明知有孕也要带兵亲征,没想到守护了大姚疆土,却没有守护住自己的儿子,当初以为安儿被我累得夭折,我夜夜都做噩梦,觉得对不起这个孩子。可我没想到,他竟是被人偷偷换走了,流落在民间二十年,吃了不知多少苦头。” 她这番话成功引起了皇帝的愧疚,若不是因为长公主亲自带兵,就根本不必在意军营产子,害得亲生儿子被偷梁换柱,二十年都无法相见。 长公主低头擦了擦泪,提高声音道:“血浓于水,哪有母亲会认错自己的孩子,安儿必定是我的孩子,还请皇兄成全,让我能有对他弥补的机会。” 皇帝将铜锁放下,想了想道:“你让他进宫来吧,朕想见一见他。” 当皇帝真正见到顾望安站在自己面前,才明白长公主的笃定从何而来。能生成这般容貌气质的,必定只有皇家血脉,而且他眼角泪痣,确实和长公主有几分相似。 皇帝默默打量着面前的少年,越看越是觉得亲切,看见他略有些惶恐的脸,心中顿生怜惜,突然想到若是太子长大,大约也能长成如此模样。 于是他笑了笑道:“你不必拘谨,你母亲就在外殿等着你,你既然是朕的外甥,就过来同朕说说话吧。” 当陆昭听闻成安竟然进宫觐见皇帝,便放下公务立即也进了宫。他没想到短短几日,这人身后竟然多了宋义助力,要知道以宋义在民间的威望,只要他愿意出来为成安作证,那他便是板上钉钉的长公主亲生子。 陆昭一路走到建心殿前,远远就看见殿门已经打开,成安站在皇帝身边,背脊微微弓着,不知说了什么,皇帝竟是在大笑着,看起来心情十分愉悦。 陆昭轻轻攥起拳头,心头莫名惊惧,他还从未见过隆兴帝在陌生人面前放下天威的模样,这人在他印象里一向是冷漠寡言的,没想到短短的相处,竟能讨到皇帝的欢心。 顾望安这时抬头,也同样看到了他,然后他拜别皇帝后走出去后,竟是直直地朝他走来。 陆昭也不躲避,目光幽深地望着他,终于朝他行礼道:“恭喜世子了。” 顾望安笑了笑,下巴微微扬起,重新恢复到他所熟悉的淡漠模样,道:“多谢陆大人。” 第192章 封号 很快,京城上下都知道皇帝亲自下旨,承认了顾望安为长公主的亲生子,据说长公主还帮他向隆兴帝讨要封号,因为驸马周将军在世时就曾被封为靖安侯,长公主希望皇帝能给世子靖安王的封号,弥补他因父母驻守边关战事而流落民间的遗憾。 而已经在京城消失许多年,被称为宋青天的宋义突然现身,讲述了自己如何在查案时偶然发现了世子的身份,先让他在故人家中安置。然后又千里奔赴漠北,终于找到他是长公主亲生子的证据。 这个故事通过茶馆说书广为流传,再加上顾望安是被神明引导与长公主相认,还有死而复生的传奇经历,被人在茶余饭后广为谈论。 长公主接回世子的那日,特意让他骑一匹白马行过长街,旁边挤满了凑热闹的百姓们,都被世子的丰神俊逸看得惊叹声连连,许多年长者都感叹这就是天神降临,是老天赐予大姚的祥瑞之人啊。 王府里,四皇子猛把一杯酒灌下肚,愤愤不平地道:“皇兄,你说这是怎么回事,姑母怎么会多了个儿子?据说她还想为他讨要个靖安王的封号,如果真的能封王,岂不是见到我们也不必行礼?他以前不过是个身份卑贱的下人,凭什么能一夕之间爬这么高,凭什么让父皇承认他?” 三皇子看着他冷笑:“敲敲你那榆木脑袋吧,你真以为他是一夕之间爬起来的?若真的这么巧,宋义这样的人物,凭什么为他重回京城,抛头露面奔波帮他恢复身份?长公主为何要大张旗鼓搞请神宴,让百姓们真信了他是神赐之人?” 四皇子被他说的有点儿懵,本能地先奉承了几句,又问道:“可他只是姑母的儿子,哪怕是被封个王爷,怎么着也影响不到咱们吧?” 三皇子摇头道:“现在暂时不知道,但是他毕竟也姓顾,身后还有长公主的威望支持,不能不防。” 四皇子摸了摸下巴,突然又想起另一件烦心事,苦着脸道:“父皇一定要把郡主嫁给长宁侯,皇兄能帮我去求求父皇吗?” 三皇子瞪他一眼:“这事全怪你无能,努力了这么多年都没法打动郡主,她眼里根本没有你,你还做梦娶她呢。现在父皇想用郡主制约长宁侯在西北的势力,他这边必定是走不通了,你还是早些死心吧。” 他见四皇子一副要哭出来的模样,冷笑声道:“都是陆昭给父皇出的好主意,到现在他还没放弃那个废物,等到孤王登基,必定让他后悔不已!” 他借着酒意一拳砸在桌案上,让四皇子听得眼神闪烁了下,他对郡主是真心喜爱,这么多年都等着她未娶正妻,现在让他放弃实在是不甘至极。 三皇子见他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鄙夷地摇摇头道:“其实你没娶到她也好,谁知道姑母会突然蹦出个嫡长子来,就算你娶了永嘉郡主,长公主也必定会偏向自己的儿子,到时候咱们只怕是得不偿失。” 他又轻拍了下四皇子的肩,柔声劝说道:“前几日跟你说的杜婉,她的身份配不上做你的正妻,但是可以先把她抬回府当个侧妃,帮你打理后宅之事。那个秦桑我看她很不简单,不光陆昭和长宁侯,连顾望安都和她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既然暂时对付不了她,便只能从她身边人入手,杜世元好歹是秦桑的亲爹,他愿意帮我做事,往后总有机会找到她的破绽。” 四皇子手放在桌下紧紧攥拳,很想反驳一句:自己的婚事不是皇兄夺储的工具,他想怎么操纵就怎么操纵,总是轻易替他安排。 可他从来不敢当面反抗三皇子,只能垂着头狠狠咬着唇,差点把唇咬出血来,才压下心中的屈辱感,抬头笑道:“全听皇兄安排。” 然后他给三皇子倒了杯酒,换了个话题道:“再过段日子,三嫂也要从刑部出来了吧?” 他很小心地没有提牢狱之类的字眼,可三皇子的脸还是瞬间沉了下去,心烦地扯了扯衣襟道:“她真是太不小心,堂堂皇子妃因杀奴婢入狱,被民间传成了笑话,若不是因为纪首辅的关系,我早就该把她给休了!” 四皇子凑近道:“我听说纪首辅最近犯了些事,惹得父皇大怒,他这首辅的位置还不一定能坐多久呢。” 三皇子这时似乎清醒了些,扶了扶额头道:“现在不必说这些,我自有我的计划。” 四皇子连忙乖乖闭了嘴,又给他敬了杯酒,低下头,神情变得复杂难辨。 而这时在大理寺里,江闫从外堂走到内堂,发现四处都没见着个人,莫非集体偷懒了。他气得沉着脸往里走,发现所有人竟都围在一处,中间站着一个长须老者,正在给众人讲验尸的要义。 桌案上躺着一具稻草扎成的尸体,向来叛逆下属的秦桑则一脸乖顺站在旁边,适时地帮他所说的要点示范。 江闫摸了摸下巴,立即猜出这人的身份,走上前分开人群,朝宋义行了一礼道:“宋大人” 宋义瞥了他一眼道:“老夫现在是无官无职,早就不是什么宋大人了,本来是顺路来看看小桑,结果被他们缠着要我讲案子。” 这个他们主要是指的梁旭,他向来崇拜宋义,一见他眼睛都直了,正好手上的案子有疑点未解,于是缠着他问东问西,谁知慕名而来的人越来越多,干脆搞了个草扎的尸体,让宋义对着讲解容易被遗漏的要点。 听他这意思大理寺要请宋义来,还得看秦桑的面子。江闫抿了抿唇,心里有些不痛快,但就算是自己的顶头上司大理寺卿来了,也得给宋义些面子,所以只能好声好气地对宋义赔笑脸。 好不容易讲完,大理寺众人都觉得受益颇深,十分羡慕秦桑能有这位名师传授。 而且秦桑则跟着宋义走出去问道:“师父来找我做什么?” 宋义笑呵呵拍了下她的肩,道:“走,陪我去趟公主府。” 第193章 郡主的打算 宋义任刑部尚书时,也曾在京城购买过一处宅院。 但因为他辞官后孑然一身、无牵无挂,觉得宅院还需要雇人打理十分麻烦,因此就直接将它转卖给了一位同僚。 后来他意外结识了秦桑,只要他在京城就会往庄子里跑,领着秦桑四处学习验尸,他早已习惯了居无定所的日子,现在也懒得再买宅院束缚自己。 所以回京的这段日子,他就大喇喇住在了西苑里。张嬷嬷对他一向感激,每日好吃好喝地往他房里送,还要逼着他吃下,硬是将他腰身养得圆润了不少。 到了今日,宋义实在是被喂食得怕了,于是溜出来街上转悠,转悠着就到了大理寺门前,决定日行一善,把他的好徒儿给拐到公主府去。 成安被接回公主府后,除了进宫就是被长公主领着熟悉各种人,而秦桑则忙着手上一件新案子,两人自相识以来,好像从未分别过这么长时间。 所以秦桑听他说要去公主府,确实有些动心。但她心里尚有别扭,毕竟成安现在叫做顾望安,已经是公主府的世子,京城所有的茶楼、酒肆日日都在议论他的事。 她有时候听见那些议论,总觉得同自己认识的成安并不是一个人,那个只对自己微笑的少年,好像变成了一团模糊飘远的影子,遥遥挂在云端,那些只有自己熟悉的呼吸和话语,也变得好似一个虚幻旧梦。 宋义见她迟疑地站在那里,用夸张的神情道:“我早上刚去了公主府,看那小子想你想得要茶饭不思了,所以才特地带你去救他一命!” 秦桑因他夸张的话语撇了撇嘴,道:“他若真想我,为何不自己来见我?” 宋义连忙解释道:“长公主让他这段日子都不要随便出府,而且他现在身份太招摇,到哪里都被一群人跟着,他不想给你那里添麻烦。” 见秦桑垂着头并没有答应的意思,宋义毫不客气,扯住她的胳膊带到马车前,道:“走走走,就当卖你师父一个面子,听说公主府的厨子是特地从鸿楼挖来的,你陪师父去蹭顿吃的。” 可秦桑上了马车仍是嘴硬着道:“说起来,我也有一段日子没有见到郡主了。” 宋义笑着摇头:“你这孩子啊,就是口是心非,你敢说你不想见他?” 他不问还好,一问出来,好似戳破了这几日刻意伪装出的无谓,让心底的酸涩一览无余地冒了出来。 成安刚离开时,自己还总是不习惯。每次回西苑,都会忍不住看一眼他的房门前,可那里不会再有人走出来,也没人会为她专心记录那些虫子的习性。偶尔晚上做梦会梦到他走到自己身边,弯腰摸着自己的脸,抱歉地说他回来迟了,不该让她这般难过。 可秦桑掩下鼻酸,将头撇向窗外,哑着声道:“我为何要想他,要想也是想师父才是。我同他认识才不过三年,同师父认识却已经十年了,师父离开京城这么久,连封信都没有写给我呢。” 宋义捋着胡须啧啧两声,这徒儿还真会转移话题,三言两语就让自己歉疚起来。 于是他也不好意思戳穿他,只是笑眯眯道:“师父答应你,以后无论去哪儿,绝不会同你断了联系。” 到了公主府,秦桑说到做到,问都没问新回府的世子一声,直接去见了郡主。 郡主一见她就带着哭腔,倾诉自己这段日子的苦闷:“秦姐姐,你说成安怎么会是我哥哥呢,我还问了娘亲许多次,是不是她搞错了,可就这短短几日,他就真的变成了我的亲人!上次要不是他拒绝了我,我差点同自己的哥哥私奔,这事细想可太吓人了!” 秦桑笑着安抚她道:“你不是说就是喜欢他的模样,现在他做了你的兄长,你日日都能看到他,这不是赚了嘛?” 郡主一听立即露出笑脸道:“这倒是的,而且我敢说京城贵女里,没有谁的兄长比我兄长更好看,往后我去什么宴席都让他跟我一起,不知道会多少人羡慕我呢。” 秦桑早习惯了她跳脱的性格,突然又想起一件事,问道:“你同长宁侯的婚事怎么样了?” 郡主立即道:“我正准备同你说呢,我已经准备答应嫁他了。” 秦桑惊讶地瞪大眼,怎么这么大的事,郡主能说得这般轻巧,这才短短几日,到底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事让郡主转变心意。 郡主看出她的疑惑,笑了笑道:“这事说起来有些复杂。前几日,长宁侯派人给我送了封信,信里说皇帝舅舅铁了心让我与他成亲,他其实也不想娶我,但是圣意难违,我们总得先在皇帝舅舅面前把这场戏做完。他问我是否介意成亲只有夫妻之名,等他回西北之前就找个借口和离。我仔细一想,用这个法子正好能赶走那群对我别有用心之人,还我一个清净。于是就给他回了封信,说我答应了这门亲事,只要他早些回西北军营,不和离也可以,最好他能离得远远的,我趁着这个机会逍遥自在四处游历,若是我找到了心上人,再让他同我和离。” 秦桑听完半晌没回过神,怎么好好一桩婚事,被她说得这般儿戏呢。 她斟酌了会儿才问道:“那长宁侯答应了吗?” 郡主点头道:“他当然答应了,他堂堂一个侯爷,总不能骗我吧。” 秦桑却觉得这般没有那么简单,但这两人已经达成同盟,自己也不好再说什么。这时郡主突然望向门外,笑着道:“哥哥,你来了。” 第194章 做媒 秦桑心跳陡然加速,回头看见站在门口那人,他似是匆匆赶来,皂靴还有些湿,胸口急促地起伏,脸颊都染上淡淡的红润,可一双黑眸却亮得惊人,定定落在她身上。 在那一刻所有的虚幻都变成了实体,秦桑一颗心突然落下,无论他叫做成安还是顾望安,他还是自己记忆里陪伴着的那个人,好似从未走远过。 郡主看这两人眼神在空中相触,似有丝线黏在一处,啧啧地站起道:“我现在要去练画了,你们好好聊聊吧。” 然后她直接走了出去,还贴心地为他们将门关好,叫走了门口守着的丫鬟。 陡然与他同处一室,秦桑略有些不自在,顾望安却走到她面前,笑得十分满足道:“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 秦桑偏过头道:“我可不是特地来找你的,是师父非拉着我来的。” 顾望安用湿漉的眸子紧盯着她道:“因为我对他说,我很想你。” 秦桑脸有些发热,压着唇角故意道:“世子日理万机,还会记得我吗?” 顾望安抿了抿唇,突然将衣袖撩起,将手臂展露在她面前道:“那你看我是不是瘦了?” 秦桑没忍住瞟了眼,好像是瘦了些……他肤色本来就白,现在手腕细了一圈,更为他添了几分脆弱,再加上他那张脸,实在没法不让人心生怜惜。 可她明白这人必定又在卖惨,于是将他的衣袖拉下来道:“公主府的厨子手艺京城闻名,难道还能饿着你?” 顾望安幽怨地道:“看不到你,什么都吃不下。” 秦桑无奈看着道:“我又没法住在公主府,你不能一直不吃饭吧。” 顾望安弯腰勾住她的手指,见她并未反抗,笑得微眯起眼,然后轻轻摩挲着她的手指道:“那你能常来陪我吃饭吗?” 秦桑被他弄得心软无比,只得认输道:“只要长公主不介意,我不忙时便过来陪你。” 顾望安笑得更满足几分,又承诺道:“等我把这段日子忙完了,就会回去找你。” 秦桑仰头望着他的笑容,分别几日的愁绪好像都被抚平,然后被他牵着坐下,将他这几日做了什么事,见了什么人都同她说了一遍。 秦桑其实听得昏昏欲睡,但见他如此想同自己分享,便打起精神听着,直到他终于说完,突然又站起道:“你和我去看一样东西。” 走过回廊来到内院,秦桑忍不住感叹着想:现在成安住的地方比整个西苑还要大,以前倒是委屈了他。 可顾望安拉着她一路走到卧房,然后拿出来一个琉璃罐子,站在背光处,就能看到里面有许多光点时而挤在一处,时而四散开来。 秦桑往里面看了眼,惊讶地问道:“这是萤火虫吗?” 顾望安点头,然后将那个罐子放在她手心道:“是送给你的。” 他见秦桑神情微怔,柔声道:“我在院子里发现这些萤火虫,每想你一次就为你捉上一只,没想到短短几日竟攒了这么多。” 秦桑想着他一次次在院子里捉萤火虫的样子,将那只罐子珍惜地捧在胸口,下巴压下来,小声问道:“你真的一直在想我吗?有多想?” 顾望安朝她走近,直到她的鼻尖就要碰到他的胸口,手指搭在她的脸颊上,弯腰在她耳边道:“比你想我的次数,还要再多一些。” 几乎是在同一时刻,杨遇从建心殿面见皇帝出来,正好在宫道上碰到了陆昭。 陆昭知道他今日进宫的目的,朝他揖手笑道:“看来侯爷喜事在即,陆某先恭喜侯爷了。” 杨遇朝他笑了笑,就在两人即将擦身而过之时,突然问道:“不知陆大人可否赏脸到侯府一聚?” 陆昭回过身,望向他的眼神有些惊讶,随即点了点头,毫不犹豫地应允了下来。 出宫之后,陆昭特意带了礼去了长宁侯府,杨遇已经备好一桌酒菜等着他,两人借着酒菜寒暄一阵,陆昭实在好奇,直接问道:“不知道侯爷叫我前来,到底有什么事?” 杨遇微微一笑:“是想请陆大人帮忙做个媒。” 陆昭“哦”了一声,饶有兴致地问道:“替谁做媒?” 杨遇回道:“今日在陛下面前,我已经对他提起过,郡主年纪还小,让她离开长公主实在有些不忍。所以她希望在出嫁之前,最好能把世子的婚事也一并办了,为长公主娶一位媳妇进门伺候。” 陆昭听得一惊,连忙问道:“你说的世子,可是顾望安?” 杨遇挑眉道:“陆大人是不是喝糊涂了,除了他,公主还有哪一位世子?” 陆昭微微捏着拳,掩饰住那一刻的心潮起伏,用平静的语调问道:“你想为他和谁做媒?” 杨遇笑着为他斟了杯酒道:“为他和我妹子做媒。” 第195章 设计 陆昭心头愈发疑惑,轻捏着瓷杯问道:“我怎么从未听说侯爷有个妹子?” 杨遇叹了口气道:“此事说来话长,陆大人可还记得我是十岁时被义父收养的。其实当年我是被拐子给卖了,小时候的事我早已不太记得了,只是记得自己住在京城。结果前段日子,突然有个女子找上门来,说我是她的哥哥,还拿出我小时候的信物,说若我不认她,她就要闹到京兆尹去,要找陛下为她做主。虽然我并不想信她,但她手上确实有我曾经的信物,若是朕被她闹大了,实在是有些麻烦。” 陆昭将酒杯放在唇边咂摸着,借着微辣的酒液理清思绪。 听起来杨遇并不想认这个妹子,这倒是合情合理,毕竟他现在是身份高贵的长宁侯,义父是名震西北的大将军,突然多了个市井出身的妹子,说出去实在丢人。 可他为何要找自己给这女子和顾望安做媒,这两人身份相隔天壤,就算自己愿意,长公主也不会答应。 杨遇却不急不慌,继续说着:“我为了安抚她,就让她先在侯府里住着。后来我想到个法子,对外就说这女子曾救过我一命,我为了报答将她认作妹妹。但是又有一件麻烦事,她不知在哪里看到了世子的容貌,哭着闹着非要嫁给他。我原本觉得荒谬,可仔细想想,若她能以长宁侯妹妹的身份出嫁,再求陛下给她个县主的封号,那也算是配得上世子。而我既然娶了郡主,再将妹妹嫁到公主府,一来一往,岂不是好事一桩。” 陆昭边听边喝完一杯酒,努力压抑着心头的悸动。 他已经明白了杨遇的意思,既然平白无故多了个妹子,不如好好利用,用她来维系和长公主的关系。 若是顾望安真能封王,长宁侯就有个做王妃的亲妹,正好能稳固他在西北的势力,可是他料想到皇帝不太会如他的愿,因此需要自己从中斡旋。 于是陆昭将酒杯放下,并未表态,只是笑了笑问道:“那我为何要帮侯爷?” 他也懒得再兜圈子,这事他虽然求之不得,但是必须得讨些好处回来才行。 没想到杨遇答得十分坦诚:“据我所知,陆大人同世子关系并不太好,若是能让他被迫娶一个市井出身的女子,难道陆大人不觉得痛快吗?” 陆昭眯起眼,想到当初在画舫上,杨遇曾见过自己同成安因为秦桑对峙,因此顺理成章理解为他借机帮了自己一把。 正在思索时,杨遇又靠近些,小声道:“陛下迟迟未立三皇子为储君,应该也同陆大人有关吧?私以为三皇子德行不端,确实不太配得上储君之位。” 有些事不必挑明,只这一句话陆昭就明白,杨遇暗示会在立储之事上帮自己一把。这倒也是合情合理,他想到杨遇在岐山遇险时,差点也遭了三皇子的暗算,想必也是不愿看到三皇子登基的。 将所有关节都想通,陆昭终于不再有疑问,心中觉得痛快无比。没想到老天送了自己一份大礼,不光能解决掉顾望安这个心腹大患,还能顺便拉拢长宁侯,卖他一个大大的人情。 于是他挑起嘴角,将酒杯举起道:“好,陛下那边,我会帮侯爷去办,侯爷对大姚立下赫赫功绩,为妹妹讨个封号再求一门亲事本就是天经地义。但是,顾望安必定是不肯接受这般安排,侯爷准备如何说服他呢?” 杨遇道:“这事只能从长公主那边入手,我已经想到法子说服长公主答应这门婚事。只要长公主同意,侯府和公主府可以假借我和郡主议亲的名义,让两家将纳征、请期这些事都办完。至于陛下封县主和赐婚的圣旨,也可以等成礼当日再下,这样世子就算不愿,到时候木已成舟,连陛下都知道了,所有人就等着他同新娘子拜堂,哪还有他拒绝的余地。” 陆昭未想到他会这般大胆,这不是明晃晃设个套给顾望安钻吗? 于是他愈发来了兴致,想看看长宁侯是否真有这般本事,能将顾望安骗到拜堂那日才知道真相,也迫不及待想看着顾望安被逼着娶妻的场面。 于是他笑得意味深长道:“侯爷既然有自信能办成,那陆某便拭目以待了。” 酒过三巡,陆昭又似无意中问道:“令妹现在正在府中吗?能否让陆某见一见,侯爷让我做媒,我总得知道要做媒的人长什么模样?” 杨遇带着醉意手撑着额角,有些嫌弃地道:“还是不必了。她出身市井,浑身小家子气,见到陆大人这般的人物,只怕话都说不出。” 陆昭挑眉道:“侯爷这么说可不应该,她以后是要嫁进公主府的,总得让她提前见见世面,不然长公主可不会满意这个儿媳。” 杨遇想想觉得有理,唤来管事道:“去把姑娘请出来见客。” 管事的领命往后院走,过了许久才出来,面露难色道:“姑娘说她身子不适,不愿出来。” 杨遇的脸立即黑了,似是觉得丢脸,将酒杯重重放下,对陆昭歉意地道:“让陆大人见笑了,我现在亲自去问问她。” 然后他起身离席,陆昭将酒杯放下,眼眸转动一番,也起身对旁边的小厮道:“喝得多了想去一趟茅厕,能领我去吗?” 小厮连忙领着他往里走,可在茅厕外面等了许久,也不见陆大人从里面出来,他心中疑惑又不敢进去打扰,只能继续站那儿等着。 而这时陆昭早就不在那里,他已经顺着杨遇离开的方向潜进了后院,很快找到了杨遇的身影,只见他脚步匆匆走进一间卧房,脸色很难看地大声吼着什么。 在关门之前,陆昭飞快看清了里面那位女子的容貌,看起来清秀又普通,拘谨地垂着头,确实像是小门小户出来的姑娘。 他微微一笑,总算彻底放心,慢悠悠走回了前院,拍了拍那位目瞪口呆的小厮道:“抱歉,我刚才出来时走错了路,咱们回去吧。” 小厮迷茫地抓了抓脑袋:他刚才一直守在门前,怎么根本没见着陆大人出来呢。 待到杨遇重新回到席上,陆昭已经吃的差不多,面前之人一脸懊恼,十分大度地挥手笑道:“算了,侯爷也莫要强求了,只是在她成亲之前,侯爷可要花些心思调|教令妹才是啊。” 第196章 对谈 陆昭从侯府出来时,望了眼头顶鸦青色的天空,一轮清冷的圆月高悬,照着巷子外被吹秃枝桠的柏树,显出一派萧索景象。 可他心情却是难得畅快,将大氅递给随从,就这么在巷子里走了一会儿,然后转身对身后的随从道:“咱们去一趟元石巷吧。” 元石巷就是杜宅所在的地方,马车缓缓而行,陆昭将车窗的布帘拉开散了散酒气,心中莫名生出些忐忑。 自从上次画舫之后,秦桑在一直避着不愿见他,也不知她现在气消了没,今日会不会答应见自己。 可他没想到,去了趟杜家,得到的回复是姑娘根本还没回来。 那个嬷嬷似是故意告诉他:说姑娘派人回来传话,她去了公主府,可能会晚些回来。 陆昭听后酒醒了大半,心头那些快意也被冲散,被翻涌上来的妒意和不甘取代。 可他并未坐上马车回程,就负着手站在杜家门外等着。果然等了不久,就看见另一辆马车在不远处停下,车帘掀开,秦桑同宋义一起走下来,白皙的脸颊被车内的暖炉熏得有些发红,嘴角还带着抹笑意。 想到这笑容的来源,陆昭的心好似被刺了下,他大步走过去站在秦桑面前,低头问道:“你刚才去了哪儿?” 秦桑一见是他皱眉退后一步,宋义则没好气地看着他,用了十足地气势道:“你是何人?为何大晚上站在她家门前?” 他自然知道陆昭是谁,但他觉得这人对徒儿的态度太过霸道,跟所有物似的上来就质问,难怪小桑不喜欢他呢。 陆昭淡淡瞥着他,道:“宋先生既然早已不问朝堂之事,也不必随意插手晚辈的私事吧。” 宋义被他气得想骂人,可陆昭身后带着两名随从,一看就是武艺高强之人,见状立即走了过来,满脸威慑之意。 宋义“呵”地哼出声道:“怎么着,若我说非管不可,你还想找人揍我一顿不成?” 陆昭朝他拱手致歉,语气仍是冰冷道:“晚辈当然不敢。但我不过想和秦姑娘说几句话,宋先生虽是她的长辈,但和她无亲无故,莫非还能一直跟着她不成?” 宋义脸黑得跟炭一样,简直想撸袖子和他干一架,可秦桑却在旁边轻轻唤了声:“师父,你先回去吧,让我来同他说。” 宋义仍是瞪着眼,百般不情愿,但他明白秦桑是怕自己同他们起冲突会吃亏,于是抱着胸道:“我不回去,就站在这儿等你们。” 秦桑担心他的身子受不得冷风,好说歹说,自己不会出什么事,让他赶紧回去歇着。 陆昭被他们一来二去弄得很是烦躁,若不是念在她上次气还没消,真想直接把她绑上马车带走。 可秦桑转身看着他道:“只有半个时辰,你要说什么就该赶紧说吧。” 陆昭望着她微仰起的脸,心头那些不快又被冲散了,比起完全不理自己,能有半个时辰也算是她对自己心软了吧。 可秦桑不想在家门口同他单独相处,便领着他往外走。这时虽已经入夜,但巷子外就是街市,许多摊贩支着售卖茶点和甜食,人来人往的嘈杂声,让她多了不少安全感。 于是她拢了拢身上的斗篷,问道:“陆大人想说什么?” 陆昭这次没有同她绕圈子,直接问道:“你刚才去了公主府?” 见秦桑十分坦诚地点头,他咬了咬牙,又问道:“是去找顾望安的?” 秦桑毫不犹豫地点头,陆昭的步子停了,转身看着她道:“他现在已经是的长公主世子,身份早已不同,你以为他还是曾经那个跟班吗?” 秦桑微微眯眼,声音有些冷:“陆大人是想提醒我要有自知之明?” 陆昭冷笑一声道:“他以前最爱惺惺作态,你真以为他以前那番情意是出自真心?以前他是无依无靠,所以才会成日缠着你。可他现在已经是身份尊贵的世子,极有可能还会被封王,他的婚事代表着皇家的荣辱,根本不由得他自己做主,长公主也绝不会接受一个声名狼藉的女官作为儿媳。” 他自认为说的十分透彻,足以让她看清真相,不要再做任何虚幻的指望。 可秦桑抬了抬下巴,目光坚定地看着他道:“可我很喜欢他,无论他是世子也好,是跟班也好,无论能不能嫁给他都好,我只会喜欢他一个人。” 陆昭听得如遭雷击,她看着自己的眼神如同冰水,让原本温热的身子一寸寸凉下来,一颗心仿佛都淬着冰渣。 他在冲动下上前一步,不顾一切地去捉她的手道:“我不允许你喜欢他。” 秦桑快被他气笑了,往后退着道:“陆大人这里可是大街上,若是我大叫起来,咱们谁都不好看。” 然后她冷笑一声道:“反正我的名声已经被你自作主张毁得差不多,也不在乎再多几个人围观。” 陆昭被她这话刺得胸口发痛,突然醒悟到,自己一味的强逼似乎早已把她推到越来越远的地方。 于是他深吸一口气,不顾不远处投来的目光,双膝微弯着,头朝她低垂下来,软着声道:“以前是我的错,等我们成亲后,我绝不会再逼迫你什么,你能不能原谅我。” 秦桑从未见过他这般卑微的模样,一时间也有些愣怔,随即撇过头道:“我没有什么好怪你的,也谈不上原谅,还有,我不会同你成亲,无论你怎么布局怎么求陛下答应,我也绝不会嫁给你。” 陆昭手指屈起,却只抓到一掌冷风,似刀刃割得手心生疼,他又恢复之前的冷傲,道:“你拒绝得这般坚决,可是觉得自己能嫁给顾望安?若是这样,你只怕会失望了。” 第197章 就此分别 陆昭说完就有些后悔,因为他看见面前之人的眼神又更冷了几分,可他不明白自己到底说错了什么。为何自己对她一腔深情,滚烫地、火热地捧到她面前,她却固执地视而不见。 可出乎他意料的是,秦桑突然垂下头,轻声道:“我有些饿了,你带我去吃碗馄饨吧。” 陆昭眼睛一亮,把这当作是她服软的信号,连忙找到旁边一处馄饨摊,吩咐摊主下两碗馄饨,又看着桌前坐着的两个客人不爽,直接给了碎银赶他们离开。 秦桑一直垂着头,等到馄饨被端上来,轻轻吹拂着自碗里翻滚出的白雾,开口道:“陆大人还记得咱们上次一起吃馄饨是什么时候吗?” 陆昭当然记得,那是他们大闹了杜世元的寿宴之后,她领着自己去吃方圆几里最好吃的馄饨,他同她说了很多自己以前的事,那些本以为自己绝不会再告知于人的事。 现在想想,那好像是他们难得相处融洽的时候。初见时自己自视甚高,把她看成能随意拿捏的女子,后来才知道错的离谱。现在又是她总躲着自己,自己无论弯腰踮脚,都抓不到她那颗的心。 秦桑却很认真在吃着馄饨,两人之间被沉默的冷风填满,过了许久她才抬眸道:“那时,我很感激陆大人帮了我,也很佩服你,能在那样艰难的环境下走到如今。” 若说那一刻没有动心是假的,这种心动参杂了对强者的仰慕,还有对他从小遭受不公的心疼。 可她继续道:“但是那时候你所笃定的:强者就该肆意掠夺,就可以对下位者随意摆布,我现在还是没法认同,也许终其一生,我都无法认同。” 她看见陆昭嘴角渐渐压下,脸上露出困惑神色,笑了笑道:“而陆大人那时候不懂我为何会这么想,现在也还是不懂。过了这么久,咱们并没有走近一些,反而越来越远了。” 陆昭被她说得越发不爽,将面前的碗推开,正想说什么,可秦桑已经掏出钱袋,将铜钱放在桌案上,站起身道:“上次是陆大人付的银子,这次就由我来付,有始有终,就算是扯平了。” 陆昭皱起眉,内心无来由得一阵恐慌,问道:“你到底是何意?” 秦桑站起退后一步,朝他认真一礼道:“陆大人,更深露重,我们就此分别吧。” 一轮圆月照在她身后,仿佛在她削瘦的肩膀上铺上层柔光,而她眉目低垂着,脸上带着淡淡的哀伤,似是下一刻就会从他身边消失。 陆昭眼皮重重一跳,上前抓住她的胳膊道:“我可未说过要和你分别!” 秦桑歪头看他,眼神里是一片澄明的决绝,她说:“陆昭,不要让我恨你。” 陆昭心尖好似被刺了一下,手指一松,秦桑便抽开衣袖离开,似一只蝴蝶从手中溜走,空气里只留下独属于她的药草香。而这香气很快被馄饨摊的市井气味掩盖,当他再回过神来,长街上再也找不到她的身影,好似刚才只是他兀自做的一个梦。 秦桑回到西苑的房里,只觉得今日实在是疲惫至极,合衣靠在贵妃榻上,眼皮半耷着,内心却是前所未有的解脱。 张嬷嬷担心地进来问道:“刚才陆昭来找你了,他可有强迫你什么?” 秦桑摇头,突然坐起问道:“你说他这般傲慢的人,若是他自以为稳妥的棋局,结果是被人请君入瓮,他会有什么反应?” 张嬷嬷眼皮一翻道:“管他怎么做呢,到时候木已成舟,他还能公然抢亲不成?” 秦桑手撑着下巴,忐忑地眨了眨眼,她就是觉得方才陆昭流露出的态度,不像会那么轻易放手的模样。 可转念一想,陆昭这人最爱面子,若是自己已经成了别人的妻子,他必定会视之如草芥,想必也就是当吃了个哑巴亏,自认倒霉罢了。 这时张嬷嬷又道:“侯爷那里派人送信来了,大约是事情办的差不多了。杜世元那边,你准备怎么安排?” 秦桑道:“放心,反正我该拿回来的嫁妆已经拿到了,现在就等个机会同他翻脸了。” 没想到这个机会很快就等到了,起因是银枝发现了杜婉在同人议亲,一打听竟是要做四皇子的良娣。 秦桑知道后二话不说,直接去了主院,没想到去的不是时候,杜世元正同周氏还有一对儿女用膳,刚夹起块炙鹌子脯,被门外的声响吓得箸尖一抖,好好的肉块直接给掉在了地上。 他看清来人是秦桑,觉得很没面子,怒斥道:“谁教你这般没大没小,明知道我们在用膳,也不知道找人通传等在外面。” 秦桑却无视他的数落,直接走进来大声问道:“你真的要让杜婉给四皇子当妾?” 杜婉本就心里憋屈,被她这么当着满屋子人直接揭开,气得瞪向杜世元道:“爹,你就让她在这儿撒泼羞辱我?” 秦桑挑眉道:“我不过是说了件事实,怎么就算是羞辱你了,是你自己也觉得耻辱吧?” 杜婉气得将筷箸一摔,但杜世元没有发话,她不敢拿秦桑怎么样,只能拎起帕子嗷得哭出声,杜苑心疼姐姐,仇视地盯着秦桑,扑上来就要揍人,可惜秦桑比他灵活许多,一个纵身躲开就让他摔了个屁墩。 这下好好的饭堂又充满了杀猪般的哭声,周氏实在受不了了,站起指着秦桑的鼻子骂道:“你发什么疯?你妹妹嫁给谁同你有什么关系,再说了,四皇子现在没有正妃,婉儿去了王府就是当家主母,什么妾不妾的,说得这么难听,岂不是打了你爹爹的脸面。” 她故意将矛头引到杜世元身上,果然杜世元气得手都在抖,走过去就想扇她两巴掌挽回面子,可秦桑不躲不闪只直勾勾地盯着他,杜世元突然想到世子那张阎王脸,只是惩罚一个奴婢都让他那么狠地讨回来,若是真的打了他心尖上的人,只怕他们宅院都得给他掀了。 于是杜世元手落在半空,又讪讪放了下来,不自在地攥紧道:“婉儿的事,还轮不到你大放厥词,给我滚出去!” 秦桑却冷笑着看他:“你为了攀附三皇子,竟连自己的女儿都愿意送出去当妾,可知道你错的离谱。” 第198章 醒悟 杜世元脸色更难看了,手在空中挥舞着骂道:“你现在翅膀硬了,敢指挥你爹做事了?皇子的事岂是你可以随意议论的?” 秦桑冷冷看着他,道:“爹爹身为朝臣,难道不懂独善其身的道理。你将杜婉送进四皇子王府当良娣,从此后就会彻底陷进皇子夺嫡的派系里,你可曾想过,若最后储君并不是你想的那位,杜家遭受的就会是灭顶之灾。而你身为杜婉的爹爹,怎能亲手把女儿推进火坑,让她去给根本看不上她的人做妾,给你做向三皇子献媚的工具。” “你闭嘴!”周氏见杜婉哭得更凶,怜惜地抱住她的肩,冲着秦桑龇牙咧嘴道:“这里都是姓杜的,哪有你一个外姓人说话的份儿!你就是看我们婉儿要嫁进皇家,生怕她要飞上枝头碍着你出风头,故意上这儿撒泼来了。” 可杜婉突然抬起头,满脸泪痕地望向杜世元道:“爹爹,她说的没错,我不想给四皇子做妾。” 杜世元难以置信地看着她,没想到向来乖顺的女儿竟敢忤逆自己。 可杜婉已经推开周氏站起,用从未有过的倔强道:“女儿不想进王府,也不想做妾,四皇子迟早会有正妃,到时候我只能给她伏低做小。而且姐姐说的没错,皇子夺嫡之事,本就不是我们该参与的。我宁愿随便嫁给一位公子做正妻,至少能安稳过一生……” 话音未落,她脸上就硬生生挨了个巴掌。 杜世元本就被秦桑气得一肚子火无处发泄,这时看到杜婉也敢这么对自己说话,索性一股脑全发泄到她身上。 他将冲上来求情的周氏踢开,指着她大骂道:“你从小在杜家锦衣玉食,你要做才女、做闺秀可都是我拿银子砸出来的,现在你敢说要随意嫁一门夫婿,你的婚事岂是你能做主的!” 杜婉捂着火辣辣的脸,身上却冷得要命,腿一软坐下,仿佛沉到绝望的深渊里。 她今日才明白,自己从小仰仗着爹爹的宠爱,以为费力讨好他,就能得到想要的一切,这件事是多么可笑。 她曾经得意洋洋看着姐姐被赶出家门,以为这就是自己的胜利,可她从未想过,爹爹能如此狠心对待一个女儿,也能狠心对待自己,他本就是个虚伪无情之人,在他眼里,妻子也好子嗣也好,不过是他向上爬的工具,随时都可以牺牲和丢弃。 只恨自己知道的太晚太晚,晚到没法反抗他,没法给自己找一条生路。 杜婉浑浑噩噩醒悟过来,可四周黑得吓人,整个杜家全是狰狞的面孔,朦胧中她看见站在中央的秦桑,她背脊挺得那般直,孤独而勇敢地对抗着强大的父亲,充满着自己从未有过的力量。 于是她不顾一切地冲过去,跪着抱住秦桑的腿痛哭道:“姐姐你要帮我,求求你救我,我不要给四皇子做妾!求你救救我!” 周氏以为她疯了,连忙将女儿扯回来,恨恨道:“你是不是被打糊涂了,你爹娘都在这儿,你去求个外人?她能比爹娘还对你好?” 杜世元是真的气狠了,随手拿起旁边的瓷杯朝杜婉砸去,周氏吓得尖叫一声,把杜婉的脸护在怀里,冲着杜世元抱怨:“老爷怎么这般狠心,你把她的脸砸坏了,她还怎么进王府?” 杜婉在周氏的怀里冷笑,原来自己的价值,只有这一张脸而已,这便是十几年来自己引以为傲的家人,自以为的宠爱。 而秦桑始终冷眼看着这一切,她对杜家本就没什么感情,今日不过是念在自己曾经叫过杜世元几年爹爹,最后提醒他一句。 可她还有最后一件事没办,于是她抱着胸道:“爹爹若一意孤行,非要公开依附三皇子,就别怪女儿不认你这个爹了。” 杜世元瞪起眼,大吼道:“你说什么?你还要和我断绝关系不成!” 可秦桑笑眯眯走到杜婉面前,弯腰道:“我救不了你,可我能帮你出口气。” 然后她在所有人还未反应过来时,抄起旁边的凳子就把博古架给砸了,上面的文玩被砸落一地,发出此起彼伏的碎裂声。 杜世元看得目瞪口呆,半晌才反应过来,大喊道:“你疯了!你要做什么!” 秦桑一脸快意地看着他,道:“这个杜家我早就看得恶心了,现在我不过做了一直想做的事。” 然后她看着杜婉,将一把椅子推了过去道:“你要不要也试试?” 杜婉身子一抖,然后闭了闭眼,不知哪来的力气将周氏推开,站起身也开始跟着秦桑在厅里乱砸一通。 她平生第一次做如此叛逆之事,听到杜世元气急败坏的吼声只觉得痛快,她明白今日之后自己再也无力反抗,满心的愤恨与不甘,唯有这一刻才能发泄。直到有护卫进来将她拖走,她才觉得全身虚脱,眼一闭昏了过去。 杜世元看着满地的狼藉,还有周氏要死要活的哭声,脑中晕沉地跌坐在椅子上,问秦桑道:“你现在满意了?你到底要做什么?” 秦桑抬了抬下巴,道:“我只想告诉你们,告诉所有人,从此我与杜家再无关系,以后我也不会再叫你一声爹爹。” 杜世元被今晚的连番打击气得也要晕了,还没明白怎么成了这样,秦桑就直接走了出去,然后他才明白,这事根本没有自己拒绝的余地,她只是来把事情闹大,让世人都知道她和家里彻底反目。 果然,第二日这事就传得街知巷闻,杜世元让下人封口也没有拦住,很快,连皇帝都知道了,把杜世元宣进宫训斥了一顿,说他教女无方,家事闹得人尽皆知,让百姓们看了笑话。 可很快,城中又出了更劲爆的话题,据说是长宁侯曾经被一名民间女子所救,他为了感激将此女认作义妹,没想到这女子和公主府世子一见钟情,长宁侯为义妹讨了个县主封号,已经给两人定下了婚期。 第199章 迎亲 公主府迎亲的那天,大街上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群。 因为这位长宁侯的义妹十分神秘,无论旁人如何打听窥探,她日日只待在长宁侯府里,从未在外面露面过,所以并无任何人知道她到底什么模样。 但是他们许多人是见过那位世子的,当时在长街上看过世子真容的,没人不记得当时那一刻的震撼。能嫁给这样的男子,得是怎样的天姿绝色,实在让人好奇到心痒。 而且听说长公主一大早就亲自去了皇宫,向皇帝讨要县主的封号和圣旨。这门亲事有皇家撮合,有长宁侯和世子两位风云人物,可谓是珠联璧合,足以让京城百姓津津有味念叨上几个月。 而此时在建心殿里,皇帝看着坐在对面的长公主,大惊失色地问道:“长宁侯的义妹就是秦桑?大理寺那个女官?为何朕从不知道这件事?” 长公主眨了眨眼,一脸无辜地道:“陛下日理万机,还需要理这些琐事吗?” 而皇后站在旁边,十分从容地招手让准备圣旨的太监过来,道:“如今花轿都已经去接县主了,就等着陛下的这道圣旨了,双喜临门才算大吉。” 隆兴帝彻底乱了,自己曾经答应过陆昭,必定会将秦桑赐给他做妻子,现在若下了这道圣旨,岂不是言而无信。 但将长宁侯的妹妹封县主,让她同世子成亲,明明是陆昭同自己提出的啊,这到底怎么回事,自己是在宫里待太久了,搞不懂现在年轻人在想什么了吗? 他难得有些愣怔地站着,过了会儿才问道:“陆昭去哪儿了?” 长公主笑道:“他是安儿大婚的媒人,今日自然要去喜堂观礼。” 隆兴帝听得一脸匪夷所思,这怎么还成了媒人了,陆昭到底在搞什么呢? 这时皇后已经给他将笔墨备好,笑着道:“陛下,就快到吉时了,新人即将成礼,就等着您这道圣旨呢。” 隆兴帝负着手,蹙着眉,总觉得这事有点乱,他那里可还有另一道给陆昭赐婚的圣旨,原本马上就能让陆昭得偿所愿,没想到就差这几日,新娘子突然要嫁别人了。 嫁就嫁呗,还他娘的也让自己下旨! 长公主见他迟迟不动作,举着帕子一抬,突然哭了起来:“皇兄,我与安儿分离二十年,二十年来我没尽过娘亲的责任,没能照顾过他一天!他现在就只想娶长宁侯的妹妹为妻,难道这点事我也没法为他办成。现在花轿都已经上了街,若是皇兄不给她封县主,我公主府的面子往哪搁啊!” 隆兴帝被她哭得头疼,眼看着公主似是旧病复发又猛咳几声,皇后连忙吩咐宫女去给长公主顺气,然后对皇帝小声道:“陛下赶紧下旨吧,把这门婚事好好办了,小瑛她定会感念您的恩德。至于陆昭,不他自己来帮长宁侯求的这个县主吗?” 皇帝一听,总算理出些思绪来。现在迎亲仪式就差拜堂了,百姓们也都知道今日长宁侯府和公主府结亲,自己总不可能派人搅黄了吧。 那不如做个顺水人情,用这次赐封让长公主承情感恩,于是皇帝再不犹豫,大笔一挥写下圣旨,将长宁侯的义妹秦桑封为昭晖县主,赐婚长公主之子顾望安。 而长宁侯府里,上花轿之前,秦桑望着镜子里正在为自己梳妆的喜娘,心中仍是忐忑不已:不知长公主那边能否顺利,皇帝发现要嫁给顾望安的人是自己,到底会是什么反应。 见她紧张地绞着手里的帕子,张嬷嬷将凤冠为她戴好,弯腰将一只平安符交到她手里道:“姑娘别担心,我昨日特地去寺里求的,是上上签呢,今日必定会顺顺利利。” 秦桑眼眶有些发酸,她从小就没了娘亲,张嬷嬷对她如同母亲一般,于是将脸往她手心贴去道:“我还未曾好好谢过您老人家,若不是嬷嬷从小陪着我,我可能没勇气坚持到现在,往后我一定会好好孝顺您。” 张嬷嬷听得也差点要落泪,又收回手笑骂道:“哎呀,哪能这么蹭,把脸上的妆都要蹭花了!我们家姑娘可要漂漂亮亮出嫁,让整个京城都惊艳。” 旁边站着的银枝已经哭出了声,张嬷嬷瞪她一眼,她连忙又把眼泪憋了回去,然后两人一起陪着秦桑出门,院子里,杨遇打扮得十分郑重,面容却有些紧张,正带着一群兵士等在一旁。 见秦桑拿着喜扇低着头走出门,他含笑走过去,朝她伸出手道:“走吧,哥哥送你去公主府。” 秦桑抬眸看着他,对视时两人心头都涌上许多情绪,最后什么都没有说,心中却已经明白对方的情意。 杨遇弯腰退后一步,在众人的目光之下,护着她往喜轿上走,撩开轿帘时小声感慨道:“我现在很感激刘弘,幸好他让我能早些和你相认,不然我可能会错过自家妹妹穿嫁衣的模样。” 秦桑抿紧唇,压下汹涌的泪意,眼前的轿帘放下,遮住周围的嘈杂,她重重呼了口气,将张嬷嬷给她的护身符放在眼前,默默想着:惟愿一切顺利。 此时顾望安已经带着公主府的人来迎亲,他坐在白马之上,更显得丰神俊逸、熠熠生辉。四周又响起一片赞叹声,可他的目光却紧盯着轿子里的人,仿佛天地间只有这一人值得他注视。 然后在喜娘高声的唱礼下,顾望安骑马在前,同花轿一起往街上行去,杨遇带着兵士们在两边相随。 整个车队带着嫁妆几乎从街头排到街尾,百姓们纷纷议论,这位侯爷对义妹可真够意思,这嫁妆的排场大约只有王府嫁女才能比得过。 等送嫁的队伍来到公主府门前,陆昭已经站在门口,十分悠哉地等着观礼。 杨遇从马上下来,并不急着让新娘子下轿。陆昭则望了眼他身后的兵士,笑着调侃道:“侯爷来送亲,怎么还带这么多兵士,怕人抢亲啊?” 杨遇瞥了他一眼,笑而不语。 这时,长公主已经回了公主府,有传旨的太监站在门口喊道:“陛下赐封,请长宁侯和令妹秦桑接旨。” 陆昭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脑子仿佛空了一瞬,直到看着轿门被拉开,那个让他再熟悉不过的身影从花轿中走出,她用喜扇遮着脸,被张嬷嬷扶着轻压裙摆跪下道:“民女秦桑接旨。” 第200章 洞房(上) 那太监到底读了什么,陆昭都听得不太真切,他脑中嗡嗡作响,反复回想着长宁侯当初同自己的对谈。 “今日想请陆大人为我妹子做媒。” “她能以长宁侯妹妹的身份出嫁,再求陛下给她个县主的封号,一来二去,岂不是好事一桩。” “她出身市井,浑身小家子气,哪里见得陆大人这般的人物。” 陆昭将那些字句反复在心中碾磨,磨出血痕、结了痂又再度揭开,反反复复,直到形成一个痛不见底的深洞。 他整个人浑浑噩噩,如梦初醒时,正好听到宣旨的太监那句:“昭晖县主,赐予长公主之子顾望安为妻,吉辰良兮,鸾凤和鸣。丹心目悦,佳偶天成。” 陆昭双目赤红,如困兽般抬头盯着杨遇,哑声道:“是你故意设这个局来骗我?” 杨遇挑眉道:“我不是说让陆大人为我妹子和顾望安做媒,帮她求个县主封号,让陛下赐婚,现在样样都做实,哪里骗了陆大人?” 陆昭指着秦桑冷笑:“她是你妹子,那日在侯府我看到的人是谁?” 杨遇一脸惊讶,道:“那天陆大人并未见到我妹子啊?哦,你说的是香云吗?她是我请来府里教做喜服的绣娘,那日她没干好活,我进去训斥了她几句,莫非被陆大人撞见了?” 陆昭听得冷笑声连连,他自从做了锦衣卫指挥使,还未被如此设计过。没想到自己千算万算,竟未算到长宁侯会用这样的手段帮秦桑出嫁,现在一切都失了控,彻底脱离了自己的掌控。 他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看向一身喜服秦桑,哑着声问道:“你早就知道这些安排,所以那日才会说那些话?” 秦桑并未回话,只是朝他淡淡一礼,然后被扶着进了公主府。 她穿着大红襕袍,头顶凤冠的华丽闪耀,面容比以往每次见时更加艳丽,让他想到那晚她同自己告别时的月光,皎皎令人神往,却注定没法落在自己手心。 而在她身旁的是她今后的夫婿,那个从未被自己放在眼里的人,如今他竟成了真正的胜者,甚至这门亲事还是自己亲手促成的。 陆昭眼中燃起熊熊怒火,几乎下意识地想上前拦住顾望安,可很快身边就围住几个侯府的兵士,杨遇站在旁边冷冷看着他道:“陆大人若要去观礼,得从这边走。” 陆昭脖上青筋凸起,攥紧拳头狠狠瞪他,只恨自己今日根本没有准备,只带了两名随从在身边。 可就算是他带足了锦衣卫,也没法在公主府抢人,更何况圣旨已经下了,这门亲事绝无回转的可能,从他答应杨遇为他妹妹做媒那刻起,自己就已经输了。 这时公主府内点燃了鞭炮,又派下人出来给巷子外围观的百姓派发吃食,百姓们欢欣雀跃,高喊着恭贺世子和世子妃大喜,又赞叹两人是天作之合,一派喜庆景象。 陆昭站在一片恭贺声中,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凉透,他感觉自己像一只无力的败犬,可怎么也不甘心就这么认输。 这时杨遇迈步往公主府里走,回头似是邀请道:“吉时就要到了,陆大人若要观礼,现在可以进来了。” 陆昭用阴鸷的眼神斜看着他,然后望着那扇秦桑走进去的朱门,紧绷的唇线终于松开道:“今日多亏侯爷了费心筹谋,可往后的日子还长,侯爷总不能一直在旁护着。” 然后他也没说一句告辞,就这么转身离去。 杨遇望着他拂袖而去的背影,不知为何心头猛跳了一下,总觉得他此话还有深意。 可他很快摇了摇头想:陆昭为人向来高傲,现在当着众人丢了这么大的脸,必定不会再对妹妹有任何留恋,不视她为仇敌就算不错了。 无论如何,这对新人总算能顺利成婚,杨遇总算松了口气,带着亲兵进门观礼。 毕竟是公主府迎亲,经过这番暗流涌动之后,该有的仪式一样不能少,等到被送进婚房时,秦桑已经累得筋疲力尽,感觉比自己连着验了十具尸体还累。 不光她累,张嬷嬷和银枝也累得不行,这时她们望着铺满红色的婚房,看着红烛照着的龙凤合衾酒杯,才顾得上生出感慨:姑娘竟是真的出嫁了。 张嬷嬷实在没忍住,低头用帕子按住眼角,银枝倾身将头靠在她的肩头,本想安慰几句,可想到几人曾在庄子里互相依靠的日子,竟比她先一步哭出声来。 秦桑坐在喜床上看她们这番模样,连忙唤旁边站着的喜娘出去,然后将两人叫到身旁笑着安慰道:“你们哭什么,虽然换了个地方,不还是咱们几个在一起,同在庄子里也没什么分别。” 张嬷嬷吸了吸鼻子道:“话虽如此,可成安……咳世子突然变成了姑爷,上面还压了个身份尊贵的长公主,咱们哪能像以前那般自在。而且姑娘你现在嫁给长公主当儿媳妇,可要事事都要小心,不能别人抓住把柄,传什么闲话。” “小心什么?什么闲话?”顾望安推门走进来,正好捡着最后一句话听进去,眉头微微蹙起。 他办这场仪式只是为了昭告天下,让所有人知道秦桑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拜完堂后也不耐烦同什么人应酬,马不停蹄便赶回来看她。 秦桑望见他一身喜服,真真正正是新郎官的模样,这时才有了同他成为夫妻的实感,脸突然有点儿红,往喜帐里面缩了缩身子,低头用扇子遮住了脸。 张嬷嬷是直来直往的脾气,走到顾望安身边道:“姑爷可要记住了,咱们姑娘是你千辛万苦求娶过来的,往后可不能让她吃苦受气,尤其不能被婆婆刁难!” 顾望安以为秦桑在担心这个,大步走到她面前道:“我早对你承诺过, 我们成亲是为了让你不要嫁给陆昭。往后你还是可以做你想做的事,不必为谁而改变,你不信我吗?” 秦桑抬眸望着他,笑意盈盈地道:“我信你。” 顾望安也笑了起来,向来冷漠的脸上冰雪消融,眼角眉梢都挂上了浓浓的春色。 两人就这么嬷嬷对望着,让旁边的张嬷嬷和银枝看得起了身鸡皮疙瘩,觉得再待在这儿实在多余,连忙相携离开,把门关了个严实。 房内陡然寂静下来,只有烧得正旺的红烛偶尔发出噼啪声,将两人的心火也一并点燃。 他们以前也曾独处过许多次,可从未像如今这般,以新婚夫妇的身份待在一间房里。 这时,顾望安微微倾身,呼吸略微急促地扑在秦桑脸颊上,让她紧张得偏过了头。 可他只是一手撑在她身侧,一手将她头上的凤冠取下,柔声道:“这么重的凤冠,戴得累了吧。” 秦桑眨了眨眼,手脚都不知往何处放,没事找事地拢着鬓发道:“我头发乱了没?” 顾望安身子压下来些,一瞬不瞬地盯着她道:“不乱,就是美得我心都乱了。” 秦桑没料到他突然说情话,不自在地往后退了退,瞪着他道:“咱们现在要干嘛?喝合衾酒吗?” 成安挨着她坐下,将她的手捉到手心里道:“你想做什么都行,若是饿了,我先让她们把吃的送进来。” 秦桑笑得眯起眼道:“你怎么知道我饿了?有什么能吃的?” 顾望安将她的手握紧道:“拜完堂我就让厨房去做了,都是你爱吃的,待会儿就能送进来。” 他语声柔和,神态寻常,似是他们还坐在庄子里小院中,讨论今晚的吃食。 秦桑所有的紧张都莫名消失了,她将头靠在他的肩上,感慨道:“成安,你怎么这么好呢。” 她突然觉得自己不该再这么叫他,那该叫什么呢,她轻轻勾起唇角,故意用撒娇似的语气道:“不对,是夫君。” 她感觉自己靠着的肌肉倏地紧绷,耳畔的呼吸也灼热起来,于是抬眸与他四目相对,正在此时,突然听到院子里传来惊呼声,“走水了!走水了!” 第201章 洞房(二) 如此大喜的日子,公主府怎么会走水? 满屋的柔情蜜意都被搅散,秦桑倏地站起,本能地准备出去查看。 顾望安却按住她的肩道:“你今日是新娘子,好好在房里歇着,我出去看看。” 秦桑心里有些不好的预感,拉着他的手道:“那你一定要小心。” 顾望安摩挲着她的手指道:“这是公主府,有谁敢对我做什么?” 秦桑点了点头,可心里仍是有些忐忑。 长宁侯喝完喜酒就已经离开,他总不可能一直带兵留在公主府。公主府的守卫虽然严密,但若是真有人存心闹事,只怕也不是那么好应付的。 顾望安手指按在她蹙起的眉心上,见她仍是忧虑的模样,低头在她额上亲了口,道:“你放心,我只是去看看火势,一定不会出事。” 然后他走出门,吩咐外面站着的张嬷嬷和银枝好好照顾夫人,又喊来一名护卫在门前把守,才走到院子里仔细察看。 当他望向后院时,发现从厨房到马厩全被烧成一片,下人们拎着水桶四处奔走救火,生怕火势蔓延危及到喜房这边。 眼看火势短时间内难以控制,院内一团乱,他看得皱起眉头: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有人敢在公主府纵火? 长公主被柳瑶扶着站在垂花门外,被烟熏得掩住口鼻,满脸愠色地喝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世子大喜之日,怎么会走水的!” 旁边的管事自知理亏,头快垂到地下,哭丧着脸连声认错道:“都是小的的错。可小的一直在忙着招待宾客,不知道为何后院会起火,现在已经派人去救火了,应该很快就能控制住。” 郡主站在旁边,也是一脸纳闷道:“以往府里可从未出过这种事,怎么偏偏是今天的,真是不太吉……” 她差点嘴快把不吉利说出来,然后自知说错了话,赶紧低头“呸呸呸”弥补。 长公主回头瞪了她一眼,望见从房中走出的身影,皱起眉道:“你出来做什么?” 顾望安走到她身边,沉着脸望着后院冲天的火光,声音有些冷道:“火都烧到家门口了,我自然要出来看看,究竟是谁干的。” 长公主道:“这里有我们看着,你今日是新郎官,还是回房去吧。” 郡主心直口快道:“娘亲让他回去也没用,外面烟熏火燎、兵荒马乱的,这还怎么洞房。” 她说得过于直接,连向来沉默寡言的柳瑶忍不住看了她一眼,低下头,轻咳一声提醒。 长公主简直拿她没法子,无奈地敲了她的头一下,道:“还是闺中小娘子,瞎说什么话。” 郡主摸着脑袋小声嘀咕:“我又没说错。” 这时门房突然来报道:“殿下,门外来了群锦衣卫,说有纵火贼溜进了公主府,他们要来查案。” 顾望安皱起眉,心中隐隐有些不好的猜测,正准备转身回房,那群锦衣卫已经冲进来挡在他面前。 为首那人态度恭敬又强硬地道:“有朝廷通缉的纵火贼人进了公主府,为了长公主和世子的安全,还请几位先随我们出去,等火扑灭找到贼人后再回房。” 长公主冷笑道:“你们当我这是什么地方,是你们能随意闯进来的吗?” 她眼神往旁边一扫,府里的护卫立即围了过来,可这群训练有素的锦衣卫丝毫不怵,纷纷抽出佩刀,为首的那名锦衣卫笑了笑,不紧不慢道:“今日是世子大婚之日,长公主难道想府里见血光吗?” 长公主气得发抖,今日是世子大婚,若又是火灾又是打打杀杀,传出去实在是不难听,正当她举棋不定时,旁边的柳瑶已经冲出去,二话不说猛扇了那名锦衣卫几巴掌。 那锦衣卫被她扇得他眼冒金星,一时间都未反应过来。待清醒些,恼羞成怒去摸腰间佩刀,可柳瑶却淡淡看着他道:“这是我帮长公主赏你的,让你记得以后该怎么对殿下说话。” 那锦衣卫手臂僵住,这人搬出长公主来,自己总不能和长公主计较吧。 于是他压着火道:“溜进来的是朝廷重犯,现在我们奉命要在院中搜查,还请几位移步吧。” 郡主瞪着眼道:“可大嫂还在房里呢,要不然让她也出来。” 那锦衣卫眼眸闪动,立即道:“既然有贼人入府,此处实在不安全,最好请夫人也小心点儿。” 他们所站的地方,横穿过院子就能走到喜房门前。现在院子里都是跑动救火的下人,那群锦衣卫趁乱以搜贼人之名,直接往喜房的方向走,郡主连忙也往那边跑,道:“我去看看大嫂怎么了。” 这时,顾望安突然大喝一声:“谁也不许动!” 就在锦衣卫到来之前,秦桑独自坐在房间里,听着外面的混乱嘈杂,一颗心越来越不安。 于是她大声问道:“张嬷嬷,银枝,外面怎么样了?” 可没想到外面寂静无声,并无人回复她,秦桑浑身汗毛竖起,明白必定是出了事。 她将头上的银钗取下,攥在手心快步走到房门前,可没想到头顶突然传来响动声,她抬头只看到一个黑影,还未来得及反应,房间的红烛就熄灭了。 在屋内黑下来的瞬间,她听着耳边的风声将银钗狠狠刺下去,钗尖似是刺进肉身,让那人发出闷哼,可他半点没有退却,一只胳膊将她掳进怀里,另一只则捂住她的嘴,低头在她耳边道:“劝你现在最好不要乱叫。” 秦桑浑身都在抖,想要挣扎却被他轻易钳制,陆昭在她耳边发出声轻笑:“公主府的人现在全在外面,你猜他们知道新娘子房里进了外男,会怎么看你?” 第202章 洞房(三) 秦桑曾经猜测过,以陆昭的性子,被他们狠狠阴了把,必定不会就这么算了。 但只要他能对自己死心,就算后面会有明面上的刁难,也不是不能应付。 可她万万没想到,这人竟然胆大到夜闯公主府,甚至直接放了把火,再偷偷闯进他们的新房来。 只是不知道他把张嬷嬷他们怎么了,是打晕了吗?他总不至于疯到在公主府闹出人命。 房间里还留着红烛熄灭时的焦味,掺杂着他身上的血腥气味,秦桑脑子一团乱。她很确信自己刚才一定是刺中了他,按照现在的方位判断,大约是在肩上或是胳膊,可惜这人忍痛能力很强,钳住自己的胳膊仍十分用力,只有呼吸略微粗重一些。 秦桑咬了咬唇,只恨自己方才没看清,应该刺到更要害的地方,让他能倒地不起才好。 被他贴着的后背已经渗出了细汗,秦桑很清楚喜房里突然熄了灯,外面迟早会发现里面不对劲。现在长公主他们应该都站在院子里察看火势,若是他们进来询问,可就是活生生的捉奸现场。 陆昭察觉出她的身体微微在发颤,满意地吐出口气,道:“你这么聪明,应该明白我想做什么吧?” 秦桑咬了咬牙,道:“陆大人逞这一时意气,对你究竟有何好处?好好的婚事闹出丑闻,无论长公主会不会因此而猜忌、怨恨我,都必定会视你为眼中钉,绝不可能放过你。” 陆昭在她耳边轻笑,声音竟带了些许悲凉道:“你觉得我做这些只是因为报复?因为被骗了想出一口恶气?” 秦桑叹了口气,把身子不着痕迹往前挪了挪,继续劝说道:“你因为这样得罪了长公主,影响了自己前程,实在不值得……” 她话还未说完,陆昭低下头,低沉的气声贴着她的耳廓道:“我不是为了赌气,是因为……舍不得你。” 秦桑听得一愣,后面的话都被惊得咽了下去。 陆昭似是痛的厉害,努力压抑着抽气声,继续道:“刚开始发现被骗,我确实很愤怒,但我还没有丧失理智,在长公主大喜之日闹事,怎么想都不划算。所以就算我想把你抢回来,也不会选在今日。可后来我走到街上,突然觉得心里很空,越往前走就越是茫然,大街上所有人都在议论这场婚事,我一想到成亲拜堂的人是你,就觉得人世间所有事都变得空虚,再没有什么是有滋味的。” 他给自己想了许多法子去填补,想去大醉一场,或是找一群同她相像的女子回来,可不知为何鬼使神差的,他还是走了回来。 他在公主府外站了许久,听着里面喜庆热闹的喊声,看着檐下的囍字灯笼被一盏盏点亮,心头的荒芜、嫉妒与悔恨越发蔓延。 最后他终于明白了一件事:没人能替代她。 黑暗中,他的声音变得格外清晰,压抑地响在她耳边:“所以我不会放过你的,无论你是否嫁作人妇,我都绝不会放手。” 所以他几乎是不计代价地闯了进来,明知道这件事可能错得离谱,可他仍是做了,因为他不可能眼睁睁看她同别人洞房, 秦桑觉得十分荒谬,可她立即冷静下来,偏头反驳道:“不是,你不过是觉得不甘,因为你早把我当做自己的私有物,你受不了自己的东西被人抢走。等过了今晚你再清醒些,就一定会后悔现在做的一切。” 她深吸口气,继续劝说道:“趁现在没人发现,你收手还不太晚。” 没想到陆昭竟笑了出来,哑着声道:“我知道你不会懂,不懂也没关系,迟早有一日你总会明白我的心意,也会乖乖成为我的人。” 秦桑觉得他简直疯的离谱,忍不住提高声音道:“陆昭,我已经嫁人了!现在整个京城都知道,我已经是顾望安的妻子。” 陆昭轻笑一声:“我不介意等你到成为寡妇。” 秦桑彻底被他激怒了,边挣扎边狠狠唾骂他,可陆昭却是置若罔闻般,站在那儿任由她打骂,身姿稳稳不动,仍是将她紧紧钳制在怀里。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响动声,似乎有人正往这边走过来,秦桑急道:“你快些放开我,现在逃走还来得及。” 陆昭抬了抬下巴,饶有兴致地道:“我为何要走?我倒是很想看看,世子的新婚夫人迫不及待在新房和外男相会,这消息传出去会有多么劲爆,大家会怎么议论我们。” 秦桑被他气得脑中嗡嗡作响,门外的脚步声仿佛踏在心口,一点点把她的心往下扯,就在她紧张到难以呼吸时,突然听到门外传来熟悉的喊声:“别怕,是我。” 这声音温暖又安定,让秦桑紧绷的神经慢慢松懈下来,然后感到鼻尖发酸,差点想要落泪。 只这一句话就已经够了,说明他完全知道屋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所以他把所有人拦在了院子里,自己回到了新房。而陆昭想引起的猜忌和混乱,注定已经失败了。 陆昭自然也明白这点,他在她身后重重呼吸,突然伸手去扯她襕袍的腰带,冷笑着道:“你猜他为什么不敢进来?是不是怕看到什么不堪的场面。待会儿让他看到你在别人怀里衣冠不整,你猜他会不会对你心生芥蒂?” “他不会。”秦桑已经彻底镇定下来,斜眼看着他,十分笃定地道:“无论发生什么,他都只会信我。” 陆昭果然被他激怒,他理智全无,发狠地去扯她的衣襟,另一只胳膊却被迫放松了钳制。 而门在这一刻打开,秦桑趁着透进来的亮光,看清了被自己刺到的伤口位置,她用手肘狠狠击打上去,果然让陆昭痛的捂着伤口倒下。 然后秦桑飞快朝门口的身影跑去,不顾一切地扑进顾望安的怀里。 第203章 洞房(四) 她很快被一双有力的手臂按进怀中,熟悉的气息萦绕在鼻尖,方才刻意压下的委屈才终于倾泻出来。 秦桑整个人都在抖,死死抱着他的腰,仿佛在暗夜中找到了归路。 顾望安用力将她揽在怀中,手臂上青筋凸起,可他并未松懈,而是死死盯着不远处传来压抑抽气声的地方。 黑暗中,两人沉默地对峙着,终是顾望安先开了口:“你现在从原路离开,我可以不追究你擅闯公主府之罪。” 谁知陆昭闷声笑了:“我可从未说过要走,你怕什么?怕被外面的人发现新房里有别的男人?” 屋内再度陷入沉默,陆昭将这当做是他的畏惧,黑暗中,火折子突然亮起,照出他那张因为疼痛、嫉妒而扭曲的脸。 然后他捂着伤口慢慢站起,神情狂傲地道:“就算你多了个世子的名号又如何?在我眼里你仍是不文一名,你有什么资格娶她?我既然敢烧了后院,也敢烧了你们的新房,反正我不怕把事情闹大,最好能闹得路人皆知,让他们眼里的喜事变成一桩丑事。” 秦桑气得想冲过去扇他,这人只怕已经疯了,宁愿玉石俱焚,也要毁了他们的洞房之夜。 但是顾望安按在她腰上的手收紧一下,似是在安抚她的情绪,可他的神情始终淡然,看不出任何愤怒,只是朝陆昭伸出手道:“你想怎么烧?我可以帮你。” 陆昭微微皱眉,一时竟拿不准他到底什么意思。 顾望安歪了歪头,指着床头垂下的红帐道:“就从这里开始烧好了,很快就能烧毁整间屋子,虽然有些可惜,不过用外面那些锦衣卫的性命来赔,也不算太亏。” 他见陆昭神情微变,继续道:“你仗着陛下宠信,只需随便找个借口,笃定自己绝不会被治罪,但是你的下属却不行。公主府的大喜日子被搅乱,长公主这口气怎么也得找人来出,陛下为了安抚他,不管外面那群人再怎么以公职为借口,都是非死不可。” 他说这话时神情始终淡漠,眸中却隐有光亮闪动,似是很期盼看到这一幕,陆昭听得倒抽口凉气,感觉这人好像比自己还疯。 此时外面的喧嚣声已经变小,似是后院的火已经扑灭,然后就是纷杂的脚步声,但也许是因为世子的吩咐,始终没人往这边靠近。 顾望安把怀中的人搂紧了些,淡漠的脸上总算添了丝柔情:“还有你大概不明白,只要能同她在一起,就算跟在她身边当一辈子护卫我也不介意。更何况现在我们已经是明媒正娶的夫妻,无论你做再多事,也没法改变这一点,至于其他人会怎么看、怎么说,我根本不会在乎。” 他低头看向秦桑,问道:“你会在乎吗?” 秦桑仰头看他,笑得甜美:“自然不会。” 两人站在一处,实在是天造地设、一对璧人,难怪京城百姓人人称颂这桩婚事,陆昭只觉得伤口更疼了,扯动五脏六腑都跟着发痛。 他突然觉得一刻也没法待下去了,自己是来给他们添堵的,可不是来看人家秀恩爱的。 而顾望安似是胜券在握,朝他抬了抬下巴道:“只要你现在离开,你和你的下属都能全身而退。该怎么选,陆大人应该明白吧?” 陆昭身子摇晃一下,这时才发现自己因为他的容貌,一直低估了这个男人。 肩上的伤口渗出太多血,几乎将整块前襟染湿,最后陆昭终是冷哼一声道:“好,我现在可以离开,但你也别高兴的太早。” 他盯着秦桑一字一句地道:“我是不会放弃她的,咱们走着瞧。” 而顾望安捡起他抛下的火折子,弯腰点燃了龙凤红烛,轻轻勾起唇角道:“那今晚就当陆大人专程来贺我和桑儿大喜之日了。” 陆昭被他气得差点吐血,但也只能冷着脸离开。他刚才是从房顶跳下来,现在被刺得肩上多了个血洞,自然没法再跳回去,只能忍着痛翻窗离开,还得提防被人发现,简直是他毕生最为狼狈时刻。 等到人终于离开,秦桑才彻底松了口气,连忙问道:“张嬷嬷她们呢?” 顾望安拉着她坐下,柔声安抚道:“她们没事,只是被打晕了,我刚才进来之前,已经让人将她们安顿好了。” 秦桑想到方才的事,仍觉得有些愤怒。她没想到陆昭竟会如此偏执,原本以为成了亲,他自然就不会再惦记自己,可听他刚才那番话,往后还得对他多加提防。 顾望安见她紧紧皱眉,脸颊微微鼓起,似是很不安的模样,于是伸出手将她耷拉的嘴角往上提了提道:“今天是好日子,你不要不开心了。” 秦桑仍是气鼓鼓地道:“他就这么闯进来,若不是你反应快,咱们的婚事可全被他毁了。” 顾望安道:“他没占到什么好处,你还捅了他一刀。” 秦桑想想也对,又往头顶一指:“还有,咱们的屋顶都被他弄了个洞。” 顾望安抬起头,笑了笑道:“可是今天的月亮很圆。” 秦桑跟着他一同抬头,只见瓦片缺失的方寸间,正好现出一轮圆月,皎皎清辉自空隙内洒落下来,让龙凤对杯中映出月影。 秦桑终于笑了出来:花好月圆、两心相依,虽有些波折,但此刻已经是最好的时刻。 于是她站起身,将桌案上摆了许久的龙凤对杯拿起道:“今晚是咱们的洞房之夜,总得先把合衾酒喝了。” 盈盈烛火下,将她的脸照的格外娇艳,顾望安看了会儿才站起来,微微弯腰,同她双臂交缠,如同鸳鸯交颈,共饮杯中美酒。 这是他这辈子喝过最甜的一杯酒,喝完后他还迟迟未将手抽回,只垂着眸子静静看着她的脸。秦桑有些不好意思,偏过头道:“喝完交杯酒该做什么?” 她好似规矩的学子,一板一眼要将洞房所有流程都做足,顾望安与她交缠的那只胳膊滑下来,慢慢揽住她的腰,另一手摸上她通红的脸颊,声音有些哑:“下面的事不能在这里做。” 秦桑的心跳得快蹦出来,支支吾吾不知该说什么,突然被他拦腰抱起往床榻走去…… 哐当一声,两只酒杯被她的裙摆撞落在地,可惜再也没人想要理会,红烛半明半暗,照着鎏金铜杯上的鸾凤和鸣图案刚好契合在一处。 第204章 洞房(五) 烛火摇曳,扯着坐在床榻上秦桑一颗心忽上忽下,伴着巨大的隆隆声一路不知奔向何方。 面前的男子是她再熟悉不过的样子,她曾见过他最为脆弱不堪的模样,也同他一起度过许多艰难时刻。自己曾把他当做弟弟一般,心甘情愿被他注视着、依赖着,可不知什么时候起,他长成了伟岸成熟的男子,事事都挡在自己身前,如同大海般包容着自己的一切。 而现在他们成了夫妻,会结合为一体,做尽亲密之事,想到这里,她说话都结巴了:“那……我们……是不是……” 她想说是不是得先把灯给熄了,对着这张脸想到可能发生的事,她觉得整个人都要被烧炸了。 可她实在有些说不出口,心乱如麻地低下头,感觉那人高大的身体慢慢压近,大掌从她的脖颈滑到衣襟边缘,却停在那里问道:“你是不是很热?这件喜服太重了,可以先脱掉。” 秦桑一愣,连忙摇头道:“不热的。” 顾望安声音里似乎带了笑意:“可你的脸很红……脖子也红了……” 秦桑抬起眸子狠狠瞪他,怀疑他是在故意调戏自己,可他的神情真诚且无辜,似是真的只在问她到底会不会热,要是热了,就把外袍脱了,倒是她自己想的太多。 于是秦桑疑心真是因为房里地龙烧得太旺,烧得自己满心燥意,索性真的把襕袍解下脱掉,反正今日的喜服穿了几层,里面是一件贴身的浅粉色纱衣,将玲珑曲线勾勒得若隐若现。 顾望安似乎愣了一瞬,方才的游刃有余消失无踪,偏过头清了清喉咙,不自在地换了个姿势。 秦桑见他耳根子都泛起酡红,觉得自己总算扳回来一城,挑眉道:“我看你也挺热的,为何不把外袍脱了。” 谁知顾望安非常乖顺,点头说了声好,就听话里将外袍给脱下扔在一边,然后睁着湿漉漉的黑眸看她,似乎在问她:然后呢? 秦桑又有些结巴了,没明白怎么就走到互相脱衣服这步了,而这时两人都坐在床边,她把头垂得低低,视线里只能那人的胸膛离自己越来越近,就在快要贴上来时,她紧张地抬手抵住他的胸膛,喊道:“等等……” 可顾望安却将手举起来,手心里是他刚在喜床上抓的枣子,道:“厨房被烧了,我看他们暂时也没空做吃的,先把这些枣子吃了填填肚子吧。” 秦桑又愣住,抬头看见他神情柔和不掺杂任何欲|望,抵在他胸口的手尴尬地动了动,没留神抓了把他的胸肌。 顾望安脸似乎红了瞬,然后低头专注地为她把枣核给敲出来,再递给她,道:“你若是想摸,待会儿再让你摸。” 秦桑欲哭无泪,让脱衣服的是她,摸胸的也是她,怎么弄的自己跟个急色鬼一样。她自暴自弃地接过枣仁放进口中:别说,还挺甜的。 若是现在有人闯进新房,就会看到一副略显诡异的场景,一对新人将外袍脱在一边,穿着单薄的里衣、伴着红烛,一人敲出枣核一人吃,配合得十分默契。 秦桑吃完了去核的枣子、剥了皮的花生、去芯的莲子,第一次发现新房竟有这么多吃的,那人都不需要自己动手,全部准备好了再喂给她,让她吃的十分满足。 可好歹是新婚之夜,自己总不能跟仓鼠一样光屯吃的,秦桑瞥见红烛都烧了一大半,总算良心发现,觉得不能这么光支使他,于是假模假样用帕子擦了嘴道:“我不想吃了。” 顾望安点了点头,走到铜盆里洗了手,然后十分自然地吹熄了红烛,道:“那就歇息吧。” 秦桑好不容易被食物平息的心跳,此刻又被刺激得活蹦乱跳起来。 她屏住呼吸,感觉那人的脚步走到床边,床榻被压得陷落下去。属于男子的粗重呼吸越来越近,最终停在她唇瓣极近的地方,潮热的湿气扑到她脸上,让脸颊仿佛烧着了一般,然后有一只手落在她腰上,慢慢往上挪,直到勾着她的衣襟边缘,摩挲一番,突然他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你是不是不想?” 秦桑将憋着的那口气重重吐出,不知该说什么,咬唇将手搭在他的手背道:“我不知道,但是我好像没准备好。” 这感觉有些怪,自己长久以来都把他当做亲人,突然就要面对他的心意,然后是看清自己的心意,转眼间又成了夫妻需要亲密交融,若不是因为要摆脱陆昭,他们之间本不该走的那么快。 哪怕是在黑暗里,顾望安的眸子也格外明亮,他将放在她衣襟上的手滑下道:“你若不想就算了。我说过,成亲后,我什么都听你的,你想要怎么对待我都可以。” 秦桑大大松了口气,紧张的身体都软下来,顾望安觉得自己握在手心的腰肢仿佛化作春水,柔软又烫人,喉结不着痕迹地滚了滚,然后他叹了口气,用小心翼翼的语气问:“那我能搂着你睡吗?” 秦桑觉得自己在新婚之夜拒绝他已经算过分,若是这样的要求都不能满足,他就实在太可怜了。 然后她拽着他躺下,主动将胳膊缠上他的腰,又将头舒服地枕在他肩上,可她感觉被自己枕着的人根本没法放松,肌肉都紧绷着,过了会儿,似乎有些难耐地翻身,翻身时有什么碰到了她的胳膊。 秦桑一晚上又累又被惊吓,本来已经昏昏欲睡,异样的触感撞进混沌脑海,突然让她惊醒过来。 她虽然未经人事,但熟知人体结构,很快就反应过来那是什么,脸顿时红的发烫,睁开眼时,感觉他背脊都在抖,呼吸越来越粗沉,似是在努力隐忍什么。 她突然有点儿不忍心了,小声问道:“你……是不是很难受?” 顾望安翻了个身对着她,仍不敢贴她太近,只是将头靠过来,额头与她抵在一处,哑着声道:“你亲亲我,我就不难受了。” 第205章 热情似火 他沙哑的嗓音中带着丝期盼,像眼巴巴朝她讨要糖果的孩童。 秦桑额头和他贴在一处,那块肌肤很快变得滚烫无比。抬眸与他四目相对,轻易捕捉到那人眼底弥漫而压抑的情\/欲。 于是秦桑将手绕在他的脖颈上,鼓起勇气抬起下巴,奖励似的在他唇上轻轻蹭了下。 他的唇很薄,带着似薄荷般的清冽气息,只轻触一下,已经让她浑身起了层战栗,随即低下头来,将脸埋在他胸口,感受那里如雷般的撞击。 可她感觉自己贴着的肌肉绷得更紧了,那块儿似乎也没有缓解,于是嘟囔着道:“你骗我的,根本没有好。” 顾望安似乎无奈叹了口气,捏着将她的下巴,让她抬起头道:“不是这么亲的。” 秦桑眨了眨眼,还未来得及反驳一句话,他的唇已经压了过来。 她从未想过成安会有如此侵略性的一面,舌尖撬开她微张的唇瓣,霸道地迫着她纠缠。等待太久的旅人,一旦得到渴望的甘露,就会无节制地索取,津津涔涔搅在一处,怎么也尝不够。 直到两人出了一身汗,呼吸都乱得快断掉,他才终于舍得放开她。秦桑用力推着他的胸\/膛,总算能大口喘\/息被掠夺太久的空气,身\/体被他ya得发痛,试图挪动发麻的小腿,却不经意间触到……吓得她立马把脚往回缩,谁知忙中出错直接踢了一脚。 听着耳边传来急促的抽气声,秦桑又羞又紧张,结结巴巴问道:“你……没事吧。” 顾望安将脸贴在她脖颈上轻蹭着,似寻求慰籍的小动物,闷声道:“你别动了,待会儿就能好。” 于是秦桑不敢动了,但是他的鼻息一下下扑在自己脖颈上,好似有无数虫蚁在爬动,于是她板正地僵直着身子,努力将头偏开些,几乎是呻|吟着道:“有点儿……痒……” 她不知道自己这话有多勾人,让那些好不容易压下的汹涌欲、wang再度翻滚起来,顾望安黑眸又沉了几分,手指摩挲着她的唇,问道:“还能亲吗?” 刚才的体验实在刺激,秦桑怕多亲几次会窒息而死,连忙一把捂住他的嘴道:“不行,你说过,今晚都得听我的。” 顾望安身体、沉下去,唇滑到她脸颊旁,轻轻啃\\咬着她的耳垂,小声地喊:“姐姐……” 秦桑听得半边身子都酥麻了,那时他刚到庄子时重伤未愈,自己看少年长得漂亮,就总哄着他喊自己姐姐,然后他不管想要什么都会为他办到。所以后来他有什么目的想达到,就会这么软软地喊她姐姐。 而她每次听他这么喊,根本就没法抵抗,铁石心肠也能被他磨穿,于是只能妥协地道:“那……只能再亲一下。” 可她哪知道,有一就有二,这人食髓知味、得寸进尺,最后不光亲了嘴,脖颈上、锁骨上全是暧昧的痕迹,最后是她努力维持清醒,在衣襟快完全散开之前,强行把他给按着睡下,并发誓决不能再对他心软,至少不能在chuang上心软了! 第二日,秦桑一睁眼,发现自己正被紧紧搂着,那人的唇还亲昵地贴在自己的唇边,也不知他晚上究竟有没有睡着。 她昨晚被亲得嘴都有些肿痛,于是狠下心肠,把顾望安直接从新房赶了出去,让他莫要影响自己梳洗。昨晚张嬷嬷和银枝昨晚受了惊吓,特意换了两名婢女守在外间,这时两人见世子出来,才赶紧走进来伺候夫人梳洗。 可张嬷嬷和银枝挂念着昨晚的事,哪里歇的住,连忙也挤到房里伺候,于是秦桑让那两名婢女离开,关切地问道:“昨晚你们没事吧?” 张嬷嬷边帮她梳头边愤愤道:“那个天杀的,竟敢偷袭我,哪天我撞见他了,非得踹他两脚,让他知道我张嬷嬷的厉害。” 银枝吐了吐舌头道:“嬷嬷你少吹牛吧,真碰上了你也近不了他的身啊。” 虽然房里就她们几个,但张嬷嬷还是压低了声问道:“昨晚没出什么事吧?” 其实她一看秦桑这般精神奕奕,也知道陆昭必定没有得逞,可还是有些不放心,洞房花烛被外男闯入,若是姑爷心眼小点,还不知会怎么怪罪她家姑娘呢。 不过顾望安若是心眼这么小,自己可第一个不答应,这小子当初没少受自己照顾,就算当了世子,也得记住她这个老婆子的情。 秦桑望见她的表情,就知道她已经脑补到不知道什么地方,连忙道:“放心吧,我不但没吃亏,还刺伤了他。” 然后她把赶走陆昭的事大致说了遍,两人一听这才放心,然后银枝心直口快地问道:“那你们圆房了吗?” 张嬷嬷轻咳几声,一边用手戳着她的额头,一边示意她看姑娘脖子上的红痕,这看起来不光圆房了,还十分激烈呢。 银枝立即会意,啧啧两声想着:没想到成安看起来不声不响的,背地里还真是热情似火啊。 秦桑明白她们误会了,但是也没法解释,只能催促道:“快些梳头吧,咱们要去给长公主敬茶了。” 他们这桩婚事虽然演戏的成分居多,但是长公主身为公主府的主人,顾望安刚认回的娘亲,为了挡住悠悠众口,这敬茶礼还是免不了的。 因此秦桑梳洗完,就规矩地带着张嬷嬷和银枝出门,顾望安也已经换了套衣裳站在廊柱旁,朝她伸出手道:“你若是不想去敬茶,咱们就不必去了。” 秦桑笑道:“不过是敬杯茶而已,我还得谢谢她帮我找圣上讨了个县主的封号呢。” 她走了几步,又想起道:“不过明日我就得回大理寺去,长公主不会觉得不妥吧?” 顾望安拉起她的手,自然地同她十指相扣道:“我说过,婚后的所有事,你都可以自己做主。你莫非觉得我是在诓骗你?” 第206章 变故 秦桑觉得话虽如此,但长公主好歹是自己的婆母吧,看起来她以前也不是很喜欢自己,可她好像也没对自己做过什么不好的事。 不知顾望安是如何说服她的,竟让她能同意这个有些冒险的计划:临到大婚当日才去陛下面前逼宫讨旨。 还有昨晚的事,也不知他是怎么和长公主说的,她知道新房里闯进了别人吗?会担心自己名节有损毁了皇家声誉吗? 秦桑就这么边胡思乱想边走到了花厅外,长公主正歪靠在贵妃榻上,手撑着额角,眼眸半搭着,神情微微有些不耐烦。 柳瑶则站在她身后为她调香,见秦桑进来,向来冷漠的柳侍卫罕见地转头对她笑了笑。 秦桑因她的态度稍稍放心一些,柳瑶是长公主贴身之人,她对自己和善,至少长公主不会讨厌自己吧。 长公主这时也抬眸看了她一眼,她换了个姿势把手臂垂在身边,似是做好了准备等新媳妇来敬茶。 秦桑在公主面前站好,张嬷嬷为她端了杯茶过来,一回头顾望安也自顾自倒了杯茶端着,大步走到她身边道:“咱们一起吧。” 秦桑感激地看了他一眼,新媳妇入门敬茶,一直婆母立威的仪式,他同自己站在一处,大约是怕自己吃亏。 长公主见两人站在自己面前,谁都没有跪下的意思,只是恭敬地躬着身,啧啧两声把手一挥道:“本宫从来不讲这些虚礼,你紧张什么。” 她这个“你”是冲着顾望安说的,不像责备,倒带了几分调侃。 秦桑假装什么都不知道,端着茶杯递过去,在脑袋里搜刮了一堆吉利话来说,可吉利话说得太过顺口,弄的场面不像敬茶倒像是贺寿。 柳瑶在后面看着有点忍俊不禁,但她仍是保持了冷面侍卫的素养,帮长公主将那杯茶接过来,试了试温度合适才递到长公主手上。 长公主没有说话,低头将那杯茶喝了几口,算是顺利完成了敬茶的仪式。 秦桑大大松口气,她从小就没有什么长辈,长公主还是皇族之人,是大姚百姓心中的女战神,所以自己忐忑许久,实在拿不准该怎么和她打交道,更没指望能讨到她的欢心。 正当她觉得万事大吉准备退下时,长公主却对她招手道:“你跑什么,站那么远是很怕本宫吗?” 秦桑一颗心又提了起来,垂着头往前贵妃榻前走了两步,又听她道:“把手伸出来。” 秦桑脑子已经懵了,直愣愣把手伸出去,然后感觉手腕一凉,低头发现一只碧绿的镯子被戴在了她手腕上。 见她露出惊讶神色,长公主挑眉道:“怎么了?本宫给儿媳准备见面礼也吓着你了?” 秦桑指尖触着镯子冰凉的触感,心中却是一片软热,连忙对长公主道谢。 长公主叹了口气道:“人嘛是不算乖巧,但是小安说他喜欢你,那自然是有他喜欢的道理。往后你就好好住在府里,你们的事本宫懒得掺和,你大可不必这么拘谨。” 秦桑怎么揣测长公主的意思,好像都是给了她来去自由的权利,也就是自己去大理寺查案她也不会干涉,内心无比感激,连忙又道几声谢,才同顾望安一起出门去。 她感到十分庆幸,从头到尾长公主都未问过昨晚新房发生的事,她似乎刻意将这事给揭了过去。 谁知刚走出门,就撞上了等在外面的郡主,她一脸神秘地把秦桑拉走,说有重要的事同她说。 两人一路走到暖阁,秦桑猜测郡主是要问昨晚的事,谁知郡主气鼓鼓地喝了口茶,张口就道:“你知道吗?你哥哥是个骗子!” 秦桑听得一头雾水,小心地问道:“你昨天遇到他了?” 这两人虽然是皇帝拉郎的未婚夫妻,但是之前好像从未见过面,昨日杨遇来送亲,应该是第一次同郡主见面。 秦桑实在好奇,哥哥并不是那种性格耿直的武将,他连张嬷嬷都能哄的笑眯眯,怎么会把郡主得罪到这个地步。 而郡主捏着杯子,一脸愤懑地说起昨天的事。 昨日她在公主府陪母亲等着迎亲,听见外面的热闹就知道花轿到了,好奇跑出去张望,没想到竟撞上了在侯府见到的那位马夫。 而他这次穿了银色的直裰,腰间挂着玉坠配饰,身后还跟着许多兵士,威风凛凛的模样,自己就算傻子也知道他根本不是什么马夫。 于是郡主偷偷在旁观察,果然听见兵士们喊他侯爷,她脑子一炸就上前质问:“你到底是谁?上次为何要骗我?” 没想到杨遇看见她微微一笑,道:“这不是御史家的宋娘子嘛。” 郡主后面的质问全被他噎住,他这是提醒自己也骗了人呢,于是气得喊道:“你果然什么都知道,上次就是故意诱我上钩的。” 杨遇饶有兴致地望着她道:“上次我可从未自报身份,那些话是郡主自己说的。” 郡主想到自己上次说过的话,顿时又羞又愤,恨不得现在原地去世。 又想到他明知道自己是谁,还故意写信让他们假扮夫妻答应皇帝赐婚,谁知道他安的什么心呢,于是她攥着拳愤愤道:“没想到你这般有心机,咱们的婚约不作数了!” 杨遇抬了抬下巴:“杨某不是这般出尔反尔之人,郡主得自己去同圣上说。” 郡主快被他气死了,但到底是世子大婚的日子,自己总不能拽着来送亲的长宁侯在后院吵架吧,于是只能暂时忍下这口气,忍到第二日找秦桑告状。 秦桑听完她的控诉,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端起茶杯猛喝,又见郡主一脸委屈地控诉道:“你说说看,你哥哥是不是大骗子!他骗我说了那些蠢话,又骗我答应同他成亲。” 秦桑叹了口气,问道:“那郡主准备怎么做?去陛下那里告状吗?” 郡主扁着嘴道:“这怎么告状啊,难道同皇帝舅舅说,我和长宁侯商量好了演戏骗他,现在我又不想同他一伙了?而且我们连婚期都定了,只怕是很难回转了。” 秦桑在旁边偷偷观察,感觉她虽然愤懑,好像并不太抗拒成亲的事,于是试探地问道:“那你还是准备同他成亲吗?” 郡主把瓷杯砰地往桌案上一搁,十分有气势地道:“就算是嫁过去,我也必定不会让他好过!反正我娘亲是长公主,横行霸道也是应当的。” 秦桑抿了抿唇,脑海里想的却是另一件事,哥哥既然是见过郡主后才同意赐婚,那他至少并不讨厌郡主吧。 可她没想到,还没等到哥哥同郡主的婚期,皇宫里就出了件大事。 此时公主府的案子已经过了一年,三王妃被刑部大牢放了出来,短短几日后,竟离奇身亡。 第207章 首辅的坚持 秦桑第一次见到三王妃,是她因为苏柔的死被急召入宫。那时她虽然是被问询,但仍打扮得华丽高贵,尤其是发髻上那支红宝石孔雀鎏金步摇,走动时仿佛也昂着首熠熠生辉。 而现在,那只孔雀眼中的红宝石被摔碎,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三王妃纪岚躺在大理寺的尸房里,此前的跋扈和娇纵,都随着生命而消失殆尽。她身体僵硬地躺着,脖子上留着个血洞,那里曾经插有一把匕首,而这只匕首正是她及笄那年,她爹爹纪首辅专门为她打造的笄礼。 据说当年三王妃在闺中时,曾经想成为长公主那样的巾帼将领,于是偷偷让家中侍卫教她习武。十五岁及笄那年,她没有要任何贵重的及笄礼,却让纪首辅用纯金给她打造了一只精巧的匕首。 匕首的刀柄嵌满宝石,说是武器更像一件别致的饰品,是出嫁前纪岚最爱不释手的珍藏。可嫁给三皇子后,纪首辅担心皇家会忌讳王妃带着这样的杀器,于是让她将匕首留在了家中闺房。 而三王妃成婚后,也彻底放弃了成为女武将的梦想。她开始学着去做皇家接纳的儿媳,百姓眼中得体的王妃,只是她仍有股倔强的心气在,所以她强硬地不许三皇子纳妾,留下了善妒的名声。 而谁也没想到,在纪岚成婚多年之后,她会死在这把曾被她视为珍宝的匕首之下。 还死在自己的闺房中。 秦桑默默站在纪岚的尸体旁,压下心头的唏嘘,打开柳木箱开始准备验尸。 旁边的梁旭仍在絮叨:“本来你刚刚成亲,这事就不该让你来做。虽然你不在乎,但好歹是喜庆日子,咱们也得讲个避讳不是。” 他见秦桑神色淡淡,越发为她不平:“要我说都怪那个陆昭,是他同陛下说,三王妃的死牵涉到皇家的名誉,所以必须由你来验,这案子也必须让你来查。江大人本就不想接这个烫手山芋,自然巴不得全推给你。” 秦桑终于叹了口气,抬眸看着他道:“梁大哥你少说两句,我就能快些把尸体验完了。” 梁旭一听连忙闭了嘴,又忍不住小声嘟囔着:“我这不是为你抱不平嘛。” 秦桑对他眯眼笑道:“那就多谢梁大哥了。” 她这么一笑,让梁旭心情好了不少,也就不再抱怨接了这么个糟心的案子了。 要知道昨晚发生的这桩案子,牵扯之复杂可是本朝得头一遭。 这事还得从三王妃从刑部大牢出来说起。 据说她出狱时,三皇子特地派人去接她回王府,没想到她竟当着看一众热闹的百姓拒绝回府。她说自己是戴罪之身,没脸回王府,直接坐马车回了自己的娘家。 就在王妃回娘家的当晚,三皇子专程去了趟首辅府,可谓是不计前嫌,一定要把王妃给接回来。 但是没想到就是当天晚上出了事。 根据问询的案宗记载,那晚纪首辅同阁老们在宫中禀报淮南水患的事,准备离开时,被皇帝留下耽搁了半个时辰。 等他回府后,就匆匆赶到了纪岚的闺房门外,可没想到这时纪岚已经出了事。 据外间守的丫鬟所言,三皇子在大约酉时来过请王妃回府,两人叫了酒菜在房内对饮,将丫鬟全赶到外间守着,可是最后出来的只有三皇子一人。 三皇子出门时神色黯淡,似乎并未说服王妃同他回府,离开时特地交代说王妃喝多了想躺一下,让丫鬟们没听到吩咐都不许进去打扰。 于是丫鬟们就乖乖在门外等着,谁知突然听见屋内传来一声巨响,赶紧想推门去看,但门竟从里面被反锁了。 她们吓得喊来了府里的侍卫,当把门撞开时,发现王妃已经躺在了血泊里,而她手里还攥着把匕首,看起来是她自己将那把匕首捅进了喉咙里。 因为纪岚死时房门是反锁的,外面又一直守着丫鬟,所以江闫被喊到案件现场时,检查了房间对着后院的窗户并不能让人进出,房里也没有其他能出入的地方,就直接下了自杀的结论。 可纪首辅却勃然大怒,他坚称女儿绝不可能自杀,而且直接指证是三皇子杀死了纪岚。 可他根本没法拿出证据,于是纪首辅赶在宫门下钥之前又进了皇宫,跪在皇帝面前哭着求给他女儿一个公道。 而那时陆昭正好在皇帝身边,他觉得此案牵扯到皇子和内阁首辅,必须找个能不偏不倚、毫无派系的人来查,而这人还得有查明真相的能力。 皇帝一琢磨,这说的不就是秦桑嘛。 毕竟只有她曾经敢不顾及三皇子的身份,靠抽丝剥茧的证据将三王妃送进了刑部大牢。而她之前不畏强权的声名在外,也不偏向任何一位皇子或高官,所以这案子也只有她来查,才能让人信服,堵的住悠悠众口。 纪首辅虽然怨恨秦桑曾经送女儿入狱,但是心里明白,只有她才不会畏惧三皇子的权势,于是也同意了这个建议。 当朝首辅状告皇子杀妻,案发现场还这般诡异难解,这可是本朝闻所未闻过的劲爆消息,很快流言蜚语就传遍了京城。 而临危受命接手此案的秦桑,也立即成了京城议论的焦点,众人原以为她嫁进了公主府,还得了县主的尊贵封号,自然就不会再回大理寺办案了。 可没想到她不光回来了,一回来就接到这么个大案,一边是首辅一边是皇子,得罪哪边都够她受的,甚至连赌坊里都开了盘口,赌她最后会怎么断案。 而此刻在专心验尸的秦桑,根本没心思理会外面的纷纷扰扰。她认真检查了纪岚喉咙处的伤口,那一刀割断了动脉,按照血液喷涌出的痕迹,确实是死前造成致命伤,也就是说她正是死在这处刀伤之下。 可奇怪的是,在脖颈的致命伤旁边,还有一处掐伤的痕迹。似乎有人曾经掐过她的脖子,但是她的喉骨并未折断,面部并未淤血发绀、肿胀,嘴唇未变青紫,舌头缩在口内,可见并不是死于窒息。 秦桑让旁边的书吏在验状中全记下,然后继续验看纪岚的喉部。 她发现里面好似有些呕吐物堵塞,奇怪地皱起眉,又翻开死者的眼皮,发现眼球里有紫色黑点,连忙拿来银针探入喉中,然后惊讶地“啊”了一声。 第208章 中毒 梁旭看她惊讶地愣在原地,急得抓耳挠腮地问道:“怎么了?你发现什么了?” 秦桑把银针放在两人面前,示意书吏记录道:“纪岚体内中了毒。” 梁旭听得一脸疑惑:“她不是用匕首自杀的吗?难道她真正的死因是中毒?” 秦桑摇头道:“不是,匕首刺进喉咙时,血液是喷溅而出的,按照这个轨迹,她被匕首刺中时肯定还活着。而且毒发身亡的人会非常痛苦,腹部剧痛,会让他们尸体呈扭曲状,手脚也因为疼痛蜷缩起来,那她死前就根本没法握得住匕首。” 梁旭抓了抓脑袋,突然哦了一声道:“我明白了,她是不是怕自刎死不了,还提前服了毒!” 秦桑摇头道:“一个普通人,要下决心往自己身上插一刀都不容易,何况她生前是最在乎外表体面尊贵的王妃。自刎比服毒需要更多勇气,既然她都服毒了,为何还要选择这么惨烈的方式自尽?” 梁旭被她一引导,脱口道:“那这致命的一刀可能不是她自己捅的?” 秦桑接着道:“还有一种可能,这毒并不是她自己服的。” 无论是哪种可能,最大的嫌犯就是三皇子,因为那晚只有他同王妃单独待在房里。 梁旭仔细一琢磨道:“莫非纪首辅说的是真的,三皇子是真的有心想杀死王妃,所以才在那天晚上赶到纪家,但是他是怎么做到瞒过了门外的丫鬟,又在离开后让房门从里面反锁呢?” 秦桑却思忖着道:“三皇子这般爱惜名誉又谨慎的人,若想要杀人,绝不会选在只有他们两人的时候,更不会选在纪岚娘家下手。因为这样太容易失手,也太容易被人识破。” 梁旭彻底被她绕晕了,“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这些证据都自相矛盾的,难怪江大人查都不查,直接甩给了你。” 秦桑看着他笑道:“若是好查的案子,怎么会需要我们出手呢。放心吧,再怎么矛盾的证据,只要细心去查,总能推测出真相。” 梁旭听她说“我们”,顿时生出种一荣俱荣的,一挺胸脯道:“那现在咱们去哪里查?” 秦桑将尸体验的差不多了,想了想道:“咱们去纪家见见纪首辅吧。” 纪延从隆兴帝登基后第二年就当上了内阁首辅,但朝中百官心里都明白,他能当上这个首辅纯属是撞了大运。 因为前朝的乾元帝在位后期全倚仗太子监理朝政,太子宅心仁厚、从谏如流,得到了满朝文臣的爱戴,都把他敬做大姚未来的明君。 所以隆兴帝登基后颇为忌惮这些文臣,借着一次查贪腐的机会,将曾经支持太子的阁臣们全部清算。最后,将无功无过、为人圆滑的纪延扶上了内阁首辅之位。 而隆兴帝因前太子的关系始终忌惮着文臣,在位期间重用起了只听从皇帝调派的内廷司和锦衣卫,将内阁的权力削弱,确保大权全握在自己的手上。 于是纪延就成了大姚最无用的首辅,内廷司被架空后,内阁的权力都被锦衣卫指挥使陆昭分走,朝政无论大小事,皇帝都更愿意听陆昭的胜过于内阁。 好在纪延本来就没什么野心,乐得顶着首辅的头衔过安稳日子,自从女儿嫁给最有机会成为储君的三皇子后,更是觉得前程一片大好,等着当国丈安享晚年。 可没想到,这一切都在昨晚被击碎了,此时的纪延满脸疲惫,被丫鬟扶着坐在圈椅内,深深看了眼望着坐在面前的女官。 这人曾经恨她把岚儿送进大牢,让她颜面尽失,如今却又要仰仗她来查明女儿的死因,真是何等讽刺。 而秦桑向他行完礼后,就立即问起了昨晚案发时的情形。 纪延揉了揉额角,哑着嗓子道:“岚儿死时,我并不在府里,让瑞香和石竹来说吧,那晚是她们一直守在门口,也是她们第一个发现岚儿出了事。” 于是他唤来旁边守着的管事,让他去把两名丫鬟叫到花厅里。 瑞香和石竹是纪府的丫鬟,并未随着纪岚出嫁,是她临时回府才被调派过去服侍,没想到竟会撞上这般倒霉之事。 经过了大理寺的盘问,她们两人本就已经吓得魂不守舍,这时都颤颤巍巍跪着,还没开口眼泪就不停往下掉。 秦桑叹了口气,这两人吓成这模样,实在是不好盘问。 于是她柔声安抚道:“你们先别害怕,只需好好把昨晚发生的事说出来就行,只要你们不撒谎,我保证没人会怪罪你们。” 两位丫鬟听完稍微止住了泪,毕竟她们要指认是当朝皇子,无论结果如何,自己肯定都没好下场。 可这人是大理寺赫赫有名的女官,她既然承诺了,说不定真能保住自己的小命,于是瑞香稳住心神,开口道:“昨晚三殿下是大约酉时来的,姑娘好像提前知道他会来,特地吩咐厨房提前做好了酒菜,三殿下进门后就让我们出来,我们就一直在门外守着。” 秦桑问道:“三殿下在里面大约待了多少时候?你们可听见里面有什么不寻常的声音?” 石竹道:“大约半个时辰吧,因为姑娘让我们不许靠近房间,所以我们不敢站在门外,好像曾听到有争吵声,但是我们身为奴婢哪敢听主子的闲话,于是站得远些,后面的事也一概不知了。” 秦桑急忙问道:“那三殿下离开时,你们看见房里的情形了吗?” 瑞香想了想道:“他离开时对我们交代,说姑娘饮醉了酒,现在正在榻上歇息。然后他很快将房门关上,那时我曾往房里看了眼,房里还有烛火未熄,看起来并无异样。” 秦桑皱了皱眉,又确认了一次:“你能看到后来发现纪岚尸体的地方,确认那里并没有躺着人吗?” 瑞香摇了摇头,道:“姑娘是倒在屏风旁边,三殿下离开时我正好瞅见屏风的一边,旁边没有躺着人。” 第209章 纪首辅 瑞香说完后,纪延顿时愤怒起来,站起身踢了她一脚道:“你个吃里扒外的东西,枉府里养了你们这么多年,现在岚儿死了,你竟帮着杀她的凶手说话,你安的什么心!” 瑞香吓得大哭:“老爷,奴婢说的全是真话啊,三殿下离开的时候,他顺手就带上了房门,然后他说怕王妃睡得不安稳,特地回头从门缝往里看了眼。我正好站在他身边,就顺着他也看了一眼。不过房里只点了一盏灯,我看见那扇花鸟屏风的一角,旁边什么都没有,然后门很快就被关了。” 梁旭听到这里忍不住插嘴问道:“三皇子走后就再未回来过?” 瑞香看着老爷的脸色不敢说话了,旁边的石竹结结巴巴道:“没……没有,因为三殿下交代让我们别进去打扰王妃,我们就一直守在外间,这期间没人进出过卧房。” 纪延被她们气得发抖,恨不得上去抽烂两个奴婢的嘴。这话相当于给三皇子作证,他离开时纪岚还没有死,也不可能从外面把房门反锁,那纪岚后来死在房内,就只可能是自杀的了。 秦桑认真观察两名丫鬟的神色,对满脸暴躁的纪延道:“据我观察,她们并没有说谎话。这两个丫鬟是此案最重要的证人,无论她们说了什么,还请纪首辅不要责罚她们,她们看到的也许并不是所有真相,若想知道事情的全貌,也得靠她们回忆的细节才能推测出。” 这话就是提醒纪首辅,别把人给吓死打死了,那可就真的死无对证了。 纪延好歹也是当朝宰辅,虽然气这两人的供词偏帮三皇子,但也不至于一冲动就把人给杀了。 于是他深吸口气,见两个丫鬟已经被他吓得说不出话来,趴在地上瑟瑟发抖,揉了揉额角道:“罢了 ,你们有什么就说什么,我不会怪罪你们。” 两名丫鬟听后大大松了口气,又感激地看向秦桑,可秦桑却暂时未理会她们供词里的一些蹊跷之处,继续问道:“三皇子走后,你们是什么时候发现王妃出了事?” 两人互看一眼,终是决定让年长些的瑞香来说,她抹了抹泪,道:“他走后不到一柱香的时候,我们突然听到卧房里传来什么东西倒地的声音,想推门却发现门被从里面反锁了,我们吓得不停敲门大喊,但始终没听到王妃的回话。于是我让石竹去叫来外面的侍卫,他一刀将里面的门栓砍断,可一打开门就看到王妃倒在屏风前面,脖颈上……脖颈上、衣裳上都是血……” 她说的恐惧不已,想象那个场面还止不住地抽气,而秦桑却冷静地问道:“你先别哭,好好想想。在你们看到王妃时,她可还有气,她身上的血是干的还是粘稠的。” 瑞香没想到她问的这么仔细,很努力让自己回忆那个噩梦般的场景,然后颤声道:“那时,张侍卫立即蹲下来探了王妃的鼻息,然后说她已经没气了。至于血是干的还是粘稠的,奴婢那时太怕了,实在不记得了。” 而这时一直蜷缩在地上发抖的石竹突然开口道:“那血……是干的……” 她见所有人都望向她,把头快垂得地上,咬着唇道:“因为奴婢当时害怕地跌了一跤,手肘撞到了王妃的胸口,可后来才发现,那里并未沾上什么血,所以奴婢猜测王妃的血当时已经快干了。” 秦桑立即又问,道:“还记得你们说的那声响吗?你们进门后发现了吗?为什么卧房里会有响声发出?” 瑞香回道:“是铜镜。王妃在闺中就最在乎仪容,卧房里特意摆放了一面很大的铜镜,我们进去后就发现铜镜被摔在地上,就倒在王妃的旁边。” 梁旭摸了摸下巴,道:“照此推测,是王妃在死前挣扎时绊倒了那面铜镜,响声惊动了外面的人,可那时房里并没有其他人啊?” 他说完就紧张地看了眼纪延,怎么越说越觉得三皇子是无辜的了。 但秦桑却摇头道:“不是,这里面有个很大的矛盾。如果她是死前挣扎绊倒了铜镜,那她的血就不该是干的。血液从喷出到凝固,至少需要差不多一柱香的时间。而她们从发现房里出事到撞开房门,只花了很短的时间,根本不足以让血液变干。可如果是在她死后铜镜才倒,那铜镜又是为什么倒的?” 这话把几人都问住了,细想确实是这么个理,现在案子又多了个死结,根本无法用常理推断。 这时纪延冷哼一声道:“既然有矛盾,就说明是有人故布迷阵,不然哪会有这么多巧合。三皇子跑到我府里来找岚儿,岚儿不跟他回去就罢了,他为何要说岚儿酒醉不让两个丫鬟进门,还特意让瑞香往里看了眼,好像是要为自己找个人证,让人知道他走时岚儿还没死。” 这点秦桑倒是很同意,这整件事都太严丝合缝,好像是三皇子故意给他安排好的证据。但两个丫鬟都是纪府的人,没理由和三皇子勾结杀害自家姑娘。而且这两人年纪都不大,不是能老练撒谎的人,更何况一人撒谎容易,两人一同被买通撒谎的可能更小,而且秦桑随师父看过许多犯人,看得出来她们说的都是真话。 而这时候纪延已经越来越悲痛道:“可怜我岚儿嫁给三皇子多年,一直恪尽职守,对得起王妃这个称号。她怎么可能自杀呢,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自杀,必定是那个畜牲杀了她。” 秦桑突然看向纪延,一字一句问道:“纪首辅为何敢这般笃定,王妃绝不是自杀的呢?” 第210章 矛盾 按照常理推断,根据现场证据和人证,纪岚之死最大的可能就是自杀。可纪延好像丝毫怀疑都没有,当晚就进宫面圣状告皇子,这对于多年的内阁首辅来说实在太过冲动,除非他坚定地认为女儿绝不可能自杀。 纪延被她问得脸色一沉,随即瞪起眼道:“她是我的女儿,我怎么会不知!” 梁旭没忍住开口道:“可她刚从刑部大牢回来,纪大人连她的面都没有见过,更没有同她说过话,怎么就知道王妃绝没有自杀的念头呢?” 纪延气得把桌案一拍,悲痛地道:“我原本就是要回来见她的,若不是在皇宫耽搁了,我就不会晚了半个时辰,也不会让岚儿惨死了!” 秦桑立即听出不对,问道:“王妃出狱时,三皇子曾派人去接她回府,可她说自己心灰意冷,直接回了娘家。纪首辅既然那时在宫中议事,应该是不知道王妃回府了吧,怎么会想到回来见她呢。” 而且他为何说的那般精准,算得出晚了半个时辰,听起来好像他们约好了什么事一样。 纪延被她说得噎住,面容有些不自然,然后轻咳一声道:“岚儿在狱中时我曾去看望过她,她对我哭诉说现在声名狼藉,根本没脸再回王府,如果出狱后,想先回娘家避一避风言风语。” 他这么说也十分合理,可是那一瞬间的慌乱还是被秦桑捕捉到,她直觉纪延应该隐瞒了什么事,而这事极有可能和三皇子有关。 于是她想了想道:“纪大人带我去案发的房间看看吧。”她又看了眼跪坐在地上的两人道:“你们也一同前去,把案发时的情景好好回忆一遍。” 于是几人很快走到了纪岚卧房外,进门后秦桑先检查了窗户,确实是没法容纳成人进出,房间也并无什么密道,门若从里面栓住,可谓是一间真正的密室。 纪延为了查案,特地吩咐谁都不许动这间卧房,因此卧房里还保持着纪岚死时的模样。 床榻上杏色的帷幔低垂,桌案上摆着两只酒杯,可秦桑走过去细看,发现这两只酒杯摆放的过于整齐,好像是有人刻意这么放的。 于是她弯腰在桌旁搜寻,正好看见旁边放着一盆花,花叶似被碾压过,垂头丧气地很不精神,凑近去闻,便能闻到土里散发出的淡淡酒味。 她抬头对纪延道:“纪大人,能帮我找一块布和一盆水过来吗?” 纪延不明就里,但仍是吩咐下人去办,而秦桑又绕到尸体所在的地方,仔细检查旁边倒下的铜镜。 她将随身带着的醋和酒泼到铜镜上,边检查边道:“这铜镜只有触地的那一面有血,说明纪岚在碰倒它时,血液并未喷出。” 梁旭皱眉道:“所以那时她身上还没有伤口,难道她是先毒发撞倒铜镜再用刀捅破自己的喉咙?” 他说完就立即摇头否定,这也太不符合常理了,如果已经毒发为何还要捅自己一刀,而且她也没有力气啊。 秦桑却蹲了下来,用纸笔将地上的血迹画了出来。然后她仔细回忆尸体的模样,按照纪岚衣裳被血浸湿的痕迹推断,匕首划破她的喉咙后,血液立即喷了出来,从她脖颈往下流,在她身下造成这样的血痕。 可还是有一样不合常理的地方,她站起来喃喃道:“这房间太过干净了。” 她低头在房间里仔细搜寻,除了纪岚身下的那块地上,并没有看到其他地方有血迹,甚至连离她不远的屏风都是干净的。 秦桑猛一抬头,突然发现纪延正神情紧张地盯着自己,一碰到她的目光立即挪开,但仍是在墙角梭巡,似乎也在找什么东西。 秦桑觉得有些奇怪,还未来得及想明白,梁旭已经等不及问道:“你说房间太干净是什么意思?” 秦桑收回目光,解释道:“如果她是站着割破自己的喉咙,必定会经历挣扎到倒下整个过程,甚至因为疼痛而撞倒这面铜镜。只要她曾经在房间挪动过,那么多的血量必定会喷洒得房间到处都是。但是除了她倒下的那块地方,没有找到其他的血迹,那只能说明……她是躺着中刀的……” 这结论有些荒谬,可纪延立即道:“没错,没人会用这么古怪的姿势自杀,她一定是躺在那里被三皇子给杀了。” 秦桑摇摇头道:“可铜镜是在她死后才倒下的,这又怎么解释,那时她房间并没有其他人在。根据丫鬟的供词,三皇子离开时,屋内一切如常,铜镜也并未倒下。” 这事确实难以解释,见一切又绕了回去,纪延气得狠狠砸了下桌案,而秦桑却朝两个丫鬟问道:“你们现在好好看这房间,和你们记忆里有没有什么不同?” 纪延看那两人畏畏缩缩垂着脑袋,心里又急又气,大声道:“你们若是能找出来,我不光不罚你们,还有赏。” 两个丫鬟昨晚都被吓傻了,根本没有仔细看过房间,这时被金钱所鼓励,也忘了害怕了,连忙朝四周认真打量,这时,瑞香突然开口道:“屏风的位置不一样。” 她走到床边道:“王妃回来时,屏风原本是放在靠门的地方,不知什么时候被挪到了床边。” 秦桑听得心中一动,为何这么巧,正好屏风的位置移动了,正好王妃就倒在屏风旁,而三皇子在离开时,又刻意让瑞香看到了屏风的一角,证明房内并无异常。 于是她连忙问道:“你确定三皇子离开时,你从门缝里也看到了这个屏风,旁边是没有躺人的,也没有倒下的铜镜?” 瑞香点头,小声道:“奴婢不会记错,也不敢撒谎。” 秦桑又问:“那你再认真回想,你当时看到房里的情景,任何细节都要告诉我,一点也不能遗漏。” 瑞香被她问得快哭了,那天房里昏暗,她只是匆匆一瞥,哪里能记得清楚什么细节。但她偷偷观察老爷的神色,知道自己若说出来便有功,若是说不出便成了罪人,于是半点也不敢疏忽。 就在这时,下人拿来了水盆和布巾,秦桑蹲下用那块布在刚才闻到酒味的地方包了一撮土,然后将土浸在水中,过了一会儿用银针探入,眼看着银针慢慢变黑,她的表情也瞬间沉了下来。 她抬眸看着瑞香问道:“这桌酒菜是谁准备的?” 瑞香不明白她为何突然问这个,愣愣回道:“是王妃让厨房准备的。” 秦桑又看纪延一眼,道:“纪首辅,这酒里有毒。” 第211章 兴师问罪 秦桑说这话时一直盯着纪延的脸,只见他表情微变,眼珠很轻地转了下,随即才惊呼道:“这怎么可能,是谁下的毒!” 两个丫鬟也被吓得不轻,皇子和王妃喝的酒里有毒,酒菜都是她们从厨房端来的,真要深究起来,谁也脱不了干系。 而梁旭则走上问道:“这酒杯都空了,你是怎么验出有毒的?” 秦桑指着酒杯道:“你不觉得这两只酒杯放的很奇怪吗?一般两人对饮,会将酒杯放在桌案的两侧,可它们却是并排放在一处的,于是我猜测这两只杯子曾经被打翻又被人给捡了起来,为了伪装才刻意被摆成这样。” 她又指着那盆花道:“偏偏就这么巧,酒杯落下时,里面的酒洒到了花盆里,我刚才在里面闻到了酒味,所以就取了里面的泥土来验,果然被我验出有毒。” 梁旭恍然大悟,“难怪王妃体内也验出有毒,她必定是喝了这杯酒才中毒的。可是为何两人喝酒,只有一人中毒呢?” “必定是他!”纪延瞪圆眼,大喝道:“是三皇子给我岚儿下毒,他好狠的心啊!这便是他害我岚儿的证据啊!” 秦桑却道:“但是王妃并不是死于中毒,她是在毒发之前死去的。” 她很快又想起王妃脖子上的掐痕,连忙问两个丫鬟,“王妃在回府时,脖子上可被人掐过的痕迹?” 石竹连忙摇头道:“没有的,王妃回来沐浴更衣,一直都是奴婢服侍的,她脖子上并没有什么掐痕。” 秦桑在心中思忖:那这个掐痕就极有可能是三皇子留下的。 不知他们在房里究竟谈了什么,竟能让向来谨慎注重名声的三皇子冲动到如此地步。 她在脑海中将所有证据理了一遍,心中已经隐隐有了个猜测。 可她还是有很多事并未想通:比如那人究竟使了什么障眼法,能让房门被反锁造成密室,还让瑞香什么都没看见?比如他为何要冲动杀妻,若是真相败露,极有可能毁掉他苦心经营的一切,这实在不像心思缜密的三皇子会做出来的选择。还有那酒里的毒又如何解释? 于是她又走到门边,门栓已经被侍卫闯进来时一脚踢坏了,秦桑将那块木栓拿起细看,发现上面有些黑色的灰烬。 于是她低头再去看,发现地上还有许多这样的黑色粉末,似是什么东西被烧出来的,于是她又问瑞香道:“你说过三皇子离开时,房间里只点了一盏灯,那盏灯现在在哪里?” 瑞香答道:“灯被铜镜撞倒,被里面的蜡烛给烧着了,当时我们怕把房给烧了,就让侍卫给扔出去了。” 秦桑连忙问道:“现在还能找到吗? 瑞香摇头道:“那时乱七八糟的,也没谁有心思关注这事,大约是被哪个院子里的下人收拾了吧。” 秦桑想了想,将那些黑色粉末收集起来,包在帕子里收好,这时纪延已经显得有些焦躁,问道:“找到什么关键证据了吗?能定罪吗?” 秦桑如实回道:“按现在的证据,还不足以推测全部案情。” 纪延立即变了脸,冷声道:“若不是圣上把此案交给你办,我根本不会让你进我们纪家的门。为了岚儿的死能得到公道,我已经不计前嫌、全力配合,现在你问也问了、查也查了,一句不足以推测就想这么算了?” 因两人的官职悬殊,纪延训话时也带了一品大员的官威。 可秦桑神情未变,只抬眸看了他一眼道:“纪大人若不满意,大可以让陛下把下官换掉,大理寺、刑部多的是查案的高手,下官屈屈一名女子,实在难以胜任这般重任。” 纪延一听,气势立即下来了,这人在自己眼里虽然是个芝麻绿豆点儿的小官,但放眼朝中,只有她最适合查女儿的案子,不然自己也不会答应皇帝的安排。 可秦桑说完就往外走,好像总算能卸下重负,纪延急得直瞪眼,若她现在甩摊子不干,女儿的死可能没人敢追查出真相了。 可狠话已经放出来,若是现在服软自己官威何在? 于是纪延调整了几个表情,弄得脸都抽搐了,最后摆出一副语重心长的表情道:“方才那般说法,不过是一时情急罢了,但秦大人最好能给个期限,究竟何时才能查出真相啊。” 他自觉已经给足这女人台阶,可秦桑朝他拱了拱手,一脸诚恳道:“下官做不到,愧对纪首辅了。” 她态度极好,可就是干不了,然后大喇喇又要往外走,纪延实在没法子,官威也摆不下去了,神情缓和地拦住她道:“若实在说不出时限就罢了,但这案子你可不能不管啊。” 秦桑终于停下步子,认真看着他道:“下官既然受皇命彻查此案,必定会倾尽全力,可纪大人真的对我毫无隐瞒吗?” 纪延被问得怔了怔,随即冷哼道:“秦大人这是要审问老夫吗?” 秦桑笑了笑,道:“随口问问,若是没有就算了。” 纪延被她惹怒了,咬牙道:“你是把我女儿的死当了儿戏吗?” 秦桑歪头看他,澄明的目光中透着几分犀利,纪延未想到在这位年轻女官的逼视下,自己竟有种无所遁形的感觉。 他不自觉往后退了步,然后听她开口道:“无论纪大人说不说,本案的所有细节我都会查清。纪大人若不信我,大可以去请别人来查,若是还想倚仗我,就不必再威逼试探,只需信我必定会还王妃真相。” 直到秦桑离开,纪延才从惊愕中回神,他突然明白这人为何会在短短一年之内拥有如此声望,此女果然非池中之物。 秦桑回到大理寺后,将今日所有的证词证供全合在一处,她心中已经认定纪岚并非自杀,但此案的关键手法还未想通,更没有关键证据去定三皇子的罪。 可她更好奇的是,三皇子究竟为何要杀死纪岚,还是在纪府这般容易暴露的地方,纪首辅隐瞒的又究竟是什么事? 就在这时,江闫走进来道:“今日的案情问得差不多了吧,你爹爹来了,正在外堂等着你。” 秦桑正想得入神,一时没反应过来自己还有个爹。 当初她故意找到机会和杜家决裂,以长宁侯义妹的身份嫁进了公主府,就是不想让杜世元占到任何便宜。 而杜世元现在才来兴师问罪,倒是比她想象得更沉得住气。 ” 第212章 邀约 于是秦桑不慌不忙,慢慢将所有卷宗都整理好。 江闫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冷声斥责道:“杜大人好歹是吏部的高官,你无论身为女儿还是下属,都不该这般怠慢。” 秦桑朝他眯眼笑道:“吏部高官哪是卑职能随意见的,应该江大人你去迎接才是。” 她语声温和,江闫却听出来她的意思:你想拍马屁自己去拍,可别带着我。 江闫被她气的半死,但这位现在是陛下面前的红人,还嫁给了公主府的世子,世子迟早会被封爵位,自己还是别得罪她比较好。 于是江闫想了想,干脆不掺和这事,反正话已经带到了,让杜世元自己应付这个难缠的女儿吧。 等秦桑将卷宗整理好,才终于走到外堂,杜世元已经等得满脸不耐烦,看到她时脸色又黑了几分,语气讥讽道:“呵,不愧是嫁入高门了,现在连你爹要见你都得三请九拜了吗?” 秦桑见院子里投来好奇的目光,实在不想同他在这儿废话,于是直接往外走去,杜世元没想到她根本不搭理自己,胸口都气得抽痛,但仍摆足了架势随她一同走出门,微微皓首道:“跟我上车,我有话要同你说!” 秦桑始终未发一言,但知道必定躲不过他这番兴师问罪,于是同他一起上了马车。 马车里,杜世元坐在她对面,望着她冷笑道:“我真是未想到,杜家会养出你这般心思歹毒的女儿。我就说你上次为何在家里大闹一番,好像打定主意要鱼死网破,原来是暗地里攀上了长宁侯,想摆脱我们杜家了。” 秦桑望着他笑道:“爹爹能想通这点,不愧是朝中栋梁呢。” 杜世元气得抬手想扇她,但现在对面之人身份尊贵,早就不是自己想打就能打的女儿了。 于是他愤愤攥紧拳,神色阴郁地道:“你身上流的是我的血,真以为说甩开就能甩开?呵,忘了当初你跪着求我,哭着说你再也不敢忤逆我的时候了。” 秦桑未想到他竟还提起当初打伤张嬷嬷让自己屈服的事,身子往后靠了靠,沉声道:“就是因为这点血脉,我才勉强叫你一声爹爹。可你从来就不配当我的爹,也不配得到我任何尊重。而且爹爹大概也忘了,你自己这条青云之路,是在我娘和外公面前装腔作势、伏低做小换来的,但是爹爹也就只能走到这儿了,往后的康庄大道,便看着我来走吧。” 杜世元终于彻底暴躁了,他腾地站起,不顾马车颠簸,也不顾会有什么后果,必须要好好教训这个目中无人的女儿。 可他刚往前一扑,秦桑就立即闪身,反手钳住了他打过来的手掌,然后借着马车往前的耸动,将他整个人推了回去。 杜世元忘了自己常年养尊处优,哪里比得上从十岁就跟着宋义四处查案的秦桑,这时被她推得失了重心,老腰被撞得快散架,疼得他“哎哟”地喊出声来。 他一手扶着腰,一手指着秦桑大骂:“你个没良心的白眼狼,若不是我养着你,你早就露宿街头了!现在你攀上了高枝,就连亲爹都不认了!我要到圣上面前参你一本,参你数典忘祖,参你大逆不道……我……我参……参你……” 他还在绞尽脑汁继续给女儿安罪名,秦桑却淡淡地道:“爹爹可想清楚了,你去圣上面前参我,便是公然和长宁侯还有长公主为敌,哦对了,我还在查三王妃的案子,若是被陛下治罪将这案子交出去,你还顺便得罪了纪首辅。” 杜世元听得一脸悲愤,捂住胸口说不出话来,没想到这才短短一年,她就能嚣张到如此地步,骑在自己头上作威作福,而自己竟真的拿她毫无办法。 这时,秦桑微微向前倾身,抬起下巴喊了声:“爹爹。” 她这声喊的又冷又带嘲讽,令杜世元不由得打了个寒颤,然后愣愣看着她用黝黑的眸子盯着自己,一字一句道:“我能长大靠的是娘亲的资产,从来不是因为你。所以我会不是杜婉,我这辈子都不可能依附你任你摆布,爹爹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杜世元翻起眼皮,在心中猛念佛号,才总算没让自己背过气去。 这时马车突然缓缓停下,秦桑觉得该说的话也说的差不多了,推开车门准备下车,却发现马车外站着个人。 她猛地抬头,发现马车停下的地方,赫然是三皇子的王府。 三皇子姿态朗朗站在门前,笑着对她道:“之前咱们有些误会,所以才劳烦杜大人将你接过来,不知秦娘子可愿意同本王说几句话。” 秦桑转头看杜世元,他还扶着老腰没缓过劲呢,于是她飞快思索了下,现在还是大白天,巷子外人来人往,三皇子就算再蠢,也不至于在自己家对她怎么样。 而且现在整个京城都知道三王妃的案子是她在查,三皇子若敢做什么对付她,必定是名声尽毁。 秦桑觉得以自己的身份,还不至于让皇子冒这么大的风险,她正好也想知道那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既然纪延不愿说,也许在三皇子这里能找出些线索。 于是她点了点头道:“既然殿下这般有诚意,但是进府里就不必了,外面巷子有个茶庄,若要聊什么,就在那里说吧。” 三皇子也不勉强,同她一起走到茶楼要了个雅间。 而杜世元好不容易在马车里缓过劲来,一下车发现两人已经走了,又在心里大骂:各个都是过河拆桥的白眼狼! 茶楼里,秦桑将斟了热茶的瓷杯,放在唇下慢慢吹着热气,并不说话,只是等着对方开口。 三皇子没想到她这般沉的住气,笑了笑道:“这家茶庄最有名的就是龙井,秦娘子尝了若是喜欢,我可以让她们包一些给你。” 秦桑轻轻抿了口,十分不客气地道:“那就多谢殿下了。殿下若是没事要说,我喝完茶就回去了。” 三皇子叹了口气:“像秦娘子这般聪慧的女子,为何会对本王有如此偏见呢。” 第213章 拉拢 秦桑眨了眨眼,有些好笑地问道:“我对殿下有什么偏见?” 三皇子一脸沉重道:“本王自问与秦娘子每次相见,都从未摆过架子,对秦娘子施与最大的尊重与善意。只因在元德寺初见时,我就知道你必定不是寻常女子,你有野心也有能力,原本希望能将你收为己用,但秦娘子对我总是戒备防范,怕是对本王有许多误解。” 秦桑这下真觉得新鲜了,三皇子好似失忆了一般,竟当设计想害自己的过往不存在,换了副面孔来拉拢自己了。 而他还能将这番话说的如此诚恳,甚至还有些痛心,好像是自己辜负了他一番好意似的。 于是秦桑笑了笑道:“臣女不太明白,殿下所谓的收为己用,究竟是什么意思?” 三皇子挑了挑眉道:“如果我没猜错,你应该得罪了陆昭吧?” 他见秦桑没说话,继续道:“陆昭这人睚眦必报,你虽然有长公主当靠山,但若他得到了想要的,长公主也奈何不了他。可本王才是能彻底击碎他所有谋划的人,而我也没有他小气,这世上本就没有永远的敌人,只要是可用之才,愿意归顺于我的,无论曾经是什么立场,我都会善待她。” 他这话说的不算太隐晦,未来能坐拥天下的只有这几位皇子。陆昭想要称王必须得扶二皇子登基,而能与他抗衡的只有他三皇子,想要从陆昭的势力下逃脱,也只能靠他。 可他说得晓之以理,秦桑却始终垂头喝茶,一副不置可否的模样。 三皇子见她没有立即拒绝,继续道:“我明白秦娘不会随便信我,可我这次是带了十足的诚意相探,你若有什么要求,可以随便提,只要我能做到的都可以满足你。” 秦桑终于抬起眸子,道:“要求暂时没有,但有一个疑问,希望三殿下能帮我解惑。” 她将手里的茶杯放下,道:“三殿下以前费尽心思想除掉我,现在却愿意放下身段来拉拢我,是很怕我会查出王妃之死的真相吗?” 三皇子的脸色猛地一变,咬着牙道:“秦娘子一定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吗?” 秦桑神情仍是轻松地道:“三殿下好像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那我换个问题吧,你知道那晚和王妃喝的酒里有毒吗?” 三皇子这次更为震惊,可他眼珠动了动,很快恢复如常道:“没错,是她想下毒害我。” 秦桑立即道:“可最后中毒的却是三王妃,是你做的吗。” 三皇子露出个嘲讽的笑,道:“是她自己太蠢,那毒是她自己下的,与我有什么关系。我还可以告诉你,那种毒药的名字叫马桑散,是她提前藏在府里的。这味毒药可不是寻常之毒,究竟是谁买回来的,你去查就能查的出。” 秦桑观察他的神色,看来这毒药真不是他下的,既然房中只有两人对饮,那下毒之人就只有王妃了。 难怪纪延看起来遮遮掩掩,甚至听说酒里有毒时,他的反应也很奇怪,想必下毒的事,纪延也是知道的。 他不愿说出来,是怕三皇子因此成了受害者,更没法给他定罪了。 见秦桑低头不语,三皇子没法再像之前那般淡定,道:“秦娘子考虑的怎么样?” 秦桑“啊”了一声,问道:“考虑什么?” 三皇子气得深吸一口气,合着他刚才苦口婆心说了半天,这人根本没有听进去,他努力让自己保持淡定,咬着牙道:“我今日已经给足了诚意,劝秦娘子还是好好考虑下。” 秦桑笑得露出贝齿道:“三殿下若真有诚意,就老实告诉我,王妃究竟是不是你杀的。” 三皇子被气得把茶杯重重一砸,阴沉着脸道:“你真以为我不敢对付你?” 秦桑却转头看向窗外道:“现在全京城都知道我在查王妃的案子,我出了任何事,都会被算在殿下的头上。所以三殿下若是还在乎自己经营这么多年的名声,就该期盼我平安无事,甚至派人好好保护我才对。” 然后她不顾面前已经气得浑身冒寒气的三皇子,站起身道:“三殿下请的茶我已经喝完了,天色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 她已经走到楼梯口,三皇子才缓过神来,带着门前守着的侍卫大步追了上去,可刚到楼下,却看见她脚步一滞,随后嘴角微微抬起,整个人好似都变得柔和了起来。 三皇子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就望见站在长街上,被众人偷偷围观,如画中谪仙般的男子。 此时天上飘落下细雪,他穿着墨色大氅,里面是一件月白色的直裰,手撑着青色油纸伞,雪花自伞尖处落下,周身也像罩了冰雪凝成的结界,令旁人望一眼都觉得冰冷。 三皇子看得愣了愣,随即想到世子现在是京城最具话题的人物,连皇帝都对他十分喜爱,所以他心里再不爽,也得热情地走过去招呼道:“世子怎么来了?” 可顾望安冷漠地从他身边走过,目光始终只落在秦桑身上,她冰冷的手拢进自己手心,周身的冰雪仿佛终于消融,然后他才开口道:“来接我夫人回家。” 第214章 光天化日 两人并肩走出屋檐,顾望安将手里的伞几乎全遮在秦桑头顶,目光柔柔落在妻子的身上,被大氅包裹住的秦桑抬起尖尖的下巴,视线感激地与他交织。 落雪翩翩,街上结了层很薄的白霜,两人相偎而行的气氛好似一幅画卷,深深烙在街旁张望的行人心中。 三皇子站在一旁,觉得自己变成了路人甲,张嘴想说话,又懒得自讨其辱。突然想到自己此时身上必定也沾了不少落雪,连忙抖了抖衣袍,让旁边的侍卫帮忙拍散。 可他折腾了会儿,好不容易恢复皇子的威仪,才发现所有人的目光仍望向那两人,根本没空搭理自己。 三皇子攥紧了拳,满是妒意地望向顾望安的背影:凭什么他一出现就能受到万众瞩目,他只是长公主流落在民间的儿子,凭什么也能姓顾。 顾望安同秦桑一起走上了马车,关上门隔绝外面的冰雪和目光,可他并未放开秦桑的手,而是将手指紧紧捂着,低头朝上轻呵着热气道:“这么冷的天,你也没穿件斗篷,看你的手都冻红了,下次出门还是得带个丫鬟跟着。” 秦桑望着他笑道:“我以前独来独去惯了,有人跟着我还觉得不自在呢。” 她突然想起什么,小心地问道:“是不是没有丫鬟跟着,会给你丢脸?” 她现在还没完全习惯成安的新身份,也没习惯自己的身份,毕竟这些变故来的太快,而眼前这人无论叫什么,对她都同以前一样,他们之间好像从未改变过。 顾望安将她的手彻底捂热,嘴角才放松道:“你觉得怎么舒服就怎么做,其他的事都无需顾及。” 秦桑眨了眨眼,没忍住在他嘴角亲了下,歪头看着他的眼睛笑道:“我夫君怎么对我这么好。” 顾望安被她亲得表情一僵,原来准备放开她的手,突然改了主意,将它们拉着伸进自己的胸口道:“好像还不够热,得再捂捂。” 秦桑并不设防地地受他摆布,没想到手心会毫无阻碍触到他的胸肌,按着热热的……还有些硬。 她的脸立即红了,想要收回却被他按住了手腕,漂亮的眸子黏着她道:“你上次不是想摸吗?” 秦桑羞得像只炸毛的猫,咬牙切齿道:“我什么时候说了想摸?” 顾望安大言不惭地回:“就洞房那日,你让我脱衣服还非要抓着。” 秦桑没想到这人这么无耻,转念一想,既然他都这么说了,自己不摸也吃亏。索性放下羞耻,在他胸前乱抓一通。 这招十分见效,面前那人果然装不下去了,眼神乱了,呼吸也变得有些急,脸颊染上红意,一副惨遭蹂躏的可怜模样。 秦桑受到鼓励,为了方便作恶,索性如恶霸一般翻坐在他腿上,毫不留情对他上下其手。 可她很快就发现不对劲,大腿似被烫了下,吓得她翻身想逃走,红着脸喊:“光天化日的,你要不要脸!” 顾望安却一把按住她的腰,很是无辜地望着她道:“是你非要摸我的。” 秦桑红着脸瞪他,因为腿被咯着,觉得怎么坐都不自在,压着声道:“那你让我下来!” 顾望安神情柔弱,箍在她腰上的手却十分强硬,他将脸轻轻压在她肩上,轻哼着道:“可我舍不得放。” 秦桑心都被他哼软了,大腿贴着的那块肌肤却好似有虫蚁在爬,她不知道该用什么姿势坐着,整个人都快扭成麻花,极不自在地道:“那……也不能一直这样啊。” 顾望安眼神无比纯洁,手指却不安分地在她腰窝滑动,道“你不要乱动,待会儿就能好。” 秦桑觉得自己不能再看他的眼睛了,不然自己就快被烧着了,她深吸口气,将目光往旁边挪了挪,意外地发现他耳根处已经被染红一片,配着过白的皮肤,像珊瑚镶在白玉里,美得十分诱人。 于是她鬼使神差地俯下身,在他耳垂上舔了下。 可她很快就后悔了,僵硬地坐直身体道:“你骗人!根本没有好,而且还……” 后面的话她根本说不出口,但顾望安深深望着她,眼眸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欲|望,这时马车渐渐停了下来,秦桑如释重负推着他道:“咱们到了,别再胡闹了。” 可顾望安身姿岿然不动,对着窗向外大声吩咐车夫道:“不必停,先到余平街去。” 余平街离公主府大约还有两条巷子,于是马车重新动起来,秦桑一时间没明白他要做什么,问道:“与余平街做什么?” 顾望安将手指压在她唇上摩挲,摆出一副任君采撷的姿态道:“你只亲一下就够了?” 秦桑看得脸颊飞红,连忙辩解道:“我刚才不是……” 可她后面的话全被撞过来的唇舌堵住,眼珠瞪圆又慢慢闭上,到底是抵抗不了与他亲昵带来的强烈悸动。耳边静到只能听见粗重的呼吸声和搅动的水声,四周好像都充满着暧昧的、甜腻的气味,最终让她沉溺其中,无可自拔。 车夫好不容易把车赶到余平街,听见后面的车厢毫无动静,他也不好意思催促主子,耐心等了会儿,终是没忍住回头问了句:“是停在这里吗?” 车厢里仍是沉默着,过了会儿才听见世子暗哑的声音道:“好了,再回公主府去吧。” 车夫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是秉承绝不多嘴的职业准则,乖乖将马车又往回赶,就在快到公主府的巷口时,突然听到夫人的声音道:“就停在这儿吧,我想走一下。” 第215章 精力旺盛 饶是车夫再淡定,这时也难免犯嘀咕,这两人是没事干让我赶车玩呢。 而秦桑此时从脸颊到脖颈都红透,衽领下还藏着红痕,她实在不想用这副模样回公主府,这条巷子并不太长,于是临时决定下来走走,顺便散下热气。 她用顾望安的大氅将自己全身包裹住,只露出红彤彤一张脸,杏眼里带着未褪的水光,看起来像只早起探头的慵懒猫咪。 她有些气那人不分场合地失控,扶着车门跳下就往前走,此时雪已经下得大了,洋洋洒洒在面前积成白雾,再加上已经暗下来的天色,让秦桑走了几步就有些迟疑。 这条路她并不熟悉,此时视物越来越模糊,莫名令她生出畏惧,生怕走几步会踩到什么滑倒,幸好顾望安快步走过来,坚实的臂膀挡在她身旁,拉住她的手问道:“你生我气了吗?” 秦桑偏头瞪了他一眼,既娇且嗔的模样看得那人有瞬间失神。然后她仍是不发一言往前走,可走得很慢很小心,手还是紧紧攥着他,似是拿他当了引路的拐杖。 顾望安靠过去问:“你是不是看不清路?” 秦桑没好气地回:“知道你还问!” 顾望安望了望前方的雪,感觉这条路并不好走,皱眉道:“要不我们还是回马车上吧。” 秦桑一抬下巴,气势很足地道:“我偏要走,你想回去就自己回去吧。” 她知道自己离了人根本看不清路,偏偏就要这么说,就是笃定这人不敢留她一个人。 果然,顾望安轻轻叹了口气,快走两步半蹲在她身前道:“那我背你走。” 秦桑眨了眨眼,觉得这好像有点不太好。 顾望安回头望着她:“再不快些走,这雪要把我们埋了。” 秦桑想了想,他刚才占尽便宜,害得自己不敢直接回府要提前下马车,现在背自己走一段也是应当。 于是她点头应允,上前趴在了他的背上,被他托着背起时,到底还是有点害羞,毕竟现在天还未全黑,这巷子里随时都会有行人,于是将大氅的系带解开将两人的身体遮住。 宽大的氅衣仿佛搭出仅有两人的小天地,外面的是白雪皑皑,内里只有温暖舒适,秦桑将脸贴在他背上,发现他背后衣衫都被汗湿,然后才看见他在雪中背着自己,所以走得十分小心,难怪这么快就出了汗。 于是她又有些不忍地道:“要不还是让我自己走吧。” 顾望安摇头道:“很快就到了,你抱紧一些就行。” 秦桑也不知为何要让自己抱紧一些,大约是他怕自己掉下去了,于是用力搂住他,将整个人都紧贴在他后背,一点儿也不敢放松。 低头时才瞅见他嘴角翘起,疑心自己又被他给诓了,故意道:“原来你力气这么小,背不动就算了。” 没想到顾望安突然停了步子,真把她放下来,秦桑一脸愣怔地落了地,还没来得及开口,突然又落入他的怀抱,这次竟被他直接打横抱了起来。 “嗯,还是抱着轻松。” 秦桑没想到他胆大包天,吓得挣扎着想要下来,可顾望安力气比她想象的要大,竟一路抱着她走进了公主府,直到走进卧房里才将她放下。 秦桑一路将脸埋在他胸前,根本不敢看旁边的下人,被他放下后才终于松了口气,道:“你也不怕他们在背后嚼你舌根。” 顾望安手撑在她两侧,盯着她道:“我抱自己的夫人,有谁敢嚼舌根。” 视线往下移,又道:“你的鞋湿了,赶紧脱下换了。” 然后他很自然地蹲下身给她脱鞋,秦桑软下肩道:“你的鞋才湿了,你走了那么久。” 顾望安却根本不在乎,脱了鞋后,又为她将罗袜也脱了,秦桑不好意思地往后缩着身子,重心不稳就倒在了床上,顾望安手握着她的脚腕站起,高大的身体压下来,让秦桑紧张地脚趾蜷缩都起来。 偏这时张嬷嬷推开门,一看这情形吓得连忙退出去,隔着门重重咳了声道:“该用晚膳了。” 银枝在门外看见了,好奇地道:“嬷嬷你脸怎么红了?” 张嬷嬷叹了口气,啧啧道:“以前人家都说小夫妻精力旺盛、不知疲惫,这下可真让我见识到了。” 等两人收拾好了用膳时,秦桑突然笑起来道:“你还记不记得,上次下雪的时候,我们还住在庄子里。那时房里没有地龙,只能围在火盆旁边取暖。我突然想吃热热的烤红薯,可张嬷嬷说冰天雪地的,哪里还有人卖烤红薯。没想到你很快走出去了,等回来的时候,竟然真的买回来了烤红薯,我到现在还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 顾望安垂着眸子道:“我找人买的。” 秦桑更好奇了:“那么大雪,别人都不出摊了,你到哪儿去买烤红薯?” 顾望安将一块肉放进她碗里道:“你想吃的,我就能找到。” 秦桑忍不住笑起来,道:“怎么你是什么戏法大师吗?我想要什么都能变出来,那我说现在也想吃烤红薯呢?” 毕竟这里是公主府,后厨不会准备这么市井的食物,可顾望安直接把碗放下道:“我现在去帮你找。” 秦桑见他一脸认真,连忙拉住他道:“我开玩笑的。” 顾望安认真望着她问:“真的不要?” 秦桑撒娇似地抱住他的腰,小声地道:“什么都不要,只要你。” 顾望安蹲下身子,手托着她的下巴,感觉这饭是没法继续吃了。 好巧不巧,张嬷嬷又推门进来,然后赶紧退了出去,摇头感叹道:“精力旺盛……精力旺盛啊……” 第216章 马桑散 两人之间的旖旎被撞破,也觉得有点儿不好意思,干脆坐下来继续吃饭,秦桑这时才问道:“你今天怎么会去那里接我?你知道三皇子要见我?” 顾望安回道:“我原本去了大理寺接你,那个叫梁旭的说你和你爹一起走了。我担心杜世元会对你不利,就连忙去找你,顺着杜家的马车找到了那家茶楼。” 可秦桑还是觉得不对,觉得他隐去了许多关键细节,又问道:“可梁旭根本不知道我们去了哪里,你是怎么找到马车的?” 她见顾望安并未回话,突然明白过来:“我身边有你的人跟着?” 顾望安终于坦白道:“岐山那件案子之后,我很担心你会出事,所以找了人暗中保护你。” 见秦桑表情有些变了,他垂下头,神态显得有些可怜:“我知道你会不高兴,可我宁愿你怪我恨我,也不愿意你出事。” 秦桑连忙道:“我可没说过要怪你恨你,哪里有这么夸张。” 顾望安微微抬起唇角,却仍是虚着声问:“那你不会怪我了吧?” 秦桑简直拿他没办法,索性跳过这个话题,又问道:“你不想知道三皇子同我说了什么吗?” 顾望安恢复淡然神色道:“你想说的时候,自然会告诉我。” 秦桑便将和三皇子的对谈同他说了一遍,顾望安听完后沉声道:“所以王妃的死,就是他做的吧。” 秦桑撇了撇嘴道:“若他没有做过,又怎么会这么沉不住气,急着让杜世元把我带过去,想方设计拉拢我。他肯定也明白,这么做会让我猜出真相,可他还是慌了,宁愿揭开底牌,做出这般孤注一掷的选择。” 她顿了顿,继续道:“所以我推测,王妃的死是在他计划之外的事,只是不知道那晚王妃究竟做了什么或是说了什么,竟让他犯了这么大的错。” 顾望安思忖一番,问道:“你有查过,王妃在狱中时,有谁去探望过她吗?” 秦桑瞬间被他提醒,王妃是不可能毫无缘故地惹怒三皇子的,她出狱后就直接回了娘家,那么在狱中很可能发生了什么,有人教她做了什么事,而自己之前则遗漏了这点。 也许查出有谁探视过王妃,就能找出此案的关键。 于是她记下这个疑点,又问道:“你知道马桑散这味毒药吗?” 顾望安摇头道:“我不知道,但是你师父肯定知道。” 秦桑立即想起来,师父曾想要写一本汇集天下毒物毒性的书,他对毒药一定十分熟悉,于是第二日,她马上去找了宋义。 她从杜家搬离之后,宋义又不知在哪儿找了处宅院住,他这次在京城住的时间有些长了,已经在安排下一次远行。 因此秦桑一来,他便拉着她说着自己的计划,当听闻秦桑说出来意,他便拿出书箱,翻查了典籍道:“马桑散是用毒药和几味药材合制而成,它无色无味,可以令服用之人麻痹昏迷,状如濒死。但是它有一个特性,这种毒是可以解的。” 秦桑一愣,问道:“是这毒药有解药的意思?” 宋义道:“许多毒性其实都有解药,但是马桑散却有些特殊,在服用它两个时辰之内,哪怕这人已经昏迷,只要用对了解药六和曲,就能让中毒之人平安无事,甚至不会留下任何症状。” 秦桑想了想又道:“师父你是不是同刑部的人熟悉,能否再帮我一个忙,我想知道王妃在入狱期间,有哪些人曾经去探视过她。” 宋义应允下来,又笑着调侃道:“你这孩子,才成亲几天就忙着查案,也不怕长公主对你这个儿媳有怨言啊。” 秦桑摇了摇头,其实她除了敬茶那日,根本没怎么见过长公主,这事她也觉得奇怪,按说她现在查的三皇子杀妻案,到底是关乎着皇家声誉,可长公主也没有派人找她去问的意思。 她以为师父是为她担心,便认真回道:“长公主自己也曾带兵出征,甚至连发现有孕都未回京,她不是那种会对女子苛求、干涉晚辈的人。” 宋义满意地笑道:“师父同你说笑而已,你也要记着,无论如何都不能停下自己的脚步。而且你是我徒弟,谁敢挑衅你,我宋义第一个不愿意!” 秦桑笑着谢了师父,然后同他一起去了刑部,宋义找到曾经的老部下,查到了个令秦桑很吃惊的消息。 来探望过纪岚的人除了纪首辅和三皇子,还有一个人竟然是陆昭。 秦桑没想到陆昭同王妃单独见过,再想想三皇子的慌乱,一切似乎都有迹可循,她仔细思索一番,决定再去一趟纪府,有些事她想单独问下那两个丫鬟。 可没想到来到纪府门外,她首先看到的竟然是陆昭。 第217章 冰释 陆昭穿着一身常服,正从纪府的大门往外走,见到她时也露出惊讶神色,随即便停下步子,站在那儿深深望着她。 秦桑自从新婚那晚之后就没见过陆昭,这时本来想回避,可见那人毫不避讳地盯着自己,心里又有点儿冒火,索性也站定朝他行礼道:“陆大人的伤可好了?” 陆昭没想到她还敢提起自己的伤,他以前受过大大小小的伤,只要不伤及性命,都没当做一回事。不知为何,偏就是被她刺过的那处,时好时坏,总是钻心地疼。 于是他冷笑了声道:“还未好全,怎么?秦娘子要帮我治?” 秦桑挑眉提醒道:“陆大人应该要叫我顾夫人。” 陆昭听得心脏都缩了缩,但这里到底还在纪府门前,于是他强忍住内心的汹涌,不再回话大步走到巷子稍偏的地方。 没想到秦桑竟也跟上,小声问道:“陆大人是否曾去狱中见过三王妃?” 陆昭抬了抬下巴,饶有兴致地望着她道:“你已经查到了?” 秦桑干脆直接问道:“这件案子里可有陆大人的手笔?” 陆昭朝她微微倾身道:“你若真想知道,便自己来找我,你想知道什么我都会告诉你。” 秦桑因他的突然靠近,猛地往后退了两步,冷着脸道:“陆大人有什么话,一定要在镇抚司才能说?” 陆昭负手道:“我有说过让你来镇抚司吗?你若想知道内情,就自己到我家来找我,反正你也不是第一次进我府里了。” 秦桑知道他就是故意说得这般暧昧,他想看自己羞怯或是愤怒,她偏不想让他看到,于是欣然应允道:“好啊,改日我就同夫君一起上门去找陆大人讨教。” 她故意将“夫君”两个字咬的很重,果然见到陆昭黑沉了脸,咬着牙道:“以为我真的拿你没法子?” 秦桑却直直望着他,用很认真的神色道:“陆大人是不是忘了,我同你本来应该是站在一条线上的。” 陆昭震了震,这才终于抛开杂念,开始认真审视面前之人。 她已经换做妇人打扮,可仍同他记忆中那般明艳坚毅,像寒风中兀自盛放的芙蓉花,却再不会开在自己手心,这念头让他心中又隐隐痛了一下。 可他觉得自己不能连个女子的胸襟都比不上,朝旁边望了望并无行人,上前一步小声问道:“发生了这么多事,你还能心无芥蒂地帮我?” 秦桑神情严肃地道:“我不是帮你,是帮大姚的百姓,我不想让三皇子那样的人成为大姚储君,更不能让他继承大统。” 她这番话已经足够表明立场,陆昭轻吐出口气,终是笑起来道:“听说三皇子曾经与你密谈过?” 秦桑坦然回道:“是,他知道自己杀害三王妃的事迟早败露,不得已只能向我示好,开足条件想拉拢我。” 陆昭“哦”了一声:“你告诉我,是也想向我讨要筹码?” 秦桑望着他的眼神一片澄明,道:“陆大人既然向圣上举荐我,应该知道我会秉公而行,查清此案的真相。陆大人有大事要做,儿女私情不过是短暂的执念而已,若愿意放下执念,便能多一重助力,难道不是好事一桩。” 陆昭突然觉得有些想笑,自己杀伐决断这么多年,竟还要她来提醒自己莫要感情用事,说的冠冕堂皇,不过是让自己快些对她死心罢了。 于是他压下心头的杂念,似是承诺地道:“你现在只管好好查案,若能查明此案的手法,让真凶伏法,自然会得到你想要的。” 秦桑悄悄松了口气,她暂时并不想和陆昭为敌,刚才那番话虽有些夸大,但也是她的真心话。于公于私,她都不愿三皇子这样的人成为大姚未来的皇帝。 就在陆昭准备离开时,她突然又问道:“陆大人上次说的等一个机会,是否就是现在?” 陆昭明白她所说的机会,就是在自己画舫上说过的:要击败三皇子,需要一个一击即中的机会。 于是他捏起衣袖,抬眸望向暗云密布的天际道:“没错,这天迟早要变的,你是个聪明人,暴雨降至时,聪明人应该懂的该站在哪边。” 秦桑心头一动,道:“我也可以做一道惊雷,劈开乌云,让暴雨快些到来。” 陆昭为她的大胆震惊了一瞬,随即赞许地看着她,道:“你若真有此胆识,敢第一个跳出窠臼的鱼儿,必定会有跃过龙门的机会。” 秦桑明白了他的意思,挂起笑容,朝他郑重一礼道:“那便先谢陆大人了。” 她觉得陆昭经过此番对谈,应该能彻底放下此前的事,于是心情轻松地往纪府走去。 可她不知道在她身后,陆昭遥遥注视她的背影许久,直到被寒风吹乱衣角都未舍得离开。 秦桑进府见了纪首辅,提出想单独同两个丫鬟谈谈。 纪延的脸色明显就不好了,他冷笑一声道:“你审我女儿的案子,问我府里的下人,有什么话竟还要背着我?难道你还怀疑我不成!” 秦桑连忙道:“自然不是,但是那两个丫鬟明显忌惮三皇子的权势,又怕纪首辅你会怪罪她们,当着您的面,说句话她们就吓得六神无主,要让她们能想起当天的细节,还是我单独问比较好。” 纪延狐疑地盯着她,想到女儿的案子只能靠她,思索许久终是应允了下来。 秦桑被人带到两个丫鬟所住的耳房里,她们正在哭哭啼啼收拾着东西,秦桑觉得好奇,问道:“你们要出府。” 石竹是个胆小的,因此还是年长些的瑞香回话道:“出了这样的事,咱们哪还有敢奢望还能留在府里,只希望老爷能让我们发回原籍,已经算是天大的恩赐了。” 秦桑眼转了转,走过去压着声道:“接下来我问的话,你们一定要一五一十告诉我。若是这案子真能水落石出,我会想法子斡旋,必定让你们如愿。” 两人一听眼睛都亮了,连忙擦了泪道:“大人想知道什么?我们一定知无不言。” 石竹则喃喃地道:“可我们知道的事,上次都已经全说了啊。” 秦桑笑了笑道:“我要知道纪首辅回府后,从知道王妃身死到找人去大理寺报官之前,他做的所有事。” + 第218章 匣子 两个丫鬟面面相觑,没想到她问的是和老爷有关的事,一时间都有些踌躇。 可秦桑继续道:“我只是想听你们说出事实,保证不会把我们今日的对话说出去,刚才承诺你们的事也必定会做到。” 最后还是瑞香先开口问道:“大人想知道什么事?” 秦桑明白这是愿意说了,立即问道:“纪首辅回府后发生的所有事,你一样都不要遗漏,全说给我听。” 瑞香想了想道:“那时我们发现王妃死了,都吓得不知道该怎么办好,我出去找管事来帮忙时,正好听说老爷回来了,于是就跑过去跪在他面前,告诉他王妃出事了。” 她说到这里突然迟疑了,秦桑连忙追问道:“然后呢,他有什么反应?” 瑞香咬了咬唇道:“老爷看起来……并没有特别惊讶,只是一路往里走,然后问我三皇子还在吗?” 秦桑听得心中一动,纪延那日一直待在宫中,就算提前知道王妃想要回府,为何会知道三皇子也来了府里。 而且女儿出了事,他为何还能淡定地关心别人? 这时瑞香又继续道:“可当他看到王妃倒在血泊里时,整个人好像都呆住了,然后才匆忙往卧房里跑,进门时还绊了一跤,等他站起来就去探王妃的鼻息,然后便大哭起来,拽着我们反复问道三皇子为何不在房里。” 秦桑已经听出不对劲,好像比起女儿的性命,纪首辅更关心是三皇子同她的死有没有关系。 她连忙又问道:“你再仔细想想,除了这些事,他还做了什么别的?” 瑞香想得一脸茫然,旁边的石竹突然怯怯开口道:“奴婢当时一直跪在桌案旁边,奴婢看见老爷让刘管事去大理寺报官,然后走过来……看了眼酒杯……” 秦桑立即问道:“什么酒杯?是三皇子和王妃喝的的酒杯吗?” 石竹低垂着头,不知道该不该说出来,最后终是鼓足勇气道:“他看了眼酒杯,然后把杯子里的残酒都倒在了旁边的盆栽里。” 秦桑听得吃了一惊,难怪她觉得奇怪,若是酒杯被打翻,应该是泼在了桌脚旁的地上,为何会在盆栽的泥土里闻到酒味。 如果按这么说,纪首辅应该早知道酒里有毒,甚至在王妃死后特地将酒倒掉,就是怕被查出毒药的事。可这毒到底是谁下的,纪延堂堂一个首辅,总不会蠢到在自己家里谋害皇子吧。 她低头思忖一会儿,见石竹说完这些紧张地缩到床边,手指用力绞着床铺的一角,便安慰道:“你不必害怕,我会记下你们说的证词,但是不会告诉纪首辅,待会儿我再去找府里其他人询问,他不会知道是你们告诉我的这些事。” 见两个丫鬟总算放宽了心,她又继续问道:“还有吗?在大理寺的人来之前,纪首辅还做了什么吗?” 瑞香想了想回道:“对了,老爷好像掉了什么东西,就在他绊了那跤之后,他派人在卧房内外找了许久,但是好像并没有找到。” 秦桑问道:“你们知道他要找的是什么吗?” 瑞香道:“好像是个瓶子,我听老爷对他们说了,要找一个白色的小瓷瓶。” 被纪延带在身上,又遗失了的瓷瓶…… 再想想他当初说过的:回来迟了半个小时,若是能赶上就好了…… 秦桑觉得脑海里许多线索,似乎马上就能被穿在一处,这时她突然想到刚才瑞香说的关键:“你说那个瓷瓶还未被找到?” 瑞香点头道:“我看他们在外面的草丛里都搜寻了一遍,后来大理寺的人来了,老爷就吩咐他们不必找了,好像又觉得不紧要了。” 秦桑想了想,决定继续问下一件事道:“你们这里有笔墨吗?能帮我再拿张纸过来吗?” 瑞香和石竹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但是她们是纪府品级较高的丫鬟,纸笔还是能拿到的,于是很快给她准备好了这些东西。 秦桑在桌案将纸摊开,对瑞香道:“现在你好好回忆,当三皇子出来时,你从门缝里看到的所有东西。” 瑞香哪里敢怠慢,连忙回忆道:“当时里面只点了一盏灯,显得有些昏暗,我看见屏风的一角……还有屏风前的地面,还有床上挂的帷幔,看起来并无任何异常,王妃那时并未倒在地上。” 秦桑将她说的画面画了下来,又问道:“我记得那块屏风很大,你确定从门口往里看,看到的就是王妃倒下的地方吗?” 瑞香点头道:“王妃倒在屏风的左边,正好对着卧房门,后来门被撞开时,我一眼就看到了王妃躺在那里,旁边还流了很多血。哪怕之前视线不清,我也不至于什么也看不到。” 秦桑想了想又问道:“你看到的屏风图案是什么,还记得吗?” 瑞香有些为难,闭上眼很艰难地回忆道:“是白鹤的身体和腿,它站在花丛里,就是房间里那扇屏风上画的。” “好像……不对劲!”她突然睁开眼,仿佛想起什么道:“那只白鹤的身子,是反过来的!” 见秦桑立即盯着她,瑞香连忙道:“我记得屏风上画的,那只白鹤应该是站在岸边,身子朝着左边弯腰喝水,可现在我才想起来,我看到的屏风那一角,白鹤的身子是朝着右边的,反过来了。” 秦桑被她提醒,突然就想明白了一些事,她连忙站起道:“咱们再去房间看看那副屏风。” 可她走过那堆两人收拾好的东西时,目光突然扫到一个镶嵌宝石的精美匣子,看起来十分贵重,并不像丫鬟该有的物件,于是停下步子指着它问道:“这是什么?是你们谁的东西?” 第219章 相反的白鹤 两个丫鬟一愣,然后石竹走过去,把那个匣子拿起来回道:“这是王妃的遗物。” 秦桑问道:“王妃的遗物为何会在你们这儿?” 石竹误会了她的意思,瞪大眼睛道:“不是,这不是我们私藏的,是王妃给我们的……不对也不是给我们的,应该是给三皇子的……” 见她吓得语无伦次,瑞香连忙解释道:“那天三皇子来找王妃时,她提前将这个匣子交给我们,说里面装的是她在成亲前和三皇子写的所有信件,她全都小心收藏起来了。若是三皇子要离开时,让我们一定要交给他收好。其实我们当时也觉得奇怪,为何王妃不自己给他呢,但是咱们当奴婢的,哪里有质疑主子的份儿,于是就把这个匣子收着了。” 石竹也怯怯开口道:“后来三皇子离开时,奴婢把这个匣子给他,他似乎很不耐烦,问了句里面是什么,奴婢就老实答了,说是王妃收藏的信件。他听完以后似乎很生气,挥手把匣子打到地上,说无用的东西让我们直接扔了。等到老爷处理完所有事时,我们又把这个匣子交给他,结果老爷说王妃糊涂,这时候还挂念什么夫妻情分,他打开看了眼,就让我们把匣子烧了,说是当做给王妃的陪葬。” 她把那个匣子抱在怀中,低垂着头道:“可奴婢还记得,王妃把匣子交给我们时,她的神情充满着期待,可能是想让将它交给三皇子,能让他记得他们曾经的情意,奴婢不忍心把这些信都烧了,又不知该交给谁,就只能先放在房里了。” 于是秦桑问道:“那能交给我吗?” 石竹立即递过去道:“本来也是没人要的东西,大人若想要就拿去吧。” 秦桑把匣子打开,里面果然堆的满满一叠信件。她随手拿起一封打开,大约是王妃在成亲前,给三皇子写信分享自己遇上的趣事,三皇子也回应得热情,末尾还诉说了许久未见的相思之情。只看这封信,哪里能想到两人现在一个死状惨烈,一个却是被怀疑的真凶。 她默默叹了口气,想了想将匣子收起道:“若是纪首辅问起这些信,你就说烧掉了吧。” 石竹点点头,她也不想惹麻烦,这些信能有归处,也算是她对得起王妃的嘱托了。 然后秦桑领着两人又来到命案发生的卧房,走到门口时,秦桑突然小声问道:“你还记得纪首辅是在哪里跌倒的吗?” 瑞香点头,指了指门槛处道:“就是在这里,老爷因为急着去看王妃的状况,没留神就被绊倒了。” 秦桑在脑海中复盘当时的情形,如果瓷瓶那时被纪延收在身上,很可能随着身体倒下的惯性被甩进了屋内的某个地方,纪延只在他倒下的周边翻找,也许他是找错了方向。 谁知这时,纪延已经走到她们身后,沉声问道:“秦大人找出线索了吗?” 瑞香吓了一跳,忐忑地看了老爷一眼,见他并没有看向自己,猜测他并没有听到刚才她们的对话。 纪延负着手走进来,目光扫到秦桑身上道:“已经来查了两次,还没有眉目吗?” 面对他的质问,秦桑神情仍是淡然,拿出方才画的那张纸,回道:“这是瑞香当时看见房间里的情形,如果这案子真是三皇子做的,他必定用了什么障眼法,将王妃的尸体‘藏’了起来。” 然后她拿着那张纸走到屏风前面,对照着找到了瑞香所看见的那只白鹤,果然如她所言,白鹤的身体是向着左边的,那为何她从门缝里看到的却是朝右的呢? 她站起身来,突然发现了一件极不寻常的事。 她转身快步走到门前,将门半遮住朝里面看过去,然后便大声唤瑞香过来道:“你看看,这不对劲。” 瑞香愣愣里走过来,顺着她的视线看进去,也立即发现了问题所在。 若是秦桑不让自己好好回忆,她早就不记得匆匆一瞥时屏风的图案,可现在记起后才发现,从门缝的角度根本看不到那只喝水的白鹤,只能看到另外一只展翅欲飞的鹤。 秦桑再脑海中反复思索:门缝的角度、相反方向的白鹤……她突然将目光锁向那面倒下的镜子,终于明白了这个障眼法究竟是如何布置而成的。 纪延见她们跑来跑去,根本搞不懂在说什么,急得问道:“到底怎么回事?是发现了他怎么杀死岚儿的吗?” 秦桑摇头道:“还没有,但是我已经明白了,为何三皇子离开时,瑞香并没有看到里面倒下的尸体。” 她走到那面镜子旁,把它用力扶了起来,调整了下角度,然后让纪延站在门外,又让瑞香将门的缝隙还原成之前的大小,大声问道:“纪首辅看到了什么?” 纪延一抬头,视线立即撞上那面镜子,里面映出的是屏风另外一边,那一边除了白鹤喝水的图案,哪里还有什么尸体和血泊。 他惊讶地喊出来:“原来如此!他竟是用如此简单的法子骗了我们!” 秦桑点头道:“那晚他故意只点了一盏灯,利用昏暗的光线,站在门外很难分辨真实的房间和镜中照出的区别。然后他离开之前还将床上的帷幔放下,将一切布置好后,他就走到门前说要离开,将门开到一定的角度,故意引瑞香去看,让她帮忙做了人证,证明自己离开时,王妃还没有死,看起来好像是在帷幔里睡着了。” 纪延听完气得浑身发抖,两个丫鬟也被惊得面无血色。 虽然她们之前猜测王妃的死可能和三皇子有关,但她们毕竟是亲眼所见,王妃死时三皇子根本就不在房里。没想到这也是三皇子计划中的一环,她们竟在不知不觉中被三皇子给利用了。 秦桑又继续道:“所以当镜子倒下发出声响,你们才发现里面出了事,等你们冲进来时,这个布局已经自己毁掉了。若不是你记起当时屏风上的图案,这个计划几乎是天衣无缝。” “可他这个计划有两个最大的漏洞,一个就是屏风的图案,镜子里的图案和实际是相反的,只要有人能看出这点,这计划就注定败露。另一个,就是镜子上并没有喷上王妃的血,而人在动脉被割断是会喷出大量的血,说明镜子倒下时,王妃已经死了。” 瑞香听到脑子都是乱的,忍不住问道:“可我们听到声响时,房里的门是反锁的啊,三皇子那时都已经离开了,怎么可能回房将门反锁呢?” 第220章 解药 秦桑摇摇头道:“这便是此案最后一个疑点,也是最关键的地方。” 她突然转向纪延,问道:“找到那盏被烧着的灯了吗?也许答案就藏在那盏灯里。” 纪延面容一沉,立即叫来当时的侍卫,指着他喝斥道:“昨日让你找的灯和蜡烛,竟然还是没找到吗?” 那侍卫一脸惶恐,垂着头回道:“小的当时见灯罩已经烧着,怕会烧着房里的东西,随手就扔在院子里了,可不知为何,后来去那里找遍了也没找到,好像是被人拿走了……” 纪延气得想踹他:“一盏破灯,谁会去拿?我让刘管事问了,根本没人在院子看到那盏灯,也没人收拾。” 秦桑听到此处,若有所思道:“如果不是府里的人拿走的,也许是其他人。” 纪延一愣,难以置信地道:“你说当时府里还有别人?” 秦桑又问瑞香道:“三皇子来府里找王妃,身边可有跟着侍卫和小厮?” 瑞香点头道:“自然是跟着的,后来三皇子进房时,就吩咐他们等在门外了。” 秦桑又问:“那三皇子离开时,两人都是和他一起走的吗?” 瑞香仔细回想道:“是一起走的,但是他们走了不远,那个侍卫好像回头看了眼,然后他们出了垂花门,我就没再看到他们了。” 秦桑又让纪延找来了刘管事,让他仔细询问了院子里的下人,是否有人看到三皇子几人一起出府。最后只问出一人看到三皇子和小厮走在一起,至于侍卫不知去了哪儿。 秦桑此时已经有了大概的猜测。若是她猜想的没错,三皇子走后,应该还让身边的侍卫偷偷留在了府里。 等到他离开纪府,能彻底摆脱杀人嫌疑的时候,那人再想法子弄倒里面的镜子,让丫鬟进门发现尸体,再趁乱离开。 可那间房的窗户根本无法让成人进出,他到底是怎么做到让镜子倒下,让门反锁的呢? 这时,她想到上次被自己收起的黑色粉末,看起来很像什么东西被烧过留下的灰烬。她突然心中一动,记得那块被踢坏的门栓上,好像也留有一些黑色的细痕,于是连忙问道:“这房间里可有棉线?” 石竹不知她为何问这个,点头道:“王妃以前就爱做女红,卧房里一直备着棉线。” 秦桑连忙问道:“那些棉线放在哪里,你现在找出来看看。” 石竹连忙打开桌案上的镜台,然后惊讶地道:“这棉线被人动过!” 里面所有棉线都是她整理好的,而现在只剩一团乱,有一大半全都不见了。 秦桑立即走到镜子旁,仔细在上面搜寻,果然也找到了黑色的细痕,她终于明白了三皇子整个谋划,他是如何在杀死王妃后布下精密的障眼法,为自己洗脱嫌疑。 可她心里还有很多疑惑未解,三皇子处心积虑将王妃伪装成自杀,只是不得已而为之的补救,他也明白这极有可能会被戳穿,所以才会急着来拉拢自己,想让自己不要继续查下去。 可究竟是什么事,让他冲动地杀了三王妃,纪首辅和陆昭所布下的,又是怎样的一个陷阱? 想到此处,她对两个丫鬟道:“你们先回去吧,该问的话已经都问完了,这件案子的关键我已经想明白,若有什么需要,再喊你们过来。” 两个丫鬟如获大赦,连忙行礼离开,纪延听得心急如焚,连忙问道:“你明白了什么?有能让三皇子认罪的证据吗?” 秦桑看了他一眼,道:“纪首辅能将房门关上吗?我有想单独要同你说。” 纪延皱起眉头,不懂她是什么意思,可还是让其他人都离开,然后问道:“到底是什么事?现在可以说了吗?” 秦桑却不急不忙地在屋内转了圈道:“纪首辅先帮我找一样东西吧。” 纪延耐心快被耗尽了,提高声音喝斥道:“你到底在玩什么花样!案子都未破,你找什么东西?” 秦桑却自顾自地在地上搜寻,终于在博古架后面发现一个白色的影子,蹲下捞出来,竟是一个白色的瓷瓶。 纪延看见她手里的瓷瓶,张开的嘴忘了阖上,半晌说不出话来。 秦桑将瓷瓶举起,笑着道:“我刚才问了府里的下人,说纪首辅你当时让他们在外面找一个瓷瓶。我当时就觉得奇怪,王妃的尸体还在里面,为何要找一个瓷瓶。后来你没有找到,大约是觉得这个瓷瓶哪怕被人发现,也根本不会留意这是做什么的,因为瓷瓶里装的只是一味很普通的药材,所以究竟干脆放弃了找寻。但你急着找出王妃真正的死因,竟没想到瓷瓶可能根本没有掉在外面,而是从身上被抛出再滚进了房间里。” 她看见纪延的表情越来越阴沉,打开瓷瓶闻了闻道:“原本我就算找到这个瓶子,也不会猜出它是做什么的。只可惜我刚巧查出了酒杯里有毒,又刚巧知道那毒药是马桑散,而我师父又刚好熟悉马桑散的特性,啧啧,这几样巧合撞在一处,刚好能让我推测出一个真相。” 她冲着纪延微微一笑:“所以我猜这里面应该装的是马桑散的解药六和曲对吧。” 第221章 局中局 当秦桑说出瓷瓶里那味药材的名称,纪延再也无法保持淡定,他上前一步狠狠瞪着她问:“你到底想说什么?我让你查的是岚儿为什么会死,可没让你来查我纪家的事。” 秦桑却毫不避让地看着他道:“纪大人为何会觉得我是站在你这边的?没错,我是想要三皇子认罪伏法,可不代表我需要对任何人偏袒,王妃和三皇子喝的酒里有毒,她腹中也验出有毒,纪大人若不坦诚相告,难道还指望我为你隐瞒吗?” 纪延捏紧拳,压着声威吓道:“你最好记得自己的身份,想一想自己的前程!” 他深吸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沉声道:“你刚进大理寺当女官,又是陛下一力提拔起来的,难免会心高气傲,不懂天高地厚。可老夫为官数十载,需得教你一个道理,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当官最忌讳的就是自视甚高、摇摆不定。你执意接手这件案子,已经是得罪了三皇子和其朝中党羽,若是现在连老夫也得罪了,仅凭你这芝麻大的官职,以后想怎么在朝中立足?” 秦桑却不卑不亢道:“多谢纪大人赐教,可下官虽然官职微末,也有自己为官的准则。我还未进大理寺时,曾有位十分敬仰的上司对我说过:当官查案需得时刻守住本心,做应做的事。而我查每一桩案子,只希望能不偏不倚找出真相,从未害怕得罪谁,也从未想过靠查案去投靠谁。所以,只怕要浪费纪大人的一番苦心了。” 纪延未想到这女子年纪轻轻,竟然是块难啃的硬骨头,他平生最讨厌的就是这种人,最怕的也是这种人,于是他沉着脸看了她一会儿,终是做出了决定道:“咱们换个地方说话。” 于是两人走到花厅里,纪延让下人关门出去,然后道:“说说吧,你到底知道了多少?” 秦桑一脸无辜地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不过是按照现有的证据推测,纪首辅想听我的推断吗?” 纪延轻哼一声,斜眼看着她,秦桑却毫不介意地开口道:“听说三皇子在王妃出狱前的半年里,同祁玉侯林将军的嫡女往来甚密,而民间对王妃多有微词,说她因善妒犯下杀人罪行,还不许皇子纳妾,不利于皇家子嗣。这话多少也传到了圣上耳朵里,虽然圣上什么都没有说,但是纪首辅应该也明白,三皇子能维系这么多年的好名声,却任由王妃的流言蜚语满天飞,只要陛下愿意松口,休妻并不是一件难事。” 她见纪延越听脸色越难看,突然笑了笑道:“如果我猜的没错,陆昭陆大人就是这般劝说王妃的吧。” 纪延身子一震,随即冷笑道:“你连这都知道了?是陆昭告诉你的?” 秦桑抿了抿唇道:“纪首辅不必紧张,陆大人怎么会和旁人说这些,这一切不过都是下官的推测而已。按照我的猜想,陆昭是想用这番话说服王妃先发制人,将三皇子的把柄交给他。可王妃对三皇子情义深重,哪里会因为三言两语就背叛他,所以陆昭又给她出了个主意,这个主意就是让她和纪首辅联手,做一个陷阱逼迫三皇子掉进去,这样就能完全钳制住他。” “也许就是陆昭教给三王妃,有一味毒药叫做马桑散,这种毒药无色无味,无论下在哪里都极难令人察觉。王妃出狱之后,故意不愿回王府,三皇子知道王妃手上有自己的把柄,就匆忙赶到纪家与她商谈。王妃特意命人备下一桌酒菜,让所有人都知道房里只有他们两人对饮。王妃试探三皇子的态度之后,发现他真有休妻之意,就会用陆昭教给她的险招,偷偷在自己的酒杯里下马桑散,然后再把毒酒喝下,当毒药发作之时,同在屋内的三皇子就成了唯一的真凶。到时,屋外全是纪家的人证,这桩杀妻的罪名,他是怎么也洗不清的。” 纪延冷笑一声道:“按你这么说,既然岚儿真有三皇子的把柄,为何还要以自己的性命来冒险?” 秦桑眨了眨眼道:“因为这把柄对三皇子来说很重要,但并不致命,他知道这样东西在王妃那里,必定已经准备好了应对之策。可若是被你纪首辅亲自捉到,他企图下毒谋害王妃,三皇子为了维护自己的声名,自然只能由你们摆布,到时你们可以逼他写下承诺,为王妃保住皇子正妻的身份甚至保住未来的后位。” 她见纪延无话可说,知道自己猜的没错,于是继续道:“可没想到,这其中竟出了很大的纰漏,第一个错,就是纪首辅并未按照你们约定的时间回府,而是被圣上留了下来,耽搁了足足半个时辰。原本这半个时辰也无关紧要,因为马桑散的毒性,在四个时辰之内都可用解药解除,而且不会留下任何症状。但是偏偏王妃又犯了第二个错,那就是她让三皇子发现了毒药的存在,不知道当时屋内究竟发生了什么,三皇子大约以为毒是给自己下的,所以恼羞成怒,狠狠掐住王妃的脖子质问,偏偏马桑散在毒发前会致人昏迷,于是三皇子见王妃昏倒,便以为王妃已经死了。” 纪延未想到内情竟会是这样,一时间心痛难忍,手指用力抠着桌案,垂头听她继续道:“三皇子半生筹谋,无非为了夺得储君和帝位,他绝不能因为王妃的死就放弃。所以他绞尽脑汁,想出了这个自保的法子,用房里的匕首和棉线,将王妃的死挪后了半个时辰,再利用铜镜的障眼法,让纪家的丫鬟能为自己作证,证明王妃死时,自己根本不在房里。” 第222章 阴差阳错 纪延听她说到此处,重重捶着桌案道:“只怪我回来晚了一步,是我害了岚儿!” 秦桑听他此言,便知道他已经不想隐瞒,倾身又问了一遍:“所以我刚才推测的事,都是对的吗?” 纪延用手撑着额头,哑着声道:“两个月前,岚儿在狱中托人给我带话,说想单独见我一面,我猜出她必定有重要的事同我说。” “果然她一见我就哭,问我是否知道三皇子与林将军嫡女来往甚密,我自然是有所听闻。但是林家是有爵位功勋在身的簪缨世家,哪怕我心中再不快,也没法对他们怎么样。而陛下和皇后都很喜欢这位林娘子,我还在宫中偷偷撞见,皇后在花园里对林娘子说:只需再耐心等等,必定会完成她和三皇子的心愿。” “岚儿听我说完后愣了许久,然后她神情变得很绝望,她将陆昭对她说的计划告诉了我,说这是她保住王妃身份的唯一机会。我听后觉得太过冒险,可岚儿却一再坚持,从刑部出来我就去找了陆昭,原本是想找他兴师问罪,没想到最后竟是被他说服,答应了用岚儿的性命冒险……” 他垂下头,脸色露出愧疚神色,可秦桑却表情淡然,问道:“马桑散的毒性是陆昭告诉你们的,毒药也是他给的吗?” 纪延摇头道:“他说只是给我们出个主意,愿不愿意全靠我们自己。还好这位药京城是可以买到的,于是我按马桑散的药性准备了毒药和解药,原本我们的计划,是等岚儿毒发之后我就进房去,彻底抓住三皇子的软肋,这样哪怕他以后登基成了皇帝,也不敢把我们父女甩开。” 他面色懊恼,继续道:“可没想到那日陛下突然召内阁商议淮南水灾的奏折,等我出宫时,已经耽误了整整半个时辰。丫鬟同我说岚儿出事时,我以为只是马桑散毒发,想着我赶去就能救她,没想到她竟是被匕首抹喉而死,大理寺的人说她死时房间反锁,必定是自杀。可她根本就不想死,明明和我商量好了假死后再用解药救回来,怎么可能又用匕首自杀。所以我连夜赶到圣上面前,必须要他给我个说法,一定是三皇子杀了岚儿,绝不能让他逍遥法外!” 秦桑现在彻底明白了,为何三皇子会铤而走险做出这么复杂的局,这整件事究其根本,竟是一桩假死成真的乌龙案。 可她还有许多疑问难以解答,比如三皇子为何会知道那毒药是马桑散,正好能让自己查到马桑散的特性。比如皇帝为何正好在那天召纪首辅进宫,阴差阳错造成了悲剧。 而这时纪延迫不及待问道:“我知道的所有事都已经告诉了你,你呢?你说你已经查出此案关键,那岚儿究竟为何会独自死在房里,三皇子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哪怕他用镜子的障眼法藏住了尸体,又怎么能在外面让门锁住,让铜镜在她死后才倒下。” 秦桑道:“其实答案也很简单,就是通过棉线。三皇子那时同王妃发生争执,愤怒中伸手掐住了她的脖子,王妃昏迷后,他以为王妃被他掐死了。那时房里只有他们两人,他是无论如何都逃脱不了嫌疑。所以他就想出了这个假装自杀的诡计。” “他先将王妃放在屏风旁,再用房间里王妃及笄时珍藏的匕首让她握在手里,再扶着她的手割破了自己的脖子,造成好像自杀的模样。然后就是最关键的一步,他在房里找到棉线,用一根棉线系在门栓上,另一根则绑在铜镜上,最后再将两根棉线的另一端都系在窗框上固定。他打开门前,先将房里的灯、铜镜、屏风都调整到最合适的角度,然后把门打开很窄的缝隙只容得他走出去,引导瑞香看到屋内的场景为他作证之后,再将门轻轻关上。” 她见纪延听得有些迷茫,道:“纪大人若不太明白,我待会儿可以把整个机关画出来。他处心积虑让房间里的一切达到平衡,等出门后碰上自己的侍卫,就偷偷告诉他自己的计划。他让那侍卫想法子避开府里的下人,留在院子里藏起来,等到三皇子坐上马车离开后,这人只需溜到王妃的窗外,扯动门栓上的那根棉线,就会让门栓从里面锁住。接下来他从外面点燃棉线,棉线断后铜镜摔倒发出巨大的声响,提醒门外的丫鬟王妃出了事,而铜镜则打翻了那盏灯,将棉线燃烧殆尽后,就不会留下任何证据。如果能引起火灾则更好,这样不光所有证据,连尸体都烧得没法查验,可惜他运气不是太好,那盏灯并未烧着,但是被府里的侍卫给扔在了院子里,那人就趁乱将灯拿走,以免上面留下证据。” 纪延听得恍然大悟,可他很快想到一件事:“这手法太过复杂,根本没有关键证据指证是三皇子做的啊。” 秦桑点头道:“没错,但是现场的证据能证明,在丫鬟听到声响时,王妃其实早已经死了。能够解开这一系列手法,密室便能破解,那王妃死时同在屋内的三皇子就变成了唯一的嫌犯。” 纪延听到此处,没忍住露出了笑容,秦桑明白这就是他的目的,所谓心疼女儿不过是痛惜自己少了个筹码而已,因为一个真正不舍女儿的父亲,不可能面对她留下的遗物说出无用这样的话,还让丫鬟直接拿去烧掉。 于是她不动声色趁机追问道:“但是仅凭这些疑点,也许不能让陛下彻底放弃三皇子。所以我需要纪首辅告诉我,王妃用来要挟三皇子,让他晚上匆匆赶来,到底是什么东西?” 第223章 暴雨前夜 谁知纪延露出讳莫如深的表情,摇头道:“我怎么会知道那是什么东西。而且岚儿也并未将那东西交给我。” 秦桑明白他必定有所隐瞒,没有追问,又问道:“那它是否已经被三皇子拿走?” 纪延继续摇头道:“她房里的柜子和箱笼我已经找过,并没有找到。” 秦桑笑了笑:“纪首辅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是知道找不到。” 纪延瞪着她一眼,随即冷哼回避了这个问题道:“也许他们对谈时,岚儿曾将那东西拿出来过,可三皇子杀了她以后,就将那样东西夺走了。” 可秦桑还是觉得不对,若是三皇子已经拿到那样东西,按他的性就该直接离开,根本不会同王妃继续喝酒,也不会以为她毒发身亡,不得已将她杀害。 只可惜,谁也不知道当时房里发生了什么,也许只有等到三皇子的口供才能完全明白案发时所有的状况。 这时纪延攥紧拳头道:“现在本案既然再无疑点,明日我就入宫上奏,让陛下下令三堂会审此案,必定要三皇子为岚儿的死付出代价。” 见秦桑并未立即答复,他轻哼一声问:“莫非你怕了?” 秦桑摇头,想了想提醒道:“虽然此案的手法都已经理清,但是三皇子绝不可能这么轻易认罪,若是不能一击必中,纪首辅可准备好了后招。” 纪延立即明白,她这是隐晦地提醒自己,若是三皇子不能被这件案子彻底扳倒,往后他这个首辅的日子可不会好过。 于是他摸了摸下巴,沉声道:“那你觉得什么时机最为合适?” 秦桑连忙道:“下官不过屈屈六品,只懂得查案,在大理寺说不上话,哪里知道这样的大事。” 纪延轻哼一声,这时又成了什么都不懂的小官了,还挺能装的。 不过这倒又提醒了他,大理寺少卿江闫和大理寺卿都偏三皇子党,刑部也有三皇子的人,看来要靠这案子扳倒三皇子,三堂会审只怕并不稳妥,需得依靠陆昭出手才行。 于是他立即起身,派人送走了秦桑,然后马上坐了马车去陆昭的府上商议。 秦桑离开时特地带走了纪岚的那个装信的匣子,从纪府出来后,直接回了大理寺。 除了匣子,她拿走了纪岚房里的棉线,需要烧过后和她收起来的黑色灰烬比对,才能最终确认她的所有推测。 当她做完所有事回到公主府,张嬷嬷心疼地拉着她念叨,说这一天天的就没个歇着的时候,晚膳都没法按时吃,还说世子一直在等着她,明明是新婚燕尔,老往外跑也不是事啊。 秦桑笑着听她念叨,她确实有些累了,但是今日理清了案件所有的线索,足以让她彻底放下重担,晚饭都吃的多些。 用完晚膳,顾望安坐在她身边,让她枕在自己腿上,十分自然地为她按着额角,问道:“看你一直在笑,是案子查出眉目了吗?” 秦桑露出得意表情,将自己查出的所有事全说了一遍,然后又叹息道:“可怜王妃在死前还惦记着同三皇子曾经的情意,特意整理他们在成婚前来往的信件,让丫鬟交给他。但是不管三皇子还是纪首辅,都不在乎这番心意,也不想要这东西,于是我就拿回来了。” 她目光转向被她放在桌案上的匣子,坐起身将那里面的信给拿了出来,对着灯火一张张展平,里面写满小儿女的浓情,当初王妃时真的心悦三皇子,才会心甘情愿放下自己成为女将军的愿望,成为皇家被规训的王妃。 她将最后一封信拿出来,突然发现有些不对,将匣子举起再往里看一眼,又问顾望安道:“你觉不觉得,这匣子里面好像比外面要浅?” 顾望安只看了一眼,就立即将匣子接过来,手指在里面滑动一圈,不知按了那个地方,匣子原本的底板弹开,露出被隐藏的一层。 那里面竟也装着一封信,只是信封上什么都没有,两人互看一眼,连忙将那封信拿出来,当读完那封信两人都是震惊不已。 这封本应是阅后即焚的密信,竟被王妃偷偷藏了起来,而她必定就是靠着这样东西,才敢有恃无恐回娘家,让三皇子不放心才要去接她回府。 王妃终是没有对三皇子彻底死心,她故意将这封密信藏在装进城寨两人过往回忆的匣子里,若是三皇子还念及夫妻情分,将这些信带走翻看,就能拿回这封至关紧要的密信;可若是他丝毫不念及旧情,不要这个匣子,王妃则想把它交给纪首辅,让父亲得到能钳制三皇子的把柄。 荒谬的是,她的这番心意,无论是她丈夫还是父亲都没有珍惜,最后阴差阳错落到了秦桑手上。 秦桑将那封信叠起,过了许久才开口道:“现在咱们该怎么办?” 她心里再清楚不过,这是件对夺嫡至关紧要的筹码,所以不想轻易把它交给任何人,无论是陆昭还是纪首辅,她都不愿意随便交托。 可放在自己手上,又如何保证自己的安全,让这封信起到最大作用。 于是她希望顾望安为她做决定,毕竟他是长公主的嫡子,是同皇家最紧密的人,虽然他看起来对什么都很淡漠,但是秦桑明白,他还有师父,甚至是长公主都一定有很重要的事要做。 灯火下,顾望安垂眸思索了一番,然后他握住她的手道:“你明日把这封信交给沈穆。” 秦桑一愣,随即明白过来,沈穆一心筹谋为沈云初报仇,没人比他更想三皇子死。而他手上握着五城兵马司的兵权,是最适合同写这密信之人对抗的人选。 她立即点头道:“那你呢,你同我一起去吗?” 顾望安握着她的手收紧,眸光渐深道:“我要去找陆昭。” 第224章 暴雨前夜(二) 冬日的夜,总是诡谲而多变,刚还自在倾洒的月光,突然浓重的云层遮住,天际黑得好像掉入深洞一般。 在宫门下钥之前,两辆马车赶着进了宫,然后三皇子和四皇子换了软轿,直接进了宁妃所在的明夕宫。 宁妃向来畏寒,每次隆兴帝都给她宫里额外多拨些瑞炭,宫殿里地龙烧得暖意融融,三皇子一进门就热得脱下大氅,随手甩给旁边的四皇子。 四皇子愣愣地接住大氅,低头时眉宇间闪过阴霾,然后才交给匆匆赶来宫女的手上,又吩咐道:“你们全出去殿外守着,没有吩咐,谁也不许接近。” 管事太监连忙带着满殿里的宫女、太监离开,三皇子坐下先喝了口茶,宁妃忍不住开口问道:“到底怎么回事,纪岚是怎么死的?怎么会闹到如此地步!” 三皇子恨恨捏着瓷杯,咬牙道:“都是陆昭,是他伙同纪延和他女儿陷害儿臣,也怪我没有防备,着了他们的道儿。我虽然极力去补救了,可那个女官十分难缠,就怕她真的能查出真相。” 宁妃瞪着他道:“早就跟你说过,屈屈一个女官,杀了不就是。你偏要瞻前顾后,现在好了,她不光搭上了长宁侯,还嫁给长公主当儿媳,你就算想动手也难了。” 三皇子摇头道:“现在再说这些事也无济于事,这次进宫是想和母妃商量个对策,若是那封密信真被发现了,咱们该怎么办?” 那封密信,是他在某日被隆兴帝骂过后,在家中喝多了酒,给舅舅京卫指挥使王元正写的密信。 他在心中诉说了皇帝迟迟不愿立储的苦闷,希望舅舅帮他拿个主意。 王元正掌管京郊北卫营近十万兵权,自然明白他这封信的用意。于是直接写了封回信,隐晦承诺只要殿下能下决心,必定会调动京卫营里的亲信,带兵杀进京城帮助三皇子武谏逼宫。 可三皇子在酒醒后立即后悔,收到舅舅的密信如烫手山芋,连忙又写信表示自己并无逼宫之意。但是那封本来应该焚毁的密信被王妃发现,那时三皇子因为庶子离世的事对她有些怨恨,于是王妃将那封信给偷偷藏了起来,想以此当作自己未来的底牌。 直到王妃从刑部大牢里出来后,并不理会三皇子派去接她的小厮,说自己没脸回王府,自请回娘家反省。 然后她又让小厮给三皇子带了句话,问他还记不记得两年前八月他醉酒后发生的事。 三皇子本就因为那封密信遗失而不安,被王妃一点拨立即就明白了,于是他匆忙赶去了纪家,原本只想做足诚意将王妃先接回来。可有人匿名在他进纪府前给他带了信,说王妃会在给他的酒中下一种叫做马桑散的毒药。 于是三皇子进房之后,格外留意王妃的一举一动,没想到真被他发现王妃往杯中倒了什么东西,他气得将杯子砸在地上,可王妃竟直接将自己那杯酒给喝了下去。 三皇子没想到她会这么做,一时间失去理智,狠狠掐住王妃的脖子,问她那封至关紧要的密信究竟被藏在哪儿? 没想到王妃泪眼婆娑地望着他,只喊了句夫君就倒地不醒,三皇子被吓得六神无主,无论王妃是怎么死的,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人,自己注定会背上杀妻的罪名,到时候他苦苦经营的名声可就全毁了。 这时他看见房里巨大的铜镜,突然想出了个绝佳的法子,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让王妃死的更彻底一点。 布局完一切后,他在房间翻找一番,却并没有找到那封密信,怕再耽搁下去外面的丫鬟会闯进来,于是只能先行离开。 后面的事果然全按他的设想进行,原本大理寺要以自杀定案,谁知纪延竟冲进宫里在父皇面前要求重审,偏偏陆昭又横插一脚,让那个女官秦桑来重查此案。 三皇子也是后来才想通,这整件事只怕都是陆昭的阴谋,他只恨自己大意,未提前派人在刑部盯着王妃,给了陆昭和王妃接触的机会。 可自从秦桑接办此案后,他隐隐感觉事情越来越失控,今日派去盯着纪家的人回报,说纪首辅去了陆昭府里,他心中实在忐忑,便和四皇子一起进宫找宁妃商议对策。 宁妃撑着额头,满脸的愁绪:“你向来聪慧,怎么会做出这样的昏招?” 三皇子羞愧地垂头,又道:“岚儿的死若是真被发现,还请母妃一定要想法子在父皇面前为我求情,告诉他我也是被设计的,做这些都是为了自保而已。父皇想怎么惩罚我都可以,但不要将此事公布于众,我以往也立下许多功勋,希望能将功补过,将此事掩盖过去。” 他见宁妃露出为难神色,又道:“最麻烦的是那封密信,虽然已经过了两年,但是舅舅在里面说了大逆不道之话,父皇必定会因此而忌惮他,说不定我也会受牵连。我已经在王府搜寻过,并没有找到这封信,万一这封信落在纪延手上……” 他越说越觉得心神不宁,懊恼地抓着头发,早已没有皇子游刃有余的模样,像个无助的孩童祈求母亲帮助。 宁妃眸光闪烁,确信左右无人,才倾身过去,压着声开口道:“你可有想过真的按你舅舅的意思……” 既然大厦将倾,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趁三皇子在朝中累积的政治筹码还在,让王元正带兵入京,以勤王之名钳制住皇帝,让他直接传位给三皇子。 三皇子听得一震,随即也低声道:“我也曾想过这条路,可京城兵防严密,除非咱们提前筹谋,像现在这般被动地匆忙行事,成功的几率最多只有五成。” 宁妃叹息着道:“若是那封密信真的到了皇帝的手上,一切都无力回天。你能想出更好的法子吗?” 三皇子将头抬起,目光中闪过狠戾道:“除非,弃卒保车。” 第225章 暴雨前夜(三) 宁妃听得一惊,随即斥道:“你要出卖你舅舅?你疯了?” 三皇子倾身道:“那封信虽然要命,但并不是无可挽回,因为这是舅舅写给我的,说明两年前他曾有杀进京城逼宫之意,而我却并未同意。” “舅舅手里握着京卫营十万兵权,父皇知道他有反心,愤怒之余也必然会忌惮,他会担心若逼我们到绝路,京卫营兵变会给京城造成危机。所以我们可以趁此机会,向父皇表明忠心,说舅舅虽有反意,但我身为皇子绝不会做这种大逆不道之事,只要父皇能写下立储的圣旨,正式册封我为储君,我就让舅舅进京交出兵权,这样咱们根本不用承担谋逆的风险,也能得偿所愿。” 宁妃仍是忧虑道:“那你舅舅怎么办?他怎么会心甘情愿交出兵权?” 三皇子手指在桌案点了点道:“这便要看母妃你的本事了。” 见宁妃神情犹豫,三皇子突然跪下道:“儿臣多年来苦苦筹谋,为的就是这个帝位,可无论我走的多近,偏偏就是离储君差那么一步。现在危机重重,不成功便成仁,形势由不得我们心软,必须选一条最稳妥的路来走。” 他见宁妃还是不语,仰头承诺道:“若是儿臣能顺利登基,必定会将您封为太皇太后,让您享尽尊荣。至于现在乾坤宫的那位,她没有儿子仰仗,到时找个理由随意处置了就是。” 宁妃在心中迅速盘算,皇帝这两年身体并不好,但是迟迟拖着不愿立储,明明自己的皇儿才是唯一适合的人选,无论民间还是朝中,都认定三皇子应该为储君。 别人不知道,她心里却明白,皇帝因为前太子的关系,内心有种微妙的扭曲,嫉妒能在朝野内外都博得好声名的皇子,哪怕这人是自己的儿子。 可是皇帝除了弘儿,也并没有什么更好的人选。二皇子出身不好,从小也不讨皇帝喜欢,自己的另外一个儿子,是个只会跟着哥哥唯唯诺诺的废物。 她看着跪在地上的三皇子,无论是对是错,自己的命运也只能系在他身上了。若是他彻底失势,自己这个宠妃只怕也做不下去了。 而弟弟到底是不如儿子重要的。 于是她站起身,扶起三皇子道:“母妃没什么本事,只能帮你这最后一次,一切都听你安排吧。” 三皇子眼中含泪,又拉着宁妃说了许多的话,四皇子一直坐在一旁未曾开口,他们此前的计划并未避着他,因为他们三人本就是血脉相连,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三皇子丝毫不担心他会背叛自己。 等到两人说完话,宁妃怜惜地给三皇子擦了擦脸,道:“宫门要下钥了,你们今日就宿在宫里吧。” 三皇子却摇头道:“我需得赶回去,咱们刚才说的事,还有许多要仔细的地方。” 然后他站起身,随意瞥了眼四皇子,四皇子却低下头,对宁妃嗫嚅着道:“儿臣能留下吗?” 三皇子嗤笑一声道:“你府里不是刚进了良娣,人家小娘子可等着你呢,怎么你不愿回去陪她?” 四皇子撇了撇嘴道:“就是那位杜家娘子一进门,就逼我将以前的姬妾都赶出去,她还真当自己是什么王妃了。不答应她就又哭又闹,我实在不想对着她,母妃能让我留下吗?” 宁妃听得无奈摇头,明明都是自己的儿子,为何会差别如此之大,一个胸有沟壑,一个连后宅的事都应付不来。 三皇子也听得一脸鄙夷,可他现在没功夫操心弟弟的家事,唤来外面守着的宫女,将自己的大氅接过道:“你想留就留这儿吧,但杜娘子好歹也是吏部侍郎的嫡女,人家愿意放低身段给你当良娣,你再烦也要给她留些情面。” 四皇子支支吾吾地应下,目送三皇子走出殿外,一直保持那个姿势等他彻底走远,然后转身对宁妃道:“母妃能否让他们退下,我也有些话要对您说。” 宁妃心中一跳,不知是否是自己的错觉,看着四皇子的脸,她觉得这个儿子竟和在哥哥身边完全不一样了。 而在宫内暗潮涌动之时,在宫外另一端的奔走也未停歇。 秦桑白天去了五城兵马司,将那封密信交给了沈穆,沈穆看得面色凝重,又不解地问道:“你为何要将这么重要的东西交给我?” 秦桑笑了笑道:“因为我知道,这京城里没有任何人比沈大人更想要三皇子死。而且这封密信关乎京卫营指挥使,若他真有谋反之意,需得沈大人同内城所有共同商议对策才是。” 沈穆捏着信思忖一番,问道:“那你呢?你想要什么?” 秦桑道:“我同大人的目的是一样的,三皇子本就记恨我,我若破了王妃的案子,他必定会视我为眼中钉,欲除之而后快。所以我想要自保,就必须一击即中,让三皇子再无翻身的可能。” 沈穆有些吃惊,也直接道:“可三皇子毕竟是皇帝最器重的儿子,他这些年苦心经营,明里暗里有不少朝臣都倾向于他, 想要他一夕之间彻底没有翻身的余地,只怕不太容易。” 秦桑看着他道:“就是因为不容易我才来找沈大人。好像一只木桶若只有一块缺口,还有机会慢慢补救,可若是每一块木板都在同时四分五裂,那就再无修复的可能。” 沈穆似乎明白了她的意思,摸了摸下巴道:“不知你想要我抽出的,是哪一块木板。” 第226章 暴雨前夜(四) 秦桑望着他手里的密信回道:“自然是最至关紧要的那一块。王元正究竟会如何选择,三皇子会成为逆贼还是储君,可全握在大人的手里。” 沈穆思索许久,终是开口道:“既然你愿意信我,那我有个计划,只是需要有人配合完成。” 两人商议许久,等到秦桑回去公主府,发现顾望安还未回来,便忐忑地在院子里等待。 好不容易等到顾望安回府,直接拉他进了卧房,急切地问道:“怎么样?你和他谈了什么?” 顾望安却先将手里的一个纸包递给她道:“刚才路过你最爱吃的那家桂花糕,趁热买了回来,你尝尝看。” 秦桑没想到如此紧要的时刻,他还记得为自己买桂花糕,于是将纸包打开,闻见浓郁的桂花香气,她整日奔波都未好好吃东西,这时尝到软糯的甜糕,脾胃连着心情都被好好抚慰到。 见她吃完了两块桂花糕,顾望安俯身,用帕子为她擦去嘴角的碎屑,才开口道道:“我对他说,我是为了一件大事,帮我夫人去劝说他的,顺便找他讨要我们新婚的贺礼。他上次在门口就离开,连礼都让人给搬走了,堂堂指挥使怎能如此小气。” 秦桑听得啼笑皆非,道:“你真的这么说?他没把你赶出去啊?” 顾望安表情淡然,道:“他当时确实很暴躁,要喊人将我拉出去。可我对他说,我这人身子不太好,若是不小心碰伤了哪里,长公主可不会让他好过。他拿我没法子,只能听我继续说。” 秦桑听得好笑,想象陆昭那时的模样,只怕是是从未有过的憋屈。 这时,顾望安又道:“我对他说,我能说服长公主对付三皇子,我们手上也有重要的筹码,只要他说出他的计划,我们可以合作。” 秦桑惊讶地问道:“你说的这么直接,他会信任你吗?” 顾望安笑了笑道:“他原本不信,可后来被我说服了。” 秦桑不知他到底说了什么,明明陆昭视他为眼中钉,为何在短短一次会面后,就愿意相信他同他合作。 这时她又听顾望安道:“后来他问我为何愿意和他合作,我说我想找他换一样东西。” 秦桑连忙问道:“你要换什么东西?” 顾望安垂眸看着她道:“你的前程。” 秦桑瞪大了眼:“你去找他是因为我?” 顾望安点头道:“要对付三皇子,就必须同陆昭合作,可我不愿意你去找他。” 他倾身过来,将她一缕碎发捋到耳后,声音听起来有些委屈:“因为我还是很小气,我看到你们待在一处就会吃醋。” 秦桑未想到他这般坦诚,忍不住笑了起来道:“我都已经嫁给你了,还有什么可吃醋的。” 顾望安认真道:“可他对你还未忘情。” 秦桑靠过去,亲昵地搂住他的腰,故意道:“我才不管他如何,反正我告诉他了,我只心悦我夫君一人,山崩地裂,也绝不变心。” 顾望安捏着她的下巴,垂下头与她对视道:“你骗人,你说不出这么肉麻的话?” 秦桑吃吃地发笑,可很快那人就俯身下来,擒住她的双唇,狠狠亲了上去。 她立即没了思考的能力,唇上又痒又热,他的气息钻进口中,和自己的搅在一处,好不容易有了喘息的机会,连忙推着他的胸口道:“好了,正事还没说完。” 顾望安脸颊上已经染了红意,意犹未尽地看着她,将他们后面商议的事全说了出来。 而秦桑也将今日在沈穆那里商议的事告诉了他,忍不住问道:“你觉得三皇子会让他舅舅反进京城吗?” 顾望安摇头道:“他已经惺惺作态太久,最在乎的就是自己的名声。若王元正真的带兵杀进京城,必定会令百姓怨恨,他不会让自己的帝位来路不正,被史官记下是靠逼宫而来。所以王元正的兵权是他的筹码,但他却不敢真正谋反,必定会想其他途径来成事。” 秦桑眯起眼道:“看来沈穆猜的没错,王元正那里只能由他去斡旋,绝不能让三皇子得逞。” 她又将所有事想了想,感慨道:“现在几方的力量都在拉扯,只要能同时发力,三皇子只怕是在劫难逃了。” 顾望安握住她的手,道:“所以,你要做那个牵绳的人。” 第227章 无所畏惧 那日过后,一个重磅消息在宫廷内外迅速传遍。 大理寺六品女官秦桑,竟上公然了道奏折,称三皇子顾定弘杀害王妃纪岚,还曾与内廷司勾结敛尽私财,在沈云初死前将她囚禁折磨,桩桩罪行不胜枚举。 奏折还称三皇子为人残忍虚伪、欺上瞒下,却因在朝中党羽众多,多年来矫博贤名,请求隆兴帝褫夺其王位封号,将其罪行揭露与天下。 而这封大逆不道的奏折竟通过了内阁批红,经过锦衣卫指挥使陆昭的手交到了隆兴帝手里。 隆兴帝看后勃然大怒,只因这奏折的最后,还暗示三皇子有结交外戚向朝中逼宫之意。 于是他立即将三皇子宣进宫中,三皇子在皇帝面前痛哭流涕,发誓绝无此事,而他最终被留在了宫中,等待皇帝查明实情后才能返回王府。 然后,许多朝臣也上书,称三皇子这些年一心为皇帝分忧,为百姓谋福祉,此次是被那名女官挟私报复,秦桑身为女子,受皇恩浩荡才能进大理寺得封县主,如今竟敢如此污蔑皇子,需得严惩不贷。 宁妃也带着四皇子在殿外长跪不起,哭着为三皇子喊冤,求皇帝明辨是非,还皇儿一个清白。 最后,隆兴帝决定在秉正殿中,由刑部尚书曹嘉年、大理寺卿罗仕和锦衣卫指挥使陆昭共同会审,让主告者秦桑与三皇子当面对峙,而内阁首辅纪延作为王妃的父亲则在旁督案。 此案涉及宣德朝最受器重的皇子及众多高官,开启了宣德后期的巨大变局,后被史官记为秉正之变。 这日,清晨的曦光照着皇城里宫殿的檐角,勾勒出金色的光晕。 秦桑穿着一身浅绯色官服,昂首朝秉正殿走去,青色的官靴踏着青砖,在宫道上投下一道笔直的身影。 她这样品级的官员入宫可以不必配轿,因此当陆昭坐的软轿从她身边经过时,他特意让轿夫停下,掀开轿帘含笑问道:“秦娘子可需要坐轿子,我可以让给你。” 秦桑也停下步子,头朝他转过去一些,道:“陆大人若不愿叫我秦大人,可以叫我顾夫人。” 陆昭现在听着这称呼还是会被气到,脸上的调笑之意淡了些。他见秦桑并不领情,大步就往前走,想了想对轿夫交代了一声,自己也下轿很快就与她并肩而行。 此时头顶的云雾渐渐散开,今日是个难得晴朗的冬日,阳光肆意地洒落大地,让远方的景物都清晰起来。 陆昭陪她走了一段路,直到看见面前的宫殿华顶,才开口问道:“你现在可会害怕?” 今日这一战,她需得在皇帝面前与皇子对峙,揭露他的种种罪行。而刑部尚书和大理寺卿的两位高官作为主审,他们虽从未明着站队,但暗地里都是支持三皇子为储君的。为了自己此前下的筹码不要白费,他们必定会偏帮三皇子,让他能尽力洗脱罪名,至少能让皇帝网开一面,不公开定罪,未来就还有斡旋的可能。 对于陆昭和纪延来说,哪怕这次没能成功,也不过是损失了一个机会而已。可对于秦桑来说,若是指证皇子失败,被扣了个挟私污蔑的帽子,不光皇帝会处置她,她在民间更会身败名裂。毕竟三皇子十余年经营贤德之名,她若打不破这金身,就必定会受其反噬。 所以陆昭才会如此问她,在他的记忆里,秦桑无论面对高官还是权贵,从来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但这一战事关重大,若失败则会全盘皆输,以她的野心和抱负,真的能做到完全无畏吗? 秦桑听完他的问话,下巴微微抬起,道:“曾经有人对我说过,只要你的意愿足够强大,只要坚持心中的正义,小小的蚍蜉也能撼动大树。如今我早已不似蚍蜉般渺小,三皇子这棵大树的根基也早已动摇,我有什么可怕的呢?” 陆昭笑了笑,问道:“这个人是唐以临吗?” 秦桑没有回话,只是抬步朝殿内走去,浅绯色官袍下的背脊始终笔直,踌躇满志、意态风流。 就在即将跨过门槛之时,陆昭压着声在她耳边说了最后一句:“就算失败了,我也会护着你。” 这算是他的承诺,无论她是否愿意接受。 然后两人便走进了内殿,大理寺卿罗仕和刑部尚书曹家年已经坐在殿内,两人官职比秦桑高了不少,因此她进殿后便规矩地朝两人行礼问安。 罗仕抬起眼皮瞥了她一眼,嗤笑着道:“不敢不敢,现在你可是大理寺里第一红人,连我这个大理寺卿,声名都不如你啊。” 曹家年则扫了眼陆昭,语气夸张道:“您也不看看,人家可是搭上了陆指挥使呢,所以说啊,这能当大理寺女官的就是不一般。能大张旗鼓嫁给公主府的世子,在朝中又和陆大人同进同出,啧啧,咱们这样的老家伙,哪里有这样的本事。” 他的语气暧昧无比,偏又不说破,怎么也挑不出错处。 可秦桑转动步子,直直走到曹家年面前问道:“曹大人可是在说我和陆大人有私情?” 曹家年没想到他这般直接,被口里的茶水呛了呛,连忙道:“我从未这么说过,你可可不要乱认啊。” 秦桑却逼视着他,继续问道:“那曹大人能否解释一下,什么叫一边嫁给公主府世子,又和陆大人同进同出,我有的又是怎样的本事?” 曹家年瞪着眼,怒道:“你身为已婚妇女,问这个知不知羞?” 秦桑道:“曹大人若没那个意思,我为何要知羞?” 曹家年快被她绕晕了,挥手道:“罢了,今日是议正事的时候,不同你说这些了。” 秦桑却不依不饶道:“大人说我和陆大人同进同出,这是何时的事,可有人证物证,曹大人主理刑部,应该知道凡事都讲证据,若没有证据信口胡言可算是传谣,大人身为刑部尚书,怎能在皇宫乱传谣言呢。” 曹家年被他问得汗都下来了,想到马上皇帝就要过来,这女人如此难缠,只怕真会到皇帝面前去要说法,自己身为二品大员,无凭无据议论女官的私事,被皇帝知道实在太过丢脸,于是他放软语气道:“是本官说错了,秦大人就莫要同我计较了。” 秦桑一脸震惊地看着他,用夸张的语气道:“大人可知我身为女子,还是长公主的儿媳,大人这般随口污蔑,可有想过会损我名节,让整个公主府蒙羞。” 她说着就一副要哭出来的模样,曹家年顿时如坐针毡,没想到随口一句嘲讽惹来这么大罪名,只能自认倒霉连声道歉,只求莫要被皇帝看到觉得自己欺负了她才好。 陆昭在旁边已经快憋不住笑了,罗仕则在心中感叹:幸好自己刚才没有乱说话,这女官可真不好对付,难怪敢状告皇子,待会儿需得更上心才行。 就在这时,外面的太监一声高呼:“陛下驾到!” 几人连忙起身,眼看着外面进来的,除了皇帝还有低眉顺目的三皇子,而宁妃和四皇子竟也一同前来。 第228章 对证 隆兴帝被太监扶着坐在龙椅之上,宁妃垂着头跟在身后,接过太监手里的茶杯,躬身放在皇帝案前,然后也不落座,只是像宫人一般站在皇帝身后等待服侍。 皇帝回头看了她一眼,问道:“你怎么不坐下。” 宁妃连哭了两日,嗓子还有些哑道:“弘儿含冤未白,妾也算是戴罪之身,不敢坐下。” 三皇子正低着头站在殿中,这时抬起衣袖捂住脸,一副愧疚欲泣的模样,旁边的四皇子却只是愣愣站着,似乎已经被这变故惊呆,不知该说什么做什么才好。 紧跟在他们后面进来的是首辅纪延,可他今日身份特殊,是作为王妃之死的原告到场,因此看见这幕面容阴沉,朝皇帝行了礼便站在一旁。 隆兴帝听着三皇子发出的啜泣声,烦躁地用手揉了揉眉心道:“人都到齐了,秦桑你来说说看,为何要状告皇子,还告到朕这里来了!” 他说这话时瞪着的是纪延,毕竟是他把这封奏折给送来的,纪延突然跪下,一脸悲痛道:“陛下,老臣为官二十三年,虽不敢说有何贡献,但也是克勤克俭无愧于朝堂,也无愧于大姚百姓。岚儿是老臣最为疼爱的嫡女,她从小就聪慧懂事,长大后嫁入皇家,循规蹈矩从未行差踏错。老臣不敢贪图什么,只求她能平安度过一生,可如今她竟被三殿下杀害。大理寺还伙同三殿下要将岚儿断定为自杀,她死的太惨太冤屈,求陛下明鉴啊!” 他这么连哭带骂控诉完,大理寺卿罗仕坐不住了,连忙道:“陛下,大理寺定案全是基于证据。当初是纪家的婢女自己供述,三殿下离开时,房内的王妃并未出事,后来她们听到出事时,门已经被从里面反锁了,当时三殿下早已经离开,这不自杀是什么?” 纪延冷笑一声道:“这个密室之局,秦大人早已破了,不过都是些伪装的伎俩罢了。” 他说完三皇子始终低垂的头似乎动了动,视线挪过去,望向站在旁边姿态从容的秦桑,藏在袖中的手指狠狠捏起,恨不得掐在她脖颈之上。 果然,秦桑马上道:“王妃究竟是什么时辰死的,其中有两个最重要的疑点。第一,王妃的死因是喉部被刀刃破开,动脉划破失血而亡。若她是在活着时自己抹了脖子,那必定会在剧痛之下挣扎,房内四处都会留有喷射的血迹,可发现王妃的尸体时,只有她身体和旁边有血迹,这就说明她死时身体是不能动的,可一个人根本没法做到在毫无意识躺下时自杀。” “第二,当房外的两位丫鬟发现异常,同侍卫一起闯进去时,其中一名叫做石竹的丫鬟曾经因恐惧跌倒过,可她当时身上穿的衣裳,并未沾满血迹。这说明在她们发现不对之时,王妃已经死了很久,一个人的血液要达到凝固状态,至少需要半个时辰以上,而在半个时辰之前,三殿下正好在王妃房里。” 罗仕冷哼一声:“就算有这些疑点,你如何解释三殿下离开时,人证证明屋内没有王妃的尸体。还有房门为何会反锁,他总不能离开后再回房反锁?” 秦桑拿出自己画的图,让太监呈上给皇帝,道:“具体是怎么做的,臣已经画在这张图上,还请陛下细看。此案关键就是王妃房里那面铜镜,三殿下利用那面铜镜,让门外的婢女正好看见对面的屏风一角,故而未发现异常,而王妃的尸体却在被铜镜挡住的另外一面。” 皇帝看着那张图若有所思,然后让罗仕和曹家年一同察看,罗仕看完后问道:“现在房内铜镜已倒,如何能证实曾经被这般摆放设计过?” 秦桑回道:“镜子上的血迹可以证明。若是王妃在自杀前或自杀时撞倒铜镜,血必定会喷洒在镜子上方。而现在血迹都在镜子下面,说明王妃是在倒下失血之后,镜子才倒在她身边,而根据尸体所在的地方,是没办法推倒铜镜的那请问,那么是谁让铜镜倒下的?” 三皇子咬了咬牙,忍不住讥讽道:“本王那时早已离开,难道还能隔空操纵那面镜子不成。” 秦桑望着他道:“三殿下自然不能做到,因为你要当着所有人离开,让大家作证王妃的死同你无关。可你的贴身侍卫却留下了,据我所知,那日三殿下带的是一名叫做宋九的侍卫,这名侍卫在王妃死后已经被送回乡下老家,为何会这么巧,三殿下想隐瞒什么?” 三皇子冷哼一声:“他说家中有事,求我让他归家,宋九跟了我多年,难道我连这点小事都不应允。” 秦桑道:“可王府的侍卫都签的死契,宋九从小无父无母,他为何在这个节点无故请求归家,殿下又为何愿意放行,是怕他留在京城会暴露什么事吗?” 三皇子气得指着她道:“你需要血口污人!” 这时,隆兴帝挥了挥手道:“到底怎么回事,派人去把宋九叫回来审审不就知道了。” 秦桑笑了笑道:“多谢陛下,臣已经请长宁侯派人去把宋九带回京城,有陛下这句旨意才算是名正言顺。” 三皇子脸色阴晴不定,只恨自己没有将宋九灭口,而是放他回了故乡。 偏又听到听秦桑故意道:“三殿下现在想补救只怕也来不及了,不如放宽心等着吧。” 三皇子被她气得够呛,但明白这时多说多错,于是咬了咬牙道:“那你说说看,宋九能做什么?那间房子的窗户可是容不得成人进去的,何况宋九这般魁梧的人。” 秦桑拿出准备好的半截门栓,道:“当时我们去案发现场,我就发现这门栓上和地上都留有奇怪的黑色粉末,像是被什么烧出来的。直到我看到王妃房里的棉线,才终于发现端倪。” 她拿出王妃房中剩余的棉线,将它们缠在门栓上,走到宫殿门前,将门栓绑在门上,再使劲拉动棉线,正好让门栓卡进了锁扣里。 众人看得一脸吃惊,然后秦桑请求道:“陛下,可否允许臣在殿内用火,臣想证实一件事。” 皇帝立即准允道:“你用吧。” 秦桑于是让太监取来火折子,当着众人将棉线点燃,棉线遇火立即烧成了灰烬,门栓上再无捆绑的痕迹,看起来就像是被人从内反锁。 秦桑将烧出的黑灰搜集起来,同她此前搜集的布包一起递给了皇帝,道:“陛下和各位大人可以自行比对,这黑色痕迹和粉末就是王妃房里的棉线烧出来的,当时三殿下用的就是这个诡计,让所有人都以为王妃死在他走之后,可其实,他还在房里时,王妃就已经死了。” 她这番推理严丝合缝,都有证据佐证,因此罗仕和曹家年一时也说不出话来,皇帝看得一脸心寒,瞪着三皇子道:“好,你现在还有什么好说的?” 三皇子扑通一声跪下,满脸是泪地道:“没错,岚儿确实是在儿臣还在房内时就死了,可儿臣并未杀她啊!” 第229章 狡辩 大殿之上,三皇子当着所有人痛哭流涕,宁妃捂住胸口,也跟着他一起跪下,对皇帝哭求道:“陛下,弘儿绝不是会狠心杀妻之人,请陛下明鉴啊!” 皇帝的表情晦暗不明,迟迟未发一言,而殿内其他臣子更是沉默不语,各自怀心事。 纪延和陆昭互看一眼,这便是这件案子,他们此前最为担心的漏洞。 哪怕能证明三皇子处心积虑设下这些障眼法,可毕竟没有证据能证明他亲手杀了王妃。三皇子本就是巧舌如簧之人,宁妃此次也必定是有备而来,所以就算破解的密室的谜题,此案的结果还未未可知。 这时曹家年已经反应过来,连忙对皇帝道:“对啊陛下,此事可大有蹊跷,三殿下若真要杀妻,为何要亲自跑到纪首辅家里去杀,除非他是失心疯了,要亲手毁掉自己的名声。” 罗仕也对皇帝躬身道:“没错,臣与三殿下曾共事过一段时日,那时经常出入王府,见他与王妃鹣鲽情深,三殿下为了不让王妃吃醋,宁愿不纳妾,庶子死后也再无所出,他与王妃感情如此深厚,为何要跑到纪首辅家去杀了她,还是在室内仅有他们两人的情境下,这实在说不通啊。” 隆兴帝长吐出口气,指着跪地不起的三皇子道:“那你来说说看,当日到底发生了什么?” 三皇子抹了吧泪,悻悻地缩着肩膀道:“那日岚儿被从刑部放出来,我有公事在身无法亲自去接她,但是也派了府里的管事带着她房里的丫鬟一同去接。可没想到她随意说了个托词,就坐马车回了娘家。我回府后觉得不对劲,就立即赶到了纪府去接她回来。可她说有些话想单独同我说,然后让丫鬟备了桌酒菜,说要与我对饮。” 他说到这里,眼眶已经红得吓人,用力吸了吸鼻子继续道:“若我知道她是报的什么目的,绝不会在她房里多留一会儿。可那时我仍把她当做珍爱的妻子,于是同她在房内饮酒,她问我是否要因为她现在身败名裂而休妻,我自然说不会,可她偏不信我,她似乎有些醉了,破口大骂说我背信弃义,要抛下她令立新妃。” 然后他突然加重了语气,捏紧拳道:“我说她是酒醉胡言,想让她冷静几日再谈,谁知我正想出门时,她竟在我面前服了毒!” 殿内众人都听得大惊失色,唯有纪延面色深沉,眼珠飞快转动,他似乎能猜到三皇子会用什么说辞自保,那就是把自己也拉下水,彻底将水搅浑。 而三皇子抬起通红的眸子,瞪着纪延道:“她那时面色决绝,说是她父亲教她的,如果我不答应她立下字据,保留她王妃之位,她就死在我面前。而房里只有我们两人,所有人都会以为是我杀了她!” 此话说完,众人一片哗然,宁妃攥着衣襟,眼神怨毒地叱骂道:“真是人不可貌相啊,本宫原本以为纪岚出身名门,有纪首辅的悉心教养,必定是贤良淑德的大家贵女。没想到她心思会如此恶毒,当初因为嫉妒就杀了公主府有孕的婢女,还间接害死了弘儿的血脉,如今竟要以性命来陷害弘儿,弘儿娶了这样的妻子,何其无辜啊。” 这几乎是指着鼻子骂了,纪延实在站不下去了,指着三皇子道:“三殿下这是仗着岚儿已经死了,死无对证啊!当时房里的事只有你们两人知道,现在你如何编造也没人能反驳了。” 可三皇子表情坚决,向皇帝呈上一本账本道:“纪岚服下的毒药马桑散,本就是京城极为罕见的毒药,只有东门街的药铺有售,本月也只卖了这一份出去,父皇可以派人追查,看看究竟是谁买了去。而案发当日儿臣一直在刑部同曹大人议事,然后直接就去了纪家,我怎么会随身携带这样的毒药到处走,就算我要给她下毒,也会选个好的时机吧。” 曹家年立即回道:“没错,臣可以作证,去纪家的马车还是臣给三殿下安排的,他根本没机会再去拿毒药啊。” 这两人的供词说的合情合理,让皇帝也陷入沉思,然后狐疑地看向纪延。 纪延急得直跳脚,也跪下大喊道:“陛下,臣冤枉啊,岚儿是臣最珍爱的嫡女,臣怎么会用她的性命来要挟,难道臣会眼睁睁看岚儿去死吗?” 陆昭在旁淡淡道:“若真是纪大人设局,他为何那日会留在皇宫,应该早些回府才是。” 皇帝觉得两人都说的有理,顿时觉得头疼不已,这时秦桑突然开口道:“三殿下说了半天,还未说明王妃究竟是怎么死的。” 三皇子低着头朝她扔过一记眼刀,然后挂上悲痛的表情继续道:“她服完毒就倒在了地上,我那时吓得要命,就说出去给她找大夫,她却告诉我这毒药根本无解,杀妻的污名注定会一世跟着我,这就是我辜负她的代价。可我告诉她,我认识一位神医,曾给过我一种药草可解百毒,只要我拿到药草她就有救了。没想到纪岚躺在地上一脸愤恨,突然拿起旁边的匕首,直接抹了脖子,断气前她说这样就彻底救不回了。” 他一脸懊恼,对皇帝哭喊道:“当时儿臣是被吓傻了,满脑子想的都是如果被人发现,儿臣一定会被当成凶手!所以儿臣就绞尽脑汁想出了那个掩盖的法子,但是没想到会被人给揭穿,可儿臣真的没有杀死纪岚,父皇你可一定要信我啊!” 他终于说完事情的始末,众人都在偷看皇帝的脸色,只见皇帝望着三皇子,目光竟流露出些许不忍,也许是因为这位向来乖巧懂事的儿子,第一次在他面前流露出仓惶可怜的模样,让他生出舐犊之情。 宁妃嘴角忍不住向上勾起,再看曹家年和罗仕,两人神色都变得轻松不少,连背脊都挺得更直一些,用眼角瞥着陆昭和纪延,似乎在等他们彻底认输。 终于皇帝长长叹息一声,对纪延道:“纪首辅,你还有什么好说的吗?” 秦桑这时却上前一步道:“陛下,我有话要说。” 第230章 板上钉钉 秦桑的语气不轻不重,却让殿内所有人侧目,立即将目光聚焦在她身上。 她站在三皇子面前,直直望着他问道:“敢问三殿下,若是事实真如你所言,王妃脖子上的掐痕又如何解释?你为何要隐瞒这一段。” 三皇子神色慌张了一瞬,立即答道:“那是我之前同她争执时,一时冲动掐出来的,秦大人也说了,纪岚的死因是被匕首割断动脉,那就说明她并不是被我掐死的,这件事说与不说根本不重要。” 秦桑挑眉道:“自然重要,王妃脖颈上的掐痕很深,已经造成皮下瘀血,虽然未让喉骨错位导致窒息而死,但是也使了极大的力气。按照三殿下刚才所言,你对王妃始终留有情分,绝不会在纪家对她动杀心,那为何会在冲动之下对她下这么重的手?” 三皇子气得瞪着她道:“就算动了杀心又如何?毒是她自己服的,她都一心寻死来害我了,还不许我以牙还牙吗?” 宁妃听到此处暗暗皱了眉头,轻轻扯了下三皇子的衣袖,示意他莫要冲动,中了那人言语的陷阱。 可秦桑也不再追问,只是笑了笑道:“三殿下承认自己曾动过杀心就好,那我再问你下一个问题,你说王妃从旁边摸到一把匕首就抹了脖子,那匕首原本放在哪里?” 三皇子心头一惊,突然发现自己刚才的供词出了个错误,按照现场血迹的推测,纪岚那时躺在地上不能动弹,怎么可能摸到别处的匕首,于是连忙道:“不对,不是从旁边拿的,她是从自己怀里掏出来的。” 秦桑立即问道:“可三皇子刚才明明说的是从旁边拿起匕首,怎么现在又变成了从怀中掏出呢?” 三皇子一脸愤懑道:“我在仓惶之间记错了不行吗?” 秦桑却盯着他逼问道:“王妃同你饮酒,突然掏出一把匕首,这不是很奇怪的事吗?匕首究竟是从哪里拿到的,这般重要的事怎么可能记错!你说她从旁边拿起匕首,因为在你下意识里,是记得那把匕首放在哪里的,其实就是你把它找出来的对不对?” 三皇子暴怒而起,指着秦桑大喝道:“你!你信口胡言!你为何非要致本王于死地,到底是谁授意你这么做的?” 他边说边瞥了眼旁边的站着的陆昭,咬着牙道:“父皇,你身边之人同朝臣勾结,处心积虑要害死儿臣,若是不能处置了他,儿臣今日还是死了罢了,也好留个清白。” 宁妃听闻此言,哀嚎一声抱住他的胳膊道:“弘儿你可不能做傻事啊,不能中了别人的奸计。” 可无论这两人如何指桑骂槐,秦桑都是冷眼旁观,陆昭面上也并无表情,淡淡看了眼秦桑,道:“既然三殿下非得把屎盆子扣过来,请问秦大人可有证据啊?” 没想到秦桑昂首回道:“有!” 这一声喊出来,不光三皇子和宁妃吓了一跳,连纪延都觉得有些纳闷,现在死无对证,三皇子揪着毒药的事来卖惨,几乎是狠狠将了自己一军。 自己总不能跳出来承认是他们想设局陷害三皇子,纪岚本人并无寻死之意吧。 而那间房已经被反复搜过,哪里还有什么证据能证明是三皇子下的手。 三皇子自然也是同样的想法,他走到秦桑面前,指着她恶狠狠道:“你倒是说说看,究竟有何证据,总不能栽赃来害本王吧!” 秦桑望着他道:“三殿下刚才的那套说辞,臣觉得不太合理,不合理之处,方才已经指了出来。而臣也有一个猜想,若说的不对,请三殿下来指正如何?” 三皇子不知道她究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因此也不回话,深深地看着她。 而秦桑对着皇帝道:“臣的所有推断只基于证据,首先,王妃腹中确实验出有毒,但是此毒并不像三皇子所说是无解的,相反马桑散的毒性十分温和,只需要几个时辰内服下解药,服毒之人就能平安无事。而臣猜测三皇子其实并不知道王妃服下了毒药,他以为王妃是要给自己下毒,所以像他这般稳重之人,才会恼羞成怒地狠狠掐住王妃的脖子。可他在冲动之下不知道自己用了多大的劲儿,直到王妃倒地时,他以为王妃是被他给掐死。他在慌乱之下,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将桌案上摆的匕首塞进王妃手里,然后扶着王妃的手刺进她的喉咙,企图破坏脖子上的掐痕,造成王妃是自尽的假象,然后又布下那一系列障眼法,。” 三皇子听得冷笑不已,对皇帝道:“父皇您是信儿臣,还是信这人胡编乱造!” 可秦桑却不急不缓道:“三殿下是不是忘了件事。你要扶着王妃的手让匕首刺进脖子,必定会让血喷到你的手上,你为了规避这件事,特意包了张帕子,然后你怕身上带着染血的帕子出门太不安全,就将它扔进了灯罩里想将帕子烧毁。” 她说完这句话就看见三皇子的脸色骤变,而她却神色不变继续道:“可是你等不及帕子会完全烧光,生怕外面的丫鬟会擅自进来,守到差不多的时候就离开。然后你特地嘱咐侍卫宋九,一定要趁乱将那盏灯给毁掉。” 她笑了笑继续道:“我之前就未想通,一盏灯上能留有什么痕迹,为何扔在院子里会被人刻意拿走,直到我做出这个推断,才终于明白了过来。原本三皇子做的十分干净,可惜你运气不太好,宋九在院子里偷走那盏灯以后,被府里的另一位侍卫撞见,他在情急之下将灯抛到了院墙外面的小巷子里,后来他觉得没人会发现,也就懒得再仔细去找。而我让长宁侯帮我派人在院子外搜寻时,正好找到了这盏灯的残骸,还有里面未烧尽的帕子。” 她说到这里,从一个匣子里拿出黄色手帕的一角,问道:“三殿下,这帕子可是你的?” 三皇子如遭雷击,半晌说不出话来,这时旁边突然传来个声音道:“没错,这帕子就是三皇兄常用的那块。” 第231章 弃卒保车 听见这个声音,不光殿内一片哗然,连皇帝都惊讶地看向发声的四皇子,抬手问道:“你说……这是你皇兄的东西?” 三皇子也终于从震惊中回神,心头的火无处发泄,冲到他面前扇了他一巴掌道:“你疯了!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四皇子捂着脸,用倔强的眼神看着他,然后在他面前慢慢站直身子,众人这才发现,四皇子其实是比三皇子要高上一些的。 只是他在三皇子面前,总是卑微地垂着头、佝着背,努力将自己缩成不会令人注意的存在。 所以从未有人认真注视过四皇子,他在众人眼里不过是个身份尊贵的吉祥物,是三皇子身后唯唯诺诺的小跟班,无声无息、面目模糊。 而谁也没想到,他会在这般关键的时刻,站出来说出那样的话,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更是让人瞠目结舌。 四皇子走到大殿中央面,朝着皇帝跪下,声音颤抖着哭诉道:“父皇,儿臣实在不想再助纣为虐了。这些年来,儿臣看着皇兄一步步走向歪路,可我人微言轻,不能把他拉回来,如今已经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冒死向父皇揭发,祈求父皇能原谅他的罪行。” 三皇子气得脑袋嗡嗡作响,四皇子这番话似是懊恼不舍,其实是恶毒地给自己定罪。 他头晕脑胀地上前又踹了四皇子一脚:“你要揭发什么?我看你是你丧心病狂了,要当着父皇的面污蔑你嫡亲的皇兄!” 四皇子被他一脚踢得趴在地上,捂着胸口竟咳出口血来,这下连皇帝都看不过眼了,沉下声喝道:“荣儿也是皇子尊贵之身,是你嫡亲的弟弟!你怎能如此随意打骂,你可在意他的脸面?可在意朕的脸面?” 三皇子被皇帝骂得一抖,随即看见弟弟自地上抬头,朝他投来的眼神里,有压抑不住的阴暗和得意。 他脚步虚浮地后退几步,背脊像被什么冰冷的东西缠住,沿着皮肤爬进胃里,让他止不住地想要呕吐。 他明白事情已经彻底不在自己的控制中了。 而四皇子立即换了一副泫然欲泣的面容,指着他控诉道:“你不光杀害皇嫂,还勾结内廷司私敛钱财,甚至在秀春楼威胁奸污了五城兵马司总兵之女沈云初,这些都是我亲眼所见!” 这话落在殿中,仿佛乍响了一道惊雷,震得众人面色各异,瞬时间风云变幻。 曹家年和罗仕互看一眼,彼此都看出对方的惊惧,罗仕擦了擦汗正要开口,曹家年偷偷用手臂杵了下他,示意他莫要犯傻出头。 三皇子没想到会被他最看不起的人背叛,这时觉得天地崩塌,也顾不得会惹怒皇帝,赤红着眼要去揍四皇子。 四皇子却一把抱住他的腿,哭喊着道:“皇兄我早就劝过你,你身为皇子,深受父皇和臣子们的信任,不该如此放纵自己!你私下如此肆意妄为,迟早会出事的!可你从来未听过我的。从皇嫂出事后你就觉得她配不上你,想要除之而后快。那日在王府你酒后曾对我说过,若不是忌惮她爹是首辅,早就把她处理了。可我那时没想到,你竟真的下此狠手!” 秦桑在旁冷眼旁观,觉得这四皇子实在是深藏不露,看似胡言乱语,其实句句都往死穴戳,这下三皇子和王妃伉俪情深的形象也不攻自破了。 而纪延适时地冲出来,指着三皇子大骂道:“岚儿嫁给你多年,从未有过行差踏错,她杀了那个婢女,也是因为你先犯错私德有亏,像你这般心思歹毒又阴险之人,根本不配当大姚的皇子,也不配受百姓的拥戴!” 三皇子面色煞白,看着四皇子浑身都在发抖,咬牙切齿地道:“好啊,我终于明白了,你跟在我身边这么多年,原来是不安好心,枉我把你当唯一的弟弟看,你竟如此对我……” 他气得目眦欲裂,偏四皇子还抱着他的腿不松手,于是他一把攥住弟弟的衣襟将他拖起来,挥拳就要打过去。 这时,陆昭快步上前,接住他要落下的拳头,笑了笑道:“三皇子先莫要冲动,先得回答陛下,四殿下说的究竟是不是真的啊?” 四皇子突然明白了过来,指着陆昭喝道:“是你!是你教他的是不是!” 陆昭仍是那副嘲讽的笑容,将三皇子的拳重重一甩道:“三殿下先冷静些吧,四殿下刚才指控的那些事,你得一样样解释。” 三皇子已经彻底疯癫,对四皇子大骂道:“你真是又蠢又毒,陆昭根本就不站在我们这边,我们才是一荣俱荣的兄弟。没了我,你以为你就能当皇帝了吗?” “住嘴!”见他冲动之下把心声都喊了出来,有人怒声喝斥,然后一巴掌打在了三皇子的脸上。 三皇子难以置信地捂住脸,发现打他的竟是宁妃。 宁妃不敢看他那种目光,偏过头闭了眼,脑中回想起那晚四皇子同她的对谈。 那个她从未放在眼里的儿子,直直站在她面前,冷静地对她分析了这整件事背后的所有利弊,最后一脸恳切地道:“母妃,皇兄这次怕是保不住了。” 宁妃根本无法接受这样的结论。 弘儿一向是她的骄傲和仰仗,她还盼着能在他登基之后当上皇太后,如今弘儿离储君只差一步,怎么会因为这样的事就彻底倒台呢。 可四皇子说的字字有理,三皇子现在四面受敌,太多人想他死,他们虽然能尽力补救,但成功几率并不太大。 然后,四皇子朝她跪下道:“母妃,你可是有两个儿子啊!没有三皇兄还有我,两个儿子里,你总得保全一个,不然咱们就彻底输了。” 宁妃已经六神无主,连忙将他扶起问道:“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烛火摇曳,为四皇子的脸添了几分狰狞,他沉着声道:“到时候咱们静观其变,能保就保,不能保就弃了他,为我们换个机会!” 第232章 惊变 三皇子站在殿中,觉得脸上的耳光比万箭穿心还要痛,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位向来宠爱他的母妃,颤声道:“为何……你为何……” 宁妃捂住脸痛哭不已,对皇帝跪下道:“陛下,都是妾的错,你要怪就都全怪在妾身上吧。弘儿有错,但是错不致死,您就饶了他这一次吧。” 纪延听得冷哼一声:“饶了他?我女儿活生生一条人命可怎么算?” 隆兴帝已经被这出闹剧气得差点昏厥,旁边的太监连忙给他递上清心茶,他猛地灌下去,才吐出口气对三皇子道:“好好好,你真是朕的好儿子!刚才荣儿说的都是真的?你可愿意认罪?” 三皇子在晕头转向中找到一丝头绪,连忙跪在皇帝脚下道:“不是,儿臣确实一时冲动杀了纪岚,可其他事我都没做过啊!父皇你要信我啊!” 陆昭重重“哦”了一声,故意瞥着四皇子道:“那这么说来,四殿下就是诬告了?” 四皇子擦了擦嘴角的血迹,慢慢从地上站起,秦桑走到他面前,盯着他问道:“敢问四殿下,你刚才说沈云初的事可是真的?” 四皇子嘴角藏了丝冷笑,面容却显得惊慌无措,大声道:“没有,我哪敢诬告皇兄!这些事都是我亲眼所见。九年前,皇兄还未封王建府,我们一同住在宫中。那时,他想要求娶沈云初,沈云初却不愿嫁给他,他私下曾对我骂过,说那女人面容都毁了,自己不过是贪图她在民间的声名,还有她爹在五城兵马司的兵权才要娶她。没想到她敢不识抬举。皇兄说自己堂堂皇子在天下人面前丢了脸,这笔账迟早要找她讨回来。” 三皇子听得冷汗直冒,从地上一跃而起,大喝一声:“你胡说!”想要阻止他继续说下去。 陆昭却挡在他面前,冷声道:“若是胡说,三殿下为何这么害怕?究竟是真是假,总得听他说完。” 四皇子擦了擦汗,望着皇帝继续道:“有一日我们在秀春楼饮酒,突然有个侍从偷偷对皇兄说了几句话,他听完就让我留下自己匆匆离开。我那时觉得有些奇怪,就偷偷跟着他,没想到他进了另外一间厢房,我从窗口偷偷看了眼,发现里面的女子竟然是被五花大绑的沈云初。然后,我看见皇兄和她大吵起来,皇兄让她不许把青面盗的事说出去,乖乖嫁给自己,他必然能保她荣华富贵,未来还能让她当皇后。” 他说到这里,偷偷看了眼皇帝的脸色,果然见他面容又黑沉了几分。 他将头垂下掩饰那一瞬间的快意,继续道:“沈云初对他破口大骂,说自己绝不会对他屈服。她还说,有人知道自己被送到这里,若是皇兄敢杀了她灭口,必定会被人知晓,会名声尽毁。皇兄那时恼羞成怒,他确实没有杀她,而是……奸污了她……” 他说完这句话,秦桑的眼泪就涌了上来,她深吸口气,继续问道:“后来呢,沈云初是如何逃出来的?” 四皇子也叹了口气道:“后来我哪敢看下去,就偷偷回了自己房间,可我左思右想,觉得皇兄这样实在不应该,又去了那里想求他放过沈云初,但皇兄的侍卫将我拦在门外。过了许久皇兄从里面出来,他面色不好地吼了我两句,让我什么都不许说。然后他让侍卫把门锁好,不许放沈云初离开。可我觉得沈云初实在可怜,就偷偷放走了她,然后我发现房内有半块玉佩,那是皇兄随身戴的,可能是被沈云初拽下摔碎了。我也不知为何只剩半块,就将那半块玉佩给偷偷藏了起来。” 他说到这里,三皇子精神似已彻底被击溃,瞪圆眼吼道:“原来是你!都是你做的!你从那么久之前就开始设计我!” 而秦桑听到这里则激动难忍,连忙拿出自己此前就准备好给皇帝验看的半块玉佩,颤声问道:“可是这块玉佩?” 四皇子一看,也露出惊讶表情,道:“那半块玉佩我正好带来了,咱们可以对一下。” 两人把各自的玉佩拼在一处,果然能合成一块,铁证如山,三皇子这次就算浑身长了嘴也没法狡辩了。他无力地瘫倒在地上,满脸绝望之色。 秦桑愤然瞪着他道:“因为沈云初撞破了青面盗的秘密,你竟煞费苦心,用这般下作的法子去折辱她,可她偏偏不受你的威胁,还偷偷跑了出来。所以你才下令内廷司杀了她对不对?” 三皇子本能地回道:“不是,我没有绑她过来!是有人把她送来的,然后说她知道了内廷司许多秘密,所以我才去……” 他说到这里突然一愣,察觉出自己失言,暴露了与内廷司的勾结,喉咙像被什么掐住般瑟瑟发抖起来。 四皇子轻抬起唇角,从怀中又拿出一样东西道:“父皇,我这里有一封内廷司周秉言写给皇兄的信,信里向他汇报了贩卖私盐的收入。我发现后就想交给父皇,可皇兄威胁我,说若是我敢交出就要我的性命,都怪我贪生怕死,才纵容皇兄至此啊!” 曹家年和罗仕听得默默叹了口气,没想到四皇子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他准备得这样齐全,就是完全没给三皇子留活路,看来这次真是药石无医了。 于是两人也连忙站出来,义正言辞指责三皇子虚伪狡猾,竟把他们都骗了。 果然皇帝看了那封信后勃然大怒,指着三皇子喝斥道:“你现在还有什么好说的?” 秦桑在这时适时上前道:“陛下,臣这里也有一封信,还请陛下过目。” 三皇子看着她递上去的信纸,竟同自己遗失的那封密信一模一样。 他顿时吓得清醒过来,刚才那些罪名最多是被褫夺封号,可若是舅舅谋反之事被揭穿,就是非死不可了。 想到此处,他狠狠瞪了四皇子一眼,大声辩解道:“父皇,要谋反逼宫的是王元正,我当时未答应,就是想拖着他劝他早日交出兵权,父皇可要信我啊。” 没想到皇帝听得一惊:“什么谋反?什么逼宫?你给朕说清楚!” 秦桑笑了笑道:“三殿下在说什么,这不过是我写给陛下,用来陈情此案细节的信件而已。” 三皇子没想到自己又被摆了一道,可如果她根本没有那封密信,怎么会知道故意设计自己呢。 而这时宁妃连忙道:“陛下,当年是哥哥一时糊涂,荣儿已经让他卸甲回京请罪,绝不会有什么谋反之事。” 这也是她同四皇子商议好的对策。既然皇帝注定猜疑,不如王元正让交出兵权,让四皇子皇帝面前赚足同情,顺理成章保全他。 皇帝惊疑不定地望着他们,迟迟不知如何定夺,就在这时门外有传话的太监跑进来,一脸惊恐地跪下道:“陛下!大事不好,京卫营哗变了啊!” 第232章 逼反 一个时辰之前,王元正一身便装坐在马上,旁边跟着几名副将和亲卫,准备从北城门入城面圣。 他接到妹妹宁妃的信时,心中已经觉得奇怪,他自然知道今日宫中审判三皇子的大事,可妹妹为何要让自己在此刻进京。 信中并未细说缘由,可他放下那封信时,已经有了自己的打算。 这些年他独掌京卫营大权,权力能慢慢侵蚀人心,让欲|望渐渐膨胀。京郊的十万精兵是京城最后的防线,也在一定程度上成为皇帝枕边之虎,高悬着的利剑。 所以皇帝才宠信他的妹妹宁妃,给了他的外甥监国的之权,却迟迟不把三皇子立作储君。 从太子死后,王元正一直盼着三皇子能被立储,早日登上皇位,这样自己就能靠他舅舅的身份讨要一个王位,可没想到这一等就等了整整二十年。 如今三皇子竟被一个六品女官告到了皇帝面前,这背后必定大有文章。而宁妃在这个关头让他回京面圣,实在让他不得不多想。 于是王元正留了个心眼,明面上不带任何兵器进城,但是让副将都藏了兵器,随时准备应对进京时的变故。 他还让自己的长子带着将印留守京卫营,必要时,干脆让长子领兵进京,逼迫皇帝让位给三皇子,到时自己就能名正言顺当上摄政王。 前方再几公里就是北城门,王元正勒马驻足,望了眼京城上空盘踞的阴云,过了会儿,才挥手道:“走吧,快些进城去。” 可就在这时,一辆马车飞快从城门处往这边赶来,马蹄扬起滚滚黄沙,看得王元正皱起眉头。 他朝旁边的副将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戒备起来,可那马车就在不远处停下,赶车的车夫直接跳下跪在王元正面前道:“王将军,能否请你看一样东西。” 王元正狐疑地看着他,只见那人将鞋子脱下,露出脚踝纹的图案,王元正只看一眼就大惊失色,问道:“怎么是你?出了什么事吗?” 当年他生出逼迫隆兴帝让位给三皇子的念头,此后就格外留意京城的布防。 因此王元正麾下的师爷曾给他献计,给五城兵马司里送进了许多暗探。这些暗探有些连他自己都不知是什么模样,但是都在脚踝处纹着特殊的标记,只要见此标记就能相认。 而那跪在地上的暗探一脸急切,道:“将军不能进城,城内有诈啊!” 王元正看他的表情就知道必定出了大事,连忙从马上下来问道:“你别急,好好说说,究竟出了什么事?” 那暗探道:“小的在五城兵马司总兵沈穆手下做事,前几日见他匆匆接见一名女官,然后便心事重重闭门不出。小的猜测是不是出了事,于是这几日我想尽法子查探,终于被我查到,沈穆得到了一封您写给三皇子的密信,而他准备在今日交给皇帝,让他趁您入宫时将您囚禁起来,逼您交出兵权!” 王元正听得大惊,他确实曾写过这么一封密信,可为何会在沈穆手里,这封信不该被三皇子焚毁吗? 于是他连忙问道:“那封信呢?你拿到了吗?” 那暗探突然垂下头,露出犹豫神色,王元正连忙上前问道:“没拿到吗?信在哪里?不会已经被送进宫里了吧?” 谁知暗探直接站起身,将马车的车帘一掀道:“信我并未找到,但是我把人给带来了。” 王元正忙往车里一看,沈穆他是曾见过的,如今这位武将手被绑着,人也晕沉沉地躺着,看得他大吃一惊。 那暗探在旁边道:“小的见沈穆急于入宫面圣,就找了个机会把他打晕了,趁着还没被人发现,将他塞进马车里偷偷带了出来,因为跑得及,也不知那封信在不在他身上。” 王元正总算从震惊中回神,没想到自己无意间安插的暗探,竟然能干出这番大事,直接把五城兵马司的总兵给绑了出来。 他心中喜不胜喜,拉住那暗探的手道:“你可真是立下大功!待到我们成事,必定好好封赏你!” 然后他对旁边的副将道:“去把他弄醒,顺便搜下他身上可有密信。” 副将走进车厢,正想把沈穆扇醒,没想到躺着那人突然跳起,他不知何时已经苏醒,还挣脱了绳索。然后他拿出藏好的匕首,直接捅进了副将的胸膛。 副将张着嘴瞪着眼,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就已经倒下。 外面的王元正眼看不妙,大喝一声:“快去把马车围住!” 可沈穆如恶狼般从车内扑出来,直接奔着那暗探而去,口中怒骂道:“奸人!老子就算死也拖着你一起!” 但他毕竟虚弱,下车才发现脚步虚浮不稳,副将看准时机,直接用自己带着的小刀捅进了他的胸膛。 鲜血瞬间喷出,沈穆捂着胸口难以置信地倒下,头往旁边歪过去,眼看着没了动静。 王元正没想到短短时间,竟会有这般惊心动魄的变故,他一边指使亲兵去看那名副将可还有气,一边走到沈穆的尸体旁。 此事暗探已经从沈穆身上翻出密信,托着交给他道:“将军,找到了!” 王元正连忙展开那封信,果然是自己曾经写给三皇子的那封。 他面色阴沉,立即将信撕碎,正想去看沈穆有没有死透,从城门处传来马蹄声和吆喝声,似乎正飞快朝这边接近。 暗探连忙道:“坏了,他们可能发现了,将军咱们赶紧回去吧!” 王元正不敢耽搁,连忙吩咐剩下的副将和亲兵转头,马不停蹄往京卫营跑。 回到了京卫营里,长子王曦惊讶地问道:“父亲怎么回来了?” 王元正惊魂未定地坐下,狠狠砸着桌案道:“差点儿,你就见不到为父了。” 王曦听完他说的,也被吓出一身冷汗,连忙问道:“咱们现在该怎么办?” 王元正托着下巴想了想,问那暗探道:“你在五城兵马这么久,可见过京城的布防图。” 暗探连忙点头道:“我偷偷查看过,特意记下北城的布防,待会儿我可以给将军画出来。” 王元正思忖一番道:“如今沈穆已死,五城兵马司群龙无首,咱们正好趁此机会,以勤王之名杀进京城,杀他们个措手不及。” 第233章 危机重重 很快,皇宫里就接到急报,西京卫营发生哗变,大将军王元正连斩两名叛变的将领,带着几万精兵试图从北门进京,名义上是怕城内也有叛军,要带京卫营进城帮皇帝缴逆。 隆兴帝接到这份急报时,眼前顿时一黑。 王元正要带着几万兵士进京,这不就是明摆着要逼宫,而此事发生的太快,京卫营是离京城最近的兵营,再想调派其他的兵力根本来不及。 仅靠京城现有的防卫,能否防住王元正手下日夜操练的精兵。 殿内所有人都为这个消息紧张起来,不由将目光投向了跪在中间的宁妃和三皇子身上。 怎么会这么巧,三皇子罪行刚败露,他舅舅就带兵进京,这不是商量好的谁信啊。 可宁妃满脸的不可置信,喃喃道:“这不可能,臣妾明明让哥哥卸甲回京,他为何会带着大军前来。” 三皇子在仓惶之后,突然又抓住一线生机,连忙对皇帝道:“父皇,若舅舅真的带兵攻进了城门,就让儿臣去劝说他吧。舅舅对我最为看重,只有我能说服他退兵。可儿臣需得有个身份对他许下承诺他才会信,父皇您看是否立一份诏书……” 可皇帝还没听完,就将手边的纸镇狠狠砸下去,正好砸在三皇子的腿上。 他还嫌不够解气,直接走下龙椅,弯腰戳着三皇子头喝斥道:“你给朕闭嘴!到这时你还想逼朕立储?朕可不会受你们威胁,立一个不忠不义不孝之人为大姚储君!” 三皇子被他骂得脸色发白,随即他抬起头来,冷笑一声道:“父皇既然不愿信我,那便只能等着京城生灵涂炭了。” 皇帝气得狠狠扇了他几巴掌,还觉得不够解气,抽出旁边侍卫的佩刀,举刀就要砍下去。 宁妃吓得惊呼一声,连忙扑到三皇子身上,大哭道:“陛下,这是您的儿子啊!他就算犯了再大的错,也罪不至死啊。” 皇帝举着刀的胳膊直发抖,咬牙切齿道:“朕没有这样大逆不道的儿子,也没有你这样的妃子,若是王元正真的领兵进京叛乱,你们就算死十次也抵消不了。” 宁妃一脸绝望地哭诉道:“哥哥不会谋反的,这其中必定有误会,陛下一定要信臣妾啊!” 皇帝与她多年夫妻,这时看她的表情不似撒谎,正有些迟疑时,三皇子突然将宁妃推开,趁所有人都未反应过来,一把抢过皇帝手里的剑,反手将剑刃抵在皇帝的脖子上,道:“父皇与其担心宫外的百姓,还是先担心自己的安危吧。” 所有人都被这变故惊呆了,因为皇帝离三皇子极近,陆昭和殿外的锦衣卫都慢了一步,只能眼睁睁看着三皇子将刀架在天子的脖子上,都吓得出了一身冷汗。 四皇子抖了抖,冲出来带着哭腔喊道:“皇兄你要做什么?这可是我们的父皇啊!” 三皇子似乎彻底疯了,他双眼红得吓人,边哭边笑道:“没错,你是我的父皇,是大姚的天子,这么多年我敬你怕你,谨小慎微扮演一个贤良的皇子,可我到底得到了什么!无论多少人拥护我,你都不愿立我为太子,舍不得将这个江山交给我,那我做的这一切到底还有什么意义!” 皇帝瞪着颤声道:“你先把刀放下,有话好好说!” 宁妃已经彻底被吓傻了,尖声喊道:“弘儿你要做什么!快把你父皇放开啊!这可是要灭九族的!” 而陆昭这时回过神来,慢慢走近劝说道:“三殿下何必如此冲动,这殿外都是锦衣卫,无论你做什么也是逃不掉的。不如早些回头,陛下还能看在父子情分,给你留一条生路。” 三皇子大笑出声道:“你骗傻子呢,事情都到了这个地步,放了他我还能活吗?” 他抬了抬下巴,露出神秘的笑容道:“还有,你们真以为我这些年出入宫中,是毫无准备吗?不知陆大人的锦衣卫和禁卫比起来,谁能更胜一筹呢。” 陆昭心头一沉,连忙转头果然见殿外一片哗然,似乎有人打了起来,不断传来惨叫声和呼喊声。 皇帝难以置信地瞪着他问:“你买通了宫中的禁卫?你是何时做到的,你是不是早就计划着要弑君弑父了!” 三皇子冷笑着道:“没错,我做了那么多事,你偏偏不愿让我名正言顺当上太子,既然求不得,我只能抢了。父皇你想清楚,如今皇宫腹背受敌,唯一破局之法,就是你下旨将皇位传给我,等我拿到玉玺,自然可以去让舅舅退兵。” 皇帝大声唾骂道:“你休想!你这个逆子!朕是无论如何也不会传位与你的!” 三皇子冷笑道:“既然如此,就只能等着舅舅攻破城门,踏着所有人的尸体进宫,到时候父皇不让位也得让。” 殿外的喊声越来越大,秦桑走到陆昭身边道:“陆大人你得出去看看,若是真让叛贼得逞,殿内就岌岌可危了。” 陆昭沉着脸点头,明白这件事最为紧要,转身就冲出去指挥锦衣卫抗敌。 被留在殿内的文臣们瑟瑟发抖,只觉得自己今天倒了血霉,不过是审一桩案子,怎么就撞上了宫变呢,这下还不知能不能保住性命。 而在皇城的另一边,王元正已经领着大军到了北城门外。 师爷将暗探画的地形图递过来,往一个点指了指道:“这里防守最为薄弱,只要派精兵从这里的暗道突围,速速占领城门,咱们就能不费一兵一卒,长驱直入攻下京城。” 第234章 英雄出少年 王元正点头,可他还是觉得不够稳妥,吩咐长子王曦道:“你先带人从这条暗道过去查探,若是进了城里没有埋伏,就速速发信号让后面的人跟上。然后你们迅速占领城门,将城门打开让大军通行。” 王曦点头领命,带着一队亲兵进入图上所指的暗道,过了一会儿,城墙之内传来一声尖锐的哨鸣。 王元正大喜过望,连忙派出最为精锐的一队步兵,让他们从暗道入城,趁城中守卫还未防备,迅速攻下北门打开城门放大军通行。 那队兵士领命离开,过了大约一柱香时间,王元正听到城墙上发出惨叫声和求救的号角声。远远看过去,似乎还有士兵的尸体被扔下来。 他露出个胸有成竹的微笑,看来一切进行的很顺利,马上这京城就会是他们的囊中之物。 只要大军杀进城门,他就能彻底击溃城中兵防。毕竟五城兵马司总兵已死,他手上还有一份京城的布防图,然后他就能领着大军围住皇宫,逼得皇帝退位,让外甥封他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摄政王。 就在他的美好畅想中,城门处的厮杀声渐渐弱了,很快就燃起报信的烟火。 王元正抬手朝后方一挥,让亲信举起“王”字帅旗,大声道:“吩咐下去,全力攻进京城,直取皇宫!” 于是大军浩浩荡荡,跟在帅旗的后方往前开进,王元正骑马来到北门前,果然看见城门已经被打开,他仰头大笑,没想到攻下这座皇城竟是如此易如反掌。 可他再往前走了几步,突然觉得有点儿不对劲,为何王曦没有在城里等着他,甚至他没见到任何自己熟悉的面孔。 他心中有些不好的预感,旁边的师爷突然喊了声:“将军,你快看!” 王元正连忙仰起头,发现城墙之上多出了几个人,乌压压的阴云之下,几人或坐或立,浑身散发出的威压和气度,绝不会是他派去攻城的兵士。 王元正揉了揉眼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现在坐在城墙之上,重新穿上一身戎装的,竟然是大姚曾经的战神长公主。 而站在她身旁的,胳膊有伤被裹在身前的武将,竟是王元正亲眼看着被暗探杀死的总兵沈穆。 他心中大骇,顾不得寻找儿子的下落,朝后军大声喝道:“城内有陷阱,快退回去!” 然后他打马飞快往回跑,身后的士兵不知发生了什么,只是跟着帅旗往后退,可是一切都已经晚了。 城墙之上突然冒出许多将士,手里都拿着大桶,不断往下倒着桐油,还有人不断用投石器往下扔着石块。 叛军被油烧石击弄得阵型大乱,骑兵身下的战马也受到惊吓,马蹄踏上桐油被疼得一跃而起,纷纷将身上的士兵甩下来。 短短的时间,方才还齐整的京卫营大军就死伤无数,遍地都是惨叫声和哀嚎声,王元正知道逃是逃不掉了,站在大军后方咬牙大吼道:“集结阵型,和他们拼了。” 但是躲过第一波攻击的将士们好不容易拿稳武器,突然听到城墙上一个极有威严的女声喝道:“王元正领兵叛乱,是大姚的罪臣,现在他身后之人若不投降则视为叛军格杀勿论。” 京卫营的将士们立即认出了城墙上的长公主。 他们许多人只是跟随王元正行事,并不想背上叛军之名,何况长公主在大姚军中素有威名,这时听见她的喝令,转眼就丢械弃甲投降了一半。 剩下的那波叛军还要顽抗城内伏击的士兵突然从四周围了上来,趁他们惊魂未定时拼命冲杀,杀的毫无还手之力。 长公主在城墙上看着城门外战况,心中明白胜局已定,偏头道:“长宁侯亲自训练的这群精兵,果然是骁勇善战,让本宫大开眼界。” 杨遇笑了笑道:“也多亏沈大人愿意以假死布局,将五城兵马的兵权全交给我。” 沈穆看到此计已成,心中也是大大松了口气。 当初秦桑给他送来那封密信,曾特意对他说过:“与其将这封信交给陛下,不如交给沈大人更能物尽其用。” 于是沈穆立即就明白,王元正手里的京卫营,始终是三皇子最大的仰仗,要想三皇子再无翻身的余地,必须为皇帝彻底拔除这块心病。 恰好他在军营里发现一名被安插来的奸细,严刑拷打之下他承认自己是王元正派来的,那就说明王元正其实早有反意。 既然如此不如将计就计,于是沈穆杀了那名奸细,派一名心腹纹上奸细的记号,故意献上密信,又当着王元正“杀了”自己。这样王元正对那人的身份绝不会再有任何怀疑,能全然信任他跌进他们布好的陷阱。 可沈穆为了死的逼真,是真让奸细往自己胸口捅了一刀,受伤之后他难以再当将领调配兵力抗敌,因此将城内布防全交给了长宁侯杨遇。 毕竟这计策有冒险的地方,若真被王元正带兵突破城门,哪怕他们能战胜叛军,城内的百姓必定会受其殃及。 所以这战必须速战速决,没想到秦桑竟请来长公主坐阵,再加上长宁侯极强的布阵对敌经验,让城内士兵们士气大振,誓死守卫城门。 眼看着京卫营的大军死的死,逃的逃,看来这战正如他们所预想的那样,能不伤城内百姓彻底除掉叛军。 这时长公主看见王元正被一队精兵围着,边打边吃力地往后退,她皱了皱眉道:“若是让他逃走,回京卫营再集结旧部,只怕也是个麻烦。” 杨遇让人给他穿上盔甲,伸手接过手下递来的长枪,道:“殿下放心,我现在就下去活捉了他,把他押进皇宫请罪。” 沈穆连忙劝道:“侯爷身份矜贵,不必下去冒险。” 杨遇傲然一笑,道:“我在山度关面对夷人数万大军都未曾怕过,敢直捣黄龙取夷王首级,屈屈一个王元正又算得了什么。” 长公主看着他面露欣赏之色,然后点头颔首。 杨遇纵身下了城墙,骑上一匹战马直冲进敌阵之中,银甲如划出一道惊鸿,转眼就将围在王元正身旁的兵士斩于马下,。 王元正被这凌厉的气魄给吓得方寸大乱,连忙想要往回逃,可被杨遇长枪一挑,竟连人带马跌倒,然后躺在草丛里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沈穆望着那个骁勇的身影,赞叹道:“真是英雄出少年,长宁侯的风姿可不输长公主当年啊。” 他突然想到长宁侯和郡主即将结亲,笑着道:“听说陛下已经为长宁侯和郡主赐婚,得此良婿,还得未恭喜长公主呢。” 长公主嘴角含了丝微笑,想到郡主还在因此事闹别扭,又深深叹了口气。 第235章 心狠手辣 此时的皇宫里,三皇子久久未等到舅舅入城的战报,心中难免有些焦躁。 殿外的厮杀声还未停歇,陆昭出去后明显越发激烈。 三皇子心里明白,陆昭这些年深受皇帝重用,就是因为他绝对忠心,也绝对强大,能最大限度保证皇帝的安全。而他麾下的锦衣卫训练有素,唯他马首是瞻。 现在陆昭已经亲自出手,三皇子并没有信心那些的禁卫能撑多久。而自己常年养尊处优,这时已经耗尽太多心力,站都很难站稳,干脆拽着皇帝坐下。 眼看他架在皇帝脖子上的刀刃也开始发抖,旁边的文臣们看得提心吊胆,深怕他一个不小心伤了龙体。 这时,秦桑站出来道:“距刚才送来的急报已经过了半个时辰,如果王元正真的带大军突破城防,宫内外必定会大乱,肯定会有消息传进宫里。可现在还没有消息,三殿下应该明白,你已经没有什么胜算了吧。” 三皇子冷笑着道:“你算什么东西,本王要怎么做,需要你来教我?” 秦桑耸耸肩道:“我不过是尽臣子的义务劝殿下一句罢了。殿下若是聪明,最好现在回头是岸,陛下看在父子情分,说不定还能为你保留曾经的声名。等王元正彻底败了,你这乱臣贼子的名号可就再也摘不掉了。到时候大姚的百姓会视你为罪大恶极的逆贼,你为了一己私欲破坏京城的安宁,每个人都会怨恨痛骂你。史官也会记下你弑君杀父的罪行,让你被后世唾骂不齿。殿下真的想看到这样的局面吗?” 秦桑说完这番话,果然见三皇子面色惨白,目光直勾勾地望向前方,似是受了不小的打击。 她记得顾望安曾说过,三皇子装了这么多年,早把贤德之名看得比什么还重。所以他苦苦隐瞒沈云初之事;所以他再恨自己,也不敢公开派人诛杀;所以他不敢让王元正直接反进京城。可事情到了这一步,早就不由得他的意愿了。 所以她就故意戳着他的痛处,必须让三皇子明白,他今日败局已定,若是还不放过皇帝,不光会以叛贼之名诛杀,连此前辛苦累积的名声也保不住。 三皇子目光涣散,垂下头喃喃道:“不会的,你胡说!只要我能登基,就会成为最为贤德的君主,百姓们会敬我爱我,视我为盛世明主,史官也会记下我的功绩,我会做的比父皇更好!” 可秦桑冷冷戳破他的幻想:“一个弑君篡位的逆臣,如何能当得了明君?你若真的爱惜声名,不如现在赶快回头,放了陛下。也许陛下还会为你留些情面,将今日之事隐瞒下来。只要王元正带叛军作乱之事与你无关,你就算死了也还是百姓心中曾尊敬爱戴的皇子。” 三皇子被她说得方寸大乱,脑中乱成一片。 确实有些不对劲,为何现在还没有京城沦陷的消息传来,舅舅难道真的失败了吗?为何外面的厮杀声越来越小,陆昭是不是已经赢了? 秦桑趁他神情恍惚之时,偷偷朝旁边的侍卫使了个眼色,示意他瞅准机会就上去夺刀救下皇帝。 那侍卫被抢了佩刀,本来觉得自己马上要被诛九族,这时被她提醒,若是自己能救下圣驾,就能将功补过了。 于是侍卫趁着三皇子还未回神,借着柱子的掩饰,不着痕迹地往他身后挪动。 就在这时,殿外突然传来陆昭的喊声:“叛军已经在城门外全被击杀,长宁侯已将贼首王元正活捉,马上就会将他押送到宫里向陛下请罪。” 殿内的文臣一听立即露出喜色,无论如何,京城的安危保住了,他们的家人和宅邸也能安稳无忧。 而三皇子则是听得面如死灰:完了,全完了!那个让他魂牵梦萦的帝位,他此生再也没法碰到了。 就在他绝望恍惚之时,那侍卫飞快从他身后扑上来,用胳膊一把钳住他的脖颈,将他从皇帝身边拖开,谁知三皇子在生死之间迸发出极大的潜力,竟反手一刀捅进了侍卫的腹部。 皇帝因此而向前踉跄两步,然后他顾不得其他连忙想往前跑,可三皇子杀红了眼,举刀又朝他劈来,谁知一个人影突然踉踉跄跄冲过来,正扑在皇帝的身上。 三皇子此时已经没有收手的余地,刀刃深深捅进了那人的脖颈,鲜血倏地喷出,弄花了宁妃那张如花似玉的脸蛋。 待三皇子看清母亲的脸,还有那双向来装着慈爱,此时却瞪圆,渐渐失去神采的眼睛,他浑身瘫软着跌倒,觉得眼前都被血染红。 殿内的所有人此时才回过神来,围过来大喊着:“救驾!快救驾啊!” 陆昭这时带着一群锦衣卫冲了进来,派人将三皇子控制住,他急忙将身子还在抽搐的宁妃挪开,幸好被她压住的皇帝虽然吓得够呛,但身上并未受伤。 隆兴帝惊魂未定地站起,神情复杂地望着躺在地上的宁妃。 今日造反的是她哥哥和亲子,而她又因自己而死,是是非非,又怎么算得清。 皇帝望着这位陪伴她多年的宠妃叹了口气,终是落下泪来,蹲下身颤声道:“你这又是何苦。” 三皇子被锦衣卫按着,这时不知哪来的力气,想要冲过去最后看一眼宁妃。 可他突然感觉胸前一阵刺痛,低下头看见一把匕首捅进了他的胸口,再抬头时,就撞见了四皇子那张狰狞的脸。 可四皇子的声音听起来十分无助,似是已经被母亲的死而逼疯,然后他扔下刀,抱着头大声哭喊道:“对不起皇兄,可我不会让你再伤害父皇!” 隆兴帝转头看见他这副模样,怜惜地将四皇子抱在怀里安抚。 皇帝在短短时间内,连着失去了宠妃和爱子,此时他所有的亲情都系在了眼前的四皇子身上。 秦桑默默看着眼前的一切,她实在没想到,四皇子竟是如此心狠手辣之人。 因为刚才她亲眼所见,四皇子在所有人还在震惊之时,用力将母亲宁妃推到了三皇子的刀下,为皇帝挡下了那一刀。 第236章 螳螂捕蝉 一场浩劫平安度过,殿内所有人都松了口气,被锦衣卫围着都觉得无比安心。 几人迫不及待想要离开,但是看皇帝只顾着安慰崩溃的四皇子,没空发话让他们走,于是也只能乖乖站着。 曹家年和罗仕看向纪延,眼珠转了转,立即走上前一脸敬佩道:“多亏首辅大人坚持为女儿伸冤,总算揭开了这逆贼的真面目,不然咱们可以都被这逆贼蒙蔽了!” 纪延斜着眼瞥他们,心里觉得好笑:几个时辰前,还是他们处处维护的三殿下,如今就成了逆贼了。 可他面上半点不显,矜持地点点头道:“可惜未能早些揭穿他的真面目,差点让陛下深受其害。” 那两人一听,表情就有些难看:为什么之前没能揭穿,还不是因为他们这些臣子站在三皇子那边嘛。 于是两人在心中重重叹了口气。他们心知肚明,等到皇帝清算之时,自己作为曾经的三皇子党,能被贬谪已经算是幸事,只求参与谋反的大祸不要波及到他们。 罗仕忧心忡忡抬眸,正看见站在不远处的秦桑,心中涌上说不出的嫉妒与羡慕。 此次清算之后,朝中正是用人之际,她今日在殿上立下如此功绩,往后必定能青云直上,更受陛下器重。 自己此前对这位崭露头角的女官是有些偏见的,可今日在皇帝面前,她无论是分析案情还是与三皇子对峙,都能侃侃而谈、不卑不亢,可谓是锋芒尽显,颇有大将之风。 加上她背后长公主的助力,若不是身为女子的限制,未来入阁拜相只怕也不在话下。 而此时,被他心生羡慕的秦桑,却正在打量站在皇帝旁边的陆昭。 陆昭的面容有些沉重,看向被皇帝紧紧搂住的四皇子,眼神显得晦涩不明。 然后他朝着皇帝撩袍跪下,一脸懊恼道:“臣护驾不利,求陛下责罚!” 皇帝抬眸望向地上的两具尸体,重重叹了口气,道:“谁也料想不到,弘儿竟胆大到想要弑父杀君。你能带领锦衣卫击退宫内叛党已经算是有功,朕现在也不想再怪任何人了。” 他说这话时,眼睛看向哭得双目通红的四皇子,目光中充满着慈爱。 陆昭心里明白,这是赦免了四皇子被牵连之罪,甚至因为宁妃的死,皇帝还会对四皇子多一重愧疚,越发想要补偿。 他在心中冷笑一声,以前确实是自己小看了这个始终藏在三皇子身后的跟屁虫,没想到他竟能绝地反击,踩着自己的皇兄和母妃的尸体上位。 这时皇帝实在是疲惫至极,颤颤巍巍站起,四皇子连忙扶着他道:“儿臣扶您回寝宫吧。” 皇帝点了点头,紧紧握住他的手往前走,陆昭连忙问道:“陛下,宁妃和……三皇子的尸体如何处置?” 皇帝回头看了眼躺在地上的两人,叹口气道:“找人好好安葬了吧,今日殿内之事,谁也不许传出去。” 众人立即明白了皇帝的意思,皇帝既然说出好好安葬,就是已经原谅了三皇子死前的过错,想要将刚才的事遮掩过去,让他体面地死去。 皇帝离开后,殿内的文臣才彻底松了口气,抬脚就往外走,在心中想着回去后必定要煮柚子叶沐浴,好好去晦气。 陆昭向手下的锦衣卫吩咐完诸多事项,看见秦桑也正要离开,走到她旁边道:“我送你出去吧。” 秦桑明白他是有话要对自己说,点头同他一起走出去。 殿外遍地的尸体还未清理,充斥着浓浓的血腥味,看得她皱了皱眉头。 陆昭看了她一眼,道:“刚才不是挺勇敢的,我以为你真的天不怕地不怕呢。” 秦桑道:“不是怕,是厌恶。” 她厌恶这样无视人命的权力争斗,成王败寇,最后牺牲的不过是无名小卒而已。 陆昭笑了笑,道:“王元正突然起兵造反,又这么快被长宁侯他们制服,这应该是你们的手笔吧?不过你们是何时同沈穆有联系的,他为何会信任你?” 秦桑抬眸看他道:“陆大人是在审问我吗?” 陆昭朝她微微弯腰,压着声道:“我不过是想知道,自己的对手背后究竟有什么人。” 秦桑挑眉道:“陆大人要如此直接向我宣战吗?” 陆昭却盯着她,半真半假地道:“我的对手从来不是你,而是你的夫君。迟早我会将你护进我的羽翼,让你再难逃脱。” 秦桑啼笑皆非地看着他,道:“不知陆大人哪里来的自信?” 陆昭却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负手道:“你放心,我承诺过你的事一定会做到。大理寺你的两位上司都同三皇子有扯不清的关系,等到陛下清算之后,正是你上位的最好机会。” 秦桑笑了笑,抱拳朝他行礼道:“那就先谢谢陆大人了。” 两人继续往前走,秦桑见左右无人,实在好奇地发问:“今日之后,不知陆大人会怎么对付四皇子呢?” 陆昭垂着眼看她,脸上笑容已经渐渐敛去。 秦桑却仍是笑着道:“陆大人处心积虑,从半年前开始布局。先是四处散布三皇子与祈玉侯嫡女交往的消息,逼得王妃依从你的计划,愿意假意服毒让三皇子屈服。可你又故意将纪延拖延在宫里,让他没法及时赶回去救下王妃。因为你根本不想让王妃假死,只有她真的死了,才能彻底作为引线击溃三皇子。所以你偷偷派人给三皇子送信,让他以为王妃想给他下毒。果然如你所料,两人在房中发生了冲突,三皇子失手杀了王妃,一切全按照你的计划发展。” 她见陆昭的表情越来越难看,继续道:“你为了对付三皇子,不惜以王妃的性命为筹码。你以为三皇子失势后,和他在同一阵营的四皇子也会被他牵连下水,那皇帝膝下,就只剩唯一的二皇子可以作为储君。可惜四皇子比你更狠,他不光在关键之时出卖了三皇子,还用自己生母的性命换来了皇帝的愧疚。今日之后,他必定会是最受器重的皇子,不知陆大人会不会后悔,自己千算万算,竟是为他人做了嫁衣?” 第237章 温情 陆昭听完她这番话,眉头紧皱又放松,随即他竟笑了起来道:“你对我说这些话,只是为了笑话我,还是想要试探我?” 他突然朝她那边倾身,逼得秦桑连忙往后退了一步,陆昭却直直盯着她道:“没错,我确实算漏了四皇子,他出卖三皇子并不是我授意的。我也没想到,他在亲哥和舅舅谋反的绝境之下,还能靠宁妃和陛下的亲情换回一线生机。不过这些都不重要,根基最为深厚的三皇子都已经被连根拔起,四皇子就算有些心机,他能倚仗的也只有圣上的舐犊之情,大姚储君最后会落在哪一位皇子手上,根本还未可知。” 秦桑耸了耸肩:“看来陆大人很有信心,最后胜出的会是二皇子?” 陆昭笑而不答,又转了个话题道:“你那爹爹虽然站错了队,可他阴差阳错把女儿送到了四皇子府里当良娣,可能以后杜家反而要仰仗她才是。” 秦桑却觉得以四皇子的心机,怎么会被杜婉一个内宅女子拿捏,轻易放过曾经与三皇子有紧密关系的杜世元。 更何况当初三皇子为了拉拢杜世元,将杜婉硬塞给他做良娣,对四皇子来说,这只怕是一种羞辱。 所以无论杜婉还是杜家,在经历了如此宫廷巨变之后,命运都未可知。 两人说着就走到了落轿处,此时远离了血腥的内庭,干燥凛冽的空气都显得十分清新,而秦桑远远就看见有一个熟悉的人影站在宫墙旁。 顾望安今日穿了绯色的襕衫,肩上披着雪白的狐裘,像冬日雪地盛开的红梅,在青灰色的城墙旁显得格外灼目。 秦桑满心惊喜地跑了过去,丝毫未注意旁边那人瞬间沉下来的脸。 她飞快朝那团火红跑过去,彻底将刚才宫廷里血腥的出卖与争斗甩在身后,一时没收住步子,直直撞进顾望安的怀里,仰起头朝他笑得露出雪白的贝齿。 顾望安始终带着微笑,将她冰凉的手拢进衣袖里,抬头看了眼不远处浑身散发戾气的陆昭,嘴角的弧度未变道:“陆大人必定是怕我担心夫人的安危,所以才亲自送她来见我的吧。” 陆昭简直想翻白眼,他放下殿内的许多事护着秦桑出来,成了护送他们夫妻团聚了。 可他到底还有几分理智,知道自己在这人面前恼羞成怒便是落了下风,于是直对着秦桑道:“我对你承诺的事都会办到,若你还有其他所求,可以随时来找我。” 他故意将这话说的暧昧无比,然后转身就走,没想到顾望安在背后大声道:“是上次我在陆大人府里说过的事吧,陆大人还记得就好,可莫要食言哦。” 他这一句话又将刚才的暧昧气氛化解了,陆昭背脊僵了僵,随即憋着口气,脚步不停往前走,在心里骂骂咧咧。 秦桑看得直发笑,然后握紧顾望安的手,觉得这一日上上下下的心,总算落到了实处,仰头眉眼弯弯对着他道:“你要坐轿子吗?咱们走出去吧。” 顾望安朝她点头道:“我是来接你的,都听你的。” 两人慢慢走出了皇宫,一路上并未说话,但十分自然地相互偎依,任谁看了都会忍不住艳羡这对般配又亲昵的夫妻。 等走到了宫外,秦桑望着公主府的马车抿了抿唇,问道:“你累了吗?要不咱们再走一段吧?” 可顾望安似有些虚弱地回道:“是有些累。” 秦桑见他脸色好像有点儿苍白,也不知在宫里站着等了自己多久,连忙道:“是我没想到你的身子会吃不消,咱们还是坐马车吧。” 可顾望安身子往前晃了晃,突然俯身一把揽住她的肩道:“是有些累,你能抱我一下就好了。” 秦桑一愣,随即在他怀里扬起嘴角,手绕到他腰上箍紧,将整个人深深埋进他的气息之中。 耳边听到有人走动说话的声音,她后知后觉有点儿不好意思地道:“在这儿抱是不是不太好?” 顾望安的脸埋在发顶,似乎带了丝鼻音道:“我听说宫里发生了宫变,差点直接冲进去找你。等我用公主府的令牌进了皇宫,听到里面传信出来,说叛贼已经被镇压,这才放心在那儿等你。” 原来他是因为担心自己才进宫去等自己,可又不想影响自己的大事,所以就站在落轿处等待,给了她足够的尊重。 秦桑将他搂得更紧了些,用撒娇的语气道:“是啊,我刚才都怕死了呢,咱们回马车上去,我慢慢同你说。” 顾望安却将身体站直,笑道:“抱一下就不累了,你想走,我陪你走。” 秦桑还想说什么,顾望安却已经拉着她的手往前走,马车车夫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能赶着马车在后面跟着。 秦桑见他看起来并不似刚才那般疲惫,才任由他牵着在长街漫步。 这时快到黄昏,许多百姓结束一天的活计匆匆往回赶,有人在街边小贩给孩子买饴糖,或是给妻子选购胭脂水粉回家。 秦桑望着街边玩耍的孩童,将刚才殿上发生的事全说了一遍,然后吐出口气道:“我今日亲眼见证:为了那个高高在上的位置,父子亲人互相算计,不惜以旁人甚至亲人的性命为代价,尔虞我诈,你唱罢我登场。所以现在离开那里,我就想多看看街边市井的景色,看看属于普通人的温情。” 顾望安看着她惆怅的神色,明白了为何她突然想要走这一段路,下巴压下来,轻声道:“你放心,我不会变成那样。” 秦桑倏地抬头,一时有些恍惚他为何会说这句话,可顾望安已经将她肩膀揽住,对她说起北城门激烈的战况,还有长宁侯乱军之中英勇擒敌的风姿。 秦桑听完这惊心动魄的一战,道:“这次多亏了沈穆,愿意以自己的安危诱敌,还将兵权暂时交了出来,若不是他想出的这个主意,也不可能给三皇子致命一击。” 顾望安点头道:“如今三皇子已死,他终于能为女儿报仇,还能为京城除去王元正这个心腹大患,一切都算是值得的。” 秦桑却低下头道:“可三皇子在皇帝面前拒不承认是他绑走沈云初,这点让我觉得很奇怪。” 第238章 回家 她还记得三皇子在面对四皇子的指控时说的那句话。 他在皇帝面前愤怒控诉:“我没有绑她过来!是有人把她送来的,然后说她知道了内廷司许多秘密,所以我才去……” 比起三皇子被指控和内廷司勾结参与私盐案,还有奸污沈云初的罪行,他为何单单只否认了这件事? 而且那时他已经知道大势已去,根本没有必要在这样的细节上撒谎。 顾望安听完皱起眉问:“所以,你怀疑有人把沈云初送到了他那里,诱使他做出对沈云初不利的事?” 秦桑点头道:“你还记得阿木曾说过吗?他说当时他只是看到沈云初被带上了马车,他看见她神情是很放松的,可见对马车里的人并未设防。那时我们都觉得是因为那人身份足够尊贵,可是现在想来,沈云初因为三皇子求娶未遂之事,再加上内廷司向来支持三皇子,对他必定是有防备的。她怎么会这么毫无戒备地上了三皇子的马车?” 顾望安立即明白过来:“你的意思是还有人策划了这一切,以此沈云初为棋子,作为阻止三皇子立储的把柄?” 而需要这么做的人,自然只有剩下的两位皇子或是他们身后的人。 秦桑点了点头道:“所以三皇子才会在皇帝面前,痛骂四皇子那么早就设计害他,也许他心里怀疑的人选就是四皇子。” 这怀疑也十分合理,四皇子当时就在秀春楼却未阻止,只在三皇子得逞之后偷偷放走了沈云初,他甚至还偷偷藏起来那半块玉佩,留在关键时刻指证自己的亲哥。 可现在所有当事人已死,这件事注定会成为悬案,再难找到答案。 顾望安想了想,问道:“要告诉沈穆这件事吗?” 秦桑摇头道:“作为一个父亲他已经太累了,现在直接谋害他女儿的凶手已死,他也该放下包袱了。但是四皇子这般心机,若是让他得到储君之位,只怕会比三皇子更加不堪。” 这时天色渐渐暗下来,商贩们收了摊,孩童们也被母亲叫回了家中,落叶被凉风吹的打转,显得长街上有些萧瑟。顾望安将狐裘展开挡在她身前,柔声道:“起风了,咱们先回家吧。” 宣德二十三年的这场宫变,最终以王元正被斩首,所有随他造反的将士被杀的杀,流放的流放而落幕。 王元正死后皇帝还不解气,将他的头颅挂在城门上整整三日,提醒所有人这就是叛党的下场。 三皇子顾定弘被褫夺亲王封号,但在皇帝的诏书里,对那日宫廷内的叛乱绝口不提,只公布了他此前几桩罪行,称他为赎罪而在皇帝面前自尽,宁妃因悲伤过度也突发恶疾死去。而念在两人此前也曾有功绩,还是将他们以皇子和王妃的规格下葬。 此诏书一出,京城里立即炸了锅。他们没想到那名女官大胆上书弹劾皇子,居然是句句属实。若不是靠她不畏皇权勇敢揭露,大家可能都要被三皇子的伪善骗了。 于是随着三皇子的陨落,秦桑在民间的声望又更增加一成。而与此同时,朝廷内则是人人自危,他们都心知肚明,一场针对三皇子党的清算即将进行。 经过王元正谋反之事,皇帝对曾经支持过三皇子,又手握重权的朝臣十分忌惮。这其中首当其冲的,就是在三皇子出事前同他联系紧密的吏部侍郎杜世元。 原本他靠着十几年步步为营,好不容易有了入阁之望,没想到竟因为三皇子栽了个大跟头。 皇帝派人清查了户部的账目,找出许多错账和漏账,然后在早朝时大发雷霆,将账目扔在杜世元面前质问。 杜世元那时被骂得晕头转向,根本无从辩驳。最后皇帝将所有责任都归结在他身上,大笔一挥,将他贬谪至西北渝州小城做县令。 这一贬官,就让他直接从四品掉到了七品,还是鸟不拉屎战事连连的渝州。 杜世元听完差点昏死在金銮殿上,可周围都是朝臣,抬头就是天子,为了保留面子,最后他也只能选择高呼万岁,含泪谢恩。 那时他还不知道,皇帝在做出这个决定前,曾将四皇子叫到面前询问他的意见。 杜世元的嫡女杜婉虽然只是王府的良娣,但是四皇子没娶正妃,杜婉便是王府名正言顺的女主子。皇帝担心四皇子刚失去母亲和哥哥,自己又要整治他府中良娣的父亲,会不会显得太不近人情。 四皇子那时还在病中,听完后便强行跪下,哭着忏悔说哥哥的事已经让皇家颜面尽失,怎么能因为和自己的妾室沾亲,就对杜世元网开一面。 相反他希望皇帝能狠心重罚,要昭告世人,顾氏皇族绝不会因为亲眷关系就包庇姑息。 皇帝听完觉得很满意,看四皇子一副快要昏倒的模样,亲手将他扶到床上躺下,同他说了会儿话安抚,又赏赐了一批进贡的绸缎给王府作为补偿,回去就将贬谪的调令由知府改成了县令。 而此时万念俱灰的杜世元,还在心中盘算:幸好误打误撞,将杜婉送进了四皇子府里,不必和他们一同去渝州受苦。往后也得让杜婉多吹吹枕头风,说动四皇子让他早些调回京城才是。 而当他回府后,告诉周氏这个消息后,周氏做了他想做而不敢做的事,眼皮一翻就晕了过去。 从三品京官调往边陲做芝麻小官,杜家再没法维持此前的排场。杜宅经过一番整顿,下人们走的走散的散,诺大的宅子变得无比冷清萧条。 周氏因为此事大病一场,杜苑因为伺候的人少了,天天在家里撒泼大哭,哭得杜世元烦不胜烦,狠狠揍了他一顿,叱骂他就是成天哭,哭坏了家里的风水,败光了福气。 处理完所有奴仆,杜世元站在清冷的院中,想起往日的鼎盛,心中酸楚难忍,也不知这一走究竟何时才能回到这间大宅。 这时,他远远看见有人从外面走进来,待他看清来人,心中的妒恨更甚,冷笑着问:“你回来做什么?专程来看我的笑话吗?” 秦桑穿着一身深绯色官服,笑眯眯走过来道:“爹爹猜的可真准。” 第239章 悔不当初 杜世元猝不及防,又被她气得差点呕血。 然后他目光往下移,望见秦桑身上云雁纹的补子,咬了咬牙道:“还未恭喜你荣升大理寺少卿了呢。” 现在朝中风声鹤唳,除了杜世元首当其冲,许多曾经向三皇子示好过的官员都被牵连。 隆兴帝将清算事宜交给了陆昭,陆昭列出长长的名单,毫不留情将他们贬谪的贬谪,罢官的罢官。转眼间朝中的风向就变了,朝臣们开始纷纷向陆昭示好,明白自己的前程都系在他手上。 而被波及的朝臣里,三司中的大理寺首当其冲,大理寺卿罗仕和大理寺少卿江闫都被查出曾与三皇子勾结。尤其是江闫还曾在义庄放了场火,试图帮三皇子掩盖关键证据。他吓得托了许多人去找陆昭求情,最后总算免于被追责,只落了个罢官的下场。而大理寺卿罗仕则远调到地方为官,彻底在京中失势。 有人受罚就有人领功,除了沈穆和长宁侯杨遇护卫京城有头功,当时守城的将士们也全受到了封赏。 而文官之中,受到最大擢升的就是秦桑,她在陆昭的上奏提议下,直接升上了大理寺少卿的位置。 在不足两年的时间里,从仵作升至四品少卿,在大姚历史上都从未有过,更何况她还是一位女子。 所以如今站在杜世元面前的,就是本朝最有前途的女官,无论宫廷还是民间,都将她视为大姚女子的骄傲。而且京城谁人不知,她还是公主府世子视作珍宝的妻子,无论何时都毫不避讳对她流露出尊重与爱慕。 这就是他十几年来视为累赘的长女,曾经以为她对杜家唯一的价值,就是以侍郎府嫡女的身份攀一门好亲事。自己曾嫌弃她、鄙夷她,又想打压她、摧毁她,用尽手段高高在上,想树立起她永远也无法撼动的权威。 可如今这权威彻底倒塌,杜世元在两年前打死也想不到,他们身份竟会倒调过来。一个是如日中天的女官,一个是即将被贬谪出京的罪臣,杜世元这时才发现他从未发现过长女的野心,看清时却已经太迟。 而女儿现在就站在他面前,背脊笔直如一棵破空而生的翠竹,然后她微弯起嘴角,缓缓开口道:“下一见面次,爹爹是否应该向我行礼?” 杜世元身子发颤,指着她一脸怒容,随后躬下身子猛地咳嗽几声,几乎要把满腹的不甘和恐惧都呕出来。 秦桑却一脸轻松地看着他狼狈的模样,道:“难道不应该吗?爹爹外放做了七品官,见到我这样的四品京官自然需要行礼,这是爹爹曾教过我的事,我可从未忘过。” 杜世元捂着胸口不住地发抖,气得转身想走但踉跄两步差点跌倒,于是扶着树干喉咙如风箱般喘着气吼道:“像你这般忘恩负义、数典忘祖之人,迟早要遭报应!” 秦桑笑得眯起眼,道:“若是忘恩负义之人就要遭报应,那第一个受到报应的就该是爹爹你吧?” 杜世元抬起眸子,一脸怨毒地盯着她,突然问道:“到了这地步,你老实告诉我,长宁侯到底是不是秦枫?” 当初在皇宫设接风宴时,他离长宁侯太远,并未看得太清楚。可后来在皇宫他又见过杨遇两次,总觉得有些似曾相识的感觉。再加上长宁侯对秦桑的态度,他再蠢也能琢磨出些不对劲来。 长宁侯常年在西北驻守,怎么会同秦桑有这般情谊,还将她认作义妹,为她求来县主的封号让她风光大嫁。 可长宁侯是身份尊贵的人物,杜世元曾经私下去过长宁侯府,想要找杨遇试探一番,但人家连门都没让他进,实在是令曾经的侍郎大人丢尽脸面。 于是他下定决心,再见秦桑时一定要问出个究竟,好歹秦枫也当过自己八年的儿子,总归该有些情分在,往后还能有可用的地方。 可没想到他斟酌再三问出的问题,秦桑轻飘飘地回道:“不是,长宁侯同你没有任何关系。” 杜世元又被噎得胸口疼,然后才发现只要他们否认,自己根本没法证实,毕竟当初是自己亲口说出长子已死的消息,这问题问出来简直是自取其辱。 就在他握拳懊恼之时,又听秦桑悠悠道:“他是不是哥哥,对你很重要吗?” 杜世元气得瞪眼吼道:“当然!秦枫可是我儿子!” 可秦桑朝他走近一步,弯腰问道:“是吗?秦枫真的是你的儿子吗?” 杜世元难以置信地望着她,然后从她的眼神中看明白:她什么都知道了。 于是他恼羞成怒地道:“没错,秦枫就是你娘带来的野种,我为了掩饰他的身份,一直将他视为亲儿子般对待,养了他整整八年,这难道不算情分?” 秦桑第一次从杜世元口中证实哥哥并非他亲生的事实,虽然早有准备,还是难以掩饰地震惊。 平心而论,杜世元对哥哥确实算不错,虽然他因为要求学经常不住在家中,但只要回家都会给哥哥带回礼物,领着他们出去逛街。当然,他手里的每一锭银子都是秦家的。 而自己,也是曾在杜世元那里享受过五年的亲情的。 思绪回到从前,秦桑心里便有些难受,她摇了摇头,甩开这些无谓的心软,认真道:“所以你和娘亲成亲之时,就知道她是为了给哥哥找个父亲才招你为婿。而你对哥哥好,也是因为你需要秦家的资助,想要讨好母亲对不对?” 杜世元被她说中,羞恼地垂下头来,然后他长叹口气道:“无论是因为什么,我那时对你们算是不薄吧。其实你娘死后我也曾后悔过,可我杜家需得有个人继承香火,你继母为我杜家留了后,我自然要以她的意愿为主,她容不下你,我又能怎么办?” 秦桑听得想要冷笑,周氏与自己并无感情,杜世元却给自己当了五年的父亲,是他亲手抛弃自己的女儿,让她在庄子里自生自灭,现在却又懦弱地甩在了继母的身上。 于是她懒得听他继续忏悔,直接问道:“那你知不知道,哥哥的生父究竟是谁?” 第240章 祖宅 杜世元没料到她会问得这般直接,先是一愣,随即竟扶着树大笑了起来。 他边笑边露出憎恨不甘的神色,似是回到当年那个贫穷自卑的书生,那时秦家家主偶然看到他乡试做的文章,觉得他是可造之材,与他对谈后之后就将他带回府里,说要将女儿引荐给他。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秦诗盼,是他毕生见过最为美貌矜贵的女子,他在那一刻自惭形秽,却又生出阴暗的期盼,如果能摘得这朵高岭之花,不光能靠秦家的资产踏上青云之路,还能给自家光耀门楣,到时候领着媳妇儿回村,不知会让多少乡亲羡慕他。 可他没想到,秦诗盼看他的眼神十分淡漠,似乎他是什么路边的猫猫狗狗一般,然后只问了一个问题:“爹爹告诉过你,我有了身孕吗?” 杜世元听到大为震惊,随即心里不知是妒还是恨,恶狠狠地想着:应该属于他的,纯白高贵的牡丹花被玷污了。可他为了达到目的,将所有怨气藏在了心里,逼迫自己在秦诗盼面前流露出温柔怜惜的表情。 很快,他凭借秦老爷的赏识,还有对秦诗盼百依百顺的照顾,大摇大摆出入秦家,俨然是秦家未来的家主,可让他没有想到的另一件事,是秦家决定让他入赘。 秦老爷不愿诺大的家产旁落,也担心成亲后,他会因为女儿肚子里的那个孩子对妻儿不好,所以想到了入赘的法子。 秦家承诺入赘之后,会给他打通所有关系,让他进京城的国子监求学,还给他提供在京中的一切资助。如果能考上进士,以秦家的财力,能为他在官场打点,保他一路顺遂。 杜世元心里十分不愿,可作为一个一穷二白的书生,秦老爷为他描绘的光明之路太为诱人,想要得到这一切,只需要牺牲一点男人的尊严而已。 于是杜世元在假意犹豫之后,很快就答应了下来,表面上是装作不舍与秦诗盼分开,其实他心里盘算的十分精明:这世上有才华的书生可不止自己一个,自己不答应有的是人愿意。等他真的考上了进士当了大官,儿女要姓什么还不是由自己做主嘛。 可成亲之后他很快就发现,妻子心里装着的那个人,是自己永远无法超越的存在,甚至不光是自己,所有人都无法与那人匹敌。 于是他一边怀着阴暗的妒意,另一边努力扮演一个温柔的丈夫和父亲。等到秦枫出世后,看着那个粉嫩的孩童,秦诗盼眼里流露出从未有过的光彩。 杜世元清楚的知道,这是她和那人情爱的见证,所以她才将长子当做难得的宝贝来宠爱。而秦枫越长大,越是显露出聪慧与优秀,杜世元心里那些阴暗的枝蔓就越发蔓延。他会通过秦枫去想象,抢走他妻子身心的那个人,会是怎样的风流倜傥、卓异不凡。 如今时隔二十多年,秦诗盼的女儿竟如此轻巧的问出这句话:他是怎样的人?足以将所有尘封的阴暗心事被挖出来,如同毒蛇般吐着信子,再度把自己拉回那段刻意遗忘的过往。 于是杜世元大笑了起来,笑得咳嗽声连连,用力喘着粗气,然后他偏头看着秦桑道:“怎么?连杨遇也不知道他的生父究竟是谁吗?看来那人根本没同他相认过,我不知道那人是谁,可他连当了侯爷的儿子都不敢认,能是什么光彩的身份?” 秦桑皱起眉头,不顾杜世元的诋毁讥讽,继续问道:“你知道那人还活着吗?” 杜世元被她问的心头一阵焦躁,挥手道:“我怎么会知道他的死活,我巴不得他死了才好。要我说,这人只怕就是犯下重罪见不得光的身份,不然为何偷偷摸摸,连你娘怀了他的孩子都不出现,等到秦枫都长到三岁了,他还敢突然冒出来把你娘掳走整整几日,只可惜你娘不愿和他走,强行又跑了回来,你外公气得差点报官,是我用家丑不可外扬为由头压了下来。我看就是你娘见那人落魄了,生怕会跟着他吃苦,所以才不愿意跟他走。” 他冷笑着还想多骂几句,秦桑却听得一怔,连忙问道:“你说母亲曾经被他掳走过?是哥哥三岁时的事?” 杜世元脸色一变,知道自己说的太多了,转头嘀咕道:“这种丑事谁能记得那么清楚,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像这般上不了台面之人,你们就莫要指望他是什么皇亲贵胄了,说不不定是什么江洋大盗之类的身份,或是犯了诛九族的重罪,不然怎么连儿子都不敢认?” 秦桑听他说完后,仍是觉得满心的疑惑,可杜世元已经不想再同她说下去,正好这时一个嬷嬷来报信,说周氏已经醒了,正在找老爷,杜世元点了点头,正好想趁着这个借口离开。 谁知他抬脚刚要走,秦桑突然又道:“其实今日来找爹爹,是想同你商量一件正事。” 杜世元嗤笑道:“你秦大人如今和我还有什么正事可谈的?” 秦桑不理他语气里的讥讽,抬了抬下巴道:“我想找你买回这处宅子。” 杜世元又被激得火气上来,随即脱口而出道:“你休想!这是我杜家的宅邸!” 可秦桑微微弯起唇角,不急不缓道:“爹爹举家去西北上任,样样都需要打点,若银两不够,路上只怕得吃不少苦头,渝州小城可不是什么富庶地方,周氏和杜苑又是享受惯了的,多一笔银子傍身总能过的舒服些。所以只要爹爹愿意出价,买下这间府邸多少银子我都愿意出。” 然后她将笑容慢慢收起,道:“而且,这座宅子本来就该是姓秦的。” 第241章 四皇子求娶 杜世元紧紧皱着眉,将胳膊抬起又放下,在被她气死之前,终是丧气地垂下头想着:她说得竟也不无道理。 当初把秦家的嫁妆还给秦桑,几乎让杜家脱了层皮。这些年他为了往上爬,不知花了多少银钱去应酬,周氏和一对儿女花钱也是大手大脚惯了,除去秦家的家底,他自己根本没有剩下多少。 何况京城里这么大一座宅子,总得留人打理,他们去了渝州那种穷乡僻壤当县令,哪里还供养得起。 但是要把宅子卖给秦桑,让门楣上再挂回秦字牌匾,这简直是大大的屈辱,自己还怎么在妻儿面前立威做人。 于是他手按着额头,压着怒气道:“这么大的事,我要考虑些时日,你先走吧。” 秦桑毫不在意地笑道:“那便等着爹爹的好消息吧。” 杜世元对她怒目而视,他现在还能有什么好消息,而女儿已经自信地转身离开,似乎笃定他迟早会答应。 杜世元打发那嬷嬷先离,自己慢慢地往主院走,茫然望着四周凋零的景象,无力地垂下头来。 秦桑走出大门,忍不住转过身,回头看着屋檐下高悬的杜字牌匾。 这座老宅承载了她生命里最为温情的一段时光,那时她还有父母,有疼爱她的哥哥,可惜白云苍狗,光阴易逝,无论经历多少变故,她永远没法忘记那段时光,只想要让它留得更久一些。 所以当她得知杜世元要被外放之时,第一件想到的就是她要将这间宅院买回来,让它重新挂上秦家的门头,她现在已经足够强大,终于将秦家失去的东西,一样样都找回来。 她掩下汹涌的心潮,转身走出巷子,正准备上马车回公主府,突然看见一位小厮打扮的人走过来,笑着朝她行礼道:“秦大人,沈总兵请你过去说话。” 秦桑顺着他的手势看过去,果然看见旁边停着写着沈字的马车,而沈穆撩开车帘,对她和善地微笑。 秦桑于是直接走了过去,问道:“沈大人找我有事吗?” 这是三皇子覆灭之后,他们第一次见面,沈穆看向她的目光带了浓浓的感慨,随即问道:“今日是云初的生祭,秦大人能否陪我去初儿的墓前上一炷香。” 秦桑想了想,点头道:“好,我也想去祭拜沈娘子。” 一路上两人都没有说话,对那场惊心动魄的宫变只字不提,到了沈云初的墓前,这里已经摆了许多沈家送来的祭品和香烛。秦桑点燃三炷香,在沈云初墓前深深鞠躬道:“沈姐姐,当年的真凶已经付出了代价,大姚也不必落在丧德败行的储君手上,你也能走的安心了。” 沈穆望着墓碑上的名字双眸发红,他想到这八年来所有事,想到女儿的大仇终于得报,低下头用衣袖掩面,难以抑制地痛哭出声。 秦桑明白他心中有太多情绪需要发泄,因此也没有出声,只是背过身去,给这位总兵大人留了必要的体面。 过了会儿,沈穆才终于平静下来,转向秦桑十分郑重地躬身行礼道谢。 秦桑吓得连忙去扶他道:“沈大人无需如此。” 沈穆却十分倔强地躬身道:“这声谢谢,我早就想在初儿墓前说给你听。若不是因为有你,有唐大人那般坚持正义之士,如何能将如此强大的真凶扳倒,如何能报初儿含冤枉死之仇!” 秦桑知道没法推脱,便坦然受了他这一拜,然后问道:“沈大人还有什么打算?” 沈穆抬起眼眸道:“老夫年事已高,这次又受了重伤,实在难以胜任总兵之位,也该退位让贤,将五城兵马司交给年轻人了。” 他见秦桑没开口,笑着道:“不过你放心,这次我护卫京城有功,已经向陛下请求让长子接替我的职位,以后如果有需要,你还是可以来找我们。” 秦桑点了点头,她明白沈穆早已对官场心灰意冷,若不是为了沈云初,他只怕早就已经辞官回家含饴弄孙了。 这时,沈穆突然道:“今日除了想带秦大人来,给初儿最后的交代,还有一件事想要提醒你。” 秦桑见他面色凝重,连忙问道:“是什么事?” 沈穆见左右无人才道:“今日我进宫面圣时,四皇子也在那儿,听圣上的的意思,四皇子好像要求娶永嘉郡主。” 秦桑大惊:“可是永嘉郡主已经被许配给长宁侯了啊。” 沈穆提醒她道:“赐婚的圣旨还未下,只是皇帝的亲口允诺,并不是板上钉钉。” 秦桑皱眉道:“可是公主府和侯府已经过完了六礼,准备选日子成亲了。四皇子为何会在这时候提出求娶?” 虽然郡主还是因此事闷闷不乐,但是眼看着到了选婚期的地步,她似乎接受了自己即将嫁给长宁侯的事实。 现在连长公主都成日见不到她,郡主说要趁成亲之前四处走走,不然怕婚后被变态的长宁侯囚禁在家里。 虽然秦桑一再保证,哥哥绝不是那样的人,但是郡主笃定这人毫无诚信,当初在侯府门口故意戏耍,哄骗她说出一些不该说的话,后来答应娶自己只怕也是为了报复,想着法子整自己。 没想到临到婚期,突然又杀出来个四皇子,秦桑知道郡主有多讨厌四皇子,绝对不会想要嫁给他。 沈穆这时深深看了她一眼,道:“王元正死了,宁妃也死了,四皇子现在除了皇帝对他的感情,还缺一样能够助他得到储君之位的筹码。所以他才盯上了长公主,而且他这些年来从未放弃过对永嘉郡主的追求,现在一朝得势,自然不会轻易放手。” 秦桑急道:“那陛下也不该出尔反尔,把郡主当棋子似的,说许给谁就给谁?” 沈穆叹息一声:“这次长宁侯在城门孤身擒贼大出风头,却让皇帝对他更加深忌惮,下个月他就要回西北军营去了,原本皇帝是想用郡主作为皇家对他的牵制,避免他拥兵造反。可这次城门御敌,皇帝发现长公主在民间和军中的威信还在,比起让郡主当棋子,他更怕长宁侯会和公主府勾结,生出其他事端。” 第242章 相携(一) 秦桑觉得这事十分荒谬,当初要把郡主嫁给长宁侯是因为皇帝的制衡,现在想让郡主留在京城,又是因为皇帝的猜忌。因为帝王的一念之间,就能决定一个女子的一生,哪怕这曾是被他当做公主宠爱的天之骄女。 于是她想了想,对沈穆道:“多谢沈大人告知,这件事得早些让长公主和郡主知晓才行。” 沈穆点头,慢慢往回走道:“天色不早了,咱们回去吧。” 等到秦桑回了公主府,立即将此事告诉了顾望安。两人觉得此事需同长公主和郡主商议,于是到了晚膳时分,公主府的一大家子难得聚在一起吃了顿饭。 饭后长公主让丫鬟上了茶水,吩咐所有下人离开,身边只站着从不离身的柳瑶,然后才开口问道:“说吧,究竟是什么事,这么着急要来我们院子里。” 秦桑连忙道:“是有关郡主的婚事。” 郡主正懒懒拿起一杯茶来喝,一听立即瞪起眼道:“是杨遇找你告状了吗?上次是他先无礼我才打了他的!” 长公主奇怪地看了她一眼,问道:“上次是哪次?你们最近见过面吗?” 郡主的脸一红,赶紧垂下头喝茶,堵住自己那张嘴。 而秦桑已经没空追问这些,她将今日沈穆说的事全说了一遍,果然说完后长公主面色凝重,郡主则直接跳起来,脸色急切道:“皇帝舅舅怎么能这样儿戏,我是绝不可能嫁给四皇子的,我要自己进宫去同他说!” “站住!”眼看她一阵风似得就要出门,长公主冷冷喝住她,道:“你和他说有用吗?帝王心计岂是你一个小姑娘能撼动的?” 郡主眼中含泪,不甘地道:“可我也不是他随意操纵的棋子啊,我的婚事为何不能我自己做主。” 长公主望着她眼含悲悯,摇了摇头道:“就因为你是我的女儿,你身上流着皇家的血脉。自古以来,女子的婚姻就是用来牺牲换取利益的,皇室的女子尤其是如此。当年若不是我拼命上战场挣军功,说不定也免不了被操控甚至被和亲的命运。” 郡主愤愤不平地喊道:“若有机会,我也可以做一番事业,为何我就只能随意被许配给任何人。我可以和秦姐姐一同查案,也可以随军做军医、画地形图,娘亲你从小宠爱我,任由我去学所有想学的东西,难道就是为了将我送给别人做妃子吗?” 见她说的口不择言,顾望安手指放在桌案上,轻声提醒道:“这件事并不是你娘亲能说了算的。” 郡主说完而有些后悔,可越是这样她就越是心慌,如果连母亲都无法阻止皇帝的安排,那如果皇帝改变主意,自己就真的要嫁给四皇子吗? 她越想越是难受,连该有的礼数都不顾了,脚一跺就哭着跑了出去。 长公主身子晃了晃,柳瑶连忙弯腰扶住她,为她递了杯茶道:“郡主说那些话并不是有心的,殿下莫要难过了。” 长公主叹了口气,看见秦桑一脸焦急地站起,便对她道:“你去陪陪她吧,别让她钻了牛角尖。” 她又看了眼顾望安道:“你暂且留下,现在皇帝的态度还未明,我们先商议下对策。” 秦桑点了点头,行礼告辞后一路赶到郡主寝房,果然见郡主趴在床上大哭,心疼地走过去按着她的肩道:“你先不要这么难过,长公主肯定会想法子帮你斡旋。” 郡主听见她的声音,满脸泪痕地坐起来,一把搂住她的肩道:“如果我娘亲说的话有用,之前我不愿意,皇帝舅舅不会非要我嫁给长宁侯了。” 她吸了吸鼻子,带着哭腔道:“我知道我这样很任性,很不应该。如果可以,娘亲不会让我远离京城,嫁到西北那么远的地方。可比起来,她更不会愿意让我成为皇子的王妃,从此命运只能受人摆布。我知道她心里其实比谁都难受,我不该和她发脾气。但我还是很害怕,秦姐姐,我不想嫁给四皇子,他嘴上说着喜欢我,其实只想把我当做他的战利品和政斗的筹码,他还曾派人监视我,让我想起来就觉得恶心。” 秦桑没想到她什么都知道,心里也跟着她难受,只能拍着她的背安抚,道:“我明日去找哥哥,也许他在皇帝面前坚持要娶你,皇帝便不会改变主意。” 郡主听完嘴扁的更厉害,道:“算了吧,我知道他根本不想娶我。他在西北大权在握,人人都听他的,怎么会愿意娶一个皇室女子作为自己掣肘。” 秦桑连忙摇头道:“他若不想娶你,怎么会答应皇帝和公主府议亲呢?” 郡主愤愤道:“那是因为要给你和哥哥的婚事铺路啊。而且他肯定是想着娶我回去后,想尽法子磋磨我,然后逼我自己跑回来。这样他即从了皇帝舅舅的意愿,又能少个制衡他的老婆,岂不是两全其美。” 秦桑听得一脸无奈,道:“哥哥不是这种人,他既然答应要娶你,就会真心对你,若是他不想娶的人,他自然有法子拒绝。” 郡主止了哭声,眨眼看着她问道:“真的吗?” 秦桑被她看得心中一动,突然问道:“你老实对我说,就算四皇子没有求娶,你也愿意嫁给他了,是吗?” 郡主被她问得垂下头,眼眸荡了荡,不知在想些什么。 秦桑心里又笃定几分,再问道:“你说你们上次见面,是什么时候?你说他对你无礼,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郡主脸越发红了,神情扭捏地道:“最近我确实同他见过两次,你那哥哥说出还是堂堂侯爷,其实不是什么正经人,惹得我生气,我就教训回去了。” 她见秦桑听得瞪大了眼,才想到自己说的很有歧义,连忙解释道:“哎呀,不是你想的那样,是他总爱逗弄我。他要真敢占我便宜,我早就去娘亲那里告状,让娘亲好好惩治他了。哎呀……总之你也别问了,反正最后他和我打赌,说我这般娇生惯养,肯定受不了西北的苦。我当时就火了,既然他可以在那里驻守,可以保护家国,我为何不可以,就算是在军中,我也能做许多事。我说我会让他等着看,我绝不是他所想象那般娇滴滴只等着人伺候的贵女。” 秦桑立即抓住其中的关键,问道:“所以,你就答应和他去西北了?” 郡主一抬下巴道:“那是自然,我永嘉郡主可不能被他看扁了。” 秦桑摇了摇头,没想到哥哥还有这般心机,这不是哄着人家小姑娘答应嫁给他嘛。 第243章 相携(二) 第二日秦桑便直接去了长宁侯府,她总觉得哥哥和郡主之间,还有许多她不知道的事。 通过郡主的只言片语,她觉得两人只怕已经两情相悦,只是一个腹黑一个别扭,又因为这桩婚事还夹杂着皇帝的别有用心,所以才遮遮掩掩不愿说出口。 当她进了侯府,杨遇正在院中练武,一身黑色短打将长枪武得虎虎生风。见到秦桑被管事领着走近,他才收了银枪,接过小厮递来的帕子擦了擦汗,笑着道:“你总算记起你还有个哥哥呢。” 秦桑被他说得有点羞赧,三皇子发动的那场宫变之后,她被擢升大理寺少卿,无论是公务还是应酬都把她缠得没法脱身,已经许久没和哥哥见过面了。 可现在不是装乖卖巧的时候,于是秦桑拉着哥哥走进了花厅,马上对他说了四皇子想要求娶郡主的事。 杨遇一听便面色铁青,随后有些愣怔地坐下,差点踢到旁边的花架。 秦桑观察他的神色,就知道他必定是舍不得,于是故意道:“哥哥之前好像并不想娶郡主,只是迫于皇帝的逼迫才去议亲,现在好了,正好不必准备婚事了。” 可杨遇立即皱眉道:“四皇子那样的人,如何能与郡主匹配?” 秦桑笑得意味深长道:“那请问怎样的人才堪与郡主匹配呢?” 杨遇这才发现自己失态,瞪了他一眼道:“你现在出息了,故意来试探你哥哥?” 秦桑这时收了调笑之色道:“四皇子狼子野心,连他自己的亲人都能出卖,绝不能让郡主嫁给这样的人。哥哥若是真心对郡主,不如去皇帝面前同他好好说说,你刚立了大功,两家也过了六礼,你若坚持求娶,皇帝总不好当面拒绝。” 杨遇听完立即站起,可他不知道想到什么,将双手握紧思忖一番,然后又慢慢坐了下来。 然后他对秦桑道:“你有没有想过,为何长公主没有进宫去找皇帝说情?” 见秦桑没回答,他继续道:“皇帝想要出尔反尔,就是因为他忌惮我在西北的那三十万大军,而长公主在军中也有极高的威信,他怕我们两家早已勾结才会联姻,这对一个帝王来说是极为不利之事。而这次通过王元正的谋反,他更加担心过大的军权会影响他的皇位。若不是他还指望我帮他守住西北边关,若不是西北军营的将领同我和义父出生入死,只听我们的号令,恐怕他根本不会放我回去。” 他见秦桑也听得面色沉重,继续道:“所以越是这时,越要步步谨慎,不能再引发他的任何猜忌。这次四皇子求娶之事,皇帝并未对外宣扬。若是我们赶着去找他求情,坚持履行婚期,岂不是不打自招,让他更怀疑我和长公主暗地有勾结,想要靠联姻稳固地位。那他怎么还可能让郡主嫁给我?” 秦桑听完才明白自己想的太过简单,可又急着道:“那万一皇帝准备不声不响,赶在你们婚期之前给四皇子赐婚怎么办,等到圣旨下了,一切就没法挽回了。” 杨遇如何不知,帝王心思难辩,若他执意将郡主嫁给四皇子,谁又能说个“不”字。 他想得心中莫名焦躁,思忖着道:“唯一的法子,就是和长公主商议,尽量将婚期提前,可若是这样就必定会办的很仓促,只怕郡主会觉得委屈。” 秦桑忍不住调侃道:“委屈不委屈,只能你们两人自己商议了,不过比起嫁给四皇子,我觉得郡主应该还是愿意委屈些嫁给你。” 没想到杨遇难得露出紧张神色,问道:“是她同你说,更愿意嫁给我吗?” 秦桑笑道:“哥哥不是自己试探过了,若是郡主心里没你,根本不会答应和你去西北。” 杨遇将攥紧的拳松开,虽然他心里一点儿也看不起四皇子,但能在京中做王妃自然比去西北军营要好,所以他当他一听到这消息时,其实有些忐忑,怕郡主会反悔,不愿和他离开京城。 秦桑见面对数万敌军都游刃有余的哥哥,此刻难得露出不自信的神色,在心里啧啧两声,继续道:“今日就是郡主让我前来的,她说让我问问你的意思,若是你想要反悔就算了,她以后嫁不嫁人,嫁给谁都再同你无关。如果你还记得曾经的承诺……” 她故意拖长了声音,让杨遇听得心急难耐,连忙问道:“然后呢,她怎么说的?” 秦桑带着笑意道:“她说她也绝不是背信忘义之人。” 可杨遇却不满足,微微皱眉道:“只是因为不愿背信弃义吗?” 秦桑一脸无语道:“真不知哥哥你到底是聪明还是傻,郡主那般随心所欲之人,若她对你无意,根本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让你安心。” 杨遇嘴角不自觉勾起,问道:“真的?” 秦桑简直受不了他这副模样,啧啧两声道:“你要不信就去自己问她。” 杨遇抬起下巴,一副志在必得的模样道:“我自然会去找她,不过在这之前我得进宫一趟,就算不挑明四皇子的事,也该让皇帝明白我即将和郡主成亲,希望他能好好斟酌才是。” 可让他们没想到的事,就在杨遇准备进宫时,侯府收到了一份山度关传来的战报,说夷国内乱,周边部落一位首领趁机将夷王杀死,扶持夷王未成年的小儿子登基。 而那位首领趁机自封摄政王挟天子令诸侯,一鼓作气收复了草原周边部落。新的摄政王贪婪好战,直接撕毁了当初夷王签订的臣属协议,领着各个部落集结的大军再度攻打大姚边关。而山度关留守的将领被打得猝不及防,连忙写信向京城求助。 而另一份战报已经送去了宫里。圣旨很快就下来,命杨遇速速启程回到西北率领大军抗击敌军,同时从几个城池调派粮草支援。 第244章 相携(三) 大敌当前,杨遇一刻也没法耽搁,必须立即赶往边关支援。 但也因为这样,他根本无暇顾及和郡主的婚事,而这一战不知要打多久,在这期间,皇帝随时都可能将郡主许配给四皇子为妃。 当秦桑把这个消息告诉郡主,心中只觉得造化弄人,夷国偏偏选在这时进攻大姚,哥哥作为将领要担负起守国抗敌的重任,哪还能再顾什么儿女私情。 但这一去不知要多久,京城局势多变,四皇子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会趁他还未得胜回朝之时,想尽法子求娶郡主。而长公主此前准备的所有对策,都得随着突发的战报变得难以预测。 可郡主听她说完,只是问道:“他还和你说了什么吗?有没有让我等他?” 秦桑垂下头来,不知该如何回答。 当杨遇接到战报时,马上就接圣旨进宫,进宫前自己曾经问他要不要和郡主相见,或是让自己给郡主带话。 杨遇当时在门外停下步子,似乎经过艰难的抉择,然后转身道:“此去生死未定,你不必同她说什么,此战是我应尽的责任而不是她的,她想如何选择全由她自己。等我得胜回朝时,自然会去找她。” 秦桑立即明白他的意思,他不想郡主因为民族大义,对他有任何愧疚,也怕她因为想要等他,违抗圣命做出什么过激的事。 可她还是忍不住问道:“若是等你回来,她已经被迫嫁给四皇子了呢?” 而杨遇抄起长枪,一脸傲然道:“只要她那时心中还有我,我便会把她抢回来。” 因此,此刻面对郡主殷切的表情,秦桑只能在心中叹息一声,回道:“没有,他什么都没说。” 没想到郡主听完后没有生气或是伤心,神情显得十分平静,然后她对秦桑道:“你哥哥做得没错,他既然做了将军受封爵位,守家卫国便是他最大的责任。边关将士和百姓安危都系在他手上,他此时不该为其他事而分心。” 秦桑见她不怪哥哥,总算松了口气,又心疼地握住郡主的手道:“到时若四皇子真要逼你嫁他,我们一定会想法子帮你。” 郡主却笑了笑道:“若实在反抗不了,他要死要活非要娶我,那我也只能嫁给他了。到时候给他下药就是,让他根本动不了我。我还能将王府闹得鸡犬不宁,把那些死尸搬到王府作画,让他见了我就害怕,让他日日辗转反侧,后悔娶我这个决定。” 秦桑听到下药吓了一跳,连忙道:“你可别乱说话。” 然后她靠近郡主,压着声道:“若你真的想这么做,我也可以帮你。” 两人头抵着头视线相触,想象四皇子不能人道的情形,忍不住一同笑出声来。 这时郡主又用认真的神色对她道:“他既然不让我等他,我便不会等他。可若是他这一战胜了回到京城,只要他还愿意娶我,无论我是什么身份,都会想法子嫁他。” 秦桑听得瞪大眼,马上想起哥哥说的话,不由得在心中感叹:这两人……还真挺配的。 转眼就到了杨遇出征的日子,宫中为其举行了遣将之礼,皇帝身穿武弁服,领着一众朝臣在天殿祭祀。 秦桑也站在一众朝臣之中,远远看着哥哥自丹墀而上,一身戎装入殿拜跪。 礼成之后,杨遇被送至午门外,这里站着列队齐整地站着随他亲征的将士们,写着“杨”字的帅旗扬起,金鼓齐齐奏响,众朝臣站在皇帝身后,目送长宁侯领着浩浩荡荡的兵士朝城门而去。 四皇子站在皇帝身旁,望向长宁侯的眼神,带着嘲讽和一丝难以抑制的激动。无论长宁侯此刻是多么的意气风发,等他回京之时,郡主必定已经成为自己的王妃,到时他也只有悔恨的份儿。 等到队伍行至长街之上,街边都站满了为长宁侯送行的百姓。他们用崇敬的目光,望向一身铠甲,昂着首御马而行的英挺男子,他浑身充斥着“不破楼兰终不还”的气势,令百姓们莫名觉得安心,他们相信长宁侯一定能为大姚守护住疆土,然后将凯旋的战报送回京城。 而杨遇坐在马上,目光不断扫过街边的人群,还有茶楼酒肆里或坐或站的人们,他也不知自己在期盼什么,只是没看到自己最想见到的那个人,心仿佛都空了一块。 然后他自嘲地笑了笑,明明是自己先放下豪言,说让她不必等自己,现在又何必期盼她会来为自己送行。 于是他掩下心头的焦躁,夹紧马背加快了行军的速度,很快一行人就来到了城门前,城门旁守城的将士站在两旁,一脸恭敬地为长宁侯送行。 他们许多人都见过长宁侯孤身擒贼的英姿,这时心中充满了敬佩,恨不得能跟他一起上西北杀敌才好。 杨遇站在城墙之下,勒住白马转身最后看了眼繁华的京城。此时一轮红日刚穿破云层,将金光洒在错落有致的屋檐之上,百姓们挤在两边的道路上,每张脸孔都写满了期待与信任,这便是他此战的意义。 他心中涌起万千豪情,正要转身出城,突然听见一个声音喊道:“杨将军,等一等。” 大街上人声嘈杂,偏他就只听见了这个喊声,杨遇身子猛地一震,挥手让将士们先停一停,然后立即望向喊声所在的方向。 只见被金光照耀的青石板路的拐角,永嘉郡主一身红衣策马飞奔而来,冷风吹乱了她的发丝,双颊因为焦急而染上酡红,发丝飞舞时,让她现出生机勃勃的美。 百姓们都被这一幕所震撼,竟忘了思考为何郡主会赶到这里来送行。 旁边的将士自动为她让出道路,郡主策马到杨遇面前停下,她掩着过快的心跳,将怀中一样东西拿出,面色骄傲道:“这是我亲手为你雕的如意,让他作为你的护身符,你此行必定无往不利,百战百胜。” 她见杨遇满脸震惊,垂眸有些羞赧地道:“我赶了许久才赶上今日的送行,你可一定要记得!” 杨遇盯着她手中那块木雕,如意被雕得栩栩如生,上方还被她细心地用红线穿好,显得笨拙又精巧。从收到战报才短短三日,不知她花费了多少功夫和时辰,才雕出这样一块护身符,赶在今日当着城门前的百姓送给他。 杨遇的喉结滚了滚,几乎不敢伸手去接下这一份情意。 可郡主目光坦荡,用那张明艳的脸直直看向他,丝毫不觉得这样的行为会损害她作为贵女的名节。 他们之间好像从未互诉过衷情,这一刻却让所有的语言都显得不再重要。 杨遇心中突然生出一股冲动,他从马上跳下来,迎着所有人的目光慢慢走到郡主的马旁,紧张手指都有些发抖。 郡主躬身将那玉雕递了过去,可没想到杨遇却连她的手一起握住,然后他目光炽热地仰起头道:“西北虽不及京城富庶,但我今日可以在将士和全城百姓面前保证,绝不会让我的夫人受一分苦,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就必定会护她平安。” 郡主听得心头狂跳,被他握住的皮肤直发烫,似乎猜到了他想说什么。 而杨遇拉着她的手单膝跪下,恳切地望向她问道:“你可愿意跟我一起走?” 他姿态磊落、语声朗朗,让众人都听清了这句话,一时间人群里发出惊呼声,纷纷为眼前大胆的一幕惊叹不已。 郡主没想到他会做出这般姿态,一时间心潮翻滚,从未有过的刺激感与满足感填满四肢百骸。 可她想了想问道:“如果我不想只当养尊处优的侯夫人,想同你一起去军营,想学做军医学排兵布阵,你也愿意吗?” 杨遇嘴角扬起,大声道:“全凭夫人所愿。” 郡主眼中涌上泪水,然后骄傲地抬起下巴道:“好,本郡主答应你!大姚不光只有男儿能守护边关,娘亲能做到的事,我也一定能做到!” 杨遇眼眸里填满喜悦,他慢慢站起身,却始终没放开攥住她的手。 旁边都是人看着,郡主突然有些不好意思,瞪着她想让他快些放开自己。 可没想到杨遇手上用力,直接把她给拽下马来。郡主身子陡然失了平衡,惊呼一声跌入了他的怀中。 她还在晕头转向时,就被人打横抱起,杨遇臂力十分惊人,单手抱着她直接上了战马,然后将她扶着在身前坐好,在她耳边道:“答应了,可没法反悔了。” 郡主被他的气息包裹住,脸不受控地红了起来,却倔强地回头瞪了他一眼道:“我永嘉郡主从不是出尔反尔之人,倒是你堂堂长宁侯,今日有这么多人见证,要敢食言可会被天下人唾弃。” 杨遇被她看得心直发痒,目光扫向众人朗声道:“今日请大家共同作为见证,我长宁侯杨遇,真心求娶永嘉郡主为妻,两家六礼已过,此刻便是我们的婚期,我会同夫人一起共赴边关抗敌。” 然后他大笑着拍了拍马背,跟了他许多年的汗血宝马轻嘶一声,载着两人往城门外跑去。 众人这时才终于震惊中回神,然后发出了巨大的赞叹声和欢呼声,两边的将士十分识趣地大声高呼:“恭喜侯爷和侯夫人!恭喜侯爷和侯夫人!” 很快,皇帝和百官都得到一个消息,永嘉郡主被长宁侯拐去了边关,已经走远追不回来了。 第245章 梨膏糖 百官们议论纷纷,皇帝黑着脸不说话,连秦桑都大为震惊,没想到哥哥和郡主竟能做出这般惊世骇俗之事。 可她听完城门处发生的故事,又觉得有些艳羡,人生能有几次这样快意而不顾后果的时刻,哥哥必定是心动难抑,才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而四皇子知道后更是如遭雷击,他痛心疾首地对着皇帝大哭一场,哭得皇帝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是好。 毕竟长宁侯这次是为国出征,而且他在城门前同郡主共赴边关,已经被百姓传为佳话,自己总不能派人去把他老婆给追回来吧。 长公主也立即进了宫,在皇帝面前扶着额头哭诉女儿不孝,竟不顾自己就这么跟着长宁侯跑了。她也是刚知道消息,知道后都被气得差点晕厥,半晌没缓过劲来。话里话外这事同自己无关,绝不是刻意安排的。 皇帝在左思右想之下,不光未追究此事,还下圣旨给了郡主更高的封号,将其封为永嘉公主,等战事结束同长宁侯一起回京受封。 毕竟郡主此行深受民间赞誉,皇帝给她加封不仅能顺应民心,还用公主的封号提醒她,她身为皇族受尽皇恩,若是有助外人造反之心,不光大逆不道,还会受万民唾弃。 此事总算是圆满了结,但秦桑还是觉得对长公主有些愧疚,于是在皇帝下旨之后特地去了趟长公主的房里。 那日长公主刚喝完药,她自那次在城墙坐阵之后,头疾就又再复发,偏偏她又不爱喝苦药,柳瑶好不容易哄着她把药喝完,走到门外示意等在此处的秦桑可以进去。 秦桑走进门,见长公主正一脸不快靠在贵妃榻上,连忙将带来的纸包打开道:“听阿安说这次给您开的方子特别苦,我在大理寺外看到有卖梨膏糖的,特地给您买了一些,喝完药再吃一颗,就不会觉得太苦了。” 长公主似乎对她的殷勤十分新鲜,抬眸瞥了她一眼,道:“你这是替你哥哥请罪来了?” 秦桑被她看穿,眼珠不自在地转了转,还是将纸包递过去,道:“您先尝尝看。” 长公主却不去拿,偏头道:“你哥哥一句话不说就把我女儿带走,现在一盒糖就想来请罪?” 秦桑连忙解释道:“哥哥他本意绝不是要带走郡主的。他原本想的是等得胜回来再继续议亲,我也不知他为何会这般冲动。无论如何,郡主是您的独女,从小受尽宠爱,没能提前和殿下知会一声就带她走,实在是很不应该。” 长公主被她说得神色松动些,仍轻哼一声道:“你哥哥已经写了信送回来,说回京后会好好给我赔罪。婧儿也给我写了封信,说自己想跟长宁侯去闯一闯,看看不一样的世界。还说不告而别实属任性,等到回京必定给我磕个头,谢我的养育之恩。” 她似是有些感慨,扶着贵妃榻坐起些道:“我年轻时也是这般冲动,说上战场就上战场,我父兄说我身为女子不适合在军营待着,又怕我在战场会受伤,可我偏不服气,为了能带兵领军成为将领,让手下心甘情愿跟随,我吃了很多苦,也受过很多伤,落下了一身伤病,甚至还失去……” 她似是发现失言,截断话头没有再说下去,摇了摇头道:“可我从来没有后悔当初的决定,大姚能有如此稳固的江山,百姓能不受外族奴役,都有我的一份功劳,这是我毕生的骄傲。” 她转过头,看见秦桑听得一脸钦佩,笑了笑道:“所以婧儿从小受我宠爱长大,并不代表我就要禁锢她,让她只按我的意愿行事。当初皇帝让她嫁给长宁侯,我是有些愧疚的,因为我给了她一切自由,却没法为她撼动皇权,没法让她摆脱婚事被操控的命运。可现在这个决定是她自己做的,我能找到自己喜欢的人,跟他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对我这个母亲来说,这便是最好的决定。” 秦桑听得心中感动,走过去为她倒了杯茶,道:“郡主一直为有您这样的母亲而骄傲。她在城门前说过:大姚不光只有男儿能守护边关,娘亲能做到的事,我也一定能做到。若不是因为您,她不会养成这般潇洒的性子,不会如此勇敢。” 长公主接过茶杯,双眸在氤氲的白雾中显得有些伤感,“可我还是会心疼,婧儿从小生活在京城,她能否适应西北的气候?我曾吃过的苦,舍不得让她也吃一遍,我想她永远和以前一样,没心没肺地吃喝玩乐,在我身边平平安安地活着……” 她说得有些哽咽,自觉失态便转过脸去,道:“你说,我这人是不是很矛盾,明明想要放手让她走自己的路,却又担惊受怕,生怕她会受苦,生怕她一片真心被人辜负,我不在她身边,又有谁能护着她呢……” 秦桑连忙道:“哥哥敢做出这样的选择,就一定不会让郡主出事,公主大可以放心。” 长公主按了按额头,道:“罢了,我担心也没用,婧儿长大了,注定走上和我一样的道路,让她出去闯一闯,如果她后悔就让她回来,反正我这个娘亲会永远等着她,等着给她庇护。” 秦桑一脸羡慕地道:“我五岁就没了母亲,原来有个什么都支持自己的亲人是这样安心的感受。” 长公主看了她一眼,突然叹了口气道:“也不知秦诗盼当年的选择究竟是对是错。” 秦桑再次听她提起娘亲,鼓起勇气问道:“什么选择?您以前说认识我娘亲,是什么时候的事?” 长公主深深看着她,似乎犹豫了一番,终是摇头道:“有些事,你还是晚些知道比较好。” 秦桑听完后默认不语,长公主似乎觉得有一丝愧疚,从纸包里拿出一块梨膏糖来,放在嘴里道:“很甜,看在你这么会选的份上,本宫就原谅你哥哥了。” 第246章 生意经 秦桑弯起嘴角,这转折是否也太过生硬了。 可她没有再多言,笑着起身同公主告辞,走出门时柳瑶正守在那里,听说她送了盒糖过来,很是认真道:“早知道这么哄公主吃药有用,我也应该多买些糖回来。” 一直到回到卧房,秦桑还是忍不住想笑,张嬷嬷此时正将一桌子菜布好,好奇道:“夫人今日碰上什么开心事了?” 旁边的顾望安也望着她问:“你刚才去了公主房里?” 秦桑笑着道:“没什么,就是觉得我送了一盒糖,好像送了什么了不起的大礼一样,看来我长公主连着她身边的人,并没有我想象的那般难以讨好。” 张嬷嬷一听立即道:“那不是正说明她对你满意嘛,自己心仪的儿媳妇,送什么都是好的。” 秦桑托着下巴想:公主会对自己这样的儿媳满意吗?她好像嫁过来以后随心所欲,从未费心想过这个问题。 顾望安突然道:“不管她是不是心仪,我都很心仪。” 秦桑被他突然表白弄得有点儿脸红,瞪着他道:“谁问你了?” 可顾望安用柔亮的眸子直直看他道:“不止心仪,是求之不得。” 张嬷嬷眼看着小夫妻要腻歪,立马识趣地关门出去。秦桑不让她们伺候用膳,可张嬷嬷心细,怕被公主府的下人说不合规矩,因此秦桑嫁过来后,她和银枝都会在外间吃饭。 秦桑还没习惯他突然的情话,夹起一块肉塞进他嘴里道:“你少说两句吧。” 顾望安一脸无辜咽下那块肉,将身子靠过去问道:“你不爱听吗?” 见秦桑仍是瞪着他,顾望安垂下眼眸道:“可是我很想说,以前不能说,现在可以一句句都说给你听。” 秦桑看着这副模样,心脏仿佛被揪了下,他的眼神好像在诉说,他心里藏了有太多的爱意,满得快要溢出来,不得不宣之于口。 于是她放下筷箸,轻轻搂住他的腰道:“我们往后还有很多时间,你一句句说,我一句句听。” 然后她在他怀中仰起头,发现他好像不满足于只是说了。 最后这顿饭吃了半个多时辰,然后张嬷嬷被叫进去,说菜都凉了,让厨房加热了再送过来。 她原本觉得奇怪,怎么过了这么久还没吃完呢,进门时看到夫人脸颊是红的,脖子也是红的,嘴唇红肿,看得她脸上都有点儿发红。没忍住斜眼瞪了世子一眼,在心里嘀咕:就算再热情似火,也不能这么猴急啊,现在都过了新婚了,怎么还这么不分场合腻歪。 若她知道小夫妻其实还没真正圆房,只怕要惊掉下巴,感叹看不明白。 又过了两日,杜世元在假模假样地考虑过后,决定将宅子卖给秦桑,派家里的小厮过来传话,让她回杜宅商议具体事宜。 说是商议事宜,其实就是开出售价,准备狮子大开口。 杜世元在心中盘算了许久,知道这栋祖宅对女儿十分重要,他都已经抛下尊严将宅子卖掉,自然得多捞些好处回来才够本。 因此那日他起了个大早,胸有成竹地等着女儿回来,让自己好好敲上一笔。可他没想到和女儿一同回来的,还有世子顾望安。 顾望安在杜宅时,因为长相和对谁都漠视的神态,看起来就不像个下人。杜世元以前就看不惯他,但碍于秦桑护着他,没机会教训出口。 此时他穿着绛紫杭绸直裰,腰间系金丝阁带,俨然是皇家贵胄的模样,令杜世元不由得将身子缩了缩,转念一想,这人还是自己女婿呢,自己有什么理由怕他。 于是他将胸膛挺直,语带嘲讽道:“桑儿成亲后,还是第一次见世子登门呢,真是稀客也是贵客啊。” 他早就不满秦桑仗着婚前同自己闹翻,根本不讲三日回门的规矩,令自己在同僚中丢尽了脸,有了这么个风光的世子女婿也不能炫耀,如同锦衣夜行十分难受。 顾望安淡淡瞥了他一眼,道:“既然是贵客,为何不行礼?” 杜世元没想到他连岳丈都不喊,还等着自己给他行礼,在心里吐血三升,面上还得强行维持尊严道:“无论如何我也是桑儿的父亲,就算你是皇亲国戚,对自己的岳丈,总得有几分尊重吧。” 顾望安望着他道:“你既然是她的父亲,这宅子你带不走,就该直接送给女儿手上,如今你把她叫来开价,企图盘剥自己女儿最后一笔,这算什么父亲?” 杜世元被他一连串骂懵了,结结巴巴道:“是她自己要开价……我可没有逼她,她说我去西北上任需得有盘缠傍身,那送我些银两也是应该的。” 秦桑故作惊讶道:“原来爹爹有意将宅子送我呢,那我就却之不恭了,既然是送一笔盘缠,送多少应该是我说了算吧?” 杜世元被气得原地转了个圈,感觉自己被绕晕了,怎么说着说着,这宅子就要直接送她了。 于是他按了按额头,让自己清醒些,道:“行,你不把我当爹爹,我也不必同你说这些废话,咱们现在就说回正事,。” 顾望安大喇喇拉着秦桑坐下,抬起下巴道:“既然公事公办,就先把礼行了吧。” 杜世元磨了磨牙,但想着银子的份上,在两人面前憋屈地行了个礼。 秦桑笑眯眯受了这礼,然后直接问道:“爹爹现在可以说了,究竟想要多少愿意卖这宅子?” 杜世元早已打听过,京城里这样的宅子市价是大约五千两银子,自己还是她名义上的父亲,多给些钱孝敬他也是应该的,于是直接开价道:“看在你我父女一场,就八千两银子吧。” 他见秦桑脸色不好看,连忙提醒道:“当初可是你自己说的,只要我愿意卖,多少银子你都愿意出。你现在是四品官,可不能出尔反尔!” 谁知女儿还没说话,顾望安却开口道:“实不相瞒,我对桑儿承诺过,能娶到她是三生有幸,我没给过她什么,而她最想要就是这间宅邸,所以我会买下送给她。” 他说得深情款款,让杜世元肉麻得撇了撇嘴,心说你们谁买不是一样,无需在这儿秀什么恩爱。 谁知顾望安转而望向他,目光十分坦诚地道:“可是我没钱。” 第247章 慈善家 杜世元听到这句没钱,脑子都要炸了,他本能地喊道:“你堂堂公主府世子,怎么会没钱!” 顾望安叹了口气,道:“杜大人应该知道,我从小不在娘亲身边长大,过的颠沛流离,哪里能存下银钱。当时若不是山穷水尽,也不会去你们庄子里当护卫。现在我虽是认祖归宗,但衣食住行都在公主府,我已经这般年纪,总不好再伸手找娘亲要那么多银两。” 杜世元听得张大了嘴,觉得他说得还怪有道理的。 但是不对啊,他转念一想,指着秦桑道:“你没银子,她有啊!” 顾望安神色一肃道:“方才不是说过了,我同夫人成亲后,从未给过她什么东西。这座宅邸是她心心念念之物,所以我一定要送给她。” 秦桑看着他一脸感动:“相公对我真好!” 杜世元被说得头晕脑胀,他按了按额头试图理清逻辑,指着顾望安问道:“你非要送这宅子给她?” 顾望安眼神清澈地点头。 杜世元又问:“可是你没银子,也不能找长公主去要?” 顾望安眼神无辜地点头。 杜世元终于怒了,重重一拍桌案道:“这不是耍赖吗!” 顾望安的脸立即沉了下来,道:“杜大人怎么这般市侩,刚才还认我做女婿,现在听说我银钱不够,就将我说成泼皮无赖?” 杜世元听得脑袋嗡嗡作响,这小子以前看着木木呆呆的,怎么能将无耻的话说得这般理直气壮。明明是他没钱还要买自己的宅子,怎么说了几句话,成了自己嫌贫爱富,翻脸不认人了。 秦桑在旁边提醒道:“爹爹,他是长公主独子,还是姓顾的,你这般说他,若让长公主或是圣上知道了,只怕……” 她身子靠近一些,压着声道:“只怕你要在西北多待上几年。” 杜世元看着她说不出话来,脸色由白转黑又转白,终是强迫自己换了副笑脸对顾望安道:“世子说得什么话,我哪敢说您耍赖呢,我是说我自己……” 他说到这里觉得自己有点儿过,好像圆不回来了。 谁知顾望安立即接着他的话道:“杜大人是觉得自己耍赖没有给桑儿嫁妆,心里愧疚是吧?” 杜世元一听,差点跳起来三尺,尖声道:“嫁妆我不是早给她了嘛!” 若不是被皇帝逼着,把秦家的嫁妆都给了秦桑,他哪至于落魄到卖宅子的地步。 秦桑眼皮一抬,哀伤地道:“那是娘亲死前留给我的,爹爹做了十几年的官,堂堂三品侍郎,难道连嫁妆都未给我攒下些嘛?” 她见杜世元呆愣在那里,又提醒道:“杜婉抬去王府做良娣,家里都为她准备了不少嫁妆呢。怎么我身为世子正妻,连一分一毫嫁妆都没有?难道是爹爹看不上长公主的儿子,觉得他不配娶你女儿吗?” 杜世元气得鼻孔吭哧作响,进气快没出气多了,这时她倒想起来是杜家的女儿了,怎么还有脸来讨嫁妆呢? 于是他板起脸道:“这话可不是这么说的,当初公主府议亲不是和我杜家议的,纳征之礼都给了长宁侯府,送嫁都是他送的,怎么也没有找我杜家来讨嫁妆的道理吧?” 谁知顾望安立即道:“那确实不该,杜大人应该去找长宁侯要回来才是。” 杜世元见他好似一脸真诚地打抱不平,脸都快气歪了! 他上哪儿要去?去西北军营追着长宁侯要女儿的嫁妆?他还要脸不要?要命不要? 顾望安却不顾他恶狠狠的表情,继续道:“当初纳征之时,公主府可是给足了聘礼。而杜大人身为桑儿的生父,若是不给嫁妆,到时娘亲问起来,会觉得你们杜家看不上我这个女婿,看不起我,就是看不起公主府,看不起姓顾的……” “别!”杜世元腾地站起,忙不迭地阻止他,再说下去自己就要看不起皇帝,成了欺君犯上了。 顾望安从善如流地闭了嘴,漂亮的眼眸挑了挑,问道:“那这嫁妆,杜大人是给还是不给啊?” 杜世元直愣愣跌坐下来,他现在算是明白了,这两人就是故意来讹自己的。 没想到这位被百姓视之为神只般世子,竟比自己还心黑,自己只想借着卖宅子多捞些好处,他却想空手套白狼,一毛不拔啊! 偏偏这人身份尊贵,就算摆明了耍无赖,自己也骂不得打不得,不然就是对皇家不敬,于是杜世元满心的憋屈,深呼吸几次,脸上带着比哭还难看的笑,问:“那世子觉得,该给多少嫁妆合适?” 他实在没忍住,咬着牙提高声道:“总不能让我把这么大一座宅子送给你吧!” 顾望安瞪大眼,道:“那自然不是。” 杜世元好不容易顺过点儿气,又听他道:“既然这是秦家的宅子,给杜家用了十几年,折下来应该也能抵上千两,再减去杜家应该出的嫁妆……” 他望向秦桑问道:“娘子,你说咱们出多少合适?” 秦桑眼珠转了转道:“爹爹山长水远去西北不容易,为了表示孝道,就出五百两把这宅子买下吧。” 杜世元听他算的意思,差点以为自己要倒贴钱了,一听见还能拿五百两,立即脱口而出:“好!” 然后他看到秦桑脸上的笑意,才突然醒悟过来,他不光把这宅子市价都折没了,就这五百两还成了秦桑口里的孝敬。 可话已经说出来,肠子悔青了也没法收回了,秦桑满脸笑意,道:“既然爹爹如此爽快,咱们今日就把地契换了,明日自会把银子送来。” 杜世元经过这一遭,浑身都是虚汗,晕头转向用手抵着额头。这是谈价吗,这是遭了贼啊。 可他明白到了这个地步已经无力回天,只能有气无力地唤来管事,让他把地契拿来交给秦桑。 顾望安拿到地契认真看了看,站起身笑眯眯告辞道:“那就多谢岳丈了。” 杜世元瘫在椅子上想:这声岳丈可真是够贵的。 第248章 疑问 等从花厅里出来,两人都快憋不住笑了,想到杜世元吃了一肚子瘪,还得强忍着不能发作的模样,秦桑便觉得痛快无比。 顾望安攥着她的手往前走,道:“要我说,五百两银子都不该给他,等他们离京之后,直接把宅子拿回来就好了。” 秦桑没想到他比自己还黑心,道:“可我想名正言顺拿回这所宅邸。现在这里的地契是他的,若他执意不愿卖给我,我也没有强行要过来的道理。” 这座宅子本来就是秦家置办的,只是杜世元在妻子死后,就将它改换门楣成了自己的私产,可惜这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就算让大理寺来判,也判不清这官司,不如拿银子了结最为干脆。 她笑了笑,仰起头道:“所以我此前才说要出银子找他买,原本想着只要能要回这所宅子,让他赚一笔也就算了。没想到你一出马,竟然只花了不到市价一成的价格,只怕杜世元要心疼到离京之前都睡不好觉了。 顾望安听出她语气里的雀跃,轻抬起唇角道:“你满意就好,明日我会派人将银子给他送来。” 秦桑眨了眨眼,连忙道:“这是我要买的宅邸,怎么能让你出银子呢?” 见顾望安垂下眼瞅着她,秦桑挺起胸,颇有几分得意地道:“长公主给侯府送去的聘礼,哥哥都原封不动交给我了。再加上娘亲给我留下的田产和商铺,还有外公留下的船队,现在你家娘子我,私产足以当个富甲一方的商贾了呢!” 顾望安眼角微微抖动:“所以,你是嫌弃我太穷了吗?” 秦桑怕他误会,连忙道:“当然不是!” 顾望安立即将眼眸抬起,道:“那这座宅邸就必须让我送你。我刚才既然在杜世元面前承诺过,怎么能出了门就不认,那不成了随口诓骗你。” 秦桑根本说不过他,只得闭嘴收下他这份心意,过了会儿又小心地问道:“可你哪来的银子?” 方才他那番话虽然是故意卖惨,可是也不无道理。他这两年一直待在自己身边,看起来就是无欲无求、两手空空的样子。 而他们成亲后,无论聘礼还是嫁妆都在自己手上,他哪里来的银子?总不能为了这事去让长公主出钱,虽然只有区区五百两,但也绝不是顾望安愿意做的事。 这时两人已经走出了杜家,顾望安将她脖颈前披风的系带系好,又将披风后的帽子为她戴好,让她整张脸都被毛茸茸的狐毛包裹住,然后弯了弯腰在她耳边道:“我可能比你想象的有钱一点。” 一直到回了公主府,两人洗漱完如以前那般并排躺在床上。顾望安睡觉时十分规矩,他明明身材高大,却尽量只往墙边靠着,秦桑开始会觉得很不自在,渐渐也就习惯了,当他是人形暖炉给自己暖被子。有时醒来发现自己会因为太冷缩进他怀里,然后逼迫自己忽略他身上异常的反应,迅速跳起身来。 而现在秦桑睡不着,仍在反复思索这件事:他到底哪里来的银子呢?以前他刚被送到庄子里时,连衣裳都是师父找人做了送来的。后来他病都还未完全养好,就迫不及待帮张嬷嬷干活。秦桑以为他是想能赚些银钱傍身,觉得以他的身板在外面只怕没哪家愿意雇他,所以才把他留了下来。 可那时自己也很拮据,能付的月钱几乎全算在吃喝里了,就算全攒下来也不够买宅子一小半的钱。现在他竟然如此豪爽,五百两银子说拿就拿? 想到此处,她实在心痒难耐,翻个身直接坐在顾望安身上,问道:“老实告诉我,你到底哪来的银子?” 顾望安闭起的眼皮抖动一下,随即脸颊染上薄红,道:“你先下去。” 秦桑愈发觉得他心中有鬼,俯下身用手握住他的脖子,用审讯的语气道:“快说,不然你今天别想睡了。” 然后她感觉她手心贴着喉结上下滚动着,顾望安终是叹了口气睁眼道:“你这么坐在我身上,我没法好好同你说话。” 秦桑一愣,才发现自己同这人睡久了过于习惯,以至于直接就坐在他腿上,而他们都只穿了里衣,此刻肌肤隔着薄薄的布料贴在一处,很容易就能感觉到有什么正在苏醒。 她脸腾得红了,再看身下这人眸光滟滟,眼角眉梢似都挂着潮红,感觉自己好像登徒子在欺负柔弱美人儿,手忙脚乱地想从他身上下来,谁知手一滑就溜进了他的胸口,毫无阻隔地摸上了他的胸肌。 第249章 憋坏 此刻正是万籁俱寂之时,任何细微的声音都会被放大,因此秦桑清晰地听见他在自己耳边低喘一声,喘得她心更乱了,耳廓处火烧般的热。 手掌贴着的胸肌也似在发烫,烫的她连忙将手收回来,再度坐直,就看见身下之人衣襟散乱、脸颊绯红,配上那副绝世容貌,倒显得有些撩人。 于是她偏过头,努力忽略贴着大腿的异常,稳着呼吸道:“我是一时心急,不是想占你便宜的。” 她说完就眯起眼,瞥见他胸口敞开的春|色,贴心地边帮他将衣襟往回拉,边道:“我现在就下来。” 可顾望安突然伸手将她的手按住,道:“不想下来就算了。” 秦桑瞪起眼看他,怎么还造谣呢,她哪里有不想下来!再说了,不下来难道还能一直坐他身上。 而顾望安一只手将她的手按在胸口,另一只手从她的里衣背后伸进去,毫无阻碍地掌控住她的腰肢,让她根本没法挪动。 秦桑整个背脊都麻了,连带着四周的肌肤都扯出战栗感,她有些迷茫地垂着头,杏眸里荡起水凌凌的波光,吐出的热气,乱七八糟地扑到他的脖颈上。 顾望安突然将上身坐起一些,眼神灼热的吓人,秦桑张了张嘴,却因这气氛根本吐不出字句来。 她看出他眼神里的欲|望,害羞地闭了眼,身子却一动不动,任由腰上那只滚烫的手掌,慢慢顺着背脊光luo的肌肤往上滑,带着里衣下摆卷起来,最后从衣领里钻出,牢牢钳住了她的后脖颈。 秦桑紧紧闭着眼,身子在他的触碰下轻微地发抖,然后她感觉脖颈后的大掌用了力,迫着她弯腰贴上他的胸膛,然后双唇就被他的薄唇俘虏,短暂的纠缠后,一起变得滚烫起来。 秦桑从未以这种姿势与他亲吻过,渐渐觉得天旋地转,小腹生出的酸软不断向四肢蔓延,只能瘫软着任他揉捏。 过了不知多久,掌着她的脖颈手在摩挲一番后,又绕住她小衣的带子,轻轻一带就扯开,秦桑在迷糊中感觉胸前一空,本能地一个激灵趁着坐起些,愣愣地看着他。 顾望安歪了歪头,嗓音很哑却很轻柔:“是还是没准备好吗?” 秦桑被他问得脸快烧起来了,他为何能这么认真地问出这样的话来,这让她怎么答? 心口像有小猫反复抓挠,索性赌气似地偏过头去,回道:“我不知道。” 然后她听见他低低叹息一声,道:“没准备好就算了。” 秦桑愣了愣,现在两人都这副模样了,没想到他竟真的能就这么算了,可顾望安扶着她的腰让她躺下,然后为她盖好锦被,自己乖乖缩回墙边,又回归无欲无求的人形暖炉。 秦桑满心震惊,实在没忍住转过身,伸手揉了揉他的手臂:明明还是烫的的啊,看来刚才的动情不是自己的幻觉。 她侧身将手枕在脸下,抱着探索的姿态,见他呼吸渐渐平顺下来,偷偷将他身上的被子掀起一角,飞快往那处看了眼…… 明明那块衣料还被高高顶起,怎么他表情还能如此平静,说算就算了呢。 秦桑实在太好奇了,偷偷观察顾望安的表情,想要假装翻身,用手探一下虚实就跑。 可惜手伸了一半就被人牢牢钳住,顾望安偏过头,睁眼时才能看出他有多隐忍,语气似有些无奈地道:“你不想睡?” 秦桑看见他的眼神,好像自己要霸王硬上弓一样,胜负欲立即上来了,赌气地鼓起脸道:“睡啊,为什么不睡。” 然后她为了证明自己,立即闭起眼睛,说睡就睡,可这时她感觉有人在她脸颊亲了下,然后柔声在她耳边道:“好好歇息吧。” 秦桑用力闭着眼假装已经睡着,心里却无奈地想着,想和他怄气怎么就这么难呢。 到了第二日,秦桑坐在铜镜前梳头时,仍是觉得想不通。 她这人求知欲十分强烈,受不了有难以理解的事,于是她让其他丫鬟出去,只将张嬷嬷留下问道:“你说,男人在那个时候,也是可以忍的住吗?” 张嬷嬷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说的什么,虽然不知道她为何要问这个,还是认真回道:“当然忍不住,除非他不行。” 秦桑蹙着眉回想:虽然她没试过,可是也算碰过许多次,看那形状大小,好像也不会不行吧。 张嬷嬷狐疑地观察她的表情,突然惊讶地喊出声:“该不会你们还没圆房吧!” 秦桑被她吓了一跳,连忙做了个嘘的手势道:“你别嚷嚷啊。”她不知道该怎么说,又怕张嬷嬷误会,连忙解释道“当初洞房的时候,是我说还没准备好,因为同他相处惯了,突然这么亲密有些奇怪。他说不想勉强我,会等着我彻底接纳他,所以他每次都能忍住,没有到最后……” 她屈起手指揉了揉衣角,赧然地垂下头道:“总不能让我直接对他说,我已经准备好了,可以圆房了吧。” 张嬷嬷听得瞪圆了眼,脱口问道:“你们每晚同床共枕,亲都亲过了,他一个血气方刚的男子,真的能忍住不做到那一步吗?” 秦桑也明白这个听起来极不合理,可还是实事求是地点了点头。 张嬷嬷却觉得这事非同小可,连忙坐在她身边道:“他对你这般情深,平日里望着你的眼神,连我们看了都觉得肉麻,而且你们都已经拜堂成亲,他怎么可能会不想!男人这种事是忍不住的,该不会不……他上别人那里疏解了!” 秦桑都听笑了,道:“张嬷嬷你觉得他是这样的人吗?” 张嬷嬷想着成安那张除了姑娘几乎目空一切的脸,也觉得这猜测有些荒谬。 可她还是继续道:“有些事可说不好。我还记得,以前庄子里一户农户,看起来挺老实的,对娘子也好的不得了。就因为娘子不愿与他同房,他就上外面找了个小的,那段日子他家里闹得要死要活,还扯着庄子里的管事要说法,姑娘你还记得吗?” 秦桑隐约记得是有这么回事,可成安怎么会和这些男子一样,连想一想都觉得玷污了他。 于是她朝张嬷嬷靠近一些,压着声问:“那你知道不知道,如果男子长期那样……咳……又得不到疏解,会有什么不好的后果吗?” 张嬷嬷过了一会儿才明白她的意思,她动用自己所有的经验与见识分析一番,沉重地回道:“会憋坏!” 第250章 勾引 秦桑听得一头雾水,问道:“什么叫……憋坏?” 张嬷嬷挠了挠头,她对这玩意也一知半解,当初她还做姑娘的时候就去了秦家,一待就是几十年,也早就没了回去嫁人的心思。 但是她在宅子里这么多年,认识的婆子媳妇也挺多,特别是在庄子里时,田间地头她和那些妇人攀谈时,就听过不少奇葩轶事。 其中有一样,就是村子里有个光棍,成天偷看别家的小媳妇洗澡,结果被一家的汉子给捉住了。把他狠狠打了一顿还不解气,又把他绑着逼他看春宫图,看完不让他疏解,结果过了几日,据说那光棍下面生生憋坏了,从此垂头丧气的,再也生不出偷看人洗澡的心了。 她绘声绘色地把这事讲给秦桑听,果然听得她瞪大了眼,实在想不出那是怎么个憋坏法。 她虽没有经验,但是学医和验尸时,也还是见过那东西的。有些尸体在死前会因为过度刺激,那里高高翘起来,也有翘不起来的,医书上说是里面出了毛病。 于是她托着下巴,皱起眉想:世子这般芝兰玉树的人物,那话儿如果被自己憋坏了,那不成了白璧染瑕,简直是大大的罪过啊! 于是她一把拉住张嬷嬷的手腕,苦恼地道:“其实洞房那日,我是觉得有些混乱。我们一起相处了那么久,我把他视作亲人一般,突然变成了夫妻,突然又要……水乳交融,心里好像有道坎儿迈不过去。” 张嬷嬷很理解地道:“别说是你了,我看那小子整天同你卿卿我我的,我也不适应呢。” 秦桑抿了抿唇,把心一横,索性全说出来:“可我后来不这么想了,每次同他亲密时,我发现我都没有排斥。可他好像一直记得我洞房时说的那句话,总担心我不愿,那我总不能直接对他说,我愿意了,想要做下去吧!” 张嬷嬷没想到她突然说的这般直白,给她弄得都不敢细想,轻咳一声,摆出长辈的姿态道:“夫人怎么心眼这么实呢?这事无需去说,只需使手段勾引,温香软玉在怀,不信他还能忍得住,等到他把持不住,自然就水到渠成了。” 秦桑心说:他好像真的忍得住。不过张嬷嬷说的法子,倒是她从未想过的,但是这个勾引到底要怎么做啊。 于是她很求知若渴地地问出了口,这倒把张嬷嬷难住了,她一个嬷嬷哪里知道这些事,想了会儿道:“我听人说街有个安吉街铺子,明着是脂粉铺,掌柜私下里却卖一些闺房助兴之物。你今日先去大理寺,等着我给你跑一趟找些回来,再买点画册,你就知道怎么做了。” 秦桑听得一脸惊讶,然后又生出好奇:闺房助兴之物是什么,她以前可从未听过。 张嬷嬷看着她叹了口气,其他大户人家的闺女,出嫁前都是由有经验的嬷嬷或是主母来教这些事,可怜桑儿从小没了母亲,自然也没人为她指路。 于是她摸了摸秦桑的发顶,很是慈爱地承诺道:“放心,全包在嬷嬷我的身上!” 于是到了晚膳后,顾望安被银枝喊了出去,支支吾吾说有些事要找他帮手。 虽然现在身份变了,但是顾望安对银枝和张嬷嬷还是和以前一样,因此也不疑有他,然后看着银枝带他在院子里绕来绕去,终是皱眉问道:“究竟是什么事?” 银枝绞尽脑汁,终于想到个好主意。 嫁进公主府后,秦桑将那些饲养虫子的罐子也搬了进来,交给其他下人记录实在不放心,因此又将此事交给了银枝。 于是银枝借口那些虫子的记录出了问题,让顾望安帮忙看看,到底是哪里没做对。 她说完便偷偷夸赞自己机智,这一看至少得半个时辰,夫人有时间好好做准备了。 而在卧房里,秦桑望着面前眼花缭乱的香料、画册,从中挑出个精致的香球闻了闻,问道:“这是做什么的?” 张嬷嬷一把抢过来,瞪起眼道:“这玩意可不能乱闻的!待会儿啊 ,你就挂在身上,那掌柜可说了,这香料是从西域进来的,保管男人闻到后会兽性大发、欲罢不能!” 秦桑很想提醒她,兽性大发好像不是什么好词吧,但张嬷嬷已经拉下脸帮她去买这些东西,自己也不好泼她冷水,于是笑眯眯地对她道谢。 然后秦桑求知若渴地拿起册子翻看,看了会儿便觉得脸上发烫,感觉自己打死也做不出这般大胆的行为。 张嬷嬷见她面露犹豫之色,想了想又给她出主意道:“要不这样,你先喝点酒,等到晕乎乎的,假装喝醉了做什么都不怕了。” 秦桑觉得很有道理,于是等顾望安回房时,就看见房里放着小炭炉,炉子上温着一壶酒,桌上摆了几样下酒的小菜,自家娘子已经倚着桌子喝上了。 他笑着坐下问道:“怎么这么好的兴致,突然想喝酒?” 秦桑想着待会要做的事,甩了甩发烫的脸,又斟了杯酒推过去,道:“这天气喝点酒暖和,你也试试?” 可她转念一想,医书上写的,男子喝多了可能会不行,万一耽误正事怎么办。 于是她立即倾身过去,把那杯酒给抢回来道:“还是别喝了。” 顾望安伸手抓了个空,觉得娘子今日实在有些古怪,于是也倾身问道:“为什么不能喝?” 可他很快皱了皱鼻子,问道:“什么东西这么香?” 秦桑平日里很少用香料,身上只有淡淡的药草香味,现在这般浓郁的香粉味让他觉得十分陌生,于是凑到她脖子旁边又仔细闻了闻。 秦桑被他鼻息间的热意扑在脖颈上,痒得缩了缩脖子,在心里惊叹:这香还真有用啊! 于是她满是期待地抬眸问:“那你现在……有什么感受?” 可顾望安却又坐回去,道:“太香了,有点晕。” 秦桑有些挫败,不知是这东西没用,还是他定力太强。 于是她想着画册里的内容,把心一横,伸手勾住他的脖子,直接往他怀里一坐,用甜腻的语气道:“你不许喝,若是我醉了,你要照顾我?” 顾望安伸手摸上她的脸,关切地问:“你嗓子怎么了?” 第251章 勾引(下) 秦桑瞪他一眼,随即不自在地清了清喉咙,觉得自己坐都坐人家怀里,总得再做些什么,让他把持不住才好。 她努力回想画册里那些招数,还没用出来,自己先尴尬了,要不还是试试用言语撩拨吧。 于是她又清了清喉咙,一板一眼按书里教的复述道:“我胸|口疼,你帮我揉揉。” 她实在不擅长这个,可能是语气过于生硬,把顾望安听得一愣,随即没忍住笑了出来。 秦桑这时才觉得这台词有点儿熟悉,怎么好像是成安以前用过的,而且自己说的还没他那般浑然天成,惹人怜惜。 于是她后知后觉地瞪眼问他:“你以前在勾引我啊!” 顾望安眼神清澈地望着他点头道:“嗯。” 然后他很自然地反问:“那你现在在勾引我吗?” 秦桑被他问得又是羞恼又是挫败。 被撞破意图就算了,还发现撩拨人这件事,自己做得还没个男人好,难怪他以前这么能忍,原来是因为自己诱惑力有限罢了。 于是她赌气地垮下脸,也没心思想那些什么招数了,想要从他怀里站起来,却被他一把按住腰肢,牢牢按在怀里。 他用脸蹭着她的脖子,小声问道: “不继续了吗?” 怎么感觉他还挺期待的? 秦桑却还陷在挫败情绪里,一把将他的头推开道:“继续什么,我要喝酒。” 可顾望安仍是紧紧箍住她的腰,将桌案上的酒杯拿过来,冰凉的瓷杯贴着她的唇瓣,声音里带了蛊惑道:“你不是让我照顾你嘛?” 然后他抬起手腕,很自然地将酒往她口中喂,秦桑有些愣怔,本能地张了张嘴,让酒液往喉咙中流进去,有一些酒液从唇边溢出,她刚想要擦,却被他低头卷入舌尖。 脸瞬间红了,被他碰过的地方又热又痒,可那人若无其事地抬起头,用无比纯良的目光看着她问:“还要喝吗?” 秦桑在恍惚中想到,自己的段位确实是低了点儿,也不知是不是喝下的那杯酒在作乱,四肢酸软酥麻得难以动弹,乖乖被他喂着喝下几杯,就醉得脸颊飞红,醺然地歪靠在他怀里。 仰起头,手指点上他诗画难绘的眉眼,那里总像盈着一弯春水,柔柔罩在自己身上,她突然觉得那些画册上招数,都不如眼前这人撩人。 于是她依着心意,胳膊勾上他的脖颈,又仰起身子去亲他的唇,反正这人现在是她相公,可以任自己蹂躏。 顾望安的眼皮轻颤了一下,可身子一动不动,任由她随性地亲着他的唇瓣、唇角、下颚……一直到咬上他的喉结。 她故意用牙齿轻蹭,再用舌尖顶一下,满意地听着那人低喘一声,几乎是瞬间就起了反应。 秦桑洋洋得意地抬头,朝他眨了眨眼问:“现在算是勾引吗?” 顾望安眼底涌上浓黑,手指钳着她的下巴摩挲,低头问道:“你今天到底怎么了?” 秦桑酒意上头,突然就觉得委屈,眼中蒙上雾气道:“你为何非要问我,夫妻之间,这难道不是水到渠成之事。除非你根本不想!” 顾望安一愣,随即无奈地道:“是你之前说你不想。” 秦桑狠狠瞪他:“我当时不想,不代表一直不想!” 她说完才反应过来自己说的什么,脸腾地红了,感觉自己跟个yu求不满的急\/色鬼似的。 顾望安笑得像只偷到腥的狐狸,很认真地回了句:“哦。” 然后他很自然地去解腰带,衣襟立即散开露出一大块胸肌,秦桑看得都结巴了:这人是等她一声令下,就随时准备献身吗。 然后他摆出一副邀约的姿态,问道“你还想咬吗?”头压下来,含着她的耳垂用气声道:“哪里都可以咬?” 秦桑被他说得心也痒,牙也痒,索性放飞自我,先在他肩上狠狠咬了几口,手也不客气地将他的衣襟往下扒,然后便看到了在他胸口的那片桑叶。 混沌的神志似被清冽的泉水浇灌,瞬间在心头开出花来,秦桑坐直身子,伸手按在上面问:“你是怎么纹上去的?疼不疼?” 顾望安楚楚可怜的望着她,道:“我自己用针纹的。本来是不疼的,被你看得有点儿疼了。” 秦桑还在醉着,实在没法理清这是什么逻辑,只听明白是自己让他疼了,心疼地靠过去道:“那怎么办,我帮你揉揉?” 顾望安弯起眼眸,小狗般在她脸上蹭了蹭道:“亲一亲就不疼了。” 然后他突然起身,秦桑还未反应过来,身子猛地一坠,又被他托着腰打横抱住,然后被轻轻放在了床上。 秦桑胳膊抬起又放下,想开口却根本没法说话,只能大口喘息和呻|吟,原来那人褪去隐忍的外壳,竟像一头被禁锢许久的饿狼,哪块肉都不放过,要细细咂摸出滋味。 帷幔落下来,映着纠缠的影子浮浮沉沉,秦桑被他汹涌的热情吓到,撑着最后的理智问道:“如果我不答应你,你就真的能忍下去?” 顾望安将头抬起,眼中似藏着一簇暗火:“我不敢不忍,因为怕我会强迫你,做出一些很糟糕的事。” 秦桑想问什么是很糟糕的事,可那人再没给她分心的机会,帷幔被撞得凌乱不堪,难耐的喘|息声和喊声溢出来,让整间房都充满了甜腻的味道。 过了不知道多久,张嬷嬷破天荒被喊进卧房送水,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进门就被屋里的暧昧味道弄得老脸一红。 她努力做到心无旁骛,清了清喉咙喊道:“夫人,水送来了。” 帷幔被从里面掀开一角,张嬷嬷实在没忍住,递水时偷偷往里瞅了眼,只见夫人懒懒地躺在那人怀里,露出来的肩上布满红痕,一路往胸口蔓延。 从她的角度看不到抱着她的那人,只能看见一只手掌着她的脸抬起来,然后将水一点点喂进她嘴里。 夫人似乎累极了,闭着的眼角上还有泪痕,脖子向后曲着,渴求地将水往下咽,喉咙里发出轻轻的呜咽声。 帷幔突然被放下,张嬷嬷最后看见,抱着她那人低下头,直接用嘴喂了上去。 她明白再待下去就不礼貌了,连忙脸红心跳地往外退,关门时看了眼更漏,又回想顾望安进房时的时辰,啧啧想到:看来不是憋坏了,是憋疯了。 第252章 立威 第二日,顾望安派人找大理寺给秦桑告了半日的假,然后陪着她直睡到了日上三竿。 起床时,秦桑望着好整以暇躺在旁边之人,眼神里还带着浓浓的怨气。 顾望安朝她侧躺着,手撑着脑袋,不知这么看了她多久,一见她睁开眼,立即笑得眼眸弯起来道:“你醒了?想吃什么,我让厨房给你做。” 秦桑不想理他,赌气地伸手去捂他的眼,可这时才发现全身酸软无力,许多回忆涌了上来,张开想骂他两句,嗓子却哑得要命。 成安向来对她言听计从,自己指东他绝不往西。 唯有昨晚在床上,好似有什么藏在他内心的东西被放出来了,无论她怎么喊不要了,那人都不知餍足,最后她受不住,差点被做晕了过去。 浑浑噩噩时被他抱着,好似听见他在自己耳边道歉,然后让人送了热水进来,用巾帕浸了水,温柔地为她擦拭身子。 最后的记忆,是自己被他抱着昏睡过去,睡前听见他在自己耳边不知说些什么,只记得他的语气很温柔很珍视,让她坠入梦乡,做了个甜蜜的梦。 可醒来时还是生气,自己在他面前,从未有过这般任人摆布的时候,实在是太过丢脸。 直到顾望安将她抱着坐在梳妆台前,拿着帕子帮她洗漱时,她才缓过神来,将那帕子抢过来,瞪着他道:“我又不是断手断脚,我自己会做。” 顾望安一本正经地看着她:“可你昨晚说你要死了,往后都要我来伺候你。” 秦桑没想到大白天的他会提起昨晚的胡话,羞得用帕子捂住脸道:“你给我闭嘴,不许再提这个。” 帕子上的热气蒸腾到脸上,偏那人还靠在她耳边,压着笑问:“那哪句可以提?是……” 他一连说了几句,自己在难以自持时的胡言乱语,这时再听简直无比羞耻,秦桑脸快热得爆炸了,把帕子扯下来,一把按在他脸上,又不解气狠狠揉了几把,道:“都不许提,赶紧给我忘了!” 顾望安扶着她的手往下挪,露出一张无辜的脸,眼角微红,楚楚地望着她问:“那你以后还会说吗?” 然后弯腰搂着她的肩,鼻尖在她耳边蹭了蹭道:“我很喜欢听。” 秦桑心头一软,他哄得什么气都没了,发现自己简直对他毫无抵抗之力。后来不知怎么的,又被缠着亲了几口,黏黏糊糊直到张嬷嬷在外喊道:“厨房做了燕窝送来,夫人现在出来用膳吗?” 她牢记昨晚的教训,生怕看到什么不该看的,老老实实站在外间询问。 秦桑这才红着脸将顾望安推开,看了眼漏壶,道:“别闹了,时辰不早了,下午还得去大理寺呢。” 可她没想到,刚进大理寺的门,梁旭一见她便朝她使眼色,小声道:“四殿下来了,正在堂内等你呢。” 四皇子如今不用再做三皇子的小跟班,连打扮都显得气派了不少,举手投足也带着皇子的威严。 此时他正坐在衙门里,旁边站满了随从和大理寺的官员,各个弯腰躬身,陪着他翻看卷宗。 见秦桑抬脚进来,四皇子便抬头笑着道:“秦少卿总算来了,孤在这儿等了好久呢。” 秦桑走上前行礼,听着梁旭的意思,四皇子来了以后查看了许多卷宗,但又不说什么事,只说等少卿大人回来,怕是要来找她麻烦,让她提防着点儿。 四皇子见她进来,便让一屋子官员离开,然后笑着道:“你不必如此紧张,说起来我还要谢谢你。若不是你一心揭开皇兄的真面目,父皇和百姓还被他诓骗着,大姚的江山只怕都要断送在他手里。” 秦桑听这话总觉得别扭,颇有些小人得志的感觉,于是她垂着头道:“四殿下不必如此客气,查案断案是臣的职责,任何人做了不容于律法人伦之事,都该知道天理昭昭,迟早会有报应。” 四皇子的笑容淡了,总觉得她这句天理昭昭别有深意,手指在卷宗上敲了敲道:“不说这些了。我今日前来,一是奉父皇的旨意,查一查大理寺以往的卷宗,看是否还有需要重审的案子。第二件事,是想请秦大人去王府一趟。” 秦桑听到后面那句话一脸惊讶,没明白他为何提出如此邀约。 而四皇子走下来道:“我府中的良娣杜婉有了身孕,她提出想见一见她的亲人。如今杜世元贬谪在即,实在不适合去我府上,你身为她的嫡姐,自然只有劳烦你跑这一趟了。” 秦桑心头疑惑更甚,她早已和杜家闹翻,和杜婉的关系几乎是水火不容,四皇子这般心思深沉的人,怎么会不知道自己和杜婉的过节,为何要让自己去看望她。 她心中警铃大作,连忙道:“良娣有孕是喜事,臣每日和尸体打交道,一身污秽之气,怕会冲撞了贵人的孕事。” 没想到四皇子哈哈大笑道:“你以为孤王邀你去王府,是想拿自己未出世的孩子来讹诈你吗?你未免也太看不起孤王了吧。” 秦桑观察他的神色,心知确实是自己误会了,正在踌躇之时,四皇子已经板起脸道:“秦桑,本王好声好气邀约你去王府做客,你就算有长公主靠山,也该给本王些面子,怎么我那王府是什么龙潭虎穴,让你去不得吗?” 秦桑明白他专门来大理寺这一趟,就是想让自己非去不可,不然就是当着大理寺所有的人打四皇子的脸,于是心头有再多疑惑也只能按下,垂头道:“臣不敢,等到今日事毕,臣必定会去府上探望杜婉。” 四皇子这才满意,到了散值时,又特地派了亲信来接,秦桑找人给公主府送了信,然后便坐上了四皇子派来接她的马车。 一路上,她都在思索四皇子叫她前去的用意,同时又想到,郡主离开京城后,四皇子已经在积极寻找对他有助力的正妃,杜婉竟在这时有孕,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到了王府,四皇子已经派人等在门口,一路将她领进了花厅,刚坐下就听见外面有人通传:“杜良娣到了。” 秦桑连忙站起,看见被丫鬟扶着走进来的杜婉,顿时大惊失色。 这哪里是她记忆里被养得娇纵美艳的杜家二姑娘,只见她瘦的不成人形,虽然一身华服,但头始终低垂着,眼神有些畏缩,露出的脖颈和手腕上都能看出伤痕。 四皇子从杜婉身后走出来,经过她身边时,杜婉明显哆嗦了了一下,然后听见四皇子冷着声喝道:“见到大理寺的秦大人,还不下跪行礼?” 秦桑皱起眉,心里一片寒凉,她突然明白了四皇子叫她来的意思。 第253章 报复 秦桑曾经长久地恨过杜婉,是她突然闯进杜家,夺走了爹爹的宠爱,夺走了侍郎府嫡女的位置,夺走了她的家。 在庄子里的那些年,才不到十岁的秦桑,每日都在诅咒杜婉母女早日暴毙,这样她就能回到她所依赖的那所宅子里,一切都能和以前一样。爹爹看她还会笑,不会把她当扫把星逐出门去。 可是后来遇到了师父,跟着他四处验尸,看尽了世间离合悲欢,再次回到杜府见到杜婉时,她突然想通了很多事,没有那么恨了。 虽然杜婉被养得刁蛮傲慢,仍视自己为假想敌,可她所做的一切,不过是杜世元刻意教导的。 杜世元想要洗掉自己赘婿的身份,想要借着秦家的资产飞黄腾达,所以他注定容不下一个姓秦的女儿。他故意周氏面前表现得疼爱大女儿,他知道周氏为了自己的儿女着想,必定容不下这个大女儿。 后来那出拙劣的大戏,找道士判出她身上晦气将她逐出府,杜世元混迹官场这么多年,怎么会看不出其中的蹊跷。 可他就是故意纵容,借着妻子的名义,将幼小的女儿赶出府,这样他就能彻底霸占秦氏给她留下的所有东西,洗去自己赘婿的过往。 而周氏和她的一对儿女,其实和秦诗盼一样,不过是杜世元达成欲|望的工具而已。他像庞然大物站在身后,操纵所有人在他的阴影下争斗,得意地看着她们为了自己手心漏出的一点利益,斗得你死我活。 可若有人敢挑战这个庞然大物本体,他就会狠狠出手警告,当初把自己赶出府是因此如此,毒打张嬷嬷也是,只是周氏和杜婉看不明白,才会洋洋得意充当打手,以为自己争得了家主的宠爱。 所以秦桑早就猜到,杜婉依靠杜世元得到的所有东西,迟早会以另外一种方式还回去,只是没想到杜婉会被当做物品送出去,如今又成了四皇子讨好自己的筹码。 此刻站在自己面前的杜婉,浑身是伤,眼神涣散,显然是被折磨许久,如同被驯服的小动物,畏畏缩缩不敢忤逆主人的意思。 因此四皇子让她跪下,她眼中飞快闪过一丝怨恨,身体却反射般地立即跪下,甚至还朝秦桑磕了个头道:“贱妾杜婉,向秦大人请安。” 饶是秦桑再不喜欢这个妹妹,此刻也觉得不忍,偏过头道:“你起来吧,你我的身份不必如此。” 杜婉松了口气,正准备起身,四皇子却将眼风冷冷扫过来道:“谁许你起来的!” 杜婉吓得一个哆嗦,伏在地上的胳膊止不住发抖,从她脖颈处的衣领看进去,里面不知还藏着多少伤痕。 四皇子撩袍坐下,端起茶盏道:“秦大人不光是大理寺少卿,还是父皇亲封的县主,长公主的儿媳。杜氏现在是罪臣之女,还曾经不知天高地厚得罪过大人,现在本王把她叫过来,就是想让她好好道歉赎罪,秦大人觉得如何解气,就如何做,不必顾及本王的面子。” 秦桑听得浑身发冷,看来她猜的没错,四皇子就是故意把自己叫来,想在她面前羞辱杜婉,以此当作一种示好。 而跪在地上的杜婉已经满脸是泪,她认命地趴在那里,颤声道:“以前都是贱妾的错,是贱妾有眼无珠,只要姐姐愿意原谅我,想如何责罚我都可以。” 秦桑见过杜婉从小到大的模样,这时看得无比难受,忍不住对四皇子道:“殿下,她身份虽为妾室,但也是宦官之女抬入王府。现在还有了身孕,殿下怎能当着外人如此折辱她。” 四皇子的脸沉下来,道:“秦大人,我这可是为了你出气!你不领情就算了,何必装得如此假仁假义。” 他指着地上瑟瑟发抖的杜婉,眼中迸出恶毒的光:“她以前那般欺负你,同她母亲一起霸占了你家的宅子,让你堂堂侍郎千金流离失所,只能去做仵作这般低贱的活来谋生,你难道不想报复吗?不想把她踩在脚下狠狠践踏吗?” 他越说表情越是狰狞,也不知是对秦桑,还是想起当初曾经把自己当作狗来使唤的三皇子。 可秦桑目光澄然地看着他道:“殿下,仵作不是什么低贱的活计,我想要的,也已经靠自己讨回来。就算我恨她或是恨杜世元,也不会靠折磨一个弱女子的方式来报复。” 四皇子转头恶狠狠地盯着她,随即笑出声嘲讽道:“啧啧,秦大人还真是大义凛然啊,倒衬得孤王成了心胸狭窄的小人了。” 秦桑心头一沉,连忙道:“臣不敢!只是她有再多错,也是殿下未出世孩子的母亲,还请殿下看在她已有身孕的份上,暂且放过她吧。” 四皇子仰头大笑,随即站起身走到杜婉身旁,突然弯下腰,揪住她的头发迫着她抬头道:“你问问她,是不是心甘情愿做这些事。她爹爹如今已经是罪臣,还得靠她跪在床边乞怜,求我为她爹爹说些好话。她自己都不要脸了,还指望我如何对她?” 杜婉猝不及防与秦桑对视,随即难堪地想要低头,可四皇子将她头发扯得生疼,她只能用那个屈辱地姿势跪着,颤颤闭上眼道:“没错,都是妾自愿的,殿下他……” 她话还没说完,四皇子已经狠狠扇了她两巴掌,随即压着声对她道:“听见秦大人说得没,好好护着你的肚子,在孩子出生之前,你还有些用。” 秦桑听得莫名一抖,抬头撞见杜婉绝望的眼神,内心生出悲凉之感。 像四皇子这般扭曲又癫狂之人,真的会允许杜婉生下自己的孩子吗? 若是只女儿还好,若真是皇孙,这个孩子只怕会成为他争储的工具,那他会不会用尽手段,将这孩子记在未来正妃的名下,给他一个尊贵的身份。 然后……彻底抹去他母亲的存在。 第254章 站在哪一边 她想得胸口发窒,腹中也有些不适,站起身道:“殿下若没有其他的事,臣就先回去了。” 四皇子嘴角噙了丝冷笑,将杜婉的头狠狠撞在地上,然后拍了拍手道:“秦大人既然是来探亲,怎能说走就走。传出去要说本王不懂得礼贤下士,连我那个谋逆的哥哥都比不上呢。” 秦桑看着杜婉痛苦地撞在地上,脸部扭曲,嘴角都渗出血来,强忍着怒火道:“殿下强行把我留下,就是想让我看着妹妹如何被你欺辱?” 四皇子好似听见什么天大的笑话,眯着眼讥讽道:“你在为她打抱不平?啧啧,原来秦大人是这般以德报怨之人,真让本王佩服啊。” 可他很快冷下脸道:“杜婉既然进了王府,就是王府的人,今日我就是要让她向秦大人赔罪,这赔罪之礼,你想受也得受,不想受也得受!” 秦桑觉得这人简直癫狂得不像正常人,但他身份尊贵,自己若是与他硬碰硬,只怕杜婉会受更多苦。 于是只得深吸口气,强行按下心头焦躁,缓步走到杜婉面前,用皂靴踩上她放在地上的手指,居高临下冷声道:“你现在知道后悔了吗?” 杜婉惊讶地抬头,只有她自己知道,秦桑这一脚踩的很虚,看似用力其实她根本毫无感觉。 她眼中倏地涌出泪水,然后做出痛苦的表情,抽着气喊道:“我知错了,是我以前不自量力,蠢得与你作对,求姐姐原谅我吧。” 四皇子看见此场景,兴奋地双眸发亮,然后大笑着道:“做得好!什么心怀不忍都是狗屁,他们做了错事,就该狠狠报复回来,该踩的他们永世不能翻身。秦大人现在可以觉得心头畅快,若不解气,就再多扇她两巴掌。” 秦桑听得十分不适,可面上仍是附和着道:“她既然已经认错,殿下就让她回去吧,万一伤着腹中胎儿可就不好了。” 四皇子以为她还怕自己讹她,在心里冷笑着想:这孩子若是个男娃,可比你的命还值钱。 于是他吩咐始终站在外面不敢说话的丫鬟道:“听见没,秦大人说把她带回去,莫在这儿碍了大人的眼。” 秦桑很想翻白眼,自己什么时候说过,这人可真是挑拨的一把好手。这是生怕她们有丝毫机会和好,怕自己会帮杜婉对付他呢。 两个丫鬟连忙进门,把瘫软在地上的杜婉扶起来,半架着往回走,四皇子又高声加了句:“找大夫来看看,开些汤药给她补补,莫要影响她腹中的胎儿。” 杜婉经过刚才那遭,整个人好似被抽走生气,脸是肿的,眼眸也无力地垂着,可听见这句话还是瞬间清醒,含泪道:“多谢殿下,婉儿必定会争气,帮殿下好好诞下这个孩子。” 她一脸谄媚地道谢,让秦桑不忍地偏过头去。 她自然知道杜婉在想什么,哪怕对四皇子已经惧怕至极,她还是想用腹中的胎儿最后搏一把,希望能母凭子贵换回宠爱。 可她哪里会知道四皇子比她想象的更狠,毕竟他连自己的生母都能牺牲去换取皇帝的信任。 对四皇子来说,杜婉这个人存在就是三皇子加诸于他的耻辱,所以他要折磨她,要看她痛苦才觉得解气,就算杜婉真的能生下皇孙,他也绝不会容忍杜婉成为这个皇孙的母亲。 直到看见杜婉被扶走的背影,秦桑还在心中盘算,她该怎么提醒她,生了孩子后,得时刻提防被抹杀的命运。 而四皇子看见她的眼神,笑了笑道:“怎么,秦大人后悔了?若是觉得刚才还不够解气,待会儿设宴之时,我再喊她来作陪,要怎么出气都随你。” 秦桑听他的语气,好似提起一个轻贱的物件似的,内心一阵作呕,面上却用如常表情道:“多谢四殿下盛情,可家中还有人等候,实在不能留下赴宴。” 四皇子冷笑一声:“怎么着,想用世子压我?他就算姓顾,也只是父皇给姑母的面子,这江山和他无关,往后无论谁登基,你们一家都得仰仗新皇的鼻息。” 秦桑微微皱眉,明白这才是四皇子特意将她喊来,又故意折辱杜婉向她示好的目的。 果然,四皇子让屋内的下人出去,然后纡尊降贵为她倒了杯茶道:“秦大人这般聪明,有些事无需孤王明说。现在有资格成为储君的,无非就是我与二皇兄,二皇兄背后站着陆昭,现在能与他抗衡的,也只有你秦大人了。” 秦桑听得茶盏差点洒了,苦笑着道:“四殿下是不是太看得起我了,陆昭位高权重,掌管镇抚司和禁卫营,朝中处处都是他的人脉,人人对他毕恭毕敬,生怕得罪了他。臣不过大理寺屈屈四品少卿,无论权势还是威信,都同他相隔千里,殿下这话若传出去了,臣只怕要小命不保啊。” 四皇子却笑得意味深长道:“陆昭可舍不得杀你。” 他见秦桑神情一变,怕惹她生气,连忙转了话风道:“而且话可不是这么说的,陆昭大权在握,靠的是父皇对他的信任,可若是这信任没了,他还能否像这般呼风唤雨,让朝臣对他敬畏?秦大人你可不一样,你背后有长公主和长宁侯,他们在军中的地位可比陆昭高得多。而且你现在声名鹊起,在百姓口中,你是不畏强权的清天大老爷,在父皇和母后心中,你是不群不党的朝中清流,你身为女子能在短短两年升上四品少卿,这样的人物,怎么不能和陆昭匹敌呢?” 秦桑听得很是钦佩,四皇子不愧是拍惯了马屁之人,这话说的自己简直是朝中栋梁,不可或缺的大才,没有自己,大姚就得完蛋。 而四皇子朝她过来,小声道:“所以,只要你和顾望安站在我这边,二皇兄根本没法同我们匹敌。等我坐上了储君之位,必定不会亏待了你们。” 见秦桑始终未发一言,四皇子笑了笑,继续道:“孤王明白,若是寻常的承诺,你们自然不会信我。只要我能登上储君之位,我会给你们写一份圣旨,封顾望安为异姓王,将秦山以北所有州郡全划给你们和长宁侯管辖。有了这样东西,你们能在父皇面前制衡于我,若是我顺利登基,你们也能用它逼我兑现承诺。” 秦桑听得大吃一惊,没想到四皇子为了上位,竟然能有这样的气魄,冒着忤逆的风险,以整个西北为代价同他们合作。 四皇子似乎看出她的想法,叹了口气道:“实不相瞒,若有别的选择,我也不想这么冒险。可是陆昭那般心狠手辣之人,若他成功扶二皇兄登基,我必定会死的很惨,所以还不如先下手为强,你说是不是。” 他又瞥向秦桑,道:“等陆昭成事后,为了你也必定会不会让顾望安好过,秦大人要好好想想,究竟和谁站在一边才更有利。” 第255章 狼子野心 他语气无比坦诚,秦桑却听得内心惊涛骇浪,疑心这是否是个陷阱,还是他真的敢孤注一掷。 四皇子笑了笑道:“我知道这么大的事,不能逼你短短时日就做决定。但是你们也得好好考虑,如今争储已经摆在明面上,你们身为朝臣,必定要选一边来站。陆昭独断独行,在他那里你们讨不到好处,要保全自己,只能同我合作,我不在乎这江山有多大,当初我只想跟着皇兄,待他登基后做个闲散王爷,是他逼我走到这步的。既然他那般无用,这江山只有我来替他坐了。” 秦桑有点儿被他的大胆吓到,提醒道:“殿下竟然这般信臣吗?” 四皇子眯眼笑道:“哎呀,孤王刚才是不是讲了些大逆不道之言。还好这里也没有其他人,秦大人可要帮我保密哦。” 秦桑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之人,第一次发现四皇子不光够狠,他还能屈能伸、思维也无比缜密。 原本他想靠求娶郡主攀附长公主,结果郡主和哥哥跑去了西北,他马上能转头再找自己示好,以隔秦山分制为筹码拉拢,想借着哥哥和长公主的势力帮他登上储君之位。 现在看来,陆昭迟早会为轻视他而后悔。 她还在低头思索之时,外面的管事已经站在回廊处喊道:“王爷,晚膳准备好了。” 四皇子站起身道:“秦大人请吧。我特意找杜婉问了你的口味,让厨房做了些珍稀的菜色,秦大人可不能不给面子。” 秦桑心说这人瞎话真是一套套的,杜婉从来没把自己放在眼里过,怎么会知道自己的口味。 可堂堂皇子把场面话说得这般殷勤,她实在不好拂了他的面子,就在这时她突然听见门外有个声音,冷冷飘过来道:“她不方便在此用膳。” 秦桑听到这声音心中一喜,忙不迭地站起身往外张望。 只见花厅门外,顾望安冷着脸大步往里走,后面跟着看门的小厮,擦着汗对四皇子道:“世子非要闯进来,小的没拦住。” 四皇子狠狠瞪他一眼,骂道:“世子是贵客,谁让你拦了。” 小厮也是个机灵的,连忙扇了自己两个耳光道:“是小的蠢,应该把世子请进来才是。” 顾望安却懒得看他们演戏,直接走到秦桑面前道:“今日公主府有事,我来接夫人回家。” 四皇子丝毫不计较他的无礼,笑眯眯对他道:“世子来的正好,宴席已经备下,就给本王个面子,同秦大人一同留下,咱们边吃边谈。” 顾望安十分不耐烦地看他一眼,道:“我同殿下并没有什么好谈的。” 四皇子没想到他这般不留情面,心里有些不痛快脸,见两人头也不回地要走,快步挡在门口道:“这儿是本王的府邸,世子连拜帖都不递就进来抢人,可有把本王放在眼里?” 顾望安望着他:“我来接娘子回府,还需要你四殿下的允许吗?” 四皇子就算在三皇子身边跟班时,也是皇亲贵胄,从未见过这般不客气的人,一时间脸都黑沉了,秦桑见了适时解围道:“是长公主等着我回去吧,若是迟了,可不好和她交代。” 四皇子见她搬出长公主,也不好再说什么,吩咐管事的送客,又意味深长地道:“秦大人可以好好考虑孤王的建议。” 待到两人走出王府,秦桑回头望了黑洞洞的大门,想起刚才那幕,还是觉得浑身发冷,于是紧紧将顾望安搂住道:“幸好你来了,我一刻也不想待下去了。” 顾望安将她拉着上了马车,为她倒了杯热茶道:“他找你究竟有什么事?” 秦桑将刚才所有的事说了一遍,想到他作贱杜婉的模样,还是觉得腹中作呕,满脸的厌恶。 顾望安冷笑一声道:“他以为将已有身孕的杜婉送给你羞辱折磨,能让你感到痛快,能足够表达他听我们合作的诚意。可他没想过,你和他从来不是同一类人,所以你只会觉得恶心和畏惧。” 秦桑连忙点头,挪在他身边,将身子靠过去汲取热意道:“四皇子经过三皇子和宁妃的死,表面上毫发无损,内里却早已扭曲到疯癫。可他偏又保留了野心和缜密的思维,所以他这个人很危险,但他说得也没错,陆昭若是真的扶二皇子上位,他必定会想法子对付你,到时候咱们总得想法子应对。” 顾望安轻轻揉捏着她的下巴,低头在她唇上安抚地一吻道:“不必担心,我不会怕他。” 秦桑突然想到他被送到庄子里时,伤得只剩半条命,眼神也充满着敌意,将他的腰抱紧一些道:“你以前是不是也吃过很多苦,幸好你没有变成像四皇子那样的人,幸好……” 顾望安垂头深深望着她:“那是因为有你。” 第256章 为你 秦桑正靠在他怀里,手指绕着他发尾捻成团又松开,他的发丝很软,还记得当初第一次见他,乌发披散在半裸的肩头,差点令自己以为他是女子。 闻言她抬起头来,饶有兴致地问道:“为何是因为我?” 顾望安手托着她的后颈,不轻不重地揉着,突然道:“你还记得以前的事吗?我刚被送到庄子里的时候,那次若不是宋先生救了我,我可能就活不下去了。” 他手指轻轻压在她的侧颈,感受皮肤下脉搏的跳动,用十分平静的语气道:“其实,我也不想活下去了。” 秦桑一惊,当初成安被送来时,确实是一副厌世模样,可他从未这么直白地说过自己是想死的。 而顾望安继续道:“小时候,我也曾有过一个和你师父一样的人,他陪我长大,教会我很多东西,可十岁时,他就为了救我而死。后来,宋先生救下我那次,有人出卖了我们的行踪,我看着许多保护我的人死去,拼了命才救下我。那时我就在想,为何那么多人要因我而死,是不是因为我本就不是个应该活着的人,如果我死了,这个错误就会被纠正,就不会有人因我而死了。” 那时他本就受了重伤,伤在胸口,只差一点他就能死掉。 于是他把送来的汤药倒掉,换药也极不配合,宋义被他气得强行给他换药,可因为他求生意志薄弱,伤口恶化的很快,钻心痛感扯着心脏跳动。可越痛他越有种奇异的快感,只要再痛一些,就可以死了,死了就能解脱,就不用面对那么多的离别和愧疚。 那时他经常会陷入昏迷,可惜的是,每次都还是会醒来,面对无休止的疼痛。 直到有一次醒来,他看见明丽的少女托着腮,专注地盯着他胸前的伤,他认识这是宋义的徒弟秦桑,她身上有种蓬勃生机,更衬出自己的黯然颓败。 于是他心头生出躁意,索性将衣襟扒开一些,露出赤|裸的胸膛和血淋淋的伤口,冷冷瞥着她道:“你不害羞吗?” 没想到秦桑不光不躲,反而凑近一些道:“你知道吗?这伤口再烂下去,可能会生蛆。” 顾望安听得皱起眉,他是想死,可不想自己长虫。 但他猜测这是宋义用来劝说自己的一种手段,于是倔强地偏过头道:“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秦桑声音有些激动道:“当然和我有关。师父带我验过很多尸体,也看过许多医书,可我还从未在一个活人身上看过这么重的伤,也没机会亲眼见证伤口的走势。所以我每天都会来记录,你乖乖的不要反抗好不好。” 顾望安半阖着眼,打定主意不理她,任由她趴在自己身边,用一张纸在旁边作画,有时还用手指戳戳,丝毫不觉得害羞。 就这么一日两日,渐渐的顾望安习惯了她的存在,有时她会边记录边同自己聊天,说起曾经看过的案子,或是她小时候的趣事。 顾望安曾听宋义说起过她的事,他不明白明明有那样悲惨的过往,她竟然还能笑得出来,如果是自己,必定要回去把那家子人全杀了。 直到有一日,秦桑盯着他的伤口久久没有说话,然后将纸笔放下道:“如果这里再烂下去,旁边的伤口都会被感染,就算用再多的药,也很难阻止恶化的速度……” 顾望安不耐烦地看着她:“你到底想说什么?” 秦桑神情有些哀伤地望着他道:“你真的会死。” 顾望安一愣,随即淡然道:“死了不是很好。给你的记录一个结尾,我还可以把我的尸体贡献出来,你想要什么内脏都可以,装起来给你观察……” 他还没说完,少女突然弯腰,轻轻抱住他道:“可我不想你死。” 她身上是热的,眼泪却是凉的,一滴滴落在他的脖颈之上。 然后秦桑抬头看着他道:“从小到大,我一直在和我在意的人告别,看着他们一个个离开,我不想你离开。” 她是故意说这些话,为了让自己留下来。 顾望安几乎是瞬间判断出这个事实,可他还是问道:“我是你在意的人吗?” 秦桑用力点头,道:“我在外面时,想到回家能见到你就会开心。如果你能好起来,就能陪着我们,或者你不愿留下也可以。你可以认我当姐姐,以后有了麻烦,我会保护你的。” 顾望安深深看着她,并没有纠正她自己其实比她要大,也不需要她的保护。 可她想自己活着,不是因为自己的身份,也不像以前那些人一样,只是为了让自己帮他们完成心中坚持的信念,是因为对她来说,自己很重要。 于是他抬起胳膊,轻轻放在她的脸上,为她拭去脸上的泪痕道:“好,我会好起来。” 就是从那日起,他决定要好好活着,会努力让自己更强大,要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 而现在他搂着怀中之人,只是轻蹭着她的脸颊道:“是啊,都是因为你。所以你不能离开我,不然我会比四皇子更狠更疯。” 秦桑难以置信地望着他,随即撇嘴道:“我不信,你在诓骗我。” 后面的话全被他的亲吻堵住,顾望安低下头,用力压着她的唇,迫着她的舌尖纠缠吸吮,好像要把她的魂灵都一并霸占。 待到秦桑肺中的空气都好似被吸干,像被他灌了一罐烈酒,晕沉间听见他在耳边道:“我这条命属于你,你只需记住这点就够了。” 第257章 送行 过了两日,秦桑就在皇宫里见到了陆昭。 陆昭如今春风得意,经过了三皇子党的清算,他借皇帝之手清除了许多和他对着干的官员,首辅纪延又有把柄在他手上,几乎算得上是呼风唤雨,权势无人能及。 而这样一个权臣,不光未婚配,府中连姬妾都没有,因此他的府邸成了京城媒婆的必到之所,今天这家,明天那家,将世家高门的未婚女子都说了个遍。 可陆昭只觉得烦不胜烦,派人将那群媒婆好好教训了一顿,说自己无心婚配,再来啰嗦的,一概当擅闯官宅处置。 可刚消停了几天,又有人来说亲,这人倒是没法赶出去,因为正是同陆昭十分亲厚的二皇子。 二皇子帮着说亲的,是晋国公家的嫡长女温仪,世家中早有盛名的大家闺秀。 晋国公世代显赫,老国公曾经做过帝师,在朝中门生无数。而温仪是他最为疼爱的孙女,自从见过陆昭一次,就对他无比倾心,从此再也看不上旁人。 老国公原本想着,按自家孙女的身家和品貌,就算做王妃也是够格的,可没想到派说媒的媒婆连陆昭的面都没见上就被赶走。他心里不痛快,但温仪又非那人不嫁,只得托了二皇子去说亲,至少让两人相看一面。 二皇子觉得以国公府的显赫家世,正好能弥补陆昭的出身,而且温仪才貌过人,几乎算是闺秀中的翘楚。因此晓之以情劝说,逼着陆昭去同温仪见了一面。 于是京城里传的沸沸扬扬,说这桩好事将成,令其余闺秀扼腕不已,只恨自己家世不够,请不动二皇子为其说媒。 秦桑也听到了这些传言,内心暗自松了口气,一见陆昭便笑道:“是不是要恭喜陆大人好事将近了?” 陆昭的脸却沉了下来道:“谁对你说我好事将近的?我可从未说过要娶妻。” 秦桑眨了眨眼,心说大家不是都这么说嘛。 她不知道二皇子说媒后的内情,也不打算询问,这时又听陆昭道:“我想娶的人,从始至终只有一个,我这人想要什么就一定会得到,从不会退而求其次。” 秦桑皱了皱眉,随即道:“陆大人应该明白,做人哪能没有遗憾,这世间本就没有什么必定之事。何况温娘子无论家世,都不逊色于任何人,怎么会是退而求其次。” 陆昭瞥着她,然后咬着牙道:“我不喜欢的,就是次,你少在这儿装糊涂。” 秦桑未想到他在皇宫也敢大放厥词,冷下脸往前走,突然听见陆昭在身后问:“听说你去了四皇子府上,他同你说什么了?” 秦桑脚步停下,却并未转身,而陆昭慢慢走到她身后,弯腰道:“无论他对你说什么,你都最好不要答应他,因为他注定会失败。和一个失败者为伍,是很危险的事。你秦大人这般聪明,自然懂的取舍。” 秦桑始终垂着头,她自然不会告诉陆昭四皇子说了什么,可她也从未想过要和四皇子合作。 虽然他出的筹码足够诱人,可自己并不想信任一个疯子。 但是相比四皇子,她更加提防陆昭,陆昭想要达成目的从来是不择手段,任何人都可以利用。 按现在的局势,能和晋国公结亲,对他他百利而无一害,可他竟说不会娶亲,不知他到底安得什么心思。 于是她转身对陆昭一礼道:“多谢陆大人提醒,下官做事只凭良心,还请陆大人放心。” 陆昭懒得听她打官腔,又问道:“听说你把杜家的宅子买回来了?往后你会住在那里吗?” 秦桑连忙道:“我已经同夫君商量过了,过些日子就从公主府搬出,然后将杜宅改回为秦宅,他并不介意将那里作为我们往后的居所。” 陆昭未想到顾望安连住在秦家的宅子都愿意,这不跟上门女婿似的,随即又冷冷瞥着她:“你不必一直提醒我,我比谁都更记得你已经嫁作人妇。” 他那说这话时有咬牙切齿的成分,秦桑假装不知道,又听他道:“你那爹爹明日就要启程去渝州了,陛下想你能去送他一程,毕竟本朝崇尚孝道尊卑,他希望你身为大姚官员,也得以身作则。” 秦桑觉得皇帝也挺有意思,明明是他下令贬谪杜世元,临到他要离京时,还得假模假样派自己这个女儿去安抚一番。明知道他们父女已经势同水火,还要在百姓面前做戏,演出亲情伦理。 可她面上什么都没说,只是点头应了下来。 到了杜世元离京那日,秦桑早早赶到杜家门外,看着杜世元指挥下人将箱笼搬上马车,因为舟车劳顿,许多东西都没法带走,只将紧要的物件带着。 杜苑被周氏搂在怀里,经过这番变故,他人倒是沉稳了不少,这时正痴痴盯着房内,带着哭腔问道:“我的常胜将军不能带走吗?” 周氏叹口气道:“我的小祖宗,西北是什么地方,哪还能让你斗蛐蛐呢。” 杜苑实在没忍住,“哇”的一声哭了。 秦桑撇了撇嘴,正准备走过去,突然看见一个披着黑色斗篷的女人走进卧房,然后捧着装蟋蟀的笼子走出来,弯腰递给杜苑道:“让他带着吧,这一走不知何时能回京,给他留个念想吧。” 秦桑吃了一惊,没想到四皇子会放杜婉回来送家人离京,也不知她为此付出了多大的代价。 周氏听她此言,也没忍住低头啜泣起来,然后她一把拉住杜婉枯瘦的手道:“都怪娘亲没护好你,让你吃了这么多苦。现在我们自身难保,你在京城要好好照顾自己,把孩子生出来,也许就能有转机。” 杜婉撇过头,眼中闪过怨恨之色,可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揉了揉杜苑的脑袋道:“往后你要长大了知道吗?记得姐姐对你说的话,不要再像以前那般任性。” 然后她将一个包裹塞给周氏道:“我拿不到银子,但是首饰还有一些,娘亲你留着防身。” 可周氏摇了摇头,在杜婉耳边说了什么,杜婉听得瞪大了眼,转头时正好看见站在远处的秦桑。 第258章 告别 那一瞬杜婉突然有些恍惚,曾经在在这所宅子里,他们是一呼百应的主人,而秦桑只是个偶尔被允许进入的小可怜。 她曾经无比快意地看着爹爹对她打压立威,盼望着能踩着姐姐嫁入侯府,成为尊贵无比的侯夫人。盼着有一日能看到姐姐对他们摇尾乞怜,承认自己远不如她。 可没想到才过了短短两年,他们一家成了丧家之犬,爹爹几乎算是被逐出京城。而秦桑却是朝廷新贵,长公主世子的正妻,甚至连他们脚下的这块地,也全成了她的。 奇怪的是,杜婉心里已经没有怨恨的感觉,只是觉得讽刺,她垂着头走到杜世元身旁道:“爹爹,姐姐来了。” 杜世元没好气地瞪她一眼,“我自己有眼睛会看。” 他现在对这个女儿失望至极,都已经怀了四皇子的孩子,竟然连让自己留在京城的机会都讨不来,真是个废物! 杜婉看似温顺地点了点头道:“明天这宅子就会改回姓秦吧?” 杜世元听得心口巨痛,正想骂她两句泄火,没想到秦桑已经走进门来,后面竟还跟着几位工人,笑呵呵问道:“秦大人,何时可以上去挂牌匾啊?” 杜世元气得瞪大了眼吼道:“你连牌匾都带来了,你是一刻都等不及了吗?非要当着我的面改换门庭!” 秦桑望着他笑道:“我换我的,爹爹搬爹爹的,放心,你们碍不着我的事。” 杜世元扶着胸口差点跌倒,幸好被周氏扶住,周氏对他摇了摇头,示意他不忍只会更丢人。 杜世元也明白自己没法拿这个女儿怎么样,只能丧气地走到马车旁指挥下人搬箱笼。 再回头时,杜家的牌匾已经被直接扔了下来,废物般咔地落在地上。取而代之的是“秦宅”的牌匾被高高悬起,映着日头被镀上金光。 杜世元在恍惚间想起自己给这所宅子改姓的那天,那时是何等的荣耀气派。再回头想想现在的境遇,一股热泪猝不及防流了出来。 他这几十年所得到的,竟要在今日全部失去吗? 周氏站在他身旁,一脸怜惜地扶住他的肩,又将他转过身去,给他递了张帕子。 杜世元连忙用衣袖遮着脸拭泪,心头却是安慰不少,幸好他还有老婆儿子陪着,就算当偏远小城的县令,也能延续杜家的香火。 而这时杜婉走到秦桑身旁,开口道:“我没想到你上次会帮我,你不恨我了吗?” 秦桑看都不看她道:“恨人也需要耗费力气,为你不值得。” 杜婉凄然一笑:“没错,对一个已经和你云泥之别的人,确实没有恨的必要,不过看在你还把我当个人的份上,告诉你一个秘密,你知道了一定会开心。” 秦桑总算转头看了她一眼,然后听她道:“你猜猜娘亲刚才和我说了什么。我怕他们去渝州会吃苦,偷偷拿了王府的首饰出来给她,没想到她不要我的首饰,我以为她是心疼我,想让我自己防身用。” 她突然露出个诡异的微笑道:“其实娘亲是怕这些首饰会被爹爹拿走,她不愿便宜了他。娘亲还告诉我,她藏了一笔银子在城西的钱庄,都是她这些年偷偷从家中的账目上挪出去的,攒起来也有不少。她将银票藏在自己身上,因为她根本不想和爹爹去西北吃苦,所以在路上会找机会带着杜苑逃走,拿着银票远走高飞,去江南找个富庶的小镇买栋宅子过好日子。” 秦桑听得一脸惊讶,然后对周氏很是钦佩。 杜婉撇嘴道:“我这娘亲,无论何时都最会为自己打算。爹爹以为她对自己百般讨好、言听计从,是因为仰慕他,离不开他,其实她不过是为了能摆脱出身,成为人人尊敬的官夫人。现在爹爹不能给她这些,她自然要为自己找条最好的出路。” 秦桑听完这番话,再看向马车旁那一幕,只觉得讽刺无比。 杜世元正回想半生老泪纵横,旁边的周氏一脸乖顺地与他相偎相依,他紧紧搂住周氏和杜苑,仿佛这就是自己仅剩的财富。 可他怎么会想到,自己身边之人想得却是榨干他最后一份价值,然后带着儿子远走高飞。 杜婉还在继续道:“当初娘亲是爹爹从她好赌的哥哥手里拯救出来的。那时爹爹在秦家被折损的自尊,全靠我娘亲的仰慕和依赖赚回来。所以他打死也想不到娘亲会背叛自己,等到发现娘亲带着儿子逃走,他的表情一定很精彩。” 秦桑听得饶有兴致地抬起嘴角,只可惜自己不能亲眼看到。 杜婉转头看着她也笑了起来,然后感慨地道:“我就知道你听到这个会满意,爹爹以为自己能掌控一切,可最后他注定失去所有,孤独终老。” 可她眼里的光亮很快熄灭,然后将斗篷拢紧道:“我要回去了,他只给了我一个时辰,若是回去迟了,不知他又会怎么罚我。” 秦桑见她将整个人缩在披风里,肩膀簌簌发着抖,忍不住小声提醒道:“若你真的生了皇孙,将她交给未来的王妃养,求她给你出府的机会。” 杜婉自斗篷帽子里倏地抬头,目光灼然地盯着秦桑,她的表情从惊恐转为不甘再转为凄楚,然后她捂住脸,无助地哭了起来。 秦桑没有再说话,杜婉跟着周氏这么久,眼界虽然有限,但后宅那些阴损手段她再清楚不过,她应该能想明白这是她唯一的生路。 就在她觉得杜婉哭完就会离开时,杜婉突然走到她身边,开口喊了她一声:“姐姐。” 秦桑有些恍惚,好像有许多年未听她这么喊自己。 她以为杜婉想要对自己示好,谁知杜婉突然在她耳边很轻地道:“这是我最后一次喊你姐姐,往后我们大概也没机会见面了。” 她深吸一口气,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道:“还有最后一件事我要告诉你。” “爹爹讨厌你,并不只是因为你是姓秦的。娘亲对我说过,爹爹曾在一次酒醉后,说怀疑你不是他的孩子。因为当年秦诗盼曾被人掳走整整五日,而你就是在那之后出生的。” 第258章 未解的身世 直到杜婉离开,秦桑还为听到的话而震撼,她心中不知是何滋味,就这么慢慢往后院走去。 走了一阵子,才发现自己又走到小时候最爱玩的秋千旁边,愣愣地坐上去,回想那时所有的事,竟想不出什么端倪。 她只知道娘亲和哥哥都对她很好,杜世元虽然经常不在家中,可在自己面前也是充满慈爱,虽然后来才知道那些都是出于伪装。 可她从未想过自己可能不是杜世元的孩子。 她想到曾问过杜世元是否知道哥哥的生父是谁,他也提到过那人曾经回京,掳走了娘亲,可娘亲不愿跟他走,最终还是自己跑了回来。 所以后来哥哥的失踪是否和那人有关,那人和自己到底有没有关系? 娘亲从她出生后身体已经不太好,哥哥失踪后她才一病不起,一直到离世前,娘亲都说她对不起自己。那时娘亲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的孩子? 秦桑想得头疼不已,这时听见院外有车夫的吆喝声,猜测是杜世元他们要启程了。 她突然生出股冲动,腾地站起跑到门外,拉住正准备上车的杜世元,不由分说地将他拉到一旁问道:“你老实告诉我,娘亲的死到底和你有没有关系?” 杜世元一愣,随即气得将她一甩道:“就算我在你心里作恶多端,我也是读圣贤书的朝廷命官,怎会做出这般恶毒又自毁前程之事?” 秦桑死死盯住他的表情,然后才松了口气,她看得出杜世元没有撒谎,幸好他并未因为怀疑自己的出身,就丧心病狂到如此地步。 杜世元这时觉得奇怪,盯着她问道:“你为何突然问这个?谁对你说了什么吗?” 秦桑张嘴却未问出自己的身世,毕竟这件事连杜世元自己都未确认,于是她摇头道:“没事了,你快些启程吧。” 杜世元听她语气恢复冷漠,深深看了她一眼,随即拍了拍衣袖走向了马车。 秦桑默默看着他的背影,突然想到小时候,每次杜世元要离家去国子监,她都和哥哥牵着手,站在院子里目送他离去。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从今以后,她是真的和杜世元断的清清楚楚,再无亲缘可言了。 杜世元彻底搬离之后,秦桑找人将宅院全收拾了一遍,然后又让张嬷嬷聘请了一批下人,往后就让她和银枝管着这批下人,毕竟需要伺候人的活不多,他们能将宅院打理好就行。 离开公主府之前,她同顾望安去拜别长公主,想着把人家刚认的儿子拐跑了,心里总怀着些愧疚。 长公主正坐在圈椅里喝茶,闻言只是抬眸道:“罢了,你们本来也不属于这里,要走便走吧。” 秦桑朝她躬身一礼,道:“这段日子多谢长公主的照拂,秦宅离这儿不远,若有需要我们的地方,可以随时让我们回来。” 长公主点了点头,面上看不出喜悲,待到两人离开时,招手将顾望安留下,又单独同他说了些话。 秦桑同张嬷嬷先去了马车旁,她回头看了眼,对张嬷嬷道:“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阿安对长公主虽然恭敬,看起来感情却没有那么亲厚。” 就是不太像失散多年的母子。 张嬷嬷回道:“毕竟不是从小看着长大的,有些隔阂也是应该。” 她想了想还是没说出口,世子那人对谁都一副淡漠模样,好像把所有和人有关的感情都留给了自家姑娘。 秦桑扶着张嬷嬷的手上了马车,又叹气道:“郡主刚离开不久,我们又要搬走,不知长公主会不会觉得寂寞。” 张嬷嬷眼珠一转道:“夫人快些生个小世子出来,长公主就不会寂寞了。” 秦桑一愣,突然发现她竟从未想过生孩子的事。 张嬷嬷凑过来,笑着道:“要我说啊,世子每日这般努力,只怕好事不远了。” 秦桑脸有点儿发红,最近他们确实不知节制了点,谁叫那人禁欲多年一朝开荤,每晚都缠着她没法脱身,可她还没准备好怀孕生子,还有许多事没有做。 于是到了晚上,她思虑许久,终是将张嬷嬷那番话同顾望安说了出来。 顾望安彼时正给她解下发髻,将竹篦插进乌发,从发根一点点往下梳,顺手按捏着她的头皮。 他听到孩子这个字眼,似有些困惑地皱了皱眉,然后弯腰看着她问:“所以,你还不想要孩子吗?” 秦桑心中有些忐忑,试探地道:“暂时还不想。这段时间,我可以喝避子汤吗?” 她觉得自己这个妻子或是儿媳当的挺不尽责,成亲后她好像什么该做的事都没做,只是忙于斗倒三皇子,现在还提出这样的要求。 可顾望安认真想了想,问道:“喝避子汤会不会伤身?能让我来喝吗?” 秦桑没忍住笑了出来,她在脑中搜寻,好像没有男子能喝的避子汤药,于是握住他的手,可怜巴巴盯着他问:“你不会怪我吗?” 顾望安蹲在她身旁,伸手抚着她的脸道:“只要你愿意留在我身边,做什么我都不会怪你。” 秦桑笑了起来,脸在他手掌心蹭了蹭,又伸手搂住他的脖子,任性地仰起头道:“抱我起来。” 顾望安听话地把她抱着放在床上坐好,又蹲下身子给她脱下鞋袜,秦桑望着他的发顶又再感慨,道:“成安,你怎么这么好呢?” 然后她笑着眯起眼,将脚抬起来,用脚趾一下下蹭着他的胸口,又一点点往他衣襟里伸。 顾望安被她撩得小腹一热,一把攥住她的脚踝,道:“别闹了,先去沐浴。” 秦桑撑着床板歪头看他,突然靠在他耳边道:“那你抱我一起去。” 张嬷嬷这时正在院子里对新来的下人训话,一抬头就看见两人就这么抱着直接走向浴房,连忙朝满脸好奇的下人们瞪眼道:“最重要的是,记得要非礼勿视,不许管主子的私事。” 一群丫鬟小厮连忙低头,往后都对此情形熟视无睹。 而顾望安抱着怀中之人,决定不让她知道自己真正的念头:他不想要任何人分走她的心,孩子也不行。 第259章 胡搅蛮缠 转眼就要到新年,皇后将秦桑叫到自己宫里,说她最近办案有功,有东西想赏赐她。 到了长坤宫里,秦桑才发现二皇子也在这儿。 自从三皇子死后,皇帝精神越发差了,他将原本由三皇子打理的政事,分给了另外两个儿子,其中也有暗中考察之意。 没想到二皇子不声不响,将几桩大事办得极为漂亮,让皇帝对这个一向忽略的儿子刮目相看,对他愈发重视起来。 而朝臣们也惯会看风向,见陆昭一直极力支持二皇子,皇帝对他的态度也有缓和,纷纷开始往他身上押注,同他结交热络起来。 二皇子不再是以前那个清闲皇子,可仍是每月定时来陪皇后说话,给她带些宫外有趣的玩意,对她的态度始终如一。 而这时他正恭敬地站在皇后身旁,亲手给她调配刚送来的香料,调好后还十分细心地放在鼻子下闻了闻,确定香味是皇后喜欢的,才倒进香炉里点燃。 秦桑走进来行了礼,皇后笑眯眯地朝她招手,吩咐身后的宫女递上一个匣子道:“这是西域刚进贡来夜明珠,到了夜里皎洁光辉,十分明亮。听说你光线昏暗会视物不清,拿这颗珠子做个配饰带在身上,以后行事也会方便些。” 秦桑没想到皇后竟会知道自己有这个毛病,还贴心地赏自己夜明珠,连忙垂头道:“这礼太贵重,臣不敢收。” 皇后挑眉道:“这有何贵重的?你升为大理寺少卿,本宫还未恭贺过你呢,这次正好,用这珠子一同贺你升迁之喜。” 秦桑仍是觉得受之有愧,这时一直冷眼看着她的二皇子道:“母后的一片心意,秦大人就不要推脱了。” 秦桑抬眸看了他一眼,总觉得二皇子的表情有些阴阳怪气。 可皇后仍是笑眯眯看着自己,十分盛情的模样,于是她恭敬地走上前去,接过着装夜明珠的匣子,然后跪下谢恩。 皇后按了按她的肩示意她免礼,然后为她赐了座,转头对二皇子道:“你也坐下吧,到我宫里来了就一直忙活,不知道的,还以为本宫老爱使唤你呢。” 二皇子连忙笑道:“母后若是愿意使唤儿臣倒好了,也不用儿臣像没头的苍蝇似的,不知怎么孝敬您才好。” 秦桑一直垂着头,在心中感叹二皇子能将这话说得如此诚挚,自己听了都觉得感动。 皇后听完笑了笑,又同秦桑寒暄一番,听闻她搬回了以前的宅子,神情有了片刻凝滞,突然问道:“那宅子以前是你母亲的吧?” 秦桑点了点头,不知皇后想问什么,可皇后直接绕过了这个话题,又问她身为女子做了大理寺少卿,可有被人为难的地方。 秦桑连忙答道:“臣是由陛下亲自提拔的,无论同侪还是属下对臣都很尊重,没有人可以为难。” 其实以她现在的身份,也没人会蠢的和她作对,自找麻烦。 皇后听完后十分满意,两人又聊了一会儿,秦桑便起身告辞,而二皇子也在这时向皇后告辞,同她一起走出殿外。 秦桑始终走在二皇子身后一步,可他越走越慢,似是在等着她,偶尔回头看她一眼,看得她浑身不自在。 于是秦桑没忍住问道:“殿下是有话要同臣说吗?” 二皇子停下步子,将她从头到尾打量一番,摇头道:“虽有几分姿色,但也没到倾国倾城的地步,也不知怎么就把陆昭迷住了,连国公府的亲事都要拒掉。” 秦桑皱起眉道:“臣已经嫁作人妇,同陆昭毫无关系,也不知他为何拒亲。” 二皇子轻嗤一声道:“你知道自己嫁作人妇就好,若是长公主知道自己的儿媳勾搭朝中重臣,可不会轻易饶过你。” 秦桑这次是真被惹怒了,抬头道:“臣和陆昭堂堂正正、清清白白,无论在谁面前都敢对峙,殿下此言可有凭证,若无凭无据,怎能随意给人定下如此罪名?” 二皇子仍是瞪着她道:“若你没有刻意勾引,怎么会成亲了还让陆昭念念不忘,温娘子一个冰清玉洁的大家闺秀,无论家世还是品貌都与他相匹配,可无论我怎样劝说,陆昭都不愿娶她,也不知你使了什么手段,竟让他这般糊涂。” 秦桑忍不住讥讽道:“殿下说不动陆昭,也没法绑着他去成亲,倒来为难臣一个弱女子,往臣身上泼脏水?” 二皇子脸黑了一截,心说你怎么看也不像弱女子,可他也不想闹得太过难看,于是道:“既然你说这事同你无关,那你现在就去找陆昭,让他赶紧对你死心,答应国公府的婚事,莫要耽误自己的前程。” 秦桑简直啼笑皆非,原来他说了半天,是想自己去说动陆昭成亲,可这同自己有什么关系。 于是她表情严肃地回道:“殿下都做不到的事,臣又如何能做到?若臣真因此事去找他,岂不是坐实我同他不清不楚?殿下也说了,长公主可不会愿意她的儿媳和朝中重臣有什么牵扯,就算臣愿意为了殿下赴汤蹈火,也不能得罪自己的婆婆吧?” 二皇子冷冷瞪着她,没想到她用自己的话来当挡箭牌,正要说什么,他的一名亲信匆匆赶来,神情紧张地在他耳边说几句话。 二皇子听得大惊失色,随即叫住准备趁机开溜的秦桑道:“秦大人,陆昭府里出了大事,有一桩案子十分蹊跷,他指名让你去查。” 第260章 被虫操控 秦桑见二皇子的神色就知道此事不小,立即道:“请殿下派人去大理寺帮我拿验尸的柳木箱,我现在就赶过去。” 二皇子也没功夫计较她刚才的不敬,立即派人去大理寺拿她要的东西,而他始终放心不下,也和秦桑一同去了陆府。 一下马车,就发现门里门外站满了锦衣卫,一见二皇子和秦桑到了,连忙跑进去通传。 两人站在院子里,二皇子突然望着角门的方向,嗤笑一声道:“看来陆昭也不像自己说的那般痴情,还知道偷偷把女人带家里来。” 秦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一个锦衣卫正护送一名女子从角门出去,那女子头戴帷帽,全身包裹的密不透风,脚步十分匆忙。 秦桑微微皱眉,她总觉得这女子走路的姿势有些熟悉,可一时又想不起来。 还未来得及细想,陆昭已经匆匆走出来,表情十分凝重,他没想到二皇子也一同来了,对他行礼之后道:“待会儿二殿下还是回避较好。” 二皇子怔了怔,可很快点了点头,道:“好,我在花厅等你们。” 待到秦桑同陆昭到了事发的地方,才明白为何要让二皇子回避,因为这场面实在过于震撼。 这是一间较为封闭的屋子,屋内除了必要的家具只有一座丹炉,炉子上方开有天窗,除此之外就再无其他窗户。 而丹炉旁仰面躺着个人,身上穿着道士服,胸口破了个血洞,眼珠向外凸起,早已没了生气。 看血迹的凝结程度,他应该死了至少十个时辰以上,可没人敢接近他的尸体,甚至连这所房间都不敢踏进来。 因为那个死去的道士,全身都爬满了虫子,狂欢似地扒着他的血肉蠕动。而他的嘴里、鼻孔里都在往外冒着虫子,扯着脸颊上的皮肉和五官也在动,看起来好像他整个人都被虫子控制,正在对着来人挤眉弄眼,说不出的诡异恶心。 连见多识广的锦衣卫都不敢靠近,像二皇子那般养尊处优之人,看了这场面只怕连饭都吃不下了。 秦桑站在门口,听陆昭在旁边道:“这道长名为玄阳,是四皇子为圣上请来的世外高人。据说他修行已臻化境,能通天达地,为凡人改命。圣上听他讲道两日,见识过他的本事后,对他的修为大加赞许,让玄阳道人留下为自己炼制益寿延年的丹药。” 他被屋内的气味熏得偏了偏头,继续道:“陛下这两年身体一直不行,三皇子死后就更是每况愈下,所以他希望玄阳的丹药能为他延续寿命。可他又不想将玄阳留在宫中,怕会被史官记成偏信道人、求仙问药的昏君。所以陛下命我将府里的一间房改成炼丹房,将这院子都给玄阳修行炼丹。他来我府中已经快一个月,丹药也已经送进宫里一批。没想到今日院内伺候的丫鬟来找我通报,说道长从昨日下午就未出房间,已经足足十二个时辰,原本她们以为是道长醉心修行,不敢贸然敲门打扰,直到从房门外闻到了腐臭味……” 这时秦桑的柳木箱已经被送来,同时还赶来了大理寺记录的文吏和画师。 两人一进门就倒抽口气,被这画面冲击得咳嗽起来。 秦桑打开箱子,用布巾将口鼻捂好,然后将苏合香丸含在舌下,又递几颗给其他人道:“咱们先进去看看吧。” 陆昭也将苏合香丸含着,戴上布巾,同几人一同进了房。 秦桑皱着眉站在一地蠕动的虫子里,虽然她饲养虫子,也看惯了腐尸,但是像这样完全被虫子占据的尸体她还从未见过。 于是她边将鹿皮手套戴上边问道:“按陆大人刚才所言,玄阳是在十二个时辰之内死的?” 陆昭嫌恶地望着那具尸体点头,也戴上鹿皮手套道:“因为他说平日里需要清修,没有他的吩咐,任何下人都不能进房里。而根据院子里伺候的丫鬟所言,他最后一次露面,是让人送了晚膳进去,他吃完后便命人将碗碟拿出来,然后就再也没人进出过这间房。” 秦桑蹲下身子,拎起一条还在蠕动的虫子放在手心,看起其余几人脸都黑了。 而秦桑却在沉思,按照蛆虫的生长周期,仅仅十二个时辰根本不足以让腐肉长出这么多成虫,难道是室内温度太高,尸体又靠近丹炉的缘故? 她想了想,从柳木箱里拿出瓷罐,将尸体胸口的虫子抓了把扔进去,蠕动的蛆虫还带着未啃食干净的血肉,连陆昭都不由得往后退了步,看得腹中一阵作呕。 可秦桑连表情都未变过,只是将那个瓷罐封口收好,然后盯着那个仿佛虫洞的伤口道:“看起来致命伤是被利器所伤,正好刺中心脉,导致脏器衰竭而死。按照尸体的形态,他在死前应该没怎么挣扎过。” 可这不太合理,任何人被利器刺中第一反应都是挣扎跑走,为何他会一动不动。 她望着尸体上被蛆虫拱起一块的衣襟,抬头问道:“能帮我把尸体翻过去吗?” 大理寺的文吏和画师一脸为难,别说他们手无缚鸡之力,而且这尸体根本无从下手啊。 于是秦桑抬眸望向陆昭,杏仁眼里闪动着一丝期盼,让他的心不合时宜地动了动,并未叫外面的锦衣卫进来,弯下腰眼也不眨地在满地的虫子里将尸体翻了个面。 他憋着口气做完,然后转过身,甩开鹿皮手套上爬动的黑点,重重吐出口气。 虽然这些虫子实在恶心,但自己也不能让她看轻了。 秦桑重新盯着尸体躺过的地方,让画师画下整块痕迹,然后在屋子里转了圈道:“按照尸体下面血迹的形状,他应该就是在这里被刺死,并没有挪动过。房间里没有找到其他的血迹,但是有一件很奇怪的事……” 她盯着陆昭问道:“杀死他的凶器去了哪里?” 第261章 出手 这间房并不太大,因为是专门炼丹的地方,没有摆放什么物件也没有窗户。 天窗开在房顶连着滚烫的丹炉,根本不可能有人能爬上去,而玄阳很明显是被利器所杀,致命伤就在胸口,那么这把利器去了哪儿? 陆昭被她说得皱起眉,喊来外面退避三舍的锦衣卫,道:“好好找找,有没有遗漏的凶器。” 锦衣卫们忍着恶心,在房里认真搜寻一番,结果还是一无所获。 秦桑此时已经检查完尸体,确认并无其他外伤,又让画师认真画下他躺倒的地方,还有整间房的所有布局。 然后她让陆昭把院子里服侍的丫鬟们喊过来,问道:“从昨晚道长用完晚膳到发现尸体之间,你们确定从未有人进出去过吗?” 管事的丫鬟垂着头,根本不敢往屋内看一眼,回道:“是,道长很怕会被人打扰炼丹,所以每次在这间房里,都会从里面反锁住门,想要喊我们进去时,才会打开门唤人。他从昨晚用了晚膳之后,就再未唤过人进去。奴婢是今日傍晚发现不对的,因为道长一直没出来,奴婢担心他被饿着,就去房门外问他是否要用膳,可没想到会闻到腐臭味。然后奴婢就想推门,可门还是从里面锁住的,最后是我们用力撞开的。” 她说到这里,脑海里无可避免想到撞开门时的情景,腹中酸水直涌,差点儿又要吐出来。 秦桑推测了下案发的时辰,问道:“那你们晚上可有听到有人搏斗的声音,或是什么不寻常的呼救声?” 那丫鬟摇了摇头道:“奴婢们就睡在旁边的耳房里,并未听到这房里传出什么呼救声。” 秦桑低头喃喃道:“所以他死时到现在,这间房是没有人出入的。” 那这事可就蹊跷了,他究竟是被谁所杀?就算他是自杀的,凶器又去了哪儿呢? 这时,大理寺运送尸体的人也过来了,准备将尸体拖回验尸房去。 秦桑见他们站在门口一脸为难,想了想,差人拿来石灰和盐巴混在一处,然后一同倒在尸体和周围,果然等了一会儿,那些让人头皮发麻的蛆虫就不再蠕动,已经被石灰给杀死。 然后她又命人取来沸水,将尸体整个浇了一遍。 滚烫的沸水逼得尸体口中、胸腔里的蛆虫死的死、跑的跑,再撒一层石灰上去,确保所有蛆虫都被杀死,然后才将尸体放进麻袋中,用板车运回大理寺的停尸房。 而秦桑仍是留在了房内,她在四周仔细搜寻了一遍,又问外面的丫鬟道:“道长平时都在哪里用膳?他昨晚用膳的碗碟可还留着?” 丫鬟咬着唇往里一指道:“道长就在靠窗的桌案上用膳,每次都是奴婢给他布膳,昨晚也是奴婢去收的。碗碟早就已经送去厨房洗过了,大人可还需要?” 秦桑点了点头,她猜到陆家这样的大户,必定不会留着昨晚的碗筷,可她疑心饭菜里有东西,这一洗就什么也查不到了。 于是她绕着那张桌案仔细观察,终于在桌脚发现一片菜叶和几颗饭粒,是道长用膳时不小心掉下的。 她将这两样东西装好,便对陆昭道:“陆大人,你派人看好这间房,不要让任何人进来。我现在回大理寺去,再对尸体二次查验。” 陆昭想了想道:“我和你一起去吧。” 他觉得这案子必定不简单,若不早日查清,他根本难以安心。 此时,为此案忧心的还有个人。 二皇子在花厅里根本坐不住,见尸体被从院子里抬走,索性自己赶了过来问道:“怎么样了?” 陆昭将案情大致同他讲了一遍,二皇子看着一地的死虫子,也觉得腹中作呕,庆幸自己刚才没进来。 他看了眼神情平静的秦桑,压低声音问陆昭:“这道士现在是父皇最为信任之人,他突然死在你家可不是小事。你真的信她一个女人能查明这案子?” 他见陆昭不答,沉下脸又道:“别忘了,她可是刚同四弟见过面的。” 他觉得这事从头到尾都透着蹊跷,所以才放心不下匆匆赶来。玄阳道人是四皇子引荐给皇帝的,当初要炼丹药,也是四皇子提议将炼丹房设在皇帝最信任的臣子家里,那那个人只能是陆昭。 结果丹药炼了一半,这人竟在陆府暴毙,还死的如此诡异恐怖,若不快些查清,难保皇帝那边会如何揣测。 也不怪二皇子想的多,现在陆昭对他来说是最为重要的盟友,是他夺嫡路上最大的筹码。若是陆昭出了事,他根本没信心斗赢四皇子。 而三皇子的下场他可是看到了的,到了这个地步,得不到皇位就是死路一条,所以任何一步他都不敢马虎。 而秦桑扶着胳膊站在旁边,实在很不想听墙角,但是二皇子根本不在乎她会不会听见,偏要当着自己说这些,就是故意想警告自己莫要耍花样。 可陆昭只是淡淡看了二皇子一眼,回道:“殿下不必说了,我信她。” 二皇子没想到自己思虑重重,他这么简单一句话就打发了,心里很不痛快,又狠狠瞪着秦桑,也不知这女人到底下了什么蛊,竟能让陆昭说出这种话。 秦桑这时走上前来,笑了笑道:“二殿下若不放心,也可以同我一起去验尸。” 二皇子看着满地虫子的遗骸,忍不住打了个哆嗦,道:“不必了,陆大人既然信你,孤王也只能信你。若这件案子办不好,孤王可不会轻饶了你。” 秦桑耸耸肩,并不把这威胁当回事,几人正往外走时,突然有太监被人领着跑进来,陆昭认出这是常跟在皇帝身边的黄公公,心中顿感不妙。 果然,那太监擦了擦汗,朝陆昭道:“陛下有令,请陆大人即刻进宫!” 不知为何,秦桑看着陆昭匆匆离去的背影,突然想到四皇子曾经说过的一句话。 “陆昭大权在握,靠的是父皇对他的信任,若是这信任没了,他还能否像现在这般呼风唤雨?” 第262章 对峙 皇帝这次直接把陆昭召到了寝宫,他近日身体抱恙,全靠四皇子在旁边陪着照料,父子两人的感情也因此深厚了不少。 陆昭走进殿内时,看见四皇子正细心地给皇帝披了件外衣,低声道:“今日地龙烧得不够暖,父皇还是得多注意点儿,好不容易养好的身子,千万不能受寒凉。” 皇帝握了握他的手,示意自己知道了,然后才望向站在殿中的陆昭道:“玄阳道长死在了你家里,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陆昭连忙道:“此事确实十分蹊跷,臣也是刚刚得知道长的死讯,已经请大理寺的人来查验,想必很快就能查出线索。” 他看了眼皇帝的脸色道:“根据院子里下人的问话,道长那间房从昨晚起都未有人进出过,臣猜测应该不是府里的人做的……” 这时四皇子冷笑出声道:“人死在陆大人府里,却要说同你的人无关,难道有人能偷偷潜进陆大人府里杀人,还能做的不留痕迹、全身而退?” 陆昭神色一肃道:“这案子臣会亲自督办,三日之内,必定会给陛下一个答复!” 他狠下心承诺,隆兴帝面色仍然不太好看,又问道:“大理寺的人已经去过了?” 陆昭点头道:“来的是大理寺少卿秦桑,她这人向来秉公执法,绝不会有任何偏私之举,而且她办案经验丰富,无论多棘手的案子也能很快查清,请陛下放心。” 皇帝望着他沉思片刻,想说什么口中却溢出几声咳嗽,手边马上递来一杯热茶,四皇子躬着身给皇帝拍背顺气,然后重重叹了口气。 他看了眼陆昭,垂着头对皇帝道:“玄阳道长修炼多年才得道,民间传言他有妙手回春、为人延寿的本事,所以才派人把他请进皇宫,希望能对父皇有用。吃完了上次的丹药,父皇的身子确有好转,本来指望道长这几批丹药都炼完,就能让父皇龙体安康,再不被病痛折磨。谁知他竟在这时死了,这么大个人放在府里,说死就死了,陆大人身为锦衣卫指挥使,怎么能这般疏忽!” 他说的语声哽咽道:“如今看到儿臣也不知该去哪里再找人来炼丹,父皇的身子可怎么办?” 他看起来满脸的担忧,其实句句都在暗示陆昭办事不利,让玄阳还没治好皇帝的病就被害,往后皇帝再被病痛折磨可都得算在他身上。 陆昭垂着的眼眸动了动,随即抬头道:“四殿下,若玄阳道长真的已经修炼窥得天道,怎会这么轻易被人杀了呢?” 四皇子面容一沉,提高声音道:“明明是陆大人办事不利,还要怪玄阳不该被杀吗?” 陆昭却直直望着他道:“根据府里的丫鬟所言,玄阳对食物格外挑剔,绝不吃太硬的食物,有次后厨不小心加了辣,他吃完便捂住腹部显得十分痛苦。” 他抬了抬嘴角:“四殿下,既然玄阳能通阴阳、治百疾,他为何不能治好自己的胃疾?” 四皇子哪里知道什么胃疾,一时间被问得有点儿懵,随即怒道:“按陆大人的意思,玄阳就个骗子,而我和父皇都被他骗了?” 他故意把皇帝拉进来,看他还敢不敢往下说。 可陆昭一脸坦然道:“那道士巧舌如簧,能在民间攒下声名,手段伎俩自然不少,四殿下一时不察被骗了也属正常。至于陛下,他实在对殿下太过信任,所以才会放松了警惕,信了不该信之人,还好并不算太迟……” 四皇子气得瞪大了眼:“你的意思,是我故意找玄阳道长来诓骗父皇?陆昭你好大的胆子,为了掩盖自己的失职,竟然连这样大不敬的话都敢说!” 陆昭连忙跪下道:“臣绝没有这个意思,但玄阳道人绝非四殿下所言的得道高人,还请陛下明鉴。” 四皇子被他气得快跳脚,道:“现在人都死了,你想怎么泼脏水都行了,要我说,他在陆大人府里死的不明白,只怕是有人刻意为之……” “够了!”隆兴帝按着发痛的额头,大喝了一声阻止了两人的过招。 他目光沉沉望向陆昭,道:“玄阳曾同朕在宫里讲道两日,朕觉得他并非坑蒙拐骗之徒,你这般说他,可有证据?” 陆昭点头道:“说来也巧,臣府里有一位管事同玄阳是同乡。据他所言,他以前曾在老家见过玄阳,那时他只是个在街头变戏法讨赏的术师,没想到过了几十年再见,他竟摇身变成了得道高人,而他所展露的那些本事,无非也就是以前在街头练就的手法而已。” 他见皇帝听得一脸震惊,四皇子也显得有些惊慌,垂头掩下眼中的得意,道:“臣早就怀疑玄阳有问题,但又觉得此事重大,不能轻易冤枉了他,因此前几日派人去了玄阳的老家查证,原本想等水落石出再禀报给陛下,没想到玄阳却在这时死了。” 他叹了口气道:“既然那间屋子根本没人进出过,也许是他发现自己的身份暴露,畏罪自杀也不一定?” 四皇子这时终于回过神来,冷笑着道:“他死在你府里,你说没人进就没人进?据说他死时的场景十分恐怖,全身都爬满了虫子,陆大人又作何解释?” 陆昭挑眉道:“四殿下消息倒是很灵通,这么快就知道了他死时的情形,早知道你已经提前报给陛下,也无需臣再费口舌了。” 皇帝闻言狐疑地看了眼四皇子道:“你怎么知道这些的?” 四皇子连忙道:“儿臣刚才见到了去陆府通传的黄公公,就顺嘴问了句,因为玄阳的死状太恐怖所以黄公公才记得,但是其他案件细节一概不知,儿臣哪敢贸然同父皇说。” 这说辞也没什么问题,皇帝暂且不再深究,又问陆昭:“你刚才说有人认识玄阳,说他是个江湖术士?他还在你府上吗?现在召他进宫来,朕想当面问他。” 这时殿外突然传来二皇子的声音:“父皇,人我已经给你带来了,玄阳的身份,父皇尽可找他审问。” 第262章 蛊虫(一) 从陆昭得知皇帝要找他兴师问罪,就已经想好了所有退路。 既然人已经死在自己府里,最好的法子就是拆穿玄阳真正的身份。如果死的是对皇帝至关紧要的炼丹道人,四皇子必定会想尽法子给他安上罪名。可若死的只是个江湖骗子,这人欺君罔上本就该死,到底怎么死的也就不那么重要了。 于是陆昭先行进宫,让二皇子带着那位认识玄阳的管事吴忠晚一步进宫,假装是由二皇子自己查出后,再押送他来面圣陈情。 这时吴忠跟在二皇子身后走进来,头也不敢抬直接跪伏在地,颤声道:“小民吴忠,拜见皇帝陛下。” 隆兴帝狐疑地望着他问:“你说你认识玄阳?和他曾是同乡?” 吴忠连忙点头道:“是,小的本是清源镇虞县人士,十岁前都在老家生活。玄阳道长那时还叫做于大林,在县里游手好闲,全靠去镇上摆摊变戏法讨点赏钱生活。后来听说他拜了个道士为师,离开镇子后就再也没回来过。后来小的来到京城做管事,辗转进了陆大人府里,没想到竟在上个月又见到了于大林,那时他已经变成了什么玄阳道人。 “原本小的还有些不确信,可小的记得,他手臂上有个很大的痦子,有次接着送饭的机会去看,那痦子一点儿不差的就在那儿。小的又找机会同他攀谈,虽然他极力掩饰,但是暴露了能听懂我们老家的方言,这声音相貌,不就是于大林嘛。” 四皇子连忙道:“好,就算他是你说的那个于大林,过了这么多年,他难道不能修炼得道吗?” 吴忠抿了抿唇道:“得不得道的小的不懂。但是有次他为了显露本事,故意在丫鬟面前同上仙交流,小的在旁边偷偷一瞧,那不是和我小时候看的法术一模一样嘛。” 他说完这句话,没发现皇帝的脸色有点儿难看,因为他是见过所谓和上仙交流的本事,没想到竟是被民间术法给骗了。 于是皇帝冷冷望向四皇子,问:“这人你究竟是哪里找来的?” 二皇子始终站在一旁,这时在心中得意地想:四皇子这可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四皇子听这语气明白皇帝已经信了七八分,急得躬身道:“父皇,不可只听他一面之词啊?” 他又转向陆昭,恶狠狠问道:“你就这么信他说的话是真的?” 陆昭笑了笑道:“吴管事在我府里待了将近五年,他说的话我自然是信的。” 可他说完这句话,突然发现四皇子那种惶恐的神色不见了,心头莫名一沉,又听他对着吴忠问道:“那吴管事能不能向陛下说出,玄阳究竟是怎么死的?” 陆昭连忙道:“玄阳死时他并不在那间院子里,问他有何用?” 四皇子走到吴忠身旁,俯身看着他道:“就算玄阳是个江湖骗子,也不可能无端端在你陆大人府上身亡。他既然与玄阳是同乡,说不定会知道他身亡的内情。” 没想到吴忠听他问完,突然全身发起抖来,脸上现出不正常的红,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连二皇子都看出不对劲,连忙对皇帝道:“父皇,这人从未进过宫,只怕是被问得傻了,儿臣这就把他带走,省的在您面前出丑。” 四皇子却轻笑一声道:“皇兄你急什么,我看他明明有话要说。” 他抬起脚踢了吴忠一下,大喝道:“有什么就说什么,再不说杖刑伺候。” 没想到他只是轻轻一脚,吴忠竟捂着肚子猛咳出一口血来。 四皇子被恶心得后退一步,随即望着他吐出的血惊恐地大喊道:“这是什么东西!” 所有人都往那摊血望过去,竟看到里面有一只蠕动的虫子,一时间都震惊得愣在原地。 陆昭面色铁青,虽然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吴忠这个人只怕是被买通了,于是他冷冷看着吴忠连滚带爬往后退,然后冲着四皇子大喊道:“殿下你救救我,我不想死啊!” 四皇子弯腰看着他,问道:“你要说出来,我才知道该怎么救你。” 吴忠颤颤坐在地上,过了会儿才想起来应该跪着,然后他畏惧地看了眼旁边一身杀气的陆昭,又看了眼四皇子,咽了咽口水用哭腔道:“小的不敢说,杀了小的吧!” 皇帝这时终于看得不耐烦,沉声道:“你要说什么就快些说,朕恕你无罪!” 吴忠听完哆嗦了一下,随即似是鼓足勇气道:“小的不知道于大林是怎么死的,但是听说他死时肚子里、喉咙里全是虫子,死状极为恐怖,便想起陆大人让小的做的事……” 陆昭攥紧拳头,上前怒斥道:“你在胡说八道什么,你可知道在御前说谎究竟是什么罪名!” 吴忠害怕地缩了缩脖子,垂着头根本不敢看他,四皇子却挡在他身前道:“陆大人你急什么,总得先听人把话说话吧。” 陆昭深吸口气,把阴沉的视线挪开,正好撞见二皇子朝他焦急投来的目光,他的头很轻微摇了下,这变故来的太快,他一时间竟想不出对策。 而这时吴忠额头挨着地,继续道:“陆大人在半个月前知道玄阳道长就是于大林,可我听他说,暂时无需报给圣上知道。然后他有一日让我带了一种虫子去找他,问他知不知道这是什么?” 皇帝听得皱起眉,问道:“什么虫子?” 吴忠满门全是汗,哭着道:“小的怎么会知道,可那虫子小的接触过后就觉得不适。但是于大林好像是知道的,他和陆大人关起门来说了许多话,小的也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后来小的偶尔去找于大林,撞见两次他偷偷把虫子磨碎放进丹药的材料里……” 四皇子突然大吼道:“你说什么丹药!” 吴忠颤颤抬头:“就是送进宫里的丹药。” 他说完这句话,陆昭全身如坠冰窖,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再抬头时,正好撞见四皇子激动又得意的目光。 与此同时,秦桑将罐子里装回的虫子和碎肉放在桌案上,仔细观察一会儿,疑惑地道:“这虫子,好像不对劲。” 第263章 蛊虫(二) “什么不对劲儿?” 梁旭站在尸体旁边,正认真记录死者身体的细节,他跟秦桑验尸久了,也练出些处变不惊的本事,对着这么具死状可怖的尸体也能面不改色。 听到秦桑说不对劲,他才放下手里的事,走过去跟着看了眼。 只见秦桑把那虫子放在手心仔细观看,又夹起旁边的碎肉道:“你觉得这肉有问题吗?” 梁旭皱着眉盯着那块碎肉,挠了挠头道:“这肉的颜色是不是,太红了?” 秦桑点点头将那块肉放下,用刀切开后道:“还有纹理和肉质也不对,咱们再去和伤口对比一下。” 梁旭心说她这验尸弄得跟下厨一样,连肉质都能看出来呢。 两人走到尸体旁边,对比伤口处的腐肉,果然看出有些不同,可见并不是因为屋内环境造成了尸体的变化。 可这块碎肉明明就是从伤口处捞出来的,一具尸体怎么会出现两种肉呢? 梁旭实在想不明白,问道:“这不是他的肉,还能是什么肉?” 秦桑道:“我觉得像是牛肉。” 梁旭更奇怪了,问道:“人身上哪来的牛肉,是他用膳时不小心落身上的?” 秦桑又摇头道:“我问过给他送晚膳的丫鬟,说他从不吃这些热性的肉食,要求的饮食都以清淡为主。” 她重新拎起那只虫子道:“还有这虫子也不对劲,这并不像尸体身上常出现的蛆虫。而且它们出现的时间太早了,玄阳仅仅死了十二个时辰,哪怕屋内有丹炉的热度,根本不足以让尸体腐烂长出虫卵再长成幼虫。” 因为她常年饲养那些蛆虫,所以哪怕只有很细微的不同,她也能看的出,眼前这只虫子不属于任何一种。 可这其中关键她还未想通,于是问道:“尸体身上还有其他伤痕吗?” 梁旭已经让仵作把尸体整个擦拭了一遍,又在喉咙和粪门处都检查过,确信没有发现伤口,才回道:“没有,致命伤就是胸口那处,他身体其他皮肤除了被虫子啃咬过,都未见伤口。” 秦桑皱眉道:“这就奇怪了,他被人从胸口刺了刀,屋外的丫鬟都没有听见惊呼声,他也没有挣扎,伤口还爬出这么多奇怪的虫子,好像是……” 梁旭没忍住接口:“是那些虫子杀了他。” 他说完就没忍住抖了抖,见秦桑竟未反驳他,吓得梁旭抱住胳膊道:“我乱说的,不会猜对了吧,你可别吓我啊。” 秦桑看着他笑出来道:“梁大哥你在想什么呢,这世上哪有虫子杀人的事,我是刚才在想,他的死到底和这些虫子有没有关系。” 梁旭仍是一脸惊恐,道:“那可不一定呢。前段日子京城有传闻,说黑市来了位出身苗寨的商人,他手上有一批蛊虫,据说这种蛊虫邪的很,用在人身上,就能让他们渐渐失去神志,被蛊虫操纵为下蛊人所用。若是用的不好,就会在身体里反噬,被蛊虫啃的肠穿肚烂而亡。” 秦桑听完后摇头道:“苗疆蛊术我也有所耳闻,可那些都是江湖传言,从未见过有人真的因蛊毒被操纵,说手上有蛊虫,大概也就是那个黑市商人骗人的噱头罢了。” 梁旭撇撇嘴道:“话是这么说,可这道士死得这么诡异,死时房门反锁,凶器也找不见,伤口处还有不知哪里来的碎肉,这些虫子你也说不熟悉……所有事加起来,让人不得不多想。” 秦桑确实没想通这些疑点,可蛊虫之说实在是毫无根据的猜测,未免太过玄幻。 就在这时,大理寺外有人通传,说皇帝下了道急诏,召大理寺少卿秦桑入宫。 秦桑听得满脸疑惑,她知道陆昭已经为此事去觐见皇帝,按他在皇帝心中的份量,斡旋两日还是没问题的。 现在自己这边,连线索都没有完全理清,绝不可能有什么结果,为何急着让她也进宫去。 可怀疑归怀疑,御旨下了就不得不去,于是秦桑连忙换了身官服,匆匆跟着来传旨的太监进了宫。 皇帝此时已经移驾到建文殿内,秦桑走进殿内行礼后,发现四周的气氛非常古怪。 她奇怪地看了陆昭一眼,发现他面如死灰,呆呆站在那里,竟显露出从未有过的惶恐神情。 再看二皇子也好不到哪儿去,他低低垂着头,眼神似有迷茫,后颈上全是汗,也不知内心在受怎样的煎熬。 秦桑心头咯噔一声,立即明白这案子比她想象的要复杂许多。 她连忙躬身问道:“不知陛下急着召臣来所为何事?” 皇帝脸色也难看至极,挥了挥手,哑声道:“关于玄阳的案子,你查到多少就说多少,绝不能有任何隐瞒!不然朕也不会轻饶了你!” 秦桑心中疑惑更甚,于是将目前查到的所有疑点全说了一遍,又让太监帮忙送上验状和画师所画的现场图。 然后秦桑恭敬地道:“玄阳道长的死因,臣还未完全查出,许多疑点需得慢慢求证,还请陛下再给臣几日……” 她话还没说完,就听见皇帝剧烈咳嗽,将手里的验状往下一扔,指着陆昭怒喝道:“现在你还有什么话好说?玄阳死时那间房根本没人进出过,难道他真是被蛊虫反噬而死?” 秦桑大惊,抬起头道:“臣刚才并未提起什么蛊虫,玄阳死的虽然蹊跷,但也没法证实和蛊虫有什么关系。” 而四皇子走到她身旁,两手拢在袖中,灼灼盯着她道:“那你回答本王,为何玄阳会死在反锁的房间里,房内却找不到凶器,若不是因为蛊虫反噬,他是怎么被杀害的?” 秦桑怔了怔,回道:“从尸体的表象,只能看出玄阳因利器损伤心脉而死,至于怎么死的,还得容臣继续查验。” 四皇子冷笑一声:“事实如此还有什么好查的?吴忠仅仅碰了一下那只蛊虫,就已经被反噬到虚弱吐血,玄阳一直用蛊虫练入丹药,必定是哪里操作出了错误,让他被蛊虫啃食心脉暴毙而亡。” 他往陆昭的方向看了看道:“只有这样才能解释,那么多虫子究竟从何而来,你刚才也说了,那些虫子根本不是寻常尸体上会生的蛆虫,它们本不该出现在玄阳的尸体上。那么极有可能就是他炼丹失败,害得蛊虫反噬到自己身上。” 秦桑听得瞪大了眼:“四殿下说什么丹药?” 这时太医捧着装丹药的盒子走出来,一见皇帝便跪下发抖道:“陛下,上次送来的丹药里,确实藏着虫尸啊!” 第264章 蛊虫(三) 来得是太医院院判姓王,王太医在太医院待了二十年,对皇帝忠心耿耿,绝不会被谁收买。 因此皇帝听他说出此话,整个人如遭雷击。 然后他抬起颤抖的胳膊指着陆昭,满脸不可置信的愤怒:“你……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没想到陆昭这时竟平静下来,他直直跪在皇帝面前,道:“臣对陛下从未有过贰心,丹药的事臣一概不知,还请陛下一定要信臣。” 四皇子冷笑一声,道:“这盒丹药就是在你们府里炼出来,又从你们府上送来的,若我记得没错,还是你陆大人直接拿进宫里的吧。你说和你没关系,当我和父皇 是傻子呢。” 陆昭仍是梗着脖子,无任何退缩之意地道:“臣只负责将玄阳炼的丹药送进宫里,其他一概不知。” 秦桑在旁边看着,觉得陆昭不愧能做到如今权臣的位置。 现在不管这事是不是四皇子做局,但是所有证据都指向他,只怕陆昭满身是嘴都说不清了,可他还能端出一副正义凛然、宁死不屈的架子,好似被指证给天子下蛊的不是他,令皇帝失望痛心的也不是他。 果然,连皇帝都因此而怔了怔,疑心是否冤枉了他。 隆兴帝抓起旁边的茶盏喝了口,总算咽下满腹的怒火,道:“好,你说不是你做的,你什么都不知道,那为何你府里的管事会说出你同玄阳密谋?你说他到你府里已经五年,他绝不会说谎,现在你又作何解释?” 陆昭看了眼始终跪伏在地上的吴忠,仍是挺直腰板道:“臣不知道,他究竟为何要背叛污蔑臣,需得问他才是。” 他答得这般坦诚,倒让皇帝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四皇子忍不住冷哼道:“好一个掷地有声的不知道,明明证据确凿,好像还是父皇冤枉了你似的。” 陆昭摇头道:“正因为陛下英明决断,臣才一定要申辩,不然今日若是含冤被诬,传出去岂不是有辱圣明。” 四皇子被他刺激得瞪起眼,合着你在这儿狡辩还是因为皇帝的名声着想。 而这时二皇子总算唤回心神,迅速辨清该站哪边,上前一步道:“父皇,陆昭这么多年对您忠心耿耿,怎么会突然做出这样的事,其中必有内情,还望父皇明察啊!” 可四皇子等的就是他自己跳出来,于是转身望着他,一脸意味深长地道:“二皇兄,陆昭为何要做出这样的事,别人不懂,难道你还不懂吗?” 二皇子身子一震,随即瞪着四皇子道:“四弟莫要血口喷人,这事同我有什么关系?” 四皇子瞥了眼皇帝,抬起下巴道:“陆昭这些年对父皇确实忠心,可大家都知道,他一心想拥立你为储君,而父皇却从未表露过此意。日子久了,他见你立储无望,便只能铤而走险,想用蛊虫控制父皇的神志,操纵他达到目的。” 他直接将争储之事挑明,殿内霎时间安静无比,而皇帝却发出剧烈的咳嗽声,似是被刺激得不轻。 二皇子听得如遭雷击,朝着皇帝跪下颤声道:“父皇,你莫要听他挑唆,儿臣这些年别无他求,只求能在父皇膝下尽孝,绝不敢对储君之位有任何妄想。陆昭更不可能为了儿臣做这种糊涂事,什么蛊虫反噬都是子虚乌有,是有人恶意陷害啊!” 四皇子笑得有些狰狞道:“是吗?那皇兄敢不敢说,到底是谁陷害了你们,又是如何陷害的呢?” 二皇子一肚子喊冤的话全被他噎了回去。 案件尚未查明,玄阳的死根本没有合理解释,这时再拖四皇子下水只会让皇帝更加厌恶。 难怪陆昭只坚持自己没做过,却不提被人陷害之事,因为他们手里还有没有过硬的证据。只怪自己太过心急,跳进了四皇子的圈套中。 而这时皇帝撑着桌案站起,旁边的太监连忙去搀扶,皇帝却朝他摆了摆手,一步步走到陆昭面前,眯起眼问他:“你老实告诉朕,到底是不是你做的?” 陆昭抬起头,一脸倔强地望着皇帝,可眼中还是未忍住泛起泪来:“陛下,陆昭自十四岁进宫,从御前侍卫到锦衣卫指挥使,一路如何走来陛下都看在眼里。为了陛下,臣可以连性命都不要,臣可以对天赌咒,若臣有半点害陛下之心,愿受任何责罚。” 皇帝闭了闭眼,伸手按着他的肩道:“朕也不想怀疑你,可你连一句解释都没有,朕又该如何信你?” 陆昭喉中哽咽,似是情难自禁一把按住皇帝的手道:“您若不信臣,不如现在就一刀杀了臣,能死在陛下手里,也不枉臣对陛下尽忠一场。” 皇帝身子颤了颤,想到当初那场宫变时,就是这人以肉身挡在自己面前,不知挨了多少刀侥幸才活下来。这些年来,陆昭只对自己忠心,所以自己才愿意对他放权,给他最大的信任。 所以今日之事,实在是让皇帝难以承受,可陆昭言之凿凿喊冤,又让他不想武断地给他定罪。 于是皇帝重重叹了口气,望向秦桑道:“你身为大理寺少卿,这案子是你亲手办的,你告诉朕,到底应该信谁?” 秦桑吓了一跳,没想到这事最后还是落在自己身上,连忙垂下头道:“查案只靠证据,现在真相未明,臣不敢信口雌黄,还请陛下恕罪。” 皇帝失望地摇头,又转向二皇子和四皇子,忍不住冷笑道:“你们都是朕的好儿子,朕想一碗水端平,你们偏偏不让,还给朕出了这么个难题,让朕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是好。” 二皇子和四皇子听得一脸惶恐,连忙跪下请罪。 四皇子眼看着陆昭故意博同情,竟真让皇帝动摇,恨得牙痒痒道:“父皇,玄阳死在陆昭府里是事实,陆昭曾给他送去蛊虫也是事实,这些可都是他府里的人亲自供述的。而王太医也证实丹药里有蛊虫的尸体,这些都是难以辩驳的铁证。幸好您还未服用那些丹药,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您可不能被他的花言巧语给骗了啊!” 皇帝叹了口气,问道:“那你说朕应该怎么做?” 四皇子冷冷看着陆昭道:“需得先让他交出锦衣卫指挥权,将他收监至刑部诏狱,其余的事,再慢慢审问。” 二皇子一听就急了,这权都交出来岂不是任人宰割,刚想说什么,陆昭却朝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莫要多言。 皇帝负手走向皇位,腰身都显得佝偻了些,突然转身对秦桑问道:“秦爱卿,你的意见呢?” 第265章 蛊虫(四) 秦桑心中暗暗叫苦,皇帝自己都举棋不定的事,问她做什么。 身后传来一道探究的目光,她知道是陆昭在看她,似乎也在猜测她会怎么答。 而四皇子也满怀期待地看向她,道:“秦大人向来秉公执法,必定不会让陛下失望,对吧?” 秦桑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四皇子的表情简直就是在提醒自己,别忘当初在王府对自己的承诺。 若是要除去陆昭,这次确实是最好的机会,这件案子的所有线索和细节只有自己才清楚,难怪四皇子会处心积虑地提前收买示好,也许他早已谋算过,让自己成为这个局中最重要的一环。 可偏偏就是因为四皇子的这般精巧布局,让秦桑确定陆昭是被冤枉的。 虽然她还不明白玄阳到底是怎么死的,但是蛊虫之说绝对是无稽之谈。 于是她垂头思索一番,诚实地对皇帝道:“臣不知道。” 她说出口便觉得轻松不少,而看向她的两道目光却变得灼热起来,可秦桑坦荡地望着皇帝继续道:“臣只知道,任何案子无论表象看起来多复杂,总会有一条路,通往唯一的真相。而在臣找到这条路之前,绝不敢贸然揣测,因为任何带偏向的情绪,都可能会将人带离通往正确的那条路。” 皇帝朝她赞许地点了点头,四皇子却听得很不满意,讥讽道:“秦大人倒懂得独善其身呢。” “陛下。”陆昭却在这时开口道:“臣觉得秦大人说得对,所谓真金不怕火炼,臣愿意脱下这身官袍,自请入狱,等待真相浮出水面的那一日。” 皇帝目光沉沉地看着他,随即对旁边的太监道:“传旨下去,锦衣卫指挥使陆昭疑罪未明,暂且下狱待查。下狱期间交出锦衣卫指挥使腰牌,慎刑司一切公务由副指挥使代任。” 二皇子听后腿都有些发软,这就是四皇子用心良苦想要的结果,逼他交出一切权柄等待发落,陆昭真能过去这关吗? 可陆昭十分坦然地将腰牌交出,又将官服脱下交给旁边的太监,然后朝皇帝行礼,道:“还请陛下给臣留份情面,让臣自己去往刑部。” 皇帝叹了口气,点头应允。 陆昭一点不似罪臣模样,仍是仪表堂堂往外走,走到秦桑面前时,弯了弯腰道:“这件案子的真相,可要劳烦秦大人了。” 秦桑抬头正望见他黝黑的瞳仁,似一汪深潭难以看清,于是朝他拱手道:“我尽力而为。” 陆昭笑了笑,昂着头同侍卫一同走了出去,秦桑望着他的背影,心头生出难以辨明的复杂情绪。 她离开皇宫后,就派人回家给顾望安送了口信,说自己会晚些回去,然后直接回了大理寺。 无论如何,她必须尽快查出这案子的真相。 离开建文殿时,四皇子对她百般暗示,若是她这次能站在自己这边,陆昭必死无疑,这对她和顾望安只会有利而无害。 可秦桑从来不愿被谁裹挟,是黑是白,至少在自己心中得有个分明。 她回到大理寺时,已经到了散值时分,官员文吏们都已经走得三三两两,梁旭正准备离开,一见她回来奇道:“是陛下有什么吩咐吗?” 秦桑想了想,并未说出宫内发生的事,只是走到停尸房内,望着那具尸体道:“玄阳道长的案子关系重大,我想尽快查清。” 梁旭一听,连忙道:“你一个人怎么行,我来帮你。” 秦桑朝他感激地笑笑,本想劝他不必留下,可梁旭执意如此,也就不再矫情,欣然接受了他的帮助。 转眼间日头西沉,秦桑点了灯,拿出被她带回来的饭粒和叶片道:“这是玄阳那日用的晚膳,他腹中和喉咙都未查出毒药,但这里面到底有没有加其他东西,需得想法子验证。” 梁旭想了想,道:“我有法子!” 他转身去了外堂,过了会儿,便捉了只老鼠进来道:“就用它来试验吧。” 秦桑瞪大了眼,她不怕虫,却怕老鼠,看着在梁旭手里挣扎的灰毛鼠,舌头都有点儿打结道:“那……那就有劳梁大哥了。” 她将饭粒泡在水里,将碗直接递了过去,然后就偏头不想和那只吱哇乱叫的老鼠对视。 梁旭喂老鼠将水喝了下去,果然过了不一会儿,那只老鼠就四脚朝天昏迷过去。 “这饭里加了迷药啊!”梁旭惊呼出声,没忍住拍了拍秦桑的肩。 秦桑刚一抬头,就听见门外传来一声极大的咳嗽声,她连忙转头,一脸惊喜地问:“你怎么来了?” 顾望安站在门外,目光灼灼地盯着梁旭那只手,神情却有几分虚弱地道:“来给你送些吃的,没有打扰你们办案吧。” 这么一位芝兰玉树的贵公子,露出被冷落的落寞神情,竟让梁旭莫名生出愧疚,连忙道:“这儿是放尸体的腌臜地方,世子身子矜贵,还是先在外堂等着吧。” 顾望安皱了皱眉,让拿着食盒的小厮先去了外堂,然后直接走了进来,很自然地站在秦桑身旁,搂住了她的肩。 两人的气场太过和谐,令梁旭突然觉得这地方挺挤的,好像没有自己容身之处。 他正准备开口提醒世子这是办案的地方,顾望安却低头道:“其实我过来并不只是给你送吃的,还有你饲养的那些虫子和笔记,听说这件案子的尸体同虫有关,我想你应该能用得上。” 秦桑一脸惊喜:“我正准备派人去拿,没想到你竟送来了。” 顾望安一脸自然地道:“现在查到什么地步了,也许我能帮得上忙。” 然后他望向梁旭,笑得十分和善道:“梁大人要留下一起用膳吗?” 梁旭张了张嘴,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好像有点多余。 于是他十分识趣地道:“哎呀,说起来肚子是有些饿了,那我先回去了啊,小桑。” 他同秦桑关系十分熟络,哪怕她步步高升成自己的上峰,单独相处时他还是习惯这么喊她。 可现在顺嘴一喊出口,一道冰冷的目光就立即扫过来,让他心神一凛,义正言辞地转了个音:“小桑……大人,告辞了!” 待到梁旭离开后,顾望安才收回不满的目光,秦桑无奈地摇头道:“梁大哥是个好人。” 顾望安将她的手指捏着自己手心,道:“我知道,但他看你的眼神不对劲。” 秦桑立即纠正他:“谁说的,他留下是因为要帮我办案。” 顾望安弯腰将下巴压在她肩上,道:“他能做的我也可以,我让厨房做了你爱吃的送来,你先吃饭,吃完我同你一起查。” 秦桑简直拿他没法子,只能任他牵着去洗手用膳。 在走出门时,顾望安突然转头望着她问:“还有,你能也叫我一声哥哥吗?” 第266章 蛊虫(五) 秦桑望着他眨了眨眼,故意调侃道:“你想听我叫你顾大哥吗?” 顾望安很认真地纠正:“是哥哥,你以前让我叫你姐姐,可你从未叫过我哥哥。” 秦桑想了想就觉得脸有些红,攥着他的手往前走道:“我饿了,你带了什么吃的来。” 顾望安也不戳穿她,只是在两人去外堂坐下时,弯腰在她耳边道:“算你欠我的,要记得。” 秦桑假装没听见,今日送来的菜确实是她爱吃的,她进宫一趟耗费了太多精力,是需要好好补补。 吃完了饭,顾望安让那小厮拿着食盒离开,两人一起走到放虫子的瓷罐旁,秦桑很认真对比了几种虫,确认尸体身上的虫不属于任何一种幼虫。 顾望安听她说完案件的始末,突然问道:“你说在尸体的伤口处找到了不属于人身上的碎肉?” 秦桑点头,又听他道:“那这虫卵也许并不是从尸体身上长出来的,而是从那种肉里长出来的。” 秦桑听得眼前一亮,又皱眉道:“可是那么点碎肉,怎么会长出那么多虫子。” 顾望安问道:“你对比过了吗?他伤口处的腐肉都属于他自己吗?” 秦桑被他提醒,自己刚发现碎肉就被皇帝叫进宫,竟没有在玄阳的伤口往内继续检查。 于是两人重新回到停尸房,用刀剖开胸前的“虫洞”,将所有碎肉都挖出来,再从里面找出不属于人肉的部分。 这件事十分费工夫,足足花了一个时辰,才终于把所有碎肉都找了出来,加起来竟足有一小碗那么多。 秦桑实在难以理解,是谁将这么多碎肉塞进他的伤口,作用又是什么? 现在需要确定的是,那些虫究竟是不是这些碎肉带来的。 她立即找来留在大理寺守夜的小吏,让他去找来牛羊肉来对比,最后确定那碎肉的纹理和肉质同牛肉最为相似。 于是她将牛肉弄湿,再放在暖炉旁,模拟牛肉生蛆的环境,等待观察这种蛆虫长出后的形态,这过程会十分漫长,至少需要整晚的时间。 秦桑想了想,对顾望安道:“时候不早了,我想早些知道结果,要不今晚你先回去吧,大理寺有准备值房,我在这儿对付一晚。” 顾望安却摇头道:“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 秦桑笑着捏了捏他的脸:“怎么这般黏人。” 顾望安顺势将脸在她手心蹭了蹭,大言不惭地道:“因为舍不得你。” 秦桑被他看得心跳加速,将手收回来背在身后道:“这里的值房很小……床也很小……” 她想说躺两个人只怕是躺不下,而且也太过简陋,可顾望安立即道:“我在床上会很老实。” 秦桑无语地瞪着他:“我不是这个意思。” 可顾望安已经直接走出去道:“值房在哪里,咱们去看看。” 那间值房确实很小,平日里基本没人住过,顾望安让秦桑坐着,自己从柜子里找出床褥铺好。 秦桑抱着手炉看他忙活,调侃道:“你真要陪我住这儿啊?这里连地龙都没有烧,床应该也很硬,配不上你世子的身份。” 顾望安回头望着她道:“咱们在庄子里,也是住的这种地方。” 秦桑听得笑了笑,站起身将手炉塞到他怀里,然后踮脚搂住他的脖颈道:“那咱们靠在一处睡,就不会冷了。” 因为条件简陋,两人连衣裳也没脱就相拥着躺下,虽然床板又硬又冷,但秦桑被他的气息包围,莫名觉得心安。 她眼皮有些发沉,脑海中却想到今日建文殿上那幕,开口道:“若是明日真的能证明陆昭是无辜的,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 顾望安很不愿在这种时刻提到陆昭的名字,低头咬了咬她的耳垂,道:“你想怎么做?” 秦桑突然没了睡意,转了个身对着他道:“陆昭现在大权在握,二皇子也越来越受皇帝器重,也许这次,真是唯一能对付他的机会,所以四皇子才会那般谨慎,连我这一环都考虑在内。” 她见顾望安没有回话,抿唇道:“若是二皇子真的赢了,陆昭便能得到他想要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柄,以他的性格,一定不会放弃对付你。而四皇子现在没有权臣仰仗,所以他才会提出那样的条件,虽然他为人贪婪又狠辣,但只要他愿意拿出圣旨,将把柄交到我们手里,对我们应该更有利。” 顾望安将手伸进她的发间,温柔地按着她的脑后道:“可你不想帮四皇子,不想罔顾真相,让无辜之人遭受不公的待遇。” 他眉眼闪过一丝阴霾道:“这也是陆昭敢信你,让你去查这个案子的原因。” 秦桑心中纠结,紧紧搂住他的腰,脸在他胸口蹭了蹭,软着声道:“阿安,你说我该怎么办?” 然后她突然红着脸将身体弹开些,瞪着他道:“你做什么呢,我在说正事!” 顾望安一脸无辜地看着她,这也不是他能控制的。 见秦桑一脸愠色翻身用背脊对着他,他将身子撑起来些,认真回道:“陆昭在皇帝身边这么多年,没人比他更会揣测圣意,他既然亲眼见过四皇子的手段,怎会对他毫无防备。” 秦桑倏地转身看他:“你的意思是,陆昭甘愿入狱,其实还留了后手?” 顾望安点头道:“我只是猜测,陆昭的个性绝对不是坐以待毙之人,他为何会放心将关乎他生死的案子都交到你手上?” 秦桑听得心头惊惧,只觉得眼前的迷雾更甚,难以看清。 可顾望安将手放在她胸口道:“既然结果难以揣测,那就不考虑任何得失、谁输谁赢,只依着你自己的心意去做,你所坚持的,就算唯一正确的路。” 秦桑目光盈盈地看着他,那一瞬间心中已经有了决断,撑起身子亲了亲他的唇,道:“谢谢你……” 然后她露出有些赧然的神情,在他耳边喊了句:“阿安哥哥。” 顾望安听得目光一沉,随即整个身体压上来,狠狠覆上她的唇,可刚缠绵一会儿,两人就僵住身子,老实得不敢再动作。 这床板怎么会这么响! 第267章 蛊虫(六) 到了第二日,秦桑悲哀地想到:做人真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自己在庄子里待了十余年,那里常年冬凉夏热的,好像也没觉得有多难忍受。 倒是这两年高床软枕地享受惯了,昨日才在值房里睡了一晚,就觉得腰酸背痛的,精气神好似都被抽光。 此时天还方破晓,大理寺里除了值守的小吏并无人赶来,两人简单洗漱后,就找出昨晚试验的牛肉,果然发现里面长出了幼虫。 秦桑用刀尖挖出一只,对比在尸体身上找到的,虽然大小形态还有些差异,但明显就是同一种类。 她惊喜地道:“看来这虫子果然是牛肉里长出来的,之所以能长的那么快,因为那些肉里本来就带了虫卵。” 她将手里的虫子放下,顺着这个线索认真思索一番,大约推测出了整件案子的过程。 首先,有人收买了陆昭府里的人,极有可能就是那个吴忠,他将迷药放进了给玄阳的饭菜里,让他吃完后不久,就倒在丹炉旁昏迷过去。 然后他保持那个姿势被用利器杀害,所以才没有任何挣扎,外间的丫鬟也没有听到呼喊声。 然后,凶手在他伤口处塞进了已经长出虫卵的牛肉,也许玄阳所练的丹药里,本就有助长的成分,再加上炉火和地龙的热度,只需十几个时辰,屋内就闷热得极适合虫子生长。 于是所有虫卵迅速孵化,借着伤口的腐肉滋养,终于长成他们最后推门进去时看到的状态。 而牛肉和人肉本就难以分辨,寻常人也根本不可能去仔细观察那些蛆虫的差异,所以这些虫就像从死者体内长出的一样,显得诡异又可怖,只能用蛊虫反噬来解释。 可凶手究竟是怎么做到的,整间房没有闯入的痕迹,尸体被发现时是反锁状态,就算玄阳是自杀的,那凶器又去了哪里?他怎么能做到,死后还将带着虫卵的牛肉塞进自己伤口里。 秦桑说完自己的推测,两人站在屋内良久,直到街道上的人多了起来,隔着墙传来喧嚣声。 顾望安突然低头看了她一眼,道:“也许,这些牛肉就是凶器。” 秦桑被他提醒,思路豁然开朗起来。这些碎肉本身没有杀伤力,可若是有心之人把它们冻起来,是可以作为凶器的。 于是她立即用牛肉做了试验,此时正是冬日,将牛肉放在合适的容器之内,放在户外就能形成一把冰锥,这冰锥十分尖锐,只需要稍加力气,就能轻易刺穿成年人的胸口。 而因为屋内是封闭环境,再加上人体的温度,那些冰很快就会融化,只剩下和伤口被混在一起的碎肉,这样一把凶器就能完美地消失在死者体内。 可凶手怎么做到隔空将凶器刺进去的呢? 秦桑将现场的图翻找出来细看,很快就明白过来:应该是那个天窗! 那间房子四面封闭,唯一留下的只有那个天窗,如果有人从天窗处用弓弩射出冰锥,按照尸体躺下的角度,就正好能射中死者的胸口。 她双眸发亮地看着顾望安道:“如果凶手是趴在房顶行凶,他必定在上面待了很久,为了等待一个最好的时机。咱们现在去察看,一定能找到线索!” 顾望安点了点头,拉住她的手道:“我和你一起去。” 正在这时,梁旭从外面推门进来,一见两人惊讶地瞪大了眼:你们怎么还在这儿?” 然后他看见两人的衣裳,突然醒悟过来:“你们根本没走啊。” 秦桑刚想通案子的关键心头雀跃,正想过去和梁旭分享,顾望安突然牢牢搂住她的肩,望着梁旭微笑道:“嗯,我们现在要走了。” 梁旭挠了挠头,大理寺明明是自己的地方,怎么这两人站在一块,就显得自己不该存在似的。 离开大理寺,秦桑和顾望安马不停蹄去了陆府,陆昭离开时曾经交代过,如果大理寺秦大人要查案,一切都听她的吩咐。 而现在陆昭入狱的消息已经传回来,管事吴忠也在刑部牢里关着,府里这时正是人心惶惶。 接待他们的,是府里的另一名年纪稍长姓冯的管事,他一见秦桑便欲言又止,想问她自家大人究竟犯了什么事却又不敢,只能低着头领着他们一路去了玄阳遇害的房外。 顾望安抬头望着屋顶,笑着对秦桑道:“我背着你上去。” 秦桑瞪大了眼,没想到他竟还有这种本事。 可她也没多问直接趴在他背上,顾望安身手十分矫健,背着她轻松就跳上了房顶,随即得意地望着她,似乎在等她的夸赞。 秦桑觉得他好像一只向主人讨赏的小狗,伸手摸了摸他的发顶道:“原来我夫君身手这般厉害,这次可多亏了你。” 顾望安听得十分满意,牵着她小心地往天窗处走去,果然看到天窗旁边有脚印和磕碰的痕迹。 秦桑认真比对过那个痕迹,回想尸体躺着的地方,道:“凶手应该是把弓弩架在这个地方,看见玄阳倒下,就将那支碎肉做成的冰锥射下去,正好刺中他的胸口。” 顾望安点点头道:“所以这把弓弩才是真正的凶器。” 这把凶器现在会在哪里? 第268章 蛊虫(七) 玄阳院子里服侍的大丫鬟丝竹这两日都未睡好,一闭眼就能看见虫子在腐肉里乱爬的场景,吓得她魂不守舍,连饭都吃不太下。 偏偏府里的主子又出了事,虽然没有说明,但她能猜到肯定和玄阳的死有关。 因此秦桑找到她时,她眼泪都怕得掉下来,急切地问道:“秦大人,是不是出了很大的事?早知那晚奴婢就该直接守在房门外,或是早些进去看看,也许道长就不会死,陆大人也不会出事。” 秦桑摇了摇头,按着她的肩安抚道:“这不是你的错,你没必要自责。我来找你,是想你回想一件事,玄阳死前,吴忠吴管事可有来过这间院子。” 丝竹瞪着红肿的眼想了想,回道:“是的,道长死的前一晚他曾来过,就是用晚膳之前,他问了下这里的情况,还查看了厨房送的饭菜,然后就离开了。” 秦桑与顾望安互看了眼,立即问道:“所以你们有一直盯着他吗?他有机会往饭菜里下药吗?” 丝竹被她吓了一跳,愣愣地回想一番,道:“是有一会儿我们都不在房里,然后他就离开了,如果说饭菜里下药,那时候应该够了。” 秦桑立即又问道:“吴忠住的地方在哪里?离这边近不近?” 丝竹道:“吴管事就住在隔壁的院子里,和小厮们住在一处,但是他有单独的房间,和这边只隔了一片竹林。” 秦桑想了想道:“你能带我们去他房里看看吗?” 丝竹听她问话就知道吴忠必定有问题,毫不犹豫点头,道:“奴婢领着大人过去。” 几人走出院子,绕过一小片竹林就到了吴忠所在的后院,秦桑一路上都很留意地形,如果借着夜色掩护,想要从吴忠的院子溜到玄阳那间房的屋顶,其实并不太难。 陆昭为人谨慎,府里用的下人必定都是他极为信任的,四皇子不知用什么法子收买了吴忠,可要在短期内再收买一个人,还让他做杀人这样危险的活,实在是难度颇高。 所以秦桑猜测,下迷药和杀死玄阳的只能是吴忠,可他在杀人之后没有机会出府,也不敢贸然把那把弓乱扔,说不定会把它先藏在自己的房里。 可来到吴忠的房内,他们仔细翻找一番,并未发现任何弓箭类的器物,于是秦桑又走到院子里,在房屋的背后发现了一口枯井。 她发现井边积着厚厚一层灰,问丝竹道:“这口井已经废弃了吗?” 丝竹点头道:“这口井几年前就干枯了,后来再没人用过。” 可秦桑却在井边看到有脚印的痕迹,于是吩咐道:“找人下去捞一下,看里面有没有东西。” 丝竹连忙唤来了一个小厮,他绑着绳索爬了下去,很快就大声高呼:“里面确实有东西,有一把弓弩。” 秦桑心中大喜,连忙让人把他拉上来,那小厮将手里的弓弩递过去,秦桑拿在手里仔细查看,发现弓身破了一小块,里面似乎染了血迹,还卡着什么东西。 她将那样东西挑出来,发现竟是一只同尸体身上一样的幼虫。 刑部诏狱里,陆昭虽是戴罪之身,可皇帝并未给他下什么罪名,因此刑部的官员一时拿不准主意,不敢对他太过苛刻,也不敢照拂,最后给他找了间干净的牢房,一日三餐有菜有肉,让他坐牢跟住客栈似的。 而陆昭此时特地找牢头要了壶酒,还有几样小菜,一身牢服被他穿的好似官袍一样,笑眯眯坐在唯一的板桌旁,对站在门外的秦桑道:“难得你来看我,不如进来陪我喝上一杯。” 秦桑摇了摇头,让牢头打开门走了进去道:“难得陆大人身陷囹圄,还能有这般兴致。” 陆昭看起来兴致确实很高,招手让牢头再搬张凳子进来,好似这里是他自己的府上,等着招待贵客。 牢头暂时不敢得罪他,忙不迭就要去拿凳子,秦桑却道:“不必了,我不是来找陆大人喝酒的。” 牢头为难地看了眼陆昭,陆昭却朝她笑道:“不喝酒,也可以坐下聊,秦大人身娇肉贵,可不能怠慢了你。” 牢头一听,乖乖出去拿椅子,陆昭朝秦桑眨了眨眼道:“你若不愿坐凳子,这里只剩那张床了,总不能让你坐床上吧。” 秦桑丝毫不接腔,等牢头把凳子搬来就坐下,对他道:“我有话要单独同陆大人说。” 牢头心里自然有数,叫了外面守着的狱卒一同离开,陆昭闲闲地给她倒了杯酒,感叹道:“你我已经许久没有这么独处过了。” 说完颇为深情地看了她一眼,秦桑却不领情地道:“我今日是来和陆大人说案子的事。” 陆昭笑了笑,道:“你已经查出来了吗?看来你比我想象的还要快。” 秦桑没想到他能这般气定神闲,忍不住道:“陆大人就这么笃定,我查出的真相对你有利?” 陆昭道:“如果是真相,就必定对我有利。如果秦大人还有别的打算,那就说不好了。” 秦桑手指放在桌案上摩挲,反复思忖后道:“明日陛下会宣我们一同上殿,到时我会原原本本说出这件案子的真相,可你也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陆昭抬了抬唇角:“你想要我放过顾望安?” 秦桑怔了怔,随即道:“没错,我用这个真相和你做个交换,往后无论是哪位皇子登基,你也绝不能伤害顾望安一分一毫。” 陆昭叹了口气,道:“我在你心中,就是这么阴险狠辣的小人吗?” 秦桑根本不同他废话,倾身问道:“那你可愿意承诺?” 陆昭冷笑一声:“我答应不会害他,你可满意了?” 秦桑立即起身,道:“那便恭喜陆大人明日即可沉冤昭雪,逃过此劫。” 陆昭用意味深长的目光看着她,见她转身就要离开,饮下杯中酒,喊了声:“秦桑。” 秦桑转头看着他,只见他缓缓起身,面容倨傲地道:“你弄错了一件事,我愿意对你承诺,是不想你看轻了我。明日在殿上无论你怎么做,赢的人只会是我。” 第269章 蛊虫(八) 建文殿里,皇帝高高坐在龙椅之上,眼下一片阴影,正罩在殿中之人的身上。 陆昭直直跪在殿中,望向皇帝的目光一片澄明,突然他抬起嘴角道:“陛下的精神看起来比上次要好,想必是太医院这次用的药有效。” 四皇子见不得他这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冷笑道:“应该是没有吃这批丹药的缘故吧,不然父皇还不知会被你害成什么模样。” 他似是想得后怕不已,对着皇帝道:“父皇,陆昭做了这般大逆不道之事,可千万不能轻饶了他啊!” 陆昭望着他道:“四殿下上次还说,陛下是吃了丹药的缘故身子才转好呢。” 四皇子狠狠瞪他:“你还好意思提起丹药,上次那批丹药还不知有没有被你做手脚,父皇现在日日让太医诊脉照看,若是没事就罢了,若是出了什么事,本王要把你挫骨扬灰!” 旁边的二皇子听得皱起眉头,大声道:“够了,父皇今日亲自审问陆昭,就是要将此事弄个清楚明白。父皇还没有发话,四弟何必这般急躁给他定罪。” 陆昭这时又浮起笑容道:“四殿下最近总是心浮气躁,最好也找个太医看看,是否肝火太过旺盛,莫要等到病入膏肓,再治可就晚了。” 四皇子又被他气到,指着他吼道:“你竟敢咒我!” 陆昭挑眉道:“臣这是关心殿下的身子,殿下怎么不领情呢。” “够了!”皇帝终于沉着脸发了话:“听你二哥的,都给朕闭嘴!” 四皇子连忙恭敬垂下头来,不敢再说什么,其实他之所以气急攻心,因为陆昭那话正戳中他的痛处。 这段日子,他总觉得内火旺盛,心里像有什么烧得难受,非得发泄出来才舒坦。 所幸杜婉怀孕之后被他调教得十分乖巧,一连往府里抬了几名姬妾,都是貌美懂得献媚的,其中一名身上有异香的异族女,让他十分喜爱,连着几日都宿在她房里。 也不知是不是纵欲的缘故,今早四皇子起床时还流了鼻血,腿脚也有点儿虚浮。 幸而杜婉给他端了养生的药来喝,临出门时还满脸殷切地嘱咐他小心身子,四皇子看得心头舒坦不少,决定在她生产前不再动手打她,当然,这也是为了她肚子里的皇孙着想。 而这时皇帝已经望向始终未开口的秦桑,问道:“大理寺查出什么了吗?玄阳道人的案子究竟是怎么回事?” 四皇子慢慢走到秦桑面前,意味深长地道:“此事关乎龙体安危,秦大人可得想好了再说。” 在今日上殿之前,四皇子一直想找秦桑好好商谈,希望能得到她的承诺,必定会站在自己这边对付陆昭。 可秦桑不是待在大理寺,就是去了陆昭府里查案,身边还跟着个顾望安,他根本找不到机会单独问她。 所以现在这一刻,他心里也没有底,不知秦桑到底会怎么答。 但是无论怎么想,这次都是能扳倒陆昭的好机会。秦桑只需要回答一句查不出死因,就可以将一切都归因为蛊虫反噬,她根本不必负任何责任。 没想到秦桑将胳膊垂在身前,认真回道:“启禀陛下,玄阳的死因臣已经查到了,他是被人杀害的。而凶手为了造成他被蛊虫反噬的假象,特意用了含有虫卵的碎肉作为凶器,还房间布置成一间封闭的密室。其作案过程臣已经写进卷宗,还请陛下查看。” 然后她掏出准备好卷宗,恭敬地交给从皇帝身边走下来的李公公,让他帮忙呈交给皇帝。 四皇子听得心头惊惧,盯着她咬牙切齿道:“秦大人可查清了?你身为大理寺少卿,若是刻意偏袒,又拿不出过硬的证据,父皇可不会轻饶了你。” 秦桑却十分冷静,继续道:“陛下,臣现在想要提审陆府的管事吴忠。” 她说完这句话,四皇子的脸色愈发难看了,可他仔细思索了一番,就算秦桑不听自己的安排,他仍是还有胜算,于是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吴忠很快被带上殿来,他虽然只在牢里待了一天,但看起来整个人都瘦了一圈,身上却没有用刑的痕迹,不知是受到怎样的煎熬。 秦桑走到他面前,让旁边的太监把那把弓拿上来,问道:“你可认得这把弓弩?” 吴忠抬头只看了眼,就浑身发抖地跪伏在地,牙齿咯咯作响,半晌说不出话来。 秦桑弯腰道:“你不愿说,那就由我来替你说。玄阳死的那日,就是你偷偷在他饭菜里下了迷药,然后借着你对陆府地形的熟悉,带着这把弓弩潜伏在他房顶。你等他被药迷晕倒下之后,将弓弩架在天窗旁,通过窗口将用碎牛肉冻成的冰锥射了出去,正好射中玄阳的胸口,害得他心脉断裂而死,然后冰锥又因为室内的高温融化在他体内,神不知鬼不觉地被掩盖干净,对不对?” 见他不答,秦桑又继续道:“而这碎牛肉里是带着虫卵的,虫卵遇热孵出,又有死者伤口腐肉滋养,只需一晚就占据了尸体体内,让外人看了,才会以为玄阳是被蛊虫反噬,破体而亡!” 她语声振振,吴忠被吓得魂不附体,过了会儿才终于找回声音道:“冤枉啊,小的什么都不知道,不是小的做的啊!” 秦桑笑了笑,突然钳住他的手指拉起来道:“那你告诉我,你这手指是怎么伤的?” 吴忠浑身都是冷汗,瞪大了眼说不出话来,眼前的女子看起来柔弱,但气势却十分摄人,甚至让他心虚得不敢把手给抽出来。 秦桑让旁边的太监把弓送来,将那把弓弩搁在他虎口,用这个姿势,弓弩破口染上血迹的地方,正好对上了吴忠手指的血迹。 一时间殿内鸦雀无声,无需多言,大家都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陆昭最先打破沉默,声音愤怒又痛苦:“吴忠,你来我府里五年,我自问待你不薄,你为何要出卖我!可是有人胁迫你,是谁教你这么做的?” 这话如一把剑刃,殿上明明这么多人,四皇子却觉得不偏不倚正戳进自己胸口。 于是他冷笑一声道:“陆大人,吴忠是你府上的人,他杀了玄阳,最大的可能就是被你授意,现在你还想推到谁的身上?” ” 第270章 末路(一) 陆昭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四殿下,你此前给我安上罪名,说我企图用蛊虫入药控制陛下,而玄阳的死状正是你拿出的证据。若这个局是臣设的,难道是臣自己害自己吗?” 四皇子冷笑道:“谁知道你陆大人安的什么心,吴忠是你府里的人,玄阳也死在你府里,至于其中的弯绕,外人怎么说的清。” 陆昭目光阴恻地盯着他,道:“吴忠是我府里的人不假,可他来到京城谋生,是因为还有老婆孩子,以及年迈的母亲要养。若有人以他的家人为要挟,谁能保证他不会做出错事?” 四皇子眯了眯眼,心头无来由地有些慌乱。 这时二皇子开口道:“要证实这点倒也不难,我已经查过吴忠家就在城郊的镇子上,昨日我派人去找过他的家人,可他的邻居却说,他全家被人带走,已经有半个月未回来了。” 陆昭一脸惊讶:“怎么这么巧,吴忠当初对我说他发现了玄阳道人是他同乡,也正好是半个月前。难道那时他家人就遭遇了不测?” 两人一唱一和,几乎就是故意把背后的阴谋和盘托出。 很明显,半个月前,吴忠的家人被掳走,他被逼无奈,只得背叛陆昭,给他设了这个局。 先是故意对他说出玄阳的真实身份,让陆昭信任他,给他和玄阳相处试探的机会。 在吴忠已经对那个院子和房间十分熟悉时,再按照幕后之人的计划,让玄阳死在一间密室里,还要被虫咬得肠穿肚烂,让人以为他是被蛊虫反噬而死。 吴忠曾经练过武,力气也极大,从天窗往下射出冰锥并不是一件难事,他得手后就迅速回了自己院子,然后将那把用来行凶的弓弩扔在了枯井里。 那幕后之人甚至还算准,陆昭为了脱罪,必定会马上让吴忠出来作证,向皇帝说明玄阳道长其实是个骗子。 然后他就能借着这个机会,让吴忠反咬陆昭一口,将他置于万劫不复的地步。 这背后的局并不复杂,甚至连布局之人都昭然若揭,能站在这大殿上的都不是蠢人,这时早已心如明镜。 秦桑在心中暗暗惊叹,没想到陆昭身在狱中,还立即安排人手准备这一切,再想到顾望安说他必有后招,看来今日这场戏还有得看。 皇帝自然也已经想明白了整件事,他深吸口气,朝吴忠问道:“他们说的可是真的?你因为家人被掳走,所以才会杀害玄阳来陷害陆昭?” 吴忠伏在地上不住地发抖,根本不敢开口,也不敢喊冤,只从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呜咽声。 四皇子拢着衣袖走过去,道:“如果真有人以你家人威胁,你为何不敢在父皇面前申辩?若你一直不开口,你的家人落在恶人手上,怕是没法平安回去了。” 吴忠颤颤抬起头,看出他眼中的狰狞之意,又见他借着弯腰时的掩饰,朝自己露了露袖口里的一抹寒光。 吴忠突然明白了什么,狠狠一咬牙,在所有人还未反应过来时,突然抱住四皇子的腿,然后直起身抽出他袖口里的匕首,大喊道:“小人什么都不知道,殿下若不信,小人只能以死明志了!” 四皇子似乎被他吓到,大喊道:“父皇,这人疯了,他要杀了我啊!” 可话音刚落,吴忠就用那把匕首抹了脖子。 鲜血飞溅到四皇子脸上,让他惊恐地瞪大了眼,一副被吓傻的模样,随即浑身脱力地扶住旁边冲过来的侍卫,按着胸口大口喘息。 陆昭和二皇子迅速对望一眼:四皇子反应可够快,这么快就暗示吴忠自杀保全家人,现在是死无对证了。 而皇帝眼看有人在大殿上血溅当场,觉得颇为晦气,怒斥一声道:“快把他的尸体拖出去,以后莫要让朕再听到这个人的名字。” 眼看天子震怒,侍卫们立即冲进来处理,生怕尸体污了皇帝的眼神。 秦桑看着吴忠的尸体被拖走,殿内也迅速被清理干净,心里明白刚才皇帝那句话,就是不想再深究幕后之人,准备将此事了结在吴忠的死这里。 而这时皇帝又望向四皇子,语声柔和地问:“你可有受伤?” 四皇子连忙站直,一脸愧疚地道:“都怪儿臣疏忽,给了那贼人自戕的机会,让父皇受惊吓了。” 皇帝摇了摇头,道:“既然玄阳的案子全是那奸人故布迷阵,朕本就觉得蛊虫之说实在荒诞,就让陆昭官复原职,往后也不必追究了。” 秦桑闻言迅速瞥了眼陆昭,果然见他脸上露出讥讽神色,皇帝这是准备干脆糊弄过去,怕查的深了,查到自己儿子身上。 可四皇子的表情更加懊恼,他精心布置的必杀之局,竟落得这么个结局,往后再想找陆昭的错处可不容易。 没想到这时二皇子突然道:“可是父皇,上次那批丹药是陆昭亲自送进宫的,里面为何会有蛊虫的尸体。这批丹药可是要给父皇服用的,怎能不清不楚就这么算了!” 四皇子听得一惊,脑中似被什么敲打一下,让他头晕目眩地差点跌倒在地。 旁边的太监眼尖看见了,连忙问道:“四殿下可是身体不适,要不先坐下歇着?” 四皇子用帕子擦了擦汗,朝他摆手,然后抬头又看了眼皇帝,只见他神色藏着几分晦暗,看不出喜怒。 而这时陆昭已经朗声道:“陛下,臣有证据,那些丹药里无论有什么,都和臣无关。” 轰得一声,四皇子觉得有什么在耳边炸开,然后鼻腔一热,用帕子一擦,便擦出一滩血来。 第271章 末路(二) 他这口血喷出来,连皇帝都站起来,问道:“荣儿你怎么了?可是身子不适?” 然后吩咐旁边的太监道:“去扶四殿下去后面歇着。” 四皇子心中惊惧,但他决计不会在这时离开,摆了摆手道:“儿臣没事,可能是这几日有些上火,喝点清热的茶就好了。” 皇帝狐疑地看着他,但见四皇子不愿离开,便赐他坐下,又让李公公给他送了杯菊花茶,四皇子猛灌下两杯,才觉得胸口那团火被压下去些。 而陆昭冷眼看着他,突然道:“四皇子还是先回去歇息较好,不然待会儿,可就不止一杯茶能解决的了。” 四皇子狠狠一拍桌案,“你是什么意思?难道我还会怕了你不成?我偏要坐在这儿,看你能耍什么花样。” 他反复在心中回想,自己做手脚时,绝对不会有任何人看到,他不信陆昭能找到什么证据来喊冤,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 没想到陆昭突然道:“陛下,臣想叫一位证人上殿。” 皇帝皱眉问道:“你想叫谁为你作证?” 陆昭抬起头道:“内侍总管蓝仪,蓝公公。” 这话一出,殿上众人都有些惊讶,不知陆昭为何能请动这位公公来为他作证。 内侍总管蓝仪在皇帝才几岁时就服侍他,可谓是看着他长大的,哪怕在皇帝还是最不受宠的皇子时,也对他不离不弃,甚至在危机时刻多次助他脱险。 等到隆兴帝登基后,蓝仪年纪大了,身体也消耗得大不如前,可皇帝感念他对自己的恩情,让他做了内侍总管,平日里不愿劳烦他跟着自己,只让他主管寝殿的一切内务。 换句话说,就是让他指挥一群太监干活,自己舒舒服服安享晚年。 可蓝仪也并不是什么都不做,皇帝的所有吃食和汤药,都必须过他的手,由他来安排,就是怕有人会做手脚。 而这时陆昭突然叫他上殿,让皇帝一时摸不清他的意思,吩咐道:“去把蓝公公请过来。” 过了一会儿,皇帝身边服侍的太监李全恭恭敬敬把蓝仪请到了殿上,蓝仪一进门就要下跪,皇帝连忙道:“不必了,你最近身子不好,这些虚礼就免了。” 可蓝仪皱起那张沟壑丛生的脸,仍是坚持跪下道:“奴婢是来向陛下请罪的。” 皇帝更不明白了,皱起眉问:“你何罪之有啊?” 蓝仪长叹一口气,道:“这事,还得从半个月前说起。奴婢还记得,那次是陆大人来宫里送丹药,他说这是玄阳道长刚炼好的丹药,按照规矩,应该交由奴婢安排保管,等着送给陛下服用。可陆昭那日神色十分为难,迟迟不愿把丹药的盒子给奴婢,奴婢猜测他有什么顾虑,问了几次他才肯说,他怀疑玄阳的身份有问题。” 他说到这里,四皇子的脸色已经十分难看,他扶住桌案的手臂微微发抖,努力克制住让自己不要发出任何声音。 秦桑则是暗自惊讶,没想到陆昭那么久以前就开始布局,请动的还是蓝仪这样在皇帝面前极有份量的人。 若是其他任何太监或大臣,四皇子都可以坚持说他们和陆昭勾结,可蓝仪是看着隆兴长大的人,在他还是皇子时就为他出生入死,皇帝怀疑谁也不会怀疑他。 这时蓝仪还在继续道:“我听完陆大人所言,也觉得疑点颇多。但是陛下那时对玄阳十分信任,陆大人说,在他去玄阳家乡找到证据前,都不能贸然揭穿他。可是他很担心玄阳送来的丹药有问题,所以我们左思右想,就想了个法子……” 他脸上露出歉疚表情,身子往下趴了趴道:“我们怕玄阳身份还未查明时,陛下就服用了这些有问题的丹药。所以奴婢贸然做主,将玄阳送来的丹药换掉了,换成了太医院开的普通方子,煎药时所有成分都有太医院的人在旁边看着,若是陛下服用那些丹药,也只是服下了普通的补药,至少不会有遇害的风险。” 他这段话如同惊雷炸响,皇帝一脸震惊地站起道:“你说寝殿里的丹药,并不是玄阳送来的。那里面的尸虫是是怎么回事!” 蓝仪激动得脸上的肉都在发颤道:“更换丹药的事,太医院几位太医都知道,那药是奴婢亲自看着制成的,绝不可能有什么尸虫,奴婢愿以性命立誓,绝不可能做出任何对陛下不利之举。” 他说得老泪纵横,几乎就要昏厥过去。 皇帝连忙道:“朕怎么会不信蓝公公你,那你看看,这丹药是否是你更换的?” 他吩咐侍卫将上次验出有尸虫的丹药拿出,蓝仪只看了眼就立即否认道:“绝对不是,因为怕陛下责怪,奴婢在更换时还留了一颗,无论如何查验,里面的成分就是普通的补药,哪怕让奴婢现在服下也也行。” 他说着从怀中掏出一颗药来,两种丹药放在一起,颜色上就能看出差异,明显就是不是同一种。 皇帝的脸色彻底阴沉下来,深吸口气道:“除了你,还有谁接触过这盒丹药。” 蓝仪偷偷瞥了眼四皇子,迟迟不敢说话。 可是皇帝心如明镜,这段日子四皇子一直留在寝殿伺候他,想接触放丹药的地方轻而易举,而除了他,再无人能做到这件事。 再看四皇子已经面如死灰,怔怔坐在那儿,用帕子捂着鼻子,似乎已经忘了该如何言语。 皇帝全身止不住地发抖,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无比宠爱的儿子,竟会用这样的手段来陷害陆昭。 他颤颤闭上眼,挣扎许久终是开口道:“罢了,朕累了,朕要回去歇息了。” 然后他站起身,让李公公扶着他往后殿走,四皇子心中焦急,连忙跑过去道:“父皇,我送你回去。” 皇帝冷着脸一挥手,龙袍上的熏香正扑到四皇子脸上,四皇子刚想再追上去,突然胸口一阵剧痛,然后捂着胸口喷出来一大口血来…… 在所有人都未反应过来时,他已经捂着胸口直直倒在了地上。 第272章 赢家 四皇子倒下前喷出的那口血,正落在皇帝的龙袍上。 斑斑点点的猩红,配着五爪腾龙,好似一场祭祀的图谱。 皇帝瞪着眼,直直往后跌倒,旁边的太监李公公连忙接住他的身子,含泪喊道:“陛下,保重龙体啊!” 皇帝被这喊声唤回些神志,眼前还是模糊的,只能努力看清许多人围在四皇子的身旁,喊着:“快叫太医来。” 他死死攥住李公公的手,几乎要将指甲盖嵌进他的血肉之中,喉咙像被什么堵住,过了好一会才发出一声似悲鸣似哀叹的喊声。 “荣儿!” 秦桑因为懂得医术,第一个冲到四皇子身边查看,她摸出他的脉搏已经微弱到难以跳动的地步,心头暗自惊惧,抬眸时,正对上陆昭那张似笑非笑的脸。 秦桑的手心跟着四皇子的身体一同冰凉起来,难怪陆昭在狱中也如此自信,坚信自己能赢。 刚才在殿上大家都看的明白,皇帝明明已经窥清真相,却执意不想再查下去。 因为四皇子哪怕做再多错事,也是他的亲生儿子。 何况他日日跟在皇帝身边侍奉,皇帝如今身体抱恙,又刚死了孩子和宠妃,比以往更加在乎亲情。 而陆昭是最了解皇帝的人,他为何会有信心赢过四皇子? 除非,他知道四皇子没法活着和他斗。 过了会儿,太医院的人来了,大殿里乱糟糟的,皇帝关心四皇子的病情,让殿内的闲杂人等先离开。 秦桑走出建文殿外,望了眼屋檐下挂着的冰柱,明明是寒冬腊月,她却出了一身的汗。 慢慢走上了宫道,四周几乎不见人影,突然听到身后陆昭的声音道:“刚才还没谢谢秦大人呢。若不是你坚持说出真相,我可要被人冤枉死了。” 秦桑苦笑着转身,“陆大人可太谦虚了,你明明已经做好一切准备,就等着我往里跳,对吧?” 难怪她早就觉得奇怪,像陆昭这般谨慎之人,玄阳留在他府里修炼,所有炼丹的药材必定经过他的检查,怎么会被人加入尸虫呢? 所以那些丹药只可能是在宫里被更换。 可惜四皇子换药时并不知道,陆昭留了个心眼,他根本没有把玄阳的丹药留在宫里。所以当丹药里发现尸虫时,陆昭就能把蓝仪喊出来为自己洗脱罪名。 可他偏要装作陷入绝境、百口莫辩,还故意交出权柄入狱。 因为他想试试周围的人对他是否忠诚,也想试试秦桑是否真的投向四皇子阵营。 若是自己没有坚持真相,而是同四皇子勾结,说出玄阳是被蛊虫反噬而死,皇帝知道真相后,不会忍心责罚自己的儿子,但会对自己失望怀疑,甚至让她彻底断了仕途。 想到此处,她撇了撇嘴,后怕地道:“陆大人真是煞费苦心,下官差一点就踏进你精心布置的陷阱。” 陆昭笑着上前一步,在她面前倾身,道:“你放心,就算你没通过考验,就算陛下要责罚你,我也会护着你,绝对不会让你出事。不过……你得求我才行。” 他靠得实在太近,令秦桑皱眉往后退了步。 可没想到身后就是宫墙,她的背心紧紧贴着冰冷的墙壁,瞪着他大声提醒:“陆大人你逾矩了!” 陆昭此时春风得意,见她生气的模样也觉得跟小猫似的,心里被勾得发痒,忍不住伸手去摸她的脸。 秦桑惊惧地瞪大了眼,突然盯着他身后喊了句:“陛下!” 陆昭一惊,连忙回头去看,然后马上就知道自己被骗。 而原本被他圈在宫墙处的佳人,已经跟兔子般飞快从他手臂下钻出,头也不回地逃走。 他望着她的背影渐渐远离,心头也像被带走了一块。 手指滑过被她靠过的墙面,将脸贴过去,还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药草香气。 三日之后,太医院宣布四皇子薨逝,死因是受了刺激急血攻心,再加上他那段时间身体虚弱,出门时喝了大补的补药,导致体热暴毙而亡。 皇帝知道后悲痛至极,在寝殿卧床不起,将朝中政事全交由二皇子打理。 二皇子接过监国重任,日日勤勉理政,不是太子胜似太子。 朝臣们因此议论纷纷,都觉得无比惊叹。 谁也没想到,这一场历时耗久的夺嫡之战,竟是被胜算最为微弱的二皇子捡了漏。 而大家心里都明白,一直在二皇子身边,将他扶上储君之位的陆昭,才是最大的获利者。 四皇子的遗体被送往皇陵安葬后,秦桑专程去了趟王府。 因为四皇子还未来得及娶正妃,杜婉俨然王府的女主子,正坐在圈椅之上,大声呵斥着一群姬妾,说自己没有发卖她们已经是给王爷面子,她们留在王府该懂得本分,打起精神好好伺候主母和未来的皇孙,成天哭哭啼啼成何体统。 她肚子已经显怀,看起来足足有五个月,可脸上却不见任何憔悴之色,若不是碍于还在人前,几乎可以用喜气洋洋来形容。 见那群姬妾被训得跟鹌鹑似的缩着头,杜婉心里十分痛苦,端起茶杯喝了口,抬眸看见秦桑进来,眯眼笑道:“姐姐怎么有空过来了?” 秦桑被她这热情的语气弄的一个哆嗦,她们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熟了。 而杜婉已经被扶着站起,殷勤地领着她去花厅坐下,命人摆了一堆吃得上来,叹了口气道:“王爷在世的时候,王府里成日都有人来拜访,现在他一走,府里是冷冷清清、无人问津,就剩下一堆女眷了。” 秦桑笑了笑道:“陛下对四殿下有愧,不会亏待你们的。” 杜婉笑得有些得意道:“那是自然,宫里送了许多赏赐过来,我这样的后宅女子,也没什么雄心壮志,只要能好好把皇孙生下来,过富贵安稳的日子就够了。” 秦桑默默看着她,突然道:“我今日来,是有话想单独同你说。” 杜婉惊讶地看了她一眼,随即让花厅里服侍的人都出去,给秦桑倒了杯茶道:“你我之间,还有什么是没有说清的吗?” 秦桑倾身过去,压着声问道:“四皇子的死,是你做的吧?” 第273章 兔死狗烹 杜婉原本还笑着的脸,立即风云变色,原本倒茶的手一抖,将茶盏咣当一声撞到地上。 秦桑目光往下一挪,笑着弯腰去捡起茶杯,道:“你不必太紧张,你们做的这么隐秘,连太医院都没看出端倪,那些证据想必也都被销毁。我只是恰好精通药性,又从前因后果推测出来罢了。” 她在“你们”两个字加重了语气,让杜婉心头疑惑更深,想问又不敢问出口。 毕竟她现在已经不是以前那个见识短浅的闺中女子,明白自己和这个长姐早已不是一个层级,因此不敢轻易接她的茬,也不知她这几句话是不是故意试探自己,想让自己不打自招? 秦桑自然看出她的疑虑,索性直接点破道:“那天我在陆昭府里看到的,从角门被匆匆送走的女人,应该就是你吧?” 她见杜婉脸色骤变,就知道自己猜对了,继续道:“我也是过了许久才回想起来,虽然我对你的身形并不太熟悉,可我还记得你走路的姿势。也不知陆昭在王府安排了多少眼线,才能想法子把你带到他那里密谋。” 杜婉把唇瓣咬得发白,手指绞在一处,吓得六神无主,打定主意不要接她的话。 秦桑也不指望她承认,自顾自倒了杯茶,继续道:“猜到那个人是你时,我就觉得奇怪,你和陆昭能有什么事需要这么偷偷摸摸?直到四皇子出事那天,我才想明白了整件事。” “我派人查问过你们府里的姬妾,特别是那位异族女子,她们都说四皇子这一个月来暴躁纵欲,几乎日日都要找女子泄火。于是我猜测,是你给四皇子下了催情的药物,而催情的药物大多含鹿茸、 麝香,偏偏他为了表示孝心,白天都会去宫里皇帝身边服侍。而皇帝寝宫里,熏香里加了白芨和半夏,这两样药材和催情药里的成分是相冲相克的。” “四皇子日日被两种药材克制,又忍不住纵欲,导致精气外泄,在他出事那日,身子已经极度虚弱,而你这时还给他送了碗大补的参汤,导致他虚不受补,内里亏空的厉害。等到与陆昭对峙时,他发现自己所有计划全部落空,内外都受到刺激,这时的致命一击,是来自皇帝身上的熏香。” “陆昭猜到他在走投无路时,必定会去找皇帝忏悔卖乖,而他身上的熏香和四皇子所服用的药物极度相克,几方作用之下,他就算不死也会是重病,再也没有争储的威胁。” 她说完这番话,杜婉已经震惊得瞪圆了眼,难以置信她仅靠推测,竟能猜的分毫不差。 秦桑见她脸色白得吓人,捂着肚子的手不住发抖,将那杯热茶推过去道:“喝杯茶暖暖吧,别动了胎气。” 杜婉转头用怨毒的眼神瞪着她:“你说这些到底想干什么?想要威胁我吗?” 秦桑摇了摇头道:“我只是想提醒你,陆昭这个人不光心机颇深,而且手段狠辣,他利用你达成了目的,你可想过你的下场?” 杜婉直直瞪着她,随即发出一声讥讽的冷笑声:“谁跟你是他利用我的?上次你也看到了,我在王府过的是什么日子?四皇子对我非打即骂,他从来没把我当个人看,想着法子折磨我,让我生不如死。原本以为有了身孕后,他至少会对我好一点,可我万万没想到,他会把你叫到王府来,在我最讨厌的人面前践踏我,在他眼里我从始至终就是个用完就弃的工具,那时我就告诉自己,迟早有一天,我会让他后悔!” 她拿起帕子,狠狠擦去脸上的泪,又骄傲地抬起下巴道:“他既然这般对我,我又何必对他再手下留情?上次你提醒我,他可能会去母留子后,我甚至想过要同他同归于尽,哪怕是一尸两命做了恶鬼,我也绝不会让他好过。幸好这时陆昭找到了我,他告诉我一个绝佳的法子,无论怎么查都不可能查出证据。所以姐姐,最后还是我赢了!” 她扶着肚子站起来,眼中射出贪婪的光:“现在四皇子死了,整间王府都听我的吩咐,再没人敢看不起我,因为我肚子里怀的是皇家的血脉。而圣上觉得四皇子的死是因为他那一推造成的,他对儿子有愧,必定会加倍补偿我们母子。” 她转头望着秦桑笑了笑道:“其实,我现在提出想让父亲回京,陛下说不定也会答应。可我不会提,因为我恨他,若不是他,我怎么会落得如此境地,我要看着他在西北孤独终老,而我在京城享尽富贵。等到我顺利生下皇孙,只要这个皇孙能讨到陛下的欢心,只怕连姐姐你都不如我呢。” 她说完便畅快大笑起来,难怪前人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只需一个小小的抉择,她便能得到所有想要的东西,重新压过她一生当做假想敌的人。 秦桑一直默默看着她,终是没忍住开口问道:“你觉得陆昭为何要对付四皇子,甚至还要赶尽杀绝,连他的性命不留下?” 杜婉听得愣了愣,陆昭这么做,自然是为了二皇子能顺利登基,他们各取所需罢了。 突然有什么在脑中炸开,让她一阵晕眩,身子晃了晃,要扶住桌案才不至于跌倒。 而秦桑站起身,望着她一脸的悲悯道:“所以你为何会觉得,他能让你顺利生下皇孙,留下四皇子的血脉?” 她说完便不再看杜婉震惊的表情,转身走出了花厅。 她明白陆昭想做的事自己没法改变,只能言尽于此。 而在花厅之内,杜婉全身如坠冰窖,她捂着嘴忍住想要呕吐的恐惧感,大声喊着府里的下人进来,让他们去宫中请太医来诊脉。 可没想到向来对她言听计从的嬷嬷,竟笑眯眯道:“夫人的胎一直有大夫看着,怎么会有事呢,夫人多虑了。还是早些回房休息吧。” 杜婉难以置信地望着她,再看站在花厅门外的侍卫,好似鬼影般将王府守得密不透风,然后她感到腹中一阵剧痛,就这么昏了过去。 第274章 除夕(一) 本就是隆冬时节的宫城,因为四皇子的死又添上了几分阴霾。 幸好十几日后就到了除夕。 宫殿的琉璃瓦下都挂上了花灯,窗户上贴了“福”字窗花,连埋在宫墙旁的草籽都有了复苏的迹象。 而在皇宫内外,无论大姚官员还是百姓,无论遭遇了多大的变故,大家总是要过年的。 过年就得热热闹闹,团团圆圆的。 对于秦桑来说,这个年过得格外有意义,因为这是她从五岁以后,终于又在挂着“秦”字牌匾的家里过年。 按理说,今年也是她成婚后第一个除夕。为了堵住悠悠众口,为了尽儿媳的本分,也该回公主府过年。 可她犹豫的心事被顾望安看出来,便问她是不是想在家里过年。 秦桑被他的神情鼓励,试探地问出:今年能否将长公主接到秦宅过年? 没想到顾望安只是回了趟公主府,轻易就征得了长公主的同意。 长公主本就是性情中人,根本不在乎什么婆家娘家的规矩,她成婚后有几次除夕都在军营里度过,按她所言,只要和亲人在一起,在哪里过年都是一样。 秦桑知道后,感叹长公主虽然看起来冷口冷面,但是从不迂腐也不拘小节,和自己这个不懂规矩的儿媳倒是很配。 除夕那日,张嬷嬷提前问了公主的口味,吩咐厨房做了牛肉饺子,又煮了一大锅羊肉汤,端上桌时满屋子都是香味。 长公主今日兴致不错,被柳瑶扶着走进来,用手扇着香味到鼻下,笑着道:“就是这个味儿,和当年本宫在军中吃的一样。” 她在桌案旁坐下,让柳瑶给她盛了碗清汤,又加了芹菜碎和香葱,乳白色的汤汁配着翠绿,看起来十分诱人。 长公主很快就喝下一碗,准备再盛时,柳瑶为难地道:“殿下身体还未养好,大夫说了饮食要以清淡为主,不适宜吃得太过荤腥。” 长公主气得一瞪眼:“清淡!清淡!成日吃的不是青菜就是汤药,本宫嘴里都要淡出鸟儿来了!” 她在自己人面前才会这般随意,懒得再摆公主架子。 秦桑忍住笑,连忙道:“今日的日子特殊,这桌菜是张嬷嬷特意请鸿楼的厨子做的,食材全来自江南,虽是清淡口,但是京城难得吃到的做法,公主可以尝尝看。” 可长公主眼巴巴盯着那锅羊肉,支着下巴很是向往。 这时顾望安给她盛了碗羊肉汤,然后一点点帮她撇去上面的油脂,望着柳瑶眨了眨眼,用讨饶的口气道:“这碗汤已经不怎么油腻,柳姑姑就让她喝了吧。” 能被顾望安这么看着还狠下心的人,全天下大概没有几个。 因此柳瑶无奈地把汤递到公主手上,又叮嘱她若有不适,一定要及时服药,不然晚上可能会腹痛。 秦桑在旁边看得饶有兴致。 柳瑶的身份只是侍卫,可十几年来,她事无巨细地照料长公主的起居,把她照料的无微不至。长公主在她面前也毫无主子的架子,甘愿被她管着。 而这时长公主把汤碗放下,颇有些怀念地道:“那一年我们在南关守城,对面是芜国的数万大军集结,马上就要发起强攻。可补给的粮草却迟迟未运到,城里的粮食就快吃完,将士们节衣缩食,喝的粥里都见不到几粒米。正好在除夕夜里,城中百姓杀了最后一只羊送来,说要让边关将士们过个好年。” 她凤眸微微闪动,在铜锅涌上的白雾中显得格外动人:“那天晚上,厨子熬了一大锅羊肉汤,让每位将士都能喝上一口热汤,就当是过年。锅里剩下的羊肉大家都舍不得吃,又切碎煮成羹汤冻起来,说要等到大战告捷后,再饱餐一顿庆祝。” 秦桑听得十分入神,问道:“那后来他们吃到了吗?” 长公主骄傲地扬起嘴角道:“那是自然,本宫的手下可不会打败仗。那一战我们守住了南关城,打退了比我们多出足足数倍的芜军。五日后援军到达,芜人终于不敢进犯,灰溜溜逃回了大漠老家。城内一片欢腾,大家把除夕的羊肉羹拿出来和百姓们分食,那是我吃过最有滋味的一顿羊肉。后来在京城吃过许多的珍馐佳肴,却再也找不回当日的味道。” 秦桑听得心头暖暖的,笑着问道:“那公主觉得,今日的羊肉汤味道如何?” 公主的目光扫过屋内的每个人,炉火融融,映出她的笑脸道:“算是不错,有几分当年的滋味。” 她语气突然忧伤下来道:“只可惜婧儿不在这儿,也不知她在西北是怎么过年的,会不会想念本宫。” 秦桑连忙安慰道:“郡主不是刚写过信回来。她说她现在学了很多东西,学会了绘地形图,还在学着做治病疗伤。她说多亏您愿意让她去观察动物的尸体,现在她哪怕看到断手断脚,也一点儿不会退缩,甚至还能亲手帮他们治伤,比许多军医都强呢。” “她还说见识了外面的世界,才知道京城原来那么小,还有许多山山水水她从未看过,以后若是边关稳定了,要让哥哥陪她走遍大好河山。” 长公主也露出骄傲神色道:“本宫的孩子,天生就该在外面闯荡,以前我只想给她安稳的生活,可没想到她最终还是选择了远走高飞。” 秦桑想了想,试探着伸手握住长公主的手,道:“郡主是很厉害的人,无论在哪里,她都一定不会亏待自己,您不必为她忧心。” 长公主垂眸看着她搭在自己手背上的手,明白其中的抚慰之意,并未将手抽出。 张嬷嬷看得笑弯了嘴角,眼看着酒已经温好,连忙张罗着送上来,又招呼道:“大家快些吃菜吧,待会儿还要吃饺子呢。” 屋内喝酒吃菜兴致正酣,突然听见外面有吵嚷声,张嬷嬷皱起眉,走出去询问出了什么事。 等她回来时,表情明显不太好看,看起来心情十分复杂,说不上是好是坏。 秦桑觉得奇怪,便问道:“出了什么事?” 张嬷嬷原本想遮掩,长公主发话道:“没什么好避讳的,说吧。” 张嬷嬷叹了口气,道:“王府里派人来传话,杜婉的孩子,今天没了。” 第275章 除夕(二) 秦桑听得心中咯噔一声,慢慢放下了手里的银箸,问道:“是刚发生的事?” 张嬷嬷叹了口气点头。 她从来都不喜欢杜婉,可乍然听到这个消息,还是觉得有些唏嘘与难过。 听说这段日子,杜婉找了许多大夫去王府帮她安胎。 可她的身子还是越来越虚弱,最后大夫们都众口一致,说这胎只怕保不住。 杜婉从那日后就卧床不起,没想到最后果然没保住这个胎儿,更没想到的是,她彻底失去这个孩子竟是在除夕这日。 秦桑低下头,她能猜到为何杜婉要特派人来通知自己。 上个月前,就在杜世元去西北上任的路上,周氏带着杜苑不知所踪,杜世元上任在即也没法去找老婆孩子。 想必现在周氏已经拿到了藏起来的银子,带着儿子躲到一个隐蔽的小城里。 虽然以秦桑对杜苑被如何养废了的认知,再多的银子只怕也会被他给败掉。但是对周氏来说,这已经算是她给儿子谋得最好的结局。 可周氏注定没法再来京城见杜婉,所以现在杜婉只能孤身一人,留在王府里面对失去孩子的现实。 而哪怕她们曾有再多的仇怨,秦桑也是她在京城唯一的亲人了。 于是秦桑问道:“她的孩子月份已经很大了,来人有没有说,她身子怎么样?” 张嬷嬷道:“说是流了很多血,命是保住了,不知会不会落下毛病。” 秦桑想了想,对公主道:“殿下能不能帮忙,从公主府派两个侍卫去给杜婉?” 她怕陆昭会继续对杜婉下手,这时候只有公主府的人能让陆昭忌惮,也能盯着王府里的下人不要趁机作乱。 长公主嗤笑一声道:“她是死是活,她爹娘都不管,你又何必去管。” 秦桑垂下目光道:“我以前确实恨过她,但她进杜家时毕竟只是个孩子,她没亲手害过我,也叫过我几声姐姐。现在她落得如此境地,我只是想保住她一条命。” 长公主摇了摇头,让柳瑶把外面守着的护卫叫进来,对他吩咐了几句,那护卫立即准备离开。 “等一等。”秦桑又道。 然后她对旁边站着的银枝道:“让厨房包些红糖桂花莲藕送去,她小时候最爱吃这个,今日是除夕,若她能醒过来,应该想尝口甜的。” 银枝虽然也看不惯杜婉,但这时仍觉得唏嘘,立即去厨房吩咐厨娘做了,然后将食盒交给了侍卫送过去。 办完了一切她才重新回来伺候,进门时搓着手,扁着嘴道:“外面可真冷啊。” 她在秦桑面前随意惯了,看着旁边的暖炉就凑过去烤火,张嬷嬷一看连忙用手肘杵了她一下,瞪眼道:“长公主还在这儿呢,有没有点规矩。” 银枝“呀”了一声,臊眉耷眼地站起来,努力回想被自己忘的差不多的规矩,重新站在一旁。 秦桑看了她一眼,同长公主商量道:“她们在庄子里陪了我十几年,都是我十分亲近的人,今日是除夕,就让她坐下一同吃顿饺子吧。” 银枝一听眼珠子都直了,长公主来之前,张嬷嬷千叮嘱万嘱咐,一定不能在公主面前失了规矩,让人看笑话。 所以她现在还饿着肚子,刚才在厨房里,看着饺子下锅早就馋了。 她到底还是个小姑娘,心里想什么根本难以掩饰,长公主凤眸一瞥,正撞上她这副馋样,低头笑道:“行,那我们柳瑶也要一起坐下吃饺子。” 柳瑶一听立即瞪大了眼,道:“这不行,不合规矩。” 长公主拽着她的手一扯,道:“本宫说的就是规矩,让你坐下就坐下。” 柳瑶被她扯得坐下,看着四周众人,浑身都不自在。 秦桑笑着给她倒了杯酒道:“柳护卫辛苦整年,好好犒劳,吃顿饺子也是应该的。” 她又仰头朝张嬷嬷道:“你们也一同坐下吃吧,这儿也没有外人,咱们一起吃个团圆饭。” 张嬷嬷心中漾起暖意,转头用帕子擦了擦眼,然后和银枝一同坐下,饺子正好在这时上了桌,满屋子香味飘散开来,伴着融融的炉火,照出一室馨黄。 饺子里照例包了铜钱,柳瑶依靠常年练就的眼力,夹起一个偷偷放在长公主碟子里,长公主笑着咬了口,故意露出惊喜神色道:“哎呀,被本宫吃着铜钱了,看来来年本宫要心想事成了。” 她这么说着,看向的却是顾望安的方向,目光中饱含期盼。 顾望安神色淡淡,过了会儿,朝她轻轻点了点头。 窗外炸开一道烟花,银枝心性就爱热闹,忙不迭把饺子咽下去,走到窗子旁喊道:“是皇宫那边的烟花,今日放的是百花争艳吧,真漂亮啊。” 每年除夕夜皇城都会燃放烟火,皇帝会领着嫔妃和皇子们在琼台赏看,也算是与民同乐。今年连着薨逝了两位皇子,皇帝自然没了这个心情,但是烟火还是要放的,而且放的比往年的时长都要长,花样也更加繁多。 是让民间知道,大姚的江山稳固不会受到两位皇子的影响,来年依旧是国泰民安。 热热闹闹吃完了除夕宴,秦桑原本让府里的下人收拾好了屋子,但是长公主说外面住不惯,最后还是带着柳瑶回了公主府。 这时顾望安对秦桑道:“咱们一同送送公主吧。” 秦桑刚才喝了些酒,脸上还有些晕热,可她觉得自己作为儿媳,总不能让长公主冷冷清清回府,于是点了点头,同他一起上了马车一路陪同。 两家离得不算远,马车绕过几条街就到了公主府门前,公主被柳瑶扶着下车,拢紧狐裘朝两人招了招手,示意他们早些回去。 秦桑打了个大大的呵欠,反正长公主不在车上,就撒娇似的把头靠在顾望安肩上,迷迷糊糊被他往嘴里塞了两块蜜饯,几颗去了芯的莲子还有裹着糖霜的花生仁。 她腮帮子被塞的鼓起,眯起眼问:“你老喂我吃的干嘛?” 顾望安用手指蘸去她嘴角的糖霜,道:“你不是说了,除夕总该吃点甜的。” 第276章 除夕(三) 秦桑此时酒劲儿上来了,咧着嘴冲他笑,突然又仰起脖子去亲他的嘴,舌尖调戏似得在他口中滑动一圈,然后捧着他的脸道:“那你也尝尝,是甜的。” 顾望安咬了咬下唇,歪头道:“你骗人,我没尝到。” 秦桑瞪起眼,脸都涨红道:“你怎么耍赖啊!” 顾望安用手指捏着她的下巴,脸压下来,霸道将舌尖探进去,顺着她的齿间描摹,一点点卷着她口中的甜意,细细咂摸。 直到两人气息都乱成一团,唇瓣被亲得又湿又热,他才总算满足地放开她,道:“嗯,确实是甜的。” 秦桑脸颊到脖颈都红成一片,觉得这车内暖炉烧得太旺,实在是有些热。 这时见顾望安掀起车帘,往外看了眼道:“又落雪了。” 瑞雪兆丰年,除夕夜的雪来得恰到好处,秦桑伸着脖子想去看雪,却发现肩上一沉,被他披上件狐裘。 一转头,正看见顾望安也将大氅穿上,在她懵懂的脸颊上捏了捏,道:“咱们也下去走走吧。” 秦桑还未完全清醒,被他攥着手一路往下带。 马车停下的地方是离秦府不远的宝源街,平时这条街上人来人往、商贩云集十分热闹。除夕夜却是静悄悄的,连个放鞭炮的人都没有,只有远处传来孩童的嬉闹声和放烟火的噼啪声。 脚下踩着刚积起的薄雪,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秦桑的手被他牢牢攥在手心,一轮圆月照着皎白的长街,漫天飞雪落在两人的头上、肩上,虽是静谧无言,竟也觉出丝浪漫来。 可她心里还是忍不住嘀咕,这条街上两边住了许多户人家,除夕应该是在院子里放烟花点鞭炮最热闹的时候,为何会静悄悄得没有一点儿动静。 这念头一出来,又让她觉得有些诡异,再走两步还慎得慌。 于是她攥紧顾望安的手,仰起脸酒已经醒了一半,正要开口,却被顾望安引着往前方看过去。 只见有一片梅花盛放的墙角处,竟放着不知谁准备好的烟花,旁边还留着火折子。 顾望安拉着她走过去,然后弯下腰捡起火折子,将那些烟花点燃。 一簇光亮很快点燃夜空,踏雪惊鸿、火树银花。 秦桑睁大了眼,看着彩色光束如鳞片般在眼前漾开,仿佛黑夜里嬉戏的精灵,在空中显露身姿又散落进夜色之中。 她看得弯起唇角,正想问顾望安是何时准备这些的,却见他眼神温柔,伸手掌上她的后颈,示意她再往前方看。 夜空中最后的火花落下时,与他们一墙之隔的院内突然又燃起一簇烟火,“砰”地再度照亮黑夜。 秦桑惊讶地瞪大了眼,然后就看见整条街上每一间院落里都燃起烟花,此起彼伏看的人眼花缭乱。 各种形状的烟火,像一团团锦簇的花束被投向天际,寒夜里的光影流转,与漫天飞雪组成生动的幻戏图,走马灯似的映在秦桑的眼眸里。 顾望安轻轻牵起她的手,在漫天的烟火中前行,他想为她将前路照成一路坦途、步步生花。 整条街同时燃起的烟火太过惹眼,隔壁巷子许多孩童和大人都跑出来观看,不知道这是哪位大人物的手笔,赞叹声、议论声连连。 直到所有的烟火燃尽,秦桑才似从一场美梦中醒来。 她鼻头和眼角都是红的,望着他惊讶地问:“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顾望安笑得一脸神秘,不答反问道:“你觉得好看吗?” 秦桑眼中还留着刚才的光亮,嘴角翘成漂亮的弧度,一脸诚挚地点头。 顾望安得意地眯了眯眼,下巴压下来问道:“那你觉得刚才的烟花,比起陆昭为你将飞花落满街的那次,哪一样更好看?” 秦桑没想到他竟然还记得这件事,踮脚搂住他的脖子道:“你怎么这般幼稚,和他比这个干嘛?” 顾望安撇了撇嘴,道:“我就是要你知道,论起对你的用心,无论什么事我都不会输给他。” 秦桑实在没想到,他把这场醋吃了足足半年,还要精心策划这么场烟火盛宴,就是要取代当初陆昭一掷千金为她下的那场茶花雨。 于是她脸颊微红,靠在他耳边道:“我才不记得什么茶花,我心里只有我相公,我相公会给我剥莲子心,会陪我在家里过年,会把最好的东西都留给我,每一样都比别人强上千百倍。” 顾望安满意地翘起唇角,手指插进她发间,低头亲了亲她的唇,然后趁她不备将她打横抱起道:“还可以抱你回家。” 与此同时,远处的皇城之内,皇帝因为两位皇子的死,并未按每年的惯例和后宫一同吃除夕宴,而是和二皇子一同去了皇后宫里,三人在暖阁里吃了顿家宴。 桌上摆着坛刚进贡来的秋露白,酒温被煮得恰到好处,皇后是爱酒之人,忍不住多喝了几杯,暂时忘却了东宫娘娘的架子,手托在腮边,眸间都现出朦胧之色。 皇帝病还未好,今日不能饮酒,见她又端起一杯,连忙对二皇子使了个眼色,笑着道:“梓童再喝可要醉了。” 二皇子眼疾手快抽出皇后手里的酒,关切地问:“母后确实喝多了,儿臣去为您要些解酒汤来吧?” 皇后叹了口气,道:“今儿可是除夕,旁边也只有你们在,都不能让我任性喝上几杯吗?” 二皇子看得不忍,征求了皇帝的同意,终于将酒杯又推过去道:“好,那儿臣陪您不醉不归,但是您得先吃些热菜,不然怕饮多了腹痛。” 皇帝见皇后眼眸瞬间亮了,恍惚间好似见到初见时她的模样,姿容明艳的少女坐在马上问他:“你是何人?竟敢让我下马?” 可只是一瞬间,他就清醒过来,重新回到冰冷的宫中,望着皇后眼角淡淡的褶皱,想起今日来真正的来意。 于是他朝二皇子示意,让他跪在皇后面前道:“既然儒儿对你这般孝顺,不如干脆趁着新年,将他认在你名下吧。” 第277章 三人一台戏 此时夜已经深了,绚烂的烟花燃尽后,整座皇城静悄悄的,好似也在陪同皇帝为逝去的皇子默哀。 皇后的宫殿之内,方才的酒酣耳热消散无踪。 一片静默之中,只能闻到空中苏合香混杂着青桂皮和白檀清淡味道,浮浮沉沉,萦绕在三人身边。 二皇子仍是直直跪着,眼神中却带着难以掩饰的殷切。 皇帝说完那句话就适时地不再开口,垂头用银勺去舀碗里的杨梅吃。 他这半年吃了太多的药,碗里酥烙拌着的杨梅十分可口,酸酸甜甜的,留在唇齿间淡淡的奶香味。 只听“啪嗒”一声,皇后将鎏金酒杯放下,好似石子投入深井,打破了一室静谧。 然后她扶了扶略有些歪的发髻,扯出个笑容道:“臣妾不太明白陛下的意思。什么叫认到臣妾的名下?” 皇帝此时留恋地咬下最后一颗杨梅,擦了擦嘴道:“权儿五岁时溺亡,至今已经过了快二十年。朕太心里明白,你虽然从来不说,可你从未走出过权儿离开的阴影。所以你才日日困在这坤宁宫里,对后宫所有事不闻不问,连儒儿对你的孝心都视而不见。” 皇后转头看他,凤眸中染着血丝,似是已经醉了,然后她苦笑了声道:“陛下可是在对我兴师问罪?” 二皇子看得心里着急,正想开口,皇帝却用眼神示意他莫要插嘴。 然后皇帝叹了口气,道:“我不过是心疼你而已。自从权儿和你父兄死后,你同我就疏远了,其实失去了太子,我何尝不难过?这些年来你将自己锁在深宫里,我看在眼里,又何尝不觉得痛心?” 皇后仍是笑着,眼中却噙满了泪水:他们有多少年没有以你我相称了,就像回到还不是帝后的初时。 可她明白皇帝为何要说这番话,细想之下更觉得讽刺。 皇帝见她含泪不语,深叹口气,继续道:“当初你父兄谋反,不知多少朝臣上书请奏,让朕废掉你的皇后之位。可是朕明白,你已经失去太子,再没了后位必定会十分凄惨。所以朕狠狠责罚了当初牵头闹事的那批文臣,就是让他们知道,朕与你夫妻情深,无论如何都不会动你的后位。现在朕老了,实在不知还能护你多少年,若你膝下有个自己的皇儿,他日等到儒儿登基之后,你就是名正言顺的太后,朕也算让你安稳度过一世。” 二皇子听得背后汗都冒出来,连忙哭喊道:“父皇不要这么说,父皇会长命百岁,大姚不能没有您这位明君啊!” 皇后低头拭去眼下的泪,然后端起一杯酒,走到皇帝身边跪下,道:“陛下为臣妾所做的,臣妾全都感念于心,一刻都不敢忘。” 皇帝连忙弯腰去扶,可皇后竟往后退了一步,然后将那杯酒猛灌进嘴里,借着酒劲凄声道:“但是臣妾只有一个儿子,臣妾记得他牙牙学语,记得他扑到我怀里叫娘亲,他的声音、容貌哪怕再过十年二十年,臣妾都绝不会忘!” 她说的声泪俱下,双眼通红,发髻都散乱开来。 皇帝也露出痛心表情,伸手握住她的手臂道:“你这又是何苦,儒儿幼年丧母,他也是真心将你当母亲看待的,你为何不能接纳他呢?” 可皇后用力将手臂抽出,眼神已经有些飘忽,她一把捞过桌上的酒杯又饮了杯道:“陛下,您让臣妾说完,臣妾已经许多年不能像这般同您说话了。” “您说臣妾身为六宫之主,却根本不过问后宫之事,导致宁妃在后宫专权。可您知道臣妾这十几年来过的什么日子吗?臣妾何尝不知自己父兄是罪臣,不知群臣里许多人都已经偷偷攀附上了宁妃?他们只盼着揪住我的错处,早日将我拉下后位,让宁妃能名正言顺当皇后,给三皇子铺路。” 她抬起一双醉眼惺忪的泪眼,似是悲痛至极地道:“宁妃有盛宠在身,有让陛下器重的皇子仰仗,臣妾有的不过是与陛下的结发之情,所以臣妾只能如履薄冰,不敢做任何出格之事。臣妾那时如果敢认下儒儿,必定会被认为有靠皇子争储之心,成为宁妃和朝臣的眼中钉。” 皇帝许久未见皇后露出如此脆弱神态,这时心中生出怜惜,伸手为她理好散乱的鬓发,“都怪朕不好,没有早些看清他们母子的真面目,现在他们都已经付出了代价,你也不必再为此事忧心了。” 二皇子也连忙跪在她身旁道:“宁妃嚣张跋扈,两位皇弟也心术不正,这些年实在苦了母后了。” 皇后握了握他的手,哑声道:“本宫知道你孝顺,可本宫已经隐忍了这么多年,如今宁妃和两位皇子刚刚覆灭,本宫就迫不及待将你认在名下,传出去只会惹人闲话,说本宫心术不正,迫不及待想挟皇子夺权。” 她歪了歪头,半真半假地道:“其实无论本宫认不认下你,储君之位只会是你的,我都会是你的母后,你急什么呢?” 二皇子听得一惊,可看皇后脸上还带着慈爱的笑,并无任何责备质疑之意,好像只是随口说出而已。 皇后说完这句话,似是真的已经醉了,她将脸贴在皇帝的手臂上,声音里带了少女的娇憨问道:“阿雍,你今日会留下吗?” 皇帝心头一颤,自从太子离世后,他就再未听过皇后这般喊他。此时再听,只觉得百感交集,无数惆怅涌上胸口。 当初他还是个被所有人看不起的皇子,皇后却是镇远侯最为宠爱的嫡女。 她父兄手握数十万兵权,若不是因为皇后坚定选择了他,让镇远侯以军权全力支持他来继位,他根本不可能在前太子死后顺利登上皇位。 于是他握住皇后的手,将她怜爱地抱起道:“你喝醉了,我送你去歇息。” 二皇子看着帝后这柔情蜜意的场面,哪敢还再留下去。 他连忙起身告退,可还是忍不住抬头期待地看了眼皇帝。 皇帝爱怜地望了眼怀中醉的不省人事的皇后,朝他摇了摇头道:“这件事以后再议吧。” 而在两人看不到的地方,皇后在他怀中睁开眼,嘴角慢慢浮起冷笑。 第278章 热血(一) 除夕过了就是腊月,皇宫里由皇帝和皇后带着一众嫔妃,还有已经稳居太子之位的二皇子在天坛举办祭祀大典。 新年祈福本国的传统,为的是祈祷这一年能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隆兴帝此次还带着西北战事一同祈福,希望长宁侯能带着大军彻底赶走外敌,让百姓能好好休养生息。 到了正月中旬,秦桑开始心神不宁起来,因为哥哥从除夕起就再也没有写信过来。 虽然西北每月传来的邸报,但是大抵是报喜不报忧,现在过了半个多月,也不知前线战况到底如何了,哥哥和郡主可还安好。 而正月里京城还是一派过年的景象,犯事闹事的少了,好像连命案也都避着这个月。 因此大理寺的年假过后,官员们上值点卯仍有些懒散。 梁旭见秦桑总是闷闷不乐,便自作主张带她去鸿楼好好吃上一顿,也算是新的一年对上司献献殷勤。 两人到了鸿楼,梁旭正要上楼去雅座,突然看见一位身穿绿色官袍,头戴四方巾的年轻男子,于是笑着招呼道:“阮兄你今日怎么来了?” 那人冲他点头问好,望见秦桑身上的官服,立即猜出她的身份,朝她行了礼叫了声:“秦大人。” 秦桑现在已经算是朝中新贵,可这位七品官员姿态不卑不亢,不似朝中老臣那般圆滑谄媚,还带着股文人特有的桀骜与锐气。 于是秦桑认真打量了他一番,旁边的梁旭连忙介绍道:“这位叫做阮弘文,是我浙江的同乡。他去年考过了春闱做了进士,然后又进了翰林院做编修。据说殿试时,陛下对他的才学文章十分欣赏,亲自提拔他进了翰林院。” 秦桑友善地笑道:“那真是要恭喜阮大人了,朝中现在正是用人之时,能进翰林院可是前途无量。” 她这话也不算客套,因为三皇子党的清算,朝中几乎三分之一的官员都受到波及。正好去年春闱让一批有志学子注入进来,比如眼前这位阮弘文,未来极可能成长为朝廷的栋梁。 而此时的阮弘文垂眸又抬眼,露出一副扼腕叹息、欲言又止的模样。 秦桑看得饶有兴致,对梁旭道:“你这位同乡,是不是有话要说对我说?” 梁旭也没明白他的意思,摸了摸下巴邀约道:“正好我在上面雅间定了位置,阮兄弟要不要一起上去坐坐?” 阮弘文顺着他的目光望向楼上雅座,表情挣扎了一会儿,然后很有风骨地点了点头。 秦桑看得好笑,不过是吃顿饭的事,把这位阮编修弄得这般为难,好似他们要拉他逼良为娼……哦,是狼狈为奸似的。 三人走入雅间后,梁旭让小二上了一桌子菜,然后很是殷勤地介绍,说鸿楼又请了新的厨子,这桌菜都是他最拿手的,保管秦桑吃的满意。 秦桑却直直望着阮弘文,见他心不在焉地端起酒杯,放在唇边才发现根本没有倒酒,摇了摇头露出个苦笑。 然后阮弘文为几人都斟满了酒,端起酒杯朝秦桑示意后,便仰起脖子一饮而尽。 秦桑却不急着喝,她想等着他究竟想说什么。 这时阮弘文又自顾自喝了两杯,然后站起身,一脸慷慨激昂地道:“秦大人,我还在太学时就曾听过你的许多事。当初你身为仵作,就敢对抗只手遮天的内廷司周秉义,只为还沈云初一个公道。那时我心中对你就非常敬佩,后来听说你被陛下提拔进了大理寺,就希望自己能考上进士,入朝为官和你成为同侪,和你一同肃清朝中流毒,还百姓朗朗清明。 秦桑支着下巴听着,她知道这番话不是重点,重点还在后面。 果然,阮弘文将酒杯重重放下,提高声音道:“可你为何要和陆昭那样的奸佞为伍?对他所作所为姑息纵容,坐视大姚江山毁在他这样的佞臣手里!” 秦桑听得大惊,连梁旭都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秦桑回过神,立即板起脸道:“你既然在朝中为官,应该知道许多事不是你能随意议论的,陆昭更不是你能骂的。现在只有我们几人还好,出了这个门,这些话就烂在肚子里,万万不可再提。” 阮弘文冷笑着道:“我不光要去外面说,还要去陛下面前说,去金銮殿百官面前说,还要对天下人说!” 秦桑和梁旭互看一眼,脱口问道:“你想在皇帝面前参奏陆昭?” 阮弘文抬了抬下巴道:“没错,陆昭仗着陛下和太子对他的信任,借着彻查三皇子案排除异己,现在朝中尽是他的党羽,他手里的权利早已超过当年的内廷司。而我家乡所在的浙江,从知府到县令全是由他举荐,他们在当地搜刮民脂民膏,自己只留四成瓜分,其余六成全部送到了锦衣卫指挥使陆昭的手上。” 秦桑听得心中惊疑难定,问道:“你为何敢这般笃定,手里可有过硬的证据?” 阮弘文点头道:“我那时因为学业出众,被举荐去知府当过书吏,曾经无意中看到过他们的私账,只是可惜当时没机会把私账拿到。但我这人有过目不忘的本事,里面许多账目我都记在心里,我可以在陛下面前和陆昭当庭对峙。” 秦桑叹了口气,不知该说他耿直无畏还是过于天真。 于是她问道:“陛下对陆昭信任有加,现在的太子更是对他言听计从,你不过是七品翰林,无凭无证,仅靠一封奏疏就想扳倒陆昭吗?” 第279章 热血(二) 阮弘文脸上浮现桀骜之色:“行还是不行,总得试试才能知道。” 秦桑摇了摇头,道:“你数十年寒窗苦读,好不容易能入翰林院,若因为一时冲动就在陛下与陆昭硬碰硬,岂不是让自己前途尽毁,值得吗?” 问完这句话她突然愣了愣,在那一刻她想到了唐以临,想到了他身上那种孤注一掷的勇气。 于是她对眼前的青年更生出惜才之意,耐着性子劝说:“许多事仅靠一腔热血是不够的,需得数年筹谋,等待时机……” 可阮弘文打断了她,语声激昂地道::“秦大人觉得何时才是最好的时机?等到我从七品官升到四品,还是选择依附陆昭,在他手下熬十几年熬到入阁?更何况我可能一辈子在官场浮沉,做个不高不低的小官,根本没有与他抗衡的机会。如今朝中遍布陆昭的党羽,等到太子登基,陆昭必定会被封王侯,到时候他的权力再无人能撼动。就算我能等,百姓也不能等,大姚的江山不能等。” 他仰头又将杯中酒喝光,将酒杯放下时,眼角已经有泪光闪动,道:“没错,热血是最没用的东西。可我也只有这一腔热血,在它还未凉透之时,我甘愿将它抛洒出来,换得一个正义的机会。” 秦桑怔怔坐着,她还有许多分析利弊的道理,可这一刻却没法说出口。 他是那样年轻无畏,那样充满朝气,甚至有些不合时宜的傻气,明知会失败也要挑起谁也不敢提起的沉疴,连自己也不如他。 于是她叹了口气道:“你对我说这些,是想要我帮你?” 阮弘文点了点头,目光殷切地看向秦桑道:“我虽才刚入翰林院,但也看得清楚,三皇子清算案后,朝中风向都被陆昭把持,官员们不向他投诚的,也只敢选择明哲保身。现在能与他抗衡,敢与他抗衡的,只有你秦大人一个。” 秦桑毫不避让地直视着他道:“可我让你失望了,我不会帮你,因为这是一条必定会失败的路,而我会走我认为对的那条路。” 她见阮弘文脸上露出失望之色,站起身朝他敬了杯酒道:“我很敬佩你,可我不会陪你,你若能接受所有的后果,我祝你能得偿所愿。” 阮弘文倨傲地抬起嘴角道:“十年苦读,金榜题名,为的不就是能一展抱负,为百姓谋福祉?与其在官场中汲汲营营被磨平棱角,不如当庭斥责奸佞权臣,与他堂堂正正地 对峙,也算是难得的快意。蝼蚁虽小,也能展鸿鹄之志,秦大人你说对吗?” 秦桑喉中哽咽,默默无言,只是朝他躬身敬了杯酒,当做为他的送行。 过了几日,阮弘文真的如他所言递上一封奏疏,洋洋洒洒痛斥陆昭结党营私、纵容浙江官员贪墨舞弊,为己敛财,总共十项罪名。 如果秦桑所预料的那样,内阁直接将这封奏折留中不发,可七品文官敢上书弹劾陆昭,还是迅速传遍了朝野。 大家议论纷纷,不知他是受何人唆使,敢这般公然与陆昭对抗。 隆兴帝因为身体抱恙,已经许久没有早朝,可没想到他在一次召集官员议事时,翰林院编修阮弘文跪在殿外,说有重要奏折要禀报皇帝。 因为此前那封奏折被内阁留置,隆兴帝并不知道他与陆昭的纠葛,他还记得阮弘文在殿试时的表现,于是派人将他领进殿内,想听他究竟要说什么。 那日殿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有史官记录能证明,但是自那日之后,阮弘文就再也没去翰林院。根据朝中官员的猜测,他应该是被带进了镇抚司,毕竟他胆子这么大,陆昭必定不会饶过他,要拷问出他背后指使之人。 大理寺里,秦桑看着一脸愁容梁旭的回来,连忙问道:“打听到了吗?” 梁旭叹了口气,摇头道:“他家人去了镇抚司,可陆昭不放人,也不让任何人探视,不知人现在是死是活。” 他期盼地望向秦桑,试探地问道:“小桑,你能去镇抚司看看他吗?不说救人,至少留他一条命,现在这朝中能帮他的也只有你了。” 他说完又有些愧疚,上次在鸿楼,秦桑已经摆明态度,现在若是去镇抚司探视,只怕会让她自己搅进浑水里。 秦桑想起当日意气风发的青年,犹豫一番,终是点头道:“好,我去镇抚司打探一下。” 镇抚司就在离大理寺不远的地方,秦桑很快就坐马车到了镇抚司门前,站在门外时有些百感交集,曾经她数次来过这里找陆昭求助,如今已经物是人非。 这时她突然听到一声热情的招呼:“秦娘子,好久不见!” 她转过头就看见笑眯眯地望着她的邱允成,他作为陆昭的亲信,如今已经升了官,可仍是一脸和善地道:“哦,不对,是秦大人才对!你是来找陆大人的吗?” 秦桑没想到会碰到他,此时心中暗喜,连忙凑近问道:“可知道镇抚司里,有没有关着一个叫做阮弘文的翰林院编修?” 邱允成露出为难表情道:“这事我们可不敢随便往外说,指挥使大人知道了必定会怪罪我。” 秦桑抿了抿唇,放软了声音道:“我不需要你做什么,只需要告诉我,他现在是死是活,有没有受什么刑罚?” 邱允成摸了摸脑袋,正想开口,身后传来一个威严的声音道:“看来让你干的活还是少了,当值之时还有空在这里闲话。” 他吓得一缩脖子,连忙换了副肃然的表情,转身朝陆昭郑重行礼道:“下官不敢,陆大人交代的事,我可全记得呢,马上就去办。” 秦桑叹了口气,对他小声说了句抱歉,邱允成朝她很有义气地回了个眼神,示意她自己珍重。 陆昭一直死死盯着他们,这时脸色又阴沉不少,负手走过来道:“你想知道什么事,可以自己来问我。” 秦桑也懒得同他绕弯子,直直看向他问道:“敢问陆大人,阮弘文他现在究竟在哪里?” 第280章 热血(三) 陆昭穿着玄色狐皮大氅,双手拢在袖中,长靴上暗嵌镶金蟒纹,腰间露出鎏金嵌玉的刀柄,尽显当权者的威仪。 秦桑与他站在镇抚司的牌匾两边,突然清晰得发觉,他们之间早已相隔甚远。 而陆昭朝他走近一步,笑了笑道:“一个翰林院的小官,也需要劳烦你来关心吗?” 秦桑正色道:“他官职虽小,但也是考取了功名,由陛下亲自指派进的翰林院,堂堂正正的朝廷命官。哪怕他有罪,也得让大理寺审问后定罪,而不是这样不明白被拖进镇抚司,随着你陆大人的心意滥用私刑。” 陆昭嗤笑一声,道:“他是你什么人?你对他这般了解?那你可知他在陛下面前都说过些什么,若我真的想他死,就该让陛下当场将他杖刑处死。” 秦桑深深看着他,终是忍不住道:“陆大人可知你现在有多狂傲?” 翰林院的文官一向是百姓心中的清流,是皇帝想为内阁培养的人才,而陆昭竟随口就说出让他杖毙,在他眼里竟将翰林院竟视同草芥一般。 陆昭却笑得不以为意,然后朝她压了压下巴道:“你想见他,就随我过来吧。” 然后他迈步就往镇抚司里走去,沿路都能听到锦衣卫敬畏地向他问好,秦桑沉默地跟在他身后,很快就走到镇抚司最里面的刑具房。 这是一间专供审讯的暗房,刚走到门前,就能闻到从门缝中传出浓重的血腥味,还有皮肉油脂烧出的焦味。 秦桑微微皱眉,她并不惧怕血腥,可想到这味道是如何来的,还是忍不住生出恶心感。 陆昭看了她一眼,掏出帕子递过去让她捂住口鼻,道:“你若忍心进去看,现在就能离开。” 秦桑摇了摇头,并不看他递过来的帕子,只是回道:“我想看。” 陆昭早习惯被她拒绝,不以为然地将手帕又收了回来,然后吩咐守在旁边的锦衣卫将门打开。 尽管秦桑已经做好准备,开门时还是被眼前一幕吓到。 阮弘文的官袍不知被谁扒下,而那件里衣已经被血污糟得看不出本来的颜色。露出的皮肤已经无一处完好,遍布着伤痕与突出的血肉。 曾经在自己面前高高昂起的头颅,如今只能无力地垂着,像被雨水压垮的荷叶,仅凭那点儿脆弱的根茎维持自己不要倒下。 秦桑用力掐住自己发抖的手,走过去试探地喊了声:“阮弘文,你还记得我吗?” 阮弘文倏地抬头,那双早已因为痛苦而麻木的眼,也总算透出些许光亮。 他从头到尾将秦桑打量了番,确认她不是被陆昭捉来的,才松了口气。 想说话却从气管里发出痛苦的嘶嘶声,过了许久才吐出口带血的唾沫,道:“你当初不愿意帮我,现在还来做什么?”” 秦桑眼中涌上泪来,这人虽然迂腐耿直,但并不是个蠢人。 他怕陆昭会觉得自己同他勾结,所以先用言语将自己撇清,他已经到了这步田地,对自己还是心存良善的。 陆昭自然也能看明白这点,他沉着脸走过去掐住阮弘文的下巴,迫着他与自己对视道:“这事她有没有份我心里最明白,不需要你来为她开脱。” 阮弘文望着他愤怒地磨着牙,似想要将他的手骨都咬断,可事实上他连头都没法挪动,只能屈辱地被陆昭掰着,任他摆布。 陆昭对他这副表情十分满意,手指慢慢用力,欣赏阮弘文努力隐忍着不痛呼出声的表情。 秦桑见他额头都疼出汗来,急忙道:“够了,你还要折磨他到什么时候?” 陆昭将目光挪到她身上,面色阴沉地道:“我镇抚司怎么办事,好像不需要你秦大人允许吧?” 秦桑气得将腰牌拿出道:“我身为大理寺少卿,也该知道他犯的哪条罪?是谁定的罪?为何要受这般重的刑罚?” 陆昭用力将阮弘文的头甩开,掏出帕子擦了擦手上的血污,道:“他受人指使,在大殿上公然污蔑构陷朝廷命官,还在陛下面前大放厥词,将他气得差点旧疾复发。所以二殿下勃然大怒,命人将他送到镇抚司好好审问,究竟是谁指使他这么做的,背后可有其他的阴谋。” 他抬了抬下巴,看着秦桑道:“秦大人对这个答案可还满意?” 秦桑手心暗自攥紧,阮弘文虽然冲动,但他所参奏的桩桩都是事实。 她虽然不知道皇帝是何反应,但是二皇子必定是向着陆昭的,而皇帝在失去两位皇子后,自己身体也每况愈下,将所有而寄托与期盼都放在了二皇子身上。 所以她明白阮弘文必定会失败,但以为他只会被贬谪被剥夺功名,没想到会落得这般惨烈。 这时陆昭踢了踢垂在脚下的锁链,满意地看着阮弘文眉头缩了缩,然后对秦桑道:“你说想看他究竟如何了,现在你看到了,还有别的要求吗?” 秦桑看着眼前折磨到虚脱的青年,他本来就是文弱书生,再这么拷打两天,只怕命也留不住了。 于是她思忖一番,对陆昭道:“陆大人能否借一步说话。” 陆昭深深望着她道:“行,我都听你的。” 两人从刑房走出,秦桑将语气放软道:“他虽然冲动递上奏折斥责你,可罪不至死。你现在气也出了,威信也立了,为何不能放他一马?至少留他一条性命。” 她见陆昭神情淡漠,抿了抿唇继续道:“若阮弘文真的死在镇抚司,你可想过史官会怎么写你?文武百官会如何谈论畏惧你?还有民间也会将你视作专横跋扈的佞臣,毫无容人之度,只懂得挟私报复。” 陆昭眯起眼道:“那岂不是更好,史官怎么写我,别人怎么看我,于我有何紧要?我才不会像那些迂腐的臣子一样,在乎什么名声清誉,甚至是虚无缥缈的身后之名。我就是要世人惧我、怕我,只有绝对的权威,才能让所有人屈服。我就是要让所有人看看,挑衅我的人会是什么下场,我不是早就该告诉过你,只有把他们真正踩在脚下,他们才不敢反抗,才甘愿俯首称臣。” 秦桑却摇头道:“你错了,并不是这样。” 第281章 热血(四) 陆昭嗤笑一声,道:“我早就说过,你被唐以临教的太过迂腐,听了太多狗屁大道理。可看看唐以临最后的下场,再看看里面的阮弘文,所谓清流,所谓正义,所谓坚持,最后只能害死他们自己。而我走的这条路,却已经通向顶峰,如今只差最后一步,所以我绝不会放过任何企图抵挡之人,要杀鸡儆猴,逼他们自己退却。” 秦桑却缓缓提醒道:“陆大人是不是忘了,正是你最看不起的唐以临,凭一己之力,设计扳倒了你曾经最为强悍的敌人。” 她见陆昭脸色微变,继续道:“内廷司周秉言,曾经也是被陛下信任,能一手遮天的权宦。可最后,他输在了唐以临手里,输在了一群被他视作蝼蚁的人手里。因为他们心中有坚定的信念,所以才无所畏惧,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性命。” 陆昭冷笑道:“唐以临当初连我与周秉言的恩怨都计划在内,自然能成事。现在这朝中,还有谁能与我抗衡。” 秦桑摇头道:“陆大人,不是所有事都能靠强压取胜,因为总有一些人不甘屈服,也不会屈服,一味强压只会让他们更加想要反抗。就像再坚硬的石块,也抵抗不了竹笋冒头而出。只要有人愿意头破血流顶出缝隙,无论花费多少年多少努力,迟早有一日,石块会被推翻,会看到势如破竹的新生。” 陆昭脸色难看,注视了她许久才轻笑着道:“现在除了你,也没人敢这般对我说话了。” 秦桑却仍是神色严肃,朝他躬身道:“你若将阮弘文折磨致死,虽然能让世人畏惧,但也失了人心,得罪天下间心怀信念的学子们。所以能否请陆大人手下留情,至少留他一条性命,不必做的如此狠绝,激发出更深的怨恨。” 陆昭垂眸看着她,不知在思索什么,过了会儿突然道:“你现在升了官,嘴皮子也是愈发利索了。你可还记得第一次冲进我府里,也是这般冒险劝说,让我帮你一个小小仵作去内廷司救唐以临。” 秦桑愣了愣,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话,她不想在现在这种时候惹怒他。 陆昭似是十分感慨,向前走了步道:“那时我是被你身上的那股冲劲打动,原本我自己去见唐以临就可以,偏偏要将你带在身边。” 他走到离她很近的地方,似是情难自禁,伸出手想去碰她的发,秦桑本就警惕着,这时急忙往后退了几步。 陆昭似乎早猜到她会如此,苦笑着收回手道:“若我早知道会有今天的局面,必定不会让自己同你接近,放任自己深陷至此。那我现在就不必有任何掣肘,能坐拥至高的权柄,得到毫无缺憾的快意。” 秦桑皱了皱眉,不知道他为何会说这番话。 陆昭仍是深深看着她道:“你可知道,阮弘文在递上那封奏折的次日,二皇子就查出了你与他在鸿楼密谈之事。他认为阮弘文是受你唆使,觉得你已经在集结自己的党羽,再加上长宁侯和长公主的势力,必定会是我在朝中最大的阻碍,他试图说服我将阮弘文严刑逼供之后,让他签下承认你是幕后主使的供状。” 秦桑听得大惊,她知道二皇子一直不喜欢自己,没想到他会将自己视为眼中钉,这般迫不及待地拔除。 陆昭叹口气道:“朝中现在的局势,可我告诉二皇子,无论这件事你有没有参与,我都不会对付你。你可知道为什么?” 见秦桑默然不语,陆昭朝她胸口虚虚点了下,道:“你不必装傻,其实你心里都明白……” 他趁着秦桑愣怔之时,微微弯腰,用气声在她耳边道:“因为我舍不得。” 秦桑深吸口气,突然抬眸与他对视道:“那你可愿意为了我放过阮弘文?” 陆昭笑了出来,笑容里却带了几分无奈,道:“你愿意说出来就好。放心,我会放了阮弘文。” 他顿了顿,又沉声道:“我不在乎世人怎么看我,可我在乎你怎么看我。” 他这番话饱含深情,没想到秦桑很快回道:“放过他对陆大人不过是举手之劳,他得罪了二皇子,也不可能再回翰林院了,对你们不会再有任何威胁。” 她见陆昭就要变脸,连忙道:“陆大人刚才答应放人,可没有反悔的道理。” 陆昭望着她无奈摇头,随即喊来副指挥使道:“阮弘文在御前撒泼,诬告朝廷重臣,虽是鲁莽愚蠢,但念在他是初犯,背后也无人指使,暂且放他一马,让他家人来领人吧。” 副指挥使连忙领命去办,秦桑总算松了口气,朝陆昭郑重一礼道:“多谢陆大人了。” 见陆昭一直盯着秦桑的背影离开,副指挥使小心地靠过去问:“真的要放人吗?” 陆昭撇了撇嘴:“放,本就是无关紧要之人。” 既然无关紧要,就无谓在这种事上骗她。 可副指挥使想起二皇子交代他的事,垂头问:“二殿下那边,需要去知会一声吗?” 陆昭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道:“二殿下那边我会去同他说,就不必你在其中周旋了。” 副指挥使听得身上一抖,明白自己触到了逆鳞,连忙道:“下官不敢,下官是镇抚司的人,自然是以大人的命令为首。” 陆昭点了点头:“那你还不快去办。” 副指挥使连忙领命离开,吩咐手下的锦衣卫去将阮弘文放出来,再让他的家人来带他回去。 而陆昭还站在原地,想起二皇子对他的叮嘱。 二皇子简直痛心疾首,实在不明白以他现在的权势,要什么女人得不到,何必非盯着个有夫之妇不放。 而陆昭始终避而不答,其实连他自己都想不明白,为何就是非她不可。 他现在已经得到他所想要的一切,唯独只剩这个缺憾,让他念念不忘,辗转不得。 幸好,离这缺憾被填满的那天,并不会太远。 第282章 送别 出了正月,朝野内外又恢复了应有的秩序。 二皇子顺利被封为太子,隆兴帝身体一直未恢复,似乎对国事意兴阑珊起来,他将奏折批阅都交给了太子和内阁来办,自己则成日待在皇后宫里。 从那次酒后,帝后似乎又修复了往日的旧情,变得如胶似漆起来。 皇后会守在皇帝身边细心照拂,皇帝则陪她礼佛赏花,几乎不再去其他后妃宫里,俨然一对恩爱的俗世夫妻。 此时正好兵部尚书告老还乡,太子以朝政繁忙,朝中缺能者辅政为由,直接让锦衣卫指挥使陆昭兼任了兵部尚书。 这可是大姚几朝前所未有之事。 镇抚司与六部互相分割,一个直属皇权,一个直属内阁,从未有人能同时兼任镇抚司和六部长官。再加上他此前被加封的太子少师,陆昭已经成为大姚权力最高的臣子,再也无人能企及。 于是文武百官们纷纷议论此事,民间的茶楼也流传着许多揣测。 此时谁也不会在意,翰林院一名七品编修,因为得罪了陆昭被褫夺功名,发配回了浙江老家。 而本朝史书上却清晰地记下了他的名字,因为这是宣德二十三年,那场巨变的初始。 曾经进士及第,任翰林院编修半年就被罢免的阮弘文,成了那场巨变中至关紧要的一环。 东城门外的京郊道上有一处驿站,这驿站离京城最近,旁边的茶摊生意也不错,每天迎来送往各色人等,比如进出京城的商贾、升官或贬谪的官员、举家奔袭的夫妻……不知看尽了多少人间事。 而此时,茶摊上被人给包下,只坐了三个人。小二为他们送上壶热茶,没忍住将眼神多停留了会儿。 他看得出其中一位是被贬出京的文臣,他看起来十分虚弱,似是受了重伤的样子。 这样的人小二见得实在太多,旁边的驴车里坐着他的家人,而让他特意从驴车走下来喝这一壶茶的,是两位无论打扮还是气度都十分矜贵的人物。 女子披着银色狐裘,眼珠似琉璃般闪动,首饰不多但样样精致昂贵,衬得五官更加美艳。但她举手投足间都带着丝凌厉,并不像养尊处优的贵夫人。 旁边的男子戴了帷帽,将容貌全遮住,似乎不想别人看见他的脸。 小二只多看了他一眼,就感觉一阵森森的寒意,连忙将茶具放下,摸了摸脖子退到了茶摊后面。 阮弘文斟了三杯茶,苦笑道:“没想到离京前,除了我那位心善的同乡,竟还有人专程来送我。” 他看了眼始终冷漠地坐在旁边的男子道:“这位应该就是长公主世子吧?” 这声招呼像被扔在寒冰之上,没人搭理,自个儿化成了白雾散了。 秦桑无奈地捏了把顾望安的手,白色的帷帽才很浅地动了下,似是在对他回应。 阮弘文却不以为意,他盯着秦桑举起茶杯道:“从镇抚司出来后,我在家躺了十几日才能下床,后来也不敢登门道谢,怕会给秦大人添麻烦。正好借这次机会,阮某以茶代酒,多谢秦大人救命之恩。” 他说完后,那尊冰山终于从喉咙里发出一声轻哼,似乎对秦桑为他去镇抚司之事对很是不爽。 秦桑一脸无奈,这人非要陪自己来送行,来了又这么冷若冰霜、阴阳怪气的,别把人给吓着了。 还好阮弘文是个耿直的文人,他误会了这声轻哼的意思,对着顾望安点头道:“世子也觉得陆昭只手遮天十分可恨吧!” 没想到世子朝他投过来赞同的目光,竟破天荒地开口道:“没错,真想除之而后快。” 秦桑简直想扶额,这里才刚出京城呢,这两人就在这儿大剌剌议论朝廷重臣,什么话都敢说。 阮弘文长叹口气,道:“只能怪我无用,没法说服陛下信我,彻查他在浙江的账目。我也没想到,陆昭比想象中还要嚣张跋扈。我好歹是皇帝钦点的进士三甲,翰林院记录在册的官员,他竟连个名目都不需要,准备在镇抚司活活将我打死。” “他根本不在乎悠悠众口,也不在乎在史册上留下怎样的名声。权力已经蒙蔽了他的双眼,这样的人成了朝臣之首,唯一的储君也甘愿受他摆布,大姚的未来只怕是命途多舛啊。” 秦桑看他说得一脸扼腕,默默叹了口气,问道:“你这次回去,还有什么打算?” 十几年苦读毁于一旦,心有鸿愿却铩羽而归,她很怕这个青年会被击垮。 可阮弘文露出决绝之色道:“上次说的账本,我不会放弃追查的,只要我查到线索,就会找人进京城送到你手上,现在朝中我能信任的人,也只有你秦大人了。” 秦桑有些惊讶,没想到他经过这番磨难,竟然还没放弃对付陆昭,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这时,阮弘文又笑起来,目光有些感慨地望向前方道:“当初我进京赶考,也是走的这条路,那时我踌躇满志,觉得自己必定能考上进士,在朝中干出一番事业。没想到只过了一年,就落得惨淡离去的下场。” 他将手里的茶一饮而尽道:“可是秦大人,你说我们为什么要寒窗苦读,要考功名,入朝堂?” 他脸颊还带着病容,双眸却炯炯发亮着道:“是因为想要这个时代变得更好,想为百姓做一些事。所以我看到了不公、看到了霸权,就一定要说出来,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好。若是因为做了官,就瞻前顾后,在权力的倾轧中变得麻木不仁,那我这些年的圣贤书不是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 秦桑听得热血沸腾,举起茶杯道:“说得好!待到你心愿达成的那天,我再请你喝酒。” 阮弘文眼眶发酸,明白这是她对自己隐晦的承诺。 眼看着一壶茶饮尽,他抹了抹嘴站起道:“秦大人、世子,咱们就此别过了。无论我在哪里,是什么身份,都不会忘记我该做的事。” 第283章 处心积虑 秦桑朝他点了点头,旁边的顾望安也端起茶杯喝了下去,难得开口说了声:“珍重。” 阮弘文在走上驴车之前,最后留恋地看了眼京城,然后掀开车帘坐了上去,让车夫赶着驴车悠悠往官道开去。 秦桑望着驴车离去的方向,叹了口气道:“你会不会觉得他很傻?” “为了一个不可能达成的心愿,彻底搭上了自己的前程,甚至还差点搭上性命。” 顾望安却握住她的手问道:“你很欣赏他?” 秦桑目光晶亮地看向他道:“我只是觉得,如果能多些这样的人,也许会因为不知变通打乱官场的秩序,让上位者头疼,但是,会让百姓过得好一些。” 顾望安将她的手拢进怀中道:“你觉得他好,那他就是很好,是好人就总会有回京城的机会。” 秦桑笑着将头靠在他肩上道:“你就是哄着我开心罢了。” 顾望安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颊,十分自然地道:“不应该吗?我就该让你事事顺心才对。” 秦桑仰头朝他笑,然后钻进他帷帽的垂布,在他脸颊上亲了口。 趁着顾望安还未完全反应过来,她又飞快溜走,笑着扯住他的手一路回了马车。 眼看着车窗外的景色渐渐熟悉,秦桑又叹息一声道:“我现在很担心陆昭,这次阮弘文的事,我才知道他已经自大跋扈到了什么地步。” 她担忧地看向顾望安道:“他手上的权力已经无任何人能制衡。二皇子登基不过是数年之内的事,虽然他曾经承诺过我,不会出手对付你,可我觉得以他的性格,不会这么容易放弃。” 顾望安抬了抬下巴道:“你为何不怕我对付他?” 秦桑瞪大了眼:“你有法子对付他?” 顾望安没有回答,转而问道:“你觉得二皇子适合当皇帝吗?” 秦桑很认真地想了会儿道:“他看起来并不如三皇子那般贪婪,也不似四皇子疯癫,可他不够光明磊落,而且他是个平庸的人,根本没有帝王的胸怀与能力,所以才习惯于依赖陆昭。而且陆昭有信心扶他上位,手里必定握着他的把柄,他登基后处处受陆昭的掣肘,时间长了也许会反抗,会让朝堂陷入权力拉扯和党争之中,这对江山社稷并不是好事。” 她顿了顿又道:“也许这就是皇后迟迟不愿将他认在名下的原因,她内心并不认可二皇子来做下一位君主。可大姚也就只有这么几位皇子,二皇子如今已经是唯一的太子,哪怕不适合,皇位也迟早会交到他手里。” 顾望安冷笑一声道:“因为皇帝从未真正想要培养一位明君。他生怕别人会分走他的权力,夺走百姓的民心,所以迟迟不立储君,提防着所有皇子甚至臣子。他架空有能力的文臣,让依附于皇权的太监和锦衣卫专权,只是为了将所有权力牢牢握在自己手里。现在他发现自己老了,力不从心了,才终于念及亲情,开始纵容二皇子的所有作为,草率地将皇位交给他。所以归根结底,是他不配坐这江山罢了。” 秦桑听得一身冷汗,她从未想过顾望安会如此直白地评价当今皇帝。 可她心中突然生出个古怪的想法,脱口问道:“如果他不配坐,那该由谁来坐?” 顾望安压着下巴,贴在她耳边道:“自然是由能者坐,就算是由你我来坐又如何?” 秦桑倏地抬眸,眼皮突突直跳。 顾望安却又露出那种无辜的笑容,眨了眨道:“我随口说的,没吓着你吧?” 秦桑没有笑,她知道他并不是随口说的,而顾望安将她拉到怀里抱着,伸手遮在她眼睛上。 世界突然暗下来,窗外的喧嚣好似都不存在,她就躺在他为自己搭建的小小天地里,听他在耳边道:“我不想看你忧虑的模样,你只需要记得,你想做的事,我都会努力帮你做到。” 秦桑皱了皱眉,一把扯下他的手,直直盯着他道:“我最想要的,就是你平安无事。” 顾望安轻轻勾住她的手指,脸上的神情有些凝重,过了会儿才笑道:“好,我不会有事。” 以往只要他承诺,秦桑都会觉得无比安心,因为她知道她的成安不会骗自己,答应自己的事就一定会做到。 可在那一刻,她却觉得无论什么都承诺,都没法安抚自己那颗不安躁动的心。直到几天后,她才知道这预感究竟为何而来。 一切都是从一封延迟了足足半个月的战报开始。 二月末时,前线终于又送来邸报,这封邸报被迅速传到宫中,太子看后无比震惊,不得不向许久不问政事的皇帝禀报。 皇帝知道后也吓得不行,连忙召集内阁和陆昭去了建文殿。 他将这封邸报展示在众人面前,神情无比凝重。 半个月前,杨遇领着姚国大军和夷人正在交战时,突厥突然集合十余个部落起兵从渭河突围,连着攻下两座城池,从北方夹击山度关。 突厥人来势汹汹,夷国也因此士气大振,不停发动强攻。若让他们冲破山度关,长江以北就再无屏障可守,半个国家的城池都会陷落在外族之手。 可偏偏就在这个关键时刻,长宁侯杨遇遇袭,身受重伤,生死不明。 因此长宁侯的副将周将军写了这封急报向京中求援,希望皇帝能迅速调派兵马和粮草支援山度关,解救这场危难。 看完这封邸报,殿内一片寂静,在场的都明白,这可是事关社稷存亡的大事。 皇帝按了按额头,深吸口气道:“朕准备调派旁边宣府、安郡等地的兵马和粮草速速支援,再从京卫营抽五万精兵前往西北。但是京卫营的兵马需得由统帅带领,你们觉得派谁去比较好?” 内阁几人议论纷纷,首辅纪延却迟迟不提人选。 这时陆昭朝皇帝躬身道:“陛下不必太过忧虑,长宁侯身经百战,这次虽遇劫难,但他为了百姓安危,必定能化险为夷。” 他顿了顿又道:“现在最麻烦的是,西北军营向来以长宁侯马首是瞻,现在他受了重伤,山度关又受夹击,前方的军心必定大乱,对士气极为不利。所以这个从京卫营领兵出征之人,必须能安抚军心,鼓舞士气,代表皇家天威。” 皇帝苦笑道:“总不能让朕亲自去吧?” 陆昭却道:“还有一个人,她在军中极有威信,也曾有过数次让外族闻风丧胆的胜仗,她的名声能让夷国和突厥大军忌惮。只可惜她现在的身体,已经没法再长途奔袭,领兵作战。” 皇帝沉声问道:“你说的是长公主?” 陆昭点了点头,随即垂下眼眸道:“幸好,她还有个儿子。” 第284章 险恶 皇帝听得一惊, 细想之下,发现这个确实是个好法子。 若能让世子代长公主出征,让顾姓皇族不顾自身安危,亲自到西北坐阵,这便代表了朝廷必胜的决心,会让前线苦战的将士得到很大的鼓舞。 而且顾望安并无起兵造反的能力,将京卫营五万将士交给他,也不必担心他用这支精兵打回京城。 “可是……”皇帝思忖一番道:“长公主必定不会同意。她就这么一个儿子,好不容易将他认回来,怎么会冒险把他送去西北前线。那边的战况激烈,顾望安又没有领兵驻守的经验,而且他身为顾氏皇族,必定会成为众矢之的,很有可能一个不小心……他就回不来了。” 太子这时上前道:“父皇,姑母不是一直想给世子讨要个王爷的封号吗?您可以和姑母说,顾望安并无任何功勋,贸然封王会被朝臣反对,若只是袭爵又太委屈了他。这次正好是他建功立业的机会,只要顾望安能从战场回来,挽救大姚于水火,必定会受万民敬仰,就能依从姑母的意思让他封王。” 他说这番话时,陆昭一直紧紧盯着皇帝的表情,果然在他听到“万民敬仰”几个字时,很轻微地皱了皱眉头。 这微妙的表情变化只是一瞬,很快就被沉入了深潭之中。 见皇帝仍有些犹豫,陆昭又继续道:“陛下若觉得为难,可以让人帮忙拟一份圣旨,就说现在西北有外族强敌联合进犯,山度关岌岌可危,朝中急需世子领京卫营五万精兵,代替长公主去边关支援,安抚军心。” 这时旁边的首辅纪延思索一番,也道:“长公主在大姚百姓心中有战神之名,她的儿子自然也该保家卫国,此乃国家危难之际,他不去还有谁人能去?长宁侯是世子的大舅子,于家于国,他都该接下这重任。” 皇帝这一听怎么还能不明白,只要这封奏折一下,顾望安就非去西北不可。 若是长公主抗旨不遵,便成了为了维护儿子,坐视外敌入侵的罪人,一世英名都会毁于一旦。 而顾望安更会被骂作贪生怕死,不顾国家安危、连大舅子生死都不顾的小人。 皇帝负手在殿内站了会儿,终是叹了口气道:“如此说来,顾望安确实是最合适的人选。现在山度关战事告急,大姚以北岌岌可危,为了前线将士的军心,为了江山的安危,长公主就算再不舍得也要舍得。” 他吩咐李公公拿来纸笔,准备亲自写下这封圣旨,目光淡淡往外一扫,叹息着道:“相信她会明白朕的苦衷,等到世子平安回朝,朕必定会好好补偿给她。” 这封圣旨很快传到了公主府里,因为顾望安并未住在这里,长公主在最初的惊愕之后,便暂时接下这封圣旨。 传旨的太监依照皇帝的交代,偷偷观察着长公主的表情,只见她神情有些恍惚,显出难以言喻的复杂。 低头接旨时,凤眸中有盈盈水光一闪,短暂流露出从未有过脆弱。 那太监将这神态暗自记下,然后清了清喉咙,恭敬地躬身道:“圣上还让老奴给殿下带一句话。说这次是他欠您的,只要世子能带兵出征,无论公主殿下提什么要求,圣上都会应允。” 他见公主默然不语,叹了口气,说完最后一句话:“陛下还说,他会等您的答复,毕竟您就这么一个儿子,他绝不会强逼于您。” 长公主在心中冷笑,圣旨都下了,还要说这些漂亮话,她这位皇兄果然还是如以前那般虚伪。 于是她仍是维持那副被吓懵了的表情,过了会儿才让下人给传旨的太监塞了银子。 然后她理了理鬓发道:“请公公对皇兄回一句,安儿才认祖归宗不久,又刚娶了妻子,这么大的事本宫没法做主,需得同他们商议才行。” 而在这期间,这消息已经迅速传遍京城。 京城百姓即为边关的胜败忧心,又忍不住议论纷纷,不知这位长公主从民间认回的世子,能否有此魄力和勇气,敢冒着危险领兵西征,救国家于危难。 而有关这件事的所有消息,无论是公主府还是坊间,都被人细心收集,送进了东宫的暖阁里。 此时已经到了初春,暖阁里四周种着大片的芍药,微风吹袭时满室暗香浮动。 太子和陆昭面前摆着棋盘,两人之前正在对弈,陆昭将手里的那张纸看完,对旁边跪着的暗探问道:“那你可知顾望安究竟答应了没?” 暗探摇头道:“长公主说要和儿子儿媳商议,三人一直在公主府里,至今还未有消息传出。” 陆昭将那张纸揉捏成团,面色十分阴沉,过了会儿才将纸扔进了炉火之中,道:“你继续等,有任何消息,都尽快报过来。” 待那暗探领命离开后,陆昭重新恢复闲适之色,手指搭着棋盘,朝太子笑道:“殿下还没落子呢。” 太子边观察他的神色,边随意落了一子。 他想了又想,终是忍不住问道:“其实我还是不太明白,你这步棋是不是太险了?若是顾望安去了西北又侥幸得胜回朝,你就看着父皇给他封王,让他坐收民心吗?” 陆昭笑了笑,从棋盒里摸出一颗棋子捻在手心道:“殿下到如今还是不够了解圣上啊。” 太子张了张嘴,但又无可反驳,在揣度圣意这方面,自己确实不如陆昭。 陆昭望着面前的棋盘,嘴角浮起个冰凉的笑容,道:“顾望安若是个聪明人,就该自请上殿找圣上求饶,求他不要让自己去西北。” 他见太子仍是满脸不解,摇了摇头,将手里的棋子按在棋盘中央,道:“因为他若不答应,无非是损失点虚名,被陛下嫌恶,被百姓骂一阵罢了。 然后他抬起眸子,盯着太子,沉声道:“但只要他开口答应了,他就必死无疑。无论他是否得胜,陛下都不会让他活着。” 第285章 分别(上) “皇帝此生最恨的,就是受万民爱戴之人。除了他自己,无论是皇子、文臣还是别的什么人,谁都不许越过他得到这些。” 长公主将手里的茶盏放下,嘴角浮起一抹嘲讽的笑。 “他对这一点,有超乎病态的执念。因为他前半生都生存在哥哥的阴影之下,一个完美而优秀,在登基前死去的太子。像一块无法挪动的石块,无论皇帝怎么努力,都难以撼动他在大姚百姓心中的地位。所以他嫉妒到发狂,将仇恨转移到每个拥有这些特质的人身上。” 她摇了摇头,语气冷硬道:“你们的这位皇帝,他其实是如此的懦弱,他知道自己的皇位来路不正,所以防备所有人。他害怕睁眼醒来时,就会被优秀又拥有民心的人取代,而他会回到原处,重新成为那个阴暗的、被人看不起的小可怜皇子。” 秦桑坐在长公主面前,轻易就能看出她眼中的不屑与鄙夷。 她知道长公主因为前太子的关系,和皇帝并不算亲近,可没想到会从她口中听到这样的秘辛。 尤其是听到那句皇位来路不正时,她轻微地皱了皱眉,控制着自己没有追问下去。 这时公主垂下眸子看着她,十分直接地道:“若你不是身为女子,他便不会提拔重用你,若不是西北边防需要依赖长宁侯的军队把守,他也不会容忍你哥哥这样的人存在。” 秦桑听她提起哥哥,好不容易压下的痛意又再涌起,眼中难以抑制地浮上层水雾。 也不知哥哥的伤怎么样了,他能撑得过去吗? 这时一双手紧紧握住她的,无声地给她安慰。 秦桑转过头,就看见顾望安十分温柔的眼神,好似山涧清泉,一点点抚平她心中的不安与焦躁。 可很快,这份宁静就被更大的恐慌所取代。 西北防线岌岌可危,许多势力交缠在一处,连哥哥现在都自身难保。 若是顾望安真的亲自率军西征,在那样复杂诡谲的战局之下,他还能活着回来吗? 长公主望着他们叹了口气,似乎看出她心中所想,凝神望着茶杯上的白雾,一双眸子仿佛也陷入雾气之中。 “皇帝想让小安以皇家之名领兵出征,是因为他确实无人可用。如今西北的战局十分关键,他要稳定军心,要彰显朝廷必胜的决心,就必须派出身份尊贵的皇家子弟亲赴战场。可朝中只剩最后一位皇子,这是他最后留下的血脉,他是决计舍不得让他以身涉险的。” 她眨了眨眼,长长的羽睫抖落水雾,眼眸里噙满了凉薄与嘲讽。 “可他同时又很紧张,因为我也是他的阴影之一。当年我与哥哥一武一文,撑住了父皇开国的江山,为百姓所信赖。若我这些年不是缠绵病榻,没法对他造成威胁,他想到我曾经有过的功绩,只怕连觉都睡不好。幸好我膝下只有个女儿,所以他才放心地对郡主施恩,试图靠她来稳固我的忠心。” “只是他没想到,我竟然会半途认了个儿子回来。这么长时间以来,想必皇帝都在观察,小安究竟是怎样的人,究竟会不会对自己的皇位造成威胁?所以才迟迟不愿给他封号,让他袭爵或是封王。” 她将渐凉的茶汤慢慢喝下,道:“而此次西征就是皇帝试探的最好机会。若安儿愿意冒险领兵,说明他有野心,因为只需拼搏取胜,就能拥有让百姓敬仰的功绩,也有了被封王的筹码。你觉得到时候,皇帝能不能容忍这样一个深得民心,有军功的年轻王爷存在?” 秦桑听得捏紧拳头,倏地站起道:“可派人领兵去西北增援,是为了赶走外敌,打赢这场硬仗。根本不是他们玩弄权术、摆布人心的工具啊!” 长公主仰头看她,叹了口气道:“你先坐下再说。” 秦桑却觉得情难自已,一口气梗在胸口难以咽下,愤愤道:“前线的将士们在不顾生死誓死杀敌,用血肉保护家国不被外族践踏。而他们在做什么?为了私欲和权力勾心斗角、处处设局倾轧,阿安若真的能帮哥哥击退外敌得胜回朝,他就是大姚的英雄,为何会容不下他?” 她说到最后,声音里已经带了哭腔。顾望安也站起来,将她发抖的双肩抱进怀中,大掌轻轻掌着她的后颈,柔声安抚道:“你不必害怕,他们对付不了我。” 秦桑扯住他的衣袖,难以抑制地痛哭起来。 太多的不安盘桓在胸口,左突右冲地撞得血肉生疼。 哪怕长公主不这般清楚地剖析出来,她也知道顾望安此次西征是凶多吉少,不然陆昭绝不会做出这个提议,他和太子都不会容忍顾望安活着得到封王的荣耀。 可她没法阻止这一切,得到圣旨时她只看了顾望安一眼,就知道他一定会答应。 他是她的男人,绝不会当贪生怕死的懦弱之徒,他要成为她的骄傲,还有长公主的骄傲。 而自从哥哥受伤的消息传来后,紧接着就是顾望安代长公主出征的圣旨,秦桑连悲痛的时间都没有,几乎被压到无法喘息。 这时,她才将所有压抑的恐慌倾泻而出,她从未感觉如此无助过,像被拖进迷雾深渊,左右都看不到出路。 而顾望安紧紧搂住她,手臂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长公主也没有说话,只能神情有些悲悯地看着他们,整间房只能听见放肆的哭泣声。 过了会儿,秦桑才让自己平静下来,她仰起通红的眼,哑声问道:“你会去的,是吗?” 顾望安用手指温柔地为她拭去眼泪,道:“我可有骗过你?” 秦桑茫然地摇头,然后听他道:“我答应过你会平安无事,时时刻刻,绝不会忘。” 第286章 分别(下) 长公主是在那天傍晚时离开的,离开前又和顾望安单独聊了许久,走时已经显出浓浓的疲态。 柳瑶看得十分心疼,连忙上前想要搀扶,长公主摆了摆手,不愿别人看见她软弱的模样,仍是挺直了腰板,再上车时直直注视着顾望安,道:“要记得你是顾家的儿郎,要记得自己的使命。” 顾望安朝她弯腰,面容严肃又沉静,很短促地回了句:“我知道了。” 长公主拍了拍他的肩,说了句“好孩子”,然后便哽咽地说不出话来来。 柳瑶见她情绪过于激动,怕她身子受不住想扶她上车,长公主却重重握住柳瑶的手,仿佛在努力克制着什么,长长的指甲几乎都陷进她的肉里。柳瑶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就这么任由她握着。 过了许久长公主才吐出口气,以从未有过的亲昵姿态将顾望安揽进怀中,在他耳边轻声道:“是我们对不起你,好好活着,一定要回来。” 顾望安的表情看不出喜悲,眉宇间十分淡然,仿佛即将去西北出征的并不是自己。 他抬起胳膊在长公主背后安抚地拍了拍,又为她掀开车帘道:“母亲请上车吧,要好好保重自己的身子。”、 长公主深深看着他,终是叹息着点了点头,被柳瑶扶着上了马车,很快就消失在了巷子里。 然后顾望安牵起秦桑的手,笑着道:“咱们回家吧。” 秦桑从愣怔中回神,点头任由他拉着往回走,心头却有些疑惑。 她刚才站在一旁,并未听清长公主对他低声说的话。 可她总觉得这一幕有些诡异,不像一个母亲同儿子分别时的依依不舍,倒像是……一种愧疚。 回到秦家后,张嬷嬷已经同银枝一起安排好了晚膳。原本两人想在外间去吃,可秦桑非让她们留下来,语气有些低沉地道:“在阿安离京之前,咱们还是像以前那样吃饭吧。” 她说的以前,就是曾经在庄子里时,他们几乎像一家人般地生活。 张嬷嬷一听就有点儿受不了,用力偏过头去。 旁边的银枝嘴巴一扁,刚嚎出一点儿声,就被张嬷嬷狠狠掐了把,道:“不许哭,不吉利!” 银枝立即捂住嘴,带着泪花的眼儿一眨一眨的,让顾望安都看笑了,摇头道:“不哭是没有必要哭,我又不是去送死。” 他刚说完就收到张嬷嬷投来凶狠的目光,然后她大声道:“呸呸呸,什么死不死的,不许再说这种话!” 她情急之下也忘了尊卑,好像又把他当成安训斥了,可顾望安却很乖地点头回道:“哦。” 张嬷嬷后知后觉地有点儿尴尬,转头张罗着两人吃菜,几人再不提出征之事,就这么热闹地围坐,好好地吃完了这顿饭。 到了晚上沐浴完毕,顾望安如往常那般,用篦子为秦桑梳发,然后将她长发松垮地挽起,再熟练地用手指为她在太阳穴按揉着。 他想了想,低下头嘱咐道:“你现在公务繁忙,要记得好好照顾自己。若是再头疼,就让银枝帮你按按。” 秦桑听得心头一酸,转身抱住他的脖颈,将头靠在他胸口道:“是有点儿累了,抱我去床上好吗。” 顾望安立即将她托起,如同每一次抱住她那样,珍视的如同世间至宝,直至走到床前将她放下。 可没想到秦桑搂着他不放手,手脚并用地把他拽下来,让他也跟着倒在了床上,自己则翻了个身趴在他身上。 秦桑将脸贴紧他宽厚的胸膛,听着那里过快的心跳声,四肢八爪鱼似的将他缠住,连一点缝隙都不想留。 顾望安被她压得喘息都有些急,随即轻笑了声道:“你做什么?我又不会跑。” 秦桑的声音闷闷地响起,似乎还带着潮湿的味道:“没什么,就想好好抱着你,舍不得放。” 顾望安手掌挪到她的脖颈上,迫着她抬头,然后用力亲吻她的唇,先是抚慰,渐渐变成了掠夺,欲|望来得又快又急,但两人都不想克制,任由野火蔓延,恨不得燃烧殆尽才好。 屋内的灯不知被谁熄了,黑暗里响起暧昧的水声,然后是轻微的喘息和呻|吟声,越来越急越来越重,最后变成了软软的求饶声,几乎持续到后半夜。 当一切归于平静,秦桑已经疲倦至极,可仍是舍不得睡,小猫似的趴在他胸口,捞起他的手指啃咬,报复他刚才怎么也不愿停。 顾望安就这么任由她咬着,然后将另一只手搭在她眼睛上,柔声道:“快睡吧,你累了。” 秦桑的眼皮动了动,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般,用力挪下他的手掌,仰头道:“我和你一起去吧。” 顾望安身子一震,沉默着没有回话。 秦桑望着他眼神十分决绝,道“我明日就去向圣上请求,就说我不放心你一人远赴边关,想陪你一起去。既然郡主都能在军营待下来,我一定能比她更适应,正好我也担心哥哥,想亲眼看看他究竟伤的怎样了……” 她还未说完,顾望安却捂住她的唇道:“你不能去,你会后悔。” 秦桑眨了眨眼,正想反驳,顾望安却用那双柔亮的黑眸盯着她郑重道:“边关的战事不知要多久才能平息,也许是半年也许是一年,甚至是许多年……你用了那么久,才终于走到今天的位置,若让你放下一切跟我走,你必定会后悔。你在京城有自己要做的事,我也有我必须履行的职责,我答应你我会平安回来,就一定会做到。” 秦桑挫败地蜷起身子,没人比他更懂自己,也没人想他这般全心为着自己着想。 可一想到两人要分开那么久,她还是忍不住心痛如绞。他们从相识以来,好像从未分离过,此次出征吉凶未定,归期未明,她怎么可能安心留在京城。 顾望安听到她压抑的啜泣声,将她抱得更紧些,一点点吻去她眼角的泪,又贴在她耳边道:“告诉你一个秘密,为了这一天,我已经准备了很久,所以我不会失败。而你只需要留在京城,当我在边关想到京城里有我要保护的人,就必定会竭尽全力,让谁也不敢踏进大姚的领土半步。所以……” 黑暗里,他漂亮的眸子如海妖般蛊惑:“等着我回来。” 第287章 出征 第二日,顾望安和长公主一同进宫,跪下接受了皇帝此前的圣旨,表明自己愿意为国效力,领兵赴边关督战。 隆兴帝为此感动不已,亲自走下龙椅,一脸激动地抓着顾望安的手,夸赞他勇气可嘉,危难之际能挺身而出,是难得的可造之材。 还承诺等他得胜回朝时,会依照他母亲的意思,为他加封靖安王,嘱咐他往后要好好辅佐太子。 顾望安听得谦卑又惶恐,连声推脱,说自己并无什么大的志向,此次也只是因为长公主非让他去,他其实不懂领兵打仗,只希望去了前线不拖后腿就好。 长公主一听便板起脸来,冷声喝斥道:“陛下信任你才让你带兵西征,此次出征是关乎着边防安危的大事,你怎能说出这般没出息的话!” 顾望安立即垂下头,本就莹白的脸显得愈发脆弱,眼角微微发红,带着细碎的水光,看得人怪心疼的。 皇帝的眼眸闪动了下,果然和自己预想的差不多,顾望安其实根本不想去西北。 但长公主不愿自己多年累积的声誉被儿子拖累,哪怕他生长于民间,根本不懂行军打仗,也不想他被骂作贪生怕死之辈,想让他为了王位赌上一把。 他表面上怜惜地拍了拍顾望安的肩,心里却是满意至极。 此次京卫营派出去的都是精兵良将,顾望安不过是代表着皇帝督军,起的就是个稳定军心、彰显皇权的吉祥物作用。 什么都不懂是最好的,皇帝就不必担心,这五万精兵会在得胜后调转枪头指向京城。 而看顾望安的心性,也做不成能震慑数万兵马的将领,能不在战场吓得落荒而逃就算是英勇了。 就在这时,长公主突然凄声道:“皇兄,我就只有小安这一个儿子,我们好不容易才团聚,现在却又要骨肉分离。此行艰险重重,小安从小没过过几天好日子,又要去西北受苦,是我这个做娘亲的对不起他,什么也给不了他。” 皇帝也是为人父的,这时跟着叹息着道:“朕也明白,这事太对不起你们母子俩,若有什么能补偿的,你就尽管提吧。” 长公主红着眼道:“皇兄能否让他在出征前封王,这样他师出有名,由靖安王亲自领兵增援,对前线是不小的激励,对外敌也更有威慑力,更是圆了我一个念想。” 皇帝的眉头很轻微皱了下,没想到在这关头,长公主会提出这么个筹码。 可他很快就释然,封王不过是个虚名,最重要的是,这个人的生死得在自己手上捏着。 反正现在在大姚百姓心里,世子此去凶多吉少。若是这场仗胜了,他真有什么威胁,大可以找个法子让他死在西北,若是这场仗败了,他更别想活着回来了。 于是皇帝思忖一阵,点头道:“这也是应当的,朕现在就可以拟诏,等到出征那日,就为他举行封王大典。” 长公主总算露了个笑脸,她欣慰地握住顾望安的手,似是在嘱托他莫要辜负皇帝的重托。 皇帝也笑得十分愉悦,不过是从他掌中漏出些虚荣罢了,只要能安抚公主,让顾望安甘心卖命,没什么不能施舍的。 而就在顾望安离京之前,秦桑不知为何,突然生了场大病。 她向大理寺告了假,回到家中便陷入了昏睡,身体一时火热一时冰冷,好似被拽进一场难以醒来的噩梦之中。 其实在她的记忆里,已经许多年没有生过大病了。 说来也奇怪,她小时候隔三差五就会生病,然后就可以躲在母亲或者大哥的怀里撒娇,看他们为自己着急,温柔地照顾自己,自己想要什么都可以趁机提出来。 后来刚到庄子里时,她因为没法适应也生了场重病。但那次李嬷嬷忙着到处为她找大夫,银枝也不懂得照顾,没有银子,庄子里没有什么好的药,她靠自己挺了很久才艰难痊愈。 她还记得自己那时躺在榻上,好像望见母亲和哥哥坐在身旁,伸手却什么也抓不住,眼前只剩一片浓黑,还有晦暗难明的前路。 从那一天她就明白了,自己再没有软弱的权利,九岁起跟着师父学验尸,无论去面对命案还是坟场,用小小的身体四处颠簸,她吐过怕过虚脱过,却再也没有重病过。 一晃就过了十几年,这场病来的十分诡异,当初在岐山遇险时,她几乎整晚未吃未睡也硬撑了过来,现在连雨都未淋却陷入莫名的高烧中。 恐惧似烈火从体内灼烧起来,将她整个人烧得昏昏沉沉。 梦境里一时是母亲死前望着她的泪眼,一时是哥哥在对战时被捅了个窟窿,全身都是血,肠子流的到处都是……最后是成安的脸,那样美如神只的一张脸,就在她面前被撕成两半,漂亮的眸子落在地上,最后还在深情地注视着她…… 秦桑闭着眼浑身都在抖,张嘴想要求救,最后却只动了动嘴唇,发出痛苦的啜泣声。 这时有人抱紧她的身体,用帕子一点点擦去她脸上混着的泪和汗,他的指尖是凉的,好似温润的玉石,又像潮水般抚平她体内的灼热与煎熬。 然后他低下头亲吻她,那样的坚定而虔诚,给她在黑暗中点燃一簇星火,指引着她摆脱泥泞的深潭,朝着光亮跌撞前行。 秦桑终于从噩梦中挣脱,她慢慢睁开眼,一把抓住顾望安的手,颤声道:“我很害怕,你会不会也离开我。” 她生命里能留下的人太少,从五岁开始,她就一直在失去,在对杜世元彻底失望之前,她也曾无数次期盼,父亲对她哪怕还有一点点温情,只需要一点就够了,足够支撑她孤独地活着。 遇见了成安后,她曾经缺失的,被刻意遗忘的很大一部分被慢慢填补起来,她又开始敢放任自己彻底依赖一个人,能放心地哭泣或是撒娇。 可这个人也要离开了,这一走,他还能不能回来。 第288章 两棵青松 顾望安的手指紧贴着她的皮肤,那一块烫得吓人,顺着他掌心的纹路一直烧遍全身。 他自虐地想着:就这么烧起来吧,如果能和她一起痛就好了。 他从未见过她这么脆弱又恐惧的模样,于是将她的身体牢牢拢在心口处,哑声承诺道:“我不会离开你,永远。” “只要我活着一天,无论身在何方,都会倾尽全力飞奔到你身边。就算我死了,我的魂魄也会越过千山万水,紧紧缠绕着你,陪着你直到终结那一日。” 秦桑仰起满是泪水的脸,倔强地道:“不行,你不能死,我不许你死!” 顾望安轻柔地抚着她的脸,声音温柔又极有力量:“我会活着,你哥哥也会活着,我们会守住山度关,保住百姓的疆土,也保住你。” 秦桑此时已经被高热烧得浑浑噩噩,但听到这句承诺后,劫后余生般长吐出口气,手指紧紧拽着他的衣襟不放,人却昏睡过去。 她经过这番折腾,浑身都被汗湿,迷迷糊糊感觉有人把她抱起,为她一层层脱下湿透的衣裤,再将她放进浴桶里。 秦桑闭着眼,全身浸在温暖的热水里,舒服地轻叹出声。 有人为她细致地擦拭着身体,将她的发髻解开,用香胰子擦洗,让她整个人都陷进清爽的香气之中。 她被伺候得十分舒服,意识越发涣散,头一歪便有一只手掌轻托住了她的脸,让她能睡得更好些。 秦桑此时仿佛掉进时空的混沌之中,眼睫颤了颤,渐渐涌出泪来,她留恋地蹭着脸颊上掌心的温度,喃喃道:“妈妈,我好想你。” 那天之后,顾望安除了进宫和去公主府议事,几乎时时都留在卧房里,衣不解带地悉心照料。 他日日抱着秦桑喂药,将她想吃的全送到嘴边,甚至连梳洗这样的琐事都被他一手包办,张嬷嬷和银枝根本插不进手。 在这样的贴身照顾之下,秦桑的病很快就好的差不多了,可是顾望安领兵出征的日子也到了。 那日秦桑特地起了个大早,亲手为顾望安穿好战袍,然后拿出那把自己随身带着的柳叶小刀道:“这把刀是拜师时师父给我的。它由玄铁打造,用来剔肉剖骨都十分锋利。师父对我说,别看着这小小一把刀,我可以用它披荆斩棘,开创出属于自己的世界。” 她将这把刀郑重地交到他手上道:“这把刀陪着我验尸断案,每次我沮丧时,看到它就会生出继续前行的勇气。现在我把它交给你,代替我陪着你去边关,它会陪你冲破一切险阻,将你平安带回到我身边。” 顾望安眼眸闪动,他珍视地将那把刀收起,低下头亲吻她的唇。 两人缠绵一番,终于到了不得不离别的时刻,顾望安为她将一缕碎发别在耳后道:“你病还未全好,待会儿不必为我送行了。” 按照惯例,西征将士出行前,由皇帝在宫中领着百官举办祭祀大典,然后就是给顾望安的封王仪式,整个程序会十分繁琐。 他不想秦桑为此穿上礼服,为无谓礼仪流程的耗费精力,反正他们早已明白彼此的心意,在他离京之前,只要记住这一刻就好。 秦桑想了许久,终是点头道:“好,那我送你出门。” 两人走出大门,宫内派来接人的马车已经到了,几名宫中的内侍一拥而上,笑眯眯请靖安王上车入宫,说陛下正在等他,若是再晚就会错过吉时。 顾望安依依不舍地放开秦桑的手,被内侍簇拥着走上马车,他强迫自己不再回头,不然可能根本不忍心离开。 可在上马车的最后一刻,他还是忍不住回头去看,没想到一群太监正挡在面前,让他内心一阵烦躁,于是冷冷用眼刀扫过去,说了句:“让开。” 太监们吓得噤声,连忙分开条道,可是秦字牌匾下已经没有了他心心念念的身影,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她不愿意再看这离别的场面。 顾望安紧紧捏住车门,过了许久才踏进车厢,沉声道:“启程吧。” 而秦桑这时飞快穿过芜廊,径直跑进卧房内,对还在抹泪的张嬷嬷道:“快,帮我梳头换衣。” 宣德二十三年三月,长宁侯遇袭受重伤,山度关被夷国和突厥从两面夹击,西北防线岌岌可危。 长公主嫡子顾望安临危受命,被封为靖安王,领五万精兵从京城出发增援。 而在靖安王领大军出城门之时,他却突然勒住战马,停在了城门之下,难以置信地仰起了头。 只见云层中洒下的金色光束下,秦桑身穿绯色官袍,头戴乌纱帽,直直立在城墙之上。 疾风吹拂过她的面颊,让她的官袍轻轻鼓起,而她却似一棵岿然不动的青松,坚毅挺拔,向凌云而生。 她在用她的方式为他送行。 顾望安与她遥遥相望,两人都没有说话,却都将这一幕深深印在了心里, 他突然想起临行前一晚,她曾对他说过的话。 “你这次带兵去边关,必定会遇到许多阻挠,不光是来自战场上的,还有来自朝廷里的,许多的明枪暗箭,我会努力帮你挡住。” 顾望安轻轻扬起唇角,眼角却有些湿润。然后他朝她承诺似地点了点头,心中燃起豪情万丈,领着大军往城外策马而去。 此行山重水远,可他心中无畏。 秦桑努力忍住泪水,下颚线绷紧,望着浩浩荡荡的队伍朝远方行去。 不知过了多久,那个人影终于消失在道路尽头,她的心也好似被抽空了一块,低头揉了揉发红的眼角。 这时,站在不远处的张嬷嬷担心地道:“夫人,咱们该回去了。你身子还没好全,可不能站太久了。” 秦桑点了点头,伸手让她扶了扶,慢慢走下城墙。 没想到城墙的阴影之下,竟还站着个人。陆昭穿着紫色蟒袍,身旁并无人随侍,他目光阴沉地盯着秦桑,显然将刚才那一幕全看在了眼里。 然后他突然笑了笑道:“顾夫人还真是情深义重呢。” 自她成婚以来,陆昭从未喊过她一声“顾夫人”,此时喊出来,自然是不怀好意。 秦桑努力压着心头怒火,想径直从他身旁走过去,陆昭又叹了口气道:“只可惜,他以后都看不到了。” 秦桑倏地转身,突然不想再忍耐,扬起手狠狠一巴掌扇了过去。 第289章 惊雷 这一巴掌实在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连张嬷嬷都惊呼一声,没想到自家姑娘竟当众打了权倾朝野的陆昭。 可陆昭并未躲开,他结结实实挨了这一巴掌,连眼都未眨一下。 身旁立即冲出的几名暗卫,而陆昭朝他们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先退下。 然后他摸了摸被她打过的脸颊,盯着她道:“你可知道已经有多少年,没人敢当面忤逆我,更何况是这么打我的巴掌。” 秦桑一动不动,冷冷地望着他,道:“我现在的身份是靖安王妃,我夫君为国出征,是大姚人人称颂的英雄。而你竟敢对他出言不逊,打你是给你个教训,让你以后都不许对我无礼。” 陆昭挑起眉,笑得十分玩味,然后朝她靠过去道:“行,只要你能解气,想怎么打都行,我绝不会还手。” 可秦桑掏出帕子擦了擦手,十分嫌恶的模样,侧身从他身边走过,淡淡抛下一句:“你不配。” 陆昭的脸彻底沉下来,看着她从自己面前扬长而去,而那股让他心神荡漾的药香味,还似有若无地萦绕在他鼻间,让他恨不得直接把人给抓回去,任他予取予求才好。 但秦桑提醒的也没错,顾望安刚刚封王领兵西征,现在光天化日的,自己还不至于疯到当街绑架他的王妃。 被她打过的那边脸颊火辣辣的痛,又有点儿钻心的痒,陆昭抬起手轻轻拂过那块皮肤,终是轻叹了口气。 不过他很快说服自己,以后机会多的是,只要解决了顾望安这个大麻烦,迟早能把她攥在手心里。 又过了几日,京城的百姓们暂时忘却了边关的危机,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而秦桑需要很久才能适应却没有成安陪伴的生活。 她开始从早到晚待在大理寺,没有新案子就把旧案翻出来查,从白天到深夜地忙碌。 可无论怎么逃避,当她独自回家时,再也没人会在门前提着一盏灯等待。 几日后,皇后派人召她去进宫,秦桑猜测她是为了安慰自己,毕竟顾望安是因为皇帝才去了边关,而皇后对她向来是宽厚而和善的。 因此她进宫前特地将自己打扮得精神奕奕,不想在皇后面前显得可怜。 进坤宁宫时,皇后正在摆弄一盆花,待她行完礼后,凝神看着她道:“你果然瘦了也憔悴了。” 秦桑心头一酸,随即又觉得挫败。 她以为自己已经掩饰得足够好,原来在关心自己的人眼里,这些故作出的坚强,是如此不堪一击。 皇后接过宫女递来的帕子擦手,然后对她道:“过来看看这盆花,本宫是不是把它养得很漂亮。” 秦桑走近些,才发现这盆花模样很特别,花瓣层层叠叠,大片的粉色上点缀着紫色星点,于是好奇问:“这是什么花,我以前好像未见过?” 皇后笑道:“这花叫做蓝玉,是非常稀有的品种,当年从西域送来的种子,可京城根本没几个人会种。” 她让所有伺候的宫人离开,再将殿门关上,说要和秦大人单独说话。 然后才让秦桑扶着自己坐下,目光幽深地道:“那年我十八岁,是侯府里最小的女儿,我父兄待我如珠如宝,所以我看到一盆进贡而来的蓝玉花,喜欢的不得了,他们就帮我讨要了几盆。但是这种花难种也难活,特别是在京城的环境里,那几盆花很快就死了,我因此伤心了好几日。” 她轻轻抬起唇角,偏头问道:“后来,你猜发生了什么?” 秦桑望着皇后的神情,心中隐有所感,试探着问道:“后来,有人帮您种出来了吗?” 皇后笑着点头,道:“那人就是当今的圣上。不过那时他还是先皇最小的皇子,因为他母妃身份低微,长的又白净体弱,所以没资格学武练兵,论起治国才能也不及天纵英才的太子,根本就不受先帝喜欢。他母妃死后,连得势的太监都不把他放在眼里,那时我父兄因为手握兵马大权,在皇宫里人人都让着我,我撞见有人欺负他就护了他几次,他便记在了心里。” 她突然顿了顿,用镶满宝石的护甲滑过花瓣,满是感慨地道:“那时他的宫殿就在皇宫最偏僻的地方,可他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在那么小一块花圃里,种出了整整一片蓝玉花。他领我去看的时候,我几乎被眼前的景象惊得说不出来。后来才知道他几乎半个月不眠不休,就为了让我看一眼最爱的花海,哪怕这些花很快就会凋谢。” 她垂下头,眼中不知何时已经蓄满了泪水:“后来我便不可自拔地倾心于他,那时我父兄都希望我能嫁给前太子,因为他是大姚众望所归的继任君主,这样靠着他们的兵权,我会成为最受人尊贵的皇后。可我拼命反抗,宁死也要嫁给我心爱的人。再后来太子意外薨逝,先帝病重,剩下的皇子为皇位你争我斗,最后我父兄舍不得我伤心,全力支持他夺到了皇位。” 秦桑不知该说什么好,这本应该是段象征着帝后深情不渝的美好往事。但是仅仅过了三年后, 镇远侯父子在西北与夷人勾结造反,被朝廷派出的大军围困在渝州剿灭,最后连尸骨都没留下。 这时,皇后一把抓住她的手,直直看着她问道:“你说说看,我当年的决定,到底是对还是错?” 秦桑望着皇后期盼的眼神,知道她很想要一个答案,于是认真想了想道:“当年娘娘不过是闺中女子,从未见过人心丑恶,无论当初的决定是对是错,都是出自于一颗赤诚的真心,没人有资格责怪你。” 皇后的嘴唇抖了抖,然后难以抑制地流下泪来,过了许久她才用帕子拭去泪痕道:“对不起,是本宫失态了。” 秦桑连忙摇头,皇后轻轻吐出口气,终于恢复此前的雍容模样,道:“但是你对我说的那番话,让我很感激,也让我解脱了不少。” 秦桑也不明白,为何自己的答案对她那般重要,可下一刻皇后突然做了让她更为震惊的事。 她领着秦桑走进暖阁,转身时表情已经变得十分凝重:“其实今日本宫让你过来,是因为有一件极私密的事要让你帮忙。” 秦桑正听得一头雾水,然后听皇后继续道:“我想让你帮我查出我儿子的死因,我怀疑,是二皇子害死了他。” 第299章 宫廷秘事 那一刻,秦桑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皱眉问道:“臣不太明白娘娘的意思。” 皇后冷笑一声,一字一句地道:“本宫怀疑,十六年前,太子是被他的兄长顾定儒害死,现在说的够清楚了吗?” 秦桑震惊不已,脱口问道:“可太子死时才不过七岁,那时二皇子也还是个孩子,他怎么可能……” 她很快就发觉了不对劲,二皇子按理来说应该比太子年纪更小才对,为何皇后要说他是太子的兄长。 皇后看出她的疑惑,闭了闭眼道:“没错,太子死的那年,二皇子也是个孩子,但我和当时还是齐王的陛下成亲之时,顾定儒的母亲就已经怀上了他。齐王为了保证我生的孩子是嫡长子,将刚出生的顾定儒在王府里藏了整整两年。等到他登基册立太子之后,才将顾定儒的身份公之于众。所以外面的人,都觉得二皇子比太子要小半岁,但是他真正的年纪比太子要大将近一岁。” 她露出个嘲讽的笑容:“所以你看看,他所谓的深情从开始就是建立在欺骗、还有另一人的苦难上的,而我那时沉浸在所谓的爱意之中,竟并未察觉这件事。” 秦桑迅速在心中回忆着,当年的齐王是在登基前两年成的亲,那时先帝身体已经很差,几乎将所有政事交给了前朝太子顾磐。 顾磐天资聪颖,对朝臣们虚怀若谷,年轻时已有明君之姿,他的治国之才很快就获得了臣子们的尊敬,甘愿对他忠心。 到了第二年,太子顾磐在朝野内外的声望已经达到顶峰,就在所有人以为先帝要退位让太子登基时,顾磐竟遭遇意外薨逝。 顾磐的死因至今还是个迷,虽然长公主从边关赶回来后就召集许多亲信彻查,最终也未查出真相。 而先帝那时已经没法长时间保持清醒,甚至因为太过悲痛,迟迟未定下继任人选。 剩下的几位皇子斗得厉害,最后齐王凭借镇远侯兵权的支持赢到了最后,而他的皇兄们则一个都没有留下性命。 先帝在次年驾崩,齐王称隆兴帝登基,改年号为宣德,立王妃魏氏为皇后,将魏氏两岁的儿子册立为太子。 二皇子顾定儒也是这一年出现在宫廷里。 大家只知道他是跟随皇帝多年的侍妾所生,但因为他生母早逝并未被立妃。 再加上那一年宁妃的孩子三皇子出世,宁妃家世雄厚,几乎没人把无依无靠的二皇子放在眼里,也没人追究他究竟是何时出生的。 直到今天,秦桑才知道二皇子其实是皇帝的长子,只是为了保证太子嫡长子的地位,才模糊了他真正的年纪,让他晚了两年露面。 而那两年时间,他被藏在哪里,又是怎么生活的? 她将所有思绪理清,又问道:“就算二皇子是太子的兄长,但太子死时他也才不到八岁,一个孩子怎么可能去害死另一个孩子?” 皇后轻轻按着额角道:“这个问题,本宫也在心里问过自己许多次。顾定儒从小就是个不争不抢的孩子,太子死后他将本宫当做母亲来敬重,十几年无微不至地照顾侍奉,可他从未对本宫提出过任何要求,小心翼翼地令人心疼。本宫每次看到他那般谦卑,都会忍不住生出愧疚:我为何要怀疑他?为何会怀疑一个孩子做出那般恶毒的事?这念头一直折磨着本宫,到今日才下定决心,该求得个结果了。” 她见秦桑低头不语,似是在消化听到的一切,叹了口气道:“这件事我从未对任何人说过,连陛下都没提起过。现在你是我唯一信任之人,用不了几年顾定儒就会继承大统,在这之前我必须查清,究竟是不是他害死了我的儿子。” 秦桑长吐出口气,还是不太明白:“娘娘究竟为何会怀疑他?还将这个怀疑藏了这么多年,为何当初您没有让陛下彻查呢?” 她刚问出口,皇后就露出悲戚表情,凄然地道:“你可记得太子死的那一年发生了什么?” 秦桑顺着她的话回想,顿时出了身冷汗,自己怎会忘记这么重要的大事。 太子是在宣德五年去世的,那年镇远侯父子刚刚犯了通敌重罪,全族都被皇帝清算。 在这样的危急时刻,皇后能保住自己已经不易,哪里还能追究儿子的死因。何况她要指控的是皇帝的另外一个儿子,稍有不慎就可能被宁妃抓住把柄,令自己万劫不复。 秦桑心中愧疚,连忙躬身道:“是臣不该提起旧事,请皇后娘娘原谅。” 皇后却摇头道:“要查太子的死,这件事本就不能绕过去,本宫不会怪你。那一年发生了太多事,其实本宫也不该活着的,其实本宫那时真的随父兄而去,也是种解脱。” 秦桑听得心中一痛,连忙道:“娘娘福泽绵长。” 皇后低头拭去眼中的泪,嘲讽地笑了笑道:“本宫没有死,是因为还有未了的心愿,现在让你办的就是第一桩。二皇子现在已经被封为太子,还会继任为新帝,让你查这桩陈年旧案,极有可能会得罪他,甚至招来杀身之祸,你可愿意帮我?” 秦桑肃然道:“无论他现在是什么身份,只要他真的做过,臣必定要将此事昭然于天下。” 皇后露出欣慰神色,朝她点头道:“本宫就知道,这件事唯有你敢办,也只有你有能力去办。” 秦桑还是不太明白,问道:“这案子已经过了十六年,就算有什么证据也没法再追溯,娘娘想让我怎么查?” 皇后盯着她一字一句道:“开棺为太子验骨。” 见秦桑听得一脸震惊,皇后走到她身边道:“你既然能凭沈云初的尸骨查出她的死因,必定也能靠太子的尸骨,查出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第300章 替代品 秦桑听得心中突突直跳,她虽然善于验骨,可是已经过了十六年,太子尸骨长埋在地下,谁也不知道究竟变成了什么样子。 但是皇后明显心意已决,无论能不能查出结果,她都必定会让自己试这一次。 于是秦桑斟酌一番,道:“人的尸骨会随环境变化,十六年时间太长,臣现在不敢说究竟能不能验出当年的线索,需得开棺之后仔细查看后,才能回复娘娘。” 皇后拍了拍她的肩道:“你不必这般小心,本宫竟然允许你开棺验骨,自然是考虑清楚了的,无论你验不验得出,本宫都不会怪你。” 秦桑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些,问道:“不知太子的棺木埋在了哪里?” 皇后道:“在皇陵后山的一座佛塔之下,因为先皇曾有个规矩,早夭的皇子不能进皇陵,所以陛下就特地建了一座佛塔,让太子的棺木埋在塔下。” 秦桑没有开口,但是她的顾虑十分明显。 这次验骨皇帝究竟知不知情?若他不知情,怎么能从佛塔下将太子的棺木挖出而不惊动其他人。 皇后自然看出她的疑惑,走近她道:“在真相水落石出之前,本宫绝不想让陛下知道我在查这件事。当初你验过沈云初的尸骨之后,本宫就生出了这个念头,所以很早就安排人去准备,现在太子的棺木就摆在一处庄子里,至于怎么做到的你不必多问,明日自然有人领你去看。” 秦桑惊讶地看着她,没想到皇后竟不声不响做出这样大胆的事。 将棺木挖出来,这不等于掘了太子的墓,若是被人发现,那人必定是活不了,皇后也会惹上很大的麻烦。 而皇后看着她,竟露出笑容道:“你现在明白了?本宫可是将身家都押在你身上,希望你不会让本宫失望。” 秦桑深吸口气,朝皇后躬身道:“臣会尽力去查,但是关于此案的细节,还需要娘娘全部告知于我。” 皇后点了点头,引着她坐下道:“你想要知道什么?” 于是秦桑问出心中最大的疑惑:“娘娘为何会怀疑二皇子?太子死时他就在现场吗?” 皇后摇了摇头:“不在,根据他身边伺候的宫人所言,太子死时,他一直待在宫里看书。” 秦桑皱起眉,她现在更不明白了,又问:“莫非二皇子小时候做过什么错事,所以娘娘才会怀疑他?” 皇后露出嘲讽的笑容道:“没有,他所有表现都很正常,甚至可以说乖巧过头。他出生时娘亲就死了,陛下让他和奶娘住在离坤宁宫不远的宫殿里。那时他和太子年纪相仿,本宫每次见到他,他都显出超乎年纪的成熟懂事,丝毫没有表现出任何愤恨或是阴郁。所以本宫那时也会心疼他,这么小的孩子没了娘亲,就允许他经常来找太子玩耍或是陪他读书。太子自小身体就不好,身边没有同龄的男孩,所以他对这个兄长也很依赖,总盼着他来陪自己。” 她说到这里,因为忆起早逝的孩子,喉中一阵哽咽,竟是有些说不下去。 太子死时才七岁,所以这些年,鲜少有人会提起太子的事。 因此秦桑只知道太子从小体弱,所以一直都待在皇后身边,除了宫里服侍的宫人,很少有人见过他。 这时皇后深吸口气,突然问道:“你可知道太子究竟是怎么死的?” 秦桑摇了摇头,她只知道太子是死于意外,具体的死因皇帝从未公布,这也属于宫中的忌讳。 皇后眼中涌出泪来,哑声道:“他是从后面院子里一棵榕树上摔下来,他身子骨太弱,根本经不起这么一摔,太医来时就已经断了气。那么多宫女太监,竟无人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溜出去,又为何会爬上那棵榕树。” 秦桑听得极为震惊,连忙问道:“他爬树时,旁边什么人都没有?” 这事实在不合情理,太子既然从小身子虚弱,怎么会突然爬上一棵那么高的榕树,而他身边怎么会没人随身伺候? 皇后摇头道:“太子每日黄昏喝完药后,都会在自己的寝殿歇息一会儿。那天本宫正好不在坤宁宫里,太子说要小憩,让宫女都在外面等着,可他自己竟偷偷溜了出去。等到宫人发现他的时候,他已经从榕树上摔了下来,后来请来了太医,也已经是药石无医……” 她说到最后已是泪流满面,道:“都怪本宫,若不是本宫领着嫔妃们去佛堂抄经,若是能早点回来,太子就不会出事……” 秦桑连忙道:“这不是娘娘的错,娘娘何必自责。而且这件事确实有太多疑点,娘娘既然怀疑二皇子,他又是何时出现的?” 皇后调整好情绪,继续道:“本宫得到太监的传信后,就同陛下一起匆忙赶回来。那时太子已经被侍卫抱进了寝殿里,宫人们怕得都在哭,太医也已经来了。” “本宫进门时正好看到了二皇子也站在床边,在那样兵荒马乱的时候,本宫满心只有床上的太子,自然不会关注他在做什么。可本宫后来反复回想,就在那匆匆一瞥之中,他应该是在笑,虽然笑得很浅很淡,但本宫就是觉得他在笑。” 她低头自嘲地笑了笑,对秦桑道:“你是不是觉得,也许本宫那时太慌乱,根本就是看错了?” 不待秦桑回答,她自顾自继续道:“本宫后来也想过,只是匆匆一眼,怎能这般胡乱揣度一个才八岁的孩子。可是太子出事后,顾定儒说怕我思虑过度,经常来我宫里陪我,我开始还觉得欣慰,可后来却发现不对劲……” 秦桑听得入神,连忙问道:“哪里不对劲?” 皇后冷下脸道:“他无论打扮和姿态,都和太子越来越像,可他那时才不过是个八岁的孩子,体态也和太子完全不同,若不是因为长久的刻意模仿,他根本不可能和太子相像。” 皇后用锐利的眸子盯着她道:“你能了解那种感觉吗?虽然毫无来由,但是一个母亲敏锐的直觉,他想彻彻底底取代太子,所以才必须害死他。” 第301章 开棺 秦桑听得遍体生寒,一个八岁的孩子,竟能有这样的心思吗? 但是皇后似乎非常笃定,她用力按着护甲道:“所以他对我越是殷勤孝敬,本宫越是觉得害怕,但是我实在没有证据。而且他十分有耐心,这十几年来,无论我对他冷淡也好、疏离也好,他从未放弃过来我宫里请安,帮我调香试药,尽他所能给我送有趣的小玩意儿。” 她长长叹了口气,“有时候我也会愧疚,是不是我弄错了,冤枉了这么个好孩子。但是当我看到他的眼睛时,总会想起他站在太子床边,似笑非笑的脸。所以这些年无论他如何暗示,我都不愿将他认在自己名下,因为我没法骗过自己的心,在我心里恒儿就是被他害死的,我怎能认一个凶手当儿子。这念头已经折磨了我十几年,现在是时候解脱了。” 她望向秦桑道:“他究竟是不是凶手,这个答案只有你能给我。所以我才要破釜沉舟,冒着大不讳将恒儿的尸骨挖出来,因为我必须要知道他真正的死因。” 秦桑看的出皇后的执念,点了点头道:“娘娘放心,臣明日会去验看太子的尸骨,不会让您的心思白费。” 皇后看向她的目光充满了感激,还掺杂了些其他的东西,似乎是……依恋。 秦桑在她的注视下有点不自在起来,她总觉得皇后对她有种超乎寻常的热忱,可却不知道这种情感从何而来。 幸好这时皇后站起身道:“走吧,咱们在这儿待的太久了,再久可就让人怀疑了。” 秦桑点了点头,见皇后站在门前,自然地伸手扶了把,没想到皇后反手握住她的手,她的指尖有些凉,还带着些许战栗。 然后她转头看着她,道:“本宫明白,现在让你不要为你哥哥和顾望安忧心,这种话显得太过轻飘飘,也太不近人情。但是那是他们应该战斗的地方,而咱们,也有咱们的战场。” 秦桑听得云里雾里,可皇后已经放开她的手道:“明日你和大理寺告个假,我会派人去接你,然后带你去放太子棺木的庄子里。” 到了第二日,果然一早就有马车在秦宅门口等候,秦桑出门时张嬷嬷有些不放心,询问是否让她和银枝跟着。 秦桑觉得这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因此让她们留在家中,自己只拿了柳木箱上车。 车上坐着名全身黑衣的男子,见到她便恭敬行礼道:“大人可以叫我阿原,娘娘派我来为大人引路,若有什么需要差遣的,都可以让我去办。” 他在低头时,秦桑发现他衣襟下有一道很深的伤疤,大部分都被衣服遮住。然后再盯着他的手,指节粗厚,虎口处有厚茧,可见是个惯于握刀之人。 于是秦桑笑了笑,似是随口问道:“你以前可在军营待过?” 阿原一愣,随即垂下头不敢说话,生怕说得多会泄露了什么。 秦桑也没有追问,马车一路开到皇陵后山下的一处庄子里,她跟着阿原走下来,发现这里十分隐蔽,而且里外都安排了守卫。 这庄子明显很久没有人打理过,院子里的花草都已经枯萎,阿原领着她一路走到正房,打开门就看见里面摆着一具上等的金丝楠木棺材。 秦桑忍不住感叹,不愧是皇家的手笔,这具棺材过了十六年都没有腐败,从窗棱透进的亮光,照得金色腾龙纹路栩栩如生。 于是她问道:“已经开棺过了吗?” 阿原摇头道:“娘娘特地吩咐了,要等秦大人来了再开棺。” 秦桑走到棺材旁边,目光凝重地道:“那现在开棺吧。” 阿原朝她拱了拱手,走上前将棺材盖撬开,这期间他并未往棺材里看过一眼,生怕亵渎了里面的太子似的。 而秦桑却是目光不错地盯着棺盖打开,直到看见里面躺着的,那具小小的尸骨。 过了十几年,尸体身上的衣裳早已经腐烂,只留着陪葬的玉器和金饰。 秦桑仔细打量一番那具白骨,幸好这具棺材十分结实,尸骨没有被虫蚁啃咬,保存的十分完整。 这发现让她大大松了口气,虽然时间会掩盖许多细节,但是一具完整的尸骨,可以告诉她很多事。 但她仍有些顾虑,于是问阿原道:“若我要认真验看,必定要破坏这具尸骨,皇后娘娘可愿意?” 阿原点头道:“娘娘已经对我吩咐过,大人需要怎么处理都可以,不必有任何顾虑,” 秦桑放下心来,让阿原找来纸笔,在桌案上铺开纸,先将整具尸骨的细节全部画了下来。 这时她突然有点儿想念郡主,若她在这里,自己也不必连画师的活一并干了。 可就是这个步骤,让她发觉一件不寻常的事。 这具尸骨看起来太小了,它不像一个正常七岁的孩子,若按骨骼的发育程度来看,最多只有五岁。 与此同时,坤宁宫里,二皇子正将调好的香递给宫女,让她们倒进香炉里。 皇后与皇帝此时坐在窗边对弈,抬头看了他一眼,笑道:“你现在政务繁忙,调香这种活儿让尚司局的典栉去做就好了,何必让你亲自来。” 二皇子却笑着摇头道:“母后寝殿的香一向都是儿臣调的,只有儿臣才知道你最喜欢的香味,交给别人我可不放心呢。” 皇后深叹道:“这么多年来,我殿内的熏香都是你送来的,多亏了你这份孝心了。” 皇帝对这幅母慈子孝的场面十分满意,端起茶盏喝了口道:“儒儿一片心意,你就由得他去吧。” 二皇子这时用太监递过来的帕子擦了手,似是随口问道:“听说母后昨日让大理寺的秦大人进宫了?” 皇帝闻言将黑子放下道:“哦?是出了什么事吗?” 皇后连忙道:“她现在孤身一人,哥哥和相公都去了边关,本宫觉得她怪可怜的,就叫她进宫安抚了她几句。” 二皇子没有说话,抬眸直直看了皇后一眼。 第302章 验骨(上) 皇后不躲不闪,也抬眸与他对视,她的神情与以往并没有什么不一样,可二皇子心里还是无来由地咯噔一声。 这时皇帝敲着棋盘催促道:“该你落子了。” 皇后笑了笑,手托着下巴专心思索,再未看二皇子一眼。 二皇子在旁边站了会儿,然后对旁边的宫女嘱咐了几句便行礼告退。 走到门外时,他脚步顿了顿,不由回想起他安插在宫里的眼线回报。 “皇后遣退所有宫人,和秦大人在暖阁里待了足足一个时辰。” 再加上秦桑今日并未去大理寺,可派去盯梢的人,并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顾定儒面色阴沉地坐在轿子里,他如今已经是太子,只等着皇帝驾崩后继位,还有权臣陆昭一力支持,本不该有什么差池才对。 手指在膝盖上急躁地敲了敲,最后他并未回东宫,而是对身边的随从道:“去一趟镇抚司。” 而此时,被他揣测着的秦桑,也在思索一件事。 她转向阿原问道:“这真是太子的棺木吗?” 阿原没想到她会这么问,捏着拳一脸坚毅道:“千真万确!我们只听娘娘的吩咐办事,绝不敢欺瞒秦大人!” 秦桑见他神情不像说谎,暂时按下心中疑惑,弯腰去将棺材里的尸骨一块块挪出来,摆在草系上仔细查看。 首先是颈骨,小小一截颈骨已经完全断裂,很明显他的脖子是被折断的,所以太子确实是摔死无疑。 然后是头骨,小小的头骨上可以看出很多裂纹,其中有一小块则完全断裂。头骨是全身最为坚固的地方,造成这样大的裂痕,应该是猛烈的撞击所致。 太子从树上摔下时应该是头先着地,所以连救回来的机会都没有。 这时秦桑将目光凝在他的牙齿上,只见整排牙齿都呈现一种奇怪的淡绿色,不知是因为常年在地下的掩埋造成,还是死前吃过什么东西。 可如果是因为棺材内的环境造成,为何只是牙齿有变化? 秦桑将这些疑点记下,又开始检查肋骨。 可在看到伤痕之前,她发觉肋骨到脊椎都有些曲度,是很不正常的状态。应该是在发育时出了问题,造成脊椎比寻常人萎缩。 可在她的记忆里,并未听闻太子有这方面的疾病。 但是太子因为体弱,连大典时都很少显露在人前,帝后一直将他悉心保护起来,据说他的真容只有极少数的人见过。 然后她仔细观察上身的肋骨,发现上面的伤痕并不比头骨轻,几根肋骨都呈现断裂状,按这个断裂的程度,应该是曾戳入内脏之内。 秦桑皱起眉头,那棵榕树最多只有五米,普通人从树上摔下来,不至于造成这么严重的骨折。可按现在所见,他的肋骨、腿骨全部折断,整个人像瓷娃娃一般,几乎全都碎裂开来。 于是她更加断定,太子应该有骨骼方面的疾病,才会让他的骨头如此脆弱,不堪一击。 她将所有肉眼可见的伤痕检查完毕,吩咐阿原道:“你去外面挖个大的土坑,加上醋和酒一起烧热,再准备一把红伞。” 阿原点头领命,出门带着手下去准备。 而秦桑则将每块骨头在水中清洗一遍,再依次放在草席之上拼好,包括每块碎骨都要严丝合缝,再从头至尾认真用丝线串联起来。 现在在她眼里,草席上已经是一具完整的尸体,凭借她验骨的经验,几乎已经能推测出来太子生前的体型和大致样貌。 这时阿原已经烧热了土坑,又依照秦桑的吩咐在里面倒了醋和酒。 秦桑让他们将摆好尸骨的草席抬起,放进了热气腾腾的坑底,再让旁边的人最上层也铺了草席。 然后就是等待,等坑底混着酒醋味道的白雾蒸腾又消散,秦桑望了眼日头,将土坑上面铺着的草席挪开,再拿起那把红伞对着阳光撑开。 经过红伞的映照,骨头上的血荫已经清晰可见。肋骨处伤得十分斑驳,应该是在坠落之时被粗大的树枝撞到,而颈骨则是布满血荫,可见曾受到最大的撞击。 秦桑闭上眼,差不多能还原出当时的情形。 太子从树上摔下时,是正面朝下坠落,所以上半身受到最大的撞击,落地时扭断了脖子,造成了断气而亡。 但是有件奇怪的事,他下落时似乎并没有挣扎。 因为腿骨和手臂受到的伤害不大,一般人在从树上摔下时,会因为恐惧的本能伸手去抓支撑物,这样他的手臂必定会被树枝打到。但他无论是手臂还是腿骨,都没有受到太大的冲击。 就好像,他是四肢并拢摔落在地上,显出一种堪称平静的姿态。 秦桑皱起眉,这实在不符合坠落之人的常识,只可惜当年太子从树上摔下来时旁边并没有人,也就没人能解释当时究竟是什么情景。 这时,她突然盯着右边胯骨的地方,弯腰将它拿起,发现上面有一处类似圆形的血荫。 看起来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压过,而且按这个磨损的程度,绝不是一次伤害导致的,也就是说太子的胯骨被这样东西反复压过。 她将那块骨头单独拿出来,仔细观看后,走回房间将那块印记画了下来。 在她做这些事时,阿原一直忠心地站在她身旁,直到将每块骨头都细细查看完毕,秦桑对他道:“好了,先将太子的尸骨放回去吧。” 阿原十分小心地把尸骨放回了棺材,然后自然地跟着秦桑往外走。 秦桑回头看了他一眼,道:“我已经验看完毕了,你可以去找娘娘复命,不必再跟着我。” 阿原一拍胸脯,道:“娘娘将我指派给了大人,以后我就是大人的人了。” 第303章 验骨(下) 秦桑瞪大眼,脱口道:“这是何意?你要监视我?” 阿原连忙道:“不是!大人千万别误会,是娘娘觉得此案凶险难料,为了补偿才让我跟着您。往后我就是大人的护卫,会贴身保护大人。” 秦桑半晌说不出话来,没想到在成安之后,自己竟又多了个贴身暗卫。 阿原生怕她嫌弃自己,拍了拍胸脯道:“你别看我年纪不大,我本事可多呢,而且我最善于隐蔽,若用不上我时,保证绝不会出来碍大人的眼。” 秦桑一时难以判断皇后是真的派了个高手保护自己,还是想要找人盯着自己。 但是看阿原的态度,他早就把皇后的命令奉为圭臬,皇后让他跟着自己,他就绝不会离开一步。 于是只能叹口气道:“好吧,你要跟着就跟着吧。但是我回家时你可不要轻易冒出来,我家中还有女眷,可别吓着她们。” 阿原见她接受了自己,笑得一脸殷勤道:“大人尽管放心,咱们现在去哪儿?” 秦桑想了想,问道:“你有法子让我不引人注目地去见皇后娘娘吗?” 皇后既然不想让皇帝知道她在查这件旧案,那么她以大理寺女官的身份,经常出入皇后寝宫,实在是有些不合情理。 既然这个阿原看起来信心满满,不如就让他出马来办。 果然,阿原很快答应道:“这事不能,就是需要委屈下大人。” 于是一个时辰后,秦桑换了身宫女的打扮,跟着尚服局来送衣物的宫人进了皇后的寝宫。 皇后知道秦桑今日验尸完一定会来找自己,刚想法子打发走了皇帝。 一见她这模样就笑了,道:“没想到你这般机智,知道换个身份来找本宫。” 还不等秦桑开口,她又沉声道:“顾定儒在我这里安排了眼线,他已经起了疑心,你要小心他会找你的麻烦。” 秦桑耸耸肩,她被找麻烦的时候多了,也不差这一两次了。 皇后让她坐下,问道:“今日可还顺利?” 秦桑却不答反问:“娘娘为何要把阿原给我?” 皇后连忙道:“你别误会,本宫不是不信你。只是这次把你卷进来,本宫心里总觉得愧疚,顾定儒身后还有个陆昭,他手下的锦衣卫耳目遍布朝野,若让他知道你在查当年的案子,还不知会怎么对付你。你别看阿原年轻,他身上本事不小,无论武功还是暗器都很擅长,有他在一定能保住你的安全。” 秦桑点了点头,比起阿原,其实她更在意的是另一件事。 于是她直接跪下道:“臣斗胆请问皇后娘娘,太子他到底生的是什么疾病?” 皇后脸上显出复杂神色,望着她道:“看来,你已经猜到了?” 秦桑仰头看着她,鼓起勇气道:“太子可是有佝偻之症?” 她在来时已经思索过,只有佝偻症会造成太子的胸骨和脊椎发育不良,人也较为矮小,所以那具尸骨看起来并不像七岁的孩子。 皇后闭了闭眼,满脸悲戚地道:“没错,太子从两岁时就一直长比同龄人慢,而且很容易摔跤,只能走不能跑。开始本宫还以为只是年纪太小,可后来太医诊断出他得了佝偻之症,这个病不好治,只能吃药调理,所以我们极少让他在人前露面,因为怕他在外面玩耍时受伤,就让他一直待在本宫的寝宫里。太子懂事后也觉得自卑,不愿和同龄的孩子接触。” 她又摇头道:“若不是因为如此,他也不会依赖顾定儒,视他为最亲近的兄长,总盼着他来宫里陪他说话。” 秦桑皱起眉,道:“佝偻症一般为遗传之症,娘娘和陛下都没有此病,为何太子会这样?” 皇后眼中露出浓浓的怨恨之色,手指按在眉心,过了一会儿才道:“连太医也说不清他为何会得这个病,也许是本宫怀他之时碰了不该碰的东西,甚至连神佛本宫都去问过……” 她说得悲从中来,嗓音发颤道:“本宫曾跪在佛祖面前祈求,就算是恶报也不要报在恒儿身上,他是那样善良聪慧的孩子,为何偏偏落了这样一副身体。可惜佛祖并没有听到,甚至还将更大的厄运降在我的孩子身上……” 秦桑听得心中难受,站起身却不知该怎么安慰,对一个失去孩子的悲痛母亲,说什么都显得苍白无力。 于是她试探着将手按在皇后的肩上,皇后顺手将她抱住,似是想在她身上汲取些温度。 可她很快就从脆弱的状态中抽离,坐直身子深吸口气道:“恒儿的病连宫里都只有极少的人知道,其实我叫你来查案,这些事应该早些告诉你,但我不知该如何开口,也许每个做母亲的,都希望自己的孩子是完美无瑕的,哪怕他已经死去,也想给他最后留些尊严。” 她不愿再纠结此事,转头对秦桑道:“说说你今日验骨的结果吧。” 秦桑于是将今日验骨的结果全说了一遍,皇后皱眉道:“所以恒儿真是失足坠下树的吗?没有人推他?” 秦桑摇头道:“他死前没有挣扎的痕迹,不像是被人推落的。而且若有人推他下来,他必定会呼救,就算那里平时没有人守卫,也会有侍卫在不远处巡逻,怎么会完全没有听到动静呢。” 皇后神情有些恍惚道:“难道是本宫弄错了。” 秦桑却又摇头:“太子的尸骨上,还有太多的疑点。所以我想问下娘娘,太子在寝宫里,可会撞击到什么东西?他有没有喊疼过?” 她将那张纸展开给皇后看,“大约是这样的形状,看起来像是压出来的伤痕。这种程度不是一两次能形成的,那么是什么东西能反复伤到他。” 皇后却一脸迷茫道:“没有,本宫不记得有这样的东西。而且太子因为容易受伤,平时被看管的很严,若是真有什么撞疼了他,必定会被人搬走,怎么会三番五次被伤到。” 秦桑奇道:“这就奇怪了,这血荫伤在骨头上,是经年累月造成的,而且太子必定会很疼,难道他从未和娘娘提起过吗?” 第304章 一只猫 皇后皱起眉头,努力回想一番道:“虽然已经过了十六年,但是太子生前的所有事,我都记在心里绝不会忘记。那时他就住在我的寝宫里,若有哪里被撞到压到,一定不会瞒着我,可从未听他提起过啊。” 秦桑立即道:“那这个伤,就很可能和太子的死有关。” 她低头思忖着道:“娘娘上次说过,太子死时,二皇子一直待在自己的宫里并未出去过?” 皇后点头道:“恒儿出事后,我就特意去找过他殿里的人来询问。他从小没有娘亲,最为亲近的就是叫做周嬷嬷的奶娘。据奶娘所言,那天中午起,顾定儒一直待在宫里没有离开过,后来外面有人通传说太子出了事,他才带着贴身服侍的太监一同赶去。” 秦桑问道:“娘娘确信她们没有说谎?” 皇后摇头道:“我身为六宫之主,给她们多大的胆子也不敢骗我。而且院子里的侍卫也可以作证,太子出事后,他们并未看到任何人从里面跑出去。” 秦桑又问道:“娘娘可知道,当年那个奶娘现在在哪里?还能找她回来问话吗?” 她总觉得当年一定有些事被掩盖了,但是十六年实在太久,要追查就只能从关键之人一个个问起。 皇后回道:“那个奶娘几年前就已经生了病,顾定儒对她十分感念,给了她一大笔银子放她出宫回乡,现在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到她。” 秦桑连忙道:“请娘娘务必找她回来,这案子隔了十六年,就算有证据也很难留下,我需要二皇子贴身之人的供词,再结合验骨的证据,才能推测出来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 皇后叹了口气道:“人我会去找,可是就算找到她,也不一定能问出什么。” 秦桑道:“”既然下决心重查,任何线索都不能放过,说不定找到她就能有突破。” 皇后被她的神情鼓舞,点头道:“好,我会派人尽量去找,若是能找到她,就将她秘密送回京城,让你来审问。” 秦桑这时想到另外一件事,问道:“当初太子住的地方,还有他生前用过所有东西,娘娘都收起来了吗?” 皇后点头道:“是,太子所住的寝殿我一直都留着,有时候也会去坐一坐,希望忆起他在那里生活时的事。” 秦桑立即道:“能带我去看看吗?” 皇后于是起身,让秦桑作为宫女跟着自己走出去,穿过花园来到一处偏殿门外。 偏殿虽然久未有人居住过,但是被打理的很干净,现在正值春日,殿外的芍药花开的非常旺盛,皇后遣退了门口看守之人,带着秦桑边走边道:“太子小时候最喜欢的就是芍药花,所以我命人在殿外四周都种上了芍药,如果他有天能回来,看到四处都是芍药花,必定会笑得很开心。” 秦桑看着皇后的神情,轻轻叹了口气,过了整整十六年,皇后其实从未从那场事故中走出来。 两人推门走进去,屋内的一切如常,好似昨天还有人居住过一般。 秦桑边观察屋内的摆设边问道:“其实我还有一件事不太明白,太子既然患有佝偻之症,为什么会爬树,是谁教给他的?” 有佝偻症的人,胸骨向内萎缩,腿骨也发育得不完善,剧烈运动很容易受伤,按道理应该禁止爬树这样的行为。 皇后摇头道:“从未有人教过他爬树,所以我才怀疑有人害死他,因为太子根本不会爬树,他是怎么爬上那么高的一棵榕树,又从上面摔下来的呢?” 秦桑转头看她:“皇帝从未怀疑过这点吗?” 皇后脸上显出一种哀伤又掺杂着怨恨的神色,然后她垂下眼眸道:“陛下那时伤心过度,盘问了他身边所有宫人,后来断定是一个小太监教会了太子爬树,所以才出了意外。他将那个太监杖刑后便让太子下葬。” 她眼中射出锐利的光:“可我知道不是,太子宫里的人都是我亲自安排的,给他们十个胆子也不敢私下教太子做这么危险的举动。但究竟是谁,那时已经不重要了,因为恒儿已经死了,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保全自己,绝不能让他枉死。” 秦桑总觉得这话有些奇怪,但是并未深究。 这时,她在屋内发现一幅绣件,绣的是一只身材健硕的橘猫站在树顶,目光炯炯地盯着树下之人。 她立即被这幅绣件吸引,因为大多数有关猫儿的画作都是慵懒乖巧的,而这只猫却不同,它看起来比一般猫儿体型要大,而且特别精神。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问道:“这绣件是二皇子送来的吗?” 皇后有些讶异她会猜到,然后点头道:“顾定儒说他曾养过一只猫,那只猫比寻常的猫都要大,还特别活泼爱上树,他为了纪念那只猫儿特地找绣娘绣了这副画……” 她突然顿了顿,过了会儿才道:“我曾经撞见过他给太子讲这个故事,他很详细地对他描绘过那只猫儿是如何爬上树的。” 秦桑立即道:“也许……他曾经不止一次地复述过这个故事。” 皇后的手开始发颤,太子因为自己的病症,最为羡慕的就是身体强壮健硕的人或者动物,也许在顾定儒的暗示之下,他曾经非常向往那只猫儿爬到树上的风景。 她又摇头,声音显得有点儿急躁道:“可太子为何要在那天去爬树,那天他根本没有和顾定儒接触过,难不成他还能隔空操纵不成。” 秦桑忙道:“娘娘先别着急,这其中必定还有我们没有查出的事,” 然后她问出了个问题:“这只猫儿在哪儿?” 第305章 居心(一) 皇后先是觉得这个问题荒谬,已经过了十六年,再健壮的猫儿也必定不在了,可是很快她就明白了秦桑的意思。 这只猫儿是顾定儒何时养的,皇帝在他两岁时登基,若是养在王府里,他有没有带进宫内?若是带进宫里,他又养在什么地方? 这念头让她有些恍惚,以前她从来没有在意过一只无关紧要的猫,只知道顾定儒曾对太子提起过它。两只孩子谈论一只猫,实在是过于寻常之事,寻常到她根本没放在心里过。 可如今细想起来,竟有些毛骨悚然感:这只猫到底存在何处,后来又去了哪儿?为何顾定儒要一直提起这只可能根本不存在的猫? 她想得头有些发晕,秦桑连忙扶着她坐下,道:“那只猫究竟是怎么回事,也许只有等奶娘回京之后才能明白。” 然后她在屋内环视一圈,问道:“平时太子都有哪些喜好,娘娘还记得吗?” 皇后扶了扶额角,望向靠窗的贵妃榻道:“太子平时会靠在那儿看书,有时会坐在书桌旁边写字,对了,他那时喜欢上了拓印,只要有喜欢的东西都会试着拓印在纸上。” 秦桑问道:“那他拓印下来的图案,娘娘都留着吗?” 皇后点了点头,带着她走到一个箱笼边道:“太子死后,我将他的遗物分类收起来,他所有的字画还有拓印都收在这里。” 秦桑将箱笼打开,首先看到的是太子的字,虽然看得出是出自孩子之手,但是写的清秀飘逸,可见写字之人心思剔透。 她将每张纸都仔细看过,又翻看着下面的拓印。 她记得师父曾经说过,拓印分为湿拓和干拓,不论是纸的铺贴、墨的调和、色的把握,还是拓印力道的掌控,都要求凝神静气,精髓就是将器物完美还原在纸上。 太子看起来非常喜欢这项需要静心的手艺,拓印的纸叠了高高一摞,秦桑翻看了一些之后,抽出几张问道:“娘娘觉不觉得这些图案有些奇怪?” 皇后也凑过去翻开,只见那些纸上开始还是一些寻常的器物,后面的图案慢慢变得复杂,根本看不出是什么东西。 秦桑将纸拿起来,对着光仔细端详道:“看起来像一种法器之类的东西。” 皇后皱眉问道:“是什么法器?” 秦桑摇头,又问道:“太子当初那些拓印的物品还留着吗?” 皇后道:“恒儿只是喜欢用拓印的来记录,所以那些物品有些还留着,有些早已扔掉了。” 于是她们又将屋内物品翻找了一番,并未找到纸上所画的法器。 秦桑思索一番道:“太子的习惯,就是将所有熟悉的东西拓印下来。如果娘娘从未见过这种法器,那么极有可能就是别人带给他的。” 皇后一惊,道:“能经常和太子接触,还为他带新东西的,只有顾定儒了。” 秦桑道:“所以娘娘怀疑的没错,他身上疑点重重,必定和太子的死脱不了干系。” 而在此时的镇抚司里,陆昭望着坐在面前的二皇子,听完他所说的当年之事,过了半晌才回过神来。 随后他摇头道:“已经过了十六年的旧事,为何殿下要在今日提起。” 二皇子捏起拳道:“我怀疑皇后在查这件事,她昨日突然把秦桑叫到宫中,和她密谈了足足一个时辰。今日秦桑没去大理寺,不知被喊去了哪儿。” 陆昭嗤笑一声,道:“就算皇后有私事找她办,也可能是其他什么案子,顾定恒都死了十几年,殿下何需如此紧张?” 二皇子摇头道:“如今我已经是大姚唯一的储君,皇后将我认在名下有利而无害,可她为什么迟迟不愿意。也许她心里早就在怀疑当年之事,想趁着这个机会查清楚。” 陆昭仍是那副无所谓的表情,道:“已经过了十六年,人证物证早就不在了,而且依殿下所言,这事根本也找不到证据,就算查又能查出什么?” 二皇子叹气道:“话虽如此,我心里总觉得不踏实,最麻烦的就是那个秦桑,当初三皇兄就是栽在她手里,若是能把她……” 他话还未说完,陆昭立即沉下脸打断道:“殿下最好别打她的主意!” 二皇子一脸没趣地道:“好好好。真是不明白,以你现在的权势,要什么女人没有,这个秦桑不光嫁了人,还根本不识好歹。她若是聪明些,就该看出现在只有依靠你这一条路走,不然等到顾望安战败失势,她可就是罪臣之妻了,到时候不还是得来求你?” 陆昭听得有些烦躁,道:“无论如何,我不会允许任何人动她一根手指头,希望殿下能记得这件事。” 二皇子轻嗤一声,朝他倾身道:“你既然这么喜欢她,干脆想法子把她收了,这样她成了你的人,我也不必再忧心了。” 陆昭想到那人就觉得心口痒得难耐,动了动腮帮子道:“若是这么简单就好了,她不是那么容易屈服的女人,光靠强逼,谁知她会不会做出什么鱼死网破之事。” 二皇子手指叩着桌案道:“依我看,你就是顾虑太多,不如把人抢回来再说,再刚烈的女人,耐着性子磨一磨,最后不也半推半就了。” 陆昭眼眸动了动,过了会儿才道:“她现在的身份可是靖安王妃,身后还有个长公主,哪有那么容易抢过来?” 二皇子眯了眯眼,陆昭看起来没有拒绝,那就说明他也是有些动心的。 对于秦桑这个人,他到底是忌惮的,就像人对危险总会有种本能的防备。自己登基之路就在前方,绝不会允许任何人破坏。 偏偏她又是陆昭放在心尖上的人,投鼠忌器,让许多手段没法使出。 但自己刚才的提议,陆昭看起来并不太抗拒,那这事便好办多了。 第306章 居心(二) 走出镇抚司前,二皇子还对陆昭嘱咐了最后一件事。 “小时候我曾有个奶娘,当年的事她并不清楚,但是若有人找到她问话,只怕她会透露出不该说的,给我们惹麻烦。她现在就在随安的嘉平县养老,最好派几个锦衣卫去,做的干净点,让人觉得她是病死的。” 陆昭点头答应下来,虽然他觉得二皇子有些过于紧张,但有些隐患还是早些处理掉好。于是他让二皇子写下奶娘的姓名和地址,交给两名亲信的锦衣卫去办。 二皇子走出镇抚司时,心中已经有了打算,他望着将落未落的日头,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第二日,秦桑便回到了大理寺应卯。 太子的案子查到关键处,除了此前的疑点,还有太子牙齿呈现出的奇怪变化,她想了许多法子来试验,始终试不出来那是什么东西。 而根据皇后的回忆,太子下葬时,他的牙齿并没有什么异常,所以在棺材里这十六年,究竟是什么促成了这种变化。 既然想不通,只能暂且放下,等奶娘被带回京城问话,也许就能窥得当年的真相。 可是秦桑心中还有个担忧,就算最后查出来所有始末,极有可能也找不到证据来指证二皇子。 而对于皇帝来说,一个死去十六年的皇子,当然没有现在的储君重要,他必定会极力保住二皇子 但她对皇后提出这个担忧时,皇后却让她只需查案,其余的事她会来办。 于是秦桑担忧的事就又多了一件,她怕皇后会因为想要报仇,做出什么冲动过激之事。 正想着,突然鼻间闻到股似有若无的甜香味,低头看见一碗澄沙团子被摆在面前的桌案上。 白白糯糯的团子上洒着糖桂花,看起来十分诱人。 而在散发着香气的瓷碗旁边,梁旭支着脑袋看着她道:“看你最近茶饭不思的,都饿瘦了。这碗团子是我让后厨帮忙做的,你赶紧吃了。” 见秦桑坐在那儿没动,他挠了挠后脑道:“怎么你不爱吃啊?你们姑娘家的不是都爱吃甜的吗?” 秦桑觉得有些鼻酸,不想拂了他的好意,便把碗端起来道:“多谢梁大哥了。” 梁旭见她将热腾腾的甜团吃了下去,总算放心了些,又试图安慰道:“放心吧,边关虽然还没新消息,但是若有大的变故,必定会有加急邸报传入京城,现在没消息倒是好事。” 秦桑眯起眼点头,一碗团子吃下去,倒真让忧虑散去不少,于是舒服地抻了抻胳膊道:“梁大哥不必为我担心,我可不是这么脆弱的人。” 梁旭观察她的神色,一双眼仍是又亮又黑,和他们初见时那个浑身闯劲的女仵作并无两样,总算松了口气道:“那就好,听你梁大哥的,没什么坎是过不去的。” 秦桑忍不住笑出来:“你也没比我大两岁,怎么听着跟历经沧桑似的。” 梁旭一挑眉,正想说大几岁也是你大哥呢,这时突然听见外面有人喊道:“恭迎太子殿下。” 两人互看一眼,连忙将瓷碗收起,戴起官帽去门口迎接。 二皇子负手走进来,目光从两人身上扫过,并未在秦桑身上多停留一会儿。 可秦桑就是觉得他是冲着自己来的,不自觉往前一步,挡在梁旭身前。 她怕二皇子这次会故意找茬,波及到梁旭身上。 梁旭虽然迟钝,但也觉得这气氛不对,于是从她肩膀后冒出来,问道:“太子殿下这时到大理寺来,可是有什么案子要查?” 二皇子笑了笑,道:“刚才从宫里出来时,路过大理寺,突然想到有桩旧案,想顺路来看看案宗。” 秦桑听到旧案,心里便咯噔一声,开口道:“大理寺卷宗众多,殿下可记得是什么旧案?” 二皇子往椅子上一坐道:“这案子有些年头了,你们把十年前的卷宗都拿来给我看看。” 两人互看一眼,大理寺的书阁虽然齐全,但十年前的卷宗压在最里面,要翻找可不容易。 于是梁旭为难地道:“不知殿下为何要找这么久以前的卷宗,具体是桩什么案子呢?” 二皇子叹了口气道:“也是,这么久以前的旧案,实在没有什么翻查的必要,倒是孤多此一举了。” 秦桑皱了皱眉,没忍住道:“殿下这话可不对,若真是什么冤案错案,十年也好,二十年也好,该查清就要查清,可不能就这么算了” 二皇子深深看着她,过了会儿才往后懒懒靠着,将双腿交叠起道:“好,那就把十年前的卷宗都拿来吧。” 梁旭心里隐有所感,这就是故意来找茬的。于是笑着道:“这种事不必劳烦少卿大人,下官马上带人去找。” 可二皇子一抬下巴道:“她为何不能去?既然是查旧案,大理寺少卿怎能不在,你们一起去拿来读给孤听。” 于是秦桑只得留下,这一折腾就到了傍晚时分。二皇子也不说具体什么案子,就指使他们把厚厚的卷宗搬出来,一件件报给他听。 眼看着天色渐晚,两人都累得不行,嗓子都嘶哑起来,二皇子这时才站起道:“都这个时辰了,孤王也饿了,先出去吃些东西吧。” 梁旭连忙道:“殿下若是饿了就先回去歇息吧,咱们明日再找也行。” 二皇子冷哼一声:“怎么,卷宗都没找到,就想赶我走?” 然后他走到秦桑面前盯着她道:“秦大人现在可是越发高傲了,孤王身为太子,连请你吃顿饭都请不到?” 秦桑垂着头,明白太子发了话,实在很难找理由推脱。 她在脑中飞快思索:这么多人看着他们从大理寺离开,梁旭也跟在身边,二皇子总不至于光明正大处理两个大理寺官员吧。 于是她只得点头道:“那便尊听太子殿下的安排吧。” 第307章 居心(三) 于是太子带着一众随从,和两人一起走进了旁边的揽月楼。 他要了间雅房,请秦桑和梁旭坐下,然后点了一桌子酒菜,让两人不必拘束,看起来就像一个亲民随和的太子。 可梁旭和秦桑还是绷着神经,酒也不愿喝,只是低头吃菜。 于是这顿饭的气氛变得有些诡异,太子捏着筷箸,漫不经心地挑了几样菜吃,眼眸却始终盯着面前的人。 那两人好似浑然不觉,既然他不开口,就当面前没这个人似的专心吃菜。 尤其是秦桑,她忙活了一下午,饿倒是真饿了,既然太子请客,她也不必和他客气。 于是这顿饭吃的极有效率,转眼盘子就空了一半,太子都有点被气笑了,这两人还真来蹭饭的呢。 这时,梁旭抬头观察了会儿,见二皇子已经放下筷箸,便适时开口道:“殿下用完膳了吗,现在咱们是回大理寺继续看卷宗?” 二皇子端起旁边的茶盏吹了吹道:“不急,我还有话要单独同秦大人说。” 梁旭听得心头一沉,正要开口说什么,二皇子板起脸将茶盏重重一放,怒道:“怎么?你们连孤王也防着?还怕我对她怎么样吗?” 梁旭听得满头都是冷汗,这时秦桑对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要惹怒了太子。 梁旭想了想,太子都已经发了话,自己总不能强行违抗,反正自己去门口守着也是一样。 于是他只得站起身行礼,又对秦桑抛了个眼神,示意他就在门口,有什么事喊他就行。 等到梁旭离开,太子给秦桑倒了杯酒道:“现在只有你我两人,秦大人可否告诉我,母后究竟为何事找你?” 秦桑笑得云淡风轻道:“不过是后宫里的私事,不值得让殿下烦心。” 二皇子“哦”了一声,道:“既然是私事,怎么还劳动大理寺少卿大人出马呢?” 秦桑一脸惊讶:“皇后的旨意,臣可不敢在背后说三道四。” 二皇子脸都黑了,这意思是自己对皇后说三道四吗? 他捏了捏拳,继续道:“大理寺有大理寺的职责,秦大人身为朝廷命官,吃得是户部拨出的俸禄,应该该遵从谁的旨意,懂的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秦桑眨了眨眼,假装没听懂其中的敲打意味,道:“大理寺查天下之案,什么该查什么不该查,难道是由某个人来决定的吗?就算这人是天子,也不该” 二皇子冷哼出声:“你倒是有骨气,可想过既然你在这朝中为官,就要分高低尊卑,君就是君,臣就是臣,你身为臣子以下犯上,可想过会有什么后果?” 秦桑却半点不退让地道:“殿下说的没错,君是君,臣是臣,我身为臣子需得恪尽职守,而殿下身为储君也该有能容天下的胸怀,有知错能改的勇气。” 她笑了笑又道:“以下犯上这罪名,臣实在不敢当。但臣查案为的是公理正义,当初揭发三殿下时,臣没有怕过,以后也不会怕。” 二皇子捏着酒杯,面色阴晴不定,最后终是吐出口气道:“既然你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就莫怪我无情了。” 他说完这番话时,秦桑心中咯噔一声,倏地站起刚要开口喊梁旭,突然闻道股浓浓的香气,然后便身子一软晕了过去。 二皇子将手里的那杯酒喝下,手指在桌案上敲了敲,只见旁边的墙壁竟被打开,从暗阁里走出两个侍卫,将昏迷的秦桑直接带了进去。 这时,外面的梁旭站在围栏旁,心神不宁地听着里面的动静,这时楼下大堂突然有人尖叫一声:“杀人了,杀人了!” 梁旭心头一惊,查案的本能让他冲了下去,只见一名壮汉拽着一位小娘子,举起刀就要往她身上砍。 梁旭飞身过去,一脚把他的刀给踹了下来,然后胳膊直接勒住壮汉的脖子,恶狠狠道:“你这恶贼胆子也太大了,光天化日就要杀人?” 壮汉似乎没想到会有这般高手出现,被勒的脸都青了,高大的身体缩成一团,哭兮兮地求饶:“这位大爷放过小的吧,小的是刚才一时糊涂,看这小娘子漂亮,想吓唬她捉她回去。” 梁旭很有正义感地呸了一声,“合该着你运气差,碰到咱们大理寺的……” 他话还没说完,心头突然一惊,连忙抬头往上看,只见那间雅房的房门好像开了,外面的侍卫姿态冷漠地站在那儿。 他这时哪还顾得上其他,将壮汉往旁边一甩,飞快从楼梯跑了上去,站在门口时,看见房里只剩二皇子一人,正在慢条斯理地喝酒。 梁旭连忙冲进去,礼数都忘了,大声问道:“秦大人去哪儿了?” 二皇子看着他一脸嗤笑道:“她刚刚离开了,怎么你在门口没见着她吗?” 梁旭全身起了层冷汗,可太子就大剌剌坐在这儿,他说秦桑走了,自己还能拽着他找他要人不成? 于是他不顾侍卫阻拦,在房里转来转去,把犄角旮旯都搜了一圈,确定这里没法藏人,才忙不迭地跑下去,心惊胆战地找寻秦桑的身影。 二皇子将酒杯放下,轻哼了一声,望着那间暗阁的方向道:“待会儿等他走了,再把人给送到陆昭府里去。” 到了晚上,陆昭回到府中,管事一脸复杂地迎上来,道:“太子的人刚来过了,给您送了份礼,就在卧房里。” 陆昭皱了皱眉,这又不是什么特殊日子,为何要给他送礼? 他又看了眼管家的表情,突然明白了过来这礼是什么,脸立即就黑了,大步走到卧房门口将门推开,大声训斥道:“我早就说过,不许让他们再送人进来……” 当他看清床上之人的脸,身体倏地绷直,后面的话全被噎在喉咙里,最后只在喉结处滚了滚。 管家挠了挠头,脸上还有点儿害怕神色,小声道:“小的当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这可是靖安王妃啊,就这么送过来,会不会有什么麻烦……但是太子说了,他已经将一切都安排好,让大人一定要收下他这份心意,还说大人知道该怎么办的。” 陆昭面容阴沉,过了会儿才道:“你先出去,把门关好,不许对任何人透露此事,明白吗?” 管家自然知道,连忙知趣地退了出去,而在他身后的院墙上,一个黑影趴在墙头,看了眼院子森严的守卫,想也没想就跳了进下去。 第308章 你来我往 夜幕渐渐低垂,皎皎明月将天际照出银白的清辉。 风从半开的窗户里溜进来,吹起陆昭的衣角,而他始终站在床边,一动不动,不知在思索什么。 床上之人应该被下了药,从下巴尖往上泛着潮红,细细的眉紧拧在一处,红唇嗫嚅着,似是想从这场噩梦中挣扎出来,楚楚可怜的模样,眼尾都泛起晶莹的碎光。 陆昭在床榻旁坐下,弯腰为她抹去眼角的泪光,然后将视线凝在湿润的指尖上,慢慢放在唇边吮了吮。 她身上还穿着大理寺的官服,官帽早不知去了哪儿,乌发散乱着垂落在脸颊上,脖颈仿佛被热气蒸腾过,酡红中带着湿意,显出一种凌乱而撩人的美。 陆昭眼底渐渐泛起浓黑,喉结难耐地滚了滚,然后将她脖颈下的衣襟撩开一些,将手掌抚在她裸露出的那截锁骨,顺着滑腻的弧线轻轻摩挲。 秦桑的眼睫颤了颤,眉头皱得更深,脸颊红得像沾了露水的蔷薇,从唇角无意识地溢出声轻吟。 陆昭的手指被烫得发痛,腹中似有火在烧,他终于决定不再忍耐。手掌上施了力,将她的脖颈全握在掌心,然后将上身压下来,呼吸越来越近地扑在她的脸上,最后停留在让他曾日思夜想的唇瓣之上。 可秦桑偏在这一刻睁开了眼,她终于摆脱漫长的噩梦,像被毒蛇咬了一下,然后下意识地飞快抬起胳膊,狠狠掐住了面前之人的喉结。 她记得师父曾对她说过,人身上有几个最为脆弱之处,比如男人的喉结和下ti,在危机时刻只要攻击这两个地方,就能抢占先机想法子逃脱。 而现在陆昭那张脸就在咫尺之间,他的脸上写着毫不掩饰的欲|望,身体的危机感唤醒了她,毫不犹豫袭向他凸起的喉结。 陆昭没想到猎物会突然苏醒,毫无防备地被她得了手。秦桑瞪着黑亮的眸子,因为太过恐惧,指甲都嵌进他的皮肉皮肉里,想开口喉咙里却好像有火在烧,身体都在微微发抖。 陆昭痛得额上出了层细汗,唇角却微微勾起道:“你醒了?” 秦桑死死钳住他的喉结,几乎用尽了所有力气,哑声开口道:“你若再敢靠近,我就杀了你。” 陆昭抬起下巴,让她能掐的更舒服些,脸上仍是笑着道:“是谁告诉你这招的?是顾望安?” 秦桑听到这个名字,内心更是愤怒,她用发红的眸子瞪着他,狠狠道:“你还记得我的身份就好,现在放我离开,我可以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陆昭的笑容渐渐冷下来,突然将手抬起来,秦桑吓得一抖,连忙将手上又加了力度道:“你不许动,不然我真的会杀了你。” 陆昭将手举起放在一旁,喉咙被她压制得呼吸都急促起来,可仍是用轻松的语调道:“别害怕,我只是想告诉你,如果你真想杀我,光这点力气可不够。需得从气管处施力,至少比你现在用的力加五倍。然后我会慢慢窒息,身体也会变僵硬,舌头变成青紫色,最后断气……这样的尸体你不止验过一具吧。” 秦桑皱着眉,努力控制手腕不要发抖,可整个人都像被浸入水中般脱力。 陆昭目光饶有兴致地从她身上滑过,突然提高了声音道:“方法我已经教给你,你若想杀了我,现在就可以动手。” 秦桑咬紧牙根,眼中涌出泪来,但她没法控制自己,她做不到。 陆昭将手指搭上她的手背,目光中带了怜惜道:“别强撑了,你根本不敢。你虽然解剖过很多尸体,可做不到心无芥蒂地杀人。这也不能怪你,一个手上未沾血腥之人,要迈出第一步总是困难的。不如你乖乖听我的……” 他边说边观察她的神色,见她听得恍惚之际,胳膊飞快地动了,手指掐住她手腕关节,令她那只手瞬时失了力气。 可秦桑很快就反应过来,她猛地从床上坐起,另一只手用刚才偷偷从身上摸出的小刀,抵着他的喉咙将他逼到墙角,眼眸中射出锐利的光,道:“我手上未沾血腥,可我也是拿过刀的。你若不放我走,就别怪我挣个鱼死网破。” 陆昭原本想等她力气耗尽时偷袭,没想到她直接换了把刀,刀尖已经刺进他的皮肉里,痛得他脸色都有些发青。 可他仍是挂着笑,伸手去摸她的脸,道:“你知道你现在的模样有多撩人?我可舍不得放了你。” 秦桑咬着唇,刀尖又往里戳了几分,看着渗出的血珠冷声道:“你再乱动我真的会杀了你。” 陆昭一脸嘲讽地看着她,然后放松地朝后靠过去,将手高高举起道:“现在你想做什么,我都听你的。” 秦桑此时浑身都被汗湿,背脊绷紧道:“我说过了,快放我走,不然他们发现我失踪,必定会四处搜索。就算你陆大人有再大的权势,被发现掳走靖安王妃,也没法全身而退吧。” 陆昭笑得一脸不羁:“那便等他们找到这里,发现你我就在这张床上,岂不是正好。” “你!”秦桑没想到他这般无耻,狠狠瞪着刀尖旁滚动的喉结,恨不得真能一刀刺下去。 就在此时,好像为了配合他们所言,窗外突然亮起一片灯火,许多人跑到院子里,大声喝斥着什么。 不断有人举着火把高呼,好像是说府里进了刺客之类的。 很快,有脚步声跑到门口,一队护院在外面拍门喊道:“府里进了刺客,大人房里可还安好?” 陆昭望着面前之人紧张到发白的脸,笑了笑道:“这里没事,你们不许进来。” 听着那队护院又跑远,秦桑松了口气,心中却又疑惑地想:是谁闯了进来,和自己有关吗? 就在她走神的片刻,陆昭笑容一收,举在旁边的手臂绷紧,差点就要夺走她手上的刀。 秦桑心头一惊,连忙用力将刀尖往前推,可陆昭夺刀不成,却反手掐住了她的脖子。 床柱上的青色帷幔因为这动静而落下,映出床榻上互相钳制的两个人影。 陆昭笑着眯起眼,手掌在她喉咙的凹陷处按了按,道:“看,现在公平了。” 第309章 妥协 灯光摇曳,照着秦桑那张惨白的脸。 她其实早就虚弱不堪,几乎连拿刀的力气都没了,可她明白自己不能放弃,至少在这一刻,绝不能对他屈服。 陆昭歪头看着她,手掌下握着的脖颈纤细脆弱,她看起来很累,但身体却半点不敢松懈。 于是他有些心疼地道:“其实你我之间不必搞成如此,不如把刀放下,坐着好好说话。” 秦桑深吸口气,讥讽道:“你派人将我绑来,还有脸说什么不必如此,好像是我强逼了你似的。” 陆昭挑眉道:“无论你愿不愿信,并不是我将你绑来的,是有人将你送来的。” 秦桑这时才回忆起来自己昏迷前的事,皱起眉问:“是二皇子?” 陆昭耸耸肩:“谁叫你得罪了他,他又碍着我的面子不能杀你,只能把你送我这儿来了。” 秦桑道:“他怕我查当年的案子,又不敢对付我,所以就让你来对付我?陆大人就心甘情愿给他收拾烂摊子?” 她明着挑拨离间,可陆昭却意味深长地道:“你难道真的不明白?” 秦桑一愣:“明白什么?” 陆昭深深看着她,忍不住倾身过来,但脖子上突然一痛,秦桑本能地将刀尖往前推,一脸警惕地盯着他。 于是他笑了笑道:“因为他知道我喜欢你,恨不得把你拆解入腹,只要我能得到你,便不会再放你离开,除非你彻底被我收服。” 秦桑忍不住呸了声:“你做梦!” 而陆昭沉沉看着她道:“我现在想到以前的事还后悔。当初你帮唐以临来送信时,我就不该给你什么期限,应该直接把你关在府里,用尽手段,直到心甘情愿留在我身边。” 秦桑轻呵了声,倨傲道:“可惜你关不住我,以前不行,现在也不行,就像鸟儿注定高飞,你折不断我的翅膀。” 陆昭绷紧唇线,似是在隐忍心头的情绪,过了会儿,他深吐出口气,眼角竟有些发红地道:“我到底哪儿不如他?顾望安能做的事我也能做。你扪心自问,无论世人如何说我狠辣跋扈,我对你可有过半点不好?” 秦桑被他说的有了瞬间的心软。从相识以来,陆昭对她确实是照顾有加,哪怕他性格霸道,却也从未伤害过自己。 于是她叹了口气道:“陆昭,你对我的好我很感激,可我们根本就不是一路人,就算 强行绑在一处,也只是互相伤害罢了。何况我现在的身份已经是靖安王妃,你为何不能放手呢?” 陆昭的脸阴沉下来,随即嗤笑一声道:“王妃?什么王妃,未亡人罢了。” 秦桑手臂暴起青筋,咬牙道:“你再敢这般咒他,我可不会对你客气。” 陆昭眼神更冷:“我没有诅咒他,可他不会回来了,你最好从现在开始学着接受这件事。” 秦桑气得想破口大骂,可很快察觉出不对劲,因为陆昭说得太过笃定,也太过胸有成竹。 于是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问道:“你究竟哪来的底气?难道你陆大人远在京城,还能操纵前线的战局?” 陆昭冷哼一声道:“我做不到,自然有人能做到,京城里想他死的人可不止我一个。” 他见秦桑露出惶惶的表情,嘴唇都微微发着颤,身体靠近些,继续道:“你这般聪明又有野心,能一步步爬到这里有多不容易,难道你甘心就这么摔下去?太子迟早会登基,他向来视你为眼中钉。首辅纪延本依附强权的墙头草,再加上你查案子得罪了不少的人,顾望安如果真的回不来,你留在朝中只会腹背受敌,而你能够依靠的只有我一个人。” 秦桑怔怔听他说完,嘴唇哆嗦了下,竟说不出反驳的话。 陆昭却在这时撤掉了对她脖颈的钳制,然后趁她愣怔之时,将手按在她持刀的手背上,稍稍施力一转,那把刀就落到了他的手上。 这变故实在太快,秦桑还未反应过来,只感觉手臂一阵酸软,然后浑身都脱了力。 陆昭仍是笑着,掏出帕子擦去脖颈上的血痕,继续道:“如果顾望安没有成为长公主世子,你还会嫁给他吗?他能给你的,我以后可以给你更多,嫁给我,你照样可以做王妃。” 他将那把刀握在手心把玩着道:“其实你根本不需要这把刀,我若是真想强要你,当初在船上就不会放你走。你想要我为你做什么,只需要开口就行,何必花这些无谓的力气。” 他说最后一句话时,已经倾身靠在她耳边,带着气声的嗓音,充满蛊惑的味道。 秦桑抬眸看着他:“做什么都可以吗?” 陆昭见她并未躲避,心头涌上些雀跃,弯起唇角道:“除了放你走,什么都可以。” 于是秦桑抿了抿唇:“我肚子饿了,能给我拿点吃的来吗?” 陆昭一愣,随即笑道:“你想吃什么?我让厨房给你去做。” 秦桑很不客气地点了几样酒楼里的招牌菜,陆昭也不嫌她麻烦,吩咐人直接去外面买了回来,然后就这么坐在旁边,撑着头看她吃饭。 秦桑被他看得很不自在,问道:“府里不是进了刺客吗?你就放心待在这儿?” 陆昭道:“刚才护卫长回复,刺客已经死了,不知是哪来的贼人,敢闯到我家里来。” 秦桑心中一惊,面上仍是毫无表情,待她吃完总算恢复些力气,转头看着陆昭道:“我现在困了,想要歇息。” 陆昭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道:“你要在这儿睡?” 秦桑眨了眨眼:“要不你就把我送回去?” 陆昭似乎有些惊讶,没想到她竟这么快接受了留在自己这里过夜,于是试探地问道:“那我该睡哪儿?” 秦桑挑眉道:“陆大人府里这么大,难道没有别间房给你睡吗?” 陆昭忍不住弯起唇角,她还真不委屈自己,刚才还要打要杀的,现在就大剌剌占着自己的房,把自己给赶出去了。 可偏偏就是这样的她,让自己爱进了心坎,怎么也舍不得放。 他觉得秦桑能心甘情愿留下,已经算是难得的进展,大约是自己刚才那番劝说起了作用。 他不想破坏两人之间难得的和谐气氛,哪怕心痒难耐,也还是规矩地推门走出去,只叫了名丫鬟进去伺候她洗漱。 秦桑很快把那丫鬟打发出去,然后吹了灯躺在床上,黑暗里,她一双眼倏地瞪圆望向头顶,全身绷得很紧,再不见刚才的闲适惬意。 这时她听到窗户旁有悉索声,皱眉想了想,从床上站起,走过去问道:“是谁在那儿?” “秦大人,是我。”窗外传来阿原的声音。 秦桑心头一喜,原来那刺客真的是他,又激动地问道:“他们不是说你死了?” 阿原不屑地道:“不过是障眼法骗过他们而已,但是这里守卫太森严,待会儿夜深以后,我再想法子带你出去。” 秦桑却摇头道:“我现在不会走。” 这次阿原是真的愣住,可他适时闭了嘴,不想胡乱揣测她。 而秦桑观察了下外面的动静,极小声地道:“陆昭他们在派去西北的援军里设了陷阱,他们会害死靖安王,我必须找出那个人是谁,然后送信出去提醒我夫君。” 第310章 混乱的夜(一) 秦桑刚才已经将整件事想清楚:为何陆昭丝毫不在乎顾望安已经封王这件事,好像断定他会失败,根本无法回京? 他明明身在京城,为何会知道边关的事? 唯一的解释是他们早有预谋,就等着在某个时刻给顾望安致命一击。 无论这命令出自于皇帝还是二皇子,都一定是交由陆昭经手去办,所以他才会如此自信,那么在他这里一定能查到相关的线索。 而此时墙外的阿原已经惊出一身冷汗,随即心头涌上愤怒。 他虽然被皇后训练为暗卫,但是他出身军营,明白在打仗时被自己人背叛有多阴毒。于是连忙问道:“那该怎么办?他们不会已经出手了吧,得赶紧通知侯爷和王爷才行!” 秦桑摇头道:“现在靖安王才刚到西北不久,他们不会蠢到在这时动手,毕竟谁也不愿边关真的失守。我猜测,他们会在某次关键的胜利之后,设下陷阱将靖安王困在敌军之中,这样不但能借刀杀人,还能煽动将士们为王爷报仇,可谓一箭双雕。” 阿原气得一捶膝盖,道:“大敌当前,将士们在誓死杀敌,王爷也在尽力督军,他们却在后方使如此毒计,简直不配为人!” 秦桑目光冷冽,想起顾望安曾经对自己说的话,在心中默默道:“没错,他们不配为大姚的君主,也不配坐这江山。” 可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像陆昭这般精明的人,迟早会发现她的目的,她能用的时间也只有今晚而已。 于是她对阿原问道:“这府里的守卫是不是很森严,如果让你潜进书房找线索,你能有法子避开守卫进去吗?” 阿原想了想,为难地道:“陆昭是锦衣卫出身,自己府里的护卫也全是高手,我刚才能脱身已经很不容易。我刚才已经在府里大致走了一遍,书房旁边的就有守卫的值房,而要潜进去查找线索,至少需要一柱香的时间,在这期间任何动静都会被发现,实在是困难重重……” 秦桑也明白这事很难办,她想了想道:“待会儿我会先在这间房搜寻,但是他大概率不会把东西留在卧房,书房是必须要进的,至于如何进,我有我的法子。” 当阿原听完她的计划,立即急着道:“你这么做,必定会惹怒陆昭,你不怕他……” 秦桑却立即打断他道:“现在最重要的事,就是找出与他们勾结之人,立即送到边关提醒王爷他们。你记好了,这次被派去增援的除了京卫营,还有宣府大营和安郡大营,一共三路兵马,与这几个地方相关的任何书信或者可疑的往来证据,你只要找到了就立即拿去公主府交给长公主,她会知道该怎么办。” 她听见阿原默然不语,靠着窗边安抚道:“你放心,陆昭就算再嚣张,也不敢让我死在他府里,只要我还活着,其他事都不重要。” 阿原垂着目光,有些话想说却不敢说,但是听她如此洒脱,顿时也感到自己责任重大,于是承诺道:“好,我就算拼命也会想法子找到大人的东西,若是找不到,我也会救你出去。” 秦桑却摇头道:“先保护好你自己,若是找不到有用的东西,你就赶紧出去找长公主,同她商量该怎么做。” 阿原攥紧拳,明白此时不是矫情的时候,用力点头道:“好的,我明白了!” 他怕再留下来会暴露秦桑,便猫着腰偷偷往书房的方向去,等待他们约定好的时机。 秦桑听见他离开后,便将门反锁住,然后把房里的灯重新点亮,一盏放在窗边,再将外袍脱下罩在椅子上,从外面看就好像坐了个人似的。 另外一支蜡烛被她拿在手上,开始借着家具的掩护在屋内搜寻,她明白自己的时间不多,必须用最快的速度翻找。 果然,她刚拿着灯在房里找了一圈,外面的丫鬟就拍门问道:“娘子为何起来了,可有什么吩咐?” 秦桑边弯腰打开一扇柜门,边道:“无事,我睡不着起来坐一会儿。” 丫鬟连忙道:“那让奴婢进去伺候着吧。” 秦桑将柜门轻轻关上,又盯上桌案旁边的抽屉,嘴上仍是敷衍着道:“不必了,我现在衣冠不整,不想见人。” 外面的丫鬟果然急了,连忙跑去喊护卫过来,那护卫用力拍门道:“请娘子把门打开,不然咱们不好向陆大人交差。” 秦桑还是没有找到想要的,翻了个白眼,带了怒气道:“都说了我衣冠不整,你身为男子还想闯进来不成。” 她边换了个方向继续找,边大声道:“你们最好想清楚,若是真闯进来了,等我去找你们家大人告状,可知道他会如何责罚你们?” 护卫真被她吓住了,他在这院子里多年,从未见过那个女子能进陆大人的卧房,而且还鸠占鹊巢把他赶去客房,简直算得上是匪夷所思。 如果这女子在陆大人心里真这么重要,他们还是不要轻易得罪的好。 可他望着里面那个稍显刻意的人影,始终还是心中不安,于是对旁边的丫鬟道:“去把陆大人请过来。” 丫鬟连忙点头跑开,屋内的秦桑听到脚步声便知道不妙,可她还是抓紧时间翻找着。过了一会儿,外面就响起了陆昭的声音:“既然睡不着,就把门打开,我进去陪你。” 秦桑叹了口气,明白自己已经没有机会了,现在只能指望阿原那边能有进展。 于是她仰起头,看准床边飘动的帷幔,毫不犹豫将手里的蜡烛扔了上去。 火舌撩着薄纱瞬间燃起高高的火苗,秦桑装模作样地惊呼一声,然后顺手将所有灯油都倒在了床上。 外面的人见里面起了火,护卫急得一脚把门踹开,正看见秦桑披着外袍,用帕子捂脸惊恐地跑出来,似是被吓得带了哭腔道:“我不小心撞倒了灯,怎么就烧起来了呢。” 护卫想冲进去去救火,可是已经来不及,火势烧得又快又急,瞬间蔓延到整间房。院子里立即乱了起来,所有护卫家丁都跑过来救火,毕竟起火的是主院,若不赶紧控制火势,还不知会殃及到哪里。 秦桑拢着衣袍,心里盼着阿原能趁此乱局潜进书房有所收获,脸上却写满劫后余生的柔弱。 这时她的手腕突然被人捉住,抬头时撞见陆昭被火光照得有些阴沉的脸,然后他手上施力将她拽到一旁道:“这儿太危险,先躲一躲。” 秦桑十分柔顺地点头,跟着他走到廊柱旁,陆昭冷冷看着护院、家丁们奔走救火,突然垂眸望着她问:“火是你放的?” 秦桑知道他会猜到,索性也懒得再装了,望着他弯起眼眸道:“没错,当初你在我新房外放了把火,我心里不痛快,现在还给你罢了。” 第311章 混乱的夜(二) 暗夜里,陆昭的瞳孔如同藏着根锐利的针。 过了会儿,他紧绷的嘴角慢慢松懈下来道:“你可知道这京城里,敢放火烧我陆昭房子的,你是唯一一个。” 秦桑挑眉道:“你刚才是不是说过,我想要做什么都可以,怎么你堂堂陆大人,说过的话这么快就不算数了。” 陆昭觉得自己大概是中邪了,明明心里气得不行,却觉得她这副耍赖的模样十分娇俏可人,一双杏仁眼儿向上挑,勾的他腹中那把火又起来,伸出手想去摸她的脸。 可秦桑反应很快地退了步,一脸警惕地看着他。 陆昭也并未强求,只是笑了笑道:“那你解气没?” 不远处的火越烧越旺,眼前的人竟还能如此淡然,半点责怪她的意思都没有。 这下倒是秦桑摸不着头脑了,问道:“那是你的卧房,没有什么重要的东西需要拿出来吗?” 陆昭负手往那边看了眼,道:“没什么重要的,烧了便烧了。只是你下次要放火,最好别在屋子里放,小心伤了自己。” 秦桑一脸惊讶地看着他,心里却盘算着,看来他真的不会将重要物品放在卧房里,那书房便至关紧要。 她正在沉思时,陆昭已经站在她身旁,突然伸手拉起她的手腕道:“走吧,咱们换个地方住。” 秦桑心头一跳,本能地把手往回抽,可陆昭握得很紧,脸上却仍是云淡风轻的模样,看也不看那边火场的混乱,拉着她就往外走。 秦桑力气不如他,只能被他拉着走出垂花门,还来不及思索他要做什么,突然觉得他们走的方向有点儿不对劲。 而陆昭这时开口道:“书房旁边有一间耳房,我有时会宿在那里,每日都有人收拾,正好让你先待一晚。” 秦桑很努力才没让自己表现出异常,一时间没想明白,陆昭是真的刚好想到那间房,还是故意试探她。 可现在最关键的不是这个,眼看着书房就在前方不远处,她用尽全力停住步子,仰头道:“我不要住耳房,给我找间最大的房住。” 陆昭低头看她,过了会儿才道:“你为何如此紧张?” 秦桑一愣,陆昭毕竟是惯于审讯的慎刑司头子,在这样的近的距离,自己再如何掩藏也很难逃过他的眼睛,于是只能压着下巴故作羞赧道:“你……你也要住在那儿吗?” 陆昭弯起唇角,指腹在她手腕的筋脉上磨了磨,倾身过去道:“你既然如此害怕,我自然要留下陪你。” 秦桑咬唇在心中咒骂,正想先把他骗走再说,可陆昭突然转头望向书房的方向,从窗外看进去,里面似乎有很微弱的火光,很快又消失了。 几乎就在同一时刻,他感觉被自己握住的手抖了抖。 陆昭面容猛地一沉,毫不犹豫甩开她往书房走去,可就在他即将推门的刹那,秦桑从身后猛地抱住了他,软着声道:“那边,好像有人跑过去了。” 陆昭身子一震,从背脊处涌上的酥麻感瞬间爬满全身,他难以置信地低头,鼻息间都被他心心念念的药香味填满。 秦桑抬头看着他,脸颊带着赧然的酡红,唇瓣好似都是湿漉漉的,手臂在抖但仍然牢牢箍住他的腰,似是被吓到的模样,颤声道:“我有点儿怕。” 陆昭的脸陷在高大树枝投下的阴影里,然后伸手捏住她的下巴,哑声道:“是怕我,还是怕那人被发现?” 秦桑的表情微微变了,她努力克制住心头的恐惧,飞快思索怎么能继续缠住他,可陆昭已经攥紧拳推开她,毫不犹豫地走进了书房。 秦桑一颗心瞬时提到嗓子眼,全身都被冷汗浸湿,可很快她就发现书房内空无一人,阿原应该是趁刚才的功夫离开了。 陆昭全身仍未松懈,一动不动站在书房中央,目光慢慢扫过面前的摆设,然后他走出门,叫来管事大声吩咐道:“刚才的刺客还在府里,留一部分人救火,现在赶紧派护卫把出口都守住,务必把人找出来。” 秦桑在心中暗叫不妙,也不知阿原跑出去没,若是被关在府里,就算他找到线索,也根本送不出去。 可她现在也无暇顾及别的人,因为陆昭已经转身走到她面前,阴阴沉沉地看着她。 她嗫嚅着正准备开口,陆昭却一把钳住她的下巴,迫着她抬头道:“你放火烧我的房子就是为了这个?” 秦桑眨了眨眼,一脸无辜地回:“你在说什么?” 陆昭冷笑一声,钳住她下巴的手微微用力,目光从上到下审视着她。 秦桑被他的眼神看得有点儿害怕,于是故意皱起眉抱怨道:“你弄疼我了。” 陆昭并未松手,只是低下头来,鼻尖贴在她颈边,嗅了嗅她身上的香气。 秦桑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心头警铃大作,想要逃走可是已经来不及了,陆昭将她拦腰抱起,直接走进旁边的耳房,将她放在了床榻上。 秦桑吓得身体紧绷,愤怒地看着他,惊呼道:“你要做什么!” 陆昭抽出腰间软带,将她的手腕牢牢绑起来,然后压着她的肩,俯身在她耳边道:“你最好不要反抗,我不想伤了你。” 第312章 混乱的夜(三) 窗外嘈杂声一片,有的在搬水救火,有的在搜寻刺客,整个陆府乱成一团。 秦桑在这紧张时刻竟觉得有些好笑,被捆着的手放在胸前,努力往上挣扎着道:“没想到陆大人现在还有这般兴致,你就不怕刺客会闯进来吗?” 陆昭并不理会,慢条斯理地将她的手绑紧一些,望向她的目光沉得发烫。 秦桑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偏过头道:“你说过不会强逼我,到最后,还是只能用这般下作的手段。” 她明白陆昭性格高傲,这时求饶或是愤怒根本无用,只能尽量拖延着,想法子脱身。 陆昭伸手摸上她的脸颊,呼吸有些粗沉,道:“我看你是不知道怕,原本想让你歇息一晚,没想到你连我的房子都敢烧,真以为我不敢动你?” 他的手指慢慢往下滑,落到她脖颈之上,再一点点滑进官服宽大的衣襟里。 秦桑的脸色变了,狠狠瞪着他道:“你敢?” 陆昭冷笑一声:“我为何不敢?你既然如此胆大,那我也不必再强忍,反正你迟早都是我的人,也该好好给你个教训。” 然后他突然攥住她的衣襟,不顾她的挣扎,直接将她身上的外袍给扯了下来。 秦桑全身骤凉,可他的身体很快覆了下来,霸道的、带着欲|望的呼吸扑在她的眼睫上,令她紧紧闭上眼,声音都开始哆嗦:“陆昭,你不要这样,我们能好好说话吗?” 陆昭一手掌着她的脸,另一只手覆上她的唇瓣,粗糙的指腹顺着湿热的唇摸上贝齿,喉结滚了滚道:“你觉得现在是聊天的时候?” 秦桑胸膛剧烈起伏着,努力忍住想狠狠咬上他手指的冲动,因为她明白自己与他体力差别太大,这么做只会继续惹怒他,对自己并无好处。 于是,她睁开眼看他,眼眸中泛起水雾,脸似乎无意识地在他掌心蹭了蹭道:“求你,别让我讨厌你。” 陆昭手指僵了僵,他从未见过她这般乖巧可怜的模样,明知极有可能是装的,可还是心头一软,于是俯身道:“你不是早就讨厌我了吗?现在还来卖乖博我同情?” 他恨得牙痒痒,在她耳垂上咬了口道:“小骗子。” 谁知秦桑的声音更加可怜了,带着哭腔抱怨道:“陆昭,我很痛……” 陆昭皱眉,心说我还没把你怎么样呢,可秦桑将被绑着的手举到他眼前,白皙的皮肉上已经被勒出道深深的红痕。 她的眼睛也是红的,楚楚得带着湿润的潮气,控诉似地瞪着他,哑声道:“你把我弄痛了,快放开我。” 陆昭的魂儿都快被她瞪飞了,舌尖顶了顶腮帮,终是抵不住那股子心软,柔声安抚道:“你不要乱动,我就给你解开。” 秦桑很乖巧地点头,然后一脸期盼地看着他,陆昭难以抵挡她这样的注视,中蛊似地压下体内乱窜的冲动,将绑着她手腕的腰带解开扔在一边。 秦桑长吐出口气,揉着手腕仰起头,很轻柔地和他商量道:“我不乱动,你也不许乱来,好不好?” 她一双眸子又亮又柔,还带着似有若无的情愫,似乎在很久以前,她也曾用这样的神情看过她。 陆昭明知道她满肚子的诡计,却贪恋这一刻的温柔,于是忍住小腹涌起想要肆虐的欲|望,只是将她的身子搂进怀中。 感觉到怀中之人想要挣扎,他按在她腰上的手掌施了力,道:“说好了不乱动的,不然我可不能保证会做什么。” 秦桑在心中咒骂一声,但不想再刺激他,只能僵着身子靠着他的胸膛。 陆昭对她的乖顺十分满意,嗅了嗅她发间的香气,手指揉捏着她的耳垂道:“你现在乖乖告诉我,书房里那个人,他究竟想做什么?” 秦桑瞪大了眼,努力躲避他呼吸间的热气,道:“书房里的事我真的完全不知。我放那把火,是想到曾经的事,气得想报复而已。” 陆昭冷哼一声:“你当我是傻子呢?你秦大人何时是这么冲动无脑之人,在自己房里放把火只是为了报复?” 秦桑咬唇道:“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说的都是实话,其余事我一概不知。” 陆昭敛下眉目,握在她腰上的手渐渐收紧,转眼就把人给带着压在床榻上,低头埋在她脖颈边道:“既然你不愿说实话,我便只有用别的法子让你说了。” 秦桑被他灼热的呼吸扫着肌肤,从耳根往下立即泛起酡红,又急又气地道:“你刚才还答应我不会乱来的。” 陆昭膝盖压着她的身体,让她根本难以挪动,目光慢慢往下扫,最后落在剧烈起伏的胸膛之上,挑起嘴角道:“因为你不老实,要罚。” 他慢慢沉下身子,目光所及之处,是她绯红的眼角、潮湿的唇、柔软的锁骨弧线……再往下一切的一切,很快就能属于他。 这念头让他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偏就在这时,外面的护卫跑过来大喊道:“陆大人,刺客抓到了!” 他倏地转头,感觉身下之人亦是一僵,似乎还在微微发着抖。 他久久没有回话,门外的人有点紧张,又问了句:“陆大人若是不方便,我们就将他先关押起来?” “等等!”陆昭在那一刻做了决定,攥着秦桑的手腕拉起来,将官服递过去道:“你说你不认识他,可敢和他对峙?” 秦桑经过刚才那遭,浑身噙满冷汗,乍然听到阿原被抓到的消息,内心更是涌上恐惧:无论有没有问出什么,陆昭绝不会放阿原活着出去。 可她面容仍是漠然,飞快将官服接过来穿好,道:“我为何不敢。” 陆昭笑了笑,也不去捡那根被他抛开的腰带,任自己的衣襟散乱着,对外面喊道:“把人带进来。” 第313章 混乱的夜(四) 阿原被五花大绑地押着进来时,被屋内暧昧的气氛吓了一跳。 陆昭坐在椅子上,没系腰带的外袍散开着,大剌剌露出半截胸肌。 而他的手毫不避讳按着另一人的手,那人发髻散乱,脸颊上还有未褪的红晕,再加上旁边那张乱七八糟的床榻,任谁都也猜出之前这里发生的香艳画面。 连押送他进来的护卫都有点儿不自在,把他按着跪下,垂下目光根本不敢乱看。 阿原焦急地看向秦桑,只看一眼便收到她眼神暗示,赶紧把目光收回来,压住心头的担忧,假装一脸冷漠地跪着。 从他进门起,陆昭就直直盯着他,不错过他脸上任何一个表情。 这时他眯了眯眼,走到阿原身边,问道:“说吧,是谁指使你到我府里来的?你进书房是想找什么东西?” 阿原低着头道:“没人指使我,我就是想偷点值钱的东西,没想到被发现了。被你们逮住算我倒霉,直接把我送去见官吧。” 陆昭冷笑一声,对押送他的护卫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先出去,然后一把抓住阿原的头发,迫着他抬头道:“主动要求送官府的贼人,我还是第一次见。其实不必送官那么麻烦,你可曾听过慎刑司衙门,今日便可以让你见识见识。” 然后他将阿原的脸狠狠往地上一摔,再抬起脚,朝着阿原的胸口踹下去,他刻意找的肋骨处最脆弱的地方,阿原痛的闷哼一声,被他踢得蜷缩起身体,猛地吐出口血来。 秦桑看得全身一抖,用力掐着手心,让自己不要露出任何异常。 陆昭见他被这么打还是紧闭双唇,走到抽屉旁拿了个铜制的扳指出来,然后攥着阿原衣襟把人提起来,用戴了扳指的手狠狠扇着他的巴掌,那扳指锐利地刺破他的皮肉,很快那张脸就不能看了。 秦桑用力呼吸,很努力克制住自己不要大骂出口。 这时,陆昭揉了揉手指道:“现在只是小菜,你若不老实交代,慎刑司的刑具我这里也留了几样,待会就让他们送来。” 阿原脸上都是血,躺在地上全身都扭曲着,可还是倔强地道:“说了我就是来偷东西的,大人要问什么我不懂,就算杀了我也答不出啊。” 陆昭从他身旁站起,居高临下地望着他道:“好,你刚才既然要见官,那就让大理寺的少卿大人来问吧。” 然后他转过头,秦桑猛地一惊,随即恶狠狠地瞪着他,道:“谁许你告诉他我的身份?” 陆昭挑起唇角,手搭在她肩上,迫着她走到阿原身旁,道:“他已经是半个死人了,你怕什么?” 秦桑看着地上的阿原浑身是血的模样,眼中要涌出泪来,然后她撇过头道:“我只懂查案,不懂审讯,也不会如你一般滥用私刑。” 可陆昭从身后伸手过来,钳住她的下巴,迫着她注视着阿原,道:“你不是不认识他吗?为何不敢看他?” 秦桑身子忍不住地抖,声音却仍然冷漠道:“我没你这么变态,爱看别人这般惨状。” 陆昭笑了笑,道:“行,那我不打他,你用你的方式来问。” 秦桑听得心头一动,于是她在陆昭的审视下蹲下身,看着阿原问道:“陆大人问你什么你就答,也能少受些苦。” 阿原突然像发了狂,从地上挣扎而起往秦桑身上扑,陆昭眼疾手快把秦桑往后一拉,阿原重重摔下,从他怀里掉出一块玉印来。 秦桑看着陆昭的脸色立即变了,正想去捡那玉印,阿原却又猛地跳起撞到他小腿上,他猝不及防,本能地往他身上又踹了一脚, 而秦桑已经捡起了玉印,在手中摩挲着问道:“你潜进书房,要偷的就是这个?” 她看到阿原的神情,就已经确定他是故意掉出这玉印给自己看的,这玉印必定就是重要线索。 陆昭此时顾不得阿原,走过来对她伸手道:“还给我。” 秦桑往后退了步,将玉印放在身后继续道:“看起来是宣府玉?这玉并不值钱啊?你为何要偷?” 阿原虚弱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因为这是一枚将军印。” 他成长于军中,明白大姚的将领除了虎符,还会有自己的私印,而这玉印一定就是将军印,只是他并不确定这是谁的,因为上面的印章已经辨认不清了。 秦桑一直死死盯着陆昭,他在听到将军印时,浑身散发出杀意,所以这玉印必定就是关键之物。 而她在追查证物时,对玉的材质曾有过研究,这块玉温润偏黄,是出自宣府的玉。 陆昭此时已经彻底褪去了刚才调笑的心,面容阴沉地朝她伸出手来:“给我,别逼我伤着你。” 秦桑明白这是最后的机会,用手指摩挲着那块玉的凹陷处,努力辨认着,然后做了个无比大胆的决定,她直接开口道:“宣府总兵邱家成,你同他私下有来往?” 看到陆昭的脸色骤变,她明白自己猜对了,这便是她想要的答案。 陆昭大步走到她面前,面色阴鸷地一把掐住她的脖子,道:“他果然是你派来的人,你到底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秦桑被他大掌压迫得不得不抬头,但仍是倔强地道:“你不能杀我,我是朝廷的四品命官、靖安王妃,若我死在你家,无论你如何掩盖都很难逃脱。” 陆昭从盛怒中清醒过来,慢慢松开了她的脖子,又一脸心疼地摸了摸那儿留下的红印,道:“放心,我怎么舍得杀你,我只会杀了他,然后关着你,直到你彻底屈服为止。” 秦桑望向地上已经接近昏迷的阿原,她明白这人把玉印扔出来时,就已经下了必死的决心,只要还有一丝希望,他宁愿牺牲自己。 就在此时,外面突然有人跑过来,管事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听起来十分慌张道:“陆大人,长公主来了,她说要您立即去见他。” 陆昭一愣,随即走到门前道:“大半夜的,她来做什么?就说我睡了。” 外面的管事声音都在发颤,道:“长公主带了兵把府里围住了,说一定要见到你。” 第314章 混乱的夜(五) 陆昭倏地转头,看向身后一脸惊喜的秦桑,于是确定今晚并不是一个陷阱,长公主和她并无串通。 他慢慢捏紧了拳,过了会儿才问:“她只说要见我,没说别的事?” 管事的点头道:“长公主说有急事,必须今晚见到陆大人,现在就坐在花厅里,还请大人赶紧过去。” 陆昭立即在心里谋算着:长公主没有大张旗鼓来抢人,可见她还是顾及儿媳的名声,若是让人知道王妃大半夜从自己府里出去,流言蜚语不知会传成什么样。 既然如此,他还有时间将秦桑转移出去,只需现在出去应付长公主,把她打发走就是。 于是他又轻松起来,叫来两名亲信吩咐道:“把她带到密室去藏好,后面等我吩咐。” 他又看了眼在地上已经半昏半醒的阿原道:“他若醒不来就直接杀了,不要在这儿,脏了我的地方。” 秦桑气得想上来护住阿原,却被他一把抓住,再次用软带绑住了手,然后将她推给那两名亲信,出门前最后交代了一句:“别伤了她。” 这两名亲信都是锦衣卫出身,要控制秦桑这样的女人还是轻而易举,麻烦的是躺在地上的阿原。 他身高足有九尺,陆昭又说不能让他死在房里,要扛到哪里处理才不会惹人注目,实在有点麻烦。 秦桑趁两人在商量之际,偷偷在桌上摸到一把尖锐的香箸,然后试探地问:“你们要带我去哪里?可以把他一起带去吗?” 亲信没想到这女人没有慌张大哭,还一副和他们谈判淡定模样,互相看了眼道:“陆大人吩咐过,他的命不能留。娘子还是在这儿等着,很快就能好。” 其中较为高大的一人拦在她面前,另一人准备将阿原拖出去处理,没想到秦桑歪了歪头问道:“你们还记得陆大人离开前还交代了什么吗?” 那人一愣,又看见秦桑竟露出个笑容道:“他说让你们不能伤了我。” 然后,她用那把藏在手里的香箸抵在脖子上,“若你们敢动他分毫,我现在就这么刺下去,然后告诉他是你们伤了我,想想看以陆昭的性子,会怎么处置你们?” 两人想到陆昭的手段,同时都是一哆嗦,吓得连忙道:“娘子不必如此,我们绝无要伤你之意啊。” 秦桑耸耸肩道:“那你们觉得,他会信你们还是信我?” 两人还没见过这种,挺漂亮的小娘子,偏偏摆出一副我就是要冤枉你们能如何的无赖模样。 两人内心挣扎,过了会儿其中一人发话道:“可陆大人让我们杀了他,若是没做好,他照样会责罚我们啊。” 秦桑摇了摇头,很好心地给他们建议道:“你们把他和我一起关起来,等到陆大人回来了,可以当着他的面杀他,这样也不算违抗他的命令了。” 两人又互看一眼,就……还挺有道理的。 陆昭走进花厅时,就看见对他怒目而视的长公主,两人眼神交汇之间,似已经进行了场无言的交锋。 可陆昭觉得自己必定会是得胜的那个,因为长公主有忌惮,而自己没有。 于是他大剌剌坐下道:“这么晚了,殿下为何还要大张旗鼓到我这儿来?” 长公主死死盯着他,过了会儿,竟然神情松懈下来道:“没什么,就是突然想起,有件重要的事要和陆大人商议。” 陆昭没想到她还有心情和自己绕圈子,再一琢磨,这儿除了下人还有长公主带来的亲兵,她总不能直接找自己要儿媳妇吧。 这念头让他笑了起来,可内心隐隐感觉有一件事不合常理,但是一时间未想明白。 于是他吩咐下人给长公主上了茶道:“什么大事,要劳烦殿下大半夜的亲自跑来?” 他眼神往外一扫,声音沉下去道:“还带着这么多人过来,难道长公主还觉得我这儿会有什么危险吗?” 长公主慢条斯理端起茶杯喝了口,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下个月的祭祀大典,陛下可是交给陆大人负责了?” 陆昭紧锁眉头,觉得长公主大概是不知该怎么要人,先聊些别的和自己绕圈子。 于是他也摆出认真神色道:“确实如此,怎么长公主有什么着急要办的事吗?” 长公主点了点头,让侍从递过来清单道:“本宫许久没有参加祭祀大典,这是需要预备的东西,全列在这上面,还请陆大人一样不漏地记下。” 陆昭狐疑地去看那张清单,原本以为这里面藏着什么暗示,可怎么看都是些琐碎小事,越往下看越觉得焦躁,终是不耐烦地将清单放下问道:“长公主深夜前来,就为了这些事?” 长公主手托着下巴,声音却极有威严道:“怎么?陆大人觉得本宫的这些要求,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吗?” 陆昭明白她在故意刁难,但又没法发作,面容努力做到恭顺,可内心的疑团越来越大。 其实彼此都心知肚明,长公主今日究竟为何而来,但她为何不敢点破,还一直和自己兜圈子。 陆昭身子突然一震,他终于想起来有什么事不对劲了:柳瑶为何不在长公主身旁。 平日里她和长公主几乎寸步不离,今晚这么重要的时候,长公主带了这么多亲兵过来,为何没有她? 难道,因为她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陆昭倏地站起,脸颊绷紧道:“抱歉,我想起府里还有急事,暂时不能奉陪了,这清单我收下了,殿下请便吧。” 长公主也立即站起,喝斥道:“陆大人现在位高权重,连本宫都不放在眼里了?话还未说完你就想走?” 陆昭冷哼一声,心里记挂着后院的事,索性不再接话直接往外走,可这时长公主突然捂着腹部,弯腰呼喊道:“本宫的肚子好疼,你这茶里加了什么。” 陆昭被她喊的一惊,还没明白怎么回事,那群亲兵们已经涌上来。 亲兵卫长扶住长公主,见她疼得汗都出来了,将佩刀抽出,示意其余兵士堵住门口道:“陆大人你不能走,这茶有问题!” 陆昭气得快吐血了,他终于知道长公主是来干嘛的了。 是上他这儿碰瓷来了! 第316章 混乱的夜(六) 眼看着陆昭被公主带来的亲兵团团围住,家丁护院们也立即赶了过来。 可怜他们刚扑灭卧房大火,还不知道这儿究竟出了什么大事,但是陆昭是府里的主人,他们必定是要先护着主子的。 陆昭眼看着所有人都聚集到了花厅,气得额头突突直跳,大声喝斥道:“不必过来,先去后院,小心有贼人趁虚而入!” 长公主直起腰来,脸上仍带着虚弱神色,道:“陆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把本宫当了贼人?” 亲兵卫长收到公主眼神暗示,连忙大声道:“谁都不许离开!长公主喝的茶有问题,需得一个个盘问,究竟是谁动了手脚,竟敢谋害长公主!” 谋害长公主的罪名一出,家丁和丫鬟们都吓得瑟瑟发抖,丫鬟们更是没忍住哭出声,一时间花厅里乱作一团。 陆昭捏紧拳,满心的燥怒,终是大声吼道:“都给我闭嘴!” 哭声和嘈杂声顿时停了,陆昭记挂着秦桑的事,转身就往外走,可亲兵队长很快拦在他面前,道:“陆大人,你也不能离开。” 见陆昭的肌肉都绷紧,似乎随时准备出手的模样,那队长却直直站在那儿道:“此事关乎长公主的安危,陆大人若是强行要走,可算是抗旨了。” 陆昭手臂上青筋凸起,恶狠狠瞪了眼一脸装腔作势的长公主,挥手一甩,将旁边立着的花瓶狠狠砸在了地上。 而此时在后院里,秦桑看见仿佛从天而降的柳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再看到她很快解决了那两名锦衣卫,激动地上前抱着她的腰道:“柳护卫英勇!” 柳瑶一脸无奈地看着她,见她脸上还有泪痕,知道她今晚必定受了不小的惊吓,按了按她的肩道:“快走吧,长公主把府里的人都拖住了,咱们从后面离开。” 秦桑连忙点头,又看向被扔在地上,刚刚转醒的阿原,道:“他也要一起走,他今晚帮了我的大忙。” 柳瑶也不废话,蹲下身拍了拍阿原的脸道:“你能自己走吗?我可不会背着你。” 阿原总算清醒过来,顿时觉得自己被小看了,他牙被打掉了一颗,含糊着放出豪言:“当然可以,我本事可大着呢。” 秦桑忍不住想笑,但现在没空耽搁,于是柳瑶一把拽阿原,另一只手拉住秦桑,带着他们飞快赶往此前她探好的小路。 直到走出陆府时,秦桑都没想到一切会这么顺利。长公主特地带来亲兵,就是为了困住陆昭的人回后院,剩下的,柳瑶一个人就够了。 秦桑扶着阿原上了准备好的马车,用帕子为他擦去脸上的血污,问道:“待会儿就能给你找大夫,你还能撑下去吗?” 阿原躺在马车舒服的垫子上,咧开嘴笑道:“我本来都豁出去了,反正我这条命不重要,靖安王和前线一定不能有事,现在能活下来算是赚到了。” 秦桑有些感动,拍了拍他的肩,问道:“谢谢你,你本来的名字叫什么?阿原。” 阿原有点赧然,马车的颠簸让他忍不住咳嗽几声道:“我本名叫做郑原,大人不必记得,就叫我阿原好了。” 可秦桑很郑重地道:“我会记得的,等到靖安王回京,我会告诉他,是谁舍弃性命帮他找到了关键线索。” 刚才被打得皮开肉绽都没皱下眉的阿原,这时竟差点哭出来,然后他觉得很丢脸,连忙把脸撇开,藏在垫子里。 旁边柳瑶听得一头雾水,赶忙问道:“你们说的是什么意思?小王爷那边出了什么事吗?” 于是秦桑简短地把他们的阴谋告诉了柳瑶,气得她一捶车门道:“没想到他们竟会如此狠毒,幸好被你发现了,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秦桑握住她的手道:“柳姐姐,长公主一定有和边关联系的最快渠道,咱们现在连夜把消息传过去,希望还赶得及。” 而长公主在陆府大闹一通后,终于心满意足地回府,秦桑此时已经被柳瑶带到了这里,而阿原送去给郎中救治。 长公主听完秦桑所说的,冷声骂道:“若早知道这事,本宫就该找个由头,扇他几巴掌再走。” 但她想到自己离开时,陆昭那张黑成锅底的脸,内心还是痛快不已,抬了抬下巴道:“若不是他用下人的命来威胁本宫,本宫可不会轻易饶了他。” 陆昭那时被逼得急了,直接拽过来在花厅服侍的几名婢女,称若是茶水真的出了问题,就该让她们偿命。 长公主不愿看无辜女子因她丢了性命,只得装作无事发生,说大约是自己弄错了。 可这时秦桑他们已经离开了,陆昭回后院扑了个空,气得把书房的东西又砸了一通。 很快,长公主就安排将宣府总兵邱家成有意谋害顾望安的密信送了出去,然后她看着面前一脸疲惫的秦桑,对她道:“你这几日都住在公主府吧,二皇子处心积虑把你送到陆昭府里,没想到还被你戳破了他们的阴谋,他们气急败坏,还不知会做出什么事。” 秦桑点了点头,见柳瑶已经先离开,没忍住问了句:“公主不问我今晚发生了什么吗?” 她在陆昭府里待了这么久,长公主身为她的婆婆,就算有什么猜忌也是合理的,她已经准备好了同她解释。 谁知长公主无所谓地笑道:“无论发生了什么,你都还是你,是顾望安最好的妻子,既然什么都不会改变,有什么好问的?” 秦桑内心涌上感动,什么都不问,何尝不是一种保护,于是朝她躬身道:“谢谢公主救我出来,您说的没错,今晚一切都没变,您大可以放心。” 长公主眯起眼,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按了按她的手道:“辛苦你了,回去歇息吧。” 秦桑被婢女领着回了和顾望安的新房,看着屋内的布置一如既往,躺在床上,抱着熟悉的软枕突然对那人无比想念。 也不知他究竟在做什么,有没有危险,有没有一样想着自己。 然后她望着天边一轮明月,长吐出口气想着:这混乱的一夜总算过去了。 而此时,同一轮明月之下,顾望安坐在土堆旁,默默望着手里的柳叶小刀,用手指轻轻摩挲着,然后将它小心地包起放回胸口处。 旁边一名穿着铠甲的中年男子走过来道:“小王爷,探子刚刚回报,敌军营帐就在前方了。” 顾望安点了点头,站起身道:“知道了,邱将军。” 第317章 提前的危机 几天后,从山度关发出的两封战报一前一后抵达了京城。 第一封战报是捷报,长宁侯已经转醒,伤势休养后并无大碍。靖安王领着京卫营的兵马到边关增援之后,边关将士士气大振,挡住了夷国数次强攻。 而宣府和安郡派来的援兵,也与突厥在半路交战,两方势均力敌,挡住了突厥意图与夷国合围攻破山度关的计谋。 唯一出了纰漏的,是从宣府大营运来的粮草却半路遇劫,全被烧了个干净。 因此总兵邱家成带着数万将士们赶到山度关时,并没有带任何粮草补给,但是城里的粮食本来也不多,于是 第二封邸报是加急发出的,因此和第一封邸报同时到达。说的是山度关粮草告急,靖安王已经主动请缨,和宣府总兵邱家成带着一队精兵走进大漠,准备偷袭线报所指的突厥营帐,缴获他们的粮草用作城内补给。 但是此行胜负难料,希望朝廷能及时调派粮草到山度关,不然城中极有可能断掉补给,数十万将士饿着肚子,连战马都会失去战斗力,若这时两国再联合强攻,山度关将会岌岌可危。 当秦桑和长公主拿到第二封邸报时,心中同时一惊,连忙问送信之人:“这封信是何时送出的。” 那人回道:“这封是加急战报,六天前发出来的。” 秦桑手指有点儿发颤,也就是说这封战报发出时,顾望安得到了线报,在沙漠某处有一处突厥据点,准备和邱家成一起去突袭那处据点,将粮草带回城里。 可是为什么这么巧,被劫走的粮草刚好是宣府大营运送的,和他一起进沙漠的又正好是邱家成。 秦桑越想越是惊心,看了眼长公主颤声道:“算算日子,今天他已经至少进了沙漠五天,而我们发出去的示警才发出去四天,送到时邱家成会不会已经得手?” 后面的话她不敢说下去,嘴唇止不住地发抖,几乎站立不住,无意识地滑坐下来。 长公主却满脸坚定,握住她的手道:“安儿不是那般容易暗算之人,他曾受过行军的训练,你要信他。” 秦桑六神无主地抬起头,恐惧让她眼中噙满泪水,只是不断重复:“万一赶不上怎么办?万一呢?” 而长公主轻轻把她抱进怀里,在她耳边坚定地道:“赶不上也没事,顾望安不会有事,你不要害怕!他说回来就一定会回来。” 秦桑觉得这怀抱很让人沉溺,于是抱着长公主放肆地哭了会儿,然后她将脸抬起来,轻声道:“我想去灵台寺为他求张平安符,公主能陪我去吗?” 其实秦桑不信佛,她母亲秦诗盼却很信。 五岁前,秦诗盼经常会带着一对儿女去灵台寺求符,有时是为秦家,有时是为了杜世元,有时是为了儿女,有时是为了秦桑不认识的某人。 而在秦诗盼重病之时,小秦桑曾求着张嬷嬷带她去了灵台寺,跪在佛前足足几个时辰,求佛祖保佑娘亲不要死,不要让自己失去亲人。 可秦诗盼还是死了,在她死后秦桑再不信佛,也不爱进寺庙,因为她觉得佛祖没有帮她留下娘亲,佛祖并不愿庇佑她。 可在这一刻她很想再求一次佛祖,是她错了,她愿意长跪佛前忏悔,只要能换回爱人的平安。 而此时山度关外,大姚军队正载着粮草凯旋而归。 他们此行非常顺利,得到线报后,由顾望安领兵长驱直入,杀得突厥人措手不及。 此时顾望安正骑马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后面的兵士们望向他的眼神充满了敬佩。 原本在他到边关时,将士们除了感念皇帝的恩德,对这位刚封王的世子心里其实是在暗暗腹诽的。 因为顾望安实在长得太漂亮,那脸蛋比女人都美,哪里像能行军打仗的样子,身体看起来也较瘦弱,不知能不能经得起西北的风霜,不知何时就要逃回京城去。 可很快顾望安就发现了将士们并不服他,于是在某一日,他直接换上短打服走上练武场,称有谁觉得他不配领兵的,都可以来向他挑战,武器可以随便挑选。 开始有人觉得这是个陷阱,生怕把这位小王爷打出个好歹,而顾望安见无人敢上前,便讥讽道:“没想到堂堂山渡关,竟一个英雄好汉都没。” 渐渐的有人听不下去了,第一个走出来的是某个刚被提拔起来的千户。他本就是山野粗汉,因为杀敌多才晋升,根本瞧不上这京城来的细皮嫩肉的王爷。 于是他站出来向顾望安挑战,称不用武兵器怕伤了他,可看热闹的人还没来得及下注,这大汉就已经被小王爷打败。 众人面面相觑,都觉得被打了脸,很快又有人站出来,有的用兵器有的只用拳脚,没想到最后比了十几个人,竟没人能比得过他。 这次之后,众人对靖安王心服口服。后来,每次大战前夕,长宁侯都叫他到营帐一起商量,众将领惊喜地发现他对排兵布阵极有天赋,经常能提出出奇制胜的战术。 有些当年见识过长公主战场英姿的,都在心中感叹他不愧是长公主的儿子,无论谋略武功丝毫不输当年的长公主。 所以此次去沙漠突厥据点抢粮,顾望安主动请缨,长宁侯虽有些担心还是同意了,特地拨出一队精兵,吩咐他们全听靖安王的安排。 而这时邱家成也站出来,说粮草短缺是因为宣府营的过错,他愿意带一队人马辅助小王爷,顾望安也未有异议。 此时听着士兵们议论赞叹的邱家成,心中涌上惊疑。 顾望安在这次突击里的表现可谓惊艳,他不光发现了密探给的路,还带兵士们找到了正确的捷径,而在发现敌营后,他也表现的无比英勇,领着士兵们奋勇杀敌,转眼就将突厥人杀得弃营而逃,让他们夺得了足够的粮草,至少能撑到朝廷下一次补给增援。 可以说,这次大捷全是顾望安的功劳,等回到关内,他在军队里的声望必定又要加上几成。 想到陆昭给他密信叮嘱之事,邱家成的眼眸间染上层阴霾,幸好在出行前他已经安排好一切,真的不能再等了,不能再给顾望安回城中的机会。 第318章 羡慕吗 这时,一队人马走到一座山前,邱家成突然喊了声:“小王爷。” 顾望安回头看他,只见他掏出一张地形图道:“方才我们赶着行军,我不想让大家分心,现在既然粮草已经得到手,也无妨耽误一时半会。小王爷你看,这山中有一处险关,三面环水只有一处高台,可谓是易守难攻的绝佳地段。若是突厥军再攻过来,可以想法子把他们引到此处设伏,这样便能以最少损耗击杀他们。” 他说完这番话,就将自己提前准备好的地形图展开,见顾望安露出感兴趣的表情,立即劝说道:“咱们先让运送粮草的队伍回城,我们带一小队人马去探探那处险关,看看是否合适地形图一致,再寻找能设伏的地方。” 顾望安点了点头,因为这批粮草十分紧要,便安排大部队继续运送回城,而他自己则带了几十人,加上邱家成手下的一队亲兵,策马依着地形图往山中去探路。 这座山并不大,很快他们就来到那处险关处,和地形图画的并无二致,只是奇怪的是,旁边并不是环水,而是深浅不一的山坳。 顾望安从马上下来,正在和旁边的兵士商量,让他们将此处地形记下,回去和长宁侯共同商议如何用这里设伏,引突厥军进来。 变故就在这时发生了,邱家成趁着所有人都看向顾望安,偷偷将手中一样东西扔了出去。 顷刻之间,从山中传来一声哨响,然后一群突厥军打扮的人从四面冲过来,手上都拿着弓箭,然后立定拉弓,漫天的箭矢就朝他们射来。 那群兵士连忙将顾望安护在中央,他们都是训练有素的精兵,虽然有些人被射中倒地,但在最初的慌乱之后,很快持刀将那些箭矢给击落。 可这只是第一波,不知从何处又跑来群疯牛,它们被拴在旁边的树林里,这时各个赤红着双目,拼命往里冲。 而没被射中的战马,被疯牛一冲也开始疯狂逃窜,局面彻底乱了起来,偏偏这处地方很窄,根本容不得躲避,兵士们被冲得七零八落,许多人被蹄子踩在地上,肋骨都被断掉,转眼只剩半口气。 邱家成眼看时机到了,边假意抵挡边大喊道:“糟了,咱们中了突厥军的埋伏,快护送小王爷去安全的地方。” 这里能躲避的,只有旁边的那处山坳。 山坳不深,而且里面的地形复杂,就算被追上也能应付,顾望安被几人护在前方,眼看着战局越来越乱,毫不犹豫就跳了进去。 可就在跳下的瞬间,他闻到股奇异的香味,内心察觉到不对,但是已经太晚了,落地时全身变得酸软无比,还未站稳就跌倒在地上。 这时才发现自己的佩刀已经被扔在上面,顾望安扶着块大石头努力保持清醒,上面的打杀声仍在继续,也不知那队兵马打赢了没。 这时,他突然听见邱家成惊恐的声音高喊道:“靖安王死了!靖安王被突厥人杀了,咱们和他们拼了!” 他的心猛往下沉,这时才顾得上看身边和他一起跳下来之人,除了邱家成所以带的三名亲信,其余人已经被一刀毙命。 倒在地上的尸体眼睛用力凸起,到死都没法相信,竟是和他们并肩作战之人杀了他们。 顾望安捂着胸口慢慢坐下,努力对抗被不断往下拉的神志。 他明白现在自己就算大声呼救,上面厮杀的兵士也听不见,他们也许会全军覆没,也许会剩下几个,回到城中帮邱家成作证。 所有将士包括长宁侯都会以为是突厥人杀了自己,反正粮草已经被运了回去,这场仗不再需要自己,简直是天衣无缝的计策。 于是他冷冷笑了出来,用力甩了甩头道:“是谁让你们这么做的?突厥人,还是京城里的那位?” 那三人知道他的身手,手持刀刃慢慢朝他接近,确认他身边没有兵器,又是真的中了迷药,才彻底放下心来。 其中一人走到他身边蹲下,道:“小王爷不必知道那么多,安心上路就是。” 可顾望安望着他眨了眨眼:“若我现在求饶还有用吗?” 那人被他看得心神恍惚了一瞬,随即在心头暗骂,都什么时候了,怎么被这人可怜兮兮地看上一眼就迷惑了。 于是他咬紧牙瞪眼,道:“抱歉,王爷还是去阎王那里求饶吧。” 然后他高高举起手里的刀用力砍下,没想到刚才还一脸虚弱的顾望安突然撑着地跳起。 他拧身避开这致命一击,再回身时已经到了那人身后,手心里寒光一闪,那人连惨叫都没发出来就被一刀封喉,从脖颈喷出来的鲜血溅了老远。 他难以置信地低头,在死前最后一刻才看清,割断自己喉咙的,是一把刀锋锐利的柳叶刀。 这把刀曾被人剔骨剖肉,靠着它断案追凶,如今被交到另一人手上,用它惩奸除恶,绝境求生。 另外两人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就看见顾望安捡起那人落下的刀,手法利落地朝两人劈来,他们想跑但是已经晚了,很快一个被捅穿了胸膛,另一人被刀钉入小腹,倒在地上动弹不得。 顾望安慢慢走到他身旁,欣赏他快要断气的表情,歪头笑了笑道:“忘了告诉你们,我从小用药,普通迷药对我的作用维持不了一刻,你们就是输在太过磨叽,没有果断下手。” 然后他蹲下身子,得意地将手心藏着的那把柳叶刀亮了亮道:“羡慕吗?我娘子给的。” 地下躺着的那人如果还有力气,一定会气得大骂:羡慕你个大头鬼! 只可惜他有心无力,眼睁睁看着顾望安抽出钉入他腹中的长刀,头一歪就断了气。 第319章 当斩 当邱家成带着几名残兵败将好不容易逃回城外,远远就看见长宁侯和郡主站在城墙上,一脸焦急地往外张望。 邱家成心中觉得有点儿不对劲,可还是一脸悲痛地带着几人进了城,然后痛哭着跪在了长宁侯面前。 杨遇看着这几人,声音都有点儿发颤,问道:“顾望安呢?” 旁边的兵士刚死里逃生,可愧疚得还不如死了好,他们垂着脑袋抹泪道:“我们在山里探路时碰到了突厥人,他们提前准备好了强攻,我们拼命才逃出来。王爷被人护着跳下了山坳,然后他……他被突厥人杀了!” 他话音刚落,郡主便发出一声惊呼,她一脸难以置信,带着哭腔指着那个兵士道:“你说我哥哥死了?你胡说!” 杨遇的脸色灰败了一瞬,可他强自镇定了下来,问道:“你亲眼看到他被突厥人杀了?” 那士兵抹着泪道:“当时我们都在努力杀敌,是邱总兵看到的,他说他看到突厥人杀了靖安王,我们本来已经快抵挡不住,就是想着要为王爷报仇,才总算杀了几个突厥人跑回来。” 杨遇听完后,脸色又沉下几分,盯着邱家成问道:“为何那座山里会有突厥军?他们是提前埋伏好的?” 邱家成叹气道:“我也不知他们为何会在那里埋伏,可能是谁提前走漏了消息。” 杨遇冷笑一声,道:“刚才送粮草回来的人说,是你临时起意,要拉着靖安王去那座山里探路。既然是临时决定的,为何突厥人会知道提前在那里埋伏?” 邱家成的额上沁出汗珠,可他明白这事就算怀疑,也根本没有证据。 于是他一脸愤怒地抬头道:“侯爷的意思,是想说那些突厥人是我安排的?刚才我在山里也是一同遇袭,也差点也没命了,他们都能为我作证,侯爷就算想要打压我们宣府军,也不该如此污蔑我吧。” 他这话一说,宣府营的兵士们心中都有了计较,望向长宁侯的眼神也充满了愤怒,没想到他是如此心胸狭窄,公报私仇之人。 杨遇闻言冷笑,他刚才收到秦桑发来的密报,让他们一定要提防邱家成,他极有可能和陆昭勾结,准备设下陷阱谋害顾望安。 可偏偏顾望安已经和邱家成进沙漠几日,再派人去找已经来不及。 就在这时,被顾望安领进沙漠的大军已经运送粮草回来,杨遇心头先是一松,看来城中后面的粮草终于有了保障。 可他很快发现,队伍里没看见顾望安的人。 一问才知道,邱总说服靖安王带了些兵士一起去山中探路。 杨遇心中更加焦急,本想和郡主一起去看看,没想到刚到城门处,就看到邱家成领着残兵败将回城。 而这时他望着一脸虚伪的邱家成,眼中几乎要冒出火来,没想到他为了自保,还想挑起宣府军和杨家军的矛盾,根本没有把边关的安危放在眼里。 于是杨遇冷冷抬起手,指着邱家成道:“靖安王的死和他脱不了关系,给我把他绑起来,送进营内好好拷问。” 邱家成闻言大惊,没想到杨遇这么不给他面子,于是站起暴怒道:“侯爷这是何意?我犯了哪条罪?无凭无据就要抓人?” 在他身后的宣府军也一片哗然,在某些别有用心之人的带领下七嘴八舌地喝骂道:“长宁侯仗势欺人!快放了邱总兵!” “这是当我们宣府军是软蛋子啊,都骑在我们头上了!” 邱家成挑起唇角,将下巴一抬道:“侯爷看到了,你若是一意孤行要绑我,万一造成城中哗变,让夷国人和突厥人趁虚而入,这责任你可担得起?” 杨遇侧目往吵嚷的兵士中冷冷扫过去,颇有横扫千军的气势。 然后他站在高处大声道:“宣府总兵邱家成借机生事,对靖安王图谋不轨,今日我是一定要捉他审问的,谁敢阻拦就是和我长宁侯作对。最后若证明他是无辜,我杨遇愿意拿命来给他赔罪。” 他话语说得这般霸气,让原本还群情激昂的宣府军静默了一瞬,就在这时,有个站在城墙上的小兵大喊一声:“是王爷,王爷回来了!” 众人闻言皆是一惊,最为惊恐的是邱家成,他连忙想过去求证,可杨遇让手下一把按住他的脑袋,将他五花大绑按在了地上。 顾望安一身白衣都被血染红,可他姿态闲适地骑马进了城,刚下马郡主就扑过来,脸上的泪痕还没干,吸着鼻子问道:“你没事吧,他们说你死了。” 顾望安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安抚,然后他走到邱家成面前,欣赏他灰败难看的脸色,一字一句地问道:“那些突厥人是你安排吧?” 邱家成双手都在发抖,却将脖子一梗道:“靖安王你逃出来了!可你怎么也血口污人,我是看错了,但那时情势紧急,看错了也是正常……” 顾望安笑了笑,指着他骑来的马匹道:“既然你不愿意承认,只有问他了。” 杨遇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往那边一看,发现他马上竟还绑着个人,那人一身突厥军打扮,但仔细看他的脸,明明就是汉人。 邱家成没想到顾望安不光逃脱,竟然还能捉到他们的人,一时间天旋地转瘫坐在地上,听见顾望安提高了声音道:“宣府总兵通敌叛国,在山中设伏陷害本王,按国法当斩!” 杨遇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顺手抽出佩刀递了过去,顾望安毫不犹豫手起刀落,一刀砍断了邱家成的脖子,让他的头颅滚落在地。 这变故只在一瞬之间,刚才还热闹的宣府军们各个愣在当场,看着地上邱家成的脑袋一脸惊恐。 刚缓过神就听到靖安王道:“城中一定还有他的余党,一旦发现即刻诛杀。” 众人都怕自己被当成叛贼余党,连忙齐刷刷跪下,表示自己与邱家成并无勾结,并立誓往后要追随效忠靖安王。 顾望安将佩刀还给杨遇,笑了笑道:“抱歉,脏了你的刀。” 杨遇一把握住他的手,眼中竟有泪光闪烁道:“你回来就好。” 然后,他将秦桑送来的密信交给顾望安,然后见到他周身的杀气骤然褪去,神色都变得柔和起来。 顾望安把那封密信看了一遍又一遍,一脸骄傲地望着杨遇和郡主,道:“看吧,我就说她会保护我的。” 杨遇看着这位刚杀了几个人的大舅子,微笑地点了点头。 第320章 那只猫儿 “什么?你说奶娘根本不在老家,她早被人接走了?” 二皇子倏地站起,脸色变得有些吓人。 他最近诸事不顺,先是把秦桑送给陆昭这事,不光没达成他想要的目的,还弄得长公主上陆府大闹一场。 而且长公主很讲公平,她从陆府回来的第二天,就直接进了宫里,当着皇帝的面,指桑骂槐狠狠骂了二皇子一通。 然后就是他们处心积虑安插在西北边关的邱家成,不但没成功杀了顾望安,还被顾望安抓到把柄,当着众将士们的面安了个通敌的罪名,一刀就给砍了。 可最让他不安的消息,还是现在陆昭站在自己面前,告诉他派去处理奶娘的锦衣卫回报:那个奶娘在一个月前就被人接走,不知去了哪里。 “一个月?”二皇子用力捶了捶旁边的桌案,难以置信地道:“皇后不是最近刚查这事的吗?为何会在一个月前就把奶娘接走?” 陆昭满脸阴沉道:“也许不是皇后呢?还有谁想要找到这个人问当年之事?” 二皇子认真想了想,随即摇头道:“不知道,其实她并不知道太多,就算把她带走也问不出什么,就是怕……” 陆昭听得叹了口气,道:“殿下当时就不该怀有一念之仁,将她送出京城做什么?应该早些把她了结以绝后患。” 二皇子垂着头,懊恼地道:“余嬷嬷从小带我长大,离宫时已经生了病,我不过想把她送回去,安稳度过最后几年罢了。而且那件事已经过去了十几年,我又如何会知道皇后会突然开始查这事?” 陆昭走到他面前,弯腰下来,压着声道:“若是余嬷嬷真是被皇后的人带走,那她查当年之案绝不是一时兴起,虽然不一定能查出什么,但是谁也不知道她还有什么后招。所以,殿下还是早些做准备比较好。” 二皇子皱眉,道:“你是说上次我们商量的,让我提早登基……” 陆昭点了点头,眉目间藏着深深地阴霾,殿内刹那间安静下来,只剩窗外的柏树被吹得沙沙作响。 与此同时,秦桑被阿原带到某间密室里,见到了那位真名叫做余巧兰的奶娘。 她躺在床上,有些浑浑噩噩的模样,因为多年病重,此时认人都有些困难,见到两人时皱了皱眉,问道:“这位夫人,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秦桑心感不妙,小声对阿原问道:“接她过来的人是怎么说的?她现在这副模样,还能记得当初之事吗?” 阿原道:“大人放心,她已经在这里住了些时日,娘娘找郎中给她看过,她虽然不认得人,但对当年在宫里的事都记得很清楚,你只管问她就是。” 秦桑其实还想知道余巧兰是何时送回京的,可皇后只是语焉不详,让她只管审问就是。 听阿原的意思,余巧兰只怕在京城待了不少时间,可她提出要找奶娘询问时,明明才过了不到十天。 不过现在不是追究这些的时候,秦桑暂时按下心头的疑惑,坐在床边问道:“你以前,曾经当过二皇子的奶娘吗?” 余巧兰脸上立即露出骄傲神色道:“是啊,他从小就是我带大的!你们知道吗?他现在可是大姚的太子,未来那是要当皇帝的,这是接我过来的小哥告诉我的……” 她喋喋不休还要炫耀,秦桑却直接打断了她,继续问道:“那你可还记得,当年的小太子,也就是皇后娘娘的儿子,七岁时失足从树上摔下来那个。” 余巧兰脸色一变,点头又摇头道:“我不记得了,什么小太子,二殿下就是太子,他可是我一手带大的,吃的是我的奶……” 秦桑皱眉,连忙又打断了她,问道:“你真的不记得小太子了?他以前可有去二皇子宫里找过他,他们说过些什么,你还记得吗?” 余巧兰脸色一黑,“不记得不记得,小太子那般尊贵之人,怎么会来我们宫里。不过那时在二殿下房里,倒是经常能找到小太子落下的东西,有时候是玉佩,有时候是扇坠,二殿下让我偷偷把那些东西都扔了,真是奇怪,明明挺贵重的东西,怎么说扔就扔了。” 她说的有些混乱,但是秦桑听明白了一件事,太子一定去过二皇子宫里,可是连他贴身伺候的奶妈,都不知道太子究竟是何时的。 余巧兰还在胡乱念叨着,秦桑弯了弯腰,缓缓道:“小太子的事你不记得,就说说那只猫儿吧。” 余巧兰皱起眉,狐疑地重复道:“猫儿?” 秦桑盯着她道:“二皇子那时和太子说,他养了一只强壮的橘猫,它很会爬树,这只猫他养在哪儿?是进宫前还是进宫后的事?” 余巧兰被她提醒,终于“哦”了声道:“是那只猫儿啊,也不算二殿下养的,它就在我们院子后面,偶尔会去找二殿下玩耍。” 秦桑露出疑惑之色,莫非还真有这么一只猫。 她急着又问道:“你见过那只猫吗?它后来去了哪儿?是死掉了吗?” 没想到余巧兰摇了摇头道:“我没见过那只猫儿啊,那时二殿下的卧房和院子中间有一条很窄的通道,那只猫儿可能从这里溜进来。因为二殿下经常会坐在那儿,和那只猫儿说话,可每当这时,他从不让我们在旁边伺候,所以谁也没见过那只猫儿。” 秦桑怀疑是她记忆错乱,于是又问道:“你真的记清楚了吗?二殿下会和那只猫说话,它从未去过院子里,宫里的下人也没有任何人见过它?” 余巧兰点头道:“那时宫里的下人本来就没有几个,可我问过他们,谁也没见过那只猫,原本我想着,既然二殿下喜欢,就把猫儿捉回来,可院子里里外也没有找着它的影子。” 秦桑心中突然有个大胆的猜测,问道:“二皇子隔多久会见那只猫儿?你们可有听过那只猫叫过?” 余巧兰认真回想道:“大约每个月会见一次。那只猫不叫的,有时候会发出一些声音,但不像是猫儿的声音。” 秦桑心头狂跳,问道:“可是每个月七号?” 余巧兰思索了许久道:“好像就是七号,因为每个月八号二殿下都要去皇后宫里请安,他会提前一日与那只猫儿玩耍。” 在她说完这番话后,秦桑竟久久没有再开口,只是怔怔地坐在那儿。 阿原看得有点摸不着头脑,弯腰问道:“秦大人,你怎么了?那只猫有什么问题吗?” 秦桑抬头,用灼然的眸子盯着他道:“我怀疑,太子就是那只猫。” 第321章 巫术(上) “你在说什么?本宫怎么听不明白?” 当秦桑对皇后说出她的推测,皇后紧紧蹙着眉,露出十分迷惑的神色。 这也不能怪她,任谁听到这般荒诞的猜测,都会觉得匪夷所思,可偏偏秦桑说的很认真,而且她还列举了所有的证据。 “根据余巧兰所言,她们都未见过那只猫儿长得什么样,可它会在每个月七号会准时去见二皇子,它会从后院爬过一条通道,正好来到二皇子的卧房。而这个后院,与娘娘您的宫殿,其实只有一墙之隔。” “这事本身就是极不寻常的,一只谁也没见过野猫,怎么会在固定的时间,来到固定的地方。除非它根本就不是一只猫,而是一个人。而余巧兰说,在二殿下房里经常会出现太子的东西,如果是太子送给他的,他为何不敢留下,而是偷偷让宫人扔掉。那只能说明,他根本不想让人知道太子曾去过他那里,还遗落了贵重之物。” 皇后听得瞪大了眼,可仍觉得十分荒谬,大声道:“恒儿为何要这么做?他堂堂太子,为何要偷偷摸摸往顾定儒宫里跑?” 秦桑望着她一字一句道:“因为这是二皇子教给他的,能让自己好起来的法子。” 皇后听得更加困惑,这时秦桑又继续道:“娘娘可还记得当初太子拓印的法器,我拿着那些图问了许多人,终于有人认出来,这是苗族的部落法器。 而根据书籍记载,这个部落流传着一种巫术:如果有人反复对一个人施咒语,再配合法器使用,就能把他变成一种动物,他会获得那个动物的能力。” 她见皇后听得倒抽口气,继续道:“太子曾经最期盼的,就是他的身体能转好。因为他患有佝偻之症,不但没法拥有正常孩子的体型,也没法像正常孩子那般跑跳玩耍。而这时,二殿下对他讲了一个健壮的善于爬树的橘猫的故事,然后他将那个巫术告诉了太子,问他想不想成为那只强壮的猫?” 皇后眼中渐渐涌出泪来,心里又酸又疼,喃喃道:“怎么会这样,为何我从未发觉过这件事……” 秦桑叹了口气道:“娘娘无需自责,既然是假意施咒,顾定儒必定不会在您宫里做,他也怕被别人发觉。于是他利用太子对自己的信任,让太子每个月初七到自己宫里来,他为太子念咒施法,让他能获得那只猫儿的能力。为了掩人耳目,他特地为太子找了条秘密通道,只和他在那里相见。我猜测那条通道一般人很难通过,可太子身型本就比普通孩子瘦小,他只需要偷偷溜出来,从院墙旁边的小洞钻出,然后溜到二皇子宫里的后院,从那个通道爬到他房里,接受他的施咒。” 她顿了顿又道:“我能想通这点,也多亏太子习惯将他熟悉的东西拓印下来。就因为他经常见到那个法器,所以才会拓印出它的形状,将它们收藏在自己房间里。” 皇后痛苦地捂住嘴,颤声道:“原来如此,顾定儒还特地送了副刺绣给恒儿,就是为了每日提醒他,要做这只猫。他想让恒儿羡慕那只活蹦乱跳、轻易爬上树的猫儿,所以要早日成为它,得到它的能力。我竟从没有发觉那副刺绣有问题,就任它留在太子房里,任他日日被洗脑。” 秦桑连忙摇头安抚道:“娘娘这不是你的错,你无需为此自责。该忏悔的是顾定儒,他那时也才八岁,竟然会有如此歹毒的心思,去害一个全心信任他的弟弟。” 此时,皇后的表情已经是痛苦至极,她恨顾定儒也恨自己,长长的护甲死掐住自己的掌心,直到痛入皮肉,才抽了口气问道:“太子死的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秦桑神色凝重道:“那天他整天都留在卧房里,是为了给自己造成不在场的证据。然后他等着太子从通道爬进来,告诉他咒法已经成功,他已经获得了那只猫儿的能力,只要他能爬上那棵树,就能证明自己。于是太子很高兴,这时他给太子吃了一样东西。” “是什么东西?”皇后连忙追问道。 “是曼陀罗花粉。”秦桑抿唇道:“这样东西有致幻的能力,它能促使常人在幻觉时爆发出超乎寻常的能力,可会在最兴奋时昏迷。所以那天太子靠着药物的能力,爬上了自己一直向往的大树,可是很快他就因为受到巨大的刺激而昏迷,然后就直接跌落了下来。” “这也能解释,为何他手上没有被树枝划伤的痕迹,如果他在清醒时跌落,必定会因为在半空中挣扎想要抓住什么而受伤,可他跌落下来时并无意识,四肢都是放松状态,只是在落地时被折断了脖子。” 皇后这时已经哭得泣不成声,双手撑着桌案,虚弱地问道:“你为何知道他吃过曼陀罗花粉?” 因为太子的棺木打开时,我发现他尸骨的牙齿上,有种不正常的绿色。可您曾经回忆过去,太子去世时,牙齿上非常干净。所以这种绿色只能是因为被埋在地下后造成的。我推测出太子曾服用过什么东西后,就查阅了许多书籍,终于被我查到曾经有个案例,有个瘾君子服用了曼陀罗花粉后暴毙,一个月后他的棺木因为山洪被冲出来,他的家属看到他牙齿上的绿色,以为他是被人毒杀。官府查了许久才推测出,是棺木埋在地下后,会有一种气体和曼陀罗花粉混合,形成这样的绿色。” 皇后此时冷静了些,她手捂着胸口颤声道:“可这些推测,只能说明太子是怎么死的。并不能证明一定是顾定儒做的。” 秦桑点头道:“没错,唯一的证据,就在顾定儒当初住卧房的通道里。” 第322章 巫术(下) “娘娘还记得这处伤痕吗?”秦桑拿出那张画有太子胯骨血荫的纸,对皇后问道。 皇后仔细看了眼,点道:“你曾说过,这是被压出来的伤痕,而且是经年累月才会造成的。可是太子房里并没有这样形状的东西,宫女们也绝不可能让他一直在同个地方受伤。” 她说完突然想明白了什么,惊讶地道:“你的意思是,这个伤痕,其实是在顾定儒的宫里造成的?” 秦桑点头道:“太子体质特殊,若是受伤会很难痊愈,所以他这处地方是被什么东西反复压住过,才会形成这道血荫。可这样的伤痕,必定会让他觉得疼痛,可他却从未告诉过您,可见他不愿让人知道他为何会受伤。” 皇后倏地站起,捏着拳道:“是那个通道对吗?你说过,顾定儒的卧房到后院有一个通道,恒儿每个月都会从那里爬进去,所以一定是他经过的地方,有个这样印记的物品,在他的胯骨上压出了这道伤痕。” 秦桑点头问道:“二皇子当年住的宫殿在何方?现在有人在住吗?” 皇后道:“他住的长秋殿很小,住起来也不舒服,所以顾定儒搬出去后,就一直荒废着。” 秦桑立即道:“那就正好,娘娘现在帮我安排一下,让我去那里找找看。只要找到那个通道,如果能和太子胯骨上的伤痕对上,就证明太子确实去过那个通道,那二皇子至少有教唆之罪。” 皇后点头道:“好,你在这儿等等,本宫现在就去安排。” 过了大约一柱香时间,皇后让秦桑出宫往西走,走了不远,阿原和一个太监便出现在前方。 阿原这时也换了太监装扮,看着她笑道:“大人请随我来。” 长秋殿是建在坤宁宫角落处的偏殿,因为久未有人居住,平日里只有一个老太监看门,阿原很轻松就将他打晕,然后和秦桑一起往里走。 这座宫殿确实很小,能用的房间就只有两间,而且背着阳光,整间房都湿湿冷冷的,哪怕是宫外的大户人家,住的也比这个舒服。 秦桑很快找到了卧房所在,打开门时里面已经结了蜘蛛网,秦桑打量着里面的布置,不知为何觉得有些不舒服。 她能想到曾经有个孤僻的皇子住在这儿,从他的窗口正好能看到坤宁宫院墙,墙对面是万人簇拥的尊贵荣华,这一头却是常年的阴冷忽视。长此以往,难免不生出嫉妒和愤恨。 然后她就找到了那个通道,通道很窄,成年人根本难以通过,可若是几岁的孩子,特别是身型瘦弱的太子,应该能勉强通过。 她蹲在通道入口处,伸手进去摸索着,很快就摸到一块凸起,看起来像是建造通道时留下的东西。 这东西正好在通道的最前端,而这通道口十分狭窄,如果有人要待在里面,就必须缩着身体。 她猜测,太子每次爬到这里,胯骨就正好压着这块木头,所以压出了那个伤痕。 秦桑想了想,抬头对阿原问道:“能否帮我找些东西过来。” 阿原点了点头,然后依照她的吩咐,拿来拓印所需要的东西。 秦桑用那块湿布,罩在那个木雕之上,用墨块一点点浸润,很快那布上就出现了个形状。 回到皇后宫里,秦桑将那张太子伤痕的图拿出,再对照那块湿布上拓印的图案,果然那痕迹是一模一样的 皇后浑身发抖,这块印记,恰好能将秦桑所有的推测严丝合缝地合在一起,而答案正指向顾定儒。 皇后用力捏着那块布,眼中涌出泪来:“真的是他!十六年了,恒儿枉死了十六年啊!他那般信任他,却因为这信任被害得丢了性命!” 她一把抓住秦桑的手,满脸的愤怒与不甘,指甲都快陷进她的皮肉里,咬着牙道:“是我对不起恒儿,没能让害他的人偿命!顾定儒想取代恒儿,现在他成功了,他已经成了大姚名正言顺的太子,这太不公平,太没有天理!” 秦桑看得心口发痛,反握住皇后的手道:“娘娘接下来准备该怎么办?要告诉陛下吗?还是我以大理寺的名义递奏折上去。” 没想到皇后痛哭过后,竟慢慢冷静下来,摇了摇头道:“不能告诉陛下。” 秦桑有些惊讶,问道:“为什么,太子也是陛下的儿子,他也该知道太子究竟为何而死。” 皇后发出一声讥讽的冷笑,眼中露出悲戚之色,道:“儿子?除了顾定儒,只怕皇帝就是最想恒儿死的人。” 秦桑大惊道:“怎么会呢,太子是皇帝的亲生儿子。而且他对太子那么好,宁愿隐藏二皇子两年,也要保证他嫡长子的地位……” 皇后脸上露出狠戾之色道:“这些不过是为了安抚我,还有我的父兄罢了,只可惜我当时不明白,只是一心爱他信他,对他毫无任何防备,没想到……害苦了我的恒儿……” 秦桑因皇后说的话震惊不已,不知该说什么好。 这时皇后突然抬头看着她,道:“你知道恒儿为何会有佝偻之症吗?因为皇帝从他出生起,就一直给他喝一种会致病的药,让他根本没法正常的长大。” 秦桑倒抽口凉气,她之前就曾怀疑过,佝偻症多为遗传,可皇后和皇帝都很健康,太子究竟是怎么得病的? 可她怎么也没想到,太子的病竟是皇帝亲手所致。 皇后这时彻底平静下来,脸上不再有悲戚,只剩浓浓的嘲讽与不甘,她坐下来理了理鬓发道:“皇帝其实早就忌惮我父兄的兵权,还有他们在民间的威望,所以他将我生的儿子立为太子,又怕太子长大后会威胁他的地位,所以他才找人给太子喂药,为了让太子不能正常成长,不能练武也没法掌兵,这样他才会彻底放心。” 秦桑听得全身都在发抖,她没想到皇帝会这样对自己的亲生儿子,更不敢想当皇后知道这件事后,会有多么痛苦多么崩溃。 皇后深吸口气,狠狠揉着手中的帕子道:“这一切,都是恒儿死后我才知道的,可是什么都太晚了,是顾定儒和顾洵联手害死了我的孩子!” 她眼中淬出怨毒的光:“所以皇帝就算知道了真相,也绝不会因此惩罚顾定儒,毕竟他现在只剩这一个儿子了,得把他抢来的江山传下来。所以这个仇只能我自己来报。” 秦桑心头猛地一跳,怔怔问道:“娘娘想怎么做?” 皇后手搭在桌案上,露出个凉薄的笑容道:“你只需要帮我查出真相,无论如何,我想知道太子究竟怎么死的。至于我要怎么做,你很快就会知道。” 第333章 如愿以偿 “什么?你说愿意将儒儿认在自己名下?” 皇帝最近病又加重了些,此时躺在寝宫里,四周都弥漫着浓浓的药味。 幸好太子每日除了政事就在他床边陪他说话,还帮着端药送水,无微不至的孝顺模样,让皇帝看了很是欣慰。 因此当皇后过来说自己答应将二皇子认在自己名下,皇帝激动得眼睛都亮了些,一把抓住二皇子的手, 可奇怪的是,二皇子看起来并不如他想象般高兴,他的唇角僵硬地翘起,脸上的表情说不上有多好,似乎还带着丝……茫然或恐惧。 而皇后笑着摸了摸鬓发道:“臣妾是觉得儒儿这般孝顺,既然他迟早要继承大统,也该给他个像样的身份。这样等到他登基之时,史官会记下他是本宫和陛下的孩子,这对江山社稷只有好处,” 皇帝听她说完这番话,露出欣慰的表情,道:“你能想明白就是最好。” 他又看向二皇子,握着他的手收紧道:“儒儿,你在想什么?” 顾定儒总算从惊愕中回神,他抬头望向皇后,皇后的眼神仍是温柔端庄,自己没法从那双眼中读出任何情绪,看起来和以前并没有什么两样。 于是他垂下眼眸,试探地问道:“母后真是这么想的?” 皇后站起身走到他身旁,手在他肩上搭了搭,满脸感慨地道:“以前我总是想的太多,担心被嫔妃们议论,又担心留下不好的名声。现在想想,实在是委屈了你,你明明是这么好的孩子,十几年来哪怕是在宁妃如日中天之时,你都无怨无悔地站在我身边。既然如此,我为何不能给你个好的出生,往后你就是我的儿子,。” 二皇子的心脏突突直跳,刚才被他刻意压下的悸动涌了上来,让他全身血液都被烧热。 成为皇后嫡出的孩子,拥有太子的身份,这是他曾经幻想过千百次,也在无数日夜里折磨他的心愿。 当他知道皇后在查太子死亡真相之时,他有慌乱也有遗憾,自己再没法达成这个目标。 但他很快就释然,就算皇后查出来又如何,自己已经是大姚的太子,是皇帝唯一的儿子,这江山迟早会交给他,做不了皇后的儿子,无非是自己的帝王之路上,小小的缺憾罢了。 可他没想到,皇后查完当年之案后,竟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他不明白是哪里出了错,难道是皇后根本没有查出什么,所以才会对自己愧疚。 他看着皇后慈爱的眉眼,突然想到曾经他曾偷偷站在门外,看见太子因为午睡做了噩梦,坐在床上无助地大哭,而皇后将他抱在怀中,神情是自己从未见过的温柔。 她不知和太子说了什么,让太子带着泪笑了出来,又往太子嘴里塞进一颗蜜饯,阳光洒在她的身上,看起来温暖又圣洁。 可那时才六岁的顾定儒,好似被什么钉在阴影里,全身都嫉妒得发痛,阳光与爱好像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但他永远也触不到。 而现在,自己也能拥有皇后这样的疼爱吗? 于是他抵不住自己内心的渴望,直接跪下,含泪喊了句:“母后。” 皇后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就像他曾经幻想过无数次那样,温柔地对他笑着道:“儒儿,往后咱们就是真正的母子了,私下里你可以叫我母亲。” 无论谁来看,这都是一幅母慈子孝的温馨场面。 旁边的皇帝笑得眼角皱纹都深了,抬了抬手道:“既然皇后答应了,往后儒儿就直接记在我们名下,反正你的生母不详,只需要改一改记录罢了。” 皇后却道:“皇子认祖归宗可是大事,正好臣妾的寿辰马上到了,不如借着寿宴的机会,让朝臣们共同见证这件喜事,让儒儿当着众人给我们磕头认亲,往后他就是大姚堂堂正正的嫡长子,未来继承大统,也是名正言顺。” 皇帝听得连连点头,感慨道:“这些年也没有给你好好办个寿宴,正好趁着儒儿认亲,咱们就好好办上一场喜宴,也算是双喜临门、普天同庆。” 二皇子心头掠过一丝阴影,可皇帝看起来兴致很高,让他立即召礼部官员进宫,商议大典的准备事宜。 “皇后要在十日后办寿宴,还要在寿宴上将二皇子认在自己名下?” 秦桑知道这个消息时,正在长公主宫里陪她喝茶,她们刚得到边关大捷的消息,邱家成又已经被处死,原本放下了心头大石,可这时又忍不住提起一颗心来。 长公主看她表情很难看,笑了笑问道:“怎么这么担心?你怕皇后是被逼的?” 秦桑摇头道:“若她能被逼迫,在二皇子被封太子时,她早就该认下他了。” 长公主手撑着下巴,懒懒道:“那不就行了,既然这么决定是她自己做的,她应该明白自己要做什么,外人也不必为她担心。” “可是……”她一脸担忧地抬头:“我怕娘娘做出这个决定,是想借这个机会给太子报仇。” 长公主的眼睛眯了眯,她已经知道太子之死的真相,然后长叹一声道:“太子的遭遇实在悲惨,皇后想要报复也是正常。” 秦桑皱眉道:“但是她能怎么报复,现在所有的朝臣都明白二皇子是必定登基的储君,她就算说出太子之死的真相,也根本没人会帮她。毕竟这件事已经过去十六年,谁会为了一个十六年前死去的孩子,对抗即将登基的新帝。” 长公主手指点着桌案,道:“我并不知道她的打算,但是我知道,她绝不会放过让她落得如此地步之人。” 秦桑心头一跳,望着长公主问道:“皇后寿宴那天,长公主也会去吗?” 长公主点了点头,挑起唇角道:“这种热闹,本宫是不会错过的。” 不知为何,秦桑心中稍稍安定一些,朝她倾身道:“那我便和公主一起前去,若是有什么变故,咱们也能想法子帮帮皇后娘娘。” 长公主抬眸看着她,问道:“你很关心皇后?” 秦桑点头道:“不知为何,我觉得她对我很亲切,好像是我的一个长辈一样。” 她突然有些羞赧地低下头:“我娘亲走的早,从小都没有什么女性的亲人。” 所以才会将皇后当作自己的亲人一般吧,但这话过于逾矩,所以她并没有说。 长公主深深看着她,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许久才吐出口气道:“原来如此,看来她并没有猜错。” 秦桑一愣,问道:“猜错什么?” 长公主笑着摇了摇头道:“走吧,本宫已经许久没有参加过大典了,你来帮本宫选件衣裳。” 第321章 玉石俱焚(一) 皇后寿辰当日,皇帝的身体却并没有好转,他早上让太医给他煎了补药,又吃了进贡的白参,才勉强能起身主持大典。 皇后就站在他的面前,正让宫女给她穿上礼服,皇帝让李公公扶着走到她身边,端详了她许久道:“之棋,你都有白头发了。” 皇后笑着看他:“陛下还说臣妾呢,您不是也有白发了?” 皇帝摇头苦笑,伸手握住了皇后。 皇后又叹了口气道:“何止是白发,最近臣妾经常会掉头发,晚上也总是睡不安稳,总觉得心口发痛。” 皇帝怜惜地看着她,道:“你最近确实憔悴了不少,也不知是不是朕过了病气给你。” 皇后连忙道:“陛下只有真龙之气,哪来的病气,陛下能留下来陪臣妾,臣妾高兴都来不及呢。” 皇帝握紧她的手,表情有些感慨地道:“最近朕总会梦到咱们初次见面的时候,那时你骑在马上,从漫山遍野的芙蓉花旁跑过来,朕站在花丛旁看你,觉得哪一朵花都不及你的容色艳丽……没想到,这一看就过了几十年。” 皇后脸上的笑容淡了,然后嗔怪地看着他,道:“陛下这是嫌臣妾老了啊,嫌这宫里没有进新人吗?” 皇帝连忙摇头,用力握住她的手腕,声音都有些哽咽道:“朕只是觉得,这几十年来对你不够好,当初朕答应你的事并没有做到。也不知往后的日子,还能不能补偿你。” 皇后的手腕有些发抖,可她很快强忍下来,然后淡淡勾起唇角道:“陛下何必说这样的话,若真是要补偿,今日不就够了。” 皇帝想着,皇后是在说今日为她的寿宴,于是笑了笑,道:“好,今日这场寿宴儒儿让礼部准备了许久,他还准备了贺礼,待会儿必定会让你满意。” 这时,有太监过来禀报,说来贺寿的人已经等在太极殿里,请陛下和娘娘过去。 皇后的笑容中添了几分深意,反握住皇帝的手道:“陛下,咱们出去吧。” 因为后宫多年由宁妃当权,皇后已经许多年没有办过寿宴。 此次受邀来贺寿的朝臣都是品级高的心腹重臣,他们此时已经精心准备了贺礼,提前携带家眷等在了太极殿里。 秦桑自然也在邀请之列,她和长公主坐在一处,旁边的小太监边斟茶边介绍着:“今儿天气干燥,太子殿下让咱家准备了黄芪红枣茶,说贵人们喝了能清热去火。” 长公主端起茶盅喝了口,笑道:“还真是清新可口,喝完后口有回甘。” 她顿了顿又问道:“娘娘也是喝的这种茶吗?” 小太监点头道:“是的,就是因为皇后娘娘最爱喝黄芪茶,她最近睡得也不太好,太子殿下专门为她准备了清心安神之茶,” 长公主笑容里多了几分嘲讽,道:“哟,他可真是一片孝心呢。” 小太监不敢随意谈论主子,只能笑着附和:“那是当然,太子殿下一向孝顺。” 秦桑摩挲着手里的瓷杯,却觉得再怎样清润的茶水,也抹不平她心头的燥意。那种预感越来越强烈,今日一定会有什么事发生。 这时帝后已经走了出来,众人立即起身行礼,高呼万岁。 太子今日穿着大典的礼服,看起来红光满面的,而鲜少露面的太子妃齐氏也站在他身旁,朝帝后行完礼后便带着小女儿坐在一旁。 陆昭安排完殿外的守卫才进来,向皇帝回禀之后就往自己的座位走,经过秦桑面前时,淡淡往她这儿看了一眼。 秦桑此时正在低头沉思,根本没在意身边的动静,倒是她身旁的长公主冷哼一声,故意往前倾身,挡住陆昭看过来的目光。 陆昭神色未变,默默走回了席间。 这时帝后在上首坐好,抬手让众卿家平身。 寿宴终于开始,礼部特地安排了贺寿的节目,因为宫里的公主都已经出嫁,此次由几位贵女献舞为皇后贺寿。 等到表演热热闹闹地结束后,眼看着吉时已到,太子走到皇后面前,朝她跪下念了一段贺词,然后让人送上了他精心准备的贺礼。 那是一盆红白珊瑚枝万年青盆景,盆中的万年青用碧玉塑形,叶片中间有三株缠丝茎,茎上有白珊瑚、红珊瑚珠所制万年青籽三簇。两边又伸出红珊瑚树、白珊瑚树各一株,灵芝则是用牙骨做制。 这碧玉珊瑚盆景造型之精美,价值之昂贵,让众人看的眼前一亮,皇帝脸上也露出欣赏神色道:“太子真是用心了。” 太子骄傲地抬起嘴角,朝皇后磕了个头道:“皇儿今日就用这盆珊瑚万年青,恭祝母后康健万年,福寿长青。” 按照流程,太子送上贺礼之后,就该进行下个仪式,让他正式过继到皇后名下,认皇后为生母,从此他就会被记为皇帝和皇后的嫡子。 礼部的官员已经等在旁边,眼看着太子站起,朝他们看过来,连忙站出来准备主持下个仪式。 没想到皇后突然起身,她将那盆如意万年青抱起端详,然后嘴角泛起冷笑,突然松了手,将它狠狠砸在了地上。 玉盆栽落在龙椅下的金砖之上,之上发出巨大的碎裂声,碧玉所塑出的万年青被摔得四分五裂,原本富贵吉祥的红白珊瑚也落魄地跌在一旁。 殿上所有人都被这变故惊呆了,那一刻礼乐和交谈声都默契地停止,礼部尚书愣愣站在原地,在心里为自己点蜡。 太子最先反应过来,惊恐地道:“母后你怎么了,可是嫌儿臣这礼送的不好?” 皇后扶着座椅的扶手,脸颊白得吓人,她阴沉地瞪着太子道:“这礼没有问题,是你有问题,你自己扪心自问,真的是想要本宫福寿安康,福泽万年吗?” 第322章 玉石俱焚(二) 此话一出,旁边的皇帝也听得一脸震惊。 他难以置信地望着皇后,还有地上被摔成辨认不出模样的长青盆栽,按着闷痛的胸口道:“你在说什么?太子对你一片孝心,朕可是全看在眼里,他若不是盼着你康健福寿的,怎会花费心思办如此一场盛典为你贺寿?” 二皇子这时抬起头来,眼中已经含泪道:“母后此话是何意,儿臣实在不明白?” 皇后冷笑一声,朝下面惊掉下巴的群臣环视一圈道:“你有什么不明白的,你心里明白的很。你明明是狼子野心,处心积虑谋害本宫,这些事,你可敢让他们知道?” 众人没想到皇后会说出“谋害”这样的词,刚才还努力维持的平静假象,好似滚油被倒入了沸水,瞬间炸开了锅。 二皇子心头惊惧不已,抬头便撞见陆昭意味深长的目光。 他稍微安定了一些,转念一想:就算皇后现在想追究她儿子的死,自己只要打死不认,朝臣必定是向着自己的,仅凭皇后一人再加上那个秦桑,如何能给自己定罪? 于是二皇子跪着朝她靠近几步,哽咽着道:“儿臣早已将母后当作自己的亲生母亲,对您只有一片赤诚敬仰,绝不可能有任何加害之意,母后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皇后仍是冷笑着看着他,“那我问你,你这两年为何要给本宫调制香粉,在那香里,你又加了什么东西?” 二皇子被问得脑中嗡嗡作响,困惑地抬头,正撞见皇后眼中滔天的恨意,他感觉浑身的血一点点凉了。 突然间,他明白了皇后要做什么。 她要让自己被捧到最高处,烈火烹油之时再狠狠摔下来,是为她的亲生儿子报仇! 二皇子用力在袖中掐着手心,可笑的是在今日之前,自己还曾真心期盼过,也许皇后愿意放下过往,接受自己做她的儿子,会像对待曾经的太子一样对待自己。 可这些虚假的温情被揭开,背后竟是刺向自己的尖刀。 于是二皇子慢慢站了起来,目光往后扫了扫,冷声道:“儿臣根本不明白母后在说什么,儿臣亲手为母后调香,是因为您说过,只有儿臣调制的香粉,闻了才能安心入眠,难道您不记得了吗?” 没想到皇后突然冲了下来,狠狠扇了他一巴掌道:“那时本宫怎知你心思如此歹毒,本宫被你迷惑了这么久,如今只觉得痛心不已,所以今日本宫必须当着陛下,当着所有人的面,揭穿你的真面目!” 这一巴掌用了全力,在大殿里听得格外清晰,太子被打得有点儿发懵,捂着脸震惊地看着皇后。 然后他心中涌上一阵酸楚:原来这场寿宴是为了自己精心准备的鸿门宴,皇后要借这里所有人的嘴,给自己安上谋害皇后的罪名。 这时,皇帝捂着胸口站起,但是实在脱力,腿一软又跌坐回龙椅,旁边伺候的李公公吓得连忙扶住皇帝的身子,道:“陛下保重龙体啊!” 皇帝抵过那阵晕眩,颤声道:“究竟是怎么回事!这其中必定有什么误会。” “没错!”就在场面一团混乱之时,陆昭突然提高了声音,从席间站了起来。 然后他慢慢走到二皇子身边,语气轻松地道:“太子殿下是最为仁孝之人,怎么可能做出这样的事,皇后娘娘必定是弄错了。” 皇后冷冷瞪着他,道:“你有什么资格来说本宫的对错?滚回座上去!” 就算是皇帝,也已经许多年没有这般当众训斥过陆昭,朝臣们全低着头,生怕被神仙打架的火星子溅到。 没想到陆昭不气不恼地站在那儿,还笑了笑道:“娘娘教训的是,既然臣没资格,在座的各位大人也不必参与,这件事疑点重重,涉及的又是大姚储君,需得清查证据,仔细审问后才能定夺。” 然后他转身提高了声音道:“来人,先送各位贵人到外殿去候着,至于皇后所控诉之事,就由我镇抚司来查问,待会儿一定会给大家一个结果。” 皇后气得瞪起眼道:“本宫和陛下都未发话,你就敢代我们发号施令?你陆大人好大的官威,竟连本宫都不放在眼里了吗?” 陆昭沉沉看了她一眼,并没有开口,只是慢慢举起手来。 随着他的指令,一队拿着佩刀的锦衣卫冲进殿内,态度恭敬却强硬地道:“各位贵人请随我们出去吧。” 秦桑立即看出了不对,这群锦衣卫并不是刚才在殿外的禁卫军,他们是何时等在这儿的? 她马上去看皇后的表情,只见她也有些愣怔,她选在寿宴之时发难,就是想让太子身败名裂,没想到陆昭敢用武力威胁,直接将朝臣们都赶出去。 于是皇后转向皇帝道:“陛下,陆昭如此逾矩,连本宫都不放在眼里,您难道还要纵着他吗?” 皇帝此时气急攻心,看了眼满脸无助的太子,又看了眼暴怒的皇后,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过了许久才叹了口气道:“本就是寿宴喜事,怎么落到如此地步。他们人多嘴杂,也辨不清是非,咱们关起门来说也是一样,若你真的受了委屈,朕自然会给你个交代。” 陆昭弯起唇角,看着满殿的人转眼就都被锦衣卫押去了外殿,唯有长公主和秦桑一动不动站在那儿,旁边的锦衣卫手按在佩刀上,道:“殿下请移步。” 长公主冷笑着抬起下巴:“陆昭,你连本宫都敢安排?本宫偏不走,你还能杀了本宫不成?” 长公主话语凌厉,旁边的锦衣卫为难地看了眼陆昭,陆昭仍是笑着道:“长公主不愿出去就算了,毕竟都是一家人,让她留下,也好为太子殿下做个见证。” 秦桑微微皱眉,总觉得他这话意有所指,这时陆昭又望向她道:“秦大人呢?给你机会选,你可要好好考虑。” 秦桑毫不犹豫道:“既然是查案,我身为大理寺官员自然要留下。” 然后她直接站在皇后身旁,道:“陆大人不会以为自己的镇抚司真的能只手遮天吧?” 皇帝听闻这句话,抬头狐疑地看了眼陆昭,而陆昭连忙朝他跪下道:“陛下,臣刚才所为全是为了太子殿下的清誉着想,还请陛下恕罪。” 二皇子连忙也跪下道:“父皇若要责罚,就连儿臣一起罚吧。” 皇帝已经虚弱至今,实在无力去分辨孰是孰非,于是望向皇后道:“你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323章 玉石俱焚(三) 皇后此时似乎耗尽力气,扶着椅子把手坐下,眼眶一红就哭了出来。 皇后在人前向来是雍容端庄的,许多年习惯了喜怒不形于色,此时她放声大哭,仿佛将什么身份尊严都忘了,看得皇帝心中不忍,伸手握住她的手道:“好了,现在只有我们在这儿,你把所有事都说出来,朕会帮你做主。” 皇后哭得撕心裂肺,声音都抖得吓人:“臣妾不是为了自己而哭,是为了陛下而哭。陛下如此信任顾定儒,将他立为太子,将江山交给他,可您知道他究竟做了什么事?他虽是无意,可他也切切实实害了您啊!” 二皇子皱起眉,终于忍不住道:“母后您怎能如此血口诬人,刚才说儿臣想要谋害您,现在又说我害了父皇,再说下去,儿臣可要成了弑父杀母的千古恶人了!” 皇后恶狠狠地瞪着他,冷声道:“你在我的熏香中下毒时,可有想过陛下会时常宿在我宫里?他最近身子一天天差了,难道不是因为闻多了熏香的缘故?” 二皇子听得如遭雷击,皱眉道:“什么下毒?那些熏香都是我亲自调配的,怎么会有毒!” 皇后慢慢坐直身子,对旁边的贴身宫女金钏道:“本宫让你带的熏香,你带过来了吗?” 金钏跟了皇后十几年,哪怕经历如此变故,也仍是面容沉稳,她朝着皇帝和皇后跪下,将手里的香盒举起,一脸愤怒地道:“这两年来,太子殿下每个月都会给娘娘送来熏香,香料全是由他亲手调配,这些香都被记录在案,全都有物册可查。因为此香是用来安寝,因此奴婢只会在寝殿使用,娘娘开始用此香后,就好像上瘾一般,说只有闻到此香才能让她睡得好。奴婢想着这是殿下的一片孝心,除了用在香炉里,还在被褥都熏上此香,陛下宿在娘娘寝宫时,也一直用的这种熏香。” 她说得眼眶发红,一脸心疼地看向皇后道:“谁知道,正月过后,娘娘睡得越来越差,哪怕加大熏香的分量,她也经常会在梦中惊醒。娘娘说经常会做噩梦,梦醒后则心痛难忍,奴婢觉得奇怪,娘娘从来没有这样的毛病,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 皇帝听到此处,心头涌上些恐惧:他最近也时常会有这样的症状,莫非真是因为那些熏香? 而二皇子则暗自攥紧拳头,朝陆昭使了个眼色,陆昭朝他摇了摇头,示意他先莫要冲动。 这时那宫女金钏继续道:“十天前,娘娘找了太医为她诊脉,太医诊脉后大惊,问娘娘有没有接触过什么毒物,说她心脉十分衰弱,是中寒毒的症状。奴婢那时怕的要命,就将娘娘平日里用的东西都给他查了遍。最后他在太子殿下送来的香粉里,查出了极少量的雷公藤粉。他说这东西若少量接触并不会有大碍,但是如果长期吸入,则会让身体彻底垮掉,用的日子短还有救,若日子长了……” 她声音不住地发抖,似乎不敢说下去,皇帝捏了一手心的汗,指着她道:“日子长了会怎么样,你说!” 金钏头伏在地上,痛哭着道:“会毒入心脉,药石无医啊陛下!娘娘……她可能已经没有多久好活了!” 秦桑听完这句话震惊不已,转头看向皇后,皇后满脸泪痕,眼底却是冷的,她看起来并不恐惧,甚至还带着几分报复的快意。 而皇帝只觉得脑中一阵晕眩,同时又涌上恐惧,连忙问皇后道:“你是找的哪位太医看的?为何朕从不知道?” 皇后攥着胸口边哭边道:“臣妾请的是太医院判张一弘。臣妾得知此事后,马上让他去给陛下诊脉,幸好陛下来臣妾这儿的时候不算太长,中毒的症状较弱,因为是涉及到太子的大事,臣妾不敢让他声张,只能先为您诊治。” 她深吸口气,又道:“而张院判听说这香粉是太子送来后,根本不敢下定论,只说回去再查验。臣妾思来想去,如果他真的这般狠毒,哪里配当大姚的储君,可若是走漏了风声,又怕顾定儒会报复臣妾。所以臣妾才提议办这场寿宴,想要众人面前公开揭露他的恶性。您若不信,可以现在就让张院判过来,问他查的如何,那香粉里究竟有没有加雷公藤粉!” 秦桑这时站出来道:“娘娘可以把香粉给臣看一看吗?雷公藤粉臣也能认得出。” 皇后点了点头,让金钏把香粉递给了秦桑,秦桑放在鼻间闻了闻,又让人把香粉在盒子里燃起,然后观察火光的颜色,过了会儿神情凝重道:“这香粉中确实有雷公藤粉的成分,张院判并没有认错。” 二皇子气得发抖,指着她大吼:“你胡说!你污蔑本王!” “你给我住嘴!”皇帝突然瞪着他大吼,他手腕不停发抖,越想越觉得自己最近的症状和皇后所言差不多,虽然自己吸入的分量很少,但是他身子本就多病,根基已经快被耗尽,若再加上雷公藤粉的作用…… 皇帝根本不敢再想下去,只是狠狠瞪着太子,一副要将他撕碎的愤怒模样。 这时张院判已经被喊了过来,同行的还有两个太医。 张院判跪在地上,颤声道:“此事事关紧要,因此臣不敢贸然定论,娘娘让臣等着今日再给她和陛下诊脉,臣担心自己年老眼花,特意带了新进太医院的两位御医来,咱们三人一起验,应该不会验错。” 他毕竟当了几十年的太医,指证太子这种事,稍有不慎就会被泼一身脏水,干脆拉两个御医一起,三人一起作证总不会有被收买的嫌疑。 于是三人一起给帝后诊脉,诊完后脸色都很难看,两名御医跪下发着抖,将此前的结论又说了一遍。 这时张院判看到桌案上的茶水,大惊道:“娘娘和陛下可不能再喝黄芪茶了,这药性寒,能激发雷公藤粉的毒性。” 皇帝听得浑身发抖,突然想起了什么,指着二皇子道:“黄芪……你给朕送的药里,是不是也有黄芪?” 二皇子跪下大声喊冤:“儿臣真的没做过啊,儿臣送去的熏香里绝没有加过任何东西,父皇一定要信儿臣啊!” 皇帝哪里还能信他,手臂上青筋凸起道:“不是你做的还能是谁?这香粉除了金钏,经手的只有你,金钏服侍皇后十几年,怎么可能谋害自己的主子?而且她也亲手接触香粉,只怕她也已经中毒,只是她还年轻,毒性还未显露。没想到你表面对皇后孝顺谦卑,背地里却要这么害她,还连累了朕……” 皇帝越说越气,站起身想要打二皇子,可仅剩的那点儿力气根本没法支撑,身体又摇晃着跌下,用帕子捂住嘴,竟吐出一大口血来。 皇后吓得握住皇帝的手,惊呼道:“陛下你怎么样了?” 旁边的李公公见皇帝脸色灰败,眼泪都出来了,扶住他的身子道:“陛下可不能再动怒了,保重龙体啊!” 皇帝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快,去外面叫他们进来,传朕的旨意,顾定儒心思歹毒,竟下毒谋害帝后,现在褫夺顾定儒的太子封号,将他关进宗人府等候处置!” 李公公听得一头冷汗,但他向来只遵从皇帝的旨意,于是准备走出去传旨,陆昭却突然挡在他面前道:“陛下病糊涂了,李公公也要跟着他一起犯糊涂吗?太子即将继位,公公还是莫要传错了旨比较好。” 第324章 报应 皇帝颤颤抬起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指着陆昭怒斥道:“你在说什么?你连朕的旨意都不听了?莫非要造反不成?” 陆昭摇了摇头道:“陛下老了,病糊涂了,二皇子是当今太子,即将继位的储君,如何能因为这样一点小事,就褫夺了他的封号呢?” 皇帝身体止不住地发抖,大声喝斥道:“你……你竟然敢这么和朕说话,来人!把他拖出去,杖刑一百板!” 可他的旨意就这么轻飘飘在殿内落下,竟无任何人回应,皇帝瞪大了眼,恐惧地道:“你对朕的禁卫做了什么?你是什么时候干的?冯广呢?冯广去了哪里?” 冯广是皇帝身边的贴身侍卫,只要皇帝有吩咐,他从未缺席过,没想到此刻无论皇帝如何喊,都没有听到那个熟悉的回应。 陆昭慢慢走到皇帝身边,朝他微微躬身,李公公惊出一身冷汗,大喝一声:“你要对陛下做什么?” 可陆昭只是伸手拍着皇帝的背心,为他顺了顺气,然后抬头道:“冯广不会回来了,李公公若是不想同他一个下场,还是少说话比较好。” 李公公是皇帝身边几十年的忠仆,这时浑身都冒出冷汗来,他没想到皇帝最为信任的朝臣,竟敢做出这样大逆不道之事。 他惊恐地往殿外看去,发现自己熟悉的禁卫竟都不在岗,取而代之的全是陆昭手下的锦衣卫。 而这时皇帝被陆昭的大掌压着背心,好似一条毒蛇在背脊盘踞,他努力抬头,咬牙切齿地道:“陆昭,枉朕对你这么好,这些年一力信任你、提拔你,你竟然敢背叛朕!” 陆昭瞪大了眼道:“陛下在说什么?臣怎么会背叛陛下,只是陛下病了,臣不忍心让陛下这般劳累,为国事家事忧心,二殿下既然已经是太子,您不妨将皇位交给他,然后您就在宫里颐养天年,岂不是比现在劳心劳力来的舒服?” 他朝二皇子那边看了眼,笑了笑道:“二皇子这般孝顺,登基之后,必定会护着您的龙体,将您尊为太上皇,将皇后娘娘尊为太后。至于今日的误会,臣待会儿会出去和大臣们解释,不过是太医院搞错了,将寻常的草药认成了雷公藤粉,张院判你说是不是啊!” 他突然将眼风扫过来,张院判被吓得一个哆嗦,他是多识时务的人,明白此时说错一句话就小命不保,连忙道:“是是,是臣认错了药,臣该死啊。” 皇帝闭了闭眼,胸口塞满了从未有过的愤懑与痛苦,他用力咳嗽着,然后才喘着粗气,瞪着二皇子道:“你到底是什么时候同他勾结的?你们都等不到朕死的那天,现在就想篡位是不是?” 二皇子此时也从地上站起,掸了掸衣袖,眉宇间竟是凉意,道:“父皇怎么能这么说,我们不过是想要父皇少些操劳罢了,既然这江山迟早要交到儿臣手上,早一天或是晚一天,又有什么区别呢?” 皇后扶着座椅椅把,气得浑身发抖,厉声喝道:“顾定儒你休想!除非杀了本宫,不然本宫绝不会承认你当皇帝!” 二皇子慢慢捏紧拳,道:“母后处心积虑,无非是想我死罢了。没想到你这般心狠,不光用自己做赌注,连父皇都不放过。只可惜儿臣要让你失望了,大姚只剩一位皇子,我是注定要做皇帝的,无论母后愿不愿意,只能眼睁睁看着儿臣登基,做大姚的新君。” 他看见皇后的表情,叹息一声道:“不过母后放心,即使你如此对儿臣,儿臣也不会处置你。往后我还是会认你为太后,只是母后中了毒,平时还是不要在人前出现比较好,就同父皇一起在宫中好好养病吧。” “呵……”就在这时,从旁边发出一声轻笑,陆昭转头望向那边的长公主,问道:“殿下对现在结果可还满意?” 长公主还未回话,陆昭轻叹一声道:“若是不满意也没法子,只能委屈长公主在宫里多留些时日,等到二殿下登基时,殿下可以自行选择去留。” 秦桑听得背脊发凉,这是要连长公主一起软禁起来,难怪刚才他愿意让长公主留下。 没想到长公主摸着下巴眯起眼道:“满意,本宫可太满意了。” 然后她转头看向已经虚弱无比的皇帝,咬牙切齿道:“你当初谋害哥哥,抢走属于他的皇位时,可想过曾有这么一天,被自己的亲生儿子背叛,被一手提拔起来的臣子抢走手里的权力?” 然后她望着皇帝暴怒到涨红的脸大笑出声道:“顾洵,这报应本宫等了二十多年,今日才算是得偿所愿,太快人心啊!” 第325章 玉玺 众人也没有想到,长公主会突然翻起当年旧事,连看起来已经掌控全场的陆昭都愣了愣。 “你胡说!”皇帝捂着胸口嘶哑着吼道:“顾磐是因为积劳成疾,彻底批奏折后意外暴亡,这是当初太医院定下的死因,连父皇都认可,你现在这儿大放厥词,想把屎盆子全都按在朕的头上?你好歹毒的心!” “是吗?”长公主抽着气冷笑,慢慢站起来,走到皇帝面前,道:“那你敢不敢说出来,哥哥死前,究竟是谁以心疼他劳心劳力的名义,每日给他送参汤,就是他的好弟弟,是皇帝你啊!” 皇帝的脸上闪过一丝错愕,随即垂下眼道:“现在说这些做什么?还嫌这局面不够乱吗?” 长公主笑了笑道:“怎么?你心虚了?怕你的好儿子知道,你当初也是用同样的手段害死了大姚百姓心中最敬仰的明君,阴暗下作地抢到了皇位?” “你给我闭嘴!”皇帝将手边的杯盏狠狠扔了下来,全身止不住地发抖:“朕才是万人敬仰的国君,你敢胡言乱语污蔑朕,可知该当何罪!” 长公主笑得满脸讥讽,道:“哥哥还能不能做皇帝,可不由您说了算呢,这事得问问陆大人和你的好儿子顾定儒,是吧?” 陆昭挑了挑眉,竟然并未驳斥这句话,然后他对皇帝道:“陛下,臣劝您莫要再强撑了,赶紧写下传位的圣旨,再将传国玉玺交给太子殿下,往后的事,臣都会帮您办好。” 他抬眸看了眼长公主:“至于今日殿上所有事,臣可以保证绝不会流出去分毫,太子殿下继位后,也不会想任何人说他的皇位来路不正。” 长公主冷冷看着他:“呵,那你准备如何处置本宫,和本宫说说看?” 陆昭走到她面前道:“长公主二十多年都没说出这件事,可见你并无确实的证据,或者是你明白说出也没有用。今日公主愿意说出来,无非是为了泄愤罢了,既然已经达到目的,何必紧咬着不放呢?等到太子登基,谁又会在乎已经过了两朝的往事?” 他往前倾身,压着声道:“而且公主一向最识时务,应该明白你的一对儿女,连着女婿全都在边关,你也不想他们出事的吧?” 公主狠狠瞪着他,声音都有些抖:“陆昭你好大的胆子?他们若是出事,山度关顷刻会被外族攻破,你敢用整个大姚安危来做你们的筹码?” 陆昭笑了笑,突然提高声音道:“忘了告诉殿下,今日刚刚收到战报,突厥人因为长途奔袭供给不足,又被抢走了粮草,现在已经退兵回了草原。而夷国人兵力消耗过半,内部几个部落起了争端,可能不久后就会退兵。边关的危机已经解除,顾望安已经启程回京了!” 他的语气突然沉下来,道:“算算日子,当他抵达京城时,太子殿下已经登基了,到时候是论功行赏,还是兴师问罪,可就得看长公主会怎么做了?” 这消息连秦桑都不知晓,一时间心头欣慰又酸楚,泪水都涌上来,颤声道:“他要回来了?” 可陆昭所说的话却让她觉得非常刺耳,于是她大声喝斥道:“靖安王临危出征,将突厥人赶出了中原,这份功绩岂是你们能随意抹杀的,你还真的想只手遮天不成。” 陆昭望着她冷笑:“他手里的兵,就是他最大的掣肘,若他愿意乖乖交出兵权,也许还能留下条命,若他有什么别的心思,他就是企图篡位的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可秦桑心里再明白不过,若是顾望安交出兵权,手中没有任何筹码,只怕会死的更快。但若是不交出,他有什么立场率领这五万精兵?无论做什么都是意图谋反,毕竟京城里才是名正言顺的皇帝。 除非…… 她看向已经无力地靠在龙椅上,一脸绝望的皇帝,心中隐有所感。 这时,长公主抬了抬下巴道:“陆昭,无论你做什么,本宫绝不会承认顾定儒是正常继位,反正你们事儿都干了,还在乎这点虚名吗?” 皇后也吐出口气道:“本宫也不会认,除非本宫死了。” 陆昭脸上露出恼怒神色,转向皇帝道:“好,那现在就请陛下写下传位的圣旨,再将玉玺交出来,太子殿下拿着传国玉玺继位,就算是对天下人的交代。” 皇帝的身子抖了下,随即怒喝道:“这圣旨朕不会下,玉玺更不会交给你这个孽子,你们休想!” 他看向二皇子,颤着声老泪纵横道:“儒儿,朕已经将你立为太子,这江山迟早是你的,你为何要急在一时,为何要谋害朕来篡位?你可有将朕当作你的父亲?” 顾定儒眼中闪过阴鸷之色,随即他上前一步,弯下腰道:“是啊,儿臣怎么会忘了您曾经做过的事呢?你为了得到皇位,为了向魏家献媚,生怕他们知道我的存在,我的生母在我出生后就死去,还让奶娘带着我躲在王府的下人房足足两年,绝不容许任何人来探视。明明我才是你的长子,可我活的像条狗!” 他深吸口气,讥讽地道:“我的好父皇啊,若不是你的儿子都死绝了,你又怎么会把我当作最后的指望,愿意让这个你从未正眼瞧过的孩子登基呢?” 皇帝听到儿子死绝了这句话,两位皇子死前的一幕仿佛都浮现在眼前,再加上今日的连番刺激,他浑身剧烈颤抖,然后“噗”地吐出口血来,终于昏死过去。 李公公吓得连忙冲过去,然后对陆昭道:“现在外面还等着许多朝臣,陛下要出了事,你们可堵的住悠悠众口?” 陆昭面容阴沉地道:“将陛下先送进暖阁,让张院判给他诊治。” 然后他转向殿内其余几人道:“娘娘和长公主也请留在这儿,等待陛下转醒吧。” 秦桑与长公主互看一眼,明白他是想将所有人先软禁起来,直到顾定儒得到那封传位的圣旨,还有象征正当继位的玉玺,这样其他人也不可能有回天之力。 秦桑实在想到,陆昭的野心会膨胀到如此地步,敢帮着太子囚禁威胁帝后来篡位。 而长公主耸了耸肩:“本宫也累了,扶本宫去歇息吧。” 她这句话是对着秦桑说的,于是秦桑便扶住长公主往里走,公主嘴角含了丝讥讽的笑,低头小声对她道:“皇帝不会给他的。” 秦桑一愣,等待两人绕进暖阁后才小声问道:“什么不会给?” 长公主得意地笑了笑,道:“玉玺,因为连他自己也没有。” 第326章 往事(一) 然后二皇子和陆昭去了外殿,告诉外面七上八下等待着的官员,皇后方才的指控不过是个误会,但是皇帝突发旧疾,现正在寝殿诊治。 留下的都是在官场打滚多年的老油条,心中自然装满了疑虑。可刚有人发问:皇帝究竟如何了?能否让内阁前去探视?然后,他就被陆昭狠戾的眼神吓得一哆嗦。再看一眼四周的锦衣卫们,立即噤了声。 谁也不敢再多问一句话,毕竟他们还带着家眷,能平安走出皇城就是阿弥陀佛了。 而另一边,长公主和皇后她们已经被锦衣卫也请进了暖阁,皇后似是已经累了,此时沉默地靠在贵妃榻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长公主瞪着守在一旁的锦衣卫道:“你们还在这儿做什么,都给本宫出去!” 两名锦衣卫互看一眼,躬身道:“属下是遵从指挥使大人的命令,为了保证陛下的安全。” 长公主用力一拍桌案:“你们这话是什么意思?睁大你们的狗眼看看,这房里哪一个会对陛下不利?还是你们连本宫都要怀疑?” 两名锦衣卫被训得头都不敢抬,他们知道长公主是不好惹的人,实在不想给自己惹麻烦。 长公主瞪着眼继续训斥道:“本宫最讨厌的就是被人监视。你们给本宫出去等着,没有本宫的吩咐,谁也不许进来!” 两名锦衣卫垂着头,额头上都是汗,长公主突然抽出其中一人的佩刀道:“好,你们不出去,本宫若不小心伤了自己,可都是你保护不利!” 那锦衣卫被惊出一身冷汗,他身为陆昭的亲信,身手自是不错,但是长公主刚才出手时他根本没有反应过来,此时见她拿着佩刀,连忙道:“殿下莫要动怒,我们这就出去!” 然后两人识趣地退到门外看守,过了会儿,房里忙着伺候的宫女太监们也一并被赶了出来,只有忠心耿耿的李公公留了下来。 皇帝此时正躺在床上,双眼紧紧闭着,依旧是昏迷不醒,李公公哭着给他擦着身上的虚汗,焦急地询问张院判:“陛下究竟怎么样了?” 张院判刚给皇帝把了脉,惊出一身冷汗,半晌不敢说话。 长公主走过去道:“都到了这个地步,这里也没有外人,陛下究竟如何,张院判大可以说实话。” 张院判叹气道:“陛下的底子实在太虚,最近又吸入了雷公藤粉,虽然量并太不多,但是他体内本就有寒症,雷公藤粉和药里的黄芪互相冲突,加重了陛下的虚症。偏偏刚才他受了很大的刺激,就算能熬过去,也不知何时能醒过来。” 他说的已经很委婉,皇帝这次不死也很难恢复如初,大限应该不远了。 这时皇后突然抬眸看了张院判一眼,悠悠地道:“敢问张院判,皇帝和本宫相比,谁的命会更长一些呢?” 张院判想说,你还是要了我的命吧。 可他不敢,只能颤颤巍巍,支支吾吾道:“娘娘虽然中毒较深,但是您平日里身体强健,只要不受刺激,用补药养着,也许还能养上几年……” 他说得满脑门是汗,皇后却听得很开心,眯起眼道:“看来,本宫的命还是比他要长一些。” 长公主支着下巴,替她说完道:“皇后是想看着皇兄驾崩吧。” 李公公此时万念俱灰,也没心思理这两人阴阳怪气,张院判根本没法待下去了,跪着道:“可否先让臣告退,需得回太医院给陛下煎药。” 长公主往门外瞥了眼道:“这事你得同外面两位商量,本宫可做不了主。” 张院判心中暗暗叫苦:自己不过一个快退休的太医,怎么无端端就摊上这倒霉差事。 于是他叹了口气,朝长公主和皇后行礼告退,正准备出去时找那两名锦衣卫商量时,长公主突然又道:“张院判,你带来的两名御医,现在都已经被陆昭的人带走。若他们出了事,你最好记得他们是因何而死。” 张院判的手一抖,内心瞬间涌上丝恨意。 那两名御医不过才二十上下的年纪,自己对他们很是看重,觉得他们未来肯定能有一番作为。 可没想到,因为撞破了太子篡位的丑事,两人被二话不说带走,只怕能回来的机会十分渺茫了。 随即他又叹气一声:自己还不知能活几日,哪里还有资格替别人喊冤。 所谓太医,也不过是这皇城里被人随意践踏的蝼蚁罢了。 这念头让他心酸不已,抹着泪就走了出去。 而此时,长公主走到李公公身旁道:“李公公可以愿意听本宫将方才的事说完?” 她对李公公态度还算尊敬,因为李公公历经两朝,曾经做过前太子身边的侍读太监,只可惜刚服侍了两年,太子就薨逝。 等到隆兴帝登基后,李公公又在他身边服侍,因为他忠心又细致,被一路升为太监总管,几乎寸步不离地贴身服侍皇帝。 此时,李公公用帕子擦了擦泪,道:“殿下可是要说前朝太子真正的死因。” 长公主点了点头道:“当初本宫从边关回来时,哥哥已经被下葬,那时父皇已经无力去追查哥哥的死因,本宫怎么查也找不出证据。那日本宫在父皇的寝殿外哭泣,是您在旁边安抚本宫,然后又陪着本宫一起哭,你那时的惋惜与悲痛是做不了假的。” 她叹了口气道:“本宫看得出,你虽然在哥哥身边的时候很短,可对他也是一片忠心,你难道不想知道究竟是谁害了他吗?” 第327章 往事(二) 李公公猛地抬头:“殿下,这事同陛下绝无关系,那时太子殿下在深夜批改奏折时,陛下总是亲自给他送上参汤,太子喝下参汤后,精神确实好多了,如果参汤有问题,他日日都喝,怎么会到数月后才出事?而且太子薨逝时,并没有饮参汤啊。” 长公主冷笑:“就是因为是他亲自送的,才没人觉得会有问题,哥哥是那般风光霁月的人,怎么会想到向来温顺的弟弟用这般下作的手段害他?公公可知道,那参汤里加了朱砂,只是加的分量极少,所以不会马上毒发,这是本宫足足追查两年后才查出的。朱砂并不会直接杀人,但是会让他性情变得暴躁,热毒不断累积,可哥哥放不下国事,还是忍着不适批改奏折到深夜,然后顾洵等到时机差不多,又给了他致命一击……” 李公公听得手一抖,然后见长公主看着他问道:“李公公知不知道,哥哥曾经收到过一封并不存在的邸报?” 李公公皱起眉,那时太子批改奏折虽然在外面服侍,可他一个小太监,哪里敢多看一眼。 长公主眼中射出恨意道:“哥哥出事的那天晚上,本就因为国事十分操劳。这时他突然收到一封邸报,说黄河靠近青州的下游决堤,淹毁旁边的良田千顷,青州百姓全部流离失所,哥哥看得气急攻心,再加上朱砂的作用,就此倒下……再没有起来。” 她见李公公也露出痛苦神色,忍下眼中的泪意道:“当时李公公是当值的吧,你亲眼见到太子薨逝去,难道不觉得奇怪吗?好好的一个人,为何会突然猝死?可喉咙处理他的遗物时,这邸报却消失了,好像它根本没有存在过。” 秦桑听到这里已经觉得不对,若真有黄河决堤这样的大事,绝不可能被瞒住,但自己从未听过在那一年黄河曾经决堤过。可若这是一封假的邸报,长公主为何会知道呢? 这时,李公公已经问了出来:“既然没人知道这封邸报的存在,殿下为何会知道?” 长公主眼眸蒙上层雾气:“因为哥哥那时害怕流民会造成动乱,在临死前赶着给本宫写了封信,这封信送到边关时,本宫已经回了京城,直到一年后,本宫才收到这封信。因此才发现他猝死的真相。但是那时父皇已经驾崩,顾洵登基成了新帝,本宫没法仅靠一封信去对抗他,只能把这份恨藏了起来。” 然后她直直看着李公公,道:“本宫已经将所有知道的所有事都说出来,公公可愿信我?” 李公公长叹口气,他经历两朝,又常伴君王之侧,最擅长的就是察言观色,到了此刻,他怎么会分辨不出真话还是谎言,又怎么会不懂长公主说这段话的用意。 于是他低头沉思了许久,看着皇帝不久于人世的模样,终是开口问道:“殿下想让奴婢做什么?” 长公主微弯起唇角,道:“劳烦公公先去找陆昭,就说陛下曾经转醒,可他绝不愿写传位的诏书,也不会把玉玺给太子。” 李公公皱起眉,问道:“为何要这般激怒他们,万一太子一怒之下对陛下不利怎么办?” 长公主讥讽地笑道:“顾定儒还没有胆大到要弑父的地步,而且今日皇后在朝臣面前指控他谋害自己,皇帝又突然重病,由此引发的猜测与流言是挡不住的。所以他们就算再急,也不可能完全不顾世人的评判,只能等待,等待拿到玉玺或是诏书,能在群臣面前证明他这个皇位是正当得来的。” 然后她走到李公公身边,用请求的姿态道:“如果公公心里还有前太子,还想帮他一把,就按本宫说的做,可以吗?” 李公公受宠若惊,连忙站起道:“唉,老奴什么都不懂,如今陛下没法开口,奴婢自然也只能遵从殿下。” 长公主笑了笑,对他又嘱咐了几句,便让他出去与陆昭斡旋。 暖阁的门再被关上时,房里除了昏迷不醒的皇帝,只剩长公主、皇后和秦桑了。 长公主转过头,望向一直没有开口的皇后道:“你全都听见了?现在你知道你当年的选择错得离谱吗?” 皇后身子发颤,随即长吐口气道:“我不是早已付出代价,你又何必耿耿于怀。” 长公主狠狠瞪着她道:“若不是你执意要嫁给他,你父兄又怎会助他夺嫡,怎会让这般恶毒之人坐上了皇位?” 皇后偏过头颤声道:“可我发誓绝不知道他害死了太子!当初太子死后,他想要争皇位,我作为他的妻子,自然要帮他,我有什么错吗?” 她突然捂住脸痛哭起来:“我那时怎会知道他是如此歹毒之人,又怎会知道他登基后会忌惮我父兄的兵权,不光害了我的孩子,还陷害我父兄,给他们安上谋反之名!都是我的错,是我害了我父兄,我的族人,就算到地下我也没脸见他们!” 秦桑虽然隐隐猜到,但此时听到皇后直接说出魏家谋反是被皇帝陷害,还是大吃一惊。 此时皇后已经濒临崩溃,秦桑看得于心不忍,走过去轻轻搂住她的肩道:“是皇帝骗了您,是皇帝不择手段,是他谋害忠良,娘娘不必把所有错都揽在自己身上。” 皇后在她怀里哭得近乎虚脱,咬牙切齿道:“没错,所以我要让他还给我,要看着他在我前面咽气,他想把这抢来的江山传给他的儿子,他休想!” 秦桑叹了口气,在她耳边压着声音问道:“二皇子没有在香粉里下毒,下毒的是皇后您自己吧?” 第328章 往事(三) 她感觉皇后的身子很重地抖了抖,然后她抬起一双发红的眼睛,得意地望着她,沉默地证实了自己的猜测。 从一开始秦桑就觉得不对劲,能够被皇后认在自己名下,曾经是二皇子夺储的筹码,他为何要下毒谋害皇后? 而被立为太子后,二皇子所求的无法是能顺利登基,更不可能冒险下毒,可雷公藤粉确实是从那些香粉里验出来的,帝后也是真的中了毒。 直到此刻她看到皇后对皇帝的滔天恨意,才终于确定,皇后太想皇帝死,所以才想出了这个一箭双雕的计谋。 她假意说喜欢二皇子给她调的香,让他一直送熏香过来,然后等到皇帝到来时,全用在自己的寝殿里。 原本宁妃在的时候,帝后已经疏远了许多年,幸好两位皇子和宁妃的死,极大地刺激了皇帝,再加上皇后对他假意逢迎,皇帝竟突然生出了忏悔之心,决定要对皇后更好一些。 于是他经常宿在皇后宫里,不知不觉也吸入不少雷公藤粉,而皇后为了让这场戏更逼真,自己则服下了更多雷公藤粉,就为了让太医诊出她已经毒发入体、无药可医,这样皇帝就不会怀疑她,只会觉得全是二皇子所为。 只有这么做,才能让他们父子离心,让皇帝被最后一个儿子背叛,他才会感受到什么叫痛不欲生,才会被刺激得毒发昏迷。 而这一切谋划,长公主到底有没有参与?她所筹谋的,又是什么事呢? 这时,暖阁的门突然又被推开,陆昭带着李公公走了进来,朝皇帝狐疑地看了眼,问道:“你不是说陛下已经醒了?” 李公公哭丧着脸道:“陛下的神志时好时坏,奴婢也不知道他何时会醒来,何时又会睡去,可刚才确实是陛下让奴婢去找太子传话,陆大人可千万不要怪罪奴婢啊!” 陆昭默默攥紧拳,沉沉望着紧闭着眼的皇帝。 这事有些难办,若是隆兴帝一直这么睡下去,皇后又不露脸,太子就算继位也会被群臣非议,质疑他的皇位来路不正。 何况还有个麻烦的长公主,她在军中和民间都有很高的声誉,等到顾望安回京,若没有诏书或是玉玺,如何名正言顺收回他手上那五万兵权? 于是他转向正倚靠在秦桑身边的皇后,问道:“娘娘跟随陛下多年,可知道传国玉玺放在何处?” 当初始皇统一中原之后,定国号为大姚后,为了能顺利将皇位传下去,特地用极为稀有的玉石,刻成了传国玉玺。 据说这座玉玺材质特殊,形状也是独一无二,在阳光下会照出不同的颜色,绝不会被人伪造。 可隆兴帝继位以来,从未用动过这座玉玺,圣旨上也一直盖他自己的皇印,按道理来说,只有将传国玉玺正式交给太子,才是名正言顺的登基仪式。 皇后好像听见一个可笑的笑话,她扶着秦桑的手站起道:“传国玉玺是大姚最为重要之物,本宫就算死,也不会把它交到乱臣贼子的手里!” 陆昭冷笑道:“无论有没有这座玉玺,太子都是大姚唯一的储君。既然他迟早都会登基,娘娘为何要如此执着,为何不把玉玺交出,为自己换些筹码呢?” 皇后嗤笑一声:“既然迟早都要登基,你们又何必执着于什么玉玺。你刚才也听见了,太医说本宫没几年好活了,而我魏家早已已经不剩任何男丁,本宫早已无牵无挂,除了让顾定儒为我的儿子的死付出代价,本宫也已经无欲无求,你陆大人还想用什么来威胁本宫?” 陆昭将目光扫向站在皇后身旁的秦桑,道:“那她的性命呢?娘娘也不会在乎吗?” 秦桑身子一震,随即恶狠狠地看向陆昭。 而皇后也瞬间暴怒起来,怒斥道:“她是大理寺女官,还是靖安王妃,你敢对她如何?” 陆昭强迫自己忽视秦桑的目光,如蛇般紧紧盯住皇后道:“娘娘说您无牵无挂,为何还会因为她的安危被激怒?当初娘娘为何这般看重她一个女子,要在皇帝面前举荐她,一力提拔她在大理寺为女官,是不是因为您其实早就怀疑她和你们魏家有关系?” 皇后气得发抖,大喝道:“你在说什么,本宫根本听不明白!” 秦桑也听得一脸迷茫,怔怔地看向皇后。 她一直能感觉皇后对自己的亲近,不是君臣之间,而是很像一位亲切的长辈,可自己怎么会和魏家扯上关系? 于是她走到陆昭面前追问道:“你在说什么?我同魏家有什么关系?” 陆昭一点儿也不想看她仓皇无助的模样,撇过头道:“二十一年,魏明庭在回京城述职时,无意中遇上了一名女子,不知道为什么,此时已经被封为镇远侯的魏大将军明知那人已经嫁作人妻,还非要与她纠缠,最后不顾那女子已有家室,强行将她掳走。后来这件事被魏老将军发现,他气得将魏明庭打了一顿,又查出那女子是新科进士的家眷,生怕会被人捉住把柄参奏,连忙将那女子放走,后来又花了许多力气才将此事掩盖下来。” 他顿了顿,终是垂眸看向秦桑道:“而那个被掳走之人,正是你的母亲秦诗盼。更巧的是,你出生就在她被掳走的十个月后。” 秦桑惊恐地瞪大了眼,这故事她曾听杜世元说过,而杜世元的版本中,他不知道掳走母亲的人是谁,可他知道,那人是哥哥的亲生父亲。 短短一个瞬间,她心头就涌上惊涛骇浪,有许多东西突然连在了一处,只是线头纷杂,她实在难以理清,于是用疑惑的目光看向皇后。 皇后的眼中有泪,更多的,却是再不想掩饰的愧疚和慈爱,可她始终没有开口,只是看着她含泪点了点头。 陆昭此时深吸口气,道:“娘娘若是愿意交出玉玺,承认太子为正常继位。等到太子登基后,他会以新皇的名义为魏家平反,洗清他们叛国的罪名,让您能堂堂正正把秦桑认回魏家,这个筹码可足够分量?” 第329章 往事(四) 皇后猛地抬头,似是被他这段话震撼得不轻。 这时,长公主在旁边拖长音“呵”了声,然后她托着腮看着陆昭:“陆大人这是当本宫不存在了?还有,你准备用其他的法子对付本宫呢?” 陆昭笑了笑道:“秦桑是殿下的儿媳,难道殿下不希望她能认祖归宗,拥有一个显赫的身份吗?” 长公主突然重重呸了一声:“你以为本宫不知道你安的什么心思,你恐怕不是为了本宫,是为了你自己吧?” 陆昭眯了眯眼,重新看向皇后道:“为了谁也好,只要娘娘愿意合作,臣自然会保证秦桑的安全,还能让她以魏将军遗孤的身份,受到天下人的尊重。娘娘当初一力将她提拔起来,难道不是因为这样的心思吗?” “我不愿意!”皇后还没来得及开口,秦桑突然开口道:“陆昭,无论你有什么打算,都不必拿我当筹码?我根本就不在乎自己该姓秦、姓杜还是姓魏,我是我自己,无论查案还是升官,都是为了我自己,而不是为了哪个姓氏或家族的荣誉?” “还有!”她陡然提高了声音道:“你为何觉得能用我的性命威胁皇后?我现在的身份是大理寺少卿,今天这儿的所有朝臣都看着我同长公主一起进的暖阁,我出了任何事都会被算在你陆昭头上。还是你觉得做了乱臣贼子,就能对朝廷命官随意打杀?” 她这番话一说完,长公主就发出愉快的笑声,然后拊掌道:“没错,说得痛快,陆大人现在可真是飘飘然了,以为太子什么都听你的,又掌管了禁卫兵权,就能随心所欲,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吗?只可惜,我们家秦桑从来不是你能随意拿捏之人,也不会乖乖当你的筹码,你想用她要挟皇后,只怕要让你失望了。” 陆昭露出恼羞成怒的神情,然后他听见皇后道:“本宫不知你从哪里查到的这些东西。但是秦桑和本宫毫无关系,本宫也从不知哥哥还有什么私生女,而且就算真如你所言,秦诗盼既然早有夫婿,就算她曾被我哥哥掳走,谁又能证明她的女儿就同哥哥有关系,这些推测简直都是无稽之谈。” 她露出个嘲讽的笑容,继续道:“至于为魏家平反,人都死光了,平反又有何用?顾定儒不会觉得施这一点恩惠,就能抹掉他害死我儿子的深仇大恨吧?” 陆昭没想到自己努力劝说,这群人竟是油盐不进,沉下脸道:“来人,将皇后送回寝宫去。” 外面两名锦衣卫立即走了进来,对皇后躬身道:“还请娘娘随小的们过去。” 皇后轻哼一声,也不看这两人一眼就往外走。 长公主眼珠转了转,起身也跟着皇后往外走,她一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如今就算被软禁在宫里,也依旧是一副趾高气昂的模样。 陆昭朝两人使了眼色,他将长公主留下,就是因为她对顾望安至关重要,可以被留下当做人质,所以在顾望安愿意投降之前,绝不能让长公主出宫。 两名锦衣卫立即领命,几乎是押送着两人离开,秦桑正要跟上去,陆昭却朝她伸手道:“你留在这儿?” 长公主一听就怒了,转过身道:“她是本宫的儿媳,谁敢拦着她同本宫离开?” 陆昭皱了皱眉,低下头轻声道:“我方才说的那些话,并不是真的想伤害你,我此前那般对你,也不是因为你的身份。” 秦桑一脸惊讶,“陆大人为何要同我解释这个,这对我并不是什么紧要之事。” 然后她快步从他身边离开,跟在了长公主身后。 陆昭用力捏拳,忍下想将她抓回来的欲、望。 现在最紧要之事就是太子能顺利登基,他不想在这时激怒长公主,再节外生枝,至于这些账,往后他慢慢和她算。 而秦桑和长公主、皇后一同进了皇后的寝宫,皇后总算松下一口气,让宫女伺候她换下了厚重的礼服,歪靠在贵妃榻上。让宫女们给殿内送了茶水,就吩咐金钏带所有宫人离开,再将门守好。 长公主慢条斯理地端起茶盏喝了口,只觉得这茶水清爽又舒心:“皇嫂想从哪里说起呢?” 皇后攥着衣角道:“先告诉我,你的打算是什么?” 公主一双凤眸紧紧盯着她,随即笑起来道:“没想到皇嫂竟会这么狠,宁愿牺牲自己,也要给皇兄下毒。” 皇后撇了撇嘴道:“只可惜我下手的太晚,恒儿去世时,我就该给他下毒。可惜后来我太过悲痛,蠢得将他推远,便宜了宁妃她们,那时皇帝对我有了芥蒂,我想下手不容易,但是只要他来我宫里,我就会在熏香里加雷公藤粉。不过那时他就算死了,也会是他的某个儿子登基,我可不会这么便宜他,只有慢慢折磨他,让他看着他的儿子为了皇位争得你死我活,本宫才会觉得舒心。” 秦桑听得一惊,原来皇后那么早之前就已经下手,难怪皇帝的身体越来越差,只是他此前去皇后宫里较少,中毒不深所以才当是普通的病症医治。 长公主这时笑出了声:“真是天道好轮回啊,顾洵想到用朱砂积少成多来毒害哥哥时,可曾想过,自己也会被同样的法子毒害。” 皇后这时垂下目光看她,又说了句:“太子的死,我确实毫不知情。” 她露出嘲讽神色道:“若是知道,我也不会对他那般痴情,用我娘家的势力帮他登上皇位,最后落得个自作自受的下场。” 秦桑这时突然走到皇后身边,望着她颤声道:“娘娘,刚才陆昭说的是真的吗?” 皇后的嘴唇抖了抖,随即紧紧握住她的手道:“虽然没法证实,你到底是不是哥哥的孩子。可哥哥当初掳走那人确实是你娘亲,而且曾他在江南相遇,让他钟情一生,过了许多年也没忘记的人,也是你的娘亲。” 第330章 往事(五) 有关秦诗盼的故事,说起来是有些俗套的。 当年江南大营发生哗变,彼时还是镇远侯世子的魏明庭去江南剿逆,没想到中了敌军的圈套,他身中数刀,幸好有两名亲兵拼死护着他逃了出来。 可是他出逃得十分狼狈,到秦淮河边时身边已经一个人都不剩。 失血过度的魏明庭无力倒在了秦淮河畔,阳光炽热地照在他的脸上,耳边似乎还有丝竹软语的吟唱声,可他清楚自己的生命正在流逝,于是他将挡在眼睛上的手臂挪开,想最后看一眼这人世。 然后他遗憾地咧开嘴,只可惜手中无酒,不能让他喝上一口再走。 他刚把手臂挪开,就被日头刺得眯了眯眼,天地一片朦胧之时,他看见一位穿着杏色衣裙的女子从面前的画舫上走下来。 她在自己身边站定,弯腰用好奇的眼神看着他,然后有一股若有似无的幽香冲淡了血腥味,耳边的丝竹声好像变得绻缱起来,伴着心跳一下下敲击着耳膜。 魏明庭又笑了起来,看来老天对他不薄,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没有美酒有美人也算不错,然后他便留恋地闭上了眼,彻底昏死过去。 秦诗盼觉得这人十分古怪,看起来好像马上就要死了,可他却还在笑,似乎生死对他来说并不是一件大事。 不过他笑起来很好看,和自己见过那些文弱的很男子不一样,若是真死了,倒是挺可惜的。 于是她吩咐旁边的小厮道:“把他抬回去,找个郎中看看他还有没有救。” 因为秦家没有儿子,秦诗盼一直帮着经营家中的船舶生意,久而久之,也养出些江湖儿女的气质。 所以她并没有那么多闺中女子的拘束,也不抗拒和外男接触。她将魏明庭带回家中后,就请了个郎中细心照料,平日里若是有空,就会去同他聊上几句。 魏明庭怕暴露身份会引来追兵,因此一边试着和军中的下属联系,一边以小兵的身份在秦家住下。 他知道秦家为了自己的伤花了许多银子,在恢复身份前,他也不愿意欠别人的债,因此伤好一些,便开始帮忙做些力所能及的活儿。 秦诗盼一直知道父亲希望她能找个夫君入赘,她觉得这个捡来的男子强壮又可靠,而且走南闯北见识颇广,很适合帮自己打理船舶生意。 最重要的是,他身上似乎有种特别的魅力,让她情不自禁被吸引。 而对魏明庭来说,秦诗盼看似柔弱,性情中竟有不输男儿的豪爽,虽然知道父亲绝不会愿意自己娶一个商女,但仍是难以抑制地心动。 两人有着相似的年纪,相似的不羁性格,经常凑在一起谈天说地,魏明庭对她说了很多外面的世界,终于在一次酒后两人有了肌肤之亲。 荒唐一夜过后,魏明庭在清晨彻底清醒,然后就有些慌神,不知该怎么把秦诗盼带回去,对父亲提出他要娶一个商女回家。 他知道以魏老将军的性子,唯一能让他接受秦诗盼的法子,就是让她进门做妾。 但是他也再清楚不过,若是他敢提出让秦诗盼做妾,可能这辈子都别想见到她。 就在他左右为难时,秦桑盼却笑眯眯地看着他,对他提出:希望他早日入赘秦家。 然后秦诗盼很快就看见,昨晚才同她亲密无间的男子,脸上血色尽失,他几乎是从床上蹦起来,阴沉着面容道:“这绝不可能!” 后来回忆这段往事,魏明庭曾很多次后悔过,若是他那时不那么年轻冲动又骄傲,就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伤她。 秦诗盼的笑容僵在脸上,她突然好像明白了什么,颤声问道:“你是不是从未想过要和我成亲?” 魏明庭被她问得愣了,他看见秦诗盼好像要哭出来,心中又是后悔又是心疼,连忙握住她的手道:“不是,我对你是真心的。” 秦诗盼用力将他的手甩开,瞪着他问道:“那你为何不愿入赘秦家?” 魏明庭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只能闷声道:“因为我的身份不容我入赘!” 秦诗盼不明白,一个躺在秦淮河边,半条命都没了的逃兵,究竟有什么不能入赘的身份。 可偏偏就在这时,魏明庭的下属已经收到消息找了过来,他们直接冲进了秦家大宅,说要来接镇远侯世子回去。 魏明庭想要再多留一日,但是下属告诉他,那伙叛军已经跑到了青州作乱,朝廷下了诏令,催促魏将军立即带去平叛。 在国事面前,他怎么还能沉溺儿女私情,于是只能随着来接他的亲兵离开。 离开前,他根本不敢看秦诗盼那双失望至极的眼,可他没法给出任何承诺,于是只能假装什么也没看到,堂堂镇远侯世子,如丧家之犬般仓皇逃离。 而在他离开后,秦诗盼呆呆在院子里站了许久,明明是春日时节,她却觉得冷如冰雪。 原来一切都是假的,他的名字是假的,身份也是假的,她自以为的两心相许也是假的…… 唯一真实存在的,就是他们曾共同度过的那一夜,而就是那一夜过后,她发觉自己竟然怀了身孕。 秦老爷知道女儿怀孕的消息大发雷霆,可无论他如何强逼,女儿都不愿打掉这个胎儿,甚至说她可以不再成亲,自己带大这个孩子。 最后在无数争执之后,秦诗盼终于对父亲妥协,愿意找一位能接受这个孩子的上门女婿,让秦家不必为这个私生子蒙羞。 而魏明庭在青州剿逆之后又碰上流寇,过了大半年后,他终于发现,无论如何让厮杀,他都没法忘记那个江南女子的身影。 于是在剿灭所有流寇后,他又回了一趟秦家,可没想到,秦诗盼这时已经嫁人,随夫婿离开了江南。 可无论他如何请求,秦家都不愿告诉他秦诗盼嫁去了哪里,魏明庭那时心高气傲,觉得既然她能放下自己嫁人,自己也该去找一位相配的女子成亲。 于是他心灰意冷地回了京城,接受了父亲给他的说亲,可是直到议亲时,他才发现自己根本忘不了秦诗盼,什么女子都没法取代她。 于是他拒绝了父亲为他说的亲事,重新回到边关带兵,希望能靠军营生活忘掉那个让他魂牵梦萦的女人。 可没想到过了三年之后,他在回京城述职时,竟又碰到了秦诗盼,这时她已经嫁给了杜世元,而她的长子秦枫也已经长到三岁。 第331章 往事(六) 就是这场重逢让魏明庭知道,他根本没法忘掉秦诗盼,无论她已经成为别人的妻子,别人的母亲,自己都没法彻底放弃她。 于是他请求秦诗盼和夫君和离,说自己愿意善待她的孩子。 可是秦诗盼只觉得可笑,她大声质问他:既然三年前自己未嫁之时,魏将军都能一声不响离开,现在自己已经成为了别人的妻子,他如何还能光明正大娶自己? 魏明庭此时已经承袭了镇远侯之位,但是他也不敢承诺能马上说服老侯爷,只想让她先跟自己回去,其他的事可以徐徐图之。 秦诗盼看出他的犹豫,她性情刚烈,绝不能接受没名没分跟他回去,于是果断拒绝了魏明庭。 没想到魏明庭绝不愿再失去她一次,竟然直接将她绑走,关在自己府里足足十日。 其实在那十日里,除了强迫也有过往日温情,可老侯爷很快发现了秦诗盼的存在。任凭顾明庭跪在面前苦求,老侯爷也绝不松口,大骂他败坏了魏家的门庭。 他没想到儿子竟敢强抢新科进士的妻子,若是被朝廷的言官知道,必定会在皇帝面前狠狠参奏他。若此事被捅破,所有人都知道镇远侯为了抢别人的老婆闹得满城风雨,到时候他们魏家的脸往哪里搁。 秦诗盼听到了他们的争执,最后一丝期盼也被浇灭,于是趁侯府大乱逃了出来。而顾明庭还来不及去找她,魏家父子就被派去边关救急。 谁知这场仗竟是皇帝精心安排的圈套,魏明庭在落入陷阱之时,才发现秦诗盼偷偷给他留了一封信。但是一切都已经太迟,魏家已经被安上了叛国之罪,而他和魏老将军也被困在山谷里,再无活路。 在临死前,他把那封信交给了一名侥幸逃生的亲信,叮嘱他将这封信带到西北边关,交给杨佩宇杨将军。 很少有人知道,杨将军在成名之前曾无比崇拜魏老将军,再军营时和魏明庭也十分亲近,后来他被派去了山度关,在一场场战役中积累起赫赫战功。 当杨佩宇骄傲地想着,自己总算能成为和镇远侯匹敌的一代名将时,朝廷里传来了魏家父子谋反,被全家抄斩的消息。 杨将军绝不愿意信这是实情,他太了解魏家父子,他们若是要反,根本不必等到新帝登基站稳脚跟再起事;也根本不会这么轻易带着孤军被困进山谷,导致全军覆没。 很快他就证实了自己的猜想,顾明庭给他送的那封信,让他知道魏家是如何被皇帝陷害,也让他知道魏明庭竟然还有一个儿子留在京城。 也就是这封信让杨佩宇明白了鸟尽弓藏的道理,从此断绝了要效忠隆兴帝的心,决定帮助皇后为魏家报仇。 可魏家覆灭后,边关再遇外敌强攻,朝廷几乎无人可用,杨将军只得肩负起戍边的重任,而曾经的魏家军被打散并入了各个大营之中。 在杨佩宇获得数次大捷后,皇帝为了表彰他的功绩,将他封为长宁侯,然后杨将军派人秘密去了京城,带走了魏家的遗孤,也就是秦家长子秦枫。 可秦枫在被带走时,因为太过惊恐撞到了脑袋,导致他失去了此前的记忆。杨佩宇索性将他收为义子改名为杨遇,教他兵法骑射,对他给予重望。 而杨遇也确实继承了魏家的基因,他在军事上极有天分,十岁就已经敢上战场杀敌,十四岁能带兵,二十岁就让西北军心悦诚服,甘愿受他统帅。直到杨佩宇去世后,二十四岁的杨遇凭借战功继承了爵位,成为坐镇西北无可取代的长宁侯。 秦桑听完所有的故事,过了许久才问道:“那哥哥到底知不知道他的身世?” 皇后点头道:“他第一次带兵出征时,杨将军就交给他一把长枪,那是魏家用来杀敌的枪,哥哥临死前将它交给了那名亲信,希望能将这把长枪传承下去。” “你哥哥知道自己的身世后,就明白这个皇帝根本不值得效忠。魏家的仇必须要报,这江山也必须由能者来坐。” 秦桑听得胆战心惊,脱口问道:“还能由谁来坐?” 皇后看了眼坐在旁边的长公主,笑了笑并没有说话。 秦桑却已经看明白了,长公主要为前太子报仇,皇后要为父兄报仇,她们达成了某种微妙的合作关系。 而她们想完成,就必须阻止隆兴帝的儿子登基。所以长公主会用苏柔来让民间最有声誉的三皇子犯错,再利用其余两个皇子夺嫡的乱局,让四皇子被陆昭害死。 那最后她们想要扶上皇位的人究竟是谁? 秦桑心中已经隐隐有个名字,可她仍是不敢信。 顾望安拿到兵权去边关博得战功,包括他封王之事,到底是不是也在她们的计划之中。 这时皇后朝她招手,让她站在自己身边来,然后抬手摸了摸她的脸道:“其实,本宫原本不知你到底是不是哥哥的孩子,但是本宫第一次见你,就觉得特别亲切,发自内心想要对你好一些。” 她眼睫颤了颤,滑出泪来道:“桑儿,你信不信亲缘这回事,本宫原本早已失去所有亲人,就在宫里行尸走肉般活着。你哥哥回京后,我不敢单独召见他,怕会被人看出端倪,只敢跟着皇帝远远看他几眼。唯有对着你时,我总是渴望能同你更亲近些,希望你过得更好一些。而且你是那么好的孩子,让我看了就觉得骄傲,原来这就是哥哥的孩子,他的一对儿女长大后都能如此耀眼。” 秦桑看着皇后,心头五味杂陈,这是她渴望已久的亲人,可又总觉得有些说不出的滋味。 于是她轻叹了口气,问道:“当初你们把哥哥带走,我母亲知情吗?” 皇后点头道:“放心,你母亲是个很深明大义的人,难怪哥哥曾说她身上有侠气,会对她念念不忘宁愿不再娶妻。只是我们没想到她会生病,会很快撒手人世。她在去世前没有告诉任何人你的身世,也许她不想你被卷进这些是非,觉得你跟着杜世元这个侍郎父亲,能过上很安稳的生活。可她没料到杜世元此前全是伪装,也没料到杜世元在她死后会如此绝情,让你受了这么多年的苦。” 秦桑摇了摇头,她并不后悔吃苦。那些苦让她早早明白了世间的真相,唯有依靠自己,才能搏出一片天。 就算知道自己的身世又如何,自己会甘愿被隐姓埋名藏起来,等待哥哥报仇成功? 再选一次,她还是宁愿跟着师傅学验尸,靠本事入朝堂,为沈云初翻案,扳倒三皇子,对抗四皇子,这也许就是冥冥中注定,她在还未明白自己的身世时,就已经参与了魏家的复仇。 皇后的手微微发抖,道:“本宫和你说这些,你就算怨恨我也是应当,可无论如何,我们之间亲缘都没法斩断,而且为了顾望安,你也该和我们站在一处。” 第332章 往事(七) 顾望安。 皇后终于还是说出了这个名字,也彻底让秦桑确信,她们里应外合,下这整盘棋的目的。 长公主此时将茶盏放下,重重叹了口气,道:“想必你已经猜出来了,我们做的所有事,就是要让顾洵把偷来的江山还回来,还给真正有德行之人。” 她目光染上浓浓的恨意,道:“顾洵自己的皇位来路不正,他也从未想过要好好教那几个儿子,三皇子算是有些才学,也有治国的能力,可为了储君之位,被皇帝刻意打压,性格变得越来越扭曲贪婪。四皇子从小活在哥哥的阴影里,宁妃也从未给他好的教导,。剩下的这个二皇子,更是五毒俱全,十岁都不到,就能因为嫉妒害死自己的亲弟,他们哪一个配继承大姚的江山,配受百姓尊敬,哪一个配做开创盛世的明君。” 秦桑望着她,颤声问道:“那公主为何觉得阿安可以做到?” 长公主骄傲勾起唇角道:“就凭借他是大姚曾经最受敬仰的明君,也是父皇心中唯一愿意交托江山、朝臣们最为信服,前太子顾磐的亲生儿子。” 秦桑这次是真的吃了一惊,此前许多事她都隐隐有过猜测,但她从未想过顾望安并不是长公主的儿子。 长公主眼中涌上泪意,道:“没错,本宫的亲生儿子早就死在了军营里,哪里有什么狸猫换太子之事。而所谓托梦、鬼神更是无稽之谈,无非是本宫想给他一个合理的身份,让他能拿回自己的姓氏,再等待着有一日,能拿回本该属于他父亲的江山。” 她长吐出口气道:“当初哥哥猝死后,顾洵和另外几个皇兄生怕他会有后代,设计在王府放了场大火,企图将王妃和侍妾全烧死在火里。因为父皇实在太喜欢哥哥,若他能有皇孙留下,父皇极有可能会把皇位直接传给皇孙。幸好那时王妃有一个丫鬟发现了这件事,她和王妃换了装扮,偷偷把王妃从火场救出。而王妃那时已经有了身孕,父皇那时生病,本宫又不在京中,她孤立无援,生怕被几位皇子发现,便由一位曾受过太子恩情的官员帮助偷偷离开了京城。她辗转被送到扬州后,因为亏了身子,熬了几个月生下儿子后就离世。离世前,她给儿子起名为望安,只希望他能一世安宁,不必再被人追杀,过提心吊胆的日子。” 她轻叹了口气,继续道:“所谓德必有邻,那时太子虽然猝死,朝中局势被几位皇子把控,但是仍有一些官员感念太子的德行,他们知道了太子还留有后代的事,都默契地把这件事瞒下,其中就包括你的师父宋义。” “他们有的出钱有的出力,找了位奶娘将顾望安带大,从小有武将教他武艺骑射,文臣教他治国之道,而他也不愧是哥哥的孩子,十分得聪明伶俐,学什么都很快。但是他为了躲避追查,被迫一直颠沛流离,身边的人也一直在换,唯一留下的就是一位带他练武,保护他安全的武将。可他们不许他和任何同龄的孩子接触,怕会暴露他的身份,所以才养成了他孤僻偏执的性子。” “他在七岁那年进京,是因为他们要来办一件很重要的事,谁知差点让他被发现身份,烧死在客栈里。从那以后,他的行踪就更隐蔽,但是四年前,他仍是遇上了大麻烦,最后他侥幸逃生,可他身边的人都死了,宋义将他送到了你那里养伤,后来他非要留在那儿,我们就把计划推后了几年。” 秦桑手直发抖,问道:“计划就是让他成为长公主的儿子,再顺理成章给他姓顾的身份,让他能找机会掌兵权封王,给自己累积夺回皇位的资本?” 长公主点了点头,随即露出愧疚神色道:“其实我们也对不起安儿,从他小时候,就不断有人对他灌输父辈的仇恨,告诉他一定要赶快变得强大,要去夺回这江山。他们觉得这是为了他好,是为了太子,可没想到这会对一个孩子造成多大的压力。他从小就被迫从一个地方到另外一个地方,依赖一个人,那个人就会因为保护他而死去,他母亲给了他望安的名字,他却没有一刻安宁过。” 她突然又看向秦桑道:“安儿对我说过,唯一让他感到安心的,就是陪着你生活的那几年,所以他求我能再给他些时间,能让他抛开自己的身份,抛开仇恨,同喜欢的人生活在一起。你们待在庄子里的时光,就是他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光。” 秦桑听得眼中发酸,低下头拭去眼泪。 长公主继续道:“直到你入朝为官后,安儿明白你的野心,也明白自己逃不过该承担的责任,所以他来找我,说可以开始我们的计划了,后面的一切就不必我再说了。” 秦桑深吸口气,压下胸口的酸涩,问道:“公主能不能告诉我,此次边关的危机,到底是真的有外地进犯,还是你们有意为之?” 长公主一愣,随即道:“危机是真的,你哥哥受伤是假的,他觉得这是个很好的机会,装作受伤就是为了能让朝廷派兵增援。不过没想到陆昭会因为私心举荐安儿领兵,倒是省了我们许多事,这样皇帝更不会怀疑,还会因为愧疚答应提前给他封王。” 秦桑总算搞明白了所有事,她深深吸了口气,将每根线头捋清后,又问道:“如今二皇子已经以太子的身份监国,皇帝又昏迷不醒,只要他能等到皇帝咽气,这皇位迟早是他的。顾望安就算回京,他也根本没理由带兵进京,首先京卫营的军队不会听他的调派,而他若是不交出兵权闯回京城,就是坐实了叛贼之名。” 长公主得意地笑了起来,道:“不,他大可以直接领兵进京勤王,因为陆昭和顾定儒梦寐以求的那枚玉玺,就在安儿的手上。” 第333章 密诏(上) 当年先皇因为打仗时落下的病症,在去世前两年已经无力处理朝政,将监国大权交给了太子顾磐。 没想到短短两年太子就做出政绩,任用了一批贤能的朝臣,提升国力、减免税赋,让大姚隐隐有了盛世之貌。 皇帝很欣赏太子的才能,索性将传国玉玺也交给了顾磐,原本想要早些退位让贤,没想到太子会意外身亡。 但是太子在死前,恰巧将玉玺放在了王府里。他死后几位皇子斗得昏天黑地,老皇帝为了自己的安危,也不看好任何一位皇子登基,干脆隐瞒了玉玺的下落。 直到王府那场大火之后,王妃在逃走前将玉玺藏了起来,等到她生下儿子去世前,特意给顾望安留了封遗信,告诉他玉玺被藏在何处。 顾望安七岁时进京,就是回来拿回玉玺,可没想到行踪被一直在王府外盯梢的人察觉,才导致了客栈的那场大火。 此后他多次被追杀,也是因为隆兴帝在追查玉玺的下落,顺藤摸瓜找到了他的行踪。可无论如何,这玉玺还是被顾望安得到,并且一直小心收藏着。 直到他出征前的那日,他特意将玉玺带走,因为他明白这次回来,就是他真正报仇的时候。 秦桑这时才恍然大悟:“所以你们其实猜到二皇子会被逼篡位?皇后在寿宴上说的那番话,现在只怕已经传了出去,而陛下昏迷不醒,皇后和长公主在宫中不露面,顾定儒拿不出诏书和玉玺,所有人都会怀疑他的皇位来路不正。” 皇后突然开口道:“我们并不知道他一定会在今日篡位,但是只要他与皇帝能生出间隙,顾望安凭借那枚玉玺,凭借他在边关的功勋,就能有保留住手上兵权的筹码。” 她苦笑着摇头道:“这世上哪有人能每一步都算无遗策,不过是走一步算一步罢了。只要这条路,迟早会走到我们计划的那一步。” 长公主道:“其实现在也不失为最好的结果。如今宫内宫外人心惶惶,而在宁妃哥哥谋反之时,五城兵马司曾和本宫还有长宁侯并肩作战,京卫营的将士们又和顾望安在边关出生入死过,所有的筹码都已经拼凑完整。你说如果他能拿出玉玺,要以勤王救驾之名进京,其他人会不会听他号令?” 秦桑瞪大了眼,没想到这一切都在他们的计划之中,内心惊愕难安,却有些隐隐的兴奋之感。 二皇子处心积虑和陆昭勾结,两人机关算尽,以为江山注定是他们的,谁能想到被他们算计之人,其实早就想好了对策,这才是真正的黄雀在后。 可她仍有些疑虑,问道:“顾望安要进京勤王,必定会遭到百姓和朝臣们的质疑,陆昭也必定会想尽法子把他打成乱臣贼子,他怎么证明他是前太子的孩子呢?” 长公主眼眸动了动道:“也许有一样东西能证明,可本宫还未找到它的下落。” 秦桑疑惑地看着她,突然问了句:“这样东西,是不是和元德寺祈福有关?” 长公主笑了起来,道:“你还真是个聪明人,过了这么久的事,你竟然还记得。” 秦桑点头道:“当时皇帝去元德寺祈福时,有僧人说看到柳瑶前一晚在大殿外出入,当时你们宁愿被怀疑杀人,都没说出她究竟要做什么。现在想来,是因为您要去找一样东西吧?” 长公主点头道:“父皇驾崩前,应该是立了封密诏,因为他那时已经怀疑太子还有后代逃了出去。可惜那时皇宫里已经被顾洵的人把控,他没法将密诏给我,也不敢将它放在宫里。于是他提出去元德寺求佛保佑,然后再寺里住了几日,等到回来时,父皇就驾崩了。可惜父皇驾崩时我并不在京城里,赶回来后也没见到他最后一面。而父皇身边的太监,说他特意给我留了本诗集,当我打开时,就看见他在其中一句诗文上重重画了一笔。” 她顿了顿,道:“那句诗文是:麒麟欲画时难偶,鸥鹭何猜兴不孤。我想这应该是他对我的提示,想告诉我有关密诏的线索。” 秦桑皱了皱眉道:“这句诗写的是麒麟瑞兽,陛下在驾崩前又曾经去过元德寺,所以公主会特意在祈福大典前赶到元德寺。你是觉得有麒麟祥瑞出现时,就能找到密诏的线索吗?” 长公主点头道:“那时我还不知道所谓瑞兽不过是一场骗局,后来我也曾派人去那座塔中查找,可依旧没有找到线索。” 秦桑垂眸想了许久,突然道:“也许我知道那封密诏在哪里。” 见长公主瞪大了眼看她,秦桑道:“麒麟欲画时难偶,这句诗说明先皇其实在最后一次去元德寺时,已经参透了麒麟瑞兽显形的真相。他那时已经病得难以走动,为何会去追查这种事,除非,是有人告诉了他。 我猜测,就是那个在塔内烧硝石,后来又中毒死去的宋庄。他那时实在想要解脱,所以冒死向先皇坦白了真相。我猜测,先皇承诺会赦免他的罪行,但是需要让他保管一样东西,然后将这样东西交给长公主您。先皇原本以为,他回宫后马上处置元德寺的僧人,公主就会知道瑞兽麒麟的真相,然后凭借这句诗找到唯一被赦免的宋庄。可是谁也没想到,他回宫后就病逝,而宋庄也在几年后死去,既然这封密诏从未被人发现过,依我的推测,只怕还被藏在宋庄所住的禅房里。” 长公主听得立即站起,然后又皱眉道:“可咱们现在都被软禁在这儿,等到安儿回京,该如何告诉他去找这封密诏。” 秦桑看了两人一眼,道:“我可以做到。” “不行!”皇后猜到她要做什么,立即反驳道:“这实在太过冒险,而且陆昭的人在外面看守,你也根本没法出宫去。” 秦桑却看向长公主道:“公主既然愿意进宫,就不会毫无准备吧?” 第334章 密诏(下) 长公主眯起眼,过了会儿才道:“没错,这宫里确实有本宫的人,但是这事太过冒险。其实密诏并没有那么重要,只要有玉玺再加上靖安王是本宫的儿子,这事就能有八成的把握成功。” 秦桑道:“可我想去,我不想只留在宫里等待,既然他要争这江山,我便同他一起争,他做到他该做的,我也可以做我该做的。” 她见长公主和皇后并不愿意答应,抿了抿唇道:“你们放心,不到万不得已,陆昭他不会伤我,所以这件事由我去办最为安全。只要能出宫,我就马上去元德寺,找到那封密诏,然后等待阿安回京的时候,这封密诏一定能对他有用。” 长公主见她心意坚定,犹豫许久终是叹了口气,附在她耳边小声说了些什么。 过了大约一个时辰,一身宫女装扮的秦桑快步走在宫道上。 她已经顺利躲过许多守卫,只要能走到宫门处,马上就能靠皇后给她的令牌出宫。 这么想着,她不由得加快了步伐,垂着头尽量不让人看见她的容貌。 大约因为内庭里发生了变故,这条宫道上并没有宫女太监,显出少有的安静。 可她很快就发觉不对,在她身后突然响起脚步声,不远不近地跟着她,因为四周过于安静,这脚步声就显得更加明显,如同鬼魅般,一步步踩着她的步伐。 她手指动了动,然后突然转身,果然看见陆昭就站在她身后不远处,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秦桑很讨厌这样的笑容,好像自己是什么玩物般,能任由他掌控,于是她抬了抬下巴道:“我奉皇后之命出宫,陆大人有什么理由阻拦?” 陆昭又再嗤笑一声,似乎她一本正经说了个可笑的笑话,然后他慢悠悠走到她身边,弯腰道:“你想跑去哪儿?去找顾望安报信?” 秦桑瞪着他想往后退:“我要去哪儿,无需陆大人来操心。” 可很快她的胳膊就被陆昭牢牢钳制住,陆昭低下头,欣赏着她因恼羞成怒而变得十分生动的脸,用戏谑的神态道:“真可惜,你走不了,往后也走不了。只能在这宫里等待太子继位,等着……顾望安的死讯。” 他实在太过自信,自信一切尽在自己掌握,连锦衣卫都没带,想要享受将她拿捏在掌心的快感。 因此当他看清秦桑手中一道寒光时,再想躲已经来不及。 虽然那把刀避开了要害,但仍是戳进了他的肋下。 秦桑用力握着刀柄,看着陆昭难以置信的脸,然后慢慢将那把刀抽出来道:“这次我故意刺偏了些,下次可不一定了。” 见陆昭一时吃痛弯下腰来,她转身就想往外跑。 没想到陆昭虽然被刺伤,但力气仍是大的惊人,一把钳住她的手腕,面色阴沉得吓人。 然后他提高声音大喝一声,许多锦衣卫听到指令,都从远处跑来。秦桑心头一急,举刀又要刺过去,陆昭这次斜过身子躲了过去,可他到底被刺了一刀身体虚弱,这一躲让秦桑趁机挣脱他的钳制,拼命往前跑。 陆昭捂着受伤的肋下,疼虽然是疼,但更多的是不甘与酸楚。没想到自己为她做了这么多事,最后她仍然能毫不犹豫捅进这一刀。她竟真能心狠到如此地步。 一群锦衣卫冲过来,见陆昭衣袍都被血染湿,吓得连忙问道:“陆大人,出什么事了?” 陆昭摆了摆手,咬牙道:“快去追,把她给捉回来!” 那几名锦衣卫立即追了过去,秦桑没法子只能往旁边的树丛躲,可宫门已经被陆昭的人守住,她又能逃到哪里? 正在懊恼这次要失败了,一名锦衣卫打扮的人找了过来,小声喊道:“秦大人你在这儿吗?” 秦桑心头一喜,她听出来这是阿原的声音。 于是她连忙从树丛后冒出脑袋,招手让阿原过来。 阿原先往左右看了眼,然后才猫腰过来道:“放心,皇后曾告诉过我一条小路,你跟着我就行,我会带你出去。” 秦桑感动得眼泪都要下来了,这人怎么这么靠谱呢,以后要把他还给皇后都舍不得了。 阿原不知道她这些心思,领着她从小路跑到了宫外,然后两人立即找了辆马车去元德寺。 元德寺骗局被戳破后,所有涉事的僧人都被处置。但是这里到底是一处佛寺,于是仍留下了曾经被弘忍蒙骗的和尚,但是香火却是大不如前,几乎成了一处荒庙。 当秦桑走进寺里时,竟还碰到一位熟人,就是当初那个骗子弘忍的二徒弟怀真。 当初元德寺事发之后,镇抚司经过一番审问,发现他确实对弘忍所干的事一无所知,请示皇帝后,将他留在了寺里当主持,毕竟寺里剩下的和尚总得有个人管着。 怀真一见秦桑来了也觉得十分惊讶,他这寺里许久没什么人进来了,得知秦桑是来查案的,便讨好地询问有什么能帮手。 幸好怀真进寺很早,他是认识宋庄的,于是将两人带到了宋庄的禅房,那间禅房自从他死后,怀忍觉得晦气,便直接封了起来,再也无人居住过。 这间房看起来十分空荡,宋庄的遗物早就被搜刮了干净,正好方便秦桑查找。 她让怀真关上门离开,自己和阿原在房内搜寻,很快在房间里找到一个暗格。 打开后暗格后里面是一个密封的匣子,匣子是金丝楠木做的,带有精巧的机关,一般人很难打开。 幸好秦桑并不是一般人,她跟师父学过机关之术,试了些法子后,终于将那匣子打开,发现里面是一封先皇的遗诏。 第335章 成败之间 靖安王顾望安回京的那日,朝中风声鹤唳,朝臣们都绷着根弦,生怕被火星子波及成了炮灰。 可陆昭偏偏让内阁官员一同入宫进殿,明着是为靖安王接风,实际则是为了逼迫顾望安交出京卫营的虎符,再给他定上罪名。 几位阁臣站在首辅纪延身后,看起来都同纪延差不多,带着股有今天没明日的丧感。 唯一例外的,是都察院的右都御史吴思远,这人是前朝时就在朝中的老臣,但是在从不显山露水,全靠资历熬进了内阁。 这时他脸上还带着笑,拍了拍纪延的肩道:“边关的战事将息,这次退敌之后,无论突厥还是夷国应该都不再敢进犯山度关。对百姓来说这可是大大的好事,首辅大人为何哭丧着脸啊?” 纪延心里骂:就你明白,就你懂得忧国忧民,这火都快烧自己身上了,还笑的出呢。 面上却也笑嘻嘻道:“哪里哪里,我这心里也高兴啊,高兴得都不知怎么表达好了。” 这时二皇子已经和陆昭一同走到了上首,二皇子坐下后,看了眼面色仍然苍白的陆昭道:“陆爱卿为国事操劳,给他赐个座吧。” 陆昭肋下的伤还在隐隐作痛,朝二皇子点头谢恩后,便在一旁坐了下来,至于他究竟发生了什么,谁也不敢多问一句。 然后太子朝旁边扫视一眼,沉声道:“宣靖安王进殿。” 外面的太监立即领着顾望安进来,纪延偷偷瞥了他一眼,心里稍稍安定了些。这人看起来无比纯良,只要他能乖乖交出虎符,不要做出什么忤逆之举,自己就不用提心吊胆了。 可谁知一脸纯良的顾望安走到大殿中站定,张口就问:“请问殿下现在哪里?”、 纪延一个哆嗦,偷偷再看太子,只见太子神情和缓地回道:“父皇突发恶疾,最近就由孤代他监国。” 顾望安抬了抬下巴问道:“太子监国,可有陛下手谕?” 他语气实在太不客气,纪延听得满脑门的汗,赶紧站出道:“太子本就是大姚储君,陛下既然病重,由他监国并无错处。” 谁知顾望安毫不留情地道:“既然陛下病重,就该由皇后来代传口谕,为何皇后也不现身。还有长公主进宫后一直未回公主府,太子殿下能否解释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纪延被他问得有些语塞,这时旁边的吴思远突然站出来道:“说起来,皇后自从寿宴后就一直没露面,长公主也没露面过,也不知这是怎么了。” 顾望安自然地接道:“可是寿宴上出了什么事?” 吴思远叹了口气道:“那天也不知皇后是怎么了,突然指责太子殿下对她下毒,然后就被陆大人派人给带进暖阁,从那天起,臣等就再也没见过皇后娘娘的面……” 纪延一听吓得一个激灵,大喝道:“你住口,太子殿下的事是你能随便说的?” 吴思远一脸耿直:“这事京城街头巷尾都传遍了,而且那天的事,至今也未有解释,连太医院都莫名消失了两名御医。老夫身为都察院左都御史,难道不该知道这案子的结果吗?” 这时,陆昭轻笑一声,目光锐利地盯着吴思远,道:“原来如此,你是何时何地靖安王勾结的?” 吴思远瞪起眼:“陆大人这是血口喷人,老夫和靖安王无亲无故,今日不过是忠于都察院的职责,但求无愧于心罢了。” 陆昭笑容更冷,目光挪向顾望安,只觉得肋下的伤口又痛了几分,然后他慢慢站起来道:“皇后娘娘悲痛过度,正在寝殿内照顾陛下。至于长公主……” 他眼神变得格外冷峻,厉声道:“你准备以何种身份询问长公主的下落?” 这话问得纪延都有些莫名,吴思远连忙道:“靖安王是长公主的儿子,为何不能打听自己娘亲的下落?” 陆昭冷哼一声,突然道:“来人,把玉玄道人带上来!” 在殿内众人惊讶的眼神中,当初那个帮长公主办请神仪式的玉玄道人被带到了殿上跪下,浑身发着抖道:“殿下,小的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顾望安皱起眉,看他身上已经没一处完好的地方,明显是从镇抚司被带出来的,这时他听到陆昭问道:“你不知道?那就说说你知道的事,当初那场问神仪式到底是怎么回事?长公主可是真的还有儿子留在人世?” 玉玄道人哭着道:“小的真的不知道,只是公主给了我一笔银子,让我按她的意思办,所有话都是别人教我说的,根本就没有什么神明指使,那火里也是因为加了东西,根本不可能烧到人,所以世子才能从火里将那张布条拿出来。” 纪延听得惊叹不已,连忙指着顾望安问道:“你不是长公主的儿子!你到底是谁?你竟敢诓骗长公主,诓骗我们所有人!” 顾望安抿了抿唇,面色有些苍白,并没有开口解释。 陆昭看得很满意,对太子道:“殿下觉得应该如何处置这个骗子?” 太子叹了口气道:“无论如何,他也在边关带兵立功过,这样吧,功过相抵,只要你现在交出京卫营的虎符,孤王只将你贬为庶民,不会伤你的性命。你从哪里来,就回到哪里去吧。” 殿内气氛顿时紧张起来,可顾望安就那么直直站在那儿听着,神情轻松,甚至还带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这时殿外突然有人通报:“秦大人求见,说有重要的东西要交给太子殿下。” 太子没料到秦桑还敢进宫,转头看了眼陆昭,一脸疑惑神色。 陆昭面容阴沉地点了点头,太子便道:“让她进来吧,看她要说什么。” 秦桑走进大殿,手里托着一份明黄色绫锦织,大声道:“臣这里有一份先皇留下的遗诏,还有先皇信物为证。” 太子听得皱起眉来,一时间没明白她要做什么。 而吴思远已经走过去,看了眼她手里的东西,惊讶道:“这确实是先皇的笔迹,殿下可以拿曾经的圣旨对比,还有这私印也确是先皇的。” 陆昭心头立即警觉起来,太子也有点儿愣怔,问道:“你是在哪里找到的,这遗诏上写了什么?” 秦桑举起手里那份圣旨,道:“既然先皇遗诏,殿下作为皇孙应该跪下接旨。” 第336章 定局 太子一脸的匪夷所思,随即指着她大骂:“秦桑,你要反了不成?” 秦桑笑了笑道:“臣手中这份遗诏,是由先皇亲手写下,若是殿下实在不愿跪下接旨,陆大人也该跪下。” 陆昭心头的警觉愈发扩大,突然大声喝道:“来人,把她拿下。” 他现在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她宣读什么遗诏,不然必定会后患无穷。 两名禁卫立即跑进来,顾望安却站在秦桑身前,冷眼扫过去道:“谁敢动她?” 陆昭冷哼一声:“连他也一起拿下。” 吴思远皱眉,站出来怒喝道:“陆昭,这殿上还有内阁的朝臣,你难道一点都不顾忌,靖安王有王位有战功,你说捉走就捉走,而秦大人又所犯何罪?你连先皇遗诏都能视而不见,往后准备怎么掩盖这件事,把我们都杀了吗?” 陆昭也明白这般处理往后会有麻烦,可他已经没有退路,于是朝纪延和他身后几人看去,冷声质问:“你们谁有意见?” 几人低着头一句话不敢说,纪延叹了口气对吴思远小声道:“吴大人,这不是咱们能掺和的事,赶紧闭嘴吧。” 吴思远却梗着脖子,冷笑着道:“好啊,这就是本朝的臣子,堂堂首辅跟条狗似的,谁坐那个位子就听谁的,连个屁都不敢放。” 纪延的脸立即变得很难看,大吼着回击道:“你说谁是狗,怎么这般粗俗,你这个老贼!” 吴思远又望向旁边几位阁臣道:“还有你们,你们也是寒窗苦读进的朝堂,也曾有过令盛世清明的志向。如今高官厚禄受百姓供养,每日想的却是怎么明哲保身,怎么在朝中争斗?你们可有想过该如何进谏,想过大姚江山应该有怎样的君主,想过如何给百姓一个好的时代,不要战死饿死?” 见那群阁臣鹌鹑似的缩着脖子,陆昭眯起眼道:“吴大人你这是怎么了?说出这些大逆不道的话,你还能在朝中立足吗?” 谁知吴思远骂到兴头处,指着陆昭怒斥道:“至于陆大人你,你受陛下器重,权倾朝野无人能及。可你却用来中饱私囊,清除异己,你可会觉得羞愧?” 陆昭竟被他说的笑了出来,问道:“你有何证据指责我中饱私囊?” 吴思远抬起下巴道:“老夫这里有一份关于你的奏折,是一位被罢官的翰林院官员,名叫阮弘文的青年寄来的。他当初在陛下面前斥责你,最后却被慎伏司打的半死,落得个罢官的下场。可他是个不服输之人,所以回到浙江后,他吃尽苦头以性命换回了浙江知府一本私账。按本私账,浙江被搜刮的民脂民膏至少有一半的银子都进了你的腰包,是不是啊陆大人?” 陆昭听得有点不耐烦了,挥了挥手道:“锦衣卫人呢?这人在太子面前大放厥词,把他也给拖下去,再送进镇抚司好好拷问,看他究竟是受了谁的指使。” 可没想到他这声喊,并没有收到回应,陆昭心中惊疑,连忙吩咐其中一名锦衣卫道:“快出去看看。” 这时,顾望安笑了笑道:“陆大人好大的官威啊,这宫中禁军,已经全部都听你的调派了吗?” 陆昭看着他,目光一点点变沉,终是哑声问道:“你做了什么?你带兵入宫了?” 顾望安道:“是长宁侯杨遇,不知陆大人手下的兵,能不能抵挡得住京卫营的精兵?” 太子惊得站起道:“这不可能?京城的防卫呢?为何会让杨遇带兵长驱直入?” 顾望安目光炯炯地盯着他道:“因为你二皇子顾定儒毒害皇后和皇帝,又将他们囚禁起来,长宁侯杨遇带了京卫营的将士们入宫勤王。他战功赫赫保家卫国,在民间和军中的声名本来就强于你,再加上他手上有皇家信物,” 他并没有说那个信物就是玉玺,可陆昭已经猜到他手上必定有非常重要筹码,一时间冷汗津津,再回想时,发现自己竟然落入了一个重重嵌套的圈套之中。 肋下的伤又在发痛,他看了眼始终站在顾望安身后的秦桑,突然被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击溃,原来他拼搏半生,最后竟是落得这么一个下场。 这时,外面似乎已经传来了打杀声,陆昭捂着胸口站起问顾望安:“你怎么敢站在这儿?就不怕我们会杀了你。” 顾望安弯起唇角道:“你杀不了我,我既然敢走进来,就不会毫无对策。而这场胜负的结果不在你我,是在外面的战局。” 他将目光投向殿外,表情显得有些兴奋:“至于到底是你的人会胜,还是我的人会胜,咱们就在这儿等等看,首先进来的究竟是谁,这不是很刺激的一件事吗?” 陆昭皱起眉,这人骨子里比自己想的还疯,只怪自己一直看轻了他,从未想过他也能成为二皇子的对手。 现在这个错误导致了难以挽回的败局,而他们处心积虑斗倒两位皇子,倒是全给他做了嫁衣。 想到此处,太子恨得牙痒痒,指着顾望安大喝道:“快把他拿下,快杀了他!” 殿外终于有人跑动的声音,似乎有人要进来报信,然后被人一刀给杀了,发出凄厉的惨叫声。 陆昭阴沉地盯着顾望安问:“你到底是谁?” 这时殿外出现了人影,所有人都神经紧绷着,不知是福是祸。 很快,一身戎装、袍角带血的长宁侯走了进来,而在他身后除了兵士,还有已经被软禁许久的皇后。 顾定儒重重跌落在龙椅上,目光发直,头脑昏沉,他明白自己已经输了,就在他即将登上这皇位的最后一刻。 皇后站在大殿中央,仿佛字字泣血地控诉道:“顾定儒八岁谋害太子,害他从树上失足跌落。两年前又下毒谋害本宫,累及陛下龙体也被毒粉侵蚀7465,又伙同陆昭篡位,导致陛下气急攻心,至今还在昏迷。顾定儒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绝不配当大姚君主,若他能继承大统,本宫宁愿以死相抗!” 殿内顿时大乱起来,几位阁臣看准时机,立即站出指责太子德不配位,竟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 而这时秦桑又在举起手里的遗诏道:“先皇遗诏在此,顾定儒跪下接旨!” 太子无力地看了她一眼,仍是瘫坐在那里并不理会。而大殿上的其余大臣都已经跪下,陆昭看在眼里,明白胜负早已分明。 秦桑将遗诏摊开,字字清晰地念了出来:顾洵德行有失,不堪为帝。传位于顾磐之子顾望安,以玉玺为证。 第337章 结局(上) 遗诏念完后,大殿内仿佛所有人都凝固住。 过了会儿,吴思远颤声喊道:“是先太子!先太子的儿子回来了!大姚的江山有救了!” 顾定儒这时才从极大的震惊中回神,大声骂道:“你放什么屁,这江山是我父皇的,哪里轮得到他!” “可你父皇设计害死太子顾磐才窃的皇位,本宫这里就有证据。” 这句话是长公主说的,而她本人也从殿外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封早已泛黄的书信。 她仍保留着睥睨四方的霸气,朝周围环视一圈道:“当年顾洵将朱砂掺入参汤里,以探视之名送给了太子,恰好太子那段时日为国事操劳,引发服用了参汤里过多朱砂,导致气滞血瘀、整日难眠。然后顾洵看准时机,趁太子最为虚弱之时,买通他身边的太监将假的邸报混进奏折之中,太子看到假邸报上的黄河决堤,一时间气血攻心,彻底被击垮。可在最后的时刻,他还是忍着痛给本宫写了封信,因为怕灾情导致流民暴乱,他死前都在惦记着大姚的百姓。等到太医赶到时,他已经倒下再没能起来。” 她说的眼泛泪光,众人第一次得知前太子之死的真相,也觉得无比唏嘘。 如此说来,不光太子想要谋害帝后,连本朝皇帝的皇位也来路不正,这一家子可真不是什么好东西。 皇后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太子竟是这样薨逝的!本宫从不知道,陛下竟是如此狠毒之人,连自己的亲哥哥都能下狠手毒杀。” 她这话几乎是坐实了长公主的控诉,众朝臣各个面面相觑,根本不敢说话。 顾定儒听得浑身发抖,他明白到此地步,自己别说登基了,想活命都难,只能像以往每次那样,求助地看向陆昭。 陆昭望着站在大殿中央的皇后,她就在离他们极近的地方,眉宇间闪过一丝狠戾,随即忍住肋下的伤痛,飞身而起抽出旁边禁卫的佩刀袭向皇后。 他本意是想以皇后为人质,可顾望安始终紧紧盯着他,这时手一挥便将一把尖薄的柳叶刀甩了出去。 陆昭反应极快,他在空中拧身躲过这致命一击。但那把刀仍是刺进了他的小腹,鲜血喷涌出来,让他的身体止不住往下跌,就在跌落的最后一刻,他将手里的刀扔给了二皇子。 求生的意志让二皇子激发出从未有过的反应能力,他趁所有人还在被刚才的变故惊呆,立即捡起了那把刀,然后扯住皇后的胳膊,将那把刀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皇后被脖颈处的锐利寒光逼得全身发抖,怒斥道:“你要做什么?要当众杀害你的母后吗?” 顾定儒手臂上青筋凸起道:“少废话,反正你根本没把我当你的儿子,我又何需对你留情面。” 然后他抬起下巴对顾望安和杨遇道:“放我走,不然我就杀了她。” 杨遇看了眼顾望安,见他点了点头,便主动让出条路道:“殿下走好,外面刀剑无眼,若伤着您可就怪不得我们了。” 顾定儒狠狠瞪了他一眼,随即挟持着皇后往外走,可是走到宫道上,他望着远处的熟悉的红墙,突然觉得有些茫然。 皇宫里到处都是顾望安带来的兵士,他真的能逃出去吗?就算走出宫门,他又能去哪儿?做个一无所有、四处逃亡的庶人吗? 那还不如死在皇城里,至少到死都是大姚的储君,是作为堂堂皇子死去的。 顾定儒想到此处,胸口仿佛被重击,酸楚地落下泪来。 原来他早就被困在这重重宫墙里,无法挣脱,也无处可逃。 皇后似是看出他的想法,她并没有说话,脸上也没有畏惧,只是慢慢带着她走向内殿,顾定儒挟持着她,浑浑噩噩地也跟着她往里走。 而在大殿里,所有阁臣都松了口气,看来这场风波总算平息,同时心中又有些唏嘘,成者王败者寇,往后这江山可要换人来坐。 而陆昭就跌坐在皇位之下,靠着身后的龙椅,鲜血从他捂着胸口露出个惨然的笑容。然后他将那把柳叶刀抽出,认出这就是秦桑用来剖尸的刀,用带血的手擦了擦道:“我身上两处伤都是你给的,看来我注定要栽在你手中,不如现在,就由你来了结了我的性命吧。” 顾望安的表情变得很不爽,正要上前,秦桑却从他身后走出来,道:“我不会做这么脏的事。你究竟该定何罪,该有怎样的刑罚,有大理寺和都察院按律法定案,不是所有人都和你一般会滥用私刑。” 陆昭不屑地撇了撇嘴,道:“原来如此,到了最后一刻,我同你还是有这般大的分歧。若是现在换了我,你们谁也别想活着出去。” 他又挑衅地看向顾望安:“你呢?你不趁现在下手,万一我还有同党从牢中救走我怎么办?其实你和我都是一样狠辣之人,趁这时杀了我就能永绝后患,何必再装腔作势呢。” 顾望安蹲下身,朝他露出个十分纯良的笑容,道:“我和你不是一样的人,我只听我的娘子的。” 陆昭快被他这句话噎得吐血,梗在胸口说不出话来,只能恶狠狠地瞪着他。 顾望安朝他眨了眨眼,在他耳边道:“我可没那么傻,若你就这么死了,她往后还会记得你。不如让你活着,反正你永远也比不过我。” 然后他站起身道:“把陆昭押送至进诏狱,至于他犯下的累累罪行,由三司会审后再昭告天下。” 杨遇挑了挑眉,走上前道:“陆大人,就让我亲自押送你吧。” 待到陆昭被送走,殿内外的骚乱总算结束,阁臣们如同看了场大戏,缓过神来,皇位已经变了天地。 秦桑拉住顾望安的手,与他默默对望着,两人谁也没有开口,却仿佛诉尽万语千言。 吴思远领着朝臣们向顾望安跪下,再抬头时已经是老泪纵横,道:“参见新帝!老臣……恭候多年!” 第338章 结局(下) 顾定儒挟持着皇后一路往里走,最后竟被领到皇帝寝宫外。 李公公正好从里面出来,激动地喊道:“陛下他醒了!” 谁知抬头就撞见被顾定儒挟持的皇后,吓得他一个哆嗦,然后愣在那里不知该做什么。 顾定儒听见皇帝醒来,内心涌上不该有的期待,一脚将李公公踢出去道:“滚远点,莫在这里碍事!” 李公公晕头转向从地上爬起来,看见顾定儒挟持着皇后进了寝殿,然后把里面所有人都赶出去,又将门从里面牢牢锁住。 做完这一切,他大口喘着粗气,迫着皇后在床边坐下,看着床榻上的皇帝,眼中射出贪婪的光来。 皇帝虽然醒了,但是离大限也没多久了,他看起来脸色灰败,颤颤抬起手,指着顾定儒一脸震惊,嘴唇颤了颤,似是想问他在做什么。 皇后轻笑了一声,道:“你现在还不把本宫放开吗?本宫也是中毒之人,根本无力反抗,何况你手里还有把刀,你怕什么呢?” 顾定儒想了想也对,于是放开皇后,在皇帝床边跪下,哭诉着顾望安带兵进宫,又拿出了先皇遗诏,说顾望安是先太子的儿子,即将窃取他们的江山。 然后他满怀期盼地道:“父皇现在同儿臣出去,告诉他们这都是顾望安的奸计,这江山还是咱们的,好不好啊,父皇!” 皇帝猛地瞪大了眼,似受了什么惊吓,手在空中乱抖,最后还是无力垂下,然后从他眼角深深皱纹里,慢慢渗出一滴泪来。 而这时,皇后捂着嘴笑道:“你看他剩不了半口气了,还同他说这些,是想刺激他早点死啊。” 皇帝猛地转头看向她,全身都在发抖,似乎不敢相信这是皇后说出来的话。 顾定儒也愣了愣,随即蹦起来道:“父皇,就是是她想设计害你,她故意冤枉儿臣,想要挑拨我们的关系,你看看,她现在原形毕露了!” 皇帝嘴唇颤了颤,过了许久才从喉咙里发出一句:“是真的吗?” 皇后拢了拢鬓发,仍是笑着道:“陛下可还记得,今年除夕,就是咱们三个一同吃的年夜饭。任这宫里谁来看,咱们都是一家人,谁又知道,咱们三人之间隔着的血海深仇呢。” 她慢慢站起身,望着两人道:“顾洵,你害死了我的父兄,你的儿子害死了我的儿子,所以我要让你眼睁睁看着,你的儿子们因为争斗一个个在你面前死去,现在,连你自己也注定死在我的手上。” 她喊出最后一句话时,声音已经带了哭腔,顾定儒立即发现不对,可他刚想再度钳制住皇后,皇后就已经将怀中藏着的火药洒出,然后将火折子吹燃道:“咱们一家三口,一起吃过年夜饭,现在正好能一起上路!” 顾定儒眼看着皇后手中的火折子燃起,只要她将火折子抛出,那些火药必定被点燃,万念俱灰之间突然想明白过来:“你是故意被我挟持的?” 皇后冷笑着将火折子抛出,道:“你害死了恒儿,我让你风光地活了那么多年,若不能亲手杀了你,我就算死也不甘心。” 燃烧的火折子在空中画出一道弧线,火药被点燃后迅速掀起大火,皇帝此时终于睁开了眼,他颤抖着对皇后招了招手,似是有话要对她说。 皇后走到他身旁,弯下腰听到皇帝说的最后一句话:“之棋,对不起。所有来世,朕……朕还你……” 皇后满脸都是泪,在滚滚浓烟之中,她仿佛又看到了他们初见时那一幕,自己从马上跳下来,看着眼前这个纤弱却眉目清秀的少年,心脏突突直跳,她问道:“你是何人,怎敢让我下马?” 她颤颤闭上眼,然后将手遮在皇帝脸上道:“我只愿从未遇上过你,今生来世,永不相见!” 皇帝脸上露出极度痛苦的神色,胸口剧烈起伏,然后脖子一歪,先一步断了气。 顾定儒怔怔坐在地上,看着被烧着的帷幔落下来,再抬头时,皇后的脸在火光映照中,竟带有几分圣洁的柔和。 然后他落下泪来,头靠在床梁上道:“我这一世都没有母亲,临死前能不能叫你一声母亲?” 皇后很想狠狠拒绝他,想说他不配,可不知为何,她看到此刻的顾定儒,总会想到当初那个怯弱地躲在暗处,小心翼翼唤她母后的孩子。 这个影子渐渐和她记忆里的太子重合,若是恒儿能长大,会不会长成这个模样。 她心中涌上无数复杂情绪,终是在看到一段烧毁的房梁落下时,轻轻点了点头。 顾定儒最后也没叫出这声母亲,因为他被掉下来的房梁砸到,头破血流地昏迷在火堆里。 宣德二十年,皇宫起了场大火,隆兴帝和皇后还有太子顾定儒,全部都葬身在火海里。 同年,先太子顾磐之子顾望安继位为帝,立曾经的王妃秦桑为皇后,同时开启了大姚皇后共同执政掌三司刑罚的时代。 新帝很快为镇北侯魏明庭父子平反,恢复魏家的功勋代代相传,杨遇以魏家遗孤的身份,改名为魏秦枫,追封其母为诰命夫人。 继位大典之后,新帝遣退所有随从,拉着皇后的手慢慢走到皇宫最高的楼台之上。 两人并肩站在一处,目光越过高墙玉树,将京城的繁华尽收眼底。 顾望安握紧秦桑的手,颇有些感慨地道:“这是我属于父亲的江山,并不是我的想要的江山。” 秦桑转头看着他笑道:“可是你既然当了皇帝,就有责任让它变得更好一点,让百姓过上更好的日子。” 顾望安将她搂进怀中,有些执拗地道:“比起江山我还是更喜欢你。” 秦桑靠着她的胸膛,突然指着头顶的一棵树道:“看,玉兰花开了,像不像曾经在庄子里的时候,咱们院子里,也有这么一棵树。” 盛放的玉兰花下,顾望安的双眸变得十分明亮,仿佛又回到曾经与她相依为命的那个少年,对她许下绝不背弃的承诺:“我会为了你,让这江山变得更好一些。” 第339章 番外(一) 建安二年,大姚京城的街道是富庶繁华的,百姓脸上笑意盈盈,这是夷国公主木雅坐在马车上,对所谓盛世最直接的感受。 而此时她正跪在皇宫的大殿中央,偷偷抬起眼眸瞥一眼,观察面前这位刚登基两年的新君,竟也比她此前所闻更为俊美无双。 就在新帝顾望安登基的两年内,大姚推行了数项新政,国力和军事都有了极大的提升,已经强大到令外族不敢觊觎的地步。 而夷国在当年那场惨败之后,各部落之间,也开始了长达两年混乱的争权之战,最后是木雅的哥哥苏里夺得了最后的胜利,成为了新的夷王。 年轻的夷王曾经历过顾望安亲征的那场战争,再加上看到他作为新帝登基后姚国的强盛,因此心甘情愿对大姚称臣,此次是特意带着妹妹和亲信来朝贡,顺便也想学一学中原的先进技术和治国之道。 “平身,赐座。” 听到来自皇位上那道清冽沉稳的嗓音,木雅的心微微颤动一下,她努力克制着自己的表情,乖巧地跟随哥哥站起,坐在朝臣的席位上首。 当她走到席位上落座时,听见旁边难以掩饰的抽气声和小声赞叹,饶是她再假装沉稳,也忍不住偷偷扬起唇角,内心涌上雀跃。 她一向对自己的容貌自信,自她成年以来,不知受过多少这样惊艳的目光,父兄都说她是草原上最美的格桑花,哪怕这朵花开在中原,也绝不会逊色于任何被称颂的中原之花。 因此夷王带她到京城,其实也是存了私心的。 据说新帝登基后,整个朝堂被整治一新,引入了许多有识之士,他们敢想敢做,敬真理而不畏强权。 渐渐的,朝堂被分为两派,一派是守旧老臣,一派是新锐能臣,他们时常在政见上针锋相对,争论不休,而皇帝也并不反对这种争执,广开言路,所以才能推行一系列革新,让整个国家焕然一新。 那些老臣在政事上处处受挫,琢磨来琢磨去,终于将茅头对准了这场变革的始作俑者,也就是大姚的皇后秦桑。 皇后秦桑是皇帝的心尖宝,可让这群老古板看来,浑身上下简直全是毛病,其中首当其冲的是三桩罪状。 第一桩罪,秦桑是大姚第一位参政的皇后。就是在她的倡导下新帝才会大刀阔斧地改革,将朝堂整治一新,但也因为这样让不少人恨得牙痒痒。 新帝登基后,将权力与皇后分治,每项新政背后都有皇后的影子。首当其冲的就是她亲自制定的女官选拔制度。皇后就是大理寺女官出身,并且办下许多桩赫赫有名的案子,所以她以自己为范例,昭告天下女性也有上学从政的能力,开设女子学堂,选拔晋升了一批女官入朝,彻底改变了大姚的风气。 而在固有的权力中心,皇后将一批只懂得溜须拍马的老臣请出内阁,以政绩作为唯一的考核标准,提拔了许多翰林院有胆识和魄力的文臣,还让此前在政斗失败被贬谪到地方的官员回京,其中就包括被贬到浙江,却冒着九死一生拿到陆昭罪证的阮弘文。 阮弘文因为拼死送出证据,被追杀差点死掉,没想到他侥幸逃过一劫后,竟被新帝一张圣旨召回京城,然后被任命进了都察院,从御史做起两年内就被提升至副都御史。 而新帝在登基之初,就将刑狱三司全交给皇后来管,阮弘文能恢复官职回到京城,也是因为皇后对他十分赏识的缘故。而他靠着几乎不近人情的铁腕手段,和刚正不阿的性格,让大姚朝堂迎来了最为清廉的时代, 捞不到油水的老臣们,望着越来越空的钱袋子,咬牙切齿地把这笔账记在了皇后秦桑身上。 谁不知道阮弘文就是皇后的一把刀,借着他斩贪官正罡风,明明心比谁都黑,在朝臣面前还要装作一副和善宽容的模样。曾经有位老亲王的儿子因为欺凌百姓,面临牢狱之灾。 老亲王托求到皇后那里,秦桑却摆出无奈的态度,说她身为皇后不好干涉都察院办案,让他直接去找阮弘文。 偏偏阮弘文是一块又臭又硬的石头,既不吃软也不吃硬,最后这位亲王只能看着儿子乖乖入狱,恨的牙痒痒又无可奈何。 那件事之后,老亲王联合对秦桑早有怨言的许多老臣,上了封奏折痛斥皇后分权而制是本朝大患,想逼她交出三司之权,没想到皇帝看了眼就勃然大怒,要不是念在亲王年纪大了挨不住板子,差点把他给打出殿外。 从此这批老臣只能敢怒不敢言,接受了皇帝和皇后密不可分的事实,可他们还牢记皇后的第二桩罪,就是两年还无所出。 皇帝需要继承人,江山需要储君,新帝恢复身份后也恢复了原本的年纪,到继位两年后已经二十七岁,但是皇后一直忙于政事,根本没空生孩子。 老臣们多次上奏要求选秀女入宫,为皇帝开枝散叶,可这些奏疏根本不需要皇后出马,皇帝就直接驳回,表示自己身体虚弱,后宫不适宜再有其他女人,有皇后一个人就够了。谁再敢提选秀的事就是居心叵测,想要谋害龙体,简直是大不逆之罪。 这么一大顶帽子扣下来,朝臣们只能敢怒不敢言,从此不敢再提选秀之事,但是不知是谁开始在民间散布皇后因伤不孕,又因为妒忌而不让皇帝选秀纳妃,长此以往,必定影响江山社稷。 许多不明真相的百姓被煽动,纷纷感叹如此明君怎能无后,日子久了,民间对皇后的敬仰,变成了褒贬不一的议论,再加上有心之人的引导,让新帝选秀纳妃的呼声越来越大,但这声音传到宫里就跟进了黑洞一样,被吸纳得不留一点痕迹,空留宫外呼声余恨。 所以这次年轻的夷王来朝贡,心里也是存了私心的,他觉得没有男人不好美色,更何况是坐拥天下的帝王。 大姚的皇帝这般年轻,怎么可能真的毫无扩充后宫的打算,无非是被皇后严防死守,让他见不到新鲜的美人,而他的妹妹木雅如此美貌,怎么可能有男人不被她打动。 而此时坐在席中的木雅,正偷偷抬眼打量坐在皇位上的君主,越看越觉得倾慕,她一路上见过许多中原男子,都不及年轻皇帝这般风流俊雅。 她喜欢大姚的富庶自由,也喜欢中原的风土人情,她希望能留在这里,如果能陪在皇帝身边,她并不会介意身份或是位份,只要能在他旁边伺候就行。 这时,哥哥拍了拍她的肩,对皇帝道:“陛下,我这位妹妹从小被宠爱着长大,六岁起就有专人教习舞蹈,今日随行进宫的还有夷国的乐师,不如现在让她献舞一曲,让陛下鉴赏如何?” 顾望安坐在皇位上,表情有些懒散的淡漠,闻言只抬了下眼皮道:“夷国娇宠长大的公主,就是用来在别人面前献舞的吗?” 夷王闻言脸色黑了一瞬,使臣们表情也有点尴尬,跟着说了一堆吹捧天朝上国的恭维话,而木雅垂着头发愣,她好像从未想过这件事有什么不对。 父兄从小宠爱她,让她学舞学琴,说她迟早有一日能靠这些技艺惊艳四方,可难道她的美貌和技艺,只是为了向大姚皇帝献媚才有价值吗? 这时有太监在外唱礼:“皇后娘娘驾到。” 木雅抬起头,很清楚地看到年轻的天子整个人都振奋起来,他脸上挂起笑容,看着从门外走进来的华服女子,竟是直接站起来,大步朝她迎过去。 木雅看得一脸震惊,在夷国她从小见到的,母亲贵为王妃见到父王时也会无比恭敬,需要行礼甚至叩拜后,才被允许坐在父王下首。 可刚才还高高在上万人敬仰的帝王,这时笑得一脸明媚,伸出手握住皇后的手,牵着她一步步往皇位上走,两人看起来无比相配,好似一对恩爱夫妻,一点也不像别人口中貌合神离的帝后。 再看旁边的大臣,除了几位老臣摇头露出不忿神色,其他人都似乎已经习惯,只是低头垂手行礼,看起来对这位皇后十分尊敬。 待到皇后和皇帝一起坐定,木雅才仔细打量起她的模样,单论容貌她并不算是顶级,可她和自己见过的所有女子都不一样,哪怕是面对大姚最尊贵的皇帝,她也没有任何的卑微感,举手抬足间,充满了自信的掌控力量。 正在愣怔时,夷王拉着她走到中央,笑着道:“皇后娘娘来的正好,今次夷国向大姚朝贡,除了向陛下献上,还有一样对我们最珍贵的东西。” 木雅听得心头一震,果然听见哥哥很快地继续道:“那就是我们夷国最美的格桑花,我的妹妹木雅公主。希望陛下能让木雅公主留在宫中,代我为陛下效力,以示我国愿世代对大姚称臣的忠心。” 这话说出来,谁都能听明白是什么意思,大臣们窃窃私语,有看热闹的,有不满的,而反皇后党的老臣们,则是暗自窃喜,笑容差点没压住。 木雅惊慌地抬头,看见皇帝的表情立即变了,褪去方才的慵懒俊逸,变得冰冷而锐利,目光似淬了寒霜的刀刃,毫不留情刺在自己身上,她吓得浑身一抖,莫名觉得他会马上下旨杀了自己。 可皇帝还没开口,几位臣子已经跪下求皇帝收下木雅,大道理说了一堆,无非就是这事不光关乎着皇帝的后宫,更关系着两国邦交,如果木雅能为皇帝生下一儿半女,往后大姚和夷国的关系就更紧密,不会再有边关战事发生。 然后他们又转向皇后,说了一堆劝皇后以社稷江山为重的屁话,意思就是劝她夷国公主入后宫,不然就是因为善妒影响两国和平的罪人,要被百姓唾骂的。 几人七嘴八舌地说着,并未发觉皇帝的脸已经阴沉得可怕,有更多的大臣要站出来说话,眼看着为了这位夷国妃子能不能进宫,即将爆发新一轮论战。 终于,顾望安把手边纸镇狠狠往下一砸,吓得几位老臣立即噤了声。 顾望安冷哼一声,正要开口却被皇后按住了手,皇后朝他摇了摇头,然后看向跪在大殿中央瑟瑟发抖的木雅。 明明她是议论的中心,可她的命运并不由自己做主,她甚至没有发声的权利,所有人都在为了自己的立场和利益,随意讨论着安排着她的后半生。 于是秦桑走到木雅面前,只问了她一句话:“你真的想留下吗?” 木雅望着她的脸,不知从何处生出来的勇气,她点了点头道:“我喜欢大姚,我想留下来。” 老臣们听完都露出放心的神色,这下难题可又交还给了皇后,可皇后仍是笑着,继续问道:“那如果不让你进后宫,你也愿意留下来吗?” 木雅愣了愣,随即又点头道:“我愿意,留在皇后娘娘身边侍奉。” 众人一片哗然,夷王一副怒其不争地模样瞪着她,咬牙道:“你堂堂夷国公主,难道还要留下做宫女不成?”又看向皇后恶狠狠地道:“若娘娘这般欺辱,我这个做哥哥的可第一个不会答应。” 木雅咬着唇,很努力才没有让自己反驳,皇帝这样的态度,皇后又掌实权,自己就算强行进了后宫又能有什么好下场,就算生下孩子能留下性命吗? 可这时皇后轻轻按了下她的肩,然后对夷王道:“难道女子想要做一些事,就只有嫁人生子或是做奴婢这两条路吗?” 她又对木雅笑着道:“如果你喜欢中原的文化,就留下在女子学堂好好学习,如果能通过甄选还能做女官,或者你可以找一位你喜欢的中原男子成婚,木雅公主能融入大姚的文化,在这儿安居乐业,难道不算是两国文化交融,维持我们与夷国的世代和平吗?” 木雅听得一愣,她从未想过自己的人生还有这样一种可能,她可以按自己的意愿去生活,学习父兄要求之外的技艺,于是她满脸是泪的抬头,握住皇后的手道:“多谢皇后娘娘,木雅,木雅愿意!” 这一番话直接把送进后宫的妃子,变成了异国交流的使官,所有人都有点儿傻眼,夷王还想在说什么,皇帝已经很不耐烦地瞪着他道:“皇后刚才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夷王今日到底是来朝贡,还是来和皇后较劲的?皇后的意思就是朕的意思,谁还有意见,就是和朕作对!” 皇帝发了话,从夷王到大臣全都闭了嘴,这场风波就此了结。 过了两日,皇帝直接下旨,列举皇后对大姚做的许多政绩,并称自己与皇后同心,无论有无子嗣都绝不会选妃。 几位老臣听闻此噩耗,各个痛哭流涕,辞官的辞官、服软的服软,而同时朝中拥护皇后的官员越来越多,民间对皇后善妒的议论终于平息,渐渐接受了帝后同治天下的结局。 而木雅则暂时住在了宫里,越和皇后相处,她便越是为她的见识所折服,不厌其烦地听她说许多以前的事,可每次见到皇帝她都会有些畏惧,总觉得他俊美无双的外表背后,其实掩藏着许多但每次看自己都冷冰冰的,特别是皇后和自己说笑的时候,好似自己把皇后抢走了一样。 直到有一日,她去皇后宫中陪她喝茶,在殿外看见年轻的帝王也来找皇后,因为本能的畏惧,吓得往柱子后面藏了下,然后看见这位大姚百姓心中开创盛世的君主,在花园里认真挑选了一朵开的最好的蔷薇,藏在身后走到皇后身旁,然后献宝似的簪在她发间,露出一个足以点亮满园春色的笑容道:“我挑了很久才挑到的花,一定最配你了。” 第340章 番外(二) 当秦桑诞下皇女时,整个大姚跟提前过年似的,朝臣们喜气洋洋入宫恭贺,民间许多酒肆都免费开设流水席,说要设宴为公主祈福。 和顺公主满月时,宫里为她摆了十分气派的满月宴,不光请了长公主等皇亲,连久未在京城露面的郡主也和长宁侯一同回京,带着已经两岁的小世子前来恭贺。 近年边关几乎没有战事,可郡主还是更愿意待在那里,因为更为自由,没有那么多规矩约束,无事时就和夫君带着小世子四处玩乐,不过她每年都会回来陪长公主住几个月,这次正好趁着宫里有喜事,准备在京城待到过年后再走。 这时看着奶娘抱着的粉雕玉琢的小公主,郡主笑得眉眼弯弯道:“长的这般好看,像他爹。” 秦桑故意朝她瞪眼:“怎么像我就不好看了?” 郡主连忙拉住她的胳膊撒娇:“像你就更好了,现在你可是大姚建国以来最尊荣的皇后,连我在边关都能听到你的事迹传颂呢,说你与陛下鹣鲽情深,且都有治国之略,是大姚的福气。” 秦桑啧啧两声道:“你什么时候这么会拍马屁了?若不是有你和哥哥在边关作为后盾,大姚的江山也不会如此稳固。” 杨遇和顾望安走进来时,房里两人正在为互相吹捧笑得不行,小世子跑到公主旁边,想要戳一戳这个漂亮瓷娃娃的脸,被郡主眼疾手快给逮住,瞪眼道:“你做什么!人家是刚出生的奶娃娃,万一被你吓哭了,你皇姑父可不会饶过你。” 顾望安站在一旁,没说话只是看了小世子一眼,小世子吓得差点哭出来,抱住秦桑的胳膊撒娇卖乖。 于是顾望安很委屈地看向秦桑,“我有这么可怕吗?” 秦桑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别以为她没看出来,他刚才就是故意用眼神警告,眼看把孩子吓着了,怕自己会怪他,倒先装起无辜来了。 于是她让奶娘把孩子递给顾望安,道:“你哄下她睡觉,我同哥哥说说话。” 顾望安一刻也不想离开媳妇,可到底是自家孩子,于是还是接了过来,把她抱到暖阁里,低头和她大眼瞪小眼。 公主看着他的脸,突然哇得一声哭了出来,顾望安气得想瞪她,又怕秦桑听到担心,示意旁边的太监退开,绞尽脑汁哄着女儿别哭,终于公主哭累了,撇了撇嘴,眼一闭马上睡了过去。 顾望安坐在椅子上,怀里沉甸甸的感觉让他觉得很新鲜,同时又觉得奇妙。 自己从未见过父母,从小颠沛流离,被无数人保护教导,又和无数人分开,他从未想过自己会有一个家,会有所谓亲缘。 现在怀中抱着个软软的婴儿,眉眼长的漂亮,说哭就哭说笑就笑,这是他和秦桑的女儿,留着两人共同的血脉,这感觉竟然很不错。 而此刻在殿内的秦桑,吩咐小太监上了茶点,看着郡主带着小世子去花园玩耍,然后问杨遇道:“哥哥想和我说什么?” 杨遇也没兜圈子,直接道:“杜世元死了。” 秦桑倏地抬眸,虽然她早当这个“父亲”不存在,可听到他的死讯,还是忍不住心颤了一下。 杨遇叹了口气,继续道:“两年前夷国大军强攻边关时,正好经过他当县令的那座小城,那时他本来可以弃城而逃,可他最后还是没有放弃一城的百姓,领着城里的兵士死守到了援军到来。可他也是那次受了重伤,熬了两年还是没熬过去,上个月咽气的。” 他去世前去看过他,他求我给你带一句话。他观察秦桑的神色,迟疑了一会儿道:“你想听吗?” 秦桑意外得很平静,轻声道:“说吧,到了如今地步,我也不会为了他再有什么的喜悲。” 杨遇道:“他说他汲汲营营一世,最后落得无人送终、众叛亲离的下场,是他活该。他说很后悔对你做过的一切,但是他算计了一世,在最后一刻选择了当个英雄,他希望能让你记得,你曾经的父亲并不只是个重利小人,他也可以为了一城百姓坚守城池,舍弃性命去对抗外敌,他希望以此补偿曾经做错的一切,希望你不要再恨他。” 他说完这些,秦桑眼中还是忍不住泛起了水雾,她低头喝了口茶道:“我曾经很恨他,可现在想起往事,连他的脸都有些模糊,因为我有太多事要想要做,根本没空费心去记住或者去恨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杨遇也垂头喝了口茶,又问道:“他还说我小时候他对我很好,可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是真的吗?” 秦桑想起往事笑了笑,道:“是,虽然是为了在母亲和外公面前做戏,但他对你从未不好过。” 她突然又觉得讽刺地道:“他做了那么多错事,却在死前做了唯一正确的事,他曾经抱着功利心对你视如己出,但你根本不记得这件事。他这一生也是矛盾重重,难以定义。” 杨遇叹了口气:“那段记忆我也不知何时才能想起,我想记起我们小时候的所有事,记起母亲的模样,记得我们一家人时的点滴。” 秦桑笑了笑,喝完了茶同他一起走到暖阁,看到顾望安正小心翼翼抱着怀里的婴儿,对旁边试图接手的太监怒目而视,这时世子跑进来,刚准备说话看到顾望安警告的眼神,吓得连忙捂住了嘴。 在他后面进殿的郡主忍不住想笑,但还是轻手轻脚走到世子旁边,把他一把抱起捏了捏他的脸。 秦桑看得笑容越发明媚,转头对杨遇道:“无论你记不记得以前的事,我们都会是一家人,不是吗?” 这时宫宴已经准备好,长公主和柳瑶被领着进了宫门,臣子们在殿外站定等候,准备恭贺公主满月。 很快,大姚将迎来盛世的下一个新年,沉疴过尽,万物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