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青天大人,他撩不动》 第1章 何罪之有? “本官宣布:牛二诉刑昭昭伤人一案,皆因牛二咎由自取所致,刑昭昭伤人罪名不成立。” 惊堂木响,悬了数日的心,终于踏实落入腹中。 抬脚迈出县衙大门,灼灼艳阳照在脸上,十四岁的少女下意识的抬手挡住刺目的光线。几日的牢狱生活,洗漱不便已经让刑昭昭身上生出馊臭的异味,她现在只想回家打桶水清洗干净,再换身衣裳,好好睡一觉。。 啪—— 一片干巴巴的白菜叶子砸在她毫无防备的肩膀上,留下一块暗绿色的污渍。 “不要脸的妓生子,做下这般龌龊事,居然还有脸活着。” “对呀,一个女子失了贞洁怎么不去死?” “到底是有娘生没娘养,爹又死得早,半点家教也没有。” 伴着谩骂之声,各种软烂发臭的菜叶向她砸过来,中间还有人奢侈的扔来两个臭鸡蛋,一个落在她的脚边,一个正中她的额头,腥臭的蛋液缓缓流下,糊了她一脸。 刑昭昭也顾不得许多,抬手抹掉脸上的粘液,并顺势护住了头脸。 三日前,她在回家途中被同村的穷汉牛二拖进了高粱地,牛二的意图再明显不过,村子里娶不起媳妇的穷汉,心思不正的就会去玷污姑娘清白,清白己失的姑娘们通常只有两条路可选,要么死,要么便不要聘礼的嫁给施暴者。 刑昭昭选择了第三条路,她用随身携带的匕首捅伤了牛二。 牛家人抬着满身伤痕的牛二上夏旺家讨要说法,老实怯懦的舅舅舅妈都劝她嫁给牛二以平息风波,唯有她挺直了脊梁只一句:“不嫁,死也不嫁。” 牛家无法,转头一纸诉状递进鸣沙县县衙,要告刑昭昭一个伤人之罪,幸好县令顾大人明察秋毫还她清白。 今日守在县衙门前闹事的,大约都是与牛家交好的亲朋。 “小妖精,你勾搭我儿,却又不认账,还打伤他,真是不知廉耻,和你那做娼妇的娘一个模样。” 牛家老太太扶着行走不便的牛儿晚一步出来,她向来泼辣难缠,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刁妇,如今吃了这样大的闷亏,又怎会轻易罢休。 牛家的亲友顾及着牛家母子怕误伤他们,总算停下手里的活计,怔怔望着宠辱不惊的刑昭昭。 刑昭昭面不改色的抹掉脸上污渍,拂去衣裙上的尘土,侧过脸冷冷望向牛家老太太,“你所说的可有证据?若无证据我便能告你一个诬告之罪。” 豆蔻年华的少女容颜秀丽非凡,肤色细白如冬日的新雪一般,她盈盈立于那里喜怒不辨,说出的话既文雅又铿锵有力,倒是颇能唬人。 “你……”牛家老太太被唬的后退半步,色厉内荏道:“你骗谁?以为衙门是你家开的,你说告谁就告谁。” 其实刑昭昭不过一个马马虎虎识得几个字的乡下丫头,她哪里懂得这些,不过是在堂上听顾大人说过这句,记住了而已。 “娘,算了,走吧。”牛二见刑昭昭神情冰冷,又想起那天她拿匕首刺他的样子,也是这般冷静又无所畏惧。 “没用的东西,连个小丫头也搞不定,活该你娶不到媳妇。”牛家老太太将满腔怒火发泄在自家儿子身上,也不管他一身的伤还没好,狠狠捶了他一把,打得牛二眦牙咧嘴却不敢喊疼。 扶着儿子走向人群的牛家老太太终是咽不下那口恶气,看自家侄女手里还有两个臭鸡蛋,抢过来扔向刑昭昭,嘴里不干不净的骂道:“你个娼妇生的小贱人,你白花花的臂膀都叫我儿看过摸过,我老婆子就看哪个王八乌龟会娶你这个该沉塘的烂货。”自古以来只有女人骂女人才足够恶毒。 臭鸡蛋裹着风声呼呼而来,却都不及牛家老太太的话语伤人,刑昭昭辩无可辩,只觉得既愤怒又委屈,单薄的身体颤抖个不停。 一把油纸伞挡住了飞来的的臭鸡蛋,一个身着青衫的男子挡在刑昭昭身前,将她护在身后。 “牛家婆子,你话里的意思是要揭发你儿牛二逼奸良家女子吗?” “大……大人……”牛家老太太张口结舌愣在原地,他们母子那般不入流的招式,是不能放在明面上讲的,不用细究也知该判一个逼奸不成。 他们为恶所倚仗的不过是女子脸皮薄,要名声,不敢声张罢了。 “没……没有。”说罢她也顾不得其它,扶着牛二撒腿就跑,很快母子两人就跑得不见踪影,其余前来帮牛家母子壮声势的亲友也做鸟兽散。 “刑姑娘,别哭了,你没做错任何事。”鲍奇羽收起伞,甩掉上面恶心的粘液,这时才看到在大堂上也没掉过一滴泪的小姑娘,此时却红了眼,正狼狈的拿脏兮兮的袖子胡乱擦拭脸颊。他想拿帕子给她,但终归与礼不合,于是他温言道:“你做的很好。” 牛家母子的险恶用心,他不是看不出,只是事关女子名节,终究要在意一个人言可畏。 刑昭昭抬起脸望着对面的年轻男子,她只在堂上见过他两面,他就坐在一旁的矮案上写写画画,应该是师爷一类的人。 他说:你做得很好。 自事发以来,她承受了舅舅舅妈的责难,也咬着牙在与自小受到的教导抗衡,偶尔她也会疑心自己是不是错了,可是现在却有个像是极有学问的人告诉她,你做得很好。 像是独自摔倒的孩子,只能自己爬起来,自己擦干眼泪,但当有人嘘寒问暖,问她疼不疼时,明明还能忍受的疼痛,这一刻却觉得痛不可抑。 她不是习惯流泪的姑娘,于是抹掉满脸的泪,认真问他,“真的吗?”她想再听一遍,听他说她没有错。 鲍奇羽却不答,他静静望着眼前倔强又坚强的少女,反问道:“如果有人冤枉你吃了他养的鹅,你该怎么办?” 她虽不知他是何意,却还是认真道:“我会剖开我的肚子给他看,让他看清楚我是被冤枉的。” “不,你应该挖掉他的眼珠子吞下去,让他在你的肚子里,自己看清楚。” 第2章 舅妈,你是逼我去死吗? “不,你应该挖掉他的眼珠子吞下去,让他在你的肚子里,自己看清楚。” 说话的青衫男子眉目清秀五官深邃,虽然肤色不够白皙,却自有一种勃勃英气。 刑昭昭只觉他说的这话乍一听十分的恐怖可畏,可仔细想想又觉得有些道理,凭什么她要为了诬告伤害自己?而让诬告她的人毫发无伤? “只是…… ”她还想问个清楚明白,忽听后面有人叫道,“中正,大人唤你。” 名唤中正的青年应了一声,然后对她说:“你自身清白,别管旁人说什么。”说罢歉意的笑笑,转身去寻唤他的人。 刑昭昭望着他离去的背影,身长玉立,青衫飘逸,身姿挺拔如松。 “中正。”她默默将听来的名字念了两遍,继而慢慢垂下头,嗤笑自己莫名其妙,他这般吃衙门饭的人,岂是她这种身份可以高攀的。 顶着毒辣的太阳慢慢往舅舅家里走, 她被抓进县衙大牢,可舅舅一家却对她不闻不问,想来既是气她丢了家中的脸面,又气她不肯乖乖嫁给牛二吃这哑巴亏。如今她无罪归家,想来还要有一番狂风暴雨,想到舅妈刻薄的嘴脸,她忍不住长长叹口气。 舅舅家怕是住不长久,而她今年也已经十四岁了,离及笄也不过还差一年,旁人家的姑娘这时候也该说亲了。 而她,阿娘指望不上,舅妈又不上心,再加上出了牛二这事,怕是她以后更是嫁不出去了。 对于成亲这事,刑昭昭并不是十分期待,毕竟她那个短命的爹,喝醉了、赌输了、心情不好了,就会打阿娘打她,打得她们身上青一块紫一块,有时候旧伤未愈,就又添新伤。 同龄的小姐妹已经在憧憬遇良人得良缘,而她自小在那般环境中长大,对于成亲做母亲其实是有些害怕的,害怕遇到她爹那样的男人,害怕成为她娘那样的女人,害怕生出的孩子过着如她一般悲惨的生活。 可是现在,如果舅舅家待不下去,她也只能早些成亲。 反正姑娘家都是要成亲嫁人的,总有人会是不同的吧。 脑中闪过不该高攀的人,她甩甩头甩掉自己的痴心妄想,继续冷静分析她的未来,村东头关猎户家的四郎一直对她很好,之前也委婉的提过一次,被她装傻蒙混过去了,现在关四郎却是她的一条退路。 关四郎性子忠厚,猎户也算是份了不起的手艺,只是关四郎他娘性子乖张十分不好相处,怕是嫁过去得受婆婆气,可现在也顾不得许多了,若是舅舅家待不下去,她总想另寻个落脚地。 怀着复杂的心情,刑昭昭从鸣沙县一直走回二十里外的东关村。 从中午走到暮色升起,总算是看到那座自己住了五年的院子,虽然在这里也没什么太过美好的记忆,但这一刻她心中还是有些激动。 “舅舅、舅妈,我回来啦。”她故意提高音量,装出欢快的语调,收获的却是舅舅一家人错愕又嫌弃的脸。 “昭昭回来了,正好该吃饭了。”说这话的是她的亲舅舅,她娘的亲哥哥夏旺,他是个糊涂的老实人,善良有限,还十分软弱,但对她总算还是有份血亲间的关怀。 “你怎么回来了?”说这话的是她的舅妈冯氏,一个姿色平平的矮胖妇人,她是这个院子里真正的话事人,精明、刻薄,家中大大小小的事都由她说了算。 “表妹,你回来了?”说这话的是她舅舅夏旺、舅妈冯氏的独子,十五岁的夏元吉。 夏元吉长得并不像夏旺,他们夏家人都有一副肤白貌美的好皮囊,而夏元吉虽生得白,但骨架粗壮肥头大耳的样子更像冯氏一些。 他在县里的学堂上学,穿着书生袍也是一副屠夫样气质,却是夏家的希望,夏氏夫妇十分溺爱他,家里的好吃好喝都仅着他一人,粗活重活从不让他沾手,倾尽全力供他读书,只盼着有朝一日他能考取功名,光耀夏家门楣。 “姐姐,你总算回来了。”奔跑着抱紧她双腿的小豆丁是她的亲弟弟刑承毅,今年才五岁,虽然懂得不多,但几日没见她,此时已经红了两眼,算是这里真正记挂她的人。 刑昭昭摇摇头,揉揉他软软的头发,示意自己没事。 “昭昭表姐,他们有没有打你板子?”两个如缩小版冯氏的是她双胞胎的表妹夏春花和夏秋月,她们今年只有十二岁,虽是冯氏亲生,却总被冯氏称为没用的赔钱货,自小便被要求好好照顾哥哥夏元吉,但她们毕竟年纪还小,心中良善还未磨灭。 冯氏对亲生女儿都不好,对待刑昭昭姐弟,也是嫌弃到不能再嫌弃,只是看在她娘夏晴按月给银子的份上,才勉强给他们一张床铺,一口饭吃。 “舅舅、舅妈,我…… ” 还不等她说什么,她整个人就已经被冯氏推出大门。 推搡之际,刑承毅也被推倒,摔了一个屁股蹲,他向来怕冯氏,此时见冯氏骂人,要哭却不敢哭,只能无助的揉着眼睛。 冯氏的大嗓门,隔老远都能听到,“昭昭啊,我们夏家这座小庙可容不下你这尊大佛。你在我家吃住五年,我可一句话都没有说,但你现在名声臭成这样,夏家是再也不能让你进门了,毕竟我们家还有两个未阁的姑娘。” 逢此变故,刑昭昭脑中一片空白,“舅妈,我…… 县太爷也说我是清白的。” “清白?”冯氏叉腰冷笑,“县太爷一个大男人怎么知道你一个姑娘家家清白不清白?牛二已经到处跟人说看到你那白花花的臂膀,还说你皮肤嫩得像水豆腐,他说的这么有鼻子有眼总不会是瞎说吧。” 她的话似一记又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刑昭昭的脸上,即便这一路上她早告诉自己会听到舅妈的刻薄话,但刻薄成这样,还是让她一时无法接受,“舅妈…… ” “昭昭啊,你俩个妹妹年纪也大了,过两年也要议亲,你住在我们家,好人家都不敢上门,我和你舅舅养你这么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总不能恩将仇报吧。要我说,你去县城找你娘,她总不会少你一口吃的。” 刑昭昭脸色煞白,死死咬住嘴唇才没让眼泪掉下来。 刑昭昭的亲娘夏晴,是夏旺一母同胞的亲妹妹,是夏家不能说的一个存在,即便冯氏催要她们姐弟的生活费,也只是隐晦的以“那边”两字来代指。 因为夏晴在鸣沙县里做暗娼。 一个除了美貌而无一技之长的女人,既要还死鬼夫君欠下的巨额赌债,还要养活两个幼少的孩子,除了出卖自己还能怎么办? 所以那些人骂她的那些话,一点也不冤枉。 可现在冯氏让她去找她娘,她心中止不住的悲凉,“舅妈,你是逼我去死吗?” 第3章 她绝不会走阿娘的老路 夏夜的风,还带着白天的暑气,扑在身上又热又闷。 刑昭昭却止不住的感到寒冷,她怔怔望着叉腰跟她讲道理的冯氏,只觉得冯氏与自己的距离子忽远忽近,眼前一阵一阵的发黑,这才记起自己这一天除了大牢里给的一碗稀粥,她到现在再也没吃过东西。 “舅妈,你是逼我去死吗?” 此话一出,泼辣如冯氏也变了脸,若背这罪名,她的名声就完了,不但是她的名声,还包括自己宝贝儿子的声名。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是我逼你娘去卖的吗?天下死了夫君的女子那么多,怎么偏就她甘于下贱,去那做种营生?你若安守本份又怎么会勾得牛二去钻高粱地?说来说去都是你们母女狐媚不学好,若让你继续住下去,教坏了我的春花秋月可怎么好?” 见她被堵得说不出来话,冯氏匀了一口气继续道:“我也不是那般容不得人的,承毅可以继续住下来,但你一定要走。”刑之明住下,她才能继续问夏晴要钱,普通人家供一个学生可不是容易的事。 “这么晚了,你叫昭昭一个姑娘家去哪里?”夏旺隔着门说了一句,立即遭到冯氏的抢白,“村里都知道她与牛二做下那般丑事,若她今天进了门,咱们的两个闺女以后可就嫁不出去了,到时候别人耻笑咱们元吉可怎生是好?” “怎么会?县太爷都说昭昭是清白的,不然也不会放她回来。”夏旺仍在做最后的努力。 “牛家告的是伤人,可不是通奸。”冯氏虽然不关心刑昭昭的案情,可架不住热心的乡邻跟她嚼舌。“县老爷只说她打人无罪,可没说她没有通奸。” 冯氏尖利的声音,惹得四邻都跑出来瞧热闹。 灰暗暮色里,一张张看不清面容的脸,就像食人夺魄的恶鬼一般。 刑昭昭只觉耳中嗡嗡作响,一张俏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似是又回到那片高粱地里。风吹着叶子沙沙的响,牛二丑陋的脸上挂满了猥琐的笑容,一步一步向她逼近,她吓得全身冰凉,手脚无力,只有脑袋里一片清明。 她知道四里八乡娶不起媳妇的无赖最爱用这一招,他们夺去姑娘的清白,逼着姑娘不得不嫁,逼着姑娘家人不要一分聘礼。 这是她那短命的爹刑三儿想到的下流办法,她那寻死不成的娘,被自己的亲哥哥捆着送到了刑三儿家,只求他们成亲,别让人对夏家指指点点。 刑三儿一文不花的娶到了东关村里最美的姑娘,这是他一生唯一值得炫耀的事,自是在赌场酒桌上逢人便说。 因果报应,现在轮到他自己的女儿也要受此污辱,如果他在天有灵,怕是…… 她爹那样的人渣,即便生气也只会气收不到彩礼,养了一个赔钱货吧。 刑昭昭心中悲凉,知道能依靠的唯有自己,她努力调动不听使唤的手脚想要逃跑,然而此时她却连站起来都困难,她只能言语自救,“你做这样的事是会被抓去下大狱的。”她的声音高亢尖利刺人耳膜,无言昭示着她内心的恐惧。 “呵,要有人告才会判。”牛二笑得流里流气,他笃定刑昭昭会忍气吞声,即便她不会忍气吞声,她舅舅夏旺也会息事宁人,毕竟当初夏晴出事,就是夏旺那个窝囊废做主送到了刑三儿家,现在刑昭昭也住在夏旺家,依着夏旺的性格,是绝不会让丑闻传开的。 “昭昭,你觉得你舅舅会为你做主吗?”他蹲下身子来高高在上的俯视她,并伸手拧了一把她水水嫩嫩的脸蛋,“真特么的滑呀,也不知你身上的皮肉是怎么个滋味。” 牛二笑得越发猥琐,嘴里说着不干不净的话,并伸手去扯她的短衣。 刑昭昭身上的蓝色短衫原是冯氏的旧衣,早已经被洗得发白发脆,被牛二轻轻一扯瞬间便裂开,她感觉到肩膀一凉,忙惊叫一声抬起双手拉着被撕破的衣裳护在胸前。 她的动作虽快,却快不过牛二的眼睛。他知道她皮肤白皙,却没想过衣衫下的肌肤居然白到发光。他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只觉得随着她衣衫破裂后,她身上那股若有若无的幽香愈盛,撩得他情难自抑。 “昭昭乖,你做了你牛二哥哥的媳妇,你牛二哥哥定然会好好疼你。”他三两下扒去自己的短褐扔到一旁,露出一身黑肉和胸口黑魆魆的一块护心毛。 刑昭昭瞧的又怕又恶心,眼见着牛二又去解腰带,她再也无法忍受,只知成败就此一举。 她不动声色的去摸藏在腰间的匕首,冰冷的铁器给了她一些些的勇气,她大口大口的呼气,努力让自己快速平静下来。 不是牛二死,就是自己死,她即便是死也不要嫁给一个会玷污女子清白的人渣,她绝不会走阿娘的老路。 有了这种决断,她突然不再害怕,心跳渐渐平复,手脚也有了力气。她瞪大眼望着已经解开腰带,正在脱裤子的牛二,猛的抽出腰间的匕首,飞扑着对准牛二的胸口插过去。 牛二正半跪在那里,全身无处借力,忽看到刑昭昭肩颈处雪白如玉的肌肤,一时怔在那里。 等感觉到疼痛,他茫然的低头,只见自胸口到小腹已被划开一条长长血线,暗红的血涌了出来,幸好刑昭昭是女子力气小,她手里的匕首又不够锋利,不然他少不得被开膛破肚,但这也足以让他心惊胆寒。 啪—— 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牛二,抬手甩了刑昭昭一记耳光,没有防备的刑昭昭被狠狠打倒在地上,可她手里仍牢牢握着那把沾血的匕首。 “小贱人,你敬酒不吃,吃…… 吃…… 法…… 法酒(罚酒)。”他惊恐的发现头有些晕,整张脸发麻发胀,舌头似不是自己的一般,连话都说不清楚,“你…… 你问了…… 石么…… 妖法……(你用了什么妖法) ” 被打倒在地刑昭昭伏在地上,半边脸火烧般的疼痛,嘴里也满是血腥味,她慢慢爬起来,一脸痛恨的瞪着嘴歪眼斜口水直流的牛二,见他那般凄惨,她不由冷笑道:“我在匕首上涂了马钱子的汁液,你再不找人解毒,或许会死也说不定。” “豆腐…… 豆腐……(毒妇) ”牛二哪里还有半点色心,他跌跌撞撞的爬起来就朝村中跑去,耳中却听刑昭昭冷声道:“你别想用这种下九流的方式逼我就犯,我就是死也要拉你一起下地狱。” 牛二不敢还嘴,脚下一软被绊到在地,他顾不得摔得一脸鼻血,重又爬起来跌跌撞撞往前跑,很快就消失不见。 见牛二被唬走了,高粱里只剩风吹起碧色的高粱叶发出的沙沙声,刑昭昭揽起破烂的衣裳,掩出裸露的肌肤,脱力的躺回地上,手里仍牢牢握着那把染血的匕首。 当她一日美过一日,当夏元吉想要把她堵在没人的角落,对她动手动脚的时候,这把她从铁匠铺里偷来的匕首,便是她从不离身的存在。 自那时她便暗暗发誓,她宁愿去死,也绝不会走阿娘的老路。 第4章 吵架赢了,挨打 “你这孩子,如果你肯乖乖嫁给牛二,哪里还会有这些是非。”夏旺自门里出来责怪道。 他的话语也将刑昭昭自回忆中唤回,她眼中迷惘未褪,有些困惑的望着老好人一般的夏旺,“舅舅,你这是什么意思?” “还能什么意思?”夏旺怒她不够争气,“明天舅舅带你去牛二家,你乖乖跟他服个软,做了他的婆娘,那些乱七八糟的话,自是再没人说了。”说罢就想拉她回家,也算是给她一个台阶,给冯氏一个消气的理由。 冯氏明明早已经跟夏旺讲明了利害,可现在他话里话外还在袒护刑昭昭,她不由火起正准备开骂,然而不等她说些什么,刑昭昭微微侧身躲开了夏旺伸出的手。 “舅舅,我做错了什么?”刑昭昭清冷的嗓音如含了碎冰一般,她突然想知道,阿娘是不是也曾如她现在这般绝望。 “你…… ”夏旺语塞,在他迂腐至极的观念里,出了这种事,不管女儿家有错没错,既然名节已失,最好的办法就是嫁给那人,将这事捂下来。“你已失了清白,快不要胡闹,惹人笑话。”说罢又去拉她,却再一次被刑昭昭躲开。 “我是清白的。”刑昭昭一字一句的强调。 她三番四次的忤逆,也让夏旺心头火起,“女子沾衣裸袖就为失节,你那日衣衫不整的回来,哪里还有清白可言?便是村中族老抓你去沉塘,你也不冤,怎么还有脸说自己清白。” 刑昭昭又想起青衫的少年,他问她:“如果有人冤枉你吃了他养的鹅,你该怎么办?” 此时她脑中一片清明,她朗声道:“做错事的不是我,为什么要抓我去沉塘?” 夏旺气她冥顽不灵,也提高了音量,“你失了清白?” 她却是不懂,“是我自己愿意的吗?” “你…… 是你自己命不好,既然失了清白…… ” 她平静的打断夏旺的话,“舅舅,如果有人冤枉你吃了他养的鹅,你该怎么办?” 夏旺一怔,讷讷顺着她的话道:“既是冤枉,我理他做甚。” 刑昭昭幽幽一笑,“原来舅舅也知道这世上有冤枉一说呀。” 黑暗中传来邻人的低笑,夏旺涨红了脸,粗声粗气道:“这是两回事。” 刑昭昭也不生气,只是心平气和的问他,“哦,怎么就两回事?” 旁人的笑声愈发大声,夏旺怒道:“你…… 你忤逆尊长,真是不孝。” 对于夏旺扣给她的帽子,刑昭昭也不气恼,只是又问了一遍,“舅舅,如果有人冤枉你吃了他养的鹅,你该怎么办?” 少女眼神亮如星辰,似是照见心底的晦暗,夏旺有些别扭的别开脸,“我…… 我赔他一只好了。” 刑昭昭轻声笑道:“呵,你难道不该剖开肚子给他看,让他看清楚你是被冤枉的吗?” 夏旺被她言语里的血腥场景恶心到皱眉,下意识就反驳道:“我为什么要剖开自己的肚子去自证清白?” “对呀。”刑昭昭笑容愈盛,似一朵洁白芙蓉盛放于幽暗夜色,“我为什么要伤害自己,去嫁给伤害我的人渣,来证明我的清白?” 夏旺被问住,黑暗中的笑声里只剩讥讽之意,他不由恼羞成怒,“闭嘴,这根本是两回事。” 即便知道自己与舅舅不过是鸡同鸭讲,可刑昭昭年轻气甚,于是又道:“那我换个问法,如果你是女子,也遇到这种事,你要如何?” “要么嫁人,要么死,还能如何?”夏旺更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居然将他一个七尺男儿比做女人,更令他生气的却是刑昭昭不懂他的苦心,“我做舅舅的,难道能眼睁睁看你去死?女子要讲三从四德,你看看你占哪条?你还真不如你娘听话,她…… ” 刑昭昭没有想到,夏旺居然有脸提她娘,她娘一生的不幸全拜夏旺的迂腐所赐,他现在却还为自己的所做所为洋洋得意。 思及此处,她的冷静瞬间崩溃,“你有什么资格提我娘?你把她送给刑三儿那个酒鬼、赌棍、人渣,你看着她挨打却一言不发,但凡你能到刑三跟前说一句话,刑三也不会那么肆无忌惮,我娘的日子也不会那么苦。” 啪—— 夏旺抬手一巴掌甩在刑昭昭脸上,打得她脸猛的偏到一旁。 “子不言父姓,你这忤逆不孝的东西,看我今天不打死你。” 说罢他又高高举起了手,刑昭昭却转过脸抬高下巴望着他,“你今天就是打死我,我也绝不会嫁牛二那个人渣。” “你…… 你…… 你…… ”夏旺迂腐守旧,却并不是会动手打人的男人,刚才那一巴掌,也只因被刑昭昭戳到痛处才恼羞成怒。 此时他掌心火辣辣的疼,胸中的怒气已消大半,这巴掌却怎么也落不下去。“昭昭,我是你的亲舅舅难不成还会害你吗?”他悻悻的放下手,重又改回语重心长的嘴脸。 刑昭昭揉揉被打的脸颊,眼中神色仍旧冰冷,“我娘这一辈子还不够惨吗?” “你…… ”夏旺再次语塞,“出嫁从夫,你让我怎么管她?若她自己争气一点,拢住你爹的心,你爹又怎么会打她?” 刑昭昭突然觉得自己像在跟一块茅坑里的石头在吵架,特别没意思。 “对对对,是我娘没用,你一点错也没有。” 任谁都能听出她话语里的奚落,夏旺更觉得面上无光,他只想赶快结束争吵,于是拿出长辈的气度,“好了,回家吧,莫叫人看笑话。” 冯氏见甥舅两人吵架,夏旺还动了手,心中暗自欢喜,以为两人吵崩了,便更有理由不让刑昭昭进门,没想到她那个窝囊废夫君,却先退了一步。 “我看谁敢?”她忙上前将夏旺推回院中,自己堵在门前,“昭昭,你如今人长大了,翅膀硬了,心里的盘算也多了,既然你不听你舅舅的话,那我们也不能继续养着你。” 她这番话说得漂亮,却有看不过的邻居在暗处发声,“将小姑子骂得一文不值,用起人家的血汗钱来却从不手软,每月拿人家那么多钱,也不知哪里的脸说是帮人养着一对儿女。” 都是多年乡邻,谁家的情况还不是知根知底。同是种着几亩薄田,凭什么夏家能供个学生,还不是昧下了夏晴按月送来的银子。他们说是帮夏晴养孩子,可村里谁不知道刑家姐弟的日子有多凄凉,永远穿着夏家人不要的旧衣,做着与他们年纪不符的活计,还常常饥一顿饱一顿的。 冯氏哪是吃亏的性子,闻言跳着脚的开始骂街,“杀千刀的赵老婆子,你别以为天黑我就听不出来你是谁,你觉得这是好差事,你把这对拖油瓶接家里去呀,省得我月月倒贴还不落好。” 赵老婆子也不是省油的灯,她既然敢开口,也不怕冯氏,闻言忙道:“好呀好呀,至少我老婆子不会做那般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的没脸事。” “你算哪根葱,把我们承毅交给你,我还怕你把他卖给人牙子呢。”冯氏可不想失了刑承毅这棵摇钱树,自然也不会跟赵婆子吵下去,她儿子明年可就要乡试了,到时候要花不少钱呢。 “哼,又想当那啥,又想立牌坊,真是不要脸。”赵老婆子顾及着边上还有小孩子,终究没讲太难听的话,但谁不知道她话里的意思,都忍不住哄笑。 泼辣如冯氏也觉得脸发烧,她不再理会邻居,只想快快解决刑昭昭的事,于是语气强硬道:“只要我有口气在,你就休想再进我夏家门。” 第5章 你长这么大,没几个人对你好吧 砰—— 门板重重合上,徒留门外的刑昭昭和一众看热闹的乡邻,乡邻见没热闹可看也慢慢散去。 刑昭昭形单影只的立在门前,腹中饥饿难耐,脸颊火辣辣的疼痛,最可怕的是却是她无处可去。 “你有什么打算?”旁人都离去,只有赵婆子走到她近前柔声道。 “赵婆婆。”刑昭昭低唤一声,摇着头叹气,“我能有什么打算?” 赵婆子却不同意她的说法,“你无父母兄弟可依,你不为自己打算,谁又能为你打算?” 这一句诘问振聋发聩,犹如暗夜里亮起一盏明灯,刑昭昭错愕的望着赵婆子,朦胧夜色下见她虽一脸愁苦之相,眼中却闪着温暖慈爱的光芒。 “赵婆婆,我…… ”她语气哽咽,怎么也不会想到危困之际第一个向自己表达善意的却是脾气孤拐不好相处的赵婆子。 “你…… ”月亮升起,朦胧中赵婆子看她一身狼狈不由长叹一口气,“算了,先来我家住一晚再说吧。”说完也不看她,自顾自的转身走了。 这位赵婆子无儿也无女,独自一人住在村东头,她独来独往并不与村里人打交道,但人人都似十分的畏惧她,即便泼辣如冯氏也不愿十分的得罪她,村里的小孩子都传言,说她是会食小儿心肝的虎姑婆。可刑昭昭知道赵婆子不是坏人,她曾救起跌落水渠的弟弟,也会偷偷给饿的有气无力的她一张烙饼或一个馒头,还不叫旁人知道。 “为什么?赵婆婆您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她不解,连她的亲舅舅都会为面子推她去嫁人渣,旁人又怎会真心待她。 赵婆子闻言停下脚步,转身望着她长长叹口气,“你这孩子,我不过是给你一张我自己吃不完的烙饼,一个多做的馒头,这算什么对你好?”说到这里她又忍不住叹气,“你长这么大没几个人对你好吧。” 刑昭昭抿着唇没有说话,赵婆子回身牵起她的手,拉着她深一脚浅一脚的回了自己家。 赵婆子的家是村子东边的最后一户,刑昭昭从没有进来过,此时油灯下看来,不算很大却收拾的十分整洁。 锅台上放着一碗南瓜稀饭和两张南瓜花烙饼,赵婆子带她洗了手,然后对她道:“饿了一天,先吃饭吧。” “您怎么知道?”刑昭昭有些意外。 赵婆子坐在一旁捶打着走的酸痛的两条腿,不以为意道:“衙门有多抠门我怎会不知,想来你今天一天就喝了一碗白粥吧。” “赵婆婆你好厉害。”刑昭昭一脸敬佩。 “这算什么。”赵婆婆摆摆手,“快吃吧,吃完了洗个澡,一身的味道简直要熏死人。” 刑昭昭涨红了脸,她不敢辩解,忙低头喝着还有余温的粥。 见她只喝粥却不敢吃饼,赵婆子有些心疼道:“饼也吃了,都是特意给你留的。” 特意给她留的,莫不是赵婆子早知道今日之事? 她这一句让刑昭昭吓得放下了筷子,赵婆子却仿佛没看到她的异样一般,“你舅舅那人迂腐糊涂,你舅妈又刻薄势利,你的性子若是软一些,必然会走你娘的老路。幸好你是有气性的孩子,才没听你舅舅那糊涂虫的糊涂话,只是那个家…… 你怕是再也回不去了。”说到这里她停下来,双眼定定的望向她:“后悔吗?” 半碗稀饭下肚,刑昭昭的大脑也开始重新运转,细想了前因后果,她摇头,一脸坚定道:“我不后悔,就算我现在没地方可去,我也不后悔。” 赵婆子望着眼神倔强的少女,宽慰她,“你舅舅也不是什么坏人,他只是…… 糊涂。”她忍住没说的却是,糊涂人想要办好事,那才是灾难的开始。“快把饭吃了,洗澡睡觉吧,这几天你也被吓坏了。” 事已至此,害怕也没用,还不如吃饱了再想办法。刑昭昭重又端起碗来,五年来头一次吃顿饱饭,她满足的放下碗,依着赵婆子的指引洗过澡换上干净的衣服,衣服也是赵婆子自己的,虽然款式老旧,但都浆洗的十分干净。 夏夜寂静,两人坐在院中纳凉,等待刑昭昭的头发晾干。 “婆婆,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刑昭昭重又问了一遍这个问题,她对赵婆子的称呼也亲近了许多。 脚边燃着驱蚊的艾草,升腾起浓白的烟雾,赵婆子慢摇着蒲扇,仰头望着满天的星斗,哑着声音道:“原本你娘是要做我家媳妇的,只可惜造化弄人,你娘没福气,我儿他也没福气。” 原来还藏着这样的秘密,刑昭昭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自她认识赵婆子来,便听人说她无儿无女无夫君,是孤苦无依的一个人。 “婆婆你的…… ” “不在了。”赵婆子生硬道:“我命硬,克死了我家老头子不说,也克死了我唯一的儿子。” 时人最看重生辰八字,若一个女人背上命硬克亲的的名声,那她这一世总要比旁人多些坎坷。 难怪赵婆婆总是不与人来往,想来也是别人害怕不敢与她亲近。 “你怕吗?” 刑昭昭的手覆在赵婆子的手背上,“婆婆,你是好人,我不怕。” 许久也不曾与人如此亲近,赵婆子只觉得搭在自己手背上的小手温暖的似是让她不能忍受,为了掩饰心底的情绪,她粗声问:“你有什么打算?” 又是刚刚问过的问题,这一次刑昭昭再也没敢说自己没有打算,正如赵婆婆所言,她无父母兄长可依,自己得为自己打算。她想起回来时在路上的盘算,有些犹豫道:“我想……嫁人。” 对于她的回答,赵婆子未置可否,只是喃喃道:“也对,姑娘们总是要嫁人,只是你想嫁给谁?” 未出嫁的姑娘原不该与人讨论自己的婚事,可是赵婆子平静如常的态度给了刑昭昭勇气,她并没有把刑昭昭当成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反而是很认真在帮她分析利害。 “郑四郎他之前对我……有过意思。”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她到底还是有些害羞。 “郑家是猎户,自己又有地,自是比旁人强不少,只是…… ”赵婆子话锋一转,“你当时为什么没有同意?” 刑昭昭垂下头没有言语,赵婆子笑了一下,都是多年邻居大家知根知底,“我猜是因为郑家娘子不是好相与的人吧。” 刑昭昭没有说话,默认了她的说法。 “昭昭,未曾发生牛二的事,你尚且惧怕郑家娘子,如今牛二处处败坏你名节,郑家娘子又会如何看你?” 第6章 靠山山会倒,靠人人会跑 晚风清凉,繁星如银,不知名的虫子在草丛里嚯嚯低鸣。 刑昭昭只觉得一颗心像是沉入暗不见底的深渊,她捂住了脸,掩住了满心的绝望。 是呀,她有一个在鸣沙县里做暗娼的娘,这就足以让普通人家对她退避三舍。如今她又陷入与牛二的纠葛,即便她知自己清清白白,可人言可畏,又有谁会相信呢? “婆婆,我该怎么办?”如果不能嫁人,舅舅家里不容她,她再无亲朋可依,就只能去投奔阿娘。 难不成她这一生终要继承阿娘的悲剧? 少女掩着脸哀哀流泪,赵婆子虽看不到她的面容,却也知道她长了一张多么清冷又动人的脸。 陋室多明娟,可这些贫家的美貌女子,若无自保的能力,这份美丽能带给她们的只有危险和不幸。 “孩子,靠山山会倒,靠人人会跑,你得靠自己才行啊。” 道理她都懂,可她自己有什么一技之长呢? 女工刺绣,她虽会却算不得出挑,想去做个绣娘,怕是有些难度。至于煮饭烧菜,她也只是平平,做个家常饭菜倒还行,想凭此赚钱养活自己,根本是痴心妄想。至于识文断字,那她就更不占优,勉强识得几个字,只比睁眼瞎好一些。 刑昭昭越想越绝望,正在此时一只小孩巴掌大的赤红蝎子自她脚边跑过,想是被艾草烟熏得晕头转向才从躲避之处跑出来,一时忘了避人。 即便伤心难抑,身体的本能反应却很是敏捷,给炉膛添柴火的生铁火筴正好立在墙边,她顺手抄起,眼明手快的夹住了蝎子的腰身。 一旁的赵婆子被她唬得远远闪开身子,望着张牙舞爪的大蝎子她的脸都吓白了,“你捉它做什么,万一被蜇到可怎么好。” 肥壮的蝎子不停的扭动着身躯,刑昭昭也不曾见过这样大的蝎子,她忙用两只手握紧火筴,“婆婆,这样大的蝎子炮制好了卖给药铺能得不少钱呢。” 说到这里她眼神一亮,似是想到了什么一般,面上渐渐有了笑意,“婆婆,我可以采药卖给药铺,我认得不少药材呢。” 对呀,这便是她的长处,她识得药材,粗通药理,她有手有脚不怕辛苦,她能凭此来养活自己的。 见她一扫之前的颓丧,满脸都是光彩,赵婆婆也想为她高兴,可望见蝎尾上弯曲的长针,她只觉胆寒,不由道:“小姑奶奶,你先把这蝎子收起来吧。”说罢起身找了一个无用的瓦罐,远远摆在地上。 “哎。”刑昭昭这才想起,大多女子都怕蛇虫鼠蚁。她小心的将蝎子放进瓦罐,又另找了半块残瓦扣在罐口,等明天天明采些薄荷叶煮洗后捞出阴干,这便是息风镇痉,攻毒散结,通络止痛可做药用的全蝎。 “就这么开心?”眼见着蝎子被关起来,赵婆子一颗心才算放下来,她捂着扑通扑通乱跳的胸口,重新坐下来。 “嗯。”她重重点头,将耳边的碎发别到耳后,眼中全是晶亮的光芒,“婆婆, 我刚才正觉得自己百无一用,现在就想到了办法,我有手有脚总不会饿死。” 到底还是孩子,纵然身世坎坷,遭遇过种种变故,却仍对未来满怀希望,赵婆子也不泼她冷水,只静静听她说话。 “我勤快一些,等多存些钱,就可将我阿娘和弟弟接回来。我白天去山里采药,娘和弟弟在家养些鸡鸭,只要家里没有喝酒赌钱不干活的人,日子总会过得去的。”她越说越兴奋,仿佛大好未来就在眼前,“婆婆,我会付您食宿费用,也会帮您挑水砍柴洗衣做饭,求您让我暂住在您家里可好?我现在真的无处可去。” 赵婆子慢慢别开了脸,许久后才哑声道:“我命硬,克夫克子克亲朋,实不敢拖累你。” 刚才还兴致勃勃的小姑娘,眉眼间的喜色换成了苦涩,她搓着柔白手心里的厚实茧子,“婆婆,我如今的处境,哪里还敢挑三捡四?这世上又有什么比走投无路更可怕的事?今晚若不是您收留我,这个时候我都不知道自己会在哪里,又还有没有性命。” “孩子,你还年轻不知道孤寡之命的可怕,我…… ” 刑昭昭打断她的话,“婆婆,我爹在我六岁时掉入河里淹死了,我算不算克父呢?婆婆,我娘在我九岁时离开,我在十四岁时与弟弟分开,我又算不算六亲无缘呢?” 要经历多少失望,才能平平静静说出这些过往,赵婆子一时不知要说什么,刑昭昭已经小心翼翼的牵起她的衣袖轻轻晃动,“婆婆,您一个人孤孤单单,我也一个人孤孤单单,不如让我留下陪在您身边可好?” 明月皎皎,都不及刑昭昭玉颜花色,这般明丽的少女一脸楚楚之情,便是铁石心肠也要融了,可赵婆子却别开脸,硬着心肠道:“昭昭,我今日多管闲事,只是顾及着与你阿娘曾经的情份,又见天色已晚,若任由你这样貌美的小娘子落单恐有危险,你明日一早便离开吧。” “婆婆——”刑昭昭并不是那种习惯撒娇的姑娘,她阿娘早早便离开她,她舅妈又是脸酸心硬之人,她根本没有能撒娇的对象,可面对待她也不是那么和善的赵婆子,不知怎的她竟生出些小儿女的小矫情。 “我困了,先睡了,你头发干了也快睡吧。”赵婆子冷硬的说完,便起身回了房。 “好。”刑昭昭没有挽留,也不气馁,她环抱双膝仰望着头顶天空,繁星浩瀚却都被月华掩去了锋芒,她不由自主的又想起挡在她身前的青衫男子。 怎么会有人连背影都磊落如山岳? 只一瞬,她揉揉自己的脸蛋,想要将少女春心按停,揉碎所有不切实际的梦想,结果却揉到被夏旺打的红肿的伤处,她忍不住轻声呼痛。 赵婆子的声音隔着白棉布纸的窗户传来,“锅里的鸡蛋应该熟了,你取一个揉揉伤处,免得明日青肿不消。” 她借着油灯微弱的光,果然看到锅中放着两个圆滚可爱的煮鸡蛋,她看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吞吞口水重又盖好锅盖。 鸡蛋滚了淤青就不能吃,她哪里那般金贵,平日里做活也会磕磕碰碰,今日不过挨了一巴掌又算得了什么。 还是留给赵婆婆明早吃吧,她年纪大了,该吃些好的。 第7章 他们都说你是坏女人 次日清晨,赵婆子醒来时发现刑昭昭早已经起来,水缸里的水已经添满,锅里的稀饭刚刚煮好,锅台上的碗里放着两个煮鸡蛋,这是她昨天煮好让她揉脸上淤青的,她却没舍得用。 赵婆子心中唏嘘,这几年来她冷眼旁观,刑家姐弟在冯氏手中受了不少搓磨,懂事的很是可怜。 正想着却见那身世坎坷的少女,背着一筐猪草迎着晨曦从门外进来,看见她硬是扯着半边红肿的脸挤出一个笑容,“婆婆,你起来了?” 她肤色极白,衬着未消的巴掌印简直惨不忍睹,可笑容却是极为真诚。 赵婆子瞧见只觉胸口像堵了块石头一样,不由冷声道:“笑得真难看。”话说出口又觉得后悔,不由小心去看刑昭昭的神情,却见刑昭昭笑容未变,还轻声安慰她,“婆婆,我的脸虽瞧着吓人,可已经不疼了。” 知道她是在安慰自己,赵婆子心中虽感动,可说出来的话却仍旧似数九寒冰,“你做这些也没用,我是不会收留你的,你一会儿吃完早饭就走吧。” 刑昭昭眼中升起失望之色,却也没有继续央求,只是慢慢垂下头轻声道:“好,我一会儿就走。” 听她爽快答应,赵婆子心里反倒有些不是滋味,忍不住追问道:“你去哪里?” “最近发生了这么多事,总要让我阿娘知道才行。”她放下背篓,熟练的将割来的猪草切碎倒进猪的食槽里,一黑一白两只肥猪哼哼叽叽的跑过来埋头大吃,刑昭昭忙完这一切才拍了拍衣服上蹭到的泥土,洗干净手脸。 赵婆子发现刑昭昭穿着她自己的衣裳,再一看院中的晾衣绳上挂着自己昨天拿给刑昭昭的衣服,已经清洗干净,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起来做完了这么多活计。 她随着刑昭昭进了厨房,就见刑昭昭盛出了煮好的稀饭和晚鸡蛋,又去院子里摘了两根黄瓜洗刷干净切丝装盘,“婆婆可以吃饭了。” “别以为你做了这些我就会心软。”赵婆子坐下来,面对着饭来张口的生活,小声咕哝道:“我这人心最硬了。” 刑昭昭不说话,只是小口小口喝着碗里的粥。 “吃菜。”赵婆子将一个鸡蛋放在她跟前,粗声粗气道:“不过一个鸡蛋罢了,有什么舍不得。” 刑昭昭望着在桌上摇摇晃晃的鸡蛋抿了抿唇,不过一个鸡蛋罢了,她与弟弟在舅舅家却从来都没吃到,舅舅家的鸡蛋都是留给夏元吉的,连他们亲生的女儿春花和秋月也没份。 “谢谢婆婆。”她把鸡蛋拿在手里却没吃,想着一会儿偷偷塞给弟弟,他还小还在长身体,得多吃些好的。在冯氏手里不叫他们姐弟饿死,便是天大的恩赐,哪怕他们阿娘送来的银钱并不少。 她的小心思被赵婆子一眼看穿,她一摔手里的筷子沉下脸道:“给你吃你就吃,做什么好东西都要紧着旁人,你这般心心念念想着旁人有什么用。” 刑昭昭被吓一跳,她怯生生的望着赵婆子板着的脸,小声道:“婆婆,承毅今年都五岁了,却只吃过半个蛋黄。”那半个蛋黄是舅舅夏旺给的,结果就是从夏旺到刑昭昭两姐弟被冯氏骂了三天还不止。 赵婆子又有那种气堵的上不来的感觉,再仔细看刑昭昭,她虽然貌美白皙,可那白除了本身肤色的原因,还因为气血不足而带着些苍白,“过的是什么日子呀。”她低头又咕哝了一句,将另一个鸡蛋也推给她,“你吃一个,另一个给你弟弟。” 刑昭昭想要推辞,但看到赵婆子黑沉沉的脸就什么话也不敢说了,只得乖乖吃掉了手里的鸡蛋,果然和记忆中一样好吃。 两人沉默的吃完了早饭,刑昭昭自觉的洗干净了锅碗,这才郑重其事的对着赵婆子道谢,谢她昨夜的收留之恩。 磨磨蹭蹭做完这一切,她看再也找不到磨蹭下去的理由,这才不情不愿的离开,刚走出大门忽听赵婆子唤她,她一脸欣喜的转身,却见赵婆子垂着眼帘道:“鸡蛋和你昨抓的蝎子别忘了拿。” “哦,谢谢婆婆。”她转身拿起桌上的鸡蛋,那只蝎子也已被她用薄荷水煮过,正晾在避光的墙根儿,她折了根草将蝎子绑好拎在手里,“婆婆,再见。” 赵婆子低低嗯了一声算做回应。 出了赵婆子的家门,刑昭昭停下脚步发了一会儿呆,才想起怀中还有个鸡蛋要给弟弟,这个时辰弟弟应该在外面捡柴枝,她调转方向走向刑承毅常去捡柴的地方,一路遇见村里的人,人人避她如野兽,可又在她身后窃窃私语,不用想也知道不是什么好话。 很快她就找到了刑承毅,小小的孩子背着他的小背篓,满脸都是心事,却还是认真捡拾着枯枝干柴,他们都知道做不好的话,会遭冯氏的白眼与谩骂。 “承毅——”她低声唤他。 刑承毅小小的身体一僵,然后立即望向发声处,“阿姐——”他朝她的方向跑了两步,然后停下来,脸上的欣喜也转为犹豫。 “承毅,怎么了?”刑昭昭只觉心中一沉,脑中升起不好的念头,却还是努力控制着情绪。 刑承毅哇的一声哭起来,跑过来抱着她的腿委屈道:“阿姐,他们都说你是坏女人。” “我不是。”她下意识的辩驳,可是看着弟弟哭的撕心裂肺的样子,她又觉得自己的辩驳既可笑又无力。 “舅妈,她…… 她还说你和…… 和阿娘一样…… 都是…… 都是不守妇…… 妇道的…… 坏…… 坏女人…… ”他一边哭一边诉说着心里的委屈与疑问,“阿姐,什么叫不守妇…… 妇道呀?”他还小听不太懂,只觉得从那些人的样子来看,这似乎是特别坏特别坏的事。 刑昭昭蹲下身来,抹去刑承毅小脸上的泪水,想了想道:“阿明,有坏人欺负姐姐,姐姐就拿刀刺伤了坏人,县衙里的大老爷都说我没错。” “既是…… 既是县衙里的大…… 大老爷说阿姐你没错,那你一定…… 一定是没错。”他还小很多事都理解不了,只知道县衙里的大老爷是最最厉害的人,他既说阿姐没错,那阿姐就一定没错。“可…… 可舅妈为什么…… 为什么不让你回家?” 刑昭昭沉默了片刻,“刑承毅,那里不是咱们的家。” 第8章 从小立志做贪官的刑承毅小朋友 “那里不是我们的家。” 说完这一句,刑昭昭就看到弟弟的神色明显变得黯淡,他在想了半天后却道:“是呢,旁人的家里都有阿爹阿娘。”他们只有舅舅和很凶的舅妈,他把身体靠在姐姐身上,“阿姐,如果咱们有家有爹爹,是不是坏人就不敢欺负你了?” 这回轮到刑昭昭无话可说,她对她爹刑三儿的印象可说十分深刻,在她的记忆里刑三儿每天只做这么几件事,喝酒、耍钱、打阿娘和她。 那时她小,不用为生计发愁,并不懂得不一个不事生产的男人对一个家庭来说意味着什么,只觉得她爹不论是去喝酒,还是去耍钱,只要不在家那就是最好的时光。 她怕她爹爹在家的时候,菜咸了、汤淡了、没有钱、赊不来酒,都是他动手打人的理由,即便她和阿娘两人连大气都不敢喘,她逃不出被打一耳光踹两脚的命运。 后来当邻居跑来告诉她们,她爹喝多了掉河里淹死了,不知阿娘是何感觉,她却是在第一时间长长呼出一口气,脑中升起的第一个念头是“太好了”。 她当然也知道这样是不对的,也会暗暗自责,可却骗不了自己,她曾为她爹的离去而高兴不已。 刑承毅还沉浸在对父亲的幻想之中,“咱们的爹爹肯定特别厉害,有他在谁都不敢欺负咱们。” 刑昭昭既不回应也不打击,她摸出了煮鸡蛋递给他,刑承毅蓦然瞪大眼,伸出干瘦的小手想摸一下,却又不敢,仰起脏兮兮的小脸问她,“阿…… 阿姐,哪里来的鸡蛋?” “村东头的赵婆婆给我的。”她又往他的方向递了递,他却还是不敢接,“那赵婆婆可真是个大好人。” “特意给你留的,快吃吧。” “我……不敢。”刑承毅摇摇头,舅舅给他鸡蛋,然后他们三人都挨骂的事,他还记着呢,自那之后,他心里对鸡蛋总有种又爱又怕的感觉。 “傻瓜。”刑昭昭揉揉他的脑袋,亲手将鸡蛋壳剥掉,喂到他唇边,“以后姐姐会努力赚钱买好多鸡蛋给你吃。” 刑承毅犹豫了一下,最终渴望战胜了心底的恐惧,他小心翼翼的咬了一口莹白的蛋清,然后不自觉的瞪大眼露出又惊又喜的表情,“好好吃。”他伸出小脏手捂住了嘴巴,生怕说话时会有蛋渣飞溅出去,那可太浪费了。 刑昭昭就看着刑承毅一口一口把鸡蛋吃完,还不停的吧唧着小嘴回味,回味了许久直到不停的吞口水嘴巴里再没半点鸡蛋味,他才又开口说话,“阿姐,你什么时候能赚好多钱呢?” 这……可真是个好问题。 都不知道自己今晚睡在哪里的刑昭昭沉默了一下,忽的想起她抓的蝎子,她提起扔在一边的草绳,摇晃着已经死翘翘的大蝎子,“你看我捉到的大蝎子,把它卖给药铺就能换钱,以后我多捉一些,就能赚很多很多钱。” 刑承毅有些畏惧的看着只比自己手掌小一些的大蝎子,他往边上闪躲了一下,“阿姐,你赚了很多很多钱,是不是也能送我去学堂读书呢?” 小孩子不知道读书有多花钱,刑昭昭却是知道的,她望着弟弟渴望的眼,还是重重的点了点头,“嗯。” “阿姐等我读书考状元做大官,我收好多好多钱,给你买好看的衣服、好看的簪子,到时候咱们天天吃鸡蛋。” 收好多好多钱? 刑昭昭一言难尽的望着自家小弟,难不成他小小年纪就存了一颗做贪官的心? “谁说当大官就能收好多钱?”她学识有限,却也知道不该收的银子不能收。 “舅妈呀。”刑承毅一脸天真,“舅妈天天让元吉表哥好好学习,以后当官捞大钱。元吉表哥也说书里头什么都有,有黄金做的屋子,还有好多好多米粮和美人姐姐。”说到这里他叹息,羡艳道:“我也想要那样的书。” 呸,那个坏胚,什么鬼话都敢讲,刑昭昭心中暗啐,就是变戏法的也不敢说书里有金子做的屋子。 “阿明,你可千万别跟夏元吉学,你要是以后做官,也要做个好官,就像…… 就像咱们顾县令那样。”她看刑承毅一脸迷惑,只能绞尽脑汁的解释,“你要做那种保护好人抓坏人的大官,你要做那种让坏人再也不能欺负好人的大官。” 刑承毅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却还是道:“可我还是想收很多很多银子,给你给阿娘。”说起他已经不再记得模样的阿娘,他又问道:“我有了很多很多钱,是不是阿娘就会回来跟咱们一起住呢?” “不用等你有很多很多钱,只要我努力赚钱,咱们就能把阿娘接回来。”刑昭昭怜惜的摸摸他的头,不怪他心中只重功利,实在是他们的日子太苦了。“好了,我得去药铺,你也该回去了。” 小小的孩子默默的垂下嘴角,却也懂事的没有哭闹,“阿姐,你早点来接我。” “好。” 刑昭昭帮刑承毅捡了一背篓的柴禾,直把他送到夏旺家门口两人才分别,她提着蝎子独自一个人踏向未知的旅程。 原来弟弟是想做读书人啊,那可真是需要一大笔钱呢,也不知道她的这只蝎子能卖几个钱。 第9章 世道艰难,咱们姑娘当然要帮姑娘呀 “小姑娘,你这只蝎子虽然大,但你炮制的方式却是错误,大大的损伤了药性,可惜,可惜。” 济世堂里负责药材采购销售及账目的查柜倪孝全一双小眼精光四射,他极其惋惜的摇头道:“我只能给你八……不,一百钱。” 刑昭昭有些犹豫,一百文钱已经不少,毕竟外面一个烧饼才十文钱,她以前也抓过蝎子来卖,一只最多能卖十文钱,这已经超出她心里的预期,可是…… 她没错过这位查柜看到这只蝎子时的眼里露出的贪婪之色。 “卖不卖?别家可给不了这么高的价,我也是看你年纪轻轻就懂得为家中分忧,一片孝心的份上才给你这么多。” 听见这话刑昭昭更犹豫了,可她看着查柜眼也不错的盯着柜台上的蝎子,又觉得他话中水份颇多,于是把心一横道:“多谢掌柜。”看到对方嘴角已经不可抑制的扬起,她也笑了一下,“那我就再去别家问问。” 噗—— 倪孝全一口老血险些要吐出来,能不能别这么大喘气,他是看这姑娘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才想诈一诈她,怎料到她根本不上套。 这只是极罕见的蝎王,从甲壳来看寿命至少是八年以上,药材都是越份越大药性越好越值钱,这蝎子至少能卖五两银子。 “再给你多加二十文。”口气是极为不情愿的,可他的手却是很诚实的抓着捆绑蝎子的草绳,“小姑娘,别人可没我这般好心,你去附近打听打听,谁不知道我们济世堂是出了名的童叟无欺。” “多谢掌柜,我不卖了。”刑昭昭总算是确定了,她抓的这只蝎子还挺值钱,她一定要再多逛两家药铺比比价。 “二百文,不能再多了。” 刑昭昭只觉眼皮一跳,却还是坚定的摇摇头,同时伸手握住了草绳。 “二百五十文,真不能再多了。”倪孝全握住草绳的另一端不松手,“小姑娘,别处真没这个价了。” “我说了,我不卖了。” “三…… 不,四百文。”倪孝全艰难的伸出四根手指,“小姑娘可以啦,你赚那么多钱做什么?” 这话多奇怪,谁会嫌钱多。 刑昭昭肯定这个掌柜是个大奸商,试想如果她不曾犹豫,这奸商岂不就要拿一百文钱来打发她,她决定了即便别的药铺出价没这边高,她也不跟这奸商做生意。 “我不卖。”她用力拉扯,没扯开。 倪孝全捏着草绳另一端,生怕被她抢走,“你想要多少?” 刑昭昭怔了怔,其实心中一点想法也无,只是懵懂知道她抓来的这蝎子挺值钱,至于值多少钱,她就一点概念也没有了。 对于草药她只懂得一点皮毛,识得常见的几种,知道药效如何,哪些难得哪些易寻,这些最最粗浅的知识,至于价格什么的,她一概不知,至于抓蝎子卖钱,那也是跟着邻居婶婶做过两次。 “我…… ”不卖了。 话还未说完就听边上一道娇俏女声道:“至少五…… 两银子。” 一百文铜钱对刑昭昭来说都是巨款,现在忽听到五两银子,她更是大吃一惊。 不过比她更吃惊的却是倪孝全,他惊讶于有人一口道出这蝎子的价格,以至于松开了手中的草绳,刑昭昭觉察到手里的绳子一松,她急忙拎着蝎子退出三步拉开与他的距离。 倪孝全看清来人不由气极败坏道:“钟离大夫你莫来捣乱。” “怎么就是捣乱呢?”钟离尘笑意盈盈,用着无辜却实在惹人讨厌的语气反问,看到倪孝全被气到嘴角抽搐不由更开心,“我是说五两银子卖给我。” “哪…… 哪里就值这么多。”倪孝全咬牙切齿的咆哮,心中却清楚这样八年生的蝎子王,根本是有市无价,他原想收来做镇店之宝,结果被钟离尘给搅和了。 “一件物品值与不值也不是你说了算,我觉得值,我又有银子,我想买你管得着吗?”钟离尘初到此地时人生地不熟,被这黑心的倪孝全坑了很多次,现在想起还气得牙痒。“姑娘,你卖不卖呢?” 啊?刑昭昭不敢相信的看着手里的死蝎子,她居然拎着五两银子就这么招摇过市,早知道它这般值钱,她至少该拿个瓦罐捧着呀,她实在是太不尊重五两银子了。 “姑娘,别卖她,卖我,我给你五两一百文。” 钟离尘慢悠悠道:“五两一百零一文。” 倪孝全简直要吐血,可让他加太多,他也舍不得,于是他伸出两根手指,“五两一百零二文。” 钟离尘有样学样的竖起三根手指,对着倪孝全笑得分外甜美,“五、两、一、百、零、三、文。” 倪孝全生气却也无法,舍不得这只蝎子王,只能硬着头皮往上喊,“五两一百零四文。” 至少身怀五两一百零四文巨款的刑昭昭都要被两人的抬价方式气笑了,却也知道这只蝎子大约就值这个价,她还要去找阿娘,没有时间跟他们继续耗下去,于是打断二人的竞价,“我卖给这位钟离大夫。” 正想出价五两一百零五文的钟离尘闻言笑道:“姑娘爽快,既是如此那我就再送你一盒活血化淤的药膏,你拿回去涂脸,不出三天包证一点痕迹都不留。”说罢她自身上背的布口袋里拿出银子和一小盒药膏一齐递于她。 白花花的五两银子,这是刑昭昭原本想都不敢想的,可当这银子送到自己面前时,她反而有点迟疑,觉得像梦一样不真实。 “怎么了?反悔了吗?” “没有。”刑昭昭摇摇头,果断的接过银子,将蝎子递了过去,有些自嘲道:“之前总被人骂赔钱货,没想到还有赚钱的一天。” 钟离尘见她衣衫褴褛,神情局促,又听她说的这番话,大致也能猜得出来她过的是哪种生活。心中正义感爆棚,不禁鼓励她道:“我们虽是女子,却也有手有脚有脑子,并不输男儿,你也不要妄自菲薄。” “我们不输…… 男儿?”刑昭昭像是又听到大逆不道的话,母亲明明告诉她男子是天,姑娘家要讲三从四德,处处听男人的话。 钟离尘好想唱一段豫剧《花木兰》,但她估计会把人吓坏,只能继续温言道:“天分阴阳,人分男女,都是天造之物,又哪里分出高低贵贱?”说到这里她恶狠狠的瞪了一眼竞标失败的倪孝全,“有些臭男人心黑人坏,专门骗女人钱,简直猪狗不如,枉自称人。” 刑昭昭觉得最后这一句怨气颇多,多少是带了些私人恩怨的,可她心里又觉得这话没错。 货没抢过,又平白挨了一顿排头的倪孝全苦着脸道:“钟离大夫,上次跟您订的九转百花膏,你带来了吗?”要不是看她手握这种奇药的秘方,他哪里会在她面前低人一等。 “只有两盒。”钟离尘将两个小盒子放在柜台上,然而翻转手心,“给钱。” “嘿嘿,钟离大夫,你说咱们也认识这么久了,你看看……” 他话只说到一半,被钟离尘打断,“别跟我谈感情,伤钱。” 倪孝全险些被噎死,却也无法,只能乖乖付了钱,还要继续微笑,“那么下次您什么时候能做好?我叫小伙计去您府上取,免得您往来奔波。” “看心情。”钟离尘拿到银子,转身就走,临走还叫上了刑昭昭,“快走,别再被他骗了。” 刑昭昭跟着她出了药铺的门,羡慕道:“钟离大夫,你真厉害。” 钟离尘无谓的摆摆手,“等你有实力了,别人也会好好跟你说话。” “我?”刑昭昭指着自己,再看看只比自己没大几岁的钟离尘,只觉两人如天边的白云和脚下的泥,差得有十万八千里那样远,“我不行的。” “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你年纪还小,只要努力,总会成功的,别灰心。”说罢她挥挥手就要离去,刚走两步又停下来,“你若再有什么草药要卖就去城西柳树巷找我,我会按市价收购,绝不会骗你。” “好,谢谢,还谢谢你今天帮我。”她知道若没有她,自己绝不会拿到这么多银子,只是她觉得奇怪,“钟离大夫,您为什么要帮我?” 钟离春回过身朗然微笑,“世道艰难,咱们姑娘当然要帮助姑娘呀。” 第10章 母女相见 世道艰难,咱们姑娘总要帮助姑娘。 夏阳灿烂却都不及钟离尘璀璨笑颜和话语里传递出的温暖与力量。 刑昭昭心中震憾,只觉得对方虽亲切可亲,却又有种令自己憧憬仰望的气息,在她多舛的前十四年生命中,她再一次模糊的感受到她以前从未曾想过的某些东西,可是这时她还说不出是什么。 怀着这番复杂的情绪,她去找阿娘,当然不是直接去阿娘租住的院子,而是先去了王婆家。 王婆见了她就皱眉,却也不是对她发牢骚,“怎么又来了,上次给钱也不过半个月,怎么就又让你来了?啧,说起来你舅舅也是读过两年书的酸儒,可办的那些事真教圣人蒙羞。”嘴里骂骂咧咧,但王婆还是让她进了院子,“你那舅舅真不是东西,他要真顾及脸面,就不会花你娘的钱花得这么心安理得。” 王婆看着瘦巴巴的小姑娘,当然知道那些银钱最终都去了哪里。 妹妹被歹人污辱,做哥哥的不思给妹妹报仇雪恨,却将妹妹捆绑着嫁给歹人为妻,只求一个不辱没门风。 妹妹在歹人家里被打到流产也不见他出头,只道一句“出嫁从夫”,等到妹妹走投无路去做暗娼养活孩子,他也不讲礼义廉耻了,反倒拿着妹妹的卖身钱供自己儿子读书考功名。 幸好他那儿子不是读书的材料,不然真高中举人做了官,怕是他们一家第一件事就是要逼死这个做娼妓的姑姑,免得毁了他们儿子的声誉。 刑昭昭垂头不语,也确实是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王婆看着不说话的刑昭昭叹了口气,她原也是东关村人,随着自家当家的来县里讨生活,当家的和儿子在酒楼里做帮厨,她就做些替人浆洗缝补的活计。她是没读过书的人,不懂圣人之言,却最清楚底层人的艰辛,知道孤身带着两个孩子的女人讨生活有多难,常常帮着刑家母女传话传物资,也小赚几个跑腿钱。 “你娘上次给你做的那身衣裳怎么不见你穿?”她岔开话题问道。 刑昭昭面无表情道:“舅妈说留到过年再穿。” “夏天的衣裳怎么留到过年?她可真是…… ”王婆忍住想骂人的冲动,人不要脸简直天下无敌。 冯氏月月问夏晴要一两银子,可夏晴的两个孩子明显就是一副穿不饱穿不暖的样子,她忍不住多嘴提了一次,夏晴随后给一双儿女做了两件衣裳,结果孩子没穿上不说,她上次回东关村喝喜酒遇到冯氏,正赶上冯氏与人哭穷,说她这做嫂嫂的帮小姑子养孩子有多不容易,小姑子却只给刑家姐弟做衣裳做鞋,丝毫记不起自家还有一个正长身体的大外甥每日里穿的破破烂烂在学堂里被人笑话,简直没心肝到极点。 夏天的衣裳留到过年穿是假,留给两个表妹长大穿才是真,这些小心思刑昭昭都知道,可知道又有什么用。 “婆婆麻烦您告诉我娘,我被舅妈赶出来了,那个家我以后是再也回不去了。” 刑昭昭说出的话叫王婆一惊,她虽看不上冯氏的做派,却也知道将刑家姐弟寄养在夏旺家是目前最好的办法,所以夏晴明知两个孩子受了苦也还能一忍再忍,可现在冯氏却将刑昭昭赶了出来。 她皱起眉道:“哎,你这孩子,你舅妈刻薄你又不是今日才知,怎么就不再忍忍呢。” 说完这些她也忍不住担心,可知事态严重,她不敢耽搁,忙让刑昭昭等在这里,她去跟夏晴报信。 王婆急匆匆出了门,刑昭昭坐在院中的小板凳上默默等待,她不知道阿娘知道这消息会是什么态度,但她想现在自己有五两银子,这已经是笔巨款,可是如果要送弟弟上学的话,这些就有些不够看,估计只能付五个月的束修,她还得努力赚钱才是。 抓蝎子是个好活计,虽然蝎子王不常见,但十文钱一只的小蝎子倒是挺多,她能在天冷前多抓一些,以后的日子也会更好过一些。 正想着院门自外被推开,王婆伴着一个身着桃红衣裙的女子快步走进来。 那女子雪肤乌发极是貌美,刑昭昭激动的站起身来,只觉得眼眶发热,“阿娘。” 她也有五年没有见过夏晴,当时她将她们姐弟二人托付到舅舅夏旺家,说是要去鸣沙县里给大户人家做帮佣,自此便未再与他们相见,只是每月里托王婆送些财物给夏旺。 初时谁也没有怀疑她去做什么,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渐渐流言四起,冯氏的怨言也越来越多,夏晴也只能用多送些钱财来堵嫂嫂的嘴。 然而再多的银钱也不能让冯氏闭嘴,她生气骂夏家甥舅三人时,总会无所顾及的讲出来,就连骂起自己亲生的一双女儿,偶尔也会道一句:“你们这般好吃懒做,以后嫁不出去就随你们姑姑去县里做娼妇。” 这般直白,谁再听不懂,那可真是傻瓜。 “你怎么这般不让我省心?” 五年未见,回应刑昭昭的是母亲甩过来的一记响亮耳光。 这是刑昭昭十二个时辰内挨的第二巴掌,她捂着脸,耳朵里嗡嗡的响,脸颊火烧火燎般的疼痛,她错愕的望着母亲,讷讷道:“阿娘…… ” 阿娘已经不是她记忆里干瘦暗黄头发毛躁一脸唯唯诺诺的样子,如今的她丰腴美艳似一颗熟透了的水蜜桃般香软,神色也是泼辣又凶悍,较冯氏也不逊色。 “晴娘,你好好说话,打孩子做什么。不见的时候你想起他们姐弟就哭,这好不容易见了面,怎么能动手。”王婆忙将母女俩人隔开,“再说了,你嫂嫂冯氏是什么样的人你比我清楚,我瞧着昭昭也不是那种不省心的姑娘,其中定是有什么误会也说不定。” 夏晴初闻女儿被兄嫂赶出家门来投奔自己,那是又气又急,若是由她收留女儿,刑昭昭这一辈子就真毁了,可若她不收留,女儿就要流落街头,两难之中又在午后的大太阳下一路急行心火更甚,现在听了王婆的劝解也暂时冷静了下来,可一张俏脸犹布满冰霜,她伸手扶了扶鬓边将掉未掉的桃花簪,冷声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若是让我知道是你不省心,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见到母亲的激动被这一巴掌打散不少,刑昭昭怔怔望着眼前美艳泼辣的女子,想要寻些熟悉的影子。 夏晴被女儿瞪着心中发毛,不自在的将衣领往上扯了扯掩住纤细柔美的脖子,“问你话呢,到底怎么了?莫不是冯淑芬故意整幺蛾子想要问我要更多的钱财?” 第11章 物是人非 头顶的太阳仍然是一个时辰前的太阳,那时刑昭昭觉得它灿烂而耀眼,这一刻她只觉得灼热难耐。 脸颊疼得似火烧一般,心却像在泡在寒冬腊月的冰水里又麻又痛,她在舅妈手底下吃了不少苦头,那时她并没有太多伤心或是难过。 舅妈虽然也带了一个“妈”字,但那毕竟不是她亲娘,她亲娘不会这般对她,这是支撑她的倚仗。 她记得以前爹爹打她时,阿娘是小心将她护在怀中,用自己瘦弱的脊背代她承受了狂风暴雨,这是她心中全部安全感的来源,可这一刻她有些茫然。 “阿娘,舅舅要我嫁给牛二。” “我的闺女凭什么由他做主?”听到哥哥绕过自己给女儿说亲,夏晴先是不满意,然后她立即就意识到不对劲,“哪个牛二?东关村里老牛家里那个游手好闲的二小子?” 她也是东关村人,对村里情况也算大致了解,看到刑昭昭点头,她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牛二那混小子,自小就没个正形,他娘又那般厉害,谁家姑娘嫁过去肯定要被他们母子搓磨掉半条命去,哥哥怎么那么糊涂?”她迟疑了一下,“莫不是冯淑芬收了牛家的好处?不对,牛家就二亩薄田,吃了上顿没下顿,连聘礼都拿不出,又哪来银钱收买冯淑芬?”说到这里她瞪了一眼刑昭昭,“说,到底怎么回事?” 听见问话,刑昭昭木然道:“三日前牛二将我拖进了高粱地…… ” 话未说完,就见夏晴倒吸一口冷气,抓紧了胸前的衣襟,一双杏眼浮起怜惜与怨恨,“你…… 你…… ”下面的话却有些说不出口。 刑昭昭知道她想问什么,摇头道:“没有,我用随身带的匕首刺伤了他。” “这就好,这就好,做得好,做的好。”夏晴语无伦次的上前揽住了刑昭昭,拍着她的背道:“阿娘的乖孩子,你做的真好。” 突如其来的亲近,温热的怀抱,陌生的脂粉香,让刑昭昭全身僵硬极不适应,却也忍耐着没有挣脱。 夏晴抱着久未见面日渐生疏的女儿,这时才有了真实感,她红着眼尾心肝宝贝的拍拍摸摸,总像亲近不够,许久才放开她,道了一句:“瞧着比上次又长高了一截。”这时才注意到刑昭昭穿着一件褪了颜色又不合身的衣裙,她皱起修得细长妩媚的双眉,“上次给你送去的衣裳怎么不穿?” “舅妈说留着过年穿。”远离了甜腻的脂粉香,她偷偷呼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 夏晴一时无话可说,这种情况她早该有所预料的。 刑昭昭平静的说出接下来的遭遇,“后来牛二家上门求亲,我不同意,他便告我伤人,幸好知县大w明察秋毫判我无罪,可是舅舅舅妈却嫌我坏了夏家门风,要我嫁给牛二,我不肯他们就不许我再回去。” “出了这般大事,你们怎么也不告诉我?”夏晴倒吸一口冷气,她做的营生见不得人,自是最怕官府,听闻女儿成了被告更觉得这是了不得的大事,一张粉白的俏脸瞬间失去了血色,惨白如纸。 “我在大牢呆了三天,弟弟还小,舅舅舅妈嫌丢脸不肯管,我怎么告诉你呢?”刑昭昭努力不让语气里流露出埋怨的情绪,可是好像并不成功。 果然夏晴听完眼眶越红,最后她扯出帕子捂住了脸,抽抽嗒嗒哭起来,“他怎么说都是我的亲哥哥,我每月给他的银钱足够一家的花销,他怎么能这样对你们呢?” 凄凄哀哀的哭泣声,让刑昭昭依稀回想起旧日时光,那时阿娘也总是在哭,有时是背着她哭,有时则是抱着她哭,以至于她想起阿娘心中总是会浮现出温暖与潮湿这两个词。 “阿娘,别哭了。”犹豫了一下,她将手小心的搭在阿娘的肩膀上,夏衫轻薄肌肤的温度透过轻薄的桃红锦缎传至她掌心,糊了她一手的薄汗。 潮热的触感让她一时分不清是母亲身上的汗意,还是自己手心里的汗水,忍了又忍还是没能忍住,她别扭的收回了搭在母亲肩上的手。 夏晴哭的伤心,却还是敏锐的感觉到了,想起自己刚抱住女儿时她身体的僵硬,那时她还以为是自己刚刚打过她,她在害怕才会那般反应,而现在自己那般难过,她这是在…… 嫌弃自己? 想到此处,夏晴又是伤心又是气愤。 五年的苦难时光早已杀死了曾经那个只会忍气吞声的小妇人,夏晴猛的跳起来,又一巴掌甩在刑昭昭的脸上,她扬着一张粉花脂残的脸,恶狠狠的瞪着女儿,“你也嫌弃老娘是不是?你吃我的、穿我的、喝我的,你有什么资格看不起我?我是自甘下贱做这种营生,可但凡有别的办法,你以为我愿意做这些吗?你以为我愿意低声下气的去侍候那些臭男人?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早知道你是这般没良心不如生下来直接掐死的好。” 想起种种不堪,她再一次捂住脸痛哭起来,边哭边诉说自己的不易,“我自己一个人有手有脚岂会饿死,还不是为了你们姐弟能有口饭吃,我是造了什么孽才生出你们这两个不孝的东西,要不是因为你们,我早就一根绳子吊死自己了,这还不是怕你们没爹没娘受人欺负么。” 又挨了一巴掌的刑昭昭对着哭诉不停的阿娘只是觉得陌生,今天这两巴掌挨的虽冤枉,她却没有半分怨恨,她知阿娘过的辛苦,她也不是嫌弃,只是觉得陌生,一时不习惯与她接近。 “阿娘,我没有。”她试着解释。 “你没有?你没有什么?”夏晴扬起头,恶狠狠的瞪她,“你这副没心没肺的样子简直跟你那死鬼爹一模一样。”她再一次捂住脸哀哀哭泣,“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这辈子要受这些罪。” “好了,别哭了,好不容易母女相见,说这些伤感情的话做什么。”夏晴在院子里又哭又骂,王婆生怕左邻右舍听见,一边劝慰一边将二人拉进房中,“眼下最要紧的是昭昭以后怎么办。哎哟,你瞧你把姑娘打的,姑娘都是娇客,你怎么能动手呢。” 进到屋里坐下,夏晴又哭了许久,她也盼着女儿能似小时候那般撒娇抱着自己说些宽心的话,可刑昭昭除了那句“阿娘,我没有”外再也没说别的话,她自觉哭得没意思,便慢慢收起了眼泪,用王婆端来水洗干净了脸,“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第12章 世个桃源福田院 一个十四岁,长于乡野的姑娘,对于未来能有什么打算? 然而刑昭昭捂着浸过凉水的帕子,敷着热辣辣的脸颊,冷静道:“我以前听人说城南有朝廷设的福田院,那里收留无家可归的人,朝廷会派人在那里教人各项技能,还会为他们安排活计,我想去那里看看。” 她在舅舅舅妈家度日如年,曾听人说起福田院收留无家可归之人,自是十分上心,打听了福田院的不少事,虽知道自己并不符合人家的收留标准,但此时走投无路,便想着去碰碰运气。 耳听着女儿真有自己的打算,夏晴一时分不清心里是何种情绪,或许是因为刚刚的疑心未消,她不由冷笑道:“哟,真是翅膀硬了主意大了。” 刑昭昭怎么也没想到阿娘会是这般态度,她错愕的扬起脸,“阿娘为什么这么说?” 夏晴被问住了,她望着女儿红肿的双颊,最后那一巴掌她用尽了全力,长长的指甲划过刑昭昭白皙的面皮,划出三条细细的伤口,此时洇出艳丽的血痕。 她似是不敢相信这是自己所为,她低看看自己染着凤仙花汁液的手指,指尖艳丽的红色丹蔻都似带了血气。 眼前的小姑娘明明是她自己就捧在手心里疼爱的人啊,她怎么能下这么重的手? 夏晴一时想不明白,她以一种全然陌生的眼神望着刑昭昭,她生气时虽骂女儿跟他爹一模一样,可其实刑昭昭更像她,从五官到身形都似年轻时她,半点刑三儿的影子也没有。 这般花容月貌的姑娘,有一个声名狼藉的母亲,又有一个指望不上的舅家,她不学着为自己打算,谁又会真心为她打算呢? 夏晴生硬的别开脸,语气僵硬道:“也好,王婆你一会儿帮我将她送过去,先看人家收不收,如果不收…… ”她叹口气,“你先让她在你家里住两天,我再想想办法。”说罢她掏出一块碎银递给王婆,“这孩子孤苦,我又不能出面,你就当她是你远房侄女,多多操心照顾,我定然不会忘记你的恩情。” 王婆忙推辞,“以前都是街里街坊,大老远过来住上几日吃几顿饭又算什么,晴娘你不用客气,你一直照顾我,我也是知道的。” “拿着吧。”夏晴将银子硬塞进王婆手中,“一会儿您带她去买两身衣裳,再买些消肿的药膏。”说到这里她看了一眼刑昭昭,讪讪道:“你说我也是,怎么下手没轻没重的。” 这一句似有道歉之意,刑昭昭没有接话,倒是王婆笑着说道:“母女哪有隔夜仇,谁不知道打在儿身痛在娘心的道理。” “是啊,是啊,打在儿身,痛在娘心。”她又取出一块碎银,想塞给刑昭昭,犹豫了一下还是放了桌上,“昭昭,这些钱留给你傍身,万一遇到什么事需要找人商量,你就来找王婆婆,她这人心肠最好。” “不用,我有钱。”刑昭昭垂下眼帘,想着财不能外露,只简单道:“来时我捉了几只蝎子卖给了药铺,赚了几百文钱。” “收起来吧应急用。”夏晴笑了一下,眼里泛起怜惜,真心实意的叮嘱和道:“对外就说你爹娘死的早,舅舅一家容不下你,千万别让人知道你娘还活着。” 说完她站起身来走向门外,“王婆,天也不早了,我该回去了,昭昭就拜托你了,等她安置下来,你给我带个话,别让我悬心。” “晴娘,你吃了饭再走吧。” “不了,不了,我走了,叫人看到我在你家不好。”夏晴摆摆手,快步往外走。 “阿娘…… ”刑昭昭反应过来追了出去,正赶上夏晴走到大门口,她脚步一顿,转过身来望着女儿,柔声道:“孩子,你娘早已经死啦,要记住啊。” 说完她再次转身,这一次却被刑昭昭牵住了衣袖 ,她没有办法只得又一次转过身。 近处看刑昭昭脸上的伤,她生得白净,那些红肿血痕愈发触目惊心,夏晴心中后悔,却也拉不下脸面道歉,“记得呀,你娘早已经死了,你自己一个人万事小心,等你学门手艺,阿…… 我凑些银钱给你做个小买卖,到时把承毅也接过来。”她抬起手,想摸摸刑昭昭的脸颊,最终手指停在半空,她笑了笑,“我闺女可真好看。”说罢她抽出自己的袖子转身掩上门,头也不回的走了。 刑昭昭立在那里,透过门板上列开的缝隙,看着母亲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胡同的转角。 过了一会儿,王婆出来拍拍她的肩膀道:“昭昭,你娘过的不易,你别记恨她。” 她伸手碰了碰红肿的脸颊,苦笑道:“婆婆您也说了母女没有隔夜仇,我知道的。” “走吧,我带你去药铺。”望着青葱般水灵的小姑娘脸肿得惨不忍睹,王婆叹口气,“然后再去给你买两身衣裳,你那舅妈也真是不像话。” 提到药铺,刑昭昭才想起她还有钟离尘送她的膏药,她忙道:“不用去药铺了,药膏我有。”说罢她从怀中拿出钟离尘送她的瓷罐,打开盖子只见里面是浅碧色的透明药膏,散发着草药特有的清冽气息。 她以指尖挑起些许透明的药膏,试探的抹到脸上伤处,药膏涂抹之处清凉一片,火辣辣的痛感神奇的消失大半。 王婆不知药效只道了一句:“你这药膏还挺好闻,先抹抹看吧,不管用的话咱们吃完午饭买衣裳的时候,顺便再去药铺。” 王婆草草为两人煮了碗葱油面,然后带着刑昭昭出了门,在进成衣铺前刑昭昭拦住了她,“婆婆去故有店买两身旧衣服就行了,我是去福田院,穿得太好别人或许就不收了。” “哎哟,我一个老婆子竟然不如小姑娘通透,真是老糊涂了。”王婆一拍脑门笑着自嘲,“不过里衣什么的还是得买新的。” 她带着刑昭昭买了两身换洗的里衣,然后又带着她去了专卖旧衣物的故衣店,挑挑捡捡好半天才选了两身七成新的衣裙 ,这才将她送到了福田院。 “福田”的含义来源于佛经,意思是积善行可得福报,好像播种田地,秋获其实。 朝廷设福田院专门负责收养鳏寡孤独的老年人与孤儿,以及城中衣食无着的饥民。 刑昭昭忐忑的扣响了福田院的大门说明来意,只得到一句冷冰冰的:“人员已经满,无力救济。” 第13章 入住福田院 福田院由各地所在官府依需求设立。 官府先是根据地区大小、百姓人数多少、经济情况等等来确定所建福田院的规模,最后再由福田院所在地的县衙按照确切的救济人数,向朝廷申领救济金。 这般济民之所,当然不是谁都可以来,为杜绝身体强壮而好吃懒做的人来吃白食,朝廷对救济对象做出严格的规定。 福田院所收之人要么是十二岁以下无父无母的孤儿,要么是六十岁以上无儿无女的老人,主力救济的还是身有伤残不能劳作的残疾人,遇到灾年或严冬也会增收流离失所的灾民。 按着收容标准看来刑昭昭确实是不符合要求,但这里是她唯一希望,她不能轻易放弃。于是她对着守门的老头道:“大叔,我被舅舅舅妈赶了出来实在无处可去,您行行好,帮我和这里的大人通传一声。您看我身体强壮,也能做些洒扫浆洗的活计,并不是在这里白白吃饭。” 守门的杨老头吧嗒吧嗒抽着旱烟,此时眼皮也没抬一下,“小姑娘别胡闹了,你超了年龄没人会收你的,快回去跟你舅舅认个错,那是你亲舅舅,他不会让你流落在外的,回去吧。” 领路来的王婆在旁帮腔,她笑着道:“老哥哥,您就行行好,帮帮这小姑娘吧,她无父无母借住在舅舅家,现在她舅舅想把她嫁给村里的无赖,她不肯,结果就被赶了出来。您瞧她年岁小,又长得水灵,在外边遇到坏人就不好了。” 杨老头慢悠悠放下烟斗,抬起眼皮斜睨了一眼刑昭昭,然后皱起眉凶巴巴道:“快走快走,再可怜这里也不收。”说罢他站起来,拿起一旁的扫帚一瘸一拐的开始扫地。 地上积着一层浮土,扬起的灰尘呛得刑昭昭与王婆直后退。 见此情景,王婆只得道:“昭昭,要不咱们先回去再想办法。” 刑昭昭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忽见院子里走出一个人慈眉善目的中年男人,他还没到门口,远远就开始皱眉,语气不满道:“老杨,让你守门,你不好好守门,总是将人往外赶,要不是走投无路谁又愿意来福田院,你再这般狠心,我便亲自跟县令大人说,要你以后都不用来了。” 老杨无精打采的收起扫帚,退到一旁低低招呼了一声,“院长,这姑娘已经超过年龄,我也是按规矩办事。” “规矩是死,人却是活,咱们福田院遵循圣人‘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的教导,自是不能随便将有困难的百姓拒之门外。” 一脸正气的说完这些,被称为院长的胡三多转过脸,和善的望着刑昭昭,语气亲切道:“小姑娘,你可是有什么难处需要帮助?” 眼见对方上来就训斥了态度不善的杨老头,张口就说出一串听起来就很有学问的圣人之言,这位院长身居高位,态度却亲切和善,让人一见就心生好感。 刑昭昭忙将自己所遇困境全盘托出,听得胡院长连连叹气,“唉,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院长,我虽年纪不符,但我手脚勤快又有力气,您这里一定还缺洒扫浆洗的仆佣,这些活我都可以做的,只求您收留我,给我口饭吃就行。” 胡院长为难的皱起眉,圆圆的笑脸上有些犹豫,“姑娘的遭遇令人同情,但是……”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将刑昭昭上下打量一番,似是看她是不是真如她自己所说那般勤快又有力气。 “院长,每天来福田院的人没有十个也有八个,哪一个不比她可怜,我瞧着这姑娘细胳膊细腿的,怕是什么活也做不来。”杨老头在旁不咸不淡道。 “这……”胡院长更犹豫。 王婆忙上前道:“这姑娘六岁时爹爹掉河里淹死了,没过两年她娘也撇下她和她兄弟走了,他们姐弟俩在舅舅家吃不饱穿不暖,还要挑水劈柴喂猪煮饭,即便这样小心谨慎的活着,她那舅妈还是容不下她,非要让她去嫁村子里的无赖。”她心有不忍道:“这般花样的姑娘,若嫁了无赖,哪里会有好日子过,她那舅舅一家是要逼死她呀。大人,您可怜可怜她吧。” “这……” 胡院长还是没表态,王婆按着刑昭昭跪下叩头,“求求这位大人,您行行好,这孩子是实在没有办法了,这里再来不了,她真就要去跳河了。” 胡院长闪身避开,虚扶着刑昭昭道:“莫要多礼,快起来。” 刑昭昭跪着肯起来,胡院长没有办法,长叹一口气道:“膳房里还缺个烧火劈柴的丫头,这活可辛苦……” 刑昭昭面露喜色,不等他说完,忙保证道:“我不怕辛苦。” “工钱一日八十文,虽然低了一些,但是包吃包住,可不可以?” 听闻不但解决了食宿,还有工钱可拿,对刑昭昭来说简直是意外之喜,“可以,可以。” 谈妥了条件,胡院长迈步领路,“你先随我进去瞧瞧吧。”又对着王婆道:“你既是她同乡,也算半个亲朋友,那也随着进来看看帮小姑娘把把关,她这般年轻别被人骗了。” “是,大人。”王婆见他长相慈善,行事说话又磊落,心中已信他十分。 “哎,我哪里算是大人,不过暂掌福田院里日常事物,大家客气称我一声‘院长’,你们若不嫌弃也这般称呼我吧。”胡院长说罢一边带路,一边跟她们二人介绍福田院里的种种。 鸣沙县的福田院有房屋25幢,居室80间,院中设置了仓库、水井等一切应用之物不说,还定期举办木工、烧砖、制瓦类的各种技能课,让这里的孤儿能学些糊口的本事,不致于出了福田院去做偷鸡摸狗的事。另外每隔十日有大夫来这里义诊施药外,院里还有一位长住的僧人负责丧葬事宜。 总之这里不但设想周到,管理也井井有条,对于无家可归之人,可算得上是天堂。 杨老头倚着扫帚望着刑昭昭的背影不由叹口气,浑浊的眼中闪过怜惜,低喃道:“地狱无门,自来投呐。” 第14章 福田院他有点怪 因福田院前些日子刚送走一批满十二岁的孩子,房舍还有富余,刑昭昭很幸运的分到了间小屋,还领了一套尚算干净的被褥。 她的顶头上司是位粗壮的妇人,因夫家姓范,大家都称她为范大婶。范大婶负责福田院里的一日三餐,刑昭昭就负责膳房里其余挑水劈柴摘菜洒扫的杂事,当然这些并不全是她一人做,院里稍大些的孤儿,手脚便利的残疾人和老人也会帮忙。 半日后,刑昭昭发觉她这差事完全就是院长可怜她才安排的,所有说是她该做的活,其实都有人做,这更让她觉得胡院长是个大好人,于是更加卖力的没活找活做,争取不让胡院长的工钱白付。 天还未大亮,暗蓝天幕上亮白的启明星挂在头顶,刑昭昭已经早早起身去了膳房。 捅开封着的炉火,煮菜米粥,蒸粗面馒头。 她来这里已有三天,对于这里的情况略有些了解。福田院虽有官府救济,但毕竟开支庞大,也吃不了太好,只是勉强果腹而已。每日里的吃食就那么几样,也无需多好的厨艺,煮熟即可,她也能胜任。 本着手脚勤快不惹人嫌的态度,刑昭昭几乎是什么活都抢着做,只求旁人别嫌她无用赶她走。 昨日问明了范大婶今早做什么饭菜,今日她便一早起来做准备,等范大婶按时按点从家里来到膳房,粥已经煮得五分熟,第一笼粗面馒头也做好了一半。 “你倒起得早。”范大婶虽身材粗壮,却是有两分姿色,一双吊梢眼极是俏丽勾人,她手也没洗抓起一团面团揉了揉就扔进笼屉里。 刑昭昭看着却也不敢多说,只默默低头做着自己的活计,没一会儿陆陆续续有人进来帮忙。 常来膳房帮忙的三个小姑娘都只十岁左右,最大的叫小雨、最小的小蓝,不大不小的那个叫小蝶。 她们穿着相同制式的蓝布袍子,全然没有孩子的天真,显得麻木又阴郁。 小雨三人到了厨房看到早膳已经准备了大半,先是畏惧的瑟缩了一下,接着手忙脚乱的挽起袖子加入做馒头的行列。 刑昭昭细心的发现,人人都没有先洗手,毕竟人生地不熟,于是她适度的保持着沉默。 早膳时间,有手有脚能动弹的都亲自来的饭堂,但有六位手脚不便的老人则需要有人送饭,负责送饭的是小雨三人。 刑昭昭盛好了六份饭菜,默默坐在一旁喝粥,就听小雨抱怨,“我可真不想给张老头送饭。” 小蝶附和道:“他生了一身脓疮也不治,真是臭死了。” 小蓝撅着嘴道:“今天轮我给他送饭,我可真不想去。每次去他那里,我都要被熏得半天吃不下东西。”她嫌恶的吸吸鼻子,“算了,等我吃完了再给他送,先让他饿着,反正一顿不吃又饿不死。” 听这到里小雨咯咯的笑,“那怕是不行,昨天小蝶就没去送饭,这会儿他或许真就饿死了也说不定。” 小蝶听见忙拍了小雨一把,防备的看了一眼刑昭昭,干笑着解释:“我昨儿那不是忙忘了么,真不是故意的。” 刑昭昭似是没听到她们说话一般,低头默默喝着碗里的粥,心中却隐隐有种不安的感觉。 她以为的福田院会是一方乐土,可几日瞧下来似乎和她想象中并不一样。 这里的孩子不像孩子,老人也不像老人,都很奇怪,只是她阅历浅薄,只觉得怪异,一时也说不清楚到底哪里怪异。 忽见小蓝转了转眼珠,一脸甜笑的望着刑昭昭,“昭昭姐姐,我肚子好痛,你能不能帮我给南字末房去送下饭?” 刑昭昭抬起头,见小蓝有模有样的捂着肚子一脸痛苦的表情,“好的。”她三两口扒干净碗里的菜粥,端起一份饭去了南字末房。 福田院里共有八十间房舍,呈口字型排列,东西为女舍,南北为男舍。 刑昭昭走了好半天才找到偏僻的南字末号房。 这里虽然号称房舍八十间,但几乎不曾住满过,南字号房更是空置许久未曾修缮,只见成排的土房墙皮剥落,门前杂草丛生,几乎不能下脚。 墙上虽有房号,但她识字不多,一个也不认识。幸好她为人细心,低头察看一番,居然在杂草丛中寻到一条被人走过的痕迹,她顺着这条痕迹一直走,就看到尽头处一间破败的房门前堆着布满陈年油渍的碗筷,还没靠近就闻到一阵腐肉般的恶臭。 臭味薰得她呼吸一窒,不由后退了两步,重新呼吸了两口新鲜空气后,才憋着气道:“张大叔,我来给你送饭了。” 等了一会无人应答,她提高音量又说了一遍,这才听到细若蚊声的一声,“多谢。” 听声音并不如她想像中那般苍老。 一阵窸窸窣窣声后,门开了一条缝,从门缝里伸出一只瘦如枯骨的苍白手掌,他在地上摸索了一圈却没摸到想要的东西,于是又往外伸出半截手臂,刑昭昭这才知道,他是在寻找饭菜。 她忙上前两步,屏着呼吸将手里的饭菜放到他手边,很快那苍白的枯手带着饭菜消失到房中,她拿起昨日遗留的碗筷默不作声的回了膳房。 小蓝正在洗碗,见她回来笑了一下,“昭昭姐姐,你是不是也要被熏死了?” 刑昭昭不欲多事,克制的说道:“还好。” 说着就想把手里的碗筷也放进木盆一起洗了,却见小蓝脸色大变的推了她一把,厉声道:“别把脏老头的碗筷放进来。” 刑昭昭的肩膀多了一个湿淋淋的手印,她愕然望着神色惊恐的小蓝,不解道:“怎么了?” 小蓝嫌弃的将木盆往自己的方向挪了挪,“大家都说脏老头有脏病,那一身脓包会传人,他的碗你放在门外就行,不用洗的。” 她这才知道那人并不姓张,而是因为身体有疾病就被这些人随口起了一个“脏老头”的浑称。 刑昭昭也没有分辨,却蹲在门外将脏老头用过的碗筷洗涮干净,又用热水烫过两遍。 小蓝忙完了膳堂里的活,出来正好看到她把碗筷洗干净,不由嘲笑道:“昭昭姐姐,你别白费力气了,大家都说那人快死了。” 刑昭昭回头望着小蓝,明明是一脸童稚的小姑娘,可说出的话却说让人汗毛倒竖。 小蓝舔着红艳艳的嘴唇,笑得又天真又邪气,“等他死了,咱们就能吃肉了。” 第15章 死人了,吃肉 为什么死人了就会吃肉? 刑昭昭想不明白,只是默默的将柴房里那把废弃的斧头打磨光亮,偷偷塞进了枕头下。 在小蓝跟她说死人就能吃肉后的第三天,福田院真的有人死了。 死的并不是那位脏老头,而是一位姓张的老寡妇,她在春天的时候摔了一跤,在床上躺了两个月,然后在昨天夜里悄无声息的死了。 问与她同房的刘奶奶可察觉到什么? 对方睁着一双无神的眼,茫然的瞪着胡院长,啊啊啊了半天,也不知想表达什么。 胡院长伸手抹了一把干涸的眼角,语气沉重道:“派两个婆子给张老夫人梳洗后送她上路吧。” 来的是院中负责洒扫的两个婆子,一个姓李,一个姓胡,都是三十岁上下的年纪。 刑昭昭被支使着去送热水,她端着烧好的热水进去的时候,正好看到她们习惯又自然的剥去张寡妇的衣衫,顺手擦掉了她身上的污物。 屋中充斥着排泄物的刺鼻气味,没有防备的刑昭昭被熏得干呕出声,惹得两个婆子嗤笑,“小丫头是头一次见死人吧,人死都是这样的,肉变得硬梆梆,肚子里的屎尿就都流出来了,腌臜的很。” 刑昭昭屏着呼吸放下热水点了点头,眼尖的看见胡大娘将张寡妇手上的素银戒指撸下来装进了荷包,浑身赤条条的张寡妇僵躺在床上,肤色灰暗,肌肤上的每一道线条都是说不出的僵硬诡异,却已经再不能对于这一切有所在意。 刑昭昭不敢多看,忙退了出去。 屋外的空气清爽,还带着花木的清香,她深吸了两口气都冲不散鼻腔里恶臭的味道,回到房中洗了手脸,可仍感觉还能闻到那股臭味。她只好又打了盆凉水将身上擦洗了一遍,另换了一身干净衣服才感觉好了一点。 忙完这一切,她看时间差不多便去了膳堂,往常这个时辰,膳堂里还没人,今日却是除了她都到齐了。 远远就听见属于小蝶特有的娇俏声音,“距离上次死人足有一个月,今天总算能吃顿肉了。” 她的话立刻得到了回应,小蓝道:“要是天天都有人死就好了。” 那一边有人凄凄惨惨的死去,这一边却兴高采烈的庆幸有肉吃。 刑昭昭虽然和张寡妇并不相熟,也无交情可言,但总是觉得这有些不妥当。 进了膳堂,就看到范大娘和小雨她们围着一只羊腿在说话,困惑她多日的问题算是得到了解答。 原来朝廷对福田院中人的死亡是会另发一笔丧葬费用,用来支付寿衣棺木安葬等等的费用,胡院长也会让人送只羊腿给福田院里的活人加餐,这就是小蓝为什么说死人会有肉吃。 虽是虚惊一场,但刑昭昭对着桌上的羊腿,总是会想起刚才看到的场景,一时有些难以接受。 午膳时对于加了羊肉碎的菜粥她更是一口也吃不下,她看小蓝眼巴巴的瞅着她的的那份粥,就连碗一起推了过去,自己啃着干巴巴的粗面馒头。 得了她粥的小蓝,自是对她和颜悦色,安慰她道:“昭昭姐姐,慢慢你就习惯了。” 刑昭昭勉强笑笑没说话,她三两口吃完了馒头无所事事,见桌上还剩了一份饭菜,知道今日又该小蓝给南字末号房的脏老头送膳,她又在躲懒不愿去。 想起那日不过匆忙一瞥就瞧见那人手臂上布满红肿溃烂的脓胞,想来身上只会起的更多。 看着小蓝高高兴兴喝着肉粥,那人却可能躺在脏乱阴暗的房中默默等死,她心中不免升出些同情,“小蓝,不是每月都有大夫来义诊吗?怎么没人给脏老头也瞧一瞧呢?” 小蓝大口喝着肉粥,闻言撇撇嘴,满不在乎道;“那些大夫哪个是真心来给咱们看病的呢,再说了南字末号房那么偏远那么臭,我是大夫我也不愿去。”两碗肉粥下肚,小蓝虽然吃饱了,但还是眼馋的把目光落在留在脏老头的那份肉粥上。“昭昭姐姐,我听说起疮的人不能吃羊肉。” 刑昭昭一怔,然后点点头,“好像是有这么个说法。” 小蓝闻言眉开眼笑的拿过脏老头的粥碗,将里面的粥都倒进自己碗中,这还多亏了刑昭昭每日都帮脏老头洗碗烫碗,不然她虽好吃,也是绝不会动的。 “哎,你…… ”刑昭昭意识到怎么回事时,小蓝已经吃了一口粥,含糊道:“他吃了说不会疮会更严重,我也是为他好。 ” 刑昭昭心说,你为他好就是让他连口饭都吃不上么? 她心中不忍就拿了两个粗面馒头放入锅中热了热,又见墙角扔了几棵香菜根,她捡起来清洗干净,放进锅里加水煮成碧色的汤水后盛出来,然后连着热过的馒头一并送到了南字末号房。 这一次她轻车熟路的来到了南字末号房,将带来的物品上上摆放在门口,对着门内道:“大叔,我用香菜根煮了水,你喝一些,再用剩下的擦洗身上的疮。”说完她又觉得有必要补充一句,“我只是听人说有用,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万一不好您可不要怪我。还有,没事的时候您就出来晒晒太阳,房中阴暗潮气又重容易助长身体里的邪湿,不利于病好的。” 过了一会儿,房中传出一句,“多谢。” 听声音比上次洪亮那么一些些,看来小蓝下次想要吃肉,应该得等好一会儿。 “不用,我也不知有没有效。”刑昭昭转身离开,走了好几步忽听到门页开合的吱扭声,她忍着好奇没有回头。 乡下缺医少药,小孩子身体娇嫩容易起湿疹什么的,大人就会用香菜根煮水内服外洗,不能说是十次十灵,但也有七八次是有用的,希望对这人也有效。 隔日,她想知道方子有没有用,就自告奋勇的帮小雨去给脏老头送饭 ,小雨自是求之不得,很爽快就的答应了。 她将饭菜放在门口,大着胆子问了一句:“大叔,那个香菜水有用吗?” “姑娘又是你呀,真要多谢你了,我有好多天都不曾好好睡觉了,昨天用了你送来的香菜根水擦洗,身上已经没有那么痒了。”脚步声停在门内,似是身体舒服了一些,他的话也多了。 得知自己的办法管用,刑昭昭觉得很有成就感,心情也好了不少,“既是这样,我一会儿再送些过来。” “会不会麻烦你呢?” “不会,这点小事有什么麻烦。”说罢她脚步轻快的跑掉了。 老旧的木门合页干涩,开关之时总会发生吱扭的声响。 伴着一声吱扭声,南字末号房的残破木门自内被拉开,慢慢走出一个看不清面容的男子。 第16章 小蓝死了 午后阳光正烈,南字末号房的住客裹着一件黑色的长袍,将全身上下遮掩的严严实实,唯露出一头乱糟糟的花白长发。 他慢慢解下兜帽,将红肿溃烂看不清面容的脸仰起来对着太阳曝晒。 过了一会儿,他听到脚步声渐近,忙戴好兜帽重新将自己的面容遮掩起来,转身端起地上的饭菜回到房中。 刑昭昭端着煮好的香菜根水过来时,远远看到人影一闪进了房,她也没有在意,照例将水放在门口,叮嘱一声后离开。 接连几日她每天都煮些香菜根水送过去,虽暂时缓解了那人的麻痒,可似乎并不能根治,后来也不知是不是那些脓疮已经习惯了香菜根水,从昨日起连止痒的效果也太不明显了。 她做的这一切,并没有背着旁人,自然也没逃过范大婶几人的眼睛,小雨她们嘻嘻哈哈嘲笑她爱做傻事,范大婶倒没说什么,只是每次切菜都将香菜根单独给她放到一旁。 当香菜根水疗法宣告失败的时候,小蓝告诉她一个好消息,三日后济世堂的大夫会来义诊。 刑昭昭还是不太能原谅济世堂的查柜想要低价骗她蝎子的事,但她还是把这个好消息带给了南字末号房的脏老头。 房里沉默了片刻,脏老头隔着门板道:“知道了,多谢姑娘。” 刑昭昭原本传完话就要走,却敏锐感知到他话中的兴致不高,不由奇怪道:“大叔,您不开心吗?他们说大夫已经两个月都不曾来了。” “呃……开心……”语气里丝毫都没有开心的意思。 刑昭昭以为他是担心银钱的问题,安慰他道:“这是义诊,朝廷会付诊费,不用您自己掏钱的。” 门内的脏老头低头看着手臂上的溃烂,慢慢叹口气,“我只是担心治不好。” “总要试试看。”她低声安慰他,然后收好空碗筷离开。 今日轮到她洗碗,回到膳堂时小雨三人已经离开,范大婶却还没走,见到她留下一句“将那盆红豆捡干净,晚上要用”,这才施施然的离开。 她向来勤快仔细,又有眼色,范大婶甚少特意嘱咐她什么,今天留这么晚特意嘱咐她捡豆子,她当然不敢耽搁,洗好锅碗,擦干净锅台后,便一个人搬个小凳子坐在门口开始捡豆子。 将豆子里的石子、草屑一一捡出去,这是个细致无趣又极费时间的活,等她忙了一下午,捡干净足有五十斤的红豆,看看天色已经快到了做晚膳的时间。 她捶了捶酸痛的腰肢,手脚利落的扫干净地面,再将捡出来的石子和坏豆子拿去喂鸡,等做完这一切她回到膳堂,就见小雨和小蝶两人挽着手也走了进来。 小雨、小蝶和小蓝她们三人向来同进同出,明明中午还见她们一起离开,这会儿却不见小蓝,刑昭昭有些奇怪,“小蓝呢?” “小蓝?”小蝶吃吃的笑,“她呀,享福去了。” 听说偶尔也会有无儿无女的夫妇来福田院收养孩子,但他们多半会收养男孩子回去继承香火,几乎没人会来收养女孩。福田院的小孤女,一般到年纪都会安排到大户人家去做婢女。 刑昭昭以为小蓝被哪个大户人家选去做婢女,心里也为她高兴,毕竟那意味着自食其力,只是遗憾道:“那也走得太匆忙了,都没来得及说一声。” 小蝶知道她想岔了,笑道:“说什么说,最迟明早也就回来了。” 刑昭昭更是一头雾水,倒是一旁的小雨仔细打量着她道:“其实你也合适,只是……” “只是太老了。”小蝶嘻嘻笑着接道。 小雨闻言也忍不住笑,“江老爷就是喜欢年纪小的。” 刑昭昭听的云里雾里,却直觉不是什么好话,正想再问清楚,就见范大婶沉着脸走进来,低斥道:“不干活了吗?” 三人不敢再说笑,忙开始准备晚膳的工作。 一直到夜里睡觉前,刑昭昭都没再见到小蓝。第二日早膳、午膳也没看到她,直到傍晚小蓝才被送回来。 裹在一张沾着血的锦被里,清秀稚气的小脸肿胀而僵硬。 刑昭昭远远看见似不能相信,揉揉眼再看,只看到一只未穿鞋袜的脚露在锦被外面。 那个天真、冷酷,又总爱偷懒的小女孩,昨天还嘟着嘴跟自己抱怨,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死人,才能吃肉。 今天换她自己了无声息的躺在那里,为旁人赢得一只羊腿。 小雨和小蝶与小蓝最亲近,此时却连哭泣都不敢大声,她们脸色惨白,比之小蓝也好不了多少。 胡婆子那边催着要热水,刑昭昭看小雨和小蝶惊魂不定的样子,知道指望不上她们,只能自己去送水。 小蓝被安置在了殓房,照例是胡、李两位婆子为她整理遗容。 油灯火苗闪烁,不怕死的蚊虫前赴后继的往灯火里飞。明明灭灭的灯影中,刑昭昭看到小蓝的身体。 女孩的身体似一只洁白娇嫩的新荷,此时却布满了各种匪夷所思的斑驳的伤痕,仿佛遭受了十分残酷的虐待。 “她……怎么……死的?”刑昭昭骇得舌头都打结。 胡婆子见怪不怪道:“人都要死,知道怎么死,不知道怎么死,还不都是死了。” 说着话,她拿起一块帕子浸湿后开始擦拭小蓝的身体。 李婆子则用更厚实的布巾沾着滚烫的水敷在小蓝的关节处,她死了太久身体都僵了,不好穿衣服,得用热水敷软了才行。 躺在木板上的小蓝,似一个傀儡娃娃,被她们随意的摆弄,忽然她的眼角流出两行鲜红的血泪。 “她……她……小蓝她死……不……死不瞑目……”刑昭昭捂着嘴巴道。 “没这回事。”胡婆子顺手用刚帮小蓝擦过脚的帕子抹掉了她脸上的血泪,然后抬眼望了一眼刑昭昭,“小丫头不懂别乱说话。” 刑昭昭只觉胡婆子望她的眼神里充满了威胁的意味,她吓得后退了半步。 一旁的李婆子拿起一套干净衣服,给小蓝套上,“快回去吧,瞧多了小心做噩梦。” 刑昭昭不知道自己怎么离开的殓房,她深一脚浅一脚的走了好久,才发现自己走到了南字号房附近,她蹲在地上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恐惧,忍不住偷偷哭泣。 忽听半人高的茅草后,有人温柔的问道:“你怎么了?” 第17章 背人暗语 南字号房附近本就人烟稀少,此时天色已晚处处漆黑一片,风吹草摇忽听人声,刑昭昭吓得腿软,一屁股坐在地上,仰着脸望向发声处,抖抖缩缩道:“你是谁?” “是我。”那人向草丛深处退了两步,才又道:“南字末号房。” 刑昭昭此时脑子都转不动了,她想了好久才想明白南字末号房是什么意思,她手脚酸软的爬起来,抹掉满脸的泪,“大叔你出来做什么?” “身上麻痒睡不着就出来走走,忽然听到哭声,依稀觉得声音像你,就过来看看,没想到唐突到了姑娘,真是抱歉。” 刑昭昭是头一次听到脏老头说这么多话,她以前就觉得他有些奇怪,今天听到他讲这么多话,突然就明白了他到底哪里奇怪。他的声音并不苍老,没有老年人中气不足的感觉,而且他的用词也与一般的庄稼汉不同,仿佛是读过书的样子。 “你是谁?” “我是南字末…… ”话说一半,他才意识到刑昭昭是在问他姓名,他犹豫了一下,“我叫…… 展宸,也不是什么大叔。” 听到回答刑昭昭又愣住了,这也是个陌生的名字,她知道或不知道也没什么区别,她之所以那么问,是想问明他的身份,可仔细想想人家并没有告知自己的必要。 见她久久不语,展宸继续问道:“你为什么哭?是不是谁欺负了你?”给他送饭的四个姑娘里属她最好心,从来不拖延,也没有故意不送。 被他问起,刑昭昭不由回想起刚才看到的场景,那副场景对她的冲击太过强烈,她需要跟人讲一讲,于是她老老实实道:“小蓝死了。”又怕他不知道小蓝是哪个,还补充道:“就是那个个子小小的姑娘,她给你送过饭。” 展宸意识到正常的死亡是不会让她大晚上躲在这里狼狈失态,“福田院里死个人并不稀奇。”不了解这里的人,才会觉得福田院是世外桃源。 “她……可她……”刑昭昭迟疑了一下,不知道所见的场景能不能讲,但她心中实在是慌乱没有章法,“大叔,小蓝她浑身都是伤痕,像是被人打死的,她们……胡大娘她们为什么不报官?”她没敢说的却是,胡婆子和李婆子的神情太过平静,仿佛这是件稀松平常的事。 虽隔得远,但他眼神极好,展宸不知要如何解释这本就是件见怪不怪的事,却在看到刑昭昭脸上的惊恐后,他改口道:“姑娘,这里不是什么好地方,如果能走就早些离开吧。” 刑昭昭隐隐觉察出福田院并不如自己想象中那般美好,只是她已经无处可去,所以明知这里是虎狼之窝,也不敢轻易离开,因为谁也不能保证外边就比这里安全。 这些曲折的心思即便告诉旁人,旁人和她自己一样无能为力。生活早已经教会她面对不公的命运及时闭嘴,毕竟说与不说都改变不了结果。 展宸还要细说,忽听远处有人向这边走来,他急忙压低身子悄声对刑昭昭道:“有人往这边来了,为免麻烦姑娘你随我躲一躲。” 刑昭昭既不听见人声,也不知道为什么有人来了她就要躲一躲,但她此时脑中昏乱无绪,闻言立即身朝他的方向悄声走去。 展宸带着她隐在草丛深处,刚刚躲好就听见脚步声和衣裳拂过草叶的窸窣声,借着微弱月光很快就看到两人大步向这边走来。 来的两人,一个是慈眉善目的福田院院长胡三多,另一个是个刑昭昭不曾见过的中年男子,他瘦的仿佛一具绷着人皮的骷髅,瘦不见肉的脸上只在嘴唇和下巴尖蓄了一撮小胡子,就像一只直立行走的山羊,可他的衣裳却是异常的华丽。 此时的胡院长圆圆的脸上已经不见了人惯常用以示人的招牌笑容,取而代之的是一脸严肃。 刑昭昭发现胡院长不笑的样子莫名有些可怕,她不自觉的捂住了嘴巴,以防自己不小心发出声音。 来的两人在距刑昭昭有些距离的地方停下脚步,幸好这里空旷,他们也未想到会有人躲在暗处,是以并同有刻意压低声音,他们的对话清清楚楚传到刑昭昭与展宸耳中。 先说话的是那个衣着华丽的男子,他语气轻慢道:“不过是死了个小丫头,我家老爷也已经赔过不是,还给胡院长你备了厚礼,胡院长你何必巴巴的又将我叫过来,莫非是嫌我家老爷的礼太薄?” 胡院长搓着手,颇为心烦意乱道:“吴管家,这一次江老爷……江老爷他……” “我家老爷如何?”原来这衣着华丽之人不过是个管家,他截断胡院长的话,“分明是那小丫头福薄,哪里怪得到我家老爷头上。” 想到那位的身份,胡院长也知自己失言,忙道歉道:“是是是,是我失言,不过……”他讲出自己的担忧,“新县令上任,咱也不知道他脾气秉性如何,就怕他新官上任三把火……” “顾明扬做了鸣沙县知县两月,我冷眼瞧着也不过是个碌碌无为之辈,你怕什么?再说了,即便他想有所作为,火也烧不到你这一亩三分地来。”明明是劝慰,由他讲出却更像奚落,“你这破烂地方哪值得知县大人另眼相看。” 一县的父母官被吴管家贬损得一文不值,倒让刑昭昭愈加好奇,他们口中的“江老爷”是多了不得的人物。 “吴管家,这可说不好,你该知道那些初次当官怀抱济世安民想法的进士有多烦人。”胡院长仍旧皱着眉头,顾明扬上任以来还没来过福田院,他思忖着最迟也该是最近了,没成想却又出了人命。 “他烦不烦人与你何干?胡院长你守好你自己一亩三分地,别让人乱说话就行。如果顾明扬不识抬举,我家老爷自会教他怎么做人。”吴管家撇着嘴鄙夷的看着对面的男人,“胡院长做了这福田院的院长多时,莫不是忘了是谁举荐的你?” 胡院长眼底闪过一抹被踩到痛处的怒色,幸好被夜色很好的掩盖住了,他将和善的笑容重新挂在脸上,语气谄媚道:“我当然忘不了江老爷的大恩大德,只是……” “忘不了最好。”吴管家再一次打断他的话,并从袖袋中摸出一早准备的荷包扔了过去,“花朵般的姑娘说走就走了,我家老爷心里也不舒服,他老人家心善特意让我拜托院长你多费些心思,务必给那姑娘风光大葬。” 手里的荷包硬梆梆、沉甸甸,胡院长捏一捏切实感受到江老爷的诚意,他抿住扬起的唇角,装模作样道:“江老爷有心了。” 吴管家将他的贪婪之色尽收眼底,不屑的撇唇道:“那我就不打扰胡院长操劳了。”说罢也不看对方脸色甩袖离开。 月色下,胡院长望着吴管家离去的方向,直到再也看不到他,这才收起脸上的笑意,愤愤骂了一句:“呸,狗奴才。” 第18章 原本该死的人是你 待得胡院长离开,刑昭昭才慢慢放下捂着嘴的双手,她一脸惊魂未定的望着展宸,他整个人笼在一件长长黑袍里,只露出一头乱糟糟的花白头发和一双亮如星辰的眼睛。 “大叔,他们说的是什么意思?”她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一切,只觉得那真相太过可怕,迫切想要旁人帮她来否定。 展宸却不随她愿,“你不是猜出来了吗?” “可是……可是……胡院长是那么慈眉善目的人……”她的声音渐渐不闻,她想起小雨和小蝶说起小蓝去哪时那轻佻的态度,她们一早就知道,不对,从她们那暧昧的样子来看,她们或许也曾经于哪个午后去见了那位江大人,只是她们运气好活着回来了。 展宸观她态度,知道她早已拼凑出来龙去脉,只能再一次劝诫她,“姑娘,早些离开福田院吧。” 刑昭昭茫然四顾,最后望向黑漆漆的前方,喃喃道:“我能去哪里呢?” 无人回答她,她慢慢直起腰,摸黑回了自己房间。 晚上做了一夜噩梦,似睡非睡中总能听见嘤嘤的哭声,那声音依稀像是小蓝。 好不容易捱到天亮,刑昭昭忙起来收拾妥当去了膳房。今天大家都来得挺早,人人俱是一副没睡好的样子。 发生了这样大的事情,可谁也没有开口谈起,若不是小雨和小蝶神色恍惚,刑昭昭都要怀疑小蓝不曾存在过。 早膳过后胡院长亲自送来了半只羊。 他的笑容仍旧和气亲切,说出的话语也特别有温度,“苦夏难熬,每年盛暑严冬是阎王爷最爱收人的时节,咱们这里又多是些身体孱弱的老人孩子,不到半月咱们这里就已经走了两人,想到这些我就难过的睡不着觉。”讲到这里,他敛起笑容换上愁容继续道:“我想要跟知县大人再多讨要些费用,可是知县大人忙碌,根本没时间见我……”适时的停顿后,他强颜欢笑道:“今日我自掏腰包买了半只羊,给大家吃着补身体,但愿所有人无病无灾熬过这一年。” 这话换来众人的欢呼,在他们眼中有肉吃才是大事,死一两人仿佛无关痛痒一般。 刑昭昭低着头没有说话,要不是她昨晚亲眼看见胡院长收了吴管家的荷包,她可能真会信了他这番声情并茂的鬼话。 “今天也别小气的煮肉粥,就将羊肉和萝卜一起炖,到时一人一碗饱饱吃一顿。”胡院长吩咐完范大婶,又将目光转向刑昭昭,他语气亲切道:“昭昭,可在这里住得惯?膳房的活计辛苦不辛苦?” 刑昭昭摇摇头没有说话。 胡院长一早听说刑昭昭的身世,几日下来又见她老实木讷,料想她不是惹事的主,却还是不放心的试探道:“没几日就走了两个人是不是吓坏你了?” 刑昭昭继续摇头不说话。 胡院长苦笑一下,“没有办法,这里老的老,小的小,又缺医少药的,以前的知县大人承诺每十日就派大夫来义诊,结果……”他摇头叹息,“我前日求了顾知县许久,他才不情不愿的说要派个大夫过来看看。” 讲到这里他抬眼做作的看了一眼刑昭昭,有些不好意思道:“哎,我也不是说知县大人坏话,是他老人家贵人事多,一时顾不上咱们这里。哎,我就是难过的糊涂了。” 刑昭昭面上无半点异色,她低垂着眉眼细声细气道:“院长您的难处咱们都晓得,辛苦您啦。” “不辛苦,不辛苦。”胡院长摆了摆手,一副悲天悯人的姿态,“我辛苦点算什么呢?只要福田院里的人都平平安安,我就是累死也值啊。” 他没看出刑昭昭的异样,又说了几句场面话这才慢慢离开。 眼见着胡院长走远,小蝶对着刑昭昭翻了一个白眼,“马屁精。” 刑昭昭没有理她,还在想胡院长的事,谁能想到表面上像个大好人的胡院长背地里竟像是换了副面孔呢。 自己到底要不要离开,如果离开的话又能去哪里呢? 正想着,却有股大力向她袭来,推得她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她扶着桌子站稳,不明所以的望着推搡自己的小蝶。 小蝶红着眼睛瞪她,“明明昨天该被选去陪江老爷的人应该是你。”意思就是原本该死的也是你。 刑昭昭抿抿唇,平静的望着小蝶,“你是什么意思?” 小蝶被气得大口喘气,她红着眼睛,恶狠狠的瞪着刑昭昭,“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你不如说明白一些。”刑昭昭装傻,她笃定小蝶什么也不敢说,但她又希望她气极后能说点内幕出来。 可惜她的小算盘没能打成,范大婶面沉如水的走到两人中间,“中午要炖肉,那么多活计要做,你们还在这里磨蹭,是不是想挨揍?” 小蝶气极,却顾及着范大婶在不敢多言,只能在小雨的拉扯下退到一旁。 “小蝶你去洗锅。”范大婶对着小蝶说完,又对着刑昭昭道:“今日要用萝卜和香菜,你去地里拔些过来。” 太阳已经升起老高,暑气也已经上来,菜地那边没有遮挡又热又晒,这个差事比起洗锅来差得不是一点半点,人人都看得出来范大婶的偏心,刑昭昭却没半分异议,低应一声便自顾自的去了膳堂后的菜地。 菜地挺大,种满了常见易活的菜品,几十只肥壮的母鸡看见人来也不惊,泰然自若的地里翻找着草籽虫子。 刑昭昭来到种香菜的田边,蹲下身来拔了二、三十棵香菜,又拔了些葱和十来个白萝卜,这才抱着菜回到膳堂。 膳堂里,范大婶不知去向,小雨正在和小蝶私语,小蝶犹自愤愤难平,这回她一点也无顾忌道:“明明死的应该是那个刑昭昭。” 她倒不是与刑昭昭有仇怨,但毕竟她与小蓝相识更早,如果非要让她在小蓝和刑昭昭之间做选择,她当然更愿意死的是刑昭昭,而非小蓝。 小雨到底大一些,对于命运有着更深的感悟,她叹口气道:“也怪不得别人,院长明明让小蓝叫了咱们四人,偏她怕刑昭昭长得好看,担心会抢了她的机会。” 小蝶虽没反驳,但表情却像是并不服气。 小雨推了她一把,“算了,大家都是一样的贱命,何必还要怨天尤人。”话虽如此,她却忍不住眼底泛红,“不过就是两盘点心,咱们的命怎么这么贱呀。” 第19章 偶遇故人 小蓝死的无声无息,除却她们几个知道内情的外,并未引起旁人的在意。 不就是死了一个人,这算不得什么,有肉吃才算大事。 福田院里的人对待死亡,表现出一种既勇敢又麻木的态度,刑昭昭想了很久才明白,这里人的也不是有多勇敢,他们只是没有办法而已。 她的想法在大夫来义诊那天得到证实。 听闻大夫来了,院中那些有个头疼脑热全靠硬扛的人,齐刷刷的到大夫面前排队,拉住大夫的手就不放,不但要大夫治他们现在的毛病,就连十年前扭到脚的旧患也一并要大夫调理。 面对这种无理要求,大夫的脸色很不好。 刑昭昭被派去给大夫送茶水,结果去了才发现,原来今日来的大夫竟是熟人,是那位买了她蝎子的钟离尘。 “钟离大夫是你啊。”刑昭昭眼神一亮,福田院的院子够大,砖墙土缝里也有不少蝎子,她闲时抓来洗净阴干存了不少,就等着哪天出去找钟离尘换成钱。 钟离尘也没想到会在福田院里遇到熟人,“你怎么在这里?” “我无家可归,院长收留我在这里帮厨。” “那还不错。”钟离尘一心二用,一边帮干咳不止的周大爷诊脉,一边拿着根鹅毛蘸着墨汁在纸上记药方。“周大爷,好了,您先到一边,明日我就将药给你送过来,到时候三碗水煎一碗,一天三次连喝三天就不咳了。” 刑昭昭羡艳的看她笔走龙蛇,只觉得她以羽毛当笔的法子,写起字来十分的快。“钟离大夫,我认识些草药,你看我能帮你些什么?” 钟离春眼神一亮,“你来帮我写药方。” “我…… 我不识字。”刑昭昭有些难堪,她也不是一个字都不认识,但她认识的那几个字,差不多等同于不认字。 “你也不识字啊。”钟离春遗憾的叹口气,继续忧伤的写她的药方。 刑昭昭听她这话说的蹊跷,这时才发现钟离尘的字写的很奇怪,仿佛与她常见的那些字不太一样,不是缺横就是少捺,可偏她写的十分流畅,她不由又多看了两眼。 “我现在是半文盲。”钟离春不以为意,继续和她聊天,“你还抓蝎子吗?” 这次换刑昭昭两眼放光,“抓的,我已经存了不少,但都没有上次那么大。” “无妨,你有多少我收多少。”钟离春发现这里的老年人多半是些老年病,还伴有气血不足的毛病,这些说到底还是营养不足,她所能做的十分有限。 “好,我现在去拿。” 刑昭昭乐颠颠的回房去拿她炮制过的蝎子,边上等着看病或是纯看热闹的人,好奇的问道:“蝎子也能卖钱?” 钟离尘犹豫的看了一眼问话的中年妇女,没错过她眼中的贪婪之色,能来福田院的都是穷苦人家,想要多赚些钱这并没什么不妥,可这妇人的神色莫名让她有些介意,她便含糊道:“蝎子能入药,不过收购的价格并不高,一只也就十几文钱。” 胡婆子的反应更证明了钟离尘想法,只见胡婆子撇了撇嘴,面露不屑道:“那可真是价不高。” 头一次看到不把钱财放在眼里的穷人,钟离尘多看了胡婆子一眼,只觉她穿戴也不像有钱人,可口气却是不小。她不以为意的笑了笑,“采药本就是辛苦活,蝎子又有毒,万一不小心被蛰到,会疼到要去半条命。” “这般危险,你竟也不肯多给些银子?” “市价如此。”钟离春不欲多说,免得给刑昭昭惹来麻烦,“大叔,你身体没什么问题,不用担心,下一位。” 胡婆子扭身坐在对面空位上,伸出手道:“大夫,你也帮我瞧瞧吧,我那几天身上总是不爽利。” 钟离尘帮她号过脉,发现只是有些气血失和,远没到需要吃药的地步,就叮嘱她吃些补血补气的膳食,结果惹来胡婆子的白眼,得了一句“小气”的评价,惹得钟离尘不由失笑,好言劝她,“是药三分毒,你这毛病又不严重,食补就能补回来,何必要吃苦苦的汤药。再说我给你们看病虽然不收钱,但汤药费是朝廷拨款的,和我没有半分关系。” 她的回答更让胡婆子不悦,“你这傻子,既是朝廷拔银子,你多开一些,拿去卖给别人多好。” 听闻此话,钟离尘面色一变,冷淡道:“我不是什么钱都赚。” “哼,傻子。” 胡婆子怏怏不乐的扭身走了,一旁有人好心劝钟离尘,“大夫,你说你没事惹她做什么,她可是胡院长的本家侄女,你惹了她,以后怕是…… 怕是…… ”劝说的人说到一半讪讪住了嘴,这种不给钱的辛苦差事,谁会上赶着做呢。 正说着,刑昭昭抱着一个干净的瓦罐过来,“钟离大夫,这些蝎子我都用薄荷水煮过,然后又放在阴凉处晾干,处理的很干净。” 钟离尘看了看,确实如她所说那般,处理的很干净,但她还是皱起眉道:“薄荷水里加盐了吗?” 刑昭昭一怔,讷讷道:“没…… 没有。” “薄荷水里不加盐,药效减了一半,还有…… ”她嫌弃的看了看瓦罐,“制好的蝎子应该放入木盒中储藏,这样才能更好通风透气,你放在瓦罐里都要沤臭了。” 这些知识从没有人跟刑昭昭讲过,她抿了抿嘴唇,有些气馁。钟离尘将她罐中的蝎子清点过后又道:“这些蝎子只能按十文钱一只给你算价钱,一共是三十四只,总共是三百四十文。” 十文一只,要比外面药铺的收购价低了一半,若不是钟离尘上次帮过她,刑昭昭都要怀疑她是在骗自己。 “卖不卖?”钟离尘问道。 刑昭昭还是点点头,“卖的。” “嗯,等我忙完了给你钱。”钟离尘将蝎子放进自己的药箱,然后问周围,“还有谁的身体不舒服?” 她前后的态度变化太大,特别是收蝎子的样子太过刻薄,吓得众人不敢上前,还是刑昭昭大着胆子道:“有五位行动不便,他们在房里没出来。” “唔,真麻烦。”钟离尘皱起眉,环顾四周一圈,最后把目光锁定在刑昭昭的身上,傲慢道:“那你带路吧。” 第20章 你不是生病 刑昭昭带着突然性情大变的钟离大夫去给不便出门的老人看诊,走到无人处一直板着面孔的钟离尘突然扑哧笑出声,她笑吟吟的看着刑昭昭,“是不是吓坏了?” “啊?”刑昭昭望着莫名变脸的钟离尘,还搞不清楚状况。 “小姑娘,行走江湖你要牢记财不外露,另外别什么话都跟人说。”见刑昭昭还是不解,她继续道:“蝎子一只按二十五文的价格收购,刚才那样说一是怕旁人和你抢活,二是担心旁人知道你有了钱会对你起歹心。” “啊?”刑昭昭仍是一副呆呆的表情,“不是说十文一只吗?” 钟离尘失笑,“你炮制的蝎子很好,值二十五钱的价格。” “哦,你是在骗他们啊。”刑昭昭总算转过了弯,然后诚心道:“钟离大夫,你可真是个好人。” 这种直白的夸奖,惹得钟离尘有些不好意思,她抓了抓鼻子,“这算不得什么,我刚来的时候也被人骗过,这都是交了学费得来的教训。” 院中原本有六个行动不便的病人,一个前些日子刚故去,另外五个人里有三个是老的走不动,还有一个是腰痛下不了床,钟离尘看过后连连叹气,帮着腰痛的做了针灸,对于走不动的三人,只能反复叮嘱,即便走不动也要勉强自己走一走,不然会越来越走不动。 忙完这一切,钟离尘伸了个懒腰,余光却瞥见刑昭昭欲言又止的样子,“怎么了?” “还……还有一个大叔,他身上长了疮,有点……有点……不好闻。”刑昭昭说完,生怕钟离尘嫌弃,又道:“我早上已经嘱咐他洗澡换衣服了。” “带路吧。”钟离尘拎起药箱,正色道:“一个好的大夫是不会嫌弃病人的。” 刑昭昭将钟离尘带到了南字末号房,望着门前半人高的杂草,又看着破败的房屋,钟离尘忍不住感慨,“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你是要把我杀人抛尸。” “我到福田院的时候,展大叔就住在这里。”言外之意,可不是她把人安排在这种地方。 屋里的展宸听到人声,隔着门道:“姑娘,这是……” “大叔,我带了大夫来帮你看病。” 展宸没想到刑昭昭还真把大夫带了过来,在他以往的认知里,来福田院的大夫都是为应付官府而不得不来,即便来了也都是草草走个过场,没几个人是真心来看病的。 “多谢,姑娘。”他犹豫了一下,自内拉开了房门。 刑昭昭两人却被他黑袍蒙面的样子吓得后退两步,展宸见状不好意思道:“抱歉,我如今的样子太过骇人常会吓到路人,所以……” 所以你选择了更吓人的出行方式? 到底是钟离尘见过大世面,她率先冷静下来,语气寻常道:“我先帮你诊脉。” 纤细的手指搭上红肿溃烂的手腕,钟离尘渐渐蹙起眉,示意他换另一只手,两只手的脉相都诊过后,她一脸古怪的看了一眼刑昭昭,“你管他叫大叔?” 刑昭昭一脸无辜,“不然呢?”他头发都白了一半,看上去比她舅舅还老,不叫大叔,难道要叫大爷? 钟离尘将目光重新转向黑袍遮面,只露出花白头发的展宸,一言难尽道:“你今年多大?” 展宸沉默了片刻,选择了实话实说:“十七。” 噗—— 发出怪声的是刑昭昭,她不敢相信的掩着嘴问道:“你几岁?” “十七。”足足比她俩高出一个头的男子,抓抓头顶乱糟糟的花白头发有些难为情道。 真不是他故意充大辈,而是官差将昏迷不醒的他送到了福田院,在这里住了三个月,然后遇到了代人来给他送饭的刑昭昭,再然后刑昭昭就“大叔”长“大叔”短的叫他,他有心纠正,可看看自己的满头白发,只怕真实年龄说出来也没人信。 “这年纪和脉相就对得上了。”钟离尘拉起他的袖子,仔细看了看他手臂上的脓疮,“能去你房间里坐一坐吗?” 展宸有些不好意思道:“可以是可以,只是味道……”他身上溃烂流脓,味道十分恶心,即便他自己经常擦拭,也洗不掉这一身怪味。 “无妨。”钟离尘拎着药箱进了展宸的房间。 房间破败,墙皮剥落,四处透风,可收拾的却十分整洁,既没尘土,也不见蛛网,也没有预想中的臭味。就连断掉一只的腿的桌子也被人细心修理过,上面放着一个破了道口子的瓦罐,里面还插了一把野花。 “不错不错,还挺有生活情趣。” 钟离尘参观完毕,然后把药箱放在了桌子上,自己在桌子旁唯一的凳子上坐了下来,她扬头望着展宸,“你从什么时候开始长脓疮的?” 展宸想了想道:“大约在半年之前身上开始出现零星的红疮,然后慢慢越来越多。” “除了长脓疮,身上还有没有别的不适?” 他踌躇了一下才继续道:“白发越来越多,气力渐渐不足。” 闻言钟离尘从药箱里取出一根银针,以针尖沾了些他身上的脓液,不过两个呼吸,雪亮的银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成了黑色。 “这是……” “你不是生病……”钟离尘用酒水洗过银针后收起来,淡淡道:“而是中毒。”见他并未感到奇怪,钟离尘了然道:“看来你早就猜到了。” 沉默了许久,展宸才道:“大夫可能解毒?” “能。”钟离尘很是爽快,“诊金一百两银子。” 展宸还没说话,一旁的刑昭昭却是倒吸了一口冷气,得到钟离尘丢来的一记嘲笑她没见过世面的白眼。 展宸摸了摸袖袋,苦笑着叹气,“我没钱。” “那就没办法了。”钟离尘无奈的摊开双手,站起身来,“等你什么时候有钱了,再来找我。” 说罢她拎着药箱就走,走到门口见无人拦她,她只好停下脚步,做出突然想起来的样子,“啊,对了,今天我是被派来义诊,不给你开药有些说不过去,这样吧……”她从药箱里取出一个小瓷瓶,“这瓶清心丸虽解不了你身上的毒,但是也能稍稍克制一下麻痒的症状,你暂且收着。” 第21章 又遇故人 刑昭昭引领着钟离尘去前院,一路上她都欲言又止,还是钟离尘看不过去,主动道:“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不给他解毒?” 不过见面两次,刑昭昭心中已经将钟离尘认定为聪明勇敢,又十分能赚钱的偶像,只是她唯一不能确定的是:钟离尘到底是不是一个好人。 “钟离大夫,你刚刚还说自己是个好大夫,可是……”后面的话她没好意思说。 “可是又怎么能见死不救?”钟离尘帮她补全了她没好意思说出来的话,然后笑了笑认真的问她,“你猜他为什么会中毒?” 刑昭昭怔住了,她没想过这个问题。 中毒无非就是两种情况,一种是自己不小心误食了毒花毒草,或被蛇虫鼠蚁咬伤;还有另一种情况,就是…… 就是…… 她福至心灵,睁大眼睛小声道:“你是说展大…… 展大哥是被人下毒了?” “不错不错,孺子可教。”钟离尘满意的点点头,继续引导她思考,“你再猜猜如果害他的人知道是我救了他,他们会不会恨我?” “呃……”刑昭昭无语,过了许久才艰难道:“感觉这种恨意很牵强。” “反派的思维岂是咱们正常人能揣测的。”钟离尘振振有词,她看了看四周确定没人才继续道:“这里世道艰难,对女子犹为不利。像咱们这种没有家世倚仗的普通姑娘,必须要小心谨慎,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要轻易多说一句,多行一步路,咱们不去算计人,也不害人,但也不能被人算计了。” 刑昭昭觉得她说的很有道理,只是…… “你是大夫啊。”她的观念里大夫就该济世救人。 “我没忘啊。”钟离尘道:“所以我问他要了一个天价诊费,只要他出得起,我就给他治。这样即便坏人找到我,我也有理由解释,他给的太多了,我拒绝不了。” 貌似很有道理,但又感觉十分混账。 “那…… 他会不会死呢?”刑昭昭另有担心,毕竟她与展宸可是一同偷听了胡院长秘密的关系。 “肯定死不了,他中的毒算不得多厉害,再者我已经给了他解…… 咳,我已经给了他压制毒性的清心丸。”钟离尘偷偷抹了一把额上的汗水,果然言多必失。“哎,我要跟胡院长告辞,你带我去找他。” “啊,你要走了啊。”刑昭昭有些不舍,她与钟离尘虽然只见了两面,可她心中对钟离尘甚感亲切,觉得她人又厉害,又很和善助人,至少是对她有诸多帮助。 钟离尘却误解了她的意思,跟她保证道:“你放心,蝎子的钱我明天送药的时候会一起给你送过来,绝不会骗你。” “哎,不是这个意思。”刑昭昭摆摆手,“我相信你的,先存在你那里也行,我在这里…… 在这里…… ”突然想到暴毙的小蓝,她脸色一白,有些犹豫的问钟离尘,“钟离大夫,你说如果有个地方有点可怕,可你除了这里再无别的地方可去,你该怎么办?” 这个没头没尾的比喻,钟离春连想也不想便用不以为意的语气道:“既无别处可去,自然是水来土掩,兵来将挡,努力活下去,好好活下去,这样才有离开的希望。” 刑昭昭觉得他们说的似乎并不是一件事,可钟离尘的乐观态度还是鼓舞到了她,她将钟离尘领到胡院长的房前,这才与她告别,然后急匆匆往膳堂跑。 刚跑两步,她猛的停下脚步,不敢置信的望着来人。 青衫的男子如一竿修长翠竹,顶着烈日款款而来。 时间仿佛在刑昭昭这里停止,而她的感官却又被无限放大。她呆立在原地迈不动脚,可耳朵能听见呼呼的风声、树梢的蝉鸣,自己急促的心跳声,夏风吹起青色袍角的簌簌声,以及男子的脚步声,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偏她就能分得明明白白。 刑昭昭想开口打招呼,然而脑中纷乱如一锅煮沸的粥,乱糟糟的直冒泡泡,待得她终于想到要说什么,却见青衫的男子携着两个衙役目不斜视的自她身边走过,留她一人在风中凌乱。 她于他只是一个陌生人,他那般挺身而出将她护在身后,只因他为人正直,并无别的原因。 这认知让刑昭昭心灰,她在原地站了许久,直到他们一同走进胡院长的房间,她才垂下头无精打彩的走回膳堂,与刚才活泼的样子天差地别。 回到膳堂她默默的洗菜切菜,小蝶还在为小蓝的死与她冷战,不但自己不和她说话,还不许小雨和她说话,对于这种幼稚的行为,刑昭昭觉得新奇之余,也十分享受这种宁静。 小雨和小蝶的身上有着和小蓝同出一辙的天真与事故,她们明明年纪比她小,可不知怎的刑昭昭总是能在她们身上看到不属于她们这个年纪的浑浊与恶毒,仿佛曾被世间亏待过,便要不顾一切的报复回去。 “你与今日来的大夫倒熟悉。”说话的是范大婶,她对手底下几个小姑娘的作为一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耽误干活,她绝不多说一句话。 “以前见过。”刑昭昭老实的回答,说完她猛然想起小蓝去见孙老爷的那天,范大婶特意让她留在膳堂里捡豆子,那一天她一个人捡完了一大盆红豆,这是以往从来没有过的事,每日里煮豆粥的豆子都是当天现捡,想到这里她不由多看了一眼范大婶,范大婶一如往常那般寡言又粗俗,做饭之前从来不洗手。 范大婶瞥了她一眼,状似无意道:“既然抓蝎子也能卖钱,何必非要来膳堂里打杂。” 若是以往刑昭昭定然以为这就是句寻常闲话,或是气人有笑人无的酸话,可是现在…… 她忍不住又看了一眼范大婶,她依旧是板着脸的冰冷模样,将一把切碎的青菜丢进锅中。 隔着锅中升腾的蒸气,她突然看到范大婶挽起的袖口处露出一块青紫色的淤青,小蓝浑身青紫淤痕的惨状带给她的震憾太大,她已经有如惊弓之鸟,她不敢相信的揉揉眼睛,再想看清楚一些,范大婶像是觉察到了什么,若无其事的将衣袖往下扯了扯,掩盖住的伤痕。 第22章 赠药 自小蓝死后,因着小蝶的怨怼,给展宸送饭的差事就落在了刑昭昭的头上,对此她也没有太多异议,她总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多做一点活才不会被嫌弃抛弃。 她默默的顶着大太阳去给展宸送饭,心中压着各种各样的情绪,既有见到青衫男子的激动,又有被无视的黯然,还有窥探到范大婶秘密的无措。 范大婶身上的伤痕她最熟悉,不是无意中的磕磕碰碰,而是被人掐过拧过打过后留下的痕迹,她小时候常在她娘的身上看到。 打老婆是很平常的事,就她所知她住过的东关村,至少有大半的婶子都挨过夫君的打,以至于小小的孩儿哼唱的歌谣都是:牛要耕田马要骑,婆娘不打就反天。 对于打老婆这件事,刑昭昭一边厌恶,一边又觉得理所当然。 厌恶是明明所有人都告诉她打人不对,可是那些笑容和气的叔伯打起老婆来就像换了一个人,她讨厌听到拳脚落在身体上的沉闷钝响,讨厌女人或是撕心裂肺的哭喊,或是压抑无助的泪水,可是她的讨厌毫无意义,根本改变不了什么,以至于后来她认为成亲后就会挨揍,她不想挨揍,也就害怕成亲。 刑昭昭知道自己性子温吞软弱很是无用,所以分外羡慕像钟离尘那样的姑娘,只是羡慕归羡慕,她也知道自己一无长处和对方根本无从相提并论。 以前来给展宸送饭,她都是放下饭菜就走,现在则会多留一会儿与他说说话,等他吃完了收起空碗才走。 展宸吃着杂菜粥,敏锐的发现刑昭昭的心情不好,虽然她往常话也不多,但今天却是出奇的少,不由关心的问道:“你怎么了?” “啊?没事。”刑昭昭回过神,兴致还是不高。她双手抱膝坐在门前的阴凉处,低头看着扛着草籽辛劳赶路的蚂蚁,“大叔…… ”她习惯的称呼完,才想起来对方只比她三岁的事实,这让她稍稍提起了兴致,“啊,不,展大哥,你知道是谁给你下的毒吗?” 屋里碗筷碰撞时的声音停顿了片刻,过了一会儿才重又响起,接着里面传来展宸稍显冷漠的声音,“大约猜得出来。” 刑昭昭拔了根野草逗弄着急搬着食物回家的蚂蚁,以她有限的生活阅历不太能懂下毒害人这种事情。她身边的人通常都是有仇当场报,为了两句闲言碎语就能扭打起来,即使打得鼻青脸肿也能在村长的调和下握手言和,而说到毒药,她只知道那都是买来药家中老鼠的,也有被夫君打得走投无路的婶娘们偷拿来药自己,毒害别人她还是头一次听到。 “那人为什么要害你?”她是真的想不明白,难道那人不知道杀人是要偿命的吗? 展宸笑了一下,咽下嘴里的粥,语气干巴巴道:“可能是嫌我碍眼吧。” 隔了许久,他听见门外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怎么有人那么坏呀。” 这声孩子气的感慨,惹得展宸愣了一下,他觉得好笑便问她,“难道你没见过坏人吗?” 坏人刑昭昭自然是见过,意图对她不轨的牛二,她那个好赌的酒鬼老爹,还有刻薄爱算计的舅妈,以及对于小蓝的死亡无动于衷还帮忙遮掩的胡院长等人,想到这些她再一次叹息,“这世上坏人可真多。” 见她面上愁云不消,展宸递上空碗安慰道:“好人也不少。” 刑昭昭端着空碗正要离开,忽又想到钟离尘的话,忙道:“展大哥,钟尘大夫说你的毒不厉害,不会要命的,你莫要担心。” 面对着满心愁绪还惦记着宽慰自己的刑昭昭,展宸低应了一声,“我知道。” “中毒总归不是好事,还是得早早解了的好。”说到这里她又长叹一声,“一百两银子哪是那么容易拿出来的呢。” 她抱着碗筷怏怏离去,展宸隔着面罩摸了摸自己坑坑洼洼的脸。 他一早就猜出自己是中了毒,不是要命的毒药,只需要了他的脸就成,后来的事也的确是按着那人预想的方向发展,毁损了容貌的他没有丝毫犹豫就被丢出来任他自生自灭,要不是衙役好心将昏倒在街上的他送到了福田院,很可能他早已经饥贫而亡,只是…… 这福田院也不是什么好地方,特别是对刑昭昭这样貌美的少女而言,他既得了她的送饭之恩,无论如何都要护她安全。 展宸的小心思,刑昭昭全然无觉,她仍旧沉浸在被青衫男子无视的愁苦之中,这份愁苦无处排解,她决定要将膳房从里到外好好收拾一番。 想到就行动,她将积了多年旧垢的锅碗瓢盆通通搬到院中,然后烧了一锅热水混着草木灰将要洗之物煮过后拿丝瓜络一点一点揉搓掉污垢,又扫了墙壁清洗了灶台。 这些都是细致又费力气的活,等她做完这些腰酸背痛不说,连纤纤十指也被水泡的皱皱巴巴,似枯木一般,然而看着焕然一新的膳堂,累归累,成就感也是满满。 一会儿小蝶和小雨来时,小蝶盯着地上未干的水迹,阴阳怪气的道了一句:“呸,就你爱显摆。” 对于小蝶的态度,刑昭昭也不以为意,毕竟论阴阳怪气和指桑骂槐她舅妈更技高一筹。她早就发现无能的人最爱找个人来责怪,好减轻自己的无能为力的罪恶感。 就像她舅妈,整日里怪天怪地怪她舅舅没出息,怪她和弟弟是拖油瓶,怪一双表妹是赔钱货,怪除了她自己的所有一切。 就像小蝶怪她不代小蓝去死。 她们都知她的无辜,却不肯放过,毕竟怨恨旁人要比怨恨自己容易得多。 对于膳堂的新气象,范大婶没说话,却在做饭前默默的洗了手,并对小蝶用擦了鼻涕的手就去抓豆子的行为进行了训斥。 小蝶敢怒不敢言的去洗手,自是又将这笔账算在了刑昭昭头上,觉得都是她没事找事才惹出这顿骂。 晚膳过后,范大婶略微收拾了一下就要回家,刑昭昭一直注意着她的动静,见她前脚出了膳堂,她忙放下正洗一半的碗追了出去,递上钟离尘送给她的药膏,范大婶的神情一怔,望着她没有说话。 刑昭昭压下心中的紧张,努力让神色与平常无异,“范大婶,我这里有瓶药膏,平时磕磕碰碰抹一点就不痛了,我自己留着无用,你拿去用吧。” 说罢不等她推辞,刑昭昭就将瓷瓶塞进范大婶手中,然后扭身跑掉了。 范大婶望着刑昭昭的背影,又看看手里的瓷瓶,隔着衣服摸了摸身上的伤处,最终她将目光移向远处火烧般艳丽的晚霞,努力扬着头抵挡心中的酸涩。 她总以为自己藏得够好,原来终究是欲盖弥彰呀。 第23章 打女人的男人都该死 每天的日子枯燥又忙碌,仿佛只是为了活着而活着,而这对刑昭昭来说也没什么不好,可即便愿望如此卑微,有时候都会变成奢望。 范大婶近来突然变得十分暴躁,动不动就对她们三人呼喝责骂,让她们有苦说不出。 三人中刑昭昭做事勤快妥帖,小雨善于察言观色,只有小蝶毛躁粗心又牙尖嘴利,自然挨骂最多。 可任小蝶再牙尖嘴利她也不敢得罪范大婶,范大婶的夫君范成是胡院长家中的管事,在胡院长那里颇能说得上话,面对这种稍有背景的人,谁也不愿得罪,这也是范大婶做饭不认真,却仍能长长久久留在膳堂的原因。 在又因土豆丝切得太粗挨了顿骂后,小蝶气得直抹眼泪,结果就是一心二用切到了手指,她又痛又惊,非但没让范大婶怜惜,反而惹来更多的嫌弃,“只会偷懒耍猾的懒骨头,连这点小事也做不好,看你出了福田院又能做什么。” 小蝶不敢辩驳,手指血流不止,她呆立在那不知所措,刑昭昭看不过将她拉到一旁道:“你先去止血,我来切吧。” 对于她的多事,范大婶面沉如水的道了一句,“也不看看自己的斤两,你能帮她一时,难不成还能帮她一世。” 刑昭昭低着头没有说话,先是将刀案收拾干净,这才重又洗了手来切土豆丝。 好不容易熬到午膳做好范大婶离开,待得范大婶的身影消失不见,小蝶啪的将手里的扫帚扔到地上,口无遮拦道:“谁不知道她在家里挨了当家的打,才把邪火发到咱们身上。” 小雨看了一眼正低头擦灶台的刑昭昭,将小蝶拉到一旁劝道:“别胡说。” “谁胡说啦?”小蝶瞪大眼不管不顾道:“真当咱们是瞎子是傻子呀,以为衣裳遮得严旁人就不知道啦,我有次碰到她的背,她疼的脸都白了,哎哟了半天,还是你跟我说看到她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全是伤。” “你…… ”小雨又气又怕,恨不得堵住小蝶的嘴,她有些畏惧的看着刑昭昭,强笑道:“小蝶最喜欢瞎说,你别当真。” “我要瞎说就让老天爷打雷劈死我。”小蝶仍旧不依不饶,恶狠狠道:“要我说她这般讨厌活该被打死。” 此话一出膳堂陷入了安静之中,刑昭昭淘洗着手里的抹布,这时她抬起脸平静的望着小蝶,“你真是这么想的吗?” “我…… ”小蝶愤愤的别开脸,心中却还是不服气,“她在家里受了气,凭什么拿咱们撒气?咱们招谁惹谁了?还不就是因为咱们没爹没娘没人心疼,她才专捡软柿子捏吗?” 她这话说的不是不可怜,就连刑昭昭听来都有些心酸,她将抹布清洗干净,拧干了水,劝了她一句,“范大婶心中也不好过,她想骂你就让她骂几句,反正也少不了一块肉。” “你……”小蝶气得不知说什么才好,结果又听刑昭昭继续道:“我以前在舅舅家,如果做事不合舅妈心意,她不但会骂还会动手,手边有什么趁手的东西都能拿来打人,有时候是蒲扇,有时候是筷子,当然也有拿夹炭用的生铁火筴打人的时候。” 事实证明这种“我比你惨”的劝人方式最能安慰人,果然小蝶的脸色慢慢好起来,她看着往日里总觉得不顺眼的刑昭昭,瞧她一身细皮嫩肉,这时也有些可怜她,“那一定很疼吧。” 刑昭昭没料到小蝶会说出这么一句,心中有些意外,她捡起被小蝶扔到地上的扫帚,笑了一下,“都过去了,好了,你伤了手快回去休息,剩下的我来收拾。” “哪里就那么金贵了。”小蝶一把抢过她手里的扫帚,三两下将地上的杂物扒拉到畚箕里,“刚才谢谢你了。”她指的是帮她切土豆丝的事。 “没事。”刑昭昭不以为意的笑笑,封好炉火后将膳堂门锁好,这才跟着她俩一起往各自的房间走,走到分岔的路口,刑昭昭思量了许久,她虽珍惜这个能与小蝶修好的机会,可心中的正义感,仍旧让她对着小蝶说道:“范大婶无故发脾气是不对,但真正该怪是打她的那个男人。” 小蝶听完忍不住翻白眼,“谁打她,她就骂谁去呀,骂咱们算什么本事,她就是欺软怕硬的怂货。” 刑昭昭静静听完后,反问她:“这种事你不也常做吗?” “啥?”小蝶呆住了。 结果刑昭昭像是没看见一样,继续道:“你心情不好的时候也会摔门踹桌子,本质上和范大婶做的事有什么区别呢?” 小蝶捂住胸口,只觉得那里像是堵了一块石头,她想理直气壮的说自己没有,可是仅剩的良知让她做不到当面撒谎,正不知所措的时候就听刑昭昭又补了一句,“我觉得打女人的男人最该死。”说罢她转身走向自己房间的方向。 像是被人打了一闷棍的小蝶转头向小雨寻求安慰,结果就看到小雨认同的点了点头,“你不但会摔门踹桌子,还会跟我们甩脸子。”说罢她追着刑昭昭的背影跑去,留小蝶一个人在原地反省。 她想想范大婶对她们做的那些事,又想想自己对桌子和小雨她们做的那些事,小蝶先是生气,生完气后心中居然升起了一丝愧意,随着这丝愧意的发酵,她不得不情不愿的承认:原来她也这般讨人嫌啊。 想想夭折的小蓝,看再看看抛下她追着刑昭昭走远的小雨,小蝶捶着胸口想将胸口堵着的那口浊气敲散,这时她突然看到胡院长身边的长随侯安带着一脸意味深长的笑容走到她面前,“今天便宜你了。” 小蝶无声的后退了半步,她脸色苍白的望向侯安,“我…… 我…… ” 侯安大笑,笑声嘶哑如夜枭,在暮色升起的傍晚听来特别瘆人,“你可别跟我说你身上不爽利。” “我…… ”小蝶慢慢垂下头,无声的扯扯嘴角,千言万语都汇成短短两个字,“走吧。” 第24章 因为咱们是女人 第二日,小蝶给了刑昭昭一块点心,一碰就掉渣的酥皮包裹着细腻的绿豆沙,是很寻常的绿豆饼,可对她们来说却是十分稀罕的珍品。 刑昭昭打开包点心的帕子,点心的甜香弥漫开来,她有些不知所措,她以为自己昨日对小蝶说了那样的话,小蝶大约以后都不会再理睬自己,毕竟以前她好好跟小蝶说话的时候,小蝶对她没什么好脸色。 “你以前没吃过吧。”小蝶脸色苍白,声音也较平常虚弱了两分。 刑昭昭老实的摇头,点心这种奢侈的东西,她也只见表哥夏元吉吃过几次,不过她有些好奇,“你哪来的?”这里的人跟院监请假也能出去,但像小蝶这样的孩子是不允许的,毕竟福田院也要为孩子们的安全负责。 听见询问,小蝶不自在的别开脸,眼神闪躲道:“给你吃你就吃,哪来那么多问题。” 刑昭昭这时才发现小蝶的异常,“你是不是不舒服?” 她伸手去摸小蝶的额头,小蝶扭开身体想要躲避,却不知怎么没躲开,下一刻温暖干燥的手掌覆上她汗津津的额头。 “出这么多汗,你是冷吗?”刑昭昭不解,膳堂里的温度高得让人汗湿重衣,可小蝶的额头却似捂了一块寒冰。 “我没事。”小蝶挣扎着退后,想拉开两人的距离,刑昭昭却握住的她的胳膊不让她乱动,结果小蝶嘶的吸了一口冷气,再不敢乱动。 “你怎……”刑昭昭并没有用多大力气去钳制小蝶,她只是抓住她不让她乱动,没想到却让她痛得红了眼睛,脑中还没想明白,手已经自作主张的拉开了小蝶的袖子。 粗布的蓝色袍子下,瘦得没二两肉的细弱胳膊上布满青青紫紫的瘀伤,有些是被掐出来的,有些是被绳子捆绑出来的,有针眼,还有一圈血肉模糊的齿痕,这种齿印刑昭昭在小蓝一动不动的尸体上也看到过。 刑昭昭吞下几欲溢出喉间的惊叫,她默默拉下小蝶的衣袖,这是她管不了的事情,她一个父母无靠的小孤女,自身都难保,又哪里有余力去帮人。 这样说服着自己,她咬着嘴唇转身去洗菜,动作都较平常粗暴了许多,只觉得有汹涌的情绪在胸中翻涌,有痛恨、有委屈、还有对自己无能为力的气恼。 “昭昭姐姐,这个绿豆饼可甜了,你尝尝吧。” 她就算是白痴也知道了这绿豆饼是哪里来的,胸中的情绪都有了宣泄的出口,她猛然转身抓起桌上的绿豆饼狠狠的扔到地上,酥皮如雪花飞溅,星星点点散落一地。 “哎——”小蝶心疼的急忙蹲下身子去捡,也顾不得满身的不适,她小心的捡起摔碎的饼,一脸惋惜的吹去上面的灰尘,“好不容易才得来的呢。” 刑昭昭再也绷不住了,她捂住自己的脸慢慢蹲下来将自己的身体缩成小小的一团,眼泪从指缝肆意的涌出来,她哭得伤心又压抑,只觉得事事都不如意,可自己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昭昭姐姐,都过去了。” 反倒是小蝶柔声的安慰她,听到小蝶说的话,刑昭昭哭得愈发伤心,哪里就这么过去了?过不去的,只要还呆在福田院,总会再看到这样的事,或许下一次去领绿豆饼的人就是她自己。 “一大清早哭什么丧?也不嫌晦气。”范大婶一进膳堂就听到了哭声,然后就看见了小蝶手里的绿豆饼,她厌恶的别开脸,然后对着小蝶粗声道:“你回去吧,今天不用你帮忙。” 范大婶积威甚久,小蝶不敢反驳,捧着残破的绿豆饼,默默的拖着艰难的步伐走出了膳堂。 范大婶也不理刑昭昭,自顾自的开始洗手做羹汤,等到刑昭昭哭得累了,她才冷笑道:“看到了吧,这里不是什么好地方,能走就赶紧走。” “大婶,为什么咱们的日子这么难?”刑昭昭好不容易止住了哭泣,抽抽噎噎的问道。 听到问话,范大婶切菜的手一顿,隔了许久长长叹了一口气道:“因为咱们是女人。” “女人又比男人差什么呢?”她是真不明白,可又觉得范大婶的话直中了要点,似乎身边所有的女子都比男人活得更艰难、更多苦难。 范大婶居然认真的思考了刑昭昭的问题,末了她苦笑着摇头,“我不知道,或许是因为这个世道是男人说了算。” 这时小雨急匆匆的进来,一进门就跟范大婶道歉,说她今天起晚了,以为会得到一顿骂,结果范大婶什么话也没说,她这才发现刑昭昭在哭,却也不敢多说什么,默默的开始找活做。 等到大家都用过早膳,刑昭昭忙完膳堂里的活,正准备偷偷给小蝶煮碗红糖鸡蛋水补补气血,却见钟离尘笑眯眯的来找她,给她送收蝎子的钱。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赖着不给,昨天有点事,我托别人来送药,今天得空一早就过来给你送钱。” 刑昭昭如见大救星,她忙牵着钟离尘的手,“钟离大夫,你来了真好。”说罢拉着她去了小蝶的房间。 她还是头一次来小蝶她们的房间,小蝶和小雨还有七八个孩子住在一起,大大的通铺上她缩着身子躺在角落,房间里吵吵闹闹,她睡得并不安稳。 “小蝶,我带大夫来看你了。” 小蝶闭着眼睛没有动,额头布满细密的汗水。 此时天光大亮,不似一早在膳房那般昏暗,刑昭昭才看到小蝶的脸色有多差,福田院里本就吃得寡淡,小蝶平素就是个面黄肌瘦的黄毛丫头,此时青白之色盖住了她脸上的黄色,连嘴唇上的血色都消失不见,只剩苍白。 “她怎么了?”钟离尘看着乱糟糟的房间,这群孩子个个又瘦又脏,空气里还有挥不去的尿臊味,熏得人头疼。 “她……”刑昭昭也不知具体的事,不敢乱讲,正在张望寻找小雨,就见小雨端了盆水进来,见到她们俩眼神亮了一下,“昭昭姐姐,小蝶她发烧了。”她端来水就是想给小蝶擦擦身子降温。 一旁的钟离尘熟练的将手指搭在小蝶的脉博处,然后慢慢拧起眉毛,“她受伤了吗?为什么会血虚成这样?” 第25章 院长知道吗? 见有陌生人来,小孩子们也不吵闹玩耍了,都凑过来围成一圈看热闹。小雨听见钟离尘的问话,她看了眼站在一旁的孩子,含糊道:“应该是伤了。” 钟离尘还待再问,忽的看到自己手指下的细弱手腕上布满青紫的瘀痕,她愣了愣,然后收回手,从自己带的荷包里掏出一把止咳的药糖,分发给看热闹的小孩子,让她们都出去玩。 福田院的小孩子甚少吃到糖,当即一人领了两颗药糖嘻嘻哈哈跑到了外面。 打发走闲杂人等,钟离尘小心的掀开小蝶的袖子,袖子下的伤痕触目惊心。 “谁干的?”钟离尘的声音发紧,她出身于中医世家,又曾读过两年法医,一眼就看出小蝶身上的伤痕全是人为所致。 刑昭昭因为不知道所以沉默,而小雨垂下了眼,揉搓着衣角一句话也不肯说。 因为今日是单纯来送银子,所以钟离春并没有带药箱,她看小雨不肯说话,也没有强求,只是将小蝶的袖子又往上卷了卷,结果她身上的伤像是无有尽头一般,手腕、手臂、手肘,然后青紫之色没入了肩膀,不知看不见的地方还有多少。 看到手臂接近肩膀处的齿印时,钟离尘似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伸出手指划过血肉模糊的伤口,脸色越来越难看,忍不住骂道:“简直禽兽不如。” 烧得迷迷糊糊的小蝶似有所感,猛然清醒过来看到自己袖子被挽到高处,她又惊又怕忙坐起来拉下衣袖掩住伤痕累累的手臂,戒备的望着钟离尘,“你是谁?” “我是大夫,来帮你治伤。”钟离尘深吸一口气,平复下情绪道。 “我没受伤,你看错了。”小蝶垂下眼帘抱紧了双臂,面无表情道:“那些伤是滑倒摔的。” 这般欲盖弥彰的解释谁会相信,钟离尘都要被气笑了,她木着脸重复了一遍她的话,“你没受伤,你的伤是滑倒摔的?” 饶是小蝶被烧糊涂了,这时也发觉自己的话的经不起推敲,只能讷讷道:“我没事。” “你身上的伤口没有处理,现在天气热已经有发炎的迹象,再不处理你可能会死。” 她的话一出口,感觉房里的三个姑娘同时瑟缩了一下,先是小雨忍不住哭出声来,“大夫,求求你救救小蝶。” 发烧脑子慢半拍的小蝶,这时也反应过来,她虽心中害怕,嘴上却不承认,“不过是被喝了两口血怎么就会死呢?” 她话音落地,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有些害怕的捂住了嘴,除小雨神色如常外,刑昭昭和钟离尘脸上都浮现出又惊讶又恶心的表情,她们的反应让小蝶有些受伤,她略显难堪的别开脸。 “你们走吧,我困了。”小蝶将破旧的被子裹在身上,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想继续睡觉。 “睡什么睡,快起来让大夫瞧瞧。”小雨走上前去扯小蝶的被子,结果碰到她的伤处,惹得小蝶眦牙咧嘴嘶嘶吸气,小雨吓得不敢再动,可眼泪却忍不住不停往下掉,“你忘了小蓝吗?” 提起小蓝,小蝶不由打了一个寒噤,小蓝怎么死的,没有人比她和小雨更清楚。 “不止是小蓝,还有红姐、莲姐,萍儿姐姐,她们都是发着烧然后再没醒过来。” 那些不愿也不敢提及的记忆,此时小雨再无半点顾忌,她一边流着泪,一边凄凄道:“咱们不过只来两年,就看到四个姐妹被草席卷了出去,每个人都带着一身的伤。” “是谁干的?”钟离尘追问。 小雨像被吓住了,她低头不语,只是哀哀的哭。 “钟离大夫,先治伤吧。”刑昭昭率先自震惊中回过神,她看小蝶的精神越来越萎顿,不由有些担心。“小蝶,钟离大夫是好人,你让她帮你瞧瞧吧。” 钟离尘也意识到自己又不是警察也不是捕快衙役,就算知道凶手是谁也没什么用,她深吸一口气,“你们谁去烧盆热水,我……”她余光瞥见扒在窗台上看热闹的孩子,“有没有比较安静的地方?” 刑昭昭也注意到窗外的情形,忙道:“要不去我房间吧,我一个人住。” “也好。”钟离尘伸出手对着小蝶道:“你能不能起来,需不需要我扶着你?” 小蝶望着钟离尘伸过来的手,有些犹豫的将目光移向刑昭昭,嚅嚅道:“昭昭姐姐……” “钟离大夫是好人,她说世道艰辛,没人帮咱们,那么咱们姑娘就应该帮着姑娘。”刑昭昭说着出缓缓伸出自己的手。 姑娘就应该帮着姑娘,这句简简单单的话里仿佛蕴含着无尽的温暖与力量,小蝶呆呆望着自己面前两只同样纤细柔美的手掌,几经挣扎终是抵不过对温暖的渴望,她慢慢的也将手伸了过去。 钟离尘握住她的手安静的微笑,“别怕,我会帮助你。” 小蝶只觉自己像一只不停煽动翅膀却无处落脚的蝴蝶,现在终于有所依靠,一路强撑的坚强瞬间瓦解,她哇的一声哭出来,“我真的好害怕。” 她也不过是个十岁的孩子,没了父母亲人,面对这恐怖又恶心的现实,没人帮助她,她只能和同样是受害者的小雨小蓝抱团取暖,当小蓝也遭遇不测后,她总觉得下一个惨死的就是自己。 她的这些担心和害怕,连最亲密的小雨也不敢说。 望着无助哭泣的小姑娘,身为独身子女的钟离尘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还是刑昭昭上前两步将小蝶揽入怀中,小心的揉着她的后脑勺道:“别哭,别害怕,咱们会想到法子的,现在首要是治好你的伤。” 钟离尘现在也想明白了,既然这种骇人听闻的事发生在福田院里,那么院长就不可能不知道,既然院长知道却又默许,这其中的猫腻就值得好好思量一番。 想到这里她冷静道:“这里人多眼杂,先别哭了,免得被旁人瞧出什么。” 只简单一句话,就吓得小蝶止住了哭,她用手心抹掉脸上的泪,畏惧的听钟离尘继续问道:“院长知道吗?” 第26章 吸血的孙老爷 “是院长的长随带我们去的。”小蝶怯怯的点点头。 钟离尘原本是抱着侥幸的心态问了一句,结果答案却如自己预期一般,她的一颗心慢慢沉入谷底,知道这件事情棘手异常,不是她能解决的事。 她见小蝶的蓝色衣衫上渗出斑斑点点的血渍,心知当务之急是小蝶的伤,于是扭头对着刑昭昭道:“先扶她去你的房间。”说完转头望向小雨,“你叫什么?” “小…… 小雨。”小雨望着两个年纪稍长的大姐姐,一直以来萦绕在心底的恐慌,此时稍稍散去一些。 “小雨,你去烧盆热水,一会儿端到昭昭的房间。” “哎。”小雨答应一声,脚步轻快的跑去烧水。 钟离尘和刑昭昭两人扶着小蝶慢慢走了出去。 刑昭昭的房间离膳堂不远,原本是堆放杂物的,后来没有杂物可放就空了下来,再后来刑昭昭来了,院长大发慈悲的让她住在了那里,房间虽不大,但较多人间来说已经好太多,而且被褥洗得干净,没有奇奇怪怪的味道。 刑昭昭扶着小蝶要让她躺在床上,小蝶坚决不允,直说自己衣衫污秽,怕污了她的被褥,即便刑昭昭一再申明没关系,她也不肯,只是固执的坐在椅子上。 “昭昭姐姐,我们都知道你爱干净,每次洗菜做饭前都要先洗手,馒头你也只吃你自己做的。” 面对这样的说词,刑昭昭不知要如何解释,倒是一旁的钟离尘开了口,“吃下不干净的食物也会引发中毒,轻则腹泻拉肚子,严重的还可能会要人命,你们做那么多人的饭菜,更应该注意卫生情况。”想起刚刚看到了孩子,个个瘦骨嶙峋,她突然意识到这些孩子不单单是因为吃不好才瘦,还有可能是因为肚子里有寄生虫的关系,一会儿有空她要再仔细检查检查。 小雨端着木盆进来,里面盛着七分的满的热水,热气升腾扑得她一脸都是汗水,她放下盆抹了一把脸,“大夫,你还要什么?” 钟离尘问刑昭昭要了一条干净的帕子,刑昭昭取了出来又将自己的一套干净的衣物拿出来放到一边。 “你们出去吧,病人需要隐私。”钟离尘将刑昭昭和小雨赶了出去,然后对着小蝶道:“我是大夫,你不用感到不好意思,现在把你衣裳脱掉,我要看看你的伤。” 小蝶犹豫了一下,然后顺从的解开衣带,随着深蓝色的粗布衣裳被脱掉,她身上的伤痕才真正显露出来。 在衣服的遮掩下是一粒粒深红色的针眼,青紫色的掐痕、皮鞭抽打过的印记和绳索捆绑的深紫色,这些伤痕遍布全身,然而最可怖的是她颈边的咬痕。 钟离尘也算见过世面,可这一刻却还是无声的抽了一口冷气,不敢置信道:“他们都做了什么?” 小蝶面无表情,低垂着眼帘,双手放于身体两侧紧握成拳,语气倒显得十分平静,“他们会用针扎、用皮鞭打,还会用手掐,他们要让我疼、让我哭、让q害怕,然后……然后……”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平静的神色有了一丝裂痕,她的声音有些颤抖,却还是鼓起勇气道:“然后江老爷就会咬我的脖子,吸我的血。” 她的话太匪夷所思,即便所有的伤痕都指向了这一点,却还是让人不能相信,不能相信的不是这事实,而是不能相信身而为人,怎么会做出这么禽兽不如的事。 “他为什么要吸你的血?” 小蝶摇摇头,没有人告诉她所发生的这一切是为何,胡院长只是笑眯眯的送她上马车,说是有点心吃;江府的下人只是虐打她,像在逗弄一只丧家之犬;而江老爷只是像只又丑又恶心的水蛭一样吸食她的血液,然后一脸迷醉道:“好鲜好甜。” “一般多久一次?”为搞清楚事情的原由,钟离尘只能逼自己硬着心肠去问所有的细节。 “一个月总要有个两三回吧。”小蝶想了想道:“有时候是我,有时候是小雨,还有时候是小蓝。” 都是十岁左右的女童,每次都要先被虐打一番,这个江老爷似乎并不只是为满足变态的口腹之欲,那么他到底想做什么呢? 钟离尘脑中闪过一个模糊的念头,但快得她无法捕捉,只能继续的问:“他……他吸完血之后会怎样?” 小蝶仔细的回忆,那时她通常又怕又痛脑中昏乱,什么也记不得,不过…… 她不太确定道:“有一次我好像听到他问吴管家……他说……”她想了又想,还是不能确定,“他似乎问过吴管家‘我有没有变年轻’。” 原来如此,钟离尘只觉得荒谬又恶心,她以前也听过类似的传闻,某些有钱有势的人会从惊恐的孩子身上提取肾上腺素,然后注入自己的体内,他们觉得这会让人返老还童。 看到这个新闻的时候,她还觉得是天方夜潭,怎么会有人这么的丧心病狂,原来是她自己太天真。这些有钱有势的人为了永葆青春,竟然真能这般不顾人伦。 她心中充满了愤怒却又无能为力的挫败感,她看着懵懵懂懂的小姑娘,在经历过那般可怕的遭遇后,居然会用这般澄澈的眼睛,充满信任的望着自己,仿佛找到了救赎。 “小蝶,我……”她想说,她们现在所处的时代黑暗又愚昧;她想说,面对这些悲惨的遭遇,她也无能为力。可是对着小姑娘黑白分明的眼睛,她就一句话也说不出,只能逃避似的别开眼,含糊道:“我先帮你治好伤,然后……然后……咱们再想办法。” 这种一听就知道是推脱的话语,却让小蝶弯起眉眼微微一笑,“姐姐你真是大好人。” 钟离尘狠狠咬住嘴唇才没让自己哭出来,她才不是什么大好人,她只是个无能为力的普通人,面对强权束手无策,只会逃避。 她用热水浸过的帕子抹去小蝶身上的血污,小蝶疼的瑟缩了一下,却狠狠忍住了想要呼痛的念头,她默默看着近在咫尺的钟离尘,真心道:“姐姐你帮我治伤就已经是大好人了。” 第27章 做好人太难,不如做个坏人 小蝶的话又让钟离尘的心狠狠的颤抖了一下,怎么在这里好人的标准竟然变得这么低。 她低着头没有说话,仔细又小心的帮小蝶清理了伤口,到要用药的时候她却尴尬了,今天她是来送钱的,所以什么药品都没带。 忽然她想到了之前送给刑昭昭的药,想要拿来用用,结果刑昭昭为难的摊开手说是送给了厨娘范大婶。 钟离尘忍不住在心底骂了一句脏话,然后真诚的问:“为什么不幸的人都聚在了你们福田院?” 她本意只是随便吐槽一句,不想刑昭昭居然很认真的回答了她,“因为我们都是女子,因为福田院里的人死了没人在乎。” 这还真是可悲的事实,钟离尘一时无语,她原本也只是一个普通的大二学生,也不知道怎么就倒霉穿到了这里,意识到回不去后,她也没有穿越前辈的伟大志向,想要拐个皇帝、王爷、将军啥的谈场轰轰烈烈的恋爱,她只想苟且偷生,继续过她平淡普通的人生。 她意识到,如果要过平淡普通的人生,最好的办法是不掺和到福田院里破事中来。 虽然她也会说点姑娘帮助姑娘的鸡汤,会在自己能力范围内给没钱的穷人施医赠药,帮助刑昭昭戳破药铺老板的谎言,但是小蝶她们的事不是她该管的,她也实在是管不了。 心里不停的告诫自己,可是面对着刑昭昭三人或含着期冀,或剩麻木的眼神,她就有些心虚。 正想着要如何脱身,她忽然想到那天跟胡院长告告辞时听到的话,她皱起眉想了想道:“这几日你们福田院可有小姑娘离世?” “有的,小蓝。”小雨道。 “就是你来义诊的前一天。”刑昭昭补充。 钟离尘低头想了想,不太确定道:“那天我在胡院长的房间听到衙役来询问最近有没有小姑娘离世,胡院长却说没有。” 这便是她想不通的地方,如果是正常死亡,又何必要多此一举的欺骗官府。 “如果不是心里有鬼他胡院长为什么不说实话?”小蝶穿着刑昭昭的衣裳走了出来,快言快语道。 “唉,你都没抹药膏,怎么就能穿衣裳。”钟离尘走过去将她推进房,“你先睡会儿,我去给你配药。” “哪里就那么金贵了。”小蝶嘟囔了一句,将对自己来说宽大了许多的衣袖挽了挽。 “我是大夫?还是你是大夫?你刚才还在发烧,先去睡一会儿吧,我去配药。”喝斥完了不听话的病人,钟离尘转身望着刑昭昭和小雨,“这件事情可能要从长计议,你们先别急,我先回去给小蝶配药,然后咱们再想办法。” “我觉得我们可以报官。”这是刑昭昭想了又想得出的结论。 钟离尘毕竟社会新闻看得多,也学过历史、政治,她迟疑道:“就怕官官相护,毕竟这里是县令大人管辖的地方,现在还不知那位江老爷又是什么来头,他敢做这种丧心病狂的事,想来是要有些背景的。” “江老爷是户部尚书江大人的大哥。”小雨只觉得有了希望,忙将自己所知的一切和盘托出。 户部尚书?钟离尘深吸了一口气,她对中洲的建制还不熟悉,但户部尚书在哪朝哪代都是高官重职,别说是她,就算县令大人清正严明,除非包青天再世,不然恐怕也不敢动这江老爷。 面对三张殷殷期盼的脸,她苦笑道:“你们知道户部尚书是多大的官吗?” 到底刑昭昭年长一些,瞬间就明白了钟离尘的意思,她不服气道:“戏文里不是说‘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么?” 钟离尘心说,你自己也说了那是戏文里说的,当不得真的。 “我再想想,我再想想。”说完她留下她们三人,自己回去取药。 “真的就没办法了吧。”小雨叹气,在她的观念里胡院长就是已经是很厉害的人了,可是江老爷却是胡院长都要巴结的人,而胡院长巴结江老爷,这全都是因为远在京都的江大人。 “我会死吧。”小蝶搓着自己的手指,虽然尽量让语气平静,可是颤抖的声音还是泄漏了心底的恐惶。 刑昭昭听完,只觉胸中气闷不已,她昂首道:“不会的,我会想办法。” “昭昭姐姐,你有什么办法呢?” 刑昭昭抬头看着碧蓝的天空,几朵浮云休闲的飘过,人人都说神仙住在云端能看到世人的善恶德行,可是为什么坏人却活得比好人滋润?这一点都不公平,如果好人就要受委屈,就要被伤害,那么她宁愿做个坏人。 “我们……我们可以用……用毒……” 她说的最后那个字,声音已经小到类似于气音,可是小雨和小蝶还是听清了,她们的脸上不约而同的浮现出恐惧的神情。 “会……会死人的。”小雨害怕的缩了缩肩膀。 反倒是小蝶抬高了下巴,冷冷道:“我不想死。”言外之意,如果她与江老爷两人中要死一个,她不想当死去的那个人。 小蝶的反应给了刑昭昭勇气,她平复了一下紧张的心情道:“咱们不故意害人,但如果他再想害你们,咱们可以用毒来对付他。” “昭昭姐姐,你告诉我怎么做,如果到时候被发现,我也绝不会连累你。”小蝶说道。 刑昭昭这才意识到,自己出了主意,如果发生意外她就是同犯,也会被追责的,想到这里她犹豫了。 小雨左看看右望望,然后慢慢伸出手,怯怯道:“算……算我一个。” 如今骑虎难下,刑昭昭想了想,咬牙道:“你说江老爷会咬你的脖子吸血。”一扇破旧的木门根本不隔音,小蝶与钟离尘的话她在外面和小雨听了一个清清楚楚。 在看到小蝶和小雨同时点头后,她继续道:“下一次如果他再让你们过去,你们就将事先准备好的毒药抹在脖子上,到时候如果他舔到了,那也怨不得旁人,毕竟是他有错在先。” 说罢她紧张的望着小雨她们,她们的神情倒比她预想的平静,小蝶思考了一番道:“我觉得可以,他不害咱们,咱们也不害他,如果他再想吸我的血,我就送他去见阎王。” 小雨现实一点:“哪里有毒药呢?” 嗯,这是个问题。 第28章 自己做自己的英雄 毒药刑昭不陌生,毕竟她用沾染了马钱子汁液的匕首吓退了试图侵犯她的牛二,只是马钱子汁液的那点毒性,远达不到她们想要的效果。 “我再想想。”刑昭昭看看天色,知道要去准备午饭了,她让小蝶先去休息,自己和小雨去了膳房。 忙完膳房的活计,刑昭昭照例去给展宸送饭,正要回去她突然看到墙角长了一株开白花的植物,有几朵花已经谢了,结出长满硬刺的球状果实,她大喜忙将整株花小心的挖了出来。 “你挖它做什么,有毒的。”展宸道。 “就是因为有毒我才挖它。”说罢她意识到不妥,笑了一下道:“你也知道我抓蝎子赚钱,听说这个虽然有毒也能治病,也是可以卖钱的。” “哦。”展宸起身回房拿出一个瓦罐递给她,“昨夜我睡不着,就帮你抓了一些。” “你给我做什么?”刑昭昭看着瓦罐里的活蹦乱跳的蝎子有些莫名,然而不等展宸解释,她立刻明白了,”你是托我将它们炮制好卖给钟离大夫,好抵她的诊金吧,真的好主意。” “不……不是。“展宸隔着面罩摸了摸自己的脸,一时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跟刑昭昭说实话,自从他吃了钟离尘给的清心丸,身上的的溃烂好了很多,也不会再麻痒到他夜不能寐,不停抓挠。 刑昭昭想着自己的心事,根本没听见他说什么,她挖好了那株白花曼陀罗,连同盛蝎子的罐子一起抱着跟展宸告别,然后小跑着回了自己房间。 房间门口放了一个炭炉,钟离尘正蹲在那里煎药,小雨在房中帮着小蝶涂抹外用的药膏。 “你拿着曼陀罗做什么?” 刑昭昭没想到钟离尘回来的这么快,她小心的压下了心虚,勉强笑道:“以前隔壁的婶子说这也能治病,我看到了就挖出来想问问你,你收不收这个?” 钟离尘不疑有他,耐心解释道:“曼陀罗虽然全株都能入药,可是有大毒,能代替它的药不少,所以不怎么用的。 “哦,这样啊。”刑昭昭假装惋惜的将花扔到了墙角,然后又将罐子递过去,“钟离大夫,这是展宸的诊金,你能不能先帮他治治他中的毒?” 钟离尘料想吃了她的解毒丸,展宸的中的毒应该已经解了一半,只要他坚持着把药吃完,别说是身上的毒,半年后就算他毁损的皮肤也能恢复如初,但她面上却丝毫不显,“小本生意,概不赊欠。” 刑昭昭虽然心中失望,却也知道钟离尘并没有错,付钱看病是天经地义的事。她转身去了厨房,煮了薄荷水将蝎子一一洗净后晾在阴凉的地方,一共十八只,个头都不小。 她忙完这一切再回到房中,小蝶已经吃过了药,那药里有安神的成分,这时她已经沉沉睡去,钟离尘在旁叮嘱小雨:“这些日子别让她沾水,药膏每天敷一次,汤药每天两副早晚一次,三天后我再过来看她。” “诊费和药费是多少?”刑昭昭问。 “呃——”钟离尘暗想,我要问你们要钱那可真就不是人了,她摆摆手道:“今天也算义诊,记到下次义诊的账上。”然后她又取过自己带来的包裹,“给你们各自买了两身衣裳,还买了些点心。”说完这些,她继续硬着头皮道:“路上我想了很多,我不是不愿帮助你们,可我只是个寻常的大夫,除了治病什么的,别的我也帮不了你们。” “谢谢,钟离大夫。”刑昭昭低声道了谢,说不上心里的情绪是不是叫失望,她早就料到的。 小雨咬着嘴唇没有说话,只是偷偷抹了抹眼角。 钟离尘知道自己混蛋,可是她也想活着,至少活着还有回去的希望。 “你们……好自为之。”留下这一句她转身离开,刑昭昭跟上她的脚步道:“我送送你。” 两人并肩出了房门,钟离尘将一早准备好的蝎子钱递给她,“你收好了。” 刑昭昭接过沉甸甸的荷包,只觉得那比自己的心还沉重,可她顾不得想这些,她有更重要的事情想要询问。 “钟离大夫,有什么毒药能让人舔一下就死?” 这种问题不由钟离尘不多想,她猛然停住脚步望着刑昭昭,“你想做什么?” 刑昭昭面不改色,“膳堂里有老鼠总是偷米偷菜,想要买些药药死它们。” 回答的天衣无缝,可钟离尘仍旧不能尽信,“养只猫来捕鼠多好。” “一时之间也寻不到猫,便想着要买些鼠药。” “我下次来帮你寻一……只猫来。”话落她就看到刑昭昭面上闪过失望,钟离尘瞬间就明白了刑昭昭的意图,她叹了一口气,忍不住苦口婆心的劝诫道:“你知道杀人是要偿命的。” 刑昭昭低头不语,就听钟离尘还在那边压低着声音继续道:“你为了一个坏人把自己变成杀人犯,赔上自己的前程值不值得?” 刑昭昭抬起头,语气平静又真诚,“钟离大夫,我有什么前程?” 钟离尘噎住了,过了好半天才道:“那你也要想想你的父母家人,他们会为你担心。” “我刚才还怕被小蝶和小雨牵连,可是后来我想明白了,小蝶和小雨不在了,或许院长会选旁人,也可能院长就会选我代替小蝶她们。” 这种可能也不是没有,所以钟离尘沉默了。 “我们总盼着自己落难时会有英雄好汉拔刀相助,可是这世上哪来那么多英雄好汉,最后还不是都要靠自己解决麻烦。”刑昭昭笑了一下,“钟离大夫,谢谢你对我们的帮助,其实你也是个好人,你也曾经做了我的英雄好汉。” 钟离尘又噎住了,只觉得自己有些太不够意思,可是多年来所受的教育,让她成为了一个守法良民,大夫的天职又是以治病救人为主,讲的是生命无价,不论对方是好人还是坏人都要全力救治。 “昭昭,如果你是大夫,有个奄奄一息的江洋大盗要你救治,你会救吗?” 没有受过法制教育的刑昭昭斩钉截铁道:“为什么要救他,把他救活了让他去害更多的好人吗?” 第29章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杀一人而救苍生,还是救一人而弃苍生? 这个问题对生于大国盛世和平年代的钟离尘而言,从来都不是问题。 她的父亲、祖父,以及祖父的祖父全部都是中医,他们信奉医者仁心,在钟离尘很小的时候,祖父就牵着她的手道:“审判是法官该做的事,咱们大夫的责任是治病救人。” 祖父当然说的没错,即便她曾一度放弃了中医,但这些信念却早已经渗入她的骨髓里,可这一次,她见识到人性之恶,见识到了她不曾见识过的强权,她该如何选择? 刑昭昭见她沉默不语,也不介意,只是继续道:“曾经有人问我:如果有人冤枉你吃了他养的鹅,你该怎么办?” 钟离尘不解,除了自证清白,还能怎么办呢? 只听刑昭昭继续道:“我以为我要拼命解释,解释我没有见过他的鹅,解释我没有吃他的鹅,可是却有个人告诉我,我还能挖掉那人的眼珠子吞下去,让他在我的肚子里,自己看清楚。” 这是什么反派才会有的言论? 可是钟离尘在第一反应觉得这不符合自己的价值观后,脑海中闪过的第二个念头居然是:这般快意恩仇还挺爽。 她神色不定的望着刑昭昭,却见刑昭昭明媚一笑冲她挥手告别,钟离尘也挥手慢慢走出福田院,她雇来的马车一直在门口等着她,待她爬上马车坐稳当了,赶车的刘有财这才甩着马鞭,催促着拉车的老马往城里走。 “大叔,你知道弟弟在京都做户部尚书的江老爷吗?他是什么样的人?” 刘有财手里的鞭子停顿了一下,然后朗声笑道:“江老爷啊……那可是个大好人。” 马蹄声的的,钟离尘不再说话,满心只有一个问题:这世上有喝人血的大好人吗? 对于钟离尘的选择,小蝶和小雨多少是有些失望的,可刑昭昭劝她们,“帮是情份,不帮是本份,钟离大夫也没有非要帮助咱们的义务,所有的事最后还是都要靠咱们自己才行。” 小蝶不解,“可是你就是在帮我们。” 刑昭昭坦率道:“我到了福田院才发现,我做的那些活有我没我都一样,胡院长花钱雇我,也不知道包藏了什么样害人的心肠,或许你们不在了也就轮到我了。” “你可以走的。”小雨道,她不像她们户籍挂在福田院,来去都不自由。 “你真觉得我进到了福田院,还能那么容易的出去吗?” 小蝶和小雨面面相觑,范大婶每天进出都特别轻松,刑昭昭为什么不行呢? 刑昭昭没有说话,昨天她想出门买些东西托人送给弟弟,结果被看门的杨老头拦了回去,说但凡出门的人必须要经过胡院长同意才行。 她面上不显,微笑着道了声知道,默默转身回了自己房间,为免打草惊蛇,暂时没有去找胡院长。 现在早已不是她能去哪里的问题,而是她有很大可能走不出福田院。 由此看来,为保平安,她也绝不能放过江老爷。 不能出去买药,刑昭昭只能把目光放在福田院里,每天她都会借着给展宸送饭的机会在少有人去的南字号房附近翻翻找找,功夫不负有心人,她找到了一株马钱子,还找到了两棵半夏,加上之前找到的白花曼陀罗,她手里已经有了不少有毒的草药,可是如何从有毒的草药里提炼出毒药,这对她们三个人来说都太深奥。 她试过将煮过的药汁熬干成粉状物,可那颜色与味道便是连瞎子也骗不了,更不要说欺骗老奸巨猾的江老爷,像他做过那么多亏心事的人,行事肯定会更小心,不会轻易着了别人的道。 毒药的炼制没半点成效,眼见着已经过去七八日,又快到了江老爷要吸食人血的日子,小雨提议,干脆她带着活的蝎子,到时候偷偷扔到孙老爷的身上,让蝎子蛰死他算了。 刑昭昭只能遗憾的告诉她:“蝎子大概率是蛰不死人的。” 正在焦头烂额之际,忽有一个半大的孩子跑了过来告诉刑昭昭,有亲戚来看望她,正在门房处候着。 刑昭昭以为是母亲或是母亲托王婆过来瞧她日子过得如何,结果看到的居然是舅舅、舅妈和一个唇边有痣的老女人。 她心中莫明的升起不好的预感,却还是规规矩矩跟舅舅、舅妈行过礼。 她舅妈冯氏假情假意的抹了抹眼角不存在的眼泪,拉着她的手心肝宝贝的叫了一通。 刑昭昭忍着满身的不适,强笑着抽回了自己的手,眼睛的余光却看到那唇边有痣的老女人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两遍,然后弯起嘴角,说了一句:“甚好。” 听到这一句,一直在旁安静抽着烟斗的夏旺站起来身来,磕掉烟斗里的烟灰道:“收拾收拾跟我回去。” 她虽想离开福田院,可是舅舅突如其来的提议,还是让她心生戒备,她不由后退了两步道:“去哪里?” “你这孩子,自然是回家,不然还能去哪里。”冯氏笑吟吟的来牵她的手,刑昭昭一把甩开,冷声道:“还是说清楚一点吧,你们让我回你们家做什么?”她特意加重“你们家”三个字的读音。 眼见这个外甥女这般不上道,夏旺提高声音斥责道:“还能做什么,自然是为你好,你一个姑娘家家的抛头露面像什么话,快收拾收拾随我回家。” 冯氏在旁帮腔,“就是,就是,也别忘了把工钱结算清楚。” 刑昭昭当然不会以为舅妈只是看上了她赚的这点小钱,她将目光转向那个陌生的老女人,冷笑道:“还是大婶你说吧,我舅舅舅妈带您来这里所谓何事。” 唇边有痣的老女人是鸣沙县数一数二的媒婆马氏,她听到刑昭昭的问话也不遮掩,大大方方道:“鸣沙县开米铺的刘老爷想要纳房妾氏,你舅妈找到了我,要让我帮你引荐引荐。” 刑昭昭气到发抖,都说宁为寒门妻,不做高门妾,她舅妈居然上赶着送她去给人做妾,枉她舅舅自诩读过两年书,常以读书人自居,居然也会同意,这才叫有辱斯文。 心中有气,她却也懒得与他们浪费唇舌,直接对着马媒婆道:“我舅舅早已与我恩断义绝,我的婚事他们做不得主。” 话音未落,就听夏旺怒骂道:“混账东西,婚姻大事听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轮到你说行不行。” 第30章 英雄来救美 原本刑昭昭不欲多事,可夏旺的态度着实令她心烦,她抬头望着自家舅舅,微微笑道:“舅舅您自己也说了婚姻大事凭的是父母之命,只是我爹死的早,他什么命我也不知道,要不您去帮我问问他。” 夏旺将她的话在脑里过了两遍才弄明白意思,他涨红了一张脸,气得头发都竖了起来,“舅舅能顶半个娘,你家什么情况你不知道,除了我这个做舅舅的为你操心,谁还能管你?” 是真心为她操心,还是惦记着能拿她换几两银子,刑昭昭已经懒得与他争辩,可她心中有气,就想撕下他虚伪的嘴脸,于是她冷笑道:“舅舅您也是读过两年书的人,圣人有教你送外甥女给人做妾吗?” 圣人当然不会做这般没皮没脸的事,夏旺脸红的都能滴出血来,他的声音和气势都弱了三分,却还是强辩道:“那还不是因为你名声不好,好人家不肯要你。” 这是又要来拿她的贞洁说事,刑昭昭既疲惫又厌倦,感觉现在就像鸡和鸭子在吵架,谁都说服不了谁。 她现在只能庆幸夏旺只是她的舅舅,如果真是她亲爹,她哪怕再不情愿也得被孝道压着乖乖点头,任他想把自己嫁给谁就嫁给谁。 “好人家不肯要我,那我也就不嫁了,总好过去给老头子做妾,让舅舅你在乡邻跟前抬不起头好。” 说罢她不想再浪费时间,转头对着马媒婆道:“婶子,您也劝劝米铺的刘老爷,不管是娶妻还是纳妾都要擦亮眼睛,别选了蝗虫似的亲家,天天都惦记着去他铺子里打秋风。” 马媒婆也算阅人无数,头一次见到这般和孝顺俩字不沾边的姑娘,她正不知如何反应,就听一旁有人扑哧笑出了声,寻着笑声忘过去,却见青衫的男子带着两位衙役走进来,想来他们是听到了刑昭昭的话,觉得她说的风趣。 旁人听得有趣,但被比喻为蝗虫的夏氏夫妇却是怎么也笑不出来,冯氏挽着袖子就想打人,连老好人夏旺也怒从心头起,想要教训教训这个不听话的外甥女。 “你这忤逆不孝的东西。”高高举起的手,被人捏着手腕动弹不得。 鲍奇羽眼中虽然含着笑意,但说的话却冷冰冰没有温度,“我中洲律法规定,凡以强制手段拐卖人口者,若证据确凿,将直接采取绞刑。若敢对被拐卖者造成人身伤害,则大多以斩立决处置。” 眼见对方身后跟着官府里的衙役,又听对方扯到了律法,说到了绞刑和斩立决,一向老实的夏旺几欲被吓破了胆,忙赔着笑脸道:“大人说笑了,我是这丫头的亲娘舅,只是想来给她说门亲事,怎么就扯到拐卖人口了呢。我们是亲戚,真的是亲戚。” “姑娘,这人说是你舅舅,可是事实?”鲍奇羽将目光转向身穿碧色衣衫的少女。 自看到鲍奇羽就心慌无措的刑昭昭突然听到问话,她抬起头对着鲍奇羽平和深邃的眼神,不由自主心若鹿撞,为免心里的那头小鹿被撞死,她慌忙移开眼神,磕磕巴巴道:“虽是舅舅,可他一早就将我赶出了家门。” “你这孩子,你不听话又不守妇德,难不成还不许你舅舅说两句气话吗?”冯氏干笑着为夏旺解围,“你就是性子执拗,当时你说两句好话不就完了,你舅舅还能真生的你气不成。” 说罢她又来挽刑昭昭的手,却被刑昭昭闪身避开,她永远也忘不了那日傍晚夏旺夫妇的绝情。 “舅舅那日是真生了我的气,今日过来大概是看上了刘老爷的钱财吧。”她话说的直白,果然看到夏旺又气又恼,她不由冷笑,“即便我真肯卖于刘老爷做妾,这卖身的银子也该留给我弟弟,舅舅舅妈你们这般热心又是为什么?” 读过两年书的夏旺,仅剩的那点读书人的骨气,让他面对刑昭昭犀利的提问时,紧紧的闭上了嘴,倒是一旁的冯氏没皮没脸道:“舅舅、舅妈自然是为你好,刘老爷家大业大,你嫁过去自是少不了你的吃喝,待得生下一儿半女,熬走了他那个原配夫人,凭你这般容貌人品把你扶正也不是不可能,这可是旁人求也求不来福气。” 对着冯氏含笑的脸,刑昭昭真想抽她两嘴巴,“既如此之好,舅妈你何不把表妹嫁过去。” 冯氏被噎了一句,脸色一变,她虽看不上自己生的那两个赔钱货,但送闺女给人做妾,那可是要被乡邻戳脊梁骨的,但刑昭昭不一样,刑昭昭有一个做暗娼的娘,届时别人说她闲话,她自是能以刑昭昭名节有污遮掩过去。 “你妹妹们不是年纪还小么。” “如果我不同意,舅舅舅妈你们又要如何?” 眼看来硬的不成,边上还有官老爷虎视眈眈,冯氏蓦然眼睛一红,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她膝盖一弯就跪了下来,抱着刑昭昭的腿哭道:“昭昭,你表哥被人打断了手脚,现在非要咱们拿出二十两银子私了,咱们哪来那么多钱呐。” 她这话说的不止刑昭昭糊涂,就连一旁的鲍奇羽也糊涂了,真是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怎么还有伤者给肇事者赔钱的道理,谁这般不开眼,真当他们县衙是摆设吗? 刑昭昭挣脱不开,也猜不出其中关窍,只好说道:“这还有没有王法了?正好县衙的官老爷们在此,你让他们帮你……” “不可,不可,万万不可。”冯氏急得直摇头,“不能惊动官府,不然的话……不然的话……”她畏惧的看了一眼被勾起兴趣的鲍奇羽,复又低下头呜呜的哭,“我那苦命的儿哟……” “不然什么呢?”鲍奇羽也不急着去办原本的差事,反而拉来椅子坐了下来,大有你慢慢讲我不急的意思。 冯氏吸了一口冷气,呜呜哭着不说话,夏旺无奈只能赔着笑道:“家务事而已不足一提,大人贵人事多,不敢劳烦大人。” “主意都打到了被赶出家门的外甥女头上,想来绝不是什么小事。”鲍奇羽掸掸青衫上的尘土,好整以暇道:“居然有人在鸣沙县内恃强凌弱勒索伤者,这可不是什么区区家务事,你说出对方名姓,官府自会给你一个交代。” 夏旺又气又急,怒瞪了一眼成事不足的冯氏,正要思索要怎么蒙混过过,就听一旁的马媒婆道:“大人,是夏家那不成器的儿子调戏人家姑娘,被姑娘的父兄打断的手脚说要报官,他们不愿报官,就想着卖了自家外甥女得二十两银子去私了。” 第31章 夏家夫妇的春秋大梦 马媒婆的话,惊呆一屋子的人。 见过不要脸的,可是不要脸成这样的,还真是令人大开眼界。 只是鲍奇羽不解,“这要如何私了?” 见马媒婆竹筒倒豆子一般将自家阴私说出来,夏旺心有不悦却也无法,只能老老实实答道:“他家姑娘失了名节,我们出二十两银子的聘礼娶她进门,也算好汉做事好汉当了。” 说得这般理所当然,话语里透露出高高在上的矜贵,刑昭昭满心悲凉,捏紧了拳头想打人,然而不待她做什么,却见鲍奇羽一拍桌子,厉声道:“犯了律法的事情哪容你们私了?” 冯氏被吓得抖了两抖,哭得更大声,呜呜咽咽说着熊家长的惯用借口,“大人,我家元吉他还只是个孩子呀,他做那般的事也只是觉得好玩,并没有什么坏心的。” 夏旺在旁帮腔,“是呀是呀,大人这种小事小人们自会处理,不敢劳烦大人,我们也愿意娶那文家的姑娘,这不是已经在辛苦凑聘礼了么。”说完他生怕鲍奇羽不信,忙对刑昭昭道:“昭昭,你快说你同意给刘老爷做妾,只要你帮了你表弟这一回,等他日后高中定然会重谢于你。”瞥见刑昭昭一脸无语的表情,他咬咬牙加大筹码,“等你表弟高中,我便让他从刘家接你回来,抬你做个贵妾。” 啥? 刑昭昭不可置信的瞪大眼,她的亲舅舅真的刷新了她对“无耻”这一词的认知。 她气得话都不会说了,她舅妈冯氏却像抓住了救命的稻草,抱着刑昭昭的腿开始哭诉,将以前陈芝麻烂谷子的恩情都拿来说,“昭昭啊,你爹死娘走,没人要你的时候,是谁收留了你们姐弟?我家也不富裕啊,可我与你舅舅还是勒紧了裤腰带将你们姐弟接回家,不曾短过你们一口吃食。得人恩情千年记,你可不能做那忘恩负义的白眼狼啊。” 按说舅舅收留了他们姐弟这是恩情,可是冯氏话里话外的意思却是他们姐弟在夏家白吃白住,这其中居心就有些不好言说,刑昭昭小声的“我娘每月给过钱”的辩解湮没在冯氏大嗓门里。 “昭昭呀,你说舅妈待你不算薄吧,春花秋月有的,我也不会少给你们姐弟,我是拿你当亲生女儿心疼的,要不是现在没有办法,我哪里舍得把你嫁给刘老爷。”她哭得累了,喘了两口气又继续道:“元吉那是你亲亲的表弟,你们自小一起长大,他对你的疼爱不比别人少,如今他出了这样的大事,你不帮他谁还能帮他?如今你舅舅也松口了,先委屈你在刘老爷那呆两年,等元吉高中做了官,他就接你回来抬你做贵妾。想想元吉那般人品才华,能给他做贵妾,这真是…… 真是…… ”她想说真是刑家祖坟冒青烟,但想到自己现在有求于人,只能不甘的咽下了要说的话,但在场之人人人都听出她话里的意思。 夏家两夫妇的算盘打得响亮,估计远在米铺的刘老爷都听见了,感情就是让人家当冤大头出些银子,到最后人财两失。 “你儿子哪般人品才华呢?”刑昭昭试着想踹开冯氏,无奈冯氏像只八爪鱼死死抱着她的腿,她踹也踹不开只能放弃。 “你表弟长得一表人才不说,既聪明又伶俐,不像一般的书呆子只会死读书。” 刑昭昭的白眼都快翻上了天,心说她舅妈是多瞎才能把肥头大耳形如屠夫的夏元吉看成一表人才,还说什么聪明又伶俐,不像一般的书呆子只会死读书,谁不知道夏元吉成绩垫底,已被学堂的夫子劝退了好几回,说夏元吉不是读书的料,靠着夏家夫妇低声下气的说好话塞银子才勉强在学堂继续呆下去,也不知道夏家夫妇做的什么梦,才会觉夏元吉一定会高中,才会觉得能给夏元吉当贵妾是她祖坟冒青烟。 她不想再跟蠢货说话,于是谦虚了一下,“这样好的表弟我可高攀不起。” 偏偏冯氏惯会登鼻子上脸,全然没听出她话里的嘲讽,急切道:“无妨无妨,只要你帮他度过这一关,元吉不是不知感恩的人,他是不会嫌弃你的。” “昭昭,你现在就随我们去见刘老爷。”夏旺一锤定音。 刑昭昭总算看明白了,她舅舅一家最会自说自话、自以为是,自己拿着臭鱼烂虾当宝贝不说,还强迫别人捏着鼻子承认。 “我不会给刘老爷做妾,也不会给夏元吉做贵妾,你们死了这条心吧。”她不想再和傻子说话了。 “为…… 为什么?”冯氏愕然,“刚才不是说的好好的吗?” “那是你们说的好好的,我可没答应。”说着她趁着冯氏错愕之际挣脱开她的钳制,转身就往福田院里走。 “你站住。”夏旺气到脸都变形了,他挡在刑昭昭身前,“你就一点也不念我对你的好?” 冯氏在旁帮腔,“就是,就是,白眼狼。” 刑昭昭抑着脸望着夏旺,语气平静道:“我感激舅舅收留了我和弟弟。” “你既知道,现在就应该报答我们。” “我娘每月付给舅舅你一两银子还不止…… ” 下面的话不待讲完,就被夏旺粗暴的打断,“我是看在和你娘兄妹一场的份上才收留了你们,你却开口闭口跟我提钱,你小小年纪功利心怎就这般重?” 这一刻刑昭昭只觉得这些大人实在太恶心,明明收了不菲的银钱,却非要拿感情说事,她阿娘付的银钱足够一家七口的开支,可是她和弟弟却吃不饱穿不暖,还要被扣上得他们恩惠的帽子。 想到这里,她眼神冰冷,扯着嘴角道:“不靠我娘给的银子,你们怎么有能力送夏元吉那个连《三字经》都背不全的废物去学堂?” 银子的事还能让夏旺心虚,但是说自己的宝贝儿子是废物,这就触碰到了他的逆鳞。 “你懂什么?”夏旺勃然大怒,高举起蒲扇大的巴掌,为自儿子开脱,“《三字经》那种幼童启蒙的东西背不背都没什么用处。” 眼看舅舅的巴掌就要落在脸上,刑昭昭想要避开却被脚下不知什么的绊了一下,身形不稳就要摔倒,却被人扶住了腰肢。 只见鲍奇羽一手扶着刑昭昭的腰肢,一手架住夏旺的手腕,“关于你儿子调戏文姑娘的事,咱们还是去县衙细说一番吧。” 第32章 爱管闲事的鲍师爷 身着青衫的男子,不过二十左右的年纪,气质也介于少年与男子之间,他五官深邃,眉目间自有一股浩然正气,一双极漂亮的瑞凤眼眼角微微上扬,似是带了两分稀薄的笑意,可他瞳孔却极黑极幽深,似千年古潭深不见底,令人不敢逼视,怕被照见心底的龌龊。 鲍奇羽眼看夏旺有要打人的意图忙起身阻拦,没料到竟然绊倒了躲避的刑昭昭,慌乱之际他伸手扶了一下已经重心不稳的刑昭昭,见她站稳便收回扶着她的手,然后避嫌似的后退半步,拉开两人的距离。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按说他扶刑昭昭是有些不妥的,可是他眉目间的神色太过正气凛然,没人会往别处瞎想。 就连刑昭昭自己也只是突然闻到淡淡墨香,接着将要摔倒的身子就被扶稳,最后墨香飘远,一道青衫立于她和舅舅之间,将她牢牢护在身后。 她再一次望着鲍奇羽的背影,仍旧觉得那背影给她一种巍峨如山丘般令人安心的气质。 这一边刑昭昭心如鹿撞,那一边被抓着手腕的夏旺却开始哭爹喊娘,大声报屈,“大老爷,小孩子家家的玩闹哪里就严重到要去衙门?” “严不严重也不是你说了算。”鲍奇羽甩开夏旺的手冷眼望他,只觉得这半天口舌官司听下来,夏家夫妇既无耻又无德。 “哎哟,你这杀千刀的小娼妇,你早早答应了哪里还有别的事。”眼见自家相公被吓哭,又听闻自家儿子要上公堂,冯氏又惊又怒,习惯性的将一腔怒火发泄在刑昭昭身上,她冲过去就开始推搡殴打刑昭昭。 “你做什么?”鲍奇羽也没料到冯氏说打就打,他张开手臂去格挡冯氏,结果拉扯间冯氏一把将刑昭昭推进他怀中。 眼见着瘦瘦小小的小姑娘,被泼辣的舅妈殴打,鲍奇羽也顾不得许多,转身背对冯氏将刑昭昭护在怀中,急怒攻心的冯氏太过生气一时忘了尊卑,对着鲍奇羽的后背又踢又打,状如疯妇。 鲍奇羽出身于书香门第,自小被教育君子动口不动手,千不能万不能,就是不能打女人,结果白白挨了好多下捶打。 偏冯氏做惯了粗活力气不小,打起人来不轻,他又疼又气转脸对着看热闹的两个衙役大喊,“张虎、赵龙,你们快拉开她。” 在旁看戏的张虎、赵龙听闻召唤,这才跑过来一左一右的拉开冯氏,冲她怒目而视,“我家少爷也是你这泼妇可以染指的吗?” 鲍奇羽嫌弃的别开脸,想跟没文化的张虎说,染指不是这么用的。 冯氏被二人架着,此时回过神来才意识到自己对衙门里的老爷动了手,她嘴唇颤抖东看看西瞅瞅,终于顶不住压力哇的一声哭起来,只是她哭着也不忘拉踩刑昭昭,“都怪你这丧门星。” 凭白挨了顿打骂的刑昭昭此时也是懵的,她看着近在咫尺,散发着墨香的怀抱,一张俏脸红的似煮熟的虾子一般,脑中虽浑浑噩噩,可少女矜持让她本能的推开眼前的男子。 鲍奇羽千防万防却没防住会被刑昭昭一把推开,为稳住身形他连退了好几步,期间还踩了夏旺两脚,最后才站稳脚跟。 被踩到脚疼的眦牙咧嘴的夏旺,抱着被踩到的脚趾单脚跳着原地转圈圈,却敢怒不敢言。 鲍奇羽好心救人还被推,可也只能对着又羞又恼的刑昭昭一揖到底,“无意唐突姑娘,还请不要见怪。” 刑昭昭看着对自己行礼的鲍奇羽,此时也清醒过来,她忙侧身避开他的大礼,红着脸结结巴巴道:“大……大人,对……对不住。” 门房处闹成一团,早已惊动了福田院的院长胡三多,他匆忙赶过来,对着面前乱糟糟的场景全无头绪,所幸还记得鲍奇羽,他圆脸上一派和气,“鲍师爷,你……你们这是做什么?” 鲍奇羽对着胡院长拱手为礼,简明扼要道:“原是想来询问胡院长一些事情,结果却撞上了别的案子。” “呃……”胡院长看着夏氏夫妇以及远远闪到一边,生怕被人看出与夏氏夫妇相识的马媒婆,“你们是来做什么的?” “奴家只是路过,此时也该走了。”马媒婆对着鲍奇羽福了一福,“大人,奴家已将所知情况都如实告知,这里也没奴家什么事了,奴家就先回去了。”说罢她也不看夏氏夫妇,走的头也不回。 冯氏见她走了不死心道:“马大婶你别走,刘老爷纳妾的事……” 马媒婆停步回头,狠啐了她一口,“你们打得好算盘,这亲事若成了,有你们这种不要脸的亲戚,我岂不是要被刘老爷埋怨死。” “你……”眼见二十两银子的生意泡汤,冯氏捂住脸又想哭。 鲍奇羽受不了的堵上耳朵,“现在哭岂不是白费力气,等到你那混蛋儿子受刑时再哭也不迟。” 冯氏哦的一声险些抽过去,她这回捂住了嘴,无助的望着夏旺,夏旺想到都是冯氏出主意要让刑昭昭嫁给刘老爷做妾,这才惹出事端来,不由怒瞪她一眼,“还不都是你多事。” 冯错更委屈了,却敢不敢哭。 “别急着狗咬狗。”短短时间,鲍奇羽也算看出夏家夫妇都是什么货色,他鄙夷的看了一眼夏旺,然后对着张虎、赵龙道:“你们去他家,把他家那不成器的儿子先抓回大牢慢慢审问。” 赵龙一言难尽的望着自家少爷,心说这半天你连人家姓名都不知道,这就要抓回大牢?但他顾忌着这是在外面总要给少爷留面子,没有当场反驳。 张虎却是直性子,闻言没心没肺道:“少爷,舅老爷说你再乱抓人回大牢,就抓你去打板子。” 被张虎拆台,鲍奇羽也不恼,笑吟吟道:“你们答应我娘要照顾好我,绝不会让我被人动一根汗毛,到时候舅舅要打我,那我便垫着你,免得我受了伤你不好向我娘交待。” 张虎想像了一下自家少爷趴在长椅上,然后自己趴在少爷身上的场景,他不胜其寒的呕出声,只觉得那场景太过辣眼睛。 “少爷……” “快去快去。” 第33章 爱惹事的鲍师爷 打发张虎、赵龙去夏旺家抓人,鲍奇羽这才笑眯眯转身望向胡院长,“让胡院长见笑了。” “不敢不敢。”胡院长同样笑着回应,心中却对鲍奇羽的到来深感头痛。 眼前这位鲍师爷是随新上任的县令顾明扬一同来到鸣沙县,据说他的真实身份是顾县令的嫡亲外甥,只比顾县令小六岁。 顾县令幼时丧母,父亲新娶了位极厉害的夫人,这位新夫人对前夫人留下的子女不太待见,已为人妇的长姐顾淑仪听说后便将顾县令接到自己家中抚养直至其成人。 在鲍家长大的的顾县令,感念长姐的养育之恩,自然对自家大外甥疼爱逾常,所以即便新官上任也将之带在身旁。 顾县令自上任以来深居简出,在政务上无功无过,外界对他印象寡淡,可说起这位鲍师爷嘛,只有三字评价:爱惹事。 这里所说的爱惹事,并不是说他会带着狗奴才上街欺男霸女,见人打人,见狗骂狗,遇到卖鸡蛋的都要给鸡蛋摇散黄了的爱惹事,而是他正义感爆棚。 看到街上偷荷包的孩子,抓回大牢;看到路上卖身葬父的骗子,抓回大牢;看到妇人抱着哭闹不止的孩子好半天也哄不乖的,抓回大牢。 短短一个月,鸣沙县的大牢已经人满为患,外界的百姓怎么评论这位鲍师爷不好说,反正县衙内部提起这位鲍师爷只俩字:头疼。 自这位鲍师爷来了以后,县衙内的工作量大增不说,牢房已经不够住了,县衙里的各项开支也有所增加。 面对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的天怒人怨,新上任的顾大人捏花微笑,满脸宠溺的抛出熊孩子家长惯孩子的专属台词:随他高兴。 自此鲍师爷是高兴了,至于旁人高不高兴,那就不是顾大人关心的事了。 面对这位鲍师爷,胡院长肯定属于不开心的那类人,原因无它,他心中有鬼,只是此时也只能打起十二分精神应付。 “鲍师爷此次前来有何指教?” 鲍奇羽没错过对方眼中的戒备,他笑容不减,似无所觉道:“还是上次跟您提过的案子,女尸身份成谜,咱们只能继续四处查找,多有打扰,还望多多包涵。” “不敢不敢,鲍师爷年纪轻轻还真是尽忠职守。”胡院长尽量不让自己的笑声听起来干巴巴,他先是夸奖了对方,然后话锋一转,皱起眉道:“只是师爷你有所不知,咱们鸣沙县虽为互市重镇,但多的是连口薄棺也采买不起的贫家百姓,再者未出嫁的女儿不得入祖坟,也是流传了数百年的风俗。”说到这里他一脸不忍,痛心疾首的捂着胸口道:“老夫听闻那伙盗墓贼挖女子尸首配阴婚,也觉得他们丧心病,只是…… ”他不再继续说下去,语气中适时的透露出不抱有希望的意思。 舅舅、舅妈被打发走了的刑昭昭正在犹豫自己的去留,忽听胡院长说有盗墓贼挖女子尸首配阴婚,被这匪夷所思的消息吓了一跳,不觉惊叫出声,惹得胡院长侧目,“刑姑娘你在这里做什么? ” 刑昭昭垂下眼帘,乖巧道:“刚才我舅舅舅妈来看我。”自从那日偷听到胡院长和吴管家的对话,她再看胡院长总觉得他的笑容里藏着杀人的刀。 “唔,你小姑娘家家听不得这种人间惨事,快回去吧,别吓到了,晚上会做噩梦。”这一刻的胡院长又像个心地仁善的忠厚长者。 刑昭昭不敢多言,忙点头称是。 见她走远了,胡院长才重又将目光转向鲍奇羽,“为免吓到旁人鲍师爷不如去我房中细说。” 两人并肩穿过空旷的庭院,远处几个瘦骨伶仃的孩子嬉戏玩耍,还有些老人坐在阴凉处发呆。 “小孩子们不用读书写字,难道也不用学别的技艺吗?”鲍奇羽不解。 听到这话,胡院长干笑着叹气,“朝廷拨的银钱连吃饭都不够,哪有余力请师父传授技艺。” 鲍奇羽初涉官场很多事情都没听过见过,听胡院长这般解释,他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倒是胡院长看出他心绪不佳,于是豁达的开解他,“幸好总有仁善的乡邻会不时送些米粮炭火过来,教他们不致冻饿而死,呵,这世上总是好人多啊。”说罢长长叹口气,似是无奈,又像是感慨,“先活下去吧,不然还能怎么办?” 在来之前,鲍奇羽也跟人打听过胡院长,人人都夸他悲天悯人极具善心,两次见面,胡院长也处处符合外界传闻那般,只是鲍奇羽却觉得这位胡院长像是佛寺里供着的泥塑菩萨,看似慈眉善目却对世间种种悲欢离合冷眼旁观。 “让鲍师爷见笑了。”见对方沉默不语,还是胡院长适时转换了话题,重又将注意拉回无主女尸的身上。“鲍师爷有什么需要老夫帮忙,老夫一定万死不辞。” 鲍奇羽他娘自小就教育舅舅和他,遇到那种爱发誓讲漂亮话的人,一定要多加小心,这些人不是骗子,就是背信弃义的小人。 听到胡院长信誓旦旦的话语,鲍奇羽不知怎的就想到了自家娘亲的话。 他笑了一下,无比真诚道:“那就先谢过胡院长了。” “不敢当,不敢当。”胡院长摆摆手,“只是想要给无主女尸寻家人这可不易。” 鲍奇羽当然知道对方所说不假,只是其中隐情却是外人不知。 正在被三个盗墓贼交易的女尸不过十岁左右,然而全身却布满累累伤痕,很难不让人怀疑她是受虐而亡。可三个盗墓贼却一口咬定这具女尸是他们花三两银子买来的,买来时就是这般,仵作也说伤口是死前留下的。 再继续追问他们跟谁买的,三个盗墓贼又是异口同声说,卖给他们尸体的是个三十多岁的寡妇,自称女儿被雇主虐打致死,家贫无奈才想着将女儿尸体换些银钱。 盗墓贼口径一致,依律法来说盗墓比杀人罪过更大,他们死罪难逃,万不会在这件事上说谎,只是鲍奇羽却想不明白,父母对子女爱之深切,即便怜惜女儿未嫁而亡,想要给她寻门阴亲,也不该是将女儿尸首卖给盗墓贼,由此他推测其中隐藏着巨大的秘密,应该事关女尸的死因。 “胡院长,若福田院里有人亡故,可会登记上报?” 第34章 喂,你跟我回衙门 当鲍奇羽问出“若福田院里有人亡故,可会登记上报”的问题时,胡院长的眉头不可抑制的跳了两跳,但他很快就将惊疑的情绪掩饰好,极力坦然道:“自然是有的。” “能否让我看看呢?” “当然可以,没有问题。”胡院长极力做出坦然的神情,他先是吩咐下人去准备茶水,这才转身自书案上抽出一本蓝色封面的册子递了过去。 鲍奇羽接过名册,一目十行的翻看了一遍。 名册里记录的死亡人员,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倒似真的印证了黄泉路上无老少的俗话。 名册上的字迹工整,将每一位死亡之人的姓名、年龄、性别、原户籍、入院时间、死亡时间及原因等情况记录的明明白白、仔仔细细,粗略一看也无异常。 只是…… 鲍奇羽的手指拂过最新的墨字,心跳快了一拍。 手指下的名字是位叫娄采蓝的小姑娘,年仅十岁,死于他们发现女尸的第二天,死亡原因突发绞肠痧暴毙而亡。 两位死者年纪相当,死亡时间却不一样,鲍奇羽只是沉吟不语,胡院长却多此一举的解释道:“娄采蓝死于鲍师爷你们发现尸首的第二日。” 这…… 怎么有点欲盖弥彰的意思呢? 鲍奇羽玩味的以食指在娄采蓝的名字上划了一个圈,果然看到胡院长眼神急剧的收缩,嘴角也不自觉的蠕动了两下。 “这个娄采蓝的尸首你们是怎么处理的?” “埋…… 埋到了乱葬岗里。”胡院长此时明知乱葬岗是个危险地界,却也不敢撒谎,只能故作镇定的继续解释道:“您初来鸣沙县,可能有所不知,那处坟场虽被外界称为乱葬岗,其实埋葬的都是无人祭拜的孤寡之人。说到孤寡之人哪里都没有福田院里多,一直以来在福田院病死的人都是埋在那里的。”他下意识的将“病死”二字咬得极重。 听完胡院长的解释,鲍奇羽低头不语,手指却一直没离开娄采蓝三个字,末了他抬起头问道:“胡院长,你说有没有可能是盗墓贼将娄采蓝的尸首挖去贩卖?” “自然不可能。”胡院长急速否认,说完才惊觉自己的态度惹人生疑,他干笑了一下找补道:“娄采蓝不过十岁,那伙贼人拿她配阴婚也太过泯灭人性。”说完他才记起,鲍奇羽问的女尸也是十岁左右,不由心中更为忐忑。 鲍奇羽默默听完未置可否,只以那幽深瞳仁打量着胡院长,瞧得胡院长竦然心惊汗毛直立,只觉得面前这年轻人的一双眼睛似能望见人心。 直到胡院长佯装平静的面色快要绷不住了,鲍奇羽这才笑了一下,同意道:“这倒也是。” 这个回答也是模棱两可,胡院长一时也分不清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只能以干笑以对。 他心中惴惴难安,不喜这位鲍师爷的难缠,生怕他们查无名女尸案牵引出他与江老爷那不为人道的交易,所以当初鲍奇羽来询问福田院可有女童猝死时,他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才说了谎话,早知一个谎言要用另一个谎言来掩饰,他该说实话的。 事后他也去问过胡婆子如何处置娄采蓝的尸体,胡婆子说自是依从了他之前的吩咐,正常死亡的一口薄棺抬去乱葬岗,像娄采蓝这种浑身伤痕横死的都一把火烧成了灰,毁尸灭迹再无可查。 这一边胡院长心中惴惴,仔细回想有无露出马脚,那边鲍奇羽突然合上死亡名册,开始东拉西扯跟胡院长叙家常,“胡院长,这福田院是哪一年建成的?” “啊?哦。”胡院长回过神来,“宝元二年陛下说要建福田院,广蔽天下无家可归的可怜人,隔年当时的知县王大人便将一所发生过凶案的宅子整理出来,成立了最早的福田院,后来收留之人越来越多,那处宅子渐渐不够用了。五前年接替王大人的郑大人亲自在城南划了一块地,盖了现在的福田院,这才有了如今的规模。” “唔,两位大人都是宅心仁厚的父母官。”鲍奇羽夸赞道,然后又问:“福田院以何营生?” 胡院长面露惭色,“这里的人老的老,小的小,哪有什么营生手段,全靠陛下仁慈,朝廷按时拨款才能艰难为继。” 鲍奇羽了然的点点头,然后不好意思的笑笑,“我年纪轻,见识少,倒让胡院长见笑了。” “不敢不敢。”不再围绕着无名女尸说事,让胡院长紧张的情绪渐渐松懈下来,他宽容笑道:“年轻人敏而好学这是好事,比我家那俗务不通的逆子可是强过千倍百倍。” “胡院长,过奖了。”谦虚完,他顺着胡院长的话题,“令郎如今年岁几何?是在读书?还是做官?” 提起自己的儿子,胡院长的笑容再也藏不住,他故意轻描淡写道,可语气里的骄傲怎么都掩饰不住,“还小呢,才十六岁,还在读书,去年才解过州试,呵呵,那孩子除了读书什么都不会,可愁人了。” 眼见着胡院长眉眼都乐开了花,鲍奇羽恭维道:“才十六岁就通过解试,令郎前途不可限量。” “哎,百无一用是书生。”胡院长笑容愈盛,忽见鲍奇羽站了起来,望着窗外天色道:“时候不早了…… ” 这一大转弯,让胡院长不知所措,接着就习惯性的想说“慢走不送”,结果却听鲍奇羽接着道:“怕是来不及赶回县衙,只能叨扰胡院长了。” 胡院长的笑容僵在脸上,过了半天才语气为难道:“福田院里粗茶淡饭,怕鲍师爷你吃不习惯,不如…… 不如老夫做东请你去聚仙楼吃顿便饭,也算欢迎你到咱们鸣沙县。” 刚还在哭穷,现在又说要请自己去鸣沙县最好的酒楼吃饭,鲍奇羽笑而不语,这位胡院长大的问题不好说,小问题可是不少。 见鲍奇羽坚持,胡院长只能无奈吩咐下人,“通知膳堂杀只鸡。” “不用不用,只给我个馒头填饱肚子就好。” 鲍奇羽说的客气,胡院长也真不能拿个馒头就打发了他,最后鸡没杀,却还是让范大婶单独炒了一盘鸡蛋来就馒头。 吃着香喷喷的炒鸡蛋,鲍奇羽的眼神划过膳堂诸人,最后落到正在擦桌子的刑昭昭身上,“一会儿你跟我衙门。” 第35章 同舅不同命 “一会儿你跟我衙门。” 鲍奇羽话音刚落,刑昭昭还没有怎么样,胡院长却猛然站起来,一张白胖圆脸血色全无,声音也变得尖利,“她去衙门做什么?” 鲍奇羽拧着眉一脸莫名,却还是老老实实道:“刑姑娘的表弟调戏良家妇女,她舅舅逼着她嫁给米铺的刘老爷做妾,下午要审她舅舅一家,刑姑娘当然得去看看热闹。” 胡院长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度,他慢慢坐下来,干笑道:“听来这个热闹与刑姑娘关系不大,她不瞧也罢。” “怎么关系不大呢?”鲍奇羽道:“今天若不是我碰巧过来,或许此时刑姑娘已经是刘老爷的妾室了。” “呵呵,刑姑娘虽为我福田院的帮厨,但到底也是我们福田院的一份子,我们也不会任她舅舅在福田院里随随便便将人带走的。”胡院长继续干巴巴的微笑,笑罢还慈爱的看了刑昭昭一眼,“昭昭,你不用担心。” 从生分的刑姑娘,一下子变成亲切的昭昭,刑昭昭受宠若惊的看着胡院长不敢多言,心中隐隐觉得不安,似乎鲍师爷在和胡院长进行一场无声的拔河似,而自己就是他们手里的绳绳索。 “呵,我们县衙都不敢保证强娶强卖的事,福田院却敢打包票,胡院长好手段。”鲍奇羽的笑容淡下来,说出的话虽然是在赞扬,但是却冒着股寒气。 胡院长大惊,慌忙解释道:“不是,鲍师爷,老夫不是那个意思。” “那胡院长是何意思?”鲍奇羽将手里的筷子一扔,双手抱胸的望着胡院长。 胡院长干笑的搓搓手,“老夫的意思是…… 是说刑姑姑住在我们福田院,我们福田院门有人看守,外人不能随意进来,即便…… 即便刑姑娘的舅舅想带人走,却也进不来。” “哦,原来如此。”鲍奇羽了然,重新捡起桌上的筷子继续埋头吃饭,吃了两口饭,他抬头笑着问刑昭昭,“刑姑娘,你今年多大了?” 眼见两人剑拔弩张,又很快休战,不明所以的的刑昭昭眼神自两人的脸上默默穿梭,最后她决定继续擦她的桌子,结果又听到鲍奇羽的问话。 她看了一眼鲍奇羽,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能老老实实道:“民女今年十四岁。” “啧,才十四岁,你那舅舅、舅妈…… ”他惋惜的摇摇头,“那你家中还有谁?” “还有个弟弟,寄养在舅舅家。” “难怪你那舅舅、舅妈这般有恃无恐,原是有人质在他们手中。” 胡院长看着两人一问一答,有些摸不清鲍奇羽的路数,不知他是想和刑昭昭套近乎套别的消息,还是单纯垂涎刑昭昭的美色。 是后者还好,如果是前者,那是万万不能,于是他趁机打断两人的话,语气慈爱中带着三分埋怨,“昭昭,你这孩子也真是的,有那样的舅舅舅妈,你这做姐姐的怎能将弟弟交于他们手中?” 刑昭昭望着胡院长,心说这些情况我早就跟你说过,你现在倒会装失忆了。 “这样吧,明日我亲自接你弟弟把他也接到咱们福田院来,按说你们无父无母,你那弟弟也是符合咱们福田院的收留标准的。” “真……真的?”刑昭昭不敢相信的瞪大眼,虽然福田院里有太多诡异的事,可是将弟弟留在舅舅家,她很难不担心舅妈会苛待弟弟。 “自然是真的。”胡院长笑得慈眉善目,“你这孩子,要早些跟我说,你弟弟要少受多少搓磨呀。” 看到胡院长帮刑昭昭解决弟弟的事宜,惹得刑昭昭眉开眼笑,鲍奇羽突然面露不悦,“刑姑娘,你弟弟的事包在我身上,我会替你解决。” 刑昭昭仍是没想明白眼前的局面到底为何,但她知道一点: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这两人大约都想利用自己,所以才会这般惺惺姿态。不过,如果能借此机会把弟弟接到身边也是好的,于是她做出诚惶诚恐状,来回望向二人,似是不知道该信谁的鬼话。 末了,她决定加把火,于是低头假意道:“我舅舅、舅妈,他们不会那么轻易放人的。” “无妨,这是小事,你不用担心。”胡院长安慰道:“你说你是东关村人,我与你们东关村的村长夏东海是旧识,有他出面你那舅舅不敢不放人。” “院长,您可真是大好人。”刑昭昭止忧为喜,一笑如春花初绽,美不胜收。 胡院长虽然不沉于美色,却也觉得极为赏心悦目,就是不为阻拦鲍奇羽,搭救刑家姐弟也是有利可图的买卖。 眼见那一边已经达成协议,鲍奇羽不悦道:“胡院长,你这是何意?” 胡院长一脸莫名,“鲍师爷,你为何生气?” 鲍奇羽望着胡院长气哼哼的别开脸,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却在斜晲刑昭昭,似有万语千言不好明说。 胡院长的一颗心落了下来,原来是少年人爱慕美色,想要表现却被自己搅黄了,他不动声色的笑了一下,“杀鸡焉用牛刀,对付那种市井小人,何需鲍师爷你出马。” “我那不是……”鲍奇羽又偷瞄了一眼刑昭昭,最终气鼓鼓的扔下筷子,“好了,我要回去衙门了。” 胡院长也不能真让鲍奇羽生气的离开,毕竟小小的鲍师爷不足为惧,鲍师爷的上面却是对他宠爱有加的舅舅,县令大人顾明扬。 同样都是舅舅,再看看刑昭昭家那一个,真是同舅不同命啊。 思及此处,胡院长哎哟一声扶额惊叫,“哎哟,头突然痛得厉害,昭昭你帮我送送鲍师爷。”他决定卖鲍奇羽个人情,给他们一个增进感情的机会。 刑昭昭则是更关心胡院长的情况,“院长,您没事吧,还能不能帮我去接弟弟?” 胡院长:…… 鲍奇羽忍笑看着胡院长的圈胖大脸被气得一抖一抖,却还要忍气道:“无妨,无妨,我缓一缓就好了,你先代我去去送鲍师爷吧。” “那……好吧。”刑昭昭不情不愿的放下抹布,然后对着鲍奇羽道:“鲍师爷,您随我来。” 鲍奇羽跟在她身后,直到两人走到无人处,鲍奇羽长揖到底,“刚才唐突了姑娘,还望勿怪。” 第36章 过河拆桥,没门 刑昭昭闪身避开鲍奇羽的大礼,她认真的问:“鲍师爷,你想问我什么?” 她才不会傻到相信,对方看上了自己,今日是他们第三次见面,他都未能在第一时间认出自己,看来自己那点美色,根本入不了人家的眼。 可笑胡院长居然被骗过了,还特意让她来一个小帮厨来送人,她可没错过胡院长眼底带着暧昧的笑意,真是猥琐的恶心。 鲍奇羽怔了一下,才知眼前少女并非如刚才表现出的那般痴傻无知,他不由笑了一下,“刑姑娘来此数日,可发现这福田院有何异常之事?” 刑昭昭感觉自己的眼皮跳了一下,联想到他们刚才说起的无名女尸配阴婚的事情,她也不能确定那女尸是不是小蓝,可是她也想不明白胡院长为什么会在小蓝死亡时间上说谎。 “您是指什么?”她虽对鲍奇羽充满好感,但是却也不知他有无力量对付胡院长、吴管家,以及隐在他们身后的那位吸食人血的江老爷。 “你可知娄采蓝怎么死的?” 娄采蓝的名字让刑昭昭愣了一下,但很快她就意识到,鲍奇羽问的是小蓝。 “她……我不知道,我见到她的时候,她就已经死了。”想到小蓝可怖的死状,刑昭昭摇摇头,仿佛不胜其寒,说完她又补充了一句,“我只在胡大婶和李大婶给她穿衣服的时候看了一眼,她……” 她停顿下来,目光定定的望着鲍奇羽,似是评估他是否可靠,最终他的形象定格在为她挡住漫天烂菜叶的光辉一刻。 她想起仍旧伤痕累累的小蝶,想起她们那孤注一掷却输在没文化的投毒大计,她慢慢的别开脸,盯着自己的鞋尖,轻声道:“小蓝满身都是伤,她的脖子被人咬过。” 鲍奇羽猛的停下脚步,似是不能相信的望向弄昭昭,“你说的是娄采蓝?”他没料到随意抓个人来问,便能问出这般惊天隐情。 初时他会选择刑昭昭,一是有她舅舅、表弟的事做掩护,不致让胡院长生疑;二是这姑娘不似一般姑娘胆小懦弱,她身上有血性,从她敢手刃意图轻薄她的牛二身上就能看出一二来,所以他才想着从她做突破口。 “我不知道小蓝大名是什么。”眼见着大门越来越近, 她有些着急,“鲍大人,江老爷……小蓝死之前去了江老爷的宅子。” 话音刚落,只见看门的杨老头一瘸一拐的走了出来,狐疑的望着二人。 此时鲍奇羽背对着大门,他没看到杨老头,他刚想问得再清楚一点,就听刑昭昭大声道:“多谢大人,不过胡院长已经答应要帮我把弟弟接到福田院,就不麻烦您啦。” 鲍奇羽闻言立即会意,他语气温和道:“刑姑娘,你不用客气,未来三年我都会呆在鸣沙县,你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可到县衙找我。” 刑昭昭似是难为情的低下头,腼腆道:“不敢劳烦大人。” 鲍奇羽低头浅笑,“刑姑娘,你客气啦。”说完他状似不想走,可又实在找不到话题可聊,磨磨蹭蹭了好一会儿才不舍道:“那……那我就先走啦。” “大人慢走。”刑昭昭规矩的告辞。 鲍奇羽转身这才像是刚看到杨老头,微微颔首示意,这才大步走出福田院。 出了院门,他的神情瞬间变得正经起来,解开拴在下马石上的黑马闪电,头也不回的离开。 福田院内,刑昭昭乖巧的跟杨老头行礼,杨老头默默望着明丽的少女,最终摇头叹息,“陋室明娟,身似浮萍。” 说罢他回了自己的门房,见过刑昭昭的舅舅一家,他大概明白了她为什么非要来福田院,她那舅舅家呀……若说福田院是龙潭,那她那舅舅家就可比虎穴,都不是什么好地方。 刑昭昭慢慢走回膳房,不想胡院长仍在等她,她有些受宠若惊,继而像是想到什么一般,“院长可是下午就去接我弟弟?想来舅舅舅妈下午会去鸣沙县县衙,家里正好没人。” 胡院长黑了脸,望着拿脑子换了美貌的傻瓜少女,咬着牙道:“今日下午我还有些事情要办,你莫担心,待我有空就去。” 呸,过河拆桥。 眼见胡院长开始打太极,刑昭昭也不恼,反而一脸信任道:“院长您说什么就是什么,我总是相信您的。” “我又怎么会骗你这小姑娘。”胡院长笑了笑,然后状似无意道:“鲍师爷都与你说了什么?” 刑昭昭假装回想了一下,坦坦荡荡道:“也没说什么,他就是问我今年几岁,爹爹娘亲是怎么没的,还问了我喜欢什么。” 胡院长这才真正放下心来,那个鲍师爷果然是看上了眼前这个美貌的小姑娘,他抿着唇轻蔑的笑笑,一个人只要有喜欢的东西,那么他就有了弱点。 这个美貌的小姑娘倒可以好好利用利用。 正在想着,忽听刑昭昭一惊一乍道:“对了,鲍大人,还提起院长您呢。” “他只是衙门里的小小师爷,算不得大人。”胡院长压下心中惊惧,含着笑道:“鲍师爷说我什么呢?” 刑昭昭一脸无邪道:“鲍大……鲍师爷说如果院长您没时间帮我接弟弟,让我就去找他。” 胡院长黑了脸,接弟弟是吧,我知道了。 他心中已经打定主意,要帮刑昭昭把弟弟接过来,既然她舅舅、舅妈能用这个弟弟牵制她,想来他也可以。 心中计定,却听刑昭昭还在那里自言自语,神情忧伤道:“原来他不是什么大人啊,只是个小小的师爷,也不知道舅舅、舅妈能不能卖他面子。” “接你弟弟只是小事,也不用劳烦鲍师爷。他虽是小小师爷,却也是顾县令的亲外甥,你要多与他亲近才是。”胡院长当即决定派俩人去关东村,就是抢也要把刑昭昭的弟弟抢过来,不过当务之急却是他要与江老爷通个气,让他最近安分一些。 刑昭昭面上的神色险些要绷不住,也不知是不是觉察到胡院长不是什么好人,怎么现在平平常常的一句话,由胡院长说出,被她听来都带着不怀好意的暧昧意味。 “昭昭,你放心,最迟明日,你就能与弟弟见面了。” “胡院长你可真是大好人。” 算了,不管怎样先把弟弟接来才是正事。 第37章 江老爷闪亮登场 胡院长心下做了决定,算算时间又快到江老爷从他这里要人的日子,为免再生波澜,他决定亲自去趟江府,让江老爷暂且消停一些。 吩咐人备马车,他自己去了江府,让他的长随侯全去东关村将刑昭昭的弟弟从她舅舅夏旺家接过来。 “院长,好好的为什么要接刑昭昭的弟弟过来?” 侯全不明所以,他跟随胡院长多时,知道胡院长对女色淡薄,虽然刑昭昭当得起绝色二字,但当初胡院长收留刑昭昭也不过是图个好名声而已,再者也是为江老爷多备个血库,毕竟这种无父无母的孤儿,失踪了也不会有人报官,能省很多麻烦。 面对自己的心腹之一,胡院长也不隐瞒,“顾县令的那位大外甥好像瞧上了刑昭昭,咱们卖刑昭昭个好也算不得什么,反正多个孩子,咱们也能从朝廷那里多领一份银子。” “呵,这丫头好福气。”侯全气哼哼道,胡院长不贪图女色,并不意味着旁人也不贪图,他一早就瞧上了刑昭昭,只是碍于刑昭昭是江老爷的备用血库而不敢有所行动,江老爷那老混蛋只吸处子之血,他还想着等江老爷啥时候放弃了刑昭昭,他好尝个鲜。 “那般姿色,是福是祸全凭遇到什么样的男人。”胡院长中肯的说罢,叹口气道:“看来那丫头是有些造化的,居然被鲍师爷瞧上了。” 嘴边的鸭子飞掉了,侯全心中有气,不由气哼哼道:“谁不知负心皆是读书人,指不定这鲍师爷只是想与她玩玩呢。” “无论如何在鲍师爷没有厌弃她之前,你不要轻举妄动。”胡院长语重心长的叮嘱完,这才上车离去。 侯全心中有怨,却也无可奈何,只得乖乖去帮刑昭昭接弟弟。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不说侯全去东关村接刑承毅,只说胡院长独自去了江府。 江家本就是鸣沙县的首富,与那些为富不仁的有钱人不一样,江家仁善乐施,在鸣沙县内的口碑一直很好,人人都称江家是积善人家。 自三年前江老爷的嫡亲侄子官至户部尚书一职后,江家已经是鸣沙县里既富且贵的代表,即便鸣沙县的父母官对着江老爷也要客气三分。 只是江老爷的身子一直不大康健,甚少出现在人前,只有了了数人才有幸能被他召见,胡院长算是其中之一。 传闻中的善长仁翁此时斜斜歪在椅子上,一件华贵的锦衣紫袍虚虚的将他瘦弱的身体笼在其中,他有一双浑浊的眼睛和一副看不出年纪的身体,他的身上皱纹很少,可并不会让人觉得年轻,他的皮肤白的没有一丝血色,那两片薄薄的嘴唇却艳丽如窗外盛放的榴花。 七月的天气,江老爷的房中门窗紧闭,虽然燃着名贵的檀香,味道并不难闻,可总有种说不出的憋闷。 胡院长默默打了一个寒噤,不止被他送来的小丫头们怕这位江老爷,他自己也怕他,每每见他都觉像在面对一条冷血无情的巨蛇,不知什么时候他就会张开巨口将人吞噬。 与胡院长见过礼,江秋年挑起眉毛淡淡道:“还不到日子,胡院长大驾光临有何指教?” 胡院长小心的隐藏住心底的厌恶,他笑了笑关切道:“江贤弟,身子可好一些?” 江秋年低头看了看自己血色全无的指尖,不冷不热道:“勉强活着罢了。” 这位江老爷脾气向来乖张,胡院长也不以为意,只是继续道:“江贤弟莫要气馁,听说鸣沙县里新来了一位医术高超的女大夫,改日请她过府来给你瞧瞧。” “女大夫?”江秋年不屑的扯了扯唇角,蓦然轻笑道:“除非挖她的心肝来吃,不然她可治不好我的病。” 他话语里的淡漠和血腥都让胡院长惊心,他随着干笑两声,却不知如何接话,这时一名清秀的小厮端着茶盘进来,他先是将碗明前龙井放到胡院长面前,接着才将另一碗乳色的饮品端给江秋年。 “胡院长,这是上好的明前龙井,前日才收到,你快尝尝如何。”江秋年客气的说。 胡院长低头抿了一口清甜的茶水正要说话,忽听另一边同样喝了一口自己面前茶水的江秋年,皱起眉不悦的对小厮道:“让乳娘少吃些肉食,这乳茶腥臊的让人反胃。” 喝的居然是人乳,即便深知江秋年变态的胡院长也忍不住暗暗皱眉,嘴里的茶水不知该吐还是该咽。 只听端茶的小厮乖巧道:“不吃肉食她们就没奶水,已经吩咐过厨房只给她们吃不加油盐的炖肘子了。” “再换一批乳娘就好,又不是换不起。”江秋年将嘴里的奶重又吐回茶碗中,对着小厮挥了挥手。 小厮不敢有异议,收好茶碗躬身退下。 江秋年一脸恹恹之色,他抬头对着胡院长道:“胡院长你还没说你今日来有何指教?可是上次吴管家给的不合你心意?”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他有些气喘,不由心头火起,耐性已经消磨殆尽。 胡院长虽不喜江家主仆的态度,却也无可奈何,知道江秋年此时耐心有限,忙长话短说:“县衙前几日抓了一伙盗墓贼,这些贼人不单单盗墓,还做些买卖尸体的勾当…… ” 江秋年突然来了兴趣,“尸体能买来做什么?” 按捺住想要骂他变态的想法,胡院长老老实实道:“那伙贼人会挖女尸与人结阴婚。” 被满足了好奇心的江秋年,弯了弯艳艳红唇笑着赞了一句,“他们倒是会赚钱,连死人身上都能榨出油来。” 对于这般评价,胡院长着实无话可说,只能继续自己未完的话题,“衙役抓到这伙贼人的时候,他们正在与人交易,所截获的是具十岁左右的无名女尸,为查寻这女尸的身份,顾大人的那位大外甥已经找我两次了。” 江秋年虽然足不出户,但对鸣沙县的大事小情还是略知一二的,他也听说过新上任的顾大人是带着个爱惹事的外甥一起来的。 “咳,那丫头你们如何处置了?” 胡院长知他问是的小蓝,“已经烧掉了。” “那不就完了。”江秋年无谓道。 “可是…… ” 胡院长还待再说什么,忽见江秋年板起了脸,一双漆黑的眼睛直勾勾看着自己,语气冰冷道:“胡院长,我每月给福田院的银子足够你把那些老弱病残养的白白胖胖,可你送来的都是什么?” 第38章 我不信命 怎么会有这么可怕的眼神? 漆黑似暴雨前的乌云,布满混沌无有一丝清明,冰冷如嘶嘶吐着信子的毒蛇,让人不寒而栗。 胡院长像是被毒蛇盯住的青蛙,他双手抓紧了椅子的扶手,身体也不由靠紧了椅背,想要寻求一点外力的支撑。 “江老爷,我……”他嘴巴里发干发黏,上下嘴唇也像是被浆糊黏住一般张不开,不过他也确实不知要如何解释。 江秋年慢悠悠的垂下眼角,弯起艳红的唇,“胡院长,其实这个院长也不是非你不可。” 冷汗滴滴答答顺着鬓角往下落,胡院长抿着嘴唇没有说话,作为修桥补路各种行善之事捐赠榜第一大户的江家,想要指定一个小小福田院的管事院长,那还不是手到擒来。 江家可以不要他胡三多,可他胡三多却不能不抱江家的大腿。 看着胡院长如惊弓之鸟般瑟瑟发抖,江秋年突然心情大好,他语气温和的安慰他,“放心吧,不会有事的,这么多年不都无事发生吗?” 胡院长抬袖擦了擦脸上的汗水,一时不知以何应对,就听江秋年又问他,“我记得阿满明年就要参加省试了,不知准备的如何,可有把握?” 胡院长擦汗的手一僵,末了干巴巴道:“还好,还好。” “胡院长,你谦虚了。”江秋年扯着嘴角笑了一下,“听闻书院的先生常夸令郎资质不凡,待得他日高中进士,若如顾明扬一般到鸣沙县这种穷乡僻壤做个小小知县,那就真是可惜了。” 刚刚胡院长还觉得江秋年像是一只嘶嘶吐着信子的毒蛇,可这一刻他觉得自己才像是一条被人捏住了七寸的蛇。 “江老爷……”他讷讷不知要说什么,只恨自己不能像狗那般摇尾巴来表明自己的忠诚。 “阿满那孩子,我瞧着就喜欢,别说你不忍心,就是我这做叔叔的也不忍他明珠蒙尘。”江秋年语气温和,句句都似怜惜,可句句都像威胁。 “阿成,取我库房里的那方红丝砚来。”他提高音量对着窗外道,很快吴管家捧着描金的匣子走进来,江秋年冲着胡院长的方向抬抬下巴,“这方砚台是前朝诗仙遗物,机缘巧合被我得到,我这副残破之身连笔都提不动,这样好的东西在我手里可真是暴殄天物。一会儿你带回去给阿满把玩,以免明珠蒙尘。” 江秋年再一次用了明珠蒙尘这个词,其中的威胁意味不言而喻。 胡院长也不知是听懂了还是没听懂,他眼中闪过一抹喜色,却还是克制道:“这般珍贵,这怎么使得?” 江秋年垂下眼帘,挡住了眼底的厌恶之色,可说出的话却让人如沐春风,“送给未来的状元郎,有什么使不得呢?” 状元郎那可是每个读书人都心心念念的梦想,胡院长这一次真是乐开了花,“阿满他……他……” “谋事在人,没什么不可能。” 吴管家看出自家主子满脸的敷衍,知道他不耐烦对着胡院长这种贪婪的蠢货,便将手里的砚台塞给胡院长,一脸关切的对着江秋年道:“老爷,您该吃药了。” 江秋年迟疑了一下,为难的望着胡院长,“可是……” 胡院长忙站起身来,“既是如此我就不打扰江贤弟了,今日前来只是因为那位鲍师爷太过难缠,想要与贤弟商量一二。” “七品知县家的小小师爷翻不起浪花的,吴院长你将心放在肚子里。”说罢江秋年虚弱的闭上了眼,仿佛已经脱力。 胡院长看江秋年的样子,知道他是累了,也不想再耽搁,忙抱着新得的砚台告辞,若是阿满知他得了诗仙用过的砚台,该多高兴。 吴管家将胡院长一路送出院门外,在扶着胡院长上马车时,他在他耳边轻声道:“三天后,照旧。” 胡院长的身子僵住了,可他低头望了望手里的砚台,终究什么话也没说。 吴管家送走胡院长再回到江秋年处,见江秋年已经被小厮扶到了床上,正揍着一本闲书打发时间,见他回来眼也没抬,“送走了?” “老爷,这姓胡的也忒贪心。”吴管家不满道,“若不是他克扣那些人的伙食,那个小丫头也不会那么容易就死了。” 江秋年倒是没有生气,语气平缓没有起伏,“他只是怕了。” “富贵险中求,哪有人又想拿银子,又不想担风险。”在吴管家的眼中胡院长就是个无用的怂货。 刚刚还用言语敲打胡院长的江秋年此时却为他开脱道:“人之常情罢了。” “老爷你就是心善。”吴管家叹了一口气,“我也听说了,新来的顾大人还好说,只他那个大外甥可讨厌的紧。”接着他絮絮说起鲍奇羽自来后做的那些奇葩事,末了嫌弃的总结:“他简直就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这世上的贼哪能抓得完。” “呵。”江秋年轻笑,“鸣沙县如一潭死水多年,我倒想看看这对甥舅俩能吹起什么样的涟漪。” “任他们是怎样的齐天大圣,也逃不出老爷您的五指山。”吴管家恰到好处的恭维道。 江秋年闻言忍不住分神看了一眼自己苍白的掌心,掌心那道代表着智慧的线条,又粗又直,只是手掌的颜色却苍白如死人,他默默叹口气,“我要是有副好身体啊,哪轮得到江秋延那蠢货来光耀我江家门楣。” 吴管家是江家的老人,自是对江家的情况一清二楚。 江家是豪门世家,每一代都是一政一商同枝并进,到了江秋年这一代也不例外。 这一代的江家有两个嫡出的少爷,大少爷江秋年生就一副七窍玲珑水晶心肝,学问功课都要比同胞弟弟江秋延好太多,只是他天生体弱多病,无奈只能留守鸣沙县做个商人,虽然富家一方,但到底比不得官至尚书的胞弟风光。 “老爷,万般都是命啊。”吴管家叹息,可也只能劝他别纠结于此,以免肝气郁结更伤心神。 万般都是命,半点不由人。 江秋年呵呵大笑,却突然呛到,赢弱的身子伏在被子上咳个不停,吴管家忙上前给他拍背顺气,许久后江秋年才平复了喘息。 他慢慢直起身子,靠在床柱上,一张苍白无血色的脸,因为咳嗽而激起两坨不自然的红晕,虚浮的漫上高高的颧骨,似涂了劣质的胭脂一般。 他哑着声音道:“阿成,我不信命。” 他又开始笑,但这一次克制住了情绪,不再激动,却使得那笑容有些诡异,“阿成,人人都说我活不过十八,可我今年三十九啦,我不信命的。” 第39章 姐弟团圆 雨是在傍晚的时候落下来的,雨珠足有黄豆大小,瞬间就将地面打湿。 天黑的如同墨染,窗外的雨声落在房檐噼里啪啦如同炒豆子一般,但总算洗去了白天的闷热。 油灯下,刑昭昭正将拆洗晾干后的被褥重新缝制,小蝶和小雨则在一旁帮忙。 跳动的光影下,三个小姑娘都低着头,认真做着手里的活计 ,自从拥有了毒杀江老爷的共同目标后,三人的关系变得十分要好,小蝶二人经常跟在刑昭昭的身后同进同出,简直就像是她的小尾巴。 这不当小雨和小蝶听说刑昭昭的弟弟刑承毅也会来福田院,她们便开始着手为刑承毅准备被褥,不过福田院里没有新的被褥,她们便寻了一床无主的旧被子拆洗干净。 说到底小雨和小蝶也不过是十岁的孩子,之前事故残忍也是有样学样,毕竟福田院的风气便是如此。如今因着刑昭昭的关怀、训导,她们也渐渐寻回几分失去的纯真,也愿对刑昭昭的善意投桃报李。 三人年纪虽不大,但缝缝被褥这种粗浅的针线活都还算拿手,在她们的通力合作下,原本脏兮兮的破旧被褥很快变得干净松软散发着阳光暖烘烘的香气。 “怎么还不来?”小蝶跳起来打开门,急风吹得油灯险些熄灭,多亏小雨眼疾手快伸手护住,“哎,你快关门。” 小蝶怏怏的关上了门,有些担心道:“这么大的雨,可别淋坏了。” 刑昭昭叠好被褥,笑着道:“无妨,我已经煮了姜汤,也温着热水,等阿承来了洗个热水澡,喝碗姜汤发发汗,应该就没事了。” 几人正说着话,忽听砰砰敲门声,刑昭昭拉开门就见侯安与刑承毅如落汤鸡一般的立在门前,小小的刑承毅虽然冷得小脸苍白,可是一双眼睛却闪闪发亮,他露着一口细糯的小白牙,带着笑道:“阿姐,你可不知道侯叔有多威风,他一脚就把舅妈踹了一个大马趴。”说罢还学了一下。 作为胡院长恶奴之一的侯安,听着小孩子带着崇拜的夸奖,面对着美貌少女的感激,心中也升起几分自豪,“那妇人聒噪的不放人,我也是没法子。” “多谢侯叔,还害得您淋了雨,这点小钱您拿去喝酒暖暖身子,千万别受了风寒。”刑昭昭拿出一早准备的三百文钱规规矩矩的递了过去。 难得做了好事的侯安,朗然大笑,“你赚点钱也不容易,我怎么能拿你的钱。”说完他将刑承毅往刑昭昭身边一推,转身大步离开。 刑昭昭无法默默收起了铜钱,这下白白欠了侯安一个人情,也不知以后要添怎样的是非。 见侯安走远了,两个自侯安出现后便瑟瑟如鹌鹑般乖觉的小姑娘,忙跑过来递帕子的递帕子,擦脸的擦脸,刑昭昭也抛开杂杂念冒着雨去膳房取姜汤。 “先把姜汤喝了。” 幸好有连廊,刑昭昭并没有淋上雨,小雨和小蝶也帮着她去取洗澡用的热水等物。 刑承毅在舅舅家一直都过着要看舅妈冯氏脸色的日子,为避免不必要的打骂,他最常做的就是努力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如今到了姐姐这里,居然有三个姐姐都在围着他转,这让喝着热辣姜汤的刑承毅全身都热乎乎的。 五岁的小孩子还没什么男女有别的念头,以前在夏旺家也是刑昭昭帮他洗澡,所以现在面对着三个小姐姐给自己洗澡的事,他毫无扭捏的就接受了。 洗澡水换过两次,才将刑承毅洗刷干净,刑昭昭看着弟弟瘦的肋骨分明的身体,只觉得他比两人分别时又瘦了。 都不用想也猜得出自她走后,弟弟的生活质量大幅下降,既吃不饱饭不说,也没人帮他洗澡洗衣。 “舅妈怎么在家?”她记得鲍奇羽让衙役去夏家抓人。 “舅舅和元吉表哥被官差大人抓走了。”洗刷干净后的夏承毅说不出的白净可爱,他瞪大一双大大的黑葡萄似的眼睛,绘声绘色道:“舅妈吓得哭晕了,官差老爷就没带她。” 小小的孩子见衙役威风凛凛带着刀,又将他素日最怕的几个人吓得瑟瑟发抖,瞬时有了新的偶像,为表崇拜就在官差的后面加了老爷二字,只觉得是最最尊贵无比的称呼。 刑昭昭拿着帕子擦拭着他的头发默然不语,小蝶在旁听着姐弟叙话,这时忍不住好奇,伸出手指去摸刑承毅的睫毛,“哇,他睫毛好长。” 一向逆来顺受的刑承毅心中害怕也不敢乱动,呆呆看着小蝶的手指上下拨弄着自己的长长睫毛,他的乖巧立即俘获了小蝶的心,让小蝶想也不想就将这漂亮的小弟弟划到自己人的圈子里。 小雨心细又有眼色,她见刑承毅吓得大气也不敢出,忙一巴掌拍开小蝶的手,“别欺负小孩子。” “我哪里欺负他啦?”小蝶不服气,“我就是觉得他的睫毛又浓又密像是两把小扇子,想看看是不是真的。” “昭昭姐姐的睫毛也是又长又密,你怎么不去摸摸看。” 小蝶望着刑家姐弟不由叹息,“你们长得可真好看。” 刑昭昭失笑,“好看有什么用,又不能当饭吃。”说完这一句,她想到了母亲,眼神不由一黯,她的母亲就是靠着一副好皮囊在赚饭钱,“本事比长相重要的多,要有本事以后才能堂堂正正做人。” 她是几人中年纪最大的,便自动自发的以长姐自居,一些为人处事的道理她觉得对的,也会讲给她们听。 “可我什么也不会。”小蝶叹气,虽然她仍活在随时会死的阴影里,但因为有刑昭昭帮她们分担了部分压力,她又开始担心自己别无所长,以后离开福田院不能生活的问题。 “我瞧你针线上似乎有些天分,刚才你帮我缝被子时,我发现你缝得又快又好,针脚细密又匀称,比我都好。” 小蝶平时在膳房里帮忙,因为做事毛躁常被范大婶嫌弃,久了她也觉得自己别说是和刑昭昭比,就是和小雨、小蓝比也差得多,今天她是头一次被人夸奖,一时有些不敢相信,“我吗?真的吗?” 刑昭昭揉揉她的头发,柔声道:“以前我阿娘跟我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长处,小蝶你也是的。” 小蝶的嘴角不自觉的扬起,心中升起被人认同的自豪感。 “那我有什么长处呢?”小雨有些羡慕的望着小蝶。 “你为人细心,又会看眼色,你一定有我们都不如的过人之处,别急慢慢寻,你还小呢,不着急。” 第40章 我有办法了 特长和天赋可以慢慢找寻,但是距离江老爷吸血的日子却是一日近过一日。 特别是胡院长拎了一小袋桂圆红枣和红糖,叮嘱范大婶给小蝶小雨煮补气血的茶喝,还额外让范大婶每日里给小蝶小雨一个煮鸡蛋。 这都是之前从没有过的待遇。 小蝶看着桌上殷红如血的红枣桂圆茶,脸色惨白道:“这一次他是不是想吸干我们?” 无人回答,小雨却端起碗喝的涓滴不剩,连里面的红枣和桂圆都挑出来嚼烂吞入腹中,她的眼神呆滞,说出的话却条理分明,“这一回该是我去,无论如何我都不能轻易的死去,只要不死咱们总能想到办法。”说罢她又往空碗里倒了些凉水涮了涮,将碗里最后一点挂壁的茶水也涮下来一口喝掉。 刑昭昭瞧着难受,却不知要如何劝解,倒是小蝶被小雨的话激励到了,她也有样学样的喝掉了碗中的红枣桂圆茶,“我们要好好保护身体,争取比那痨病鬼活得更长更久。” “对,就算他有钱有势可也是可怜的痨病鬼。”小雨附和。 精神胜利法燃起的火焰虽明亮却极为短暂,没过多久两人眉目间又浮上惶惶之色,毕竟相比只是喝两口血,更可怕的是喝血前的凌虐。 如今姐弟团圆的刑昭昭,也同样怀揣着心事,她去膳房做饭,刑承毅就跟在她身后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她去给展宸送饭,刑承毅也陪着她一起去。 展宸敏锐的感觉到刑昭昭的心情低落,于是关切的问道:“接回弟弟你不开心吗?” “怎么会?当然开心。”刑昭昭微笑,可笑意却未达眼底。 “到底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隔着一道木门,展宸坐在门内,刑昭昭坐在房檐下的阴影里,她心中因为帮不了小蝶小雨也觉得难受,又因小蝶小雨未出言抱怨而更觉内疚。 她急需跟人说说这事,而弟弟太小,钟离尘又一早表明这事她帮不了。现在她倒觉得可以跟展宸说说,毕竟他一个人住在这里,也不怕他会泄露秘密。 她支开弟弟,让他到一边去玩,然后对着展宸道:“展大哥,你还记不记得那天夜里咱们在这附近听到的话?” “记得。”展宸知道她说的是那天夜里胡院长和吴管家的对话。 “我…… 我知道了他们说的是什么事,也知道了小蓝为什么会死。”她将所知道的事情一股脑的说了出来,包括那位吸食人血的江老爷是京都户部尚书的亲兄长。 展宸默默听她说完,一时无言以对,他早知道这里不是世外桃源,可怎么也没想到,其中真相居然这般骇人听闻。 “你…… 你们就没想过要逃跑吗?” “逃跑?”刑昭昭低头嗤笑,“能逃到哪里去?世上又不是只有这一个坏人。” 看她自己的遭遇就知道,逃离了喝酒耍钱打人的父亲,遇到刻薄愚昧的舅妈,好不容易离开了舅舅,然后又卷入进福田院里的种种一切,总有种刚出龙潭又入虎穴的无力感。 这般清醒又绝望的话语,让展宸更是不知要说什么才好,他闷闷啃着手里的馒头,过了许久才问:“你想怎么办?” “我想让江老爷死,他死了小雨她们就不会再担惊受怕了。”她仰脸望着头顶的湛蓝天空,那种不带一丝杂质的蓝色,似是能抚慰人心。 展宸却笑了一下,将一盆凉水兜头浇下,“死了吸人血的江老爷,或许还会有个吃人肉的王老爷、张老爷,这世上的坏人死不完的。” 刑昭昭知道他说的没错,却还是乐观道:“哪里管得了那么多?火烧眉毛,且顾眼下吧。” 正说着话,就见刑承毅乐呵呵的迈着小短腿跑过来,“阿姐,那里有颗桃树,上面结了好些桃子。” 他的衣襟里兜着几颗毛绒绒的粉红桃子,小脸上却是一片喜气洋洋,正说着话还用小手抹掉脸上的汗水。 “这都被你找到了,原本我还想着它们再熟一些再摘呢。”她取了两个递给展宸,“展大哥,你一会儿洗洗吃吧,我们也要走了。” 她收起碗筷,牵着弟弟,“咱们拿回去给小雨和小蝶两个姐姐一起吃。” 不曾吃过独食的刑承毅自是没有任何异议,他一手牵着姐姐,一手扯着衣襟,走了两步突然觉得面上挺痒,就用姐姐的衣袖蹭了蹭。 “怎么了?”刑昭昭低头,却看到弟弟白嫩嫩的小脸绯红一片,他似是觉得很痒又耸起肩膀蹭了蹭。 “有点痒。”其实不是有点,而是十分的麻痒难忍。 刑昭昭立即就明白了,“哎,你是不是用摸桃子的手了摸了脸?” 正说着刑承毅已经松开与她相握的手,又抓了抓红肿的脸。 “快把桃子扔了。”眼见着弟弟的小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变肿,她忙道。 “就不。”到手的桃子哪里舍得丢掉,刑承毅也顾不得身上麻痒难耐了,两手兜起桃子撒腿就往膳房跑。 等刑昭昭追过去,就看桃子一个不少的放在桌上,小雨正拿水瓢舀水给他洗手洗脸。 “他这么跑进来,吓了我一跳,还以为被什么毒虫咬了呢。” “是个舍命不舍财的。”刑昭昭笑了笑,也过来帮忙,“衣裳上都沾了毛,还是脱了洗洗吧。” 她帮弟弟脱去短衫,没想到夏日的衣裳轻薄,他又用衣襟兜着桃子,此时身上也已经布满片片红斑。 “我烧了热水,用热水冲一下吧。”小蝶提着半桶温水过来。“哎,这可真吓人,就像得了麻风病一样。” 刑昭昭心中一动,不由问道:“你说什么?” 小蝶脸上闪过畏惧,“昭昭姐姐,我没恶意的,我就是随口那么一说。,不是有意诅咒阿承,只是看到细皮嫩肉的阿承满身红肿,有些地方已经被挠出了血痕,像极了我曾远远看过的麻风病人。” 麻风病传染,一身血肉都有毒,以前她们东关村里有家人身上溃烂起疮,大家都说他们得了麻风病,仅仅是怀疑,这家人就被村长做主赶出了村子。 刑昭昭笑了笑,“我有办法了。” 第41章 天衣无缝的计划还是需要技术的支持 刑昭昭的办法很简单,她们之前总想着从根源入手,她们想毒死江老爷自此一劳永逸,只可惜她们学识有限配不出无色无味、损人利己的毒药。 刚才小蝶的话却给了刑昭昭灵感,无需给江老爷下毒,她们可以给自己下毒,只要做出她们中毒的假象,江老爷必然不肯拿自己的生命安全冒险。 她给弟弟洗过澡,安顿他去睡午觉,这才将小雨和小蝶拉到一旁说了心中的计划。 如没头苍蝇一般的小蝶、小雨也不管这计划合理不合理,能不能成,只觉得有办法总比没办法强,自然是对她的计划举双手赞成。 说干就干,三人又去摘了几个桃子,然后分头潜入各个房间,偷摸的在所有人的被褥上蹭了几下。 忙完这一切,刑昭昭回到房中,却看到钟离尘正坐在她房中吃桃子。 “你怎么来了?”刑昭昭刚做完亏心事,忽见一个没想到的人来找自己,莫名有些心虚。“钟离大夫,你来做什么?”她虽说管不了她们的事,却还是尽心尽力的治好了小蝶的伤。 “我……”钟离尘谨慎的看了一眼呼呼大睡的刑承毅,又到窗前屋后看了看没有别人,这才道:“我想了想,我虽然不能帮你们对付那个江老爷,但我觉得可以想想办法让江老爷暂时不找你们的麻烦。” 她的声音更低,几乎是用气声在说话,“我可以给你们所有人下毒,让别人以为你们得了什么传染病。” 刑昭昭呆呆望着她,突然生出一点英雄所见略同的感慨。 钟离尘见她不说话,也知道自己之前的所做所为特别没义气,她摸摸鼻子没什么底气道:“只有傻瓜才会拿鸡蛋碰石头,在我们不够强大的时候就要运用智慧来打败敌人。” “昭昭姐,我们房里的那几个孩子已经痒的开始满床打滚了。”小蝶和小雨两人嘻嘻哈哈的挽着手进来,没料到房中还有旁人,脸上的笑容一僵,有些心虚的别开脸。 “你们做了什么?”钟离尘瞬间就了然,她们与自己想到了一处。 “没……没什么。”小蝶摆摆手,然后试着转移话题,“钟离大夫,你怎么来了?” 钟离尘没有说话,眼神从桌上的桃子转向一身未退的红肿躺在床上呼呼大睡的刑承毅,最后对着刑昭昭问:“你们用的是桃子毛?” 眼见事情败露,可幸好钟离尘算是她们这边的人,刑昭昭点点头,“我们想让人以为咱们得了麻风病。” 纵然古代的桃子毛要经现代改良后的桃子厉害的多,但说到凭这点毛毛就能装麻风病,这可真就是无知者无畏了。 看出钟离尘对她们做法的不赞成,小雨怯怯道:“如果钟离大夫你说是,别人会信的。” 钟离尘知道这个时代的人谈麻变色,如果传出麻风病的谣言,自此福田院附近十里地都不会有人靠近,只是她们却不知道朝廷会怎么残忍的对待麻风病人。 轻者圈地隔离任其自生自灭,遇到个怕事的暴君,很可能会一把火烧了整个福田院。 她取出自己带的药粉瓶子,“晚上把这个倒进饭菜里,凡吃过饭菜的人都会低烧无力,还会根据各自的身体生出其他的症状。” 说罢她看着三人,仔细的叮嘱,“以后千万别随便说什么麻风病,你们福田院归朝廷管辖,真听到这种谣言会立即封院,还有可能为怕传染给旁人,而把你们福田院里的所有人烧死。” 她不是故意吓她们,而是历史上曾经不止一次发生过这种事,虽然眼前的这个大陆与她熟读历史的那个大陆不同,但人性却是相通的。 三名无知少女吓得脸色苍白,结结巴巴问:“那……现在怎么办?” “那点桃子毛洗个澡就没了。”说完她指指刑承毅,几个目光齐齐望去,只见他身上的红肿已经消退不少,怕是到了晚上就只剩下淡淡红痕。 刑昭昭一把收起药瓶,“是我们想得少了。” “到时候官府应该会派我过来看诊,我会把病情说得严重一些,先拖些日子再想办法。”她虽然说是不想趟浑水,但她毕竟是受过道德法制教育的良好青年,良心上总是不安。 “谢谢钟离大夫。”小蝶和小雨诚心道。 因生出过见死不救念头的钟离尘不好意思的摆摆手,“不用,是我自己能力有限,只能想到这种不入流的办法。” 说完却看到三张瞬间石化的脸,她愈加不好意思,“我只是说我自己,不是说你们。” 得,这解释更像是在骂人。 好在刑昭昭三人知道她一片好心,不过她还是有些担心,“钟离大夫,福田院里很多老人,这药会不会伤害到他们的身体?” 钟离尘望着眼前这个一边想着怎么毒死江老爷,一边担心福田院里老人身体的姑娘,最后只是笑了笑,“放心,不会的。” 刑昭昭似是明白钟离尘的想法,她转过脸望着窗外碧蓝如洗的天空,小声道:“我只盼着恶有恶报,善有善报,那些坏人就像冻得快死的蛇,咱们根本不需可怜他。” “你倒是善恶分明。”钟离尘想了想道,“其实这样也没错。” 四人又商议了一会儿细节,然后钟离尘才拿着一串炮制好的蝎子大摇大摆的离去,她有正当理由来而,就算事发谁也不会怀疑到她这个大夫。 晚膳时,刑昭昭支开了范大婶,小蝶和小雨忙将整瓶药粉都洒进煮好的杂菜粥里搅匀了分发给众人。 为避免嫌疑,她们三人也各自吃了一碗,虽然药粉无色无味,但心中有鬼的三人,只觉得像在喝毒酒。 待到晚上时,有人开始陆陆续续的发起了烧。 一个、两个、三个、四个……当发烧的人越来越多,管院不敢耽搁忙拖着虚浮的脚步去敲胡院长的房门。 房里的胡院长并没有睡去,他听到敲门声摸着自己滚烫的脑门,有气无力道:“什么事?” 第42章 大难来时 下午才离开福田院的大夫钟离尘,半夜又被人请了回来。 她摸着胡院长的脉博沉默不语,白日里四人兴高采烈的定制了下毒计划,却偏偏忘了虽不与众人一同用膳,却也住在福田院边上一处单独院子里的胡院长一家。 果然做坏事也要讲天分,可此时胡院长的脉相也是中了她配的毒。 “钟离大夫,老夫症状不显,你先看看我家阿满,他不但发烧还吐了两回,这时又冷得哆嗦,你先去瞧瞧他吧。”胡院长一张圆胖脸烧得通红,额上搭着的湿帕子也变得温热,他觉得帕子都快要冒白烟,可也顾不上自己,只想着先给儿子看病。 胡院长的儿子胡满多倒比一脸福相的父亲清秀一些,现在他神智不清的躺在床上,眉头紧锁,脸色赤红,已经烧得开始说起了胡话。 还是中毒。 钟离尘不语,诊过胡夫人和佣人婆子的脉相后,她更加确定胡院长一家也中了毒。 “大夫,我家阿满到底是什么病?”胡院长本名胡三多,这个名字寄托了他的父亲对他的疼爱,他给自己唯一的儿子取名胡满多,则是希望自己的儿子比自己更有福气,而胡满多也不负他所托,是个学业优秀、心地良善的好少年。 钟离尘自进来后表情就十分凝重,她斟酌着道:“听说福田院里也有多人开始发烧,症状似与院长您一家相似,我猜想或许是膳食出了问题。” “不可能,院长一家的膳食是单独做的,跟院里那些人吃的不一样。”说话的是一早来跟胡院长报告异样的管院邓山。 “这样的话…… ”钟离尘犹豫了一下才道:“那就只能是疫症。” “疫症?”胡院长脸色大变,本就因为发烧而略显虚弱的身体,不自觉的晃了两晃,他及时扯住床幔才没摔倒。缓过一口气来,他厉声道:“小姑娘莫要开玩笑,我们怎么可能染上疫症。” 疫症的可怕,他是有所耳闻,一时不愿相信,就连一声大夫也不肯称呼钟离尘,只盼着她年少见识浅不小心误诊。 钟离尘也不生气,淡淡道:“我去福田院那边瞧瞧。”说罢她背着自己的药箱走了出去,她要急需和刑昭昭几们通过气,搞清楚现在的状况。 “钟离大夫,您等等我,我帮您照个亮。”管院邓山提着灯笼追了出去。 胡院长望着二人走出房,才双腿一软跌坐到床上,一颗心七跳八跳如同擂鼓一般。 “哎哟,好疼。”胡满多迷迷糊糊中感觉到有人坐在他的床上,这个认识带给他一丝清明,他用力撑开眼皮瞧了一眼,连谁都没看清楚就又闭上了眼。 胡院长自己本人也烧得浑身像被打过板子一样的疼,可是听到儿子呼痛,立即感觉心都在滴血,他伸手摸摸儿子滚烫的脸,忙强撑着给他换了条凉帕子,这么聪明的孩子,可别发烧烧坏了脑子。 浸过凉水的帕子敷上额头,胡满多舒服的呻吟了一声。 胡院长慢慢扶着家具走了出去,微凉的夜风吹到身上带走了热意,黑暗中响起侯安带着醉意的声音,“院长,怎么这么晚还不睡?”他晚上跟范成喝酒,此时才散,回来发现院中灯火通明与往日不同。 胡院长原本就烦这些人喝酒耍钱,今日看到醉醺醺的侯安却是喜出望外,“你快套车带着夫人和少爷去他外祖家住几日。” 看到黑漆漆的天,侯安以为自己喝多听错了,“这会儿?” “对,不要耽搁,现在就去,旁人问起就说你们前日就过去了。” 侯安见胡院长神色异常,也不敢反驳,忙歪歪斜斜跑着去套车。 胡院长先是回房叫起了夫人刘氏,将叮嘱侯安的话又跟刘氏复述了一遍,最后摇着她的肩膀道:“你我夫妇就阿满这一个孩儿,你一定要好好保护他。” 烧得七荤八素的刘氏,吃力的睁开眼虚弱道:“老爷这大晚上的又生着病,做什么要我带着阿满回娘家。” “我说什么你就听什么,快穿好衣服起来。” 成婚数载刘氏少见胡院长发火,见此情形也不敢反驳,忙强撑着穿好衣裳,挽好发,随便拿了只银簪固定好。 “收拾些细软带上。”他又从床底的暗格里取出一叠银票交给刘氏,“万一我有个三长两短,你一定要好好照顾阿满,督促他好好读书,光耀我胡氏门楣。” “老…… 老爷,到底怎么了?”刘氏被胡院长托孤的样子吓住了。“不过就是发了个烧,怎么就…… 就…… ” 见刘氏仍旧慢吞吞,胡院长身子本就不舒服,此时更是心焦难安,语气更加严厉,“这一次的病,可能是疫症,朝廷知道或许会封院,你快带阿满出去躲一躲。” “疫…… 疫症…… ”刘氏被吓得说不出话来,好半天才道:“既是疫症,我们逃出去有什么用?” 胡院长见妻子仍旧冥顽不灵,终于忍不住骂道:“蠢货,外边毕竟药多,大夫多,要比在这里等死强。” 刘氏吓得哭了出来,“老爷,您是我们母子的主心骨,您不陪着我们一起走,遇上什么事了,我和阿满可怎么办?” 见老妻流泪,胡院长想到自此一别很可能就是阴阳两隔,心中一软,也红了眼。他这位夫人相夫教子极为贤惠,对于外界的事从不多言,对他所做的那些事也一概不知,如今要把这千斤重担交托于她,他自己也没把握,但时间紧迫,容不得他们婆婆妈妈,于是他忍住了心中的酸楚,冷静道:“阿满书读得好,也明事理,以后你事事都与他商量着办,只是须记得财不外露,我给你的这些钱万不可教旁人知道,省着点花也够你们母子后半辈子衣食无忧。” “老爷。”刘氏泪眼婆娑的抓住胡院长的手。 胡院长将银票塞给她,“记住,这些钱是你们的防身钱,即便跟岳父岳母几位舅哥也不能说。” 这时侯安在外说马车已经备好,胡院长扶着刘氏出来将她送上马车,然后又叫着侯安将胡满多连被子一起抱上马车。 “记得,你们前日就去了岳父家。” 第43章 祸不及妻儿 倚在大门口,看着马车消失在黑暗中,胡院长似是用掉了全身力气,这会儿才觉得双腿撑不住身体的重量,他感觉头晕的厉害,身子一阵一阵的发虚。 心事已了,他再也支撑不住,身体慢慢滑落坐在了门槛上。 身后是灯火明亮的自家小院,对面是茫茫夜色,幽暗难辨。 胡院长抱住疼痛欲裂的脑袋,昏茫中脑子里闪过“报应”一词。 他知道江老爷在做什么,他也清楚自己在其中充当了怎样不堪的角色,可是…… 他闭上了眼,想要忘记那些死状凄惨的少女,可是那些少女的面容却愈发清晰,她们还着满身的青紫冲着他狞笑,空洞的双眼流着血泪。 他惊惧的捂住了脸,喃喃道:“冤有头,债有主,一切都是我一人做的,你们要索命就把我的命拿去,我的家人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他们是无辜的,祸不及妻儿。” 夏末的晚风已经有了凉意,吹在发热的身体上,已经不再让他感觉到舒服,他有些畏寒的蜷缩住身体,心中只愿妻儿平安。 缓了好久,才又攒了些力气,他站起来茫然四顾,再一次看向妻儿离去的方向,这才转身走向福田院。 他是福田院的院长,总要担起相应的责任。 福田院里一派忙乱的景象,虽然几乎个个都在发烧,但状况却不像胡家人那般严重,至少大多都还保有清明,甚至还能支撑着爬起来烧水煎药,还能相互帮助着送药喝药。 钟离春挽着袖子也在膳堂忙碌,她望见如孤魂一般胡院长忙道:“我药箱里的药材不足,只能先煮些清热去火的汤药分发给大家,等到天亮再去采买对症之药。” “有劳钟离大夫。”胡院长喘着粗气坐下来,这时重又恢复了彬彬有礼的姿态。 “不敢,治病救人是大夫职责所在。”钟离尘见他脸色比刚才还要晦暗,就盛了一碗煎好的汤药递过去,“胡院长,您先喝了这碗药,一会儿我再给尊夫人和令郎送过去。” 胡院长接过浓黑的药汁浅尝一口,苦得整张脸都缩成一团,缓了缓他才攒出一点笑意,“钟离大夫你真的是忙糊涂了,我夫人和儿子前一日就去了岳父家,你又在哪里看到他们。” 闻听此言,钟离尘愣了愣,语气也带了两分冷意,“胡院长,如果这次大家染的是疫症,你知不知道你放他们走,会惹出多大的灾祸?” 胡院长有些逃避的低头喝着苦得肝颤的药汁,直到一碗黑漆漆的药汁喝得一点不剩,他才咂摸着嘴道:“钟离大夫,你没有成亲你不会懂,我可以陪着这些人死在这里,我的儿子却不能。若这次真是疫症,朝廷就会封锁整个福田院,到时只许进不许出,不给人留一点活路,除非找到治疫症的办法,不然咱们所有人都只能等死。我家阿满还那样年轻,他还有很长的人生,他不能死在这里…… ” “这里有比你的阿满更年幼的孩子。”钟离尘打断他的话。 胡院长叹息道:“是啊,这里的孩子都比阿满年纪小,原本他们也不该死,可谁叫他们的爹妈抛下了他们呢?他们是没人疼爱的野草,我的阿满却不是,那是我的心头宝啊。” 要不是时机不对,钟离尘都想为他唱一首《世上只有爸爸好》,她望着胡院长一半隐在黑暗中,一半暴露在灯火下的脸,“那些孩子没了父母疼爱,咱们旁人不更是应当多多照顾他们吗?” “呵呵。”胡院长掩面大笑,“钟离大夫你可真天真,你又不是寺庙里的神佛,哪里管得过来这世间的悲惨事,即便是神佛也不过是冷眼旁观众生之苦而已。”他笑得气都喘不上来,好半天才止住了笑,“也是,你还年轻,一腔热血,不曾见识过世间阴暗,福田院义诊这种对别的大夫来说不啻于烫手山药的差事,只有你傻得才会接。” 面对嘲笑,钟离尘不由挺直了脊背,平平静静道:“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也已。” 听到钟离尘的回答,胡院长神色微动,末了低头浅笑,“这句话我家阿满也喜欢背,他可真是个好孩子呀。”他望着钟离尘的眼神也柔和下来,“我不和你争论,总有天你会知道我不曾骗你。”说罢他掏出一张百两面额的银票,“钟离大夫,你就当做做好事,别跟人说今日见过我夫人孩儿。” 钟离尘只想了一下下,然后径直走过去将银票小心收好,“既是如此,谢过胡院长。” 眼见她收了自己的银票,胡院长一颗心总算放下来,他摆了摆手站起身,走了两步才发现自己的身体轻快许多,也不知是不是喝过药的缘故。 直到胡院长走得再看不见,钟离尘才淡淡道:“都出来吧。” 刑昭昭姐弟、小雨和小蝶,慢慢自黑暗中走出来,他们怔怔望着她,不知说什么才好。 还是钟离尘自己开了口,“你们是不是奇怪我为什么要拿他的银票。” 对,在他们的观念里,吃人嘴软,拿人手短,钟离春既然收了胡院长的银子,可能就要跟他们分道扬镳。 钟离尘翻了一个白眼,看着大大小小四个小呆瓜,“他不是好人,银子却是好东西,咱们做什么都不该跟银子过不去,好人也不能凭空画饼,总要有银子才能做好事。” 短短几句打开几人对事对物的新认识。 小雨拍了拍胸口,“吓死我了,我还以为钟离大夫你要抛弃咱们呢。” “傻瓜,咱们可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我是不会出卖你们的。”钟离尘笑笑,继续给他们灌输新的价值观,“银子是银子,事是事,一码归一码,做人万不可太迂腐。” 看几人神情如释重负,她将几人打量了一番,板起脸道:“好了,现在说一说是谁给胡院长一家下的毒?” 第44章 做比不做强 谁给胡院长一家下的毒? 钟离尘板着面孔,神色肃穆,眼神划过面前几人,包括一脸茫然的刑承毅。 最终小雨上前半步,一脸决绝道:“是我做的。” 这倒出众人意料,毕竟在投毒反击这件事情上,小雨一直表现的并不怎么热衷。 “为什么想要给胡院长一家下毒?”钟离尘继续板着脸道。 在钟离尘冷静强大的气势下,小雨慢慢低下头,“我想着若只有咱们出现症状,而胡院长一家无事,或许会让人生疑心,再者,既然决定做这件事,就应该做的周密一些,别让人抓到把抦。” 她以为钟离春是在责怪她把事情搞大,所以越说越小声。不想钟离尘一拍她的肩膀赞许道:“做得好,我们的心思不如你细腻,险些坏了大事。” 小雨愕然的抬起脸,在她有限的记忆里,这几乎是她第一次听到别人的赞美。而钟离尘还是带着赞许的追问她,“你是怎么做的?” “昭昭姐姐让我把空瓶扔了,我想着胡院长每日都会到院里逛两圈,如果咱们都出了事只他没有,这可能会惹人怀疑,而且……而且我恨他将我们送去江老爷那里,他明知我们会遭遇到什么,可他还送我们去……他的儿子他像眼珠子一样的疼爱,而我们无父无母便让他随意践踏……即便是泥人还有三分火气,我不服,我也不认命。” 烛火被夜风吹得飘飘摇摇,小雨倔强的脸在烛火下忽明忽暗,却有种难以言说的令人震撼的美丽,却听她继续道:“我将空瓶装了些水涮了涮,然后趁人不注意偷偷倒进了胡院长家的水缸,我亲眼看着胡院长家的厨娘取了水缸里的水煮饭,这才离开。” 一口气说出心底的怨恨,小雨长长吐出一口气平复着激动的心情,这些话一直像石头一样压在她心底,让她感觉又憋屈又郁闷,现在说出来后感觉轻松了很多。 “胆大心细是能做大事的姑娘。”这是钟离尘的总结。 刑昭昭不语抬手拢住油灯的火苗,房中亮光大盛,映照着每一张激动的面孔。 他们是被人抛弃无处可去的可怜孩子,但他们不愿再逆来顺受,即便他们力量微薄如蝼蚁,无法撼动参天巨树,可是他们也想做点什么,告诉所有人,他们不是那般好欺负。 这一刻,他们谁也不知,他们今日的举动将引发怎样的一场风暴。 为免人怀疑,他们几人也吃了加料的饭菜,虽然吃的少,发热不严重,但这半夜折腾下来人人都有些手足酸软。 “都回去休息,明日的症状会比今日更严重,虽不要命,却也不容轻视。”钟离尘道。 小雨和小蝶听话的离开,刑昭昭道:“今日太晚了,钟离大夫你就在我房中将就一晚吧。” 钟离尘摇头,“我还得去找胡院长,看看他那边的情况。” 刑昭昭知道这件事中钟离尘的重要性,她也不敢留她,只能说道:“若是回不去,就来我房中睡觉。” “好的。”钟离尘原本以为这几个小姑娘年纪小沉不住气会露出马脚,现在看来她们倒比想象中更坚强,她放下心来,然后提着灯笼去寻胡院长。 胡院长并不难寻,他先是去每个房间都看了一圈,这才回到自己处理公务的房间。 刚才喝过药,他觉得身上轻松了一些,可这一大圈走下来,他又觉得气短胸闷,额头发烫,四肢酸痛。 他坐下喝了一大壶凉茶,冰凉的茶水入喉时感觉身体舒服了一些,但很快凉意退去,体温却越发的高了,脑子里更是昏昏沉沉不辨东西,唯一清楚记得的是自己的宝贝儿子已经远离了这个是非之地。 他的宝贝儿子可是他们胡家的希望,他要干净磊落万万不能出事。正想这些琐事,他看到钟离尘走来,他不由强撑着精神道:“钟离大夫,你这药好像……不管用呀?”小姑娘就是靠不住,等天亮了得找老大夫来看看。 “因为我还不确定病因。”钟离尘没有错过胡院长话语中的不信任,她也没有计较,只是蹙起细长的眉,满面忧愁道。 “无妨,无妨,等明日里我再寻个老大夫来汇诊。”高热中的胡院长也无心遮掩,直率道。 钟离尘落落大方,“这样也好。” “既是如此就委屈钟离大夫在福田院中暂住一宿。”胡院长说着就要唤人安顿钟离尘,钟离尘看出他的意思,忙道:“刚才我已经和刑昭昭说好,去她那里将就一下。” “这样也好。”胡院长渐感精神不济,也无力再应付旁人,现在只想躺在床上好好睡一觉。“那钟离大夫你就去吧。” “好的。”钟离尘转身离去,刚走到门口忽听胡院长问道:“钟离大夫,你与那刑昭昭倒要好?” 这声问话中气十足,一点也不像高热不退的病人。 钟离尘微微一怔,慢慢转过身,神色坦然道:“我与刑昭昭一早就认识,她常抓些蝎子卖与我做药材,算是我的供应商之一。” 胡院长单手扶着桌子,颤巍巍的站着,只有一双眼睛闪着精光,他见钟离尘的神色坦然,无半分作伪之色,不由不信,于是扯着唇角有气无力的笑了笑,“原来是这样啊。” “是呀,我们年纪相仿,也说的来一些。”钟离尘压下心中惊慌,尽力笑得天真无邪。 然而她的回答却让胡院长越发惊疑,他努力集中精神,咬着舌尖逼自己清醒一些,“你们都说些什么?” “呃?”钟离尘愣了愣,继而笑道:“我会说些治病救人的事,她说的更多一些……”说到这里她看到胡院长嘴角颤抖,明明是想说什么,却又狠狠忍住,于是她笑得愈发天真,“昭昭最爱说福田院有多好,说胡院长您是活菩萨降世,不但收留了她,还收留了她弟弟,她对你感激的不得了。” 呵,胡院长干巴巴的笑笑,却也信了她的说词,“不过是职责所在而已,哪里当得起这般夸奖。” 呸,不知羞耻。钟离尘心中暗骂,脸上笑容不变,“胡院长,您好好休息吧。” 第45章 漏网之鱼 钟离尘怀惴着一颗怦怦乱跳的心走回刑昭昭的小屋,结果看到刑家姐弟在地上铺了些稻草做榻,依偎在一起沉沉睡去,将床铺留给了自己。 她走过去只见刑昭昭面色绯红发着低烧,而刑承毅出了一身汗,体温已经恢复正常。 当初配置药粉的时候,她就考虑过福田院里都是些老弱病残,所以颇费了一番心思,特意使药效遇强则强,遇弱则弱,对体弱之人更友好。 如今看来,一切都还在她的掌控之中,她拧了一条湿帕子敷在刑昭昭的额上,这才脱了鞋袜上床睡觉。 原本她也想独善其身,但终究过不了自己心里那一关,有些事知道了就无法装做不知道。 此时躺在陌生的床铺上,她忍不住想问自己,后悔吗? 黑暗中,她借着一点稀薄月色,盯着虽旧却洗得干净的蚊帐,再听着蚊帐外睡梦中的刑承毅啪啪拍打蚊子的声音,她小声道:“不后悔。” 第二日清晨,刑承毅先醒过来,他伸手摸了摸姐姐的额头,看姐姐没有发烧,这才放心的爬起来去上厕所。 等他尿尿回来,就看到钟离尘已经起来,正在叠被子,而姐姐还在睡觉,他有些担心,然后忍不住又去摸摸姐姐的额头,就听钟离尘道:“你姐姐烧已经退了,她只是太累了,你让她再多睡一会儿吧。” 他点话的点点头,去院中洗漱,这才发现手臂上被蚊子叮咬过的地方不肿不痒只剩下一个未消的红点,他狐疑的望向屋里,却看到屋子正中间的地上有一些草木的余灰,这是他睡前还没有的东西。 他怀着疑虑洗过脸,有些担心的又去看姐姐,却见钟离尘将那些余灰扫了出去,察觉到他的眼神,钟离尘笑笑,“昨天被蚊子咬坏了吧。” 刑承毅点点头又摇摇头,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这些是钟离尘烧来驱蚊的药材,怪不得他只被蚊子叮了两口,原来多亏了这些药材。 “姐姐,你好厉害。” 被小孩子直白的夸赞,倒让钟离尘怔了怔,不由好奇道:“哪里厉害?” “你会治病,还会杀蚊子,就很厉害。”说完他又补充道:“阿姐说你还买她抓到的蝎子,姐姐你是个大好人。” 童言童语惹得钟离尘发笑,这时刑昭昭也醒了过来,挣扎着坐起来,“呀,完了完了,起晚了。”到底是病中气力不足,她爬起来时只觉眼前金星直冒,缓了好一阵才恢复。 “这病虽要不了命,可你也不要太劳累。”钟离尘扶了她一把。 “我没事,就是刚才起猛了。”说完她还是强撑着去洗漱,然后又去了膳房。 膳房里只范大婶一人,正在清洗她们昨天拿来煎药的锅,见她过来不由竖起眉,“还不快去歇着,来这里做什么?”院里发生的事,她都听看门的杨老头说了。 刑昭昭也算摸清了范大婶的脾气,知道她这是在表达对自己的关心,于是笑了一笑,“哪里就这般娇气了。” 正说着小雨她们也进来了,虽然一个个面有病色,但精神都还好。 “好好的怎么都病了?” 范大婶问完话,刑昭昭才意识到她们还是疏忽了,昨晚范大婶没有喝菜粥,所以她没事。 “不知道,也不知道怎么了,昨晚院里的人都开始发烧。”刑昭昭勉强道,说完她看了看小雨和小蝶,在她们脸上看到了一模一样的惊恐。 好在范大婶并未多问,只是骂着让她们去休息,可她们哪里敢休息,都极为有眼色的开始找活做。 等到早膳做好,去院中巡查一圈的钟离尘也忙完手边的活,来到了膳房。 “钟离大夫,怎么样?可看出什么头绪?” 钟离尘慢条斯理的洗净双手,看了一眼范大婶,才一脸苦恼道:“不知,院里的老人孩子还好,胡院长和几个管事却病得十分严重,到现在还没退烧。” 范大婶拿着大勺搅着黏稠的杂豆粥,冷笑道:“莫不是院长他们染给你们的?” 这句话一出,刑昭昭几人面面相觑,却谁也没敢接话。 “不是他们还能是谁?只有他们才到处乱跑,带些不干净的东西到院中。”范大婶见熬煮的差不多了,指挥小蝶撤去炉火。 “还不能确定大家是什么病呢。”钟离尘说完,也意识到整个院中还有范大婶这么一个活蹦乱跳的大活人,只要有人问起,她答一句“我不曾在院中用过晚膳”,一切就都真相大白。 范大婶将煮好的杂豆粥盛进木盆中,边盛着饭边道:“我昨夜里也觉得不舒服,头昏昏沉沉一阵阵的发冷,起来煮了两碗药茶喝了,才好一些。” 仍旧没人敢接话,几人四下交接着眼神,巴不得私下凑在一起商量商量应对之策,她们这时才意识到因为没吃昨日的晚膳而逃过一劫的人,并不止范大婶一人。 趁着范大婶出去,小蝶白着一张病怏怏的小脸,悄声道:“怎么办?” “无妨。”钟离尘平静道:“每个人的体质不同,有人早发病,有人晚发病,有人病得轻,有人病得重,这都是平常事。” 说罢她拧着眉问刑昭昭,“这位范大婶……” “她不算是坏人。”刑昭昭先是看了看小雨和小蝶后才道。 小雨和小蝶也没反对,从相处的细节来看,范大婶是知道胡院长那些不耻的勾当的,就如她们也知道范大婶在家会挨揍一样,都是心照不宣的事。 对于她们的遭遇,范大婶从没有跟着落井下石,反而会在她们身体不适的时候,粗声粗气的赶她们去休息,其实相较于旁人她要良善的多。 “不管她是好是坏,总归得让她……”下面的话钟离尘没有说,大家都知道为保计划顺利,只能一不做二不休,继续将谎言编织圆满。 “做坏人,明明这么辛苦,怎么他们却能那般理所当然?”小蝶不解。 “因为……”刑昭昭嘲讽的笑笑,“因为坏人不怕暴露,他们有权有势能摆平一切。” 正说着就看范大婶的夫君范成跑过来,“大夫,院长他起了一身红诊,脸都肿啦。” 第46章 去吧,人命关天 胡院长本就生得一副白胖有福之相,但钟离尘怎么都不能把眼前脸肿得面目全非,眼睛只剩一线的东西和胡院长联系到一起。 “痒,好痒。”胡院长一边哼哼唧唧一边烦躁的用手挠着身上脸上裸露出的皮肤。 白白胖胖保养得宜的皮肤,此时又红又肿,还被抓出一道道淋漓的血痕,看着恐怖无比。 “会不会是…… 院长这是怎么了?”范成有些害怕的后退了半步,生怕胡院长得了什么恶疾会过给旁人。 “得号过脉才能知道。”大夫的本能,让钟离尘顾不得嫌弃与害怕,看了看胡院长的脉相,然而脉相并不能显示出胡院长为什么会肿成猪头。 到底是什么原因呢? 钟离尘还在苦苦思索,忽得感觉腕间发痒,她忍不住挠了一下,猛然记起缘由,忙到外间用桌上的茶水洗净了手。 她的举动吓得范成有样学样,也忙用茶水洗了洗手,也顾不得许多,“大夫,院长这病不会过人吧?” 钟离尘知道过人就是传染的意思,她心说桃子毛沾身上当然会又扎又痒,估计这胡院长还是个易过敏的体质,才会这般严重。 “大夫您倒是说句话呐。”范成此时只觉得身上也开始麻痒起来,心中更觉害怕。 钟离尘叹口气道:“我也不知,昨夜里也有不少人说自己身上发痒起疹子。”但多亏那些人平时洗澡不勤,身上结了厚厚的污垢,常与跳蚤蚂蚁之类的接触较多,又比不得胡院长养尊处优,只痒过一会儿就没事了。 “哎,你这小大夫,真是不中用。”范成嫌弃的撇撇嘴,转身道:“我进城去请别的大夫。” “那你去吧。”钟离尘也不生气,只是从药箱里取出一个青瓷小瓶,倒了两粒药丸吞了下去,惹得范成驻足观望,“你吃的是什么?” 钟离尘仰脸望着高高壮壮的范成,神情纯良道:“我自己做的清毒避疫的药丸。” 清毒避疫四字让范成眼神发亮,他立即变了脸色,讨好的笑道:“大夫,你也给我两粒吧,我刚刚可是照顾了院长半天。” “这…… ”钟离尘握紧了瓶子,有些迟疑的想要开口拒绝,可一时又找不到理由,“我自己随便做的,可能没用也说不定。” “怎么会?大夫你不要客气,就送小人两粒,您的恩情,小人会铭记于心。”在范成的嘴里,钟离尘又从小大夫变成了正正经经的大夫。 “唉,你这体格两粒不够的。”钟离尘忍笑,看着范成着急的样子,又听他说了一箩筐好话才不情不愿的倒给他三颗,“不管用可别找我。” 范成不停道谢,忙将黑色的药丸塞进嘴中,嚼了嚼才吞下去。 得了人家的恩惠,范成觉得有必要提醒一下这个小大夫,“大夫,你这药如有多余也给院长两颗吧,他在咱们鸣沙县也算有头有脸的人物,又与江老爷交好,你治好了他,让他提携提携你,介绍些达官贵人给你,那样既有名又有利,可比给福田院的穷鬼治病有出息的多。” 江老爷三个字让钟离尘眼皮一跳,她压住心中异样笑道:“多谢大叔提点。”说着又倒了三粒药丸给范成,“麻烦大叔拿去给胡院长服下。” 范成怎么也没想到这给胡院长喂药的倒霉差事会落在自己身上,只能干笑着接过药,又倒了杯冷茶一起给胡院长送过去。 胡院长迷迷糊糊的吞下药丸,“院中情况如何?” “十分不好,今早有大半人起不来,连早膳都没吃。”说完他又觉得有个情况很有必要提一下,于是又道:“还有你那侄女已经烧糊涂了,整夜叫着‘别索我的命’。” 暑气正盛的时节,胡院长却被范成话里的意思惊出一身冷汗,不由皱眉低斥道:“她可真是烧糊涂了。” “可不是烧糊涂了么,吓得您那侄女婿也跟着烧了起来,现在都起不来。” 苦涩的药气在胡院长嘴里蔓延,还依稀带着一丝薄荷的清凉,他觉得身上的麻痒仿佛退了一些,虽然仍旧发着烧使不出力,但比起刚才麻痒难耐的情形却是好了许多。 “你…… ”他看了一眼生龙活虎的范成,“你去县衙走不趟,跟顾大人说说这边的情况,让他派两个经验老道的大夫过来。” “这…… ”范成犹豫,他也知道这福田院里事不少,经不起旁人关注。 “去吧,人命关天呀。”胡院长揉着太阳穴,他知道福田院里缺医少药,这真要是疫症,必须得告知官府才行。 “若是…… 若是…… ”范成还是不放心,他这几年跟随着胡院长也做了不少坏事,如果福田院出事,胡院长出事,他肯定也跑不了。 胡院长有气无力的瞪他一眼,“有江老爷挡在前头,咱们怕什么?” 范成迟疑了一下,终是答了一个“是”字,然后转身离开。 他离开福田院之前又去了趟膳房,也不顾膳房里人多眼杂,直接对着正在洗碗的范大婶瞪眼骂道:“磨磨蹭蹭也不知在做什么?什么时候洗碗擦桌子这种活也轮到你做了?” 随着范成的呼喝,范大婶手里的抹布一时没拿稳掉进了锅里,她抬头望着范成,小声道:“今日里几个姑娘都病着,做不得这般力气活。” “有什么病?我看都是懒病,鞭子抽一顿就好了。”他瞪眼看了看刑昭昭等人,最后还是把目光放在自家媳妇身上,“快回家,别磨蹭,正好我要出去,可带你一程。” 范大婶不敢分辩,只能默默解了围裙,随着他离开了福田院。 坐在马车上,范成对着范大婶说:“院中可能是疫症,我现在要去跟县太爷汇报,你回去后中午就别再来了,免得自己也被染上。” 范大婶低着头默默不语,等他说完才道:“这一早上我都与她们在一起,要染早染上了,此时回去过给闺女怎么办?” 范成正准备扬起马鞭,这时手里的动作一滞,心底火气陡然升起,“滚下去,没用的东西。”虽然女儿也是个赔钱货,但到底有他一半骨血,他也不舍女儿有个万一,至于媳妇,没了再娶一个就是了。 第47章 福田院里发疫症啦 福田院诸人全部染病,或许是疫症。 收到这个消息的鸣沙县令顾明扬,猛然站起,又慢慢坐下,接着道:“李捕头,请县里医术最好的两位大夫出诊,再派人守住福田院的前后门,从现在开始只许进不许出,直到大夫确诊再做计较。” 语毕,斜着瞧了一眼自家跃跃欲试的宝贝外甥,冷冷道:“你乖乖呆在衙门里哪也不许去。张虎、赵龙,看着你家少爷。” 李捕头领命而去,带着范成及四名衙役,以及鸣沙县里医术最好的黄、许两位大夫一起去了福田院。 钟离尘再一次详细看过众人的病症,正准备回去再取些药,结果出不去了。 她对着手按腰刀,铁塔似的两位衙役好话说尽,只得对方一句“我们老爷说了,现在开始福田院只许进不许出。” 钟离尘无法,只好又回到了膳房。 因为膳房用水用火煮东西方便,此时又兼药房来用,刑昭昭正蹲在那里煎药,见她去而复返不由奇怪,“钟离大夫,你怎么回来了?” “县太爷派人封院了。”钟离尘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喝了一口才发现是直接从井里取的凉水,她皱了皱眉,“昭昭,以后水一定要烧开了再喝。” 刑昭昭还在想县太爷封院的事,突然听到这么风马牛不相及的一句话,不由一脸莫名。 “什么?” “生水……也就是直接从井里或是河里取的水里可能会有虫子或虫卵,喝进去的话,肚子里也会长虫。”她尽量用对方能听得懂的话语来解释。 “怎么会呢?”刑昭昭看了一眼清澈透明不含任何杂质的水,她不是不信钟离尘,就是单纯觉得有虫子怎么会看不到。 “有些虫子很小的,肉眼不一定看得出来。像是很多小孩子、大人他们吃很多东西,却不长肉,就是肚子里有吸食他们营养……啊不,吸食油水的虫子。” 刑昭昭仍是怀疑,“肚子里有只活蹦乱跳的虫子,自己会不知道吗?” “和健康的人比较肯定会有异样,不过不容易发觉罢了。”钟离尘也知道自己在现代习以为常的卫生常识,在这里并不是那么容易被人接受。“你看若不勤洗澡、换衣衣裳,人身上也会长吸食人血的虱子、跳蚤,他们是寄生在体外的寄生虫,而肚子里的虫子就叫体内寄生虫。” 肚子里长虫这事刑昭昭见的不多,但长虱子这种事,那可就太常见了。福田院里虽然也有打扫浣洗的大婶,但是她们总是仗着与胡院长是亲戚偷懒不干活,被褥不常洗,衣裳不常换,所以几乎人人身上都有虱子。 “这要怎么办?”肚子里的虫如果不痛不痒,还能先放一放,可虱子就太讨厌了,不单吸血,还特别痒,洗了被褥衣裳也不一定有用。 “待我能出去后,寻些杀虫的草药吧。”说到这个她才想起来,这次闯的祸不小,居然惊动了官府了,她以为胡院长这种不负责任的家伙,即便真发现疫症,也会悄悄瞒下,不想他竟然毫不耽搁的就通知了官府,倒又有些像个负责任的好人。 “对呀,顾大人不会烧了咱们吧?”刑昭昭也开始担心,毕竟疫症会一个传染俩,极不好控制,很多时候为了旁人安危,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杀一救百。 “会派大夫来会诊的,怎么说也几十条人命呢。”钟离尘安慰她,再说了是不是疫症她们还能不清楚。 正说着,有人来请钟离尘,说是县衙派的大夫来了,胡院长起不了身,有些情况要问知情人,想来想去就只有她这个昨天半夜而来的大夫了。 钟离尘没有半分架子,立即去见了两位白胡子老大夫,说了院中的情况,讲了她只能对症开些退伤清火的汤药,也陪着他们到各个房中查看了各人的情况。 然后三人齐聚某间为他们三人单独辟出来的小房间,对坐一桌面面相视,最后许大夫先说了话,“脉相沉涩细小,邪盛而阳衰,倒与医书上记载的疫症十分相似。” 黄大夫叹气,“老夫行医三十载,这也是头一次见到几十人脉相一致,除了疫症,似是也别无解释。” 钟离尘在旁险些气掉鼻子,疫症这种事情别轻易下结论好不?会死人的。下毒也是有可能让几十人脉相一致的。 可惜这些话不能说,她只能斟酌着道:“春温、夏热、秋凉、冬寒,及天地之正气,人感之而病者,为正病。只有久旱久涝过后,才容易滋生邪气,引发疫症。最近,天气正常,不应该有邪气滋生……” “你这小丫头懂什么?”黄大夫冷哼一声,“福田院靠近乱葬岗,乱葬岗那边埋人都是刨个浅坑,夏日高温易起尸毒,尸毒污了地下水也是有可能引发疫症。” 这话……也有些道理。 钟离尘被堵得哑口无言,只是……如果疫症的结论轻下,谁知道等待着福田院诸人是何命运? “黄大夫,福田院诸人所得疾病是否疫症,还需要谨慎分辨才是,万一……” “都说了,你这小丫头什么也不懂,疫症可是万万拖不得的。”黄大夫再一次打断她的话,“你若是医术了得,也不会一晚上一点头绪也没有。” 黄大夫斥责完了钟离尘与许大夫对视一眼,然后两人起身道:“事态紧急,我们得去回禀顾大人。” 钟离尘张开双臂挡住二人去路,“两位大夫,如果你们禀报顾大人福田院里诸人得的是疫症,那么你们也得留在福田院里不能出去。” “小丫头不知轻重,快快让开,别误了正事。”许大夫一边说一边推开钟离尘,与黄大夫急步向门口走去。 李捕门与两个衙役守在门前,见到大夫们走过来,忙站起身来询问:“三位大夫,福田院里的人到底得的是什么病?” 黄、许两位大夫再一次对视一眼,然后面色沉重的对着李捕头道:“劳烦李捕头快快派人通知顾大人,福田院里发疫症了。” 第48章 封院 钟离尘全程跟着黄、许两位大夫,眼见着他们眼也不眨的告诉李捕头福田院里发了疫症,再眼见着李捕头抬手掩鼻后退七八步,用另一只手指着他们,“你们谁也不许出来。” 她试着挣扎,“捕头大叔,你听我说,他们……” 李捕头、黄、许两位大夫齐齐瞪她,怒喝道:“小丫头,你闭嘴。” 钟离尘被吓一跳,对着三张怒目而张的脸,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 只听黄大夫捋着花白胡子,语重心长道:“小丫头,你年纪小不知疫症可怕,这可轻忽不得,得赶紧禀报顾大人才是。” 明明这俩人刚刚还说只在医书上看到疫症的记载,这时居然就能装专家了,钟离尘生气却没办法,毕竟这个时代女人总是被轻视。 她闷闷不乐回去找刑昭昭,却看到刑昭昭姐弟和小雨、小蝶在刑昭昭的房里支起一张新床。 “你们在做什么?” “听说院门被封了,想着你也回不去,就给你弄张床,方便你住在这里。”刑昭昭抹了抹额上的汗水,她们几人虽然症状不如胡院长那般严重,身体却也较平日里虚弱很多,此时只是从库房里搬张旧床擦洗干净,就累得心慌气喘。 “这……这多麻烦……”她有些不好意思。 “也不全是为你,阿承以后也是要单独睡的。”刑昭昭这般安慰她。 虽是如此,可到底还是麻烦了她们,只是钟离尘不解,“你们怎么这么容易就弄来了床和被褥?”若她没看错,被褥居然是簇新的。 小蝶狡黠的一笑,“我们跟管院的婆子说是给钟离大夫你准备的,她虽病得糊里糊涂,却还是解下钥匙由我们去库房里挑……哗,我们平素里用的都是破的烂的,谁知她那库房里好东西却是不少。” 钟离尘由得她们帮自己擦拭床上的浮灰,看她们仿佛不知忧愁一般,忍不住叹息,“黄、许两们大夫跟李捕头说院里是疫症,现在已经封院了,你们就不怕吗?” “怕什么?”小蝶大大咧咧道。 刑昭昭看被褥虽新,却放得久了,打算拿到外面晒一晒,听她问话不由笑道:“怕有什么用?又不是咱们能做得了主的。” 小雨见她眉头深锁,也劝道:“到时他们发现并非疫症,就会放你出去。” “哎,我不是为自己担心。”说完她才记起,她们几个是出不了福田院的,想起她们的际遇,她又想叹气。 这世上的姑娘,怎么这般柔弱又如此坚强啊。 “不用担心,我觉得顾大人他是个好官。” 钟离尘有些羞愧,自己年纪最大,阅历最丰,到头来却要让这几个小姑娘来安慰自己,果然是她之前人生太过顺遂,不曾经历挫折。 “我想不通,黄、许两位大夫为什么会坚称福田院里的病症是疫症?” 哈,小蝶笑出声,“钟离大夫,你虽厉害,却是太天真,除了为名为利,还能为什么呢?” “我听说黄、许两位大夫虽然开堂坐诊,却也不是什么人都治,那种看上去就活不久的病人,连他们医馆的大门都进不去。”小雨也将听来的闲话与她分享。 “这……这……怎么会……”这个消息实在太出钟离尘的意料,她是中医世家出身,幼时长辈还未教她识别药材,就先在药香之中告诫她医德为何,这俩货也太丢他们大夫的脸。 “人上一百形形色色,你以为他们神医之名是如何传开的。”刑昭昭也听说过黄、许二人的事迹,“那些看着奄奄一息的,他们连脉都不诊,直接告诉病人家人‘回去准备后事’吧。” 别说奄奄一息的病人,就是普通病人不给看病施药,也只能等死,这俩货…… “败类。”钟离尘暗下决心,一定要想办法教训一下这俩无德大夫。 “见得多了就好了。”刑昭昭倒是看得开,又打了一盆干净水最后给她把床擦了一遍。 几个小姑娘泰然自若,倒显得自己年少气盛,钟离尘觉得有趣,自己是穿越来的,她们却老成的像是重生过一般。 “好了,都坐下休息吧。”钟离尘起身倒掉脏水,然后帮她们把了把脉,确认她们都无事才道:“这几日也别过于劳累,以休息以主。” “哪里就那般娇气了。”小雨只觉自己除了比平日里更容易累一些外,再无其他不适,“反倒是咱们动一动还好,不像胡院长他们有点小病就下不来床。” “对呀,对呀,胡院长现在还在说胡话呢。”小蝶冷笑,“也不知是不是平日里亏心事做得太多。” “嘘,别乱说话,小心让旁人听到了。”刑昭昭阻止了小蝶,小蝶也乖乖没有顶嘴,房里一时陷入安静。 “谨慎一点是对的。”钟离尘想到这个时候李捕头或许已经回到了县衙,也不知那位顾大人会做出怎样的决定。 万一是个丧心病狂的,不分青红皂白要火烧福田院那就有意思了,黄、许两位大夫的脸色一定会非常好看。 县衙之内,李捕头果然正在给顾明扬陈述福田院的情况,三个大夫,两个都认为是疫症。 顾明扬不过二十五六岁的年纪,长得唇红齿白十分好看,身上没一点官威,倒像个白面书生一般。 他听见李捕头的陈述,眉头也未皱一下,“既然是三个大夫,那另一个是怎么说?” 李捕头一脸为难,他可是根本没给钟离尘说话的机会,“另一个……另一个是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她……她……” “学无先后,达者为师。”顾明扬起身,掸掸袍角,“本官亲自去趟福田院吧。” “大人,万万不可。”李捕头忙拦住他,想了好久才想到一个文绉绉的话,“那个……大人,君子不立危墙,您是一县父母官,千万不能涉险。” “对呀,小舅舅,您还得留下主持大局,不如让我帮你去一趟。”鲍奇羽带着张虎、赵龙两个小尾巴匆匆跑进来。 听到他的提议,顾明扬还没说话,张虎已经苦着脸道:“少爷,夫人要是知道您乱跑,可是会拧下我们兄弟二人的脑袋的。” 第49章 顾大人亲临福田院 听见张虎的话,鲍奇羽不满道:“别说的我娘好像有多凶残似的。” 张虎吸吸鼻子不说话,但在心里默默道:哼,凶不凶残你是她老人家的儿子,你能不知? 张虎与赵龙是鲍家的家生子,自小就被选在少爷身边服侍,当少爷闹着要与顾家舅爷游学,夫人亲自叮嘱他们二人要好好照顾鲍奇羽,别让他惹事生非。 结果就是少爷说,谁家师爷后面跟俩跟班? 于是手一挥,就让他们进了衙门做了衙役。 张虎心里苦,谁家衙役还要管师爷死活? 顾大人:我家的。 于是在心疼大外甥的顾大人这里,就出现了宝贝外甥做师爷,衙役管师爷叫少爷的的奇景。 现在听闻自家少爷要去爆发疫症的福田院,张虎先跳出来反对,他虽领着一份县衙的俸?,可他们的身契却在鲍夫人手里。 “舅老爷,鲍家三代单传就少爷这么一颗独苗,您可万不能任他由着性子胡来啊。”张虎惟妙惟肖的学着自家老夫人,也就是鲍奇羽奶奶的口吻。 “你信不信你家少爷我现在就拧掉你的狗头?” 看到张虎宛如自家袓母附身的样子,鲍奇羽气得撸袖子,但张虎不为所动,还苦口婆心的劝了顾明扬一句,“舅老爷,让小的说,您也不该去福田院,您要有个三长两短,夫人也会拧下小人的头。” 一向温润如玉的顾大人,此时也想拧下张虎的头,怎么有男人这么嘴欠哩。 “鲍师爷,无名女尸案查得怎么样了?可有新进展?” 好么,鲍师爷这般客气的称呼都出来了。 鲍奇羽一脸惭愧,双手抱拳道:“大人,小人无能还请恕罪。” 顾明扬嘴角抽搐,凉凉瞪了一眼管他叫“大人”的自家大外甥,“既是如此,你留下来查案,早日还受害人一个公道。” 原本他还准备了一箩筐的大道理,准备来说服大外甥,不想鲍奇羽居然没有任何犹豫的点头应是。 顾明扬心中一沉,暗说坏了,这小子肯定在打自己的小算盘,只是现在时间紧迫,他没空与他纠缠,但在临出门前,他还是忍不住叮嘱鲍奇羽,“中正,你乖一点,别惹事。” “大人,我一定乖乖查案,不惹事。” 这个保证……怎么让人愈加心慌呢? “张虎、赵龙,你们管……好好陪着他查案。” “是,大人。”张虎、赵龙抱拳保证。 顾明扬心事重重的出了衙门,骑马来到福田院,到了福田院再由不得他想东想西。 隔着远远的距离,黄、许两位大夫将福田院的情况添油加醋讲了一番,顾明扬沉吟不语,只听黄大夫声泪俱下道:“顾大人,时间不等人,请你快些做决断,不然……不然……人命关天啊。” “目前可有人生命垂危?” “呃……”黄大夫噎了一下,然后立即道:“小人已经先给重症患者煎了退热清疫的汤药。” 这个解释简直要气笑顾明扬,这俩货是欺负他不懂医理吗?即便他是不懂医术,可是他是读过书的,书中关于疫症的描写不要太多。 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 疫症的可怕是因为总是伴着近乎灭门的死亡,而不是简简单单发个烧起不来床。 “医术本官半点也不懂,两位神医,有何高见?” 你不懂医术,这就好办。黄大夫心中暗喜,面上却不显,仍旧一副心忧天下的表情,“大人当务之急是要采买大量散瘟的药材,还要采买大量的硫磺用来驱疫。”说罢递上一早写好的采买清单。 李捕头望望顾大人,又望望摇着药材清单的黄大夫,然后嫌弃的撇开了脸,“黄大夫,你大声点念,我记一下就好。” 黄大夫只能悻悻放下手,开始扯着嗓子大声念着所需药材,“荆芥三十斤、石膏五十斤、玄参一百斤、天花粉三十斤、生甘草十斤……” 李捕头没带纸笔,只用脑子记,十分吃力,时不时打断他,“什么?慢一点,你再说一遍,荆芥三十斤,然后呢?” 黄大夫:脑子是个好东西,你得有啊。 好不容易李捕头记住了所有药材,重复了两遍都没错,顾明扬这才慢条斯理的问一旁的许大夫:“许大夫,你怎么看?” 看了半天热闹被点名的许大夫,怔了怔,“小人与黄大夫意见一致,这个清单也是我们一同商议后拟的。” “哦?”顾明扬不置可否的低应一声,然后又道:“本官到鸣沙县不足两月,也不知哪家药材行的药材地道,童叟无欺。” 黄、许两位大夫闻言嘴角抑制不住的往起翘,却又被他们狠狠忍住,“东街的济世堂是鸣沙县出名的老字号,他家的药材又全又好,这是鸣沙县人人都知道的。” “哦。”顾明扬扯了扯唇角,“既是如此……咱们也听听另一位大夫怎么说。” 黄、许二人差点栽倒,心说这位顾大人有些不好糊弄。不过他们也不怎么担心,毕竟资历、名望,他们都要好过钟离尘太多,若不是福田院义诊的差事没什么油水,他们都不愿做,也轮不到名不见经传的钟离尘来掺一脚。 没一会儿,钟离尘被请了过来,她遥望着对面二人,李捕头她是认识的,难不成李捕头身边的白面书生,就是一县之长的顾大人? 钟离尘在打量顾明扬的同时,顾明扬同样也在打量着钟离尘,怪不得李捕头都懒得听她的意见,这般年轻的小姑娘,任谁看来都会觉得不如黄、许二人那般可信。 幸好,他不是一般人。 “钟离大夫,黄、许两位大夫认定福田院的病症为疫症,你怎么看?” 这位顾大人长得好看,说话又客气,看上去不是那种是非不分的昏官,钟离尘对他的印象不错。 “回禀大人……”她学着古装剧的口吻,摆出专业人士的派头,“民女与黄、许两位大夫都只是在医书中看到的疫症的记载,民女认为福田院诸人虽然集体高烧不退,但与医书中记载的疫症,还是略有不同。” “啊,原来黄、许两位大夫也只是在医书中看到疫症的记载呀。”顾明扬忍不住笑出声。 第50章 草包美男 黄、许两位大夫面面相觑,一时无话。 疫症这种东西属于天灾,并不常有,寻常人没见过也是正常,怎么在顾大人的语气里,这仿佛像是个笑话呢? 莫非…… 心中有鬼的黄、许两位大夫再一次交换眼神,最后许大夫一脸严肃的开口,“大人,疫症一旦遇上十死九亡,最最要紧的是及时救治,万万拖延不得。” 黄大夫点头,补充,“钟离姑娘,年纪小所学有限,她治个头疼脑热或许还行,至于疫症,别说她没见过,就是听过的也不多,她不知其中凶险也是有情可原。” 两人一唱一喝就将坚持不是疫症的钟离尘,定义为所学有限的医术爱好者,估计再说下去,她唯一会的药方就是:多喝热水。 顾明扬闻言,沉吟道:“唔,有道理。” 被人当面埋汰的钟离尘虽生气,却也知道生气并不能解决问题。 看看沆瀣一气的两位老大夫,她心平气和的望向此间能一锤定音的大人物。 ”顾大人,黄大夫所言有理,疫症凶险不能拖延。” 黄大夫没料到钟离尘居然出言肯定自己,不由看了她一眼,结果钟离尘话锋一转,“但是如果没有疫症而妄下结论,则会让人心浮动,生出许多不必要的事端。” 听完两家之言的顾明扬再一次点头,“唔,钟离大夫所言也有道理。” 顾明扬的态度让两方都挺无语,这大人长得人模狗样,看着也不傻,怎么却像风吹两边倒的墙头草,一点自己的主意也没有,怪不得到鸣沙县快两个月却毫无建树。 钟离尘则在心中将顾明扬定义为“草包美男”,并狠狠鄙视了自己刚刚见色起意的行为,现在她只能盼着他别太草包,不然事情闹大了更不好收场。 黄大夫也觉得这位顾大人似乎有点耳根软,谁说的多就听谁的,为保计谋得逞,他加大说服的力度,“大人,一旦疫症扩散,后果不堪设想啊。” 应声虫一般的许大夫也跟着道:“若被朝廷知道咱们贻误了最佳治疗时机,可是要被怪罪的吧。” 他这话说的有趣,他们只是普通大夫,即便朝廷怪罪也怪罪的不到他们头上,至于会怪罪谁,自是不言而喻。 果然,顾明扬拧起眉,神情越来越严肃,竟将心中权衡说了出来,“不报、晚报,朝廷会怪罪,可是……误报、谎报也是要被怪罪的呀,这可怎生是好?” 黄、许两位大夫闻听此言,神色僵硬,不安对视一眼,可是话既出口,赌上的是他们的名誉、声望,现在已经是骑虎难下,容不得他们反悔了。 “大人,老夫行医数十年,虽称不上妙手仁心,却也医人无数,赢得薄名几许,万不敢拿疫症这种大事说笑。” 花白的胡子配上声泪俱下的表演,倒真是挺能唬人。 钟离尘翻了一个白眼,“大人,疫症传染性极强,若真是疫症别说是人,就是家中六畜也不得幸免,可是福田院里也养着些鸡鸭,此时它们……” “钟离大夫,姐姐让我跟你说,后院的鸡不知吃了什么,现在都死了。”刑承毅迈着小短腿蹬蹬蹬跑过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鸡怎么会死?”钟离尘惊讶,福田院里的情况她最知道,现在鸡居然莫名其妙的死了。 “钟离姑娘,你还要继续拖延咱们救人吗?”许大夫闻言只觉老天都在帮他们。 “我……”钟离尘无言。 顾明扬也在这时做出了决定,“既是如此,李捕头你快去取药材,福田院内就拜托三位大夫了。” ”三位?“ 黄、许二人刚刚得偿所愿,又听顾明扬要钟离尘也掺乎一脚,心中自然不喜。比他们更不喜的却是钟离尘,这俩老大夫倚老卖老欺负了她半天,现在还让她跟着他们去医治根本不存在的疫症,想也知道她的日子有多难过。 “自然是三位。”顾明扬一脸正色,“无论如何钟离大夫都是现在负责福田院诊疗的大夫,当然要继续负责下去。” 钟离尘莫名觉得,这位顾大人望她的眼神十分有深意,莫不是……看上她了?这也说不定,毕竟电视剧里欺男霸女的狗官不少。 “我先去看看死掉的那些鸡。” 黄、许两位大夫也正要跟着一起去,却被李捕头拦了下来。 李捕头愁眉苦脸道:“二位大夫,能不能再将所需药材说一遍呢?” 黄、许两人黑了脸,只听顾明扬道:“不用,我已经记住了。” “大……大人,您记住了?”李捕头不可置信的瞪大眼。 顾明扬无谓的撇撇嘴,“书呆子嘛,记东西最在行。” 两人上了马车,等得马车驶离,李捕头才问出心中疑问:“大人,您既觉得黄、许二位大夫有疑,又为什么允他们将福田院的病当疫症来治?” 相处快两月,李捕头可不觉得这位看上去十分好说话的大人是个好糊弄的主。 “若不由着他们,怎么人赃并获呢?”顾明扬靠在车厢上闭目小憩。 李捕头仍旧不放心,“既是如此小人再找两个医术好的老大夫送到福田院,免得闹出人命。” “不用。”顾明扬眼也没睁,“有那位钟离大夫足够了。” “她……她……”李捕头没好意思说,没有大夫愿意去福田院里做义诊,他找了好大一圈才从某个犄角旮旯里找到了刚刚挂牌行医的钟离尘。 “老李呀,你眼光不错呢。” “啥?”李捕头没听懂。 “呵,都大半年了,你居然不知价比黄金的九转百花膏出自谁手。”顾明扬忍不住笑了一下,“这位钟离大夫可不简单呀。” 李捕头不解的抓抓下巴,难不成是他有眼不识泰山了? 两人去黄大夫指名的济世堂采购了黄大夫所需的全部药材,让他们送到福田院,这才转回鸣沙县衙。 一进门顾明扬就问守门的老郭,“鲍师爷在吗?” 守门的老郭憨憨一笑,“鲍师爷让小的转告大人,他带着张虎、赵龙去福田院抓嫌疑人了。” 顾明扬霍然转身,惊道:“什么?” 第51章 鸡死了 二十二只死鸡被整整齐齐的摆成三排,还多一个。 虽然大家都见过死鸡死鸭,可是这种死于未知原因的,就有点说不出的瘆人。 至少刑昭昭是觉得有些可怕的,但是总有例外。 “快放血烧水拔毛,煮熟了还能吃。” 持这种意见的是大多数人。 此时,还不知已被定为疫症的福田院众人,听说发生重大死鸡事件,但凡能下床的都相互扶着出门来看热闹,这话便是牙都掉光的武大爷说的,并得到多人附和。 “莫名死掉的动物不能吃。”钟离尘挽着袖子匆匆而来,秀气的眉毛拧成八字形状,“拿把刀来,我要解剖查看死因。” 小雨跑去拎着菜刀回来,“钟离大夫什么是解剖?” “就是切看肚子看一看。” 钟离尘已经验看过死鸡的大致情况,它们死去的时间并不长,身体虽已变凉却还没有僵硬,她翻开附着的羽毛,发现皮肉逞黑紫色,明显符合砷化物中毒的特征,再开膛破肚看到严重损伤的内脏,更印证了她的判断。 “钟离大夫,怎么了?”刑昭昭打来水给钟离尘洗手,就见她的眉毛一直是紧紧拧在一起的样子。 钟离尘不答,反而弯着腰在鸡活动的区域低头寻找,一边寻找一边捡拾地上的什么东西,不一会儿她就捡了一小把,然后小心的用帕子包好,就往外走。 “钟离姑娘,你在做什么?”只比她慢了几步的黄、许两位大夫一直冷眼看着她的所做所为,这时终于忍不住跳了出来。 钟离尘抬头望着黄大夫鬓角的汗水,一直紧绷着的脸色缓和了一些,“黄大夫来的正好,您就跟我一起去门口找衙役。” “好端端的,找……找衙役做什么?”黄大夫被自己的口水呛了一下。 “我怀疑有人下毒。”此话一出,边上看热闹的人齐声惊呼。 “瞎……瞎说,谁会无聊到毒死几只鸡。”许大夫不能相信道,“要我说就是疫症,你自己也说了,疫起六畜亡,这不就是疫症的征兆吗?” 随着许大夫“疫症”两字出口,一旁闲闲看戏坐等吃鸡的人,纷纷脸色大变,性子软弱的已经忍不住哭出声,一时之间,乱成一团。 而两位唯恐天下不乱的大夫,却振臂高呼:“你们莫怕,县衙已经派人去采买药材了,我们一定会将大家治好。” 黄、许两位大夫的形象,在福田院人眼中已经可比神佛。 当然也有清醒一些的人,王奶奶抹着眼角道:“若真是疫症岂能这般好治,你说这话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被个皱巴巴的老太太当众抢白,黄大夫面子有些挂不住,他觉下脸道:“老夫行医数十载,什么病症一望便知,你这无知老妇懂什么?” 王奶奶哭得伤心,不停抹着眼中热泪,“你说别的我或许不知,可你说的疫症,我却是知道一点的。” “哼,大言不惭。”许大夫背着手道冷哼,他一个大夫都没见过,这个老太婆又懂什么。 “我家七口人,有六口都死于疫症,只活了一个我,你说我怎么会不知疫症。”王奶奶忆起幼时遭遇,终于忍不住双手掩面,放声大哭,“我爹爹、娘亲、大姐、二姐、弟弟、妹妹,他们先是高烧不退,接着呕吐、腹泻,身上长出青紫斑块,然后抽搐着断了气……呜呜,我亲眼看着,却没有半点法子,好好的人啊,三五天就没了。” 苍老的声线,藏也藏不住的哀伤,闻者无不动容。 “怎么了?”伴随着清朗的声音,青衫的男子携带着他的两个小尾巴自人群后走出来。 刑昭昭原本是在听王奶奶说话,听到这个声音,她不由睁大双眼,心跳如雷,猛然扭身望着发声处。 不是她的幻觉,鸣沙县的小师爷鲍奇羽越众而出,身上的青衫随风轻摆,似株临风而 立的翠竹,说不出的儒雅矜贵。 “鲍师爷,有人毒死了福田院的鸡。”钟离尘不知道他是怎么进来的,却也十分高兴有衙门中人来主持公道。 “瞎说,那些鸡明明死于疫症。”黄大夫低斥。 “是中毒,还是疫症,一验便知。”钟离尘扬扬手里帕子包裹的东西,“我在地上捡到一些被砒霜浸过的豆子。” 黄大夫默默吞了一口口水没有说话,许大夫不解道:“谁会无聊到来毒死福田院的几只鸡?” “对……对呀。”黄大夫附和道。 “坏人的想法我怎么会知道。”钟离尘斜睨了一眼黄大夫,“我只知道有人毒死了鸡。” “钟离姑娘,人命关天的时候,你居然还在纠结几只鸡死了。”黄大夫很快冷静下来,语气轻慢道:“到底是女人,见识有限,上不得台面。” 即使钟离尘不是绝对女权主义者,此时也有些生气,原来从古至今性别打击从未停止。 然而不等她说话,鲍奇羽温和道:“黄大夫,这你就有所不知了,盗杀私畜可不是小事,重则可是要徒两年半的。” 对于这位惹得衙门内天怒人怨的年轻师爷,黄大夫也有耳闻,大约推测出来眼前这位最好管闲事,如果他真揪着死鸡的事不放,他之前所做的都要功亏一篑,“鲍师爷,事有轻重缓急,您可能并不清楚,福田院里诸人感染了疫症,随时会有生命危险,咱们现在应该先管人。” 他说的严重,让被王奶奶和鲍奇羽打断了恐惧的众人,重又想起身染疫症的事,又开始哭哭啼啼自伤身世。 借着查案一说骗过守门的衙役,混进福田院的鲍奇羽,此时也已经看出端倪,他提高声音道:“看两位大夫的神情从容,似对疫症治法成竹在胸,想来早已经有应对之策。” 高帽子人人都喜欢,黄大夫捋着胡子,脸上带着隐约的笑意,“不敢说成竹在胸,只是从医数十年,有些治病救人的心得而已。” “既是如此,疫症之事就全权交由两位大夫。”说罢他转头对着钟离尘道:“毒死鸡的案子,就交给我与钟离大夫负责。” 第52章 梦想总是要有的 钟离尘不懂自己为什么会从一个好好的大夫,变成县衙的师爷调查毒鸡案的助手,但对这个结果至少有三个人是感到开心的,第一、第二、当然是黄、许两位大夫,至于第三个感到开心的人,却是刑昭昭。 刑昭昭的开心掩饰的很好,并没有被人瞧出来,只她自己知道。 鲍奇羽进了怀疑爆发疫症的福田院自然不能再出去,在隔墙挨了顾大人的一顿骂后,他和张虎、赵龙两个跟班被安排住进了福男院男舍的一间空房。 烧得糊里糊涂的胡院长表示,要好好招待鲍师爷,于是刑昭昭领了干净的被褥给鲍奇羽送过去的时候,并没有见到鲍奇羽,却见他们房中早已经被打扫干净,并铺上了锦被绣褥。 娃娃脸的张虎正将笔墨用具摆在桌上,望见来送被褥的刑昭昭嘿嘿一笑,“不麻烦姑娘了,东西我们都自己带了。我家少爷毛病多,一般的被褥他用不惯的。” 刑昭昭抱着朴素的被褥,也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滋味。 正在犹豫要不要离开,就见端着清水自门外的进来的赵龙踹了一脚张虎,“后面的话是多余的。”踹完了人,他回头望着刑昭昭,“多谢姑娘好意,这人不会说话,你莫要见怪。” “不敢。”刑昭昭摇头就要离开,转过身却差一点撞到刚进来的鲍奇羽。 “刑姑娘,正好我有事找你。” 鲍奇羽虚扶了一把险些跌倒的刑昭昭,刑昭昭却像见鬼一般连退了四五步,她的激烈反应倒让鲍奇羽觉得不好意思,忙道:“对不住,唐突姑娘了。” “没……没有,是……是我自己不小心。”刑昭昭涨红了脸,慌慌张张的解释,她心虚的感觉自己的心跳声如雷鸣一般,这房里人人都能清楚听到,为免自己的小心思暴露,她忙找借口离开,“我还有事,我先走了。” “刑姑娘,请留步。”鲍奇羽有要事要问刑昭昭,当然不能让她轻易走开,可看她满面通红,立即就意识到她一个小姑娘冒然进三个大男人的屋里多有不妥,可事情紧急,他也顾不得许多。“刑姑娘,关于江老爷,你还知道什么?希望你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全都告诉我。” “江……江老爷?”刑昭昭呆呆重复了一遍这个称呼,这才想起来,近日里杂事一桩接着一桩,差点忘记了还有这么一个人。 “刑姑姑,你不要怕,我们不是坏人。”张虎以为她害怕,多此一举的安慰道。 “啊,哦,我知道。”刑昭昭的脸愈发红的滴血。 “刑姑娘……”鲍奇羽望了一眼屋外,赵龙会意的出去查看有无可疑人士在外,张虎犹豫了一下也要出去,却被鲍奇羽拦住,“你留下。”以免孤男寡女更让刑昭昭难堪。 “好呀,好呀。”张虎拖出擦干净的凳子请刑昭昭坐下,刑昭昭抱紧了手里的被褥,结结巴巴拒绝,“不……不用,您要问什么就问吧。” “你上次说娄采蓝死前去过江老爷的府上,关于江老爷你还知道什么?”鲍奇羽看着腼腆紧张的美貌少女,想起她与牛二的纠葛,以为她心中有阴影,面对男子会不自在,只好长话短说。 “江老爷……江老爷……”刑昭昭在心中默念这个称呼两遍,才让自己的心思集中,不会胡思乱想,“江老爷他吸血续命。” 一语出,满室皆惊,人人倒吸一口凉气。 张虎以为自己听错,忍不住又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江老爷的可怕事迹,终于让刑昭昭冷静下来,她重复道:“江老爷他吸血续命。” “刑姑娘,你可有证据?”鲍奇羽也很快冷静下来。 刑昭昭忍不住抬眼对上鲍奇羽的深眸,不答反问:“想来大人你已经调查过江老爷的背景,你能将他绳之于法吗?” 少女眼神清亮,如一汪清泉,似能照见一切,鲍奇羽沉默的抿着薄唇,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若江老爷真如她所说那般丧心病狂,于法,当然应该将他处以极刑,可是……就像她问过的那般,他是调查过江老爷的背景的。 江老爷的背景不单单是那个远在京都的户部尚书江秋延,江家在鸣沙县亦是百年的旺族,族中产业遍布整个鸣沙县,而江老爷江秋年又是目前的江家族长,与鸣沙县周边政商都有交好,若说他是鸣沙县的土皇帝也不足为过。 动他,别说他只是个小小师爷,便是他舅舅顾明扬也不敢打包票。 “我就知道。”刑昭昭慢慢低下头,神情也不见失望,她甚至还笑了一下,“大人,你忙,我要回去啦。” 鲍奇羽张了张嘴,想要说点什么,却最终没有开口。 刑昭昭抱着被褥不好开门,还是张虎看不过帮了她一把,“刑姑娘,如果真的是那个江老爷做的,不是我们不想,而是……而是……”他偷眼看了看自家少爷,不好意思把他们无能的话说出口。 直到刑昭昭走远,鲍奇羽才语气苦涩道:“张虎,你家少爷我是不是挺没用的?” 若是平常张虎肯定会像夫人那般说一句“可不,你文不成,武不就,干啥啥不行,就连吃饭也不行”,可是现在他家少爷少见的失落,他可不敢落井下石,只能安慰他道:“少爷,舅老爷的官职有限,咱们现在动不了那个江老爷,等咱们舅老爷官做大了,到时候就能抄那江老爷的家,取他狗命。” 鲍奇羽扯扯嘴角,像是笑了一下,却没说话。 张虎很少见自家少爷如此低落,于是绞尽脑汁的想逗他开心,“等咱们舅老爷官做的大了,做到京都府尹的时候,咱们就做三口铡刀,上铡昏君,中铡奸臣,下铡如江老爷这般儿狼心狗肺的混蛋。” 饶是满心无力的愤怒,鲍奇羽还是被自家贴心的长随逗笑,“铡昏君?你可真是好大狗胆,说书先生都不敢这么胡说。” 张虎憨憨的抓抓头发,“少爷,梦想总是要有的。” 第53章 人死了 刑昭昭离开鲍奇羽的房间,天热的没有一丝风,她自己发着低烧,其实并不舒服,可身上的舒服和心里的比起来,那就不算什么了。 失望吗?仔细想想,当然是有的。 那个挡在她身前,撑伞为她挡住烂菜叶子臭鸡蛋的青年,曾经像一道耀眼的光照亮过她晦暗的世界,给了她与流言蜚语对抗的勇气和力量,然而现在,他却说他不能将那吸食人血的恶魔如何。 然而她却不忍责怪他,除却她对他心有好感外,更多的却是她开始慢慢看清这个世界,她有点开始明白,有些事情是她无能为力的,同样推己及人,有些事情是鲍奇羽无能为力的,有些事情是顾大人无能为力的,或许即便是远在千里之外,高坐于金銮殿里的皇帝陛下,也有他的无能为力。 回到房中,小雨正在教刑承毅认字,他们在木盆里装的沙子上写“人之初、性本善”,她坐下来喝着凉水,默默看着他们。 “没想到你还识字。” 小雨不好意思的笑笑,“也就勉强认得一本《三字经》。” “那也挺好,你也教我吧。”刑昭昭走过去跟着刑承毅一笔一画的在空中写下: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昭昭姐,你怎么了?”小雨敏锐的感觉到她心情不好。 “我……”刑昭昭不知道怎么解释,想了想道:“我想做个有用又厉害的人,就像钟离大夫那样。” 她们不知钟离尘刚才是怎样被黄、许两位老大夫进行了打压和羞辱,在她们眼里如钟离尘那般有一技之长,能自己养活自己的女子,就十分的了不起。 “谁不想成为钟离大夫呢?”小雨低头苦笑,“可是只认识《三字经》是没用的呀。” “不是的。”刑昭昭严肃的摇摇头,“咱们今年能认全了《三字经》,明年再认一本别的书,就算一年一本,以后也能认识不少的字。” “认字有什么用呢?”小雨她爹倒是认字,结果还不是天天被她阿娘骂“百无一用是书生”,结果后来也证明她爹的确是百无一用的书生。她娘生病,她爹找不来银子,只能去做苦力,结果就她爹那单薄的小身板,没过半年就先她娘而去了,半个月后她娘也咽了气,她则被送到了福田院。 “总有点用吧。”刑昭昭此时也说不出什么大道理,只是单纯觉得会总比不会强。 正说着,钟离尘满身鸡血的回来,看见他们在写字,眼中一亮,“呀,小雨你还认识字呀,以后可得教教我。” “钟离大夫,你不识字?”小雨吃惊的望着钟离尘,她自己知不知道她是她们三人的偶像呀?偶像怎么能不识字呢? “我……一言难尽。”钟离尘无奈叹气,没人能理解一个受过九年义务教育,辛苦考上九八五的姑娘,突然成为半文盲的苦闷。“昭昭,帮我打些水来吧。” 刑昭昭这才想起她一身腥臭血渍,“你做什么去了?” “去解剖鸡啊,不是告诉你了吗?”钟离尘奇怪道:“你是不是在发烧,怎么心在不焉的?” “我……没有。”刑昭昭去给钟离尘打水,换了三盆水才洗掉她一身的血腥,等她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摸摸刑昭昭的额头,“你果然在发烧,我煮些草药,你喝了就去睡觉,别真折腾病了。” “哪有那么娇气,再说了一会儿还要去煮饭。” “听我的,去休息,煮饭的事交给我。” 刑昭昭拗不过她,喝了汤药乖乖去睡觉,汤药里应该放了安神的药材,她躺下没多久就觉得两只眼皮沉重的不行,睡意朦胧中她忍不住问:“江老爷会放过咱们吧?” 钟离尘愣了一下,帮她盖好被子,“你应该问咱们会不会饶过他?” 刑昭昭只觉得心中一暖,虽然知道钟离尘这一句中安慰的成分更多,可是不知怎的,就感觉刚刚失望透了的那颗心,仿佛又被人注入了无限勇气。 “对,咱们不会饶过他。“说完一句她闭上眼沉沉睡去。” 这一觉睡得无比安稳香甜,醒来时已经到了午后,房里只剩刑承毅一人,坐在床边摇着一把草扇,给她扇凉。 “阿姐,你醒了?小蝶姐姐给你留了馒头。” “其他人呢?”她慢慢坐起来,看着刑承毅迈着小短腿去给自己拿水拿馒头。 “钟离姐姐带着小雨姐姐在跟县衙的老爷说毒鸡案的事,小蝶姐姐也在发烧睡觉。我本来也想去瞧热闹,可钟离姐姐说场面太血腥,少儿不宜。”刑承毅支着下巴,睁着一双滴溜溜转的大眼睛看着姐姐喝水吃馒头。 “是挺吓人的,不让你去是对的,免得你晚上做恶梦。”她放下茶碗,咬了一口馒头,也摸了摸弟弟的额头,那天加了药的杂菜粥,她没舍得给弟弟喝。 “阿姐,我是男子汉,我不怕的。”刑承毅挺起瘦弱的胸膛,勇敢道。 “阿姐知道你是男子汉。”刑昭昭笑着揉揉弟弟软软的头发,“阿承,福田院里死了那么多只鸡,或许还会死人,你怕不怕?” 刑承毅没有半分犹豫,“这里能吃饱肚子,我不怕的。” 刑昭昭听来只觉心酸,原来弟弟对生活的要求只有这么低。 “以后咱们天天都能吃饱肚子。”她这样安慰弟弟,也安慰自己。 吃饱喝足,刑昭昭决定要去帮帮忙,她带着弟弟先去了膳房。 此时的膳房已经变成半个药房,里面堆满了各式草药,两位大夫正汗流夹背的在煎药,他们已经许多年不亲自做这种活计,此时手忙脚乱万分狼狈,看到活蹦乱跳的刑家姐弟十分的开心。 许大夫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对着刑昭昭道:“喂,去抱些柴火过来。” 刑昭昭没有异议,转身就去抱柴火。 “小鬼,你过来看着火?”黄大夫扔了把破蒲扇给刑承毅。 刑承毅看了一眼姐姐,见她没有反对,乖乖接过蒲扇,坐到了灶台前对着炉膛扇了起来。 刑昭昭抱着木柴进来,拿过弟弟手中的扇子,往炉膛里加了两根柴,正在扇风,就见范大婶白着一张脸进来。 她现在也留在福田院里出不去,因为小雨、小蝶和刑昭昭三人昨夜就拖着生病的身体帮着煎药,今早又帮着做了早膳,到中午刑昭昭和小蝶都烧得起不来,她就去给那五位本就起来不的人送膳。 “大……大夫,王奶奶不行了。” 第54章 兔兔那么可爱,怎么能杀兔兔? 早上的时候王奶奶还在哭诉自己的悲惨遭遇,让闻者落泪,此时她满身青紫,身体以奇怪的形状缩成一团,像是一只大大的虾米。 范大娘说,她来给与王奶奶同屋的陈奶奶送饭,来时才发现王奶奶也躺在床上没有用膳,她上前想去询问一下,结果王奶奶抽搐着在她眼前断了气。 大约是福田院的人对于生死已经麻木,他们明知疫症传染性很强,这时却还有心思跑过来看热闹,几个小孩子更是仗着年纪小身子灵活的便利,挤到了前排。 “回去,都回去,闲杂人等都回去,待在房间不许出来。”钟离尘无助的驱赶着看热闹的人,不管是不是疫症,在她的认知里,这种惨相是不应该让小孩子看到,对他们的身心无益,然而却没人理她,直到鲍奇羽三人到来,才将不相干的人赶走。 清场后,只留了三位大夫和衙门三人。 “这位老夫人是何死因?”鲍奇羽问。 “早就说了是疫症,您看她的死因和她早上说的一模一样。”黄、许两位大夫这时终于有了点专业人士的样子,他们用布巾蒙住了半张脸,以至于声音都有点发闷。 鲍奇羽想上前看一看,却被张虎死死拖住,“少爷,君子不立危墙呀。” 钟离尘当然知道王奶奶绝不会是死于疫症,她走到王奶奶近前,翻开她的眼皮,掰开她的嘴仔细看了看,“死因需要法……啊,仵作来验尸才能确定。” “现在这种情况,仵作无法进来。”鲍奇羽挣脱开钳制,“钟离大夫,你能不能帮帮忙?” “不能。”钟离尘断然拒绝,她以前是看过几本悬疑推理小说、几部电视剧后,觉得法医这个职业十分帅气,才不顾家人反对选了这个专业,结果就是学习了一堆枯燥无聊的专业知识后,他们开始学习用各种方式杀死一只兔子。 兔兔那么可爱,怎么能杀兔兔? 当她将一只白毛黑眼圈的小兔子狠狠按在水中时,兔子拼了命的挣扎,水花溅了她满头满脸和着她流出的眼泪,她什么都看不清,也不想会不会挂科,手一松兔子跳出水池在教室里疯狂逃窜,她边哭边追,跟着兔子跑上了教学楼顶,再然后身体一轻,等到她哭累了就发现她莫名其妙就到了这个历史书上没有记载的世界。 “钟离大夫,你帮帮忙。” “我是大夫,不是仵作。”幸好她出生于中医世家,自小被逼着背汤头歌,识药材、背药方,给人诊脉、帮人看病,让她有一技之长能在这个世界里立足。 “我不敢。”钟离尘坦然道,“而且我所学有限,帮不了你什么。” 鲍奇羽知道,医术与验尸两者天差地别,只是此时他实在没有办法。 “少爷,咱们的钱团头不能进来,不如让人去请赵坐婆,她虽然不是正式仵作,但她会的可不比钱团头少,而且她验女尸也方便。”赵龙道。 鲍奇羽犹豫了一下,心里也有些忐忑,“如今福田院这般,她愿不愿意来还不好说。” “没事,没事,她心最软了,让人多劝两句,她肯定答应。”张虎也在旁附和。 “让人去请一请吧。”鲍奇羽叹气,“先将这王奶奶移到敛房去。” “是。”赵龙转身就往外跑,去跟守门衙役通传请赵坐婆的事,留嘴快手慢的张虎做搬运尸体的苦活。 “真卑鄙。”张虎苦着脸将身体扭曲的王奶奶抱起来,结果第一下还没抱动,他不由道:“怎么这么重。” “并不是她变重了,而是尸体的整个重心是向下的,死人不会借力,整个力量都会压在你的双臂上,让你感觉格外的吃力。”钟离尘说完才意识到,自己的理论知识还在。 “钟离大夫,你懂得可真多。”头一次参与搬尸就是独立工作的张虎咬牙抱着王奶奶去了敛房。 他与赵龙虽为衙役,但实际上却是鲍奇羽的跟班,以往这种脏活累活根本轮不到他们来做。 “鲍师爷,福田院里的人手不够,现在勉强能动的还是院中的老弱病残,而院里的管事和负责洒扫的人大都病得起不来,只靠着膳房里的几人勉强煮饭煎药,这样下去是不行的,超负荷的劳动,她们也会累倒的。” 钟离尘此时心中也没了底,她的药是绝不会药死人的,只是让人发发烧没力气,可是现在王奶奶却死了,她开始担心,毕竟福田院一向缺衣少食,大家的身子骨都不算太好,会不会是自己的药无意中引发了什么暗疾。如果真是这样,她可是杀人犯了。 “实话告诉大家……”鲍奇羽犹豫了片刻,正色道:“疫症之事不能外泄,除引发恐慌以外,最怕是被贺知州知晓,他那人求稳心切,最容易做那种宁可错杀也不放过的事。” 钟离尘听完默默无语,毕竟这些官员的脾气秉性她不太懂,而黄、许两位大夫对视一眼安慰道:“鲍师爷不用着急,我们研究过了,疫症也分大疫小疫,福田院里的疫症虽然凶险,我们却也有能力医治。” “你们能治?”不是鲍奇羽不信他们,只是这间屋子明明刚刚死了一个老太太,他们要是能治,早干什么去了。 “当然十成的把握,我们是没有的,但是五、六成的把握还是有的。”许大夫谦虚道。 “既是如此,两位大夫需要我们做些什么?” “药材要充足外,还要多一些的醋、酒用来熏蒸。” “你们列个单子吧。”鲍奇羽没有一丝迟疑,待黄、许两位大夫去拟单子,只剩他与钟离尘时,他突然问道:“钟离姑娘,你还觉得这不是疫症吗?” 钟离尘猛然抬起头与他对视一眼,又心虚一般的移开眼,盯着脚下的一方地,含糊道:“我……我觉得不……不像。” “那为什么王奶奶会死?死状又与她早上说的那般相似?”他似没看到她的心虚,继续问道。 钟离尘忽然像是抓住了什么,这一次她重新抬起头,仰望着鲍奇羽,“就因为太相似了,我才觉得不像。” 第55章 你没有饿过肚子吧 “为什么?”鲍奇羽虽然这样问道,可这也是他心中的疑问。 太过巧合了,早上王奶奶信誓旦旦的说福田院里的怪症不是疫症,她还详细的解释过身染疫症是怎么的情形,结果到了下午,却是她自己死状凄惨如她所言那般。 “那些鸡……是被毒死的。” 此话一出,钟离尘豁然开朗,“有人在制造疫症的假象。”如她们所做一般。 她们是为了拖延不想去见江老爷,而这个人是为了什么呢? 一旁的鲍奇羽则有了自己的认知,他望向暮色升起的远方,“为名为利就能让人如此丧心病狂吗?” 黄、许两位大夫拿着一张写满蝇头小楷的物品清单急步走来,“鲍师爷,目前所需物品暂时这么多。” 鲍奇羽低头扫过满纸墨字,沉声道:“两位大夫,万不可再让人死了。” “自然,自然,我们一定竭尽全力,不再让任何一人病故。”他们二人保证道。 “好的,我这就去吩咐他们采买。”鲍奇羽按捺住脾气道。 “鲍师爷,事关重大最好要在信得过的铺子采购,以免有那种耳目清明的胡思乱想,走漏消息。”许大夫一脸我为你好的神情。 鲍奇羽忍不住扯动嘴角,“到底是我年轻不如两位大夫心思缜密,我到鸣沙县不足二月,比不得二位对鸣沙县了如指掌,请问哪些铺子算得上信得过的呢?” “这……”黄大夫犹豫着不说话。 “举贤不避亲,二位但说无妨。”鲍奇羽小心的掩饰着唇畔的讥讽之色。 “既是如此……既是如此……可到……可到……”许大夫忍不住抬起眼皮,偷偷瞄了鲍奇羽一眼,只见他一脸真诚的询问状,他不由放下心来,只觉对方不过是读过几天书却不知俗务的小书生,“药材可上济安堂采购,那里是出了名的货真价实、童叟无欺,至于醋、酒这类可上谢氏酿坊去采买。” 他看鲍奇羽毫无异义就接受了自己的提议,胆大愈发的大,连何处买做药囊的布都指定了商铺,最后又道:“钟离姑娘有句说的对,咱们这里人手不足,不如让我家中仆妇、药童也来帮忙。” “这……”鲍奇羽越听越想笑,果然人蠢胆子就大,但他面上却一点不显,反而犹豫道:“疫症猛如虎,再将旁人牵扯进来,到时候……到时候……我是说万一治不好,那不是牵扯更多?” 黄大夫心说,牵扯更多事小,你是怕死的人多,连累你舅舅升官吧。他可没空理会他们的甥舅情深,为表自己对疫症治疗十分有把握,他严肃道:“既已确定是疫症,除了煎药之外,还需对福田院各个角落薰蒸消毒,这些都需要人手,我家仆妇、药童都懂医理,由他们来做最合适不过。” “这……”鲍奇羽故作犹豫,想知道他还打什么算盘。 果然许大夫在旁帮腔道:“鲍师爷,你就算雇佣他们好了,每日多给些银钱,也不枉他们不顾安危前来助人。” “这是应该,二位觉得给多少合适呢?” “寻常雇人帮佣都要一百文钱一日,现在非常时期二百文一日也不算过份吧。” “不算,十分合适。不知府上有多少人?”鲍奇羽痛快答应。 “我家药童四人,仆妇两人,许大夫家药童也四人,仆妇却有三人,不过还要留人在家中帮忙,所以只能……” 鲍奇羽打断黄大夫的话,“不如让他们都过来,每日三百文钱,两位大夫店中损失,全由衙门补偿。” 遇到冤大头了? 两位大夫以眼神做着无声交流,彼此都能在对方眼中看到喜出望外之情,最后双双点头,“可以。” “既是如此,有劳二位神医。” 讲完客气话,鲍奇羽亲自去送采买单,对着守门的衙役反复叮嘱半天,这才回到膳房。 膳房里药味浓郁,每人都在饭前得了一碗黑糊糊的防瘟汤,所有人一脸麻木的喝着苦涩的药汁,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对于王奶奶的死亡,也没有引发多大的恐慌,唯一的遗憾是非常时期,死人了却没肉可吃。 等到鲍奇羽回来,他也被分到一碗汤药,他偷眼去看钟离尘,只见她面无表情也在喝着黄、许两位大夫煎的药。 见他犹豫着不肯喝,黄大夫笑道:“鲍师爷,咱们都不知道疫症是怎么人传人的,所以要以预防为主,这药必须得喝。” 见钟离尘都喝了,鲍奇羽也没犹豫,抬起碗一饮而尽,苦味在嘴里蔓延,只觉得整颗心都苦成一团。 喝过药,用过晚膳,黄、许两位大夫要给每间住人的房里都薰把艾叶,钟离尘带着刑昭昭去处理死鸡,鲍奇羽想了想,让张虎、赵龙去给黄大夫帮忙,而自己跟着钟离尘走了。 他见两个小姑娘,抬着死鸡十分吃力,便自告奋勇的接过来,跟着她们走到后面少人之处,那里早已经立着一个人,正在吭哧吭哧的挖坑。 “好了,不用挖了。”钟离尘道。 展宸闻言放下手里的铁锹,从坑里爬出来,他头发花白,蒙着脸的样子,多多少少有点奇怪。 刑昭昭觉得有必要介绍一下,便道:“这位叫展宸,也是福田院里的人,他之前生病独自住在南字末号房,大约是与我们隔的远,所以没有发烧。”其实是她担心他一个人没有照应,所以没给他加料的粥。 鲍奇羽点头示意,然后在钟离尘的指挥下将死鸡全部扔进坑里,展宸将一早准备好的酒淋在死鸡上,然后点火下去。 酒遇火即燃,坑中冒起黑色的浓烟,带着死鸡燃烧的焦臭味,钟离尘捂住口鼻,示意大家站到上风处。 “为什么要把鸡都烧了?”鲍奇羽不解,按说这都是证据。 “一来是夏日炎热,这些死鸡再放下去就要臭了,二来嘛……”钟离尘看了一眼刑昭昭,“你提出来的,你说。” 刑昭昭面无表情道:“二来是怕这些死鸡会被福田院里的人偷去吃肉。” 鲍奇羽不敢相信,“这有毒。” 刑昭昭苦笑,“大人,你没有饿过肚子吧。” 第56章 强龙不压地头蛇 相比被毒死的鸡一把火烧成灰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更令人振奋的是满满三大车的药材、防疫物资,以及八个药童和五个仆妇也一起住进了福田院。 再加上进来就走不了钟离尘和自投罗网而来鲍奇羽和他的小跟班,门庭冷落多年的福田院,突然就热闹起来。 喝了碗汤药稍稍振作精神的胡院长,也勉强起身表达了他身为一院之长,却在紧要关头无力管理福田院的遗憾,他郑重表示在他生病期间,福田院里的日常事务都交由鲍奇羽负责。 面对这个烫手山芋,鲍奇羽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可胡院长根本不给他犹豫的机会,当众宣布完就又扶着额头哎哟哎哟的直唤难受。 没有办法,鲍奇羽只能硬着头皮咬牙接下这个烂摊子。 为什么说福田院是烂摊子呢? 鲍奇羽翻开福田院的账本,除了每到月头县衙拨下的八十两银子外,再无进项,可花钱的地方却不少,除了院中诸人的三餐衣食外,还有膳房、洒扫,以及舍监管院诸人的月俸和房屋修缮等等费用。 八十两的银子,要维持这么大的院子,做这么多事,养活这么多人,可真是不容易。 鲍奇羽又将账本往前翻了几页,然后发现福田院除了县衙拨款外,也不是没有别的进项,至少在年初江老爷一下就捐了一千两银子。 他以指尖敲打着账本,然后问自己的哼哈二将,“你们会不会将银子捐给可怜的人?” “不会。”嘴比脑子快的张虎直接道:“小人有个不听话的少爷就已经很可怜的,要捐也是别人将银子捐给小人才对。” “好,很好。”鲍奇羽微笑望着自家可怜的小跟班。 脑子终于追上了嘴的张虎脸色大变,心虚的捂住了嘴,“哎,不是,小人不是那个意思,少爷你还是挺听话的。” 鲍奇羽不理他的狡辩,此时他有更重要的事要想,“赵龙你说呢?” 相较于张虎的闹腾,说话不过脑,赵龙则更稳重一些,被点到名,他想了想道:“积善人家庆有余,有钱人向寺庙或是福田院布施些银钱也是寻常,夫人也会常常施粥给百姓。” “夫人人美心善,简直是活菩萨再世,哪是寻常人能比的。”张虎亡羊补牢的说着好话,“不然也生不出这么聪明伶俐的少爷来。” “晚啦。”鲍奇羽没好看的瞪他一眼,表示不接受他的讨好。 张虎气鼓鼓的闭上嘴,却还是不能服气,终是忍不住道:“要我看江老爷无事献殷勤,肯定没安什么好心。” “哦,例如呢?”鲍奇羽循循善诱,有时旁人天马行空的猜测,反倒能给他一些不一样的灵感。 “哼,鸣沙县谁不知道江老爷聪明绝顶,只是身子不行才委屈的窝在鸣沙县里做个商户,而他那个才智俱不如他的弟弟却做了户部尚书,换成谁谁不得心理变态呀。” “这与江老爷捐钱物给福田院有何干系?”赵龙不解。 “这你可就不懂了,心理变态的人是不会做善事的,他能给福田院捐银子,十有八九是有什么阴谋诡计。”张虎看自家少爷没打断自己,有些洋洋得意,“刑姑娘不是说江老爷吸人血续命么?要我看这个福田院就是江老爷的菜园子,那些小姑娘就是他种的萝卜青菜,至于其他人嘛,那都是顺带种的姜葱蒜。” “我看你长得像萝卜。”赵龙嘘他,“江老爷吸血续命按理是不会闹出人命的,他家的丫鬟就够用,根本不必冒着风险来福田院找人。” “哇,你这人面冷心也硬,你又不是没看到娄采蓝的尸体,全身那么多处伤痕,怎么能叫不会闹出人命?不会闹出人命,她又怎么死的?”张虎哇哇大叫。 赵龙嫌弃道:“让你好好当差,你偏要摸鱼。钱团头说的话你忘了?娄采蓝虽然一身伤痕触目惊心,可都不是致命的伤势,真正要她性命的是她后脑的伤口。” “反正都是去了江家弄出来的伤,肯定是江老爷做的,就算不是江老爷亲手做的,也是他指使下人做的。”讲到这里张虎还不忘谄媚的对鲍奇羽道:“少爷,我们这种下人特别忠心耿耿,就像您要让我去杀人放手,我肯定眼都不眨一下……”说完他觉得很有必要再加一句,“赵龙那人就不一定了,他心眼最多,一看就是背主求荣的家伙。” “你是不是欠揍?”赵龙按住腰刀,忍不住上前两步。 “少爷,他凶人家。”张虎怕怕的躲在鲍奇羽身后,捏着嗓子娇滴滴道。 鲍奇羽毛却陷在自己的思绪里,没功夫看他耍宝,“江老爷为什么不吸自家丫鬟的血呢?” “为了好名声啊。”撒娇失败的张虎直起身子,却还是躲在少爷身后,“少爷,你想啊,做主子的如果对自己的下人不好,那他还是个人吗?” “我觉得你在骂我。”鲍奇羽回过神。 “不,不是,我没有,绝对没有。”张虎急摆双手,“少爷啊,你想想江家人多口杂,买来的下人都是正规手续,无故伤亡会惹人怀疑,而福田院里的这些小姑娘无父无母最是好欺负不过,只要打点妥当,就是死了也不会惹人怀疑,更不会被人怀疑到江老爷头上。” “你……”鲍奇羽凝眸仔细望着张虎,许久后点头道:“你倒是挺能理解变态的。” “少爷,你人身攻击。”张虎眼泪汪汪,他可是一片赤诚只对少爷一人啊。 “你觉得他说的对不对?” 赵龙认真思考了一番后,不得不佩服张虎的清奇视角,“小的以为张虎说的在理,陛下以仁爱治国,律法也会保护奴婢性命身体不受主家伤害,反倒是福田院里的人命卑贱如草芥,死伤无人关注。” “这位江老爷可真是心思缜密啊。”鲍奇羽感叹,眼中却升起跃跃欲试的光芒。 “少爷,江家势大,咱们动不了。”赵龙一盆冷水泼过去。“别说远在京都的江尚书,就只是江老爷咱们也不能将他如何,毕竟强龙不压地头蛇。” 强龙不压地头蛇,这句话说的不但客气,还有往自己脸上贴金的嫌疑,做为七品小县令的大外甥,他离龙的距离还很远,更不要说什么强龙了。 “少爷,你从小就爱看律法,你比我们更清楚,凭着几个小丫头的证词,咱们是不能把江老爷如何的。” “除非人赃并获,抓他一个现行。”鲍奇羽毕竟是少年心性,心里多少有些不服气,之前刑昭昭失望的神情还是伤到了他。 “目前少爷你是没机会了。”赵龙冷静的分析道:“现在福田院里闹出疫症的传闻,以江老爷那般惜命的性格,一时半会儿也不会再对福田院里的小丫头们下手。”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只是…… 鲍奇羽笑了一下,“福田院的这个疫症好蹊跷啊。” 第57章 全军覆没 福田院的疫症的确蹊跷。 鲍奇羽半夜醒来,浑身滚烫,张嘴想要叫人,结果只发出低低的呻吟,他伸手摸了摸额头,却不觉得热,过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因为发烧全身都热,才感觉不到额头特别热。 他晕晕乎乎的爬起来,摸黑给自己倒了一杯冷茶,一口气灌下去,才稍稍感觉好受一些。 他的动静吵醒了房中的张虎、赵龙。 “少爷,你怎么了?”张虎的声音像是病得快死的瘟鸡一般有气无力,把他自己也吓一跳,“我去,我怎么了?”他猛的坐起来,感觉到一阵头昏眼花,忙哎哟两声重又躺回去。 “疫症。”赵龙躺在床上没动,语气虽较往常虚弱,但还算心平气和。 “我……我得疫症了?”张虎不敢相信的提高音量,“我这么年轻,还没有娶媳妇生儿子,怎么能得疫症?” “黄泉路上无老少,凭什么你不能得疫症?”赵龙不服气。 “因为……因为……我不想死啊。”张虎躺在床上哇哇大叫,吵得鲍奇羽头疼,“别嚎了,这应该不是疫症。”他摸索着点亮蜡烛,烛光照亮他苍白的脸。 “少爷你怎么知道?你又不会医术。”张虎挣扎着爬起来,也给自己倒了一杯冷茶,咕咚两口喝下,稍稍缓解了一下高温带来的不适。 “猜的。”鲍奇羽面无表情道。 “少爷……”张虎无语的扁扁嘴。 鲍奇羽不再理他,看看窗外天色还是深夜,有心让钟离尘来帮他们瞧瞧,又觉得有些不妥,“睡觉,明早再说。” “少爷,小命要紧,不能这么儿戏,咱们还是让黄大夫来看一看吧。” “那……”鲍奇羽原本要拒绝,最后却改变了主意,“好吧,你去叫他。” “好。”张虎穿好衣裳,扶着墙走到门口,“少爷,你等着我,你可千万别死。” 只是穿衣走到门口,这么简单的动作已经让张虎出了一身的冷汗,可他却紧咬牙关,一点一点挪了出去。 “这孩子傻得挺让人心疼。”赵龙瞥了一眼没关上的门板淡淡道。 “嗯。”鲍奇羽低应一声算是回答,他重新躺好,然后问他,“你觉得是疫症吗?” “不像。”自从发现自己发烧,赵龙就静躺在床上保存体力,“虽然听说疫症会让人发烧,可是咱们三人不分先后一起烧,也太凑巧。” “咱们除了一起进的福田院,还一起做了什么?”鲍奇羽仔细回想,赵龙却一语道破,“咱们还一起喝了黄大夫防疫汤药。” “呃……是这么回事。”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好半天黄大夫才带着拎药箱的童子急匆匆跑过来,“鲍师爷,你除了发烧还有没有其他症状?” “张虎呢?”鲍奇羽任黄大夫为他诊脉,有些奇怪道。 黄大夫摸了摸他的脉相,皱着眉道:“那位小哥晕倒了。” “啥?”鲍奇羽以为自己听错。 黄大夫叹气道:“从子时开始就陆陆续续有人发烧,老夫我忙到现在还没睡觉,刚才张小哥颤颤巍巍走到我们跟前,只说你们在发烧,然后两眼一翻就晕倒了。” “唔,真是难为他了。”鲍奇羽叹口气,然后又问:“黄大夫,关于这疫症你可有把握?” 黄大夫抬手抹了一把额上的汗水,“鲍师爷你莫担心,会没事的。” 药童端上黑漆漆的汤药,“大人,你先把退烧的药喝了。” 鲍奇羽迟疑了一下,最后抱着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的决心,仰头喝掉了药汁,喝完才想起来问一句:“是不是喝完就退烧了?” “那是自然。”黄大夫职业假笑。 先不说黄大夫医德如何,至少他没骗人,药喝下去不过一柱香的功夫,体温就慢慢恢复了正常,只是…… 鲍奇羽抱着叽里咕噜乱叫的肚子跑向茅房,差一点与从茅房出来的张虎撞在一起。 张虎见他,如同看见救星,“少爷,咱们可能是真染疫症了,这症状和死去的王奶奶说的一模一样。”张虎哭丧着脸道。 “滚开,别挡着门。”鲍奇羽毫不怜香惜玉的一把推开他。 “呜,少爷,我这么年轻,还没娶媳妇,没生儿子,我不想死。” “你再哭,我现在就弄死你。” 在茅房与卧房的往反中,好不容易迎来了天亮。 鲍家主仆三人,昨天还是玉树临风的美少年,此时个个面黄肌瘦憔悴不堪,他们相互搀扶着去了膳堂,两条腿都是软的。 一路上所遇见的都是相同情形的人,人均一对黑眼圈和一双颤抖的腿,昭示着昨夜没有睡好的事实。 福田院众人的神色,终于从麻木转为惊惧。 “我昨天听到鬼哭了。” “我也听到了。” “我也是,我也是,那鬼哭着说自己年纪轻轻就死了,没娶到媳妇也没抱上儿子,他不甘心呀。” 张虎听这到里,抱紧了自家少爷的胳膊,“少爷,好可怕呀,要不让舅老爷接咱们出去的吧。”他就算不怕死,也怕鬼呀。 鲍奇羽有气无力的白了一眼自家鸵鸟依人的跟班,要不是没力气,他真想把他一脚踹飞,“他们说的鬼你不知道是谁吗?” “我……我怎么能知道?我又不认识鬼。” “蠢货,他们说的是你。”病痛让赵龙异常的暴躁,“你昨晚上鬼哭狼嚎的吓到了他们。” “怎么……会……”张虎反驳完,才想起来那些人说的那个鬼,倒真和自己哀叹时碎碎念叨的话一模一样,“少爷……” “别和我说话,我怕蠢也会传染。” “少爷,你会失去我的。” “等福田院的事一了,我就送你回青州老家。” “少爷……” 鲍奇羽甩开张虎跌跌撞撞的往前走,他有罪就让律法惩罚他,别给他这么一个黏人又爱撒娇的跟班。 猛男撒娇他扛不住啊。 好不容易走到膳房,膳房里很是热闹,钟离尘正中气十足的在与许大夫吵架。 许大夫指着翻腾的杂豆粥,“你……你往粥里放了什么?我看到你抓了一把白色的粉末,你是不是想毒死大家?” 第58章 欲加之罪 又有八卦可看? 萎靡不振的众人,重又抖擞精神快步围上来,其中包括鲍家主仆。 而被冤枉投毒的钟离尘,连颗白眼都不愿分给跳脚生气的许大夫,她继续用勺子搅拌着咕嘟冒泡的杂豆粥。 “投毒我有什么好处?” 许大夫语塞,但很快就振作精神,“我光明磊落怎么会知道龌龊小人的心思?” 这话说得可真漂亮,钟离尘将勺子交还给刑昭昭,这才抽空瞄了一眼许大夫,“年纪一大把连盐都不认识,也不嫌丢脸,还好意思大声嚷嚷。” 刑家小弟呵呵轻笑,惹得旁人也跟着一起笑。 许大夫老脸一红,自找台阶道:“君子远庖厨,懂不?” “懒就是懒,傻就是傻,扯什么圣人之言,圣人是让你油盐不分吗?意思都不知道就敢胡说八道,谁给你的勇气?”钟离尘的今天的火气特别大,她一把推开挡在自己面前的许大夫,然后就看到一脸憔悴的鲍家主仆三人,“哼,活该。”说罢她径直穿过人群去了院子里。 “少爷,这姑娘好像在骂你。”张虎耿直道。 “我听见了。”鲍奇羽一脸莫名,“她骂我做什么?” 身为旁观者的赵龙却道:“少爷,这位钟离大夫和那刑姑娘姐弟都很精神啊。” 果然是这样,在这个人人都需要扶墙才能站稳的时候,除了许大夫外,也就钟离尘和刑家姐弟行动自如,没有一点虚脱之相。 这是为什么? “扶我出去。” 三人慢慢的挪去膳堂,在外面的院子里看到独自生闷气的钟离尘。 “钟离大夫?” “大夫两字不敢当。”钟离尘气鼓鼓道。 “你为什么没有…… ”话说一半,鲍奇羽突然意识到,对面站着的是个姑娘,跟她讨论这个话题貌似有点不妥。 看着三人打晃的腿,钟离尘的心情好了一点,她忽的明媚一笑,“因为我没有喝加了巴豆的退烧药啊。” 巴豆泻下,这点药理常识,他们还是懂的。 “他们这般丧心病狂,钟离大夫你怎么不拦着他们?”张虎瞪大眼犹不敢相信,“你可是大夫啊。” “都说了大夫两字不敢当。”钟离尘此时倒觉得好笑,“你不怪他们身为大夫给你们下药,却要怪我没有阻止,真是好笑。” “你…… 你是好人,他们是坏人。”张虎委屈道,“你怎么能眼睁睁看着我们喝下巴豆水呢?” “你对好人要求可真高,我以后还是做恶人的好。” 得了一顿抢白,张虎委屈的跟自家少爷求助,“少爷,你看她。” 几尽虚脱的鲍奇羽,此时也想明白了钟离尘为什么生气,他低声道:“钟离大夫,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给黄、许两位大夫权力,才能知道他们要什么。” “要什么?你就不怕他要你的命?” “他们要名要利,是不会闹出人命的。” 钟离尘冷笑,“王奶奶的命不是命吗?难不成在你们有权有势之人的眼中,只有你们自己的命是命,别人的命就不是命了?” “这…… 不是…… ”鲍奇羽语塞,好半天才道:“王奶奶是何死因,总要等赵坐婆来看过才知。”他还是不能相信黄、许两位大夫有杀人的胆子。 讲不通就不想再讲,钟离尘决定回去吃早膳,然而张虎拉住她,“钟离大夫,你先治治我们吧。” 钟离尘头也不回,笑声清脆道:“我可不敢坏了鲍师爷的大计。” “少爷……”张虎捂着肚子,愁眉苦脸的望着钟离尘的背影,最后感慨道:“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赵龙斜睨他,“这话你可别让钟离大夫听到。” 张虎闻言紧紧抿住了双唇,但只一会儿他又忍不住道:“少爷,咱们要怎么办?” 鲍奇羽想了想,“跟着钟离大夫行事,她吃什么,咱们就吃什么,她不吃什么,咱们就别吃什么。” “好计策,少爷高见。”张虎瞬时精神焕发,拖着他们二人就往膳堂跑。 “哎,你做什么?”赵龙不妨差点被他拽一个跟头。 “拉了一晚,整个人都虚了,当然是去看看她是不是在吃饭。” 膳堂里,钟离尘、刑昭昭姐弟、小雨、小蝶五人坐在一处喝着杂豆粥,看他们身边还有空位,张虎当即厚着脸皮拖着鲍奇羽和赵龙坐了过去。 “嘿嘿,钟离大夫,你不介意吧?” 钟离尘没理他们,倒是其余几人自觉靠笼挤出位置给他们三人。 赵龙看着她们一手一碗杂豆粥,也给自己三人各盛了一碗。 “粥怎么是咸的?”鲍奇羽问。 没人理他。 刑昭昭不忍心,于是也开口提问:“钟离大夫,今天粥里为什么要放盐?” 钟离尘看了一眼刑昭昭,“我刚才放盐的时候你怎么不问?” “我知道你往粥里放盐一定有你的理由,只是却不知道为什么。” 昨天她与弟弟也喝了黄大夫的汤药,结果晚上也发烧了。当她准备喝黄大夫开的退烧药时,钟离尘却拦住了他们,只以银针在他们手指两处放了两滴血,很快他们就退了烧,而那些喝了药的却开始拉肚子。 “补充盐分防止脱水。”她看了看一旁支起耳朵偷听的家伙,尽量用通俗易懂的话来解释。 几人一脸“不懂,却好像很有道理”的表情。 这边几人至少是信任钟离尘的,可是头一次吃杂豆咸粥的人却是大为不满,脾气不好的当即开始骂骂咧咧,“好好的粥里加盐,这让人怎么吃?”筷子被重重扔在桌上,一旁有人跟着附和。 刑昭昭看着沉默的钟离尘,唯恐闹起事来伤害到她,忙大着胆子站起来道:“吃盐长力气,大夫是担心大家昨天腹泻虚脱没有力气,才在粥里放了盐。。” 吃盐长力气这句大俗话瞬间说服了众人,再者一听是大夫的意思,无人再有异议,连先前扔筷子闹事的人,也默默捡起了筷子。 一场纷争转瞬就被平息,钟离尘赞许的对刑昭昭道:“不错呀” “什么?”刑昭昭听到夸奖,不由看了一眼鲍奇羽,只见他低头喝着粥,似乎并没有听到她们这边的谈话。 “就是觉得你挺聪明,用特别简单又好理解的话就解释了我的用意。” “哪有?”刑昭昭忍不住又看了鲍奇羽,结果鲍奇羽正好抬头望向她,吓得她急忙低头扒了一口热粥,烫得眼泪汪汪也不敢表现出来。 第59章 遇故人 早膳用过,每个人面前又被放了一碗冒着热气的浓黑汤药。 鲍家主仆三人目光炯炯,齐刷刷的望向钟离尘,看她如何选择。 被人这样盯着看,谁也做不到无知无觉,钟离尘慢慢端起药碗挡住唇角的笑意,氤氲的药气直往鼻孔里钻,这一回的药里加了止泻的藿香和黄连。 她算是弄清了黄、许两位大夫的打算,先给人喝能致人发烧的药物,然后又在退烧药里加巴豆,最后又煎止泻药。 他们大约是要按着王奶奶说的疫症症状让所有人都来一遍,坐实了疫症之说,最后再对症治好所有症状,得个能治疫症的神医称号。 这药的确是治腹泻,她虽无症状,但喝上一碗半碗也无妨,可是想到鲍家主仆的可恶,她转转眼珠,将一口未动的药碗又放回桌上。 一直注意着钟离尘动向的张虎蓦然张大眼,压低声音道:“钟离大夫,是不是这药有问题?” “唔,我只是想到我自己又不拉肚子,不该喝这药。”钟离尘说完,对着刑昭昭道:“昭昭,你带承毅随我回房取点东西。” 刑家姐弟乖乖起身跟着她出去,临走之际顺手将药汁倒进了泔水桶里。 目睹了全程的鲍家三主仆以及小雨、小蝶面面相觑,看看离去的人,又看看桌上的药,不约而同道:“喝不喝?” “当然不能喝。”张虎夺过自家少爷面前的碗,想也不想的连同自己的那碗一起倒进了泔水桶中。“只是巴豆嘛,不吃也就没事了,我现在就觉得力气恢复了不少,谁知这碗药里他们又加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有道理。”赵龙也偷摸将药倒掉。 三人起身搀扶着离开,等他们走出膳堂,小雨和小蝶这才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她们不与钟离尘一个房间,昨晚发烧就喝了黄大夫的药,结果就是腹泻一夜早上起都起不来。 刚才刑昭昭离开前在桌下偷偷捏了捏小雨的手,无声说了一句“最后喝”,小雨顿时就明白了刑昭昭的意思,在小蝶端碗要喝时扯了一下她的衣角。 她们相识多年,这点默契还是有的,很轻易就骗过了鲍家主仆三人。 如今院中有黄、许两家的高薪仆妇来帮忙,而院中众人都病得起不来身,她们自是有了正大光明偷懒的机会,她们放下空碗就跑去找刑昭昭他们。 “钟离大夫,你为什么要捉弄鲍大人他们?”走到外面无人处,刑昭昭忍不住道:“鲍大人是个好人。” 钟离尘闻言回头看了她一眼,“你既知道我在捉弄他们,为什么还要配合?”她可不是单纯的古代少女,她没错过刑昭昭不自觉就会望向鲍奇羽的眼神,也注意到提起鲍奇羽时刑昭昭不自觉微微扬起的唇角。 “你总有你的道理。”刑昭昭坦然道。 呵,钟离尘轻笑,然后捂住刑承毅的耳朵,“你不会心疼吗?” “我为什么会心疼?”说完她才意识到钟离尘说的是什么意思,刑昭昭涨红了脸,开始结巴,“不……不是……不是……我……我怎么配……”她慢慢低下头,对上弟弟好奇而懵懂的眼,他被钟离尘捂住耳朵也不挣扎,就静静望着她们。 “他又不比别人多只眼睛多个鼻子,大家都是一样的人,你有什么配不上他?要我说你长这么漂亮,是他配不上你才对。” 刑昭昭低头苦笑,“漂亮有什么用?我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帮厨,他却是读人啊。” “读书人有什么了不起?读书人不就是认识两个字嘛,我教你认……”话说一半钟离尘默默闭上了嘴,她忽然想起自己现在是个半文盲。“反正读书人没什么了不起,你不用自卑。” “钟离大夫,昭昭姐……”小雨和小蝶追了过来。 这个话题不能再继续下去,钟离尘松开捂住刑承毅耳朵的手,“你们药喝了?” 嗯,她们点头。 “昨晚忘通知你们了,真是对不起啊。”钟离尘不好意思道。 “没事,又不是你下的毒,要怪也怪不到你头上。”小蝶说的大方,却十分羡慕刑昭昭能和钟离尘住在一起。 “以后他们拿来的药,你们都不要喝,要趁人不注意时偷偷倒掉。”她叮嘱完,才开始懊恼自己太过冲动,得罪了鲍奇羽他们。 按说现在她们势单力孤,既注定不跟黄、许两位大夫一条船,怎么也得跟鲍奇羽打好关系,不管怎么说他们也代表了官府。 想到这里,她回房拿了几粒治腹泻的药丸递给刑昭昭,“你给鲍大人他们送过去。” 她故意用了刑昭昭平时对鲍奇羽的称呼,其实鲍奇羽只是个没品没级的小师爷,称他一声“大人”是客气,但刑昭昭因为对他心有好感,这份好感里又掺杂了敬意,所以一直人前人后都唤他一声“鲍大人”。 刑昭昭只觉得钟离尘的语气和表情都充满了促狭,她不由红了脸,结结巴巴道:“为……为什么是……是我?” “小雨她俩病着,我看他烦,除了你还能让谁去?” “哦,好。”钟离尘不敢分辩,接过药拉着弟弟就去找鲍奇羽他们。 结果却扑了个空,他们并不在房中,经人指点才知道,负责查验女尸的坐婆来了,鲍奇羽他们去了敛房。 敛房那种地方小孩子不宜,刑昭昭让弟弟先回房去,自己揣着药丸去了。 她不是头一回去敛房,也算轻车熟路,到达敛房门口,她猛然停下脚步,不敢相信道:“赵婆婆?” 她怎么也没想到,负责给衙门查验女尸的人,居然是东关村收留过她一夜的赵婆子。 赵婆子穿了一身干练黑衣,她看到刑昭昭也有些意外,“你怎么在这里?” 遇见故人,总是开心的事,刑昭昭笑了一下,“我现在在福田院里帮厨,而且还把我弟弟也接了过来。” 赶走刑昭昭后,赵婆子也寝食不安了好几天,如今知道她过得不错,这才算是放下悬着的一颗心,她微微扬起嘴角,眼里依稀带着笑意,“不错。” 第60章 赶鸭子上架 寒暄完毕,刑昭昭将钟离尘给的药丸递给张虎说明了来意,然后她跟赵婆子道别,却眼尖的发现赵婆子左手大半缩在袖中,露出的一截手指弯曲的十分僵硬,仿佛用不上力一般,“婆婆,你的手怎么了?” 赵婆子也不隐瞒,大大方方道:“前日里摔了一跤,手扭了一下,今日本不想来的,可是衙门那边催的紧,实在没办法。” “这…… 要不要找个大夫瞧一瞧呢?”刑昭昭有些不放心,摔跤这种事可大可小,赵婆子毕竟年纪大了,不能掉以轻心。 “不妨事,哪里就那么娇气了。”赵婆子笑笑,用好的那只手揉搓着弯曲的手指,然而不小心摸到伤处,面容不由扭曲了一下,看来伤得并不轻。 “赵婆婆,你这样一会儿怎么做事呢?”张虎将药丸分给其余两人,干吞下去后,也注意到了赵婆子的手。 赵婆子无奈道:“这有什么办法?只能慢慢做呗。” “哎呀,要我说赵婆婆你应该收个徒弟,既跟着你打杂做帮手,又能照顾你。”张虎好心建议。 赵婆子苦笑,“这个活计,哪有人肯学?” 衙门里负责验尸的,男为仵作,女称坐婆,因为需要查验的尸体多为枉死,保存状态不一,既有新死之尸,也有腐烂生蛆的腐尸,还有化为白骨的陈年旧尸,这些尸体多半恶臭难闻,寻常人又觉得常与死人打交道不吉利,所以最早的仵作一职都由奴隶担任。 而中洲立国后便废除了前朝的奴隶制,权贵人家可买卖奴婢使唤,但这些奴婢却不是贱籍,而是自由民,中洲的律法中也无良贱不得通婚的规定。 即便无白纸黑字的明文规定,可千百年来士农工商的隐性阶级划分一直都存在,仵作一职虽属于三百六十行的正规行当,可若不是走投无路,是没人愿意做的。 就像赵婆子自己,跟着身为仵作的父亲学了一身本事,可嫁人后她便远离了这行。后来她夫君早逝,她一人无力抚养儿子,这才又走了回头路,结果儿子也是个薄命的,到头来让她白发人送黑发人。 人生本已经处处不如意,旁人见她躲着走也罢了,还在背地里暗自议论说她与死尸相处染了晦气克夫克子。 张虎在衙门多日,也是知道这么个情况,他见赵婆子一脸落寞,好心劝道:“咱们凭手艺挣饭吃哪里就不如人了?” 赵婆子笑而不语,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偏见也是一直都存在,她不觉得仵作一职卑贱,可也改变不了旁人的看法。 “赵婆婆,要不我找个人来帮你?”鲍奇羽感觉药丸下肚,身上松快了很多,他也担心赵婆子的一只手行动不便,会影响查验的结果。 听见自家少爷的建议,张虎下意识的倒退两步躲在赵龙身后,免得他家少爷推他出去。他倒不是歧视验尸的工作,只是他一个黄花大闺男去验女尸,他害羞呀。 “怂货。”赵龙低啐,可目光却坚定不与自家少爷相对,他也害羞。 鲍奇羽没理这俩掉链子的小跟班,而是把目光落向一脸无知无觉的刑昭昭身上。 “刑姑娘,衙门里不设坐婆一职,但是涉及女尸需要查验时,都会付银钱请经验丰富的坐婆。” 刑昭昭抬头望着鲍奇羽,不知他说这话是何意。 “刑姑娘,你有胆有识只屈于膳房做个小小帮厨也太屈才,不知可有想过习得一技之长,助你在任何时候都能安身立业?” 面前的男子目光如海,他夸她有胆有识,刑昭昭却慢慢低下头,盯着自己的脚尖,脑中不着调的想着无关痛痒的事,布鞋的拇趾处已经顶出绒绒的毛边,怕是快要破了,得补补才好。 “刑姑娘?”他再唤她。 刑昭昭抬头飞快的看了他一眼,想着如何补鞋的脑中突然划过一个新的念头,如果她以后跟着赵婆婆去衙门验尸,是不是就能常常见到他了? 这…… 若在是她被舅妈赶出来时有人跟她提议,让她去做坐婆,那时她身无分文、无落脚之处,她一定会紧紧抓住这唯一的机会,可是现在她手里有几两银子,还有个不好不坏的活计能供她衣食无忧,能让她将弟弟接到身旁,这已经是她曾经想也不敢想的生活,难道要放弃现有的安稳去做个人人避之不及的坐婆吗? 如果她做了坐婆…… 她望着赵婆子,想到村里人对赵婆子的种种冷淡与防备,再想一想她现在还有两三个可以聊天的手帕交,如果她做了坐婆,小雨她们会不会就又像从前一样远远不理她,当她是透明呢?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又看了一眼鲍奇羽。 刑昭昭虽然倾慕于鲍奇羽,但这种小女孩的倾慕就像澡豆揉搓出的泡泡,轻盈又脆弱,一触即碎。再者她早知道自己与鲍奇羽身份天差地别,根本没有任何可能。 她重新低头看着自己的足尖,冷酷的承认:这点倾慕不足以让她放弃现有的一切,只为偶尔能看到他。 她想做个普普通通的姑娘,无人知道她的家世,无人以鄙夷的目光注视她,无人在背后议论她,她好不容易就快要成功了,她不想功亏一篑。 想明白了这一切,她重又坚定的抬起头望着鲍奇羽,“鲍大人,我不想。” “是害怕吗?”鲍奇羽知道这份差事的可怕。 “不是。”刑昭昭摇头,诚实道:“我怕失去现在的安稳,我怕失去现在的朋友。” 鲍奇羽没料到会得到这样的答复,虽然失望,却也能接受,“是啊,坐婆不是衙门里的正职,这份差事的确朝不保夕。”即便是赵婆子,平时也会接些帮死人洗澡穿衣的活来补贴家用。 想到这里他挽起袖子,“赵婆婆,不如今天我来帮你打下手?” “少爷,您一个黄花大闺男,做这个怕是不合适吧。”张虎怯怯从赵龙身后探出半个脑袋。 鲍奇羽点头,“也对,那你来。” 第61章 初次验尸 最后陪着赵婆子进入敛房的人还是刑昭昭。 在鲍家主仆三人孔融让梨的间隙,赵婆子忍不住道:“进来前我已经听李捕头说起过那婆子的死因,想来不需太过繁琐的手段。我左手不便,找个能帮我给她穿脱衣裳的人就好。” “我去。” “少爷,你不许去。” “那你去。” “我也不去,让赵龙去。” “男女授受不亲,我不能去。” “算了,还是我去。” “少爷,夫人要是知道你脱了别的女子的衣裳,会把小的头拧掉的。”张虎愁眉苦脸道,他还没成亲,他不希望自己头一次见不穿衣裳的女子,对方却是个死人。同理,少爷和赵龙也不能去。 “这是在查案,你说什么呢?”鲍奇羽简直要被自家多管闲事的小跟班气死,不知道的人只听张虎的话,还以为他要去做什么不法勾当。 “别吵了,还是我去帮赵婆婆吧。”看他们三人吵个不休,刑昭昭也不忍心鲍奇羽一个大男人去解王奶奶的衣裳,虽说是为查案,可是总觉得不妥,若被旁人知道,可能会有不好的流言传出。 “走吧。”赵婆子将自己拎来的包袱递给她,“二百文钱。” “啥?”刑昭昭不解。 “帮衙门验次尸,衙门给我五百文钱,,今日我手脚不便,请你帮忙,自是要给你些辛苦费的。”赵婆子解释道。 “这也太多。”刑昭昭不敢相信,毕竟她一天才赚八十文。 赵婆子淡笑道:“总不能让世人白白看我们不起,却一点好处也得不到吧。” “也是。”刑昭昭跟着她进了敛房,却听张虎咋咋唬唬的大喊,“另有车马费二十文,餐费三十文。” 哗,这么多。 死人有什么可怕,穷才更吓人。 这不是刑昭昭第一次见到死人,前有张寡妇,近的有小蓝,可是这却是她头一次这么接近的看到死人。 王奶奶维持着死前的姿态,蜷缩着侧卧在木板上,她的皮肤是种奇怪的青白色,周身布满了青紫色的斑块,夏天天气热,她的身体已经开始散发异味。 刑昭昭没有防备,吸了一口,然后就被熏吐了。她跑出敛房蹲在墙角哇哇的吐,吐出了早膳还不算,一直吐到眼泪鼻涕流出来,开始吐胃酸才罢休。 “哎呀,刑姑娘,你可真没用。”张虎跑去拎了壶茶水给她。 刑昭昭狼狈的用袖子抹去脸上的鼻涕眼泪,美人流泪也好看,张虎脑子一热,就想说:“要不还是我去吧。” 没想到刑昭昭抹掉了眼泪,挤出一个干巴巴的笑容,“没事,刚才就是我没防住。”她的二百文才不想拱手让人。 她重要进敛房,鲍奇羽拦住她,递给她一块又湿又黏的布巾,“蒙在脸上试试。” 刑昭昭虽不知这是什么,却也相信人家专业的意见,于是接过布巾遮住了口鼻,然后在脑袋后打了一个结。 布巾的味道也不好闻,有醋的酸味又混合了葱和川椒的辛辣,仔细分辨还有一点点说不上来的花香,但这诡异的味道却冲淡了尸臭。 “这是什么?” “用醋、葱、川椒、盐和腊梅花调的,专门用来防尸臭和尸毒。”鲍奇羽温和的解释,“对不住,刚才忘了你什么都不懂。” “没事。”刑昭昭低头重又进了敛房。 敛房里,赵婆子没有戴布巾,她正围着尸体全面查看,嘴里念念有词,“子午卯酉掐中指,辰戌丑末手掌舒,寅申巳亥拳着手,亡人死去不差时。” “婆婆你在念什么?” 赵婆子又将之前的口诀念了一遍,然后道:“你看她掐着中指,想来是死于子午卯酉这四个时辰里,再看她身体的软硬和身上的尸斑,她应该是死于昨于午时。” “婆婆,你好厉害。”刑昭昭忍不住想拍手叫好。 “这算什么,把她的衣裳脱了。” “啊?哦。”刑昭昭低应一声,原想深吸一口气来稳定情绪,但有前车之鉴,她不但没敢吸气,还屏住了呼吸。在赵婆婆不置可否的目光里,她伸出颤抖的手指去解王奶奶的衣带。 “第一次见死人?” “不,不是。”仿佛有寒气透过衣裳传到她指尖,她拼命的控制着不让手指颤抖,却不成功,好几次她颤抖的手指戳到王奶奶的身上,只觉得指尖下的触感似戳到一块硬梆梆的木头。 “莫怕,谁都有这一天,人死了什么都没了,只剩一具臭皮囊,埋土里不出三个月就变一把骨头了。”赵婆子语气淡淡,像是在说无关痛痒的小事一般。 “婆婆,有鬼吗?”刑昭昭不自觉的压低声音,像是怕惊扰到什么一般。 赵婆子听到她话,居然笑了一下,“我做这一行也快四十年了,经手的尸体足有数百具,可一个鬼都见过。” 这个回答让刑昭昭稍稍放下点心,她加快手上的动作,很快就解开王奶奶身上的衣裳,露出里面皱巴巴的干瘪肌肤。 赵婆婆走到近前,将她每一寸肌肤都仔细的查看了一番,最后目光停留在左脚的中趾上,刑昭昭好奇的看过去,只见灰白的脚趾上有个针眼大小的血孔。 “原来是这样。”赵婆婆又着重看了看王奶奶身上的青紫色的斑块,最后以竹片按压脚趾上的伤口,取下一点点的干涸的血迹。 “给她把衣裳穿好。”赵婆婆将竹片对着阳光看了又看,又拿到鼻子下面闻了闻,直到刑昭昭给王奶奶穿好衣裳,她才示意刑昭昭开门。 鲍家主仆三人还等在门口,她没有多余的寒暄,直接道:“敛房里的老婆子是被蝎子蛰死的。” 刑昭昭最后一个从敛房里出来,闻言忍不住道:“蝎子蛰人虽疼,却要不了命的。” 赵婆子没有生气,解释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有些人被蝎子蛰一下只会又肿又痛,但还有一些人他们体质特殊,会因蝎毒而在身上起红斑,喘不上气,最后活活憋死自己。” “还能这样?”刑昭昭瞪大眼,头一次听说这种事。“婆婆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赵婆婆慢条斯理的望了她一眼,唇角挂着浅淡的笑容,“我们坐婆自有我们坐婆的法门,你又不学,问这么多做甚?” 第62章 仰头看天 王奶奶的死,最后认定为意外,福田院里多虫蚁也不是什么新鲜事,福田院里的每个人都有在房中遇到蝎子、蜈蚣的经历,既是官府的人盖棺定论,旁人自是没有异议。 非常时刻,为免再出旁的事情,鲍奇羽在得了钟离尘的建议,又请示了顾县令后,在福田院后院的空地里将王奶奶一把火烧成了灰。 并道自今日起,至疫症结束,凡在福田院里去世的人,都要烧成灰才能运出去。 刑昭昭洗过澡、换洗过全部的衣服,仍然觉得自己身上有着挥不去的尸臭味,以致于她整天都有些奇怪,时不时的就要抬起袖子闻一闻。 她还洗干净了当时蒙脸用的布条,这才发现那竟然是一条绣着兰草的男式帕子,其主人是谁不言而喻。 她对着沾满草木糊糊的帕子发了会呆,心中倒是没别的绮念,只是担心洗不干净。结果就如她担心那般,洗了又洗,淡青色的帕子上还是印满了洗不掉的痕迹。 刑昭昭想法简单,人家借自己帕子,如果她还回去一个脏的或是洗不干净的,这就有点不知感恩的意思。为了将帕子洗干净,她第三次用皂荚水揉搓,轻薄娇贵的锦缎哪里值得她暴力搓洗,没多久她就听到一声不祥的裂锦之声。 看起来价值不菲的帕子被她搓出一个大口子,她欲哭无泪,一旁看热闹的钟离尘安慰她,“破了就破了,看那鲍师爷也不像是缺钱的主,给你他也就没想着再要回。再说了,帕子这种私密的物件,他给你,你再给他,若让外人知道指不定会说什么难听的话。” 还沉浸在无功不受禄这种朴素观念里的刑昭昭,十分内疚,“这帕子还是锦缎的,一看就不便宜。” “在你看来不便宜,可对鲍师爷来说就是个帕子而已,若是你觉得对不住他,以后赔他一条就是了。” 刑昭昭仔细看了看那株兰草的针角,最后长长叹口气,“我绣工不行,绣不出来。” “那就帕子一扔假装没这回事。” “我可真没用。”刑昭昭不敢再揉搓,将帕子自水里捞出来,想了想还是挂在晾衣绳上,“刚才鲍大人建议我跟着赵婆婆学习验尸,我没答应。” “为什么?”钟离尘来了兴趣,她以为十几岁的小姑娘恋爱大过天,能为心上人的一句话刀山也敢上,火海也敢下。 “我……”刑昭昭抬头望着晾衣绳上的帕子,过了好半天才道:“我想做个普通姑娘。”她不想再过被人指指点点的生活。 钟离尘是学过法医史的,她知道在古代仵作一行属于下九流的行当,会被人看不起,其实这种职业歧视到她的那时代也没有好多少,虽然她本人放弃了这个行业,但她却并不能容忍别人来轻视这个行业。 “仵作为冤死之人洗雪沉冤这是多有意义的活计,凭什么要被别人看不起?”她只是因为胆子小才选择了退缩。 刑昭昭笑了一下,转移了话题,“钟离大夫,我可真羡慕你。” 啊?钟离尘迟疑了一下,“你羡慕我什么?” “羡慕你自食其力养活自己。”不像她自己还要担心,离开福田院又能做什么,想想她以前觉得捉蝎子就能养活自己和弟弟,真是有点可笑。 “昭昭呀,你知不知道,所有的羡慕都只能归结到一句话‘只看到贼吃肉’。”见她一脸不解,钟离尘继续道:“你知不知道这句话的下一句是什么?” 刑昭昭摇头。 “只看到贼吃肉,没看到贼挨打。”钟离尘大笑,“你觉得我挺厉害,可是你看我一个大夫,一个医术还不错的大夫,还不是照样被困在这个传说中发疫症的福田院里,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无所事事的坐在这里看你洗衣裳。” 这是事实呀,刑昭昭也不知道要怎么安慰她,不过钟离尘却是洒脱,“这个世界上到处都有歧视,权贵歧视暴发户,暴发户歧视穷光蛋,两个穷光蛋也能互相歧视,例如……例如……” 她一时想不出来,刑昭昭却是自小穷人堆长大,这种事情看得最多,于是接口道:“有儿子的穷光蛋也会歧视生不出儿子的穷光蛋。” “对,是这么个道理。”钟离尘忍不住大笑,末了加了一句:“还有,男人一直都在歧视女人。” 先前的那些例子,刑昭昭都懂,可是说到男人歧视女人,她却有些不明白,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 “男子为天,看天不就得仰着头吗?” 钟离尘止住了笑,刚才有一瞬间她以为她是在宿舍里和闺蜜说笑聊天,这一刻才又意识到眼前的小姑娘并不是以前那些与她接受过男女平等教育的闺蜜,“难道你都不生气吗?” 生气?她当然也会生气,看到舅舅、舅妈将家中最好的一切都只供给表弟,而表弟却什么都不用做的时候,她也会生气觉得不公平,可是那并不止有舅舅一家才如此,人人家中都是这样。 儿子是家中的顶梁柱,是香火的延续,是比女孩子尊贵的存在。 所以她即便会生气,但也会很快原谅,因为太过寻常。 看到刑昭昭面上的纠结,也看到所有的纠结最终都归于了平静,钟离尘忍不住道:“在我的家乡不是这样子的,在我的家乡男人和女人是一样的,女人可以做和男人一样的工作,领一样的月钱,在我的家乡里人们能平静的承认有些女人比男人还要聪明能干。” 钟离尘所说的那个家乡,在刑昭昭听来如同在听神话传说,她试着想像钟离尘所说的世界,心中只觉无比神往,却又有些不解,“你的家乡那么好,你为什么要来这里?” 这可真是个好问题。 坐在小板凳上的钟离尘,双手抱膝抬头望着闲闲飘过的云朵,满眼都是怀念,过了许久她才如梦呓一般小声道:“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了来的,我只知道我可能再也回不去了。” 第63章 守护死者尊严,还死者清白 赵婆子进了福田院,当然也就不能再出去,幸好福田院里的空房颇多,她自己在女舍那边选了一间与旁人相隔甚远的空房,指挥着黄大夫家的婆子帮她收拾干净。 黄大夫家的婆子当然是不乐意的,但是却知赵婆子是半个衙门人,也不敢将不满写在脸上,只是她做事时的敷衍却瞒不了人,她将明面处的灰尘胡乱擦擦就躲了出去,徒留赵婆子一人叹气。 赵婆子爱干净,但因为手受伤,也只能忍着不便,用好的那只手又将房间打扫一遍,正在忙碌就见刑昭昭带着钟离尘过来,“婆婆,我带了大夫来给你看伤。” “哪里就那么娇气了。”赵婆子对于刑昭昭心里多少是有些复杂的感情的,既有两家旧时的渊源,又有天性里善良的一面,看不惯夏旺夫妇对刑昭昭姐弟的虐待。 她赶刑昭昭离开,是因为知道自己所做的行当被旁人当异类看不起,她不想牵连到刑昭昭,可是刚才看到刑昭昭对鲍师爷提议让她跟着自己学习时,刑昭昭没有犹豫的拒绝,她又觉得生气,气旁人看不起自己,气刑昭昭与旁人一样,所以才会赌气说那样的话。不想刑昭昭这姑娘,却不念旧恶,还带着大夫来给她看手。 “伤筋动骨可不是小事,万万不能马虎的。”刑昭昭将赵婆子按在椅子上,然后介绍钟离尘,“婆婆,钟离大夫医术特别好,人也特别好,你跟她说说你的情况。” 说罢,她拿起一旁的抹布开始打扫房间。 赵婆子夫死子亡后一直独来独往,见刑昭昭这般不计前嫌,也有些不好意思“昭昭,你放下我自己来。” “没事的,我也帮不上别的忙。”刑昭昭去过赵婆子的家,知道她极爱干净,于是用心将房间里里外外都打扫干净。 另一边钟离尘趁赵婆子看刑昭昭擦桌子分神之际,猛的将她弯曲的手指抻直复位,剧烈的疼痛让没有半点防备的赵婆子痛苦出声,就听钟离尘淡淡道:“好了。” 好了?什么好了? 赵婆子眼泪汪汪的看着自己被强行拉直的手指,这时才发现原本多日来都弯曲无法动弹的手指,此时已经恢复之前的模样,之前猛烈的疼痛已经渐渐散去,她试着动了动手指,虽不如之前灵活,但也好了七八分。 “伤得有点久,得好好养几日。”说罢钟离尘摸出一瓶药膏,“早中晚各抹三次,等到什么时候不疼了就能停药。” “谢谢大夫,诊金多少?”赵婆子大喜。 “啊?我在福田院里治病不要钱。”说完钟离尘又觉得亏得慌,她决定这些都算到衙门头上,等目前的危机解除,她得跟李捕头好好算算账。 “这……”赵婆子觉得不好意思,讪讪道:“怎能无缘无故受人恩惠。” “没什么,举手之劳,您不是也帮过昭昭么。”钟离尘不在意道,来的路上刑昭昭跟她说起与赵婆子的渊源,她自己也好奇想看看这个法医前辈。 这个话题更让赵婆子讪讪,“我也不过留她住了一晚而已。” “雪中送炭不论多少都是情义,不然她也不会知道你手受伤,就央着我过来了。” 对面的少女笑容温和,神情落落大方,瞧着既从容又明媚,鲜活的不似这凡尘女子,赵婆子由衷道:“昭昭倒是遇见了好人。” 钟离尘笑笑没有说话,她更好奇的是,“赵婆婆,你是如何看出王奶奶死于蝎毒过敏?” “过敏?”赵婆婆眨了眨眼睛,不解道:“那个王婆子是死于蝎毒引发的风疹,有那么一类人体质特殊,遇到蜂毒、蝎毒身体内部也会起风疹,严重的时候连气都喘不上来,这个王婆子就是如此。” “对,就是风疹。”中医的风疹是很大一类,后世的中医有时候也会借用西医的说法,她一着急就忘了。“你是怎么判断出来的呢?”她十分好奇古代的验尸办法。 赵婆子迟疑了一下,再看这个姑娘神色间只是单纯的好奇,并无寻常妇人那种好奇夹杂着厌恶的神情,又因人家刚才帮自己治好手,她也不好意思不答,便直言道:“先看了死者身上有无外伤,后来发现她脚趾处有被叮咬的痕迹,再看她身上的青紫斑痕和嘴里的肿胀,又兼此时盛夏多为蛇虫出没之际,大致也就猜出死因,再者蛇、蜈蚣之类咬痕为双,蝎子蝎尾为单,就能断定是死于蝎毒。” “原来是这样啊。”钟离尘受教的点头,与现代法医学不同,仵作们没有精密的设备,更多的是借助于经验和推断。 “钟离大夫对验尸感兴趣?” “不不不。”钟离尘忙摆手,她有些不好意思道:“家中有人做这个,原本是要教我的,不过我胆子小,后来就学了医术。” “学医术多好,到哪里都受人尊敬。”赵婆婆一时自伤身世,“不像我们做坐婆的被人嫌弃也就罢了,连仵作也瞧不起我们。” 这一点钟离尘也是不认同,同样是为衙门做事,坐婆连个编制也没有,只是临时雇员,也太不公平。 万恶的旧时代。 “赵婆婆你别灰心,总有一天衙门也会发现坐婆的重要,让你们和享受仵作一样的待遇。” 对于她的鼓励,赵婆子只觉好笑,“与仵作一样也不过是下九流的行当,没什么差别。” 这……钟离尘不服气呀,怎么说法医也是她曾经脑袋一热想过要终身从事的职业,如今被人这般嫌弃,她不由道:“你们守护死者尊严,还死者清白,怎么就要低人一等?外人不理解也就算了,赵婆婆你不能跟着他们一起妄自菲薄呀,你做的是十分有意义的工作。” 见钟离尘神情激动,说的郑重,赵婆婆更是忍不住想笑,“哪里就有你说的那般了不起,不过是门混饭吃的手艺罢了。” “剃头、修脚也是手艺,但只有你们能让凶手绳之以法。” 第64章 小哥,来喝药 晚膳时,伴着杂菜粥的仍然是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 自从见识了黄、许两位大夫治完发烧治腹泻的高超医术,又知死去的王婆婆并不是因为疫症,而是意外后,福田院里的低落情绪消散不少,人人见到黄、许两位大夫都忍不住眉开眼笑的道一声:神医。 为此黄、许两位大夫很是得意,不过得意之余也有些忧心,编织了这么大一个谎言要如何收场,才不会引人怀疑? 无人的房间里,黄、许两位大夫以研究病情的名义聚在一起。 许大夫胆怯道:“姐夫,上次屯的药也用去了三分之一,不如停手吧。” 黄大夫不以为意,甚至鄙夷的看了一眼自己的妻弟,怒其不争道:“不趁此机会都用掉,那些发霉的药材还能卖给谁?” 他们两家合伙做药材生意,两个月前许大夫贪便宜进了一批药材,验货、收货时都是极上等的药材,他们以为占了大便宜,结果没过多久突然闻到库房有霉味,一查才发现是新采购的药材多数腐烂变质,连带着还将他们库中好的药材也沾上霉味,足足损失上千两银子,这于他们来说是笔不小的损失。 正当他们心疼的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突然衙门找上门,要他们诊断福田院里是不是爆发了疫症。 黄、许两位大夫原本并不想来,但也不敢太得罪官府,只得硬着头皮前来。然而到了福田院才发现,虽然福田院诸人大规模的发烧,却与书中所记载的疫症不太一样,两人多年连襟,对望一眼彼此心中顿时有了计较,将心一横一口咬定这就是疫症。 本来他们还担心不好说服顾县令,但疫症这种事地方父母官都是宁信其有谨慎对待,随即立刻封死了福田院。 在他们的计划里,只要封死了福田院到时候就由得他们说黑是黑,说白是白,说用什么药材就用什么药材,说用多少钱的药材就用多少钱的药材。 计划天衣无缝,先是黄大夫偷偷将浸了砒霜的米洒进鸡圈毒死了一群鸡,果然引发了预想中的惶恐,虽有王老太太出来搅局,可是没一会儿她死了,死状如她自己所说的疫症病发一般。 感觉老天都在帮他们,只是唯二的意外是福田院里还有个大夫,以及鲍奇羽不怕死的闯入。不过幸好福田院里的大夫是个年轻的小姑娘,被他们三言两语就予以压制。而这位年轻的鲍师爷,还是走后门才当上的,果然十足的草包,看到鸡死了就方寸全无,任他们提出任何要求都应允。 一切都按着他们计划在进行,在防疫的草药里要加料,让他们发烧、腹泻,再一一治好,既增加了疫症的可信度,又显示出他们高超的医术,简直两全齐美。 不过美中不足却是自己的妻弟太过胆小,不知富贵险中求。疫症这种东西,普通人一辈子也遇不到一次,他们能有机会借这次假疫症扬名,这是旁人想都想不来的机遇,若是错过一定会后悔终生。 黄大夫心中的计较,许大夫也知,只是他仅剩的良心让他忍不住开口,“姐夫,那些药霉得厉害,会把人吃出问题的。” “我岂会不知?”黄大夫低斥道,“我一早就吩咐药童,让他们拿发霉的药材烧火做熏蒸,捡那些不太霉的熬药。” “可是……”许大夫偷偷看着黄大夫不善的面色,“可是我听你让药童又往药里放了……” 黄大夫已经耐性全消,他拍着桌子道:“我做这些又是为了谁?还不都是因为你贪便宜进了那些发霉的药材,若不是因为你,我哪用违背恩师教诲,做出如今这等禽兽不如的事。” 说起这事就足以让许大夫乖乖噤声,缩头缩脑如霜打了的茄子一般,可黄大夫还不肯放过他,“若你心有不安,自己将损失填上,我再给他们开两天养气补血的药,咱们就回去。” “姐夫,我哪里能拿得出来上千两银子。”许大夫简直要哭了,他扯着黄大夫的袖子,“姐夫,我全听你的,你说什么我都照做。” 黄大夫恨恨扯过自己的袖子,“记住,我都是为了你。” 他们这边房中密会,谁也没发现窗根儿的阴影里蹲着个人。直到黄、许两位大夫结束了争执,开始说些无关痛痒的话,阴影中腿都要蹲麻了的张虎,拖着麻痒难忍的腿跑向了膳房。 一进膳房就被黄大夫家的仆妇拦住,递过去一碗热腾腾的汤药,含笑道:“小哥,来喝药。” 张虎听清了前因后果,再看这位微笑的仆妇,只觉得她笑得像个蜘蛛精,不由心中发寒,他干笑两声接过药碗,“呵呵,我吃过晚膳再喝,免得伤肠胃。” “趁热喝药效才更好,千万别凉了。”仆妇尽心的提醒道。 “好好好。”张虎端着药碗慌慌张张跑到鲍奇羽跟前,他脚步又慌又急,一碗药泼泼洒洒,等到桌前他把只剩半碗的药碗放下,甩了甩湿淋淋的手,悄声道:“少爷,我都听到了。” “唔,一会儿说。”鲍奇羽的面前也放着一碗药,他低头啃着杂面馒头,余光瞟见钟离尘狐疑的目光。 已经沦为边缘人物的钟离尘,悠哉悠哉的喝着杂豆粥,啃着杂面馒头,对于分发给她的那碗药看也不看一眼。 刑昭昭将张虎的晚膳送了过来,张虎道了一声谢,然后对着钟离尘璨然一笑,悄声道:“钟离大夫,今晚的药里有什么?” 听到询问的钟离尘,慢悠悠将目光转到张虎身上,皮笑肉不笑道:“这药里可加了苍术、金银花、陈皮,都是防疫治疫的对症之药。” 张虎咬着馒头怀疑的望她,“那你怎么不喝?” 钟离尘微笑,“我一会儿喝。” 张虎原本是不信的,可是却看到钟离尘吞下最后一口杂豆粥后,端起面前的汤药一饮而尽,喝完还调皮的冲他倒转药碗,然后才起身走了出去。 张虎被吓了一跳,然后转身问自家少爷,“咱们喝不喝?” 鲍奇羽一直注意着钟离尘的举动,见她都喝了,他犹豫了一下端起张虎故意洒掉一半的药碗,“当然要喝。”说罢他两口灌下,笑着对欲言又止的张虎道:“多谢。” 看到自家少爷如此不要脸的做法,张虎不好意思道:“少爷,小的刚去完茅房忘洗手了。” 第65章 哼,你不懂爱情 喝了黄大夫配制的汤药的夜晚,福田院里又是人仰马翻的热闹一夜。 这一晚大家的症状并不统一,有发烧的、有腹泻的,还有身上起了风疹挠了一晚上睡不着的。 鲍奇羽是后者,他身上奇痒难当,实在受不了,也顾不得男女有别,直接去敲了钟离尘的房门。 开门的是刑昭昭,鲍奇羽隔着门自报了家门,可举着油灯的刑昭昭拉开门后,却被眼前之人吓了一跳。 他还穿着白天的那身衣裳,只是脸已经肿得面目全非,若不是声音一样,刑昭昭真要怀疑有人偷了他的衣裳冒了他的名。 “鲍大人,你怎么了?” “请钟离大夫给在下瞧病。”他客气道。 “看诊二百文,夜间出诊翻倍。”钟离尘懒洋洋的声音自房里传来。 鲍奇羽咬牙道:“合情合理,有劳钟离大夫。” 隔了好一会儿,钟离尘才穿好衣裳,慢悠悠晃了出来,看清鲍奇羽的脸后,她做作的惊呼,“哟,鲍大人你的脸怎么肿得像猪头一样?” 鲍奇羽虽然皮肤不够白皙,但也是人人赞美的清秀少年,头一次听到这样的称呼简直要气掉鼻子,但是现在有求于人他也不能发火,只能咬牙道:“劳烦钟离大夫。” 钟离尘素白手心向上,“先给诊金。” 跟在鲍奇羽身后来的赵龙连忙递上,钟离尘不解,“你怎么没事?” 赵龙言简意赅道:“我将药倒在了衣襟。” “有头脑。”钟离尘赞了一句,将诊金收下,然后给鲍奇羽诊了脉,又从药箱里取了几味药,“两碗水煎一碗喝完后,再用药渣煮水洗澡就好了。” “多谢。”鲍奇羽接过药要走,又听钟离尘道:“药钱三百文。” 赵龙乖乖付完药钱,忍不住心中好奇,“你为什么无事?”他看到她是喝了药的。 钟离尘将药钱随意扔进药箱,听到询问她先是无辜的眨了眨眼睛,然后恍然大悟道:“你说那药啊,那是我肚子疼,特意给自己煮的当归红糖水。” 饶是赵龙是千年冰块脸,这时也忍不住破了功,扑哧笑出声。 连番遭遇打击的鲍奇羽恨恨将药塞给偷笑的赵龙,“给爷去煎药。” 钟离尘却不想放过他,“鲍大人,您从小女子这里抓药喝,要被黄、许两位大夫知道了,不就坏了您的大计了吗?” “你是要我杀人灭口吗?”饶是熟读律法的鲍师爷此时也忍不住想杀人。 “明明一两银子就能办到的事,何必要打打杀杀?”钟离尘伸手,“保密费。” “给她。”鲍奇羽咬牙。 赵龙拿出钱袋,数出一两银子递过去。 钟离尘不满的指指一旁的刑昭昭,以及躺在床上睡得四仰八叉的刑承毅,“一人一两。” 想想一时半会儿出不去,还有求人的时候,赵龙乖乖又数了二两银子递过去,并偷偷比出大拇指,他家少爷鬼点子多,还是头一次被人这样耍着玩,眼前的姑娘着实是了不起。 “鲍大人放心,小女子特别有职业道德,即便被人刀架在脖子上也不会泄露分毫。” 鲍奇羽气哼哼的走了。 钟离尘关上门,将二两银子递给刑昭昭,“出去可别乱说话啊。” 刑昭昭没有接,“你明知道不收这钱,我也不会乱说话的。” “一码归一码。”钟离尘将银子硬塞进她手中,“人生在世和什么过不去,都别和钱过不去,好好收着吧,以后用钱的地方多着呢。” 沉甸甸的小块碎银在灯下泛着湿润的光,刑昭昭有些感慨,曾经她在舅舅舅妈家受尽委屈,连饭都吃不饱,出来不过两月她就攒到了好几两银子,这都是之前想也不敢想的事。 “钟离大夫,你简直是我的财神和福星。”因着钟离尘,她不但赚到了钱,还免去像旁人那般病得死去活来。 “好说,好说。”钟离尘脱下外衫重新躺下。 刑昭昭吹灭了油灯,也躺到了床上,好不容易酝酿出朦胧睡意,忽听黑暗中传来钟离尘的询问,“他肿得跟猪头一样,你还喜欢他吗?” 刑昭昭猛的惊醒过来,瞬间就明白钟离尘的意思,上次她们也聊起过这个话题,只讲了几句就被小雨和小蝶的到来打断。 “我……”她借着月色看着头顶的蚊帐,过了好久才道:“我不是因为他的长相。” “那是为什么?”钟离尘翻了个身,兴致勃勃的问道,感觉就像是回到以前的寝室夜话时间,小女生们聚在一起讲最多的就是爱情和男人。 “他……”他们的认识源于刑昭昭不堪的遭遇,她不想跟任何人说,只能含糊道:“他救过我。” “哦哦哦,原来是英雄救美啊。”钟离尘更感兴趣,“然后呢?你长得这么好看,他就没有动心吗?” 刑昭昭心中苦涩,“他不是那种见色起意的轻浮浪子,他会救我只是因为他人好。”想到第二次见面时的光景,她也有些委屈,“再见面他都不记得我是哪个。” 钟离尘见过美女无数,刑昭昭绝对是排名前几的,比之影视明星也不差,可鲍奇羽居然能做到视而不见,“估计他书读太多眼神不好。” 对于钟离尘的安慰,刑昭昭笑了笑,忍不住为心上人开脱,“他是有大抱负的人,不会……不会……”她一时不知怎么说才好,就听钟离尘冷哼,“也可能他喜欢男人呢。” 身为现代人的钟离尘,虽然不是腐女,却也看过几本耽美类的小说,对于这些的包容性是要强过刑昭昭的。 有了这个认定,她越想越觉得可能,“旁人都说他那个舅舅对他宠爱逾常……他舅舅也是一把年纪连个老婆都没有,可是走到哪里都把他带在身边,你看鲍师爷进了福田院后,顾县令那是要什么给什么,一点含糊都没有。” 作为见识浅薄的古代少女,刑昭昭无语道:“钟离大夫,他们是甥舅呀,舅舅疼外甥不是很正常吗?”虽然她舅舅是例外。 被打断幻想的钟离尘拉高被子,气哼哼道:“哼,你不懂爱情。” 第66章 江老爷很生气 福田院里大门紧闭,前后两门都有衙役把守,大批的药材静悄悄的运了进去,尽管福田院地处偏僻,可这点异常还是让一些人注意到了。 江家的马车远远停下,马车里的吴管家遥望着福田院门前的衙役,等了许久既不见福田院有人进出,也不见衙役离开,他想了想让车夫驾车回去。 “那个马车鬼鬼祟祟停在那里许久,也不知是做什么的?”守在门前的衙役魏东望着离去的马车道。 另一名衙役康勇抓抓脸上的浓密的络腮胡,不以为意道:“谁管他们是做什么的,咱们只要守好门,不许人出来就好。” “可是……”魏东的脸上满是怀疑,“总觉得那马车停在这里好半天没安什么好心。” 见同伴如此说,康勇想了想道:“那马车似乎有点眼熟。” “车的样子倒不起眼,可拉车的马却不像普通的马。” “或许是有钱人来收养孩子、选下人也说不定。”康勇被困在这里三天,无聊的快要发霉,他才不觉得马车停在那里有什么好奇怪,他只盼着福田院里的怪病早点治好,这样他就能早些回家。 “若是那样,为什么不过来呢?”魏东仍旧想不通,于是隔着门喊道:“老杨头,刚才那马车你也见过,你知不知道是谁家的?” 老杨头隔着门道:“那是江老爷家的马车。” “江老爷?我记得他家的马车要好的多。”至少要比刚才那辆华丽许多。 老杨头隔着门呵呵的笑,“江老爷家的马车又不是只有一辆。” 闲着也是闲着,康勇随口道:“听你这意思江老爷常来你们福田院?” 门内的老杨头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在沉默了片刻后回答,“江老爷不常来,他家的马车倒是常来。” 魏东闻言没有多想,笑着感叹了一句:“江老爷可是大好人啊。” “是呀,修桥铺路施粥这种事,江老爷总是最先解囊。”康勇也道。 门内的老杨头嘴角下垂,脸上半点笑意也无,语气却是轻快,“是啊,是啊。” 到底是什么,却没明说。 江府。 婢女嫣红将装有人乳的茶盏送到江老爷江秋年的院门前,然后由小厮双寿接过送进江秋年的房中。 江老爷江秋年年近四十,却不近女色,他的院中不许任何女子踏足,这是下人们进府第一天便被反复告知的。 房中江秋年倚在软榻上,听见声响他急躁的抬起眼皮,待发现进来的人是双寿,他恹恹的垂下眼皮,虽在极力压着心中火气,却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吴管家还没回来吗?” 双寿乖觉的将茶盏放在案上,规矩道:“还没。” 江秋年端起茶盏神色自若的喝下乳色的液体,然后漱了口,吐出混着乳汁的茶水,他殷红的薄唇紧紧抿成一条线,双寿服侍他许久,知道这是生气他生气的神情。 双寿手脚轻快的收拾掉茶盏,陪着笑道:“想是路上耽搁了。” “哼,我倒觉得是胡三多的翅膀硬了。”江秋年重又合上眼,“或许该给福田院换个院长了。” 话落吴管家小心的在外轻唤,“老爷,福田院那边出事了。” “进来说。”江秋年有气无力道。 吴管家抬袖擦掉脸上的汗水,急匆匆掀帘走进来,“老爷,福田院前后院都被衙役看守,现在只许进不许出。” “哦?”江秋年来了兴趣,于是坐直了身子,吴管家极有眼色的拿过一只软枕垫在他腰后,“打听出什么事吗?” “不曾。”吴管家为难的摇头,“衙门那边口风极紧,不过有人看到衙门派人送了好几车药到福田院。” “是什么药?” 吴管家再次摇头,“小人无能。” 江秋年靠在软枕上笑了,“不是你无能,而是这位顾县令太能耐了。” “老爷,为什么这么说?”吴管家不解。 “上任不过两月,瞧着无功不过,却将衙门内外收拾的服服帖帖,这还不是大能耐吗?”江秋年把玩着手里如同一汪碧水的十八子手串,颗颗翡翠珠子浑圆温润,将他苍白的皮肤都映成碧色,“改日有精神了真想会一会这位顾大人。” “一个小小七品县令,哪值得老爷您费神。” 对于吴管家的恭维,江秋年没有回应,他沉默了一会儿道:“福田院那边暂且指不上了,你带人抓个丫鬟去密室。” 吴管家面露难色,“若用府里的人,难保不会走漏风声。” 江秋年刚想说话,但是喉咙麻痒难忍,他不由俯在软榻上咳得惊天动地,一张惨白惨白的脸咳得艳红如血。 吴管家忙上前帮他捋着背顺气,过了许久江秋年才止住了咳,他呵呵的低喘,狼狈的用帕子抹掉脸上的眼泪和口水,可是身体的喘息却久久都不能平静。 “老爷,先喝口水,润一润。”吴管家端起桌上的雪耳汤递到他唇边,江秋年就着他的手喝了两口,然后摇摇头,示意他端走。 “已经晚了一天啦,我这身子拖不得啊。”江秋年看着自己惨白细弱的手腕,眼中闪过一抹厌恶。心中也有一瞬的不知所措,不晓得拖着这幅残破的身躯意义何在,但他很快就振作了精神,蝼蚁尚且偷生,何况是他,“那就去抓个乞儿吧。” 吴管家知道劝不动,应允道:“等到晚间我就派人去找。” “好好好,有劳啦。”江秋年重新躺回软榻,疲惫的闭上眼。 “不敢当,不敢当。”吴管家忙道,可是说完他看着江秋年瘦弱的身体,试着提议,“老爷,要不……再找别的大夫看看?” 江秋年慢慢张开眼,他皮肤极白,嘴唇嫣红,一双眸子幽深如暗夜下的水潭,似是望不见底。此时他用那双漆黑的眸子冷冷的望着吴管家,直看得吴管家冷汗直流,双腿打颤。 “老爷,小人没别的意思,只是觉得……觉得……”他抬袖擦汗,不敢说在他看来江秋年即使每十日便要吸食女童之血,身体仿佛也没有起色。 江秋年最终没有任何责备的言语,他重新闭上眼,喃喃道:“方圆百里的有名大夫,还有哪个我没看过呢?” 第67章 有钱人家的傻儿子 方圆百里内,倒真有一个大夫江老爷没有见过,不过这个大夫还不怎么有名气。 还不怎么有名气的钟离大夫此时在膳房里帮着刑昭昭煮饭,范大婶虽然留在了福田院里,可她却病的起不了身。 黄、许两位大夫家的仆妇借口太忙,也不愿做膳房的活计,没有办法这重任就落在刑昭昭、小雨、小蝶三人的身上,而钟离尘无所事事,也不好意思吃白饭,于是也加入她们。 她们几人早已经不再喝黄大夫开的药,但为了不惹人就怀疑假装十分虚弱,拣菜喘半天,切菜喘半天,拎半桶水也要喘半天,以致于开膳的时间较平时晚了很多,福田院里诸人病得没什么胃口,倒还好说,黄、许两家这些药童、仆妇们每日忙到脚不沾地,睡不好,吃的是粗菜淡饭也就罢了,现在连准时吃饭都成了奢望,惹得他们怨声载道。 “这有什么办法,人家病得没力气呀,这还是强撑着做的。”从大夫沦为帮厨小工的钟离尘翻个白眼,中气十足道。 这理由连缠绵病榻的胡院长都无法反驳,只能在病中传达指示:“凡是病中坚持劳作的,以后都会有奖励。” 这个以后是什么时候不好说,但钟离尘却发现再端给她们几人的汤药稀薄了许多,像是兑了水一般。 为了回馈黄、许两位大夫的苦心,膳房几人的身体一日比一日强健起来。 钟离尘偷偷给小雨和小蝶煮了补气血的药,两个面黄肌瘦的小丫头肉眼可见的红润起来,为此她们不得不往脸上抹些黄泥,掩住好气色。 在黄、许两位大夫入住福田院的第六天,所有人的病情都得到控制,发烧的几乎没有,腹泻也只是偶尔,连病得最严重的胡院长,也能下床走两圈。 人人见黄、许两位大夫,眼中都满含敬意,道一声:“神医。” 黄大夫抑制住心中的得意,拧着眉,忧心忡忡道:“疫症最可怕的还是传染,这次多亏顾县令早做决断,将疫症困在了福田院,我与许大夫才侥幸能够救治,只是……”他抬眼看了一眼专注聆听的鲍奇羽。 鲍奇羽微笑,以对待救命恩人的崇敬神情,问道:“黄大夫,但说无妨。” 黄大夫继续装模作样道:“现在看着疫症得以控制,只是却不知道还会不会染给别人,福田院地处偏僻还好控制,若是传染到别处那可就糟了。” “这……这该如何是好?”鲍奇羽如他所愿那般做出惊恐又无助的表情,“黄大夫、许大夫,你们有何建议?” 许大夫清清喉咙,“我与黄大夫商量过,为免意外最好再封院十日。” “自当如此。”鲍奇羽说罢,又问:“那药还需不需要吃?” 黄、许两位大夫默默交换眼神,压下心中喜悦,最后还是由许大夫道:“按说药可以停了,但是……”他一脸悲悯,“福田院里都是老弱病残,根基就较常人薄弱,如今经过疫症摧残,更是如风中烛火……” 鲍奇羽急切道:“别说是他们,就是我也瘦了好多,如今一吹风就头疼,身子骨大不如前。” “咳,我的建议是……”黄大夫看着一脸单纯的鲍奇羽,“我想着再给福田院诸人开几剂补气补血的汤药……” “那可真是太好了。”鲍奇羽打断他的话。 “只是……只是这药钱……” 鲍奇羽一拍胸脯,“你尽管开药,到时候衙门结账。” 黄、许两位大夫喜笑颜开的走了,装了半天哑巴的张虎揉揉想笑不敢笑,忍得发酸的脸蛋,“少爷,你演起有人钱人家的傻儿子来,真可谓形神兼备。” 赵龙不服气,“少爷哪是演的?” 对着他们二人的吐槽鲍奇羽一点也不生气,他气的是:“那俩混蛋是不是真拿少爷我当草包?” 张虎安慰他,“不怪他们,是你像……啊,不,是少爷您演的好,演的好。” 鲍奇羽没好气的瞪着自己的两个狗腿跟班,恨恨道:“小爷我要让他们知道,小爷我的便宜不好占,我会让他吃了我的给我吐出来。” 张虎、赵龙对视一眼,知道正事来了,他们进福田院是为了娄采蓝之死。 “赵龙,你找个理由将……”鲍奇羽沉吟了片刻,“将小蝶带过来。” 他回想了一下膳堂四朵金花,钟离尘狡黠,刑昭昭冷静、小雨缜密,只有小蝶单纯一些好忽悠。 赵龙领命而去,但很快就一个人回来复命,“小蝶她不肯来,钟离大夫让我转告你,她们四人一条心。”言外之意就是要来一起来,要不来就一起不来。 有求于人的鲍奇羽无奈起身,“本少爷去会会她们。” 闷热的午后,连丝风也没有,大家都在午睡,福田院里安静异常。 鲍奇羽为表诚意,拎着一盒点心亲自去了刑昭昭的小屋。 当然少女的闺房闲人免进,鲍奇羽坐在门前的树荫下,望着对面排排坐的四个姑娘,“前些日子衙门抓了一伙盗墓贼,他们不但盗墓,还售卖女尸与人配阴婚。” 除钟离尘厌恶的表情太过明显外,其余三人还算冷静。 他继续道:“抓住他们的时候,他们手里还有一具十岁左右的女尸,女尸满身伤痕,既有针扎手掐,也有绳捆鞭打,最最触目的是她的颈边有牙齿咬过的痕迹。” 他注意到当他叙述起女尸的伤情时,小雨和小蝶不约而同的颤抖了一下。 “我怀疑这个死者是你们的朋友娄采蓝。” “不可能。”小雨强装镇定道:“福田院里死了的人都会埋到乱葬岗去。”她见过那个地方,好大一片荒地,长满杂草,她想过那里或许是她最终的归宿。 “有什么不可能?”鲍奇羽温和反问,“按道理你们也不该去江老爷家的。” 小雨和小蝶同时的握住了对方的手,刑昭昭揽住她们二人。 看着瑟瑟如鹌鹑般无助的小雨和小蝶和明明自己也不强大,却将她们二人揽在怀中的刑昭昭,钟离尘心中升起一股豪气,这两个小姑娘已经不是她匆匆一瞥的陌生人,而是与自己说笑聊天的小伙伴。 “鲍师爷,如果你无能为力,将这些问明又有何意义?” 第68章 结盟 “鲍师爷,如果你无能为力,将这些问明又有何意义?” 类似的问题鲍奇羽也已经在心里自己问过自己,当他知晓幕后之人或许是江老爷的时候。 他与舅舅初到鸣沙县,早已做过功课,打听清楚鸣沙县里的各种情况。 初时他不解,舅舅却不答反问:“一县之长职责为何?” 他想也不想道:“自命僚属,选拔推荐人才,发布政令,赏罚、司法与监察,专之权,将兵之权,掌地方财政。” 顾明扬点头微笑,“对也不对。” 至于对在哪里,不对在哪里,顾明扬没有回答,经过他两个月来的观察,他发现他所说的一切都需要旁人协助才能完成。 说到旁人协助,就离不开各种各样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而这些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比各种政务还要叫人头痛。 再原来县令虽为明面上的一县之长,但是那些树大根深的氏族、手握无数银钱的巨富,以及京都官员的裙带亲戚,他们也拥有着不可小觑的权力。 鸣沙县的江老爷江秋年,是江家目前的掌门人,他鸣沙县首富,又是户部尚书一母同胞的亲哥哥,而江家也已经在鸣沙县里经营上百年,县里稍有头脸的人物不是江家旁支,就是江家姻亲,都与江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不说鲍奇羽他自己,如果江秋年是个石头,那么他舅舅县令顾明扬就是颗洁白又脆弱的鸡蛋,而他更是不堪一击,连去碰石头的资格都没有。 对面而坐的四位少女目光清澈如水,她们大约模糊的知道江老爷的难缠,却又有一瞬间怀抱着希望,以为官府能有所作为,让恶人恶有恶报。 鲍奇羽觉得嘴唇发干,他的目光依次划过对面的四人,最后他清清喉咙道:“无论如何真相就在那里,即便无人追查,可真相就是真相。真相在那里,总有一天会大白于天下。” 这个回答钟离尘是失望的,在她看过的影视剧里,那些主人公们不畏强权,坚持真理,最终获得胜利,没有哪个主角会说这种丧气的话。 想到这里她不由讥笑,“你为什么不说‘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不信抬头看,苍天饶过谁’呢?” 对面这般讥讽,鲍奇羽却没有生气,反而真诚道:“苍天也是借人之手来替天行道,即便此时我力量微弱,却也愿做苍天的那只手。” 说话的年轻男子总是一身磊落青袍,深邃的五官自带正气,让人不由心生敬仰。 “想要推倒一棵大树,不是凭一己之力,凭一夜之功就能成功,但是我们可以慢慢的剪掉它的根系,让它慢慢枯萎,到时候便是一个孩童也能一手推倒。” 闷热的小院里人声寂寂,只有树上的蝉在扯着嗓子吟唱,刑昭昭心中又升起奇怪的感觉,她觉得自己听到了微风吹拂树梢的轻响、听到了云朵流动的声响,听到了自己的心扑通扑通用力跳动的声响,她觉得她在鲍奇羽的眼中看到了光。 “大人,你要我做什么?” 少女话语里的虔诚让人动容,她秀美的脸上带着义无反顾的决心,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奇怪的光彩。 这种光彩就连鲍奇羽自己都觉得不能直视,他有些腼腆道:“我现在还当不起‘大人’这个称呼。”说完他又感觉自己十分扫兴,只恨自己仍是白身,若他自己是县令,便是拼却一死也要扳倒江秋年。 但少女眼神灼灼,他不能不答,于是他着含着笑道:“我希望你们和我一起剪去江秋年的根系。” “好。”小蝶稚气的脸庞一片严肃,她还不太懂得鲍奇羽话中的大道理,但她知道一点,即便她贫穷弱小无依无靠,她也不该任人践踏,一言不发。 “还……有我。”小雨迟疑了一下,却还是开了口。 这几个年纪比自己小,比自己柔弱的小姑娘义无反顾的做了决定,自穿越以来不停告诫自己做壁上看客的钟离尘,此时也像是置身于某部让人热血沸腾的动漫之中,她心中突然升起一种莽撞又无畏的勇气,好像她能改变这世界一般。 “也算我一个。” 她伸出手,小雨、小蝶、刑昭昭依次将手覆于她的手背之上,鲍奇羽亦觉得胸中豪气万丈,他将手掌悬于刑昭昭手背上,朗声道:“我一定会拼死保护你们平安。”这是他的承诺。 坐在高大的梨树上负责望风的赵龙,低头望着小院里的情形,默默的啃了一口手里的青梨。 “江秋年每隔多长时间吸血?” “以前是一月一次,然后间隔越来越短,现在变成一月三次,有时候三次都不止。” “那么下一次应该是什么时候?” “就是……这几天。” 鲍奇羽没有错过小雨回答这话时的不自然,“这次的疫情可真是蹊跷啊。” 四朵金花抿着嘴没有说话,鲍奇羽也在纠结于此,转头问钟离尘,“钟离大夫,饮血真的能治病吗?” “能。”钟离尘斩钉截铁的回答,引来几声倒吸凉气的声音,她继续道:“中医会认为以形补形,还会讲吃什么补什么,不过人血的营……人血的效用和鸡血鸭血猪血没有任何不同,江秋年怕是被什么妖道妖僧骗了。” “那你能治好江秋年的病吗?” 鲍奇羽的话落,惹来小蝶与小雨的怒视,他忙解释道:“你们以疫病的理由,可以躲得了一时,却躲不过一世,或许就在现在,有另一个姑娘在被江秋年吸血……别人也是一条活生生的性命。” 小蝶和小雨闻言垂下了头,她们想说“别人与我何干”,但是在这个小院里就有刑昭昭、钟离尘和鲍奇羽在不计代价的帮助她们。 “现在最好的办法是先下江秋年断了这个变态的嗜好。”鲍奇羽冷静的分析完,然后又问:“钟离大夫,你有把握治好江秋年的病吗?” 第69章 雷厉风行 被点名的钟离尘诚实的摇头,“从打听来的消息看,江秋年自幼身体就不好,这么多年来估计他正常不正常的药吃了一大堆,我也不清楚他现在是什么情况,我不敢保证什么,但如果让我去给他看病,我至少能说服他,让他不要用这些歪门邪道的办法。” “我会想办法跟他引荐你。” 刑昭昭听着他们的谈话,真心感觉自己太笨,其实这才是最好的办法不是吗?既正大光明,又不用让自己沾染鲜血。 “钟离大夫,你会怎么说服他?”小蝶好奇。 钟离尘道:“这种天生体弱的人,多是阳气不足,喜热畏寒,只要跟他说血是大寒之物,想来他会有所顾忌。再者人血于他的病半点效用也无,他喝与不喝都不会让身体变好变坏,他之所以迷信,想来不过是急病乱投医,相信偏方能治大病罢了。”这样的人,她以前也没少见。 其余几人也各有收获的点了点头。 “鲍大人,江老爷一时半会儿动不了,可是小蓝不能白死。”刑昭昭看看天色,一会儿她们还要去做晚膳,只能先捡紧要的说。 鲍奇羽望向她,却没说话,只听刑昭昭继续道:“你不怕危险来到闹疫症的福田院到底是要做什么?” “你觉得的呢?”鲍奇羽觉得有趣,福田院里的这四个姑娘处处出乎他的意料,她们坚韧、勇敢,又有义气,倒比很多男子强上许多。 刑昭昭思索片刻,“我一早就告诉过你,你找到的女尸或许是小蓝,这些日子你想必查到了什么。” 鲍奇羽也不隐瞒,“我查到的十分有限,只知售卖小蓝尸身的妇人自称小蓝的娘亲,她说夫家姓王,小蓝也不叫娄采蓝,而叫王翠。若不是小蓝一身诡异伤痕,或许我们就会按无名女尸处理,一口薄棺埋进乱葬岗中。” “不对呀。”小雨不解,说出自己曾听到的,“我曾听到胡院长吩咐钱大婶,他说这种突然暴毙的人都要火烧再运出去埋。” 言下之意,或许那具尸首不是小蓝也不一定。 鲍奇羽环顾四周,看院中晒着一盆水,他走过去用水瓢盛了半瓢水,然后以指做笔在地上画出女尸的容貌。 随着熟悉的眉眼在他指下呈现,明知小蓝早已经死去,小蝶还是惊叹出声,“是小蓝。” “只是她的尸身怎么……胡院长明明吩咐过的……” 鲍奇羽将水瓢里的余水倒在地上,淹没小蓝的画像,他冷冷道:“胡院长万事小心,却小心不过人心不足,你们可知一具女尸能卖多少银子?”他见无人回答也不介意,伸出手指比了一个数字,讽刺的笑了笑,“十两银子,这足以让人忘了吩咐,挺而走险。” “这些人怎么什么钱都赚。”说完刑昭昭想起她曾看见负责清扫的胡大娘,顺手撸下了死去的张寡妇手上的银戒指。 “这叫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老天在利用坏人的贪念帮我们破案。” “胡大娘,是胡大娘。”刑昭昭猛然仰起苍白的脸,语无伦次道:“我见过的,我见过胡大娘在给张寡妇净身的时候,拿走了她的戒指,是她,一定是她为了钱财卖掉了小蓝。” 鲍奇羽眼神一亮,喝道:“赵龙通知舅舅来拿人。” 随着一声应答,赵龙从高大的梨树上跃下,他的突然出现引发几个姑娘的惊呼,他领命正要离开,忽被刑昭昭拦住,“等等。” 面对众人不解的目光,她鼓起勇气道:“这一次是止于胡大娘吗?” 几位姑娘瞬间就明白了刑昭昭的意思,她们一起望向鲍奇羽,“只剪片树叶吗?就不能剪掉一根粗树枝吗?” “偷坟掘墓、毁损尸身,轻则流放,重则绞刑,胡大娘盗尸卖尸其行为骇人听闻,属重罪,事发在福田院内,胡院长不论是监察不明,还是包庇亲眷,他都逃不了干系。” “他会被千刀万剐吗?”小蝶仰着稚气的脸,脸上的神情却充满了怨毒。 “不会。”鲍奇羽摇头,不等她失望又继续道:“他会活着,有些痛苦要活着才能感受得到。” 对着不解的目光,鲍奇羽微笑回答,“刑家之子不得科举。” 小雨第一个反应过来,“胡院长那么宝贝他的儿子,逢人就说他儿子有状元之才,现在他儿子却不能去科举,他的儿子会恨死他吧。” “自作孽,怨得了谁呢?” 晚膳时,只许进,不许出的福田院突然冲进来一队衙役,他们不由分说的架起正在用膳的胡大娘。 “胡巧云怀疑你与一起盗卖尸体案有关,现在请你到衙门协助调查。” 缠绵病榻数日,身体好不容易好起来的胡大娘,今日才不用人送饭,而是自己到膳房里用膳,结果众目睽睽之下被衙役左右架住,她一张大病初愈的脸上布满惊恐,眼神乱转不由望向胡院长。 胡院长圆胖喜庆的脸经过病情的折腾,瘦了一圈不说,整张脸肌肉松弛,两颊松软的肉耷拉下来,整个人精气神全无。 他也随着众人望向纷乱之处,对上胡大娘惊恐又心虚的眼,他只觉得一颗心沉进了胃里。 然而这种时候,他身为一院之长,怎么都要硬着头皮走到近前问一问情况,“李捕头,请问她犯了何罪?” 李捕头板着脸公事公办道:“现在我们怀疑胡巧云盗卖尸体,请她回衙门协助调查,胡院长你可有线索提供?” “三叔,我没有,我没有,你救救我。”胡大娘吓得涕泪横流拼命挣扎,却挣脱不开衙役的钳制。 胡院长望着她的神情,已然知道这不是诬告,他艰难的吞下口水,盯着胡大娘的眼睛道:“你既没有做,大人就一定会还你清白,你去了衙门实话实说,万不可因为惊吓口不择言。外边的事不用你操心,你的孩儿……我会帮你好好照顾,你不用担心。” “三叔……”胡大娘崩溃的大喊,却在对上胡院长冰冷没有笑意的眼睛时瑟缩了一下,却再不敢说什么,只能低着头呜呜的哭泣。 一旁看热闹的黄、许两位大夫为着自己的私心,拦了一句:“李捕头,这福田院里闹疫症,你又不是不知,现在疫症未清,你们冒然进来,我怕是不能让你们出去。” 第70章 顾县令这狗官 一直板着脸的李捕头,听见黄、许两位大夫的话,黝黑的脸上慢慢漾起一个似笑非笑的的表情,“哦,疫症啊,我居然忘了。” 李捕头怪异的神情让心中有鬼的两位大夫有些不安,他们对视了一眼,具在对方眼中看到决断,毕竟弥天大谎已经撒下,开弓没有回头箭。 黄大夫上前一步,“正是,李捕头您只需在此居住七天,若未染病,也能证明疫症已经完全被我们治好。” “两位大夫真是当世神医啊。”李捕头赞道。 “哪里,哪里。” “不敢当,不敢当。” 两位大夫还满面带笑的谦虚,忽见李捕头沉下脸,“将两位神医带回衙门大牢,让他们细细说说怎么治好了这疫症。” 对此惊天巨变,两位大夫瞬间变了脸,黄大夫涨红着脸嘶吼,“我们治好了福田院的疫症,救了鸣沙县数万人性命,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凭什么要抓我们去大牢?顾大人莫不是要过河拆桥?” 许大夫腿软的扶着桌子,声泪俱下道:“为了疫症咱们又出人又出力,药材都是咱们自己出的,衙门这是不想出钱卸磨杀驴吗?” 不知就里的福田院诸人,对于黄许大两位大夫这些日子的辛苦看在眼中,闻言有胆子大的站了起来骂道:“顾县令这狗官简直忘恩负义。” 胆子小的坐着不动,却也小声支援,“对,狗官。” 正说着张虎拎着好几个布袋从外面跑进来,“头儿,拿来了。” 李捕头从张虎手中随便扯过一个布袋,将里面的东西倒在桌上,冷笑道:“凭这种水泡发霉的药材,你哪来的脸敢问我们衙门要钱?” 即便不懂医药,却也知道正常的药材不论是根茎状的,还是叶片状的,都是片片、叶叶分明,而李捕头倒出来的则是一块块粘连在一起,颜色发黑,药香中夹杂着浓重霉味的的东西。 “这……这……谁知道你们是从哪里拿来的,想要陷害我们。”黄大夫脸色一变,但很快就找到借口。 在这两混蛋大夫手里吃过苦头的张虎,此时笑嘻嘻道:“麦冬是你家药僮吧,他可什么都招了。” “你……你们……你们……”黄大夫慌张的说不出话来,药材发霉的事几个管理药房的药僮和管账的先生都是知道的,如果仔细审问根本瞒不住。 “血口喷人……你们一定是对他们用刑了,对,一定是用刑了……屈打成招,这种口供不作数的。”许大夫还在垂死的挣扎,胡乱做着攀咬。 张虎毫不客气的踹了许大夫一脚,将他踹得起不了身,“那几个脓包随便吓唬两句,就如竹筒倒豆般将你俩的丑事全招了,都说医者仁心,你俩倒是让小爷我开了眼界,稍稍复杂些的病,就被你俩吹成绝症,骗了病人的钱财却治不好病,还要哄得人家夸你们是神医,好不要脸。” “你胡……胡说。” “胡不胡说,要看证据,你们先跟我们回衙门。” “我不去,我不去,我死也不去。”被踹倒在地许大夫,突然看见眼前的桌子腿,忙手脚并用的抱住开始耍赖。 他这副没皮没脸的样子,黄大夫都不忍直视,不由啐道:“你快些起来,这像什么话?” 许大夫的满腔委屈终于找到了出口,他指着黄大夫道:“说来说去都怪你,都是你出的这馊主意。” 面对指责黄大夫怒从心起,他捂住了胸口望着这个不成材的妻弟,气急之下他也忘了谨慎,“还不是你自己贪便宜进了发霉的药材,要不是为了给你善后,我哪用赌上一世英名帮你做这个局?” 许大夫却不领情,“你娶了我姐姐,接了我许家家业,答应过我爹会护我一辈子,这是你欠我许家的 ,可你却没护住我,你看你以后怎么有脸面对我爹。” 黄大夫只觉心寒,他幼时家贫拜入许老大夫门下学医,因为勤奋好学深得许老大夫的喜爱,眼见着唯一的儿子不堪大用,许老大夫将医馆与女儿一起托付给他,只有一个要求就是护住他唯一的儿子。 他虽不是什么好人,却也感念许老大夫的恩情,一直记得自己的承诺,无怨无悔的照顾着总是惹事生非的妻弟,如今一世英名尽毁不说,一生辛苦所得也尽付东流,最叫他伤心的却是妻弟连一句“抱歉”也不肯说,还怪他未完成恩师托付。 黄大夫手指许大夫还想说些什么,可一口闷气堵在胸口,他却什么也说不出口,不但说不出话来,感觉气也喘不上来,仿佛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头上,忽的他嘴角抽搐整个人僵直的倒在地上。 “他怎么了?” “快起来,装死也不能逃避惩罚。” 衙门的人还在骂骂咧咧,钟离尘却拨开人群跑过来,“都让开,别挡着空气流通。”说罢她掏出金针依次刺入黄大夫的太阳、印堂、风府、哑门四穴,小雨跟着过来将看热闹的人群向后推开一米。 金针刺入头部的穴道,黄大夫一张酱紫色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退去不正常的紫色,然后钟离尘又取了几支金针封住他的环跳、足三里、解溪,合谷穴、曲池穴、支沟六处穴道,随着金针刺入身体的穴道,黄大夫僵直的身体也慢慢恢复了柔软。 从赶走人到针灸,所有动作一气呵成,众人只看到黄大夫摔倒,可只有黄大夫自己知道刚从鬼门关处转了一圈。 “好针法,好医术。”他的舌头虽然还有点僵硬,但是他已经能够控制自己的身体,“姑娘真是真人不露相。” 他是有多蠢,才会当着她的面搞这套把戏,还利用自己年纪大赶她去膳房煮饭。 对于他的夸赞,钟离尘不为所动,默默收起针,这才道:“想赚钱想出名都不丢脸,但是利用歪门邪道终会被反噬。” 两们衙役小心的扶起黄大夫,眼睛却看向钟离尘,“你能不能自己走?” “姑娘这手针技说句天下无双也不为过。”黄大夫又赞了一句,这才对着衙役道:“差爷放心,能活到判刑。” 第71章 可怜天下父母心 鸣沙县的衙役来的悄无声息,走得却风风火火,既带走了钱大婶,又带走了黄、许两位大夫和他们的药僮、仆妇,徒留福田院众人面面相觑。 鲍奇羽临走时客气的对胡院长道:“胡院长您是先处理福田院内之事,还是先跟我们去衙门认尸?” “认尸?”胡院上脸上现出迟疑的神情,“天气这么热,什么尸体放到今日都看不出来了吧。”说到这里他才想着问一句:“会不会是你们弄错了?毕竟我院的娄采蓝死于鲍师爷你们发现尸首的第二日。” “是与不是认认便知。”鲍奇羽神色矜持,“如果胡院长有事要忙,换个旁人去认尸也是可以。”说罢他将目光转向福田院的其他人。 胡院长生怕旁人多嘴多舌说些不该说的,忙道:“还是我去吧,如果真是我们福田院的孩子,也该我去送她一程。” 鲍奇羽不咸不淡的夸奖一句,“胡院长有心了。” 胡院长干笑,“哪里,哪里。” 随着外人离去,福田院内的人三五成群聚在一起窃窃私语,先不说黄、许两位大夫如何,他们是十分相信胡大娘参与卖尸的。 “她那人眼里只有钱,平时连死人的三瓜俩枣也惦记,她要知道尸首能卖钱,她去卖一点也不奇怪。” 一人说出自己的见解,立即得到众人附和,他们虽麻木却也不瞎,院里之人什么品行他们还是能看出一二来。 “真是折寿,什么钱都敢赚。” “可不是么,也不怕遭报应。” 众人吵嚷了一番,吃完碗里的饭也慢慢散去了。 刑昭昭几人做为最知内情的人,却是出奇的沉默。她们沉默到连范大婶都忍不住道:“发生这么大的事,你们倒是一点也不好奇。” 她们几人怔了怔,最后是刑昭昭摆出凄惶之色,“咱们是怕得不知说什么才好。” 范大婶也不继续追问,只是自言自语的擦着桌子,“别人都说,你却不说,多惹人疑心。” 刑昭昭觉得这话意有所指,可转脸看过去,范大婶专心擦着桌子,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深夜胡院长灰头土脸的回来,看门的杨老头大着胆子问他,那女尸是不是小蓝,他长叹了一声道:“家门不幸。” 这就是承认了? 无人再敢在胡院长面前说这事,但并不妨碍他们在背后继续讨论。 旁人如何胡院长也管不了,他有更重要的事需要担心,他回来换了身衣裳又匆匆出了门。 如今胡大娘盗卖尸首案发,原本也不是什么塌天大事,他只要一口咬定什么也不知,顶多只能算监察不明,可是被盗卖的娄采蓝满身骇人伤痕,这根本经不起细查。 马车很快就到了江府,夜已深江府门记紧闭,可吴管家却悄无声息的等在门前的阴影里。 “胡院长,请回,我家老爷已经睡下,近几日都不会见客。” 胡院长人都没下马车,就被吴管家一句堵了回去。 “吴管家,不好了,出大事了。” 不同于胡院长的气急败坏,吴管家倒是气定神闲笑的和气。 “胡院长真是说笑了,你福田院的里怎能波及到我江府,整个鸣沙县谁不知道我家老爷是出了名的大好人。” “吴管家,你这是什么意思?”胡院长立即变了脸,“江老爷莫是打的过河拆桥的主意?若他老人家这般谋算,那我……” “听闻阿满在外祖家住了好几日,也该回来了吧。”吴管家微笑着打断他的话。 “你……你们想做……做什么?”胡院长吞吞口水,色厉内荏道。 吴管家背手而立,“听闻律法有规定:刑家之子不得科举。” 胡院长只觉仿佛脚下一空落入万丈深渊,月光将他的一张圆胖有福气的脸照得惨白无比。 他嘴唇颤抖了许久才发出暗哑的声音,“什么意思?” 吴管家的眼神里充满了悲悯,“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呀。” “我家阿满有状元之才,他一定要去参加科举,他不能一生困在这小小的鸣沙县,他……求求江老爷帮帮我,我……我所做的也都是为了江……” “只能帮一个。”吴管家再一次打断他的话。 “什么?”似乎有只无形的手抽走了胡院长的魂魄,他无力的靠在车厢上呆呆望着阴影中的吴管家。 “只能帮一个。”吴管家重复道。 马车里陷入沉默,吴管家也不催促就静静的等待着一个选择,过了许久马车里传出胡院长失魂落魄的声音,“求……护佑我儿阿满。” “可怜天下父母心呐。”吴管家感叹一句,算是应允。 车厢里的胡院长搓着指间看到不的污渍问:“我该怎么做?” 几乎就在他话落的一瞬,吴管家就给出了答案,仿佛这个答案他早就想好了一般,“人死如灯灭。” 马车里又陷入沉默,这一次沉默的时间也极短,胡院长突然笑出声,暗夜里他的笑声说出不的诡异,“好计策。” 说罢他对着车夫道:“走吧。” “一路走好。”吴管家对着远去的马车轻声道。 直到马车的身影再也看不见,吴管家才慢悠悠回了江府,径直走到江秋年的房间。 宣称早已睡下的江秋年,此时正在灯下看一卷闲书,听见吴管家进来,他连眼神也没分给他一个,只是淡淡道:“打发了?” “是。” 江秋年看完一页书,却见吴管家不再说话,不由好奇的看了他一眼,“怎么?觉得他可怜?” “倒也不是。”吴管家笑了一下,“只是感念他一片慈父心肠。” “人嘛,总是善恶并存。”江秋年不意为意的翻着书页,看了两行突然也笑了笑,“你猜他会不会反悔?” 吴管家立即道:“老宋为他赶了那么多年车,不就是要在这时候才用么。” “唔,辛苦他了,过些日子让他去朔方的绸缎庄做个掌柜吧。” “小的代老宋谢过老爷。” “为我做事的人,我总是不会亏待他的。” “只是……每月……”吴管家迟疑了一下,“要不要咱们再派个信得过的人去做福田院的院长?” 江秋年怔了怔,合上书页,“先缓一缓吧。” 第72章 又又又死人了 火是在天快亮时烧起来的,最先发现着火的人是看门的杨老头。 他住在门房离胡院长的书房最近,夜里睡到一半被浓烟呛醒,出门就看到胡院长的书房火光冲天。 他回到房中拿起铜锣哐哐敲了半天,等听到人声,这才放下铜锣取水救火。 一桶桶水泼过去,熊熊火焰冒出股股白烟,却没有半分熄灭的意思,纵然福田院里的老弱病残们使出吃奶的力气,还是没能将火扑灭。 衙门得到消息赶来的时候,也只能从废墟里抬出一具焦黑的尸体,尸体被烧得极脆,轻轻一碰就扑簌簌往下掉黑色的渣子。 胡夫人与胡公子得到消息赶来,扑在焦黑的尸体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胡家的仆妇拿着一封信,说是刚打扫房间时看到的。 信是胡院长的绝笔,他情真意切的说自己身为一院之长,却没能发现胡大娘的所作所为,实在无颜面对天地,只能以死谢罪,唯盼独子以后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绝笔信言辞恳切,时人又最爱讲“死者为大”,胡院长对待旁人总是热心仁爱,福田院中真正遭受过迫害的活人,此时也不过小雨、小蝶两人,言论的风向瞬时转变。 “胡大娘做得孽,倒是害死了院长。” “院长,可是个大好人啊。” “对,他从没缺过我们衣食,有时还会自掏腰包买肉给我们吃。” “唉,好人命不长啊。” 闻讯而来的顾明扬站在人群之后,他斜睨着身边气鼓鼓的外甥,“有何感想?” “昨天应该先将他收入大牢的。”鲍奇羽咬牙道。 顾明扬摇摇头,“证据不足,你如何将他收入大牢?” 见外甥不语,他又问:“人若一心求死你又怎么拦得住?” 鲍奇羽过了许久才恨恨问道:“就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吗?” “办法自然是有的。”顾明扬叹气,“等到铁证如山,便是对方能以陛下为靠山,你也有律法可依。” 鲍奇羽难过的垂下头,“是我打草惊蛇了。” 眼见着外甥这般低落,顾明扬柔声道:“不,中正,江秋年此时咱们动不了。” “为什么?” “你不是知道吗?” 鲍奇羽再一次抿紧了双唇,是啊,娄采蓝一案早已死无对证,小蝶和小雨虽然证实虐打、吸血,尽管耸人听闻,却罪不致死。 “我们就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吗?”他还是不甘心。 “孩子,放长线钓大鱼,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往常顾明扬摆长辈派头时,鲍奇羽从不买账,这一次他却一跺脚转身走了。 鲍奇羽转身忽然看到在他身后不远处的刑昭昭,少女鬓发散乱,秀美的脸上还有两道灰黑的印迹,唯有一双明眸黑白分明。 “对不起。”他低头与她擦身而过,只觉无颜面对她们,他承诺她们的事一件也没做到。 刑昭昭愣了一下,正犹豫着要不要追上伤心的男子,却见有人对她勾了勾手指,“小丫头,你过来。” 新上任的县令老爷是个不折不扣的美男子,眉目间也是一派风清月明,可刑昭昭却有种被狐狸盯上的兔子的感觉,听闻呼唤她不进反退了半步,一脸戒备的望着顾明扬。 “不错,不错,这世间男子没几个好东西,你谨慎一点也是对的。”顾明扬也不生气,自己迈步走到刑昭昭近前,“刚才我们的话,你都听到了?” 刑昭昭点头,却没有说话。 “别怪中正,他尽力了,这世间坏人太过狡猾,他还太年轻。” “我没怪他。”刑昭昭低头看着被炭火熏黑的双手,她是最早参与救火的人,只可惜胡院长死志坚决,待她提着水赶到,火势已非人力可以扑灭。“真的就没有办法了吗?就只能让坏人欺负好人吗?” 这个问题嘛…… 顾明扬抬头望碧蓝的天空,认真想了想道:“自然是有办法,等你比坏人更富有,等你比坏人更有权力,等你比坏人更阴险狡诈,到时候坏人就会躲着你走。” 刑昭昭不语,只觉得他说的那些都是遥不可及梦想,她怎么能比江老爷更有钱、更有权力呢?至于说到阴险狡诈,就是让她重新投胎一次,她也想不到要去喝别人的血来续自己的命。 “去劝劝中正吧,他一根筋,我怕他会钻牛角尖。” 刑昭昭转身顺着鲍奇羽离去的方向,找了好久才找到对着墙壁拳打脚踢的鲍奇羽。 知道胡院长出事,她首先的感受是惊慌,慢慢才能想到别的,例如胡院长已死,是不是意味着他的那些罪行都随着这把大火而灰飞烟灭? 鲍奇羽的神情已经告诉了她答案。 她站在那里静静看着他捶墙发泄着心中不满,直到他双手通红,用尽了力气不得不停下来。 “对不起。”鲍奇羽无力的靠在墙上,身体慢慢划落,最后跌坐在地上,用手捂住了脸。他从小父母恩爱,生活顺遂,这是有生以来最挫败的一次经历,最让他难堪的还是他夸下的海口无法实现。 “我觉得我们也不算失败。”她上前两步,想要走到他近前,却又有些不好意思,便又停住了脚步,“至少我们让坏人害怕了。” “他不是最该死的那个。”鲍奇羽闷闷的声音自双手之间溢出。 “咱们也没想着让首恶伏诛呀。” 好像是这么个道理,可鲍奇羽生气的点却是,“我希望能正大光明的审判胡院长,我想他当众承认他的罪行,而不是任他一死了之,却死无对证。” 他说所的那个结局,当然大快人心,可是刑昭昭却十分现实,“鲍大人,你曾问过我,如果别人冤枉我吃了他养的鹅该怎么办,现在我也想问你一个问题,你已经三天没有吃饭,桌上只有两个烂苹果,你会吃哪一个?” “不太烂的那一个。” “对呀,感觉很多时候老天并不是让我们在一个好苹果和一个烂苹果之间做选择,他会给我们两个烂苹果,我们只能选不太烂的那一个。” “呵,在好的之间选更好的,在坏的中间选不太坏的,”鲍奇羽轻笑,“刑姑娘,你很有智慧啊。” 这般夸赞让刑昭昭不由望向他,“顾大人能给我们选个好人做院长吗?” 第73章 新院长 盗卖女尸配阴婚的案子,以胡巧云认罪结案,至于女尸身上为何这么多伤痕,胡巧云却说小蓝偷了她的耳环,她气不过就打了几把,掐了几下,咬了她两口,推了她一把,却不知她怎么就死了。 她是见过娄采蓝的尸体的,她说的这些大体都能对得上,你再细问她便摊开手做出无谓的神情,“我何必要骗你们,盗卖尸体的罪可比打死个小姑娘要重得多,那个我都认了,又岂会在这个上说谎。” 熟知内情的人明知原因,却又拿她无可奈何,更令人生气的是胡巧云也死了,用腰带将自己吊死在牢门上。 负责验尸的赵婆子道:“她是存了死志的,不然牢门低矮她只要稍稍踮起脚尖就能活命。” “会不会是他杀?” 赵婆子指着胡巧云脖子上的勒痕,“勒痕自下巴到两耳后,这是吊死之人特有的痕迹。” 顾明扬听后叹息,“结案吧。” 众人领命而去,只有鲍奇羽愤愤不平,他追上顾明扬问道:“你甘心吗?” “不甘心又如何?”顾明扬反问。 鲍奇羽愣住了,是啊,不甘心又如何? 顾明扬拍拍他的肩膀,“想想我们疏忽了什么?” 单纯的大外甥怔怔站在原地,顾明扬又忍不住叹息,他一个人默默回了书房,对着衙门内的花名册陷入沉思。 江秋年的手伸的可真长啊。 没一会儿,他那单纯却不傻的外甥噔噔跑进来,“衙门里有内鬼。” 唔,不算太笨。 “你觉得是谁呢?” 鲍奇羽闭上了嘴,但他想了想后道:“昨夜值班的牢头肯定有大嫌疑。” “有道理。”顾明扬点点头,“你猜坏人知不知道这点呢?”言外之意,坏人又怎会将自己置身于怀疑之中。 “这……”鲍奇羽气馁,“怎么这么难。” 顾明扬失笑,“这算什么难,不过是咱们暂时无能为力罢了。” “可是死了人。” “都是该死之人,也算不得冤。”顾明扬冷漠道,“任何时候欺负孤寡弱小都不应该被原谅。” “可是……可是……”鲍奇羽偷瞄了一眼自家小舅舅,他知道小舅舅曾在继外祖母手里吃过苦头,所以分外痛恨这种行为,他无权劝小舅舅大肚,只是他有不同见解,“我觉得应该让坏人罪有应得,他杀人就该按杀人的罪审判他,他偷东西就该按盗窃罪处置,坏人……坏人也不该死得不明不白。” 鲍奇羽的言论是十足的书生论调,身为家长,顾明扬觉得自己有义务要教他些处事的道理,“若你明知道一个人杀了人,却苦无罪证将他绳之于法,你要怎么办?” “他既做了,一定会留下证据,我只需认真寻找总会找到的。” “讼有长期,你不做旁的事吗?”他见鲍奇羽语结,继续问道:“你只管这杀人一案,就不管东家丢了牛,西家少了羊的案子了吗?” “丢了牛羊这种事,岂能和杀人的案子比。”他不服气的低语。 顾明扬也不气恼,只是循循跟他讲着道理,“一头牛价值六千文钱,你一时无暇处理,牛主人或许就会跟偷牛贼街头相遇,两方争执不休,就有可能从吵架推搡变成动手动刀,再然后也可能会闹出人命。” “这……” “来鸣沙县月余,你也看到每日衙门受理的都是什么案子。丢了一头牛对你来说是小事,可对牛主人来说那可是他家中一笔巨款,对他来说也是要命的事。” “可是……”从小到大吵架辩论的事,他从来都没有赢过小舅舅,这时也是,不过他却不服气,“你说的都有道理,可我就觉得我也没错。” “那你要如何?” “我当然是要按我想的去做。” “只做个小小的师爷,如何能让你施展拳脚呢?”见外甥愣住,顾明扬笑了,“秋闱在即,你可要努力了。”他总算是完成了姐姐的嘱托。 “我……”他既无意于经商,也无意于仕途,又不着急娶个媳妇延续香火,只是对律法十分感兴趣,他娘瞧着人心烦,便让他跟着舅舅出来见见世面。 “如果你觉得这世道不合你心意,那就试着去改变它,如果暂时做不到也没关系,努力爬得更高,站得更远,总有机会能做到。” “我……考虑一下。”这一次他终于没有斩金截铁的拒绝,“对了,小舅舅,你得帮着福田院选个好人做院长。” “好人?这世上哪有绝对的好人?”顾明扬扯了扯嘴角,“你既那么关心福田院,就由你去做代理院长吧。” “我?”鲍奇羽不可置信的指着自己的鼻尖。“是不是太儿戏了?” “至少你是个好人。”顾明扬挥挥手示意他快滚,“你去瞧一瞧那个福田院可有需要改进的地方。” “可是……”他连管家都不会,哪能管那么大一个福田院呢? “一室不扫,何以扫天下?” 福田院里,又是人心慌慌的一天。 胡大娘被抓,胡院长自焚,胡院长的小院里孤儿寡母的哭声催人心肝,闻者都要落泪。 膳房里,刑昭昭姐弟、小雨、小蝶又聚在一起,却不是聊天讲八卦,而是小雨在教他们三人识字。 小雨只识得一本《三字经》,便由她背一句写一句,从“人之初,性本善”教到“幼不学,老何为”。 认字第一日,他们从早膳收拾完卫生开始,一时忘了时间,直到范大婶来准备午膳才惊觉时光流逝,范大婶也未责怪他们,反而笑了笑,“大家都不知道明日还能不能继续呆在福田院,只有你们四人还能静下来了识字。” 她没说的是,福田院只靠官府救济根本难以为济,收入的大半来自于江老爷的捐赠,至于江老爷为何捐赠,按她当家的说法是看在胡院长的面子上,如今胡院长仙去,他们这些依附着胡院长的人,还不知何去何从。 “明日的事谁能知道,不过学下的本事总是自己的。”刑昭昭回答的不卑不亢。 范大婶对她总是比旁人客气一些,闻言笑道:“官府马上就要任命新的院长了,也就这几天。” 第74章 走马上任 三日后,鲍奇羽在哼哈二将的陪同下,带着一纸公文走马上任。 他与院中诸人有同住数日的情谊,如今也算相识,对于他的上任,大家最大的表示就是没有表示。 毕竟不管是胡院长,还是鲍院长,于他们来说并无差别,他们更关心:何不食肉糜? 新官上任的鲍院长对着焦土地上的断壁残垣沉默良久,最后决定将自己的书房暂设在膳房。 于是一边是烟熏火燎的饭菜香气,一边是鲍院长听着福田院内的各个管事汇报工作。 经过一上午的聆听,鲍奇羽搞清楚了几件事,一是房舍年久失修,得修;二是院内缺吃少穿,得买;三是连着两个月院内管事及帮佣的月钱都没发,得发。 总之就是:缺缺缺,钱钱钱。 对于管事们的话,鲍奇羽无法辨别真伪,毕竟帐本什么的都随着胡院长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 随着胡院长一把火烧干净的还有福田院的库银。 挥手将管事们遣散,鲍奇羽愁眉苦脸的支着下巴叹气,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这兜比脸还干净的院长也不会凭空画饼啊。 正在叹气,范大婶用围裙擦着手从后厨出来,“院长,米没了,面没了,油盐酱醋都没了,还有欠人的菜钱也该结了。” 从小到大从没为银钱发过愁的鲍奇羽,此时问着自家小跟班:“到哪里能弄些银钱?” 赵龙二话不说解下腰间佩刀递给他。 他寻思着这刀也当不了几个钱,赵虎怕是想让他拿着刀去再就业,从一院之长到路边的强盗,他觉得自己不该堕落的这么快,于是将期待的眼神转向另一侧。 张虎则忧愁的摸着小肚子,他再也不想吃福田院里不见荤腥的饭菜,于是他舔了舔嘴唇道:“问舅老爷要点呗。” “好主意。”鲍奇羽拍着张虎的肩膀一跃而起,“福田院本就属朝廷下设,咱们缺钱当然是要问父母官要。” “少爷,刀。”赵龙在他身后道,鲍奇羽回首,就听赵龙又道:“刀你拿着,万一舅老爷不给,你可以吓唬他。” 鲍奇羽思考片刻深以为然,转身抓过赵龙的刀,大步向外走去。 刑昭昭端着蒸好的馒头出来,正好看到鲍奇羽离开的背影,“要吃饭了,院长做什么去?” “打劫。” 鲍奇羽扛着刀大摇大摆闯进了鸣沙县衙顾县令的房间,然后将手里的刀重重拍在桌上,震得那红烧鱼跳了两跳。 “给钱。” 面对强盗般的混账外甥,顾县令眉头都没动一下,手中的筷子稳稳的夹了一块鱼肚肉,“多少?” 鲍奇羽抓抓脑袋,“多多益善。” 顾县令将鱼肉喂进嘴里,形状姣好的红唇轻吐出一个字:“滚。” “好嘞。”鲍奇羽悻悻拿起腰刀,麻溜的跑了。 重新回到福田院,认真统计了米多少钱、面多少钱、油盐酱醋多少钱,修房子多少钱,院中管事杂役月银共计多少钱,然后列了一张长长的单子,这才又杀回县衙。 将单子重重拍在顾明扬的面前,鲍奇羽中气十足道:“一共一百四十二两三钱,给钱,给钱。” 顾明扬挑起半边眉毛,不动声色的问他:“你可知朝廷每月给福田院的拨款是多少?” “八十两。”这一次他准确回答出了问题。 ”那多出的六十二两三钱由谁出?“ 鲍奇羽:呃…… 顾明扬又问:“那你可知每月几号拨款?” 鲍奇羽伸出三根手指,“三号。” “今日几号?” “十二。” 鲍奇羽在顾明扬对面的椅子坐下来,“这个破院长老子不当了。” “好。”顾明扬也不恼,“我这就给你娘亲写信,说你不听话。” “你……”鲍奇羽气结,比聪明才智,他自叹不如;比经史子集,他甘拜下风;就连卑鄙无耻,他也不是舅舅的对手。“我没钱,就算想给他们画饼都买不起笔墨纸砚。” “鲍院长,那你得多努力才行。” 唰—— 鲍奇羽抽出赵龙的腰刀,抵在顾明扬颈间,“给钱,不然别怪我不讲甥舅之情。” “以下犯上是为不义,不义之罪当何处罚?” “已伤者,绞;已杀者,斩。”鲍奇羽闷闷收刀,“小舅舅,你给我这么一个烂摊子,我做不好,丢的可是你的脸。” “无妨。” “小舅舅……”哗啦将刀扔到一旁,鲍奇羽扯着顾明扬的袖子,捏着嗓子叫道。 顾明扬眉头跳了两跳,他的平静终于破防,嫌弃道:“像个男人一样好好说话。” “就不,除非你给钱。”为恶心对方,鲍奇羽还拿脸蹭了蹭顾明扬的袖子。 “走开。”顾明扬忍不住伸手推他。“两个大男人拉拉扯扯像什么话?” 鲍奇羽将何为蹬鼻子上脸演绎的淋漓尽致,他更用力的抱着顾明扬的手臂,“就不,除非你给钱。” 文成武不就的顾大人用力推人,“我这就给你娘亲写信……” “写就写,谁不会写一样,我也给我娘写信,就跟我娘说你总欺负我。”鲍奇羽笑了。 “你……” “我娘肯定会相信,她生的儿子有多天真无邪,她老人家最知道,同样,她那弟弟有多黑心黑肝黑肚肠,她老人家也最知道。”毕竟他娘一早就说过,二郎狡诈如狐,中正纯良似兔,中正不是二郎对手。 天不怕,地不怕的顾大人,最怕这位将自己养大的长姐,只是…… “钱,衙门不能出,但我能帮你想想办法。 与狐狸相斗多年,傻兔子也长了些脑子,他拍着桌子道:“什么叫帮我想办法?福田院本就是朝廷所设,归你县衙管辖,你若不能给我弄些银子,我就带着一院的老弱病残在衙门口哭鼻子。” 想想那场景,顾明扬失笑,“也不怕丢脸。” 鲍奇羽傲娇的抬起下巴,“对付不要脸最好的办法就是比他更不要脸。” “唔,不错,不错,有进步。”顾明扬夸奖完,忽的话风一转:“你说谁不要脸呢?” 第75章 寸步难行 上任两个月的顾县令,终于决定将自己的接风宴设在明月楼。 接到帖子的富豪乡绅面面相觑,生平头一次遇到上任两个月后办接风宴的,不知所措的众人决定在宴前先去江秋年那探探口风,江秋年借口身体不适将众人打发回去,宴会当天也没出席,只让吴管家奉上一对玉瓶。 首富带头,其余众人一一效仿,你送套名贵的文房四宝,我送两斤极好的春茶,负责收礼的鲍奇羽黑着脸,就没人送钱吗?难不成是将银票藏在了茶叶里? 大家客客气气,你赞我年少有为,我夸你老当益壮,然后一起笑言共建鸣沙县,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唯鲍奇羽心事重重。 回衙门第一件事就是看看玉瓶里面,翻翻茶叶中间,连盛礼用的盒子都拆开了,却还是不死心,顾明扬问他,“你在找什么?” “银票?银票呢?”他还在翻翻找找。 顾明扬吸了一口冷气,“说什么胡话呢?官员收些礼物这叫正常,收银子那可是贪墨之罪。” “我就要银子,我就要银子。”鲍奇羽只差躺地上撒泼打滚了,这两日福田院的管事见他就跟他要钱,断了的米粮还是他硬着头皮以顾大人外甥的名义赊帐赊来的。 面对自家如幼童般无赖的外甥,顾明扬气得牙疼,只想撸袖子抽他俩巴掌。 “你长着脑袋是为显个高吗?” 偏某人还不知死活的敢接话,“不然呢?” 顾明扬毫不客气的踹了他一脚,“自己想办法。”说罢一甩袖子头也不回的走了。 没了观众,鲍奇羽乖乖敛了无赖相,召来自己的哼哈二将,问他们,“你说小舅舅今天请客是打的什么主意?” “肯定是帮你捞银子呗。”张虎将桌上的礼品和包装盒翻了两翻,“银子呢?这群家伙真就只送东西?这也忒不上道。少爷,怎么办?” 鲍奇羽心说我要知道怎么办就不会问你,眼看这个靠不住,他将充满期冀的目光转向赵龙,“你怎么说?” 赵龙认真思考后道:“没辙。” 果然三个臭皮匠就顶三个臭皮匠啊。 眼看身边的人靠不住,他只能自力救济,然而想来想去也想不到办法,在他房间转到第二十三圈的时候,他决定了。 “跟我去库房。” “去库房做什么?”张虎不解。 “搬家。” 三人摸黑来到库房,张虎、赵龙才发现此库房非彼库房,不是衙门里装金银财宝的库房,而是盛放柴米油盐的库房。 “少爷,你……你要做什么?” “劫富济贫。” “会挨揍。”赵龙转身就往回走,却被鲍奇羽拦腰抱住,“不许走。” “偷盗偷到衙门里,会不会罪加一等?” “外甥在舅舅家拿些东西,怎么能说是偷呢?”狡辩完后,他开始卖惨,“福田院后天可就没米下锅了,你忍心那些老弱病残饿肚子吗?” 张虎反问:“少爷你忍心小的挨板子吗?” “你只是挨几下板子,却让那么多人吃饱饭,这简直是功德无量的事。” “这功德给你要不要?”张虎在自家少爷的脸上看到“完全不想要”几个大字,于是他扯着嗓子大叫,“来人呀,衙门进贼啦。” 鲍奇羽想去捂他的嘴却晚了一步,没一会儿黑暗中呼啦啦跑出一堆人。 “谁?想偷什么?” 鲍奇羽左右观望,“是老鼠吧。” 李捕头嘴角抽搐,“我说张兄弟,老鼠也值得你这么鬼哭狼嚎。” 张虎瞪着一脸云淡风清的鲍奇羽,“硕鼠,硕鼠,你懂不?” “硕鼠?”李捕头搔搔头,硕鼠又能有多大? “是啊,官仓老鼠大如斗,看到人来也不走呀。”他话里有话,可惜李捕头是大老粗,听得云里雾里。 “看到人来也不走?真是耗子成精啊。”他不在意的挥挥手,“算了,管他是不是耗子精,明天抱只猫来,任它是什么耗子都不敢再来。” 张虎瞄着自家少爷,“那可不一定。” 鲍奇羽踹了一脚自家不靠谱的跟班,“显你读过书,回去把《硕鼠》默写一百遍。” 夜盗县衙仓库的计划在自己人的反水下,只能宣布作废。 鲍奇羽灰头土脸的回了福田院,第二天早上吃着万年不变的杂豆粥、粗面馒头,他全程低着头不敢与人对视,只觉得对不起大家,就连这种吃食,他也无力供给。 早膳过后,他闲着无事就留在膳房,看着打扫完卫生的几人围在一起由小雨教他们几人认字。 是开蒙的孩子才学的《三字经》,两个少女和一个孩子却学的极为认真,在一边念念有词,一边在沙土上写好抹掉再写。 “沙土习字无法锻炼笔力,为什么不写在纸上?” 这种何不食肉糜的提问,让刑昭昭愣了好一会儿也不知如何回答。 小蝶冷笑,“院长,你觉得我们不吃肉,不穿绫罗绸缎,是因为我们不想吗?” 做了二十年富贵少爷的鲍奇羽噎住了,原来她们和自己一样都是因为没钱。 他长长叹了一口气,“没钱寸步难行啊。” 刑昭昭自是看到他这些日子以来被管事们追着要银子的狼狈样子,这可是胡院长那时不曾见过的情形。 “院长,院里是没钱了吗?我可以不要月银的。” “我……我也可以不吃馒头。”生怕再被送回舅舅家的刑承毅也急忙道。 “你喜欢这里?”鲍奇羽揉揉刑承毅的脑袋问。 刑承毅扬起头,笑容绚烂的重重点点头,“喜欢,这里最好了,有我阿姐,能吃饱饭,也没有打人的舅妈,还有小雨姐姐教我认字。” 这般童稚的言语,惹得鲍奇羽轻笑。 刑承毅却还是担忧道:“院长,我可以不吃馒头,只喝半碗粥,你千万别让我回舅舅家,我舅妈打人可疼了。” “你这么小一点点的人能吃多少啊。”鲍奇羽再次揉着他的脑袋,“你要好好吃饭才能长高,等着你家院长我去给你整只羊吃。” 第76章 化缘 海口夸下来了,只是羊去哪里找呢? 鲍奇羽回房翻看自己的荷包,只看到一些散碎银子,“赵龙,我的银钱呢?” 赵龙面无表情道:“没了。” 看他面露不解,张虎在旁幸灾乐祸的解释道:“舅老爷为防止你做散财童子,一早就将你的银子收去了。” “这种事都不通知我本人的吗?”鲍奇羽气结。 张虎笑嘻嘻的道:“舅老爷说没有必要。” 鲍奇羽对自家舅舅一点办法也无,他将散碎的银子掂量了掂量,买羊够呛,买条羊腿倒还绰绰有余,他豪气的将荷包扔给张虎,“都拿去买条羊腿给大家改善伙食。” “就这?”张虎将荷包抛起又接住,几粒碎银在荷包里叮当乱响,“少爷,福田院大大小小共计四十三人,一条羊腿够做什么?塞牙缝都不够呀。” “那你……” “没钱。”张虎将头扭到一边,“舅老爷说了,谁敢借钱给你扣半年月银。” 鲍奇羽试着动之以情,“咱们自小一起长大的情谊,岂能…… ” 赵龙淡淡道:“别谈感情,伤钱。” 自掏腰包没钱,借钱也不成功,鲍奇羽气到扯头发,只想到把自己的玉佩当掉换只羊的蠢办法,这办法效果有限,他想了想撸起袖子跑去跟自家冷酷无情的小舅舅讲道理。 他怒气冲冲跑进顾明扬书房,却见顾明扬正在写信,一见他的神色,顾明扬便将他的来意看穿。 “自古都是救急不救贫,你自己能有多少银子去填补福田院的窟窿?” “没钱吃饭简直要命,还能有什么比死更要命?”鲍奇羽一句不让的怼了回去。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他将写好的信上笔墨用嘴巴吹干,然后才将信纸折好塞入信封,“回去好好想想怎么才能把福田院经营的更好。” “福田院是朝廷施恩之所,靠的是朝廷恩赏、县衙的拨款,你让我怎么经营?难不成是要拿每月的拨款去放利?” 顾明扬重重一拍桌子,森然道:“这可真是好主意。” “呵,我开玩笑的。”鲍奇羽缩缩脖子,小声道:“小舅舅,福田院真的要断米断粮了。” “福田院若断米断粮那也是他院长无能,怪不得旁人。”顾明扬见他被吓到,才将一颗提起的心放回肚中,姐姐将自己唯一的儿子交托给他,他得时时小心,万不可让他学坏了。 怎么有人骂起来人不带一个脏字? 鲍奇羽愤愤不平,“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明主必谨养其和,节其流,开其源,而时斟酌焉。” 他讲俗语,顾明扬就洋洋洒洒给他掉书袋,幸而鲍奇羽虽然无心仕途,却不笨,很快就领会了他话中的意思,只是仍然困于无米下锅的窘境,“小舅舅,你至少先预支些银钱给我,这样我才有节流开源的本钱呀。” “儒子不可教。”顾明扬气极,“你看看胡院长在时,除朝廷拨款外,还有善长仁翁时不时的捐款捐物,你就不能跟他学学?” “你明知道他是以什么为代价才换来的这些钱。”鲍奇羽小声咕哝,他相信自家小舅舅的为人,知道他不是胡院长那类人,可是却不懂他为什么要让自己和那群人面兽心搞好关系。 顾明扬想生气,却对上自家外甥黑白分明的眼,他们自小一起长大,遇到任何事都是自己冲在前面将他保护周全,结果就是养出一个实心眼的傻白甜出来。想起来自己要负很大的责任,他忍不住叹气,“你这般实诚以后可有的亏吃。” 鲍奇羽知道顾明扬已经心软,这时求他什么都极方便,“小舅舅,你帮帮我。” 自己宠出来的傻白甜,当然要靠自己调教,若由着他异想天开,也不知要再惹出什么祸端。 “有钱的人总是想博个好名声,他们给福田院捐款,不过是图个乐善好施的名头,也不是人人都如江秋年那般心怀鬼胎。如今胡院长仙去,福田院起火,桩桩件件都能凄惨到让人慷慨解囊。” “你是我要去……化缘?”鲍奇羽眨眨眼。 虽然这比喻不伦不类,但他总算是明白了自己的意思,顾明扬老怀安慰,“你新官上任,他们总会卖你几分薄面。”其实卖的是他顾大人的面子,他却没有明说。 “我去试试。”鲍奇羽咬牙应承,他倒不是贪图福田院院长的职位,而是他在福田院几日眼见着福田院内诸人的可怜生活,想要帮帮他们而已。 “去吧。”顾明扬挥手将他打发了,然后才唤来一名衙役,如此这般,这般如此的交待了一番,衙役领命而去,这是后话。 鲍奇羽踌躇满志的出了书房,就准备去各富户家中化缘,临出房门突然想到接风宴上送来的礼品,一早顾明扬就说这些都交由他处理,可以拿到福田院去用。 他转身去库房,让张虎赵龙将礼品搬出衙门,张虎兴致高昂道:“少爷,这些都是舅老爷给你添置的物品吗?他老人家对你可真好。” “不,咱们去当铺。” “当……当铺?”张虎结口结舌,不知要说什么,只是凭着感觉认为去当铺太不吉利。“好好的去当铺做什么?” 说完他猛的睁大眼,“少爷,你莫不是要把传家宝玉佩当了买羊给福田院的人?” 鲍奇羽,没好气道:“我想把你当了,也不知当铺收不收?” 明知是在说笑,张虎还是配合道:“少爷开玩笑了,小人可不值钱。” “值不值钱也不是你说了算。”鲍奇羽将他俩上下左右看了一遍,“快走,莫晚了,耽误我买羊。” 张虎惴惴不安的看了一眼老神在在的赵龙,悄声问道:“少爷说的不会是真的吧?” 赵龙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将他从头到脚仔细的打量了一遍,这才咧咧嘴角,意简言赅道:“两个有点多。” “那也一定是当你。”张虎被他看得发毛,却不愿认输。 “确定?” 张虎闭上了嘴,他不确定。 第77章 当铺明抢 盛江当铺开在西市的街尾。 当铺生意清淡,掌柜江富来正闲得无聊,拿着细竹编的苍蝇拍打苍蝇,忽见有客人他忙将苍蝇拍扔到一旁,坐回高柜后的高椅之上,面无表情的拖长声音道:“客官何事?” “当当。”鲍奇羽轻抬下巴,两位跟班将手里抱着的礼盒从高高柜台的小孔塞进去。 当铺的柜台做的特别高,故意摆出高高在上的姿态,让来当当的人一进门就产生局促的感,任由对方随意压价。 但在今天,这些老祖宗流传下来的宝贵经验,似乎一点用也没有。 进来当东西的青年男子信步闲庭,如逛自家后花园般自在惬意,倒让当铺掌柜江富来有些不习惯。 江富来看着被拆过包装又随便包好的昂贵礼物,俯视着这三位奇怪的客人,“客官……” “啊,掌柜叫我?”鲍奇羽头一次进当铺,看哪里都好奇,东看看西看看,忽听江富来问话,十分有礼的扬起头亲切道。 “是,是,是。”江富来伸手抚平账本卷起的边角,再一次看着一脸坦荡荡的鲍奇羽,心中奇怪他怎么没有一点愧疚之色。“客官,你要当什么?” “当挺多。”鲍奇羽不甚在意的随手一指,抬眼看了看江富来面前的一个礼盒,“唔,这是两斤极好的春茶。” “春茶?”江富来皱眉,当铺也不是不收茶叶药材,只是这两样一般都不是什么好来的,他怕其中有什么纠葛便没有唱票,而是另打开了一个礼盒,礼盒里安静的躺着两个玉瓶。 极白极细的羊脂玉瓶,其上镂刻着喜上梅梢的图案,既名贵又喜庆,实是不可多得的好物。 然而江富来却有种牙疼的感觉,这对玉瓶不但名贵还眼熟,眼熟到正是几日前他亲手包好送到吴管家的手中。 “客官,你这玉瓶是哪里来的?”他们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收些贼赃,但这种便是借他十个胆子也不敢收。 他轻咳一声对着跪地擦灰的小徒弟使了一个眼色,小徒弟忙拎着抹布从后门跑了出去。 “我家的。”鲍奇羽不以为意道。 咳,江富来轻咳一声来缓解紧张,“这玉瓶材质为上好的羊脂玉,这雕工也十分精细……” “那一定很值钱吧。”鲍奇羽打断他的话,“掌柜您估个价吧,我正缺钱用。” “这……”江富来看他神眼,似乎不像是经常跑当铺的败家子,于是就大着胆子忽悠他,“前些日子来了一个江洋大盗,县衙要求咱们收货时要问明白来源,敢问客官,你这些都是从何处得来?” “我家的。”他仍是这句话。 “客官府上做何营生?” 鲍奇羽伸手一拍柜台,“老掌柜这般啰嗦为何,我可是见旁人来当当,你什么都不问的。” 江富来被眼前嚣张的客人吓一跳,却还是客客气气道:“客官见谅,因衙门有令,我们必须要问清楚。” “衙门哪天的命令,我怎不知?” 这种一副要吵架的架势,惹来江富来的不满,“衙门的命令,岂会告诉闲杂人等。” 闲杂人等愈发生气,再一次用力拍柜台,“我说你写,今当江秋年送顾明扬玉瓶一对……你说值多少钱?” 江富来苦着张脸,终于明白一点:这小子是来砸场子的。 “客官,盗亦有道,有些地方是万不能伸手的。” “盗你……”鲍奇羽压住将要脱口而出的脏话,“顾大人感念福田院失火,便将乡绅贺他上任的礼物捐给福田院。” “既是县太老爷送的礼,你们福田院更应该好好供起来赏玩,而不是拿出来当掉。” “福田院饭都吃不上,还要这些身外之物做甚,既是顾大人送与我们福田院的,自然由我们处置,快说能当多少?” 江富来后知后觉的,终于把眼前之人和传闻中顾县令宠爱逾常的大外甥联系到一起,“原来是福田院的鲍院长,小老儿失敬失敬。” “好说,好说。”鲍奇羽不以为意,“你快些写当票,我福田院的孩子还等我买羊给他们吃呢。” “这……”江富来委婉的劝他,“这些都是乡邻的心意,如果被他们知道怕是要伤心。” “顾大人说当得的银子都算这几位乡绅捐赠给福田院的,他们惹知自己的礼物化为善款,怕是睡觉也会笑梗,老掌柜,请勿推辞。” “这……这……”江富来仍旧推脱着不肯写,结果惹来鲍奇羽怒气冲冲的诘问,“你这老掌柜开门迎八方来客,怎的我的生意就不做,莫不是看不起顾大人?” “不是,不是,绝对不是,鲍院长万不敢乱说,小老儿只是被顾大人的大仁大义动感道,一时握不住笔而已。” “我福田院有孤儿十二人,鳏寡十七人,身患残疾五人,个个都有一部悲惨的血泪史,看老掌柜你慈眉善目,想来也拥有一片菩萨心肠,如果你真有心,也可以给福田院捐些米粮财物。” 江富来梗了一下,抬袖擦脸,赔着小意的笑道:“容小老儿回去想想。” “唔,千万别想太久。”鲍奇羽又将话题重新拉回当当上,“老掌柜那您瞧瞧这个江秋年赠送顾大人的玉瓶值多少银子?” “这……”老常柜为难,他倒不是怕顾县令如何,只是觉得自己东家的一片心意被糟蹋有点可惜。 他的欲言又止,却让鲍奇羽猛然瞪大眼,用神秘兮兮的口吻道:“是不是江秋年送了假货给顾大人。” “不是,不是,你可千万别乱说,这两只羊脂玉瓶至少值一千两银子。”江富来慌张的摇手,情急之下只能实话实说。 “哦,一千两银子啊。”鲍奇羽毛恍然大悟道:“那你就赶快写啊。” 老掌柜做着最后的规劝,“鲍院长,这些都是大家的一片心意,如今这心意被糟践,遇到气量狭小的,恐会生气。” “你说的也对。”鲍奇羽将柜台上自己带来的东西分了一分,一部分交给自己的哼啥二将,只留下一对玉瓶,“那就当它。” 第78章 杀人不见血,血洗当铺 “那就当它。” 江福来七岁进入盛江当铺做伙计,做到掌柜用了二十年时间。这二十年里他也算是阅人无数,见过不少人,也见证过数位县令的升迁更替,凭着县令的裙带关系暗中讨要好处的人不少,但今日他还是头一次看到明抢的。 他沉默看着自家东家刚送出去的玉瓶,几经衡量后,艰难的微笑,然后不情不愿的伸出一根手指,“一千两。” 玉瓶光泽莹然,照亮两人天壤之别的神情,鲍奇羽眉眼含笑,似乎也没有隐藏的意愿,江福来瞧着牙痛,更让他来气的是跟着鲍奇羽一起进来的两个跟班,一个板着脸就像旁人欠他银子一样,另一个听到“一千两”的报价立即笑得见牙不见眼,一脸没出息的样子。 向来杀人不见血的江福来,这一次不但大出血不说,却还要咬牙笑问:“可否?” “可,可,可。”鲍奇羽还未说话,那个一脸没出息的跟班已经眉开眼笑的连连点头。 江福来正要依着习惯问死当还是活当,就见笑得一脸没出息的小跟班将那两斤春茶拿出来问:“这个多少?” “春茶二斤,估价……三……四百两……” “这套文房四宝呢?” “咳,那个……这个三百两。” “那……” 张虎话没说完就见江福来捂住胸口,一脸痛苦的大口喘气,眼看江福来双眼一翻就要倒地,张虎隔着小窗口一把扯住他,“掌柜的,我就是想问一下你家茅房在哪。” 原来是这样,吓死他了,江福来装模作样的抽了两抽,慢慢做出缓过气来的表情,虚弱的笑了笑,“我身患怪疾,时不时就要惊厥抽搐,倒让你们见笑了。” “原来是有病啊,我还以为……还以为……”张虎松开手,嘿嘿傻笑。 那个臭脸的跟班,声线平直道:“装的。” 一时间气氛变得十分尴尬,江福来涨红了一张老脸,鲍奇羽笑容可掬仿佛没听懂一般,倒是那个笑得一脸没出息的跟班,嘿嘿笑着解释。 “我兄弟不太会说话,老掌柜你千万别多心。他是说我以为你是装的,并不是说你是装的。”解释完他觉得好像没解释清楚,再想说两句却发现江福来的神情越来越难看。“老掌柜,你听懂了吗?” 江福来嘴唇抽搐,心说你特么真会解释,可职业素养还是让他默默吞下脏话,挤出笑脸,“这小哥刚说什么,我没听见。” “江掌柜,你这般年轻,却有随时惊厥的怪病,又有耳聋的毛病,这可怎是好?抽空得找个好大夫瞧瞧才行。”张虎真诚的神情无比的欠抽。 “多谢关心。”从牙缝里挤出感谢的话语,江福来为免自己坐在柜台上吐血,他决定速战决。于是将目光转向边看含笑看戏的鲍奇羽,“玉瓶一对一千两,春茶二斤四百两,鲍院长,我这就帮您写当票可好?” “唔。”鲍奇羽沉吟着目光移向还未估价的两堆物品,而江福来的心跳随着的他的目光跳上跳下,终于在最后鲍奇羽微微一笑,“一千四百两暂时够用了。” 江福来暗中长舒一口气,忙唰唰几笔写好当票,连同银票一齐递过去,“鲍院长,您拿好,慢走不送。”欢迎光临这种话是打死也不肯说的。 张虎接过银票查验好无误后才折好递给鲍奇羽,“少爷,您拿好。” “那就不打扰掌柜了。”鲍奇羽收好银票,慢悠悠晃出门,临出门之际转头冲着江福来亲切微笑,“今日就先到这里,改日见。” 江福来脚一滑险些摔倒,还不等他反应过来,那三人便走得头也不回,只听那笑得甚是没出息的跟班抱着礼盒与同伴抱怨,“这样大的生意却连杯茶也不请人喝。” “哼,小气。” 三人聊着闲天慢慢走远,留下江福来欲哭无泪,今日这般事情他都不知要如何跟东家交待。 正想着就见吴管家自后门进来,“阿福,你让小顺子找我何事?” “我……”江福来如看见救星一般扯住吴管家的袖子,“气死我了。”说罢他将鲍奇羽来打秋风的事讲了一遍。 吴管家静静听完,“又是这位鲍……”他顿了顿一时不知要如何称呼鲍奇羽,最后还是决定按他现在的身份来,“又是这位鲍院长啊。” “这鲍院长怎么了?”江福来这才知道自己不是第一位苦主,“谁在他手里吃过亏?” “也不是吃亏,就是……老胡死了,你知道吗?”他叹口气。 “自然是知道的。”江福来说完才意识到,“莫不是……” “是也不是。”吴管家其实也不知要怎么说这事,“总归是老胡太贪心,又纵得他的那些不上品的亲戚无法无天,这才引火烧身。” “哼,按这说法,只怕顾……”言未尽,意思却明白,“一个黄毛小子年纪轻轻就做了院之长,只怕也是做不长。” “做得长,做不长,人家现在已经是院长了。”吴管家安慰道:“今日这事也怪不得你,你不用放在心上,我会跟老爷说的。” “即便老爷不怪我,我自己也是生气,他这与那强盗又有何不同?”说起鲍奇羽的所做所为,江福来又忍不住生气。 “呃……比强盗文明一点。” 不说江秋年收到自己送出去的玉瓶是何反应,鲍家三主仆倒是欢欢喜喜回了福田院,回去途中还订了两只咩咩叫的活羊。 结果回到福田院,就发现羊已经下锅。 “这……”鲍奇羽望着锅里煮的半熟的大块羊肉。 刑昭昭回过头,看着他们手里一脸惊恐的羊,奇怪道:“刚才不是谴人送来了整只羊,这又买来两只做什么?” “谁送来的?” 刑昭昭看他仿佛不知道一般,“张屠户说是您订的。” “我……”鲍奇羽闭上了嘴,想也知道除了他那嘴硬心软的舅舅再没旁人会做这事。 “这两只先养在后院,去把管事们叫过来。” 第79章 他有钱了 在管事们来的这段时间里,鲍奇羽一直在思考,准确的说,这些日子以来他都在思考。思考福田院里需要多少钱,以及这些钱该怎么花,还有这些管事会不会欺上瞒下,乱报价格。 没一会儿,五位管事齐齐聚于膳房之内,这些日子如避猫鼠一般躲着他们的的新任院长,突然能挺直腰板叫他们过来,肯定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他有钱了。 几位管事在进屋前心怀鬼胎的对视一眼,然后重又换上诚恳的面容,排成一排垂手立在鲍奇羽面前,恭恭敬敬道。 “院长,您唤我们何事?” 鲍奇羽没有说话,翻滚的大铁锅里煮得半熟羊肉,香味四处飘散,仿佛就已经说明了一切。 众人素了好些日子,又被假疫症折腾到元气大伤,这时突然闻到肉香,再一想一会儿人人都能得到一碗混着白萝卜的羊汤,心中莫名升出喜悦来。 负责福田院内务的韩寄,面带笑容的搓搓手心,“院长,咱们福田院虽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地方,可您作为一院之长总是窝在膳房办公,这要传出去,终归不大好听。” 烟熏火燎中仍旧青袍如松的鲍奇羽回过神,静默微笑着点头,“嗯,有道理。” 既有人做了出头鸟,第一个说了话,其余几人也不甘示弱表达自己的关心,生怕说晚了显得他们不关心这位新任院长。 这个说他没有专属的院落,那个说他没有专属的厨娘,总之他的待遇应该比肩已故的胡院长才像话。 话虽是好话,出发点也是为了他好,可一个小小福田院的小小院长,如此贪图享受,总是有些说不过去。 不过,无论几人如何吵吵嚷嚷,鲍奇羽全程微笑倾听,末了赞道:“各位想的真周到。” “您是院长劳苦功高,应该的。”韩寄说完,这才又将话题转回福田社的运营上来,“院长,共有十三处房顶漏雨需要修缮,另外书房也需要清理新建,这些……”他搓搓手,没再说下去。 “嗯,你前几日都说过。”鲍奇羽不置可否的说完,又将目光转向曹治,“曹管事,你说院中已有两月的月俸没发了。” 曹治点头称是,一旁负责采买的范成是个粗粗壮壮的汉子,这时他也搓着手上前半步道:“院长,还有欠的米面油钱和菜钱也得付一付了。” “这些钱多久一付?” 范成回答:“十日付一次。” 鲍奇羽点头,然后问曹治,“月俸为何会拖欠?” 曹治尴尬的笑笑,“胡院长……胡院长……”胡院长要给自己儿子交束修,所以说要晚两个月发月俸,这话他不好当着众人面说出来,但其实他们几人个个心知肚明,只有鲍奇羽刚来不知道而已。 见他说不出来,鲍奇羽也不为难他,又去问韩寄,“韩寄你说房屋应该修缮?”见韩寄点头,他才继续问道:“这话你有没有跟胡院长说过。” “自然说过。” “那他怎么说?” “胡院长说……他说……”他说院中那些人都是受过苦的,即便房屋漏雨偶尔淋淋也无妨。这种话他说出来,先不管是不是对死者不敬,试问不明就里的外人,又怎么会相信那个素有仁善之名的胡院长会说这种话呢。“这不是院中连月俸都发不出了么?”他只能使出这招移祸江东。 “也是。”鲍奇羽点头,似乎他今日做最多的事就是点头。 “韩寄,你将需要修缮的房屋都有哪些,以及需要多少费用先列个单子给我。”打发走了韩寄,鲍奇羽又对曹治道:“将院中管事帮佣的名册给我。” 曹治本就抱在怀中,闻言忙递过去,鲍奇羽客气道:“好,我先看过再与你商量。” “不敢,不敢。”曹治先行离开。 最后轮到了范成,鲍奇羽对他道:“你将采买清单拿过来。” 范成转脸向厨房里忙着做午饭的范大婶道:“阿婵,将单子拿出来。” 范大婶正在切菜,只差两刀就能切完,手上又菜叶又是水,然而她听见范成的呼唤一分也不敢耽搁,忙用围裙擦干净手就去取采买的清单。 即便如此,范成却瞪着眼睛道:“磨磨蹭蹭让院长等这么久,真是没用。” 范大婶低着头没有言语,默默转身回了厨房。 采买清单上的字迹娟秀一看就是出于女子之手,鲍奇羽低头看着清单,然后问他:“你负责采买为何不是你自己记录?” 范成干笑道:“小的不识字,煮饭的阿婵是小的内人,她记也是一样。”说完他见鲍奇羽拧眉不语,以为是采买的单子出了问题,“院长,是不是阿婵没有认真记?您别生气,我打她一顿她就乖了。”说着他挽起袖子就往厨房里冲。 众人一时反应不过来,唯有正在切香菜的刑昭昭一直留意着鲍奇羽那边的动静,眼见范成气势汹汹走进来,范大婶一张脸布满恐惧之色,她脑中一热握着手里的菜刀挡在范大婶面前,“你做什么?” “滚开,老子教训媳妇关你什么事?”范成打媳妇无数次,这还是头一次有人阻拦,他也不以为意,伸手就想推开刑昭昭,而刑昭昭因为幼年见过父亲殴打母亲,心里有极重的阴影,这时她也分不清身后站着的是母亲,还是范大婶,对面的人是父亲,还是范成,她只知自己已经长大,绝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身后的人。 “你凭什么打人,快走开。” 刑昭昭怔怔站在那里,恍惚中觉得自己身后不止有母亲、有范大婶,还有年幼的,除了哭泣什么也做不了的自己。 打女人打成习惯的范成被刑昭昭的大胆气笑了,“小丫头片子,什么闲事都敢管,再不滚开,老子今天连你一起打。”说着他快速冲上前扬手就往刑昭昭的脸上扇去。 眼见蒲扇大的巴掌就要落在刑昭昭细白的脸上,原本瑟瑟发抖的范大婶突然冲出来,一把将刑昭昭拉到自己身后。 第80章 我想保护的不是你 范成蒲扇大的巴掌眼看就要落在刑昭昭身上,范大婶一把将刑昭昭拉到自己身后,人人教导她以夫为天,她自己被打被骂她只怪爹娘贪财、她遇人不淑、她前世做恶太多遭了报应,是她自己命苦,这些都该她一人承受,她不愿将旁人拖下水。 她闭上眼准备如以前那般默默承受,然而预想中的巴掌却没有落下,反倒是范成怪叫一声,又惊又怒道:“你这死丫头莫不是想杀人。” 她睁眼望向发声处,只见范成脸色惨白的捂着滴血的手,刑昭昭大半身子虽在她身后,但握着菜刀的一双手却穿过她的腋下,挡在她身前,直直对着范成。 “打女人你算什么男人?”刑昭昭的声音较往常尖利得多,她瘦弱的身体抑制不住的颤抖,带着那把磨得锃亮的菜刀也微微抖却着闪着寒光,但她的眼神却是平静而冷漠的,甚至比菜刀还要锋利耀眼。 “老子的媳妇想打就打想骂就骂,你算哪根葱敢管我。”范成的掌心被菜刀划破一道寸许长的口子,正滴滴答答往下流血。 他没想到刑昭昭居然真敢拿菜刀与他对峙,幸好他见机的快,掌手触到刀刃就急忙收回,这才没有酿成惨剧,只是他仍旧不敢相信,“你居然真想拿刀砍我?” 他又生气,又难以置信,他打媳妇从来没有吃过半分亏,范大婶只是求饶,连句重话也不敢跟他说,今日却被一个小丫头拿刀划伤了手,这让他面子里子都丢尽不说,他的心里不由生出一种他说不上的恐惧来。 “你再打她,我就把你剁了喂狗。”刑昭昭面容冰冷,眼神直勾勾盯着范成,看得他心里发毛。 “那是老子的……” “你再打她,我就剁了你喂狗。”刑昭昭打断他的话,“不信你试试。” 冰冷得没有一丝情感的眼神,说完这话她甚至冷冷的扯开唇瓣,露出一抹绝美的笑。 那笑容极美,但范成却觉得有股凉意自脚后跟升起,他蓦然就觉得发虚,不经倒退了两步,想要撂两句狠话找回场面,终究只是动了动嘴唇,没敢出声。 “我一个大男人岂能和你一个小丫头计较。”他捂着手跟鲍奇羽赔笑,“院长,我先去包扎伤口。” “去吧。”鲍奇羽的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刑昭昭,敷衍道。 事发突然,他都没想过范成说动手就动手,待到他想要阻止却震惊于刑昭昭的挺身而出,眼前这个纤弱美丽的小姑娘,有种不顾一切的疯狂与冷静,他却不觉得可怕,只觉得悲凉,要有多无助,才能让这般娇怯怯的小姑娘拿着一把刀与人对峙。 范成灰溜溜的走了,地上还留着未干的血迹,然而被留下的两个女人却动也不动的维持着刚才的姿势,直到鲍奇羽看不下去,走上前抽走了刑昭昭手里的刀。 “好了,不怕了。” 手里的菜刀被拿走,仿佛也抽走了刑昭昭的精气神,她腿一软跌坐到地上,抱紧双肩却止不住身体的颤抖,范大娘一把抱住她放声大哭,似是要哭尽这些年来的委屈。 两人抱成一团,而厨房里同时被这变故惊到小蝶和小雨一脸惴惴,不知如何是好,只听鲍奇羽道:“先把门关上,让她们好好哭一场吧。”说罢他走出膳房,一马当先堵在门前,为她们守护。 膳房的门被关住,范大婶仍旧在哭,一语不发只是抱着刑昭昭哭得声堵气噎,而刑昭昭呢,被范大婶拥在怀中不哭不笑,一动不动。 直到范大婶哭不动了,刑昭昭这才抬手捋着范大婶的背,“别哭了,不值得。” 范大婶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一次涌上来,“他居然也会怕啊……他居然也会怕……”这个男人是她无数次的噩梦,可她没想到有一天她也会在他的眼中看到畏惧和退缩。 “原来他也不过是个孬种罢了。”范大婶恶狠狠的抹去满脸的泪,痛快大笑。“昭昭,多谢你。” 一直不哭不笑的刑昭昭听到范大婶的感谢,她茫然的抬起眼,“我刚刚想要保护的不是你。”话落一滴泪从她腮边滑落,然后更多更多的眼泪争先恐后的掉落。 在面对着范成巴掌的那一刻,她想到的是年轻的母亲和年幼的自己,是她无能为力的曾经,她想保护的是那个时候满心恐惧又无助的自己。 “你……”范大婶立即就明白了刑昭昭的意思,她再一次的红了眼眶,再一次抱住了刑昭昭,拍着她单薄的背道:“乖啊,都过去了。” 是,都过去了。当她拿着匕首吓退了牛二,当她拿着菜刀吓跑了范成,她就知道都过了,这些人不过是纸糊的老虎一捅就破,可是却是缠绕她多年的心魔。 她哭得大声,却不是伤心,只是心疼记忆中那对只会抱着发抖的母女。 小雨和小蝶不知她们在哭什么,却被气氛感染也红了眼眶,跟着她们哭成一团。 眼见着离午膳开饭的时间越来越近,范大婶也不阻拦,由着她们哭出心中的全部怨气,还是刑昭昭最先收拾好情绪,她抬着袖子抹掉满脸的泪,揉着小雨和小蝶的脑袋,“傻丫头,你们哭什么?” “不知道,就是看你哭,想陪着你哭,让你不孤单。” “傻瓜。”又有泪意翻涌,这一次却是感动,刑昭昭笑着仰起脸,将眼泪倒流回去。“快起来,要开饭了。” 几人胡乱抹掉眼泪,洗了手,撒香菜的香菜,关火的关火,开门的开门。 守在门外的鲍奇羽以为她们会哭很久很久,他已经想好误了午膳的借口,不想她们很快就振作了精神,他望着双眼通红来开门的刑昭昭,温言道:“好点了吗?” “让您见笑了。”刑昭昭将打开的门板固定好,避重就轻道。 鲍奇羽觉莫名感觉到一丝失落,他不知道这失落感因何而起,想也想不明白,便先放到一旁,“你很勇敢。” 他真心道。 第81章 制订条条框框的就是男人啊 冰雪之姿的少女双眼红肿,明明狼狈至极,却又有种凛然生威的美丽。 刚刚事发突然,鲍奇羽根本没有反应过来,就见刑昭昭以一把菜刀逼退了范成,再然后明明两个大获全胜的女人却抱在一起哭成一团,他不太懂那种感情,却又感到生心敬畏,仿佛有种看不见的力量在以迅速的生根发芽破土而出,他有预感这种力量总有一天会长成参天大树,成为让人无法忽视的存在。 “你很勇敢。”他真心的称赞她。 刑昭昭低垂着眼帘,没有回应,她的内心并不如外表那般平静,她脑中昏乱,这时冷静下来她反而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做了什么,况且哭泣消耗了她太多的精神与体力,即便面对着她心中爱慕着的男子,她也没有力气与他说点什么,只是潦草的点了点头。 福田院的午膳按时开饭,只有少数几人注意到膳房内四人的异样,却谁也没有询问。 福田院内众人大多麻木,既无力关心自己,也无力关心旁人。 展宸是例外,他一眼就看出刑昭昭哭过,“谁欺负你了?” “没有。”刑昭昭下意识的摇头,可抬眼见他一脸关切,突然心中就一暖,想了想便实话实说道:“刚才范大婶的夫君想要打她,我拿着菜刀将他吓跑了。” “哟,厉害。”展宸吹了一个口哨,由衷的赞道。 他发自真心的赞赏让她愉悦,她不由背对着他坐下,问出心中疑惑,“你不觉得我有失妇德吗?” 自小所有人都跟她说“男子为天,不可对天不敬”,纵然她有想过此生不再嫁人,可是一时之间,她心中还是不免忐忑。 “妇德?”展宸也背对着她坐下,拉开面罩准备吃饭,忽听到她的询问不由嗤笑出声,“你说妇德是谁提出来的?” 她没读过书,却也知道,“是前朝的明德皇后。” “既然女子不能抛头露面,为何一个深闺女子的言论会天下皆知?”展宸问她。 刑昭昭怔了怔,“自然是因为大家觉得她说的对……” “这个大家是谁?”展宸打断她的话。 刑昭昭这一次是真的怔住了,人人都说的话,她也理所当然的以为全部都对,从来没有怀疑过其真实性与合理性。“难道不对吗?” 自然是不对,可展宸却没有直接说,而是撕了一块馒头塞进嘴巴里,反问她,“你觉得呢?” “我在问你,你却问我。”刑昭昭抱怨了一句,却还是老老实实想了想道:“为什么总是要求女子如何如何,却没人要求男子要如何对待女子呢?” 展宸笑了,“因为制定这些条条框框的就是男子啊,他们又怎么会约束自己。” 一语惊醒梦中人。 “这可真是……可真是……”她说不下去。 展宸帮她补全,“不要脸。” 这可真是不要脸。 刑昭昭捂着嘴巴轻笑出声,这时才感觉紧绷的心情真正轻松下来。 “展大哥,你读过书吧。” 展宸嗯了一声,“读过几年。” “你教我们认字吧。” 展宸吃着松软的馒头许久都不说话,久到刑昭昭要放弃了,却听他话中难掩迟疑,“教……教你们识字?” “怎么?不行吗?”刑昭昭以为他嫌自己年纪大,忙道:“我会很认真的。” “你们是谁?”他吃惊的是这个。” “我、承毅、小雨、小蝶,还有别的想识字的人。”刑昭昭转过头看着展宸的背影,一直以来他都是背对着她默默用膳。 “我……”展宸摸着自己的脸,“我的脸……” 刑昭昭以为他担心自己的样子,跟他保证道:“我们绝不会对你的外表说三道四。”说完见他仍旧不言不语,她更是放软了语气道:“即便有小孩子不懂礼数胡说八道,你读过书明礼仪也该给他讲道理、讲礼仪,而不是自己一个躲起来不见人。” “我的脸……” “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脸什么的根本不重要。”刑昭昭打断他。 “我的脸……” 刑昭昭有些生气,“男人家那么在乎容貌真是没出息。” “你怎么不听人把话说完呢?”展宸失笑。 “哦。”刑昭昭低应一声,也意识到自己过份了,想想事情如果发生自己身上,自己肯定不会如自己所说那般不在意,“展大哥,我错了,我不该将这种事情轻描淡写的说出来。” “昭昭,我的脸……好了。”展宸这般说着却没有转身。 刑昭昭倒是吃惊的站起来,这才发现先不说他的容貌有没有恢复,他那头花白的头发倒是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以前黑白各掺半,如今已是肉眼可见的黑多白少。 “那个……这是怎么回事?” “就是吃了你那大夫朋友给我的药丸。” “这么好的事,你为什么现在才说?”她还想着等眼前的事忙完,再求一求钟离尘帮展宸解毒,没想到钟离尘居然是刀子嘴豆腐心,一早就将解药给了。 “我……你最近太忙了。”展宸有些不好意思,又忍不住摸了摸脸颊,他不止一次的看过自己的脸颊皮肤细嫩,再无可怖的脓包。 闻言刑昭昭叹息,“这倒也是,最近的事一桩接着一桩,连喘口气的时间也没有。” 说罢两人一齐沉默,展宸撕着干巴巴的馒头,又过了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道:“你要不要看一看我?” “可……可以吗?”刑昭昭被他小心翼翼的语气搞得也有点手足无措,说不好奇肯定是假的,相识这么久,展宸与他一同听过胡院长的秘密,还帮着她抓蝎子,也是与她说话最多的人之一。 “可……可以。”展宸放下吃了一半的馒头,抹去嘴角的馒头残渣,又从额头到下巴都抹了一遍。 其实他私下里已经不再戴面罩了,但是每次刑昭昭来送饭,他都会再戴上,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在等一个正式的机会来跟她说这件事。 刑昭昭知道展宸只比她大三岁,今年不过十七岁,她想了想身边认识的十七岁少年,想到的是便是郑家的四郎,高高壮壮皮肤黝黑的少年,她还曾想着要嫁给他,如今再想起这个人却觉得久远的恍如隔市。 “我……我转过来了……”展宸紧张的清了清喉咙,这才慢慢转过身。 展宸是在房中,房里光线幽暗,刑昭昭站在门外,还是一眼看到展宸的容貌,她忍不住抽了一口冷气。 第82章 明日发月钱 年久失修的破房子光线晦暗,头顶着黑白乱发的少年,却如一弯带着莹莹白光的新月落于陋室之中。 刑昭昭怔在那里倒吸一口凉气,望着对面高佻俊美的少年,直到肌肤如细白瓷般的少年扯着红唇盈盈一笑,才拉回她的神智。 “你知不知道我们叫了你好久的大叔。”刑昭昭闷声道,虽然她一早就知道他只比自己大三岁,可是因为先入为主的想法,初见时小雨她们叫他“脏老头”,她也随着她们管他叫大叔,即便后来知道他的真实年龄,可她怎么都没办法把一个顶着一头花白头发的人当成一个少年郎。 可是现在对面而立的展宸,肌肤细白容颜皎皎,十足的风流少年郎。 “自然知道,你初见我便大叔长,大叔短的叫我,我听得不好意思,却也不知如何纠正。” 说起旧事他也觉得好笑,那时他满身脓疮,浑身散发着腐臭异味,镜子里的那张红肿不堪的脸,他自己都不敢细看,便用一块破布蒙住,连睡觉也不拿开,旁人看不见他的容貌,只能看到他一头花白头发,自然以为他垂垂老矣。 “你这样子若叫他们瞧见,怕是都不敢相信。”至少小雨、小蝶要一早知道他的相貌,定然不会那般怠慢他,让他险些饿死在这里。 “不过一副臭皮囊罢了。”展宸不以为意,他一路颠沛流离吃了许多的苦头,早就不将旁人看他的眼光放在心上,对他好的人不多,刑昭昭算一个,她的要求,他自然会答应,于是他问她,“要教你们识字的话,在哪里教呢?” “膳房,那里地方宽敞,又有桌椅,能坐能写字。”这是她一早就想好的,在小雨愁眉苦脸的说一本《三字经》快要教完了,她便想着再给他们几人找个先生。“只是……”她不确定他会不会融入到人群中去。 她的纠结都明明白白的显现在脸上,展宸却是好奇,“你为什么想读书?” 在他看来刑昭昭一直活得很努力,在膳房帮厨、抓蝎子赚钱,利用胡院长与鲍奇羽的拉扯接回弟弟,他看得出来她十分的缺钱,可如果只是为了生计,她这个年纪读书识字是最不合算的买卖。 “书里……应该有很多的道理吧,我想不明白的问题,或许书里会告诉我。”她没好意思说的是,像钟离尘那样读过书,有一技之长的姑娘是她羡慕的榜样。她也想做那种明事理,有能力,能自己养活自己的女子。 “呵,人人都讲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偏你会说书里有你想知道的道理。”展宸失笑,“你想知道什么道理?或许我现在就能告诉你。” “我……”刑昭昭腼腆的笑了笑,低下头不敢看他探究的眼神,小声道:“我想自己弄明白。” 眼前这位善良又倔强的姑娘,也算是自己半个恩人,若不是她或许他会在心灰意冷时便饿死在这里。 “好,几时开始?” 他爽快答应,倒让刑昭昭一愣,原本她是与他闲聊,听他见解不凡,这才一时动了心思,不想他答应的倒是痛快,“我准备好了再通知你。” 说罢她看到他穿着洗到发白的黑袍,记忆里他似乎只有这一件衣裳,她然后伸手比了比他的身高肩宽,惹得展宸十分不自在,“怎么了?” “我买身衣裳给你吧。”她听人讲为人师表,那么夫子应该穿得体面一些,她看出他的袍子料子虽好,可是已经太旧太破了,再洗两次恐怕就要破了。 “我有……”他摸摸自己的腰间,腰间的钱袋早在他昏迷时不知被谁摸去了,现在他是真的身无分文,他尴尬的笑笑,“既是如此先谢过你了,待得日后我有了钱一定双倍奉还。” “不用,你抓的蝎子我都记着呢,等我拿去给钟离大夫换成银钱,多的都给你。” 展宸摆手,“哎,不用,那本就是为你抓的。” “你收着吧,人没点银钱可太难办了。”刑昭昭说完笑笑,“我先回去了,等都准备好了,我再来请你。” 她收好碗筷准备离开,忽的停下脚步转头望着他,“展大哥,你现在毒也解了,你还要留在福田院吗?” 福田院虽好,却也是对无家可归的人来说,像穿着展宸这种袍子的,怎么看都不像吃不起饭的人,他或许是因为意外才沦落到福田院,他的家人一定在千方百计寻找他。 “等我买来纸笔,你给家里写封信吧。” 听到她的提议,展宸沉默了许久,他脸上的神情太过于沉重,以致于刑昭昭不自觉屏住了呼吸,过了好一会儿,展宸才无力的扯了扯嘴角,“我没有家人。” “哦。”刑昭昭没有意义的低应一声,也不知要如何安慰他,她有那样的爹爹,她从不曾因为失去爹爹,离开舅舅一家而难过,她不太懂得他的伤心。 离开了南字末号房,暴烈的阳光将她心底因为展宸的那点郁闷晒得踪影全无,她一路都在想着要去找钟离尘,要给展宸买衣裳,还要给大家买些便宜的笔墨,至于书……太贵了,可以问院长借,他是好人总会借的。 一路想好要置备的东西,零零总总一大堆,她有心托范大婶采购,又觉得这么多事由着范大婶一人去做有些不妥。 于是她放下碗筷,大着胆子去寻了鲍奇羽,他仍旧住在之前疫症时住的房间。 见到她来也不惊奇,只是温和而客气道:“刑姑娘,有何事?” 房里无人,只他一人伏于案前不知在写什么,刑昭昭突然有些紧张,“院……院长,我能告一小会儿的假吗?我想去街上买些东西吗?”说完她很快又补了一句,“膳房里的活我已经我做完了,我一定敢在准备晚膳前回来,不会耽误事的。” 鲍奇羽抬头望着一脸紧张的姑娘,不由笑道:“今日不行,明日好吗?” 刑昭昭微微有些失望,却不解为什么今日不行,于是她鼓起勇气问了一句:“为……为什么今日不行?” 鲍奇羽的笑容加大,露出亮晶晶的牙齿,“因为……明日发月银啊。” 第83章 大人,你要走? 明天会发月俸,听到这个消息,刑昭昭不自觉的扬起唇角,谁能不爱钱呢。 鲍奇羽见她眉目舒展,笑意盈盈,心情也是大好,“你上街要买什么?”问完才觉得不妥当,似乎交浅言深了。 而刑昭昭大大方方道:“想要买些便宜的笔墨纸砚,再给展宸买身衣裳,还要去瞧瞧钟离大夫。”她没说的是,她还想带着弟弟去看看她娘亲。 “笔墨纸砚我这里有,可以给你们一些。”他们跟着小雨识字的事从来没有避着人,他也是知道的。 “不,不用。”刑昭昭拒绝道:“我们要的可能有些多。不过院长你能不能借我们几本开蒙的书?” 鲍奇羽去拿纸笔的手一顿,“你们不就五个人吗?” “我们找了展大哥做先生,由他来教我们识字。我想着如果院中有别人也想学的话,也可以一起来。”她见鲍奇羽慢慢拧起眉,似是不高兴的样子,她的声音也慢慢低下来。“不……不能这样吗?” “不是。”鲍奇羽摇头苦笑,“你让我觉得我一点也不合格。” “为什么这么说?” “我做这代理院长这些日子,除了那些管事天天追着我讨要银钱外,我根本没时间去想福田院都应该做些什么。”他这一次的笑容里带了几分自嘲,“对啊,院中还有十三个孩童,不教他们技能傍身,以后出了福田院他们又能做些什么呢?” 读过几年书,却于庶务一窍不通的少爷头痛的按着太阳穴,他该如何经营福田院呢? 目光扫向刑昭昭,她的遭遇他不难从两次印象深刻的相见中拼凑出来,这时他突然开始好奇,“刑姑娘,你为什么会来福田院?” “我……”刑昭昭慢慢低下头,语气生硬道:“舅妈嫌弃我名声不好,所以……” “我不是问你这个。”鲍奇羽温和打断她的话,“你没来福田院之前,想像这里是什么样子的?” 刑昭昭错愕的抬起头,“我听旁人说福田院可以让无家可归的人有处落脚有口饭吃,还能教人读书认字,学些木匠瓦工之类的手艺。” “原来如此。”鲍奇羽抚掌大笑,“我现在要进城,你快去收拾收拾我可以带你一程。” 刑昭昭虽不明所心,却也不敢耽搁,忙去叫弟弟,两人拎着蝎子跑到大门前时,鲍奇羽已经等她半天,张虎赶着马车笑道:“昭昭姑娘,快上车。” 刑昭昭先将弟弟抱上马车,鲍奇羽坐在车里伸手将刑承毅拉上去,正犹豫要不要拉刑昭昭一把,就见她利落的爬上马车,他忍不住笑了笑,笑得刑昭昭一脸莫名,“怎么了?” 鲍奇羽笑着摇头不语, 他认识的小姑娘大多文弱矜贵,断然不会如她一般姿态不雅的爬上马车,他突然看见只觉得新奇有趣,但若直白告诉她,恐怕她会觉得尴尬也不一定。 对于刑昭昭这个姑娘,他算不得多了解,初见时是在鸣沙县的公堂之上 ,明媚鲜妍的少女,明明内心惊慌无措,却能高高昂着头说“我无错,我不认罪”,他跟着舅舅也审了不少风月案,受害的女子都是哭哭啼啼、寻死觅活,唯有她神色凛冽直视原告,将那黑壮的汉子看的抬不起头。 再见面时,她是福田院里勤劳上进的帮厨,他不是没有觉察到福田院这场莫名其妙的疫症的可疑之处,后来当知道小雨、小蝶都是江老爷的血袋,凶手是谁自是不言而喻,小雨、小蝶能隐忍多日,却在刑昭昭到来后开始反击,刑昭昭在其中的作用也不难猜测。 她即便没有引发疫症的能耐,但她绝对有这种破釜沉舟的勇气。 他记得事后舅舅问他,“你怎么看?” 那时他的脑中不期然就浮现出刑昭昭倔强的脸,“江老爷不仁,她们无非是在自救。” 见舅舅没有说话,他忍不住又道:“不然呢?她们击鼓鸣冤,顾大人您能为她们主持公道吗?” 顾明扬望着食指上握笔磨出的薄茧,自嘲笑道:“不能。”十年寒窗,一朝提名,原来还有那么多的无可奈何。 “只是暂时不能。”他温言道。 …… “院长,你在想什么?” 刑昭昭搂着弟弟在鲍奇羽对面而坐,她看鲍奇羽神色奇怪,似是想到什么,不经有些好奇道。 “呃……”鲍奇羽回过神来,笑了笑,淡淡道:“只是想起一些旧事。” 想来是他的私事,刑昭昭也不欲多问,默默想着一会儿上街要做的事,她对县城不熟,今日里的杂事又多,生怕不能全部做完,正在踌躇之际,忽听对面人设想周到的道:“一会儿先让张虎送我去县衙,然后他送你去办事,等你忙完了再到县衙来接我。” “这怎么能行?”刑昭昭下意识的拒绝,在她的观念里不要轻易接受男子的恩惠,以免到时候生出不必要是非。 她的反应又与他所认识的那些姑娘不同,他认识的姑娘大多家世良好,被父母弟兄如珠如宝呵护着长大,对于旁人的善意照单全收,仿佛理所当然。 “你今日里帮了我的大忙,这算是答谢,你不用觉得有负担。”果然他话落,她眉间的客气有所消散,可她却还是不信,“我什么也不懂,哪里能帮上大人的忙。”她习惯性的又用大人来称呼他。 “昭昭姑娘不要客气,其实我算不得什么大人,之前不过是借着我舅舅的光在衙门里谋个差事而已,你若不嫌弃叫我一声鲍大哥也行。”他想着自己还要在福田院里再呆些日子,大家这般客气也不是什么事。 “院长你客气了。”刑昭昭低下头,仍旧拒绝。 院长可真是个让他头疼的称呼,他揉揉眉心耐着性子解释,“至于这福田院的院长,我也不过是暂代而已,等寻到合适的人,我自会让贤。” 刑昭昭霍然抬起头,“大人,你要走?” 第84章 如果你没有道德,别人就不能用道德绑架你 “啊?”鲍奇羽没料到她会问出这般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望见他的窘态,刑昭昭也意识到自己的问题有些唐突,她忙找补道:“我…… 我就是觉得院长你是个好人。” 原来是怕他离开后,继任的院长又会是胡院长之流,他敛起惊讶的神情,温和解释道:“你放心,再不会有胡院长那样的人了。” 说完只见她低头不语,以为她是不信,“真的,我…… 顾大人一定会选个好人做福田院的院长。” “哦。”刑昭昭低应一声,手指慢慢抹平弟弟衣袖上的褶皱,面上虽不显,却仍旧为着他会离开的事的而郁郁。 其实她早知道他最后一定会离开鸣沙县,这个小小的边陲小城哪里能留得住顾家甥舅这般风清月明的人物,但想得明白也不妨碍她难过。 “真的,别怕。”他再一次保证,然后继续道:“笔墨纸砚这样的东西你也不需要买,福田院很快也会办学堂。” “真的吗?”刑昭昭猛然抬头,带着耳边红绳穿着的细长耳线乱跳,噗噗的打在如玉般晶莹的腮边,一双闪烁明眸里的惊喜却不做假。 她喜欢鲍奇羽,就像喜欢天上的月亮,可望而不可及,所以早早能劝自己别贪心,但她对读书识字的喜欢,就像喜欢一个烤得喷香美味的烧饼,这种喜欢是热闹而真实的,是踮起脚尖就可得的欢喜。 鲍奇羽失笑,“男子汉大丈夫,骗你个小姑娘做什么?” 刑昭昭有些不好意思的低头,抿着唇轻笑道:“我就是太高兴了。” “原本早就该办了。”说完他便不再言语,默默想着一会儿要如何说服舅舅每月多拨些银子扶持福田院的事。 马车摇摇晃晃,生平第二次坐马车的刑承毅毕竟是小孩心性,此时他克服了心中的拘谨,好奇的四下打量,并伸出小手摸摸坐椅,摸摸车厢,然后小心的撩开车窗望了望窗外,黑葡萄似的眼里盛满了惊喜。 “怎么了?莫是不是想尿尿?”刑昭昭悄声问。 刑承毅小脸涨得通红,立时收回好奇的小手,眼睛觑着鲍奇羽的反应,小脑袋摇得似拨浪鼓一般,“没…… 没有的事,我就是…… 就是…… 马车可真快。” 弟弟的童言童语惹得刑昭昭轻笑,“你上次来的时候不也是坐着马车吗?” “不一样。”刑承毅小大人似的摇摇头,“上次我以为舅妈是把我卖给了人伢子。”他满心担心,哪里还顾得上是坐马车还是牛车。 舅妈这个称呼一下唤起她很多回忆,最近乱七八糟的事一桩接着一桩,她都快要忘记舅妈这家人了,也不知夏元吉调戏少女的事最后如何了结。 “打了三十大板放回去了。”车厢狭小,姐弟二人虽然压低的声音,鲍奇羽还是将他们二人的话听得一清二楚,瞥见刑昭昭的神情,自是看出她心中疑问。 “这…… 舅妈怕是心疼死了。”思及舅舅舅妈在家连夏元吉一根头发都舍不得动,这下被打三十大板,岂不跟要他们的命一样。 思及这桩旧事,鲍奇羽都忍不住想笑,他到县衙后也算见了不少奇葩,夏氏夫妇却是奇葩中奇葩,打板子时哭天喊地要帮夏元吉代打,被呵斥也不死心,还在行刑过程中往夏元吉的身上扑以期代打,最后顾明扬也怒了,以扰乱公堂为名将夏氏夫妇各打了十大板。 听完鲍奇羽的细述,刑昭昭表情认真的点点头,“是我舅舅舅妈能做出的事。” “他们……应该不会再来找你麻烦。 ”想到夏氏夫妇妄图将刑昭昭卖给别人做妾,补救儿子捅出的篓子,他更觉刑昭昭这姑娘难得,遇到这般极品亲戚却不怨天尤人,反而自强自立将自己和弟弟都照顾的很好。 刑昭昭闻言抬头看了他一眼,不报希望道:“那可不一定。”以她对舅舅舅妈的了解,他们是一定不会放过弟弟这棵摇钱树的。 “呃…… ”鲍奇羽默默的闭上嘴,论对夏氏夫妇的了解,他肯定比不过她,不过他有些好奇,“你不怕吗?” “不怕。”刑昭昭淡然的摇摇头,“他们既不是我爹娘,就不能勉强我什么。” 望着清水出芙蓉般的明丽少女,鲍奇羽学着她摇摇头,“小姑娘,你不懂人心险恶。” 夏氏夫妇的问题,再没有人比刑昭昭思考的更透彻,既然鲍奇羽说起,她也觉得没有隐瞒的不必要,“这世上总有王法,他们也不敢将我绑去卖给旁人做妾,顶多就是拿我名节有污来说事…… ”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但很快就重新打起精神,“我才不怕,横竖我都没做过那些肮脏事,不怕旁人嚼舌根。” “众口铄金,积骨销骨。”说完对上少女清澈的神情,他才意识到她读书有限听不懂这般的成语,于是解释道:“意思就是众人的言论就连黄金都能熔化…… 夏旺是养育过你的亲舅舅,他要将一顶不孝的帽子压过来,你…… ”想到他见过的几起被孝道逼得走投无路而去寻死觅活的案子,他不由叹口气,偏有人将声名看得比人命更重要。 “那又如何?”刑昭昭昂然抬起下巴,语气决绝道:“我没做的事,旁人污蔑我才不在乎。” 少女的语气切金断玉,鲍奇羽瞬间豁然开朗,他怎么忘了对面的小姑娘是个能手刃登徒子、绝不跟歹人妥协的狠角色,想及此处他不由笑道:“我竟忘了姑娘的事迹。” 两人的初相识既尴尬又充满味道,当时鲍奇羽只觉得刑昭昭小小年纪一腔孤勇十分叫人敬佩,才会在旁人对她扔烂菜叶臭鸡蛋时挡在她面前,毕竟事关风月的案子,即便姑娘家能胜诉,也是惨胜,他不希望如刑昭昭这般勇敢的姑娘溺死在旁人的唾沫星子里,才会挺身而出,还跟她讲了被人污蔑偷鹅的歪理。 事后舅舅也骂他胡说八道,他也怕这小姑娘想歪了,真真做了拿刀剖人肺腑的傻事。 幸好,她没有被他的歪理带歪。 “院长,有人跟我说了另一个道理,我觉得和你说的偷鹅的故事一样有理。” 他心中闪过不好预感,语气弱弱的问:“是什么?” “如果你没有道德,别人就不能用道德绑架你。” 鲍奇羽石化,过了好久才嘴角的抽搐的请教道:“这话是谁说的?” 第85章 女子能顶半边天 东市,柳树巷,以巷子口有棵粗壮的大柳树而命名。 传说这棵树足有百年树龄,即便巷子里年纪最大的郭爷爷也说清这棵树有多大年纪,他只记得自己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就已经在这棵粗壮的大树上爬上爬下,折了柔软的柳枝编草环玩。 郭爷爷是钟离尘的房东,他一家老小就住在钟离尘的对面。 钟离尘的院子不大,却也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她一人住在此处十分便利,唯一的困扰是自己厨艺欠佳,而此处又没什么科技与狠活,导致她做出来的饭菜总是在难吃与很难吃之间反复跳跃,让她在怀念现代生活之余,还有点怀念在福田院的日子,毕竟那里虽是粗茶淡饭,至少不难吃,而她做的…… 唉,不提也罢。 想她也是一名心灵手巧的姑娘,怎么做饭就那么难吃呢? 钟离尘一边思索着这个深奥的问题,一边晾晒着新收的益母草。 福田院疫症事件结束了,黄、许两个老骗子原想发点灾难财,不想偷鸡不成还蚀了一把…… 不对,是偷鸡不成还蚀了一整桶的米。 那位唇红齿白整日里笑眯眯的顾大人雷厉风行的治了黄、许两位大夫的罪,造谣生事连带着售卖劣质药材两罪并罚,不但抄了他们的家,还将他们两家老小一并送去去修城墙,钟离尘很小人的去瞧了瞧热闹,昔日里一派神医做派的两位老大夫穿着粗布短衫,顶着毒辣的大太阳,愁眉苦脸的搬砖运土,好不大快人心。 当然最开心的还是顾大人很豪气的结清了她的诊金和药钱,并额外的给了赏银,表彰她在此次虚假疫症中做出的贡献,对此她多少是有些心虚的,想来想去决定用这笔银子买些吃穿用品送到福田院去,也算行善积德。 此时她打算复刻传说中的“则天大圣皇后炼益母草留颜方”,从她之前的经验来看,只有女人和小孩的钱最好赚,治病救人的大夫虽然也饿不死,但总归没有售卖美容产品、保健品来钱快。待她做出能令武则天虽春秋高,善自涂泽,令左右不悟其衰的留颜丸,她躺下也能赚钱的日子也就要到了。 正畅想着美好的未来,钟离尘忽觉鼻子发痒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她有些莫名其妙的摸摸鼻子,不解道:“好好的怎么打喷嚏了呢?” 眼见着除了这一个喷嚏再无异状,她很快就将这点异样抛到脑后,专注去晾晒她的益母草,只等着晒干了做成…… 唔,得取个高端大气又好记的名字才行。 是叫娇兰、赫莲娜、雅诗兰黛好呢?还是叫回春丹、春秋丸好呢? 回春丹、春秋丸这名字听起来是不是有点不正经呢? 脑中想着杂七杂八的事,将放在叵罗里晾晒的益母草全部翻了个个,就怕哪株没有晒好失了药效,等将整整五个叵罗的草药全部翻看了一遍,她已经累得直不起腰,她捶打着腰肢思索着要不要招个打杂的小姑娘,帮她分担分担这些杂事,或者给她煮饭也行。 这时听见外面小孩子咚咚咚在巷子里奔跑的声音,接着她的门板被重重敲响,房东大爷家的小孙子四宝,隔着单薄的门板扯着嗓子道:“钟离姐姐,有个好看的姐姐来找你了。” 钟离尘认识的人不多,能被四宝称为“好看的姐姐”那只有一人,她打开门,果然见到刑昭昭姐弟,以及笑眯眯的张虎。 “你们怎么来了?”说完她才意识到,自己还欠着刑昭昭卖蝎子的钱,她有些不好意思的抓抓头发,“昭昭,对不住啊,我原本计划着明日去福田院,正好给你钱。” 她这样说,倒让刑昭昭觉得不好意思,她拎高手里的点心,解释道:“钟离大夫,我不是来要账的,只是今天来买些东西,顺便来看看你。” “欢迎,欢迎。”她将两扇门板全部打开,还是没忍住又加了一句,“我可真不是故意赖账的。”真就是上次去福田院太过匆忙,然后就被关在那里出不来,连换洗的衣服她都是借刑昭昭的穿。 “我当然知道你不会。”刑昭昭牵着弟弟走进钟离尘的小院,院中草药芬芳说不出的清新雅致。 “钟离大夫,我也来蹭碗茶,你不介意吧。”张虎也走进来,他家少爷去跟舅老爷商量要事,指派着他驾马车接送刑昭昭,刑昭昭说要来看望钟离尘,他便也一起来了。 “怎会介意?”钟离尘端上菊花枸杞泡的水,“天气闷热,喝点菊花茶明目去火。”然后又将一个钱袋递给刑昭昭,“你点一点。” 刑昭昭还拿着路上买的点心,一时有些无措,“钟离大夫,我们福田院要开学堂,我就是来问问你,你要不要来?” “要去,当然要去。”钟离尘将钱袋塞到刑昭昭手里,“只是福田院有些远啊。” “那你就搬到福田院来呗,反正那的房子多。”张虎喝了一大口菊花茶,适时开口道:“我家舅老爷有意在城南建个官办医馆,急需像钟离大夫你这种医术高超又有仁心的大夫。” “官办医馆?”钟离尘忍不住惊讶,这位顾大人胸中倒真是有点东西。 “钟离大夫,你自己也是大夫,你该知道看病抓药有多贵,很多穷苦百姓得病根本治不起,很多明明很好治的病,结果拖着拖着就没救了。所以我家舅老爷想在城南建个官办医馆,低价给贫苦百姓看病。” 张虎一番话说下来,钟离尘还没怎样,倒是刑昭昭眼睛一亮,“这样的话,福田院里的孩子也可以去学些药理知识,也能帮着抓药煮药,既能学个一技之长,又能养家糊口。” “对对对,我家舅老爷也是这个意思。”张虎笑道:“昭昭姑娘,你倒是懂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的道理。” 他们说的热闹,钟离尘仔细想想,也觉得背靠衙门这棵大树会方便许多,毕竟她没什么野心,只想着赚点小钱安稳度日。 只是…… 她犹豫道:“我…… 我是个女子,这…… ” “女子?女子怎么了?”张虎瞪眼,一脸骄傲道:“我家夫人了说了,女子能顶半边天。” 钟离尘大惊失色,“你家夫人也是穿越来的?” 第86章 甥舅共识 这边刑昭昭几人喝茶聊天,另一边的县衙内甥舅两人神情严肃的对坐在书房里。 面对隔着书桌射过来的灼灼目光,顾明扬最知外甥的执着,心知不将他打发走,自己别想得清闲。 思及此处,他无奈的将笔扔到一边,捏着挺直的鼻梁,不解道:“你不是刚刚才坑了江老爷一千四百两银子,怎么又来了?莫不是钱都花完了?”那可真就太败家。 “你送去了米面,怎么不事先告诉我?”想到这事鲍奇羽还生气,他因为断粮急得揪头发,眼看就要对刑昭昭她们几个小姑娘食言,等他好容易想出办法,没想到他这个嘴硬心软的舅舅先一步送去了米面肉菜。 “总不能让你失信于那几个小丫头吧。”顾明扬笑了笑,“幸好你还不笨。” “张虎那个大嘴巴怎么什么都和你说。”鲍奇羽气鼓鼓的抱怨。他身边两人,只有张虎会把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也跟他舅舅说,像是赵龙就不一样,他只会抱着肩膀静静看他笑话。 “他是真怕你丢脸。”顾明扬又笑了一下,然后转移话题,“鲍院长莅临寒舍,有何指教?”话说得客气,脸上却一副“有事快讲,无事就滚”的表情。 “我要办学堂,我要修房子。”鲍奇羽也不跟舅舅客气,直接讲出他来的目的。 “唔,不错,去吧。”顾明扬肯定的点点头,然后重新捡起毛笔,打算继续自己未完成的工作。 那般容易打发的就不是鲍奇羽,他大刺刺的摊开双手,语气无赖道:“我——没——钱——” “你…… ” 鲍奇羽像是知道他舅舅要说什么一样,他立即打断顾明扬的话,“那些钱要留着以备不时之需才用,现在不能妄动。”说罢他有些委屈,开始动之以情,“舅舅,你让我代管福田院,我乖乖去了,可你不能一毛不拔的让我去收拾这个烂摊子。”他将带来的账本扔到桌上,卷边的账册被风吹得哗哗响,露出里面的墨字,“胡院长一把火烧掉了所有,留给我的全是支出与欠账。” 想想自己确有不地道的一面,顾明扬弱弱的反驳,“我不是给了你那些礼…… ” “自古救急不救贫,你给的那些只能帮得了福田院一时,却帮不了福田院一世。一千四百两银子虽多,可却不经花,花完又该怎么办?” 听完这话,顾明扬终于有点兴趣,他双手环胸舒舒服服靠在椅背上,笑道:“那你有何打算?” “给我地。”见他不语,鲍奇羽进一步解释道:“我要鸣沙县里那些无人可继的绝户地。” 顾明扬瞬间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时人讲子承父业,但有些人至死都没有儿子可以继承家业,这样的家庭就被称为“绝户”,以往惯例这些绝户家的田地房产都是要充公,至于充公到了谁手里那就两说了,所以这一块一直都是模棱两可的灰色地带。 “不错,倒真是花了心思的。”顾明扬赞了一句,然后闭目思索了片刻,“鸣沙县登记在册的官田有九千三亩,其中绝户充公的田地有…… ” “三百二十七亩。”鲍奇羽喜滋滋道,他做过县衙的师爷,这些东西都是他一早整理的,心中自然有数。“舅舅,你想有了这些田租,福田院以后再也不用仰人鼻息,也不会再有江老爷那样的禽兽,仗着有两个臭钱就将脏手伸向福田院,去祸害那里的孩子。” “授之以渔。”顾明扬修长的指尖轻点着桌面,“这倒是个好主意。” “对呀,等到福田院的孩子长大了,也可以将这些田地租给他们,保他们衣食无忧,以免无以为济去作奸犯科。”之前为了银钱愁眉不展的鲍奇羽,此时只觉得豁然开朗,如何节流,都不如广开财源有用。 顾明扬又细细想了想他的提议,深以为可行,遂即点头应允,“好。” 提议得到认同,鲍奇羽心情大好,眼神闪亮的说着其他计划,“我办的学堂,不止福田院里孩子可以来,周围贫苦百姓家的孩子也可来,只收…… 只收外边学堂三成的费用即可。”看着收费低廉,但积少成多,再者兴办学堂总是积功德的好事一件。 “很好,还有呢?”顾明扬愈发满意,这不但是解决了福田院的问题,还直接帮他解决他想要办公学的心事,果然人还是要有点压力才行,你不逼他一把,他都不知道自己的能力有多大。 “还有…… ”鲍奇羽说不出话来,他暂时只想了这么多,但对着自家舅舅好整以暇的神情,他不服输道:“你之前不是说想办医馆却苦于没有好位置吗?为什么不把医馆办在我们福田院呢?你之前说想将公办医馆建在城南,可城南根本没有空地,即便有空地想要新建也要花费巨资。衙门营收如何,你知我也知,如果衙门有钱,你也不会一拖再拖不给福田院拨款;如果衙门有钱,你也不会为了要银子去陪那些乡绅富户喝酒吃饭…… ”说到这里,他眼神愈发的明亮,“福田院就在城南边上不说,那里的房舍多,还有近乎一半的空置,只要衙门拔出少少的一些银子稍稍修缮一下就能用。” 顾明扬沉默一会儿后,突然朗声大笑,“你这算盘可打得真精。”困扰他许久的问题迎刃而解。 两人当即翻出福田院的图纸,对着图纸一番指指点点,很快就达成共识。 “你且回去,将福田院中诸人住处集中一下,我明日就请工匠过去看哪里需要改动。”两人都不是优柔寡断之人,很快讲完正事,顾明扬却好奇,“怎么突然想到这些?” 鲍奇羽有些不好意思的摸摸鼻子,“开始时我也只是想着让福田院里的人吃好喝好,无病无灾,后来还是刑姑娘告诉我,她心目中的福田院是何模样,我才猛然惊醒,除了让他们生活,我还应该教会他们生存,毕竟那里还有十三个孩子呢。” 他娘亲说过,孩子是世间的希望。 第87章 糖莲子 甥舅二人叙完话,顾明扬留鲍奇羽用膳,哪知鲍奇羽看了看天色道:“不了,还要回去做晚膳呢。” 顾明扬听得一头雾水,怎么?短短几日他这外甥都学会做饭了? 这进步也忒大。 正待仔细询问却见鲍奇羽头也不回的挥手离开,他失笑的摇摇头,目光再一次望向桌上的图纸,福田院、公办医馆、公办学堂,竟然都成了,他忍不住欣慰的叹息,不过最令他欣慰的却是鲍奇羽的成长,这个被他姐夫跺脚叹气说是文不成、武不就的孩子,其实在做官为政方面倒不失一把好手,至少他真诚、善良、不失热血。 顾明扬心中所想,鲍奇羽是半点也不知,他还沉浸在福田院未来可期的喜悦中,他脚步轻快的出了后门,果然就看到马车等在那里,他三两步跑过去,笑吟吟道:“是不是晚了?” 刑昭昭正与弟弟和张虎站在马车前说话,见他出来齐摇头,唯有张虎不服气道:“少爷,你是小瞧我赶车的技术,别说现在不晚,就是真晚了我也能把昭昭姑娘按时送回去。” “又吹牛,前年你赶车把车赶到水渠里的事你忘了?”鲍奇羽毫不客气的拆张虎的台。 “那能怪我吗?还不是少爷你手欠捅了蜂窝,马被蜜蜂叮咬受惊才会跑到水渠里去。”说起这桩旧事,张虎既生气又委屈,隔着衣服指着自己的屁股道:“少爷你又不是不知道,回去我爹打断了两根鸡毛掸子,我现在屁…… ”他猛然住嘴,这才想到这里还有刑昭昭这个小姑娘在,他有些不自在的别开脸,气哼哼道:“我现在身上的印子还没褪呢。” 鲍奇羽也意识到他原本要说什么,连忙顺着他的话继续说上去,遮掩掉那句失言,“怎么能怪我?是赵龙说那个蜂窝里没有蜜蜂的。” “哼,赵龙那阴险小人的人话你也信。”张虎气哼哼的跳上马车,“我记得那次我挨了打,少爷你被夫人禁足半个月,就赵龙一点事都没有。” 祸是三人一起闯的,却只有两人受罚,鲍奇羽点点头,“论明哲保身,咱俩不如他。” 刑昭昭姐弟听他们主仆二人讲得生动,便在一旁默默无语,直到鲍奇羽奇怪道:“刑姑娘,怎么不上马车?不急着赶回去吗?”他可是为她才拒绝了他舅舅那顿有鱼有肉的晚膳。 被点名的刑昭昭蓦然仰起脸望了一眼鲍奇羽,然后又很快的垂下头,“大…… 院长,你先上。” 原来如此,鲍奇羽失笑,“刑姑娘,在我们家里讲的是女子优先,但凡有好事一定是女子排在前面。” “啊?哦。”刑昭昭闻言又抬头看了他一眼,见他脸上的神情不似做伪,这才先将弟弟抱上车,自己也爬上去。 鲍奇羽一脸莫名的摸摸自己的脸,他自小常被人夸好看,怎么刑昭昭每次见她都像见到洪水猛兽一般,不敢与他对视? 他想了又想也想不明白,便不再自寻烦恼。 坐上马车,闲来无聊,他问她:“所需的东西可都买齐?” 刑昭昭点头,可头次逛街的刑承毅却难掩兴奋,小脸一片喜悦的红光,“院长,阿姐还给我买了糖莲子。” 说罢他小心的打开一直捏在手里的纸包,从纸包里小心翼翼的取出一粒沾满糖霜的熟莲子,“院长,给你吃。” 这是他头一次有零嘴吃,可他也愿分给鲍奇羽,只因他知道鲍院长是好人,让他能和姐姐在一起,让他有饭吃,有地方住。 面对着小小孩童眼里的真诚,鲍奇羽伸手接过那粒糖莲子,没有半分嫌弃的塞进嘴里,“多谢,原来你喜欢吃糖莲子,下次我请你吃糖山楂吧。” 刑承毅黑眸明亮如星,“我第一次吃糖莲子,只觉得这是世上最最好吃的东西,那个糖山楂比糖莲子还好吃吗?” 其实糖莲子算不得多精制的吃食,鲍奇羽也并不爱吃,只是不忍拒绝小孩子的一番善意,此时听到刑承毅的话,他愈发觉得嘴里的糖莲子甜到发苦,苦到他忍不住抬手捏捏刑承毅清瘦的小脸,“这世上好吃的东西多着呢,我以后都带你尝尝。” 旁人说这话,刑承毅肯定是不信的,但是鲍奇羽所说,他却是打心底里相信,他重重的点头,“院长,你是世上最好的人。”说罢他犹豫再三,忍痛又从纸包里取出两粒糖莲子递去过,“院长,这也给你。” 面对着刑承毅忍痛割爱的神情,鲍奇羽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最后他还是选择接过来,并郑重道谢,“谢谢。” “不用客气,阿姐说好东西要和小伙伴分享。”刑承毅小心将手里的纸包重新包好,嘴里还念念有词,“剩下的给小雨姐姐一粒、小蝶姐姐一粒、展宸哥哥一粒,再给范大婶一粒,然后留两粒给阿姐,最后一粒是我。” 鲍奇羽毛瞬间就觉得手里这两颗糖莲子如烫手山药一般,偏马车外的张虎耳朵尖,不满的隔着车窗嚷嚷道:“刑承毅你这小没良心的,你张虎哥哥辛辛苦苦赶车,难道就不配得到你的一粒糖莲子吗?” 刑承毅涨红了小脸,忙大声道:“张虎哥哥,对不住,我刚才忘记啦,我的那粒留给你吃,你别生气。” “哈哈哈,这还差不多。”张虎隔窗大笑,甩着马鞭得意道:“你的心意我收到了,那糖莲子你自己收好慢慢吃吧,我岂是那种抢小孩子零嘴的人。” 忍无可忍的鲍奇羽打开车窗,用握着糖莲子的手狠狠敲了敲张虎的后脑勺,“你骂谁呢?” “少爷,会出人命的。”猝不及防的张虎险些吓掉了手里的马鞭,他揉着被敲得生疼的脑袋,“你这般吓人,刚才险些又将车驶到沟里。” “那是你活该。”鲍奇羽得意洋洋的关上那扇只对张虎后脑勺的窗户。 “少爷,车要真掉沟里,咱们皮糙肉厚摔也摔了,可车上还有昭昭姑娘和刑小弟,他们可经不起摔。” 鲍奇羽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莽撞,他有些不好意思的去看刑家姐弟,却正好撞见二人偷笑的脸,他不禁有些讪讪,回去的路上也不好意思再讲话。 回到福田院,待刑家姐弟走远,张虎正要将马车赶回后院,就见鲍奇羽笑得一脸和善,“去买些蜜饯点心回来。” “那种甜兮兮的东西买来做什么?”张虎一脸奇怪,他们主仆三人都不爱吃甜食,从来也想不起来买那些。 “我刚才想起福田院里的孩子没有吃过那些。” 奔波一日正准备好好休息的张虎,闻言再无异议,手心朝上道:“给钱。” “从你月银里扣。”鲍奇羽沉下脸。 张虎一脸莫名,“为什么?” “你刚才骂我了。” 张虎气极,撸起袖子道:“少爷,我不但骂你,还想揍你呢,你要不要试试。” “哼,我写信告你爹。” 第88章 范大婶失踪了 在福田院老老小小人人分了两块点心的第二天,县令顾明扬带着两名工匠将福田院里里外外都看了一遍,边看边用尺丈量,还在图纸上涂涂画画,最后三人更是与福田院新上任的院长关在房里密谋了整个下午。 他们要做什么? “会不会是想拆了福田院?” 这个猜测由福田院里年纪最大的劳大爷提出,并很快得到其余诸人的响应。 “一定是这样,难怪好心给我们的吃点心呢,感情就是断头饭啊。” 晚膳前,一众人早早等在膳堂里,一边等晚膳,一边闲话家常。 哦,他们都没有家,能说的也就是福田院这一亩三分地上的事。 预想太过悲观,已经有眼窝浅的开始眼泪汪汪,哭诉自己的不幸,讲怎么白发人送黑发人,讲怎么居无定所,讲好不容易能进福田院混吃等死,这下也成了泡影。 来这里的哪一个不是无儿无女,父母早亡的,卫奶奶的哭诉十分有感染力,就连正在搬运吃饭碗筷的小雨也忍不住抬起袖子抹了抹微红的眼角。 “如果福田院关门了,咱们能去哪呢?”拿着抹布擦拭锅台的小蝶,停下了手里的活计,倚在锅台边上一脸茫然。 “别乱想,不会的。”刑昭昭的声音透过蒸笼升起的白烟,带了两分不真实的飘渺,“鲍大…… 院长,还要说要办学堂呢。” 听到这句小蝶的心放下一半,却仍是不能尽信,于是扭头问一直沉默的范大婶,“范大婶,是不是真的?”他相公是管事,总会比旁人早知道些内幕。 范大婶却心不在焉的发着呆,直到小蝶问第二次才回过神,她抿了抿唇,干巴巴的挤出一丝笑容,“不会有事的,不会的事的。” 她这回答与小蝶的提问风马牛不相及,可是小蝶畏于她的神色,也不敢再问,厨房内一时陷入诡异的安静中,隔着道墙的膳房却是哭声不断,吵得人心烦。 刑昭昭从墙上的内窗探出头道:“根本没有的事,你们不要胡说。” 她的声音淹没在乱糟糟的人声里,她不死心又吼了一声,这一次才稍显成效,那些哭哭啼啼的人止住声,泪眼模糊的望向刑昭昭,最后哭声话化为一声带着颤声的询问:“你怎么知道?” 刑昭昭哪里会知道,她只是单纯的不相信,像鲍奇羽那样好的人会扔下他们不管,但这种曲折的小女儿心思怎好昭然揭示,她在众人的目光中慢慢涨红了脸,含糊道:“福田院是朝廷开设,怎会轻易关门?” “那顾大人带人量来量去是要做什么?”劳大爷气咻咻道,雪白的胡子随着他胸膛的起伏而一跳一跳,也带了怒意。 刑昭昭又词穷,拼命回忆着鲍奇羽与管事们的对话,忽的眼神一亮,“或……或许是要修缮咱们福田院也不一定。” 众人原也没什么主见,多是听风就是雨的性子,听劳大爷猜测要拆福田院就忧心哭泣,听刑昭昭讲要修缮福田院就喜笑颜开。 “对啊,对啊,我住的房子一下雨就漏水,早就该修了。” “还有我的那间,光被子就泡坏两床了,不但漏雨还漏风,房里长年不见太阳,阴得我骨头缝都疼。” 大家很快话题就转移到对福田院的抱怨中,既有房屋年久失修,又有饭菜总是寡淡无味,忽有小孩子大声道:“要是总能像那日那样吃肉就好了。”这话立即得到大家的响应,然而吵吵两句又陷入沉默,便是普通人家也不能总是吃肉,更何况他们,这群被人抛弃的人。 小小的纷乱终于在晚膳前结束,倒也不单单是刑昭昭的功劳,而是他们突然想到,即便福田院真要拆除,他们也别无办法。 人嘛,当然要习惯认命,才不会总是失望。 鲍奇羽是在晚上睡前才听说了缮房里的小纷争,第二日他特意去跟刑昭昭道谢,谢她出言安抚众人。 他去的时候天还没亮,刑昭昭三人正在做早膳,焖热的小厨房,水汽蒸腾,少女浅碧色的衣裙也被薰染成青草般的颜色。 “我也没做什么。”刑昭昭不敢居功,一边包着馒头一边回答。 鲍奇羽这才发现只他们三人在忙碌,不由好奇道:“范大婶呢?” 在那么一瞬间的停滞,三人同时停下手里的活计,谁也没有说话,但很快小雨语气轻快道:“范大婶闹肚子去茅房了。” 鲍奇羽觉得小雨的语气轻快的过分,但却未多想,只留下一句“你们放心,福田院会一直都在”,这才离开。 他走了,但膳房里的气氛仍旧怪异,三人利索的揉面包馒头,但是谁也没说话,直到最后一个揉好的面团放上蒸笼,刑昭昭踩着凳子将笼屉盖上,刑承毅举着破扇子开始用力对着炉膛扇风,桔色的火光猛的升起,屋里只余木柴燃烧的噼啪声和另一个大锅里豆粥翻滚的咕嘟声。 仿佛过了很久,又像是只过了短暂的一瞬,小蝶略显尖利的声音响起,她的声音里带着颤抖,“为…… 为什么范大婶没来?” 又是死一样的沉默的。 刑昭昭盯着炉膛里燃烧的火焰,下意识的抿了抿失水的双唇,却还是没有说话。 “会不会是范成又打她啦?”小雨轻声说出自己的猜测,“以前也有一次,她有整整两天都没来,第三天来的时候她的腿还是一瘸一拐的。” 炉膛里木柴燃得极快,刑昭昭面无表情的蹲下身往里添了两块木柴,然后在扑面的热气里冷声道:“我觉得不是。”她的声音清冷,语速奇慢无比,“我觉得范成不敢再打她了。” 打女人的男人往往都是纸老虎,只敢在家里逞凶斗狠,出了门软弱的像条虫,而经过那天的对峙,范大婶绝不会再任范成捏圆揉扁,而范成再想动手恐怕也要在心里掂量一番。 “小雨,你去悄悄问问看门的杨大爷,范成今天来没来。” 小雨不敢耽搁,扭身就跑向门房,杨老头刚起没多久,正抱着一把破扫帚,哗啦哗啦清扫着门前的一方青石板地,听见小雨的问话,他罕见的停下手里的活,奇怪道:“范成那人虽混蛋,但他不犯混时对媳妇也算还行,平日里都是他陪着媳妇来上工,怎么今天没来呢?” 第89章 范大婶杀人了 小雨的一颗忽忽悠悠落到不见底的深渊中,她顾不上与杨老头客气,再一次也不回的跑向膳房,“昭昭姐,范成今日也没来。” 闻言刑昭昭只觉右眼皮狠狠跳了一下,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正不知如何是好,就见张虎从门外风风火火跑进来,大声道:“范大婶,早膳能不能给我家少爷煎个鸡蛋?天天吃这些都把我家少爷饿瘦了,要是被我家夫人知道了,一定把我脑袋拧下来。” 三人六道目光齐刷刷盯着一脸无忧无虑的张虎,吓和是他捂着胸口后退了好几步,结结巴巴道:“你们做什么这样看我?”他不自信的摸摸脸颊,以为脸上有什么脏东西没洗干净。 “张虎大哥,麻烦能不能请你帮我一个忙?”刑昭昭如见救星。 “好说好说。”话虽如此,张虎还是不自觉的又退了两步,一脸戒备的望着膳房里神情有异的三人,“到底是什么忙?” 刑昭昭的目光扫过神情惶恐的小雨和小蝶,然后才小声道:“范大婶到现在都没来,能不能请你悄悄去瞧一瞧。” “哎,我以为是什么大事,许是家中有事耽搁了,迟来一会儿也算不得什么。”张虎立即直起身子,没心没肺的笑道:“你们这般作态害我以为是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对于他的安慰,三人都没有展开拧紧的眉头,他也不好意思再笑,尴尬的抓抓头发,小声道:“身体不舒服起不来也是有的。” 三人仍旧没有接话,只是直勾勾的望他,望到他心里再次发毛,于是敛起笑容小声商量,“等我用过早膳再去……行不行呢?” 刑昭昭也知突然拜托别人帮忙,却不说实话有些过分,于是想了想道:“张虎大哥,范大婶的夫君……他……他喝醉了会打人,我们有些担心。”到底有说别人是非的嫌疑,刑昭昭说的含糊又小声。 张虎却是懂了,他在衙门里也瞧过不少,一直觉得打女子的男人最草包,于是神色渐渐严肃,“她住在哪里,我现在就过去。” “就在前面的东旺村,去了那里你一打听就知道。”小雨忙将范大婶住处告知。 小蝶叮嘱道:“张虎大哥,你悄悄去行不行?饭我帮你留着,也给你煎个鸡蛋。” “那可多谢啦。”张虎没再犹豫,转身就去牵马。 结果就是范大婶的消息没打听到,张虎也不见了踪影。 直到快要午膳张虎都没有回来,惹得鲍奇羽直挠头,逢人就问:“你可知张虎去了哪里?” 问到刑昭昭时,她扬起苍白的脸,“院长,张虎大哥去找范大婶了?” 鲍奇羽愈加迷惑,“张虎也去茅房了?” 刑昭昭闻言愣住了,这才想起早上的谎言,她闭目定了定神,然后睁开眼道:“早上说范大婶闹肚子,那是骗你的……”说罢她顿了顿,见他没有生气,这才继续道:“其实范大婶今日就没来,我们担心她安危就拜托张虎大哥去她家里瞧瞧。” 说罢见鲍奇羽无任何表态,忍不住又弱弱补了一句:“您也知道范成会打人,我们只是担心她,以为她只是迟到一会儿,才说了谎话,不是故意要骗你。” 鲍奇羽计较的却不是她们骗他的事,他拧起眉毛,语气中有不解,“别看张虎平日里话多,好像毛毛躁躁的一个人,其实他粗中有细,十分谨慎……”说到这里,他侧过脸对着身后的赵龙道:“你去范成家里瞧瞧,可能……”顾忌着在场的三个姑娘,他将“出事了”三个字默默的吞了下去。 赵龙听完吩咐没有半分迟疑转身走向门外。 “院长,我错了。”小雨低头认错。 “院长,您别怪小雨,她也没有坏心。”小蝶急忙帮她开罪。 鲍奇羽回过神,望着神情惶惶的三人,叹口气道:“本不是什么大事,若你们早些说,我也能早些派人去瞧瞧。” 他话未落,小雨伏在刑昭昭肩上低声饮泣,“昭昭姐,不会出什么事吧?” “不会,不会。”刑昭昭木然的拍着小雨颤抖的背,胃里却像被人塞了一块沉甸甸的大石头,压得她喘不上气来。 脑中不由自主的想到无数可怕的事例,其中最骇人的无非是范成旧习不改,范大婶与他拼了命。 “你说……你们说……”她面色惨白的环顾膳房内的几人,最终却没敢把心中疑虑讲出,怕一语成谶,好的不灵坏的灵。 “不会。”鲍奇羽似是知道她心中所想一般,斩钉截铁道:“你那日已经吓破了范成的胆,想来他再不敢对范大婶动手。” 刑昭昭垂下纤长的睫毛,掩住眼底的仓皇,“万一呢?” 鲍奇羽只觉得对面的少女似是一只惊慌失措的小兔子,被猎人困在陷阱里,绝望的不知要逃到哪里,却还要强撑出勇敢的样子。 他忍了又忍,才忍住想要揉揉她脑袋的念头,“万一……那也不怪你。” 他的声音太过温暖,又太过温柔,惹得刑昭昭想要抬眼去看他的神情。 刑昭昭飞快的望了他一眼,端正的眉目,带着说不出的让人安心的气质,她一颗惶惑自责的心慢慢落到了实地,终于不再慌张,却还是忍不住难过,她蹲下身子捂住了脸小声了哭了起来。 她只是想要帮助范大婶呀。 赵龙的速度快很多,午膳正进行到一半,他便赶了回来,只是面上的神色却不好。他在膳房外对着鲍奇羽招手,刑昭昭一直盯着外面的情况,这时也顾不得许多,忙用围裙擦干净手,急忙忙也跑了出去。 “赵龙大哥……”她跑到赵龙近前,就看到平日里就不苟言笑的赵龙,此时神色更为严肃,他看了一 眼刑昭昭,然后又将眼神移回到鲍奇羽的脸上,语气郑重道:“范大婶那边出事了。” 刑昭昭听完只觉得眼前发黑,为了不摔倒,她下意识的抓紧身边的人。 鲍奇羽只觉得手臂被人抓住,似溺水的人抓住了浮木,再也不肯松开。他知这样与礼不合,可是身边的小姑娘仿佛已经快要没了呼吸。 “到底怎么了?” “范大婶她……杀人了。” 第90章 二两银 “范大婶她……杀人了……” 刑昭昭觉得自己像要被秋日处斩的犯人,刀斧手的大刀一直悬在头顶要落不落,她满心恐惧,既怕它落下,又怕它不落下。 这一刻所有的恐惧都随着赵龙的话有了结果,她无声的跌坐到地上,“范大婶杀了范成。” 是她给了范大婶勇气,她只是想范大婶勇敢,并不是想让范大婶送死。 她的双腿再也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她松开了那块“浮木”,像一朵凋零的花,软软的自枝头跌落,泪水自掩面的指缝流出,她呜呜咽咽道:“是我害了她。” 紧握鲍奇羽右臂的手指突然松开,他还没从听到赵龙话语的惊讶中回过神,只是凭借着身体的感知,扭头望向松开自己跌坐在地上哭泣的少女。 泥土染脏了浅碧色的衣裙,单薄的肩膀颤抖如风中的落花惹人怜惜,这个想法刚涌入脑中,就立即被自己否定。 可这世上哪里有绿色的花? 最后还是赵龙的声音打断他漫无目的的胡思乱想和刑昭昭悲戚的哭声。 “死的人不是范成。” 刑昭昭与鲍奇羽同时鄂然的望向赵龙,他似无所觉一般,继续着自己平稳的语调,“死的是个叫孟金山的老无赖,范成只是被刺瞎了一只眼睛。” 饶是鲍奇羽聪明,也搞不清现在的状况,“到底是怎么回事?” “范大婶什么也不肯说,范成嚷嚷着自己撞破了范大婶与孟金山的奸情,才被恼羞成怒的范大婶杀人灭口,幸好他身手敏捷才躲过一劫只伤了一只眼睛。” “这……怎么可能?”这番鬼话谁会信。 “孟金山的确是衣衫不整的死在了范大婶的床上。”赵龙丝毫没有顾忌刑昭昭这个小姑娘在,如在公堂之上一般陈述着他知道的事实。 “到底怎么回事?”鲍奇羽难以理解,不由看向刑昭昭,她已经停止了哭泣,扬着一张梨花带雨的脸,怔怔不知在想什么,与他的眼神相遇,刑昭昭抬手抹掉脸上的泪,“大人,你能不能带我去看看范大娘?” “现在还不能。”鲍奇羽余光看见膳房里一心二用的众人,弯腰将她半扶半拉起来,“我先去衙门看看,等我回来再告诉你情况。” “范大娘一定是被冤枉的。”她眼底还有泪,要掉不掉的蓄在眼中,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却动也不敢动,就怕一动眼泪掉下来。 “她若是无罪谁也不能冤枉她。”他抑制住想要将她眼泪拭去的冲动,既像是安慰,又像是保证道。 刑昭昭表面镇静,其实脑子里乱糟糟似一锅煮沸的粥,她不知道以她的身份去见范大婶是否适合,听见鲍奇羽拒绝也没再表示什么,只是安静的点点头。 “先别跟不相干的人说。”留下这一句他转身欲走,结果走了两步又停下脚步,“和小雨她们说说倒是无妨。” 刑昭昭心不在焉的点点头,再一次擦拭了一下眼角,这才低头进了膳房。 有好奇之人忍不住问她:“昭昭,你怎么了?” 她没有理会,低着头慢慢走进厨房。 时节早已立秋,可天气仍旧灼热难挡,厨房更是又焖又热。 刑昭昭寻了一个角落倚墙坐下,后背贴着坚硬的墙壁,她假装自己还有依靠。 墙壁的温度倒是比空气低,丝丝凉意顺着背脊蔓延到心中,无声无息的浇熄了她脑中的那锅沸粥,她终于能想一想范大婶的事情。 范大婶杀了一个叫孟金山的老无赖,然后刺瞎了自家夫君的一只眼睛。 范大婶为什么要杀死叫孟金山的老无赖?又为什么要刺瞎自家夫君的一只眼睛呢? 范大婶是先杀死孟金山的老无赖?还是先刺瞎自家夫君的一只眼睛呢? 无数个问题在她脑中盘旋,依稀又要煮沸她脑子里的那锅粥,她好想去问问范大婶,她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是不是因为她的鲁莽,给了她莫名其妙的勇气?这是不是都是她的错? “范成嚷嚷着自己撞破了范大婶与孟金山的奸情,才被恼羞成怒的范大婶杀人灭口,幸好他身手敏捷才躲过一劫只伤了一只眼睛。” 赵龙的话似一瓢凉水当头浇下,再一次浇进她脑中的那锅粥里。 这样的说辞刑昭昭是不信的,范成的话怎能教人相信?他是打女人的男人呀,他最爱在范大婶跟前逞威风,如果范大婶朝三暮四,他能活剥了范大婶的皮,在那样的威压下,范大婶又怎敢三心二意。 一定是范成在说谎,只是范大婶为什么什么也不说呢? 她好想问问清楚。 另一边,鸣沙县衙的大牢里,范大婶穿着染血的靛青色裙色,神色木然的抱着自己的双膝,将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隐在牢房的阴影中。 “范大婶,到底发生了什么?如果你不说话,我们怎么帮你呢?”鲍奇羽站在牢门外苦口婆心的劝说道,然而一点用也没有,范大婶不哭不笑不说话,仿佛死去的那一个是她自己一般。 “范大婶,杀人是要被砍头的,你真的不怕吗?”好话说尽,范大婶依旧一言不发,好脾气如鲍奇羽也有些气恼,气她不知自救,他明明看出她有不得已的苦衷。 “院长,我死了麻烦你将我女儿小玉送到福田院。”这是事发后范大婶说的第一句话,声音沙哑的厉害。 不怕说话,只怕沉默,鲍奇羽听到她的话,故意停顿了好一会儿,才以公事公办的口吻道:“福田院收无父无母的孤儿,范玉儿无母有父,不符合接收条件。” 阴影中的范大婶似乎是笑了一下,“院长,你是个好人。” 说罢她疲倦的闭上眼睛,几乎是一夜未眠,她现在真的是累了。上下眼皮刚刚碰到一起,就像被浆糊黏住了一样,再也睁不开。 阴冷潮湿的牢房,旁人避之不及,偏她蜷缩在这里,似是寻到了可以躲藏港湾,躲在这里她再也不用害怕。 鲍奇羽诧异的听着牢房里传出的微微鼾声,这种地方怎么会有人睡得香甜? 他带着疑问慢慢退了出去,门外正好遇到顾明扬和张虎等人。 顾明扬问:“她都说了什么?” 鲍奇羽长长叹气,“她只说了两句话,还都是跟案子半点关系也没有的事。” “不是。”顾明扬身后的张虎挠挠头,“我到她家的时候还听到她说了一句话。” “是什么?” “哈哈哈,二两银子。” 第91章 自古奸情出人命 二两银子是什么意思,范大婶不说,众人一时也猜不出所以然来。 负责验尸的钱团头已经验过孟金山的尸体,他身上有不少细碎的伤痕,致命的一击来自于颈部,菜刀几乎将他的脑袋和身体分离。 “那恶妇就没想给这人留活口。”钱团头自敛房走出,解下蒙脸的帕子,满面都是嫌弃。他是四十多岁的老光棍,自十七岁接了他爹的班开始在鸣沙县衙担任仵作,至今已经快三十年,他无妻无子,独自住在衙门后的一间破草房里,除了二两黄汤他谁都不喜欢,而且尤其厌恶女子。 面对钱团头的结论,旁人倒是没与他一般见识,唯张虎最爱跟他唱反调,“据说里面躺的是范大婶的相好。” 钱团头正在抖着蒙脸的布巾,听见张虎的说辞后呆了呆,然后更用力的甩着布巾,冷笑,“自古奸情出人命。” 自古奸情出人命,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是又有谁会在自己家中,当着自己夫君的面砍死奸夫并刺瞎夫君一只眼睛? 范大婶依旧沉默,范成的解释是,“我撞破了他们的奸情,那贱人恼羞成怒便想跟我……们同归于尽。” 这解释猛听是那么个道理,细想又觉得漏洞百出。 范成对范大婶动辄打骂的事不是什么秘密,连福田院的小姑娘们都知道一二,更何况是一墙之隔的左邻右舍,他们总是能听到范大婶家的打骂之声和女人哀哀的哭泣声。 “你对范大婶又不好,她既有了奸夫为何不远走高飞?” 面对鲍奇羽温和又犀利的问题,范成顿了两顿才红着脸道:“院长,我不过是打骂她两句,怎就算对她不好?我是知她衣食?还是短她吃穿?十里八乡哪个婆娘不羡慕她嫁个好男人?”说完他仍感委屈,又嘟嘟囔囔小声道:“人人都打媳妇,这又算得了什么?” 这般诡辩惹得张虎气咻咻的跳脚,然而还等他说什么,赵龙直接冷冰冰的怼他一句:“你打老婆,难道不是因为你怂得不敢打别人吗?” 范成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张虎在旁幸灾乐祸道:“你这种连女人都打的怂包要是遇到我家夫人,我家夫人能把你的头拧下来。” 一旁的鲍奇羽一脸黑线,“我觉得你把我娘形容的太凶残了。” 范大婶的案子陷入了僵局,她自己不说话,所有的一切都直指她是凶手。 鲍奇羽虽然与范大婶不算太熟,但是这还是他第一次遇到自己认识的人沦为阶下囚,心中难免有些异样的情绪,再想到刑昭昭还在担心是自己影响了范大娘而自责,他就更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烦恼。 更叫他烦恼的是 ,当他准备回福田院时,他小舅舅扔给他一个小姑娘,“你先暂且收留她几天。” 小姑娘只有四五岁的年纪,小小的巴掌脸,眉眼与范大婶一模一样,怯生生的望着鲍奇羽身旁的张虎。 “这……她爹还在。” 小姑娘在听到“爹”这个字时,小嘴一撇,眼泪掉下来,抽抽噎噎道:“爹爹坏。” 鲍奇羽似有所感,忙问她,“爹爹怎么了?” 小姑娘哭得愈发伤心,惹得张虎不满,“少爷,你何苦非要在别人的伤口上撒盐。” 鲍奇羽气极,就见小姑娘跌跌撞撞跑过来抱住张虎的腿,“哥哥,我要阿娘。” “小玉乖,不哭。”张虎毛毛躁躁的弯腰揉着小姑娘的脑袋,却见自家少爷已经只剩个背影,“少爷,你等等我。” 他抬腿欲追,结果才意识到腿上还挂着个小姑娘,小姑娘哭得伤心,却将他的衣裳紧紧抓在手中,他犹豫了一下,俯身抱起小姑娘,“小玉,哥哥先带你去福田院,你知道福田院吗?那是你阿娘做事的地方。” “阿娘”两个字勾得小玉哭声更大,张虎手忙脚乱的哄了好半天才哄好。 “少爷,怎么办?” 马车里,张虎抱着好不容易哭累了的小玉,苦着脸问鲍奇羽。 鲍奇羽一脸与自己无关的神情,“你抱来的,问我做甚?” “那不是舅老爷让你先照顾的吗?” “你家少爷我同意了吗?”鲍奇羽靠在车厢上闭目休息,“谁抱来的谁管。” “少爷,你冷酷无情无理取闹。”张虎委委屈屈的抱着小玉冷哼,却没人理他。 回到福田院,已经过了晚膳时间,而他们几人还都没吃晚膳,便一起去了膳房。 膳房前的空地上铺着青石板,刑昭昭几人正以水为墨在石板上写字,写幼不学,老何为,一笔一画极为认真。 鲍奇羽脚下的步子一顿,莫名觉得受到了振动,他知她心中煎熬,以为她会茶饭不思,不想她居然还能沉得住气练字。 当然也不是人人都像刑昭昭那般认真,小蝶先听到声音,抬起头看到他们,然后站起来,“院长,你回来了?范……”她犹豫了一下,不知道应不应该问范大娘的事。 刑昭昭听到小蝶的声音也抬起头,她收好手中的笔,站起来道:“院长,你们用过晚膳了吗?” “没有,忙了一天,都快饿死了。”张虎大刺刺道。 鲍奇羽觉得身边有个像张虎这般热闹的人还挺好,能免去许多的尴尬。 刑昭昭再没说什么,和小蝶、小雨一起进到厨房去给他们煮面。 “那个小娃娃是范大婶的女儿,范大婶以前带她来过。”小蝶捅开封好的火,在锅里倒油,然后开始煎鸡蛋。 小雨抢过了活面的活,刑昭昭就拣了两根细葱剥好洗净,她已经与她们说了范大婶家的事,她们被吓白了脸,却也不知要如何是好。 她们虽见过死人,也见识过人心险恶,可是杀人对于她们来说还是有些可怕,对此也没什么见解,只等着鲍奇羽他们回来能说出个一二三来。 暮色渐起,没多久四碗香喷喷的葱油面便做好摆上桌来,这顿饭吃得沉闷,连最爱说话的张虎也像锯嘴葫芦一般,只闷头吃面。 小玉估计是饿坏了,也暂时忘了悲伤,吃得十分认真。 待得碗里的面见了底,张虎端起碗将汤水一饮而尽,然后对着刑昭昭道:“昭昭姑娘,麻烦你照顾几天小玉可好?” 刑昭昭看到那酷似范大婶的眉目,想也没想就点点头。 第92章 我不后悔 太阳收起最后一抹余晖,夜色笼罩了天与地,万物在蒙昧的夜色里都变得不那么分明。 鲍奇羽吃完了面,却选择坐在那里等刑昭昭洗碗,心中总是觉得有义务要跟她讲讲范大婶的事。 张虎、赵龙早早的离开,就连小雨和小蝶都极有眼色的拉走了刑承毅和小玉,将地方留给他们二人。 刑昭昭心情不好,小雨几人都是能看出来的,只是她们却不知要如何安慰,她们虽与范大婶相识更久,但真正变得亲密起来还是在刑昭昭到来之后,并在那一日刑昭昭一把菜刀吓退范成,几人抱头痛哭后达到顶峰,但她们都不是刑昭昭,不理解她的勇气,也不理解她的悲伤,虽然这都并不妨碍她们喜欢她。 幸好,还有新任院长,这个看起来有点可靠的人,他大约是能安慰刑昭昭的,这个认知让她们很有默契的选择撤退,并在撤退时带走了碍事的刑承毅和范小玉。 刑昭昭洗完碗,重新封好炉火,出了厨房正好看到鲍奇羽用火折子点亮了油灯。 桔色的火光照亮了他的英俊的侧脸,刑昭昭发现这里只剩他们两人时,无声的后退了半步。 “院……院长……” “范大婶的事,我想你或许想知道。” “是……是……”刑昭昭这么说着,却没有走到他近前。 鲍奇羽怔了一下,这才意识到孤男寡女同处暗室十分不妥当,他立即站起身来,“抱歉,是我思虑不周。” 他一直当她是个小姑娘,可见她那般谨慎突然就想起他们的初相识,她被牛二欺负并污蔑,她遇到那般污糟的事,对男人有戒心也是应该。 “不……不是。”黑暗中刑昭昭摇摇头,“我怕的是……我怕……”她怕一直忍耐的范大婶是被她影响才会做出如今的事,她现在脑中昏乱,她不觉得自己有错,可是事情发生在范大婶身上,她却觉得自己难辞其咎。 “范大婶什么也不肯说。”他所知的和中午与她听赵龙说的并无二致。 “为什么?”她觉得奇怪。 鲍奇羽摇头,“我也不知道,但她什么都不说对她很不利。” “她……我觉得范大婶一定是被冤枉的。”中午赵龙虽只说了个大概,可她一直在想,“范大婶那般害怕范成,怎么敢……怎么敢……她不敢与别的男人……有什么的。” “我也这般想。”范大婶之前被范成打骂的事,他虽不知,可看那天范成的态度,就能看出范成是惯犯。“即便范大婶真有奸……”他猛然住嘴,又想起与自己谈话的是个十四岁的小姑娘,只能含糊道:“她……她也不会将人带回家中。”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是现实却和道理南辕北辙。 “即便死去的那人真和范大婶有些什么,杀人的难道不该是范成吗?”刑昭昭鼓足勇气说出她的疑惑,她虽小但是她自幼待的地方也非一片净土,眼见耳听也有不少龌龊事。 “对啊。”鲍奇羽叹气,这也是他想不通的地方,“再者就算死去的孟金山真和范大婶有些什么,他怜惜范大婶挨打受骂,最坏的选择也该是与范大婶一起将范成杀害,怎么死的偏偏是孟金山呢?” 想不通,真的想不通。 “范大婶还刺瞎了范成的眼睛。”刑昭昭也困惑不已,“为什么呢?” “不知道。”鲍奇羽叹息。 “院长,能不能让我去瞧瞧范大婶?”她再次提出请求。 “我想一想,明天告诉你结果。”鲍奇羽疲倦的揉揉眉心,“你别多想,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范大婶年纪比你大,见的想的都比你多,是不会被你影响。” 见他要走,刑昭昭自阴影中走出,走到油灯能照亮的范围,她扬着脸问鲍奇羽,“大人,我那天是不是不应该拿刀吓唬范成?” 鲍奇羽不答反问:“你真的是在吓唬范成吗?” 刑昭昭的脸似是苍白了两分,她未答,然后鲍奇羽又问她:“你真的后悔拿刀吓唬范成吗?” 桔色的灯火飘摇明灭,照得刑昭昭的脸白的近乎透明,末了她摇摇头,声音暗哑道:“我不是在吓唬他,我也……没有后悔。” 他记得那日在她脸上的看到的憎恨与勇敢都不似作伪,便是那种疯狂才让范成害怕逃走。 “那你觉得范大婶会后悔吗?” 刑昭昭未答,她不是范大婶,她不知道。 “昭昭,范大婶是大人,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想安慰这个满心惶惑的小姑娘,于是头一次用了“昭昭”这样亲切的称呼,其实这也算不得什么,就像他叫小雨她也是不带姓氏,不叫全名。 刑昭昭立刻察觉出称呼的不同,她一时怔住,过了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大人,你觉得我做错了吗?” 鲍奇羽又将答案抛回给她,“你觉得你做错了吗?” 嗤的一声轻响,两人循声望去,一只肥壮的飞蛾撞上了灯心,火苗瞬间包裹住蛾子,化成一团火球掉在桌上,它挣扎了一小会儿便不再动弹,很快变成一块焦黑不明的余烬。 刑昭昭盯着那团焦黑的尸首,语声清冷,带着决绝的姿态,“我不后悔。” 鲍奇羽微微偏转过脸,望着倔弱的小姑娘,想要说些什么,还未想好,就听刑昭昭又道:“那一天我想保护的并不是范大婶。” 她的话语让他困惑,明明那一日是她用瘦弱的身体将范大婶保护起来,可她又为什么这样说。 “我爹也爱喝酒,他喝醉了就打人,不打别人,只打我娘。”刑昭昭讲到这里居然笑了一下,可那笑容冰冷如霜未达眼底,“我娘只会哭,我也只会哭,我不知道我娘恨不恨他,可我却是恨他的,我总希望他……希望他再也不要回来。” 她顿了顿继续道:“后来我爹他踢醉跌进河里淹死了,自此以后再也没有人会打我娘,可是我的恨却没有消失……我总是会想起年幼的自己,害怕、惶恐、无助……那一天,我想保护的人其实是我自己。” 第93章 民妇认罪 鸣沙县衙,顾大人升堂断案,审理邓婵(范大婶原名)杀害孟金山并刺伤范成一案。 范大婶一身污渍斑斑的囚服,低垂着顶着乱糟糟头发的脑袋,孤零零跪在冰凉的砖石地面,不过短短几日她却瘦的厉害,原本丰腴的身材如今隔着薄薄的囚服依稀可见骨头的形状,囚服宽大更显得她瘦弱娇小。 啪—— 顾明扬一拍惊堂木,沉声道:“堂下可是邓婵。” 听到邓婵二字,原本不知神游何处的范大婶木然的身体微不可察的轻颤了一下,似有热意涌上眼眶,但她狠狠忍住,低声道:“民妇邓婵。” 核定了范大婶的身份后,顾明扬又问:“现指控你杀害孟金山、刺伤范成,你可认罪?” “民妇认罪。”范大婶干巴巴道。 “你为何要杀害孟金山、刺伤范成?” 范大婶沉默了许久,慢慢伏下身体,前额触地,轻声道:“民妇认罪。” “本官问的是你为何要杀害孟金…… ” “民妇认罪。”范大婶再次叩头打断顾明扬的提问。 “这…… ”顾明扬迟疑,他也见过认罪态度好的罪犯,但如范大婶这般一句辩驳解释也没有罪犯实属头一次见到,听闻她在牢中不吃不说话,只勉强喝几口水,似乎是已经存了死志。 顾明扬深深看了一眼低头难辨神色的范大婶,转过脸问范成,“范成,你可知邓婵为什么要刺瞎你的眼睛?” 范成自一见范大婶便用仅剩的一只眼恶狠狠的瞪着范大婶,如今听到顾明扬的询问,忙转过脸语气带着讨好的意味道:“大人,想来是因为小人撞破那毒妇的奸情,那毒妇一时恼怒才对小人痛下毒手。” 对于范成的回答,顾明扬不置可否,继续问道:“邓婵是先刺伤的你,还是先杀害的孟金山?” 范成仅剩的一只眼睛,眼珠转了转,“小人那日与人喝酒回来的晚了醉倒在了家门口,天亮时被冷风吹醒,迷迷糊糊爬起来回到房中,当时只觉房中味道奇怪,然而还不等小人点灯查看就被人扑倒,接着左眼就被那疯婆子用簪子刺伤,那毒妇刺伤了小人一只眼睛还不解恨,还想要小人的命,幸好那时小人酒醒了大半推开她逃掉了。” “你刚才不是说是因为撞破了邓婵与孟金山的才奸情才被痛下毒手吗?” 范成语塞,顾明扬也不催促,只静静望他,眼神深邃如镜,又过了好半天范成别开脸含糊道:“小人那天喝醉了酒,被夜风吹了半宿,脑子糊里糊涂的,莫名其妙被那毒妇刺瞎了眼,后来知道孟金山死在那毒妇的床上,他们不是有奸情,还能是什么原因?” “你被邓婵刺瞎眼睛,受这么重的伤,怎么却没想到报官?” “那毒妇虽对小人无情无义,但到底是小人明媒正娶的妻子,那时小人还不知道她和孟金山的苟且之事,总想着一日夫妻百日恩,纵然她做的不对,可小人是男子汉大丈夫又岂能与她一个妇人一般见识。” 他说的有情有义,顾明扬轻轻挑起眉,语气淡淡道:“你倒是会疼惜人。” 范成不安的挠挠头,这位大人虽然嘴里在夸人,但总是让他有种冷嗖嗖的不安感。 “你被邓婵刺伤后又去了哪里?” “小人那时眼中痛得厉害,跑出门后不辨东西的跑了好半天,后来跑累了酒意又上来,就躺在一处瓜棚里睡着了,一觉睡到晌午才被疼醒。小人想着那毒妇的气应该消了就回了家,结果就看到孟金山死在了小人家中,那毒妇正在哄着小人的女儿吃饭,小人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张虎兄弟说是被院长派来瞧那毒妇怎么没去上工,然后张虎兄弟见到我家中景象就让人通知了村长,由村长报了官。” “邓婵刺瞎了你一只眼睛,你却没生气,可真是大丈夫心胸。” 顾明扬将目光再一次转向范大婶,“邓婵,你……” 听闻呼唤,范大婶毫无情绪起伏道:“民妇认罪。” 受害人指控,另一受害者死在凶手的床上,凶手愿意认罪,似乎一切都明明白白立时就可结案,只是顾明扬却心有不甘。 先不说孟金山的死亡,通奸在本朝不算重罪,依律不过是徒二年,或是能将徒二年折决脊杖十五,为这般事情范大婶不致于要恼羞成怒去刺杀范成;另一方面范成的表现也太过奇怪,被妻子刺瞎一只眼却能不怨不怒,这完全不符合范成往日里一言不合就对范大婶打骂的习惯。 “邓婵,你与死者孟金山是何关系?” “民妇认罪。” “邓婵,孟金山为何会出现在你家?” “民妇认罪。” “邓婵,你为何要杀孟金山?” “民妇认罪。” 无论顾明扬问什么,范大婶的回答永远都只这一句“民妇认罪”,丝毫不解释不辩驳,像是自己已经给自己定好了罪一般。 “邓婵,你可知杀人是要偿命?你若死了,你的女儿怎么办?” 范大婶自升堂以来除了叩头外,便一直直挺挺的跪着,这时忽听到“女儿”两字,她木然的身体明显的抖动了一下,末了她说了升堂后的第三句话,“请大人做主将民妇的女儿送到福田院。” “她老子又没死,凭什么要送玉儿去福田院?”范成首先不乐意,谁不知福田院收留的是无父无母的孤儿,他还好好的活着,叫人知道他的女儿被送到了福田院,让他的脸往哪里放。 “请大人成全。”范大婶没理会范成的咆哮,重重将额头叩在地上。 “你这贱人,是不是找打?”范成跋扈惯了,虽被刑昭昭吓过一次气焰全无,但他回到家中范大婶从不与他顶嘴,也不故意忤逆他,他便也不再随意打骂于她,今日却是真真拂了他男人尊严,便再也忍不住发了脾气。 范大婶似没听到的范成的污言秽语,再次重重叩道:“请大人成全。” 一旁死气白咧来旁听的鲍奇羽此时再也忍不住插嘴道:“范大婶,你知福田院是怎样的地方,真的放心要将女儿送来吗?” 第94章 另有隐情 福田院是什么地方? 听到鲍奇羽的询问范大婶身子一震,她自是知道福田院以前的龌龊,可是她又怎么能放心将女儿留在范成身边? “求大人成全,求大人成全。”她哀哀的叩头,语气里再无生死置之度外的漠然,她的额头重重叩在地上,没几下就渗红血来,她调转身子对着鲍奇羽道:“院长,我知您是好人,求您收留我家玉儿。” 鲍奇羽神色淡淡,语气漠然,“这世上谁又能如父母至亲那般对一个人好呢?” 范大婶叩头的动作顿了顿,然后继续将渗血的额头抵在地上,“只求院长您给她一口饭,护她平安成人就好。” 范成再也忍不住,冲上前一脚将跪在地上的范大婶踹倒,“老子还没死,你张口闭口送老子闺女去福田院是何居心?” 左右衙役上前将骂骂咧咧的范成按倒,满脸浓密的络腮胡的康勇将范成的两臂反剪在身后,力道大得几乎要将范成的两条手臂扯断,“你是什么东西,也敢在公堂之上耀武扬威。” 范成欺软怕硬惯了,这时疼的眼泪鼻涕直流,不住口的哇哇呼痛。 康勇嫌弃的撇撇嘴,“怂包,你再这般嚎叫,就拖你下去打板子。” 范成眼泪还在往外涌,但立时就不敢再发声。 鲍奇羽扶起倒在地上的范大婶,“范大婶,你没事吧。” 肩膀处疼得厉害,仿佛是骨头被踢断了一样,可范大婶却顾不得许多,她冰冷的手指紧紧抓住鲍奇羽的手臂,“院长,求您收留我女儿小玉。” “你先起来。”鲍奇羽不答,想要将她搀扶起来,范大婶却固执的不肯动,直直跪在地上要一个承诺。 鲍奇羽无法,只能松开手,慢慢退后一步,可是范大婶却抓着他的手臂不肯松手,鲍奇羽走不开,只能低垂着眉目望她,“你将希望寄与陌生人,却不信任孩子的亲生父亲,这是为何?” 范大婶的瞳孔急缩,似是被烫到一般,她干裂的嘴唇张了又闭上,最终没有回答。 “一个杀人犯的女儿,她怎么会被旁人善待?”鲍奇羽继续道。 范大婶紧抓着鲍奇羽的手蓦然松开,无力的跌落在她的腿上,牵扯着肩膀处的伤,她却不觉得疼痛一般,可眼睛却慢慢溢出眼眶。 开始时她只是无声的流泪,然而慢慢的她想起自己的种种遭遇,她无父无母无娘家可依,才会被范成动辄打骂,想到她的玉儿也要走她的老路,她悲从中来从小声呜咽到放声大哭,似想哭出长久以来受到的所有委屈。 公堂之上寂寂无声,众人眼带同情由着她哭泣,直到她哭得累了,县令顾明扬低声问道:“邓婵,你还坚持孟金山之死是你所为吗?” 范大婶哭到筋疲力尽,听到问话她扬起苍白顺着声音发出的方向望去,耳中听到问话,可脑中却迟钝的想不通这问话是何意? “邓婵,你真的要你的女儿范小玉成为杀人犯的女儿吗?” 热泪再一次从干涸的眼睛眶里溢出,范大婶悲从心底起,她满脸绝望的摇摇头,“我不想……我不想……可是……可是……孟金山真的是被我杀的。” 说罢她捂住脸崩溃大哭。 原以为眼泪一早已经流尽, 可是想起女儿她却悲伤的不能自已,哭得比刚才还能绝望。 “如果我当时忍一忍就好了,可是我却杀了孟金山。”此时范大婶恨不得想将自己的心挖出来,“都怪我不好,我为什么不能忍一忍呢?我可怜的玉儿,都怪娘不好,娘对不起你。” 她声声哭诉如杜鹃啼血,闻者无不动容。 唯有顾明扬语气沉稳而亲切,“邓婵,你为何杀死孟金山?” 范大婶透过泪雾望向顾明扬满含悲悯的眼神,那眼神中的同情与怜悯让她荒芜的心中升起一丝温暖。 这一丝的温暖让她想要倾诉,说出那难堪的真相,就算旁人会嘲笑她,至少眼前的顾大人不会。 她伸手抹掉眼的泪,“孟金山他……他想……”她难堪的闭上了嘴,深吸一口气道:“范成二两银子将我卖给了孟金山。” 范大婶话音落下,整个鸣沙县衙大堂有片刻的安静。 原来这才是范大婶杀害孟金山的起因。 彼时礼法森严,虽以男子为尊,但明媒正娶的妻子,却不是可以货与他人的物件,这范成将妻子典与孟金山,则是于法于礼都有不合。 “你……你血口喷……喷人。”率先回过神来的是遭遇指控的范成,他涨红了一张脸,身体亦激动得发抖,说话都不连贯。 “闭嘴。”康勇啐了他一口,满脸鄙夷。 范大婶厌恶的向他投去一瞥,如同在看污了鞋袜的烂泥。 最不堪的话已然说出口,她再也没了忌讳,如同竹筒倒豆一般道:“那一日范成与孟金山在民妇家喝酒,我为他们做好下酒菜便早早回房安歇,谁知半夜孟金山竟然……竟然进到民妇房中,意图对民妇不……不轨……”她苍白的脸上浮起两朵红晕,定了定神继续道:“民妇原以为他是喝醉了,一把推开他,忙唤范成进来,然而孟金山却笑着说,范成欠了他二两银子还不出,就将民妇典与他两月。” 康勇忍不住以鞋尖踢了踢范成,讥笑道:“为了二两银子上赶着当王八的,天下也就你这脓包了。” 康勇那一脚看似轻描淡写,角度却是刁钻无比,直直踢在范成的腰眼上,痛得范成话都说不出。 顾明扬横了康勇一眼,却没出声指责,只是温言对范大婶道:“后来如何?” “后来……后来……”范大婶抬眼看了一眼顾大人,然后重又垂下头,抑制住心底的屈辱继续道:“虽然孟金山那般说道,民妇心中却是不信,心中想着无论如何民妇也是范成正正经经的妻子,范成虽然脾气不好,却也是个男人,岂会办这种下作的事。民妇想跑出去找范成问个清楚明白,却发现房门被人自外面锁上。” 第95章 女子的力量 范大婶无助的拍打着紧闭的门板,毫不介意更深夜半这般吵闹会惊醒左邻右舍,然而任她把门板拍得惊天地上,外面的却静悄悄毫无动静。 似有桶雪水兜头浇下,范大婶越是敲门越是绝望。 最绝望的还是那个一身酒臭味的肮脏老头子,摇摇晃晃走过来拦腰将她抱住,臭哄哄的嘴胡乱的蹭着她的脖颈,催人欲呕。 她拼命挣扎,这一次孟金山却是有了防备,双臂的力气大得吓人,紧紧箍住她的身体,抱着她就将她扔到床上。 秋日的月亮,又圆又亮,清楚的照见孟金山猥琐的笑容,范大婶躺在床上如待宰的羔羊,手脚半点力气也使不出来。 原本她处处殷勤讨好,还不免被范成打到皮开肉绽,经此一晚想来范成更是无所忌惮,待她如猪狗一般。 身体僵硬如死,唯有眼泪喷涌而出,模糊了窗外的月亮。 谁能来救救她? 热乎乎、臭哄哄的身体覆到她的身体上,想到绝望的认命,可脑中却忆起另外一具身体,那个还没她高,单薄瘦弱的小姑娘紧紧握着切菜的刀挡在她的身前,当时她半抱着那个小姑娘,可是那个小姑娘握着菜刀的手,却是自她怀抱探出,坚定而勇敢的挡在她的身前,而那个一惯在她跟前作威作福的范成却落荒而逃。 那一日她看到了女子的力量,虽柔弱却坚韧。 “我刚刚想要保护的不是你。”说话的小姑娘泪眼婆娑,神色倔强又勇敢。 那一瞬间她读懂了她的故事,小姑娘想要保护的是年幼无助的自己,她却实实在在得到了庇护。 如果没有人保护,那么至少自己可以保护自己。 随着信念的升起,力量也重新回归她的身体。 夏夜闷热,她又在睡觉,本就穿着薄薄一件单衣,忽感胸前一凉,薄薄的单衣已经被孟金山解开。 黑暗中孟金山嘿嘿淫笑,“范成说你肉嫩得像豆腐,倒不是哄人。” 胸口被重重捏了一把,范大婶慢慢将手探到枕头下,摸到坚硬光滑的木柄,她眼神清凉,神色镇定,没有任何犹豫的抽出木柄,将之狠狠的挥向孟金山的脑袋。 木柄之上是磨得锋利的斧子。 艳红的鲜血,带着温热的腥膻味,浇得她满头满脸,伏在她身上的人影短促的惊叫了一声,便重重从她身上滚落掉到床上。 “女人不是你们狗男人买卖的物件。”范大婶仰躺在血泊中又哭又笑,暗暗长夜中一只惊醒的乌鸦哇哇叫着飞向远处。 身上的血慢慢冷却凝固,她维持着仰躺的姿势一动不动,直到天色慢慢变亮,再到大亮,照见粗布蚊帐上斑驳的血渍。 无处渐渐传来人声,旁人又开始平淡又寻常的一天,这种平淡与寻常,与她再无关联。 她的脑中一片空白,飞过很多的念头,她却一个也没有抓住。 忽的,范大婶听到脚步声,接着有人开锁推门进来,她再一次伸手摸向枕头下,这一次却失望了。 斧头只有一把,还插在孟金山的头上,想要拔出来却是来不及了。 她失望的想要收回手,却不小心碰到了枕边的银簪,是她睡前随手摘下放在那里的,不是多名贵的东西,是她苦命的娘唯一留给她的东西,细细长长只雕了一枝盛开的桃花,愿她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她握紧了簪子,她终归要辜负母亲的期望。 门吱呀一声,被人打开。 范成蹑手蹑脚自屋外走进来,嘴里小声道:“孟三哥,你快些起来回家去,莫叫旁人瞧见了。” 听闻范成的话,范大婶无声的咧了咧嘴,忍不住笑了,原来他也知道这事丢人得紧啊。 “呀,这是什么东西?” 天已经大亮,房中的光线更是比不得外面,范成脚下踩到软软的不知什么东西,他也喝了不少酒,此时宿醉未醒,脑中较平时迟钝了不少,感受到脚下的异常,他弯下腰想要看到清楚,正好直直对上孟金山死不瞑目的脸。 斧头正中脑袋中央,红的血,白的脑花,流在一起流了一地还未干透,被他踩了一脚,黏糊糊的浸过他的鞋子,全无防备的他凄惨尖叫,跳起来想要远离地上的血,却脚一滑重重摔倒在血泊中,摔倒在孟金山僵直的尸首上,与他而对面,只隔着一柄斧头的距离。 范大婶没有动,听到声响又无声的笑了,接着耳听见水流哗哗的声音,她在满室的血腥中闻到了另一种臊臭味,她想了想才明白这是什么味道,原来范成吓尿了,她忍不住又想笑,在这样的场景中,她的笑声诡异又骇人。 “阿……婵?”范成哆哆嗦嗦的唤她,“这……这到底……到底是……是怎么回事?” “我怎么知道。”范大婶活动着僵硬的身体,支撑着坐了起来,居高临下望着趴在孟金山死尸上起不来的范成,挑眉问道:“你……这是吓尿了?” “你胡说什么?”范成一向在她面前逞强耍狠惯了,哪好意思承认自己这般丢脸的事。“快些扶我起来。”房中还有活人,这个认知给了他勇气,说话也流利起来。 “你又不是没手没脚,自己爬起来吧。”范大婶目光灼灼的望着他。 “贱人,我……”范成怒从心头起,他要不是手软脚软,早就爬起来了,哪用她扶。“你快些扶我起来。” 他也不是没见过死人,他毕竟曾是胡院长的心腹之一,没少帮着胡院长处理这些事情,只是今日一时没有防备才被吓着回不了神。 范大婶对他的谩骂与吩咐充耳不闻,只将目光缓缓移向他湿乎乎的裤子,不屑的撇了撇嘴。 她的神情刺痛了范成,羞怒中他忆起,她这般不听话都是由那日膳房中刑昭昭引起,不由恨声道:“别以为刑昭昭那小娼妇给了你胆子,老子就不信了,难不成你还敢宰了老子不成?” 范大婶一脚踢在范成的嘴上,怒道:“她还是个孩子,你别这么说她。” 第96章 咱们好好过日子 嘶—— 范成吸了一口凉气,他一时不防被踢了一脚,范大婶虽没穿鞋,可那一脚也用了十足的力气,踢得他嘴角火辣辣的疼,又疼又气之间,他的语气也失了分寸,“她一个娼妇的闺女,不是小娼妇又是什么?她早晚也随了她那做暗娼的娘一般,被千人骑万人睡……哼,生闺女也不是半点好处也没有,只要狠下心来,闺女也不都是赔钱货……” 啪—— 荞麦枕头砸中范成的脸,那重量让范成头一歪贴在孟金山冰凉的脸上。肉体失了灵魂,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感觉,范成只觉得像是贴在一块冻肉上,又冷又硬又恶心,他似触电一般跳起来,腿仍软得厉害,可力气到底恢复了一些,虽然没有跳出三尺远,但至少已经从孟金山的尸首上爬了起来。 “死贱人,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了,连我也敢打,信不信我扒了你的皮?”他压着反胃的感觉,胡乱的抹着身上的粉白的污渍,“胡院长让我查过刑昭昭的底,她娘就在鸣沙县里做暗娼,他们东关村谁人不知,你发什么疯?” 血液混着脑浆越抹越多,范成恶心的干呕,“这老混蛋怎么死了?” “你说呢?”陡然听到刑昭昭的身世,范大婶只觉心疼,那般美好的小姑娘,原来竟也挣扎在泥潭之中。 “他……”范成涂抹污渍的手一顿,怔怔抬眼望着冷静异常的范大婶,她也一身血污遮住了大半的面容,只有一双眼睛如同寒星一般闪着慑人的光亮。 似有寒意自他心底升起,他望着如果恶鬼一般的妻子,“他……他……他死得好,阿婵你是不知,我不过欠他二两银子,他便要我将你典与他两月,我自是不允,结果……结果他昨日灌醉了我,偷偷溜了进来……咱们……咱们这就去县衙告他……告他一个逼奸未遂……” “呵呵,二两银子……哈哈,二两银子……”范大婶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不停的捶着床板,似是听到天大的笑话,“我就只值二两银子,哈哈哈哈。”眼泪流出来,融化了脸上的血污,如同血泪一般,“呵,我就只值二两银子。” “阿婵,我也是没法子,不过幸好这老混蛋死了,等天黑了我就将他拖到后山埋了,然后咱俩好好过日子,你说好不好?”范成终于决定放弃拯救一身的血污,他对着笑容癫狂的妻子讨好的笑着,“阿婵,我知我以前对不起你,我改,我以后再不会了,真的,你信我好不好?” 这是他头一次跟她说软话,自觉话语里没人让人信服的诚意,待绞尽脑汁再说些软话,突听范大婶笑声一敛,语气冷静道:“好。” 突如其来的转折让范成不适应,他茫然望向范大婶,“你说什么?” “好。”范大婶甚至笑了一下,“我说好。” 她满脸血泪,这一笑说不出的骇人,可是范成却不能不信,他畏惧的看了一眼孟金山脑袋上的斧头,又望着貌似已经恢复正常的范大婶,想了想后讨好的笑笑,“以后咱们带着闺女好好过日子。” “好。”范大婶柔柔应承,然后向他伸出染血的手,“咱们好好过日子。” 范成暗暗松了一口气,心说她到底是个女人,几句好话也就心软了,再者她还得靠自己毁尸灭迹呢,不然孟金山百十多斤的人,她怎么处理呢? 想到这里,他面上一松也伸出自己的手握住范大婶的手,想借着她的力气站起来。 范大婶笑容不变,单手用力将他拉起来,她虽是女人,却要在福田院里做那么多人的饭,其实力气并不算小。 范成面的上的笑容由讨好转变成发自内心,换做以前二两银子并不算什么,可如今福田院换了新院长,新院长刚正,又有自己的心腹,他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样便利的捞油水,这才被逼得无法同意了孟金山的提议。 现在孟金山死了,欠他的银子就不必还了,这女人还是有用的,帮他解决了一个大麻烦。 这般算计着,他脸上的笑容愈盛,眼见着只差一点就要站起来,忽得他的笑容僵在脸上,恐惧的看着范大婶另一只手里攥着的簪子划出闪亮的银光,直奔他的喉头。 “阿婵……” 他下意识的侧过身子想要躲开,可是两人的距离太过接近,他虽避开致命的要害之处,可是却亲眼见着簪子插入眼中,他痛苦的大叫,却听范大婶冷声道:“有你这样的爹,我的闺女哪有好日子可过。” 疼痛给予了他超乎寻常的力量,他挣脱范大婶拉着的手,跌跌撞撞往外跑,“你疯了……你个疯婆子居然谋杀亲夫,这是杀头的罪过……疯子……疯子……” 范成一边喊一边跑,范大婶在他身后咭咭的笑,“我可不是疯了吗?我只值二两银子……二两银子啊……” 他狼狈的跑出房间,阳光照在脸上刺得他睁不开眼,他闭着眼踉跄着向外跑,依稀看到女儿蹲在墙角数蚂蚁,他嫌弃她是个女儿对她总是不假辞色,女儿也总是躲着他走,即便早早醒来,也不敢去主屋搅扰他。 “玉儿……玉儿……爹爹的乖女儿……”范成如见救星,招着手道:“快到爹爹身边来,快拦住你娘……” 小姑娘无数次看到母亲被父亲殴打,此时看到满身血污的父亲,以为此时满身的血都来自于母亲,她再也顾不得母亲叮嘱的家丑不可外扬,撒腿就往外面跑,边跑边哭喊道:“爹爹你不要打我娘,快来人救救我娘……救救我娘……她要被我爹打死啦……” 张虎被派来寻范大婶,好不容易打听出范大婶的住址,刚到门口就遇到这样的场景,小小的女孩儿哇哇哭着求救,范成满身血污,左眼上还插着一根银簪,他心知出了大事,忙着小小的女孩儿护在身后,抽出腰刀指着范成。 范成这一次是真正见到了救星,腿一软跪在地上爬行,“大人,救命,我家那疯婆子要杀我。” 第97章 以眼还眼 “骗人,骗人,你骗人……明明是你不守妇道……贱人,你骗人……” 被康勇按住的范成又开始疯狂扭动,嘴里骂骂咧咧的反驳,否认范大婶所说的一切。 “是不是骗人自有大人定夺,哪轮到你说话。”康勇又给了范成一下,打得范成气都喘不上来,抱着肚子在地上打滚。 顾明扬原是要拍惊堂木让范成闭嘴,康勇倒是省了他的麻烦,他重新放下惊堂木,眼神怜悯的望着范大婶。 范大婶所说的一切虽匪夷所思,却也合情合理的解释了为什么孟金山会在她房中,以及范成所受的伤,不过礼法森严,纵使还她清白,她又要如何自处? “邓婵,你所说可是事实?” 范大婶叩首含泣道:“民妇所言句句实情,不敢欺瞒。” 缓过一口气的范成闻言恨声道:“大人,这毒妇承认杀了孟金山,您快些将她治罪。” 顾明扬嫌弃了瞥了他一眼,“你可知那孟金山所犯何罪?你又可知你犯何罪?” 范成迟钝的眨了眨眼,“孟金山人已经死了。” “奸人妻女,就算他不死,也要被判决杀之罪。”顾明扬冷冷道。 “可是……可是……要夫告才论罪的。”他小声道,虽然他大字不识几个,但到底曾跟在胡院长身边,多多少少也听过一些律法。 “她只是你妻子,又不是你所有之物,她有嘴,何必要你来告?”顾明扬险些要被气笑,原来是有这份笃定,所以才敢典妻与他人。 范成瑟缩起肩膀,莫名就觉得这县衙之内从县老爷到衙役都厌弃他,可他却不觉得自己哪里做得不对,毕竟在他所混的赌棍圈里,这种事情并不少见。 “她……她……她刺瞎了我的一只眼睛呀……”范成突然想起自己所受的伤害,委委屈屈道:“妇殴夫这可是有罪的。” 县衙内又陷入静默,范成所言不虚,律法中明确规定凡妻殴夫者,杖一百,至折伤以上,各加凡斗伤三等;至笃疾者,绞。 范大婶刺瞎了范成一只眼,按律是要判绞刑的,可是人人都看出她的委屈、愤怒与无辜。 沉默半?,顾明扬开口问道:“范成你是要告你妻邓婵欧夫之罪吗?” 范成偷眼看着死气沉沉的的范大婶,默默咽了咽口水。不管是外人,还是他自己来看,范大婶除了没给他生个儿子外,还算是个很不错的媳妇,勤劳温驯,模样也漂亮,只是她微笑着拿簪子要杀他的样子已经成了他的恶梦,时不时疼痛的眼睛也在提醒着他的失去,他是再也没有办法与她一起生活,想到这里他朗声道:“是,小人要告小人的妻子邓婵殴夫之罪,请大人秉公审理。” “邓婵刺瞎你一只眼睛,自是要追究的,不过……”顾明扬话锋一转,厉声道:“范成你承不承认自己将邓婵典与孟金山?” 对上顾明扬清亮的眼睛,范成有些心虚的避开眼,“小人……小人……”他小声嘀咕了两声却不知要怎么辩解。 这时衙役魏东逞上一张染血的纸条,上面歪歪斜斜写着“欠条”二字,依稀可见范成名字上按的手印。 又是证明范大婶所言不虚的物证。 “范成,你是否欠孟金山二两银子?” “是……是有这么回事。”范成含含糊糊道,声音小的近乎耳语。 “大声一点。” 顾明扬沉声道,康勇适时踹了范成一脚,对他怒目而视。 “是。”被踹疼也不敢有所不满的范成忍气大声回答。 “你可承诺何时还他银子?” “过……”范成在康勇的瞪视下,提高音量,“小人跟他说好过些日子就还。” 顾明扬看着欠条上的日期,是三个月前,于是又问:“过些日子是什么时候?” “这……”范成又迟疑,其实原本是说一个月后还的,结果一月拖一月,胡院长倒台,他手中更不宽裕更是还不出,孟金山围堵他多次,他实在是没有法子了,才同意孟金山的提议,不想自家婆娘性子烈,惹出这泼天大祸,想到此处他更是对邓婵恨到不行。 “大人问你话,你就好好回答别吞吞吐吐。”康勇又横眉怒目瞪他一眼。 范成高大的身体抖了两抖,忙道:“就是过些日子。” 顾明扬也不再纠结具体的时间,“已过三月,你可有钱还?” “这……”原本是有的,福田院里刚发了月银,他本想先还上一些,可是路过赌场时他觉得应该再去试试手气,不想再从赌场出来,他的荷包比脸还要干净。 啪—— 顾明扬重重拍下惊堂木,森然道:“范成,本官问你,你准备怎样还欠孟金山的银子?” 范成被惊堂木声惊吓到,下意识脱口而出,“他说让我家婆娘陪他睡几晚,就顶了赌债。” 低头跪立在旁的范大婶,心已如死灰一般,可是亲耳听范成说出,还是难堪的闭上了眼,这种人居然是她的夫,她的天?此刻她倒真有种天塌了的感觉。 “你是承认将邓婵典与孟金山了?”顾明扬的眼底浮起一丝渺远的笑意。 话已经出口,如水覆地再难收回,范成索性梗着脖子道:“她是我家婆娘,我想将她卖给谁就卖给谁?” “你既已将邓婵卖与孟金山,便是不再将邓婵视为妻子,那便告不得她殴夫之罪。” 范成难以相信的瞪大仅剩的一只眼睛,结果因为太过用力,牵动瞎了的那只眼,痛不可抑,他伸手捂住还包裹着布条的伤眼,“可她刺瞎了我的……她刺瞎了小人的眼睛……大人,邓婵这贱人刺瞎了小人的一只眼睛啊,您让她赔我一只眼睛……” 包裹着伤眼的素白布条洇出星星点点的血色,范成觉得眼也疼、头也痛,他状若癫狂的捶着脑袋,“大人,以眼还眼,您让小人挖出她一只眼睛吧。” 顾明扬无视范成的癫狂,厉声问道:“范成,你可知与人合谋奸人妻女该当何罪?” 第98章 夫妻义绝 “范成,你可知与人合谋奸人妻女该当何罪?” 范成脑中如被虫蚁啃食一般痛不可抑,迷迷糊糊中他听见顾明扬的厉喝,还是下意识回答道:“邓婵是小人的妻子,小人如何对她都是应当。” 说完他又重重捶打着疼痛欲裂的脑袋,外力的击打稍稍缓和了头痛,他得以暂时松了一口气。 “邓婵先是一个人,其次才是你的妻子,你并没有资格左右她的命运。”顾明扬面沉如水,“范成,你可知罪?” 罪?范成茫然的抬起头,妻子不就是比牛羊贵重一些的财物,他能卖牛卖羊,为什么不能卖妻子?他以前打得她遍体鳞伤,也没人说他半句不是么? “我有什么罪?”他不解的将心中疑惑讲出,“我爹以前穷得吃不起饭,就将我娘典给同村的族叔,三年后接回来才又生的我,我只是让邓婵陪孟金山几天,又不是要她性命,哪里就有罪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神情又是说不出的诚恳,仿佛懵懂孩童认真的与大人辩论是非对错,顾明扬忍不住吸气,为着范成的理所当然和他话语里不自知的罪恶。 范成还是不懂,“不是说夫妻一心么吗?我欠人钱贱,她以身偿还,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 范成的无耻狡辩气得康勇又想打人,他也算见识过不少人心险恶,可这般不要脸的说辞,他还是头一次听到,在场诸人也都如他一般气愤填膺,唯顾明扬神色尚算平静,“范成,若你妻子不慎伤了别人一只手,人家定要你们赔一只手,你可愿砍下自己的手赔给人家?” “这怎么能行?又不是我伤了别人的手。”范成断然道。 顾明扬扯起唇,讥讽的笑道:“不是夫妻一心吗?你替妻子受过岂不是天经地义?” “这怎么能行?”范成爱护的抚摸着自己的两只手,“她自己做的孽,活该她自己承受。” “是啊。”顾明扬认同,“你自己欠的钱,又为何要邓婵以身偿还呢?” “那不一样。”范成说道,却也说不出哪里不一样,于是又重复了一遍,“那不一样。” 偏顾明扬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哪里不一样?” “我…… ”范成想了想道:“我是她的天,她自是要听我的话。” “好不要脸。”在堂下看热闹的钟离尘,此时再也忍不住道:“要她帮你还债时,她便是你的妻子,可你这做丈夫的又给予了她什么呢?她有手有脚能赚钱能养活自己,凭什么要以你为天,像你这般没用的臭男人也好意思自称为天,也不怕下雨打雷劈死你。” 审案时允许百姓旁听,遇到极气愤的时候,也有人出言说两句闲话,可一口气说出这么一大段话的却不多见。 顾明扬不由多看了两眼说话的姑娘,见她穿着普通,但容貌极是秀美,虽极年轻,却落落大方,眉目间洋溢着不同于寻常女子的自信神态。 啪—— 他轻拍了一下惊堂木,温声道:“肃静。” 钟离尘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想想这是顿不顿见人下跪,一不小心就被权贵阶级拉去打板子的古代,她忙缩着脑袋退到人群之中,幸好这位顾大人却没有为难她,与她对视一眼后慢慢将眼神移开。 “范成,你可知罪?” “我没罪。”范成想也不想的反驳,“我没罪,我能有什么罪?我…… 她…… 邓婵刺瞎了我的眼睛,杀了孟金山,她才有罪,她才该死。” “你意图典妻。” “我没有。” “你与孟金山合谋逼奸邓婵。” “我没有。”范成高声叫道:“邓婵是我花五两银子娶来的媳妇,我让她陪人睡觉,我都没说什么,旁人更是管不着。” 面对如顽石一般的范成,顾明扬耐性全失,抽出一支令签扔于地上,“范成以欺瞒手段将邓婵典与孟金山,证据确凿,依律杖责八十。” “大人,我没有,我没错。” “范成与死者孟金山合谋逼奸邓婵,人证物证齐全,依律杖责一百,徒三百里。” 啪—— 令签在空中翻滚着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冤枉,小人冤枉,小人的眼睛…… 大人,你还小人的眼睛…… ” 范成还在哭天喊地,康勇与魏东一左一右将他按在地上,另有衙役早已经搬出刑櫈,摩拳擦掌准备行刑了。 顾明扬眼含冷意,一字一句道:“遇贼人施暴,妇人奋起反抗,错杀贼人,免刑责。” “我不是…… 是孟金山…… 是孟金山…… ”范成已经被绑在刑櫈之上,犹不死心的大喊大叫。 康勇扯起肮脏不堪的封口布塞在范成的嘴里,冷笑道:“你省些力气一会儿哭疼用吧。” 范成再也说不出话来,魏东扒下他的裤子,他只觉屁股一凉接着重重一记重棍打下,又开始火辣辣的疼。 “你与孟金山合谋,乃共犯。”顾明扬尽职尽现为范成解惑,而范成却再也顾不得那么多,心神已经完全被一下又一下打在身上的板子所占据。 原以为要以死抵命的范大婶,此时如置梦中,她不敢相信的望着眼前一切,如死灰一般的心底升起漫天狂喜,她喉头哽咽的一句话也说不出,只能咚咚咚的不住叩头表达她的感激。 “疼……” 范成说不出话,疼得涕泪横流,期间他昏死过几回,又被康勇很贴心的以凉水浇醒。板子落在屁股上,疼痛却从屁股处蔓延到后背、大腿,乃至全身。 八十大板打下去,已经生生要掉他半条命去,他还在担心要如何忍受剩下的一百下时,行刑的衙役突然收了手,他以为这是法外开恩,却不想听到康勇道:“大人,这一百八十大板下去,人肯定是活不成了,可是朝廷有律杖刑不能打死人,不如剩下的一百杖,等他养好伤再打?” 还真是特么贴心,范成迷迷糊糊的在心中骂道,很快就听到顾明扬清朗的回答,“也好,先押入大牢,别叫他死了。” 范成感觉有人解开了他身上的绳索,一左一右的架起他就要离开,他正要松口气,忽听又有人提起他的名字。 “大人,民妇邓婵恳请大人允许民妇与范成义绝。” 第99章 三击掌 邓婵一句要与范成义绝,又将看完热闹准备离去的百姓重又勾了回来,大家的热情较刚才看到范成挨打更甚。 毕竟百姓多为生计愁苦嫁娶不易,即便生活中有所磕碰也都各自忍受,休妻和离都少见,义绝更是闻所未闻。 “你们闹成这样不是已经夫妻义绝了吗?”看热闹的大婶不解道。 “大婶,夫妻义绝须经官府判定才能生效。”同为旁听的鲍奇羽好心解释。 “哎哟,俩口子的事闹到官府,也不嫌丢人。”一旁的白胡子老头不屑的撇撇嘴,“哎哟,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什么世风日下,人心不古,这还不是那混蛋男人不做人,活该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他以后再也娶不到媳妇才好。”大婶不乐意的啐道。 “有辱斯文,有辱斯文,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白胡子老头望了望大婶壮硕的体型,摇着头,叹着气,走到了稍远一些的位置。 “呸,你娘还不也是女子。”大婶朝地上狠狠啐了一口。 堂下乱哄哄,堂上原本奄奄一息的范成,在听到邓婵说要与自己义绝后,如同回光返照一般,瞪大眼睛怒道:“你……也该是我休了你这生不出儿子的恶妇,你哪来的脸要与我义绝……嘶,疼……好疼……我要休了你……嘶……”激动中又牵扯到伤处,他疼得直叫唤。 “你竟懂义绝?”顾明扬有些意外,不由多看了一眼邓婵。 “民妇自小随母亲在书院里帮佣,也听过些圣人的教诲。”邓婵低垂着眼道。 识文断字懂道理的女子,偏偏配上范成这样的混人,真是可惜。 顾明扬暗自惋惜,他之所以没在堂上判二人义绝,一是因为范成就算能挨过杖刑,拖着伤重的身体怕也活不成,二则是因为义绝的名声相较于寡妇来说更不被世人接受,而邓婵已经要承受典妻、杀人的非议,再加一条,怕会成为压死骆驼的稻草。 “你可知道这世道并不待见性格刚烈的女子?”他怕她一时没想明白。 邓婵慢慢抬起脸,眼中还有一丝未散的迷惘,“大人,世道待见何种女子呢?” 顾明扬语塞,却不是不知,世道待见的女子要有显贵的家世、美丽的容貌、傲人的才艺,温驯的性格,既要出得厅堂,入得厨房,又要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 “民妇自认还算温柔贤惠,孝敬公婆,服侍丈夫、教养女儿都还算合格,即便没有儿子也不是民妇生不出,民妇曾有个儿子的,只因身体不适,晚饭比平日稍了一会儿,就被范成一碗热汤面扔在了肚子上……”邓婵忆起当日,有些后怕似的抬手抚上肚子,“七个月的孩儿就这么生生的被一碗热汤面打了下来,可怜那孩儿生下来时还有气,只是他实在太小不能吞咽,就那么哭了一整晚,最后活活饿死了。” 再讲起这段锥心往事,邓婵的眼中却已经没了泪水,她仍是不解,于是问道:“大人,我有何错?” “你没错,你只是生错了时代……不,本官的意思是,你只是遇到了不好的人,以后会好的。”顾明扬语气温柔,却又坚定有力。 有泪意渐渐浮现,邓婵点点头,“谢大人解惑。” 顾明扬神情依旧温柔,“邓婵,你确定要与范成义绝吗?” 眼底的困惑早已消散,邓婵大声道:“民妇自此以后只为女儿和自己而活,管这世道要如何看我。我要与范成义绝,要让全天下都知道,是他对不起我,而不是我对不起他。” “好,了不起。”顾明扬轻笑,“范成罔顾夫妻情份,悖逆人伦,受财将妻妄典雇,符合义绝离之情况,现准予邓婵与之义绝,自此夫妻情断再无关联。” 顾明扬当众宣布邓婵与范成夫妻义绝,他容貌俊美,声音朗朗,风仪天成,此刻却是说不出的风采惑人,而人群之中有双眼睛满含震惊的望着他。 邓婵虔诚叩首,然后站起身来平静走到范成身前,范成还在地上不甘心的蠕动,深为男人尊严落地而生气,看到邓婵竟敢走到自己面前,更是气到睚眦欲裂。 “贱人……贱人,你怎么敢?你怎么敢?我要杀了你?”这时他忘记了疼痛,拼命想爬起来拧断邓婵的脖子,然而腰腿半点力气也用不上,只能在地上无助的扭动,身上的伤更是血流不止。 邓婵蹲下身子,神色无悲无喜,“你八抬大轿迎我入门,却并未如天一般护我平安周全,这我都不曾怪你,可是千不该万不该,不该为了二两银子将我卖与旁人,更不该生起卖掉玉儿的念头。 “贱人,贱人……”他再一次爬起失败摔到地上,只能恨恨的瞪着邓婵,喘着粗气。 “你枉为人夫、枉为人父,就连畜生也不如。”邓婵平静的骂回去,然后将手掌与范成沾满鲜血的手掌轻击了三下。 “不要……不要……”范成意识到她的意图,挣扎着想要将手藏起,然而他受伤太重,终是不如邓婵手快。 “一击掌,盟誓化云烟,割断白首之约;再击掌,夫妻情缘尽断,从此劳燕分飞;三击掌,你我恩断义绝。” 说完邓婵重又站起身,大步走出衙门,看热闹的人群自动自发的为她让出一条路来。 “你没错,是范成对不起你,不是你对不起他。” 人群中响起清亮的女声。 “对,是你夫君……啊,呸,是那混蛋男人对不起你,不是你对不起他。” 另有女子附和。 “你做得好,做得对,都是人生父母养的,凭什么他敢那样对你?” 依旧是女子在说话。 末了,终有男人的声音小声道:“那范成也忒不男人。” 邓婵对身后的议论充耳不闻,衙门外秋阳璀璨,她停下脚步仰头望天,阳光刺得她泪流满面,忽听身后有人道:“为什么每个走人衙门的人,都喜欢看天呢?” “因为世有青天。” 第100章 都过去了 “世有青天?” 鲍奇羽也停步抬头望天,秋日的天空湛蓝透亮,如同水洗过一般,几点洁白闲云点缀其上,让人见之忘俗,胸中闷气通通消除不见。 “是啊,世有青天,不然老百姓的日子可太难了。”邓婵擦拭掉满眼的泪水,转头对着鲍奇羽道:“院长,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鲍奇羽这才想起自己追过来的目的,他朗然笑道:“当然是带你回福田院啊。” 这时张虎驾着马车停在两人面前,车窗上的青布帘子被人自内掀开,里面露出一大一小两张温暖的笑脸。 “娘——” “范大婶,快上来。” 邓婵爬上马车,对着刑昭昭道:“我本姓邓,也大不了你几岁,从今往后你管我叫邓大娘子就好。” 刑昭昭虽央着鲍奇羽来了衙门,却要照料玉儿便一直呆在马车里,刚才张虎来赶车时只匆忙告诉她范大婶无罪且已与范成夫妻义绝,现在听范大婶自称“邓大娘子”,虽惊讶,却也没多说,只温温柔柔笑道:“好,邓大娘子。” 玉儿已有多日未见母亲,此时看到完好无缺的母亲先是开心,开心过后便抱着邓婵的脖子哭着不撒手。 “娘,你怎么变了样子?是不是他们不给你吃饭?” 邓婵原本一心求死,在狱中绝食不吃,又兼心思沉重,短短几日瘦了十多斤,如今精神憔悴,可容颜已经瘦出曾经的秀丽美好。 “衙门里都是好人,只是娘想你想得吃不下饭。”邓婵抱紧了温软的玉儿,此时此刻抱着活生生的女儿,她才有了真真切切的真实感。 真好,不是梦,她还活着,女儿还在,梦魇已经过去。 玉儿哭得哽了一下,“衙门里的人有刀好可怕。” 邓婵拍着女儿的背,柔声安慰:“衙门里的人拿刀是为了保护咱们的呀。” “我还以为拿刀的都是坏人。” 玉儿担惊受怕多日,这时偎在母亲的怀抱,也恢复了小孩子的天真,她的童言童语惹得刑昭昭轻笑不已。 邓婵发自内心对她道谢:“昭昭,谢谢你帮我照顾玉儿。” 这般郑重的道谢,让刑昭昭有些不好意思,她摸摸鼻子道:“也不全是我一个人,小雨和小蝶也帮了很多忙。” 这个姑娘和她们不同,邓婵一早就发现,不止是善良与勇气,而是身置于困境之中不放弃的精神,她又想起范成关于刑昭昭母亲的描述,那般的身份,想来她心里也是很苦的吧。 思及此处,她抬手揉揉刑昭昭的顶心,温柔道:“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嗯,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刑昭昭眯起眼睛点头微笑。 听着车厢里的话语和笑声,鲍奇羽也忍不住牵起唇角,望着碧蓝如洗的天空叹息:“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回到福田院,邓婵自是收到不少或真心或假意的问候,面对叵测的目光,刑昭昭都替她觉得累,不想邓婵落落大方道:“范成为还二两银子的赌债偷偷将我典给同村的老光棍孟金山,我抵死不从刺死了孟金山,刺伤了范成,幸好顾大人明察秋毫还我清白,还判了我与范成义绝,我与范成不再是夫妻,从今往后你们便唤我一声邓大娘子就好。” 各色目光最后统一成了敬畏,人人再看邓婵邓大娘子,比见到院长还要客气三分。 对此邓婵不以为意,只与女儿安心在福田院中住下。 福田院越来越热闹,顾大人大笔一挥将三百二十七亩官田划规给了福田院,自此以后种什么,如何种,给谁种,盈余多少全交由福田院打理,待有收成后县衙便再不给福田院拨款。 除此之外还有两件大事,其一是福田院要开办学堂,对孤儿免收束修,旁的孩子也可来,只收外边学堂三成的费用。其二是顾大人有意设立官办医馆,地址就选在福田院内,将福田院现有的院子一分为三,东面半边继续抚孤养老,西面左边为医馆,右边为学堂。 决定已下,到任两个月都没甚作为的县令顾大人,却突然像是打了鸡血一般,雷厉风行的谴了工匠现场勘查,绘制图纸,然后便祭拜了土地神开始动工。 两个月后,官办医馆太平惠民药局和官办学堂勤学书宫同日挂牌开业。 太平惠民药局的大夫们穿着统一的月白色长衫,既飘逸又整洁,无端端给人一种世外高人的感觉。 勤学学宫里的夫子们,则穿着端庄的墨色长袍,稳重中不失优雅,十分符合人们对有学之士的想像。 挂牌当日,不但顾大人亲临,还请了鸣沙县内德高望众的善长仁翁光临,热热闹闹的开启了新的篇章。 随着吉时至,鞭炮声响,崭新的铜板哗啦啦如金色的急雨一般撒在门前的青石板地上,看来热闹的百姓嘻嘻哈哈弯腰捡拾。 喧闹声中,顾明扬背着手笑望着这些热闹,忽然有个鬼祟的身影偷摸的走到他身边,如做贼一般小声道:“奇变偶不变。” 顾明扬一怔,偏转过脸望着穿着月白长衫的少女,那少女见他不答以为他没有听清,于是放大音量又说了一遍,“奇变偶不变?” 尾音抬高两度,目光灼灼的期待他的回答。 顾明扬不解的拧起眉,“钟离大夫何意?” 钟离尘的神色闪过一抹显而易见的失望,她却还是不死心,直勾勾的盯着他,再一次重复道:“我说奇变偶不变,你该说什么?” “钟离大夫,我该说什么呢?”顾明扬失笑,不知从哪天起,只要两人遇见,这位妙手回春的小大夫,便目光灼灼的偷瞄自己,惹得总跟在他身边的魏东都一脸怀疑的问他:“大人,你是不是欠了钟离大夫的钱没还?如果不是,那你是不是对她始乱终弃过?” 他也满心莫名,有心不理她,可她的眼光太过灼热,想忽视都不行,他总以为她会在下一刻就过来与他搭话,可她竟整整忍了两个月。 对方可能是个学渣也说不定,钟离尘稳了稳心神,突然开口唱道:“我们一起学猫叫,一起喵喵喵。” 第101章 奇变偶不变 年轻的顾大人,才高八斗、学富五车,有着泰山崩于面都不动声色的绝佳风仪,然而此刻的顾大人却在钟离尘喵喵喵喵的歌声中后退两大步,并一把扯过魏东挡在自己身前。 正专注看热闹的魏东被唬得吓了一跳,习惯性的手按腰刀左右四顾:“怎么了?莫不是有刺客?” 左看右看都没可疑人士,唯有对面穿着药局制服的钟离大夫一脸一言难尽表情的望着他们主仆。 “钟离大夫,你总是鬼鬼祟祟的偷瞄我家大人……”说到这里,他突然福至心灵,眉开眼笑道:“你莫不是瞧上我家大人了?钟离大夫,我可真是好眼光,我家大人那可是探花郎出身,你知道探花郎吧,天下学子那么多,只有学问最好,长得最好看的人才会被皇帝陛下点为探花郎。” 魏东的这番说辞换个姑娘来听,即便不当场羞愤而死,大约也要夜里寻根绳子吊死在房梁上,幸好咱们钟离尘不是一般姑娘。 她眼见着顾明扬对自己的试探一脸茫然,心知自己他乡遇故知的美梦破碎,又被魏东误会自己暗恋顾明扬,一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她忽的娇声笑道:“你天天跟他在一起,岂知我不是在瞧你呢?” 说罢,轻眨了眨眼,施施然转身离去,留下顾氏主仆大眼瞪小眼。 许久后,魏东苦恼的抓抓脑袋,“大人,这可怎生是好?你知我对秋香一片痴情天地可表。” 顾明扬无力的扯扯唇角,想了半天也只出挤出干巴巴的两个字,“恭喜!” “这……这……秋香非拧掉我的耳朵不可,人长得太帅就是麻烦多。” 魏东娇嗔的跺脚扭着粗壮的腰身也跑掉了,留顾明扬独自在风中凌乱,他当然不信钟离尘对魏东的表白,傻子都能看出来她在故意捉弄魏东。 不,只有魏东那傻子没看出来,还沉浸在自己无处安放的魅力之中。 只是他真的不知道那个听也没听过“奇变偶不变”是什么意思,可看钟离尘的表情,这应该是个什么重要的暗号,可是她为什么会觉得自己该知道呢? 好奇怪。 顾明扬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就被前来贺喜的一位孙姓富商转移了注意力。 孙炎是位倒腾药材的大商户,听说顾明扬有意建官办医馆,还持观望的态度,以为选址、新建等等就要一两年时间,不想仅仅二月这太平惠民药局便正式开业,这雷厉风行的速度除叫他对新任县令刮目相看外,更重要的是其中的商机。 “顾大人兴办官学、药局,这真是一心为民、造福一方的善举啊。”孙炎眉目间俱是笑意。 “不敢,不敢,不过是在其位谋其事罢了。”顾明扬神色淡淡客气道。 孙炎也不以他的冷淡为意,开门见山道:“感于大人高义,小人也想为鸣沙县的百姓做点事情,小人愿以低于市价二成的价格向药局提供药材。” “药局的事务暂由鲍院长代管,你与他商量就好。” 孙炎面上笑着,心里却是敢怒不敢言,谁不知鲍院长是你大外甥,你若点头他又敢说什么? 想着这舅舅做县令,却不避嫌的给自家外甥寻了这么一个肥差,孙炎眯起眼睛望向药局的方向,不确定这到底是惠民之举,还是顾大人甥舅新的敛财手段。 这位上任不足半年的顾大人,有点迷啊。 不说顾明扬这边,经历失望的钟离尘离开了顾氏主仆,幸而失望并没让她忘了自己的使命,她现在可是太平惠民药局的坐诊大夫之一。 她采纳了刑昭昭的提议,接受了药局的邀请,并搬到了福田院来居住,一来能有这么一个铁饭碗,二来听说鲍奇羽有意办学堂,她也想来蹭蹭课,早日甩掉半文盲的帽子。 她一路走回自己的诊室,心中还在想着顾明扬的事情,自那日大堂之上她听顾明扬脱口而出“你只是生错了时代”,她瞬时如被雷击,这句话绝不可能出自一个古人之口,为保险期间,于是她在暗中观察顾明扬整整两个月,偶然间还真就被她听到顾明扬有意间脱口而出的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思想,她越来越肯定顾明扬十有八九是她的老乡,她在心中思量了许久,想出“奇变偶不变”这个试探的方法,结果顾明扬却没有接招。 顾明扬的神情分明是不知道这句话的意思。 原来自己还是孤伶伶的一个人。 属于她自己的诊室门口,小雨穿着崭新的淡粉色衣裙,小雨现在是她的药僮,原因无他,只因为小雨识字,而她不太认字,于是在征召药童时,她问了小雨的意思将她调到自己身边,帮她写药方。 “钟离大夫,都没人来找咱们看病呢?” 小雨一直守在诊室门口,有些羡艳的望着其他大夫的诊室,那里都排着长龙,唯她们门前冷冷清清。 “没人看病说明大家都身体康健,这不是好事吗?”钟离尘无精打采道。 她是年轻的小姑娘,声名又不显,要不是假疫症期间她的贡献,想来这个铁饭碗也不会落她手上,而假疫症的事又不能与人细说,所以病人不信任她的医术也是正常。 “可是……”小雨扁着嘴还要分辩。 钟离尘却停下来看着自己的诊室大门,“小雨,你说门前贴副对联可好?” “贴什么?”小雨一时不适应话题的转变,但是很快就明白了钟离尘的意思,“当然,当然,就写’当世药山,再世医圣‘,这样旁人就知道大夫您医术了得。”她越说越兴奋,“等一会儿院长闲了,咱们就央他来写。” “小雨,你挺会营……吹牛啊。”钟离尘被小雨的提议逗笑,但她很快就收起笑意严肃道:“小雨,我不希望你只是做个药僮,我会教你医术,希望你也成为一个厉害的大夫。” “我……能行吗?”刚从厨房打杂升级为药房打杂的小雨不可置信的指指自己鼻尖。 “为什么不行?”钟离尘反问,接着更为严肃道:“要做一个好大夫,首先要记住这么两句话’但愿世间人无病,哪怕架上药生尘‘。” 这两句话语义显浅,小雨一听便能理解,只是……她苦恼道:“这样的话做大夫的岂不是都要饿死了?” “没事,咱们现在是铁饭碗。”钟离尘笑着安慰她。 第102章 女子无才便是德 初冬第一场新雪是在夜半落下,刑昭昭在天不亮的早晨准时醒来,睁眼看到屋中被异于常日的明亮,还以为自己起晚了,她猛的坐起来望向窗外,这才意识到是屋外的雪色照亮了房间。 昨晚烧的炭盆早已熄了,房里冷得冻手,她摸黑穿好厚实的袄子,又将弟弟的被子掖紧,这才舀水洗过脸,踩着地上的雪水走向膳房。 她以自己去的够早,不想邓婵已经早她一步捅开封好的炉火,开始为早膳做准备。 自从范大婶变回了邓大娘子,她的变化大得惊人,先不说身材再没胖回去,就是精神也与往日大不相同。 她笑容更多,干活越发勤勉利索,以前总是从不变样的三餐,也经她巧手变得丰富起来,各种菜色变化无穷,让刑昭昭也学了不少。 用邓婵她自己的话来说,以前总觉得活着没什么意思,现在却有了盼头,盼着女儿平安长大,别像她一样苦命。 “下雪了你那房子冷不冷?”邓婵问她。 刑昭昭搓搓手拂去肩上的落雪,“还好,我秋日里做了两床厚被。” “当初胡三多安排你住那里本就没安什么好心,图的是那里僻静,天热时住住还好,入了冬没个暖炕哪里住得了人,你去跟院长说说帮你们姐弟换个房间,过些日子还要更冷呢。” 再听胡三多这个名字,只觉得遥远无比。刑昭昭又洗了一遍手,将发好的面盆端到一旁开始和面,认同的点头,“之前没想到会这么冷,早膳后我就去跟院长说说。” 两人正说着话小蝶也冒雪赶来,她见自己最晚有些不好意思的吐吐舌头,“我起晚了。” 这在以前范大婶少不得要说她两句,而今的邓婵却是含着笑意,语带怜惜,“无妨,你这般小小年纪就要辛苦做事,也是难为你了。” 邓婵虽然改变颇大,但小蝶仍是怕她,也未敢将她的话当真,只是快快洗了手也加入她们中来。 虽少了小雨,可她们的动作却不慢,没一会儿杂豆粥开始冒泡,装有杂面馒头的蒸笼也开始冒白气。 小雨将昨夜就泡在清水里的咸菜取出,又冲了两遍水,然后切碎加醋搅拌均匀。 此时天光已经大亮,刑承毅也与范玉儿两人跑了过来,他们穿着青色的棉袍,一会儿用过膳就要去勤学学宫里上课。 邓婵怜惜的拂去女儿发梢上的雪花,语气里既有感激又有羡慕,“咱们院长真是了不起,他竟允许女子上学堂。” 说起这个,刑昭昭与小蝶也是不无敬佩。 当初鲍奇羽说要在学宫里加女班时,遭遇到不少的谩骂,最最激动的是原本要来任学宫掌院的孟夫子,他听了这提议几乎跳起来,直道:“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鲍奇羽却不将他的怒气放在心上,只是歪着头如同懵懂孩童一般问他,“圣人说有教无类,难道圣人说错了?” 孟夫子雪白的山羊胡激动的颤抖,“圣人说有教无类指的是不分贵贱贤愚,对各类人都可以进行教育,什么时候说女子也能和男子一样进学堂了?” “可圣人也没说女子不能进学堂啊?”鲍奇羽语气中的天真简直要气得孟夫子爆血管。 “女子无才便是德,女子学的是三从四德,要教她们敬仰夫婿、孝顺公婆、管理家中大小事务,她们该学的是织布绣花,学圣人的教诲有什么用?还能考状元做官不成?” “读书难道不是为了明事理,晓善恶吗?” 鲍奇羽一句话问得孟夫子哑口无言,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习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辛苦读书不就是为了金榜题名,然后……然后做个好官吗?” 鲍奇羽看出孟夫子对“做个好官”这几个字的言不由衷,却也没有揭穿,只是耐心道:“即便女子不能考状元做官,可她们读书识字明些整理也是好的,至少不用做睁眼瞎,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 “你……”孟夫子气鲍奇羽的冥顽不灵,“你呀,你不知道那些读过书的女子有多难缠。” “怎样难缠?”鲍奇羽来了兴致。 眼前之人是县令大人的大外甥,不能太过德罪,于是孟夫子缓了口气推心置腹道:“你年轻还未成亲,你是不知那些女人呀,她们要是读了书明了整理,可就再也不能将咱们男人视为天啦。” 讲到这里他摇头叹气,“到时候你道理也讲不过她们,便再也得不到她们的敬佩,那日子……哎呀,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圣人诚不欺人呀。” “听闻孟夫子是位才女?”鲍奇羽忍笑道。 “她……”孟夫子表情一言难尽,“女子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反正我是不会同意你设女班的。” “多有叨扰,告辞。”鲍奇羽利落起身,作揖离开。 孟夫子莫名其妙道:“哎,说得好好怎么走了?你要是开设女班,这个学宫掌学老夫可是不做。” “既是如此,便不打扰孟夫子了。”鲍奇羽笑容飞扬,“这女班我还是设定了。” “你……有辱斯文,你一定会后悔的。”孟夫子气得跳脚。 顾明扬听闻自家大外甥惹毛了原本预定的掌学不由笑道:“这女班也不是不让你开,你等学宫事务正常了,晚一年开也是好的。” 鲍奇羽没形象的瘫坐在椅子上,“今天听孟夫子胡说八道的人要是我娘,哼,我娘当场能把孟夫子的胡子揪下来。” 想到自家威武的姐姐,顾明扬眼中浮起温暖的笑意,“别说是姐姐,听你转述孟夫子的话,我都想揍他。这么说你开女学也是为了圆姐姐的心愿?” “是也不是。”鲍奇羽慢慢坐直了身子,回想着刑昭昭几人在沙封上学写字的样子,“你是没见过刑昭昭她们几人学认字的样子,她们那么努力,我们有能力应该帮助她们。” 鲍奇羽说这话的样子太像姐姐,顾明扬也不禁放软了语气,“你气走了掌学,学宫那里要怎么办呢?” “我先管着呗,不然呢?” 一向最怕麻烦,不知未来为何物的鲍奇羽,在二十岁的年纪,因着自家舅舅的裙带关系,成为福田院、太平惠民药局和勤学学宫的三院之长,由此开启了他的仕途之路。 第103章 要挟 西北风呼呼的刮,落水成冰,天气也一日寒过一日。 鸣沙县是出了名的苦寒之地,冬天又冷又漫长。 随着腊月的一场连续三日的暴雪,数间民房被大雪压塌,无数无家可归的百姓流落街头。 面对天灾无情,幸好新上任的县令大人还是比较靠谱的,在他与福田院院长的张罗下,将救济灾民的粥棚就设在了福田院门口,另有心怀慈念的仁善之家也积极响应捐钱捐粮,其中属江老爷最大手笔。 他不但捐了米粮,还派了家中下人到福田院来帮忙。 经过众人合力,鸣沙县今冬冻饿而死的百姓人数为历年最低,而福田院却变得人满为患。 孤寡的老人,新丧的妇人,失去父母的孤儿无处可去,便统统涌入了福田院。 福田院原有孤儿十二人,鳏寡老人十七人,身患残疾五人,如今又要接纳老人二十一人,新丧带小婴儿的妇人三人,以及八名孤儿,除却这是笔不菲的开销外,还有就是住宿的房舍有些紧张,毕竟之前划出一半办了学堂与药局。 对此鲍奇羽早有预判,早早便说明要整合原本松散无序的住宿环境,对此意见最大的还要是福田院的几位管事。 这几位管事都不是寻常人,至少是与前任院长有些七拐八拐的关系。一人得道,鸡犬升开,原也是人之常情,只是这些管事大多随了胡院长的性格,个个拖家带口的住在福田院,虽说也领着差事,但他们态度潦草敷衍,与白吃白住没什么区别。 这一次鲍奇羽选择了对他们开刀。 自鲍奇羽上任,这几位管事就少了许多捞油水的机会,为此他们早有怨言,如今听说要让他们也挤在多人间,个个面色都不太好。 负责福田院内务的韩寄,面上的笑容十分的勉强,他习惯性的搓搓手心,“院长,不是咱们不愿搬去多人间,只是我们都是拖家带口来的福田院,这么多年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若就这样将咱们一家人拆散,外人恐怕会乱嚼舌根,说院长您不近不情。” 韩寄话落,曹治忙开口帮腔,“院长这雪灾年年都有,以往咱们是在门口支些挡风的棚子让灾民住,他们也不说什么?” “对对对,在门口支些棚子就好,省得我们搬来搬去麻烦。”韩寄与曹治的媳妇负责对老人孩子的管理照顾,闻言如小鸡啄米一般的点头。 鲍奇羽一向温和的面容渐渐浮起一抹暗色,“外面滴水成冰,你们要那些老弱病残住在外面,要和他们的命又有何不同?” 他甚少发火,这几句话却说的厉害,偏韩寄的媳妇宋氏迟钝,她撇着嘴道:“那些穷鬼贱皮子命硬的很,哪就那般容易死掉。” 鲍奇羽还没说话,韩寄已经拧着眉大声呵斥自家媳妇,“你胡说什么呢?” 宋氏原本就是泼辣的性子,兼之鲍奇羽上任后管理颇严,再不能让她如以前一般浑水摸鱼,她心中早已积了不少怨气,今天正好借机发挥。 她抬高下巴,语气不善,“我哪里说的不对?往来都是搭个棚子了事,偏今年要整新花样,咱们那么多家当要怎么搬?又搬到哪里去?莫不是真要和那些臭烘烘的穷鬼住在一起去吗?” “你闭嘴,这哪有你说话的份。” 韩寄恨不得扑上去堵上自己媳妇的嘴,他小心的窥视鲍奇羽的表情,却见他仿佛并未生气的样子,也不知心中在想什么? “唔,韩管事夫妇不愿搬,那么曹管事,你们夫妇什么意思?” 曹治与媳妇柳氏对望一眼,最后还是曹治代表发言,“院长,我与韩管事俱是福田院的老人,自福田院刚设立便来了这里,眼见着福田院从一间小小落院,变成如今模样,咱们也不敢居功,但也实实在在为福田院操劳半生,如今却落得与家人分开,这……这……”他装模作样摇头叹息,他媳妇柳氏假模假式的抹了抹眼角。 面对韩、曹两夫妇或柔或刚就不搬的态度,鲍奇羽早有预料,他也不生气,只是打着商量,“现在是非常时刻,还请各位通融通融,待得明年春天,我会上报县衙,在福田院的外围盖几间临时房屋,也会酌情盖几间专供福田院内管事的房间。” 他说的客气,几人却是油盐不进,一直没说话的柳氏挤着笑道:“院长,不是我们不想搬,而是真的东西太好不好搬,我瞧着咱们的房舍宽裕,不如让那些人挤一挤,反正您也说了,待到明年开春就盖新房子,这也没几天了。” “就是,就是。”宋氏附和。“天气冷人多挤在一起还暖和,能省不少炭钱。” 话语里的凉薄自私,终于让鲍奇羽失了耐心,他家境极好自出生以来也被人众星捧月一般对待,极少遇到这种道理讲不通的无赖,他不由冷然笑道:“意思就是旁人多有不便克服就好,千万别触及你们的利益是吗?” 这话说的极不客气,小心思被点破的韩、曹夫妇有些难堪,“院长,咱们不是这个意思。” “哦,那你们是什么意思?”鲍奇羽也不惯着他们,当即反问道。 “这个……呃,那个……”韩寄也算能言善辩,这时却面红耳赤嗯嗯啊啊了半天凑不齐完整一句话。 自己当家的被问到说不出话,宋氏有些不乐意了,“院长,福田院里的工钱本就低,咱们也就图个做得久、做得熟,再就是胡院长一早承诺过让我们一家人都搬过来,不然的话这里事多糟心,谁愿意来啊。” 工钱低、事多,两点瞬间就击中了剩下几人,如今鲍奇羽管的严,他们的油水少得可怜,对此心中不满多时,现在宋氏不客气的指出,其余几人也借机大吐苦水。 曹治也道:“前些日子江老爷府上招管事,像我们这种资历的,月钱少说要比福田院多一倍,当时吴管家找到了我们几人,我们念着与福田院的情份当即就拒绝了。” “江府的月钱那么高吗?”鲍奇羽皱眉,似是不信。 “那是自然。”韩寄洋洋自得,“当时吴管家还承诺说若是我们去了,这月钱还能商量。” “既然如此……”鲍奇羽击掌诚恳道:“既然如此我便妨碍各位赚大钱了,你们收拾收拾去江府做事吧。” 第104章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鲍奇羽话落,几人面面相觑,这位院长怎么不按牌理出牌呢? 一般情况下,不该是升升职位,加加月银的挽留吗? 怎么就能这般绝情绝义的祝他们去江府赚大钱呢? 韩寄还待说些做生不如做熟,他们是对福田院有感情的破话,却被合力抬着满满一大叵罗烙饼的刑昭昭与邓婵打断。 没错,他们开会的地方仍旧是在膳房内,原因无他,只因膳堂宽敞,冬天有炭火,暖和。 邓婵笑吟吟的对着宋氏道:“韩家嫂子,就说你们是有本事的人,哪哪都抢着要你们,不像我们这些愚笨的,除了福田院肯收留再无别地可去。” 刑昭昭一脸傻气的天真,语带艳羡道:“韩大婶,江府的月钱真就给的那么高吗?你去那边站稳了脚,能不能也将我介绍过去呢?我手脚勤快又老实,绝不会丢你的脸。” “也算我一个,韩大婶,您可千万别忘了我。”小蝶从连着厨房的内窗探出头,“韩大婶我一会儿偷偷给您煮碗鸡蛋面,你一定要记得帮帮我。” “哎,我……不是……那个……院长呢?”宋氏窘迫的摆手,再一抬眼却发现鲍奇羽已经不知去向。 “院长,鲍院长……”四人风风火火追出去。 刑昭昭三人捂着肚子忍笑,又过了一会儿鲍奇羽从厨房后院转出,对着她们三人作揖,“多谢解围。” “院长,你真要让韩管事他们走吗?”小蝶到底还是小孩子,心奇心重。 鲍奇羽看刑昭昭与邓婵虽未问出口,眼中却也带了疑问。他心中一早就有了模糊的想法,一直未与人说,眼前这几人倒是可以信得过。 “原本也没想着让他们走,虽然他们惯会偷奸耍滑,但到底是福田院的老人,不过……”他迟疑了一下,还是决定实话实说,“不过他们有些不好毛病若不及时改正,便是今日不让他们走,日后也会赶他们走的。 ” 话未点明,可她们三人也不是第一天来福田院,自是知道鲍奇羽指的是什么。 “我在想让那些有才干却无家可归的人做院里的管事,这样既能节省了开支,也能让有能力的人自食其力。”说完他望向三人,“你们觉得这个想法是否可行?” “当然可行。”邓婵说完,刑昭昭接口道:“我们不就是这样吗?” 她与邓婵同是有家不能回的人,如今住在福田院里做工,解决了食宿又有月银可拿,已是她能所能想过最好的结果。 鲍奇羽忍不住笑了一下,“那你们觉得如今的福田院还有什么需要改进的地方?” 邓婵迟疑的望着鲍奇羽年轻朝气的脸,摸不准他这句话是出自真心还是假意,最后她还是鼓起勇气道:“院长,你设学堂当然是善举,但是很多孩子其实并不是当状元的材料,他们识得一些字当然很好,但更重要的是要教他们一门吃饭的手艺,做泥瓦匠也好,做木匠也好,做厨子也好,哪怕是学些剃头修脚的手艺也是好的,让他们就算离开了福田院,有手有脚有手艺也不至于饿死。” 说完她惴惴望着鲍奇羽,她自小跟着母亲在书院里帮佣,见过许许多多的读书人,他们清高孤傲,目下无尘,天天将“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挂在嘴边,他们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他们不懂民间疾苦,也看不起农户商人,一心想着修身治国平天下,却想不明白这天下是由千千万万个百姓构成。 这些话刑昭昭也跟鲍奇羽提起过,不过她毕竟年轻、阅历不足,说的想的不如邓婵那般完善。 “邓大娘子所说我也在考虑,只是……”他苦笑一下,只是他之前也是那种不知人间疾苦的大少爷,即便经刑昭昭提点,可怎么做却是毫无头绪,只能先将学堂办起来,其余的事再徐徐图之。 邓婵明白他的意思,也知他并没怪自己唐突,于是勇气更甚,指着刑昭昭与小蝶道:“她们这样的小姑娘,也可以学学织布刺绣,不为别的,只为了走投无路时能养活自己。”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鲍奇羽拱手,诚恳道:“今日听邓大娘子一席话,倒胜过我读十年书。” “院长您说笑了。”邓婵谦虚的回以福礼,“至于教手艺的师父,您也不用担心,您别看那些整日发呆晒太阳的老头子,他们年轻时也都是劳作的一把好手,传些手艺经验给小孩子们还是富富有余。” 鲍奇羽豁然开朗,一直不整理不清的思绪,这时全都变得井井有条,他谢过邓婵,就去找自己的两个跟班,让冷面又毒舌的赵龙去送别韩、曹两家,让咋唬爱热闹的张虎去统计院中孤寡老人的技能。 膳房内,刑昭昭与小蝶一脸敬佩的望向邓婵,两人诚心诚意道:“邓大娘子,你真厉害。” 邓婵低头笑了笑,“不过是年纪比你们大一些,经历比你们多一些,算不得什么。” “我就觉得你特别厉害。”小蝶含糊道,既是说今日之事,也隐隐赞她手刃孟金山的事。那般手起刀落快意恩仇,可比她们在江老爷那里只能受窝囊气强太多,她多希望自己也有一身高超本领,那么以后谁再敢欺负她,她保准打得对方脑袋开花。 “你也很厉害。”邓婵真心笑道,“昨个要多谢你帮玉儿补衣裳,你的针线活可真是不错。” 小蝶有些不好意思,这还是邓婵头一次表扬她,说她哪里做得好。 “哎呀,不算什么啦,就是举手……举手之劳。”她现在也认了不少字,偶尔也能文绉绉的说个成语。 快到用膳的时间,有人陆续来到膳房,她们也开始用膳前最后的准备,刑昭昭将一会儿要用的碗筷搬出来,有些迟疑的对邓婵道:“邓大娘子,一会儿洗完碗,我能不能告半日的假,我想去趟县城。” 小蝶耳朵尖,好奇的问:“昭昭姐,你去县城做什么?” 刑昭昭来的时候哄骗胡院长说自己无父无母,后来也一直没有纠正,今日她想去看看她娘,想问问她娘,愿不愿意来福田院,这里的日子虽然清苦,却是充满希望的。 “我想……想去看看我……” 邓婵打断她的解释,“你去吧。” 第105章 母女再见 午膳过后,刑昭昭挽起袖子准备洗碗,小蝶用肩膀推了她一下,“昭昭姐,你不是忙吗?快去吧,我来洗。” 刑昭昭没有客气,笑了一下,“我回来给你买好吃的。” “这还差不多。”小蝶也笑,笑到一半她突然想到什么,表情变得严肃,“昭昭姐,你该不会是去你舅舅家吧?” 刑昭昭舅舅一家的奇葩事迹,她可是也听人说了,刑承毅也过说舅妈打人不给吃饭的事。 听小蝶提起,刑昭昭才想起已经好久没有听到舅舅一家的消息,当初表哥调戏姑娘,舅舅舅妈让她给人做妾好拿银子私了这事,正好碰上前来查案的鲍奇羽,结果就是还是师爷的鲍奇羽将舅舅一家带走,并打了表哥一顿板子。 后来表哥被学院开除,胡院长帮她接来的弟弟,再后来她就不知道了。 “我见了他们躲还来不及,哪会上赶着往他们跟前凑。”刑昭昭从旧事中回过神,“我就是去看望……看望一个远房的婶子。” “那你去吧,回来晚些也没关系,晚膳我会早些来的。”小蝶善解人意道。 “谢啦。”刑昭昭满心暖意,谁能想到曾经尖酸刻薄的小蝶也会变成如今体贴温柔的样子。 她与邓婵打过招呼,稍微整理了一下便走出了福田院,正好遇上隔壁药局来看病的病人赶着牛车进城,她花了十文钱请车主载她一程,对方听说她是福田院里的人很爽快的就同意了。 牛车摇摇晃晃进了城,她要去的地方与车主不同路,便在城门口与他们分道扬镳。 刑昭昭捋了捋衣裳,辨明了方向准备先去王婆家,自知道她和弟弟都去了福田院,母亲谴王婆来看过他们两次,送了些银钱衣食,嘱咐他们乖乖听话,她本人却是一次也没出现。 上次她与母亲相见匆忙,很多话都来不及说,如今福田院的一切都步入正轨,她想问问母亲,愿不愿意来福田院生活。 含着心事一路穿过热闹的街市,路过一家金楼时她突然被吵闹声吸引。 一间名为金玉满堂的铺子前,围了一圈看热闹的人,最里面是三个女人在撕扯,准确的说是两个年长一些的女人在按着撕打一个穿着桃红锦袍的年轻女子。 女子被按倒在地上,簇新的桃红锦袍染了泥污,梳得油光水滑的发髻也松散下来,掩住了半边脸,只露出腮边一抹比新雪还细白的脸颊。 “你这贱人,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居然敢勾搭我家大爷,今天就划烂了你这勾人的脸,看你还去狐媚谁?” 女子打架不外乎扯头发扇耳光又掐又拧,刑昭昭听闻被打的女子抢了别人的夫婿,心中觉得不妥,便不欲惹事,只想安静的离开。 她走了两步,听到那边一边动手撕扯,一边还打着嘴仗。 “老虔婆,你自己人老珠黄拢不住男人,又能怪谁?” 一道娇媚的女声响起,语气中全然是不服气。 刑昭昭却如雷击一般,再也迈不动腿,她不顾一切的转身挤开看热闹的人群,果然被压在地上挨打的女子是她娘亲夏晴。 夏晴以一敌二,正狼狈的厉害,可她早已经不是曾经那个逆来顺受的软弱女子,现在她虽被两人按在地上打,雪白的脸颊高高肿起,可嘴上却一点也不服软。 “呸,吴大爷就是我娶我进门为妾,你若不高兴,自去找吴大爷说去,找我麻烦算什么。”她朝地上吐了一口口水,毫不为自己的狼狈而在意,即便被按在地上还高高昂起头。 “不要脸的狐媚子,千人骑万人枕的小娼妇,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还敢做这种春秋大梦。”两个年长妇子中,穿着像是仆妇的女人,一巴掌甩在夏晴的脸上,将夏晴的脸打向一边。 便是在此刻,母女俩的眼神于空中交汇。 这时夏晴才觉得难堪,她无措的抬手挡住了自己红肿的脸颊,仓皇的移开眼神。 “你这贱人,也会觉得不好意思?”仆妇又是啪啪两巴掌打过去,还隔着衣裳狠狠掐了夏晴两把,而夏晴只顾躲闪,也不反抗。 正当仆妇狞笑着拔下簪发的银簪,说道:“我今日就划烂你的脸,看你还怎么勾搭人。” 刑昭昭冲上去,将她狠狠撞开。 那仆妇姓季,人称季嬷嬷,此时一个没妨住,肥硕的身躯被撞得后仰,并顺势带到了自家主母杨氏。 “你们凭什么打人?”刑昭昭脑中一片空白,只有熊熊怒火燃烧,她挡在母亲的身前,怒气冲冲的瞪着打人的主仆。 “哎哟,撞死人了,哪里来的小贱丫头?我们教训娼妇与你何甘?”滚做一团的杨氏主仆哎哟哎哟喊着疼。 “你们凭什么打人?”刑昭昭生气,却只能重复这一句。 “关你什么……”季嬷嬷仰起头,看到刑昭昭与夏晴九分相像的容貌,冷笑一声,“我当是谁,看你这样子定是与那娼妇干系不清,都是一路的下贱胚子。” 她话落,原本已经放弃抵抗的夏晴,突然如一只发怒的狮子般的跳起来,骑到季嬷嬷的身上对她又挠又抓。 “你骂我就算了,凭什么骂旁人。”夏晴气得身子都在发抖,手下的动作却是又凶又狠,她的指甲修得尖细,涂着艳红的凤仙草花汁,只两个回合就将季嬷嬷的一张老脸挠的开了花。 刑昭昭与杨氏也被这变故惊到说不出话来,后来还是刑昭昭回过神,去拉开夏晴,柔柔道:“娘,别打了。” 一声“娘”将夏晴自暴怒中拉回神,她骑在季嬷嬷的身上,抬脸呆呆望着近在咫尺的刑昭昭,忽的像被吓到一般,她伸手推开刑昭昭,“谁是你娘,别乱认亲戚。” 说罢她起身掩着脸飞奔出看热闹的人群,冷风吹在肿痛难耐的脸上,带来一瞬的舒爽,她不辨东西的跑了许久,才发现已经到了自己家门前,她茫然驻足望着半旧的门板,这时听到身后弱弱的呼唤,“娘……” 第106章 不如就这样 一声低低的“娘”,又将夏晴惊到,她下意识的环顾四周,见左邻右舍大门紧闭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心放了下来,但怒气却随之升腾,她压低声音骂道:“你跟我过来是要作死吗?” 刑昭昭停下脚步,望着母亲,心中千头万绪却不知要说什么才好,她是怎么也没想到会与母亲这般重逢。 无视母亲的怒火,她软软道:“娘,你还痛不痛?” 刚才被人那样按着辱骂殴打夏晴都没觉得难过,可是却因为刑昭昭这软软一句红了眼眶,在她不忍回望的过去里,小小的刑昭昭也是这般怯怯的望着自己,问自己疼不疼。 那时鼻青脸肿、体无完肤都是常态,怎会不疼?可那时自己却能挤出笑容来安慰女儿,“不痛,你帮娘亲吹吹就不痛了。” 小小的刑昭昭便当真鼓起腮,一次又一次向她的伤口吹气,那是灰暗岁月中少有的温情。 如今还是一样的问话,可夏晴却满是物是人非的凄凉。 “是没钱了吗?这几日事多,我原本打算过几日要托王婆送去的。” 刑昭昭摇摇头,“我不要钱,福田院给我发工钱的,弟弟上学堂也不用花钱的。” “那倒挺好。”夏晴说罢,再不知再说什么,距离上次见女儿已经过了小半年,刑昭昭已经不似当初那般面黄肌瘦,气色好了许多不说,人也似乎长高了一些,看上去真如王婆所说那般过得不错。 这时旁边院中有人说话,夏晴猛的警醒过来,低声道:“你走吧,没事也不要过来找我,有事就让王婆带话,别让人……让人知道我们的关系。” 说罢她推开虚掩的门就要进院,却听身后刑昭昭道:“娘,阿承很想你。” 夏晴的身子一僵,心中升起柔软又难言的酸涩,她对小儿子的记忆并不深刻,毕竟最后一次见面时,刑承毅还是个路都不会走的小娃娃,一晃已经五年过去了,都不知曾经那奶乎乎的小娃娃长成什么模样。 “娘,跟我去福田院吧,那里要招些浆洗洒扫的妇人,你跟我走吧,虽然辛苦一些,可是我会帮你做的,不会叫你累着。” 纤细柔软的手掌抵在门环处,指尖凤仙花的艳色娇嫩如春花,由半旧的门板衬着,更是说不出的美丽。 夏晴望着自己保养得宜的手,谁能想过这手之前既有老茧又有冻疮,那般辛苦却也养不活一双儿女,想起之前种种她苦苦笑道:“昭昭,阿承还小,以后娶妻生子都需要钱,为人浆洗洒扫是赚不来钱的。” “怎么会?”刑昭昭不服气的反驳,“之前是舅舅一家吸血才让娘……让娘……这般辛苦,现在没了舅舅一家,我也能嫌钱了,你真的不用再做……再这么辛苦了。” “昭昭……”夏晴思量许久,不动声色的挺直了腰,“我生你们姐弟一场,虽然未能免去你们的苦难,但说到底也不是我对不起你们,现在你们过得很好,我也很高兴,但是……但是……咱们就到这里吧。” 在听说女儿在福田院安顿下来并将儿子也一并接了过去,这番话便在她心头翻滚,有个她这种出身的娘亲,于女儿、儿子以后的婚嫁前程是半点好处也没有。 “娘,你这是何意?”巨大的惶恐将刑昭昭包围,她听出母亲的意思,却不敢也不愿相信。 夏晴将眼泪含在眼眶中不让掉下,她硬起心肠道:“其实咱们母女的情份早在五年前就断了,如今知道你们过得好,我也就放心了。现在有个出身不错的老爷想纳我为妾,你也知道我出身不好,若再带着两个拖油瓶,没的惹人嫌弃。不如就这样,你便如你跟外人说的那般父母双亡,我便也说与一双儿女没了联系,咱们各过各的好不好?” 她忍泪忍得辛苦,刑昭昭却是忍不住泪流满面,“娘,那位吴老爷的当家娘子那般凶悍不容人,你若进了府中,怕是委屈不会少,你何必……何必……”她到底说不出过份的话,只能哀哀的泪流,“娘,你跟我走吧,我和弟弟会好好孝敬你,绝不会让受半分委屈,你跟我走好不好?” 刑昭昭再忍不住嚎啕大哭,说到底她也只是个十四岁的小姑娘,对于母爱有着天生的执念。 “别哭,你别哭,别叫人听见。”夏晴眼泪无声流下,她不敢回头,只能不住声的低声呵斥,不想让哭声惹来邻居窥探。 “娘,你别不要我们,你跟我走吧。”刑昭昭上前来拉夏晴的胳膊,夏晴大惊反手推了刑昭昭一把,飞快的躲进小院中,“你走吧,就当你娘死了。” 没有防备的刑昭昭被推倒跌坐在地上,冬天的地被冻得硬梆梆,她的尾椎骨疼得像是断了一般,也不知是疼痛有还是伤心,她蜷坐在冰冷的地上哭得肝肠寸断。 哭泣中似听到门板吱呀开合的声音,似有人探出头来看热闹,见她坐在夏晴门前哭泣,邻里都知夏晴身份,平日里躲她还来不及,更不愿与和夏晴有关的人扯上关系,遂又默默关上了门。 刑昭昭哭得伤心,却也不敢去敲夏晴的院门,怕自己的唐突让夏晴为难,让夏晴的处境更艰难。 天空飘起细碎的雪花,冰凉的雪花落在刑昭昭的身上,她觉得自己可能会冻死在这条巷子里,可她不敢离开,仿佛这一离开便与母亲再无相见之期。 忽的,头顶的雪花停了,哭得累了的刑昭昭抬起红肿的眼,隐约看到一抹青色的袍角,顺着青袍望上去是撑着白色油纸伞的俊朗青年。 他也曾以一把纸伞为她挡住谩骂,如今仍旧以一把纸伞为她挡住风雪。 “昭昭,回去吧。”鲍奇羽语气如平常那般温暖平和。 刑昭昭不知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但他的出现像是给了她希望,她总觉得他是很厉害的人,能为自己解决一切困难。 而现在她也的确需要他的帮助。 “院长,我娘不要我了。” 第107章 你会是个好官 巷子里异常的安静,小片小片的雪花旋转着从空中飘落,纷纷扬扬、飘飘洒洒,一朵朵似落花一般。 少女穿着碧色的裙子,明丽的脸上全是绝望,也如一朵萎顿的落花。 她说:“我娘不要我了。” 鲍奇羽微微俯下身子,神色温润,“莫哭,你明知道她不那个意思。” 刚刚止住的眼泪又忍不住溢出来,刑昭昭也知道母亲并不是那个意思,她怕自己的身份影响到她与弟弟,所以才说了绝情绝义的话,母亲的苦痛她都知道,可是她仍旧是难过。 “院长,我该怎么办?” 少女的哭得伤心,问着鲍奇羽不知要如何回答的问题,但他略略沉思了片刻仍旧以平静的口吻道:“你是不赞同令堂改嫁吗?” 他为避开找他说情韩、曹两位管事,偷溜出了福田院,在聚仙楼二楼喝茶时正好看到了夏晴她们的纠纷,自然也看到了刑昭昭追着夏晴跑远,他有些不放心就跟了过来,正好听到夏晴与刑昭昭的决裂。 “令堂”这个文绉绉的词让刑昭昭迟疑了一下,但她很快就理解了意思,她拧起眉也认真想了想才道:“不是,我娘她命苦遇到我爹,受了很多的搓磨,我盼着有人能将她护在身后,为她挡风挡雨,只是……只是……刚刚的马夫人那般泼辣,我怕我娘以后的日子也不好过。” 鲍奇羽叹息,“虽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可是……昭昭,以后的事情谁能说得准呢?你娘亲做这个决定想来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她必然考虑的比你更多。” 道理刑昭昭都懂,她只是伤心难过,“我不惦记她的银子,也能自己养活弟弟,只求她不要不要我们。” “傻姑娘,亲情是刀割不断的。”雪风越发的大起来,鲍奇羽也顾不得许多,他伸出手道:“先起来吧,地上凉。”说罢拎着她的手臂将她自地上拉起来。 她抱膝坐了许久,两条腿此时微微一动痛痒难忍,忙立在那里不敢乱动,惹得鲍奇羽失笑,“腿坐麻了吧。” 刑昭昭不好意思的点点头,待最初的麻痛过去,这才跺了跺脚使两条腿恢复原样。 “先回去吧。”鲍奇羽劝她。 闻言刑昭昭迟疑的望着紧闭的木门,鲍奇羽看出她的心意,温声道:“别逼得太紧,给她些时间想明白吧,有时候只有时间才能给我们答案。” 他说的话,她总是愿意相信。 刑昭昭将自己带来的包袱挂在门上,这才转身走向巷子外面,“走吧。” 鲍奇羽迈大步向前,将手里的伞挡在她的头顶。 “院长,你真是个大好人。”刑昭昭抬头望着为自己挡住风雪的油纸伞叹了口气。 “为何这样说?”鲍奇羽斜举着伞,将大半位置留给刑昭昭。 刑昭昭认真道:“我遇过最坏的两件事,都被你看见了,你却从没有轻视过我。” 鲍奇羽知道她指的是被牛二诬告一事,还有今天的事。 “这两件事本都不是你的错。” “我从不觉得牛二那事是我做错了,可是我娘……我娘……”她垂下眼皮,这才意识到他能跟着自己到这里来,想来是目睹了全程,应该是知道了她娘的身份,她自己能理解阿娘的身不由己,可是旁人却是不会懂的。 “你是你,你娘是你娘。”鲍奇羽打断她的话,他可是与夏旺一家过过招的人,自是看清了她舅舅那家人是什么货色,夏旺夫妇可不是白白帮妹妹养孩子的模范舅舅,“再者,世道艰难,她一个弱女要养两个孩子,还要照顾吸血的哥哥嫂嫂,她一定是再没别的办法了。” 鲍奇羽长长叹口气,“济困救难原该是官府的责任,如果县令多有作为,这样不幸的事便不会发生。” 刑昭昭有些不解,“官老爷那么忙,哪里空闲管老百姓的死活。” “身为百姓父母官不为百姓考虑,要他做甚?”鲍奇羽说罢,突然发现自己这话有歧义,忙又加了一句:“我说的是之前县令,我舅舅可是个好官。” 他很少在她面前表现出孩子气的一面,突然听他这般说,刑昭昭不由破涕为笑,真心道:“院长,如果你来做官,其实你也是个好官。” “我可不行,科举实在太难了。”鲍奇羽不好意思的抓抓脑袋,他不是不聪明,而是性子太跳脱,怎么也沉不下心来好好学习枯燥的经义史学,只单单对律法一类的感兴趣,前年才勉强过了解试,家人都劝他再拼一拼,可他深知自己不是那般学习的人才,今岁小舅舅来鸣沙县赴任,他为了躲开父亲的唠叨,这才缠着小舅舅跟着一起来了鸣沙县。 “我就觉得你会是个好官。”刑昭昭固执道。 两人走出巷子,刑昭昭对鸣沙县城陌生,刚才是追着母亲一路过来,此时却不知身在何处。 鲍奇羽问她,“你还要去哪里?” “我……”刑昭昭又想起自己愿望落空的事,她眼中闪过一抹伤心之色,黯然道:“哪里也不去了,我该回福田院了。” “这怎么可以?”鲍奇羽笑了一下,“难得出来一次,不该给院中的人带些好吃的吗?” “啊,我答应小蝶给她买点心呢。”刑昭昭这才想起对小蝶的承诺,“还有阿承、玉儿、小雨、钟离大夫、还有邓大娘子,也要给他们也买一些。” 见她说得认真,鲍奇羽又觉得好笑,一语双关道:“你看你还有这么多牵挂的人。” 刑昭昭立即明白,他是在开解她,只因她说过母亲不要她了,她感激他的善良,却没表现出来,只是认真解释道:“他们都对我很好。” “是呀,他们都是很好的人。”以前鲍奇羽所接触的人多为世家子弟,他们风度翩翩喜怒不形于色,像是精致的人偶,而现在遇到的这些普通百姓,属于礼义教化之外的人,他们喜恶分明,有好有坏,却不失血性,十分可爱。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又重复了一遍,“他们都是很好的人。” 第108章 年关将近 一晃眼到了年关,新年对于所有人来说都是个大节日,即便是福田院也有了新气象。 管事的位置虽然仍旧空缺,但负责浆洗洒扫的人员却已经就位,福田院的卫生情况有了翻天覆地的飞跃,六位大嫂人勤快话还不多,其中两位是住在周边庄子上的寡妇,其余四位则是冬天雪灾无家可归的妇人,她们有地落脚,还有月俸可拿也是高兴的不得了,做起事来更是勤恳上心,真正像打扫自家一样的打扫着福田院。 鲍奇羽在腊月二十三小年那天,便给福田院做工的人提前发了月银,而朝廷按往年惯例给福田院内的孤寡残幼发了抚恤金。 人人都得到了银子,个个都笑得脸开花。 这一年,刑昭昭离开了舅舅家,能够自食其力,她觉得是自己幸运,得了很多人的帮助,她觉得应该感谢一下这些帮助过她的人。 领了年钱的刑昭昭给弟弟做了一身新袍子,还给小蝶、小雨、玉儿、邓婵她们四人各送了一块手帕一只绒花。 她总听钟离尘嫌弃东西太多荷包塞不下,便做了可以挎在身上的布包给她,钟离尘如获至宝,高兴之余还说了一句刑昭昭听不懂的话:“这简直就是我的铂金包。” 她虽不懂,但看钟离尘的样子是喜欢的。 她买了些点心,托张虎送给王婆,虽然她是得了母亲的托付才对她有所关照,但毕竟也曾温暖过她。 张虎回来时带着一个大大的包袱,里面是两身新衣,十两银子,还有一枝品相十分不错的芙蓉花发簪,她看不出什么的材质的深粉色宝玉石被切成薄片用银线绑成芙蓉花开的样子,这般贵重的东西定然不是王婆的回礼。 她抱着盛簪子的盒子又哭了一场,翻过年她就十五岁了,十五岁就是大姑娘了,要行及笄礼,要用簪子挽发了。 她都忘了,母亲却还记着。 哭过了,洗干净脸,她打算明日买些点心去看看赵婆子,她一个人无儿无女孤零零住在东关村里,遇到过节的日子,一定冷清的紧。 不过,要回东关村,还是让她犹豫了好半天,她怕遇到舅舅一家,再惹出事端来。 然而不等她回东关村,赵婆子倒是来了福田院,她在帮衙门验尸时摔伤了脚,被康勇、魏东抬到了药局,钟离尘帮她治了伤、抓了药,写下医嘱让她住在附近方便复诊,赵婆子无奈只能与鲍奇羽商量,以后要长住福田院,她年纪大了,无人照顾,难免会磕磕碰碰,以前还觉得没什么,这半年来连伤两次,她也有些力不从心。 刑昭昭知道消息时,忙帮着打扫的嫂子将一间空房收拾得干净整洁,赵婆子属于技术型人才,有独住一间的特权,再者她身份特殊,旁人也不敢与她同居一屋。 “我摔断了腿,你的样子倒像是很开心?”赵婆子望着刑昭昭没好气道。 “婆婆,你别瞎说,钟离大夫说了,只是有些骨裂,没到摔断那么严重。”刑昭昭第三遍帮她擦了桌子,“婆婆,我原本今天打算去看你呢。” “看我干什么?莫不是看我老婆子死没死吗?”赵婆子硬梆梆的回她一句。 赵婆子常与死人打交道,旁人怕她畏她看不起她,久而久之她的脾气也愈发古怪,常常是要么不说话,要么一开口能噎死个人。 而刑昭昭是受过她的恩惠的,知她面冷心软最是个好人,所以也不以为意,好脾气的解释道:“这不是要过年了嘛,我就想着买些点心去瞧瞧你。” 面对这般秀美温柔的小姑娘骂也不还口,赵婆子都有些不好意思,迟疑了一下问她:“你怪不怪我当时没有收留你?” 正在洗抹布的刑昭昭愣了一下,璨然微笑着摇头,“您与我非亲非故,其实没有收留我的责任。”说罢她见赵婆子神色依旧郁郁,于是继续道:“你没有收留我,我才能到福田院,然后才能与弟弟团聚……我现在挺好的。” 赵婆子被她气得发笑,“也不知道该说你傻,还是说你有福气。” “傻人有傻福吧。”刑昭昭嘿嘿的笑,“刚才张虎大哥说要去你“家帮你取些换洗衣裳,他是男子毛毛躁躁,或许你不喜欢,不如让我跟着他一起去,你看可好?” “好是好,不过……”赵婆子皱眉,“万一遇到你舅舅一家可怎生是好?” “我与他们早就恩断义绝,又有张虎大哥陪着一起去,想来他们也不敢怎么样吧。” 赵婆子看她说的天真,不由摇头叹气,“人要是没皮没脸起来,便是皇帝老爷在他跟前也是没用。” 看她还是不解,赵婆子解释道:“之前夏元吉不是调戏人家姑娘么,听说还来这里闹过你?” 刑昭昭点头,也没藏着掖着,直白道:“那时舅舅舅妈要把我卖给米铺老板做妾。” “呸,丢人现眼的玩意,书都读到了狗肚子里。”赵婆子鄙夷的撇唇,“听说那日正好遇到鲍院长,他那人最是急公好义,当即就打了夏元吉的板子定了他的罪。” 听闻赵婆子夸鲍奇羽,刑昭昭的唇边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浅笑,“那是夏元吉活该。” “因为有了案底,书院开除了夏元吉,而你们走了,你娘也不再给你舅舅钱花,为此你舅妈还去你娘那里闹过几次,你娘估计怕麻烦也给了一点,但到底不如以前那般痛快,现在你舅舅一家的日子过得十分艰难,我估摸着也就年前,他们总是要来找你或是找你娘的麻烦。” 刑昭昭被赵婆子头头是道的分析,吓得花容失色,无声的退后了半步,“我……当初是舅舅当着邻里乡亲的面赶我出门的。” 她觉得这便是她的倚仗,说出口的话怎么能随随便便就否定收回? “傻丫头,你与他们生活了那么多年,你还不了解他们吗?”赵婆子笑她的天真,“你看着吧,最迟除夕前,他们一定会来。” 刑昭昭都要哭了,“婆婆,你别吓我。” 第109章 一语成谶 刑昭昭被赵婆子的话吓得几天都睡不好觉,连夜里做梦也是又回到了舅舅家,无休止的劳作,空扁扁的肚子里火烧火燎的饥饿感,舅妈夹枪带棍的嘲讽,还有……肥胖的表哥将她堵在了狭窄的谷仓,一张色眯眯的脸上满是自命风流的做作,慢慢向她靠近…… 记忆里,那一次是表妹正好经过救了她。可在她的梦中,她一巴掌甩在他夏元吉油乎乎的脸上,还狠狠踹了他两脚,踹得他像煮熟的虾米一样躬着身子满地打滚。 醒来的时候,她较往常多在床上躺了片刻,回味着梦中的场景,她隐约觉得这是一个好梦,虽然开始不好,但结局却是大快人心。 想到今日便是除夕,她心情更好,就算舅舅一家要找她晦气,也不会在今日里来,毕竟过了今天就是年,大家都在家中准备年货迎新年,连他们福田院也不例外。 她坐起来的声音惊动了小蝶,小蝶也摸黑爬起来,揉着眼睛,轻声道:“昭昭姐,好困啊。” 另一边的暖炕上小雨与钟离尘睡得香甜,刑昭昭边穿衣服边道:“嗯,明日你就能睡到大天亮了。” 近来福田院房舍紧张,她之前住的小屋没有暖炕,她跟院长请示后,正好赶着重新分配房舍,她便与钟离尘、小蝶、小雨三人凑成一间,而弟弟则去了幼童专属的房舍。 刑昭昭与小蝶轻手轻脚的洗漱完毕,挽着手顶着星光寒气去了膳房,邓婵也刚到,过了一会儿院中有余力的人都赶来帮忙,毕竟今天可是个大日子。 昨日衙门送来一只肥猪,两只羊,三对兔子、鸡、鸭各六只,以及两蒌鲜鱼,既然有衙门表率,城中几家富户也慷慨解囊跟着送了些年货来,这么多东西要杀要洗要做,凭她们三人根本忙不过来。 草草用过早膳,平日里走路都要人扶的老头老太太,此时突发少年狂,这个嚷着能杀猪宰羊,那个说会剥皮分肉,反正就是聚在膳房里不离开,并不一会儿就各自分工,开始磨刀霍霍。 待刑昭昭她们洗好锅碗,一头猪,两只羊,两只兔子,鸡、鸭三只就已经早登极乐,几位手脚勤快的大嫂已经将两蒌鱼的鱼鳞刮了大半。 处处都洋溢着新年新气象的意味。 鲍奇羽听说剩下的兔子里,有只兔子肚子里已经有了崽,便带着半大的孩子们去垒兔子窝,兔子特别能生,这以后就是他们的肉食来源。 学堂早就放了假,刑承毅觉得兔子毛绒绒特别可爱,故此帮着垒窝十分起劲,后来听说不但要吃它们,还要吃它们的小宝宝,一时有些不忍。 “兔兔那么可爱,怎么能吃兔兔?” 鲍奇羽闻言思索了片刻,“是啊,兔兔那么可爱,烤着炒着煮着都好吃。” 热热闹闹忙到中午,猪头猪脚肘子带着下水加了香料酱油卤成一锅喷香四溢的卤味,鱼留了五条,其余都炸过后加卤水做成薰鱼,两只鸡煮了满满一锅鸡汤,鸭子则用果木枝慢慢烤熟,兔子被切块泡在清水里,只等晚上爆炒。 午膳人吃了一碗加了青萝卜的炖羊肉,老人们去午睡,鲍奇羽带着闲不住的孩子们一起去贴春联,留着张虎、赵龙两个孔武有力的大男人在膳房里剁饺子馅。 刑昭昭刚抽空坐下歇口气,忽见一个半大的孩子跑过来,见她就咧着嘴笑,“昭昭姐,有人来看你了。” 刑昭昭脑中首先想到的就是母亲,或许是母亲来接她们姐弟一起过节,她将耳边松散的头发捋了捋,快步走到大门处。 门前负责看门的老杨头房内,等她的竟然是她觉得会在年前放她一马的舅舅一家。 看到舅舅夏旺时,刑昭昭心中的念头居然是,“啊,原来是舅舅。啊,果然是舅舅。” 像是看到高高举在半空的巴掌终于落下来,除了疼痛还有点心安。 “舅舅、舅妈、表哥、表妹。”她见过礼,心中也好奇舅舅一家整整齐齐出现在这里是要做什么。 “唔,昭昭。”夏旺应了一声。 “妹妹好。”表哥夏元吉脸大如饼,却故事眯着本就不大的眼,抬着下巴,一脸快夸我帅的神情。 刑昭昭想起昨日的梦,不由觉得好笑,没忍住就笑了一下,这一笑更是让夏元吉以为自己魅力不凡,忙眨着眼回应,刑昭昭这才发现他脸白的异常,右眼处有淡淡的乌黑,像是被人打了一般,却涂了厚厚的粉,这一眨眼粉漱漱的往下掉,更是滑稽。 “表姐好。”春花、秋月两个表妹瘦小、寡淡,半年未见她们却像是没长个子一般依旧矮而瘦,站在高大肥壮的夏氏母子一旁,更像是黯淡的影子,她们打完招呼就低下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倒是舅妈冯氏满面堆笑,丝毫不记恨上次的不愉快一般,亲亲热热的走上前来拉住刑昭昭的手,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一番,“哟,几天不见大姑娘愈发的水灵了。” 大姑娘,这可是稀罕的称呼,刑昭昭一时不察被冯氏拉住了手,仿佛她们感情有多好一般,她觉得别扭想要挣脱,而冯氏抓得紧,她一时挣脱不开,想着他们也不能将她抓走,她挣扎了两下便随她去了。 “舅舅、舅妈,你们今日来福田院所为何事?”她懒得与她们虚与委蛇,便直接开门见山的问道。 “你这孩子。”冯氏嗔怪的推了她一把,力道不大更像是在刻意的表现亲切之态,“出来这么久也不回家看看,我与你舅舅夜夜担心你,头发都要白了。” 明明是冯氏容不下她,当着乡里乡亲赶她出门,现在倒像是她不懂事非要离开一般,对于这番颠倒黑白的说辞,刑昭昭笑而不语,静静看着冯氏,看她还要唱什么大戏。 这一细看她才发现,就算冯氏不是担心她担心的睡不着觉,冯氏的日子也不好过,她瘦了许多,鬓边也有了银丝,精明闪烁的一双眼底里是藏也藏不住的仓皇。 冯氏见刑昭昭笑盈盈的也不接话,她鲜少在刑昭昭面前吃瘪,心中虽恼怒,但还算记着今日来的目的,她笑容未减,“今日也要过年了,舅舅舅妈特意来接你回家。” 第110章 晴天霹雳 夏旺夫妇说要接刑昭昭回家过年,刑昭昭在受宠若惊之余,心中还是充满疑惑,毕竟在她的记忆里,舅妈更愿意称她为赔钱货。 谁家大年下这么喜庆的日子要迎个赔钱货回家? 至少在刑昭昭心中,她这对无利不起早的舅舅舅妈是绝不会做这种亏本生意的。 “我在福田院里过的很好,就不麻烦舅舅舅妈了。”她笑容礼貌而疏离,伸手不打笑脸人嘛。 “你这孩子,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冯氏无视她的冷淡,将自己腕上的一只玉镯撸下来套到她的手上,嘴里说道:“都是大姑娘了,身上连个充场面的首饰也没有,真叫人心疼。” “舅妈,你这是做什么?我不要。”刑昭昭将没戴热的镯子退了下来递还给冯氏,这个镯子成色虽然一般,冯氏却是宝贝的不得了,只有走亲戚吃喜酒这种大日子才会拿出来戴,平常她们三个姑娘看一眼都不行,今日却大方的给了她,她只能想到一句: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冯氏侧身躲过不接,只是道:“既是舅妈给你的,你就好好收着,姑娘家总要有个金啊玉啊的傍身,后以嫁人才不会被夫家瞧不起。” 刑昭昭敏锐的捕捉到“嫁人”和“夫家”两个词,她眼中升起藏也藏不住的戒备,以为舅舅妈妈仍不死心,还要将她卖与别人做妾。 上次是米铺的老板,这次又是什么样的人,才能让只进不出的舅妈狠下血本将宝贝镯子都送她。 “舅舅,舅妈,你们到底有何事?”刑昭昭也不装了,“如果没什么事的话的我就先去忙了,今日里膳房事多,我不能离开太久。” “哎哟哟,这花骨朵一般的姑娘天天灰头土脸的在烟熏火燎的膳房里做事,真是可怜死个人,舅妈绝不能让你继续吃苦。”冯氏不答她的问题,只是大惊小怪的叫着。“走,跟舅妈回家,咱家绝不会短你一口吃的。” 刑昭昭都想翻白眼了,也不再装什么母慈子孝,“难道不是舅妈你之前赶我出来的吗?” “呃……”冯氏笑容一僵,却没半点被揭穿的羞愧,“昭昭啊,那时舅妈猪油蒙了心,信了村里那些长舌妇的话,才做了糊涂事。你是不知,自你走了后,我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香,夜里做梦想起你都要哭醒,你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我居然不信,去信旁人的话,我……我……”她作势要打自己耳光,见刑昭昭没有半分阻拦的意思,当然不能真打,好在她能屈能伸,没继续演下去,也不觉得丢脸。 “昭昭啊,咱们是一家人,打断骨头还连着筋,之前有什么做的不好的,舅妈跟你赔不是,你大人有大量就别跟舅妈计较了。” 能让见钱眼开的冯氏如此做低伏下,刑昭昭觉得肯定是冯氏将她卖了大价钱,她愈加谨慎,不接她话,只是举着镯子道:“舅妈,镯子你快收去,别摔坏了又要讹我。” 软硬不吃的刑昭昭还是让冯氏有些难堪,她狠狠瞪了夏旺一眼,指望着他也能说两句分担她的压力,结果夏旺低着头看地,沉默的像是死了一般。 她还在绞尽脑汁说些什么,忽然夏元吉上前两步,喜气洋洋道:“妹妹你收着吧,这镯子本就是要传给夏家媳妇的,不给你还能给谁?” 这话如晴天霹雳,惊得刑昭昭手一抖差点摔掉了夏家的传家宝,她猛然扭头望向夏元喜,“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夏元吉娇羞一笑,似是私下演练过千百遍一般,将情窦初开的少年人的羞涩、愉悦毫无保留的展现出来,只是配着他油腻的大饼脸,做作的神态,只能让刑昭昭想说一句:丑人多做怪。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她的声音不自觉的抬高了两度。 “妹妹,你说你没读过书,以后要如何与我吟诗作对?红袖添香呢?”夏元吉似是无奈的叹息,油腻腻的脸上却是浓浓的宠溺,“不过既然是你,无论你什么样子我都喜欢。” “说人话。”刑昭昭被恶心的直想吐。 终是夏旺也忍不住了,也不知是不是受不了他那个油腻的儿子,他不安的摸了摸鼻子了,说出的话却是命令,“昭昭,去跟你们院长说,说你不做了,让他结了工钱,你与我们一起回家吧。” 刑昭昭后退了半步,冷声道:“我爹死了,我没家了,舅舅你忘了吗?” “傻姑娘,舅舅能顶半个娘,有舅舅在你便还有家。”冯氏又摆出慈爱的嘴脸。“让春花、秋月陪着你去收拾吧,院长那边你若不好意思开口,舅舅舅妈帮你去说。” 恐怕辞工是假,惦记着她那点月银才是真。 刑昭昭心中了然,却也顾不得计较这些,“我在这里做的好好的,跟你们回去做什么?” “妹妹,我爹娘同意咱们亲上加亲了。”夏元吉在母亲开口前,喜气洋洋道:“你回去跟我成亲呀。” 几个月前,在夏氏夫妇心中刑昭昭给夏元吉作妾,都是刑昭昭家祖坟冒了青烟,如今却要刑昭昭嫁给夏元吉做更好地,还大方的送出了传家宝,这般急迫让羞怒之余的刑昭昭都不免好奇。 “你做了什么?” “我偷看……”夏元吉的话被母亲冯氏一脚踹得咽了下去,他也瞬时意识到实话不能说,于是立即转换装出情深不悔的样子,“妹妹,你是不知,我与你从小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我心中早就对你情根深种,暗下决心非你不娶,我为了你茶饭不思,辗转难眠,终于求得父母的同意娶你为妻。” 刑昭昭如今也算是读过几天书,隐隐能从夏元吉咬文嚼字的话语中听出那么一丝丝的不要脸,凭夏元吉背《三字经》都磕巴的德性,这些话定然不是从什么好书中得来的。 她气的脸颊绯红,“你别不要脸,谁跟你青梅……青梅毒马、两小无猜了,谁要倒霉的嫁给你,不要脸,你快滚,不然我打断你的腿。” 夏元吉像是听不懂人话一般,转头对着父母微笑,“爹娘,你看,我就说过妹妹是好姑娘呢,她只听了这些话就害羞了,呵呵,真可爱。” 第111章 儿子,命要紧 刑昭昭忍了又忍,才能忍住不去用脚底踩夏元吉的脸,她发现舅舅一家极会自说自话,而且自我感觉极为良好,任何不合他们心意的话,他们就会自动过滤,宛若没有听见一般,不但如此还会按着他们的心意,曲解别人的话语。 她觉得跟他们说话简直就是自己在犯傻,她不肯嫁,他们不肯放弃,双方讲不通,继续下去也是浪费时间,于是她打算扔下他们自顾自离开。 冯氏一双精明的小眼,一直密切的关注着刑昭昭的动态,她见刑昭昭要走,立即上前又将她袖子扯住,“昭昭,别害羞,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嫁谁都是嫁,与其嫁给别人,不如嫁给你表哥,你们一起长大知根知底,他什么样的人你最了解。” “舅妈,你放手。”刑昭昭不悦的挣扎,但她哪里是冯氏的对手。 “你们休要在福田院里拉拉扯扯。”看门老杨头看了半天的热闹,这时终于开了口,“婚姻大事,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便是刑姑娘家中没有父母大人,你们也应谴个媒人来说合,哪个体面人家能自己舔着脸来说亲呢?” 老杨头的话说的很不客气,饶是夏家人脸皮厚也受不住,作为家中话事人的冯氏,老脸一红,气咻咻道:“他们姑表兄妹知根知底,哪需要花钱请媒人?” 老杨头嗤笑,“你这算盘打得可真响。” “我们家的事外人少管。”夏元吉鄙夷的看着老杨头那条不便利的腿,“人瘸话多,你这条腿莫不是乱说话被人打断的?” “你……”老杨头气结,骂人不揭短,侮辱对方身体上的残疾是骂人中最下作的行为,却也最不好反驳。 吃瘪的老杨头,被拉扯住走不开的刑昭昭,正在不知如何是好,突然有人从天而降。 “你一个猪妖成精,你也敢嘲笑别人?” 危急时刻前来救苦救难的并不是骑白马的良人,而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姐妹。 钟离尘和小雨忙完药馆的事跑到厨房里去帮忙,听说有人来找刑昭昭,她们知道能来福田院找过刑昭昭的只有两人,除了会送她衣裳吃食的王婆,再就是来找过刑昭昭麻烦的夏旺一家,王婆前日刚托张虎送来的衣裳,那么今日来的就只能是曾经找过刑昭昭麻烦的夏旺一家。 她们都听过夏旺一家的极品事迹,担心刑昭昭一人吃亏,便偷偷躲在门外偷听他们的谈话,结果就是越听越生气,钟离尘气不过一掀门帘走了进来。 “猪……猪妖?”夏元吉不敢相信的指着自己的鼻子,“姑娘,你是眼瞎吗?你见过这般玉树临风的猪妖?” 钟离尘被夏元吉对自己的认知逗笑,“你要不要听听你自己都说了些什么?你是不懂玉树临风是什么意思呢?还是对自己的长相没有准确的认识?” 夏元吉无视钟离尘的话语,又开始自说自话,“好好的姑娘,居然是个瞎子。” 爱子被骂,冯氏也顾不上去拉刑昭昭,她掐起腰怒气冲冲道:“你这姑娘胡说什么呢?我儿一表人才人见人夸,你年纪轻轻不懂就不要瞎说。” “娘,你是知道的,有些姑娘心机深沉,她们为让爱慕的男子注意到她,要么会在弹琴时故意弹错音,要么就别出心裁的故意出言辱骂,为的就是让我觉得她特别。”说完夏元吉对着钟离尘挑眉微笑,“姑娘,你的小心思被我看穿了哟。” 钟离尘被夏元吉的笑容恶心到浑身起鸡皮疙瘩,她受不住的后退两大步,一脸反胃的对着刑昭昭道:“他们这么恶心自己都不知道吗?你是怎么忍住不吐的?” “他们早就习惯了自己长得丑想得美的事实,其实如果恶心的不是我,当热闹看还是挺有意思的。”刑昭昭冷着脸回答她。 “我去,姐妹你太重口味了。”钟离尘佩服的拱手,不过她也开始头痛要怎么收场,毕竟这家人似乎听不懂人话。 “好说,好说。”刑昭昭不以为意,相处多时后她慢慢发现,除去医术了得外,钟离尘其实也是个活泼的普通姑娘,怕黑怕鬼爱讲笑话,不拘俗礼,十分可爱。 “要怎么收场?”钟离尘悄声问。 “没事,你别怕。”刑昭昭木着脸,也没有降低声音,“昨日咱们村的赵婆婆说我八字硬,命带孤寡,克父克母克夫克子,是跟着她做坐婆的好苗子,你们若嫌自己命长,要娶我也不是不行。” 随着刑昭昭一句克父克母克夫克子,夏家人连退好几步,脸上是又敬又怕的表情。 “你……是不是在诓我们?”问话的是不死心的夏元吉。 “诓你做甚?赵婆婆还在福田院,要不要请她来你当面问问?”刑昭昭冷笑。 “你……”夏元吉可不愿见赵婆子,赵婆子是他们东关村孩子们心中类似于吃人妖怪一般的存在,常常被大人们用来吓唬不听话的小孩子,“你再哭,便让赵婆子抓去挖了心肝吃。” 夏元吉也是听着这种传说长大了,长大后又知赵婆子既为衙门验女尸,还帮周围各村死去的女人净身穿寿衣,总归是晦气得紧,他躲还来不及。 冯氏扯扯儿子的衣袖,用所有人都能听见的声音小声道:“儿子,娘觉得这小贱人没骗人,你看她爹横死,娘又跑了,在咱家的时候咱们也事事不顺心,估计她真就是戏文里的那个天煞孤星。”冯氏心中否定了刑昭昭这个儿媳妇,对她的称呼也从客客气气的大姑娘重又变回小贱人。 “可是……”夏元吉不死心的看着刑昭昭清丽异常的脸,她比在他家时长开了不少,已经流露出少女的明媚,看着他心痒痒,毕竟他可是愿在牡丹花下死的风流鬼呀。“如果不娶昭昭表妹,我还能娶谁?”这才是他的苦恼。 “儿子,命要紧。”冯氏将夏元吉拉到自己身后,伸出手对着刑昭昭道:“把我镯子还回来。” 第112章 大白人前 刑昭昭忙将手中的镯子递过去,确定冯氏握紧了才松手,免得摔碎了冯氏讹上她。 “哼,一把贱骨头也敢惦记着我们家的传家宝。”冯氏恨恨将镯子套回腕上,然后转头对着夏旺道:“听说你妹妹如今攀了高枝,她这做姑姑的发达了,不如让她拿五十两银子给元吉娶媳妇。” “五十两是不是有些多了?”五十两银子不是小数目,夏旺迟疑,对于自己媳妇狮子大开口的要价有点不敢确定。 “多什么多,你是不当家不知油盐贵,如今米什么价钱,面什么价钱,咱们儿子现在不能考状元了,总要给他凑些本钱让他做个生意吧,难不成要跟你一样,一辈子都是个没用的泥腿子?”冯氏噼里啪啦的一番抢白,堵得夏旺悻悻低头,再不敢开口。 刑昭昭听在耳中,人却是如坠冰窟。她心中又怒又恨,于是四下张望想要寻个趁手的东西,眼睛就看到桌上老杨头用来掸灰的一把五彩斑斓的鸡毛掸子。 她三两步走过去抓起鸡毛掸子,回身就对着夏家母子劈头盖脸的抽过去,“她的日子过得那么难,你们还要跑过去吸她的血,你们还是不是人?是不是人?” 她边打边哭,扎掸子用的竹条韧性十足,饶是冬衣厚实,可打在身上也是啪啪作响。更何况刑昭昭这时气得发疯,也顾不上什么长辈不长辈,什么孝顺不孝顺,她打了几下发现身在身上可能不够疼,于是手里的掸子专拣头上脸上手上这种露出来的地方挥去。 夏家母子被打得鬼哭狼嚎,夏旺见不得自家媳妇儿子被人欺负冲上来阻拦,刑昭昭没有客气,对着舅舅也不曾手软, 在夏旺的脸上留下两条红印子。 不过她到底是个女子力气不够,没找几下就被夏旺抓着腕子夺走了掸子,为怕刑昭昭再抢,他一把撅断了掸子掷在地上,“你这不孝的畜生,居然敢忤逆尊长,就是你娘她也不敢在我面前说半个不字。” 武器被夺走,看着抱头躲在夏春花、夏秋月姐妹身后的夏家母子,刑昭昭怒气渐消,心中只剩委屈,她抬手抹掉不争气的眼泪。 “你有什么脸提我娘?”她气得身子止不住的颤抖,心中再无尊长,直呼他的名姓,“夏旺你哪来的脸提我娘?你这做哥哥的,除了吸她的血,你为她做了什么?” “小畜生,你胡说什么?”夏旺眼神闪躲,语气尖利,虽生气却也有些心虚。 “都说长兄如父,她被刑三儿欺负,有血性的男人都会为女儿妹妹去讨个公道,只有你捆了我娘嫁给刑三儿那么一个烂赌鬼。” “小畜生,那是你爹,你怎么能骂他?” 刑昭昭轻蔑的撇嘴,“我连你都打了,骂他又有什么关系,便是他今日从河里爬出来,我也是一样的骂……,不,我连他也一起打。” “畜生…… 小畜生…… 你简直连畜生不如,畜生里还有乌鸦反哺、羔羊跪乳,你连它们都不如。”夏旺气得不知说什么是好。 而刑昭昭却不打算轻易放过他,她将桩桩件件旧事都不怕丢脸的拎了出来,“我娘被刑三儿打没了肚子里的孩子的时候,你这做兄长的在做什么?刑三儿死了,她一个什么也不会的妇人带着我连口热汤都喝不上的时候,你这做兄长又在干什么?我娘被债主逼得走投无路,养不活我与弟弟的时候,你这做兄长的又在哪里?” “我…… 我不是收留了你们吗?”夏旺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 “你收留了我们?”刑昭昭像是听到天大的笑话,边笑边流泪,“你每月问我娘要一两银子,可是我与弟弟却是吃不饱穿不暖,你还好意思说你收留了我们?” 夏旺心底还有一丝良心未被泯灭,他涨红了一张清秀的脸,可是嘴里还在为自己开脱,“你这孩子,你不读书所以不懂什么叫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无论如何在没人管你们姐弟的时候,是我这个舅舅将你们抱回了家…… 对,是我将你们抱回了家…… ”说起这事,夏旺心中略有底气,“那时你还小,阿承还是刚刚断奶的小奶娃娃,我一手牵着你,一手抱着阿承,阿承的口水流了我一肩头,昭昭,你都忘了吗?做人可不能这么忘恩负义的。” “呸,好不要脸。”钟离尘早已经了解此时的物价,一两银子足够一家五口三个月的生计花销,她听说夏旺养着夏家姐弟却跟妹妹要一两银子,而这两个孩子还吃不饱穿不暖后,再也忍不住,“你这脸皮比城墙拐弯处还要厚三分,一两银子?你怎么不去抢?哦,抢是犯法的,哪有问妹妹要来的轻松。” “你…… 我们的家事与你何干?”夏旺涨红了脸。 “你自己敢做却不敢认,算什么读书人?读书人有什么了不起,负心多是读书人,你这样不讲礼义廉耻的读书人,书都读到了狗肚子里去了,别再丢读书人的脸了,也别仗着读过几年书就看谁都看不起。” 被打的惊恐退却后,只余身上火辣辣的痛感,冯氏见自家男人被两个小姑娘骂得头也抬不起来,心中火气噌噌上涨,她推开做肉盾的女儿,气势汹汹走上前来。 “夏睛是做姑姑的人,花些银子供外甥读书这算得了什么呢?我家元吉可是老夏家唯一的男孙,夏家的的香火就靠他来继承了。” “养儿子靠姑姑,这可真是惊天奇闻,怎么夏元吉的爹娘都死绝了?”钟离法懂得打蛇打七寸的道理。 而被当面咒成死人的冯氏心中虽气,却也没胆上前教训钟离尘,毕竟钟离尘是外人,不敢欺负。 她不接骂人很凶的钟离尘的问题,转而去攻击最不能自言清白的夏晴。 “昭昭,你娘在鸣沙县里做那般见不得人的勾当,若不是我与你舅舅护着你们姐弟,外人又该如何看你们?便是唾沫星子也能淹死你们姐弟。” 刑昭昭心寒无比,“不说外人只说你,就是你花着我娘的银子,虐待着她的一双儿女,嘴里也没少骂她。” “啧啧啧,见过不要脸的,可这么不要脸的,还真是少见。”钟离尘在旁边看戏边评论。 “她…… 她夏晴做那般见不得人的买卖,难道还不许人说了?”人都要脸,老底在老杨头和钟离尘这俩外人面前揭开,冯氏也有些不好意思,她涨红了脸嘟囔道。 “她一个什么都不会的弱女子,身处于虎狼临立的世间,没有父兄可依,她除了自己还有什么?”刑昭昭眼里含了泪,挺起胸膛道:“我从不以我娘为耻。” “哼,什么样的娘就会生出什么样的女儿。”说起这个,冯氏总算能略略扬眉吐气,她如任何一个良家妇女一般,从神色到语气极尽对夏晴的鄙夷。 “我娘是什么样的人,你倒说说看?”刑昭昭眼里似有刀剑一般,直直盯着冯氏冷声道。 “你娘……你娘……她不检点,她是不要脸的娼妓。”冯氏语带犹移,却气不过被小辈挤兑的说不出话来,最终选择了破釜沉舟。 冯氏在家中时气极也会骂夏晴,但出了家门却不会这般直白的说出这两字,无它只因她也要脸,此时也算是被逼急了。 刑昭昭抹掉脸上的泪,她不敢去看老杨头和钟离尘的表情,却挺直了腰反问道:“那又如何?” 第113章 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 刑昭昭问出这句话时,夏氏夫妇有一瞬间的呆滞,过了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讷讷道:“她做暗娼。” 这四个字仿佛就能说明一切。 随着母亲身份的公开,刑昭昭不敢去看钟离尘的表情,怕在她的脸上看到嫌弃与疏远,她只能倔强的挺直脊背,目光灼灼的瞪着夏氏夫妇,“她赚的那些银子,你们花了吗?” 夏氏夫妇眼神游移,脸皮热辣辣的似被人打了一记耳光,却也不敢理直气壮的说没花。 夏晴赚来的银子,他们不但花了,而且花得并不少。以至于都花习惯了,如今刑昭昭姐弟离开,夏晴断了对他们的供养,他们才会觉得难挨。 终是冯氏脸皮够厚,“你与阿承正长身体要吃饭,你元吉哥哥读书要用银子,你娘贴补一些也算不得什么,再说…… ”她突然眼睛一亮,“再说我们原本是想让你与你元吉哥哥亲上加亲,你娘从姑姑升做了岳母,那些花销都是算在你的嫁妆里的,只可惜你八字不好,配不上你元吉哥哥。” 夏家人的不要脸,时时刷新刑昭昭的认知,冯氏的话更是让刑昭昭崩溃,“如今我嫁不了夏元吉,还请舅妈将我的嫁妆还回来。” 这花出去的银子哪能再吐出来? 冯氏讪笑,“你这孩子,都是一家人,你张口银子,闭口钱的,像什么话。”说完她扭头对着夏旺道:“舅舅舅妈今日就是来瞧瞧你,如今人也看到了,知道你过的好咱们也就放心了。好啦,天色不早咱们也该回去了。” 夏旺被老杨头和钟离尘眼中的鄙夷刺得直想挖个洞躲起来,听见自家当家的说要走,忙跳起来大步走向门外,“昭昭,你好好的,有空了就回去看看舅舅,舅舅给你做好吃的。” 夏家其余诸人跟上,呼啦啦的往外走,只有夏元吉频频回头,似有不舍。 “站住。”刑昭昭语气森然,“你们要敢去打扰我娘我清净,我就放火烧了你们一家五口。” 夏家人打了个寒噤,却不敢辩驳,就连色心不死的夏元吉也缩着脖子快步出了福田院。 老杨头的房中陷入安静,刑昭昭身上森冷的气息慢慢消散,哭哭闹闹了一场极为消耗体力,这个时候她只觉得身心俱疲,不过更让她不知所措的是钟离尘听到了关于母亲的事,他们以后又该如何看待她呢? 她好不容易才交到的朋友,又要渐渐疏远了? 疲惫与心灰仿佛要击倒了她,她站在原地酝酿了许久才鼓起勇气抬头望向钟离尘,“你都听到了?”她木然的扯扯唇角,想笑却并不成功。 “当然听到了。”钟离尘扬起大大的笑脸,“你舅舅一家可真不要脸。” 她走过来挽起刑昭昭的手,“大年下的他们一家人过来找不痛快。昭昭,你刚才打人的样子实在太帅了。” 钟离尘拉着刑昭昭就要走,刑昭昭却固执的站着不动,“你明明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我说的是我娘…… ”她又红了眼睛,下面的话却还是说不出口。 “那又如何?”钟离尘笑容未变,用她自己的话作答。 刑昭昭哭了,十四岁的小姑娘蹲在地上哭得气堵声噎,“我娘她真的没有办法,我们要吃饭,弟弟身子不好总要吃药,我爹欠了一屁股的赌债,债主天天上门来讨债…… 我娘真的没有办法,她给人洗衣裳,洗得满手都是冻疮,赚得钱连弟弟的药钱都不够,那些债主还总半夜敲我家的门,吓得我娘抱着我哭到天亮,我娘为了赚钱,她……她…… 日子太苦了,她真的没有别的法子了…… ” 她压在心底里的苦从不敢与人说,今天当一切大白于天下,她再也顾不得许多,将积年来的委屈与难过统统讲了出来,就算旁人要瞧不起她,她也想要辩解一二。 “好姑娘,别哭了。”钟离尘蹲下身,轻轻拍着她的背,语气温柔道:“坏的是这个世道,不是你娘。” 钟离尘的安慰给了刑昭昭勇气,她抬起泪眼婆娑的脸,“钟离大夫,我…… 我…… ” “你们…… 你和你娘都没错,错的是那些欺负弱小的人。”钟离尘掏出帕子抹掉刑昭昭脸上的泪,语气坚定,“昭昭,你娘和你都是好人。” 刑昭昭又哭了好久,刚才是因为委屈难过而哭泣,这一次更多是因为释然,她太需要旁人的肯定,哪怕是骗骗她也好,她希望旁人告诉她,她娘并不是天生卑贱,只是无可奈何才走了歧途,而钟离尘的温柔开解,比她所预想的还要好。 “谢谢你。”她低声道谢,不止为今天,还为最初的相遇和一路走来所受到的帮扶。 “姑娘帮助姑娘。”钟离尘拍拍她的肩,“快回膳房吧,这个时候正是需要人手呢。” 老杨头笑呵呵的接话,“是啊,咱们可都等着晚上的大餐呢,要不是门房离不开人,我这把老骨头也是要去帮忙的。” “杨大叔让你见笑了。”刑昭昭揉揉红红的眼角,不好意思的道歉。 老杨头想了想,仍觉得有多嘴的必要,于是语重心长道:“丫头,你娘牺牲了一个女人的名节来养活你们姐弟,不管世人如何看她,你们都不能看轻她。” 他一又昏茫的眼中满含悲悯,语气平淡无褒无贬,只有经历世事后的豁达。 刑昭昭重重点头,“谢谢杨大叔提点,我记住啦。” 老杨头抓了一把核桃给她俩,“快回去吧,你的小姐妹在等你呢。” 门外的寒风中,小雨小蝶双颊冻得通红,见她出来咧着快要冻僵的嘴角笑道:“昭昭姐,邓大娘子叫咱们包饺子呢。” 刑昭昭立即就明白,她们都目睹了一切,可在她们的眼中她并没有看到嫌弃与疏远。 她眼底又热起来,嘴巴却是抱怨,“你们傻不傻啊,这么冷的天,怎么也不知道进房子里暖和暖和。” 小雨小蝶僵直的跑过来拥住了她,笑嘻嘻道:“邓大娘子一早带着阿承回去了,我们想陪陪你。” “傻瓜,傻瓜。”刑昭昭用手轮流捂着两人的冰冷的脸颊又哭又笑。 小蝶抬起僵直的手指抹掉刑昭昭脸上的泪,认真道:“昭昭姐姐,我觉得你特别了不起,真的。” 第114章 弟弟丢了 热热闹闹的新年过去,人人都长了一岁。 待得春暖花开时,刑昭昭发现自己的衣裙都短了半截,不止自己,就是弟弟的衣裳也总是抬起胳膊露出了腿,大约是福田院的伙食还算不错,她与弟弟都像抽芽的枝条一般在这个春天长了个子。 她借着弟弟休沐那日带他去鸣沙县里买布,想要去看望母亲,却扑了一个空,王婆劝她,“你娘现在有好日子过了,你们莫去打扰她,就当你们母子缘浅吧。” 话是这样说,可零零散散的礼物却总是由王婆送过来,大多是衣料,或是做好的衣裳、鞋子,有时也会是珠钗、耳坠、玉佩这些稀罕的物件。 王婆笑得和蔼,“那位吴老爷很疼你娘。” 刑昭昭低头揉着衣角,眼尾微红,语气里有藏不住的埋怨,“自她走后就再没见过阿承。” “傻孩子,那些刚好合身的衣裳鞋子,哪一件不是你娘亲手做的。”王婆失笑,末了叹口气道:“不管隔着多远,你娘的心总是在你们身上。” “那……我娘她过得好吗?”刑昭昭迟疑了一下,还是问出了心底藏着的忧虑,“那位吴夫人我见过,仿佛并不好相予的样子。” 王婆倚在炕桌上,笑容幽幽,“哪里的日子好过呢?”说完她见刑昭昭一脸担忧,忙又道:“有吴老爷的照拂,你娘的日子也不算差,你瞧她上次送你的那对镯子水头多好。” 刑昭昭素白的腕间光秃秃未戴任何首饰,她真心道:“婆婆,您跟我娘说让她照顾好自己,不用总给我们送这些。” “刚说你是傻孩子,你可真就是傻丫头呀。”王婆叹息,“你娘就你们姐弟两个孩子,她不对你们好,还对谁好呢。她给你,你就好好收着吧,都存做嫁妆。如今你都是大姑娘了,若不是你娘身份特殊,如今也该给你议亲了,你自己可有瞧得上的少年?” 刑昭昭怎么也没想到话题会转到自己身上,她到底是年轻的小姑娘,一张俏脸瞬间就红得似滴血一般,结结巴巴道:“我……我可不想嫁人,现在就……就挺好的。” 小姑娘的表现惹得王婆大笑不止,待到笑够了才认真道:“这世上既有你爹那般不着调的混账男人,可也有温柔磊落的好男儿,你若遇到千万不要辜负。”说完她又忍不住忧心,“你呆在福田院,那里不是老头子,就是小孩子,怕也遇不到什么年纪合适的少年。罢了,你既叫我一声婆婆,我总要为你上些心,我会帮你寻摸着看的。” 刑昭昭再也坐不住,她跳起来扯着弟弟道:“婆婆,我还要带着阿承去买些麻布,给他做夏日的衣裳,就先走了。” 说罢带着刑承毅落荒而逃。 一直安静吃着糖糕的刑承毅,被她拉着跑出王婆家,这才老气横秋道:“谁说咱们福田院没有好儿郎,我瞧着院长就很好。” 蓦然听到鲍奇羽的名字,刑昭昭的神色微滞,但她很快就恢复正常,伸手刮了一下刑承毅的鼻子,“这话可别乱说,院长那样的人材,岂是咱们够得着的。” 那是她漆黑世界里的明月,皎皎挂在天边,能偶尔抬头瞧瞧就好,别说是得到,就是伸手都觉得是亵渎。 “我知道。”刑承毅小小的脸上很是郑重,“夫子说人分三六九等,木分梨花紫檀,大约院长就是名贵的紫檀,而咱们应该就是寻常的梨花……不,咱们是山上随手可捡的烂木头吧。” 弟弟既稚气又功利的话让刑昭昭竦然心惊,联想到他之前有个做贪官的梦想,她想了想努力让语气平静道:“便是烂木头也能生火做饭取暖,并不是全无用处,咱们也不用妄自菲薄。” 刑承毅自记事起就住在夏旺家里,在那里既得不到疼爱,又得不到尊重,还要事事小心看人脸色,导致他的性格既怯懦自卑又偏执阴暗,以前还不明显,现在随着年纪渐长,阅历的增加,又远离了带给他阴影的夏家人,他骨子里的偏执阴暗渐渐冒出头来。 “做烂木头又有什么意思。”刑承毅撇撇嘴不屑道。 刑昭昭心在往下沉,她默默望着弟弟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想了好半天才干巴巴的挤出一句:“阿承,咱们是人,不是木头,就算咱们生来卑微,可是如果我们努力也能过好自己的日子。” 刑承毅弯弯唇,似笑不笑道:“阿姐,什么是暗娼?” 春风拂在身上暖洋洋的,可刑昭昭却如坠冰渊,身上的血都冷了,她有些不敢相信道:“你说什么?” “我那日听到舅妈说咱娘是暗娼,当时你气得都疯了,什么是暗娼呢?”刑承毅眼底的墨色似一潭深水,幽暗冰冷。 “那是骂人的话,你不需要知道。”刑昭昭仓皇的垂下眼,语气干涩。 而刑承毅却没打算任她逃避,他的心中也窝着暗火,自除夕那夜烧到今日,他童稚的声音带着刺耳的尖利,“哼,我都知道了,阿娘为了钱跟男人睡觉,她就是那见不得人的娼……” 最后一个字未能说出口,它消失在重重的一记耳光中,刑承毅小脸一偏,感觉脸上火辣辣的疼,他却似不能相信,从小到大对他疼爱有加的姐姐打了自己。 “你打我?”他嘟起嘴,震惊大过于伤心,“阿姐,你打我?我是读书人,你居然敢打我?” 他的问题得到的是另一记响亮的耳光。 “刑承毅,你看看你都说了什么胡话?你是读书人?哪本书里教你说出这些混账话的,如果你读书学到的就是这些,那么这书不读也罢。” 刑昭昭气极,身体都在颤抖,这是她的弟弟,从小小的粉团子一般可可爱爱的弟弟,如今怎么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我讨厌你,也讨厌那个不要脸的娘,我最讨厌你们了。”刑承毅恶狠狠的推开她,头也不回的跑掉了。 第115章 江老爷再次登场 幽长的巷子春风拂过,明明刚才还是那般温暖,此时此刻却冷得让人颤抖。 刑昭昭望着空荡荡的巷子呆立了许久,才拔腿跑追了出去,即便再生弟弟的气,可他毕竟是小孩子,且对鸣沙县不熟,万一跑丢了她会怪自己一辈子。 她顺着刑承毅跑远的方向一直追,柔软的衣裙重重打在小腿处,她越跑越慌待跑到熙攘的正街时,她怔怔站在街头,怒火早已消散,内心只剩惊慌。 “阿承——” 忽见对面街上闪过一个小小的青蓝色背影,刑昭昭眼睛一亮立即提起裙角冲过去,她眼也不敢眨生怕再次失去刑承毅的身影,然而跑到路中间忽听惊叫声四起,她似有所觉一般的停下脚步,茫然望向发声处,一匹身高腿长毛色油亮的红鬃马自远处跑来,马上坐着的少年穿着雪白长衫,骑马过闹市却毫不减慢速度,飞扬的眉目间全是放肆明亮的笑意。 “小心——” 周糟响起惊呼,刑昭昭想躲开却发现脚软的没有半分力气,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红鬃马离自己越来越近。 几百斤的马落在身上,她会死吧。 这一念头刚刚兴起,忽的一股大力将她扯进一具带着异香的怀抱。 “姑娘,小心。”清雅温和的男声响起。 刑昭昭一张脸血色全无,闻言呆呆的抬头望着救她的人。 那人极高极瘦,容颜俊雅,不大能看出确切的年纪,仿佛并不年轻,却也不算老,他的皮肤白得近乎透明,可是一双唇瓣却艳红如花,种种异于寻常拼凑到一起,反倒让眼前之人有种诡异莫测的美丽。 “多……多谢。”她吓得话都说不利索。 “姑娘,客气。”那人见她站稳,便松开扶住她的手,并很有礼貌的后退两步,拉开两人的距离。 时节已至盛春,街上的人大多都穿着轻薄的春装,只眼前这人还穿着镶着墨狐边的重紫色锦袍,可是说他畏寒吧,他白的如玉琢一般的手中却又撑着一把乌骨白纸伞,将他整个人都笼在阴影中。 许是她眼中的疑惑太过明显,那人温和的笑了笑,“在下身子不好,既畏冷又怕晒,倒叫姑娘见笑了。” 刑昭昭也察觉自己失态,垂下头不敢再看他,小声道:“不敢,不敢。” “姑娘以后走路要当心才是。”那人说罢再次扬唇浅笑,然后也不告别只是微微点头后便持着伞转身离去,低声同跟着他的家仆道:“让四老爷管管他那不成气的孙子,当街纵马像什么样子,若是伤了人可怎生是好?” 家仆讷讷答是,他却仍不解气,“以后那房的月银减两成。” 他们渐渐远去,再也不闻人声,只余慢慢消散于春风里的甜暖香气。 不知是惊吓还是那薰人欲醉的甜暖香气,刑昭昭只觉得脑中昏沉,又发了半天的呆才想起来自己要去找弟弟,想到此处她慌张转身,却看到刑承毅双眼红红的站在街对面,满脸都是自责与担心。 “阿姐,我错了。”刑承毅眼泪汪汪的穿过街道,小心握住她的手道。 刑昭昭低头看着弟弟脸蛋上的巴掌印,胸中的怒气早就跑得不知所踪只余酸楚,她蹲下身与弟弟平视,抬手轻柔的摸摸他的头顶。 “阿承,姐姐不该打你,姐姐要跟你说句对不住,只是你不该那么说阿娘,她……有些事她也不想做的,可是……可是……她没法子。” “她……”刑承毅想要反驳,但是看了看刑昭昭的脸色,最终抿抿嘴角什么也没说。 刑昭昭看他神情知他心里并不服气,于是放缓了声音继续道:“那个时候我……咱们爹欠了很多钱,债主天天上门讨债,而你又总是生病,看大夫抓药也要很多钱,阿娘帮人洗衣服洗的手上都生了冻疮,却连你的药钱都凑不齐,那一次你生病发烧高温不退,小小的身子抽个不停,娘抱着你在医馆磕头,磕的额头都流血了,那大夫才施舍了一碗退烧药……可那一碗药哪能治好你的病。” 她长长叹息,那真是一段比黄莲还苦的日子。 “阿姐……”刑承毅迟疑了半?开口道:“你的意思是说阿娘是因为我才……才做的……做的……”刚才因为激愤而轻易说出口的词,此时再也讲不出一个字来。 “没有,阿娘从来没有那样想过。”刑昭昭斩钉截铁的否认,“最难的时候阿娘她也只是抱着我们哭,怪自己没有本事让我们过上好日子。” 刑承毅没有说话,但眼泪却止不住的往下掉。 “阿承,这世上谁都能说阿娘不好,只有我们俩个没有资格这样说。” 一朵桃花飘飘摇摇落在黄土夯实的地上,刑昭昭怜惜的捡起落花吹落柔弱花瓣上的尘埃,语带双关道:“你生气花落在地上,还不如想办法将她自泥泞中捡起来。” 刑承毅听得似懂非懂,当看到姐姐将那朵落花放进他的手心,还是很小心的半握住手将花朵拢在手中。 “阿承,做人要知恩图报才行。” 刑承毅困惑,就听姐姐又道:“不然就跟舅舅那家人一样了。” 舅舅那家人的德性没有人比刑承毅更懂得了,闻言他竦然一惊忙点头如小鸡啄米一般,保证道:“阿姐,我一定要做个知恩图报的好人,绝不要跟舅舅他们一样。” 刑昭昭揉揉他的额发静默微笑,如果自己看着长大的小豆丁变成如她爹、她舅舅那样的自私混蛋的臭男人,该多可怕啊。 两人牵手去买了布料、零嘴,还有小雨她们托她采买的物品这才又回到了福田院。 钟离尘最近迷恋上做女红,她翻着自己买来绣帕子的锦缎,然后狐疑的吸吸鼻子,确定香气出自于刑昭昭的身上,她不由皱起眉,“你身上怎么会有罂粟的味道?” 刑昭昭一脸疑惑,“罂粟是什么?” “就是……一味很稀奇的药。”钟离尘模棱两可道。 刑昭昭抬袖闻了闻身上的残香,遂意识到身上沾染是救自己那人身上的薰香,便将白日里的遭遇一五一十的讲了,讲了救人的男子外貌虽诡异惑人,但人品却是十足的好。 在旁的小雨和小蝶双双白了脸,“那是……那是江老爷。” 刑昭昭愣了好半天,“是那个吸食人血的江老爷?” 第116章 波澜再起 看到小雨和小蝶点头,刑昭昭还是不能把吸食人血的变态老妖怪和于街市上救自己于马蹄之下的善心人士关联到一起,“他……他不像啊。” 小蝶苦笑,“是啊,人人都说他是大好人,若不是我亲身经历,我自己听别人说也不会相信。” 她们都是年轻的小姑娘阅历有限,还不太懂得人性的复杂,沉默片刻后,小雨问出心底疑问:“你们说江老爷现在还吸血吗?” 无怪她疑惑,毕竟之前的江老爷每月都会派人带她们去供血,到后期更是将周期缩为十天半个月,而自胡院长死后,江老爷再也不曾将魔爪伸向她们。 “他…… ”刑昭昭再一次想起那个极高极瘦容颜俊雅的男人,想到他白得几乎透明的肤色,以及一双艳红如花的唇瓣,她仿佛不胜其寒的打了一个寒噤,刚想说话就听小蝶口快道:“肯定的,狗都改不了吃…… ”话说一半她猛的掩住口,生生将未说完的话咽了回去,这句骂人的话说出来,可真是伤敌一千自损一万二了。 旁的几人也意识到问题所在,虽然内心惶恐难安,却也嘻嘻哈哈笑出声来。 一直未说话的钟离尘笑完后摸着下巴道:“好想把把这人的脉啊。” 小雨一言难尽的后退半步,满脸不赞同道:“他…… 他是妖怪呀。” 小雨现在跟着钟离尘做药僮,钟离尘发现小雨心细认真,在医药方面还算有天赋,便存着培养她的念头,闻言耐心道:“咱们是大夫,职责是为病人消除病患,至于这病人是好人还是坏人,该判什么罪,这是衙门里的大人该做的活,与咱们无关。” “可他吸人血。”小雨还是不服气,隔着衣服抚上手臂上已经快要消退不见的伤口。 身上的伤口会慢慢长好,心里的伤却久久难以愈合。 钟离尘知道她年纪小很多事情一时想不通,但温言解释道:“如果我能治好他的病,他就不会去祸害别的小姑娘了。” “他…… 他…… ”钟离尘对于小雨来说是半个师父,她不太敢明目张胆的反驳,小蝶却没有这样的顾忌,红着眼眶愤愤不平道:“那他就白吸我们的血了?小蓝就白死了?”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钟离尘安抚的揉揉小蝶的额发,“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他做的那些恶事一定会付出代价的。” 小蝶慢慢垂下眼,她虽接受了钟离尘的安抚的动作,心中却仍旧是不服气,“如果老天爷忘了呢?” “谁说要等老天爷处罚他了?”钟离尘微怔,继而想到自己说的话笑起来,“那就是打个比方,仇当然是要自己报才大快人心,但也别搭上自己的身家性命,咱们先将他治好,让他别再去喝人血,然后暗里收集证据,如果顾大人治不了他,咱们就告到州里去,如果州里治不了他,咱们就去京都告御状,他这般禽兽行径皇帝一定会砍他的狗头。” 钟离尘说得豪情万丈,她是受过法制教育和美满大团圆结局电视剧熏陶的少女,胸中热血未凉,总是相信公理正义的存在。 原来还可以这样? 刑昭昭仰头望着钟离尘,听她话语里的描述只觉心潮澎湃,原来知县之上还有州官,原来州官管不了还能去告御状,即便江老爷有个做户部尚书的弟弟,可皇帝才是天下最大的官,能做皇帝的人一定是了不起的人,皇帝一定能管住这些恶人的。 不止刑昭昭激动,小雨和小蝶作为受害人,她们更为激动,她俩一脸热切,“怎么才能去告御状?” “呃…… ”钟离尘默了默,“饭要一口一口吃,咱们得先收集证据不是吗?” “我和小雨就是证据呀。”小蝶眨巴着眼睛道。 钟离尘轻笑,“你们是原告是人证,可不是证据。” 几人说说笑笑闹成一团,可鸣沙县衙内却是另一番光景。 昏暗的大牢里,灯火飘摇,勉强照亮石床上的事物。 石床上并立着两口棺材,棺材里是两具童尸,不过五六岁的模样,他们都穿着柔软的棉布袍子,脸色灰白静静的躺在过于宽大的棺材里,他们尸体已经按惯例做了防腐处理,只等凶手归案才会入土为安。 “三个月来的第二个。”顾明扬拧眉轻语,抬手翻开其中一个小男孩的衣领,衣领覆盖的脖颈处没有意外是一个血肉模糊的齿痕。 “真是丧心病狂。”康勇做衙役已经有些年头了,见过的惨案也有不少,但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案子,这孩童的死相并不是他见过最惨的,但颈上的齿痕却让他一个七尺大男人都不寒而栗,“大人,凶手莫不是个吸血的妖怪?” 顾明扬不答,只抬眼望向衙门里专职的仵作,“钱团头,你怎么看?” 钱团头是个四十多岁的老光棍,他自十七岁接了他爹的班开始在鸣沙县衙担任仵作,至今已经快三十年,他无妻无子,独自住在衙门后的一间破草房里,除了验尸外唯一的爱好就是喝酒,他的身上永远都带着三分醉意,此时也不例外。 听闻知县大人问话,钱团头下意识的摸了摸腰间澄黄的酒葫芦,到底是顾忌着知县在场,他只是摸了摸并没有取下,“回大人,这齿印确实为人的齿印。” “人哪里会吸血?”康勇不服气的小声嘟囔。 顾明扬一时无言,心中却是惊疑不定,江秋年与福田院的事只有他与鲍奇羽少数几人知晓,他愿想着派鲍奇羽接管福田院江秋年会有所收敛,不想他竟将将魔爪伸向了外面。 “这半年来就没人报案丢孩子吗?” 康勇摇头,“没有,何止半年,上一次有人报案丢孩子还是三年前,后来咱们忙活了大半天,末了才发现孩子躲柴堆里睡着了,真是虚惊一场。” 又是没头绪,顾明扬低头望着两个了无生息的孩童,忽听钱团头道:“大人,我或许有些头绪。” 第117章 夜访福田院 两个孩童小脸圆圆,四肢也肉滚滚如藕节一般,身上穿着细软华丽的棉袍,似是被娇养于深宅之中,但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两个孩童手脚的肌肤粗糙,指甲略有变形,手指脚趾都有生过冻疮的痕迹。 顾明扬的目光随着钱团头所指之处一一掠过,所有矛盾和不合理的地方都指向一点,“他们不是富贵人家的孩子。” “非但不是,还很有可能都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钱团头翻开其中一个孩子的衣裳,只见其肩头有道泛白的陈旧疤痕几乎贯穿了整个背部,像是被鞭子之类抽打过留下的印迹,“年纪这样小的娃娃纵使淘气过头,亲生爹娘是舍不得下这般重手。” 经年未褪的伤疤,远离亲生的爹娘,可又不是福田院在册的孩子,顾明扬蹙眉,迟疑道:“是…… 乞儿?” 城北荒废的城皇庙里聚着一群乞丐,他们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都是流民与罪犯的后人,既不能读书科考,也不能经商耕种,只能乞些钱财食物来艰难渡日,听说那里的死亡率极高,顾明扬也曾派人施过米粮,但终究杯水车薪,即便他为一县父母官也无能为力。 “康勇,你明日去那里打听打听。” 顾明扬吩咐下去,可自己却连夜去了福田院。 几个小姑娘连带着刑家小弟正在灯下读书写字,忽听张虎说要带小雨和小蝶去见位尊贵的客人。 张虎话落,屋里的几个姑娘齐齐变了脸色,小雨和小蝶犹甚,小雨害怕到连话也说不清楚,“要…… 要带我们去…… 去哪里?” 小蝶眼中已经有了泪意,“张虎大哥,那个…… 不去行不行呢?” 张虎莫名的抓抓脑袋,搞不清自己怎么一句话就把人家小姑娘惹哭了,却还是尽职尽责道:“不去怕是不行。” 这回答也在小蝶的预料之中,她吸吸鼻子忍住要掉下来的眼泪,伸手按住了想要说话的刑昭昭,“昭昭姐,如果我回不来了,我枕头里的东西就都留给你了,你每年清明别忘了给我烧些纸钱,免得我在下面缺衣少食还要受苦。” 刑昭昭的脸色也不好,听着小蝶一副交待后事的口吻心中更是慌乱,她正不知说什么才好,就听张虎愈发莫名道:“我们舅老爷叫你们过去问两句话,问完你就能走了,你不回来要去哪里?” 舅老爷? 几个姑娘脑子转了两转才反应过来,张虎口中的这位舅老爷正是鸣沙县的父母官顾明扬顾大人。 就目前来看,鲍院长的舅舅顾大人还算是个好官,小雨和小蝶悬着的心暂时放回肚子里。 “张虎大哥,你为什么不直说?”小雨嗔怪,无怪她们听说有客人来访会害怕,之前江老爷也总是在这个时辰派人来接她们,然后她们面临的就是如噩梦般的一晚。 “我也没说错什么啊?”张虎再次不解的抓抓脑袋却还是想不明白,只能做罢,“快走吧,别让我们舅老爷等太久。” 小雨和小蝶整了整衣裳跟着张虎走了,留在房中的刑昭昭与钟离尘交换着眼神,无声询问对方:顾大人叫她们会问些什么? 两人大眼瞪小眼对视半天,钟离尘扔下手中的笔,甩着发酸的手,“咱们偷偷跟过去瞧瞧不就知道了。” “这…… 这不太好吧。”刑昭昭迟疑,却也慢慢将手里的笔搁于砚台之上。 “阿姐,没事,万一被发现了咱们就说吃多了消食不小心走到了院长的院子。”刑承毅已经跃跃欲试的站了起来。 “这主意甚好。”钟离尘拉起刑昭昭,转头对着刑承毅甜笑,“刑小弟,你留下看门。” 留下不情不愿的刑承毅,刑昭昭和钟离尘两人摸着黑,却轻车熟路的走到鲍奇羽的房间外,然而不等靠近一柄未出鞘的剑便挡住二人的去路。 钟离尘被吓了一跳,她瞪着持剑的赵龙,“你做什么?” “这话应该我问你们。”赵龙向来话少,几乎从不说废话。 “我…… 我们…… 我们晚上吃多了出来走走消消食。” 赵龙收了剑,往相反方向一指,“走去那边。” “为什么?” “你说呢?”赵龙一脸看破不说破的挑挑眉道。 意图被拆穿钟离尘也不觉得不好意思,反而像是发现新大陆一般笑眯眯道:“咦,之前从没发现赵龙小哥哥长得还挺好看。” 被调戏了的赵龙石化当声,幸好夜色掩住了他涨红的俊脸,“那边不许去。”说罢轻轻跃起隐于黑暗之中,若是张虎在旁就会发现老搭档这一跃的气息不太稳当,而且速度更是前所未有的快。 知道了有人暗中守护,听壁角的计划泡汤,两人不情不愿的往回走,刑昭昭看钟离尘兴致不高,便安慰她,“小蝶她们会告诉咱们顾大人跟她都说了些什么的?” “也是。”钟离尘大大伸了一个懒腰,抬头望着漫天繁星不由叹息,“这里的星星可真多呀。” 刑昭昭闻言也抬头望天,却是不解,“星星一向都这么多呀。” 钟离尘落寞的笑笑,“在我家乡就看不到这么多星星。” 刑昭昭想象不出没有星星的夜空,但却看得出来钟离尘似乎有些忧伤,她刚想安慰她,就听张虎嗵嗵嗵的追了过来,“两位姑娘,舅老爷有话想问你们。” 顾明扬的问题十分简单:“钟离大夫,生食人血真的能治病吗?” 钟离尘沉默了,她所生活的时代里中医已经式微,即便如她这般生长于中医世家的也只在野史传奇中听过以血肉为药引的故事,她是不信的,可他们中医奉为医学巨典的《本草纲目》里却明确记载过人血的药性与药理。 羸病人皮肉干枯,饮人血以润之。 她虽没见过这位江老爷,却也从旁人口中的描述中看出江老爷的情况符合身体孱弱的羸病人的条件。 灯火莹然,一屋子的人屏声静气齐齐望着钟离尘在等一个答案。 末了,钟离尘摇摇头,轻声却坚定道:“不能。” 第118章 若是不得用,换一个不就好了 鸣沙县处于西北边陲,干旱少雨,风大沙多,这里的春天来得既迟又短,明明柳叶才发芽没多久,但这天就已经热了起来,刚取出的春衫还没穿几日,便换成了夏裳。 那两具被吸食血液而亡的童尸还静静躺在义庄中,为免百姓恐慌,也为免打草惊蛇,顾明扬死死的将这两起案子压了下来,暗中加强了巡防,表面上看只一门心思的忙于鸣沙城内的修缮事宜。 城墙要加固,官道要重铺、河道要疏通,处处都是要人要钱,他早早写了折子递关到州府处,知州大人隔了好久才批了一笔薄银。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顾明扬愁得饭也吃不下,最后一拍大腿,将大牢里的犯人派去修桥补路,人手仍是不足,他又将目光转向那些无田无房,既不能读书科举,也不能耕种经商的流民,派人将这些借住于废弃城皇庙的流民登记造册,以低于市价三成的价格雇佣他们来做活,虽辛苦却也能衣食无忧,平时只能乞讨为生的流民十分开心,解决了问题的顾大人也十分开心。 唯一不开心的只剩江秋年江老爷一人,他的血库又断货了。 时节已到初夏,江秋年的房中还燃着炭盆,遮挡严实的门窗吹不进一丝夏日的凉风,薰炉里是经年不灭的天年香,传闻中可延年益寿,小小一支便价比黄金,可在江老爷这里却是必需品。 江秋年歪着身子倚在软罗厚榻之上,病恹恹的面庞泛着薄怒,挥手将手里的茶盏狠狠惯在地上,一旁静立的两个小厮早已见怪不怪,立刻安静而敏捷的跪伏在地,一人捡拾地上的碎瓷片,一人忙用半干的布巾擦拭地上的狼藉,不过片刻地面重又恢复了整洁,两名小厮拿着杂物躬身退出。 待得房中只剩自己一人,江秋年再也忍不住伏在榻上咳得惊天动地,一张苍白无血色的脸涨得通红,仿佛全身的血气都涌到了脸上,好不容易止住咳,他有气无力的闭目仰躺在榻上,一滴泪满满自眼角溢出渗入墨发之中,他抬手嘭嘭捶了两下床板,似想将心中的不甘与怨恨宣泄,然而除了捶得手掌生疼外,并无一丝用处,待着吴管事推门进入时,他已将一时的软弱悉数藏好,重又恢复往日里的平静。 “老爷,今日的乳茶十分的难得,那乳娘家里的小娃娃还没喝过一口便全都进献给了您,据说这种初乳的功效远远大于寻常,趁热喝最是滋补。”吴管事含着笑,语气恭顺,稳稳将茶盏递到江秋年手边。 茶盏釉色如雨后初晴的天空,衬得盏中奶白的汤汁泛出玉一般的光泽,江秋年抿了抿唇,最终还是伸出比冷玉还要白三分的手缓缓接过茶盏,仰头一饮而尽。 入口微甘,隐隐带有两分腥气,并不十分好喝,可是他早已经习惯,习惯了这味道,习惯这具破落的身体,习惯这种在死亡边缘徘徊的绝望。 然而习惯,并不代表就要认命。 饮过乳茶,又用盐水漱过口,江秋年自觉恢复了几分力气,”月亮又要圆了。“ 吴管事面上陪着笑,身上却不停冒着汗,也不知是房中太热,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老爷,福田院那边如今是确实没有办法,而流民那边现也管得紧不太好下手,这新来的顾大人着实……着实是有些让人头痛。“ “哼,七品的芝麻小官。”江秋年冷冷撇唇,“若是不得用,换一个不就好了。” 吴管事未接话茬,只是小心道:“老爷,小的已经派人去周边的庄子采买了一批孩子,就养在咱们自己的庄子里,这次大约可支撑一些日子。” 闻言,江秋年默了默,叹息道:“唔,他们小小年纪就离开爹娘真是怪可怜的,别在衣食上亏待他们,另外离娘的银钱也别少给,我江家从不薄待旁人。” “小的知晓。”吴管事一一应过,瞥着江秋年的脸色欲言又止。 “怎么了?莫不是有张天师的消息了?”江秋年眼尖,看出他话未说完。 “张天师仙踪不定,前些日子听说在青州现了踪迹,待小的得到消息赶去时,他老人家又不知去了哪里。老爷您莫急,已经让咱们的商号留意着了,一但看到他老人家便恭恭敬敬请他来咱们府上。“ ”那你欲言又止想说什么?“江秋年没听到最想听的消息,自是有些意兴阑珊。 吴管事默了默,还是道:”听闻福田院那边的药馆有位大夫医术很不错,老爷您看要不要请她来帮您瞧一瞧?“ 江秋年愣怔片刻自嘲道:”我这半辈子见的大夫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哪一次不是满怀希望的请过来,然后 ……都是一群沽名钓誉的家伙,怎么也配叫神医,就只有张天师的法子让我不那么难受,我就指望他了,你再派些人手去寻,即便多花些银子也无妨。“ “是。”见江老爷再无嘱咐,吴管事领命退了出去。 夏日里的风带着灼灼暑气,却还是让吴管事感受到凉爽,他长长舒了一口气,先是抹掉额上的汗,再然后扯了扯被汗水湿透,黏黏哒哒贴在身上的衣裳,只在房中待一小会儿他便热得几欲晕厥,也不知江老爷整日躲在房中是如何忍得。 自那位顾大人上任以来,吴管事只觉得处处掣肘,虽说暂时也没什么大的不便,但他心中总是有些不安,却也说不上是哪里不对。一抬头看到廊角挂着一只巨大的蛛网,一只白色的粉蝶陷入网中,无力的震动着翅膀拼命的挣扎,它越是挣扎蛛丝就越是将它裹得更紧,最后粉蝶在他的目光中渐渐一动不动。 “做事越来越敷衍了。”他对着守在门口的小厮抬抬下巴,“收拾干净,免得老爷看见晦气。” 小厮自去拿扫把处理,吴管事背着手慢慢走出院子。 那位张天师总要快些找到才好,另外他想起江老爷说的那句“若是不得用,换一个不就好了”,或许这才是解决问题的最好办法。 第119章 是治病救人?还是惩恶锄奸? 桌上一豆微弱灯火随风飘摇,桌前的四位少女瞪大了眼相顾无言。 灯火明灭中,几人的脸色看上去很是难看,过了许久小蝶打破沉默,“是不是又有人……死了?” 她与小雨被顾大人叫去问了之前在江老爷处的遭遇,之后顾大人又遣人叫了钟离尘,问她喝人血能否治病,几人如实回答后便被放了回来,此时她们围坐一桌都有满肚子的疑问。 “应该是。”钟离尘叹息,看顾大人那两条几乎打成结的眉毛,她觉得那位江老爷怕是越来越丧心病狂了。 “也不知是谁家的孩子遭了难。”小雨也叹气,她是当事人最懂那种恐慌和无助,如今虽然躲在鲍院长的羽翼下安然无恙,但想起那段时日仍旧心有余悸。 几人面面相觑,又同时陷入沉默。 钟离尘皱眉沉思了许久,终于下定决心,“我要去见见这位江老爷。” 她话音落,就见小雨和小蝶无声的移动着身体,拉开与她的距离。 “我 ……我陪你去。”一直沉默的刑昭昭面色虽白,但目光却是坚定。 “你不怕吗?”钟离尘有些惊愕。 “怕。”想起小蝶与小雨的叙述,刑昭昭诚实的点头,但还是鼓起勇气道:“可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去。” 刑昭昭的勇敢也鼓舞的另外两人,“我也陪你去。” “我也去。” 三个小姑娘脸上全无血色,却都带着义无反顾不畏生死的坚决,钟离尘只觉心中暖热,“你们不怕啦?” “大……大不了再被 ……再被吸次 ……吸次血 ……”小雨结结巴巴。 小蝶瘪瘪嘴,努力压抑内心的恐惧,自己给自己打气,“反正 ……反正又没是没被吸过。” “你们不行。”钟离尘爱怜的摸摸小蝶和小雨的脑袋,“带着你们江老爷一下就猜出我知道他吸人血的事。” “所以我陪你去最适合。”看到小蝶、小雨脸上担忧的神色,刑昭昭微微一笑,“别担心,江老爷并不想让他吸血的事被外人知道,我和钟离大夫明着去找他,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 别看她分析的头头是道,其中心里也是没底,她懂人在绝望时的不顾一切,她也曾有过想要拉人与自己同归于尽的疯狂念头,那个病得快死的江老爷,大约也不能与常理推测,但有些事总是要人去做的。 ”我也这么觉得。“钟离尘认同,”只是我们怎么才能见到这位江老爷?“ ”到江府去找他。“ ”请顾大人介绍你去。“ ”对,拜托顾大人介绍你去,这样话江老爷看在顾大人的面子上,也不敢对你们怎样。“ ”不行。“钟离尘一时未答,倒是刑昭昭摇头,“我觉得不管是顾大人还是江老爷都不希望把江老爷的病摆到明面上。” 小雨眨巴眨巴眼睛,一脸不解,“江老爷有病的事在鸣沙县里根本不算秘密,顾大人怎会不知?” “不是说顾大人不知道,而是 ……”刑昭昭想了想继续解释道:“就像顾大人知道江老爷吸食人血一样,江老爷也知道顾大人大约是知道这事,但是他们谁也不说破。” “为什么不说破呢?”小蝶不满的撇撇唇角,挥着拳头恶狠狠道:“我若是顾大人就立即带人冲到江府,砍了江老爷的狗头。” “这 ……”刑昭昭语塞,“顾 ……顾大人是做大事的人,他 ……他总有自己的考量吧。” 接受过现代法制教育的钟离尘为她们解惑,“顾大人是官老爷,不是除恶扬善的大侠,顾老爷要讲证据确凿人赃俱获的。”她没说的是顾大夫可能还要考虑一些更深更黑暗更复杂的原因。 小雨长长叹气,“还是做大侠的好。” 钟离尘笑笑,“万一大侠听到的消息是误传怎么办?” “这 ……可江老爷确实是吸血的妖怪。”小蝶不服气。 “我知道你很生气,可是咱们的社 ……”钟离尘再一次摸摸小蝶的脑袋,她不确定她们能不能听懂“社会”这个词,于是换个说法道:“可是咱们普通百姓是需要衙门、需要律法的存在,虽然有时候衙门、律法并不能很好的保护我们,但是如果没有衙门和律法,我们普通人的生活会比现在还要可怕。” “可是江老爷还在逍遥法外啊。”小蝶虽不服气,却是从心底里敬佩钟离尘这样有手艺能养活自己的姑娘,她懂得不多,但也懵懂的知道钟离尘说的是有道理的。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像江老爷这样的混蛋一定逃不掉律法的制裁。”钟离尘信誓旦旦,她倒不是在安慰她们,而是真心相信公理正义的存在。 小蝶却不如钟离尘想的那般简单,她扬起一张固执的脸,“万一你治好了他,他就不会再吸人血,这样是不是就没有证据抓他了?小蓝她们不就白死了吗?” 钟离尘被问住了,她相信公理正义的存在,但她本质上还是个治病救人的大夫,救死扶伤是刻在骨子里的家训,从来没人要求医生救治病人还需要查看犯罪记录。 烛火摇曳,照的人脸忽明忽暗,仿若徘徊于光明与黑暗之间。 “治好了他 ……就没人会死了。”小雨的脸上虽有不甘,却已经做出了选择,她跟着钟离尘做了几个月的药僮,认识了很多药材,背会了几个药方,也模糊的意识到成为一个大夫是件多么了不起的事,不仅仅是自食其力的成就感,而是被人尊敬、被人感激所带来的满足感,这些都基于医者的那颗仁心。 曾经她们被人如牛羊一般畜养,只待江老爷一声召唤,便要乖乖露出脖颈献出血液,在那样无爱又绝望的环境里,她们自私、刻薄、麻木、阴郁,但是随着刑昭昭和钟离尘的出现,她们给予她关爱、温暖,并想方设法帮她们解困,并使她们拥有了可以看得到希望的未来。 谁也不是生来恶毒,只是因为不曾感受过温暖,所以只会别人待她们的方式去回应别人,如今她有了希望又有余力,也愿温柔对待旁人。 小蝶与小雨相识最久,她们之间又有江老爷这共同的遭遇,她听见小雨的回答,心里多少有些难过,“我不是希望别人死,就是 ……就是想到江老爷做了那么多恶事,却没有受到一点惩罚,觉得生气。” “不会这样的。”刑昭昭解释道:“江老爷做了这么多恶事,不说他身边侍候的人,就是带你们去的车夫、帮他毁尸灭迹的家丁,这些人不但都是帮凶,还是证人,只要这些人在,就一定能定江老爷的罪,还有 ……就算没有这些证人证词,死人也会指认凶手。“ 刑昭昭刚说完这句,一阵冷风吹来,摇摇晃晃的烛火无声熄灭,房内陷入黑暗之中,小蝶和小雨抱在一起哇哇大叫,就连钟离尘和刑昭昭也被吓一跳。 “别叫,别怕,就是风把油灯吹灭了。”刑昭昭借着月光摸出火石重又点燃了油灯。 小雨快吓哭了,但好奇心还是驱使着她抱着小蝶大着舌头问:“昭昭姐,死 ……死人真的 ……真的能指认凶手吗?” “能啊。”刑昭昭理所当然道。 “怎么指认?他们又不会说话?”小蝶不信。 “死人 ……不对,应该叫尸体,尸体的状态能告诉人们他的死亡时间,尸体上的伤痕能告诉人们他是怎么死的 ……总之,凡走过必留下痕迹。” ”凡走过必留下痕迹。”明明说着这么可怕的事,钟离尘却忍着笑,“昭昭,这些都是谁告诉你的?” “赵婆婆啊。” 现在赵婆子也住在福田院,刑昭昭有空就去帮着赵婆子洗衣缝补,陪她聊聊天,赵婆子偶尔也会讲些验尸时遇到的事情,有的可怕,有的奇诡,刑昭昭倒是渐渐不觉得恐惧,反而觉得赵婆子凭着一具不会说话的尸体就能推测出这么多东西,还能帮死者伸冤,很是了不起。 “是赵婆婆啊。”小蝶和小雨敬畏的吞吞口水,仵作这个行当天天与死人打交道,多少是让人有些敬而远之的。 “赵婆婆说的很对。”钟离尘总结,“只是咱们不是在说要怎么去见江老爷吗?” 对哦,这才是她们讨论的主题。 四人再次面面相觑,最后小蝶苦着脸道:“我 ……我想去茅房。” “去啊。”钟离尘还以为小蝶有什么好建议,结果却是她要去茅房。 都怪刑昭昭说什么尸体,小蝶快哭了,“太黑,我一个人不敢去。”都怪刑昭昭说什么尸体。 第120章 撞上去 如何去给江老爷治病,几个小丫头商量了半宿也没有商量出个眉目。 若大大方方上江府敲门说给江老爷治病,很大可能连江府的门都进不去就被哄出来,毕竟江府门房见过的所谓名医,比她们几个小丫头见过的人都多。 既不能让顾大人引荐,又不能毛遂自荐,只剩下一个笨办法:守株待兔。 这个办法难度也颇高,江老爷是出了名的深居简出,而刑昭昭和钟离尘又各自有各自的活计,不能天天守在江家门外,而且太刻意的接近,也会显得可疑,惹江老爷怀疑。 在钟离尘连着两个休沐日都没有等到江老爷的情况下,她决定听从刑昭昭的建议,去寻求鲍奇羽的帮助。 鲍奇羽望着不请自来的两个小姑娘,听到她们的请求心有不解,“你们知道江老爷是什么样的人吧?”见俩人小鸡啄米般的乖巧点头,他又道:“知道你们还要去见他?” 钟离尘神色坦然,“我想看看他的病能不能治。” “你呢?”他望向钟离尘身畔的刑昭昭。 “她一个人去我不放心。”见鲍奇羽不置可否,刑昭昭又大着胆子道:“我们商量过了,小雨和小蝶跟着去会惹江老爷怀疑,只有我陪着钟离大夫去最适合。” “你倒想的周到。”鲍奇羽蹙眉思考了半天可行性,“江老爷的病你有把握治好吗?” 钟离尘在欺骗和诚实之间徘徊了片刻,最终决定实话实说,“没把握,但我觉得我可以说服他让他放弃吸血补身。” 江老爷不再吸血,鸣沙县就可以少发生几起命案,也算好事一桩。 “我安排安排。” 话是这样说,其实拍板做决定的还是顾大人,正为这些命案焦头烂额的顾明扬立即拍板,“我已经派人盯着江府,待江秋年出门,我便通知你们。” 得了顾大人的承诺,刑昭昭与钟离尘便安下心来默默等待。 不过到底是有县太爷相助,仅过去三天便有了消息。 赵龙来通知刑昭昭的时候,刑昭昭正和大伙在膳堂里准备午膳要用的食材。 赵龙向来话少,此事又不欲为外人知晓,所以当刑昭昭听到赵龙简洁的“上街”两个字时着实愣了一下,直到小蝶用肩膀推了推她,她才意识到赵龙说的是什么意思,她和小蝶交换了一下眼神,然后在小蝶惊恐的注视下机械的解下围裙放在桌上,没说一句话就跟着赵龙离开。 “昭昭上街做什么?”邓大娘子关切的问。 “不 ……不知道。”小蝶低着头状似认真的在切白菜,却还是切破了手指,鲜红的血液哗哗的流出来浸染了切得极细的白菜丝。 “哎,你这丫头,快去包 ……去让钟离大夫给你瞧瞧吧。” 另有帮忙的大婶闻言笑道:“撒把炉灰就好了,哪就娇气的用着去看大夫。” “快去吧。”邓大娘子推了小蝶一把,并走到她的位置将染血的白菜重又洗过,清理了菜板,这才对着大婶笑道:“这几个丫头小小年纪就没了爹娘,也怪可怜的。” “来福田院的哪一个不可怜呢。”大婶想起自己的身世,也不由叹气。 “老天不可怜咱们,咱们就自己可怜自己。”邓大娘子瞥了一眼小蝶的背影,面上虽笑着,但心里不免有些担心,不知道这几个丫头在打什么主意。 另一边,刑昭昭跟着赵龙一路来到福田院门口,看钟离尘的样子,她也像是刚到,表面上看起来还算镇静,但脸色也较平时白了三分。 张虎还在套马车,鲍奇羽背手站在一旁,见她们到齐了才道:“江老爷今日出门去了他名下的钱庄,你们快些去应该能堵到他。” “好。”刑昭昭觉得钟离尘的声音听来有些恍惚,她张了张嘴想说话,却觉得嗓子发紧,什么也说不出来。 见她俩难掩仓皇之色,鲍奇羽低声安慰道:“别怕,光天化日他不敢对你们怎样,我舅 ……顾大人也会派人暗中保护你们。” “好。”刑昭昭终于能发出声音,声音却干涩得厉害。 “如果你们怕,也可以不去。”鲍奇羽心有不忍,让这般年纪的小姑娘去直面吸食人血的怪物,她们就算想打退堂鼓他也能理解,毕竟江老爷的事迹,他一个大男人听来也觉匪夷所思。 刑昭昭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慢慢呼出来,“我不怕。” 钟离尘的回答是先一步爬上马车,“从来都是坏人怕好人,哪有好人怕坏人的道理。” “是这么个道理。”鲍奇羽也不由松开眉头。 张虎已经套好马车坐于车辕之上,扬着手里的马鞭,朗声笑道:“少爷放心,我一定把两位姑娘平平安安带回来。” 马车哒哒驶离福田院,张虎隔着车窗安慰她们,“你们莫怕,我今天就是拼了命也会把你们平安带回来。”说完他又觉得这种安慰比不说还糟糕,于是又找补道:“放心放心,今天不需要拼命的。” 马车行驶的很快,刑昭昭低声问钟离尘,“你想过要怎么和江老爷搭上话吗?” 钟离尘自然是想过的,“假扮高人呗。”见刑昭昭不解,她笑了笑解释道:“按你的形容江老爷的气色不好,装扮也很奇怪,我一个大夫多看他两眼,然后对他表现出好奇想给他把把脉也是正常,你知道的我们专业人士都有点神叨叨的。” 刑昭昭努力的理解了一下“专业人士”是什么意思,然后不得不承认钟离尘是有点神叨叨的。 “那 ……那我呢?” “你就是陪我上街买布料的闺蜜 ……就是好朋友,小姐妹。”见刑昭昭一脸茫然,钟离尘再次好心解释。 “好的,我是陪你上街买布料的小姐妹,我是陪你上街买布料的小姐妹。”刑昭昭重复两遍自己的人设,心中思量了一番,计划虽然潦草,但也说得通。 她们想的美好,可这世上还有个词叫:计划不如变化快。 已经鸣沙县街市,忽听车厢外的张虎叫道:“不好,江老爷要回去了。” 两人掀开车帘,果然远远看到一辆马车与他们对向而来,其上挂着江家的族徽。 “怎么办?”钟离尘变了脸色,今日错过不知又要等多久,她倒不怕等待,只怕再有孩子受到伤害。 “撞上去。”刑昭昭抿了抿唇,目光坚毅,“张虎大哥,咱们撞上去。” 好胆识,张虎暗赞一声,心知这是眼下唯一的办法,于是低声叮嘱,“你们抓紧坐稳了。” 接着他狠狠踢了一脚红鬃马油亮亮的大屁股,马儿吃疼嘶叫着七扭八扭的向前急冲,张虎手里稳稳抓着缰绳,嘴里却大惊叫怪道:“哎哟,不好,马受惊了,前面的人都让开,不然撞死无责啦。” 第121章 你的病,我治不了 鸣沙县的街道并不宽敞,但也足可容下两辆马车并行。 为免戏做得太假,被江老爷看出端倪,张虎也是下了重脚,此时受惊的马儿拖着东倒西歪的车厢奋力狂奔,张虎心下难免慌张,既怕踩踏了行人,又怕伤到车厢里的两个姑娘,于是用足了力气去扯缰绳,几乎将缰绳扯成一条直线,但还是避与可避的冲向江府的马车。 幸好给江老爷驾车的车夫也是个经验丰富的熟手,眼见着对面马车疯一般的撞来,虽然惊慌,却还是尽了最大的努力让自己的马车尽量贴着墙,险险的避开了正面的相撞。 尽管两匹马没有撞在一起,然而车架与车厢却没那般好运气,特别是张虎这边的马车,车厢蹭破了一个窟窿,车轮也在对方马车的刮蹭下撞断了车轴,骨碌碌滚向一边。 此时张虎再顾不得许多,飞身骑上马背死死抱住马的脖子,马儿甩不掉脖子上的桎梏,被勒得喘不上气,再无力气奔跑,不得不立起身子长鸣一声,这才堪堪停下来。 张虎安抚的拍拍马儿的脑袋,然后立即去看车厢里的两个姑娘。 “你们没事吧?” 刑昭昭和钟离尘在听到张虎的叮嘱就做好了准备,死死抓着扶手,然而她们低估了马儿暴烈的程度,在颠簸的车厢里被晃得七荤八素,早将搭讪江老爷的事抛在脑后,心中只一个念头就是:一定要抓紧扶手,千万别掉下去。 等到张虎一手一个将两个姑娘拖下残破的车厢,钟离尘腿软的站都站不稳,干脆毫无形象的坐在地上,刑昭昭也好不哪去,跌跌撞撞跑到墙边,扶着墙哇哇呕出一口酸水。 “你怎么赶的车?是急着去投胎吗?你知不知道今天冲撞了谁?”江府的车夫停下车,在确认自家老爷没有受伤后,跳下马车气势汹汹走到张虎面前,手里的鞭子没有一丝迟疑的就向张虎抽去。 “我家马儿受了惊,我也不是故意,至于撞坏了你家马车,多少银子,我赔给你就是。”张虎抬手接住挥向自己的鞭子,态度还算礼貌,但扯着鞭子的手暗暗用力几乎将江家的车夫扯了个跟头。 “赔?你赔得起吗?”江家的车夫吃了暗亏,更是没有好脸色。“你知不知道你今天险些撞上了江家 ……” “多寿,这位小哥也说是马儿受惊,他也不是故意,既然咱们人没事,便是再好不过,你又何必咄咄逼人。”声音清雅柔和,温文有礼,只略有些中气不足之感。 “老爷 ……”江多寿委屈,想扯回马鞭,偏张虎不放手。 “你们无事吧?”江府的马车车帘掀开,走下穿着紫袍的江秋年,他容颜俊雅,态度温和,皮肤细白胜雪,一双唇瓣却艳红如花,有种诡异莫测的美丽。 吸血鬼。钟离尘呆呆望着这位传说中的江老爷,脑中不知怎的就崩出这么一个词,她当然知道江老爷不是吸血鬼,可这惨白的面色,阴郁华丽的长相,实在是与她之前在影视剧中看到的吸血鬼很是相似。 “姑娘,你无事吧?”盛夏清晨,阳光已经带上了暑气,紫衣的男人却是穿着交领的长袍,一脸清凉无汗的清爽。 钟离尘拍拍自己的腿,恢复了两分力气,自然而然的伸出一只手,想让对方扶自己一把,江秋年呆了呆后退半步道:“姑娘,男女授受不清,这不合礼法。” 这回轮到钟离尘呆住了,她又忘了,这是万恶的封建社会。 这时已经吐完了的刑昭昭,走过来将钟离尘架起来,“钟离大夫,你没受伤吧?” “没 ……嘶 ……”刑昭昭碰到钟离尘的肩膀,惹得她长吸一口冷气,随即活动了一下肩膀,“没事,没事,没伤到骨头,就是刚到碰到车厢,应该是有点淤青,回去抹点九转百花膏就好了。” “九转百花膏?”江秋年不由惊讶挑眉,看这姑娘衣衫简朴,却能用得起这昂贵的九转百花膏,倒叫他一时看不出她的身份。 “怎么你也受伤了?”钟离尘抬头打量着江秋年,同样是撞车,她和刑昭昭如同煮熟的饺子般在车厢里翻滚,看刑昭昭发乱衣皱,想来自己也差不多,可人家江老爷却连发丝都没乱一根,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她从刑昭昭送她的布包里摸出一个小瓷罐递过去,“我自己配的,治外伤还算管用,你拿去用吧,今天的事虽非我们有意,但到底撞坏 ……”看看人家依旧华丽坚固的马车,钟离尘顿了顿,“但到底令你们受了 惊,这就算赔礼了。” 淡青色的小罐子里装着百两银子一罐的九转百花膏,就这么随随便便送了人,“这竟是姑娘配的?”江秋年更觉惊讶。 “你是瞧不起姑娘吗?”钟离尘不乐意了,她可是凭着这九转百花膏赚来了人生的第一桶金,虽然一开始她不懂行情被济世堂的掌柜狠狠坑了一把,但这也足够让她吃喝不愁好几年。 “不敢。”江秋年接过了小瓷罐,用比刚才感兴趣多的眼神细细打量钟离尘。“姑娘是大夫?” 江多寿默默取出伞为江老爷挡住太阳的直射。 “是。”钟离尘低头掸去身上的尘土,小心思量着要怎么将话题引到给江老爷看病上去。 “钟离大夫可是我们太平药局最好的大夫。”刑昭昭生怕江老爷看轻了钟离尘,忍不住出声维护,当然她语气里的骄傲却不掺假。 “最好可说不上。”钟离尘打定主意,慢慢抬起头,将江秋年从头到脚仔仔细细打量一遍,“就像 ……你的病,我就治不了。” 即便江秋年多次听过类似的话,这一刻被个小姑娘大剌剌说出来,心下还是有几分不快,但他善于在人前伪装,于是压下不快的情绪浅笑温然道:“大夫您既未诊脉便能看出在下病入膏肓,已经胜过绝大多数所谓名医。” 一阵凉风拂过,引得江秋年低咳两声,他忙用帕子掩住口,康多寿在旁为他抚背顺气。 轻风吹散了江秋年身上的薰香,那是药香和不知名的香料混合的味道,钟离尘敏感的连打了两个喷嚏,她揉揉鼻子,对着好不容易喘匀了气的江秋年道:“便是再好的东西,也经不住你不讲辨证的乱用一气。” “大夫,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江秋年眉心一跳,有些不解道。 “没什么意思,我随便说说你随便听听,不,你听不听都行。”钟离尘敷衍一笑,“虽然冲撞了你们,但看你们也无大碍,这罐九转百花膏足以抵你们的损失,我们既要修理马车,还要去布庄,就不打扰你们了。” 说罢她拉着刑昭昭就走,刑昭昭却站着没动,“钟离大夫,这位江老爷救过我的命,他是个好人,你就帮他瞧一瞧病吧。” 江秋年这才注意到刑昭昭,却早已忘了自己何时救过她,还不等他说话,就听钟离尘小声道:“不行,他病得太重,治不好会砸我招牌的,快走。” 人性本就奇怪,若是钟离尘一上来就说要给江秋年瞧病,江秋年自是不信,但眼前的这位钟离大夫,一眼就看出他病得不轻,却一味推托着不肯给他诊治,倒让他觉得她是有几分能耐在身上的。 江秋年放软了身段,“钟离大夫,你是医者自然相信医治有缘人,你们的马儿无故受惊,不偏不倚就撞到了我,想来老天爷知我苦心求医,而钟离大夫你又有医术了得,于是便有了这段缘份。” “这 ……”钟离尘迟疑。 此时张龙走过来道:“我得去修马车,现也到了街上,估计马车今天应该是修不好,一会儿你们买完东西就租辆车回去吧。” 江秋年微笑,“无妨,一会儿我会将两位姑娘送回去。” 第122章 药医不死病 在江老爷的盛情邀约下,钟离尘和刑昭昭坐进了明月楼的包厢里,并互通了名姓。 明月楼是鸣沙县最好的酒楼,亦是江家产业。 一脸和气的掌柜江继业笑容可掬的望着被东家客客气气请来的两位姑娘,“贵客要吃点什么?我们店里的招牌 ……” 钟离尘打断掌柜的话,“来壶茶,再来两盘点心就好。” 江掌柜看江秋年未说话,忙点着头下去张罗。 钟离尘这才将目光移向江老爷,“观你气色,你这病应该拖了很多年,我没有把握能治好,只能说是尽力而为。” “药医不死病,能治是钟离大夫妙手回春,若不得治全赖江某福薄,怪不得钟离大夫你。”江秋年语气诚恳,一派谦谦君子之风。 若不是知道对方底细,钟离尘觉得自己都要被他人畜无害的外表欺骗,她从自己随身的背包里摸出脉枕,“先诊脉吧。” 江秋年听话的挽起袖子,露出一截比雪白比玉冷的手腕,钟离尘的手指触碰到他的皮肤时,被他身体的温度冰得不由瑟缩一下,“你这身体比看到的还要糟得多。” 江秋年苦笑着没说话,他若不是生于江家,靠着一堆名贵药材将养,怕是早就变成一堆黄土。 指尖下的脉象轻缓无力,虽不至油尽灯枯之相,却也有大限将至的苗头。 钟离尘叹气,抬头看了一眼江秋年面色,没忍住又叹了一口气,江秋年还没有怎么样,一旁的刑昭昭却紧张的将手尖捏得发白,生怕钟离尘说出不什么不好的话,江秋年跳起来咬断她们的脖子。 “大夫,你有话尽可直说,江某还承受得住。”钟离尘的态度掐灭了江秋年心底的那丝希望,他反而坦然起来,他不信旁人,也不信命,那些大夫都说他活不过成年,他却也磕磕绊绊活了三十多岁。 “你天生体弱多病,亏得你江家有钱,人参灵芝之类的好药吊着,才能有惊无险的活到现在。”说到这里钟离尘第三次叹息,“可也怪你江家有钱好东西堆着用,初衷虽好,但是药三分毒,各类药材不讲君臣佐使胡乱堆砌,以致于你药当饭吃,功效却不足三成,反而各种药性积于肝肾大伤根本。” 所谓久病成医,江秋年对于药理也不是一窍不通,他听闻钟离尘的话,不解道:“我所服用的药方都经数个大夫辨证,并不曾乱用。” 钟离尘冷笑,“你药方经过辨证,那所用的薰香,所吃的药膳呢?“ ”这 ……“江秋年惊讶,”药膳也都是些滋补气血的寻常膳食,至于薰香也是可补气血的天年香,这都是 ……都是 ……“他想说这都是好东西,却猛然想起钟离尘说是药三分毒的话,于是默默禁了声。 ”中医说到底补的是气血,养的是五脏,气血足五脏康,身体便康健,你的想法很好,但是对于药理一知半解,以致于汤药膳食薰香相互克制,反而事半功倍,白白糟蹋了这些贵重之物。“ ”那可还能挽救?“ 钟离尘不答,又细看了他的舌苔,并取了一根银针扎破了江秋年的手指,对着窗户射进来的光看了半天针尖上的血色,又放在鼻尖闻了闻,最后拧起秀气的双眉,”你还服过什么?为什么你明明用吃所用的都是大补的药剂,可身体里却积了许多湿寒的阴气?“ ”这怎么可能?寒凉之物我是向来不碰的。“江秋年也愕然,他身子孱弱,身边的人也伺候的精心,即便夏日瓜果都要温水泡过才给他吃,而他也不敢贪多,每次也只是吃两块过过嘴瘾而已。 ”你的身体就是这么告诉我的。“钟离尘示意他换只手诊脉。 这时包厢门被敲响,江掌柜亲自端着食盘进来,一壶茉莉花茶,四盘点心,还有一碗热牛乳。 他先将茶水点心放在桌上,然后将热牛乳端至江秋年面前,”老爷,这牛乳是今早新送的,新鲜的很,您凑合着用一些。“ 折腾了这么久,江秋年也有些口渴,正欲端起牛乳一饮而尽,却被钟离尘拦下,”你便是拿牛乳当茶饮?“ ”这有何不可?“其实他喝人乳多于牛乳,但这并不是什么光彩之事,便含糊其词算是默认。”婴儿便是喝这些才能长得快长得好,想来牛乳也能强壮身体。“ ”你摸摸小孩子,他们体温多高,你再看看你自己体温多高。“钟离尘从他话语里已经猜到他平常喝的是什么却也不戳破,只顺着他的话道:”幼儿与成人不同,他们身体娇嫩气血充盈,但肠胃只能吸收汤汤水水,不管是母乳还是牛乳于他们来说便是最好的食物。可乳类若是这世上最好的食物,小婴儿长到八九个月又为什么要断奶呢?即便穷人家喝不起,那为什么有钱人家的孩子也要断奶呢?“ 一连串的问题抛过来,江秋年发现自己还真是没想过。 钟离尘也没有为难他,只继续道:”随着婴儿渐渐长大,乳类里的营养并不能满足他们身体的需要,所以才要断奶改吃米面肉蛋。“ ”意思是说 ……有害而无利吗?“江秋年喃喃道。 ”江老爷你也懂医理,应该知道我们医者所说的寒凉,指的并不是温度,而是药性,牛乳性寒,以你的身体来说并不适合。“钟离尘倒了杯茉莉花茶推到江秋年面前,”茉莉花茶可清肝明目、生津止渴、祛痰止痢、祛风解表,还能坚固牙齿、泻火燥湿、升气开郁。“ 江秋年迟疑,”这么好吗?“ ”过犹也不及。“钟离尘笑笑,”偶尔喝喝也挺好。“ 江秋年端起温热的茶水浅啜一小口,清香馥郁的气息在口腔里蔓延,”钟离大夫,那 ……那羊乳呢?“ “羊乳也不要喝,凡乳类都是寒凉之物,于你身体百害而无一利。” “好,在下记住了。”江秋年垂下眼睫,“那我的病 ……” ”你也知药医不死病,我只能尽力而为。“ 第123章 祝他断子绝孙,却儿孙满堂 钟离尘与江老爷在明月楼里详谈了大半天,钟离尘细问了江老爷的衣食住行,以及以往的病例,然后才说要回去仔细研究治疗办法,江老爷千恩万谢的派人将钟离尘与刑昭昭二人送回福田院。 直到江家的马车远去,刑昭昭才敢说话,“钟离大夫,你没跟江老爷说别吸人血的事。” “他对我并不十分信任,我如果冒然说的话会惹他怀疑。”钟离尘道,“不过,你也别担心,我会尽快想好医治他的办法。” “能治好吗?” “他这病也不是一天两天得的,治的话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治好的,我只是大夫,又不是神仙,我只能尽量治,不过至少要治得比那些大夫强一点,这样他才会听我的话。” 钟离尘伸了伸僵直的身体,结果牵扯到肩膀的肌肉,立刻疼得呲牙咧嘴,“哎,疼死了,你可真勇猛啊,怎么就想到撞上去的呢?”她能活着,简直像捡了条命。 刑昭昭这才想起钟离尘撞伤了肩膀,“快回房里去,我帮你上药。” “你就没被撞伤吗?”钟离尘揉着肩膀上的痛处。 “我做惯了粗活,有个磕磕碰碰不碍事的。”刑昭昭其实已经感觉到膝盖处的酸痛,但就像她说的那样并不是很在意。 两人说着话走进了福田院,刚一进门就见小雨和小蝶窜了出来,“你们回来了?没事吧?” “没事,没事。” “你肩膀怎么了?是不是 ……是不是 ……被咬了?”小雨捂住了嘴,“张虎大哥怎么没跟你们一起回来?他是被 ……被那谁抓去了吗?” “停,停,停,别瞎想。”钟离尘笑着打断小雨的话,“我的肩膀撞在了马车上,至于你的张虎大哥为什么没跟我们一起回来,因为他去修车了,至于他为什么要去修车,那你得问问你的昭昭姐。” 刑昭昭望着缓步而来的鲍奇羽,有些不好意思的道:“我们去的时候江老爷已经坐上马车准备回家,我怕错过了,就让 ……就让张虎大哥驾着马车撞了过去。” 四下安静,最后还是刑昭昭开了口,“院长,对不起,修马车的钱可以从我工钱里扣,我可以慢慢还。” “还什么还,为衙门做事,这钱应该顾大人出。”鲍奇羽大手一挥浑不在意,“成功了吗?” “一半。”钟离尘见众人不解,“剩下的一半就看我能不能治好江老爷。” “能治好吗?”无怪众人眼神敬畏,毕竟那可是得了邪术密法勉强活着的江老爷呀。 “尽力。” 钟离尘嘴里说着尽力,却真是尽了十足的力气,刑昭昭半夜醒来,还看到钟离尘在灯下拿着张纸写写画画。 “还不睡吗?” “就睡了。”钟离尘打了一个哈欠,昨日她们回来没多久,江老爷就派人送来了五十两银子以及几匹锦缎,还将他从小到大的脉案药方也一并送来。 钟离尘将锦缎送给了刑昭昭几人,自己就专心坐在桌旁研究江老爷的病情。 “早点睡吧,别把自己的身子熬坏了。” “嗯。”钟离尘低应一声,眼睛却没离开手中的脉案。 根据脉案来看,江老爷倒真符合外面传的自幼身体孱弱,也能看出江家是下了心思寻了好些厉害的大夫,所开的药方大都为扶正补身的良药,其中还包含了什么千年人参、百年灵芝的稀有药材,也就是靠着这些天材地宝才堪堪保住江老爷的性命,可也只是保住性命而已,要想根治并不容易。 脉案里并无以人血为引的药方,想来给他这个建议的并不是什么正经大夫。虽然医书有记载,但钟离尘是不信人血能治病的,反倒是会担心饮用不洁人血可能会感染朊病毒,那可是现代医疗也束手无策的病症。所以不管是出于医者仁心也好,还是为救无辜生命也罢,总是要让江老爷断掉这些奇怪偏方。 直说是最简单有效的办法,但是又不能让江老爷知道她知道他饮用人血的事,这就有点困难。 想呀想,就一直想到刑昭昭和小蝶两人起床,她都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你不会一夜没睡吧?”刑昭昭醒来就看到钟离尘支着下巴在发呆,“江老爷治不好就算了,你可千万别把自己搭进去了。” “我在想怎么让江老爷别吸血,而又不会暴露小雨和小蝶。”一夜没睡,钟离尘感觉脑子都变迟钝了。 刑昭昭看了一眼桌子上那张尽是墨水团子的药方,上面写了很多药材,但划掉的药材更多,整张纸几乎都被墨团占据,可见拟方子的人费了十足心血,“这能治好他?” “这哪是一朝一夕的事。”面对这几个姑娘拿她当神医的态度,钟离尘有时也很无奈,她是人不是神,她们这么看她,她压力好大的。 小蝶也爬了起来,听了她们的对话也道,“你快去睡一会儿吧。” “想到江老爷还在吃乱七八糟的东西,我就气到睡不着。”钟离尘气闷。 小蝶一边倒水洗脸一边道:“看病不是要忌口吗?你再写个忌口的单子给他呗。” “可我不能让他知道我知道他饮用人血的事啊,这样你和小雨就会有危险。”钟离尘有气无力道。 “你别说人血啊,就说鸡血、鸭血、牛血、羊血,反正你编个理由就说吃了血会 ……会头顶生疮,脚底流脓,断子绝孙,儿孙满堂。” “都断子绝孙了,又怎么会儿孙满堂?”小雨也被吵醒,正好听到小蝶的话。 “邻居帮忙呗。”小蝶拿湿帕子抹着脸,恶狠狠道。 几个姑娘闻言笑成一团,钟离尘的疲惫也一扫而空,她笑够了跳起来捏捏小蝶的脸颊,“小蝶你可真是天才。” 然后她拿出一张干净的纸,开始认真写食谱,写忌口,写忌用的香料,写完这些还觉得有所欠缺,干脆连画带写出了八段锦的整部功法,她就不信在她的内调外治下,江老爷的病情会没有一点好转。 第124章 你总不能做一辈子的厨娘吧 药方、食谱、忌口单子,连同八段锦的功法一并让人带去了江府,刑昭昭三人不厌其烦的追问钟离尘,“多久能生效?” “五天,五天后我会再次给江老爷诊脉并调整药方。” 几人得了确切的时间,于是又开始掰着手指数日子,连读书习字也不如往日认真。 邓大娘子问过刑昭昭那一日做什么去了,刑昭昭随便找个理由敷衍过去,她感觉邓大娘子并不相信,却也没再追问。 日子还是一日一日的过,因为存了心事,刑昭昭就觉得这日子过的特别慢,期间王婆子来看过她一次,除了给她们姐弟带来两身衣裳,还专门拉她到无人处,说自己夫家有个远房的侄子,今年刚满十八,五官端正,人品敦厚,在八十里外的云中城的一家酒楼做学徒,问她有没有意向见一面。 刑昭昭红了脸,讷讷道:“我 ……我还不着急。” 王婆慈爱的拍拍她的肩膀,“十五了,也不小了,该想想自己的事了,你总不能在这里做一辈子的厨娘吧。” 在福田院里做一辈子的厨娘,刑昭昭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这里既管吃管住还发月银,而院长 ……她脑中浮起总是一袭青衣的青年,他那般和气,他 ……从来不打人骂人。 想到鲍奇羽,刑昭昭的情绪有些莫名低落,为了不让自己瞎想,她开始问周边的人:“你以后想做什么?” 邓大娘子笑容明媚,“好好养大闺女,看她嫁个如意郎君。” 小雨的一双眼睛亮晶晶,“我想和钟离大夫一样,做个很厉害的女大夫。” 小蝶正在飞针走线的绣一个蝶恋花的荷包,闻言头也不曾抬一下,“我以后想去绣房里做绣娘,手艺最好赚钱最多的那种,到时候你们三个的嫁衣我包了。” 曾经很想做贪官的刑小弟,经过数月的读书明理,如今的梦想改为,“赚大钱,买大宅子、买马车,买好多好多好吃的。” 很好,人人都有梦想,而身为小雨偶像的钟离尘却无所谓的摇着手里的蒲扇,“走一步看一步呗,或许 ……或许我就回家了呢。”说到最后语气很是寂寥。 就从胸无大志这一点来说,刑昭昭觉得自己可以和钟离尘聊聊,于是她跟她讲了王婆的话,讲了王婆夫家的那个侄子,讲了王婆的问她的那句话。 钟离尘很认真的听完她的话,然后很认真的问她:“那你最想做的事是什么呢?” 刑昭昭迟疑,“以前想离开舅舅家,想和我娘还有弟弟一起生活,可是我娘去给人做妾了,她不想和我们住在一起。” 少女秀美的脸上布满失落,钟离尘再一次深深意识到,这是个与她的世界完全不同的世界,女子的身世如同浮萍一般飘摇,半点也不由自己。 她想了好半天才慢慢道:“其实人活一世,就是在不停的离开,孩子长大离开爹娘,兄弟姐妹各自成家生活,即便是夫妻二人,也会有一个人先走。你娘做了她认为最好的选择,你也去做你认为最好的选择,你们各自努力的生活,若有一天谁发现自己选错了,另一个人便是对方的退路。” 刑昭昭低着头半天无语,钟离尘又道:“我离开家乡的时候,特别流行一句话叫:聚是一团火,散是满天星。意思就是当人们聚集在一起时,能够像一团火一样发出炽热的光芒;而当人们分散开来,每个人都能像满天的星星一样,发出属于自己的光芒。” “那都是特别厉害的人吧。”刑昭昭揉搓着自己的衣角,“像我这样什么都不懂的乡下丫头……” “昭昭,你不要妄自菲薄。虽然我们现在都不是很厉害,可是我们也一起做了很了不起的事。你、我、小雨、小蝶,我们一起推动了福田院的改变,我们让那个很厉害的江老爷不敢再将做恶的手伸向福田院,这真的是很了不起的事,我想起来都会忍不住佩服我自己,觉得我实在是了不起了。” “这都是你的功劳。”刑昭昭诚心道。 “不,不是的。”钟离尘摇头,也不管刑昭昭是否能听懂,只是很真诚的坦白道:“最开始的时候我并没有让自己完全融入到这个世界,我原本只想做个壁上看客,赚点小钱够吃够喝,至于旁人的死活我只觉得有心也无力,并不很想参与。” 见她如此自轻,刑昭昭不能认同,“最早是你帮我,也是你告诉我姑娘总要帮助姑娘。” “那不一样,当时帮你不过举手之劳,而且我也没有任何损失。” “反正你就是帮了我,你是个好人。”刑昭昭固执的说。 钟离尘轻笑,“其实你帮助我更多。”不给刑昭昭否认的机会,她继续道:“昭昭,你可能自己都没意识到,你有多善良、多勇敢、多执着,这些都是十分美好的品质,也是大家喜欢你的原因。” 刑昭昭不敢相信,“我哪有那么好。” “为善却不自知,这是很难得的品质,真正推动这一切的是你,你比你自己以为的还要了不起。”钟离尘说罢,很认真的问她,“那么昭昭,你想一辈子都留在福田院做厨娘吗?” “不行吗?”小雨要做大夫,小蝶要做绣娘,她想留在福田院里做厨娘难道很丢脸吗? “自食其力当然很好,只是 ……”钟离尘拖长声音,强压着唇角的笑意,“只是鲍院长可不会一直都留在鸣沙县哦。” “你 ……你什么意思?我不懂。”话是如此,刑昭昭的脸却红得像天边的晚霞,“他留不留在鸣沙县与我有什么关系?”话说出口,胸口却像被人捅了一刀般,有着清晰的痛感,那个人他终会离开。。 看着刑昭昭的窘态,钟离尘笑容更盛,“那般家世良好,品行端正、容貌俊美、待人温和的男子,哪个小姑娘能不喜欢呢?” “我可不配。”刑昭昭扭过脸,不敢看钟离尘的眼睛,却是发自肺腑的劝诫她,“钟离大夫,你别乱说了,这话万一叫人听去,别人该嘲笑鲍院长了。” 钟离尘不解,“嘲笑他什么?为什么要嘲笑他?” “我这样的人哪里配喜欢他,别人听见了定要嘲笑像他那样光明磊落的人居然会被我这样的人喜欢,也太丢脸。” “你是哪样的人?姐妹,你长得好看、心地善良又为人仗义,哪里配不上他?” “你莫要说了,总之我没有喜欢鲍院长。”胸口的疼痛感,让刑昭昭难以忍受,她想尽快结束这个话题,“你也千万别跟别人说,不然我以后都不敢见他了。” 面对这般纯情又可爱的小姑娘,钟离尘也不忍再逗她,却还是直言道:“昭昭,不管你如何否认,你的眼睛都骗不了人,你看鲍院长的时候,你的眼睛会发光。” 第125章 江老爷来了 不远处的县衙里,正被人念叨的鲍奇羽莫名其妙的打了一个喷嚏,他揉揉鼻子,正好摸到鼻子上的肿包不由气闷,这该死的蚊子咬哪里不好,偏偏咬他的脸,咬脸就算了为什么非要咬鼻尖,害他威严尽失。 ”怎么?着凉了?我记得你娘常说只有笨蛋才会在夏天得风寒。“正在翻阅福田院账本的顾明扬笑着打趣。 ”我当然记得啊,小舅舅你最爱在夏天得风寒嘛。“鲍奇羽才不肯吃亏,当即怼回去。 顾明扬看着账本上所列的一项项支出入收入,嘴角噙着愉快的浅笑,“你现在不用问我要银子了,讲话都硬气了许多。” “那当然。”鲍奇羽很骄傲,”目前学宫收支已经能打平,等到冬天无田可种,就会有更多的孩子来读书,到时候肯定会有盈余。而惠民药局却是从开业那月就在赚钱,并且是一月比一月赚得多。至于福田院虽然目前没有进项,但等到秋天划拔的官田丰收,不但能自给自足,应该还有赢余可接收更多无家可归的孤寡老人。” “就因为赚钱了才高兴吗?”顾明扬合上账本,将身体靠在椅背上,他对于目前的成绩也很是满意。 鲍奇羽清俊的眉眼俱是笑意,“赚到钱虽然很开心,但看到百姓老有所养,少有所学,得病可治,这才是我开心的真正原因。” 见他说的眉开眼笑,顾明扬却话锋一转,“还不想科考吗?” 鲍奇羽脸上的笑容敛去,嫌弃道:“我最讨厌做官了。” “只有做官,做好官,才能让百姓老有所养,少有所学,得病可治。” “我现在不当官不是也做到了。” “不。”顾明扬摇头,“是我给了你实现的机会。” 鲍奇羽一时转不过弯来,“这有什么区别?” “当然有区别,想你舅舅我堂堂探花出身,总不能一辈子窝在这穷乡僻壤里做个小县令吧。”见他沉默不答,顾明扬再问他,“若我不做这县令,你要怎么办?” “我 ……” “若新来的县令跟之前那般与江老爷沆瀣一气,你又要怎么办?” 这两个问题都问得犀利,鲍奇羽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不由拧着眉道:“这县令也不是你说不当就不当,你至少要在任期里把江老爷绳之以法吧。” “杀了一个江老爷,或许还有王老爷,李老爷,凭我一个人何时杀得完?” “小舅舅,你要相信你自己,你一定可以的。”这话说的虽有吹捧嫌疑,却也是鲍奇羽的心里话,他的小舅舅自小课业优秀,在哪里都是人中龙凤的存在。 面对恭维,顾明扬并没有表现出欢喜,反而很郑重道:“中正,我更相信你,你若做官一定会是比我更好的官。” “我读书可没你厉害。”这倒不是鲍奇羽谦虚,他的学问说不上坏,但也算不上出色,顶多是中等偏上。他自己有想过,如果勉强去科考,运气好了大约三十四岁考出经验约莫能中个举人,至于进士,那是想都不敢想,所以不是他不想科考,而是有心却无力。 “读书是让人知善恶明事理,你读的那些书让你做个好官绰绰有余。” “书读得不好,怎么能科考做官?”哪个读书人没个骑马游街的状元梦,但是读书也要讲天赋,他的天赋大约不在此道。 “那有没有想过吏人出职?”吏人是官府里的普通办事人员,主要干一些文书、差役之类的低等活计,虽领朝廷俸禄,却又不算正式官员,但朝廷为了鼓励吏人好好干活,会定期为吏人提供转官的机会。 “没想过。”他是觉得读书无望,又没心思从商,这才打着历练的名号跟着顾明扬来鸣沙县做师爷。 “我却帮你想过,当时让你来做我的师爷,便是想着带你历练几年,等我爬得够高,到时候就寻个机会给你补个官做,但你表现的比预料的还要好,我想你根本不需要我来举荐,凭你自己就能做出一番成就。” 鲍奇羽虽然总跟顾明扬顶嘴,但心底很是佩服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舅舅。他的这个舅舅,虽会捉弄他,但在大事上从来不诓骗他。 舅舅说他行,那他就一定行,不过吏人出职要看运气,而运气却是不能确定的东西,“万一我从小吏做成老吏,却还是做不了官呢?” 顾明扬微笑,“朝中有人好做官,大外甥你放心,为了你,舅舅我也会努力往上爬的。” 鲍奇羽被对方笑得毛骨悚然,他搓搓手臂怪叫道:“你笑得这么奸诈,不会是想做贪官吧?我告诉你,我要做官可一定会做个好官,我可说好了,万一你犯到我手里,我可不会手下留情。” 顾明扬被气到用账本扔他,“你先管好福田院的事再说以后。” “哼,你等着,我可是不鸣则已,一鸣吓死你。”他撂下狠话,抱着账本气哼哼的走了,然而脚步却是前所未有的轻快。 顾明扬则拿纸给自家姐姐写家书,他总算不负姐姐所托,帮着那个混小子找到了人生的方向。 呵,让百姓老有所养,少有所学,得病可治,这该是世上最好的官吧。 在和钟离尘草草结束谈心后,刑昭昭单方面决定,她以后再也不跟钟离尘聊心事了,她好好的跟钟离尘聊天,她却拿自己和鲍院长打趣。 什么眼睛会发光,眼睛会发光的那是老妖怪。 说到老妖怪,一向深居简出的江老爷在收到钟离尘的药方第四天,居然亲自来到了太平惠民药局。 彼时小雨正在院中晒草药,远远见到玉雕般惨白的江老爷撑着油纸伞走进药局大门,她二话不说拿起药筐挡住脸,撒腿就从角门跑了出去,不辨东西的跑了许久才发现自己回到了膳房。 “还不到午膳的时候,你怎么就来了?”小蝶见到小雨在这个时间来很是奇怪,然后看到她雪白雪白的脸更是奇怪,“是有鬼追你吗?” “江 ……江老爷来了。” 小蝶刚从地里摘了颗南瓜,闻言手里的南瓜骨碌碌滚出老远摔成两瓣,“他来做什么?” 小雨摇头,“不知道,看到他我就吓跑了。” “哎,好好的南瓜怎么就摔坏了?”邓大娘子抱着半筐黄瓜慢悠悠从菜园转出来,一眼就看到地上的南瓜,换成以前她早就开口骂人了,如今也只是一脸心疼的叹气,“还不快捡起来?这般毛手毛脚以后是要挨婆婆数落的。” 小蝶弯腰捡起摔成两瓣的南瓜,脸色也不太好,喃喃重复着小雨的话,“江老爷来了。” “来就来了,青天白日的怕他做什么?”话虽如此,邓大娘子却还是叮嘱了一句,“你们去膳堂里待着别出来。” 第126章 你们算是他人生的污点 江老爷来做什么? “既然是到药局,当然是找钟离大夫看病。” 对于江老爷的可怕刑昭昭到底只能算是道听途说,所以面对狼来了的场景还能冷静分析。 “这么说 ……成功了?”小雨不确定道。 刑昭昭虽然决定不再跟钟离尘谈心,但她对钟离尘的能力却是迷之信任,“肯定是钟离大夫的药方起效了,不然他也不会不到复诊时间就找过来。” “万一是药不灵,他来找钟离大夫算账呢?” “呃……”这个万一也不是没有可能,刑昭昭抿了抿嘴唇,“那他像是生气的样子吗?” 小雨回想了一下,江老爷似乎不像是生气的样子,于是老实的摇摇头,“好像没有。” “那不就完了,不是生气找麻烦,就是来感谢钟离大夫的。” 听刑昭昭这么说,小雨一颗惊恐的心也慢慢平复下来,不再害怕了,好奇心就冒了出来,“好想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小蝶将摔烂的南瓜洗净,用勺子把南瓜籽取出来晾在窗台上,她也对江老爷的到来充满好奇,于是擦干净手道:“我偷偷去听听。” “别去。”小雨一把拉住她。 刑昭昭也劝她,“你和小雨最好别再出现在江老爷面前。” 小蝶不以为意,她的恐惧虽深,但性子却比小雨泼辣果敢,“如果他不用再吸血,那就算见到我们又有什么关系?” “反正你不许去。”小雨讲不出道理,但直觉就认为即便不吸血的江老爷也是危险的存在。 “你乖乖坐着吧。”刑昭昭正在切黄瓜,随手将半个黄瓜塞小蝶手里,“坏人都是宁可错杀也不放过,江老爷就算以后都不再吸血了,可他也一定不会喜欢自己曾经吸血的过往,他巴不得自己忘掉,而你们是他人生的污点。” 小蝶咯吱咯吱的嚼着黄瓜,口齿不清道:“昭昭姐,你好可怕,居然能知道坏人想什么。” 正在切黄瓜的刑昭昭身体一僵,幽幽转过脸,“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嘿嘿,就是夸你厉害。”小蝶干笑,继续咯吱咯吱的啃黄瓜,“也不知道他走了没?” “哪有这么快。”为不厚此薄彼,刑昭昭也给小雨半根黄瓜,然后她继续着手里的活计,有些忧心道:“看样子江老爷以后会经常过来。” 小雨刚咬了一口黄瓜正在吞咽,听了这话险些噎到,“那我怎么办?”她可是非常喜欢她现在的差事,不但能学到知识,而且在药局里做工每月是有月银的,虽不多,却足以让同龄姑娘羡慕。 “还能怎么办?药局里的差事不能丢,你就只好躲着他一些。”眼见小雨一脸要哭不哭的样子,刑昭昭安慰道:“别怕别怕,以后他再来复诊都是先和钟离大夫约好的,那时你避开就好了。再说你如今的样子也和之前我刚见你时的样子不一样了,就算不小心碰到,他大约也不会一下就认出你。” “变了吗?”小雨不相信的摸摸脸。 “当然变了,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这倒不是假话,刑昭昭初见小雨和小蝶时,她们既吃不好,还要经常给江老爷供血, 两个人瘦瘦小小像干巴巴的小老太太。 而这一年随着福田院的易主,伙食变好,也不用再被动献血了。因为不用被吸血,两个人的精神也好了,再加上十三四岁正是长身体的黄金时期,营养跟上了小雨与小蝶个子窜高了,脸上身上有肉了,就连气质也不是之前阴郁冷漠的样子,渐渐有了小姑娘家的活泼俏丽,不熟的人见到,很难会将她们和一年前畏畏缩缩的瘦小女孩联系在一起。 “好看就不敢想了,只盼着变成江老爷认不出的样子才好。”小雨摸摸脸,还是不放心,“一会儿我得问问钟离大夫,有没有什么药能让人变个样子。” “那我要问问钟离大夫有没有什么药能让我变成男人。”小蝶更是异想天开,哪有比由女变男更保险的事。 刑昭昭听见差点切到手,她一言难尽的看着小蝶,“你想成为最好的绣娘,你看哪家绣娘是个男人?” “锦绣布庄的掌柜就是男人,他可是号称咱们鸣沙第一针。”邓大娘子知道这几个姑娘有悄悄话要讲,便将厨房留给她们,这时眼看时间差不多该做午膳了便走了进来,正好听到刑昭昭的话。 “男人也会绣花?”刑昭昭不小心又暴露她从乡下出来没见过世面的一面。 “唐掌柜不但会绣花,而且是比女人绣得还好,不然怎么敢称鸣沙第一针。” 自邓大娘子进到厨房,小蝶和小雨忙站起来开始找事做,满脸都是偷懒被抓的心虚,倒让邓大娘子觉得不好意思。 她以前日子过得不好,心中郁结难消,无处发泄就将气都撒到她们身上,只因她们比她自己更弱小更无助。 每每发完脾气后,她看到战战兢兢的小姑娘们也会后悔,她也知道自己不对,可是那时她自己太苦,常常无法控制自己的脾气。现在她变得平和许多,可是多年积威仍在,小蝶和小雨还是怕她,哪怕现在小雨已经不在膳堂帮忙,可一见到她还是习惯性的畏惧。 “小雨你如今已经不是膳堂里的人了。” “没 ……没事,反正我也闲着。”小雨看到小蝶立刻蹲下剥葱,刑昭昭正在给切好的黄瓜调料汁,她在厨房转了一圈后发现实在没活可做,只好拿着抹布开始擦灶台。 “行啦,这已经够干净了,你坐着就好。”邓大娘子抢过小雨手里的抹布,因有话想说,一时之间还没想好怎么说,她便也下意识的拿着抹布一遍一遍擦拭小雨刚刚擦过的地方。 过了片刻她真诚道:“我以前脾气不好总骂你们,是我不对,改天我做两道拿手菜跟你们赔罪。” 小雨和小蝶不由面面相觑,心底的害怕多过惊讶,她们是无父无母没有倚仗的孤儿,寄住于福田院里,谁都可以骂她们两句,甚至打她们两下,这早已经是她们生活的常态,她们惧怕邓大娘子,却从来没意识到邓大娘子对她们的苛责谩骂是没道理的,她们做梦也没想过有一天邓大娘子会跟她们赔不是。 厨房里的气氛诡异,过了好一会儿,小雨才讷讷开口,“那时我们总是偷懒不想干活,你骂我们也是应该。”特别是刑昭昭来了之后有了比较,她们之前的行事作风的确没眼看。 邓大娘子苦笑,“都是苦命人,我哪有资格骂你们,总归是我以大欺小,我跟你们赔不是啦。” “都过去了,好好的干嘛突然说这些。”小蝶也尴尬的开了口,她们还不太习惯接受别人的郑重其事。 “不说心里总归有根刺,讲开就好了,我们小蝶和小雨也不是小气的人。”刑昭昭适时打圆场,笑嘻嘻的问邓大娘子,“你要做拿手菜,不知有没有我的份。” 邓大娘子展颜笑道:“有有有,日子就订在明天晚上,到时候你带着弟弟还有钟离大夫一起来。我跟你们说,我做的红烧肉,神仙都要留口水,我平时可不轻易做的。” “那得好吃成什么样啊。” “你们吃过就知道。” 第127章 欢宴 小蝶、小雨到底还是贪吃健忘的小孩子,对于神仙吃了都要流口水的的红烧肉的向往立即冲淡了江老爷来了的恐惧。 等到钟离尘告诉她们,江老爷对她的药方很满意并决定自此后都交由她来诊治时,小雨和小蝶也有些心不在焉。 “她们怎么了?”钟离尘有些受伤。 刑昭昭笑道:“明天邓大娘子要请咱们吃神仙吃了都要流口水的红烧肉,她们在想那肉该有多好吃呢。” “因为肉啊。”钟离尘立即就释然,虽然现在的伙食不错,十天半个月也能见些荤腥,但吃肉对于福田院的孩子来说仍旧是奢侈的事,更何况且是满满油脂的红烧肉,也难怪她们满心期待。 熬呀熬,好不容易熬到邓大娘子请客的时辰。 他们几人结伴去邓大娘子的房间,离她的住处还很远,就已经闻到了特别的肉香,不知神仙会不会流口水,至少她们几个闻着那香味已经要流口水了。 虽说大家都住在福田院里,但这怎么也算上门拜访,于是钟离尘和小雨拎着病人送的半篮樱桃,刑昭昭和弟弟带了一包绿豆糕,小蝶则送给邓大娘子一个她自己绣的荷包。 邓大娘子一一谢过,接到小蝶送的荷包更是忍不住惊叹,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的欣赏,不住口的赞小蝶手巧。 刑昭昭从不怀疑小蝶会成为手艺最好的绣娘,她自己也勉强算是心灵手巧的姑娘,她还比小蝶大两岁,学针线也比小蝶要早,她绣出来的东西也还不错,可是同样的针线同样的图案,小蝶永远都比她们几人绣的好,更厉害的是别人衣服上好看的图案,小蝶只看一眼就能又快又好的绣出来。 之前有段时间钟离尘迷恋上绣花,但没几天就被小蝶打击的说要金盆洗手,再也不染指刺绣行业。 对此刑昭昭觉得钟离尘很有自知之明,毕竟她们对着一团乱糟糟的线,想要找些赞美的词句也很辛苦。 邓大娘子请客的诚意十足,上好的五花肉经她巧手烹饪,色泽棕红油亮鲜香,瞧着就让人食指大动。 “这么多?”小蝶看着满满一砂锅的肉,有些不敢相信。 “既是请客自然要让客人吃饱。”邓大娘子笑着将人让到屋里,“今天不止有红烧肉,还有焖槽鱼,待我把洗好的小河虾用油爆炒一下咱们就可以吃饭了。” “这也太多了。”小雨咋舌。 “你们敞开了吃,一定能吃完。”邓大娘子今日是在自己房门口支了一个小炉子做菜,刑昭昭看到炉子边半盆洗好的小河虾,就想帮忙,却被邓大娘子推进屋里,“你呀就是闲不住,今天你是客人,怎么能叫你动手。你等着,我马上就好。”说完她又叫自己女儿,“玉儿,给姐姐哥哥倒茶,帮娘招呼好他们。” 玉儿细声细气的答应,将一早就晾好的茶倒给众人,还煞有其事道:“姐姐喝茶,哥哥喝茶,这是我娘自己煮的瓜子,特别好吃,你们快吃别客气。” 屋里笑声欢快,张虎在饭前送来一小坛果酒,说是他家少爷谢谢邓大娘子的红烧肉。 邓大娘子热情邀请他也来一起吃饭,张虎一瞧满屋的小姑娘,饶是他脸皮厚也不太好意思,于是笑着跑掉了。 这顿饭有肉有酒吃得极其热闹,几个姑娘都是第一次喝酒,虽然只是度数很低的果酒,也一个个喝到脸飞红霞,话多起来。 “这个红烧肉真的好好吃。” 小蝶说完,刑家小弟鼓着两颊在旁拼命点头,刑昭昭则担心道:“你少吃一点,吃多了不消化会发烧的。” “可是真的好好吃。”刑小弟嘴巴塞得满满的,口齿不清道。 “你真的不能再吃了,再吃的话就要喝苦苦的药。”钟离尘吓唬他。 刑家小弟拿着筷子纠结了好半天,最后把心一横,“吃药就吃药吧。”说完又夹了一块肥肉塞进嘴里。 众人哄堂大笑,钟离尘笑完摸出一根长长的银针,“如果吃药也治不好的话,可就要用扎针才能好。” 刑家小弟畏惧的看着闪着寒光的银针,怯怯道:“扎 ……扎针就能好吗?” 谁也没想到会是这般回答,钟离尘笑得差点从椅子上掉下去,她捂着笑痛的肚子,“哎哟,哎哟,昭昭啊,我可真没办法了。” 刑昭昭也哭笑不得,可的确不能再让弟弟吃下去,正在为难之际,小蝶从荷包里拿出两颗糖莲子分别给了玉儿和刑家小弟,“肉是不能再吃了,你跟妹妹吃糖莲子吧。” 到底是糖更受小孩子喜欢,两个孩子拿着糖莲子高高兴兴去边上玩了。 邓大娘子含笑看着这一切,这般的开心快乐原是她想都不敢想的,如今竟成了现实,这都要多亏她们,想到这里她举起杯子里的酒对着众人,“谢谢你们,谢谢!” “该是我们谢谢你,你今天做的这几个菜就是去开店都没问题。”钟离尘大大咧咧道。 “对呀,对呀,这是我吃过最好吃的红烧肉,虽然我也没吃过几次红烧肉。” 大伙又笑成一团,邓大娘子饮尽杯中酒,很认真的问小蝶,“你手那巧,我昨天跟你说锦绣布庄在招学徒,你为什么不想去?” “我 ……”小蝶脸上的笑意散去,怔怔望着在座诸人,果酒原本让她的脑子晕乎乎,这一刻却仿佛酒醒了一般。 她知道自己在绣花缝纫上有天赋,她当然愿意去见见那个被称为鸣沙第一针的男人,可是她的心中却充满恐惧,好不容易这个曾像炼狱一般的福田院里有了家一般的温暖,她也有了关心她、爱护她的朋友,她舍不得离开她们,也怕离开后,再遭遇到更坏的事,于是她想也没想就拒绝了,怎么也没想过邓大娘子今天会当着大家的面问出来。 “我 ……我不想去。”她慢慢的垂下眼,强挤出一个微笑,“等明年我再练得好一点再去。” “你怕什么?” “大胆的去。” “有我们呢。” 第128章 绣花的男人 对于小蝶要不要去锦绣布庄当学徒的事,大家一致的意见是:当然要去。 钟离尘的建议是:“不但要去,还应该让鲍院长送你去。” “这怎么可能?”虽然年轻的院长没有架子,很是和气,但小蝶怎么也不敢想象由鲍奇羽带她去见工。 “这主意好。”邓大娘子立即明白钟离尘的用心,“由院长带着你去,唐掌柜定然不敢看轻你,再者咱们院长是县令的外甥,即便那个唐掌柜不是好人,他也不敢对你怎样。” 话刚说完邓大娘子就发现小蝶神色愈发的恐慌,忙找补道:“我不是说唐掌柜是坏人的意思。我已经打听过了,唐掌柜那人虽然不是很和气,你活做得不好他可能说话难听,但从来没听说他苛待绣娘,而且锦绣布庄也从不克扣绣娘们的月银。” 她说了这么多,小蝶却还是一言不发,邓大娘子怕她年纪小犯糊涂,叹口气继续道:“外面的世道也不甚安稳,能遇到一个不打骂人不克扣月银的东家是真的不容易。我这般热心让你去绣房,不是容不下你,就是觉得你还年轻手又巧,去学一门手艺,学好了以后不用靠谁也能养活自己。咱们都是苦命人,没有爹娘帮持,也没人替你操心,你就更得仔细为自己打算。” 邓大娘子这般推心置腹的劝说,好似一个温柔的长姐,小蝶不由眼眶泛红,为不让自己哭出来,她用力的点点头,“你说的话我都记住了,不过 ……我不敢去求院长。”说罢她用可怜兮兮眼神望向钟离尘,毕竟主意是她出的。 “他又不吃人,再说了你是他手底下的人,他有责任包就业的。”钟离尘总是不由自主将福田院想像成职业技术学院和敬老院的合体,像福田院这群孩子的就业问题,本就该院长来操心。 “我还是不敢。” “真没用,等明天我和昭昭陪你去找院长。” “我为什么要去?”自从她们的谈话中出现“院长”两字后,刑昭昭就一直保持缄默,努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结果还是被钟离尘点名,让她不得不说话。 钟离尘要笑不笑的望着她,“我也害怕。” 刑昭昭暗自磨牙,却拿钟离尘毫无办法。 第二天一早刚用过早膳,钟离尘便押着小蝶和刑昭昭去见鲍奇羽。 对于她们的到来,鲍奇羽虽然摸不着头脑,却也没有表现出惊讶,而是很耐心听完钟离尘的请求,就爽快的答应亲自带小蝶去锦绣布庄帮她把关。 这么容易就答应了,倒让小蝶有些不知所措,临上马车前她还抓着车架不肯上去,“院长,如果布庄不要我,我还能回来吗?” “那是自然,如果唐掌柜欺负你,我会打他一顿然后接你回来。” 得了承诺,小蝶还是不放心,又去看刑昭昭、钟离尘二人,“你们不陪我一起去吗?” 二人同时出言拒绝。 “我要去药局。” “我还要回膳房。” “那 ……”小蝶还是不死心。 “快走吧,就算唐掌柜要你,也不会是今天就让你上工,他会给你时间来跟我们告别的。”钟离尘挥挥手,转身走向药局,刑昭昭急忙跟上,“早去早回,我们等你的好消息。” 走到没人处,刑昭昭扯住钟离尘气极败坏道:“你为什么要我来 ……来见 ……院长?” “给你机会啊。” “我不用,你以后别再多事,我已经不喜欢他了。”说罢刑昭昭低着头小跑回膳房,留钟离尘一人在风中叹息:“口是心非的少女哟。” 被小姐妹决绝抛弃的小蝶,认命的爬上马车,却惊恐的意识到自己要单独和院长同坐马车里,比她更惊恐的却是鲍奇羽,即便对方是个小丫头,却也是女孩子,自己和她单独待在封闭的马车里,这多少有点说不清。 于是他抬手利落的关上车门,“我跟张虎有话说,坐在外面比较方便。” 高高大大的少年缩手缩脚的挪出空位,清秀的脸上全是莫名,“少爷,你要跟我说什么?” “说你以后不要说这么多话。”鲍奇羽双手环胸,闭上眼睛开始假寐。 “哼,我要不说话那不成了赵龙。”张虎气哼哼顶嘴,然后隔着车窗问小蝶,“小蝶姑娘,那个号称鸣沙第一针的唐掌柜是什么样子你知不知道?” 小蝶摇摇头,摇完才意识到张虎看不见,随提高声音道:“我也没见过。” “绣花比姑娘还厉害,大约长得也像个姑娘吧。”张虎兴致勃勃的猜测。 “钟离大夫也这么说。”小蝶弯着唇角笑笑。 昨夜里她们也猜测过唐掌柜的长相,刑昭昭觉得唐掌柜就算绣花再厉害也是个男人,可能是个外表英武不凡,内里细腻温柔的壮汉。钟离尘却是第一个跳起来反对,说绣花这么厉害的男人,怎么都该是长眉入鬓,面如好女的娇弱男子,绣花针片刻也不离手,忙时绣花,闲时扎苍蝇,打遍天下无敌手。 她们吵来吵去也没吵出胜负,倒是她在梦里梦到一个穿着粉红长裙的黑脸络腮胡大汉拿着绣花针在扎苍蝇,却不知怎的苍蝇越扎越多,最后竟聚成一起化成另一个男人,新变的这个男人有些眼熟,脸白的像是死了三天,一双嘴唇却红的似吃了死娃娃,她在梦里也觉得害怕,怕着怕着就醒了。 相较而言,她更愿意相信钟离尘一点,绣技厉害的唐掌柜应该是个白白净净斯斯文文的清瘦男子,而不是手拿宣花板斧上阵杀敌的将军形象。 结果他们都猜错了。 面前的唐掌柜唐锦之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 ,白白胖胖笑容慈祥,一点也不像传说中的高人,倒像是个一脸喜庆的年画娃娃。 他长得虽不像高人,但脾气却很有高人风范。他礼貌的接待了他们,认真的听取他们的来意,在得知他们并不是来买衣裳后,却并没有看在顾县令大外甥的面子上就收下小蝶,而是敛起脸上的笑容,丢给小蝶一块布,严肃道:“绣个你拿手的花样。” 不笑的年画娃娃,多少是有些唬人的。 小蝶略略思索,拿笔细细勾勒出一只蝴蝶的形状,接着穿针引线十指翻飞,不多时一只粉蓝相间的蝴蝶栩栩如生跃然布上。 唐锦之细看了一番,“是跟谁学的?” 小蝶老老实实道:“没人教,就是东看看西看看自己琢磨着绣的。” 唐锦之将布块还给她,“哪天能来上工?” “啊?”小蝶一怔,又很快道:“什么时候都可以。” “回去收拾收拾三天后上工,从学徒做起,月银三钱,技艺长进月银也会跟着等级增加,绣坊管饭,一旬日有一天休息。绣坊里有几间空屋是给赶工时的绣娘们歇息用的,你可以住在那里。还有问题吗?” “好,没有。”小蝶呆呆听着,一时捉摸不透高人的脾性,“我可以走了?” “名字?” “什么?” 笑容重又浮现在年画娃娃般的脸上,随着笑容的出现,他的语气也带了几分温柔,“你的名字。” “小蝶,甄梦蝶。” 第129章 呼风唤雨的仙人 窗外的蝉不知疲倦的昼夜鸣叫,入夏以来一次雨也没有下过,天热的似是能将人烤熟,而天越热蝉就叫的越大声,吵得人不能安睡。 这般少雨的情形,即使是在干旱少雨的鸣沙县也不多见。 福田院里的老人们无所事事的坐在院中的一棵杨树下,生命对于他们来说已经没有太多的意义,不过一日三餐,等夜幕降临,再旭日东升,最后迎接生命的完结。 若说还有什么是他们感兴趣的事,大约就是偶尔回望回望曾经。 “旱成这样,只怕地龙要翻身,还记得四十六年前的夏天,也是这般的天气 ……” 老李头的话还未说话就被孙婆子打断,“呸呸呸,乌鸦嘴,好端端的说什么地龙翻身,你土埋眉毛的人了,死就死了,那些孩子还那么小,本就够遭罪的了,再遇个天灾岂不可怜。” “我就随便说说。”老李头不敢反驳,乖乖的闭了嘴。 “最晚明天肯定要下雨。”张老伯以前当过兵打过仗,被敌人砍断了一条腿,后来为了行走方便他在断腿处接了根削圆的木头,此时他揉着自己的那只断腿,胸有成竹。” 孙婆子望着蓝得没有一丝云彩的天,很是怀疑,“这哪里像是要下雨的样子?” “明天肯定下雨。” 城外也有一群人在讨论下雨的事,他们是关东村的村民,世代务农,靠天吃饭。 今年热的不同寻常,河道干涸,水井里的水位不停下降,这样下去别说地里的庄稼全要旱死,再不下雨连人喝的水都成问题。 村民们天天盼着下雨,雨没下下来,倒是盼来了一个自称能呼风唤雨的仙人。 仙人瞧着三十多岁的年纪,中等身材,五官并不出众,气质却是一等一的好,很有仙风道骨的姿态。 仙人路过关东村家,正好与要出门的夏元吉打了一个照面。 关东村并不大,村子里低头不见抬头见全是熟面孔,陡然来了一个生面孔,夏元吉不免多看几眼,便是这几眼就惹出是非来。 仙人对着夏元吉摇头叹气,“可惜可惜。” 夏元吉的好奇心被勾起,停下脚步问:“可惜什么?” “可惜你骨骼清奇,天赋异禀,却沦落乡野。” 因调戏良家少女被学院开除的夏元吉,一直怨叹世道不公,今儿居然遇到一个一眼看出他不凡的人来,这让他很是受用。可他毕竟自诩聪明绝顶,哪能被陌生人几句好话就收服,于是他故做姿态道:“你怎么看不出的?” 仙人莫测高深的微笑,“红尘浊气伤了贫道的慧眼,好在贫道能掐会算,半月前便算出往东北方向可遇贵人,于是星夜兼程而来,今日见到公子,便知没有算错。” 哎哟,他称他公子耶。夏元吉不得不承认这人很是有眼光,只是他可是在城里学堂上过学的读书人,绝不该被几句好话迷惑,“那你算算何时下雨。” 仙人并未因他话里的无礼生气,竟真的闭着眼,左手捋着山羊胡,右手的大拇指没有规律的点过其余四根手指的指节,嘴皮微动念着旁人听不懂的话语,末了他语气笃定道:“七七四十九天后天降甘霖。” 当旁人说的话不符合自己心意时,夏元吉总是第一时间表达自己的愤怒,他竖起眉毛不悦道:“到时候人都渴死了,下雨有什么用。” 他家井挖得浅,半月前就再也打不出水来,每天都是两个妹妹去十多里外的甜水河里背水,今日也不知怎的到了时间还不回来,他在屋里躺得难受,就想着出门瞧瞧她俩是不是躲在哪里偷懒,结果却遇上貌似眼光不错,脑子却不好使的家伙。 “贫道还能求雨。” 夏元吉起了兴趣,兴致勃勃道:“那你求一个呗。” 仙人微笑拒绝,“无三牲祭礼,怎可与天地沟通。” 哦,原来是骗钱的。夏元吉虽然一事无成,但对钱却十分敏感,这份敏感在于别人给他那是天经地义,而他从荷包里掏一文钱都不行。 他再次打量这个故弄玄虚的家伙,目光扫过对方灰扑扑沾满泥土而且快要露脚趾头的云履,和边边角角已经磨出线头的道袍,随即不屑的撇撇嘴,“你就没算出来我没银子吗?”真是好笑,他要有银子,哪会乖乖待在家里,说来说去都怪他那个狠心的姑姑。 夏元吉脸上的轻蔑并没有让仙人动怒,他心平气和道:“求雨是造福众生的大事,哪里会让公子破费。” “这倒也是。”夏元吉久不动用的脑子此时飞快的转起来,并很快形成一个念头,他再一次将目光转向对方的旧道袍破云履,他也是见过一些世面的人,立即就认出这人穿的虽破旧,但料子却是上等,他脑中的念头越发清晰,立即扬起笑脸作揖,“不知仙人如何称呼?” “贫道姓张,自幼于青云山修行,五十年前下山游历,受世人抬爱,唤我一声张天师。” 望着对方三十多岁的面容,再想想对方五十多年的游历经验,夏元吉终于能肯定自己是遇到仙人了。他立即扬起谄媚的笑脸,一把抓住张天师的袖子,“天师大人,您能不能帮我算算,我何时能当官发财娶老婆?” 被扯着袖子的张天师巍然不动,仍旧一派仙人之姿,然而一声不合时宜的咕噜声打破了宁静。 二人同时低头望向发声处,那是松松垮垮的道袍下张天师的肚子在咕咕叫。 仙人之姿在这一刻终有些端不住了,张天师无奈摇头,“红尘俗世浊气太盛,我这身子终是被侵扰,想来还是我修行不够啊。”说罢他更是满脸痛惜,轻抚着咕噜咕噜叫的肚子,“五脏庙啊,五脏庙,三年前贫道不是已经祭拜过你了么,你怎能如此贪得无厌?” 吃顿饭能饱三年?不是神仙又是什么? 夏元吉丝毫没因张天师肚子叫而嫌弃,反倒是扭头对着家中大喊:“娘,你快去给天师大人煮碗面,再加一个……不,两个鸡蛋。” 第130章 本夫人这就去给你下碗面吃 都说家和万事兴,可夏旺家的气氛向来不怎么好,邻里每日都能听到夏旺媳妇冯氏打鸡骂狗的声音。 自从那对被冯氏称为拖油瓶的外甥、外甥女离开后,夏旺家的气氛更是降到冰点。 无它,只因那对拖油瓶的娘亲,也就是冯氏的小姑子夏晴自儿女离开之后,竟然没良心的再也不肯给她们家一文钱了。 冯氏很生气,每每想起来就要拍着大腿骂小姑子夏晴和她那对儿女全是没心没肺的白眼狼。 冯氏不骂小姑子的时候,她就骂自家男人和闺女,骂夏旺没出息赚不来银子让她过不上好日子,骂两个女儿夏春花、夏秋月是没用的赔钱货,她瞧见就头痛脚痛胸口痛,白白短命二十年。 在她眼里整个夏家只有两个好人,一个是她自己,另一个是她的宝贝儿子夏元吉。 她一直都坚信自家儿子天生是做状元的材料,只可惜爹爹没本事,姑姑白眼狼,一双妹妹是赔钱货,生生拖累了夏元吉。 今日一早全村的男人都被集合到村长家,商量再不下雨要怎么办,夏旺吃过早饭也赶去了。 冯氏从心里觉得这些都是白费劲,俗话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半点都不由人。这老天爷不下雨,也是不由人,若一群人坐一起东拉西扯一番就能让天下雨才是见鬼。若老天爷这般听话,那干嘛不让天上下金子呢? 说来说去都是夏旺没本事,早就让他问夏晴多要些钱财好在城里开家铺子,摆脱面朝黄土背朝天土里刨食的日子,偏夏旺拉不下脸来不肯开口。 真是好笑,他们老夏家如今就元吉这一棵独苗,她这做姑姑的有钱不给夏元吉花,难不成还想去贴小白脸? 早听她的,如今他们就不会只能求着老天爷赏饭吃。 说来说去都是夏旺无能。 冯氏越想越气,蒲扇抡得飞起也消不下心中火气,想找人骂几句,可夏旺去了村长家,一双女儿去背水还没回来,害她想骂人都没对象,正在恼火之际忽听宝贝儿子在外面喊着让她给个不着四六的人煮面,还放俩鸡蛋,怎么不让她放头牛呢? 冯氏翻身坐起来,说这话的要不是她的宝贝儿子,她脚上的鞋早飞出去了。她勉力压下心中的火,决定去看看究竟什么样的人吃面敢吃两个鸡蛋,也不怕折寿。 冯氏气呼呼的掀开门帘,就看到宝贝儿子和一个穿得不伦不类的叫花子站一起,夏元吉脸上带着讨好的笑容,正把叫花子往屋里让。 “这是谁?”看在儿子的面子上,冯氏没发火,但脸色却很不好,换成夏旺或春花秋月,看到冯氏这个表情早就吓到缩着脖子不敢吭声了,唯有夏元吉笑容未减,还热情介绍,“娘,这位是青云山的张天师,可是有大神通的人,既能掐会算,还会祭天求雨,你快给他煮碗面吃。” 呵呵,冯氏冷笑,“那样大的神通,却连碗面也变不出来吗?” 对哦。夏元吉的笑容凝固在脸上,看向张天师的眼神也带了怀疑。 张天师摇头叹息,“谁也不能凭空变成食物,就是神仙也不能。食物是‘甘普基本变形法则’的五大例外中的第一项 ……哎,与你们说了你们也不懂。” “甘普什么?”夏元吉立即被张天师口中奇怪的用词吸引了全部注意。 “贫道犯了大错,天机不可泄露呀。”张天师慌张又做作的掩住嘴,满脸懊恼,又掐着指头做了会儿戏,“哎,都是命呀都是命。”感慨完了,他一脸正色的对夏元吉道:“公子你是尘世间的贵人,我们这些方外之事,你还是少打听为妙,免得乱了心神,损了命格,徒增苦恼。” 听闻要损命格,夏元吉忙站直了身子,闭紧了嘴,生怕命格会从嘴里跑出去。 冯氏原本坚信这个叫花子就是个死骗子,结果竟听他说自家宝贝儿子是尘世间的贵人,她一直都坚信这一点,可除了他们自家人外,再无旁人说过这话,今日猛然听到,顿时有种遇到知音的欣喜。 “呵,你这老叫花……你虽穿得像个老叫花,眼光倒是精准。”冯氏硬生生的改了口,神色也缓和了不少。 张天师仿佛这时才注意到冯氏,但只看了冯氏一眼就大惊失色,“这位夫人命相清贵,为何会居于陋室?” 夫……人? 冯氏确定此时院中只有自己一位女子,想必这声“夫人”是在说自己,那么这个命相清贵也是在说自己,至于她为何居于陋室,她比张天师还想知道。 “奇怪,好生奇怪。”张天师一脸惊疑的走近冯氏,“这位夫人,可否让贫道瞧瞧手相,或是将生辰八字相告也可。贫道云游尘世五十载,还是头一次看到这般浮云蔽日、明珠蒙尘的景象,心中好生奇怪。” 冯氏摊开右手手掌犹嫌不足,又报上自己的生辰八字。 张天师先是仔细看了冯氏的掌纹,又念着冯氏的生辰八字掐掐算算了一番,末了摇头叹息,“可惜,可惜。” “怎么说?”连夏元吉都跟着着急,“莫不是我娘是哪位官家老爷丢失的女儿?” 他之前在城里看过类似的话本子,坏人偷走了宰相的女儿,致使千金小姐流落乡野,嫁给了贫穷秀才,后来秀才高中状元宴请百官,赴宴的宰相一眼认出状元娘子便是自己丢失的女儿,于是又给银子又给田地,还帮状元女婿求大官,自此皆大欢喜。 他爹虽然没中状元,这不是还有他吗? “贫道不是神仙,这可算不出来。”此时张天师言语谦虚起来,只是谨慎道:“观夫人的手相和八字都是极好的,按说该一生顺随,富贵无双,而今沦落到这般地步,贫道一时也没头绪,得仔细参详参详。” 话落又是一声肚子发出的咕噜声。 冯氏再看张天师,已经不再是看骗子的眼神,也不再计较他为什么连碗面都变不出来,而是很热情道:“张天师您先去屋里歇息歇息,奴家……不,本夫人这就去给你下碗面吃。” “叫夫人见笑了。”张天师揉揉空瘪的肚子,充满怀念道:“想我在青云山上餐风饮露只靠灵气而活,十年八年不吃东西也无妨,而这凡尘俗世浊气多于灵气,不但损伤修为,连身体也衰老的厉害。你们看贫道今年才刚满一百二十岁,就已长出了白发,面容也是苍老的厉害。要不是为了天下苍生,贫道真想回青云山去。” 才一百二十岁?夏家母子惊疑对视,旁人一百二十岁坟头草都黄了几十茬了,这人才长了几根白头发就在哇哇叫,是不是有点太不知足? “娘,你快去给张天师煮点好吃的。”夏元吉觉得自己是遇到宝了, 他人生的转机就在此时。 冯氏忙连声应是,她还等着张天师给她参详命运,还她清贵无双的命格呢。 “天师您先去屋里喝杯茶水,面一会儿就好。” 张天师微笑,“贫道不累,夫人先去煮面,贫道前后转转,看看你家的风水如何,别是风水困住了你们母子。” “好好好,元吉你带着天师四处看看,娘这就去煮面。” 第131章 祭龙王 自从夏晴不再给夏家银子之后,虽然夏元吉不用再去学堂,省了不菲的一笔开支,但夏家的生活却还是过得紧巴起来,饶是如此冯氏还是在煮给张天师的面里下了两个荷包蛋并挖了半勺雪白的猪油。 不多一会儿飘着翠绿小葱花的鸡蛋面端上桌,张天师也不嫌烫,筷子卷着细长的面条,鸡蛋一口一个,呼噜呼噜几口就吃掉大半。 夏家母子看着这不讲究的吃相,心有灵犀的认为,果然是世外高人,都不怕烫。 一大碗面条下肚,张天师摸着仍旧空瘪的肚子,明显没有吃饱。 夏元吉生怕张天师没吃饱有情绪不帮自己改命,忙向母亲道:“娘,锅里还有面吗?” 冯氏难得觉得不好意思,“面没了,还有些早上蒸的粗馍。” “娘你快去拿,张天师都三年没吃饭了,这一碗哪够。”夏元吉对着母亲说完,转脸对着张天师讨好的笑,“天师大人,您来的匆忙,家里准备不足,等到晚上让我娘杀只鸡给您补补身子。” “那麻烦你们了。” “不麻烦,不麻烦。”冯氏嘴里这么说的,心里却嘀咕,这三年没吃饭,总不会今天要把三年的份都吃回来吧,那他们家可供不起这尊大佛。 她又取了两个粗面蒸馍,装了小半碗腌的萝卜干,学着唱大戏的花旦文绉绉道:“粗茶淡饭,不成敬意。” 一大碗面下肚,此时张天师的胃已经不像刚才那般火烧火燎的难受,他接过蒸馍咬了一口,含糊道:“这不是夫人的错。” 那是谁的错呢? 冯氏没问,但眼神却出卖了她内心的急切。 “贫道刚才看过府上的风水,虽不算极好,但也损伤不了夫人与公子的命格,可见你们如今这般遭遇另有原因。” “那会是什么原因?”夏元吉很着急,现在每过一天穷日子,都会让他少过一天好日子。 “公子你的生辰八字是什么?” 冯氏忙报上夏元吉生辰,张天师又是一番掐算,“果然是文曲……咳咳……”张天师干咳两声,一脸说错话的自责,“好险,差一点又泄漏天机。” “文曲什么?是不是文曲星下凡?”冯氏才不管张天师泄漏天机会不会遭雷劈,她就想知道她的宝贝儿子是不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 “不可说,不可说。”张天师摇着食指故作玄虚,脸上的笑容却是一副“你我心知肚明就好”的暧昧。 “可……可我上次连秀才都没考上。”夏元吉搓着胖乎乎的小短手,略有些羞赧。 冯氏开口护崽,“那还不是阅卷的考官不识货,他们又不是文曲星下凡,哪里配看出你文章的好坏。” 张天师也道:“万事讲一个机缘,上一次是公子你的机缘未到,如今就不同了。” “听到了没有?天师都这么说了,元吉你千万别听旁人胡说八道自己看轻了自己。”冯氏爱怜的摸着儿子的脑袋,“娘生你的时候霞光映红了整片天,连接生的婆子都说她接生三十年从没见过这种异相。儿呀,你定是大有作为的人,天相骗不了人,娘怀你的时候就能感觉到。” “那我考中了状元,能娶昭昭表妹吗?”考状元的事八字都没一撇,夏元吉就已经惦记着娶媳妇了。 听到刑昭昭的名字,冯氏的表情像是吃了只苍蝇一般难看,她撇着嘴角,语带嫌弃,“她那般身份怎么能配得上你。”她可没忘上次被刑昭昭拿鸡毛掸子打出福田院的事。 “不嘛,我就喜欢昭昭表妹。”夏元吉耍无赖,他见过那么多姑娘,就没见过哪个长得比刑昭昭还好看。 “儿呀,你中了状元,京城里那些个官老爷家里的闺女还不是任你挑任你捡,似你这般才貌就是尚公主也不是不可,为什么非要那个刑昭昭呢?”冯氏心中不满,却还是苦口婆心劝诫儿子,“娶媳妇就要取那种旺夫益子的,刑昭昭那个小拖油瓶虽长得不错,命却不好,你看她娘就克死了你姑丈,说不定她也克夫呢。” “可是……”夏元吉还是不死心。 冯氏妥协,“若你姑姑肯拿钱让你回学堂读书,等以后你中了状元纳刑昭昭做个妾也不是不行,毕竟咱们是有良心的人。” “也好。”夏元吉勉强答应,但对于他娘说刑昭昭克夫这点还是有点担心,于是虚心请教张天师,“天师大人,若女子命格不好刑克夫君,是不是只要不娶她,纳为妾室就没关系呢?” 面对这对自说自话的母子,张天师也是大开眼界,要靠努力咀嚼才能掩饰住抽搐的嘴角,此时听到被点名,他重重的点了点头,表示认同。 他算看出来了,这对母子又蠢又坏,若他不骗他们,真是天理不容。 张天师手里的馍还剩半个的时候,夏旺提着一桶水回来了,后面还跟着一瘸一拐的夏春花和夏秋月,两个瘦瘦小小的姑娘,似是在泥里打过滚般,衣裳头发全是干掉的黄泥印。 “千刀杀的赔钱货,让你们去背水,你们死到哪里去了,还弄了一身泥,我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才摊上你们两个冤孽。” 冯氏隔窗看到回来的父女三人,见两个女儿一身狼狈,丝毫不关心她们为什么走路一瘸一拐,只是生气她回来晚了,还弄脏了衣裳。 “两个丫头抬水路上摔了一跤,打好的水洒了,又回去重打,这才回来的晚了。”夏旺一早就问清楚了来龙去脉。他虽畏妻如虎,算不得一个好父亲,但在能力范围之内对这两个女儿,以及曾借住的外甥、外甥女也是有所维护的。 “这般小事也做不了,白白浪费米面,倒不如卖给大户去做丫鬟,还能得些银子。” “也没到揭不开锅的时候,哪里就要卖女儿,这被街坊邻居知道岂不是要被戳断脊梁骨。”不卖女儿,这是夏旺的底线,他将水桶放到屋里,这才看见家中还有客人。“这位是?” “这位是青云山的张天师,他可厉害了,不但能掐会算,还能祭天求雨。”夏元吉已经变成张天师的忠实信徒。 “对对对。”冯氏也在一旁帮腔,“你不是去村长家商量不下雨的事,商量出什么结果?” 夏旺审视着张天师,嘴里却回答着自己媳妇的问题,“村长说如果三天内再不下雨,就准备祭龙王。” 第132章 断头龙王 “村长说如果三天内再不下雨,就准备祭龙王。” 随着祭龙王三个字出现,屋里陷入诡异的安静,张天师虽游历四方,但对关东村的风俗并不熟悉,见夏家几人面色晦暗心中不解道:“这祭龙王可有什么讲究?” “天师大人,您有所不知,我们关东村祭拜的龙王是个断头龙王。”夏元吉解释道。 据传,在很多很多年前,也可能是天地初开,也可能是洪荒纪元,总之是在人神共居的时代。 有一只恶蛟,靠邪法修炼才一朝化龙,但他成龙之后也未收敛恶行,常常随心情施云布雨,以致于他所到之处河道泛滥,洪水肆虐,百姓家园被毁,庄稼颗粒无收,百姓苦不堪言。 后来有位神仙听到民怨,与这恶龙大战七天七夜,最后一剑将恶龙钉死在地上。神仙带走了恶龙的脑袋,留在地上的龙身化成一条浊浪翻涌的长河,这河便是途经鸣沙县的赤水河。 然而恶龙法力高强,龙身虽灭,但魂灵不消,他不敢怨恨斩他的神仙,却怪百姓鸣冤告状,他的怨灵藏于赤水河中,每次怨念难消便出来兴风作浪,有时水漫大地,,有时滴雨不下,每到这时百姓便要祭祀龙王,初时不过是供些牲畜,到后来恶龙的胃口越来越大,只能用童男童女才能平息它的怨气。 夏旺道出了这位断头龙王的过往传说,“涝灾用童男,旱灾用童女,这一次要用两个不满十二岁的童女做祭品。” “这 ……”张天师沉吟了一下,“若是敬献了童女仍然不下雨又该怎么办?” “那就隔七天再送两个下去。”夏元吉咧着嘴嘿嘿傻笑,白胖的脸上是既敬畏又兴奋的神色,让他那张本就惨不忍睹的脸越发显得猥琐恶心。 “始作俑者,岂无后乎。”张天师拍案大喝,满眼都是厌恶,“是谁想出这种丧心病狂的办法?” 夏家人被吓一跳,不明白张天师的愤怒从何而来,最后是由夏旺回答:“一代一代便是这么传下来的,不过这些来年风调雨顺,最后一次敬献还是在六十年前。” “带我去见你们村长,贫道要跟他理论理论。” “这个……”夏旺可不愿意,他不清楚媳妇儿子为什么要把这位张天师请回家中,还奉为座上贵宾。若是遇到饿肚子的路人,给碗饭吃也没什么打紧,但以他对自家媳妇的了解,以冯氏大雁从她面前过,她都要拔把毛的脾性,她决不会好心收留一个没价值的人。 不过张天师有没有价值另说,看张天师的神情仿佛是要去找村长的不痛快,让他为了一个不知底细的人去得罪村长,这是夏旺不乐意的。毕竟,张天师是外人,即使得罪村长,拍拍屁股就走了,而他却是要看村长脸色过活的人,若村长不待见他,他的日子就不会好过。 “爹,张天师能祭天求雨。”夏元吉看出自家老爹的忐忑,心知他的症结,忙凑上前降低了嗓音,一副高深莫测的神情。 祭天求雨? 夏旺小心的掩饰着内心的怀疑,能祭天求雨的就算不是神仙,也是半个神仙,可这位张天师不像啊。夏旺觉得若自己有这般能耐,至少得给自己变一件像样点的衣服,不说多华贵至少要是七八成新的吧。 “这算不得什么。”张天师淡淡道,神情很是矜贵,“贫道七岁入青云山修道,也算阅尽仙法典籍,就没听说过以活人祭天能求来雨。” “我们村一直是这样。”夏旺被对方的高人气质晃了眼,却还是大着胆子辩驳了一句。 “贫道既能求雨,便无需童女敬献,你带我去见村长,我自与他说。”见夏旺还在犹豫,张天师又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若是能救两名女童,也是你的功德一件。” “好……好吧。”夏旺仍有些不太情愿,“张天师,我们村长那人性子急,脾气大,你一会儿和他说话的时候注意一点。” “哼,我倒想看看他脾气有多大。”张天师不屑冷哼,已经抬腿准备领路的夏旺又有点不想去了。 “张天师,您老人家何必跟村长那种凡夫俗子计较,他……” “爹,天师说我与娘都是贵人命,不日就要飞黄腾达,你何必怕那老匹夫。”夏元吉看不上自家老爹畏畏缩缩谁都怕的性格,一把将夏旺推开,“天师大人,我带您去找村长。” “元吉——”眼看儿子带着张天师直奔村长夏丰家,夏旺与冯氏对视一眼双双追了出去,生怕夏元吉惹出祸事来。 村长夏丰的宅子,是关东村最大也建得最好看的。虽然乡下的大宅子,都是一进的院子,但只有他的院子在门内修了一个很气派的青砖影壁,据说可镇宅挡鬼煞。 当夏旺一家带着张天师顶着火辣辣的日头往来赶时,夏丰正跷腿坐在椅子上抽旱烟,黄铜的烟锅经过多年摩挲明亮的似能照出人影。 “爹,祭天的事可行吗?”夏丰的儿子夏蹲坐在小几子上,乖顺的给夏丰捶着腿。 夏丰没有回答,只是吧嗒吧嗒吸着旱烟,呼吸之间淡蓝色的烟雾升腾,掩住了他满是褶皱的脸。 “爹——”夏丰拖长了声音。 夏丰略略抬起眼皮,无悲无喜道:“怕什么?也不是我说的,祖上传下来的先例。” “可是……可是毕竟……那毕竟是两条人命。”夏春荣语气渐低下去。 “你也知道造孽呀。”夏丰举起手里的烟锅,眼看就要砸上夏春荣的脑袋,却最终没有砸下去,“不到万不得已,我也不会用这法子。” 夏春荣原本缩着脖子,打定主意要打不还手生生接下他爹的这一下,没想到他爹终究是没舍得 ,“爹,我错了,我不该挪用衙门的税款,这一次您帮我补上,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你既不赌钱,又不爱喝花酒,挪了衙门二百两银子做什么去了?” 夏春荣抿着嘴不答。 “你是打定主意不说?”夏丰无奈叹气,“春荣,你自小主意正,是个有出息的孩子,这一次捅了这么大篓子,想来是有你的理由,爹爹能帮你一次,再帮不了你第二次。但愿能如我预想,不然……不然……罪孽都算我的,要报应都报应在我一个人的身上。” “爹 ,都怪儿子,要报应就报应在……” “闭嘴,有人来了。” 第133章 他只是谋财,并不害命 院子里的大黄狗汪汪吠叫,提示有外人来了。 夏丰变了脸色,打断夏春荣的话,两人迅速整理好面上的神情,接着就听见夏旺在门口扯着嗓子道:“村长,有位云游的道长说他能祭天求雨。” “偏偏这个时候出现这样的人。”夏丰的手指无意识的摸着细长的烟杆,抬眼看着儿子略显惊慌的脸,“你照去里屋待着,等他们走了再出来。” 等到夏春荣走到里屋,夏丰才慢悠悠站起身,端着他的黄铜烟锅走到房门口掀起门帘探出头,冲着夏旺一群人要笑不笑道:“大侄子,你不是刚回去,怎么又来了?是落下什么东西了吗?” “村长。”夏旺满面堆笑,带着媳妇、儿子和张天师走进院子,他躬着身子指着张天师道:“村长,这位是青云山的张天师,他能帮咱们求雨。” “青云山?”夏丰抬着下垂的眼皮斜睨着破衣烂衫的道士,“那在哪里?” 夏旺语塞转头去看自家儿子,结果看到同样茫然的一张脸,最后他只好求助的望向张天师,“天师,青云山在哪里?” 张天师神色如常,并不为这几人的无知而显出恼意,“东海之东有仙山曰青云,四季如春,无冬寒夏炽,花开四时不谢,有仙人居于其上,贫道便是自那里而来。” “没听说过。”夏丰冷淡的站在门前,并无要请人进去的意思。 “神仙福地无机缘之人自是不会知晓。”张天师背手而立神色倨傲,一副并未将夏丰的无礼放在眼里的超然姿态。 “哦?”夏丰也不气恼,吧嗒抽了一口烟,慢慢吐出一个烟圈,“道长既能求雨,自去求去,来我这无福之人家中作甚?” 夏元吉年轻沉不住气,搓着手谄笑道:“村长,既是为大伙求雨,大伙……啊,不,咱们是不是应该表示表示?” “表示?表示什么?”就知这道士是来骗钱的,夏丰压住心底冷笑装糊涂。 “求雨自然是要祭天,总要准备三牲祭礼,这些……这些都要银子置办。”夏元吉搓着手指头,这才是他热情接待张天师的初衷。不过舍顿饭食而已,他若办成此事,乡里乡亲定然对他另眼相看,还有就是他想从中捞些油水,毕竟没了姑姑的资助,他的花销缩减做什么事都不得劲。 “那你先去置办,等这位天师……果真求下来雨,我关东村民定然奉上一百两银子感激天师大恩。” “我哪有银子。”夏元吉跳起来反驳,“再说……再说……这是为大家求雨,凭什么让我先垫银子。” “若大家凑出银子,道长却求不来雨,那要如何?” 呃…… 夏元吉答不出来,转头去看张天师。 张天师脸上这才有了怒意,“开坛做法向来是心诚则灵,若你们不信,便是我术法通天也求不来一滴雨水。”说罢他拂袖要走。 “天师大人,您别生气。”夏元吉一把拉住他,然后去看夏丰,“村长,让张天师试试吧,毕竟他只谋财,又不害命。” 怎么能一句话得罪两个人,夏元吉做到了。 随着他的话落,张天师、夏丰两人同时对他怒目而视。 “你说谁谋财?” “你说谁害命?” 张天师一把甩开夏元吉,夏老村长冲过去就用黄铜烟锅敲夏元吉的脑袋,谁都没想到村长身手这般矫健,夏旺夫妇没来及拦,夏元吉自己没来及躲,于是结结实实挨了一下,右额角肉眼可见平地起了一个大红包。 夏元吉疼得眼泪都冒出来,他虽混蛋却也知道谁不能招惹,例如眼前的村长夏丰就是一个。既然惹不起,当然躲得起,他抱着脑袋哇哇叫着躲到冯氏身后。 自己的宝贝儿子,自己都舍不得动一根指头,如今却在自己眼前被打了,冯氏既心疼又生气,她才没那么多顾虑,嗷嗷叫着就冲向夏丰,“你个老不死的竟然敢打我儿子,我儿子可是文曲星下凡,你打他也不怕折了你的寿,看我不和你拼了。” 能做村长管一村人的,又岂是寻常人? 面对撒泼的冯氏,夏丰手起烟锅落咚咚连敲冯氏的头,敲得冯氏哇哇抱头鼠窜,撒腿就跑。 夏丰也懂适可而止,并没有追上去继续打,而是厉声对着夏旺道:“还不把这两个丢人现眼的玩意儿弄回去?” 怕老婆的夏旺,面对如此彪悍打得自家母老虎不敢造次的村长,哪里敢有半分脾气,一左一右拖着媳妇儿子就往门外走。 刚走两步才想起来,还有一个张天师被晾在那里,他不知道要不要一起带着走,不过就算他想带,也没多余的手。 “张天师——”他小声唤他。 张天师却一动不动,直视雄姿英发的老村长,“贫道能祭天求雨,根本不用献祭女童。” “我关东村的事不劳外人操心。”夏丰摆明了不想搭理他。 “你就不怕遭报应?” 同样的话由外人口中说出,多少有些暗含诅咒的意思,夏丰心底一颤,面上依旧冷淡,“祖上便有的规矩并非老夫先创,再者说若真能下雨解村民之难,便是报应我一人身上又有何妨?” “你……你……你个老封建。”张天师终于破功,气急败坏的骂了一句,甩着袖子扭头走了。 他大步走出门,直行了二三十步才停下脚步,等了半天才等来了拉着哭哭啼啼妻儿的夏旺。 夏旺被冯氏的哭骂声搅得头痛,冯氏把不敢对村长发的火气全撒在夏旺的身上,对着他又捶又打骂他没出息不是男人,老婆被人打了也不敢吱身。 “张天师,这下要怎么办?”夏旺见张天师停下等他,如同遇到救星。 “明日午时,我要开坛作法,叫你们看看神仙是如何呼风唤雨。” “可……可是没……没三牲祭品怎……怎么办?”夏元吉哭得喘不上气。 “没有祭品,便以贫道的仙元为祭,为苍生舍十年寿数也算不得什么。” 夏家三人,顿时觉得张天师身形伟岸,让他们不得不抬头仰望。 第134章 准备求雨 隔天仍旧是万里无云的大晴天,刚过辰时太阳才升到半空中中,暑气就已经翻涌上来,站在屋外感觉火辣辣的阳光烤得人滋滋冒油汗。 天热成这样,却也止不住关东村的村民拖家带口到夏旺家看热闹的热情。 人活一世,又有几个人有机会亲眼见到仙人呼风唤雨呢。 至于大家为什么会知道仙人在夏旺家里施法求雨,这要多亏夏春花、夏秋月姐妹俩一早敲着破锣绕村宣传,其实她们也不想这么做,但碍于夏元吉的拳头,只能乖乖拿着锣,一边走一边敲一边喊:“今日午时,神仙将在我家院中开坛求雨,乡亲们走过路过,千万不要错过。” 自昨日村长说要考虑祭龙王,所谓祭龙王就是寻个黄道吉日,将选定的童女用红绸缚住手脚,推进湍急的赤水河中,这与杀人有什么区别? 家中有不满十二岁女儿的村民俱是一夜未睡,辛辛苦苦养大的闺女,哪忍心被选去祭龙王。 可怜天下父母心,有人忧愁的睡不着觉,而有些心思灵活的已经翻出自己压箱底的钱,就等着天一亮偷摸送给村长,待到选童女时抹去自己家闺女的名字。 忧心了一晚,结果天刚亮就被破锣声惊醒,有仙人要在夏旺家作法求雨,不论能不能求来雨,这个消息对绝望的人来说都是天大的好消息。 巳时五刻,距张天师开坛施法的时辰还差三刻,夏旺家里三层外三层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来得早的还能在院子里占个看热闹的好位置,来的晚的发现就连夏旺家左右邻居的墙头树上都已经站满了人。 “里面是什么光景?”刚到的村民看着乌泱泱一片的后脑勺,问身旁的人。 “不知道,我也刚来。” 站在他们前面的一个高个子男人道:“天师已经搭好法台了,就等着吉时到呢。” “那个天师长得什么模样?”这是人人都好奇的问题。 “我也没见过。” 谈话陷入短暂的停顿,又有人问:“真能求来雨吗?你们看这天连一片云都没有,一点也不像要下雨的样子。” “一定能求来。”一个怀抱着三四岁女童的妇人神色凄惶,她像是溺水之人抱紧浮木一般抱着怀中的女童,“老天爷保佑张天师一定要求来雨,就算折我十年寿命也可以。” 晚来的这些,大多是没有女儿,或是女儿已经出嫁不符合祭祀要求的,他们没有压力,更多是想来看看热闹。 如今见到这怀抱幼女的妇人,顿时生出兔死狐悲的凄凉之情,纷纷出言安慰,“一定能求来雨的。” “就是,就是,若那张天师没这本事,哪敢吵嚷着让大家都知道。” “对对对,他喧嚷了出去,若今日求不来雨,怕是要被人骂死。” “一定要求来啊。”旁人的安慰,女人仿佛没听进心里,只是抱着女儿目光呆滞,不停低语。 “哎哎哎,张天师出来啦。”站在树上的一个半大孩子突然开口叫道,他站的高自然望得远,于是热心的给大家实时汇报近况。 众人都住嘴不再说话,能看见和不能看见的都直直望向夏旺家方向。 夏旺家院内,张天师步履悠然的走出屋子,他身上的旧道袍已经被浆洗干净,就连脚上那双破云履也被洗刷掉脏污并补好了窟窿,与昨日相比也算面貌一新。 夏元吉一早已将张天师的各种不凡之处讲与愿听他说话的人听,夏元吉读书虽不行,但讲这些却是一把好手,顿时就将邻里乡亲忽悠的一愣一愣。 “天哪,天哪,他都一百二十岁了,怎么那般年轻?”一个大婶惊讶的瞪大眼睛。 与她的激动相比,夏元吉神色淡淡,“若不是天师大人总是折损修为助人,他的样子还能更年轻。” “他这般厉害怎么不去京都让皇帝封他个大官当当?” “俗气。”夏元吉低斥,“天师志不此,他所求的是苍生太平。唉,给你说你也不懂。” 一辈子在田间地头忙活的庄稼汉是真不懂,于是他艳羡的望着拿着半袋小米在地上画符的张天师。 “这小米是他变出来的吗?” 夏元吉的心抽痛了一下,“就是神仙也变不出吃的,那是我家的小米。” “瞎说,我看戏里面仙女都能把石头变成金子。” “那是障眼法,骗你们这些凡人的。”夏元吉嫌弃的白了对方一眼,“你看那些狐妖故事,书生晚上在乡野陌生人家吃了酒席,第二天醒来发现自己睡在坟地里,胃疼的难受,吐出来的俱是野草蚯蚓。” 边上立即有人附和,“哦哦哦,以前我奶奶也讲过这故事。” “那就是障眼法,能骗人一时,却骗不了一世。”以前与人聊天时夏元吉很少能成为聊天的中心人物,此时面对大家充满认可的眼神,他不由越发得意,还待再说两句,忽听张天师唤他,他忙道:“张天师叫我呢,你们要知道,他现在最倚仗的就是我了。” “夏公子,一会儿要麻烦你帮我将这碗五谷撒到东南西北四个方位。” 夏元吉看着碗中的谷子,心又狠狠抽痛了一下,都是他家的粮食,都是他家的。 “你放心,等求来了雨,他们都会记你的好。”张天师一眼将他看穿。 事到如今夏元吉可不愿被人瞧出小气来,他大声道:“为了天降甘露,为了乡亲们丰衣足食,为了小姑娘们不被祭给龙王,这点谷子算什么?我刚才就是没想到天师您会将这么重要的差事交给我办,一时高兴的呆住了。” 看破不说破还是好朋友,张天师顺着他道:“重要的差事自然要交给重要的人,贫道亦是想借夏公子的贵气来求雨呢。” “借我的贵气?”夏元吉脸色微变,“那借走了还还不还呢?” “有借自然有还,还会加倍的还。”张天师抬头看看天色,安慰他道:“你莫怕,这是造福百姓的好事,老天爷会给你记大功德的。” “那还差不多。”夏元吉接过装五谷的碗,辨认了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做好了准备。 “时辰到,祭天开始——” 第135章 张天师果然不是骗子 夏旺家的院子一早就被收拾出一片空地,吃饭的桌子被抬出来,摆放在正北方向,上面也已经摆好香火蜡烛。 有人在奇怪怎么没有摆放供品,忽听张天师一声大喝:“时辰到,祭天开始——” 所有人都噤了声,目不转睛的望着张天师,只见他左手拿铃,右手拿剑,对着正北方向拖长鼻音,念念有词:“伏~以~五~岳~上~司~,总~真~奥~府~,雄~称~天~国~,峻~极~仙~都~” 开始时众人还努力想听清楚他念的是什么,结果只听到两句就纷纷放弃。 一来是因为张天师声音含糊不清,二是因为他念的东西太文绉绉,大家就算听清楚了也听不懂意思,他们更觉张天师高深莫测。 烈日之下,铜铃声清脆,张天师又唱又跳,并不时面向四方下跪叩首,很快他的道袍就被汗水浸湿,然后汗水会因着他的动作滴落在地。 炽热难挡,连一丝凉风也没有,叮当叮当的铃声混着张天师的吟唱,似能催眠一般,就连抱着碗撒五谷的夏元吉也忍不住偷偷打了一个哈欠。 昨夜里他想到自己光辉灿烂的未来,兴奋的整晚都没睡好,一早又爬起来威胁两个妹妹让她们挨家挨户去叫人,还很勤快的收拾了院子布置了法坛,惹得他娘眼泪汪汪夸他有出息。 他又随着张天师绕着法坛走了一圈,在张天师的示意下撒了两把谷子,然后站在张天师的身后,听着比课业还无聊的吟唱声,夏元吉努力了再努力,还是没能阻止上下眼皮碰一块,可很他很快脑袋一点就清醒过来。 他转头四下张望,结果目之所及全是昏昏欲睡的脸,就连他的两个小妹也目光呆滞,像被抽走了魂魄一般。 见此情景,他心下安然,两只眼皮又合在一起。 时间仿佛很漫长,又仿佛只过了一瞬,夏元吉突然惊醒,接着他感觉到了……凉爽…… 一丝微风拂起他鬓边的碎发,他呆愣了两个呼吸,以为自己做梦还没醒,接着是比刚才更强烈的一阵风,吹得他身前的张天师衣角翻飞。 “起风了……起风了……” 人群中有人低语,接着更多人附和。 “是的,起风了,快看天——” 夏元吉也不由自主抬头,原本蓝得没有一片云的天空,此时竟然飘来一片灰白掺半的云彩。 “真的要下雨了?”他的语气中透出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怀疑,接着心中充斥起巨大狂喜,张天师果然不是骗子。 “要下雨了,多谢老天爷,多谢张天师。” 不知是谁起的头,一个人跪下,然后他身边的人也跟着跪下磕头感激上苍,感谢布阵求雨的张天师。 大家跪倒一片,到最后站着的人只剩还在做法的张天师和呆呆望天一时回不了神的夏元吉。 轻风渐渐变成微风,再转为裹挟着尘土的狂风,带来湿润的土腥味。 乌云遮住了太阳,明明还是正午时分,天色却阴沉得似傍晚,一道闪着紫光的闪电劈开暗沉天暮,雨哗啦啦落下来。 “下雨了……下雨了……真的下雨了……” 初时落在地上的雨点只有黄豆大小,但瞬时就被更大的雨滴覆盖,须臾功夫地面尽湿,洼地慢慢汪出小小的水坑。 张天师对着北方再次下跪叩道,然后摇摇晃晃站起来,他看着跪成一片的百姓,每人脸上都是狂喜的神色,每个人口中都在不停的感谢上天感谢他。 “总算不枉折我二十年寿命,换你们风调雨顺。” 张天师说罢,忽的一口血喷出,整个人软软的倒了下去。 “哎呀,不好了,天师大人吐血昏倒了。”离张天师最近的夏元吉目睹了一切,慌忙扔掉手里的碗,跑上前扶起不省人事的张天师。 “快将天师大人扶到屋里去,再请村里的老张大夫过来给看看。”夏旺和夏元吉两人搀着张天师就往屋里跑。 众人也想跟着过去瞧瞧,毕竟张天师是为了他们才折了二十年寿命,无奈人太多,夏旺家的房子实在挤不下。 夏旺将湿淋淋的张天师放在床上,忙吩咐女儿去烧些热水,他看着被挤得转身都困难的房间,不由皱眉道:“你们在这也帮不上忙,现在雨下的这般大,我这里连避雨的地都没有,大家不如都先回去,等有消息了我再通知大家。” “就这么办。”村里辈分最高的夏五爷拍板,“大家都回去吧,一会儿我让我孙子把家里那只老母鸡杀了送过来。夏旺媳妇,你给天师大人炖了补身子。” 他见冯氏不答,又道:“你若是不愿意,就让天师大人到我家去,我把主屋让他给住。天师大人他做了这般大功德的事,谁不盼着他能住自己家……” “五叔,你说什么呢,元吉他娘哪里是不愿意,她就是担心天师大人的身子。”夏旺忙打圆场,拼命给冷着脸的冯氏打眼色。 “没不愿意就好,这可真是天大的福气,旁人求都求不来的机缘呀。”夏五爷挥手将众人都驱散,“快回去,都快回去,别留这添乱。” 众人散去,夏元吉不满的冲着冯氏嚷嚷道:“娘你真是老糊涂了,就像五爷说的那样,天师住在咱们家里,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福分。人家嫉恨的眼睛都要红了,你还敢甩脸子想赶他走。” “你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他……他吃咱家的先不说,还嚯嚯了家里的粮食,这可都是银子买的。”冯氏不服气。 “娘,你可真是头发长见识短。”夏元吉气极,“现今人人都想巴结讨好张天师,张天师哪有那么多时间一一都见,至于见谁不见谁,还不是要通过我们吗?” “那又有什么用?” “那又有什么用?”夏元吉气笑了,“娘啊,一会儿五爷就让他孙子送老母鸡来了,张天师吃肉,咱们不就能跟着喝汤了吗?” 冯氏豁然开朗,她一拍大腿,笑盈盈道:“就说儿子你是文曲星下凡,这玲珑心窍岂是旁人能有的,娘这就去准备炖鸡,你们给张天师换换衣裳,千万别让他染了风寒。他可是只会下金蛋的鸡,咱们可要好好把他供起来。” 夏旺一家欢天喜地自不细说,隔着几户人家的村长家却是另一番景象。 作为唯二没去看热闹的人,此时父子俩相对而坐。 村长夏丰仍旧抱着他的铜制烟锅,吧嗒吧嗒抽着旱烟。 “下雨了,竟然下雨了。”夏春荣喃喃低语,似是不敢相信。 “天不随人愿。”夏丰吐出一口烟,他原本想借着旱灾帮儿子补上亏空,不想老天却不作美。 “这可怎么办?”夏春荣脸色惨白。 “你到底为什么会挪用税款?”夏丰不明白向来循规蹈矩的儿子居然会犯下这种大错,“你要这么多钱做什么?” “我……我想娶晴娘……” 第136章 她是再也不会相信男人了 一场连下了一天一夜的大雨,滋养了土地,缓解了旱情,人人都道这是一场及时雨。 张天师求雨的事迹是在半个月后才传到鸣沙县的,自然也传到江老爷的耳中,吴管事为求保险孤身一人去了关东村确认。 “老爷,张天师目前就住在关东村,半月前的那场雨真就是他老人家的手笔。” 江老爷隔着碧绡纱晒着太阳,也不知是不是光影的作用,他的脸色较以往好了很多,不再那么惨白,两颊也有了淡淡的血色。 “唔。”江老爷低应一声,之前他急急忙忙想要寻张天师,想问问他还有没有别的法子治他的病。如今吃着钟离尘的药,睡得好了,胃口也好了,也不再似之前那般不想动弹,身体已然松快了许多。 “你看着送些礼物过去,若他愿意就请他到府住些日子,若他不愿那就算了。”想了想还是要维持好关系,免得有求于他的时候,无处烧香。“再封五百两银子一并送去。” “是。”吴管家应声离去,自库房选了几样礼物又从账房支了银子,打算自己亲自送过去,去关东村前他先去了夏晴那里。 夏晴如今住在他另置的一处宅子里,由一个丫鬟和一个婆子照顾起居。 他原是想纳夏晴为妾,可是自家媳妇却是不肯松口,每每提起都要寻死觅活一番,他又不能真看自家孩儿的娘去死,没有办法他只能将夏晴安排在别处。 原本说好的事情,自己没有做到,夏晴待他冷淡了许多,他自知理亏送了好些的东西过去,夏晴东西照收,但对他到底是淡了,每每见他都是不冷不热。 吴管事自幼跟在江老爷身边,代替江老爷出席各种场合,也算是鸣沙县里有头有脸的人物,面对夏晴的冷淡他也生气,可对他对夏晴却似着了魔障一般,便是生气也生不了多久,看到好东西仍旧巴巴的送过去。 夏晴脂粉未施,只用一根玉簪松松挽着发髻,她如今的眉眼间再不见昔日的泼辣与算计,低头缝制衣裳的认真样子透着慵懒和温柔,有种岁月静好的美丽。 他们前两天才吵过嘴,她见到吴管事来,也只抬了抬眼,没有说话继续缝制手里的衣裳。 “这粉色娇嫩,你穿定然好看。”吴管事坐下来没话找话道。 “我这般年纪哪里还敢穿这样鲜艳的颜色。”夏晴嘴里不饶人,却还是停下手中的活倒了杯茶给吴管事。 吴管事心知这是她服软的方式,虽极力压制,但嘴角还是溢出笑意来,他端起茶抿了一口,“那这衣裳是做给你闺女的?” “嗯。”夏晴继续在衣裳上绣一朵海棠。 “认识这么久了,你也不让我见见他们。”吴管事知道夏晴的过往,也知她有一对儿女。 夏晴手里的绣花针顿住,抬起头似笑非笑的问:“我要怎么跟我的儿女介绍你呢?我这般妻不是妻,妾不是妾的,难不成要告诉他们你是我相好?” 吴管事低头喝茶,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感觉,“晴娘,你再给我点时间,你也知道我那婆娘有多凶悍。”他拉起袖子,指着手臂上的三道抓痕,“你看我昨天跟她说你的事,还被她抓伤了胳膊。” 看着吴管事手臂上长长的红印子,夏晴扑哧轻笑,啐道:“活该。” 见她笑了,吴管事也不由笑道:“小没良心的,一点也不知道疼人。” “哼,心疼吴大老爷的人多去了,哪轮到奴家。”夏晴看他杯子空了,又添了一杯茶,“这个时候你来做什么?” 吴老爷才想到正事,“我一会儿要去关东村,如今有个了不起的人物就住在你哥哥家里,你要不要我带什么话给你哥哥?” 夏晴脸上的笑意瞬时消失,“千万别,最好让他们以为我死了。” “胡说什么呢,也不怕晦气。”吴管事伸手敲敲桌子,扬着脸道:“有口无心,老天莫怪。” 吴管事认真的样子,惹得夏晴发笑,“要是说说就会死,我都死了八百回了。” “你以前日子过得苦,自然觉得活着艰辛。现在有我了,我定然会事事护着你,你再不要想这些有的没的了。”吴管事抬手用手背碰碰夏晴的脸,“要是我早些遇到你,你就不用受那么多的苦了。” 脸颊上温热的触感,带着小心翼翼的想要呵护的温柔,夏晴却畏缩的低头避开,“我哥哥那一家子就没一个好东西,沾上他们不脱层皮根本甩不掉,你千万别让他们知道我们的关系,免得他们缠上你。” 夏晴的躲避让吴管事失落,却又因她的解释让心情好了一些,他故意挑着眉道:“那咱们是什么关系?” 夏晴也掩饰住不自然的神色,假装无所谓道:“奸夫淫妇,狗男女的关系呗。” “你……”吴管事又好气又好笑,“你这张嘴跟淬了毒一样,总有天要把我气死。” “胡说什么呢,也不怕晦气。”夏晴学着他伸手敲敲桌子,然后扬着脸道:“有口无心,老天莫怪。” 吴管事被她做作的样子逗得哈哈大笑,这便是他喜欢夏晴的原因,只有她既能惹得他生气,又能逗得他开心。 “快走吧,别耽误了善事。” 吴管事心知江老爷对张天师十分上心,也不敢耽搁太久,“我原想着借这个机会好好拜访你兄长,你既不愿那就算了。” “嗯,你路上小心。”夏晴起身送他到门口,看着吴管事骑马离开,又发了会呆才慢慢转身回到房中。 “老爷对夫人很是上心。”照顾夏晴的婆子姓杨,是吴管事远房的堂婶,夫婿早死无儿无女又无田产,眼看没有活路就求到吴管事这里。吴管事他见她能干人也本分就让她来照顾夏晴。 “我算哪门子的夫人。”夏晴倦倦的微笑,眼角依稀可见细碎的纹路。 她知道自己不年轻了,却仍然好看,便是为了这几分的好看,才让吴管事对她这般上心,可她的心早已经千疮百孔,她是再也不想相信男人了。 第137章 破茧成蝶 昼长夜短的夏日,天亮的很早。 刑昭昭像往常那般时间醒来,她轻手轻脚的穿好衣服下床,习惯性的叫了一声:“小蝶,该起来了。” 话落无人应答,她才想起小蝶半个月前去了锦绣布庄做绣娘,再也不用与她一起早早爬起来去膳房准备早膳。 都半个月了,她还不能习惯,也不知小蝶在布庄里过得如何,有没有适应新的生活?有没有被别人欺负? 她觉得自己应该抽时间去瞧一瞧,毕竟小蝶和小雨算是她有生之年交到的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朋友,因着小蝶留在膳房的关系,她和小蝶还要更亲近一些。 用过早膳,收拾好膳房的卫生,刑昭昭跟邓大娘子讲了她想去看望小蝶,可能会回来的晚一些赶不上准备午膳,她希望邓大娘子中午的时候辛苦一些,下午的晚膳由她来准备,邓大娘子可歇一歇,邓大娘子很爽快的答应了。 刑昭昭回房里换了身衣裳,然后绕到药局门口,因为来药局看病的百姓很多,而福田院离城有段距离,一些有经营头脑的人就驾着牛车专门往返于县城与福田院之间,八文钱一人,坐满五人就出发。 她运气很好,甫一出门便遇上载满四人的牛车,她交了铜板坐上去,车把式一甩鞭子,牛车吱呀着往县城走去。 到了县城,她一路打听着寻到了锦绣布庄,这里一楼卖布匹,二楼卖成衣,后院才是绣娘们绣花制衣的地方。 她跟迎客的伙计说明来意,小伙计很热情的带她到了后院,并将她一路领到小蝶的面前。 不过半月不见,小蝶却似长大了不少,她梳着双髻,换下总在福田院穿着的那件落满补丁的旧衣裳,换上绣坊里学徒穿的青色衣裙,衣裙的面料款式都很用心,使她整个人看上去干练而陌生。 “昭昭姐,你来看我了?”小蝶弯起眉眼,笑容甜美,又是刑昭昭见惯的样子,她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到实处,看来小蝶很喜欢现在的生活。 谢过领路的小伙计,她与小蝶握住对方的双手,同时打量着对方,欣喜之情溢于言表,连领路的小伙计看见她们傻笑个不停,也忍不住跟着笑。 “小蝶,你这位朋友可真够意思,大老远来看你。” “那是自然,我们可是过命的交情。”小蝶嘻嘻笑着回答,却发现小伙计虽在跟她说话,可一双眼睛却直往刑昭昭身上瞟,“小陶子,你还不回前面去,小心掌柜的看到骂你偷懒。” “就去,就去。”被叫小陶子的小伙计抓抓额角,咧嘴对着刑昭昭告辞道:“姑娘,我先去忙了,有事你就来前面找我。” “多谢小哥。” “不谢,不谢。”小陶子摆着手倒退两步这才转身离去,临转弯前还回头又看了一眼刑昭昭。 他的小动作刑昭昭没有注意到,小蝶却全看在眼中,不过她什么也没说,只与刑昭昭诉着离后之情,又问了钟离尘、小雨还有福田院诸人的近况,刑昭昭一一答过,这才问她:“你在这里过的好不好?还习惯不习惯?” “昭昭姐,我特别喜欢这里,掌柜的帮我找了一个师父带我,最近师父教着我认识各种布料、丝线,还教我针法绣技和如何配色,以前我自己瞎琢磨,绣得乱七八糟,现在得了师父指点,才知道绣花也有大学问。听说绣得好的话,还能进贡给皇宫里的贵人们。”讲起现在的生活小蝶眼里全是欢喜,“对了,我还绣了帕子给你们。” 她拉着刑昭昭去自己住的房间,从柜子里取出一个小包袱,打开包袱里面是绣好的几方帕子,每一块图案都不相同,其精美程度并不亚于普通绣坊出售的成品。 “这些都是师父让我练手绣的,绣得不好,你拿回去和大家分一分将就着用,等我以后绣更好的再给你们。” 刑昭昭一一看过,赞叹道:“本以为你已经绣得很好,不想还有步进的余地,我虽说不出有什么不同,但就是觉得比以前绣得更精致了。” 见过天外有天,小蝶再不敢骄傲自满,“我哪里算得上好,我师父才厉害,不过比我师父更厉害的是唐掌柜,他的技艺没人不佩服。就像我们绣同样一朵花,我绣的勉强可称好看; 我师父绣出来是精美;而唐掌柜绣的花能引蝴蝶来采蜜,那才叫了不起。” 刑昭昭想起之前与钟离尘的争论,此时好奇心又被勾起,“唐掌柜长什么样?我和钟离大夫谁猜对了?” 想起她们的争论,小蝶捂着嘴笑,“你们都错了,唐掌柜既不是络腮胡子的黑脸大汉,也不是拿针扎苍蝇的娘娘腔,而是一个和气的小胖子。” 刑昭昭吸了一口冷气,“果然人不可貌相。” 又与小蝶说了一会儿话,刑昭昭这才离去,照旧花了八文钱坐牛车,赶在晚膳准备前回到了福田院。 邓大娘子和几个婶子在摘豆角,见她回来还惊讶了一下,“怎么回来这么早?” “说好晚膳准备前回来的。”刑昭昭马不停蹄的加入到摘菜大军中。 “小蝶那里如何?”邓大娘子问。 “特别好。”刑昭昭想着小蝶朝气蓬勃的样子,不由也笑起来,“她很喜欢那里。” “这就好。”邓大娘子也笑了笑,“小雨喜欢医术,小蝶喜欢绣花,那么昭昭,你呢?你喜欢什么?” 刑昭昭剥豆角的手停下来,她扭头望着邓大娘子,邓大娘子却没有看她,仍旧专心的摘着豆角。 “你还这么年轻,真要在福田院里做一辈子的厨娘吗?” 同样的问题钟离尘也问过刑昭昭,那时她觉得做厨娘没有什么不好,如今她仍是这样认为。 做福田院的厨娘很好,这份活计给了工钱,给了她安身之处,还让她的弟弟能够读书识字。 每每想起,她都满心感激,她不知为何人人都劝她离开。王婆劝她嫁人,钟离尘和邓大娘子劝她改行,可……可她除了煮福田院这种简单的大锅饭,她还能做什么呢? “做厨娘有什么不好。” “傻姑娘,你还这般年轻,就这样蹉跎在厨房里多可惜。” 第138章 她也想闪闪发光 怎样才是不蹉跎岁月? 刑昭昭想不明白,但却真的认真思考自己要不要做一辈子的厨娘的事。 王婆自然是不赞同的,她认为女子总是要嫁人,有个好归宿才是正经。 然而她对于嫁人这件事,心里是有些抵触畏惧的。 如果她不幸遇到像她爹那样的人,她该怎么办?她想不出来,觉得最好的办法就是不嫁人。可如果暂时还不想嫁人,那就要考虑钟离尘和邓大娘子的建议。 钟离尘说:“鲍院长可不会一直都留在鸣沙县。” 想起钟离尘促狭的笑脸,刑昭昭甩甩头,决定忽略掉钟离尘的看法。 邓大娘问她:“那么昭昭,你呢?你喜欢什么?” 喜欢,听上去就是很奢侈的东西,她最初不过是想活着而已,哪里配谈喜欢。 “你有烦心事?” 赵婆子看着拿着抹布总在一块地方擦来擦去的刑昭昭,即使她稍有些洁癖,也不会把一张桌子擦四遍。 “啊?”刑昭昭回神,去水盆里洗干净抹布,开始第五遍擦桌子。 赵婆子看不下去,伸手夺过她手里的抹布,“这桌子让你再擦下去就烂了,到时候院长让我赔,我可不赔。” “我有点事情想不明白。”刑昭昭在赵婆子对面坐下,“婆婆,在福田院里做厨娘是不是很丢脸?” “不偷不抢有什么丢脸?” “不是这个意思。”她摆摆手,有些不确定道:“是大家都觉得我不该做厨娘。” 赵婆子看了她一眼,语气并不温和,“不做厨娘,你能做什么?” 刑昭昭被她的话噎了一下,的确她没有任何一技之长,不做厨娘,便只能做洒扫清洁之类无需技巧全凭力气的活计。 “邓大娘子做厨娘,并不是因为她只能做厨娘,她的那一手厨艺便是去街上开家吃食店也没问题,不过是念着女儿小,无人帮扶这才窝在这里做厨娘。你呢?” “我……”刑昭昭又羞又愧的揉着衣角,“我什么也不会。” 对于这点赵婆子是不认同的,很多姑娘家一生懵懂,还未来得及思考这个问题,便被草草嫁人生子,等到有夫君老了,儿子大了,她有时间想这个问题的时候,人生早已过了大半,想与不想都已经没有意义。 “你勤快、认真,还识字,这就已经强过很多女子,甚至于男子。” “也识不了几个字。”刑昭昭不好意思,她到底是学得晚,每天又有活计要操劳,抽不出多少时间学习,如今一本《三字经》虽能磕磕绊绊背下来,上面的字却只识得三分之一。 “有人到死都不写自己名字,你还年轻。” “我也只剩下年轻。”刑昭昭泄气道,她突然对于以后开始有焦虑,并不是因为邓大娘子的话,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见到了小蝶,她因为热爱而发着光的样子,让她很是羡慕。 赵婆子失笑,“傻丫头,你不知道年轻多让人眼红。” 刑昭昭这才想起坐在自己对面坐的是个垂暮老人,自己当她面说年轻,真像是在炫耀。 “婆婆,我……” “丫头,你若一时半会想不好以后做什么,那就先过好现在。不着急的,就像你说的你还年轻,有的是时间。”赵婆子不甚在意的挥了挥手,“哎,年轻可真好啊。”她揉揉自己虽然已经养好,但偶尔还会感觉酸痛的腿,语气里充满羡慕。 “婆婆,你有智慧。”智慧是比聪明更难得的东西,这倒不是刑昭昭有意奉承,在她认识的人里赵婆子最是不同,她聪明、能干、冷静、理智,似乎什么也难不倒她。虽然钟离尘也聪明、能干,但她除诊治病人外,生活中却总有点不怎么靠谱。 面对这么高的评价,赵婆婆忍不住笑弯了眼,“丫头,我不过是比你多吃了几十年的饭而已。” “也不是人人老了都像婆婆你。”刑昭昭目前学识有限,夸人的语句十分匮乏,只能笼统的说出心中所想。 “我……”想到夫死子亡的一生,赵婆子慢慢收起了笑容,“我是命苦,摔的跟头多了,自然会长点记性。” “婆婆,我……”刑昭昭觉得自己好像说错话了,惹得赵婆子不开心。 “无妨无妨。”想起过去,经过了这么多年,又是常年和死人打交道,赵婆子对于生死看得比常人淡,此时感慨多于伤心,“我这一生虽然没享到夫君儿子的福,但过得也不差,至少养活得了我自己。” 听她说起夫君,刑昭昭又想到王婆的话,“婆婆,王婆婆说要把她夫家的远房侄子说给我看看,那人比我大三岁,现在在八十里外的云中城的一家酒楼里做学徒。” 哪家姑娘要自己操心婚事呢? 赵婆子爱怜的看着一脸无措的小姑娘,她长得极美,又无父兄家世可依,在这世道中原是很危险的存在。 “你自己怎么想呢?” “我……不知道。”她茫然的摇头,末了叹了口气,诚实道:“还有点害怕。”她家的那点破事,赵婆子都知道,她也无需遮掩。 赵婆子迟疑了一下,试探的伸手拍拍小姑娘的脑袋,见她没有躲避这才放下心来,“昭昭,并不是所有男子都像你爹那般,也有好的。不,是好的有很多。” “我知道。”她脑中闪过一个人影,但被她狠狠的压了回去,“可我怕自己运气不好,遇到的都是坏人。” “人生在世谁都会遇到不怎么样的人,即便遇到了也不用害怕,要紧的是如何远离这些不好的人。” “可是……可是……那可是夫君呀。”她们女子从小便是听着以夫为天这句话长大的。 赵婆子失笑,“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只是嫁给男人,又不是卖给男人,腿长在你身上,过的不好你不会跑吗?” “可万一有了孩子……”她到底是小姑娘,说起这个话题还是有些难为情。 “若你生的孩子不能体谅你的苦楚,那要他何用?” “不是,我怕我养不起。”她想到被债主半夜敲门时,母亲抱着她与弟弟无声哭泣时的无助。 “那就又回到了最初的问题。”赵婆子靠在椅背上,“昭昭,你要寻个能养活你,能养活你以后孩子的营生。” 第139章 女侠,好身手 人生的意义和目标不是那么好寻找,刑昭昭仍旧在日复一日的洗菜做饭抽空认字读书中度过。 字识的多了,钟离尘扔给她一个话本子,她开始磕磕绊绊的看才子佳人的故事,开始时总遇到不认识的字,问问别人,自己结合情节连猜带蒙也能搞明白大致意思。 不过看到第三本后,她心中生出了疑问。 为什么所有的故事都在才子高中状元和千金小姐成亲那日就结束? 小雨从她的那本医书里茫然抬头,“功成名就,姻缘美满不好吗?” “感觉好假,像是骗人的。”刑昭昭将话本子还给了钟离尘,“这些大约是哪个穷秀才写出来哄自己玩的吧。” 钟离尘对刑昭昭的见解很是感兴趣,她从自己新购的话本子里抬起头,“哦,怎么看出来的。” “人家一个千娇万宠的宰相千金,怎么会看上一个穷得连饭都吃不起的书生?” “书生长得帅有才华啊。”这可是话本子男主的标配。 “长得帅又不能当饭吃,再说了真有才华又怎么会连饭都吃不起?就是咱们学宫也会奖励课业好的学子,再说了他有手有脚闲时帮人抄书写信,也能赚顿饭钱。”刑昭昭不屑道:“说白了还不是书生又穷又懒,也是千金小姐被养在深闺没见过世面,才会见到一个长得稍微有点好看的男人就说什么非君不嫁。” 钟离尘没想到,自己身边还有个一点也不恋爱脑的怀春少女 。 “那你说话本子要怎么写?” 刑昭昭想了想,“至少应该写这书生品性极好刚正不阿,喜欢助困扶弱,是了不起的男子汉大丈夫。书里的姑娘也不该只是千金小姐,那些认认真真过日子的好姑娘,难道就不配做状元夫人吗?” “这书生的人设听起来有点耳熟呢。”钟离尘摸摸鼻子低语道。 刑昭昭立刻闭上了嘴巴。 钟离尘并未多想,“你说的这种没人爱看。” “怎么会没看人呢?”刑昭昭不服气,“我觉得钟离大夫你比书里的千金小姐可厉害的多。” 她说的是真心话,千金大小姐离开她那有权有势的爹,可能真就会饿死,而像钟离尘,她有一手好医术,到哪里都会受人尊敬。 “过奖,过奖。”钟离尘嘻嘻笑道:“不过,昭昭,有一点你说的很对,这些话本子本来就是穷书生写出来哄自己玩的,当然如果哪家傻千金看过后当了真,那对穷书生来说就再好不过。” “可真卑鄙。” “也不能这么说。”小雨问她们二人,“如果能选择,你们是是愿意做千金大小姐,还是愿意过现在的生活呢?” 刑昭昭说不出话来,原来她的不喜是因为吃不到葡萄,才说葡萄酸。 小雨总结,“书生也没错,人人都想过好日子。” “想没错,但只想却是不行。”钟离尘看刑昭昭不说话似是气馁,便煮碗心灵鸡汤递上,“世上的姑娘千千万,但宰相却只有一个。咱们没有投到好胎,但有手有脚也能让自己过上好日子。昭昭,你要加油!” 加油说的简单,做起来却难,因为没有方向,不知道该往哪处加油。 油这东西,加锅里能炒菜,要是倒在火上,那可就糟糕透顶。 她还得仔细想想。 这日午后,张虎拎着一篓鱼送到膳房,“这是院长带我们去河里捉的,晚上给大家加餐。” 鱼被倒进木盆里,个个活蹦乱跳。 邓大娘子、刑昭昭连着去岁冬日住进来的一老一小两个寡妇,挽起袖子就准备杀鱼去鳞。 也不知他们是从哪里抓来的鱼,每条膘肥体重足有三斤重,按都按不住,反被甩了一头一脸带着腥味的水珠。 刑昭昭见状,起身寻了一根针,对着鱼脊的位置一针下去,鱼便乖乖不再动弹,十几针过后,一盆鱼已经一副任人宰割的听话模样。 “你做了什么?”年轻的小寡妇刘秀禾不敢置信的问。 “赵婆婆教我的,用针扎一下鱼的颈椎,能够迅速让鱼不能动弹。” 年长一些的寡妇韩玉琴也做了大半辈子的饭,从来不知道还能这样杀鱼,“所有鱼都行吗?” “不止是鱼,像是牛呀羊呀猪呀,凡是有脊椎的都行。”刑昭昭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就是人也行。” 看着木盆里被一招毙命的鱼,几人默默移步后退拉开了与刑昭昭的距离。 过了一会儿,张虎收起被惊掉的下巴,抬手竖起一个大拇指,“女侠,好身手。”这种知识学武的师父也教过,他怎么都没想到能用来杀鱼。 刑昭昭放好了针,腼腆笑道:“这有什么,很简单的。” 眼前人还是那个秀美温柔待人友善的小姑娘,几人慢慢收起惊惧投身到刮鳞事业中来。 “听说赵婆子是衙门里的仵作?”韩玉琴问。 “赵婆婆也受雇于衙门,专门为女子验身,也勘验女尸,做的也是仵作的活计,不过却不叫仵作,他们管她叫坐婆。”刑昭昭解释完,才发现不对劲来,“明明是做一样的活,就因为是女子所以连称呼都听着像儿戏吗?” 她说完,几个女人同时都沉默下来。而此时房中唯一的男子张虎,有种被针对的感觉,他挠挠头,憨笑道:“我家夫人说过,这世道对女子不公,却也不必妄自菲薄,自己看轻自己。别人越看不起你,你就越要争气给别人看。我悄悄跟你们说,我也在衙门呆过,大家私下里都说赵婆婆验尸的手艺可不比钱团头差。”说罢他捂住嘴,“你们可要帮我保密,千万别说出去,我怕钱团头揍我,那老头子喝下二两黄汤就连天王老子都敢打。” 张虎说完跑了出去,膳房里又剩下她们四个女人,她们一边刮鳞一边聊着闲话。 “那赵婆子真是了不起。”韩玉琴手脚利落的刮鳞剖腹取内脏,语气很是感慨。 年轻的刘秀禾语带畏惧,“她……她……我也听过她的事迹,四里八乡有女人死了,还请她去给穿衣净身,每次都会包个大红包给她。” “死人有什么可怕?能比活着被人欺负还可怕?”韩玉琴四十多岁年纪,也是死了夫君又没儿子的苦命人,尝过人情冷暖,最知什么可怕。 “可是……和死人混在一起,这也太不吉利。” “秀禾姐姐,你怎么能这么说?”刑昭昭霍然抬头,直视着讪笑的刘秀禾,一张粉白的俏脸气得通红,“哪个女子不盼着娘家强势,夫婿人品贵重知上进,儿子平安健康的,赵婆婆没有遇上,并不是她不想遇上。世人都轻贱她,以为她一个女子失了夫君儿子,再无立足的可能,但她不偷不抢靠着手艺养活自己,和咱们这给人做饭换取银钱又有什么不同?死人不吉利?死人有什么不吉利?咱们以后也都会死,这有什么可怕?再说了她遇到的都是被人害死的可怜人,赵婆婆却能凭着蛛丝蚂迹帮她们沉冤得雪,她做的活计,可比咱们重要的多,也厉害的多。” 刘秀禾年轻脸皮薄,被个小丫头一顿抢白,面子觉得挂不住,声音也尖利起来,“你说的这样好,却宁可窝在这里烟熏火燎的煮饭,也不愿跟着赵婆子学习当个坐婆,我可听说她曾有意教你的。你还是也嫌弃她。” 刑昭昭手里的鱼朝着刘秀禾扔了过去。 第140章 君子论迹不论心 鲍奇羽得到消息的时候,战争已经结束。 邓大娘子与韩玉琴一人扯着一个,拉开了刑昭昭和刘秀禾,此时的膳堂满地腥臭的血水,四个女子身上个个沾满血糊糊的鱼鳞鱼内脏。 “你们……你们在做什么?”面对此种情景,鲍奇羽也惊呆了,“好好的为什么要打架?” 刑昭昭扬起脸,一片亮闪闪的鱼鳞随着她的动作,从她发丝上飘落,理智也随之重新进入她的脑袋。 她看着眼前的一切,再看看发丝凌乱,一身血污的刘秀禾,她终于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蠢事。 “打人……她打人……刑昭昭她打我。”被韩玉琴半抱着的刘秀禾见到鲍奇羽,如同见到靠山一般,嘴一撇呜呜哭起来,“她欺负我,欺负我是个寡妇,老天爷欺负我,她也欺负我,你们全都欺负我……呜呜呜,我不想活了。” “胡说什么呢,来福田院里的人,哪个不可怜,谁会专门欺负你。”邓大娘子见刑昭昭已经不再挣扎,知道院长来了,两人也再打不起来就松开了手,“院长,就是干活时拌了两句嘴,没什么大不了的。” 刘秀禾哭得伤心,刑昭昭却倔强的仰着脸不肯让泪落下,但害怕的情绪已经盖住了羞愧的感觉。 她开始害怕,怕自己因为打架被辞退,若是被辞退了,她又能去哪?。 “院长,我……”她说不下去,血液在身体里突突的乱窜,大脑里仍旧是一片空茫,她甚至记不起自己为什么会生气打人,只忧心自己将无处可去。 “对对对,院长,就是姑娘家闹着玩,不妨事的。”韩玉琴也笑着打圆场,“别哭了,人家小姑娘都没哭,你哭成这般,也不脸红。” “她打人,她还有理了?”刘秀禾吸着鼻子,不服气道。 “好啦,你大她几岁让让她又怎么了?”韩玉琴捋着她的背为她顺气。 刘秀禾气呼呼的瞪了一眼刑昭昭,只见她一身新衣裳沾满血迹污物,头发上也黏了不少鱼鳞,微微一动就簌簌往下掉,娇美动人的脸蛋上也糊了一块血淋淋的鱼肝,说不了的狼狈可笑,她没忍住扑哧笑出声。 俩人本就没有多大的仇怨,虽然战况惨烈,但惨的是死不瞑目的鱼,她俩并没有受到实质性的伤害,如今既已笑出声,恩怨全消,便再也气不下去。 “是我不对,说话没过脑子得罪了你,昭昭妹子,你别见怪。”刘秀禾抬手抹掉脸上的一片鱼鳞。 刑昭昭也意识到是自己冲动了,还没理由的乱发脾气,“不,是我先讲话不客气的,是我不对,刘姐姐你莫要见怪才是。” 俩人这么容易就和好了,邓大娘子觉得好气又好笑,她对着目瞪口呆的鲍奇羽道:“院长,你看没事了,我们一会儿就把膳房收拾的干净。” “你们……”鲍奇羽无奈的摇头,“你们先把自己收拾干净,若叫别人瞧见成什么样子。”说罢他背着手离开,想不明白别的姑娘打架是扯头发揪头花,怎么到了福田院却成了乱扔鱼内脏? 唔,这种打法实在是——凶残。 院长离开后,房中重又陷入安静,气氛略有些尴尬。 膳房的主事人一直都是邓大娘子,她嫌弃的看着自己衣裙上沾到的污渍,“都先回去洗洗脸,换身衣裳吧。” 大家各自离开,刑昭昭却没走,她默默的收拾好一地的狼籍,这才一点点摘下衣衫上已经干掉的污物。 邓大娘子换好衣裳回来的时候,刑昭昭正随便的接了点水浸湿帕子擦脸,她走过去接过帕子帮她擦拭她看不到的污渍。。 “为什么那么生气?” 刑昭昭垂下长长的睫毛,“赵婆婆对我很好,我不喜欢别人说她坏话。” 脸上的污渍擦干净了,邓大娘子解开刑昭昭松散的辫子,以指为梳帮她梳理着长发,“那也算不得坏话,有人背地里说的更难听。” “那是我没听见。”刑昭昭不服气。 “听见了还能怎样?一个一个打过去?”邓大娘子帮她重新结好辫子,“谁人背后不说人,谁人背后不被人说,你打得过来吗?” 邓大娘子的声音温柔,似知心大姐姐一般,给刑昭昭一种错觉,似是什么心事都能和他说。 “我……可能是在生自己的气。”刑昭昭努力复盘自己的心绪,她仔细回想得出结论,“就算我嘴里说的那么好听,其实我心里蹑刘姐姐的看法一样,我也认为赵婆婆的活计不是很光彩。以前赵婆婆曾问过我愿不愿意跟她学,我拒绝了,我怕自己会像赵婆婆那样,人人都怕我,都不愿理我,剩我孤孤单单一个人。” 邓大娘子示做评判,只顺着她的话道:“很多人都这么认为,你也这么想并不算错。 “可是我心里这样想,嘴里却说了很多漂亮话,我真的很坏。” “可整个福田院里,只有你经常会去看望赵婆婆,陪她说话,帮她做事。”邓大娘子柔声开解她,“君子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完人,你不要太苛责自己。” “论迹不论心。”刑昭昭低声重复了一遍。 “对,论迹不论心,你已经好过很多人。” “邓大娘子——”刑昭昭抬起脸,神色十分认真,“你也觉得赵婆婆做的事很可怕,很晦气吗?” 邓大娘子亦认真的分析着自己对赵婆子的感观,“我对她更多的感觉是敬畏,而非害怕。” “敬畏?”刑昭昭不明白。 “怎么说呢?”邓大娘子苦恼的蹙起眉,语速缓慢,每个字都先在心里斟酌一番才说出口,“我会觉得着赵婆婆很厉害,她做着一个旁人不敢做的营生,人人都轻慢她做的活计,却又不敢轻慢于她。而她自己似乎并不为旁人的眼光觉得自己低人一等,她身上有种让人不能轻视的气势。” “那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邓大娘子笑笑,“我想很多人并不是畏惧赵婆婆的营生,他们所畏惧的应该是死亡本身。” 第141章 桃花初开 这一日王婆又来给刑昭昭送东西,和她同来的还有一个长相憨厚的少年。 刑昭昭一见这个少年,就明白了王婆的来意,一张脸比王婆婆拎过来的那半筐李子还要红,手脚都不知道要如何摆放,王婆却似没看到一般,拉着她的手亲亲热热道:“几日不见,姑娘又长高了。” 这话倒不假,大约是吃的好了,营养跟上了,一年前的刑昭昭还似个没长大的小姑娘,如今已然出落成婷婷袅袅的大姑娘,一颦一笑间隐约可见日后的倾人之姿。 刑昭昭不知要如何接话,只抿着唇尴尬笑笑。 王婆指着一旁帮自己拎东西的少年介绍道:“我最近腿疼的厉害,正好我夫家的侄子华生来家里作客,便让他陪着我做些力气活。” 刑昭昭继续尴尬微笑,点头算是打招呼。 “ 华生,这是昭昭妹子,她是我同村侄女的闺女。” 王华生是个貌不出众的方脸少年,眉毛浓黑,眼睛奇小,大大的蒜头鼻再配上一个方方正正的下巴,是扔人群里也不起眼的存在。 他初听婶娘说要介绍个姑娘给他,在听了刑昭昭的身世后,他原本是不太愿意的。一个没有父亲的姑娘,母亲又是那般身份,还有一个六岁的弟弟要养,怎么看都不是好良配,只是不愿拂了婶娘的好意,他才勉为其难的来这一趟。然而在见识过刑昭昭的美貌后,他改了主意,这般美丽的姑娘就是他做梦都不敢想的。 “昭昭妹子,我叫王华生,今年十九,家中有两个姐姐已经出嫁,只我一个儿子,家里还有三亩良田。我现在在云中城最好的酒楼宴琼阁里跟着大厨做学徒,每月工钱五钱,二年后就能出师,到时候工钱就能拿到一两银子,如果我们成亲的话,我能出……三……不,五两银子的聘礼。” 王华生的自我介绍更是让刑昭昭尴尬到脚趾抠地,她没有相过亲,也不知流程是怎样,但这一刻她只想赶快逃跑。 “你这孩子瞎说什么呢。”王婆看出刑昭昭尴尬,也看出王华生是瞧上了刑昭昭,她乐呵呵的拍了一下王华生,“哪有自己谈聘礼的。” 呵呵,王华生憨憨的笑笑,一张黑脸羞得通红,他望着刑昭昭生怕自己这般唐突吓跑了姑娘。 “那也没有不打招呼就这把男子带到姑娘面前的,这不是欺负人家姑娘家里没大人吗?”一旁坐着喝茶的老杨头突然插嘴说了话。 以往王婆来寻刑昭昭是能进到福田院里的,今日看门的老杨头见王婆带着个年轻的小伙子,立即就明白了王婆的来意,于是拦着不许他们进去,只是让人唤来了刑昭昭。 王婆的笑容一僵,她也知道自己的这个侄子貌不出众,却又心气很高,在城里呆了几年长了些见识,乡下的姑娘看不上,城里的姑娘又看不上他,所以亲事一拖再拖。给他说起刑昭昭家里的情况时,王华生脑袋摇个不停,直言不讳道:“这种没有家世能帮衬夫家的乡下姑娘,我可看不上。”她好说歹说,说刑昭昭长得比天仙还好看,他这才肯来看一眼。 “老哥哥你说什么呢?”王婆装傻,“我就是腿脚不利索,侄子陪着我过来而已。”她本来只是想着让王华生看一眼刑昭昭,怎么都没想到王华生会自报家门,还连要给五两聘礼的事都说出来。 老杨头似笑非笑,“刑姑娘唤你一声婆婆,那你的侄子她该唤声叔叔吧。” “我与昭昭娘也不是正经亲戚,这称呼都是按着年纪叫的。”王婆这倒没说假话。 “是与不是,你都不该这么冒冒然将人带到人家姑娘做工的地方,这里人多眼杂别坏了姑娘的名声。”说罢老杨头转过脸对刑昭昭道:“都几时了,你还不去膳房,如今膳房里不缺人手,让人瞧见你偷懒,小心告到院长那里去。” “我就回去。”刑昭昭如蒙大赦,对着王婆道:“婆婆,我要去忙了,多谢你来看我,等我哪日闲了去城里看你。” 说罢她转身就走,身后王华生依依不舍道:“昭昭妹子,下次我带我的拿手菜来看你。” “走吧,走吧,这里也不是谁想来就来的。”老杨头不客气的赶人。 “你这糟老头子,岂不知宁拆十座庙不毁一门亲,你这般惹人嫌是什么意思?”王华生不满的瞪着老杨头。 “你们这般欺负人家小姑娘就是不对。”老杨头也不惯着他,在他看来王华生可配不上刑昭昭,毕竟在刑昭昭来之前,王华生可是对刑昭昭的家世和在福田院做工的事都毫不掩饰的嫌弃了一番。 “我怎么欺负她啦,你也不看看现在的行情,谁家肯拿五两银子做聘礼的,况且她还有个弟弟要养。”王华生越说越觉得自己诚意满满,“她这样的姑娘一般人真就娶不起。” “放心,这世上有本事的好男儿多的是。”老杨头拿起扫把开始扫地,专拣王华生落脚处扫。 王华生跳来跳去的躲避,心知再待下去也见不到刑昭昭,于是气哄哄往外面走,“婶娘我们回去吧。” 王婆将桌上的篮子递给老杨头,“老哥哥,这是我给昭昭带的一些东西,麻烦你拿给她。我今日来没有别的想法,就是想让两个孩子见一面,我也没想到我那侄子是个愣头青,一下就把话挑明了,害我们都下不来台。” 老杨头见王婆态度诚恳,一时也没了脾气,“东西我会带你转给她,但你这侄子人不行。” 王婆不乐意道,“行与不行也该昭昭自己说。” 哼,老杨头冷笑,“快走吧。” 等到王婆婶侄二人离去,老杨头才拎着那半篮子李子和两包点心去找刑昭昭。 “这是那个婆子给你带的。” “谢谢,杨爷爷。”见到老杨头,刑昭昭刚刚恢复正常的脸色又泛起红晕 ,谁让老杨头是她尴尬的见证人。 “东西可以收下,但那小伙子要不得。” 第142章 深闺夜话 刑昭昭以为王婆带王华生来与她相看的事,除了自己与看门的老杨头外,再不会被第三人知晓,她自己也打算将这件事烂在肚子里,不想钟离尘居然知道了。 这几日钟离尘和小雨的神情十分奇怪,像是知道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又强压着不能说,憋得十分辛苦。 终是钟离尘沉不住气,在第二日的睡前卧谈会上开了口,“昭昭,你就没什么想和我跟小雨说的吗?” 刑昭昭莫名其妙道:“要说什么?” “你相亲居然不告诉我们。”钟离尘激动的险些跳起来,“你也太不够姐妹了。” “你们怎么知道?”刑昭昭更觉莫名,她相信绝不是老杨头说的。 “你别管谁告诉我们的,你就说有没有吧。” “也不算是相……”亲这个字她怎么也说不出口,“就是……就是……”可就是什么她又不知要怎么说。 “哼,不够意思。”钟离尘还在生气。 “你在气什么?”刑昭昭不解。 “你不够朋友呗。”钟离尘没忍住坐了起来,“你娘不在身边,你弟弟又那么小,你遇到这种人生大事,那不得跟你的好朋友,也就我聊一聊,我好给你人生建议吗?” 黑暗中刑昭昭看着钟离尘坐起来的轮廓,不觉好笑道:“那我的好朋友,你有什么人生建议给我呢?” “这男的不行。”钟离尘重新躺下去,“长得也不行,性格也不行,配不上你。” 原来还有人一直在关心着她,还对她有着这么高的评价,刑昭昭笑了一下,“那么小雨你呢?你给我的人生建议呢?” 小雨悠悠道:“我觉得钟离大夫这般以貌取人不太好,但是……”她停顿了一下,“但是这个王华生是真的不行。” “你们到底怎么认识他的?”若她俩只是听说这件事,刑昭昭还不觉得奇怪,可听她们的话,像是见过王华生一般。 “他跟着王婆来找我治腿。”王婆经常来给刑昭昭送东西,钟离尘是认识她的。“结果那个王华生知道咱们关系好,就一直拉着我们问你的事。” “都问什么?”刑昭昭也好奇,她以为她的事王婆都应该全部告诉了王华生。 “问你一个月赚几钱银子,能存多少银子,有没有嫁妆,买不买胭脂水粉,衣裳鞋子买的都是什么档次,还有刑小弟以后娶媳妇是不是都要指望你。” 刑昭昭忍不住叹为观止,“我以为嫁娶看的是人品好坏,没想到还要考虑这么多问题。”她觉得自己在相亲市场毫无胜算。 小雨叹口气,用很成熟的口吻道:“那是因为我们什么都没有,所以才不敢要求别人有什么。” “小丫头,你可以呀。”钟离尘惊讶,“没想到你年纪最小,想的却最深刻。” “唉,我们只有自己。”小雨叹气,刑昭昭和钟离尘年纪都比她大,可钟离尘像个被人保护的很好没有受过什么搓磨的小姑娘,有种清澈的愚蠢,而刑昭昭虽然身世坎坷,见过人心险恶,但她身上却有种很奇怪的明澈与天真。“昭昭姐,这个王华生太过于计较了,你要是嫁给他,恐怕要受很多气。” “我……还不想嫁人。”黑暗遮掩住了她们彼此,也给了刑昭昭一些坦白的勇气。 “为什么呢?”小雨不解,“你长得那么好看,应该能嫁个不错的人。” “喂,小雨,你刚才还要我不要以貌取人的。”钟离尘气呼呼道。 “女子选夫君选家世人品,长相最不重要。而男子娶妻,虽然也看重家世,但是昭昭姐这般长相,足可弥补家世的不足。” 小雨说的头头是道,让钟离尘不得不佩服,但是她身为一个颜控,却不能苟同小雨的看法。 “那也不能找个太丑的,我家乡有句话说,越丑的男人越靠不住。” “也没说要专门拣着丑的嫁,看得过去就行了。” “那小雨你想嫁个什么样人的呢?姐姐我帮你参谋参谋。”钟离尘翻个身,面对着小雨的方向,语气很是热情。 小雨年纪虽小,说起这个问题倒是全无扭捏,“人品要好,要会门吃饭的手艺,不嫌弃我是个孤女就行。” “就这么简单?”钟离尘无语,说好的少女情怀总是诗呢? “不然呢?”小雨听出钟离尘语气里的失望,不由笑道:“过日子可不就是要简单一点。” “你们就对俊俏的书生、骑白马的将军和英俊的王爷毫无憧憬的吗?” 钟离尘的话惹得刑昭昭和小雨咯咯的笑个不停,“那样人我们哪里配得上。” “想想又不犯法。”钟离尘躺平身子,将被子拉高到下巴处,“你们俩真无趣。” “原来你想嫁的是俊俏的书生、骑白马的将军和英俊的王爷啊。”刑昭昭打趣道:“若是我们有幸见到一定会帮你留意的。” “我以为钟离大夫你喜欢的人是顾大人。”小雨语不惊人死不休道。 “你说什么呢?我怎么会喜欢他?”钟离尘自己都没想到会给小雨这个错觉,觉得她看上了顾明扬。 “你每次看到顾大人都会很激动。” 感觉被误解的钟离尘忙解释道:“那是因为我以为他是我的老乡。” “哦——”小雨拖长声音,表示明白。 “别瞎说,他不是我的菜。”钟离尘想了想道:“再说了顾大人那么大的年纪,指不定早娶妻生子了,可能他的孩子都会打酱油了。” “那还真可惜,”小雨叹气,“我还觉得你们俩挺配的。” “你……”钟离尘发现小雨想的真挺多,于是用她的话来回绝她,“我这种三无少女哪里配得上顾大人。” “你有医术,又长得美,人又善良,才不是什么三无少女。”刑昭昭蓦然出声,在她眼里钟离尘是个极好的姑娘,可配得上任何男子。 “刑昭昭。”钟离尘严肃道:“以后夸我一定要将长得美放在医术好的前面。” 第143章 又一朵含苞的小桃花 接下来的几天,阳光晴好,风和日丽,只有刑昭昭提心吊胆,生怕那王华生想不开真带着自己做的拿手菜来找她。 幸好在王华生再不曾来过。 王华生不来找她,刑昭昭虽然松了一口气,但心里却多少有些嘀咕,担心是不是自己的家世吓退了对方。 她说自己还不想嫁人,一半原因是因为她爹没给她一个美好的童年回忆,害她总怕自己也遇到一个像她爹那样糟糕的男人;另一半原因是她担心自己家里的情况会被人看轻,她能体谅母亲的苦难与不易,世俗却不能,她一早就打算先将弟弟养大些再说。她虽然在心底放弃了对姻缘的憧憬,但是这般被人权衡舍弃,心中多少还有些难过。 “昭昭,你哪日休沐?”钟离尘问她。 刑昭昭不知她想做什么,却还是老实道:“两天后学宫休沐,我打算带弟弟去趟城里,帮他买只新笔。”膳房里一日也不得闲,不能像学宫那般有固定休沐的日子,她想休息就得提前和邓大娘子打招呼。 “那我们也那天休息,到时候咱们一起去看看小蝶,然后我请你们去明月楼吃顿好的。” “那……那里很贵的。” “呵,像你说的我人美医术好赚得多,偶尔请请小姐妹吃吃饭不算什么的。”钟离尘笑嘻嘻道:“再说了,江老爷付给我的赏银可是很高的,这种不义之财不花白不花。” 两日后,她们三个姑娘携着小拖油瓶刑小弟一起浩浩荡荡离开了福田院,在刑昭昭的带领下去了锦绣布庄。 锦绣布庄的小伙计陶亮正在门口迎客,眼睛余光瞟见想绕到后院去的刑昭昭,顿时满面含笑的迎了上去,“刑姑娘,你又来找小蝶吗?” 刑昭昭被吓一跳,她早忘了陶亮长得是圆是扁,但见他穿着锦绣布庄伙计的衣服,立即想起他是谁来,于是礼貌道:“是的,上次多谢小哥你带路。” “不谢不谢。”平日里能说会道的少年,此时却笨嘴拙舌,他的一双眼只看得到刑昭昭,“我姓陶,大家都叫我小陶子,你也以这么叫我。” 望着比自己高一头的少年和“小”怎么都沾不上边,刑昭昭实在叫不出来,想了半天道:“陶大哥,小蝶在吗?” 一声脆甜的“陶大哥”简直让陶亮找不到北,他笑得见牙不见眼道:“在在在,我们带你们去找她。” “不用了,你忙,我们自己去。” “不忙,不忙,你们跟我来。”说罢他领着几人进了后院。“小蝶,你的小姐妹刑姑娘又来看你了。” 小蝶从房里跑出来,先看到的居然是傻笑不止的陶亮,她觉得陶亮这不值钱的样子简直没法看,有心调侃他几句,结果她又看到了小雨和钟离尘,她立时就将陶亮的事抛到脑后。 “昭昭姐、小雨、钟离大夫,还有刑家小弟,你们居然都来了。”小蝶冲上去伸长手臂将四人抱住,“你们都不知道我有多想你们,我还打算等发了工钱就回福田院去看你们呢。” “你在这里好不好?有没有人欺负你?”小雨红了眼睛,虽然上次刑昭昭已经说过小蝶在这里过得很好,但她与小蝶的情分不一样,即便自己亲眼看到,也还想亲口问问。 “好,挺好的。”小蝶松开手,原地转个圈,好让小雨仔细看清她。 “那就好。”小雨揉揉眼睛,擦掉溢出来的眼泪,结果小雨擦掉的眼泪却从小蝶眼中流出来。 “好好的,哭什么。”钟离尘是独生女,她没有兄弟姐妹,也就是后来上大学才过上集体生活,后来搬到福田院才与她们熟悉起来,此时看着相对流泪的两人,虽知她们有共同的悲惨过去,但到底不太能感同身受小雨和小蝶之情的情谊。 “忍不住。”小蝶都忘了取帕子拭泪,直接用手抹掉满脸的泪。 “别哭啦,你能请假吗?我想带你们去明月楼吃好吃的。” “我去问问师父。”小蝶抽出帕子,重新擦了擦眼角,这才发现陶亮还没走,一直偷偷拿眼神瞄刑昭昭,而刑昭昭正低着头不知在与刑小弟说什么,丝毫没有感受到陶亮热切的眼神。“喂,小陶子,你还不回去做事。” “就走,就走。”陶亮又看了一眼刑昭昭,发现对方正在忙根本没有留心自己,这才恋恋不舍的离开。 此番情景,几人都看在眼里,除了刑昭昭。 小蝶很轻易的就请了半天假,收拾了一下就跟着她们出了绣坊,直奔明月楼,一路上大家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每个人都很开心。 到了明月楼钟离尘要了一间雅间,点了五六样这里的拿手菜,又看了看她们几个,“算了,今天就不喝酒了,来壶八宝茶吧。” 八宝茶是鸣沙县的特色茶水,以茶叶为底,掺有糖霜、枸杞、玫瑰酱、核桃仁、红枣、桂圆肉、芝麻、葡萄干,明月楼还别出心裁的加了苹果片,山楂片,让茶水喝起来酸酸甜甜独具风味。 很快菜就上齐,伙计还送了两瓶果子露,小伙计笑容客气,“这是掌柜的送给几位姑娘的。” 等伙计出了门,小蝶才压低声音道:“听说这里是江老爷的产业,这掌柜送的东西能喝吗?” 钟离尘也学她压低声音,“这里是酒楼又不是黑店,再说了江老爷还指望着我给她治病呢,现在应该不会想弄死我。” 钟离尘说得风趣,几人又笑成一团。 刑昭昭帮众人倒好果子露,闻了闻没有酒味才又给刑小弟倒了一杯。 钟离尘举起杯,想了想道:“就祝我们都越来越好吧。” 越来越好,多美的祝福,大家纷纷拿起杯子,“祝我们都越来越好。” 八宝茶香甜可口,果子露果味浓郁,都很好喝,刑小弟是小孩子最爱甜食,他喝一口八宝茶又喝一口果子露,结果就是饭吃一半,他就闹着要去解手,刑昭昭不放心起身带着他一起去。 两人问明了方向,刑小弟去茅房,刑昭昭就在不远处等他。 刑小弟解决了问题,洗过手,低头甩着手上的水珠往外走,一不小心撞到一个男人身上。 “你这孩子,怎么走路不看路?”男人低斥,想着来这里的客人非富即贵,语气便不怎么严厉。 刑小弟却还是吓白了脸,抬头看着来人,结结巴巴道:“对……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 男人看到刑小弟的脸不由惊讶的挑高了眉毛,“你姓什么?叫什么名字?” “我……我……”刑小弟快吓哭了,“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别哭,不妨事的,我只是让你以后走路别忘了看路。”男人迟疑的伸手摸摸刑小弟的脑袋,“你跟着谁一起来的?” “我姐姐。”刑小弟仍旧一脸被吓坏了的样子。 男人叹口气,“那你去吧,别让你姐姐等着急了。” 刑小弟如蒙大赦,忙又说了句“对不起”这才飞快的跑掉了。 男人留在原地,对着刑小弟离开的方向发了一会儿呆,直到另一个管事打扮的人来寻他,“老爷,怎么了?” “正好,有件事需要你去办。” 第144章 奇怪的男人 “父母呼,应勿缓。父母命,行勿懒。父母教,须敬听。父母责,须顺承。” 一群身着白色的宽袍长袖,头戴儒巾的小萝卜头,摇头晃脑的背诵着《弟子规》。 白胡子的夫子捋着足有一尺长的长胡子,另一只手拿着根黄澄澄的戒尺,一边点头一边在课堂里踱步,遇到滥竽充数不会背的孩子,就用戒尺轻点其肩膀,让他站起来。 勤学学宫属于官办性质的学府,宗旨是有教无类开启民智,收费低廉让穷苦百姓家的孩子也能读书明理。 彼时中洲国文风兴盛,人人都信奉那句“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鉴言。只是私塾里高昂的束修让一般百姓家庭望而却步,如今有了官办的学宫,收费却只有私塾的一半,凡是家庭不甚困难的都愿将孩子送到这里来识两字,若是能中个秀才,那就是祖坟冒青烟的好事。 然而也不是人人都适合读书,有几个年纪大些的孩子,在乡野间调皮捣蛋惯了,如今被束手束脚拘在这里背书,心思却一直惦记着外面,一心二用当然背不会,少不得要挨先生的手板。 白胡子的赵先生看着被罚站的又是那几个孩子,自己也觉得的头疼,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人家就是不学,他也很无奈。 “你们若是不想学,那便让你们爹娘领你们回去,既省了银子,又免得我瞧着发愁,你们坐在这里也难受。” 几个少年低低垂着头,看似很羞愧。 “刑承毅,你站起来从‘亲所好,力为具’接着背。” 被点名的刑家小弟乖乖站起来,摇晃着脑袋童音软糯,吐字清晰,“亲所恶,谨为去。身有伤,贻亲忧,德有伤,贻亲羞……丧尽礼,祭尽诚,事死者,如事生。” 竟然将整篇《入则孝》都背了出来。 赵夫子满意的点点头,“刑承毅,你坐下。”然后对着站着的几人道:“你看人家刑承毅,年纪最小,功课却最好,你们难道不觉得羞愧吗?” 回应赵夫子的仍旧是沉默,赵夫子无奈的叹气,“这节课你们就站着听吧,放学后要将整篇《入则孝》背会才能回家,刑承毅,由你来监督他们。” 刑家小弟点头领命,于是放学后他迈着小短腿,追在吴大牛、周铁柱、郑全有的身后,“喂喂,你们三个不许走,夫子让你们背会整篇《入则孝》才能走。” 吴大牛停下脚步看着只到自己胸口的刑承毅,“小呆瓜,明日夫子问起时,你就说我们背会。” “可是你们明明没有背,我怎么能骗夫子。” “果然读书读傻了。”周铁柱撇撇嘴,“快走,别理睬他,你俩答应要帮我捉只厉害的蛐蛐,可不能说话不算话。” “不能走。”刑家小弟很勇敢的张开双臂,挡住三人的去路。“你们要是敢走,我就……我就告诉夫子。” “你这没爹没娘的马屁精,真是惹人嫌。”郑全有伸手将刑承毅推了一个屁股墩,“是不是因为你这么烦人,你爹娘才不要你,所以你住在福田院里?” 小孩子的恶意从来都不懂掩饰,所以伤人更锋利。 刑家小弟又痛又伤心,含着泪道:“我有娘,还有姐姐。” “哦,那就是你爹嫌你烦,所以早早死了?”吴大牛说完,几人哄笑成一团。 “才不是,才不是。”刑家小弟自幼在舅舅家长大,受尽舅妈的冷遇白眼,将他的性子养的很是绵软,被人欺负了也只会眼泪汪汪的反驳,没有半分杀伤力。 “哦哦哦,没爹的小哭包。”吴大牛三人怪笑,一路吵吵嚷嚷着跑掉了。 刑家小弟坐在地上不停揉眼睛,不让眼泪流出来,过了半晌才小声道:“我才不是没爹的小哭包,我有爹,我有爹,只是我爹……我爹他……” “死了”两个字怎么都说不出口,反倒让好不容易逼回去的眼泪,又有要流出来的迹象。 他又想揉眼睛,忽的一团阴影笼罩住他,有个和善的声音在他头顶上方响起,“你怎么坐在地上?” 刑家小弟忘了揉眼睛,呆呆的抬起头,看着眼前不认识的大叔,“你是谁?” “我……”那个声音迟疑了一下,“我是你爹爹的朋友。” “我爹爹的朋友?”刑家小弟重复着来人的话,心中有所怀疑,他还是第一次见到爹爹的朋友。 “对,我是你爹爹的朋友。”那人笑笑,“别坐在地上了,快起来吧。”说罢单手将他从地上提起来。 “谢谢。”刑家小弟拍着袍子上的脏污,这么明显的印迹,一会儿回去姐姐一定会问东问西。 “是有人欺负你了吗?”那人仔细的打量着眼前瘦瘦小小的男孩,瞥见他的颈上有一截红绳,另一端不知系着什么,掩在衣服里头。 “没有。”刑家小弟摇摇头,“是我自己不小心摔倒了。”说完他又看看眼前的男人,细眉细目皮肤暗黄,仿佛不像好人的样子。他有些害怕,只想赶快离开,“叔叔,我还有课业没完成,我要回去了。” “你……”男人见他要走,忙道:“你脖子上的小银锁是我送的。” 刑家小弟原本已经转身,闻言又停下脚步转了回来,手指摸到脖子上的红绳,“你怎么知道我有个小银锁?” 这枚银锁自他有记忆起就一直戴在脖子上,姐姐说阿娘告诉她,这是爹爹留给他的。曾经舅妈想要将这银锁据为己有,为此舅舅还跟舅妈狠狠吵了一架,这是舅舅少有的一次动怒,这才保住了这个小银锁。 “我送给你的,我自然知道。”那人笑得愈发温和,“我还知道小银锁一面雕着麒麟,一面刻着‘天赐鸿福’四个字,对不对?” 刑家小弟慢慢拉着脖子上的红绳扯出衣服里的小银锁,虽只有两寸长,做工却是精美,一面是麒麟送子的图案,一面是“天赐鸿福”的美好祝愿。 那人眼中闪过狂喜之色,“你是刑家村人,你娘叫夏晴,你今年六岁对不对?” 第145章 刑家小弟的秘密 遇到爹爹朋友的事,刑家小弟晚一些的时候告诉了刑昭昭。 刑昭昭深知父亲刑三儿是怎样的品性,所以对于刑三儿的朋友心里难免有些犯嘀咕,不知这个所谓的朋友会不会带来什么麻烦,好在之后几天 风平浪静,那人再没出现,她便将这事抛到了脑后。 立秋过后,天气便不再那么炎热。 有了去年过冬的经验,鲍奇羽一早就雇人开始修缮房舍,清理火炕烟道,并为院中人都缝制了一套新的冬衣。 现在福田院、勤学学宫和太平惠民药局都已经步入正轨,除在鸣沙县赢得了好口碑外,就连州府也派人过来学习取经, 一时之间鸣沙县知县顾明扬的大名也在各州府之间传开,同时做为三院之长的鲍奇羽,他的名字也渐渐被人熟知。 “顾明扬到鸣沙县也快两年了,想来三年任期后,高升是指日可待的事了。”州府内三位大人捧茶闲聊,其中一人道。 “毕竟是探花郎出身,又是左相门生,脑子灵活又有手腕,能在要钱没钱,要人没人的鸣县沙搞出这么名头,也是了不起。” “鸣沙县的成就,不就是知州大人您的成就么。到时顾明扬高升,大人您也能再升一级。” 对于这毫不掩饰的吹捧,知州大人笑着换了话题,“原以为那鲍奇羽不过是凭着顾大人外甥的身份才被任命为三院之长,没想到他竟然也还有两把刷子,将那三院经营的风生水起。” “可惜他只是个小小秀才,不然等顾明扬高升,咱们做保举荐他去做个知县,将鸣沙县交给他打理也不是不行。” 知州大人笑道:“青州鲍家的嫡公子若想做个小小知县,哪里用得着我们举荐。” “他……他居然是青州鲍家的嫡公子?” “鲍这姓氏本就稀少,我也是前些日子派人打听才知道。” “那咱们更要举荐他了。”最先说话的人放下茶盏,“能卖青州鲍家一个人情,这种机会可不多。” 知州怔愣一下,立即抚额大笑,“对对对,便是他不需要,咱们也该锦上添花。” 几位大人心中盘算的小九九,暂时还影响不到福田院的众人。 刑昭昭正在洗弟弟的校袍,边洗边奇怪的自语:“为什么你的校袍总是特别的脏?” 刑家小弟写字的微微一顿,“我经常摔跤。” “可你穿平常的衣裳就不会这样脏。”刑昭昭拿着棒槌用力捶打着方袍上的污渍。“应该跟院长建议,学宫的袍子别用白色,也太难洗了。” “姐姐,我以后会小心的,尽量不再弄脏衣裳。”刑家小弟垂着眼睫,很认真的保证。 刑昭昭失笑,“我又不是在怪你,就是奇怪你的衣裳怎么这么容易脏。” “反正我会小心的。” “好好好。”刑昭昭听着他的保证,笑笑也没在意,“课业做完了,就出去玩一会儿,别总窝在房里。” “好,我去找玉儿玩。”刑家小弟收拾好纸墨走了出去,“赵婆婆好。” 赵婆子递给他三个梨,“要去找玉儿吗?把这两个梨带给邓大娘子,这一个你吃。” “谢谢婆婆。”刑家小弟道声谢,抱着梨跑掉了。 “昭昭,我今日帮人净身穿衣,主家给了我半篮梨,我肠胃不好吃不了凉的,你们拿去吃吧。”赵婆婆慢慢走过来,看刑昭昭在忙就将篮子放在墙边。 “婆婆,你坐,我给你倒碗水。”刑昭昭要起来倒水,却被赵婆子拦住,“你忙你的,我不渴。”说罢她在一旁的长凳上坐下来,连着摔倒两次,她的腿虽然养得七七八八了,但总是不如以前,今日行走多了点,就有些不得劲。 “我马上就洗好了。”她将弟弟的长袍漂洗干净,挂在一旁的晾衣绳上,虽然她已经尽力清洗,但白袍上的污渍还是很明显。“这孩子也不知道怎么搞的,总是摔跤,衣裳都留印子了,洗也洗不干净。” 赵婆子眯着眼睛看着袍子上污渍的痕迹,“昭昭,你弟弟应该不是自己摔倒的,而是被人推倒的。” “什么?”刑昭昭难以置信的看着赵婆子,“婆婆,你怎么知道?你是不是看到有人欺负阿承了?” “我没有看到,可是衣袍上的痕迹却骗不了你。”赵婆婆没有起身,只是遥遥指着衣袍上的污渍,“正常人摔倒多半是跪伏在地,手掌膝盖会有擦伤,脏的是外袍前襟下摆处,可你弟弟的衣裳却脏在后襟下摆,明显是被人推倒的。” 赵婆子分析的有理有据,刑昭昭不得不佩服,只是…… “是谁推的他?他为什么不跟我说?” “推他的肯定是学堂里的坏孩子。”赵婆子一双眼早就看透世间冷暖,“他不跟你说自然是不想你担心。” “我……” “别跟夫子讲,没用的。”赵婆婆一下就看穿了她的企图,“小孩子的事就该由小孩子自己解决。” 身为人家姐姐却要操着老母亲的心,刑昭昭想啊想,想了三天,最后熬夜做了一双靴子送给了张虎。 “张虎大哥,请你教我弟弟两招防身的功夫?” 初次收到小姑娘礼物的张虎,心中还未来得及升起粉红的泡泡,只疑惑道:“你怎么知我穿多大的靴子?” 刑昭昭腼腆的笑笑,“昨日午膳时,我在你常坐的位子下洒了一层炭灰,你踩上去就会留下脚印,我便是按着你脚印的大小做的。” “这个办法……好虽好,但是好怪啊。”张虎想了想才道:“有时候衙门做套抓人,也用这法子。” 刑昭昭没敢说,她是听赵婆子讲验尸时给死人脚印的法子得到的灵感。 “不过这种小忙而已,你何需这般客气。”话是这样说,却不妨碍他拿着新靴子与自己脚上的靴子比大小。 “你总是照顾我们,早就想感谢你了。” “教刑小弟功夫吗?没问题,包在我身上。”说完他又疑惑,“我听说刑小弟的课业很好,怎么你要改让他去考武状元吗?” “不,我只是希望有人欺负他的时候,他能懂得怎样反抗。” “学宫里有同学欺负刑小弟了?”鲍奇羽闻声从房里出来。 刑昭昭见到他,有些畏惧的后退了半步,结结巴巴道:“没、没有。” 第146章 立身以力学为先,力学以读书为本 面对刑昭昭的否认,鲍奇羽无奈道:“昭昭姑娘,你很不会撒谎。” 刑昭昭涨红了脸,低头不敢看他,“小孩子的事情应该由小孩子自己解决,院长您插手了,或许那些孩子明面上承认错误,但背地里可能会变本加厉的还回来。” “还能这样?”自小被娇宠着长大的鲍家嫡公子,哪有同龄孩子敢欺负他,自然不懂这些弯弯绕绕。 “那是自然,小孩子都这样。就像赵龙以前总得师父夸奖,我气不过就往他的茶水里放巴豆。”张虎美滋滋的抱着新靴子说着童年糗事。 鲍奇羽刚用一种全新的眼光打量着张虎,“我觉得吧,正常孩子应该知耻而后勇,加倍努力练功,好得师父夸奖,而不是对师兄弟使坏。” “我努力练功了啊。”张虎扬起下巴,但下一秒又收了回去,臊眉搭眼道:“我努力练功还是打不过赵龙,当然要从旁门左道想办法。” “那……有用吗?”刑昭昭有点好奇。 “怎么没用啊。”张虎洋洋自得道:“赵龙后来再也不吃我递给他的任何食物了。” “哟,你还很骄傲?”鲍奇羽一言难尽的看向张虎。 张虎不解的反问,“不然呢?” “不然你也去学宫里的启蒙班学习学习,别把无耻当荣耀。”鲍奇羽白了他一眼,转头去看刑昭昭,“昭昭姑娘,这全是他的个人行为,并不代表他的主子也是这般人,你千万别将我和他混为一谈。” 刑昭昭涨红了脸,不知所措的看了一眼鲍奇羽又飞快的移开了眼,“张……张虎大哥,那就拜托你照顾我弟弟了。”说罢她对着鲍奇羽点头,“院长,我先走了。” 鲍奇羽看着刑昭昭可称得上落荒而逃的背影,有些奇怪道:“我是不是长得很吓人?”在他记忆里刑昭昭一直是有胆有识的姑娘,怎么现在见他连话都不敢说。 张虎傲娇的抱着自己的新鞋子,“不然呢?” 虽然刑昭昭不建议他插手小孩子的纷争,但鲍奇羽仔细想了想觉得自己身为院长不应该对发生在学宫里的欺凌行为坐视不理。 于是他召集了学宫的夫子,委婉的提出加强学生道德教育的事。 赵夫子一脸不解,“我们教学生君子之道,他们自然会按君子言行自我约束。” 鲍奇羽对着这位拎不清的赵夫子好声解释道:“夫子,咱们学宫里的孩子绝大部分并不是为了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而只是为了认得几个字,方便以后做工做买卖。” “这岂不是有辱斯文?”赵夫子更不能理解,他年少中秀才,一直坚持科考到三十五岁才认清自己才能不够,于是开了家私塾教幼童启蒙,只混的个饿不死,后来他听说要开办公立学院,因俸禄不高,别人还在观望,他第一个就来报了名,经过一番考教,他自此就留在了学宫里。 “为民开智怎么会是有辱斯文?”鲍奇羽以前最烦这些将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挂在嘴边的迂腐夫子,觉得他们手不能提、肩不能挑,连养活自己都成问题,却看不起这个,瞧不起那个,跟有病一样。不过如今他身份已然不同,不再是与夫子作对的顽劣学生,只好耐着性子讲他的办学理念。 “赵夫子,三年只得一个状元郎,可我们读书的书生却有千千万,并不是人人都有机会治国平天下,那么未中状元、甚至只考得上秀才的书生又该去做什么?” 赵夫子老脸一红,莫名的就觉得那句“只考得上秀才”是对他说的。 “我听很多读书人遇到与人讲不通道理时,都爱说一句‘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我不明白为什么会这么说?” 赵夫子下意识道:“那是因为那些当兵的大字不识一个,什么道理都不懂……”他抬眼看着鲍奇羽,却见对方脸上含着笑,他顿时就明白了自己的迂腐可笑,却仍心有不甘,“若不是为了兼济天下,那读书何用?” 按着鲍奇羽以前的性子,他很想怼赵夫子一句“请问你兼济天下了吗”,但是他现在不能这般肆意妄为了,好在他自己读书虽不出色,但辩才倒还不错,于是继续耐心道:“不能兼济天下,便独善其身,若人人都能独善其身,天下又何须谁来兼济?” 学识不出众,辩才也不出众的赵夫子张口结舌,想反驳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我倒认为立身以力学为先,力学以读书为本,若百姓能读书明理,便不会因无知而犯错。” “立身以力学为先,力学以读书为本。”赵夫子喃喃重复,“若人人都能读书,那……”他心底幽暗的想法最终还敢说出口。 “对,我们学宫培养的可能不是未来的状元、首辅,而是明白恶、懂事理的普通人。” 一直沉默的冯夫子,这时开了口,“那……那些有才华有机会能做状元的孩子岂不是可惜了?” 鲍奇羽早就想过这个问题,“若真有那样优秀的孩子,咱们可以和知县大人申请,将他们送到州府的官学里去,费用都由衙门承担。” 夫子们都沉默下来,听鲍奇羽继续道:“我想等到冬天农闲时节开设面对成人的启蒙班,教他们认识自己的名字,都他们算学,教他们看懂各种契约,不至于做睁眼瞎。” “有用吗?”赵夫子忍不住问道。 鲍奇羽一张俊逸的脸,因为憧憬而闪着光,他昂然道:“让他们不再因为不识字被骗,怎么会没用?” 夫子们沉默,最后一致道:“一切听院长安排。” 鲍奇羽离开后,冯夫子站起身,背着手叹气,“我还想着我这一辈子没机会中状元,要是能教出个状元郎来也算不枉寒窗苦读数十年,这才关了我的私塾来这里教书。” 他原以为官学不用为生计发愁,对于生源的要求会更高,更容易让他实现愿望。可鲍奇羽的心愿却与他背道而驰。 但是他不能否认,鲍奇羽所说的读书的意义,其实更伟大。 赵夫子眺望着虚空,在心里自问:“若人人都读书了,那又有谁还会尊敬读书人呢?” 第147章 就是闹着玩 既是院长有令,夫子们自然要警告学生一番,如发现欺凌同学的行为,会从学宫里除名。 放学后吴大牛、周铁柱、郑全有三人将刑家小弟堵在没人的角落,三人把拳头捏的咯吱咯吱响,一脸威胁的问他,“没爹的小野种,是不是你跟夫子告状了?” 刑家小弟仰着脸望着三大恶霸,摇头道:“我谁也没跟谁说,还有……我有爹爹。” “你爹在哪?我可听说了你爹是掉河里淹死的,捞了三天都没捞到尸首。”郑全有的姑姑嫁到了关东村,前几日来哥哥家作客与嫂子闲聊时讲起郑全有在勤学宫读书的事,勤学宫和福田院的关系密切,聊着聊着就聊到了刑家姐弟,自然而然的讲起他们的身世,郑全有在旁听了几耳朵,此时拿来刺激刑家小弟。 “你骗人。”刑家小弟才不信自己爹爹以那样惨烈的方式离开人世。 “我骗你做什么?还有你那个娘,你娘……”后面的话郑全有没有说出来,因为刑小弟用脑袋顶着郑全有的肚子让郑全有摔了一个屁股蹲。 郑全有长得高高壮壮,这般猛然摔坐在地上,只觉得尾巴骨那块似是折了一样疼得厉害,他再坏再调皮也不过是个八九岁的小孩子,顿时没忍住疼哇哇哭起来,可即便如此刑家小弟也没放过他,冲上去对着郑全有又踢又打,跌坐在地上的郑全有移动不得,只能边哭边护住头脸。 都说硬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此时的刑家小弟像只疯狂的小老虎,愣是把吴大牛和周铁柱也给唬住了,最后还是郑全有的哭声吸引来了赵夫子。 “住手,住手,快住手。”赵夫子跑过来拦腰抱起不停扭动的刑小弟,“你你你……”他看着挨打的郑全有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然后打人的刑家小弟也是满脸都是泪,“为什么要打架?”夫子对课业好的学生总是更宽容一点。 刑家小弟不再挣扎,只是伤心的抹着满脸的泪,“你说。” 郑全有只是坏,并不傻,他也知道自己说的话不能让大人听到,于是继续干嚎装没听见。 “你们说,他们俩为什么打起来?”赵夫子气得指着吴大牛和周铁柱道。 “那个……”吴大牛转了转眼珠,“就是闹着玩,然后就打起来了。” 这种避重就轻的回答,明显是在心虚,赵夫子的眼神移到周铁柱身上,“你说。” 郑铁柱低下头,避开与赵夫子对视,小声道:“就是闹着玩。” “好,很好。”赵夫子气笑了,“叫你们的爹娘明天过来一趟。” “我又没打架。”吴大牛、周铁柱异口同声的反对。 赵夫子冷笑,“你们三个欺负同学的事真以为我不知道?” 吴大牛和周铁柱交换了一个心虚的眼神,“夫子,我们知道错了,要不您要我手板吧,千万别让我爹娘过来,我爹要知道我在学堂里惹事,非打断我的腿不可。” “你欺负旁人的时候就该想到这后果。”赵夫子完全不讲情面,“你先起来,跟我去教员休息室,说说你俩今天为什么打架。” 郑全有哭声一噎,想要爬起来,结果稍稍一动,尾巴骨处钻心的疼,“哇哇哇,夫子,我的屁股……我的屁股……好像摔成两半了。” 刑昭昭和钟离尘是先后脚的赶到了事发地点,因为郑全有疼的厉害不许人挪动他,赵夫子无法,只能让吴大牛去通知院长,让周铁柱去药局找个大夫。 周铁柱就找到了钟离尘,而刑昭昭做为加害人的监护人自然也被通知到了。 听到弟弟与人打架,刑昭昭一时还反应不过来,她知弟弟性子软懦,以为是弟弟被人打了,结果到现场才知道弟弟虽然哭得伤心,但却是打人的那个,至于被打的那个比弟弟高出一个头,此时却坐在地上眼泪鼻涕糊了一脸,杀猪般的叫着:“我的屁股摔成两半了,我可怎么办啊。” 这时钟离尘带着小雨提着药箱赶过来,钟离尘看了看现场的情况,大致就弄清楚了郑全有的病因。 “应该是尾椎骨骨折了。” 骨折? 在场几人的脸色全变了。 鲍奇羽也是刚到一会儿,刚才吴大牛疯一样的跑去找他,见到他就道:“院长,院长,快去看看吧,刑承毅把郑全有的屁股打成两半了。” 他小跑着赶了过来,赵夫子也还没搞清楚打架的来龙去脉,所以此时也是一头雾水。 “不算很严重,来个力气大的,先把他抱到我的诊室里去。” 张虎刚教了刑家小弟两天功夫,却是以刑家小弟的师父自称,听见自家徒儿打了人,当然也跟着过来看热闹,此时自告奋勇,“我来抱。” “疼疼疼,不要动我,不要动我。”郑全有疼得不敢挣扎,只是不停的哭嚎。 “别乱动,你要乱动我可能就抱不动你,到时候再摔着,可能你的屁股就要成四半了。”张虎觉得好笑,故意吓唬他。他是学武的人多少都懂些医理,知道人尾椎处有块小骨头,没啥用处,但是摔着碰着容易骨折,万一骨折了除了动弹不了,也没别的危险,至少像手脚要是骨折了还会担心影响日后的使用。 郑全有立即捂住了嘴,连呼吸都刻意放缓,就怕增加张虎的负担。 “刑小弟为什么要揍你?”他与刑家小弟也认识一年了,知道那是个胆小不惹事的老实孩子,被欺负了都不敢告诉家里,这次肯定是被逼急了。 “我……就……就是闹着玩。”郑全有虽然哭得很大声,但还是听到吴大牛给出的开脱理由。 “哦?”张虎笑容亲切的像个邻家大哥哥,但是抱着郑全有的手臂却是微微一松。 郑全有感觉张虎抱着自己的双手一松,自己的身体不由下滑,他害怕的伸手环住张虎的脖子,眼泪又涌了出来。 “说不说实话?”他假意又要松手。 “说说说,我说。”郑全有也顾不得此时屁股疼不疼,双手死死抱着张虎的脖子,在说实话和屁股摔四半之间,他选择了说实话,“我骂了刑承毅,说他是没爹的小野种,还说她娘……还没来得及说他娘,他就把我撞倒了。” 张虎嫌弃的看着怀中涕泪直流的小胖墩,冷冷吐出两个字的评语:“活该。” 第148章 匹夫之怒 打架的原因大白于天下,但家长还是需要请的,张虎驾着马车去接郑全有的爹娘,毕竟他们的儿子在学宫里受了伤,无论如何都要通知爹娘。 张虎去接郑全有的爹娘自不必提,另一边的郑全有,此时正像个胖乌龟一样的趴在桌子上死死拽着自己的裤腰带,哭得比刚才更撕心裂肺,“不给你看,也不许你摸,换个男大夫来,不然就算疼死我也不治了。” 面对这般不配合的病人,钟离尘是有些无奈的,她正准备掏出银针先让这小胖子动弹不得,就见赵夫子撸起袖子对着吴大牛和周铁柱道:“我按着他的身子,你俩一人按住他一条腿。” 夫子有令,学生领命,三人冲上去将郑全有按住,郑全有绝望的像条砧板上的鱼,“我死也不治了,快放开我。” 羞愤让郑全有忘记了疼痛,死命的蹬着两条小粗腿,吴大牛一个失神没按住,就被踢的倒退了两步,他揉揉被踹疼的胸口,又扑过去将整个身子都俯在郑全有的左腿上。 “你怎么比过年的猪都难按。”抱着郑全有右腿的周铁柱涨红了脸。 郑全有的哭声一滞,立即狂怒道:“你才是猪,你才是过年的猪。” 钟离尘就是利用这一滞的瞬间将手上的银针刺到郑全有身上,郑全有感觉背后似被蚊虫叮咬一般微微刺痛了一下,接着身体一麻全身力气尽失,然后就只剩下两个眼珠能转动。 “你做了什么?你对我做了什么?”幸好嘴巴也能动,话还能说。 “你不是想死吗?成全你。”钟离尘嘿嘿怪笑,还伸手拍了一把郑全有圆滚滚的屁股。 “哇,我不清白了,我以后可怎么办呀?” 钟离尘惊呆了,也没人告诉她这里的男孩子也这么讲男德啊。 “别哭了。”眼见着商量不管用,她就真的一针刺向郑全有的哑穴,果然世界一瞬间安静。“你们三个也不必按着他了。”她才发现赵夫子师徒三人还按着郑全有的手脚。 几人忙松开后,退后几步,望向钟离尘的眼光带着敬畏之色。 在医者的眼中男女的分别并不大,但是介于郑全有是个讲男德的孩子,于是钟离尘拿起案上书写用的毛笔,以笔杆戳了戳他的尾椎处,“是不是这里疼?” 没有被脱裤子,也没有被女子抚摸患处,终于让郑全有冷静下来,他吸吸鼻子,微不可闻的点点头。 “商量一下别哭了行不行?” 这一次郑全有没有异议,乖乖点了点头。 “也别乱动了行不行?” 郑全有再次点头表示同意。 “如果说话不算数,我就让你一辈子都不能说话不能动。”钟离尘还觉得不保险,一番威胁过后,这才拔了扎他的那两针。 郑全有只觉力气重又回到身体里,勾勾手指,已然能灵活使用。 钟离尘取过纸唰唰写下药方,“小雨去抓药,诊金和药钱都问刑昭昭要。”药局不是她自己的买卖,院长大人还在一旁虎视眈眈,她可不敢当面徇私。 “好,应该的。”刑昭昭忙道,无论如何是弟弟推倒了人,这本就是她该出的。 这时郑家夫妇也赶到了,张虎一早就告诉了他们夫妻事情的经过,也说了郑全有的伤情。 郑家夫妇一言不发,待到药局看到儿子趴在人家大夫的诊桌上,郑父气不打一处来,上去一巴掌狠狠拍在儿子的屁股上,“老子送你上学,你不学好,课业课业不行,还敢欺负同窗。” 郑全有没有守住与钟离尘的约定,嗷一嗓子差点把房顶掀翻。 众人也有幸目睹了医学史上的一场奇迹,就见郑全有嗖的跳下桌下,哇哇哭着满院子乱跑,郑步跟在后面边骂边追。 “钟离大夫,这……这有事没事?” 钟离尘合上因惊讶而大张的嘴,“没事,就是有点疼,这位郑小弟也是个狠人。” “别看热闹了,去拦一下。”鲍奇羽发话,张虎两步窜上前去,伸手抓住了郑父的肩膀,“你儿子还是病人。” 郑父只觉肩上的那只手重如千斤,自己再也移动不了分毫。 “你也别跑了。”张虎看郑父不再追逐,这才又上前抓住了郑全有。 而郑全有也才后知后觉又感到了疼,他捂住尾巴骨的位置,只觉得一步都动不了,张虎看不过去,直接将郑全又夹在腋下重又将他放回桌上。 “郑大哥,令郎在我们学宫里发生这种事情,真的很不好意思。”身为院长,自要有所担当,鲍奇羽对着郑父郑母道。 郑父郑母都是老实人,骨子里对读书人极为尊敬,又见儿子没有头破血流,也不见缺胳膊断腿,还活蹦乱跳的让他都抓不到,只觉这不算什么事,忙摆着手道:“院长客气了,小孩子打打闹闹,哪里能当真,说来定然是我家全有的错,要不然人家为什么不打别人,却偏要打他。” 如此深明大义的家长让鲍奇羽也无语了一下,“话不能这么说,同窗之间口角失和原是常事,但先动手就是不对。刑承毅,来跟郑全有道歉。” 刑家小弟不动,还是刑昭昭拉他上前,按着他的脑袋道:“跟人家说对不起。” 刑家小弟撅着嘴,一脸不服气,刑昭昭见状怒从心起,抬手对着弟弟的后背拍了两下,“你打了别人,你还有道理了不成?快跟郑全有道歉。” 屈服于姐姐的怒气,刑家小弟不情不愿的对着郑全有道:“对不起。” 这个道歉全然没有诚意,郑家却已经满意,郑父摆着手,“没事,没事。” 郑全有看着自家对别人和颜悦色的老爹,一时间悲从中来,“有事,有事,我的屁股都摔成两半了。” 郑爹挠挠头,“两半不是很正常吗?” 郑全有哭声一噎,“我的尾……巴撞断了。”他记不清大夫说的尾椎骨,只依稀记住了一个尾,于是便说出了尾巴。 “你又不是猴子,哪来的尾巴。”郑父一巴掌拍在儿子脑袋上,“闭嘴,别给老子丢人现眼。” 眼前如闹剧一般,鲍奇羽忍笑道:“郑全有看大夫的诊金和药钱都由刑承毅一方承担,郑大哥,你看还需不需要别的赔偿。” “不用,不用,小孩子磕磕碰碰都是正常事,他们出了诊金药费就可以了。”说完他看了一眼自家媳妇,“全有娘,你说呢?” 郑母到底心思细腻一点,望着钟离尘,“大夫,他这伤要不要紧?” 钟离尘不得不科普了一遍尾椎骨的形成,又说了一遍郑全有的伤情以及治疗办法并保证了病人康复后不会留有后遗症,郑母这才完全放心,“都听我们当家的。” 小雨递过抓好的药,“这是止疼消肿的药,早晚一包,三碗水熬成一碗水,饭前喝。” 郑母谢过后,接下。 鲍奇羽并不觉得郑全有受了伤,就能免去自己的那部分错误,“郑全有,同窗之间口角失和是常事,但你不该口出恶言,向刑承毅道歉。” “对不起,我以后再不欺负你了。”郑全有倒是很识时务,道歉的话张嘴就来。 “乖,这才是好孩子。”鲍奇羽对他的态度予以了肯定,然后又道:“你要记住今天的事,以后再欺负旁人就要想一想今天的后果,你能不能承受得起。” “孩子,你们要知道虽然你们可以仗着身体高大去欺负比你们弱小的人,但是这世上人外有人,总有比你更高大强壮的人,到时你又要如何?”赵夫子也适时开口,“你觉得拳头硬便厉害,可万一人家有刀有剑,你又要如何?” 恶霸三人组低头沉思。 “须知匹夫之怒,血溅三尺,若将人逼急了,后果未必是你们可以承受。” 第149章 一百个烧鸡 “阿姐,对不起。” 点头哈腰的送走了郑家三口,刑昭昭收起脸上的笑容,有些疲惫的揉揉眉心,刑家小弟的道歉便是在此时响起。 她一张俏脸冷冰冰,“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刑家小弟揉搓着衣角,“我害你赔了钱。” 听完这回答一股怒火从刑昭昭心底升起,她深吸了一口气又强按下去,但脸色多少有些难看,“这是赔不赔钱的事吗?” “不然呢?”刑家小弟错愕的仰起脸,“是他先骂我的,如果我不打他,那么吴大牛和周铁柱他们就会知道咱娘是……是……”话未说完,但他倔强的抬高了下巴。 她总算知道两人打架的真实原因,但她还是忍不住心底后怕,“你推倒了郑全有,害他的尾椎骨骨折,那万一他摔倒时头撞在石头上怎么办?” “那是报应,是他活该。” 刑昭昭怔愣片刻,怎么都没想到弟弟会这样的回答,“那你有没有想过,害人受了严重的伤,你自己要承担什么后果?” “赔……赔钱。”这在刑家小弟眼中就是最最重的惩罚。 刑昭昭有些崩溃的提高声音,“是会坐牢的,如果害人丢了性命是要偿命的。” 刑家小弟扑扇着无辜的双眼,“我……我又不是故意的。” “打死了人,说一句不是故意的就不用偿命了吗?” 刑家小弟张大嘴巴,不知要如何辩驳,想了好久才又弱弱说一句:“我又不是故意的。” 这般冥顽不灵,让刑昭昭火气噌噌往上冒,却苦于讲不出什么大道理,正在想要不要揍到他屈服时,忽听鲍奇羽在旁说道:“官府判案论迹不论心,不管你心里是不是故意,只看能看到的事实,例如你是不是打了人,再例如被你打的人受了多严重的伤。” “是……可是是他先骂我的。”刑家小弟知道鲍奇羽曾在县衙里做事,对他说的话十分的相信。 “他骂你固然是他不对,但没有错到要受那么严重的伤。”见刑家小弟仍是一脸不服气,鲍奇羽只好循循善诱道:“说实话你能打过郑全有吗?” 刑小弟不甘心的摇了摇头,他也知道今天完全是侥幸,只因郑全有欺负他欺负惯了,对他没有防备才会让他一招得胜。 “如果今天郑全有只是被你推倒摔了一跤,没有受伤,你猜他会怎么办?” “爬起来打我。”想到这个可能,刑家小弟瑟缩了一下身体。 “万一他下手没有轻重,将你打伤了怎么办?” “算我活该。”刑小弟倒是公平,并没有偏袒自己。 鲍奇羽被他的说辞逗的笑了一下,“那么你有没有想过,若是你姐姐、你娘亲知道你受伤了,她们会不会伤心难过?” “我娘早就不要我了,她才不会难过。”刑家小弟说完用拳头揉了揉酸涩的眼睛,然后扭头跑掉了。 “阿承——”刑昭昭唤他,他却跑得更快。 “他跑回了院里不会出事的,你先让他哭一会儿,想一想,然后再去安慰开解他。”鲍奇羽看刑昭昭一脸焦急,便为她出谋划策。 “院长,对不起,今天给你添麻烦了。”刑昭昭眼角也有些红,想起今天发生的事,更觉难为情。 “学宫里发生学生打架的事很正常,但是下一次可不一定会碰上这么好说话的家长。”郑家夫妇的态度也让他觉得不可思议。 “我知道。”刑昭昭羞愧的想要钻地缝,“我明天会再买些东西去看看他。” “你做事有分寸,我不担心。”鲍奇羽拧眉望着刑家小弟跑掉的方向,想了想还是决定说点什么,“只是刑家小弟性子有些偏激,你须得费些心神帮他矫正过来。” 刑昭昭也知弟弟的性子是有些问题的,但是她却没有好的办法。 她只是姐姐,虽说有长姐如母这样的形容,但她知道自己代替不了爹娘在弟弟心中的地位,弟弟在舅舅家是吃了很多苦头的,所以他更期盼来自于父母的关爱,可惜却注定不能得到。 日子一日一日的过,她在第二天放学特意带着弟弟去了郑全有的家,去的时候还买了两包点心和一只烧鸡,刑家小弟看的直咽口水,这才有点深刻理解自己与人打架付出的代价有多惨痛。 郑家夫妇仍旧是憨厚老实的样子,直说小孩子打架不算事,并热情的留他们吃晚饭,刑昭昭一再说着抱歉,却拒绝了留下吃饭,对着还不能下床的郑全有她满心愧疚,怎么能吃得下去东西。 她带着弟弟离开郑家,给弟弟买了一个香喷喷的肉饼,刑家小弟吃着油汪汪的肉饼兴致却也不很高。 刑昭昭觑着他的神情,假装不经意道:“要是你被人打到下不了床,我才不会这么轻易原谅凶手。” “对,让他拿两个烧鸡,你再原谅。”刑家小弟狠狠的咬了一口饼。 “傻瓜,就是给我十个烧鸡,一百个烧鸡,我也不会原谅。”刑昭昭摸着弟弟的脑袋,“你是这世上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人,就是拿这世上所有的烧鸡来换都不行。” 刑家小弟从没想过,自己对于姐姐来说是这般重要的存在,他有些感动道:“阿姐,要是别人拿一百个烧鸡跟你换,你就换吧。有了一百个烧鸡,你可以卖很多很多钱。” “我有手有脚还有月钱,不用很多很多钱也能过得很好。” “不是的。”刑家小弟停下脚步,抬起脸望着刑昭昭很认真道:“姑娘们要有嫁妆才能嫁得好,我希望姐姐你能嫁个很好很好的夫君,成为世上最开心的人。” 刑昭昭又觉得眼眶发酸,“傻瓜,我有你就已经很开心了。” “那怎么能一样?”刑家小弟一脸严肃,“夫君能保护你不受人欺负,我可做不到。” “没关系,你现在还小,等你长大就能保护姐姐了。” “可是等我长大你就老了呀。” 姐弟谈心的温情时刻,要不要这么扎心? 刑昭昭嘴角抽了抽,苍白的辩解道:“也不会很老。” 刑家小弟又啃了一口肉饼,“所以有一百个烧鸡,你就原谅吧。” 第150章 典妻 刑家小弟离开的那一日与往常并没什么不同,刑昭昭事后回想起来仍然觉得那是平平无奇的一天,她像往常一样早早起来去了膳房上工,等众人用过早膳,她与邓大娘子等人一起正在收拾膳房的卫生,孙夫人便是这时找上门来。 孙夫人大约四十多岁的年纪,穿着闪闪发光的锦缎衣裳,头上戴着亮闪闪镶宝石的珠钗,身边立着一个年长些的婆子,身后跟着两个小丫鬟,她的到来让老杨头简陋的门房都亮堂了起来。 年老的婆子高高抬着下巴,以鼻孔对人,语气亦高高在上,“我主家姓孙,我们夫人来找在你们膳房煮饭的刑昭昭,你通传一声吧。” 又是刑昭昭,老杨头微不可察的皱了皱眉头,他是见过刑昭昭舅舅一家无耻的嘴脸和王婆欲给刑昭昭介绍自家侄子时的算计,如今又来了这般一瞧就不好惹的夫人,他不由道:“你们找刑昭昭做什么?” 回话的仍旧是那个婆子,“找她自然有事,我们夫人也不是那么有空闲的人,你去传话就好,别的也别多问。” 老杨头一听脾气也上来了,梗着脖子回道:“若你们夫人的来意这般见不得人,那你们就回去吧,我们福田院也不是什么猫猫狗狗都能来的。” “你——”婆子气白了脸。 那位贵夫人神色淡淡,“谢嬷嬷,告诉他也无妨,这本就是瞒不住的事。” 谢妈妈冷哼一声,“我们来接我家小少爷。” “什么小少爷?你家小少爷你们不看好,却来问刑昭昭要人,也真是可笑。”老杨头见她们的态度依旧高高在上,他也毫不客气。 “怎么与你这老货说不通呢?”谢嬷嬷拧起眉,“刑昭昭的弟弟是我们孙府的大少爷,今日我们夫人便是来接大少爷回去认祖归宗,你在这里夹缠不清,耽误了我们大少爷的富贵,你这老不死的担待得起吗?” “刑昭昭的弟弟是你们孙府的大少爷?”老杨头瞪大眼睛,不敢相信。 “是与不是你叫刑昭昭过来便知。” 老杨头无法,心知这不是他能做主挡回去的事,便道:“孙夫人你们先坐,我这就去叫刑昭昭。” “你这里……”谢嬷嬷嫌弃的环顾一圈后,“咱们夫人站站也妨事,你快去快回吧。” 老杨头也顾不上与她置气,一瘸一拐的去寻刑昭昭,在去膳房的路上他遇见赵龙,忙道:“赵家小哥,你快去告诉院长,来了一位孙夫人说刑昭昭的弟弟是他们府上的大少爷,今天要带他去认祖归宗。我怕刑昭昭处理不来,你快让院长过来帮帮忙。” 赵龙不语,只微微点头,转身立即去寻鲍奇羽,老杨头叹了一口气,这才慢吞吞的去往膳房。 “昭昭,你出来。”他在膳房门口冲刑昭昭招手。 “杨爷爷,你找我有什么事?”刑昭昭虽不明所以,却还是笑眯眯的跑出来,这位老杨头多次维护过她,她的心中对他十分感激。 “有个很有钱的女人找上门来,说你弟弟是她们府上的大少爷。”老杨头尽量长话短说。 刑昭昭的笑容未变,“杨爷爷,你是不是搞错了,阿承怎么会是有钱人家的大少爷?” “没错,我还没老糊涂,她们现在就在门房里等着。” “难不成是我娘?”刑昭昭眼睛一亮,她娘目前似乎过得不错,会不会是她来接他们的。 “不是。”老杨头是知道一些刑昭昭家的事,“那位夫人据说姓孙。” “啊,那我可不认识,她会不会是找错了人?” “丫头,她们既能说出你姓名又知你有个弟弟,定然是有备而来,你要打起精神才是。”老杨头可没刑昭昭这般乐观,他毕竟年纪大,经历过的人和事都多,知道这次事情的不寻常。 “可是……”刑昭昭还是不能相信,“我弟弟姓刑啊。” 老杨头看她脸上已经有了心慌之色,沉下脸安慰她道:“莫慌张,我已经让赵家小哥去通知了院长,咱们有知县大人当靠山,她们也不是要说带人走,就能把人带走的。” “对对对,顾大人会为我们做主的。”刑昭昭猛的点头,然后跟在老杨头身后走向门房。 “院长,这是夏晴自愿典与我家老爷为妻的文契。” 谢嬷嬷将一张写满字的泛黄纸张恭恭敬敬递给鲍奇羽,她家的夫人嫌弃门房简陋不肯就坐,最后勉为其难的同意去院长的书房小坐。 鲍奇羽一目十行的看完了盖着红色官印的文契心一沉,心知今日之事不能善了。 “院长,这上面写了什么?”刑昭昭小心觑着鲍奇羽的脸色,见他微不可察的抿了抿嘴唇,就知事情棘手。 “你也认识了不少字,你自己看看吧。”鲍奇羽将纸张递给她。 刑昭昭小心接过来,磕磕绊绊读着上面的文字,“丁……丁……” “丁酉年。” “丁……酉年,夏晴自愿典与孙有财为妻,期限一年,得银三两,生育子……子嗣……再得五两。”刑昭昭脸上的血色全无,嘴上却是不信,“什么意思?” 鲍奇羽别开脸不忍看他,谢嬷嬷却无顾忌,“意思是七年前你娘将自己典与我家老爷,要给我家老爷生个孩子。” “骗人,我弟弟姓刑。”刑昭昭小声说:“我们的爹爹是刑三儿,他虽不是好人,却是我们的爹爹。” “刑姑娘,你爹爹在你六岁时死了,而你弟弟却小你九岁,你还是个未婚嫁的姑娘,你不懂这其中关窍没关系,鲍院长却应该是懂的,况且这白纸黑字写的明明白白,既有你娘按的手印,又有官府的官印,这都是骗不了人的。”谢嬷嬷已然下垂的唇角含着抹轻蔑冷笑。“刑姑娘,这事关我家大少爷一辈子的富贵,我觉得你应当问问他的意思。” 刑昭昭木然顺着谢嬷嬷的目光望去,就看到倚在门前的弟弟,她的声音有些沙哑,“你不去上课跑到这里做什么?” 第151章 刑家小弟的选择 “阿姐,我……”刑家小弟小小的脸上有着令刑昭昭感觉到不祥的坚决。 “你快回去上课,这里没你的事。”刑昭昭粗鲁的推搡着弟弟不愿离开的身体。 “刑姑娘,恐怕他比你更有资格留在这里。”一直不说话的孙夫人慢条斯理的放下手中一口未喝的茶杯,慢悠悠的开了口。 “我管教我弟弟。”刑昭昭绷紧了一张俏脸,重复着,“我弟弟,阿承是我弟弟。” 呵,孙夫人轻笑,语气还是不急不缓,“于理我手上有官府盖印的文契,于情承毅确实为我夫君的孩子,而且……”她笑容里的不怀好意藏也藏不住,“而且,你为什么不问问承毅,他愿不愿意留下来呢?” 刑昭昭望向弟弟,却开不了口,她可没忘记与弟弟几日前的谈话,她的弟弟一定会为了钱舍弃掉她。 “你这文契……你这文契可能是假的……对,你的文契可能是假的,不然你也不会现在才找过来。”刑昭昭的眼里重新泛起光彩,语气也变得强硬起来。 “听说鲍院长之前在县衙里任师爷,这文契真假,想必他一眼就能分辨。”孙夫人笑意盈盈的望向鲍奇羽,“院长,妾身未说错吧。” 刑昭昭一脸恳切的望着鲍奇羽,“院长,你快跟她们说这文契是假的,阿承是我弟弟,谁都不能带走他。” 鲍奇羽望着少女仓皇的面容,硬不起心肠实话实说。 “昭昭姑娘……” “大人,你快说这文契是假的啊,你快说啊。”她也顾不得男女大防,死死抓着鲍奇羽的手臂,如同溺水的人攀附着浮木一般,将全部希望都寄托于眼前这人身上。 “昭昭姑娘……”时节虽到秋日,天气却依然炎热,还是穿着夏日薄衫,他只觉得隔着轻薄的衣料抓着他小臂的那双手冰冷的可怕,这种冰冷让他忘却了紧抓他手臂的痛觉。 “阿姐,我要跟夫人回家。”刑家小弟的声音并不大,却清晰的传进房中每个人的耳朵里。 鲍奇羽只觉手臂一松,他不由望过去,只见刑昭昭面容灰白的松开了对他手臂的钳制。 “你是我弟弟。”刑昭昭喃喃低语。 “阿姐,我……” “你是我弟弟。”刑昭昭仍是不能相信,在舅舅家的日子那样的艰难,她也处处维护的弟弟此时居然抛弃了自己,“为什么?”她怎么想也想不明白。 “阿姐,对不起。”刑家小弟走到刑昭昭面前,抬脸看着刑昭昭,他伸手想拉刑昭昭的手,刑昭昭却下意识的避开了。“阿姐,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呢? 刑昭昭心底知道弟弟的选择没有错,如果那位今日没有露面的孙老爷是弟弟的亲生父亲,弟弟是该回到自己父亲的身边,她知道弟弟有多渴望能有爹爹娘的陪伴照顾,再看孙夫人的作派,弟弟日后的生活定然要比跟着自己强。 其实对于弟弟的身世,她是有所怀疑的,在她很小的时候,在大人们的窃窃私语中,在大人们隐秘的微笑中,她是能听懂七八分的。 那时她并不介意,因为这世上只有弟弟与她相依为命,旁人的话她才不放心上。 “阿姐……”刑家小弟平静的面容被打破,他的脸上有了慌张与无措的神情。 刑家小弟再次伸出去的手被谢嬷嬷截住,谢嬷嬷含笑拉住他,“大少爷,您只有一个弟弟,是孙府的二少爷,他比您小半岁,是您在这世上唯一的手足,血肉相连弟弟,至亲的亲人。” 刑家小弟想要挣脱谢嬷嬷的手,挣扎了两下只换来更用力的紧握。 “刑姑娘,为了感谢你这六年对我们大少爷的照顾,这一百两银子是我们夫人的心意,你收下吧。”谢嬷嬷说完,孙夫人身后的一个丫鬟将手里的一张包着红布的银票递给刑昭昭。 “我不要。”刑昭昭后退半步冷冷道。 “尽说孩子气的话,这可是不小的一笔财富呢。”谢嬷嬷示意丫鬟将银票塞到刑昭昭手里,然后拉着刑家小弟站到孙夫人身后。 孙夫人款款站起身,对着鲍奇羽盈盈笑道:“叫院长您见笑了,妾身知道院长您贵人事忙,那便不再打扰您了,告辞。” “等等——”鲍奇羽看着失魂一般的刑昭昭,“孙夫人,既然您手握典妻文书,为什么不早些来接刑承毅,而是等到现在呢?” 孙夫人停下脚步,微笑着解释道:“妾身与我家老爷情深意重,妾身虽一直未有身孕,但老爷却爱重于妾身不愿纳妾,直到老爷四十岁时仍无子嗣,妾身执意要为老爷纳妾,老爷虽还是不肯,却拗不过婆母的意愿,后来同意典一位妻子生下孩子。那时晴娘要偿还刑三儿生前欠的赌债,便被人介绍给我们夫妇,妾身看她模样长得好,又是老实本份的,便付给了她银子。不想晴娘有孕后没多久便后悔了,她退还了银子,说要自己将孩子养大,那时妾身发现自己也有了身孕,深知母子连心,也没收银子,就同意放晴娘离开。” “那为什么现在又要接刑小弟回去?” “唉,说来都是天意。”孙夫人幽幽叹息,“前几日我家老爷在明月楼吃饭,无意间遇到承毅并看到他颈间挂的银锁,那是妾身与老爷共同设计的,世间只有两个,一个给了我儿光宗,一个给了晴娘肚中的孩儿,所以老爷一眼就认出了承毅的身份。我家老爷原不想打扰承毅的生活,只是看他穿着朴素,不忍他生活困难,于是便与妾身商量要给晴娘一笔银子,结果却打听到承毅自幼寄住于舅舅家受尽委屈,现在与刑姑娘借住于福田院。妾身夫妇二人心有不忍,便想将承毅接回,又怕承毅不愿意,于是私下与承毅联系问过他的意思,他也愿回去认祖归宗,于是妾身今日就来了。” 孙夫人语气轻缓,将昔年往事娓娓道来,一切有理有据,让人挑不出半分毛病。 “昭昭姑娘——”鲍奇羽也为难,讲理人家手里有契书,再者刑家小弟自己愿意走,他也没有任何办法。 “你好好照顾自己。”刑昭昭转过脸不再看弟弟。 “阿姐……” “你走吧。”她还是没回头,语气里已经藏不住哭意。 第152章 走的快不是本事,走的稳才是能耐 人都走了,鲍奇羽望着蹲在地上抱紧双膝哀哀哭泣的少女,他默默叹口气,在他的心里刑昭昭是个勇敢坚强的姑娘,她很少哭泣,除非是真的伤了心,这一次也是。 他大体知道她的身世,也能明白与她一直相依为命的弟弟的离开,对她来说是多严重的打击,不怪她哭得如此肝肠寸断。 只是她哭得仿佛停不下来,终于让他觉得应当说些什么,于是他想呀想,想了许久终于想到干巴巴的一句,“别哭了。” 没有意外的,没用。 刑昭昭仍旧在哭,心里的难过像是永无止境,娘不要她了,弟弟也不要她了,这天地间只剩她孤零零一个人。 蓦然间她想起曾经诓骗舅舅一家,说自己八字硬,命带孤寡,克父克母克夫克子,那时只为摆脱舅舅一家的纠缠,有口无心什么吓人就说什么,现在想想会不会是菩萨听去了她的话,就随了她的意呢? “都怪我,都怪我胡说八道。”明明还有别的法子能摆脱舅舅一家,为什么她就用了这个,现在好了一语成谶,她真的成了孤家寡人。 鲍奇羽见她终于有了哭泣以外的反应,心中暗暗松了口气,柔声道:“这怎么能怪你?” “就是怪我。”刑昭昭愈发的伤心,“我曾骗我舅舅说我八字硬,命带孤寡,这话定然是让菩萨听去了,现在是菩萨在惩罚我,让所有人都离开我。” 呃……这种回答好像比她一直哭鼻子还难处理,他烦恼的挠挠头,最后决定坐在她旁边,“我觉得菩萨可能没这么闲。” 刑昭昭的哭声停顿了一下,就听他继续道:“众生千千万万,你可能不是最惨的那个,也不是乱发誓言最狠的那一个,菩萨应该顾不到你。” “就是说……连菩萨都不要我了吗?” 鲍奇羽又想挠头,这个姑娘的回答怎么这么出人意料呢? “没见你初一、十五去庙里上香,也没听说你倾其所有去庙里供盏长明灯,菩萨为什么要帮你?” “我……”刑昭昭的哭泣彻底的止住了,她抬起哭肿的眼,怔怔望着鲍奇羽,好半天后才生气道:“菩萨才不会这么势利。” “若菩萨不势利,那庙里的和尚怎么会吃得脑满肠肥?”眼见这个话题让刑昭昭止了哭,他便继续跟她拉扯这个话题。 “那是因为……因为……”她因为了半天也找不到反驳的话语,又慢慢垂下眼睫,“若不是菩萨的原因,那为什么他们一个个都离我而去?” 看她不再哭泣,鲍奇羽也开始耐着性子与她讲道理,“因为……聚散离合本就是人生常态,你只是比别人早一些遇到。” “为什么我要比别人早一些遇到?就不能晚一点,再晚一点遇到吗?” “这……”鲍奇羽不由长长叹口气,最后诚实的答道:“我也不知道。” 刑昭昭呆呆看着眼前面露困惑的青年,在她的心里一直都觉得鲍奇羽是很厉害的人,可是居然也有他不懂的事,她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感觉,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毫无形象的坐在她对面的地上,她竟觉得他不再如往常那般遥不可及。 鲍奇羽像是沉浸到自己的思绪里,“有的人读书很厉害,随便看看就能过目不忘,而有些人就算挑灯夜读也只能保证不考倒数,这上哪说理去呀。” 这世上真有过目不忘的人?刑昭昭想想自己读书认字时付出的努力,忍不住羡慕的叹息。 “还有的人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以后要做什么,还有的人即将弱冠,都没想明白自己适合做什么。”说完他苦恼的长叹一口气。 刑昭昭看着他愁眉不展的样子,小心道:“我觉得你适合做个好官。” 鲍奇羽猛然回神,这才记起自己本来是在安慰刑昭昭,不想却被刑昭昭安慰了。 “我……”他不好意思的摸摸鼻子,“怎么变成你安慰我了。” “真的,我觉得你适合做个好官。”刑昭昭一脸认真道:“顾大人是个好官,你也适合做个好官,因为你们都是好人,只有好人做官了,百姓才有好日子过。” 面对着面前小姑娘满脸的认真,鲍奇羽实实在在觉得自己辜负了对方的期待,“我……我只勉强考了个秀才,要做官的话还远远不够格。”自小他都生活在神童舅舅的光环之下,他也早早认命自己不是读书科考的材料,但是在这一刻他的脸却像被火烧一样又红又热,他后悔以前不曾努力再努力,以至于现在一事无成。 “我以前在关东村的时候听村里的老人们说过‘走的快不是本事,走的稳才是能耐’,我一直不明白是什么意思。那个时候我每天都要去割草喂猪,捡柴生火,若是不做的快些就会被舅妈骂懒骨头,后来有一天下雨,我割了满满一背篓猪草小跑着往回走,结果地太滑一不小心摔了一跤,衣裳破了不说,满满一筐的猪草也掉了大半,只能爬起来再回去割草,一来一往耽误了很多时间。后来我想,如果我那天走慢一点稳一点可能就不会摔跤了。” 少女容颜清丽绝伦,神色却十分认真,看上去有点傻气,又有点可爱。 鲍奇羽忍不住抿唇微笑,“明明是我在安慰你,结果却成了你在安慰我。” 刑昭昭忽又想起自己的伤心事来,可是却已然没了刚才撕心裂肺的痛。 “我哪里会安慰人。” “不,你刚刚说的就很好。”鲍奇羽忆起她的话,“‘走的快不是本事,走的稳才是能耐’,这话说的真好,虽然我起步比较晚,但或许我能后来居上呢。”他朗然一笑,心底阴霾尽扫,脑中已有了计划。 刑昭昭呆呆望他,不知为何只觉得他眼底的那丝茫然退去,似看到风吹云散,月光皎皎,清辉如霜。 “昭昭姑娘,关于你问我为什么你要比别人早一些遇到人生中的聚散离合,我想你说的不对,你之前所遇到的都是散与离,最坏的都已经过去,今日之后你所遇皆为聚与合。”他笑容温暖,“你会与娘亲和弟弟再次相聚,再不分离。” 对啊,经历了离别,便只剩相聚,刑昭昭眼底热意翻涌,可唇角却上扬起美丽的弧度。 鲍奇羽自地上站起来,“阿承就在鸣沙县,你想去看他随时都可以。” 刑昭昭抬脸望着逆光而立的青年,只觉他高大如神明,他所说的一切都会实现。 “谢谢院长。”她慢慢站起来,准备回膳房。 “后来怎么了?”他见刑昭昭面露不解,于是补充道:“那天打猪草摔跤后回去晚了,你舅妈骂你了吗?” 刑昭昭不好意思道:“自然骂了。”不但骂了,还被舅妈用扫帚抽了两下,身上的印子过了七八日才消下去。 鲍奇羽听到她的回答不高兴的撇唇,“我就知道上次打你表哥的那顿板子打轻了。” 第153章 人美心也善 福田院与学宫的人听说刑家小弟被有钱人家收养,一部分人酸溜溜的说刑家小弟运气好,可与刑昭昭相熟之人都知道刑昭昭与弟弟的感情,他们则会安慰刑昭昭。 赵婆婆神色淡漠,语气里却带着关切,“日子这么苦,能离开一个是一个。” 邓大娘子眼神爱怜,“亲姐弟打断骨头还连着筋,他便是离开了也会日日想着你念着你。” 钟离尘则气哼哼道:“这小鬼头被人拿块糖就骗走了,真是没良心。” 小雨则偷偷看着刑昭昭的脸色,悄悄扯着钟离尘的衣袖,让她少说两句。 “怎么?我说的不对?”钟离尘不服气。 小雨看着闷闷不乐的刑昭昭不由叹气,“姑奶奶,你少说两句吧。” 钟离尘这才看到刑昭昭一言不发的整理着刑家小弟的衣裳书本,“昭昭……” 小雨生怕钟离尘再说出什么虎狼之词,忙开口打断她,“昭昭姐,你在阿承这个年纪有爹爹有娘亲,而阿承出生没多久就被寄养,所以你可能不懂阿承有多希望能陪在爹娘身边。” “那又不是他的亲生爹娘。”钟离尘还是不懂。 小雨笑容苦涩,“没有真的,有假的也好啊。” 钟离尘想起之前刑家小弟打人事件,这时也乖乖闭上了嘴。 “我知道。”刑昭昭把弟弟的衣服一件一件拿出来,对着光仔细的检查,好的放一堆,不好的放另一堆。 对于弟弟的离开,鲍奇羽对外宣称,是被城里的富户收养,这给刑昭昭省去了很多的麻烦。 “你在做什么?我帮你。”钟离尘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于是凑到刑昭昭身边,“你别难过,在我家乡有种说法,小孩子要生长在健全的家庭里,才能养成健全的人格。” “人格是什么?” “就是……就是……”钟离尘欲哭无泪,她只是个普通少女,不是某度百科啊。“人格就是个性,但跟个性还不一样,就是说一个人在对待别人、对待自己,以及对待事情时的心中所想和处理办法。” 面对刑昭昭和小雨越来越迷惑的脸,钟离尘突然灵光一现,“人格就是灵魂,灵魂不是分三魂七魄吗?三魂七魄分别掌管人心善恶和各种情感,如果这人三魂七魄不健全,就有可能是个薄情寡义之人,也可能是个自私贪婪之人,还可能是个追名逐利之人。” 这个回答终于让钟离尘在刑昭昭和小雨脸上看到恍然大悟的神色,她暗暗发誓,她以后说话一定要三思,再也不说这个时代的人不理解的词语了,因为她解释的既痛苦又牵强。 “阿承以前说想做个贪官。”刑昭昭将手里一件六成新的里衣扔到不好的那一堆里。 “这……”钟离尘不知该说什么,没想到刑家小弟小小年纪居然这般有志气想做贪官,只是不知他知不知道贪官是啥下场? 刑昭昭也没想着让钟离尘和小雨发表什么感慨,她只是想起来就说了,“他有这般想法定然是我没有教好他,希望孙老爷和孙夫人能好好教他。” “对对对,一定是以前你舅妈苛待他,不给他吃,也不给他穿,所以他才想做贪官,拥有无数财物。现在到了孙家,听说孙家家境很好,在富足的环境里过段日子,他对财物就不会那么渴求。” “钟离大夫,你是说穷人心思都坏吗?”小雨不赞同道。 “当然不是。”钟离尘忙否认,“是受到苛待,没有感受过温暖才会变坏。”说完她又对着刑昭昭道:“阿承有你,昭昭你就是他的温暖,有你他就不会变坏。” 刑昭昭笑了一下,“你总是有很多道理。” “你们就说对不对吧。”钟离尘洋洋得意。 几人正说着,传来敲门声。 “昭昭姑娘,我们少爷让我把这个送给你。”张虎在门外道。 刑昭昭开门,只见张虎送来的是孙家给的用来包银票的红色锦缎。 在她离开鲍奇羽的书房时,鲍奇羽提醒她别忘了孙家给的银子,她却像被吓到一般连忙摆手,表示不能收,她觉得如果收了这银子,就好像她把弟弟卖给了孙家。 可是银子终归是要处理,于是她想了想道:“听说每年都有人给福田院捐款,那这钱就捐给福田院吧。” 鲍奇羽以为她年纪小并不知道这一百两意味着什么,于是道:“这是很大一笔钱,你有了这钱可以活得比一般人轻松。” 刑昭昭缓慢的摇了摇头,“这是卖弟弟的钱,我不能收。” 于是她将碰也没碰过的银子留了下来就离开了。 “咳,鲍院长说了,感谢刑小姐的慷慨解囊,福田院上下对您的善举表示感激不尽。”张虎拿腔拿调的说完,才又用平常语气道:“我家少爷还说,银子福田院收下了,但这块帕子还给昭昭姑娘让她留个念想吧。” “多谢。”刑昭昭犹豫了一下,还是收下了帕子。 “谢什么啊?要谢也是我们谢谢你,按说应该给你刻块扁的,你要不要?要的话我去跟少爷说。”张虎笑嘻嘻道:“就刻’积善人家‘你看行不?” “我看行,就挂在咱们房间外面,别人一看就知道这里住的姑娘人美心善。”钟离尘笑道,“要不还是刻’人美心善‘吧。” 张虎的笑容消失不见,语气里有藏不住的嫌弃,“钟离大夫,你不觉得’人美心善‘怪怪的吗?” “怪什么怪?难道不是事实吗?”钟离尘不服气。 小雨忍不住笑道:“前天有个病人说要送钟离大夫一面’妙手回春‘的锦旗,钟离大夫问人家能不送’人美医术好‘,结果把病人吓跑了。” “怎么能是吓跑了呢?不就是因为我的医术好吗?所以才让原本路都走不了的大婶健步如飞……这叫医学上的奇迹。” 张虎不由后退两步,“等’人美医术好‘的锦旗送来了,我们看看尺寸样式绣个同样大小的’人美心也善‘送过来,这样一左一右也对称。” 刑昭昭和小雨一脸无语的望着二人,异口同声道:“那我就搬出去。” 第154章 五蝠献寿 挑了又挑,拣了又拣,刑昭昭将弟弟一身没来及穿的衣裳和几件八九成新的衣裳鞋子,以及他用惯的笔墨砚台打包好亲自送去了位于城东的孙府。 刑昭昭跟府门前负责看门的门子说明了来意,那门子只是似笑非笑的望着她,“姑娘,并非我不让你进,而是每日来打秋风的穷亲戚太多,我若什么人都放进去,主子可要打我板子了。” 被刁难着不让进,又被当成来打秋风的穷亲戚,刑昭昭有些生气,“我都说了我是你们大少爷刑承毅的姐姐,我只是把他用惯的东西送过来,并不是想得什么好处。” 那门子笑容不减 ,眼里的轻蔑也没有分毫减少,“我们府上大少爷是有,却不叫刑承毅。” 刑昭昭微怔,这才意识到弟弟既来了孙家,肯定不会再用刑这个姓,“那他现在叫什么?” “叫什么都跟你没关系。”门子不耐烦的挥手赶人,“小姑娘你快走吧,别让我用难听的话赶你走。” 为免不被对方的手碰到,刑昭昭抱着包袱不停后退,却与正进门的一个婆子撞到一起。 “哎哟,哪个不长眼的死丫头,撞死老婆子我了。” “对不起,对不起。”刑昭昭忙鞠躬道歉,抬头一看却是熟人,“谢嬷嬷?” 谢嬷嬷不住揉着心口,听到呼唤斜着眼睛打量刑昭昭,皮笑肉不笑道:“哟,原来是刑姑娘啊。” 刑昭昭点点头,“谢嬷嬷,我收拾了一些阿承用惯的东西送过来,这位门子却误会了。” 谢嬷嬷的目光自下而上的移到刑昭昭脸上,唇角虽然弯起上翘的弧度,那笑容却没半分温度,“呵,能有什么误会呢。”她伸手扯过刑昭昭带来的包袱,打开扫了一眼里面的物件,笑容愈发的阴阳怪气,“还以为是什么我们孙府没有的好东西呢。”她重新将包袱随便的裹好,“刑姑娘,这些你都拿回去吧,少爷他用不上。” “可是……这都是他用惯的。”刑昭昭不是看不懂谢嬷嬷脸上的嫌弃,却还是鼓足了勇气说道。 谢嬷嬷笑成一朵花,“都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大少爷如今在我们府上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绫罗绸缎,这些粗布衣裳就是伺候他的小厮穿着也嫌刺挠呢。” 刑昭昭无声的抓紧手里的包袱,再看谢嬷嬷与看门的门子所穿的衣裳,虽非绫罗却也光鲜过许多百姓。 她将包袱揽进怀里,怯怯道:“那……那我能不能见一见他?” 谢嬷嬷似是对刑昭昭表现出的难堪很是满意,她看着自己修剪整齐的指甲,“刑姑娘,你与我们大少爷已经不是一路人,就该桥归桥路归路,井水再不犯河水。” “他是我弟弟。” 刑昭昭的声音不大,谢嬷嬷还是听到了,“呵呵,刑姑娘啊,你若是真疼我们大少爷,那以后路上遇见都该装没看见。你也知道大少爷的身份尴尬,能进府全凭着我们夫人心善,可若是你总是隔三差五就过来,叫别人瞧见了背后该怎么议论他呢?” 谢嬷嬷的话虽不好听,但似乎又很有道理,刑昭昭紧紧抱着自己带来的包袱,没有告别便转身离开。 一路浑浑噩噩离开孙府,强撑着走到转弯处,刑昭昭忍了又忍的眼泪还是没忍住,街上行人不多,却也有零星的路人经过,她觉得不好意思,就吸着鼻子去摸袖里的帕子,抽出帕子胡乱擦掉脸上的眼泪,心里安慰自己,如果这是阿承喜欢的,如果阿承过得好,那也挺好。 未走两步,忽然听到有人唤着,“姑娘……姑娘……” 刑昭昭未曾在意,以为是在叫别人,只专心走着自己的路。 “姑娘,叫你怎么不停呢?”有人气喘吁吁的追上来,刑昭昭回头,“小蝶?” 小蝶挥舞着手里红色的帕子,也脸露惊喜,“昭昭姐,怎么是你?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路过,你呢?”刑昭昭迟疑了一下反问道。 “我和师父来孙府送给他们府上少爷做的衣裳,正好捡到了你掉的帕子。”她再一次扬扬手里的帕子,“喏,给你,也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叫你好几声你都没反应。” “你见到孙府的少爷了?”刑昭昭听闻小蝶去见孙府的少爷,眼神顿时一亮。 “没有,只是送衣裳,别说少爷了,连院门都没进去,只是放在了门房。”小蝶抖落红色帕子上的灰尘,“昭昭姐,你这帕子的绣工真不错。” “是吗?”刑昭昭心里失望,若是小蝶见到阿承,她也能问问阿承的近况,可小蝶却和她一样连院门都没进去,因着失望,她便不甚在意的随口道。 “是呀,你瞧这针角配色绣工都算上乘。”小蝶如今对于刺绣的各种工艺如数家珍,她展开帕子指着帕子上抱着寿桃的蝙蝠,忽的迟疑道:“就是这图案有些奇怪,平常的五蝠献寿都是蝙蝠高举着寿桃,为什么这个帕子上绣的却是蝙蝠提着寿桃?” “这……大约是新的花样吧。”刑昭昭不以为意,小蝶却对着不远处招手,“师父,麻烦你过来一下。” 对街一个穿着紫衣的妇人原本是站着在等小蝶,此时闻言随即缓步走来,“在街上吵吵嚷嚷真没规矩。”她口中责备,脸上的笑容却是温和。 小蝶亲热的挽着紫衣妇人的手臂,一脸骄傲道:“昭昭姐姐,这是我的师父,她是我们锦绣布庄最厉害的绣娘苏夫人。”说完她又拉着刑昭昭的手,“师父,这是刑昭昭,是我在福田院的好朋友。” “小丫头就会胡说八道,咱们布庄手艺最厉害可不是我,而是唐掌柜。”苏夫人笑容宠溺用纤长的手指戳着小蝶的额头,然后笑容可掬的对着刑昭昭道:“昭昭是吧,我常听小蝶说起你。” “苏夫人安。”刑昭昭打起精神,望着这对名为师徒,却亲密似母女的两人,尽管她心中难过,却也真心为小蝶高兴,看样子这位苏夫人是真的疼爱小蝶。 “师父,你瞧昭昭姐的这块帕子,图案好奇怪啊。”小蝶指着不走寻常路的蝙蝠捧寿图。 苏夫人的目光瞥了一眼帕子,却被帕子上别的东西所吸引,她不由惊奇道:“咦,居然是影针绣?” 第155章 五蝠借寿 “影针绣又名影子绣,原是用透明或半透明薄纱在其背面刺绣,从正面透过透明的薄布料,能看到背面隐隐约约的刺绣花纹,如在雾中一般,故名‘影子绣’。” 苏夫人借着机会跟小蝶介绍了平时难得一见的影针绣。 小蝶举着手里的红帕子仔细端详,“可是这并不是绣在薄纱上的。” 这块红色的帕子是孙夫人用来包裹给刑昭昭的银票,刑昭昭将银子捐给了福田院,鲍奇羽让她留着帕子做念想,她便留了下来随身带着,可能刚才抽帕子擦眼泪时掉在地上,被小蝶捡到。 苏夫人接过帕子高高举起对着阳光道:“后来有心灵手巧的姑娘用影针绣的方式用同色的丝线将文字绣在同色的面料上,因为针脚极为平匀,摸上去也不易发现,只有对着阳光才能看到。” “哇,果然有字。”红色的帕子对着阳光透出深红色的字迹,小蝶惊叹出声,却有些不解,“既绣了又不让别人发现,这般做派是为什么?” 望着两个如花般娇嫩的小姑娘,苏夫人低头轻笑,“这是姑娘们绣来送给爱慕的少年,当然要将不欲外人知晓的情谊小心藏着。” 小蝶扁着嘴道:“那万一那个少年没看到多亏得慌。” 苏夫人轻笑出声,“只有你这般直肚肠的姑娘才会这么想。”说罢她眯起眼望着帕子上的字,“戊戌年六月廿一子时一刻……居然是生辰八字……” 还待再看清楚一些,忽的吹起一阵风,苏夫人手一松一个没抓紧,手里的红色帕子飘飘忽忽像一朵红云飘向远处。 “哎呀——” 三人齐声惊呼,却见帕子晃晃悠悠在风中起起落落最后砸在一个穿白衣的男人肩头,被帕子砸中的男人下意识的抓住险要掉落的帕子,然后望向帕子飘来的方向。 “江老爷——”小蝶立刻认出对方身份,迅速低下头躲在苏夫人身后。 眼见着对方似要走过来送还帕子,刑昭昭忙小跑过去,嘴里不住道:“对不起,对不起,帕子是我的,一个没抓紧被风吹跑了,你没事吧?” 江秋年握着红色的帕子,看着一路小跑过来的小姑娘,微微笑道:“原来是钟离大夫的朋友,不妨事的,我也没脆弱到被一方帕子就砸出个好坏来。” “你……你记得我?”刑昭昭瞪大眼睛,指着自己的鼻尖。 “你是钟离大夫的朋友,我记得那天在明月楼里,钟离大夫介绍过,你叫……刑昭昭?”江秋年微微一笑,“灵连蜷兮既留,烂昭昭兮未央,昭昭是明亮、光明的意思,是很好的名字。” 原来她的名字还能跟这般拗口的诗词联系到一起,刑昭昭没好意思说,原本她爹刑三儿失望于她只是个女儿,想给她取名叫“招弟”的,后来是娘亲挨了顿打才将她的名字改为“昭昭”,娘亲说生她的那日月亮又圆又亮,总是让她想到昭昭明月这样的形容。 见刑昭昭呆呆愣愣不说话,江秋年才意识到这样谈论小姑娘的闺名是自己唐突了,他扶额失笑,“抱歉,抱歉,别怕,我没有别的意思,我的年纪足可做你伯父,只因你是钟离大夫的朋友,我便高兴的忘乎所以,抱歉,抱歉。” 刑昭昭倒没想到这层,她没说话除想起旧事外,还因江老爷的样子变了许多,约是因为惊讶,她一时忘了彼此并不熟悉的事,“你和以前不太一样了。” 她总共见过江秋年两次,记忆里他消瘦、苍白,有种阴郁病态的美丽,而今他虽然仍旧很瘦,也很白,但是却没了之前阴郁病态的样子,眉眼间的漠然也似消退不见了。 “这还要多谢钟离大夫,她的方子很管用。”他认真按着方子喝药调理,也断了乱七八糟的补品,按着钟离尘的建议在早晚的时候晒晒太阳,还练习了那套叫八段锦的功法,如今他胃口好,睡的安稳,不用旁人恭维他也知道自己的身子在一日一日的好转。 “啊,对了,是你的气色好了。”刑昭昭终于发现了江秋年哪里变得不同,他胖了一点点,原本苍白的肤色也有了血色,以前她觉得他像用冰雪堆出的雪人,冰冷无情,可如今看他却觉得他像由玉雕成的玉人,身上已经有了温润的光泽。 “是钟离大夫医术高明。”说起身体康健的事,江秋年发自内心的微笑,却还记得自己捡了她丢的帕子,“还给你,你的帕子。”他手掌向上,递过被团成一团的帕子,掌心处正好露出一只拎桃子的蝙蝠。 “谢谢。”刑昭昭伸手去接帕子,却见江秋年脸上的笑容一滞,他将伸出去的手又收回来,双手将帕子展开,细细看着帕子上拎着寿桃的蝙蝠。 “刑姑娘你这帕子是哪里得来的?”他脸上的笑容不再,严肃的看着她。 “怎么了?是孙夫人给我的。”帕子的来历太过曲折不是一句两句话能说明白的,她便简单说道。 “这个孙夫人用帕子包了什么?又从你这里取走了什么?” 江秋年严肃的让刑昭昭心慌,心一慌也编不出故事,只能实话实说,“孙夫人用帕子包了银票,她带走了我弟弟。” “这……”江秋年拧起眉,“我不知你们之间的纠葛,但我之前病弱不能出门,闲时无聊便看了许多杂书,在一本游记里我看到过这个图案。”他默了默重又看了一遍帕子上绣的图案,确定自己并没有认错。 “不是五蝠捧寿吗?”刑昭昭轻声道。 “五蝠捧寿顾名思义是五只蝙蝠捧着寿桃,而这帕子上的图案却是五只蝙蝠拎着寿桃飞远。”江秋年同情的看了她一眼,声音放柔道:“你这图叫五蝠借寿,是隔壁善于蛊术毒咒的朱卷国盛行的一种借命术。” “借命?”刑昭昭竦然心惊,呆呆望着江秋年,似是听不懂他的话一般。 “对,给你帕子的人是想借你的命。” “不,她不是想借我的命。”刑昭昭机械的摇摇头,“戊戌年六月廿一子时一刻……这是……这是……阿承……” 第156章 大闹孙府(上) “戊戌年六月廿一子时一刻……这是……这是……”刑昭昭全身的血液都仿佛被冻结,冰冷的寒意刺得她浑身生疼,她喃喃念出一个生辰,一把从江秋年手中抽回红色的帕子,然后扭头就奔向孙府,“阿承……” “刑姑娘——”江秋年见她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跑掉,想着她是钟离尘的朋友,于是急忙追了过去,但他的身体并未完全恢复,急跑了几步就开始咳嗽,呼吸也变得困难,不得以只能停下来,捂着胸口咳喘不止。 自见到江秋年就低头躲避的小蝶,忽见刑昭昭一脸惊慌的跑掉,立即顾不得其它,也急匆匆的追了过去,“昭昭姐姐,你怎么了?” 苏夫人见两个小姑娘跑掉,生怕她们出意外,也想跟去看看,但看到躬着身子咳得似要将肺一起咳出来的江秋年,她犹豫了一下走到江秋年面前,“手给我。” 江秋年错愕抬脸,用手遮挡着口鼻望着眼前二十五六岁的婉丽妇人,“咳咳,什……咳咳……么?” 苏夫人并不认识江秋年,猛然看到袖子遮掩的半张面孔,只觉得露在外面的那双眼睛幽深如夜海望不见底。 “手给我,我懂点医术。”苏夫人见他咳得厉害,也顾不得许多, 扯出自己的帕子隔着帕子牵起江秋年的手,将他手心翻转向上,然后用两只手的大拇指依次推按江秋年的无名指,从指根推向指尖,如此反复。 薄薄的一层锦帕,隔绝了男女之防,却隔绝不了对方手上的温度,江秋年的体温向来比旁人低一些,这时手里却像握了一只暖炉,温暖的热意自手心蔓延到胸口,“咳咳,夫人是大夫?”他看她挽着发髻是妇人打扮,于是有礼道。 “不是,我亡夫曾经咳疾难愈,我便自学了一些舒缓咳症的推拿手法。” “咳咳,抱……歉,还请节哀,咳咳咳。” 苏夫人神色平静,面上不见哀伤,淡淡道:“都过去了。” 两人说着话,但苏夫人手里的动作却没停,数十次推按后江秋年忽觉一口气通上来,咳嗽竟然真的止住了。 “多谢,夫人。” 苏夫人收回手,“无名指的穴位为肺经,当觉得咳嗽或气喘难抑时,可以自己试着推按推按。” “好,我记住了,多谢夫人。”江秋年盯着自己的无名指,慢慢放下掩着口鼻的手,“请问夫人贵姓?府上哪里?我派人送份谢礼过去。” “小事一桩。”苏夫人掩饰住见到江秋年容颜的惊艳神色,语气淡淡,“请问先生跟刑姑娘说了什么让她那般惊慌失措?” 江秋年这才忆起刑昭昭的事,他拧起眉心,犹豫了一下道:“应该是有人想作法害她弟弟。” “作法?”苏夫人不可置信的抬起脸,她倒不是相信“子不语乱力乱神”那一套,而是生活过于平凡普通,想象不到还有做法害人这种事,“有用吗?” 这回轮到江秋年语塞,好半天才道:“是隔壁朱卷国的邪术,有人说很灵验,但我没见过,只是在书中看到过一些记载。” 苏夫人最终还是选择不信,“种因得果,存了害人的心,必十倍百倍还于己身。”说罢她含笑告辞,“两个小姑娘去了,我有些不大放心,也过去瞧瞧?” 江秋年想了想道:“夫人,刑姑娘去了孙家,孙家也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家,你们皆为妇孺怕是讨不得好,不如等一会儿我的管事就快来了,到时让我的管事去帮你们撑撑腰,免得你们被欺负去了。” 苏夫人正在犹豫间,就见吴管事小跑着过来,“老爷,你怎么跑这来了,叫小的好找。” 江秋年指着苏夫从对吴管事道:“你陪着这位夫人去孙府,那边还有两个小姑娘,其中一个是钟离大夫的朋友,,你莫让她们被孙家人欺负去了。” “老爷,钟离大夫的朋友可是刑昭昭?”吴管事突然道。 江秋年点点头,“怎么?你认识?” 吴管事咧嘴笑笑,“老爷放心,我不会让旁人欺负她的,您去马车上等着就好。”说罢他对着苏夫人做出请的手势,“夫人,请。” 两人并肩朝着孙府方向走去,吴管事不知内情,于是问道:“敢问夫人去孙家所为何事?” 苏夫人对此也是一知半截,只得据实以告,“我与刑姑娘今日也是第一次见面,听江老爷说似乎是孙家人要做法害刑姑娘的弟弟。” 吴管事诚意想纳夏晴为妾,自是听夏晴说过她的遭遇,知道刑承毅的身世,也知刑家姐弟目前住在福田院里,他也曾爱屋及乌的提出让刑昭昭姐弟搬到他为夏晴买的宅子里,却被夏晴拒绝了,他也说起过要见见两个孩子,同样被夏晴拒绝了,只说她有她的命,孩子有孩子的命,她亲缘淡薄,还是两不相扰为好。 他没办法,却也暗中帮夏晴留着意刑家姐弟,前几日听说孙家去福田院接走了刑承毅,对此夏晴只是默了默,然后说了句:“也好。” “孙家人要做法害阿承?”吴管事思索了一下,顿时猜到七七八八,“孙有财的儿子七个月早产,自打娘胎出来就大病小灾不断,听说前些日子孙家收留了一个朱卷国来的远亲,他们……他们莫不是打着换命的主意?” 苏夫人听他分析的头头是道,连孙家有从朱卷国来的亲戚这种事也一清二楚,她不由惊疑道:“你怎么知道?你们是谁?” “啊?我家老爷未说吗?”吴管事一怔,“我家老爷姓江,现为鸣沙江氏的大族长。” “原来是这位江老爷。”苏夫人低语,她听小蝶称对方为“江老爷”,但是整个鸣沙县都是江家的天下,大大小小的江老爷有几十个,现在她才知道刚才那位是传说中常年卧病不起,一年总传言病危三四次的江老爷江秋年。“看着江老爷身体不像传闻中那般……那般……” 吴管事听出她话中的意思,大大方方道:“我们老爷福大命大,前些日子遇到一个神医,经神医调理身子已经大好了。” 江秋年在鸣沙县素有善名,今日又见他肯仗义帮忙,苏夫人只觉他其名副其实,“菩萨保佑,好人有好报。” 两人说着话,很快就到孙府,此时孙府门前已经闹成一团。 第157章 大闹孙府(中) 孙府门前已经闹成一团,刑昭昭疯了一样叫着弟弟的名字要往里面冲,却被看门的门子拦住,比刑昭昭晚一步到的小蝶,虽不知刑昭昭为什么要闯孙府,但是基于姐妹情义,二话不说直冲冲跑过来撞开了拦住刑昭昭的门子。 守门的门子被撞了一个人仰马翻,孙府的家仆们听到声音纷纷从院里跑出来,看到两个小姑娘要往宅子里闯,忙挡在门口七嘴八舌的指责。 左邻右舍们听到吵闹声也拉开门出来看热闹,不过片刻孙府门前已经围了一圈人。 刑昭昭冲不过人墙,又心急又害怕,就怕弟弟已经遭遇不测,那她一辈子都不能原谅自己,“阿承,你出来,你快出来跟姐姐回家。” 小蝶走过来坚定的站在刑昭昭身边,“昭昭姐,你别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们……他们……他们要借阿承的寿……延续……延续他们儿子的命……”刑昭昭抓着那块红色的帕子,哭得声堵气噎。 她的话太过惊世骇俗,一出口就惹得看热闹的人议论纷纷? “啥意思?”吃瓜百姓甲问身边的人。 吃瓜百姓乙试着解释,“这姑娘的意思是说孙老爷想用她弟弟的寿数给他那病殃子儿子续命?” “好像是这么个意思。”吃瓜百姓丙抓抓下巴,“这可能吗?” “有钱有什么不可能,你们看江家的江老爷,那不也是个病殃子,好多大夫都说他活不过及冠,结果还是靠灵芝仙草养着,如今我在街上倒瞧见他好几次,虽说瘦了点,但看着还挺精神。”吃瓜百姓甲重又接过话头。 “对对对,我也瞧见过好几次。”吃瓜百姓乙跟着附和。 “但是借寿这种事情,我怎么听着像骗子呢?”吃瓜百姓丙仍旧不能相信。 “你觉得借寿神奇?还是呼风唤雨神奇?”吃瓜百姓甲不屑的丢了一个白眼给丙,“前些日子还解旱情的那场大雨还记得不?我亲眼看着张天师开坛作的法,他念完咒语原本万里无云的天当时就阴云密布,不一会儿雨就下来了。” “当然是呼风唤雨更神奇。”吃瓜百姓丙满脸神往,“我也听说过张仙人的事,他老人家现在是不是还住在关东村?” “没有,这事我知道。”吃瓜百姓乙压低了声音,悄悄道:“三日前孙老爷将张天师请到了家里不知要做什么?” “肯定是给他家病殃子儿子继命呗。”吃瓜百姓甲一拳落在自己摊开的手掌上。 “这不能,张天师是正经仙人,借寿这种事违背天道,他定是不肯做的。”吃瓜百姓丙是张天师的小迷弟,立即出声反驳。 “呵呵。”旁边一直听他们八卦的一个老大爷冷笑出声,“那个张天师,你们要知道他都做过什么,定是要吓死。” “老伯,你莫要胡说,小心被雷劈。”吃瓜百姓丙不悦道。 “老天爷真要雷劈恶人,怎么也轮不到我这把老骨头。”老大爷捋着胡子笑得愈发嘲讽,眼见着他们又要说话,忙呵斥,“嘘,别吵,孙老爷出来了。” 孙家的家仆让出一个一人宽的缺口,面色阴沉的孙老爷自人群中走出来。 孙老爷孙有财今年四十七岁,长得倒也周正,肤色白净留着短须,但他此刻的表情却冰冷的吓人。 “刑姑娘,为何在我府门前吵吵闹闹?”他早听家丁说过事情的经过,但还是忍着怒气问一句。 “我要带我弟弟回去。”刑昭昭愤怒的将红色的帕子扔向孙老爷的脸上,无奈距离太远帕子飞到一半就掉落在地上, 孙老爷冷冷看着红色帕子自半空掉落,“刑姑娘,你若嫌那日给你的一百两银子太少大可直说,我看在我家大郎的面子上,也不会亏待你。” “我不要银子,我只要弟弟。”刑昭昭抹着眼泪道。 她的辩解在孙老爷说给她一百两银子的事实前显得无比苍白,吃瓜百姓们立即小声议论起来。 “哗,好大方,出手就是一百两银子,这小姑娘真是贪心不足?”第一个出声的仍旧是吃瓜百姓甲。 吃瓜百姓乙立即跟上,“孙老爷膝下不是就只有那个病殃子孙耀祖吗?这个大郎是谁?” 吃瓜百姓丙两眼冒着八卦之火,满脸兴奋道:“我知道,我知道,我听孙家的家仆说过,孙老爷七年前曾典过一个妇人给他生儿子,结果那妇人怀孕五六个月的时候,孙夫人也有孕了。” 吃瓜百姓甲打断他的话,“这不是双喜临门的好事吗?怎么以前从来没听过孙家人说起这位大郎的消息?” “切,要我说孙家老爷夫人俩口子也真不是东西,他们得知孙夫人有孕后就将那怀着孕的妇人赶了出去,据说连原本说好的银子都没给。”吃瓜百姓丙接着道。 吃瓜百姓乙倒吸一口凉气,“嘶,真是作孽哟,难怪生个儿子是病殃子。” 吃瓜百姓丙继续道:“对呀,那妇人也是苦命人,她夫君是个爱耍钱的酒蒙子,输了钱就打她,喝醉了也打她,后来好不容易喝酒跌河里淹死了,却给孤儿寡妇留了一屁股债,那妇人也是被催债催得实在没办法了才自典给孙有财为妻,说要给孙有财生个儿子,没想到又遇到孙家这对公婆。” “啧啧啧,这么说这小姑娘说孙有财要用她弟弟的命给孙耀祖续命的事是真的?这小姑娘的弟弟就是那个被赶出门的妇人生的孩子?”吃瓜百姓乙立即理出前因后果。“这种缺德事,孙有财也能做得出来,真是缺德到家了。” 吃瓜百姓甲听的直摇头,“折寿哟,也不怕以后下十八层地狱。” 他们议论了半天,那一边刑昭昭与孙老爷却没掰扯清楚,一个要弟弟,一个话里话外都是刑昭昭贪心不足。 “我不要银子,我把银子还给你,你把弟弟还给我?”说完刑昭昭怔愣了一下,她想起来银子已经被自己捐了。 她这一瞬间的怔愣,立即让老奸巨猾的孙老爷看出破绽,他伸出手,“既是如此,那姑娘你先还我一百两银子。” 第158章 大闹孙府(下) “既是如此,那姑娘你先还我一百两银子。” 刑昭昭看着孙老爷朝上的手心,气势不足道:“我……我明日带来给你。” 孙老爷嘿嘿冷笑,笑意却不达眼底,“刑姑娘,你当我孙府是什么地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这般一闹,让左邻右舍怎么看我?” 刑昭昭回答不了孙老爷的问题,只能讷讷道:“我要带阿承回家。”这是她唯一的执念。 “阿承?那是谁?”孙老爷反问。 “阿承是我弟弟。” 这份固执让孙老爷感觉棘手,他试着与刑昭昭讲道理,“我夫人给你看过盖有官印的契书,也给你讲过事情的原委,大郎也是自愿跟着我们回来,就问你有何立场要带他走?” 刑昭昭只这一句,“他是我弟弟。” “他是我儿子。”孙老爷的声音比她更大。 “你想用他给你儿子续命。” “胡说,无稽之谈。”孙老爷一甩袖子,“我活了四十多年从没听过这世上还有续命之术,若真有那些达官显贵岂不是不用死了?” “我有证据。”刑昭昭这才想起证据被她扔了,忙上前捡起红色的帕子展开指给众人看,“你们瞧这上面绣着五蝠借寿的图案,这空处则用红色的丝线绣着我弟弟的生辰八字,他们这块帕子包银票给我,就是想买我弟弟的寿命,来给他们亲生的儿子续命。” “胡说八道,那明明是五蝠捧寿图,用它包银票也只是因为红色喜庆,也想给姑娘添添喜气。”孙老爷气得去抢那红色帕子,却被刑昭昭机敏的躲开。 “我不管,我只要我弟弟。” “冥顽不灵。”孙老爷抢不来帕子,气得直叹气,对着身旁的家仆道:“去将大少爷请出来。” 家扑领命而去,孙老爷这才又望向刑昭昭,“刑姑娘,我已经派人去叫大郎,到时你自己问他愿不愿意跟你回去。若他当着左邻右舍众乡邻的面说跟你回去,那我给出去的一百两银子也不要了,任你带他回去,但是……”他面容冷肃,“但是如果大郎不肯跟你走,我就再给你二百两银子,自此之后我家大郎与你一刀两断,你再不可上门来闹事。” “我不要银子,只要弟弟。” “那也由不得你。”孙老爷背起手,阴森森道:“若大郎不肯跟你回去,你还纠缠不清,我便让人打断你的腿,让你当个废人。” “你说打人就打人,当衙门是摆设吗?”小蝶挡在刑昭昭身前,此时她也听出个大概来,“刑家小弟年纪小,你若用花言巧语骗他留下,也不是不可能。反正我们就是要带他走,你若不愿意大可去衙门告我们。” “你当衙门是你家开的。”眼见看热闹的人越围越多,孙老爷心中不免焦躁,他不知此事怎么就露了破绽,但若今日之事不能善了,恐怕以后免不得许多口舌。 不大一会儿刑承毅由孙夫人亲自牵了出来,几日不见刑家小弟已经是另一番光景,他原本就长得粉雕玉琢十分可爱,此时穿着簇新的绫罗衣裳,颈间戴着一只金光闪闪的赤金项圈,依偎在满身富贵之气的孙夫人身边,倒真似一对亲母子。 “阿承,跟我回去。” 刑承毅原本看到刑昭昭是有些欢喜的,但听刑昭昭要带他回去,他迈向前的小脚忙收回去,然后躲到孙夫人身后,大声道:“我才不跟你回去,我才不要继续跟你过苦日子,你走吧,我不要你当我姐姐了。” “哎哟,这没良心的样子,倒真跟孙有财同出一辙,不愧是亲父子啊。”人群里有人大声嚷嚷,立即引来一片附和之声。 “阿承,他们是坏人,他们要用你的命给他们的亲生儿子续命,你快跟姐姐回去。”刑昭昭心急又无奈的大声道。 刑家小弟的声音自孙夫人身后传出,“你骗人,爹爹和娘亲对我可好啦,我才不要跟你走。” “阿承……”刑昭昭趁着众人听弟弟说话,突然冲上去将孙夫人推了一个趔趄,扯着刑承毅就跑。 孙有财忙扶着自家夫人免她摔倒,忙对着家仆喊道:“快把大少爷带回来。” 其实根本无须他发话,被刑昭昭拖着跑的刑承毅又踢又叫不肯走,刑昭昭无法弯腰将他拦腰抱起就要抱着他跑,刑家小弟挣脱不得便咬了刑昭昭的手臂。 “哎哟。”刑昭昭一时不察,松开了手,呆呆看着滚落到地的弟弟,结果刑承毅自地上爬起,跌跌撞撞跑向孙家夫妇,“爹、娘,救我。” “阿承,阿承,他们……他们……”刑昭昭无助的对着弟弟伸出手。 刑承毅在孙家夫妇身后探出脑袋,“谁是阿承?我是孙光宗,你认错人啦,以后别再来了。” 刑昭昭真的伤心了,大颗大颗的眼泪骨碌碌的往下掉,说到底她只是个十五岁的小姑娘,面对这种情况她真的是毫无办法。 正在不知所措时,有人走到她身旁,低声道:“先回去,咱们从长计议。”她透过泪雾茫然望向来人,眼泪模糊了视线,她什么也看不清,只感觉到挽着她手臂的小蝶,更为用力的挽住了她。 “放心吧,你弟弟暂时不会有事。”吴管事在人群里看到刑承毅的态度,心知今日是带不走他的。“续命之术要在被续命之人七岁生辰那日举行。”吴管事对着同来的苏夫人使眼色,让她带着刑昭昭离开。 苏夫人就真的挽上刑昭昭的另一只手臂,“好姑娘,别哭了,咱们先离开,再慢慢想办法。” “可是……可是……”她不放心。 “在孙耀祖七岁生辰前,阿承都不会有事的。”吴管事保证道,他与江老爷研究过这续命之术,所以江秋年才会一眼认出五蝠借寿的图案,只是那时江秋年已成年已经错过该法的年岁要求。 哭泣的刑昭昭被拉着离开孙家,看热闹的人群默默为他们让出一条离开的通道,今日之事既热闹又充满传奇的色彩。 关于续命之术,人人心底都充满敬畏与渴望。 那么孙老爷寻回大儿子,真是要为小儿子续命吗? 人人都想知道答案。 第159章 爱屋及乌 被拖拽着离开孙府,刑昭昭满心惶惑,急需找个人商量对策,她最先想到的人是鲍奇羽,吴管事却将她送到夏晴的住处。 夏晴看到妆发凌乱红肿了眼睛的女儿亦是大吃一惊,“怎么了?谁欺负了你?” “阿娘,他们……他们……孙家的人要用阿承的寿命给他们的亲儿子续命。”刑昭昭好不容易才忍住的眼泪,在看到夏晴后再次夺眶而出,她扑进夏晴怀中,搂着夏晴的腰,“阿娘,都是我不好,没有保护好阿承。” 这消息如同惊雷一般,夏晴脚一软险些晕倒,还是靠着刑昭昭才没倒下,“什么?你说什么?孙有财这千刀杀的,他竟然敢做这种丧良心的事,我……我……我去找他拼命。”她四周环顾想找件趁手的武器。 “做什么呢?有男人在哪需要用你去拼命。”吴管事伸手按住夏晴的双肩,“孙有财大约是有这样的意思,但得等到他家那个病殃子七岁生辰那日才能动手。你莫急,别急坏了身子,有我呢。” 夏晴听着吴管事的温言细语一颗慌乱的心慢慢平静了一些,她与女儿抱在一起哀哀的哭,“呜呜呜,我怎么这么命苦啊。” 吴管事最见不得夏晴哭,瞧着她伤心的样子直叹气,“哎,你别哭了,信我,我一定把阿承全须全尾给你带回来。”见夏晴只是哭却不说话,他没脾气的摇头,对着伺候夏晴的杨婆子道:“婶子,你劝劝她们娘俩,别让晴娘哭坏了身子,我还要送老爷回去,晚一点再过来。” 杨婆子笑着点头,忙上前扶着哭泣的母女往屋里引,“夫人,先带着小姐进屋吧,叫邻居看见可要多嘴了。” 安顿好夏晴母女,吴管事忙回到马车上,此时马车里还坐着江秋年、苏夫人还有全程将脑袋埋进胸口的小蝶。 “老爷,刑姑娘送到她娘亲那里了,现在咱们是送这两位到……” “锦绣布庄。”苏夫人说出她们要去的地方,“多谢江老爷。” 江秋年不甚在意道:“夫人客气,还不知夫人贵姓?” “奴家姓苏,是锦绣布庄的绣娘,大家抬举我,唤我一声苏夫人。” “那这位?”江老爷探究的目光望向小蝶。 苏夫人一早看出小蝶见到这位江老爷就似老鼠见到猫一般,闻言下意识的前倾身体微微遮挡住小蝶,“她是我的徒弟,乡下来的丫头不曾见过贵人,叫江老爷见笑了。” “哪里,哪里。”江秋年默默收回目光,心下却有些疑惑,因为小蝶躲躲藏藏的样子太过奇怪,不免会让人生疑,他却一时想不出缘由。 很快便到了锦绣布庄,马车一停稳小蝶便嗖的跳下车,连声招呼都没打就跑进布庄里。 苏夫人尴尬的笑笑,“乡下丫头没见过世面,不懂规矩,江老爷勿要责怪。” “无妨。”江秋年轻笑,“今日还要多谢苏夫人伸以援手。” “举手之劳,江老爷您也不用记挂于心,告辞。”苏夫人客气微笑着离开。 马车重新启动,这一次吴管事也坐进马车里,打算与江老爷聊聊刑承毅的事。 “你与那刑昭昭认识?你怎么会知道她娘亲的住处?” 吴管事摸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道:“她娘亲……她娘亲……” 江秋年了然,失笑打趣道:“之前听说你为了一个外间的女子与你家夫人闹得不可开交,原来那女子是刑姑娘的娘亲。” 吴管事没有否认,沉默了片刻后道:“晴娘是个苦命的女人,我……我很怜惜她。” 只看刑昭昭的容色,大约也能猜得出来她娘亲是怎样的美貌,只是江秋年略有不解,“这些年来你代我在外周旋,料想什么样的女子不曾见过,怎么这回就认了真?” “三句两句也说不清。”吴管事无奈的叹气,“大约是前世的冤孽吧。” 这般形容让江秋年觉得有趣,“那么说孙家的事你是管定了?” “那是自然。”吴管事语气森冷,“孙有财千不该万不该他不该动晴娘的孩子。” “你打算怎么办?” 吴管事轻哼一声,“孙有财舒服日子过得太久,该是让他换个活法了。” 江秋年忽的掩唇轻笑,笑得吴管事一脸莫名,他不自信的摸摸自己的脸,“老爷怎么了?” 江秋年笑得愈发开心,“就是想到以前看到的一句话,说是年纪大的人喜欢一个人就像老房子失火一样没得救了。” 吴管事听完一怔,“好像真像这么回事。”说完他忍不住也大笑出声。 过了一会儿,笑声止住,江秋年又问:“听说你夫人不同意你纳晴娘为妾?” “何止是不同意。”吴管事笑容敛起,忧愁浮上眉间,“我那媳妇听说我要纳晴娘进门,她拿着刀子抵在自己和孩子颈边,说我要敢纳晴娘进门,除非他们母子都死了。”说罢他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再没刚才意气风发的模样。 “这……”江秋年想象不出怎会有女子彪悍如此,“那你打算怎么办?” 吴管事又叹了一口气,满面愁容道:“两头瞒着,两头哄呗,只是终归是我委屈了晴娘。” 江秋年一时无话,吴管事自小便是家里为他挑选的左右手,他们年纪相当一起长大,这是他头一次见吴管事将一个人时时念在口中,记挂在心里,真心实意的盼着那人好。 “老爷,怎么了?”吴管事看到江秋年陷入沉思,不免有些担心,“您是不想我对孙有财出手吗?” “区区一个孙有财而已。”江秋年回过神,“我就是觉得你说起你的那位晴娘时,像是变了一个人,变得……很温柔。” 吴管笑低头浅笑,“老爷,这世上总有那么一个人,让你想帮她遮风挡雨,让你想在她面前做个好人。” “这样啊。”江秋年意味不明的笑了一下。 吴管事望着江秋年渐渐恢复血色的脸,真心诚意道:“老爷,你的身子现已大好,其实你也可以考虑考虑成亲的事。” 江秋年未答,只是低头望着摊开的手掌,不由弯了弯唇角。 第160章 屋漏偏逢连夜雨 孙有财也不是以前就有钱,至少他爹那辈还是个地里刨食的泥腿子。他能有钱是因为他岳父有钱,他岳父是鸣沙县里最大米行的东家,他岳父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女儿,所以懂的都懂。 自打二十八年前,还是米行伙计的孙有财娶了东家独女柳氏后,他的日子大体还算过得舒心,但是,最近孙有财的日子并不那么好过。 在他家万盛米行的对面新开了一家长丰米行,店面比他的大,米卖比他的便宜,伙计的月钱也比他店里的伙计高。 初时他嘲笑长丰米行的老板赵长丰不懂做生意,可是渐渐的他发现铺子里的生意一日不如一日,先是老主顾们为了那三五文的便宜不再光顾他的店,再是店里的伙计有意无意说起长丰米行的月钱给的高,他挖着耳朵假装没听见,再后来掌柜、账房,还有搬米运粮的工头一起到他面前来说要辞工,无论他如何挽留,他们都走得义无反顾,随着这几个人一起走的还有数名伙计,很快他米行里的人就走了七七八八。 这时他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一边忙着招新掌柜、新账房、新伙计,一边将自己米行里的价格调到与对面长丰米行一样,但却收效甚微。 新招来的伙计手脚慢,脑子也不灵光,总是他说东,他们做西,不是称错了米,就是多收了银钱,惹得好不容易来的客人骂骂咧咧的走了,他很无耐只能拼命的赔小心,想骂伙计几句,人家就立即换了工服要走人,走了就没人干活,他只好又赔着笑将人留下。 不过短短几日,孙有财的头上的白头发又多了好些。 米行的生意不好也就算了,可屋漏偏逢连夜雨,他一批五万石的货在路上被土匪劫了,伙计一身是血的回来跟他报告时,孙有财只觉得喉头腥甜,没忍住一口血喷了来报信的伙计一头一脸,随即眼前一黑就晕倒了 孙有财晕倒的时候,正值鸣沙县每逢三、六、九举办的间日集,于是无数双眼睛看着孙有财被两个脑袋不灵光的伙计风风火火的抬出米行,一路大喊大叫着送到太平惠民药局。 不等孙有财醒来,万盛米行东家因为丢了五万石的货被气死的消息已经传遍了鸣沙县的各个角落。 待孙有财醒来休养了两日听到了消息时,外间已经传言他单枪匹马独上黑风寨,并与黑风寨寨主三大战三百回合后同归于尽。 总之所有的传言都是他活不成了。 将养了两日,刚刚养出点好气色的孙有财,闻言又吐了一口血,这一次是济善堂的石大夫拎着药箱悄悄来的,那两个脑子不好嘴又碎的伙计已经被柳夫人辞退了。 五万石的货虽多,但还不至于让万盛米行伤筋动骨,但这毕竟是白花花的银子,无端端就叫黑风寨抢了去,即便立即就报了官,但孙有财心知找回来的可能性是微乎其微。 孙夫人叹着气,将打湿的帕子覆在孙有财的额头,“最近诸事不顺,是不是该去保安寺拜拜菩萨?” 孙有财一直嚷着头疼,此时用凉帕子敷着才觉得稍稍好些,闻言嗔怒道:“咱们初一、十五哪一次的香火落下了?” “这……”孙夫人语塞,也知孙有财的怒火不是对自己,“那就再多捐些香油钱,舍财保平安。” 说到财字孙有财更觉得头疼心也疼,他吸着冷气道:“五万石糙米被抢了,这还不叫舍财保平安?” 眼见着孙有财一张腊黄的脸愈发黯淡,孙夫人帮他捋着胸口道:“咱不是报官了吗?兴许顾大人就能帮咱们要回来呢。” “要回来?怎么可能要回来?”孙有财气得直哼哼,“你又不是不知,这黑风寨在咱们鸣沙县与回乐县,还有云中城的交界处,是出了名的三不管地带。” “可……”孙夫人压低声音,“可咱们不是年年都给黑风寨送年礼的吗?难道今年没送?” “当然送了,你还不知道我吗?我办事向来周到。” 孙夫人像是想起什么,突然冷笑,“那是自然,你办事向来周到,不然我也不会都等到你儿子快出生了才知道你在外面养了外室。” “夫人,事情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我也知道错了。”孙有财一听夫人说起这个话题,忙坐直了身子,小心的赔着笑脸,“说来说去这都要怪我娘,她总在我耳边叨叨,说什么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还说她看不到我儿子出生,死也不会瞑目。”说到这里他苦恼的揉了揉太阳穴,“夫人,你说我该怎么办?” 哼,孙夫人的笑容愈发的冷冽,“你都推到死人头上了,难不成我还能追到地府去问她?” “哎呀,夫人,我就是一时想差了,你就原谅我吧。”孙有财握住了孙夫人的手,诚恳道:“虽然我事情是做错了,可现在那孩子能给咱们儿子续命,这也算我歪打正着,你就别气了,万一气坏了身子,我可是要心疼的。” “惯会油腔滑调的哄人。”孙夫人含笑啐他并甩开了他的手,可眉间的笑意只一闪便重又消散,“似乎……似乎……咱们这般倒霉,似乎都是从那孩子来咱家开始的。” “这……”孙有财错愕的张大嘴,却也开始拧着眉细细思量。 “你看她姐姐在咱们府门前闹了那么一场,臊得我最近都不敢出门,再就是那个什么长丰米行开在了咱们对面,然后咱们的五万石货被山匪劫了,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是从那孩子进府开始的。”孙夫人掰着手指头,一件件说着最近发生的不顺心的事。 “这……都是巧合吧。”孙有财重新将湿帕子敷上额头,不甚在意道:“除了刑昭昭在门前闹的那一场外,其余的都不关阿承的事。” “阿承?”孙夫人似笑非笑的拿眼梢看他,“叫得这般亲热,别到时候又舍不得。” “夫人,你多虑了,只有咱们的耀祖才是我的孩子。”孙有财用另一只空闲的手握着孙夫人的手,“我真恨不得把自己的心肝挖出来给你看。” “呸,你这黑心肝的坏东西,谁要看。”孙夫人嘴里嫌弃,可这一次却没松开他的手。 第161章 能不能把银子还给我? 福田院的膳房里,邓大娘子眼睁睁的看着刑昭昭要将一瓢凉水倒进沸腾的油锅,她一把抓住刑昭昭的手腕夺过水瓢,“你要做什么?” 刑昭昭恍然回神,怔怔看着被邓大娘子夺去的水瓢,又看看冒着烟的油锅,“我……我……” “你去歇着吧。”邓大娘子推开她,将水瓢放在锅台上,然后把切好的白菜倒进油锅里不停的翻炒。 膳房里飘散着食物的香气,人人都在忙碌,刑昭昭觉得只有自己在帮倒忙,她用手抹了一把脸想让自己清醒一点,却忘了自己刚切过葱花,手指上满是辛辣的葱汁,这一抹立即让她红了眼,她只好跑出去洗脸。 “昭昭,最近怎么了?”年轻一些的刘秀禾好奇望着刑昭昭的背影。 年长一点的韩玉琴正在清理砧板,闻言神秘一笑,“我觉得昭昭在咱们福田院也待不久了。” 原本不打算加入她们谈话的邓大娘子闻言,手里的锅铲顿了顿,“为什么这么说?” “听说她把她弟弟卖了一百两银子。”韩玉琴眼里全是羡慕,“一百两银子啊,足够她去买个院子,再买几十亩地了,何必还窝在这里烟熏火燎的受苦。” “买院子就算了,买地做什么?她一个娇怯怯的小丫头还能跑去种地不成?”刘秀禾不同意道:“要我说还是开个铺子做点小买卖,不用风吹日晒,等再大一些寻个老实人成亲,这一世也算圆满了。” “生意岂是那般好做的,还是买地最划算。”韩玉琴打心眼里觉得刘秀禾的话不靠谱。 “买地谁种啊?”刘秀禾是种过几天地的,想想种地的各种辛苦就不寒而栗。 “嫁个有力气肯吃苦的汉子不就好了。”韩玉琴不屑的撇撇嘴,就看不上似刘秀禾这般年轻却不肯吃苦的样子。 两人一向不怎么对付,说几句就要吵嘴,眼见着她们又要吵起来,邓大娘子轻笑道:“成亲嫁汉子就好了,你俩怎么会落到福田院来?” 刘秀禾和韩玉琴立即像霜打了的茄子一般蔫蔫的垂下头。 是啊,成亲治不好不孕不育,也管不了和离丧偶。 看俩人不再说话,邓大娘子又道:“话说回来昭昭可没有卖弟弟,那一百两银子被她捐给了咱们福田院,你们嘴里吃的和未来发的月钱,可都是人家昭昭捐的,以后你们别在背后说她闲话。” “嘶……捐了?” “都捐了?” 这一次韩、刘两人反应出奇的一致,都是一副又心疼又肉疼的表情。 “对,捐了,都捐了。”邓大娘子撒了三勺盐到锅里,“以后你们可别再说人家昭昭卖弟弟了。” “这傻丫头年纪小,不知银钱的好啊。”韩玉琴长长叹口气。 “怎么能全捐了呢?至少要留二十两当嫁妆啊,不然以后可是要被夫家瞧不起的。”刘秀禾摇头叹息刑昭昭不会过日子。 “那钱她怎么能拿得安心。”邓大娘子也忍不住叹气,“所以你们也体谅体谅她,她刚失去了相依为命的弟弟。” “这怎么能叫失去呢?韩秀琴不理解。 “对啊,又不是卖给有钱人家做下人,而是去有钱人家当少爷,旁人做梦都做不来的好福气呢。”至少刘秀禾羡慕的眼睛都红了,她做梦都想有个有钱的夫人找上门说她是自己丢失的闺女。 邓大娘子觉得和这两人说不通,就敷衍道:“有人觉得银钱重要,有人觉得人更重要,这都没错。” 韩玉琴将手里的脏抹布放进盆里揉搓着小声哼哼,“说人更重要的,一定是没吃过银钱的苦。” 刑昭昭打水冲洗掉手上的葱汁,然后又洗了脸,眼睛终于不再疼的流泪,但仍旧火辣辣的很难受。 屋里的窃窃私语她虽听不清楚,却也知道和自己有关,她用袖子揩拭掉脸上的水珠,望了一眼碧蓝的天空,一个在她脑中盘旋多日的念头,在这一刻终于做出决定。 她起身径自走到鲍奇羽的书房前,张虎、赵龙二人正在院中比剑,两人各持一柄寒光闪闪的长剑,你来我往打的好不热闹。 张虎眼角瞟到刑昭昭远远走过来,他忙翻身跳出赵龙的剑光范围,嘴里嚷嚷道:“不比了,不比了,没意思。” “打不过就逃。”赵龙收剑入鞘,“孬种。” “打不过还打。”张虎对他撇撇嘴,“那是傻瓜。”说完他乐呵呵的跑到刑昭昭近前,“刑姑娘,你来找我吗?” “不,不是。”刑昭昭被张虎的热情吓得后退了半步,“我……我来找院长,他在吗?” “在倒是在。”张虎故作高深的摸着下巴,眼神怀疑道:“不过,你找我家少爷做什么?” “我……” “多事。”赵龙上前拎着张虎的衣领将他往后一甩,张虎哇哇叫着在半空中一个漂亮的后空翻稳住身形落到地上,他刚一站稳就气呼呼的跑过来,“你偷袭,你无耻。” 赵龙没理他,对着刑昭昭道:“少爷,房里。” 刑昭昭也不知道鲍奇羽从哪里找来这两个活宝,一个咋咋呼呼一天嘴不停,一个惜字如金,跟他说话还要猜意思,不过好在相处够久,她已经很习惯了赵龙的说话方式,他话里的意思是鲍奇羽在房里。 “多谢。” 刑昭昭走到门前轻敲门扉,“院长,我能进去吗?” 鲍奇羽正在认真读书,听到敲门声他放下手里的书卷,“请进。” 门被推开,刑昭昭犹豫了一下,还是迈步进来,“院长。” “坐。”鲍奇羽为她倒了一杯茶,“有事吗?” “院……院长……”刑昭昭难堪的绞着手指,“上次……上次捐给院里的银子……” “哦,你说那个银子啊。”鲍奇羽这才想起还没跟刑昭昭这个捐款人说过善款的用处,“不好意思,最近太忙,应该一早就跟你说的。我想着冬天到了,除去给大伙采购冬衣外,还要加固房顶,另外我还想在福田院外加盖几个草棚,既可以让无家可归之人暂住,万一冬天雪灾,也可以收留灾民,你看如何?” 刑昭昭望着说起未来计划,脸上泛着光彩的英俊男子,咬着牙将心底的话一股脑的说了出来,“院长,你能不能把那一百两银子还给我?” 第162章 迟到的公道有何用 鲍奇羽呆住了,他正兴致勃勃的计划着怎么花刑昭昭的银子,结果刑昭昭问他,能不能把银子还给她。 “为什么?”他问完,却见刑昭昭低着头不说话,他立刻意识到,“你是遇到什么困难了吗?” 刑昭昭没想着要哭的,可是鲍奇羽的声音太温柔,神情太真挚,她还是没忍住。于是她一边哭,一边讲述了孙有财将弟弟要回去是想给自己亲生儿子续命的事。 鲍奇羽听的一个头两个大,他一边劝慰:“你别哭了”,一边理智的分析:“这世上根本不存在续命的术法”。 刑昭昭讲完了,拿袖子擦干眼泪,思绪清楚道:“院长,重要的不是存不存在续命的术法,而是有些人相信它的存在。” 鲍奇羽一怔,然后拍拍额头,“昭昭姑娘,你说的对,是我肤浅了。”说罢他起身,“我现在就陪你去孙家要回刑小弟。” 刑昭昭坐着没有动,沉默了片刻才语气艰涩道:“阿承不愿和我回来。” 鲍奇羽慢慢坐回去,“为什么这么说?” 刑昭昭揉揉眼睛,“他想要爹娘,也想要富足的生活。” 短短几句却包含了很多的意思,鲍奇羽垂目望着坐在自己对面低着脑袋的姑娘,此时她语气里的伤心比刚才更盛。 “或许,刑家小弟只是不想拖累你。” 刑昭昭霍然抬头,满脸错愕,眼底还有未散的伤心,“我从来不觉得阿承拖累了我。” “他的感觉和你的感觉是不一样的。”鲍奇羽说完。 “真的吗?” 鲍奇羽笑而不答,又问她:“你要银子做什么?” 虽然对方并没有给予她肯定的答复,但刑昭昭莫名就觉得安心,她吸吸鼻子道:“吴管事说那银子是孙老爷付给我买阿承命的买命钱,我想还给他。” 鲍奇羽很想说,若你相信寿命可以买卖,你收下这钱就已经完成了交易,若你不相信寿命可以买卖,那么收钱还钱一点意义也没有,可他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道:“银子已经交账房了,等一会儿我让张虎给你送过去。” “谢谢,院长,总是给你添麻烦。” “不妨事。”他停顿了一下又问:“需不需要我帮你?”他听她含糊的说起江老爷发现包银子的帕子上图案的异常,由此推断出孙家想要换命,又听她说起江府的吴管事承诺会将弟弟安然无恙的带回来,他不知她是怎么和江府的人扯上关系,只是有些担心。 “暂……暂时不用。”刑昭昭又低下头不敢去看他。 她心虚的样子更惹鲍奇羽怀疑,“江秋年为什么要帮你?” “江老爷他……”刑昭昭抬眼望了他一眼,只见他神情平静,他的平静给予了她一定的勇气,她尽量淡化语气中的羞耻,“吴管事……吴管事想纳我阿娘为妾。” 鲍奇羽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答案,他微微一怔,继而蹙起眉,“吴管事并非良人,你能劝说你娘再想一想吗?” 刑昭昭见他蹙眉,原以为他会鄙视阿娘,不想他只是认真道吴管事并非良人。 “可是……可是……他对阿娘很好。”一个人待另一个人是真情还是假意,并不是那么难以分辨,她看得出吴管事对阿娘很上心。 “江秋年做了那么多恶事,都是吴管事从中周旋,他定然不会有好结果。” 刑昭昭猛的抬头,一脸不能相信,“可是……可是……” “小雨和小蝶有了新的生活,江老爷似乎也已经痛改前非,可是……可是乱葬岗里还有死不瞑目的冤魂,义庄里还有三具没有下葬的童尸。”鲍奇羽深吸了一口气,“你忘了小蓝吗?” 刑昭昭缓慢的眨了眨眼睛,她要仔细回想才能想起小蓝的音容,她讷讷道:“我以为……我以为……” 鲍奇羽知她话里的意思,正色道:“我们只是暂时没有能力为死者讨回公道,并不是忘了,也不是放弃了。” “可是……可是……”刑昭昭默默的低头看着自己略显粗糙的手指,小声咕哝道:“晚了那么久有什么用。” 这又是一个让鲍奇羽回答不出的问题,在他自小接受的教育里,讲的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公道正义虽迟但到,他从没想过晚了那么久的公道有什么用。 这下轮到他开始结巴,“公道……公道就是公道,晚来的公道也是公道。” 或许是结巴的鲍奇羽消除了刑昭昭在心中对他设下的距离感,她的胆子不由大了一些,于是问出心中疑惑,“人都死了,还要公道有什么用?” 鲍奇羽答不出,只听刑昭昭继续说道:“像是小蓝刚死的时候,我虽与她不算很亲近,但也会难过伤心,想着那么活生生的一个小姑娘被江老爷害死了,我恨不得杀了江老爷给小蓝偿命,可是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我渐渐连小蓝的样子都记不太清,当时的伤心愤怒也慢慢平息。你说要为他们讨回公道,可就算现在杀了江老爷,小蓝也不会活过来,那些死去的孩子也不会活过来,公道有什么用呢?” 少女的眉目间带着懵懂,她是真的想不明白,小时候什么都不懂,却还能坚定分辨黑与白,等到长大了见识了各种各样的人,她却再不像小时候那般轻易将人与事分出是非黑白。就像小蝶与小雨口中可怖的江老爷,却一次救她性命,一次改变了阿承的命运,对他们来说江老爷仿佛并不是个坏人。 鲍奇羽脑中思绪翻飞,从小到大看过的各类书籍,遇见的各种各样的人走马灯般在脑中转来转去,他却一个都抓不住,只在不停的想:何为公道?公道有何意义? 想来想去,思绪平复下来,他的脑中恢复清明,“公道就是公道,他不需要有意义。人做错了事就一定要接受惩罚,这种惩罚不止惩罚恶人,也要叫旁人看清楚,让想要作恶还没有作恶的人知道,做了错事,就会有惩罚,这样的话他们在作恶的时候,就会害怕,就会收手。” “是这样啊。”刑昭昭想不明白的问题,也在他的回答中感觉到豁然开朗。 “迟到的公道,并不是公道的错,而是人的错,是人没有能力让公道及时出现。”他的目光一一扫过案上的书籍,“如果我一早认真读书参加科考就好了。”他是真的后悔蹉跎了时光。 “院长,我想辞工。” 第163章 她为什么没选我 刚才还在讨论迟来的公道还叫不叫公道,他还在反省自己荒废年华未曾好好读书,结果刑昭昭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院长,我想辞工。” 鲍奇羽语塞,“为 ……为什么?”今天的刑姑娘很是跳脱,显得他像个呆瓜。 “我想去孙有财家,这样可以离阿承近一些。”至于怎么混到孙有财家,她虽然还没想到,但是她就想做点什么,而不是在福田院里心急如焚的等消息。见鲍奇羽不回答,刑昭昭有点不好意思的继续道:“我知道……其实我挺多余的,有邓大娘子主持,院里的闲人就能做好膳房里的其他活计,膳房里有我没我也没什么区别,我想以前胡院长招我进来,可能并没有安什么好心。” 鲍奇羽揉揉眉心,有些头痛道:“若孙有财存了那样的心思,他又知道你与刑小弟的关系,你今日已经与他撕破脸,他一定对你起了防备,恐怕你并不那么容易混到刑家小弟身边。至于膳房那里是不是需要你 ……”若出于成本考虑,膳房里当然不用对外招工,只用收容的人就足够,但是刑昭昭勤勉好学,热心善良,为人正义,福田院能有如今的发展,确有刑昭昭的一份力量,便是这一点,他也不能说她多余。“我觉得你在膳房里有些大材小用。” 刑昭昭吃惊的瞠起一双黑眸,有些不置信的指着自己鼻尖,“院长你在说我吗?”说罢她自己都觉得难为情,放下指着鼻尖的手,揉搓着衣角小声道:“我除了会做些普通的饭食,再什么也不会。” “你不用妄自菲薄,你聪明、认真、踏实,还好学,院里的人都很喜欢你,再说如今你也识了不少字,可以做的活计就更多了。” 刑昭昭听鲍奇羽说院里的都很喜欢自己,本是很寻常的一句话,但由他嘴里说出来,却让刑昭昭不受控制的涨红了脸,“我 ……我 ……没那么好。” “都说了你不用妄自菲薄,赵婆婆就一直想让你接她的衣钵,我不止一次听她夸你,说你胆大心细不怕脏不怕苦还不怕鬼最适合做仵作。” 刑昭昭低着头没有说话,其实她也怕脏也怕苦也怕鬼,只是她没有人可依靠,只能假装自己不怕,骗自己骗得多了,好像也就不怕了,“我没有你说的那么好。”她再一次重复,像是终于有勇气直视真实的自己,“我比不得小雨有仁心,所以钟离大夫选她做了药童;也比不得小蝶绣工好,所以她能去锦绣布庄学习做最好的绣娘。而我笨手笨脚又不善良,只能抢着做活才不会被人嫌弃讨厌。” 小姑娘这种幽微的心思,着实让鲍奇羽这个七尺男儿有些无措,他只能耐着性子安慰她 :“你有你的好,所以不管是邓大娘子,还是钟离大夫,以及小雨和小蝶,她们都喜欢你。” “可是 ……”刑昭昭霍然抬头,一双黑漆漆的眸子定定望着鲍奇羽,“钟离大夫为什么不选我做她的药童?” 她不是不喜欢膳房的活计,在她走投无路的时候是膳房的活计养活了她,给了她可以在舅舅面前挺直腰板的底气,她永远都感激胡院长的收留,哪怕胡院长起初并没有存好心,也永远感激在膳房里度过的时光,但是人总是不知足,她也是个爱漂亮爱干净的年轻小姑娘,当她吃饱穿暖后,她也会羡慕那些不用呆在烟熏火燎的厨房让自己满身油烟就能养活自己的活计。后来药局成立,钟离尘来应聘大夫,她以为以自己和钟离尘的关系,钟离尘会选自己做她的药童,可钟离尘选了小雨,对此她暗暗介怀了许久,便是到今天也没有释怀。 “你为什么不问问钟离大夫?” “我不敢。”她再一次垂下头,小声的重复,“我不敢。”她怕亲耳听到自己的一无是处。 “钟离大夫选小雨做药童,一定有她选人的理由。但即便她没有选择你,也不代表你不够好。” “我要是好,她又怎么会不选我。”小声的抱怨里满含委屈。 问题重又回到原点,鲍奇羽无奈到想挠头,他想呀想终于想到例子,“邓大娘子是好人吗?” “那是自然。”刑昭昭点头,远的不说,就在刚刚邓大娘子就救了她一命,若那一瓢凉水倒进滚油锅里,此时大家怕是要抬着她去见钟离大夫。 “若邓大娘子是好人,那她夫君又怎么会那样对她?” “那是她夫君人坏,与邓大娘子何干?”她语气激动的说完,抬眼对上鲍奇羽含笑的眼,“你也知道呀。” 好像是这么个道理,她觉得堵在心底的那口闷气疏解掉大半,只剩下钟离尘没选她的不解。 “她为什么没选我?” “如果你真想知道,并且介意这件事,不如去问问钟离大夫。”他再次建议。 这一次刑昭昭没有说话,她垂目咬着下唇像在思考,过了许久道:“如果我问了是不是我们就不能做朋友了?” “就因为你们是朋友,才应该无话不说。” “如果 ……如果 ……” 鲍奇羽知道她的担心,“那她就不是你的朋友。” “可是 ……”她还是忧心,她并不想失去钟离尘。 “不要害怕失去,能轻易失去的,都不是属于你的。” 捐出去的钱要回来了,膳房的工作没辞掉,刑昭昭带着一肚子的困扰回到了膳房。 膳房里的食物在锅里咕嘟咕嘟冒着泡,已经快到饭点,邓大娘子几人擦砧板的擦砧板,抹锅台的抹锅台,都做着一些无关紧要的收尾活。 刘秀禾眼尖,见着刑昭昭回来不由笑道:“昭昭,你是去了哪里?” “我 ……”刑昭昭老实,正要做答,邓大娘子却开口道:“昭昭,你将这些捡下来的菜叶收拾收拾去喂兔子。” 刑昭昭忙应了一声好,见门口的竹筐里堆着半筐蔫巴巴的小白菜叶子,拎起来就去了后院。 刘秀禾不满的撇撇嘴,她不敢说话,可邓大娘子却不惯着她,她把手里的抹布狠狠掼在锅台上,面色不善道:“问问问问问,哪里这么多问题。” 刘秀禾吓得退了两步,讷讷道:“我 ……我也是关心她。” “别以为我看不出你是真关心,还是想看她笑话。” “我 ……”刘秀禾还欲顶嘴,韩玉琴将她扯到一旁,“算啦,算啦,不问就不问。” 第164章 柳暗花明 膳房里的小纷争来的快也去快,身为纷争导火索的刑昭昭却一无所知,她将筐里的烂菜叶倒进兔子笼里,白的、灰的、黑的、花的各色兔子一蹦一跳的跑过来啃菜叶,一脸的无忧无虑。 她眼睛虽然看着兔子,脑子里想的却是要去娘亲那里再问问情况。想到又要告休,她觉得很不好意思,本来就是有她没她都一样的活计,她还总是告休,邓大娘子虽不说,想来新来的那两位定是有许多怨言。 想到这里她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应该辞工的,偏偏院长不赞同。 冷静下来她也知道如果辞工,她不但失去的是一份收入,更会失去住的地方,到时候既失了福田院的活计,又混不进孙家,而娘亲那里明显是不愿她住过去的。 天地之大,好像只她一人孤零零无亲无伴,她又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她的命怎么这么苦。 “小小年纪叹什么气。”张虎笑盈盈跑过来,“喏,银票还你,我家少爷说了,如果不够他可以私人借你一些,我也存了些银子,也可以借你。” “多谢。”刑昭昭默默收起银票,低垂着眉眼不敢看张虎的表情,“我不是那种说话不算话的人。”好好的银子捐出去又要回来,怎么想都有些说不过去。 “我知道。”张虎没心没肺道:“你的事少爷跟我说了。”他见刑昭昭神色有变忙道:“你也知道我这个人大嘴巴,说话没轻没重,少爷怕我说错话惹你生气,才略微跟我提了两句,你千万别生气,我发誓不会跟别人讲你的事。” 看他那般紧张,刑昭昭也无余力生气,“没生气,再说了我那天在孙府门前闹了一通,那么多双眼睛看着,这早不是什么秘密了。” “你也别太担心。”张虎像是想到什么好主意,眼睛都亮了起来,他压低声音道:“实在不行我就去孙家帮你把刑小弟偷出来。” 这下刑昭昭的眼睛也有了光彩,她似是不敢相信,话都说不利索,“可 ……可以吗?” “刑小弟怎么也算我半个徒弟,他有难,我这个师父怎么能袖手旁观。”张虎越想越觉得可行,“等夜深了,我翻墙进去把睡着的刑家小弟偷抱出来。” “真的吗?今天夜里行不行?我能不能跟你一起去?” “行是行,只是 ……”望着面前少女灼灼期盼的一张脸,张虎苦恼的挠挠头,“只是听说刑小弟不愿跟你回来,我能趁着他睡觉把他偷出来,可他醒了要回去怎么办?” 刑昭昭眼里的光彩慢慢消退,“我跟他说孙老爷的打算,他 ……他会信的。”说到最后她也没了底气,这样的话她一早在孙府门前就说过,弟弟并不相信。 其实江老爷的话太匪夷所思,要不是所有巧合都对得上,她也很难相信。 见刑昭昭眼眶发红,张虎生怕她哭,忙道:“你可千万别哭,我晚上帮你去孙家瞧上一瞧,先看看刑小弟过的好不好。” “多 ……多谢。”刑昭昭喉头哽咽,忍住没哭。 “你别哭就是谢我了。”张虎后退着说完,便逃也似的跑开了。 有了张虎的保证,刑昭昭稍稍放宽了心,张虎的本事她是见过的,他能帮着她去看看弟弟也是好的,至少能知道弟弟是不是真的过的好,再者实在没有办法了他还能把弟弟从孙家偷出来,这至少保证了弟弟的生命无恙,至于醒来的弟弟会不会哭闹,那就不是现下要忧心的事了。 刑昭昭重新整理了情绪,然后拎着空竹筐回了膳房,正赶上用午膳的时候,她忙洗净了手帮着韩玉琴给众人打饭。 鲍院长与他的左膀右臂一向来的晚,等福田院诸人都吃上了饭,他们三位才施施然进了膳房。 亲民的鲍院长与大家的伙食一样,并没有特殊优待,一样的杂面馒头,一样的白菜豆腐烩鸡肉丁。 向来板着脸甚少言语的赵龙,对面着几不可见的鸡肉丁,都忍不住发出抱怨:“我是兔子吗?天天给我吃草。” 身为青州鲍家嫡公子的跟班,赵龙的日子可比一般富贵人家过的还要滋润,直到他们来到福田院,才知这世上有种生活叫吃糠咽菜。 “知足吧,以前福田院只有死人才能吃上肉。”张虎端起自己的碗,扒拉了两下从碗底扒拉出两块明显是鸡腿的肉块,他怔了一下抬眼望向刑昭昭的方向,刑昭昭也正在望着他,他瞬时明白这算是预付的谢礼,难为她满锅找出这两块鸡腿肉,他冲刑昭昭挑挑眉示意收到。 赵龙瞥见张虎碗里的鸡腿肉,不满道:“凭什么你有鸡腿吃?” “这哪里是鸡腿?”张虎否认,夹起其中一块就塞进嘴里,含糊道:“你看错了。” “才怪。”语落赵龙手里的筷子嗖的如风一般夹起张虎碗中剩的那块鸡腿肉,“果然。” “你怎么能抢我碗里的。”张虎不服气,舞着手里的筷子就去抢,两人一来一往筷影如风,终是赵龙技高一筹翻转手腕压住张虎的筷子,手腕用力小小的肉块飞进他的嘴巴里,“不愧是鸡腿。” 碗里的肉被抢了,张虎自是忿忿难平,可他从小就打不过赵龙,却也不肯轻易就让赵龙占了便宜,他忽的敛去脸上怒色,笑吟吟道:“我碗里的东西,你也敢吃?” 想到以前加了巴豆粉的茶水,赵龙脸上的得意之色敛去,却只一瞬他又微微勾起唇角,“难不成你自己的碗里也会放巴豆?” 见没骗到对方,张虎气得恨恨啃馒头,偏赵龙不放过他,“凭什么你碗里有鸡腿?” “谁家鸡长那么小的腿?”张虎死都不承认,觉得浪费了刑昭昭的心意很是生气。 “奇怪。”赵龙很宝贝的细嚼着嘴里的鸡腿肉,怀疑的眼神望向刑昭昭的方向,又看向气呼呼的张虎,“莫不是刑姑娘瞧上你了?” 张虎手里的半块馒头直接怼赵龙脸上,张虎红着脸道:“你可别瞎说,莫坏了刑姑娘的清誉。” 赵龙嫌弃的把脸撇开,抹掉脸上的馒头渣,“也是,姑娘怎么会看上你。” 张虎更不乐意了,“我哪里不好?” “话多,讨厌。” 一旁瞧着二人吵嚷的鲍奇羽此时插话道:“你跟刑姑娘要做什么?” 第165章 少爷你看我帅不帅 面对自家公子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目光,张虎本能的避开对视,却不打自招道:“不做什么。” 鲍奇羽夹了一块豆腐慢慢的吃,等咽下嘴里的豆腐才悠悠道:“你要去孙家把刑小弟偷出来。” 语气笃定,并不是询问。 “不是。”张虎否认,最后还是在鲍奇羽平静的目光里不情不愿的承认,“只是先去瞧瞧刑小弟过的好不好。”他见公子不说话只专心吃饭,又心虚的补充道:“我毕竟算是刑家小弟的半个师父,徒弟有难,师父怎么能袖手旁观?再说了,真的只是先去看看情况。” “别惊扰旁人。” “少爷,你是同意了?”张虎惊喜。 “总不能眼看着好好的孩子丢了性命。”鲍奇羽澄明如水的眼底闪过掩饰不住的厌恶,“吸血补身,借寿继命,这个鸣沙县简直恶得令人发指。” 这算是有人撑腰,张虎得寸进尺的问:“那要不要干脆就把刑小弟偷回来?” 鲍奇羽沉吟许久才道:“若孙有财真要用刑小弟的命给他儿子继命,那么时辰未到之前刑小弟不会有性命之忧,你还是先去探探情况再说。” “好咧。”张虎欣然领命。“一会儿我就去找身夜行衣。” 鲍奇羽不动声色的瞄了一眼时不时向他们这桌张望的刑昭昭,见她满脸都是忧心之色,只觉这姑娘似陋室明珠却命途多舛,他对刑家小弟的担心不止是刑承毅的生命安全,更多的还是对刑承毅偏激且贪图富贵的性格,若不能及时矫正,只怕刑昭昭日后还要被拖累。所以他也想借着孙有财的手让刑承毅明白什么是人心险恶。 晚膳后,刑昭昭偷摸来寻张虎,张虎正穿着一身黑漆漆的衣裳在他们房前跟赵龙各种显摆,并时不时摆出夸张又做作的造型,惹得拿着布巾擦剑的赵龙不甚其烦,几次按捺不住想提剑捅他两下,幸好这时刑昭昭来了,他二话不说抱着剑回到房中,将地方留给他二人。 “张虎大哥——”刑昭昭唤他。 “昭昭姑娘。”张虎带笑跑过来,指指自己一身黑衣又从前襟摸出一块黑布挡住露出一双眼,“你瞧我这身装扮如何?” 刑昭昭看着就差没把“我要去干见不得人的事”几字写在身上的张虎,想着人家也是为自己办事,只能违心的点头,“甚好。” “还是你有眼光,赵龙那家伙笑我像个偷狗贼。”他气哼哼道:“哪有我这般玉树临风的偷狗贼。” 想想张虎要去看望自家弟弟,以后还可能真会把弟弟偷回来,刑昭昭觉得赵龙的说法有些恶毒,但是现在也不是争论这些事的时候。 “张虎大哥,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张虎看看暮色初显的天色,“总要等到天黑,人都睡了吧。按你的说法刑小弟并不想回来,若是他醒着,我怕他叫嚷起来惹孙家人警惕。” 弟弟并不想回到自己身边,这个认知每每想起都刺得刑昭昭心肝疼,她有些不知所措道:“你说要是以后把他强带回来,他会不会恨我?” 肯定会,张虎这样想着却不敢这样说,毕竟刑昭昭已经是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他苦恼的抓头,然后转身对着屋里头大喊:“少爷,你来劝劝刑姑娘。” 屋门吱呀一声自里面打开,他们二人的话鲍奇羽在房中听的清楚,“你是要他活着,还是要他不恨你?” “自然是要他活着 ……可我也不想他恨我。” “这世间哪有什么两全其美,只能先一个。” 刑昭昭咬着嘴唇艰难道:“那 ……那我要阿承活着。” 鲍奇羽走出屋子,“孙家只是普通有的富贵人家,要张虎从他家偷个孩子并不是难事,只是现在的刑小弟被富贵和温情迷了眼,咱们若强行将他带走,他定然会心生怨念,我想不如再等一等,等到孙有财露出真面目,那时刑小弟自然会知道这世上谁最疼他。” 刑昭昭听着他的话并没有说话,他继续道:“孙家这般草菅人命律法也容不下他,为免再有旁人遇害,顾大人与我商议要在孙有财施法那天将他人赃俱获。”怕她忧心,他又道:“放心,我们一定会保证刑小弟的安全。” 他语气里的从容淡定,莫名的让她心安,他说能保证弟弟的安全,那么就一定能保证,她所担心的是另一点,“阿承一定会很伤心吧。” 从小寄人篱下,遭受白眼打骂,好不容易得了一个富贵又慈爱的爹,可一切都是假的,那个慈爱的爹只想要他的命。 小姑娘的脸上满是对弟弟的心疼,鲍奇羽长叹口气道:“真相虽然残忍,却也是真相。” 刑昭昭又不说话了,她虽不是话很多的姑娘,可像今天这般沉默也是不寻常,鲍奇羽知她心结,“他虽是孩子,可也是明事理的,孙老爷的好是裹着蜜糖的毒药,再甜也是要人性命。” “我只是觉得阿承很可怜。”她飞快的揉了揉眼睛,语气哽咽,“以前舅妈总是打骂我们,那时阿承就盼着能爹爹或娘亲像神仙一样从天而降救我们出去,他心里的爹爹是个了不起的大英雄,可是孙老爷 ……孙老爷 ……”真是比刑三儿还不如。 “坏的都过去了,剩下的就是好的。”远远瞧见有人路过,好奇的向他们这里看过来,鲍奇羽蹙起眉,“你别担心了,下午的时候我去趟县衙和顾大人说了刑小弟的情况,他也已经派人留心了,听说这几日孙家米铺也遇到各种倒霉的事,想来是江府的吴管事手笔,明里暗里这么多人在护着刑小弟,他定然不会有闪失,天色晚了,你回去等消息吧。” 刑昭昭满腹心事的离开,张虎凑过来,“少爷,你怎么赶人啊。” “她一个姑娘家与我们在这里说许多话,会引人闲话,对她声誉不好。” “她还是个小丫头,谁会这么无聊。”张虎撇撇嘴,但转瞬就将这事抛到脑后,他兴致勃勃的跟鲍奇羽展示一身装扮,“少爷你看我帅不帅?” 第166章 夜探孙府 一弯细长的月亮慢慢升至中天,幽微的亮光却照不亮这漆黑天地。 暗夜里一抹几不可见的黑影轻巧的越过福田院的墙头,悄无声息的融入黑夜之中,跑向远处。 孙府。 暗金的匾额在黑夜里闪闪发光,整个宅子十分气派,这便是张虎今夜要来的地方,他下午就来踩过点,早就摸清了孙府内的布局。 他抬头看了一眼漆金的牌匾脚步未停直接绕到院子西侧然后翻身跃过院墙,似一片落叶般无声的落在孙府院中,此处是西厢房的位置,刑承毅现在便住在这里。 如今的刑家小弟当然已经抛弃了刑承毅这个名字,他的亲爹给他取了一个闪亮的新名字:孙光宗。 张虎觉得吧,他和赵龙的名字虽然听起来很敷衍,但那毕竟是捡他们回去的师父没啥文化,盼着他们生龙活虎好养活,而光宗耀祖这种名字听起来就很土,寓意就更土,只有祖宗不争气,才会盼着子孙争气,相较而言他还是更喜欢自己这朴实无华的普通名字。 此时已过亥时三刻,按说光宗小弟早该呼呼进入梦乡,可西厢房里却传来细碎的啜泣声,呜呜咽咽虽然在极力压抑,可如今夜深人静,反倒听得分外分明。 张虎仔细的分辨了一会儿,认出这哭声的主人正是他要找的光宗小弟。他沾着口水捅破窗户纸,借着一点微光分辨出哭声是从床上发出,而光宗小弟哭了这么久也不见乳母嬷嬷类的人来查看,想来他在孙家并不如外间传的那般受宠。 确认房里没有陪伴的嬷嬷,他轻轻出声:“刑家小弟 ……刑家小弟 ……你为什么哭?” 细碎的哭声陡然消失,却也无人应答,张虎又敲了敲窗棂,“刑家小弟,你为什么哭?” 半晌过后,惊疑不定的声音传来:“张虎大哥?” “没错,我来瞧瞧你过得好不好?” “我 ……”沉默了一瞬后,带着哭音的回答,“挺好的。” “既然过得挺好,为什么半夜偷偷哭?”张虎不理解,“是因为太幸福才哭的吗?” 饶是伤心的刑家小弟也被这理解能力噎得说不出话来,他只能转移话题,问出他最想问的话,“我阿姐好不好?” “不好,她担心你,想起你就哭,所以我来帮她瞧瞧你。” 里面没有回答,只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接着窗户被拉开一个缝,从里递出一个小小的包裹,“张虎大哥,你把这些给我阿姐带去,让她换成银钱做嫁妆,你让她好好的,别惦记我了。” 包裹虽小却沉,张虎接过来听见里面传来金玉相击的轻脆声响,张虎摸着形状应该是小孩子佩戴的手镯金锁之类的东西,“算你小子有良心,富贵了也没忘记你阿姐,不枉她那般担心你。放心,我一定帮你送到。” 他来的目的就是看看刑承毅,如今目的达到,就想要离开,刚一转身忽然发觉不太对劲,这怎么像是交待遗言,他重又退了回去,试探的问:“你是不是都知道了?” 这句话问得没头没尾,房里的刑小弟抑制不住的抽泣了一声,却还是说着蹩脚的谎言,“没有,我什么也不知道。” 不具备任何谈判技巧的张虎懒得迂回婉转,单刀直入的问:“你怎么知道的?” “是孙耀祖说的。”脑子比嘴快,说完刑承毅才意识到自己露馅了,他忙找补道:“不是你想的那样子,他们不是拿我去给孙耀祖续命。” 一个随便问问,一个随随便便就被套出真话,两人都沉默了。 想他一个小孩子提心吊胆住在凶手家里,而现在又不用担心把他带走,他哭闹着要回来,于是张虎问他,“你要不要跟我走?” 刑承毅渴望的向前走了一步,随后又退回到阴影中,他摇头拒绝,“我不能走,如果我走了孙有财会杀了我娘亲和阿姐。”他知道孙有财接他回来的目的后,闹着要离开,孙有财打了他一巴掌后就是这般威胁他的,所以他不敢走。 “啧啧啧,看不出来啊,你竟这般有担当。”张虎笑了一下,伸手摸摸他的脑袋,“你且安心待在孙家,我们一定会来救你。” 头顶的手温暖又充满力量,刑承毅心中充满渴望却不敢冒险,“不行的,我要走了他会伤害娘亲和阿姐,我只想她们好好的。” “你怕吗?” “不 ……有点怕。”其实他怕得要死,所以才会知道真相后夜夜躲在被子里哭。 “别怕,我一定会来救你。”张虎又大力的揉揉他的脑袋,讲出计划,“你先在这里稳住孙有财,待他要对你动手时,我们就与顾大人里应外合一起抓他一个人赃俱获,到时候他们一家老老小小砍头的砍头,充军的充军,这样就没人能伤害到你们母子三人了。” “真的吗?”刑承毅向前一步直到窗户跟前,仰着小脑袋一脸虔诚的望着张虎。 “男子汉大丈夫,一言九鼎,当然是真的。”张虎咧嘴一笑,“你现在是我们最重要的证人,派你卧底在孙府收集他的罪证,你愿不愿意?” “我 ……”刑承毅吞吞口水,一脸视死如归道:“我愿意。” “好孩子,现在你还怕不怕?”张虎捏捏他的脸,可不等刑承毅回答,忽听见门页开合的吱呀声响起,张虎扭身藏于阴影之中。 原来是个起夜的婆子要上茅房,她并没有注意到西厢房的异常,老婆子揉着眼看也没向这边看一眼。 看她迷迷糊糊走远,张虎伸手关上窗户,悄声道:“你快去睡觉,我走了,改天再来看你。”说罢翻身跃过院墙,如来时那般无声无息的走了。 刑承毅却没有听话的去睡觉,而是赤脚立在那里,透过窗户纸上的那个小洞望着皎皎明月,他那般混账,阿姐却没放弃他,思及此处他忍不住又流下眼泪。 富贵太可怕了,他再也不敢肖想他不配得的财富了。 第167章 有我在,你们可以在鸣沙县里横着走 虽不知自家小弟在孙府里迎风流泪,刑昭昭这一晚也睡的极不踏实,时不时醒来望向窗外,却总是漆黑一片,醒醒睡睡好不容易忍到天色微明,她再也睡不着便起身收拾去了膳房。 煮粥、烙饼,刚忙了一会儿其余几人也打着哈欠来帮忙,因邓大娘子发了脾气,最为八卦的刘秀禾也不敢再问东问西,连平日里无关痛痒的闲话也没人说,大家都沉默的做着自己的那份活。 好不容易熬到众人都吃过早膳,她洗好锅碗收拾好膳房的卫生,她正想着找个理由去见张虎,就见邓大娘子给她一张纸,说是膳房近期需要采购的调味料,麻烦她代她跑个腿,送去给张虎。 正是瞌睡有人递枕头,刑昭昭简直太感激邓大娘子。 望着刑昭昭明显快于平常的步伐,刘秀禾忍了半天没忍住,“昭昭是不是瞧上张虎了?” 邓大娘子下意识道:“她还是个小丫头。” “十五啦,不小了,也该说亲事了。”韩玉琴不赞同道,“我瞧着张虎小哥人不错,热心又没架子,跟着咱们院长做事,也算有个好前程,真能嫁他还是昭昭高攀了。” 想想韩玉琴说的也有道理,邓大娘子认真思索了一番,亦觉得这是桩好姻缘,看来改天要去探探二人的口风。 她们说的这些刑昭昭全然不知,她心急如焚的去寻张龙,却见张龙远远向她走来,大声道:“昭昭姑娘,正好院长找你,要问些膳房里的事。” “问我?”刑昭昭指着自己鼻尖一脸懵,膳房里的事她不是不知道,但管事的是邓大娘子,问她不会有些不妥呢? 张虎严肃的点点头,走到她近前才悄声道:“傻丫头,你总是来找我,旁人会说你闲话的,你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我 ……我是有事才来的。”刑昭昭觉得委屈,她扬了扬手里的纸片,“正好邓大娘子派我跑腿,跟你说采买的事。” “我们知你有事,旁人却是不知,小心点总是没坏处。”张虎接过纸片扫了一眼放进袖袋,“我昨天见到刑小弟了,他已经发现孙老爷的计谋。想来孙老爷用你和你娘亲的安全威胁过刑小弟,所以他不敢逃跑。给,这是刑小弟托我带给你的。” 他递过那个沉甸甸的包裹,刑昭昭打开发现里面是一只金锁圈,还有一金一银两对镯子,“这是 ……” “估计是孙家给他哄他玩的,他却让我带给你做你的嫁妆。”张虎笑笑,“他是打心底里盼着你好,他不是个忘恩负义的孩子。” 刑昭昭握紧了手里的包裹,又想起之前弟弟与她说过关于嫁妆的话,语气酸涩道:“我知道。” “为免后患无穷,顾大人希望能抓一个人赃俱获,所以要委屈刑小弟暂且在孙府多呆几日。”鲍奇羽开门见山道。 “这 ……”刑昭昭迟疑,若让她身入险境,她自是应允,可若让弟弟那么小小的人儿身陷孙家那种虎狼窝,她心里有一千一万个担心。 “我已经派赵龙去孙有财的米铺做伙计,有他在定能护刑小弟安全。” “可是 ……”不是她自己盯着,她总归不放心。 “昭昭姑娘,里有赵龙,外有我,你就放一千个心吧。”张虎保证道:“再说了不把孙有财那老贼关进大牢,你们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好 ……吧。”刑昭昭无奈应允。 “孙耀祖的生辰是八月十六,只需再等半月。” 刑昭昭霍的抬起头,“半个月后?”时间短的让她心惊,但具体的日期又奇异的让她一颗惶惑不安的心渐渐不那么忐忑,她缓慢的长吁一口气,“我能跟我娘亲那边通个气吗?” 得到鲍奇羽首肯,刑昭昭去了夏晴那里,说了县衙的部署,正好吴管事也在,他听完刑昭昭的叙述,微微沉思后道:“若官府出面当然是最好不过。”语罢他又对着眼圈红红的夏晴柔声道:“你莫担心,我也已经收买了孙府的家丁,有什么事他会第一时间告知我。” 为让救援计划万无一失,吴管事还特意去见了知县大人顾明扬,他详细的解释了借寿的程序,他说借寿的秘法需在借寿人出生的时辰开始施法,他已经打听过孙耀祖的生辰是八月十六未时三刻,施法的地点需有山有水才好借天地之力。 顾明扬看着地图还在寻施法的地点,吴管事已经先一步指向地图某处,“只有这里风水最宜。” “罗山,星月湖。”顾明扬望着地图勾起嘴角,“这可真是好地方。”不但宜施法,还宜瓮中捉鳖。 两方商议妥当,便安心等待八月十六的正日子。 刑昭昭偷偷问过吴管事,这个借命之术是怎样做法,会不会危及到弟弟的安全。 吴管事望着与夏晴七分像的小姑娘,语气也柔和下来,“你莫担心,顾大人会安排神射手躲在暗处,再者我收买的那人算得上是孙有财的得力手下,想来那天也会一起去星月湖,无论如何都不会让阿承受伤,只是要不免受些惊吓。” 听来真的是万无一失,刑昭昭讷讷道:“真是谢谢你。” “你娘亲的事,便是我的事,无须言谢。”吴管事想了想又道:“你娘那人嘴硬心软,她虽嘴上说不愿见你,但心里却无时无刻不挂念着你们姐弟,如今你也知道她住在哪里,闲时便带着弟弟去瞧瞧她陪她说说话。” 这番言语出乎刑昭昭的意料,她愕然的抬起头怔怔望着面前貌不惊人的吴管事,他是小雨小蝶口中为虎作伥的坏人,但他对阿娘的情谊却不掺一分的假,连带着她与弟弟这对拖油瓶的事也十分放在心上。 吴管事知她心中疑惑,却也不解释,只是真心道:“福田院的活计辛苦,也不是长久之事,待得阿承的事情一了,我再帮你谋个新去处。听说你已经识了不少字,去成衣铺子或是胭脂铺子学做个掌柜可好?” 刑昭昭被吓了一跳,忙摆手道:“我哪成。” 吴管事昂然笑道:“有我在,你与阿承尽可以在鸣沙县里横着走。” 第168章 借寿 之后的日子虽浑浑噩噩,却也过得飞快,潦草的过完了中秋节,转天便到了孙有财为孙耀祖借寿的大日子。 顾明扬一早带人守在星月湖旁的林子里,同来的还有福田院的鲍院长、他的跟班张虎,以及受害人的亲姐姐刑昭昭和想做受害人继父的吴管事。 衙役们藏身于湖畔四周,看热闹的几人被安排在半山腰的一处视野开阔却又能隐蔽身形的大树后,为免意外横生,张虎还特意背了一把巨弓。 “昭昭姑娘,你放心,我的功夫虽然不及赵龙,但射术却比他强的不是一点半点,到时候万一他们救援不及,我就亲手射断凶手作恶的那只手。” 半人高的弓箭给了刑昭昭一颗大大的定心丸,待到孙有财一行人来的时候刑昭昭觉得自己一点也不需要担心了,给孙有财赶车的是易容后的赵龙,帮着孙有财布置法坛的是被吴管事收买的伙计丁力。 对比一下双方战力水平,他们一方既有数位衙役,还有赵龙、丁力两位内应,而坏人那一方只有孙老爷老弱病残一家三口。到时只需一声令下,赵龙和丁力二人就能一个按住孙有财,一个抱起刑小弟,如此这般顺利,使得在场押阵的几位不由面面相觑,不由同问一句:是不是有什么陷阱? 最后还是顾大人开了口,“只要刑家小弟是真的就没关系。” 这倒也对,毕竟救刑承毅是主要的,要是再能抓住孙老爷的现行,狠狠的惩治一下鸣沙县里的巫术邪风那是最好。 于是几人不再说话,默默看着孙老爷布置法坛。 星月湖东侧一处空地,在孙有财的指示下铺了很大的一块白绸,白绸之上也不知用什么颜料写满诡异且让人瞧着就背脊发麻的符文。 孙有财亲手将绑成年猪一样的刑承毅抱下马车放到白绸中间,然后转身去扶抱着孙耀祖的孙夫人。 因为一早与赵龙相认,刑承毅虽然害怕,但情绪还算稳定。 “阿力,给大少爷把绳子解开,看住他别让他跑了,他要敢跑剁了他一只脚也无妨。” 刑承毅抖了抖,丁力乖乖听话去解绳子,手法很是温柔。 吩咐完后,孙有财又指挥着赵龙去摆香炉祭品,而他自己则小心的从怀中取出一个红纸包,他小心的打开红纸包将一包散发异香的金色粉末倒进空碗里,然后用匕首划破自己的掌心,用血和酒将金色的粉末调成糊状。 看到如此诡异的一幕,饶是刑承毅知道赵龙会保护自己也再难淡定,他疯狂的挣扎,即使被缚住了手脚也一扭一扭的想要逃离,却让正给他解绳子的丁力无比头疼,没办法只能紧紧抱着他不许他挣扎。 “少爷,莫要乱动,免得伤了自己。” “光宗,你莫怕。”孙有财咧了咧嘴角扯出一个笑模样,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说出不的僵硬可怖。 刑承毅想说话,无奈嘴被堵上,只能呜呜啊啊发出几声单调的音节。 孙有财不再理会他,而是又取出一红一白两件交领长袖,然后用毛笔蘸着刚刚调好的红金色的糊糊将符文写在两件袍子上,写完正面写背面,待得写完红色袍子倒还好,只能依稀看出金色的暗芒,而那件白色的袍子上血色要比金色更显眼,瞧着就觉得不祥。 孙有财将白色的袍子递给丁力,“给大少爷穿上。” “大少爷,你莫怕,小的给你穿衣。”丁力掩饰住眼里的嫌弃要将白色的袍子给刑承毅套上。 “我不穿。”刑承毅又开始挣扎。 “你若不听话,我就派人划烂你姐姐的脸。” 这句威胁让刑承毅不敢再乱动,乖乖任丁力把袍子给他套上。 孙有财拿着红色的袍子轻声软语的对孙耀祖道:“乖乖,你把这袍子穿上,一会儿就再也不会生病,再也不用喝苦药了。” 自来到这里一直伏在母亲肩头小憩的孙耀祖扭头望向父亲,细声细气的问:“爹爹,哥哥真的会把他的命借给我吗?” “那是自然。”孙有财夫妻二人合力为儿子穿好袍子,抚平袍子上的褶皱。 他只比刑承毅小两个月,身形却比刑承毅小了一圈还不止,同样尺寸的袍子虚虚笼在他的身上,更显得他瘦小可怜。 “那哥哥会死吗?” 孙夫人轻斥,“他算哪门子哥哥,你不用这般叫他。” “哦。”孙耀祖不再说话,他也没力气想东想西。 “手伸过来,爹爹要取你一滴指尖血。”孙有财刺破儿子的指尖,挤出一滴血到一早准备好的酒杯里,酒杯里盛满特制的药水,血滴进去瞬间就与药水融合。“赵龙,你喂给大少爷喝,千万别洒了。” 孙耀祖蹙起淡淡的眉毛,“我也要喝哥哥的指尖血吗?” 孙有财也不再遮掩直接道:“他的指尖血于你用处不大,你得喝他的心头血才行。” “会不会很腥?”孙耀祖问得天真。 “为了治病,你忍一忍。”孙夫人语气温柔。 “那好吧。”孙耀祖重新把脑袋埋进母亲颈边,“我有些乏,到时候你叫我。” “好。”孙夫人慈爱的拍拍他的背,“你先睡会儿。” 这边母慈子孝,另一边刑小弟紧抿着唇不嘴张嘴, “别动。”赵龙侧着身子挡住孙有财的视线,一手固定住刑承毅的脸,一手端酒杯到他唇边,“别动。” 酒泼洒了刑承毅一脸,一滴都没灌到嘴里,赵龙望着一旁的眼看着的丁力,正准备说点什么,忽听丁力道:“老爷,大少爷喝下去了。” 自己人? 刑承毅和赵龙交换了一个眼神,就听赵龙再一次道:“别乱动。”说罢伸手擦掉他脸上的酒渍。 “将他抱到白绸的左边躺好。”孙有财怎么都没想到自己的两个帮手会同时反水,他放心的没去查看,而是从孙夫人手里接过孙耀祖,“乖乖,先别睡,一会儿再睡。” 他小心的将儿子抱到白绸右侧,“你躺好跟哥哥拉着手。”他将两个儿子的手牵在一起。 刑承毅记着赵龙的吩咐不敢乱动,却还是忍不住伤心,“你是我爹爹吗?” “当然是,不然这借命之术如何施行。” “我会死吗?” 孙有财躲避着刑承毅的视线,含糊道:“你这一世命不好,早早投胎去好人家才是上策。” 说罢他起身点起线香烛火,烧去两人生辰八字,开始用众人听不懂的语言吟唱古老的咒语。 他反反复复念够九遍,也不见风云变色天有异象,众人还在好奇他下一步如何时,突然见他跳起捡起一旁的匕首,一把扯开刑承毅前襟,刀尖直抵刑承毅胸口,“拿你心肝祭天地,再饮你一碗心口血,我儿自此百病消。” 第169章 人赃俱获 众人一早守在这里等的就是这一刻,眼见着孙有财高举匕首要刨心取肝,早就盼着这一刻的赵龙一脚将孙有财踹倒在地,“谋杀亲子,十恶不赦。” 没抢到这功劳的丁力,抱起刑承毅滚到一边。 同一时间躲在一旁的衙役们也冲出来,七手八脚的将孙有财一家捆得结结实实。 “你 ……你们 ……”孙有财大惊,比惊讶更重的是伤心,“只差一步,只差一步我儿就得救了。” 呜呜呜,孙有财哭得涕泪横流,孙夫人也伤心不已,“让我挖了那小畜牲的心肝,你们拿我去抵命,只求你们救救我儿子。” “你儿子的命是命,旁人的命就不是命了。”捕头康勇不满的扯了一下绳子,拽得孙夫人一个趔趄。 “那小畜牲不过一个野种,就算死了又何妨。”孙夫人哭骂不止,康勇被她哭得心烦,示意手下,“堵住这恶婆娘的嘴。” 衙役弯腰扯了一把野草团成两团堵住孙有财的喃喃自语,也堵住了孙夫人的哭天喊地,而病奄奄的孙耀祖早被这阵仗吓得昏死过去,被个衙役抱在怀中。 刑昭昭离得远,这时才一路急跑过来,她面色苍白的摸着弟弟的头脸四肢,“你喝了什么?那东西有没有毒?” “阿姐,我没喝,你别担心。”刑承毅已经脱了那件奇怪的袍子交给衙役留做呈堂物证。看到刑昭昭他是又激动又不好意思,“阿姐,我错了。” “都过去了,你没事就好。”刑昭昭抱住弟弟,像是抱住了失而复得的宝贝。 温暖的怀抱,熟悉的味道瞬时让刑承毅感受到真实,连日来的积压的恐慌、内疚在此刻喷涌而出,他反手抱住刑昭昭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阿姐,我好怕,我以后再也不敢了,要不你打我一顿让我长长记性好了。” 他说的颠三倒四,刑昭昭却听懂了他的意思,她拍着他的背柔声安慰他,“好了,好了,不怕了,都过去了。” “阿姐,我想回来的,我想回来找你的,可是孙有财他不允许,他说我敢回来,他就让人杀了你和娘亲,我怕你和娘亲受伤。”他怕死,但也真的怕人伤害他在世上唯二的两个亲人。 “没事了,你看孙老爷都被抓起来了。”她抹掉他脸上的泪,让他看被绑的结结实实的孙家夫妇。“他再也不能伤害咱们了。” 刑承毅抽抽搭搭的吸吸鼻子,看向一脸怨怼狠狠盯着他的孙家夫妇,虽然孙家夫妇二人都被绑了手脚,还有衙役看守,但他还是被孙家夫妇眼里的恶毒吓得后退两步。 “为什么他会是我爹?”小小年纪的他不能理解,他所见过的别人爹爹都是把儿子当成宝,捧在手里怕碎,含在嘴里怕化,偏偏他的亲爹想要他的命。 这是一个刑昭昭无法回答的问题,她只能诚实道:“我爹也很坏,他赌钱、喝酒,还会打人。” 这个回答让刑承毅呼吸一窒,虽然他一早知道自己与姐姐并非同一个父亲,但刚知道的那时他以为自己找到了疼他爱他的亲爹,满心都是对幸福的憧憬,顾不得考虑这个问题,如今他的亲爹抛弃了他,他望向刑昭昭,“阿姐,我们 ……你 ……你会不会 ……” “我们是亲亲的姐弟,你永远都是我弟弟。” “阿姐——”他又想哭了。 他们这里温情脉脉,衙门那边已经收集好全部的物证,准备打道回府。 “昭昭,阿承,该回去了。”吴管事远远站在一旁留空间给姐弟二人解心结,见他们心结已消,便提醒他们该走了。 “阿姐,他是谁?”刑承毅往姐姐身边缩了缩,他现在看到中年男人就忍不住的害怕。 “他 ……”刑昭昭也犯了难,不知要如何介绍,可是这次的事情吴管事是出了大力气的,她只能硬着头皮介绍,“吴伯伯是娘亲的朋友,他为了救你很是辛劳。” 姐姐含糊的态度瞬间就让小小的他明白了面前之人的身份,他无措的低下头,又往刑昭昭身边缩了缩,小声道:“谢谢。” “吓坏了吧,一会儿到你娘亲那里,让她好好烧桌饭给你压压惊。” “娘亲?”刑承毅眼底的光亮起又熄灭,他不安的咬指甲,“娘亲不愿见我们。” “瞎说,为了你的事,你娘亲哭得眼睛都肿了,她不愿见你们,只是怕拖累你们。”吴管事才不许旁人说夏晴的不是,连忙解释。 刑昭昭也在尴尬,不知现在是不是见面的好时机,说来自阿承长大,他还没见过娘亲,却听了不少对于娘亲的非议,她也不确定弟弟见到娘亲会是什么态度,会不会说不好的话惹娘亲伤心。。 正不知所措间,就见张虎走过来为他们解围,“吴管事,今天可能不行,刑小弟一会儿还得去衙门录口供,今天他可有得忙呢。” 吴管事知道这是正常程序,只能答应,“也好,那便改日再说。”此时来接他的马车到了,“我送你们去县衙。” “不麻烦了,我们坐福田院里的马车就好。”与吴管事面对,刑昭昭亦感觉不自然,忙谢绝了他的好意,“这一次真的要谢谢您,不敢再劳烦您了。” 吴管事无奈,但碍于张虎在场也不好说什么,只能叹气道:“你这孩子,都说了无需这般客气。还有那日我跟你说的话,你要放在心上想一想,想好了托人带个话给我,我就帮你安排。” “多 ……多谢。”刑昭昭不知如何应对,只能不住嘴的道谢。 “不急,你慢慢想。”看出她的尴尬,吴管事也不欲逼迫她,只是不死心的又问了一句,“你们真的不坐我的马车吗?” “不了,不了,福田院的马车也来了。”刑昭昭干笑着挥挥手,拉着弟弟走向福田院的马车。 待得他们走远,吴管事长长叹了一口气,语带歉意,“我已经尽力了。” 他身侧的马车紧闭的帘子微微动了动,里面传出一道婉媚的女声,“我就说了我六亲缘浅与他们没有缘分。” 第170章 终于问出心中困惑 万盛米行老板孙有财实施巫蛊之术欲谋害他人性命的案子,因为证据确凿很快就做出了判决。 因无人伤亡,主犯孙有财杖责三十,服劳役十年;从犯孙柳氏杖责二十,服劳役三年。 顾大人更是以孙有财的案子为名清查了不少号称能请神问鬼的神棍,将鸣沙县信奉怪力乱神的风气压了下去。 外边的事离福田院诸人太远,他们听过闲聊两句也就不再挂心,但是刑家小弟被有钱的爹找回没几天又回到福田院的事,可是真真切切发生在他们身边,于是人人都好奇的想要问两句,再联系到被杖责的孙有财便是将刑家小弟领回家的那位有钱的爹,众人更是好奇其中隐情。 刑昭昭将弟弟护的很好,以冷着脸一句不应的方式回绝了所有或真心或假意的问询。 别人好敷衍,但钟离尘和小雨却不吃这套。 那一日钟离尘和小雨自药堂回来,看到坐在房中的刑承毅惊讶道:“刑家小弟,你怎么回来了?你姐姐呢?” 刑承毅瑟瑟望了她们一眼,“姐姐去膳堂了,我以后都不走了。” 这是什么意思? 两人对视一眼,小雨斟酌道:“是孙家人对你不好吗?” “嗯。”刑承毅应了一声后就再不肯开口。 “唔,别的不说孙家的伙食一定不差。”钟离尘从自己的柜子里翻出一包松子糖给他。“欢迎回家。” 小雨笑呵呵的接口道:“出去一圈胖了,还长高了,咱不亏。” 见她们只是平平常常待他,就好像他只是出门玩耍又回来一般,刑承毅悬着的心慢慢落下来。 孙有财的做法不但伤了他的心,还深深伤了他的自尊,让他觉得自己不像是一个人,而只是一个没有感情的物件,像是姐姐要用的菜刀、锅铲,像是钟离尘总不离身的药箱。 不,他甚至不如菜刀、锅铲和药箱,她们至少爱惜这些工具,而他什么也不是。 一月后,当孙有财的事迹传到福田院里,钟离尘都要气炸了。 她气哼哼拿手指戳着刑昭昭的额角,“你也真不够朋友,这么大的事,咱们住一个屋里,你却将我们瞒的严严实实,你是不拿我们当朋友吗?”说完她拉起刑承毅的手,看了看他的脉象,又问道:“你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刑承毅乖乖的摇头,“钟离姐姐,我没事。”况且过了那么久,真要受伤也该好了。 “那这里呢?有没有受伤?”钟离尘指指他心口的位置。 刑承毅想摇头,最终还是诚实的点了点头,“有点。” “为了不爱你的人,不值得啊。”她摸出一块糖糕塞给他,“难过时就吃些甜的。” “我知道。”刑承毅咬着糖糕慢慢道:“可有时候我还是会忍不住难过。” “过些日子就好了。”她安慰他,然后转过脸凶巴巴的对刑昭昭吼,“你是不是没把我们当朋友?” “对。”小雨在旁点头帮腔,“你就是没把我们当朋友?” “对不起啊,我只是不知道怎么说。” 钟离尘的脾气来的快,去的也快,她看刑昭昭认错态度老实,她不但没了脾气,反而反省道:“也怪我们对你关心不够,自刑小弟离开后你就一直郁郁寡欢,也不愿我们在你面前提起刑小弟,我和小雨都不知道要怎么劝你,想着给你空间你自己会想明白,可是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你也不跟我们说,就算我们帮不上你的忙,至少我们也能陪着你吧。” “对不起。”她无话可说,只能一直道歉。 “算了,下不为例,我们可是什么都跟你说的。”小雨也大度的原谅了她,毕竟身为事件当事人的刑昭昭一定承受了她们想象不到的压力。 见她们有意结束这个话题,这回换刑昭昭坦坦荡荡道:“外面的传言是真的,孙有财也不知信了谁的鬼话,说要借阿承的寿给他那个病殃子儿子续命。” “借寿续命,真亏他想得出来。”钟离尘冷笑,“要我说杖责三十大板还是轻的,就该再加三十大板才对,最好打断他两条腿,让他就算想害人也没法走。” “衙门里的三十大板可不是开玩笑的,虽不能打断人的腿,却真能要掉人半条命。我以前见过别人挨板子,那人只挨了十下,血就把地都染红了 。”想起那时的场景小雨畏惧的缩缩脖子。 “这么厉害?”钟离尘不敢相信,电视剧里小燕子挨完板子还能上窜下跳。 “是啊,虽然刑家小弟会生气,但是毕竟没出人命,三十杖再加十年劳役已经是很重的刑了。” “就该打死他才对。”刑承毅激动的小脸通红,“他想要挖我的心肝祭天,接我的心头血给孙耀祖,不是他不想杀我,是赵大哥拦住了他,他就该死。” 几人爱怜的望着他,不忍告诉他律法看的是最终结果,而非心中所想。 “有时候啊,活着比死还痛苦,我倒觉得打他板子更解恨。”小雨摸摸他的脸,“过些日子等他伤好了还要去修城墙呢,到时候姐姐带你去看他的笑话。” “好,到时候我要向他扔石头。” 不是当事人,无法真正感同身受他的怨恨,钟离尘道:“你开心就好。” 不过她更想知道,“是谁忽悠孙有财说有这借寿续命的法子?” “好像是隔壁朱卷国的秘术。”刑昭昭将包银票的红帕子的事也一并说了。 小雨拧着眉,“可我听说这是前段时间那位能呼风唤雨的张天师给孙有财支的法子。” “你听谁说的?” “昨来看病的王大叔说的,他说那段时间张天师就被孙有财接到了家里好吃好喝的侍候着。” “这位不是天师么?怎么能做这般缺德的事?”钟离尘心中的美好还未来得及崩塌,总是不愿将人想的太坏。 而早已洞悉人性之恶的小雨,却持相反意见,“知人知面不知心,谁知道表面看着像个好人,背地里是什么德性呢。”说完她犹嫌不够,又加一句,“就像那个江老爷。” 讲到江老爷,刑昭昭就不知要怎么说了,在她看来江老爷对她是有恩的,想到江老爷必然也会想到吴管事,他想让她做个胭脂铺或成衣铺的掌柜,这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好运气,可她却总是心中忐忑,却又不敢跟人商量,只好一日拖一日,像个没用的乌龟。 “可我听说孙家被衙门检抄过,并没在孙府找到这位张天师。” “他可是天师,能掐会算,算到有危险当然就驾云逃走了。” “你还真信有人能腾云驾雾?” “他不是求来天雨解了旱情了吗?” “那是巧合,或许只是因为他会看天象。” 她二人在那里斗嘴,满腹心事的刑昭昭只觉脑中乱了一团,不自觉脱口道:“钟离大夫,当初你为什么不选我做你的药童?” 第171章 解心结 “钟离大夫,当初你为什么不选我做你的药童?” 随着问题的出口,房中刹时变的安静,意识到自己真的问出这个疑问,刑昭昭也已经不能后悔,她投给小雨一个歉意的眼神,然后假装镇定的望着钟离尘,等她一个回答。 “你没说过你想当药童啊。”钟离尘一脸惊讶,对上着刑昭昭严肃的样子,她反而有些不知所措,“我看你在膳房里做的有模有样,不像想换工作的样子。院长问我想选谁做药童的时候,我觉得小雨胆大细心,就选了她。” 解释完了,她犹觉不够,随怯怯道:“我做错了吗?你也想当药童吗?我可以问问别的大夫。对了,孙大夫天天骂他药童是饭桶,不若我推荐你去,你一定比他那个饭桶药童做的好。” “原来是这样啊。”见钟离尘神色无伪,只余惊讶与慌乱,刑昭昭才知道自己偷偷难过这么久有多可笑,“我还以为是我自己不够好,所以你才没选我。” “你怎么会这样想?你是我所遇到的最勇敢最善良的姑娘。”钟离尘走到她近前,“所以你在生我的气吗?” “没有,我只是以为自己不够好。” “傻姑娘。”钟离尘轻轻的抱了抱她,“无论何时你都要相信你是最好的,即便是旁人没有选择你。” “我是不是特别小心眼,特别没意思?”这一句她是在问小雨,不管怎样当她问出这个问题,就是对小雨的一种伤害。 小雨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其实我自己也在怀疑,为什么钟离大夫选的是我,而不是你,你认得的药材比我多,人又比我聪明又比我认真,怎么她都该选你,就算我是钟离大夫,我也会选你,真的,昭昭姐,我不骗你。” “这么说是我错了?” 三个姑娘笑成一团,所有误会都随着笑声烟消云散,连一旁不明所以的刑家小弟也咧着嘴陪着她们傻乐。 刑昭昭心底的阴霾散去,原以为问不出口的问题,其实并不是那么难说出口,而答案也非自己设想的那般不堪,所有苦恼,都是都是自己胡思乱想。 解决了一桩心事,仿佛卸去一个无形的大包袱,刑昭昭整个人都轻快了起来,余下的问题是她要不要答应吴管事。 他说:“有我在,你与阿承尽可以在鸣沙县里横着走。” 这个承诺不可谓不诱人,只是吴管事并不是好人,哪怕他对自己很好。 直觉告诉自己不应该答应,可真要将拒绝讲出口,她内心深处又觉得可惜,这样的机会一旦错过怕是再也不能遇到。 “小小年纪总是皱着眉,会把好运气吓走。”赵婆子笑着打趣她。 刑昭昭抬手去抚眉心,想要将眉心的褶皱抚平。 “以前你什么也没有的时候,也不见你皱眉,如今日子一天比一天好过,你又为什么总是拧着眉毛,仿佛有很多的心事,总是不开心。” 刑昭昭呆愣了两秒,仔细回想一下,似乎真的像赵婆子说的那般,“以前要吃饭,要穿衣,要寻住的地方,哪有工夫不开心。” 赵婆子精准总结:“原来是吃饱了撑的。” 的确是这么个道理,刑昭昭撑不住大笑,她一向喜欢赵婆子,喜欢她自食其力的底气,喜欢她宁折不弯的性子,喜欢她一针见血的见解。 “婆婆,我有个问题想不通,你帮我想想吧。”说罢,她不等赵婆子拒绝,继续道:“假如有个坏人,他真的是坏人,对旁人做过很坏的事,可他对我却很好,你说我该怎么办?我能不能接受他的帮助?” 赵婆子抬眼望着天上成行的大雁,“你心里不是已经有答案了吗?何必要问我,你要是想答应不是早就答应了吗?哪用等到现在。” “可是 ……可是 ……真的是很好的很好的机会啊。”她仍旧觉得可惜,她想走出烟熏火燎的膳房,她想体面一点,她想 ……她想离那人更近一些。 “你说街市上那些卖炭的小贩,他们的手为什么总是黑的,洗也洗不干净?” “自是因为他们整日里与炭为伍 ……”她停下来,涩然轻笑,“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昭昭丫头,你是个很好看的小姑娘,你的美貌能让你轻易的得到一些旁人得不到的东西,可任何平白赠予的东西都会在你看不到地方写着值银钱几何,你接过来的时候,要想想到最后你能不能付的起代价。” 刑昭昭听懂了赵婆子的意思,她虽猜测有误,但道理却是相通的,没有一双经常拿炭的手不会染黑。 “婆婆,我懂了。”她真心实意道:“婆婆你总是懂很多的道理,我最喜欢和你聊天。” 赵婆子嗤笑,“不过是年纪大些,生死看得多些,算不得什么。” 刑昭昭还欲说话,忽见刑承毅飞跑过来,“赵婆婆,赵婆婆,前日来院里的那个大肚子姐姐说她肚子疼,和她同住的韩奶奶让我来叫你。” “莫不是要生了?”赵婆子霍然起身,急步回房取出一个碎花小包袱,皱着眉道:“不是说才八个月么,怎么今天就要生了。” 赵婆子之前摔断了腿,虽然治好了,却也不能再像以前那般跑跑走走,脚步多少是有些不稳,此时她着急,脚下更是没章法,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婆婆,小心。”刑昭昭扶稳她歪倒的身子,挽着她的手臂道:“我陪你一起去。” “也好,快些走,免得耽误了事。” 虽是刑昭昭搀着赵婆子,但赵婆子脚下的速度却一点也不慢,反而要刑昭昭小跑才能跟得上。 刑昭昭心中奇怪,“婆婆,你为什么这么急,我看以前的婶子们生孩子总是要痛半天才会生。” “女子生孩子如过鬼门关,接生的婆子都知一句俗话‘七活八不活’,说的是怀孕一但早产,七个月的婴儿容易活,反倒是八个月的却不易活。” “竟还有这说法。”事关人命,刑昭昭不自觉的也加快了脚步。 第172章 福生,八也活 还未到近前,远远就听见哀哀的痛呼声,那声音无比凄厉,刺得耳骨突突的跳。 韩玉琴守在门口,见到赵婆子忙道:“她刚滑了一跤,肚子正好撞上桌子拐角,立刻就见了红,我把她扶上床就上刑家小子去找你。” “这般凶险。”赵婆子道:“韩嫂子你给我打下手,帮着凤娘接生,昭昭丫头,你去膳房烧锅开水送过来。” 刑昭昭刚想走,就听韩玉琴扯着虚伪的笑道:“老姐姐,还是让昭昭给你打下手,我去烧开水。” 赵婆子皱眉喝她胡闹,“昭昭一个未出阁的小丫头,怎好让她帮着妇人接生?” 韩玉琴被凶了一顿,满脸窘迫,却还是不松口,“反正我不要留在这里接生,给妇人接生会走三年霉运,我可不想倒霉。” “你这老傻子。”赵婆子气得险些暴血管,“同是女人你说出这般诛心的话,可有半点良心。” “哼,人人都是这般说的。”韩玉琴不服气的小声嘟囔。“反正我要去烧水,不然我就什么都不干,她与我无亲无故,我凭什么要帮她。” “你 ……”赵婆子还欲与她争论,就见刑昭昭扯扯她的衣袖道:“那麻烦韩婆婆你去烧水,我留在这里帮忙。” “昭昭。”赵婆子斥她,“这不是玩笑,传扬出去与你名声有损。” 刑昭昭扶着她进屋,为宽她心故意笑着道:“我的名声早就坏透了,不差这一项。”说完她掩上门将小尾巴刑承毅关在门外,“你可不许进来,但也别跑远,指不定还要你跑腿呢。” “你这孩子。”情况紧急,赵婆子生气却也没办法。 自称凤娘的女子约莫十八九岁,是四天前的中午自己一个人来的,她说自己无父无母无钱亦无夫,还没有落脚处,若福田院不收留她,她只能去尼姑庵里生孩子。 身世如此可怜,福田院自是要收的。 此时凤娘躺在土炕上抱着高高隆起的肚子声声呼痛,冷汗浸湿了她的衣裳和额发,而她身下的被褥也浸在暗色的血水里。 这凄惨的景象,并没有吓到刑昭昭,她冷静道:“婆婆,你要我做什么?” “你去找个干净的木盆,一定要干净,用滚水里里外外都烫一遍,再去库房领些细棉布来,最好再能领床干净的被褥。” “好。”刑昭昭刚走到门口,眼角余光看到赵婆子按了按凤娘的肚子,又掀开她的裙子瞧了瞧,刑昭昭脸一红,慌忙开门跑了出去。 抱着赵婆子所说的一应物品,在凤娘生产的房门口她遇到提着热水的鲍奇羽,“院 ……院长,怎么是你 ……是你 ……” 鲍奇羽温然一笑,“我正好路过,见韩大婶提不动桶,就帮她送过来。” 说罢他把木桶放在门口,“有劳你送进去,我不太方便。” “哎。”刑昭昭嘴里应着,脚却没动,她不置信的眨眨眼,确认自己并没有眼花,平日里磊落如清风明月的青年,此时竟然羞红了耳朵,莫名的就有点可爱。 “哦,你是未出阁的姑娘也不能进产房。”鲍奇羽将她迟迟未动的行为理解为有所忌讳。 “啊,不是,我不怕的。”刑昭昭收回视线,抱着东西进了房间,然后很快又出来取热水,“院长,这热水可能不够,还需再送一些过来。” “好,好,我这就去。”鲍奇羽走到无人处,摸了摸发烫的耳垂,然后以手做扇想让脸上的热意快些散去。 他今日可算丢脸丢到姥姥家了,居然还不如一个小丫头镇定。 房间里,在凤娘一声声的痛呼中,刑昭昭在赵婆子的指挥下,用猪胰子洗净了手,擦干净后又用烈酒擦拭双手的每个角落,然后让她用滚烫的开水烫剪刀,泡洗了棉布帕子。 “接生用的器具必须要干净,否则产妇会得产后疡,那就没救了。”说完赵婆子失笑出声,“我跟你说这些做什么。” 刑昭昭认真按着她教的方法洗手消毒,“没事,婆婆你说吧,我爱听。” “你一个小姑娘家家听这些做什么。”她一早忘了自己还曾带着刑昭昭检过尸。 “多学点东西总不会错,谁知道什么时候就用到了。” “胡说,你……也对,女子将来嫁人生子,自己懂了,就不怕旁人糊弄你。”赵婆子感慨,“你这丫头,也是胆大,可真是 ……”说到这里她住嘴不再言语。 刑昭昭好奇,“是什么?” 是个当作婆的好苗子,不过赵婆子并没有说出来,而是问她:“你就不害怕吗?” “不怕。”刑昭昭摇头,“这不是我第一次见人生孩子。” “你还见过谁?”不怪赵婆子奇怪,一般情况下未出阁的姑娘遇到这种事,是要有多远走多远的。 刑昭昭垂下眼帘淡淡道:“我娘亲。” “那时你才几岁?”赵婆子心疼,“造孽哟。”她说的不是夏晴,而是可恶的世道。 躺在炕上的凤娘突的发出一声凄厉惨叫。 “唉,你莫要叫这么大声,生孩子不是那么容易,生一两天的都有,你现在用尽了力气,到生的时候没力气了,那就难办了。” “婆婆,我能做点什么让她别这么难受?” “帮不了的,全要靠自己。”话虽这样说,她还是道:“拿帕子给她擦擦身子吧。” 在天边亮起第一颗星星的时候,一声响亮的婴儿的啼哭打破福田院的宁静。 “生了,生了。”福田院里少娱乐,用过晚膳的人听说这边在生孩子,都过来瞧热闹,此时听到婴儿哭声,虽非亲非故,却也发自内心的开心。 “丫头还是小子?” 刑昭昭带着笑意的声音从房间里传出来,“是个男娃娃,白白胖胖特别福态。” “是男娃,是男娃。”一个牙都不全的老头露出无齿的笑容,“男娃好啊,不像丫头片子都是赔钱货。” 他的话语并没有引发旁人的指责,世风就是如此。 “院长,凤娘想请你帮小娃娃取个名字。”刑昭昭脆甜的声音再度传来。 “既是咱们福田院里第一个出生的娃娃,不如就叫福生吧。” 第173章 慈母心肠 福田院里多了一个小小的婴儿,自此后不管白天黑夜总是会时不时的听到他响亮的哭声,这哭声并不讨厌,反而为暮气沉沉的福田院增添了一份鲜活与朝气。 刑承毅重新回到了学宫,刑昭昭的日子也回到最初的平凡与平淡。 九月末,趁着刑承毅休沐的时候,刑昭昭带着弟弟去看了夏晴,她用自己的月钱给娘亲买了点心,还给吴管事买了一坛很贵的酒做谢礼,并托娘亲正式的婉拒了吴管事的提议。 原以为夏晴还是不愿见他们,刑昭昭想着就奉上礼物,然后带着弟弟在门外磕三个头全全两人的孝心,不想这一次夏晴并没有别扭的不肯见他们,七岁的刑承毅终于在他有记忆的年纪里第一次见到了母亲。 血脉亲情是很奇怪的东西,刑承毅对母亲没有一点记忆,可关于母亲负面的消息却是塞了满满两耳朵,他是心里既有怨又有恨,可是在他真正看到夏晴的时候,他心里的那点怨恨瞬间消散,只余委曲。 母子三人抱头痛哭,让服侍夏晴的杨婆子劝了许久。 终是夏晴先止住了哭泣,她心疼的望着一双儿女,转身就让杨婆子上街买鱼买肉,她要亲自下厨做饭给他们。 其乐融融的气氛停止在刑昭昭说要拒绝吴管事想培养她做个胭脂店或成衣铺的掌柜的时候,刑昭昭原以为夏晴会骂她不求上进,可是夏晴只是怔愣了一下,就道:“也好,我也不想你与他牵扯太深,毕竟我这身份 ……”她默了默又道:“可福田院的活计也不是长久之计,不如娘亲多备些银子送你和阿承去别处生活可好?” “离开鸣沙县?”这是刑昭昭没有想过的,毕竟一年多前她的活动范围也不过是在小小的关东村。 “娘想了许久,觉得你们还是到个没人认识的地方比较生活好。可以改个名姓,阿承继续读书,你也大了就寻个老实可靠的男人成亲生子。” “那我们岂不是又要见不到娘亲了?”刑承毅吃糕点的手一顿,蓦然抬头望着母亲。 “傻孩子。”夏晴温柔的拭去儿子嘴角的点心屑,“只要你们好好的,咱们见不见面又有什么关系。” “不要,不要,我最喜欢娘亲了。”刑承毅抱着夏晴的腰不撒手,“娘亲,你不要不要我们。” “傻孩子。”夏晴又红了眼眶,却没有应承儿子的话,只是对着刑昭昭道:“你想一想吧,不如去京都可好,听说那是咱们中洲最繁华的地方,那里人多,没人会认识你们。” 刑昭昭动了动嘴唇想说什么,又听夏晴道:“银钱的事情你们不用担心,娘会帮你们准备。” “可是我去了京都能做什么?” “姑娘家何必那么辛苦,娘给你买个宅子,你就看着阿承读书,遇到合适的小郎君就嫁了,翻过年你就又长了一岁,也不小了。”说罢她怜惜的拉过女儿的手,只见女儿柔白的掌心处有两个茧子,手背上还有被油溅出的水泡,她小心的摩挲着刑昭昭手心的硬茧,“我可怜的昭昭。” “其实 ……还挺好的。”刑昭昭不甚在意道:“比在舅舅家的时候好多了,虽然辛苦却不愁衣食,也不担心被人打骂,我们院长是很好的人。” “我那 ……我听说院长是县令大人的外甥,长得一表人材,他可有娶妻?” 母亲的问题让刑昭昭莫名心虚,她还未答,弟弟已经嘴快道:“没有,不过院长比阿姐大六岁,是不是有点老?” “你说什么呢?”刑昭昭羞窘的敲了下弟弟的脑袋,“院长那样的人,岂是我们能高攀的。” 刑承毅不服气道:“可是阿姐你好看啊,我们学宫里的同窗都说阿姐是他们见过最好看的姑娘。” “好看有什么用。”刑昭昭捡了一块糕堵住了弟弟嘴,“娘亲,你别听阿承瞎说。” “好看有时候挺管用的。”夏晴抬手摸摸自己的脸,她没有再说下去,又转移话题道:“你舅舅没再去找你的麻烦吧。” “没有。”刑昭昭摇头,自上次不欢而散后,舅舅一家就像人间蒸发了一般,再没出现。 “不用管他,若他再敢找你麻烦,你告诉娘,娘找人修理他们。” 母子三人絮絮说了一天话,午饭是夏晴亲自动手做了红烧鱼,炖了排骨,还给他们炸了满满一盆糖糕让他们带回去吃。 这一日美的就像一场梦,刑承毅已经想好下次休沐要拿着被夫子评优的课业给母亲瞧瞧,然而临走时夏晴却泼了一盆凉水将他浇的透心凉。 夏晴将一个大的包袱递给刑昭昭,“天要冷了,娘亲做了两身冬衣给你们,里面垫了灰鼠皮特别暖和,冬天穿上就不怕冷了。娘亲不在你们身边,你好好照顾弟弟。” 说罢她又将一个小食盒交给刑承毅,“里面的糖糕你拿回去和姐姐给福田院里的朋友分着吃,但别说是娘亲做的,就说你们在铺子里买的。” “为什么?”刑承毅不解,他现在恨不得向全天下人宣布,炫耀自己有这世上最好看、最温柔、最最好的娘亲。 弟弟不懂,刑昭昭却听明白了,“娘亲 ……” 果然夏晴凄婉一笑,“你们好好照顾自己,若有事还像以前一样去找王婆,让她传话就行。” “娘亲,你是不要我们了吗?”刑承毅眼里已经有了泪光,他今天才见到的娘亲,就又要失去了吗? “傻孩子,娘亲怎么舍得。”夏晴亲了亲刑承毅的额头,“娘亲希望你们都好好,但你们与娘亲扯上关系不好。” “娘亲,不如我们一起走,一起离开鸣沙县,到一个没有人认识咱们的地方,我现在也存了点银子,你不是喜欢京都吗?那咱们就去京都,我现在有手有脚能养活你和弟弟。” 夏晴没有回答,只是温柔的擦掉女儿脸上的泪水,“天晚了,你们早点回去吧。” 第174章 离别是为了更好的相遇 天气一日冷过一日,院子里的那棵老梨树,每日是里哗啦啦的往下掉叶子,令洒扫的人不胜其烦。最后终于在一夜狂风肆虐过后,吹落了了满树的叶子,只余粗壮的枝桠矗立在带着薄雾的冬日暖阳里。 自娘亲那里回来后,刑承毅消沉了一段时间,在繁忙的课业之余,他要用他小小的脑袋瓜不停不停的想,想他的娘亲为什么不愿再见他们。 夏晴为什么不愿再见他们,他心里是知道的,原本他虽介意,但毕竟从小没和母亲一起生活,那种介意也只是在被人欺负后才会放大,想要一个温柔且充满力量的人亲亲他抱抱他,让他不必那么难过。 如今他见到了自己的娘亲,温温柔柔香香软软,做菜还那般好吃,这是他想象不出的美好。 想象一但具象化,而这个实物又比想象中的好上千倍万倍,刑承毅这一次真正的尝到了骨肉分离的痛苦。 他问姐姐:“阿姐,娘亲为什么不愿意和我们一起走?是不是我考了状元做了大官,娘亲就愿回来和我们一起住了?” 这个问题刑昭昭也不知道,明明日子已经好过了很多,却还是有那么多的的无能为力。 “或许吧。”她骗他,也骗自己。 刑家小弟寻到了人生目标,考状元当大官接娘亲,于是他一头扎进学识的海洋,小小的人儿瞧着稳重了不少。 福田院的生活仍旧一成不变,唯一的大事是他们的院长要走了,一起走的还有他那一个聒噪,一个惜字如金的小跟班。 自鲍奇羽上任后,福田院的生活水平肉眼可见的在变好,包括他一并管理的学宫和药局不但赚了钱,还在民间赢得了不俗的好口碑,三院中人人都不舍他走,其中最甚是刑昭昭,然而她却要努力装出云淡风清。 像大家说的那样,她已经是个大姑娘,她当然知道自己那点小心思是什么意思,没有哪个姑娘能对一个挡在自己身前,为自己挡住臭鸡蛋、烂菜叶和漫天辱骂的男子不动心,只是她也同样的清楚,自己与他之间不可逾越的距离。 他是天上明月,而自己大约是棵努力生长却并不起眼的杂草。 在他离开前福田院、药局和学宫的几位管事,商量着要为他饯行,消息走漏后人人都要参与,连院中的几位孤寡老人都拿出贴身藏的几个大钱,想要宴请他们的好院长。 架不住想要参加的人多,最后大家一致决定还是将饯行宴的地点放在福田院的膳房,地方够大,又能照顾到院中的孤寡老幼。 几位管事合计,既是在膳房里办,那费用就不会很多,不如就由他们这些在这三院做工领月钱的人承担,院里的老人却不愿意,他们是真心的想要尽一份心意,最后除了几个孤儿人人都出了钱,用以购买食物和酒水。 上一次这么热闹还是去年过年的时候,那天大家聚在一起杀猪宰羊好不快活,而今天的热闹则多少带了一些离别的忧伤。 “你做的好好的为什么要走?”几位老婆婆伤心的一个劲的抹眼泪。 “到哪再去找像你这么好的人啊。”几位大爷扯着鲍奇羽的袖子耍赖,“你别走了行不行?你到底为什么要走?” 鲍奇羽虽哭笑不得,却也感动不已。 他对外的说辞是因家中有事须离开,其实他是要去京都参加开春的省试,他于读书天份有限,在天才舅舅的督促下才勉强考中秀才,这一次参加省试并无太大的把握,所以不愿对外宣扬。 “莫不是要回家成亲?”有个大聪明陡然道。 “成亲的话何必回青州去,咱们兴州府的姑娘才是出了名的好看,而整个兴州就数我们鸣沙县的姑娘最好看。”有人信以为真,眉飞色舞道:“不说远的就咱们福田院 ……”他大手一指,“钟离大夫就很好啊,人美心善医术还好,江老爷都找她治病,娶媳妇就要娶这种漂亮能干会赚钱的。” 被点名的钟离尘一脸懵,她都不知道自己的婚恋市场这么吃香,居然能配给县老爷的大外甥。 “对对对,院长你别走了,就留下和钟离大夫成亲吧。” “成亲。” “成亲。” “成亲。” 这尴尬的拉郎配都不问她本人的意思吗? 钟离尘的反对淹没在众人的起哄声中。 “不要瞎说。”鲍奇羽见他们越说越不像话,忙出言阻止,他对大家抱拳道:“还请大家不要瞎说,我身为男子皮糙肉厚被你们打趣几句不要紧,若被外人听到坏了钟离大夫的名声,我可就万死难辞其咎了。” “明明就很般配。”人群中有人不死心的嘀咕。 鲍奇羽无视了这声音,对着钟离尘一揖到底的赔罪,“钟离大夫,他们未喝先醉,说的是酒话,你莫生气。” 有着现代灵魂的钟离尘自是不会将这种打趣放在心上,但考虑到所处的时代,她还是假装做出生气的样子。 “这些话万不可传扬出去,若传扬出去,不管是对钟离大夫,还是对在下都没半点好处。” “晓得了,我们也只是想留你不走。”最先起哄的人讷讷道歉,“院长,我们错了,以后再不敢乱说了,你别走好不好。” “别走,好不好?” “别走,或是过完年再走。” “对,等过完年再走。” 话题又绕回原点,鲍奇羽只能诚恳道:“我有非走不可的理由,不过你们也不必忧心,福田院会维持现在的状态,随着学宫和药局盈利的增加,甚至还会比现在更好。 ” 那么好,他们可不敢想。 “我们不贪心,维持现状就好了,你别走,行不行?” 面对众人殷切的目光,鲍奇羽再次一揖到底,“花开有日,重逢有时,咱们定然还会再见。” 酒宴开,众人举杯。 那一夜闹到很晚,大家吃吃喝喝,把酒当歌,到最后以鲍奇羽醉倒不省人事被抬回去才算结束。 第175章 酒宴散 宴会热闹非凡,大家推杯换盏大口吃肉,刑昭昭也喝了两杯果酒,却始终没能单独与鲍奇羽说上话。 她心里有很多话想对他说,想要谢谢他为自己挡去衙门口的臭鸡蛋、烂菜叶,想要谢谢他对自己的多次开解,想要谢谢他对自己的所有帮助,想要 ……想要问问他,还会不会回来,什么时候回来。 可他身边围绕着那么多人,她挤不过去。 酒宴散去,即便大家帮着大致收拾了膳房,但到最后还是刑昭昭她们四人是清理的主力,等到收拾到不耽误明早做早膳的程度时,时间已经将近子时。 邓大娘子因为女儿还小的关系早走了一会儿,她一走韩、刘两位就开始喊腰疼肩膀疼,这也不舒服那也不舒服,唠唠叨叨说个没完,手里的活却是一件不做。 刑昭昭自己满腔心事,再听她们抱怨更觉心烦,便道:“不剩下什么活了,我来做,你们回去吧。” “那怎么好意思。”话说的漂亮,却一点也不耽误韩、刘离开的速度,瞧她们走路的精神头,也不像是腰疼肩膀疼干不了活的样子。 其实也就是火没封,地没扫,桌子没擦干净,垃圾没倒,刑昭昭懒得与她们计较,自己一个人做完了剩下的活,最后锁好了门,将钥匙放在门框上,方便明天早来的人开门。 冬夜的寒风呼呼的往人身上扑,专门攻击没有冬衣覆盖的地方,她缩着脖子,两只手揣在袖中,在黑夜中走的十分艰难,然而快走到自己房间时,她突然想到什么转身又跑回膳房,取了一块三肥七瘦的冻猪肉放在微有余温的锅台上,这才重又锁了门回房睡觉。 房间里,钟离尘和小雨已经洗过手脚钻进暖烘烘的被子里聊闲天,见她回来忙说:“给你留了热水,一会儿你泡泡脚再睡,能解乏。” “你们俩可真好。”她冻的脸都僵了,却还是露出一个真心的笑颜。 “好说好说。”钟离尘不客气的就接受了谢意,她好奇的问:“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我看韩婆子她们一早就回去了。” “这还用问,她们肯定是欺负昭昭姐老实。”小雨在福田院里呆的久,各色各样的人见过不少,被生活磨砺摧残的苦命人,有些比寻常人更加狡猾恶毒。“我和小蝶以前干活经常偷懒,偶尔还会内疚害怕,可跟韩婆子和刘嫂子一比,我们真算是勤劳的小蜜蜂。她俩呀简直就是滚刀肉一般的人物,也就邓大娘子发威也能压住她们一时,像是昭昭姐这种老实好脾气不计较的人,肯定会被她们狠狠欺负。” “不过多干点活,算不得什么。”刑昭昭用热水绞了帕子捂住了脸,赶走一身的冰冷,“你们怎么还不睡?” “等你呀,刚还在说你要再不回来,我们就出去找你。” 刑昭昭就着帕子的余温擦了擦脖子手臂,“在福田院里能出什么事,你们都睡了,再起来容易受风寒。” “现在的福田院是真安全。”小雨感慨完,又有些担忧,“也不知新院长是什么样的人,要是像之前的胡院长那般和外人勾搭做些伤天害理的事,我们这些人可怎么办。” “应该不会,就算他想,顾大人也不会同意。”钟离尘道。 “这关顾大人什么事?”小雨不解。 “福田院的改革 ……啊,不对,是福田院的革新,以及宫学、药局的设立,这可是顾大人顶顶了不起的政绩,前几日朝廷都下了嘉奖令,要求其他州县向顾大人学习。现在的福田院是顾大人的脸面,他来年升官发财都要靠这里,肯定不会随便让人挥霍他的心血。”钟离尘说的头头是道,惹得两个无知少女投来崇拜的眼神。 “你懂的可真多。” “你真厉害,什么都懂。” “好说好说。”钟离尘洋洋得意继续分析道:“既然咱们福田院是中洲国的表率,其他州县学习的榜样,所以不管谁来都会至少维持住现今的局面。” “那我就放心了。”小雨拍拍胸口,长舒一口气,“日子正在好起来,若是又回到以前,我肯定会发疯。” “放心,真要有那么一天,姐就带你出去单干。” “哇,钟离大夫,你简真是仙女下凡,我一定当牛做马的报答你。”小雨感动的哇哇大叫。 “我又不种田,要牛马做什么。”钟离尘哈哈大笑,笑完了才记起漏了什么,“昭昭,你也别担心,到时候也带着你,带着刑小弟一块走。” “多谢你没忘了我,那我也要当牛做马的报答你。”刑昭昭笑着道。 “我都说了我又不种田,不要牛马。”钟离尘想了想继续道:“我还要带着邓大娘子、玉儿、赵婆婆,这么多人到时候干脆开个妇产医院。” “妇什么医什么?”小雨没听懂。 “就是专门给女子治病的医院。”来到这里之后,钟离尘深感这里医疗观念的落后,很多女子有个妇科上的小痛小病都选择忍耐,即便到最后拖成重病,却还是不好意思找大夫诊治。 “这可真是个了不起的想法。”小雨跟着她出诊,发现若有女子来药局里看病,在并不了解大夫水平的情况下,她们也会首先选择钟离尘,即便钟离尘很忙,她们也愿意排队等候,想来钟离尘是女子,能让她们少了很多顾虑。“不过要花很多钱吧。” “我只是有这么个想法,更多的细节还没想好呢。”钟离尘将这个问题暂时抛到脑后,她转过脸去看泡脚的刑昭昭,“昭昭啊,你把膳房的事辞了,来我们药局吧,我今天又听到孙大夫在骂他的药童是饭桶了,我介绍你去好了。” “这怎么行,那个药童该怎么办?”她怕自己抢了别人饭碗招人记恨,也怕失了活计的饭桶药童连饭都吃不起。 “你可真 ……善良。”小雨叹气。 被拒绝的钟离尘把被子拉到下巴,恶狠狠道:“让他去做牛马。” 第176章 争吵 大家不说话后又过了很久,刑昭昭还是没有睡着,那两杯甜果酒的酒意此时涌了上来,她只觉身子轻的像是一朵云,似乎吹来一阵风,她就能飘飘摇摇飞起来,飞到九重天去。 大约是酒意带来的恍惚让她一时忘了压制自己的思绪,很突然的她就想起酒宴之上,众人起哄把鲍奇羽和和钟离尘凑成一对儿,明明她就坐在钟离尘的旁边,明明她也到了可以议亲的年纪,但是所有人都忘了她的存在,所有人都觉得钟离尘和鲍奇羽更相配。 她应该要妒忌的,可是钟离尘是她的好姐妹,而且钟离尘是那样好的姑娘,时时记挂着她,又怀揣着开女子医馆的伟大梦想,这般闪闪发光的姑娘,自己与她相比简直一无是处,连她自己都觉得他们更相配。 窗外的月亮,透过窗户纸给昏暗的房间铺了一层淡淡光晕,隐隐能看见家具的轮廓。 刑昭昭幽幽叹息,她怎么配得上皎皎明月。 迷迷糊糊睡去,心里装了心事,所以睡得并不安稳,时不时会惊醒过来,然后抬眼看看窗外天色,见还早就翻个身继续睡。 第二天一早,刑昭昭比平时醒的更早,她没有赖床,摸黑收拾好就去了膳房。 开门,点灯,捅开被封的炉火,加了新炭,不一会儿幽蓝的火苗便升起来。 昨夜取出的冻猪肉已经化开,她清洗干净沥干水,将肉切碎剁成馅,加葱姜水调味。 邓大娘子来的时候见刑昭昭在包饺子,她不觉得惊讶,反而夸她,“出门的饺子,回家的面,还是你心细。” “院 ……院长他 ……他们对我很好,很照顾我 ……和阿承。”她笨拙的解释,生怕泄露少女心思。 “是啊,那样好的人。”邓大娘子叹气,“原本我很看好 ……”她停住了嘴,人都走了,再说这些有什么意思,环顾四周,看了看抹布、扫帚摆放的方式,“昨天她们是不是又把活全丢给你,自己跑了?” “没有。”她下意识的说完,看到邓大娘子满脸不赞同,只好实话实说,“也没多少活。” “对,就是封火、扫地、擦桌子,收拾垃圾。”邓大娘子冷笑,“也就是说我刚走,她们就走了。” “别气了,不是什么大事。” “你呀。”邓大娘子气的想戳她的脑袋,“昭昭,你待人好没毛病,但也要看对方值不值得你对她好才行,有些人你就是要对她凶一点,她才不敢欺负你,这叫小人畏威不畏德。” “小人畏威不畏德。”刑昭昭重复了一遍,笑道:“这话说的真好。” 邓大娘子却不接受她转移话题,“我说你也不是那种怕事的性格,怎么能由着那俩人欺负?” 刑昭昭将最后一个饺子捏好边,放在砧板上,“只是懒得跟她们计较。” 邓大娘子被她的语气逗笑,“怎么年纪轻轻说话做事却像个小老太太。” 待韩、刘两人相携而来时,粥已经在锅里翻滚,馒头也已经做好大半,她们讪讪的笑,“今天这样早。”说罢就很有眼色的找活做。 “呀,怎么今天还要吃饺子?”刘秀禾看到案上的饺子惊讶出声。 刑昭昭没有出声,邓大娘子冷声道:“那是给院长包的,你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活不做,尽想着吃。” 邓大娘子从没将话说的这般难听过,又是当着刑昭昭她们的面,刘秀禾面子挂不住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你何必将话说的那么难听,你不就是欺负我是寡妇无依无靠。呜呜呜,我怎么这么命苦。” “能来福田院的人哪个不命苦,你有什么脸在这嚎丧?”邓大娘子一点也不惯着她,“昨天我不过早走一会儿,你们就将活全扔给昭昭,有你们这么做事的吗?一把年纪也不知羞。” 这事是她们理亏,但刘秀禾却不服气,她把脸转向刑昭昭,“昭昭妹子,你若不愿做直说就好,何必嘴里答应,转头又去告状,这般阴险。” 邓大娘子被她的胡搅蛮缠气笑了,“昭昭什么都没说,还话里话外为你们打掩护,是我自己看出来的。” “就说邓大娘子你是火眼金睛呢。”韩玉琴讪笑着活跃气氛,想将这一页揭过,“昨天实在是我们腰疼肩膀也疼,多亏昭昭这姑娘心眼好心疼我们,让我们早些回去歇着。再说了,大家都在一起做事,何必太过计较。对吧?昭昭。” “福田院救济孤寡老幼是不要钱的,可在膳房里帮工刚是拿月钱的,你们若是看不起这三瓜俩枣,一会儿我就回了院长免了你们的辛苦。” “邓大娘子,你别气,我们干着呢,干着呢。”韩玉琴推了一把刘秀禾,示意她别哭了,她们这样的人也找不到比这更好的差事。 刘秀禾抹了一把脸,起身去捞咸菜,眼看她沾了眼泪鼻涕的手就要去抓提前泡在盆里的咸菜,邓大娘子受不了的道:“先洗手。” 这场风波就此揭过,唯邓大娘子忿忿道:“原以为不过是洗菜做饭的活,大家都在家里做惯了,什么规矩都懂,不需要我再操心,可是你看她们。”她长长叹口气,“就你最让我省心。” 刑昭昭笑笑没说话,她想起自己刚来时邓大娘子一身戾气,并不在意膳房诸事的干净与否。 “我知你笑什么。”邓大娘子没忍住也笑了一下,“那时觉得活着没劲,为了女儿又不敢死,院里的污糟事一大堆,我虽生气却能力有限,帮不了她们。看的多了,看的久了心肠也就硬了,左右想着菜洗不干净也吃不死人,就那般得过且过了。” 说起往事,刑昭昭问她,“你那时待我很凶,是想把我赶走吧。” 邓大娘子瞪她一眼,“我现在也想把你赶走,你这样的姑娘窝在这小小膳房里,真是可惜了了。” “我就知道。”刑昭昭笑道:“你跟杨大爷都是好人。” 第177章 出门的饺子 待得天光大亮,人们陆续来膳房用早膳时,大家脸上多多少少都带着宴饮过后的倦意,而膳房几个人的面上已经看不出曾争吵过的痕迹。 待得所有人都用过早膳,鲍奇羽三人也没过来,刑昭昭担心他们是不是悄悄走掉了,于是让弟弟去打探消息。 不一会儿,刑承毅气喘吁吁跑回来,“阿姐,昨天院长喝多了,现在才起来,我已经跟张虎大哥说了你在等他吃饭,他说马上就来。” “辛苦你了。”刑昭昭搓热了手捂着弟弟冻得红彤彤的耳朵,心里想着要给他做个暖耳的耳套。 “不辛苦。”刑承毅冲她摆摆手,“阿姐,我去学宫了。” “去吧,跑慢点,别摔着了。” 听说他们就要过来了,刑昭昭往锅里加了两瓢清水,待到水咕嘟冒泡时,鲍奇羽三人走了进来。 “等 ……稍等一下。”她偷眼瞧过去,只见鲍奇羽一副还没睡醒的困顿模样,想来还因宿醉难受着。 她取出三只大碗,每只碗里倒了一勺猪油、两勺醋、几片葱花,又加了半勺炸过的辣椒面,然后把煮得圆滚滚的饺子依次盛进碗里,最后将煮饺子的热汤倒进去,一碗开胃解酒的酸汤饺子就算做成。 “好香啊,闻着就好吃。”热心的张虎进来帮她端饺子,“昭昭姑娘,你真是有心了。” 他会武功不怕烫,一手端一碗,走得四平八稳,几步就把刑昭昭甩在后面。 走到桌前,他先把其中一碗放在鲍奇羽面前,然后才坐下来吃手里的饺子,刑昭昭走得没他快,见此情形只能把自己端的那碗给了赵龙。 “多谢。”赵龙起身接过,一惯的惜字如金。 “居然是饺子,也太麻烦了。”鲍奇羽酒量不差,可昨天人人都要敬他酒,几番下来就算是神仙也顶不住。张虎赵龙二人将他扛回去,他夜里起来吐了三回,此时胃里空落落疼的难受,这碗热气腾腾酸辣开胃的饺子真是堪比救命的良药。 “不麻烦的。”刑昭昭放下碗并没走,而是认真解释她为什么给他们包饺子,“我们鸣沙县的风俗出门前一定要吃饺子。” “这有什么讲究?”这自然是嘴巴闲不住的张虎问的。 刑昭昭望着鲍奇羽 ……面前的饺子碗,默默的双手交握,“就是保佑离开的人交好运,多财多福 ……”早日归来。 “谢你吉言,等我真发财了,我就给你买个大金镯子。” “别胡说。”鲍奇羽板着脸斥张虎,搞得张虎一脸莫名,“我说错什么了?姑娘家不都喜欢大金镯子吗?昭昭姑娘,你不喜欢吗?” “话多。”赵龙瞪他一眼从容的从他碗里夹走两个饺子。 “你 ……你做什么?”张虎亡羊补牢的五指张开护着自己的碗,“你嫌我话多,可以用你碗里的饺子堵我的嘴啊,凭什么要抢我的饺子,我嘴里没得吃,不就更要说话了吗?” “祸从口出。”赵龙飞快吃掉抢来的饺子。“报应。” 刑昭昭无语的看着为饺子吵架的两人,弱弱道:“别抢,锅里还有。”怎么没有一点高手风范呢? 等他们吃完饺子准备走,刑昭昭又拿出几个肉饼,“早上饺子馅做多了,就又烙了几个肉饼,你们在路上烤一烤吃。” 说完她犹豫了一下,最后把饼递向张虎,张虎刚要接过,忽的一只修长大手先一步伸出,就听鲍奇羽淡淡道:“他手不干净,给我吧。” “哦。”刑昭昭又犹豫了一下,慢慢将包好的肉饼递到伸手的那只手里,她小心翼翼的生怕自己的手指与他碰触,她还没来得及洗手,手上有油污,怕沾染到他,惹他嫌弃。 “我的手怎么不干净了?我上茅房洗手了,再说了就算我的手不干净,那饼不是也包着的吗,我手干不干净又有什么关系?”一顿饭功夫被嫌弃两次的张虎很是伤心,“少爷,你不是嫌弃我手脏,你是嫌弃我这个人是不是,亏得你昨晚吐了,还是我……” “聒噪。”赵龙一把将喋喋不休的张虎扯走。 “你拉我走做什么,是少爷要去京都……哎哎哎,你干嘛捂我的嘴,呸呸呸,你上茅房洗手了没?放手,快放手,不然我打断你的手。” 张虎的大嗓门渐渐远去,膳房里就只剩他们二人,这般千载难逢的机会,刑昭昭自然要把握,“院长,你要去京都?” “是。” 刑昭昭追问:“是去考状元吗?” 她这般孩子气的话,惹他发笑,他便笑了一下,诚实道:“我考不上,但我想试试。” 她想象不出他有不擅长的事,却相信他说的每一个字,“就算考不上状元,你也能当一个好官。” 这份笃定又让鲍奇羽想笑,便是他的双亲也不会对他有这样大的信心,“承你吉言,多谢。” 刑昭昭不知他为什么总在笑,仿佛她说了很好笑的事一般,她本就藏着小心思内心忐忑,此时更不自信,“那你还回来吗?”这声音小的像蚂蚁叫,连她自己都听不清。 “什么?你说什么?” “没,没什么。”刑招招摇头,勇气这东西,如同战士的士气,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她问第一次的时候,他没听清,她就已经没了继续追问的胆量。“你要走了吗?” 鲍奇羽望望天色,“是该走了。”今日原本就起晚了,更该加紧出发 ,似乎没理由继续与她攀谈。 “那……再……再见。”刑昭昭努力藏住心中的不舍。 “再见。”他利落转身,可走了两步,突然顿住脚,转过头望着她:“出门吃饺子,那么回来要吃什么?” 刑昭昭正目不转睛的盯着他的背影瞧,见他回头忙收回视线,虽不知他为什么会好奇这个,却还是老实回答:“面,面条。” 鲍奇羽的眼神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好,我记住了。” 他勾起嘴角笑了一下,然后转身大步离去。 第178章 想他的理由加一 福田院、太平惠民药局、勤学学宫一夕之间失去了他们的院长,而新院长的人选却迟迟未定。 并不是县令顾大人不将此事放在心上,而是实在没有合适的人选。 自传出鲍奇羽要离开的消息时,便有各色人物找到顾明扬明里暗里表示自己可以用途,其中既有鸣沙县本地有名的乡绅,又有一些功名在身的读书人,其中甚至包括辖管兴州六县的兴州府尹高路远也写信向他推荐了自家大舅子。 高大人的推荐信措词十分谦虚,直言自家大舅子虽然才干不显,为人却正直良善,十分适宜到福田院这类机构去发光发热。 顾大人一目十行的看完信,总结道:“高大人的大舅子没本事,脑子大约也不好使。” 说罢他将高大人的信揉成一团扔进炭盆,假装没看见。 福田院的改革和药局、学宫的建立,虽然是由鲍奇羽出面打理,但却实打实算是顾明扬的政绩。 他身为一县的父母官,若没他的首肯,没他出钱出力排除众议,便是鲍奇羽想出花来,这些都不会成为现实。 况且他心中一早就有了完善的设想,只是为了培养鲍奇羽才将所有事务都交由他处理,只在鲍奇羽想不明白时提点一二,或是在鲍奇羽想错了时,将他拖拽回来。 老有所有养,幼有所依,穷人的孩子能识字,贫困的百姓能看得起病,这般难题都让他们解决了,还没有花朝廷的一分钱,这种成就感比得皇帝一句赞赏还满足。 所心,他对福田院的感情不比鲍奇羽少,所以他宁愿让院长位置暂时空缺,也不想把福、药、学三院交给一个不怎么样的人,让那人破坏他们舅甥二人的心血,让好不容易能喘口气的百姓,又回到最初的生活中去。 可院长之位一直空缺也不是个事,毕竟三院的日常事务也需人拍板决定。 其实在鲍奇羽离开前甥舅俩有过一次长谈,谈话间涉及院长的人选问题,他问过鲍奇羽什么样的人适合接手这份重担,鲍奇羽想也不想道:“心怀怜悯,没有私心。” 心怀怜悯,没有私心,八个字说着简单,但要找出这样的人并不容易。 谁能没有私心? 只看药局一月的收支流水就是笔让人眼红的财富,更不要说院长还掌有采买药材的大权,但凡需要银子支出的地方,总是藏着很多可操作空间,所以面对这种肥差一般人很难不动心。 思及此,他有点怨恨自己的大外甥。 小时候逼他读书,他说自己无意仕途,如今见他在福田院里忙活的起劲,仿佛找到人生目标,建议他通过吏考方式做官为更多百姓谋福利,结果他又说要去参加科举。 顾大人头痛,真的好想揍自家外甥一顿,怪他不该上进的时候瞎上进。 反复考量了许多人,当兴州府尹高大人的第二封信送到顾明扬案上时,他知道自己没的选了。 不过,幸好高大人的大舅子,没像他想象中那么差。 贾智全是个矮胖黝黑的中年男人,性子慢,说话也慢,却不是坏人。 至少顾明扬无意间看到他扶起摔倒的老太太,被扶起的老太太不但不领情,还非扯着他的袖子说是他撞倒的自己。 围观看热闹的百姓一大堆,他在人群里努力辩解说自己没有,双方僵持许久,最后以他赔偿老太太二钱银子做结束。 原以为他被人讹诈后会长记性,不想没走两步又被一个不认识的小叫花讹了一个糖人。 果然是个好人,果然脑子好像不太好使,应该是个烂好人。 为免贾智全败光三院的家当,顾明扬很不客气的要求三院的账目每月都要由县衙审核。 这个要求说合理也合理,毕竟三院隶属于衙门管辖。可若说不合理也不合理,毕竟三院自负盈亏,不再伸手问衙门要钱,遇到脾气不好定然不会同意,可贾智全也乐呵呵的答应了。 贾院长就任后,拿着鲍奇羽留给他的清单,花了半个月的时间,带着三院的管事将账目、库房、人员都一一做了清点,但凡与他接触过的人,都要感慨一句:院长真是个慢性子。 这种院长就任的大事,和刑昭昭的关系不大,她仍旧沉溺于息小小的少女心思里,她总是不由自主的想到离开的那个人,可她却一次也没梦到过他。 这一日,她趁着无事整理自己和弟弟的旧衣物,突然翻到孙老爷给的那张银票,她曾将这银子捐给福田院又要了回来,她想还给孙老爷,可一直没寻到机会,如今孙老爷入了狱,更是没还给他的必要。 这是弟弟的买命钱,虽然真买不了命,可拿在手里总是晦气,于是刑昭昭敲开了贾院长的房门。 她解释了银票的来龙去脉,然后说还是想捐给福田院。 可是贾院长在仔细翻看了帐本后,一脸疑惑的问她:“刑姑娘,你是不是记错了?帐上只有你捐赠的记录,并没有你要回去的明细,而且帐目也没有不妥,不信你瞧。” “怎么可能?”她接过账本一项一项的翻看,如今她识了不少字,账本上的东西都能看懂,果然只记了她的捐赠,并无要回去的记录,“明明就是他让张虎大哥给我的,明明就是他……” 她默默噤了声,还有什么不明白呢。 他知道上了公账的银子不能再拿回,他知道买命钱就是个笑话,可是他不忍她伤心难过,于是拿了自己的银子,骗她说可以退回。 他本就是那么好的人,她有点想哭,又硬生生的忍住了。 她将账本还给贾院长,为打扰到他道了歉,贾院长不甚在意的呵呵笑道:“那么刑姑娘,你还要捐款吗?” 刑昭昭握紧手里的银票,“不能捐,这不是我的银子。” 后来她将银票小心的放在腰间的荷包里,时不时就伸手摸一摸,她不知道要怎么还给他,她也不知道他还会不会回来。 她想自己如今也认识了不少字,她能不能写信给他? 如果要写信给他,她要写些什么,才会不泄露自己的想念? 糟糕,好像他的理由又多了一个。 第179章 大雪成灾 福田院的人最不喜欢过冬天,准确的说穷人都不喜欢过冬天,要穿厚衣,要备柴炭,吃食也不像夏天那般易得,还容易风寒感冒,医药钱也是很大一笔开支。 有许多穷人看不到来年春天的桃花。 冬天也是福田院最忙碌的季节。 自立冬起就开始有三三两两的流民聚在福田院的门口,想寻个遮挡风雪的落脚地,想讨口热粥暖暖身子。 这些人中既有子女双全的老人,也有父母俱在的孩童,他们不符合进住福田院的标准,可是却也活得朝不保夕。另有一部分人,是失了家园的成年人,他们虽有手有脚有力气,却无房可住,夏日里还能找些零散活计赚两顿饱饭,裹着毯子寻个房檐凑活住下,可到了冬日,天气寒冷,用工减少,他们的生活就陷入了绝境。 福田院前的空地,一早盖了很多木棚,此时用厚实的草帘为墙,挡住了寒风肆虐,又在地上放了草垫子充做床铺以供歇息,门口的大铁锅供应着两餐粥水。 条件虽不能说多好,但至少让苦难中的人有个落脚的地方,不至冻饿于街头熬不过这冬天。 小年前夜,迎来了今冬的第一场雪。 开始时,孩子们很开心的跑到屋外堆雪人、打雪仗,然而随着雪花没日没夜不停的飘落,天气也一日寒过一日,待得雪停已至除夕。 除夕当天,雪后初霁,天空晴蓝,屋舍街道覆着厚厚的白雪,将一切破旧脏乱掩盖,使得鸣沙县粉雕玉彻如同神仙洞府一般。 巳时,是集市最热闹的时候,在家中猫了数日的人们相携而出采购年货,意外便是在此时发生的。 西市的门楼倒塌,数十百姓被压其下,仓皇逃离的时候又有数人被推搡跌倒,整个西市乱成一团。 按规矩腊月二十就封印过年的县令顾大人,在知晓情况的第一时间就跳起带着县衙里当值的衙役赶到现场,其后休值的衙役和临时集结的一百名帮闲也陆续到达。 此时的西市如同人间炼狱,随处可见白的雪,黑的泥和艳红的鲜血,哭嚎之声不绝,隔几条街外都能听到。 顾明扬先派人疏散人群,让未受伤的百姓即刻回家,然后一队人清理现场,一队人搜救被掩埋的百姓,另派人通知药局的大夫们到现场参与救治,还让福田院做好收留伤者的准备。 平日里说话慢吞吞,做事慢吞吞的贾院长,一改往日不着急的脾气,立即派人将学宫讲堂里的桌椅收起充做安置病人的临场场所,并要求福田院诸人以及院外的灾民,但凡能动的都别闲着找些力所能及的事做。 未时过后,做过基础性救治的百姓被陆续送了过来,他们在寒风中冻饿大半天,此时进到烧着炭盆的房里,才算找回半条命来。 原本跟着大家一起准备年夜饭的刑昭昭几人,也被派到了学宫那边,负责烧水煮药包扎伤口,而与刑承毅差不多的孩子,则做些传话跑腿之类的话,每个人都在忙,主打一个福田院里无闲人。 当最后一名受伤的百姓被送来时,时间刚到子时,远处有人放鞭炮开开心心过大年,而他们这里却是愁云惨淡,人困马乏。 更让人感觉绝望的是南边的空地被单独画出一个区域,那里静静躺着伤重不治的十一具尸体。 顾明扬是半夜来的福田院,他一直留在西市与众人一起进行搜救,直到所有人都救出来才停下。平日里风度翩翩的青年,此时满身狼狈,那双能展纸执笔的手,如今布满血污和大大小小的伤口。 “这里什么情况?”一天水米未进,又进行了大量体力劳动,他的声音略有些中气不足。 “伤者共计一百五十人,其中轻伤一百零四人,经过包扎已经自行回家,另有四十二人重伤行动不便,暂住于学宫的讲堂里,还有十一人,重伤不治,暂放于院外,明日由家属领回,若无人认领就先送往义庄。” 耳听这般人间惨事,顾明扬闭了一下眼,稍稍镇静心神才道:“三年前才修的牌楼怎么会无故倒塌?明天一早就让土木所的人查清楚原因,若是人祸定不能轻饶。” “是。”县丞夏春荣应了一声,“大人,您也累了一天,是否现在回衙门休息?” “我先去看伤者,一会儿还有要事与贾院长商量,你先带着众人回去,明天的事也不少,让他们打起精神撑一撑。” 厚实的门帘掀开,草药的苦涩混着铁锈的味道,被炭火的热气一蒸,似一面无形的墙,兜头向人脸上砸过来,顾明扬呼吸滞了一滞,轻咳两声才缓过来。 热意顺着毛孔往冻透的身体里钻,灯火幽暗,炭盆里加了助眠安神的草药,得到妥善照顾的病人大都在睡觉,还有几人疼的实在受不了,躺在厚草铺上直哎哟。 顾明扬拖着麻木的脚步,从前走到后在心里默默数着人数,一、二、三 ……不多不少整整四十二人。 他也不知自己数人数做什么,大约只是想找点事情做,才不致心里那般难受,他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眼睁睁看着好不容易刨出来的人在自己面前断了气,他却无能力为。 “大人,你的手也受伤了。”钟离尘与小雨被安排夜里值守,她们见顾明扬在堂内转来转去也不敢多问,直到钟离尘看到顾明扬伤痕累累的双手。 顾明扬闻言,迟钝的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半日前还保养得宜的手指此时沾满泥垢和干枯的血渍,还有几处肉眼可见的伤痕,“是啊。”可这是什么意思呢? 钟离尘见他神色恍惚,猜想他可能冻饿一天有点低血糖,便对小雨道:“你去给顾大人盛碗浓浓的姜汤,再寻些吃食。”然后她对着顾明扬道:“顾大人,你先坐下来,我帮你处理一下你的手。” “哦。”顾明扬乖乖在她指定的位置坐下,将双手放在桌案上。 钟离尘用干净的细棉布沾着热水擦掉他手上的血污,然后用银针小心的挑出嵌在指甲缝里的砂石,最后用烈酒清洗了伤口,敷上止血生肌的药膏,拿布条包扎妥当。 嘶—— 烈酒触及流血的伤口,火烧一般的刺痛让恍惚中的顾明扬瞬时回过神,但看到面前给自己包扎的是个小姑娘,他只得狠狠忍住呼痛声。 “伤口要消毒,不然容易化脓。” “多谢,钟离大夫。”他认得这是药局里那个对着自己唱怪歌的小大夫。 “大人今日辛苦了。”钟离尘白日也去了西市,顾明扬的所作所为她都看在眼中。 “十一条人命,四十二人重伤。”顾明扬闭了闭眼,心中愤恨难消,狠狠一拳捶打在桌子上,刚刚包好的伤口立即开裂,鲜血染红了绷带。 刚刚洗干净手的钟离尘,重新拿出包扎用的工具,“顾大人,伤口要重新包扎。” 第180章 不平之夜 远处鞭炮声响起的时候,刑昭昭和赵婆子也没有睡,她们被安排在药局的门口处烧开水。 不管是清洗伤口、还是消毒器具,热水都是必不可少,需要有人整夜添水添柴。煮开水的大锅边还有一个小一号的铁锅,这里煮着加了红糖的姜茶,是供所有人驱寒保暖提振精神。 “呀,过年了。”刑昭昭到底还是个小姑娘,听到鞭炮声响,她站起来望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也不知道我娘亲现在在做什么。” “应该是在求老天保佑,保佑你们姐弟平安顺遂。”赵婆子叹口气,“当娘的,求的不就是这一点么。” 闻言刑昭昭双手合十对着天空,喃喃低语:“求老天爷保佑我娘亲,保佑她喜乐安康,一生无忧; 也求老天爷保佑阿承,保佑他身体康健无病无灾; 还求老天爷保佑赵婆婆、钟离大夫、小雨、小蝶、邓大娘子、玉儿,保佑所有我认识的人平安吉祥;最后再求老天爷那些伤者,都快快好起来。” 黑夜寂静,她说的话赵婆子听的清清楚楚,“你这孩子,这么多心愿,老天爷听的耳朵都要起茧子了。”赵婆子笑她,“快坐下吧,别站风里头,小心着凉。” 也愿那人能心想事成,早日归来。在心里默默念完这句,她虔诚的向天拜了三拜,这才搓着手臂跑回炉火边。 冬夜虽冷,她们二人坐在炉火边烤着火说说话,倒也不难熬。 “竟是这样守岁了。”赵婆子叹气。 “婆婆,你说好好的牌楼为什么会倒?”刑昭昭问她。 “左不过是那群丧了良心的狗东西,昧了修牌楼的银子,草草修了个烂货交差。” “他们可真坏。”刑昭昭长长叹了一口气,“那些伤者可真可怜,要是能多些像顾大人那样的好官就好了。” “傻丫头,全天下的乌鸦都是黑的,就你一只是白的,别的乌鸦该多恨你啊。” “婆婆,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刑昭昭不解追问,赵婆子张口欲言,忽的一阵冷风吹的她咳嗽不止,刑昭昭忙轻拍她的后背助她顺气。 “哎哟,老了,不中用了。”止住咳嗽的赵婆子捶着胸口,声音嘶哑,“自之前摔断了腿后,我这身子一日不如一日,说不定哪天就下去和他们父子团聚了。” “婆婆,大过年的你说什么呢。”刑昭昭嗔怪,然后仰头对着暗沉天空道:“老天爷,赵婆婆就随口说说,你可千万别当真。” “谁人不死,有什么可忌讳的。”赵婆子给自己盛了碗滚烫的姜茶,吹着气小口小口的慢慢喝,“我做这一行这么多年,天天和死人打交道,早就看淡了生死。我不怕死,只是想到我死了以后,每年清明、七月半,再没人给我家老头和儿子烧纸,我就觉得心像被刀割一样。” 刑昭昭不知要如何劝她,只能抚着赵婆子的后背,“婆婆,你别瞎想。” 赵婆子将手里的碗放下,抓着刑昭昭的手道:“昭昭啊,如果以后我死了,每逢清明、七月半,麻烦你给我们一家三口烧两道纸钱好不好?” 抓着自己的那双手,干瘦如柴却带着灼人的温度,刑昭昭在赵婆子期冀的目光里,咽下宽慰的话语,慢慢点了点头,“好。” “乖孩子,我以就是死也能瞑目了。”赵婆子飞快的抹了抹眼角,重又拿起姜茶慢慢喝了起来。 一时之间两人都没说话,气氛有点沉闷,这时小雨匆匆跑过来,“昭昭姐,帮我盛碗姜茶。对了,你这里还有没有什么的吃的?顾大人来了,他看着好可怜,像是一天都没吃饭的样子。” 刑昭昭起身盛好姜茶,连同两个温热的馒头一起递给她,“你一个人好不好拿,要不要我帮忙?” “不用了,我可以的,这么冷的天,你守在这里已经很辛苦了,就别跑来跑去。”小雨笑笑拿着东西就离开了。 看着小雨消失在黑暗中,刑昭昭忧心道:“婆婆,今天的事会不会影响顾大人的仕途?” 赵婆子与她一起盯着小雨离开的方向,叹口气道:“那就要看牌楼到底是什么原因倒的。” “应该不关顾大人的事吧,我听大家说那牌楼是上一任知县大人修的。” “就看顾大人他能不能找到偷工减料的证据了。”赵婆子摇摇头,“老爷也有老爷的苦恼啊。” “婆婆,你见过上一任知县,听说旁人都叫他雁拔毛,这是不是真的?” “是啊,大家都说就算天上的大雁从刘知县头顶飞过,刘知县也要拔一撮大雁毛做掸子,修牌楼偷工减料的事,他绝对能做出来。” “那 ……那会治他的罪吗?” “这就要看顾大人手段和靠山了,官场没那么好混的。” 二人就这样围坐在火炉边,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今晚并不是只有她们俩没睡,夜里时不时有人走动,而喝了碗姜汤吃了两个馒头的顾大人,立即召见贾院长和三院的几位管事叙事,他们几人在院长的书房从半夜说到天快亮才散去,顾大人就干脆在贾院长的书房合衣睡了。 天空由黑转为暗蓝色,零散几颗星星挂在天边,处远又传来鞭炮声宣告着大年初一的到来。 有睡不着的人先起来,大家压着声音说话,向旁人打听昨日事故的受伤人数,或是相互交换自己知道的小道消息。 总归事故不是在发生在自己身上,所有人都能置身事外。 等到天蒙蒙亮,已经有人哭哭啼啼、吹吹打打带着阴阳先生来领尸体。 刑昭昭本困得眼睛都睁不开,就等着有人来与她换班,即便是哭泣声和唢呐声都不能让她清醒。 忽的一声凄厉叫喊惊破了清晨的宁静,她被声音里的绝望惊的猛然瞪大眼,望向声音的方向,那里有墙什么也看不见,但女人崩溃的哭喊声却越过墙壁,清清楚楚的传来,传进每个人的耳中。 “头呢?头呢?我夫君的头怎么不见了?” 第181章 第十二人 因昨日事发突然,完全来不及准备,死者被放在简易的担架上,暂时停放在福田院南墙根边的空地。 空地上的的雪被提前清扫出一块长方形的区域,十一具担架被放成两排,每具担架之间的距离约二尺,其上都盖着一块白麻布,给予死者最后的尊严。 夜里每隔半个时辰,会有人到此巡视,防止尸体被野猫或是老鼠啃食。 而今,白麻布还是好好的盖在担架上,可白麻布下的十一具尸体却被割了头颅,挖了心肝。 十一具没有头颅,胸腹大开的尸体,静静躺在晨雾里,浓重的血腥气,吸引了数十只乌鸦,它们或落于树枝,或在头顶盘旋,时不时发出暗哑难听的嘶鸣,只等下面人群散了,好能饱食一餐血肉。 “刀口整齐,手法利落,像是熟手所为。” 一夜未睡的赵婆子,被就近叫来查验尸体,饶是她戴了面巾,也被现场的血腥味冲的反胃。 “为何要如此对待死者?” 十一位死者均死于意外,死前也互不相识,何人与他们有深仇大恨,才会在他们死后还要割头挖心。 地上落满积雪,但凡有人走过都会留下脚印,只是来过这里的人不少,地上脚印繁杂,并不容易确定哪一个是凶手留下。 没有动机,没有线索。 尽管顾明扬第一时间就封锁了现场,可是这两日福田院的人实在太多,消息还是很快传了出去。 伴随着消息的还有各种无根无据的猜测,其中流传的最广的说法是:顾明扬德不配位,才会牌楼坍塌,死者丢了头颅。 这种流言,但凡有脑子的人都不会相信,可惜民智未开,相当一部分百姓很吃这套说辞,导致如今顾大人出门,百姓退避三舍,生怕他一个不高兴飞起拧人头。 顾大人很生气,恨不得拧掉自己的头,只为换取丁点的线索。 经过衙役们地毯似的搜索,终于在停放尸体的东北位找到了三根燃到底部的线香。 谁也不承认在这里点过香,而且点香的位置很奇怪。 “若是祭拜会点在死者正前方,而点香的位置并没有死者。”捕头康永苦恼的按着太阳穴,连着几日他都没有睡好,此时的脑子乱的像锅粥,什么也想不明白。 衙役魏东顺着他的话道:“说明点香之人并不是祭拜死者,而是在祭天,或是祭某位神明。” “对,有可能。”康永面露喜色,就说人多力量大,众智成诚呢,终于有了条思路。“不过是在祭谁呢?” “沧海之中,有度朔之山,上有大桃木。其屈蟠三千里,其枝间东北曰鬼门,万鬼所出入也。”顾明扬心念一动,“他们不是在祭神,而是在祭鬼。” 祭鬼二字一出,几人面色同变。 南方荒蛮之地流传着以尸为祭,聚魂敬鬼的习俗,后来不知为何此法渐渐流传开来,后形成神秘莫测的密宗鬼教,外人不知其具体教义,但他们每次现世都会引发连环血案。 康勇轻声道:“之前并没有听说密宗鬼教在咱们鸣沙县活动,甚至整个兴州六县都不曾听说过。” 就算不想承认,可事实摆在那里,也只能承认,顾明扬沉声道:“就算密宗鬼教不曾大范围在鸣沙县里活动,但鸣沙县里也不缺鬼教的信徒,你们忘了以稚童之血为药的江秋年了?” 魏东问:“莫非这一次也是江老爷派人做的?” “不,不应该。”康永反对道:“钟离大夫一直在给江老爷调理身体,我前日还瞧见他去查看店铺。他的样子跟之前完全不一样,身体像是健康了许多。我想如果他信钟离大夫的医术,就不会再碰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我也认同康捕头的说法。”顾明扬表示态度,“自从钟离大夫开始给江老爷治病后,咱们县再没发生过孩童离奇失踪、伤亡的案子。” “不是江老爷,那又是谁?” 魏东的疑问,也是大家的疑问。 “无论是谁,挖地三尺也要将他找出来。”顾明扬传令下去,“着重查看近期自外地进入鸣沙县的人。” 魏东、康永领命而去,刚走两步忽又被顾明扬叫住,“等等。” 二人疑惑的望向顾明扬,顾明扬的神色极为郑重,“但凡祭祀,祭品都取双数,而今还差一个。” “他们割死人头颅也就算了,难不成还要杀活人割头取心吗?”康勇做衙役二十载,也算是见过世面,可这一次案件的惨烈,还是超出他心理的承受范围。 顾明回忆了一下,“与我同期的一个考生,祖籍吉州,他与我们说过,在他幼时密宗鬼教为招魂纳福,前前后后杀死了三十六人。” “这……真是丧心病狂。” 顾明扬只觉得疲惫,“今年的年是过不成了,让弟兄们都回来,另招一百名帮闲,五人一组,三班轮换,不分昼夜的在街市上巡逻。” “大人,他们会选什么样的人为目标?”魏东知道出这种事情,加强巡逻必不可少,但总要有个目标, 回想着自己听到的传闻,顾明扬诚实道:“老、弱、病、残,以及女子和孩童。” “呸,这什么孬种教,只会欺负弱小。”魏东狠啐一口,“有本事他来跟我面对面打一架,我若输了,让他们拿我的头去祭鬼。” “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康永拍拍他的背,“大过年的说这些多不吉利。” “我就是生气,这些坏人,只会躲在暗处使坏,像阴沟里的老鼠一般。” “要不怎么是坏人呢。” 如果说整个鸣沙县都陷入了恐慌,那么福田院一定是这次恐慌的中心。 部分流民宁愿选择无房可住,无饭可吃,他们宁可冻饿而死也要离开福田院,而安置在学宫里的伤者,也吵闹着要离开,到最后四十二个病人,只留下七个人实在动不了的,其余都被家属接走。 为了方便管理,贾院长着人将剩下的七人搬抬到福田院内的空房里,彻底关闭了学宫这处的安置点。 对此顾大人并无异议,并派了五名衙役驻守福田院,为大家提供一个保护。 第182章 衙门传唤 虽有衙役驻守 ,但福田院恐慌的气氛仍旧十分严重。 那日刑小弟跟着旁人偷跑过去看热闹,结果被满目血腥吓得神思恍惚,夜夜做噩梦。 刑昭昭与钟离尘和小雨商量过后,将弟弟暂时接到她们的房间方便照顾,钟离尘还开了两剂安神汤给他,虽然不能让他不再害怕,但至少令他不再做噩梦,能一觉睡到大天亮。 初三那天早晨,王婆来看刑昭昭姐弟,她带来了夏晴准备的吃食和问候,夏晴问他们要不要暂时搬到她那里住。 刑昭昭谢绝了母亲的心意,毕竟现在这种情况,谁都不知哪里安全,她们若去了夏晴处,时不时会见到吴管事,她觉得可能会尴尬。 “婆婆,你跟我娘亲说,我们福田院里有衙役保护,让她不要担心,你也劝她近日里就呆在家中,不要随意出门。”说罢她取了一钱银子塞到王婆子手心,“婆婆,现在非常时期,我也就不过去给你拜年了,你也趁着日头足也快些回去吧,路上要小心安全。” “你这孩子,这般客气。”王婆子收了银子,笑道:“你放心吧,是我当家的陪我来的,有他在,我不怕。”话虽如此,她也未多做停留,心里也认为家中比哪里都安全。 午膳过后,姐弟二人坐在窗前,刑承毅在练字,刑昭昭手里拿着一块灰色的兔子皮,思索着要怎么裁剪,她准备给弟弟做一副耳套。 端详半天后,她拿笔在兔皮背面小心勾勒出裁剪的形状,刚拿起剪刀准备下手,她们的房门被人大力的敲响,惊得正午睡的钟离尘和小雨猛然坐起,“怎么了?” 刑昭昭放下手里的剪刀和兔子皮去开门,走了两步她又折返回拿起剪刀,这才打开了门。 门外是两个神情严肃的衙役,一个是驻守在福田院的,还有一个是新面孔。 刑昭昭虽不明所以,但对方是穿着差服的衙役,这让她微微放下心来,客气的问:“衙役大哥,有什么事吗?” “王婆子,你认识吧,她死了。”面生的衙役道。 “怎么会?她早上还来看我。”刑昭昭不敢相信,明明几个时辰前还活蹦乱跳的人,怎么说死就死了,可谁也不会拿这事开玩笑,她忍不住问:“她怎么死的?” 衙役不答却问:“她来找你做什么?” “她受我娘亲托付,来瞧瞧我与弟弟。”说完她指着桌上的一篮子吃食,“她还带了东西给我们。” 衙役检查了吃食,只是寻常的点心干果蜜饯并无问题,却还是道:“你跟我们去趟衙门。” “为什么?”刑昭昭不自觉的后退一步,“我一直待在福田院没出去,很多人都看见的。” “对,我们可以作证。”钟离尘、小雨、刑承毅抢着道。 “只是做份笔录,不用担心。”驻福田院的那名衙役见漂亮的小娘子一脸惊慌温声说道。 “没事,我也要去衙门,一起走吧。”赵婆婆被请去给王婆子验尸,听说要将刑昭昭也一同带往衙门,她怕小姑娘害怕紧跑慢跑赶了过来。“快些找件厚衣裳换上。”她对刑昭昭说完,又对两名衙役道:“二位小哥稍等,外面天寒地冻让小姑娘换身衣裳。” 赵婆子负责给衙门验女尸,算是半个衙门人,衙门里的人都认识她,这点面子还是愿意给的,再者刑昭昭也不是嫌疑人,只是她是王婆子特意来见的人,算是王婆子生前最后见的几个人,按程序是要多问几句 ,录个口供的。 刑昭昭换了衣裳,她不知自己晚上能不能回来,而钟离尘和小雨又没什么哄孩子的经验,她就让弟弟去找玉儿玩,如果晚了,就在邓大娘子那里凑合一晚。 刑承毅吓得眼泪汪汪,闹着和要刑昭昭一起去,最后还是被钟离尘和小雨劝下来,“你乖乖的在家,你姐姐是和赵婆婆一起去的,不会有事的。” “昭昭,你别怕,就是问你些情况,没事的。你若今晚不回来,明天我们就上衙门找你。” 刑昭昭勉强挤出一个笑来,“我不怕的。”毕竟她堂堂正正,而且她这也不是她第一次进衙门。 在福田院驻守的衙役将他们一路送到门口。 衙门专门派了马车来接赵婆子,赵婆子拉着刑昭昭的手,拖着她一起坐了上去,那名衙役坐在前面赶车。 “小六子,到底怎么个事?” 被赵婆子称为小六子的衙役,大名石小六,是赵婆子的远房侄子,当初是托着赵婆子的关系进的衙门,他对赵婆子向来十分尊重。 “据王婆子的相公王响说,今早刑昭昭的娘亲给了他们三钱银子,托他们来福田院给刑昭昭送些吃食,因为现在世道不太平,他就陪着王婆子一起来了。到了福田院,他在门口等着,王婆子一人进去找刑昭昭。王婆子也没在福田院多呆,不一会儿就出来,他们二人一起回城,结果在半路上遇见一对婆媳,她们说要进城走亲戚,因为之前的事害怕,就央着要跟他们一起走。王响夫妇看她们可怜便同意了,结果走了一会儿王婆子要如厕,那对婆媳自告奋勇的要陪着她一起去,三个女人就进了路边的林子。结果王响左等右等都不见她们出来,于是就进去查看,结果就看到王婆子倒在地上,被割了头颅,胸口也被划了一条长口子,至于丢了什么,得您去瞧瞧。” “阿弥陀佛,造孽呀。”赵婆子念了一句,去看刑昭昭,她已经听的满脸都是泪。 “都怪我,如果她不来看我,就不会出事。” “坏人做恶,与你何干?”赵婆子握着她的手,重复了一遍,“是坏人要杀人,和你没有关系。你若自责,不如想想如何把凶手捉拿归案,以慰王婆子的在天之灵。” “可是 ……” “没什么可是,她就算不来看你,也会出门买菜见亲朋,躲过了今日也不一定逃过明天。或者,坏人不杀她,也会杀旁人,莫非你觉得只要不是你认识的人,死了也就死了。” 刑昭昭抿着嘴没有说话,她当然不希望有人无缘无故的死去,可如果非要有人死,她当然会自私的希望死的不是自己的亲朋友好友。 她觉得自己很坏,可又无法像赵婆子那般看淡生死,于是不再说话继续默默流泪。 第183章 衙门内部 这不是刑昭昭第一次见死人,但是她怎么都不能将眼前的尸体和早上还对自己笑意晏晏的老妇人联系到一起。 地上的积雪未消,无头的尸体手脚摊开仰躺在地上,身上那件八成新的宝蓝色袄子从中被人用利器划开,露出冻得发青的皮肤,一道长长的伤口贯穿胸腹,失了内脏的皮肉松松垮垮耷拉着,身下的血已经冻成了冰,还有一行淋漓的血迹蜿蜒着消失于密林深处。 刑昭昭哇的一声吐了。 赵婆子没空去安慰她,她穿戴好围裙手套,走到王婆子近前,半跪在雪地里仔仔细细查看了王婆子身上的伤口。 “致命伤在颈部,无挣扎迹象,应是被迷晕后割头刨腹。死亡时间为两个时辰前,割头所用工具,似为斧头。从颈部伤痕看与福田院的割头案并不是一个凶手所为,这个凶手力气不足,分五次才将头割下。”说完她小心的去揭胸腹的伤口,这并不容易,因为尸体已经被冻得有些硬,她稍微费了些力气才揭开,“和上次一样,心、肝被取走……这一次还取走了右胸两截胸骨。” 说完赵婆子扶着膝盖站起来,“带回衙门再细看吧。” 回衙门的马车上,刑昭昭将自己缩成一团,紧紧挨着赵婆子坐好,离她绣鞋三寸远的地方是裹着白布的王婆子。 “莫怕,这世上最不会害人的就是死人。”赵婆子从自己的荷包里取出一个话梅干,“含在嘴里会好一点。” 刑昭昭接过话梅干,却没敢吃,她可没忘递给自己话梅干的手,前一刻还翻开了王婆子血淋淋的肚皮。 “婆婆,她们为什么杀了人还要割下脑袋挖走心肝骨头?”刑昭昭颤着声音问。 “不知道。”赵婆子诚实道。 “是有仇吗?”她不死心的追问。 “可能。”赵婆子给出的仍旧是模棱两可的回答。 刑昭昭失望的抿紧了嘴唇,赵婆子见她失望,不由多说了两句:“查案是捕头、衙役们的职责,我只负责告诉大家死亡的真相。” 到了衙门,马车缓缓停下,车帘掀开,两个衙役将王婆子的尸体搬了下去,刑昭昭小心的避开车板上的血迹,搀着赵婆子下了马车。 看门的门子见赵婆子带了个小姑娘来,不由好奇道:“婶子,这是你的小徒弟吗?” “不是。”赵婆子摇头,她问石小六:“现在就带这丫头去录口供吗?” “现在怕是不行。”回答的是门子,“大人们和土木所的人一起去了西市,康捕头带人去找那对婆媳,衙门里现在没人能给这丫头录口供。”说完他又有些好奇,“这姑娘为啥要录口供。” “就你话多。”赵婆子拉着刑昭昭走进衙门,“你先跟我去吏房待着。” 县衙很大,不但有审案的大堂,关押犯人的大牢,停尸的仵房,还有知县、县丞、主簿、师爷们的办公地和内宅,也设有供奉狱神、衙神的庙堂和供衙役、吏人们休息的吏房。 女性仵作十分难寻,因此赵婆子的待遇很好,她虽不住在衙门,但也分得小小一间房,让她偶尔洗漱休息用。 县衙的房子瞧着就气派结实,可比福田院好太多。赵婆子的这间房虽然很少住人,但一应物品却是齐全,她们刚进屋,就有仆妇送来了茶水和炭盆,只一会儿屋里就暖和起来。 “若是晚上赶不回去,你就和我住在这里。”赵婆婆指着桌上的茶壶,“喝点热茶暖暖身子。” 说完她自己则去了仵房,重又将王婆子的尸体查验了一遍,看看刚才有无遗漏,然后她才打了热水回到房间,将手指仔仔细细清洗干净。 “婆婆,这里比福田院好,你为什么不住在这里?” “以前觉得家不能空,我怕我家老头子和儿子偶尔回家看到家里没人会伤心,后来嘛……”赵婆子看了她一眼没说话,擦干手取了些柿子叶和猪油熬的香膏抹到手上反复揉搓。 待得手上的香膏完全吸收后,她另取出纸笔,将验尸结果一一记录,刑昭昭坐在一旁瞧着,看到写在纸上的比在现场时多一句:腹部油脂亦被取走。 到了晚上都没人叫刑昭昭录口供,她和赵婆子在衙门的膳堂里吃了一顿有鱼有肉的官家饭,又托前去福田院换班的衙役告诉弟弟自己的情况,要他们不要担心,还托衙役代她向贾院长告了假。 她叹息着抱怨,“大过年的就告假,真怕这一年都没工可做。 赵婆子笑道:“那要不要来做我徒弟?” 这是赵婆子第二次很正式的提起这件事,这一次刑昭昭没有立即拒绝。 她已经不再是刚刚走出东关村,一无所有,没有见识的刑昭昭了,现在她习了字,懂了一些书里的道理,也在赵婆婆、钟离尘、小雨、小蝶的身上看到了生活的别种可能,她也希望能习得和别人不同的一技之长,让自己不会那么容易就被取代,只是她还不能完全看清自己的内心,所以她不敢答应,怕自己答应后又反悔,让赵婆子失望。 晚上睡在松软的被褥里,睡前还在想着赵婆婆的提议,脑中不自觉的浮现王婆子惨死的样子,她以为自己也会像弟弟一样整夜做噩梦,没想到竟一觉睡到大天亮,直到被一阵奇怪的呼喝声吵醒。 她小心翼翼的翻身,却还是惊醒了睡在一旁的赵婆子,赵婆子知她在奇怪外面的声响,解释道:“那是衙役们在操练。” 起来后吃过早膳,赵婆婆抓了一个看起来很闲的书吏给刑昭昭录了口供,她详细的讲了自己几时见的王婆子,又与她说了什么,最后几时又送她走。 书吏一一记下,等她按完手印后,书吏道:“你可以回去了,有什么事,我们会去 ……”他看了一眼手里的口供,“会去福田院找你。” “我可以走了?” “是。” 可是刑昭昭不敢走,这几日人心慌慌,原本往返于福田院和县城的牛车全部停运,要她一个人走回去,还要路过王婆子被害的地方,她是真的害怕,不是怕血怕鬼,而是怕凶手会隐藏在回去的这一路。 正不知所措时,走过来昨天给她们送炭盆的仆妇,“赵坐婆让我带你先回她的房里,她说等她忙完了,会带你一起回福田院。” “谢谢,婶子。” 第184章 蜡烛 回福田院的事很不顺利,衙门里的人每个都很忙。 先是找不到闲人送她们回去,后来好不容易石小六愿意抽空送她们了,赵婆子又非要先去水井巷找张铁匠订制什么工具。 到了水井巷的张铁匠家,赵婆子自己进去的,留刑昭昭和石小六在外面等。 两人等了许久都不见她出来,天冷又无聊,石小六想起来的路上看到一家卤味店挂着饭幌子,应该是提前开业了,他便想去买两只烤鸭给驻守福田院的兄弟加个下酒菜。 刑昭昭不太放心,委婉道:“咱们还是不要分开的好。” 石小六未将她的害怕放在心上,“就在前面一点,两步路就到,你要是害怕就跟我一起去。” 刑昭昭摇头拒绝,“不要,万一赵婆婆出来看不到我们会担心,再说了现在这种情况,万一遇到危险怎么办?” “那你就在这等着。”石小六见她又不愿意走,白白耽误自己的时间,他懒得与她磨叽,转身就要走。 “也不行,我害怕。”尽管不想承认,可刑昭昭还是老实道。 石小六被气笑了,“这几天街上的衙役比人还多,那割头的凶手,要不是傻瓜,就不会出门惹事。” “可是 ……” 石小六不再与她啰嗦,“就在前面,我一会儿就回来。” “别走——” 刑昭昭追着石小六跑了一段路,可到底更不放心赵婆子,于是她停下脚步决定还是回到马车边等待。 街道空寂的吓人,连贪玩的小孩子也被大人拘在家里不准出门玩耍。 她四下张望一圈,果然如石小六说的那般,街上的衙役比人多,不远处几个穿差服的衙役并排走过空荡荡的街道。 看到衙向巡逻,她稍稍放下心来,又望了一眼石小六离开的方向,人高腿长的石小六早跑的没了踪影。 “真遇到危险,也不知道叫救命,他能不能赶过来。”她叹口气,转身往马车方向走,一时没注意与一个从巷子里快步走出的男人撞到一起。 “哎哟。” 那个三十多岁,腋下夹着一个红纸包着的包裹,他像是有心事,低着头不看路也不知在想什么,正好与只顾着看石小六的刑昭昭撞在一起。 那男人甚是强壮,两人撞在一起,刑昭昭被撞的跌坐到地上,而他却只是后退了两步。不过,他虽没被撞倒,可手里抱着的东西,却掉落到冻得梆硬的地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包东西的红纸很是薄脆,摔了一下就裂开一条长长的口子,露出里面的东西,细长洁白,仿佛是蜡烛。 “对 ……对不起。”刑昭昭顾不得摔疼的身体,将包裹捡了起来。 “不许动。”男人大喝,惊得刑昭昭手一抖,刚刚捡起的包裹再一次掉落在地上,这一次裂口更大,一串莹白的佛珠从裂口处露出来,“你——”男人瞪他,一双铜环豹眼里射出凶光,十分的骇人。 “对……对不起。”坐在地上的刑昭昭被吓的手脚并用的退了两步。 男人顾不上理她,弯腰抓起地上的包裹,顺着撕开的红纸往里面看了看,不知看到什么,他的神色愈发阴郁。 “对不起,结果摔坏了什么,我赔你。”刑昭昭抬眼望着男人的脸色,她感觉站起来可能对自己更有优势,毕竟逃跑容易。 男人被她气到发笑,“赔,你拿什么赔?拿命赔吗?” 刑昭昭拍着衣衫上的污渍,看了一眼男人手里的红纸包裹,“是很贵的东西吗?摔坏了吗?能修吗?” 她只看到了蜡烛和佛珠,那串佛珠为白色,可质地又不像玉,即便是什么稀罕的材料,也不应该一摔就坏,所以蜡烛摔坏的机率更大,如果只是蜡烛,那么贵也贵不到哪里去,她应该能赔得起。 男人下意识的用手将裂口盖住,阻止刑昭昭的窥探,他转头看了看四周,正好看到一队衙役拐过一条街消失不见。 “很珍贵的东西,我做不了主,你得跟我一起去见堂 ……主人。”说着他就伸手去拉刑昭昭的手臂。 在他左顾右盼时,刑昭昭就升起了戒心,看他二话不说就要抓人,她闪身避过,“我不是不赔,你稍等一下,我家人马上出来,等他们出来我就跟你一起去。” “你是不是不想赔?”那人听说她在等人更为焦急,“不行,你必须现在跟我走。”说罢又来拉她。 “你要做什么?”赵婆子从张铁匠家出来,就看到一个男人在跟刑昭昭拉扯,忙提高音量问了一声。 “婆婆,他要抓我。”刑昭昭跑到赵婆子身边。 “这丫头撞坏了我的东西,我要带她回去见主人。” “撞坏了东西,赔你就是了,你这般拉扯着抓人是何道理?”赵婆子挡在刑昭昭身前,“多少银子,我来赔。” “这可不是有银子就能买到的。”那男人还欲多说,忽见穿着差服的石小六一路小跑过来,弯刀在他腰上甩来甩去。 “出什么事了?”石小六拎着烧鸡、卤菜和一小坛酒。 “算我倒霉。”男人一跺脚,骂骂咧咧快步离开。 “怎么了?”石小六望着男人消失的方向,又问了一遍。 刑昭昭老实的讲了来龙去脉。 石小六不甚在意道:“估计就是以为你自己一个人,又看你年纪小想讹你,这样的地痞无赖满街都是。” “幸好赵婆婆出来了。”刑昭昭后怕的挽住赵婆婆的手,“婆婆,你的事忙完了?” “嗯。”赵婆婆拍拍她的手臂以示安慰。 “那回去吧。”三人走向马车,石小六看到地上有块指甲盖大小的白色碎片,“你把人家什么东西摔坏了?” “我只看到蜡烛和佛珠,我想着佛珠没那么容易碎,所以应该是蜡烛吧。” “难怪人家生气,敬佛的东西被你摔坏了,不打你一顿算你运气好。”石小六把她们二人扶上车,充满爹味的教育道:“以后做事别毛手毛脚,这次是遇到我才将他吓走,下一次你就不会这么幸运了。” 刑昭昭坐好,对着赵婆子道:“我看他那蜡烛特别的白,应该很贵吧。” 第185章 膳房的人有点多 一路无话,回到福田院,刑昭昭特意去贾院长处消假。 贾院长正在看福田院的账本,他对刑昭昭的解释表示理解,并很亲切的对王婆子的意外离世表现出同情,只是在刑昭昭离开的时候,她突然听到贾院长对着名册,低声自语:“膳房的人手是不是有点多呢?” 她的心咯噔一声,直觉这话是讲给她听的,毕竟膳房里最多余的就数她。 看来,换差的事必须要提上日程。 怀着心事回到房间,几个相熟的人都在等着她,等她说说王婆为什么会死,是不是像传言那般也被割了头颅挖了心肝。 因为在衙门时被叮嘱过,刑昭昭不敢乱说话,只咬死自己什么也没看到,不过是因为王婆是来见她才出的意外,所以才会依例被叫去问话。 大家不疑她说谎,反而七嘴八舌的将从外面听来关于王婆子之死讲与她听。 她们讲王婆子如何被割了头颅挖了心肝拘了魂魄,还讲凶手是如何从原地消失不见踪影,详细的如同亲眼所见一般。 “你们听谁说的?”刑昭昭忍不住问,说王婆子死的那段还算正常,怎么凶手还能原地消失呢?她可是亲眼看到蜿蜒的血迹和两行脚印一起消失在密林深处的。 “院里都要传疯了。”邓大娘子揉揉眉心,发生这般恐怖的事,她也怕的厉害。 小雨接着道:“各种说法都有,最可怕的说法是——这是密宗鬼教在进行尸祭。” “什么叫尸祭?”刑昭昭虚心请教。 “我也不知道啊。”小雨眨眨眼,一脸无辜道:“我听韩玉琴说的,她说她年轻的时候去过南方的莆州,那里有什么鬼教的人会拿人肉做香丸,用人脂进行火供,还会用脑瓜壳做酒碗。” 刑承毅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又害怕又好奇,“小雨姐姐,脑瓜壳怎么做酒碗?为什么要用脑瓜壳做酒碗?谁敢用脑袋做的酒碗喝酒啊?脑瓜壳装的酒是不是特别好喝?” 小雨掩住了嘴,一脸惊慌的望着刑小弟,“谁让你进来的?小孩子不许听,你跟小玉玩去。” 关于王婆子死亡的讨论,终止于刑承毅的询问,她们一致认为这个话题不应该当着小孩子的面讲。 她们不讲,但管不住别人讲,这几天的福田院里,便凡两个人聚在一起,不出三句话都能将话题拐到无头案上。 各种猜测层出不穷,最受拥护的是两派,一派以韩玉琴所说的鬼教尸祭为主,另一派以马大爷认定的邪妖修炼为主,据说他年轻的时候上山打猎,曾亲眼见过狐妖拜月,狐妖手里举的就是人心。 刑昭昭问钟离尘的看法,她一直都认为钟离尘是她所认识的同龄人中最有见识的人。 “妖怪什么的我没见过,装神弄鬼的人却见过不少。”钟离尘想了想道:“我更倾向韩玉琴的说法,从做案的手段来看,凶手应该是为了完成某种祭祀。” 钟离尘的想法和刑昭昭一样,即使凶手不是韩玉琴所说的鬼教,但也应该差不多。 “我们要不要把这些事告诉衙役大哥,好让他们早些破案?” “听韩玉琴的说法,这个密宗鬼教虽行事诡秘,但也不是一点痕迹不留。她一个农村老太太都知道的事,衙门里的那些见多识广的老爷肯定也会知道。咱们没有证据冒然去讲,难保不会被抓不到凶手又急于立功的昏官抓去充凶手。”钟离尘语重心长道:“这个世道比想象中要黑暗的多,苟活保命才是上上策。” 刑昭昭受教,衷心认为钟离尘不愧是她遇到的最聪明、最有见识的姑娘。 到该做晚膳的时候,刑昭昭去了膳房,不想今日的膳房十分热闹,许多人围坐在炭盆边上聊天,聊的依然是割头案。 刑昭昭洗了手,一边准备晚膳需要的食材,一边听他们说话。 邪妖修炼派的马大爷,正在第十七次讲他年轻时的经历,讲月亮是怎么的圆,穿着儒衫的红毛狐狸是如何像人一般站立,高举着血淋淋的人心对着月亮祭拜。 “马爷爷,那狐狸哪里来的人心?它又为什么会放过你?不挖你的心呢?”蹲在大人堆里的刑承毅,童声清脆的询问。 刑昭昭的太阳穴突突直跳,“刑承毅,谁让你进来的?小孩子不许听,也不许瞎打听,回去背书去。” 刑承毅撇着嘴,不情不愿的跑开了。 刑昭昭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她咬牙笑着对众人道:各位叔婶,这些话不好当着小孩子讲的,会吓着他们的。” “知道了,知道了。”几人敷衍的点头,转过脸又开始七嘴八舌讨论起来。 没一会儿韩玉琴和刘秀禾也来了,她们今日比往常来的早。 刑昭昭以为她也是为聊这个话题才会早早来,不想韩玉琴却没有加入马大爷的聊天群,而是径自走到灶边,只在切着葱花的间隙对着马大爷不停冷笑,那眼神仿佛在看一个傻子。 “你既说了狐妖举着人心拜月,那这些人的头颅又去了何处?”韩玉琴本就耐性不好,很快就被马大爷的蠢言蠢语消磨殆尽。 被问住的马大爷,呆呆眨眨眼,辩解道:“我又不是妖怪,我哪里知道?再说我只是机缘巧合见过狐妖举人心拜月,或许这次是狼妖、熊妖、虎妖也不一定,他们爱取人哪里,我可不知道。” “都说是拜月了,大年三十晚上哪来的月亮?”韩玉琴一脸优越感的鄙夷道:“老傻瓜,或许这世上真有狐妖拜月,可只有密宗鬼教杀人才会割头、挖心、取骨、削脂。” “取骨 ……削 ……削什么?”韩玉琴的神色太过得意,惹得马大爷跳脚。 “削脂!削脂!”韩玉琴大声说了两遍,然后进一步解释道:“就是削一块肚子上的油脂。” “削 ……削那玩意做什么?”有人一脸牙疼的咧着嘴问。 “做蜡烛,只有点着人脂做的蜡烛能才通鬼神。” “骗 ……骗人,人的油怎么能做蜡烛。”还是有人不信,但声音里却带了惧意。 “怎么不能?”韩玉琴痴痴的笑,语气尖利又冰冷,“牛油可以做蜡烛,凭什么人油不可以?听说呀,人油做的蜡烛白的像玉一样,点起来味道是香的。” 刑昭昭的手里的白菜掉在地上,骨碌碌滚了好远。 白的像玉一样的蜡烛,她见过啊。 第186章 是要苟活保命?还是勇敢说出猜测 虽然韩玉琴说牛油可以制蜡,但时下人们所用的蜡烛多为虫蜡。 就如同养蜂养蚕一样,蜡农会在白蜡树或女贞树上饲养蜡虫,等蜡虫分泌出灰白色、柔软的棉絮状的物质时,蜡农就将其小心地剥下来,放在预先加热的铁勺里融化,然后再倒进放有引线的模具里,等凝固后蜡烛就做成了。 虫蜡做的蜡烛,硬度好,亮度高,燃烧时间长,还便宜,寻常百姓稍稍咬牙也买的起。 而福田院给每间住人的房间配的却还是油灯,按人头每天分一汤匙的桐油做照亮用。 但刑昭昭她们用的是自己买的蜡烛,因为钟离尘说油灯亮度不够,在昏暗里的环境里写字、看书、绣花会引发短视(古代对近视的称呼),为此她特意买了蜡烛供弟弟读书写字用。 此时她盯着桌上的燃了一半的蜡烛陷入沉思,她买的这蜡烛算不得多好,泛黄的烛身不够平整,还能看到星星点点的杂质,但是她撞的那个男人拿的蜡烛却不是这样,虽只匆匆瞥了两眼,可她仍能记起那白得像玉一样的光泽。 韩玉琴说:人油做的蜡烛白的像玉一样,点起来味道是香的。 赵婆子在验尸单上一笔一画的写道:腹部油脂亦被取走。 无数巧合凑在一起,她想要不去多想根本做不到。 可是,钟离尘还说过:这个世道比想象中要黑暗的多,苟活保命才是上上策。 她也怕自己只是好心,却不幸遇到坏人,万一有那些抓贼没本事,却又急于立功的昏官将她抓去屈打成招,她不觉得自己这小身板能熬过一遍刑罚。 说到底,她也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小姑娘,没有依靠,吃过不少苦头,想要明哲保身也没错。 可是不说的话,她心里又总是会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像是做了什么错事一样。 如果……如果是那个人,他一定会说的吧。 怀着怅茫的情绪睡去,这一次居然梦到了那个人,他背对着她站在光影里,青衫如松,身姿似玉,像是天人降世,而她自己梦里梦外都如同野草一般毫无起眼。 梦醒后,她在黑暗中躺了一会儿,努力消化着梦中的情绪,最后她决定,如果有人问她,她就诚实说出自己的怀疑,如果没人问她,那就算了。 良心的折中让她心情好了一些,爬起来开开心心去上工。 午膳时却没看到赵婆子来用膳,刑昭昭不放心的去她房里发现人不在,问了看门的老杨头,才知道赵婆子一早被叫去了衙门。 老杨头看她满脸担忧,安慰道:“今日初五,送穷开市,药局开了门,往返县城的牛车也恢复了,她不会有事的。” 刑昭昭谢过老杨头回了房间,弟弟缩在床上睡午觉,她从柜子里拿出一个破破烂烂的小册子,这是赵婆子给她的。 翻开册子,入眼便是一个吊死的人像,身体悬在梁上,舌头长长的挂在嘴边,脚下的地上还画了一滩污物,画像空白处用蝇头小楷做了注解,详述了自缢之人的死状。 翻开第二页,仍然是有图有字,这一次是泡在河里的人,身体肿胀的像个发面馒头。 之后每页都差不是这样,写满画满各种各样的死因和死样,以及如何判定死因的方法,期间还夹杂着一些辟秽的方子和针对四季不同气温、温度和死亡时间长短等条件,分别细述尸体腐败的程序以及腐尸的性状、腐尸和常尸的区别。 本以为是很乏味的东西,没想到看着看着还觉得挺有意思,都说仵作的工作肮脏低贱,却原来这其中竟然包含着这么多的学问。 粗粗翻看了一遍,在册子的末尾处,她看到一个小小的人名:赵九芳。 刑昭昭端详了一会儿,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这是赵婆子的名字,这个本子里的东西全是赵婆子所写。 莫名的,她就觉得赵婆子在她心中的形象又高大了几分,很是了不起的样子。 “阿姐,你在看什么?”刑承毅睡了一觉醒来,就看到姐姐拿着一本旧旧的小册子爱不释手。 “赵婆婆自己写的笔记。” “写的是什么?我看看。”他好奇的鞋都没穿好,就跑了过来。 刑昭昭忙将册子合上,“小孩子不能看。” “小孩子不能看的是什么?”刑承毅现在可不好糊弄,他的问题十分的多,有时候多到刑昭昭都招架不住。 “是赵婆婆验尸的记录。”刑昭昭推开他,“把鞋穿好,不许这样踩鞋后跟,会把鞋子踩坏的。” 刑承毅听话的把鞋跟提起来,挂心的仍是她手里的册子,“验尸记录长什么样子?” “就是……她会画下她见过的死者的样子,还会写下是怎么死的,大约就是这种。” “哦。”好奇心被满足的刑承毅点点头,也明白姐姐不会让自己看,“听起来很厉害呢。” “那是自然。”她莫名的与有荣焉。 “不过,阿姐你看这个做什么?” “就……随便看看。”说完她就后悔了,她觉得不应该一味的把弟弟当成小孩子,也该适当的跟他讲讲他们的处境,“或许……或许膳房里不要我了,我就跟着赵婆婆……跟着赵婆婆……” 她一边说,一边小心窥探弟弟的神色,见他并没有流露出嫌弃这才微微放下心来,“我若跟着赵婆婆学着当仵作,你看行不行?” “阿姐,你这么厉害,做什么都行。”说完,他微微拧起眉毛,又有些担心道:“阿姐,你会不会害怕?”他自己可是在看到死尸后吓得好几天都睡不好。 刑昭昭想了想,认真道:“不怕,再可怕都没有住在舅舅家里可怕。”她爱怜的摸摸弟弟圆润细滑的脸蛋,“我只是担心你,如果别人知道你有个做仵作的姐姐,可能会笑你,也可能就不跟你玩了。” “哼,谁不跟我玩,我也就不跟他玩。”曾经怨恨过人分三六九等的刑承毅,此时却贴心的靠在刑昭昭的肩上,甜甜道:“谁要敢嘲笑你,我就揍他。” 第187章 还是出了意外 赵婆子连着两日未回来,刑昭昭知她去了衙门,衙门里又专门有她的房间,所以也未将这事放在心上。 这几日,她一有闲暇就翻看赵婆子留下的小册子,钟离尘瞧见了,借来瞧了两眼,直夸赵婆子有心有想法。 “你看这个是准备 ……” 刑昭昭点点头,“那一日我听贾院长感慨膳房里的人手太多,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说给我听,但我的确是膳房里最多余的那个。” 福田院救的是老弱病残、鳏寡孤独,她如今已过十二早不符合救助条件。不符合救助条件,就不该住在福田院里,如今她还能住在这里,仅是因为她是膳房里雇的帮厨。 虽说膳房需要雇佣帮厨,但原则上是先用福田院自己的人,毕竟用救助的孤儿寡妇好处多多,一是工钱低,二是能帮这些人赚些体己钱,更能体现福田院救危解困的宗旨。 如今福田院内能做这份活的,除韩、刘二人外,还有生完孩子,想做工给孩子赚衣食钱的凤娘,而福田院门口的棚子里,还有几十个寻不到工做的流民妇人。 她若是贾院长,也会更想用那些人,毕竟做的活一样,可她的工钱因是最早胡院长定的,所以要比韩、刘二人高。 “你之前不是不想做吗?” “之前是之前,如今情况不同了。”刑昭昭不好意思的笑笑,“以前啊,我刚从东关村出来没什么见识,虽然嘴里不说,但心里也和旁人一样,觉得整天跟尸首打交道是很可怕的事情。那个时候,我无亲无故,我娘亲不见我,我孤单的厉害,心中害怕若做了这个,别人更是要躲着我走。”说完她又笑了一下,“现在我不怕,阿承他支持我,你们 ……我想也不会因为我做了仵作而疏远我。” “我们自然不会像别人那般肤浅。”钟离尘拍着胸口保证,说完还示意小雨表态。 小雨冷静道:“昭昭姐,你不介意别人怎么看你吗?” “别人 ……我又不认识别人,谁管他们怎么看我。” “那 ……万一 ……昭昭姐,我是不会疏远你,不过 ……”小雨年纪虽小,但身世坎坷,所以思想更成熟,“昭昭姐,你这年纪也该议亲了,我怕你做了这个,好人家不敢娶你。” 刑昭昭躺在床上,瞪着屋顶,长长叹口气,“也不是非要嫁人吧。”以她的情况,就算不做仵作,好人家也不敢娶她。 “不嫁人怎么行呢?”小雨嘟起嘴,一脸不赞同,“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到了年纪就该嫁人生子。” “陆新雨,你小小年纪,怎么像个老太太呀。”钟离尘失笑,“若只是因为一份工作就让男人退避三舍,那么这男人也不配娶我们昭昭。” “可是 ……” “可是什么?如果过几年,有个男人要娶你,他说你成亲后就不能在药局做事,你要怎么办?” “呃 ,出嫁从夫,自然是要听夫家的话。”说是这么说,小雨的神色却不是很坚定。 钟离尘身为现代人,当然不会认同小雨这种三从四德的迂腐想法,但她也尊重的小雨,毕竟成长的环境不同,认知也会不同,身为朋友她只盼着小雨能心想事成,不过她很好奇刑昭昭的想法,“你会怎么办?如果你喜欢的男人不喜欢你做的事。” “不知道。”刑昭昭老实回答,说完她又有些疑惑,“咱们又不是那些贵人小姐,不做工吃什么喝什么?” 对哦,这才是最重要的。 钟离尘用肩膀推推小雨,“问你呢,不做工,你吃什么?喝什么?” 小雨一脸惊疑,“他养得起我,才会不让我做工吧。” 对于这种说法,刑昭昭忍不住嗤之以鼻,“你看看咱们身边的婶子、嫂嫂,她们哪个是不需要做工的?就是庄稼人,也要洗衣煮饭生孩子喂猪种地的。” “怎么 ……怎么听起来成亲比现在还惨。”小雨脸皱成苦瓜。 “女子一生最轻松的日子,就是做姑娘的时候。”钟离尘也不指望她会理解,纯粹有感而发。 “好可怕,我决定背两个药方压压惊。”小雨忙去翻医书。 刑昭昭则继续看她的小册子,册子里的东西虽多,但赵婆子记录的方式简单又有趣,瞧着并不枯燥,两遍看下来,她居然记住了不少东西。 第三日,还不见赵婆子回来,刑昭昭有些担心,就去问驻守福田院的衙役,是什么耽误了赵婆子,被问到的衙役一脸莫名:“我昨日才换班来的,没在衙门见到赵婶子啊。” “她 ……她已经三天没回来了。” “糟糕。”毕竟是熟人,衙役不敢怠慢,交待了一下,就打算回衙门看看。 “我跟你一起去。”刑昭昭扯着他的袖子不松手,一张脸比檐上雪还白。 衙役自然不肯带她,“不行,没马没车,我得走着回去,带着你太碍事。” 刑昭昭固执的不肯松手,“没关系,我可以跑,我跑的快。” 衙役知她与赵婆子感情好,见她担心的脸色都不对了,又拗不过她,便道:“那走吧。” 刑昭昭连招呼都没来得及打,只在出门时跟老杨头说了一句。 老杨头一听,神色严肃,“快去瞧瞧,如今这世道……”下面的话,他不忍说。 刑昭昭走的飞快,连衙役也要加大步伐才能追得上她。 “赵婶子,是你什么人?” “她……她……”刑昭昭只觉得喉头似哽住一般。 那一天赵婆子原本是可以不回福田院的,都是因为她得回来,赵婆子怕她有危险,所以才一起回来,她如果不回来,也就不用在第二天又要去衙门。 “你别哭。”衙役见小姑娘说着说着就掉了眼泪,心有不忍,“我悄悄跟你说,你别告诉旁人。我们县令大人说了,这次案子的凶手可能是密宗鬼教的,他们割头都取双数,如今取了十二个人人头应该已经够了,暂时不会再杀人了。或许……或许,赵婶子就是走亲戚去了呢,毕竟没出十五还是年嘛。” “对对对,赵婆婆一定是走亲戚去了。”刑昭昭抬手抹掉脸上的泪,她明知赵婆子早已经无亲无故,却还是愿意相信这个说法。 两人顺着大路一直走,忽的听到两声犬吠。 第188章 路遇 附近一直有野狗出没,它们成群结队游走于山野之间,并不会轻易到人多的地方,偶尔见到人也会远远跑开。 此时一只毛发篷乱的大黄狗伏在路边的干草堆里,见到刑昭昭二人过来也不躲避,而是眦着雪白的牙齿,将一个黑乎乎的东西按在爪下,低吼着想将他们喝退。 “莫怕,莫怕。”衙役弯腰捡起一块石头朝黄狗扔去,石头落在离黄狗不远的地方,黄狗被吓的嗷呜叫着跑掉了,不过没跑几步就又停了下来,恋恋不舍的望着干草堆,衙役未做多想,“走吧。” 刑昭昭没有说话,跟在他身后快步急行,两人靠近干草堆时又听到黄狗低吠,并不死心的想要靠近。 “这千刀杀的狗东西,也不怕大爷把你烤了当下酒菜。”衙役弯腰又去捡石头,眼睛随意往干草堆里一瞟,蓦的倒吸一口冷气,“人 ……人头?” 不用他说,刑昭昭也看到了。 干草堆上静静躺着一颗牙印交错的人头,半张脸已经被撕扯的不成样子,露出红黑色的血肉和白色的骨头。 嗖—— 一支闪着红光的响箭在空中散开,发出巨大的暴鸣声,大黄狗被这声音吓的夹起尾巴头也不回的跑远。 衙役走到人头的跟前,想要看看附近有没有别的部位,刑昭昭在地上寻了一根木棍护在一旁,谨防大黄狗的偷袭。 “今年真是诡异,连狗也敢杀人。”衙役在干草堆里翻翻找找,发出心里的疑问。 “人不是狗杀的。”刑昭昭忍着惧意望过去,“人头处未看见明显血迹,应该是在死后才被狗叼到这里来的。” 衙役惊讶的望了一眼刑昭昭,没看出她这么一个柔柔弱弱的小姑娘,竟然有这般眼力和胆识。 “不错呀,小丫头。” 刑昭昭没理会他的夸奖,走上前两步,屏着呼吸仔细查看着切割平整的人头颈部,“这个……好像是福田院丢失的人头?” 她听赵婆子说过,福田院里留下的尸体是被一刀去头,手法极为利落,眼前的人头,虽被狗啃的乱七八糟,但颈骨处的切口却是平滑。 在赵婆子的小册子里写过,判断凶手为何人时,其中一条就是看伤口处是否平滑工整,一般初次作案或是年纪大、力气不足的凶手,他们的刀口会呈反复割裂状。 “有可能。” 衙役扩大了搜寻范围,刑昭昭也帮忙拿着棍子四处寻找,可显然这里不是藏尸的地方,估计这人头是大黄狗从别处搬运过来的。 “老吕,什么事?”不一会从福田院方向跑来两个衙役。 被叫老吕的衙役指着干草堆里的人头,“找到这么一个。” 嗖—— 第二支响箭冲上云霄,发出浓绿色的光芒。 老吕对着刑昭昭道:“小丫头,衙门暂时去不了,要不你先回福田院吧。一会儿衙门那边的弟兄也会过来,到时候我问问他们有没有见赵婶子,晚一点让人给你传话。” “我不走,我留在这里可以帮忙。”刑昭昭知道现在这种情况,让他们带她去找赵婆子不现实,但她无论如何都要留下,要在第一时间获得消息。“我跟着赵婆婆学过点验尸的皮毛,或许能帮上你们的忙。” “老吕,让她留下吧,你让她回去,这一路万一出点什么事就不好了。”后来的两个衙役劝道。 “行,你留下吧。”老吕妥协,“不过我们忙,没功夫照顾你,你自己小心点。” 三个衙役分别向东南西三个方向搜寻,留刑昭昭在原地保护人头不再被狗抢走,以及等候由衙门来的支援。 衙门那边的衙役不多一会儿也赶过来,是五人的一小队,刑昭昭简单的跟他们讲述了这里的情况,五人一合计决定留下四人帮忙搜寻,另派一人回衙门跟顾大人报信。 在几人分别行动前,刑昭昭没忍住问道:“几位大哥,你们有没有谁见到赵婆婆?” “赵婆婆?前天下午她就回福田院了。”其中一个道:“你不是从福田院来的吗?你没看见?” 刑昭昭只觉全身的血都冷了,“她已经两天没回来了。” “这 ……” 那颗孤零零的人头面无表情的面对着他们,一张凄惨可怖的脸上看不出一点表情,在这种氛围下几个人的心都不由一沉。 “别乱想,或许是去走亲戚了呢。”说着没有可信度的安慰,语气里的忐忑自己都能听的出来,“我们会跟弟兄说一块找的。” 几人分头行动,仍然留刑昭昭在原地。 冷风呼呼的往身上拍,刑昭昭紧紧握着手里的木棍,环顾着四面八方,努力不让自己乱想。可是大脑并不受她控制,稍有空隙就会转到赵婆子的去向上,前天就回来了,可她到底在什么地方? 另一边,饥饿的大黄狗不舍自己好不容易寻来的餐饭,听见这边人声寂静又偷摸跑回来,想要带走自己的食物,可是看到刑昭昭在它又有点犹豫。 饥饿感和对人本能的惧怕在大黄狗的内心交战,最后饥饿感占据了上峰,它决定放手一博抢回食物。 大黄狗匍匐着身子不发出一点声音,小心的绕到刑昭昭的身后,然后慢慢的靠近。 它虽狡猾知道绕到背后偷袭,可到底只是依靠着残羹冷饭裹腹的野狗,并没有多高明的捕猎技巧,它以为自己的计划天衣无缝,孰不知一身的恶臭味道早通过风飘散过来。 空气里的腥臭让刑昭昭呼吸一滞,她握着手里的棍子一动不动,眼角的余光却一直望着大黄狗的方向,待得它到近前准备飞扑抢食时,刑昭昭突然转身,手里的棍子劈头盖脸的对着大黄狗打过去。 大黄狗被吓了一跳,跃起在半空中的身体避无可避,结实的挨了狠狠一记,被棍子敲中脑袋的大黄狗落地翻滚一圈,嗷嗷惨叫着向远方跑去。 她望着大黄狗离去的方向,突然福至心灵。 没有抢到食物的大黄狗,会不会再回到藏人头的地方碰碰运气呢? 她犹豫了一下,拎着棍子追了过去。 第189章 都怪我 天气酷寒,前些日子所下的积雪未消,山上少人行走,黄狗的脚印十分的清晰,它一路向着林深处逃跑。 刑昭昭跟着跑了很远,雪水浸湿了鞋袜冰寒刺骨,这时她发热的脑袋才降下温度来,升起害怕的情绪,但也已经顾不得许多,只是抱着一个单纯的念头,如果早一点找到,或许赵婆婆就会没事。 怯懦的大黄狗在刑昭昭手里吃了大亏,又见刑昭昭一路紧追不舍,它不辨东西的到处乱窜,忽的惊起林中的飞鸟。 翅膀拍打的声音在安静的环境里被无限扩大,数只乌鸦被大黄狗惊起,发起粗哑难听的叫声,它们在空中盘旋,如同一朵不祥的黑云。 刑昭昭被遮天蔽日的乌鸦吓了一跳,她仰脸看着头顶的黑云,想起的俱是关于乌鸦的传说。 传说里乌鸦是被诅咒的鸟,它们喜欢啃食尸体,每一声嚎叫都代表着不祥,预示着死亡。 这里有死人。 刑昭昭握着手里的棍子,深深吸气慢慢呼出,如此反复三次算是给自己壮胆,然而深呼吸时鼻腔里除清冽的冷空气外,还闻到一股浓浓的铁锈味。 心中不好预感更甚,却也再无回头路,她一步步走向先前乌鸦落脚的地方。 翻过一个小山包,只见远处有片凹地。 凹地的东北方向摆着供桌、香烛,福田院丢失的头颅散乱的掉在雪地里,从散落的方式来看,之前应该是被人工整的摆出形状的,后来却被野狗、乌鸦弄乱了。 刑昭昭大口喘着粗气,努力支撑着发软的双腿,她想要大声叫人,却听头顶亮起明蓝的响箭,远处有人大叫:“找到了,赵婶子找到了。” 赵婆子被找到了,却不是活人。 她身体朝下的倒在雪地里,脸却是歪在一旁,脑袋与身体形成一个诡异的弧度。 刑昭昭一路狂奔而来,在看到赵婆子的尸体时,突然像被抽掉了全身的力气,腿一软跌坐在地上,脑中空茫一片,连哭都忘了。 这时顾大人也带着衙役赶到,发现尸体的衙役跟顾大人汇报这里的情况。 一个满头花白的老头子自人群中越出,他穿着带有污渍的灰布袍子,乱糟糟的胡子也像是很久没洗一般,整个人都带着一股陈味。 他走到赵婆子身前仔细看了看,然后将人翻了个面,被冻得僵硬的身体发出嘭的一声钝响变成仰面的姿势。 赵婆子闭着眼,神色还算安详,只是皮肤青白,腹部有一道长长的口子。 眼见着那个邋遢的老头子,伸出肮脏干巴的手指去掀赵婆子的衣裳,刑昭昭忍不住厉声道:“你要做什么?” 她这一嗓子把众人吓了一跳,那邋遢老头微微抬脸,一双浑浊的眼里半点情绪也无,“瞧瞧她肚子上的伤。” “你是男子,怎么能给她验伤。” 老头面无表情道:“死了就是堆烂肉,还分什么男女。” 刑昭昭连滚带爬的走到近前,挡在赵婆子身前,阻止老头的动作,“不行,不可以,你 ……”她盯着老头带着污垢的手,赵婆婆那般喜净的人,肯定不会同意这么一双手触碰她的身体。 “刑姑娘,不要捣乱,这位是我们衙门的钱团头,他负责验 ……尸。”老吕想将她拉开,她却固执的不肯走,她冷的厉害,感觉嘴巴都张不开,说起话来尽量的简单,“你是男人,你不行。” “赵婆子死了,衙门再无第二个作婆,现在一时半会儿也寻不到合适的人,我 ……” 刑昭昭抬起惨白的脸,“让我来。” “你?”钱团头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你是谁?” “赵婆婆是 ……是我师父,我跟她学过。” 钱团头又将她从头到脚瞧了一遍,这次没再说话,只是慢吞吞移开身体。 刑昭昭深吸一口气,先是抓了一把雪将手揉搓干净,然后才俯下身子查看赵婆子的身体。 她先查看了赵婆子的脖颈,只见脖子前布满红色的印痕,印痕宽如手臂粗细,左轻右重,前面有而后颈却无,她努力回想着册子上的内容,颤声道:“赵婆婆系被人自身后锁住颈部窒息而亡,凶手用的是右臂。”说罢她继续去看赵婆子的手指,“手指无伤,但指甲缝里有红色的皮屑 ……”她想了一下抬手对着自己左后方虚空抓了一下,“应该是在挣扎时,抓伤了凶手面颊。” “你怎么知道抓的是面颊,而不是别处?”钱团头蹲在一旁抽着旱烟问道。 “颈部的勒痕偏上,说明凶手比赵婆婆高,如今是冬天衣裳厚重,要抓伤手臂并不容易,所以我猜抓伤的应是面部。”说到这里她又补了一句:“也可能是手背。” 钱团头吧唧吧唧抽着旱烟,“嗯。”是要她继续的意思。 刑昭昭掀开赵婆子的衣角,只见她肚子上有道三寸长的伤口,伤口虽也在腹部却又跟那日看到的王婆子的伤不一样,她抖着手掰开伤口,血早已经凝固,可仍旧是血肉模糊的一片,她看了半天仔细回想着看过的书册,“心肝俱在。” “那就不是密宗鬼教的那些人做的。”有个衙役道。 开始时刑昭昭还想不通,既然不挖心肝那么在腹部开刀又是为何,听了这话她猛的意识到问题所在,女子腹部最容易存储油脂,可是赵婆婆的皮肉之间却没有白色的油脂,“她被人削去了肚子上的油脂。” “什么?”老吕觉得奇怪。 “他们要拿赵婆婆的油脂做蜡烛。” 关于此案或许是密宗鬼教杀人之事,顾明扬也只是猜测,对于其中的内情了解并不比旁人多。 他写信询问自己的师友,短短几日还没收到回信,突然听刑昭昭讲出这样的话,他眉心一动,“你说什么?你这是什么意思?” 刑昭昭的心像被人狠狠捅了一刀,所有的片段此时在她脑中串连起来,悔恨的泪水涌出来,她哭的撕心裂肺,“怪我,都怪我,是我撞坏了那人的蜡烛,他才会又杀了赵婆婆。” 第190章 死的人死了,活的人还得活 风冷如刀,刑昭昭跪坐在地上哭得天地同悲,说出的话语也是石破天惊。 这自然是要被请到衙门去喝茶的。 于是刑昭昭一五一十将从韩玉琴那里听来的关于密宗鬼教的传闻,以及被她无意间撞坏的蜡烛,她的猜测和那处祭祀场地的事一一讲出。 刑名师爷绘得一手好丹青,在刑昭昭的描述下,一个三十多岁,圆脸环眼的男子形象跃然纸上。 刑昭昭指着画像道:“是他,那日里鬼鬼祟祟,拿着红纸包裹的蜡烛的人就是他。” 没有确实证据,一切都为推测,为免打草惊蛇,顾大人决定先暗中寻找此人。 将衙役们叫过来一一看图,将这人的样貌记在心中,好在巡逻时找寻,并着重留意脸上有抓痕的男子。 如无头苍蝇一般瞎忙了数日,今天才算是取得了重大突破,只可惜折损了赵婆子才换来这一切,顾明扬的心里也不好受。 只是旁人再多不好受,都比不过刑昭昭的痛悔。 赵婆子是在她无助时第一个给予她帮助的人,并在后来教会了她许多,如今又是因为她的缘故遭遇了不幸,现下她心中充满自责,如果她肯早一些向衙门说出她的猜测,或许赵婆婆就不会遇到危险。 人生最怕“或许”二字,刑昭昭深陷于自责之中,痛苦的像是被人剜心拆骨一般。 她想起来就哭,哭累了就缓缓再哭,她不停的哭,直到有人问她:“九芳死于何时?” 九芳?赵九芳,那是赵婆婆的闺名。 刑昭昭抹把脸,望着问自己话的邋遢老头。 钱团头以为她没有听清,于是清清喉咙又问一遍。“你验过九芳的尸身,那么你可瞧得出九芳死于何时?” 刑昭昭惭愧的摇头,“我看不出。” 赵婆子的书册里有记录,通过尸斑尸僵可判断死亡时间,但是赵婆婆死于冰雪之中,寒冷延缓尸斑尸僵的产生,刑昭昭做为一个没有经验的菜鸟,根本分辨不出,但她也没有不懂装懂乱说。 “唔,也不错了。”钱团头吧唧吧唧抽着旱烟,“你只是看了几天九芳留下的册子,就能做到现在这样已经很好了。” 刑昭昭疑惑,“你怎么知道?” 钱团头深深望了她一眼,烟锅里的烟雾升腾遮住的他的神情,他的语气却是无悲无喜,“九芳说她要收个好徒弟,我原还不信,如今看来她眼光不错。”说罢他站起身来,“给你三天时间收拾,来得及吧?” “收拾什么?”刑昭昭不解。 “收拾收拾来衙门上工。”钱团头将烟锅里燃尽的烟灰抖落,又看了她一眼,“要学的东西还多呢。” 刑昭昭还沉浸在赵婆子惨死的悲痛中,突然听到这话不由一怔,“可是 ……可是 ……赵婆婆才刚 ……” “死的人死了,活的人还得活。”他低头咳嗽几声,如来时那般悄无声息的离去。 刑昭昭望着钱转团头佝偻的背影,她不能理解,听钱团头的语气他和赵婆子的关系匪浅,可为什么他却能将赵婆子的死亡看的这般云淡风轻。 “小丫头,你只是经历的太少了。”顾明扬背手走出来,“钱团头愿意教你,那么你愿不愿意跟他学习呢?” “ 可是赵婆婆 ……”她还是不能理解赵婆婆躺在停尸房里尸骨未寒,他们却已经着手挑选顶替她的人选。 顾明扬听出她语气里的不认同,知道她年纪小一时无法接受,只平淡的陈述,“谁都会死去,可衙门却要照常开。” “我 ……”刑昭昭知道如果此时应允,一生的命运就此便要不同。 “一个衙门至少要有一男一女两个仵作,之前的赵婆婆只是兼任按次付费,可那样多有不便,还会影响衙门办案的进度,所以我希望刑姑娘你能像钱团头那般在衙门里常驻。”顾明扬说完才想起最重要的没说:“坐婆,也就是女仵作月银六钱,每验一具女尸另加50文辛苦费。” 刑昭昭还是犹豫,总觉得现在答应,像是对赵婆婆的背叛。 顾明扬看出的她的顾虑,“刑姑娘,听说赵婆婆一直想收你做徒弟,你若来了也算了她一桩心愿。” “这……”刑昭昭又想起赵婆子的音容笑貌,热意涌上眼底,她咬牙道:“好,大人请给我三日时间,福田院那边也要做交接。” “好。”顾明扬道:“我这会也要去福田院,正好可以送你一程。” “大人,你去福田院做什么?” “请教关于密宗鬼教的传闻。” 回到福田院,已经到了掌灯时分。 刑昭昭回到小屋里,才觉出筋疲力尽,房里的炭盆烧得极暖,热气一蒸她才迟钝的感受到鞋袜尽湿,寒气如同有实质一般遍布她全身。 赵婆子遇害的消息已经传遍了福田院,钟离尘、小雨、邓大娘子正坐在一起物伤其类,也为刑昭昭担心。 忽见她回来,像是狠狠哭过,脸都哭肿了,又见她穿着单薄,浑身都在冒着寒气,几个忙行动起来,烧热水的烧热水,煮姜汤的煮姜汤。 刑昭昭泡了一个热水澡,喝了浓浓一碗姜汤,这才觉得像是活过来一般。 她简要的跟几人说了今天的遭遇,然后又讲了要去衙门做事的事。 小雨抱着她的手臂直说舍不得,钟离尘安慰道:“又不是很远,咱们休沐了就去衙门找她玩。” 邓大娘子抬手将刑昭昭耳边的碎发别到她耳后,声音温柔而坚定,“树挪死,人挪活,放心去吧,阿承我会帮你照应着的。” “多谢。”刑昭昭冲动的抱住邓大娘子,她真希望有个这样的姐姐,“你一直都在照顾我。” 邓大娘子拍着她的背,忍着哽咽道:“傻丫头,其实是你一直在照顾着我们,我一直都想跟你说声谢谢。” “我什么也没做。”刑昭昭不好意思道。 “不,你做了。”邓大娘子永远也不会忘记,刑昭昭握着菜刀挡在自己身前的样子,是眼前这个小姑娘给了她反抗的勇气,她永远都会记得。 第191章 散是满天星 晨曦微明,柔和的天光透过窗棂照进房间。 案几上躺着一具赤条条的男尸,他浑身衣衫尽褪,只在腰间盖了一块白布。 穿着黑色衣裙的少女,借着光线仔细查看男尸身上的伤痕,并一一记录在小册子上。 过了一会儿,少女走出房间,对着蹲在门口吧唧吧唧抽旱烟的老头道:“师父,已经查验完了。” “嗯。”老头低应一声,示意她继续。 “死者身长五尺三寸,约五十岁,身体无明显外伤,右腿自膝盖下红肿发胀,脚踝处有两个针尖形状的伤口,伤口红肿发黑,可判定为被毒蛇咬伤中毒而死。” “嗯。”老头吐出一口烟,“几时死的?” “死者儿子说 ……” “听他儿子说,那要你做什么?”老头打断她的话,“万一他儿子说谎骗人怎么办?” 少女老老实实道:“根据尸斑、尸僵和腐烂程度,可以推断死于两日前的午时前后。” “嗯,不错。”老头站起身,身形佝偻,他背着双手慢慢的往外走。 这黑衣的少女便是刑昭昭,这个考验她的老头则是钱团头,如今据刑昭昭到衙门已过了一年有余,她的个子长高了不少,容貌愈发的秀丽,已经是个十足的美人。而钱团头虽然仍旧佝偻,嗜烟酒如命,却已不再像一年前那般邋遢。 见钱团头离开,刑昭昭微微吁一口气,知道今日的考教算是过关了。 “是什么蛇咬的?”走的门口的钱团头,突然回身道。 突如其来的提问让刑昭昭一僵,这明显是道超纲题,但她还是想了想后答道:“咱们鸣沙县内毒蛇种类不多,能将一个成年男子毒死的大约只有在山上活动的雪山蝮蛇。” “呵呵,这也没难倒你。”钱团头皱巴巴的脸舒展开来,刚想夸她两句,结果一阵剧烈咳意涌上,他捶着胸口咳得话都说不出。 刑昭昭跑过去,拍着他的背,语带责备,“都说让你戒烟了,你就是不听。” 钱团头好不容易止住咳,他无力的摆摆手,“咳,抽了几十年啦,戒不掉啦。”看她一张俏脸板着,一点笑意也无,他不由头痛道:“你年纪轻轻怎的这般啰嗦,管谁不好,还敢管师父。” “我也是为你好。” 钱团头笑了笑,“好徒儿,你要是真心为师父好,晚上就给师父炖个大肘子。” 刑昭昭仍旧板着脸,“钟离大夫说了,不许你再吃肥腻的食物。” 这个徒儿虽然聪明认真好学,哪哪都好,但就是爱管东管西,钱团头气呼呼道:“烟不让抽,酒不让喝,大肘子也不让吃,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不如死了算了。” “呸呸呸,百无禁忌,百无禁忌。” 刑昭昭认真的样子逗得钱团头哈哈大笑,他一生无儿无女,得了刑昭昭这个徒弟后,倒让他品出些天伦之乐的味道。 “好啦,好啦,我不说了,我还要长命百岁,瞧着你出嫁呢。” “师父——”刑昭昭又羞又窘。 “哎,我瞧着小六那小子就不错,以前也不见他总往我这里跑,现在都快要把咱们这的门槛踩烂了。” “师父,你还说?你再说我一个月都不给你肉吃。” 听闻不给肉吃,钱团头立即投降,“好了好了,不说了,晚上吃冰糖肘子 ……不,中午吃冰糖肘子,就这么说定了。” “那可不行。”刑昭昭忍笑等着他变脸,“我昨天跟你告过假了,今天中午我要跟邓大娘子、钟离大夫,还有小雨和小蝶去吃饭。” “啊?说了吗?”钱团头装糊涂,“能不能带师父呢?” “不行,是姐妹聚会。” “唉,老了老了,惹人嫌了。”钱团头语气落寞,故意让刑昭昭内疚。 果然,刑昭昭没脾气道:“我会带明月楼的八宝鸭给你当晚膳。” “唔,这还差不多。”钱团头背对着她挥挥手,“别忘了再带一坛女儿红。” “都说让你戒酒了。”刑昭昭不满的咕哝,钱团头也不知是没听见,还是装没听见,走的头也不回。 这一年来,刑昭昭变了很多。 衙门里的活计要与各种人打交道,她的性子也较之前变得果敢泼辣,再者钱团头是真心拿她当亲闺女一样的疼爱,弥补了她十七年来缺少的父爱,令她的性格也活泼了些许,真真有了几分少女的娇俏。 新的活计做的顺手,月钱也可观,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夏晴对于她的选择一直耿耿于怀不能理解,母女见面总要为这事吵架,后来夏晴干脆又不肯见她了,她也不难过,只是每月发月钱都要买些点心瓜果给夏晴送去。 等刑昭昭洗澡换过衣裳赶到明月楼时,小蝶已经等在包厢里。 这一年多来小蝶也是进步神速,不但脱了学徒身份,还成了锦绣布庄最年轻的蓝衣绣师,一些年纪比她大的姑娘,反而要跟在她身后恭恭敬敬要她指导。 “咦,甄绣娘来的好早啊。” “刑娘子,你变坏了。”小蝶嫌弃的撇嘴,却并不耽误手里帮她倒满茶,“我在绣房都听到你的大名,你快跟我讲讲你是怎么蒸骨验伤的?” “一会儿要吃饭了,我怕说了你吃不下东西。”刑昭昭接过茶水道了谢,“你听了我的不少事,你的事我也听了不少,听说唐掌柜有意升你做紫衣绣师,是不是真的?” “你怎么会听说?”小蝶脸上闪过一丝心慌。 “前日唐掌柜去衙门交税银,遇到了就聊了两句。”刑昭昭奇怪道:“你为什么不答应?” “我……我觉得我还不够格。”小蝶垂下眼含糊道。 刑昭昭把玩道腰间的香囊,“你何必谦虚,你这般手艺已经一点不输苏夫人,你莫不是怕苏夫人多心?” “师父对我很好。”这一句算是默认,却也是她心甘情愿的退让。 “傻丫头。”刑昭昭能理解小蝶的心情,她们都是那种把感情放在重要位置的人,她自己也有疼爱她的师父,如果衙门说他们师徒俩只能留一个,她肯定二话不说自己离开。 “不过,我听说苏夫和江老爷走的很近,他们……他们……” 唉—— 小蝶长长叹口气,“有时候我真的忍不住想告诉师父江老爷的真面目。”她忐忑的问:“昭昭姐,你说师父会信吗?” 第192章 聚是一团火 关于江老爷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大约鸣沙县里十个人有九个半都会挑起大拇指夸一句:那是个大好人。 他修桥补路,乐善好施,鸣沙县里很多百姓都受过他的恩惠,便是他那副糟到不能再糟的身体慢慢好起来,大家都会说是他行善积德好事做太多,老天爷亲自给他改了寿数。 这样公认的一个好人,别说像小蝶这样一个小人物,就是被鸣沙县百姓一致认定为好官的顾大人,若他跳出来说江老爷不是好人,恐怕百姓也不会相信。 “可能不会信吧。”刑昭昭诚实道。 小蝶抬手摸着自己的侧颈,忽的苦笑了一下,“那些伤口都已经看不见了,我也许久未做噩梦了,是不是代表着他变好了呢?” 刑昭昭不知如何回答,小蝶可能也没期待着她的回答,她继续道:“可如果他变好了,那么我们受的那些伤,还有死去的那些人,又算什么?” “算咱们倒霉呗。”包厢的门被推开,小雨当先而入,只听两句她便知道小蝶说的是谁,这也是堵在她心里的疑问。 “你们怎么才来?” “我们离的远呀。”钟离尘和邓大娘子一齐走了进来。 这一年来,大家都有了不少变化,几个小姑娘齐齐长了个子,眉眼也渐渐长开,最重要的是气质有了很大的不同,脸上再不见之前的唯唯诺诺,渐生出自信与明媚的光彩。 “在说江老爷吗?”钟离尘坐下给自己和众人添好茶水,“前日他问我,他现在的身体能不能有子嗣。” 她是医者,说这话丝毫不觉得不妥,而在坐诸人邓大娘子是成过亲生过孩子的,刑昭昭是验看过男尸的,小雨也是半个医者,唯有小蝶红透了小脸蛋,结结巴巴道:“说 ……说什么呢?” 其实大家都好奇,只有邓大娘子适合问出疑问:“能不能有呢?” “就脉相来看,应该能。” “真没天理。”小蝶啐道:“以前骂坏人,都要咒一句断子绝孙,结果现在坏人却要生儿子了。” “也不是立即生,你师父不是还没同意嫁么?”小雨捧着茶盏在旁补刀。 小蝶面色一僵,最后低头叹息,“我觉得快了。” “各人有各人的命。”邓大娘子拍拍小蝶的肩膀,“女子陷入情爱,便如同飞蛾扑火,你赶都赶不开,更不要说劝了。算啦,劝不动的。” “可我没劝过。”小蝶闷闷的饮了口茶,“你们说我要不要提醒一下我师父?” “当然应该提醒,至少万一以后真出了事,你师父也不会责怪你。” 持这一观点的是刑昭昭和小雨。 邓大娘子和钟离尘却不这样想:“劝不动的,你劝了或许会让苏夫人与你生分,再者若是江老爷知道,被他认出你来,恐怕你会会有性命之忧。” “小蝶,好不容易从泥沼里爬出去,不要再回头。”邓大娘子毕竟年长,阅历较她们而言更为丰富,“都过去了,放下吧。” 小雨和小蝶是受害人,她们到底年轻,更为意气一点:“就是不甘心,凭什么他做了坏事,却不用接受惩罚。” “喂,刑娘子问你呢?坏人什么时候受惩罚?”钟离尘问道。 刑昭昭苦笑:“月月的纳税大户,遇到天灾人祸又是出钱又是出力,你让衙门怎么办?”她压低了声音:“没有人证,没有物证,便是皇帝老爷来,也定不了他的罪。” “好气哦。” 钟离尘劝道:“别气了,你师父如果嫁给江老爷,那她就是首富夫人,这是很多女子求都求不来的好事。” “想到江老爷,我的腿还会发抖。”小雨说完,小蝶在旁连连点头。 “这就叫:甲之砒霜,乙之蜜糖。”钟离尘总结道:“不知道真相的人,反而会幸福。” 之后的话题就轻松了很多,几人分别说着自己的近况,顺便各自交换自己身边的八卦,最好消息就是福田院的贾院长,将邓大娘子从膳房里提出来,任命她为福田院的总管事。 “所以你们今天谁也别跟我抢,这顿饭我来买单。”邓大娘子眉眼间喜气盈盈,豪爽的说道。 “恭喜,恭喜。” 祝贺声一片,都是真心为她欢喜。 初遇时,她们几人各有各的不如意,如今都算苦尽甘来,大家十分珍惜现在的生活。 “顾大人三年任期到,听说会升到兴州府去做通判。” 这是鸣沙县的一桩大事。 “顾大人那样的好的官,他要是走了,也不知继任的会是谁。” “万一是个……”小雨的话没说完,但扭曲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你不用担心,来的也是个熟人。”邓大娘子笑道:“咱们的鲍院长要回来了。” 她们说起这个话题时,刑昭昭并没有参与,而是专注的夹着盘子里的一颗鹌鹑蛋,沾了酱汁的鹌鹑蛋滑溜无比,她试了几次都夹不住,好不容易将蛋抵在盘大边角,她颤巍巍的夹起来,然而听到邓大娘子说出“鲍院长”三个字时,她的心还是不受控制的抖了一下,筷尖的鹌鹑蛋骨碌碌掉回盘子里。 “呀——”她低声叫道。 “没事,没事。”小蝶拿起牙签将那只掉落的鹌鹑蛋插起放进她碗里,“昭昭姐,你是不是一早就知道。” “嗯,听说了。”刑昭昭拿起牙签,笑道:“我怎么就没想到。” “真不够意思,这么大的事,也不早点跟我们说,害我担心了好久。”小雨也道。 “不是没来得及么。”刑昭昭弱弱的笑了笑。”刚才一直都在说江老爷。“ “既是鲍院长回来,至少咱们鸣沙县的百姓还能过三年的好日子。” 见着众人沉浸在欢喜之中,钟离尘轻咳道:“我有件想跟你们坦白。” 听她用到坦白这个词,几人不约而的放下筷子,“什么事这么严重?” “我和顾明扬 ……咳,你们懂的。”饶是拥有现代的灵魂,可在几人虎视眈眈的目光里,钟离尘也有些不好意思。 “什么意思?”小蝶呆呆问道。 “就是……他想娶我,我答应了。” 第193章 只可惜是个女子 “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听闻钟离尘的婚讯,小雨气愤的拍桌子,活像被抢了心上人的怨妇。 “就 ……就 ……”钟离尘求助的看着刑昭昭,示意她帮自己解释一下。 刑昭昭无视她的求救信号,再一次拿起筷子,专注的去夹鹌鹑蛋,丝毫不想介入到她们的纷争里。 “你成亲了,那我怎么办?”小雨红了眼睛。 “啥?”钟离尘迟钝的眨眨眼,不可思议道:“小雨,难道你也喜欢老顾?” “谁喜欢他了,我喜欢的是你。” 众人皆惊,刑昭昭手里的筷子更是被惊掉了。 “啊呸呸呸,我也不是喜欢你。”小雨被自己的话闹了一个大红脸,“我 ……就是 ……”她的声音里已经带了哭音,“你要跟着顾大人走了,那我怎么办?” “你可以继续留在医局,以你现在的能力,帮妇人们医治病痛,调理身体完全没问题。”她在培养小雨的时候,就有意将小雨培养成专治妇科的大夫。 “我还有很多东西都没学。”忍了半天还是没能忍住,一颗眼泪落下来后,更多的眼泪涌也跟着涌出,小雨干脆不忍了,抱住钟离尘呜呜的哭,她的好日子是从遇见刑昭昭和钟离尘开始的,她与钟离尘在一起的时间更多,钟离尘在她心里是如师如友的存在,她从来都没想过要与她分开,“钟离大夫,我舍不得你走。” “傻丫头。”钟离尘回抱住她,“其实我也舍不得你们。” 她穿越到这个无亲无故的异世界里,虽有一技之长不致于饿死,可内心总是充满孤独,是她们给予了她温暖,将她拖进这鲜活的生活中来。 “云中城不过离鸣沙县八十里路,不难见的。”邓大娘子见小雨哭的凄惨,小心的劝了一句,这种情况,她们都不知道合不合适说恭喜。 在众人的注视中哭了一会儿,小雨实在不好意思继续哭下去,她吸吸鼻子,看着分外安静的刑昭昭,“昭昭姐,你是知道的对吧?” 刑昭昭又想给自己找点事做,比如去夹很不好夹的鹌鹑蛋。 “我 ……不小心遇见过那么一两次。”说完她立即甩锅,“是钟离大夫不让我说的。” “那个时候还不确定嘛。”钟离尘掩饰的端起茶杯,尴尬的笑道:“万一告诉大家,结果又不成,那多丢脸。” “顾大人自然是良配 ……”邓大娘子犹豫了一下,“只是听说他出身不凡,他的婚事自己能做主吗?” 钟离尘是现代人,她没太听明白邓大娘子的意思,她更在意的则是男人的忠贞,“我问过了,他没有什么指腹为婚的娃娃亲,也没有青梅竹马的表妹、未婚妻之类的。”他还答应她不会纳妾。 邓大娘子仍是不放心,“我的意思是顾大人的家庭能接受他娶个 ……平民女子吗?” “他的父母不在了,是她姐姐 ……也就是鲍院长的娘亲把他扶养长大的,他的婚事他自己说了算。” “这就好。”邓大娘子暂时放下心来,举杯笑道:“恭喜啊,恭喜。” 小蝶和刑昭昭对视一眼也举起杯子,小雨吸吸鼻子,“大喜的日子喝什么茶,换酒啊。” 换上青梅酒,几人一饮而尽,小蝶笑道:“你的嫁衣我来绣。” 酒足饭饱,众人散去,刑昭昭拎着女儿红和八宝鸭慢悠悠的晃回衙门。 钱团头早等的望眼欲穿,“我午膳都没吃,就等这顿呢。” 刑昭昭哭笑不得,“师父,你若爱吃,改日我再买给你吃。” “乖徒弟,还是你有孝心。”钱团头喝了一口酒,掰下一只鸭腿大口咀嚼,“唔,明月楼的八宝鸭就是地道。” 她不解,“师父,你这么喜欢明月楼的菜,为什么从不去店里吃呢?” 钱团头咀嚼的动作顿了一下,一丝苦笑浮上脸旁,“咱们仵作是下九流,那些地方不欢迎我的。” “没有啊。”刑昭昭回想了一下,“明月楼的伙计从来都没说不许我进。” 她的家事,钱团头知道一些,他咬着鸭腿避重就轻道:“明月楼是江老爷的产业。” 刑昭昭这才明白,原来是吴管事打过招呼,她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说着不想承他的情,却也实实在在被他关照了许多。 钱团头美滋滋的抿了一口酒,叹息着道:“你说你好好一个姑娘做什么不好,怎么偏入了仵作这一行。” 一旁陷入沉思的刑昭昭,此时回过神来,“师父,不是你招我进来的么?” 哦,是这么回事。 钱团头哽住了,他当时只是想照顾故人之徒,他觉得以赵婆子那样冷僻的性格,能将一个小姑娘放在心上,那么这个姑娘定然对她来说什么重要。 他又见刑昭昭对赵婆子也是敬爱有加,再加上他见刑昭昭给赵婆子验身时确实表现出几分天分,便想着教她一门谋生的手艺,免得她孤苦无依,没想到这个小丫头肯学肯吃苦,做事稳妥又认真,还拿他当父亲一样的尊敬。 无怪人说女儿是贴心的小棉袄,他孤寡一生,不想临老也享起天伦之福来。如今他是真心拿她当女儿一样的疼爱,所以才会为她感觉委屈。 “我就是心疼你。” 刑昭昭却不以为意的安慰他,“我堂堂正正靠本事吃饭,才不管别人怎么看。”仵仵的活计清闲,月钱还比在福田院高,以她看来是再好不过的差事。至于旁人看法,她早被生活磨练出铜皮铁骨,那些不相干的人如何看她,她才不放在心上。 “你这孩子。”钱团头失笑,又是骄傲又是叹息道:“像是能干大事的人。”只可惜是个女子。 刑昭昭见桌上放着一小碗桑葚,抬手拿起一个准备吃,“怎么会有桑葚?” “小六拿来的,说是给我尝尝。”他笑,“以前可没见他对我这个老头子这般好。” 闻言刑昭昭忙将拿起的桑葚又放回碗中,搓搓指尖抹去沾在手上的汁水。 “小六乡下有田,家里又只他这一个儿子,也算是不错的下家。”他是真心为她考虑过,觉得石小六是个不错的选择,这才装糊涂的收下他三不五时送来的小玩意。 “师父,如果我嫁人了,或许夫家就不许我再做这行了。”忽又想起什么,她继续道:“没我在衙门看着你,你又要回到以前那般烟酒不离手的日子了。” “不做就不做,女子安稳最重要。”说完他忍着心中的不舍,故意用不服气的语气道:“没人管着我我才开心。” “那我那么多东西不是白学了。” “白学就白学,你毕竟是女子不能参加吏考。”钱团头替她惋惜,明明她的水平已经超过很多男仵作,可因为她是女子,旁人并不将她视为正式的仵作,就连月钱也比男仵作少二钱, 刑昭昭摸着下巴,回想着昨日贴出的告示,朝廷于两月后举行吏考,其中就包括仵作的考试,“告示上似乎没说只限男人啊。” 第194章 我劝你不要浪费心思,好好找个人嫁了算了 思索了一整晚。 第二天一早,刑昭昭忐忑的将填好的报名表递给顾明扬,心里还想着若被拒绝了,就算绑也要把钟离尘绑过来,托她替自己求求情,毕竟有这关系在不用白不用。 没想到顾明扬在看清楚纸上的内容后只是略显讶异的挑挑眉,语气里不掩赞赏,“是啊,从来没人说过不许女子参试仵作考核。”不愧是他媳妇的闺蜜,有魄力。 他大大方方的在报名表上盖了官印,并写了一封措辞华丽的推荐信一并交与她。 “加油,我看好你。” 拿着报名表和推荐信离开顾明扬的书房时,刑昭昭还是迷糊的。本以为说服顾明扬在推荐信上盖章会是最难的事,却不想这般容易就办到了。 她一时也搞不清到底是顾大人真的看好她,还是因为顾大人不敢得罪心上人的闺蜜才无奈盖了盖,反正不管如何她的愿望达成了,而且这怎么都算是一个好兆头。 可当她拿着报名表给钱团头看的时候,正在喝水的钱团头一口水喷出老远,险些弄湿她的报名表,刑昭昭眼疾手快的跳到一边,“师父,你小心一点。” “啥?你要去参加仵作考核?”说完他依旧无法相信,揉揉眼睛又将报名表看了一遍,从名字看到官印,确认无误后,他还是忍不住道:“可是 ……从来没有女子去参加仵作考试。” 刑昭昭小心翼翼将报名表和推荐信折好收起,语气淡淡道:“以后就有了。” “你这孩子。”钱团头叹气,“先不说你能不能参加考试,万一真让你考上了,你有没有想过以后?” “想过了。”刑昭昭假装认真思考了一下,“到时候我的月钱就跟师父你一样多了。”不止是她,所有衙门里女性仵作的月钱都比男仵作低二成。 “你 ……”钱团头气到想打人,“这是月钱的事吗?你真成了仵作,你以后成亲生子,你的儿子不能参加科举,不止你儿子,还包括你的孙子,都不能参加科举考试,你想过这些吗?” “可师父,我现在做的活计不就是仵作么?” “不,你不是仵作,你只是衙门临时雇佣给仵作帮忙验看女尸的作婆。若是寻不到合适的作婆,一般帮人接生的稳婆也能兼任。”钱团头语重心长道:“昭昭,你的名字不会记录在吏役名册之上,你随时都可以抽身离开。” “我领衙门的月钱,怎么可能不被记录在名册之上?” 钱团头抽抽嘴角,像是苦笑,“名册之上你是刑氏,并不是刑昭昭。”这是他对她的保护,顾大人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默许了。 “原来是这样。”刑昭昭了解的点点头。 “所以你乖一点,别胡闹。”钱团头是真心拿她当闺女一样的疼爱,所以他现在特别后悔教她太多,还经不住她的央求让她去检男尸。 刑昭昭不说话,低下头像在认真思考,等到钱团头以为她要放弃的时候,忽听刑昭昭很认真的问道:“师父,你觉得我能考过吗?” “自然是 ……考不过的。”钱团头一个大反转,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他气哼哼道:“你才学几天,我劝你不要浪费心思了,还是好好找个人嫁了算了。” “听起来好像很难考啊。”刑昭昭蹙起两道眉,忧心忡忡道。 “那是自然。”钱团头的语气里带着淡淡自豪,世人虽瞧不上仵作这一行当,可却也不是什么人都能通过考核。 “我寻思着我验伤、验骨、验尸这些学的挺好的。” “只这些学的好有什么用?”钱团头冷哼,“考核还要考检验程序文字记录要求 ……”眼角余光瞥见刑昭昭亮晶晶的眼睛,钱团头猛然闭紧了嘴巴,气得两颊鼓鼓像个河豚,过了好久才咬着牙道:“你才验看过几具尸体,人的死法千奇百怪,谁知道会考什么,万一考的是你没见过的,你还不是两眼一摸黑,什么都不会。” 说罢他不再理她,专心去吃八宝鸭,免得再被这狡猾的丫头套出话来。 “也就是说会考检验程序、手法、如何填写尸检报告,是吗?” 钱团头恨恨嚼着鸭脖子不说话。 被无视的刑昭昭也不生气,“师父,你慢慢吃,我去准备了。” “都说让你嫁人了,你准备什么?嫁妆吗?你要乖乖嫁人,我就给你添份嫁妆。” 刑昭昭笑着将钱团头的话抛在身后,她回到自己房里取出赵婆子留给她的小册子,册子里的内容她早已经倒背如流,案上还散落着不少写满字的纸,那是她自己做的记录。 不管是验伤,还是验尸,但凡经过她手的,她也会像赵婆子那般图文并茂的一一记录,如今也已积攒了厚厚一叠。 检验程序、文书填报,这两项都有固定的程序和格式,这些她已经做的熟练,所以并不担心,唯一担心的就是万一出的题目是她没见过的死法,那么就不好说了。 她决定去书坊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参考的书籍。 书坊的小伙计在听完她的要求后,枯瘦的脸上浮起一抹鄙夷,“仵作?杀猪、抬杠、埋尸的都能做的活,谁会写书给他们,真是笑话。” “我去别家看看。”刑昭昭没有与他争论,转身默默离开。 然而第二家书坊也没有她要找的书,这家书坊的老板很是厚道,他对刑昭昭说:“我开书坊也小二十年了,各类书册都有涉猎,但从来没有见过一本教人做仵作的书。” “多谢。” 礼貌的谢过老板,刑昭昭失望的回到衙门,却与正要出门的顾明扬打了一个照面。 “刑姑娘,为何闷闷不乐?” “师父不赞成我去参加考核,关于考试的事他什么都不肯跟我说,我想去书坊里买几本书看看,结果偌大的书坊几百本书,里面居然没有一本是写仵作的。” “仵作这一行当历来被人轻视,你真的要去参加考核吗?” 第195章 夏虫不可语冰 “仵作这一行当历来被人轻视,你真的要去参加考核吗?” 刑昭昭猛然抬头,“大人,你这是何意?”早上给她盖章时,他可什么话都没说。 顾明扬看出她的担心,忙道:“你别担心,我不会收回报名表和推荐信,我只是怕你会后悔。” “若没有仵作,死者的冤情就不能昭雪,明明是很重要又很厉害的活计啊。”她叹息,却也不生气。 她能理解普通人对于尸体的恐惧,以前她对仵作也有很多误解,可真正做了这一行,当她第一次用自己学到的知识帮一个被诬陷杀害婆母的妇人洗脱嫌疑时,那种满足感与自豪感在她心底久久不散,才让她意识到仵作有多了不起。 “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虚也;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时也;曲士不可以语于道者,束于教也。” 刑昭昭虽然认了许多字,可以看文书读话本,但对于这些高深的学识却懂的不多。 看出她没听懂,顾明扬笑了笑,并没有表现出轻视,原本读书认字的女子就不多,刑昭昭靠的还是半自学的方式认会了很多字,已经非常了不起。 “听不懂没关系,你只要知道有些人像是生活在井里的青蛙,他们一生所见不过是碗口大的天空,你不用与他们争辩天地的辽阔,他们不曾见过,永远也不会懂得。” 刑昭昭不自觉的抬眼望了望头顶的天空,天空澄澈如蓝,几朵白云悠悠飘浮,那么她的天空有多大呢? “我虽不知仵作考核会考些什么,但左不过要考验尸、验伤,还有文书填写之类的东西。我观你这一年,跟着钱团头也学了一个七七八八,所差的不过是年限太短,所见种类不多。”不愧是探花郎出身,一眼就看出刑昭昭的困境,并给她指出方向,“你让代主薄放你去档房,那里有积年来的卷宗,里面应该有你需要的东西。” “多谢顾大人。” “加油,我看好你。”顾明扬摆摆手翩然离去,深藏功与名。不,藏什么功与名,他要去跟钟离尘邀功才对,就说是看在她的面子上,他才大开后门。 自这一日起,刑昭昭就成了档房的常客,有空她就去档房里看往年的刑案,每个案子都附着验尸记录,遇到不曾遇见过的死伤情况,她就将验尸记录单独抄一份,回去仔细背诵。 对于她的勤勉,钱团头很是气愤,总要没事找事的找点事来打断她的学习进度。对此,刑昭昭也不生气,总是笑眯眯的完成他给的任务,这份逆来顺受惹得钱团头有火发不出很受内伤。 转眼两个月过去,仵作考核在即,刑昭昭该准备动身前往兴州府参加考核。 钟离尘等人先行为她办了饯行宴,刑承毅还特意去了文昌庙帮她求了符,请求文昌帝君保佑她顺利通过考核。 她想说文昌帝君可能并不管仵作考核,但终究笑着抱抱弟弟,谢谢他的一片好意。 出发前一日,她跟钱团头辞行,钱团头烦躁的抽着旱烟,也不知他抽了多久,整个房里烟雾弥漫,熏的刑昭昭眼泪都流出来了。 “哎,好好的哭什么?”钱团头原本攒了一肚子的火气,在看到刑昭昭抬手抹眼泪的动作时,顿时转为慌张,他丢了烟锅,手脚都不知往哪里放。“你……你……” 刑昭昭原本要解释,但在看到钱团头无措的样子后,她决定将错就错,“师父,我若是没考过,你不会怪我吧。” “怪你做甚?”他别扭的拍拍她的背,随即气鼓鼓道:“你怎么会考不过?” 他虽不赞成,却也还是偷偷的注意着她的一举一动,也偷偷翻看过她记的笔记。那份详实准确的笔记,让他又爱又恨,爱她天份出众,认真努力,又恨她不听老人言非要选条难走的路。 “我做这行的时间短,见的案子也少,我师父又什么都不肯教我,我肯定考不过。” 钱团头拍着她后背的手一僵,这才听出她在打趣自己,“你这坏丫头。”他想狠狠拍她一下,最终还是不忍心,只能恨恨收回手。 “考不过就回来嫁人。” “师父,你不生气了?”刑昭昭得了便宜,再不敢造次,乖巧的问道。 “我生气有用吗?”钱团头撇过脸,“你根本就没把我放在眼里。” “师父,冤枉啊。”刑昭昭叫屈,“徒儿可是时时刻刻都将师父您放在心上。”她端出自己事先做好的冰糖肘子,“您瞧,徒儿特意做了您最爱吃的冰糖肘子。” “哼,别以为你做冰糖肘子,我就能原谅你。”话虽如此,钱团头还是手脚利落的从柜子里取出半壶酒,然后坐到了桌子前。 这次刑昭昭可没敢说喝酒吃肉对身体不好的话,她乖乖的为钱团头斟好酒,摆好碗筷。 “师父,徒儿明天就要去兴州府了,临走之前你可有嘱咐徒儿的话?” “你这丫头胆大的很,哪用我这老头子嘱咐。”他还在说着气话。 但他的那点气,随着一口肘子下肚,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你这碗肘子,就是拿去开店,也是能成的。”他喝了一口酒,“要不师父出钱给你开个饭馆吧。” 刑昭昭无语的望他,“是不是来吃饭的客人就你自己?”这么油腻腻的菜,也只有师父才会百吃不厌。 “瞎说,师父我吃了一辈子肘子,谁做的好吃,谁做的不好吃,我还能尝不出来。”他又夹了一筷油润润的肉皮,却不再与她打趣,“准备好了?” 刑昭昭沉默了一下,慢慢道:“差不多了。” “别怕,不难的。”钱团头其实早就投降了,只是碍于面子不肯承认。 “我不怕。”刑昭昭见他不信,继续道:“大不了这次不过,下次继续。” “哼,没出息。”钱团头倒了一杯酒,嫌弃道:“还没考就想着不过,出去别说你是我徒弟,我嫌丢人。” 听出钱团头话语里的小傲娇,刑昭昭忍不住笑了一下,“师父,你真的觉得我能过?” “我哪知道。”钱团头下意识的否认,却在看到刑昭昭收起的笑容后,又补了一句:“好好考准能过的。” “好嘞。”刑昭昭笑道。 少女明丽的笑容莫名的碍眼,钱团头拿筷子戳着软糯的,“哼,考不好就回来嫁人。” 第196章 我用布缠过了,你要不要摸摸看 八月的早晨已经有了凉意,通往兴州府的官道上,一辆半旧的牛车慢悠悠的缓步前行。 牛车里,刑昭昭穿着朴素的黑袍做男子打扮,还用锅灰将手脸脖子全部涂黑,扮做瘦弱的乡下少年,即便如此一双清水黑眸仍旧如点漆般明亮异常,惹得坐在她对面的一对姑嫂不住偷瞧。 “小哥去兴州府做甚?”问话的是穿着青衣的小丫头,约莫十四、五岁的年纪,她陪着快要临盆的嫂子去兴州府找哥哥。 “考试。”刑昭昭惜字如金。 “原来小哥还是是个读书人。”小丫头的兴趣更甚,笑容也愈发的甜美。 “不。”刑昭昭唇间含了抹若有若无的笑,“我去参加仵作考试。” 话落,小丫头已经收起笑容,没了与她搭讪的兴趣,甚至很明显的将身子往车厢方向靠了靠,与她拉开距离。 剩下的旅途异常安静,同坐牛车的其他四人还会闲聊几句,但谁都不与刑昭昭说话,仿佛她不存在 一般。 对此,刑昭昭很是受用,大部分时间里她就闭眼倚在车厢上,看似假寐其实是在脑中回想学过的知识。 鸣沙县到兴州府坐牛车要走两天,晚间会在距离鸣沙县五十里的金莲寺住一晚。 天色擦黑时,牛车紧赶慢赶到了金莲寺。 金连寺并不大,刑昭昭捐了一百文香油钱,得了一碗斋饭和一间单间。她用过斋饭早早回了房,稍稍收拾了一下便和衣睡去,因为换了床铺,她睡的并不踏实,时不时会醒过来,看看窗外夜色深沉,翻个身闭眼继续睡。 不记得第几次醒来,忽听屋外传来急切的哭喊声,她以为是在梦中,闭上眼可哭喊声愈发清楚。 “呜呜,我嫂子腹痛应是要生了,可有人能帮帮我。” 其他房间的人也被吵醒,有人骂骂咧咧道:“不过是生孩子,吵什么吵,还让不让人睡了。” “俺们是男人,如何帮你嫂子接生。” 黑夜中传来几声粗俗大笑,虽然未听清,却也知道不是什么好话。 刑昭昭坐起身来,随手挽好发,开门出屋。 白日里与她搭话的小丫头,急得在院中团团转,听到有人出来,她欣喜的抬头,看到出来的人是刑昭昭时,她脸上的神情又转为担忧。 “别怕,我帮人接过生。”刑昭昭挽起袖子,走向唯一亮灯的房间。 小丫头回过神,张开双臂挡住她的去路,“你……你不行。” 世间的事哪里说理去,有人嫌生孩子晦气,有人嫌仵作晦气。 头顶明月高悬,刑昭昭微沉着脸,“生孩子如过鬼门关,顾不得许多忌讳。” “可 ……可你是男人呀。”小丫头涨红了一张脸,急得哭了出来。 刑昭昭一怔,她以为对方介意的是她仵作的身份,一时忘了自己是男装打扮。 “我是女子。”她怕对方不信,抓起小丫头的手放在自己耳垂上,“我有耳洞。” 小丫头犹豫的一下,伸出手指捻过刑昭昭的耳垂,果然软软的耳内上有处小小的凸起。 “你是女的?”她犹难相信,目光移向刑昭昭平坦的胸部,刑昭昭的目光随着她望过去,淡然道:“用布缠过了,你要摸摸看吗?” “不……不用了。”小丫头不好意思的别过脸,这时亮灯的房间传来女子的呼痛声,“呀,嫂子。”她再顾不得许多,拉起刑昭昭的手就将她带到房中。 床铺上年轻的小媳妇抱着高高隆起的肚子,痛得整个人缩成一团。 刑昭昭走到小媳妇身前,先表明身份,“我是女子,你莫怕。”说罢她摸了摸妇人的肚子,“从什么时候开始痛的?” “下午在牛车上就痛了两次,还以为是累到了,后来到了夜里痛的愈发厉害,刚刚羊水还破了,我这才知道是要生了。”小媳妇面色发白,嘴唇被咬出深痕。 “不用忍着,疼就喊出来,生孩子再正常不过的事,不用羞愧。”刑昭昭掀开小媳妇的裙子看了看宫口,转身对着小丫头道:“你去找寺里的和尚借把剪刀,再去烧些开水。” 又惊又慌的小丫头,此时听到吩咐如找到主心骨一般,应了一声扭头就去寻寺里的和尚。 “我瞧着宫口已经开到八指,又摸过你肚子,胎位也正,很快就能生了,不用担心。”刑昭昭之前就帮着赵婆子给凤娘接过生,如今她对人体构造已经十分熟悉,已经完全具备接生的经验与理论。 “你说你是仵作?”小媳妇感觉又一轮疼痛过去,有了说话的力气。 “是。”刑昭昭怕她忌讳影响生产,便道:“我们衙门里的女仵作常由稳婆担任,平日里就是帮女子验身。” “你这样年轻,真是不像。”那小媳妇疲惫的笑了笑,“多谢啊,旁人都没来,就你来了。” “不用。”刑昭昭对她笑笑,“别说话了,省些力气,一会儿生孩子用。” “那个 ……剪刀。”小丫头跑着送来了剪刀,“水已经烧着了。” “好。”刑昭昭接过剪刀,“有细棉布吗?” “有有有。”小丫头去翻包袱,很快从她们带的超大包袱里翻出一块细棉布。“姐姐,给你。” 刑昭昭怔愣了一下,这才想起,她们没有通过名姓,“我叫刑昭昭,你怎么称呼?” 小丫头没见过什么世面,见刑昭昭问她叫什么,便一股脑的将自己和嫂嫂的名字全说了出来。“我叫梅子,我嫂嫂叫凤仙。” “好,梅子,你去看看热水烧好了没有,最好再能找些酒过来。” “哎。”梅子风风火火跑了出去。 “刑家妹子,我们带酒了,家里自己酿的高粱酒,原本是带给我夫君的。”凤仙躺在床上一直听着她们说话,看到小姑子慌得什么都忘了,适时说道。 “好的。”刑昭昭顺着凤仙手指的方向看到墙根处有两个瓷瓶,她拿过来一瓶拍开泥封,用细棉布沾着酒液将剪刀擦洗了两遍。 嘶—— 冷不丁的,凤仙肚子传来一股巨痛,她没忍住哼了一声。 刑昭昭走到她近前,掀开裙子看了一眼,“呀,看到头了。” 第197章 故人才见便开眉 天明,牛车继续慢慢悠悠的上了路。 出发时只坐了四人,如今添了第五位乘客,小小的婴儿包在小被子里睡的香甜无比,生产完没多久的凤仙裹着被褥躺在狭小的牛车里,双臂牢牢抱着自己新出生的女儿。 添丁总是喜事,牛车上的另一位乘客是个面容忠厚的男人,他缩着脚给凤仙让出平躺地方,面上虽不高兴,却什么也没说。折腾了半晚上的刑昭昭和梅子,两人挨在一起闭眼打着瞌睡。 产妇需要进补,金莲寺到底是寺庙什么都不方便,凤仙与梅子合计了一下,只需半天功夫就能到兴州府,忍一忍就过去了,在刑昭昭的建议下她们从寺里买了床被褥,让凤仙和孩子躺在牛车里,这样舒服一点。 赶车人见乘客都没意见,便也什么话都没有说。 午时刚过,便遥望见兴州府的城门。 “各位要在哪里下车?”车把式问道。 刑昭昭惊醒,“我要去兴州府衙。” 梅子也被吵醒,她看了看睡着的嫂子和小侄女,帮她们掖了掖被子,“大叔,我们要去城西的清风巷。” 那个面容忠厚的男人也说了一个地方。 车把式思索了一下,先将男人送到地方,接着去送凤仙她们。 “刑 ……哥哥,你住在哪里?”梅子问。 刑昭昭瞥了一眼紧挨着自己的小姑娘,只觉得好笑,“你跟陌生的哥哥靠这么近,像话吗?” “呀——”梅子红了脸,一时呆住不知怎么办才好。 刑昭昭爽朗一笑,大声道:“穿男装只是为了路上方便,并不是故意骗人。” 她昨夜里帮着凤仙接生大家都看在眼里,若不解释清楚传出什么污言秽语,恐会污了凤仙姑嫂的名节。 凤仙侧躺在被褥里,只露出半张没有血色的脸,她虚弱道:“若刑姑娘还没找好住处,不嫌弃的话就去我家暂住两日,我们还没好好谢你呢。” “不用这般客气,举手之劳而已。”刑昭昭拒绝了凤仙的好意,她再怎么说都是个与尸体为伍的仵作,世人对这个身份多有忌讳,昨日是不得不帮忙,如今忙帮完了,也该她功成身退。 “刑姐姐,你可真是好人。”梅子也悟出刑昭昭点明身份的深意,便跟着从善如流的改了称呼,“我哥哥家虽不大,但你可以和我住在一起,应该比住在客栈里方便许多。” “不用麻烦了。”刑昭昭再次拒绝,“我是来参加考试的,需要安静的地方看书。” “哦,好吧。”梅子想着自家有小婴儿,应该会很吵闹,怕会影响到她,便不再勉强,“刑姐姐,女子也能参加仵作考核吗?” “不知道,试试吧。”她笑的明媚又大方。 “哎,你可真 ……厉害。”梅子发自内心道。 原本梅子以为刑昭昭是个俊秀的小郎君,哪有姑娘不爱俏,她便找机会想和刑昭昭说说话,可在听说刑昭昭要参加仵作考试后,她便如同寻常人一样,对刑昭昭的好感降到谷底。可后来经过刑昭昭帮凤仙接生,她眼见着没人帮忙时刑昭昭挺身而出,又见她处事冷静从容,让她对刑昭昭印象大为改观。现在看刑昭昭要去做一件明知胜算不大的事,莫名的,她觉得这样的刑昭昭十分帅气。 告别了凤仙姑嫂,车把式穿街走巷又花了半刻钟将刑昭昭送到兴州府衙。 刑昭昭跳下牛车道了谢,付了二百文车资,这才抬头看了看气派的府衙大门。 “大哥,请问三日后的仵作考核在哪里报名?” “里面,不过现在是用膳时间,你下午再来吧。” “好的,多谢。”刑昭昭道过谢,决定先住下来梳洗干净再说。 隔两条街是官营的客栈同文馆,食宿价格比私营的小店贵上一些,但胜在干净安全。 办好入住,梳洗干净,刑昭昭重新换上一身黑袍,袍子仍是男装的款式,交领窄袖束腰既简单又利落,与衙门发的仵作工服十分相像。在梳头发的时候她犹豫了一下,最后梳了一个简单的单髻,将全部头发盘于顶心,以一只木簪固定。 装扮好了,她带着报名表和推荐信重新到了府衙。 “大哥,请问仵作考核是在这里报名吧。” “是,哪个衙门的,叫什么名字,报名表。”负责登记的书吏头也没抬。 “鸣沙县,刑昭昭。”她说罢将报名递到他面前。 “好,鸣沙县,刑昭 ……”书吏手中的笔顿住,他猛然抬头如见鬼一般,“胡闹,哪有女子报名的。” “我有鸣沙县县令顾大人的推荐信。”刑昭昭无视书吏的表情,将推荐信也递了过去。 书吏瞄了一眼她手里的信,又看了看盖着官印的报名表,“你是女子。” 刑昭昭平静道:“是,我知道。” “你知道还来捣乱。”书吏将报名表塞还给刑昭昭,“快走,快走,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请问哪条律法规定,女子不能参加仵作考试?”刑昭昭也不气恼,依旧平静,为免推搡间扯坏了报名表,她还是先把报名表拿到手里。 “这……”衙门里的书吏不能说是通读律法,却也是懂得一些的,他被问的说不出话来,不由重新打量了一番刑昭昭。 眼前的小姑娘,不过十七八岁年纪,容貌秀美非常,眉目间一派从容淡定,使她看上去愈发不俗。 书吏心中打起了鼓,伸手道:“你将报名表与推荐信交给我,我去问问大人。” 刑昭昭的报名表和推荐信被一层一层报上去,谁也不敢做决定,最后将两样递给兴州府君高陆远。 高陆远正在与客人会谈,听到底下人说有事相商,他面色微有不豫,“什么事?” “大人,鸣沙县来了一个小姑娘,要说参加三日后的仵作考核。” “胡闹。”高陆远低喝,“她不懂事,你们也不懂事,女子如何参加仵作考核?” “可是 ……可是她有印着官印的报名表和顾大人写的推荐信。” “这 ……”高际远也犹豫了,他大舅子去鸣沙县福田院当院长的事,他可是欠了顾明扬一个大人情,他转过脸去看一旁喝茶的青年,“中正,你看?” 青年五官深邃,眉目间自有一股浩然正气,一双极漂亮的瑞凤眼眼角微微上扬,不笑时也似是带了两分稀薄笑意,而此时他眉眼俱展,“大人,并无律法规定女子不能参加仵作考核吧。” 第198章 仵作考核(上) 书吏进了一趟内衙出来后,在登记名册上写下刑昭昭的名字,然后交给她一块写着二十九的小木牌。 “八月初六在贡院举行文试,八月初七在城南义庄举行实考,考核都在巳时开始,莫要迟到。” “多谢。”刑昭昭接过木牌转身离开,愿望既已达成,她也不纠结书吏为何会改变主意,只一心想着会考些什么内容。 她又去了书坊,兴州最大的书坊伙计信誓旦旦的告诉她:“没有人会给仵作写书。” 刑昭昭望着密密麻麻直通屋顶的书架,终于死心。 她随便进了家面馆吃了碗素面,另买了六个馒头,回到同文馆后,她将赵婆子的小册子和她自己记的笔记拿出来边看边背,背累了就睡觉,睡醒了继续背,饿了就啃馒头喝凉水,如此过了两天足不出户的日子。 第二日下午,她梳洗出门,一路打听着走到了贡院,提前熟悉路线,免得明日走错了地方。 将路线记在脑中,又估算了路程远近,然后她好好的吃了一顿饱饭,便回同文馆休息。第二日不到辰时便起来,收拾妥当后出门买了一个烧饼,一边吃一边走向贡院。 这两日她的日子过得平静,却不知她以女子身份报名仵作考核引发了多大的轰动,至少从考官到考生都对她好奇的不得了,偏偏谁都不认识她,想要打听也找不到门路,都在等着考试之日一探芳容。 刑昭昭到达贡院时,贡院还未开门,门前已经站了七八位心急的考生,他们忽见一个姑娘独自而来,立刻就知道她便是那位大名鼎鼎的刑昭昭。 各色眼神投来,想不注意都难,刑昭昭努力忽略这些或好奇、或探究的目光,她默不作声的寻了一处无人阴凉地等候。 待人来的七七八七时,贡院的门吱呀一声由内打开,那日负责记名的书吏抱着名册站在门前,大声道:“来这里排队。” 众人掏出各自的木牌,核验身份无误后,被允许进入贡院。 刑昭昭排在不前不后的位置,那书吏只看了她一眼便挥手示意她进去,毕竟这次四十二人参考,只这么一个女子,他想记不住都难。 宽敞的大厅里疏疏落落摆着四十二张长案,长案右侧写着号码,考生须按号入坐。 刑昭昭找到二十九号,盘腿坐于蒲团之上,无视周围的窃窃私语,自顾自的将携带的笔墨摆放整齐。 待所有人落座,主考官讲了考试规则,然后杂役们将一具盖着白布的尸体放在考官身前的桌案上。 “考试时间为一个半时辰,共十道题,最后一道是验看此尸写出报告,验看时间为每人一盏茶时间,待考试开始先从一号考生验看。”说罢主考官环视众人,眼神在刑昭昭脸上多停留了片刻,“可有疑问。” “没有。”回答声虽七零八落,但口径却一致。 “刑昭昭。”主考官面无表情的望着场中唯一的女子。 “学生在。”刑昭昭虽不知考官为何要点名自己,却还是乖乖站起身来。 “我们只准备了男尸,未备女尸,你要如何验看?” 此时盖在尸体上的白布已被揭开,隔着虽远刑昭昭还是看到男尸身上衣衫尽褪,只在腹部盖了块布条。 厅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刑昭昭身上,她一早就有了心理准备,却还是免不了紧张,她慢慢呼气,努力让脸色平静,语气不卑不亢道:“学生自会依照师父所教的验看程序验看。” 主考官神色漠然,又将她打量了一遍,才道:“坐下吧。” 巳时整,考核正式开始。 刑昭昭粗略的看了一遍考卷,里面的题目并没有她想象中那么难,考的多是在日常验尸中需要掌握的知识,例如:何为仵作?何为地检法?如何判断死者的死亡时间?砒霜致死有何特点?如何验看?之类。 她将一颗悬着的心放回肚子里,仔细的写好姓名、考号,这时一号考生已经被叫上前去开始验看男尸。 当她答到第八题时,考官走到她近前,“该你上去验看了。” “好。”她放下笔,站起身随着考官走到男尸前。 死者是位肥胖的六旬男子,白白胖胖的身子像座山,身体表面无伤痕,已经做过防腐处理。 刑昭昭先是检查了一下死者全身,确定没有外伤,没有被毒蛇毒虫噬咬过,然后她取出尺子量了死者的身高、膀阔,之后掰开死者嘴巴,又看了看鼻腔、眼睛,很快她就确定了死亡原因,可一盏茶的时间还没到,她不知道是要回去继续答题,还是要在这里等到一盏茶的时间结束才能回去。 “怎么了?”考官看出她的犹豫。 “学生验看好了。”她恭敬答道。 考官审视着她,最后不置可否道:“那你下去吧。” 刑昭昭回到自己的位置,将答了一半的第八题先放一边,在第十题的空白处细细写下死者的性别、身高、膀阔、年龄、面色、胸腹、四肢等情况,最后写出死因,她认为死者身材肥硕,口唇发紫、面部现痛苦状,应是死于心疾之症,属自然死亡,无他杀嫌疑。 写完她习惯性的画了图案在旁,努力还原出死者脸上的痛苦之色,画完了她才意识到这是在考试,她不知道这是否符合规则,但已经画了也没办法,她回过头继续去答第八、九题。 等到她将试卷全部答完,还有四位考生没去验看尸体,她放下了笔静静等待考试结束。 对于考场里唯一的女子,考官们的眼神不自觉的往刑昭昭那里瞄,一早听说有女子参考,他们就在猜测她的动机以及能否考过,现在看她停了笔,就更好奇她答的如何。 主考官背着手度步到她面前,低头望着满卷工整的蝇头小楷,“答完了?” 刑昭昭低声道:“是。” “不检查了?” “检查完了。” “交卷吧。”说罢他收起刑昭昭的卷子,刑昭昭一时还反应不过来,不知自己要怎么办。 “回去准备明日的考试。” “是。”刑昭昭收起笔墨、号码牌,安静的离开了贡院。 第199章 仵作考核(中) 走出贡院,回到同文馆里,刑昭昭洗了手脸,查看自己带来的工具。 仵作常用的工具有五种,分别是刀、尺、针、篙和小旗。 刀用于尸体解剖、尺子用来测量体长、肩宽、伤口长度等数据,针是用来检查伤口内有无异物或是是否中毒,篙用来探测水下的尸体,小旗则用来标记重要的证据。 她只带了容易携带的刀、尺、针,又带了一条围裙一条面巾,以及一个随身携带的辟秽香囊,她觉得这就足够了,可想到早上把尸体搬到考场的考试,她想着要不要去寻个篙来,万一明天考水里捞尸怎么办。 怀着这个疑问,她出去吃了饭,并打听着走到了城南的义庄,义庄门口的空地上堆着七八只长篙,她放下心来,看来不需自己带了。 正欲回去,忽听义庄门开,主考官自里面走出来,见到刑昭昭诧异道:“刑昭昭你到这里做什么?” 刑昭昭也愣了一下,她也没想过会在这里遇到主考官,她不知如何称呼对方,就省略了称呼只说自己来意,“学生不是兴州府人,不熟悉这里的路,怕明日找不到地方,所以今日先来瞧一瞧,免得走错路误了正事。” “是这里,没错了。”主考官是个三十来岁的清瘦男人,刑昭昭觉得他应该也是仵作出身,他的身上有那种常年和尸体打交道的气质,比如寡言、淡漠、疏离。 在明日的考场前和主考官见面,虽说是无意遇见,可总有瓜田李下的嫌疑,为免旁人看到说闲话,刑昭昭行了一礼道:“大人,您忙,学生已经认得了路,这就回去了。” “好。”主考官点头应了一声,见她转身离开,他想到什么忽又叫住她:“刑昭昭,你从何时开始学习验尸?” 刑昭昭停下脚步,转身望着神色漠然的主考官,老实答道:“一年半前。” “只学了一年半?”主考官将讶异小心掩饰,又问道:“你为什么要参加仵作考试?” 刑昭昭不明所以道:“自然是想成为仵作。” “为何?”主考官怕她不明白补问道:“为何要当仵作?” 刑昭昭大约懂得主考官的意思,仵作这行当天天与尸体为伍,肮脏辛苦不说,还会被人嫌弃,月银也算不得特别高,以前都是杀猪宰羊的屠户、埋人抬棺材的杠夫兼任,也就前几年朝廷才下旨将仵作正式归为吏,改为专人专职,可即便朝廷有令,地方衙门仍存在人手不足,需要招人兼任的情况。 “以前是因为形势所迫,后来我发现通过我所学到的知识可以还死者公道,为冤者昭雪,衙门判刑案都要依靠仵作验证,我就觉得仵作是很了不起的活计。” 眼前的小姑娘说起自己的活计时,整个人都像是会发光,简直让人移不开眼,但他依旧问道:“你是女子,验看男尸难道不觉得难为情吗?” 刑昭昭不是第一次回应这个问题,毕竟当初说服钱团头让她验男尸,她可是花了好大力气才成功。 “我的好朋友是个特别厉害的大夫,她的医术特别好,她常常说在大夫的眼里病人不分男女。”说到这里她停了一下继续道:“我觉得在仵作的眼里尸体也不该分男女,大夫是为了治好病人,我们仵作是为了寻求真相,虽然外人常常看不起我们,可我并不觉得仵作的活计卑贱。” 主考官被她话语里的骄傲惹出一抹淡笑,语气不自觉的柔和,“那你觉得你能考上吗?” “我 ……”刑昭昭低头沉吟了片刻,然后抬起头目光坚定道:“至少我知道早上的考试我考的很好。” 听她说完,主考官真的笑了一下,“回去吧,结果要明天考完才知道。” 刑昭昭不再说话,屈膝行礼,转身离开。 主考官一直望着她的背影直到看不见。 “多好的苗子啊。”他叹息。 门里有声音应道:“可惜是个女子。” 第二日,刑昭昭仍旧很早起来,背着自己的工具包,买了烧饼边走边吃走向义庄。 从同文馆到义庄的距离,要比去贡院远一些,她提早了半刻钟出发,走到半路她遇到昨日见过的几个考生,她还在想要不要打招呼,对方几人已经笑嘻嘻走到她面前,“刑姑娘,你昨日应该考的很好吧。” 说话的是个二十出头的男子,中等身材,一身的腱子肉,看上去十分彪悍。 刑昭昭不动声色的退了半步,拉开与对方的距离,“你怎知我姓刑?” “昨日主考官不是叫你名字了么?”对方仍旧一副笑模样,“就是主考官没叫你名字,我们也都听说了你,你是自朝廷开设仵作考试第一个参考的女子,大家听说你报名后都很好奇,想知道你是什么样子。” 她很好奇他口中的,“大家是谁?” “就是所有参加考核的,这次参加考核的人大都住在仵作行里,你报名的事一早就传开了。” “还有仵作行啊。”刑昭昭为自己的孤陋寡闻感到不好意思。 “是啊,你不知道吗?” 刑昭昭腼腆的笑笑,“我师父不同意我来参加考试,所以他什么也没跟我说。” “我要是你师父,我也不同意来你参加考试。”另一人大大咧咧道,“你一个姑娘家做什么不好,做仵作可真屈材了。” 对于这种赞美,刑昭昭实不知如何应对,便笑笑没说话。 “你昨天早早交了卷,你不知道你走了之后几位考官如何夸你。”最初打招呼的肌肉男回忆了一下道:“你走了之后几位考官将你的卷子轮流看了一遍,有人夸你字写的好,有人夸你认真有条理,有人夸人知识扎实。”说罢他苦恼的揉揉太阳穴,“不像我连字都认不全。” 仵作这行当说来也好笑,人人都看不起这营生,偏偏要求还不低,既要懂相关知识,还要会写验尸报告,偏偏很多仵作是野路子出身识字不多,对此朝廷也是极其宽容,从昨日的考题就能看出,只要做过几年,会写验尸报告,大多都能通过考试。 “只文试通过也没用,重点还要看今日实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