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鸦渡西风》 第1章 不速之客 永宁。皇城。寿安观。 天上的阴霾压得很低,大概是要下雨了。风很凉,人的心却是燥的。 高墙之下,一小队人,簇拥着一顶华贵的小轿,快步行进着。 “娘娘,寿安观快到了。” 左侧的宫女凑近轿窗,小心翼翼的出声。 一只肥厚的大手猛然掀开轿帘,露出一张丰腴白细的脸。 由于身形过于宽大,这位娘娘挤在一顶小轿里,绫罗抹胸上绣的硕大牡丹花,都随着肉褶子委屈的挤到了一起。 她正是如今统管后宫的许贵妃。 许贵妃把脑袋伸出轿帘,但见一条石板路远且幽深,两边都是高大的槐树,影影绰绰,宛如陵墓前的翁仲石像活了,张牙舞爪地警告着闯入者。 “什么鬼地方,活死人墓一样。” 贵妃一脸嫌弃的动动手指,小轿便继续往前。 “站住!什么人夜闯寿安观!!” 前方突然响起一声脆生生的断喝。 那声音在轿帘外撞了个四分五裂,只见一个人影站在路中央,挡住了禁卫的去路。 “娘娘,前面来了个人,要拦。”宫女低声对许贵妃说道。 “我的驾,这后宫除了圣人,谁敢拦?怕不是活腻了。” 许贵妃懒洋洋的,丝毫不以为意,挥了挥手,示意继续往前。 但那人却一步不退,左手向身后握住背上剑柄,右手张开,不让半步。 灯笼晃晃悠悠的光里,映照出的,是一张清秀英朗的脸,她正是寿安观的守卫女修玉真。 玉真朗声到:“寿安观并未收到谕旨,不知有客。你们要进,可有圣旨?!” “啪!”玉真话音刚落,轿旁那宫女竟上前几步,扬手一个耳光,扇在她脸上。 这一巴掌力气足用了七八成,五个手指印登时现了出来。 玉真柳眉倒竖,刚要拔剑,禁卫的两柄刀早已架在她脖子上,将她压跪在地。 挣扎不及,玉真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顶小轿,从眼前扬长而过。 “瞎了眼吧!那是贵妃娘娘的舆驾!” 一个禁卫下了玉真的剑,押着她跟在了队尾。 与永宁城的其他道观不同,这座皇家道观既无香火,亦无诵经,里面只长年住着一位寿安公主。 黑的墙,黑的门,黑的瓦片,哪哪都是黑的。 内宫外庭都传说,寿安观是阎罗殿,圣人领进去的人,出来不是下狱,就是抄家,更有传得邪乎的说,出来疯疯傻傻的都有。 也不知道这寿安公主到底是什么三头六臂,嗜血判官。 因此其他的皇妃公主、亲王郡王提起此地,不是嫌晦气,就是摇摇头讳莫如深,更不可能前来打醮。 富贵金银窝子里的许贵妃,突然来这里是做什么? 玉真心里头很有些忐忑,却依旧强迫自己沉住气,静观其变。 没了阻碍,许贵妃着禁卫们飞快的破了门,连外殿两个随侍的女修也一并押了。一行人轰隆隆向内殿走去。 门内是条甬道,两边立着三十六尊泥塑的天罡塑像,比真人略大,精美非凡,栩栩如生,一看就出自宗师大匠之手。 然而诡异的是,所有神像都没有瞳仁,眶中飞白。 他们有的拿着刀枪,张牙舞爪;有的低眉斜睨,双手合十。看似杂乱无章,实则暗含玄机——肢体或兵刃,总会恰到好处地伸进甬道中,大概是作为路引之用。 按寿安观的规矩,入内者一律要带上面具,目不能视,于黑暗之中摸索着神像的手和刀兵前行。这一番安排,无疑能让每一个来者都心惊胆战。 可许贵妃的白眼却翻得比塑像们还大,她自不会遵这戴面具的规矩,又自负镇边大将家出身的虎女,并不将这些“虚张声势”的东西看在眼里。 “寿安吾儿,看看谁来瞧你了?”许贵妃人刚踏入甬道,声音早已高高传了去。 走出甬道,一切竟豁然开朗。 这是一座幻境般的内殿。 没有窗户,阳光并不能直射进来,然而屋内墙壁上,密布着莲花灯座,灯芯粗大,光焰炽盛。布局也不似常见的四壁,而是八壁,因此灯座的排布颇有规律,对应了八卦中的不同爻象。 内殿中央凸起,四围有一圈活水,自左进,从右出,不知是何等原理驱动。活水中央是一幅大大的阴阳图。 阴阳交界正中,有一个漆黑的宝座,座前伫立着一道安静的身影。 黑色羽翼编织的大氅沉沉曳地,衬得她肤色雪白,身形纤长。 头上的金冠华丽而繁复,层层堆叠的流云纹样上,站立着一只精巧的三足金乌,竟是超越所有公主的独特形制。 金冠下还带着一个翼形的面具,将她的上半张脸全部遮蔽,只余一副纤巧的下颌和两瓣嫣红若朝花的唇,与坚硬的金冠面具和厚重的大氅形成了鲜明的映照。 她便是符寿安——圣人膝下最神秘的女儿。 “寿安见过贵妃娘娘,娘娘万安!” 符寿安盈盈下拜,不仅动作如行云流水般优雅,还比其他公主多了几分威仪与庄重。 虽然只是一个跪礼,也能让人看出些皇家仪典上的气势。 然而,这一把嗓音却柔和而纤细,竟与传言中的嗜血判官,相去甚远。 “父皇御令在身,寿安不敢擅摘面具视人,还望娘娘宽宥。” 还未等贵妃开口,符寿安便先给足了她脸面。 毕竟,往日寿安观只有父皇一人踏足,带来的,都是为他所疑的嫌犯。 今日贵妃突然独自前来,实在是非同寻常。 多年隔绝于世,没有母族庇护,生杀完全系于别人一念的生活,让符寿安养成了审时度势,步步为营的性子。也早早便学会了情势不明之时,先以弱示人。 贵妃凑近看着符寿安被面具遮住的双目,竟有些好奇。 “你看不见东西,又常年不出这寿安观,无人通传,怎知是我?” “回禀娘娘,皇后娘娘早已殡天,现在能母仪天下,福泽所有皇子公主的,除了娘娘,也无第二人了。只是寿安观中女修,多年未与外交道,一时失了分寸,还请娘娘莫与她们置气”。 符寿安的语调柔和而悦耳。 这一番乖顺的颂词说完,贵妃果然回头向福生使了个眼色,让几个禁军暂时放开了玉真她们,不再用刀押着。 她绕着符寿安,上下打量。发现她的双手竟被黄金锁链缠绕,锁链的一端缚于宝座上,即便她起身行走,也无法离开这座殿堂。 贵妃伸手掂了掂:“哟,这链子可是不轻,我宫里都没这么多金子呢,你父皇,还真是爱重你。” 符寿安心里冷笑,恨不得当场把这“爱重”摔到贵妃脸上。 但她嘴上却依旧可人贴心。 “娘娘折煞寿安了,圣人心中,只视娘娘为珍宝,常命儿为娘娘祈福祝祷,遥望安康。” “哈哈哈!” 贵妃满意极了,放肆的笑冲向半空:“没想到啊,这屋子虽然看着有点阴森,可吾儿的嘴,到是甜得很。” 光听着这声音,符寿安都能想象到贵妃脸上的横肉控制不住的向两侧笑开。 那是一种说不出的厌恶与不适。 直觉告诉她,贵妃留在这里多一刻,危险就会多十分。 想到此,符寿安索性绵里藏针,再进一步。 “娘娘千金之躯,来儿这冷清之地,损耗玉体,儿心中有愧,还请娘娘早些宣读圣人旨意,也好回鸾安歇。” 嗯?这是抬出皇帝来下逐客令了? 许贵妃反应过来,立刻变了脸。 “别老是父皇父皇的,本宫统摄六宫多年,与你父皇有甚么分别?本宫的旨,就是你父皇的旨!” 坏了! 符寿安心中一紧。 这句话,负气,僭越,带着威胁,不可一世,再加上父皇数月都未出现……这说明,自己的判断方向很可能是正确的。 只怕父皇的身体,是要不成了! 第2章 血染 猜想到父亲的境况,符寿安心中纷乱如麻。 可还没等她理明白,贵妃挥挥手,福生便将身边一直跟着的另一个小宫女搡到了符寿安面前。 “娘娘……这是何意?” “外间都传,寿安公主是阎罗判官,替陛下审问犯人,多不老实的,都能从实招来。我原以为你是什么金刚力士,是把人吓破了胆,才得了答案。谁知看你这柔柔弱弱的样子,倒也不太可能……” 贵妃凑近符寿安,左右打量着她的面具。 “莫非……你真的只消看一眼别人的眼睛,就能知道他所有的秘密?” 符寿安没有想到,贵妃是打的这个主意,一时竟有些犹豫。 “要不……今日你就在本宫的面前,看看这个小丫头的眼睛,说说她的秘密,也让本宫见识见识……” 贵妃一边说,却已经把手伸向她脸上的面具,想要摘下。 符寿安却伸手按住了面具。 “寿安行此事,往往招来血光,娘娘何必寻这晦气?还请三思啊。” “哼!你不用跟本宫推三阻四的,实话告诉你,现在本宫站在这儿,本宫的话你得听,等过上几天,我皇儿的话,你也得听!” 贵妃此话一出,基本算是公然的谋反了! 符寿安顿时大惊,可来不及反应,许贵妃已经逼近一步,扬手掀开她脸上的面具! 金色在阴影里划出一道弧线,落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 符寿安的脸顿时暴露在空气里。 那是一张苍白而秀丽的面庞,鼻子小巧而秀挺,但双目却紧紧阖着,长而浓密的睫毛微微颤动,更显脆弱。 “她们说,天下没有人的秘密能逃得过你的眼睛,福生!让她看!!” 贵妃下了令,福生竟立刻粗鲁的上前捏住符寿安的下巴,想迫她就范。 “唰——!” 台下的禁卫们,齐齐抽出了佩刀,兵刃的寒意让这大殿都瞬间又凉了几分! “公主!!!”玉真失声叫出,却在下一刻重新被按跪在地。 生死之际,符寿安脑子转得飞快,自己被束缚在这寿安观多年,观外的情势对她来说如一片暗河,水流纷乱,她想要趟出去,便得冒着天大的风险,一个浪头打来,都可能要了她的命。 进观十二年符寿安看谁不看谁,从来只由皇帝一人示下,她是皇帝一个人的刀,帮他撬开一切敌人的秘密,可如今,贵妃竟大摇大摆的来抢! 贵妃僭越犯上之举到底能做到什么程度,就像一根标尺,丈量着乱流的深度。 她必须得再试探清楚些。 “娘娘!这几日,儿臣既没有听到圣人的消息,也没有接到皇兄监国的圣旨,儿臣的这双眼睛,自从六岁起就只由圣人一人驱策,娘娘想用,怕是时机未到啊!” “时机到不到,何用你说!你如此忤逆,今日便要让你知晓些利害!” 许贵妃怒气上涌,伸手便掐住了符寿安的肩头,尖利的指甲掐进露出的皮肤,竟瞬间沁出血珠。 “贵妃娘娘!您今日迫我家公主就范,来日圣人怪罪,又有谁来担待?!” 说话的叫玉清,本是永宁城的流民,因机缘巧合被送进宫来,成了符寿安的侍卫,女伴,同玉真,玉纯一起,多年来与公主形同姐妹。 “玉清……” 符寿安心急如焚,玉清在贵妃气头上开口,只怕是凶多吉少。 果然,贵妃双目一瞪,凶相毕露的一挥手。 “你既然开口,那自然便由你担待!” “娘娘!别……” 符寿安话音未落,禁卫已经手起刀落,玉清下意识伸手去挡,可刀锋却从她双手之中穿过,直接贯穿了她的腰腹! “玉清——!!” 符寿安目眦尽裂,眼睁睁看着鲜血顿时从少女的腹腔中喷涌而出。 玉清死命的捂住自己的创口,抽搐着倒在地上,甚至来不及发出一点声音。 而许贵妃的手,竟又缓缓指向玉纯! “我儿,眼下,你待如何?” 见玉清倒于血泊,符寿安肝胆欲裂,可玉纯身前那明晃晃的刀尖距离她脖颈不足一厘,再多的愤恨也只能强压咽下。 她必须强迫自己恢复冷静。 片刻后,“砰”的一声,符寿安双膝落地,随即俯身叩首:“儿臣全凭娘娘吩咐!” “哈哈哈哈哈!我儿,早如此,不就妥了?” 贵妃笑得张狂万分。 “那现在,你就乖乖给我把神通示现了,证证你的心。若敢再耍什么花招,便留你不得!” “是……” 符寿安低着头,尽力压抑着内心的惊怒,强撑起身走到那位贵妃送来“验货”的小宫女面前,伸手扶起她,托起了她的面庞。 四目相望,小宫女看到了一双她这辈子见过,最深邃,最漂亮的琥珀色眼眸。 那双眼无悲无喜,仿佛菩萨低眸,却能穿透凡尘,普度众生。 这一刻的寿安公主,令人不可抗拒,也令人胆寒。 让人无法控制的将自己最隐秘不堪的过往全数奉上。 “你叫阿细?” 阿细惊讶的点点头,“公主,您怎么知道?” 然而符寿安并不应她,只是继续看着她的眼睛,时而上下,时而左右,似在阅读文字,又似,在观花看景。 片刻,她悠悠的叹了口气。 “我原先以为,只有这宫里是没个人情的。市井人家,每日必是其乐融融。看你这遭际,似也无甚分别。” 说罢,符寿安向贵妃回禀:“儿臣已读过了,阿细幼时,娘亲被马撞横死,她阿耶续了弦。后母待她苛刻,非打即骂。她阿耶便早早将她送进宫中,一来有薪水领,二来,也免得她被后母打死——不划算。” 说完这些,符寿安抬头,静静的看着贵妃。 福生的神色有些发虚,她轻轻的凑近许贵妃,小声回禀:“娘娘,阿细此前从未来过寿安观,而且,她的过往奴婢已经查过,公主说的……分毫不差。” 贵妃还在迟疑,符寿安却又继续对阿细说:“你有幸从浣衣局被这位福生姐姐选中,到贵妃身边服侍。我看你平日做事十分机灵,贵妃对你也甚好,不久前还赏了盒什锦八件的点心。” 这细节一说,果然戳中了许贵妃的心。她此前光探得这丫头能洞察人心,却不想能如此细致入微,仿佛看皮影戏一样将人过往全收入眼里。 她一时愣住,竟不由自主的将眼神移开,不敢同她对视。 片刻后,贵妃开口:“行了,你的本事,我也见识了,往后,只要你听话为我和我皇儿筛出那些个不忠心的,你想要点儿什么赏赐,或许我都可以考虑。” 许贵妃见符寿安低眉顺眼的伏跪在地,一副被驯服的模样,很是满意,手一挥,准备离开寿安观:“这劳什子的寿安观,监牢一样,呆一会就烦躁。回吧!” 贵妃刚要转身,符寿安便急走几步,下了台阶。 那金锁链叮当作响,只够她将将跪倒在玉清尸身旁,无法再向前一分。 “娘娘留步!” 符寿安附身看着玉清,抚了抚她苍白的面庞,又摘了自己身上挂着的一块重霄平安扣,放在了玉清身上。 接着,她冲许贵妃深深叩首:“娘娘!玉清与儿臣一同长大,对儿臣照拂有加,儿臣没有别的妄想……只乞求娘娘能准许儿臣让人送玉清一程,看看她的埋骨之地,替我为她念上几句经,渡了她的亡魂,聊寄哀思……” 左右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许贵妃只犹豫了片刻,便随意的摆摆手,准了。 符寿安冲玉真点点头,给她了一个鼓励的眼神,她便亲自上前背起玉清的尸身,跟着禁卫向外走去。 沉重的大门被禁卫推开,深秋的寒风穿过甬道,看到玉真带着玉清踏出了寿安观大门,她这才如释重负般,轻轻的,出了口长气。 玉纯赶忙上前扶她,符寿安腿一软,反倒跪坐在了原地。 玉纯执起公主的手,却触感一片腻滑,定睛一看,才发现公主的指缝间竟流出丝丝缕缕的鲜血,原来她刚刚一直紧握棱角锋利的金锁链,手心早已血肉模糊。 “虫娘!你的手!” 情急之下,玉纯竟惊呼出了公主的小名。 “纯儿……” 公主也呼唤着玉纯的昵称,原来,看似威仪肃穆的公主,私下与女史相处,竟与市井一般姐妹,也并无二致。 符寿安双眼依旧望着长长的甬道尽头,眼里的神色早已不见了刚刚的顺从,乖巧。里面有的,只是百折不回的决绝。 “此次之事,已成赌局。” 符寿安死死盯着那暗夜里半掩着的观门,一字一句的开口。 “会有变数的。” 第3章 变数 在这世上,用刀的人,从不在意刀的想法。 志得意满的许贵妃现在只想着,收服了符寿安这把利刃,将来如何能让自己的儿子符庆锡更加顺利的登上大宝,满朝文武能心服口服。 先皇后没有子嗣,这皇帝忌惮许贵妃母家的力量,又迟迟不肯封她做皇后,这样一来,她生的长子,便一直是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庶长子。 直到告老多年的许将军忍不了这慢待,联络自己在朝堂上的势力多番催促,皇帝才期期艾艾的给符庆锡封了个太子作为平衡,可现在皇帝病倒,多日不临朝,眼见着要无力回天了,却依旧拖着不肯给太子监国之职,也不见太子,疏离嫌弃的味儿连京城的百姓都能闻出来。 最糟心的是,许贵妃还查到,皇帝最近连发密信,让身在京外公干的五皇子庄王和七皇子永王回京复命。 皇帝事做得薄情,但许贵妃却也有着不受窝囊气的资本。 原来,永宁有三层御林军。 最内层是天子禁苑,由净尘司负责,净尘司司公范金刚,是自幼追随圣人的内侍。 中间是皇城,由禁军戍守,俗称“东衙”,统领许威,许猛,正是贵妃的娘家兄弟,是太子亲得不能再亲的舅舅。 至于最后一处“西衙”,则由京营节度使统领,卫护的是整个京师。好巧不巧,这“西衙”的统领蔡大人,又是贵妃娘家的姻亲。 这四舍五入,贵妃和太子坐拥东衙西衙,朝堂里还有资历极深的许老将军余威尚在,自然底气十足。 反正朝中自家势力足够,只要弹压住群臣,除了异己,便是没有经过监国之职把那老皇帝取而代之,又有什么问题!这百年千年来,还不是谁坐的高,谁声音大! 而符寿安,正是帮她排除异己的宝刀! 兹事已成,许贵妃心情颇为畅快,回宫路上便让手下去请太子,迫不及待的想同他讲讲收服了这柄好刀的经过。 天色已黑,许贵妃的小轿吱呀吱呀,摇晃着入了自己的凤仪宫。 她一进来,便让宫人服侍着把衣服全换下、烧了——去过寿安观,她觉得晦气。 福生先是吩咐小厨房传膳,许贵妃喜吃肥腻,晚年尤甚,一桌子都是龙肝凤髓。 只是皇长子因事晚到,贵妃便在桌边坐着,动了几筷子,又想起儿子登上大宝、自己晋升太后的场面,不由得眉开眼笑,胃口居然半饱了。 “我去冬室休息一会。”她吩咐福生,待皇长子来后便知会她。 冬室是贵妃存放金银珠宝的秘密隔间。贵妃不喜字画古玩,只喜欢金的银的,那样攥在手里踏实。 只有福生知道那里面最宝贵的东西是什么——许贵妃在里面藏了两身冠服,一套皇后穿的,一套是皇太后穿的。 这些衣服都是逾制的,却已在当中存了二十多年。一有开心或不开心的事,她便会进入冬室内,把玩、穿戴它们。 福生又换来阿细,让她送了茶盏点心进去。 半个时辰后,皇长子符庆锡到了。 他高高瘦瘦,唇上生有薄须,下面是一部健硕凸出的下巴。他总是刻意摆出威仪,身边侍奉的奴婢也远比其他皇子多。 福生见到符庆锡,慌忙行礼。 符庆锡扶起她,半笑不笑地说:“辛苦你了。母妃今日果真收服了符寿安? “那还有假?我是亲眼所见,不过这寿安公主,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一开始还敢顶撞娘娘呢!” 福生娇滴滴地回答,全没有了在寿安观里的凶悍泼辣。 “哦?” “不过娘娘英明,当机立断,处置了她一个侍女,她呀,立马就像吓破了胆的猫咪!” 福生一边说着猫咪,一边还真像猫儿一样,在符庆锡的掌心,轻轻一挠。顿时挠得他心中酥软,一把将福生揽进怀里。 “那感情好!待我登了基,六宫当中,有你的位子,你便也可好好享福!” 太子志满得意道,“无需几日,凡是反对吾继承大宝之人,都可令符寿安看看,挨个定罪。该杀头的杀头,该充军的充军。我是不信,满朝文武中还有哪个是干净的。” 福生嗓音像浸了蜜,赶忙嗔怪:“殿下,瞧你说的,圣人还病着呢。” “左不过这几日的事,现在东衙在我两个舅舅手上,西衙的伍相公又跟我母妃娘家是姻亲,我看谁敢搅事?是那病恹恹的五弟呢,还是那蠢兮兮的七弟?就等‘先帝’乘龙上天了。” 符庆锡拿起一只玉如意,边把玩边问,“母妃呢?怎不见她出来?” “许是娘娘今日乏了,在冬室里休息呢。”福生道,“怕是训诫那寿安公主,动了肝火。” “胡人生的贱种。”符庆锡轻蔑地撇了撇嘴,“替我瞧瞧母妃去,我且在这里歇着。” 福生应罢,便叫来阿细,一同往贵妃休憩的地方走。 “贵妃娘娘,太子来瞧您了。” 福生人尚未至,先把声音传了出去。只见灯影下帘幕重重,极为寂静,贵妃并无回音。 福生停下,问阿细道:“你刚进去时,娘娘在做什么?” 阿细答道:“娘娘取了那两身冠服出来,放榻上看着。” 福生又问:“茶点用了么?” “用了。” “那也许睡着了吧。你随我进去。” 福生带着阿细推开冬室的小门,掀起暖帘,最里面还有一层纱帐,隐约见贵妃斜倚在榻上,身着明黄,应该是穿着太后的冠服。 福生和阿细跪下行礼:“禀娘娘,太子知您受累,这会瞧您来了。” 许贵妃还是没有任何回应。 福生抬起头来,望着许贵妃的轮廓,好奇道:“只是这衣裳头面那么重,何苦当下穿戴?待大事毕了,您想穿多久便穿多久。” 她见幔帐一角压在了贵妃脚边,怕她不适,便伸手一抽。 这一抽不要紧,贵妃居然向帐内躺倒了,还滑出一只肥厚的手来。 那食指和中指乌黑,从指尖直没指根。 二人顿时一口气差点没倒上来,缓了片刻,才将纱帐缓缓挑开,伸头往里一探,立时发出摧心裂肺的尖叫。 “啊——!!” 她们那位出身外戚,权倾后宫,飞扬跋扈的贵妃主子,以一种极其可怖的死法走了:口齿大张,耳、鼻中流出乌黑的血来,眼眶空洞,眼珠滚落在腿边,恐怕是用自己的手生生挖出的。前年定做的太后冠服尺寸略小,裹在身上如同殓衣。 “出大事了!” 第4章 贵妃之死 此时太子正等得不耐烦,突然听到一叠声刺耳的尖叫。 “有刺客——!有刺客——!” 接着福生便闯进前厅,一见他,便向前一个趔趄,扑在太子脚边,哭的肝肠寸断。 “太子……有刺客……刺客把贵妃娘娘……怕……我怕……” 符庆锡心头巨震,一把捞起福生,指尖掐入她的肩头,厉声喝问:“宫禁如此森严,哪来的刺客!!你可不要胡说!” 福生捂着脸,长发早已披散下来,眼泪从指缝中不住流下。 “奴婢句句属实,娘娘死得好惨,刺客好狠的心!谁曾料想,这九重宫阙里,居然有人敢对母仪天下的贵妃下手…….” “你说什么!”符庆锡额头青筋暴出,就要冲入。 福生却又拽住他的袍角:“不要去……我怕刺客还在……” 此话一出,顿时点醒了符庆锡。他脚步一滞,点了两个黄门入内探查,而后又心烦意乱的坐在椅子上,将桌上冷茶一饮而尽。 两个黄门很快回来,一见符庆锡便双膝跪倒,不住叩头,一句话也不敢说。 符庆锡心乱如麻,惊怒之下,一扫桌子,将上面的茶具全拂了下来,摔了个四分五裂。 “太子,不是还有东西衙门……”福生被吓破了胆,也顾不上是否僭越,只想快找救兵。 “对,对!”符庆锡经她提醒来了精神,解下身上玉佩,令贴身黄门速速送去禁军统领许威、许猛处。母妃遇难,局势难料,但他还有两个舅舅做倚仗! 不多时,符庆锡只听得一阵迅捷又齐整的脚步由远及近,接着是铠甲在身躯上的摩擦声。两个舅舅竟带着禁军来了,真快! 这声音莫名的给太子带来一阵心安,他渐渐冷静,发现自己竟有了余裕想想往后的事情。 母亲生养自己,当然是有感情的。可母亲若学那吕后、武瞾,垂帘听政,自己又如何处置?回头想来,现下母亲不在了,这两个舅舅自然听自己的,长远看,倒也不失为……太子眼睛半闭着,神情虽沉痛,心里,却早打起了别的算盘。 然而外头又嘈杂起来,宫人的低语不断传来,似在指引下来回行走。 符庆锡开始疑惑,禁军来了,为何不直接见自己,却要在宫外绕圈子呢? 他起了身,准备去外面看看。 小太监把殿门打开,符庆锡迈过门槛,却差点与两个人撞了满怀。 他只当是禁军中的军官,待要发作,那两人早已双双施礼: “净尘司选锋校尉季如光、都尉雷敬见过太子。甲胄在身不能全礼,还请殿下恕罪!” 什么?!净尘司! 他们怎么竟知道得如此之快! “你们来作甚么……” 符庆锡不由抬眼打量着对面的两人,只见那雷敬虎背熊腰,圆脸里透着憨气,是个莽汉。 而那个叫季如光的,身形颀长清俊,刀劈斧凿的一张脸,让人过目难忘。看着年轻,神色沉稳,眼神却凌利得很,透着股说不出来的肃杀之感。 符庆锡被这人看了一眼,倒像被迎面吹了股冷气,生生让他止住了怒骂。 “殿下,”季如光平静地说:“适才闻听噩耗,不胜悲痛!内苑安危,乃净尘司分内之事,刺客或许仍在宫中,故我等前来护卫太子殿下。” 说罢,季如光摆了摆手。 一队手持火把的净尘司武士立刻跨进了凤仪宫的大门,呼啦啦站成两排,据守宫门。 武士们个个军容整肃,猎猎火光照在季如光脸上,一半明朗一半晦暗,让符庆锡心里没来由的打怵。 符庆锡对净尘司一向感情复杂。 这是天子亲军,只忠于皇帝本人。是他们将皇帝居住的乾元宫团团围住,中断觐见,谁都不知道老皇帝当下境况如何。符庆锡曾通了关节,想去探探虚实,却被他们堵了好几次。 自己虽贵为太子,可迟迟没得到监国之位,就相当于未得到亲爹首肯。若要想就这样荣登大宝,净尘司的支持又必不可少……但眼下,他对净尘司这么快出现,并没有思想准备,只好“哼”了一声。 “殿下可进去查探过娘娘?” 见太子神色恍惚,面露犹豫,季如光开口问道。 “不曾……啊,事发突然,本宫是担心刺客还未远走,故而忍痛……在此等候诸位……” 看着太子故作哀恸的脸,季如光面上神情未变,心里却泛出冷笑。 亲娘遇难,第一时间不冲进去,反倒在这里惺惺作态,瞻前顾后,无非是想同两个舅舅商量以后如何巩固地位。只怕为了将来的路好走,连案报的写法,都是可以变通的。 母慈子孝,俱是笑话。 想知道实情,净尘司就得抢在太子的人前面。 念及此,季如光恭敬开口:“净尘司到来之前,殿下避开凶险之地,确是应当。为了安全起见,臣等愿为殿下开道相护。” 季如光拱了拱手,便一码当先走到了前面,立时就要去查看现场。 见太子面露不爽,季如光给雷敬抛了个眼色。 雷敬会意,立刻向前走了一步,“贴心”的搀住符庆锡的右臂:“殿下别怕,小的知道您心里不好受,小的陪您! ” “是谁第一个发现凶案的?”季如光问道。 “是奴婢和阿细……”福生的声音轻轻的。 此时一名武士早已把阿细带上来,众人便一同进了冬室。 季如光让符庆锡等人停步门廊,自己和雷敬则带着画录师,走到贵妃遗体前,查验现场,排查是否还有毒气萦绕,刺客藏身,以免伤及太子。 雷敬看了尸体,立即得出结论:“老季,这不很明显么?七窍流血,不是刺客,是有人下毒,叫仵作验个尸,查这毒的源头,不就得了?” 季如光头也没回,只轻轻用带着素纱手衣的指头按了按尸体的眼睑:只是下毒,何必多此一举? 雷敬伸头一看,顿时一惊。 眼珠子呢?! 季如光又仔细四处看了看,发现那两颗带血的眼珠子,正端端正正被放在头枕的里侧,黑的瞳仁冲着贵妃的侧脸,就好似故意让贵妃自己的眼睛,看着自己的死状。 季如光一声轻哼:“有人在搭台唱戏呢!戏眼,就是它。” “戏眼?什么戏眼?” 雷敬一头雾水。 季如光却已摘了手套,冲雷敬抬了抬下巴。 雷敬也不再多想,心领神会的传令:“传仵作,将贵妃娘娘遗体送净尘司明镜台查验!” 一切安排妥当,季如光带雷敬走到符庆锡身边,深施一礼:“净尘司初验已毕,请殿下节哀。” 符庆锡这才快步上前,一见贵妃遗体,顿时吓得委顿在床边,他不敢触碰尸体,只是崩溃的猛拍床板,悲愤地吼道:“谁干的!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 福生近前,搀住他的双臂,一边哭得梨花带雨,一边连声安慰。 完全是一副可人红袖的模样。 而就在尸体被抬上担架的一瞬间,一样东西从贵妃的背后无声飘落,掉在了福生面前。 福生顿时发出一声惊叫。 “那是什么?!” 第5章 黑色鸦羽 众人循着福生的手指看去,只见地上赫然一根黑色的羽毛,半点杂质也无,似乎再强的光都无法穿透。 其实这根羽毛,季如光在方才检查时便已然发现,他当时想着待仵作查验再做判断,到是没想到此时竟能引发人如此强烈的反应。 “难道是……” 福生露出极端的恐惧的神情,连着五官都扭曲了。 她不断向符庆锡怀中蜷缩,声音嘶哑而短促,“太子,我怕……” “一根黑羽,女史为何怕成这样?” 季如光似是不解。 “是……是……是有人,不不,能做此事的,必是妖邪!”福生初时犹豫,末了却十分笃定,就仿佛她已经看到了案发时的情形。 而太子似乎也听懂了福生话里的意思,连忙开口,引她再说。 “你说清楚,你今日是不是见到了什么不寻常的东西?” “是不寻常,是一个,一个像乌鸦一样的女人!那黑羽,同她身上的鸦羽一模一样!!” 福生尖声指认着,阿细却皱起了眉头,小声的提醒。 “福生姐姐,可……可那只是公主身上的大氅……” 福生却厉声反问:“那我问你!这女人是不是只是看了你的眼,便知道了你所有的事?会使这样的妖法,她不是妖邪,又是什么!!” 她近乎神经质的抓住阿细的肩膀:“只有乌鸦才会用利爪尖嘴啄人眼睛!而且,贵妃往日每日都好好地,为何偏偏只今天去见过她,便……便……” 福生越说越伤心,泣不成声的搂住太子:“娘娘仁善,生怕公主过得不好,特意去探望,想为她将来打算,谁知这妖女不但当场顶撞娘娘,事后竟还敢下此毒手……” 阿细听不下去,低声驳道:“我觉得寿安公主殿下,是个好人呢,无凭无据,如何这般污蔑她?” 福生却憎恶的看着阿细:“你今日被她看了眼睛,就已经入她道儿了,焉知不是你,与符寿安联手害了贵妃?今日除了你送过茶点之外,谁也没去过冬室!” 阿细见板子打到自己身上,立刻吓得闭了嘴。 二人虽没争出个所以然,但气氛却烘得到位。 果然,符庆锡立刻双手握拳,恨恨地说:“符寿安这妖女,往日就有人说她心狠手辣睚眦必报,如今竟敢戕害我母妃!!杀母之仇,不共戴天!!” 就这么一顿磋磨,寿安公主就被卷了进来。这太子,也不是全然的废物。 季如光长眉一扬——看来今天这出戏,他得好好唱一唱了。 符庆锡刚赌完咒、发过誓,便听到殿外人声嘈杂,似乎还在相互叱骂。 他面上登时露出几分光彩,料想这回定然是许威、许猛带着禁军来了。 太子忙起身,快步走向殿外。 只见禁军黑压压地进了一院,正与净尘司武士对峙。 为首两员大将,皆披挂在身,矮胖的是许猛,高瘦的是许威,浑如两尊门神。 符庆锡快步分开众人,走到宫门口,高声向黑暗中叫道:“是二位舅舅么?” 季如光紧紧跟上,便见两个戎装武官快步走来,许威高瘦,许猛矮胖,后面还跟着七八名护军。 许猛性急,一把抓住符庆锡的手,厉声道:“我姐姐呢!” 许威却稳重些。他先向符庆锡行礼,之后才问:“殿下受惊了!娘娘一事,我二人悲愤异常,然而兹事体大,需立即禀告天子。” 符庆锡悲泣道:“我少时曾听过巫蛊之祸的故事,不成想,今日居然落在自己身上。” 这“巫蛊之祸”指的什么,季如光心里也如明镜一般。 前朝武帝晚年宠信神棍江冲,和太子刘居、皇后兵戎相见,最终搅得江山不宁,这种祸端,百千年来,都是为政者的大忌。 符庆锡以公主比江冲,就是要借公主给他的皇帝老父扣顶帽子。 看来,这宫内形势一变,老皇帝的身体状况悬而未决,太子就有些不想等了。 但不管太子怎么想,事情总得先过了他净尘司这一关。 想到此,季如光上前一步,侧身拦住了欲引许威、许猛入内看尸的太子,淡淡地说:“二位将军,不知此时,是以血亲之身,还是以禁军统领之身?” 许猛抬眼一看,见是净尘司的人,气便不打一处来。 “让开!你们这些阴沟里的鼠辈,平素只道胡乱抓人,我姐姐如今被人害了,告你净尘司第一个渎职!” 季如光却不退反进,他身高本占优势,声音又低沉浑厚,却极具穿透力。 “我好心提醒二位,此处乃是内苑,禁军若无关防,来此便有纵兵叩阙的谋反之嫌,净尘司本可立即拿下!可我念及二位将军乃贵妃胞弟,血脉萦绕,这才权宜变通……” 他顿了顿又说:“至于诸位护军兄弟,恐怕一个也不能入内了。” 许猛情急之下语塞:“你!” 二人交涉之时,许威却一直在偷眼打量季如光。 他对这人有印象,春天的时候还是个都尉,刚过半年,竟已然升了选锋校尉,只怕来头不简单。 于是,他伸手将兄长拦住,颇为客气的向季如光拱了拱手:“净尘司既已明说,我兄弟自然还要感谢校尉大人通融。” 不过嘴上虽这么说,但许威一声令下,带来的护军哗啦啦站开,却没有出去,反而个个紧贴着净尘司的武士。 季如光也不以为意的笑笑,立刻后撤一步:如此,在下带三位进去,还请千万节哀。 第6章 对峙 进了冬室,二人遥遥望见贵妃尸身,还是略显迟疑。 许氏兄弟早年历经战阵,杀过不少人,但对于贵妃这样诡异的死法,毕竟还是惶恐的。 许威问季如光:“依校尉大人看,大约会是何人行凶?” 季如光盯着他,目光如炬。 “我并不知道何人行凶。然而贵妃遇害,恐怕只是凶手的第一步。这第二步嘛,恐怕就是把两位许大人引来,最好还带着兵。” 许猛顿时不爽,一拍桌子:“带兵怎么了!贵妃虽不是皇后,那也是六宫之主,天子的媳妇!禁军不护着天子媳妇,难不成护着你?” 许威却听懂了季如光话里的意思,他迟疑着开口:“校尉的意思,是……”说着,他指了指天。 季如光点了点头:“是了。无论何人谋划此事,毕竟当下太子、外戚还有禁军,同时出现在了不该出现的地方。假如有人问起,你们今晚要做什么?将军如何作答?” 季如光毫不避讳的点破了各人心里的关窍。 许威、许猛立刻把目光投向符庆锡。 皇帝老病,多日不见人,若动的晚了,被其他皇子捷足先登了,自己的身家性命全然难保。可若动的早了,又未必真能翻了天去。 在这样微妙的关头,符庆锡做的任何一个决定,都可能会让千万人身首异处。 许威不禁握紧了刀柄。他见季如光和雷敬,有意无意地贴近符庆锡站了。此时若符庆锡做了什么孤注一掷的决定,自己和许猛,未必有把握立即拿下这两个净尘司高手。 他突然明白适才季如光为何要将护军挡在门外了—— 净尘司人少,自然要利用地利,来抵消禁军的人数优势。而许猛和自己在他的激将之下进了门里,已然成了他的筹码。 心机如此之深。 此前他看季如光年轻,单以为他是哪家有勋贵倚靠的簪缨子弟,现在看来,此人上位,到多半靠得是自己的能力手段。 许威突然暗暗打了个寒颤,他知道一向知道最可怕之人是看不出喜怒的,那张俊美的脸上看着嘴角勾笑,但你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伸出信子,随时给你致命一击。 可如果不杀掉季如光和雷敬,又如何跟符庆锡商议“更大的事”呢? 一时间,场面陷入了僵持,五个人伫立着,如同贵妃陵前的翁仲石像。而贵妃就斜斜躺在担架上,黑洞洞的两个眼眶,正“注视”着这一切。 符庆锡的额头渗出了汗珠。 他虽然张扬无行,可毕竟也是个成年人,察觉出形势逼人,先保自身安危再说。 既然大家都是因贵妃之死而来,那不如再回到这个共识里。 符庆锡终于开了口:“季校尉,你想的未免太多了。我叫二位舅舅来,只因母妃遇害,惨绝人伦,哪怕小民遭难,也断无拒人亲眷于千里之外的道理。” 季如光回道:“那是自然。” 符庆锡接着说:“至于二位舅舅带没带兵,带了多少,我并不知。我想情急之下,为了护我平安,多些贴身护卫,也并无不妥吧?” “也是自然。” 符庆锡推开雷敬,走到贵妃尸身前,拿起了那根羽毛。 他恨恨地说:“我只知道,母妃今日去探望寿安公主,谁知她不承关爱,反而多有忤逆。回来不久,母妃便毒发身亡,还被挖去了眼睛。这件事,她无论如何都脱不了干系!” “有理!”许猛点头道:“寿安公主的大名,天下谁人不知?我虽没见过,却听了她不少传闻,比如夜间化成大鸟,飞到城中吃人;还有什么,她穿着的乌鸦羽衣,都是用活人生魂炼制的。被炼之人,永世不得超生!” “我也听过。”许威道:“京城人有童谣,唱得是‘寿安寿安,只见寿衣,不见平安。’说只要见过寿安公主之人,都会遭逢厄运。娘娘走得惨厉,凶手必严惩!公主若脱不开干系,当令净尘司严查。” 许猛更是斩钉截铁地说:“查什么查?刚才那根乌鸦毛,便是她化妖谋害贵妃的罪证!” 符庆锡抬手止住二人,转向季如光,凉薄的脸上努力作出了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总之,此次本王实在是悲难自已,也顾不得这许多繁文缛节了,只愿为母妃报仇,为天下除害!二位舅舅,可愿与我一道去寿安观拿人?!” “自然愿意!” 许猛脑子向来是个直的,听了这话立刻便莽然响应。 许威的心却反而放了下来。 说实话,贵妃遇害之前,符庆锡的出身本就在皇子中占据优势,哪怕贵妃不在了,今晚是否要选择当年刘居面对武帝的方式,他心也并没有底。 许家能直接调动的兵,只有东衙。西衙虽也是故交同袍,但紧要关头是否买账,那就不一定了。 把矛头对准一个毫无根基、名声又不甚好的公主,这事便算高拿轻放。 至于明日、后日……贵妃不在了,继续绑定符庆锡,许家当可无忧。 前后全盘了一遍,许威这才拱手表忠:“我二人愿随太子殿下,为贵妃报仇!” 然而,一群禁军刚要闹哄哄的出门,一束尖利的嗓音突然远远传来。 “啊呦,是谁教唆太子殿下去锁拿寿安公主的?!” 原本熙攘的前厅顿时没了声音。 季如光却抻了抻筋骨,不以为意的从冬室里缓步而出。 来人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太监,眯着眼睛,年糕似的老脸上沟壑纵横,拄了根拐杖走来,杖头上是个斑鸠。 他后面跟着两个小宦官,一人拿着水烟,一人拎个小点心匣子。 这便是净尘司掌印太监范金刚,季如光和雷敬的顶头上司。 见季如光出来,范金刚立马沉下了脸,训斥了他几句:“季如光!定是你的臭毛病又上来了,惹得殿下不开心。” 听了这斥骂,季如光却丝毫没有慌恐。 他只是怡然躬身,客客气气的向老太监请了个罪。 “司公教训的是!属下不知进退,先拦阻贵妃两位胞弟进入内室,又不愿禁军介入此案侦缉,实在是私心作祟,太想争功。” 上来就自罚三杯,范金刚自然也心领神会:“你小子,又不似我这等废人,怎的满脑子只有办差,老大不小了,总该有点儿眼力见儿,懂些个左右逢源才是啊!今日是被我撞见了,若还敢有下回,老奴可得替殿下,好好教训教训你! 范金刚就着季如光的力道打了圈太极,这才笑眯眯的同太子行礼:“老奴御下无方,还望殿下莫要降罪。只不过……” 他脸上含着笑,对太子颇为恭顺,可口中的话,一句也不软:“贵妃在禁苑中遇刺,这么大的事,老奴少不得要上报天听。可眼下一未勘察现场,二未检验遗体,三未问询嫌疑,如此便引禁军入内,又吵嚷着锁拿圣上亲骨血……” “老奴不知,这一来而去的,是报,还是不报呢?” 符庆锡略显尴尬,从幼年起,他就对这个皮笑肉不笑的大太监敬畏有加。 皇帝在潜邸的时候,范金刚就已经随侍身边了。侦缉百官的净尘司,就是他一手创建,几十年来,能和皇帝分享所有秘密的人,恐怕只有这位范公公。 符庆锡忙道:“公公考虑周全,吾在此谢过。只是母妃罹难,父皇必然哀恸,恐伤龙体,吾作为人子,当亲临侍奉,以解君父之忧,还望公公代为奏报……” 范金刚宽慰他:“圣人一向垂拱而治,太子只要守正端行,便是至孝。” 符庆锡最终服了软:“您手下这位季校尉,看样子很得力,母妃的案子交到他手上,想必一定能水落石出。” 然而他也不能矮了气势,转身便立了自己的规矩。 “吾可以给季校尉三天。三天查不出真相,我就在永宁城的昭天门前,摆下火堆,烧死符寿安,将巫女之罪,昭告天下!” 说罢,符庆锡又恶狠狠的盯着季如光。 “而你……” 季如光自然明白太子的意思,当即拱手:“若是三日不能破案,臣自当与公主同缚!” 第7章 所谋甚大 夜色更深了,说来也怪,贵妃在的时候,这里的宫殿红红火火;她一遇害,这里便立马阴森起来,凉意充满了整个空间。哪怕四下都燃着灯烛,望去也像墓室里的鬼火。 净尘司武士忙忙碌碌,问询、记录每一个宫人的行止。 季如光将初验的现场和自己的推测亦悉数汇报给了范金刚。 “你的意思是……贵妃之死,或许是有人刻意嫁祸公主?” “回司公,臣觉得像。黑色鸦羽,被挖出的眼睛,桩桩件件,都与坊间流传已久的谣言相和。” 季如光欠身回话。 “光觉得像可不行,贵妃是中毒死的,偏偏死前还去过寿安观,还处死过公主的侍女,太子咬死是公主报复,那也是说得通的,若不查出到底是谁下的毒,势必无法保全公……” 范金刚仰天感叹,可一口气还没叹完,就被雷敬一嗓子打断了。 “是啊!司公!” 雷敬虎虎的行了个大礼,抬头就求:“但司公啊,这事忒大了,但让我们两个人查,三天是真的,力不能及啊……老季和我也跟了您这么多年,您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我们往火坑里跳啊!那个……三法司的人多……要不然……” 范金刚憋了口气,正好撒出来:“谁让你们运气不济,出门踩狗屎,放屁砸后跟!”他鼻子里“哼”了一声,“这宫里十来年没出过大事了,一出便得有人担着,不然要净尘司何用?况太子乃是储君,他金口玉言说三天,我是奴才,我能跟他讨价还价?” 雷敬被他噎了回去:“这——” 范金刚一甩袖子:“都是命!” 看着雷敬一脸绝望的呆在原地,范金刚又突然以欣赏的姿态拍了拍季如光的肩。 “不过呢,富贵险中求,你小子要真能在三天内把案子查明白,既为圣上爱妃洗了冤,又保住了圣上的爱女,只怕往后,连净尘司的小池子,都放不下你这尊大佛咯!” “司公说笑了,属下定竭尽全力,不辱司公栽培!” 季如光当即行礼,竟似乎丝毫不觉得此事棘手。 雷敬急得在一旁抓耳挠腮,又不敢再多言。 “好!” 范金刚向来对季如光都十分欣赏。 这小子自打进了净尘司,事事争先,十分得力,虽引来不少人红眼,但确实好用,为自己挣了不少嘉赏。更要紧的,是他还不争功,范金刚观察好几年,也猜不透他到底有什么所图,最后索性就由他去,好用便用着,反正自己不吃亏。 “不过……公主们都是金尊玉贵之躯,寿安公主又尤得圣人器重,你们一帮糙汉子,深夜闯观,颇有不妥,我且去领道口谕,你们先去观外守着,明日再行询问。” 范金刚扔下这句话,拧身便走了出去,步子踱得到是轻快了不少。 夜风侵袭,季如光和雷敬领命在宫墙的夹道中前行。 季如光走在前面,步履沉稳。雷敬见季如光云淡风轻的样子,却愈发烦躁。 最后,索性三两步奔到季如光面前,双手把住他肩膀,急得眉毛鼻子都皱成了一团。 “老季!你个冤大头,查案便查案,立的哪门子军令状?寿安公主她谁啊?有恩于你吗?才三天!你真当司公能死心塌地的给公主伸冤?保命重要还是升官重要啊!” 季如光挡开雷敬的一团火气,淡淡口:“我有我的道理。” “你有个屁的道理!你又不点驸马,这么上心干什么……” 话没说完,雷敬自己一愣,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一拍大腿。 “老季!你跟我说实话,是不是一早就算计好了?” “我算计什么了?”季如光似乎有点意外。 “我刚听说了,今日夜班本该是老庞带队,你却吊他,说福清坊来了东瀛歌姬,只在永宁城内公演三日,这小子是个戏痴,自然提出换班,你这才来的!” 雷敬一番推演,猛然觉得自己窥见了世间真相,十分严肃地望着季如光。 “富贵险中求……老季,你不会是想立功之后,求娶公主吧?!” “……” 季如光气笑了。 雷敬郑重其事地扳起季如光的脸,“好啊老季,我说呢,同僚这么多年不见你婚娶,原来所谋甚大!” 季如光一把打开雷敬的爪子。 “别胡扯了!同僚之间相互担待而已,你对百戏坊内的宋五娘青眼有加,若哪日碰上她的相扑擂台,我自然也可与你换班。” “再说,贵妃遇害事发突然,我如何能未卜先知?有这胡猜的功夫,不如想想这案子的关窍在哪儿,真凶找不到,什么公主、胡姬、宋五娘……都抵不过昭天门前一把火。可要是破了……” 季如光拽了拽雷敬胸前的红绶带:“一根变两根,漫说是宋五娘,就是再来个宋七娘,宋十娘,也不在话下。” “你……” 雷敬彻底拿季如光没辙了,自己嘴笨,总也说不过他。 说话间,突然一阵怪音从不远处的头顶传来,铿锵而有节奏,仿佛是什么人在虚空中抽响长鞭。 雷敬忽然变色,攥住季如光手臂:“糟了,是摧城子!” 第8章 发病 摧城子,是一种重型弓弩。饶是雷敬这种老兵,也只在攻城野战中见过。 这样的东西,为何会出现在皇宫大内? 季如光脸色一沉,几步冲入寿安观前,只见那里除了净尘司拨过来的弟兄,还有不少许威许猛手下的禁军。 两厢拉扯着,显然是禁军不死心的想闯观,被净尘司的拦了下来。 季如光冷冷的扫视了一周,他目光所过之处,禁军的士兵竟纷纷偃旗息鼓,噤若寒蝉。 他不再多说,只宽慰属下:“我且去看看。” 随即便飞身跃上了宫墙。 只见寿安观四周几座望楼上,禁军士兵正在架设硕大的床弩,刚才的弓弦声,正是装妥之后,有人在试射。 季如光厉声道:“床弩乃大军攻战之器,尔等竟架设在宫城之内,不怕砍头吗!” 季如光心里清楚,床弩威力极大,中了的话,别说肉身,连房子都能豁出一个大洞来,眼下必须在禁军面前立威,他们方才不敢轻易发射,伤到寿安公主。 他甚至做了打算,若禁军轻举妄动,自己便先发出手,哪怕有所杀伤。 有个领头的军官拱手道:“禀大人,我们奉许帅之命,加强望楼的武备,说是……说是怕走了什么妖人……” 季如光打断他:“天子居所,哪里有什么妖人?管好你们的爪子,若敢随意放箭,本校尉立拿军法从事,斩尔等之头去见许将军!” 禁军们不敢置喙,恹恹地退下。 季如光转过身来,立在宫墙头,凝视着黑黢黢、孤零零的寿安观。 只见它僧不僧,道不道,却有些西域胡风,被一条环廊围着,四周全是高墙,高墙上筑着望楼,而道观的出入口只有一处,便是净尘司把守的小门。 进了小门是槐道,两侧尽是高大槐树。槐乃木中之鬼,聚阴,不知为何偏要栽这个。 这是一座比黑夜更加幽深的建筑,与红墙黄瓦的寻常宫阙相比,颇为突兀。 这里居住的,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呢?她是否真如外界所说,身负异能? 适才在路上,他知道雷敬关心自己,但却没有把全部实话告诉他。 今晚的班,确实是他故意与人换来的,原因就是,他在禁军里的耳目,早将贵妃去寿安观的种种告诉了自己。 他本来打算从这日起就每天在宫中值班,时刻关注寿安观的动向。只是没想到,第一天,便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儿。 他从未想过要争功领赏,也绝非想求娶公主。 与别人对公主的异能避之不及不同,季如光迫切的希望接近这位寿安公主。 因为他身上,还背着一个可怕的诅咒。 这诅咒,早先像是时间长河里的某种惩罚,只是煎熬着他的内心。 可近十多年来,诅咒竟使他身体上也开始起了异样的变化,这种变化,常常能化为千万根锋利的针,在随机的日子里,让他痛苦不堪。 他总隐隐有些预感,留给他的机会不多了,而他,却还有许多事情没有做完…… 季如光寄希望于怪异的公主是那个引路之人,尽快帮他回到自己该去的地方。不管付出什么代价,他都要一试。 想到此,季如光的头又痛了起来。他不得不侧身跃下,着地时居然一个趔趄。 “老季?”雷敬抓住他的手腕,却发现冷彻骇人,如同塞外战场上的“冻死骨”。 “怎么回事?” 他不由的去看季如光,谁知冷不丁对上他的双眼,竟在那眼眸里,看见一丝森冷的杀意。 “老季!” 雷敬顿时毛骨悚然。 可当他再想去探究,季如光却垂下了眼眸。 “无妨……老毛病了……我须回去歇息下……” 他的声音暗哑不堪,仿佛就在刚刚一瞬间耗尽了力气。 “回凤仪宫?还是回司里?什么时候的老毛病,我怎么不知道……” 雷敬正嘀咕,见季如光脸色更加惨白,心里也有点发毛。 季如光虚弱的摇摇头:“我须出宫,回……回寓所……”。 “回,回!” 雷敬见他如此,不敢再多说,赶忙架起他一条手臂,搀着他,闷头向宫外走去。 夜已深,比前几日凉了许多,雨飞下来,就化作了雪。 雷敬想起当年在并州戍边的日子——还是那时候好,多自由,虽然得父荫在皇城当了差,可这里一点不得劲,他喜欢看宋五娘相扑,正如喜欢在边关看同袍切磋。 季如光全然不似平时。若在往常,他一定会沉默地走在前面,身形全无懈怠,脚步虚虚实实,右手总是掩在刀柄上方。 雷敬见过这样的人,他们往往是从军二十年往上的老兵,可以在睡梦中杀人,能在冰河里泅渡,正如雪原上的老豹子。 自己和他搭伙五年了,刚搭伙的时候,他恐怕也就二十出头吧?这不到三十岁的模样,怎么会有这样一种劲儿? 雷敬怎么也想不通。 “就送到这里罢。” 季如光缓缓将雷敬推开,他挣扎着直立起身子。 “寿安观须有人主持大局。你在那里,我放心。守住公主,千万别出差池!” 告别了雷敬,季如光强撑着走了一会儿,已是满头冷汗,体内有股诡异的力量在横冲直撞,他很怕这力量会冲破束缚,让他失去理智,变成另外一种东西。 这股力量越来越强,甚至让他的视线中,一会儿雪白,一会儿血红。 雪越下越大,季如光蹒跚在宫道上,拖出一个长长的影子。 他将全部精力用于自控,必须让自己清醒着,出皇城,过驰道,走回三千坊的寓所,那个能让他暂时安眠的地方…… 第9章 夜传佳讯 与此同时,三清像前,烟雾氤氲。 一只红泥小炉上烧着一壶热水,可由于时间过了太久,玉纯不得不不断的往里添凉水,免得它烧干。 此时符寿安已经除了金冠,卸了大氅,月白的道袍穿在身上,一头如绸缎般柔软的青丝随意的铺了半身,哪还有半分此前的肃杀?分明就是个青葱年岁的美丽少女而已。 她歪在炉边,怀里抱着一只小小的汤婆子,在蒲团上坐立不安。 从贵妃离开到现在,已经过了快三个时辰,二人枯守在这观内,十分的煎熬。 她们都在等玉真,等玉真带来玉清的好消息。 原来,玉清之前看似被禁军刺中要害,但其实并未真的死去。 自从皇帝许久不带人来观中,符寿安就开始担忧她们几人的未来了。毕竟一把利刃,若是主人不在了,易主的风波会有多大,又会如何降临?这都是她们无从预知的。 因此他们早早就做好了准备,暗中琢磨出来了一套应对方法。 符寿安知道宫中死去的奴仆都会运送到宫外义庄,这些地方的守备都十分的松懈,反而成为了她们最有可能的生门。 于是符寿安命三个女史每日身着棉甲护身,兼修龟息之法,一旦发生意外,便主动“求死”。只要对方不仔细查验,便很容易混出宫去。 这个法子十分危险,变数巨大,但哪怕如此,也远远胜过任人屠戮。 玉清倒地之时,用只有他们四人看得懂的手势做过的暗号,告诉她们,接下来,一切可以按她们商量过的计划来。 因此符寿安才特意让玉真将她护送出去。 可这一切只是一个开始,之后会不会遇到危险,谁也不好说。 无数个念头在符寿安的心里转来转去: 玉真一个人,身边跟着一群凶神恶煞的禁军,她会不会害怕,会不会受欺负? 许贵妃喜怒无常,会不会又突然改变主意,有什么可怕的示下? 而玉清,刚刚所受的那一剑,会不会很重,毕竟流了那么多血…… 就在符寿安觉得自己再也撑不住,想破了规矩出门的时候,殿门突然一响,片刻后,细碎的脚步便通过空阔的甬道踏进了大殿。 符寿安一喜,赶忙迎上去,果然看见了玉真的身影。 她将汤婆子往玉真手里一塞:“快暖和暖和!” 只见玉真冻得哆哆嗦嗦,一张小脸通红,身上穿的短披风也不见了,头上满是细碎的雪花。这个汤婆子,实在是来得及时。 玉纯也赶忙上前,为玉真拂去头上未融的冰凌:“真真,情况如何?” “我跟他们出的东平门,又往南去了乱葬岗,埋宫女的地方,六人一个坑,守备松散得很。” “玉清呢?她还好吗?”符寿安着急道。 玉真面露喜色:“公主放心,路上玉清悄悄与我背上写了字,跟我说她暗里用了些避让的招式,只受了些皮肉伤。幸亏公主近来总觉得宫里不太平,觉得咱们这儿也有危险,让我们都提前穿了棉甲在身上。” “那你的披风呢?”玉纯想起这茬,赶忙又问。 “我怕玉清夜里冻着,就寻了个借口给她盖上了,那些禁军急着交差,胡乱覆了些薄土就走了。之后的事,我们之前也都商量清楚了,玉清心里应该有计较。” 听到这话,符寿安和玉纯这才长出了一口气,闭上眼双双合十道了声“师祖保佑”。 放下心结,符寿安突然吸了吸鼻子,惊喜的四处寻觅,跳脱的神情瞬间击破了方才的凝重,备受重压的公主突然露出了小姑娘的灵动与可爱。 “真真?”符寿安绕着玉真转了一圈:“你藏什么了?” “没有。”玉真故意不认。 “没有?那我怎么闻到了一股子香味儿?”你老实交代,这么久才回来,莫非是还去哪里逍遥了?胆子这么大了?” 公主嘴上嗔怪,手却不老实的在玉真身上探来探去,痒得玉真不住求饶,只好一抬手,变出了一支开着星点早梅的枝条。 那梅枝细细的,上面四朵小花,纤纤的开着,却吐出阵阵幽香。 符寿安的眼睛一下亮了。 “这才刚入冬,竟然就有梅花了!” 她从玉真手里接过这花枝,凑到鼻尖下,贪心的嗅个不停。 “乱葬岗边一棵老歪脖子梅树上摘下来的,我跟那几个禁卫说,留个念想,他们也没起疑。”玉真赶忙说了,好让公主安心。 “这下好了,我的万象匣里,又要有新宝贝了。” 符寿安说的这“万象匣”,其实就是个普普通通的木头匣子。 那里面有玉清从白渠捞起的旧梳子,玉纯从槐树枝头上摘下的破纸鸢,还有玉真偷偷托小侍卫从宫外捎回的琉璃珠…… 说起来,样样都是世人眼里的破烂,可在符寿安眼里,它们俱是在这世间自由游历过的物件儿,样样都比寿安观里的金子更加珍贵。 符寿安细细把玩了一会儿梅枝,便将其插在供桌上的净瓶里。 微微晃动的烛光照在那几片柔嫩的花瓣上,立即成了这观里最有生机的一景。 符寿安贪恋的看了一会儿,却发现玉真的眉头却还轻轻蹙着,神情有些黯淡,似乎是还有什么事儿犹豫不知如何吐口。 “真真,你可还有什么事儿没说?” 玉真冲着公主点了点头:“确实有件事儿,我有些拿不准。” “嗨,咱们如今已然将玉清送了出去,剩下的日子便更是需要随机寻势而动。你若是有什么发现,可千万要告诉我,我才好想法子应对”。 见符寿安如此稳得住,玉真也不再犹豫:“公主,我适才在寿安观外,看见他们换大防了。” “换大防?这个时候?”符寿安有些意外:“换的可是咱们见过的那几批?” “不是,是净尘司的人。” “净尘司?”这下连玉纯也一起紧张了起来,“这不年不节的,净尘司来干什么?” “是啊,适才进来,还有条不懂事的莽汉审我,我问他何人授意,他也只搪塞说明日才有圣旨。” 符寿安眉眼一蹙:“以往父皇过来,到是总有净尘司的范公公一并前来,可见到他?” 玉真摇头:“不见,只有那莽汉死皮赖脸,一句多的话也不说。 “我瞧瞧。” 符寿安说着,捧过玉真的脸。她的瞳仁似乎失了准心,既像看着玉真,又像穿透她,望向她身后的虚空。 “净尘司的人居然着了半甲,之前见的只穿锦袍……这人品级不低……”符寿安看到了玉真所见的场景,喃喃细语道。 “诶?我瞧他身后不远处,为何还有禁军和净尘司的军士混作一团?”符寿安奇道。 玉真答道:“那莽汉把我盯的死紧,我当时又急着进来,没有多看,只是听见他们互相吵嚷,好像矛盾不小。” 符寿安叹口气,有点遗憾:要是能知道再多点就好了…… 但旋即,她眼睛旋即一亮,拍拍两位女史。 “没事,我有主意了,只不过咱们今晚去行事难免又惹他关注,那人是个都尉,执勤一夜,明日少说也得有些公务要办,到时咱们再找机会!” 第10章 谁是猎物 晨霭散去,日光渐渐明丽起来。 初雪才下过,冷且清,寿安观的老槐树上还剩了不少叶子。 尽管叶子已经枯黄,却没有尽落。 一个身影踩着槐树的阴影走向了院门。 那身影负着女史的长剑,穿寻常女冠道袍,带着面纱,提着个食盒,脚步灵巧轻盈。 望楼静悄悄的,以为是观内女史日常活动,没有丝毫怀疑。但若是要抵近了看,那双深邃灵动的琥珀色瞳仁,一定会暴露她的身份。 她正是符寿安。 今日清晨,玉真已经探过,守门的莽汉急匆匆的走了,现在只剩了他的属下。 机会正好。 符寿安先从门缝里窥探,见净尘司有七八个人分守两边,站得笔挺。 远处一群禁军,把各处道路都堵着,与净尘司暗暗对峙。 仔细思忖之后,她扣响门环:“外面的军爷大哥,我家公主念你们劳苦,特来犒赏饭食。” 净尘司守卫目不斜视,毫无回应。 符寿安又道:“军爷大哥宿卫值守,护寿安观周全,我家公主铭感在心。天寒腹饥的,无非几个点心而已,你们哪个是领头的,好歹答我一句,不然我回去了,公主必要责罚于我……”她的声音婉转,说到后面居然渐有哭腔。 离门最近的两个武士果然耳语一番,一人过来:“公主好意我们心领了,姑娘拿回去罢。就三天时间,倒也不至于饿着……” “三天!” 符寿安心中一惊,随即环顾一圈,看到一层层如临大敌的禁军,不详之感如潮水般涌来——看眼下这阵仗,三天后等着她的,会是何等大祸? 符寿安努力压下内心的惶惑,装出一副浑然不觉的天真情态:“军爷大哥,这是我家公主在三清像前求得的供果,你们都听说过公主的神通威名,这些供果,可以保你们躲避刀兵呢。” 果然。 “哐啷——”铜锁落下来,开了条缝隙,一双戴护臂的手伸了进来。 符寿安把食盒递过去,却没有松手,那边一愣,身子前倾,刚好让她窥见武士的双眼。 能看见便好! 符寿安心头一松,反而镇定了不少,嘴里一本正经的给对方念叨起来:“这些供果呀,讲究心诚则灵。寿桃呢,是增加我们寿数的;莲花呢,可以驱散我们的恶业;元宝呢,主要是提升财运,公主吩咐……” 趁着这个当口,符寿安也飞速的看到了自己想要的信息—— 这位武士的视野固定,视线却瞟来瞟去,看日头,看星星月亮,看自己的脚下,大概一直在站岗罢,还算尽职。 再往前看。他大概是个新人,总是在跑动,不是送函送物,便是在通知同僚的路上。他的眼帘中经常映入一条留短髭的大汉,莽里莽气的,正是玉真见到的那家伙。 他还进入过一座规模庞大的宫室,那里有很多黑衣武士,忙忙碌碌,很多人在说话。只是她这双眼睛,能看不能听,着实懊恼。 这是哪个宫呢?符寿安被禁锢在寿安观已经很多年了,但在她印象中,内苑中这样大的宫室本就没几个,肯定不是父皇寝殿,那是太子?宠妃?诸王? 墙上似乎有大幅的牡丹花,桌上还有金瓶……不大像是皇子住的地方。 她静下心来,继续从记忆中翻检——这位武士停留在一个地方,那儿被许多人围着,短髭大汉也在。见他来,大汉向他交代了什么。 武士得令,动身前将视线瞥向人群中央,只见一方白布盖在地上,当中显了个人形。 净尘司就是靠办案吃饭的,见个把死人也属寻常……可白布下露出的一只手,当下令符寿安生出冷汗来! 那只手丰肥短小,箍着一只大金镯子,约有常人拇指粗细。 它曾经捏起符寿安的下巴,厉声威胁她向自己效忠;它也曾轻蔑地指着玉清的“遗体”,让手下将她赶紧拖走。 是贵妃……一夜的功夫,贵妃竟然死了?! “女史?女史?” 符寿安回过神,才发现自己把食盒的包袱皮攥得死紧。 门外小武士僵在原地,放也不是,硬拿也不是,只好不断地谢公主恩赏。提醒她该松手了。 还好,正事儿也办完了。 符寿安从善如流的松开食盒,门立刻再次紧闭,随即上锁。 她没有急着回去,而是靠在门上,闭上眼睛,仔仔细细将自己看到的内容回溯了一遍。 等她再睁眼时,整个人气息似乎都沉稳了下来。 符寿安回到内殿,正在来回踱步的玉真扑到她面前。 “殿下,情势如何?” “贵妃死了。” “什么?!” 这下,连玉纯都坐不住了。 她稳了稳心神,倒了一杯茶给符寿安。 符寿安啜了一口,接着说了下去。 “查案的是净尘司。” 她看着大殿里的点点烛光,仿佛还在思索:“只怕贵妃之死,我已难逃干系了……” “怪不得昨天晚上会有那些动静!” 玉真没压住脾气,竟喊出了声:“可咱们什么都没做!贵妃娘娘还想杀玉清呢!怎么她出了事儿,到成了咱们的罪过?” 玉纯也想不通:“那查案便查案,可净尘司为何又要与禁军冲突呢?” 符寿安闭了闭眼、苦笑道:“我这妖异的名声,这一两年早就传遍了朝野,贵妃是离了寿安观之后死的,她那两个弟弟,都是禁军统领,把矛头指向我们,倒是不奇怪。至于净尘司站的是谁,能不能信净尘司,尚不可知。” “还有,寿安观周围的望楼上,都置了硕大弓弩,只怕是防我们异动。” 符寿安渐渐冷静下来,“这几日,咱们进出一定要小心,还是走往常的路线,尽量别让他们注意到。” 她思来想去,贵妃在时,已在做太子顺利继位的谋划,昨夜她虽离奇暴死,可看禁军这架势,许家兄弟和太子仍能调兵。朝局还操控在父皇手中么?似也未必。 “公主……你说,咱们之后,会怎么样?” 玉真听了符寿安这一连串的分析,再开口,声音都有些打颤。 符寿安却撂了茶杯,仰头往后一倒。 “哼,能怎么样,江山风雨,不过就是一朝天子一朝臣。若是太子赢了,我便做小伏低,痛哭流涕的带你们去朝拜新帝。若是父皇重振雄风,我第一个就参太子心怀不轨,居心叵测!再帮他好好看看太子的眼睛,挖出他所有的秘密,让他永世不得翻身!左右我还有这双眼睛,先活下去要紧……” 符寿安一边说着,一边仰面看着寿安观高高的屋顶,与上面藻井垂下的黑龙,远远来了个眼对眼。 那黑龙露着狰狞的牙齿,翻着瓷白的双眼,仿佛也在笑她身段灵活,苟且求全。 可管不了那么多了,她不是什么父亲疼爱的天选娇女,三清祖师日日夜夜受她香火,也并不能给她什么承诺。 她最多,只是个身不由己,命悬一线的金蝼蚁而已。她想活,想尽力保护身边能保护的人,有什么不对呢? 因此,她决定,在自己能看到离开的希望之前,一定要活下去!至少等到玉清传信,至少……等到下一次机会到来! 三人一番商议,都觉得适才那位武士只是外围之人。若要抢在各方之前,将此事理顺了,还要“看看”更高级的人。 应该是他!符寿安忽然想起,在那位年轻武士的记忆里,凡是涉及办差,总会有个背影一闪而过。 他比一般人更加高大、挺拔,会轻拍部下的肩膀以资鼓励,会大方地赏赐部下财物,还会将一群强悍武士们唬地低头认错…… 他如同旷野中的头狼,他不一定在画面中央,却永远是焦点所在。 符寿安感到阵阵热血涌上,兴奋起来。 那人必然知悉一切,若能提前将他过目,岂非把死局下成了活棋? 季如光却并不知道自己已成了“目标”。 头一日他旧疾发作,幸而家中尚有余药,吃了两颗便闷头一觉睡到天光。 期间虽照旧是噩梦不断,但好歹那些令人难耐的症状是消了个七七八八。 半梦半醒之际,他被雷敬火急火燎的晃醒,这才知道,凤仪宫又出事了。 第11章 血案再现 季如光和雷敬赶到凤仪宫,径直往案发房间走去。 这是一间没有窗户的小隔间,靠近凤仪宫后院花房,离贵妃的卧处也不远,本是贴身宫人住的,方便照顾贵妃起居。 只因阿细是最后一个见过贵妃的,给贵妃送过小食的人。 她被寿安公主凝视过,还在昨夜危急之时回护了符寿安。既是嫌疑人,又是重要证人。季如光便让她单独在此,并在门外加派了守卫。 但现在,阿细却死在了屋里。 据守卫说,昨夜丑时末,天上突然起了一阵罡风。 风中尽是乌鸦叫唤,还有些散碎鸦羽从风里刮来。 不久,阿细的屋里便发出一声怪异的鸟叫,守卫虽立时闯进去看,可一切却已经发生了。 季如光踏进这间屋子,浓重的血腥味儿仿佛一层厚重的幛布,劈头盖脸的蒙了上来。 昏暗的屋子里,只有敞开的大门泄进了半扇天光。 阿细淹没在阴影里,她双膝跪地,背后却割开巨大的伤口,肋骨被折断、取出,摆做飞翔之姿,双肺也被掏了出来,搭在肋骨之外,仿若张开的血翼。 这副姿势卑微而不甘。 她的所有记忆,以及对未来的憧憬都已经成为泡影。 福生说符寿安曾称赞过她那大而清澈的眼睛,可这双眼睛不再灵动了。 季如光和雷敬见过很多死状凄惨之人,却没有哪次,比阿细的遭遇更加诡异。 能在重重守卫之中悄无声息的做这样复杂的杀人局,实在是有些离奇。 “你们怎么看?” 季如光随口问起了当晚守卫的武士们。 武士们窃窃私语了一阵,推了个人出来应声。 “我们守着的时候,连眼睛都没眨一下,绝不可能有人从这门里进出,这夜里又是罡风又是鸟鸣,总觉得……可能真是什么乌鸦怪作祟……” 武士话没说完,人群里却冒出了另一个声音。 “可乌鸦怪……怎么非得用这个法子杀人呢?” 季如光回头,只见一个娃娃脸的年轻儒生,嘟嘟囔囔,欲言又止的拨开人群,凑到他了身后。 武士觉得有些驳面子,顿时有些不爽:“这法子怎么了,那些个老鹰大鸟,杀人不都要开膛破肚,掏心吃肠?” “可这……这刑法,我……好似听说过。” 儒生并不怯场,依旧坚持。 “哦?从何处听来?”季如光摆摆手,让他接着说。 “古……古书里面,好像是那些海西边的泰西多海匪,若船上有谋反、通敌等大罪,便用这等刑罚处死罪人,名唤‘血鹰之刑’。” “你叫什么名字?” “孟伯礼。” 季如光问道:“这司里,一向对远来夷人监控缜密,从无靠近宫禁的记录。什么人,又会使这等刑法?” 季如光这一问,孟伯礼倒是愣住了,半晌才又开口。 “这种刑法,要么是像我一样,从海图异志上读来……要么……就……” 几个旧人不满孟伯礼出头,见他语塞,都寻到了机会,进言说贵妃乃六宫之主,天宫地府都有名册的。贵妃薨得怪异,宫女又在无窗密室中惨死,这鬼神之事,岂是书呆子几句话就能说开? 季如光听了,却不置可否,只是蹲下,指着阿细的遗体。 “这伤口齐整,极有章法,当是极薄的锐器切割而成。你们过过脑子,什么鸟能抓出这样的伤?!” 几个属下顿时闭嘴,自觉唐突。 “事情蹊跷,便推诿以鬼神,却不想想偌大的宫里,藏龙卧虎深不可测,知道什么奇谈怪道的,又有什么稀奇?” 季如光转向那几个不忿的武士,轻描淡写的扔了句话:“公事办完后,各自去戒律所领二十板子吧。不真心悔过,不用再来见我。” 几个武士顿时心里一阵拔凉,生怕季头对自己失望,立时立正抬头,气壮山河的吼了一声。 “是!!” 季如光在外,向来是狠辣直接,只要有必要,血洗起敌人来,眼都不眨一下。而且,他对所有人都隐隐有一丝疏离,让人好似云里望仙,看不真切。 对上这么个摸不透底的人,即便他御下赏罚分明,也从不侮辱责骂。但手下们对季如光,却是又服又怵,平日里做事,定要打十二分的精神。一有风吹草动,心里就紧张万分。 只有雷敬总笑话其他人俱是温室里的兰花,没见过世面,自然不入季头法眼。但其他人也觉得雷敬敢如此而不被季头厌烦,纯粹是因为他够憨。 季如光吩咐完,转头又去查看屋内情况。 只见房内未见挣扎打斗,他料想杀人者必与阿细认识,只怕就是凤仪宫的宫人,才能出其不意下刀。 于是他开口吩咐:“将凤仪宫膳食关节一应之人,厨子、火头、采买、杂役等,全数锁回净尘司,辑录其三十日所为。再将尸身收去仵作坊,请满先生仔细查查。” “属下领命!” 几人被季如光训诫一番,悉数整肃了态度,齐声应差,搬尸体的搬尸体,画标记的画标记。 然而,就在阿细尸身被搬动之时,季如光再次注意到,她手中也攥着一只黑色羽毛。 “老雷,你瞧。” 季如光把那只羽毛举起来,黑黝黝的,又是鸦翅上的飞羽。 “一模一样!” 雷敬瞪着眼睛,“还是冲着公主来的?” “不错!每一环都刻意指向她,看来咱们得主动点,盯一盯都有什么人在煽风点火……寿安观那边具体情况如何?” “昨夜禁军就冲了三次卡,明着暗着都有,只是都被兄弟们挡了。” 雷敬憋了一口气,忍不住的抱怨。 “还有,御膳房早上来送饭的,也被禁军阻在外面,这公主到现在都饿着肚子呢。要我说,太子做事忒不上台面!” 季如光不想再耽搁,抬脚便走:“去寿安观!还是先会会公主要紧。” 雷敬嚷道:“哎!你自个还没吃饭呢,就这么惦记公主啊?” 季如光头也不回,扔下一句话:我不惦记公主,就得让人惦记放火烧死我了! 二人来到寿安观外围,只见禁军占了大半空地,足有七八十人。 但他们却与净尘司武士隔着一丈宽——看样子昨晚冲卡,没占到便宜。 他们或坐或卧,有吃有喝,为首的小头目还坐了把藤椅,身上围了张羊皮褥子。 净尘司武士便辛苦多了,无吃无喝,任凭寒风吹打——不是没送过吃的,两次都被禁军拦下了,说怕下了“鸦毒”,幸好公主赏了供果,大家尚不至于饿肚子。 “公主赏的?” 季如光一愣,有点意外。 雷敬却又嘻嘻笑着凑过来。 “哎呦,那还不赶紧去给你们大人问问,还有没有剩下的供果,让我们季头也尝尝!” 季如光顿时无语,心中思忖着,等三天后,必须好好收拾下这人的贱性。 雷敬只顾着八卦,季如光却想着正事。 一份供果,足以说明寿安公主并未坐以待毙。 赏赐是幌子,探听消息才是真。 今日太子不让送膳,想来供果已尽,公主接下来只能吃自己带来的炊饼了。 金枝玉叶,若再能当着自己的面啃炊饼,那她绝非一朵娇花。 再好不过。 想毕,他便大步走到禁军小头目面前,微笑道,“这位兄弟让一让。” 小头目丝毫不惧:“哼!谁知是不是你们藏私!昨晚要不是你们拦着,那怪鸟能飞出去杀人?待她又吃了人,别又来怪我们看守不力!” 季如光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敢问是哪位禁军兄弟看到怪鸟了?既然看到了,那便是重要人证,需随我回净尘司聊聊。” 小头目“嘿嘿”一声:“季校尉,我知你官阶比我大,可人要懂进退,你说是不……” 话音未落,他的喉头早被季如光扼住,从藤椅上提了起来。 其余禁军大惊,有的闪避,有的拔了一半的刀,却不敢全抽出来。 雷敬立马下了他的兵刃,扔给一个净尘司兄弟。 季如光手如铁钳,逐步收紧,小头目喉头中发出咯咯声。 他竟仍含着笑,嘴角挑出一丝不屑来,明亮的眸子颇为轻松,斜睨着面前的刀枪剑戟,仿佛那是一堆堆砖瓦粪土,最后对小头目道:“怪鸟嘛,就是你看到的,跟我走吧。” 钳紧的手猛一松,小头目跌落在地上,又被雷敬抓鸡般拎了起来:“给我绑上!” 这人气焰瞬间全无,他一面求饶,一面指着人群:“石生!石生呢?给我出来!是他看到的,不是我!不是我!” “是我看到的。” 一个羸弱苍白的军士站了出来,面净无须,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 雷敬正命人将他押走,一个武士忽然惊叫起来:“季大人快看!那架大弩动了!” 第12章 相逢 “轰隆隆——” 床弩转了一圈之后,声音突然停止了。 接着,一道破空之声,刺破耳膜。 符寿安躲在城墙上,眼睁睁看着那小臂粗的弩箭直直射向身旁的墙头。 虽然离她尚远,但她依旧能感受到强烈的震颤! 这种感官的冲击让符寿安不由有些后悔——就这样上来,会不会太过冒险? 她悄悄靠近了一株倚靠在墙头的槐树,躲在粗壮的枝干之后,心中想着,若还有第二箭射来,她便认命放弃。 很快,床弩微微调整了一点角度。 第二支箭,又冲她来了! 不行,不能再冒险了! 符寿安把心一横,就打算依着老槐树的走势,跃下高墙。 突然! 几乎就在床弩发出的同时,凌空又飞来几只小巧的箭弩,横向贯穿了床弩的主干,竟生生将其冲击得偏离了方向,掉进了院中! 是他来了! 符寿安心中一喜。 既能打偏床弩,此人势必也不会有过激举动,还好,自己的猜测,离答案又进了一步。 于是,待四下安静,符寿安便矮着身子,尽量借着一丛丛不时出现的槐枝掩映,一点点向望楼靠近。 一路上静悄悄的,只有风刮过耳畔,提醒着她墙高危险,一步踏错,便是深渊。 符寿安竟然就这样靠近了望楼。 可当她偷眼往里一看,却吓了一跳。 禁军的精锐,竟如同三岁孩童一般无力招架。 小小的望楼里横三竖四的躺了一地,斑斑血迹遍布,“行凶者”下招狠辣,丝毫不留情面。 “要跑吗?” 一个声音从身后飘入她的耳畔。 “前方这一片,是昭忠祠的后殿,都是牌位,平素无人。再往前是将作监。再往前,可能就是你的死路。” 这声音沉静而淡漠,竟让人觉得好像寒冬天里,耳畔擦过了冰凌。 确实,没有别的选择了。 符寿安一咬牙,猛然回头,鼓起所有的勇气,盯住身后的男人…… 一瞬间,时间仿佛凝固了一般。 这男人身材高大颀长,需符寿安仰头才能看清面庞。 他约莫二十六七岁,面貌极秀挺,剑眉入鬓,薄唇半抿。 明明年纪不大,却一身风霜雕琢过的肃杀之气。 他头戴摩云金翅冠,身着上等黑缎织就的武官袍服,外罩半壁海日小铠,甲上镌着一只单足神鸟,形似仙鹤。云纹通臂,宛如神鸟周身的熊熊烈火。 身后则披着一件墨色大氅,只是自右肩往下,三条血色绶带直冲到头,很是华丽。佩刀的柄很长,当中缠绕鱼皮,想来惯于双手持握,柄头上有个兽首,似龙非龙。 他虽只是站着,符寿安却觉得自己面前是一潭混沌的深水、一汪黑色的漩涡、一堵正在合拢的墙、一尊早课时,忽然朝自己倒下的三清像。 微风吹来,那人袍角被吹起,与静谧、深远的皇城一动一静,甚是奇妙。 这一切竟让刚刚爬了她满身的恐惧退了些,找回了些许早就存在肚肠里的算计。 “你是谁?你别过来……” 符寿安双腿颤抖,立足不稳,怯生生的开口。 这番做派,怎么会是金尊玉贵的公主,倒有点像刚入宫的民间少女,被吓破了胆子。 少女小步后退,窸窸窣窣,墙上的小石子不断滑落,娇躯已有倾倒之势,季如光果然上前两步,一把托住了她的手腕。 符寿安的身体稳下来,与季如光四目相对,眼眸中有三分娇怯,七分好奇。 这柔软的神情真的奏了效。 季如光只道她是寻常女冠,瞧见形势不妙,便背着公主,爬上宫墙想逃跑。 毕竟这种例子他见的多,自然而然的觉得没人会选择玉石俱焚。 平心而论,他是同情观里那些女道士的,一生为囚,旦夕生死,陷身皇宫这个天下一等不清净的窝子,想跑正常。 可眼下寿安观上下嫌疑未脱,他岂能坐视宫人散逸? “你逃不掉的。” 他托着少女的手肘,声音温和,手指上却暗中使上了几分力气,就是想让她知难而退。毕竟看她爬墙的样子,虽然背负长剑,却不像有身手,刚刚被床弩已然吓得不轻,再吃点厉害,或许便不用自己再多费口舌。 “道长,这次我当没看见,回去吧,不该瞧的不要瞧,不该说的不要说。” 然而,他没有想到的是,少女不仅没被季如光的力道吓退,还反手抓住了季如光的腕子! “道长?!” 季如光意外的看向少女。 少女却突然抬起头,端详起自己的脸来。 那面容明艳,一对深眸灵动无比。 季如光一时未及反应,竟和她僵持在那里。 片刻之后,季如光加了几分严肃,抽开手,又微微将脸偏向一边,不希望她看到自己的转瞬即逝的窘迫。 符寿安这才如梦方醒般,怯怯地低头认错。 “是……是奴唐突了。” 符寿安嘴上说的楚楚可怜,心里却惊疑不定。 这人的眼睛!怎么会如此?! 刚刚的一眼之中,她看到,那男子的过往和当下,竟全是交织在一起的! ——他不同于她凝视过的任何人。 如果常人的记忆是一条河,少年在西头,老年在东头,百川归大海,便是死。 而这人的记忆是一抔沙,一沙一世界,每个世界里,都有他。他既在西域沙场中喋血,又在江南寺院里种花,同时,他还对抗着凶暴的野兽…… 他既静态又动态,是瞬时的又是永恒的,在刚刚的对视里,她看见了无数个他,却又看不清任何一个。 这一眼之下,符寿安没有答案,反而平添了很多疑问。 难不成,是刚刚端详的时间不够? 想到这,符寿安脚下立时打滑,无端生出一个趔趄…… “道长留神!” 季如光见她身子跌落,慌忙又一次伸出手来,抓住了少女的腕子,她就那样荡在半空中。 还是四目相对。 她的双眸隐没在幽暗的树荫里,那双眼睛既像看他,又像在试图穿透他,直至时间和空间的无垠长河里。 季如光的头皮蓦的一麻。 她不是什么女史道长,她便是那位拥有妖异双眸的寿安公主! 她冒险爬上墙头,不是想要逃跑,而是捕获最在意自己生死的那个目标。然后用自己最后一副武器,去看透他,寻找所有能走的路。 在不知不觉中,他已经成为了公主的猎物! 意识到是公主正在凝视自己,季如光突然发现,这种既有不安和恐惧,又有期待和寻觅的复杂感觉,在很久以前的某个生死关头,曾经经历过。 他的神情恍惚了一瞬,手中一松,符寿安便像落叶般飘然而下。 “不好!” 情急之下,季如光将半个身子悬在空中,只想再次抓住她,但却抓了个空。 秋尽冬来,枯叶并未褪尽,且这些古槐支杈极其繁密,季如光见她把自己跌入大树怀抱中,却未听到落地的声音。 他立即跃下墙头,刚刚落在石子道上,便有三把长剑上前,指着他胸口。 三名女冠挺立面前,各自戴着面具,既威严又凶恶。 季如光识得,这是“灵官”相,乃是道教中崇奉的护法尊神。 道门中本应该有四大灵官,这里却只有三位。大约是因为,观里的玉清道长已经不在了的缘故。 季如光抬手作揖,故意抢先开口。 “我乃净尘司选锋校尉季如光,要见寿安公主殿下。还请女史们代为通传。” “跪下!” 三位女冠同时厉声下令。 “选锋校尉为四品,女史们恐受不起我这一跪吧?” 季如光唇角带笑,看着对方说。 三个灵官互相看了看彼此,知季如光不好拿捏,索性不再答话,身形一动,三把长剑便如游龙一般,向他多处要害刺来! 第13章 公主的杀招 季如光立即向后闪避,却见左右两把剑形影不离,剑花连绵不绝,他知这是一种剑阵,多是踏了五行八卦步法,道门弟子极擅长。 几个来回,他便发现,中央那人出招却总慢了半分,不似常年修习剑术之人,只怕正是公主。 于是,季如光刀不出鞘,先隔开了左侧女冠的刺击,又将刀柄点在右侧女冠的剑身上,自二人攻击下闯出一片空档,直奔中央,掌风直拍向那女子的肩头! 这是一记杀招! 千钧一发之时,一个女冠直冲过来,手中长剑直劈向季如光的手臂。 然而季如光却猛然回转力道。 “铮——!” 他手中的佩刀“秋水”出鞘,一个“折翅式”,便将女冠的剑隔开。 接着,他竟出人意料的将“秋水”轻抛,左手顺势接过,纷纷落叶之下,那柄“秋水”宛如朝阳凌雾,竟直接劈中了那女冠的面具! 速度之快,让另外两位女冠根本不及反应。 “昨日宫中发生大案,公主也卷入其中,太子和禁军在关外虎视眈眈,臣等率净尘司前来,是想襄助公主。” 季如光微微凑近那女冠,剩下半句话,说的尤其的轻。 “还望公主体谅……” “你……” 那女冠刚想开口,脸上的面具突然发出一声轻微的裂响,接着便分开两半,掉在了地上。 一张小脸露了出来。 大大的眼睛,清透若琥珀,神色虽然如常,却紧抿双唇,两腮轻轻鼓起,暴露了她正尽力隐藏的怒气。 季如光这才看着她的眼睛,缓缓跪下,高擎双臂,行了大礼。 “季如光拜见寿安公主殿下,愿殿下万安!” “大胆!竟敢如此唐突公主!” 玉真和玉纯见季如光竟然如此唐突。 双双持剑,架上了季如光的脖颈。 但季如光并不在意什么虚头巴脑的“大不敬之罪”。 这位公主的智计、胆略,远在常人之上。强者与强者之间,是不需要客套的。 季如光正色道:“公主智计,属下佩服,只不过情势凶险,总须谨慎,您不会每次都赢。” “死地求生,这次我也没输。” 公主倔强的抬了抬下巴,示意季如光看看自己的胸前。 季如光低头,只见一把极薄、极锐利、布满花纹的匕首,竟已刺中了他身上铠甲的缝隙,只不过因为力竭,没能穿透,而自己方才却没有发觉。 他熟悉这花纹,那是西域飘沙人的旧习。 季如光笑笑:“如此,属下愿意认输。” 符寿安哼了一声,哼出了十二分的不屑。 “行了,起来吧。” 玉真玉纯撤了剑,季如光便站起身,恭敬的将匕首递与玉纯。 “其实,公主想看我的眼睛,召我便是,又何必大费周章。” 季如光冲公主叹了一口气,倒像这天下最忠心的臣属在剖白真心。 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符寿安立时哂笑出声:“哼,人心鬼蜮,焉知你会老实让我瞧?” 听了这话,季如光竟又向前压上一步,虽仍保持知礼的距离。双眼却坦荡荡盯着她的:“那公主看出什么了?” 符寿安被冷不丁这么一问,心中竟慌了一瞬。关于刚刚自己从季如光眼里什么事儿都没看见这点,她不敢流露分毫,索性转身便走。 “做臣子的,如此没分寸!按规矩来觐见吧。” 然而季如光刚要跟上,符寿安忽然止步,回头问了一句:“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季如光后退两步,恭敬道:“殿下的左手腕上,还有刚刚留下的指印。” 符寿安听完,抬了抬手,果然见腕间有片淡淡的红晕,方才二人四目相望的一幕又闯进了脑海。 她莫名有些气恼,一甩手,赌气地哼了一声,加快了步子。 季如光见她疾步如飞,不由暗笑,又向墙外甩了一只袖箭。 雷敬用袖箭里的圣上手谕闯过禁军。 一进观,他立即发现了四围凌乱的落叶、地上劈成两半的面具,便慌忙用一手提着吃的,另一手握住了刀柄。 “老季!刚才这还动上手了?是谁!” “你猜。” “太子手下的?”他把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听不到了,“还是……司公安排的?” “是寿安公主。” “寿……寿安公主?她有功夫?”雷敬瞪起一双牛眼,满脸的不可思议。 季如光点点头:“虽不是什么行家高手,倒是习了些剑术拳脚”。 “你意思是……她若当真杀了贵妃,也不是不可能?” 季如光嫌弃的瞪他一眼,摇摇头:“我只是觉得,咱们这位公主……” “你的,你的公主。” 雷敬笑得憨态可掬。 季如光又送了他一个白眼,八风不动地说下去:“谁要真想弄死她,好像也不太容易。” “哦……”雷敬了然地一声长叹,似乎懂了,可片刻后又皱起眉头,“可咱们也不想弄死她啊,还不是按律询问……” 这回,季如光终于是有点无奈了,“行了,莫说我没提醒你,一会儿谒见公主,你可得提防着她点儿。” “哎!好嘞!” 雷敬满口答应。 第14章 季如光,你僭越! 不多一会儿,玉真重返槐道,令季如光等人即刻进观。 她嗅觉颇灵,闻到了雷敬手上的熟牛肉,登时怒了。 “又是你!这没眼力劲的木头,我这是道观,你提牛肉做什么?!” “我说道长,你怎得一闻,便知这是牛肉?你吃过?” 雷敬倒是回得理直气壮。 前日玉真回观,进门的时候便与雷敬不对付。眼下两个急性子又凑到一堆,果然少不了急赤白脸。 听雷敬竟然回嘴,玉真更加不爽,索性一伸手拦住去路:“你你,你不许进去!” 见二人吵闹,季如光也懒得调解,索性一拱手。 “二位且在此慢慢理论,案子不等人,我自行入内,便不劳女史费心了。” 说罢,他扭头便进了观。 “哎!” 这下,雷敬玉真双双嚷了起来。 “你站住!” “你等等!” 走入甬道,季如光也发现了两边精美异常的天罡塑像。 但常年习武,夜晚突袭也是家常便饭,因此目力极佳,甚至能在黑暗里看清许多细节。 季如光很快发现了这些塑像全无眼珠。 随后跟上的雷敬看得毛骨悚然,一路都在低声咕哝:“这造像师也不知图什么,好好的天兵天将,硬是要做成这副样子……” “像不像贵妃的死状?”季如光冷不丁开口。 雷敬惊了:“像!” 说罢,他又啧啧四顾,不住感叹:“凶手这么处心积虑的攀扯公主,也不知对她有多大的仇怨。” 二人终于来到阶前,先行了跪拜大礼,待公主允诺后平身,季如光才第一次见到穿着“宫装”的符寿安。 只见她坐在那张硕大的宝座之上,面上覆着黄金面具,只露出一抹红唇、秀丽的颌线与小巧的下巴。 鸦羽织就的大氅罩在身上,连双手双脚都看不见。 一个鲜活的人就这么被严严实实的束缚进了这牢笼,刚才的明艳、灵动与狡黠全然无存,只剩下公主的威严、皇室巫女的神秘。 早先听到公主的事情,季如光只觉得些可叹。 可今日先见了鲜活的人,再看到这黑色的道观和大氅,唏嘘之感倒是扑面而来。 但他又有什么资格去替别人唏嘘? 人人生而有命,生而有不得不走的路罢了。 他季如光,也有他该走的路。 “昨夜的大案,可是贵妃薨逝?” 符寿安也不多客气,直奔主题。 “哦?公主如何得知?” ”寿安观外,颇不安宁,因此今日吾亲自去门岗探问了一番。” 符寿安努力让自己的语调冷静严肃。 “贵妃薨逝,令人惋惜,她老人家身份尊贵,你们净尘司和禁军,都该竭力办案才是。” 先声夺人,管它三七二十一,反正架子得端住,她好歹是公主,这些臣子想来查她,难不成还真能动手? 符寿安紧张的从面具的缝隙里往外窥探着阶下人的反应。 然而她话说了出去,季如光却好像无动于衷。倒是那个叫雷敬的,有点手足无措的意思。 什么情况…… “季校尉,汝不答话,是没把天家威仪放在眼中么?!” …… 季如光还是没有回答。 这个姓季的,怎么老盯着自己,看的还不是脸……好像,是看着自己的羽衣看? 符寿安有些迷茫了。 又等了片刻,她才听见季如光开口。 “禀殿下,臣有疑问,想请殿下解惑。” “疑问?” “殿下身上的这件羽衣,或此大案相关。臣斗胆问一句,殿下可知羽衣的来历?” “此系我母妃家乡之物,儿时是作与我祈福之用,如今却是缠缚我的枷锁。” 此人到底想干嘛?符寿安有些不耐烦,但还是勉强开了口。 “不过,我不觉得这羽衣,与今日之事有什么关联。季校尉,莫要兜圈子。” “公主有所不知,贵妃虽是昨夜才薨逝,但这阖宫上下,已经传遍了——说是怪鸦索命……” 季如光故意压低声音,神情神秘,竟好似他也信了。 “哼,这等无稽之谈,季校尉也信?” “作案现场,有鸦羽留下,案子发生时,也有怪鸟鸣叫,臣下不得不问。更何况,我听闻昨夜贵妃刚处死了殿下的女史,殿下心中有恨,也是自然。” “季如光!你什么意思?!” 玉真听不下去,扬声呵斥了起来。 “我这地方就这么大,有没有妖异怪鸟,季大人走一圈,便也知道了,何必在此猜来猜去。” 符寿安抬了抬手,让玉真稍安勿躁。 “这鸦羽可是穿在殿下身上,殿下以为,他们指的,真是怪鸟吗?” “难不成,这宫里还有人以为是我变了鸟,飞出寿安观?” 季如光微微一笑:“这脑子长在各人脖子上,怎么想的,可由不得臣下,不瞒公主,禁军在望楼设的床弩,正是防此一遭。” “可笑,我若真能生了双翼,何必还困在这宫里?” “或许是时机未到呢?” “住口。” 听到这里,符寿安终于也微微提高了声量,出言呵斥。 “季如光,无凭无据,信口瞎猜,你们净尘司,就是这样办案吗!” 季如光却依旧气定神闲。 “臣下如此说,只是希望公主知道,在别人的眼里,公主与贵妃之死,已经牵扯不清,若想澄清,还望公主把贵妃来此的细节,桩桩件件,一一讲来,千万,勿要隐瞒。” 说罢,季如光微微一笑,朝雷敬挥了挥手。 雷敬立刻摸出一个封面绘着两具交缠的骷髅的小本子。 本子打开后,内侧有一只三寸长的毛笔,他将其在口中一转,便写起红字来。 符寿安认得那个。 这套纸笔是净尘司独有之物,笔杆内灌浇雍周郡所产红影砂浆,只消润湿笔头,便能出字,名唤“尸陀林主”。 净尘司录案情,记名单,俱是用他,宫里上下对这东西怕得很,私下都叫做“亡命簿”。 身在寿安观,日复一日的为皇帝凝视各种戴罪之人。其中种种冤案腌臜之事,符寿安早就一清二楚。 向这样的“亡命簿”,说的是一,记上去的,也可能是二,又或者是三。生死性命,岂是区区“实话”能保全的? 符寿安沉默着,她需要思索当前情势。 贵妃怎么死的,为什么会死,她现今还一无所知,若一概实说,便可能被指为“党附贵妃谋逆”,一旦净尘司告知父皇,父皇会放过自己么?甚至,季如光会不会当场格杀自己?太子会信么? 可要是一概虚说,岂非和福生、阿细那些人的口供不一样? 况且,说一个谎,会用两个、三个谎去圆…… 太子监国了么?继位了么?父皇驾崩了么?重病了么? 她彷如消息汪洋里的一叶孤舟,甚至看不清眼前三步开外发生的事情,没留神一个浪头就会来将她打翻,她该怎么说! 念及此,她一字一顿的开了口。 “季校尉,宫闱之事,凶险万分,我若失言,难逃杀身之祸;你若失职,想必便是欺君。所以,你若想破案,先必须把贵妃近日行止,以及宫内一切情势告知于我,我方可答话,否则……” “公主这是不信我们啊……” 雷敬忍不住插嘴。 符寿安不答,示以默认。 季如光轻轻一笑,“其实,此案不会不破,因为太子早就敲定了凶手。” “我们三日内若没找出真凶,太子殿下自会为您在昭天门前,架好火堆……” “……” 听了季如光的一番话,符寿安更加忐忑。 确实,找不出凶手,自己便是凶手,烧了自己,对于净尘司来说,也算一种交代。 可难道,自己就这样任人拿捏了吗? 符寿安的脑子飞快的计算着。 从季如光带兵行事来看,这人绝非庸碌之辈,若烧了她便能交差,他又何苦与禁军针锋相对? 他到底是敌是友?所图何事? 这里头,看来还是有不少捋不清的岔头。只可惜,刚刚明明看了他的眼睛,却偏偏一无所获。 符寿安忍不住瞟了瞟一旁的雷敬。 只见他目如铜铃,只瞪着眼前的地砖。 不如…… 然而,此时季如光似乎已没了耐性。 他向前几步,跨上了台阶,竟直接伸手将符寿安大氅上的一根鸦羽摘了下来,彻底打断了她的思绪。 符寿安只觉全身的血都冲到了头顶,两颊火热,她“腾”地从宝座上站了起来。 “好大的胆子!季如光,你僭越!” 第15章 你威胁我? 面对公主的斥责,季如光却丝毫不为所动。 他冷冷的开口:“若公主实在为难,您可以不用多说什么,只消提供一些证物,让我们交差即可。” 季如光晃晃手中的鸦羽,瞟了一眼雷敬。 “雷校尉,你且只管记下:今日谒见问询,寿安公主仅赏赐证物鸦羽。是否与凶案现场一致,还需考量。其余诸事,殿下皆语焉不详,一问,三不知。” 雷敬眼睛都直了,瞪着两人,手把本子都搓出了皱。 “你威胁我?!” 符寿安劈手摘下了面具,狠狠的掷在地上。 “季如光!我虽被囚于此,却断不会任你拿捏!” 符寿安喊出这句后,紧咬牙根,胸口急速起伏,晶莹的泪珠涌入眼眶,看去竟是无比的委屈。 符寿安一口气说完,坐回宝座,又恢复了倔强的神情,微微鼓着小嘴,一句话也不说了。 由于刚刚的动作,她雪白的腕子从袖口探出,季如光发现,那上一片红晕,居然还未尽消。 季如光默了片刻,竟抬脚上了台阶,到宝座前屈身,掏出了一盒伤药,眼神从符寿安的手腕上一扫而过。 “净尘司的人,免不了摔打,这伤药比太医院的还好用些,适才臣破案心急,唐突了,向公主赔罪。” 说这些话的时候,刚刚还干练狡黠的选锋校尉似乎收起了锋芒,声音无比柔和,他抬起头,直视着符寿安的眼睛。 “殿下,你其实可以相信我。” 那目光平静如深潭,清澈,纯净,却根本望不到尽头。 符寿安看过太多的眼睛,她习惯于通过眼睛里的过往读取人心。 可这一切在季如光面前彻底失效了,她一时无从作答,季如光是她第一个无法看清的人。她根本拿不准,此人对于自己,到底意味着什么? 他的真如看上去那样可信吗? “公主要是一时还不愿信臣,臣可以等。” 没得到符寿安的表态,季如光似乎并不恼,只是起身,微微施礼后便要退下。 “哈?还要等?” 雷敬凑到季如光跟前,又是挤眉毛又是眨眼睛,还把手比了个“二”,提醒他时间紧迫。 可季如光依旧不疾不徐。 “雷校尉,公主早上奔走辛苦了,我眼下也需回凤仪宫安排诸事,容后再议吧。” 雷敬一愣:“什……什么事儿比这里更……” “等等”。 此时,缓了半天气儿的符寿安又蓦然开了口,竟仿佛想通了似的。 “既然季校尉有事要忙,不如雷校尉留下,帮我理理思绪?若我有些要说的,你随手记了,不是两全其美?” 雷敬一喜,自己平日总受季如光照拂,愿为他多分担些差使,便忙拱手行礼。 “公主所言极是!臣定尽心竭力!” 季如光向雷敬投去神秘一笑,施施然离去。 符寿安眼如明镜,立刻说:“雷校尉,我观季校尉走之前,向你挤眉弄眼,是否早先便已交代过,提防我的眼睛?” 说着,她居然从阶上踱下,直向雷敬走来。 雷敬大惊,忙掏出一块黑色方布,将眼睛遮了起来,想了想不妥,又将方布稍稍抬起,眯着眼写字。 符寿安暗笑,让玉纯搬来一个蒲团让他坐着。自己则一边踱步,一边拉拉杂杂说了起来,从几岁入的寿安观,到每顿饭吃了什么,还有女道士们早课念什么经…… 也不知过了几时几分,符寿安还没讲到正题上。 雷敬却已经口干舌燥,满头大汗。 都记了半个本子了,却尽是些家常,于案情半点无益。 他急了:“殿下,这……适才所记的,皆于案情无关啊!” 见符寿安不慌不忙,他只好讪笑道:“求公主……赐口水喝……手底下写不及了……” 很快,玉真拿过一个盛满水的小香炉来,雷敬作个了揖,一饮而尽。 见雷敬窘态尽显,符寿安仿佛也也意识到了什么。 “罢罢罢,念你和季如光勉力查案,又欲为我洗脱冤屈,我便再多说一些。” 雷敬欣喜,公主终于步入正题了! 只是……为何公主说话这样慢,为何纸笔这样重,为何天在脚下,地在头上? …… “啪嗒”。 尸陀林主的笔杆从雷敬手中摔在地上,八尺大汉轰然躺倒。 玉真探探雷敬鼻息,又扇了一耳光,见他依旧酣睡如猪,喜道:“公主!他果真倒了!还好你想办法让他留下来!” 符寿安揶揄道:“那个季如光,自以为是,刚刚不过顺着他演戏罢了!他居然留下这么个傻大汉,真以为我好摆布么……” “阿嚏!” 季如光打了个喷嚏,擦了擦鼻子,继续听案报。 “阿细的尸体已经说过了,总而言之无甚疑难,与你之前的推测一样,应该与死者相熟,因此毫无防备。凶手只一刀,避开胸肋,准确刺入心脏,人立毙。” “阿嚏!” 季如光冷不丁又打了第二个喷嚏。 对面的干瘦老头停下动作,抬头看来。 他是净尘司的仵作,名唤满天星,以善验毒,善嘴毒而名满永宁城各大办案衙门,被尊称为“慢郎中”。 “无妨。” 季如光神色如常道:“有人在骂我呢,慢郎中继续说便是。” “杀人者年轻、灵巧,凶器应该是他特制,若不是特意训练的杀手,日常也必然极擅刀工,懂得骨骼肌理。也许是庖厨,也许是大夫,甚至也可能是我这样的仵作。” 满天星缓缓说道:“娘娘的情况就比较复杂。心脉衰竭,肠肚麻痹,腹中一团乱麻,哪怕早一时半刻发现,等御医赶到,恐怕也无力回天了。此种死状,毒必从饮食中来。只是,我也验了御膳房送的定食、小厨房自做的点心,食材鲜香,食具、炊具亦无差错。” 一个清秀书生蓦的出声:“那是急毒还是慢毒?” 这是孟伯礼,上次贡献了点小聪明后,已然被季如光收入了麾下。 满天星回道:“急慢都有。若以尸身看,应是连续多日进了腐败肉食,若肉汤、卤品、腌肉种种,毒已沉积脏腑。但真正要人命的,恐怕是昨晚这顿饭。” 季如光叫过孟伯礼,令他即刻收罗贵妃一月以来的膳食名录,誊抄给自己、雷敬和仵作。 满天星拱了拱手,旋又开口:“还有,凡中此毒者,眼必歪斜。故而凶手将娘娘的眼珠剜出,以扰我等视听。而这剜眼手法,与杀死阿细的,应是同一人。” “谢满先生。”季如光向他拱了拱手,便带着孟伯礼出了证物间。 “季头儿,我怎么觉得,凶手能有如此精妙之谋,总需有个得力的帮手,那个福……” 孟伯礼还没说完,季如光便开了口:“那个福生,提去昭狱了吗?” “回……回季大人……” 孟伯礼似乎有些为难,“昨日属下按您说的去办了,谁知太子竟派了亲信守着那女子,只说她为了贵妃伤心欲绝,不能过堂。若想强拿,就问我们索要证据……更别说提去昭狱了。” “呵,”季如光立时明白了个中缘由,“看来比起查清亲娘的死因,这位东宫更珍惜眼前人呢。罢了,眼下没证据,之后还不会有吗?人跑不了,我们总会有办法的。” 第16章 击掌为誓! 孟伯礼走后,偌大的院子,只剩了季如光一个人。 他取出自己刚刚从公主大氅上摘下的鸦羽,对着偏西的日头端详。 他让满天星验过,这鸦羽与凶案现场并非同一种。 但见这羽毛通体乌黑,却又混入了一层暗红,是那种日食过后,天地即将回归光明时的红,仿佛诞自黑暗,却又能驱走黑暗。 很久之前,他曾在一座隐秘的神殿中,也见过一位身着羽衣的少女。 熊熊火光的映照之中,那一身鸦羽,正是这样的颜色。 而符寿安身上那件羽衣,既然也是来自飘沙,又被当做宝物敬献,那足以说明,这羽衣应该就是同一件。 除了羽衣,令季如光更加兴奋的是,公主那双眼睛。 虽然极力掩饰,但季如光却记得很清楚。 公主前后凝视了自己三回,可神情中依然充满不解,之后也绝口不提再凝视自己。想来她在他身上看到的东西,必与常人不同! 能看出这种不同,便足以说明,公主很可能就是自己要找的那个人。 季如光很想立刻就将公主带走,不管动用什么手段,不去考虑公主的意愿,也不计较任何后果。但他也知道,一旦如此,他便会彻底成为公主的敌人。那些未知的秘密,可能也会随着公主的抵触而永远被掩盖。 因此,他还是需要步步计算,谨慎行事。 第一步,便是获取信任。 公主常年在阴谋背叛的洗刷中成长,坚韧、聪明,多疑,像一只洞穴里机警的小兽,浑身充满了求生的欲望。 要得到她的信任,他便必须找到那只真正杀人的乌鸦。 “阿嚏”,季如光又打了第三个喷嚏。 他不禁失笑:“岁数不大,脾气不小。” 季如光闲庭信步踱回寿安观,见雷敬正在大殿上酣睡。 一切果然如他所料。 而符寿安已经撤去了羽衣和面罩,一身月白素装,正斜倚着饮茶。 季如光不由朝她上下打量了一眼。 “看什么?女道士的衣裳,还能有花的?” “回公主,公主天生丽质,淡素衣衫,更显灼灼风华。而且公主体恤下属,雷大人夙夜操劳,公主能允他休息片刻,臣下也感激不尽。” 符寿安也不意外:“季大人倒不必硬夸,听你这意思,是早就猜到有此结果了?” “殿下智计非凡,臣不意外。” 符寿安心里得意,嘴上却不饶:“雷大人心地敦厚,可不比季大人这般阴险狡诈。” 然而季大人并不在意这小丫头小小的倔强,只拱手和棋道:“棋逢对手,臣也荣幸之至。” 这人,怎的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呢? 符寿安清清嗓子,告诫季如光:“你们所遇案情,我皆已知晓。你若再想愚弄于我,怕是做不到了。” “能博公主信任,臣已经知足。” 符寿安看着季如光,终于明白季如光留下雷敬,所图便是眼前,与其花力气说服公主,不如让她亲自过目。 她愤愤地想:“罢罢罢,与此人斗心眼,着实累人!” “殿下还看到了些什么?” “贵妃死状凄惨,七窍流出黑血,眼珠被人剜去。太子和禁军两位大将兴师问罪,季大人腹背受敌,幸而范公公及时到来,解了你的围。” 符寿安对自己的解读很自信。 “第二日,贵妃宫中又有凶案,受害的却是阿细,死状诡异可怖。”符寿安长叹一声,“我看过阿细的眼睛,她是个好孩子。” “我还看到禁军夜闯寿安观,被雷校尉率部下阻在外头……” 说到此,符寿安故意话风一转,直直的盯着季如光,试探道,“雷校尉辛苦奔波,我却不知季校尉做了些什么……是站在宫墙上,闲看落叶么?” 季如光轻轻一笑:“我记得,那会儿殿下又不是没看过我的眼睛,我做过什么,殿下岂能不知?” 符寿安听了这话,定定地看了季如光片刻,突然开口。 “季如光,你到底是什么人?” “殿下此话何意?臣下的官职,并无作伪,吏部、净尘司皆有档案可查。” “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季如光想了想,突然扬起头,直直盯着符寿安双目,无比郑重地开口:“臣下,是同公主一样,深陷囚笼,却依旧苦苦找寻前路的人。” “不想答,不答便是,何必云山雾罩,信口开河!”符寿安有些不悦。 “我知道公主此时必然不能理解,但总有一天,您会信的。” 说罢,季如光默默打开手中布包,将一堆空白封面的文书平铺在公主座前的案几上:“这是从昨日到今日,所有的案报。臣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还请殿下过目。” 符寿安翻开封面,发现一张一页,果然全是贵妃凶案的详情,以及凤仪宫一应人等的生平籍贯、办差经历。 每个字都用小楷仔细誊抄过,娟秀端丽,不用说是孟伯礼的手笔。 符寿安一边读,一边暗自心虚——从雷敬眼中看到的场景本就不全,再加上自己虽能看视,却不能听音,自然有很多信息是缺漏的,推断是错误的。 她自此才发现季如光做了很多,而自己却无端猜忌于他,心里竟颇有些过意不去。 “公主,此前我曾说,若案子不破,太子殿下会烧死公主,其实我骗了你。” “哦?” “事实是,我已许下生死状,三天之后,若无结果,便是同死。当然,若有您襄助,便是同生。” 季如光这话说得郑重,听去如同上战场前的豪言壮语。 “同生共死啊……” 符寿安望着季如光,突然笑了起来,眉目弯弯,明艳动人。但季如光早已发现,那眼眸中竟有一片晶莹。 “季如光,你觉得,我是被感动了吗?” 季如光有些意外地摇摇头。 公主的笑容随之添上了几分苦涩:“你之前有句话,一半是对的,我确实是个被关在囚笼里的人。十二年,都在这暗无天日的寿安观里蹉跎,所以,死不是我最坏的结果,生也非我最好的选择。你明白吗?” 季如光却摇头:“不对,公主说的,不全是实话。” 符寿安微微一愣:“为什么这么说?” 季如光没有回答,而是在内殿中四处走动了一番,每靠近一处特定的地方,就会变幻步伐。 片刻,他似乎明白了,按着方位走到几处幔帐之下。 伸手去触碰那里的地板,轻敲之下,发现果然空空有声。他摸索到一处细小的凸起,将其按下,只见活板移开,露出一条两掌宽,一掌深的通道。 伸手过去,竟有股劲风吹过,显然是条风道。 “寿安观为显道家威仪,以八卦阵法打造地板。引活水,布烛光。可殿下却能随形借势,只变动几块板子的位置,就能改以巽卦为布局,改水路,造风路,令人佩服。” “观里空气不畅,我常年在此,莫非还不能让自己过得舒服些?” 符寿安根本不以为意。 “是吗?” 季如光一挑眉。 “如果我现在让人搜查寿安观,应该能发现,公主所存的薪火烛油,早就远超日常所需了吧。公主清楚,此事一报,即便是陛下,也一定不会轻轻放过。” “季如光,你……” “不过殿下别慌,这些事儿,我不会说与别人。” 季如光随手将机关一抬,一切又恢复原状。 “我猜,公主做此布局,肯定不是为了求死,而是求生吧?” 符寿安不吭声了。 “求生虽不是你最好的选择,却是你最好选择的第一步”,季如光提步上阶,走到符寿安面前,俯身看着她:“只要你愿意,此案了结之后,我便助你离开。” 这下换到符寿安意外了。 季如光却笑起来,如同冬日的阳光化开冰凌。 “我不过把你想跟我谈的条件提前说出来了而已。以公主的聪慧,应该早就猜出我不止是求富贵而已吧!” “确实,我从雷敬那里看到过你论的功,受的赏,没有哪一种,是眼下这种途径得来。面对功名,你虽骁勇,却不是个赌徒。” “我就当公主在夸我了。那眼下这桩买卖,可还合心意?” 符寿安冷笑一声:“你是不是以为,我若想离开,只能倚仗于你?” “是了是了,殿下与我素昧平生,自小又见惯了波谲云诡,我又如何仅凭几句话,说服殿下呢?” 季如光眉头微皱,似乎已在对弈中失了一子。 “我啊——”可他立即把话头一转,含笑说了另外一件事:“自然比不得那些和殿下朝夕相处、向死而生、金蝉脱壳的姐姐妹妹了。” “玉清在你那儿?!”这下轮到符寿安焦灼了。 她忽然提高声音,死死的盯着他。 季如光并不慌张,他继续平静的说:“那位道长虽说算准了刀锋,可毕竟失血过多,在乱葬岗中,身上的浮土虽薄,对她来说,或许也重过千金。” “你把她怎样了?”玉真急着问。 季如光没有回答她,而是继续说道:“你们这招,赌的太大。一旦玉清道长没有挺过去,或者挺过去了,但却心生畏惧,进而远走高飞……” 符寿安淡淡地说:“若她顾着我们,自然更好;若她远走高飞,我们几人也会为她诵经祈祷平安。这里关着的,你以为只我一人么?” 这点倒是出乎季如光意料。 公主除身负智略之外,还宽仁豁达,不由令他多了几分钦佩。 于是他不再继续兜圈子,而是正色道: “那位玉清道长。我已派人妥善救治,她对殿下和诸位同修的情分,勘比金石。只是凭她一人,若要从这九重深宫里将你们接出来,恐怕比登天还难。你若真想离开,不光需要我,还需要我的人马。” 符寿安看着季如光,笃定的神色里完全没有了之前的刁难,嚣张,咄咄逼人。 还真是身段灵活……想到这里,符寿安突然心里动了一下。 她自己……不也是这样吗。 时时处处审时度势,变换着自己脸上的面具。 不过是棋逢对手而已,她又何必怕他? 大不了,技不如人,愿赌服输。 符寿安不再犹豫,伸出手,一字一句开口。 “那便击掌为誓!” 第17章 多谢公主赐教! 季如光没想到她回转地如此痛快,抬手悬在半空,一时有点迟疑。 符寿安反而竟直接拍了上去,纤纤素手透着凉意,却毫不示弱,用足了十分力气。 “成交!” “殿下就不继续追问,我图的究竟是什么?” “哼!有什么好问的?”符寿安拿起案报,头也不抬:“横竖你助我离开在先,之后你图什么,又是另一桩生意了!” 季如光顿时无奈,这个公主,果然不好招架。 玉纯悄悄凑近符寿安,有些忐忑。 “殿下,眼下情势复杂,仅凭他一张口,便答应了么?焉知他不是以口舌作诱,拿话套我们,临了又返给太子?” “放心吧,我心里有计较。” 符寿安拍拍玉纯,出言安慰。 答应季如光,自不是符寿安热血上头,也不是她心存侥幸。而是深思熟虑之后的结果。 季如光此人,心思深沉,目光犀利。 她的全盘逃跑计划刚好都落入他的掌握。 私改观内布局,囤积引火之物、玉清在贵妃面前的假死、对办案主官设局动刀子……哪一条报上去都能让她万劫不复。 她似乎被彻底拿捏了。 但现实又能证明,季如光并不是敌人——他对太子麾下丝毫不假辞色。抛下雷敬让她瞧,带来全盘案报,所有地方都体现了诚意。 最重要的是,若不是有及重要的事,谁会愿意与一个不相干的人同缚共死? 通关了全局,她的棋盘上,只找到了这一座生门。 一炷香毕,她已经读完了所有的案报。 “如何?” 季如光颇有些期待。 符寿安指着案报上福生的名字:“这个人,可以提来让我看看吗?” 季如光看了公主一眼,有点意外。 案报里只提了发生的事情,却并未包含分析判断。 符寿安能从这些文字里发现蛛丝马迹,其心思缜密灵动,着实高于常人。 “这个福生,是贵妃娘娘最为得力的女官,这些年来为主人赴汤蹈火不说,还搭上了东宫太子。只要仰仗这对母子,便会有大好前程,于情于理,她都是最不可能杀害贵妃的人,甚至两桩案子发生时,她都不在现场,公主为何怀疑她?”季如光试探道。 “因为身份。” “身份?” “嗯。” 符寿安点点头,“原来她是前礼部尚书赵奇瑜的嫡亲孙女。而赵奇瑜和他儿子被罢官斩首,赵家被抄,都是我看过之后几日内发生的。” “公主怀疑作案之人,是为了复仇,所以构陷于你?” 季如光虽觉得有点意外,但细细一想,也不是没有可能。 符寿安继续说道:“我自小便有这奇异本事,也不知是娘胎里带的,还是吃了什么桃儿果儿生出来的。”她将案报摊在手中,一遍遍地翻,目光却在别处。 “在这观里长到十岁,父皇便总是和范公公一起来,命我看一些人的眼睛。我记得,都是些老头子,有的是文官,有的是武将,甚至还有一位皇叔,颍川王。他们进来时,有的只说来祈福,有的,却已剥去了官服官帽,浑身血淋淋的。” 季如光静静听着她讲。 语气冷静,没有起伏,所说之事,却全然与骄矜少女的生活毫不沾边。 对这些事习以为常,何尝不是一种残忍。 “父皇之所以要我看,有的是谋反却找不到书信往来,有的是贪弊却寻不见金银所在。最奇的是,有的只是见了什么人,哪怕那人不承认,父皇也会勃然大怒。” 符寿安抬头看着季如光。 “他们之后的结局,父皇从不跟我提起,我都是让玉真她们悄悄四下打听,才偶尔得知,他们或被罢官流放,或被满门抄斩。倒是从没想过,这些人竟还会有家人,留在宫里。” 季如光点点头:“公主进寿安观的时候还小,不知也属正常,本朝惯例,勋贵重臣若是犯了大罪,男丁抄斩,成年女眷充军,直系子孙若在十二岁以下,无论男女,皆抄没入宫。” “这么看来,福生昨日来见我时,气势汹汹的模样,倒也不全是倚贵妃的地位耍威风,而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罢了。”符寿安苦笑:“此人你们可审过?” 这下轮到季如光苦笑了:“我们虽未想过罪臣之后复仇一事,却也觉得福生甚为可疑。可太子将她护得很紧,没有确凿破绽,我们净尘司也动她不得。” “没想到净尘司看起来威风八面,办起案来,也是如履薄冰,各处掣肘。”符寿安感叹一句,同情大过了揶揄。 季如光也笑着自嘲:“内帏的案子,向来都是烫手山芋,再说司公与我撑腰,可不包括逼得太子和禁军统领狗急跳墙。这不小臣才来请公主出手。”他冲着符寿安抱拳,大方一笑,明明是做小伏低,却磊落洒脱。 符寿安合上案报,起身在殿中来回踱了几步。 此案幕后之人确实思维缜密,甚至算准了党羽有后台撑着,连净尘司来了也轻易奈何不得。只要挨过三日,他便高枕无忧了。 “不能如他的愿,他碍着我们,我们便绕过去。”符寿安停下了脚步。 “公主的意思是,我们不如还是从旁找找福生的破绽,想法拿出太子不得不放人的证据?” “没错,”符寿安又沉吟片刻,拿出了满天星给的仵作呈报,“贵妃既是毒发身亡,她是贵妃长史,每餐皆要试毒,却丝毫无损?” “何止是她毫发无损,我们到小厨房查验了所有的食材,食具,甚至吃剩下的泔水,都毫无问题。” “等等。”符寿安突然打断季如光,闭目回忆了片刻,又在案报中找来找去,终于翻出一张黄单子,又细细看了一遍。 “你给我的这膳食单子,好像与我刚刚在雷敬眼里看到的盘子,数目不一啊。” 季如光接过单子,发现上面写着各类餐食共十二道。 “公主所见呢?” “季校尉稍等。”符寿安说完,便又到角落里,翻开雷敬的眼皮,凝神观看。 季如光第一次见这等神奇的作法,也不由得一阵惊愕。 “是了。你们所见贵妃最后一顿晚膳,单子上是十二道菜。雷校尉去小厨房查验时,小厨房还未及清洗,他看到从贵妃房中撤出的主菜碟子,却有十三个。” 符寿安指着查验记录,那上面确实写着查验了十三只盘碟,却只标注了不同形制的餐具,并没有写明所盛菜肴。 份位到了贵妃,一应餐具都有严格的规定,主菜由单独的碗碟装盛。季如光虽知道这个规矩,符寿安一理,他便想通了其中关窍。 毕竟仵作查验完所有的食具,发现没有毒物残留,便不会去多想哪些是主菜,哪些只是临时用用。且检验时,距贵妃用餐已近一个时辰,毒物被清理了也未可知。 季如光低头思索了一阵,说:“如此说来,那多出来的一道菜,恐怕就是贵妃殒命的玄机所在。” “没错,季校尉可以留心下小厨房备了、食单却上没有的材料。” 季如光躬身拱手:“臣多谢公主赐教!” 日头偏西,一宽一窄两条人影走在寿安观的甬道之上。 季如光走在前面,盯着手里的食单。身后的雷敬鬓发凌乱,眼神发懵。发梢上还挂着一连串的水珠子,官服也湿淋淋的,冷风一吹,还打了个寒战,活像个刚从冰湖里被捞上岸的熊瞎子。 “老季,我刚刚是被麻翻的,不是睡着的,对吧?” “嗯。你喝的那水里,下了蒙汗药。” “不是,这道观里怎么还能有蒙汗药呢?!” 季如光叹了口气,耐心的解释:“她的大殿里,有一尊暗藏的陀罗星君,手里拿的‘装藏’,就是一支真的曼陀罗花。” 雷敬听完,顿时懊恼不已,气鼓鼓的又补一句:“行行行,有就有吧,可她堂堂一国公主,怎么还能用这种脏手段呢?!” “我早说过,这个公主,没你想的那么简单。” 雷敬一脸沮丧的望向季如光,却冷不丁发现,他的季头嘴角竟还挂着一丝笑意。 “哎?哎!不对,不对吧老季,我让人算计了,事儿办砸了,你怎么不生气呢?” “事办砸了吗?没有啊!你在这儿不消一个时辰,就让公主回心转意,答应与我们合作,明明就是办案有功。” 听到这里,雷敬终于恍然大悟,一把拽住季如光的胳膊:“你是不是早就算准了,所以才特意把我留下来?你是故意让她看我的?” 季如光歉意地拍着雷敬:“我先前与公主过招,发现她防备心极强,想来她长于尔虞我诈之地,多年来又遍观人心之中的蝇营狗苟,很难轻易相信他人。若我直接告知她,她有几句会真信?多年来,也许她只相信自己的眼睛,不如让她自己过目罢。” “哎——呀!”雷敬直跺脚:“既如此,为何你不让她看你自己呢?” 季如光笑道:“我忝居主官之位,知道的密辛更多些,咱俩有一个便足矣,透露得太多,只怕又要为她所制。” 雷敬听完,无奈地又是摇头,又是叹气:“你们这两个鬼精灵,合着就蒙我一个老实人!我倒是盼着她早些点你当驸马,到时两口子加起来一千六百个心眼,从早斗到晚。” 季如光反驳他:“人家公主若是心眼子不多,如何帮我们?刚才你没醒时,她已通过你查案时没注意到的细节,提示于我,贵妃的食单颇值得探寻。” 雷敬一惊。 季如光又接着说:“而且公主怀疑,害她之人,可能是被她看过的罪臣家罚没入宫的子弟,这也是一条线索。” “有道理啊。” “所以,接下来你再去细查近日所有进出凤仪宫的宫人,调入的调出的,尤其是罪臣子弟,都要查!” “好!” 季如光道:“我再去找位朋友,让他打打食材和食单上的七寸。” 第18章 我的医仙朋友 季如光口中的朋友,名叫莫空。 莫空是京城独一无二的存在。 他擅抚琴,擅书画,是万里挑一的青楼佳客,最绝的还是一曲横吹,听者无不下泪。万千少女仰慕他,赠他美誉“永宁第一佳公子”。 可同时,他又会在竹林边的清漪馆坐诊看脉,人称“岐黄医心”。 你若腰缠万贯,千金不还价;你若贫无立锥,分文不取。 多年前,季如光还不是净尘司的校尉。 在西北行商之时,他曾于一片茫茫沙漠中救起过奄奄一息的莫空。 谁知道,打这以后,向来冷傲的岐黄圣手竟然赖上了自己,说看出他五脏不和,气海虚空,有病。 行走世间多年,季如光自然知道自己身体异于常人,可莫空竟能一眼看出,还是令他诧异。 于是,季如光索性真让莫空为自己医治。 这莫空也毫不客气,什么奇诡怪药都往他身上招呼,一个敢治,一个敢吃。 尽管除不了病根,但总能有所缓解。 年复一年的,俩人还真处出了些“医患真情”。 只不过季如光总觉得,这个皮囊漂亮,性格乖张的莫空背后,也一定有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可天下人熙熙攘攘,谁又没点秘密呢? 有的秘密有不得不探究的理由,可更多的,没必要知道。 莫空的行踪向来飘忽不定,今日在医馆,明日或许就在秦楼了。 不过季如光并不担心,因为今日恰逢妙音天女诞辰,莫空一定在宁安公主那里。 多年前,宁安公主被莫空的一曲“伽蓝行”彻底折服,从此便成了他的“流水之客”,时常出宫,只要有他演奏的雅集,场场不落。 也总会想尽各种方法,将他请进宫来,指点自己的舞技。 果然,季如光一走近宁安公主所住的“乾达婆城”,便听见一曲悠扬的琴音传来,如白鹤入云空,天女衣裙飘逸,将香花凌空飘洒下来,化作万点甘霖;又如高士坐江畔,取一笔丹青作画,古往今来的英雄豪杰、才子佳人粉墨登场,终成雪花纷纷而去。 自莫空拨响第一根弦,宁安公主便已醉了,也不顾什么皇家身份,将腰肢一展,手作拈花,恣意旋转。她身子轻盈,柔若无骨,盈盈款款不似尘世中人。 这宁安公主比符寿安小一岁,是五皇子庄王的胞妹。她自小就形貌美艳,极擅乐舞音律,颇得圣意,便被宫里人以妙音天女比拟。 凡帝后生辰、节日庆典之类的场合,都由她来操持。 前阵子,宫里又传言,她将与西北异姓王徐守成家联姻。 而徐家世子徐盛婴,是出了名的少年英雄,据说不仅骁勇善战,形貌容姿也是十分出挑。 这种种厚待,无不令人艳羡。与从小只能被囚于寿安观的符寿安比起来,简直是日日浸于蜜罐,鲜花着锦,烈火烹油。性子也是眼高于顶,骄横跋扈。 但万事皆有例外,高傲的宁安公主自从某次听了莫空的琴音,又被莫空当众指出乐舞中的谬误,便对他低了气势,更将莫空引为知音,时常召求。 哪怕在外人看来,莫空对公主态度阴晴不定,忽冷忽热,也丝毫不耽搁公主牵肠挂肚,甘之如饴。 公主正在莫空的琴音里跳的投入,莫空忽然紧蹙双眉,修长的手指重重一划,竟将琴弦拨断。 宁安公主一怔,轻轻走到莫空身前,不知所措道:“仙人哥哥,如何不弹了?” 这支舞她已练了数月,就为今日在莫空面前展露。 莫空却半闭着眼睛,将那八百年的古琴轻轻一推:“你负了它。” 莫空轻轻叹道:“此《凌霄三渡》,已有一千四百年未在世间响起过。我今天奏与你,只望你施展风华,以仙舞来配仙乐。” “可你一渡步履滞重,半点升仙的样子也没有。二渡却在我面前承欢讨好,变得轻浮滑腻。三渡更是心慌意乱,可曾有半点麻姑素娥的清净……” “你让我,略有些失望……” 宁安公主咬住嘴唇,两行清泪顺颊而下。可她偏又是个舞痴,深信莫空说的都在点上,遂将古琴重新捧起,求莫空不要气恼。 “是我不好……”莫空走上前,用锦帕轻轻拭去宁安的泪痕,“我就是个孤绝的怪性子,你总会原谅我的,对不对?” “继续罢。毕竟你是要大婚的人了,练好了,到时你与徐世子,大殿上剑舞双绝,圣上必然会欢喜,你哥哥、你母妃都会欢喜……” “仙人哥哥,我不嫁!”宁安公主再也按耐不住,一把搂住莫空,“除你之外,我不会给任何人跳这支舞。” 莫空一只手垂着,一只手抚着她的发梢,身子颇为放松,口中却哀怨地长吟起《山鬼》来:“……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季如光很是无奈。这永宁第一佳公子,对付起女人来,惯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上至天之骄女,下至小家碧玉,无不被这厮轻松拿捏。 但此时季如光却没心思看他在这里欲擒故纵,毕竟此时宁安公主本就心情不佳,自己再进去,只怕让人叫侍卫叉出来,让莫空看笑话事小,耽搁查案正事儿才麻烦。 季如光心念一转,索性在门外四处巡视,忽见暖阁中有个十五六岁的少女在小憩,圆脸长睫,眉心亦有一点红痣,甚为可爱,那是莫空收养的孤女,名唤莫伽,与莫空兄妹相称。 与此同时,几名犬奴正将两头吐蕃猛犬运到珍玩苑去。狗眼上蒙着黑布,趴在车中颇为悠闲。 季如光计上心来,将身子隐在树下,拈起石子,精准击在一条猛犬脑门上。 受了惊吓,两头猛犬登时便被点燃,开始疯狂冲撞铁笼。 季如光侧耳倾听,厅堂中的乐舞声戛然而止。 猛犬撞开了牢笼,在园中肆意飞奔,见人就追,季如光连续抛出石子,引诱猛犬向莫空所在的厅堂冲去。 两条狗却骤然停下了脚步,在空气中嗅来嗅去,似乎前方有什么恐怖之物。 一个小小的身影从厅门中信步而出,绣花鞋随意踢着石子。猛犬口中发出“呜呜”的求饶声,将尾巴夹在两腿之间,向后慢慢退去。 待莫伽走到面前,两条狗已瘫软在地,身下淌出一大滩便溺来。 “乱吼乱叫的,是你们啊?”她浅笑着,竟从窄袖中取出一对兽牙,就要向狗的顶门击落。那兽牙生的怪异,比手掌更长,尖利之余还有锯齿,不知是什么样的兵器。 就在兽牙即将洞穿狗头之时,一股大力突然钳住了她的后领。 说时迟,那时快,少女回头就是一口。她牙齿细密洁白,可下嘴却又快又狠,竟将皮护臂咬穿了。季如光却不以为意,笑盈盈地望着她。 “……是你啊,有毒的叔叔。” “我不是叔叔,我也没有毒。” “哼!这狗其实是你放的吧?” “那你还不是上钩了?我要见莫空,事情很急。” 莫伽吐了吐舌头,回头向厅堂走去。两只猛犬慌忙起身,灰溜溜地跑向犬奴。 莫空很快出现了。 他白衣胜雪,步履优雅。一身万安锦的袍子价格不菲,听说是赶在中秋月下调的色,还用了苏州织造十多位绣娘;青丝齐整,用一根倚天照海簪挽了,并无其他赘饰;腰间则悬了一枚岐黄珏,彰示着他的医者身份。 莫空嘴角噙笑的看着季如光,口中却不满地说:“季如光,你非要在此刻搅我好事,莫非妒忌了?” “宁安公主对你一腔热忱,你却玩欲情故纵的把戏,着实烂人。” “宁安公主日日活的滋润,我与她添些情丝惆怅,消遣些宫闱无趣,何烂之有?我倒是听说,你同那寿安公主只剩两天寿命了,还有心思过来跟我斗嘴?” “我找你有事相商——”季如光刚开了个头,忽又被莫空打断:“昨日用药,病没再发?” “不曾。” 莫空道:“瞧见了吧,这世上只有我能救你。” 季如光反驳道:“你这药,无非是权宜之计罢了,我想一劳永逸。” “一劳永逸?” 莫空有点意外:“难不成这永宁城,还有比我更好的神仙大夫?” 季如光笑笑:“这神仙大夫的命,正捏在你手里呢,你不帮她,莫非妒忌了?” “你说我妒忌一个以巫蛊之术出名的倒霉公主?” 莫空忽然仰天大笑:“可笑。” 季如光冷冷地回击:“你若不服,便与我赌一把如何?” 莫空翻了个白眼:“赌就赌!我倒要看看,真正治好你的,是我,还是寿安公主!” “好!那公主这局,你先帮我破了。” 第19章 凤仪宫大审 季如光将凤仪宫的膳食单子、食材采买单子一一拿了出来,递在莫空手上。 “帮我看看,里面有何不妥?” 莫空一目十行看完,哼了一声:“我是不是告诉过你,天下最糟践美食的地方,便是宫里?” 季如光懒得跟他斗嘴:“这宫里糟践的,又何止美食,先捡重要的捞吧。” 莫空机灵抖空,沉吟片刻,果然开口。 “有问题。” 莫空将几张单子展在季如光面前:“昨日晚膳,食材用了四十四种,却只制了十二道菜。” 季如光心里一紧:“你的意思,还有一道菜没出现在食单上?” “没错。” “什么菜?” “瑶池映日。” 季如光意外的看着莫空:“可有依据?” 莫空哼一声:“你巴巴的来求我,不就是看我见多识广吗,我有问必答,你到怀疑上了。” 季如光无奈:“事情急得很,别卖关子。” 莫空白他一眼,用手指向食材单上的两行字。 “青州枭脑、云里红耳。” “什么东西?” 莫空道:“青州枭,指的是青州产的一种名贵鸽子,冠羽卷曲,通身青色,万里挑一;云里红,则是终南雪顶上特产的一种野兔。有这两样食材,那必然会有‘瑶池映日’。因为这菜,做成丸状,外围以鱼糜和着糯米蒸熟,内里却空,出锅时还需点馅,兼浇以香药,以祛其腥。谓之‘上青云’……” “哦,对了”莫空想了想,又补了一句:“此菜不仅食材难得,点馅手法还极为特殊繁复,又取其‘青云’之意向,故而一直被礼部用于敬祖祭祀,从来是专人操持。” “这你是如何得知?” “我看的病人遍布永宁,认识个把礼部高官,很奇怪吗?” 季如光的神色豁然:“怪不得贵妃小厨不敢录入菜名,贵妃要吃这菜,跟她那太后冠服一样,也是逾制。” 莫空点点头:“此物向来不在后宫食单之上,御厨为这罕物专门练就手法,实不可能。而且许贵妃家,是东北武将出身,她怎么会想到去吃这种西南特有的物产呢?” 季如光道:“简单,贵妃此人,生性贪婪,身边有熟知此物的人,多吹吹风即可。” 莫空又补道:“你是指……礼部官家的人,获罪被投入掖庭?” 季如光冷笑一声,抬头看着连绵璀璨的琉璃屋檐:“朱楼宫阙,旦夕起伏,朝生暮死,连公主都能上火刑架。簪缨世家覆灭,又有什么稀奇!” 莫空听完,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说起来,真是好没意思的五浊恶世啊!有时候真觉得,不若一把火烧……哎?季如光?” 莫空还没叹完,季如光已快出了院门。 “我帮你至此,你没点表示?也太不要脸了吧!” “明日阿娜希塔他们行商回来,你喜欢什么,自己去挑吧。” 回了凤仪宫,季如光一声令下,偌大的宫院四门皆闭。 凤仪宫的所有厨子都被赶入院中,每人领了一些食材,分次分批被领入单独的房间,要求他们按食单做出菜品。并且宣布,这期间,出声问话者,斩,做不出来者,亦斩。 厨子们各个噤若寒蝉,却也只能战战兢兢的照办。 食单是季如光拟的,他从贵妃的菜单中挑了几样,又特意将“瑶池映日”也补了进去。 厨子们一个个进屋测试,果然如季如光所料,将这菜做成什么样的人都有。 有的是汤羹,有的是糕点,还有的是果雕,更不要提什么点馅之事,具是八竿子打不着。 季如光心中有数,却摆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有一个算一个,做得不对的厨子,一律押进刑室,一时间,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在凤仪宫里此起彼伏,催心裂胆。 但很快,季如光还是从之后呈上来的菜品中,看到了自己想要的那道瑶池映日。 做出此菜的人,名叫唐老四,只是小厨房的一名帮厨。 季如光来到暗室,唐老四还美滋滋以为只有自己过了关,谁知季如光却让人一字摆开各色刑具,告诉他,之前做不出的人,其实早已洗了嫌疑,受刑不过是为了把戏做真。 只有他犯下的罪责,才需要将所有刑具挨个领略一遍。 此话一出,唐老四立刻软了身子,将自己所知的一切都告知了季如光。 原来,唐老四此人在小厨房混迹多年,一直就是个帮厨,他满心愤懑,总想着向上再走半步。 一日贵妃身边的红人福女史突然同他聊起,说贵妃近来十分想尝一道名唤“瑶池映日”的菜。 唐老四顿觉抓住了机会,钻墙打洞,终于打听来了个大概做法。 谁知一盘呈上去,贵妃一尝却怒了,扬言隔天再做不出来,就将其打出宫去。 唐老四抓心挠肝之际,救星却从天而降。 福女史屈尊降贵,亲到小厨房中,还带了一个御膳房叫三才的人,说可以帮他完成“瑶池映日”。 那年轻人没什么话,手头却极为精巧麻利,唐老四回忆起仍赞不绝口,“刀工比我强十倍不止”,最为关键的是,他精通点馅——在外皮上留一小孔,待将熟未熟时,由此注入青州枭和云里红调制的馅料…… 贵妃一吃,便一发不可收拾,总要点这道菜,福生便每回都把三才传来点馅。而每回,贵妃都吃得干干净净。 按规矩,宫中制膳、进膳都要记录在册,可福女史却告诉唐老四,宫里的皇妃皇子,膳食上总归有些特例,这“瑶池映日”多少有些逾距,但贵妃未来可是要一步登天的人,她开了口,又有谁敢查呢? 于是,唐老四做着哄好贵妃,飞黄腾达的大梦,就这么日复一日的做了下去。 直到贵妃毒发。 很明显,那毒,正来自由三才每日点进去的馅料。 由于有坚实外皮包裹,再加上贵妃每次必饮完汤汁再吃丸子,以至于连食具上都验不出毒来。 季如光几乎能确定,作案之人就是那个三才,而从旁襄助之人,正是福生。 可这一切,依旧没有物证。 不多时,孟伯礼也查完了凤仪宫来来去去所有人的底细,里面赫然有郑三才之名。 他正是原礼部尚书赵奇瑜府上的家生奴仆,他的祖父、父亲,都是主厨,在赵家做了几十年。 赵家因通敌之罪而招致灭门,赵奇瑜的孙女福生没入宫廷。而这郑三才不是亲眷,本可逃走,他却主动净身入宫,投在御膳房做事,专司面点。 “那还等什么,我现在就带人去拿了这郑三才!” 雷敬瞪起眼睛,立时就要出门。 “别急。” 季如光却纹丝不动的坐在原位:“下毒之事看似已解,杀人之事,却尚不清楚。” “季大人说的对!”孟伯礼思索着开口:“贵妃出事之后,咱们净尘司把凤仪宫上上下下翻了个遍,闲杂人等一概逐出,福生阿细都是单独关押,可阿细还是死了。这郑三才,是怎么动的手呢?” 季如光挥挥手,示意雷敬拎起唐老四:“把他关进阿细的那间屋子。” 接着他又回头吩咐孟伯礼:“天黑之后放出风去,就说,咱们正挨个儿大刑伺候,凤仪宫的侍卫审完了,今日后半夜,就得轮到厨子了。” 第20章 杀人者 当天夜里,凤仪宫的临时刑室里依旧是一片鬼哭狼嚎。 季如光让大部分的手下都集中到了刑室附近,而其它的地方,明面上都只有稀稀疏疏的几个人,有一搭没一搭的巡视。 自己则更是故作悠闲,与雷敬在另一边的茶室里饮茶。 但所有的阴影里,其实都守着人。 季如光早就在阿细的那间屋子里做了不少牵丝装置,只要来人触碰,就必会被抓。 为了保险,他还安排了两个得力的高手在屋中角落等候。 只要时机成熟,就示警寻求援手。 这万全准备都做下,雷敬乐得直拍大腿,感慨憋屈了几日,总算要痛快一把了。 月过中天,阿细的房间里竟然传来一声惨叫。雷敬立刻听出来,那是他净尘司手下的声音。 这郑三才,不仅来了,竟还在两大高手的夹击下取到便宜! 一时间,季如光设好的埋伏悉数出动,一群将阿细屋子团团围住,另一些则直接破门而入。 进门之后他们发现,两个武士竟都被齐齐割了喉咙,伤口处,汩汩的鲜血不住的往外冒。 偌大的屋子里,竟空无一人。安装的机关丝弦,竟无一被触动。 “奶奶的!见鬼了!” 雷敬登时火冒三丈,收了机关,立时传令,净尘司所有人,都放下手中的事情,盯紧凤仪宫的每一寸。 季如光扶起其中一个兄弟,试图替他堵住伤口,只见他眼神惊恐的看向屋里的佛龛,嗓子里不住的发出嗬嗬的声音,似乎在尽力提示着什么,直到他整个身子软了下去。 季如光心念一转,来到佛龛前,伸手推了推佛龛后的墙壁,发现那里竟有一处极窄的夹壁,厚不过三寸,还有个可以开合的暗门。 孟伯礼跟上前,说这夹壁是冬日取暖之用,屋外的火塘烧火,热气便顺着烟道进入夹壁,但由于夹壁极窄,他们此前就发现过这道暗门,但人根本无法藏匿,便没多想。 孟伯礼低着头说完,没听见季如光的回应,还以为上司生气了。 谁知他抬头一看,季如光竟然紧紧的盯着夹壁的墙面,眼神瞬间同豹子一样锐利。 “有东西,在这里呆过。” 孟伯礼顺着烛光能照到的地方看向深处,只见那满是黑灰的夹壁上,赫然竟印着半个模糊的手掌印! 孟伯礼后颈的汗毛齐齐竖起,说话都打了颤。 “什么人的手……能伸这么……” “躲开!” 孟伯礼话音未落,便被季如光薅住脖颈,一把甩开。 接着,一柄薄刃便从孟伯礼的眼前划过,在黑暗中闪出一线尖利的光亮。 孟伯礼猛地往后退了几步,看见季如光与一个身形瘦小干瘪的蒙面人搏斗了起来。 那人竟然是从烟道夹壁里冲出来的! 三寸之间还能容身,他是纸做的吗? 而此时,季如光正虚晃身子,不断闪避着那人诡谲凌厉的刀风。 他想活捉,便不下杀招,只看准了机会,一手做爪,钳向其手腕。谁料对方尽力一挣,那手腕子竟应声而碎。 季如光从未遇见过如此奇怪的感受,那手腕毫无血肉之感,倒像是捏碎了一把秋天的桦树皮。 那人似也不知痛楚,露着白森森的腕骨,继续猛攻,似乎只想着结果季如光的性命。 季如光也不欲拖延,索性开口直接下令。 “孟伯礼!乾位左一,兑位右二,开!” 孟伯礼得令,跌跌撞撞的奔向房间相应的机关,一拨,便立刻有两张精钢丝网罩了下来。那人躲了第一个,却没躲过季如光算好的第二个。 而此时,雷敬也带着手下进了屋。 “把满天星喊过来。” 季如光低声吩咐了雷敬一句,转身走向地上的俘虏。 “叫满天星来,是怕我自杀吧。”那人看着季如光,发出两声阴恻恻的笑:“可惜,你这算盘打不响了!” 话音未落,那人便仰头往地上重重一磕,季如光立时伸手抓住了他的脖子,可情急之下力道不轻,那脖子竟如风干枯木一样,应声而裂,粘稠浓腻的暗红血液缓慢的流出来,染红了季如光的手指。 季如光有些焦躁,拽下他的蒙面巾。 “啊!”孟伯礼一眼看见那人的脸,忍不住惊呼起来,只见那人长相虽与名册上的郑三才有七八分相似,但整个人皮肤干瘪紧缩,面色蜡黄,在烛火之下,看去竟如一层薄纸,全然不像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 “他……怎……怎么会这样?” “让开!让开!” 孟伯礼还在傻眼,满天星已经气喘吁吁的分开人群走了过来。二话不说,便上前检查。 他翻开郑三才的眼睛,只见瞳孔涣散,已经发灰,须臾之间,人已经死透了。而他解开衣裳,才发现,适才觉得他还有个正常人的身量,完全是因衣裳舞动而致。 实际他的身子已经干瘦扁平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程度,连脑袋,也只有孩童大小,难怪能挤进那狭窄的夹壁墙。 “慢郎中可有何见解?”季如光开口问道。 满天星瞪着郑三才的尸体,也有些怔愣。 “奇怪……我一生诊人无数,还未见过刚死就成这样的尸体。” “其实,他不是死了以后这样的,”季如光指了指郑三才的手腕:“刚刚过招之时,我就发现,他皮肉似如枯枝,松脆,血少。我若不是抓了他的脖子,他后脑磕到地上,也会立时毙命,他对自己的情况很了解,所以算准了,左右都是个死。” 孟伯礼一惊:“这个郑三才,明明可以逃脱责罚,却非要自己净身进宫,莫非就是为了福女史?现在事败了,他又想护着她,所以才这么急着自杀?” “也不只是福生,或许还有别人,还有他……之所以会变成这样的秘密。” 季如光一边说,一边带上手衣,捡起一旁的匕首,仔细看了看。 “不过,人虽然死了,但死人本身也是一种证据。”季如光晃了晃匕首,又指了指夹壁墙。 “起码,我们知道了他下毒的手段,阿细,贵妃,都是死在他的匕首之下,也弄明白了,他到底是怎么在守卫众多的暗室里杀人的。” 说完,季如光倒转刀柄,将其递给孟伯礼看。 孟伯礼抬眼一瞧,只见刀柄上镌刻着一只小巧的蝙蝠,栩栩如生,正向天飞升。 “蝠……升……福生?” 季如光蹲下身,又轻手轻脚的在郑三才的身上摸索了片刻,最终翻开外层的夜行衣,发现里衣的衣领处有一块缝补的痕迹,上面也赫然绣着一只小巧的蝙蝠。 “孟伯礼。” “属下在!” “你割了这衣领,带着这把匕首,去太子宫里要人。如何应对,心里可有底?” 孟伯礼听罢,惶惑了片刻,抬头看着这个一直支持自己的上司,郑重点头。 “属下,定不辱命。” “很好,今日后半夜,我必须要在昭狱看见福女史。” “是!” 季如光赞许的拍拍孟伯礼的肩头。 不过两日,这小子进步简直神速,改日让雷敬好生教他些拳脚,未来只怕也能独当一面了。 孟伯礼刚走,一个被雷敬安排在寿安观守卫的手下却闯了进来。 这人身上的衣衫铠甲凌乱,神色也有些狼狈。 “怎么回事?”雷敬见状,急忙询问。 手下倒头便拜,语气竟十分委屈。 “回季大人!雷大人!禁军今夜来闯卡的人又增多了,说昨日夜里我们净尘司守卫不中用,导致妖人出去杀了人,他们非要替了我们,亲自守着!” “什么人带队?” “许家两位将军亲自来了,咱们兄弟人少言轻,挡不住他们。鱼都尉便命我来请大人定夺!” “除了要换防,还干了什么?” “二位将军还……还进了寿安观,说要亲自问询公主……” “许家这两个屠户,这不明摆的欺负人家小姑娘吗!”雷敬听了,顿时怒不可遏:“公主手底下就俩小道姑,哪能挡住那两条大汉!” “你忘了公主是怎么对付你的了?” 季如光却冷静许多。 “那是咱们知道法度进退!万一他们用什么脏手段,公主被吓破了胆儿,认了罪了,我们忙活这两天,岂不是都见鬼了?!” 雷敬还是着急,一掌拍向季如光的肩头:“老季,我是并州前线下来的,最知道这些人能狗仗人势到什么程度,现在陛下深居不出,身体啥样也不清楚。咱们司公看起来又有点隔岸观火,就这种局面,许家那两个平日里杀人无数的兵头子,怕是能翻了天!” 雷敬说着,提了刀就往外走。 “等等,”瞬息之间,季如光似乎已经想出了万全的对策。 “带上三才的尸体,我可以把司公拉进河里,陪咱们一道灭火!” 第21章 武力相逼 第二夜的寿安观前,气氛紧张更胜昨日。 许威许猛亲自带来了不少重甲的禁军,蛮横的替换了净尘司的位置。 许猛手下副将,是个四十多岁的黑脸汉子,刚从战场调回不久,脸上杀气腾腾,远远看去都令人生畏。 他们不容分说的堵在寿安观门前,净尘司的人想进去保护公主,他们亦丝毫不予理会。 观外剑拔弩张,观内气氛更是压抑至极。 玉真和玉纯二人拉开架势,阻拦着许威许猛二人靠近公主。 但她们两人心里都明白,若真要鱼死网破的硬拼,自己这种以轻灵见长的招式,不一定是对方刚猛武夫的对手。 更何况,他们在观外,还有用不完的帮手。 许猛也自负于自己这方的优势,丝毫不见一丝臣下应有的谦恭。 “今晚之后,还有一天,昭天门的大火可就点起来了。寿安公主,你不想为自己打算一下吗?” “奇了,我听说二位将军一直认定我是杀人凶犯,怎么如今有闲心打听我的盘算?”符寿安并不示弱,冷静发问。 “既然姐姐仙去已成事实,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凶手若能为我驱使,物尽其用,也划算。” “你放肆!” 玉真见许猛竟然如此折辱自家公主,顿时大怒。 “小道姑,你不用激动,我们是在给公主指条活路。” 符寿安沉了面容,心中已是不爽至极,但她仍旧起身,轻轻拍了拍玉真肩膀,似在安抚。 “愿闻其详。” “公主行凶之事,朝野上下群情激奋,毕竟多年来,公主以眼观群臣之事,早令他们心生不满,成众矢之的。所以,事到如今,已经不是能不能找到凶手之事。公主伏诛,乃是稳固朝野的条件。昭天门的这把火,是一定要点的,如果公主未来愿意辅佐太子殿下,那么……我们可以睁只眼闭只眼,为您找个……替身。” 许猛说的得意,满心以为,公主会被这注定的命运吓破胆。 “哈哈哈哈……”符寿安听到这里,却突然笑出了声。 “你笑什么!” “不过一双眼睛而已,竟让你们一个个竟都如此颠倒黑白,丧心病狂。这恶世既如此,我又何必再忍气吞声,不如与它碰个头破血流!” 符寿安说到此,突然从身后抽出长剑。 “玉真玉纯!还记得这些人是怎么对玉清的吗?!结阵!死战!” 刹那之间,寿安观大殿内剑光闪烁,烛火摇晃,照上三个女子坚毅的面庞,让她们看上去如同九天玄女,披甲下凡。 许威许猛二人没想到这个纤纤弱弱的公主竟会主动出手。犹豫之下,竟被抢占了先机。 符寿安见许威神情有些迟疑,便毫不留情的主攻许威,逼得他相互掣肘,竟双双退出了大殿。 许威见如此下去只怕收不了场,赶忙劝阻许猛。 “大哥!太子向范司公许诺了三天,若今日咱们就闹出事端,怕不好解释。不如先收手,明日再顺势而动!” 但许猛却被打得起了急,他曾十分自负于自己在战场上的赫赫战功,今日竟被几个小丫头占了便宜,令他及其恼火。 “姐姐若非为了咱们许家,何苦来招惹这妖女!咱们要是不降服了她,明日一样不能成事!” 许猛说完,越想越恼,手下的刚猛动作也愈发的不留余地。 渐渐的,玉真玉纯开始吃力,竟双双露出了破绽。 许猛见状,闪身躲过玉真的一记紫燕衔泥,扬起佩刀就冲玉纯劈了下去,怀的亦是杀鸡儆猴的心思。 一瞬间,玉清浑身是血的样子闪入符寿安的脑海。 她竟什么也没想,挥剑直冲过去,就要替二人拦这一刀。 “公主!!” “铮——!” 一道尖锐的声音擦着耳畔而过,接着是一声金属的脆响。 许猛的配刀竟然应声而碎。 碎裂的刀片叮叮当当的落在“金砖”铺就的地面上,同样掉落的, 还有一只精钢弩箭。 符寿安还未抬头,只觉得一阵风拂过身侧,几声清脆的马蹄声入耳,接着便有一只有力的手臂将她一把捞起,让她稳稳的降落在了马鞍之上。 是季如光。 他依旧是一身轻甲,月光在他身上映照出一个淡淡的轮廓,令符寿安一阵恍惚: 到底是什么人,会叫“如光”这个名字,却又甘愿在这尔虞我诈的宫廷里,与勾心斗角为伍? “二位将军,收手吧!” 季如光护着符寿安坐于马上,居高临下的看着许威许猛。 那一身的气势,仿佛他根本不是一个净尘司的选锋校尉,而是身处世外,无论何种官职,在他面前都不值一提。 “深夜内廷纵马,季如光,你胆子倒不小啊!” “我奉司公之命,前来让公主为凶手过目,谁知竟遇上二位行此大逆不道之举,若要论究,你们二位,怕是还得死在我前头!” 季如光说完,跳下马,恭敬的将公主扶下来,交给一旁的玉真玉纯。 “如何,今日二位大人来这一趟,可受了公主什么指教?有了什么心得?” 季如光问完,许家兄弟还没来得及开口,院子里就呼啦啦进来了好几个禁军侍卫,个个鼻青脸肿。 “怎么回事?!”许猛刚要发飙,就见雷敬又带着一群净尘司的跟了进来,雷敬怀里揣着一把金锏,脸上露着幸灾乐祸的笑。 “居然要来了范司公的獬豸锏?哼,看样子,这老小子是选边儿站了啊。” 许猛沉了脸,十分不爽,许威脸上的神色却有些莫测。 季如光扫了他一眼,不动声色。 “那可不,獬豸锏,天子之下,专打不老实,刚刚大门口的热闹你是没看见,一个个哎哟!被老子打得是龇牙咧嘴,屁滚尿流!哈哈哈哈哈!” 雷敬笑得放肆,许猛登时被点着,冲着雷敬又要动手。 许威一把拽住许猛:“大哥!司公此时出手,无非是想让案子继续查下去,若明日案子真能查明白,也算还姐姐一个公道!” 说完,许威又凑到许猛耳边,小声嘀咕:“范司公起先对公主之事不甚上心,如今突然变了态度,只怕事情有变。东宫那边,不能不顾啊!” 许猛这才找回了点脑子,敛了敛气焰,狠狠地瞪向符寿安,撂下一句狠话,:“今日便罢了,横竖只剩下一天,我倒要看看,明日过后,你又待如何自处!” 说罢,许猛一挥手,带着许威和禁军手下,呼啦啦的走出了大门。 见许威许猛走远,在一旁站立许久的符寿安才松了一口气,玉纯扶上她的手,果然又是触手冰凉。 玉纯想起刚刚公主不顾自己安危为自己挡刀的画面,两行清泪潸然而下。 符寿安心里一动,将她和玉真二人,悉数搂进了怀里。 “公主,你说,这样的事,以后还有多少?” 玉真闷闷的问着。 “横竖终点都是黄土一埋,每争一次,希望就多一分。” 符寿安拍拍玉真,回头看向观外的天空。 云层在清朗的月色下层层叠叠,分外清晰。 而季如光在月色之下长身而立,轻轻开口。 “公主,可愿信臣,去行一招险棋,再为将来多争几分希望?” 第22章 换装 红泥小炉里火焰跳跃着。 观里的最后一把茶叶,变成了一壶好茶。 季如光把玩着茶杯,打量着观内的格局,摆设,仿佛在想些什么。 只有雷敬坐在一边,一杯又一杯的嘬着茶水,唏哩呼噜的声音透着莫名的憨气。 “牛一样,多好的茶叶都叫你糟蹋了。你再喝出声,信不信我还给你麻翻!” 玉真气鼓鼓的,瞪向雷敬。 “哎!道长是出家人,恩将仇报可破戒啊!”雷敬嬉皮笑脸的,丝毫不以为意。 “再说了,我跟着老季进观来帮忙,那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要知道用这獬豸锏打起人来,可不轻松!” 雷敬掂了掂怀里的金锏,嘴上说着累,脸上却是一脸嘚瑟。 “哼!”玉真根本不上当:“明明是你自己打得快活,得了便宜还要卖乖!” 雷敬和玉真在殿里聊的欢快,玉纯却在一旁的暖阁为符寿安更衣。 符寿安换下月白的道袍,竟穿上了一件净尘司的轻甲小铠。 原来,季如光来时,便命雷敬带来了一套最小号的净尘司制服,他要带符寿安乔装前往昭狱,与他同审关键之人福生。 他告诉符寿安,范金刚之所以愿意将獬豸金锏交与他,是因为他在公主的提点之下,已经顺利抓到了行凶的郑三才。 有了这个跳板,尽管很明显还有背后主使,但案子水落石出,便不再是荒唐之言。 毕竟在范金刚看来,若真能替皇帝保住公主这把好用的快刀,同时弹压住朝野上下的流言和上疏,于自己的前程,绝不是坏事。 只不过他们还需尽快,毕竟太子早已做好了利用母妃的死,换取朝野上下的支持和拥护的打算,非常时期调用禁军在宫中横行,也给了他底气,放大了他的欲望。 一个已经蠢蠢欲动的人,若要是出师不利,难免狗急跳墙,那时,寿安观必是他下手的第一步。 今日许威许猛的威胁,已足够明显,只怕第二日,只会更为凶险。 想到此,符寿安把目光移向了暖阁墙角的万象匣。 那里面装着五六只“火柿子”和一张内廷的地图,火柿子是净尘司千机处的镇司秘宝,据说有“千人敌”的威力,季如光说拿就拿,看这样子,他与自己做交易的诚意,到真是十足。 只可惜,不知道到最后,这季如光是否也与太子和许家兄弟一样,图的是她的一双眼。 真是讽刺。 符寿安别开眼,实在不愿再想更多。 “公主,咱们这一路,多亏有季大人襄助,要不然,真不知道会落个什么后果。” 玉纯并不知道发呆的公主在琢磨什么,一边为符寿安收束依旧宽大的衣衫,一边忍不住感叹。 “若以后咱们真逃出生天,我定然……” “定然什么?”符寿安好奇。 玉纯迟疑片刻,开口竟有些羞赧,压低了声音:“定然……日日在三清师祖面前供灯,为大人祈福。” 符寿安听完,怔了半晌,突然喃喃了两句:“其实,我看不透他。” “公主的意思是?”玉纯没明白。 “他跟别人不一样,在墙头上时,我看过他的眼睛,什么都看不出来。” “竟然还有这样的事儿?那咱们……” “你也别太担心,我只是看不透他的过去,他未来要做什么,总是能听其言观其行,洞察一二的。我只是提醒你,咱们虽然与他合作,但对他,现在还不能全然交托,一切,还需权衡而后行。” “嗯”玉纯忧心忡忡的点了点头。 片刻后,玉纯陪着符寿安出暖阁的时候,雷敬还在意犹未尽的同玉真讲述今夜与禁军对峙的种种。 “说实话,还是老季盘算得好,他骑马,我断后,好家伙,那高头大马,一拉就飞起来了,就撂下一句话,‘持范司公金锏,往死里打!!’这气势起来,谁还敢拦!” 说得激动,雷敬还站起来手舞足蹈,乐得玉真直锤大腿。 符寿安看着大殿内这少有的热闹氛围,竟有些自责自己刚刚对季如光的揣度是不是过于谨慎凉薄。但转念她又觉得无奈,毕竟看多了尔虞我诈,人心险恶,面对一切欢乐和暖意,她都怕只是镜花水月,海市蜃楼。 或许,只有离开这幽深的鬼地方,一切才能好起来吧。 既然她已然生就了这双眼睛,那不如好好利用它,为自己争取一线生机。 符寿安走近季如光,大大方方的在他面前转了一圈。 季如光看着乔装打扮的符寿安,上下审视了一番,似乎颇为满意。 符寿安虽纤瘦,却身量修长,穿轻甲的时候,玉纯特意给她内里多穿了好几件衣裳。基本撑了起来。符寿安学着武士踱了几步四方步,也很有些英武利落的少年意气。 但季如光的眼神往符寿安面容上转了一转,还是摇了摇头。 “殿下行走时干净利落,毫无拖沓,确像位武臣。只是容颜太美,一看便知是女子。” 他让雷敬拿来一个布包,里面全是净尘司乔装之物。 他自己不便上手,便指挥玉真和玉纯,为符寿安画浓了眉毛,加深了肤色,还粘上了小胡子。 片刻后,符寿安收拾停当,已然一个妥妥的英俊少年郎。 季如光看着她的样子,不知为何,脑中突然浮现出一个遥远的影子。 那个影子的主人造就了他孤独旅程的起点,他怀疑,上天把符寿安送到他的面前,是不是真的已在冥冥之中安排好了,要馈赠他一个终结,一个永远的安宁。 一丝笑意浮现在季如光的嘴角。 他微微欠身,向符寿安伸手做路引:“便请殿下,随臣同去诏狱。” 第23章 下昭狱 符寿安跟着季如光,雷敬和几个净尘司武士一道走出殿外。 内殿、大殿、环廊、槐道…… 符寿安看着越来越近的那道大门,心中一时百感交集。 十二年了,寿安观虽是囚笼,却也是她的避风港。对外面的世界,她虽然心向往之,可真要迈过那一步的时候,心中竟有些惶惑。 她的一只脚已经踏出了小门,另一只脚却像系了千斤负重。 正犹豫时,她突然感觉到一股力量,自下往上托住了自己的手臂。 符寿安仿佛被窥见了心思,她不由得偷眼望去,身侧的季如光虽平视着前方,但眼神坚定,仿佛是种无声的鼓励。 那手上的力道,牵连着她整个身体向前倾。她若不迈出另一只脚,恐怕就要整个人扑在他身上了。 于是符寿安不再迟疑,将门槛和寿安观尽皆抛在脑后。 门口还留守的禁军尝过了季如光和獬豸锏的厉害,此时已乖顺了不少,他们纷纷低头,自动让开一条路,让一行人过去。 慢慢的,人群和喧嚣都远离了,重重宫落又开始寂静起来,只能听到靴子走在路上的沙沙声。 渐渐地,居然过了西平门。 已经出宫城了! 城外的风,扑面而来,与寿安观常年萦绕的香火气息完全不同。 外面的皇城要大许多,红墙黄瓦、千篇一律的皇室建筑消失了,代之以各种错落房屋。有的是亲王府邸,有的是宰相家宅,甚至还有皇家园林。 日思夜想多年,这一刻的来临,竟如此的突兀又如此的随意。 季如光停了停下脚步,回头望了一眼符寿安:“十二年第一次出来,感触如何?” 符寿安顿了顿脚步,看着眼前的男子,心里突然有种异样的错觉。 仿佛在梦里,又仿佛在多年以前,她与这个男子已经有了什么冥冥之中的关联,纷乱的命运线条在宇宙的狂流之中飘来荡去,不知道会何时相交,也不知相交之后,又会去向何处。 她想试探他,这感觉无关男女也无关情爱,只是一滴水对幽深汪洋的微末探寻,一碰,便消散无踪。 她没有回答问题。 “季如光。” “公主请说。” “我虽然看不透你,可从你的处事选择看来,你帮我,应该不是为了仕途顺遂吧。甚至这个官职,对你来说,也根本不算什么。” 季如光笑笑,算作回答。 “那你想要让我出去,帮你办事,现在不就是最好的机会?” 符寿安抬手一指:“旁边就是御河,比宫里的沟渠可宽多了,你若带着我跳下去,一直往前游,应该很快就能彻底游出皇城。到时候天高任鸟飞,以你季大人的能力,想做什么不行?” “你此时跑了,净尘司上下三百多人,只怕都要为你陪葬。” 季如光豁达的一笑:“我虽有目的,但平白添三百冤魂在我手里,我也担心下辈子轮回,得化身虫豸鱼肉,任人宰割。” “如此看,你确实不算坏人。” “公主殿下,若与人相处,只分好坏,那多少有些简单粗暴了。我到底是什么人,公主还是一路走着,慢慢瞧吧。” “咳咳!”是雷敬在咳嗽。 他把大脸怼在季如光面前:“咳咳!” “老季,你同公主相互了解的事儿,咱们还是等往后花前月下的时候再说吧。刚刚孟伯礼来消息了,说那福生已经审过一轮了,嘴硬得像罗浮山里的黑石头!” 季如光推开他的脸,收回了刚刚短暂的平和,又变回了那个行止凌厉的季校尉。 他转头对符寿安正色道:“殿下可知诏狱?” “自然知道。我瞧过的人,大凡十个里有六七个,进了诏狱。” 季如光点点头:“任尔王孙贵胄,进了诏狱,皆会生不如死。诏狱中刑具繁杂,多有悖于人伦之事,还望殿下心中有备。” 诏狱在皇城的西南,寿安观在宫城的西南。因为西南方是白虎位,白虎为凶,没有人会在西南方建造正常的居所。 不光位置相近,诏狱还和寿安观一样,都有着黑黢黢的高墙,守备森严。 墙上站着守卫,挎着腰刀,手持劲弩。 刚靠近大门,符寿安便闻到了四周弥漫的血腥味。 此起彼伏的哀号传来,似在咫尺间,又好像在百里外。 “这里果真是人间地狱啊。” 符寿安长叹一声,“你便是那个牛头马面?” 季如光以为她到底心生畏怖,便安慰道:“殿下受累了。我们尽量少耽搁些时间,看罢便走。” “不碍事。”符寿安倒是很平静。 她苦笑一声:“我看过的人,都送到了你这里,我本就是个催命无常,索命女鬼,怕什么?” 季如光停下脚步,神情很严肃:“公主这样说,我以为不妥。看谁不看谁,你决定不了;谁入诏狱,谁又不入诏狱,你也决定不了。况且此间的人,未必无辜。” 三人进了诏狱,外厅守备向季如光行礼,又查验了三人的关防,这才向季如光禀报,说福生已经押了进来,可太子派的两个亲随也执意要来,现已强行引到别室休息。 季如光叫人拿来姜茶,递给符寿安,强令她喝下,又命人取来净尘司特制的雪豹裘,亲手披在符寿安身上。 原来,关押要犯的监牢全在地下,阴冷潮湿,很容易生出寒病。 三人准备停当,便进入一座小门,往下便是监牢了。 外厅的兵丁们颇为诧异——季如光治军严谨,平日最厌孱弱之辈,可今日这个长小胡子的生面孔,却得到了季大人温柔照顾,真是天方夜谭,莫非哪个王孙贵胄,来净尘司取经历、助官身的吧? 季如光淡淡的扫了几人一眼,四周立刻又变得鸦雀无声。 福生关押的监牢,名唤“幻海”。 此地专门关押女犯,干净整洁,不似寻常监牢那般污秽。可这里却有两个关窍: 一来隔壁便是刑房,女犯的亲眷便专在这里受刑,种种惨叫、哭喊、诅咒从刑房传进“幻海”,昼夜不停。 二来此间有座大的梳妆镜,便于一些贵族女犯在镜前保持仪容,可她们并不知道,此镜为扶菻琉璃所制,嫌犯只道是镜子,净尘司却能从背面看到一切。 先以亲眷的痛苦扰乱嫌犯心神,再通过观察嫌犯的举止,施以打压,很多女人都会分不清人间和地狱、现实和幻觉,最终陷入崩溃。 很多簪缨之家之所以倒在诏狱,往往是从一位不得志的小妾、一位孀居带子的少奶奶、一位寄住的远房侄女开始的。 “幻海”的隔壁,唤作“孽镜台”,寓意是十殿阎罗中,秦广王麾下的高台。所有灵魂死后,都要在孽镜台前观照,以敲定来世的去处。 孟伯礼早就等在里面,垂头丧气:“最是胡搅蛮缠,什么都问不出来。” 雷敬道:“用刑了么?” 孟伯礼回道:“太子那两尊胖神就等在外厅,谁敢用刑?” 三人进了“幻海”,只见福生双手被固在镜前,与镜子相对而坐,仅半步之遥,她紧闭双目,一声不吭。 她发丝不乱,略带薄妆,鹅蛋脸,在贵妃驾前的谄媚早已收了,显得从容不迫,确有一丝尚书府大小姐的风情。 季如光站在福生左前方,对福生威严地说:“都是铁证,死罪,招了吧。” 第24章 昭狱交锋 “福女史从小是尚书府养大的,要是上刑,你熬不住的。” 季如光刻意说出了福生的来历。 福生先是露出一丝冷笑,待听到“尚书府”三个字时,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季大人,我虽是罪臣子孙,可毕竟是三世入阁,誉满京城,也轮不到你来说三道四” 她的眼睛依然闭着。 雷敬上前,想要用手段,却被季如光挡了回去。 他继续说道:“我知道,你之所以油盐不进,是笃定郑三才什么都不会说;就算说了,你也有法子狡辩,反正贵妃死时,太子亲眼看着你并不在场。他全然的信你,护着你,你想赌太子对你的宠爱,只要你帮他拖延我们的时间,未来身受封赏,六宫荣华也是可能的。” 福生叹了口气:“季校尉,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郑三才是谁,我也并不认识。你说我觊觎太子之宠?我一个贵妃身边的女官,能与太子有何交集?就算有了交集,东宫便是未来的天子。既为臣妾,忠心服侍自己的主子,有何不可?” 她把双手纠在一起,伸了个懒腰:“倒是你,季大人,三日之期将到,你是不是后悔,当初把话说太满了?” 季如光也呵呵一笑,他命雷敬打开包裹,将三才的衣领和匕首取了出来,露出蝙蝠图案:“你可认得这两件物事?” 福生满面不屑,睁开了眼,斜睨了一眼。 “不认得,从未见过。” 她终于睁开眼了,可眯缝着,怕符寿安看不太清。 想到此,季如光运起气力,猛拍了一下桌子。 “好你个赵福生!三才为了你,不惜毒弑贵妃,残杀阿细,又将祸水泼在公主身上。他死的时候,七窍流血,像极了贵妃薨逝时的场景。他那双血手,紧紧攥着这领子,上面有你绣的图。你居然无动于衷?” 这次拍桌如雷霆之怒,唬得在场众人都打了个寒颤。 福生也倒吸一口气,睁大了双眼:“季大人,我知你去查了我的底细。不错,三才原是我府上的厨子,可若说我指使他杀害贵妃,这定是你捏造的,为的是陷害太子!” 季如光冷笑一声:“你倒反咬起我来了。我们查了唐老四,他什么都招了。 圣人抱恙,贵妃心怀异志,时常与太子商议寿安公主之事,你遂乘此机会,撺掇贵妃,向她介绍了你府上祖传的‘瑶池旭日’,贵妃厨房中无人能做,你便从御膳房借来了三才。” “三才做了几顿,贵妃赞不绝口,隔几日就要传一次膳。三才便借着点馅的机会,调试、注下肉毒。只是你们还在等待,等一个贵妃前往寿安观的机会。” “你是长史,下人调度,原本是你分内之事。因此三才之调,你便时而录,时而不录。三才究竟来了几回,成了无头账,贵妃宫中也不会有人去查。” “最终,你们在贵妃去寿安观当晚,于膳食中下了过量肉毒,令贵妃身死。为嫁祸寿安公主,你又让郑三才剜去了贵妃眼珠,将一根乌鸦羽毛塞入她手中……然后你趁阿细出去喊人之时,自己出外厅稳住太子,他则偷偷潜入隔壁耳室,从烟道逃出……” 季如光又往前踱了两步:“至于阿细……你们自然也是如法炮制。反正那个郑三才,早已经身现异象,再钻一次烟道,又有什么难的呢?” 福生听着听着,的指甲开始掐入肉中,她没料到季如光居然掌握了这么多信息。 她有些慌乱,但还是决定强硬到底:“季校尉,这才一两日的光景,你便编排出了这么多事。莫非你和那妖女,早已串通一气,编来害我?” 季如光故意激她:“哪个妖女?” “符寿安!”福生猛然双目环睁,满面狰狞,指甲将小臂抠出了血,胸口起伏。 “天下人被符寿安害得还不够惨吗?!多少忠臣义士,都死在这妖女一双眼睛中了。你们净尘司,就是帮凶!就是妖女的走狗!” 妖女……季如光听着这指控,蓦的想起了符寿安带上金面具,披上黑鸦羽的样子。 世人靠猜想,靠传闻,都只看见那厚重诡异的外壳,又怎么会去探究,那外壳下面,到底是怎样的一颗心? 但多说无意,只有结了案子,才可能有真相。 “听起来,这恨意可真不小啊,可就凭你一个人,还承载不了,也不是?” 季如光敏锐的感觉到了她情绪的不稳,赶忙追问。 “哼,你不用套我的话,总之我祖父行得正,坐得端,却因为她而突遭横祸,她有今日,就是报应。我今日就算说我恨她,你们又能如何?” 福生依旧在坚持。 “唉——!”季如光故意一声长叹:“寿安公主不过是看到了那些你祖父不想让你看到的东西而已,竟然就要遭此横祸,她的恨,又要找谁算呢?” “你什么意思?!”福生紧紧盯着季如光。 季如光拿出了一封信。 这封信的纸笺,她太熟悉了。 四个字“一时瑜亮”写成两位孤舟钓翁,正是她祖父赵奇瑜、赵奇瑜胞弟赵奇亮的合称雅号,这兄弟二人通信时,必用此笺。 季如光将信高高举起,缓缓打开,露出其中的字。 福生透过纸被,仿佛看到了祖父意气风发、赵府繁花似锦的日子。 “……亮弟足下,兄已尽晤夷馆诸人,可汗亦匿其中……原拟中秋举事,骤闻东衙之变,遂语于弟及众僚,大计当缓,切切……” 季如光念的每一个字,都剜在了福生心上. “你们一向认为,寿安公主是戕害你们父祖、使你们家破人亡,由千金小姐沦为宫女的罪魁祸首。” “可你们想过没有,若你们的父祖,真有狂悖不臣之举呢?就以你祖父赵奇瑜为例,他将胡人可汗藏在通夷馆中,与其商议进犯边塞的日期,再由他出任营州刺史的二弟,打两场假仗,侵吞巨额军费,顺带砍边民脑的袋冒功。这一桩桩,一件件,具有大量往来文书可查,你说说,这样的人,该不该杀!” “不!” 福生发狂起来,“姐姐说过,我们都是忠臣良将家的孩子,符寿安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假的……全是假的,信也是假的!你给我!你给我!” 她直起身体,拼命想要挣脱手腕上的镣铐,季如光由着她挣扎,似乎并不打算阻止。片刻之后,福生满脸是泪,鬓发纷乱,但情绪也已发泄完毕,渐渐安静下来。 她失神的望着镜子,半晌之后,似乎想通了,对季如光说:“你过来,我只说给你一人听。” 季如光生怕自己挡在福生和符寿安之间,不利于符寿安凝视,他也无法判定符寿安究竟看到了多少,便开口道:“你说罢,我在这里听着便是。” 但福生却阴恻恻地笑了起来:“季校尉,你和那妖女,原来演得一出好戏啊……你在这里不断试图激怒我,不是为了让我说出什么,只是为了让我睁眼与你对峙!” 福生猛然转头,抬手用手指着镜子,厉声嘶吼起来。 “符寿安,我知道你在那边。你看了我的眼睛,好啊,由你看,看清楚我的诅咒,我咒你不得好死,下了黄泉,万世不得超生!” 突然,她身形暴起,猛向前冲,竟一头撞向了面前的镜子…… 第25章 姐姐 镜子破了,幻海也破了。 符寿安与福生面面向觎。 锋利的破片四散飞出,将她脖子上的吊坠击碎。 她怔住了。 那是她母亲安延娜留给她的骨笛,从西域飘沙而来,用蓑羽鹤的肢骨所制,纤薄却坚硬,她带了十二年,今日却因一个人的仇恨,四分五裂。 而此时的福生散了头发,弓起身子,露出一口白牙,绷直了身体,死命扑过来,咬向她的脖子…… 符寿安还没回过神,季如光的刀却更快,秋水龙吟,直接将福生的身体死死钉在桌上。 福生的牙齿咬在了季如光手臂上,咬得很深,鲜血一滴、两滴、三滴,最终洇开了一片…… 短短三天,被逼,获罪,重重杀戮,滔天的恨意,悉数扑来,符寿安在一个囚笼里被关了十二年,从没如此直接的感觉到,自己竟然成了别人眼中不可饶恕的罪孽。 她不知道怎样去辩解,也不知道要怎样,去面对这发自真心的恶毒诅咒。 现在这诅咒自己之人,以这样一种惨烈的样子死在自己面前,会不会,又加重了自己的罪孽? 符寿安想到这些,突然发现自己似乎进入一种奇特的空间,干燥而凌冽的风在自己身边狂暴的吹着。 黄沙在空中飞舞,她似乎身在一个巨大的神殿之中,穹顶之处,是无尽而深邃的星空。她身侧,燃烧着一团团的红色火焰。脚底之下,则是刀劈斧砍出来的,一个似是法阵的图案。 这是在哪儿? 符寿安想大声问,可她似乎开不了口。 耳朵里也充满着不明所以的巨大呼啸,远处有个人影,正踉踉跄跄的向自己走来。 渐渐地,人影突然凑到了自己面前…… “殿下,殿下?” 符寿安回过神,目光终于聚焦在了季如光的脸上。 四周哪里还有什么神殿的影子,只有六面高墙,福生的尸体也已经被移走。 眼前的季如光用有些担忧的眼神看着自己,他轻浅的气息在自己面庞上兜了个圈子,又飞快远离。 “公主受惊,是臣下之责。” 符寿安稳了稳自己的情绪,终于开口。 “不怪你。我只是一时恍惚。只可惜,我的骨笛碎了……” 季如光摊开手掌,那是掉落的另外半截骨笛。 “此物乃是飘沙工艺,公主又一直随身佩戴,想必是重要之物,臣斗胆请公主将另一半一并交付,臣会尽力想办法,将它复原。” 符寿安点点头,将脖子上的另外半截取下,交给季如光。 而此时,她这才注意到季如光的衣袖,早已被血染红了一大块。 “你受伤了!是刚刚……” “谢殿下关心。臣的伤不碍事。” 季如光的面上没有一丝波澜,似乎那血迹斑斑的伤口对他只如蚂蚁爬过。 符寿安心里却莫名一动,鬼使神差一般,从怀中取出一方锦帕,系在了季如光臂上。 季如光抬眼看了她一眼,倒也并未推辞。 拾掇现场的年轻武士满眼惊异,他不明白,这个留着小胡子的“兄弟”身上,怎会有如此娟秀的手帕,关键是——季头居然就那样接受了。 有点东西。 待符寿安系好帕子,季如光问她:“看到什么了?” 符寿安面上忽然一烫:“福生和太子,早就好上了。那时候……他们都还挺年轻的……” 季如光叹了口气:“这倒可以猜到。兴许福生当年抄家,最终能入得贵妃宫里,便是这个缘由……反正现在人已被我砍了,太子这梁子无可避免。还有没有线索?” “姐姐!”符寿安斩钉截铁地说,“姐姐才是主导一切的幕后人物!” “就是福生之前言语里也提起过的那个姐姐?” “嗯。” “能不能看到她长什么样子?” 符寿安摇摇头:“‘姐姐’似乎非常谨慎,她每回见到福生的时候,都背坐着,不露脸。” 季如光继续问:“她所在的处所,陈设如何?” 符寿安道:“屋子并不小,但却无甚陈设,只有简单家具、被褥而已。” “福生眼高于顶,那位‘姐姐’必然也不是普通身份。她的排场如何??” “没甚么宫人,一两个使唤的人而已,有时还独身一人,卧在窄塌上。” 季如光点点头:“既然福生能经常见到她,那必定是在宫内了。若是寻常宫室,依其定制,必有大量皇家之物,如饰品、字画之类。假如一间宫室,又大,又空阔、服侍的人又少,那最有可能的便是——” “冷宫?”符寿安提高了声音。 “确有可能。冷宫是‘静思苑’的俗称,那里面都是受贬了的妃子、宫女、太监,自安生死,各有天命,与监牢无甚分别,连净尘司都不怎么去。” “再冷,能冷得过寿安观?” “公主说笑了。我先送殿下回去,之后便前往静思苑。” 季如光一边安顿雷敬和孟伯礼查阅被贬宫妃生平,一边将符寿安送出诏狱。 月明星稀,外面也无甚人,二人便并排行走。 只是经过福生死状的惊吓,又加上身处寿安观外,似乎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有可能藏着暗箭,她总不由自主地靠近季如光,但碰上了胳膊,又触电般抽回来。 她一直告诫自己,一定不能对季如光产生依赖——一切自身之外的安全感都是虚妄的。 可这个时候除了季如光,她不知道自己该信任谁。 而且,就在刚刚,他又救了自己一次。 借着月色,她偷望季如光的面庞,见那张脸依旧笃定非常,深沉但却清澈,她有点暗自恼恨,为什么偏偏就是看不透这个人,让自己不敢像对待玉真玉纯那样,毫无戒心的去信赖。 “季如光。” “公主。” “你加入净尘司多久了?” “过完年,就满五年了。” “在那之前,在做什么?” “在那之前,我在商队中做过护卫,在一座寺庙里种过花,还守卫过一处很高、很大的城墙。” “你看着很年轻,怎么做过这么多事?” 季如光突然迟疑了一刻:“大概……我总觉得时间不够用吧。” 二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寿安观竟然很快便到了近前。 季如光抬手解下了伤口上缠着的帕子,重新递还给符寿安。 “公主体恤臣,臣铭感五内,只是这帕子乃公主私物,臣万不敢损公主清誉,还请公主见谅。” 符寿安见玉真远远从槐道上奔过来,哪里还敢多说什么,赶忙接了帕子,立刻便塞进了怀里。 待到一行人进了大殿,符寿安卸下头盔,露出一张汗津津的小脸,这才似乎彻底松了口气。 弯月西沉。 季如光带走了一个之前就安排在大殿里的净尘司武士。 如此一来,在外人眼里,符寿安哪里也没去,依旧只是被封闭在观里。 但只有她自己知道,今天晚上,在观众十二年,她第一次见到了观外的天空。 第26章 冷宫 季如光快步赶回诏狱,雷敬和孟伯礼已经在等候。 雷敬先说:“时间不多了。我刚从昭天门回来,太子已经连夜在门前搭架火堆,老高,快与门楼齐平了。” 季如光点点头。 “精彩的还有呢。” 说着,雷敬又扔过来一个卷轴:“看这个,太子架起火堆后,京师的百姓都被蛊惑起来,明晚要万人齐观妖女受死。还有人传言,妖女烧罢的骨灰,早就预先售卖,五十文一两,说可治癔病。” 季如光浏览着文书:“……乱臣帮凶季如光之骨灰,五文一两,可治肝火旺盛、性暴躁……” 季如光失笑:“我这身价,怎么差这么多?” 雷敬却哈哈大笑:“上赶着不是买卖,谁让你是自己往火坑里跳呢?” “那我可不能让这亏本买卖做成了。我让你做的事,怎么样?” 雷敬又拿过一张地图,将火堆位置画给季如光。 “禁军锁拿了一群匠作监的人,他们擅长木工。我们安排了老霍进去。” 季如光表示认可:“老霍的手段可以。关窍在哪里?” 雷敬道:“‘天’字正下数,第七根木头,往左推三寸,火堆就倒了。” “到时我亲自来推。” 说罢,季如光又转向孟伯礼:“火堆安排好了,只剩下静思苑了,打通便能彻底化险为夷。秀才查得如何?” 孟伯礼将几页文书交到他手上:“这是静思苑中所有被贬妃子的档册。打了红圈的,是我们以为可疑之人。” 季如光快速阅览一番,见那名单上共有四十七人,其中十二人列在前面,更有三人画了红圈:“先说说你们的想法。” 雷敬道:“既然福生唤她为‘姐姐’,那此人一定比福生大,又不至于大太多。福生今年二十七岁,当下冷宫里四十岁以下的,一共十二人。其余的要不太大,都可以叫姨娘了;要不比福生还要小,喊妹子还差不多。” 孟伯礼也补充道:“福生长在尚书府里,自小眼高于顶,那这‘姐姐’,必然也出生于簪缨之家,至少不能比福生低。而刚才雷大人所说十二人中,有两人出自平民,两人出自低级武官家,三人出自低级文官家,一人出自外藩,还有一人…….出自……娼门……” 雷敬道:“剩下那三个,年纪对得上,也都是大官家出来的,元凶当在这三人里。” “你们看这个。” 只观望了片刻,季如光似乎就有了眉目。 他用手指重重点了点第三个名字。 “张废人?” 孟伯礼赶忙凑过去看起了卷宗。 “这人是刑部尚书张彤庶女,却因为年轻貌美,精通文墨,颇得圣人欢喜,两年内升了三级,竟至荣妃之位,离贵妃也不过一步之遥。” “哎呦,我知道她。” 这下,连雷敬都应了声。 “要说受宠而言,当年的这张荣妃,可比许贵妃势头强多了!” “可她为何被贬,她家里为何满门抄斩,有司皆是语焉不详。寿安公主与我讲过,张彤乃是谋反大罪。可为何处处皆无记载?” 季如光故意问道。 雷敬和孟伯礼几乎异口同声地答道:“因为……并无真凭实据?” 季如光点点头:“很有可能张彤一案,包括净尘司在内,大家并未找到真凭实据,仅靠寿安公主一双眼睛,便定了罪。” 话聊到此,事情似乎再清楚也不过了。 季如光伸出双手,在他们肩膀上各自拍了拍:“明日便是最后一天了,我们坐在这里多说无益,需尽快去静思苑,把这三人都查一遍。” 孟伯礼道:“既如此,派人将这三人都拿来,再让公主瞧瞧不就得了?” 雷敬拍了他脑袋一下:“书呆子,你看这福生如何?有心眼子,心肠硬,她都佩服的‘姐姐’,能好相与么?” 季如光表示认同:“若是探案过程中,借用公主的眼睛,确实能加快侦缉,可若要定那最后的首恶元凶,既无人证又没物证,很难压服朝廷上下。静思苑我三年前去过一次,千余人,纷乱复杂,净尘司也很少插手那边的事,我们若是大张旗鼓进去,必然会打草惊蛇。” 雷敬点点头:“我也去查过一件失窃案子,进了那冷宫,装疯卖傻的,哭哭啼啼的,待要问正事,却一个个猴儿精,没一句实话。” 孟伯礼疑惑道:“二位大人,你们这是什么意思?莫非,已经有了万全之策?” 季如光和雷敬坏笑着,齐齐把目光盯住了孟伯礼。 孟秀才突然觉得,自己什么都没穿。 是夜,孟伯礼就被扔进了静思苑的大门。 现在的他,是一个瘦弱如细狗,浑身衣衫破烂的“小太监”。 据说,他是因为犯了重罪而受了宫刑,罚来此处。 为了戏演得真,雷敬还挥起鞭子,在门口将他狠抽了一顿,抽完还补了一个当心脚。这才扬长而去。 孟伯礼则在地上躺了半刻,穷尽了他这辈子能想到的所有谩骂之辞。 弱小,无助,但声嘶力竭的的将雷敬和寿安公主骂了个狗血喷头。 骂完之后,四周依旧静悄悄一片。 见没人理自己,孟伯礼又使出了最后一招,他将手悄悄挤出身下血水,淌了一地。 这些都是他与季如光先算好的计策,先骂人,再搏同情。 “笃,笃,笃……” 半晌之后,孟伯礼听见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那声音轻巧,却又带着一种冷漠的机械之感。 他看见一双小脚在在自己面前停下。接着,一双眼睛就直直的出现在他的面前。 只说是一双眼睛,是因为来人裹着厚厚的头巾,几乎只留下眼睛露在外面。 那眼睛深陷,眼白蜡黄,是个干枯的婆子,看着很有些渗人。 婆子一把便扶起了孟伯礼,气力奇大。 孟伯礼使了个心眼,故意装作自己站立不稳,顺着身体的惯性,将她的头巾扯开了一条缝。 谁知自己反而被吓了一跳。 这婆子的下半张脸上,有一条极长的裂口,横亘整张嘴。十分骇人。 孟伯礼冷汗霎时就下来了,他不敢再看,婆子也不吭声,只是围好头巾,继续领着他往前走去。 一路上,孟伯礼也见冷宫里往来有人,可不论是宫女或是太监,都是目不斜视,表情木然,擦肩而过也无一句言语。全然不似外间传言,说冷宫里的奴才都比主子傲气。 而且,孟伯礼还发现,这座冷宫,虽然气氛阴森压抑,可四处丝毫不见砖瓦废弛的模样,各处依旧收拾的十分干净,连蔓生的野草都被打理过,一丛丛有规矩的长着,甚至有些野趣。 太奇怪了。 当晚,孟伯礼在婆子给自己准备的房间里辗转反侧。 进来之前,季如光就叮嘱过,让他留意一下冷宫里还有没有类似郑三才那样的人。 那个婆子……算是吗?她的病到底是巧合,还是…… 想到这里,孟伯礼再也躺不住了,他撑起身子,刚想下床出门去探究,就突然感觉到小腿处碰到了一个冰凉滑腻的东西,那东西还顺着他的腿,一寸一寸的往上爬! 孟伯礼瞬间心跳到了嗓子眼,他强迫自己慢慢滑坐起来,睁开眼,却赫然发现一个女人披头散发,只着白色的里衣,坐在自己的床上! “你是谁!是人还是鬼!” 第27章 张废人 孟伯礼被吓得都变了声,一句有点刺耳的质问划破了房间的寂静。 女人抬起头,一双湿漉漉的眼睛从乌黑的长发中露了出来。 “我叫春秀。是原巡茶御史何东道的庶女,入宫六年了。你别怕我……” 女子说着,竟然还想靠近,一双柔夷攀上孟伯礼的肩头,身子也贴了上来。孟伯礼浑身僵硬,竟觉得自己无法动弹。 那双手,也是湿冷冰凉,寒意竟能透过衣衫,清晰的传到自己的身上。但少女的身子到底柔软,隔着薄衫,曲线起伏,也足够让人心猿意马。 “男……男女……授……受不亲……姑娘还请自重。”孟伯礼艰难的往后退了退。 “是姐姐让我来的。” “姐姐?”孟伯礼心里顿时一惊。 “姐姐说,她这辈子最看中忠诚节义之人,她听闻你在宫门之处痛斥符寿安这种妖女,她很是钦佩。只是不知,你因何获罪?” 孟伯礼冷笑一声:“不过是一时激奋,为前阵子因为那妖女被下狱的西衙相公,说了句公道话罢了!我前几日刚受了刑,这几日那符寿安便谋害贵妃,明日晚间便要被处死!简直是大快人心!!” 春秀仔细的盯着孟伯礼,一双眼睛一直在他的脸上转来转去,似乎很想分辨出他所说之话是否出于真心。 听完,她露出一种迷醉的神色,又往孟伯礼的身上靠了靠。 “姐姐猜的没错,你果然是个正直之人,因此,她让我来……好好陪你……” 春秀话没说完,便伸手往孟伯礼身下一掏,想验证他是否真受宫刑。接着她脸色一变,待拿出手来,已是满手的鲜血。 “你……还真是……” 孟伯礼则一脸痛苦,清秀的面庞上全是冷汗,还抖着身子翻身跪在榻上,不断叩首。 “春秀姑娘……鄙人已是残破之身,我虽不知姑娘说的姐姐是谁,但既然姐姐抬爱,孟某愿求见姐姐,乞求姐姐庇护!往后姐姐若有用得着的地方,某一定全力而往!” 许是孟伯礼的伪装足够真实,又或者是孟伯礼写给姐姐的投诚书足够有文采。 春秀走后,直到天麻麻亮起,再无波澜。 早膳一过,那个婆子便又来,一路拽着他到了一间稍大的主殿。 主殿之前,站了不少的婆子宫女,她们挡住大门,竟各个都上下围得严严实实的,仔细闻闻,总觉得有股子诡异的香气在四周萦绕。 “听说,你愿意在这冷宫,投靠于我?” 一个沙哑的声音,越过人墙,钻进了孟伯礼的耳朵,想必正是姐姐无疑了。 “小生孟拓粗通文字,略读诗文,知姐姐深明大义,愿供差遣,望姐姐垂怜!” 听了孟伯礼的话,屋里沉寂了片刻,突然声音再度响起。 “既如此,那就让他悟道吧。” 孟伯礼心中一惊:“悟道?悟什么道……” 他还没反应过来,只见两个婆子冲自己走来,其中一个,手中端着一盆黑乎乎的水,待走到孟伯礼跟前,另一个按住他的头便要往盆里塞。 孟伯礼吓了一大跳,当下屏住呼吸,那些水触感黏腻,刚刚那些诡异的香气顿时放大数十倍,将他完全笼罩,并疯狂的钻入他的鼻腔。 窒息感带来的恐惧在一瞬间让孟伯礼使出了这辈子最大的气力,水盆轰然落地,他一把搡开那两个婆子,混乱中他伸手掏出怀里准备好的信号烟,在砖石上一划,一颗黄色的小烟花便腾空而起,在空中发出一声轻微的爆响。 听到了声响,孟伯礼才倒在地上,拼命的开始大口的呼吸。 而此时,他竟看到那盆里的黑水,竟争先恐后的渗入了地底,仿佛有生命一般。 这到底是什么?!这冷宫,果然有问题啊! 孟伯礼还没来得及多想,婆子们便一拥而上,将他一把拖起。 挣扎之中,婆子们的头巾蹭开,他赫然发现,这些人,或有着横贯口唇的裂纹,或有着黄褐色的诡异眼眸,还有的,皮肤干枯起皱,与郑三才十分相似! “你们到底是什么……” 孟伯礼的话被掐灭在了喉咙深处,一个婆子伸出手,如同铁钳一般掐住他的脖子,气息一点点消散,让他感觉一切都在远去…… 忽然,他听见了纷乱的脚步声,应该是季大人和雷大人吧…… 很快,一股更大的力气将掐着自己脖子的手掰开,寒凉的空气争汹涌而至,孟伯礼倒在地上,开始不断咳嗽。 “唰——!” 他听见兵器出鞘的声音,那是季如光的秋水。 孟伯礼抬起头,果然见季如光,雷敬,带着十多个得力的武士,已经来到了这座主殿之前。 “小乌,把孟伯礼抬下去。” 叫小乌的武士上前,扶起了孟伯礼。 头晕眼花间,孟伯礼只看见净尘司的武士哗啦啦站了一院子,火光,人影交错纷乱。他奋力喊着:“季大人!这冷宫,有妖人作乱!!郑三才……郑三才不是孤例!” 季如光听了,动了动眼神,雷敬便会了意,让武士们按住那些婆子,将她们身上的头巾悉数掀开。 众人顿时大惊,这些婆子中,或大或小,各个都有诡异的伤口贯穿口唇,皮肤亦是干枯起皱,她们无法言语,嗓子里只能发出“嘶嘶”的声音。 听得人毛骨悚然。 就在武士们想要冲进殿内的时候,季如光却制止了他们,孤身一人走到了殿前。 这几乎是一座空宫。 室内除了一桌、一龛、一床外,没有其他陈设了。 桌上点了根蜡烛,还摆着一本书,密密麻麻,大大小小,歪歪斜斜,眼尖的人若要细看,会发现通篇只写了一个字:“恨”。 屋里的龛上没有神像,只架着一件血衣,因时间久远,早已发黑。 床上枯坐一个女子,背对季如光等人,缓缓晃动着佝偻的身躯。 “你就是张废人,是他们的姐姐?” “是我。” 众人不禁诧异,按年纪来讲,张废人也不过三十多岁,怎会如此苍老? 她缓缓开了口:“是净尘司的来了吧?”这声音极为空旷,仿佛不是从她口中,而是自那件血衣中发出来的。 季如光冷冷地说:“福生、郑三才、还有禁军里散布谣言的石生,均已缉拿归案,人也招了。你谋害贵妃,构陷寿安公主,滥杀无辜,结暗社于宫闱,行诛戮于天子之侧,还有什么要说的?” 张废人将身子转了过来,季如光等人不禁心中一凛。 那是一张比婆子们更加可怖的脸…… 第28章 诅咒 道道狰狞的刀痕在她脸上纵横交错,眼眶深深凹陷,早就盲了。 她嘴角虽然带着笑,却在不住抽动,令人不忍直视。 这便是曾经宠冠六宫、才貌双全,今年还不到四十岁的荣妃? “是我大意了,我不该这么轻易的就信了那个后生。” 张废人的语调沉静不乱,毫无波澜,“你们找准了我的软肋。我恨符寿安,我恨那个妖女,我怜悯一切与我有共同遭际的人。” 张废人动了动手指,她身旁放的,正是孟伯礼呈给他的檄文。 “那后生文章写得很好,明引经典,暗合人天,既恃大义,又能生发。” 张废人苦笑一声,“只可惜,他竟入了净尘司这样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也是地方,总要有人呆。你嘴上赞赏大义,手底下干起毒辣的事儿来,到是痛快的紧。”季如光冷笑。 “世人皆以毒辣对我,我为何不能还以毒辣!” 张废人厉声说着:“我自打入冷宫后,每年生日,贵妃都要派人来,在我脸上留一道疤痕,用的刀,就我父亲的肋骨!迄今为止,已经划了七道!” 当年荣妃与还是美人的许贵妃在后宫争宠之事,闹得皇城都人尽皆知,季如光自然也知道,只是他没想到,许贵妃竟能下如此狠手。 这么说来,当年荣妃全家获罪,只怕许贵妃多少逃不脱干系。 “所以你向许贵妃复仇,又恨寿安公主看到了你父亲密会四皇子瑛王和肃州都督的证据,嫁祸于她?” “没有证据!!我父亲是被人有意引导的!他与瑛王相会,根本就是一个局!就是因为那妖女这么说,陛下居然就将我父亲,及肃州都督曹破奴一同下了诏狱,百般用刑后,击肋而死。还有四皇子瑛王,被圈禁在皇宗台,敕令自尽!” “那个妖女!她就是这一切灾祸的根源!她该死!她的存在,就是祸害!” 张废人瘦骨嶙峋的手用力的捶着床榻,声嘶竭力的控诉着。 张废人又指向房中的血衣:“我把我父亲的血衣挂在这里,就是提醒自己,这仇,一刻也不能忘!” 季如光却说道:“寿安公主自幼被关入观中,行止不得自由,她与任何朝中要员皆无瓜葛,她看到什么,便说什么,她又何其无辜,要替从未见过的人担罪!” “那又如何!谁叫她生来就有这怪力!” “那阿细呢?她就该为一个连自己见都没见过的人赔命?你就可以将这些为你办事的人,都变成这种怪物?” 张废人闻言愣了片刻,似乎真想了想,但旋即她又露出狰狞的笑容:“对,我就是这么做了,又怎么样?!她们反抗不了!是她们倒霉!是她们的命!” 季如光见状,懒得再辩:“冤有头债有主,你若单是让贵妃赔命,我敬你三分,可如今,你与构陷你之人,又有什么分别?我劝你,不管你用了什么邪法,赶紧拿出解药,或可减轻你的罪孽。” 张废人却突然提高了声音。 “解法?能有什么解法?!这五浊恶世,要什么解法?!” “来人,将张废人拿了,带回昭狱!其它诸人,悉数拘押在冷宫。” 季如光沉声吩咐,几个武士上前便要锁拿她。 张废人却依旧笑着:“你知道,我的眼睛是怎么瞎的吗?” 季如光道:“你不如去了昭狱,再一桩一桩说来。” “是我自己刺瞎的!因为这样,哪怕那妖女来了,也什么都看不到!适才我说的,俱是我的臆想,其实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们对我的指控,一桩也无法落实!” 张废人凑近季如光,凭着气息“逼视”着他。 “而你与那妖女的昭天门之约,可只剩半日哦。” “无妨,这冷宫上下,还有别人。带走!” 武士们押着张废人往宫外走去,然而,当张废人走进院落,路过那些被羁押的婆子宫女们时,那些人竟一个个纷纷脱力倒地,口唇中呕出深黑而粘稠的液体。 这些液体跟他们让孟伯礼“悟道”时用的东西一样,飞快的流到地面,渗入地下。 “这……这是怎么回事?” 武士们全都惊了。 “邪术……果然是……邪术……” 孟伯礼看着这骇人的场景,回想到自己当初的遭际,浑身如堕冰窟。 “哈哈哈哈——!” 张废人狂笑着,“你们什么都不会得到的,而且,太子不会放过你们,净尘司也无法与禁军相抗……你以为太子所谋的,只一个符寿安?你也太小瞧了这些心狠手辣的狗东西!!” 张废人被人推搡着,声音却越来越尖利。 “我会就这样活着,等你们个个被打入地狱……待取回那妖女的骨灰,我便抓几把粪土,在御河边扬了!哈哈哈哈……” 张废人歇斯底里的声音渐渐远去。 雷敬走到季如光身边,看着她依旧挣扎着的背影,茫然感叹:“这婆娘是真疯了……不过算她不说,郑三才,福生,还有她这宫里许多横死的人,也够证明一切了。就是这妖法,看起来有点棘手,但只要公主没事了,这些都可以慢慢查……” 季如光却并没有接话,他在思索着张废人话里的意思。 “不对。” “怎么了老季……” “刚刚她说,太子所谋的,不止是一个符寿安。但其实是说,她自己所谋的,还不止一个符寿安。” “什……什么意思?” “张废人……要的是太子反,是天下大乱! 第29章 烈火 “小乌,你带一部分人留在冷宫善后,所有尸体都务必妥善交给慢郎中。” 季如光依旧是临危不乱:“老雷,你跟我回司里,此刻之后,你我之后的一应行动,务必先知会司公!” 季如光带着雷敬迅速回到了净尘司。 范金刚却不在,季如光只从他的贴身小太监那里拿到了一封密信。 密信中命季如光“守住净尘司即可,不得妄动。” “老季,司公这是什么意思啊……” 雷敬有些不解,“他……是不是还不知道,宫里要出大事儿?” “不,他们什么都知道。” “他……们?” 雷敬恍然大悟:“哦!你是说还有……” 雷敬抬手冲天作了个揖:“就等着太子出这事儿呢?” 季如光点头,雷敬便心领神会。 “老季,那咱们……” “你带人守着净尘司,查验武备,随时准备迎敌。” 季如光打开武器柜,在左右胳膊上都装上了新的袖弩,补充了更多的弩箭,又拿了几颗火柿子,装入腰囊。 “老季,你干什么去!” “回来路上,我仔细想了想这件事,以太子的谋划,起事必寻公主为由头,司公他们退避三舍,只怕也做好了以寿安观为饵的打算。眼下,寿安观已经是枚弃子了。” 季如光说完,转身又要走。 雷敬急得大叫:“弃子你还去?!你傻吗?” 季如光停住脚步。 “弃子可惜,可若能救下,便是为司公和陛下锦上添花,我自能再进一步!比你们老实守在这司里强多了!” 季如光抬头,冲雷敬笑笑。 “还傻吗?” 季如光说完,大步离开。 片刻之后,他听见身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是雷敬追了上来。 “季如光!我老雷虽然不聪明,但我也看得出来,你不是那号沽名钓誉官迷心窍的人。你去寿安观,定是还有什么别的理由,你不用糊弄我,那弃子是那么好救的?你一个人去,搞不好命都得搭上!” 季如光脚步不停。 雷敬急了,一把拽住季如光:“站着!你真拿我当兄弟?” 看着眼前的雷敬,季如光尘封许久的记忆开始翻腾。 那些同生共死的袍泽,虽已想不起他们的长相和姓名,但大家肩并肩,背靠背,手持刀枪,喊叫着,一遍遍向强大之敌冲去……他已经许久没有这种感觉了。 于是季如光拍拍雷敬:“真拿。” 雷敬刚要乐,谁知季如光却突然开口。 “来人!” “在!” “将雷校尉带回司里,严加看管,没有我的命令,他哪里也不许去!” “哎?哎!老季你什么意思!” 季如光转身往寿安观走去,而雷敬却挣扎着,被几个武士按住,只能在原地破口大骂:“往日你自己冒险护着兄弟们也就算了,这次可是大事儿!季如光!!” 季如光没法告诉雷敬,自己和他是不一样的,哪怕是凌迟,对他季如光而言,不过也只是一场折磨,跨过去,便又是一天。 属于他的路,只能他自己走。 就在季如光还在净尘司的时候,原本按兵不动的禁军已经开始推搡净尘司武士。 双方叱骂间,玉真扒着门缝瞧见,慌忙回去禀报公主, 符寿安沉静地对玉真、玉纯说:“天虽黑了,但离子时尚早。禁军这样闹,怕是太子要掀桌子了。不管季如光能不能破这案子,现在,我们先要活下去。” 说罢,符寿安当先走向大厅八卦图中的巽位,打开那块曾被季如光发现的活板。 “把咱们囤的新筑材料都拿出来。” 大厅中的活水早就被符寿安放空,一天一夜,地板之下已没了一丝水汽。 玉纯玉真立即动手,将浸了灯油的枯枝残叶,幔帐布帛,快速放进了风道。 一切准备停当,就等禁军进来。 玉真见符寿安又拿出自己装旧物的小匣子,奇道:“都这时候了,还拿它作甚?” 符寿安笑笑,把匣子打开,里面赫然排着三枚铁球,还带着引线。 “这……是火柿子?!”玉真惊呼。 “季大人上次来,便给我了几个,我当初造风道时,一直担心火势不够,现下有了这个,心里踏实多了。” 符寿安取了两枚,玉真玉纯一人一个:“若是逃不出去,就引着了,一不受辱,二也要毙他几人垫背。” 玉纯笑道:“好好一个公主,现在居然像戏里的山大王。” 符寿安哈哈一笑。 “山大王就山大王,搏一把,比做公主爽快!” 远处响起了哨音,这是门前的净尘司武士被突破后,向四面八方传达的警讯。 符寿安令玉真玉纯打开外殿之门,吹灭灯火,匿在三清像中。 她自己披着大氅,手持莲灯,立于内殿中央,万千光焰,将甬道两侧的天罡塑像照得狰狞,宛如三十六员活了的护法。 禁军士兵进来见此情境,居然都有些畏怖,逡巡不敢前。 “都给老子闪开!” 一个声音宛如熊嚎,原来是许猛亲自来了。他手持一柄斩马刀,全身披挂,将前排士兵一把推开,大剌剌闯入了内殿。 符寿安仰头看着许猛,双目圆睁,丝毫不见半分畏缩。 “许将军,昨日你闯观,已是忤逆,没想到你今日这般披挂,竟不思悔改,是想逼宫吗?” 许猛则恶狠狠地叫道:“妖女!今日已是第三日,快与我去昭天门受死!” 说完,许猛俯下身便想抓符寿安。 符寿安轻巧躲过,拔剑而出,护在自己身前。 “你这是诛九族的大罪!你可问过许威将军,又可问过你的父母妻儿愿与你同罪?” 许猛油盐不进,暴喝一声:“住口!你死在昭天门,太子严惩妖女,收天下人心,我又能有什么事!” 许猛挥挥手,进一步威胁。 “妖女,你玩这些心思,半点用处也无。要么乖乖自己走,要么由我手下锁拿了!”许猛说罢,几个士兵作势就要上前。 “慢着!”符寿安连退几步,犹豫了片刻,将自己的佩剑“当啷”一声扔到地上。 “就算我今日挡不住你,但我毕竟还是你主上的亲妹妹,哪怕死,也要顾及东宫的面子。我自己走。” “好!你识相,我就给你这个面子。” 许猛很是得意。 符寿安行了几步,却又回过头斜睨了许猛一眼,“我好话说尽了,你也别后悔。” 符寿安在许猛和众多士兵的注视下,走下台阶。 甬道太窄,只容一人通过。她便推开士兵,自己走在队列前面。众人哪见过这等威仪,纷纷后退。 许猛并不觉得异样——外殿有他的兵、环廊也有他的兵,符寿安还能插翅飞了? 谁知走到天异星和天杀星之间,符寿安却突然伸开双臂,同时触碰了两尊神像上的机簧。 “轰——!” 但听一声巨响,一尊陌生神像从甬道地面升起,挡在许猛等人面前。 这神像青面獠牙,手持一把带锯刃的大刀,将最近一名士兵,穿胸而过! 这便是寿安观中镇压的两大凶星之一的擎羊星君。而另一位陀罗星君,先前曾用它手中的曼陀罗花,麻翻了雷敬。 宫中传说,寿安观乃是先朝所建,只是到了本朝才纳入大内,成为皇家道观。符寿安囚在这里十二年,居然发现了观内的奥秘。 见手下在眼前被斩杀,许猛顿时暴怒,他跳将起来,手中斩马刀劈空砍下,把那擎羊星君一斩两段。 然而符寿安却毫不慌张。她冷冷地望着禁军们,将手中的贝母莲灯高高抛起。 “啪!” 莲灯撞在塑像上,薄如蝉翼的贝母应声而碎。 飞溅的火星落在三十六天罡身上,先引燃了早就布好的火种、灯油、棉麻等一应引火之物,瞬间吞没了所有神像。 “啊——!” 士兵见此阵仗,纷纷往殿中间的八卦空地上躲。 然而瞬间,机关打开,所有镂空的八卦阵图似有一条火龙穿过,也瞬间燃起了熊熊大火! 火焰烧到那些闯入的士兵身上,一时间,凄厉的惨叫响彻内殿。 二人飞奔而出,待许猛他们赶来时,守在外面的玉纯早已将铁门重重锁闭。 外殿地上,横着七八具禁军尸体。 符寿安将她们揽在身上,三人心跳“咚咚”不止。 可她们并未停下,继续燃着了供桌前的黄布,看着火舌又爬上从房梁垂来的幔帐。 外殿也烧着了。 很快,大火趁着风势,终于吞没了寿安观的一切…… 第30章 你,还好么? 大火之中,元始天尊、太上老君、灵宝天尊仍然端坐于斯。 他们眼目半闭,平静地任由火焰爬上双手、肩膀和头顶。 老君手中的牛尾拂尘先是猛地一缩,紧接着跳动起来,仿佛祖师爷赐予火德星君的法器。 符寿安站在中间,玉真、玉纯立于两侧。 这是她们的藩篱和牢狱,也是她们的家。 除了这里,任何地方都是陌生的、充满未知的。 然而她们一把火烧了它。 火势将符寿安的脸映照得格外明艳。她挂着笑,对两位伙伴说:“我仿佛瞧见,祖师爷在望着咱们笑呢。” 玉纯很笃定:“我也看见了。” 玉真道:“我没看见,不过我倒是听见,外面有不少人赶来了。” 三人用浸了水的布捂住口鼻,隐在殿门后,口鼻已有灼热感,胸口渐渐窒息。 禁军很快推开大门,被烟雾和热浪所滞,又在军官的强令下向内突进。 “猛帅还在里面!快救猛帅!”有军官歇斯底里地大喊。 趁此机会,符寿安三人快步逃出了大殿。 殿外也乱成一团。 禁军们散布在道观前的空地上,有人前去砍伐槐道上的树,有人寻找水桶,更多的人在向后退缩,生怕被这“邪魔附体”了的建筑吞噬。 火势已冲上夜空数丈高,将寿安观笼罩在不可触摸的焰网当中。飞檐上的神兽吱吱呀呀,左右晃动,仿佛即将复活,食人血肉。 符寿安等人出门后,先是隐蔽在环廊里。待附近的士兵离开,再贴墙去往槐道。她们刚走,一处椽子便落下来,重重砸在落脚的地方。 三人盘算,先隐蔽在大树之间,再去前日攀过的那处宫墙。 离最近的槐树仅有五步之遥了,耳边却传来凄厉的破空之声。玉真忙将符寿安和玉纯的肩膀狠狠压下。 一支巨大弩箭擦着玉真发梢,迅疾飞来,直没入树腰,箭尾犹自“嗡嗡”晃动。 虽然禁军步卒被骗过,可望楼却发现了她们! 一击未中,第二箭接踵而来。三人来不及奔走,玉纯只好拔出剑来,返身死命一拨,因其势大力沉,长剑居然断在手中。 “别让妖女跑了!”禁军士兵回过神来,亮出兵刃向符寿安逼近。 “咔哒!”床弩上膛的声音传来,难道真的走投无路了?! 符寿安没有指望有人会来救她,因为她懂得分析形势。 太子逼宫,意味着宫城巨变,势力争斗倾轧如同绞肉的机关。不论是谁都会小心翼翼,权衡再三。 寿安观这样一个危险之地,堪称最佳的弃子之选。 而身为净尘司的校尉,此前定下的所谓三日同死之局,其实早已没有了意义。 在生死面前,两人的约定,又能有什么分量? 想到此,符寿安一横心,将火柿子取了出来,打算点了扔向望楼。 然而正在此时,却见一个黑影腾跃直上,刀光在大火映照下斑斓闪耀,顷刻将射手诛杀殆尽。 他从垛上取了巨箭,一人弯弓搭箭,略略移了移弩头“铮!” 这支箭并未射向符寿安,而把离她最近的两个小军官死死钉在地上。 符寿安愣了,那样登墙和出刀的架势,不是他是谁? 季如光为什么要来?他到底希望自己帮他做什么呢?是什么事,比性命还重要? 但眼下,符寿安没有时间多想什么。 季如光的举动激起了她的好胜心,她也不欲落人之后,立时将火柿子抛在一群惊慌失措的禁军当中。爆裂之声犹如炸雷,衣甲和血肉登时横飞。 她心中庆幸,这东西威力居然如此之大,幸亏适才没在寿安观里燃着…… 爆炸过后,院中还余一个军官,由几个持盾的部下护着,妄图退到床弩射程之外。 一位士兵猛地用腰刀划过军官喉头,鲜血喷溅,众军士哗然无措,他却在人群中高呼:“大帅还在火里,此人浪战延误生机,该杀!识相的随我来,先救大帅!” 原来是雷敬混入了禁军队伍。 季如光有点意外,但随之而来的是感动。 这个雷敬,竟然还真唬住了自己的手下,从净尘司跑了出来,还整合了此处鱼绍玄小队。 很快,军官死尽,群龙无首,许猛的人马早已军心大乱,他们被雷敬引着救火,无人在意符寿安的死活了。 季如光亦从望楼上一跃而下,披风大张,投下一片阴影,有如夜幕本身。 符寿安向他招了招手,便隐入槐道当中。 季如光自然知其心意。他配合雷敬,不断将士兵向烈火中的寿安观驱赶。 数十桶水泼下去,火势似乎小了一些。 季如光看到了烈火中的三清像,以及以三清像为中心、遍布四面八方的引火线路。他不得不断定,很多埋设相当巧妙,至少有一半他之前并未看出。 通往内殿的铁门紧闭,甚至被烧得通红。 他这才切实的明白,寿安公主虽然身陷囹圄,然而早就已经做好了玉石俱焚的准备。无论有没有昭天门之祸,无论有没有他季如光,这把火她都是要放的。 季如光不禁长舒一口气。 这女子比他想象中更为果决,更加擅长谋划;他也明白,这样的女子,不会在这偏好温婉柔弱的俗世里获得多少赞誉,但那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足够坚强,能帮自己达成目标, 季如光纵身跃上宫墙,那里有一根小小的鸦羽,鹅卵石压着。 还好,自己及时赶到,至少,还没让她失望。 与寿安观不同,一墙之隔的昭忠祠,显得极其静谧。 这里供奉着历代为国尽忠的文武大臣,除非元春、清明等重要日子,宫中有祭祀;或是新有大将战死、文臣殉职,会在这里新加牌位。其他日子里,这里不会有闲杂人等。 季如光早就留给符寿安一把昭忠祠的钥匙。他轻手轻脚,走近祠堂大门。 大门虽还关着,但铜锁却已不见。季如光伸出两根指头,轻轻将门推开。 昭忠祠内一片漆黑。季如光进入后,带入了一抹月色,照在一片牌位上。牌位上的画像,有坐有立,或持节或弯弓。 在这样的地方,心中无鬼的人,反而会心安。 季如光轻轻将门推上,祠堂内又归于黑暗。 他知道这里有人,但却无法确定是谁。他的右手握在刀柄上,左手扶着一张张供桌,向祠堂深处轻轻踱去。 猛然间,一个硬物抵住了他的后心。隔着轻甲,他断定那是一点剑尖。 与此同时,一把冰凉、轻薄却锐利的匕首又搭上他喉头。他的皮肤很敏锐,感受到刀身上有流云般的花纹。 季如光的手离了“秋水”,将身躯挺立起来,低声说了句:“你,还好么?” 第31章 暗巷童谣 脖颈上的匕首立即滑落,符寿安毕竟是个十八岁的姑娘,危急时的强韧与果决,无非憋着一口气。 现在季如光来了,她那口气便散了,脚下一软,便顺势坐在了一旁的蒲团之上。 “臣救驾来迟,还请殿下恕罪。” “……” 符寿安没有回话,只是摆了摆手,此刻她突然发现自己连开口的力气也没有了。 一时间,四个人便枯坐在昭忠祠的供桌下面,望着高高围墙上窄窄的气窗。 符寿安侧头看季如光,窗外的夕阳穿进来,只窄窄的一道,照在他英挺利落的眉眼之间。 微尘在这束光里跳跃,一切都格外的安静。 符寿安很想说点什么,却又突然觉得,眼下这宁静无比的珍贵。 而这个只认识了两天的男子,仿佛成了自己和小姐妹们与灾祸之间一道坚实的墙。她忍不住想要倚靠,却又忍不住担心他突然崩塌。 也罢,与其盲目等待,不如自己多用心思。 小憩片刻后,符寿安开口问道。 “季大人,寿安观外,你比我熟悉,之后是何计划?” “昭忠祠不是久留之地,许猛麾下还有很多人,他们处理完大火,很快就会搜查这里,我建议,出西平门。” “西平门外……是御园,我记得那里好像有不少皇亲国戚的府邸,其间亭台楼阁,嗯,确是可藏身的去处。 想法一致,墙很尽责,符寿安很满意。 正在说话间,祠堂大门忽又被人推开,一双大手伸了进来。 “老季……老季……你死了没?” 季如光什么也没说,如离弦之箭,瞬息已至门前,见了大手后不禁莞尔。 雷敬把双手拢在嘴边,继续唤着,脑袋也探了进来。 “我没死。” 季如光偷偷到他耳边,忽然发声,把雷敬吓得“嗷”一声,差点跳起来。 “说吧,谁放的你?等我回去,可得军法收拾。” 季如光一掌拍向雷敬肩头。 雷敬嘿嘿一笑:“老季,我还没说你呢!这搏功名的事儿,你想干,咱也想干呢?!你咋还断人财路呢?兄弟们也都是这个意思,自然得放我来。你可怪不着他们。” 季如光还想说什么,雷敬却一闪身,进了祠里。 玉真见了雷敬,想起刚刚他的做法,忍不住打趣:“没想到你这么一条莽汉,刚才还会用计策呢?瞧不出来啊。” 雷敬却好不服气:“当年在并州,夜里劫营、捕俘,我都是头一批,你可莫学老季,把人看扁了!” 季如光提醒他:“墙那边如何?围攻寿安观的,只有许猛,许威那边呢?” 雷敬正色道:“你之前猜的是对的,许威留了一手,他手下的禁军,胳膊上系着白巾,不会动手。” “好,如此我们去西平门的路上,可以找他们帮忙掩护。” 季如光很快定了策略。 雷敬又说:“另外,许猛那厮,居然给救出来了。” 众人面上均露出惊讶之色。 雷敬道:“大火烧起来时,那厮将一尊神像劈开,下面正好有个地洞,他便钻了进去。搀出来时,浑身都是燎泡,人也熏得不行了,可毕竟身子硬,居然活命了。” 季如光问道:“他能下军令否?” “神志时清时不清,但里面的禁军,很快就不乱了。” 雷敬道,“此处我们不能呆了,得赶紧走。” 御道上禁军来来往往,众人便找那臂上缠了白带子的。这样的队伍很少,又往往和许猛麾下、东宫亲卫、巡夜太监混在一起,总要等他们单独出现时,才由季如光和雷敬现身出面,勾兑一番,再混入他们的队伍。 如此这般三四回,终于出了西平门,视野开阔起来,又是花圃又是御河,巨木森森,草木繁杂,间杂着堡垒般的贵戚府邸。 众人把脚步放快,藏身在一处假山后的大树下,长出了一口气。 季如光往四下巡视一番,便随意坐在一块山石上。 雷敬则解开一个纸包,里面是鲜香的酱牛肉,他递给玉真,她接过来便吃。 符寿安忽然觉得空气很清新,夜色很美好。 最艰险的宫城已经逾越,而皇城这么大,借着夜色很容易隐蔽,只要再碰上一支许威的手下,便可彻底出去,与玉清他们汇合,之后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你们听!好像有人在唱歌?” 玉纯的听力最好,她猛地站起来,向四下张望,还对众人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果然,丝丝絮絮的,时而远,时而近,凄厉哀怨,好似幽魂缠绕在树梢,又好像一腔悲风自天边刮来,声音不大,却极有穿透力。 在场的每个人都听到了,每个人都觉得是唱给自己的。 玉真颤声道:“不会是……鬼吧……刚才被我们杀的禁军……” 雷敬补充:“这有什么的,当年并州战场上,一到夜里到处都是哭声……”话音未落,玉真便给了他一个爆栗。 季如光沉吟道:“定是有人装神弄鬼。也许太子发现我们不见了,便想用这种方式诱我们现身。” 玉纯刚要赞同,却发现符寿安的脸色变了。 一向镇定的她,竟双唇颤抖,身子也僵住。 “殿下……” 玉纯话音未落,符寿安忽然出了声,缓缓念出一首儿歌来: “何衔一粒子,旅燕万里疆。未待春雷顾,盈盈自舒张。 既不知来处,岂怨风雨苦。既不知去处,莫负好时光…… 这首歌浅显、隽永,极富韵律感,恰好与幽冥中传来的歌声一致,竟似远近相和。 她一边呢喃,一边竟离开了遮蔽处,想要到高处去张望。 季如光赶忙追上:“可是听出了什么异常?” “还记得诏狱里碎了的骨笛么?” 符寿安转过头望着他,眼睛里竟已蓄满了泪水。 “母妃留给我仅有的记忆,便是那支骨笛和这首儿歌……旁人不会轻易得知唱词。”她坚定地说,“母妃她……可能还在人世。” “你的母妃——你是说安贵人?我翻阅过宫中档册,你的母亲在十二年之前,就故去了。殿下是心有感应么?” “心意相通的本事,我倒没有。只是我觉得一路走来,谎言太多。也许档册上记载的,也未必是真呢?” “这好办。” 季如光提议道:我先送你们出宫,宫外有我的人,待安置好后,我来探查你母妃的所在。” “不。”符寿安已经想得很清楚了,“今夜将这歌放出来,必是母妃已落在太子手上。我若抛下她一走了之,且不说罔顾人伦,也会让母妃有性命之虞。” “好,那便去唱歌之人处,看看什么太子打什么牌,再做决断。” 众人不走大路,而是在林木间穿行,循着歌声传来的地方行进。月亮出来,照在水边一个戏台子,台下却没有观众,白色的幔帐随风飘动,像座停灵的义庄。 一位穿宫装的旦角在台上咿咿呀呀,一会儿轻扭腰身,一会儿对镜梳妆。 皇城中居然有这种可怖怪异的地方,玉真、玉纯大气不出,连符寿安也手心冒汗。 只见那旦角忽然拖出个小棺材,从中拽出一个小小草人儿,穿着女童的服装,扎着丫髻。旦角将那草人抚摸亲吻,又掏出一根骨笛,戴在草人的脖子上。 “是禁军里那个石生。”季如光一下便看出端倪来,“净尘司里的内贼,将他交还许猛了。” “无谓木生还是石生。” 符寿安已下了决心,“母妃的事,我一定要弄明白。眼下我还能和太子博弈一番,争取些时间,你乘这个时候,将玉真玉纯护送出宫,再来找我罢。” “子时不到,东宫不会轻易杀我的。不过……” 她微笑着,敲了敲季如光腰间的弓弩:“若真到了点火的那一刻,你就朝我的心口发一箭。” “公主……” “这是寿安公主之命。” 符寿安走出林木的遮掩,向着那戏台走去。 母妃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牵绊,因为异能,母妃也失去了一切,若是自己明知母妃可能还在人世,却依旧装作不知。 那未来,也没有了什么意义。 “季大人,对不住。” 第32章 母妃 符寿安记不清那位长兄的模样,他从未在寿安观出现过。 至于童年时的印象,她只想起来太子两次受罚,一次是因为背书不好,父皇边用竹杖责打,边斥他为“废物”;另一次却是因为背的好,反而被父皇勒令重抄一百遍,理由是“谄媚君父”。为何无论怎么做,他都要受罚呢? 来不及想这些了。此刻这位储君便坐在符寿安面前。他身着明黄色的袍服,明目张胆地逾制了,头上却没有戴冠,只裹了头巾,腰间挎着一把弯剑,明显有胡风。他脸型瘦长,颇似父皇,但嘴边却生了两道长褶子,比实际年龄更为苍老。 见符寿安来了,他微微一愣,随即咬着牙迸出三个字:“你来了。” 几天之间,他失去了母亲和心爱的女人,想把一切恨意都加之于符寿安身上,但面对“九五之尊”的诱惑,又无法做到痛下杀手。 符寿安不想一开始便落了下风,她直视符庆锡,开门见山。 “阿兄,净尘司已缉拿到真凶,你不去询问,反而要对手足骨肉斩尽杀绝,我不明白。” 符庆锡心中有鬼,居然被她盯得毛骨悚然。 他慌忙唤过左右,将寿安观废墟中找到的金面具给她戴上,心中方才安定下来。 “净尘司案报有人呈给我了,也许不是你亲为。”他恨恨地说,“可我母妃之死,总归与你有关。你天生晦气,若她没去你那破道观,就不会无辜罹难!” “还有我的福生!我十三岁就喜欢她……可你们父女俩,一个害了她家人,一个害了她性命……你们都是我的仇人!仇人!不然,你何必畏罪潜逃?” 符寿安冷冷道:“时辰不到,阿兄就来掀桌子了,我若不逃,难道等着被你弄死?” “你现在还不是主动归案了?”符庆锡哈哈大笑,“只是我嘛,为人君者总要宽大为怀,我愿给你指条明路,看你走不走了。” 符寿安道:“讲。” 她早就看出来,什么贵妃,什么福生,在符庆锡眼下都只是幌子。他虽然狂悖,但并非深沉坚定之人,很容易就会把底牌亮出。 符庆锡展了展身上的黄袍,清了清嗓子:“今夜我便要登临大位。从明日起,有那不识相的臣僚,我便遣你去看他眼睛,杀一批,流一批。” 符寿安断然拒绝:“你早已是储君,却不恪守儿臣之道,反要谋反登基;你既说我是不祥之人,却要用我为刀,岂不自取祸乱之道?阿兄,你心术不正,恕我不能从你。” “我心术不正?”符庆锡哈哈大笑:“‘那个人’用你监视百官十几年,他难道心术就正了?他若正了,我哪里听来的那首儿歌?” 他轻蔑地哼了起来:“……何衔一粒子,旅燕万里疆。未待春雷顾,盈盈自舒张……” 符寿安打断他:“我母妃已经走了十多年,你这样装神弄鬼作践她,别忘了你自己也刚刚失母!” 符庆锡叫一声“好啊!”然后拍了拍手,有人抬了一样东西上来,又有人上前,摘去了符寿安脸上的面具。 她睁大双眼,仔细观察眼前的诡异事物。 那是一口大缸,周身漆黑,缸口却收得小,刚好露出一颗头颅来。这颗头颅上乱发雪白,竟有数尺之长,披散在缸沿上,似乎多年没有剪过了。 符庆锡打个手势,一个武士将火把递在符寿安手上。 她手擎着,一步步走到缸边。 符庆锡讥讽道:“枉你长了一双天眼,居然连亲娘是否活着都不知道。我告诉你吧,让你以为母亲已逝,只不过是‘那个人’为了让你彻底死心、永远依靠他的把戏!” 符寿安知道,太子口中的“那个人”,就是她的父皇。 那个给了她生命,却囚禁她、欺骗她、利用她的当朝天子。 小的时候,她刚被关进寿安观,每日闹着要见母妃,见不到,就整日不进水米。 为了不让她如此,父皇就骗她,说她如此闹腾,致使母妃病重。 她便又日夜跪在三清像前祈福,不眠不休。 但最终,等来的是母亲的绝笔。 绝笔里,母亲让他听父亲的话,才能洗清母亲身上的罪孽,去往极乐。 就为了这一丝念想,倔强的符寿安终于才活了下来。 然而,随着年龄慢慢长大,符寿安还是渐渐明白,哪有什么罪孽需要洗清,她每日呆在观里,本就是在积攒罪孽! 符寿安强撑着自己的身体,走到那口缸边,用颤抖额手,捧起缸中人的脸。 那张脸,肤色灰白,皱纹密布,看上去,已经是一位六七十岁的老妇,然而骨型却小巧清秀,意味着她曾经是一位美人。 符寿安小的时候,母妃的面庞娇艳明媚,既有西域女子的明艳,又有中原女子的贞淑。 可按年纪推算,母妃应该还不到四十岁,这是她么? “看她眼睛!”符庆锡等得不耐烦了。 他身边人上前,强行撑开了她的眼睛。 缸中人拥有一双中土人少见的琥珀色瞳孔。 她身体上虽承受着莫大痛苦,连睁眼的力气也无,可看见符寿安的那一瞬间,神情竟安逸而喜悦,那是一种见到久别子女后的慈爱。 这双眼睛赏过四天王山下的海子,母女两当中泛舟,那时的符寿安粉雕玉琢,像个瓷娃娃;这双眼睛还在灯下看纤手翻飞,做出骨笛挂在女儿的脖颈上。 可再往后,这双眼睛看到的只有混沌和黑暗。 日复一日,拿着灯烛的宫人前来,将水和食物强行灌进她口中,这便是唯一的光。 符寿安将自己的额头与母亲贴在一起,这是她在幽深寿安观中,回想了千百次的情形。母亲曾经温暖的怀抱,曾是她唯一的安慰。 可她从来未曾想过,再见面时,竟会是这样的场景。 而这一切的一切,都源于自己的这双眼睛。 她自认心性坚强,从小长大,从未动过自伤自损的念头,可只在这一刻,她甚至觉得,若在母亲发现自己异能的那一刻,刺瞎自己的眼睛,是不是,一切都会不同。 又或者……是不是舍了这身皮囊,就能彻底一了百了! 第33章 昭天门 上 符庆锡见符寿安痛苦,还不忘在一边继续挖苦:“朝臣和宗室都说你是个妖孽。所以‘那个人’便一方面用你杀戮,一方面却将你母亲行了压胜之法,就禁锢在上清殿地下,十几年了。” 他狞笑道:“怎么样?你害了我母亲,我却救了你母亲。你只能听我的,否则……” 符庆锡一边说着, 一边得意的打量着符寿安,欣赏着她痛苦的神情。 符寿安看着母亲的样子,心如刀绞,一方面,她知道投靠符庆锡这种恶鬼,并不会换来好处,一方面,她也真的无法坐看母亲继续痛苦下去。 然而,面色灰败,毫无生机的安延娜却突然动了动眼球,无力的手竟奋力的抬了抬,捏着符寿安的手指,轻轻晃了晃。 那意思是…… “不要答应他。” 一瞬间,符寿安心里如有惊雷滚过,她缓缓站起来,突然拔出身边一个侍卫的佩刀,反身冲向符庆锡,大力向他砍去。 “啊——!” “快拦住她!!” 符庆锡见状,吓得连连后退。 几个侍卫赶忙冲上前,一同押住符寿安。 她手中的佩刀也“当啷”一声落了地。 但符寿安却依然不屈,厉声喊道:“杀了我吧!杀了我母亲吧!我们母女宁可黄泉相伴,也不愿在这个腌臜的世上继续受辱。既然你们都说我不详,那我便诅咒你们,你们对我做的任何事,皆百倍、千倍、一万倍偿还!” 符庆锡回了神,终于明白自己是无法达成目的,于是他恼羞成怒,愤而将身边椅子斩断。颤抖着下令:“好!好!!你就求死是吧?!那我成全你!子时……到了子时,你们母女便一同上路吧。哦不,我要先烧了你,让你娘亲眼看着!” 一群东宫亲卫簇拥过来,抬走了禁锢安延那的大缸,又把锁链套在符寿安身上,粗暴地将她向前拖行。 昭天门离这里并不远,很快就能走到。 所有的努力,似乎就要止步在这条短短的宫道之上了。 但至少,她曾经努力过,至少,季如光一定会把玉真、玉纯带出去。 只要他在火点起来的那一瞬间,将弩箭射入自己的胸膛。 一切,也便结束了。 若有来世,她便在阎罗殿前许个愿,与母妃去个小山村重新做母女好了—— 想到这里,符寿安索性大步流星向前走去。 她是如此直面死亡,反倒震慑了东宫亲卫们,不敢继续动粗。 人声渐渐鼎沸,昭天门外热闹起来,城头上火把密布,百姓的灯笼也点了起来。 光亮撕裂夜空,恍惚间居然有种“上元佳节”的观感。 皇帝已多年没在昭天门上与民同乐了——这次依然没有出现。 可太子作为储君,人们还是相信他的承诺——烧死妖女,国家就会变好,胡人会心悦诚服,大江大河不会改道,来年必是个丰年。 毕竟在百姓眼中,天子一言九鼎,储君便算五六鼎吧。 季如光离开潜伏处,悄悄跃上城头,隐蔽在一处角楼后。 他看到黑压压的人群,扶老携幼,满眼皆是好奇与期待。 小贩们不会放弃任何发财的机会,他们将货架挑起来,售卖糖果、瓜子等廉价食品,甚至还有纸做的小碗,两文钱一个,那是用来盛放妖女骨灰的。据说有人为了确保自己拿到,甚至提前贿赂了刽子手。 什么真相,什么阴谋,什么厮杀,在时局动荡影响到每一个人之前,都是一场热闹罢了。 只不过,这些热闹,往往是有代价的。 城头上忽然响起了鼓乐,先奏《太平世》,又奏《我圣王》,只是乐工脖子上都架着刀,听起来难免有些参差不齐。 不多时,符庆锡便出现在了昭天门正中,他一露面,便有谄媚之人在城下大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而他也已经黄袍加身,篡位无疑。 符庆锡大概也觉得自己这“登基”仪式不甚像样,赶忙使个眼色,身旁的小太监便忙不迭上前,开始向百姓宣读“诏书”: “朕既承天命,必当革旧鼎新,以飨万民。昔寿安公主以巫蛊祸国,使名臣涂炭,良将自危,万姓小儿不敢夜哭。今褫夺寿安公主之号,将妖女付诸炎炎,为本朝除残去晦。今夜之后,天下太平——!” 小太监唱着长音结束了宣召,鼓手们便又忙碌起来。 鼙鼓轰隆隆的造势声中,一群武士将符寿安押来,缚上了昭天门正中的木架。 捆缚符寿安的这座木架,还有个名字,名唤“净业台”。 木架形若浮图,差不多与昭天门齐高,专为处决罪大恶极之人。 永宁城的百姓上回见到此物,还是当今圣上登基时,烧了先帝爱重的大法王。 罪名皆是些“离间骨肉、秽乱宫闱、使圣主蒙尘”之类的狠话,距今已有三十多年。 而福生曾留书于太子,设计了符寿安被押上“净业台”之后的全部仪轨,比三十年前更加暴戾、更加残忍。 为诛心妖女,符庆锡甚至还特意在城头置了口大缸,让安延那亲眼看到女儿灰飞烟灭。 仪式开始后,符庆锡并不会直接点火,因为那样会让“妖女”过早被烧死,既不见挣扎,又缺乏惨叫,无法在百姓心里布下敬畏之因,也不利于体现“净化业障”的重大象征。 因此,符寿安四周被特意留出一个空档,取“天圆地方”之义,为的是延缓“妖女”死亡的过程,在炙烤中,将她的所有恐惧、悔恨、哭喊、诅咒统统展现在万民眼前。 引火之物是四条桐油浸泡过的绳索,称之为“业索”,由四个方向延伸至此,意在将天下业障全部传递到“妖女”身上,最终在净化罪人的过程中,君臣的业障也一并消弭。 当然,为体现“帝王”勇于为天下担责,最后一把火由符庆锡点燃—— 那时,他才会将亲手拉动“天矢”的弓弦,将储有桐油的铁箭射入符寿安身体,宣告“妖女”从此不再为害世间。 季如光远远的看着符庆锡,秋水若是眼神,早已经将符庆锡扎了百千刀。 心思挖空,却全然未用到忧国忧民,体恤百姓身上,只想着践踏人伦,造势夺权,这种储君,根本没资格活在世上! 然而此时,他还不能动手,因为一会儿,他还真需要借这废物的仪典一用。 第34章 昭天门 中 原来,在符寿安选择去见母妃的那一刻,季如光就已经开启了他的备用计划。 他安排雷敬依旧带着玉真玉纯从西平门出,易常服快马赶至昭天门,与早已经在昭天门的老仆汇合,之后一应行动,都由这位老仆安顿。 自己则始终暗中跟随符寿安,以防事情有变。 雷敬虽一头雾水,但依旧一丝不苟的照办,很快便真的在城门找到了季如光那位老仆。 这老仆雷敬见过多次,白发褐目,皮肤白,鼻梁高,应该是西域之人。他出入季头宅子多次,此人从来都是一副耳聋眼花的模样,做事说话好像百年老龟,回回让他心头火起,却又不敢冒犯。 然而这次他在昭天门找到他,发现他竟然一身短打,混迹在贩卖骨灰的小贩里,跟着身边的老百姓,又是吆喝又是推搡。精神矍铄,眼冒精光,哪里还有半点颓势? 见雷敬过来,老仆飞快给他指点了路线,让他带着玉真玉纯,在早就安排好的地方领了长兵,混入人群。又让执意跟来的孟伯礼换上了一套西域道袍,去最靠近火架的地方,找一个叫阿罗本的西域道士。 雷敬一一照做,他穿梭在人群里,老兵的直觉让他发现,拥挤的人群中,竟有不少西域行商模样的人,怀中揣着兵刃武器,行事警觉,竟都是季如光早就布下的暗桩——这季头整日在宫中为案子忙碌,到底是何时在宫外有了支如此得力的队伍? 然而,顾不得多想了,城头雅乐结束,要开始行刑了。 金戈大鼓声中,四条大汉赤了上身,露出虬结的肌肉,戴着面具,扮作四天王,一边起舞,一边将手中兵器相击。 待走到点火处,四人口念咒语,齐齐将火把凑到“业索”之上。 火苗在绳上蜿蜒而上,宛如四条腾蛇。 四方之火很快将符寿安笼罩其中,火光照亮了她的面容。即便四周的百姓们离得远,也足够能看清。 公主的容颜居然这般美丽,惋惜之声顿时四起。 而且,这位公主既不挣扎,也不喊叫,面目如雕塑般清冷,竟没来由让人一边怜惜,一边怀疑这位新帝是否抓错了人。 然而,火已经一寸寸的靠近这位美人,一切似乎都要来不及了。 “火着了!!” 雷敬远远看着公主,又望向不远处树影里早就埋伏好的季如光。 老兵的目力很好,能看见季如光手持劲弩,似乎已经蓄势待发。 可是……老季他……怎么还不动手呢? 火焰还在熊熊的向符寿安攀行着。 夜风甚至已经将城门上大火的温度吹到了季如光前额。 他一错不错的望着符寿安,专注却冷静,心绪竟似无一丝波澜。 符寿安身怀异能,对于宫里所有的人来说,都是特殊的。 但只有季如光知道,这种异能来自于符寿安身上一半的飘沙血统,在那个遥远的地方,这样的女孩并不罕见。 可若要让她完成自己的目标,仅仅视人过往,还远远不够。 原本,他想将符寿安带离宫廷,再徐徐试之,可万万没想到,事情竟一路发展至此。 但让人觉得讽刺的是,眼下的危机,似乎能更快的帮他测出公主的潜力。 他选择再等一等。 火焰还在不断地向公主靠近,终于,一簇火苗猛地燎上了符寿安的发尾! 焦灼之中,符寿安终于还是被恐惧攻陷,她猛地挣动双手,绑缚她的铁链骤然绷紧。 她奋力的探向前方,努力的睁大眼睛,早已蓄满眼眶的泪滚滚滑落。 “季如光!!杀了我!!!” 符寿安嘶吼着,发出了最后的抗争。 鼎沸的鼓乐和人声之中,季如光听不见符寿安的叫喊。 但那一瞬间,他竟似乎也被烈火烧到,手指竟不能自控的一紧。 早已上弦的弩箭破空而出,准确击中了昭天门之“天”字下第七根木梁! 净业台应声发出一声巨响,接连碰撞后,整座木架竟直接坍塌了一半! 符寿安的身体自火圈中落下,但因腕上铁索的拉伸,并未直接坠地,而是如同献祭之人一般,整个人悬于半空之中! 变故突然发生,在场的人都愣住了。 此时空中一人猛然越过人群,飞掠而至! 秋水寒光在手,向捆缚符寿安的铁索狠狠劈下! 然而,由于锁链是精铁铸成,刚才那一刀并未劈开。 季如光向后两步,双手握持刀柄,跃起后再斩,火星四溅,终于将符寿安左手的铁索断开,让她的脚重新踩在大地上。 符寿安此时整个人已然麻木,在烈火炙烤中,连面上的泪水也早被烤干,更是绝了生的希望。 见季如光在熊熊火光之中骤然出现,她恍惚着开口,竟以为自己已踏上黄泉之路。 “你……是地府的差役么?” 第35章 昭天门 下 “公主福大命大,地府的差役,不敢来见您。” …… “季如光……季如光!我……我还活着!” 符寿安终于清醒过来,她拼命睁大眼睛,哽咽着,双手紧紧攀住来人的手臂,一个小姑娘,竟把季如光这个身经百战的人掐得生疼。 季如光还没来得及安抚,“簌——!” 一支铁箭破空而来,他忙反握秋水,将其打落,只见箭之处,竟“轰”的燃起一团火! 季如光向城头一望,见那四个力士正抬着“天矢”,随着符庆锡的指挥,还在不断瞄准、发射! 灌满了桐油的箭,射在哪里,便在哪里起火燃烧。 禁军们也纷纷亮了兵刃,快步奔前,欲将他们拿下。 为了快速突破,季如光先发一弩,解决了为首军官,却不敌对方人数众多,正当危急之时,一条莽汉从角落里冲出,挥舞着一丈多长的马槊,先扫到两人,又将一人挑在槊尖,抛进了火堆里。 正是雷敬。 “这么多年下来,还是长兵痛快!” 雷敬满脸兴奋,“老季,瞧瞧我这杆并州枪!” 他似乎找回了雪原上与胡虏拼杀的日子,一根长槊刚猛无比,上下纷飞,将京城里的蝇营狗苟尽数抛在脑后。 孟伯礼和那西域道士趁机高呼:“公主蒙冤!命不该绝!!” “公主蒙冤!命不该绝!!” 百姓们早前便被符寿安的气度折服,眼下让人这么一哄,也便嚷嚷着青天昭昭,骚动了起来。 人群骤然大乱。 玉真玉纯跟着几位西域暗桩,也分头开始攻击禁军的薄弱部分。 玉纯负责用火柿子阻拦弓箭手,玉真则配合雷敬,将禁军前锋挨个斩杀。 众人给季如光阻住了禁军的追击,季如光带着符寿安正要突围。 一把巨大的斩马刀竟猛地劈头斩来! 季如光捞起符寿安侧身一跃,险险避过,那斩马刀空斩于地,竟让二足底一震! “我要你们都死!” 一声咆哮传来,如地狱中苏醒的凶兽,原来是许猛跳下了城头。 符寿安一只手仍然被铁索缠缚,她只好任由季如光抱着,再搂住他的脖子,季如光则单臂单刀,与许猛格斗。 许猛的刀法势大力沉,季如光若在平地中与之周旋,不会落了下风,可眼下要保护公主,便处处掣肘,肩上腿上皆被刀锋划过。 “老季小心!”雷敬高喊道。 原来,符庆锡为助许猛,向季如光射来一支火箭。 那箭来速极快,季如光若是要躲得彻底,就必须得甩开符寿安,若是不躲,至少也得废一条手臂。 季如光正待举起胳膊格挡,谁知符寿安竟率先拽住手中铁链,借其力道,在季如光背上猛一探身,直接用另一只手作掌击向箭矢! 命予我生机,那便尽力求生! 着火的箭头一偏,落在了季如光身侧的地上,符寿安的掌心也立时被烫起了燎泡。 “公主!” 季如光心里一惊,许猛的斩马刀便迅疾又至。 季如光巧妙的带着符寿安一转身,利用这一刀,斩断了符寿安另一边的锁链。 “季如光!我如何做才不拖累你?!” 虽然早知公主机智果决,可在这生死搏杀的战场之上,她竟还能如此锐意进取,着实还是有些让季如光意外。 “观他的软肋!” 季如光干脆的吩咐着,一瞬间,他几乎要将这个看似柔弱的公主,当成了自己的战友。 符寿安立时许猛周身都观摩一番,她目力本就极好,果然很快发现了破绽。 她在季如光耳边道:“他披了几十斤的重甲,手足滞缓,引他张开身体后,盔甲缝隙,便可以下刀!” “不愧是公主。”季如光赞许道:“那就一起上!” 说罢,季如光立刻弓起身子,向着许猛直冲而去。 许猛也愣了,此人怀抱公主,莫非想要自尽? 然而,季如光还没近前,突然将公主身子抛向空中,自己却滚地向前。 许猛见公主自上而下扑来,立时举起斩马刀,劈空就要砍,就在他抬手的那一瞬间, 季如光已经绕到其身侧,猛然转身发力,将秋水尽数自他胁下插入,接着猛力一摆刀头,又快速抽出! 许猛整个人僵在原地,高高扬起的刀头朝着符寿安直直落下。 季如光立刻返身,又去拦那一刀,然而那刀力道太大,竟直接砍中季如光的肩头,顿时鲜血四溅。 许猛用最后的蛮力搡开季如光,猛然呕出一口鲜血,居然又挣扎着扑向了符寿安。 然而下一秒,符寿安竟用身上藏着的金簪,直接刺中了许猛的咽喉! 九尺大汉终于轰然倒下。 季如光看着面庞上被溅上鲜血的公主,半晌难以回神。 符寿安却看着季如光肩头狰狞的伤口,似乎懂了什么。 “季如光……” 季如光一愣。 “我虽然看不透你的眼睛,但我猜,你要做的事,定然比你的性命还重要吧。” 符寿安抬起头,转而注视着季如光的眼睛。 “而我,一定在这件事里,无可替代,对吗?” 季如光没有说话。 符寿安却突然笑了,弯弯的眉眼,闪着灵动的光彩。 她也没有再开口了,但季如光却心里一动,好像看懂了她的笑。 她在笑里狡黠的说着——季如光,我拿住你了。 许猛虽然倒地,但四周的禁军却还在不断冲向他们二人,饶是雷敬和玉真玉纯他们,抵挡也颇为吃力。 见季如光竟要带符寿安逃离昭天门,城头的符庆锡气急败坏,他命令四天王和手下,一时间,百十枚火箭,齐齐扑向二人。 “公主小心!” 季如光为符寿安挡下几枚火箭,却看到又一支天矢已至眼前。 二人这一次,再也不及躲闪,符寿安下意识扬起赤乌羽衣,堪堪挡住了二人。 “公主!!” 眼见符寿安和季如光被射中,雷敬玉真几人一瞬间呼吸一滞! 然而,神奇的事竟然发生了。 蓬松的羽衣竟然生生挡住了飞速而来的箭矢, 赤乌羽衣竟迅速燃烧起来,将符寿安和季如光包裹在烈焰当中。 在火焰的撕咬下,这件羽衣竟不再黝黑,而是变得通红。 紧接着,原本肆虐的火焰瞬时不见,好像被羽衣尽数吸了进去。 之后,羽衣居然自行舒展开来,比平日大了数倍,它轻松地融化了符寿安手上残存的锁链,并缓缓扑扇着,将符寿安带到了空中。 季如光惊愕的抬头,只见一种奇怪的力量在羽衣四周游走,将所有能见到的火,无论是残木下的火星,还是正在熊熊跳动的焰网,尽数引了过来。 丝丝缕缕的火焰以羽衣为中心,生长着,燃烧着,最终,在昭天门前的半空中,出现了一只巨大火鸟的轮廓。 它两翼大张,无比耀眼,公主悬停在鸟腹位置,也散发出红色的光晕,似乎与它已融为了一体…… 包括符庆锡在内的所有人,全都惊呆了,一些百姓甚至合十下跪。 一瞬间,季如光心潮澎湃——当年,他也见过这样的巨大火鸟! 此前他拖延时间,就是想看到这一幕,而现在,他的推断全都得到了印证。 符寿安——正是他所寻找之人! 只是那空中悬停的女子毫无表情,既不惊慌,也不悲戚,宛如天神在藐视人间的渺小生物,可这位天神又对人间的冒犯耿耿于怀。 火鸟张开喙,突出一道光焰,比人间任何光都要亮,比人间任何火都要炽热。 这道光焰击碎了昭天门前写着“刚明无咎”四个大字的牌匾,轰塌了门楼,符庆锡和禁军们抱头逃窜。 可这来自神只的愤怒似乎并无停止的迹象。 正当它酝酿下一轮迸发时,昭天门前的地面忽然陷出大坑来,一股大水喷涌而出,与火鸟相击。 一声巨响,大地震颤,季如光被重重甩到地上。 他的视野里,火鸟和大水都不见了,只剩下了漫天甘霖…… 冥冥之中,似有一个声音在对季如光说着:你,要回来吗? 第1章 番外 死域之灵 上 回来?我自然是要回来的…… 季如光双目一阵模糊,五感陡然迟钝,任凭炙热的液体打在脸上。 不远处影影绰绰的昭天门,像布帛一样扭曲,朽木一样坍塌,又重塑为一座他既熟悉、又陌生的建筑——同寿安观一样,黑的大门,黑的塔尖,比永夜更加慑人心魄。 它伫立在万里之遥的飘沙大漠,那里的人都称它为——“赤乌神殿”。 刚刚封侯的季如光,正是英姿矫健,轻挽雕弓便如满月的年纪。 从并州调去玉璧做守将主官的他,第一次站在赤乌神殿前,便忍不住惊叹这座建筑的庄严和奇诡;感慨这座边陲部落的神秘和坚守。 而那,是在八十年前。 在这座名为“玉壁”的边城里,所有人的婚丧嫁娶都与赤乌神殿有关。 生了孩儿,要请神殿中的巫女取名;走失了牲畜,需由神殿中的巫女占卜方位……夫妇需要合婚,离人总需超度…… 一年中的某个日子,人们总要去集市上狂欢歌唱,经过神殿的高台,众多巫女便会拥着一位身披鸦羽大氅、面戴黄金面具的女子出来,为众人祈福。 那便是明女,巫女中的至高者,一入神殿终身不再入世,除非遇到自己的生辰,才会在仪典上与民祈福。 每到明女生辰大典,季如光便会指挥边军们持槊肃立,为人潮开出一条甬道来。 年轻的士兵们总要努力望向高台——据说,这位名叫娜娜的明女,是玉壁有史以来最美丽的女子。 “可惜啊,咱们这辈子,是没福气见这小仙女儿了!” 说话的是雷闯。 手下老兵,却如兄如父。 他在并州的时候就跟着季如光了,三十五岁的一个糙汉子,几次在乱军之中救下过他。 季如光封侯的时候,雷闯在侯爷印信前告诫他:过刚易折,总要把锋芒藏好了。 可他不以为意,总是弯最硬的弓,骑最烈的马,冲锋时第一个冲在前头,身后尽是一帮过命的少年袍泽。 果然,他被明升暗降,调来这玉璧。 但一众兄弟却毫无怨言的跟他一路,哪怕他们也挂念着内地的妻儿。 等这次大典忙完了,必须上书朝廷! 今年的“防秋”之后,他便要将这些弟兄们调去内地,能换防个一年半载,与妻儿团聚,也是好的。 不然叫他心里如何能踏实? 季如光看着全神贯注的护持秩序的手下们,心里不住地盘算。 然而,鼓乐齐鸣之时,大地突然出现一阵及其可怖的震颤。 接着,狂风大作,天上的乌云不断的翻滚着,四周沙漠里的沙子也被卷上天空。 道道雷鸣在风沙和浓云中劈响。 接着,慌乱的惊恐的人们发现,比地震更为恐怖的事情发生了! 浓云飞沙卷积的漩涡里,竟渐渐出现了一座诡异的建筑。 不,不止是一座,是很多座! 它们仿佛以黄沙铸成,每一座都头朝下,正缓缓的迫近玉璧城! 确切的说,是迫近玉璧城中最高的赤乌神殿! 突然!两座建筑之间的空隙里,竟似乎猛然被撕开了一道口子,从哪口子里散发出浓郁的黑气,疯狂的向神殿上空灌过来! 而正在此时,神殿之中,突然光芒大盛。 身着赤乌羽衣的明女手持法杖,周身闪着金红色的光,竟缓缓升到了半空。 季如光看不清明女的样子,只看见她举起双手,掐了几个法决之后,将法杖一挥,便决绝的冲进了那道卷着浓墨的空洞里! 见明女如此行动,百姓们倒头便拜。 “明女大人……明女大人保佑我等!!” 季如光则带着部下,死死盯着半空中。 突然,那些到挂着的诡异建筑从乌云和黄沙的漩涡中消失了。 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嚣叫声从空洞中传出,接着,一团金色和浓黑交融的雾气冲了出来,跌向神殿的房顶。 “是明女大人!” 百姓们惊呼着,甚至纷纷想上前帮忙。 可随即半空中的空洞竟撕开得更大了,无数团黑气从里面跃出,待它们落到地面,众人才发现,这些黑气里包裹着的,竟是一个个形如黑豹的凶兽! 这些凶兽体格十倍于人,利齿利爪,长尾带钩,一落地便杀人毁城,如摧枯拉朽。 它们见人便撕咬踩踏,一瞬间,血腥的气味就弥漫了出来。 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充斥着耳朵。 “是夜狰!!夜狰来了!!” 片刻后,神使们反应过来,纷纷大喊着。 “侯爷……夜狰……那不是传说吗?!” 一个小兵懵懂的望向季如光。 在飘沙人口耳相传之中,赤乌神殿从古至今都护佑着飘沙族人,就是因为他们能使百姓们免于恶兽“夜狰”侵扰。 季如光当然听说过。 但几百年来,从没有人在这里真的见过什么夜狰。 他万万没料到,这恶兽,竟是真实存在的! 一切都发生的太快了…… 腥风刮过,笑意还未从众人的脸上退去,鲜血却已沾染了他们的咽喉。 狂欢之所沦为陈尸场,黄金破碎,焦臭弥漫。 季如光带着手下的兄弟们殊死搏杀,可这些“夜狰”并非人世间所有,它们比异族的铁骑凶狠百倍,凡铁铸造的兵器无法伤其分毫。 季如光心急如焚,极目望去,偌大的神殿广场,竟然只有神殿的神使们能用法术将夜狰们抵挡一二。 “兄弟们!护卫神使!” 季如光立刻带着兄弟们冲了上去,期望能用血肉之躯护卫住这些希望之光。 但力量还是太悬殊了,百战余生的袍泽们纷纷倒下。 雷闯在他面前被拧断了脖颈。 而他自己的胸口也横遇一击,利爪穿过了三重铠甲,他甚至能看到自己翻开的肋骨,腹腔中升腾着的热气…… 季如光挣扎着,将自己斜靠在一段倒塌的石柱上。 残留的气息通过破碎的心肺,仿佛凛冽的西风撕扯着无力飘零的军旗。 怎么……会这样…… 季如光感到自己的身体渐渐飘荡起来,向天边一道白色的光柱疾驰。 要死了吗? 也好,要死,他也得死在这座边城前面。 可突然,一把清冽的声音响了起来,仿佛清泉穿过沉闷的迷雾。 “季大哥!” 是谁?这声音怎么如此熟悉? 季如光艰涩的转动着眼球。 视线重新聚焦,好像……是个女孩…… 他认得女孩穿的衣裳配饰。 赤乌羽衣,金乌头饰,脸上—— 她的脸上本应该带着黄金面具,此时应该是丢了,展露着苍白却秀丽的脸庞。 明女殿下! 季如光反应过来。 可他明明从未见过明女,为何却觉得这张脸无比熟悉? “季大哥,你还记得我吗?” 第2章 番外 死域之灵 中 季如光第一次见到娜娜时,她还是个清秀的“小子”。 这“小子”酣睡在边军的锦缎箱中,打算悄无声息地前往西域最重要城市——龟兹。 “你是谁?” 季如光将“少年”从箱中揪起,强令她坐在骆驼上,定睛看他时,才发现他有着海子一般清澈的大眼睛。 “少年”挣扎着:“沙暴要来了。” “晴空万里,何以见得?” “做个交易吧。” “少年”狡黠地笑着,“你带我去龟兹,我带你们走出大漠。” “胆子不小,敢跟侯爷做交易?” 须臾之间,狂沙席地,黑风咆哮,驼队在沙山后蛰伏了一天一夜,苍茫之下,哪里还有路径? “这下信我了吧?” “我叫季如光,你叫什么?” “我叫……我叫阿史那。” 龟兹城内,季如光见了都督,交割关防,又在集市上采买军需。 阿史那几乎擅长所有语言,能与粟特人、波斯人、大食人、吐蕃人对话,风姿绝雅,聪颖机变,怎么看都不像普通出身。 可他又相当奇异,没见过银钱,没喝过酒,没见过胡姬跳舞。 他会在泥人前长长驻足,在喝到葡萄酒后流泪,还会将柳枝系在头发上。 “好看么?” “好看什么……男儿该带的,不是柳枝,而是长刀大弓!” 可季如光还是掏钱买下了他中意的所有小东西。 阿史那跟着队伍走遍了龟兹,他尽心的当翻译,帮忙跑腿,每一件事都做得异常的认真。 在回玉璧之前,小队遇到了偷袭的北蛮,不善格斗的阿史那不知用了什么方法,竟一个人悄悄将大军引到一片山坳,帮季如光赢得了包抄的机会。四两拨千斤的抵挡住了一次北蛮的进犯。 季如光将收缴来的弯刀送给阿史那,热烈的发出邀请。 他手下,正缺这么一个机敏灵巧的斥候。 “阿史那,投军吧,跟着我,我还会教你兵法,教你剑术,等你成了明光军里的大将军,就能驰骋大漠,再不用躲躲藏藏了!到时候,你也像这次一样,跟着我们一起守边关,建功立业,拜将封侯!” 然而阿史那却突然看着季如光的眼睛。 “季大哥,你总是说汉地有多美,但你从来都没有去过,对吗?” 季如光不知道阿史那是如何得知自己的过往的,但他却也没有反驳,只是自嘲的笑笑。 “是啊,我是个生在大漠的孤儿,其实从没有亲眼看过江南。” “那你不想去看看吗?” 季如光笑着摇头,有些无奈,却很坚定。 “我既做了镇边之将,就要守一方安宁,怎会一走了之?不过,等我到了老得拿不动长枪的那一天,我或许会去瞧瞧。” “嗯。我知道了。” 阿史那突然转头看着玉璧的方向,笑着点点头。 但这也是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第二天,他就消失在了茫茫沙漠里,就像他的突然出现一样。 季如光没有去找他。 毕竟,在这大漠里,每一粒沙子,都有属于自己的风。 但他没想到,他会在这场最可怕的风暴里,再次见到阿史那。 而阿史那,竟然就是可望而不可及的明女娜娜。 季如光用尽自己所有的力量去推她。 “阿史那……快……躲起来……” “季大哥……” 娜娜将手轻轻放在季如光的肩头。 季如光立刻感觉到一股力量进入身体。 他顿时激动不已,挣扎着抓住娜娜的胳膊。 “阿史那……不,娜娜!你有办法,对吗?!” 娜娜看着季如光,因为含着眼泪,双眸在阴影里闪闪发亮。她轻轻开口,念动了一段咒语。 “以袍泽之灵,入尔躯壳,磨难尔身,乃至夙愿得成……” 咒语念完,季如光竟看见身边数十个已经战殁的兄弟,遗体上发出五色光芒,他们残留的意志与这光芒一道,迅速与季如光融为一身。 紧接着,周身发热,伤口迅速愈合,季如光竟感觉到四肢百骸都充盈着强大的力量,他们在自己的胸口汇集,又返流回去,体力百倍于以往。 他竟然有力地攥着“秋水”,稳稳站了起来。 “我这是……” “守住神殿,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 娜娜没有解释,只是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季如光的眉心。 一缕火焰般的微光闪过后,娜娜便头也不回的往神殿里走去。 但季如光什么都明白了。 他要带着袍泽们的英灵,继续守护这里! 穷凶极恶的夜狰又围了上来。 季如光在夜狰群中迅速的跳跃着,劈砍着,一切动作都似乎是本能反应。 直到粘稠滚烫的鲜血浇在他脸上,他才发现自己竟能将一头数丈高的夜狰,从咽喉到肚脐,一劈为二! 夜狰的爪牙虽依然锋利,可再也杀不死他,失去的血肉会快速的恢复,力气似乎永远也用不完。 不仅如此,他还发现这样的人,似乎不只有他一个! 雷闯,还有他曾经的兄弟们,也跟他一样,拥有了重生的血肉和筋骨! 季如光顿时如同被点燃了一般,他嘶吼着,冲向夜狰的阵营。 可夜狰还在不断的从空洞中涌出,他们在玉璧城中大肆杀戮之后,竟还要往东南奔去。 如果再拦不住,它们终会把百姓化为齑粉,将玉壁夷为平地,最终长驱直入,冲向汉地中原! 异变的季如光说不出话来,他与其他的兄弟们虽无法沟通,但却都死死守着神殿的大门,不知疲惫的厮杀着。 直到神殿中,突然传出了一阵诡异的惨嚎! 第3章 番外 死域之灵 下 神殿离得不近,可异变之后的季如光,五感都变得极其灵敏。 他甚至能听出,这声惨嚎里,夹杂着无数道骨头碎裂的细小声响。 娜娜! 季如光抬手斩落了一头扑过来的夜狰,扭头便冲向了神殿。 就在他踏进神殿的那一刻,时空仿佛在瞬间凝结。 四周的空气灼热得像是要把人烤化。 熊熊烈焰像旋风一样围绕着神殿,而娜娜此时就在神殿中央。 她跪坐在地上,手无力的垂着。 季如光心急如焚的冲上前,娜娜睁开眼,用凄惶的眼神看向季如光。 “来不及了……” “玉璧,会怎样?” 季如光拼尽全力的张嘴询问着,声音却已经喑哑不堪。 娜娜抬起头,泪水浸透了整张脸庞,似乎已经经历了这世上最锥心的折磨。 “季大哥,还记得你说的,守土之责么?” 季如光不知道娜娜为什么突然这么问,他张了张嘴,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说清楚。 “九死……无悔。” 但娜娜应该是听到了,她动了动嘴角。 “好,那你要活下去。” 接着,娜娜似乎做出了什么决定。 她挥出一掌,将季如光击飞出去。 却用匕首割开了自己双手的手腕,鲜血不断地滴在地上。 “娜娜!!” 季如光艰难的爬起来,看到娜娜嘴角翕动着,闭着眼睛,任由羽衣将她缓缓带至半空。 耀眼的光芒之下,那件羽衣以不可名状的速度膨胀,一只巨大的三足火鸟从羽衣中振翅而出,发出震耳欲聋的长鸣。 火鸟的每一片羽毛,都散发出一道刺眼的光芒,这些光芒交织成一张大网,穿过已经损毁一半的穹顶,向天空延伸开去…… 接着,火鸟又扇动了几下翅膀,便向着半空中破碎的空洞处冲去!! 顿时,山河雷动,大地炙热。 季如光眼前一黑,双腿软倒,再也不省人事。 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又回到了并州边墙外。 他看到还是弃儿的自己被驿长的老妻捡到,吃羊奶和苜蓿糊糊长大。 十二岁,养父养母被路过的胡人随手杀死,他便一把火烧了家,投了并州军。 十四岁,他成了并州军最年轻的捉生将。 十七岁,他雪夜单骑捕了单于,二十岁便封了明光侯。 接着,他遭监军猜忌,明升暗降,却依旧欣然接过了诏命。来了玉璧,戍守这座大漠中央的小城。 雷闯惋惜他,他却说自己很幸运,一个边关孤儿,却得到了胥吏、戍卒、农夫和洗衣妇们最大的善意。 既如此,玉壁、京师和并州,又有什么分别? 守住脚下的土,就是他活着的意义! 季如光一抬头,看见雷闯站在自己面前。 “季头,我们先走了,你要是有空,就替我去看看我家那小子” “他今年已经五岁了,我还没见过他。” 说完,雷闯笑笑,转身走向了大漠。 “老雷!你们去哪儿!朝廷的调令下来了?” 季如光大声喊着。 雷闯没有回头。 而雷闯身后,刚刚那数十位与他一同劈砍夜狰的袍泽,也在依次向他拱手道别。 他们鲜衣怒马,缓步走向远方,可季如光却怎么也追不上。 “你们等等我!” “季大哥……” 季如光一回头,发现娜娜竟也站在光里,脸上挂着泪。 “季大哥,对不起。” “你镇守神殿,有什么可对不起的?” 季如光听不懂。 娜娜却没有解释,她只是轻轻开口,念出了几个句子。 “遇明而生,遇明而死。当无寿者相,如光照无间。” 什么意思…… “季大哥,我也要走了,对不起。” 到底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季如光想上前拉住娜娜,一伸手,却扑了个空。 等他反应过来,手心里只剩下了一滴晶莹的泪。 眼前的一切都消失了,剩下的,是满眼的黑暗。 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气味,四周鸦雀无声,那是一种绝对的寂寞。 季如光推开压在身上的层层碎石,终于看到外面射进来了一线幽光。 他试探着往前走了一段,一路上,竟什么都没有发现。 天空中的空洞消失了,娜娜消失了,只剩下那件鸦羽大氅,那些身受重伤的神使们不见了,连神殿里那几头庞大的夜狰也没了踪影。 厚厚的,焦土组成的条条隆起,不知从何而来,纵横交错的钻进神殿的石质地板之下,仿佛巨大植物的根系。 季如光没心情去研究那些是什么。 他继续往前探索着,当他来到神殿中心,突然看见那里高悬着一片圆形法阵——而那法阵,是由碎石组成的! 这些碎石在空中悬浮着,在缓慢的,向着一个方向转动。 季如光看不懂这其中的关窍,他只看到,那法阵上还亮着十一盏长明灯,唯有一盏是熄灭的。 而法阵下,有十一个人形的灰烬,也唯有一个位置是空着的。 这个法阵……似乎并不完全。 但已经没有人能给他解释了。 季如光走出神殿,他看到天空中布满望不到头的浓雾,却没有风,没有雨,甚至没有空气的流动。 他嘶吼出声,却连自己的回声都听不到。 他找遍了所有废墟,没有看到一个活人,也没看到一具尸体,甚至一块残肢、一颗夜狰的牙齿。 有的,只是遍地如神殿里一样的焦土根系,深入地底,也不知从何而来,通向何处。 季如光茫然的在这片突然空白了的大地上走了很久,他突然意识到,那个法阵里的空位是否应该由自己补上? 他匆匆忙忙的回到神殿,屏住呼吸,将秋水直接插入自己的胸膛! 黑红色的鲜血流到地上,可时间一刻一刻的走过去,他并没有死去的迹象。 他甚至绝望的挖出了心脏,可胸腔中瞬间又长出了一颗新的,肆虐地跳动着,嘲笑他的无能无知。 借着长明灯的微光,他看到自己在秋水的反射中,形容枯槁,凶恶异常,宛如无间地狱中逃出的恶鬼。 “遇明而生,遇明而死。当无寿者相,如光照无间。” 季如光想起了梦中娜娜跟自己说过的那句话。 这话似乎是一句谶语,可偏偏,他无法参透。 为了弄明白事情的真相,他收拾起精神,奋力向东方走去。 大约走了十多个日夜,他真的走出了这片死域。 当他遇见第一个活人的时候,他激动地差点落泪。 谁知对方却惊恐万状,因为自从玉璧遭难,先后有不少人试图赶往玉璧救援。 然而这些人全都一去无回。 “或许……是天罚吧!” 老人叹息着,慢慢走远。 季如光不相信事情真会如此,不能带人,他便牵马。 他牵着马匹和物资再次回到玉璧,谁知踏入这片区域之后,没走多久,那几匹马便渐渐委顿。 初时是踟蹰不前,之后竟飞快消瘦,形销骨立的倒伏在地。 他们的血肉融入那些交错盘踞的焦土根系,很快便消失不见,这块死域,又剩下了季如光一个人。 或者说……一只鬼。 季如光终于绝望了,他又回到神殿里,坐了下来。 没有风,也没有树,连长明火焰的跳跃都是无声的。 他就那样在神殿里坐着,一日一日,一月一月,饿不死,渴不死,杀不死。 他每天都在咀嚼娜娜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遇明而生,遇明而死。当无寿者相,如光照无间。”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到底该怎么办?娜娜……你为何不多说一些?! 陷入崩溃的季如光在神殿中疯狂的寻找一切线索。 然而大部分的书册都在烈火中焚毁,他只能从神殿里所剩的砖石,法阵之中去推测所有的可能。 一瞬间,他似乎找到了什么支撑着他走下去的东西。 对……他必须弄明白,玉璧到底发生了什么! 当季如光再次走出这片绝域之时,外面的世界竟已折腾了个天翻地覆。 据说,遥远的永宁因为连续多年的大旱,引发了一场政变,家族迭代,无暇西顾。 这座阻隔了商道的玉璧,也被渐渐遗忘在了漫天黄沙之中…… 季如光孤独的在这世上走着。 不死对他来说,并不是馈赠,而是一个诅咒。 每隔一段时间,他就会陷入某种幻境,在幻境里,他会再一次经历夜狰屠城的一幕幕,伴随着彻骨的疼痛和冰冷,更可怕的是,他需要用极强的意志力,才能控制自己杀戮的欲望。 开始时,药石罔治,只能硬熬。 后来遇到莫空,试了无数虎狼之药,好歹减轻了他嗜血的冲动。 但疼还是疼,冷还是冷。 不过他反而有些感谢这种感觉,这种痛苦让他牢牢记得他最初的来处,记得那些曾陪自己出生入死,最终却消失的不明不白的袍泽兄弟们,记得那个自己曾发誓坚守的边陲小城…… 季如光再次从冰冷的痛苦中醒了过来。 昭天门大火和八十年前的一幕幕交织在一起,他好一阵子才回想起来,公主能力爆发之后,发生了什么。 他暗中催动了自己的力量,孤身一人拦住了太子的去路。最终迫使他进了金殿,而太子由于心绪大乱,竟在皇帝的龙椅前选择了自戕…… 皇城中这个荒唐而短暂的骚乱,竟然就这样落了幕。 但于他而言,没有什么比发现公主真具有娜娜的能力更让人惊喜的了。 季如光避开守在自己床前已经酣睡的雷敬,来到院中。 老仆贺鲁迎了上来。 “公主呢?” 贺鲁将季如光带到主屋,略施手段,便将几个看守的迷晕了过去。 季如光来到符寿安的床前。 只见她双手都缠着厚厚的纱布,面色却尚红润,只是似乎睡得并不安稳,蹙着眉头,仿佛还在回忆那些令人不快的事情。 跟八十年前的阿史那一个年纪,还是个小丫头而已。 他回想起符寿安在阵前跟自己说的那句话——“你要做的事,定然比你的性命还重要吧……而我,一定在这件事里,无可替代,对吗?” 不经世事的小丫头,就是因为无可替代,所以才会被步步算计啊。 陛下算计你,是为了江山永固。 太子算计你,是为了夺取大统。 而自己呢? 他莫名想起自己第一次带回玉璧的那匹白马。 白马跟着他,身躯步步委顿,最终形容枯槁,化为泥土。 “遇明而生,遇明而死。当无寿者相,如光照无间。” 为了这句语义不明的谶语,他真的要带着这个原本不相干的小姑娘,去往玉璧吗? 季如光静静地看着符寿安的睡颜,眼神在阴影中晦暗不明。 符寿安,你虽不是白马,但被我推上这条路,命运……又会如何? 第36章 苏醒 季如光!! 符寿安猛然睁眼,从一张宽大的卧榻上撑起身子。 昭天门前的惨烈厮杀不见了,寿安观不见了,层层叠叠似乎没有尽头的皇宫不见了,满脸血污的季如光也不见了。 周遭一片安静。 是梦吗? 可她清楚的记得,失去意识前的那一刻,她浑身被火焰包围。 一阵刺痛从双手双臂传来,符寿安抬起胳膊一看,才发现上面缠了不少绷带,应该是被火燎伤了。 原来,那熊熊的烈焰,血腥的对垒都不是梦,自己真是从昭天门的大火中,逃出了生天。 难不成?! 符寿安慌忙摸摸脸,感觉自己的容貌并未有损,这才松了口气。 贴身衣物均已换过,她刻意看了束带,一个特有的花瓣系法。 这个鸢尾结,手法繁复,一定是出自玉真之手。 心终于安定下来,符寿安看着阳光探进窗棂,又透过眼前轻纱薄帐,伸了个懒腰。 她四下打量着,只见床上枕头长圆,比寿安观所用的坚实许多,被褥轻柔温暖,还有一股极淡的草药气息。 这是间暖阁,并不大,四壁雪白,只在墙上挂了张旧弓,却不似中原样式。 家具寥落,除床榻外,只有一张案几,黝黑古朴,摸起来极坚硬敦实,不知是什么木料做的。案几上有极为简单朴素的文房四宝,一方端砚竟已磨出了沟壑。 符寿安又忐忑起来,这间屋子,怎么看都不像是女子的卧房吧。 她回到榻边,见床头连着根绳索,尽头处还有个小巧的金铃铛,大概是唤人用的,便轻轻拨动几下。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有人来了! 符寿安刚想询问此间是何地,一声呼唤却让她愣住。 “公主!” “玉清!” 符寿安听出了她的声音,拨开纱帐,扑上去便将她紧紧拥住,忽然想起她重伤未愈,又慌忙松开。 只见玉清不再是道姑模样,她身着粗布蓝袍,腰间还系着围裙,竟像个寻常人家干练的女主人。 玉真玉纯也一脸喜色的跟在她的后面。 “昏睡两日……殿下安然无恙,我便放心了。” 玉清含着眼泪告诉符寿安,自己在乱葬岗中失血过多,正当晕厥之际为季如光部下所救,现在被安置在永宁城一寻常人家中,现在虽然伤未全好,但也行走无虞。 四个小姐妹劫后余生,竟齐齐整整的从寿安观逃了出来,虽然向往多年,一朝成真,还是百感交集。 符寿安再次展开双臂,四人紧紧相拥。 正待她还想再说点什么,门外传来一阵公鸭嗓音:“殿下可起了?圣上很快就要到啦。” 父皇竟然要来? 符寿安思索片刻,嘴上应着,立刻支使玉真带着玉清去给自己取胭脂水粉,整理容貌,借机让玉清离开这形势未定的地方。 临走前,她叮嘱玉清踏实呆在季如光安排的地方养伤,除非召唤,不要轻易露脸。 还未收拾停当,那边似已经等不及了,乌泱泱来了七八个陌生的宫女,人人手里都捧着个大锦盒。 宫女们刚一进门,便扑通扑通跪了一地。 把符寿安和玉真她们吓了一跳。 “公主往后就由奴婢们伺候了,陛下马上就到了,还请公主容奴婢们为您更衣。” 领头的姑娘声音如银铃一般动听,模样也很是可人。 这种条件的宫女,向来都只有皇帝恩宠的宫里才能使唤。 玉真玉纯对视一眼,都有点把不准这往后是什么路数。 符寿安点点头,宫女们立刻四散开。 布熏香,换银炭,摆茶具果点,不多一会儿,朴素的房间就被弄得软玉温香。 住惯了寿安观的符寿安,竟有些浑身不自在。 “行了,就这样吧。” 就在一个宫女想要拿下墙上那张弓,换上一张瑞鹤图时,符寿安终于开了腔。 宫女们立刻乖顺的停下,来到公主身边,捧出了一件无比华贵的厚重礼服,恭请符寿安换上。 符寿安其实很讨厌那些暮气沉沉的道袍,小时候,她也曾幻想很多次过自己身穿宫装的样子,或许是给父皇庆贺生辰,或者是父皇哪日心情好了,放她出去走一走,但慢慢的,随着年岁见长,她也明白了指望父皇,根本是不切实际的妄想。 她万万没料到,自己豁出去熬过一场灭顶之灾,一切都向着无法预料的方向走去。 思绪纷乱间,范金刚的长音在门外响起,蓦的像在空阔走廊里抽响的一记鞭子。 所有人齐齐下跪。 符寿安思索片刻,将那个沉重的金面具重新又扣回自己的脸上。 经过昭天门前的恶战,这面具在眼角处磕掉了一块,她刚好从中能看到外面的情形。 她清楚的看到,她的父皇进门时,护卫开道,各个手按佩刀。 还有一个颤颤巍巍的老头,左手持拂尘,右手拿着一把药粉,在自己身边一通做法。 也不知这老法师到底看了什么,总之等他确认自己不是妖邪,那些护卫才微微后退。 皇帝才肉眼可见的松了口气,又浅浅往前探了两步。 符寿安微微抬了抬身子,从缺口中偷看出去,发现父皇依然是从前颀长风雅的身形,没有半点佝偻迟钝。相反,他似乎除了两鬓外,连大把的白发都返青了。 他的身体看上去颇为硬朗,想来对于朝局,应该会有掌控,不至于天下大乱。但为何前阵子又会给后宫大势已去的错觉呢? 难不成……父皇根本就没病,这一切都是他自做自演的? 符寿安还没来得及想明白,皇帝便开了口。 “吾儿遭此大难,可还安好?” 声音有些苍老,让这句话,听起来真像是一句疼惜。 但符寿安知道,疼惜是假象,高位者的疼惜,不过另一种形式的生杀予夺。她只能小心应对。 “回禀父皇,女儿尚好,只是日日担忧父皇……还有母妃的圣体……辗转难眠。” 她故意提及母亲,就是想打探安延娜的情况。 “哦,你母妃啊……当年她为了助你修行,自愿假称病亡,良苦用心,实在令朕感念。但后来,朕忙于政务,疏于对她的照拂,致使她遭了那许家贱人的戕害,朕心里,也很是过意不去。不过你放心,朕已经着人将她安置到了玉溪宫,好好将养身体了。” 说完,皇帝冲范金刚使了个眼色。 范金刚便托着一封信笺,送到了符寿安身边。 “这是你母妃给你带的话。” 符寿安赶忙将那封信攥进手心,似乎生怕又被人拿走。 上面那歪歪扭扭却用尽了全身力气写就的“安好”两字,让她惶惑的心,终于也安好了一点。 “谢父皇垂怜!” “好,那接下来,朕的问题,吾儿可要据实相告!” 原来,些许恩惠,是为了收买人心,也是无声的警告——你的母亲在我手里,你敢耍花招,我便不客气。 皇帝很快便将符寿安这三日的遭遇统统盘问了一遍,桩桩件件都要跟范金刚的呈报做对比,稍有出入,便可能引来猜忌。 这冗长而令人窒息的会面,直到日头落了,才终于宣告结束。 然而皇帝走时,却留下了大大小小的赏赐,传出去,不知情的人,都会以为,这位皇帝对犯错的儿子罚,受冤屈的女儿赏,明察秋毫,是个难得的好皇帝。 符寿安坐在镶金缀玉的房间里,任宫女们忙忙碌碌的收拾安排,脸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 寿安观多年的囚禁,让她的心早就凉透了。 心里升起的唯一一点念想,便是将母妃带离这个吃人的皇城! 第37章 公主的新府邸 “你是说,这是季大人的宅子?!” 符寿安听了玉纯的话,最后一口米饭差点噎在嗓子眼里。 一个未出阁的公主,竟然征用了武将的宅院充作公主府邸,这个操作,怎么听怎么都有些匪夷所思。 “听说是范公公向陛下进言的,说这宅子的风水与公主八字相合,能保诸事顺遂,减灾祈福!” 听了这话,符寿安反而放心的把那口饭咽了下去。 昭天门前,她当众幻化出的火鸟,已然在百姓之中被传为凤凰,皇帝把祥瑞关起来,怕是得不偿失。可要把她安置在宫里,又担心她这放火的异能控制不住。便只好这么办了。 至于这宅子,说是减灾祈福,只怕是为了镇住自己,要不然,怎么会收了自己的羽衣,又让什么劳什子法师在自己面前洒药粉,跳大神? 自己父皇会干出这些事情,符寿安倒是不算意外,只是刚好是季如光的宅子,多少是点巧了。 “那他……季大人住哪儿?” 说起季如光,他在昭天门跃向自己的模样蓦的便闯进脑海,竟让符寿安的心绪乱了几拍。好在玉真并没有察觉,只是继续叽叽喳喳的说着。 “季大人啊!陛下着他住在前面的倒座房里了,还在这府邸周围都下了净尘司的人。附近的民宅,也一并征了,充作临时住所。您别看季大人房子丢了,但他一点也不亏,他如今啊,可是永宁城最年轻的正四品!封了獬豸将军,代掌范公公的獬豸锏呢!” 既然升了官,想必人应该是安好的。思及此,符寿安心里竟暗暗松了口气。 正四品……那他穿着新的官服,不知是个什么样子。 “咳咳!”符寿安赶忙掩饰的咳了两声,赶忙掐住这不老实的念头,将手边的参汤一气儿灌进嘴里。 “吃完了,你们陪我去院里走走,探探形势。” 院落四方,中间天色如墨,四周却灯火通明。 符寿安带着玉真玉纯出了屋子,在院子里随意的逛着。 宫女太监们不近不远的伺候着,倒是也没有阻拦。 “有意思,在寿安观的时候,看得跟铁桶一样,来了这院子,反而自在了不少。” 玉真望着擦黑的天,颇有些雀跃。 “不过是父皇吃不准我的心思举动,欲擒故纵而已。” 听公主这么说,玉真玉纯对望一眼,顿时敛了心绪。 “没事,咱们顺其自然便可,处处拘谨,反倒让他起疑。” “嗯。” “后来发生了什么,讲与我听听。” “我来说我来说!” 玉真又兴奋起来。 “公主晕过去之后,昭天门地下竟突然裂了个大口子,喷出好多清水,然后火便熄了。然后不知怎的,就有人在人群里喊,祥瑞现世!上天布泽!公主不是妖女!是圣女!!” “呵,妖女变圣女,竟是一念之间的事……后来呢?” “后来啊,后来永王殿下带京营的踏白军进京勤王,控住了禁军,不过那时,季校尉……啊不是,季将军已经只身杀上城头,当场逼得符庆锡去找陛下认罪了!” “朝为太子,夕死殿前,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玉真啐了一口,颇为舒心。 正说到这里,一阵夜风吹过,几朵小花从半空跌落,落进了符寿安的怀里。 她仰头一看,才意识到二人已经到了第二进院子。 这院里有一株硕大的梅树,花冠如盖,袅袅婷婷,干枝光洁,粉白的梅花正值盛放,暗香涌来,令人心旷神怡。 符寿安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气,打量起了四周。这院子并不大,却能看到一片如洗的星空,也不豪华,却收拾得很干净,点缀了些山石花圃,倒有一番疏阔的风致。 “这梅树好大啊,还从来没见过能长这么高的梅树呢!” 玉真也跟了过来,仰着头,一个劲儿的感慨。 符寿安被玉真感慨出了兴致,踩索性着梅树边的太湖石,摘下一枝梅花,顺手插在了玉纯发间。 “这梅花白净清雅,跟纯儿倒很是相配……” 几人说说笑笑,竟试探着,一路畅通无阻的来到了外院。 她的目标,是倒座房。 离门尚有数步,符寿安便闻到一阵烤肉香,还有隐隐的欢笑声,从门后传来。 符寿安望了不远处跟着的宫女太监几眼,见他们只是审慎的观望着,便索性一咬牙,命玉真玉纯守在外面,自己按捺住加速的心跳,轻轻推开了门环。 她见到了平生所见的第一场狂欢。 倒座房十分简陋,可此时房内的空地上,竟挤满了人。 符寿安仔细一瞧,除了便服的雷敬,和几个眼熟的净尘司武官之外,还1‘’有不少自己没见过的市井之人。 他们有男有女,每个人的样貌,服饰都完全不同,饶是她读的书够多够杂,也无法猜出他们的来历。 这些人,有的身带残缺,有的一看便是异域之人,还有的饱经风霜,满脸沟壑。不少人肢体上还裹着白布,当中有血色沁出,只怕也是在昭天门苦战过的。 狭小的空间里,酒香和奶香混合在一起,挑逗着人的鼻腔。 空气中萦绕着烤肉烟气,红柳穿就的大大块烤肉在简易炉中滴出油脂来。 大家欢笑着开怀畅饮、大快朵颐,随意与身边的人猜拳、碰杯,喊声震天。 这外院中的一切,似乎都与符寿安熟悉的“端方”二字毫无关系。 然而他们却在这临时的“公主驻跸之所”肆无忌惮地舞蹈、大啖烤肉。 符寿安没法不被这崭新的世界所吸引。 于是,她将所谓“皇族威仪”抛在脑后,挤进了狂欢的人群当中。 第38章 狂欢 符寿安在人群中走着,有人递给她奶茶,有人为她倒满一杯殷红的葡萄酒,还有人将热气腾腾,焦香四溢的烤肉塞进她手中。 所有人都接纳她,没有任何人问她是谁,责备她坏了规矩。 她还注意到,不断有人从自己的座位起身,端着酒挤到中央,向一位背对着自己,束着马尾的青年敬酒。 “萨宝万福!” 大家这样称呼着。 青年并不推辞,虽依旧神色淡然,可来一杯便饮尽一杯,还是引来阵阵喝彩。 雷敬他们看着他,眼光似有些兴奋,却又有些好奇。 符寿安心中一动,随着人流,不断向前涌动,终于来到那位“萨宝”面前。 只见他左肩厚厚缠着绷带,一件形制古朴的皮袍穿了一半,左手端着一个空酒碗,右手还拿着一根红柳枝,上面还有没吃完的羊肉。 刀砍斧凿的五官依然硬朗,头发用羊毛绳随意束着,虽不如前几日白净,还略略生出一点胡茬,但却是季如光无疑。 他浅浅的笑着,眉宇间不再有宫里时那种谨慎与防备,符寿安突然觉得,自己好像是将什么铜墙铁壁推开了条缝,蓦然从里吹面拂来了一缕春风。 原来,他也不只会假笑啊…… 符寿安腹诽着,却大大方方的开了口。 “季大人,近日可好?” 季如光闻声抬头,蓦的看见公主,眼神突然一滞。 “公主?” 一瞬间,季如光眼目中竟闪过此前从未显露的一丝局促。 “臣……尚好。” 不苟言笑的三清像若褪去泥胎木骨,幻化为俊朗少年在人群里谈笑,猛然被人窥破秘辛时,只怕也是这副表情吧。 两个人在火光边对视了半晌,一时竟没了话。 人群倒是先反应了过来,纷纷意识到刚刚跟自己推杯换盏的姑娘,正是昭天门上死里逃生的公主! 雷敬第一个按捺不住,挤到季如光身边,热情的招呼了起来。 “公主,您可醒啦?我们季头这几天一直念叨您呢!” 季如光横过去一眼,雷敬却仿佛没看见,连忙招呼起身边的人。 “快!大家伙就别愣着了!那么多好吃的,都给公主殿下尝尝鲜!” 接过一杯奶酒,符寿安大大方方的开口。 “在座诸位,我们应在昭天门有过一面之缘吧,‘萨宝’大人?” 人都问到脸上来了,自然不能不答,季如光清清嗓子,又恢复了宫里那滴水不漏的模样。 “确实,容在下为公主引荐。” 公主既敢闯入此间,势必不肯悄无声息的离去,季如光知道符寿安的路数,索性大方答应。 他将手一招,众人便依次上前介绍自己。 白发老仆贺鲁,净尘司的雷敬,孟伯礼,鱼绍玄和裴律,都是在这次昭天门之乱时自愿追随季如光冒险的部属。 而那些市井之人,据季如光说,都是他平日熟识的“暗桩”。 这些人对外以行商为业,若季如光有需要,便会聚集到他的麾下,对外只称他为“萨宝”,以掩人耳目。 季如光一一为符寿安介绍着: 那位独臂长发的工匠叫雷击木,正是他修造了昭天门下的密道,引来了阿含水。为的就是一旦大火引燃,公主有难,便趁乱轰开密道,以水灭火。 而来自波斯的幻戏师名唤阿娜希塔,最擅乔装易容,可趁乱替下公主,再趁机逃离。 还有西海道士阿罗本,虽然面目漆黑,宛如一个昆仑奴,但他最擅长传言造势,昭天门下的“圣女之难”,便是由他带着孟伯礼引导的。 在季如光的介绍中,一个清晰的营救计划渐渐在符寿安的脑海中拼凑而成。 原来,季如光对自己的承诺,早已谋算的万无一失。 这样的缜密,这样的付出,季如光所提的那个交易,到底会是什么? 见公主神色有些恍惚,阿娜希塔以为她有些无趣,竟将手中烈酒一饮而尽,热情的招呼起了同伴们。 “咱们难得见到公主,大伙儿不给殿下展露下手艺?” 众人欢呼声愈发高涨,自行围出一个空档来。 雷击木第一个闯进圈子,向公主和季如光作揖,随即拿过一柄木伞立于地上,拨动机簧后,竟自行旋转开来。伞骨中金石相击,如同编钟奏鸣。 高鼻深目、碧蓝眼珠的阿娜希塔飞身上前,立在那伞尖上,轻歌曼舞。 她左手从虚空中一抓,右手撒出朵朵莲花,落在看客手中,立时化作火苗。 正在人们惊慌失措时,火苗却又蹦跳着,聚成一只小鹿。 雷击木又将一只木鸢抛在空中,阿娜希塔扬手,木鸢幻化为雄鹰,将小鹿直掠上天。 白发老仆忽然出现,他捧来大弓,恭送给人群中央的季如光。 只见他弯弓如月,一箭破空,雄鹰与小鹿皆被射中,忽化作漫天花雨,落在地上人人有份。 符寿安也捡起来,却发现哪里是雨滴,分明是一只雕工精美、栩栩如生的小金驼! 阿罗本激动地喊道:“敬我公主殿下!敬我萨宝!” 众人也齐喊:“敬公主!敬萨宝!” 在煊朝,“萨宝”是行进在草原、高山和大漠里大商团的统领才有的称号。 这些统领们,有的富可敌国,有的手握强兵,连最专横的帝王都不敢轻视他们…… 他们竟然叫季如光“萨宝”,可一个萨宝,为何会情愿受宫里的重重规矩,做一个太监麾下的小军官呢? 他是如何在刀头舔血、步步杀机的净尘司生涯中,还带人千里从商呢? 符寿安细细摩挲着那只小金驼,分量颇重。寿安观金器众多,她自然知道什么是真金白银。 所以,符寿安根本不相信季如光的话。 什么暗桩,什么掩人耳目。 这些“暗桩”同季如光的熟识程度,只怕比雷敬孟伯礼他们还要深厚。 她能敏锐地感觉到,平日在净尘司的季如光,像一只飞在最前面的头雁,只负责将手下带去该去的地方。 而作为“萨宝”时的季如光,则像一株庇荫众人的大树,“暗桩们”在他面前,都像是最亲密的家人,甚至是孩子。 他们不是对外“宣称”行商,只怕是真的已经相互扶持着,走过了千山万水。 “萨宝!” 阿娜希塔欢快的邀约着。 “我好久没见你舞过剑了,今日难得高兴,不如为大家来一段!” “好!好!!” 雷敬立时起哄,将季如光一推。 “公主都来了,你不表示表示,不合适!” 见众人兴致如此高涨,季如光倒也不想扫兴,随手抄起秋水,走到人群中央。 贺鲁将身子端坐了,取来一支古色斑斓、残迹遍布的铁笛,呜呜咽咽吹奏起来。 季如光将“秋水”拔出,循音而舞。 配合着苍凉无比的笛音,这舞让人魂飞西域,俯瞰那伫立在无边戈壁中的孤忠要塞;又恍见驼队翻山,暴雪翻飞,将九死一生的幸存者埋入深谷;再亲临胡骑扣关,城郭边的村社十室九空,壮士枕籍…… 他功夫一流,舞蹈也大开大合,时而如万军冲阵,刚猛无比;时而如边柳拂风,温和舒展。 众人不断发出喝彩声。 可符寿安眼角却有些湿润。 人群是热闹的,可季如光的眼神却沉静得可怕,比起他言语间的缜密,这些动作似乎更能展露他的内心。 符寿安一瞬不瞬的盯着季如光的眼睛,她明明什么也看不到,却莫名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郁,一种历经无数次重复、却永远走不到终点的悲怆,一种被迫逢迎之下的永恒厌弃。 看着看着,竟有些让人喘不过气。 想到此,符寿安心念一动,从旁边的彩戏箱里取过两柄带着彩绸的短刀,也趁着音乐跃过去,借着秋水的势头,与季如光共舞了起来。 跳了一段,众人喝起彩来,符寿安才突然意识到自己有点冲动。 但旋即她又释然了,毕竟,想要继续谈生意,总得知己知彼吧! 第39章 说好的约定呢? 符寿安的刀舞舒朗潇洒,竟丝毫没有矫揉造作之态,还能利用房中烛火,让光影与秋水的节奏相和,一切动作,浑然只为舞刀,毫无杂念。 季如光有点愣神,他没想到公主竟会放下身段,为这些部下和市井百姓献舞。更没想到,彩绸飘过,如春风刮进枯城,杨柳绿于大漠,瞬间便改变了这段舞的气质。 很多年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女子了…… 但这样的念头刚在心里一闪,季如光便脚步一转,顺势用秋水止住了符寿安的剑锋,迫使她停了下来,又一次不动声色的掌控了局面。 “公主慷慨,赏臣共舞之荣。臣等往后必尽心当差,不负嘱托!” 季如光一转身,向着公主施了个庄重的大礼。 周围众人见头领如此,也纷纷行礼谢恩,刚才的欢乐场面顿时又变得无比庄重官方。 “时候不早,公主还有伤在身,臣不敢耽搁公主休养,还请公主准臣护送公主回鸾安歇!” 符寿安骤然被架在半空,颇有些气不顺,她暗中瞪了季如光一眼,却还是大大方方的与众人道了别。 回屋的路上,玉真玉纯在前面引路,季如光错后半步,跟在符寿安后面。 季如光平静如水,仿佛昭天门之事一过,诸事皆遂,一言也不发。符寿安反倒有些心浮气躁。 刚进了二进院的回廊,她趁着廊柱花窗的遮挡,突然步子一滞,季如光没收住脚步,两人竟生生撞了个结实。 符寿安并不打算罢休,一咬牙一转身,面冲着季如光,挑衅的看向他的脸。 谁知季如光竟也没打算后退,脚像松根一样扎在地上,只是略略低了低头,两个人的呼吸缠在一处,莫名的缠出了几分暧昧。 微风一起,几丝酒香绕了过来,有点甜,却又透着烈性,是季如光身上的。 符寿安鼻子轻轻一翕,突然觉得耳朵尖有些热,一句话脱口而出。 “季将军,你如此劳神费心把我从寿安观救出来,没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吗?” 符寿安故意板起一张小脸,瞪着季如光, “公主指的,是那个约定?” “那是自然。” 季如光压着声音笑笑,这时才后退了半步,躬了躬身子。 “臣听说今日陛下来探望公主,还带来不少赏赐,安贵人也搬回了之前的玉溪宫。往后有人好生伺候着,应该也能恢复不少。昭天门一事,虽然险象环生,可到底是因祸得福,公主何必又执着于一句约定?” “你什么意思?” 符寿安刚开口,此时不远处内院的宫娥已经迎了上来,眼神不住的瞟向这边。 季如光立刻拱手行礼,竟变出了一脸的恭顺。 “眼下公主一举一动,陛下都了如指掌,我劝公主还是谨记陛下恩典,以为皇家彰显淑仪为念,只要陛下多加垂怜,您的日子顺遂,自然也不用去吃些无谓的苦头了。” “你?!” 符寿安总觉得季如光在阴阳怪气。想多问两句,可宫娥一走近,季如光便忙不迭的主动招呼起了那两人。 “公主得见圣面,心中欣喜,赏臣等共舞之殊荣,现在殿下身子乏了,还劳烦两位姑姑尽心伺候!” 说完,季如光拱拱手,后退了两步,头也不回的就走了! ? 因祸得福?日子顺遂?之前说好的约定,这就没下文了? 符寿安看着身边负责监视自己的宫娥,心中发出一长串冷笑。 明明是季如光升了官,就把之前的承诺抛了! 仿佛看话本突然没了下一回,看皮影被人掀了摊儿,符寿安回到屋里,气了半夜,在纸上画了七八条大狗小狗,每条边上都写了“季如光”三个字。 到了第二日,外院更是空空如也。前日的欢声笑语,哪里还有?阿娜希塔、阿罗本、雷击木,都消失地干干净净。 玉真好不容易截下贺鲁打听,谁知这老仆只说这些暗桩新有任命,出了远差。 其它的,一概问不出来,玉真一开口,老仆就将手掌拢起来,放在耳边:“姑娘说什么?我听不清……” 玉真索性凑到老仆耳边大喊:“公主殿下传季校尉入内领赏!” “晓得晓得,请季校尉走远些……” 老仆背过身,蹒跚着走了,比来时老态龙钟得多。 “那雷大人呢?我有事找他。” “……雷大人……晓得了……让他也走远些……” “雷敬!”玉真气炸了,朝外院高喊道:“你要是个并州男儿,就给我出来说话!” 这下老仆耳朵不聋了,他转过半个身子,小声提醒玉真道:“道长莫要这样喊,以免让雷大人落得个‘始乱终弃’之名,累及道长清誉。” 玉真气结,报与公主之后,纸上的大狗小狗又多了不少,名字也从只有季如光,又多加了一个雷敬。 此时大狗季如光正带着小狗雷敬、鱼绍玄,孟伯礼站在水神庙院内,督造水龙。 原来符寿安猜得没有错,寿安观毁之后,皇帝便开始为如何安置她而犯了愁。 正在此时,范金刚恰到好处的进言:永宁城中,只有季如光的宅子在坎位正中,用以镇火,再合适不过。 他甚至还建议,为了确保公主不会再引“神火”,还应在宅子附近建造一座水神庙,以作‘镇伏’之用,庙中有个高台,当中放置一龙头,巨口贲张,连着庙底的水池,随时可引水灭火。 这建议简直如旱后甘霖,直击皇帝心结,他当下便派出几百名工匠,开造水神庙。 季如光领了圣恩升了官,自愿献上家宅,丝毫没有怨怼,顺其自然又领了督造之职。最可气的,是皇上见他一片赤诚,还特意将宜兴坊西市附近的一块地皮赏给了他,准他自建将军府。 这一番操作,让朝廷上下议论纷纷,都说他是个溜须拍马阿谀逢迎的投机分子,为了升官无所不用其极,却绝无可能猜到他接下这个烫手山芋的真正原因。 巡了一圈下来,雷敬叼着根草枝儿拍拍季如光的肩膀。 “老季,这水神庙都造了,看样子,陛下是打算把公主这尊佛供你府上了,你打算怎么着?” “张废人的案子还没到底,先顾案子吧。公主来此是陛下决断,我遵旨便是。” 季如光没什么波澜。 “诶~!话可不是这么说的,就这内院外院,十个内侍,怕是有十一个眼线,这陛下的人嘛,自然只是想看着公主,但这张废人的案子没查明白,后面是不是还混着别的什么人,咱可不清楚啊。” 雷敬拍拍季如光,凑近他,一脸的不正经的说起了小话。 “再说了,你未来要真是想当驸马,不也得趁这机会,跟公主多交流交流?万一让人家报了上去……” 季如光平静的推开雷敬的爪子和脑袋。 “旁的废话就不要多说了,有碍公主清誉,至于侍从……” 季如光想了想。 “玉真玉纯行事细谨,护持公主多年了,应该有分寸。而且我已经让阿娜希塔易了容貌,替去了一个,有她盯着,想来也不会轻易出什么大事。只是若想把内院外院,都换成我们的人,恐怕还得些时日。这段时间,大家都小心吧。” “哎!那还差不多。”雷敬放了心。 “阿娜希塔……她还没走?” 孟伯礼一个没忍住,出了声。 “诶?诶诶诶!这儿还有一个要开花的!” 雷敬瞬间又从空气里嗅到了花边消息的气味。 他凑到孟伯礼面前,果然看见,孟伯礼立刻脸红到了耳朵尖。 “老季,你手下这个美人暗桩,可得看紧了,千万别被自家院里的猪给拱咯!” 雷敬放肆的调笑着,孟伯礼面皮薄,拔腿就要溜,又被鱼绍玄拽住,几个人嘻嘻哈哈闹成一团。 季如光无奈的叹口气,赶紧离开了这是非之地。 看着季如光的背影,鱼绍玄过来捅了捅雷敬。 “雷大哥,咱季头真是因为喜欢公主……所以才……” 跟着季如光,难免也一起被朝廷上下一同指摘,鱼绍玄一直吊着心,此时终于忍不住发问。 雷敬此时的表情却突然认真了起来,叹了口气。 “若是喜欢公主,事情倒简单。只可惜,季头真想干的事儿,怕是不愿意跟我们说。” 鱼绍玄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但我觉得,季头想干的事儿,肯定也不是坏事儿。他这么做,定是有他的道理。” “那当然!” 雷敬瞪大了眼睛。 鱼绍玄松了口气,但旋即又有些惆怅。 “不过季头手下那些什么暗桩,一看就跟了他多年,可咱们,竟然一个也不知道。” “行了鱼儿,咱大老爷们的,不兴瞎吃飞醋哈!” 看着鱼绍玄吃味的皱着眉,雷敬哈哈一笑,搂过鱼绍玄的脖子:“再说,他要是不信咱们,能让咱们知道那个波斯丫头在干什么?” 鱼绍玄恍然大悟,顿时释然。 “雷大哥,你行啊!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细心!” “就凭我比你多吃十年战饭!”雷敬瞪起眼睛:“而且,你知道我为什么老跟他没正形嘛?” 鱼绍玄已然被雷敬折服,乖乖巧巧的发问:“为什么?” “我总感觉季头这人啊,对我们虽然没的说,但其实,这心里头是冻住的,得捂热乎了,才能见底儿。” 第40章 作案的死人 其实季如光的想法很简单。 昭天门之事,来得太过剧烈,但凡有求生意志之人,在那样的环境里,都很容易爆发出极强的力量和决心。 可若是在看似顺遂的环境里,一切,或许就没那么非生即死,非黑即白了。 符寿安再怎么也是父母双全的天之骄女,她的心思会不会变,又如何能说得准? 所以,季如光有意将她晾上一晾,看看她要如何行事。 “季将军……咱们……到了!” 怯怯的声音将季如光从思索里唤回。 那是个昭狱新换上的小兵,头一回见季如光这等炙手可热的朝廷新贵,颇有些肝颤。 季如光一抬头,才发现自己已经到了满天星在昭狱里的仵作间。 还没有进门,便听见里面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嚎叫。 “医活人拼不过姓莫的也就算了,医死人也医不明白!你们别拦着!老子不干了!老子要辞官!” 季如光跨进屋,只见屋里一片黢黑,本来就没有窗,半屋子的蜡烛还被打在了地上。 一旁的台子上,三具被开膛破肚的尸体,一具靠着,两具躺着,在半明半暗的烛光映照下,颇有些瘆人。正是死了的三才,福生和春秀。 满天星披头散发的在蜡烛堆里发脾气,稀疏的白头发胡子糊了满脸,倒是比台子上的尸体更像诈尸的。手底下的小药童死死拽住他,一脸的生无可恋。 “季将军!您可来了!满爷爷他这几日验不出结果,心情不好……我们实在是……” “哎哟!不就是几个死人?!” 雷敬一听,立刻大马金刀的撸起袖子,上前抽了个烛台便走到尸体边,扬手就要点上面的白布。 “死都死了,反正也放不出一个屁!干脆烧了,回头往张废人身上一推,怎么都能结案!满爷爷忙活这么多年,人也累了,告老回家,我看谁敢多说一句?” 话音未落,大火“呼!”的一下子就着了,满天星“腾”的一下便弹起来,冲到台子边用袖子噼里啪啦的抽打那火。 “哎——!哎——!你个雷大个,疯了吧!!我那都是气话!” 满天星性子傲,脾气大,遇见想不通的,就容易炸。但雷敬却对他一拿一个准。因为他知道,满天星在这世上,最在乎的,就是真相本身。 满天星发完了脾气,臊眉耷眼的带着季如光和雷敬看自己想不通的地方——他从三才和春秀身上,没找到心脏。 取而代之的,却是两个皮质的包囊,皮子颜色褐中泛白,薄薄的,却很韧。 “什么皮?” “人皮,天灵盖上的那块儿。” 说完,满天星又用探针拨开包囊给季如光看,那里面是一小截泛着磷光的蛇蜕,只要稍一碰,受力的地方就会碎成粉末。 “送过来,心就变成这东西了?” 季如光有点疑惑。 “不是变成,是里面只有这东西!我亲自开的腔子!”满天星一脸的愤恨。 “而且,郑三才和春秀,早就是个死人了!他们不光没有心,连身上的肉,都是烂了好几个月的模样!” “呕——!”一声剧烈的干呕从身后响起。 是孟伯礼。 他难以遏制的想起了那天春秀钻进自己被窝,贴着自己身子滑动的感觉。 雷敬同情的看了他一眼,蒲扇大手在他身上拍了几拍,又拍出两口酸水。 “季大人……张废人那边,能不能问出点什么?” 满天星依旧不死心的问了一句。 季如光却摇摇头。 “已经审过了,只有胡言乱语,前两日我让牢头解了她的镣铐。想试试她,结果她一晚上,把自己的右手嚼了吃了。应该是真疯了。” 季如光带上手衣,拿起那包囊细细的看着,面无表情的讲述着张废人的情况。 “可惜她眼睛已经瞎了,不然,还可以让公主探探。” 等等。 季如光突然在那包囊的边角上,看到了一种熟悉的纹路,浅浅的一个圈,像只眼睛。 两只包囊都有。 季如光突然心里有了数,仔细思索了片刻,把包囊拿到雷敬面前。 “老雷,你看看这皮子的纹路,跟永宁的,好像不大一样。” 雷敬把包囊翻过来倒过去的看了半晌 ,又送到鼻子边闻了闻,突然一拍大腿。 “这是并州皮的豹子纹啊!” 雷敬激动的指着那几处浅浅的纹路:“并州皮子是用草原上的雪狼粪鞣制的,鞣制完过高温,就会留下这种一圈圈的印子,错不了!京里有这手艺的,也绝不可能多了!” “能摸到人皮的,并州回来的,做皮子生意的,立刻去查。” “是!” 有时候,方向对了,比什么都强。 雷敬只用了两天,就摸出了那人的线索。 然而他崩溃的发现,这对的方向上,竟然还横着块大石头——他查到的这个人,又是个“死人”! 此人复姓呼衍,是张废人当年的乳母,在抄家时因抗拒净尘司,早被当场格杀了,有司都有记载。 谁也想不到,一个死人,这么多年,竟一直悄悄在白虎门外开了个小铺子! 雷敬和季如光身着便装,坐在白虎门外的一间小食店里,看着街对面那间破破烂烂的门脸。 门脸上没有招牌,只挂了块破白布。 背面用黑墨写了个巨大的“囚”字,正面画着个人的轮廓,看上去,十分诡异。 “她是给死囚缝脑袋的?” “嗯,还卖些古里古怪的人骨法器。” 雷敬咬了一口胡饼,低声跟季如光说着:“鱼儿查到的时候,人已经走了,邻居说是昭天门大火之后,就没再见过。我们跟这附近的衙役联系了,让找了个借口简单查了查,里面都搬空了,就没有打草惊蛇。” “背后是什么人。” “史家。” 季如光无奈的笑笑:“这个史家,虽无一人在朝,举朝上下,却皆敬三分,他们大力投资每年的举子学生,不图回报,却处处都是回报。眼下咱们没有切实证据,咱们还真不好进府拿人。” “这个妖妇,要是真躲进了史家,咱们岂不是抓瞎了?” “啪!”雷敬愤恨的一拍桌子:“要是公主能帮上忙就好了,咱们把她抬进去,让她挨个儿看人眼睛,早晚能找出凶手!” “你倒是不怕把公主累死。” 季如光有点哭笑不得。 “哎季头,你说这公主要是不是公主,就是个普通的小子,会怎么样?” 季如光没有吭声,自顾自喝了口汤,雷敬却已经飞快畅想了起来。 “我觉得啊,他要么当骗子发家,要么当捕头,进大理寺,进了官场,若是没人知道他这秘术便罢,知道了,只怕死得更快。” 想完了这条路,雷敬又飞速拐去了另一条路。 “那要没有这本事,还是公主……我估计得比宁安公主过得还好!我听说,当年她娘安贵人,那比张废人和许废人盛宠的时候,都还厉害!” “都是些不可能的事情。” 季如光从头到尾听着,神色却淡淡的,仿佛并不上心。 “唔,就是觉得,公主也挺不容易的。不过我看这昭天门之后,陛下对公主倒是好多了,赏赐个没完。但愿她往后,也能顺遂点儿吧。” 听到雷敬这句话,季如光怔了怔,却又止住了他的话头。 “行了,想点正事吧。你告诉鱼儿,让他再放消息出去,三日后午时,昭天门主犯张废人会被秘密处决。” “啊……” 雷敬张个大嘴,会了半天意,终于明白了季如光在说什么。 “哦!!对!!对对对!!季头我都忘了,搅浑水,你最在行!” 雷敬乐呵呵的领了命,季如光却慢悠悠的起身,几步拐到大路上。 他抬头,看着遥遥与白虎门相对的昭天门,微微叹了口气。 事不由人,命难遂心。命数已定,路,却还得人走。 第41章 公主之计 “老头!” 突然一声怪异的叫声从上方响起。 季如光抬头一看,发现身旁的房檐上,站着一只鸽子大小,通体灰色,尾羽却是红色的鹦鹉。 鹦鹉叫巴努,是阿娜希塔的宝贝,学起说话来简直不像个鸟。 鹦鹉扑啦啦飞到季如光肩头,先是兴奋的大叫了一声,接着蹦出几个字:“你后院着火啦!!!” 季如光回到府中,刚跨进大门,就听见“哐啷”一声响。 抬眼望去,抄手游廊下一个宫女竟拧着另一个宫女的耳朵,泼辣的叱骂。 “好你个小浪蹄子!姑奶奶的墙角你也敢撬!” 说罢还利落的扬手,连赏了对方几个大耳帖子。 “……” 季如光在净尘司公干三年,虽免不了会办些内帏贵人的案子,却还是第一遭直面如此互扯头花的情形。一瞬间竟无话可说。 “左边这个丫头,是宫里尚衣局的,右边这个挨打的,是司炭的粗使丫头,但人家年轻有手腕,撬了那个尚衣局的菜户。” 一个丧眉耷眼的中年嬷嬷出现在季如光身侧,一把水烟嗓分外的销魂。她正是此次被派到公主府内所有宫人的总管——张尚宫。 “张尚宫,这种事,怎么能算我后院着火?”季如光发出了抗议。 “可这种事,却是公主亲自促成的啊。” 张尚宫抬手一指。 季如光看过去,发现符寿安正在梅树下支了张茶席,慢悠悠的喝着茶,看着这场闹剧,仿佛是在看着自己的得意作品。 果然跟她脱不了干系! “我记得前阵子,你只告诉我她每日都在诵经,偶尔同宫人聊天,赏赐颇丰。看样子,连你也被她骗了?” 张尚宫点点头。 “发现的时候,公主已经成气候了。” 原来,符寿安自从搬进这个公主府,每天都在屋里诵经祈福,看起来无比虔诚乖巧,。 那些眼线们谨记上方教诲,日日将公主一言一行记录下来,报与宫里,皇帝看了,龙心大悦,接连赏赐。 而当赏赐从贵人指缝间漏出去时,那些因为需要盯梢所绷紧的弦,无论如何也会松懈许多。 他们不再噤若寒蝉,有时候,还能小心翼翼的同她聊几句家常。 渐渐的,一个公主是神算子的说法,在府中悄悄流传了起来。 想要调职不知门路的管事太监,宫外有心上人的小宫女,各个都去求过公主,各个都被公主戳中了痛处,指点了明路。 甚至这院子里谁暗地里算计了谁,占了谁的便宜,也被公主铁口直断,掀了个明明白白。 一时间,内院人心浮动,告假的告假,想走的想走,内斗的内斗,唯一只对公主恭敬有加。 “他们都知道公主的异能了?” 张尚宫摇摇头。 “我看过公主的屋子,她摆了不少镜子在屋里,进屋的人,只要坐在公主三步外的蒲团上一抬头,珠帘后的公主就能看见她们的眼睛。果不清楚公主的底细,根本不会知道自己是怎么被看穿的。” “那你……” 张尚宫一脸平静的看着季如光,。 “好了,知道了。那她……” “这是公主给我的。” 张尚宫扔给季如光一张纸,上面是符寿安的真迹,一只带着摩云金翅冠的大狗,不说惟妙惟肖,至少也有五分相似。 “……” 见季如光吃瘪,张尚宫死水般的眼珠突然闪过一道揶揄的神采。 原来,真正的张尚宫早已经被季如光送走,取而代之的,正是善于易容的阿娜希塔。 “不过这样也好,”张尚宫想了想,又说:“叫公主这么一折腾,这些宫人,各为谁家,反倒更容易看出来。论搅浑水这一手功夫,公主可不比你差。” “都有谁的人?” “除了陛下和范金刚的人之外,尚衣的那个,是太子的人,小厨房的王太监是盛贵妃的人,李太监是羽贵人提拔的。连宁安公主,都插了个小丫头进来,还有一些人,大概做事情比较稳妥,还没看出什么破绽。” 季如光点点头,不动声色的收起了那张“大作”。 “内院目前人心不稳,你盯得紧些,最好再闹出点大动静来,方便动手。” “嗯。” “对了,巴努要是再传完了信问我要钱,我就把它送给雷敬炖了。” “……” 季如光的判断没错,很快,一场大雪过后,年久失修的花房顶突然垮塌,压伤了两个在那里躲清闲的小太监。 接着,为了撇清干系,内院竟又爆发了一场剧烈的撕扯,最终以羽贵人手下的李太监损失了半只耳朵而告终。 事情呈到范金刚那里,气得他拍了桌子,责令季如光尽快将这些不堪用的东西全换了。 至于人手,季如光一早便做好了准备,他向范金刚提议,将永宁西郊守煊东陵的一群内侍宫女调了回来。 这些人,悉数从小便被发配至皇陵守灵,日日青灯古佛为伴,深居简出,与世隔绝,各个心无杂念,对于范金刚来说,用起来会更加安全顺手。 只不过范金刚不知道的是,为首的太监云喜,是季如光多年前救下的小孩。 那时他被人贩子伤了身子,却又因为重病出不了手,便想丢在阿含水边等死。 季如光正好进永宁行商,救下他,本想带他离开,谁知早慧的云喜竟告诉季如光,他愿意进宫,因为只有宫里,才是他们这种人最后一个窝。 云喜进了宫,不求财不求利,兢兢业业搏了贵人青睐,却立刻自请去了煊东陵,清修苦行,将一群同他一样苦命的孩子带得十分熨帖。 有了云喜进驻公主府,季如光心里踏实多了,就在他打算寻个黄道吉日找公主好好谈谈的时候。符寿安又给他出了道难解的题。 按照此前的惯例,每月初七范金刚都会来公主府请一次安。这一次则不光是来请安,还要仔细安顿这些新来的宫人,前后的参见程序也多了许多。 而符寿安,恰恰在初六,一个大雪的傍晚,消失了。 消失得很是时候。 张尚宫着人把晚膳送进公主房间时,等在屋里的只有玉真和玉纯。 她们收了膳食,屏退其它人,独留下了张尚宫。 “公主想转告季大人,公主今日未时便离了府。若是今晚还找不到公主,明日范司公来了,大家可都不好担待啊!” 看着笑眯眯的玉真和玉纯,阿娜希塔索性也不装了。 她大落落的往榻上一倚,顿时露出了波斯女郎的风流情态。 “得了,我明白了,公主啊,这就是给季大萨宝下猛药呢,要是找到了,说明他俩还有默契,往后还能合作,要是找不到,季大人这公主府的门神,便也当到头了,是也不是?” “张尚宫真是冰雪聪明。”玉纯忍俊不禁。 “在你们三个面前,我可不敢这么自认。行了,我现在就去找他!” 第42章 雪夜小屋 雪天行刑,总是带着别样的宿命之感。 熊熊的火光照着昭狱里一方小小的天井,明明灭灭的光,就像人起起伏伏的心绪。 这是给昭狱给所有死刑犯最终的优待,所有将死之人,都能在这里看到天空最后一眼。 此时“张废人”正被捆在这天井正中的刑台上,等待“处决”。 季如光带着雷敬,鱼绍玄一行,在四周严阵以待,坐等呼延氏的出现。 可呼延氏没来,一身净尘司小兵打扮的阿娜希塔却来了。 “这次,总算得上是你后院起火了吧!” 阿娜希塔把公主的难题说与季如光,看着他脸上极为稀有的惊讶神态,突然觉得无比畅快。 “老头,要我说,连长生天都看不得你一脸死水的样子,终于派了个人来降服你咯!” 但季如光瞬间又恢复了淡定,连身子都没动,只是用灯剔挑了挑一旁白釉烛台上的烛芯。 “公主的起居记录,别说你没带来。” 阿娜希塔拿出两本册子:“带是带了,可我已经看过,没发现有什么……” 季如光也不吭声,只是自顾自翻阅了起来,看得很细。 阿娜希塔有些好奇,送来起居册,便在一旁转来转去,肩上的巴努忍不住想要说话,也被她一把拿住。 然而一炷香的功夫过去,季如光将册子一合,起身便走。 “哎?这便得了?” “公主的事,我必须自己去,你先回府,眼下府中还有一些没有清理干净的闲杂人,明日之前,公主的事情,一句风声也不能漏,明白吗?!” 季如光以最快的速度分别安顿好了阿娜希塔和雷敬。自己一人翻身上马,向着出逃的公主而去。 城西,阿含水边的兴寿坊,离公主府步行不到半个时辰,符寿安一定在那里! “今天这雪,怎么下得这么急。” 兴寿坊桂子酒庄的胖大娘甩了甩纸伞,拐进了巷子。 刚走了几步,她爽朗的声音再次响起:“哎,钟儿她娘,听说你院里那间房租出去了?” “租出去了!租出去了!” “那感情好!收了租子,钟儿就能去瞧更好的大夫了!” 院子口的大嫂们寒暄着,还有卖冬饮的姑娘回家,叽叽喳喳的说笑着,各种细碎的声音,在雪夜即将入睡的巷子里碰撞。 声音渐渐歇下去,符寿安站在窗前,还盯着那道窗缝出神。 雪花带进了尘世的琐碎,也夹着寒气飘了进来。 符寿安突然觉得有些冷,这才将窗户关上。 一瞬间,屋里屋外两个世界,又隔绝了起来。 她坐回榻上,有些无聊的打量起了这间屋子。 屋子是玉清帮忙租下的,是间不大的北房,陈设简单,只有一榻、一桌,一个镶嵌在墙边的土炉子,尚未生火。 她从府中出来得紧张,身上除了一把防身的匕首,什么都没有带。虽然她知道只要挨到第二日城门打开,便能真的消失在永宁之外,但她也并没有打算真的从此离开。 因为,公主府里还有玉真玉纯,糕饼店里还有玉清,宫里还有她的阿娘。 昭天门大火之后,她看出了季如光的观望和迟疑,毕竟,每一笔交易都是涉及到双方的试探和冒险,只有都向对方迈一步,赌赢了,才会形成新的牵绊,这是赌徒的投名状,也是赌徒的惺惺相惜。 所以,她走这步险棋,就是为了推他一把,尽快促成交易,换他带所有人活着离开。 她在等着自己的投名状来找自己。 但符寿安毕竟刚经过了一次设计周密的逃亡,又在雪地里走了小半个时辰,靠着床榻,渐渐有睡意袭来。 可突然,她感觉屋里的温度骤然下降,一阵强烈的寒气从土炉子里窜了出来,还有些淋淋漓漓的水滴洒了下来。 她心中警觉,起身靠近炉边,抽出一根木柴,想要看看是怎么回事,却又听见身后出现了一点及细碎的脚步声。 “谁!” 符寿安拔出匕首,立刻转身,沉声斥道。 阴影笼罩的门口,突然亮起了一点烛光,照出了那个熟悉的轮廓。 他果然来了。 季如光一步步靠近她,最终在一步之遥处停下,向前倾了倾身子,带着寒意的呼吸打在她额发上。 “现在离寅时尚有五个时辰,公主这道题,我可算解成功了?” 季如光一边说,一边按下她手里的匕首,抽出那根木柴,轻松的四下打量着,丝毫没有当臣下的模样。 “这屋子有点凉。” 他看了看手里的柴火,似乎有点嫌弃。 “柴火也有些潮了。” 说完,他竟从随身的背囊里拿出了一把干燥的柴火和一小包炭块。又将那些东西扔进炉子里,掏了火折子点燃。 温暖的火苗很快蹿了出来,让符寿安心里莫名一松。 季如光回头看了她一眼,目光往她足尖一扫。 “公主鞋子湿了,最好还是脱下来烤一烤,免得生病。” “那……你转过去!” 季如光不以为意,径直坐在了炉子边,背对着她。 符寿安脱了鞋,将近乎麻痹的脚探出裙摆,发出一声暖洋洋的喟叹。 季如光无意间一瞥,余光看到那十个脚趾小巧而浑圆,在火光下被铺上一层暖色。为了多获取一些热度,还有节奏的轻轻晃动着。 他不动声色的收回目光,却忍不住觉得……有点可爱。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虽然猜到季如光肯定会来,但她还是有点好奇。 “我翻了殿下的起居注,注意到殿下最近每日都点一样糕饼,名唤“武陵春”,恰恰在玉清家的后巷。” 季如光一边说,一边将那些潮湿的木柴,在火堆边围成一圈,这样,烤干了,还能再用。 “这‘武陵春’,做起来麻烦,制好后亦难保存,吃法上更要贴合茶、酪、蜜三者,须由店员每日亲送、亲奉。 同时,我发现殿下会挑店员来时招玉清陪你说话,她们同行时,玉清便收买店员,让她为你租房。 看着玉清的人,总归比宅内要粗疏,她便能找到各种机会,替你查验房子是否安全可靠。 房子租好了,我又忙于案子,时常不在府中。而内院,也已经被你搅得一片混浊,以至于范金刚必须换人。 于是,你便只等内院宫人大换血,新人诸事不熟的时候,趁一个狂风大雪天,行金蝉脱壳之策。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玉清现在应该还在府上吧?” 季如光说完了,借着火光看向符寿安,清晰的在她脸上看到了“暗爽”两个字。 “公主巧思,臣开眼了。” “那你现在,还觉得我会是贪图父皇一点赏赐和好颜色,就又做起千金公主美梦的人吗?” 季如光轻轻一笑,摇摇头。 “不过我却还有句话想要问公主。” 这一句,季如光没有用“臣”,而是用的“我”。 符寿安有点意外:“什么?” “公主不愿做千金公主的美梦……那公主想要的命运,又是什么?” “我想要的啊,那可太多了——不当公主,当个普通良家子,嫁个读书郎,当个子孙满堂的诰命。 又或者是精习武艺,去战场上当个女将军,甚至去做个货郎,背着各色小物件儿,走街串巷……无论哪种,想必都各有各的风光,也各有各的苦处……” 符寿安说着,却又收回了看向火光的眼神,盯着自己的脚下:“但其实,这些,都不可能是我的命运。” 这句话说完,她似乎感受到了季如光正看着自己,于是索性抬头,大大方方的与他对视。 “我身负异能,且展露于万民之前,这已是不可改变的事实,那么我的每一种命运,应该都会与之相关,这是天命,可我要如何用这能力,却合该是我的责任。 我这般挣扎,甚至不惜去死,不过就是需要自己选择而已。” 说到这里,符寿安顿了顿。 “所以,季如光,你所说的交易,到底是什么?今日你也不用躲了,必须告诉我。” “好。” 看着符寿安倔强的眼神,季如光突然释然的笑了笑。 “只不过,此事说来话长,你我二人,到底……彻夜在外,总有不妥。” “季大人是怕万一拖到明日,没法跟范司公交代吧。” 看着符寿安挑衅的目光,季如光也挑了挑眉。 “在朝为将,总要有个做臣下的模样。” “哼,口气倒是不小,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哪里的大王,来我们大煊当差,屈尊降贵了呢!” 符寿安嗔了一句,干脆的起身,抄起地上的鞋袜,三下五除二的穿了上去,昂首走进了风雪。 狭窄的巷中,季如光撑着伞,挂着风灯,护着符寿安往外走去。 四周安静得只有脚步踩在雪上的声音。 符寿安回头看着灯火已经熄灭的小屋,突然有一点不舍。 这座小屋,虽是她为了达到目的临时拽来的一根拐杖,但却依旧击中过自己内心最隐秘的向往。 只可惜,她不是风雪夜归人,而是雪中独行客,这间安静不起眼的小屋,今日离开,便可能永无归期。 伤感的念头刚刚在脑子里盘旋了几圈,符寿安突然见季如光一个急停,伸出一只手护在她身前,全身都进入了极度警戒的状态。 她顺着季如光的眼神看过去,竟发现远处平整的雪地上,竟凭空有一行脚印朝他们走来!! 第43章 雪夜激战 那脚印出现的速度极快,不一会儿就到了近前。 接着,一股极其浓郁的恶臭便飘了过来。 “是尸臭。” “尸臭?!怎么会……” 季如光把风灯交给符寿安,低声说道:“公主莫要走远,跟紧我!” 话音刚落,季如光面前的虚空中便猛地出现了一个干枯油腻的身影,隐隐是个人的轮廓,皮肤在雪地的映照下,反射出暗蓝色的光——此人竟没有穿衣裳。 跟郑三才一样,它的身法也无比的迅速,直扑季如光的要害。 然而寒光一闪,秋水出鞘,先挡住了一波对方的进攻,接着便以闪电般的速度劈向其面庞。 然而季如光却劈了个空,那东西竟再次消失了踪影! “看样子,是跟郑三才一样的怪物,只怕,正是今天我们要找的那个!” “谁?!” 季如光来不及解释,一手护着符寿安,一边调用他所有的感官,在虚空中寻找着,不放过一丝一毫的破绽。 突然,他鼻子翕动,眼神顺势一瞟,便发现身后墙边角落的枯草折断了半截。 他迅速放出一只袖箭,只听“嗖——!”的一声。 空荡荡的墙上发出一声诡异的呜咽,一块碎裂的皮肉被嵌在了砖石之间。 但随即,那东西便又失去了踪影。 “季如光!咱们得离墙远一些!” “先出巷子!” 季如光带着符寿安,转身便跑向巷子口,季如光边跑,边摸出怀中的信烟,点燃放入空中。 可刚到巷子口,他们便看到兴寿坊那位卖酒的大娘推开院门走了出来。 “不好!” 符寿安心中一紧,赶忙出声阻拦:“大娘!您快回家……” 然而话音刚落,那妇人面色便突然变得青紫,她猛的仰起脸,张大嘴巴,“嘶……嘶……”的从喉咙深处发出一阵怪声,便冲着符寿安扑了过来。 符寿安不想伤害普通人,手中的匕首也没有出鞘,只是用拳脚抵挡着。然而妇人势大力沉,竟一把将符寿安的匕首击飞了出去。 季如光一把擒住那妇人,谁知那妇人一双眼睛全成了墨色,口鼻中也渗着黑色的汁液,指爪瞬间变长,锋利无比,攻向季如光时气力也完全不似常人。 就在二人分心与妇人缠斗之时,虚空中猛的卷过一根黑色的绳索,缠住符寿安的腰,便要把她往黑暗里拖拽。 符寿安匕首丢了,一时间竟挣脱不开,季如光顾不得许多,一掌将那妇人击退,向着绳索挥动了秋水。 绳索应声而断,巨大的惯性将符寿安甩出去好几步,接着她突然感觉面前一阵疾风扑来,伴随着令人作呕的恶臭。 虚空中出现一截干枯的手臂,五指并拢,指甲化作利刃,直刺向符寿安! “公主!!用火!!” 季如光大吼一声,将手中的火折子一把甩了过去,符寿安一闭眼,猛然一扬手,那火折子上的星点火焰竟猛然暴涨好几倍,撞在虚空中,竟直接燃起了熊熊大火! 此时季如光已冲到符寿安近前,一把抱住她的腰,连退几步,远离那团火焰。 “我……我这是……” 符寿安完全不知道自己刚刚是做了什么,小小的火折子竟爆发出了那么大的威力。 “嗬……啊……妖……女……我……要杀……” 大火灼烧至那人心脏处,它痛苦的发出可怕的嘶吼,竟扭头猛冲几步,直接跳入了翻滚不休的阿含水! 虽是冬季,但阿含水水势依旧不减,片刻便见那身影被冲出去数十米远。 “季如光!” 符寿安急得上前几步,然而一抬头却发现季如光一脸沉着。 “无妨,这火折子里的油是净尘司特制的,浸了水也消不掉,一会儿让他们带上司里的细犬,掘地三尺也能把她找出来!” 话音还未落,不远处便亮起了一片火光。 “季头!!” 雷敬声音已然远远传来,他身后还呼啦啦的跟着不少净尘司的武士。 符寿安刚探头要看,只见眼前一暗,季如光将自己的大氅脱了下来,将她严严实实的裹了进去。 原来,自己身上的斗篷已经在刚才的打斗中不知所踪了。现在蓦的被一阵暖意笼罩,她才发现自己已经冻得浑身冰冷。 “雷敬听令!” 季如光朗声一喝。 符寿安从兜帽中偷眼望出去,发现季如光曲起右臂,左手在上面比划了两下,又做了个“近前来”的手势。 对面的雷敬见了,立刻叫停手下,安排他们先去施救一旁晕倒的卖酒大娘,自己和鱼绍玄单独走了过来。 “季头!那婆娘没去昭狱……” 雷敬话音未落,就看见季如光身后站着一个纤秀的身影,就算包裹在大氅之内,也能感觉出她华贵的气质。 “公……” “公……” 雷敬和鱼绍玄双双懵了,又震惊又不敢大声张扬的样子十分滑稽。 “这位是云娘子。” “啊?” 符寿安皱着眉头瞪向季如光:她什么时候叫过云娘子了?但随即却回过味来——她在租房契约上,随意留了个“云游四方”的名字。 这么短的时间,季如光竟连她的租契都看过了!!这个这个男人,简直可怕。 “见过云娘子!”鱼绍玄飞快会过意,赶忙行礼,一边还猛拽了一把雷敬。 “刚刚袭击我和云娘子的,应该就是呼延氏。她会隐身,比郑三才还邪乎。” “隐……隐身?!” 雷敬还没从云娘子的冲击里回神,猛然又遭一击。 “刚刚云娘子用火折子把她点了,她为了逃命,跳进了阿含水。” 季如光指指河的下游:“兴寿坊下游过去大多是些手工作坊,住家不多,你们通知京营的人一起,带人带狗过去,最好,再带些染料桶,把她往禀实仓里赶!我先送云娘子回府,稍后便来!” “遵命!” “等等!” 雷敬刚要转身,符寿安却出声拦住了他们。 “季大人,我要跟你们一起去。” “哎!那可不敢!!” 雷敬吓疯了,直接嚷嚷了起来。 “季将军,借一步说话。” 符寿安并不计较雷敬的莽撞,她将季如光带到一旁,仰起脸,看着他的眼睛。 “我想起来了,刚刚那个怪女人,是在你进屋之前,就想从火炉钻入室内的……只不过你刚好进来,打断了她,我怀疑,她是冲我来的。” 季如光有点无奈:“确实,她是张废人的乳母,那邪法的来源,可能就是她。她能这么精准的找到你,只怕,也是因为在公主府有暗桩,一直盯着你……” 符寿安叹口气,又看向那位遭了无妄之灾的大娘。 “所以我一定要去,我总不能……让这些只是想杀我的人,一再去伤别人!” 符寿安抬了抬手,似乎有些迷茫。 “而且刚刚的火,你看到了吧?那次,在昭天门的时候我也……我想弄明白!这些到底是怎么回事,现在就是个机会!” “你当真要去?不会怕吗?” “你不会让我有事的。”一句笃定的话突然脱口而出。 季如光愣了愣,符寿安却低下头,又悄悄补了一句。 “要不然,明日范司公那里,你也没法交代……” 季如光不以为意的笑笑,叫过鱼绍玄,让他去拿一身最小尺寸的净尘司全甲带给公主,也不管雷敬跳脚,便下令大部队先行往下游围捕。 一刻之后,符寿安跟在季如光身边,又成了个如假包换的净尘司的小兵。 “哎,如果今夜我真有什么三长两短,你打算怎么办?会不会拖累雷校尉他们?” “不会,公主要是不测,我便报与司公,呼延氏贼心不死,潜入公主府,用邪法将公主掳走,净尘司奋力围捕,却还是无力回天。” “你……” 符寿安没想到季如光竟然把话说得如此轻松。 “把你画成大狗,倒是高看你了,你明明就是只老狐狸!” “所以,公主还是好好准备,不要给我当老狐狸的机会。” 季如光露出个温润的笑,雪色映衬下,符寿安总觉得,有种不合时宜的好看。 第44章 诱饵公主 符寿安坐在季如光身前,手握缰绳,身下是一匹日行八百的照夜白。 这是她生平第一次骑着马飞奔。 季如光简单的将他查到呼延氏的前因后事都讲给了她。 符寿安也没有想到,呼延氏的靠山,会是史家—— 她还真知道史家,因为她看过的重犯里,十个倒有七八个与史家有勾连。但偏偏每次都是些无伤大雅的干系,最多就是罚酒三杯,事也揭过了。 “这史家精通风水盗墓一途,平日里藏得深,只怕那些见不得人的邪法,也不会拿出来给外人看。不知道这一次,能不能把这块铁板凿开。” 季如光波澜不惊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一如既往的冷静,可符寿安心里却有些隐隐的不安。 她抬头看着前面亮着火把的禀实仓,模模糊糊的觉得,今夜跨出这一步,走进的,将会是另一个世界。 禀实仓坐落在阿含水边,从江南运粮的船舶逆流而上,将稻米集运至此,是京师最大的粮库。 当初为了防御外地,永宁城选在了多山之处,土地本就不肥,再加上几十年前,权力更迭,西行通道断绝,京畿便越发贫瘠。 朝廷势颓,粮船也一年比一年少了。 最初为了防止盗粮,方圆一里内不许修造民居,然而京师贫民愈多,这禁令便成了一纸空文。 而禀实仓虽依旧高耸、宏伟,却早已残破不堪。 等季如光和符寿安到时,穿白衫的京营人马早已严阵以待,连满天星都已请到,就怕伤兵得不到救治。 粮仓大门敞开着,却没有人敢贸然进去。 大门边,一张木板上绑着个人。 季如光把符寿安罩在身后,按着刀柄走了过去。 那是个年轻的暗桩,加入净尘司才两年,季如光记得他姓周,家住城东吉祥里。 雷敬道:“他是走在最前面的一批,被那婆娘中途截了去。跟兴寿坊那婶子一样,喝了黑水,帮着她杀自己人。” 季如光走上前,只见那年轻人面皮青紫,口中不断渗出黑色的汁水,从喉咙深处发出“嘶嘶”声,四肢绵软,躯干却像蟒蛇一般扭动着,似乎仍在苟延残喘。 旁边的盆里,还放着他刚呕出来的,黑色的五脏六腑。 符寿安第一回看到这般场景,硬生生忍住了干呕。 “他怎么样了?” “他中毒的时间太长,实际上早就死了!” 满天星半跪在旁边,一脸的悲怆。 “十八九岁一后生,就这么没了……救不了你,是我学艺不精!” 季如光蹲下身,伸手抚在他的发顶。 那士兵挣扎着,把眼神聚焦在了季如光的脸上,符寿安清楚的从中间看到了乞求。 “放心,你家里,我会着人照顾。” 士兵点头,缓缓将脖子歪过去,将大片的皮肤展露出来。 季如光抽出秋水,只一刀,就干净利落的斩下了他的头颅。 那具身体又抽搐了两下,终于归于沉寂。 季如光将头颅的眼睛合上,轻轻的扶正,叮嘱满天星:“先把他运回去吧,好生照料。” 说罢,季如光便一人当先,走到了禀实仓门口。 “季将军!”符寿安转了转心思,也跟过去,仰头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季如光似乎并没有很意外,只是认真的思考了片刻:“云娘子可有把握?” “只要季将军鼎力支持,虽有些冒险,但我愿意一试。” “好。” 季如光招了招手,让众人等在外面,只放雷敬、鱼绍玄和“云娘子”进去。 “嫌犯既有隐身之能,那便由老雷手持马槊,鱼儿持短刀,长短相济,将云娘子护在中央。你居中持了染料筒,遇风便射。” 雷敬一听立刻便不干了:“老季,不是我说你,你让云娘子跟来,已经够不妥了!你还拿云娘子做诱饵?” 季如光还没答话,符寿安却抢先开了口。 “我要是有事,你们季头已经想好怎么向范司公回话了,怪不到你们头上的。雷校尉放心吧!你们啊,有老狐狸领头,吃不了亏!” 符寿安说完,便当先一步迈向了禀实仓,雷敬鱼绍玄见状,也只得赶紧跟上,护她左右。 其实,季如光同意她去当诱饵这主意的时候,符寿安还是有些吃惊的。 连客气一番也没有的? 但旋即她又释然了。 季如光这样的风采长相,一把年纪不曾婚配,只怕就是因为这种毫不怜香惜玉的性子吧! 可季如光明明又很细心,刚刚为她穿上软甲,修长的双手温柔至极,带她策马,也处处呵护。 “有我在,你不会有事。” 季如光的声音擦着符寿安的耳边滑过,带起一片小小的战栗。 众人进入粮仓,一阵陈年的腐朽扑面而来,符寿安不由掩上口鼻。 粮仓最忌火烛,因此干道两侧,各有数尺宽的旱渠,为的是起燃时隔绝火势。粮仓中央则悬着两盏油灯,灯下是巨大的土坑,以免油灯坠落,引燃米粮。 装有粮食的口袋层层叠叠,堆成一座座小山。 众人轻手轻脚地行进着,四周安静得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心中不免焦虑。 毕竟敌在暗处,一举一动都会被她看到。 雷敬用槊杆碰了碰季如光:“老季,她不出来,怎么办?” 季如光没有吭声,而是径直先走到灯下。 “呼衍氏!”他大声说道,“你瞧瞧这是谁?” 接着,他轻轻将符寿安揽过,公主的面庞一览无余。 “你忠心服侍的主子——张废人,一生中最痛恨的、最惦记的、最放不下的,便是这位寿安公主。刚刚你就想杀了她,怎么,现在不敢了?!” 此话一出,雷敬、鱼绍玄、孟伯礼同时倒吸一口凉气。 呼衍氏敢不敢他们不知道,但这季头,是真的敢啊! “你会现身么?”季如光微笑道,“这可是你最后的复仇机会。” 对面没有回应。 “呼衍菩萨保!” 季如光又提高了自己的声音,喊出了她的真名。 “张废人乳名雁南。你那时十五岁,刚刚在战争中失去女儿,你被掳入掖庭,是张家要走了你。” “你有了家,抱着刚出生的她,唱鸿雁南飞,这孩子的乳名还是你取的……” 今日净尘司处决她,我不信你不知道!可你畏惧昭狱守卫森严,不敢露面,只敢跟踪公主,伺机刺杀。 可现在你被围在这禀实仓,四周甲兵在列,就算公主还在你面前,你还是怕了!从头到尾,你只敢躲在暗处,给你的雁南提供邪法,让她在宫里冲锋陷阵,自己,却从不敢真正的为她做一件事!” “住口!!你住口!!!我没有!!” 伴随着诡异的“嘶嘶”声,一句气急败坏的叱骂在黑暗中响起,窸窸窣窣的,既像什么东西在游走,又像吐着信子。 “我要为小姐报仇!我要为我的雁南报仇——!!” 第45章 季如光,你疯了! 昏黄的火光下,符寿安只觉眼前的灯柱瞬间被扭曲,紧接着便是一阵凉风,还伴随着淡淡的腥臭。 一只极细、极锐的剑尖停在符寿安额前,上面还滴着血珠。 这把剑穿过了季如光的铠甲,也穿过了他的右肋。 刚刚季如光一直站在符寿安身前,就是打定了主意以身为盾! “钉!”他的右手握起剑刃,向左右一掰,已将这把剑折为两段。 同时他伸出一只手,直接抓向虚空! 只见虚空中竟泛起一片磷光,一只胳膊显出形状——季如光竟然直接抓住了她的手腕!! 但旋即,那手爪猛然一拧,竟直接碎裂在季如光手里! “雷敬!我面前三步!” 雷敬的马槊应声扫出,重重击打在季如光身前三步,虚空中顿时响起一声闷哼。 很明显,季如光预判了那人动线。 但雷敬的第二槊,还是扑了个空。 “老季!这厮又使阴招了” 季如光立时下令:“速将灯灭了!” 雷敬和鱼绍玄兵刃齐出,击落了灯柱上的油灯,粮仓陷入一片黑暗。 季如光低声道:“这下双方都成了瞎子。若再来有风动,云娘子便将染料洒过去!” “好!” 符寿安久在寿安观,黑暗中的听觉较常人更佳,当下便半蹲着,仔细辨别那黑暗中的喘息声。 片刻, 她主动开口,竟也用了同季如光一样的攻心之法。 “呼衍氏,其实你家小姐入宫为妃时,我方年幼,不可能与她为敌,也不知朝局中的利害关系。 后来,父皇命我看人的双眼。我看了多少,见了什么,都会如实禀报。至于因何致使张府家破人亡,你家小姐沦落冷宫,我素来不知。 为官为宦之家,祸福往往在旦夕,古来如此……你若以我为罪魁祸首,我认为并不合宜。” 她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的绕着土坑行进。 土坑有聚声之效,半晌之后,符寿安终于等来了一阵受了内伤的、越来越粗重的喘息。 “世间一切,讲究因果,起杀心者,永远是人,而非杀人刀!” 她提高声音,留下最后一句话后迅速滚倒。 接着,一个身躯重重扑在她适才站着的位置! 但随即,半桶油彩都被符寿安扬手泼出,鱼绍玄立刻吹燃火折子,微光之下,所有人都看到了一个五彩斑斓的人形在米粮之间上下蠕动、攀爬。 “拿下!” 雷敬和鱼绍玄双路齐出,很快便将呼衍氏逼在了角落中。 她的身法虽然诡异,可招数并不高明,短短几个来回,便中了两刀、一槊。 可她仍然拼着满身的伤,要冲到符寿安面前。 “秋水”出鞘,一个华丽的劈击,呼衍氏几乎被斩作了两段! 昏暗的禀实仓终于亮起了火把,鱼绍玄带着一队武士进来,继续查验还有没有可疑的敌人。 满天星则在一旁给季如光包扎了伤口。 符寿安心里有些焦急,可又不便表现的太明显,只好不远不近的站在一旁的粮草垛子边,时不时探头望一望。 雷敬却看穿了她的心思,嘿嘿笑着跑过来,当满天星的传声筒。 盔甲打开,满天星看到季如光右肋下只有一个浅浅的血洞,原本淋漓的血液已经干涸,完全没有外面看上去那么严重。 他颇有些奇怪:“姓季的,我发现你挺会受伤的。每回给你治伤,都是看着致命,实则不打紧。” 季如光一怔,正琢磨怎么开口。 雷敬却已经大嗓门嚷嚷出去了:“云娘……云公子还在跟前呢,季头哪舍得他担心?要受伤,那肯定也懂得怎么避,怎么减啊!云公子!你可莫愧疚了,季头这伤,你再不快点过来安慰安慰,只怕就要愈合了!” 符寿安还没吭声,季如光已经一脚踹到了雷敬的大腿上。 “有空说这些有的没的,不如赶紧护着慢郎中,去查查呼衍氏的尸首!” “哎哎,就去,就去……” 雷敬护着满天星,来到呼衍氏的尸体旁。 满天星细细的一一检查过去,发现果然与郑三才春秀一样,身体早已朽坏如干尸,被季如光劈开的腔子里,没有心脏,只安放着一个光滑、坚韧的皮囊,甚至还在跳动。 满天星探身上前,刚要伸手将皮囊取出,呼衍氏却瞬间睁开了眼!接着便是一股黑水喷了出来! “啊呀!!” 满天星一声惨嚎,还没来得及反应,那被截断的下半身,竟直接站了起来,一脚踢在雷敬的胸口! “奶奶的!!这毒妇还没死!!” 雷敬刚爬起来,呼衍氏竟用双臂支起上半身,迅速爬入了粮堆中。 呼衍氏凄厉而痛苦的嚎叫响起:“符寿安!既然杀不了你,那便同归于尽吧!” 说完,她打开一个火折子,凑近自己的身体,熊熊大火“呼!”的一下便燃了起来,她在粮堆里奋力往前一路爬行,沿途所有的粮草堆都立刻腾起了火焰! “快!!去抬水龙!!” 粮仓素来干燥,火势一旦燃起便很难阻挡。 “雷敬!快把慢郎中带出去!鱼儿!!带其他人出去!抬水龙!!” 季如光快速安排好了其他人,一转身,见符寿安竟怔愣的站在原地,望着熊熊火焰发呆。 季如光心中一动,停下了脚步。 “公主!可是想起了什么?” 符寿安看着自己的双手,只见它们在微微的发颤。 “我不知道……我总感觉……我好像能做些什么……可是……” 符寿安眼见火势越来越大,也不敢再多思索些什么,拉起季如光就要往外走。 “不行,火势太大了,来不及想了……” 然而季如光却挣开了她的手,将她轻轻往前一送,推到了暂时安全的地方,而自己,反而竟往粮仓深处又走了几步。 “季如光?!你干什么?!那里危险!!” 火越烧越旺,离季如光越来越近,甚至爬上了他头顶的梁柱。然而季如光却像浑然不知。 “殿下,您身上,确实有与常人不同之处,何不再努力一步?!想想昭天门上!” 火星子已经溅落在季如光披风之上,他随手掐灭了,身子却如铁塑一般,纹丝不动。 “季如光,你疯了!你快出来!!” 符寿安知道若是为了自己的安全,应该立刻转身,可她足下却跟生了根一般,就是一动不动。 正在此时,一根房梁被火烧断,径直砸向季如光身前,彻底将他圈入烈焰中。 “季如光!!” 符寿安慌极了,她捂住自己的脸,用尽气力回想前日那场大难,可她心中散乱,实在想不起那日发生了什么,自己又是如何驭火的。 待她再度睁开眼睛,却发现季如光肩头搭上了两只焦枯的手。 紧接着是一张已被大火烧得扭曲的脸。 呼衍氏的一只眼球已脱落,另一只眼球正在怨毒地望着她。 符寿安只感觉自己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她不由自主地挥动双手,想要抓住一切东西,向呼衍氏投掷而去。 奇异的事情发生了! 粮仓中所有的火焰,像是听到了口令的兵士,齐齐随着符寿安的心意而跳跃着、舞动着。 它们不断凝聚,变得更加炙热、更加耀眼。 它们像离弦之箭一般,绕开季如光,冲向呼衍氏,将她推搡着、撕咬着,直至一同没入粮仓中央的土坑,火势全部熄灭。 季如光站在熄灭的断木残灰之中,看着符寿安,双眸如星。 “殿下又成了一次。” 第46章 白夜金灯 符寿安懵懵的四下打量着仓库,发现刚刚的烈焰竟真的都消失了,剩下的只有火灭之后的烟气,慢慢飘满了整个空间。 烟雾遮住了季如光的脸,也刺激着她的眼睛。 一瞬间,她竟然莫名有种想流泪的冲动:刚刚……万一没成功呢!! 后怕和委屈交织在一起,让她只想立刻离开这个地方。 她抹了一把脸,转头就往粮仓外冲。 刚出门,就跟扛着水缸往里冲的雷敬撞了个脸对脸。 “云公子!季头呢!!” 符寿安一跺脚:“死了!!!” “啊?!!” 雷敬炸了毛刚要喊,就被人一把捏住了嘴。 “不要什么话都信。” 雷敬一抬头,果然是毫发无伤的季如光,脸上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告诉他仓库里的明火已经灭了。他只用负责带人检查其他可能疏漏的燃点便可。 雷敬还待再问,季如光已经大步走了出去。 季如光一出禀实仓,就见忙忙碌碌的现场有个书生模样的人,花蝴蝶一样的在各个伤员间穿梭,时不时还不忘回头怼一怼满天星,把他气得拼命咳嗽。 “莫空怎么在这儿?”季如光拽住一旁的鱼绍玄。 “京营的兄弟担心慢郎中一个人不够用,就去附近找大夫,谁知绑来个游医,来了我们一看,竟然是圣手。还好圣手不计较,答应出手帮忙。” “哼,能在满天星面前耍威风,他自是求之不得吧。” 季如光刚说完,就见花蝴蝶又飞到了角落的符寿安面前。 他心里一紧,赶忙上前几步。果然见莫空骚包的整了整长衫,从怀里掏出折扇抖开,向符寿安施了个大礼。 “不知是哪家姑娘,洛神下凡,素娥临世,这般杂乱之所,怕是有损玉体……” 季如光刚想出言拦上一拦,谁知符寿安抬起头,眼神越过莫空冷冷的瞟了自己一眼,口中却回怼道:“是男是女也分不清吗?我是季大人的姑舅姥爷!” “……” 莫空尴尬的摸了摸鼻子,却看见季如光大步流星的走了上来。 “今日辛苦姑舅姥爷,车已备下,还请姥爷随我上车!” “……” 马车在雪中走得不快,为了化解她一夜以来的辛劳和紧张。车厢内还齐备了手炉,汤饮,甚至用以充饥的果点。 可她始终忘不掉火场中,呼衍氏那怨毒的眼神。 “季如光。” 符寿安掀开轿帘,看着他驾车的背影。 “公主消气了?” “我才没你想的那么小气。” 符寿安在季如光身后,肆无忌惮的翻了个白眼。 “我想问……呼衍氏死了,这个案子,算结了吗?” 季如光笑了笑:“公主可知,每个案子,都是一条河,尽管很多的河流,最终的归宿,是东边的大海。但这世间之人,却没有多少人,敢真的面对大海。 有时,是付不起时间,有时,是承受不起代价。 所以,他们会选择在合适的地方筑坝,挡住水势。慢慢的,等这条河悄悄消失在大地上。在普通人的眼里,案子,也就结了。 而张废人这个案子,其实早在昭天门大火的那一日,在陛下眼里,已经结束了。 过几日,陛下应该就会颁一道手谕,说张废人借太子之手,泄私愤,杀贵妃,栽赃公主,行妖邪之事,祸乱后宫,着挫骨扬灰,以儆效尤吧。” “那呼衍氏……还有史家呢?” “一些细流而已,对于陛下来说,只要风浪不沾湿他的衣裳,没什么大不了。” 季如光看向符寿安。 “不过,你放心,这件事,我是不会放下的。” “为什么?” “因为,我必须要看到大海。” “你的意思是……”符寿安有些迟疑。 季如光却突然挥起马鞭,将马头勒向了另一个方向。 “季如光,这不是回去的路。” “没错,今日公主因臣受了惊吓,臣便带公主去个地方,就当赔罪了!” 夜已过半,风雪已驻,高天上云层散开,竟露出了圆月的真容。 季如光将马车停在了街边一转角处,此时永宁已经宵禁,巡夜的武士不时走过,得见季如光的令牌,纷纷行礼,自觉退让。 二人走了片刻,便见前方出现一座黑黢黢、伟岸如山的巨物,巨物之上又灯火通明。 再近前些,符寿安才发现那不是山,而是京师外城的城墙,高大无比,宛如山峰。 “这是临天门。”季如光解释道。 符寿安迎阶而上,发现这里的台阶比昭天门高许多,竟是条石砌就的。 二人顺着台阶攀行,那墙面上的道路,比城里的官道还要宽,大概能容纳十多名全副武装的骑兵并辔而行。 天风浩荡,比城下要猛烈地多,符寿安身子在风中轻轻一晃,季如光便下意识伸手,抓住了她的手。 指尖相触,一片冰凉。 见公主站稳了,季如光在风中大声道:“殿下读了那么多永宁游记,何不看看万家灯火!” 他让符寿安扶住自己的手臂,踏上了墙头的最后两级台阶。夜风中,她披着的大氅猎猎扬起,像一面旗。 而夜晚的永宁城,一瞬间尽收眼底。 临天门地势高耸,正面西方,一轮明月挂在西天,照耀着雪后的永宁城,清辉一片,叫人神清气爽。 “公主,这景色如何?” 符寿安似连呼吸都滞了一滞,怔愣片刻,才从胸中吐出一口热气。 “确实,我原在《永宁四时考》中看过,永宁城有一胜景,要在雪后月夜,登上临天门俯瞰帝京,天上明月,城中灯火,交相辉映,名唤‘白夜金灯’——正是眼下之境了吧?” “没错。文人在明月白雪间饮暖酒,做诗文,武人则在寒风中赤身角力,皆为一时佳话。” “今晚这月色,确实……不同凡响。” 符寿安又贪婪的看了看眼前的景色,突然回头看着季如光。 月光在他的脸庞染上了一层柔和的光芒,而他脸上的笑意,更是将他平日的锐利掩盖了七分,让她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感觉,这个人一定也曾有过至真至纯的时刻——只可惜,不是现在了。 “季大人,想必你带我来这里,也不只是为了给我看风景吧。还是说,你认为在这里谈我们的交易,更为合适?” 季如光被戳中心思,一句话脱口而出:“公主这性子……就是太通透了些……” 话未说完,季如光突然顿了顿,他觉得自己这句说辞,莫名有些不妥。若符寿安不通透,哪里还能在眼下,同自己一起站在临天门上? 果然,符寿安立刻佐证了他的直觉。 “我要是不通透点儿,早就在寿安观的时候,一根白绫吊死在三清像前了!” 符寿安冷笑一声,转过头去。 “季如光,父皇囚禁我,是为了我的眼睛;许贵妃威胁我,也是为了我的眼睛;张废人想杀我,也是一样。而你呢,你跟他们一样,又不一样。” 季如光没想到符寿安竟然会主动提起对自己的判断:“公主是指……” 符寿安回头,坦然的看着他:“你若只是想让我帮你看什么人,在昭天门救下我,已足够我有求必应。所以,你图的,自然不止是我的眼睛。 这些日子,你一直在观察我,还试探我对我自己的打算,因此我未来的命运,势必也与你的交易有关。 说不定,还需要我主动投入,才可能成功。否则以你季大人的心机手腕,只怕有一万种方法逼我就范。” 符寿安揶揄的笑笑:“说白了,你的那个目的啊,是要你做一桩把我卖了,我还心甘情愿替你数钱的高级买卖。所以你才小心翼翼,对我呵护备至。” 谈及关于自己的交易,符寿安的眼神里并没任何的不甘或者埋怨。大概是因为,她早已经习惯了,所有对她的好,背后都有交换和代价。 望着她淡然的样子,季如光心里那点别扭再次悄悄冒了出来。 “在公主眼里,臣是这么不择手段的人?” “天性纯良的小兔子,能在净尘司坐上第二的位置?” 符寿安哼了一声,一脸拿捏人心的样子,但那有些小小得意的语气神态却莫名的让季如光觉得,那几乎像是一句夸奖。 刚刚那点别扭,就这么烟消云散了。 “说吧,看看我愿不愿替你数钱?” 她扬了扬下巴,一副要看条件的口气,金色的耳坠子被她的动作带得一晃一晃的,竟把季如光的思绪都晃走了一瞬。 季如光回过神,自嘲的笑笑。 “好。公主小时候,可曾听说过飘沙明女?” 第47章 执刃之人 “飘沙……明女?” 符寿安摇摇头。 “关于飘沙,我母妃只是告诉过我,飘沙人世世代代生活在在遥远的玉璧,那里有座大山,壁立千仞,山下出产的羊脂白玉,像牛奶一样润泽。” 季如光重新看向符寿安:“安贵人说的都对,但除了这些,飘沙更特别的是,部落中会随机出现有异能的女童。她们随意一瞥,便能窥见他人的记忆。” 符寿安一惊。 “怪不得我母亲对我这异能并没有特别的惧怕,原是她早有心理准备……” “没错,这些女童会被聚集起来,在神庙修习术法。但大部分的女童在成年后,这能力都会消退,只有极少的人反而会持续觉醒更多的异能,而这些人里面,术法最高的那个,才被称之为‘明女’。但现在,整个飘沙,甚至整个玉璧,都已经不复存在了。” 季如光说完,向前走了两步,以手扶栏。 从临天门举目望去,有一条大道,能从永宁直通往大煊朝的西北疆域,两山夹道,颇有气象。两边座座阁楼广厦,却破旧不堪,甚至有许多已然损毁,却无力重建。 “公主刚才说,白夜金灯之景,是天上明月,城中灯火,可现在公主再仔细看看呢?” 符寿安闻言也向外探了探身子,只见临天门城下,灯火稀疏,竟有大半都是黑的。 “明烛柴薪都是要钱的。当年因为有玉璧商道,这永宁城一度富贵满溢,彻夜通明,无论朝廷还是士民,手中皆有银钱。 可八十年前,西域的玉壁爆发了一场大战,商路因此彻底断绝,没了生意。京师、中原,也愈发凋敝。” “八十年前……那时尚在前朝……可到了眼下,本朝也已经历了三代,时局也算稳固,既然商路如此重要,父皇……甚至皇爷爷为何不派兵去重开?” 符寿安有些不解。 “因为飘沙已经成了一片死地,谁进去,进去多少人,都不会有人回来。” “为什么?” 季如光抬起头,目光看着遥远的西方,悠悠开口:“据说那场大战,对手不是人,而是一种神秘的力量…… 有人说,是上古神兽夜狰出现,也有人说,是因为玉璧的人日夜在山中挖掘玉矿,惹怒了天神,所以降下责罚。 但不管怎么样,最终为了不让灾祸往中原蔓延,飘沙的明女,亲自在玉璧设下了封印。” “明女的力量……这么强?” “昭天门上,禀实仓中,公主难道没有感觉?”季如光回过头,笑盈盈的看着符寿安。 符寿安抬起自己的双手,只觉得不可思议。 “而且根据我找到的典籍,修为够高的明女,拥有明辨前尘的能力,可以御火,可以以神识遨游天地……总之,只有明女能重开那里的封印。” “你找到我,是想让我帮你重开所谓的玉璧封印?” 符寿安问道,看起来有些惊愕:“可你一个守卫内廷的武将,为何会有这种想法?” “我曾跟公主说过,进净尘司前,我是个商人。” 季如光自信的笑笑:“甚至,还是个很成功的商人,他们叫我萨宝,并不是什么身份的遮掩。” 符寿安回想起当初季如光信口胡诌的什么“暗桩”,露出了一副“我早就知道”的表情。 “现在我的货运路线遍布大煊,却独独没有曾经最辉煌的玉璧。 我之所以进净尘司,是为了有更多关于飘沙的消息渠道,也是为了——找到你。我想借用你的力量,帮我重开玉璧,完成我商路上的最后一块拼图……” 季如光话未说完,便看见符寿安一脸的嫌弃。 “公主不信?” 符寿安轻哼一声:“倒也不是不信,只不过,我曾让玉真玉纯留意过你的吃穿用度,你这人事事从简,从不耽于物欲享乐,就算意欲在生意上开疆拓土,又何至于去开凿一块有这么大风险的地方?” “富贵险中求,本就是铁律,行商之人也未必喜爱铺张。 我愿行此路,或许是我生性喜欢冒险,又或者是我家中先辈便有此夙愿,也无可厚非。 再说了,开拓商路,若能使这天下百姓多条生计,多些营生,不更是行善积德的大好事?一石多鸟,何乐不为?” 一番话说完,倒是成功的把符寿安说糊涂了,她抬头仔细的看着面前的男人。 只见他还是惯常那副成竹在胸的模样,好似天大事,他总能找到出口。刀头舔血的净尘司里,他平步青云,在商道一途,也举重若轻。 可他明明只是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为何偏偏总给人深不见底的感觉?她的直觉告诉自己季如光是个磊落善良的人,可又总觉得他在什么地方撒了谎。可到底为什么撒谎呢?他到底想隐瞒什么?他要看到的大海,又是什么? 看着季如光似笑非笑的样子,符寿安突然从心里生出一股无端的冲动——她上前两步,伸手扳过他的下巴,迫使他的眼睛只看着自己。 符寿安又一次从季如光的眼睛里看到了那片熟悉的混乱,所有的情形都叠加在一起,她无法看懂任何一个片段。 “季如光,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我能看透所有人的过往,却偏偏看不透你的?” 符寿安有些懊恼,原来多年以来自己自恃能拿捏别人,不过是因为能看清对方的过往,一旦能力失效,居然是这么无助的感觉。 季如光却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任符寿安盯着,二人的呼吸纠缠在一处,竟谁都没打算退缩。 “公主若是看不透臣的过去,不如与臣一道,看看未来?” 季如光眼神里透出笑意,话虽是邀约,又有些莫名的暧昧。 符寿安的心猛然一动,她记得在寿安观时,自己曾非常坦然的告诉过玉纯,看不透季如光的过去,也可听其言观其行,即便合作,也要一直保持谨慎。 可怎么到了眼下,她却这么不切实际的又想去看他的过往,想拼命为自己找一个全心信任的依据?她到底是怕交易失败,还是只想去了解这个男人?他们两人的未来,会是什么? 符寿安放开手,整个人都往回缩了缩。 这样不好,要冷静,冷静。 她走到城墙边,伸手抓了一把上面的浮雪,握在手心。雪冰冰凉凉,终于迫使她理智起来。 是了,之前急着想同季如光做交易,甚至不惜当个赌徒,不过是为了借他的力量将自己的母妃和小姐妹们送出皇城。 那如今,应该还是这样,若能达成目的,还能让自己获得明女的力量,她还有什么不能答应的呢! 心思转了一百八十个弯,符寿安拍拍通红的手,再次面向季如光。 “季将军,若你需要我的帮助,那是不是说明,你首先要让我完完整整的获得明女之力?” “没错。我会尽我所能,陪公主修习。” “好。” 符寿安点点头:“过去十二年,我都是他人的一把利刃,如今,我却要做执刃之人!季如光,今日我答应你,是我的抉择,他日若你对我有所隐瞒背离,我也必来去随心!” 说完,符寿安伸出手,如同第一次在寿安观那样,再次同季如光击掌为誓! 渺茫的天地间,独一架小小的马车在雪中行进。 回府的路上,二人一路无话。 但他们同车而行,仿佛已然诠释了一个古老的誓约。 回到了公主府,玉真玉纯欣喜万分的迎了上来。 季如光目送着符寿安的背影,他突然躬身行了一礼,朗声开口。 “明日卯时,臣季如光会来公主房前候命,护殿下做一执刃之人!” 第1章 季大人的密室 第二日一早,季如光果然候在了公主房门外。 符寿安把他招进去,他行了个礼,竟直接奔着公主的卧房去了。 公主竟然也不恼,任他所为。 玉真玉纯你捅我我捅你,眼色都要飞到天上去——昨天晚上,除了那个什么“约定”,定然是还发生了点什么的,要不然公主不能这么信任别人…… 小动作没做完,就听得“哗啦”一声,卧室屏风后的博古架竟打开了一道暗门。 季如光告诉三人,这间暗室位于府邸地下数丈处,有三个出口,一边通向倒座房中季如光的寝室,一边通向公主书房,还有一边被条石封着。 “季大人……该不会……半夜偷偷跑到公主房间吧?!” 玉真心直口快,立刻发问。 “季大人素来办事妥帖,这种事情,自然早就想好了。” 玉真一回头,看见符寿安坐在榻上,歪着头看着季如光,脸上竟有一抹狡黠的笑意。 她一抬手,拨动了床边柜上的一个小盒子,只听喀啦一声,一个暗格从桌面升起,里面放着一组铃铛。 “我早就觉得这盒子不对劲,原来,是跟季大人的密道连着用的。” “没错,公主的床边柜中有四个铃铛,从左到右,一个发水,一个放火,一个射出弩箭,一个涌沙” “若听到密道中有声音,不管是谁,殿下只需拉动便可。” “嗯,绝不怜惜!” 符寿安一边说着,一边颇有气势的一扬手,谁知袖口上的丝带同铃铛缠在了一处。 “哗啦——!”一瞬间,沙土果然涌进密道,扬尘甚至充斥了整个卧室。 “咳咳……季大人,果然所言非虚……咳咳……” 清理完涌沙之后,四人下到密室,只见其中藏着很多零散文书,分门别类,安置在诸多皮箱子里,有小楷隶书,也有蜿蜒的鬼画符,季如光说那是飘沙文。 这里有历代戍边军人的军令、高僧大德的碑文、摩崖石刻、商贾清单、诗人骚客的游记……它们记载于各种材质上,有竹简、布帛、纸张…… 百年千年,沧海桑田。 最奇特的是纸张,常常有三处略显黑黄之处,与其他部位截然不同。 被符寿安缠久了,季如光只好告诉她,西域大漠中某些部落丧葬方式奇异,不置棺木,将亡者摆在窑洞的土台上,再用白纸覆盖他的面部与脚底,至于所用之纸,字帖、信件、书籍均可,甚至还有人用学童的课业废纸…… “……” 符寿安暗暗安抚了一下胳膊肘上竖起的汗毛,嘴上却不忘吐槽,“偷拿墓里的东西,你也不怕人家半夜找你……” “我倒羡慕他们,躺下便一了百了。” 季如光淡淡地说,“人赤着来,赤着走,半个铜钱都带不去,何况几张纸来?且我只找与飘沙相关之物,其余明器一概不动。” “你既不喜欢铺张浪费,又说千金之财死不带去,真的只想扩充你的商道版图?” “是啊,因为那里曾经是天堂——”季如光笑笑,“海子边生长着巨大的胡杨树,绿洲深处有城郭,一千个国家的商团在集市上吵吵嚷嚷。 “那里也许没有永宁的宝市大,却比宝市热闹多了。无论多少钱你都可以花掉。 “你可以用苜蓿酒灌醉自己,再去观赏胡姬的柘枝舞,她们腰上缠了金铃铛,最好伴着武士弹奏的铁琵琶……” “登徒子……”符寿安口吐不满,“想不到刚严的季校尉,撒起谎来一点不脸红。” 符寿安不想再听季如光嘴里的漂亮胡姬,转头吩咐起了还在四处打量的两位女史。 “玉真玉纯,你们去密室外候着,没有我的召见,不许进来!” 符寿安担心火焰波及两个女修,斩钉截铁的下了命令。 “公主!我们不怕!” “我在昭天门,烈火焚身,什么事都没有,这位季大人嘛……事情是他提起的,他奉陪到底是天经地义,你们俩,又没有盔甲又没有异能,万一出点什么事儿,以后,谁来护着我?” 说完,符寿安不由分说将两个女修推出了密道外。 玉真玉纯面面相觑了一会儿,突然默契的一同转身。 片刻, 俩人一人拎了两大桶水,墩在密道门口。 两个女修脚下仿佛生了根,扎在那里,混似两尊泰山石敢当。 密室里,季如光展开了一张古画。 画中一位身穿黑色大氅的女子,正在施法,四周烈焰升腾。头顶还上盘桓着一只大鸟。 符寿安承认,这幅肖像还真有点像自己…… “画上便是明女?” “不错。画上这位先人早已离世……但她身上的赤乌羽衣,已伴了你十多年。” 符寿安遗憾道:“可羽衣被宫里收走了,上面有什么秘密,我们如何得知?” 季如光笑笑,打开了密室深处的一个木匣,赤乌羽衣竟好端端地躺在里面。 原来,他早早就备下了一件赝品,在昭天门形势混乱之时,将真的羽衣换了下来。 符寿安又惊又喜,将羽衣捧在手中,细细抚摸着,像见到一位久别的老友。 “这件衣裳如何从西域到京城,你必是知道渊源了吧?” “不错。” 季如光点点头,“当年你母妃正受圣宠,思念家乡。圣上命西域都护府广选飘沙旧物,徐家便将此物送至京城。羽衣最终披到你身上,也是冥冥之中的某种机缘。” “既是宝物,徐家何不自己留下它?” “第一代徐都护,大概真动过这个心思,可终他一生,飘沙再无明女诞生……玉壁之战已过去了数十年,羽衣便一直在府库中静静躺着,从无异动,徐家后人也就淡漠了。” “那你觉得,我父皇知道赤乌羽衣和明女的内情么?” “我入净尘司后,多次借职务之便,偷阅皇宗台密档,圣上似乎并不知情。” “可正是父皇将我关进寿安观的啊——” “可将赤乌羽衣送入寿安观的,却是你的母妃。” “你说母妃是有意让我穿上羽衣的?” “恐怕是的。她发现女儿有异能的时间,一定比圣上早得多,所以便早做筹谋了。” 符寿安心中一阵酸楚,母亲为了保护自己,不知耗费了多少心力…… 可自己如果做不成明女,又如何救母亲出去、返回故乡? 符寿安有些发愁。 “这些飘沙文书中的明女,通天彻地,掌握生死,我只会念些道藏经咒,向神明献舞,并无实际术法啊。” 季如光提醒她:“昭天门下,禀实仓中,你是如何驱动火焰的,当真没有一丝印象?” 第2章 探索御火之路 符寿安仔细想了想:“情势危急之下,那火便自己动起来了……” “那你再试试呢?”季如光鼓励道。 符寿安披上羽衣,端起桌上的烛台,让火焰缓缓接近羽衣。鸦羽被火焰轻噬着,却没有翻卷、萎缩,也没有发出任何气味,更没有被点燃。 季如光从墙上取下一支箭,倒置于烛台顶端,火焰迅速爬上箭羽,留下一簇飞灰。 “正常羽毛很快会烧着,而羽衣却不会。” “莫非是火浣布做的?” 符寿安从书中读到过,一种产自波斯的服饰,不用水洗,清洁时在火中燃烧即可。 “恐怕也不是。” 季如光拔下一根鸦羽,提醒她在灯下细看,只见根管中空,与寻常羽毛别无二致。 “不如把火加大。” 符寿安倒是更加投入了。 季如光取来一根净尘司特制的火把,靠近羽衣,顶端的布头用松香泡过。 这次火势大增,将整个房间照得通亮,符寿安甚至有些“重上昭天门”的恍惚感。 火焰很快侵入羽衣,将数层鸦羽包裹在炙热当中。可符寿安却发现,火焰始终在外圈打转,无法侵入贴身那层。 她将手深入羽衣内里,发现着手处冷热如常,居然丝毫没有炙热感。 “那日在昭天门前,我一直担心你真的会被火烧到,原来是我多虑了。”季如光恍然大悟道,“火根本就烧不透内层。” “你仔细瞧,”符寿安聚精会神地盯着,“不是烧不透,而是撞上了什么东西。” 果然,在离内层约一指宽的地方,火焰似乎被某种力量隔绝开了,那是一堵无色,无味,无形的力墙。 羽衣的秘密,似乎被他们窥见了一角——仅此而已。 符寿安既未像昭天门那样生发火鸟,也未像粮仓中那样引动火势。 “额……我……这个异能,好像有点时灵时不灵啊……” 符寿安有点郁闷。 季如光却一脸平静的打开一个木匣。 匣中十多张羊皮,皆已泛黄,闻之还有些朽气。 “这……不会,也是从坟里刨出来的吧?” 符寿安的气势减了三分。 “不错。” 季如光回答得很干脆。 “看墓志,似乎是一位官家贵妇,她幼时曾在神庙中做过见习巫女,只是未能通过至高试炼,方才还俗嫁人。她的阶位不高,所习术数亦属初级,不过她夫君是个中原文吏,以汉文誊抄了修习之法。” 季如光把羊皮卷往符寿安面前一放。 符寿安看到上面密密麻麻的文字,望去简直比之前学过的道藏经文还要复杂。整个人呆了好一会儿。 半晌她抬起头,只见季如光笑得一派温厚。 “无妨,天份固然重要,但想来,好好学习才是进阶的根本。还望殿下,勿厌其烦。” 季如光这是……在揶揄自己吗? 符寿安心中冷笑三声,又想看本公主的笑话?没门! 为了争一口气,符寿安狠狠地发挥了自己在寿安观中研学经文的功力。 每日卯时起,戌时才安寝,一应饮食从简,把玉真玉纯都熬出了两个硕大的黑眼圈。 连季如光都暗自惊叹,满永宁准备殿试的举子,只怕都没有公主对自己这么狠的心。 符寿安很快便把那半尺高的修习法门背了个滚瓜烂熟。 只可惜,会背,不等于会用。 那法门告诉她,火为万事之本源,清理世间万种污秽,只有入定,保持神识清明,便能体会火的律动,可符寿安天天盯着眼前的烛火,什么奇迹都没有发生。 “我就不信了!” 符寿安愤愤的捋起袖管,让玉真玉纯在自己四周点起了大大小小十几只火把,将自己关在密室里,逼迫自己清理思绪,将五感放大,去探寻每一缕火苗的走向。 一练就是好几日。 而在此期间,跟季如光预测的一样,皇帝一纸圣令,以祸乱后宫,谋反之名腰斩处死了发疯的张废人,甚至下令将其父张彤的宅邸悉数铲平,收做教坊司用地,让贱籍之人在其间出入,就是为了羞辱其门楣,以儆效尤。 但有趣的是,背后祸首是谁,并没有人有兴趣去认真追查。 朝野上下,更是完全沉浸在各方势力互相攀咬的情境中。 所有曾经跟废太子,许家,张家有勾连的官员,贬的贬,流的流,在朝的官员,进进出出,升升降降,几乎犁了个遍。 大部分的肥差都被新太子的势力霸占,但由于人手紧缺,向来没有什么存在感的永王,竟也在一些苦差上,获取了不少关键职位。 局势的巨变,一时间让永宁城内各大刑司人满为患,官员们加班加点,叫苦不迭。 但只有季如光一直冷眼旁观着,他在堆积成山的案件里,发现了好几个极不起眼的意外死亡事件。 有的是聚众斗殴中,一人不慎将另一人头颅击碎,才发现对方早就死了。还有的是家中男主人突然暴起发狂,将全家老小悉数咬死,最终自己也中毒而亡,所中之毒,竟是蛇毒。 但由于这些案子都为孤案,报与官衙,都是草草结案。等他发现重新去查证时,尸骨早都入了土。 “季头……挖着了!” 一阵金属碰到木板的刮擦声从不远处传来,两步开外的小坡下,鱼绍玄和雷敬正站在个齐人高的大坑里挥汗如雨的扬着锄头。 半晌,六具尸体一字排开,正是那个莫名惨遭灭门之祸的一家子,一儿一女甚至都只有六七岁光景。 “季头,我看案报写得也很粗糙,就走访了出事的这两家人,邻里都说他们收留过一个神神秘秘的人做房客,现在看来,八成就是当时逃亡的呼衍氏!”鱼绍玄认真的说道。 季如光蹲下身,在其中那个男子的胸前划了一刀,黑色的液体立刻漫了出来。他带上手衣,在他胸前一阵摸索,并未发现任何包囊的迹象。 “没有包囊,他应该是跟司里的那个弟兄一样,只是中了呼衍氏的毒,为她办事,没想到最后不光毒发,还害死了家里所有的人。” “妈的,这到底是些什么鬼东西!几天的功夫,就干倒了一个太子一个贵妃,还差点害死一个公主。这要真是史家,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雷敬一拍大腿,十分愤慨。 季如光却淡淡开口。 “我怀疑,他一开始,就是冲着公主来的。” 第3章 不好,又发病了! “公主?!” “对啊!要是没有这一遭,公主还藏在寿安观呢,这世上除了陛下和司公,还有那些犯了事的倒霉蛋,谁能见着她?” 雷敬愣了。鱼绍玄却飞快就听出了季如光的言外之意。 “甚至连公主本人,都不一定是他的最终目的。” 但这一下,连鱼绍玄也完全陷入了迷茫。 季如光笑笑,拍了拍两人的肩膀。 “你们二人自从案发就一直跟着我,职责所在,这浑水,想跑估计是跑不了的。” “那当然!”雷敬把胸脯拍得震天响。 “好。”季如光点点头:“不过很多事情,在我这儿也只是猜测,所以细节暂时不便多说,但今日回去,你们俩就跑一趟京营。” “京营?” “京营的踏白军如今由永王管辖,在禀实仓时你们也看见了,军容整肃了不少。 你帮我带封信去,提醒他们多加巡视人手,留意近日永宁城的动向,若有什么异常,务必赶在大理寺之前,把案子截下来,其余的,不用多说。” 季如光说罢,摘了手衣,又将一个几个一早备好的安生符塞进了尸体的衣裳里,算是为打扰安息赔罪。 然而他还没起身,突然觉得胸口一阵急速的悸动,继而整个身体如同浸入冰水一般。 不好……又来了,他得立刻回家! 季如光骑马飞奔回家中,进了倒坐房,他赶忙去书柜上摸索药盒,谁知打开一看,里面竟是空的。 他这时候才想起来,前阵子莫空告诉自己药材欠奉,实在要发病,就自己忍忍。正在此时,靠近他这一头的密道里突然发出一声轰响。 是公主! 季如光骤然警觉,立刻打开暗门,冲了进去。 刚进密室,一团火球就擦着季如光的脸颊飞了过去。 “殿下!” 季如光绕过屏风,只见整个密室烟雾弥漫,一侧的多宝阁猛烈的燃烧着,符寿安则倒在对面一堆箱笼和书柜后面,人仰马翻的挣扎着。 想来是符寿安御火时用力不当,把自己弹了出去。 季如光忍住自己身上的不适,上前去扶她,只见平素衣饰严整的公主,鬓发散乱,嘴里还呛出一口黑烟。 “咳……” 但她一抬头,却笑盈盈,大大的眼睛在暗影里也闪动着兴奋的光彩。 “季如光!我刚刚穿着羽衣,御火成功了!你看!!” 符寿安一边说,一边用手一勾,双目狠狠紧闭,似在集中精力。 片刻后,一簇小小的火苗从壁炉里飞出来,绕在她的身边,在羽衣上来回流动,而羽衣上的羽毛会随着火焰的轨迹而摇摆,开合,甚至有些可爱。 “我终于想明白了,我若是要御火,首先必须有可燃之物在身边,比如昭天门的大火,兴寿坊的火折子,还有禀实仓的大火,我只是把此处的火,引到了彼处,这把火既不会增多,也不会减少,但却可以在我的意念下,变得集中,或者分散……” 符寿安话未说完,突然发现季如光正目光灼灼的盯着自己,那眼神中,分明有意外,但更多的是惊讶和赞叹。 她突然有点羞赧,垂下眼神,看着那簇跳动的火苗,声音也小了些。 “不过……羽衣到底只是外物,我不可能走哪儿都穿着它……可若是我脱了羽衣,我不知道还能不能……” “公主不如一试。” 季如光不等符寿安说完,立刻便起身,径直走到燃烧的多宝阁边。 正当公主一头雾水之际,季如光忽然将自己身穿的大氅擎在手中,干脆的点燃。 火势顿时大涨,很快将季如光包裹其中。 “季如光!你又来?!” 符寿安惊叫,她知道季如光这样是为了让自己更好的集中精神,可他到底为什么这么不顾及自己的性命?! “你若动作不及,这间密室将化为火海。” 季如光的语气无比平静,就好像他面对这些威胁,从来都不知道何为惧怕。 但此时符寿安不知道的是,比起火焰的炙烤来说,那种从骨头缝中渗出的彻骨冰冷,才更叫他难熬。 这种不定时发作的痛苦在这一百年来,已经日渐频繁,季如光不知道继续这样下去,最终他将会走向什么结果。 因此他迫切的希望,公主尽快掌握更多的技能,好跟他去往玉璧,解开那处死地的封印,也给他一个解脱。 一个迟疑,符寿安发现火焰已窜上了季如光外套的袍角。 心从来没有跳得这么快过,季如光这个人,就如同第一次见到他那样,总觉得他像神殿里一座笃定而沉默的神像,神像不言,她便无法影响他分毫。 眼下他既信任自己,又何必再去争辩? 想到这些,符寿安很快平静了下来,她尝试在手中拈出法诀,回想刚才穿着羽翼操纵火焰的感觉,把专注力放大更多倍,在心中反复念动指引之言,告诉火焰前进的方向。 很快,她的意念竟真的起了效果! 多宝阁上的火焰被她迅速收拢,聚集在一张藤椅上。但藤椅很快燃烧殆尽,符寿安情急之下,忽然看到了抛落在地的赤乌羽衣。 对了! 当时在昭天门下,赤乌羽衣之所以能化出火鸟,就因为它能够在没有可燃之物的前提下,蓄藏火焰! 符寿安自信之心陡增,在她的引导之下,那些火焰从善如流的在密室的空中轮转了几圈,便悉数落到了羽衣之上,羽衣又如昭天门一般,发出一种暗红色的光芒来。 点点火焰在羽毛的边缘跳跃,让整个羽衣仿佛有了生命一般,熠熠生辉。 “季如光!我没穿羽衣也可以了!!” 符寿安兴奋的看向季如光,却突然发现他面色极度苍白,整个人都有些微微的颤抖,而刚刚自己一直沉浸在御火的情绪里,竟丝毫没有察觉。 “你怎么……” 符寿安刚想去看季如光,谁知身边发着红光的羽毛开始震动,发出低沉的嗡嗡声,似乎颇为烦躁。 说时迟那时快,一只火焰组成的鸟首竟自羽衣冒出,尖嘴利喙,顶上还有长羽。 它圆睁双目,如鸿雁大小,刹那间便振翅而出,直冲而起! 这只火鸟瞬间点亮了密室,灼热的温度让整个空间看上去就腾起了层层热浪。 那火鸟在空中盘旋了片刻,便死死的盯住季如光,似乎发现了什么“威胁”。 符寿安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立刻出声大喊。 “季如光快躲开!!” 但平素身形利落的人,此时反应竟十分的迟滞。而那火鸟一旋身,已经向着季如光俯冲而去! “季如光!!” 符寿安来不及多想,直接扑了过去,护在季如光身前,同时紧闭双眼挥出一个法诀! 只见那火鸟在即将撞到二人的时候猛然转向,长鸣一声,竟撞进了墙角一个敞开了的匣子里。 匣子应声而闭,接着,一声闷雷响起。 火焰化作力量,将木匣炸得四分五裂! 半晌之后,符寿安挣扎着起身,查看被自己护在身下的季如光,发现他竟双眸紧闭,牙关紧咬,面上冷汗涔涔,整个人如同陷在冰窟里一般! “季如光……你这是……怎么了?!” 第4章 你身上,怎么这么冷? 符寿安稍一靠近季如光,立刻便感受到了他身上的温度。 “你身上,怎么这么冷?” “我无妨……老毛病……”季如光想要挣扎着起身,然而此时他的神识里却一片混沌,他仿佛行走在一片长满冰凌的海上,每走一步,脚都会尖利的冰锥扎穿,淋漓的鲜血撒了一路。 于是在现实里,他的腿也完全用不上力气,一动,反而更是向前摔去。 然而他却并没有落到地上,而是倚上了一具娇小却有韧劲的躯体。 季如光感觉到自己靠在了符寿安的肩头,她纤长的手托在了自己的颈间,他模模糊糊的知道自己此时应该赶紧避开,可那双手带来的温暖的感觉如潮水般向他涌来,缓解了他神识中极度的痛楚。 季如光几乎是下意识的挪了挪身体,竟又主动将侧脸贴了上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好温暖…… 但或许是那只手瞬间的迟滞,又或者是那温暖竟然缓解了他的痛苦,这动作竟让他立刻恢复了一丝清明。 糟了……他不该…… 季如光快速的支起身子,飞快的扫了一眼符寿安:“公主殿下……臣……臣唐突……臣……” 话音未落,一股大水从天而降,将季如光浇了个透心凉。 “……” 待他将水抹干,只见玉真拎着一个大桶,气喘吁吁的出现在了符寿安身后。 旁边的玉纯手里还有一桶,还没来得及泼。 “妈呀,原来那个东西是季大人……” 玉真似乎恍然大悟,“我还以为公主召出什么怪物了。” 玉纯带着歉意说,“季大人莫怪,我们看你浑身漆黑,衣裳又起着火,着实难辨……” “公主……你看这……” “……” 场面一时陷入极度的尴尬,但季如光倒是被彻底泼了个清醒,起身便向公主行了个大礼。 “殿下今日御火颇有成效,臣有幸见证,恭贺殿下!殿下运功良久,还是先去歇息,臣先告退!” 季如光说罢,转身便离开了密室。 玉纯却看着还在发呆的符寿安,惊讶出声:“殿下,可是这屋里太憋闷了?你的脸怎么这么红?” 季如光湿淋淋的回了倒坐房。 他试着活动自己的身体,发现以往至少需要一个晚上才能恢复的问题,在符寿安的触碰之下,竟然片刻便缓解了大半。 他惊叹于明女的力量,但同时,他又有些莫名的心慌——他又有什么立场和资格,央公主为自己纾解时不时来袭的痛苦…… 未来,还是多找莫空存些药丸吧。 想到这里,他轻轻叹了口气,却不敢去想,这叹气里,到底有几分无奈,几分夹缠不清的遗憾和失落。 “季头!!” 季如光被人从沉思中唤醒,一扭头,就跟门边的鱼绍玄看了个脸对脸。 “……” “……” “季,季头……你……洗澡怎么还穿衣裳啊……” 等季如光收拾停当,被赶出门的鱼绍玄已经在外面抓耳挠腮了。 “季头。” 鱼绍玄赶忙上前,呈上了一份名帖。 “京营那位,遣人来了。” 那是一枚初看并不起眼的旧竹片,上面只拓了寥寥“土畜”二字,行文古拙。若非明黄色丝绳彰显了皇族身份,很多门子大概会把它顺手扔在阴沟里。 而这正是永王——京营新执掌的名帖。 这名帖,他没有用京营的官职身份,而是用了本人的名帖,可见是一种极明显的示好。 鱼绍玄不解地问:“这位王爷为何给自己取这样一个‘雅号’?” 季如光敲了敲手中的名帖:“你可知这‘土畜’二字是什么意思?” 鱼绍玄道:“望文生义,恐怕是一种极土气、极笨拙的畜类。” “不错。它的第一层意思是牛,自然同你所说。可没有多少人知道,有文道:麟生于火,游于中土,轩辕大角之兽。然则麟为土蓄而言仁兽者,正以设武备而不害物,所以为仁而异义。” 季如光转过头看着鱼绍玄:“‘土畜’的第二层意思,是麒麟。” 二人出了门,只见来者是一位四十来岁的中年汉子,留着短髭,满面沧桑。如果不是他腰间那块白玉牌,说明了他是一位王爷的信使,大概与京师街头的小吃摊主也无甚分别。 他不卑不亢,见了季如光也未多话,只是深深一揖,又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从头到尾,也是一般的“土畜”之风。 季如光也不问,抬脚便走。 二人一前一后,总是保持着几步距离,就这样默默地穿过大街小巷、多个市坊。 京营节度使衙门在永宁城东,这汉子却带着季如光往城南走。 日头渐达中天,街上愈发热闹起来,嘈杂无比。 季如光发现,这汉子总是有意无意地,往人多、人杂处钻。 尤其这一带的金刚坊,住的多是外地来京讨生活的穷苦人,街面上充斥着力工、马夫和挑夫,贴膏药的泼皮不时出现。 季如光心中称赞,这位王爷还挺会选地方。 天子之威,有司之权,并不能铺陈到每一寸土地。 也许因为某些角落里,没什么油水吧。 金刚坊更是盗贼、逃犯、杀手藏匿之所,还积有不少未破的凶案。 鱼绍玄提醒过他,若是永王跟他两位兄长一样,也是个阴险狠毒之徒,这样贸然跟着去,没准还是个“鸿门宴”。 倒不是没这种可能。毕竟自己虽然帮了永王,人家也可能并不领情,还会觉得你越俎代庖,暗揭其短,拂了王爷面子。 不过季如光并不在意。他有无数种方法甄别刺客,除灭他们。 况且,根据他多年来的明察暗访,永王不是笨人——笨人不会审时度势。 中年汉子忽然拐入一家苍蝇萦绕的肉摊,拨开吊在房梁上的牲畜胴体,来到后门,再穿过一条散发着粪溺气息的陋巷,终于在一扇柴门前停下。 门前插着面小小的暗蓝色旗子,竟是家隐藏颇深的小酒馆。 来者转过身来,又向季如光深深一揖,随后从门前的箩筐里,取出早已备好的麻绳来,坐在门侧,俨然是位卖草鞋的小贩。 季如光向他点了点头——作为王爵身边人,“沉默”才是最大的称职。 推开门,一股廉价、沤馊的酒气扑面而来,黑黢黢的,窗户全都锁闭着,大白天还点着灯。酒保在柜边打瞌睡,五六张桌子都空着,只有拐角处坐着一个人,独饮自酌。 那人穿一身粗布衣服,方方正正的脸,浓眉大眼,略厚的嘴唇,见到季如光,咧嘴一笑,甚是质朴。 季如光忙行大礼:“臣季如光拜见永王殿下!” 第5章 永王 永王忙离座起身,将他拉到木凳上坐着。 那是一双宽厚、粗糙的手,与一般皇族的细皮嫩肉大相径庭。 “季大人啊,来此委屈你了。”永王倒是开门见山,“我府中无甚积蓄,也不敢动用公帑,更怕被人看到,只好请你来这小店相叙。” “殿下说笑了。此间甚好,隔墙无六耳,举头有神明。” “哈哈,尝尝这儿的酒,三文钱一碗的‘今朝乐’。” “听闻殿下早年在西郊皇庄时,白日耕田,夜间便以这酒相伴读书,今日定要尝尝。” “不愧是净尘司的干才,连这也知道。”他不经意地为季如光倒了一杯,举手相碰。 这回惊讶的反倒是季如光。 这酒早已烫好,猛烈、炙辣,饮后暖流直通脏腑,给四肢百骸都通去了热气。 最难忽略的,是酒液中特有的草料香,瞬间令季如光回到那个衔枚夜渡、烈马雕弓的边塞岁月…… 这哪里是寡淡如水的“今朝乐”,分明是他常饮的苜蓿酒啊! 可这个隐秘的习俗,大概只有贺鲁、阿娜希塔几个心腹才知晓,可永王怎么会知道? 其实,季如光的确观察永王许久了。 他知道,这个王爷系宫女所生,本来母亲就不受宠,又加上自小木讷,经常沦为太子、庄王等人的捉弄对象。 永王十六岁时就被派去守陵,二十岁时又被派去西郊皇庄,监工耕作。 朝廷让他做什么,他便做什么,从无怨言。 直到二十二岁,才被封了一个毫不起眼的“康乐郡王”,与搬出皇宫的母妃一道,搬入了城墙附近的一所皇宗台名下的旧院子里,一直至今…… 至于晋为永王,则是符庆锡倒台之后,皇帝才封的。不用说,又是为了制衡新太子。 他以“土畜”自号,旁人皆以为是头老黄牛,实则却是头麒麟儿,不然也不会以苜蓿酒来做见面礼。这是多么深的心思,可他又是如何获知自己喜好的?季如光倒满两杯酒,又向永王恭敬一杯:“千岁手段高明,臣佩服。” “其实没什么手段。”永王丝毫没有隐瞒,“我也并未在你身边安插眼线。” “西来的商路早就阻绝了,连军马也只能喂麦麸豆饼,大家恐怕都忘了苜蓿这东西。” “可我看了永宁城一年来的入城文书,每一回外夷运来少量苜蓿,只有你家采买。” “季大人府上未养马,购回苜蓿,大概是为了酿酒吧。”他先前木讷的眼中忽露精光。 “殿下心智超乎常人,臣着实佩服。只是不知今日召唤前来,需臣做些什么?” “季大人,”永王面上带着笑,一饮而尽:“我是要向你道谢的。” “禀实仓一事,何足挂齿?净尘司到的早,自然有禀报之责。” “不是这件事。” 季如光奇道:“可我之前和殿下从无交道,何来道谢?” 永王说得很慢,可每一个字都斩钉截铁:“谢谢你帮助十二妹。” 这句话出乎季如光预料。 按他之前所想,永王是一位藏拙自保,实则颇具雄心的皇子。此人无甚恶名,又掌管着京营衙门,与其交好,也许在公主出逃一事有所助益。 可符寿安与这位兄长的渊源,季如光却是不明的。 永王看出了他的疑惑,继续道:“我自小饱受兄姐欺凌,还给取了个‘七呆’的绰号。有次五哥使坏,将父皇藏书之印取走,放在我衣服中。父皇雷霆大怒,几个哥哥却一口咬定是我偷的。 季如光点点头:“私盗皇帝印玺,不是轻罪,小了圈禁除爵,大了……”他没往下说。 永王叹道:“绝望之下,我甚至想过一了百了……可这个时候,十二妹站了出来。她看了我的眼睛,咬定印玺不是我偷的,父皇才作罢。那时她还很小……” “都说十二妹是妖女,我却认定了她是个嫉恶如仇的君子。”永王坚定地说,“季将军,昭天门后,觊觎她的人恐怕更多了,你须严加防范。若要京营支持,说与我便可。” “若非王爷,那一夜臣护送公主之途,恐怕要更加凶险。”季如光记得,彼时从禁军眼皮子底下逃出,除了许威之外,似乎还有人在暗中相助。 若有似无的路标,忽然出现的“狗洞”,虚掩的木门,插着钥匙的门锁…… 这方力量必定熟知宫中地形路线,更重要的是,他定然希望公主活着。 究竟是谁呢?季如光曾经百思不得其解,眼下终于明白了。 “谢王爷!臣必当殚精竭虑,护卫公主周全。”季如光拱手道,“我也有一事与王爷言,之前张废人一案疑点颇多,王爷若要整肃京营事务,务必循序渐进。” 永王道:“我也听人说了,贵妃一案的三才、呼衍氏等人,似乎都是死尸复生。且在那呼衍氏的住所当中,还发现了人皮、毒水之类的种种怪异之物。” “禀实仓附近的百姓躁动不安,很多人都在门上贴了符咒。” 季如光反问永王:“殿下如何看待此事?” 永王叹了口气:“我只担心一点——仍然有很多人,在打十二妹的主意。我甚至怀疑,是不是她在昭天门前触动了什么……火鸟放出时我也在场,着实惊心动魄。” 季如光正色道:“臣倒觉得,与其猜测公主在昭天门前的预兆凶吉,不如从现有线索出发,将那些隐藏在背后的人,挖出来。” 第6章 美男子不请自来 “季大人觉得,这究竟系妖邪之祸,还是人祸?我未进禀实仓,不如你知悉情况。宫中前日……”永王压低声音,“似乎调了不少‘巫祝’‘国师’之人进京。” “以臣的经历看,无论三才、呼衍氏还是那些宫奴的异状,都是人为制成的。他们五脏六腑早已腐烂,却能靠着一个人皮缝制包囊,行动如常。 可包囊从何而来?必有幕后真凶。只可惜目前仅从囊中所纳之物,还未能查出什么有效线索。” 永王叹道:“我曾研读过四方图志,在上古时,天下似曾有过一段术法横行、妖物频出的时代。只是不知道,跟现下这些事情有无关联……” “不错。”季如光立即接过话头:“臣也研读过,听闻最后一个沟通人妖两界的通道,在西方大漠中的玉壁。八十年前大变之后,当地沦为死域,商路也随之断绝。” “玉壁?那里不是有个叫飘沙的部落——十二妹的母妃,便是飘沙人。” 季如光意味深长地看着永王:“可这些秘密,都得在解封玉壁之后,才能揭晓了。” 永王猛地起身,忽然想到了什么,又坐回原地:“解封玉壁,便似愚公移山,精卫填海。你我这一代人,恐怕做不了什么了。” 季如光没有多话。他知道,永王只要有这份心便足矣。 于是他将话题岔开:“王爷宅心仁厚,为天下人着想,臣佩服。玉壁毕竟缥缈,而如今最紧迫的,恐怕还在皇城——也许新一轮的腥风血雨,不会太远。” “那便还要仰仗季将军,守永宁一方平安了。” 永王将酒杯举起,再次一饮而尽。 “你这酒,我先前没喝过,着实太烈了。” 永王说完,立即趴在桌上,俄顷微微鼾起。 季如光知道,永王之意,是今日言尽于此,双方不可能第一次就完全交底,于是他对着永王深深一揖,转头轻轻推开柴门,中年汉子已做了七八双草鞋。 虽然并没能完全确定永王的心思,但符寿安在这永宁城有一份暗中的助力,眼下对于他们来说,总还是一件好事。 见完永王,季如光心情不错,快马回到宅邸,却发现只是原本空阔的门前,今日居然停了辆马车。 拉车的是雪龙似的白马,悠闲地吃着干料,两位穿着狐裘的侍者正在擦拭马身。 车体还熏过香,几丈开外就能闻到一丝檀木气息,虽然淡雅却总能氤氲入鼻。 这样的马车,在整个永宁城都找不到几辆,再奢华一分,就要逾制了。 车体宽大,车顶高耸,车架上画着流云纹饰,流云下面雕有神农尝百草,彰显了马车主人的身份。 季如光诧异了,这里已成为公主府了,莫空怎会贸然前来? 阿娜希塔等在门口,说“岐黄圣手”刚到就把季如光搬了出来,声称“有个姓季的家伙托我来为公主施针”。 她们熟知萨宝和莫空的关系,便没有阻拦。 谁托他施针!这厮撒谎从来不打草稿。 季如光眉头紧蹙,抬步走向内院。 这厮对公主如此感兴趣,莫非萌生了登徒子之念? 照莫空过去的做派,似乎是这样。 他身边有的是那种千娇百媚、随时打算取悦于他的姑娘。 甚至连宁安公主这样的至尊贵女,都愿意匍匐在他身边,做一个红袖添香的侍者。 那符寿安呢? 她虽然容颜绝美,可又太特别了——那股凛然不可侵犯之气,那颗刚强自主的玲珑心,还有那张绝不饶人的嘴…… 对莫空这种喜欢“收集”佳人的浪荡子来说,恐怕会有极强的吸引力。 季如光告诉自己,绝不能让莫空贸然行事,会影响未来大计。 当然,他对公主放心。 一想到符寿安那句“我是季大人姑舅姥爷,你有事?”他便觉得今天的天格外蓝,树梢上的喜鹊格外悦耳。 莫空这次,倒也并非孤身前来,他照例还是带了自己的妹妹莫迦。 莫迦手脚麻利的在为符寿安准备看诊。 她个子娇小,明眸长睫,双眉间一点殷红的观音痣,整个人仿佛一个小小的精灵,十分招人喜爱。 忙碌时,她脖颈上挂着两只硕大兽牙,在符寿安眼前不断的晃来晃去。 符寿安有些好奇,却又不好意思说出口。 莫伽却发现了符寿安的眼神,飞快将一只兽牙取下:“公主姐姐,送你啦。” 符寿安颇感意外,这贴身的兽牙一定非常珍贵,她居然随手送给了陌生人…… 莫伽见公主动作迟缓,奇道:“姐姐不要么?那便还我吧。” 送出去的东西,还能要回来…… 符寿安尴尬的一笑,却有点喜欢上了莫伽这样的性子,天生随意,无拘无束。 不知她经历过什么? 乘着赏茶的空档,符寿安快速端详了莫伽的瞳孔,不甚详细,只知她似乎早年孤苦,后来却活得相当恣意,总是跟在一个丰神俊朗的男子身后,这便是众人口中的“岐黄医仙”吧。 只是那晚在粮仓当中,符寿安对莫空印象不佳,只觉得是个轻薄浪客…… “公主姐姐,请准备诊脉吧。”莫伽提醒她。 符寿安半躺着,伸出一截玉臂,莫伽将一片竹叶轻轻覆在公主腕上,又把一层细密的香灰,薄薄覆于竹叶之上。 她取出一只玉罄来,“叮……”轻轻地敲了一下。 “叮……”外院也有一只玉罄响起,那便是莫空的回应了。 紧接着,莫空用五音对应五行,奏出一支乐曲来,时而如冷泉滴崖,时而如兵戈相击,时而又如润玉暖身了。 一曲结束,莫伽将公主腕上的竹叶取下,小心翼翼地放在一张托盘中。竹叶上的香灰在罄声的律动下,竟然显出了层次丰富的纹路。 符寿安奇道:“你们便是照这纹路看病么?” 莫伽笑着回答:“我看不懂,由我阿兄来断。我们为女眷看诊时,因触不得贵体,所以兄长便生出了这个想法,似乎也没见别的郎中用过。” 莫伽将托盘拿去外院,待莫空面授机宜后,再由莫伽代为施针。 正在此时,一声叹息从外院传来,似乎在提醒符寿安:“山人清隽幽远,正如殿下腕上那片竹叶……” 莫空成功引起了公主的注意。符寿安冷笑一声,命玉真传他觐见。 轻盈的脚步由远及近,不时传来轻衫拂地的沙沙声,他故意走得很慢,自信永宁城没有哪个女子,能压抑对这翩翩佳公子的期待。 掀开布帘,符寿安感到来人整个在发光,毫无粮仓中的狼狈样。 第7章 吃暗醋的季大人 莫空的肤色白中泛着冷,又带着一种润泽。 鼻翼挺立如峰,薄薄的嘴唇微微向上扬起,最绝的还是那双湿漉漉的眼眸,在冬日也能流淌出上巳节的春水来。 与莫迦一样,他的眉心之间也有一颗观音痣,更是让他如同天外神只,仙气四溢。 他耳际的长发低低在脑后挽了个髻,横插一只簪头雕成半开荷叶的白玉簪,穿着一般男子很少能驾驭的藕色暗纹长衫,外面还恰到好处地罩着一件月白色短裘,衬得身形更加修长,整个人如玉琢芙蕖,亭亭静立。 符寿安不得不承认,莫空的确长了一副完美的皮囊,连她也会暗自惊叹。 不过,他的罄音中存有挑逗之意,装束打扮也都是冲着摄人心魄而来,符寿安又对他多了几分警觉。 “莫空见过公主殿下。那晚一别,久挂在心。” 莫空的语调与他的外表一样温润。 “直说。看了脉象,为何长叹?” 符寿安开门见山,并不想与莫空周旋,毕竟多年来,登徒浪子的眼睛,她也看够了。 “殿下的脉弦伏而滑,乃惊之症发于外,必然导致气乱,须由在下施针,方可缓解……”莫空头头是道。 符寿安冷笑一声:“我自小修道,也略通医理。你今日搞这样的阵仗,又是香灰诊脉,又是击罄传意,只为说一句‘惊发于外’?你好大的胆子!” 符寿安有些恼,季如光为人方正,为何会结交这样浮浪之友…… “诊脉自是其一。” 莫空忙收了轻浮样子,叩首道。 “在下有把握,以银针治好殿下的心悸之症。可在下求见公主还为一事——我幼年离家,曾落入人牙子之手,父母乡里一概不知,无论如何回想,也找不到头绪,还望殿下展开神通,帮我找到来处!” 这样一个人物,小时候的经历竟也如此坎坷。 符寿安心里顿时软了一软,迟疑着开了口。 “我并无什么神通,也从未窥探过失忆之人……” 但她转念一想,莫空既然帮过自己,莫伽又这么可爱,就看他一回吧。 “不过……既是季大人的朋友,那便容我一试吧。” 莫空顿时欢喜不已,立刻跪着向前膝行了几步,待到公主腿边,乖巧的把头缓缓抬起。 这次的凝视,一开始很正常,无非是莫空带着莫伽行医、吹笛抚琴之类的日常场景。 再往前,是莫空孤身一人在天地间遨游、学习医术、收养莫伽。 他吃了很多苦,遭了很多罪,不由得符寿安不同情他。 可符寿安发现,自己慢慢不再是看客,而是似乎进入了莫空的回忆之中。 她站在一座森严幽深的大宅里,众多侍女婆子正环绕着一位待产的妇人。妇人哭嚎着、颤抖着,忽然浑身一泄,再也不动了。侍女们疯狂地喊叫起来: “剪子呢……” “你看到剪子了么……” 一众人等忽然齐齐望向符寿安:“把剪子给我,给我,给我……” 符寿安手上赫然真的有把剪刀,她赶忙递过去,婴儿的啼哭声响彻大宅。 一切都消失了,符寿安又站在一座沙漠中的市集中,熙熙攘攘颇为热闹。 一群人吵吵闹闹的过来,还推着一座巨大的木车,中间蜷缩着四五个幼童,有男有女。奴隶贩子将他们提起,亵玩地展示孩子们的身体。 他忽然瞧见了人群中的符寿安,便将一个男孩推搡在符寿安眼前:“你买吧。” 符寿安发现自己并未带钱,只好摆摆手,可众人却不由分说夺走了她的羽衣,集市消失,偌大的沙漠中只有她和那个男孩。 她拉着那个男孩前行,走过城郭和原野,寒风吹来,大雪飘零,男孩已然长成七尺男儿,可他在过河的时候,却把半个身子冻在了冰里。 他乞求符寿安不要丢下他,只要符寿安也跳下河,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符寿安惊恐地后退,可水面却不断延伸,男孩的手离她越来越近…… 她想到了死亡,想到了昭天门前的大火。 忽然,一声炸雷从天边响起,这个世界也坍塌了。 符寿安睁开眼睛,只见季如光护在自己身边,地上是碎成数块的铜镜。 “秋水”微微颤动,应该是季如光用刀柄击打铜镜,将她从某种诡异的幻境中拉了出来。 她心安了,只是周身寒冷不已,便颤抖着,叫玉真取来赤乌羽衣披上。玉真一摸,公主额头上居然尽是冰凌。 “这究竟怎么回事?” 季如光的声音威严无比,周身已隐隐流溢出杀气。 莫空失神地跪着,长发披散,丰神俊逸之气早已不见,抬起头,两行清泪竟淌过了俊逸的面庞。 “我……我也不知道……我只是觉得,公主的眼神,似看透了在下的前尘往事,净化了在下的魂魄,我们仿佛故人,早已相识许久……” “莫空,闭上你的嘴。” 季如光头一次觉得莫空的辞藻无比矫情可憎。 符寿安却还沉浸在刚刚的感受之中,并没有理会莫空的表白。 “我只看到深宅大院,你似乎出生在那里,你幼时似乎曾流落大漠……但因你的记忆混乱,我也看不真切……因此并没有看明白你的来处,见谅。” “公主能告知一星半点信息,已是至宝!” 莫空激动行礼,又欣喜的将那一个精美的盒子呈到公主手边,一脸的倾慕。 “公主屈尊为我探究,已然感激不尽,这套银针便留在殿下这里,在下一定会时时来问公主安!” 说完,莫空拭干泪痕,又恢复了那风流的神态。 眼波一转,便是一首情诗。 “黄雀衔来已数春,别时留解赠佳人。长江不见鱼书至,为遣相思梦入秦……今日叨扰,我下回再来施针。” “……” 若说刚刚的表白还可以无视,眼前这首酸诗却让符寿安不得不哽了一哽。 她正不知道如何回应,季如光已经开了口。 “下回再念一句歪诗,我就切你一块下来。” 季如光仍然挡在公主前:“还有,把你那劳什子拿走,殿下这里不留杂物。” 莫空很不满,一边走一边嘟嘟囔囔的反抗着。 “季如光,你今日真的很聒噪!” 但季如光依旧沉着脸,几乎是用刀押着莫空出了门。 第8章 逛逛永宁城的市集吧 屋里再次安静了下来,没了人在身侧,符寿安不由又回想起了刚刚深陷那奇特记忆的恐惧。 当她是看客的时候,哪怕人们的记忆再凶险、再疯魔,都不会伤及她半分;可莫空的记忆却似乎能将她“拽入”某种世界,无论冰冷、干渴还是劳碌,都与亲历别无二致。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正在失神,此时季如光已经“礼送”莫空完毕,进了屋,上前屈膝,仰头看向她。 “臣刚刚进来时,见公主盯着莫空的双眼,身子却一直在颤抖,所以便出手震碎了铜镜,公主可否告知臣,莫空刚刚到底做了什么?” 符寿安摇摇头:“他什么也没做,只是我不知道怎么,一看他的过往,就……就有种被拉入另一个世界的感觉,短短半个时辰,倒像是经历了几生几世……” “公主现在可还有什么不适?” 符寿安摇摇头:“那倒没有了。” 季如光微微松了口气:“如此便好,几生几世片刻得过,也算……也算幸事了。” 符寿安不知道季如光为何突然这么说,她隐隐觉得这句感慨后面有点什么,可又想不透彻。 “季如光……” 符寿安低下头,看向季如光,二人目光相接。 季如光是与莫空截然不同的男子,他长眉刚劲有力,斜斜飞入鬓角,鼻梁高挺,眉骨坚毅,眼神更是如同沉水星辰,恒久而笃定。 她突然心头一动,刚刚脑子里的那些思绪悉数飞走,只是想起季如光在密室里,将脸庞依偎进自己手心的样子。 那样的季如光,与现在……完全不同。 她突然觉得面上又烧了起来,想要逃避,却最终还是忍不住问起了季如光的身体。 “我没事,你不必太担心我,倒是你……你的病,是常常犯的吗?我是不是……能帮到你?” 符寿安目光盈盈,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照到她垂下来的长发上,那长发乌黑亮泽,泛着生命的光彩。 一瞬间,季如光突然很想伸手,轻轻抚摸一下那头透亮的发梢。 但他最终什么也没干,只是抱拳行了个礼。 “臣的身体,不敢劳公主挂心。” 符寿安呼吸一滞,扭过头,竟有些隐隐的失望。 季如光见她如此,心中莫名一慌,一张嘴两个字便脱口而出。 “不过……” 符寿安飞快回头,有些期待的看着季如光。 季如光把心一横:“臣听玉真说,公主在密室为了帮臣,烧坏了万象匣,实感愧疚……” 他说:“殿下若愿意,明日臣带你去逛逛永宁城的市集吧。” 在阿娜希塔的妙手之下,符寿安易容成了一个翩翩少年郎,穿一袭紫色团花缎圆领袍,头戴纱罗幞头,跟在便装的季如光身后,终于踏上了永宁城的石板路。 “阿兄,阿兄?” 第一次自在的在街市上放心露脸,符寿安很有些新奇,忍不住追着季如光开起了玩笑。 “云公子可千万莫叫我阿兄,你那倒霉阿兄,月余前,刚成了金殿上的死鬼。” “……” 这个季如光,有时候嘴也是很毒的! 反正我阿兄也不止一个,总有要飞黄腾达的嘛。不想当就不想当,谁稀罕! 符寿安暗自腹诽着,索性大步往前走去。 季如光无奈,也只得亦步亦趋,不敢远离一步。 那日夜里,她已在城头俯瞰了京师的败落——大半个城市笼罩在黑色的漩涡里,小小灯火居然成了奢侈品。 今日天光甚好,可初入街市,映入眼帘的依旧是不堪。 青石板已经残破,一辆高门大族的车驾都没有,路两边是一排排灰白色的宅院,年久失修者十之五六,有的下马石已裂作两半,有的纪功柱上晾晒着衣服。 符寿安左看看,右看看,又站在街巷中心,回头仰望。 片刻,嘴里突然蹦出句话来。 “这可真是阴极则阳生,阳极则阴生啊……” 季如光看着符寿安摇头晃脑,还用手捋着自己不存在的胡子,颇觉有趣。 “人家出游都念诗,云公子这是感叹的什么?” “我是在想,从我家出来……” “我家。” 符寿安白季如光一眼,懒得跟他计较。 “我们一共走过了四个坊市,分别是宽仁坊、胜捷坊、天心坊、庆会坊。” “这些地方以前都是些簪缨豪富之家,可我刚刚却发现,好像什么人都可以在这里走动啊!” 符寿安随手一指,季如光便看到摊主们将货物用力搬下骡车,往来穿梭的年轻姑娘质朴而健壮,一个硕大的鸟窝横亘在国公府的松枝上,雏鸟放肆的叫着。 “这样看起来,倒也另有一番生机。” 季如光倒是没想到符寿安会关心这些,不由微微点头赞许。 “确实,若按当年永宁繁盛时,市坊分明,还要宵禁的规矩,可未必有这般自由了。” “世间万物,没有什么是恒常的。盛极了有危机,绝望中有希望。只不过,季大萨宝,若将来商路恢复了,会不会变成老样子?” “那就是另一个时代了。” 季如光望向远方:“不过我相信阿含水不会倒流。” “走。带你去个高处。” 季如光碰了碰符寿安的手肘。 他领着她,一路登上了城中心的风雨楼。 这座风雨楼,是前朝作观天象气候所用,虽已残破,但十分古朴。 檐角四个老铜铃,微风一吹,便会叮当作响。 楼下车水马龙,听不真切,可一登到楼上,便觉十分悦耳。 伴着悠悠微风,清脆的铜铃,符寿安仿佛看到,商路恢复后,永宁重新成为天下中心,集合了这世间的钟灵毓秀。 三十三座城门,每天都有来自世界各地的使者、客商、学者来此,将各种珍奇物产摆放在宝市中,白日踏歌,夜间游船…… 突然,一阵奇异的铃铛声从远处响起,符寿安赶忙眺望。 只见城门处,一队跨着异兽的骑士严整行来。 那异兽比寻常马匹高大许多,背上两个巨大的隆起,符寿安猛然想起,按照书上所写,这应该是来自西域的骆驼! 她跑下风雨楼,饶有兴致地跟在驼队后面,骑士们身穿皮裘,头戴皮帽,各个腰间挎着刀,身后背着弓箭,怎么看都不像是中土人士。 驼队逐渐一分为二,小队去了皇宫的方向,大队的方向,似乎恰好是宝市。 第9章 冬酿大会 符寿安奇道:“他们是胡人使团吗?” 季如光笑道:“胡人使团?胡人使团都消失八十年了,这些人是西域都护府的护军。” 季如光忽然抬手,向公主指了指驼队中央的一个人。 那是位青年男子,面光无须,头发像胡人那样编成许多辫子,他身后背的弓,比侍从要明显大一圈,腰间系着一个虎头玉佩。 “那大概是西域节度使的世子,虎头玉佩是徐家传家宝。” “你如何知道?” “徐大人一家,当年是从并州调去的,虎头是并州军节帅的印记。” “鼻孔朝天的,一看就是纨绔子弟。”符寿安哼了一声,“对了,他身后那两头骆驼身上,驮的五彩箱是什么?” 季如光一瞧,随即一笑:“那是聘礼!西域结亲下聘,男方用的都是五彩箱,里面有于阗玉、龟兹铁、碎叶金砖、疏勒锦、高昌葡萄酒。” 符寿安揶揄他:“说吧,你是不是给人下过聘,季大萨宝?” 季如光却不动声色:“以徐家的地位,来京城下聘,肯定是奔着公主来的……” 季如光说着,突然把目光转向了符寿安。 “你若嫁给了他,应该就能离开永宁了。” 符寿安一愣,竟然有些生气:“好啊,那我现在便去瞧瞧!都有些什么好东西” 说完,她一拧身子,竟追着驼队去了。 驼队来到宝市,开始卸下货箱来,符寿安站在不远处,见他们取出了不少东西,多是些羊角、牛角、成色普通的饰品、毛毡之类的东西,并未看到什么新奇玩意。 原来,边军进京一趟,竟还需带些货品交易,获取些军资用度。 符寿安见季如光跟了过来,故意摇摇头。 “我往后若要出嫁,必要对方以城来聘,只是这些,我可看不上。”季如光有些好笑。 符寿安却正色起来。 “我之前在书里看到过,公主和亲,自是艰苦,但若是息数年战火,或取数座城池,或保一方平安,却也值得。公主出嫁,看似结亲,实为出使,季如光,往后,你再不要拿此事与我玩笑,可好。” 玉璧商断绝,煊朝与西域外族也断了联络来往,只剩北境还有些外族,偶或袭扰边境,虽有兵灾,却一直规模不大。 故而公主和亲外族之事,本朝还未有过。 季如光倒是没想到符寿安竟也对此颇有自己的见解。 听她这番话语,季如光竟有些惭愧,以往遇见和亲,常常只叹公主命薄,却很少想过,总会有那豪气干云的女子,哪怕前路艰险,也依旧能创出一番事业。 因此,季如光很认真的开口。 “臣,遵旨。” 公主笑笑,揭过此篇,转头去逛其他摊位。 她不怎么瞧首饰衣物,反而喜欢各种天南海北的小玩意儿——当然,大多是旧货,至于祖传还是盗墓所得,那就不知道了。 季如光拉住她:“宝市这般大,这样逛下去,一天都不够。” 符寿安抬眼望去,发现每隔一百步,便有一尊巨大的金刚力士雕像,举着半新不旧的长明灯,影影绰绰,似有数百之众。 “那你说怎么逛?” “就,先从这边开始吧。” 像事先踩了点一般,季如光总能找到那些既不贵、又极富巧思的店家。 永乐记的绢人,张大娘的锤丸,鸿鹄斋的风筝,流云号的牛角梳…… 符寿安惊喜地发现,这些东西总是似曾相识——不对!这岂非烧毁的万象匣里,那些旧物原先的样子么? “季大萨宝,难为你记得这样细致。” “臣并非刻意记录。”季如光一本正经地辩解,“只是寿安观烧毁之后,有司记录涉案之物,臣碰巧读到了而已。” 知道季如光是有意补偿自己,符寿安心情很不错。 正巧前方人声鼎沸,欢歌笑语颇为热闹。 好奇心一起,她便拉着季如光又挤进了人群。 原来,永宁民间有“饮冬酿”的习俗,往往在寒露时下料发酵,冬至时祭祀玄冥之神,同时取酒来饮,可保一冬平安。 今日冬至,恰好是祭玄冥的日子,也即人们口中所说的“冬酿大会”。 扮演玄冥之神的人,一般都是年轻女子们共同推选的“永宁第一佳公子”。 莫空已经连续三年当选“永宁第一佳公子”了。他染了白发,身着白衣,站在一片素白的台子上,左手轻扬,一片片雪花飘然而至;右手将玉笛举到唇边,缓缓吹出悠扬的曲子。他的身子前后游弋,步步丝滑,宛如真踩在冰雪上。 万千少女沸腾了,“先生”“君子”“阿兄”“良人”叫个不停。 符寿安忽然注意到,坐在第一排的盛装少女有些面熟,正犹豫间,季如光提醒她:“那不是你的十三妹么?” 符寿安终于想起,自己幼时曾和宁安公主一同修习舞蹈,只是自己身在囹圄,多年来没有见过面。 “她怎会跟莫空在一起?” 季如光一本正经道:“其实,刚刚那位徐世子,来下聘的人,是你的十三妹,可她却引莫空为第一知音,莫空还经常往宫里跑,说是帮她排练新舞,今日,两人还同在永宁城,说来也是讽刺……” 符寿安暗中好笑,原来他也会关心这些家长里短的传闻,终于有了点活人气。 但转念一想,原来西域徐公子进京的事他早就知道,却来吓唬自己,符寿安顿时腹诽,愤愤的往远站了两步。 莫空一边舞,一边将手中玉笛朝台下抛去,不偏不倚落在了宁安公主手上。 宁安抱着笛子,一脸陶醉。 莫空停下舞步,吟诵起冬酿祭词来,之后便是之前排演过的舞蹈《凌霄三渡》。待七位群舞上台后,由莫空“摩顶”,最后才由宁安公主本人登台,作为领舞完成祭典。 然而怪事却发生了,冬酿祭词之后,群舞女子却迟迟没有到位,连莫空本人也尴尬在台上,围观百姓更是鸦雀无声。 一股氤氲的烟气不知何时,开始弥漫在舞台四周,腐败中带着些许腥气,又有些香料味,更兼发丝烧着后的火燎焦臭。 符寿安捂住鼻子,这股气息令她眩晕。 “这股味儿……怎么有点熟悉……“” 季如光却走近她,右手已经紧紧握住“秋水”,沉声开口。 “又是尸臭。” ! 第10章 融化的舞姬 一瞬间,符寿安心中一空,抬头向舞台上看去。 台上依旧空无一人,可舞台幕却传来了沉闷的滴答声。 滴答——滴答——好似被谋杀者的血液滴落在雨后的泥泞里。 滴答——滴答——这声音开始杂乱、密集,击打在现场每个人心里。 一片诡异的沉默中,乐监连滚带爬的登上了舞台。 他颤抖着声音催促着,似乎只要他还在做这些,一切都会回到正轨。 然而,依旧没有人应答。 乐监慌了,他一把掀开大幕。 红色的幔帐翻飞,露出一幅更加诡异的画面。 这些舞姬们,早就等候在幕布之后,只是不应声,不说话。 她们摆着麻姑献寿、弄玉吹箫的优美身段,唇红齿白。 有替补的舞姬前去拉她们,着手处只觉得滑腻异常,竟然不断滴下油脂来。 掀开裙角,只见她们的足部早已融化,竟然就那样粘在了舞台上。 啊——!啊——! 乐监撕心裂肺的喊着,赶忙跑下舞台呼救。 谁知转身时一个不小心,他打翻了烛台,烛火跌落在一位饰演嫦娥的舞姬身上,瞬间燃起熊熊大火,而她,却仍然保持着奔月的姿势,竟如人偶一般,丝毫不见挣扎。 刚刚还满心欢喜的人们哭喊着、惊叫着。 狼奔豕突,场面顿时大乱。 慌乱的人潮漫无目的地涌动。 有人丢了鞋子,有人被推倒在地,谁都想第一时间冲出去,反而把舞台出口挤得死死的。 季如光一把抓起符寿安的手腕,二人像钱塘江上的一叶扁舟。 这时候千万不可被冲散了! 然而前方再次哭声震天,先前逃不出门的人又通通返回了。 “顺着人流走!” 季如光高喊道,“逆势会被挤倒。” 他将符寿安护在自己身前,用脊背承接人潮的推搡,朝舞台方向行进,尽量靠近墙壁。 当符寿安即将被绊倒时,他会轻轻托起她。 此时舞台已经燃起熊熊大火。 蜡人般的舞姬们静静注视着台下的一切,顾盼生辉,眉眼弯弯。 她们就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依次化身人形火炬。 宁安公主呆呆地伫立在台前,似已失神。 符寿安失声叫道:“十三妹!” 就在此时,莫空腾空跃下,将她拦腰抱起。 他先用足尖挑起一把椅子,抛在舞台边缘最高处,又飞起一脚,踢断一根舞台木架,将其一边支于围墙,一边支在椅子上。 就这样,莫空踮脚行走在两三寸宽的木架上,还抱着宁安公主,居然身法不乱,步步轻盈。 符寿安暗自惊呼,她实在没想到莫空有如此身手。 可自己之前看过莫空的眼睛,并没有他修习武艺的记忆啊…… 但现在,她来不及多想了。 莫空快走到围墙时,椅子有些许歪斜,即将倾倒…… 季如光出手了。 他的手弩及时击发,准确地将木架与椅子钉在一处,二者与舞台三线成角,牢牢卡住,莫空与宁安公主终于上了墙头。 墙外已经赶来不少东宫派来护卫宁安公主的士兵,莫空将公主交给他们,返身回来,朝季如光一笑:“漂亮!” 他扯下一段巨大的幔帐,将尚未着火的那一段抛向季如光。 季如光会意,对符寿安低声说:“抱紧我!” 他腰身发力,以旱地拔葱之势荡在幔帐上,待到摆动幅度最大时,将手松开,便也带着符寿安上了围墙。 那支玉笛横亘在墙头,但莫空却早已远去了。 之后,季如光带着符寿安一同指引着东宫卫士扩开大门,终于将所有观众放了出去。 幸好除了一些擦伤之外,并没有观众在大火中殒命。 由于事发诡异,且关乎京城治安大事,永王的节度衙门也派人了,与东宫卫士一道,将所有现场人员围在一处空地上,挨个盘查。 季如光事先已给公主准备了净尘司腰牌,因此符寿安此时的身份是校尉随员。 参加冬酿大会的以少女为主,也有清秀妩媚的年轻男子,几乎都是莫空的拥趸。 正询问着,符寿安忽然轻碰了一下季如光。 “我又闻到那种气味了。” 女子的嗅觉总要灵敏些,季如光相信她的判断。 他走到下风处徘徊一二,终于也闻出了群舞出场前的那股子怪味。 他找了京营和东宫卫士的带兵官,判断嫌疑人恐怕仍在人群当中。 只是士兵们都是男子,录口供尚可,但若搜身,总有轻薄之嫌。 众人商议后,京营的人牵来了一头细犬,让它对观众们挨个细嗅。 少女们倒也配合,先录口供,然后再过黄犬这一关,二处皆无疑点的,即可放回家。 轮到一位穿桃红袍子的高挑美妇时,她却百般不愿,张口一个“登徒子”,闭口一个“奴家必要打鼓告御状”。 正在纠缠不清时,黄狗猛地伏下身子,呲起尖牙低吠,摆出一副要攻击的姿势。 美妇见状不妙,忽将外袍一撕,露出雪白的脖颈和锁骨来,大叫一声:“衙门非礼民妇啦!” 她袍子底下不知藏着什么,绿风飘来,一阵秽臭袭鼻,方圆十步的人尽皆干呕。 奇怪的是,凡闻到这气味的人,性情顿时急切暴躁起来,推搡的、吵架的,场面又像刚才一般有失控之势。 “她们活了!她们活了!” 有女子撕心裂肺地喊叫起来,其余少女也撒开步子狂奔起来,似乎刚刚在火海中燃烧殆尽的舞姬们,再次降临世间,要捉走活人去做替代。 季如光和符寿安却早有准备,他们已用湿布将口鼻蒙住。 季如光分开人群,向放毒烟的美妇逼近。 美妇见状,一把揪过旁边一位八九岁的女童,用簪子抵住她的咽喉。 “都别过来!过来我就攮死她!” 美妇蹲低身子,让女童彻底挡住自己。现场兵丁见状,各个亮出兵刃,却不敢上前。 季如光叫来京营和东宫的人,让他们把人群同美妇隔绝开来。 可此人非常精明,她借助地形和女童,让自己暴露之处极少,若强行拔刀突击,恐怕会危及女童性命,最适合的恐怕就是手弩,找机会一发命中即可。 “让我来替了那小姑娘吧。” 符寿安竟走了过来,向那美妇高声喊话。 “我是衙门里的人。你有何要求,说与我听,我一定办到。” 符寿安看上去自信满满。 “我若办不到,你尽管杀了我。” 季如光急道:“退后!我来处置。” 可她还是向前走了一步,解开罩袍扔在地上,又将腰间一柄短刀取出,向后扔给季如光。 这便是那把曾经指向他喉头的西域匕首。 美妇喘着气:“我若说,我只是个偷儿,那些舞姬的事与我无关,你们信么?” 一众兵丁齐齐将刀锋一横,就差一起喊出“不信”两个字了。 美妇焦躁起来,将那簪子扎进女童脖颈几分,有鲜血细细沁出。 然而符寿安却又向前走了一步。 “你若换了我,我这位净尘司的上司……” 她指了指季如光。 “必为了我的性命,什么都答应你。” 第11章 阿莲的妆盒 符寿安这句话说的很笃定。 这句话的背后,是一种莫大的信任。 不论是在玉璧,还是在商队,还是在净尘司,他都曾在自己的同袍兄弟中感受过这种信任。他自以为他习惯了。可当符寿安说出这句话时,季如光心里却还是狠狠的一动,仿佛得到这世界上最珍贵的奖赏。 他知道让符寿安去换人,是危险的,但这是她眼下的选择,他便愿意拼尽全力去成全。 这也是他的欣赏,他的信任。 “不错。” 季如光昂首向美妇道,“你换了她,我什么都可以答应。” 美妇早就瞧见兵士们都买他面子,不知不觉信了三分。 正在迟疑间,符寿安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将女童拽了过来,可她也迅速为美妇所制,簪子又扎在脖子上。 在面向美妇的那一瞬,符寿安已凝神静气,从她眼中得到了足够信息。 这是她第一回,在极短暂的时间内读取他人记忆,精力损耗甚多,不由大口喘气起来。 不过她已胸有成竹,知道如何应对眼前一切。 美妇见符寿安心口起伏,只道她惊慌失措,自己也许逃走有望,便装腔作势地叫道:“我要一匹快马。” 谁知季如光却抱起双臂:“这可是京城,你当这是关外马市呢?你能跑掉?” “哟,贵人也如此无情呢!”美妇没料到他如此反应,只得冷笑一声,“那你就不怕这位相好的,死我手上?” 她竟已觉察出了符寿安是个女儿身。 季如光依然不慌不乱:“你杀了她,我便杀了你,一还一报,反正我又不少根毛。” “你!” 美妇恼羞成怒,手底下重了起来,大有玉石俱焚的冲动。 “你不是杀人凶手。” 符寿安尽量让自己的声音足够平静。 美妇听闻此话,眉目舒展开来,簪子的尖头也轻了些:“小娘子帮我说话了。” “你只是个假扮女儿身,在冬酿大会上行窃的江洋大盗而已。” “住口!不要说了!” 美妇猛然变脸,将簪子后撤,疾速刺向符寿安,势头狠绝。 符寿安只觉得一阵尖利的凉风吹来,心叫“不妙”。 她自以为讲到了此人心坎上——盗窃当然比杀人罪责轻多了,哪知一句“假扮女儿身”,却险些引来了杀身之祸。 她忽然意识到,在有些人那里,秘密比自己的性命还要重要。 符寿安顿时有些后悔,但眼下得先脱险。 她用力一挣,后脑撞在美妇面门上,簪子的力道一顿。 几乎同时,一支弩箭从季如光袖中飞来,将美妇持利器的手死死钉在墙上。 符寿安双腿发虚、即将软倒之际,季如光飞奔而来,将她轻轻扶起。 “我是不是多此一举了……” 她见季如光一箭就解决了贼人,又觉得自己弄巧成拙,怕他揶揄自己。 季如光柔声安慰道:“若非你换去了那孩子,我也没把握一击必中。” 京营的士兵赶过去,将贼人捆了审问。不多时,便有个小军官走来感谢。 “还真让这位兄弟说准了,那厮果真是个男子。” 符寿安拱了拱手,努力做出一副行伍中人的模样。 季如光道:“不介意的话,一同问问?” 几个来回,“美妇人”便招了。 此人名唤阿莲,自小便沦为大户娈童,年老色衰后被赶了出来,只好男扮女装,混在女子当中行窃。 莫空这场冬酿大会,女客众多,自然给了他可乘之机。 为了便于行窃,他到处挥洒那种绿色粉剂,人们吸入后心跳加速、躁动,甚至会出现幻觉,至于那股子尸臭,只因为含有尸花。 季如光负手而立:“你盗来的东西呢?” 阿莲手上缠着白布,面色惨白,可当他与季如光四目相对,反而“嘤咛”了一声。 “大人好生俊俏,倒不知在何处高……” “……” 季如光还未答话,符寿安已快步走来,握着一根树枝,戳在阿莲丰满的胸上。 这动作颇有些粗豪,连季如光也抽了抽嘴角。 公主真是…… “快招了吧,免得受苦。” 阿莲怒道:“大人,他非礼我!” 可他看清来者是符寿安时,再也不吭声了,老老实实将外衣解开。 只见两个硕大的荷包沉甸甸地裹在胸前。 两边士兵一抖,叮叮咣咣,跌落出金耳环、金手镯、金簪、金项链…… 虽然都是金货,可形制大多粗糙,不足为奇,只有一件梳妆盒引起了季如光的注意。他迅速伸脚踢到一边。 那盒子矿石打造,风格古朴,从上至下有黑、红、橙、黄数条纹路交缠,天然形成一株参天大树,树冠上却由人工雕刻了一只三足乌。 这样的花纹图案,季如光再熟悉不过了。 它来自飘沙绝域,来自那条要打通的商道,也来自所有的起点和终点。 公主贴身带的那把匕首上,也有这样的纹饰。 福生、三才、张废人、融化的美人、飘沙古纹…… 他相信符寿安说的,阿莲并非凶手。 可他更加感到在自己织就的大网之外,还有一张大网。 是何人所织?他参不透。 京营的人将舞台清扫完毕,舞姬们皆已融化,只剩下一只纤纤素手在角落里,可怜玉骨修长,一个手势便有万种风情,如今却身陷焦泥了。 季如光捡起这只手,只觉滑腻异常,稍一用力,便能摩挲出油脂来,可放在鼻下一闻,又发出阵阵清香,与阿莲所放的迷药,全无半点相似。 他从乐监口中得知,这些蜡像今日中午还是大活人,她们都是于千百人中选出的、身形样貌俱佳的良家女儿, 莫空献舞的时候,她们便在幕后候场,谁知一曲功夫,便成了这般可怖模样。 一阵吵嚷打破了沉寂,原来是东宫的士兵到了。 他们颐指气使的,要将乐监和阿莲一并带走。 京营的人则在阻拦,说此事是京营职权所在,大约也是因了季如光先前的建议,此刻异常的坚持。 “且慢!” 季如光将净尘司腰牌亮出,“此案关乎京城百姓安危,或许还有妖人环伺,净尘司恐怕也无法置身事外!” “不如由京营衙门为首,东宫卫与我净尘司协力襄助如何?” 季如光走近东宫卫率,低声说,“若被百姓得知公主牵涉其中,或隐损天家清誉。” 净尘司是天子亲军,负责侦听、缉捕之事,众人自是知道的,若净尘司入场,似乎有助于将此事压下,东宫卫率也未十分坚持。 终于,百姓、官差和嫌犯纷纷离去,原本热闹的欢场上只剩下瓦砾和焦土。 云空中已满天红霞,是回家的时候了。 “我今天,好像发现了一件事。”符寿安主动挑起话头。 “哦?” “如果我完成了同你的交易,还能自由自在的选择的话,那我或许也会有一个适合自己的营生. 季如光颇有些期待的看着符寿安。 “那时候,你可以叫我云捕头。” 符寿安一脸灿烂,仰头走在前面,闲闲地伸出手,拨弄着空垂下的柳枝。 柳枝一晃一晃的,夕阳也跟着它们,晃过了季如光的脸。 若是完成了交易…… 也不知道那时候的自己,是生是死?又是什么样的结果? 想到这里,季如光上前几步,与公主并肩。 “何必久等,我现在便可这么叫你。” 第12章 又是飘沙! “云捕头觉得,今日这案件当中,可有什么不寻常之处?” 季如光望向符寿安,眼里是十分的期待。 符寿安自信地说:“阿莲只是个浑水摸鱼的小贼而已,他根本没有见过舞姬,甚至都没有靠近过戏台。” “真正的主使人,大概是我那十三妹吧。你不是说她不想嫁给徐家么,又和莫空有所牵连,那么……” “有理。” 季如光点点头,“宁安公主在大庭广众之下制造事端,搅黄与徐家的联姻,动机很简单。只不过……那些舞台上伫立不动的舞姬,又是什么呢……” 符寿安奇道:“这还有疑问?不就是些蜡人么?请能工巧匠来,照着她那些千娇百媚的舞姬雕刻,再于出演时摆放在后台。” 季如光却从怀中取出一物,用纱布袋裹了,看出是个细长纤巧的物件。 打开一看,赫然是根美人的手指,上面还有个戒指。 “你没有交给京营的人么?” “那只手交了,这根指头却没有。现场那七八位舞姬,只剩下这两样遗物。” “真是巧夺天工啊,这肌理,用色,无一不是大师所为,连道具都用真的。”符寿安注意到,这手指上的戒指像是纯金打造,中间还镂空出一朵牡丹。 “若我告诉殿下,这根本就不是蜡人,而是真人呢?” “呀!” 符寿安寒毛直竖,立时闪出去数步。 谁知道,季如光手中还有东西。 那个古朴的梳妆盒,京营也没有带走。 符寿安愕然了,她抽出自己的匕首,对比着两件物品上的纹路。 一模一样,又是飘沙! “这些女子皆隶属教坊司,名姓登记在册,近来一直在跟着宁安公主排演,几天前我在宫中见过她们习舞。今日上台前不久,乐监还去后台探望过她们。” “禀实仓中,殿下曾见过那诡异蹊跷的贼人。而今日这些舞姬,恐怕也是为邪法所害,至于宁安公主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还不知道。” 季如光抬起头,望着穿城而过的阿含水,面色凝重。 “先前我只是怀疑,张废人背后之人只是针对公主,还不能肯定这些邪法与飘沙有关,但眼下看来,不由我不多想了……” “这件案子,必须深查。” 喧嚣的长街,载着冬菜的牛车,在半冰半雪的街道上轧出印子。 符寿安穿着净尘司大氅,扮作个须发花白的老文书,与季如光并行在西城官道上。 她边走边问:“五皇兄召集你们议事,为何会选在京营节度衙门?” 季如光答道:“大概是那舞姬案子,新太子有话要说罢。” “七皇兄现在是京营节度,他二人恐怕要……” “你七哥不会出现,他这几日带人放粮去了。” “我明白。七哥大概是在主动避开五哥。” 舞姬一事已过去十几天,按理说,这类案件照例归京营节制。 可净尘司、太子卫率都没有闲着。 季如光以自己是目击者为由,主动要求协助调查。 新太子则表示,自己是宁安公主的胞兄、公主平日的宿卫,东宫卫率也脱不了责任,也必须查个明白。 而在这十几天里,发生了很多事情。 符寿安修法进展神速,竟已学会了书册里记载的“噬炎”之法,只要身边有火源,她便可将其搬运至自己心中所想之处。 只不过,这之后,便再迟迟没有了进展,只因书册实在过于残破,难以辨认字迹,又不敢贸然尝试。 还好前几日季如光商队里的探子回报,说在潴野泽附近发现了一座先朝的大驿站,需要勘察。季如光便当即令雷击木、阿罗本等人出发,仔细探寻驿站周围废弃的窖穴,试图找寻一些文书或竹简。 而那只从禀实仓得到的包囊,满天星除了在里面找到一些散碎的石龙子,便再也无甚发现,张废人案件的始末上报范金刚后,结案一应程序,都与季如光想得别无二致。 季如光只是没想到,新的变数,来得这样快。 二人很快到了京营节度衙门。 大门紧闭着,季如光给军士出示了腰牌,一位文士模样的人迎上来,绕过大堂院、二堂院,最终在上房院停下来。 东宫卫率带来的兵将这里围得水泄不通,京营的军士反而值守在外围。 这里原为京营节度使的家眷所居,但永王另有王府,家眷并不在这里,因此常常用于接待重要宾客,更兼议事场所。 室内有个小厅,新太子符庆泰端坐在正中,左侧是京营节度衙门的张别驾,右侧留了一个位置,由季如光端坐。 符寿安则立在他身后,将“尸陀林主”备在手中。 符庆泰白净面皮,只是白得有些过分,眼下有一丝黑线,恐是酒色泛滥之故。 他眉目纤巧,五官甚是精明,比起前太子符庆锡来,叫人总要多打三分精神。 “季校尉,哦,现在是季将军了。” 符庆泰将一条腿搭在案几上,不满地开口。 “不知老范教过你没有,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霜。这么个小案子,偏要将净尘司牵涉进来,说你笨还是聪明呢?” “太子殿下明鉴。” 季如光拱手笑道,“司公素日教导,我们皆是圣上的鹰犬。那日我偏巧在现场,怕此事有损天家清誉,因此便来帮忙。若论断狱定罪,还是京营为准。” 见季如光很“懂事”,符庆泰的嘴角微微上扬,“我素来是个体恤人的,所以早便替诸位玉成了此事。那日舞姬之案已水落石出,嫌犯招认了。” 众人面上皆是一惊,符庆泰却得意的将手一挥,东宫卫率便将一个五官带伤,身上却穿着崭新袍服之人押送进来。 符寿安看了一眼,这不是那个乐监么? 可在事发当日,自己曾经偷偷看过他的眼睛,在他的记忆里,排演、调教、合乐……那些蜡人都还是鲜活的女孩子。 她偷偷碰了碰季如光,季如光却面色如常。 张别驾首先坐不住了,一拱手:“太子殿下,此人乃教坊司乐监,事发之后踪迹全无,京营遍寻不得,如何竟在殿下这里?” 符庆泰冷笑一声:“你一个小小的别驾,也敢来质问我?” 东宫卫士走上前来,立时将张别驾的座撤了,他只得杵在那里,颇为尴尬。 新太子转头对乐监喝道:“说吧!你都做了些什么?” “哎……”乐监得令似的点点头,竹筒倒豆子般交代起来,起因竟是他赌博欠债,暗通人牙子将六七位舞姬尽数卖出,当日就顺着阿含水而下,早不知道跑去哪儿了。 “小人几日左思右想,这些舞姬皆为教坊司入档之人,乃皇家奴婢,各位青天老爷又断案如神,我若不主动投案,届时被查出来,岂非满门抄斩之罪……” 说着说着,乐监气若游丝,趴在地上喘气。 季如光终于皱了皱眉,他知道这人肯定受过重刑,恐怕活不过太久了。 第13章 西北小子徐盛婴 “腌臜蠢物!” 符庆泰骂道,“卖给何人了?得来的钱呢?” 乐监又挣扎着爬起来。 “卖给一个名唤李三的了,钱……手痒痒,又给赌光了……” 符庆泰将案几一拍,猛然站起来:“你身为教坊司吏员,却勾结他人擅卖奴婢,此乃欺君罔上之罪……” 正当他叱骂之际,乐监居然拼着余力暴起,拔出太子卫率的佩刀就要自刎。 张别驾立即出手将他按倒,刀刃已切进皮肉,再晚一步便会割断喉管。 他将乐监放下,站起来怒目注视着符庆泰。 符寿安狠狠掐了季如光的肩头,可他依然稳如泰山。 “怎么了?” 符庆泰斜睨着眼睛说,“七呆手下的废物们,今日变得如此嚣张。” 他又将目光转向季如光:“这乐监的话,你信也不信?” 季如光略微一欠身:“乐监之言,我亦认为是有理的。” 符庆锡哈哈大笑:“连净尘司都允了,此案就此了结,还有什么可疑的?” 张别驾怒道:“我等在京师办差多年,从未听说名唤李三的人牙子,况乐监在何处赌博、何处接头、如何将舞姬骗走,一概不明,如何能轻易结案,以封悠悠众口……” 季如光打断了他:“既然京营提到了人牙子,净尘司或可帮这个忙。” “带李三!” 雷敬押着一名光头巨汉上来。 此人肌肉虬结,头顶上还隐约显出戒疤。他口中塞着麻布,身上被一种软软的藤条缠缚着,动弹不得,那是净尘司的刑具“瓜蔓抄”, 有趣的是,刚刚还不可一世的符庆泰,现在脸上却阴晴不定,死死盯着季如光。 季如光走过去,扳正乐监的身子:“你看一眼,这是不是李三?” “是你……”乐监原本耷拉的眼皮瞬间瞪圆,浑浊的双目精光似电,“你没跑脱。” 巨汉哭丧着脸,口中嘟嘟囔囔的,季如光对众人说道:“既如此,那我们便听听此人招供,与乐监所言是否一致……” 他向符寿安招招手,符寿安会意,拿着纸笔走来,开始端详那巨汉的眼睛。 季如光则伸出手,准备取下巨汉口中的麻布。 “呃……”一声闷哼后,鲜血竟随着麻布喷涌开来,一支剑尖从他胸口透出,将符寿安吓了一跳,下意识拽住了季如光的胳膊。 “季校尉,手下人不行啊,没见过血?” 符庆泰阴恻恻地从巨汉身后露出脸。 季如光将符寿安护在身后,不动声色地说:“殿下动手的时候,最好提前说一声。我这掌书记虽然武艺不精,但经常把玩火器,连我都惧他三分……” 符庆泰笑道:“无妨无妨。此人贩卖官伎,畏罪自尽,实在是脏了我的剑。” 他又一步步走向乐监。 季如光挡在他面前:“殿下勿急,净尘司有一百种办法让他招供。” “招什么招,你们这些人,懂个什么骆驼毛啊?” 突然,一个清亮的声音从外厅传来。 门帘揭开,走进一位少年,皮裘下着短袍,发冠上饰着根羽毛,皮靴底下镶着铜钉,走路哒哒作响。 符寿安暗中吐了吐舌头,幸好他相貌生得俊,这一身装扮才不至于太突兀…… 这下轮到符庆泰吃惊了:“你……徐家世子……徐……徐……” “徐——盛——婴。” 少年走到厅堂中央,看见地上巨汉的尸体,丝毫不以为怪,反而顺手拈了颗冬枣吃。 “太子殿下,不是才见过不久么?” “徐世子,你为何会在此处?” 符庆泰对徐盛婴的出现相当意外,皱起了眉头。 他原本想的容易,几个草芥般的舞姬没了,再招便可。 当下谋生不易,多的是父母把自己的大好闺女送到教坊司。 只是在冬酿大会上出了此事,又牵涉到宁安公主,总是个麻烦事。 按照他的一贯做法,寻个替死鬼招了,砍头了事。 如果只是京营节度使衙门,那个蠢笨的七弟自然不能怎样,但此事诡谲的地方在于,先是闯进来一个净尘司,现在西北藩镇的世子又来横插一脚。 符庆泰暗中冷笑,这些权力场上的人物,今日是吃错了药,都要来惹一身骚么? 只见徐盛婴一进来,竟大剌剌地坐上了主位,毫不顾及现场尊卑。 “你们可能不知道,冬酿那日的祭祀乐舞,我也在现场呢。你们逮着审问乐监,他能供出几个字呀?没准那阿莲知道的都比他多!” 符庆泰不由握紧了剑柄。 “你想说什么?” 徐盛婴不慌不忙,从怀中摸出一只金钗来,取的是双凤朝阳样式,颇为精巧:“你们瞧瞧,这是什么?” 他并未交给太子殿下,也没有交给季如光,而是放到了张别驾手中:“这位大人,想必你才是此案的主官吧?” 张别驾打量抚摩一番,疑惑地说:“这是一根女子头发上用的金钗,只是……只是……” 徐盛婴又转向季如光:“净尘司的,想必是一位公公吧。我听他们说你姓季——季公公,你也把玩一番试试?” “……” 现场诸人,听完这句,地位低的面面相觑,地位高的难掩揶揄之色。 但都觉得,这徐世子,怕不是什么缺心眼。 但季如光似乎并不打算辩解。 他接过金钗,端详再三,便对着别驾开口。 “我与大人的体会,大概相同。” “哎呦!你们这些官油子,就是有话不明说。” 徐盛婴烦躁道,“我就直说了啊,这根金钗,是我从现场舞姬头上取下的。舞姬的身体发肤,连同穿戴的衣饰,都化作了油蜡一般。这不是什么假人做的障眼法,也并非乐监所说的人牙买卖,这是邪法害人!” 第14章 太子的大师 徐盛婴话一出口,现场一片哗然。 只有季如光和符寿安,面不改色。 “徐世子!” 符庆泰突然发难。 “朝廷待你父子一向不薄,我虽不明白你还想要什么。但别忘了,西域都护的位子,当下还不是你的。你在此大放厥词,最好,还是多掂量掂量!” “太子别急着生气嘛!” 徐盛婴不恼也不惧,反而嬉皮笑脸的开了腔。 “我这人,真的一向很直白的,就两个目的。一嘛,这邪法出自西域飘沙,是西域都护辖地,我得查出个水落石出来。” 徐盛婴叹了口气,“二嘛,我总得搞清楚,我未来要娶的妻子,究竟是个什么人,做过哪些事。” 说完,他又拿过金钗,欲放在符庆泰手中,符庆泰没有接。 “你们还藏着掖着啊?” 徐盛婴露出一个鄙夷的眼神。他见不远处有一个暖炉,便将金钗放到火上去烤,火焰爬上了金钗,稳定地燃烧着。 “你们瞧见没?这便是化成了油蜡,古墓中所谓的鲛人灯,就是此物。” 只是火苗凄凄惨惨的,似乎说服力不够强。 符寿安见状,左手拿了纸笔,却把右手放在身后,捏了个法诀,只见那火炉中的火焰如离弦之箭,全数窜上了金钗,将之化成一个巨大的火把。 徐盛婴慌忙将金钗丢在地上,精美的首饰很快融化,最终变为飞灰。 “他骆驼毛的……” 徐盛婴拔出一把胡风短刀,慌张地向所有人扫视,口中语无伦次起来,“这里有人……噬焱……这是……” 符寿安见他居然能叫出自己驭火术的名字,不由向季如光身后躲了几分。 季如光则迎上去,朗声道:“这位徐公子,莫非你知道什么其他秘辛,不若讲出来,也让太子殿下替你拿拿主意?” 徐盛婴很快恢复如常,笑着打了个哈哈。 “没有没有,不打紧,只是火烧得太快,怕伤了手。各位见谅,见谅,反正吧,我有什么都说了,后面呢,你们让我跟着查个明白,就行了。” 说罢,徐盛婴对着符庆泰露出个调皮的笑容,还夸张的行了个大礼。 “太子殿下,你会答应的吧?” 见他一派嘻嘻哈哈满不在乎的少年心性,符庆泰反倒松了一口气。 这人的行事风格,还算符合他多年来的暗中探查。 刚刚这番表演,八成是为了显摆自己的见识才智,并没有什么太多的城府。 原来,符庆泰早就盯上徐盛婴了,他父亲徐守成镇守西北,军功赫赫,若能与之联姻,势必对巩固自己,有莫大的好处。 而且这徐世子其实不大热衷权谋斗争,素日里放诞乖张,只爱研习一些古书中才有的奇谈怪论。 这样的人做了驸马,反而是好事。 一不会让父亲忌惮,二嘛……宁安一定能拿捏他,降服整个西域都护府。 这件事,他既然已经动了掺和的心思,拦着他,恐怕他还得上蹿下跳的把自己的爹拉进来……还不如索性由着他……再徐徐诱导,说不定,反而还能利用一把。 “如此,诸位费心了。” 符庆泰不想在这里过多纠缠,又将乐监扶上了座椅。 “你便在这里放心住着,若无罪,京营必会还你公道。父母家眷,我也会帮你养着。” 说罢,太子拂袖而去,东宫卫队也跟着撤了。 徐盛婴一摊手:“他都走了。那张大人,后续的事……” 张别驾忙拱手道:“多谢徐公子当机解围。徐公子既了解这所谓的邪法,那后续查案,也请助我等一臂之力了。” 徐盛婴爽朗大笑道:“不必客气,反正我那要娶的媳妇,这几天恐怕也过不了门。” 他说的倒没什么错。宁安公主因冬酿大会上的惊吓,已经病倒多日了。 因此,符庆泰离开京营衙门,便径直去了宁安公主处。 她的宫室华贵而明丽,适时点缀着珠宝、名画和古玩,既显得天家娇女的无上荣耀,又不至于显得过于“金碧辉煌”,反而落了小家子气。 成群宫人来回穿梭着,托着水果、点心或餐食,还有的端着水盆。 带头的女官告诉符庆泰,公主刚刚接受过“岐黄医仙”的针灸,还在静养。 符庆泰一把将她推开,径直进了公主寝间。 宁安公主躺在榻上,面色蜡黄,周围四五个宫娥伺候着。 她见胞兄进来,忙轻轻唤了声“阿兄”。 符庆泰面带笑意,将妹妹搀起,又从宫娥手中接过药饮,公主以为他要喂自己,便向前倾了倾身子。 “啪!”谁也没有料到,符庆泰竟将药饮重重摔下,青花瓷碗碎裂四散。 “啊……”宁安公主捂住了双耳,身子抽搐了起来,几位宫娥捶背的捶背,抚臂的抚臂。 “你让我很没面子,懂么!” 符庆泰捏起妹妹的下巴,“你若老老实实听我的,老老实实嫁给徐盛婴,何至于惹上这种事?” “事情要做便做,做的又不干净,让净尘司、京营、还有你那未来的夫婿都生了疑!” “我不管他们怎么看你,可你是我胞妹,疑了你,便会疑我。”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们真的变不回来了……”宁安公主抽泣道,“卿卿、嬛嬛、婉婉……我怕……我怕……” “你怕什么?这么几个贱婢,市面上随意能买十个八个!” “我可是当朝太子,储君!你如此天真不堪,如何成我的大事!” “你必须嫁给徐盛婴。” 符庆泰一边说,一边却又将妹妹的头强行靠在自己肩上,抚摸她的头发,“我登基后,需要徐家的效忠,你懂么?” “至于你这几个舞姬的事,一个字都不许说出来。不然,我就没法做你哥哥了。” 看到宁安宫内噤若寒蝉,符庆泰满意地笑了。他叫过侍药的宫娥:“大师可给我留了什么物件?” 宫娥战战兢兢地指了指内室,那里面供奉着一座神龛。 符庆泰走入内室,那神龛内并无神像,只在正中摆了一个嘎巴拉碗,黑黢黢的,不知是何年何月,用何人的头盖骨制成的。 符庆泰拔出佩剑,划开手指,将血液滴落碗中。 诡异之事发生了,血液在虚空中凝结,出现了一个形容枯槁、上半截头骨缺失的老者。他身穿异域袍服,有双干瘦如鹰爪的手,膝部以下却空空荡荡,尽是血污。 “请大师代问先生好。” 符庆泰恭敬道,“前些天的事,他们还在生疑。我不便强行拦阻,只好先顺势而为……” 那老者面无表情,声音却如恶鬼夜半挠墙,“无妨,事尚有缓,让他们查。” 第15章 诡异幻境 那名当场被格杀的巨汉,原是个吃肉剪径的恶僧。 符寿安从他眼中看到了新太子和乐监。这也和季如光推测一致,符庆泰派恶僧干脏活,劫持了乐监的家人,以此要挟乐监顶罪,还令其走动京营监牢的路子,妄图在那里杀死阿莲。 阿莲很感谢季如光。因为在季如光的周转下,他没有被关入男监,杀手扑了个空。 “那些个腌臜男子,我闻着臭,还总爱动手动脚。” 他将自己知道的一切都招了。 阿莲偷盗的对象有两类,或是勾搭色欲熏心的登徒子,趁着宽衣解带之际偷钱走人;或是以姐妹、同好相称,借机拿走那些富家女子的贵重饰品。 那个带有飘沙纹饰的梳妆盒,是他从一个史家跑堂人身上盗来的。 又是“史家”。 而这梳妆盒,并非做寻常使用,而是陪葬之物。 很明显,它是史家的人,从墓中盗掘而出的。 这几十年间,史家干了不少盗墓勾当。 前朝皇陵、本朝勋臣武将、高僧灵塔……全是他们的盗掘对象。 季如光虽然同样会派进入古人遗迹,可他有一个底线,那便是不动财宝、不毁遗体,不毁墓室,只在各处探寻飘沙和明女的信息。 而史家进过的遗迹,则往往一地狼藉,财宝掳走,遗骸散落,壁画揭去,至于记载信息的碑文、诰册、书籍,或砸碎,或泡水,经常无一字可以辨认。 因此季如光曾经下令,若与史家狭路相逢,先谈,谈不妥便开打。 对于史家盗出的各类珍玩,季如光并不感兴趣。 蹊跷的地方在于,这是第一次在永宁直接发现绘有飘沙纹的陪葬品。 若现在去锁拿史家的跑堂人,似乎获益不大。 这种人往往并非要职,身上的古物,多是上面赏赐的,捉了反而打草惊蛇。 既然上一次张废人案子的线索断在了史家,那这一次,不如索性着力查清美人药的案子,看看能不能再次将线头勾连起来。 冬酿大会上的事情发生后,符寿安对于修习法术更加锐意进取了。 毕竟当线头出现在谜团之中时,任谁都想尽力去探究。 她想多学一些,想尽可能的去协助季如光。 她迫不及待的想向上生长,她非常笃定的认为,自己懂得越多,力量越强,就越能掌握自己的命运。 至少,是越多掌握命运的可能。 但太多精力的投入却让她有些吃不消了,近日白天练完法术,到了晚上,便容易做梦心悸。 她本想自己尝试着平息,可莫空仿佛是有什么千里眼,非常及时的又上了门。 令符寿安意外的是,莫空这次来,居然收了平日那种玩世不恭、恣意放荡的模样。 穿得也朴素至真,一只墨玉簪子,随意的挽了长发,搭配着素色的纱衣。 内里的鸦青长袍,只在领口点缀了些极其低调的松柏暗纹。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清苦书生,为筹学费,上门诊病。 但符寿安依旧有些戒备。 这人一旦存心想做点什么吧,淡妆浓抹,都是套路。 “殿下这是受惊了吧。” 莫空以香灰诊脉,一下便瞧出了符寿安的症候。 “是啊……”符寿安就势叹道:“近来时常做些怪梦,都是些怪人怪事。” “殿下可想过‘庄生梦蝶’的道理?也许梦里方为真,而你我当下,才是在梦中呢。” 他面带微笑,朝符寿安倾下身子,又一次让自己与符寿安四目相对。 他的眼眸平静而温润,像沙漠中的一汪海子。 “公主缘何这样看着在下?” 莫空温润的笑着。 “莫公子一定熟读《女德》。” 莫空一愣。 “要不然,你怎么把妇德,妇容,妇言,妇功,修得炉火纯青?我不喜欢什么,你就改掉什么……在我面前博一个青睐,然后,引我听你的话。” 冰凉的匕首再次架上了莫空的脖子。 “公主……” “说吧,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臣,真的只是因为公主能看到臣的过往,而对公主倍感亲近……并没有什么目的啊!” 说罢,莫空抬起头, 一张清隽无双的面庞映入符寿安眼帘,额头上的朱砂殷红而夺目,既像天上悬着的红日,又似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 果然,符寿安立刻再度回到了那座沙漠中的集市里,人群不再熙攘,狂风大作,黄沙漫天,满目的肃杀之气,街道尽头通向一座高耸的神庙。 只见神庙紧闭的大门中渗出了血,她却不由自主地向神庙走去。血汇成了河,将符寿安的双脚淹没,可她的身体并不受控,仍然在血河中跋涉前行。 血淹没了她的膝盖,符寿安终于站在了神庙大门口。大门似乎是精铁铸造的,与寿安观一样黝黑。 她伸开双手,那看上去沉重的大门居然被轻松推开。 残破的神庙中一片火海,到处都是尸体。 一个年轻男子抓起符寿安的手,带她死命奔逃,符寿安看他的脸,不是莫空是谁? 只是莫空看起来要比当下更年轻,额头上也没有朱砂痣。 他穿着宽大的神官服,半敞着胸膛,赤着脚。符寿安被他带着飞奔,身后的恐怖咆哮之声渐渐逼近。 符寿安不慎摔倒在地,一个高大的影子伫立在她面前,举起手中长刀就要砍下。莫空猛将身体横亘在影子和符寿安之间,肩头瞬间被劈开。 “快走……”莫空转过脸,艰难地催促她。 符寿安愠怒至极,她站起身,拈起法诀,噬焱发动,神殿中的火焰被她收聚在手,尽数朝那个行凶的影子迸射而出! 直到她看清那个影子的脸。 “季如光!” 她慌忙收手,火球偏斜着飞走,“季如光”的左脸被烧得黝黑,宛如鬼魅。 火球击在梁柱上,偌大的神殿瞬间坍塌…… 当她再次睁开眼睛时,却发现自己正坐在椅上,季如光、玉真玉纯立在身边。 莫空则被莫伽搀着,站立不稳,他额头的朱砂有淡淡的血迹,竟不知为何受了伤。 “殿下现下可好?我们都在这里。” 季如光向前半步,关切地问。 一想到适才的凶险场景,符寿安下意识将身子躲了躲,握住了玉真的手。 莫空头上淌下豆大的汗珠,虚弱地解释。 “方才公主问了臣几句话,便忽然双眼紧闭,周身抽搐,还将房中的火烛向我掷来。臣万死,一定回去好好研习医书,找到公主的症结!” 见莫空不似作伪,符寿安喝了一口茶,心绪平静了些。 她无法解释自己从莫空眼中看到的一切,正如她无法解释为什么从季如光眼里什么都看不到。 她自己身上,还有着太多的秘密需要探索。 在一切有眉目之前,她不想节外生枝。 于是,她淡淡地说:“又生幻境了,四处都是杀人场景。” “是我失态了。” 第16章 你和莫空,都是妖孽 听见符寿安的描述,莫空蹙起眉头,似乎十分不解。 “昭天门一事已过去多日,我先前也看过殿下的脉,并无问题啊。为何会受惊至此……” “前些日子京城的冬酿大会上,有几个舞姬在众目睽睽下被烧死了,我当时就在场,回来后说与公主听,大概是受了惊吓。” 莫空听罢,似乎有些遗憾。 “若在平时,这惊吓病症,我随手便治了,可如今却……” 他叹了口气,将目光移向窗外。 季如光问道:“还有你岐黄医仙治不了的病?” “我原本并不想说。” 莫空幽幽道,“只是我一个郎中,既无功名,又无权势,拿什么跟人家斗?若搬出你的名头,外界又传我借势压人,于你季如光无益。” “有屁快放。” “公主殿下这是癔症,只需以‘正等正觉汤’来对治,一定可痊愈。可此汤中有一味药,名唤‘无爱憎草’的,我曾托人入过一批,可惜被他私吞了,始终要不回来。 ” “是谁?” “史家。” 莫空摊开双手,“我那次可是钱货两空。史家财大势大,不如老季你派净尘司的大军去讨要,谁敢不从?” “我还真在盯着他们。” 季如光眼睛一亮,他忽然想到一件万全之策。 “这次冬酿大会上的舞姬遇害一事,我们推测与来自飘沙的邪法有关,且那惯偷有个绘有飘沙纹的盒子,恰好是从史家仆役身上盗走的。 “所有线索又一次指向了史家。” 季如光拍拍莫空的肩膀,“辛苦你了,去宁安公主殿下那儿一趟,问问这些舞姬之前是否吃过什么,用过什么,想必会有线索。” 莫空抱怨起来:“你们有司躲在后面,却要我出头查案?” 符寿安正色道:“此事涉及皇家清誉,自然要隐秘探查。” 莫空的语气温柔起来:“既然殿下有旨,在下当仁不让。” 莫空很快便去了宁安公主宫中,先是治病问诊,又加上三分怜惜、五分倨傲,宁安公主便将一切都告诉了他,丝毫没有顾忌符庆泰的警告。 原来,宁安公主因远嫁西域之事,日日闷闷不乐,身边有一嬷嬷献计,若要不嫁,何不装病?寻常病易为人所察觉,不如装装“疯病”。 嬷嬷向宁安介绍了一味美人药,据称是京城上层女眷、青楼花魁、戏园头牌皆在使用。 此药服用一枚,人会立即唇红齿白,美艳非凡;服用二枚,老妪足可变回少女,重焕青春。至于服用三枚的话,那便是大罗金仙的效果,可以立地飞升。 这三步,又被称为“凌霄三渡”,与莫空所奏乐曲同名。 只是若服用了三枚,人在飞升前,尚有一时片刻,会变成泥胎木塑一般的“假人”,待此时以火焚之,才会真正尸解成仙。 宁安公主素爱自己的舞姬班子,那都是她数年来亲手调教而成的,既如此,何不让她们助自己一臂之力,在大庭广众之下,从娇滴滴的美人变为“假人”? 之后再由嬷嬷暗中放一把火,让舞姬们尽数升为天仙,离开这人间百苦,岂非自己也做了功德一件?宁安公主还真深信不疑。 至于乐监,无非是个倒霉蛋,他惊慌之下引发了大火,连嬷嬷都不用动手了。 只是令公主诧异的是,火焰并未让她引以为傲的舞姬们飞向天际,而是不断坍塌、滴淌,最终融化为一滩焦黑的泥土。 这才是真正令她恐惧的地方,那些画面挥之不去,将她推入噩梦,无法解脱。 莫空,只有莫空,才是她现在唯一相信,可以倾诉的人。 听罢莫空的转述,众人无不惊诧不已。 如此看来,这所谓的美人药便是症结所在。 符寿安提议,既然这药只卖给女子,那不如由自己扮作买家,前往一探。 雪落京城,符寿安与季如光坐在马车上。 他们正扮演着一对因丈夫移情别恋而反目成仇的贵胄夫妇。 雷敬是车夫,玉真则扮作了夫人的侍女。 符寿安打扮得颇为华贵,上下服饰身价不菲,再加她天生的雍容气质,明摆着是一位生活极其优渥的公卿女子。 只是她的眉目微蹙,明显有哭泣的泪痕,这便又是阿娜希塔的功劳了。 人的面目是个很奇妙的东西,哪怕用眉笔这点一下,那描半分,这人的喜怒爱憎,便可能截然相反。 车摇摇晃晃,符寿安盯着对面的季如光看。 季如光突然笑了:“从前日莫空诊脉到现在,殿下看我,就像看一个陌生人。” 不愧是季如光,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我且问你,你是不是去过一个大漠边的神庙?” “哦?” 季如光向前倾着身子,神色有些晦暗不明。 “什么样的神庙?” “在街市的尽头,高高的,尖尖的,像寿安观一般的铁大门,里面暗无天日,全都点着火把。” “不错,我听飘沙的后人描述过,那便是玉壁的赤乌神殿。这倒奇了,殿下如何得知?” “我从莫空眼里看到的。” “莫空?” 符寿安淡淡开口。 “我还看到人们被杀戮,血流成河。玉壁当年被攻破,西域驻军大半战死,连赤乌神庙中的明女都阵亡了。飘沙人自此流落天涯。只是我不是很明白,莫空为何会有这样的记忆?” 季如光没有说话,符寿安摸不准他是怎么想的。 “你跟莫空是怎样认识的?” “七年前,在永宁城五百里外的长捷塞,他在那里挖虫草,差点被狼吃了。” “那便奇了。”符寿安取出飘沙匕首,随手把玩着,“玉壁之战是八十年前发生的,那时候你和莫空都还没出生呢。可若那记忆是真的,只能说明——” “说明什么?” 符寿安直视着季如光的眼睛,神情骤然变得冷冽而严肃。 “你和莫空,都是妖孽。” 第17章 美人赠药 她抬眼看了看季如光,又将匕首放了回去。 季如光的眼神却似乎并不为她那句话而泛起什么波澜:“有时候发生在眼前的事,都可能是障眼法,更遑论幻境。” 符寿安幽幽道:“是啊,若那幻境是真,连我也是妖孽了呢。” “殿下还看到了什么?” “我也在那个神庙里,而你,像个地狱里来的恶鬼,手起刀落,杀人,也要杀我。” 季如光想了想,蹙起眉,将双臂抱在胸前:“我这里倒是有个解释。” “哦?”符寿安有点意外。 “我不知道那些飘沙文书,殿下是否都读完了。那里记载了一种名唤‘须弥境’的术法,可以存留人们的记忆,也可以为人的魂魄营造一个自在世界。而‘须弥境’只有明女可以运用。也许你看到的,只是明女不断觉醒时的幻觉罢了。” 真是……这样的吗? 符寿安将车窗支开,见飞雪扑面,天地间一片渺茫。 而季如光的面庞,也在车厢外灯笼的映照下,明明灭灭。 看着窗外,符寿安突发奇想。 这辆车,又是谁的须弥境呢? 空气冷冽而清新,反而让符寿安将忧虑暂且抛下,精神瞬间一振。 “无碍。”她长吁一口气,“既然我已经下定了决心,无论前路还会遇见什么奇人异事,我都会完成交易。” 马车缓缓停下,符寿安从窗中看到一幅牌匾,上书“贞顺学堂”,笔力娟秀端庄。 这里是永宁城很多官家小姐、士林女公子、富豪千金的就学之处。 若非宁安公主的嬷嬷透底,没有人能想到,这所京师知名的女校,居然是所谓“美人药”的买卖之所。 玉真前往递了名帖。不多时,一位着斗篷的女书生,将他们迎入学堂。 学堂内传来许多温柔悦耳的读书声,符寿安听时,无非是些《女书》《女诫》《坤德》之类的道德文章,另有几处教的大概是琴棋书画,有丝丝乐曲入耳。 转过几道门,进入一间盛放煤炭的陋室,再推开暗门,穿入一条三五丈深的暗道,前方豁然开朗,居然是间茶室,窗外小桥流水,青松红梅。 茶室正中坐着一位中年美妇,小巧的瓜子脸,目若秋水,面带桃花。室外严寒,室内却温暖如春,是以美妇只穿了件薄衫,酥胸若隐若现。 她见符寿安与季如光到了,赶忙起身道了个万福:“见过云大人、云娘子。” 季如光鼻中“哼”了一声,并不答话,只把脸望向一边。 美妇盈盈一笑,并不以为意。 她知道,凡是来这里求药的,女方才是关键。 她将符寿安拉到一边,上下端详着:“果如宫里的姐妹所说,云娘子这沉鱼落雁的容貌,这永宁城里,没几人能及得上呢!” 夸赞了几句,她又把话锋一转:“只是我见云娘子双眉含蹙,面带愁容。按理说,您和云大人这少年夫妻,正当恩爱,何愁之有啊?” 符寿安哽咽道:“姐姐,若不是没了法子,我断不会去求这药那药的……” “哎呀!”美妇欲情故纵道,“姐姐可是过来人!少年夫妻,哪里没个拌嘴磕碰的?娘子回去,跟云大人好好说说,一起喝个茶,画个画,将那心牵绊好了,无需我这药的。” 两行清泪从符寿安眼角沁出,她将双目紧紧盯着美妇,噘着嘴说:“不瞒您说……我家夫君已……数月没有碰过我了……” “啊呀!”美妇尖叫一声,随后迅速将声音压低,“娘子哟,他可是外面有了人?” “未曾。”符寿安忽闪着懵懂的大眼睛,“他一直在书房睡,可他……他说……” “哎哎,姐姐又不是外人。他说什么?” “他说……我身形干瘪,如同案几,如何才能为云家诞下麟儿……”符寿安哭了起来,一手抹着眼泪,一手抓着美妇的手臂,“所以我便想在你这里买了那药……” 美妇眼中咕噜噜一转,开门见山起来:“我说呢,原来是这事啊,那娘子找我,可是找对喽!” 她引着符寿安,走到茶室中央的多宝阁前,打开一个绘有仕女图的象牙匣子,里面有一个圆圆的蜡丸,蜡丸上绘着图画,符寿安定睛一看,居然也是飘沙纹! 美妇悄悄对符寿安做了个手势:“五两金子。” “这般贵!” 符寿安疑惑地问道,“真的像传闻中那么神么?” 美妇拍拍胸脯:“姐姐都做了多少单生意了?前些天,宫里还有贵人在我这里豪掷千金,足足买了十八颗,说是用于许多位宫娥。” 符寿安明了,这说的便是宁安公主。 “你吃了这药,一个时辰之内便会丰腴滑腻、光洁如玉、媚眼如丝……” 季如光遥遥听到,口中“哼”了一声,喝道:“若无效果,我便砸了你这学堂!”他将钱袋重重砸在案几上,听着颇为沉重。 “可是若有效,我便也买上十颗八颗的!” 美妇忽然敛了笑容:“云大人,听说您是吏部的高官,兴许您不知道,这药吃一颗能变美,吃二颗能回春,吃三颗的话,恐怕要飞升成仙啊!所以我这开业久了,有吃一颗的,吃两颗的,却从来没有吃三颗的。” 季如光问道:“吃三颗的话,究竟如何飞升?我素来向往长生不老。” 美妇冷笑道:“云大人这样好奇,莫非要为京营充当一回探子?我不卖了。送客!” 符寿安忙劝住她,又从钱袋中取出五两金子,递在她手:“姐姐,我现买一颗,便在这里吃了。我那官人历来桀骜,除非眼前发生,否则他不会信的。” 美妇瞬间转了一张脸:“还是云娘子体贴人。” 她手一拍,忽然上来数位美人,手拿各类果品茶水,又按下机关,多宝阁旁边出现了一间暗室。 美妇催促符寿安将药和酒吞下,点点头,将符寿安与季如光引入暗室。 她出去前只留下了一句话:“二位当可尽兴,方知我这药,所传不虚了。” 符寿安打量这座暗室,点着红烛,铺着红褥,搭着红帐,屋子正中有一个秋千,墙壁上贴着些工笔画,细看尽是春宫。 她慌忙将目光正着,不去瞧。 季如光吐出一口气,起身将那些画卷了,不解地问:“适才我故意激怒于她,她已下了逐客令,我们顺势走人便是,如何还要横生枝节,吃了这药,又进了这暗室?” “我们不能走……”符寿安眼中闪过一丝恐惧:“因为我……从她眼中什么也未看到。” “她的眼睛同你一样,都是一片混沌……我们恐怕,还得跟她继续周旋一番……” 第18章 季大人,给我唱首歌吧 季如光猛地站了起来,下意识去摸腰间的“秋水”,只因这次假扮的是文官,腰间只有玉坠,宝刀还在外头车上放着。 他懊恼起来——这位卖药的美妇人,绝不像他先前调查的那样简单——一个孀居的教谕娘子,怎样看也不像个妖异之人…… 季如光将这密室四处查验了一番,发现并无窗户,墙砖厚重,也听不到外界声音。唯一的出口便是小门,这时却已上锁,甚至无法晃动。 一只沙漏摆在门前,只落了十分之一,恐怕要在这里呆上一个时辰了。 “你如何……这般惊慌?” “殿下!”季如光正色道,“若这妇人眼中与我一致,那我们现在大概很危险。” “是吗……” 符寿安一边无心的应着,语气却渐渐迷离了起来,原是那药起了效。 “这屋子好热。” 她脱下外罩,只留贴身小袄,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又见桌上摆着葡萄酒、夜光杯,便取来饮了一杯。 饮完酒,她竟懒懒的倒在了软榻上,像猫儿似的滚了几滚…… “……” 季如光一直告诉自己,寿安公主是解决一切问题的关键。他必须护着她,离开京城,走向觉醒,成为那个打通西域商道、治愈自己的明女。 季如光有时会调侃她,揶揄她,甚至会冷着脸刺激她,逼迫她,可在他的心里,公主,符寿安,明女始终是神性的存在。 他从来没有想过,她也是一个女人,一个美丽非凡,娇艳欲滴的年轻女人。 是从未想过,还是刻意不去想? 季如光喉头动了一下,心中不由自主地列举起她的很多优点来。 她对世界和他人保持着最大的善意,却不会失去原则。 她自小圈禁,历经父亲的恐吓与诓骗,却没有丧失自我,始终保持着对自由的向往; 她心思深沉,懂得博弈与战斗,不畏死亡,并非一个孱弱虚骄的天家女子; 她聪明伶俐,喜欢读书,身上没有半分“无才便是德”的桎梏…… 季如光也拿过一盏夜光杯,将葡萄酒一饮而尽。 他的身上、面上也发烫了,这是许多年从未有过的事。 “季如光……” 符寿安竟然又换了个姿势,起身拖住他的手,让他坐在榻边,自己竟软倒在他肩膀上,糯糯的开口。 “本公主命令你,给我唱支歌吧……” “……” “你说,你怎么会杀我呢?我才不信。那个画面里的,一定不是你。” 一阵少女馨香侵入季如光鼻孔,凉凉的,如中秋月色,如碧海青天。 香味沁人心脾,却反而让他清醒起来。 季如光一运劲,将夜光杯捏得粉碎,满手都是鲜血。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你怎么唱起这个来了?” “这是我在玉壁时唱的,唱了好多好多年。” “玉壁……好听是好听……就是有些……有些……” 话未说完,季如光便索性点住了公主的穴位。 符寿安沉沉睡去。 当她再次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被大红被子紧紧裹着,可季如光却赤了上身,半跪在秋千前。 “季如光!你……我……我我我……” 符寿安又羞又怒,连话也说不清楚了,猛然就将头扎进了被子,死也不敢抬起来。 “你……刚干什么了……” “殿下醒了?沙漏时辰已快到,用这个皮鞭抽打我,不然骗不过那女人!” “?” 片刻之后,厚重的小门被轻巧地推开了,美妇带着侍女走了进来。 符寿安依旧半缩在被子里,强自镇定的看着对方。 “哎呀呀,我说呢,你们可真会玩!” 而季如光,向来不苟言笑的季将军,此时竟趴在公主的床边,衣衫半解,大半个脊背都裸露在外。 只消一瞥,就能看见上面满是鞭痕。 美妇望着季如光布满鞭痕的脊背,不怀好意地笑着。 “哎呦,我倒是没有想到,云大人一个翰林,这脊背倒是好看得紧,真结实。” 她还想伸手去摸摸,却被符寿安一个眼神怼了回来,只好尴尬的赔笑。 “云娘子!效果如何?我从未骗你吧?” “这药管用,我还要九颗。放心,我不会自己吃了。有几个姐妹,也有些难言之隐……” 美妇嘿嘿笑着,抓起她的手:“无妨无妨,九颗便九颗。” “只是除了金子之外,我还要人。这是我的规矩。” 原来,只要在这里买过药的人,还要单独为美妇赠送一位少女,作为资费之一,届时人货两清。如今天下动荡,京城凋敝,多的是卖女儿的人。 回程的马车上,一路无话。 实在是没脸说话。 回到宅中,符寿安将服药时,掰下的一小块交给莫空,发现这药除极少成分有催情作用外,大部分是泥土。 只是这泥土比焦炭还黑,比石灰还细,稍稍有风吹过,便化了,不知是什么东西。 众人一致认为,若要探究出幕后黑手,“深入虎穴”似乎不可避免。 “我去呗!” 不曾想,莫伽居然主动揽下了此事。 她挥挥手中的兽牙:“谁敢来,我就咬他!” 第19章 夜探兴都坊 午夜的兴都坊,鸦雀无声。 这里是永宁西南方的偏僻所在,只有那些没人管的慈济院、打卦的瞎子、造假肢的哑巴、盗贼人牙子、残疾的暗娼跻身于此。 也许京营衙门早就遗忘了这里,路上的石板早已碎裂残破,任由泥土随意地散在四处,唯余一些白天留下的零散麻鞋印。 弯月不甚分明,好似沉醉之人的眼睛,给空旷的街道覆上一层氤氲。 一辆华贵的马车不知从何处驶来,在这破败的街道上着实突兀。 车轮在坑洼之间颠簸,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昏暗的灯笼吃力地穿透雾气,一男一女身着仆役衣衫,沉默着驾车。 玉真掐起雷敬的胳膊:“如何非要来这怪地方,不能在别处么?” 雷敬忍着痛,边笑边朝车内扭头:“别怕,有老季在,保管没差错!” 季如光坐在车内,正在向众人面授方略。他与公主、莫空都穿了夜行衣,只有莫伽穿的是寻常婢女装扮。 大敌当前,符寿安见他反而神色如常,脊背轻松地倚靠着,难道前几日鞭打的伤痕,一点都不痛么? 关于那天发生的事,她一直装作宿醉失忆,实则记得清清楚楚。 醇甜的葡萄酒、“洞房”般的陈设、缠绕着珠翠的秋千、绕眼的红烛、放肆的熏香…… 符寿安问自己,失态了么?绝对没有!永永远远都没有! 可她一个姑娘家,就这样和一个年轻男子共处密室,谁都会多想吧…… 她忽然有点担心,季如光是否会以此为谈资,说给他的那些手下们? 他若是说出去了,怎么办?奏请父皇,砍了他的头? 不要不要!她可以确定,季如光除了将她紧紧裹于大被之中,绝无多余动作。 那么,就请父皇革了他的官职,发配给自己为奴? 似乎也不好,若要做自己的奴仆,免不了挨一刀,真成了“季公公”……罢罢罢。 当皮鞭抽打在季如光结实、赤裸的脊背上时,她的心很痛,可又有一丝丝的快感,这让她面颊涌上一丝滚热。 她最为不满的,反而是那美妇贸然进来,还妄图上下其手…… 云大人的身子,是你们这些妖人,可以随意亵玩的么! 想到这里,符寿安忽又有些惆怅,季如光似乎对这些声色犬马的玩法,颇为熟稔,难不成他也跟那些贵胄公子一样,精于此道? 可惜他的眼睛一团混沌,什么也看不出…… 对了!不如将来再寻机瞧瞧雷敬的眼睛,探探他们一道去的胡姬酒肆是哪家…… “殿下,”季如光冷冷道,“还请殿下复述一番,臣方才说到哪里了?” “诶?” 符寿安的思绪被瞬间打断,她开始搜肠刮肚,努力回忆刚才听到了什么,更庆幸自己坐的地方,离灯烛尚远,众人也许看不清她脸上的窘迫。 “季如光!你真婆婆妈妈。” 莫空居然跳出来解围,“同样的话要说几遍?” “让大伙跟在莫伽身后十步左右,多借地势,到点之前不出手。谁还不知道这个?” 他投来了一个意味深长的暗笑,符寿安也微微点头致谢。 车子终于驶到一个十字路口,停下了,这是卖药美妇人的约定地点。 “莫空,”季如光吐了一口气:“让莫伽担如此风险,是否有必要?我有别人可用。” “才不!”莫伽抢着答道,“我听哥哥说那里面好玩。” “姓季的,”莫空停下修指甲的小刀,“不然呢,你想让公主亲自做饵?” “得了——”符寿安做了个止语的手势,“我也是关久了,闷得慌。” 她与季如光早就合计过,此事关乎飘沙和明女的很多秘密,自己必然是要参与的。可莫空掺和进来所图为何? 以莫空的行事风格看,他锦袍穿得,破布也披得,想来不会真为了史家欠着的几批药材、几箱银子,就带着义妹涉险吧? 是不是,莫空对史家藏的什么东西感兴趣? 她已经断定莫空的记忆有些怪异,可又不像季如光那样一片混沌。这两个看不透的人,他们了解对方的底细么?真正信任彼此么? 当然,莫空的身手她见过,多一个帮手总是好的,此时唯有信任他。 正在思索间,季如光与莫空击了个掌,掀开了车帘。 符寿安展了展身上的夜行衣,深深吸了一口子时的冷气。 下车处是个十字街口,一边是倒塌的古老当铺,一边是遭过火灾的染坊,更有一片荒废的前朝重臣宅子,主人家早已烟消云散。 季如光从怀中取出一张黄底红字的符咒来,交给莫空:“那妇人告知与我,需在子时,烧成灰让婢女服下。你瞧瞧可有蹊跷?” 莫空接过后,先是照着火光看看,又放在鼻子下闻了闻。 “并无蹊跷,先烧了再看。” 符咒遇火,迅速跳动着化为灰烬,那火中似乎隐隐传来一声叹息。 莫空神色凝重:“也许门道就在这灰里,纸符无碍,过了火方有怪异。” 说完,他忽然将双手一拍。 “我虽不通扶乩跳神,但也听说,辽东那里有神汉,将生灵的神识绑在符咒上,遇火则将其释出,神识便将这灰烬当做自己的身体,盘桓不去。” 莫空一边说,一边将灰烬和水拌了,但手底下却犹豫着,没有向莫伽递去。 莫伽反而哈哈一笑,将水杯抢走一饮而尽。 “小时候我睡坟头的次数还少么?从来没听见哪个妖啊魂啊把我拘走的。” 接着,她按照美妇人的说法,轻轻念起了一段颂词。 “胡天胡天,旦复旦兮;胡天胡天,弘于一人;胡天胡天,褰裳去之……” 符寿安皱起眉头:“这不是古早时的《卿云歌》么?如何改了这般唱词……” “这你们就不知道了吧!” 一个得意洋洋的影子从马车后闪出,虽然穿着夜行衣,但上面点缀着诸多饰品,如酒囊、小匕首、石头串子……还背了张弓。 这一身东西,叮铃哐啷的,真是怕没人发现吧…… “徐家少爷,这事就不劳您大驾了吧?” 徐盛婴抱着胳膊:“上回京营大堂不是讲明,本案我也要跟着,季大公公可忘了?” 季如光冷笑一声,不知何时“秋水”已出鞘,刀尖直直停在徐盛婴胯下一寸处。 “徐公子若想加入净尘司,我那手艺可比‘刀子匠’快多了。” 徐盛婴哆嗦了一下。 “粗鲁!就你还懂点诗书。” 他将脸转向符寿安,“这颂词正是飘沙人祭祀时所唱,只不过他们流散到中原后,总得说中土雅言吧,便将《卿云歌》附会一番,权作译文。” “只不过这颂词唱罢后,人就得死了。可惜啊,这么漂亮的小妹子,你们也舍得!”他走到莫伽身边,刚想怜惜她几句,却被莫伽一拳重击在腹部,登时蹲下。 “原来是个硬茬子,你们想扮猪吃虎……” 符寿安忽然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你们听到什么了吗?远远来的” 那声音既向低语,又向哀嚎,似乎从天边飘来,又似乎从地下蒸腾而上。 众人摇摇头,在他们的耳鼓里,一切平静。徐盛婴则掏出两个铜铃一样的东西,塞进自己耳中,铜铃末端有两个秤砣一样的东西,一头接在地上,一头接在空中。 “是是是,有那么一丝丝声音。”他兴奋地叫起来,但又不满地望向符寿安,“你到底是什么人啊?你没有我这宝贵的‘生死法螺’,便能听到?” 符寿安没有搭理他。她早就抽空看了徐盛婴的眼睛,这小子的生活倒是充实而简单,整日就是钻沙漠,挖龙骨,自造些奇奇怪怪的器具,可似乎成功的不多。 不过在她凝视过的贵公子当中,多的是高梁纨绔之辈,这徐盛婴能投身机关金石,已经是百里挑一了。 正当此时,莫伽的举止终于诡异起来。 她一手指天,一手指向前方,双膝不打弯,一脚一脚,向前方“蹦跳”而去。虽然看上去步调缓慢,步幅却极大,转眼间已经走出十几丈远了。 “跟上去!” 第20章 婴啼童子 在季如光示意下,众人分散开来,借着月色紧紧跟着,可莫伽却又不动了。 徐盛婴揉着肚子,一脸的不屑:“就你们这样跟着,人家早发现了。” 他拦住众人,从袋中摸出一堆玉石,吩咐大家含在舌头下。 莫空不满道:“你当我们是死人吗?” “那边起疑了!”徐盛婴得意地说,“据我观之,妖人用的是飘沙某种邪术,我们将这飘沙玉含下,他就以为我们不是活物,自然就不会怀疑了。” 他说的不错,莫伽又开始向前行进。 穿过几条蜿蜒的小巷,莫伽在一间窗棂残缺的屋子前停了下来。季如光走在最前面,向众人做了个止步的手势。 符寿安蹑手蹑脚地跟来,见屋子中有一个摇椅,在月光下轻轻晃着,边上有一个断了半个脑袋的木头娃娃,顿时寒毛直竖,躲在季如光身后。 莫伽的两只手忽然交缠起来,扣住自己的脖颈,她的眼睛翻白,呼吸也很快局促起来,一条舌头忽然伸出口外。 徐盛婴飞奔前来,用力将莫伽的手掰开。 “乖乖,书上写的不是这样啊,怎么会变成僵尸了?” 莫伽忽然恢复如初,一巴掌扇在徐盛婴脑袋上。 “僵尸你个头啊!” 徐盛婴不怒反喜:“原来你好好的!你居然不怕嘤啼童子的歌声!” 莫伽白了他一眼:“也并非全无影响。方才谢谢你啊,那歌声着实难听,就像在喉中塞了一把苍蝇,我便急了。” 莫空赶过来,给莫伽服下一颗丸药,少女的神色渐渐好转。 她摘下身上一个小小的布包,在月色下层层打开,里面居然放满了糖果。 接着,她拈出一颗最大的酥糖,塞到徐盛婴手上:“你吃。” “你也有个宝贝袋子啊!”徐盛婴用力点点头,当着她的面吃了下去。 大概是觉察到莫伽止步不前,远方的歌声更加急促了,音调也提了起来。 符寿安捂住耳朵。 “你刚说的那个‘嘤啼童子’,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徐盛婴答道:“只要吃了那怪物给的符咒,夜间就会在它的歌声引诱下,前往某个所在,哪怕翻越万水千山。” “假如它在岭南,你在塞北,你也得日夜兼程赶过去。那时候在路上走的,恐怕已经是一副骨头架子了。” 符寿安终于明白了,这些妖物必是以美人药做饵,一边骗钱,一边害命。 皇城之中,总有那贵妇想要笼络丈夫的、青楼头牌想要永葆青春的、妾室欲与正妻争宠的,往往在这样的魔药面前,毫无抵抗力。 她们会在一掷千金之余,再奉上几个连宠物都算不上的婢女。 听到这骇人听闻的说法,符寿安整个人都愤怒不已。 永宁之内,竟有如此害人之物,既然让我知道,那今夜就扫平了它! 众人跟随莫伽,来到了一座荒废已久的寺庙前,庙门上的残迹,依稀能看出“铁槛寺”三个大字。 季如光轻轻唤道:“莫伽妹子,请在门口多拖延一阵。” 莫伽仍然直立着手臂,可步子却慢了下来,似乎对这荒寺颇为“敬畏”。 季如光打出手势,要徐盛婴和公主呆在原地,他与莫空施展轻身功夫,一左一右,猫腰在墙壁上,又接着几棵枯树边,将寺庙尽收眼底。 待二人下来后,徐盛婴问:“你们瞧见什么了?” 莫空晦气地甩来一句:“棺材……满院子都是棺材……古怪真古怪……” 季如光补充道:“大雄宝殿前还站了一个妖人。” 徐盛婴打了一个激灵。 季如光道:“据我早先探查,这铁槛寺本为先朝皇家寺庙,荒废已久,便做了义庄。很多来永宁的胡商,若客死他乡,便会停灵于此,而非送到乱葬岗去。” 他鼓励众人:“这么多棺材,势必会影响大雄宝殿前的视线,利于我们隐蔽前进。” “我打头,莫空压阵,徐公子和云娘子居中。” “你原来唤作云娘子。” 徐盛婴咧着嘴凑到符寿安身边,向她作了个长揖。 “不知是夫家姓,还是娘家姓?” “如果一个时辰内你能闭上嘴,我可以考虑告诉你。” 果然又是令人愉悦的回击。 季如光欣赏完徐盛婴沮丧的表情,不动声色的走到符寿安身前,低语道:“火折子、火柿子都带好了么?” 符寿安点点头。季如光偏又拉过她的小包,一样样做了查验。 “今夜恐怕十分凶险,一定要跟紧我,该放火时便放火。” “嗯。” 莫伽进入寺院,没走几步,忽然跪在地上,四肢爬行着,穿越无数或新或旧的棺材,径直到了大雄宝殿前。 只见缺了角的台阶上,果然站着一个怪人。 从外表上看,他似乎是一位老者,老到不能再老,佝偻得像只河虾。 他只扎了条破裤子,寒风中赤裸上身,皮肉松弛地耷拉在肋骨上,又像一具被风干的尸体。 最为诡异的是,他脸上根本没有五官,肚子上却开着一张巨口。 这张巨口不断闭合,似乎时而吟唱,时而呼喊,时而哭嚎。 莫伽就在这“无声”的支配下,不断翻滚、站立、爬行。 符寿安颤抖起来,她实在无法这样的折磨,这声音将一切阴暗的记忆召唤而至,惨死的许贵妃、翁中的母妃、疯狂的福生、昭天门前的大火…… 她想呕吐,又忍不住叫喊,甚至还想放任自己,像莫伽那样任由对方支配…… 正当煎熬之际,季如光将手抚在她脊背上,一股温暖而有力的热量传来,符寿安顿时倍感安全。 莫伽终于爬到了台阶前。 妖人胸腹上的大嘴猛然咧开,内中只有一个深不见底的洞,却看不到五脏六腑。 莫伽“失神”地爬进了那个深渊,巨口封闭,少女就此消失。 他不知从哪里取出一支毛笔来,在自己面上画了一张口,胸腹的大嘴便不见了。这张“新嘴”露出饱腹后才有的笑容来。 妖人旋即抖动起来,躯体和四肢开始膨胀,干瘪的头皮开始长出黑发,不多时,竟变成了一个硕大的“胖娃娃”,跟年画上似的。 徐盛婴悄悄说:“不然人家怎么叫‘嘤啼童子’呢?吃下人就变成童子啦!” 嘤啼童子走到近前几口棺材前,敲了敲:“你们醒了没?一会我带你们玩。” 他缓慢转身,向大殿内走去。 第21章 三清邪神 季如光向众人打了个手势,以密布的棺材为遮蔽,紧紧咬住妖人行迹。 然而徐盛婴却天性好奇,他偷偷打开了一口棺材,想看看里面是什么,只是里面恶臭扑鼻,他一个干呕,口中玉石直直跌落…… “要糟……” 徐盛婴还没来得及反应,一声尖啸立刻从棺材中传出! 紧接着,整个院落中的棺材都开始异动。 “吱吱嘎嘎,吱吱嘎嘎!” 周遭似乎有千百个指甲在抠挠棺壁,令人毛骨悚然。 众人立刻都停下脚步,警觉的看着四周。 “是生气!”季如光压着嗓子呼道:“徐公子!你快把那玉石含回去!” 徐盛婴一低头,只见玉石好死不死跌落在一滩泥水里,他心下大呼倒霉,但偷眼一看,前方婴啼童子一个猛回头,吓得他什么也顾不上了,忙将玉石捡起,重新含入口中。 四周的棺木一瞬间又都停止了异动。 但此时嘤啼童子还是察觉到了什么,驱着沉重的身子赶了回来。 徐盛婴立时趴下,缩在一座棺材下。 还好婴啼童子走得不甚顺利,没两步就撞上了一口棺材,跌倒在地。 他挣扎着爬起来,竟用手将新画的嘴擦去,又画上了一只眼睛! 原来,这家伙同时只能使用一种五官,用新的,便要将旧的抹去。 众人都躲在棺材后面偷眼看着,觉得又新奇,又诡异。 但好在这一遭,竟让大家发现了这厮的弱点。 借着这个,众人与它不断腾挪,倒也躲过了他的巡视。 也可能是一只眼睛并不是很好用。 婴啼童子花了好一阵才找到徐盛婴“招惹”过的那口棺材。 只见它蹲在棺材边,轻轻抚摸着棺盖,竟像母亲安抚惊醒的孩童。 不一会儿,棺材当中的躁动消失了。他这才站起身,打了个哈欠。 季如光和符寿安对视一眼。 他们都明白对方眼里的意思:这怪物,似乎与棺材里的东西,有着某种诡异的默契。 季如光暗中将“秋水”出鞘,蹲伏在嘤啼童子身后一步之遥,只要他有什么异动,立即可以斩下他头颅。 但安抚完毕之后,它只是摇晃着,扭动着,转身向大雄宝殿走去。 众人蹑手蹑脚地尾随其后,一步步进入大殿,却发现佛寺里居然供着三清像。 只是神像虽然穿着道袍、手持拂尘,可一个个却青面獠牙,俨然是附会三清的邪神。 嘤啼童子不知拉动了什么机关,假三清忽由并排变为对立,中间留出一个数尺见方的洞穴来,妖人便硬挤进去,肥硕的身躯煞是费力。 可令人惊异的是,当他没入洞穴之后,洞口随即消失不见,三清像也恢复了原位。 季如光上前,敲了敲地面,发现皆为精铁铸造,寻常力量是打不开的。 “季大人!” 符寿安忽然发现了什么。 “你瞧这假三清像,是否与寿安观中的擎羊、陀罗二星君颇有相似之处?五官如西域胡人,袒胸、肋生倒翅、口边有残血……” 季如光点点头:“如此说来,寿安观也如传闻中一般,是先朝的古旧寺庙了,只是不知道这二者间有无关联,要是雷击木也在就好了……” “寿安观又是什么去处?” 徐盛婴听见陌生的词汇,立刻又兴奋地插到了两人中间。 没人搭理他。 “不过我知道这三个神像的来历哦,你们不想听吗?” 他只好再次自找话题。 “明明是你想说。” 符寿安一笑,看破也说破。 “咳咳,云娘子这嘴,真是好生犀利……” 见符寿安冷冷的盯着自己,徐盛婴麻溜的打了个急转弯,说起了正事。 “其实,这都是飘沙秘俗。当年有一小撮飘沙人,信冥河龙君,又称阿豸达哈栖。那龙君便有三个头,分别是痛、苦、死。” “他们来到中原后,不敢直接祭拜龙君,便假托三清之名?” “是了是了!云夫人,你见过擎羊、陀罗二星,莫不是一个满面横肉,一个拿着把……” “大砍刀。” 符寿安说完,立刻走到了假的三清像旁边。 她见“太上老君”的右腿有蹊跷,便在膝盖处找到一个凹口,轻轻一剜,袍服张开,里面竟是一只鸟爪。 符寿安试着将鸟爪往后一推,刚刚消失的洞口竟重新出现了。 看来,这里便是机关所在。 “确与寿安观一致,神像右腿也雕做了鸟爪。” 符寿安笃定地说,“也许那些飘沙人信的神,右腿都长一样吧。” 她倒是有点后悔烧了寿安观,也许毁掉了不少先前从未注意的信息。 季如光随即排布道:“如此,仍是我打头阵,云娘子居中,莫空断后,徐公子守着洞口。” “我不。” 徐盛婴抗议道,“我要去救那位送我花糕吃的姑娘。” “你莫不是怕这满院子的棺材吧?” 半天没吭声的莫空,也开了口。 徐盛婴脸上实在有点挂不住了。 “你们这些人,能不能看破不说破?与人为善,很难吗?” 季如光却从徐盛婴的反应里感觉到了一丝蹊跷。 “徐公子从小也算是见多识广,等闲的尸体只怕并不会害怕。你在棺材中,究竟看到了什么?” “季公公,你倒真是挺敏锐的,那棺中,确实有尸体,只是,那尸体,颇不寻常……” 徐盛婴努力回想着。 “我见其中躺着一具女尸,皮肤还稍稍完整,可七窍都烧得焦黑,也忒怪了,就像是……这火是从体内往外烧的……” 听到徐盛婴的说法,符寿安的声音有点发颤:“她们……是活人还是死人……” “能察觉生人气息,俨然是啖人血肉的僵尸,自然是死的。” 徐盛婴颇为疑惑地说,“可看嘤啼童子与她们之间,尚有安抚互慰,似乎又像是活的。” 徐盛婴说着,突然打了个寒颤。 若把他一个人留在这里,万一这些棺材里的人都动了起来…… 到时候,他又该怎么办? 第22章 暗室倩影 见徐盛婴磨磨唧唧,似是胆怯,季如光也不恼,伸手拍了拍徐盛婴的肩膀。 “你们徐家,数代镇守飘沙,英雄辈出,徐世子继承王爷衣钵,想必也是极其骁勇之人,不过人食五谷杂粮,心头有惧怕也无可厚非,徐世子若是不敢,从这里出去,雷校尉的马车守在外面,你去寻他,也无不妥。” 季如光说完,扭头便走了。 徐盛婴在身后,知道自己说什么也没用了。 西北王徐守成,不在乎家世不在乎文采,最在乎的就是儿子的精气神,胡闹可以,怂不可以。 可今天他要从这儿走出去,被那个大嗓门的雷敬嚷嚷出去…… 算了算了,凑合过吧。 于是徐盛婴又偷偷在舌下多含了一块玉,将弓箭解下,守在窗棂处。 往洞内走时,符寿安忽然想起,季如光收集的飘沙文书中曾经记载的一种火——业火。 飘沙人相信,每个人生来便带着无始无终的业力,有善业,有恶业。无论现实中多么乐善好施之人,也无法避免在“过去世”行过恶事。 这些恶业积蓄在一起,如影随形,永远缠缚,便会形成业火,是亡灵前往阴间的罪案录,可一旦在生前引动,便会由内而外,烧尽人的身躯,对周遭环境反而毫无影响。 虽然飘沙文书里记载了法诀,可符寿安既然看不到人的业火,更别说点燃了。 季如光在她耳边轻言:“人的业火不会被无端引动。” 符寿安也小声回复他:“按文书所载,只有玉壁神庙中的神官才能做到。” 这座寺院的废墟下面,究竟隐藏着什么样的秘密呢?又与她本人、明女、玉壁、飘沙一族有着什么样的关系? 她读过很多史书,发现很多朝代都亡于皇室成员的颟顸、自私与自负。按理说作为公主,幼时养于深宫,长大后或和亲,或择一重臣子弟嫁了,便是天经地义,何必去想那些无关紧要的事? 哪怕像宁安公主痴爱乐舞,总也是好的、不会错的。 可符寿安却以为,举天下人之力而供奉皇家,皇家若不将天下人安危奉为圭臬,必是取祸之道。她作为公主,心底的责任与热忱从未消散。 哪怕父皇正是利用了这种热忱,剪除了很多无辜的人。 不断出现的飘沙遗迹,与寿安观相似的神像……使她愈发觉得,即便没有与季如光的赌约,也一定要弄清这一切。 因为她是皇朝的公主,她也要为天下人承担起责任,不能任由妖孽祸乱人间。 当符寿安穿越地道,藏在一只巨大的木桶后面,借着微光窥视妖人的秘密时,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那大概是她此生见到最为恐怖的场景。 一间不小于季府客厅的暗室内,僵立着十多位豆蔻女子,她们容颜光鲜,却了无一丝生气;身姿曼妙,永远停在死亡刹那。 她们有的还穿着婢女的衣服,想来是新进由大户人家送来的“药酬”; 有的却未着寸缕,有人将她们的衣衫尽皆剥去,稚嫩的肌肤永远不再感知寒冷; 有的换装完毕,被随意装扮成仙女、宫女、异族舞女…… 这可都曾经是活生生的人。 符寿安想起破庙院落中那些棺材中的女子,她们又是谁呢? 她环顾前后,见莫空就蹲在自己侧后方,打了个无妨的手势。 季如光则已找到一处绝佳位置,正在用手弩瞄准嘤啼童子和他身边另一个妖人。 那是一个出奇高,出奇瘦,白发曳地,身披长袍之人,脸上戴着一副老生脸谱。 飘沙文书中曾经记载了一种怪东西,名唤千线叟,本体只有一个头颅,躯干四肢都是由长发聚绕而成的,恐怕就是此物。 他似乎对嘤啼童子颇为轻蔑,后者就在那里杵着,不敢有半点多余动作。 他面前有个石砌的案子,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物品,在昏黄烛光中分外白皙。 符寿安定睛一看,那居然是被大卸八块的少女躯体…… 她立时就想干呕,只好强忍着。 那少女的双眸空洞地望着洞穴上空,任由妖人在自己离散的身体上肆虐。 千线叟不知念动了什么,他的长发攒动,悬浮空中,竟似万千触手,拈起一把薄薄的小刀、一副细细的锯,还有一根光斑闪烁的长针。 刀锯在少女身躯上轻轻划过,极其精准,她的头颅、四肢、胸腹便被打开,里面脏腑早已消失不见,内外皆已变作油蜡一般。 妖人又把自己的长发剪下,细细镶嵌于少女周身各处,自脚底穿入,最后从头顶穿出,正如灯芯一般。 他再遣一缕长发取过火烛,在少女肌肤切口处细细熏烤,原本断开的肢体便重新融合、连接到了一起,而人如同睡着了一般。 千线叟似乎对自己的作品颇为满意,脸谱上露出笑容来,索性将束带解开,让所有发丝萦绕少女,一边轻轻炙烤,一边细细调整她的姿容举止。 不多时,一位端坐的“新嫁娘”便被做好了。千线叟为她披上礼服,又将穿出少女头颅的白色发丝点燃,暗室为之一亮。 妖人长舒一口气,这才拿正眼看向嘤啼童子、 嘤啼童子忙擦去眼睛,在面颊边画上两只耳朵。 脸谱妖人轻咳一声,然后以一种干涩到极点的语调说道: “乐相公,刑部张大人的朋友,在山东贩私盐发了大财。他最爱的狮子狗死了,说修了个陵墓,让它在阴间也继续享福。” “前几日找到我了,说想买个鲛人灯,要乙丑年生的,才和那狗婚配。这可难寻哦!” “这不也找着了么?赚黄金四十两呐,呵呵呵……” 嘤啼童子不住点头,颇有些谄媚。 “今日说是什么云府有个丫鬟过来。你可别闪了眼,我不要丑的。” 这些妖人的勾当,居然是将鲜活的少女害死,再做成墓地中的鲛人灯,以此聚敛钱财……多年来,不知道有多少无辜之人丧生在这破庙地下。 嘤啼童子将耳朵擦去,重新在胸腹上画出一张巨口,翻开双唇,莫伽便从中滑落在地,一动不动。 符寿安偷偷望向莫空,见他神色如常,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她很喜欢莫伽,那种毫无雕饰、天真不羁的脾性,恰是她向往的。可转念一想,莫伽吞下符咒,却不受嘤啼童子的歌声控制,似乎也不是常人…… 符寿安在莫空记忆中看到过莫伽,她的出场似乎伴随着一场饥荒,或一场瘟疫,没有家人在侧。当莫空发现她的时候,她正在将一只野鸡撕碎,和着血吞下去! 第23章 莫迦!别吃! 符寿安对莫空的记忆抱有怀疑,因此也偷偷看过莫伽的眼睛。 与莫空一样,她的记忆很真实,甚至说,过于真实了。 在莫伽的记忆中,符寿安仍然会成为参与者,而非旁观者,只是不像莫空那样苦大仇深、悲惨坎坷罢了。 但一切的记忆都只集中在莫空收养前的很短日子,以及莫空收养之后,之前的,竟然是一片空白。 不过让符寿安欣慰的是,至少在被莫空收养之后,莫迦似乎过的还不错,兄妹二人云游看诊,定居京城,莫空的疼爱显而易见…… 而且,莫迦的记忆与莫空能够相互印证,应该就是实情。 符寿安正想着,只见千线叟的发丝疯狂游动起来,将莫伽托在半空中,周身上下端详了个遍。 他拍拍嘤啼童子,后者的身体迅速坍缩、干瘪下去,再将嘴抹去了,画上耳朵。 千线叟赞许地说:“这妮子骨量小,肌体却结实,可要说是做粗活的,手脚又细嫩。奇怪奇怪……莫非这云家,竟是个隐藏多年的富豪,用得起如此周正的婢女。” “唤醒她吧。” 嘤啼童子取出一只铃铛来,左右各摇三下,又将莫伽脊背轻轻一拍。 莫伽一声干呕,从口中吐出一张黄符来,居然就是之前焚烧服下的,完好无损。 她睁开眼睛,看到眼前两个妖人,神情立即变得惊恐起来:“老爷爷,你们是谁啊……” 千线叟笑道:“我们都是神仙。今日你的造化到了,你家老爷夫人稀罕你,向我求了仙药,吃了便长生不老哦。” 莫伽忽闪着乌溜溜的大眼睛:“真的会长生不老么?” 千线叟用发丝指着那座穿着吉服的“鲛人灯”,阴恻恻地说:“当然是真的。” 他将发丝伸向远处,取了一个银盘过来,中央盛放着三颗黑黑的丸药。 “吃吧,小姑娘,可甜了。” 莫伽用两根手指拈起一颗药来:“我若长生不老了,就有时间去找妈妈了。”说着便之吞下,很快便发生了变化。 她的面容变得更加舒展,唇红齿白,娇艳欲滴,渐渐有了些“大女子”的风韵。 密室中并无镜子,但莫伽从案几上的酒杯倒影中看到了自己的变化。 她怔怔地抚摸着自己的脸颊,千线叟趁机又向她口中喂了一颗。 她的身量似乎又增大了一些,更加挺拔,也更加饱满。 妖人的白发时而聚拢,时而散开,兴奋地游走着,从盘子中抓起了第三颗。 细细汗珠从符寿安鬓角滑下,她紧紧盯着季如光,暗中焦急,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才会动手、救下莫伽? 季如光仍然用弩机瞄着妖人,却并无动手的迹象。 她只好朝后看向莫空,用眼神询问他。莫空隐蔽在黑暗里,只有两只眸子流溢出精光,同样稳如泰山。 乘马车前来的路上,大家曾经商议过,到了贼巢,见到贼酋之后相机而动。 莫伽事先服下了多种解毒丹药,按莫空的说法,天下什么毒都能解了。 可莫伽当下的神志,是不是当真清醒呢?莫空的药解得了毒,能解得了邪法么? 千线叟的发丝即将把第三颗药送入莫伽口中。她机械地张开口,准备吞下。 季如光和莫空依然稳如磐石。 这两个人真要让莫伽服下第三颗药么? 按照美妇人的说法,前两颗都无妨,可一旦服下第三颗,大罗金仙也救不得了…… 符寿安忽然想起,那日昭天门前,火焰即将笼罩自己全身,她已对生存不抱希望,季如光却在千钧一发之际,干净利落地将她救下了。 莫空当然也不会允许义妹轻易折在这里。 她冷静权衡一番,还是决定不妄动,继续等季如光号令。 千钧一发之际,一支羽箭破空而来,射入千线叟的额头,势大力沉之下,将他牢牢钉在身后的石墙上。 妖人悬空在那里,轻轻飘荡摇摆着,像一件破败的丧服。 所有人都吃了一惊,这支箭又长又粗,断不是季如光手弩放的。 千线叟的五官以不可思议的角度塌陷、扭曲,那只箭似乎射入了一汪泥潭,被某种绵软、阴冷的东西所吞噬,妖人轻轻落在地上。 “你个妖人、怪物、邪魔外道……你休要碰莫伽姑娘,不然小爷就收了你!” 居然是徐盛婴!他早已褪了夜行衣,露出略带胡风的皮袍,第二箭已搭在弦上。 看这样子,徐盛婴既没有听季如光的,老实待在外面,也没有因为胆怯而去找雷敬,反而是执拗的走了第三条路,一道进了密室,见莫伽危险,冲动之下便自行动手了。 “原来是西州军的人啊。”千线叟用长发把玩着断箭,他熟悉这支箭的样式。 “我家主人曾与徐守成大人有一面之缘,徐大人对我史家的鲛人灯兴趣颇浓,欲用于百年后休憩之所。” “这位小相公,莫非是徐大人派来,定制灯座的?” “住口!”徐盛婴大喝道,“我爹才不会结交妖人,滥杀无辜。我今日必要替天行道!” “嘿嘿,”千线叟干笑着,“那便少不得为徐公子安排一处上好的陵寝,再雕琢几位如花似玉的姑娘,黄泉之下好相伴。” 徐盛婴立即发出第二箭、第三箭,全部射向千线叟的头面,妖人发出愤怒的低吼声,将缠绕莫伽的发丝全部收回,在自己身前形成一道千丝万缕的屏障。 第四箭、第五箭……他手上不乱,步子更快,瞬间抢在案几边,将莫伽搀起。 “姑娘莫要吞下,吃了便活不了命了。” 莫伽先前的懵懂、混沌、天真全然不在,俏脸上满是桀骜。 “你这傻子!”她打趣徐盛婴,“多事做什么?我们早有安排!” “不过,这药还蛮好吃的。”她顽皮地将药丸半吐出来,随即又吞了下去。 “乖乖!”徐盛婴惊呼道。 他的口鼻中忽觉阵阵腥风,一张血盆大口已骤然而至! 第24章 杀不死 嘤啼童子见千线叟遇袭,便蹲伏在一侧,见徐盛婴失去防备,急忙暴起偷袭。 莫伽纵身而起,凌空展开两只兽牙,尽数插入嘤啼童子脖颈,颈椎碎裂之声作响,他的头颅软软塌下来,胸腹间的巨口发出“咯咯”之声,顿时气绝。 “你身手竟比我强多了……”徐盛婴摸着脑袋,颇有些不好意思,“只是那两把兵器好生奇怪,我好像哪里见过?” 他想着想着,人便痴了,莫伽忽然朝他一跃,将他重重扑倒。 徐盛婴慌乱道:“姑娘,莫非那药有催情作用……” 莫伽趴在他身上,口中只有低沉的呢喃声。徐盛婴方才发现,她的肩头插着十多根白色长发,那是千线叟的偷袭。 这怪物比嘤啼童子强大的多,整个密室都在他长发的攻击范围之内, 季如光早已舞动“秋水”,尽可能将白发斩落,可这些丝丝絮絮之物,轻易斩杀不绝。 莫空朝千线叟投去数个小瓶,当空炸开,烟雾缭绕,迟滞了千线叟的视线。 季如光借此时机,腾空跃起,冲入那浓烟正中,千线叟被迫将所有发丝收回,疾速向季如光攻去,顿时将他笼罩在一片缠丝漩涡中。 “云娘子,朝我放火!” 符寿安捻起法诀,将鲛人灯头顶的火焰摄出,用力投向季如光消失处…… 这样也许会伤及季如光,可符寿安仍然不折不扣地执行了——这是一种久经沙场之人才有的判断力,大概需要无数次生死搏杀、无数个紧要关头方能铸就。 符寿安很少在周围人身上看到这种特质。 那些被她凝视过双眼的皇亲贵胄,往往是色厉内荏的,在位时不可一世,押入诏狱前尿裤子的大有人在。 若说游走于杀人与被杀之间的幽微处,范金刚倒算一个,可他过于精明,精明的底色是怕死,杀人越多,就越怕死。 若说有一点点相似的,居然是父皇……那种“活久成精”的深沉,父皇也有,因为他见过了太多的人,经历了太多的事,无数背叛、谄媚和心口不一,令他一方面高高居上,一方面却孤独、卑微到尘埃里。 不过,季如光和父皇的底色不同。 季如光不是一个胆怯的人。 发丝攒动,将季如光包裹在一个巨大的蚕茧中。 萤火在这个蚕茧中若隐若现,蚕茧忽大忽小,似乎再也无法承付火焰的炙烤。 无数道银光从中破开,那是季如光用长刀别开的小孔,如漫天星斗蓬勃而出,迅速蔓延到了空间中每一根长发。 千线叟的惨叫不绝于耳,他就这样挣扎着,坍缩成一个焦黑的球,脸谱扭曲地覆于其上。 就这样结束了? 符寿安掩住口鼻,这密室通风不畅,千线叟的发丝灰烬中,传出令人作呕的气息,焦中带腥,腥中带臭,臭中带甜,甜中又有一丝腐尸气。 她仔细地将散落各处的少女肢体,聚拢在一处。这些手臂、身躯与头颅,分别属于四个少女,约莫都在十五六岁。 虽然她是惧怕尸体的,每个女孩子都怕。 但她对每一个逝者都心怀悲悯,尤其被随意践踏、伤害而死之人。 虽然当年师父曾告诉她,“生”是自然而然,“死”也是自然而然,伤怀无益。 但她仍为少女们念诵了数遍《太上救苦经》,又到那位被安置好的“新嫁娘”面前,深深鞠了一躬,正是借其头顶上的火焰,烧光了千线叟。 不远处,莫空已给莫伽上了药。她的肩头被千线叟的发丝穿透,前后皆沁出鲜血来。 徐盛婴蹲在地上,不解地问:“你果真吃了三颗药?” 莫伽点点头,还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她挣扎着站起来,从石案边的匣子中又寻到几颗,当着徐盛婴的面吃了下去。 “你吃不吃?挺甜的。” “别别!你饶了我吧……”徐盛婴从袋中拿出一把西域瓜果,“你要不尝尝这个?” 莫空关切地望着义妹,嘱咐她动作切勿大了,容易扯着伤口。 “莫空,你来一下。”季如光忽然走过来,神色凝重。 莫空站起身来:“怎么了季如光,有新发现?” 符寿安早将一切看在眼里,她口中依然念着经咒,脚下却缓缓跟着季如光二人。 “莫伽吃了这么多,却毫发无伤。这药你早就能解?”季如光紧紧盯着莫空。 “季如光,你要说什么?”莫空反唇相讥,“我妹子为这事险些丢了命,你就这话?” 季如光压低声音:“那日冬酿大会,你就在现场,还是主祭,那些舞姬整日围在你和宁安公主身边,她们出事你真会不知?” 莫空苦笑一声:“原来是这个。” 他将目光投向莫伽,她正在和徐盛婴换看各自衣袋中的藏物。 “这话我从未跟外人讲过,”莫空喃喃道,“她是我在剑南大疫后收留的孤儿。” “整个村子人都死了,只有她活着,我便以药试之,发现她居然天赋异禀,百毒不侵。” “只是啊,脑袋有些不灵光。一个大姑娘了,却像个孩子似的。” 莫空的言语充满宠溺:“若无她,恐怕我这‘岐黄医仙’的名号,也没那么容易拿到。” 他又将脸转向季如光:“你早就怀疑我了,是吧?” 符寿安将一切都听于耳中,她理解季如光的怀疑,因为她最初也是这样想的。 可莫空说的这些话,都能自圆其说,且他兄妹二人在这妖窟中生死用命,大家都是看在眼中的。此时若同伴之间生出龃龉,于事何益? 她朝季如光走过去:“季大校尉,这两个妖人都死了,你打算拘史家的人么?” 莫空向她抱以感谢的目光,她也替他解了一次围。 季如光面无表情,手上动作却极快,轻轻将她拽到自己一侧。 莫空不满道:“季如光,你那爪子僭越了啊。” 他更不爽的是,符寿安居然由着他。 季如光没有理他,而是向公主答道:“虽然死了,录不了口供,但有那一院子棺材,还有这些少女残骸,足以把史家卷进来。” “你们兄妹俩立了功,我必上报有司。”他又对莫空安抚道,“史家欠你的药材钱,这下可讨回了。” 季如光招呼大家离开密室,又取出一只火矢来,准备向夜空发射,召唤京营节度衙门前来现场。 史家这件事,他打算给永王一个大大的人情。 史家杀害少女制灯,必然牵涉到诸多达官贵人,倒无需把净尘司牵涉进去,毕竟治安、缉盗之事,本也是京营衙门的职责所在。 破了案子,永王在皇帝那里会加分,而他只要将所有飘沙、明女相关之物,全数转交季如光便够了。 没有人想在昏暗焦臭的洞穴继续呆下去,只有徐盛婴止步不前。 他先是瞪大眼睛,死盯着妖人的尸体,随即惊恐地叫起来:“你们看,有古怪!” 死去少女们的肢体在一点点变软,所有的惊愕、不甘或迷惘都在从她们脸上抹去,五官消融开来,肩背渗入土地。 那位原本坐着的“新嫁娘”,先是斜斜歪倒,嫁衣之下终于空空荡荡,她们像冬酿大会上的舞姬一样,彻底消失了。 与此同时,白色的、油蜡般的液体从她们消失处散逸而出,又在某种力量的促使下,朝着密室内某个方向流淌而去。 像无数条浑浊、油亮的蛇,蜿蜒而行。 这些“蛇”爬上嘤啼童子的尸体,钻入他胸前那原本干瘪、敞开的巨口。 嘤啼童子的身躯重新膨胀起来,手臂也开始四处乱抓。 徐盛婴颤抖着说:“这东西杀不死,难道是……” “灵囚。” 第25章 快走!! 季如光沉沉说出两个字,“那日卖药的妇人身上有古怪,我便已经怀疑了。” “灵囚?!可灵囚不是只有明女才能炼化么?”徐盛婴叫道,“况且自那年之后,这世上已经没有灵囚了。” 符寿安也问道:“那是何物?为何飘沙文书里从来没有提过?” “出去再说!” 季如光下令,“莫空徐盛婴,你们保护莫伽和云娘子出去,我来对付他!” 嘤啼童子陡然暴起,摸到千线叟已烧塌的面具,同样一口吃了下去。 就像合体了一般,他那寸草不生的脑袋上长毛破皮而出,转眼曳地,原本模糊的面部也长出了一副新的脸谱,架子花脸,赫然一个暴躁的净角。 符寿安自信道:“用老法子再杀一次便可。”她将火焰再度投向怪物,却被它一口吞下,徐盛婴的箭、莫空的药包,投什么它吞什么,胸前那张巨口仿佛有无尽空间。 季如光纵身向前,连发弩箭迫其退后,又挥动秋水,斩断其一大团长发。 “快走!快上去!” 徐盛婴拉着莫伽,莫空拉着符寿安,迟疑之下还是向出口跑去。 符寿安却挣脱了莫空,逃出身上所携火柿子,正准备点燃,可又怕伤了季如光。 在这须臾之间,季如光又摆脱数次长发攻击,将怪物左手斩落。 “走啊!” 怪物哈哈狂笑,他忽然在密室中央站定了,丝毫不在意自己一臂已断。 一阵闷雷从那幽深无际的巨口中发出,众人只觉自己的身躯好似被抛到云端,再从天上重重砸落在地,五脏六腑翻江倒海。 这种叫声颇有规律,三声长,两声短。 “不好!”这回是莫空看出了什么,“三长两短,这也太不吉利了!” 徐盛婴有气无力地回答:“他好像是在呼唤什么东西过来……” 作为回应,远处似乎响起了某种嘶哑的哭声,在这子夜的地穴中颇为诡异。 一声、两声,紧接着是此起彼伏,凄厉、不甘、怨恨,由小及大,由远及近。 “徐公子,去上面看看。”季如光做出了防御姿势,将符寿安和莫伽挡在身后。 符寿安的法诀已颇为娴熟,火球开始萦绕在她周身,莫伽的两柄兽牙也已出鞘。 莫空已将身上的药瓶全数取出,准备一股脑儿扔出去。 怪物却没有向他们进攻的举动,反而一步步再向后退却。 就这样僵持着。 须臾之间,徐盛婴从通道处飞奔而下,上气不接下气:“那些棺材里的尸体,活了……” 话音刚落,黑暗中一双枯瘦、焦黑的双手已然从背后伸来,掐住了徐盛婴的喉头。 徐盛婴倒是机敏,他不知按动了什么机关,领口处向后伸出一根尖刺,重重刺入一具行尸的眼中,它嘶号着倒了下去,再爬起来。 符寿安忙将一团火焰打去,照亮了通道,只见行尸接踵摩肩,密密麻麻,不知几许,男女老少皆有。它们乌黑腐烂,衣衫褴褛,似乎都不是富贵人家。 这是她第一回见到行尸。 季如光闲暇时,曾经讲过下墓时遇到墓主人起尸之事,她嘴硬没什么可怕的,其实心中吓得要死。 可一旦见到真的,反而没那么怕了。它们虽然食人血肉,但毕竟动作迟缓,四个人当可对付。 只是她很疑惑,为何这些“人”似乎也会痛苦,不是全然麻木的朽尸。 徐盛婴飞快射出四箭,奋战中亦不忘卖弄:“它们吧,当然不是活的,可也没死透,因此对生人的怨气极大。” “你不是会放火么,何不一把火烧了它们!” 符寿安取出一枚火柿子,才刚点燃,旋即吹灭:“这些恐怕都是为妖人所害的百姓,本已为业火所焚,我若再放火,岂不令他们痛苦加倍?” “他们本就没做错什么,错的是嘤啼童子和千线叟,还有史家。” 她将火焰汇聚起来,作火龙状,在行尸面前升腾着,吓阻它们的步伐,却不攻去。 “我帮你!” 莫空抓出一个药瓶,其中大部为殷红的粉末,间或伴着白色颗粒,还有些黑灰在上面。 他把药粉和水搅拌了,涂抹在每个人头面和双手。 “红的是朱砂,白的是糯米,黑的是《四书五经》烧成的灰。这药可以辟邪,专门克制死物。” 莫空一边解释,一边将药粉撒成一线。 行尸们似乎闻到了某种忌惮之物,只得嚎叫着,逡巡不敢前进。 嘤啼童子见状,忽然将调门调高,原先的呼喊立时转为哭丧,凄厉无比。 他似乎在向所有行尸传达—— 你们的命,是这几个人戕害的,杀死他们,吃掉他们,取回属于你们的生命,重返阳间! 第26章 神识离体了! 在婴啼童子的命令下,行尸们开始发狂。 他们相互推搡着,几个骨架长大、面目凶悍的,居然已经逾越了莫空划在地上的禁制,将它们腐烂的手爪不断向前抓来。 莫空只好拽住徐盛婴:“你那百宝箱里,可有其他杀手锏?” 徐盛婴拍拍袋子,叹道:“这些行尸太多了,我带什么都没用。” 符寿安见季如光沉默不语,走到他面前问:“季大人可有后招?” 自从她认识季如光以来,数次直面生死考验,可他总有办法赢到最后。 季如光就像一个沙漠中的神奇旅人,无论同伴如何绝望、如何饥馑寒冷,总能在最后关头,“变”出一个水袋、一块烧饼来。 “有法子。” 季如光淡淡地说,“那两个妖人既是灵囚,寻常办法是杀不死的。可他们甘心在此作恶多年,大概宿主就在附近。” “你们四人合攻嘤啼童子和千线叟,他们必然会向宿主求援,你们跟着跑便是了。” “至于这几百行尸,交给我。” “宿主?”莫空不解地问,“灵囚都不好对付,宿主什么的岂非更难?” 徐盛婴则忽然悟到了,他兴奋地解释:“若非季公公提醒,我倒是忘了。灵囚既然杀不死,我们便循迹杀了它的宿主,此事不就结了?” “只是季大公公,你凭什么能对付这么多行尸……” 这句话还未说完,季如光已经冲上去了。 他凌空跃起,弃了头巾,长发披散下来,深深陷没于行尸的汪洋大海中,再也看不见身影。 “季如光——!” 符寿安呼唤着,向前冲了几步,但却被莫空一把抓住。 远远的,她只能看见不远处所有行尸都如同触电般,惊惧着,咆哮着,慌乱起来。 符寿安并未想到季如光说的“法子”,居然是以身为饵。 然而这些日子以来,他不就惯于“以身为饵”么? 他不怕死吗?还是说,他有自己未曾见过的战力,即便面对这么多可怖的行尸,也不在话下? 符寿安看了一眼莫空,他似乎对季如光的举动习以为常,心中倒安稳了不少。 季如光这么多年,都有莫空为他医治,想必,他的情况莫空最为了解。 既然莫空没什么反应,那是不是意味着,他知道季如光定然无事? 但莫空似乎并不打算向自己解释一切。 或许,是时机未到吧。 徐盛婴也感到蹊跷,他喃喃道:“季公公如何……” 符寿安虽然心中起疑,却不想让旁人议论此事,便厉声喝道:“季大人既已明说,我们按他嘱咐行事便可! 她拈起法诀,将所有火焰凝聚成矛,尽数投向嘤啼童子的头颅,又将火柿子投入它那张开的巨口。 莫伽持兽牙,徐盛婴持弯刀,莫空取出一柄捣药杵来,齐齐向妖人冲去。 在四人狂风暴雨般的强攻下,怪物的身体被肢解了,重新分裂为嘤啼童子和千线叟。 饶是他们永生不死,刀割火烧的痛楚却是免不了的,被符寿安等人逼得步步后退。 困兽犹斗之下,千线叟展开全部发丝,将自己和嘤啼童子笼罩其下。 嘤啼童子会意,立即做出一个诡异无比的举动——他将自己身上那张大嘴用力撕下,掷于地上,硕大的双唇向周围延展,居然现出了一个幽深无比的地道入口! 季如光所说的“宿主”所藏之地,就在此处么? 千线叟拨动机关,隆隆声响起,他狞笑道:“你们来时的路已被我封上了。不出半个时辰,你们便会憋气而死,成了这些行尸中的一员!” 他瞬间收了发丝,将自己的身躯缩至旗杆粗细,跃入了地上那张巨口中。 嘤啼童子紧随其后,可当他即将扑入时,腿上却中了一箭。 徐盛婴不断张弓劲射,滞缓了他的速度。 众人趁着巨口即将闭合之际,与妖人一道坠入深渊。 符寿安凌空望向季如光,只看到一个嚣桀无比的背影之下,满是跪着的行尸…… 接下来是洞口豁然紧闭,以及无休止的下落…… 短暂的眩晕过后,符寿安支起身子,自洞底清醒过来。 四周是绝对的黑暗、绝对的寂静,没有一点光亮,也没有一丝声音。 逃逸的妖人、拜服的群尸、只余背影的季如光……似乎一切都消失了。 她挣扎着站起身,脚下绵软,大概这就是没有坠亡的原因吧;伸手摸去,墙壁黏腻湿滑,似乎还伴随着种种跳动。 她摸了摸怀中的火折子,尚有一个,可她不敢轻易点燃,怕惊动了什么怪东西。 对于目不视物的情境,她并不陌生。每当她为父皇凝视罪臣前,总要过一段遮蔽双眼的日子,在这期间,其余感官反而会变强。 据说,明女是不太仰仗五感的。 她们能够进入每个人的“须弥境”,在一瞬间读取他们一生所历,洞悉他们的内心,没有人可以在明女面前保持秘密。 如果自己是明女,在全然黑暗的过程中会怎么做? 她竭力回想那些飘沙文书中的修习方法,可又不得不承认,那些只言片语大多是低级神官们的笔记,或者飘沙人市井传说中的谈资而已。 习惯使然,符寿安还是端坐在地,按照当年师父所授的吐纳之法,尽力让自己的心绪平静下来。 这里的时间似乎停滞了,迫使她调整呼吸,气沉丹田,将大小周天运转起来。 四周似乎空明起来,符寿安闭着眼睛,却觉得原本漆黑的洞穴清晰起来。 她站起身来,脚下说不出的轻快,一种喜悦感自头顶而入。 可她转头一看,却发现自己的身躯仍然坐在地上,盘腿不动,而在她四周数丈方圆之内,散散躺着莫空、莫伽和徐盛婴三人,身上隐隐散放着不同颜色的光芒。 她慌了。 这难道是师父早年所说的“出阴神”? 第27章 这东西,好像是活的 符寿安心念一起,那个端坐的躯体忽然生出一股巨大的吸引力,将她的意识瞬间拉回。 她睁开双目,眼前依然是漆黑一片。她甚至略微有些懊恼,原来正如师父所说,感官也许只是束缚人的枷锁而已。 只是那种离开躯体的感觉颇为怪异,符寿安并不能收放自如。 她放心地点燃火折子,走到莫空等人身边,将他们一一唤醒。 大家跌落的地方似乎是个天井,只是上下左右均覆盖着一层厚厚的东西,既像淤泥,又像血肉,闻之略微有些腥臭。 秽物并非均匀分布,时深时浅,在那最稀薄处,隐隐露出原本的砖石来。 莫伽取出兽牙,从墙壁上细细切下一小块,放入口中,眉头骤然蹙了起来。 徐盛婴露出一副嫌弃的表情:“妹子,你怎么什么都吃……” 还好莫伽并未下咽,而是很快吐了出来,喃喃地说:“这东西,好像是活的。” 众人心中一凛。 莫空忙取出避瘴、解毒用的药粉,先让莫伽服下,又与每人分发一番。 徐盛婴巡视四周,发现一条通道自天井通向远方,地上隐约还有脚印。 而今最重要的是出去。 符寿安将火焰悬空,做成一只雀儿形状,飞在众人队列之前,既然只有一条道,无论龙潭虎穴,都要闯荡一番了。 一开始通道只容一人,不多时便变得宽阔,墙壁上渐渐有血管虬结,微微颤动。原本冰凉如今也变得温热。 终于走到了通道尽头,那里有一扇巨大的石门,上面刻着密密麻麻的蝌蚪文。 符寿安忽然想起了某些来自墓葬的飘沙文书,上面似乎也有这样的字,可惜她尚不能认读,便询问徐盛婴。 徐盛婴兴奋之情溢于言表,他抽出一支箭,用箭尖指着那些字道:“这是一座陵寝。” “大郑故穹州萨宝米氏之墓志记……” 徐盛婴摇头晃脑地念着,看姓氏,这墓主似乎来自西域,还是位富可敌国的女萨保,生前有册封,死后有哀荣。 大郑?!这朝代灭国已经200多年了。 穹州?!这地方的郡治早就内迁了,现在是胡人的牧场。 亏得符寿安博览群书,知道这些生僻、且已经没入历史尘埃的名字。 然而没有哪本书提过,有哪位横行一时的大萨宝姓米。 可惜“季大萨宝”不在身边,不然可以问问他…… 一想到季如光,她心中又担忧起来。行尸嗜吃生人血肉,季如光再高的身手,如何抵挡得过来? 今日怪事太多了,先是头回见到害人的妖物,再是险些淹没在行尸当中,如今在一张古怪的肚皮深处,居然藏着一座古老的、无人知晓的古坟。 很多事都在发生变化,至少在某些瞬间,她窥探到了世界的另一面。 这座大门虽然由巨石筑成,可似乎并未上锁,火光透过石门中央的一点点缝隙,向符寿安等人做出了“邀请”。 她伸手触碰,沉重的石门轻轻开启,火光炽盛,令习惯了暗处的双眼一时无法适应。 徐盛婴歪着脑袋试探道:“你该不会真想进去吧?” 符寿安讥讽道:“我来打头,你敢去压阵么?” 徐盛婴嘟囔起来:“我那娘子还在宫里发癫呢,我若枉死了,老徐家要没后喽……” 莫伽“呸”了一声,径直走到最前面:“我来打头。” 她肩背上的伤口虽经莫空包扎,可还是隐隐渗出血来。 符寿安不容分说将她拽在身后,命令莫空道:“把你妹子照顾好。” 她将火焰由雀儿变为一把长剑,悬在自己头顶一尺上空,径直跨进大门。 符寿安恍惚了,这里实在太像寿安观了…… 正似时光倒流,她又回到了许贵妃“造访”之前的那些日子里——机械地守在寿安观内殿,等待父皇宣召去凝视某个大逆不道的朝臣…… 同样狭小的甬道,径直通往某个大厅,甬道两侧是同样的三十六尊天罡神像。 天魁星、天罡星、天机星、天闲星…… 莫空等人从未去过寿安观,他们并不知道这其间的关联,但依然被这种从未见过的奇景而震惊不已。 徐盛婴赞叹道:“实在没想到,居然在这里看到了‘斗柄之殉’……” 符寿安忙问他:“什么是‘斗柄之殉’?” 徐盛婴答道:“这是一种殉葬方式。天罡为北斗之柄,飘沙人喜欢用斗柄的指向来框定四季。当飘沙人中的大人物去世后,有那忠心耿耿的部下,便要行施秘法,将自己永远变成墓中人俑,永远陪侍大人物左右。” “你们所见到的这三十六人,都是用活人做的哦。” “你那张嘴,挺适合说书的。”莫伽倒是丝毫不惧,她用手细细摸索了一尊雕像,反驳道:“不对。这俑看起来像是木雕的。” 莫空这回却站在了徐盛婴一边:“我观察了许久,的确是真人。” 他指着一尊断了手指的神像:“我行医多年,这断口处的骨骼与肌理,极细微。我是决对不会认错的。” “只是不知道他们用了何种方法,做成的这些殉人……” 徐盛婴又问:“这些神像与外面那些被害的少女,可有相似之处?” 莫空喃喃道:“少女服药后,身体仿若油蜡,骨骼脏腑似乎全然消失,不似这些神像如同木制。” 符寿安心头如遭重击,这岂不是说,自己这十几年来,日日夜夜都在和三十六具站立的尸体共处一室? 虽然这些尸体曾经在许猛攻打寿安观时,也算“救”了自己一命。 她深深呼吸,努力让自己的心情平复下来。 可又不得不承认,徐盛婴的话佐证了她长期以来的某种猜测,这反而令她有所释怀。 实际上,她早就怀疑寿安观并非生人居住的地方。 那里太冷,太静,太暗,没有一丝阳间气息。自己平素会客的厅堂,摆着案几座椅,可看形制,却像是摆放棺椁的。 自己那小小的“闺房”,连张正常大小的床榻都无从放下,也许只是陵墓中的耳室…… 这个想法,她非但没有告诉玉真她们,甚至从未向师父谈及。 她不想让一种深冷的恐惧弥散在那个小小的“道观”中——既是囚牢,还是墓穴,无论生死,永远困在观里,永远出不得头…… 那么寿安观又是何时建立、埋葬何人呢? 第28章 邪恶的明女? 一切只能等出去后再说了。 符寿安快步向前,她知道墓主人就在甬道尽头等着她。 果然,与寿安观内殿同样的布局。 四周的墙壁上依然留有无数个龛洞,只是里面并未安放莲灯,而是无数个少女的头颅,她们的颅顶上伸出灯芯,火焰萦绕、跳跃其上。 这里有中原人,也有西域人,黑发、黄发、红发,发型不同,发饰各异,一看便来自天下各国,遇害时间有远有近。 有些头颅或许是安放太久,颅顶烧尽,火焰已侵蚀至眼眉,肉体融化,油蜡自眼角而下,似在控诉、痛哭。 黑色的液体缓缓环绕着石台,石台上面有石阶,阶梯的最高处,安放着一副巨大的石椁。石椁上刻着飘沙纹饰,以及墓主人的生平。 棺椁前方上刻有一位妇人,正在向一只三足大鸟祈祷产子,因此石匠在婴儿身上雕出了翅膀,以表示“感孕而生”,这便是那位“米氏”墓主了。 她的童年似乎很快乐,仆从环绕,端着葡萄、糕饼等美食。少女时的她手持法杖,站在某座神庙之巅,接受多人的跪拜。 再往后,她的翅膀折断了,慌乱奔跑着,身后有野兽追赶。她在一条大河前停了下来,河边还有一座高耸的城池。 符寿安一眼便认了出来,大河便是阿含水,城池便是京师永宁。 这位女子与一位同样胡服的男子成婚,儿孙满堂,然而丈夫先她而去,她不得不身着男装,经营驼队与珠宝。 只是雕刻从这里就断了,并无她死后升天之类的墓葬常见图案。 莫空感慨道:“这大概就是史家的祖先吧。我只看到他们累世豪富,却不知源头竟在一位胡人女子那里。” 徐盛婴跟着分析:“可这女子发迹之时,恐怕本朝还未建立呢。我也从未在西域查到过三百多年前,有位米姓明女的记载。” 符寿安忙问:“你说她很可能是明女?” 徐盛婴道:“你看她棺椁上的石雕,那权势、那地位,非明女不能为也。” 符寿安反驳道:“我怎么听说,明女乃是飘沙部落中最睿智、最仁爱,能够与天地万物交流,能保护飘沙部落之圣女?” “这里埋葬之人,把活人制成神像,将无数少女掳来戕害,取下她们的头颅作为长明灯。时至今日,史家子孙仍以谋财害命,换得穷奢极侈。这便是明女所为?” 季如光曾经告诉过她,明女是守护西域之人,今日之事若是真的,只能证明季如光怀揣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糟糕目的,在撒谎。 季如光会是在撒谎吗?她一时间也并没有证据,可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的直觉,就是相信他的。 于是她朗声开口。 “我不信!” “哟!云娘子前日还在我那里风流快活呢,如何今日便不信了?” 一个女人头颅从棺椁后方升出,瞳孔黝黑,笑如弯月,着实把众人吓了一大跳。 这颗头颅披散着头发,脖颈极长,蜿蜒而出,绕上了左近一根石柱。 名贵的绸缎衣服不断褪下,她的身躯浑圆,布满铜铃大小的鳞片,四肢更是消失不见,赫然一条如石磨般粗细的巨蛇,爬过之处尽是腥臭。 千线叟和嘤啼童子也从阴影中走出,向这条美女头颅的巨蛇躬身施礼。 符寿安从未见过这样的妖物,她将火焰聚集为盾:“徐公子,这蛇是何物?” 徐盛婴喉咙中颇为干哑:“这……这恐怕是爱染夫人吧……飘沙传闻中,以美色害人性命的妖物。” 他声音压得很低,爱染夫人却早已听到,咯咯娇笑起来:“这位徐公子,你若持名帖去我那别馆,我必悉心款待,令你欲仙欲死。” “可你偏要随这几个没开眼的,擅闯此间,那我只好让你那万里之外的老父,白发人送黑发人喽。” “至于你云娘子——这恐怕是个假名吧?无所谓了,我倒要感谢神明开眼,将你送入这生死法境,我家小姐终能重见天日了。” 爱染夫人话音未落,符寿安早就出手了,墙壁中诸多少女头颅上的火焰,被符寿安聚为一柄长枪,径直向爱染夫人的胸口刺去。 她并无太多对敌经验,可毕竟天资聪颖,又同季如光多次历险,那种出其不意、迅捷无比的出手策略,倒让她学了个七七八八。 徐盛婴同时张弓欲射,莫空赶忙过来,在他箭头上涂抹了药膏。 他自信得说:“我这草药,什么蛇都怕。” 爱染夫人被火焰笼罩起来,周身烧得滋滋乱响,又被徐盛婴一箭射中了左眼。 如此重伤之下,她却笑容不减,眉眼反而更为柔媚:“云娘子,你能放出这火,更是坐实了我的猜测,我欢喜的很。” 只是她的嘴角越咧越大,直至耳根,一条舌头也吐出口外,嘶嘶作响,脖颈处扁平起来,愈发像要袭来的模样。 符寿安等人脚下腾挪开来,随时准备躲避。 爱染夫人的血盆大口终于落下了,可出乎众人预料的是,她居然将千线叟和嘤啼童子咬在口中,旋即吞下。 巨蛇疯狂扭动开来,鳞片暗暗张开,当中似乎有绿色的汁液在流动。它倒在棺椁上,汁液流出,像活物似的,钻入了看似严密的棺椁缝隙中。 棺椁中亦有回音,一条条血红色的丝线,又随着汁液回流巨蛇的身体。 巨蛇的身体膨胀了一倍,脖颈处长出两个人形的骨突。骨突上的皮膜脱落后,众人方才意识到,巨蛇额外长出的两个头颅,便是千线叟和嘤啼童子。 “完了完了,这是阿豸达哈栖!” 第29章 奋力苦战 看着眼前的怪物,徐盛婴失声叫道,“我一定得托梦给我爹,让他给我在城外立个衣冠冢,把我收藏了许久的机关之物放进去……” “你一个大男人,怎会如此怕死?” 莫伽淡淡道,“躲我后边去。” “小姑娘家家的,说话怎如此伤人?” 被莫迦一刺激,徐盛婴也不嘟囔了,他挺了挺胸膛,甚至刻意往前跨了一步,将莫迦严严实实的挡在身后。 “这东西是飘沙人传言中的冥界之主,共有三个脑袋,分别代表痛、苦、死。飘沙人死了以后,好人要被赤乌带去天堂,恶人要被阿豸达哈栖带去地狱……” 符寿安道:“我们又不是坏人,哪怕他真是冥界之主,怕他作甚?” 只是令她惊异的是,这东西似乎并不怕火焰燃烧,这便削了她大半战力,只得将怀中的匕首取出,尽力做防御状。 阿豸达哈栖的头颅舞动起来,分别向众人攻来。 徐盛婴回头刚想护着莫迦,谁知莫迦反而一把推开他。 “别碍事儿!” 莫迦一边说,一边高抬一只脚蹬在棺壁上,猛然借力跃上蛇身,挥动兽牙,竟将一颗蛇头齐齐斩下! “!” 徐盛婴见莫迦如此生猛,整个人话都不会说了,狠狠的攥住自己的箭,不断发射,绝不能落了下风。 余下两颗头颅负痛嘶嚎,然而骨节很快再次突出,被砍下的脑袋又长了出来。 徐盛婴掩护莫迦,继续砍杀了,然而砍一个,长一个,丝毫没有结束的迹象。 果然,这些被称为“灵囚”的东西,若不摧毁宿主的话,是无论如何都杀不死的。 徐盛婴的箭已不多了,莫空兄妹也会体力耗尽,那时兴许便全军覆灭了。 如果季如光在此的话,他会如何指挥若定? 符寿安思索得当,对众人提议道:“你们三位,分别强攻那三颗头颅,我去开了棺,将那藏在其中的宿主除了!” 莫空看着符寿安,惯常戏谑的表情突然消失了一瞬,他的眼神里似乎满溢着某种倾慕和向往。 莫空喃喃:“果然与那时一致。” 符寿安听不明白:“那时?什么那时……” 然而莫空尚未答复,阿豸达哈栖的三头便再次攻来。 莫空、莫伽与徐盛婴竭力缠斗,符寿安则乘势潜行到棺椁之前,用匕首敲开缝隙,再取出一颗火柿子,作势点燃。 诡异的事情发生了,一只枯瘦无肉、戴着硕大宝石戒指的手从中伸出,将她的臂膀死死攥住。 阿豸达哈栖中央头颅停止了冲撞与撕咬,转而喷吐起紫色烟雾来,莫伽首当其冲,全身尽染。当她从烟雾里冲出时,瞳孔早已变为紫色。 徐盛婴跑来搀扶她,却被她一脚踢中胸口,随后将兽牙展开,招招皆是死手。 徐盛婴就势滚到一边,撕下袍服一角,将口鼻紧紧系住。 他对莫空和符寿安高声叫道:“这喷的是‘爱别离苦’,需得小心!” 符寿安隐约想到,飘沙文书中似乎记载过这种毒物,人若中毒,将把第一个遇到的异性当作爱人,痴恋无极,因爱生苦,因苦生恨,进而杀死爱人、吃掉爱人…… 她抽出飘沙匕首,向那只紧攥自己的枯手削去。 刀锋所至,迸发出铿锵之声,这精钢匕首居然伤不了它半分。 她看见在莫伽的进逼之下,徐盛婴已无力招架,二人正要被嘤啼童子所化的那颗头颅吞下…… 莫空的后背也被千线叟发丝所伤,体力不支,跌倒在地。 符寿安心知情势已极其危急,若不当机立断,必无一人能活着出来。 她将一支断箭咬在口中,心中咚咚作响,打算一但把自己右臂砍下,左手立即捻起法诀,召唤火焰将伤口烧结了…… 谁知千线叟迅疾而来,口中吐出白色缠丝,将符寿安团团缠缚,犹如蚕茧,那只枯手便也松开了。 她只觉得整个世界在迅速坍塌,一种异香袭来,令她头脑昏沉…… 恍惚之间,她仿佛回到了童年,那个和父母在乳海御园泛舟的日子。 阳光明媚,春风和煦,父皇风流秀挺,母妃笑靥如花,难道后续的一切,都只是一场噩梦吗? 符寿安感到好生庆幸,她扑进安延那的怀抱,想向母亲大哭一场。 可母亲的身体为何如此瘦削、竟无人形?她的眼眶中唯余两个空洞,滴淌着血。 她转身一望,乳海中已泛滥起滔天大浪,父皇早已登上一艘巨大龙船,只剩下母女二人在一叶扁舟上颠簸起伏。 不,连扁舟都没有,她与母亲所在的,恰是那囚禁母亲多年,将母亲作为“人彘”的巨瓮! 许贵妃巨大的头颅从水中升起,青面獠牙,伸出那遮天蔽日的大手来,将瓮拍翻。 “你母妃变成这样,都是你不祥!” “你根本就不该出生。” 这响彻天地的怒号,既像来自许贵妃,又像从父皇口中说出的。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被甩在岸上,雾气弥漫,腥臭湿冷,一条泥泞之路通向远方。 一支长长的队伍蹒跚而至。 他们有的无头,却打着灯笼;有的面色铁青,伸出一尺见长的舌头,却对镜梳妆;还有的身着官服,官服上却没有补子,唯有一个大大的“冤”。 福生便在这队伍里,她背上还插着“秋水”,连同身边割断喉咙的符庆锡,所有人都在指责、诅咒符寿安。 “你这妖女!” “你害了我们性命,你不得好死……” “阎罗必判你入那无间地狱!” 千百个声音同时涌入耳鼓,符寿安崩溃了。 她瘫倒在地,任由那些自称“枉死”之人将她淹没。 不,还有一个声音,有一个温柔的男声在温柔地支持她、呼唤她。 “寿安……寿安……” “你没有错,也没有罪。” 如同黑暗中的微光,符寿安循着声音的来源,推开福生和符庆锡。 那个声音越来越大,盖过了一切声讨和指控。 灰暗的天空被撕了个大口子,光亮从天外射进。 符寿安醒了。 她发现莫空正半跪在她面前,用莫伽的兽牙,将覆于她身上的层层丝线剥离。 他的面色灰白,鲜血正顺着嘴角流下。 千线叟以丝线为矛,自莫空右肩而进,左肋而出。 “寿安……”莫空惨笑道,“徐公子刚跟我说,这颗头颅代表的是“痛”,将人困在茧中之后,人便产生幻觉,一遍遍回顾起人生中最痛楚之处,进而意志消磨,绝无生意,所以……不管你看到什么,都不要相信,你……快逃……” 第30章 米娅 莫空将符寿安推开,自己挡在那些怪物面前,没有退缩,也没有犹豫,他神情平静而温和,之前的轻佻浪荡悉数不见了踪影。 生死之间,符寿安心中突然涌起一丝愧疚,觉得自己过往,是否对他太过武断,他的心里藏着什么,她从未想过,便从自己的好恶去揣测了他。 莫空挣扎着将伤药摸出,吃力地递在符寿安手上,也许他已经用不到了。 不远的地方,莫伽和徐盛婴也被阿豸达哈栖缓缓吞下,那颗嘤啼童子化成的头,代表的是“死”——被它吞下的人,不会再有生的希望。 眼睁睁看着同伴尽失。 符寿安忽然自责,自己也许在这场战斗中并未尽全力。 她总是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一个人身上,坚信他总会出现,替她战胜一切艰难险阻,救她于水火之中。 太可笑了,人生天地之间,为何要依赖他人? 父母不可倚,挚友不可倚,师长不可倚,连天命都不可倚。 她愤懑于自己的软弱与幼稚。 然而又有什么用?这次似乎真的走入了绝境。 完蛋,和季如光的赌局要爽约了。 符寿安蓦然回首,与一张枯槁的脸四目相对。 原来,那具石棺缓缓打开了,当中躺着的女尸已僵硬地爬了出来,身着一件极宽大、满是破洞和血污的长袍。符寿安想起莫空的记忆来,这件长袍的样式,不就是飘沙神庙中的巫女打扮么? 女尸吊着一张乌青的脸,没有一丝血色,毫无半点丰泽,干瘪的面皮紧紧裹在颅骨上,嘴唇大张,露出残缺的牙齿来。 尸虫从她的耳孔边随意进出,一只眼球已脱落,只凭细细的经络勉强连接。 另一只眼球似乎完好,与寻常尸体不同,它硕大而凸出,能够勉强转动,且呈现出一种深邃的琥珀色,与安延那相似。 符寿安的身体仍然无法活动,莫空只是将蛇茧破开,却未来得及将她拉出。 她只能任由这半朽的干尸上下打量。 干尸蹒跚着贴近,直到与符寿安额头相抵。 死亡的气息笼罩了她的全身。她宁愿被刀枪杀死、巨蛇吞没,也不愿如同蝼蚁一般,成为这些妖魔的玩物与食物。 接下来是吸血还是食肉? 她已能闻到女尸呼出的的尸臭,眼见那两只枯手扼上了自己的喉头…… 等等!对方若是死物,如何有气息来? 莫非……也跟上面那些棺材中的百姓一般,处于半生半死之间? 符寿安忽然有了主意。她放松下来,任由女尸的手指越收越紧。 剧痛从喉头传来,恐惧笼罩全身,她仍然强迫自己不要挣扎——若将喉头捏碎了,便万事皆休。 眼前开始发黑,周身逐渐无力,符寿安将意志全部集中在丹田之下。 在某个瞬间,一切痛苦全然无存,她感到身轻如燕,一束巨大的光束就在左近,走过去,也许那边就是解脱与美好。 符寿安告诫自己不要接受诱惑。 她努力让自己的意识不要离开太久——直到视线开始重新清晰,她看到两个瘫倒在地的躯体,一个是自己,另一个便是女尸。 还有一个被幽绿光晕笼罩的影子,正在试图与自己的肉身合二为一。 就在此时! 符寿安捻起法诀,将那影子上的光当作火焰,使出了噬焱之法。 她已经可以确定,那光晕便是人的业火。 无论人是生是死,业火是逃不掉的,无从消亡的。 她的法术……奏效了! 如同大海上被掀起巨浪一般,那个影子身上的业火沸腾起来,她跪倒在地,未能进入符寿安的躯壳。 符寿安心中大喜,看来自己已掌握了飘沙文书中记载的明女法术——红莲。 谁的恶业多,谁的业火便烧得剧烈。 那影子痛苦地站起身来,直视符寿安,在半空中划起符咒来。 符寿安这才清楚地看到,这人的神识,居然是个长发飘逸的年轻女子,她双手的动作,俨然也是飘沙法诀。 她是久远之前的明女么?她会用同样的法术,引燃业火来烧自己么? 惊惧之下,符寿安只想逃到天涯海角中去。 没有了肉身的束缚,她神游天地之间,名山大川皆是一念即到。 她看到阿含水的源头在雪山之间,那里的羌人在用羊皮筏子渡河;又看到江南古刹当中,僧侣们在虔诚地做早课;还看到金发碧眼之人,与黑发黑眼之人大战,将战死士兵的尸体筑成高塔…… 她还看到太阳、月亮与星辰如走马灯般变换,陆地与海洋你来我往。 可她依然没有离开,而是静静地停在原地,看着那个长发女子。 须臾之间,她已经走到了符寿安面前。 那是一张明艳而冷酷的脸。 她并未开启口唇,符寿安却知道她在说什么。 “你是飘沙人?把你的肉身给我。” “我会给你修筑最奢华的陵墓,比这间石室豪华百倍。” “我会给你的双亲帝王般的荣华富贵。” 符寿安看着她的眼睛,只吐出了一个字:“不。” 女子的嘴角轻轻抽动,露出一个轻蔑的微笑:“那我便毁了它。” 她缓缓捻出“红莲”法诀,指向符寿安。 “你借尸还魂也好,转世投胎也好,爱做什么,便去做什么。” 符寿安知道,这女子一旦将她的业火点燃,地上那个躯体,便会像院中那些行尸一般,焦黑残破,再也无法用了。 这女子的法术想必比她高不少,若硬来斗法的话,胜算不大。 符寿安思索再三,反而平静下来:“你若想要我的身躯,拿去便是。” “可是在死之前,我还有个问题想问你。” “但说无妨。” “你法术如此之高,莫非是位明女?” “明女?!”长发女子的面色狰狞起来,森然道,“念你是飘沙人,冒犯之言既往不咎,否则我必将你的神识,禁锢在那九泉之下,永世不得超生!” “我取了你的肉身后,你且回飘沙,给那窃据大位的无耻之徒托个梦,说米娅早已迁居中土,与飘沙井水不犯河水,若不依不饶,且来试试大郑朝的无敌铁骑!” 符寿安冷笑一声:“可惜啊,你说的大郑,似乎已经灭国两百年了。” “据我所知,连飘沙也已是一片死寂,残垣断壁,毫无生机,飘沙人散迹天涯。” 她继续用言语追击道:“你的时代早已结束,你的一切朋友和敌人都已葬入坟墓,你的后人早已不知你是谁,这天地间已无你的位置。” “放下你的执念,舍弃你的肉身,让我来帮你解脱……” “你占了我的躯壳又如何?我是个有死罪的人,出去之后便要砍头。” 符寿安多年看人双眸的经历,让她对人的恐惧和执念有着天然的直觉,她看到长发女子的面部扭曲起来,慌乱、疑惑和痛苦已然涌上心头。 “解脱……”她跪倒在地,撕扯自己的面庞,“我解脱得了么……” 她的神情愈发扭曲,长发披散开来,疯狂叫喊起来:“不杀尽你们,我如何能解脱?!” “我要杀尽!杀尽!” 她的身躯忽然膨大了数倍,那条名为阿豸达哈栖的巨蛇神识也游走而来,盘旋在她脚边,大地开始塌陷,周遭出现了飘沙神殿、永宁城门…… 名唤米娅的女子已陷入疯狂,驱使大蛇的神识立时向符寿安攻来,也许是过去吃人太多的缘故,这条蛇身上萦绕着灰色的光晕。 如果阿豸达哈栖代表无间地狱,那么被它吞下的话,岂非连转生都做不到了? 大蛇张开血盆大吼,她感到自己在下坠,永久地下坠,周遭时而炙热,时而寒冷。 她确信自己已经死去,与寿安公主、明女之类的身份再无挂碍。 也许真的一切都结束了。 一个坚定的声音从耳边响起:“怎么?赌约还没履行,就想撤了?” 第31章 灵囚宫毗罗王 季如光! 符寿安睁开眼睛,下意识伸出手,有个人揽起她的腰。 山石、熔岩、倒塌的城郭、悬在天上的瀑布均已消失。 符寿安发现自己在一片漆黑的旷野当中,可东方已然破晓,稍稍露出了鱼肚白。 季如光披着头发,秋水出鞘,横亘在巨蛇、米娅和符寿安之间。 他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一步,一步,一步向前走。 巨大的阿豸达哈栖在他面前退却了,身上的灰光暗淡了不少。 它的身躯越来越小,最后居然瓦解为三个凡人的神识。 符寿安定睛看时,竟是爱染夫人、嘤啼童子和千线叟。 他们穿着带有飘沙纹饰的衣袍,手足俱全,五官俱全,哪里还有半分妖气。 这三个神识跪在季如光面前,极其畏惧。 季如光回过头来,向符寿安示意。她明白,他要她发动红莲业火。 三人的神识被业火笼罩吞没,阿豸达哈栖在现实中的肉身决计保不住了。 奇怪的是,米娅刚刚还握拳而立,却不敢对季如光做任何事,逐渐颇为恭顺。 季如光伸出手来,符寿安迅速飞身而去,与他相携。 米娅向符寿安跪拜道:“这番见到了真正的明女,此生无憾了。” 符寿安奇道:“你适才还要夺我肉身,如何当下……” “宫毗罗王啊——”米娅微微一笑,“能做出这般灵囚之人,自然是明女了。” “我这所谓的阿豸达哈栖,在宫毗罗王面前,无非是米粒之珠,滥放光华罢了。” 符寿安偷偷望向季如光,“宫毗罗王”又是什么东西? 米娅长叹一声:“当年在飘沙,我自视天分甚高,一直想夺得明女之位,可总有个师妹强我一头,我便恼恨她,暗地里修了不少邪法。” “那三个人,本是我家忠仆,可我却将他们做成了灵囚。” “我曾想害了师妹,明女之尊必然是我的,可很快便被人发觉了。神庙中的巫女们围攻于我,我便冒死突围,逃到了中原来。” “路遇一个史姓的客商,我借机委身于他,做了夫妻,繁衍子孙。” “我曾与忠仆们立约,要永保我子孙后代爵禄荣昌……” “那你知不知道,他们为了这个约定,不走正道,戕害了多少无辜之人!” 符寿安愤怒地质问着米娅。 “我知道。” 米娅淡淡道,“我什么都知道。” “在棺材里面三百多年前,我一刻都没有沉睡。我的身体朽坏了,可我依然想着有朝一日,再度前往飘沙,与我那就任明女的师妹决死比试一番。” “因此我便交代仆人们,为我寻觅飘沙血脉的女子,重塑我肉身。” “今日一见,你虽法术不精,可灵囚一途早已远超于我。这比试,我没什么遗憾了。” “至于那些死了的人,死了便死了吧,我会为他们偿命。” 旷野中忽然平地升起一座高塔,三人都跻身高塔之巅。 高塔正中间出现一口井,深不见底。 米娅向符寿安躬身道:“请明女大人,审判我的功罪吧。” 井水上涌,符寿安在那里看到了米娅的一生,她对米娅一生所有的善恶都有了最极致的洞悉和理解。 她惊异于那种感觉,那种一瞬间与所有空间、所有时间合二为一的感觉。 季如光在身后轻轻解释道:“天地间唯有明女,可以自由往来于须弥境。” 符寿安想起飘沙文书中的解读,须弥境是独立于现世之外的空间,现世无非是须弥境的投影罢了,在须弥境中,存有天地万物的过去与未来。 可这对她来说依然过于晦涩。 天边飞来一只巨大的三足火鸟,代表天堂;井水中升起一只三头蛇来,这才是真正的阿豸达哈栖,代理地狱。 符寿安做出了自己的判定——大蛇卷起米娅,没入深渊。 然而米娅面上充满释然,人们都说明女是最为公正的,的确如此。 符寿安望着泛起涟漪的水波,正要感慨一番,季如光却提醒她道:“再不回去,肉身便真的要凉透了。” 她这才意识到这里并非现实,自己的躯体还躺在一座墓穴的棺椁之下…… 一念即起,一阵大力袭来,将她吸入另一个旋涡。 第32章 发如雪 原来肉身竟如此沉重…… 符寿安暗叹一声,费力地睁开眼睛,抬起一只手来。 自古以来的高人大士,总要在仙山修炼,褪去凡体得升仙道,恐怕是有道理的。 清醒过来后的符寿安四下打望,发现旷野、高塔、三头蛇与火鸟都已不见。 墓室还是那座墓室,长明灯在少女头颅上颤动着,一条水桶粗的大蛇朽烂见骨,三个首级连着人身,自然是死去的千线叟、爱染夫人和嘤啼童子。 蛇身依然盘踞在那里,徒劳地护卫着它的主人——火焰从米娅七窍中窜出,将她的面目烧得焦黑。 她的身体瘫靠在石棺上,姿势却颇为轻松。 哪怕被拖入地狱,这个几百年前的飘沙巫女终于得到了解脱。 季如光呢?! 符寿安挣扎着爬起来,忽然想起季如光还在墓室外,他身边有几十个、上百个张牙舞爪的行尸…… 可季如光刚刚出现在了须弥境里,还逼退了大蛇的进攻,这是不是说明,他暂时还没事…… 符寿安纠结了好一会儿,终于决定先救下其他人,出了墓室再说。 她看到莫伽趴在徐盛婴身上,张口将他手臂咬得血肉模糊。二人皆昏迷不止。 奇的是,她手里那颗尖利的兽牙,却回过来对着自己,深深插入自己肩头。 符寿安猜想,大概是中了蛇毒之后,莫伽虽然心性狂乱,可始终不愿伤害徐盛婴。 这小妮子,真好。 她迈开疲软的步子,将莫伽和徐盛婴轻轻分开。他们受伤不重,呼吸匀称。 莫空就“惨不忍睹”了。 这位京城第一名医长发凌乱,嘴角也沁出血丝,薄薄的双唇微微动着。 他的夜行衣早不知哪里去了,只披着一层剪裁合体、质地轻柔、一看就很名贵的白色锦袍,被千线叟的发丝撕开多处,鲜血沾染上去,如雪中梅,在火光中格外显眼。 若是被京城的少女们见到了,恐怕要大呼“凄美”。 符寿安赶忙跑去,用力将莫空上身托起。 “喂!”符寿安拍了拍他,“莫空,你的药袋呢?我为你上药。” “寿安……”莫空气若游丝,“不要管我……快走……快走……” “行了,这里已经安全了,我也没事,快点把药给我。” 听了符寿安的话,莫空这才回过神来,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药……我一直护在那里……” 莫空颤抖着,用力指了指身下的皮袋,“翡翠瓶子里便是,涂……涂在我身上便可……” 符寿安抽出药袋,扳过莫空的身子,扯下残破的锦袍,只见他皮肤光洁莹白,却也肌肉紧实,后背上有十多个筷子粗细的血洞,煞是惨烈。 她定了定心神,用手指蘸着药膏,仔细涂抹在伤口周围。 莫空咬着牙,豆大的汗珠从鬓间滚落,手却不老实,已偷偷攥住了符寿安的手腕,口中还含含糊糊的念叨着。 “寿安,我好痛……” …… “你虽伤重,但不至于现在就死。” 然而符寿安并不打算上他的套,干净利落地将手抽出,站起身来。 “行了,躺着吧,我去找人接应。” 她毫不犹豫的转身离开,丝毫不顾及身后莫空满是不舍的眼神。 符寿安先是在这个墓室中巡视了一番,确定妖人再无复生可能,方才沿着原路返回。 那些墙壁上原有的血肉、须发,现在已尽数剥落,在地上烂成污泥,墓穴原有的条石、砖块、壁画、石刻逐渐显露出来,指明了一条通往外界的出口。 几只火蝴蝶环绕在符寿安周围,她已能下意识地操控凡间火焰。 出口逐近,焦臭的气息愈发浓烈,还伴随着阵阵血腥,符寿安心跳加速,喉中干渴,脚下更是加快了步伐。 季如光……他到底怎么样了? 符寿安知道,以他事事想要周全照顾的性格,这么久都不出现,一定是出了什么意外。 莫非……他已经不在人世,出现在须弥境中的只是他的神识? 莫非他已经抛下一切,放弃了与她的约定,将魂魄飞散在虚空中去了? 刚刚可怕的敌人虽然让她惧怕,却并没有让她退缩,可眼下她却从心底里产生一种彻底的无力感。 她从未想过,若是季如光这个人又突然消失在她的生活里,会如何。甚至此时,这念头一冒出来,也立刻被她斩钉截铁的掐灭。 不会的,一定不会! 符寿安心乱如麻,这几个字竟然脱口而出,在听到的那一瞬间,她又是一怔。 她没有想到,季如光在不知不觉间,对于自己来说,已经如此的重要了。 石门虚掩着,其外一团漆黑,寂静无比。 符寿安将一只火蝶先行放入,似乎并无威胁,便鼓足勇气,轻轻推开残破的石门。 她挥动手臂,十多只火蝴蝶飞舞在上空,照亮了这座刚刚进行过大战的外室。 眼前的景象令她惊骇无比。 数不清的行尸密密麻麻跪在石室当中,有的甚至离她只有三尺。 可它们与墓室中的米娅一样,七窍都有大火焚烧的痕迹。 这些可怜人大概不会痛苦地徘徊于生死之间了。 业火!一定是业火! 可业火是谁引动的呢? 符寿安心中忐忑,莫非在对付米娅的同时,将这些被邪法束缚的行尸也点燃了…… 就算由她引动了业火,又是谁让这些张牙舞爪、对生者充满怨恨的怪物能够以如此畏惧、如此恭敬的姿态跪倒在地? 她侧身躲开一具高大的男尸,又从两具手臂牵连的女尸当中穿过。她们也许生前是姐妹或母女,残留的意识令其死后也没有分开。 行尸们的面部朝着相同的方向——在一处略微凸起的土台上,斜坐着一个人。 不知为什么,他满头的长发皆已变得雪白,在满是血污黑暗的空间里,泛着幽幽的微光。 同样长发披散,衣衫残破,可他与莫空是截然不同的。 无论行走坐卧,他的腰身永远挺立着,“秋水”的刀柄依然在他手中,可刀尖却深深插入地下——这样才能支撑起他的身体。 他的头深深垂下,火蝶在他耳边萦绕,照出他刀砍斧凿的轮廓。 “季如光!” 第33章 劫火之吻 符寿安不顾一切地跑向季如光身边。 近前后,她才发现,季如光的肌肤呈现出一种灰白色的颓败,如同封墓的条石一样冰冷。在这灰白之上,又弥散着黑色的、极细密的丝絮。 他似乎没有呼吸,与此前在公主府下面的密室那次一样,季如光的身体,冷如寒铁。 怎么办…… 自己担心害怕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吗? 符寿安很后悔,在自己最艰难的时候,他的神识还在须弥境中唤醒了自己,而她却甚至没有多问一句,他的神识究竟去了哪里…… 眼泪不住流出,滴落在他的手臂上,渐渐的,山洞中开始回荡着低声的啜泣。 等等…… 符寿安突然感觉,季如光的手指动了动! 季如光?! 她欣喜的抬头,只见季如光眉头紧蹙,仿佛依旧沉沦在什么可怕的梦境之中。 “季如光!!” 符寿安用力地晃动着他的手臂,试图将他叫醒。 “嗯……” 一阵压抑的,难熬的痛呼溢出季如光的嘴角。 “走……快走……不要靠近我……” 季如光眼睛始终紧闭。 符寿安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说,但能感觉到他浑身的筋骨都在紧绷,甚至连指甲都在渐渐变得尖利,越来越多的黑色细纹爬上了他的皮肤。 她不知道季如光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直觉,再这样下去,可能季如光就无法跟自己回去了! “你快走!” 季如光还在驱赶她,可她却不应,反而扑上去,伸手捧住季如光的脸。 她想起在密室里,他也是这样便渐渐恢复了红润的肤色。 然而她还没挨到季如光,季如光的身形便突然一动,眼睛猛然睁开,眼珠竟是令人胆寒的白色,只余一点黑色的瞳仁,很明显根本不是人类! “嗬——!” 季如光发出一声如同怪兽一般的嘶吼,猛然扑上来,将符寿安整个压倒在地。 一瞬间,天旋地转,符寿安的背重重的撞到了地面坚硬的岩石。 还好他双手捧住了她的头,否则她真怀疑自己会即刻磕得头破血流。 季如光!! 她心中惊惶不已,可声音却被卡在了喉咙。 世界似乎一瞬间全部被季如光挡住,这是她第一与季如光正面相对时,靠得如此之近。 他要干什么! 她还没来得及细想,季如光突然发出一声呜咽,刚刚的暴戾竟瞬间消失。取代而之的,似乎是更难熬的痛苦,这种痛苦,竟给他平添了一种令人心疼的破碎感。 季如光,低下头,一寸寸凑近她的耳畔,沉重的呼吸在耳边掠过,是如同冰凌一般的温度,明明很冷,却让她的脸止不住的发烫。 刚刚的恐惧,竟全然退了去。 半晌,季如光都只是靠在他脖颈处,没有进一步的举动,却也并不放开。 左思右想,符寿安怀疑季如光是想啃咬她的脖颈,于是在认命和挣扎两条路上,她最终选择了问个清楚。 “季如光……你是不是需要……我帮你?” 没有回答。 符寿安鼓起所有的勇气,扭过头去看着季如光,她的脸颊几乎蹭到了季如光的鼻尖。然而还没来及的害臊,她便发现季如光的嘴角竟沁出了暗红的血液! 很明显,他一直在克制着什么。 “季如光!你快告诉我,我要怎么做?你是需要我的血……还是……还是……不管怎么样,我都会想办法帮你的!” “冷……” 季如光声音喑哑,符寿安用了好一会才听清他说的是什么。 冷的话……可以用火! 符寿安轻轻挥手,那几十只火蝶便围了上来,环绕在季如光的四周,温度瞬间便升了起来。 “这样……好些了吗?” 符寿安试着用手去触碰季如光的脸颊,但那里依旧是刺骨的冰冷。 “这样下去不行……” 对了!莫空还在外面,他对你的情况最熟悉,即便他现在身上没有带着药,或许也会有别的缓解的办法。 符寿安心中一转念,忙凑向季如光的耳边,一边安抚的拍着他,一边想告诉他自己的打算。 “你等我,我去找……唔……” 符寿安话未说完,季如光便突然抬头,径直吻住了她的唇! 刺骨的寒凉,却又意外的柔软,那陌生的触感让符寿安顿时脑中一片空白。 她下意识想挣扎,却突然发现,自己的身体出现了令人意外的变化,星星点点的橙色光亮竟从她身体的经脉中亮起,她们连成线,顺着她触碰到季如光的地方,传递向他。 渐渐地,那刺骨的寒凉慢慢消失了,季如光身上,终于恢复了温暖。他的白发重新变黑,脸上那些黑色的细纹,也渐渐消失。但他也似乎更加渴求这温暖,下意识的紧拥着怀里的人,在二人之间不断升高的温度中用唇舌攻城略地。 符寿安的身体不由自主的颤抖着,她知道这于礼不合,她似乎应该挣脱,可她偏偏就是无法动弹,还很没有出息的软了腰。 她昏昏沉沉的天人交战着,若今日便随他去,日后该如何收场?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季如光率先清醒了过来,他睁开眼,眼珠已经恢复了黑色,他微微喘息着松开符寿安,却并未即刻远离。 逆光之下,符寿安看不清季如光的眼神里到底有什么情绪,她只能确认,季如光正无比认真的看着自己。 虽然黑暗中没有镜子,但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脸颊肯定红得要命。 她其实很想听季如光说些什么,但不知怎么,却鬼使神差的往后退了退,“呼”的站起身。 “今日……今日之事……” 话未说完,她悄悄回头,只见季如光仰起脸看着自己,面上神色里,似乎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纠结和期待。 可他却只是听着,并不打算开口。 好得很,既然如此,那便休了。 符寿安有些懊恼,连语速都快了起来:“今日之事,是为了救季将军之危急,乃权宜之计,我也不是那等跋扈之辈,将军不必放在心上。” 符寿安说完,便抬脚向外走去,然而裙角却被一块锐利的石头勾住。 她心刚想附身去解开,却见季如光俯身过来,伸出手,轻轻的将那片裙角,握在了手中…… 第34章 死水波澜 季如光默默的将裙角从石块上取下,又将它轻轻平展了一下,好像也在平展着自己的情绪。 “公主救我,我不可能不放在心上。” 心中狠狠一动,符寿安看向季如光,只见他缓缓起身,靠上前来。 呼吸顿时又有些乱了节奏,符寿安有些懊恼,一而再再而三的方寸大乱,真是要命。她知道自己隐隐约约在期待什么,可又忍不住告诫自己,就算这季如光向来对自己百般照拂,其为人处事似乎也颇有担待,但毕竟他同自己只是交易关系。 自己刚刚的起伏心绪,实在是十分荒唐。 没什么好纠结的了。 “既如此,那日后你送我和我母妃出皇城,再多加尽心便是。” 于是符寿安没再等季如光反应,便提起了旁的话题。 “莫空他们还在外面,都受了伤,你既然无碍了,我们便早些将他们送回去吧。而且……” 符寿安轻轻回了回头:“我还有许多想不明白的,需要问你,到时候,你可不许再同我遮遮掩掩。你是人还是妖,我总得弄个明白。” 说完,她便利落的向洞外走去。 而季如光听见这句话,脸上却染上了一丝落寞和阴霾。 二人刚来到墓室门口,便听见里面传来一阵嘈杂之声。 “莫伽姑娘,放下我!放下我!” 接着,他们便看到莫伽背上负着徐盛婴,一手搀着莫空,从石门中挤了出来。 莫迦一看到墓室门外密布的行尸,一个激灵便拔出兽牙来。 “哎呦!” 徐盛婴瞬间跌落,莫空也就势软倒在地。 “没用的家伙,躲我身后去!” 莫迦十分紧张,徐盛婴四下一打量,嘴角却爬上了一丝笑意。 他吭吭哧哧爬起来,一瘸一拐的走到莫迦身前。 “莫伽姑娘,我要纠正你两个错误——第一,我此生绝不躲在你身后。第二,这些行尸已经不动了。” 他饶有兴致地走近尸林,这儿摸摸,那儿锤锤。 “居然能用业火烧尽那老巫婆、三头蛇和这么多行尸……这云娘子……属实厉害啊……” 话音未落,他便看到了走过来的符寿安和季如光。 徐盛婴上前来,绕着符寿安转了两圈,好奇的开口。 “云娘子,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说过很多次,她是京营的暗探,是永王千岁麾下得力之人。” 季如光替她开口。 “季公公。” 徐盛婴却不死心,又夸张的连连叹气:“你晓不晓得,我们西域都护府早就大不如前了,玉壁成了死地,明女消失了八十年,若这位……”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季如光淡淡道,“史家大案,牵连甚广,你何苦闯进来?” “怎会与我无关?”徐盛婴一扫公子哥儿的青涩,拍胸豪言:“你若让我娶一个心术不正、以邪法害人的娘子,哪怕她是天潢贵胄,我决计不从!” “就凭你?” 莫伽哼了一声,“公子哥儿的嘴,骗人的鬼。” 季如光也板起面孔:“你就不怕抗旨杀头,或是送进宫里做公公?” “这……”徐盛婴脸色煞白。 莫伽见徐盛婴吓到,反倒起了逗弄之心。 “哎~公子哥儿别怕,倘若真切了,我哥哥也能接上。” 莫空却不认了:“这种事为兄也不大有办法……” “哎呀!行了!你们兄妹俩再不要戏耍我了!反正我的一片真心向日月,随别人怎么说!” 莫伽似乎还是不太信,一脸嫌弃的转头将莫空搀起。 莫空被莫迦搀着往前走了几步,路过季如光的身边,他扫了一眼季如光的脸色,又捉过他的两只手腕,细细把了脉。 他望着四周跪着的行尸们,低声对季如光道:“可是又犯病了?” 季如光点点头。 “若不在一个时辰内加倍服药,你会很惨。” “我事先带了药,已经吃了,不用担心。” 季如光飞快的扫了一眼身边的符寿安,嘴上却说得一本正经,毫无破绽。 “……” 这倒是有点出乎莫空意料,毕竟他一月前就没有药给季如光了,他的囤货还撑到了此时。 “公主找到我时……我刚巧醒过来,本想着出去找老雷他们来抬人,但看你这精神头,好像也用不上了。” 季如光见莫空还是一贯的一脸松弛,心里松了口气,谁知莫空眼珠子一转,立马送出一片盈盈秋波。 当然这秋波不是冲他,而是径直飘向了他身侧的符寿安。 “那可不,若不是寿……云娘子,我就死了!这救命的大恩大德,小生无以为……” “我怎么记得季大人好像也救过你的命?” 符寿安连眼皮也不眨一下,一推二五六:“你若想报,可以先报他。再说了,是你先帮了我,我才没有沉迷幻境,后来帮你,也算投桃报李,咱们扯得很平。莫神医不用放在心上。” 莫空顿时一副心碎的模样:“公主何必跟我算得这么清楚,其实若是为了公主,就算我死了……” “你若真死了,我就给你念诵《元始天尊说生天得道真经》,一百零八遍。祝你早日往生。” 符寿安完全不给莫空机会,扭头就走。 莫空一瘸一拐的在后面追着:“我不要听经,我要你好好活着!” 看着莫空一副潦草的蝴蝶也要翩翩飞的架势,季如光心里突然有些不是滋味。 徐盛婴可以毫无顾忌的向莫迦展露心迹。 莫空这等花丛浪子,更是能随时随地将喜爱公之于众。 偏偏只有他,苦行僧般在这世间行走,看似游刃有余,胸有成竹,却始终身背枷锁,虽身至四海,却始终被囚于一处。 灵囚这个名字,倒是真的无比贴切。 行走百年,他的心如同一潭死水,他去同公主做交易,也自信他对公主会对往日身边所有的女人一样,波澜不惊。 可没想到的是,符寿安跟以往所有人都不同。 若她只是凡尘女子,季如光认为自己或许会很轻易的做到将心动永远埋于心底,可偏偏符寿安不是,他身上的明女力量,竟让自己一次又一次的失去理智。 他不得不打扰到她,足以让他手足无措。 第35章 什么是真相? 马蹄声细碎,车轮碾过清晨湿润的石板路。 雷敬一边驾车,一边不断地偷瞄着旁边的季如光。 自从从这地方出来,季如光就一声也不吭,整个人坐在旁边,不仔细听,连点儿气息也没有。 他刚刚悄悄试探过,可除了得知他们抓到了史家的邪术证据,其他的,季如光一个字也不多说。 这氛围,一阵阵让人发毛。 莫非……是季头跟公主吵架了? 不行,不能这样。 “唉!” 雷敬夸张的叹口气。 “唉——唉——!!” 雷敬一声接一声的叹了起来。 果不其然,玉真的声音从车厢里飞了出来。 “你个雷大木头,驾车就驾车!叹哪门子气?” “好不容易守了一夜了,以为天要亮了,谁知这日头死活出不来,这个冷风刮的我啊!连缰绳都拿不住,我也就罢了,可怜我们季头啊!拼死拼活,血里来火里去,连个挡风的地方都没有……” 季如光立刻瞪一眼雷敬,让他闭嘴。 雷敬没好气,又故意大声:“好!我们季头不让我说!” 雷敬嘴上是不说了,手上却一点也不安分,鞭子挥起来,把个马儿赶得一会儿东,一会儿西。 玉真本来在车里给符寿安倒茶,身子一抖,一壶茶洒出去半壶。 “雷大木头你手抽筋了!怎么赶车……” 然而符寿安却拍拍她:“雷校尉说得不错,季将军夙夜辛劳,还是来车里稍事休整吧。 刚刚玉真也同我包扎过伤口,眼下也没有什么不便之处了。” 季如光跟符寿安一人坐在一边,再次相顾无言。 还好车厢里一点都不安静。 马蹄声,林子里聒噪的鸟叫,过一会儿,还会进入主街。到时候会有开张的铺子,行走的百姓。 只要不想,他们可以一直就这样坐回公主府。 就像上次从那妇人府上回来一样。 可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一切好像又完全不同。 符寿安想着,这坎儿若是不迈过去,只怕日子也没法过了。 “公主……” “季……” 二人竟同时开了口。 “公主请说。” “季大人今天这情形,是否与那日在府中密室时一样?” “是。但也不太一样。” “哦?” “平日发作,只会身体变冷,躯体疼痛,只要加以忍耐克制,一个昼夜,便也能熬过去。” “你在净尘司,事务繁杂,周围耳目又多,如何瞒到现在的?” “莫空给我配过一种红色的药丸,病发时吃一粒,只消睡上一觉,便可加速缓解。但一月前,他跟我说药材没了,药便断了。” 见符寿安似乎在回忆密室,季如光忙又开口。 季如光:“上次在密室,幸得公主相助,不到一刻,便好了。” 符寿安有些惊愕:“所以,你那时便知,我身上的力量,或许会帮到你?” 季如光点点头。 “那你今日,为何又会白了头发?”符寿安问完,又想了想,摇摇头,说出了自己的推测。 “不对,你这只怕……不是什么病症,而是你从根本上,就异于常人,米娅叫你宫毗罗王……那才是你的真实身份,对不对?!” 季如光没有否认。 “果然与我猜的一样。”她缓缓道。 “你接近我,说自己想为了重开一条八十年前便已废弃的商路。你悬着一个远在天边的目标而踯躅人间……若是个俗世里的常人,这一切确实很难说通。现在想来,我当时也是因为想到你奋力搭救,行事坚决,殊不知,已经身在了局中难以明目。” 符寿安抬头,终于直视季如光。 “季如光,你到底有什么还瞒着我?” 季如光想了想,也不再逃避:“还请殿下借匕首一用。” 他接过符寿安手里的刀,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就好像,这个问题已经横亘在他心上很久了。 他伸出左臂,用匕首毫不留情的划下,一条长长的血痕随即出现,季如光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但很快,那道伤口却很快愈合如初。 符寿安有些惊讶的看着这一幕。 “所以……昭天门前你受的伤,其实没多久便好了?” 季如光点点头。 呵呵,符寿安在心中冷笑几声,忽然觉得自己是个傻子,竟然被骗了那么长时间,不管是昭天门后,还是禀实仓之后,季如光的伤势,她都切切实实的上过心,谁知……都是假的。 原来连日对抗妖邪,他自己就是妖邪啊! “公主说的没错,我确实是米娅口中的宫毗罗王。” 季如光放下袖口,将刀锋仔细擦拭干净,这才还给符寿安:“只不过,宫毗罗王不是什么身份……它只是明女所创造出来的一个……灵囚。” 符寿安没有说话。 虽然已有心理准备,可她依然满心惊愕。 她曾设想过很多情况,比如季如光或是一位山中高人,修行道术已久;或是一位江湖杀手,有横行天下的武艺傍身;亦或是一位精通幻术的外乡人,就像阿娜希塔一样,所有异象都是他的障眼法…… 可无论如何,总该是个人吧! 灵囚…… 听到这两个字,她便只能想到米娅那三个可怖丑陋的手下。 她难以置信的望着季如光,眼前的男人身形高大,俊朗英挺,刚刚还跟自己……他……怎么可能是那样的怪物? 不对,肯定还有哪里没弄明白。 “所以,米娅说的,都是真的……她以为,你是我造出来的,所以向我俯首,但其实,你是上一任明女的造物?!这么说……你是一个有主人的灵囚?!” 不知怎么,当这句话问出来的时候,符寿安心中颇有些焦躁。 “你来找我,可也在她的计划之中?!” 符寿安几乎有些生气了。 她虽然知道一切从一开始就是个交易,但让她赤裸裸的面对这些,竟还是异常难过。 “我是不是应该怀疑,你带我前往玉壁的真实目的了?” 第36章 灵囚季如光 季如光看着符寿安,她的语气虽变得冷硬,但紧紧攥住匕首的手,盈盈含泪的眼睛,都出卖了她的心迹。 世人都说什么秘密也逃不过寿安公主的眼睛。 却没有人知道,寿安公主自己的眼睛,也会藏不住秘密。 季如光的语气变得更加柔软,他摇摇头,轻轻开口:“上一任明女,已经死在了八十年前的飘沙。” 符寿安突然顿住。 “而且,我上次说让殿下随我去飘沙,打开封印,并没有骗殿下。” 符寿安听到这句承诺,终于轻轻松了口气。 “只不过,通商只是目的之一,我还必须弄明白……为什么……”季如光的语气突然变得沉郁:“为什么我会一直活着。” 虽然季如光平日总是以严肃居多,但偶尔也会愿意同手下甚至自己开开玩笑,无论做什么,总是雷厉风行,干脆利落。 这是她第一次,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无尽的疲累。 “季如光,你……是哪一年生人……” “我二十三岁的那年,先帝的父亲,从庐州起兵,直指永宁。” 符寿安愣住了。 “这么说……这么说……玉璧大战的时候,你……” “我那时刚满二十岁,前朝末帝封我为明光候,把我从并州,调去了玉璧。” “所以,你亲身经历了玉璧大战?你其实什么都知道?” 符寿安睁大了眼睛。 季如光却摇摇头:“我确实亲眼看见,玉璧是被从天而降的夜狰所毁,可惜,我只是一个守将,并非神殿的神使,当时的明女……名叫娜娜……她把我和我的十一个兄弟,都做成了灵囚。” 季如光一边说着,一边看向车窗,那里的帘幕露着一条缝,洒进了一线天光。 “变成灵囚之后,我们力量很强,强到可以抵御夜狰的进攻……我们无休无止的厮杀着,战斗着,但即便如此也无法杀尽它们……于是,我们从开始的想要得胜,变成了死守,从死守……只为了给明女争取到封印的时间……现在你也知道,我们成功了。” “然后呢……” “然后我晕了过去……等我醒来,玉璧已经成了一片死地——我所有的兄弟们都死了,只有我还活着。” “可是……不是说,灵囚不死,是因为主人不死吗?” “殿下误会了,千线叟和婴啼童子这些东西,并非真正的灵囚,他们只是一些人模仿着制造灵囚的方法,造出来的妖物傀儡。郑三才,呼衍氏,其实也是被改造成了这种妖物,只不过,它们更加低级。” “原来如此……” 季如光抬起头,叹了口气:“在这世上,真正的灵囚,只能被明女造出,而她们,也不是为了明女的私欲而出现。 世间万事,自有天数平衡,一物死,一物生。 所有灵囚,其力量和寿数皆有来处。 而我和我的十一个袍泽,之所以能成为灵囚,是因为我们身上背负着其它濒死战士们的神识…… 我们自愿成为灵囚,甘愿放弃人的身份,只是为了……为了不让夜狰,突破玉璧,南下中原……” 季如光缓了缓,又重新开口。 “当然……那时候,时间紧急,我对这些并不了解,这些,都是我在之后的流浪之中一点一点查证出来的。 真正的灵囚,在身上的神识夙愿完成之后,便会彻底消散。 所以,按照常理,我应该跟我的袍泽们一起死去,可是……我却一直活了下来……没有人告诉我为什么,我也找不到答案。” “长生不死……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东西。” 符寿安笑着说道,面上的笑容却带有一丝嘲讽,刚刚墓穴里的米娅后人,为了让米娅长生不死的活着,甚至不惜牺牲那么多人的性命。 “这世上,没有无代价的长生。” 季如光的苦笑着:“我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在梦里回到那个血腥的战场,一次次看到我的手足同袍死在面前,精神的折磨和身体的剧痛倒是其次,最可怕的,是我还会有杀戮的欲望……因为我成为灵囚,便是为了杀戮敌人而生,如果我放任自己,不加以控制,就会……是公主看到的那样……” 符寿安听到这里,心里顿时一惊。 她想起了那山洞里倒伏一地的行尸,也明白了季如光一开始时,为何还在劝阻自己离开他。 季如光看着符寿安,露出了一丝庆幸的神色。 “还好,你身上的明女力量,能让我平静下来……我才不会……不会……” 说到这里,季如光似乎也有些无措起来。 符寿安一抬眼,莫名便扫到了季如光微微抿住的嘴唇。 一阵火热立刻又冲上面庞,她想起那个吻,也想起了自己身上那些奇怪的火焰流动。 “所以,你知道……那些能让你平静的火焰,是什么吗?” 话说出来,她才意识到自己竟不由自主的压低了声音,听着竟十分的扭捏。 符寿安顿时有些懊恼,忙将手边的茶杯拿起,愤愤的一饮而尽。 再看季如光时,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他脸上的阴郁竟散去了多半。 自己的举动,很好笑吗? 符寿安更加愤愤的想。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季如光老实的回答:“我所看过的文书里,也……没有这一节。不过公主放心,臣……臣一回去,就会让莫空为臣配制新药。 公主也可自己留意,还有什么时候会出现这样的火焰。” “季如光,你不会说话,可以不用说。” 符寿安突然非常后悔把他叫进来。 季如光也不再纠缠这个话题,他掀开帘子,看了看外面,发现已经离公主府不远了。 “公主,此处离府中只有百步之距,此次史家作恶证据已经十分充分,臣接下来,可能还需要借公主之力,将史家一举扫清,还请公主鼎力相助。” 说罢,季如光便起身出了车厢,将玉真换了回来。 但符寿安却依旧沉浸在刚刚的思绪里,无法轻易抽身。 她还要相信季如光吗? 符寿安想起了在临天门时季如光的邀约,那时她不在乎季如光图什么,只在乎能不能离开,可眼下呢?为什么突然踌躇了起来? 她知道她在担心什么,季如光比她想象的更加深不可测,他活了一百年,走过的路无数,他甚至……只是个灵囚。 但符寿安还是担心,自己会陷进他那双看不透,猜不明的眼睛里,她害怕失去自己。 第37章 史家之围 一 约莫卯时末,马车回到了公主府。 季如光先跳下车,却着马车直接从后门绕进了院中,这样便不会有人看到公主的出入。 在踏出马车的那一刻,符寿安深深吸了一口气。 既然犹豫不决,那不如放下感情,只走自己觉得正确的路。 眼下的史家大案,才是她该关心的事情! 对于季如光来说,他对史家十分熟悉,为了搜集飘沙资料,他不止一次在各种大墓与史家的盗墓之徒遭遇。 他早就知道这个家族牵涉邪法,这次带着符寿安去兴都坊,本来是打算给她一次演练法术的机会。 不过他并未料到,史家也与飘沙有莫大渊源,而符寿安经此一役,居然领悟了业火。 太快了!快得甚至让他有些怀疑,符寿安在短短一个月之内进步神速,究竟是天赋异禀,还是有什么其他因素,在背后不断引领着她? 不管怎样,公主成长越快,他的目标便越容易实现。 需趁着史家案发,加速符寿安离开京城的进度。 公主秘密回府不久,便有几匹快马从季如光宅邸中冲出,孟伯礼冲向皇城,雷敬驰驰向京营节度衙门,鱼绍玄带着人觐见太子。 他们传达了同样一个信息——公主扶乩祈福,在幻象中看到了京城有妖气。 妖气自然是从城中最荒芜、阴森的一座义庄直上夜空,飞入鎏金坊的史家大宅。 “……再从史宅冲天,化黑气,与宫城上空之黄气相缠,斗良久,二者尽化龙,黄龙不敌,坠入琉璃海……” 奏折是季如光与符寿安商议后写就,语气急迫,字迹潦草。 “若百姓们再次认定殿下是‘圣女’,将来便可借各类祈福之名,正大光明地出府,那时候我们便可寻机遁走了。” “妖女圣女,全凭悠悠众口。”符寿安坚定地说,“哪个能让我早走,我便扮哪个。” “可殿下如何认定,陛下这次会同意你亲临史家大宅?” “因为本朝是土德,尚黄色。折子中提到的黑龙是水德。水土相战,那是动摇国本的事。” 符寿安自信地说,她对这位父皇太了解了,“他必会派范公公同我前往。” 符庆泰死盯着眼前的鱼绍玄,忽然“噗嗤”一声冷笑道,“你以为我会信么?” 他虽嘴上这么说着,可一群亲随早已在身边等候,身披甲胄,腰跨兵刃,只待太子一声令下,便可出发去史家大宅。 鱼绍玄让手下退后,他躬身向前,压低声音说:“小人原本也不信啊……可公主半夜里忽然发疯似的大喊大叫,季大人便慌了——公主有个三长两短,他可要掉脑袋的。” 符庆泰见他竟是个“机灵人”,面色也和缓了一些,想问出点别的:“你们不是一直在查那个粮仓案么,听说也跟史家有关?” “嘿!”鱼绍玄的眉头拧成一股绳,“就说跟着季大人没果子么,粮仓案里有个妖人,原是张废人的奶妈,为主子寻仇,想刺杀季大人和公主来着。我们对付活人有两把刷子,可谁愿跟这些不生不死的怪物打交道啊,我还死了个弟兄……” 符庆泰不耐烦道:“别废话,我问的是史家。” 鱼绍玄看看左右,面有难色。 “直接无妨。这些都是我的亲随,信得过。” “史家有个粉头,在京城贵人中售卖媚药。她交代说……” “交代什么?!” “她说……宁安公主殿下的奶妈,曾找她买过不少……” 符庆泰厉声道:“诋毁皇亲,你不要命了!” 鱼绍玄忙跪倒在地:“殿下息怒!可……那话也不是我说的啊……” 几个劲装亲随快步而入,向符庆泰依次耳语,令他脸上阴晴不定。 他站起身猛然拔剑,指向鱼绍玄胸膛:“你在这里拖延絮叨,大概只是误我时辰,使本宫去不得史家大宅。” 东宫卫率叫道:“殿下!如何去不得?您且在此坐镇,由臣带兵前往有何难!” “不必了。”符庆泰狠狠将剑掷落,入地三分,阴恻恻地笑起来:“老范和公主同去了,京营的兵马还将史家围了个遍。” “没想到啊——我还一直纳闷,季如光一个小小四品武官,他哪来的胆子掺和到皇家隐秘中来。” 符庆泰喃喃道,“他背后站着七呆。符庆锡倒了,得利者可不止我呢。” 旁边两个老太监忙给太子施眼色,毕竟鱼绍玄还在这里。 “让他听!”符庆泰丝毫不以为意:“我是储君!回去告诉七呆和季如光,识相的就别在背后整这些鬼蜮伎俩。许废人母子现在什么下场,他们知道。” 太子拽过一柄长枪,将一名净尘司士兵穿胸而过,钉在大殿上。 史家大宅,大概是鎏金坊最恢弘的一处私人府邸了。 据说本朝定鼎时,大煊朝的兵曾和前朝末帝在此血战,将一众皇亲贵胄和宫女太监杀了个干干净净,故而京中视为不吉,地价颇贱。 史家却瞅准了机会,没花几个钱,便将那末帝殒命之处,以及周围的房屋、荒地一并买下。百年以来,后世子孙不断加盖,最终形成了一座横跨数个街区的巨大深宅,鎏金坊也因此成了京师巨富们竞相安家的地方。 高墙连绵,每隔百步就有一望楼,虽然修成了观景台的模样,但上面却穿梭着身负箭囊、腰挎长刀之人。 大门金碧辉煌,上面有先帝题就的“陶丘”二字,意为史家可比肩陶朱公范蠡。 只不过,史家从未开启过这扇陨铁打造、重越万斤的铁门。 第38章 史家之围 二 史家这座大门,更像一座危急时刻用于防御的城闸。 宾客出入史家时,出入的都是侧门,而车驾只能停放在门外的街道上,哪怕皇帝亲临了也只能如此。 史家家主史元亢的行踪就更为神秘了——当他回府时,府中人会升起机关,从宅院旁边的琉璃湖中开启一条高于水面的密道,待史元亢进入后,立行封闭…… 季如光站在一间临时搭建的营帐中,为永王、范金刚和符寿安讲解史宅中的机密。 范金刚呵呵笑道:“小季啊,你何时做足的功课,我怎不知道呢?” 季如光禀道:“回司公!臣调入净尘司前,在京营中干过两年,您是知道的。当时这史家牵涉多起买卖人口的案子,是以做过些查验。” “是么?” 永王怕他继续追问,便打圆场道:“我来的时候,范司公和十二妹还未到,我便与季大人闲聊一番。季大人说的还是多年前的情形,如今他们愈发狂悖了。” “京营在府中有探子,说府中建筑多有逾制。如这太湖石柱,比宫中还高……”他一边说,一边将画好的地形图递给范金刚。 范金刚借着火光,隐隐看到府里的雕梁画栋来。他干笑两声,转头看向了符寿安。 “公主殿下,眼下兵马都齐备了,百姓也围了里外三圈的,下一步,您作何打算?” 符寿安小声开口,又是一贯的乖巧。 “庙堂上的事,我不懂,全凭范公公和七哥做主。” 她自小接触了太多凶险之事,绝不会说出一句多余的话。 范金刚又问永王:“殿下兼着京营呢,那自然是殿下做主喽?我就是个给圣上办差的老奴,哪里能越俎代庖呢。” 符寿安心中冷笑,真是个老狐狸!他定是知道宁安公主牵涉史家的案子,自己绝不沾这个腥,把锅甩给永王便是。 永王叹了口气:“京营原欲进府缉拿,可他们将出口都封上了,一个自投罗网的都没有。若要进府缉拿,又恐在京师动刀兵,惊了圣驾——故而逡巡犹豫。” 堂堂王爷,居然径直起了身,向范金刚一拜:“父皇有何谕旨,还请司公示下。” 范金刚一拍手,一队带刀武士鱼贯而入,将符寿安团团围住,又有一群壮硕力士抬着水缸进来,水缸上贴着黄色的符咒,出水龙头对着公主本人。 “殿下,莫怪老奴唐突,我也是承天子意。”范金刚面无表情,“既是殿下发现了妖气,那便请殿下将这妖气除去了。” 谁也没料到皇帝会来这么一出,符寿安看着帐内的水缸,心中惆怅万分,大概父皇心目中,更倾向于自己才是妖物吧。 愤懑之下,豪气陡生。符寿安高声道:“将赤乌羽衣取来!” 范金刚一个眼色,两位宫娥便将羽衣捧来,披在公主身上。 可只有符寿安和季如光两人知道,这件衣服是假的,若要真的施法,今日恐怕无法获得羽衣之力了。 符寿安将眼睛闭着,让自己尽可能平静下来。 她猛然想起,在米娅墓中,曾将自己的意识与肉体脱离,以出阴神的方式侦知四周… 既然史家确实做了妖邪之事,那便让范金刚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看到史家的妖邪行径,便可让父皇暂时打消对她的疑虑。 想到这里,她端坐起来,尽量让自己的意识变得空明。 身边的刀兵斧刃、水缸神符渐渐化为乌有,父皇的责难不再令她难堪……她感到意识在与肉身对抗,一个轻灵飘逸,一个却沉重无比。 她无法挣脱那种沉重,只好改变策略,不去刻意对抗,而是将肉身也想成空无……终于,她发现自己的视角已飘浮在半空中。 范金刚沉默不语,永王关切地看着她,季如光却低着头一动不动。 她迈开一“步”,瞬间就到了他身边,只见他早用刀鞘在地上划出两个字“速去”。 对神识来说,似乎天南海北都没有阻隔。 符寿安“飞”至史家上空,见高墙上灯火通明,守卫却眼神空洞,行动滞缓,似乎已不是活人,而偌大的宅子却黑洞洞、静悄悄。 只是她无法在这宅子中降落——每个屋顶都镌刻着一种花纹,当符寿安靠近花纹时,就会被无形的“墙”所阻隔。 这花纹有些眼熟,似乎在米娅墓中的石刻上看到过…… 符寿安忽然明白过来,这些花纹是用来驱除“邪祟”的。 她不禁愕然,难不成,所谓的“出阴神”,就是……算了,不多想了。 她飘荡一圈,忽听到内院部分传来一阵啼哭,悲悲戚戚,真真假假。 紧接着,骇人的景象出现了。 一群女人,大概有十多位,有老有小,面目肿胀,头发披散,自内院一个角落鱼贯而出,越飘越高,乃至飘到了天空中,才四散消失。 她连忙下落,发现那是块空地,空地上有一口黑黝黝的井,里面层层叠叠的,居然有十几具女尸! 一位四十多岁的虬髯大汉,赶着最后一位少女来到井边。 她穿着华贵,花容失色,哀求着,哭喊着,却无济于事,被大汉一把推进了井中。 符寿安骤然想起,这是史家家主史元亢啊! 他自知无法脱罪,便先将自家亲族全部屠尽…… 符寿安心急之下,立时感到一股大力在拖拽自己,瞬间就被拉回了军帐之内。 出“阴神”并不是无代价的,她觉得肉身像被重击了一般,心被紧紧攥住,再加天旋地转,“哇”地吐出一口鲜血来。 “快!”符寿安虚弱地说,“全府自尽……若不及时进去,恐怕罪证也销毁了……” 玉真玉纯赶去,将符寿安扶到椅子上。 范金刚狐疑地看着她,诘问二位女冠:“先前在寿安观的时候,可从未如此啊!” 玉真抽泣道:“殿下自从昭天门之后,身子便一直不好,总是做噩梦……” 玉纯也颤抖着补充:“今夜戌时便就寝了,可没过一个时辰,就喊叫起来,说‘有妖气’‘护卫父皇’之类,我们都唬得魂飞魄散……” 永王也不失时机地过来,低声问范金刚:“范司公,若真如十二妹所说,现在不进去,只怕妖人弄出更大的乱子。不如京营和净尘司……” “好啊,那就请王爷下令吧。” 第39章 史家之围 三 范金刚叹了口气,忽然转头望向季如光:“净尘司所有人等,原地护卫公主,不得妄入!” 无论史家大宅里有什么,这位老太监都不会让自己沾上一点腥。 季如光长舒了一口气——眼下局面恰是他想要的。若他跟着京营一同攻入史家大宅,便会坐实自己和永王有所“勾结”,进而彻底得罪范金刚。 他也要借此观察一下永王,是不是一个可以托付天下的王者。 牙兵传令后,军帐的大门洞开,以便让范金刚和公主看到攻宅的全过程。 由于担心公主驭火失控,军帐四周百步之内,无得生起明火,永王便给范金刚和公主准备了多重皮裘,以免他们受冻。 他自己则戎装在身,与几位亲随一起,安排攻进史宅之事。 范金刚揉捏着皮裘,对季如光阴阳怪气道:“季如光,永王千岁办事稳妥,你可是结交了一位好朋友。” 季如光正色道:“臣与永王殿下,自入冬以来,一共只见过两次。为臣之道,贵在知进退,懂分寸,这都是司公曾经的教诲。” “你记得就好。别以为攀上了高枝,忘了谁是你的主子。” 京营员额众多,可多年来军备废弛,吃空饷者不少,又加上地处京师,军中不乏欺行霸市的流氓、倒卖军械的贩子,导致百姓们视之如虎狼。 永王接手之后,立即着手整顿。为了避免短期内得罪太多人,他未对冗兵进行裁汰,而是精心遴选,将那些家世清白、品行端正之人筛出,单独组织了一支“踏白军”。 踏白军早将缉捕文书射入府中,可回应他们的只有如雨的箭矢。 季如光发现,史家家丁的射速比普通士兵快得多,甚至能比肩徐盛婴了——他是季如光在当今世上见到的、射箭最快之人。 那么唯有一种解释:这些在高墙上神出鬼没的人,都已经不再是“人”了。 永王改换策略,命带队长官三次宣读谕令,可仍然没有开门的迹象。 踏白军的百名弓箭手准备停当,也向高墙射出了一波箭雨。 宅院毕竟不是城墙,缺乏遮蔽,十几名家丁被射得像刺猬,从墙头跌落。 踏白军士兵欲前往查看,季如光连忙拦住了他们。 “且小心!不一定是真死了。” 他索来一支火箭,点燃了,远远射入一名家丁体内。 “呃呃……” 仿佛从地底传来的低吼,这个人居然以一种极扭曲的姿势,从地上爬了起来。 那些箭头早已穿透了他的头颅、脖颈、胸膛和四肢,击碎了他的脏腑和关节,然而他的双眼依然能透出极强的怨毒来。 受他感召,落地的那十几个家丁,同样扭动起身躯,挣扎着爬了起来。 范金刚第一次亲眼看到这种不生不死的怪物,惊愕不已:“这些东西若是真的进了宫,岂非惊了圣驾?!” 附近的高坡上、树杈上还有不少围观的百姓,看到如此恐怖的场景,他们忙在空地上支起香案,摆放各路神只的画像来。 阿罗本就藏在人群当中,他早已占据了最开阔的位置,将一张寿安公主画像安置在巨大的木桌上,阿娜希塔装扮的老妇则将印着三足乌鸦的符咒分给人群。 家丁们咆哮着,不断冲击踏白军的盾牌阵,妄图闯进永王所在的军帐。 他们的力气远大于常人,居然能将牛皮包裹的木盾生生拍裂。 士兵们面露惧色,他们也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敌人。 季如光再次射出火箭,依然稳稳射中第一个爬起来的家丁,直到将他笼罩在大火中。 “季如光你疯了!”范金刚厉声喝道,“你忘了公主身边不可有明火!” “回司公!这些怪物,不用火是杀不死的。” 范金刚哼了一声,令亲卫们“保护”公主和玉真、玉纯不断向后退去。 在出宫之前,皇帝曾亲口告诫于他,自然要捉妖平乱,但不可给寿安公主任何点火的机会,只怕有人借着她,要行悖逆之事。 这个“有人”,指的是永王么?圣上心里想的谁,那便是谁。 正当他心焦退后时,但见一个黑黢黢的重物从天而降,刚好坠落在脚边。 竟然是一个人! 这人浑身是血,脑浆崩裂,眼见不能活了,可他手脚却不住扭动,很快便像猪犬般弓起身子,四肢着地,朝着范金刚露出诡异一笑,白森森的牙齿格外扎眼。 “保护司公!” 紧接着,又有人从空中坠落,一个、两个、三个…… 无一例外,他们都穿着史家家丁的服装。 “嗷——”一声怒吼从史家宅院中传出,只见那大宅中显出一个巨大的身影,甚至比院落四周的砖墙还要高大! 它抓起家丁们的身体,将他们像树枝、石块一般投掷而来,纷纷坠在踏白军的中心位置,造成了巨大的骚动。 范金刚一名亲卫挥刀砍向家丁,将他一只胳膊连肩斩下,可家丁却毫不吃痛,他折下自己的断骨,飞快插入亲卫的咽喉。 范金刚毕竟是净尘司首尊,手下不乱,接连两掌拍向家丁头颅,用了十成力,头骨破碎,五官扭曲,似乎暂时无法作怪了。 可这两掌也耗尽了范金刚的气力,他喘着气挪到符寿安面前:“殿下!殿下可有放火之法?快烧了他们罢,烧了他们罢……” 符寿安脸色惨白,斜倚在玉真身上:“范公公明鉴……我实不知如何放火……” 不到万不得已,她不会让任何“外人”得知自己异能的变化。 踏白军队列被这些怪物冲击,渐有不稳之势。 混乱关头,一位身穿明光重铠的武士冲入战场。 他用的是一柄陌刀,季如光暗自称奇——这曾是流行于西域边军中的双手长刀,当下的京营当中无人能使。 这位武士先将眼前家丁一刀劈作两段,又横过刀身,将迎面扑来的两名家丁推开,护住了跌倒在地的踏白军士兵。 “结阵!”他的声音沉稳铿锵,穿透力极强。 他将头盔摘下,抛向空中,让所有士兵都能看到这位新晋亲王、京营节度使、踏白军创建者的面庞。 他在任何需要自己的地方出现,鞭策人们,鼓舞人们,并第一个向前冲杀。 “军法如山,乱阵者斩!退后者斩!弃袍泽之人斩!” 第40章 史家之围 四 士兵们从最初的慌乱中清醒过来,用盾牌和铠甲保护自己,并将史家家丁向鎏金坊西侧一处洼地驱赶。 一时间,哪怕再妖异、再力大无穷的家丁,也不是阵法严密、进退自如的大军对手。 当他们被迫入洼地后,地面忽然塌陷,那是一处早就挖好的深坑。 干草堆积,桐油滚烫,烈焰冲天之中,所有家丁皆化为灰烬。 永王将陌刀一指,结阵的甲士纷纷让开,后队中来了十来架云梯,既然那扇铁门攻不进去,便将云梯架在高墙之上。 喊杀之声震天,踏白军如同潮水一般,攻入了这座幽深复杂的大宅。 战斗在墙头、前厅、后院、府库中进行着,凡是负隅顽抗者皆化作齑粉。 永王还从军中调来众多医士,对那些未变成妖邪、唯愿求生祈活的奴仆婢女,及时给予救治。 只是他们事先都被毒瞎了眼睛,恐怕是为了避免寿安公主的凝视…… 符寿安由玉真玉纯搀着,来到永王身边,她看到这位皇兄脸颊上挂着泪。 “七哥……” “十二妹……” 雷霆手段,菩萨心肠,可成王之路上,谁又能避免亲临地狱呢? 踏白军终于攻入了巨人所在之处,那是史家家庙所在,也是全宅最为高耸之处。 庙里供奉着米娅的塑像,明眸皓齿,一袭巫女的白衣,手持法杖。 塑像之下立着无数火龛,每个火龛上写着一个名字,那是米娅之下的历代先祖。 巨人就驼着背,守在这家庙之前,它连根拔出一株巨大的槐树,肆意挥舞着,使踏白军无法前进半分。 士兵们便在这里停下,等候永王和范金刚等人近前。 火光照耀之下,众人终于看清了眼前的可怖之处:这副巨大身躯,居然是由二十多人血肉相融、相连而成的。 巨人的头颅正是史家家主史元亢,他披散着头发,五官已严重扭曲。 他的身躯已消失不见,左胸处是长子史天泽的脸,右胯处则是次子史天辉。 腿和手臂绞在一处,由人肠缠缚,大大小小的心脏则散布在巨人全身,跳动不止。 原来,得知京营来缉拿的消息后,史家连夜将全部女眷逼入水井,再以米娅留下的邪法,将所有男丁融为一体,妄图负隅顽抗。 可他低估了永王、季如光和公主的筹备。 “可惜啊……可惜……”巨人停止徒劳的舞动,一声叹息从史元亢四分五裂的口中传出。 “……到了泉下,老祖宗会责备我们不孝……”他的话含混不清,“试了那么多女孩子,谁知最合适做老祖宗法体的,居然是寿安公主呢……” “哈哈哈哈哈哈……”他的笑声就像驰过碎石的马车轮子,“若早动了手,何至今天……” 巨人将手中的槐树轰然抛下。 “史家从兴到亡,三百多年了,比很多朝代都要久远了,没什么遗憾的。” 巨人缓慢地转过头,向家庙走去。 他走一步,脚下便留下一滩血污,以及难以辨认的人体碎块。 “府中若是还有活的人,还望留他们性命。” 他将家庙中的幔帐扯下,见了火,又将其裹在自己身上。 随着一声响彻全城的低吼,史家彻底走入了尘埃。 “圣女保佑!”“天降圣女!”“圣女万福!”…… 百姓的崇敬之声山呼海啸,由史家附近传出,充斥于京师的每一个角落。 东方显出鱼肚白来,万里明净,没有半点云彩,启明星高悬,仿佛那便是寿安公主的化身,足以荡涤一切罪恶。 符寿安一声轻叹。 频繁施法,她的全身气力都已被抽空,然而并无大战过后的松弛感。 一丝连绵多年的惆怅从心底升起——史家似乎死有余辜,可毕竟是因“寿安公主”而覆灭的,正如那些曾被她端详过眼眸的权宦、贵胄们。 “你是不祥的……” 父皇这句话犹如绞在骨髓上的毒藤,永远在提醒她: “害死他们的是你……” 今日口呼‘圣女’的,明日或许就改口‘妖女’了。 “我要回府。” 回程的马车走得很慢,雷敬一个人坐在驭手的位置。 季如光骑着马,单骑护卫在车驾边,蹄声笃笃。 符寿安体力殆尽,又吐了血,浑身虚软无力,斜靠在玉纯肩上。 一切都像一场梦。 短短一天之内,她亲历了妖邪、怪墓、斗法、阴神、灭门……可这些都不是大麻烦。 最令她心烦意乱的,是不知道如何面对车外那个“人”。 她偷偷打开车窗,淡淡的霞光给季如光的身影镶了一道金边。 可那轮廓又十分模糊,就像暖阳下渐渐融化的雪人。 莫非又发生了什么异变?! 她待要言语,却发现自己看不清店铺前的招牌,而路边的高大垂柳,在她眼中只是毛茸茸、灰黄色的蒲公英团子。 她慌忙关上车窗,低下头来,紧紧将玉纯的手握着。 玉纯觉察到了公主的不安,低声问道:“殿下,可有什么不适?” 符寿安将双眼闭了又睁,一张小巧的鹅蛋脸近在咫尺,那自然是玉纯了,可五官却不甚分明,她不禁暗暗心焦——自己的眼睛,恐怕出了问题。 她的心咚咚作响,假如看不清他人的瞳孔了,便少了一件自保的法子,最好不让任何人知道。 “不碍事,我就是有点累,也有点怕。” “那我叫季大人过来瞧瞧。” 玉真欲打开车窗,符寿安却将她的手轻轻按住:“不必了。” 季如光虽然身在马背,心思却始终环绕着那辆车。 灵囚的五感远超常人,他早已发觉车窗被数次打开、闭合。 他知道符寿安在观察他、审视他。 他也知道,公主此刻是虚弱的、缺乏安全感的。 出阴神不是没有代价,当她的神识离体之后,那个肉身便是冰冷的,就像寒夜里没有生火的屋子,一切都会走向冻结和死亡。 她还无法熟练施展那些明女法术,正如一位刚刚学会骑马,便要逐日赶海的牧人。 季如光的骑术一流,可以用最轻微的身体变化来控制坐骑,如今他心神不明,那匹乌骓马便时而快,时而慢,在队列中突兀起来。 雷敬见状,连忙喊过鱼绍玄:“坏了!” 鱼绍玄一头雾水:“什么坏了?” “老季失心疯了。”雷敬吐吐舌头,“没瞧见?这马骑得荒腔走板,还使劲往车里瞟。” 鱼绍玄恍然大悟:“雷哥!之前咱们还常开玩笑来着,合着季头当真了啊!” 第41章 你害怕被辜负吗? 雷敬短叹一声:“怕是咱们发现的时候,他早就动心思了。” “直说吧,怎么帮季头一把?” “我脑子笨,你给想想辙?” …… 符寿安在车里,只听得马蹄甚急,鱼绍玄由远及近,跑来向雷敬说话。 马车戛然而止。 紧接着是雷敬隔着车帘,说前面发现可疑之人,怕史家有漏网之鱼,车队需警戒。 玉真应声而出,坐在了雷敬边上,正如去米娅墓地时那般。 玉纯横剑膝前,做好了护卫的准备。 可鱼绍玄又来禀报,说车驾行进太慢,若为公主平安,不妨请殿下乘马…… 玉纯忙解释道:“殿下身子……” 符寿安直接打断她:“我乘车便是。你们若不放心,便请季大人进车护卫吧。” 玉纯见状,知趣地说了声:“我可以乘马。” 一个熟悉的身影掀开帘幕,坐在了公主对面,她看不清他的表情。 还没来得及开口,符寿安便赏了他一句: “想进车里,直说便好,何必动这样的心思?” 季如光忙解释道:“并非臣的本意,他们……” “下次别演了。” “……” “臣确实有些担心殿下的身体。” 符寿安低声道,“无妨。” 说完这两个字,两个人又沉默着,一时无话。 前一日的真相,总像丝帛下一粒豌豆,隐隐硌得人在意。 忘是忘不掉的,只是不知是谁,能把他抹平。也许是其中一人,也许是两人一道。 最终,符寿安率先打破了沉默。 “季将军,那些‘圣女’口号,”符寿安还是打破了沉默,“是你安排的罢。” “不全是。” 季如光想了想:“我只是希望殿下的‘妖女’之名,能尽早除去。哪怕将来留在京师了,四周也能安稳些。” 将来留在京师? 季如光这么说,是做好了自己生气反悔的打算了? 符寿安初时有点意外,但仔细想想,季如光在世间游历多年,拥有着不知尽头的生命,又有多少人,会让他真的驻足? 自己不愿意,便等自己死了,再去找别的明女,又能如何? 是啊,像她这样别扭又敏感,身边还一堆麻烦事的倒霉公主,有什么值得留恋?放弃这个,下一个更乖。 脑袋里的怪念头简直止不住,符寿安都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你怎么知道我就要留在京师?” 符寿安带了气:“我不去,你怎么办?去找别人吗?” 季如光听到这话,愣了愣,一抬眼发现符寿安有些气鼓鼓的,忍不住抿嘴。 “殿下,一位明女去世,才会有一位明女降生……” 符寿安接话飞快:“那你可以杀了我。” …… “我下不去手。” 季如光一瞬不瞬的望着她。 “寿安,寿安,既寿,既安,我希望公主……长命百岁。” …… 事实证明,季如光的直觉果然很准。 因为担心符寿安在史家之战中伤了元气,季如光在进马车时便带了安神的熏香。 符寿安还未到府中,便在车里沉沉睡去,待到第二日范金刚派来的御医看过,才知及时的睡眠于她的恢复大有裨益。 否则,一场高热只怕在所难免。 符寿安懒懒起身,发现自己的眼睛似乎并没有什么大问题,心里踏实了一些,猜测是前一日法术使用太过,造成的偶然现象。 她松了口气,刚跨出床榻,又闻到一股清香,仿佛春日的枝条提早抽芽,让人心情十分舒适。 玉纯见她使劲儿的闻嗅,便笑着将一盘黄色的瓜果端到她的面前。 只见那些瓜果状如人手,色泽艳丽,颇有些新奇。 “这是什么?” “是佛手,一种南州的果子,季将军说,把这果子放在屋里,纾解公主的烦闷。特意送来的。” 符寿安拿起一个小的,送到鼻子下面使劲儿的闻着。 “纯儿,你觉得,季将军这个人……怎么样?” “我怎么记得,公主在寿安观时,曾问过我的。” 玉纯笑起来。 “嗯,我想再听听嘛。” 玉纯走过来,自然而然的便开始给符寿安梳妆。 “说句实话,公主与季将军的交道,可比我们要多。季将军是什么人,难道不是公主更清楚?” “可是我……” 符寿安话说了一半,突然顿住,可玉纯似乎已经懂了她的心思。 “我知道,公主从小便有一双奇异的眼睛,早就习惯了通过眼睛来了解一个人,但我们却不行。我们要了解一个人,只能听其言,观其行。” 玉纯纤长的手指滑过符寿安的鬓边,不紧不慢的。 “我好像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纯儿,只是听其言,观其行,是不是也不一定全对……万一都是做出来给你看的呢?你害怕被辜负吗?” 玉纯笑了笑,突然俯下身,凑到公主跟前,眉眼弯弯,笑着看她。 “公主……可是近日跟季大人……” “我没有!” 符寿安立时炸毛,连声否认。 “只是……他让我帮他,却又不告诉我许多实情,着实让人恼火。他还……” 玉纯见符寿安满脸绯红,顿时也明白了少女的心思。 “纯儿自从幼时就跟着公主了,每日除了念经上香,便只是帮公主安排些起居杂事,若要问我多的经历,纯儿自问,还不如公主多。” “可纯儿要是遇上一个人,心中犹疑时,或许便会想,除了听其言,观其行,还有交托时间,从己心意。” “交托时间,从己心意……” “都说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可有时候,这人心是否合意,还得看公主是否与他同路。公主若愿与他同行,就算人心未见全貌,也无不可,只要公主莫忘记自己的心意,纵道路万千,良人万千,都可以从心而去。” 玉纯徐徐说着,手中的发髻也已编完。 符寿安对镜看着,今日她为自己挽了一个漂亮的飞天髻,正中独插一只金乌,振翅欲飞。 第42章 建木 正在此时,二人忽听到外面传来呼唤声,还夹杂着吵吵嚷嚷。 “季……公……公……” “云……娘……子……” 玉真进来,说徐盛婴公子居然找到这里来了,一开始被卫士所阻,便叫嚷起来。 “那便告诉季大人,让他和徐公子都去密室里。” “徐公子也……” “无妨。我看过他的眼睛,不过有些疯疯癫癫,还算可靠。” 徐盛婴由倒座房到密室,居然毫不惊奇。 “徐公子,你这大嗓门的,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云娘子’是谁么?” “徐盛婴见过殿下。”徐盛婴居然收了性子,恭恭敬敬对符寿安施礼,“不管您是寿安公主还是云娘子,这几日我一路看下来,钦佩殿下为人,故而行礼。” “至于喊叫,”他补充道,“若不行此下策,怕是殿下不让我进来。” 季如光拍拍他的肩膀:“徐公子今日前来,有何见教?” 徐盛婴清清嗓子:“我有两件事。第一件事嘛,就是关于史家那大墓,蹊跷得很。” 季如光佯作不知:“如何个蹊跷法?” 徐盛婴道:“那米娅的墓中格局、陈设,无一不似赤乌神殿。” 季如光立即反问:“难道徐公子去过赤乌神殿?” 徐盛婴摇摇头:“我没去过,那里已是死地了。可我查阅过不少方志,还有西域都护府百年前的文书,有文亦有图,那墓室与神殿几无二致。” 符寿安淡淡道:“墓室与赤乌神殿相像,我们早已知晓。可若只是墓主人心念玉壁,故在修墓时仿造,不也说得通么?” 徐盛婴急了:“可二位是否注意到,那墓室墙上的壁画?” 季如光沉下声音说:“殿下与女妖邪奋战之时,徐公子却在欣赏壁画?” 徐盛婴一脸绯红:“那时……那时我动弹不得,莫伽正压在我身上……” “……你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那壁画上画着一个女子,手持法杖,对着一棵巨树膜拜。” 季如光忽然警觉起来:“巨树?” “是的。她身边是高高的城墙,极其广阔,好像……好像京师永宁!” 符寿安不解地问:“来自飘沙的巫女,手持法杖,膜拜一棵京师的树?” “是的。”徐盛婴饮下一口茶,“这也许意味着一件极可怖的事:京城地下有一棵建木!” “还请徐公子直言。” “建木是上古神树,会给大地带来丰收,也会带来祸端,比如……” 季如光接口道:“比如八十年前的夜狰之祸,玉壁沦为死地,西域诸国不得来中原。” “季公公说的好!徐盛婴兴奋了,“玉壁地下便有一棵建木。飘沙部落世代守护那里,不让人靠近它。飘沙人中会诞生擅长驭火的明女,除灭因建木异动而降世的祸端。” 符寿安道:“徐公子是想说,京城也曾有一座赤乌神殿,也有一位明女?” 徐盛婴点点头:“这只是我的猜测。” 季如光顺势拿过一叠文书,交给公主和徐盛婴:“史家大宅和墓地搜出的东西,今日刚好理出了清单,似乎佐证了徐公子所猜。” 原来,孟伯礼从陪葬品、家庙中的碑文、家谱和书信等处,得出了一个惊人的结论:米娅当年从西域叛逃来京,用了多年时间,营造了京城的“明女”世系。 这个世系只从史家后代中挑选女孩,而米娅夫妇的所有后代,都会以飘沙血统的人为婚配,以保证候选人身负法术。 只是米娅并非明女,于修道一事亦非全才,先前又习得了恶法,故而史家所作所为,总是透着一股邪气。 徐盛婴疑惑地说:“虽说我猜中了,可这么大的事,为何所有书信、碑文、简牍、方志都没有提过?” 季如光道:“看他们的家书,当年自然是享过殊荣的。可为何一朝倾覆,只做了家财万贯的巨商,而不再僭称‘明女’之名,我也未想清。” 符寿安将烛火召来,变作一匹小小的火马,停留在她手边,将那些文书照亮。 季如光注意到,公主半眯着眼睛,不断变换文书的位置。这密室照明之物并不少,往日并非如此。 他正思索着,符寿安忽然提醒道:“诸位是否关注过年号?” 徐盛婴一听,忙在符箓拓片中一顿翻找:“这里的文书虽然不全,但也能看出……从米娅所在的大郑年间,到之后的虞朝,都有记录……” “龙翔十九年,这里,一片龙翔十九年的年号都没有。 徐盛婴奇道:“龙翔十九年……那不是虞朝末帝的年号么?” 季如光长出一口气:“正好是八十年前。” 八十年前,大概与夜狰降临玉壁同期,似乎京城也出现了一件事,让米娅的后人谨小慎微,只以法术谋利,而不敢公然通天交地。 “龙翔二十年的时候,本朝高皇帝便起了兵,当时整个中原饥荒遍地,兵戈不断,说十室九空都是克制的,所以一个史家的过往就此被忘记,在正常也不过了……” 符寿安感慨道。 尽管源头尚迷雾重重,但所有人都觉得,八十年前西域边陲的夜狰之祸,竟可能与京师存在莫大关联! 一阵莫名的不安笼罩了这间密室,一时竟无人说话。 见众人似乎都要陷入对这件事情的思考之中,徐盛婴突然一拍大腿。 “这件事看起来想要破解,似乎得从长计议,那个那个,今日我来,还有第二件事要讲!” 他话音刚落,便抓住季如光双臂,使劲摇晃起来。 “季大公公,帮我个忙如何?” 季如光颇有些嫌弃的挣开他的手:“徐公子要做什么?” 徐盛婴长吁一声:“你们净尘司神通广大,我想请你,帮我查查莫伽姑娘的身世……她好可怜的……” 符寿安微笑着说:“莫伽?那孩子,我很喜欢。” 季如光道:“我只知道,莫伽是莫空在饥荒中收养的孤女,后便以兄妹相称了。她现在与莫空一道行医,吃穿不愁,徐公子莫非……” “可是你们没发现么?她心地那般纯良,可对于一切凶险之事,如妖邪、毒药、恐惧、黑暗,却一概不知,一概不晓……仿佛被施了咒魇似的……” 徐盛婴提高声音:“我只觉得,这当中不对劲。” 第43章 小猪护法 又休息了几日,符寿安发现自己的目力偶尔还是会出现波动。 有时是模糊不清,有时,却是一阵一阵的眩晕。 但都是一阵之后,会慢慢好转。 她没有传召季如光,也没有去密室,平日喜爱的书本一页都没翻。 她其实有点想找莫空前来诊治,可又怕被他知道了底细,传出去惹上麻烦。 是否告诉季如光,她没拿定主意。毕竟她还没有真正理清自己的情绪和心意。 可要不要告诉玉真和玉纯呢? 她俩虽如同亲人姐妹,可一旦告诉她们了,以她们对自己的关爱,必然会着慌,这便也瞒不住了。 到那时,自己还能保护得了她们么?不会不会有新的对手出现? 念及此,符寿安觉得自己最好还是多加观察,再做打算。 唯一可作慰藉的是,街上远远响起炮竹来,还不时传来孩子们的大声喧闹声。 新年临近,府里的人们忙忙碌碌,张灯结彩,洒扫庭除,阿娜希塔的鹦鹉见人就喊“愿君千万岁,无处不逢春”,连小乌公公的脸上都挂起一轮弯月。 雷敬总是来找玉真,教她做并州菜,那是颇具北国胡风的吃法——在院中挖一个大坑,架上大铁锅,冷水中投入大块羊肉,干柴烈火,鲜香四溢。 玉纯的面庞愈发娇嫩了,原因是她悄悄用起了胭脂。 欢声笑语,辞旧迎新,渐渐勾起了符寿安的陈年回忆,在她还很小的时候,新年一向是最期盼的日子。 宫中从腊月伊始便开始筹备过年了。臣子在奏折末尾要添上“万安”二字,皇帝则要在回批中添上一个“吉”,该封赏的封赏,君臣之间、皇亲之间、嫔妃之间互赠礼物。 腊月二十三后,日日都会举办规模宏大的宴会,君臣之间一同狂欢,教坊司的乐手们弹奏《鱼龙舞》《永宁春》或《百世芳》,民间顶级的歌者和舞姬也会被请到宫廷,演绎最流行的唱词,表演胡旋和柘枝舞。 最华丽的当属引自天竺的《婆罗门曲》,舞者有一百零八人,宛若天仙,云集在瑶池盛会,而居中的太阴星君最为华贵艳丽,饰演者便是自己的母妃。 要是能永远这样下去,就好了。 那时的她,相信明天一定比今天更好。 可没过多久,新年于她而言便是多念七十二遍经文,在三清像前为皇家祈福,或者身穿鸦羽,将龟甲和兽骨放在火焰上炙烤,这是寿安观新年唯一的烟火气, 她曾经偷偷观察师父,那位并不衰老的女子面如死灰。 师父亦是她的姑母,当朝皇帝的亲妹妹,可她因何出了家,又因何去了寿安观,直到她在某个上元夜羽化,符寿安都不明所以。 符寿安一度悲观地认为,所有美好都已远去,明天一定比今天更坏。 是季如光的出现改变了这一切。 他助自己渡过险境,陪伴……又兴许是裹挟着自己踏上了幽深的未知,她望着新桃换下旧符,心中有暖流悸动而过。 符寿安现在最记挂的就是母妃。 她连着几日向父皇乞请,想在新春来临之际进宫探望。她了解父皇的秉性,温和儒雅的外表,但总能捏着人的肋,让他们上刀山下火海。 果不其然,一群宫内来的太监宫女喜气洋洋,还给她带来了果品和首饰,还通知她除夕当日进宫,共叙天伦之乐。 那果品是石榴,剖开了尽是籽;那首饰是条祖母绿的项链,像极了母妃的眸子。 果然,母妃就是自己的软肋。 除夕午时一过,宫里便来了许多人,服侍寿安公主上了轿子,玉真玉纯也跟着。 她掀开车帘,见季如光远远站着,一动不动地望着自己,今日他无从近前,只因护卫都换了范金刚手下的亲随。 可惜眼神又有些模糊,看不清季如光的神情。 他一定在提醒自己当心吧,皇家哪里有什么真正的天伦之乐? 她将车帘放下,随意抚摩着匕首上的皮鞘。 这辆宫里来的新车虽然不大,却用了八匹大马,犹显吃力。细细看时,车架、车顶、车窗均为精铁所制,只要她轻举妄动,护送之人——或曰押送之人更合适,便可随时将车门闭上,届时刀枪齐发,任你是妖女圣女,都逃不掉了。 不过在进宫后,那把匕首只能暂存在范金刚那里。为了自保,她给自己准备了一个香囊,里面扎扎实实放了些干花,中间夹杂着硝石、硫磺,再用线虚虚缝着。 聚宴之时,天色将晚,必会点上火烛……这香囊大概会为她增添一些安全感。 只是……这香囊本来绵软,此时当中却隐隐包着坚硬之物,符寿安好奇之下,轻轻将硬物从缝隙中挤出,居然是个圆圆胖胖、大耳朵憨憨的水晶小猪! 她立即喜悦起来,将这小猪捧在手中,左看右看,是个挂坠。 这是谁送来的呢?香囊是玉纯缝的,大概是她给自己的惊喜吧! 可这小猪肚子上却有两行细细的字,符寿安看了半天,才发现曲折蜿蜒,不似中土文字,赫然是那蝌蚪一般的飘沙文! 她无意中抚过小猪的肚子,便听见耳边隐约传来猪叫声。 这声音极细小,却又穿透力极强,似乎并非从尘世中发出的, 符寿安好奇之下,闭眼入定,只见一头小猪在自己脚下踱步,时不时还看自己一眼。它的身体半虚半实,长相与那水晶猪一模一样。 她顿时明白了,这只小猪的神识被困在那只水晶挂坠中,无法离开太远。 可小猪周身并未散发出怨气来,想必是当年制作挂坠之人,用了什么别的法子。 她将自己的神识从身体中移出,与小猪相望。不用言语,不用文字,她已明白了,这是一个小小的护身符,小猪实为某种类型的“护法”。 符寿安心中再次安定了几分。 第44章 太子的折辱 车驾进了皇城,便听得爆竹之声此起彼伏,住在这里的近支宗室们,很愿意将一年的愤懑之气通过无数次小小的爆裂释放出来。 他们华丽的府邸散布在宫城以外、皇城以内的广阔空间里,高墙林立,形同牢狱,一旦入驻,离开这里的方式就只有出殡了。 硝烟气顽强地钻进来,颇为刺鼻,符寿安索性将车窗打开,便看到宫道两边的路上挂满了红色的锦缎,而地上则厚厚铺着一层燃放过的鞭炮残骸。 只是越靠近宫城,四周愈发沉寂起来,符寿安有意问随行宫女,那女子告诉她,前些天每日都放炮,只是今日知道殿下要来,故而暂禁。 符寿安心中冷笑,千怕万怕,还是怕她把整个皇宫点了。 她下了车,待要入城门,此时一大群宫人自内而出,将门口的旧匾额撤下,新换上一副“海晏河清”,方才让她从匾下通过。 好家伙,海晏河清,是取“水能克火”之意么? 辗转几度,寿安公主终于来到慈孝殿外。这里既是一处小小的家庙,也是皇室成员私家聚会之所,不必那么繁文缛节。 可是父皇并没有来,范金刚含糊着说:“偶有小恙,略候片刻……” 不过范金刚却带来了口谕,圣上要太子带着皇子皇女、几位宠妃们祭拜先皇。 符寿安暗暗走到一根柱子边,这里光线暗,也能迅速看清全场。她很庆幸,这时候眼睛总算没有掉链子。 太子、宁安公主兄妹早到了,还有他们的母亲盛贵妃。许贵妃母子倒台后,盛妃便开始统摄后宫,也有传说她很快会被扶上后位。 符寿安对盛贵妃没什么印象,但见这女人已四十多岁,瓜子脸上已有细纹,身子却如少女般风流绰约,怪不得父皇自潜邸时就迷恋她,果然是个美人。 这下儿子当了储君,自己又有了皇后之实,按理说都是一等一的人生乐事,可这位盛贵妃却面不改色,不知道心里想的什么。 符庆泰的长相兼有父母之长,若非天生的阴鸷和满不在乎,可说是丰神俊朗了。 宁安公主五官精巧,身韵优雅,天鹅颈子动人心魄。只是眉间促狭,额发太低,让她生出一股骄横的小家子气息来,像舞姬,倒不像个公主。 还有几位嫔妃,面生,二十多岁的年纪,生有的皇子、皇女不过几岁,身边还有乳母、侍女围着侍候。 就这些人了么? 符寿安知道自己排行十二,在自己之前,尚有十一位姐姐,而永王之前,共有六位兄长。他们都去了哪儿…… 三凶案、促织案、藏甲案、青山寺案……还有,刚刚发生的许贵妃母子案…… 死的都是骨肉,都是手足。 她盼望着这场家祭赶紧结束,再由父皇训诫几句,便可去母妃那里探望了! 以母妃的地位和身体,符寿安不指望她能来,也不希望她来。 可她还是来了。 几位宫人推着一辆木车,上面赫然坐着符寿安的母亲,当年的安贵人——安延那。 这就是父皇不可琢磨之处。 你不知道他会基于何种判断,行何种举措。 可在表面上,他给足了面子。 符寿安快步迎上去,跪倒在母亲面前,抱着她的腿。那双腿曾经表演过最迅捷的胡旋舞,可当年的修长与健壮早已不见,只留下枯萎的、手臂粗细的残肢。 安延那瘦削的手轻抚着女儿的脸,符寿安的泪水已沾湿母亲的衣襟。 “哟哟哟——”符庆泰不知何时走来,站在母女俩身后,“这不是十二妹么?” 他虽然模样生得俊,却总爱斜着眼看人,露出大片的眼白来。 符寿安厌恶他,不过新元在即,宗庙之下,太子毕竟是储君,也是兄长,她不得不将脸端正了,向他行臣妹之礼。 可当她抬起头来,符庆泰立即向后退了几步,怕那双明眸捕捉到什么。 “你我有十来年没见了吧?”符庆泰只要愿意,随时可以面带春风。 “臣妹在寿安观中,日日都在惦记着父皇、母妃和兄长。”符寿安场面话滴水不漏。 “既然都惦记着,为何要乱认母亲呢?”寒光从他面上一闪而过,语气却依然和蔼,“你的母妃,不是在那边坐着?” 他向后一指,皇帝座下最近的位子上,盛贵妃正在和宁安公主讲话。 “辞旧迎新,天地可以改岁,人也可以。”符庆泰意味深长地告诫妹妹,“只有改了来处,才好改了去处。” “皇兄所言甚是。”符寿安似乎颇为恭顺,“只是臣妹记性不大好,皇兄当下位列东宫,权倾朝野,也是靠‘改了来处’换得的?” “哈哈,秉性不改——”见符寿安话中带刺,符庆泰竟毫不动怒,“小时候我就常说,这十二妹妹倔的很,要她朝东,从来都是朝西。” 他将双手举到空中,重重拍了几下:“你许久没来这慈孝殿了,就让我带着,一同禳灾祈福,除残去秽吧!” 七八名壮年太监应声而至,抬上来一样巨物,上面以红绸盖着。 符庆泰一把将罩布掀开,巨物露出了真容,原是一个锈迹斑斑、穹庐一般的铁笼子,里面还拴着一大一小两只乌鸦,鸟喙上缠着布条。 符寿安深知,此物必是为了折辱自己,但她并不清楚太子背后的隐喻。盛贵妃母女、诸多嫔妃都朝这里望着,仿佛在欣赏除夕夜上演的争斗大戏。 母女二人十指相扣,安延那的手开始颤抖,枯柴般的指尖陷进了符寿安的手背。 “本朝继天定鼎,功德盛隆,抚驭兆民,仁周四海,已近八十年了。” 符庆锡环顾全场,先念了几句文绉绉的祭文,将皇家吹捧一番,紧接着便话锋一转: “奈何清白垂世之皇家,竟遭腥膻沾染,致使禁城之内,妖氛频发,先酿许废人之祸,再有史家横行京师。这都是因为——宫里有人不干净。” 第45章 七哥相助 符庆泰最后一句说得相当直接,连办差的太监宫女都听得明明白白。深宫里面的事,最终都会经由他们的嘴,传到天下各处去。 符庆泰命人将铁笼摆在安延那面前,指着问符寿安:“十二妹,可知这是何物?” 符寿安还未回话,他便高声解答:“这就是你母妃,当年进宫时的车驾呀!” 整个慈孝殿一片哗然。众人交头接耳,翻起了一片氤氲但刺耳的声浪。 “你母妃当年,本是驰名漠北的尤物、撑犁可汗的心头好!奈何他挡不住我朝天兵,不得不将你母亲剥了个精光,在可汗帐前装入笼中,千里迢迢送进这皇宫来。” 符寿安血气上涌,恨不得用大火将他烧成灰烬。这样的人,恶业一定不会少! “怎么?你生气了!快放火烧我啊!” 他的脸上充满挑衅:“安贵人进宫之后,未足月便诞下了你这小妖孽,我是不是有理由怀疑,你母亲在来京路上,发生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符寿安的右手早已捻出法诀来,一丈之外便有盏宫灯,若要将火引出,符庆泰必将葬身火海……她正想着,忽觉母亲在自己手心里写了两个字,似乎是“不可”。 她猛然向母亲望去,见母亲身子瘫倒在车中,双眼兀自流出两行浊泪来,似乎早已被眼前的凌辱彻底击倒。 可母亲似乎比她想象中要强大的多。 符寿安一个激灵,心绪也平静下来。 如果太子是想故意激怒自己呢?如果自己在宗庙之前放火烧向兄长呢? 她环顾四周,发现树下和柱子后都摆满了大水缸,亦有人守着。 “我母妃久侍父皇,早有份位,皇家玉牒可见,怎么说都是你长辈。你如此污言诋毁,岂非折辱君父、秽染宗庙?!” 她不再与符庆泰意气相争,而是换了种说辞,将太子推到“欺君、辱君”之上。 符庆锡倒没想到她有如此定力,愕然片刻,五官终于扭曲起来:“好好好!我有心念及骨肉之情,给你个出路,想不到你竟执迷不悟!来人!” 太子的亲随太监搬来一个盛满水的铜盆,狠狠从笼中抓捏起那两只乌鸦来,就要往盆中溺去。 “这两个畜生,我便当作你们母女了,在列祖列宗面前灭了这把邪火!” 符寿安再也按捺不住,就要冲上前去,却见一个身影横出,挡在符庆泰面前。 “慢着。” “七呆?” “你倒是来了。”符庆泰自小欺负他惯了,指着永王的鼻子命令道:“正好,你去淹死了它们,我便既往不咎。” 永王本就话少,此刻更是沉默地像一尊石佛。 他从侍者手中接过那两只乌鸦,但丝毫没有伤害它们,而是让它们站在自己臂弯处,细细抚摩着鸟羽,乌鸦也停止了挣扎,安静地伫立着。 “你们爱去东,便去东;愿去西,便去西。”他解下了乌鸦喙上的布条,用力将它们抛向深邃的天空。 两只乌鸦在宗庙上空盘桓一二,很快远去了。 永王又捡起地上的罩布,轻轻盖回那架硕大的铁笼子。 “你!”符庆泰将手掌高高扬起,刮向永王的脸颊。 永王毫不示弱,准确地捏住了太子的手腕,如铁钳一般,令他分毫不能动弹。 “我明白了。”符庆泰又笑起来,“手里有了兵,连七呆都不大安分起来。” “皇兄这样对待十二妹,我看不惯。” “这句话等你当了皇帝再说!” 符庆泰吼出这一句,全场鸦雀无声。他以为自己震慑了所有人,孰料一位着黄袍的老者在范金刚陪伴下,从殿门口轻轻踱进来。 原本云淡风轻、看似事不关己的盛贵妃飞奔而至,重重打了儿子一个耳光:“素日要你养心定性,勿要遭人欺辱便血气上涌,失了皇家体统,全是白教了!” 符庆泰饶是娇惯久了,也知道自己的确失了言,“九五之尊”这样的话,提了便犯忌,最好连想也不要想。 众人齐齐下跪,对皇帝山呼万岁,向他请安祝福。 盛贵妃泪眼婆娑,楚楚可怜:“泰儿今日遇人启衅,失了心智,太不得体,臣妾已严斥于他,也请陛下从重处罚,以安列祖列宗之心!” 皇帝将盛贵妃款款扶起:“都是自家孩子,偶有话不投机之处,原属正常。” 他没有对符庆泰说什么,而是叫过永王,拍拍他的肩:“你和你母亲,这些年一向过得勤俭,今后切勿见生,多回宫里看看,朕也老了。” 迄今为止,永王之母还只是个八品采女,随子居住,连回宫的资格都没有。 永王向父亲躬身谢恩,皇帝却搀住他,缓缓吐出一句:“你兄长适才无礼,不要往心里去。明年在慈孝殿的家祭,便由你来做罢。” 符庆泰双手攥拳,掐出了血。 符寿安不禁为七哥担心,父皇这轻飘飘几句话,立时会让亲兄弟沦为死敌。 皇帝又走向安延那,握起母女俩的手:“绿珠,你生的好女儿。” 符寿安这才知道,原来母亲的小名是“绿珠”……飘沙人散落天下,女子多被掳掠为奴,美艳者往往被奴隶贩子冠以“绿珠”“绿叶”之名。 父皇这句话说得和顺,可又实实在在扎在母妃心上。 安延那紧紧握着丈夫的衣襟,大滴泪珠滚落,皇帝伸出手来,为她轻轻拭去。 盛贵妃带头,在场的嫔妃们各个啜泣,似乎见到了天下第一等的感动之事。 皇帝微笑道:“今夜是家宴,众人不必拘束,与朕一同守岁!” 他话音刚落,宴乐即时响起,宫人们送来果品、菜肴,天色渐已黯淡,慈孝殿内外随即点起了宫灯。 符寿安发现,这些宫灯有仙人、神兽、莲花种种,但无论形状如何差异,总有一个罩子巧妙地架在上方,罩子中间盛着水,只要旁边的太监拉动机簧,罩子便会倾斜,立即将灯芯之火灭了。 既然如此忌惮,父皇为何还要叫她来宫中赴宴? 大概还是为了试探吧——看看她在出宫之后,是否生了不羁之心,另外也要不断提醒她,你母妃还在宫里呢,勿要轻举妄动。 轻举妄动?莫非指的是,和七哥之间的往来,还是…….季如光? 她一边照顾母亲饮食,一边在心中来回推算。那些悠扬的箜篌、婉转的戏腔、天王伏魔之类的腾挪翻滚,从她耳边过,眼前飘,没留下半分印象。 直到宁安公主上场,符寿安才真的眼前一亮。 第46章 童子之魄 不得不说,宁安真是位天生的舞者。 每当乐曲奏响,她的肢体便律动起来,完美地卡住每一次鼓点,随心所欲,无所不能,上阙百炼钢,下阙立时化为绕指柔…… 这支舞与冬酿大会那天有些相似,只是由群舞改为了独舞,讲的是麻姑献寿的故事。一曲舞罢,满堂喝彩,宁安公主眼角尽是不屑,她是从不缺赞誉的。 可皇帝却拂了她脸面:“朕听说,有人谬赞汝为‘京城第一舞人’,切不可自满。” 宁安公主受此一激,正在满脸惊愕,又听皇帝继续说道:“朕懂音律,也知舞蹈。二十年前,京城第一舞人,朕以为是安贵人。” “父皇……”宁安公主将嘴噘得老高。 “安贵人虽已跳不得舞了,汝仍当以师视之,方可再进一步。” 父皇这几句话,符寿安倒是信服的。 他在潜邸时便醉心音律歌舞,对母妃的赞赏,恐怕也有大半是真的。可让心高气傲的“舞痴”宁安公主当场拜师,这恐怕又是一种离间之术。 果不其然,当宁安气鼓鼓地坐回去之后,符庆泰端着酒杯,径直走向永王。 “七弟,适才为兄不好,敬你一杯。” 符寿安突然发觉,那只贴身香囊里的小猪吊坠,震动起来了。 永王站起身来,向太子微微一躬,伸手接下,他不可能拒绝这杯酒。 吊坠冲撞起来,似乎是那里面藏着的小猪,感知到了什么邪祟。 符寿安当即决定,在永王饮下之前,出一次阴神,看看那酒中究竟有什么古怪。 可是出阴神需要入定,在这众目睽睽、人声鼎沸的除夕夜里,坐在那里闭眼打坐,似乎不是个明智的选择。 更何况,出阴神时若被人贸然打断,轻则吐血,重则殒命…… 顾不得许多了,绝不能让七哥喝下去!她暗中将腿盘起,双手结出法印 。 当此微妙时刻,一只干瘪但温暖的手伸来,轻轻揽过她的肩膀。 又是母妃! 安延那不动声色,使女儿闭眼靠在自己身上。任何人看来,这都是一幅母女久别重逢后的静谧,没有任何不妥之处。 “快!”母妃低声催促她。 神识脱离肉身后,符寿安终于看到永王身边的恐怖一幕。 一个十来岁的童子魂魄,正坐在酒碗边上,紧盯着永王,只要他开口饮酒,童子便会径直跃入他腹中。 永王自然知道酒有古怪,与符庆泰碰了一次杯,找话头闲聊起来,尽量拖延着。 符寿安捻动法诀,那童子的头发便燃起业火,将他唬得一蹦,但却无法逃离酒碗一丈方圆。符寿安顿时明白了,这是以法术拘押在碗里的,与那玉猪相似。 不同之处在于,童子轮廓上有一层黑气,那便是极大的怨念了。 她朝童子走去,童子也看见了她,得知业火是由这位华贵少女引动的,忙匍匐在地,生怕符寿安将他当柴烧了。 “你是何人?”符寿安威严之余又透着一丝和蔼。 童子见她没有出手之意,胆子也大了起来:“回姑娘!小人名叫木骨都束,原住在西海边上,开基年间来的中土。” 符寿安奇道:“开基年间?那是先帝在位时的年号了。你是怎么死的?” 木骨都束啜泣道:“小人被卖到永宁,人皆称为‘昆仑奴’,后为一名大药商所买。原以为只是侍候主人饮食起居,谁料竟被他暗中毒杀,还取了头盖骨,将小人圈禁在上面,用以……用以附体害人……” 符寿安立即明白,太子递给永王的那个酒杯,便是用这小昆仑奴的头骨所制,民间又称为“嘎巴拉碗”,是一种常见的法器。 之前张废人的奶妈呼衍氏,便是将死囚的身体加工售卖,当中也包括嘎巴拉碗。 她倒吸一口冷气——难道史家还有余孽在逃,他们背后之人便是符庆泰?等再次见到季如光,一定要将此事告知于他。 “他们让你附身的,是位大贵人,你若做了此事,恶业会增加,再世为人就难了。” “小人明白……之所以要从口入,便是因为贵人身上有白光,小人近前不得…… ” “这样,我烧了那碗,你速速离去,找个佛寺道观,听几日经,兴许能尽快转生。” “多谢姑娘!” “对了!买你的那药商,可是姓史?” “不是姓史,我记得……好像姓……” 符寿安抬手指向嘎巴拉碗,将木骨都束的业火引了出来,缓缓灼烧起来。 木骨都束蜷缩在地,似乎万分痛苦。很快,一颗骷髅头出现在嘎巴碗上空,两眼、鼻孔和口中冒出火苗来。 符寿安连忙住手,业火熄灭,木骨都束立即爬起来,将骷髅头吞下腹中,化作一只黑兔逃走了。 当符寿安神识归体,再次睁开双眼时,但见永王终于拗不过,端起碗一饮而尽。 符庆泰见他喝了,神采飞扬,接连灌了他三五杯,方才离去。 半晌过后,永王也拿了酒,走到符寿安母女面前,先敬安延那,后敬符寿安。 符寿安笑道:“七哥,那酒好喝么?” 永王叹道:“思索再三,我还是喝了。宗庙之下,谅他不敢下毒。” 符寿安提醒他说:“酒是好的,只是酒杯上附了脏东西。” 永王恍然大悟:“我适才手上一阵灼热,差点摔了杯子……多谢十二妹解围!” “我还要谢谢七哥呢!刚才为我母女出头。” 她向永王使了个眼色,永王当下意会:“十二妹放心,若是史家余孽,无论背后是谁,我都会追查到底。” “还请七哥万分小心。” 第47章 灵书女 见永王毫发无损的离开,符庆泰心中十分不爽,他料定又是符寿安从中作梗。 这两兄妹,什么时候竟这般默契起来! “十二妹,七呆说什么呢,莫非在讲为兄的坏话?” 符庆泰端着酒盏,摇摇晃晃的走到符寿安身边,不怀好意的瞪着她。 “七哥说酒不错。” 符寿安眼皮也不抬,不给他任何颜色。 “哦,酒不错,那你也陪五哥喝几杯!” 见他如此傲气,符庆泰又怒上心来,他一把拽起符寿安的手,把自己的酒盏直接怼到符寿安的嘴边。 符寿安一偏头,酒盏便就势飞出去,在地上碎裂。 就在符庆泰想要发难之时,符寿安那只水晶小猪猛地冲破香囊,于空中化成一个半透明的影子,扑在符庆泰身上,瞬间隐没不见了。 “哼——哼哼——” 当朝太子忽然瞪起眼睛,口中吧唧吧唧地嚼起来,涎水顺着他的嘴角流下,滴落在衣襟上。 他将身子蹲伏下来,四肢着地,蹒跚着向前爬行,宛若一头肥猪。 宫娥采女、太监近侍,开始还以为他在开玩笑——符庆泰本就以乖戾出名,时常做些奇奇怪怪的事…… 直到他们看到储君噘起嘴,一头扎进案几上的碗碟里,终于惊叫着飞奔而去。 盛贵妃和宁安公主赶忙跑来,却发现符庆泰力大无穷,根本拉不开。他不用碗筷,想吃什么便直接上嘴,吃不了的也要拱落在地,杯盘狼藉。 “哼哼哼——” 符庆泰东吃一口,西拱一口,连着糟蹋了七八张桌子,教坊司的乐手们先还奏着《秦王破阵乐》古曲,慢慢的,所有乐器都走了音。 当他们发觉皇帝已铁青着脸,一步步走下御座时,各个都停了手。伶人虽然地位低下,可长期伴君左右,知道这位皇帝是条毒蛇,这时候才露了噬人本相。 他拿过一盆备火的水,临头浇在太子身上。除夕寒天夜正冷,符庆泰哆哆嗦嗦着,从口中呕出无数残渣,直到吐出绿色的胆汁来。 一盆,又一盆……皇帝没什么表情,手底下却丝毫不慢。 盛贵妃就在一旁,却不敢上前一步。夫妻数十年,她知道丈夫的秉性。 符庆泰终于清醒了。他环顾四周,才察觉到自己方才的丑态。 他跪在地上,抓住皇帝的袍角:“父皇!这里有妖孽,有妖孽!” 皇帝挥手打在他脸上:“这是慈孝殿,只有列祖列宗,哪来的妖孽?!” 他的话音极有穿透力,在场所有人统统跪在了地上。 “乌鸦!定是那乌鸦!”盛贵妃尖叫起来,“我儿说的对,这里有人不干净!不干净才会招来妖邪!我说过的,你不要找那个贱人来此,如何不听!如何不听!” 皇帝闷哼一声,意味深长地看了符寿安母女一眼,拂袖而去,临了还对盛贵妃狠狠骂了句:“弄巧成拙,自作聪明。” 范金刚慌忙赶过去,搀起皇帝的左臂,盛贵妃也要上前,却被皇帝轻轻推开。 今夜的慈孝殿,不会有人守岁了。 宴席散尽,符寿安终于有机会来到母亲当下的宫室。 说像冷宫,这里离父皇常驻的德寿殿很近;说不像冷宫,四周又被高墙所隔,实为一处圈禁之所。 符寿安亲自推着母亲的木车,又将她抱上床榻,侍奉她洗漱。 当她执意为母亲濯足时才发现,母亲自大腿而下,密布了大大小小的的凹陷,有的深可见骨。今日她在慈孝殿内未吭一声,只是以极强的意志强撑着。 “母妃,这是……”符寿安含泪问道。 “这个啊……”安延那似乎云淡风轻,“那些年,关在瓮中,腿上是穿了铁索的。” “孩儿明日便去找父皇,我要住进宫里,到母妃身边来!孩儿要亲自照顾你……” 安延那反而异常平静,她慈祥地看着女儿的脸:“虫娘,今日,也许就是我们最后一次相见了。” 符寿安诧异道:“母妃说的什么话?” 安延那轻轻咳嗽了几声:“我的身体,自己是知道的。之所以这么多年还没走,就是吊着一口气,想见见我的乖女儿,我的虫娘……你现在好好的,我便心满意足了。” “伤害母妃的人已经死了,我也好好的,母亲应当宽心才是,将来咱们……” “虫娘啊,你有你的使命,你的去处。” “我的使命、我的去处?” “我且问你,今日太子害你七哥,是你出了阴神,帮他渡过此劫吧?” “不错。母妃如何得知?正是您帮我做了掩饰,我才除了那酒杯上的邪法。” “我还知道,你学会了噬焱,学会了红莲业火,还有超度亡人的法子……” 符寿安惊异道:“难道……母妃也是明女!” 安延那微笑道:“明女,那是我们飘沙人当中,最聪慧、最善良也最勇敢的女子,我何德何能……若母妃是明女,这辈子还能被人摆布来、摆布去?” “那……”符寿安彻底搞糊涂了。她从来都以为,母亲是一个自小流浪、靠歌舞谋生,又被胡人献给父皇的普通女子,正如那些永宁城内当垆卖酒的胡姬。 “我是灵书女。” “灵书女?我看过不少飘沙文书,从来没有提及过灵书女啊!” “那是因为,灵书女永远追随着明女。当一个时代没有明女的时候,灵书女也不会出现。而当灵书女出现的时候,便意味着明女要出世了。” 符寿安给母亲递来清茶,安延那继续娓娓道来:“千百年来,飘沙人为了镇守建木而存在。明女带领着他们,战胜了一次又一次的凶险,也习得了很多法术。可是这些通天彻地的经历,却很少有流传到后世的。你可知为什么?” “因为那些都是秘术,不便公之于人?” “这只是其次。最重要的原因是,明女生死相继,不可能成为师徒。 新的明女,只能通过灵书女来自行修习,根本不必留下简牍书本。 灵书女记得一切喜悦与悲伤,一切胜利与惨败,一切希望与梦魇。 她们就是明女的书吏和史藏。” “我便是个灵书女。当我八岁的时候,有一回生了大病,痊愈后便记起了很多事情。那些往事啊,好的坏的,全都一下进了我心中,想忘也忘不掉……” “我记得,初代明女是如何将穷奇的翅膀拔去的;记得第一位灵囚是何人;还记得云梦泽的建木倾覆时,飘沙人是如何重整河山的……” “父皇知道这些么?” “灵书女是有禁制的,只在面对明女的时候,才可以将秘辛说出来。” 安延那抚摩着女儿的秀发,“我教你的那首儿歌,就是灵书女的记忆。” 何衔一粒子,旅燕万里疆。未待春雷顾,盈盈自舒张。 既不知来处,岂怨风雨苦,既不知去处,莫负好时光。 何夜一涓水,晓湿旧宫墙,方得春雨润,潺潺入曲江。 既已知来处,岂怨崎岖苦,既已知去处,莫负好时光。 这是符寿安小时候最爱吟唱的儿歌。 此时她坐在母亲身边,久久不能言语。 第48章 灵书女的记忆 安延那继续道:“当我发现你能背诵它,就知道飘沙人的命运之轮,大概要重新转动起来了。那时我还颇为受宠,与你父皇每日谈音律,聊歌舞,便借着思乡的由头,让西域都护府送来了很多飘沙旧物,其中便有那件赤乌羽衣。” “羽衣为何不在上一任明女手中?” “上一任明女啊,八十年前的一场大劫当中,她便已经故去了。可我知道,那羽衣上依然有她的残余意志,羽衣能找到你,是注定的。” 炭火不甚暖和,符寿安为母亲披上衣服:“上一任明女的灵囚,倒是找上我了。” 安延那惊讶道:“灵囚?他难道不该在明女陨灭时,跟着一块消散么?他有没有对你不利?” 符寿安低着头小声说:“他……他挺好的……他想带我去玉壁。” 安延那长叹一声:“也许这便是他的宿命。” 她捧起女儿的脸:“虫娘,看看为娘的眼睛,能看到多少,便看到多少吧。也许我们时间不多了。” 符寿安穿梭在母亲的记忆当中。 她终于理解了,灵书女为何会成为飘沙人的“吟游诗人”。 她们的记忆永远真实、缜密,甚至包括雪的冷、沙粒的炙热和牧草的香,还有每一分、每一毫的喜怒哀乐。这与符寿安看过的任何双眼都不同。 因为她们无法忘却任何一件事,而“忘却”本是人生的良药之一。 她看到了大雪中破旧的帐篷、衣衫褴褛的爹娘、死在襁褓中的幼弟…… 她看到了母亲和家人流浪在城寨之间,靠算卦看相赚取生计……他们被马匪冲散,幼小的安延那沦为奴隶…… 她看到了…… “原来将您送入瓮中、十多年不见天日的,竟不是许废人,而是……” ”那些都过去了。” “父皇只爱他自己。” 符寿安的胸口像被利刃脔割一般,痛到窒息,母亲的悲惨过往远超想象。 她不禁自惭形秽,若与母亲易地而处,恐怕只能坚持三五年。 而支撑母亲活下去的,除了“灵书女”天赐一般、忽然降临到脑海中的史诗和歌谣之外,便是那个日夜所想、粉嘟嘟、眼睛大大的小虫娘了。 然而时光在流逝,符寿安不得不将注意力从母亲身上移开,投入到亘古至今的、飘沙人的无数记忆中去。 她的目力已大不如前,只能在模糊的影像和吟唱里撷取信息。 名为“穷奇”的巨大凶兽,从天空俯冲而下,它们的翅膀遮天蔽日,獠牙足以咬碎城楼和战船,百姓化为齑粉肉泥。 山峰一般宏伟、无法望到树冠的巨木,却以不可思议的姿势爬行着。 有女子立在山巅,从指尖放出遮天蔽日的大火,将穷奇们逼入绝境,煅烧之下,它们的翅膀纷纷脱落,凝聚为一只巨大的火鸟,火鸟落在女子身上, 化作黑色羽衣。 无名的歌者低吟道:“拔去了翅膀的穷奇就是夜狰。” 初代明女将它们禁锢在了另一个空间,可“门”是会朽坏的,那时夜狰便会卷土重来。 某一瞬间,符寿安似乎看到了无数个身披赤乌羽衣、环绕火焰的女子,她们的身姿相貌各异,却大多倒在了与夜狰鏖战的疆场。 她们四周聚集着灵囚,那是最忠正、最勇猛的战士化作的死灵。 宫毗罗、伐折罗、迷企罗、安底罗、頞你罗、珊底罗、因达罗、披夷罗、摩虎罗、真达罗、招杜罗、毗羯罗…… 十二个名字传入符寿安的耳鼓,如同梵音密咒。 “宫毗罗王……”那正是米娅见到季如光时叫出的名字! 其它的……应该就是季如光口中他的十一个兄弟……可为什么只有季如光一个人在她身边……其他人去了哪里? 她还看到了半掩在黄沙之下的城池,那便是玉壁么?城池当中有座残破的神庙,倒塌、碎裂的石柱当中立着一个少女,与她四目相对。 十六七岁的年纪,鲜血从她的双目中流出,滴落在地化作黑色的藤蔓。藤蔓渐渐封闭了整个空间,那些凶猛的夜狰也被捆缚,渐渐化作藤蔓的一部分。 符寿安竭力望向少女……那是她自己么? 可她看不清。 耳边再次传来低吟,那似乎是少女的歌声,这歌声空灵而婉转,正是母亲唱给自己的那首儿歌的调子。 在这样的歌声里,整个世界似乎都平静了下来,不再躁动,不再有杀戮,只有风吹过这永恒的平静。 石柱中的少女不再被困原地,她款款走向符寿安,将手中的火种交给了她。 然后穿透她的身体,消失无踪。 画面明明十分诡异,可在看到这些的时候,符寿安却并未感到任何的恐惧,就好像她生来也属于这里。 接着,世界颠倒,符寿安眼前一黑,倒进了母亲的怀抱。 “虫娘!”安延那将女儿抱紧,轻轻抚摸她的脊背。 “我还好……看到了很多,也听到了很多,夜狰,建木,灵囚,可它们都是什么,那个女孩给我的火种又是什么,我应该怎么做,一应不知。” “唉……”安延那长叹一声,“原本的灵书女,是要在赤乌神殿中修习多年,才能理解那些记忆,进而侍奉明女的,我自小颠沛……” 母亲能做的,只有引导女儿亲自去看,而无法做出任何指引。 安延娜喉咙哽了哽,似乎十分的自责:“母妃懂得太少,你有了异能之后,也没能保护好你……” 符寿安握紧母亲的手,柔声安慰:“母妃,天数变迁,非常人能操纵,但至少,我很感激,它让你成了我的母妃。而正是因为我们心中有所依凭,所以也永远不会成为盛贵妃那样无聊庸碌的宫中玩偶!” “虫娘……” 安延娜看着符寿安坚定的面庞,十分欣慰。 “女儿今日在此立誓,将来必带母妃走出这不见天日的地方,找回属于我们自己的命运。” 安延那微笑着拍拍符寿安:“虫娘,世事变化,玉璧的情形也不甚清楚,但不管怎么样,母妃都只愿你,随心而行。” 母女俩闲聊了几句,已有宫女在敲门了,提醒寿安公主时辰已到,当回府。 小小的院落中站满了人,甚至还有范金刚手下的内卫——虽没有直接的证据,但皇帝大概还是怀疑,太子在慈寿殿上发狂与寿安公主有关。 回程依然是那辆铁笼般的马车,符寿安反而释然了。 如果说今日之前,她对前往玉壁、担负起明女之责还有一丝迷惘。季如光虽然值得信任,可他毕竟是一个骤然闯入她生活中的“人”。 那么在进入母亲记忆之后,便没有什么再能让她犹豫的了。 该去向何方,为什么要去,都变得无比清晰。 第49章 季如光,你会死吗? 马车缓缓停在一个十字路口。 贴身内侍在车窗边禀报,他们只送到这里,公主府的车驾在前方候着。 铁锁顿启,铁帘掀开,一股冬夜特有的清冷空气扑面而来。 街心比白天静谧许多,人们都在阖家守岁,店铺上都贴着崭新春联,若有若无的葡萄酒香弥散在四周,那是京师年夜饭必备的佳饮。 回想慈寿殿中、宗庙之前,天家骨肉各个都像斗鸡眼,你吞了我,我吞了你,符寿安不由露出苦笑来,连与母亲一同迎接新年都无法实现…… 可父皇、太子、盛贵妃、宁安公主,他们就快乐么? 她迫切想回到那座“公主府”了。 熟悉的马车,熟悉的挺拔身影,静静等候在路边。 想起玉纯说的“交托时间,从己心意。”又想起母妃所说的“随心而行”,符寿安心中突然释然了。 没什么可担心的,人和人在一起,同路则聚,异路终散。 而命运让她和季如光,眼下至少看向了同一个方向。 符寿安心中突然满溢出欢乐,她向季如光跑去几步,但旋即心中一动,又停下脚步,恢复如常步子,向前走去。 她需在宫里人面前保持威仪,不能让自己和季如光陷入某种低下的谣言当中。 玉真见公主下了车,忙上前扶着公主小声问道:“殿下面上有泪痕,怎么回事?!” 符寿安没有答话,季如光提醒她们:“回去再说。” “季大人,待他们走了,你也一同上来吧。”符寿安嘱咐了季如光一句,季如光有些意外,他抬头,发现公主的眼神,似乎同以前有些不同。 回程路上,雷敬和玉真依然并肩驾着车。 符寿安拿出香囊,见里面的水晶小猪已裂为数块。她向季如光嫣然一笑:“今日多谢,它可派了大用场。” “如何知道是臣放进去的?” 符寿安道:“小猪腹部有飘沙文字,造型古拙,这种东西,岂非季大萨宝最爱?” 季大萨宝…… 符寿安已经许久没有用这样俏皮的语气同自己说话,季如光听见这几个字,心里轻轻一动,这才突然意识到,有什么失而复得的的珍宝又回来了。 “这是飘沙人常用的小护身符,名唤‘努扎尔’,平日若是外出放牧采药,多佩戴它来抵御山精木怪。至于机理如何,臣便不知了。” 季如光轻轻接过着碎片,忍不住翘起了嘴角,整个人仿佛像一座冰山照上了春日的暖阳。 符寿安看着他,觉得连自己都感受到了暖意。 这样的反应,还真的是——有点可爱。 “此物机理便是,如果你帮某个生灵脱离陷阱,它便会在此生结束后,附在你的某件物品上,守护着你,直到帮你挡下一劫,之后便往生了。” 季如光听完,十分诧异:“短短几个时辰,殿下的法术又精进了?!” “倒不是我学会了这门法术,而是这次进宫,从母妃那里得知了许多隐秘之事。” 她将席间斗法,一直讲到母亲的灵书女身份,还有那些记忆碎片。 这一次,她说得毫无保留。 “我还以为世上已无灵书女了!” 季如光钦佩道:“怪不得当年你母亲专门让西域都护府将羽衣送来,原来她守了一辈子秘密,是真正的深谋远虑。” 见季如光沉浸在获得新线索的欣喜之中,符寿安却定定的看着她,问出了一个从刚刚开始就一直缠绕在心里的问题。 “季如光,假如我同你一起去往玉璧,重新让玉璧恢复了生机,八十年前的夙愿得偿,你会不会也像你的十一个兄弟那样,也消失无踪?” 符寿安望着季如光,用视线一寸寸的描摹着他的面庞,高挺流畅的鼻梁,舒朗的眉眼,总是紧闭却天生微微上扬的嘴角。 还有那永远坚毅笃定的眼神,让她难以放下。 她现在迫切的想知道,这条路,他们一起,能走多久。 “殿下在母妃记忆当中,可曾得知有哪一位灵囚,最终摆脱了生死桎梏,安安稳稳活下去了?” 符寿安沉默起来。 “不曾。” 季如光笑起来。 “我已经在这世上多待了很长的岁月,只要得偿所愿,我就算离开,也没有遗憾了。就请公主在我成为灰飞的地方,种一片苜蓿草吧。” 符寿安没想到这答案来的如此直接,刚刚的欢欣突然被堵在了胸口,让她呼吸都凝滞住了。 “季如光……” 符寿安抬起头,一滴泪已经冲出眼眶。 “我知道公主想说什么。” 季如光看着符寿安,他抬了抬手,似乎是想替她擦去脸上那滴泪水,但最终还是收回了手。 “兴都坊大墓那次的事,是我唐突了公主,其实我一直十分后悔,担心因为我一时失控,令公主困扰……可今日看来,公主应是解开了心结,找到了自己想要去的方向,我该为公主高兴。” “可是……” “公主。” 季如光轻轻的打断她:“我是个武将,诗词歌赋并非擅长,但也知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虽有年轻的样貌,可也不再是当年的处境,我或许无福陪公主很远,但我所愿,公主与我同行这一路,始终能心境开阔,洒脱随心。” 他刻意说得轻松,却没想到公主低声啜泣起来。 “辞旧迎新的日子,怎么能流泪呢?”他笑着安慰道:“既然有同行之日,不如日日急催马蹄,踏遍永宁花!” 鼓点渐近,丝竹有声,欢声笑语渐渐飘入符寿安双耳,马车停下了。 符寿安抬起一双泪眼,看着季如光,季如光也不催她,只是微笑的等待着,一派云淡风轻,确乎是已经看淡了生死前路。 天色暗淡,季如光素净的面庞却在车外的灯火映照中更显出尘,符寿安蓦的想起第一次见他时的感觉。 一座向自己倒下来的三清像。 明明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 这一刻,她突然想通了,只当是云上的仙人来人世走了一遭,横竖,自己会记得他一辈子的。 于是,符寿安定定的看他一会儿,突然释然的笑了。 “好,今日是我们一起过的第一个新年,去府中一同守岁吧。” 第50章 守岁 符寿安一下车,便看到一条长长的毡毯,从府邸门中一直延伸到脚下,上面染着海波之上,一行鸟儿直飞云霄,云霄之上又是九重宫阙,仙人们鼓瑟吹笙。 就像算好了似的,公主每走九步,便越过一重宫阙,直到九重天尽头,一轮红日居于正中,红日里有一只三足乌,栩栩如生。 毡毯两边的墙壁上,贴满了红纸,裁剪为双狮滚球、童子献桃等吉庆图案。 这条短短的路,她走得很慢,慈寿殿带来的阴霾逐渐退散。 刚刚的忧伤虽还萦绕心头,可一想到这一切都是季如光为自己准备的,又觉得自己不能辜负他的一片心意。 不知不觉,她已穿过两重门禁,来到院落当中。院中灯火通明,如同白昼,玉纯、贺鲁、阿娜希塔、孟伯礼、鱼绍玄等人都站在两侧,各个面带春风。 “恭迎公主殿下回府!” “寿延新日,安逸无疆!” 符寿安眼眶湿润了,这是她自幼年离开母亲之后,第一次听到新年祝词。她也高声向大家祝福:“寿延新日,安逸无疆!” 她偷偷望向季如光,他也看着她,笑盈盈的,双眸在灯火中格外明亮。 如果说慈寿殿是一座冰冷、昏暗的石窟,那公主府就是一处火热、明丽的集市。 季如光柔声问道:“守岁正式开始。殿下,要不要庭燎?” 《永宁岁时录》所载,京师守岁,总要在庭院中点燃柴堆,以期来年丰收、平安。他担心公主因为昭天门的缘故,对此事心存芥蒂。 没想到符寿安爽朗地回应道:“允啦!” 对于“火”,她早已不存畏惧,也不再将之视为某种不可驾驭的禁途。 飘沙人天生崇火、敬火,是印刻在骨子里的。昭天门对她最大的打击,依然是亲情的决绝与背叛。 她更愿意与“火”成为生死相依的伙伴,去照亮黑夜,温暖人心。 众人翘首期盼下,雷击木飞速在院中搭起一座木塔。搭建之材,均系府中旧岁所用的残损桌椅、脱落的葡萄藤蔓、松枝等。 他甚至还在塔身上缠绕了一条木龙,塔前挖了一道土沟,木龙的尾巴便深入沟中,里面也放满了人们丢弃的帕子、头巾、木簪之类旧物。 京师习俗,烧掉去年让自己烦心的东西,新岁便不会有霉运。 季如光点燃火把,将之擎在公主面前,符寿安捻动法诀,火焰像一头轻捷的小兽,先将松油吞进腹中,再纵身一跃离开火把,于空中不断变换形态。 它最终化作一只拥有九条飘翎的火凤,先绕着满院人群翱翔一周,一飞冲天后又疾速下落,正好撞击在木制的龙头之上。 刹那间,整个木塔燃烧起来,在公主的驾驭之下,一棵巨大的火树伫立在人们面前,开枝散叶,火焰形成的大片“花朵”点缀其间,阖府人众都看呆了。 火焰从龙头、龙身蔓延到龙尾,又点燃了土沟中那些旧物。 符寿安站在台阶中央,法印随着肢体而律动,像一位真正的神女在舞蹈。 季如光低声问道:“殿下可有想抛却的旧物?” “当然有。” 符寿安扯下胸前那条祖母绿项链,远远地投向火树。 “季大萨宝,与我跳火可好?” 她抓起季如光的手腕,跑下台阶,奔跑着,拉着他跨过了熊熊燃烧的坑渠,接着是玉真玉纯、阿娜希塔、雷敬、武士、宫女、太监…… 大家将劈开的干毛竹扔进坑中,噼啪作响,据说这样能吓走年兽。 此刻只有人,平等的人,没有什么公主和奴婢、将军和士兵。 “跳火,我只在书中读到过,宫里从来没有,这是第一次亲眼见呢……” “先前没见过的,今日一样都不会漏下。” 接下来是驱傩。 白发苍苍的贺鲁打起羯鼓,脊背如少年般挺拔,先前的佝偻早已不见。 随着鼓点,三个戴着恶鬼面具的家伙出现,边扭边舞,显得嚣张至极。阿娜希塔将手一扬,空中出现四大天王,将宝剑、珠伞、琵琶和蛇一齐砸落。 恶鬼们慌忙四下逃窜,这时孟伯礼捧着个大箩筐,里面盛着红枣、黄豆、糯米等干果杂粮,公主抓起满满一把,笑着掷向三个恶鬼。 众人如法炮制,将恶鬼逼得无所遁形。它们最终被逼到火堆边上,季如光递过一把弓,还有几支去了镞的桃木箭:“请殿下驱除疫鬼。” 符寿安张弓搭箭,先射中青面鬼,只见它倒入火中,居然是个木偶人;又射中白面鬼,它应声而破,身体中的面粉飞舞起来,被火烤得焦香,原来都是雷击木的佳作。 唯有最后的红面鬼上下腾挪,身手显然不一般,可它踩中地上的干果,仰天摔倒,符寿安乘机一箭射中脑门,红鬼将面具摘下,露出一张欢快的脸。 “云娘子,弓玩得不错啊!”这个疫鬼居然是徐盛婴扮的。他将外袍和面具纷纷扔进火中,几步跑到公主身边。 符寿安问他:“你们在西域,也是这样驱傩么?” “我们那边,驱的不是这种瘟疫鬼,而是夜狰。”他兴奋起来,“而且人很多,一次驱傩恐怕要上百人。” “那么热闹?!” “不错!传言夜狰形似虎豹,头上还有一根尖角,身后五彩尾巴,行动时惯于结群,在其女王统御下肆虐人间。假如我们有一百人,便会由八十八人扮演夜狰。” “那其余十二人呢?” “他们啊,会扮演灵囚。我们那边传说,每当夜狰闯进人间时,明女便会派出十二位灵囚,将凶兽重新赶回它们的世界。 所以这十二个人,都会从军中挑选最为勇武的战士来扮演!而其中为首的宫毗罗王,更得是勇冠三军的人才能胜任!” 一说起家乡的习俗,徐盛婴双眼发亮,满是向往。 “哦?”符寿安望了一眼季如光。 此刻估计任谁也不会想到,真正的宫毗罗王,就在自己身边站着。 “那这等英雄,想必定非徐公子莫属了!” 雷敬听到,也凑过来,非常努力的捧了个场。 “我……咳咳……我那个……嘛……那我爹也不让我去演啊!此等殊荣,当然得先紧着他手下那些将领……那个……那个这是领导的艺术嘛!” 徐盛婴被问住,顿时闹了个大红脸。 见四周人都忍俊不禁,徐盛婴却依旧想要扳回脸面。 “不过哦!!我们那儿之后还要闹社火的!社火上还要游神!” “这个我知道!” 雷敬嚷嚷起来:“我在并州的时候听说过!只可惜,一到过年就派去前线守边,一次都没看过!” “我虽扮演不了宫毗罗王,但我在社火上,演得可是前朝明光侯——季大将军!” 第51章 良辰 “哎?” 徐盛婴说完,突然反应过来。 “说起来,这位明光侯,也姓季啊!莫非……” 徐盛婴看向季如光,季如光却只是笑着摇头:“祖上并无人封侯拜相,应该只是巧合。” “哎?!对啊,我在并州的时候也听过这位侯爷,据说,他十七岁的时候就只身夜闯匈奴营帐,收复了并州以北的关渡山口。放回了当年被匈奴王庭掳去的七万飘沙人!” 雷敬也兴奋的插话,原来这位明光侯季将军的名号,也在并州军中,一直流传。 “我刚来净尘司,听说季头姓季,也是第一个想起了他!就是差了辈儿,哈哈哈哈!” “据说,这位季将军,那真是天生的战神,十四岁入行伍后,无一败绩,挽弓能射天边月,扬鞭可阻十万兵,要不是玉璧遭了大祸,指不定得多厉害!” 徐盛婴感慨着,仿佛对那位明光侯有着无尽的崇敬。 “如此英雄豪杰,怎么连名字也没留下?” 符寿安知道封侯拜相的明光侯就是季如光,可她还是想知道,跨越了时光,当年风华正茂的季将军,在别人口中,是什么样子。 “公主有所不知,八十年前玉璧遭了夜狰之祸,沦为一片死地,后来三年,连中原也被翻了个底朝天,那些资料早已经散逸,只剩下百姓的口口相传,所以这等英雄豪杰,连名字也没留下。 而且当年要不是我祖爷爷一直寄养在中原他的外祖家,只怕我们徐家,也跟着玉璧,一同全完了!哪里还有眼下这么潇洒倜傥的徐小爷?” 徐盛婴一边说着,一边做了个嚣张而俏皮的表情,引得旁边的人都忍俊不禁。 正在此时,照壁处突然传来一阵嘈杂,雷敬赶忙上前帮着分开人群,这才有两个人挤进来,手上各抱着一个大坛子,酒香中有股别样的草药气息。 竟是迟来的莫空和莫迦。 这一段日子,季如光和符寿安从墓中出来,便忙着史家的事情,已经许久没见过莫空兄妹二人。 但季如光却听说,莫空下了墓,除了拿到了史家从他手里抢去的那批药材,还有不少旁的收获。 由于永宁城大半的达官显贵都受过他的医术恩惠,史家一倒,竟有不少人上赶着还将那些从史家大宅里查抄来的珍稀灵药,也送到他那儿去了。 莫空有了新药,接连推出了不少疑难杂症的药方,制药诊病忙得不亦乐乎。 鲜花着锦的,一时之间又在京城出了不少风头。 每日都是春风得意。 今日上门,更是穿着一身大红色的宽袍,缂丝的领口和腰封,腰间还悬一串白玉组佩,一抬步便叮咚作响,一看就是价值连城。 “哎呦圣手!怎么能让您抱这个?!” 雷敬正要主动接过酒坛,却被莫空打了手。 “本公子亲手酿的酒,不许你那毛爪子碰。” 莫空摇曳生姿的荡进门,两只硕大的袖子恨不得迎风飞起来,若非他那张俊逸无比的脸、修长的身形,常人根本无法驾驭这件衣服。 到了符寿安面前,莫空双手高高举起,夸张的往前一送,行了个颇具古风的大礼。 “晚生莫空,见过云娘子殿下。” 这称谓怪得很,说庄重吧,又透了一股子亲昵。人低着头,眼睛却不断偷偷瞟向公主,似乎对自己今日外表信心十足。 “先生安康,快起来吧,除夕守岁,不必拘礼。” 莫空笑眯眯的抬起头。 “莫空要与殿下说一个好消息,我此前说要与公主医治心悸之症的药已经炮制得差不多了,等立春一过,我便用新出的柳芽做引,必可药到病除。” 莫空说完,起身之后就要往公主身边坐。 季如光却突然出手,一把拽住他的胳膊,直接将他“请”到在离符寿安十步开外的座位上。 “季如光!有这把力气,何不去劈柴?” 莫空气急败坏的揉着胳膊。 季如光却不理他,兀自重新回到了符寿安身边。 莫空刚想追去讨个说法,徐盛婴却巴巴的上前,冲着莫空,一个大礼便拜了下去,又是叫大哥又是送年礼,生生挡住了莫空的步伐。 而院里各个侍女内官,见永宁第一公子来了,更是趁着过节时府中少了些约束,纷纷上前祝酒贺岁。 莫空更是寸步难行。 见宾客齐至,一阵悠扬别致的乐曲自假山处响起,原来是阿娜希塔奏起了箜篌。 除夕之夜,她亦换上了隆重的波斯长袍,头戴金冠,白袍曳地,宛若波斯传说中的江河女神。 孟伯礼也褪去了净尘司劲装,而换上了一身儒服。 他吟唱起不知何年何月的一首四言诗来:“岁酒劝屠苏,楚声山鹧鸪。春风入君意,千日不须臾。” 孟伯礼身子虽单薄,中气却十足。 二人一唱一奏,竟然十分有默契。 原来,守岁的流程已经进入了“劝屠苏酒”这一项。在永宁,除夕之夜,不论家贫家富,不论人多人少,总要在驱傩之后,畅饮一杯屠苏酒,暖了身子,这才算得春风入怀,和和美美。 而饮酒之前,少不得要弹琴吟诗,祝歌一番,以求来年吉祥。 琴诗歇后,众人在符寿安的带领下举杯共饮,又领了季将军的除夕红包,这守岁,便算圆满了。 接下来就是满目的烟花,噼里啪啦的小炮声盈满耳边。 雷敬拉着玉真小心翼翼的去点引线,玉真却索性拿了小炮放在手里,点一个,扔一个,炸得雷敬满院子乱窜,笑得玉纯都合不拢嘴。 徐盛婴更是全程守着莫迦,莫迦要看徐盛婴的伤,也不管是不是在人前,上手便拽,吓的他满脸通红,也跟雷敬跑做一处,院子里便又添了一份热闹。 符寿安则站在梅花树下,看着今日种种热闹,回想起寿安观里凄清冰冷的十多个除夕,又想起之前宫中的尔虞我诈,竟有种强烈的幻梦之感。 她突然觉得,眼前的一切,每分每秒,都值得珍惜。符寿安正在心中感慨着,季如光突然走了过来,手擎一杯苜蓿酒,递给符寿安。 她突然觉得,眼前的一切,每分每秒,都值得珍惜。 第52章 磨喝乐 符寿安正在心中感慨着,季如光突然走了过来。 “季大萨宝,我怎么觉得,你有些偏心?” 符寿安眯起眼睛,俏皮的看着季如光。 “何以见得?” “你给雷校尉的红包,比别人的重多了。” 季如光听了,突然愣了愣,片刻他笑着看向一旁打闹的雷敬和玉真。 “他是当年我的同袍,雷闯的曾孙。” 这一下,轮到符寿安愣神了。 “玉璧出事时,他的祖父尚在中原,只有五岁,还是个毛头小子,雷闯跟我一直在并州,连一次面也没见过,就再也回不去了。” 季如光说得简单,符寿安却看着他望向雷敬的眼神,只觉得一道目光瞬间穿越了八十年,风霜刀琢,上面已然斑驳不堪。 还好有个这样轻快的除夕之夜。 长夜未央,酒酣尽兴,院中的人三三两两,许多竟已在树下的桌边睡着。 只剩下季如光,符寿安,还有天生海量的鱼绍玄还清醒着。 于是他们少不得带着宫人们去一一查看,都是些贵客好友,总不能看他们在院子里躺着吹腊月的寒风。 莫空抱着自己带来的酒坛子不撒手,偏偏见了符寿安,非要一股脑儿全倒给她。 还拽着她又吟诗又唱曲,一副掏心掏肺的模样。 幸亏符寿安知道他是个浪荡子,要不看他睁着桃花眼,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还真会以为是哪家痴心少年郎,喜欢上谁,便会恨不得把自己的一切都交出来。 莫空是入戏太深,徐盛婴却是真的傻乎乎一腔痴情。 整个晚上,他都赖在莫迦身边,兜里好吃的好玩的悉数塞给莫迦,莫迦拿不下,他索性连自己的雪狐皮口袋都一并送了。 一双眼睛,几乎没离开过莫迦。 徐家派人来接,徐盛婴还大呼小叫的不愿回去。 “莫迦!莫迦!你等着,宁安公主的婚事我已经辞了……我发誓!我定能说服我爹……” 徐盛婴嘴里还不断的念叨着,最终还是被家里下人硬拽开,拖上了车。 “到底是少年心性,心里想什么,嘴上便说什么。没有杂念,实属难得。” 送走了徐盛婴,季如光与符寿安在院中慢慢的散着步,想起刚刚那有些混不吝的少年,季如光竟破天荒的叹了一句他人的是非。 “可惜了……” “哦?季大萨宝莫非是不相信徐公子的誓言?” 符寿安打量着季如光的脸,发现他脸色竟沉了下去。 “怎么了?” “徐公子拜托我查莫迦的身份,我查过了。” 季如光顿了顿:“她是个磨喝乐。” “摩喝乐?!” 符寿安有些不解:“摩喝乐,不是泥娃娃的名字么?” 季如光解答道:“摩喝乐是句江湖黑话,专门指的是那种自小被当成玩偶训练,长大后凭借色相,去行盗窃、刺杀或迷惑之事的女孩。” 符寿安变了脸色,一时竟无法把单纯可爱的莫迦同这样的身份联系起来。 季如光接着说道:“成为磨喝乐的女孩,从小都会服用特殊的药物,因此她们一般都比正常人长得更慢。 有时明明已经年过三十,却看起来还是只有十三四岁的身量。 而且,她们不知痛楚、不惧险境、不怕毒药,不会反抗主人,你让她上刀山,下火海、陪男人都可以……” “那你……是怎么查到的?” “莫伽行为异于常人,我其实也早有怀疑,净尘司中有个隐退的老人,曾做过摩喝乐的驯师。我把我的疑问告诉了他,又请他暗中试探了一番,他说莫伽是摩喝乐无疑。” “怎么试探?” “闹市中一个擦肩,他便用功法取出了莫伽脑后一根银针。取下之后,快速拓下,再送还回去。” 季如光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张薄薄的羊皮卷。 符寿安展开一看,只见上面果然用油墨印着一根针的形状。针头上,甚至还有极细的小字。仔细辨认,隐约能看清一个“逢”字。 “这样的针,每个摩喝乐脑后都有七根,是用秘法铸成。 这些银针会封住她们大半的喜、怒、哀、惧、爱、恶、欲七情。每个磨喝乐独此一套,针头上有字,也许正是她先前的名字。” 人的脑后一直扎着七根针,符寿安简直不敢想象莫迦那么可爱的女孩,竟一直受着这样的折磨。 “竟然这么轻易就能取,你为何不让那驯师把针都取下来?” 符寿安有些着急。 “都取下来,七情当可恢复,但摩喝乐便会死。” “……” “那莫空知道此事么?” “我在探查之后,立即去找了莫空。他倒是很坦然,毕竟从米娅墓里出来,他便知道我起了疑。 他那个性子,大约觉得我肯定会查,便也省得自己跟我解释了。” “连岐黄医仙都没有办法帮莫迦取针吗?” “嗯。”季如光点点头。 若是都能好起来,磨喝乐的逃奴只会更多,这也是他们的一招绝杀。 “此事……你还没告诉徐公子吧。” “嗯,我前几日便得了信,但总是想着,良辰美景,除夕吉日,何必说出来让徐公子伤心……” 果然,季如光虽看起来不苟言笑,平日里也没给过徐盛婴什么好脸色,但尽管走过了八十年的沧桑,他心底总还是个温暖的人。 身边的同袍,朋友,总会在不经意中,得到他的照拂。 也许,当年正是因为在明光侯的麾下,那些同袍们,才愿意以身为殉,化身灵囚吧…… 想到此,符寿安拍了拍季如光的小臂,动作不由得带上了几分心疼和眷恋。 季如光露出个苦笑:“可惜了徐公子,一腔热情,只怕终是会落空的……就算他能推掉圣人赐的婚,又如何能说服家中准许他娶一个心智都不全的磨喝乐为妻?” “我听闻,徐公子是有胞弟的。他只用说服莫空,便可舍了世子之位,带着莫迦,去浪迹江湖。” 符寿安笑着又补一句:“一个世子而已,就如我,公主之位,也无甚可留恋。不过……” 说着,她突然一转念。 “徐公子与双亲感情甚好,只怕会左右为难。那如果实在难以割舍父母之情,也能理解,只要他用情是真,与莫迦这一番倾心,也足以一生相忆。” 符寿安抬头,目光盈盈的看着季如光。 “你说对吗?” 季如光瞬间被这笑容击中,他没有回答,却递过来一杯苜蓿酒。 “公主,可愿与臣共饮一杯?” “你是前朝明光侯,何必与我称臣?” 符寿安不接,却挑衅的看着季如光。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 “可你却明明一直心系玉璧,何必自欺欺人?” 季如光不说话了。 符寿安这时才眉眼弯弯接过酒杯。 “季如光,你我都是时光的旅人,因昨日而在今日相识,往后还要因这段过往而继续同行,你不是我的臣下,而是同伴。” 符寿安将苜蓿酒一饮而尽,只感到一股火流从口至腹,所过之处寸草不生。可随之而来的就是说不出的畅轻。 烈酒在她的面上染了一层红晕,火树银花之下,她目光灼灼的看着季如光。 “往后,叫我寿安便可。” 季如光心中一震,猛然盯住符寿安。 “我还有个小名,叫虫娘。” 第53章 梅树下 符寿安从一种极馥郁的香中苏醒。 这香气自院中袭来,萦绕在公主府中每个角落,甜丝丝的,暖暖的,正如美人的体温,让人留恋床榻,再也不想起来。 四周静悄悄的,帘幕紧闭,莫非天还没亮? 京师守岁是要通宵达旦的。 符寿安只记得,大家在梅树之下载歌载舞,被枝叶和花瓣包围着,那春梅比三月桃李还要娇艳…… 季大萨宝破天荒地跳了支鹰舞,那是葱岭游牧民对天空的敬意,在中原很难看到…… 他身上散逸的气息,让她想起了在冷冽的高山之上,挺拔的青松……梅香虽然彻骨,可动人心魄的却是青松。 符寿安是真的想把昨日永远留住。 可还是必须起床了。 今日是大年初一,她需要过目给父皇、母妃和太子、永王等所有皇亲的礼物—— 说是礼物,其实都是些符寿安亲自手作的经文绣品,道家祈福画屏。 若论市价,根本值不了几个银子。 毕竟符寿安身份特殊,从小到大,她并未有过寻常公主该领的俸禄,母妃被囚,也更没有私房可攒。 但一朝得见天日,无论是谁,都会拿世俗的标准来评判她。 没有多少细软金银,就只好亲自动手。哪怕再厌恶皇家氛围,礼数是不可失却的。 她所处境地微妙,为了能确保自己在离开之前不过多的被父皇注意,她必须在这些事情上,不让人拿住把柄。 她伸了个懒腰,抖擞四肢,款款披上衣服,伸手将窗帘拉开一半。 晃眼的阳光一下刺进卧房,天空碧蓝,符寿安不由将有些不适的眼睛半遮了遮。 院子里干干净净,时不时有几位侍者端着果品、衣物往来。昨夜又是跨火堆,又是摆宴,大家要拾掇好久吧……她不禁有些过意不去。 只是在这万象更新的日子,这院中却有些不合时宜的破败——那棵昨夜绝美的大梅树,今日却光秃秃的,没留下一片花瓣、一片叶子,光秃秃的。 它枯萎地如此突然,正如它毫无征兆地绽放。 更令她诧异的是,那树下竟坐着一个女子。 她背对着公主的卧房,披着赭红色的袍服,斜倚在树干边,前面似乎还有个小案几,背影既熟悉又陌生。 符寿安视线模糊了,她不禁穿好衣裳,轻轻推开房门,来到梅树下。 “殿下醒了?” 树下的女子没有回头,但声音却娇艳无比。 “纯儿?!” 符寿安诧异道,“怎不去房内休息?或者加些衣服,会生病的。” 玉纯缓缓将身子转过。 她用了胭脂,描了眉,还贴了梅花状的花钿,媚眼如丝,白皙柔腻的肌肤从脖颈处不经意地露出,哪怕懒懒坐在那里,却将腰肢和臀部的曲线隐隐显出,洋溢出诱人怜惜的风情。 符寿安从未想到玉纯竟会如此美艳。 在她的三位伴读女修当中,玉纯最听师父的话,自小便不爱花衣裳,不喜打扮,清汤素面十多年,念经属她最认真,喜怒不形于色,乃是典型的“道门中人”…… “纯儿真美啊!” 她由衷赞叹起来。在玉纯面前,自己倒像个不擅粉黛的小孩子了。 “美有什么用?”玉纯不经意地将头发撩过,“花期太短,人身难得。” 符寿安见她面色复杂,答非所问,不知在哪句经文上修得痴了,便开导她:“若只论花期,那的确不算长,可天有四季,树总要因时而化,今年开败了,明年还会继续绽放,这不是自然之理么?人自和花不同……” 玉纯听完,竟有些苦涩的一笑,轻轻起身,看着符寿安,表情有几分娇羞。 “昨日除夕,又是烟花,又是傩舞,甚是热闹,便想着今日一早,来此赏花应景,没成想,让公主见笑了。” “爱美之心,人人有之,何来见笑一说。纯儿难得有此兴致,是好事啊!” 玉纯温婉的笑着,忽然似乎看到了什么:“殿下鬓间有一片落叶,待我摘去了。” 纤纤素手伸过来,白得发光,指甲殷红。 正当此时,一阵锣鼓声由远及近传来,接着就是玉真,她从外院一路跑到梅树边:“殿下醒了?纯儿可有服侍洗漱?” 玉纯尚未答话,符寿安已替她圆了谎:“已洗漱过了。” 玉真不疑有它,也发现了玉纯的不同,惊喜道:“纯儿何来这大红衣服?煞是好看!” 玉纯微微一笑,站起身子,将小案几收拾在一边。 “前几日宫里送来的,我记得是有一匹红纱的,就是没想到,纯儿的手艺这么好。” 符寿安欣赏着那身红色的衣裳,由衷的感叹。 多年来,她看过很多一辈子都在刻意压抑自己的人,他们很难获得真正的快乐。 她虽有些意外玉纯今日的举动,不过却记得玉纯跟她说过的“从心所愿”。 既能说出这话,说明玉纯心中也是这么想。 所以,她自然更希望玉纯能找到自己的本心,无论仙山求道还是踏步红尘,若时机到了,她只会送上祝福。 “对了殿下,外面来了好多百姓,敲锣打鼓,还抬了猪牛羊,想请寿安公主殿下赐大家符水,季大人想和殿下商议一下。” 听玉真提起季如光,符寿安心中微微一动,她又想起他的舞姿、剑技和青松般的气息。 她面上微微一红:“那便还是去密室吧。” 元日放假,季如光并未着净尘司的劲装,而是穿了身墨绿色的圆领袍,做工考究。乍一看,倒像哪位贵胄家的公子,更是应了“崖上青松”的景。 季如光一丝不苟的向她行了礼,又请玉真端来一碗养生茶,可助公主消解昨夜的酒食。 玉真走了,只剩下她们二人,季如光依旧还是规规矩矩的以公主相称。 年纪大了,就是这样不容易变通。 符寿安在心中暗暗腹诽着。 明明昨日符寿安虽让季如光不再对自己称臣,叫自己寿安或虫娘便可。 季如光却无论如何也改不过来。 初时符寿安还有些懊恼,谁知季如光却告诉他,自己在世上漂泊多年,其实官位爵位早已是身外之物。 行走宫闱时循规蹈矩,不过是为了行事方便,少找麻烦。 他从不认为自己是谁的臣,也不在意什么地位高低,王侯将相公主皇孙之身份,在他看来俱是浮云。 可每次只要对着符寿安,无论是称公主还是殿下,短短二字,总有一种非同一般的珍重,每每叫出口,都让他觉得心中安定。 想到季如光说这句话时的认真神情,一丝莫名的馨甜又萦绕在符寿安的心里。 只要自己在季如光眼里心里,是与旁人不同的,公主这个称谓便自然带有了一些别样的情愫。 于是她顿时也不计较了,称臣便称臣,公主便公主。 好听,爱听。 第54章 诡画 “季大萨宝,怎么看外面的百姓?” “臣以为,若是单独见了百姓,自然会使百姓欢喜,乃是一件新年乐事,可在宫里看来,恐怕会被当成‘收买人心’; 若是不见百姓,自可减少讥谗,可无助于‘圣女’之名号,又会让百姓伤心。” 季如光说了自己的想法,又问符寿安:“殿下是怎样想的?” 方方面面,都是为自己考量。 但他又总是留有余地,让自己去选择和思考。 季如光的周全,总是让符寿安心中熨帖不已。 沉思一番,符寿安缓缓道:“忧谗畏讥之下,我本人便不出面了,百姓送的三牲,我也受之有愧。但能否请季大萨宝,给我准备一百红纸?” 季如光奇道:“这是为何?” 符寿安解释道:“我愿手书一百幅‘孝’字,每家可赠一幅。本朝以孝道治天下,我希望以此与百姓共勉,若要积福,勿要忘记孝顺自己的爷娘。” “公主这样,倒是四两拨千斤了。” 季如光笑起来。 “我原本想了许多赏赐的选择,但细细想来,都不如公主墨宝更合适。既简单,又厚重,还照顾了圣人的心思。” 他在心中深深赞许,符寿安除了善良、果决之外,行事之稳妥也超乎常人。这样一来既不会让百姓寒心,符合伦常天道;也会让自己的姿态与庙堂同步,不会导致儿臣得罪君父。 于是午后众人便忙活起来,铺纸的铺纸,研磨的研磨,写了好久,终于写完了一百幅。 公主的墨宝很快便派送完毕,人们喧嚣着散去,不知是谁带起头来,在府门外大呼“圣女万福”,所有人都被带动起来,喊声震天。 符寿安怅然道:“又是你派阿罗本他们弄的?” 季如光道:“这回倒没有,都是百姓自发的。” 符寿安长叹一声:“我读过史书,几千年来,所有操弄人心的事都会遭到反噬,所有生造的神都会被人踩进泥土里。” 季如光的眼光幽深起来:“我进过很多先代陵墓。也许殿下不知道,很多帝王将相即便煊赫一时,可他们连上史书的机会都没有。若非挖出墓志铭了,人们根本不知道历史上有这号人。” “你是说,造神并没有那么容易?” “人们总是善于遗忘的,只会记住那些给他们带来极大恩惠,或者极大伤害的人。前者在后世会成神,后者便成了鬼。” 他怕这些话会刺痛公主,可他还是打算说出来——站在眼前的是位极聪慧的女子,已熟识这么久了,他不想在她面前打任何机锋、绕任何弯路。 “所以公主倒也不必想多,我们只是借一时之势,待公主成功脱身永宁,我自是希望人们能尽快忘掉寿安公主,忘掉‘圣女’。” 正说着话,玉真捧着一堆卷轴进来:“这是百姓们给殿下的回礼,都是字画。” 符寿安随手打开了一幅,里面画着位渔家少女,正立在小舟上,穿过层层落落的莲叶,意境悠远。 已近黄昏,又加上眼中总像蔽了一层灰雾,她便将画拿到院中欣赏。 送来的一共有十多幅,都是工笔。除渔女外,还有解忧公主远嫁乌孙、穆天子传、萧史弄玉等,都是符寿安喜欢的题材。 画师功力深厚,惟妙惟肖。 符寿安称赞道:“从未见过如此传神的画作,竟像活了似的。” 玉真森然:“果真像活了的似的——可我怎么觉得,那个越女朝我暼了一眼?” “不会吧?!大白天还见鬼了不成。” 符寿安将一幅绘有越女白猿的画举高,借着夕阳仔细端详。 她眼神不太分明,并未发现一把长剑正在从画中刺来,疾速指向她的咽喉! 说时迟那时快,玉纯飞奔将公主推开,长剑却划过她肩头,鲜血飞溅。 青光一闪,越女一跃而出,绕在梁后消失不见。与此同时,其余的诸如解忧、山鬼、西王母等角色,纷纷从所在画卷中挣脱,各持兵刃向符寿安攻来。 玉真拔剑亦快,向一名最近的画中人斩去,谁知它平地腾空,足足升起一丈,仿佛没有重量似的,轻松蹬在屋檐上,又借着冲力刺向玉真面门。玉真向后一仰,兵刃相击,发出刺耳的铿铿声。 符寿安见玉纯倒在梅树下,玉真又为妖邪所困,忙拉响院中迅捷铃,两位宫娥赶来保护,被妖邪刺死在廊道上。 符寿安手中没有兵刃,身边又没有火源可用,便向山石跑去,借着地形抵消妖邪的攻势。 她试图发动业火来烧,却发现这些东西并非死灵,神识并不在躯体上,应该是由其他力量驱动的。 她睁大眼睛,只能看到一个个在院中腾挪跳跃的轮廓,时而是个人,时而又消失不见。十几把兵刃一起袭来,符寿安似乎退无可退。 奇异的景象出现了,院子里又出现了一位寿安公主,一样的衣服,一样的容貌,她挥动手臂,将妖邪们统统引到了自己所在的位置。 它们将刀剑深深插入那位“寿安公主”的身体,符寿安惊呆了。 阿娜希塔出现在她身边:“快!殿下快进屋子,我支撑不了太久!” 烟雾散去,那个诱饵公主显出了原型,竟是个草人,原来阿娜希塔早就在这里布置了禁制,若遇到刺杀便会发动。 当符寿安冲进屋子时,妖邪们发出尖锐的啸叫声,似乎为刚才被骗而愤怒不已。 紧接着,啸叫转为“哒哒哒”,似乎在冬夜独处时,却听到屋子里有此起彼伏的磨牙声——它们居然没有袭击房间,而是在院中停滞下来。 符寿安打开窗户一角,见日落西山,院中已经昏暗下来,十几个妖邪围着一个英挺的背影,似乎慑于他的神威,不敢贸然上前。 “季如光当心!” 第55章 新邪祟浮出水面 见季如光被围,符寿安决定立即点上蜡烛,助他一臂之力。 灯火才亮,一个妖邪如离弦之箭,仗剑冲入了屋子,飞速将火苗击灭。 符寿安屏息藏在阴影中,见是“解忧公主”那惨白又带着笑意的脸,实在是诡异至极。一个瞬间,它又移入院中了。 “不要点灯!” 这是徐盛婴的声音。他就蹲伏在季如光对面的房顶上,张弓搭箭,“这东西来之前,恐怕主人就已经指使过了,要先灭火。” 符寿安恍然大悟,之前遇到妖邪大多是死灵,神识就拘押在肉体上,可以拿业火烧,也保留了一定的意识,如三才、嘤啼童子、史家大墓中的行尸等。 死灵是惧怕季如光的,如今这些东西却不怕,足见不是死灵,而像剪好的纸人、扎的替身一般,是某种法术造物而已,贯彻了施法者的意志。 它们原本要刺杀的是寿安公主,可被阿娜希塔用障眼法骗过之后,这些东西明显陷入困惑了,进而把季如光当成了刺杀目标。 啸叫重新响起,妖邪们开始围攻季如光。 刀剑相击之声不绝,可季如光并没有砍中任何一个敌人。 “徐公子,为何还不放箭?!”季如光高声叫道。 “看不清!” 徐盛婴绕着房顶不断奔跑,箭头不断上下瞄准,却一个都没射到。 “我也看不清!” 季如光用“秋水”斩断了一柄刺来的长剑,持剑的妖邪却又退去了。 没有灯火,又没有月色,对手又迅捷无比…… 她端坐下来,调息静心,神识从躯体中缓缓逸出。 她看到十几道暗光在季如光身边高速盘旋,这种光不同于人或走兽的神识,更像某种被拼合而成的意志残片,因为光芒中隐隐现出了飘沙文字符。 这种法术在飘沙文书上全无记载,符寿安不解其意。可直觉告诉她,制造这些妖邪的人一定非常可怕。 若是这样纠缠下去,即便季如光能保她逃走,这府邸的人要被它们杀尽了。 也许与它们缠斗并非良策。 若是眼睛看不到,那便不看了。 “季如光、徐公子,你们懂音律么?” “怎么了?” “把眼睛闭上!” 符寿安当机立断,将平日抚的古琴取出,轻拨琴弦,琴声洞彻夜空。 “我以琴声为方位,指引你们!” 她将神识略微离开肉身,以便看到妖邪们的具体方位,再以宫商角徵羽,一一对应中西东南北,用琴音将妖邪方位一一告知。 这琴乃是季如光从海外所购的古物,据说是千年前一位西域都护,曾带人远达西海边上,得当地龙息之木而制成,本身便有消灾驱邪之功效。 琴声清亮,萦绕全府,似一条虬龙盘旋在上空,令所有妖邪无所遁形。 如同龙爪撕开了皮革,“秋水”准确地劈在一名妖邪肩头,将它斩作两段。 徐盛婴的箭准确地将另一名妖邪死死钉在柱上。 剩余妖邪再次啸叫起来,它们将身体相叠,如同大鸢一般向天空扑扇而去,徐盛婴的箭扎在大鸢翅上,却未将其射落。 “穷寇莫追!先看看这两个是什么东西。” 符寿安将火把点起来,炽焰迅猛,化作一支火矛、一面火盾,环绕在自己周围。 被季如光劈开的妖邪,直挺挺躺在地上,伤口处却没有一点血。 徐盛婴摸了一把,骇然道:“怎么像坟前烧的纸人?” 季如光提醒他:“当心!这东西还在变。” 只见那妖邪的身体迅速坍缩,最后竟化为一张薄薄剪影。 另一个被钉住的妖邪,挣扎着将箭拔出,用力刺向自己胸膛,也迅速软倒了。 原来,这两个妖邪的形象皆为人皮所制,只是夹在画中,常人绝难发现。卷轴一打开,便从画中暴起伤人。 季如光拿过公主的匕首,将二妖皮革细细切开。果不其然,心脏处有古怪。 然而却不似三才那样的包囊,而是小小一片蝉蜕,用蓝色的颜料泡过,紧紧贴在心房处。 解决了眼下的危机,季如光让云喜将府中的情况仔摸排了一遍。 两位宫人罹难,玉真玉纯身上了也受了多处外伤,尤其是玉真,因为太过心急,肩头被锋利人皮划过,深可见骨。 符寿安心疼不已,她嘱咐二人近期在府中好好修养,又亲自在院中替两位宫人念经超度,还拿出自己为数不多的积蓄,交与季如光,让他好好安排二人家眷。 当然,最好的回报方式,还是找到罪魁祸首,以慰逝者。 “季大公公,这东西你之前见过么?” 徐盛婴盯着两具妖邪的遗骸。 “不曾。先前的妖邪都是死人复生,心脏处有一个皮质包囊,里面灌满了黑水。” 季如光眉头紧皱,带着手衣来回的检查着眼下的物件。 徐盛婴则索性将蝉蜕举在火前,晶莹剔透,甚至有点好看:“这样便能驱动妖邪?等等!” 他突然发现蝉蜕上的几点蓝色液体,仔细看了半天,又将蝉蜕拿到鼻子边一嗅:“这蓝色的玩意儿是什么?闻着腥得很,总不能是血吧……” 季如光也闻了闻:“也不一定,我此前曾游历到海边,见过一种海里的怪异大虫,便是蓝色的血液,这东西上面有血腥味,或许也是什么没见过的东西的血液。” “待我试试。” 符寿安拈起法诀,再次试图引动业火,进行测试,然而满地残骸还是无法燃烧。 “的确没有业力——”她恍然大悟,“那可以断定了,这东西是用法术做的傀儡!” “蝉蜕虽然决定了它的行为方式,但驱动它的反而是这蓝血。我们之前看到的包囊、黑水,大概都是对它的拙劣模仿。” 季如光道:“如此看来,这不是史家的法术。” 符寿安点点头:“而且我在出阴神时,隐约看到了飘沙文字,大概是某种咒法,只是看不懂。” “哇哦!”徐盛婴惊呼道,“越来越有意思了,也就是说,京城中还藏着与飘沙有关、比史家更强的邪法之人?!” 符寿安叹了口气:“不错。看来这次我们要和他直接交锋,徐公子害怕了?” 徐盛婴抿抿嘴:“我好像非常期待……” 季如光问道:“对方底细我们全然不知,殿下可有什么追踪的法子?” 符寿安想了想:“两只蝉蜕,一个已被它自裁时毁坏了,关窍大概在另一个身上。” 她将完好的蝉蜕,重新塞入被斩为两段的妖邪胸腔中:“这东西原本是张薄皮,从画上出来后便吸满了气、鼓胀起来。” 季如光明白了:“再将这刀砍的破口缝好,让它自己回去。” 符寿安忽然伸出手来,拔下季如光一根头发。 “将季大萨宝的头发系在它身上,这样我出阴神的时候,便好有个指引。” 徐盛婴奇道:“为何他的头发有此用处?” 季如光抢着回答:“因为我是朝廷鹰犬,天生杀气重。” 一夜过去了,缝好的妖邪就摆放在屋顶上,院中空无一人。 清晨的微风吹来,将妖邪身体掀起,风过之后,它依然悬浮在一尺左右的空中。 季如光在暗处示意:“它要逃了!” 第56章 追踪 符寿安赶忙盘起腿、打起坐,现在出阴神对她而言,已是一种很熟练的法门。 只是阴神出的多了,总会有一种上瘾的感觉——没有了肉身的束缚,似乎可以自由翱翔于天地间,还可以万里之遥一步即到。 当然,这只是表象而已。 如果没了肉身,神识只能像孤魂野鬼一样永远流浪,正如八仙中的铁拐李,当他神识出游归来,发现肉身已为猛虎所食,就只能仓促寄居在路边一具乞丐尸体上。 所以,人的定力和信念变得更加重要。 符寿安让自己的神识跟在妖邪身后。 对于生人而言,他们只能看到妖邪将自己的身体灌满气,像鸟一样挥动双臂,又像断线风筝一样跌跌撞撞地向前飞行。 符寿安看到的却不止这些。 在她面前,一个淡蓝色、半透明的巨蝉上缀着一团跳动着的黑气,那是季如光的头发。 因为这缕头发的缘故,符寿安得以看见季如光的神识。 他的神识是一个高大、穿甲胄的武士,然而周身却笼罩在重重黑雾当中,代表着他身上有着极其深重的业力。 当然,也正因为如此,他能在史家大墓中吓退了米娅和行尸。 将近百年的寿数,经历了数不清的杀戮,业力深重,也是无奈。 符寿安暗中发过誓,一定要在重开玉壁之后,将他身上的恶业尽数驱离。 黑气指引着符寿安,横跨了半个永宁城,直到降落在阿含水附近一家茶楼前,匾额上题有“明珠出海”四个大字。 清晨游人不多,茶楼的门紧紧锁闭着。符寿安正打算穿缝而入,却发现门板上暗暗密布着飘沙文字,门楣处有两道,门环处也有一道。 她试探着,将手伸向门环,只见门环上的恶兽忽然活了,张开血盆大口就要向她咬下,她连忙将手缩回,恶兽便岿然不动。 符寿安明白,这门上刻了禁咒。她又升起身子,欲从窗户中飘入,窗户上忽然燃起绿色的磷火来,原来这里也有禁咒。 她已初步断定,妖邪就来自这里,只是仅靠她的神识,根本无法破门而入。 该回去了!带更多人过来。 她将心念集中,观想起自己的肉身,一股大力瞬间袭来,将她吸进旋涡当中,睁开眼已回到了府邸。 季如光眼尖:“殿下手指怎么回事,为何如此焦黑?” 符寿安这才意识到,神识也是会受到伤害的,且这种伤害会体现在肉身上。 但眼下顾不了这么多了。 “明珠出海,这个茶馆你们听过么?蝉蜕便降落在那里,到处都是禁咒。” 符寿安急忙把刚刚看到的结果说了出来。 “阿含水边?旁边是集庆酒楼和烟水阁。”季如光想了想,“可据我所知,那里自从典给一位神秘买家后,就没有开门迎过客了。” “知道是谁买的么?” “不知。那片河岸风景怡人,地价极高。买下后却不开业,说明这人富可敌国。京城能做出如此举动的,不会超过十位,而十位我都认识。” 徐盛婴有些急躁:“我们是不是该去现场看看?” 季如光却沉吟道:“若动用了净尘司或京营,少不得惹许多麻烦。再说这些蝉蜕化的妖邪发作起来,寻常士兵也不是对手。 他一句一顿地说:“不如就我们三人。” “季大公公,你没发烧吧?” 季如光并不多做解释,只是吩咐:“徐公子和殿下带好引火之物,在后门埋伏下来,待我正面突入,将那里的妖邪全部惊动后,你们便点起火来。” “还是季大公公精!” 徐盛婴佩服地点点头,“那些画里来的东西一来便要灭火,无他,只因它们是纸,是皮革,最怕烧了!” 三人乔装打扮出了府邸,在季如光带领下,走街串巷,迅速来到阿含水边。 旭日高升,街市上人群渐多,不少都是来阿含水边踏春的。 两侧的酒馆已经开始喧闹起来,“明珠出海”却依然紧闭着。 季如光带符寿安和徐盛婴来到集庆楼,掌柜见他便要下拜,季如光给了一匹金骆驼,作为压岁钱。 耳语数声,掌柜便带他们穿过包厢和厨房,来到后院,又示意去一扇掩盖着的木门,人便消失了。 “季大公公,为何他对你如此恭敬?” “因为这家集庆楼,也是季大萨宝的产业。” 掌柜再来,拿来了许多引火之物。他似乎并不在意这间酒楼是否会被烧毁,只要季如光交代过的事,他必会义无反顾地执行。 准备停当,季如光将秋水跨在腰间,正式推开了“明珠出海”的大门。 街道很吵,茶馆内却像另一个世界,极其静谧。 季如光的双脚踏过了门槛,空气中仿佛传来极其轻微的噼啪声。 他知道这是禁咒被触发造成的,若是常人,恐怕此时已彻底丧失了知觉。 可季如光毕竟不是常人。 他一手握着刀柄,一手在自己的顶门、脖颈和胸口划过。 那是一种仪轨。当他解开它的时候,一个白发、白瞳的灵囚便会出现。 四处泛起低吟,那是一种生人无法听懂的语言,只存在于沟壑、坟边、古屋和废弃矿藏中的絮絮叨叨,伴随着对生人的仇视。 以及对某些更强大的东西,表现出的畏惧。 这个强大的东西,是季如光,还是这里的主人? 他知道这里存在某种来自飘沙的力量,在操纵着亡者世界,以及那些本来没有生命,却被法术赋予了行动的傀儡们。 他现在,已经没有那么惧怕自己成魔,因为寿安公主就站在自己身后。 第57章 提命法王 低吟之声在加剧,散乱的飘沙文字开始在空气中时隐时现。 屋内空间开始扭曲,白天、黑夜在不断交叠,窗外时而艳阳高照,时而狂风暴雨。 血红色的符咒不断冲击季如光身体,他依然纹丝不动。 当他现出灵囚之身时,所有法术都无法影响他的精神和意志,可生人就不行了——这就是他让公主暂守门外的原因。 低吟不再,代之以高声叱骂,一道震动从茶楼里间传来,这里忽然人声鼎沸起来。 每张桌子旁边瞬间坐满了“人”,调笑声、争执声、赌博声络绎不绝,店小二忙碌着送上茶点。 只可惜画在人皮上的脸,终究是僵硬的。摆在破碗里的餐点,无非是些腐烂猫狗。 季如光走到柜案处,那里的掌柜左肩上缠着绑带,正在饮茶,茶水从口中入,从肋下流出。 季如光冷笑着问:“昨日那刀,劈得可舒适?” 掌柜伸出手,将自己原本上翘的嘴角,硬生生按了下去。 季如光又说:“你不开心?不如在右肩再劈一刀。” 他知道这些都是障眼法,虽然能吓到寻常人,可终究是些傀儡,哪里听得懂人话?言语撩拨,无非要幕后黑手尽快现身。 掌柜和食客额头上的飘沙文一闪而过,很快便刀剑在手,团团将季如光围困起来。 桌椅和杯盘全部飘浮在空中,原来这些家具上也刻满了禁咒。 幕后的声音先是哽咽,紧接着便是惊天动地的嚎哭。这茶楼里所有的“人”,伴随着所有的物品,齐刷刷向季如光攻来。 季如光将“秋水”刀尖插入地板,挺起胸膛,一声长啸。 “唵!宫毗罗、宫毗罗、宫毗罗!” 如同雷电撕裂云层,阳光穿透雾霾,他的咒语虽简短,却将幕后之敌的吟诵声彻底压倒,桌椅尽皆跌落,所有“茶客”和掌柜的全部倒伏在地。 “咔嚓!”茶楼中木头所制的墙壁开始断裂。 裂口扩大,现出当中一间密室,里面站着个人。 要说是“人”,他却没有双足,残破的皮袍飘荡着,悬浮在空中。 他面前的桌子上摆着文房四宝,桌面上还有一幅《猛虎下山图》刚刚收尾。 “真没想到!这个时代了,还能看到宫毗罗王……” 他往前飘了数尺,随手一挥,画中猛虎径直向季如光扑去。 季如光抓住虎爪,将那猛虎的身躯左右扭转,直到它越变越小,重新变为薄薄一片。 “你……你为何昨日不露出真容?!” “昨日若以本相示人,如何能挖到你这老巢中来?” “你既是个灵囚,想必听说过‘提命法王’这一威名!” “抱歉,未曾听过。我只知道,你是个死灵。凡是死灵,便一定不是我对手。” 提命法王身形半隐半现,头盖骨早已被掀去,露出布满血污的大脑,狂笑道:“你虽是个灵囚,我却也不怕你!” 他将桌上画卷尽皆扫落,:“这些傀儡都是些不中用的东西,你且试试我的咒子!” 他用干尸一般的枯手,在空气中划出飘沙文的字符来,地面震动,地缝裂开,几只张着血盆大口的恶鬼来,又将背后幕布拉去,墙壁上忽然伸出了无数残肢断臂,骤然伸长,全部抓向季如光。 在禁咒的加持下,它们的体型愈发庞大,将季如光层层笼罩。可它们无论如何张牙舞爪,都无法靠近季如光一步之内。 季如光将“秋水”从地上拔出,刀身竟成了黑色,他向前方重重一劈,恶鬼如飘絮一般落下。他用脚踩了踩,原型显出,都是些干瘪的老鼠尸体。 而那些墙壁上的手臂,只是死在蛛网里的飞虫。 “你召唤出的王者,只是虫蛇蝼蚁么?” 季如光向前踏进一步,白发迸张,白瞳紧紧盯着提命法王:“说出你背后的人,我便饶你不死。” 他已经意识到,眼前这个外形恐怖、看似十分强大的妖邪,大概又是个虚张声势的小角色。昨天对公主的刺杀造成了很大麻烦,只不过占了突袭的便宜。 “快——说——” 季如光忽然感到一阵饥饿,那不是惯常的、对人间美食的向往,而是一种自八十年前开始、印刻在他骨髓中的毁灭欲。 他一步步向前走去,伴随着墙壁和地板的碎裂,他的身影如此伟岸,而提命法王则愈发佝偻起来。 那是一种自然界中,犬狼遇到虎豹时的必然恐惧。 提命法王的声音颤抖起来:“你疯了……你疯了…….” 他已经意识到,眼前这个男人要吃了他——灵囚是死灵中的绝对王者,他们惯于用最残酷的方式对待同类。 他仿佛看到自己面前是一片永恒的黑暗旋涡,只要跌落进去,便永远不可翻身。 虽然他已经死过一回,可他不想让自己的神识彻底堕入地狱。 “我说!我说!我什么都说!” 可是没什么用。 那片黑暗已经抓住了他,他感到自己的神识在一点点被撕碎。这个害人无数的妖邪居然在这个当口,祈祷起诸天神佛来。 终于,一道白光从天边照进来,将黑暗温柔而有力地推开。 茶楼中恢复了宁静。公主轻抚着季如光的脊背,口中喃喃道:“回来罢…回来罢…” 季如光的头发由白转黑,瞳孔也如墨湖一般黝黑,长舒一口气:“多谢殿下。” 若非公主,也许他又要失控了,但这也是他安心解禁的原因。 提命法王劫后余生,正待要逃,却见自己本已虚空的身体中,赫然冒起火来。凡火怎会烧到灵体?不好!是业火。他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更可怕的牢狱中。 符寿安威严地审问道:“你是谁?你的主人是谁?” “我本塞外人士,自幼修行,曾是居延部的大国师……我的主人是……”他的嘴忽然消失不见,脸上只留下一个旋转的飘沙文禁咒来。 符寿安惊讶道:“他活着的时候,嘴上便被缝上了言谶,永远无法说出某个名字。” 季如光想了想:“不如还是放了,跟着他,必然能找到真凶。” 符寿安点点头,将业火尽数撤去,提命法王趁机画出禁咒,一只仙鹤从画中跳出,衔起一个匣子,迅速逃向后门。 “不用急,那边有徐公子!” 符寿安发动噬焱,将茶楼中所有的画卷全数烧尽。 二人赶到后门,徐盛婴早已弯弓搭起火箭,将仙鹤一射而落。 匣子从仙鹤口中坠落,在地上碎裂开来,滚出一样东西来。 那是个嘎巴啦碗。 第58章 发疯的贵客 季如光“秋水”出鞘,用刀尖将碗挑了起来。 由于年岁久远,这碗已发黄发黑,然而镶嵌了各类宝石,显得价值连城。碗沿上镶嵌了一层黄金,将其轻轻掀开,里面的切口极为平整。内壁上隐隐刻着飘沙文字。 徐盛婴嫌弃地问:“季大公公,你就这样拿着,不怕中了邪?” 季如光故意问他:“这是何物,还请徐公子解惑。” 徐盛婴笑道:“你在京城办差,自然不知这关窍。我朝塞外素有胡人,相互攻战,若一方杀了另一方酋长、便要砍了他的脑袋,将头盖骨做成酒器。” 符寿安点点头:“我原在书中读到过,此物唤作嘎巴拉碗。” “你们瞧那碗里的字,那是刻了禁咒的,最是邪门。喂喂喂你还不放手啊?” 季如光忽然揽过徐盛婴,将嘎巴拉碗塞入他手中:“徐公子见多识广,帮我们看看,此物有什么渊源?” 徐盛婴刚要撒手,符寿安宽慰他:“我刚已经瞧过,妖邪一开始的确附在这碗上,可又消失不见了,徐公子大可放心。” 徐盛婴“嗐”了一声,将那碗在阳光下里外看了多时,忽然叫了起来:“这头骨上还有先帝年号!” 徐盛婴又皱着眉,细细想了片刻,又腾出手指,算了半天,顿时如福至心灵。 “这只怕是五十年前那次!白龙羌和药杀胡在铁门关大战,药杀胡战败,白龙羌人砍了胡酋、王后和国师的首级,后来又把它们送来永宁了!” 符寿安心中一动:“怪不得……那妖邪自称居延大法师!” “对!”徐盛婴又激动起来:“而我记得古书中提过一种邪法,可以将妖邪附在人的骨殖上,再施以禁咒,妖邪便会在骨殖之间瞬时而至,宫里布局,宫外举事!” 季如光道:“异邦敬献之物,向来都是在大内宣威阁里……” 三人都沉默了,能进入宣威阁里的,全天下就那么几位。如今有一只出现在了宫外,还出了事端,布局的是谁,用脚指头都能猜个大概。 徐盛婴迟疑地问:“那……还继续追下去么?” 符寿安却丝毫没有退却的意思:“人家都杀上了门,欺我辱我,我自己或还可审时度势,可又怎对得起玉真和那两位殒命的宫人!更何况,身为一朝顶梁之人,竟用如此邪法,又该如何与天下人交代!此等恶人,该收拾!” 季如光看着符寿安,只见她鲜少露出这样有仇必报的模样,只觉得无比生动可爱。 “公主如何打算,我奉陪便是。”季如光嘴角含笑,看着她开口。 话很简单,却冷不丁让徐盛婴心中咯噔一下,看向二人,只见两人眉目盈盈,甚是和谐,尤其是平日里总是一张臭脸的季如光,脸上的冰凌似乎都化了一多半。 徐盛婴这石头脑袋还没转过弯,就见符寿安极为干脆的挥动手臂,人头碗底猛地燃起业火,须臾便烧成了一堆焦炭。 “也好办,现在只剩两处了。这碗既是他的头骨,便也算作肉身。 业火一烧起来,神识连肉身会一并陷入火海,他若不立即找个生人附体,就要彻底湮灭了。” “他附在谁身上,便会将业火的余烬带到那人身上,我可以找到这灰烬。彻底灭了他”符寿安自信地吩咐,“季大萨宝,烦请你雇一辆车,我要在上面出阴神。” “好。” 季如光应了,却又意味深长的开口:“我倒感觉,找到这个人,只怕会让公主有意外的收获。” 永宁城的六正坊是个很奇特的地方。 这里虽位于阿含水南岸,风光旖旎,却没什么店铺酒楼,多的是六部属下的府库,储藏着木材、铁器、甲胄等物,还有百官档册,甚至举子们的会试也在这里。 往来中人,不是公门书吏,便是应了官差的镖局,褪了漆的木门,许久未修的台阶、昏沉的守门人,似乎都在告诉百姓,这是个冷清无趣的地方。 可当一个举子过了殿试,点了翰林,他就有资格被领进这里的某些大门,体会到远胜于那些花街柳巷的真正“快乐”。 这里有很多房间,每间房中都有人。 正逢年节,京师官员们最喜欢汇聚此处,吟风弄月,勾兑来年的人事。 最大的雅间称作“蟾宫”,那是某位贵人的禁苑,魁梧的黑肤阉奴在门廊外巡游,永远没人敢来打扰贵人的兴致。 房内丝竹阵阵,一排女乐坐在西厢,琴瑟琵琶,乐艺极高。 这是教坊司最着名的班底——“姑射天”。仙女一般的人物,平日里百姓难见一面,最多只是在上元节灯会时,有幸在临天门下聆听她们的“天音”。 而在此时此处,她们却上身赤裸,雪白的肌肤上饰着璎珞、薄纱,打扮成西来飞天的模样,奏起淫靡之乐。 房间中央铺着厚厚的波斯地毯,七八位一丝不挂的女子循乐起舞。她们腰肢绵软,绕手勾足,眼神流波,极尽魅惑。 又有几位女子在唇上点了假胡须,裸身穿上皮甲,扮作武士,与先前的女子缠绵追逐,颇有些难以入目。 这便是从天竺传来的“欢喜天魔舞”,民间从未得观。 这些女子多是罪臣家眷,本非庸脂俗粉可比,再加上流入教坊司日日修习,在庙堂中遂伴舞雅乐,在暗室里则侍宴权贵,天仙天魔,须臾可变。 房间上首坐着一个人,他戴着半边面具,将眉眼遮了,娇娘在侧,为他反复斟酒。 酒器是个碗,白底发黄的碗身,镶着金边的碗沿。 一碗接一碗,没有人明白,为何他不像平日那样欢愉,反而如此阴郁。 领班的女子仗着自己得宠,兀自将葡萄剥了皮,放入自己樱桃小口中,又捧起贵人的脸,亲昵地将葡萄送入他嘴里。 这是她和贵人间惯常的小游戏,她对自己的魅力很自信。 “啊——”痛苦的低吟响起,鲜血从美人口中流淌到案上、果品里、地毯上。 那贵人竟一口咬住了她的舌头,随即开始咀嚼它! 第59章 鞭打太子 乐舞戛然而止,所有人都惊恐地跪伏在地,战栗着。 贵人一把推开女子,她痛得昏死过去,很快便被人拖走。 他一步步走下台阶,站在舞姬们当中,捏起她们的下巴。 “你不像……你只是鼻子像……你呢……还是你罢!” 他喃喃着,将一位女子从舞者群中挑出。 他又走到女乐当中,拽起一位琵琶女的头发,将她重重摔倒在阶前,接着拍拍手,几名大汉应声而来,抬着一个巨大的铁笼子,当中还放着两件黑色羽衣。 “把羽衣穿上。”他冷冷命令道。 两个女子不知就里,对望了一眼,只好将羽衣款款披在身体。 “哈哈哈哈,这就对了!”贵人忽然提高声音,歇斯底里起来。 他拿过早就准备好的皮鞭,重重抽打在女子赤裸的身躯上,鲜血流下来,如同雪中红梅! 一鞭、两鞭、三鞭…… 贵人泄愤一般的抽打着。 “你,叫她母妃!” “你,快哺育你那天杀的女儿!” “哈哈哈哈哈……” 少女的生命已然凋落,鞭子却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直到她们碎裂于阶下。 女乐和舞姬们再也顾不得权力与礼法,纷纷惊叫着逃离。 贵人却狞笑起来,抓住一个洞箫女,在她肩头咬下一块肉来。 他的喉咙里发出喑哑而狰狞的感叹。 “做活人的感觉,真好……” “哈哈哈哈!!真好啊!真好!!” “贵人”一边狂笑,一边踉跄着冲出大厅,他跑得东倒西歪,似乎很难控制自己的身体。 守门的阉奴茫然无措,被他用随身的酒碗砸倒,酒碗应声碎裂,飞溅的鲜血和珠宝碎得到处都是。 这条廊道又深又长,两侧都分布着雅间,此人居然将所有房间都打开,将里面的人驱赶而出。 正月还寒,上百名寻欢作乐的官员,和侍奉的教坊司女子都被他赶了出来,很多人衣衫不整,在廊道中尖叫逃窜。 这位贵人如同索命的怨鬼一般,伸出利爪,在后面不断追逐。 一名跑得慢的女乐没能躲过,被他一把钳住,他一手抚摸她的肌肤,一边却掐住了她的脖子,黑红的指甲划开柔嫩的脖颈,鲜血喷涌而出。 他迅速将嘴凑了上去,贪婪地吮吸着。 “快!!有没有人!!抓住他!!” 其他的客人高叫着店家的护院,想要寻求保护,还想出高额的赏钱,让他们结果这个疯子。 然而随着女乐的挣扎,那贵人脸上的面具被打掉,四周顿时发出了一阵惊恐的吸气声。 “是太子!!” “太子殿下!!” 此时,太子符庆泰脸上现出一种颓败的灰色,眼窝深陷,颧骨高耸。 他的皮肤下不断有诡异的物体涌动,影子也并非人形,而更像个身形更高大的老头。 “太子殿下怎么会这样?!” “就算是太子殿下,也不能如此大庭广众下大肆杀戮啊!!” 恐惧和愤怒让四周的人开始指责,却无一人敢上前。 符庆泰却扔了女乐,满脸鲜血的又扑向人群,将那个指责自己的人死死掐住, “你们奴役我几十年,今日我要你们死!” 现场顿时大乱,人们开始在院中狼奔豕突,小小的出口迅速被阻塞,衣冠不整的贵客们堆叠在一起,无比狼狈。 他们甚至没有注意到,此时太子口中呢喃的也不再是中原雅音,而是一种鸟鸣般的胡语。 “快!!快去通知太子卫率和盛贵妃!!这是要抄家灭族的干系啊!!” 蟾宫的老板两股战战,吩咐着自己的手下。 “我看谁敢乱动!!” 正在众人如无头苍蝇一般乱撞的时候,一支利箭破空而来,直接射中了老板身侧的柱子。 接着,一个天然带着威压的声音响起。 人们纷纷看向声音的来处,只见廊道尽头走来三位净尘司武士,衣饰华贵,目光冷峻。 左侧武士身形清瘦,按着一柄长剑;右侧武士背着一张弓,正是乔装打扮之后的符寿安和徐盛婴。 居中的将官则品阶甚高,身形伟岸,手中还捧着一样兵器,那把手上系着一段黄绸,彰显着它是皇家所赐。 在场的诸人多为朝廷要员,自然一眼就看出他手里拿的是什么。 那是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獬豸锏。 此锏与“无尘乃净”铜牌一样,都是净尘司圣物,平日由净尘司首尊最信任的将佐保管,可代天子行罚。 “净尘司!是净尘司的季将军来了!” 不知是谁喊了第一句,人们正如久旱逢甘霖,病急遇到了活菩萨,无序的奔跑很快停滞,他们双腿发软,更是扑通扑通的跪了一地。 “闻听此间喧哗,可是诸位有案要报?” “季将军!!” 一名披头散发的官员厉声嘶嚎着,不远处他同僚,正在被太子掐着脖子撕咬。 “太子中邪了!他在此间行凶,您可要替我们做主啊!!” 符庆泰一见季如光到来,忙将手中之人放下,竟凶神恶煞的扑向季如光。 季如光轻轻闪过:“太子中邪,杀伤人命,吮吸人鲜血,可是诸位亲眼所见?” “亲眼所见!!亲眼所见!!” 众人愤恨着,义愤填膺。 接着,獬豸锏在空中划出一个半圆,重重击打在符庆泰上臂。 “啊——!” 符庆泰吃痛,竟恢复了些许神志,他见季如光竟然敢打自己,顿时怒不可遏。 “季如光!!你反了天了!敢打当今太子!!” “啪!” 季如光仿佛没听见,又是狠狠一锏,打的符庆泰一声惨叫。 他朗声宣告:“太子中邪!下官襄助,乃是职责!” 符庆泰被打得连连趔趄,痛苦不堪,名贵的锦袍在空中碎裂开来,露出枯槁的身体,在那突出的胸腹间,有一张脸、两只手的轮廓在拼命挣扎。 那才是提命法王的真身,众人看到这些,更是认为太子中邪,板上钉钉。季大人此举,无比正确。 季如光心里当然清楚,自己这样击打并不能真的驱赶这邪祟,但他却一定要让符庆泰狠狠吃些苦头! 第60章 打得再狠些! 符庆泰被打得连连求饶,围观人群也兴奋不已,他们希望季如光那根锏砸得更重一些,最好照顶门来一下——这位横行京城的前庄王、现太子,一向以乖戾阴狠着称,没有人喜欢他。 随着季如光打得越来越狠,众人竟惊异的看到,被击打处燃起一簇火焰——那正是季如光示意符寿安暗中引动业火,灼烧着提命法王的神识。 符庆泰发出尖利的嘶叫,在场之人,无不觉得恐怖至极! 季如光一锏打在太子左肋,业火随之钻透肌肤,烧向那张隐约的人脸,直到它现出万分痛苦的表情。 “妖邪!离开太子殿下!”季如光厉声命令道。 符寿安和徐盛婴立即响应,引动人群高呼:“妖邪!离开太子殿下!” 在众人的高呼声中,业火逐渐熄灭,符庆泰突然滚倒在地,吐出一大口黑色液体,而神志,也逐渐清醒。 他隐约记起自己向提命法王大发雷霆,这平日狗一般恭顺的家伙居然向自己扑来,强行控制了自己。 可那又如何!他动了动剧痛的身子,第一反应是这季如光,竟用如此大不敬之法来驱魔!他一定没安好心! “季如光!你小子敢这样对我……” “啪!” 然而他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季如光将獬豸锏交回徐盛婴手中,反手就是一个重重的耳光,太子的脸顿时也跟他身上一样,高高肿起。 “你敢打……” “啪!” 又是一耳光,符庆泰感到自己的牙齿松动,口中有些腥咸,季如光却继续大声宣告。 “新元才至,这恶鬼便侵蚀储君,百官邀我为天下驱傩!” 说罢,季如光直接拽起他的头发,将他的脸向那地上的黑水重重摁下。 “向那些曾经被你侮辱的人、戕害的人,谢罪吧!” 符寿安和徐盛婴在前,众人在后,太子就那样跪在他们面前,身上不住颤抖。 而那些黑色液体在地上不断蠕动,逐渐拼凑出一个面目可憎的萨满僧侣来。 季如光这一番操作下来,符庆泰早已没了力气反抗,只由着他将自己拎起来,塞给了人群中瑟瑟发抖的太子亲随。他怨毒的看着季如光,但如今他浑身上下,也就只剩下这点能耐了。 季如光一把拎起符庆泰,他脸上沾满了那被灼烧过后的黑水。 那邪祟拼命的涌动着,用只有季如光能听到的声音撕叫着:“如今你抓我也无用了!!我栖身的法器已毁,已无处可去,早已经钻入他的七窍,只能跟这草包同生共死! 要么你就把太子押走日日拷问!要么!你就连他一起杀了!!” 而季如光根本不在意符庆泰,只是一招手,徐盛婴便张弓搭箭,一支火箭射去,黑水熊熊燃烧,片刻便在地上消失不见。 接着,季如光又转身过来,直接伸手拨开符庆泰眼皮,果然仍有一点黑色从太子的眼白迅速缩小,最终变成了一个针尖大的黑点。 “这厮应该是舍了九成九的法力,躲进符庆泰心脉里了。暂时应该闹不出什么事来。” 符寿安的声音悠悠飘入季如光的耳朵。 她应该是又出阴神了。 于是季如光决定作罢,他掐了掐符庆泰人中,忽然向后高呼:“恶鬼已被獬豸锏驱离,太子殿下无恙,太子殿下回来了!” “太子殿下无恙!太子殿下回来了!” 一出大戏圆满完成。 众人先为太子欢呼,季如光又带着他们拜谢圣上——若非圣上钦赐的獬豸锏,谁知道妖邪会做出多少害人之事? 堂堂太子,被个臣子打得鼻青脸肿,愣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而此时,京营的人马也早已来到了现场,将逼迫教坊司众女接客的管事人绑走,又派兵护送太子返回东宫。 符庆泰几乎是被人拖上马车的。 “想必他这些日子,是不能再作恶了。等风头过了,我再想办法去试试那提命法王的斤两。” 季如光站在人群中,轻轻碰了碰符寿安的肩头,悄悄对公主说。“开心么?” 符寿安笑了,不知道为什么,她感觉往日行事严谨的季大人,这一刻,竟莫名有些像个讨赏的少年。 “若说开心,也是开心的,至少狠狠地出了口恶气,除夕时受的辱,刺杀时因他而死的宫人,还有今天这些遭了无妄之灾的女乐,一桩桩一件件,都算在他的头上。” 但说完这句,符寿安又摇摇头。 “只可惜,我那父皇即便如此,也至多只会将他禁足一段日子。毕竟,他还要倚仗这恶徒与我七哥相互制衡。说不定日子一过,他又能在朝中耀武扬威了。” 季如光却轻轻拍拍她的肩膀:“公主放心,我活了这么多年,纵观世事,也算有些发言权——如果一个人将大家都视为草芥,那么草芥一定会燃起燎原之火,将他烧尽。何况,还有永王殿下。” 符寿安却忧心忡忡的叹了口气:“而且,你不觉得奇怪吗?” “公主是指……” 符寿安思索着,来回踱了几步:“符庆泰那副样子,很显然并不懂什么邪法咒术,给那提名法王下禁咒的,还躲在暗处。史家已经覆灭了,这个如此熟悉飘沙法术的人,又会是谁呢?” 季如光叹了口气。 这提命法王钻了空子,让他们短时间无法从他那里,再得到更多的信息。 “而且,这些日子下来,不论是地宫中跟寿安观一样的结构,奇怪的明女,还是那些无处不在的飘沙邪术,都给我一种感觉。” “什么?” “这一切,或许,都与你一直弄不明白的玉璧之战有关。” “公主也这么想?” “嗯,近日我们各自都小心些,那幕后之人,或许还会有什么动作。” “好。” 太子在六正坊中邪、挨揍的消息很快传遍了京城。 朝中众臣子,都知道这件事极不光彩,纷纷揣着明白装糊涂。 市井坊间,却不受这约束,即便明面上不让谈论,私下里含沙射影的,穿凿附会的话本手抄小册子,依旧传的漫天飞舞。 由于目击者和当事人多为百官,此事涉及天家和朝堂脸面,皇帝只能选择再次压下去,赐死了教坊司的几位主官了事,同时还下令将太子禁足。 盛贵妃颇知进退,她亲自带着人将东宫大门用条石、青砖封了,并在东宫旁边建起一座“诫子台”,斋戒后住了进去。 此举保住了太子之位,但却免不了其他褫夺——太子原本掌管的差事,大部给了永王,这也让永王成为京城权贵新的攀附对象。 一切似乎都在皇帝掌控之中,只有两个儿子永远相斗,他便是安全的。 只是四下出现的妖邪,使京城官民处于一种恐惧当中,越来越多的人在家中悬挂“寿安公主像”、张贴所谓的“圣女符”。 这样的民心所向,对于季如光和符寿安而言,逃脱牢狱的机会越来越近了。 第61章 祸临永王 十天后就是上元节。 城南的一家小酒馆中,永王和季如光正在小酌。 永王刚刚读罢一封行文娟秀的信笺,老练地将它在烛火上点了,没留下任何痕迹。 季如光微笑道:“王爷看了信,不知怎么想?” “十二妹我了解,她只要下了决心的事,可九死而无悔也。她想出皇城,我必会帮她。”永王凝重地看着他,“只是季将军你呢?你能做到对她忠心无二、风来雨去么?” 他一字一句地指出:“而且,若是做了这样的决定,前路凶险,不光要搭上你的功名,也许还有性命。” 季如光饮下一杯酒,反问道:“王爷为什么要帮寿安公主?” “因为我们身处五浊恶世,人面兽心、沐猴而冠者比比皆是,而十二妹是个人,是个堂堂正正的人。她被父皇如此苛待,却依旧心怀天下众生,我敬重她,怜爱她,也感谢她。” 季如光赞许地点点头。 “那季将军你呢?为何要帮十二妹?” 季如光一愣,看着手中的酒杯,轻轻喟叹了一声。 “很简单,因为,我们都曾是久经牢狱之人。” “哦?季将军还入过牢狱?” 季如光一笑,一句话浅浅带过:“这五浊恶世,不就是无间地狱么?” “说的好!来!” 二人将酒杯重重碰下,一饮而尽。“还请季将军,讲讲你们的计策。” “按朝廷惯例,每年的上元祭都由储君操持,此次太子禁足,祭祀之责大概会落在王爷身上。” “不错。上元祭往年都在四天王山下进行,礼部、太常寺、皇宗台的人都会在,由皇子主祭天地,之后有大巫傩,炙龟甲而占来年。” “关窍就在这里。我以为,今年可由寿安公主来主持大巫傩,我会派人在舞蹈结束时,派人将公主换下,进入事先挖好的密道中,迅速由密道出临光门,那里——是王爷京营守卫的地方。” “谁来替换公主?” “臣手下的波斯幻人,只用障眼法,不会伤害任何人。” “只有十来天的时间,密道可以挖成?” “臣手下有个叫雷击木的,当日昭天门前,那通向阿含水的密道便出自他手。” “雷击木?当年雷家的七公子,为兄姐所害,逃出塞外无影无踪……” “正是他。” 永王啧啧称善,又指出一点疑虑:“十二妹母女情深,定不会抛下安妃娘娘,你打算怎么安排?” “这点恐怕得劳烦王爷了。往年上元祭祀,除主祭人外,皇族悉数不到场……” “无碍。我会向父皇上书,让所有近支皇族到场观摩。” “波斯幻人会营造一场骤雨,或一场大风,或祥瑞下世,我们便趁机将安妃接走,还请王爷安排座位时,将她靠近观台东侧。” “没问题。只是在一切都发生之后,就要请季将军多多担待了。” “一旦公主和安妃失踪事发,王爷尽管都推在我头上。” “多谢!我若要重整天下,必然在此前谨慎惜身。” “王爷肯帮我们,便已经是一等一的好汉子。” 二人再碰一杯,双双皆已面赤。 正当此时,永王一位亲随从旁进入,在他耳旁说了几句话。 “季将军,这好事说来便来,范司公要去我府上,大约是上元祭的事情。” 季如光忙起身,向永王深深一揖。 “我即刻去见他,一日之后,你我还是在这里见面。” 永王平素向来持重,但今天高兴,多喝了几杯,反而有疏狂之相。 他本不是个压抑之人,只是这么多年步步艰险,不得不把天性收了起来。十二妹是他记忆中的一抹亮色,他衷心希望她能远走高飞。 告别了季如光,他便出了酒馆后门,门外烙饼的妇人在饼上写了个“吉”,磨刀的瘸子在扁担一头挂了把剪子。 他便放下心,穿入车水马龙之中。 一切都在预料之中,范金刚宣读了诏书,上元祭自然落到了永王身上。 他恭恭敬敬接了旨,又恭恭敬敬立在一侧。 永王府在皇城边角上,离大内很远,原系一位犯事的京官旧宅,宫内每次来人传召,无不着急离开,生怕沾上晦气。 哪知老太监笑盈盈的,丝毫没有走的意思。 “听闻王爷平日饮的,都是陇右的黑砖茶?” “哈哈,都是街市上购入的平价茶,今日斗胆请司公品鉴,还望司公不要取笑。” 书房狭小,书桌是寻常榆木打的,上面布满了瘢痕。 “这桌子,我记得原本在匠作监?” “司公好记性!匠作监某年辞旧迎新,原本打算劈了烧柴,我便讨了来。” “王爷这些年,受苦了啊。”范金刚仔细打量着四周,他看到书房中央有一个神龛,神龛上供着个牌位,上书“天地君亲师”五个大字。 “哟,这是先帝的字迹吧。”范金刚欣喜道。 “不错。当年皇祖登基后,在泰山封禅时所题,训诫子孙恪守仁孝之道。” “那王爷觉得,皇家之孝,与民间之孝,可有异同啊?” 永王思索片刻后答道:“皇家之孝,与民间之孝,皆为人子对人父之礼敬、爱重。然而皇家位居九重之上,父亦为君,子亦为臣,相较民间,还多了一层‘忠’。民间多云‘忠孝不能两全’,然在皇家中,忠孝一体,从不为二。” “哈哈哈哈,说得好!”范金刚拊掌称赞,“只是这样的话,未免迂腐了些。” 永王当即抬起头,他看到范金刚目光如电,正在紧紧盯着自己。范金刚对父皇的忠诚天下皆知,今日如何讲出这样的话?! “岂不闻圣人云,若父亲责打自己,‘小杖则受,大杖则走’?”范金刚眯起眼睛,“皇家最大的忠孝,在于维护君父身后的令名。” “还请司公教诲……” “言尽于此。你的黑茶呢?” 权力场上的人,话都不会说满。 他算是支持自己“廓清天下”之志么?当然,这建立在他对父皇的绝对忠诚之上。也许在他看来,比起符庆泰,自己更能“维护君父身后的令名”。 永王拍拍手,一位侍女捧着茶壶过来,茶水深褐,香气满鼻。 范金刚端起茶碗,美滋滋地喝了一口。 “王……爷……” 他的口中忽然含混不清。 骇人的一幕发生了。范金刚的动作停在了半空,从他的双眼、口鼻、耳朵、都生出了小小树木,有干,有枝,有叶。 永王大惊失色,许久才沙哑着嗓子喊人。 他猛然想起,刚才那位端着茶杯的侍女,面生得很。 第62章 属下背刺 堂堂净尘司首尊以一种极其诡异的死法,死在亲王府邸,这无异于晴天炸雷。 范金刚亲卫们率先赶到。 首尊亲手调教出的精兵,毕竟强悍,大乱之下不失秩序。 他们齐刷刷亮出兵刃,将永王钉在一处动弹不得,两人回净尘司飞报,其余人将王府长史、书记、当值女官全数扣留在当处。 京营踏白军随后赶到,与净尘司刀兵相持。 “勿要轻动!”永王向他们下令,“清者自清,待净尘司查验。” “王爷见谅——司公乃国之重臣,在您这里不明不白殁了,且等司里回话。”带队的中年军官面容冷峻。 他的鬓间同样沁出冷汗来。近来京城妖邪频出,司公如此功夫都殁了,谁知道这穷酸王府中还藏着什么样的妖魔精怪。 不一时,马蹄阵阵,锤击在人胸口,不知来了多少人。 净尘司、禁军、皇宗台宗正、刑部……. 重重大军,将这促狭的王府围得水泄不通。 净尘司首尊有四大直属将军,分别为獬豸、狻猊、霸下、貔貅,来的便是狻猊。 “见过将军!”亲卫军官忙迎上前去,“案发现场并无变化,王府内诸人……” “拿下!” 狻猊将军打断了他,一群如狼似虎的武士冲来,将所有亲卫尽数锁拿。 “将军!如何要拿我等?!” “水落石出之前,这里的任何人,都是疑犯。” 几个武士强行把永王拥到前方,枷锁已然备好。 永王怒道:“未经查证,便要诬人清白么?何况我还是圣上亲子,超品亲王!” 狻猊将军嘿嘿一笑:“你很快便不是了。” 皇宗台宗正从后走出,念起圣旨来。 夺爵、抄府、押入诏狱…… 那座先属犯官、后属皇宗台的宅子,也被收了回去。 这便是权力场,朝夕之间,云泥之别。 “皇儿!院中发生了何事?”永王的母亲赵良人拄着拐,颤颤巍巍走了出来。她的耳朵不甚好,听不大分明。 “母妃,是朝上有事,宣儿臣去商谈。” “你见了人勿忘恭敬,那些朝廷上的相公们,都是文曲星下凡……” “赵氏同处一府,亦有嫌疑,念其天性鲁钝,眼耳昏聩,暂拘掖庭,听候发落……” 范金刚和永王的事,季如光并不知晓。 他将今日与永王聊的种种,全都告诉了公主。 符寿安很兴奋:“小时候七哥答应的事情,就一定会做到。别看他不说话,其实他比几个兄长都要聪明。这十几天,我们勤加演练,一定能逃得出去。” 可季如光心中始终有种不安。 刀头舔血八十多年,使得他对危险有种天然的感知。 符寿安很敏锐:“你眉头都拧成一股绳了,有什么不对么?” “你七哥平素喜欢喝酒么?” “喝吧,你不是说过,他喝那种便宜的‘今朝乐’。” “‘今朝乐’极其寡淡,没什么酒味。且我上回和他对饮,他只喝了三杯。” “今日呢?” “今日他执意要喝我带的苜蓿酒,我便带了,谁料他喝了十多杯。” “这么多啊!那苜蓿酒劲儿可大了。” “是了。他得知你已做了决定,心中高兴,便有贪杯之举。”季如光站起身,“也许我得回那里看看。人在酒酣之下,难免大意。” “我与你同去。” “天色不早,殿下要好好将养,这几日出了数次阴神……我去去就来,也许多虑了。” 日将黄昏,季如光特意换了身暗褐色的衣服,戴了重楼冠。 他一出门,便觉周围气氛不大对劲。 行人的步速比平日要慢;陌生小贩售卖着不合风俗的食物;乞丐的补丁破口似乎是新扯开的;卿卿我我的情侣,女子的肩头强健,怎么也不像寻常百姓…… 他偷偷观察了府门岗哨,雷敬正荷长槊而立,身子紧紧绷着。 这小子也发现了蹊跷吧——雷闯的子孙,果然是好样的。 但太子已受重挫,季如光并不能确定,这些奇怪的人是谁。 他将冠冕压低,从另一条巷子绕出,先坐车,又步行,终于来到金刚坊,缓缓接近那间小酒馆。 中年汉子依然在门口坐着,稳如泰山,手中活计极为娴熟,一双双草鞋就摆在门前的地上,只是深街窄巷,实在是乏人问津。 永王之前提过,这位织席贩履的中年汉子,原是西川军中捉生将,曾因上司要贪了他军功,失手将上司打了,被处以宫刑,发落守陵,是永王救他出了泥涂。 这样的主仆关系,也许更似朋友。 永王甚至自信地告诉季如光,只要这位汉子在门口,便意味着他在。 季如光尊敬这样的人,也相信永王和他的情义。 可在这个随时可能腥风血雨的天子之城,什么都可能发生。 季如光把脚步放得很轻,当汉子看到他时,他已经蹲在了摊前。 汉子眼中透出一丝惊愕,季如光却不动声色,拿起一双鞋来。 “敢问兄台,这鞋几文钱?” “三十六文。”他告诉季如光,永王还在里面。 “贵了些。九文如何?”季如光反问他,里面是否有他人? “二十文。”汉子告诉季如光,里面没人,可以进。 “可惜我问过贵人,只能给你十二文。”季如光告知他,既已约了明日再见,今日不便打扰,告辞了。 “你走不了了。”汉子忽然从箩筐中抓起两把红沙,洒向季如光双眼。 季如光早有防备,一手抓下披风,将红沙尽数罩住,只是未能尽防,还是吸入了一小口,入鼻极辣,双眼刺痛。 那汉子下手极快,紧接着一把利刃破开披风,径直朝季如光胸口刺来。 “秋水”出鞘,刀背准确地击在汉子持刀手上,一把弯刀锵锵落地,俨然是西川军常用的近身武器。 “永王殿下在哪里?” 汉子不答话,从胸口取出一只中空的狼牙哨子来,啾啾吹了起来。 他在召唤同伴,随即又从靴口抽出两把匕首。 季如光深知若不下死手,待同党赶来便麻烦了。 “背主之人,当杀。” 第63章 闯宫!见圣人! 兵刃相交,鲜血飞溅。 汉子左肋中了一刀,正欲将手中匕首掷去,下巴又迎上了季如光的膝盖。 他像沙袋一般向酒馆内倒去,扯下了帘幕,还撞开了门。 屋子里空空如也,哪里还有永王? 数支弩箭从暗处射来,被季如光侧身躲过。 他情知此处不宜久留,必须尽快脱身,遂几步冲出巷子,征了马匹飞驰。 永王究竟去了哪里?恐怕没人胆大包天,敢于当街绑走亲王。况且那会面的酒馆,恐怕除了亲随之外,也没外人知道吧。 可永王亲随之人为何反水?只有三种情况会如此,一是被人抓了把柄,二是被巨大利益所收买,三是一早行的便是反间计,正如要离刺庆忌的故事。 虽然迷雾重重,可这背后一定潜藏了巨大阴谋。 季如光纵马在闹市中驰骋,他骑术精奇,远远已能看到公主府。 左近忽然闪出一个魁梧的影子,生生拉住叾马缰绳,竟是雷敬。 “我说老季,你还敢回去啊?!出事了出事了!” 季如光连忙下马,和雷敬一同躲进两家店铺的凹口中。 “出了什么事?” “司里来了许多人,都是来拿你的!你今日做了什么!” “司里?”季如光顿时明白了,“公主府门前那些鬼鬼祟祟的,都是司里的?” “不错。可这些人面目生疏,我一个都不认识,只知道那带队的是狻猊。他当初没得到獬豸锏,恐怕一直在忌恨你。” “拿我——他们有没有提及缘由?” “天大的缘由!”雷敬见四下无人,将口拢在季如光耳边,“司—公—没—了。” “司公?司公我前日才见,硬朗得很,如何会……” “说是和永王殿下见了一面,就没了。” “其一,司公不是我杀的。其二,能害死司公的,全天下恐怕没几个人,再说永王有什么动机暗害司公?” “老季,我也这么想的,只是司公身边那些亲卫,都被拿了。你不是素日和司公亲厚么,所以连你也……” “不曾惊吓到公主殿下吧?” “倒是没惊吓到,可她鼓着腮帮子要放火,玉真她们劝了半天……” “与公主无干便好。老雷,帮我把獬豸锏取出,放在东耳房内。” “那我去了。老季,莫冲动。” 净尘司武士已将公主府的外院层层看管起来,无人可以出入。 鱼绍玄、孟伯礼等季如光的手下都被看管了起来。 狻猊将军正在训斥手下:“平日都是怎么练的兵?居然让雷敬那蠢货跑了!” “这话说的没溜!老子一直站在这儿,是你们眼拙,连个大活人都看不见。” “你敢这样跟上峰说话?果然,季如光带出来的人,个个没规矩。” “都是同僚,谁不知谁的底细啊?你装什么大尾巴狼!无凭无据,你就要拿人?” 狻猊将军抬手欲打,却见院子一片喧哗惊叫,还伴随着笃笃马蹄声, 他连忙将门推开,只见一匹枣红大马凌空跃起,从净尘司兵丁头上落入院中,马上之人虽身着便服,但腰间“秋水”却让所有人不寒而栗。 “拿下嫌犯季如光!” 狻猊将军才刚下令,季如光已驭马向他冲来,十步之内电光火石,眼看要撞上了,季如光猛然拉起缰绳,那马的前蹄抬起来,刚好停在狻猊将军顶门处,他退无可退,不得不急抬双臂,吃力地将马蹄托起。 “承让。”季如光淡淡道。 他从马上下来后,疾入耳房,将獬豸锏抱于怀间。 “季如光,你要拒捕抗命么?!” “看好了——这是先皇御赐的獬豸锏,司公命我好生保管。尔等敢在公主府上动粗,是想招致天罚吗!” “你涉嫌勾结永王,害死司公!永王已入诏狱,你也逃不掉!” 季如光冷笑一声,一脚踢在狻猊将军腘窝,那厮站立不住,枣红马却有千斤之重,它身形一倾,就要扑倒在狻猊将军身上。 季如光并不想伤其性命,他一手拉缰,一手将马腿轻轻一拍,便已稳稳端坐马上。 “尔等心无是非,公报私愤,只图乱中取利,司公若在,必除尔等。” 他拍马几下腾挪,又向后退了数步,点着院中的照壁和山石,径直跃出了府邸。 破空声密集袭来,季如光却丝毫不在意。 在他的身后,所有利箭都被火焰狠狠吞没,化作灰飞。 她还是找到了一个放火的机会——季如光脸上露出了笑。 …… 追兵终究是慢了半拍,他们喧闹着从街市另一头消失了。 季如光站在兴寿坊一座不起眼的杂院里。 夜归的浣女向他致意,他报以微笑。 “公子,你怎么会来这种地方?” “因为我的家在这里。” “可是我没见过你啊。” “房子是我娘子租的。” 他板起面孔,和蔼化作刚严,少女悻悻离去了。 季如光从怀中取出钥匙,熟练地打开那扇房门。 屋中没有生火,没有点灯,但借着院中的夜色,他仍能看到整洁的床铺、半新不旧的家具,空气中仿佛还氤氲着寿安公主的馨香。 时间似乎凝固了,季如光有些恍惚。他掐了掐手臂,提醒自己打起精神来。 壁橱中有一套獬豸将军的官服。 晋升之后,他并未将官服带回府邸,却鬼使神差地存在了这里。 究竟为什么?他也说不清楚。 总之阴差阳错之下,反而给了他一个出其不意的机会。 季如光将官服整整齐齐换上,取过獬豸锏,默默离开了。 夜里灯光不分明,巡查士兵来来往往,竟都没有认出他来,反而毕恭毕敬,少了很多折腾。 此时天地间唯他一人,无可顾忌,随心所欲。 他隐匿在暗处,几下便翻过了皇城城墙,又乘着侍卫换防,从宫城上攀援而下。 这座皇宫于他而言,太熟悉,熟悉到厌恶。 他在山石和墙壁后聆听对答,从房檐和立柱边侦知口令。 他静静等候在静心殿边的偏僻小路上。 戌时到了。一队人簇拥着一顶小轿,越走越近。 季如光见机,将自己的官袍、官帽整理一二,捧着獬豸锏从路边径直而出。 “微臣季如光叩见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第64章 直言进谏 “季如光”三字一出,轿子立即停了下来,侍卫、黄门、宫女齐刷刷将皇帝围在中央,仿佛看到了什么凶神恶煞。 那些所谓的大内侍卫,在皇宫内苑呆得久了,早就马放南山,没人能想到外臣居然在夜里进宫堵截御驾。 季如光早已心如明镜。 雷敬说“司公殁了”想必是真的——平日范金刚总是守候于皇帝身边,若他在场,眼前这些近臣,哪里有如此慌张的道理? 一个老太监壮起胆子向前,高声叫道:“季……季如光,你深更半夜,不递折子,不请示有司,你你你……你要行刺么?” 季如光识得他,这人叫齐如良,也是陪伴皇帝多年之人,最擅长给皇帝梳头,官拜行走常侍,只是他胆子小,从来不涉及宫闱斗争。 “还请齐公公体恤臣。臣一片丹心,天地可鉴,只求面见陛下,以抒社稷之忧。” “你一个小小武官,那治江山的是圣上,还有各部相公,哪里有你说话的份哟!” 季如光也上前一步:“齐公公请看,这是什么?” 齐如良老眼昏花,借着小黄门的灯笼只那么一瞧,唬得魂都丢了:“季如光!你居然还带了兵刃!来人啊!来人啊!” 季如光高声打断他:“且看清楚了,这是獬豸锏!当日圣上曾因臣勉力办差,助平了许废人之乱,擢升臣为獬豸将军,这您是知道的。 范司公又将獬豸锏交由臣看管。净尘司,讲的是廓清世界,求的是万里无尘。臣今日拿着这锏叩见陛下,正是不愿辜负圣上所托、范司公所寄之愿啊!” 无数大内侍卫已从四面八方赶来,将季如光团团包围,只要皇帝一声令下,立时便会将一切僭越之人斩于阶下。 没人敢下那个决定,现场忽然出奇地平静。 一声轻咳从轿中传来。 “圣上……”齐如良在等待皇帝的金口玉言。 “季如光,你已犯了大逆之罪。”皇帝的声音不大,却为季如光定了性。 “臣知道。” “范金刚遇害时,你并不在场。净尘司请你回去,无非问些话而已,你却做出这等求死之举,想必有什么话要讲罢。” “臣虽为武人,不谙经纶,可今看国祚难继,神州将沉,哪怕千刀万剐,也要求圣上谨慎行事,莫要给了幕后贼子可乘之机!” “一派胡言!”皇帝的声音充满了杀机,“国祚难继,神州将沉,这八个字是谁人告诉你的?莫非是永王,亦或是……寿安公主?!” 四周侍卫全部兵刃出鞘,季如光颈部已架了两把快刀。 “无人告知于臣,而是此事甚为明朗。”他毫不畏惧,朗声道,“臣斗胆泣问陛下,陛下有几个皇子?” “大胆!”齐如良又叫起来,“天下何人不知,陛下有七个皇子……” “可惜只剩两个了。”皇帝的气势低矮了一些。 季如光乘势道:“两位皇子,即太子和永王二位殿下。可太子因中邪而禁足,永王因涉嫌谋害重臣而进了昭狱。” “你想要说什么?” “一旦两位皇子都有了闪失,百年之后,谁来为陛下史书定论,谁来为先皇奉祀宗庙,谁来为天下苍生负荷前行?这便是幕后贼子的居心所在。” “刷!”皇帝猛然掀开了轿帘,紧紧盯着季如光,灰白的须发在微微颤抖。 季如光知道,自己成功了一半。 历代刚愎雄才之主,谁都不会轻易信任,尤其要防备自己的妻子、儿子、兄弟等近亲,最好让他们斗个几败俱伤,自己再居中平衡,方得权位无恙。 这位皇帝自己,便曾有不分青红皂白,赐死皇子的先例。 可人头砍了不会再生,无论自己怎样纵横操弄,百年后的九五之位,总要由自己儿子来坐,不然,自己得一个什么样的庙号,史书上怎么写自己,都是无稽之谈。 太子疯了两次,不知会不会继续疯下去。永王这次若死了呢? 季如光知道皇帝恐惧的关窍。 为了救永王,他言语中对太子亦多有回护——他母亲毕竟是皇帝潜邸时的真爱。 见皇帝沉默不语,季如光决定开门见山。 他将獬豸锏举过头顶:“请陛下刀下留人,勿要轻启杀意,臣愿以戴罪之身,彻查司公遇害之事——若查不出来,再将臣悬首宫门不迟!” 皇帝闭上眼睛,厌烦地挥挥手,让季如光退下了。 他胸口一紧,猛地咳嗽起来,居然仰身倒入轿中。齐如良等人魂飞魄散,又是搀扶,又是捶背,又是喂水。 这位先前病重,后来又奇迹般康复的皇帝,此刻连一根青丝也看不到了。 “快……快传许威……” 众人忙分开一条通道,几个小黄门推着一辆车过来。 车上之人盖着棉被,吃力地将手中一个小瓶子交给齐如良。 皇帝服下两颗丹药,满脸的沟壑逐渐舒展,身上似乎也恢复了力气。 “许爱卿,刚才季如光夜闯禁宫,说的那些话,你都听到了?” “奴才听到了。” “只恨臣身上有伤,痛得站不得身,说不得话……不然……臣一定劝陛下将季如光就地正法……” 皇帝喃喃道:“可是他说的那些话,未尝没有道理。何况季如光既不属太子一党,也与永王无交。他这么做,朕看不出他的动机。” 许威亦咳嗽道:“季如光不结交皇亲,也不结交朝臣,不贪墨,不攀附……可往往这样的人,反而是最可怕的,因为不知其欲念,便不能捏其软肋。而他在解救寿安公主一事中,智谋胆略皆属上乘。奴才只是担心,此人不可控。” “看来是朕疏忽了。”皇帝长叹一声,“之前寿安还在宫里,让她去看看眼睛便可。只是她也离了宫,还住在季如光府上,现在心中怎么想,朕也不知。” “君无戏言。陛下既然应允他了,且让他去试试。奴才的刀,一直为他亮着。” “朕每晚都换住处,却让季如光一击必中,这范金刚先前留的漏子,着实不小啊。” “奴才晓得了。凡今夜宿卫、巡检、打更、伺候之人,皆会从严治罪。” 第65章 意想不到的新司公 季如光没有回府,而是径直去了净尘司。 他夜探深宫、阻拦御驾的事迹早已传遍各处,故而一路无人阻拦。 可是一入净尘司,一丝诡谲气息便扑面而来、 原本的净尘司衙门是肃杀的、安静的,只因一面是侦缉百官、捉人捕人的“鹰犬”,一面也是天子亲军,有一种军令如山、死战不退的气魄。 可范金刚才过世,这里就已经变得人心惶惶了,很多人在角落中窃窃私语,相互以眼色和手势传递着秘密。 有个年轻的掌书记书生意气,走到季如光面前落泪道:“季将军,我后天要去崖州任别驾,届时查出凶手,勿忘书信相传,我必为老司公烧纸。” “崖州?”季如光奇道,“你又非司公亲卫,也非我部下,如何受累走这几千里?” 掌书记苦笑道:“不光是我。老司公手下的官佐,想必没几个能留下了。” 季如光暗自诧异,净尘司首尊离世,若为稳定人心,最不该做的就是大动人事。 “你们都是有职份在身的。莫非这是吏部的意思?” 还没等掌书记回话,一个黄须汉子从大堂中出来,向季如光瓮声道:“司公传你进去,勿要耽误。” 原来他就是那个差点被马蹄踩到的“狻猊将军”。 “你说‘司公’?我不明白。莫非兄台被马惊吓,出现了幻觉?” “你一个犯了大逆死罪之人,不与你口舌计较。” 季如光“哼”了一声,抱了獬豸锏,径直步入大堂。 一位穿着校尉服的小军官正等着,对他抱拳行礼道:“季将军别来无恙?” “小许将军!”季如光微微吃惊,来人正是许威之子许天养。 公主逃出寿安观时,曾仰赖他暗中帮助,方才离开了宫城。 “司公在里间等你。”许天养指引道。 炉子似乎烧得太旺了。虽说初春尚寒,可“司公”用来会客的内室,门口竟挂了一条厚厚的裘皮帘子,密不透风。 季如光盘桓片刻,在门前轻咳一声,他已猜到里面是谁。 “进来吧。”里面的应答声既粗硬,又虚弱。 他掀起门帘,只见卧榻上斜倚着一个人,四十多岁,长脸,满面蜡黄。 “许二统领?!您这是……”季如光佯作惊诧。 就在几个月前,他还是执掌禁军的孔武大汉,现在却身着净尘司首尊袍服,三尺长髯已开始脱落,露出方而硬的下巴。 他的眉目紧蹙,豆大的汗珠从额上不断滚落。 三五个小太监在一旁服侍,房中弥漫着浓烈的草药和粪溺气息。 “昨日才受的刀,故不能起身相迎,还望季将军海涵。” 季如光明白,人若净了身,便要立即住在密不透气的小房间里,即所谓“蚕室”,千万不能受了风,否则有性命之忧。 他承认自己有些低估许威了。 这个人能在紧要关头舍弃亲哥哥、亲外甥,那么在不惑之年,毅然割去胯下的二两烦恼根,也并非不可能的事。 做上净尘司首尊,意味着皇帝极为信任他,说不定早就成了皇帝在禁军中的眼线,才能使废太子败得那样迅速。 至于将范金刚的旧人尽数清洗,换上禁军中的亲信,只是权力老手的惯常操弄。 “许司公尽忠圣上,属下钦佩。”季如光微微欠身,作了个揖,“那想必今夜在御驾之前,您也全听到了吧?” 许威短叹一声:“季将军赤心为国,许某佩服。可惜范司公殁后,净尘司上下皆需整顿,若要追查真相,恐怕司里是帮不了你了。” “请让我面见永王。” “连我也不能见他。” “那便让我看一眼范司公遇害现场,还有司公的尸身。” “已在诏狱。恐怕你见不到。” “那便提审永王府员和司公身边的亲卫。” “同在诏狱。恐怕你也见不到。” “许司公,当日你救寿安公主脱险,我敬你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可如今……” 许威轻抚着“万里无尘”腰牌:“你查与不查,皆无意义。” “为何?” “因为永王的几位手下,皆已招了。” “招了什么?” “他们说,永王常年在手下面前妄言,说圣上是昏君,范金刚是谗佞。” “可有实据?” “季将军,你大可自己将这实据找出来。”许威冷冷道,“别忘了,你自己在圣上面前夸下的海口。将来净尘司若要清理门户,我亦救你不得。” 出来时已是三更。 季如光回到公主府,见外院一片狼藉,四处都是打斗痕迹。 雷敬脸上数块青紫,鱼绍玄嘴角流着血,孟伯礼的腿瘸了。 “老季!”雷敬嘿嘿大笑,“放心,没给你丢脸。” 鱼绍玄将血迹一抹:“那帮竖子,想必平日里都没好好练功!” 孟伯礼叹道:“别听他们吹牛,若不是公主仗剑冲出来,真能让他们翻个底朝天……” “司里全乱了,许威接了司公之位。你们且先休息,待我明日合计。” 季如光走进书房,见床前的铃铛上系了一支鸦羽。 这么晚了,公主还在等他。 密室中烛火摇曳,还传来一阵浓郁的饭菜香。 他忽然意识到,从午后到现在水米未进。 虽说是不死的灵囚,可肚子还是会饿的。 一个窈窕的身影背对着,正在用指尖逗弄起火苗,温柔地环绕在碗碟周围。 季如光忽然感到,有东西堵在了喉头。 他轻轻叫了声:“殿下!” 那个身影转过头,下意识的往前走了几步,却又还是克制的停住。 “你……还好吗?” 符寿安抬头,细细的上下打量着季如光。 确认他没有什么损伤,这才赶忙让他在桌边坐下。 “快吃吧。” 于是,两个人,在一间密室之中。 一人吃饭,一人一手托腮,静静的在一旁陪伴着。 就像这人间再普通也不过的一男一女。 明明只有几簇火苗在身边流动,季如光却觉得浑身都暖暖的,从内而外。 符寿安望着火苗出神:“你相信是七哥做的么?” “我不相信。” “为什么?” 季如光端详着公主的面庞,语气温和:“因为他和你一样,天性善良,志向远大,也不缺乏实现目标的头脑和手段。” “我也不相信是他做的。” “为什么?” “因为范司公不是坏人。” 第66章 永宁迷局 对于范金刚,季如光和公主判断一致。 他将这个老太监的一生,前前后后说与她听。 此人在圣上潜邸时,便陪伴左右了,彼时他们都年轻,不过十多岁。 在八个兄弟中,当今天子既不居长,也不居幼,按理说与帝位无缘。他本也不做非分之想,整日以诗酒自娱。 孰料先皇盛年之际忽然驾崩,死前未封太子,邺王和顺王各自有一批党羽,二者分别引藩镇入京,在永宁城外大战,而后胡人入塞,又将这两拨人屠戮殆尽。 胡人进京,封了辽王做傀儡之君,辽王不甘摆布,联结同母弟襄王反击,双双被杀于金銮殿之上,又立礼王。 礼王不得不将妹妹清彦公主嫁给胡人。不幸的是,她有七个丈夫。 他强迫妹妹以淫乐取悦胡人,最终在一批少年帮助下,刺杀胡酋,并在西域徐家的勤王军帮助下,颤颤巍巍登上了皇位。 这位礼王,便是当今天子。那些少年中,有范金刚、许猛、许威、徐守成…… 长期骨肉相残、杯弓蛇影令他留下了极重心病,即位后便赐死了仅剩的三个兄弟,还将清彦公主遣送到道观中“修行”。 那时的寿安观,还挂着“清彦观”三字匾额。 因此符寿安眼中凋敝、残破的永宁城,并非朝夕间便衰落于斯,而是经过了数次剧变,先皇薨后的这场大乱便是其一。 公主说的对,范金刚也许不是个好人,但也不能算个十足的坏人。 他行的杀戮,十有八九是替皇帝干脏活而已。 他对皇帝绝对忠诚,所以才会对永王保持恭敬——倘若符庆泰接替皇位,这个王朝恐怕难以为继,今上也会被后代史官口诛笔伐。 符寿安深深叹了口气:“果然人间无新事,抬眼便重逢。” 她心细如发,很快便发现了其中的漏洞:“既然许威也是当年父皇身边的少年之一,为何会对你如此刁难?” “这便是我疑惑的地方。”季如光缓缓道,“若我不能还永王以清白,这天下兴许便由符庆泰坐了。谁更适合,范司公能看出来的事,许威看不出来?” “会不会——他便是始作俑者?” “不像。他这一生,求什么呢?位极人臣已经做到了,篡位?几千年了,天下从未有过净了身的太监皇帝。” 符寿安笃定道:“那只有一种可能了:许威是某人的走卒,替他在前台表演而已。” 这个人是谁呢? 他在布一个局。在这个局里,皇帝,太子,永王,范金刚,许威……京师中最有权力、地位最高的人都成了提线木偶,甚至包括季如光。 公主会不会也在局中?不是没这个可能。从许贵妃一案至今,每一件京城中的大事,符寿安都没错过。 “殿下觉得,我们应该怎么查?” “现在一不能验尸,二不能见人,只能另辟蹊径了。对了,不是有个七哥的亲随,昨日在那酒馆袭击你的?” “不错。那人中了我的刀,现在不知死活。但我可以确定,他有同伙。” “会不会七哥身边的人都叛变了?” “虽然可能性很小,但也许是永王遭遇构陷的关键。这样,明日让鱼儿和雷敬去探查一下。那些人未必和许威一党,兴许是直接听命于幕后人的。” 天空很快露出鱼肚白。 季如光一夜没睡,他体质异于常人,倒也无大碍,随即找人布置一二。 鱼绍玄交游甚广,很快便从京营回来,说永王到了京营以后,不动声色革了不少积弊,险要位置都换上了王府旧人,人称“五贤良”。 这些所谓的“贤良”,今日没一个到岗的。 京营已为净尘司接管,京营节度使也由许威本人暂代。由一人控制京城驻防,这在绝不让一方做大的皇帝那里,显然是个异数。 “这五个人是否都关在诏狱中?” “只有四个。” 季如光眼前一亮:“剩下那个呢?” “是永王府的牙卫,缉捕的时候跑了。” 雷敬推门进来,说已经去过这牙卫家,妻女说十多天都没见过他,只云公务繁忙。 “老季,这大海捞针的,怎么找他啊?” 季如光哈哈一笑:“让他来找我们!” 他叫来阿罗本,让他在京城多多散布永王遭遇陷害,危在旦夕,而净尘司的獬豸将军正在征集线索,为他沉冤昭雪。 这个逃出去的人,只要还活着,必然会前来。他若是好人,为的是寻求保护。若是那幕后黑手的爪牙,也要主动寻机,再次对季如光不利。 一天过去了。 雷敬和鱼绍玄守在府门,街道寻常如昨,许威的人就百无聊赖地站在他们对面。 “这两个孙子,为何一直朝我们笑?” “大概是老雷你长得太标致,他们想把姐姐妹妹嫁给你。” “扯淡!我烈夫不娶二女。” “就你?!三十年老光棍……” “不对!”雷敬忽然住了口,握紧了腰刀鞘,“鱼儿,他俩不对劲!” 鱼绍玄也发现了蹊跷,他和雷敬一左一右,保持三步左右距离,半弓着腰,从两侧包抄了上去。 “喂!笑了半天了,是巴儿狗讨食吃呢?” 雷敬推了左边那个,只见他脸色乌青,笑容凝固,双眼放空,软软歪了下去。 “老雷小心!”鱼绍玄刷地拔出刀,用刀背拍了拍右边那个,这人竟向前扑倒了。 他们的背后,各插着一把小小的匕首,长约三寸,想必是喂了毒。 雷敬二人立即环视四周,只见巷口处一个蓝色的袍角一闪而过。 “追!”雷敬早已奔去,鱼绍玄跑了两步,又回来跟守门卫士耳语,让他通知将军。 …… 追了好几个街巷,那蓝色袍影总在他们前方百步左右。 “老雷,好像不对。”鱼绍玄气喘吁吁地说,“司里考核,追敌一项我能列前三,可这厮我却怎么也追不上。” “确实。这样追下去不是办法。”雷敬提议道,“再往前是云霓坊,路有东西两个岔道,不如你我分头,到路的顶头去截他。” “好主意!” 不多时,雷敬已进入岔道。这里光线黯淡,倒是个天生的隐蔽之所。 行至一半,忽然一个幽亮的女声从黑暗处飘来。 “……大木头……大木头……” 第67章 暗巷诡首 这个声音如此熟悉,如此动人心魄,如此令人日思夜想。 自从那天妖邪偷袭公主之后,雷敬就再也没见过她了。 为了保护公主,她受了伤,一直没有出现在外院。 内院都是女眷,若非传召,外院男子是无法随意进入的。 有时候他很羡慕老季——这小子不知几世修来的福,竟得了一位天仙般女子的青睐。最为关键的是,他还可以经常见到她。 雷敬倒不奢求麻姑或是九天玄女,他只盼有位勇健爽朗的妻子,能与自己并驾齐驱,在故乡的郊野中放羊牧马、开垦荒地…… 况且,玉真也是并州人,将来还能吃在一口锅里。 若是将来公主觉得并州太远,想念玉真,那也无妨,就在京师买进院子! …… “大木头,你怎么呆了?” 雷敬从迷梦中回到现实,哪里还有青天碧草,眼前只剩黑黢黢的深巷。 他急忙转过头:“哎呀玉真妹子,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借着星光,玉真的脸隐约从一处残墙后现出,却不上前。 “还不是公主和季大哥,让我助你一臂之力。” 雷敬见她面色苍白,声音又不似平日爽利,竟有些一丝娇弱在里面,他不禁怜惜之心大盛。 “你快回去吧!刚刚受了伤的,面色又不好,怎能跟着我们办事?我回去一定好好说道说道老季,如何让你大晚上一个人出来……” “怎么,你们今夜如此凶险,我便不能关心于你了?”玉真嗔道。 雷敬柔声道:“回去吧,我和鱼儿都是老手,追个小毛贼,不在话下。” 玉真忽然声音收紧:“你说的可是,一个穿蓝袍的……” “正是!” “我……我适才,好像看到他了……” “在哪里?!” “你过来好么?我有些怕……” 雷敬面上一热,心跳顿时加速起来。 他恼自己脑筋迟钝。她是个受了伤的姑娘家,就那样在残垣断壁下站着……一念至此,他迅速向前跑了几步,可又停在了半途。 他伸手向怀中摸去,取出一个布包,那是他除夕之夜,便想交给她的东西。 夜深凶险,大敌当前,雷敬原本紧绷的心思,却因为玉真几句话,变得旖旎起来。 “你……还不过来……”玉真的脸转了半边,似在恼他。 雷敬终于走到墙边,却没有太近。 他鼓起勇气,将布包呈在身前:“玉真妹子,那个……我这里有个镯子,是我祖奶奶留下的。我留在身上也没啥用,就……” “你……还不过来……”玉真又说了一遍,脸依然偏着,并未看雷敬一眼。 雷敬只道她怕羞,遂下定决心,右手伸出,打算抓过她的纤腕,直接为她套上去:“那个……其实除夕时便想送你的……不合适的话,便算了……” 他话音未落,一阵巨大的惊骇已从掌心传至顶门。 如同大热天被泼了冰水,他的一切杂念在刹那间烟消云散。 “玉真”那冰冷的、黏腻的、带着钩刺的“手”已将他右臂紧紧缠绕。 “你……还不过来……”她一边诡异地重复着,一边已将雷敬双臂尽数缠绕。 “你不过来,那我便过去。” 那张脸讪笑着、蜿蜒着,忽然高高地悬上空中,脖颈之下竟无躯体! 当她与自己四目相对时,雷敬才发现,自己眼前是一丛硕大的藤蔓,而“玉真”的头颅,只是藤蔓上结的一颗果实而已。 “玉真”的口中滴落涎水,她的嘴越张越大,露出满口的森森尖牙。 好个雷敬! 他毕竟经历过战阵搏杀,又跟着季如光办过诸多大案,危急之下心绪未乱。只见他用力一蹬,躲过了“玉真”第一次攻击,接着将刀身抵在墙上,用两排钢牙咬紧刀柄,寒光出鞘,瞬间削断了左臂藤蔓。 这妖邪似乎只擅偷袭,而一旦一击不中,令受害人回过神来,它便无从逃跑,也无从反击,很快便做了雷敬刀下之鬼。 它的根筋被齐齐削断,不断沁出腥臭的血水来。 “玉真”的头颅滚落在泥土中,发丝散乱,面容惨白,口中还在不断呢喃。 “……大木头……大木头……” 那只老雷家祖传的手镯就躺在她耳边。 雷敬一屁股跌坐在地,适才的搏杀是种本能的反应,此时才后怕起来,大口大口喘起气来。 “不好!鱼儿!” 他猛然想起鱼绍玄来,这妖邪能在这里偷袭他,便一样能在那边偷袭鱼绍玄。 他将手镯捡起收好,思索再三,把心一横,准备去捡起“玉真”的头颅,回去拿给老季和公主看,兴许他们知道这是什么玩意。 谁知这头颅一见了土,便似铁锁沉河,居然陷入地石中不见了。 雷敬脊背发凉,发了疯似的向另一边岔道跑去。 与雷敬的去处不同,鱼绍玄所在的岔道里,四处摆放着一人多高的大木箱子,看样子像是附近的货商。 这里的视线很不好,遮蔽物太多,星光此时也躲进了云里。 雷敬伸出手来,连五指都看不分明。 他原本打算点个火折子,又怕招来更多妖邪,只好将自己的身心平静下来,想象当年在并州雪原上猎狼的日子。 他将眼睛闭上,细嗅自己的手心,一丝淡淡的苦味逐渐清晰起来。 他又将脸朝向小巷深处,那里也流溢着同样的气味。 雷敬用嘴咬着刀柄,双手在前,终于隐没在黑暗中。 一阵断断续续的絮叨传入他的耳朵,那是种熟悉的、轻松的、戏谑的交谈。 正如他和鱼绍玄的平日打趣。 “.……那蓝袍子已被我拿下了,你还找个蛋……” “……老雷你行啊!得看看有没有同党啊……” 等等!自己不是正在摸黑前进吗,怎会跟鱼绍玄开起玩笑来了?! 他连忙加快了脚步,万不可让鱼绍玄折在这里。 声音愈发清晰了。 “鱼儿鱼儿!你看那是什么?那里是不是站着个人?” 雷敬不得不承认,这声音仿得惟妙惟肖,就算他爹妈还在世,恐怕也辨不出来。 “鱼儿小心!你身边那个不是我,是妖邪!” 他一边高喊着,一边将心一横,拔刀在手,向那最深处飞奔而去。 第68章 都是木头! 鱼绍玄抽刀在手,朝“雷敬”所指方向走去。 那里影影绰绰,似乎真的站了个穿长袍的人。 他从后将刀架在那人脖子上,命令道:“净尘司查案,报上名来!” 那人却应声而倒,原是个祈福用的经幡,何时被遗弃在那里。夜里见到此物,还真有点心里发毛。 他收刀入鞘,对“雷敬”轻松说道:“嗨,老雷,你走眼了。” “雷敬”却没有搭腔,径直说:“对了鱼儿,老季有件东西让我交给你。” 鱼绍玄顺嘴道:“你先留着,等抓到人了再说。” 话音未落,一只“手”已搭上他肩膀:“你还是瞧瞧吧,这是什么?” “鱼……儿……当……心……” 鱼绍玄困惑了,雷敬的声音为何既在天边,又在眼前? 一道凌厉的凉风刮过他的脖颈,他知道那是钢铁特有的杀气。 鱼绍玄就势向前一滚,很快转过身来,以正面对敌。 眼前也许是他平生所见最为诡异的一幕。 雷敬大口喘着粗气,一手持刀,,一手却提着一样东西——那是颗人头,五官还在扭动,长舌吊在嘴边,显得十分痛苦。 宽脑门,铜环眼,满面虬髯,不是雷敬的样貌又是谁? 鱼绍玄周身汗毛直立,他拔刀在手,颤着声音道:“你是何方妖邪?既在这里遇到了,那便尝尝爷爷的快刀!” 雷敬摆摆手:“鱼儿莫慌。你且看看头顶上面。” 他顺手打开一个火折子,只见鱼绍玄正站在一株巨大的藤蔓下面。 藤蔓上结满了果子,可这些果子上,隐约都有眼耳五官。 “我那边的小些,上面也没这许多果子,一刀砍下去,里面还噌噌冒血。” “老雷……果真是你?!” “当然是老子。” “刚才说话的那个是谁?!” “妖邪啊!” “不行!你得证明给我看。我考考你——你是哪里人?” 雷敬没好气道:“并州的。” “不行!”鱼绍玄仍然充满警惕:“这问题太简单了。我想想——对了,你最爱的女人是不是宋五娘?” 雷敬来劲了:“呸!宋五娘是谁啊?我最爱的女人,叫玉真。” 鱼绍玄全身都松懈下来:“这下我信了。” 他蹲下观察那颗头颅:“这究竟是什么玩意?长得一模一样。” 大概因为离得太近,头颅忽然对他亮出满嘴尖牙来,唬得鱼绍玄差点跌倒。 “我也差点着了道。这东西最会骗人,可识破之后没什么可怕的。” “那它刚才是怎么骗你的?” “它变成……坏了!咱得赶紧回去,怕府里出乱子。” “等会,走之前把这玩意砍了,免得继续害人。” 二人忙活一通之后,便马不停蹄回了公主府邸,一回去,雷敬便在外院扯着嗓子叫唤。 “玉真道长……” “玉真姑娘……” “玉真妹子……” 没过多久,内院的门轻轻推开,玉真走了出来,身后还跟着两个侍女。 “大半夜的,你撒什么疯?打扰公主歇息,赶明让季大人罚你薪俸!” 她面无血色,头发懒懒地挽着,身上还缠着绑带,脚下虚虚浮浮,平日的轻盈矫健丝毫不见。 雷敬鼻子一酸:“你果真是玉真妹子?” 他手随心动,两只大爪子居然捏上了玉真的脸颊! “脸是温的,热的,真好……” “雷敬!你个大木头,你我只隔了堵院墙,这都许久了,你还不知道我死活?!”她一把将雷敬的手拍落,就要转头回去。 “不知何处灌了二两黄汤,还跑来轻薄我……”她的声音颤着。 雷敬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上前抓住了她的手:“我……我刚才差点死了……我要是死了,就见不到你了……我现在很欢喜!” 他将怀中的包裹摸出,一股脑塞进玉真手里:“是你救了我的命。这个你接着,若是不喜欢,便摔了,横竖是给我媳妇的,你不要,我也不要媳妇儿了!” 雷敬这不问青红皂白的举动,倒让玉真呆住了,半晌才回过神来,意识到他刚刚似乎是给自己说了什么重要的话。 一瞬间,她脑子乱糟糟的,一丝理智告诉她似乎应该推拒,但不知怎么,手还是不听使唤,平日飒爽干脆的人,双手竟连一个小包袱也推不出去。 她还没来得及开口,鱼绍玄便上来,将刚刚事情的原委急匆匆的说了一遍。托玉真赶紧去请公主和季如光。 玉真只好收敛心绪,应声而去。 待玉真走了,鱼绍玄笑嘻嘻的拱了拱雷敬。 “怎么样?我那话说得,是不是很是时候?” “哼,你可别托大,我对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是真的。她若也有心,定会留下的!” 雷敬并不承认鱼绍玄的功劳。 “哟哟!既能收,也能还,老雷,你也别得意的太早。” 鱼绍玄见没捞着夸,咬牙切齿的补了一刀。 “等着吧,哪天你嫂子就把镯子带上了!!” 雷敬无比自信。 片刻后,几人同密室,当雷敬将包裹轻轻揭开时,每个人都惊愕无比。为防止它遁土逃走,雷敬将它摆在了一张铜盘里。 符寿安问道:“季大萨宝,你早年经历颇丰,听过、见过这种东西么?” 季如光摇摇头:“那些古书,还有说书人的嘴里,都没提及过。”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殿下能否透过他的眼睛,看出什么记忆来?” 符寿安走到铜盘前,凝视着头颅的双眸。良久,她悻悻地站起身来,摇摇头。 “什么也看不到。” 季如光沉吟道:“不妨回想一下——他们先暗杀那两个盯梢的人,引诱老雷和鱼儿出去,再将他们分散开来,各自对付。” 符寿安接着说:“而且雷校尉他们信任和在意之人,妖邪是熟知的,这才能变出相应的模样,来诓骗他们。” “我们假定这些妖邪的主人,便是陷害永王的真凶,那么它为何要害老雷和鱼儿?还是说,公主府也是他们的目标?” “有一定道理,可又似隔着一层雾。” 徐盛婴一直没说话,此时忽然插了一句:“也许我们只有搞清这妖邪的本质,才能知道范司公的死因,以及幕后人的真正目的。” 他向雷敬确定:“雷校尉,你说这东西会土遁?” 雷敬道:“对对。当时那颗玉真……玉真的头,就那么陷入地里了,就好像,大石头投入了河水,很快便沉底。” “为何又要用铜盘盛放?” “这个,我胡乱从厨房拿的……” 徐盛婴点点头:“雷校尉说此物长在藤蔓上,那么其性为木。陷入土地,是因为木可以克土。而它钻不破铜盘,是因为铜属金,金能制木。” 他的神色颇为凝重,毫无平日的轻松诙谐,来回踱步道:“再加上你们曾说,用刀斩开根茎时,当中会涌出血水……” 想着想着,他忽然叫起来:“羊!快找一只羊来,或者猪犬也可,快!” 贺鲁很快出去,很快牵来一物,活蹦乱跳的,居然是只大黄耗子。 “厨房里逮到的。”他面无表情地说。 徐盛婴将耗子捆绑起来,小心翼翼地放在“雷敬”眼前,那头颅迅速张开血盆大口,满嘴利齿磕磕绊绊,发出刺耳的磨牙声。 徐盛婴趁其不备,拔出一把小刀,瞬间切下一颗牙齿来。 “瞧见没?看着像兽牙,可是剥开了看,还是木头。” 第69章 饥饿的头颅 鱼绍玄恍然大悟:“那就是说,这东西既是草木,又是野兽?” “同时还是妖邪。”徐盛婴补充道:“记得我猜测过,京城地下可能长着一株建木,没准跟那个有关。” “建木?可是那个既能带来权势财富,又能带来祸患的上古神木?” “不错。”徐盛婴自信地说,“古书中记载了,建木既是参天大树,也是巨兽。” 雷敬脸上一片茫然:“为何就不能是个捉蝇虫的猪笼草?” “那我且问你,猪笼草可会说话?” “不会……” “猪笼草砍了之后,断口可会流血?” “不会……” 季如光打断了他们:“老雷和鱼儿碰到的藤蔓,不过一丈多高,刀劈即死,似乎不是什么厉害角色。徐公子见过建木么?” 徐盛婴挠挠头:“没,没见过。” “我倒读过一本书,里面描述过建木。”符寿安接口道,“枝叶遮天蔽日,吼声如牛似雷鸣,虽说有根系,但却会交替荣枯。这里荣了,那里枯了,看上去便像在行走……” 徐盛婴激动起来:“这是哪本书中所讲,我也要寻一本来读!” “哪本书——我不记得了。” 符寿安曾在母亲眼中见过那个奇异的巨物。极大的压迫感,让她对这一片段记忆犹新,但她不愿当着这么多人说出原委。 “徐公子所说的,未必没有道理。这盘中人头我早已瞧过了,并非死灵,也与那些来府中刺杀的傀儡不同。只是它虽为活物,但上面却没什么业力,这就怪了。” “哪怕不是建木本身,也可能与之存在关联。”季如光沉声道,“八十年前建木也曾异动过,最后……” 符寿安点点头:“不错。就目前构陷七哥、杀害范公公的举动看,幕后人的目标很直接,就是天下大乱。甚至我们自己,大概也处在他的某个环节中。” “八十年前,我曾祖是西域都护。当时西域士民中,十成中死了八成。”徐盛婴嘴里呢喃,手里不稳,老鼠差点被“雷敬”咬到。 刹那间,头颅的断口处已伸出一根尖利的刺针,差点就插入了老鼠脖颈。他忙将老鼠拿开,那刺针便收了回去。 鱼绍玄冷汗淋漓,若不是雷敬及时赶到,这东西便要刺入他体内了。 雷敬问道:“老季,要不把这老鼠喂给它,看看它下面会怎么做?” “我心里有数了。”季如光微微一笑,“幕后人是谁,他是怎么害人的,还得从这颗头颅开始。明日咱们去净尘司喂它。” 许威的身体恢复很快,居然已能出得“蚕室”,在厅堂内办公了。 他看着季如光,季如光也看着他。 天下没有哪个太监,能在净身后三五天便行动如常的。 许威的眼神依然镇定,可他的手却出卖了自己——作为刀头舔血的武人,在焦躁不安的时候,总会下意识地去抓刀柄。 季如光亦如是,故能洞悉许威的心思。 他站着不说话——只有沉不住气的那一方才会先开口。 许威喝了口药汤,终于说:“季将军,你可要通报些什么?若是毫无进展的话,便坐实了欺君。我才接此位,不愿擅杀大将,可诏狱毕竟是皇上的,不是我的。” 季如光正色道:“我们已有证据,此次还是妖邪害人。” “季将军,若将一切困境都归因于妖邪,要你我净尘司何用?” 季如光作了个揖,拍拍手,鱼绍玄捧上一个四四方方的铜盒子。 “这是何物?” 季如光上前一步,当着许威的面,将盒盖轻轻打开。 许威看罢,整个人向后一惊。他身边的亲兵齐刷刷拔出了兵刃,对着季如光。 “季将军,你除了欺君之外,还格杀同僚!” 季如光拍拍手,雷敬大步从堂下闪出,站在许威面前:“见过许司公。” “这是怎么回事?!” 季如光道:“此物实乃妖邪,昨夜在我们缉捕凶犯时,雷、鱼二位校尉遭其迷惑,险些遇害。” “你说这是妖邪,有何证据?” “烦请许司公派人牵来一只羊,试试便知。” “净尘司衙门重地,何来牲畜?” “好吧,那便看我的。” 鱼绍玄出现,牵着一只大山羊,那是贺鲁不知从哪里弄来的。 季如光提起“雷敬”的头发,只见它经过一夜,早已变得灰白,脸上还出现了疑似尸斑,舌头吊出口外。任谁看了,都会相信这是一颗死了许久的头颅。 可接下来的场面,令所有人都惊呆了。 也许是感到了活物的气息,那颗肿胀腐败的头颅,居然睁开了眼睛,滴溜溜转着。它见山羊就在眼前,便迫不及待地张开血盆大口,将山羊的脑袋紧紧裹住。 它那脖颈处的断口蠢蠢欲动,伸出一根刺针来,准确地刺入猎物脊背。山羊的叫声愈发绵软、孱弱,最后竟瘫倒在地。 不一会儿,山羊头颅便化作血水,而“雷敬”的头颅则鸠占鹊巢,立于山羊的脖颈之上。那根刺针也很快变粗、变长,最终化作一截粗大的脊椎,埋入山羊体内。 昨夜从藤蔓上斩下后,这颗头颅得不到养分,故而一夜无言,甚至还有枯萎之势。孰料现在找到了苦主,占据了人家的身子,那张“雷敬”的脸立即有了血色,口中也翻来覆去嘟囔着。 “鱼儿……老季……有一件东西……” “鱼儿……你看……那……是什么……” 这声音既像人,又像羊,还带着一股诡异的哭腔,在场之人无不心中发毛。 “我鱼绍玄……今日冒死相告,獬豸将军……季如光…….是永王同党,范司公……是他杀的……” 这些话,大概也是幕后之人早已做的安排——若妖邪成功占据了鱼绍玄的身体,那下一步便是构陷季如光了。 季如光向身边官佐士兵解释道:“此种妖邪,最擅趁人不备偷袭,将受害人的头颅吞噬,自己再占用别人的身子,用别人的嘴去说话。” 他见许威一言不发, 便上前朗声道:“我有理由怀疑,那几位亲随检举永王有野心,有异志,恐怕都是这样换头的结果吧!” “我要审他们。” 第70章 离别殿 许威将双手高高举起,鼓掌道:“季将军智勇双全,许某佩服。” 他打了个手势,唤许天养过来:“着人把那四个永王身边的证人,发往大理寺。” “此案一直在净尘司手里,如何又要押人去大理寺?” “净尘司离皇宫不远。”许威面露难色,“假若那四个也被妖邪窃了身子,难保不惊了圣驾,还是……” 见许威仍在搪塞,季如光寸步不让:“若去大理寺,中途再遇几回刺,把这几个证人都杀了,线索岂不又断了?许司公和我,恐怕都无法向圣上交差。” “……我鱼绍玄……今日冒死相告,獬豸将军……季如光…….是永王同党,范司公……是他杀的……” 羊头人身的“雷敬”无人敢碰,依旧在厅里厅外横冲直撞。 季如光将它一把拿住,怪物发出宰羊一般的咩咩声。奇怪的是,当它在宿主脖子上安家之后,就再也不露出尖牙利齿了。 “许司公,天地之间人为贵。妖邪或凭异能神通,占一时上风,但若就此以妖邪为尊,当真是背离大道了。” 他已认定许威能够快速从重伤中恢复,一定也借助了幕后人的力量,这句话正是说给许威听的。 但能否就此认为,许威已是幕后人的喽啰走狗,目前还不能笃定。 “好吧,就在这里审。”许威似乎被季如光言语所震慑,再次让步。 武士们纷纷出动,将永王手下“五贤良”中的四人,自诏狱中提了出来。 这四人分别为:京营别驾张弘、永宁府学教谕王松斋、司会郑知山、女官刘仪。他们脚下瘫软,目光呆滞,任由士兵拖动。 季如光先问张弘:“张先生,可记得我是谁?” “我不认识你。” “贵人多忘事啊。蜡人案中,你我曾在京营见过。” 张弘一片茫然,答非所问:“你知道么?永王殿下,让我们杀了范金刚的。” “为何要杀?” “范金刚是昏君走狗,该杀该杀!” “范金刚不是还好好坐在那里么?他没死。”季如光遥指许威,他毕竟穿着与范金刚一般的官服。 张弘丝毫没有理会季如光,只是一个劲地嘟囔:“永王殿下一早就看不惯范金刚了,令我等招揽江湖异士,及时将其除去。” 雷敬在一旁急了:“你们招揽了谁,何时杀的人,如何杀的?” 季如光轻轻制止了他:“这些惯常的审讯问题,幕后人想必早就做了准备,问不出什么破绽的,咱们试试别的话。” 他清了清嗓子,发出一连串追问:“你当年曾在沧州衙门任职,请问在快班还是皂班?你岳父曾将三亩薄田典出,是在向阳里还是奉天里?你跟随永王那年,是在开府之前,还是开府之后……” 张弘闻言之后,双眼失去了准头,上下左右乱转,口唇快速闭合,半晌才挤出几个字来:“永王……要杀……杀……范金刚……” 幕后人再缜密,也只能让它们讲述“永王杀人”一事,而无法周全到每个宿主的生平。 如此症候,与那人头羊身的“雷敬”如出一辙。 季如光眼神示意,雷敬立即将张弘外衣扯下,只见他脖颈处,有一道细细的红线。 四人说着相似的话,脖颈处的红线也如出一辙。 “许司公看到了吧?这四个人,都被妖邪换了头。他们的证言,自不必当真。” “季将军,你口口声声说妖邪换头,构陷永王,可这妖邪究竟是什么来路,它们想做什么,你说不清,说不透,教我如何相信……” 许威话还没说完,季如光早已抽刀在手。寒光一闪,疾风刮过,那颗“雷敬”的头颅滚落公堂,已被他从中一劈为二。 净尘司将吏无不骇然。 正是这个既非草木、又非走兽的妖邪,换了永王部下的头,从而构陷他?! 哪怕被劈开了,头颅依然挣扎着,妄图将刺针伸向距离最近的生人。那原本深入山羊身体的脊椎,也从宿主身上脱落,企图与被斩下的头颅再度合一。 更蹊跷的是,脑壳之下半点脑浆也无,甚至不见头骨,只有一个空腔。空腔中一点碧蓝色的血液,当中浸泡着一颗种子。 季如光用刀尖挑起它,竟是颗苍耳。 与提命法王的画中傀儡一样,眼前的妖邪也是用蓝色血液驭使的。 那神秘的血腥刺激着季如光的鼻翼,也刺激着他的记忆,只是他实在想不起来,这是什么东西的血,自己又在何时何地经历过它。 公主说过,之前的画中傀儡并无生命,而今日这换头妖邪,却是实实在在的活物。 这只能说明,比起提命法王,幕后人能驭使更多的妖物,而徐盛婴对“建木”的推测也愈发得到了印证。 季如光察觉到了许威的神情变化,那是一种极复杂的心情——既有惊骇,也有猜想被印证之后的释然,甚至对某种未知力量的崇拜。 “我斗胆猜测一下,范司公的死因,是否也跟这种怪异的草木有关?” 许威缓缓点头:“季将军果然天纵英才。你若要看范司公的遗体,去离别殿即可。” “离别殿”名字好听,实为净尘司中解剖验尸之所。 出衙门大厅左转,下了十八层台阶,越往地下,守卫士兵越多。空气中有一股淡淡香气,像檀香,又像花香,还在甜腻中夹杂一丝恶臭…… 满天星就站在“离别殿”前,跑来抓住季如光的手:“你可是来喽。两日了,我不知如何下刀啊!” 掀起帘幕,暗淡的烛火边,一个白发老人端坐于木椅中,一手置于腿上,一手前伸,似在阐释什么。他的一切都永远静止了。 他的七窍中皆生出小小树木来。 树干蜿蜒,树皮有鳞,树叶翠绿润泽,而肌肤摸上去却如磐石、坚硬无比,正如一座栩栩如生的假山盆景,嫁接在某个木塑雕像上。 季如光看着这个纵横捭阖了一生的大宦官。他不算好人,也不算坏人,但他一生都做到了“忠诚”,这已超越了大多数众生。 第71章 化梅 “太硬了,我下不了刀!”满天星哭丧着脸。 季如光抽出“秋水”,不动范金刚身躯,反而向尸体眼中的小树轻轻切下。 那树仿佛活物似的,原本坚实、静止的躯干居然开始左右腾挪,试图躲闪……可惜它的根终究禁锢着,终于被季如光揪起树冠,一分为二。 蹊跷的是,切口处竟渗出鲜血来。这血液滴落在案几上,迅速扭结起来,变成触手般的丝絮,在空气中不断蠕动。 “这是什么?既像林木,又似怪虫,仿佛不在湿生卵化之列。”满天星好奇地说,忍不住伸手去抓那半截小树。他自幼行医,奇异药材也见了不少,却从未见过此物。 “当心!”季如光出刀如电,早已横亘在小树和满天星之间。 他神色凝重:“你仔细瞧瞧。” 小树切口处的那些丝絮,大概感知到了生人的血肉气息,顶端居然生出尖刺来,距离满天星的手掌只有一寸左右。 而季如光的刀恰好将这些尖刺齐齐斩断,它们瘫软下来,立即又化为血水。 “看来也没有剖开的必要了。”满天星沮丧地说,“这些东西,想来已遍布遗体全身,我是没什么办法。不过——” 满天星一边捶胸顿足,一边却低声道:“此事的关窍,你得见了永王才知!” “永王关了两日,给许威交代什么了吗?” “听说他一句话没讲,没准是在等你吧。” 季如光心中有数了:“你随我去见许威,将刚才情形告知与他。” 满天星向武士们索来一条猪腿,将范金刚身上小树,再次切下一棵。那树苗先是不断扭动,可一旦感知到血肉在旁,立时便钻了进去。 猪腿放在铜盘里,逐渐变得与范金刚身体一般坚硬。而树苗须臾之间,已近一尺。 满天星拱手道:“许司公,这便是杀害范司公的罪魁祸首。” 季如光也补了一句:“换头的那个是藤蔓,此物却是木质,会占据人兽全身。我们面对的妖邪,也许不止一种。” 许威在堂上惊惧不已,严令将此物拿到三丈开外——它已杀死了一任司公,难保不会杀死第二任。 “范司公是见了永王之后身亡的,我要面见永王殿下。” “有无可能,这些妖邪都是永王殿下豢养的?他的亲随不愿见其大逆之举,故而被害。范司公不愿与之同流合污,同样被害。” “如此说来,许司公是在为妖邪回护了?” “你若查不出真凶,则永王的嫌疑难逃。” “永王是范司公生前最后见到的人,若无他的证词,如何寻得真凶!” “我怎知道,你没有一早便党附永王,与他见面时串供呢?” 季如光冷笑一声:“那我只好再度进宫面圣了。” 许威面无表情:“你若再去,当场格毙。” 雷敬大怒:“许威!你身为净尘司老大,却不为皇上分忧,皇上一个儿子疯了,一个儿子关了,你有心让皇上到老了听不到个贴心话……” 许威面色一变,将“万里无尘”牌重重扣在桌上:“来人,将这目无上官之徒拿下!” 季如光张开宽肩,双臂一展:“谁敢上前?!” 堂下武士皆露出惧色。季如光在净尘司,可是出了名的杀神,自己犯不着因为长官之间的争执,把小命丢在这里。 …… “双城,这是怎么了?” …… 这句话,轻柔如二月柳絮,和媚如三月春风,足以令百炼钢化为绕指柔。 季如光还未反应过来,许威早已拖着伤体,从太师椅上滚落,欲行大礼。 “奴才叩见贵妃娘娘千岁!” 盛贵妃!她来做什么?! “双城,我知道你是为我们好。你的心意,嫂嫂心领了。” 季如光这才想起来,许威表字双城。他长期处于其兄许猛之下,知道这表字的人,不会太多,但为何不谈君臣,反而强调叔嫂,大概又是他们早年的秘辛了。 可以看出,许威对于“嫂嫂”二字颇为看重。 “奴才确有此忧,怕季如光和永王暗中勾连,图谋大逆之举,伤及圣上和贵……嫂嫂……” “不妨事。”盛贵妃虽已年过五旬,可保养得当,尚未发福,柳叶眉,丹凤眼,仍旧是一副中年美妇的模样,“你还是要顾惜自己的身子,我们这把年纪,不比当初……” “此间的事,圣上已知晓了,且有口谕,令你我和季如光一并去皇宗台。光儿那孩子心眼实,也许真有冤屈呢?” 她一顿娓娓道来,口齿清晰,语态婉转,似乎每句话都在为他人考虑。 可季如光知道,正是这位贵妃,生养出了符庆泰和宁安公主这两个骄横、自私、凉薄的子女,而后宫中因她而死的嫔妃,恐怕不比许贵妃少。 “季将军,我知你对圣上和范司公是忠心的,且一道去皇宗台罢。” 她一个眼神,左右便扶许威上了轿,出了净尘司,往南上了宫中驰道。 皇宗台掌握一切宗室婚丧嫁娶之事,若皇族中犯了罪,便会关在这里的思过宫。 说是宫,实为两堵三丈高墙之间的夹道,于这夹道之上搭了茅棚,当中一张床榻,一边供着列祖列宗的牌位,一边悬着白绫,摆着毒酒,还拴了一把匕首。 人若关在这样的地方,半年便会疯,不疯的大概就用那白绫毒酒,一了百了。 永王的王服已被扒去,只披了一件半旧灰袍,地上放着发馊的饭食,他娴熟地用手捞起来,在口中咀嚼。 见季如光来了,他眼中一亮,可当他看到穿着净尘司官袍的许威,以及盛贵妃时,神色又黯淡下来。 “是要宣读圣旨,赏我个全尸么?” 盛贵妃抢先道:“光儿,你这是说的什么话,父皇知你冤屈,可你两天了,一个字也不答,教我们如何替你做主呢?” 对于这个将他们母子赶出皇宫的女人,永王一向视如蛇蝎,可她现在又替自己说话,实在不知她葫芦里卖了什么药。 季如光见永王一脸警惕,便开门见山道:“王爷,臣已基本探查清楚,有人驱使妖邪进入了司公体内,将他杀害。还请王爷告知,那日司公的被害过程,这样才能找出真凶,为王爷洗清嫌疑。” 永王见他已表态,遂将范金刚遇害前后的表现一一讲出,唯独少了范金刚“鼓励”自己的那番言语——在盛贵妃面前,这便是杀身之祸。 “我以为,那位奉茶的侍女是关键。我认识府中每个人,可唯独没见过她。我也不知道,为何府中管事之人会放陌生人进来,除非——” “不错。王爷的几位亲随,已皆为妖邪所害,成了帮凶,故而为凶手提供了机会。” “只要找到她,便能找到真凶了。” “这位侍女长什么模样,有何特征?” “一闪而过,倒是没注意长相——但我记得,她身上有淡淡的香灰味。” “香灰味……范司公遇害之后,您看到什么不寻常之处么?”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七窍中生出的枝叶,是梅。” 第72章 迷雾,迷魂 一 盛贵妃、许威和季如光离了皇宗台,永王的性命暂且保住了。 “双城,你且回去歇息,净尘司现在乱着呢,离不开你。” 许威感激地看着盛贵妃,许天养将他扶上了轿子。 季如光也向她施了礼,准备告辞。 “慢着!”就像翻书一般,她早已换了一张脸,“季如光,你是不是很奇怪,为何今日我会上赶着来救永王?” “臣只知道,圣上和娘娘慈爱,不愿皇子遭陷而死……” “得了吧。”盛贵妃讥讽地说,“你会不知道,我对符庆光这小子,恨之入骨?” “我做梦都想他死在街上,死在榻上,死在泥土里。”她原本温柔的脸扭曲着,只剩下无尽的怨毒,“他死了,我的泰儿才能继位!”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永王的人。你们令他在祖宗面前出丑,在群臣面前出丑!还有我的宁安儿……被你们罗织罪名,连夫婿都弃她而去!” “可今日我还是来救他了,救这个宫婢肚子里爬出来的贱种。” 季如光平静着,等她将一切怒火和诅咒尽数放出,才吐了一句:“可你必须救他。” “说说看,为什么。” “因为你虽然心术不正,连带子女,但你确是个聪明人。因为你知道,眼下这些事的幕后人,拥有着超出你想象的强大、莫测。” 季如光提高声音:“那个人的目的,并非帮太子除掉永王,也并非帮永王除掉太子,而是彻底毁灭整个皇室,搅乱整个京城,让天下大乱,让天街踏尽公卿骨,让你们的锦衣玉食、身家性命灰飞烟灭!” 他抛去臣子的恭敬伪装,句句扎在盛贵妃心口上:“现在除掉永王,下一个恐怕就是太子了。你怕,所以你情愿暂时放下与永王之间的仇怨,助我见到永王。” 盛贵妃的心事被戳穿,又羞又怒,可她又切实感受到,季如光身上有一种洞彻人心和岁月,俯视一切人间权力的疏离感,这让她畏惧,而不敢训斥他僭越。 “你——不,应该是你们,甚至连许威也不敢相信。” “是的!他也不可信!”盛贵妃冷笑道,“他一辈子的发迹史,就是一件一件的背叛。他的父亲、他的兄长、他的上司……” “但也并非无迹可循——他像草原上的一只跛狼,只忠于最强大的头狼。” 季如光接口道:“可你们现在发现,也许那个最强大的头狼,不再是你们了。” “对!就是如此。季如光,放心去查那个凶手吧,抓到他,送到宫里来。”她又恢复为温柔可人的中年美妇,“到时候你要什么都可以,甚至我的女儿。” …… 天色尚早,事情还不太坏,季如光和雷敬策马行在道上,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三分。雷敬腹中饥饿,一口气买了大堆牛肉饼。 “老雷,你平日不过八个的量,如何买了十个?” 雷敬憨笑道:“另外两个,给那谁。” 季如光故意逗他:“谁啊?一定是宋五娘。” “老季!宋五娘这个名儿,我已经忘了。” 雷敬的大脸又黑又红,“还不是给玉真妹子……我总感觉,她吃的太少了,不够壮。” “哈哈哈,人家那剑法出神入化的,你还真不一定打得过。” “即便打得过,我也横竖让她多揍几拳。” “人家还是道士,没还俗呢,你收敛着点,明日——”说到这里,季如光一个激灵。 永王说过,那奉茶的侍女身上有香灰味…… 不是尼姑,便是女道士…… 女道士! “老雷,速速回府!” 往日喧闹的街巷如今一片死寂,府邸前的卫士空无一人。 “出事了!” 季如光和雷敬拔出兵刃,将虚掩的府门轻轻推开。 “鱼儿呢?” “不见。大门和二门都没人。” “去内院!” 雷敬被绊了一下,抬腿一看,居然是个净尘司卫士,名唤王七。 “王七醒醒!” 季如光也蹲下来,见王七酣睡如猪,他的头顶上扎着一根手腕粗细的树枝,通向不知哪里的幽深之处。 季如光一刀闪过,树枝吃痛,立即缩得无影无踪。 雷敬拍拍王七的脸:“赶紧说说,遇到什么事了?” 王七茫然地睁开眼,惊恐道:“你们是谁?!我在哪里……” “你傻了吧,我是老雷,这是老季,你……” “不要碰我!我娘子呢?我孩儿呢?你们把他们如何了!” “王七!你尚未娶亲,还没孩儿,我们是你净尘司的同袍。”季如光将他擒住,在他耳边厉声道。 “我知道。你是季如光,你是那个杀我妻女,占我江山,吃人血肉的恶鬼。”王七凄然道,“我想起来了,我全村都是你屠的。” “可我又如何,才能为我妻女报仇呢,我恨啊!我恨啊!”他趁雷敬不备,竟将自己的脖颈狠狠抹了上去,鲜血飞溅,再也不能活了。 季如光合上他的双目:“王七兄弟,我们定会为你报仇。” 从妖邪控制王七的方式来看,虽然也是草木一类,但又与永王亲随、范金刚的死因不同。想必今日所遇的,便是始作俑者了吧! 他仔细看了王七倒伏的位置,大致推断出,妖邪先占据了内院,再向外院攻来,王七显是不敌之际,欲向外逃,被妖邪用枝叶所擒。 内院! “我们去查妖邪,却不知妖邪已攻入府里了。现在公主和玉真她们很危险。”季如光声音沉郁。 雷敬咬牙道:“杀进去,与它决一雌雄!” “这妖邪能制住这么多人,不会是等闲之辈。你我须得谨慎,否则非但救不了公主她们,反而会落得跟王七一般。” 雷敬冷静了一些,他观察四周,惊呼道:“老季!你我刚才在府门外时,是个大晴天,可进府之后,如何阴云密布了?” 季如光也发现了此事,他向雷敬一指:“你瞧,天上有黑云,地上从二门开始,甚至生出了雾气。” 雷敬向前一望,心中发毛:“老季,我怎么发现,那雾气里有人?” “不错。确有许多人。” 第73章 迷雾,迷魂 二 只见院落中浓雾翻滚,人影绰绰,这里露出一个背影,那边又透出发梢来。 雷敬颤声道:“都……都是妖邪么?” 季如光回看一眼躺在地上的王七:“恐怕不是妖邪本身,但妖邪却控制了整个府里的人,我们若要出手的话,须得当心。” 二人走得稍近些,便听见雾气中的人发出种种呢喃之声。 “郎君你看,这牡丹开得多艳啊!” “娘亲,五月端阳,为何要喝雄黄酒?” “胡人打来了,速将家中财物埋于后山……” …… “颠三倒四的。”雷敬奇道,“老季,刚才王七为何说你是恶鬼?” “他认得我,却说我屠了村,恐怕是妖邪改了他的记忆……” 话音未落,从雾气中骤然钻出一根粗大的树枝,疾速向季如光顶门扑去。 他出刀极为迅捷,已将树枝顶头削下,只见跳动的枝叶当中,隐着一根刺针,比先前见过的都要巨大。 “老季退后!” 浓雾像是活了似的,瞬间包抄而来,直至将他们彻底吞没。 “老雷,背靠背!” 季如光向后一抓,却发现自己孑然一身,雷敬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雾气中看不清方向,但这府邸中的院子并不大,只要朝着一个方向走,定然遇到墙壁或房屋。 可他走了很久很久,依然徘徊在无边无涯的灰霾里。 直到他看到一丈多高的空中,悬浮着一个人影。 看装束,那是云喜。 他的头顶隐没在雾中,自脖颈以下,呈打坐状。 “季大哥,救救我。” 云喜的声音空洞而沙哑,仿佛一台上了年纪的织布机。 “是云喜么?” 季如光走到他面前,故意试探:“可是你太高了,我抓不到你。” 云喜痛苦地扭动起来,他的腹部逐渐膨大,当中似有活物,在空中起伏。 季如光将“秋水”一横:“妖邪作怪!” 他本欲一刀劈下,又唯恐殃及云喜真身,便将手弩抬起,照着小乌发髻位置一箭而去。 云喜应声而落,痛苦地呻吟道:“快!快剖开我的肚子……” 季如光正欲将他扶起,却见云喜唇上竟生了一层薄薄的胡须,年纪约有三十多岁。 他不是只有十六岁么?他不是自小净身么? 这是他,似乎又不是他。 可在这样的迷雾当中,好像没什么常理可以依循。 季如光拔刀划过,云喜的腹腔豁然破开,从中伸出一只戴着黄金手镯、白玉一般的女人胳膊。 她似乎很不愿意回去,但小乌抓住她,硬生生将她的身子亦拽了出来。 诡异的是,她上半身赤裸,颈项上却没有人头,而是一枚巨大的官印。 “季大哥……帮我……” 季如光抓住那枚官印,将女子彻底从云喜体内拉了出来。 哪知她下半身却全非人形,而像一根巨大的金刚杵,顶端的脐带则连着小乌体内。 这妖邪离开人体之后,扭曲翻滚,似乎极其痛苦。 季如光将刀尖向下,奋力扎去,将妖邪牢牢钉在地上。 小乌的神情终于释然了:“季大哥,你还记得《金刚经》中那几句偈子么?” 季如光不假思索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云喜抓住季如光的手:“我虽皈依三宝,心中却常常念及自己是个残缺之人,故而为妖邪所惑,去那子虚乌有之国,拿了高官厚禄,娇妻美妾……我六根终是不够清净,该有此下场……” 他从口中咳出一大口血来:“可是……哪里不是子虚乌有之国呢?” “谢谢你,季大哥,再会了。” 四周迷雾渐渐退去,屋檐渐渐隐现,恰好是公主的居所。 而云喜躺在地上,已然气绝。 他头顶上有一根树枝,被季如光弩箭所断,而他腹部中央插着一把刀,正是“秋水”。 云喜!” 季如光感到胸口被紧紧攥起来,嗓子极为干渴。 云喜是他亲手杀死的。 自己早已身陷迷雾,若非云喜以命点化,他恐怕要永远迷失下去…… 加上之前的王七,已经有两位袍泽兄弟在他手下殒命。 快一百年了,季如光不怕战斗,不怕死亡,不怕疼痛,不怕威胁,可在此时,他只能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感、挫败感。 灵囚又如何?宫毗罗王又如何?仍然保护不了大家。 无论是八十年前、万里之遥的玉壁,还是如今近在咫尺的公主府。 公主! 他的心绪一乱,云喜的尸体不见了,迷雾又聚拢过来。 先前的房檐再度出现,屋子里还亮起了灯。 灯火暖暖的,亮亮的,正如公主平日秉烛夜读。 季如光猛地推门进去:“殿下!” 可眼前的场景却让他惊呆了。 这扇门外,黄沙漫天,狂风怒号,哪里还是符寿安的居所? 待要退回,先前的门已然消失不见。 这凌厉的沙暴,让他想起了玉壁战后,他孤身在一片茫茫中跋涉,十日不喝水,却总也渴不死的极端困境。 他用力爬上一座巨大沙丘,残破的赤乌神殿从沙丘中露出半个身子。 风沙停了,赤乌神殿随之坍塌,只余一座高台还款款支撑着。 季如光爬上高台,那里凋敝、空阔,一如死亡般寂静。 只是在高台中央,端坐着一个人。 黑色的鸦羽大氅,黄金制成的面具,长发如瀑,可惜已是灰白。 季如光不顾一切地冲过去,抓起她的手。 是枯骨。 摘下她的面具,原本如湖水般深邃的明眸,只剩下两个空洞。 那柄薄如蝉翼、留有美丽飘沙纹的匕首,正插在她胸口空荡荡的肋骨之间。 “殿下!!” 季如光跪在她面前,将那即将化灰的羽衣攥在手中,又抚摩着她枯槁的头发。 她死了! 为什么自己要执着于去玉壁?! 她有父亲,有母亲,她的生活并不快乐,可她的死亡却是他造成的。 他没能保护好她。 他自诩智谋超群,富可敌国,战无不胜…… 他是纵横塞北的大萨宝,是天下所有死灵畏惧的第一魔头…… 他是净尘司獬豸将军,权力场于他只是雕虫小技…… 可他没能保护好她。 季如光捡起那把匕首,不断刺向自己。 他想就这样,和她死在一块——可这是徒劳的,伤口比平日愈合的更快。 那便让这无边无涯的沙海,将他和她彻底埋葬吧。 心念一起,大地震动,四周的沙漠像巨浪般高高涌起。 就这样吧。 季如光抱紧羽衣下的人 ,静静等待一个永恒的寂灭。 “老——季,你死了没——” 仿佛天边被撕开了一个口子似的,天地倒悬,沙海、神殿……全部向那个缺口跌落。 第74章 破雾 “老季老季,你抓着个破树枝作甚?” 两只大爪子使劲摇晃季如光的肩膀,将他从沙海幻境拉回浓雾当中。 季如光头顶一阵眩晕,终于支撑不住,瘫坐在地上。 “老雷……”他声音低哑,“是我害了公主。” “老季,我认识你这么多年,咋还带上哭腔了呢?!” 季如光目光茫然:“是我强拉她逃出皇宫,是我强要她跟我去玉壁,是我害她献祭了自己,可我却苟活于五浊恶世,困于无间地狱里……” “啪!”雷敬一把拍在季如光脊背上。 “这话我可不爱听了啊。你以为出宫这事儿,是你强迫公主干的?别美了你!我告诉你,公主这性子,那是天下第一等的有志气。她拿定的事儿,谁都改变不了;她不想做的事,谁强迫都没用!” “还有还有,你说你把公主害了,那是你做梦!” 在雷敬一通棒喝下,季如光猛地吐出一口鲜血来,终于把思绪拉了回来。 “老雷,没给闯爷丢脸。多谢!” “闯爷是谁?” 季如光没有回答。他蹲下来,指着那束拼凑成人形的树枝:“我明白了。” “我们入了这雾气里,便相当于进了妖邪的道场。我们内心最在意的事情,会在这雾气中显化,进而在不知不觉中,让我们沉迷其中。” 雷敬不住点头:“若没能挣脱,便会像王七那样,哪怕醒了也走不出来。” 季如光唏嘘道:“或是像云喜那般,为了挣脱魔障,不惜把身家性命也搭上了。他心中通透,远胜于我。” 雷敬环顾四周,发现云喜的尸体还在地上,上面还盖着季如光的袍子,跺脚道:“这妖邪忒阴险了……对了老季,你怎么不怀疑我是真是假?” 季如光哈哈一笑:“你若是假的,必说不出刚才那番话来。” 雷敬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其实,其实我也差点没走出来。” “说来听听。” “我刚进雾里,一下子你就不见了。我找啊找,叫啊叫,远远就瞧见一个草庐。” “草庐?!” “没错!我进了那草庐里,遇见一个人,你猜是谁?” “莫非是……玉真?” “嘿嘿,我最在意玉真妹子,当然她就出现了。她也没穿道袍,就是个普通农妇装扮。最妙的是,她一来就喊我‘相公’!” “那后来呢?有无什么诡谲之事?” “没啥。这个玉真啊,身体也不好,眼睛也是瞎的,做饭也不太好吃……” 这平日粗豪的魁梧大汉,此时话语居然极尽温柔。 “我就这样,和她过了一辈子。这一辈子里,我们都挺穷的,孩子生了几个,也都夭折了。战乱之后是饥荒,她没熬过去。” 季如光凝神听着。 “后来呢,我也死了。我到了阎王爷那里,阎王爷问我,下辈子愿不愿意和玉真再续前缘?他只要在姻缘簿上一勾,那事便成了。” “你那么爱她,一定会选择‘是’吧 ?” “哈哈,老季你猜错了。”雷敬憨笑道,“我告诉阎王爷,下辈子嫁给谁,那是玉真的自由。她若选了我,我自然欣喜万分。她不选我,去选个士林才子,或选个边关大将,或选个猎人、商贾、戏子……都是她的自由,为何要强逼捏合?” “然后你就脱离了幻境?” “那阎王老儿呵斥我负心薄幸,我一时火起,将那案上铁尺照他脑袋抡了过去,这梦便醒了,没走几步就看见你在那儿发癫。” “若不是你叫醒我,我怕是会栽在这里。” “老季,”雷敬正色道,“你这人就是心太重。你想要承担所有责任,想要让一切都好,然后只要出了问题,就可劲怪自己,太像一个大家族的老头子。” “老头子?” “对啊,所以你才醒不来。” 季如光大笑:“这妖邪的伎俩我们已经摸清,可以去面对它的真身了。” “如何找到它真身啊?”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季如光自信地说,“我们在这雾气里着了道,兴许这雾气,这眼前的房屋,都是假的呢?” 他纵身跃上屋顶,向着天空的方向,将“秋水”重重掷去。 一束天光射了进来,两束、三束…… 浓雾被撕开了巨大的破口,那底下是碧蓝色的晴空。 一切视线的障碍都在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退散。 季如光和雷敬终于发现,他们就站在院中那棵巨大的梅树下。 就在刚刚过去的除夕之夜,它还以馥郁的香气为所有人奉上祝福。 季如光在这棵树下,跳起当年玉壁军中流行的“刀舞”。 雷敬在这棵树下,差点将祖传的镯子交给玉真。 …… 这树高大、俊美,不知何年何月,为何人所栽。 二十年前买这所宅子的时候,梅便已经存在了。若非这株梅,他大概也不会买。 季如光喜欢梅。 因为它凌寒傲雪,因为它娇艳欲滴。更为重要的是,在一片白茫茫的死寂当中,逆势而生的点点殷红,会让季如光想起某些人。 那些从边墙外收养他、教他武艺和做人的军眷。 那些为了守护玉壁而战死的同袍。 那位与夜狰王同归于尽的明女。 然而就在当下,这棵梅树终于脱下伪装,将妖邪面目展露在前。 它繁茂的枝丫悬浮在半空中,好似无数触手。每个触手的顶端,都连着一个人的颅顶。他们同样悬浮着,正如这棵梅树的累累果实。 呢喃声依然不断传来,每个人都沉浸于梦中。 他们的一切情绪和欲望,喜悦、愤怒、妒忌、同情,都会经由这株梅,构入那无边无际的浓雾当中,再去吸引下一个猎物前来。 也许不该苛责他们——没有人的生活是完美的,也没有人心中全无秘密。如果可以在梦里得到一切,谁会愿意醒来呢? 季如光那把“秋水”,正好插入梅树正中,直至刀柄。 这棵树开始剧烈摇晃起来,枝丫抖动,终于将缚在当中的人们纷纷丢落下来。 “老雷,救人!” 徐盛婴、玉真、阿娜希塔、贺鲁…… 就是没有寿安公主。 第75章 祛魅 迷雾是在一瞬间降下的,来得毫无征兆。 宫娥送来了早膳,食盒中有玉清新送来的“银环蒸”。符寿安尝了一块,便唤人给玉真也送去一些,她伤势不轻,还需调养。 可平日值守之人,此时却全无应答——大家皆有内急,倒也无可厚非。 “纯儿——”符寿安又喊了一声,她知道玉纯就住在外间。 风铃轻轻碰撞着,作为对她的回应。 符寿安的心一下子沉下来。 先是范金刚,又是雷敬和鱼绍玄……她隐隐觉得,公主府大概无法置身事外。她早就换下了繁复的襦裙,穿上一套劲装。 屋内点着五六个灯台,从日到夜,又从夜到日,只为不时之需。 符寿安拈动法诀,灯油蒸腾起来,将火焰烧得更旺。火焰化作蝴蝶,萦绕在公主身边。匕首始终在身上,她握住那刀柄,心中安定了几分。 雾气从窗户缝隙中钻入房间,肆意蔓延到墙角,爬上桌沿,屋内昏暗如夜。 火蝴蝶聚成火鸟,将雾气逼到三尺开外,只是无法驱散它们。 雾气中传来低吟,却听不到脚步声;符寿安将神识移出体外,却看不到任何亡人。 符寿安不愿坐以待毙,推开房门,来到空无一人的庭院里。 女修们、宫娥太监、净尘司武士……仿佛都凭空消失了。 她向前走去,一步一步,居室已越来越远,直至被浓雾掩盖。这庭院并不大,可符寿安已走出好几百步,地上也布满青苔,一块砖石也不见。 “玉真——玉纯——”她徒劳地呼喊着。 不时有人影从她身边掠过,有男有女。 终于,呢喃之声愈发明显,符寿安快步向前走去。 人最恐惧的也许不是妖邪,而是绝对的寂静和孤独。 她看到一个女人背对着自己,坐在木椅子上,摇晃着,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声。 女人头上戴着金饰,身上挂满了珠宝,手中还拿着一块石板。 只是她穿着的,却是一件殓衣! “你终于来了。” 火蝴蝶聚集起来,在符寿安面前组成了一支火枪、一面火盾。 “你是何人?” “我,就是你呀。” 女人缓缓转过身子,竟与符寿安长相无二。她微笑着,两只眼球忽然掉出眼眶。 符寿安抬手一扬,火枪已生生射进妖邪左眼。 妖邪右眼却伸出无数只触手,深深扎入地下。扎根处很快生出一片林木来。 林木上吊着无数人头,有许贵妃、符庆锡、张废人、呼衍氏……以及无数被她看过眼眸,而获罪被杀的王公贵族、妻女眷属、部下牙兵…… 他们怨毒的面庞扭曲着,不断诅咒着: “寿安公主是妖孽!” “圣上是明主,可惜养了个妖孽女儿。” “安妃与人私通,才生下了这小贱人……” “你们再怎样说,也休想乱我心智!”符寿安一招手,火焰窜上树干,将数不清的头颅全部笼罩在烈焰中。 刹那间,空中又出现一张巨大的人脸,只是在阴影中,看不清五官。 这张脸宛如巨峰,占据了一半天空。 符寿安将火焰招回身边,三条硕大的火枪向着人脸疾飞而去。 那人脸却张开巨口,将火枪尽数吞下。 符寿安立即引动业火,可周围的妖邪没一个燃烧起来的。 是幻觉么?! 空中的人脸逐步清晰起来,竟是季如光! 刀砍斧凿的轮廓,高耸的鼻子,剑眉星目,可神情却透着一股邪气。 他满脸挂满了戏谑,居高临下,声如雷鸣。 “也许你不知道,我一直在骗你。” 符寿安高叫道:“待我找到幕后之人,将尔等全数烧尽!” …… “你是个废物。没有那双眼睛,你什么都不是。” “我爱的是先任明女娜娜,你只是个替代品。” “你没有她长得美,也没有她聪明。” “待你打开了玉壁,我便与她双宿双飞了。” “赤乌羽衣是她的衣物,还给她!” ……… 环绕着的火焰尽皆熄灭,身边很快阴冷起来。 符寿安呆呆望着天空,那张脸仍然面带讥讽。 虽知那是妖邪,可适才这些话,其实也是她心底的最大秘密。 她看不到季如光的记忆,便不知道季如光的真正过往。 这个活了一百岁的男人,他究竟经历过什么,他还有哪些事在隐瞒自己——她最为好奇的,便是季如光与娜娜的关系了。 一个女人同一个男人,他们曾经并肩战斗,心心相印…… 女人给了男人永恒的生命,男人八十年来都在继续女人的未竟之志…… 那他对自己的亲近,又算什么?! 符寿安心绪散乱起来。 那个身穿殓衣的“她”缓缓爬来,在符寿安面前张开手中的石板。 “你看呀,这是我们的墓志铭。” 符寿安低下头,看到一列娟秀的刻字——“大煊故寿安公主志铭”。 她将原本横在胸前的匕首垂下,喃喃道:“我已经死了么?” “当然,我们已经死了。” 妖邪双目中再度伸出枝丫,将符寿安团团包裹。 她将殓衣从自己身上褪下,款款披在符寿安肩头:“穿上这衣服,多好看。只要我们死了,那些欺骗我们的,戕害我们的,污蔑我们的声音,就永远听不到了。” 谁知符寿安小声道:“欺骗、戕害我的,也包括你么?” 妖邪毫无防备,一把又细又薄、刀身刻有秘纹的匕首已插进她腰间! 她嘶叫一声,双手作爪,欲掐符寿安的脖颈。 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匕首飞速拔出,重新刺入她脐下。 妖邪滚倒在地,咆哮道:“你居然不受我的蛊惑?!” 符寿安冷笑道:“一开始我是着了你的道,可你忘了一件事。” “什么?” “这些幻象并非由你营造,而是我心底的杂思而已。”她自信地说,“可杂思毕竟是杂思,我很快就忘了它。” 妖邪回头望天,只见那高悬着的季如光脸庞,已碎裂成无数只乌鸦,四散飞走了。 “符寿安在胸前结出法印,她要用业火彻底终结对手。 可是妖邪并未燃烧起来!难道,这也不是本体?! 趁她慌乱之际,妖邪的七窍、腰腹上的伤口中已伸展出无数藤蔓、树枝,化为巨大殓衣,将她团团笼罩。 四肢受制,匕首跌落,眼看便要陷入重重黑暗…… 天无绝人之路。 寒光闪过,枝条被尽数切开,一柄长剑穿过妖邪的脖颈,发出凄厉的尖叫声。 殓衣从符寿安身上跌落,迅速陈旧、干枯,化为漫天黄纸。 她努力睁开眼睛,只见一个窈窕身影立于身前,高高的发髻,红裙,红唇,红妆,周身散发出馥郁的梅花香。 “纯儿!” 玉纯扶起符寿安,二人紧抱在一起。 符寿安啜泣起来:“你们都到哪里去了?我走啊走,一个人都寻不着……” “殿下莫慌。”玉纯轻抚着她的发梢,“这府里不知如何竟起了雾,我走着走着,差点被妖邪迷了,所幸及时看穿奸计,方才破了迷障。” “玉真她们呢?” “她们尚无大碍,只是距此颇有些脚程。” “雾气这么大,你识得路么?” 玉纯微微一笑,打了个响指,迷雾中竟传来一声长长的马鸣。 “我已寻得一辆马车,速速前往吧。” 第76章 她的半生 玉纯驾马在前,车轮滚滚,符寿安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渐有睡意。 车厢萦绕着浓郁的梅花香,实在有助眠之效。这气味似乎由玉纯那边飘来。可她毕竟与玉纯相处多年,玉纯身上,明明是淡淡的香灰味啊! 符寿安再次警觉起来。 如果这浓雾里全是幻象,那这辆车,还有玉纯,是不是幻象呢? 虽然见过玉纯一袭红装的样子,可在起雾前不久,她还穿着道袍呢。 若非玉纯相救,符寿安恐怕还要与妖邪缠斗许久,可她发动过业火,发现那妖邪只是幻象而已,哪怕“杀死”了她,也不过是戳破了一朵镜花,打散了一片水月。 符寿安打量起车厢来。 这是一辆普通的两轮马车,多为百姓日常所用,坐处只裹了几层麻布。可与简陋的陈设相悖的是,窗帘厚重,竟无一丝光线透入。 符寿安伸手一摸,乃是极厚的牛皮,用铁钉敲入车身之上。 她心下骇然,又去推车门,却发现不知何时,连门也钉死了。 她用力拍击车身:“玉纯停车!” 可玉纯仿佛聋了似的,一句回音也没有。 符寿安拔出匕首,向着车窗扎去,一刀,两刀,三刀…… 她用双手猛猛一推,将牛皮撕开、扯下。 窗外浓雾依然。 符寿安将半个身子探出车窗,才发现马匹狂奔,而车驾之上空无一人!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若任由这辆马车飞驰下去,不知要将自己带向何方,如今顾不得许多,跳了! 符寿安抓住窗沿,纵身一跃。 下落,不停歇的下落。 仿佛从天上跌入尘世,又仿佛从地表没入地狱,她坠了很久很久。 …… 山路崎岖,暴雨倾盆,符寿安只感到彻骨的冷。 肩头有一个包袱,那是她长期攒下的体己钱,还有母亲留下的几样首饰。 翻过这座山坳,与他汇合,便可远走高飞。 她记得自己叫阿逢,出生在京师郊外一个小村子里,父亲是个裁缝,嗜赌,一旦输了便会在醉酒之后,揪起母亲的头发,将她整个人撞在墙上。 十岁那年,母亲染上时疫,临终前要她去村西两里外的大槐树下,那里有她为女儿埋下的簪子和镯子。银的,不值几个钱,但勉强可以多吃几日饭。 十五岁那年,父亲输掉了全部家当,还搭上了她的身子。 她不愿给邻村的孙瘸子做小,便逃了出来。 自母亲走后,挨打的就是她,可她拼了命也要多沽几两烈酒,让父亲打得痛快些,这样他便会沉沉入睡,至少睡到四更。 只要跟着那个人走了,便能离开这个噩梦般的村子。下半辈子,与他生儿育女,举案齐眉。 阿逢见到他时,他的牛车正停在路边,车上亮着灯烛,是寒夜里的唯一亮色。 他张开双臂,拥她入怀:“上车,我带你去一个桃花盛开的地方。” 可当她揭开帘幕后,才发现里面已经坐了个人。 孙瘸子。 他迫不及待地要扯下她的衣物。 她哭叫着、挣扎着,可心上人只冷冷抛下一句:“老孙,莫要坏了大事!雏儿才好卖,破了瓜便是贱货,宜春楼不收。” 她的世界在一瞬间坍塌了。 去宜春楼的第一天,一位红裙高髻、身上散着梅香的姐姐便告诉她,铭记这一切吧,男人永远会背叛女人,将来一定要复仇。 她总觉得这话不太对。可这里不驯服的人,会被龟奴们折磨之后,赤身裸体地出现在桥下、道边,或者乱葬岗的草席中。 宜春楼的生活是奢靡的、麻木的,青春娇艳的肉体总能获得更多青睐,她沉迷于学习歌舞,模仿花魁们驾驭男人的诀窍。 在倚门卖笑之际,她还会与姐妹们一道,在觥筹交错、巫山云雨的间隙里,去探查那权贵秘辛,在恩客的酒中下药,亦或是将某人引到杀手埋伏的路上…… 她们这些提线玩物,又被民间称为“摩喝乐”。 经年累月,她也成了花魁,享受了数年众星捧月的日子。 然而红颜弹指老,总会有更鲜嫩的脸蛋,更柔软的腰肢。她像一面生满了青苔、脱落了白灰的墙,再也没有骚人佳客在上面题诗了。 红衣的姐姐总会来她的房间,向她重复,是那位情郎造成了这一切,要复仇,要复仇!她不置可否,却总是惊讶于姐姐的容颜经年不变,总是那样俏丽。 “阿逢,你想逃离这样的生活么?”红衣姐姐问她。 “我想。” “那我来帮你,等着好了。” 转机出现在一个慵懒的午后,一个青衫落魄的书生坐在宜春楼的角落里,没有人搭理他。 这个人国字脸,唇上留着胡茬,一双丹凤眼似睡非睡。他的长衫很干净,却破了不止一个洞。他虽然看上去潇洒疏狂,但却只点最便宜的“今朝乐”。 这样的穷鬼,想必没几个姑娘愿意亲近吧。 可阿逢却不,她觉得这样的人不该出现在青楼中。她坐在二楼,幻想他也许是一所县学的先生,正在为学生发愁;或是一位琴师,寻遍天下而不得知音。 当他因为囊中羞涩,而即将被拳头和扫把赶出时,阿逢替他解了围。 她记得他眼中的诧异和感激。 书生总是在午后来。他会带上几卷书,或是自顾自地吹上几曲横笛。 依然没有人搭理他,但慢慢地,鸨儿会让阿逢去招待他:“既然也没什么人点你,便去陪那穷酸吧!” 书生已不年轻了。他的鬓间常有一丝半丝缕白发,但阿逢却觉得,那是一种别样的风韵——白发是岁月的沉淀,正如他洁净的半旧青衫。 她早已忘记了爱情的滋味——摩喝乐颈后会扎上银针,遮蔽她们的喜怒哀乐。可每当与书生在一起,她似乎才能勉强想起,什么是愉悦,什么是快乐。 当书生提出为她赎身时,整个宜春楼都惊呆了。 这个三十多岁、既无功名,又无华服的穷酸,居然将整整五百量纹银端放在鸨儿面前:“阿逢姑娘,今日可以走了。” 书生住在一所大宅子里,清朗疏阔,白壁如雪。可要论最美丽的,当属院中一株巨大的腊梅了。 冬日里,红梅盛开,暗香浮动,他在树下抚琴,她在树前起舞,那是无上的美好。 她不知道他有几房妻子,但她所求不多,只要能陪在他身边,便已足够。 可有一日,他也问了同样的问题。 “阿逢,你想逃离这样的生活么?” “我不想。我很满足。” “不,你要逃离!准确地说,你要复仇!” 她忽然想起了红衣姐姐的话,难道这一切,都是安排好的么? 她记得书生拿着一碗茶,茶叶仿佛蠕动的蚯蚓:“只要喝了它,便会长生不老,还能通天彻地。喝了它,去杀了那个负心之人,你便能与我永远在一起了。” 第77章 半生梦醒 茶水就在自己眼前,男人满怀殷切。 “他的确伤害过我。如果那个晚上,我有一把刀,一定会杀了他!”阿逢皱着眉,“可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不能永远活在仇恨里。” “活在仇恨里的是我!”平日温文尔雅的男人瞬间瞪起眼珠,“因为我爱你,我不允许所有伤害过你的人存活于世。” 他居然捏住她的下巴:“我知道那个人住在哪里,你喝下这茶,替我杀了他。” 劲力之大,令人生疼。 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她猛地抬起手,将茶碗打落,那些“茶叶”在地上扭曲着,还发出“嘶嘶”的怪声。 “你根本不爱我。”阿逢冷冷地说,“在你心里,我只是一样玩物,跟一件衣服,一把椅子,一方砚台没什么分别。” 她心中忽然变得十分空明:“你让我杀了那人,只是觉得他可以视我为粪土,而你却不得不花了五百纹银,将我迎娶回家——他让你丢了分。” “如果你真的在意我的心,大概会选择帮我忘了那个雨夜。” “你给我的不是爱,只是占有。” 阿逢滔滔不绝地控诉着,多年郁结尽得释放。说累了,她便转过身去,快步走向大门,这里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 男人挡在面前,他的面目开始坍塌,又重新熔炼为娇美容颜;他的长衫化为灰烬,露出了大红衣裙;他的青丝随风散开,旋即凝聚为高高发髻。 “玉纯”满面怨毒,气急败坏道:“想不到最后一刻,你居然还是不上套。” 豪宅大院消失了,宜春楼消失了,雨夜消失了,连阿逢也消失了。 符寿安只觉自己做了一个长梦。 她在梦里度过了并不幸福的一生。二十多年的悲欢离合,细节已然模糊,可她清晰地记得,自己在最后一刻做的选择。 “又是你。”她轻蔑地说,“你以玉纯的面目出现,诓骗我多次,休想再逃走了!” 她拔出匕首,而“玉纯”依旧横出了长剑。 她们在山川和河流中相斗,踏遍了阿逢生活过的小村、停靠着马车的山道、位于阿含水边的宜春楼,以及那座中间栽有梅树的宅院。 终于,当“玉纯”的剑刃不慎插入树干后,符寿安迅速划开她的咽喉,又将匕首插入她的心脏,直至没柄。 阳光重新穿透云层,浓雾飞速退去,露出碧蓝色的天空。四周渐渐明晰起来,一座凋敝、破旧、空荡荡的木楼横亘在前。 “哈哈哈哈——”“玉纯”的声音在符寿安身后响起,“你真以为,我就那么容易死?” 天光忽强,符寿安眼中酸涩,待目力清晰后,见地上躺着一个人,胸口还插着一把匕首。她赶忙跑过去,握住那人的手,端详起他的面庞。 竟是季如光! 他无助地挣扎着,鲜血从他左颈处涌出,口中已不能言语,只发出断断续续的气泡声。符寿安慌忙扯下自己的衣袍,用力按在他伤口处。 可那一刀划得又快,又准,又深。 “怎么……怎么会……会是你……”她喉头哽住,茫然无措,眼睁睁地看着季如光的脸色逐渐苍白。 鲜血沾满了她的双手,染透了残衣,从指缝中流入大地。 “不!”她失控的喊出声,仿佛整个世界都坍塌了。 符寿安语无伦次:“怎么会这样……这是幻觉……一定又是幻觉……” “你又猜错了!呵,这回可是真情实景哦。” “玉纯”依旧一席红衣,款款走到符寿安身边,“刚才还讲,以后再也不受我骗了,好天真的小姑娘,哈哈哈哈——” “你终究还是,杀了自己的情郎呀。” 她面带讥讽,突然又变出一副歇斯底里的神情:“杀了也好!他们无论如何甜言蜜语,迟早都要背叛你。” “玉纯”将手盈盈一摆,掌心又出现了一碗茶:“喝下它,便会忘记这个男人,忘记你的罪孽和悔恨!还会长生不死,数不尽的逍遥快活……” 季如光挣扎着,抓起公主的手来,轻轻按在胸口的刀柄上。 他的手温暖而有力,几曾像个临终之人? 符寿安心头如同重击,瞬间从万念俱灰中回转过来。 对啊! 他是明女亲手制作的灵囚,是天下第一等威武的宫毗罗王。 他怎么会死呢? 他是被岁月遗忘之人,是被命运诅咒之人,是被十殿阎罗回避之人! 他怎么会死呢? 他还要和自己一同去玉壁,去实现那未竟之志,去看那天下万国。 他怎么会死呢? 他的指尖,正轻轻地在她手心写字,安抚她,邀她配合自己,演一出戏。 符寿安笑了,站起身直面“玉纯”,接过那碗茶水:“你便是用这个,刺杀了范司公?” “那又如何?一个害人无数的老太监而已。”“玉纯”有些诧异,她不明白一个刚刚误杀情郎,必定沉浸在痛苦中的少女,怎会问这般与己无关之事。“看来,你也没那么爱这位躺在地上的情郎嘛。” “既然你已招了,且随我回去投案。”地上的尸体忽然冷笑着,坐了起来。 他缓缓拔下插在自己胸口的匕首,交回公主手中,脖颈上的伤口迅速合拢。 “你!你没有死?!”“玉纯”惊叫道。 那把匕首寒凉、锋利,被它刺入心脏,任是大罗金仙也无可奈何啊! “欺人者,必为人欺。” 季如光瞬间跃起,手中“秋水”寒光闪闪。 “浓雾是你放的。雾中含有梅香,凡是闻了这气味的,便会陷入自己的梦境。一个人平日在意什么, 便会陷入怎样的梦。你再于其中横加挑唆,总会有人不愿醒来。” 他与符寿安并肩而立,“玉纯”感受到了巨大的压迫感。 “那便再入一回梦境吧!”“玉纯”双手一招,平地弥散出一团雾气来。 “你没有机会了。” 季如光大步向前,白发白瞳,周身隐现出墨色的流光。 他再次解开了身上的禁制,为了符寿安,他希望能速战速决。 “唵!宫毗罗。宫毗罗。宫毗罗。” “玉纯”听到这声咒语后,仿佛见到了天敌,不由自主地抛剑在地,就要下跪。 季如光的声音仿佛传自远古,威严无比:“你果然是个死灵。” 他甚至没有用刀,只用右手便将“玉纯”提离地面:“生前愚痴,死后害人,便让我吃了罢。” “玉纯”拼命挣扎,小楼前的天空中,时而浓云密布,时而狂风大作,最终统统烟消云散;树枝爬上屋檐,遮蔽窗棂,旋即又落下,在地上滚动着枯萎。 毒蛇般的藤蔓在地下蜿蜒,像毒蛇起身般钻出地面,向季如光密集攻来,可行至他面前三尺,尽皆碎裂。 这才是“宫毗罗王”的真正力量,难怪米娅在大墓中对他那般畏惧。 只要再用一分力,“玉纯”的头颅便会被扭断,身体便会四分五裂。 正当此时,一个身影自阁楼中闪出,瞬间向“玉纯”身上射去了什么东西,随后消失不见。“玉纯”力量大增。竟有逃离季如光掌控之势。 符寿安见状,立即拈动法诀,红莲业火自“玉纯”胸口烧起,令她发出凄厉的惨叫。 季如光举起刀,正要将妖邪彻底终结…… “等一下!” 他愣了一下,却见公主神情痛苦,微微弯下了腰。 “玉纯的神识,也在这妖邪身上!” 季如光心中一凛,原来自己面前的躯体并非妖邪所化,而是玉纯本人。 第78章 雪晴花雨满京华 季如光迟疑之际,“玉纯”已趁机从他手中逃脱。 她的身体缓缓上升, 悬在了数丈之高的空中。 “檀郎……”她向虚空中大声唤道,“方才你又救了我一次,对不对?我会乖乖的,好好的,我不会给你丢脸,我要替你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她舞动身姿,合拢双臂,奇异的一幕出现了。 无数红色花瓣,如扬州胭脂,如眉间血,从四面八方飘逸而来,将“玉纯”团团包裹。 梅香扑鼻,任你是王孙公子,还是文人骚客,都要在这香氛中,做裙下臣。 “玉纯”轻展素手,绕指柔化作百炼钢,漫天花瓣如万千箭簇,飞速射向符寿安。 刹那间,季如光横在公主面前,花瓣全部镶嵌在他身上,可很快便枯萎、化灰了。 乱红迷人眼,当一切都平静之后,二人才发现,“玉纯”居然未战而逃了。 她大红色的背影在蓝天白墙之下,分外显眼。 季如光踢开大门,一匹高大的乌骓马嘶鸣起来。 “追!” 他将公主揽在怀中,猛夹马腹,那马便飞一般在官道上驰骋。 “你们还真是阴魂不散呢。” 玉纯向后微微一瞥,招招手,左近一株腊梅立时像巨蟒一样扭动起来,横在官道当中,扬起的树冠好似蛇口,向二人射出刀刃般的花瓣。 “抓稳了!” 季如光将缰绳交到公主手中,于马镫上借势一踩,整个人腾空跃起,“秋水”闪过,整株腊梅已拦腰斩断,断口处流出脓血来。 当他身子落下的时候,符寿安的马刚到。 “帮我烧了它。” 乌骓疾驰,季如光用手弩打出一支火箭,符寿安拈动法诀,腊梅立即葬身火海。 “玉纯”的身子如受重击,嘴角沁出丝丝血迹来。她慌忙摆动衣裙,继续向前逃去。 符寿安将火焰聚成长枪,欲向“玉纯”背后掷去,却发现她的身影渐渐扭曲,成了一团大红色的光雾,而周围景色一如海市蜃楼,变得粗粝、模糊。 “前面怎么了?我们又进入幻境了么?”符寿安微微不安。 “这是现世中的永宁城。”季如光疑惑道,“殿下可是看到了什么异象?” “大概是刚才风吹了眼。”刚说完这句,一只修长、温暖的手轻轻盖上她双目。 符寿安心中一热,可她并不敢在这个时候,将自己眼睛的事和盘托出。自从下了史家大墓以来,她的目力每况愈下,昏暗处、耀眼处尤甚。 多年来,这双眼睛一直是她最重要的倚仗,若是不中用了,她不敢保证,身边那些觊觎她异能的人,会不会离她而去…… 而当眼睛不再吐露秘密的时候,背叛是否会纷至沓来…… 季如光肯定不会的,可如果自己眼睛不妙,是否会影响将来的玉壁之事?她憋着一口气,想把全身气力都灌注到瞳孔中,看得更清、更远。 当然,目力下降之后,另一面窗户似乎被打开了。 她的听觉、嗅觉,甚至直觉,都比以往更加敏锐。 诸如此时,她已发现“玉纯”逃跑的方向,总会留下香气。 最初是馥郁的梅香,越靠近“玉纯”的身体,越浓,甚至浓到眩晕。而当她和季如光相斗,遭遇重创之后,这梅香便减弱了不少。 甚至!甚至间隙中有另一种香气散逸而来。 这缕香气熟悉而亲切——十多年来,每个早课、每餐膳食、每场练剑,始终萦绕在符寿安身边。 …… 玉纯生在慈幼院中,七岁被送入寿安观,自此常伴青灯。 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便是三清像,以及与自己同龄的寿安公主。 每当公主被带走,瞧那些“乱臣贼子”的眼睛,她便会在三清像前终日祈福。 玉真、玉清和公主一样,做梦都想离开监牢般的寿安观,可玉纯却觉得,守在祖师爷和公主身边,也没什么不好。 在香炉前待得久了,身上便也染上了香灰味,去不得了。 “香灰味!你有没有闻到?”符寿安激动地说。 “确有一阵,若即若离的。” “那是纯儿身上的气息,她正在和那妖邪争夺肉身呢!” “香灰……”季如光恍然大悟,“怪不得!你七哥说,当时给范司公奉茶的侍女,面生的很,身上却有一股子明显的香灰味。” “纯儿那时便已为妖邪所乘,可她从未停止与妖邪相斗,那是她留下的线索啊。” “的确!那妖邪本可以飞,但却走走停停,有时竟像是在等我们……” “因此我才没用业火烧她,那样就玉石俱焚了。” “玉纯”忽然停留在空中,死命抓起自己的脖颈、头面来。 “小道姑,你居然还没死!” 十指入肉,玉纯修长的脖颈已现出道道血痕。 她双眼赤红,青筋暴出,款款落在一座高楼之巅,那是柳国公家的“照玉楼”,楼下便是一片硕大的梅林,正是永宁八景之一“疏香照玉”。 “玉纯”口中念念有词,以“疏香照玉”为中心,所有梅树都在疯长,老枝脱落,新枝簇发,一时间竟长得比照玉楼还要高大。 梅香阵阵,引得无数游人驻足而观。 枝条窈窕,梅朵娇艳,游人们不禁将脸凑上去,大啖这罕见芬芳。 那些细小的、带有刺针的叶芽,便顺着口鼻,深入游人的脏腑和头脑。 这回不需要再用人心制作幻境了——热腾腾、万物灵长的人体,便是绝佳的养分。 “疏香照玉”前的游人全身离地,被枝丫裹紧了身子,很快便没有血色,代之以苍白的面孔、凸起的眼珠和吊出口外的舌头。 他们的气血滋养了妖邪。 每个在永宁生活的人,不管是达官显贵,还是贩夫走卒,都在那一刻闻到了馥郁的梅花香。 在这春寒料峭、冰雪未消的冬日,京师居然上演了百年不遇的奇观…… 人们惊喜着,并不知发生了什么,只看到娇艳欲滴的花瓣,零落在院子里的积雪上、温热的茶杯中,亦或是小姐绣楼的窗棂里。 雪晴花雨满京华,究竟是祥瑞,还是“事出反常必有妖”? 没人在意这个。 弹指间,全城的梅花都开了。 第79章 花与火 乌骓马的脚步停了下来,鼻孔中喘着粗气,发出阵阵不安的嘶鸣。 在它面前百步左右,已沦为傀儡的游人四肢着地,虎视眈眈。 他们早已死去,可脊椎上却连着一根粗大的树枝,彻底成了梅下的伥鬼。 符寿安正要捻动法诀,季如光却轻轻握住了她的手,干燥而温热的触感莫名给了她一丝抚慰。 “施法殊为耗神,且由臣来除了它们。殿下可蓄积精力,将妖邪向梅树稀少的地方驱赶。” 说罢,他跳下马,轻轻拍了拍马肚子,将其赶向前方。 等符寿安离去后,他才默默念诵经咒,一瞬间,他身上戾气暴涨,禁制进一步打开! 黑色电光从他身上向大地蔓延,直到将所有傀儡都死死钉在原地。 季如光仍是人形,可面目已发生了极大变化,眉骨渐凸,獠牙从口角中伸出,须眉如雪,面色已呈青灰,声如雷鸣,指间也长出利爪来。 一个傀儡一边挣扎,一边妄图咬上季如光的脖颈。 季如光抓住它的肩头,双手一拉,便将其撕作两段。 黑色电光缠绕之下,这两段尸体迅速被绞为灰烬。 “我饿了。”季如光沉声道,“就让我,吃了你们吧!” 每吃一个傀儡,黑光便炽盛一分,迅速从傀儡身体上,爬上了附近的所有梅树。他咆哮着,直到将所有梅树吞噬殆尽。 追逐“玉纯”的间隙,符寿安因为担心而回头张望,却看到了这惊心动魄的一幕。 她清晰的记得那时在大墓里,季如光独自一人断后,为了震慑上百行尸,不得不让自己露出恶鬼的模样。 自己看到他时,尚只有头发雪白,面庞上有黑色血脉出现,可如今一见,竟还有如此可怖的一面…… 季如光,他到底还会变成什么样子? 符寿安愈发理解季如光为何要执着于重启玉壁了——他必须在自己失控之前,完成八十年前的使命。否则,他会永远活在噩梦之中。 符寿安暗下决心,只要有她在身边,绝不能让季如光彻底成魔。 由于灵囚放出的黑色闪电,隔绝了“玉纯”与傀儡之间的连接,她无法通过吃人来滋养自己。 熊熊燃烧的梅树,自然也让百姓们心生恐惧,不敢近前,也便减少了傀儡的出现。 很快,“玉纯”便受到重创,从半空中跌落下来。 她不得不踉跄着逃窜,试图奔向每一株道边、或是宅院中的梅树。 可每当她接近成功时,总会有一只小小的火鸟从天而降,将她的希望彻底湮灭。 不断有腊梅被大火吞没——河堤上、别墅中、官道旁…… 火舌咆哮着吞没玉纯的驻足之地,强迫她踏入对手选择的战场。 梅树是她立身的地方,她可以从这一株,瞬间移动到那一株。若非体内真正的玉纯在“捣乱”,她早就该逃走了。 不得不舍弃这个皮囊,回到自己的来处去么? 想到这里,“玉纯”不再逃跑,而是转头面向追来的符寿安。 她的双足迅速陷入土地中,挑衅地说:“现在离公主府已有七八里地了。不论是骑马,还是飞奔,你们都是赶不回去的。那些留在府里的人,我是不是该回去杀了他们?” “果然,府邸院子里那棵梅花,才是你的本体……说!你在那多久了?” “哈哈哈哈,季如光在那宅子里住了二十年,竟从未发现我的存在!只要他在,我每日都见他只会读书习武,真是个无聊至极的男人。” “是谁将你安排在那里的?” “当然是檀郎啊。” “檀郎是何人?!” “檀郎啊……他是这世间一等一的温柔之人……我有二十年没有见到他了……不过托你们的福,今日,他终于又来帮我了……” “玉纯”兴奋的说着,可突然,她的声音似乎被凿断了一般停住,整个人的面色都变得狰狞而惊恐。 “呃啊啊——!你们!你们干了什么!!” “你离本体这么远,难道就没想过会有人直接向你动手?” 符寿安有些解气。 “你害了玉纯,现在,想必定是雷敬和玉真在院中,已经将你的根挖了,枝砍了,叶烧了!你回去不了!” “啊啊啊——!” “玉纯”崩溃的嘶吼着,就在符寿安要上前时,左近一间宅院中,突然大地鸣响,一株腊梅冲天而起,竟有数丈之高。 这梅树自行攒动,很快又将许多近旁的百姓掳至上空,瞬间夺走了他们的性命。 那源源不断的能量再次为“玉纯”输送过来。 “檀郎!” “玉纯”兴奋的仰头望向天空:“我就知道,你不会丢下我的。我的法术是你给的,我的命也是你给的,就让我,为你跳一支舞吧!” “玉纯”飞到巨大梅树上方,在空中起舞。 她跳的是一种流行于数十年前,而今已无人识得的舞蹈,名唤《玉霄神》,在《永宁岁时记》里有记录,乃当时骚客佳话。 舞姿优美灵动,妩媚娇俏,比之宁安公主多了一分轻佻,比之酒肆胡姬少了一分放荡,主打一个欲拒还迎。 她今日本逃脱无望,然而檀郎却出手救了她,让她重新获取了能量,不枉自己为了他,生了又死,死了又生。 她投入的跳着,然而这却不只是一个舞,更是一种术法。 随着她的舞步,身上的披帛流淌舒展,方圆数百米内的百姓都会受到攻击。他们的身体被刺穿,血肉被吸食,而梅树愈发繁盛,花雨漫天,组成了一道由花瓣组成的、山海般的巨墙。 好似萨满们吹响的法螺之形,所有花瓣都朝同一个方向旋转着,纵有百丈,横亦有百丈,“玉纯”便位居这螺旋中央。 “玉纯”狂笑道:“你知道吗,如今永宁有梅树的地方,便会有我的傀儡。你是斗不过我的!” 见符寿安不应,她更以为自己占了上风。 “我再说一遍,你若喝了檀郎的药,我便放了你的男人。” 她端坐在高天之上、由枝条、藤蔓和花瓣构成的宝座中央,俯视着小小的符寿安。 符寿安冷笑道:“为了纯儿,我不会用业火烧你,可我可以用凡火啊。” 她捻动法诀,将方圆之内所有明火烧得正旺,形成无数条火龙,蜿蜒到天空中,最终聚合为一只遮天蔽日的火鸟。 那火鸟欢叫着,舒展着强健有力的翅膀,三只由烈焰组成的脚爪足以抓起战船,刺破山峰。它向天顶飞去,随即俯冲、下落,准确撞击在花海组成的螺旋中央。 那红色的巨物瞬间碎裂了,如山崩地坼,江河倒流。 枝条、花瓣、人的断躯纷纷下落,又在半空中迎上黑色的闪电,统统化为灰烬。 硕大梅树只剩下一丈多高的残骸,依然冒着被灼烧后的黑烟。 “玉纯”就失神地倚靠在树下,符寿安走上前去。 她一定要倾尽自己所有的法力,驱逐她!救下玉纯! 第80章 檀郎 “玉纯”见符寿安步步上前,挣扎着站起身,伸开双臂,妄图再度伸展出枝条来。 可她气力交瘁,几根枝条还没到符寿安身前,便已跌落在地。 “檀郎!你快来啊!”她徒劳地叫着。 “别叫了!”符寿安一声断喝,竟令她愣在当场。 “到这个关头了,你还在幻想那个男人会来救你?” “他当然会来。若不是他,我怎会长生不老,怎会永葆青春,怎会双手一招,便有百千灵物为我效命?” “可也正是他,骗了你的心,害了你的命,把你埋到了院中树下!” “你胡说!” “我没有胡说。”符寿安语气坚定,“是因为在先前的幻境里,我以你的身份,过了你的一生。” “可你不是我……你没有接受檀郎的爱,更没有喝下那碗茶水!” “我当然不是你!我不会接受一份自私的、虚情假意的、只为占有和利用的爱。” “别说了!” “你以为他将你从宜春楼赎身回家,是一段才子佳人的偶然相遇么?那只是一个装扮成猎物的猎手罢了。” “檀郎……檀郎那是为了救我,从水里火里……我虽然不能做他妻子,可我却是他最重要的红颜知己!” “谁会让自己的红颜知己,喝下变成妖邪的毒药?” “玉纯”沉默了。 “若你当初喝下那碗茶,只是意乱情迷的话——” 符寿安趁热打铁,“那当你以妖邪身份重生后,却继续为虎作伥,害了多少人的性命,便是你自己的罪孽了。” “就在刚刚,你还在京师当街杀人!” “玉纯”捂住脸:“不是的,不是的,檀郎他一直在我身边。他一直在帮助我,和你们斗法。你们不是他对手,不是他对手!” 符寿安冷冷道:“他若真的顾惜你,为何不以真身露面,反要抛出你来承担一切罪责?这样一个无情无义、阴暗自私、恶毒无耻、奸诈绝顶之人,你却奉为珍宝?!” “还有,你那个从小的相好呢?也说为了救你,转头便把你卖给了孙瘸子!如果一个人整天盼望别人来拯救,最终盼来的只能是欺骗和戕害。你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便永远会被他人所驱使。若是……” “若是什么?” “若是你娘亲还在,断不会让你靠近他们半步。” “不要提我娘亲……”“玉纯”崩溃道。 “这座宅子,这个院子,想必就是你家旧宅吧?” 符寿安踱着步,“那时你父亲整日外出,你娘亲勉励支撑着这个家。她很善良,也很睿智,可她却不能护你一生。人生道路,终究是自己选择、自己走下去的——阿逢。” 阿逢呆呆望着这里的残垣断壁。自从十多岁那个雨夜,她被恋人卖到宜春楼,又被“檀郎”赎回家中,就再也没有回到故宅了。 二十多年过去了——她已经死了二十多年么? 寒来暑往,她被拘押在季如光宅邸的梅花根须中、枝叶里。 她不可以离开那棵树,因为檀郎在她身上施了禁制——只有当季如光不在府中时,檀郎才会派其他手下来到树下,听她禀告季如光近来动向。 她的生命永远停留在了二十多年那个午后。 不对,是更早的时节,是那个暴雨倾盆的午夜,亮着灯光的马车。 阿逢终于崩溃了,用力撕扯着头发,头颅碰撞在树干上,黑血流出。 梅香渐渐遁去,一阵熟悉的香灰气息登时飘来。 阿逢的神情由痛苦转为焦急:“殿下!快动手,快杀了我!” 原来是玉纯!她暂时夺回了这具肉身。 符寿安忙上前几步,捧起玉纯脸颊:“纯儿,果真是你么?” “是我!殿下若要除了这妖邪,当下是最好的时机。” “说的什么话?我要从你身上,将她驱了。” “恐怕来不及了。”玉纯苦笑道,“她占了我身子后,便去见了一个人,那人不知施了什么法,将我和她的神识,熔炼为一体。” “若杀了她,便也会杀了我;若杀了我,自然也会杀了她。所以最好的方法,便是用红莲业火,将我们一并烧了。” 符寿安紧紧抱着她,泪水滚落下来,沾湿了大红衣裳。 “你七岁那年来的寿安观。那时候你天天哭,水米不进,是玉真将供果捣碎了,我捏着你鼻子,最终才灌进去的……” “师父布置早课,让我们读五百遍《内观经》。我们三个能逃则逃,相互作伪,只有你实心眼子,读罢以后,竟晕了两日……” “你可记得昭天门前,我们是如何逃出生天的……” “这辈子能和虫娘做朋友,我很开心。”玉纯眼中亮晶晶的,嘴角却带着笑,“杀了我吧!臭皮囊一具,舍了便舍了。我辈修道之人,不必贪恋红尘。” 符寿安拔出飘沙匕首,缓缓抬到眼前,却总也下不了手。 “临走的时候,总归有个小小遗憾。”玉纯盈盈一笑,“若是真儿和清儿也在,那便圆满了,告诉玉真,雷敬是个好人……” “虫娘,愿你从心而活。” 她抓住公主的手,猛然刺向自己心口,直至没柄。 符寿安仿佛听到一阵仙乐,那轻微的香灰气味,便随着仙乐,宛转入了青空。 而玉纯一殁,丧失了宿主之后的阿逢发出鬼魅般的长啸,从玉纯遗体上长出无数藤蔓枝条,瞬间缠上了符寿安的脖颈。 她既要占了符寿安的肉身,也要神识。 符寿安猝不及防,只觉喉头攒紧,神志也在渐渐模糊。 直到她听到一阵脚步,一点寒光,还有一个浑身散发杀气的“恶鬼”,眉骨直凸,獠牙从口角中伸出,须眉如雪,面色已呈青灰,声如雷鸣,指间生着利爪。 在这“恶鬼”的身后,躺倒着无数被他除灭、吞噬、杀戮的傀儡尸体。 他又成了那个,在史家大墓中令群尸下跪、使米娅退避三舍的“宫毗罗王”。 他出刀用爪,很快便将所有藤蔓斩杀殆尽。在黑色光电缠绕轰击下,阿逢终于灰飞烟灭了。 他将公主轻轻抱起,见她无恙,很快将脸转向一旁——这副恶鬼模样,还是不要让公主瞧见了好。 “不要走……” 符寿安却拽住了季如光,拉下他的脖颈,再一次吻上了他的唇。 第81章 少女阿逢 符寿安肌肤发烫,橙色光点再度出现她周身经脉上,如夜里繁星,如锻炉之火。 光点从她到他,那原本嚣张、跳脱的黑色闪电退却了,最终隐没起来,季如光须发由白转黑,凸起的眉骨平复,额上的犄角脱落,伸出口外的獠牙也消失不见。 他已从恶鬼,变回了人形,公主温热的躯体就在怀中,二人紧紧相拥。 “谢谢殿下。”季如光柔声道,“光天化日之下,还是让殿下看见了这副形貌。” 符寿安将头埋在他肩头:“你知道玉纯临走的时候,最后一句话是什么吗?” “是什么?” “从心而活。” 说完,符寿安和季如光同时望向玉纯。 少女的遗体已化为一株梅树—— 花瓣依旧是红的,但却淡雅许多。更为重要的是,暗香中带有一丝香灰味,这棵树树冠之上,天空深邃高远,她大概已经去了祖师爷那里吧。 也许这棵树,才是真正的“玉霄神”。 符寿安半跪在玉纯身边,为她念诵了七遍《元始天尊说生天得道真经》。 “我们该回去了。” …… 徐盛婴就站在公主府的二道门前,张弓搭箭。 “喂,你们自称是季大公公、寿安公主,赶紧证明给我看。” “徐公子担心,我们是妖邪假扮的?” “不错!说点别人不知道的事。” 季如光咳嗽一声:“你叫徐盛婴,西域都护徐守成次子,你来京师,是为了迎娶宁安公主,可你却喜欢上了另一个女子。” “谁啊?我怎么不知道?!” 符寿安接口道:“这个女子,年不满二八,使两柄奇门兵器,有可能是摩……” 徐盛婴脸色微变:“莫说了莫说了,你们是真的。” 进了二道门,便见柱子上、窗棂上都贴满了黄色符纸,原来是雷敬和鱼绍玄,将左近算卦摊子上的符咒都买了,生怕妖邪卷土重来。 二人一持腰刀,一擎长槊,守在院中一个硕大的土坑前。 那坑深逾一丈,脓血已干,散出浓郁的腥臭来。 坑边倒伏着一株梅树——经历了刀劈斧凿,烈焰灼烧,已然毫无生机。 就在几日前,大家还在这棵树下载歌载舞,守岁除夕。 满院奇香连花雨,谁知树下葬红窟。 丝缕虬结的树根中央,包裹着一个女子。 她的四肢已化为根须,全身服饰腐烂不堪,粗大的树干从她颈后伸出,直冲地面。 阿逢。 她已在这幽湿的地下,立了二十余年。 虫子啃噬、暴雨浸泡她的身体;秋风吹落她的青丝,大雪压弯她的臂膀。 她害死了玉纯,吞噬了那么多百姓,可她同样是个可怜人。 符寿安眼目模糊起来,四周的房舍倒了又立,立了又倒,斗转星移,时光倒流。 她想起母妃曾经告诉自己,一个真正的明女,是可以看到“成住坏空”的。 她依稀“看到”季如光和一个中年汉子走进来,观摩布局,画押买房。那人便是如今已白发苍苍的贺鲁。 她又“看到”就在这院中,阿逢披着大红斗篷,为一中年文士侍墨奉茶、弹琴起舞。 那文士看上去四十多岁,鬓有白丝,但却清隽儒雅,别有一般风流。 她忽然想起,在幻境中、在她作为阿逢所经历的一生中,这个人多次出现过。 他便是阿逢口口声声的那个“檀郎“。 可奇怪的是,幻境中的他,和符寿安刚刚看到的,面目有些不同。 这个人面庞瘦削,洁净无须,眉眼含春,几缕白发非但没让他衰老,反而增了几份成熟的诱惑。而幻境中的他,国字脸,留着短髭,根本不是一张脸! 更为重要的是,符寿安总觉得他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 一阵目眩之后,景象消逝了。 她走向季如光:“你这宅子,当时是如何买的?” “二十年前,我决定来京查询明女动向,便选中了这片市坊。此处闹中取静,离京师各处都不远。” “那时你身边的,只有贺鲁吧?” “不错。贺鲁知根知底。买下这宅子后,他便做了我管家。只是我容貌从无变化,贺鲁便先称我‘老爷’,后称我‘小少爷’了。殿下如何知道?” “我好像就那么一下子,看到了过去的景象。” “恭喜殿下,法力又精进了。 当年卖给我宅子的,是个三十出头的员外。我事先查过他的底细,姓孟,是个开铺面的商人。” “三十多岁?”符寿安皱起了眉头。 “那时正逢他叔父病逝,他觉得房子不吉利,便带着刚出生的孩子离开了京师。这房子别人不敢买,我却不怕——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见了我,都得滚罢。” “他叔父你见过么?” “没见过。我买屋的时候,他早就过世了。” “哦。”符寿安有些遗憾,“这梅树下的妖邪,名唤阿逢,早年是个摩喝乐,后来被一个四五十岁的儒生赎了身,就在你这宅子里。” “儒生?莫非就是孟家那死了的叔父?” “嗯。这个人恐怕没那么简单,就是他杀了阿逢,将她做成妖邪的。我在幻境中,他也曾这样对付我。一碗茶饮下,便人妖殊途,生死相隔了。” “阿逢曾在与我们相斗时,高呼‘檀郎’之名,有个神秘人便以法术暗助她。”季如光疑惑道,“殿下怀疑,这个孟家的叔父还活着?!” “不错。且我看他面熟,就好像前几日才见过似的。” “阿逢……摩喝乐……” 季如光不断咀嚼这两个名字,忽然面色凝重起来:“殿下可还记得,当时从莫伽颈后取下的那根银针的拓片吗?” “记得!上面好像刻的……也是个‘逢’字?” “正是。那把匕首,还请殿下借臣一用。” 他拿起刀,来到化身为木的阿逢尸身边,向她的后颈细细切下。 里面只有一道细细的针孔。 符寿安立即明白了:“她身上的七根针,在生前便已经取下了六根,因此才会解了禁制,爱上所谓的‘檀郎’。 “那六根针,应该就是‘檀郎’拿下的,为的是引她动心。”季如光接口道,“而第七根则是死后所取——尸身很快化木,所以留下了孔洞。” 而莫伽呢? 一个十几岁的天真少女,身上深埋着七根带有秘法的针,而这针的源头,居然是一个早已死去二十多年,近日才复生作祟的妖邪…… 第82章 莫测,莫空 孟伯礼和阿娜希塔正带着人,清扫了这座刚刚遭遇了腥风血雨的宅院。 季如光护着公主,半步也不敢离开她。 虽然阿逢死了,可谜团纷至沓来,凶险陡增。 “檀郎”看来是一切的始作俑者,法术高强,用心险恶,他还活着么?那个在斗法时暗助阿逢的神秘人,是他么? 莫伽和阿逢之间是什么关系?她又是如何来到莫空身边的? 莫空是不是莫员外的后代?对于莫府,还有莫伽的身世,他又知道多少? …… 符寿安在屋中来回踱了好几圈,突然开口询问季如光:“你和莫空那么多年朋友,有无什么可疑之处?” “其实并不久远,只有七年。” 季如光回想起往日旧影,“他当时很落魄,住在长捷塞的小村子里,给人治病为生,每年还要挖虫草补贴家用。我路过的时候,他身上已被狼咬穿了多个血洞,差点就死了。” “莫伽那时在他身边么?” “在。她还是个懵懵懂懂的女童,一直跟在莫空后面。”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后来你带着莫空回到京师。他的运势如有神助,短短几年便成了所谓的‘岐黄医仙’,名满京师。” “殿下冰雪聪明,的确如此。此外莫空见我不久,就说我有头风病,给我开的丹药,的确也能压制我的杀意,令我不再为噩梦所扰,因此便成了朋友。” 符寿安咬着嘴唇:“你有没有想过另一种情形——” “什么?” “家居塞外、孤苦的兄妹俩、造福乡人、为饿狼所迫……这些都是他演给你看的。” “这……”季如光长叹一声,“他虽然举止乖张,眼下也有不少疑点,可相遇的时候,我确实没往此处想。” “你这个人,看起来刚严无情,满肚子心机,实则热忱、善良。你能以最残酷的手段惩罚恶人,却不能接受普通人无端受苦。” “都一百岁了,好像没怎么变。” “一百岁,大概还不能让你心如止水吧……” 公主顿了顿,“不过我喜欢。” “你总想保护他人,保护那些在你眼中被命运抛弃之人,做萨宝的时候有阿娜希塔、雷击木、阿罗本……去净尘司又有孟伯礼、雷敬……可有的人,也许会利用这一点。” 她的语调平静而幽远,显出一种超越年龄的智慧来,也许,正是这种深邃才会令季如光觉得,跟她在一起,日子才永远不会苍白无趣。 “我记得殿下之前也说过,看了莫空的记忆之后,觉得奇怪?” “嗯……” 符寿安仔细斟酌着措辞,似乎想用最确切的语言描述这种感受:“如果说……普通人的记忆是一条河,你就是河上唯一的船夫;可莫空的记忆却像一座盆景,有亭台楼阁,才子佳人,可就是‘没有’他自己。” “那莫伽的记忆呢?” “她为我施针的时候,我曾经暗中瞧过,与莫空大致能对上。可是——” 符寿安皱眉道,“奇怪的地方是……除夕守岁她醉了,我扶她去休息,她却扯着我,一个劲儿叫‘娘亲’。我便偷眼看过,那时她的记忆中,已与先前完全不同。” “是什么样的?” 季如光警觉起来。 “血红色的天空,热风怒号着,大火从地里冒出来,像水一般流散……很散乱。” “殿下刚才提到‘盆景’,那有无可能,他俩的记忆都是生造出来的?” “至少那个‘檀郎’是有此本事的。正如我在幻境中看到的他,与在这庭院中看到的,完全是两个人、两张脸。他应该是改了阿逢的记忆。” “我得去找莫空探探。如今想来,自从守完岁,他已经很久都没有出现了。” 季如光正要出门,忽然玉真来报,说外面来了宫里人,要圣上有旨,要给季将军。 阿逢一事,皇帝知道的很快。他勉励了季如光,还给他赏了锦缎,然而最重要的事在最后——护送国师入内觐见。 国师?! 二人同时想起那个附身在太子身上的“提命法王”。 纵观史书,虽然很多皇帝笃信丹道、行巫祝求长生,但很少会将这些异能之士,公开册封。凡是“国师”位高权重的朝代,往往都国祚不长。 “这位公公,出入宫禁一事,只要发给关防,净尘司、禁军、内府都可以带人进去,如何会下令给我?” 季如光一边说,一边塞给对方一头小金骆驼。 “哎呀,季将军可喜可贺啊,这是人家国师念着旧情,特意邀您同喜呢。” 随着内官的指引,季如光骑马来到持国坊中一处园林外。 工匠们忙忙碌碌,正在向园林中的一处宅子,运去数车太湖石。 看来这便是“国师”的驻锡之所。 可是自己在京师这么多年,又守着净尘司的份位,这京城中那些招摇撞骗、装神弄鬼之徒,自己心里都有数,究竟是何人陡然窃据“国师”名号? 园林深处响起一阵清澈的铃铛声。 紧接着马蹄笃笃,有人似在吟唱,声音清亮悠远。 “岩扉松径长寂寥,唯有幽人自来去。” 两匹雪龙般的大马率先出现,接着是两位身着劲装的女驾者,各个面若桃花,身手却不乏矫健。 车厢高大华贵,比之上回去公主府上那辆,更加奢靡堂皇。 季如光认得,这是新罗车匠金十方的新作,名唤“东海波”。马车后面还跟了一名侍者,牵着一匹枣红马,赤身黑鬃,神骏无比。 车子停在路口,只听车中一声轻咳,侍者连忙掀开车帘。 一张“玉容”露了出来,唇红齿白,俊逸无双——正是莫空。 国师就是莫空?! “莫空,你这演的是哪出戏?” 莫空见他眼神冷淡,右手有意无意地靠近刀柄,遂咧嘴一笑:“季如光,你我多年至交,今日我得封国师,你就不为我高兴一二?” “我有话要问你。” “问吧。” “当初卖我宅子的,是一位姓莫的员外,可与你有关?” “鹰隼居悬,走兽藏林,游鱼过水,虫蚁掘穴。”莫空目中闪过一丝凌厉,“你是什么人,就会住在什么地方。” “莫伽脖颈中的银针,上面写着一个‘逢’字。那根针的主人,二十多年前便死了,可就在今日,她又死了一次,而且永远不会复生。” “季如光,你走在路上的时候,会为一个自己无意中踩死的蝼蚁而伤心么?” “回答我的问题!” 季如光站在车驾前,若他不让开,这辆马车决计无法进宫。 “知道我今日为何叫你来么?” “或许是你有一些秘密要告诉我,关于什么重要的人,也或许是——你不愿伪装了?” “不。”莫空投来一个狡黠的笑容,“我叫你来,是想救你。” 第83章 莫迦变样了 季如光预想过很多情形。 莫空可能会装聋作哑,一问三不知;可能会强言激辩,抵死不承认自己与阿逢一案有关系;还可能会将此事全推给他人,打消对他的疑虑。 可面对季如光的诘问,莫空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反而将话头引到别处。 “说说看,怎么个救法。” “季如光,你我之所以踯躅于红尘,只因这个五浊恶世有病。” “我承认这个世界是不完美的,但我并不认为自己在‘踯躅’。” “做不成命定之事,夜夜在噩梦和恐惧中度过,惶惶如丧家之犬,将一切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这是不是你,季如光?” “做不成命定之事,是因为时机未到。夜夜噩梦,是因为不敢忘却所托。丧家之犬我倒认了,可你若胸怀天下,哪里不能为家?” “还有——”季如光冷笑道,“你怎知我睡不好,是因为有人天天在窗下监视么?” “季如光啊季如光,知道你最大的问题是什么吗?” “什么?” “身怀千金,却就陋室,白费了你那身天资。” “这么说,你竟知道我的‘天资’是什么?”” “不废话了。我希望你与我,一同医治这个病入膏肓的世道。”莫空坦诚地伸出双手,“我不与蠢人竖子相为谋。与我同行吧!你我过去是朋友,希望今后还是。” “如果我不听从你,便会有莫大风险。这便是所谓的‘救我’?” 两人一时沉默,又一时放声大笑起来,笑得惨烈,笑得决绝。 “那便如此?” “那便如此。” 季如光忽然问道:“你妹子呢?” 莫空不置可否:“在她应在的地方。” 季如光趁其不备,一把撕下了马车帘幕。 车厢里端坐着一个少女。 她已不见了平日那种无喜无忧、无爱无恨、无惧无畏、天真恣意的样貌。 原本清丽的面庞傅粉施朱,反如一潭死水;名贵的朝凤裙不合时宜地裹在身上,极像一个被戏谑着打扮的木塑。 “莫伽姑娘,你还好么?”季如光柔声问道。 她呼吸均匀,面色红晕,可仿佛没有听到似的,一个字也没回答。 “季如光,她可是我妹子,我能让她吃亏?” 莫伽头上的簪子掉了下来,发髻有些歪斜,她却岿然不动,眼角滚出泪珠来。 莫空叹了口气,穿好簪子,又掏出手帕,准备为她擦拭。 莫伽的朱唇抽动了数下,脸也偏向一边,似乎并不愿意接受兄长的好意。 她憋着一股劲,像是在对抗一座压在身上的大山。 “我想娘亲。” “你没有娘亲。”莫空打断了她,“你没有娘亲。你是哥哥从石头缝里捡出来的,是哥哥从死人堆里抱出来的,是哥哥赔了自己的命,才换来你的今天。” “哥哥今日要带你去见皇帝,皇帝是天下最大的官。”他压低声音说,“哥哥的官,只比他小一点点。” 他又指着季如光:“季家哥哥有自己的路要走。不过呢,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若哪日他想明白了,自会来寻我们。” 莫空兀自上了车,留下一个邪魅的笑容:“来吧,送我上宫门。” 宫里使者宣了诏书,交接了关防,几十名宫人拿着鲜花果品,牛尾经幡,再加上锣鼓乐手,将莫空的车驾团团簇拥着。 季如光打马在侧,见车上的帘幕紧锁,再无一声传出。 到了昭天门,阵势更大,连盛贵妃和许威都迎在路边,仿佛在等候真神下凡。 被符寿安烧塌了的城楼,当下正在重修,“刚明无咎”的旧匾额已被换下,新书“天下太平”四个大字,不太正,仿佛尽是讥讽。 莫空口中那句“医治这个病入膏肓的世道”,究竟是什么意思? 季如光迅速回马,他必须和公主商议一切,还要当心府中藏有什么危机。1 当他靠近府邸大门时,雷敬正等在那里。 “怎么了老雷,府里又出何事?”一想到莫空,季如光不免多虑。 雷敬神色轻松:“你走之后,公主殿下便将府中人全部聚集一处,她便开了那天眼,齐齐检验了一回,那叫一个厉害!老季且随我来。” 符寿安和玉真正站在柴房中,地上捆着一位宫娥,两位太监,口中嘟囔不清,雷敬将其中一人拉出,只见脖颈上有一条细细的红线,正是前几日的换头妖邪。 公主告诉季如光,这些人平日在府上只负责洒扫庭除,人又木讷,哪怕被换了头,也很难怀疑到妖邪身上,大概是在做些监听、密探之责。 “这几个,打算送到哪里?” “暗中处置了罢。送回司里,怕又会横生枝节。” “炭房中也有呢。” 炭房中央挖了深坑,里面躺着两具尸体。 那是两位送水的杂役,身上缠满了梅枝,大概被妖邪当成了食物——除夕夜梅花开得那样繁盛,总是有原因的。 由此可见,阿逢大概很早就附身了玉纯——甚至早在她们刚刚住进这间府邸时,只不过近期才得到指令、活跃起来。 这样妖邪才有机会,将雷敬、玉真等人的形貌学得惟妙惟肖,从而引诱他们;而公主和季如光的动向,也会被它们记录下来,密报给幕后元凶。 符寿安叹道:“哪怕如此严密的防御,士兵来回巡查,宫人换了又换,居然还是被寻到了机会。” “它们就像那梅香,总能趁你熟睡之际,从窗户的破口、木门的缝隙中渗透进来。”季如光挥挥手,让众人将尸体抬了出去,“只是更为凶险的事,大概还在后面。” “为何这样讲?” “如果没有猜错,迄今为止我们遇到的所有麻烦,都跟莫空有关。” 第84章 莫空的谋划 “莫空……”符寿安深深吸了一口气,“你见到他本人了?” “不错,见到了。内官要我护送入宫的‘大国师’,就是他。” “国师!只凭他与十三妹的……亲昵关系?”符寿安奇道,“还是说,他因为十三妹,搭上了太子?那个附在太子身上的提命法王,会不会就是他的属下……” 季如光苦笑道:“如果只是宁安公主的面首,又有些装神弄鬼的本事,那便是宫中极为忌讳之人,早就以巫蛊之名,拉出去砍了;应该也不是太子的缘故,太子虽然得宠,可刚刚入主东宫,根基不稳,没本事立一个国师出来。” “说的是。历朝历代,能废立所谓‘国师’的——”符寿安读了顿,“只有那个人了……” “殿下上回见到父皇时,他形貌如何?是否康健?” “去年夏天见过一次,因为剑南节度使谋反一事。当时他白发很多,腰也佝偻着,面色蜡黄。我记得当时是坐着轿子走的,腿脚不便。” “那便是了。圣上已倦政好几年,为何近来蓦然返春?头发也黑了,腰板也直了,甚至走路都不需要人扶。” “我还以为父皇找到了什么华佗在世、药王转生的神医……原来就是莫空啊!可他是你的朋友,你可曾看出什么端倪?” “莫空每回进宫,都是由宁安公主暗中安排的。”季如光思索着,“但依照宁安的性子,她不大会做出这么深远的安排,只有一个可能——” 他还未说完,符寿安便接口道:“这一切都是莫空自己谋划的。他先以十三妹为饵,做了她面首,又借此机会,搭上了她的同母兄长,给他安排了提命法王之类的妖邪,助他登上太子之位。” “那画皮妖中藏有蝉蜕,换头妖中藏有苍耳,这都是中药药材,符合莫空的做法。”季如光点头称是,“而他最根本的目标,还是你的父皇。现在看来,他很成功。” 他话音刚落,贺鲁敲门进来,说刚刚亲自探查了莫空的旧寨,那里已付之一炬,房屋、茶舍、药圃、诊室……什么都没留下。 仿佛天地间已没有这个人存在过的痕迹。 符寿安忧心道:“他现在已经进宫了,我们见不到他,也动不了他。” “既动不了他,就不要刺激他,先帮助你七哥将冤屈洗刷掉。” 当日下午,净尘司便来了许多人,由许威亲自带着。 他们将公主府围得水泄不通,上至公主本人,下至洒扫婆子,全部做了记录。 符寿安将阿逢作乱、府中人受害、与妖邪相斗的事原原本本讲了出来,还将那换了头的宫人、王七以及送水杂役的遗体尽数上交。 末了,许威意味深长地问道:“殿下觉得,此案到此为止呢,还是背后另有其人?” 符寿安正色地说:“阿逢原为摩喝乐,因情爱遇害,有因情爱复生作祟,此刻早已灰飞烟灭,当到此为止,并抚恤因此而遇害的京城百姓。” “那殿下觉得,这个摩喝乐,为何要谋害范司公呢?” “她心智已失,只以作祟为念,便如同市井疯子刺杀县太爷一般,只为恫吓人心。” 许威见她对答“聪明”,毫不拖泥带水,嘿嘿一笑,起身走了。 “这次来,他既代表了皇帝,也代表了莫空。” 季如光望着许威远去的背影,长舒了一口气,“你七哥大概能放出来了。” 果不其然,皇宗台夹壁上的泥封和青砖再度开启,永王终于恢复了自由。 他颇为“知趣”地上书,请辞京营节度使一职,并提议在即将到来的上元祭中,公开焚烧那棵作乱的梅树,由寿安公主在四天王山当众祈福,安抚民心。 皇帝先是严斥他忧谗畏讥,不为君父分忧,紧接着便将京营节度之位,派给了梳了一辈子头的齐如良,而非符庆泰或许威。 这当然是意料之中。对皇帝来说,既无法信任儿子,又不敢信任朝臣,外戚更是洪水猛兽,用得最放心的,恐怕还是服侍自己多年的家奴。 然而永王的另一个提议,皇帝却很干脆地应允了,不但夸他懂事,还命他筹备祭典,还要延续先前清理、修缮寿安观废墟之事。 在此微妙关头,连皇帝也不敢轻易出手,将哪位皇子彻底毁掉。 季如光准备了一大坛苜蓿酒,还有公主亲手缝制的祈福香包,径直去了永王府。阿逢之乱后,他和永王走得近,早就众人皆知,已无必要继续避嫌。 永王发达时,王府前头车水马龙,如今自然门可罗雀,冷清得很。 短短几个月,从地上飞跃云端,又重重跌落在九幽之处——哪怕他天性豁达,熟读史书,对权力场认识颇深,这一切也使他形销骨立。 永王随员本就不多,几位得力手下又被妖邪杀害,见了季如光,便如他乡遇故知,皱着的眉头立即舒展开来。 “王爷安好!”季如光深深一揖,将酒坛放在桌边,又将公主的香包呈给他。 “多谢季将军!也请代我感谢十二妹,若非你们,我怕是出不来了。”永王苦笑道, “在夹道中度了几日,方才明白古往今来,有罪的宗室为何难活……”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不过王爷这几日在宫中,还是需要谨慎再三。”季如光取出另一个水晶小猪吊坠,“此物可保平安,上回在宗庙中……” 永王会意,将小猪收了,正色道:“季将军提醒我的,可是那个新来的莫空?” “王爷目光如炬。”季如光言简意赅,将莫空的种种诡异言行,以及自己和公主的猜测原原本本讲了出来。 “我今日面见父皇时,的确见了你说的这位‘岐黄圣手’。他进宫之后,日夜调理龙体,父皇果然神采奕奕,比之前康健了许多,对他言听计从。” “有无可疑之处?” “其一,此人今日偷偷接近寿安观,被我的随从拦了下来。其二,我没看到他身边那个名唤‘莫伽’的小姑娘。” 第85章 又见莫迦 季如光将贺鲁留在了永王府中,暂充幕僚,还可以随时传话。雷击木也依照永王的布置,带人争分夺秒,营建地道。 皇宫里,莫空用尽浑身解数,先给皇帝调养,又造了炼丹炉,还给夜观天象,“国师”之名迅速传遍大街小巷,很快便压过了寿安公主这个“圣女”。 祭典越来越近,双方表面上陷入了某种平静——只有莫伽毫无音信、 徐盛婴急坏了,焦躁之际,忽然想起母亲一位幼时好友,恰巧是当今皇帝的懿妃,虽然多年不得宠,但好在资格老,和盛贵妃也关系融洽,反而得以安享晚景。 他便备了西域好礼,以“外甥”之名求见懿妃,姨母长,姨母短,一套下来居然颇见成效,懿妃挺喜欢他,便暗示了莫伽的下落: “我记得战国时期,楚国有个‘李园献妹’的故事。” 果然是历经险恶却几十年不倒之人,话不明说,但又让有心人一听便知。 原来,莫空是要将“妹妹”献给皇帝啊! 民间有“冲喜”,皇家又何尝不是?为了彻底治好皇帝的病,真正延年益寿,坐百世帝位,皇帝欲纳莫伽为妃,册封日子便在祭典当日! 徐盛婴还得知,莫空在宫中建了一个狭小的高台,将莫伽置于其上,名唤“无邪台”,只因莫伽这样天真无邪的少女,符合皇帝的口味。 他骗过看守太监,又在暗处蛰伏很久,终于在黄昏时,攀上了“无邪台”的轩窗。 “一整日了,贵人如何还不用膳?莫要饿坏了身子。”一个宫女劝道。 “我若想吃,早便吃了。我若不想吃,你们杀了我也没用。”莫伽的声音依然悦耳,只是有些虚弱。 宫女讪讪离去,关上门,口中嘟囔道:“真是个怪人。” 徐盛婴趁机翻了进去,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又低声说道:“是我…….” 他话音未落,早有一个温软窈窕的身子扑进怀里。 莫伽又长高了,已是一个浑身洋溢着青春魅力的女孩子。 徐盛婴轻轻抱着她:“不要怕,有我在,有我在……” 莫伽却讷讷地抬起脸庞:“快告诉我,什么是‘怕’?” “‘怕’……就是你觉得某些事情一旦发生,会很不好,你不愿意。” “我不愿意!”莫伽用力捶打徐盛婴的胸口,又用指甲掐入他肩头。 因那几根银针的缘故,她的七情六欲一直被压抑着,可因为季如光派人验针之故,禁制有所松动了,故而心底流波,如小鹿撞,却不能散出,也无法向他人描述。 徐盛婴只是在那里立着,任由她发泄,又怕她冷,将自己罩袍披在她身上。 莫伽打了一会儿,累了,又问徐盛婴:“那我愿意的事,叫什么?” “叫…….叫‘喜欢’。” “那你将手臂伸出来。” 徐盛婴不假思索,立即将右臂伸向莫伽。 她抓着这只胳膊,看了又看,嗅了又嗅,忽然张开樱桃小口,狠狠咬了下去。 鲜血从她嘴角流下,莫伽很敏捷地将之舔去,又用舌头细细拂过伤口。 “莫伽……你这是……”徐盛婴忍痛问道。 “这就是喜欢。” “我一定会救你出去的,相信我。” 她的双唇殷红,很快平静下来,终于在徐盛婴怀中睡着了。 徐盛婴将她抱到榻上,却发现伤口处又痛又痒,十分异样——被莫伽咬过的地方,出现了神秘的疤痕,而更为蹊跷的是,这疤痕是蓝色的! 夜幕已经降临,侍卫和太监们开始交班,徐盛婴便趁此机会,按原路脱身出宫。 他径直去了公主府。 “云娘子,季大公公,我今日见了莫伽!” “她怎么样了?一切都好么?” “不好!”徐盛婴恨恨地说,“莫空这厮要将她嫁给皇上,就在祭典当日!” 季如光疑惑道:“可莫伽姑娘七情六欲都被封着,皇上如何会……” “就因为她没有七情六欲,皇帝才会看中她,还建了一座‘无邪台’。” 符寿安提醒他:“入宫前,她的针是动过的,如今言行举止可有变化?” “怪我,忘了说!”徐盛婴嘟囔着,将受过伤的手臂伸了出来。 那是个椭圆形的蓝色伤痕,虽与女子的口齿吻合,但仔细看上去,反而更像一个符号、一个取自天书的文字。 徐盛婴肯定地说:“这个图案,我幼时好像在哪里见过。” “是在某本飘沙文书中么?” “不是。是在某个废墟中。” “我也见过!”符寿安忽然提高声音,飞快摸出了那把贴身匕首,“你们瞧。” 匕首极轻、极薄,一看便是女子防身之物,马皮鞣制的刀鞘上布满了飘沙纹路。 “云娘子,好像没有相似之处啊!” “仔细看!”她将匕首倒过来,刀首镶着一颗硕大的蓝宝石,而仔细看上去,宝石之上隐现花纹,恰好与徐盛婴手臂伤痕一致! 莫伽……难道也是飘沙人?! 飘沙人,这个绵延千年的神秘部落,已经湮灭在黄沙和废墟下的神秘部落,族人流散天下的神秘部落,居然与一切命运如影随形。 寿安公主流着一半飘沙人的血…… 史家——飘沙人的后代把持着永宁城首富之位…… 净尘司首尊被飘沙法术杀死,而凶手居然也是飘沙法术下的傀儡禁脔…… 如今连莫伽都与飘沙产生了关联,那莫空呢?! “云娘子,季大公公,你们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徐公子何出此言?” “神神秘秘的,大概是想离开永宁吧?” 徐盛婴莞尔一笑,“我自然晓得,云娘子贵为皇女,却一直是皇帝老儿的刀子,说不定哪天就钝了。至于季大公公,我知道你喜欢公主,若不离开这儿,你怎能娶她归家? “嘿!这般险恶无趣的地方,还不如我们那黄沙土墙呢。” 见季如光和公主没有说话,他赌咒发誓道:“我求你们,帮我解救莫伽姑娘。哪怕欺君之罪,哪怕与我爹决裂,哪怕被四海通缉,我九死无悔。” “你们若有用到我的地方,吭一声便是。” 第86章 愿付一生 或许是徐盛婴的造访引起了莫空的警觉,当他再次进宫、靠近“无邪楼”的时候,发现那里已成为一片空地,还栽上了高大的松柏。 由于徐盛婴的退婚触怒了皇帝,他被剥夺了出入宫禁之权,收去了关防印信。不用说,这又是莫空的“谗言”。 皇帝愈发“返老还童”,他居然临时纳了几位年轻的美人采女,夜夜鏖战至天明。 贴身侍从被接连换掉,齐如良困在京营不得回宫,连盛贵妃母子三人都很难见到皇帝本人了。 短短几日内,这位在权力场上纵横捭阖一生的老人,渐渐沦为一个真正的傀儡。 每个人都在恐惧上元祭,每个人又都在期盼上元祭。 也许在这个日子之后,无论好事还是坏事,都会迎来答案。 季如光将府中金银细软、京城产业都做了安排。 手下人中,除贺鲁、阿娜希塔、雷击木等亲信外,大部分批出城,沿途有据点,可助他们回到那个京城以西、玉壁以东的山间坞堡。 少部分朝堂、军中和市井里的暗桩,若之前从未暴露过,则继续蛰伏京师,等待大事毕后再行启用。 他将雷敬、鱼绍玄和孟伯礼叫来,每人倒了一碗苜蓿酒。 “诸位兄弟,我有些话要讲。” 共事这么多年,三人当然知道他要说什么。 天下第一等的烈酒下肚,众人面上微微发热,季如光先道:“跟着我这么多年,命也拼了,功也立了,可官升得慢,财发得晚,有没有怪我?” 雷敬第一个嚷道:“老季!我家三代边兵,就靠祖父庇荫给了个净尘司出身,若不是你,不知替人背了多少锅,死都死好几次了。你说罢!上刀山,下火海老子都去!” 鱼绍玄也毫不相让:“季头,我虽是个官家子弟,可那早就破落了。我来净尘司,原是为了升官发财,可我多年合计过,凭害人勾当得来的官位、银子,大多揣不长,总得还回去。跟着季头做事,我夜里睡得着。” 孟伯礼眼圈已红了:“季头……士为知己者死……孟秀才虽然拳脚不济,但还可以帮你骂……骂死那些蝇营狗苟之徒!” 季如光爽朗大笑:“多谢三位兄弟信赖!季如光这些年,承蒙三位襄助,没齿难忘。只是我并非要三位去做什么,只是道别而已。” 他在桌子上摆好三个小匣子,齐齐打开,里面皆是亮闪闪、沉甸甸的金锭。 “京城或许大乱在即,此物兄弟们收好了,或可聊作米粮之资。”季如光正色道,“谁都知道诸位与我交好,未来十日之内,诸位可闭门在家,不要出来。” 雷敬将官帽一扔,大笑道:“老季,你可勿要将人看扁了。你去哪里,我跟到哪里,这劳什子净尘司、京城,老子早不想呆了。” “不管你走不走,金子给我拿去。” “你实在要给,那便直接给玉真吧!反正将来也是她管家……” 鱼绍玄却接了金子,向季如光深深一揖:“谢季头!” 雷敬急道:“鱼儿,你怎的……” 季如光打断了他:“老雷!你岂不知,鱼儿与我们不同,他老母尚在,幼妹未嫁,族中亲人也都在京师,他不能走的。” 他向鱼绍玄还了一揖:“还请鱼儿,照顾好司里那些老弟兄。” 鱼绍玄不再说话,夺门而去了。 孟伯礼更与二人不同,他只取了一锭金饼,将其余退了回去:“季头,我虽有功名,可道不行,乘桴浮于海。我想去看看天下。此金便当作君子之信物罢。” 雷敬嘟囔道:“还不如去给阿娜希塔打个镯子……” 季如光笑着将他俩推出门外,又顺着廊道踱步,环视了整个府邸。 二十多年前,当他带着贺鲁,将沉甸甸的金子摆在莫员外面前时,他看得出那个人眼中的如释重负。 这么好的宅子,白墙灰瓦青石砖、上好木料的椽子,更兼方正疏阔、闹中取静,出门便是多条大路,随时可以去京师任何地方…… 为何要卖呢? 季如光查过这家人的家世,清清白白,没什么疑点。 也许是叔父走的突然,莫员外已将这里当作不祥之地,价格开的并不高,拿了金子很快便搬走了。 彼时的季如光却不以为意,自己就是最大的邪祟,还怕劳什子妖魔鬼怪?现在看来,当初的确有些疏忽。 不过比这更凶险、更可怕的事情,他不知经历过多少。连死都死不了的人,又有什么可畏惧的? “侯爷,永王请你即刻一叙。 ”贺鲁不知何时来到了身后。 “什么地方?” “寿安观。” 季如光很快打马入宫,永王正率领几位亲随,在寿安观入口处设了岗哨。原本用于监视寿安公主的望楼,如今也站了几位太监,面目颇生,也许是永王府中人。 寿安观的废墟,依然保持着昭天门那晚的样子。 巨大的铁门融了半边,勉强被熏黑的断壁支撑着。断壁上包着残破的铁皮,露出里面粗大的条石来。 正殿已彻底塌陷,散落的横梁和柱子毫无规律地搭在三清像的残座上,太上老君的拂尘还在,左手食指指天。 永王与季如光在废墟中穿行。 “我真的无法想象,那晚上十二妹是怎样逃出来的。” “她心中颇有智计,行事又决绝,许猛他们,本就不是对手。” 季如光短叹道,“只是那晚的确过于凶险,差一步便后患无穷,终归还是吉人天相。” “季将军,待逃出去以后,一定要好好保护她。” “臣愿付一生。” “上元祭中的规程次序,我已拟好了,今日便请季将军带去。皇族、百官、禁军和百姓的位置,我已告知贺鲁与雷义士。” 他取出一张详图,为季如光处处讲解,从符寿安、安延那和莫伽的位置,聊到何时动手,何时潜入洞穴,如何挡住追兵,阿含水水势如何…… 他还提议,若是工匠充足,不如朝山上再挖一条道,用于藏人——谁也不能断定现场会怎样,应当狡兔三窟…… 永王对京师地势的了解,远出季如光意料。而对于逃脱一事的谋划,心思缜密,恐怕不在他那“十二妹”之下。 “公主是圣上的刀,她走了,圣上恐会怪罪于你。王爷可有什么打算?” 第87章 从未见过的寿安观 对于季如光的担心,永王倒是胸有成竹。 “这么多年来,十二妹对父皇的价值,首先便是你说的‘刀’,为父皇除掉那些不听话,或者不喜欢的人。更重要的,则是一尊神像。神像款款摆在那里,有人敬重,有人恐惧,便够了。而神像中藏的那个人,其实是谁都可以。” “王爷指的是,莫空?” “不错。莫空被封为国师之后,这尊神像就完成了新旧交替。不过对于父皇来说,究竟是他掌控了莫空,还是为莫空所制,也许现在已分不清了。” “那王爷觉得,寿安公主是神像么?这尊神像,于天下苍生有益无益?” “哈哈!”永王笑起来,“你是在问我,若我到了那个位子,是否还需要十二妹么?” “我现在便可以告诉你。”他正色道:“首先,十二妹是个活生生的人,我希望她永不再做神像;第二,若将天下寄托在一两样神迹之上,那这个朝代,恐怕亡得不冤。” “讲得好!王爷心存高远,必能令天下转危为安。只是王者身系万民,还是谨慎为好。上元祭后,王爷尽可将罪责都推在我一人身上,或可保无虞。” 永王也向季如光一揖:“季将军可放心,我就是个办差的臣子,兵权也交了,父皇对我,不会有太多忌惮的。看看这寿安观,我若连这点勇气都没有,岂非辜负了十二妹这么多年的情义?我求的是天下清明,这期间的路有多难走,我知道。” 二人抚掌大笑。 “对了,今日请你来,还有一事。” 永王从身上取出一把钥匙,打开了寿安观内殿大门。 内殿门亦为精铁制成,正面损毁不大,而背面却布满了刀劈出的深痕——那是许猛在火海中挣扎的结果。 季如光指着那刀痕:“王爷请看,这刀已砍入一寸多深。正常人无论多精壮,毕竟气力有限,是断然做不到的。” 永王立即领悟道:“这么说来,许猛在刀劈铁门时,其实已经是妖邪了?” 季如光笃定道:“不错。臣在昭天门下,曾经和他力战,他虽神志不清,可力大无比,烈火烧出的伤痕也在飞快痊愈。若是常人的话,早被烧作焦炭了。” “看来从许贵妃遇害开始,妖邪便已遍布皇宫,着实是不祥之兆。对了,我今日在这内殿里,发现了其他怪异之处。” 进了内殿门,便是甬道。 原本这里立着三十六员天罡塑像,栩栩如生,煞是威武。 符寿安便在这三十六尊塑像的陪伴下,度过了童年和少女时光。 它们曾经震慑了许多妄图戕害她、欺骗她之人。 可它们也在那场大火中损毁了,大多已成为灰烬,少数还残留着碎裂的肢体,只有那么一两尊,尚且保持着人形。 “季将军,你看看这尊像,是否眼熟?” 季如光走到塑像前,那是一尊天英星,白面武士,背着弓,手上的枪已不见了。 他的嘴唇上有纹路,眼珠上有细细的血丝,左脸上还有一颗小小的黑痣…… “莫非?!” “太像了。”永王肯定地说,“我见过范司公殁时的样子。那种真人瞬间化为木像时的诡异和恐惧,至今历历在目。” “如果这些都是真人,那么依他们的衣甲和服饰形制,根本不属于这个时代。” 永王点点头:“似乎是郑朝时的,五百多年了。郑是水德,故而服饰尚黑。” 这些人是谁?他们为何会化身为木像? 寿安观前身究竟是什么?也是一座飘沙那样的赤乌神殿么? 三百年前的米娅大墓里,也有这样形制的构造啊。 米娅说过,她是争夺明女之位失败,方才进京避难的,而在那之前的两百年前,京城中也有明女存在么? 在这浩瀚久远的岁月面前,季如光心中空明,自己这一百年寿命,无非白驹过隙,沧海一粟而已。 百年之长,足以让一个人变得世故;百年之短,却不能让一个人尽知天道。 “这些塑像我见过多次,当初只觉得雕工精美,却没料到有此玄机。”季如光取出一支弩箭,用箭头轻轻游走,终于发现,神像的盔甲缝隙间有机关,可以将其拆下。 盔甲之下,露出强健的胸腹来。这人生前,必然是个习武的好手。 烛火映照之下,肌肤上居然现出密密麻麻的经文来。 又是飘沙文! 很多字符,也许是年代久远的缘故,季如光收藏的文书中已很少出现。 更为怪异的是,这些经文竟然闪起了淡蓝色的荧光,似在预警着什么。 “季将军可识得这些字?” “下笔古老,行文艰涩,似乎是部经文,通篇都写着万物生克,尤其是金木相战,木火通明之词,出现的很多。” “那岂不是中土的五行之法?” “飘沙人也讲五行,不过在他们看来,火比金木水火土更加重要,因此这经文出现在人身上,大概是一种禳延之法。只是公主不在,她对法术一事更为熟稔。” “不如搬出宫去,让十二妹看看。” 季如光同永王一道,将这尊神像用力抬出底座。 “慢着,那是什么?”永王提醒道。 只见天英星的脚下,伸出了一根粗粗的枝条,正如阿逢作祟时的受害者那样。 仔细看,这枝条又不是梅树,并无干硬、虬结的树皮,摸之温热,还会微微跳动,仿佛人身经脉。 而它同时又遍布着瘢痕和树瘤,上面生长着细小的枝叶,闻听居然有小小的鼾声,触之平静,而不像范金刚尸身上的嫩芽那般,总想找到新的宿主。 二人连忙检查所有塑像,但见凡是留有腿脚的,底下都有这粗长的藤蔓。令人恐惧的是,它们深不见底,不知通向何方。 “既然塑像身上都刻了飘沙文,那么能不能断定,他们都是飘沙人?” “大概可以。” “而寄身梅花的阿逢,死于二十多年前,近日才开始作祟。” “只有一种可能——阿逢一事,应该只是后人借鉴了法术而已。源头却在寿安观。” 第88章 姓季的,你来啦? 永王倒吸一口凉气:“难道是那个莫空,一早便知寿安观的秘密,从这里学去的?” 季如光沉吟道:“不太像,从他的种种反应看来,他大概知道寿安观与众不同,但也从未对此处上过心,而且寿安观多年来始终为重兵把守,无人可以近身。” “那便只有一种可能了:假如幕后人确为莫空,那也是从其他途径学到的飘沙法术,亦或是——他本就是个飘沙人。” “不错,这样便都能说得通了。”季如光点点头,“只是玉壁已成废墟,飘沙人散落天下,大多已融入中土之中。这许多年来,我寻访过很多飘沙后裔,唯一有特异之处的,反而只有寿安公主。” “季将军一直在寻访飘沙后裔?” “不错,这是臣的一个心结,若要展开叙说,恐怕一时半会讲不完。” “我听说,这次与十二妹并肩作战的,还有一位白发异人,季将军可见过他?” “见过。”季如光镇定地说,“那是江湖上的一位朋友。只可惜,死在阿逢手中了。” 永王扼腕道:“若那位义士还在,我定要当面拜谢他保护十二妹。” “还有,”他伸手人怀,取出那个小猪吊坠,“此猪也是飘沙旧物?” 季如光见那小猪半边焦黑,似被煅烧过一般,而身体从右颈到左胸,有一道深深的裂痕,他忙问道:“殿下可是见了什么怪异之事?” 永王淡淡道:“今日在太清殿附近见到了莫空,他朝我笑了笑,然后此物便碎了。” “王爷有何不适?” “我在宗庙守岁的时候,太子欲以邪法对我,那种压迫感犹如一道无形的、阴冷的墙壁,然而比之莫空,十不及一。”永王回想片刻,“今日他似乎并不想真的加害于我。毁掉这只小猪,也许只是一种嘲弄和威吓吧。” “还有一层意思——他想让王爷知难而退,不要整日守在寿安观中,难保发现什么东西,证明他与飘沙之间渊源很深。” “季将军不是说,飘沙人只有明女才会法术么?” “飘沙法术很多,有通灵、占卜、风水、星象等,不一而足,修习者众多。然而只有部落大巫祝被称为“明女”,需从许多小巫女中步步遴选,方得继任。” “那我们是否可以猜测——莫空是一个擅长邪法,但又与这寿安观的建造者,以及史家毫无关联的飘沙人?” “不错。只是莫空这个飘沙人,术法比史家那些子孙强得多,而他如今已窃据国师之位,成了圣上新宠。” “难道对他便什么办法都没有么?” “先前的妖邪,如画皮妖、换头妖、提命法王、阿逢……虽然莫空嫌疑很大,但毕竟没什么确凿证据。再加上他已伴驾君前,是决计无法审问了。” “那季将军觉得,莫空的真正目标是什么?” “我最担心的,恐怕还是寿安公主。” “你是说,莫空做了那么多铺陈,最终是为了十二妹?” “如果公主注定要成为明女的话,她的灵魂,她的术法,她的本质,恐怕都不是你我凡夫所能确知的。也许莫空了解的部分,比我们更多。” 永王坚定道:“季将军放心,我不会退后的。寿安观我会继续加派人手,不让半只苍蝇飞进去。莫空有什么新动向,我也会及时通知,希望你保护好十二妹。” “多谢王爷!” 季如光拜别永王,见天色尚早,本欲尽快回见公主,却看到许威手下一个小太监,在寿安观附近鬼鬼祟祟,便暗中跟着他,直到他走到净尘司附近。 然而小太监却没有走正门,而是在东北小门处停下。很快,门里一个宫娥装扮的女子出来,与他交头接耳起来。 这女子有些眼熟。季如光思索再三,才记起她是莫空当初在医馆中的一个侍女。 莫非莫空就在净尘司?! 女子不住点头,随手将一个纸包交付小太监手上。 季如光心中明了,怪不得许威受了宫刑之后,没几日便能离开蚕室,又是伴驾又是断案,恐怕便是仰赖莫空的药。为了药,他便替莫空侦缉永王和公主的消息。 季如光挺立身姿,径直朝小太监和宫娥走了过去。 “季将军……”小太监有些心虚,“您今日也来司里么?” “我要见莫空,带我去。”季如光单刀直入,不与任何人废话。 “这……”小太监一时语塞,旁边的宫娥却笑吟吟地,娇声道:“季大人,我家主人不在这里,奴家也不知道他在何处……” 季如光伸手,一把扼住了她的喉头:“我再用力些,你便会死。大概对莫空来说,你们只是些薪材、伥鬼,瞧瞧他会不会来救。” 那女子的脸色由白变紫,喉中发出咯咯声,竟不似人类,原本窈窕的身形很快便膨大起来,而贴着花钿、傅粉涂脂的面庞却如漏气的皮球,软软塌了下去。 小太监早已吓瘫在地,胯下一片潮湿。 季如光忽然松了手,女子又变回了人形。她一边咳嗽,一边向季如光赔罪:“是贱妾错了,请‘大王千岁’随我来。” 能认出“宫毗罗王”的,已不是寻常妖邪了。 女子在前,季如光跟在后面,入小门之后,立即是一条又长又窄的廊道。 这里本是净尘司藏书之所,存了历朝历代的刑律典章。 廊道尽头站着两个净尘司武士,头戴官帽,上身却赤裸着,肌肉虬结,最令人惊愕的是,他们前面两只手按着长刀,背后却又伸出两条胳膊来,持着手弩。 季如光没见过此二人,大概是许威从禁军中带来的旧部,如今主子投了莫空,二人便被某种法术,炼成了妖邪。 “未得司公之命,擅闯者格杀勿论。”左首武士恶狠狠地警告起来。 季如光轻轻推了推女子。 “放肆!没看到是我么?”女子在他俩面前,反而相当倨傲。 二人慌忙行礼,让开大门。季如光注意到,武士身体内似乎有东西在游走。 女子推开这道门,里面是道屏风,上面写着四个字:“礼禁法施”。 琴声悠扬,一阵茶香施施然飘来。 “姓季的,你来啦?” 第89章 图穷匕见 就在不久前,这里处处还是高大丈许的书架,发黄的册页中藏着一条条律令、一件件大案、一段段历史。 虽处深不见人之处,但在建造之时,却巧妙地通过小窗、天井和明镜,将日光转移至此,再加上恰到好处的灯烛,并不会让人感到阴暗。 可如今映入季如光眼帘的,却是间空阔的大厅——书架、简牍、案册,全部消失不见,代之以卧榻、香炉和莫空那排黄花梨打制的七星斗柜。 莫空似乎很喜欢月白色的服饰,正在以长长的手指拨弦,行一曲《高山流水》。 两位绝色女子在台上侍琴奉茶,许威却在三尺以外的台下,垂手而立。 “这几位姑娘,也是你拐来的磨喝乐?”季如光冷冷道。 “季如光,你放肆。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许威立即变了脸。 “许司公,你可以下去休息了。” 莫空微微一笑,摆摆手。 “国师!我若不在,怕他对你不利啊!”许威急道。 “季将军,是我的朋友,切勿以属下待他。”莫空淡淡道,眼神中却闪过一丝厌恶,许威连忙退下了。 “偌大的净尘司,天子亲军,也被你改成了妖邪窝子。”季如光指了指门口,“说罢,你究竟要做什么?” “你瞧,那么多年的至交好友了,这曲《高山流水》,说不听,便不听了?”莫空笑着罢了琴,从台上走下来,“上回那是忙着进宫,来不及告知与你,今日随便问。” 季如光也不与他废话:“那个死了的妖邪,名唤阿逢,而莫伽颈后所扎的针上也有一个‘逢’字。是不是你,从阿逢身上取下,放入莫伽体内,从而压制她七情六欲,甚至让她忘却早年记忆的?” 莫空摊开双手,眉头紧蹙,做出一副极无辜的模样:“那些沦为磨喝乐的女孩子,哪个不是一辈子曲意逢迎、随波逐流?恐怕叫‘阿逢’的,并不在少数吧!” “我并不知道莫伽早年遭遇,但我希望她能有属于自己的人生,便给她取了新的名字,伽者,‘重入人世’之意。你觉得此名如何?” 季如光“哼”了一声,接着问道:“你既要给她属于自己的人生,为何还要违拗她自己的意愿,将她强行献给皇上?” 莫空也提高声音,反问道:“季如光,她的兄长是你,还是我?” “权且算你。” “那长兄如父,我给她找个好婆家,有错吗?!你又不是不知道,她那个傻傻的样子,有哪个男人肯要?既然天子垂青,那当然是我兄妹二人的洪福喽!” “徐公子对莫伽倾心已久,你却为何不顾他的心意?” “徐公子?哼!那厮就是个没长大的毛孩子,我不放心。”莫空对答如流,敏捷机变。 “我还记得,莫伽一直说要找到自己的娘亲,是怎么回事?” “那是小孩子心性而已。况且自小无父无母之人,谁不想见到娘亲?漂泊在外这么多年,我都想见到自己娘亲呢!”莫空嗔道,“就你这个人,铁石心肠!” 季如光盯着他半晌:“当年卖我宅子的莫员外,与你是何关系?” 莫空挠挠头,露出几分困惑:“哦!你说他们啊……是与我同族不假,可跟我从无交集。我记得那家子颇为抠门,从不帮衬落魄的穷亲戚。” “我可以明确告诉你,那位莫员外的叔父,应该就是将阿逢炮制为妖邪的罪魁祸首。你家有此精通法术之人?” 莫空更加不高兴了:“医者仁心也,靠那种邪法立世之人,是我最鄙夷的!” 他说完这句话,立即招手,一位美人捧来清茶,莫空惬意地抿了一口。 场面一时陷入了寂静。 “不是有很多问题么?继续问啊。”莫空催道。 “那便问最后一个问题,你说要与我一同‘医治这个五浊恶世’,我若答应的话,要怎么做?” “哈哈哈,季如光,季将军,早谈这个,不就不用费那么多口舌了?” “有屁快放。” “我要你——将寿安公主交给我。” “为什么?” “你又动怒啦?不要这样。她跟着你不安全。把她交给我,我便保所有人平安。” “这个理由并不充分。” “好吧,那我说实话了。”莫空优雅地来回踱步,“自从上回下了史家大墓之后,我才发现,她关乎着全天下人的命运。” 季如光冷笑道:“你处心积虑接近我们,最终还是因为觊觎公主的异能?” “你知道她是谁吗?你不知道!”莫空忽然歇斯底里起来,“我与她是久别重逢,而你?你才是个贸然闯入的过客!你现在该让开了。” “你是飘沙人吧。” “我可以是任何人。” “你无法从我手上带走她。” “我也没想过要征求你的意见。” 季如光右手拇指微弹,“秋水”已出鞘一寸。 “看来是没得谈了?”莫空又恢复了那张玩世不恭的脸。 此时一位宫娥跑了进来,气喘吁吁道:“玉人发脾气了,还请国师前去安抚……” 莫空将手中茶杯重重掷去,砸碎在墙壁上。 他对季如光抛下一句:“我再说一遍——刚跟你讲的那些,不是交易,而是命令。你交不交人,我也不关心,反正她会到我手上的。” 当季如光赶回府中时,符寿安神色凝重,正在读一封信。 那是从宫中寄来的,母妃的笔迹。她说,承蒙莫空先生照料,现在一切都好,许久未愈的腿伤,好得很快,如今都能拄着拐走几步了…… 信的末尾,安延那另写了两个字:“珍重。” “看来母妃已被莫空挟持了。”符寿安焦虑道,“她末了这两个字,是在提醒我直接走,不要管她么?” “你母亲知道,你一直没离开京城,最大的牵挂便是她。” “母妃行不得,我也不会离开京城半步。”符寿安坚定地说,“可我不明白,莫空为何要挟持她呢?!” “我今日才知,莫空的目标从始至终,便只有你。” 第90章 上元祭 京师的上元祭,是天下闻名的庆典活动,亦为“永宁八景”之一。 当皇帝还没有进入暮年的时候,他会在昭天门前接见万民,向天空打出一百零八颗金弹子,如果有哪个幸运儿侥幸接到,将会成为他一生的骄傲谈资。 皇帝随后会戴上天神面具,在皇族、百官和亲军的护卫下,边走边舞,直到京师的至高点——四天王山下。 沿途人们会将浸过香料的纸花,抛洒在这条路上,故而又称之为“椒径”。 久远的传说中,四天王山是可以同天界相连之处,在那里进行的祭典,必能博取一个好年景。除了贵胄们之外,只有民间豪富、宗族耄老可以随驾前往。 直到祭典结束后,皇帝沿着“椒径”回宫,便是华灯初上,火树银花的上元夜。 然而整整七年,京城的上元节,反倒是每年最沉闷无趣的日子——昭天门前空寂无人,禁军忙着飞奔满城,抓捕那些偷偷点灯、或是自行集会的人。 一切失望与沉闷,终于在今年打破了——皇帝再次出现在昭天门前,向迟疑的百姓们挥手致意。 据那些八年前来过昭天门的人说,时间在皇帝身上彻底凝固了,他发如凝墨,满面红光,似乎并不比立在身边的太子年长多少。 盛贵妃站在另一边,她虽然仍非皇后,可早已统率六宫,当得起这般母仪天下。她拉着宁安公主的手,公主用扇子半遮着面,露出的一只妙目便已引发无数遐想。 永王身着华服,站在女墙边上,与皇帝有一丈多距离。 他是今日的主礼人,有意将每一个字都念得很慢——十二妹并不在这里,她已早早前往四天王山,排练祭礼、熟悉那里的地形与逃跑路线。 可他也不能无休止地拖下去。 皇帝终于射出了最后一颗金弹,十多个人为了争抢,不惜在天子面前互殴起来。 场面有些小小混乱,永王一直紧紧盯着皇帝的脸——他的神情颇为欢愉,一向喜欢端坐高位,看人们斗得你死我活。 莫空不在城头,也不在人群中。京师已开始传扬大国师的神通与威名,他却以“坐镇中宫、以震邪气”为名,回避了这次向百姓的公开亮相。 这大概会让那些满怀期待年轻姑娘痛心不已。 就在上城楼之前,已有心腹前来向永王相报,说莫空只是在御花园中独自漫步,不时吹笛弹琴,并无什么异样。 永王忙令他转告贺鲁,让季如光和公主周知。 只是……莫空的行为,也过于松懈了些,这让永王颇为不安。 他会一直待在宫里么?他会在暗中潜入四天王山么? 教坊司奏起了仙乐,一群脸上涂着黑泥、白灰的壮汉打起鼓点,太子将面具呈给皇帝。当他戴上之后,便化作了通天圣主,天下所有的生灵都要向他跪拜。 百姓们欢呼着,哭泣着,在禁军组成的警戒线外山呼“万岁”,将他们重金求来的香花抛洒在道路上。 皇帝带着头,盛贵妃和太子紧随其后,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向四天王山蜿蜒进发。 队伍出了北边的壬癸门,穿过护城河,官道便分岔了,一条通向朔方,另一条则通向一座石拱桥。 此桥又称为“卧浮屠”,形似七宝琉璃之塔,塔的那头,便是上元祭的主会场了。 那是个长数百步、宽亦数百步的高台,四个方向各有九位仙姿飘逸的女道士。 寿安公主就跪在高台中央,静候父亲到来。 她已穿回了真正的赤乌羽衣,戴上了黄金面具。 身姿岿然不动,对于今天的逃脱,她已演练了无数遍。可当她看到王座上那张居高临下的脸时,心却咚咚跳个不停。 无论她再勇敢、再果决,对于“父亲”,总归是有些畏惧的——尤其这个父亲,居然一天比一天年轻,亢奋的眼中布满血丝,用力的步伐略显轻浮。 她还看到了母妃。母妃居然已能摆脱拐杖和木车,自行走路了!这使她欣喜若狂,可一想到这是莫空所为,心头又蒙上了一层阴影。 当然,她知道季如光就在台下。 有他在,一切都会好。 众人各坐其位后,还是永王上前,将今日祭仪公告天下。 皇帝先拜莫空先生为本朝国师,正一品,封王爵。只是国师那张椅子依然空着。 第二步,自然是“玉人聘”了。 祷文冗长,无非是人王欲娶天女为妻,以求上天庇护、福寿绵长之意。 这“玉人”便是天女之意。皇帝先行祷告,求上天封一位凡女为“玉人”,再向上天下聘,纳“玉人”为妃。 一顶十六人大花轿出现在会场中,轿夫们上身赤裸,下身却披甲,光着脚,模仿那天宫中的功曹力士,将“玉人”从天庭送往人间。 永王左手一招,有一群内官上前,抬来两张案几,一张摆着香炉,烟气袅袅上天;一张则摆着册印,皆用明黄色的丝绢裹着。 皇宗台通告吉时,礼部侍郎宣读册文,最后由永王高喊道:“受册!” 两位女官轻快地走向大轿,轻轻将帘幕拉开。 “玉人,受册了。”一位女官悄悄提醒道。 另一位女官却缄口不言,神色颇为诧异。 “玉人”一袭红装,满面娇容,有令人失神落魄之貌。她痴痴地抬起一只手,任由女官牵引着,一步步走向笼盖册印的彩亭。 她虽然神情迟钝,身姿却极为优雅,像任何一位精通宫廷礼仪的女子那样。 册封礼成,她的宫中份位便仅次于盛贵妃。后者却笑意盈盈,看不出半点怨恨。 唯有那位一脸惊讶的女官,在台下飞快褪去了襦裙,扔掉了花冠,只是脸上还傅粉涂脂,未及洗去。 “季大公公,那不是莫伽!”徐盛婴压低声音道。 “何以见得?” “只要我靠近莫伽,臂上那道疤痕便会奇痒无比。”徐盛婴红着脸说,“可适才我掀开帘幕时,里面的女子非但不瞧我,那疤痕也平静如常。” “看来,莫伽不在这里。” 第91章 上元祭 二 徐盛婴焦急起来:“季大公公,你说怎么办?” 季如光沉思少许:“你看到的那张脸,恐怕是个傀儡吧。” “她不会已经……了吧!我可以去找她,可是我去哪里找呢?” “不要慌,莫空虽然有操纵她之嫌,可你想想,莫空将她待在身边养了这么多年,若这么轻易就出了什么意外,不像他的做法。依我看,莫伽只可能在两个地方,要么是皇宫,要么就在这附近。” “何以见得?” “今日是册她为妃的日子,若她本人不在现场,那便是欺君之罪,莫空没必要这么做。如果在皇宫里,大概是病了,无法前往;如果在附近,那么在上元祭之后,再让她回去将傀儡替回来,正好天衣无缝。” “我有一种直觉——莫空和莫伽也许都不在宫里……我便先在这附近找找罢,带几个西军的兄弟。”徐盛婴也镇定起来,“可如果我没找到她,怎么办?” “我会带公主和她母亲先走。”季如光平静地说,“待平安脱险后,再回来找你们。” “一言为定!” 刚好,此时祭台下走来了四队乐手,边舞边奏,鼓乐喧天。 “趁现在走。” 季如光一招手,穿便装的孟伯礼从人群中钻出,引导徐盛婴出去了。 这些教坊司的乐手衣甲鲜明,演奏的是《开基乐》,重现了本朝开国定鼎时,太祖皇帝英明雄武之势。 一曲奏罢,现场所有的皇族、百官、士兵、乡贤……无不跪伏在地,山呼万岁。 皇帝笑眯眯地从御座上起身,向所有人挥手。 适才的奏乐已让他血脉贲张,仿佛那指挥千军万马、在权力之巅纵横捭阖的并非祖先,而是他本人。 他曾经无法抵御岁月的侵蚀,而不敢见人,也无力见人。他常常抱怨,既然自己贵为“天子”,为何不能与天齐寿? 当他因头风,而蜷缩在深宫卧榻而无法起身时,最恐惧的就是那几个儿子——他们会像年轻的雄狮撕碎父亲那样,撕碎自己。 当还是庄王的符庆泰第一次将“仙药”献给他的时候,他很恐惧。 他恐惧那几个小小的、朱红色的丹丸是剧毒,他更恐惧身边阴晴不定的范金刚会忽然反水——倒向一个三十出头的皇子,岂不比追随行将就木的老皇帝更为有利? 然而他猜错了。 范金刚是忠诚的,他亲自吃下一丸,隔了十二个时辰,毫发无伤。皇帝这才放心吞入腹中,并且向庄王许诺——无论如何也要废了太子,扶正他! 其实,废太子无论反或不反,许贵妃死或不死,他们的命运都早已注定了。 然而许贵妃母子一定会温良恭俭让,将储君之位乖乖交出么?同样不会。许贵妃早就安排了一切,若她没有横死,皇帝、庄王、盛贵妃,还有命在么? 若许贵妃死后,废太子便将心一横,纵兵扣阙,也不至于落得个殒命销骨、土坑葬身的下场。 救了皇帝一命的,也许正是废太子的一念之差。 无情最是天家,中土海西,概莫能外。只要登上皇位,便与骨肉天伦彻底无缘。 当皇帝重焕青春,足以夜御数女时,他再次陷入了痛苦——如果“仙药”只能由儿子来进献的话,岂不将生死命门,再次交予他人之手? 莫空便在这个时候出现了,不早不晚。 他不再通过太子献药——直到今天,太子都没见过他的真面目……而是在一个青烟缭绕的夜晚,“降临”在皇帝休憩的书房外。 所有内侍都“睡着”了,皇帝耳中萦绕着莫空弹奏的静心曲,昏花的老眼只看到一袭月白色的无缝天衣,轻披在一位俊逸无比的“仙君”身上。 “你有天命,可做万世帝王。”“仙君”的语气温和而笃定。 “你保我长生不老,我封先生为国师!” “海外山人,不拘于俗务。” 皇帝欣然。 一个天上来的仙君,还会来抢夺朕的皇位么?当然不会。 他不必像提防寿安公主那样,来提防这位新册封的大国师。 也许女儿那点法术,在国师面前,无非是米粒之珠,痴放光华了罢。 他终于可以不用提心吊胆地面对这个身披鸦羽、手持明火的“虫娘”了。 符寿安此时正从一位宫娥手中,接过一支熊熊燃烧的火把。 那株阿逢化身的腊梅,正在被一群力士肩扛着,立在祭台中央。 她的五官依然栩栩如生,露着浅笑,任由力士们将重重铁索捆在她身上,甚至还贴满了黄色的符咒。 符寿安一步一顿,从祭台最南边的火地,走到腊梅边上,轻轻一抛。 熊熊烈焰立即燃起,蹿升至五丈之高的空中,木质的焦味伴随着淡淡梅花香,萦绕在每一个人的鼻腔之中。 与寻常木头不同的是,这株腊梅烧得奇快,很快便化成了粉末,消散在空气当中。 季如光敏锐地发现,以往皇帝对符寿安的驭火之法颇为忌惮,而此时既让她手持火把,又未在御座四周布置灭火之物,忽然托大,不知是何缘故。 难不成有什么古怪?!他暗中找来贺鲁:“公主拿的火把,是否检查过?” “检查过,万无一失。” “那递火把给她的宫娥是何人?” “宫里派来的,正好将黄金面具一并送来。” “哦……”季如光将眉头展开,也许是自己想多了。 “梅妖已除,天下太平!”永王高声念道。 一些百姓抽泣起来,阿逢作祟时,京城大约死了数百人,且都殁于闹市之中,当中不乏太学生、行商坐贾,乃至于退休致仕的百官僚属。 一个王朝兴盛的时候,往往天降祥瑞;当王朝败象已显的时候,便有妖邪横行了。没人担心京城百姓会怎么想,但那些手握重兵的藩镇节帅呢? 他们会不会以妖邪之名,扯反旗、清君侧? 因此,今日在百官万民面前烧掉阿逢的尸身,算是给无数双眼睛一个交代。 妖氛已除,祭台上便恢复了神圣,接下来便是祭神了。 雅乐响起,硕大的檀香燃烧,三十六位女道士从四方汇聚而来,身形飘逸婀娜。 符寿安位居中央,轻展羽衣,一手持拂尘,一手仗剑,跳起了祭神之舞。 第92章 上元祭 三 曾几何时,寿安公主母女皆以舞蹈响誉京城。 安延那是塞外部落中闻名的舞姬,胡旋柘枝无一不精,只因她双眸深绿,又兼舞姿矫健,花名“碧玉狮子”,当年正是以一曲《舍脂天》挽救了自己的性命,还因此被献入京师,成了当朝天子的媵妾。 只不过进京之后,她的舞就只能眺给天子一人了。 皇帝精通音律,于舞蹈一途也颇有研究。自纳安延那进宫开始,到符寿安异能出现前的六七年,那是母女俩最快乐的日子。 小小的寿安公主,两三岁的时候,便已经能模仿母亲,转十多圈,最终眩晕在母亲温暖的怀里。 符寿安喜欢跳舞,她认为那是种不同于语言、文字和图画的律动。 最初的人们,还在茹毛饮血的时候,就已经可以通过舞蹈,来庆祝一次成功的狩猎,纪念一位刚刚逝去的英雄,恐惧一场滂沱的暴雨。 哪怕当她被关入寿安观之后,依然能从枯燥的生活中找到一丝乐趣——祭祀时的舞蹈,会让她想起与母亲在四天王山附近乳海边泛舟的日子。 而就在当下,这个极未知、极微妙,充满了期待或失望、交织了喜悦或愤怒,昭示着平安或凶险的时刻,她依然能享受舞蹈带来的快乐。 符寿安剑柄轻送,刺破一只悬挂着的皮囊,当中流出清甜的米酒来。 这米酒潺潺地,洒在一只草扎的大狗身上。这草狗,大概就是天地间的连接处吧。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女道士们轻启朱唇。 力士们缓缓将巨大的神像,沿阶而上。 最为伟岸、最为震人心魄的,便是昊天上帝了。 作为至高神只,他的身边围绕着日月星辰、风云雷电。 他的装束与人间帝王几乎无二,但面上却不见五官,只有一个向右旋转的旋涡。 那是天地间最神秘的符号,象征着一切的开始和一切的结束,象征着混沌,似乎在向世人告诫——真理并无实相,勿以泥胎木塑为真神。 符寿安向神像做出敬服恭顺之姿,一而再,再而三,盈盈三拜。 一拜江山永固,二拜风调雨顺,三拜四夷宾服。 末了,她用剑刃轻轻划开手指,将数点朱血滴在草狗额头,以作契约。 昊天上帝的神像,稳稳地立于祭台中央。 符寿安旋转起来,比当年的母亲更加轻盈,如玄鸟盘桓,忽用剑身,尽力敲打拂尘的长柄,发出金石之声。 这便意味着,五方神的祭祀开始了。 令所有人想不到的是,传说中被戕害致残的安延那,居然从座椅上款款而起,她走到皇帝面前,向他再次做了一个请求的手势。 说是“再次”,是因为她早已在宫中,请求皇帝答应自己,在祭典上与女儿共舞。 在某个瞬间,皇帝感到自己的眼眶有些潮湿——当然,他很快便在心底鄙夷了自己:“你愿眺,便眺罢。” 安延那着了一套白衣,与女儿纷纷起舞,罗袜生尘,现场寂静无比,所有人都沉浸在这极高的身姿妙艺之中,仿佛两位舞者意通阴阳。 五方神对应五个方向,也对应五行,神像开始陆续上场。 金主西,为开天辟地的大斧。它斜插在大地上,斧上有一只仙鹤,斧下有一个穿皮裙的恶鬼,取意为“上清下浊”; 木主东,为两棵首尾相连的树木,一棵的树根是另一棵的树冠,意指成住坏空; 水是一扇黑门,也即“玄牝之门”,世间万物从此而生; 火是一张巨大的脸,须发圆形,象征太阳,没有五官,脸上只有一只三足乌鸦, 乌鸦口中叼着一支箭,是后羿囊中的最后一支箭; 土是一根麦穗里长着无数眼目,象征世人的起源。 符寿安母女从金神巨斧下穿过,用斧柄上滴落的水洒向水神之门,再从门中穿出,绕着木神的干支往返,途中取下一支箭来,放在火神乌鸦的脚爪正中…… 五行相生亦相克,她们的步履越来越快,身姿愈发令人眼花缭乱。 与此同时,雅乐的鼓点再次响起,规律而平缓,令人逐渐有昏昏欲睡之势。 季如光在台下长舒了一口气。迄今为止,一切皆按计划行事。 与莫空“割袍断义”之后,他立即联络永王,派了阿娜希塔乔装进宫,费了三天方才找到安延那,将逃脱之法告知于她,方才使她向皇帝主动献舞。 而母女俩在现场的舞蹈,亦是经过精心设计的。飞速的旋转、周而复始的场景、富有深意的鼓点,都会让现场看客降低警惕,陷入到半梦半醒之中。 到那时,阿娜希塔会施展幻术,令那五方神“行动”起来,而火神脸上的三足乌,会带着母女俩一飞冲天。 当看客们惊呼之际,母女俩早已通过神像内部,进入了早已挖好的地下通道。 安延那是在祭典前一天才向皇帝提出的,这自然出乎莫空意料,然而他并未有多在意,也没有阻拦其事。 鼓点依旧,众人但见黑白两色,如国手对弈,阴阳转换,日月相移……阿娜希塔穿着宫装,正躲在人群中。 只要公主顺利逃脱,她便可以随时换上一套假羽衣,将追兵引到其他方向。 正在此时,季如光忽然看到一道淡蓝色的烟雾,从四天王山中扶摇直上。 糟了!莫非徐盛婴出事了? 他连忙叫过雷敬和鱼绍玄,让他们前往徐盛婴示警的方向,又走到阿娜希塔身后,暗示她加速。 然而一切都被打乱了! 一阵震天裂地的吼声,将所有人从阿娜希塔营造的迷梦中拉拽而出。 这吼声似虎豹,但比虎豹深远百倍、尖利百倍,当它从山的那一边传来时,人们似乎看到,整片的松枝都被震落在地,腥风盖过了一切祭台上的檀香。 上至皇族,下到百姓,先是痴愣片刻,紧接着无不起身惊呼,无论士兵怎样弹压,人流都开始涌动起来,甚至带着士兵一块狂奔。 第93章 上元祭 四 季如光耳鼓“嗡嗡”,额头犹如遭了铁锤重击,冷汗瞬间流了下来。 这吼声早已刻入他的灵魂,在他每一个噩梦中出现,中止了他生而为人的旅程,造就了他停步百年的命运。 一千多位边军,两万多名玉壁百姓,就那样长眠在了血海和荒漠之中。 十二位濒死的战士,背负着所有袍泽的守土之志,将自己变成了伤口可以快速愈合,血流干了亦能搏斗,扯去内脏还可瞬间生长的怪物。 灵囚! 灵囚是夜狰天然的敌人,可夜狰已经有八十年,没有在这个世界上出现过了。 夜狰! 这些身如小山般的巨兽,盘踞在不为人知的另一个世界中,在不可思议的法术连接之下,侵入了红尘人世。 它们形似虎豹,头顶巨角,身后有五条钢鞭似的长尾,挡者立为齑粉! 季如光要带公主去的玉壁,正是因为八十年前的夜狰之乱,而沦为死城。他相信,夜狰不会来了,可商路总要通畅,人们总要回到故乡,灵囚总要安息…… 只要明女回到玉壁,便一切都会美好如初…… 然而许多年来千算万算,他从来没想过,夜狰居然会重新降临人世——并不在当年肆虐过的西域边城,而是百万人口所居、天子九鼎所在的京城! 难道玉壁的结界被打开了?! 不对。他在玉壁以东建立的聚落里,日日有人监视着西方的峡谷、山峰和关隘,从未出现一次夜狰袭来的预警。 那四天王山的夜狰呢?是原本就潜藏在此处,还是因为什么别的裂隙,逃逸出的? 太蹊跷了!为什么早不出现,晚不出现,非要在公主计划出逃之时,恰好打乱了自己筹谋已久的计划呢? 两个浑身带血的人逆着人潮,向季如光踯躅而来。 鱼绍玄捂着胸口,雷敬则高叫道:“怪物来了,怪物来了!” “怎么回事?” “我二人刚刚转到后山,就见到徐公子被一头几丈高的怪物一把掀飞……”雷敬大口喘着粗气,“我们一想,不能让这厮过来害人,便……便与它斗了几招……” 鱼绍玄这才缓过劲来:“刀砍在它身上,跟拍灰似的,两下就卷刃了。” 季如光伸出双手,将二人向后拉过:“那是夜狰。” “夜狰?那玩意不是话本里才有的么?” “你们谁也对付不了。” 话音未落,便看到几个人形迎面飞来,三人连忙向侧面一滚,只见落下的都是禁军,虽然身穿重甲,依然被开膛破肚,眼见不能活了。 又是一声怒吼,很多人支撑不住,腿脚发软,捂住耳朵蹲伏在地,两侧禁军和踏白军开始射出暴雨般的利箭。 金石之声不绝于耳,迎着箭雨,一头庞然大物暴起数丈,稳稳落在寿安公主面前。 与巨兽相比,符寿安犹如山石前的野草,渺小而无助。 然而她却勇敢地将母亲护在身后,挺立着,将双手高举着,捻动法诀。 虽然事发突然,但符寿安已经在无数信笺、日记、遗嘱中读到过它们;在灵书女的万千记忆中见到过它们。 “是夜狰么?”她高喊道,“退后!别让我用红莲业火烧了你!” 夜狰低吼一声,将利爪伸出,在地面上抓出深深的痕迹,可它却并未进攻,而是紧紧盯着符寿安的双手。 那双手修长、柔洁、神秘,但却没能释放出任何火焰来。 符寿安愕然了……怎么回事?她感到自己与世界之间,被上了一把锁。 术法的力量在她体内翻滚着,却永远也无法到达指尖。 手镯——那双皇帝赐予的象牙手镯,像镣铐一般紧紧箍住她的腕子。 一定是这个!这不是象牙,而是某种拘押用的法器!她猛然想起,那位呈送首饰的宫娥,面生得很。 她徒劳地抽出怀中的匕首,将刀尖对准虎视眈眈的巨兽。 “保护公主!” 依然忠于永王的踏白军士兵,结成长枪方阵,如铜墙铁壁般推向怪物;季如光在净尘司的亲兵们,纷纷将火柿子抛向夜狰。 长枪扎不透夜狰的皮肤,火药也不能焚其半分。 它扬起尾巴,瞬间将五位甲士通心扎透,摔碎在山石上。 “公主!虫娘!” 玉真甩开斗篷,抢过十多个火柿子揣在怀中,径直向夜狰冲去。 “玉真妹子,我去吧。”雷敬拦住她,硬生生将那个小包袱抢在自己身上,“你将来老了,也莫忘了我。” 鱼绍玄哈哈大笑:“老雷,都这时候了,咋不算我一个呢?” 他的脸上已熏得焦黑,只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孟秀才!我那老娘,还有妹子,就拜托你了。” 季如光沉默着上前,将火柿子从二人身上轻轻取下。 “你们谁都不必死。” “老季!” “谢谢诸位。”季如光平静地说,“但那不是你们的命运。” 他将双臂一拦,众人蓦然停在原地,眼见他拿了秋水,转身向夜狰走去。 正当此时,夜狰忽然离开了祭台,飞身踏入了皇族行在,一些宗室躲闪不及,已被它踩为肉泥。 皇帝怔怔地站在御座上——他头回见到可以践踏一切人间权力的东西。 只有许威满面欢喜,对着那巨兽的背影拜了又拜。 他招了招手,十多个太监冲过来,将符寿安母女死死摁住。 符寿安怒道:“许威,你做什么!” “老奴只是请殿下稍安勿躁,今日真正的祭典,还未开始呢。” 符寿安透过人墙,看到季如光拔刀在手,大步流星地走来。 他薄薄的双唇微动,似在念着咒语。 唵。宫毗罗。 他的长发披散开来,青丝迅速化作银瀑,一双白瞳亦然。 他的额边钻出两只尖角,獠牙穿出口外;身形同样长大了数倍,周身缠绕着墨色闪电;紧握刀柄的手上生出尖爪来,连“秋水”也随之化形,宛若一柄巨大的斩马刀。 他嘶吼着,似在提升自己的战意,更为了压制夜狰的气势。 夜狰以嚎叫作为回应,它回过头来,望着这个可怕的对手。 他终于打开了十成禁制。 这便是灵囚的真正面目。 第94章 血色祭典 对于灵囚来说,杀死夜狰,切碎它们的身体,将它们的头颅高高挂起,是刻在骨子里的意志——那是明女在轻抚他们额头时,写定的契约。 夜狰的气味会让他们兴奋,血液会让他们垂涎,吼声会让他们循声而来……当夜狰出现在面前时,再温和的灵囚都会陷入狂暴。 季如光舔了舔自己的嘴唇,这头夜狰的体型虽接近成年,但却苗条而矫健,毛色光亮,似乎并不像当年那些浑身布满疤痕、犬牙残缺、肌肉虬结的同类。 它的独角呈现出淡淡的金色,五彩的尾巴,分别对应了金木水火土。 哪怕在当年的玉壁战场,季如光和同袍们面对潮水般袭来的兽群时,都很少见到这样外观的个体。 它先是来回踱步,继而弓起脊背,脖颈上的鬃毛微微隆起,这是进攻的前兆。 它的爪子虽然锋利,但却太“慢”了,季如光轻易躲过了一击。 他已然发现,这头夜狰并没有多么高超的格斗技巧,它的杀戮仅仅依靠了嗜血本能,以及与人之间巨大的体型差异。 他将长刀扛在肩头,做了一个挑衅的手势——夜狰虽然是野兽,但却拥有不亚于人的智慧,它一定能看懂自己,进而落入圈套。 夜狰喉中发出呜咽之声,再次冲了过来,这回它用了自己的额角,妄图挑开季如光的腹部。 季如光纵身一跃,左脚正好蹬在那支马槊般有力的尖角上,借势飞在空中,长刀已划开夜狰左肩,鲜血飞溅。 他身上的黑气瞬间侵入伤口,撕扯着那里的皮肉,直到露出隐隐白骨。 夜狰尖叫一声,身子向一侧歪去,斜靠在一座大石头上。 季如光快步向前,将硕大的“秋水”刀尖向下,即将结束这头凶兽的性命。 “季将军!!刀下留人!!” 一个“小小”的、浑身是血的凡人挡在他面前,双手张开,护着那头夜狰。 季如光怒吼一声,周身黑光大盛:“让开!” 孰料那个凡人却一步步向他走来,直至抓住他持刀的手臂。 “她是莫伽,莫伽啊!” 莫伽?! ……是那个被莫空控制的妹妹吗? 季如光心中一动,努力在脑海中思索这个名字。 魔化之后的灵囚,在战斗中,有时连记忆都会变得模糊。 对了,她脖颈中还插着摩喝乐的银针……也是个命苦的姑娘…… “季将军!莫迦是让人操纵的!我虽不知原委,可伤人不是她的本意啊!!” 一个是自己信任的,如兄长一般的伙伴,一个是自己倾心的姑娘,事情至此,饶是徐盛婴再聪慧,除了声嘶力竭的呐喊,也再想不出其他的办法。 “莫迦……” 季如光附身看着身下莫迦那奇异的外形,突然有种奇异的感觉,她或许,不是一般的夜狰,今日祭祀,应该也是莫空有意将她放出……自己若是杀了她,只怕之后……还有阴谋……” 季如光努力控制着身上的戾气,他的身形虽小了几分,可戾气的反噬却加剧了他的痛苦。 可灵囚特有的杀伐之气却丝毫没有减少。这样下去的话,他会变成一个比夜狰更可怕、更无理智,且无法被杀死的怪物。 他用尽力气,对徐盛婴说:“走……” 夜狰也感觉到了季如光的迟疑,抓准机会一跃而起,消失在林木之间,徐盛婴一个长揖,也随之追去了。 季如光扔下刀,茫然无措地环视四周,他知道,此时唯一能快速唤回他的,就是他的虫娘,可焦灼恍惚的视线中,只有惊恐的人群。 “殿下…….” “殿下……” 符寿安拼命挣扎,许威的人捂着她的口,按着她的肩,她什么也并不能。所有的法术似乎都烟消云散了。她无法召唤凡火,无法引动业火,连阴神也不得出…… 身上这套赤乌羽衣,乃是季如光先前藏着的真品,此时却不合时宜地沉寂起来。 许威走到她跟前,冷笑道:“殿下的雕虫小技,今日半点也施展不得了。” 他手一挥,山林中忽然推出了好几副床弩,架设着比马槊更加长的、镔铁打造的巨箭,破空而去,射入季如光的左胸、右肋。 季如光渐已转黑的长发立时返白,杀气大盛。他从躯干上将铁箭拔出,尽数掷回,床弩立时被毁,周围士兵死伤殆尽。 “杀不死么?”许威惊愕道,“国师果然神机妙算,连这也预料到了。” 只见皇帝御座之侧,一个轻盈颀长、俊秀无比的影子出现了。 他口音虽清,却能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 “臣已查明 ,京城一切邪祟的总头目,正是净尘司中的獬豸将军——季如光啊。” “莫空,受死吧!”季如光怒道,他将“秋水”举到脑后,准备掷向“国师”。 莫空却优雅地摇了摇扇子。 许威的百名亲卫齐出,押着一群人快步走出。 季如光定睛一看,排在首位的居然是阿娜希塔! 她大概在人群中施加幻术的时候,便已经被盯上了。 “老头,你要保重。”她笑盈盈的,脸上却挂着泪。 一柄尖刀从她背后插入,前胸穿出。 “季如光,你若不束手就擒,你的眷属和部下,都要为你殉葬哦。”许威狞笑道。 一个身形单薄、穿着寻常服饰的青年从人群中冲出,跪在阿娜希塔尸身边,一边大哭,一边将一对黄金镯子,轻轻戴在她早已冷却的手臂上。 “哟!这不是孟秀才么?捉了你好几日,没想到你一直藏在人群里。”一名许威亲卫讥讽道。 “迟步堤上君帆远,忍将相思付波流。”孟伯礼轻轻吟诵道。“阿娜希塔”在波斯语中,是江河神女之意,故而孟秀才又雅称她为“流波子”。 刀剑已压在肩上,他却硬着脖颈,努力将身子直起来:“我咒那昏君,尔无道!我咒那佞臣,你无德!我咒那方士巫祝,尔无心……” 话音未落,刀光疾闪,孟伯礼的头颅与身体分离,滚在了季如光脚下。 “季如光!”许威恫吓道,“你在净尘司内,直令有马弁七十七人,步军一百四十九人。这些人如今都在这里,你……” 季如光痛苦的嚎叫声响彻山野。 他扔下了刀,折断了从自己体内取出的铁箭,本能的想向林中退去。 然而山林中一声号角,不知其中有多少伏兵,床弩齐发,竟向他头颅、五官、胸腹、四肢射入了上百支碗口粗的大箭。 “妖邪季如光,”莫空在高台上远远宣道:“今已伏法。” “不!”宛如胸口被插入利刃,符寿安的喉咙已喊不出一个字。 过去种种,今日种种,尽在一时间坍塌、破碎。 她感到天空下沉,地面上升,日月都浸泡在血色里,只剩下深不见底的黑洞。 绝望,永远的绝望笼罩了她。 片刻的寂静之后,一切都消失了。 她看不见了。 第1章 人皇之惧 御座前空荡荡的,只有皇帝和国师两个人,望着台下一地的鲜血和尸体。 山风袭来,将一旁车驾上的华盖吹倒,几个太监唬得魂飞魄散,慌忙去扶正。若在往常,这样的不祥之兆下面,总得砍几个倒霉的冤魂。 可今日的皇帝却没有注意到这些。 过去十多年始终困扰着他的、寿安公主的异能,今日终于消失了,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舒展。 他知道那双手镯的事,莫空早就告诉了他,可他依然心有余悸,生怕女儿那时会拒绝——若非心甘情愿地戴上,法器是不会生效的。 可符寿安还是再一次信任了自己的父亲——哪个女儿,会对父亲赠予的珠宝首饰心存疑虑呢? 这个女儿并非足月出生,无论盛妃还是许妃,都在怀疑她的身世,毕竟从塞北到京师,路上要走三个月,安延那又生得美艳,难免路上会发生些什么。 这一点,皇帝本人倒是自信的。符寿安小巧而挺拔的鼻子,瓜子脸型,与她父亲如出一辙。 可她毕竟还是比预定的时间,早来了一个月。 他给她取名“虫娘”,既有鄙夷,又有恐惧,还带着一份怜爱。 这个女儿太聪慧。 四五岁便能背诵几百首诗词,识得一千多字,比那些不成器的哥哥,强之又强。 她还精通舞蹈,比宁安公主更飘逸、更健美。 若无那双深如幽潭、一眼便能看穿人的眼睛,她一定是自己最受宠的女儿。待她长到十六岁,便在满朝文武当中选一个人材最好、家世最清白、父祖最得力的驸马,作为给她最好的礼物…… 当然,这双眼睛也给他解决了很多问题。他讨厌的、猜疑的、痛恨的那些人,或多或少都栽在了这双眼睛上。 一个人的直觉有时很准。当一个人令你不适的时候,往往他的确有问题。 然而也有很多语焉不详、模棱两可的情况——要看清一件事情的全貌,一个人的记忆不够,甚至五个人、十个人的记忆都不够。 也许这十多年中,因为“盲人摸象”而抄家灭族之人,要多得多。 死于寿安公主这把刀下的罪臣不计其数,可刀有什么错?错的是用刀的人。 每回见到符寿安,皇帝的心底都会发虚。 他总是离她很远,生怕她看到自己的眼睛,洞悉那卑微的早年、孱弱的本质。 皇位本不是他的。 父兄相继离世,朝局纷乱,他一个描眉画鸟的王爷,被一群小兄弟硬生生推上皇位……登基那天,其实他尿了裤子。 一个孔武有力的女子站在他面前,大剌剌地叫喊,要他娶她。 他能有什么选择呢?女子的父亲有几千名禁军,两位兄长是自己王府的护卫。 登基前十年,这个“辅政”,那个“听政”,还有一位“剑履上殿”…… 渐渐的,他不再相信任何人,因为脸上容易挂笑,心却隔着肚皮啊。 寿安公主终于成了普通人,他再也不用担心,直面那双恐惧的眼睛了。 还有那个季如光。 皇帝在脑海中努力回忆关于他的事……这个人兢兢业业,致力于办差,不求官,不求财,不怕死,好处都让给别人,肥缺倒一个不捞。 既然进了净尘司,怎么可能洁身自好嘛……. 现在终于有了答案:他是妖邪啊! 妖邪是做什么的?食人血肉,害人性命,蛊惑人心,这小子一个不落,还妄图拐跑寿安公主,一定是觊觎她那双眼睛! 另外,没有哪个臣子敢在未得召见、没有关防的情势下,还敢夜闯禁宫、带兵刃阻拦御驾! 幸亏他当时没显出原形,否则整个皇宫的人加起来,大概都不是他对手。 这样的妖邪,死了太好,太好了。 他望着身边的莫空,飘逸,出尘,宛如天仙,却在人间帝王前保持着矜持和恭顺。 如此大材,如何湮没民间多年?一定是重臣失察! 皇帝感激莫空。 除了令寿安公主失去异能,将妖邪季如光就地正法外,他还解决了一个亘古以来帝王都无比恐惧之事——衰老和死亡。 无论多么强大的君王,哪怕传说中的秦皇汉武,都会垂垂老矣,都会行将就木。当他们被迫躺在冰冷的棺木中,听到墓道封闭的最后一声巨响,之后一切都结束了。 那些在位时的丰功伟绩,迟早会被人遗忘; 那些生前修筑的、穷极奢侈的重楼宫室,最终会沦为残垣碎瓦; 那些在世时拥抱的美人娇躯,不知会在哪个继任的君主榻上颠鸾倒凤…… 皇帝自觉幸运,因为莫空给了他真正的“仙药”。 他甚至觉得自己悠悠活了五十八年,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失败者、平庸者。 因为当他真正稳固权力的时候,已经四十六岁。这十二年来,靠着寿安公主的双眼,他已经真正做到了一言九鼎,可当他雄心勃勃地准备征服四夷、消灭藩镇、水师出海时,牙齿松动了,目光模糊了,连脊背也佝偻了,甚至记不清爱妃的小字。 “国师先生,”皇帝期待地说,“朕得先生,如黄帝得六相!先生便与朕,同开万世基业如何?” 莫空将手中拂尘一撩,长目半闭,朱唇轻动:“吾本方外之人,本不该过问世事。金银权位,于吾而言,尽作虚土。人皇此语,吾心谢了。” 皇帝怔道:“那先生入尘世中,所图的究竟是什么?” 莫空微微一笑:“吾本是个郎中,天生只会行医采药。吾只望这天下,四海统一,万国来朝,九万里尽为王土矣!” “只要世上有了您,”他看着皇帝,双手微微施礼,“才能永享太平也!” 被说到心坎上,皇帝心花怒放。 他仿佛回到了天真无邪、琴棋书画的少年时代,重新结交了一位值得信任,也值得托付的至交好友。 “只是……” 莫空忽又欲言又止,双眉微蹙,仿佛仙人也会痛心尘事一般。 “先生但说无妨。”皇帝期待道,他很希望为莫空实现一桩愿望。 “恳请万岁人皇,将寿安公主暂交于吾,以疗眼疾。” 第2章 火树银花不夜天 “哦?”一听莫空所言,皇帝警觉地问,“眼睛好了,便又能看人记忆了?” “不能。”莫空语气笃定,“她的异能已被吾去之,再加上季如光已死,公主现在就是个普通的女孩子。” “国师先生,你见过虫娘、了解虫娘么?” “虽未见过,但倾慕有之。” “倾慕?!” “吾与寿安公主,或有百年之缘。”莫空顿了顿,“那便是另一个时代的故事了。” 皇帝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他原本是个对鬼神敬而远之的人,可这区区几个月里,各种各样的妖邪轮番登场,不由对幽冥之事多了几分相信。 “国师先生,朕听闻神仙食天地之灵气,不似尘世之人,有婚丧嫁娶之虞。” “万岁可听说过萧史弄玉的故事?” 莫空幽幽道,仿佛自己就是故事里的人,“秦穆公有女名弄玉,善吹箫。她的箫声传至天界,有位名为萧史的仙人便循声下界,最终二人皆为夫妻,双双乘鹤归去……” “先生好雅兴。”皇帝赞道,“我儿既已失明,与凡女无异,虽是天家女儿,到底也需要一个好的归宿,先生若是不弃,朕自是欢喜。” 莫空微微躬身,以示谢意,他太清楚这皇帝心里所想,只要让他知道符寿安再无异能,而自己又对她有所垂青,他便会觉得这是自己的一个弱点,而不管是谁,只要有弱点,便能让他心中平衡。 “那先生想何时迎娶吾儿?” “吾虽垂青公主,可婚娶之事,总要看公主的意愿。” “好,好好……但凭先生所愿。” 皇帝摆摆手,一个女儿的命运就这么轻飘飘的定下了。 莫空很满意这个结果,毕竟,只要有和公主单独相处的机会,他便自信能改变她的想法。 符寿安失明前看到的最后画面,是季如光被无数床弩射出的箭穿透,却向着自己,伸出一只尚能活动的手。 他的白发散乱,额角也断了,巨箭从眼窝射入,又从后颅穿出,带着血。 她不顾一切地挣扎着,撕心裂肺地大叫着,试图挣脱那对手镯的束缚,然而它们却越箍越紧,仿佛要咬下她的手腕。 原本明丽的双眼徒劳地睁大,可瞳孔已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灰白。 再后来,一块香气浓烈的丝绢捂住她的嘴,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又是这股子香,将她从昏沉中唤醒。 她强忍泪水,整顿思绪。 她还要找到母妃,找到玉真玉清,找到季如光的眷属们,继承他的未竟之志,去玉壁……还要为他报仇! 报仇!! 对了,她猛然想起,季如光不是灵囚么?灵囚永远不会死,对不对? 她曾经亲眼看到,用刀刃划过的肌肤迅速愈合,被床弩射穿的身躯却不流血。 他一定还活着。 想到这里,符寿安盘起腿来,气沉丹田,准备出了阴神,前去找他的神识。 他的神识杀气冲天,在一众善终的、横死的人们当中,最为猛烈,最为显眼。 可符寿安忽然发现,那两只手镯还是紧紧噬着小臂,她的一切法术都只得偃旗息鼓。她慌乱地向前摸索,那里有一个横长的书桌,上面还摆着一把精巧的匕首。 是她的。 符寿安连忙抽刀出鞘,用刀尖抵近肌肤,像将手镯撬下来。 谁知撬了几下,手镯居然扭动起来,甚至发出“嘶嘶”的警告声。 这是活物! 她心中一凛,忙将匕首揣入怀中,摸索着出了房门。 先离开这里再说。 正月十五已过,春意渐泛,春风渐暖,符寿安心中却充满凉意。 她瞧不见门外的台阶,脚下一个趔趄,正要软倒之际,一只手轻轻托住了她的肘,旋即很快抽走。 “娜娜,你醒了?”莫空的声音温柔无比,没有一丝惯见的戏谑和轻薄。 符寿安伸手入怀,将匕首抽出,挡在自己身前。 “季如光呢?你把他怎么样了?我要见他!” 她已判定出莫空的方位,一个箭步上前,将刀尖抵在他喉头。 “娜娜,请给我时间。”他依然不慌不忙。 “你发什么昏?”符寿安迷惑了,“我不是什么娜娜!季如光呢?” “这个,还记得么?”伴随莫空轻柔的话音,符寿安感到有几只小小的东西飞来,萦绕在她身边,若有若无的翅膀拂过脸颊,颇为舒适。 符寿安不禁伸出手,有个小东西立即降落在手心。她摸上去,感觉到了一对柔薄的翅膀,竟是只蝴蝶。 “这么多年过去了,它们还是认得你呢。” 符寿安冷冷的撤回手:“我是寿安公主,不是你说的什么‘娜娜’!你拘禁皇亲,不怕死罪么?” “骸骨蝶啊,终于回到造物主的身边了么?” 莫空并没有理会她,而是自顾自地说道,“那个时候啊,大漠中的旅者为了避免迷路,常以死人枯骨为标识。你将这些无主的骸骨,做成了美丽的蝴蝶呢,便能在黑暗中、沙暴里,引导正确的方向……” 符寿安惊愕之余,猛然想起“娜娜”这个名字,不就是当年将季如光变为灵囚的、上一任明女么? 莫空怎么会将自己认成娜娜?他与娜娜、以及八十年前的夜狰之乱有什么关系? 她并不想细究这些,只是对莫空冷冷道:“我再说一遍,季如光在哪里?!” 莫空语气中透出一丝怨恨:“他?死了。” “季如光不会死的。” “你还记得四天王山下,他被床弩扎得像只刺猬么?不要痴心妄想了。” “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 莫空“噗嗤”一声笑起来,笑了很久才停下。 “我当然知道!” 他加重声音:“他是个灵囚!是个不老不死,不怕受伤,不惧流血的天下第一死灵!从某种意义而言,八十年前他便已经死了,我杀掉的,无非是个行尸走肉罢了。” “灵囚当然很难杀死——只要有一块肉,一根骨头,甚至一簇头发,他们都可以再生。” 他饶有兴致地观察符寿安的表情,继续道,“我只是将他融入了铁水当中,他的每一分,每一寸身体,都已和铁水熔炼在一起了。” 莫空的喉头动了动,仿佛在回味一顿不久前刚刚享用过的大餐。 “然后呢?你想知道么?”他继续挑逗符寿安。 “快说!” “我将这一大缸铁水,洋洋洒洒的,全部打成了铁花!” 符寿安向他猛扑过去,莫空脚边忽然生出藤蔓来,将她紧紧制住。 “我还没说完,不要急。”他用指尖划过符寿安的下颌,“火树银花不夜天,你听过么?见过么?上元夜的京城,非常的美。” “我要杀了你!” 莫空忽然严肃起来:“也许你全都忘了,就让我来告诉你真相。” 第3章 她就是你,你就是她 莫空低声念咒,那些将符寿安紧紧缠缚的藤蔓,忽然变换形态,扭曲着、蠕动着,化作一张宽大舒适的椅子。 他走上前来,将公主的双肩轻轻按下。 “你还记得,我从米娅大墓中取回的东西么?” 符寿安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让自己冷静下来。 “你说过,史家欠你一批药材,最终在墓中找到了。” “哈哈,我的确找到了。”莫空满面得意,“只不过我骗了你们——那并不是什么药材,而是阿豸达哈栖的脊椎骨。” “那头被我们杀死的三头蛇?” “不错。我早就盯上了爱染夫人,发现她也是个‘灵囚’,不过是个拙劣的仿品——”莫空回味道,“造她的人,一定是个熟悉飘沙法术、但却不是明女之人。” “有何证据?” “因为我发现她虽然还保留着人身,可神识却早已化蛇了。” “你……你居然看得到她的神识!” “你以为,就你一人能出阴神?” 莫空伸出长长的手指,两只骸骨蝴蝶落在上面,煞是美丽,“飘沙有种法术,是将三个人的神识嫁接在三头蛇身上,长此以往人蛇合一,便会成为最忠心的护卫、最得力的随从和最无情的杀手。” “你怎知道她不是明女制作的?” “明女还需要这种蠢笨、粗劣的法子么?”莫空的语气充满了崇敬和向往,“当明女和某个神识在须弥境中达成契约后,灵囚便产生了。” “因此我判定,爱染夫人身后,还有一个来自飘沙的主人。这个人如果不在史家府中,那么必定葬在阴宅里。” “所以你便安排了魅药案,害死了那些宁安宫中的舞姬!” “宁安以为用了魅药,便能搅乱自己和徐盛婴的婚事,就能嫁给我——” 他忍不住大笑道,“嘿嘿,真是个蠢女人呐。”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些药,莫非也与你有关?” “你真的很聪明,和八十年前一模一样。” 莫空兴奋道,“那些药的确是我配的。千线叟、爱染夫人、嘤啼童子那些蠢材,整日想着给主人后裔带去财富,我便派了几个傀儡,将这药荐予他们。可自始至终,他们都不曾见过我的面。” “你利用我们,打开了米娅的墓,还杀死了三头蛇,取走了它的脊骨。” 符寿安渐渐平静下来,打算先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再寻机去找季如光。 “不错!一切都证明了我的判断——米娅也是飘沙人,只是死了三百年了。她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还记得墓室中那些少女的头颅么?还有那些尸体做成的长明灯!” “正如虎豹遇到熊罴,总会拼个高下,以便占山为王。”符寿安讥讽道。 “你大概还不知道脊骨的作用吧?”莫空阴恻恻地说。 “我已明白了。”符寿安猛地抬起双手,“父皇赐予我的东西,名为象牙,实际便是用脊骨做的。自从我带上它,法术便不灵了……” 她不由陷入深深悲愤当中。原来父皇什么都知道,正是在他的首肯和诓骗之下,自己才心甘情愿接过了那对手镯。 “阿豸达哈栖的骨骼可以削弱一切法术。那个米娅知道,我也知道。可这种蛇已经绝迹多年了。我要找它的骨头,只能去墓里。谢谢你们啊,帮我得到了它。” “你限制我的法术,又与季如光为敌,莫非……你是夜狰的傀儡?!” “夜狰?傀儡?”莫空仿佛笑得肚子都痛了,“你说那头禽兽?告诉你吧,夜狰是听命于我的,就像宫里的贵妇人,时常抱个狸猫,豢养小犬而已。” “我跟这个红尘俗世,有一段必须了却的恩怨。” 他一脸的轻蔑鄙夷,“至于季如光,他一个小小的灵囚,还不配做我的对手,只是个绊脚石罢了。” 符寿安冷笑道:“既然如此,那你真正的敌人,便是我了?” “非也非也。你,是我的故人。” 符寿安困惑道:“我自小生在宫中,又在寿安观里关了十多年,从未见过你。” 莫空很意外:“怪不得我刚才唤你时,你竟无动于衷。季如光这厮,终究还是没把真相告诉你。” “你说‘娜娜’?那不是上一任明女的名字么?” “她就是你,你就是她。” “莫空,你真的疯了。” “我没有疯,只是你转世之后,有了隔阴之迷,忘却了前尘往事,这很正常。” 莫空淡淡道。 “娜娜已经死了八十年。她的身体和神识,早已消散在夜狰之乱里。” “这是季如光告诉你的?” 莫空哼了一声,“然而赤乌羽衣不会说谎。那可是娜娜的遗物啊,兜兜转转,又披在了你身上。这些骸骨蝶,也认得你呢。” 符寿安奇道:“既然对娜娜有这么大执念,莫非你也是她制作的灵囚?” “灵囚?”莫空苦笑道,“我可没这个福分。你当年殒命的时候,我就在左近,可我必须藏着,不敢去见你。因为我怕你会责备我,会永远不理我。” “你若不是灵囚,八十年之后,该是个白发苍苍的耄耋老人了呀!” “你知道夺舍么?我虽会法术,可肉身也会老去。为了在这个污浊的世界上苟延残喘,我只能不断寄生、不断夺舍,鸠占鹊巢、以怨报德!” 符寿安顿时明白了:“那个诱骗、害死阿逢,将她做成妖邪的檀郎,原来是你!” “不错!就是我!夜狰之乱后,我从玉壁逃了出来,饥渴欲死,所幸天不绝人,有个贩药的商队救了我,家主还收我为次子。” “这家人,可是姓孟?” 莫空一笑,便做默认:“前二十年,我跟着养父和大哥学医、采药,生活很平静,甚至有些忘了早年玉壁的事。可是祸福旦夕,一场瘟疫席卷而来,父兄死了,我也不久于人世。” “可那位‘檀郎’又是何人?” “我躺在床上,冬夏交替,寒热相加,正当弥留之际,却听到了一声婴儿啼哭……” 莫空的呼吸急促起来:“我立即想啊,这么鲜活的生命,多好啊……我出了阴神,死死附在了那小婴儿身上,又将他本人的神识,锁在了一头途径的蝲蛄虫上。” “这婴儿,便是‘檀郎’了?” “可‘檀郎’也会老啊!”莫空贪婪地回忆起来,“我那个侄儿,媳妇刚生了个小子,长得聪明灵秀,‘莫空’这个名字,还是我取的呢……” 第4章 我叫狗 莫空自顾自地絮叨着,声音年轻而富有韵律,活脱脱一位翩翩佳公子。 而在符寿安的脑海中,这些话只能勾勒出一个披头散发、垂垂老矣、腿脚生脓、双眼蒙着白膜,却贪婪无比、恩将仇报、畸恋阳世的阴鸷恶鬼。 同样作为停留在八十年前的人,季如光虽有白发白瞳、额生双角、青面獠牙之形,可灵魂却光风霁月多了。 符寿安忽然想起,莫空曾请自己看过记忆,可那里显露的,俨然是另一个人生啊! 莫空并未回避。他抓住符寿安的手,将那葱葱玉指点在自己额头上。 那里有一颗凸出的朱砂痣。 “先前让你看到的,只是我的须弥境而已。” “须弥境?!” “不错。都是假的。” 莫空淡淡道,“我第一次见到你,并不能确定你是否娜娜的转世,因此便用了须弥境来试探你。” “试探出了什么?” “在那些戏台子上,我总是扮演受害者,被抛弃的私生子、被掳掠的奴隶、被妖邪杀害的普通人——可无论哪种情形,最终的结果,都是你救了我。” 符寿安终于意识到,莫空的记忆为何与众不同了。在那些刻意营造的场景和故事中,所有角色都是莫空的提线木偶,包括她自己。 “你记忆中的那些人,都是用法术幻化出来的?” “都是从路上捡来的孤魂野鬼,我让他们演什么,他们便演什么。” 莫空轻蔑道,“若是不合我的意,便拿去镇在玉牌里,永世不得超生。” “那,莫伽的记忆呢?也是你的刻意营造的?” 莫空却没有正面回答她,而是换了个话题:“如果你的疑问太多,那么现在就让你看看,我真正的记忆吧!” 符寿安只觉一阵冰冷袭来,深入肺腑,像一只伸出无数利爪的活物一样,钉住她的肉身,将肉身与神识逐渐撕裂。 巨大的痛楚过后,她感到身体骤然一轻,紧接着眼睛也能“看见”了。她知道,自己的神识已被莫空强行拉出。 眼前站着一个轻捷的影子,白面皮,细长的眼睛,不及当下的莫空英俊,身形也没有那么高,但从双眸的狡黠当中,符寿安瞬间便知他是谁。 影子的微微一笑,转头向前疾行,宛如腾云驾雾,符寿安跟着飞了起来,两侧景象快速向后闪去,莫空向她敞开了记忆之门。 …… 张开双目,便是一间破败肮脏的穹庐之顶,家徒四壁。 面部浮肿的女人,挣扎着用割肉的小刀将脐带割开。儿子降生,可她的脸上却堆满了厌恶。他人生的第一晚是睡在木盆里的。 哭泣,整晚的哭泣,这小小的婴儿饿啊,他使劲挥舞着手臂,蹬着脚掌。 女人散乱着头发,忽然一把拽过枕头,死死闷在婴儿面目之上。 世界陷入了黑暗,就这样回去么?婴儿不再哭泣,而是死死抓住了母亲的手。 终究还是不忍心——短暂的迟疑之后,她哭泣着,将婴儿抱起来,放在那干瘪的胸膛前。 婴儿长大了,他没有名字,所有人都叫他“狗”。 因为他是胡虏入侵的产物。他那个该被人诅咒的生父,大概早就死在某次夜袭、反击或劫掠中了。 他吃泔水、捕野鸟和地鼠长到八九岁,在某次偷窃时被人抓住,那个吊梢眼、高个子,身后总带着随从的女子,用木杖一指,他的头发便燃烧起来。 火势蔓延而下,头顶和脸部烧出燎泡,焦臭的气息弥漫开来,他却一声不吭,只是死死盯着女子手中的美味食盒。 “有点意思。”女子来了兴致,“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狗’。” “几岁了?” “不知道。” “跟我走吧,可以天天吃到点心。” 就这样,“狗”成了赤乌神殿中的大巫女伽南的侍者。 他每日只能睡两个时辰,为主人采集稀奇古怪的施法之物——旱獭的肺、黄羊的犄角、古代干尸的睫毛、难产而死的马驹蹄子…… 这并不是更可怕的。 当主人制出秘药后,他第一个内服;当主人研习法术时,他只能站在远处,充任她肆意打击的靶子。 她还会将他的神识与猪狗、虫蚁互换,他忘不掉自己作为蜣螂时,发疯似的吞咽一块牛粪…… 他想到过死,然而主人不会让他死。沙漠中流传,人死了便要魂归太虚,或进入下一个轮回,可他却不是自己神识与肉身的主人。 直到有一天,他身上附了二十多名死掉的马匪,没日没夜的低语和叱骂令他痛苦欲绝,终于躺倒在赤乌神殿附近的残垣里。 “你是谁啊?怎么会在这儿?”一个陌生少女蹲在他面前,好奇地问。 “我是狗。” “你是人,怎么会是狗呢?” “自我出生起,就没有做过人。” 少女撇撇嘴,忽然握住他满是疤痕、脓疮的手臂。 那只小手温润、柔软,一股清流从手心传入,如沙漠中的清泉,冬日里的炉火。他仿佛看到自己体内的黑气,在被一下下抽离…… “什么人害的你?”她皱起眉毛,“心也忒狠了。” “……您,是菩萨么……” “我不是。” “那我不能告诉您。我若说出来,便会生不如死。” “那好吧。”少女拍拍他的肩膀,“你身上有一大群横死的东西,我已驱了一半。明日此时再来,保管一个不剩。” “可如果您回到天上,不再下凡怎么办?” “天上?我不住那里,那里想必不好玩。” “请问,您叫什么?” “我叫娜娜。你既没有名字,我便给你也取一个吧。”她咬着嘴唇想了半天,“你什么也不告诉我,那便唤作‘阿空’好了。” 阿空爬起来,挣扎着拜倒在娜娜脚下:“请让我做你的奴隶吧,娜娜大人!” 娜娜扶起他,平静地说:“没有人,生而为奴。” 阿空怔住了,他过往的一切都在坍塌。 在遇到娜娜以前,他坚持认为,自己前世业债太多,唯有今生做狗才能洗刷罪孽。母亲这样说,村子里的人这样说,连强大的主人也这样说。 他永远记住了这个名字,记住了这张脸。 今后的日子里,他常常在各种地方遇到娜娜——山野、沙漠边缘的绿洲、黄昏的集市……他在长大,娜娜也在长大。 她会带给他一些吃的、一些药品,甚至还会带来几本书。 他已经习惯了有她的日子。 可终于有一天,娜娜消失了,无影无踪。 第5章 藏锋 莫空的记忆,在娜娜消失后戛然而止。 刹那间,符寿安身体不再轻灵。一阵大力拉拽着她,向一个闪耀着白光的旋涡飞驰。赤乌神殿、玉壁城和湖边红柳的影子扭曲起来,化为五彩杂色,与她远远相离…… 她骤然睁开双眼,世界再次灰暗起来,现实中的自己,终究还是个盲人。 更令她别扭的是,莫空依然紧握她的手,抵在自己额头中央。 他甚至整个人都跪倒,蜷缩在符寿安脚下,轻轻抽泣着。 “娜娜……不要离开我……” “放开我。” “当年我病的时候,你就是这样照顾我的……” “你清醒一点!” 符寿安用力挣脱开来,“娜娜对你很好,可我根本不是她,也没有她的记忆!” “那不重要。”莫空似乎胸有成竹,“你迟早都会想起来。如果不行,我帮你。” “娜娜消失之后的记忆,你为何不让我看?” “我不想再次面对那些心碎的日子。”莫空幽幽地说,“我不像季如光。” “休要诋毁他!” “诋毁?!”莫空愠怒道,“知道他为什么要接近你么?” “他要与我同回玉壁,解除那里的禁制!” “错了!他一直在骗你。”莫空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土,“他早就知道你是娜娜转生,而禁制却是娜娜设下的——代价就是她的生命。” “我不允许任何人利用你,让你涉险。”莫空扶着符寿安的肩膀,深情款款地说,“我只想给你美好的生活,而不必被某种宏大的目标捆绑、裹挟。” “去玉壁,是我自己的选择,与任何人无关。” “我只希望在你做选择之前,帮你了解更多真相;同时告诉你,娜娜上一世因责任而死,这一世却可以不用。” 符寿安没有答话,世界安静下来,只听得莫空轻稳的呼吸声。 她飞快回想着刚才发生的一切。 以她经年累月的经验来看,莫空的记忆无疑是真实的。他的出身卑微而苦难,而娜娜却成了灰暗人生中唯一的亮色,他对娜娜的感情,大抵是真实的。 可他却不敢将全部记忆展示给她,这便是最大的疑点了。 假如,他和季如光都是八十年前夜狰之乱的亲历者,那么莫空的记忆必然与季如光的口述有相合之处。 季如光是守卫玉壁的边军,后来被娜娜做成了灵囚,最终击退了夜狰之潮。这一点,莫空并没有否认。 可莫空当年又做过什么?他为何要讳莫如深? 他从伽南那里学到了法术,能够召唤和支配夜狰,还能在京城掀起如此大的腥风血雨……放在八十年前,怎么也不是个小角色吧? 她甚至怀疑,在那个时候,莫空便已经站在季如光的对立面了……在莫空这样可怕的对手面前,鲁莽对撞,大概不是最好的选择。 符寿安决定先示弱。她抓住身边的藤蔓,仿佛站立不稳的样子:“刚才看了那些记忆,又听你说了许多,我心里很乱。” “不碍事。你尽管住在这里,我会一直陪着。” 见公主语气已然松动,莫空有些欣喜,“这是呈翠园,我特意整修给你住的。现在尚属早春,再过一旬,杏花便会开了。这些都是葱岭上生的野杏树,我知你喜欢这个。” 符寿安叹了口气,幽幽道:“可惜我现在是个瞎子,无论怎样的花,都看不到了。” “其实不必挂怀。” “为什么?” “以法术而言,这是你成为明女前的最后一关——抛却肉眼凡胎,才能真正感通天地。”他不忘补充一句,“当你身为娜娜的时候,也曾经历过。” “我怎样才能跨过这一关?” “你为何一定要跨过去?” 符寿安沉默了。 “假如你放弃了明女之路,转入尘世生活中,嫁人、生子,眼睛自然会好起来,还会比先前更加明亮——当然,也不会有任何异能。” “哦。” “我知道,这一世你过得很苦。因为这双眼睛,引来无数人的觊觎和利用,甚至包括你的父亲、兄长。”莫空显得极为诚恳,“可如果你抛却了这些身外之物,是不是一切都会恢复如常呢?当年飘沙的许多巫女,便是这样重归人世的。” “如果我不放弃明女身份呢?” “你将重复上一世的悲惨命运。而我——”莫空“忧伤”地说,“也不得不夺舍几个更年轻的身体,在无尽的未知中等你归来。” “你——” 莫空打断了她:“平静的生活、完整的家庭,我们可以去买好多有趣的小玩意儿,可以一同走遍万水千山,四海列国……季如光诱惑你的,不就是这些东西么?” “可是,他并不能真正带给你这些!他能赠予你的只有死亡!”他忽然咬紧牙关,“连他自己都已消散在天地间了,又何谈某些虚妄的承诺呢?” 符寿安那双失神的眼睛盯着他,莫空相信,自己的话起了作用。 “至于我,我会很有耐心,直到你想起一切,直到你愿意披上嫁衣。” 天气一天天暖和起来,杏树发了芽,长了叶,含苞欲放。 老实说,呈翠园比季如光的府邸舒适很多。 这是先朝皇后养身之所,就位于四天王山下、乳海边上。幼年的符寿安曾与母亲一道在附近的水面上泛舟。 吃的,用的,穿的,无一不高,无一不精,无一不妙,她甚至怀疑有逾制之嫌——莫空并不在意这些,连皇帝都只是他操控的一具傀儡。 卧室温香软玉,书房洁净清幽,柔媚的侍女们将各种小玩意儿一一拿给她。她们总如银铃一般说个不停,夸公主生得好看,还不时流露出对她的羡慕。 “……国师那样的人材,我若能与他做小,也不枉此生……” “……殿下怎得就不解风情呢,郎才女貌,成双璧人也……” 消沉是难免的。 这里何尝不是牢笼呢?外头发生了什么,一概不知;往来的是人是妖,一个不识;莫空用大蛇脊骨做的那对手镯,还牢牢咬在她上臂上。 符寿安来者不拒,送了美食便吃,送了小东西便欣喜把玩——她不能让莫空对自己有更多怀疑,也不愿像那些困在冷宫中的女子一般,心忧而死。 一切未明的情势之下,她必须活下去。 第6章 母妃来访 满院的杏花终于开了。 不如玫瑰浓烈,不如梅花馥郁,不如牡丹谄媚,更不如玉兰急切。可正是这阵阵清香,将符寿安的思绪带去了万里之遥的西域。 原来这便是娜娜喜欢的花香啊!葱岭上长着的野杏花,三月之际漫山遍野,开得放肆,开得妍丽,诗云“暖气潜催次第春,梅花已谢杏花新。” 那个只活了十多年的女孩子,却是很多事情、很多人的起点。 季如光和莫空虽为仇敌,可娜娜在他们口中,却惊人地一致。 她善良,洒脱、野性,聪慧,似乎长得也很美,更是以一己之力,制造了十二灵囚,击退了夜狰大军,关闭了两个世界间的甬道…… 她当年穿过的赤乌羽衣一直陪伴着自己;她当年留下的灵囚——季如光一直在引领着自己前进;她还给自己留下了一个惊天的难题…… 这样绝品的人,自己却无缘一见,实在是遗憾…….她暗暗自惭形秽起来,在季如光心里,是不是娜娜更重要一些呢…… 季如光! 他真如莫空所说,被熔进铁水当中,扬撒天地了么? 她小时候看过“打树花”——宫中尚火,总要在上元夜里,请那熟稔多年的匠人,将一盆盆铁水打向高空,落地时宛如火树,绚烂无比。 他的肉身不会死,可若是消散在无数铁水中,又从哪里去寻这细微的残余呢? 莫空来到她身边,回顾当年与娜娜赏花的日子。她心中杂乱,却不得不挤出笑容,款款地应着——好在莫空心情舒畅,并没有注意到。 “一会儿,有人来看你。”他摘下一朵最大的杏花,轻轻别在公主发间。 “是谁……”符寿安很诧异,自己在莫空这里住了这么久,从未有人来探望过,“莫非是我父皇?” “怎会是他?”莫空言辞中透出几分轻蔑,“这些日子,他正召集理藩院的人,问西海边的那几个国家,若走陆路去攻,或走海陆去攻,分别要多少日。” “什么?要打仗么?” “我就说嘛,这是个五浊恶世,人皆为贪欲所执,你父皇一开始求的是掌握权柄,达成后求的是长生不老,到如今,居然想征服整个南瞻部洲了。” “你身为国师,有劝慰之责。” “劝慰?”莫空哈哈大笑起来,“我只要将药停了,他是不是便……算了,先不谈此事。要探望你的人,应该已经到了。” 他的笑声渐渐远去,两位侍女将符寿安扶在院中的藤椅上。她们还取了生肉,塞进藤椅两侧隐蔽的血盆大口中。 环佩扣响,是外院的侍女带了人进来。 符寿安失明以来,听觉灵敏了许多。她发现来人脚步很轻,很慢,不大像年轻人,虽然偶有趔趄,尚不至于拄拐。 慢慢的,来人踱至面前,未及发一言,符寿安的泪水早已喷涌而出。 “母妃!” 她猛地起身,张开双臂向前扑去。 母亲环抱着她,细细摩挲着女儿的长发。 “虫娘……你还好么?” “我还活着。”她并没有说出一个“好”字。 “为娘也还活着。”安延那与女儿如出一辙。 符寿安的双手攀上母亲的脸庞,岁月已在那里凿出道道皱纹,可今日的母妃,似乎比除夕之夜更加丰润。 她不安地问:“也是莫空先生,在照顾母妃么?” 安延那一字一顿地说:“自打上元祭之后,莫空先生便在照顾我了。” 她用眼角一瞥,见莫空的侍婢就围在不远处,便继续道:“为娘这么多年,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你。我是老了,就怕那天到来之后,再没人来顾惜于你……” “母妃!不是有季……”符寿安话出一半,忽然觉得母亲在轻轻掐自己的手,立即便转了言语,“母妃何出此言?我早已在三清像前发过誓,要为祖师爷护法一生……” 安延那严肃起来:“休要提祖师爷。寿安观中的日子,你还嫌过得不够么?女子成婚生子,乃人伦大义,岂可因噎废食?” 侍婢们交头接耳,终于慢慢散去了。 “母妃,她们都走啦!” “哦?你的耳朵,可比为娘的眼睛灵光多了。” “母妃这些日子都在何处?莫空有没有逼你?父皇有没有降罪?上元祭后,季如光他们都去了哪里……”符寿安竹筒倒豆子般,将许多问题一口气问了出来。 安延那笑了起来:“你这孩子,还是那样性急。今日说不完的,明日再说。明日说不完的,后天再来。” 符寿安奇道:“母妃来我这里,竟是如此容易么?” “自然是莫空授意的。”母妃心如明镜,“他并不在意我们母女交谈,反而希望我来多陪陪你。” “那他大概是想,通过母妃来劝慰我,要我同意嫁给他吧?” “不错。不过看他那样子,似乎并不着急。他只是希望营造一场母女天伦之乐,而在这样日子当中,你会忘记‘毫无意义’的玉壁。” “他一直在告诉我,那里已经成了一片死地,没有人能改变什么。” “你自己怎样看?” “孩儿那次在母妃的记忆当中,读到、听到了历代明女的歌谣诗篇,便对前方的路,再无疑虑了。” “这才是我的好孩子。” “对了母妃!你还记得最后一任明女,那位叫娜娜的,她临死前做了什么?” 安延那没有做声,而是轻轻点了点女儿的手心。公主静下心来,听到脚步从远处传来,又停步在疑似花圃的位置。 安延那压低声音:“莫空来了,就在杏花下。” “它们好可怜……从葱岭移种京城,便再也回不去辽远的故乡了。” “回得去。”安延那坚定地说,“还记得那首儿歌么?为娘唱给你听。” 何衔一粒子,旅燕万里疆。未待春雷顾,盈盈自舒张。 既不知来处,岂怨风雨苦,既不知去处,莫负好时光。 何夜一涓水,晓湿旧宫墙,方得春雨润,潺潺入曲江。 既已知来处,岂怨崎岖苦,既已知去处,莫负好时光。 第7章 虚以委蛇 一阵斜风吹过,杏花飘落得满院都是,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 安延那待了一阵子,便有侍婢过来提醒:“公主殿下,娘娘须回去服药了。” 符寿安问道:“什么药?” 侍婢不解地回答:“国师先生配的,我们也不知……” “将药拿来,就在这里服!” “这……”为首的侍婢面露难色,准备去拉安延那的手。 莫空轻咳一声,白衣招展而来,身形仿若一片云:“你为什么要惹娜娜生气?” 他说得极为和蔼,那侍婢却面色大变,连忙跪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 安延那连忙打圆场:“这些孩子,不过尽职当班而已,国师可千万不要动怒了。” 莫空向她含笑示意,安延那便跟着其他女子离去了。 只是她的身影刚刚消失,鹅卵石铺就的地面忽然钻出数根粗大的藤蔓,将跪着的侍婢紧紧缠绕,很快她便血肉尽失,留下一具干瘪的尸体,陷入蠕动的绿色旋涡中。 符寿安双眼看不见,只闻到一阵淡淡的腥风,忙问:“刚才是什么东西?” 莫空淡淡道:“这院子里的杏花,要想长得旺,就得在土里铺一层鸡粪,所以……” “好吧……我正要问你,给我母妃吃的什么药?” “一些养生药品而已。你放心,我给她吃的,与你父皇,还有兄长们的都不一样。” “所以真的很好笑啊,我们全家人,都在你的掌控之下,任你摆布……” “总说天家无骨肉,我觉得大体上是对的,很多人还不如妖邪呢。” 莫空鄙夷地说,“但你母亲,终归不一样。” “为何这么说?” “首先她生了你,这是我最要感谢她的地方。其次她也是飘沙人,那毕竟是我的故乡——一个我鄙夷、痛恨,但却魂牵梦萦的故乡。还有,你母妃是个聪明人,她知道进退取舍。” “可惜母妃这一生,从未过过什么安生日子。” “从她遇到我开始,好日子便来了。” 莫空回味道,“她曾亲口告诉我,希望你们母女两,一个不被囚禁,一个不被折磨,平静快乐地了却一生,难道不好么?” “可是你希望我答应的事,我还是没有想好。” “还忘不了季如光么?” “不许你提他!” “可是我觉得你应该正视他。唯有正视,才能真正的忘却。” “我忘却与否,不需要你来提醒。” “我只是想提醒你,季如光绝非良配。”见符寿安转过身子,莫空连忙走过去,再次站在她面前,“他心里最重要的,只有打开玉壁一件事,而不是你。况且他就是个怪物,不苟言笑,浑身无趣,死气沉沉,而你却天性活泼,只有你我才是良配。” “我也并没有那么了解你。” “但你却可以看到我的记忆,看到在过去生当中,娜娜和阿空的一切渊源。一饮一啄,莫非前定。” 莫空趁热打铁,“可季如光呢?直到他死,你都看不到他的记忆,不知道他拍胸脯保证的,究竟是真是假!” “我还是想和母妃,好好商量。毕竟女孩子的事……” “自然自然,与你母亲,当然要多聊聊。” 日已西斜,院子里有些冷,莫空将自己的长袍披在符寿安身上。 “我在世间轮转了这么多次,可又在最好的年纪遇见了你,这难道不是天意么?” 就这样,安延那每天都来,母女俩不是赏花就是聊天,莫空将教坊司的人叫去,变着法子给她们奏乐、歌咏。 百戏坊的民间艺人们也被弄来,唱一些三生三世、才子佳人的凄美故事。 “母妃,那些业报重的人,会被送入地狱么?” “最痛苦的,莫过于无间地狱了。那里的苦难没有终点,寿命也没有终点,罪人要永受业火炙烤。他已经死了,但却会永远活着。” “他还活着么?” “他大概还在无间地狱中,断无解脱之理。” “谁能找到他?” “与他有缘,有业力牵扯的人,自然会再次见到他。”、 母女二人哭哭笑笑,旁人都以为她们沉湎于戏台和脸谱里,却不知道,灵书女就是这样,一点点指导明女候选人的。 她们谈及属于明女们的歌谣,谈及灵囚,谈及宫毗罗王…… 安延那的真实身份,连莫空也不清楚,当年的伽南并未当选明女,自然也无从见到那些神秘的灵书女了。 符寿安从母亲那里,得知永王和徐盛婴都还在京师;鱼绍玄带头“反水”,揭发季如光作为“妖邪”的事实,从而保住了季如光在净尘司那些手下。 至于玉真玉清、贺鲁等人,安延那便无从知晓了。 母女俩决定先答应婚事,主动求变,否则困在这诡异的小花园中,恐怕会和满地花泥一样烂掉。 莫空心情愉悦,将这里的亭台楼阁、花圃小径一应整修,还换上了无数名贵家具,只待三月三上巳节那日,正式礼成。 符寿安的面容愈发舒展,原先三日一班戏,后来一日一班,教坊司的都演尽了,她便嗔着,要听那知名的《婆罗门曲》。 京城能奏此曲的,只有宁安公主豢养的乐手。 一次、 两次、三次……莫空甚至辟了一间别院,让乐手们住在那里。 在一个和煦的午后,符寿安听到一阵极为轻盈的脚步,还有一丝清甜、有如荔枝的胭脂香——没错,她终于来了。 “公主正在休憩,您可稍等片刻。” 啪! 一声清脆的耳光,打在劝阻她的一个侍婢脸上。 “她是公主,我不是公主?!”宁安公主怒道,“她一个狐媚妖女,也敢踩我头上?” 她拍拍手,身后的宫娥拿过一个木桶,打开盖子,一阵秽臭扑鼻而来。 “给我泼!” 宁安公主一声令下,宫娥们便将秽物——那些死鸡、狗血、粪便组成的液体,泼溅在院落的门窗和路口。 “符寿安,你好不要脸!”宁安公主大步走到符寿安面前,“只知你做了多年的女道士,谁知全是假正经,不知用的什么狐媚手段,居然抢走了我的仙人哥哥!” 第8章 姐妹之争 宁安公主气焰高涨,符寿安却丝毫不惧。 “十三妹,你是不是应该叫我一声姐姐?”她冷冷地说。 “姐姐?!” 宁安公主冷笑道,“你不光抢我的情郎,还抢我的乐人,做那么多见不得人的事,还摆出一副‘姐姐’的嘴脸!” 她忽然向地上啐了一口:“谁知道是哪里来的野种,草原上的,还是沙漠里的?” 符寿安平静道:“与莫空成婚,是父皇的旨意,你若不平,可去找父皇。” “自从上元祭后,我就没见过父皇了!” 宁安公主歇斯底里道,“一定是你进的谗言。你觊觎仙人哥哥,所以在父皇那里对我进谗!” 她抢上前来,一把推在符寿安身上。符寿安站立不稳,跌倒在地。 宁安公主乘势俯身,拔下簪子,欲去划符寿安的脸庞。 符寿安听得风来,连忙将头偏向一边,簪子轻擦而过,留下一点淡淡的印子。 她虽然眼睛看不见,多年练剑的身手还在,摸索几把便抓住宁安公主的腕子,向外一扭,宁安吃痛,簪子跌落在地。 符寿安翻手一个耳光,重重打在宁安脸上,二人都滚倒在土里。 宁安公主的半边脸高高肿起。从小到大,从未有人敢这样对她,她又吃痛,又委屈,呜呜大哭起来,两只手也忘了握拳,虚着向前乱抓。 她自小练舞,本来比娇喘微微的皇家女子较为健硕,可在符寿安这里,竟完全讨不得便宜,扭打了半天,脸上接连挨了几耳光,衣服也扯破了,露出半个肩膀来。 符寿安虽占上风,可毕竟双目不便,长发乱乱地散下来,一只耳环也被拽了下来。 见两个贵人扭打在一起,两边的侍女和太监面上虽慌乱,身子却如木头人一般,远远立着,不知怎么办。 她们也许在想,原来皇帝的女儿也会为一个男人争风吃醋,原来皇帝的女儿打起架来,也跟市井泼妇一般抓来拍去。 符寿安找准机会,轻轻一脚勾在宁安公主脚踝,后者再次倒地,符寿安乘势压在她身上,宁安放弃了抵抗,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 “你还记得吗?你四岁,我六岁的时候打过一架,最后便是这样的姿势。” “记得!” 宁安的妆已哭花,“你以大欺小,你以强欺弱,你……” 符寿安却微微一笑,凑近宁安的耳边:“我有话对你说。” 宁安气急败坏:“你这是说话的样子?” “我若不这样,你也不肯听啊!” 宁安翻了个白眼,很有些自知之明。 “我不喜欢莫空,我喜欢的是徐盛婴。” 符寿安说完,飞快从宁安身上翻下来,又伸出一只手,将她从地上拽了起来。 “什么?你恐怕又要胡乱编排了,诓骗于我!” 宁安公主虽自小娇惯,但只是个舞痴的性子,喜怒形于色,心思少深沉。 “就因为甲之蜜糖,乙之砒霜。我问你,你喜欢莫空什么?” “这还用问?” 一谈到莫空,宁安顿时眉飞色舞起来,飞快的跟上了符寿安的节奏。 “我的神仙哥哥嘛,首先他精通音律,能为我的舞姿,奏出最合拍的乐章来;他自己也会跳舞,别看他瘦瘦弱弱的身子,却能很轻易地托起我;还有还有,我喜欢看他的脸,他的皮肤白皙洁净,嘴唇薄薄的……” 符寿安接口道:“是了。你说的这些,没一样在我喜好上。” “为什么?” “你喜欢软舞,我喜欢健舞。莫空那家伙,跟你合拍,却与我不合拍。你说对么?” “说的是。”宁安公主咬着指头,“小时候,你我都好舞,可我一直喜欢《伽蓝行》《绿腰》,你却喜欢《剑器行》《婆勒川》……” “你想想那个徐盛婴,西域来的,一身裘皮,马上拴着大酒囊,胸前挂颗狼牙。” “那厮我远远见了都要晕,脸黑黑的,脏兮兮的,谁知道裘皮里有没有虱子……” “而我却喜欢葱岭的雪,白龙堆的沙,还有玉壁的红柳,是也不是?” “不错……也不知道父皇,为何非要让我嫁给他……幸好他退了婚!” “你知道他想退婚的真正缘由是什么吗?” “自然是……自然是我搞了那些个荒唐事……” “不光是这个——更重要的是,我跟他相互倾心。” “啊?!”宁安公主大吃一惊,“你为何,早不与我说,省得我……” “我那时候,不还关在那妖邪季如光的府上么?如何告知与你?” “可我与神仙哥哥两情相悦,他为何还要经常跑到你那里去,还向父皇提出,一定要做你的驸马呢?” “大概是男人的好胜心吧,一种天真的、愚蠢的、孩子气的好胜心。” “因为你比我漂亮?” “不。因为我不喜欢他。” “那你应该直接告诉他,你喜欢徐盛婴,让他退婚。” “十三妹,你还真是个舞痴。”符寿安揶揄她,“此事是父皇下的旨,天子金口玉言的,还能收回去?” “那怎么办……我们都要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而眼睁睁的,看着情郎娶别人么?” 两声轻轻的咳嗽声从房内传来。 宁安公主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安闲、犹留风韵的老妇人,竟是安延那。 她未想到在这里能看到她,忙施礼道:“宁安见过安娘娘。” 安延那走过来,握起两个公主的手:“瞧你们,都大姑娘了,还像小时候那样,为个小小的误会,打来打去,传到宫外了,没得让人家笑。” 她轻轻指了指院中远远站立的宫人们。 宁安公主脸上一红。 “走开走开!你们都不许看!!” 宁安挥着袖子,恼怒的驱赶他们,见宫人不肯挪步,她竟又跺着脚的发起了急。 “莫空哥哥素来都是疼我的!你们要是敢违抗我的命令,他也不会饶过你们!” 宫人惹不起这大神,只好唯唯诺诺的又退得远了些,背对着院内。 这下,更方便说话了。 安延娜温温柔柔的牵起宁安的手:“你十二姐姐眼睛看不见,心中又焦虑,因此日夜盼着你来呢。” “盼我来?” “不然,她怎么会天天点那《婆罗门曲》?不然,你又怎会前来?” “你们直接派人与我说便可,何必绕这么大弯子……” “其一,我们在国师先生这里,也没什么心腹人。其二,我们要想个万全之法,让你们二人皆能得偿所愿——这种事,如何让国师先生知晓?” “可……可刚才十二姐也说过,这是父皇钦赐的婚事,我今日来,只是为了舒展心中怨气,并不指望此事有何转机。” “我今日吩咐厨房,做了西域的‘昙华羹’,想不想进屋尝尝?”安延那不动声色,只是向宁安公主努了努嘴,“再换身干净衣服,女孩子家,总不能脏着回去吧?” “想啊想啊,我小时候,最喜欢吃的就是昙华羹了。” “羹可以吃,不过,这衣裳不能换,你来与我闹别扭,我又岂能善罢甘休?” 符寿安盈盈一笑。 “十三妹,你需记住,若要嫁与心上人,须得做戏做足。” 第9章 莫迦的恐惧 一盏茶的功夫后,宁安公主一把推开大门,“气鼓鼓”地离开了呈翠园。 园外一处角落的土地忽然翻动起来,露出两个人的头颅,紧接着是身子、手脚……直到青石板自行合拢,帮他们稳稳站住。 莫空仍然是一袭白衣,身上却未沾染半点尘埃;莫伽却依然是原先的少女打扮,哪里还像个刚册封不久的皇妃…… “看见了么?八十年过去了,她性子还是这么烈……” 莫空的眼神有些迷离,又有些兴奋,“早先宫人来报,她将宁安那小婢,狠狠打了一顿。” “可她喜欢的是季如光。”莫伽木然道,“她又不喜欢你。” “‘喜欢’——我讨厌听到这两个字。”莫空面上闪过一阵愠怒,“因为你喜欢徐盛婴,不喜欢皇帝,就可以不听哥哥的话,就可以让哥哥很难办?” 莫伽抬起头来,默然不语。 “我是不是说过,要你在四天王山上,杀掉徐盛婴?” “是。” “当然啦,自古情关最难过。”莫空叹道,“就像哥哥,也挣不开情网。只是哥哥从来不因为一个‘情’字,就做出傻事。” 他将大袖一招,手中赫然出现了一只奇怪的兽角,竟有三尺见长;又伸脚重重一跺,粗大的藤蔓钻出地面,将莫伽浑身紧紧缠绕。 莫空握着兽角一端,将那尖端猛然刺入莫伽心口,蓝色的血液流出来,原本黝黑的兽角竟发出蓝色的光芒,贪婪地吞噬着。 “任何人做错了事情,都要接受惩罚,哥哥说的对不对?” 莫伽不答话,豆大的汗珠从她额角滚落,少女原本红润的脸变得苍白,发出浅浅的呻吟,很快便不似人声,而像一头受了伤的小兽。 莫空将兽角抽离后,检视一番,见已吸满了莫伽的鲜血,便满意地收入袖中。 “哥哥全都是为你好,你怪不怪哥哥?” 莫伽摇摇头,挣扎着发出两个字:“不怪……” “不。”莫空撇着嘴,“你一定是觉得自己长了大,不需要哥哥操心了。” “我没有……” “那为何徐盛婴会在四天王山找到你?!”莫空的脸忽然狰狞起来,“是不是你给了他什么标记,传了什么信?” “我没有……” “唉,所谓长兄如父。”莫空摆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可随即便将另一只兽角插入莫伽心口,“若是被我发现什么,你就找不到娘亲了。” 藤蔓抽离,莫伽再也支撑不住,双膝跪倒在地,全身不住颤抖着。自她记事起,“哥哥”就经常取用她的血液,可从未像今日取的那样多。 莫空吹了声口哨,几位得力侍婢慌忙赶来,将莫伽扶起来。 “你们带她下去,每日服用燕窝、鹿茸、辽参,就寝前服用鹿血。” “是。”为首的侍婢应道,“只是皇帝老儿那边,每日都要召莫伽姑娘侍寝,总是用傀儡的话,会不会叫他瞧见端倪?” 莫空“噗嗤”笑出声来:“他心智已失,整天都想着发兵六合,做列国之王,哪怕你给他一根木头,他也一样当成天仙美人。” “好妹子,”他又走到莫伽面前,伸手轻轻刮了下她小巧的鼻子,“一定要听哥哥的话——待大事做成,你娘亲就会回来,咱们就能永远过上安乐日子了。” 正值莫伽受苦之时,徐盛婴刚刚来到一间酿酒作坊。 他那被莫伽咬过的右臂,忽然一阵剧痛,一阵奇痒,一时如坠冰窖,一时如遇火焚。疤痕处蓝光荧荧,哪怕身处暗室,也亮到可比一盏灯。 “要不要叫郎中?”扮作酒商的永王急切问道。 徐盛婴摇摇头,挣扎着将腰间匕首拔出,扔向远方:“王爷……帮我抛远一些,最好别让我知道在哪儿……” 他痛苦之际,心底生出个想法——不若将那疤痕用刀剜下,岂不就断了痛苦之源? 可又一个声音告诉他,若离了这疤痕,便再也见不到莫伽了…… 永王想到一个办法,搬出一大坛苜蓿酒来,照着徐盛婴的嘴灌了一大口。 烈酒下肚,徐盛婴只觉一团火焰自内向外熊熊燃烧,五脏六腑、四肢百骸都被捶打了一番,紧接着又是一阵酥酥麻麻的舒坦,手臂也没那么难受了。 他软倒在椅子上,大口喘着气,胸口的起伏渐渐和缓。 “徐公子,你要告诉我什么,现在可以说了吧。” 徐盛婴抬起右臂,疤痕上的蓝光暗淡下来,他长舒了一口气:“王爷,我这胳膊,其实是夜狰咬的。” “夜狰?”永王眉头一紧,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你说上元祭时出现的凶兽?” “正是。” “可那凶兽比虎豹还要大十数倍,你这伤口,小小巧巧的,倒像是女孩子……” “王爷明鉴!” 徐盛婴像是遇到了知音,“这伤口是莫伽咬的,她便是夜狰所化!” “你说玉妃?”永王猛地站了起来,“册封之时,我亲眼见她一直在场,怎会化形夜狰?!莫非……” “都是傀儡。” 徐盛婴苦笑道,“王爷忘了那些换了头的妖邪?只要假以时日,莫空便能将它们训练得如同真人。” “你如何知道那是傀儡?” “就因为这个疤痕!”徐盛婴坚定地说,“我可以与她心心相印。她在哪里,我便想到哪里去;她高兴我便高兴,她痛苦我便痛苦。” “所以你才发现,莫伽的真身不在册封现场?” “不错。我被这蓝光引着,径直去了祭台的后山。离她越近,这蓝光便越亮,直到我看到……” “看到什么?” “我看到,莫伽就站在一处山坡前的空地上。 她看到了我,却不住摇头……她……一下褪去了所有衣衫,变大、变高,四肢长出利爪,獠牙伸出口外,满身都是缎子一般的毛皮,我发疯一般跑向她,却被她一爪掀翻在地。” “但她却没有吃你。” “她非但没有吃我,还挣扎着催我快走,离开永宁,离开京师!我要问她个究竟,她便一下子,跃出十丈以外了。” “所以你赶忙跑回祭台,却发现莫伽正在和季将军正在相斗,你告诉了季将军真相,他便手下留了情,却被莫空找到机会,将他彻底制服……” “因为她虽什么都没说,但我却从她心中看到了恐惧,极大的恐惧!也许不久以后,这繁华的京师,天下之都,便要陷入血火,万劫不复了。” 第10章 密信 徐盛婴待要细问,宁安公主早已打马走了,四周路人目睹一切,尽皆讪笑起来。 他索性将皮衣敞开,向众人做了一个西域特有的礼节——大家活得都那样辛苦,又逢大难临头,多笑几下总是好的。 那个锦盒被他藏得很深——宁安公主今日举动颇为反常,又加上她刚刚去看过符寿安,这两者之间没准会有关联…… 回到西域都护别院,他让心腹家将把各处看牢了,便将锦盒放在书桌上观摩。 这是一个玳瑁壳做的小盒子,边缘磨损明显,看来有些年月了。翻过来,盒底刻着一位六翼天使,正在用弓箭瞄准扑来的猛兽。 有意思!徐盛婴已瞧出来,这是久远之前,葱岭以西的大夏国宫廷所用器物,如今市面上很少能见到。 他早就听说,宁安公主爱首饰,爱一切金光闪闪的东西,想必不会收藏这般旧物。 徐盛婴将盒子翻来覆去,只见四围封得死死的,掰不开,撬不开。 谁知里面放了什么?! 宁安痴爱莫空,这东西若是莫空给她的法器,打开后岂不是自投罗网?毕竟自己见过莫伽的真身,莫空想弄死自己,理由也太充分了…… 日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徐盛婴突然发现,那六翼天使居然在动!强壮的手臂弯弓如月,羽箭穿过小小的锦盒,射入猛兽的身体。 飘沙秘法!有本笔记上曾说,古时的飘沙人,常常用这样的方式传送敌讯…… 他用一本书挡住阳光,天使与猛兽又恢复如初,仿佛永远停在了射箭前的一瞬。 原来,盒底出现什么画面,取决于光源的方向。虽说是秘法,其实上面并无法术,只是障眼幻戏罢了。 他点上三盏灯,从数个方向同时照射,终于看到天使额头的坠饰位置,有一个浅浅的十字痕迹,似在引导他寻找答案。 徐盛婴取出匕首,将刀尖对准那个十字——如果真是莫空的什么陷阱,中了便中了,反正当下危机四伏、全城死期将近,无非是早几日、晚几日的事…… 咔嚓一声脆响,锦盒裂成两半,并无妖邪从里面冲出来,只掉出了一封信。 “徐公子亲启……” 数页娟秀却有力的小楷映入眼帘,落款处是“浮云”。 这是何人?符耶浮耶、云娘子……徐盛婴立即反应过来,这是符寿安写来的信。 可他并不熟悉寿安公主的字体,焉知这不是莫空的奸计? 写信人似乎早就猜到了他的顾虑,在信的开头,便告诉了他验证之法——将那两半锦盒内的丝绒扯下,便能看到玳瑁壳的花纹,用毛笔将花纹上的刻痕连起来…… 刻痕很快便出现了,极微极细,似乎是用首饰蘸了胭脂画上去的,隐隐有些闺阁香气,而这香气与宁安公主身上流溢而出的,颇为相似。 徐盛婴一口气将刻痕连了起来,竟是个令他魂牵梦萦的画符——椭圆形、含有神秘螺纹,既像拓印,又像文字,还像……女孩子的齿痕…… 这个符号是莫伽单独留给他的,世上只有他自己、符寿安、季如光和永王见过,莫空断无知晓的可能。 而那股淡淡的香气,也说明了这封信,宁安公主是知情的。 符寿安这回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徐盛婴颇为困惑,但“云娘子”一向智计过人,她以这种方式找上自己,必有深意。 他将信纸展开,一行行读了下去。 “……我兄见信如晤。妾在山前,踯躅困顿,满城风雨,难解忧思。今日舍妹造访,互荐心房,才知彼忧虑者,与妾无二。父母之命,在三月三,从此之后,妾当与兄诀别矣!甲之蜜糖,乙之砒霜,与舍妹计,何不四人同赴上巳之盟?李代桃僵,陈仓暗渡,岂非妙计耶?泣请我兄,速禀高堂,令有情人终成眷属……” 这封信虽然简短,但写得痴缠悱恻,如一对深闺姐妹,各有各的情郎,但却阴差阳错、父母之命,导致所嫁非人。 那位“浮云”恳请爱人,迎娶她自己的妹妹,两对新人若在上巳节那天大婚,届时便趁着人多事杂,寿安换嫁徐盛婴,宁安换嫁莫空。 徐盛婴思虑再三,断定这是符寿安的手笔,宁安公主无此文采,也想不出这样的计策来。这个“换嫁”之法,应该就是宁安参与共谋的真正原因——她做梦都想嫁给莫空,若通过此计,生米煮成熟饭了,断无退婚的道理。 这倒的确是个逃出去的法子——符寿安法术尽失,现在像囚鸟一般困着,将来离开呈翠园之期,只有大婚当天。 明女若一直在莫空手里攥着,就无法阻止他灭世,此为公;莫空若得不到制约,莫伽便会一辈子毁在他手里,还要被迫充当灭世的马前卒,此为私。 符寿安在信中也告诉他,若有方略,可由宁安公主代为转告。看来宁安还可以自由行动,也暂未遭到莫空怀疑。 徐盛婴并未贸然上书,而是再次找了永王。永王告诉他,这种公主双双出嫁的事,历朝历代都有,并不逾制,民间往往还会传为佳话。 作为兄长,只要他愿意,甚至可以主持此次婚嫁的仪典。 “王爷那次主持了上元祭,现场鸡飞狗跳、腥风血雨。这次圣上还会答应么?” “会的。”永王自信地说,“许威私下查了我很久,只有一个把柄。” “什么把柄?” “我主动告诉他,在南城开了个草料店。” “这算什么把柄……” “通过草料往来,足以得知京内兵力规模、配属和轮替。” “这不是取祸之道么?!” “自污而已。父皇有了莫空的长生不老药,自然对儿子们没那么猜忌了,何况他还要出征极西之国,而马政我又略懂一二……” 永王摆摆手:“不过这次婚仪,我不会亲自主持,反而会借机离开。” “殿下是怕莫空起疑?” “嗯。” “我数次主持仪典,宫中旁人想要接手,必定会暗中来向我请示,我想要安插自己人,还算便利。莫空多疑,多布些幌子,虚虚实实,反而安全。” 徐盛婴连忙拱手,连连佩服:“若说行事稳,还得是永王殿下。” 永王却哈哈一笑:“天下谁人不知,做官最稳的,乃是你的父亲——西域都护徐守成。” “别提那老儿,文不能施加教化,武不能打通西域,就是个偏安一隅,哪都不想去的老兵油子……” “此言差矣。你大概还不知道,徐大人已于昨日上京,当下被留在太液苑里。” “什么!他来做什么?!” 第11章 乱象渐生 徐盛婴从未想过自己的父亲会来京城。 在他的印象中,老头一直偏安一隅,并无开疆拓土之志,也不愿掺和进朝廷的蝇营狗苟。八十年前的夜狰之乱后,西域都护府的辖地缩小了一半,财税人口只有原先四成,可正因为玉壁死城横亘当中,也没有哪个异族胆敢进犯。 “王爷,我爹来了,怎么也不告诉我呢?”徐盛婴焦急地问,“我上个月已派人将京城情势送回都护府了,难不成没收到……” “我事先也不知情,但我能猜出大概原因。” “愿闻其详。” “你爹当年曾千里急行军,扶持父皇登上大位,他绝非那种不解朝局的武夫。”永王递过一碗茶,“他若来,必定是躲不过的大事。父皇意欲征服天下四海,朝臣反对者极多,密召你爹进京,想必是让他做藩镇中支持出兵的第一人,此其一。” “还有呢?” “若你爹不支持,正好便可挟他为质,令徐家投鼠忌器,不敢举兵反叛,此其二。” “不管我爹支不支持,他只要躲在西边,不就一切太平么,何苦亲来……” “还不是因为你在京师,父皇以你为质,迫他入京。” 徐盛婴眼眶有些湿。 他从小只爱那些“虚无缥缈”的异闻传说,什么夜狰、明女、建木、赤乌、轮回转世……对于所谓的“经济仕途”毫无兴趣,西域都护府有多少兵,多少人户,每年财税几何,一概不知,一概不闻。 徐守成夫妇亲自教了几年,发现他实在没个都护大人的样子,不得不给他生了个弟弟——老二徐盛长十来岁便能断案,十四岁已经可以带着亲兵捉生了。 父母对长子的关注,似乎越来越少。 徐盛婴嘴上不说,心中却明镜似的,这次来京娶宁安公主,他当然知道是做人质——老父既然派自己来了,这“人质”有多大分量,那不是明摆着的事? 他不得不承认,有时候父母子女之间,不是随意可下定论的。 “王爷,那我这驸马更得做了。”徐盛婴坚定地说,“到时带老爹一道回去。” “父皇明日有小朝会,我若有机会,会将你的想法告知令尊。” 徐盛婴的折子递了上去,倒是在皇帝意料之外。 他首先想到的是,虽然宁安公主犯错在前,但徐盛婴毕竟折了皇家面子,堂堂公主,说扔便扔,说要便要,没治罪便不错了。 不过徐守成却打消了他的顾虑。他在皇帝面前,将徐盛婴从小的荒唐之处尽数展露、大加贬斥,还着重提了二儿子,比乃兄稳重得多。 皇帝心中有数,因为这和范金刚当年的勘察结果并无二致。将宁安嫁给徐盛婴,其实比嫁给徐盛长更为稳妥——若西域都护府哪天谋反了,斩了徐守成和他次子,宁安公主和徐盛婴做个平民夫妇,倒也无妨。 这恐怕是皇帝作为父亲,心底残余的少有温情吧。 只是婚期却很头痛——宁安公主撒娇哭闹,说不能落在十二姐后面,一定要在上巳节那天成亲。 上巳节本是个好日子,但毕竟太仓促了些,皇帝还是希望自己这位爱女,能够有一场足够风光的皇家大婚。 更何况,上巳节是国师迎娶寿安公主的日子。 莫空是自己最信任、最崇敬的仙人,他的婚事不止是寻常喜庆,而是人间皇家和天上仙宫之间的重大联姻! 而宁安公主若在同一天出嫁,会不会分散莫空的“福缘”,导致国师不能全力支持自己征服天下? 他犹豫再三,将莫空找来商议。莫空不知其中关窍,反而劝慰皇帝,双嫁无碍,更可在婚礼那天,集中处决一批罪人,上天自会降下更多恩典。 于莫空而言,宁安无非是个美丽的累赘,他乐得摆脱——反正不管尔等如何嫁娶,“玉石俱焚”四个字,大抵是所有人的归宿。 皇帝喜笑颜开,派了很多人操办婚礼,永王操持妹妹们的婚事仪典,而太子也被放了出来,在净尘司、禁军和京营的帮助下,大肆搜捕“不臣之人”。 这当然是皇帝的一个计策——被捕者当中,不乏皇亲国戚、达官贵人,怨气极大。这些唱黑脸、得罪人的事,便由太子去做吧。 除查阅典章、监制礼器服饰、打造家具外,永王也没闲着。 当初踏白军之中有不少人,在永王失势之后即被逐出京营,尚有百十来人潜伏在京城各处,为他打探消息。 不知受了何物影响,京城已渐渐陷入一种末世中的癫狂之中了。 走在路上的行人,会因为口角而拔刀相向,血溅五尺之后,再拖着残躯断臂蹒跚前行,最终栽倒在石板路上;青楼中的王孙公子们,已不满足于向花魁赠送金银珠翠,而是将房契胡乱带在身上,再将它们塞入心仪女子的肚兜里。 “反贼”越来越多,多到诏狱中人满为患,不得不征用大理寺监牢和禁军的惩戒房,甚至还须把京营关押的小偷小贼胡乱释放,再将罪臣子女一股脑扔进去。 禁军和京营的逃兵越来越多,甚至在大庭广众之下脱掉军服,持刀劫掠,被抢之人若反抗,轻者割耳刖鼻,重则身首异处。 细小、密集的藤蔓可以从任何地方钻出来——城墙上的砖石、民居中的炕洞、鸡冠子、狗鼻子,甚至人的眼睛。 连阿含水中的浮萍都诡异起来,像野兽似的集起群来,啃噬往来画舫的舱底。 与寻常草木不同,它们摸上去是热的,隐隐有血脉在跳动。 最可怕的是四天王山附近,藤蔓尤其粗大,常常将行走的人畜卷入地缝,那深不见底的深渊瞬间便会合上。 然而无论净尘司、禁军还是京营,对京城发生的一切异象,都显得充耳不闻。 城门守备兵力大大加强了,轻捷的马队在城门附近巡弋,随时准备抓住那些逃出京师的家伙——这才是他们更热衷的事情。 当惊恐的百姓敲响衙门门前堂鼓时,里面的人会瞪着爬满血丝的双眼,问一句:“谁谋反了?快说!难道是你?” 第12章 助你觉醒 上巳节很快就要到了。 异象愈演愈烈,永王所有派出去的亲信,都传回了一个令人瞠目结舌的消息——四天王山山顶,居然在一夜之间,长出了一棵巨大、诡异的树。 这棵树足有二十丈高,需十人方能合抱。树干上生有巨大的鳞片,枝叶极其繁茂,叶片奇大,上面隐约现着人脸,喜怒哀乐不一而足。 最怪的是树上开的白色花朵,晶莹如玉,椭圆形,七朵结一束,形如麦穗,一束竟有七尺之长,摸上去宛如鲜肉,更有油脂滴落。 许多朝臣上书,说此物非树非兽,恐为妖邪;莫空却指鹿为马,坚持说这是天降祥瑞,还强令百官前往观摩,谁若不从,便被地下出现的藤蔓掳掠而去。 永王将剩余的亲随召集起来,做了数次谋刺莫空之举,孰料莫空防备极严,很难近身。当他某日回到王府后,见桌上放着一封信。 信封里没有文字,只有一根鸦羽。 看来,大家打的都已是明牌。 永王不得不召回死士——十二妹在莫空手上,自然投鼠忌器。 他烦躁地打开酒坛,苜蓿酒火辣凛冽,他已不再习惯喝那寡淡的“今朝乐”。 与此同时,永宁全城笼罩在“喜庆”当中。 官道两边的柳树上都缠上了五彩锦缎,而寻常街巷的住户做不到挥金如土,便只好剪裁了五色纸作为替代。人行其中,往往不寒而栗——说是大婚,竟落得跟大丧一般,仿佛进了棺材铺子。 高门贵女们开始在街上盛装穿行。她们戴上高高的发饰,用最华贵的服饰妆点自己,面首们像狼犬般随侍左右,吹拉弹唱,策马欢饮。 厨娘们贴着花黄,浣女们哪怕赊账也要得到一件纱裙,她们不再满足于手边活计,而是成群结队唱着、跳着,扒下路边年轻男子的衣服。 甚至连春宫画都出现集市上,人们肆无忌惮地翻阅、选购…… 最吸引眼珠的,还是一群穿月白袍服、头戴鸦羽冠冕、面罩金饰的少女。她们每天日出时从东门现身,日落时消失在西门,用某种奇特语言吟唱着歌谣。 悠扬的歌声甚至传到了呈翠园中。 安延那握着女儿的手:“虫娘,你听到了么?” “听到了。这唱词、这曲调,我好像在哪里听到过……” “是上回在宫中,在为娘记忆中听过吧?” “是的是的!这是飘沙人的语言,但我不是完全听得懂……” “这歌词唱的呀,是上一任明女娜娜就任时,玉壁城的情景。”安延那努力回想着,“它大概在说——荣耀归于晨旭,以雪山与河流之名,拜颂那启明之星……” “这启明之星,指的就是娜娜吧?” “自然是。她自小天赋异禀,大概是那一百年法术最为强大的明女。很多对手都在她面前落败了,是毫无争议的天之骄女。” “我记得,莫空的主人叫伽南,便是娜娜的师姐。” “娜娜就任那天,巫女们就是这样唱着跳着,跨过玉壁城。” “可夜狰之乱,就是她就任当天发生的。” “对的。她以一己之力,制造了灵囚,击退了夜狰,还封上了异世通道。” “莫空既然让人们这样唱,说明夜狰之乱那天,他就在现场。” “是否在现场不一定,但那场大灾的起源,必然与他有关。” 符寿安靠在母亲身上,怅然道:“娜娜那般强大,尚需如此奋战,最终不得不牺牲自己……可我呢?我资质不如她,如今连法术也失了……” 安延那轻轻拍着女儿的肩头:“你知不知道,这颂词还有下半句?” “下半句?” “荣耀归于暮霭,以穹庐与高车之名,拜颂那长庚之星。” “长庚之星……这指的也是娜娜么?” “我以为……或许指的是你。” “我?!”符寿安奇道,“长庚会在黄昏时,出现在西方的天空,随之而来的便是暗夜……难道这就是我的命运……” “傻孩子,若无暗夜,光明又如何显出?人们要在一起围炉夜话,炙烤食物,抵御野兽的侵袭,靠的是星月之光、火烛之光。” “我明白啦!”符寿安兴奋起来,“明女这个‘明’字,乃日月合,若娜娜是中天之日,我便是万家灯火。她是启明星,我便是长庚星。” “阴极则阳生,阳极则阴生,万物都是这个道理。” “莫空让她们唱这个,大概只是为了还原八十年前的情境,以平复当年的遗憾。可他没想到,唱词中的道理,终究启发我了。” 安延那赞许地点了点头:“他让人送来了一百套婚服,且去看看,莫让他生疑。” 母女二人坐在呈翠园正堂,而展示婚服的宫女却从园内站到了园外。 不得不承认,莫空精于审美,他懂得一件服饰的精髓,在于最高明的裁剪与最合适的修饰。 他对符寿安的身高、体型、肤色、气质了如指掌,甚至不用打量,便能告知那些来自全国的能工巧匠,寿安公主的各处尺寸。 世间所有能找到的名贵衣料、金银宝石,都被他搜罗而来——这些准备,也许在他第一回见到符寿安之后,便已在奉行了。 母女二人“兴高采烈”地挑选婚服,还不时与宫人寒暄几句,最终选了一套“倚天照海”——大红面料如旭日东升,衣间隐露金线,裙摆处却有淡淡的暗蓝色海纹。 众人皆来庆贺,其实符寿安选它的原因很简单——这件衣服不那么繁复,也许最利于逃跑…… 安延那端详着女儿,见她华服叠翠,明眸皓齿,娇艳无比。 她和蔼地让众人下去——一个女儿即将出嫁的母亲,在这时候总会有很多话要说。 “虫娘,时候不早了。” “母妃是要回去休息么?正好,我也需将这衣服褪了,好热……” “不用,就让为娘再看几眼。” 符寿安听出了话外之音,她摸索着抓住母亲的手:“母妃……” 安延那长叹一声,平静地说:“我之所以来到你身边,除母女天伦之外,也许便只有一个目的了。” “母妃请说。” “我必须助你觉醒。” 第13章 婚仪 万众期盼的上巳节终于来临。 自来公主出嫁,虽然隆重异常,但终究与民间女子一般,依循的是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六礼。 只是在莫空这里,一切以他的说辞和意愿为准。 “纳采”时最重要的礼仪是“奠雁”——将一对大雁作为贽礼,祝福新婚夫妇恪守贞洁、信义,又因为大雁是“随阳之鸟”,昭示着妻子应当以夫婿为纲,终身相从。 莫空没这么做。他交予皇家的礼物,竟是一只巨大的、头顶上镶嵌着红色硬冠的蟾蜍。红冠虽为蟾蜍身上的至宝,但却不能自主行动,像极了寿安公主。 礼部官员骇然。他们不知道,当年伽南曾将莫空捆绑,投入满是毒虫的洞穴……当他浑身溃烂、命在旦夕之际,再度被娜娜相救,此亦莫空难忘之事。 “问名”是将女方生辰和姓名,拿去与男方占卜合婚;“纳吉”是将占卜结果告知女家。这些事本应请示礼部和皇宗台,然而莫空贵为国师,他口中便是金口玉言了。 “纳征”是夫家向女方下的聘礼,莫空独辟蹊径,向皇帝赠送了三千副甲胄,皇帝大喜,将寿安公主的嫁妆增加了一万金。莫空将这些礼金全部熔炼,还原了一个一人多高、金光闪耀的赤乌神殿,立在了昭天门正中。 “请期”之所以定为上巳节,自然与莫空的出身有关——他虽不知道自己的生辰,可幼时无尽的鄙夷和嘲弄告诉他,自己的母亲,恰好是上巳节郊外踏春时,被胡人的铁骑掳掠、侵犯的。他恨这个节日,也爱这个节日。 “亲迎”便在上巳节当天。 全城的百姓都沸腾了,他们在京营的组织下,张灯结彩,涌上街头。 莫空的法力让他们先是恐惧,进而匍匐。他们相信迎亲车驾碾过的地方,一定是福缘所在,遂将无数绫罗绸缎铺设在皇宫和国师寝宫之间。 而从皇城出发,另一条道路上的人群则稀少了许多——一个荒唐行事的宁安公主,嫁给一个放浪形骸的藩镇之子,怎么看都讨不来什么吉利。 永王为大婚主持了前期仪典,然而迎亲当日,他却以疾患为由离开了宫廷,并未出现在现场。 因此,便由太子符庆泰代表皇家,前往国师住处迎接莫空,再陪伴他一道前往宫中迎娶寿安公主。 爆竹燃放起来,锣鼓震天,丝竹绕耳,符庆泰一马在前,身后跟着上千人的迎接队伍,在国师府前统统下马,只见府中云雾缭绕,仙鹤飞舞,不似人间。 符庆泰身为太子,心中又惶恐,又艳羡,又崇敬,膝下一软,居然跪倒下来:“红尘俗物符庆泰,恭迎国师仙长降下凡尘,怜爱世人,佑我大煊万万年!” 只见云雾渐散,露出赫然一个高台来,莫空未穿吉服,只一身月白的宽袍大袖,恍若仙君临世。他俯瞰符庆泰等人,声音高高传下,缥缈而清晰。 “汝为储君,化外小仙不堪受礼。” 他随即轻轻一跃,施施然飘落,身轻如灵鹤之羽。 符庆泰转身领路,莫空出门,见一匹高大的白马被一众红驹围在中间,额头上用红色丝绸拴了黄金铃铛。 “恭请国师仙长上马。” 莫空微微一笑,左手轻轻一指,白马竟跪下来,候他跨上脊背。 “待我为国师仙长引路……” 符庆泰话音未落,莫空哈哈大笑,他口中默念经咒,土地中忽然钻出许多巨大的藤蔓来,将骑着白马的莫空高高托起,离地居然有数十丈高! 更多的藤蔓缠绕起来,从国师府门前延续到皇宫方向,很快便扭结成了一条布满枝叶的“天路”,莫空的声音远远传来:“你们都上来罢。” 一时间,上千人的迎亲队伍平地而起,高耸入云,飞鸟在耳畔掠过,偌大的永宁城中的宫阙、酒楼、民居,都像小小的方盒子一般…… 这些由太子、内侍、宫女和禁军组成的队伍,大多双眼滚出热泪来,他们称颂莫空,称颂自己祖坟上的青烟,称颂寿安公主的福气…… 莫空立在马上,不用移步,藤蔓自会带着他向前行进。 他看到地上的人们纷纷膜拜在地,虔诚地向天空祈祷;他看到远处的四天王山,“美丽”的花朵正在疯狂生长;他还看到皇宫愈发接近,明黄色的仪仗在宽大的广场上仰望自己——那一定是这个王朝最有权势之人了。 他忽然很想笑。 人类是一种多么愚蠢的生灵啊! 从呱呱坠地到弱冠,年幼天真,不明事理;从弱冠到知天命,终于长成,娶妻生子,可往往又面临兵灾、旱灾、蝗灾、政争之灾、官非之灾……侥幸活到花甲,或许可以颐养天年了,又免不了病痛、愚痴、便溺、瘫痪之苦…… 他们如同攀爬巨树的蚂蚁一般,永远看不到树冠上的风景。 他们惧怕神明,又需要神明。惧怕是因为不敢承认自己的罪孽,需要是因为妄图贿赂神明而超越他人。 他们知不知道,这座辉煌的城市,以及这个绵延许多年的天下,即将彻底毁灭呢? 巨大的藤蔓如同天神的手臂,将莫空稳稳放在皇宫门前。 可他依然不必下马。 今天不必跪伏的只有一个人——他的新婚妻子,他蛰伏着等了八十年的妻子。 当真正得到她之后,他的“大业”便可永无顾虑。 符庆泰牵着莫空的马缰,引他去寿安公主所驻宫室——那是安延那当年得宠的地方,也是符寿安出生的地方。 尚未行至宫门,忽然有个宫女拼命冲开禁军,匍匐在莫空脚下。 她双手捧着一封信,浑身颤抖着:“我是宁安公主侍女,世受殿下恩典,今日冒死替殿下送信,请国师观览!” 莫空轻蔑地看了她一眼,将信打开,里面尽是些诉衷肠、表优思的语句,末了还有一首血书:“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莫空皱了皱眉头,侍从知趣地递过笔墨,他便龙飞凤舞地画了三个字:“来生见。” 宫女受宠若惊,飞奔而去,将回信带给宁安公主。 莫空不愿她再度生事,还是在道边略等片刻,不一会儿便有来报,说宁安已经哭哭啼啼上路了。 “来生”?莫空暗笑道。他乃世世夺舍之人,几时有的“来生”? 第14章 婚仪 二 寿安公主出嫁前的居处,已于一个月前修缮完毕,大概是皇宫中最奢华、最别致的宫室了。 绿荫嫩嫩,繁花似锦,池塘中生着并蒂莲,几对鸳鸯在当中戏水。 庭院明净,看不到一点灰尘,又细细用泡过山椒的泉水浇洒过,散发出淡淡的、悠长的、带有暖意的清香。 所有的墙壁都粉刷一新,柱子上用金线绘制着“龙凤呈祥”图案,红色的幔帐从屋檐处垂下来,仿佛美人身上的丝绦。 数十座宫灯由门前延至堂内,有仙鹤、凤凰、麒麟、石榴,各个都是纯金打造。 脚下铺着厚厚的红毯,是宫中仅存的波斯白毯,以名贵的西海红花所染,红得极其端方,又绝无一丝老气。 侍者曾经告诉莫空,这里的许多陈设,都出于寿安公主之意。 莫空一边听,一边追思尘封许久的记忆,更会在夜深人静时,悄悄潜入这座宫室,仔细辨识那些最细微之处。 娜娜当年喜欢金雕,寿安公主亦要求在礼服上、冠冕上加入雕翎; 娜娜喜欢戴大大的耳环,寿安公主亦因为礼部准备的耳环太小,而发过脾气; 娜娜手上常年有一枚羊脂玉扳指,寿安公主却没有——也罢,自从玉壁与中原断绝往来,京师便没什么好玉了。 其实,莫空并非一开始就对符寿安毫无疑心,然而直到婚礼前三天,他才真正放下戒备,确认符寿安就是娜娜再生。 他停留在远处,见堂内坐着一位女子,头戴高凰冠,身披倚天照海吉服,玉颜为珠帘所挡,看不分明。女子身边站着一位老妇人,鹤发童颜,自然是安延那。 他忽然想走过去,掀开那碍事的珠帘——它既挡住了天地间最美的容颜,也正在让那张脸成为未知。 踯躅再三,还是罢了。他惊讶于自己的多疑,符寿安母女形影不离,既然母亲在,女儿还能有什么差池? 他满足地笑了。 八十年前,他只能拜谢她、仰望她,将她当神一般崇敬,可他依然背叛了她——既然无法占有,那背叛又是什么不可原谅的事么? 八十年过去了,他发誓一定要待她好——只要她乖乖地坐在他的厅堂下,呆在他的壁橱里,躺在他的卧榻上,他愿意将最珍贵的礼物给她:永生! 谁不喜欢“永生”呢? 当然不是季如光那种怪物。他是不自由的,他因为一个可笑的执念而流连世间,实在是太蠢了。 莫空甚至觉得,自己对季如光是够朋友的。灵囚当然杀不死,可如果打了铁花,是不是就能挫骨扬灰,再无痛苦了呢? 他还有一些胜利者的自豪——季如光只是明女的造物而已,一个造物,就妄想成为造物者的入幕之宾?简直是对造物者的侮辱。 只有自己,才配得上“明女”这样的天地至灵。 “昏鼓”敲响,日已黄昏,是接新妇的时刻了。 莫空手下的侍女们,按着鼓点翩翩起舞,从宫门口一直舞到厅前,然后齐刷刷举起点燃的蜡烛:“恭迎新妇——出离。” 新妇搀着母亲和女官的手,从厅内款款而出。 “玉郎入舍——引灶。” 莫空加入她们的队列,轻快地穿梭着,他虽然身着宽袍,舞姿却轻快而熟稔,毫无拖泥带水之态。 侍者从厅堂内引出一支点燃的火把,交到安延那手中,她将火把在新娘身上环绕一周,方才交给莫空,以示这个女孩子,出嫁之前为父母掌上明珠,可一旦婚姻礼成,便要随夫家生活了,灶火传承,五谷丰登。 莫空擎着火把,转身向宫门走去。 侍女们过来,将寿安公主母女围在当中,簇拥着,舞动着,鼓点之外,还加入了多种丝竹乐声,不远处烟花在黄昏的夜空中升起、爆炸,绚烂至极。 西边天空尚有一丝太阳的余韵,长庚星正高高挂在天上,明亮无比。 莫空心中欢畅,一个小小“婚”字,便是教导人们黄昏娶妇,这当中的朦胧、神秘与浪漫,自然是光天化日下不能比拟的。 车队出了皇城,这回莫空并未搭乘那些诡异的藤蔓——从天上接亲,便如锦衣夜行,谁都看不到,他一定要给“娜娜”一个最为难忘的新婚之夜。 百姓们纷纷解囊,向车队投来铜钱;而当车队过后,人们便会争先恐后冲上前去,抢夺那些被车辙碾压过的锦缎。 上百辆庞大的花车几乎将整条街都占满了,然而车队并不吝啬。 教坊司最着名的乐人、阿含水边最妖娆的舞姬,都在花车上,为京师百姓奉献只有新旦和上元夜才能欣赏到的曼妙歌舞。 三十辆伊尹车点缀其间,为道边百姓供应餐食。只要说一句“百年好合”,便能从车上获得一枚只有皇族才能享用的精美点心。 更有十辆武刚车,车上载着霹雳营的健卒,他们将作战用的火器对准天空,发射出无数礼花来,将整个京城的天空尽数照亮,比民间花炮耀眼许多。 就这样,从皇城门口到国师府邸,车队足足走了两个时辰。 公主婚礼,繁文缛节甚多,先是各类迎亲礼仪,又有数百名宗室百官前来庆贺,便又过去了两个时辰。 一切终于寂静下来,已是深夜了。 安延那毕竟体弱年老,不胜劳力,莫空吩咐侍女扶她歇息。 新妇的盖头还戴着,他握住她的手:“娜娜,随我上去。” 话音刚落,粗大的藤蔓破地而出,托起他们,径直而上了那座高耸入云的楼台。 上面并未点灯,只有依稀的星光照耀下来,新妇体态窈窕,莲步盈盈。当她飞升之时,还“嘤咛”了一声,更添娇羞。 “娜娜,我等这一天,已经八十年了。”莫空动情道,“在这八十年里,我吃了许多苦,可我始终在等待,与你的重逢。” “嗯……”新妇的声音细不可闻。 “当天下人都当我是狗的时候,只有你还视我为人。”他轻轻揽着新妇的腰,先揭开了她的盖头,又揭开了那层珠帘。 “你与八十年前一样美……”莫空陶醉道,“我有礼物要送给你。” 第15章 新娘的真面目 季春之时夜短,东方已显出鱼肚白,黎明的微光轻轻撕开晨雾,喧闹了一夜的京城笼罩在短暂的寂静之中。 莫空从怀中取出一片树叶,轻轻吹了口气,叶子便从他手中翩然飞走,飞到头顶三丈光景,忽然抖擞数次,身形变作鲤鱼一般,游动着向远方疾行。 它飞去的方向,恰好是四天王山。 “你刚才撒出的,是什么?” 新妇依然怯生生的。 “是一只青鸟。”莫空幽幽道,“它是西王母的使者,也是你我情义的见证。” “它要去向何处?” “去那一棵,世间最为高大的相思树。” “可是……我眼睛看不见……” “仔细听便可。” 莫空手中那片树叶,已飞到四天王山上、那棵被誉为“祥瑞”的巨树上空,盘桓数圈,发出尖利的长鸣声。 巨树像是接到了号令似的,那遮云蔽日的树冠拼命向上一挣,所有的枝叶都在片刻之间指向天际,颤动着、浮扰着。 大地似在轰鸣,天空似在呜咽,新妇慌忙抓住高台上的围栏。 “郎君,莫非是……地震了?” “哈哈,”莫空轻轻扶住新妇,“那里的相思树,已经见证了你我婚合,这是在向天地做盟誓。” “我有些害怕。” “有什么可怕的?那棵树白花绿叶,美丽至极。” 莫空自信道,“也许它的确有些危险——可它听我的。” 与此同时,无数士兵不知从何处涌来,推搡着密密麻麻、脚拴镣铐、脖戴木枷的人犯。人犯们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哭声震天。 “他们是谁?为什么会哭?” “他们在祝福我们的大婚,也在祈祷一个新世界的到来。” “我觉得这个世界很好,为什么要新建一个?” “哦?”莫空笑道,“你有个残忍冷酷的父亲,一段被禁锢着的童年,还有无数危机四伏、被人觊觎的日子——这样的世界,不毁灭,留着作甚?” 新妇的身子颤抖起来,莫空赶忙对她解释:“不妨告诉你,那棵树,便是建木。你当年在玉壁封了一个,可京城这个,我却把它唤醒了。” “建木会怎么样?” “建木一旦开冠,便会打开拔翅狱的大门,将无数夜狰放出来,毁掉一切!” 他将大袖一挥,从高台下开始,士兵们开始依次将刀插入人犯的咽喉、后心,让他们的鲜血渗入大地,让他们的呜咽与巨树同频。 这行刑的队列一直绵延到四天王山,杀戮有条不紊。 地底的藤蔓得到了血肉滋养,震动更加剧烈,被称为“建木”的巨树迅速膨胀起来,顷刻间升高了十余丈。 树叶漆黑如墨,花朵骤然血红,原本风光秀美的名山,居然显得跟地狱一般。 “你疯了,疯了……”新妇不再依偎左右,“放我下去,放我下去!” 莫空抱住她,欢快地笑着:“夜狰有什么好怕的?你上辈子都不怕,现在有了我,如何反要畏惧?我们手里有莫伽!莫伽你忘了?只要她在,就能保我们的平安。” 他信誓旦旦道:“那时候,偌大世界就我们两个人,我们便去做那创世的伏羲女娲,,我们注定永生,我们的子孙最终必会遍布每个角落!” 新妇大口喘气,身子瘫软,口中喃喃道:“你就是个妖邪,妖邪……” 朝阳已半升,莫空见她盯着远处的建木,满眼皆是惊恐,不禁心中大疑:“你平日素来大胆,今日为何如此胆怯?” 新妇泪如涌泉:“我先前为了取悦于你,曾从人处购得仙药,终致那些舞姬殒命……如今看来,那些‘仙药’的幕后之人,大概也是你罢……” 莫空双指如枪,点在新妇额头上,口中念了一个字:“破!” 依然是凤冠霞帔,依然是华丽嫁衣,珠帘之下的面庞秀丽温柔,可绝对不是莫空要娶之人! 他心下一片骇然:“那会戏法的波斯女人已经死了,这是怎么回事?!” 他隐隐有种预感——自己看似天衣无缝的布局中,实则有许多漏洞,而这些漏洞早已为人所乘。 他不愿意想到那个名字,那人早已是天地间的飞灰了!可若说与其无关,这来自波斯的戏法,在中土可没几个人会。 如今最重要的事情,当然是摸清这场针对自己的骗局,以及符寿安的下落! 宁安公主哭倒在莫空膝前,抱着他的腿:“不要再杀人了好么?” “这么说,你全都看见了?”莫空冷冷道。 “我看见了,我从一开始便看见了……哪里有什么新世界,哪里有什么合欢树,都是假的……我求求你,停手……” “她呢?!” “已然跟着西域都护府的车队,远出西门了……” “我这辈子最没想到的事,就是你居然敢骗我。”莫空清隽的脸迅速狰狞起来,一只手狠狠掐住宁安的脖子,将她的身体推出栏杆之外。 宁安满脸是泪,双手无力的攀上莫空的臂膊,甚至看不出来是反抗还是轻抚。 她终于亲眼见证了自己心心念念的仙人哥哥,到底是何等的无情,何等的可怖,往常种种温存,在这一瞬间,似乎都成了要将她吞噬的黑洞,一边撕咬她,一边讥笑她的愚蠢。 可她不是符寿安,被暴怒的莫空扼住喉咙,她心头却只有害怕,双腿绵软,浑身没有一丝气力。 “住手!”一个苍老且威严的声音自莫空身后响起。 莫空猛然回头,只见安延那也出现在了高楼之上。 “是你……”莫空狰狞的神情里,竟溢出一丝自嘲的笑意。 他放开宁安公主,向安延那步步紧逼。 安延那则挥了挥手,一旁的宫女赶忙上前,将宁安公主带了下去。 她适时出现,正是为了救这可怜可悲的姑娘一条性命。 此事过后,或许宁安才能勘破情障,重获新生。 见安延那出现,莫空倒是将宁安抛到了脑后,只是恶狠狠的盯着安延那开口。 “你和她从来形影不离,我道你们母女情深,便听之任之,孰料你们居然一开始便算计了我。” 莫空话锋一转,“亦或是,你包藏祸心,将你女儿蛊惑了?” “你和她从来形影不离,我只道你们母女情深,便听之任之,孰料你们居然一开始便算计了我。”莫空话锋一转,“亦或是,你包藏祸心,将你女儿蛊惑了?” “哈哈哈哈——”安延那笑起来,“你当年在神庙中地位低微,大概连灵书女这三个字都没听说过吧!” “你是灵书女?!”莫空面庞不自觉地抽动起来,他知道,灵书女能念诵古往今来所有明女的歌谣诗篇,只要有她存在,明女便不会为人所惑。 他咆哮着,背后生出藤蔓来:“随我去找你女儿!只要你在我手上,她便一定不敢跑远!” 罡风吹过,吹落安延那头巾,她白发如瀑,面容枯槁,身子佝偻着,竟已是一位百岁老人的模样了。 她挂着笑,向后轻轻一仰,身子随即坠落,莫空猛的伸手,却也只扯到一片衣襟。 “从此时起,我不会是女儿的牵绊,虫娘也不会被任何人束缚!” 第16章 铁甲之凝 莫空双手一招,数根藤蔓自他身后扬起,疾速向安延那下坠之处而去。 然而不知何时,朝阳被一片浓云遮蔽,高台之下也生起一片雾霭。那数根藤蔓什么也没抓住,悻悻地回到莫空身边。 这些藤蔓均为建木根系,遍布整个京师地底,无论攻防还是捕人,绝无失手之理。 莫空心中一凛,径向栏杆外高高跃下,宽大的白袍灌满了风,宛如一只白鹤。 当他双脚落地时,那里虽已躺满了被处决的人犯,鲜血浸透了鞋袜,可哪里还有安延那的尸体? 他当然知晓人从高处坠落之后,必然是肢体碎裂,惨不忍睹,若说尸身已毁,如何半点碎块也不见? 一定有什么人,或者什么东西,从半空中截走了她。 “来人!”莫空向四周唤道。他知道附近还有不少充任刽子手的士兵。 没有一声应答。 浓雾翻滚着逼近,不知士兵们去了何处。 “雾气”原本是莫空的拿手好戏,先前他便是利用阿逢,在浓雾中占据了公主府邸,将所有人拖入了腊梅树下的迷梦。 那是梅树将地下的雨水汲取了,再趁人不备,悄悄在叶片中蒸腾而出…… 可眼下这股雾气却透着一股无法明说的诡异。 这是死亡的气息。正如亡人踏上奈何桥之前,浑浑噩噩经过的黄泉之路。 莫空“死”过数次了,他坚信自己的夺舍之法,能让自己永久地游离于死亡之外;他也能用成千上万普通人的死亡,滋养建木,使它变得更加疯狂、更加黑暗。 按说他最为藐视的便是死亡,按说这个巨大都市中,对他而言已没有秘密。 可当他面对这团浓雾时,脚下却如生了根,竟不敢向前一步。 一声微微叹息,穿过空间和时间,准确地传入莫空的耳鼓。 他再次召出藤蔓,将自己周身护持住,然后脱出阴神,打量自己身边的每一个角落——四处徘徊着刚刚被他处死的人犯,他们的影子痛哭着,年轻的母亲试图再哺育一次婴儿,老者徒劳地寻找早已滚落的头颅,中年官员眉头紧皱,仿佛对这个王朝的未来已毫无信心;只有僧侣面容平静,他们双手合十,正在等待护法来接…… 然而莫空却未发现安延那,无论她是死是活。 等等!为何还有很多禁军士兵的神识,也在不知所措地游荡着?! 有人,或者有东西早已潜入了这里,干净利落地杀死了他们。 莫空忙将神识拉回肉身,取出一台手弩,向天上发出一支响箭,许威的净尘司亲兵就驻在府外不远处。 马蹄阵阵,许威的人很快便到。 土石翻滚,数十根巨大藤蔓伸出地表,巡视着每一个细微之处。 莫空的心渐渐舒展了些,准备踱步阜外,与许威会合。 然而浓雾没有半点退去的意思——又是一声叹息……似乎比上回更近了些。 也许,就在自己身后? 莫空猛然回首,只见距自己一丈多处,立着一副高大、诡谲的铁铠甲! 黑色的插着黑翎的胄、黑色的鱼鳞甲片、黑色的大护胸镜、黑色的残破披风。两肩兽头高耸,半尺的獠牙伸出口外,臂甲上则盘着虬龙。 一柄长长的双手长刀跨在腰间,黑柄黑鞘。 最具压迫感的还是那副凶神恶煞般的面甲,活像佛寺殿前的天王塑像,足以看穿世间一切魑魅魍魉。 看不到任何躯体,感受不到任何活物的迹象,铠甲就那样伫立着,仿佛自开天辟地以来,便已经扎根此处,在静静等待他、审判他。 莫空不由向后退了一步,祭起藤蔓来,待要向前攻去,可一错眼,那铠甲已然消失不见。 “你是何人?” 没有应答。 莫非只是幻觉?莫空在心中这样问自己。 他真的什么都不怕么? 那两只黑洞洞的眼眶,如同深渊,仿佛地狱,似乎迟早会有“阴司使者”从中飞出,将莫空这个游离于生死之外的灵魂捉拿归案…… 莫非是季如光……又回来了?! 他浸淫飘沙法术多年,深知灵囚的可怕,然而那次上元祭后,正是他亲自指挥力士们,将季如光投入滚滚铁水。 搅拌……再次搅拌……他在那熔炉边待了整整一个时辰,才确认季如光已肉骨不存,绝无复生之理。 灵囚不会死,可前提也是尚存肉身,若打成铁花了,还有哪门子可活? 那个上元夜的铁花,是莫空几生几世以来,所见最为绚烂的。 况且天公作美,当夜还刮了好大一阵北风,那些细碎的铁屑,比鸿毛还轻,鬼知道都被吹到什么天涯海角处…… 莫空深深呼了一口气,将所有藤蔓尽数收起。 眼下最重要的,难道不是追回寿安公主么? 净尘司的兵马黑压压站了一院子,许威跪倒在莫空面前。 “国师仙人!徐守成父子欺君,陛下已然知晓,命属下前往追击。” 他面有难色,“只是……属下怕寿安公主有……有妖法……还请国师同去!” 莫空“哼”了一声,跨在一匹白马之上,心中焦虑。 千算万算,竟然不知道安延那竟是灵书女……这个女人瞒了一辈子,瞒过了她在草原部落的主人,瞒过了皇帝,甚至瞒过了他和季如光…… 灵书女不通法术,可她们却能吟诵历代明女的所有诗篇,会让符寿安通明无惑——当然,这还不是最可怕的。 假如一位灵书女,愿将自己的心头血献出,为候选的明女饮下,这位明女便会直接继承历代明女的所有记忆——这可不是背几篇史诗能比拟的。 她会真正地觉醒,手腕上的阿豸达哈栖脊骨,便再也无法束缚她了,若此时与她斗法,实在不知胜算几何,更何况许威这些尘体凡胎。 莫空玩味着,如此说来,她们已自己眼皮子底下筹谋日久,这份心机智略,倒真与八十年前的人儿毫无二致…… 当然他又想到,符寿安母女情深,断不至于用如此酷烈、决绝的方式——不如与她斗斗法,看她究竟觉醒了几分;再与她叙叙旧,看她是否还记得当年的“阿空”。 他又兴奋起来,使劲夹了夹马腹。 第17章 铁重关 京城西门外三十里外,一支车队正在疾行。 西域都护府的亲兵们负弓带刀,将最大的一辆马车护在中央。那车上还挂着朱红色的帷幔,刻着龙凤与鸳鸯。 行至一道石桥前,骑士们率先列队通过,唯独将马车留在最后。驾车的大胡子武士和秀丽道姑,先将马匹解下,又敲了敲车窗。 马车中走下一位窈窕曼妙的新娘子。她将凤冠霞帔,黄金珠翠全部抛在车上,大红嫁衣之下,居然是一套骑马劲装。 “雷校尉,借你火折子一用。” “哈哈,殿下可别这么说,那劳什子校尉,俺那日就不做了。” 符寿安伸出双手,轻捻法诀,那双纤白的手臂上,早已经没有了那副蛇骨镯子的踪影。 火折子燃起火苗,在符寿安面前温柔地挑动着,仿佛一只小兽,寻到了多日不见的主人。 火苗脱离开来,变成一只、两只、三只火蝶,相互追逐,只是在靠近马车时,忽然扑了上去,立时将其陷入熊熊焰中。 “这火烧起来,应该能挡住追兵一时。” 玉真从包袱中拿出一样物件,披在符寿安身上。 赤乌羽衣! 她轻轻抚摩着,仿佛老友重逢,又仿佛前人亲临——毕竟古往今来,每一位明女都穿着它,降妖除魔,镇守建木、对抗夜狰…… “殿下,快过桥!” 一个声音从桥的另一边传来,那是玉清的声音。 不,不止玉清,还有贺鲁、阿罗本、雷击木他们。 大家都在,只是不见了孟伯礼和阿娜希塔,以及……季如光…… 还有她决绝的母亲,为了自己和责任,她最终陪着宁安公主,留在了莫空处。 眼前的人三三两两的站着,可符寿安的眼里,却总觉得还能看到自己日夜思念之人的身影。 历尽计算磨难,自剜心血,逃出禁锢,符寿安很想放声大哭,想身后还有那个人清冷却温柔的支撑,但很显然,眼下绝不是叙旧和追思的时机。 她紧咬牙关,控制着眼眶里的泪水,跨上一匹高头大马,很快便过了桥。 徐家也抛却了所有赘物,只以轻车简从行进。 终于,一座位于峰峦间的关隘横亘在众人眼前。 那是铁重关。 一过此地,便是千里草场,胡汉杂居,季如光的商团在沿途有据点,徐家也与塞外诸胡有所交往,断不至被围猎追杀。 京师的文书当未到此,守关边将对徐守成颇为恭顺——当然,出关的理由不是娶亲,而是都护夫人病重,需快速过关。 边将狐疑地打量着这支马队——京师虽听说混乱频发,可边关之内大体平静,这些西域骑兵,如何都披挂在身? 他一边对徐盛婴父子委以委蛇,一边暗中派人前往京师去了。 铁重关下的草地上,符寿安出神地回望永宁方向。 她永远不会忘记,母亲为了促使自己觉醒,而做的一切牺牲。 当她在国师府中锦衣玉食、温驯和柔时,曾对母亲谈过与宁安换嫁的法子。 她虽然眼盲,却可以将从阿娜希塔那里学来的易容术,教给母亲,由母亲酌情腾挪,帮自己和宁安公主更换容貌。 母亲却认为这太慢了——易容术需要天分,常人很难在十多天之内学会,而且很容易被莫空察觉。 她忧心忡忡地告诉女儿:“为娘近日一直做噩梦,梦中都是永宁被血洗的样子……夜狰从拔翅狱中簇拥而出,毁灭了京师,也毁灭了天下。” “或许是……母亲近日没有歇息好?” “灵书女还有一个本事,那便是预见天下每一场大乱。” 安延那苦笑着,“史书上王朝交替之际的各类谶语,很多便是灵书女传出来的。 ” “母妃,若是我以换婚之法,逃到了西域,能在玉壁之前褪下这副镯子么?到那时,我是不是便能战胜夜狰、阻挡天下大乱了?” “不能。”安延那沉静地说,“虫娘,你有明女的潜质,甚至是这世间唯一的明女候选人,可你依然不是明女。” “为什么?只因为我的法术被束缚?” “因为你还没有真正觉醒。所谓觉醒,意味着继承历代所有明女的记忆,而不是从我眼睛里听几首歌,念几首诗……当你继承那些记忆时,一切法术也会再次降临。” “可我眼睛看不见,又被困在这里,上巳节即将到来……” “有办法的。” “母亲有办法?!” “不错。只要你饮下我用业火煅烧过的心头血,便能觉醒了。” “我怎会行如此大逆不道之事?!况且我已失了法力,这条路我无法接受,母妃,别说了!” “唉……若不是到了这最后关头,我本以为一辈子都不会用到此法。” 安延那扶住女儿的双肩:“虫娘,你的逃离,你的觉醒,并不只是为了我们母女二人,而是为了阻止整个天下的悲剧发生。” “在天下面前,我的母亲同样重要。” “可天下兴亡,每个人都要在需要的时候,肩负其自身的责任。正如做明女的,要同那最凶残的妖兽相斗;而做灵书女的,则要在明女法脉断绝、飘沙人四散飘零之际,将先人的记忆带回来,让这个世界重归正轨。” “母亲……” “其实,我曾忘了自己灵书女身份的。” 安延那叹了口气,仿佛在回看自己一生:“做舞姬的时候,每日只是练舞、练舞、练舞,为的跳出名气来,脱离那个火坑。” “后来呢,草原的可汗买下了我,可尚未侍奉,大煊朝的骑兵便打了过来,我又躬身在笼中,跋涉千里,归了你的父皇。” “你父皇一向喜好舞乐,我便竭尽全力,换着法子讨他欢心。当时六宫粉黛,只有我可以在仲夏夜时,与他一道在乳海上泛舟……” 符寿安抓紧了母亲的手。 “可当你出生的那一瞬间,我忽然重新想起了自己灵书女的身份。那些传颂已久的歌谣与诗篇,再次在我脑海中响起。从那时起,我便知道今日一定会到来。” “这么说,母亲知道我有异能,不是上书房为七哥抱不平那次,而是从出生时就……” “不错。我想了很久,忍了很久,也等了很久。” 在某个寂静的午后,皇帝召莫空议事,侍女们也在屋外打瞌睡——关于这对母女,莫空疑心渐去,手下人便也睁只眼闭只眼。 “谁说灵书女不通法术?”安延那将一只夜光杯置于胸前,微笑道:“不过,我们大概只会这个。” 第18章 明女加冕! 随着一阵轻盈的吟唱,安延那翩翩起舞。 符寿安第一回知晓,灵书女的咒语与众不同,乃是一曲悠长的挽歌。 虽是挽歌,歌颂的却不是离别,而是万物生长。符寿安从中听到了春归玉壁,荒芜的沙地上绿浪滚滚,赤乌神殿的廊檐下,嗷嗷待哺的雏燕正待父母归巢。 可惜她看不到母亲的舞姿。 安延那时而伸展手臂,好像在等鸟儿落在自己手上;时而俯身,似乎在与草木山石低语;当她抬头向天的时候,太阳月亮仿佛都听到了祈祷,将日经月华撒在她身上、地板上、几案上…… 无数细碎的光点从她身上进进出出,最终汇集到了夜光杯中。 殷红的、来自母亲心头的血,在杯中不断翻滚、仿佛沸腾了似的,最终化为一丛滚滚火焰,跳动着、期待着。 安延那端着酒杯,趔趄着向女儿走去,将酒杯交在符寿安手中。 “喝下它。” 符寿安紧紧握住母亲的手臂,那手臂以匪夷所思的速度干瘪下去。 “母妃!” “虫娘,为娘只能帮你到这一步……” 清泪从符寿安眼角流出,她坚定地仰起头,将杯中之物尽数饮下! 如果说苜蓿酒像烧红的刀子,那么灵书女的心头血便像一座微小的锻炉,将五脏六腑、四肢百骸重新熔炼…… 她支撑不住,不得不跪倒在地,可又不能被门外的侍女发觉,只好强忍着,任由那强大的力量在体内横冲直撞。 慢慢的,痛苦渐渐变成了愉悦,她发觉自己的身体变轻了,先前的倦怠感一扫而光。手腕上由大蛇脊骨制成的手肘感应至此,开始拼命束缚她、钳制她,咬进她的皮肉,徒劳地与她体内的力量抗衡。 随着一声极细小的断裂声,她知道这对手镯从今往后,只是件寻常饰品罢了。 突破了法器的缠缚,体内的大力即刻运转全身,使她感到一阵空明,紧接着——古往今来所有明女的记忆,统统印入她的心田脑海。 如果说之前在母亲眼中读到的诗篇,大多是明女们作为“神”,英勇战斗、守护天下、超度亡灵时的英姿;那么这回接受的所有记忆,则是她们作为“人”,从出生到死亡的所有喜怒哀乐、悲欢离合、荣耀与沉沦、所得与遗憾…… 原来她们和自己一样,都是普普通通的人啊! 她们身为明女之前,也有各种各样的生活,有王妃公主,有浣女厨娘,有久历风月的妓女、有慈济百姓的郎中,甚至还有肢体残缺之人,有敌国对立之人…… 她们对于明女身份的接受,也未必都是一帆风顺。 庙堂之人,怎会轻易放弃优渥的生活,去大漠边城中做一个孤独终身的影子?江湖之人,怎会在奔波谋生、朝不保夕的同时,还要去考虑“天下人”这顶虚空的帽子? 她们各自有爱的人,有关心的人,有在意的人。 成为明女的途中,走一路,抛一路,到了终点,必定是孤家寡人。 她着重留意了娜娜。 娜娜是那种在任何时代都能称为“天才”的人。 她三岁便可驾驭凡火,七岁能引动业火,十岁便可创造包容万人的须弥境…… 她用一年,便由见习巫女升为小巫女;再经半年,由小巫女升为大巫女…… 十四岁的时候,距明女之位一步之遥,身边只有一个对手——那位个子高高的、名唤伽南的师姐。 无论伽南还是她自己,都知道明女意味着无上的尊荣和法力。 可她每日所想的,竟然是无穷无尽的白日梦。 大漠的那头是什么样子? 听说西海中有善于唱歌的女妖,自己若能一晤,不知是否受其蛊惑? 中原有金碧辉煌的宫殿,江南有亭台楼阁小桥流水,东海之中则有蓬莱瀛洲,那里会不会住着真正的神仙? 她游走在街市、山路和沙漠之中,反正又没什么能伤害她的妖邪,她会帮助每一个面临困难的人,包括“阿空”。 于她而言,“阿空”或许连朋友都不算。符寿安看得出她的悲悯,但却没有发现丝毫她对“阿空”的执念。 而“阿空”起先将娜娜视为神只,后来却疯狂地爱上了她。 也许正因如此,他迁怒于世人,因为他们与他“分享”同一个女人。 娜娜随心所欲地生活着,可她并不快乐,直到她将自己塞进明光军的丝绢箱子,去往龟兹的那一天。 季如光打开了箱子,也打开了她的心。那以后,日里夜里,她心中只有这个男人。 比起做明女,也许她更希望与季如光一起,踏遍山河,行遍万国,做对寻常夫妇,死后同茔便可。 可当她暗示,希望季如光带自己走时,那家伙却挺起胸膛。 “阿史那,好男儿便要保家卫国!我是不会走的,玉壁还需要我守护呢。你也别走了,投军吧!我教你剑术、马术……” 她最终默默回到了神庙,选择与季如光一道守护这里。 有那么一刻,符寿安甚至不免恼他——那样的少年心性,莽来莽去的,如何知晓女孩子的心事?况且还是这般心细如发、心深似海的女孩子…… 当然,她最终还是释然了,季如光在娜娜面前,终究与面对自己时不同。 她不必再去怀疑季如光是否依然爱着娜娜——毕竟有些缘分虽然很美,但相逢不是过早,便是过晚。 若娜娜活在当下,她一定会与她成为挚友。 无数人、无数世的往事纷纷涌入,最终令符寿安痛苦不堪。 一炷香之间,她享有过人世间最强大的权势,经历过人世间最惨痛的离别,遭遇过人世间最卑鄙的背叛,也享受过人世间最珍贵的友谊…… 她不止一次,向那些纷至沓来的景象呐喊,想要卸下重担,放弃使命——可又好像,历代明女都站在这间屋里,亲切地看着她,鼓励着她…… 符寿安终于睁开了眼睛,五光十色的世界,真好。 这双眼睛比以往更加明亮、更加通透,只要她愿意,甚至可以看出一百年前,这间屋子里发生过什么;可以看出门外站着的侍女身上,业力都呈现怎样的颜色。 在母亲的牺牲和注视之下,新一任明女完成了加冕。 第19章 对垒 符寿安并未沉湎于自己的强大和全知,而是跑过去扶起母亲,抚摩她柴薪般的手,端详她雪白干枯的头发,承托她已然佝偻的腰背。 她看上去像一位行将就木的百岁老人。 “母妃!” “好孩子……教与为娘,那些易容的法子罢……我这副模样,莫空见了便生疑……” “为何还要与他纠缠?他当下断非孩儿对手。” “还记得刚才那些记忆么?建木开冠在即,连明女也无法阻挡……夜狰若从京城下世,那么天下便要真亡了……” “母妃的意思是,回到玉壁,像当年的娜娜一般,用建木‘合冠’之法,将夜狰从京城引到沙漠中去,在那里消灭夜狰和莫空?” “正是……”安延那不住咳嗽着,“况且你刚刚觉醒,体力消竭,法术也未全然恢复,此时向莫空发难,不会成的。” “从今往后,”她再三向女儿告知,“你不再是安延那的女儿,而是飘沙人的女儿,玉壁的女儿,天神的女儿,天下的女儿……” 之后数日,符寿安尽力向莫空索要大补之物,这样会延缓母亲的衰竭——可母女俩都知道,时日无多了。 大婚之前,符寿安扮作小太监,去宁安的宫室替换她。 临走的时候,她看了母亲最后一眼。 母亲很安详,在她额前轻轻一吻。 就这样,两方换嫁,宁安去国师府邸,寿安却跟着西域都护府的车驾,出了西门。 她好奇徐守成为何同意这个与朝廷为敌的法子,那白净面皮,与寻常武将长相不同的老将军却说:“天下将乱,在你父亲和你之间,我押你。” “徐大人说的果真直白。” “徐家偏安西域近百年,历经政争屡次不倒,靠的就是下注。” “出了西门,我便不是公主了。” “公主我见过不少,可作为西域土人,明女我只见过一个。” 徐守成毕竟多年宿将,行军带兵调度得宜,亲兵们虽然人少,可个个精悍,遇到关内这些少爷兵,以一当五不敢说,当三是合适的。 符寿安便安心随队前行,直到这座铁重关下。 玉清递过一盒新做的点心,只是马背颠簸,有许多已碎裂。想来近一日未食,这残缺、冰冷的糕饼已成无上美味。 玉真又过来,云徐大人告诉她,全队不可放松,莫空似乎已得通报,正在朝关前飞赶。大家恐需强闯此关,还需公主殿下襄助一臂之力。 “哦,莫空已经来了……”符寿安紧紧抿住嘴唇。她知道,母妃已然凶多吉少了。 “真儿……”她强忍悲痛,“母妃说我已成明女,心交天地,魂牵古今,本该不耽于小爱,为何还会有这般寻常人家的悲戚痛苦?” 玉真上前抱住她,轻轻抚摩她的脊背:“因为殿下,是天下最好的人啊!” “我饮下了母妃的心头血……我哪有那么好!” “我虽不懂法术,也不解殿下的神通,但我觉得——若将一切有情抛下,如何悲悯世人?若不悲悯世人,如何成仙?咱们读过的道书中,有那么多得道高人,都是深怀济世之志,才去求仙问道的。安娘娘对殿下,既是舍身,也是点化。” “谢谢真儿,受教了。”符寿安轻轻拂去面上的泪痕,“一路急的,我都没问过你们,这些日子都是怎么过来的。” “咦?殿下当真不知?”玉真闪过一丝惊讶,“我还以为,你与他……见过的。” 她告诉符寿安,自上元祭后,朝廷大肆搜捕“季氏妖邪党人”,可季如光已将大部分手下先期遣出京城,留下的人,也全部被贺鲁安排了假死,替换离开。 “也是贺鲁?!” “正是。我们后来才知,他便是阿娜希塔的老师,教了她那些波斯幻术。” “贺鲁在季将军身边多年,既有此举,说明他们对上元祭一事,早有预备。”符寿安仔细回想道,“其实我在换嫁当中,也发现过他的存在,他那时扮作一个侍卫,就守在母妃宫苑之前。” “殿下可曾与他聊过?” “时机有限,我只问他一件事,是不是季如光派来的?可他无论如何,也不告诉我他的下落……你们,有没有见过他?” “上元祭时,我和雷敬也失散了。我和玉清跑回城里,藏在玉清的糕饼店中,后来有人通知我们,要我们寻一处‘云娘子‘租的房产,才发现雷敬也在里面。” “那个地方……只有我和他知道……” “等了一日一夜,京城里到处都在杀人,绝大部分都是被诬陷的。再往后,贺鲁便安排我们出了城,住在永王一处田庄里,直到今日。” “这一系列安排,缜密连绵,深藏不露,像是他的手笔。” “可我们每个人,都没见过他……我们猜测他还活着,可贺鲁一样缄口不言。” “……那场打铁花,你们都见了么……” “见了……是在四天王山顶……满城的人都看到了,比白昼还亮,比昭天门还高,足足打了一个时辰,所以……” “所以,没人知道他变成了什么样子,他也不愿面对大家。”符寿安望着关头那边的雪山,幽幽道。 正在谈话间,蹄声雷动,似有千军万马正在从东方迫来。 “还是来了。” 净尘司、禁军、郡兵…….黑压压的,旌旗招展,仿佛有吞吐山河之势。 西域都护府的亲兵很快列阵,张弓搭箭。 数百对万,犹如海中孤舟,断无逃生之理,这些久经沙场的士兵却岿然不动,足见西域边军之纪律森严。 莫空见到马队,一招手,追兵随即止步。他一人一马,径直向阵前而来。 徐守成已甲胄在身,欲向前与莫空交涉,符寿安却轻轻劝止了他。 她也跨上战马,与莫空相对,只留数丈之远。 莫空见她双目炯炯,腕子上的大蛇手镯早已消失,便知她已然觉醒。 觉醒……觉醒了更好!这样一来,当年娜娜和阿空的种种,她岂不是都想起来了? 他急切地说:“既然如此,那便速速与我回去,前尘往事,今日种种……” “莫空,时至今日,你还在说这些,不觉得可笑吗?” “我为什么要觉得可笑?” 莫空面上甚至没有怒意,反而有几分破碎和委屈。 他强大,可怕,偏执,疯魔,他都知道,但他却偏偏坚信,自己还能像八十多年前一样,获得娜娜的一抹温情。 “娜娜,为什么?” “因为你要灭世,而我要救。” 第20章 执迷 铁重关守军已悄悄布满城头,将床弩、炮矢纷纷对准城下。当然,守将心中是摇摆的,并不打算轻易发令。 两边将士纷纷噤声,阵前只闻符寿安与莫空二人对话。 莫空不断提及当年,言辞恳切,将一片“相思”,尽付这生死关头。 “不错。” 符寿安平静地说,“我曾在娜娜的记忆中,经历过你说的那些往事。可我看到的,是她以悲悯之心,守护、救助的少年阿空,而非眼前这个屠戮百姓、祸乱天下的妖邪!” 符寿安话音未落,莫空脸上竟露出了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 眼尾微红,双目漾起一层雾气,任谁只是看向他,都恨不得勾起三分心疼。 “娜娜……我那么倾慕你,爱你,你就是这样看我……” 然而符寿安却并不为他的表演所动:“莫空,爱一个人,就是要敬她,懂她,给她选择和自由,让她毫无顾虑的去选她想选的路,目送或相陪。莫空,你的爱,只是以爱为名的觊觎和占有!” “目送……相陪,真是高尚啊!!哈哈哈……” 莫空突然发出一阵苦涩的大笑,接着眼神里却渐渐流露出愤恨:“可是我配吗?!上一世,我就是个胡虏的贱奴!我不配拥有姓名,我只是得到一块糕点,就被巫女们关在地牢,以身试毒!你那么耀眼,我永远只能远远的看着你,事实证明,直到玉璧毁灭了,你都不曾为我驻足,这样的目送,这样的相陪,有什么意义!” 莫空抬起手,一枝细细的植株从他的袖中钻出,缠上了他的指尖,竟与那结了苍耳怪的藤蔓一样。 “当年,我没办法反抗迦南的控制,可现在迦南死了,她也没有放过我,我只有按她说的做,让这天下像玉璧一样毁灭,才能得到解脱!!祸乱天下……人人得而诛之!可谁又能来可怜我!!每一次夺舍,都是一次渡劫,我苦熬了八十年,就是为了现在!等我身上的诅咒消失!我要随心所欲的活!!” 符寿安面色一变:“八十年前的夜狰之乱,原来一直都是迦南策划的!” “没错。迦南嫉妒你的光芒,嫉妒你的天赋,甚至,嫉妒你的善良。” 回想起当年被娜娜照拂的时光,莫空又轻轻笑了笑。 “你看,你就不该怜悯我,不该治我的伤,不该带给我喷香的烙饼,更不该为我取名。” 莫空拢了拢自己的头发,“可是你却那样做了,命运就是要一步一步走向今天,又能有什么办法?” 莫空又抬起头来,泪眼婆娑,“娜娜,放下吧,你忘记你那虚伪的父亲是怎么对你的吗?还有你看过那么多的蝇营狗苟,这个污浊的世界,有什么好惦念的?不如跟我一起,天翻地覆之后,一片净土,只有我们,不好吗?” 听完莫空这番剖白,符寿安倒是也有些动容,若是早些与莫空相识,或许还有化解可能,可惜时至今日,只怕是万难回转了。 符寿安深深的叹了口气。 “莫空,你陷入执迷,多说无义了……” 符寿安不再与他纠缠,而是双手捻动法诀,关下遍布着一尺多高的青草,此时纷纷为暗力所拂,大幅摇摆起来。 许威和麾下士兵们,人人以手覆面,战马打起响鼻,纷纷向后退去。 莫空离开了京城,并未建木作为支撑,此时法力单薄,只得示弱为主,连带哄骗威胁:“娜娜,在杀我之前,你也许还忘了一个人。” 符寿安不说话。 “你这一世的母亲,也就是我的岳母,尚在府中歇息。”莫空幽幽道,“她一切都好——只是操劳婚事,形容枯槁了许多。你知道,坊间谬赞我为‘岐黄圣手’,若是由我亲奉汤药,日夜调理,想必延寿一纪,是可以做到的。” 他一边说,一边从怀中取出安延那的衣襟残片。 符寿安握紧双拳,空气中散发出阵阵火燎气息。 禁军们战马开始嘶鸣,再好的士兵也无法安抚坐骑,许威为安抚军心,硬挺着向前几步,却发现手上已然烤出了水泡,慌忙退在莫空身后。 “换嫁西出,我已与母妃诀别。你这妖邪,勿以苟且偷生之辞,辱我母妃之志!” “说得好!” 话音刚落,一声沉郁、苍老,但却无比骄傲的夸赞,从西域都护阵中传出。 母妃?! 符寿安回头望去,只见一个颤颤巍巍的影子,扶着一位高大的甲士,就立在一群鲜衣怒马的西域骑士当中。 等等——这铠甲有一丈多高,似乎没什么寻常之人,能穿得下…… 它每走一步,便要发出沉重的金铁之声,仔细查看,又似乎并无四肢躯体居中,难不成,是什么高人炼就的法器…… 当然,在直觉面前,任何分析都是徒劳的。 “季如光!” 只是那铠甲并未回应,甚至没有抬头,天王般的面甲隐没于暗影当中。 它只是轻轻地,用臂甲支撑着安延那,很快便有人推来木车,帮她安坐其中。 母妃安然无恙,实出符寿安意料之外,更令她心绪大定,许威身后两个武士想要弯弓偷袭,早被她引动业火,烧成了焦炭。 关城上的桐油火把、火球战具,刹那间全部飞上天空,聚成一条张牙舞爪的火龙。 莫空见势不好,忙向本阵喊道:“徐守成父子欺君罔上,其罪当诛!诸军有擒得徐家父子者,不论死活,赏爵三级,五千金!” 许威将令旗一招,净尘司打头、禁军居中,向徐家父子处掩杀而来。 莫空和许威都清楚,若要在那火龙之下保命,只能将水搅浑,令双方士兵混在一起,公主便无法玉石俱焚。 符寿安冷笑一声,驭使火龙俯冲而下,重重没入土地中,随即炸裂,形成了一道深约一丈、宽至两丈的“鸿沟”。冲在前方的净尘司骑士,躲闪不及,纷纷栽进深坑,再被滚倒的坐骑重重压在身上。 “徐大人!”符寿安高声道,“这边由我对付,你们速速上城,夺了这关!” 徐守成哈哈大笑,将一把大刀舞得飞起:“奇物儿,今日是第一回随老父冲杀,别露了怯!” 徐盛婴一改往日对行伍之事的厌恶,调转马头:“爹!看孩儿手技如何?” 他从背上解下弓,须臾之间已射去三箭,一箭钉在“铁重关”匾额正中,一箭射断城头一张床弩的弓弦,第三箭正好射去了守将头上的红缨。 “妖道莫空,以邪法蒙蔽圣听,滥杀无辜,京师已陷入大乱。尔等关吏,不以天下人为念,不忠陛下,愚钝至极!若不开关,吾必……” 话音未落,关门前的铁索忽然降落下来,守将在城头大喊:“徐公子!我信你一回,速速通关,速速通关!吾等愿追随老将军,一道去西域……” 徐盛婴挠挠头皮,这怎么一下子,态度就变了? 他见守将面上露出惊怖之色,连忙回头,竟看到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越过壕沟,向符寿安冲去。 第21章 守护 符寿安继承了历代明女的记忆,可无论哪个时代,都没有诞生如此扭曲、诡异、令人肠胃翻滚、心生厌恶的东西。 那妖邪身形庞大,浑身散发出浓烈的腐臭,犹如大战之后,在某个战场边缘的沟渠里,血水和残肢在六月的艳阳下暴晒,生出无量蛆虫,再经过七日阴雨,所有人形不复存在,只在沟渠中胀满了黑色的粘液,由沟渠向外蔓延…… 这些黑色的粘液,如今汇聚成了人形,正在愤怒地嚎叫,诅咒一切生人。 符寿安引动业火,见此物层层叠叠,乍一看竟无业力所在;可当仔细看去时,却发现有上百条枉死的冤魂,束缚在粘液中间的躯体之外,被迫充其藩篱。 她惊讶地发现,这些冤魂都是大婚当日,被莫空害死在国师府之外的普通人。她不忍心就这样,令他们神魂俱灭。 心念一闪,那妖邪竟已冲到马前,从自己满是黑色脓液的腹部,抽出一把大刀来,急速向符寿安砍来。 她下意识地侧过身子,那锈迹斑斑的大刀,早已将马首一刀斩下。符寿安滚落在地,就势招来城头的明火,凝聚为一柄长枪,径直射向妖邪前胸。 诡异的事情发生了,火焰入躯,竟如泥牛入海,无半点动静。她这才明白,这怪物一身尸水脓液,秽臭无比,却终归是“水”,得以灭火。 符寿安站起身来,招出更多火来,在自己身前化作一只雄狮子,对妖邪发出怒吼。 我只要火势够大,管你什么“水克火”。 妖邪见火势大,忽然融化成一滩污泥,很快渗入地下。 当它再次露出地面,将大刀高高举起的时候,已在符寿安身后。 “铮!”一声重重的兵器相击声,震耳欲聋。 先前阵中的那尊铠甲,已不知何时到了此处,与那妖邪缠斗起来。 虽然它不愿说话,或许也不能说话,但从那使刀的身法来看,不是季如光是谁? 他虽然身形大了一倍有余,厚厚的铠甲未免令人怀疑沉重,那把斩马刀似乎也与敏捷无缘,可他依然矫健如昨,依旧是那个手持“秋水”,在重围中拼杀而出的獬豸将军。 他数次击中对手,用的却是刀背,而非刀刃。 符寿安很快便明白,他想先除去外边这层黑液,再来对付当中的本尊。 一刀、两刀、三刀…… 越来越多的液体被震落,隐匿其中的妖邪也逐渐显露出来。 怪异的是,这里面的东西,也穿着铠甲、带着头盔,只是甲破盔残,多处还烧得焦黑,那鲁莽笨拙的刀法,竟令她有些眼熟。 当他的头盔被季如光刀锋扫落,露出一张僵硬无神的脸,一只眼睛明显瞎了,只留下一个空洞时,符寿安终于认出来,这东西居然是许猛! 他不是在昭天门前就死了么?先是在寿安观烈火焚身,接着在格斗时中了季如光的手弩和刀,还被自己拿鸦羽扎瞎了一只眼睛…… 也许只有一个答案,那便是他许久以前便已投了莫空,因此才能在数次危机之下逃出生天,可又有什么用呢?最终还是沦为行尸走肉、泥像傀儡。 许威面上极为惊讶,他一向将这位嫡出的兄长视作莽汉,孰料许猛在面对“强者”时,投效得更早,甚至将他这个弟弟,以及许贵妃那位姐姐都瞒过了。 许猛依然不敌季如光,待他全身露出之后,禁军士兵们动摇了,退缩了。他们大概无法接受,两位带兵多年的主将,纷纷都投了妖邪,变得不人不鬼。 人们在窃窃私语,已有士兵暗中调转马头。 古往今来,禁军往往都是京师子弟。莫空在永宁倒行逆施,已殃及了不少禁军的家眷。哪怕他们今日有免死金牌,可明日呢?后日呢? “国师!若不及时安置,哗变在即。”许威抓住莫空衣袖,焦急地说。 话音未落,许猛已被季如光一刀插入心脏,他的本体已然暴露,符寿安再无犹豫,捻动法诀,业火顺着刀身钻入他体内,将他彻底烧作飞灰。 紧接着,一只火鸟从赤乌羽衣中飞出,径直冲向莫空所在之处。 他着实没有想到,觉醒后的明女如此强大,能够不借外力,而直接放出火鸟来。火鸟不知何物所化,威力比那些由凡火形成的飞禽走兽、刀枪剑戟强大得多。 他慌忙也念起咒语,将方圆百步地下所有死尸召出,再将自己的白袍塞进尸堆里。 火鸟击地,形成一个深不见底的圆坑,莫空的肋下为火所伤,血流不止。 他挣扎着攀上许威的马,撒开逃进林子,又抓过一个净尘司武士,咬断他的喉管,将滚热的血浆对准伤口,直到那人状如干尸。 夕阳西下,众人望着草场上的鸿沟坑洞,方才松了口气。 符寿安念起咒语,招展羽衣,超度了被莫空拘押在许猛身上的冤魂。 徐盛婴还待要追,被公主拦下了。 “穷寇勿索。”她镇定地说,“此时若回京师,莫空有建木可恃,我们无法战胜他。” “可陷入危急的是京师!我们去往玉壁,岂不是……越走越远?” 关门洞开,守关将士为马队提供了饮食帐幕,然后与众人约定,同赴西域。 符寿安点起火把,将众人召到一处,向他们朗声道:“我知诸位都是大煊朝的大好健儿,不愿为妖邪卖命,也不愿江山社稷毁在他手上。” “只是,莫空以人性命和血肉滋养建木,令建木运转加速,开冠之局必然发生,夜狰必然再次降世,木已成舟,非人力可逆。” 徐守成问道:“那便什么办法没有了么?” “有!” 符寿安提高声音,自信地说,“我们如今前往玉壁,那里也有一棵建木,只是为上任明女娜娜封禁。我们若将其打开,令两棵建木合冠,便可将京城和玉壁时空相连。届时夜狰降临京师,我们便将其引向玉壁,在那里解决它们,还有莫空!” “这些隐秘之事,我徐家向来不知,殿下如何……” “明女觉醒之后,便会具有先辈的记忆,都是她们告知与我的。” 她一边说,一边向人群中偷偷扫视。 然而,他却不在其中。 第22章 寻觅 铁重关本为军镇,并无多少民居,也无馆驿,守将建议大家住在兵营里,符寿安却婉拒了,她请士兵们帮忙,在关外设了营帐,先将母亲安置妥当。 自从继承历代明女记忆之后,她开始对许多事情游刃有余。 譬如扎营,她权衡再三,终于选中了一处山坡。 那里视野开阔,既能看到关内动向,也能清晰眺望茫茫草原; 山坡下一条小溪,是从不远处的峭壁上流下的,湍急清澈,不易被下毒; 百步之外有片树林,林木稀少,正好可以捡拾薪柴,又不便于敌人潜伏…… 难怪徐守成不解地问:“公主殿下学过兵法?” “七百多年前,西域车师有位中原来的王后,她领兵平定三十六国,最擅长行军扎营,我便是从她那里学的。” 徐守成半信半疑,徐盛婴却心向往之:“那位王后姓甚名谁,怎么我们都不知?” 符寿安叹了口气:“她当年何等英武潇洒,却没有只言片语流传至今——绝大多数人,无论他们是王孙贵胄,还是贩夫走卒,其实都留不下姓名的,包括我们。” 徐家父子怅然,并肩回去了,徐守成破天荒地,将胳膊搭在了儿子肩头…… 所有人事安排完毕,符寿安快步走到母亲帐前,掀帘进去,见安延那躺在羊皮褥上,旁边是玉真玉清,还有半碗细细的汤面,浮着几颗小小的红枣。 “母亲……”她蹲下来,握住母亲的手,那只手已枯如鸟爪,仅有一层干皮覆在上面。 安延那想支起身子,可终究因为虚弱,没能起来。好在她的双眸依然明亮,在烛光下端详女儿,满面慈爱。 “其实,我与虫娘一样……以为出宫一别,便是永诀了……”她挣扎着说。 “母亲,且先别说话,要好好歇息,我们还要回玉壁呢。” “莫空就在那高楼上,发现了新娘是宁安……” 安延那却倔强起来,坚持着把话说下去,“我不能让那孩子被他害了,出面救下了她,然后便向后一跃……” 她一边说,,一边咳嗽起来,玉真连忙轻拍她的后背,玉清端来了水。 “娘娘,不要说了,身子要紧……” “……我很高兴……”她轻轻抚摩着女儿的脸庞,“那个时候,我只听得耳边的风,呼呼咆哮,就好像我的魂魄啊,风驰电掣地,一下子回到了玉壁……” “我出生的时候,飘沙人已经不在家乡了,我只是在父母口中,得知有玉壁这个地方……下坠到底,我就可以与他们团聚了 ……” “可我还是舍不得!”安延那的声音颤抖起来,“我想我的女儿,我要亲眼看到她平安离开……我的心惶恐起来,双手徒劳地抓着,就这样死了么?” “直到……直到他出现,救了母亲?” “是的,直到他出现。” 安延那稍作休息,大口喘着气,“那个身披重甲的将军,带着我一路飞奔,从莫空府邸出来,冲破了西门,斩断了吊桥——虫娘,替我去谢谢他吧。虽然他戴着面具,一言不发,可我总觉得,以前见过他。” 安顿母亲入睡,走出营帐,符寿安询问每个经过之人,可大家纷纷摇头,那个身披重甲的将军,自莫空逃遁之后,就不再出现了。 她只好闭上眼睛,将神识升在半空,审视着这片土地上的魂魄们。 他们大多是戍卒,因病或因事,折损在这里,关城不远处就是他们的墓冢。 他们还在像生前一样,出操、屯田、相互打趣。 胡人几十年没有进犯过这里了,铁重关下的生活枯燥而平静,魂魄们都没什么怨气在身,他们的身影愈发淡漠,对世间的留恋也越来越少。 也许很快,他们就会消散在天地之中,或踏上旅途,迎来下一次生命。 与莫空害死的京城官民相比,他们无疑是幸运的。 只是八十年前玉壁的那位戍卒,如今又在何方? 哪怕她已觉醒,法术通天,竟然也看不到他的神识…… 雷敬挺着马槊,立在符寿安身后不远处。 她将神通收起:“雷大哥,你去歇息吧,我可以保护自己。” 雷敬将枪杆在地上重重一跺:“殿下,是否在找那个身披重甲之人?” 符寿安没有犹豫,点点头。 “公主也觉得,他是老季,对不对?!” 雷敬眼睛亮了,顿时露出一丝孩子般的天真。 “我就说,虽然从我跟鱼儿他们被贺鲁安排换出城起,就一直觉得老季还在,可我不管怎么问,贺鲁都不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可我又不好为难他,毕竟,搞不好这也是老季的意思……可现在,这厮……这厮……明明就在附近,却不来相见……殿下要是找出他,我非得狠狠……敲他几棍……” 雷敬嘟嘟囔囔的,好像还有些委屈。 “或许……的确是他不知道该不该以异于常人的面貌来面对你们吧……” 符寿安叹了口气,转了头,望向深邃的天边。 “公主的意思是……” 雷敬暗暗的吸了一口气,确实,刚刚那盔甲虽动作身手与季如光一般凌厉,却总让人觉得,沉寂得没有一丝活气。更何况在祭典之上,自己确乎是看到他那奇诡的化形…… 他其实,也早就在心里明了,这老季,一直以来,都不是凡躯。 不过这样看,他与公主,倒是真的般配。 雷敬叹口气,这世上,总有些你不得不服的缘分。 “殿下冰雪聪明,确实深知侯爷心思。”一个苍老平静的声音响起。 贺鲁从阴影中走出,向符寿安深深一揖。 他须眉皆白,只是长身挺立,英武矍铄,哪还像个负手跟在主人身后的老仆? 接着,贺鲁微微一叹:“雷校尉或许还不知道吧,侯爷……乃是前朝明光侯。他确实早已非人之躯,行走世间,已逾百年。” 雷敬惊道:“明光侯!!莫非是那那那并州军?!我曾祖也在并州军,不知……” “你说的,大概是雷闯校尉吧?” “对对!”雷敬将马槊一抛,抓住了贺鲁的手臂,“难不成,他和老季是同袍?” “不错。” 贺鲁颔首道,“我舅父同他们一样,皆是从并州转戍玉壁。” “他早就知道你们的身世,所以才对你们多有照拂。” “殿下说的是。侯爷从玉壁脱身后,满天下寻找明光军的遗孤。我从十六岁时起,便跟着侯爷了,如今已有五十年。”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侯爷是个重情重义、从不逃避责任之人。可唯在殿下这里,他自惭形秽,怕自己的金铁之躯太冷、太黑、太丑陋;怕自己不能言语,无法向殿下诉说相思之情;怕自己的境遇太过惨烈,令殿下心痛伤神……” “我受得住。” 符寿安不等贺鲁说完,便立刻开口。 “自进寿安观看人眼目到现在,我一路走来,也算知道善恶分别,季将军到底是何样貌,从来只在我的心里。” “殿下说得好!” 雷敬狠狠接腔,向着虚空又喊了两声。 “老季!听见了吧!你是什么样,殿下不在意,我们这些弟兄自然更不在意了!你又何必拘着自己!” 符寿安更是向前盈盈一拜:“还请先生赐教,我如何才能找到他?!” 贺鲁见二人如此坚持,略一迟疑,伸手入怀,取出一个小小的布包,悉心打开之后,里面只有一块磁石,上面浅浅吸附着一层薄薄黑屑。 “既如此,我也没必要多瞒什么……侯爷的身体,也许连灵囚都不是。” 第23章 重逢 符寿安闭上眼睛,捻动法诀,一团光亮从她额前生出,随即升至半空。 她双唇微动,随即轻喝一声:“敕!” 光亮碎裂,化为光尘,覆盖在营地方圆一里之内。 她又捧起贺鲁的布包,让黑屑沐浴在光尘之下。 光尘像微风一般旋转,将黑屑包裹在其中,在空中盘桓许久,终于向某个方向缓缓飞去。 雷敬奇道:“这又是什么功法?” “这也是一种须弥境。”贺鲁接过话头,“整个营地,都处在殿下布设的须弥境中。殿下允许我们跟着,旁人却什么都看不到。” “那些光点……” “它们唤作‘业尘’,便如无数斥候,惦记了黑屑的模样,在四处寻找侯爷。” 二人跟随符寿安前行,见她终于停在一处倒塌的烽火台前。 贺鲁拦住雷敬,向他做了个止步的手势。 烽火台的形制与本朝不同,大概不是这个时代的东西;墙壁坚硬,砖缝中有芦苇的遗痕;木制的戍楼一边完整,一边却消失地无影无踪,也许在许多年前的某一天,战火纷飞,一枚投石恰巧落在此地。 厮杀声、呻吟声、战鼓声、兵刃相交声……一切都过去了,如今这里只剩静谧。 业尘覆盖在每一片草叶、每一块砖石上,亮晶晶的,像无数夏夜中的萤火虫,或是草原大漠上才能见到的无尽天河。 只有一个影子抗拒这些斑斓。 业尘没有落在他身上,只得环绕他,勾勒出一个黝黑的轮廓。 他背对着她,残破的披风轻轻招展,长刀插在脚边的土地里。 从他的视线看去,营地正在酣睡,各处险要都有值夜的勇士。可他依然是放不下的——站在这座残破的烽火台前,不必被众人看到,也能随时守护大家。 符寿安不说话,径直走到他身前,握住了他的手。 诚如贺鲁所说,那只手比寒夜更冰冷、比陨铁更坚硬、比涵谷更空洞。 不!哪里还有手?她握住的,只是一副巨大铠甲的指端。 “季如光。” 季如光略有惊愕,似乎对她的到来有些意外。可他并未躲闪,而是轻轻动了动手指,甲片碰撞,发出轻微的、铿铿的摩擦声。 “我知道是你。” 然而季如光却不能回答,他只能将盔胄对着她,那是他的头颅和五官——他想称赞她夜色下的美,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想拂过她的发梢,可钢铁制的手指,又如何感受她的温暖和轻柔? 她心跳咚咚,犹豫着伸出双手,轻轻触及他的面具——那是一张在常人看来,凶神恶煞的脸,可符寿安却知道,当年明光侯在率军冲阵时,披的便是这副甲,而娜娜蜷缩的丝绢箱子被打开时,第一眼看到的,也是这副甲。 贺鲁告诉她,侯爷被融入铁水、打罢铁花后,所有人都以为他死了。 上元祭之前,侯爷也的确为所有人安排了后路,正如他志在赴死一般。 贺鲁曾潜入四天王山,希望能找到一些骨殖,可天地茫茫,哪里还有季如光的半分痕迹? 正当他心灰意冷,准备与莫空同归于尽时,却被一阵奇怪的黑风所阻。 那阵风不大,却能迷乱人眼,还会散发浓郁的焦燎之气,宛如火山中的熔岩。 它用力推搡着贺鲁,将他带到一处毫不起眼的民居中,裹起一股水汽,化灰为泥,在桌上与他笔谈。 贺鲁那时才知道,季如光果然没有死,可他再也无法恢复原有身体,只能以灰尘的形式飘荡在天地之间。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灵囚,可真正的灵囚依然是血肉之躯。 那他究竟是什么?也许只有明女才能通晓…… 贺鲁暗中找来雷击木,按照季如光的意图,用上好的精钢,打造了一副高大、坚固的铠甲,而季如光便附身其上,才得以救出安延那、战胜许猛、守护马队…… 符寿安终于明白了,为何自己能医治和平复他的疯病——因为他的本体是劫灰啊!劫灰不是劫火灭世后的沉渣么?如何能无感应?! “……昔汉武穿昆明池底得黑灰。问东方朔,朔云不委,可问西域人。后法兰既至,众人追以问之,兰云:世界终尽劫火洞烧,此灰是也。” 可她依然不甘心,兴许自己猜错了呢? 符寿安鼓起勇气,终于揭了下了他的面甲。 黑铁沉重,少女纤长白皙的手指微微颤抖。 那里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 她想起早年读过《庄子》中的中央之帝,名为混沌,却无七窍五官…… 可她要的不是混沌,而是原先那个活生生、永远对她挂着笑意、陪她一路走来,伴她跨出牢笼的人啊! 他的胸口如山石般平静,一声心跳都没有。 难怪看不到他的神识——她甚至不知道现在的季如光,是否还算一个生灵? 可她仍然倒向他,依偎在他怀中。 “你曾对贺鲁说,辜负了公主深情,往后只能在她身后看着她,守护她,是不是?” 季如光不作声,只是伸出手臂,将公主轻轻揽住。 “那我今日要告诉你——我们之间,从未有过辜负。”她坚定地说,“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在这里。万水千山,阴阳相隔,都分不开我们,毁不了我们。” 她忽然发现,黑色的铠甲上开始掉落业尘了,如夜幕中的繁星,亦如永宁城头上的飞雪。 季如光终于开始接纳一切,不再回避。他与公主的业尘交织在一起,意味着他们的命运将永远交缠,随业海沉浮,直到涅盘之时。 “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母亲,你便是我心之归处。” 玉真四下寻找公主,见雷敬杵在那里,便问他。雷敬不答话,向前一指。 只见一副高大的铠甲稳步行走着,公主环抱他的护颈,似已沉沉睡去。 “瞧瞧,这既是我二太爷,和……” “和什么?” “这个……二太奶奶……” 徐守成父子巡营归来,看到这一幕后,老徐调侃小徐:“啧啧啧,这就是你娶回来的媳妇?得亏是假媳妇。” 徐盛婴吐了吐舌头,小声道:“您要见到我的真媳妇,恐怕得早备安神之药……” 第24章 西行 翌日天还未亮,众人便启程了。这回的队伍,比来时长了许多。 铁重关上守军,除少数散去之外,大部选择跟着公主和徐家西行。 他们不是傻子——天下将乱,无论诸侯混战、妖兽降世还是胡虏入寇,都能轻易将这一千多条生命吞噬殆尽,还不如跟着贵人,去西域寻一处避祸之所。 当然,明眼人看得出来,兵一多了,便有粮草辎重,反不如百十匹马轻装简从。 季如光又消失不见。贺鲁告诉公主,他跟在马队之后五里前后,随时护卫。 就这样,长长的马队深入草原,行了半月有余。 这些日子里,除几波胡骑有所袭扰之外,并未遭遇朝廷大军——京师紊乱,边将只好结城自保,没一个愿意出塞追击的,也没一个敢来触碰季如光的逆鳞。 渐渐地,草场退去,沙碛侵道,时不时还会刮起黄风,马队便将辎重车和战马结成圆环,人躲避其中。 红柳和盐湖点缀沙里,不一会儿又是一望无际的戈壁。 奇特的是,在许多完全无法生存的地方,常常会散布着小小的绿洲,在绿洲边的芦苇丛中,往往又隐匿着小小的聚落。 那里的人衣食朴素,却乐天知命,还能为马队补给淡水和干粮。 他们常常会问及“萨宝大人”,有些地方还用黄土夯了简陋的“明光侯庙”…… 荒芜,寂寞,贫瘠,挣扎……越往西行,符寿安越觉眼熟——她知道,这是先代明女们的记忆。 在越过一个大沙堆之后,一座半埋土中的城池,斜斜露出箭楼来。 “那是什么?”符寿安好奇地问。 “玉门关。”徐盛婴沉郁地说。 “不是天下重镇、西域门户么?怎会无人驻守?” “这……”徐盛婴哑然,徐守成却接上了话:“殿下大概以为,从铁重关至玉门,尽为朝廷所有,而我们之所以绕去草原,是为了避开这些沿途关隘?” “难道不是?” “哈哈哈……”徐守成苦笑道,“殿下一定不知,自八十年夜狰之乱后,铁重关便成了玉门,而玉门……只是个孤悬于史书上的虚名了。” “那你们去年从西域到京师,走的也是……” “不错,绕道草原。只不过当下春暖,彼时天寒,路上不知折损了多少西域健儿。” “也就是说,本朝国土,比我在文人笔记中读到的要小上许多……” “哈哈哈哈!满朝文武,无一人提及此事,连陛下也都假作不知。” “那西域都护和朝廷的信件往来、平日都是如何实现的?” “殿下可曾听过‘十一使’?” “不曾听过。” “八十年来,西域都护府若要与朝廷通信,每回都要派出多支信使,从不同方向赶往永宁。为何如此?只因路途艰险,又无驿站可倚,信使们往往十不存一,所以愿意送信的人,往往都是死士,人称为‘十一使’。” “待我们打通玉壁,令东西商路畅通,这里一定会恢复往日荣光。” “出了玉门关,麻烦才刚刚开始。我们路上那些险阻,都不算什么。” 符寿安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数百里戈壁滩,寸草不生,又有流沙,假如能跨越这里,方能到西域都护府所在地:西州。 而从西州到玉壁,又有数百里路程…… 初夏的日光初现毒辣,马匹跪倒在一片水洼边,贪婪地将口鼻沉浸其中,任士兵拉拽,也不愿起身出发。 符寿安不免感慨,任自己精通法术,似乎有通天彻地之能,在茫茫沙海面前,又与寻常百姓有何分别?怪不得当年博望侯出西域,史书中要用“凿空”二字…… 她令所有人尽可能吃饱喝足,灌满水囊。 拔营前,符寿安闭上眼睛,召来游荡在沙漠中的孤魂,在须弥境中听他们的故事,纾解他们的困惑与执念。 千百年来,明女们就是这样在沙漠中行进的,绝不会迷失方向。 在她带领之下,马队的行程比平素缩短了一半。 然而沙子一天比一天炙热,已经开始有人倒下。 符寿安超度他们,为他们念诵经咒,将他们引向闪着白色光芒的彼岸…… 她几乎每晚都偷偷哭泣——她不愿看到任何一个信任自己的人无助地离开。 某日午后,徐守成用马鞭指向一处土堆,那是一座早已坍塌的佛寺。 “这是古时的崇圣寺。”他兴奋地叫道,“我们已走了一半!” 可坏消息也纷至沓来——水不足了,口粮不足了,药品也不足了。 也许不该带上铁重关的守军……不!人不负我,我岂能负人? …….杀马么?可马驮着辎重和伤员;要抛下伤员么? 符寿安心中一阵慌乱。 她渐渐意识到,也许比一场畅快淋漓的大战更难的是——“抉择”。 它们往往发生在坏和更坏、困境和绝境之间。 她想见到季如光,想与他一道商议眼下的困苦。虽然她已经获得历代明女的记忆,可没有哪位先辈能重临人世,替她做出抉择。 正当权衡之际,忽然不远处的一座沙丘背后,闪出两个人来。 “公主殿下!公主殿下!” 光线强烈,符寿安将兜帽尽情下拉。人影绰绰,难道是幻觉?还是海市蜃楼? 前人游记中曾提到,沙漠中有迷惑人的恶鬼——这些魑魅魍魉,见了明女恐怕都要躲得远远的。 那只有一种可能——自己病了,自己居然在这时候病了…… 没等符寿安反应过来,那两人已跑到她面前,立施大礼。 她定睛一看,居然是满天星和鱼绍玄!二人都穿着便服。 “你们俩是真的么?还是我脑子坏了?” “殿下莫要说笑。”鱼绍玄面带笑容,“我们是替季头,过来迎接大队的。” 满天星也瓮声瓮气地说:“这里有不少病秧子,不及时治,就只能刨坑埋了。” 符寿安长舒一口气——进入沙漠之后,季如光便消失了,她知道他必然不会远走,可究竟去做了什么,今日方知答案。 “季头想让殿下帮个忙。” “什么忙?” “还请殿下,召出那只火鸟来,将眼前这座沙丘,彻底轰开!” 第25章 地下城 符寿安毫不迟疑,当即命令所有人退避三舍。 她披了赤乌羽衣,捻动法诀,羽衣在阳光下迅速膨胀、隐隐变得通红,连她脚边的沙粒都被融化。 “敕!” 一只巨大的火鸟从羽衣中升起,盘桓两圈,羽翼舒展,如鲲化鹏。 它仿佛知道主人的意图,鸣叫着振翅高飞,又极为迅猛地俯冲而下。 轰! 巨响之后,原先高耸的沙丘消失了,代之以一个深达数丈的巨大坑洞。 一阵湿润泥土的芳香扑鼻而来,好似刚刚下过一场暴雨,人们开始不由自主地舔舐嘴唇。 隆隆的水流声传至耳鼓,洞穴边上缓缓走出一尊“神像”。 怎么不是神像呢?他有一丈多高,黑盔黑甲,还有一张天王般的面具。 莫非是崇圣寺中的神灵显圣?众人在沙海中跳跃着、跪拜着、欢呼着。 符寿安走到坑洞边缘,凝望着他——他才不是“神像”,她想。 季如光抓过数架软梯,向坑洞上方抛来,人与马井然有序,全部缀入了洞中。 流沙很快涌来,将原先的坑洞掩埋,地上再无痕迹。 地下却别有洞天。巨大的空腔连绵不绝,不知通向何方。 符寿安招来明火,化为无数只火蝴蝶,照亮了队伍的每个角落。 除她轰击之处以外,其他地方皆为坚硬的岩石。乍一看,似是天地间的鬼斧神工;可细瞧却发现,当中有不少人工雕琢的痕迹。 松动之处,皆用巨大的红柳做了加固;拐弯处则在石壁上刻着记号,徐守成认了出来,那是西域边军的特有习惯,可他从不知晓此地的存在。 季如光默默走在队伍最前面,甲胄磕碰,不时发出金铁之声。 流水越来越大,穿过蜿蜒的钟乳石孔道后,一条巨大的地下暗河映入眼帘。 战马挣脱主人,纷纷跑到河边畅饮撒欢;一个骑士跟着跑去,捧着水灌入口,惊喜地叫起来:“是甜水!” 人们得救了。 休息片刻,满天星医治伤者,河道上则出现了无数光点。 这些光点与头顶炙热的火蝶不同,反有种夏夜萤火之冷。 离得近了,众人才看清,原来是无数条独木舟,每条船上都有一位艄公,而独木舟头发光的部分,竟是用硕大的琉璃瓶子,装满了怪异的飞虫。 这些生灵比萤火虫大得多,翅膀宽大如蛾,身形窈窕却似螳螂。 符寿安握着季如光的“手”,微微火光在二人之间闪动,那便是劫火——毁天灭地之火,却是他们之间最亲密的红线。 虽然他无法言语,她却能准确读出他的意图,并与旁人相谈。 徐守成走上前去,向季如光深深一揖:“在下听犬子讲,将军乃是前朝明光侯?” “不错。”符寿安替他答了,“季将军在八十年前,曾任玉壁镇将,领明光军使,兼西域副都护,明光侯乃军功所封。” 徐守成忐忑道:“这些孔道,皆是将军这些年来开凿?” “不全是。大漠之下暗河众多,季将军只是因势利导而已。” “将军既与我家渊源颇深,当年又是在下祖父同袍,如何不来相见?” “其一,徐家这八十年来,偏安于车师,断无收复故土之志,故不必相见。” “这……”徐守成颇为尴尬,“玉壁变成绝域,乃是当年明女法术之果,我等肉眼凡胎,近之便死,何来收复故土……” 符寿安叹了口气:“其二,其实夜狰之乱时,季将军曾向你祖父搬过救兵,可你祖父非但没有派人,还坐看玉壁城破,百姓化为齑粉,便知徐家只爱明哲保身。” “那……将军这一回,想让徐家做些什么?” “将西域都护府所辖马步军,尽数调往百泉。以应对第二次夜狰之乱。” “百泉?百泉是何处,我从未听说。” “便是我们即将要去的地方。” 众人依次登上独木舟,艄公调转船头,向着百泉——一个从未出现在方志、史书和游记中的地方驶去。 行至一处岔道时,季如光提醒徐守成,可派人拿着兵符去车师发兵,届时也从暗河水道行军。 徐守成这才知道。季如光的暗道四通八达,只是未能穿透玉壁,不然便可躲开沙漠中的烈日和干旱,连接西域几大军镇。 季如光已猜到他的想法,许诺道,若徐家这次并肩力战,则可将地下水道悉数交给都护府,使其政令得以通行。 徐守成尚未答话,徐盛婴却抢在前面,朗声发誓,此次愿与公主殿下、季将军同进退,八十年前若有缺憾,今朝必来弥补,都护府守土有责,绝不后退! 独木舟平静而快捷,很快便要到达百泉了。 世界仿佛被拓宽了数倍,河道两边的支流也越来越多,一条、两条、三条…… 水流汇聚的地方,居然慢慢出现了人烟。 人们在石壁上凿穴而居,正如一间间窑洞,当中亮着烛火。 水面上行进着的,除了独木舟外,还有更大的航船,宽大、吃水却不深。而渔舟也在不断下网,捞出许多通体纯白、额上发光,却没有眼睛的怪鱼。 季如光跳上一艘龙头战船,人们围过来,向他行施大礼。 也许是早有知会,没人在意这副铠甲的样貌,也没人疑惑为何“大萨宝”会成这副样子。 大家对季如光有种难以言说的崇敬、信赖和熟悉。 继续前行,水域继续加宽,眼前逐渐出现一片大湖,许多条这样的地下暗河,都在此汇入了湖中,看来这便是“百泉”之名由来了。 另有无数条高耸、可行车马的巨大拱桥,连接在不同河道之间、湖岸与河岸之间。 最令人震撼的,自然是那座灯火通明的湖心小岛了。 尚有不少路程,但岛上的欢笑声、鼓乐声已然丝丝入耳。 贺鲁站在季如光身旁,弯弓搭箭,向小岛射出一支鸣镝,恰如鹰在尖啸。 岛上闻令,立即燃起花炮,五彩斑斓,高逾数十丈,焰网交织,终于合并为一只巨大的火鸟,似向即将靠岸的船只致意。 第26章 地下城的秘密 小岛三边都是峭壁,只有一侧有个半圆形的海港,正好泊船。 海港两侧的守卫纷纷行礼。他们放开水中埋设的铁索,引船入港。 看着港口的种种攻防之具,徐守成感慨道:“说句不合时宜的话,哪怕有朝一日敌人大举来攻,到此处也得望岛兴叹!季将军如何找到这般易守难攻之处……” 符寿安握住季如光的手,替他答道:“季将军说,这岛实非天然,而是人造的。” “人造的?依我看,需征发民夫两万。” “不。”符寿安纠正他,“修造者只有一位。” “一个人!季将军说笑了。” “季将军说,他当年现了灵囚之形,不吃不喝,不眠不休,整整挖了两年。” 徐守成倒吸一口凉气,再也没说一个字。 船终于靠岸了。 岛中城堡放下一道长长的吊桥来,颇为宽大,可容数匹战马并行。 几位白发老者策马而来,见了季如光,纷纷长揖。 “恭迎侯爷回家!” 他们的气质与贺鲁颇为相似,只是穿着既非中土,也并不类同西域,而是一种极轻薄、挺括的裘皮,上面用漆点着花纹。 徐盛婴好奇,暗自去一位老者身边,捏起他的袍角。 “盛婴不可造次!”徐守成制止他,而那位老者却颇为豁达,任由这位年轻人打量。 “此物实为鱼皮。”老者指着衣服道,“八十年前,玉壁遭逢夜狰之乱,为结界所围,结界附近暗河中的鱼儿们,体型便大了数倍,皮肉也强韧了不少,故此……” “玉壁结界?”徐守成听出了话外之音,“老丈,此地离玉壁,不算太远吧?” “不算太远?”老者哈哈大笑,“这百泉聚落,便造在玉壁一里之外,君岂不知?” 徐守成一身冷汗。他带兵多年,自诩精通山川河流、地形地势,今日到了百泉,算出离都护府有两百里地,距玉壁更有多日之遥,谁知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季如光似乎看出了他的慌乱,通过公主告诉他,地下暗河中航行,一不辨日夜,二不辨东西南北,三不辨上游下游,算不准远近方位,实属正常。 众人登上城堡,但见岛上地形错落有致,亭台楼阁与中土大致相同,只是多了一些西域的痕迹,城中亦有商贾街市,食肆酒楼。 人们纷纷对寿安公主下拜祝福,符寿安见其礼仪既陌生,又熟悉,季如光便告诉她,这里的百姓,有流散的飘沙人后裔,也有当年的边军子孙,还有草原商路上各种可怜人,如奴隶、战俘、流浪者、妓女等…… 比如阿娜希塔,就是季如光在沙漠边缘解救的波斯女奴。 安延那坐在木车上,玉真玉清在后面缓缓推着。她在一家货摊上停下来,拈起一只黑色的陶土小鸡,兴奋地对女儿说:“虫娘!快看这个。” 符寿安快步走到母亲面前:“母妃,这件东西,您认识么?” “认识啊……”安延那不住摩挲着,仿佛回到了幼年,随父母乘大车迁移的日子,“这叫‘昴日星官’,是当年玉壁每个孩子都有的玩意,我十岁以后,就没再见过了。” 季如光走来,握住了符寿安的手,她方才知道,飘沙人当初有一项娱戏,那便是斗鸡,每逢初一、十五,玉壁东郊的斗鸡场总会人山人海。 符寿安为母亲买下了两只“昴日星官”,同时她也发现,这里卖的东西,似乎比京师流行的,更为丰富。 季如光告诉她,不光货品如此,连流通的钱币都因为天南地北的版本太多,最终选择了金币。 “你们……是如何做生意的?” 那尊巨大的铠甲纹丝不动,她却知道他说了些什么。 季如光在中土、波斯、西海、胡地都建有聚落,作为萨宝,他一边赚钱,一边打探明女的下落、寻找重开玉壁的方法,那些跟着他的人若是愿意回到此地,他便会寄予一笔银钱,助他在此地安家。 久而久之,越来越多的人驻足于此,互相之间也做起了生意,最终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城镇聚落。 季如光很少去干涉百泉内的生活,他只是一个遥远的缔造者,一个信仰的对象,只要有他在,这里,就会一直平静安宁。 在这地下暗河交汇之处,人们衣食自足,没有战争,没有饥荒,那些金银珠宝,翡翠琉璃,在这里并不受欢迎。 在历代明女的记忆中,玉壁虽然地处沙漠,可一向是个繁华富裕之地——毕竟这里产上好的羊脂玉,中土皇帝的印玺要用它,波斯后宫的宠妃要用它,达官贵人的帽子上要用它,商贾的腰带上要用它、战士的刀柄上也要用它…… 那时的玉壁城,醉生梦死,花天酒地,烈火烹油,大概连明女的教诲也不愿听了。 可经过夜狰之乱,幸存者们居然朴素如斯,不由感慨世事无常,桑海桑田。 几位老者调度得当,很快便将随行军士安置下来。此处有兵营,皆是沿途所见那种,凿在峭壁上的窑洞。 徐守成提出疑问——百泉虽然安逸,但毕竟多了一千多张口,粮草是否充足? 这次回答他的是贺鲁:“这岛上存的粮秣,大概够所有百泉人吃三年。” “那三年后呢?” “夜狰很快要降世了,你还要考虑三年后的事?” 季如光将公主母女安置在小岛中央的一座院落中。 符寿安发现,这里的陈设布局,与京城那套宅子非常相似,只是没了那株梅花。 她安顿好母亲,环视廊道、立柱,还有那几块太湖石,恍若隔世。 季如光站在她身边,沉默着,却拉起了她的手。 “这些日子……你还好么?” “还好。你呢?” “我也……还好。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大敌当前,他们只能压抑自己的情思。 “去玉壁。” “从地下么?” “不错。从地面进玉璧,不论多少人,都会快速在进入之后枯竭而死。我便改换了思路,想从地下探索。 五十年前,我开始向着玉璧的方向挖一条坑道,初时的确顺利,常人也能进入,可快靠近时,却出了问题。” “什么问题?” “那里出现了我没有见过的禁制,常人进了必死。” “那你呢?” “我……会疯。” 铠甲没有任何表情,但季如光沉静的声音还是源源不断的通过意念传进符寿安的脑海。 按理说,这声音是无音无形的,可符寿安却还是能体会每一个词所传达出来的沉郁和痛苦。 “我会做很多有关杀戮的梦。扑来的夜狰,死去的百姓,还有我那些被碾死、咬死的同袍……似乎就是,夜狰袭来的那一天。” 符寿安将手放进铁甲的掌心,似是对他无声的安慰。 她半晌才思索着开口:“我觉醒后,也继承了娜娜的记忆。我知道她如何将你变成灵囚,如何与夜狰相斗,如何被伽南偷袭……她最后是将十二个灵囚埋在了建木周围,强行停止了建木的旋转。这里面,应该有你。可奇怪的是——” “奇怪的是,我应该一直呆在地底,而不是在天地间四处游荡。” “是的。如果你逃出来了,那么建木会继续旋转,禁制自然失效了;可建木眼下依然被锁着……” “如果我没有逃出来,那么又是谁,进了净尘司,将寿安公主带来此处?” “……只可惜,娜娜为何要这样做,这段记忆我却没有。” “那只有一种可能——这些安排,是在她死后才做的。” “我明白了。” 符寿安长叹了口气,“八十年了,她也许一直没有离去。” 第27章 暗道 第二日,长老们乘着船,带众人一同来到坑道入口。 这入口凿于坚硬的岩壁上,颇为粗粝,看上去皆是一刀刀、一斧斧劈出来的,自然是当年季如光本人的手笔。 只不过他现在是钢铁之躯,比之前高大许多,一比之下,洞口倒显得有些小了。 坑道长约一里,越往里走,禁制会越强,因此除了季如光和公主外,其他人无法照应。 放眼整个百泉,也只有贺鲁跟随季如光,进入百步左右。 徐盛婴好奇道:“贺鲁先生,常人进去的话,究竟会怎样?” 贺鲁微微一笑,将自己的上衣褪下,只见右背上有一尺见方的地方,萎缩如破布,既像被沸水浇烫,又像被什么东西,抽走了皮下的血肉。 “已经三十年了。” “贺鲁先生,究竟是何物所伤啊?” “没有张牙舞爪的妖邪,也没有什么行尸、野兽之类。那东西,你越是靠近,它对你的侵蚀便会愈发严重。我当年担心侯爷,所以不顾将令,暗中随他进去了。” 贺鲁说完,铁甲停下,转身向所有人郑重一揖,仿佛无声的告别。 符寿安亦无多话,只是披上赤乌羽衣,坚定的跟在季如光身旁。 这是他们二人的浩劫,也是他们的使命,无人能替代他们。 众人所能做的,只有在坑道外扎营,准备好饮食药品,或者滚木擂石——谁也不知道最终冲出来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二人又往里走了一段。 初时,坑道平整,也没出现什么奇异之物,符寿安召出许多只火蝴蝶,将坑道四周照亮。 墙壁上不时出现当年工匠刻下的姓名、日期或是闲言碎语。 有人祈祷坑道尽头的神,能保佑自己的儿子早些娶妻生子,也有人抱怨工头处事不公,给张大的钱多了二两。 可是走着走着,情势便变得诡谲起来,墙壁上的文字开始扭曲,很多看起来宛如梦呓——有人说在坑道里看到了金銮殿,还有人在频繁刻出一个“玉壁”的“玉”字。 符寿安叫住季如光:“你看,不及一半的时候,工匠便已着了道。” 季如光抓起公主的手,向她意会:“我走到这里的时候,心中便烦闷,但还不至到发疯的地步。当时几位工匠的确不大对劲,我便准备放他们出去。” “后来,他们都活了命?” “不。他们都不想出去,因为我开价很高,没人愿意失去这次发财的机会。” 符寿安唏嘘不已,她担心季如光会因这往事愧疚,随即问道:“你呢,现下有无异样?” “殿下在我身侧……我便不觉得难受了,倒是殿下……可有不适?” “我也很好。” 符寿安仰起脸,冲他一笑。与此同时,她感觉季如光微微松了口气,整个盔甲发出一阵悦耳而细碎的碰撞声。 这是她跟着铁甲一路走来,摸索出的独特心得。 季如光若是严肃紧张,身上的铁甲发出的声音便会更凝滞一些。 若是心情放松,声音也会跟着透亮,让她有时候忍不住想,要是就一直这样下去,或许季如光可以用每片铁甲的声音,创造出只有她们两人才懂的暗语。 毕竟……既然已经是铁甲,或许就能一直陪着她吧。 符寿安就这样胡思乱想着,直到季如光再开口,才打断了她的思绪。 “也许……是这里的禁制与你的法术同出一源,再厉害,也无法支配明女的缘故。” “嗯。” “你在想什么?” “啊,没什么。” “公主,此处凶险,牵牢我。” “好。” 如此,二人又行了一百多步,诡异的景象开始出现,路边逐渐滚落死人枯骨。 这些枯骨扭曲在一起,姿态匪夷所思,看穿着,应该就是当年的工匠,各类工具散乱在地上。 符寿安沉声道:“这些尸骨在这里多年,为何不收敛起来,也好给家人交代……” “当时走到这里时,我便已经控制不了神志,无法顾着他们。” 符寿安理解的拍拍季如光:“我且问他们几句。” 符寿安出了阴神,在坑道前后盘桓一二,却没有发现一个游荡的魂魄。 “奇怪!他们的神识均已不见,似乎被什么东西吸去了。” 她忽然发觉,季如光的手频繁颤抖起来,整个甲胄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头盔摇晃着,那张面甲猛地脱落,露出盔中混沌的空腔。 符寿安伸开双臂,将铠甲环抱,从她身躯上燃起一种难以名状的微微火焰,烧入盔甲的缝隙中,最终将其烧得通红。 她再次握住他的手:“你刚才去哪儿了?” 季如光似乎回过神来,缓缓将面甲捡起来,重新戴好。 他望向公主,茫然道:“雷闯……刚才告知我,左垒的兄弟全都阵亡了……我早该过去的……我说老雷,你快走,你还有家眷……” 符寿安踮起脚尖,与铁甲额头相对,他终于被拉回现实中了。 接着公主捻动法诀,赤乌羽衣膨胀、张开,将二人笼罩其中。每一根羽毛都发出微微震动,似在回应四周密不透风的禁制,当能抵挡一时。 她的嘴角和鼻下都沁出血珠来。施法并非无源之水,可以随意取用。季如光打开胸甲,从里面取出干粮和清水,递在公主手上 “我看出来了。这里的禁制,会让你恢复灵囚原形,就是那种最可怕、最强大的模样,同时却没有神志。” “因此我甚至怀疑,这些工匠都是我杀死的……那次失败之后,我再也没有雇人来挖。大部分坑道,都是我自己掘的。” “你每次挖掘,都要陷入疯狂,那之后呢?谁来救你回去?” “不知道。我总是在沉睡一段时间后,再次苏醒,而苏醒的地点却不定,有时在暗河里,有时在岛上,有时却在地上某个沙丘背后,甚至在草原边缘……” “那我知道了。”符寿安若有所思,“这些工匠不是你杀的,也没有人救你出去。” “什么意思?”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不是什么法术禁制,而是一个强大的须弥境。” “须弥境?!娜娜做的?” “不错。那些工匠离须弥境的入口越近,越容易被它吸走神识。” “怪不得,他们越往深挖,越容易陷入幻觉,还经常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季如光恍然大悟,“那我呢?” “如果说,它一直在拉别人进去——那么对于你,反而在一把把推开。” “这也是娜娜的意愿?她并不希望我靠近玉壁废墟?” “我们越往里走,须弥境的法术力量便越强。这也说明了,你当时挖的方向是正确的,只要再往前走几步,便能看到真相所在了。” 她似乎感应到了什么,用手轻轻拍了拍眼前的石墙,整面墙上都浮现出了淡蓝色的符文,是用飘沙文字写的,字迹娟秀、有力,竟与符寿安笔下有些相似。 “娜娜就在里面,我们去见她吧。只有这样,才能解开我们的谜题。” 第28章 娜娜的世界 一 符寿安低声吟诵咒语,无数红色的符文从她指尖溢出,不断飞升到石壁上,与原有的蓝色符文混战在一起。 两种符文均由飘沙字母写就,先前还各守阵脚,泾渭分明,很快便捉对厮杀,交缠撕咬,连偏旁笔画都难以看清了。 “你是想……打破这个须弥境?” “须弥境遮蔽了通往建木之路,打破是最直接的方式。不过……娜娜比我想象中强大多了。”她一边说,嘴角一边滚出细细的血珠来。 季如光左臂扶住她,右手拔出长刀,狠狠向石壁掷去,然而石壁绵软,犹如水潭,竟将七尺长刀尽数吸进,直至没柄。 而蓝色符文也彻底压制了红色符文,将它们吞噬殆尽。 符寿安站立不稳,倒在季如光怀中。 “打不破……她的咒法有十三层,我的只有七层……此外,咒法似乎也不能像对付那些工匠一般,将灵囚和明女直接拉进须弥境中。” “殿下……”季如光忽然想到了什么,“你自己,会造须弥境了么?” “会。先代明女的记忆中皆有方法,只是还没造过。” 季如光将她扶好,把那双小手放在自己掌心:“不如让我,再疯一次。” “你打算继续往前冲?可那样的话,没有任何意义啊,你仍然会被推出去……” “假如符文在竭力避免我回到建木,那么当我靠近时,它的主要对手是我,而不是你。你只要……” “我明白啦!”符寿安兴奋地说,“我出阴神,将神识附在你的铁甲之上,当符文来对付你的时候,你便竭力抵挡。我在此时,造一个只属于你我的须弥境,也许会骗过符文,让它以为我们是普通猎物,从而拉入娜娜的世界。” 二人手拉手,继续向前走去。 铠甲的震动越来越强,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季如光说不出话,符寿安却知道,他已在心念之中嘶吼过千百遍。 他忽然一拳击打在石壁上,碎石震下,落了符寿安一身。 第二拳,砸在相同的位置上,竟打出一尺见方的大洞。 符寿安抓紧他的手,只感到一阵巨大的抗力,从他那坚硬的躯干中源源不断传来。 这股力穿过赤乌羽衣,甚至让她也头痛欲裂,喉头一阵腥甜,刚刚才平缓下的胸口如遭重击。 但她仍然没有松开他的手,劫火从她体内释放,星星点点,罩住了季如光全身。 第三拳、第四拳、第五拳…… 石壁被砸开一个大洞,季如光抓住符寿安肩头,向她示意:“就趁现在!” 符寿安倒吸一口气,闭上双目,神识迅速离体,附在了那身高大盔甲之上。 盔甲向洞内倒伏,季如光的神识已无回应。 刹那间,符寿安看到数百具尸骨,有人有兽,都被吸附在石壁那边一处透着蓝光的光晕边缘。 这便是娜娜须弥境的入口了么?看起来,除了最初殒命的那些工匠外,这八十年来,洞中杀死的生灵,比想象中多得多! 符寿安默默念诵咒语,一个小小的光斑从她神识中出现,包裹住巨大的铠甲。紧接着,无数大手从游动的符文中蜿蜒伸出,将他们紧紧抓住。 没了肉身,也会感觉到痛么?符寿安感到自己被那些大手一点一点,撕成了碎片。 仿佛做了一场梦,符寿安睁开双眼,但见天青云淡,微风拂面,甚是舒畅。 她闲闲地半躺在一处土台边,一排高大的柳树绵延向远方,而在自己背后不远处,一座高大的城墙耸立着,虽是土夯而成,但却显得异常坚固。 符寿安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却发现自己穿着寿安观时的便服,赤乌羽衣不见其踪。她信步走到台下,见一位披甲武士正站在柳边,怔怔的。 武士这身打扮,形制与季如光所化的铠甲颇为相近,只是色泽鲜明,盔是暗金色的,甲片上覆着漆,勾勒出种种云纹,两块护心镜金光闪闪,战袍抖擞,护臂由厚厚的牛皮鞣制而成,上面点缀着细细的铁钉。 一把长刀挂在他腰间,颇为熟悉,不正是季如光那柄“秋水”么? 盘正条顺的少年将军,不比净尘司那身黑壳子好看? 她走到季如光身边:“现在能说话了?” “咳咳!” 季如光抓住她的手,“几个月没说过话了,还真有些不习惯。” “我们进来了。” “是的。” “看得出,这是什么地方吗?” “当然。这便是我永远忘不了的、八十年前的玉壁。” “你在坑道中发疯的时候,不也会梦到这里么?” “不一样。”季如光肯定地说,“梦中的玉壁,是四处残垣断壁,四处都是行尸走肉,既有人的,也有夜狰的,可这里却很美。” 他伸出手臂,指着百步外的一处杏林,杏花正浓,淡淡的香气映入鼻中,甚是好闻,“这片杏林,是玉壁城东的名胜,名唤‘白鹿浓’。” “我知道,这是葱岭上野生的杏花。” “哦?书上也有记载么?” “不,是莫空种的。他当日为了诓我成婚,也在京师种了不少。” “当年若一刀杀了他,也没有后边这些劳什子事了。” “可惜这里只是须弥境,当不得真。你知道,当下是何年何月么?” “知道。” “如何知晓的?” “看到城头上挂的旗了么?生了双翅的睚眦。那旗是我亲手所挂,为的是奖励一队立了战功的兄弟。只是挂旗当日,夜狰便降世了。” “什么?!”符寿安吓了一跳,“我们才进这个须弥境,很快就要经历灭世……” “似乎还有一些时间,我们进城看看。” 二人进了城门,士兵纷纷对季如光行礼。奇怪的是,他们似乎并未看到符寿安。 集市上热闹非凡,游人如织。 当年中原、西海、波斯流行的各类小玩意儿,这里都有售卖,符寿安甚至发现了母亲念念不忘的“昴日星君”,可很快,她便察觉出诸多诡异之处。 “这里不对。” “如何不对?” “娜娜是夜狰之乱的亲历者,她的那段记忆我有,可眼下这街市、这些人,却与我看到的记忆不符!” 第29章 娜娜的世界 二 “夜狰之乱当日,我便在这条街上。此处与我的记忆也不相符。” 季如光一边说,一边走到几个采购羊毛制品的人身边。 “这位兄台,是何方人士?来此有何贵干?” 一位中年汉子拱手道:“回官爷,我乃肃州人,犬子要科举了,买些被褥卧具。” 另一位年轻的高个子也说:“我本沙州人,长途来此,工头却克扣工钱,多给张大银钱,还望官爷做主……” 季如光颔首答应着,拉上公主的手出了人群。 “这几位,分明是坑道中被禁制杀死的工匠。”季如光沉声道,“我记得他们的长相。这些人被拉入了须弥境,反以为自己一直活在其中。” 几个行商见到人多,便把货架放下,取出一众胭脂水粉、耳环簪子叫卖起来。 符寿安暼了一眼:“你瞧见那些首饰的样式了么?簪子上总要缀滴云珠的——那是京师近几年流行的款式,怎会出现在八十年前的玉壁街头?” “那几位行商,大概也是途经这里,却不幸殒命的可怜人吧。” 符寿安思虑道:“我之前以为这个须弥境,只是夜狰降临前的娜娜记忆,现在看来,也许不全是。” 季如光点点头:“她以自己的记忆为城,营造了这个须弥境,而一切靠近这里的神识,都会被她吸收、拘押起来,成为这里的一部分。” “是的。这里不只是一个虚假的幻境,而是有真正的众生,沉浸其中的。” 二人站在街头,看人来人往,并未发现行者们的脸上,有任何痛苦之处。 “他们虽被拘押在此,似乎永生不得解脱,可没有一个人意识到这点。开店的开店,饮酒的饮酒,丝毫不知自己身处何方,将要面临什么。” 又行了几步,发现路边吵吵嚷嚷,一片临时清扫出的空地之下,围着数十位观众,不时吆喝下注——原来是斗鸡。 “季如光!你快看,这个斗鸡处也有蹊跷……” “哈哈,这个倒是无妨,夜狰降世那天,我还在这里看了一阵斗鸡呢。”季如光的神情终于舒展起来,“玉壁流行这个,一只好斗鸡,值三十两银子。” “我说的蹊跷,是莫空曾主动让我看他记忆——夜狰之乱时,他便隐匿在斗鸡赌场的人群中,盯着一个武官凝视许久。” “那个武官,莫非是我?” “现在看来,的确是的。可惜他后来做了什么,便不让我瞧了。” 又聊了几句,几个军官轻快地跑过来,围着季如光,为首的一个大胡子爽朗地笑着:“侯爷!怎还不去校场?今日的演兵还等着你呢!” 若不是早先知道雷闯,符寿安真以为雷敬也穿越空间,来到了须弥境中…… “演兵?”季如光猛然想起,那日正好是去校场的路上,一切发生了。 他拉起符寿安的手:“一炷香之后,建木开冠,夜狰降临。” “娜娜此时在何处?” “当在赤乌神殿中。” “速去寻她!” “侯爷,你在跟谁说话呢?”雷闯颇为纳闷。他们也看不见符寿安。 符寿安走到一处裁缝店,站在镜前,只见镜中空空如也,哪里有一位穿着道袍的年轻女子? 她暂时还不明白,自己在这个须弥境中的身份。 对这些被困在方寸之间的神识而言,自己才像一个飘荡在暗处的“鬼魅”…… 军官们与季如光都是过命的交情,见他逡巡不前,便纷纷笑着,抓腿的抓腿,揽腰的揽腰,硬是将他扶上一匹高头大马,向城北的校场走去。 没走几步,忽然天边发出一声响雷,令人耳鼓嗡嗡,许久听不清话。 所有人都面露惊恐之色,四下寻找巨响来源。 第二声、第三声……天空中出现一个巨大的旋涡,横亘南北,数条长长的云霞凌驾于日头之上,即所谓的“白虹贯日”,必有大凶。 玉壁的大地开始震动,人们的脚底发出阵阵闷雷。 须臾之间,城内赤乌神殿所在之地,一棵巨木拔地而起,很快便长到数十丈高,与莫空召出的别无二致。不用说,这便是玉壁的建木了。 巨树的枝叶纷纷向天空,浮动起来,越长越高,很快便与旋涡齐平。 漩涡附近,渐渐出现片片海市蜃楼,里面有琼楼玉宇,皇宫高阙。 “那是天宫!天宫啊!” 百姓们惊呼起来,纷纷跪倒在地,向上天祈祷。 只有符寿安与季如光才知道,那根本不是什么天宫,而是永宁,八十年前的京师! “天宫”中同样生出一棵巨树来,倒悬着,与玉壁建木相交。 建木开冠,可以连接拔翅地狱,召出夜狰;而建木合冠,则能让两地之间,通过建木而瞬时迁移,日行万里。 凶兽的吼声震耳欲聋。 人们胆战心惊地望着天空,只见无数巨大、强壮、尖牙利爪、宛如虎豹的妖兽倾巢而出,在玉壁上空徘徊后,借着开冠的建木,纷纷跃入永宁。 “那是明女大人在做法吧!” 百姓们欢呼着,纷纷遥指赤乌神殿上一个小小的影子。 那个小小的影子身披赤乌羽衣,手持发光的法杖,优雅地跳着舞蹈。 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在她舞蹈与法术感召下,已进入京师的夜狰们,居然反过头来,纷纷回到玉壁…… 明女的确做了法,但她并不能将夜狰尽数消灭,而是将所有玉壁百姓、驻军,还有她自己作为诱饵,使京师躲过了一场浩劫。 而代价就是玉壁的彻底毁灭。 季如光不得不在神志清醒之下,再度经历八十年前的巨大痛楚。 夜狰肆意地屠杀每一个人,将他们开膛破肚,咬开他们的头颅…… 季如光徒劳地念诵咒语,可在这个世界中,他只是个肉身凡胎,只能像八十年前一样,用凡间的刀枪剑戟抵挡他们。 符寿安捻动法诀,可无论于百姓还是夜狰而言,她都只是一个虚幻的影子,对这个世界的运转产生不了任何影响。 雷闯倒下了,姜无病倒下了、周安国、赵富、程小山都倒下了…… 赤乌神殿前,季如光斜倚在断裂的石柱上,身体几近碎裂。一个身披赤乌羽衣、面戴黄金面具的身影,正在轻触他的额头。 “季大哥,你还记得我吗? 第30章 秘境之困 神殿不住坍塌,碎石飞溅,娜娜的黄金面具脱落,露出一张绝美无伦的脸。 符寿安就站在这里,看到她眼中含着怜悯,也透着不舍。 她怜悯玉壁的万千百姓,亦怜悯神庙中的许多同伴;她怜悯那些战死的士兵,更怜悯这十二位本要解脱生死,却要困于永生枷锁的灵囚。 她本不愿将季如光做成灵囚,让他就这样飘然而逝,再无痛苦,岂非更好?可她又有着小小的私心——她难舍与季如光在一起的日子,难舍他永远离开自己。 当她犹豫着的时候,反而是季如光激励了她。 “我愿意!” “我愿意!” 他愿将死去袍泽的意志背负在身,替他们报仇雪恨,替他们守护玉壁。 符寿安仔细观察着一切。娜娜制作灵囚的过程,与她记忆中的场景别无二致。 只是令她惊讶的是,当娜娜完成契约,抬起头时,竟意味深长地向她看了一眼。 她居然看得见她?! 那双眼睛很复杂,有欣慰,有释怀,还有愤恨。 符寿安很想上前,向她询问这一切的终结——她毕竟继承了她的法脉,是她的后继之人。 然而情势并未给她机会,夜狰王俯冲而来,娜娜躲过了一击,立即施法,赤乌羽衣大展,从中飞出一只巨大火鸟,与夜狰王迎头相击。 这只火鸟与符寿安召出的不同,它有三只脚,竟是传说中居住在太阳里的赤乌。 娜娜体力耗尽,跌落在地,却遭一个巫女装束的人偷袭,一支法杖,深深插入了她的后心——那是伽南,她的师姐,莫空的师父,“莫伽”名字的来由。 她立即捻动法诀,伽南从内而外燃起业火,在扭曲挣扎中发出渗人的狂笑。 夜狰王的尸体从天上跌落,重重压在娜娜身上。 赤乌神殿也坍塌了,从上百丈的高空疾速跌落。 符寿安却没有随之下坠,只看到两边景象在飞速旋转,夜狰、灵囚、神殿……全部碎裂为星星点点,尽皆消亡。 再往后,只剩下一片黑寂。 符寿安躺在自己的须弥境中,在这片黑寂中飘浮。 业尘从她的指尖溢出,盘桓之后,向着一个方向缓缓飞去。 流光的终点处,又是一个小小的须弥境,当中躺着一个身着金甲的少年将军。 又是土台边,柳道旁。 符寿安睁开双眼,天依然湛蓝,微风依然和煦。 与上次不同的是,她与季如光并肩而卧,十指紧扣。 “又要来一次么?”季如光苦笑道,“你觉得娜娜为何要这么做?” “也许她放不下那一天。”符寿安平静地说,“因此将所有亡者的魂魄都收集于此,将他们的生命定格在死亡前一刻。” “也许不光是她的执念。”季如光望着天空,“她是个极为果决的人。这样做,必然也有法术上的考虑。” “可我有她的记忆啊!她在临死之前,想到的只有玉壁,百姓们,还有……你……” “可她死后的记忆,你便没有了。明女可以跨越生死,营造出自己的世界来,这八十年来,她并没有真的离开,而是徘徊在自己的坟墓中,让那一天无尽持续。” “起来吧,我们再去城里看看。” 进城时,守门士兵再次向季如光行礼,言语姿态,与上一回毫无分别。 进得城去,还是那样的熙熙攘攘,卖花的卖花,卖饼的卖饼。 连季如光也一样,巡视这里,巡视那里,就像写好的台本一般。 他挣扎着拉住符寿安:“我有种感觉,进了城,似乎便不由自主了,说什么,做什么,还是在重复那一天……” 符寿安拈动法诀,更多业尘从她指尖飞出,钻入他额头当中。 “我不受这里驱策,将你我的业力再多交融几分,或许可以让你清醒些。” “业力交融过多,当心未来的生生世世还要缠缚。” “缠缚便缠缚罢,届时一同解脱才好。” 季如光的脚步终于停了下来。他忽然指着两个穿盔甲的士兵,诧异地问:“那两个,不是铁重关的守军么?” “正是。”符寿安低声道,“我记得上一回,这街市上没有他们啊。” 季如光走过去,叫住那两个士兵,将他们拉到暗处。 “你们二人,可有关防印信?”季如光故意问道。 “启禀大人!”二人显得十分慌乱,“我等乃铁重关守吏,不知怎得就来此了。敢问大人,这是什么地方……” “这里是玉壁城。我是玉壁城镇将,明光侯。” 二人吓得魂飞魄散,一个劲叩头:“大人饶命!我们只是两个凡夫,只因怀疑百泉坑道中有古物,便利欲熏心,想来摸金倒斗,碰碰运气,孰料……” “你们且起来,我不是鬼。”季如光扶起二人。 然而二人却双眼泛白,浑身抽搐,口鼻中渗出沫子来。 符寿安连忙拉开季如光:“当心他们!” 说时迟那时快,“轰”地一声,二人身体碎裂成渣,很快又聚合起来,原本穿着的关内甲胄,已变为明光军特有的战衣。 二人向季如光拱手一揖,做出一个诡异的微笑,转身出去,加入巡街的明光军队伍中去了。 “看到了么?这便是娜娜的意志。受害人的神识被吸引至此后,都要在娜娜的法术之下,将原有记忆洗去,变得跟玉壁融为一体。” 符寿安拉着季如光,走到一家高楼门口,那是一家妓院。 她做了一个嘘声的手势,轻轻迈过门槛,更为诡异的事情发生了——门的另一边是悬崖,根本没有厅堂,也没有卖笑的姑娘。 季如光道:“我记得娜娜曾数次解救青楼女子,想来对这些害人场所极为厌倦。” 符寿安点点头:“因此在她的须弥境里,没有妓院存在呀!而她喜欢热闹的街市、天南海北的小玩意儿,还有保一方平安的明光军,比如你……这些景象就很清晰。” 季如光恍然大悟:“所以……这里其实是她梦想中的乐土……可……为何她会让夜狰一遍遍的出现在她的乐土之上?” 一时之间,二人都没了答案。 正在此时,突然听得远处传来一阵呼唤。 “侯爷!!” 第31章 秘境真相 雷闯的大嗓门远远传了过来,又到去校场的时刻了。季如光忙向巷中走去,打算躲开这一干兄弟。 孰料他刚行了十多步,身体却鬼使神差般,瞬间移动到了军官们面前。 雷闯再次爽朗地笑起来:“侯爷!怎还不去校场?今日的演兵还等着你呢!” 季如光心中一酸,他太想见到这些袍泽了,想与他们喝酒、骑马、耍枪耍刀……他们衣甲鲜明,栩栩如生,而不是他发狂时的梦里,那些血肉模糊的行尸模样。 八十年前,校场是他最喜欢去的地方。正是在那里,他教了娜娜射箭和骑术。 恍惚间,他再次被众人簇拥着,走向一匹停在街角的高头大马。 一只小手有力地拉住他,一阵暖流从她手心传到自己的四肢百骸。 季如光猛然清醒起来,见符寿安就站在自己身前,挡住自己去路。 雷闯疑惑地问:“侯爷!怎的不走了?” 符寿安目光坚毅,朗声道:“季大哥,我们不能被这里的一切牵着走,或许,只有打破这个须弥境,才能让真正的娜娜出现,才能真正打破这里的所有禁制!” “不错!” 季如光一边回答,一边轻轻拨开了袍泽们的手,众人显得颇为诧异。 姜无病问道:“侯爷今天有点不对劲,是在跟谁说话?” 周安国接口曰:“莫非是一位美若天仙的小女鬼?” 众人一阵大笑。 然而季如光并未遵循前例,似乎令他们极其为难,整个街道上的人,动作都慢了下来。连飞过的苍蝇,似乎都能用一根筷子捅下来。 符寿安双手施法,一个小小的须弥境从她身上生出,令整个街道彻底停滞。 她正在用自己的念力对抗着娜娜的须弥境。 “关于这个日复一日的须弥境,我好像知道为什么了。” 符寿安抬头,望着昏黄的天空,神情幽深而哀伤,就仿佛她正看着娜娜的双眼,读她那无人知晓的内心。 “每个人的喜怒哀乐,惊惧生死,都会形成因果业力……” 符寿安突然转身看着季如光。 “或许……娜娜是在不断地用这个重复的须弥境,来积蓄某种力量!” 季如光猛地愣住。 符寿安指向前方:“你看,这里的每个人,大概都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 在夜狰来袭之前,他们眷恋玉壁的美丽与繁华;当夜狰来袭之后,他们对死亡与毁灭满心仇恨——无论爱还是恨,都是众生的莫大愿力,也是这个须弥境得以存续的真正原因!” 她继续说道:“须弥境以愿力为柴薪,而误入绝域的人越多,愿力便越大,被破坏的可能便越小。只要须弥境存在,玉壁的建木便会继续被捆绑、压制。” 符寿安的声音有些颤抖:“季大哥,这处须弥境,其实是娜娜将她最爱的一切,充作了履行明女之职的祭品啊!” 季如光沉默了很久,才慢慢开口:“既如此,建木既是妖物,何不一直镇压,直到海枯石烂?” 符寿安拿起身边珠宝摊上的一块玉石:“你知道,为何这里被称为‘玉壁’么?” “因为这里产玉,通行天下,此地因玉而富甲西域。” “为何这里会产玉?” “玉矿随机而布,凑巧被人们发现了,继而采掘。” “不。” 符寿安斩钉截铁道,“是因为这里有一棵建木,方才有玉矿的。这棵树对应的,恰巧是‘财富’二字。” 她眼神幽远,仿佛穿越了历史,历代明女的记忆令她通晓因果。 “建木不是树,而是上个世界毁灭后,从劫灰最多之地生出的神物。它们是今日世界的脉源所在,作用亦不同。” “建木都长在什么地方?它们如何成为世界的脉源?” “建木并非遍布整个地下。你可以对比一下玉壁和永宁,玉壁为财富之城,而京师却是权力之城。这两个地方能脱颖而出,只因不同的建木,能满足人们的不同心愿而已。你若求财,便来玉壁;你若求官。便去永宁。” “可为何,这两地的建木都成了祸患呢?” “恐怕还是人心不足罢……” 符寿安惋惜道,“有了一万金,还要两万;做了刺史,还想做国公,做王爷,甚至对皇位生出觊觎之心……明女虽有法术,却无法改变每一个人的念头,往往只能听任一座城陷入混乱之后,再行补救。” “怪不得!永宁城这一百年,改朝换代两次,光皇帝就换了六位。” 季如光倒吸一口冷气:“人心若陷入疯狂,便会为了财富和权力,相互杀伐,原本正常生长的建木,汲取了这些贪欲,便会过度生长,从而引出夜狰来。” “不错。”符寿安继续解释道,“建木得到贪欲的滋养和污染,便会开冠,从而打开拔翅狱的入口,将夜狰放出来。而两棵建木的树冠若能相接,便是合冠了,从京师能够瞬至玉壁,反之亦然。” “所以,当年娜娜将所有降临京师的夜狰,都引来了玉壁,利用的便是合冠。” “她亲手引来了夜狰,将玉璧充作了前线——” 说到这里,符寿安眼中顿时泛起了泪花,玉璧是娜娜热爱的地方,可如果她不这样做,夜狰会踏碎京师,最终毁灭天下!这个决定,实在是太过于残忍,只要稍微想一想,都会觉得心脏剧痛,难以遏制。 符寿安稳了稳心神,开口道:“也许……如果莫空在京师再次招出了夜狰,我们恐怕也要故技重施。” 季如光长叹一声:“玉壁建木,眼下不知是什么样子……” “建木若被强行压抑,则会令其根系腐烂,将死亡带给千里内所有生灵。” “我明白了!要在短时间内彻底压制它,便要有一个愿力充足的须弥境,笼罩其上;但又不能永远压制它,所以要放出一个人,在将来某个时刻破开关窍,将其救出。” “这个人便是你。”符寿安幽幽道,“在这天地之间,她最信任,也唯一可以信任的人,大概也只有你了。” “因为我和她之间有契约。如果不能战胜夜狰,令玉壁回春,我只能游荡在天地之间,永生的躯壳便是无间地狱。” “不,是因为你心中只有玉璧,才会真正珍视与她的契约呀!若换一个别的人,他这八十年过去了,吃香喝辣,富可敌国,妻妾成群,永生哪里是牢笼,而是所谓的‘福报’……” “可他还是会疯。” “他还会怕发疯?”符寿安哼了一声,“疯了便去杀人,反正谁也打不过他。” “……” 好像……有点道理。 若是人心里只有自己,这个世界变成什么样,他也不会多眨一下眼皮。 “想通了这个,我便好佩服娜娜……她识人,认人,勇气真的超乎寻常……” 符寿安拉着季如光走到街心,“而你,你也终究不负她所愿,找到了我。” “殿下,你打算怎么做?” “与其一直欺骗下去,还不如把真相告诉他们,哪怕这样很残酷。” 她望着人群,笃定地说,“然后就在这里,打倒娜娜的意志!” 第32章 迷失的娜娜 符寿安高高举起双手,那片须弥境从她身边扩散开来,笼罩了每个人,每家店铺,每个街区…… 她没有以一种幻想代替另一种幻想,而是将真相赤裸裸地呈现出来,当头棒喝。 原本静止的世界恢复了运转,但不是以娜娜的方式。 顺滑、绮丽的绸缎化作破布,光亮齐整的甲胄生满锈斑,人们皮肉腐烂,满街尽作行尸,高楼坍为残垣,货架上摆着埋藏多年的干果子,斗鸡场上唯余白骨。 天空不再碧蓝,代之以一种暗淡的铁红色,白云消散,吹来的只有刀子般的风沙。 城东那片清香的“白鹿浓”,繁花不再,当下散发出阵阵腥臭,上面还挂着夜狰降临时,不愿遭受虐杀而选择自尽的百姓。 人们惊恐地相互打量,天堂地狱,两种景象不断抗衡、不断转化,那是符寿安与娜娜之间的对决。 “你已经死了……死在了八十年前……你不属于这个时代……” “这里的每一条街道,每一片叶子,每一间房屋,都是假的,都是虚妄。” “清晨出生,午后死去,记忆消无,周而复始……” “离开樊笼,离开执着,离开这个早已成为废墟的城市!” 整个“玉壁”的上空,都回荡着符寿安的诤言。 “天堂”最终彻底退去,留下满地疮痍和废墟,以及茫然不知所措的人们。 刹那间,大家似乎都意识到了真相——他们捶胸顿足,张大嘴巴,然而早已朽坏的嗓子发不出声音,走两步,身上的皮肉或骨头便会随机脱落…… 还有人静静蜷缩在街角,抱着头,仿佛不愿意接受这一切。 季如光的兄弟们,雷闯、姜无病、周安国、赵富、程小山、贺兰元畅、石守忠……盔甲碎裂,胸腹洞穿,刀剑裂缺。 他们怒吼着扑向季如光,质问他为什么没有和他们一样,为什么没有坚守玉璧,为什么抛下了整支明光军…… 季如光推开他们,跑向街市的另一边,将他们从符寿安身边引开。 狂风呼啸,犹如红色幕布被人撕开,天边出现了一幅巨像。 她身披残破的赤乌羽衣,手持早已断裂的法杖,时隐时现,仿佛有千百丈高。 她是这里的主宰,是时间的囚徒,是绵延了八十年的执念。 她的啜泣遍城市和旷野,与新任明女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此消彼长。 “我已承负了所有责任……”她低语喃喃,“当我在地底孤身一人时,留下一个美好的幻城,有错么?” “我想听到人们在街市上的欢歌,想看到人们在杏花下的笑颜,有错么?” “我想和喜欢的人浪迹天涯,有错么?” “我想让大家永远生活在玉壁,永远停留在某个美好瞬间,有错么?!” …… 她的呢喃越来越急促,越来越语无伦次,越来越充满矛盾。 符寿安闭上眼睛,回想娜娜这一生的种种片段、条条思绪,深深感知到她的痛楚。 这种感知终于穿越生死,走入她死后八十年的历程。 她被伽南偷袭,濒临死亡,不得不营造须弥境,压制建木,可建木不能永久封禁下去,不然死亡会绵延到附近州县,乃至天下。 这只是个折中之法——要维持须弥境,便需要她一直驻跸在此,而不能真正离开。 可她已无肉身,大部神识已然消散,只有她对这个世界的两种执着,残留下来。 一点心识,留在了须弥境中,等待季如光回来——她牢记着玉壁最美好的样子,和季如光最英武的身姿。 另一点心识,则依附在了赤乌羽衣上——有时候,符寿安觉得羽衣有自己的意志,恐怕就是娜娜的些许芳魂。 她被困于一座幻城之中,困于责任和情感的天人交战——既然已有神格,她无法对人们的苦难无动于衷;可是身而为人,她也从未失去“爱”的意愿与能力。 她是这座幻城的营造者,也终将是它的毁灭者。 她生前致力于守护玉壁,却亲手将大部夜狰引入家乡。 她怜悯玉壁百姓的遭遇,却将他们禁锢于瞬间生死的轮回之中。 她常常救人、助人,却通过须弥境,不断吞噬着往来生命。 她深爱季如光,却给了他最残酷的永生惩罚。 她在这里等着他,可他的归来,必然带来真正的永诀。 …… 八十年过去了,她被一天天撕扯着,神志在步步丧失,性情逐渐陷入乖戾。 终于,她的身体中爆发出旋风,折断了高大的垂柳,撕碎了街市与城墙,人们被卷上天空,那里飘浮着行尸一般的夜狰,张大着嘴,舌头伸出,然而肋骨却透过破碎的皮肉露出体外,人和夜狰相互撕咬着、砍杀着…… 季如光站在城楼上,将那面军旗不断招展,吸引娜娜的注意。 她低下面庞,凝望着渺小的季如光,流下两行血泪。 “季大哥,我不是要你,不要回来么……” “娜娜!”季如光高声叫道,“新的明女……她叫符寿安,她已经回到了玉璧,你终于可以解脱了!” “不!”她的双眸忽然变得漆黑无比,“既然回来了,我们便永远在一起吧。” 她的注视之下,天空中出现了无数巨大的手臂,它们相互握持、交缠,组成了一座登天之梯,浮空在玉壁城楼上,只待季如光拾级而上。 符寿安飘然而至,与季如光并肩而立。 “阿姊!晚辈符寿安,小字虫娘。”她向着天空中的娜娜行礼,“是赤乌羽衣选中的人,亦是您选中的人。我已经承袭历代明女记忆,习得飘沙法术,阿姊当年的未竞之业,便由晚辈来实现吧!” “你……”娜娜沉静片刻,忽然提高声音,“你不是明女!你是伽南的探子,你要骗我收了须弥境,好让夜狰再来!” 她声音愈发凄厉,整个城楼皆被狂风卷至空中,符寿安捻出法诀,一道光环将自己和季如光团团笼罩,隔绝了所有碰撞。 季如光也向娜娜喊道:“娜娜!阿史那!我可以向你保证,她就是真正的明女,她甚至还有你的记忆!她可以营造与你匹敌的须弥境,这里的幻象便是她打破的,你看到了么?相信我,相信我们!现在京城的建木开关在即……” “季大哥……想不到连你也帮这个冒名之徒说话……” 她将手一招,虚空中现出十一个散发着恐惧的影子。 第33章 袍泽之战 娜娜不愿再听,手中释放出火焰,落在影子们身上,他们的身体逐渐化为实相。 每个影子都有十丈之高,空洞的脸上只露出骸骨,残破的刀剑有如巨木。 他们嘶吼着,脚踏大地,震动传向四方,犹如地鸣。 最令人惊愕的是,他们都穿着明光军的铠甲,甲缝中流出沥青般的液体。 “他们是谁?”符寿安发现季如光面色凝重。 “殿下,还记得灵囚有十二个么?” “我记得,只是走脱了一个。” 季如光苦笑一声:“想不到当年并肩作战,同生共死,却要在这里抵命相搏。” 符寿安闭目片刻,安慰他道:“放心去战。他们也在这里困了八十年,战胜他们,才能让他们摆脱禁锢。” “莫非……这些鬼魅般的武士,便是我身上禁制,全部打开后的样子……” 他望着符寿安,对自己片刻后的相貌,有些迟疑,他总是这样,不愿意自己难堪的模样,落入爱人的眼中。 符寿安却踮起脚尖,与他额头相抵,“你大概还不知道,‘宫毗罗王’真正的模样吧?” 她全身燃起轻巧的火焰,从她的心口、额头和手臂,分别注入他的身体。 “去吧,”符寿安坚定地说,“灵囚不是明女的奴仆,他们最终的本质,是守护天地正道的神将!” 季如光向前走一步,身形便增长一丈,黄金战甲璨璨生辉,“秋水”刀柄缠绕龙首,方圆之内萦绕祥云,剑眉星目,白面红唇。 十一位灵囚将他围在中间,十二位小山般的武士生死相斗,灵囚们的兵刃皆由黑气所构,与季如光刀枪相击,顿时化为齑粉。 符寿安见他占了上风,起身而飞,在高天中与娜娜相对。 季如光的胜利也在增强她的力量,娜娜的意志再也无法侵入她、左右她。 她看到娜娜的身形在不断缩小,那占据半个天幕的巨大身影,很快变得与她相仿。 然而娜娜毕竟是近百年来,天分最高的明女,哪怕死了,残留的意志依然强大。 娜娜捻动法诀,虚空中出现一座圆形的祭台,上面有十二座青铜灯柱,其中只有一座没有光亮。 符寿安想起来,这是当年赤乌神殿的一部分,既是祭台,也是娜娜平日练习法术的地方。十二座灯柱,对应的便是十二灵囚了。 周围的虚空中悬浮着在夜狰之乱中,所有故去的飘沙人。他们保持着死亡时的身姿,一动不动。 虽然这里萦绕着法术的气息,可出乎符寿安意料的是,娜娜发间缀着雕翎,正如平日游戏人间时的模样。她并未手持法杖,而是拔出了一把弯刀。 飘沙人不习惯用剑,也不愿使边兵常备的横刀。 因此,季如光教给她的不是剑术,而是刀法,这把弯刀便由季如光所赠。 符寿安一念闪过,手中已出现一柄长剑——那把姑母临终前,赠给她的轻薄兵刃,她曾以此与季如光格斗,与三位女修列出剑阵。 在兵刃格斗一事上,她对自己有信心。 娜娜一次次向她劈砍、划割,皆被她躲过。她尝试反击,可刺中娜娜手臂之后,她发现伤口如水波一样扭曲了,娜娜却毫发无损。 之前她和娜娜斗法中,双方的须弥境实现了交叠,时间已然紊乱——而娜娜乘此机会,营造了一个新的须弥境,将符寿安笼罩其中。 数次过后,她终于发现,这片祭台上的时间是凝固的,而突破时间的根本法门只有两个字:死亡。 如果她杀不死娜娜,便会永远与她缠斗下去,最终会为某个漂浮的影子。 那么……如果让娜娜杀死自己呢? 当娜娜再度攻来时,符寿安放下长剑,任由那柄华丽的弯刀劈开自己的身躯。 她赌对了。 虚空中漂浮的人或旋转,或跌落,或身首异处,符寿安眼见自己与这片祭台一同碎裂,又重新聚合为一座新的城市。 不用说,这还是娜娜的须弥境。 毕竟她在法术上天纵英才,一计不成,新生一计。 符寿安与娜娜在城市的屋顶上你追我赶,纷纷用火焰攻击对方。 这里比玉壁还要大上许多,高耸的瓮城,宽阔的街道,来自天南海北的商人,篝火边恣意摇摆的舞姬……. 虽然没来过此地,但符寿安却在娜娜记忆中,得知这便是一百年前的西域都护府所在地——龟兹。 龟兹是娜娜第一次走出玉壁、游览过的第一个城市。季如光带着她,在那里第一次参与边军互市,第一次饮了酒,第一次看了波斯幻人。 她披上了赤乌羽衣,悬浮在空中,她在不断引动火焰的同时,还召出了火鸟,将这座幻境中的龟兹城彻底点燃。 她还成功点燃了符寿安的业火。 符寿安感到一阵恐惧,仿佛脚下不是城市,而是烈火地狱,自己是个罪人,要被捆绑在柱上永世不得翻身…… 恍惚之间,她仿佛看到了自己从出生起犯过的所有罪业——踩死蚂蚁、拍死蚊子、无意中烧死了潜入寿安观中的老鼠…… 业火是审判之火,可若真要审判的话,不如留在百年之后吧……现在还不是时候,建木开冠在即,天下将亡……她在坚持,与那股炙热相抗。 一只大手伸过来,将她的肩膀轻轻揽着:“我记得有一种火,只有你能放。” 季如光已战胜了十一位灵囚。由于业尘的关系,他与符寿安早已命运相连,当她遭遇业火煅烧的时候,他自然便被引来此地。 他将她的小手举起,点在自己额头:“忘了么?” 一阵火光萦绕在季如光全身:“如今世界上,只有你一个明女。” 娜娜身上的赤乌羽衣忽然脱落。它径直飞来,稳稳落在符寿安肩头。 她随意伸出双手,劫火从全身涌出,将龟兹城彻底烧为黑土,而在黑土当中,诞生出一棵小小的木头——建木。旧世界毁灭之后,新世界便是这样建立的。 毕竟只有明女,才能释放出毁天灭地的劫火来,娜娜败了。 她重重跌落,落脚处竟是一座陌生、宏伟,但却陷入混乱的城市。 她茫然无措,符寿安走过来,盈盈一拜:“阿姊,这里是京师。” 娜娜终于醒悟,她已落入符寿安的须弥境中了。 第34章 他的她 符寿安捻动法诀,时空开始不断转换。 无数百姓被屠杀于建木之下,血流成河,建木的枝叶不断向天空蹿升。 官员们人人自危,或闭门不出,或投效藩镇,或不得不迎合皇帝的荒谬举止。 皇宫已成为演马场,一切金银皆已熔炼,充作军费,皇帝命人在太清殿前展开一幅巨画,上面绘着天下万国,全都是皇帝要征服的地方。 一座与建木几乎齐平的高台拔地而起,上面站着两个人,一个白衣秀士,一位豆蔻少女。 依着他们的视线,天幕上有一处灰霾正在旋转——一旦建木开冠,它便会转为黑色,将拔翅狱中的夜狰引来。 “阿姊,”符寿安诚恳地说,“这便是我离去之前的京城,很快便要天下大乱了。” 娜娜的思绪渐渐从混沌中恢复。 作为八十年前夜狰之乱的亲历者、参与者,她知道这些景象意味着什么。 “你就是虫娘?”她面色和缓,现出一丝庄严,“我认得你。” “您自然认得我。” “我想起来了。我确有一丝执念,附在了那羽衣上,从你六岁起,便陪着你了,只是说不得话,也显不了形。” “阿姊,我会继承你的衣钵,实现你的夙愿。” “你很好。”娜娜面露微笑,“你度过了那么多险关,刚才还两次击败了我。我已断定,你会是一个比我更出色、更称职的明女。” “还请阿姊,将这须弥境撤去,我会超度阿姊,前往太虚琉璃世界。” “放心吧。只是——”娜娜话音一转,“还有两件事,需季大哥和你参详。” “阿姊请讲。” “第一,是关于高台上那两个人的。” “阿姊说的可是阿空?他现在叫莫空,也许参与过八十年前夜狰之乱,这回京师的建木,也是他想方设法滋养大的。” “我知道他。他是伽南的徒弟,那日便是他,暗中锁闭了玉矿,将里面的数百位矿工活活闷死,促使建木提前开冠——但我知道,伽南才是主使人。” “阿姊是想告诉我们,如何才能打倒莫空么?” “没有任何妖邪,会是明女的对手。”娜娜笑道,“但若要快速平息此事,关窍还在于他身边那位女孩子。” “莫伽?!她可是夜狰啊。” “不错。她的确是夜狰,而且是夜狰之王。” “夜狰王,不是在八十年前,与阿姊同归于尽了么?” “可是夜狰的王位传袭,就是生死相继啊。夜狰王位素来由母传女,只有当母亲死了,女儿才会出生……” “我明白了!这八十年来,其实莫伽就是夜狰之王!” “那孩子很好,只是被阿空蒙蔽了而已,我相信她会到你这边。还有一件事……” “阿姊请讲。” “能不能,圆我一个梦?” 符寿安望着娜娜的眼睛,二人心意相通。 娜娜面露喜色,向符寿安款款施礼。 她双手一招,凋敝的永宁刹那不见,三人回到了当年玉壁的赤乌神殿中。 碧空如洗,阳光给远处的雪山镶上金边,神殿高大庄严,无半点残破之相。 来来往往的大小巫女都穿着同样的服饰,神色喜悦。 红色的幔帐布满整个大殿,红色的波斯地毯从殿中延展,一直通到塔楼边上。 丝竹鼓乐响起,两只金雕从天空掠过,相依相偎。 “季大哥,还望你背过身去。”娜娜请求道。 季如光一转身,惊讶地发现自己居然穿上了大红吉服! “可以转过来了。” 季如光回过头去,只见两位新娘子,亭亭玉立在那里,一样的凤冠霞帔。 一位端着葡萄酒杯的巫女经过,提醒季如光道:“娜娜就在里面,还请明光侯爷,将她牵出,以偿夙愿。” 季如光缓缓走上前,端详着两位女子。 眼睛无法告诉他答案,只得闭上双眸,让心来告诉自己答案。 他仿佛回到了第一次见到娜娜的那天,他们对望着,以后的日子里,他愿意为她做许多事——这便是爱么?似乎不是,因为没有发生,便已经结束了。 谁也不知道,假如他同意了娜娜的“私奔”提议,跑到西海,跑到大秦国,跑到大食或扶菻,一切会怎样……然而人生难容假设。 现在他的心只属于一个人,他愿意为了那个人去死,愿意与她一道,缠缚因果,百世千世,直到涅盘寂静的那一刻。 他的心有了答案,他感到一些极精微、极轻捷的东西离开了自己。 季如光伸出手来,揭开了一张大红盖头。 他看到娜娜在哭。 “季大哥,谢谢你。” “阿史那,知道我为什么能认出你么?” 娜娜沉默着,不发一言。 “因为八十年前,你弥留的时候,留下的不止两份执念,其实是三份。”季如光温柔地说,“一份在赤乌羽衣,一份在须弥境中,一份便在我身上。” “正是你引领着我,历经千辛万苦,将新任明女带到你面前。也正是你,将我从建木根系中放出,给了我这八十年的时光,让我有时间去思考,自己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究竟能为这个世界,做些什么,留下些什么。” “你的执念,我刚才已经还给你了。”季如光抓起娜娜的手,轻轻点在自己额头,“下面请接受我,带给你的所有礼物。” 指尖处现出光芒,娜娜进入了季如光的记忆。 “阿史那!我曾经答应过你,带你去看四海列国,去那世界尽头之处,见不同国家,不同部落的人,读他们的书,看他们的戏,赏他们的乐舞……” “我去了,我都去了,借着我的眼睛,凭着我的记忆,尽情看吧,阿史那!当你不在的时候,我都替你去了……” “我曾经漫步在白达街头,听他们眼中东方的故事;我曾经在鲁迷国行过商,那里的达官贵人都穿着中土运去的丝绸;我曾经将密昔儿的琉璃珠贩卖到倭国……” “……可是阿史那,对不起……我最终把心交付的,是另一个人。” 娜娜泪如涌泉,脸上却挂着笑。 她感知到了季如光对自己用心之深,但那并非男女情爱,而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信诺,是君子间的持重之交,是挚友间的高山流水。 她也感知到了,符寿安在季如光心目中的真正分量。 娜娜抓起季如光的手,将他交到另一位新娘手中。 “季大哥,该你掀开盖头了。” 第35章 飞升 符寿安紧紧握着季如光的手,看到赤乌神殿粉碎为万千星尘,娜娜的须弥境彻底坍塌了,一切尽归空明。 娜娜白衣胜雪,飘浮在空中,符寿安知道,那便是所谓的“天衣”,天衣无缝,象征着完满和洁净。 她的执念皆已消亡,可以安心前往太虚琉璃世界了,那是每个明女,死后都要去的地方——当然,也有人会选择再次降临俗世,去寻找那些被业尘牵绊的故人。 娜娜的声音空灵而温暖:“从现在开始,你便是赤乌羽衣真正的主人了,赤乌会永远听命于你,你便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的的明女了。” “阿姊,我们之后应当怎样做?” “须弥境撤去后,你们很快便会看到玉壁地下的建木。根系之中,季大哥当可找回自己真正的身体。”娜娜继续嘱咐道,“往后与京城建木合冠、阻止夜狰灭世,便拜托你们了。只是——” 季如光微笑道:“是关于我吧?” “一旦战胜莫空,将夜狰赶回拔翅狱后,灵囚的夙愿便已完成,所有灵囚都将灰飞烟灭。”她的语气虽然伤感,却透出一丝解脱,“季大哥,永别了……愿你往后岁月,皆得所愿……” 世界开始飞速旋转,无数百姓、士兵和旅者的神识发着光,迅速向上飞升,而符寿安与季如光十指相扣,最终坠入一扇漆黑的“门”中。 四周冰冷、死寂,符寿安点起火来,释放出数十只火蝶,将四周照亮。 原来,他们仍然躺在之前挖了一大半的石壁前,那些原本被须弥境吸附、困住的尸骨,均已化作灰烬。 只是季如光不再是须弥境中英武的少年将军,又成了那尊黝黑的铠甲。 由于禁制消失,墙壁自行破裂,留出一条仅容单人通过的孔道来。 二人顺着孔道,不断向前行进,终于走到尽头,那里有一处藤蔓缠就的墙壁,上面还有殷红字迹,似乎是蘸了血写就的。 季如光借着火光,抚摩着这些残破不堪的字符,似乎陷入了沉思。 符寿安抓起他的手:“你莫非想起什么了?” 季如光喃喃道:“春风不度玉门关……这些字,是我写的。” “八十年前么?” “不错。我当年从这里逃离,这条孔道,是我用刀挖出来的。” “我明白了!娜娜的意识引导着你,从这里一直挖到须弥境的边缘,那些符文将你送到了地面。只是外边黄沙满满,毫无标记,你又发了疯,失了忆,故而只能走出玉壁,踯躅多年,才找到了百泉。” 季如光拔出刀来,向“玉门关”的“门”字劈去。 那坚韧、粗大的藤蔓,仿佛接到了军令似的,立即裂作两半,洞开之后,里面传来低沉的巨兽叫声,如同牛鸣。 季如光拉着符寿安,小心翼翼地穿过墙壁,来到一间巨大的厅堂之中。 说是厅堂,实则有数十丈高,空阔无比,四处萦绕着淡淡的紫色光晕,只是空气中却有一股腥臭,像久烂不愈的伤口,释放出脓液一般。 厅堂中央,有一头极为怪异的伟岸怪物,正在围绕一根通向穹顶的、缓缓跳动的巨大血管,不知停歇地转动着。 这头怪物说是草木,却头生双角,吼声低沉;说是兽类,它的全身都由藤蔓缠绕而成,木质的皮肉,木质的毛发、木质的眼珠与鼻子。 它就那样转动着,可走近一看,却并没有四肢蹄足。 它的头部不断生长,长出犄角、五官、头颅和胸腔…… 它的尾部不断消亡,先是尾巴,再是后臀、接着是腰腹…… 构成它身体的无数花草树木,从虚空中生出,虚空中消亡——一切都是显化而已。 符寿安惊呆了,她曾在《山海经》中读到此物:“有木,其状如牛,引之有皮,若缨、黄蛇。其叶如罗,其实如栾,其木若蓲,其名曰建木。” 可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建木居然是一种介于草木和兽类之间,甚至介于生死之间的东西,无论用文字怎样描述,都会有失之偏颇之处。 这地下的巨物,才是建木的本体!而地上的枝干茎叶,只得相当于人的头发。 她开始回想历代明女的记忆,发现真正见过建木根系之人,哪怕在明女中也不为多,倒是灵书女的史诗当中,提及过建木永远转动,但过快过慢,都会造成危机。 若是过快,便意味着像伽南和莫空那样,过分激发人的贪欲,引起大规模的杀戮,血肉渗入地下,令建木烦闷、躁动,最终打开拔翅地狱。 若是过慢,意味着像娜娜这样,强行将一块土地变成绝域,寸草不生,无人居住,建木不得滋养,便会导致死亡向四周蔓延。 建木并非妖物,它只是在上个世界灰烬中诞生的造物,与天地同寿。它能给人带来一切,也能毁灭一切。 建木也是杀不死的。若要真正消灭一棵建木,意味着这个世界要被劫火所吞没——也许明女能释放出劫火去战斗,但整个世界的生死定数,并非明女所知。 二人走到厅堂中央,建木的嘶吼震耳欲聋,似乎极为痛苦。 符寿安加大火焰,才看到这头巨兽身上,居然生满了脓疮,之前的腥臭就是从这些隆起又脱落、有一丈方圆的病处散发的。 而厅堂中央那根通天血管,实则也是建木的一部分,有万千条细细的、透明的、粘稠的管道,将血管与外侧的巨大蛮牛相连。 在灵书女的史诗中,此物又被称为“地索”。 二人绕着地索,走了很久才绕一周。 “娜娜说,你真正的身体在此处,为何没有见到?” “不如把大家都叫来吧,尤其是徐公子,也许他能看出什么端倪。” “也好,此处应当已无危险了。” 季如光待要出发,符寿安却随手一撒,数只火蝶翩然向洞外飞去了。 “若是途中灭了怎么办?” “不会灭的,灭了我也能知晓。” “是因为,那火是明女做的?” “倒不是,现在于我眼里,所有的火都是生灵。” 第36章 十二灵囚 很快,符寿安放出的火蝴蝶有了感应,它们缠绕在徐盛婴等人的火炬上,指引他们速速进洞接应。 正当此时,建木却发生了变化——原本步履蹒跚,但却奋力转圈的巨大“蛮牛”,此时却明显衰弱下去,头与尾的显化,比之前更加缓慢、更加模糊。 符寿安断定:“一定是什么东西,强化了之前的禁制。” 季如光拔出长刀:“可娜娜不是解开了须弥境么?” “须弥境只是障眼法,为的是阻止旁人靠近建木,可真正禁锢建木的,并不是它。” “我知道。这里真正的钉子,是十二灵囚。” “虫娘……”季如光忽然痛苦地跪在地上,握住符寿安的手,“我好像有种感觉,这条高达百丈的地索,在招我进去……” 地索发出隆隆声响,扭动着,渐渐向上抬升;地面塌陷,硕大的碎石伴随着粘稠的脓血,翻滚而出。而建木也在发出一声凄厉牛鸣之后,停止了旋转。 地索的根部伸出无数触手,将季如光紧紧缠缚,狠命将他向地索中拖拽。 符寿安连忙捻动法诀,用火焰灼烧那些触手。 她惊奇地发现,无论是凡火还是业火,在面对地索时都是徒劳的。 她披上赤乌羽衣,向后走了数十步——地索是建木的一部分,也许只有三足赤乌和劫火才能奏效。 当她吟诵咒语,赤乌羽衣尽数张开时,洞口处一个急切的声音传来:“云娘子!莫动莫动!” 符寿安连忙回头,只见洞口处火把通明,来了许多人,徐家父子、雷敬、玉真玉清、贺鲁…… 徐盛婴推着一辆木车,正在冲她招手,而车上坐着的,正是白发苍苍的安延那。 符寿安收了法术,回应道:“徐公子有何高见?” 徐盛婴将车交给玉真,快步跑到符寿安身边:“如果说,若要打开这禁制,先要让季大将军归位呢?” 符寿安幡然醒悟,既然季如光本身就是这禁制的一部分,那他若没能归位,禁制便不完整,又何来开启? 徐盛婴一席话,季如光也听到了。他将手中长刀抛下,向徐公子微微点头。 更多触手抓住季如光的身体,将他硬生生拖入地索当中。 建木再度发出痛苦的低吼,黑黢黢的厅堂顶部掉落不少石块。众人有些慌乱,安延那便请玉真转告大家,稍安勿躁,真相很快到来。 只听一声巨响,地索根部很快鼓胀、破裂,破口显出十二个巨大的青铜鼎来,环绕着整个地索,鼎上面刻着密密麻麻的飘沙文字。 季如光那副铠甲便镶嵌在这十二个青铜鼎的上方。 不管是人还是铠甲,季如光在外八十年的身体,应该就是解开禁制的钥匙。 符寿安屏住呼吸,将右臂伸出,一丝细柔的火焰自她身上燃起,再经由她的指尖,缠绕上季如光全身。 谁也没想到,传说中毁天灭地的劫火,其诞生之初,居然并不张扬,并不炽烈。 黑色铠甲身处熔炼当中,慢慢融化,慢慢失去人形,最终归于一大滩铁水。 然而这还不够。 劫火将铁水拥至空中,继续煅烧,直至将它们彻底烧为灰烬。 这灰烬是黑色的,最纯洁的黑,最黑暗的黑,连光也无法逃脱的黑。 劫火灭世之后的灰烬,便是劫灰,而季如光这八十年来的肉身,便是劫灰所铸——一开始,甚至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可以像常人那样吃饭、喝水、睡觉;他也会痛,会痒,会劳累,可直到他被莫空融化在铁水里、扬作万千铁花之后,他才知道自己只是个借壳还魂的傀儡。 他真正的身体,还禁锢在那十二个青铜鼎中,和当年的其他灵囚在一起。 铜鼎震动,外壳碎裂,终于露出十二个灵囚的真实面貌。 他们大约一半是完整的肉体,一半又是形销骨立的尸骸;一半露出,一半又深深埋入地索之内; 他们有的三头六臂,有的扭曲如蛇,有的闭目打坐,有的青面獠牙,做奋击状; 他们比常人高大数倍,肋生双翅,手持奇异兵刃。 除一人之外,其余十一位灵囚的颅顶之上,都生着一根高高的骨角,上面各自亮着一只青铜打制的灯,绿莹莹的。 这些灯忽然摇晃起来,十一道光柱齐刷刷向上照射,射向看不到头的高处。 符寿安走到未亮灯之人之前,见他的身躯在灵囚之中最为高大,双目紧闭,白发有十丈之长,他深深融入地索当中,只露出三分之一个身子,身子上布满鳞片。 一阵风吹过,是季如光化作的劫灰飘到了符寿安耳边。 “我想起来了。”他用意念告诉符寿安,“这些灯光照去的方向,应该就是当年赤乌神殿的废墟。” “你是说,我们是在玉壁那座赤乌神殿的地下?” “不错。” 季如光的声音虚幻而清晰,“我从这里逃出后,先是被送到了一处地上的神庙里,那里也点了十一盏灯,大概对应的便是地下这十一位灵囚。” “在当时,你却不知那里是何方?” “是的。玉壁已然全毁了,况且天上下着红色的雨,四处又弥漫着浓雾,我什么都认不出来。” “你在那里呆了多久?” “一年?或是三年?”季如光微微叹气,“当我再次醒来时,便是在一处炙热、毫无方向的沙漠中。原先的地下厅堂、建木、神庙废墟,已全然忘却。之后我再次来到这里,靠的只能是向导和地图。” 符寿安思索一番道:“既然如此,那我们是不是可以断定,京城的建木,其实并不在四天王山,而在寿安观地下?” 季如光称是:“寿安观的建造年月,比皇宫要早的多。也许当年寿安观才是那座城市的中心,人们为了预警建木,就在那里修了神庙,还有三十六位无畏的飘沙勇士,自愿化作木塑,在那里永远监视建木的动向。” 符寿安幽幽道:“时过境迁,明女和牺牲者的故事不再有人记得,而永宁终究还是座权力之城。我竟在寿安观中居住了这么多年,大概冥冥之中早有因果。” “殿下,让我们一道,打开禁制吧!” 符寿安点点头。她伸出双手,在空中画出许多符文。 那些绚丽的飘沙文字,聚合又散开,将每一粒劫灰裹入空中,尽数依附在了季如光那镶嵌在地索上的本体。 巨人的手指动了,紧接着是手臂、头颅、眼睛…… 他发出沉闷的低吼,挣开一切束缚,用手臂砸碎青铜鼎…… 八十年了,他终于真正踏足了这个世界。 在季如光带领之下,其余十一位灵囚纷纷破洞而出。 宫毗罗、伐折罗、迷企罗、安底罗、頞你罗、珊底罗、因达罗、波夷罗、摩虎罗、 真达罗大、招杜罗、毗羯罗…… 这些十二药叉大将的名号,对应了每一位灵囚,也是他们的力量之源。 每出来一个人,灯便熄灭一盏。当他们全部破鼎而出,跪倒在符寿安面前时,所有的灯都熄灭了。 当年娜娜设下的禁制终于被打破,建木开始重焕生机,地索不再向外喷涌猩红色的粘液,“蛮牛”身上的脓疮已全部脱落,转动之势越来越快,不时发出震天动地的鸣叫。 符寿安闭上眼睛,看到每位灵囚身上都闪烁着符文,那是当年他们与娜娜之间契约——夜狰即将卷土重来,契约依然有效。 符寿安捻动法诀,十二位灵囚终于恢复为人形,他们依然穿着八十年前明光军的铠甲,即将继续当初那场未完成的战争。 第37章 诉衷情 “侯爷!” 刚刚恢复人形的雷闯当先便向季如光行了个大大的拜礼。 “当初在幻境之中,对侯爷多有不敬,请侯爷恕罪!” 原来,所有的灵囚,都一直保留着须弥境中的所有记忆,他们与境中的所有生魂一样,不断地经历着无穷无尽的煎熬。 好在这一切都有了一个了结。 众人看着新的明女符寿安,和她身后的人们,讶异于她完全与本朝不同的服饰。 “看来,须弥境中一日,人世已然百年。” 姜无病感慨道:“我等袍泽,拜谢新任明女,敢赴危难,救玉璧于水火!” 众人听了,也纷纷下拜。 “玉璧开冠在即,只我一人之力,也无济于事……之后,还有……还有……” 符寿安说了半句,却突然没了下文,看着眼前这些面目还有些陌生的前朝武士,她竟一时间有些词穷。 这些灵囚,之所以还能重回人间,是因为他们同娜娜之间的契约尚未完结。 夜狰还将临世,建木还将开冠。 因此他们在之后那场恶战里,还会以不死之姿,奋力苦战。 可那之后呢,他们,还有季如光,终将会即刻身死,魂归天际。 相识即分别,而她深爱的季如光,也在其中。 如果说上次季如光遭莫空暗算,符寿安心中始终还抱有他还在的信念的话,这一次,她却不得不直面这个难以转圜的事实了。 符寿安强忍住眼泪,转身看着涌入的人群,索性转了话题。 “诸位,即回人间,也算是幸事一桩,不如我们早些回程,我猜,如今百泉的居民们,也很想见到你们!” 季如光看着符寿安,心中也一阵心酸,他知道她在想什么,毕竟,此时他也是一样的遗憾,情绪虬结于心,让他只觉得喉咙发涩。 “公主说得是,不如我们先回城里,好生休整,且待大战!” 他要将她从这样的情绪里解救出来,大战之前,他还有很多话,想同她讲。 季如光发了话,雷闯立刻笑着回应。 “就依侯爷!这生生死死折腾了八十年,我可有日子没吃上一口玉璧的石子烤肉了!” “太爷爷!!” 雷闯话音刚落,就被冷不丁的一声呼号打断。 他定睛望去,人群里一条八尺高的汉子正激动不已的看着自己,那眉眼,竟与自己有七八分的相似。 “莫非……” 季如光笑着拍拍雷闯的肩膀,“闯兄,你的家眷,我一直有所爱顾。你的曾孙雷敬,这些年与我同衙当差,已经是莫逆好友了!” 没等雷闯反应过来,雷敬已经抢上前,向雷闯不住磕起头来。 “快起来吧臭小子。” 雷闯作势要去扶,却猛然趁他不备,将马槊当胸扫去,雷敬也不含糊,立刻跃起,将枪头一隔,自己也刺来一槊。 “雷家枪学的不错,没丢!”雷闯哈哈大笑,“待我们进了城,爷俩一定要不醉不归!” 在众人的簇拥和接引之下,十二灵囚和符寿安一同从坑道中回到了地下城边缘。 而那里早已经等候着许多百泉城的居民,将他们请上了船。 小船们首尾相连,再次顺着河道,回到了百泉小岛。 浆声阵阵,水声悠悠,两岸的百姓全知道他们的壮举和来历,他们手捧着佳肴美酒,打着家中最明亮的灯笼,等着这些守护者的归来。 他们还放起经久不灭的孔明灯,那些由玉璧“月蜕”制成的孔明灯,飞上穹顶,散射出柔和的光线,竟将半个小岛都照亮了。 神将们上了岸,在百姓们热烈的簇拥下在街道上巡行着,大家把他们迎入贺鲁早就备好的大帐,那里有最好的佳酿和美食。 季如光却从一间小铺上拿起了两个傩面,递给符寿安,拉着他,拐进了一条小巷。 穿巷,下坡,乘船。 很快,符寿安便被季如光带到了另一片无人踏足的小岛。 说是小岛,不如说是地下河中的一片浅滩。 四周流水潺潺,浅滩之上,却长满了鲜红的花,这花没有叶子,修长的杆径上,许多细长的红色花瓣,如一条条遒劲的短丝带,向着天空伸展。 “这花是我在岭南经商时,一位罗仙国的商人送的,他说这花是神佛口中的天界之花,叫曼珠沙华。我不知道天界是什么样子,便拿回来种在了这里。 你来的第一日,我便想带你过来看看,如何,好看吗?” 地下城里没有日月之光,刚踏上这浅滩时,只有船头那如豆的灯光。 符寿安便伸手召唤出了许多骸骨蝶。 她们翩翩然的飞入花田,顿时每一朵曼珠沙华上,都撒上了火焰般的光辉。 浅滩仿佛成了一个梦。 符寿安回头看着季如光,为了不惹人耳目,他一进城便悄悄卸下了明光军的铠甲。 现在的他,只穿一身灰蓝色的飘沙布衣,腰间缠一条褐色的腰带。将身形束得挺拔有力。一头长发又像那次在倒坐房里跳舞一般,只用一根皮绳松松缚住。 没有服装的修饰,没有身份地位的包裹,在战场叱咤风云的明光侯,看起来就是一个空阔草原上生长起来的邻家后生,却有着极其坚韧清透的生命力。 “刚刚其实,有人认出你了。” 符寿安在花丛里,背着手,悠闲的走着。 “是吗?” “我听到他们议论你来着。” “议论什么?” “他们说,你看起来跟以前有些不一样。” 符寿安走到季如光面前,仰起脸,仔细打量着他。 确实,季如光现在的身体,还是他八十年前的样子。细细看来,与之后她在永宁熟悉的獬豸将军相比,还是有些不同。毕竟,灵囚虽然不会衰老,可时间的磋磨,还是会给他的神态留下痕迹。 “你现在看起来,像一匹生长在阳光下的白马。” 听到这话,季如光耳根竟有些发烫。 “若我也生在八十年前,或许,也会像娜娜一样,喜欢上你的。” “你不会生在八十年前,你也不是娜娜。” 季如光牵起符寿安的手,轻轻吻了吻。 “殿下……” “从我踏出永宁的那一刻起,我就不是殿下了。” “好,以后,我叫你虫娘。” 季如光轻轻打开双臂,符寿安便依偎进了季如光怀中,第一回听到他真正的心跳,闻到他真正的气息,触碰到他真正的体温。 这算不算两个有情人的“第一次”相逢? 她希望时间永远停留在这一刻,因为她不愿意第一次重逢,紧接着便要道别。 她喜爱他的性情,喜爱他的德行,喜爱他对世界和生命的看法——如果时间允许,她可以和他永远聊个不停,逛个不停。 他是她的爱人,也是她的兄长、护卫、导师和引路人。 他既是睿智的长者,也是出类拔萃的少年英才,更是忠诚的战友和朋友。 可他毕竟是灵囚,本质上是个游荡在阳间多年,差事办完便要魂归地府的鬼魅。 她毕竟是明女,当她接受命运的安排时,比翼双飞的世俗生活便注定离她远去。 可她还是可以去爱的呀! 当她检视历代明女的记忆时,本以为会看到青灯古殿,高高在上的孤寂生活,可未曾想到,没有一位明女,抛却了自己身而为人的本质。 她们依然会爱自己的父母,爱自己的心上人,爱自己的眷属与百姓,爱路边的花儿,爱飞进神殿轩窗的鸟儿,甚至爱山川河流,花草树木…… 爱不意味着偏隘,也不意味着占有——也许这才是赤乌羽衣会选择她们、建木会被她们驯服的原因。 “季如光,下辈子,我们还能见面吗?” 符寿安窝在季如光的怀抱里,泪水从她眼角沁出,顺着脸颊滚落。 季如光微微松开符寿安,为她擦掉泪水。 “我不知道。” 但他转而又说:“但我们能跨越一百年的时空,最终站在这里,我相信,我们之间,有更深的因果。只是一世,又怎么够呢?” “可若是遇不见呢?若是,我们都忘了对方呢?” 符寿安噙着眼泪追问。 “那便说明,此前我们之间千万世的因果,已经停在了你我此生。停在了我心悦你,而你也心悦我的时间,这也是一种圆满。” “没想到,只会打仗的季将军,竟如此巧舌如簧。左右都是好,你下辈子,要不去当个状师,殊为可惜!” 见符寿安语气轻松起来,季如光也笑了。 “那不如,下辈子我做状师,你做捕头,我们也算能通力合作,如何?” “我不。这辈子已经挺累了,我呀,就想有间小院,一郎君,一佳儿,每日莳花弄草,招猫逗狗,清风明月,饮完一壶苜蓿酒,在哪里躺下,便在哪里睡上一觉!” 符寿安说完,伸开双臂,推着季如光往后一倒,便和他一同躺进了茂盛的花丛之中。骸骨蝶被她吓得四散飞起,逗出她一声轻笑。 季如光看着符寿安久违的笑脸,心中也似有万千柔软蝶翅拂过,忍不住捧住爱人的脸,深深的吻了下去…… 虫娘,若我走了,你一定要好好过完这一生。 此时此刻,百泉城外,没有天,也没有地,只有一湾清水,一片氤氲着芬芳的花海,和一对知心人。 第38章 离别 柔情缱绻的时光总是短暂。 第二日,季如光和符寿安便又回到了百泉的湖心塞中。 那里,有一处奇特的建筑——那是一座毛毡搭建而成的穹庐,模仿的是当年明光军议事用的军帐。 季如光经营多年,自京城到百泉的一切关隘,都安插了耳目。他们陆续传来书信——皇帝要在五月初一,召集百官誓师,正式向天下万国开战! 他在朝野上下的一致反对下,罢黜了太子和永王的宗籍,甚至要赐死他们。最终太子被擒,永王却遁走了,还在京畿州县纠集了“乱党”,以“清君侧”之名进攻京师,两军连日大战。 建木开冠已成定局,夜狰降世已成定局。 明天,五月初一,就是清算一切的日子。 季如光邀众人进来,将自己的攻战之策一一告知。 “五月初一辰时,先由公主殿下驭使建木开冠,打通玉壁与京师的甬道。” “无碍。我还需要桐油,越多越好。”符寿安回答得干净利落。 “贺鲁已备好桐油十万斤,散布在玉壁废墟附近,保管火势冲天。” “两地建木合冠后,我将率明光军的兄弟挡住夜狰,不令其肆虐京城。”季如光拿刀尖在沙地上画着,“若发现莫伽,力争将她和其他凶兽引入玉壁。” “若她被莫空蒙蔽,不愿前来呢?”徐盛婴关切地问。 雷闯气呼呼地插嘴道:“既是夜狰王女,我等当合力勠之!” “不可!”徐盛婴失声叫道。 “竖子!”徐守成厉声喝止了他,“这位雷将军说的对,那女子既是妖物之首,岂不知擒贼擒王之理?!” “到了万不得已时,也只好如此了。然而——” 符寿安先是附议,接着话音一转,“我记得徐公子手臂上有莫伽留下的印迹,或许会有奇效。” 徐盛婴捋起袖子,露出那个细小椭圆的疤痕,既像符文,又像女子的樱口细齿。 徐守成似乎明白了什么,将怒气缓缓收回,叹了口气。 贺鲁忽然想起一件事:“侯爷,莫空本人呢?我们如何应对?” 季如光沉思一番道:“莫空虽精通法术,可操纵建木进行攻防,但其仍是凡夫之身,只要将其肉身击杀,便成功了一半。” 符寿安接口道:“莫空善于夺舍附体,因此当你们截杀他时,我会在京师和永宁各自布设一个须弥境,使其神识无所逃遁,也无法借尸还魂。” “公主身边,可留四位灵囚作为护卫。” “不必。我已接受所有明女仪轨,法术不在当年的娜娜之下。只是我比她更加幸运。”符寿安坚定地说,“她当年孤身一人,我却幸得大家襄助,以及——还有建木。” “也好。可请徐公子在殿下身边,随时支援,也防当年伽南旧事。” “得令!”徐盛婴高声道。 “季侯爷,我也带兵多年了,有句话当直言——明日之战,甚为凶险,胜了自然好;可若败了呢?是否有万全之策?” “徐大人有所不知,”季如光笑道,“西域都护府马步军各万人,连同粮草辎重,刚刚由暗河运抵百泉,眼下正在营房内安置。” “如此神速?!”徐守成大惊失色,“可我发出调兵文书,才不过七日啊!” “这只也是真的。”季如光从怀中取出另一只虎符,“不过是八十多年前,我以明光侯兼了副都护,前朝兵部勘发于我。” 徐守成五味杂陈,他一来不知自己的辖境之内,竟有如此大一个聚落;二来不知季如光对都护府渗透如此之深,若要取而代之,岂不太容易了? 他转念一想,季侯爷连“人”都不是,其志远大,都护一个藩镇官位,又岂在他眼中?心中郁结立时打开。 “请侯爷下将令,末将听候调遣!”徐守成拱手道。 “若是胜了,便请徐大人率领西域驻军,经建木合冠之处进入京城,勘定乱局,击杀作乱的莫空余党,帮助永王登位。” “永王?!不是皇上还在……” 关于皇帝,季如光投来一个深远的目光:“若太上皇安在,请助永王奉养之。” “若是败了——”他提高声音,面对所有人,“贺鲁和雷击木,已在各处通道埋设火雷,届时毁去出入之口,令夜狰找不到百泉!” “若是败了——就让百泉,做这滚滚红尘的种子吧!也许千百年后,这里的人会重新回到地面,赶走夜狰,建立一个不可知的新世界。” 大战在即,百泉聚落却一片平静,人们仍在延续先前的生活。 并非他们闭目塞听,季如光早就将百泉可能面临的命运,公之于众;也并非他们麻木,而是凡进百泉之人,哪个没有历经艰辛,一路上跌倒过无数回? 生老病死,每个人都逃不掉,似乎最得法的,只有坦然面对。 如果到了最后一步,夜狰掘开了这深渊下的世界,他们宁愿点燃一切火种,与那些天降的妖兽同归于尽。 符寿安和季如光快步走在街市上,忽然听到一阵熟悉的旋律,一段熟悉的儿歌。 “何衔一粒子,旅燕万里疆。未待春雷顾,盈盈自舒张。 既不知来处,岂怨风雨苦。既不知去处,莫负好时光…… 唱这儿歌的是一群学童,七八岁,十岁,天真烂漫。他们跑来跑去,稚嫩的嗓音如银铃般悦耳,符寿安想起了自己的童年。 母妃。 母妃就安卧在湖心岛上季如光的府邸当中,岁月已过快地将她腐蚀为一位百岁老妪,牙齿脱落,双瞳蒙上了一层白雾,可她的嘴角弯弯,像个月牙。 “虫娘,我的大限已到,我该走了……”她轻轻抚摸着女儿的手背,语气轻柔平静。 她的一生如走马灯般在眼前闪过——第一次啼哭,第一次喊出爹娘,第一次骑马,第一次跳舞,第一次吃到石榴,第一次诵出先人们的诗篇……大汗帐前舞,千里入塞迟,宠冠六宫,有女初长,十年瓮中,一朝白发。 “母妃,愿你去往那琉璃世界。” 符寿安轻启朱唇,唱起飘沙人特有的挽歌。她坚信,三足赤乌会载着母亲,一路向那至高、至蓝、至圆满的苍穹飞去。 第39章 开冠 符寿安将母亲的骨灰洒在了地下城的暗河之中,河水会将母亲的灵魂带入飘沙的泥土。 安延娜飘零苦楚的一生,终于回到了可以安寝的地方。 季如光陪着符寿安做完这一切,牵起她的手,他不知该用什么样的言语来安慰她。但他也觉得,自己什么都不用说,这样的时刻,自己还能陪在她身边,已经足够的幸运。 就像接下来的一场恶战,有自己做她的前锋,也令他甘之如饴。 建木自然是有灵性的。 如果引诱它,利用它,将它的馈赠看作理所应当,它必然会带来一个分崩离析、人人相害的世界。 而如果解脱它,安慰它,对它的反哺永远心存感激,它也必然回报以最大的信任,友善地对待脚下这些生命, 符寿安带领众人立于建木之前,那条原本血红的地索已恢复为嫩绿,发出柔和的光芒,而“蛮牛”则有条不紊地转动着,随时诠释着“成住坏空”。 一条细细的藤蔓从穹顶降下,轻轻触碰符寿安额间,与明女心意相通。 符寿安开始跳起“栾蓲之舞”。 她时而挺拔舒展,如擎天之木,在天为雷,在地为栋梁;时而柔韧纤巧,如绕木之藤,在天为风,在地为百草。 她身上逐渐萦绕起绿色光芒,与建木之光近似,而建木的许多枝条,则在她舞姿带领之下,随势而动。 徐守成暗暗问儿子:“不是说,明女只会放火么?这绿的是什么?” 徐盛婴目不转睛,按捺住激动:“爹,岂不闻木火相生之理?木点燃了便能生火,而火生在天上,便为太阳,树木繁盛,终须向阳。伐木烤干为柴,便又能生火……” “敕!” 符寿安轻轻唤了一声,无数条藤蔓自空中降下,将在场每个人裹着,轻轻托起。 “疾!” 如腾云驾雾一般,人们的身体被小心地带离地面,快速升向高空。 穹顶是厚厚的岩石,徐守成蒙上双眼,抓住儿子的胳膊:“不好!吾今死于此矣!” 徐盛婴却哈哈大笑:“无妨。父亲请看。” 只见建木与穹顶相交之处,伸出了无数细小根系,在不经意之间钻破了岩石,而所有的碎片都被巧妙避开,众人上升的速度丝毫未受局限。 惊天动地一声巨响,耀眼的阳光瞬间射入瞳孔,所有人都不自觉地捂住了双眼。 待到稍作适应,打开眼帘,只见所见之处,唯黄与蓝两色而已。 黄的是黄沙,前后左右,东南西北,皆是茫茫沙丘,连绵起伏,如海中叠浪,如山中密林。当年誉满天下的玉壁古城,就在这黄沙之下,连一丝痕迹也无。 蓝的是天空,不见一片云彩,蓝到略黑,蓝到发紫,犹如琉璃世界的镜像。 地索伸出地面之后,立即变成了一棵巨大的树木,有数百丈高,有数十丈粗,枝叶招展,遮天蔽日。 符寿安、季如光和灵囚们、徐盛婴就站在树冠之上,其他人则被建木安放在地面,待开战后见机行事。 不知过了多久,建木停止了生长,从树冠上向下望去,已看不清、想不起树根处的任何痕迹了。个别时候,会有金雕等大鸟在树干处掠过,而向远方望去,连雪山都仿佛挂在腰间、止步跨上了。 与此同时,建木头顶的天空,仿佛被蒸腾了一般,一切都扭曲起来,直到如一片云雾氤氲,显出巨大的“海市蜃楼”来。 如八十年一般,那里也有亭台楼阁,高阙宫室,逐渐映出一座宏伟、广大,但却陷入混乱与血火之间的都市——永宁。 两棵建木同时开冠,便会引发合冠现象,将两地的时空彻底勾连。玉壁建木所对处,果然不是四天王山,而是符寿安住了多年的寿安观。 哭喊声、喊杀声、诡异的宴乐声、兵戈相击声交相传来,伴随着一件件诡异恐怖的场景。 皇宫中有一座高高的刑台,上面绑着两个人,一位是当朝太子符庆泰,另一位是他的生母——原本统摄六宫的贵妃盛氏,二人皆被白布塞住了口。 伴随着诡异的鼓点,两个刽子手轻巧地攀援而上,敏捷地不似人类。 他们手持尖刀,先是将盛贵妃的喉咙割开,将她的鲜血接入皮囊,须臾之间流淌殆尽,只剩下滩滩血沫子。 符庆泰疯狂挣扎,可他的四肢全被藤蔓缠缚着,无法动弹。刽子手从他胸前下刀,将他的五脏六腑全部取出,堆放在一只硕大的铜盘上。 他空荡荡的身躯中忽然开出一丛白色的花,直至将尸体彻底掩盖。 高贵皇族的血液和脏腑,是打开拔翅狱、召唤夜狰的最重要法器——八十年前,前朝末帝一家,正是在阿含水边,被人生生溺死在淤泥里。 季如光静静看着这一切,他并不打算拯救符庆泰和盛贵妃,一来莫空动作很快,救之不及;二来这对父子已彻底糜烂,不如将未来几十年,或一百年交给永王。 莫空和莫伽站在重修后的寿安观塔尖,他依然身着白色大袍,轻轻起舞。那舞姿与符寿安如出一辙。 莫伽则长发覆面,低着头,蜷缩起身子,同样被藤蔓捆缚着。 很快,京城建木剧烈抖动起来,从两树合冠之处,撕扯出一个不断旋转的空洞。 那里流溢出浓烈的硫磺气息,猛兽的吼声由远及近,由小及大。 莫空从袖中取出一支长长的兽角,插入莫伽后脑。 她的身子瞬间变得板直,那些禁锢她的藤蔓,立时被挣得粉碎。 莫伽取下头上的珠翠首饰,衣裙脱落,隐隐露出一个窈窕曼妙的身子。然而刹那间,少女的肌肤为野兽皮毛所覆,双手撑地,四肢弯爪如钩,身形瞬间长大十数倍。 她扬起头颅,獠牙伸出口外,向着天幕中的旋涡发出怒吼。 旋涡中响起此起彼伏的回应,然后便是极为短暂的寂静。 “明光军听令——”季如光拔出长刀,向灵囚们高声呼喊,“兄弟们,冲阵!” 十二灵囚以季如光为首,踏在玉璧建木之上,跃向京城建木。他们已脱离凡人之相,皆已身高数丈,显出神将金身。 符寿安念起咒语,两只光环从她掌心飞出,笼罩在京城和玉壁两地——那是两个须弥境。在须弥境当中,一切神识的去向都在明女监视之下。 第一头夜狰跳出旋涡,它比莫伽的身形大得多,也粗野地多。 雷闯的马槊准确地插入了它的胸膛,夜狰吃痛,将雷闯一把拍开,二者一同滚入皇宫禁苑。 第40章 夜狰新王 太清殿前,百官尽数跪倒,皇帝一身戎装,左手持剑,右手手持向天下万国开战之文书,一枚硕大的玉玺正挂于胸前。 “诸臣快看!”他看到夜狰与灵囚坠入皇宫,兴奋地嘶吼着,“天兵!那是朕的天兵啊!哈哈哈哈哈哈,国师果仙人也……” 他推开近侍,径直向重伤的夜狰跑去,总在身边的许威却不知去了何方。 “是谁伤了我天兵?来人啊!来人啊!” 夜狰又中了雷闯一槊,强有力的尾巴摔在宫阙之上,一块巨大的匾额跌落,将皇帝深深埋于其下。 百官见状,呼喊着四散逃去,只剩下老太监齐如良还在瓦砾中徒劳地掘着…… 莫空则一边冷笑,一边将手中兽角再度插入莫伽身躯。 莫伽吼声凄厉,旋涡内外的夜狰感同身受,纷纷撇开灵囚,向莫伽之处聚集。 它们在莫伽身边低伏着,莫伽那纤细却有力的身形、异于同类的毛色,以及额间发出蓝光的犄角,都说明了自夜狰王殒命之后,这些凶兽终于重新迎来了自己的王。 莫伽被迫示意,夜狰纷纷降落在京城内外,与许威手下的禁军一道,与一群奇异的军队搏杀在一起。 那支军队杂乱不堪,有穿着铠甲的明光军,有手拿钢叉的猎户,有举着锄头的农夫,簇拥着一位身着白色铠甲,手持斩马大刀的雄壮武士。 对某些人来说,永王早已不是皇子,而是反贼了。 他已将许威率领的禁军和净尘司武士逼至内城——大部分士兵都倒戈或哗变了,今日的京城没有主人。 夜狰的到来顿时改变了攻守之势,永王的士卒节节败退。 正当情势危急之际,永王阵中却出现了一些类人,但却非人,类兽,但却非兽的东西。它们由钢铁、鞣制的绳索、硬木关节组成,与夜狰搏杀在一起,护卫永王撤退。 灵囚只有十二位,而夜狰却有成千上万。 越来越多的夜狰从漩涡中涌出,将灵囚包围其中,饶是他们永生不死,也难免遭受咬下胳膊、掏出脏腑、洞穿胸腹之苦。 符寿安以建木示意贺鲁,点燃了玉壁古城上方埋设的十万斤桐油。 烈火将建木方圆五里化作一片火海,沙子被融化,连建木的许多枝条都被烤干。 符寿安捻动法诀,炽烈的大火化作一条巨大火龙,攀上高空,张牙舞爪地扑向漩涡,将许多刚刚露出身子的夜狰化作飞灰。 然而只要莫伽还在莫空身边,从拔翅狱中出现的凶兽便会永无止境。 徐盛婴惊恐地发现,季如光已经在指挥灵囚们进攻莫伽所在的高台了。 他赶忙跑到符寿安身边:“殿下!若这样下去,夜狰不止,京城也要化作齑粉!” “你打算怎么做?” “我就是个凡人,可我爱莫伽,也爱世人,我两边都要救!” “我送你去莫伽身边,如何?” “若我死了,请殿下替我安慰老父,也请我弟弟孝敬二老!” “那便站稳了。” 符寿安额角滚落汗珠,不断地施法,令她体力消耗很大。 她扶着建木,短短歇息了一时,很快便挺立着,捻动法诀。 赤乌羽衣膨胀起来,带着她悬浮空中。羽翼忽然大张,一只火鸟之形孕育而生。 火鸟发出尖利的鸣叫,在符寿安头上盘旋再三。 那是只双足的火鸟,此时还没必要祭出终极杀招。 “徐公子,上去!” 火鸟蓄势待发,徐盛婴刚一靠近,便觉一阵热气扑面而来,须发都要被烧没了。 “这如何上得去?” “相信我!你只有一次机会。” 徐盛婴将心一横,尖叫着向虚空中扑去,火鸟俯冲而下,将他接至脊背之上。 他并未被烧死——火鸟之火,似乎并非凡间之物,于他而言,竟无半分伤害,也许此物只是明女心念所化,能烧什么,不能烧什么,并不能以凡火视之。 火鸟靠近莫伽所在的高台,不断有夜狰跃出扑咬,皆被它轻巧避过。 直到它看到莫空,才不计后果地向他飞去,进而与莫空祭起的巨大藤蔓同归于尽。 烧焦的林木发出浓烈的浓烟,徐盛婴只觉胸口很痛。火鸟将他正好放在了高台背后。莫空和莫伽一人一兽,仍然在原处站着,并未发现他。 徐盛婴看准莫空,将弓箭从背上解下,一支狼牙箭破空而去。 他低估了莫空。 莫空身边随时有藤蔓巡弋,这只箭不但没有伤到他,还暴露了自己。 莫空原本要甩手杀死“刺客”,待发现是徐盛婴后,便饶有兴致地将他抛在莫伽脚下:“妹妹,饿了吧?吃了这东西。” 莫伽将獠牙对准徐盛婴,发出连绵的吼声,猛地一掌拍了下来。 徐盛婴就地一滚,巨掌掠过,砖石尽开。 莫伽又将长尾甩来。她有五条尾巴,若换做常人,几乎不可能躲开。 可徐盛婴自小研读夜狰,熟知此物身形。他躲进高台上的亭子,待莫伽的尾巴扫断木柱,又被残垣些许阻碍的关头,他抓住尾巴上的长翎,顺势爬上了莫伽脊背。 正当莫伽将前爪直立,准备向后躺倒,压毙徐盛婴时,她忽然感到一阵清明。 徐盛婴亮出手臂,那个疤痕历历在目,蓝光大盛。 “阿伽!”徐盛婴对着她的耳朵叫道,“那是我们的契约,我如今来履约了,你呢?” 莫伽头脑混乱,歪倒在一边,撞碎了高台上的围栏,带着徐盛婴一道,从极高处重重坠落。 危急关头,徐盛婴爬到莫伽脖颈上:“阿伽,你不是要找母亲么?我找到了!” 莫伽精神一振,前爪勾住了高台中部一处砖墙。 “八十年前,你母亲遭莫空等人利用,降世杀人,与飘沙明女两败俱伤,在她倒地之际,是莫空杀死了她。她死后即刻分娩,产下一个女儿,便是你!” “莫空将你带在身边,造了假的须弥境蒙蔽你,害死了摩喝乐阿逢,用她脖颈上的针来控制你,还用你套用了她的身世……” 莫伽抬起头颅,重重撞向砖墙,额头上的朱砂脱落,多年来的虚假记忆尽数消失。 她身上驮着徐盛婴,跃上建木另一边,发出短促的吼声。 如蜂群一般,将京师近乎淹没的夜狰群落,纷纷停下了厮杀。 第41章 莫迦新生 莫空始料未及。 他原以为莫伽只是打算将徐盛婴戏弄一番,再吞下腹中,如同宫中豢养的狸花猫儿。谁知她却在他影响之下,连“哥哥”的话都不听了。 莫空从袖中取出两只兽角,一边起舞,一边敲击。莫伽遂如梦呓一般,眼神迷离,身子也松弛下来。 而夜狰们则继续在京城各地肆虐,将数位灵囚淹没在血浪之中。 徐盛婴拍她、吼她,撕扯她的鬃毛,似乎全无效果。情急之下,他张开嘴巴,对着莫伽脖颈便咬了下去。 蓝色的血液从他口边流出,他仿佛听到了莫伽的低泣——作为人类少女,而不是一头被圈养、被虐待的猛兽。 莫伽伤口处也出现了一道蓝色的圆环,与徐盛婴手臂上的疤痕毫无二致。 “莫伽,那是你母亲的角,那是你母亲的角啊!” 莫空一定是在杀死夜狰王之后,取下了她的犄角,再将它们做成法器,用来控制莫伽——在夜狰当中,只有王族才拥有两只角,类同传国玉玺。 莫伽忽然将前肢拜伏在地,做出谨小慎微之状,莫空微微一笑,停了舞姿,将兽角收于袖中。 “阿伽,为兄已经帮你找到了母亲。”他满面恳切,充满怜爱地说,“快快杀了徐盛婴,莫要耽误大业。” “抓紧我!”徐盛婴抱着莫伽脖颈,似乎听到她在向自己传去意念,因为疤痕的缘故,如今两人已相互订了盟约,故有心灵相通之境。 她口中呜呜叫着,乖巧地回应“兄长”之命,随后便缓步走到建木边缘,做出要将徐盛婴甩脱之态。 正当莫空满面期待之际,她忽然将身体一展,如落石般飞坠而下! 莫空大惊,待要施展法术,徐盛婴却在下坠一刻,疾速射出三箭,打乱了莫空的法术,还射穿他左侧袖口,一支兽角从脚边滚落,再也寻不见。 “徐公子,对不起……”风声在耳旁呼啸而过,徐盛婴感知到莫伽心中所想,二人相识以来所有种种,于刹那间不断上演。 “莫伽,与你死在一处,我很欢喜。” 一人一兽经由合冠之处,从京城坠至玉壁,再由黄泉跌入人间。 玉壁建木生出枝条,拽住莫伽与徐盛婴身子,将他们轻轻托到一方虬结之处。 莫伽蜷缩着,身形不断缩小,徐盛婴脱下披风,盖在她赤裸的身躯上。 “徐公子……帮我将针拔下……我不想……再做傀儡了……” “不成!那样你会死的。” “若不如此,我始终无法摆脱莫空,那些夜狰也会跟着我……继续灭世……” 徐盛婴跪在地上,将她紧紧环抱着。 他研读了许多年的夜狰传说。他知道,自己没有选择。 他拔出了随身带的匕首,轻轻将莫伽的身子扶正,那雪白的脖颈上有六处蓝色的光芒,她已自行标识出了位置。 数十头夜狰经由合冠,从京城跳跃至此,正要攻击他,只见天幕中燃起一座巨大的火墙,将凶兽们瞬间吞噬。 “徐公子,快点拔出她的针!”符寿安的声音从耳边响起,“也许我还有办法。” 徐盛婴全无迟疑,用刀尖挑开肌肤,将六根针一一挑出。 他啜泣着抱着她,她的身体渐渐冰冷。 夜狰们感知到了死亡和悲伤的气息,齐声发出呜咽。 季如光带着灵囚们,纷纷劈开藤蔓,突入莫空近身所在。 然而夜狰们的眼球瞬间变作血红,比往常更加狂暴起来,八十年以来,连续失去两位王者,令它们怨气四溢,将怒火倾泻在任何一个眼前的生灵之上。 它们攻击百姓,也攻击禁军,攻击灵囚,甚至还要攻击莫空,一切都乱了。 徐盛婴将莫伽的身体轻轻放在一片大叶之下,取下背上战弓,绝望地对准一头向他扑来的夜狰。 一根火焰造就的长枪,准确地射入它的左胸,再从右肋之下穿出。 羽衣大张,符寿安轻轻落在莫伽侧畔:“我说过,有办法。” 她伸出纤巧修长的手指,轻轻摘下两根硕长的鸦羽:“是该物归原主了。” “殿下不可!”徐盛婴失声道,“这样做,恐怕真要毁天灭地……” 虽然悲痛万分,可他当然知道,夜狰的前身是穷奇,因为数度灭世,在那久远之前,曾被第一任明女将翅膀全部拔去,故而失去了飞天之能,赶入了拔翅狱中。 “世间哪有恒常之事?”符寿安捻动法诀,两支鸦羽深深扎入莫伽体内,“有始就有终,有死就有生,有憎便有爱。” 莫伽的身子颤动起来,两只翅膀穿透肌肤,从她脊背上陡然生出。 那对翅膀黝黑中略带铁红,竟与赤乌羽衣色泽一致。 “空之王女,”符寿安念诵起飘沙咒语,“吾今为汝加冕——汝在天际,当护持往来飞鸟,不使其为飓风所驱;汝在湖海,当护持船舶,不为暗礁所害;汝在城郭、山林、沙漠……当护持往来行人,隔绝精怪、遮蔽落石……” 她取出飘沙匕首,割开手指,将鲜血滴在莫伽额头:“我今与汝立誓——如有相违,必将羽翼收回,令尔等在火边逡巡徘徊——一千年!一千年!一千年!” “振翅高飞吧!莫伽!” 随着符寿安一声喊,莫伽再次脱去人形。这次出现的,是一头比以往更矫健、更高大、更凶猛,形如虎豹,却肋展巨翅,头生双角、叫声却如建木那般牛鸣。 她向徐盛婴示意,让他爬上自己脊背,飞向前方那棵倒悬着的巨木。新翅在身,初时尚不熟练,然而数个来回之后,她便比燕子更迅捷,比金雕更勇猛。 符寿安全力一挥,赤乌羽衣从她手中脱落,分散、幻化为无数翅膀,夜狰们终于找回了自己缺失的东西——有了翅膀,何必还要报仇,何必还要灭世? 然而当下,它们不能就这样离去,还有王命需要聆听。 莫伽巡游在天际,成千上万的穷奇尾随其后,如同一阵黑色的暴风。 在新任王者带领之下,它们向莫空冲去,向京城建木冲去! 第42章 死敌相逢 莫空远远见到,符寿安将翅膀还给莫伽,将夜狰恢复为穷奇,大惊失色。 这是他从投入伽南门下至今,从未遇到过、也绝不敢想的事情。 失去了赤乌羽衣,明女便没了法力的源泉,也失去了最重要的铠甲,以后每一次施法,都是在燃烧她的血肉,透支她的生命。 娜娜,你如何这样傻?!都怪季如光,季如光! 这个“自私”的男人,已将他最真爱的女子诓骗而去,还要付出她的生命…… 罢了罢了,将一切都毁灭吧! 这八十年来,莫空拥有过这个世界上最名贵的金银珠宝,得到过最美丽女子的垂青,还获得了誉满天下的“岐黄圣手”之称。临到头,他甚至还成了凌驾于世俗权力之上、使当今天子动辄下拜的“国师”“仙师”。 没有人可以忤逆他,没有人骗得了他,没有人敢在他面前挺直腰板。 可他依然不快乐。 看似什么都得到了,实则一无所有,他的心如无边沙漠一般空寂。 他想过无数种原因。 他先是归因于自己出身低微,母亲厌倦自己,部族以自己为耻——那好,他便将许多无辜女子的神识拘来,做自己的“母亲”。 那里面有皇妃,有女将军,有女诗人,有国公家的少奶奶,有状元的新婚妻子。 在须弥境中,他永远是个七八岁的孩子,而那些小心翼翼、担惊受怕的“母亲”们,却总也讨不到他的欢心。 他又将自己的不快乐,归因于伽南对他的虐待——哪个孩子会喜欢虐待呢? 可当他发现,自己对伽南的施虐竟然是不反感的,甚至有些期待时,便发疯似的划破了自己的脸颊,将自己的身体置于寒夜中的冰窟里——他恨伽南,恨她死的那么早,恨她辜负了他的依恋和愤懑。 只有他知道自己对符寿安撒了谎,他不是被迫身负迦南的诅咒,而是主动将伽南的一魂一魄强行依附在自己身上,还为夜狰王女取名“莫伽”来纪念她,甚至提醒自己——你一定要变得无比强大!只有灭世,才能填满你荒漠一样的心! 因为,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总会想到在那个炎热的午后,躺倒在血泊中的他,看到那张笼罩在光中、无比明艳的脸,还有那顶插着雕翎的帽子。 玉璧之乱后,娜娜死了,这个世界更是空旷。 他曾想过去找她。 他知道,明女在亡故之后是要去太虚琉璃世界的。当他改头换面、夺舍莫府之后,曾经绝望过,因为一个凡人的灵魂无论怎样永生,都没有踏入太虚之境的机会。 就这样蹉跎了许多年,他杀死了许多无辜之人,将他们的神识拿来玩耍——直到遇到季如光。 他一眼便看出,季如光是灵囚。八十年前的灵囚,居然没有灰飞烟灭么? 一定是他与明女的契约尚未完成,他要在世间等下去,直到娜娜再次降临! 他成了季如光的朋友——这点倒是真的,因为他们都有超过一百岁的阅历,在他们眼中,周围人的许多做法幼稚可笑,为了虚无缥缈的东西争来抢去。 他也用医药救了许多人,然而目的却很残酷——要想接触南来北往的秘辛,找到明女所在,没有什么身份比得上天下闻名的医士了。 他与他都是高于世人的存在,游戏红尘,原不必将这些蝼蚁视作同类。 他曾认为季如光也这样想,所以他好整以暇的潜伏在季如光身边。毕竟,净尘司,天子亲军,臣民畏惧的鹰犬,要找到一个奇异的女孩子,再容易不过。 果然,符寿安出现了。 在看到符寿安在昭天门身披赤乌羽衣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娜娜回来了! 跟他不一样,季如光从未将符寿安当做娜娜。在他暗自嘲笑着季如光有眼无珠的时候,季如光却依旧像八十年前获得娜娜青睐一样,也得到了符寿安的心! 于是他算计,他背刺,他把季如光挫骨扬灰,他囚禁了符寿安,让她承认自己就是娜娜。 可娜娜却挣脱了他,甚至执意找回了季如光灵囚的模样,叫他拿着那把长柄刀,头戴金盔,身披金甲,劈开了无数道阻拦在他面前的藤蔓! 莫空忽然想笑,这是一种所做一切都徒劳无功的虚无。 为什么,娜娜就是不能理解自己真正的苦心? ——他费尽千辛万苦,要灭尽世人,造一个只有他们二人独享的世界啊! 莫空抽出剩下那根兽角,划开自己手臂,又用指尖蘸着鲜血,在建木树干上涂写符咒。符咒如同黑色的丝线,顺着建木的树冠,迅速布满这座参天巨木全身。 原本光滑、柔韧的藤蔓变得坚硬,如千刀万剑熔炼在一处,随他的手臂,做出刺击格挡的动作。 “擂台”的那一头只有一个人,就是季如光。 所有灵囚、所有穷奇都停下了脚步,朝圣般看着这场延宕了八十年的决死之斗。 这里一刀,那里一剑。 季如光斩断了莫空所处的高台,莫空跌落在一根宽的枝干上。 他人已倒了,剑刃却划过季如光右肋,将他身后的一头穷奇削为两段。 二人在茂密枝干之间游走,枝头开起渗人的白花,旋即枯萎,结出一个个白灯笼。 盘桓许久,二人却只相互攻出一次。 “季如光,也许到现在为止,我仍然将你当朋友。” “你没有朋友。” “与我一道吧,这个世界已经糟透了。”他满面恳切,“看看皇帝和太子,就算没有我,他们一样会把天下人当成柴薪一般烧了,如祭肉一般吃了!” 当他柔声叙说的时候,迅速向季如光攻出三剑,铿锵之声震落了无数落叶。 “可我杀了他们,我为天下人除害了,还世界一片净土,你不能否认吧?季如光!” 他那藤蔓组成的剑愈发巨大,压着季如光向后退却数步。 “你回答我!回答我!回答我!” 在莫空看来,季如光的沉默是对他最大的侮辱。 他的长袍被风吹开,露出半个胸膛,两只手臂已与剑身融为一体。 他轻蔑地向季如光挑衅。 “就让我,再杀死你一次。” 他看到他终于动了,那柄“秋水”舞出的花,如倚天照海,看得分明,却抓不住。 他看到那副金甲前的护心镜,看到他肩膀的兽吞,看到他如火云般掠过的战袍。 他感到自己的呼吸愈发困难,有无数的气力从胸前的巨创溢出。 他感到自己在不由自主地脱离那具肉体。 真可惜……那是迄今为止,自己最喜爱的一具肉体啊…… 第43章 赤乌之怒 莫空的神识飘出肉身之外,很快他便意识到,自己在决斗当中输了,没有什么血肉之躯,可以在季如光奋力一击中完好无损。 这似乎并没有什么。 如果说世界上有一个人永远不会死,那便是他。 “夺舍”的感觉,一开始,其实是很美妙的,就像在京师最着名、最繁华的街市上,看到一望无际、眼花缭乱的百货,可以随意拿取,而不用支付一文钱。 这种心理上的支配感,甚至能掩盖过夺舍时的痛苦煎熬。 只不过……现在这里还有多少活人? 莫空飘荡在京师上空,看到乱兵已涌入皇宫,在寝宫和内库中搜寻宝物,将躲藏不及的宫女拖出去蹂躏,而军官之间相互攻杀,无一人能终结乱局。 百官不是被杀,便是为乱兵所挟,喊开自家府邸供其施暴。 莫空第一回感到无从下手。 无论地位多么高贵,在一众末世虎狼的注视下,三公九卿只是待宰羔羊,夺舍他们,免不了脖颈上再挨一刀。 然而若不及时找到肉身,自己这早该被拖入地狱的神识,逃不过灰飞烟灭。 好在对于一个“鬼魂”来说,飞天遁地、穿墙过壁极快。当他游荡至阿含水边时,看到净尘司禁卫簇拥着一个人,正在与永王的义军厮杀,不见颓势。 那不是许威么! 论能力、心机、带兵能力,许威大概是独一份。况且,他还吃过莫空单独炮制的魔药,那里面混了莫伽的血,使他气力比常人要大上三分,伤口更易愈合。 莫空爬到许威肩头,将他的脖颈牢牢箍住,默念咒语,欲将他自身的神识驱离。 孰料此举一动,虚空中忽然出现无数只巨大的金色手臂,朝着莫空劈面而来。 他以为许威佩戴了什么法器,遂从他身上跃下,打散夺舍一位普通士兵,孰料那些手臂穷追不舍,逃到哪里,便跟到哪里。 他惊恐地发现,整个京师都被一种无形的意志笼罩着。 它一直在等他失去肉身,一直在等他做出夺舍的举动——那样便可以确定他的位置,永远追击下去,直到捉住他,撕裂他。 他想逃出永宁,却发现在京师的边缘,天空中飘荡着巨大符文,字体娟秀有力。 这是须弥境! 如此强大的须弥境,只可能是明女的手笔! 他怨毒地、徒劳地向“娜娜”发出诅咒,然而金色手臂越来越多,从空中到地下;从皇宫的檐角,到酒馆的招牌;从死者凝固的血液里,从生者跳动的发丝中…… 莫空绝望了,他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压迫感。 他向建木逃去,只有那个庞大疯狂的生物能带让他觉得安全。 树干上生着脓疮,流淌着脓液,莫空疯狂地将身体埋进树干——金色手臂已经抓住了他,在用力将他向外拉拽。 被捉之处传来巨大的灼痛,莫空绝望之下,竟不顾一切,向建木念诵了夺舍恶咒! 这世界上只要是生灵,必然都有神识。 既然可以夺舍活人,夺舍畜生,为何不能夺舍建木? 一阵快感从他神识深处涌来,他忽然发现,这个无比庞大的生物居然也会发出恐惧的低吟。 他终于将自己的意志灌注于每一根枝条、每一片树叶、每一个根须…… 现在,他是不是已经有了法天象地之姿,通天彻地之能? 莫空兴奋地挥舞起万千手臂,无数叶子都是他的眼睛。 金色的手臂消失了,那些只能针对神识、魂魄的雕虫小技,能耐建木若何? 他鄙夷起人类的身体来,那个虫蚁一般的身躯,与这“完美”的、与天地同寿的建木来说,简直就是微尘。 只是他还不满足——京城已经没什么意思了,他要去玉壁! 那些违拗他,“伤害”他,背叛他的人, 都在那里! 明女是什么东西?灵囚是什么东西?穷奇是什么东西?告诉他们世界的真谛吧!让他们死在践踏与缠绕当中。 他知道玉壁还有一棵建木,那才是他的同类——不!不是同类,他要将那棵建木变为禁脔、奴仆和马前卒! 莫空抬起“左腿”,只见无数根须从永宁的宫苑、民宅、墙壁、道路和广场上拔地而起,堤岸溃决,阿汗水灌入城中,百姓沦为鱼鳖;拔出“右腿”,四天王山轰然坍塌,滚滚巨石伴着泥沙,向京城隆隆扑去,淹没了“白夜金灯”。 风声是他的咆哮,水声是他的诅咒。 莫空拖着千万钧重、高逾百丈的身躯,朝着合冠之处,奋力一跃。 黄沙,蓝天,他又要回到自己出生的地方了。 他看到下方那棵巨木,遂冷笑着伸出无数根藤蔓,欲与其合二为一。 他也看到了在那棵巨木的树冠上,一众“蝼蚁”当中,挺立着一个小小的影子。 那挺拔、倔强的身姿,他很熟悉,却有一丝怜悯——娜娜,你跟季如光一样傻,连羽衣都不要了,如何能阻我半分呢? 符寿安一袭素衣,乍一看像个凡间女子,可在她身边,有季如光率领的十二灵囚,天空中巡弋着无数穷奇,玉壁建木则将枝叶正对自己,全无接纳之态…… 莫空愤怒了,以为这是一种十足的挑衅和鄙夷。 他向他们扑去,他不相信“娜娜”还有什么扭转乾坤的法子。 可她还是做到了。 符寿安捻动法诀,一只全身赤红,可为旅人驱走寒夜,为冻土带来春芳,为洪荒带去文明的鸟儿从她额间飞出,它有三只足,初时只有旅燕一般大小,瞬间便有丈余。 它越飞越高,引吭欢歌,身形如山如城——赤乌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 它越飞越快,烧断了莫空的万千臂膀,烤干了莫空的万千血滴,将强韧的枝条化作焦黑,一碰即碎为灰土;将贪婪的根系无情吞没,再也不给它重生之机。 过火之后,十二位灵囚化作十二道凌厉的光,如萧瑟金风吹断木,将莫空的身体碎作亿万黑尘,纷纷坠入凡间。 当莫空神识最终消散的那一刻,他终于明白,那只三足赤乌,便是劫火啊! 只有劫火才能毁伤建木,将它烧作劫灰,在这些厚重的黑土之上,总会诞生新的世界,新的未来。 第44章 终章 一度轮回 一切都结束了。 莫空死了,京城建木身躯被毁,正在厮杀的人群纷纷放下了武器。 权力的欲念已然消散,这满目疮痍的历朝古都,已成为瓦砾的世界,废墟的汪洋。 “殿下,”徐守成问符寿安,“你们要我率军支持永王殿下,可京师已毁,与其原地修复,还不如另择佳地……” 符寿安微笑道:“将来京师定在哪里,你可得问问‘它’自己的意见。” 她走向那一眼望不到头、尚在滚热的劫灰当中,捧起了一株小小、三寸长短的幼苗:“去罢!成住坏空。” 那幼苗仿佛自带罡风似的,很快便扶摇直上,进入建木合冠处的缝隙,无影无踪。 徐守成怔怔地说:“它究竟回到永宁了么?” 符寿安正色道:“永宁将来是否还能成为天下之都、繁华之城,最重要的地方,恐怕是人们自己的愿力了。” 西域都护府的士兵整装待发,衣甲鲜明,纷纷被建木送进裂隙,汇入永王麾下了。 “父亲!”徐盛婴牵着恢复人形的莫伽,缓缓来到徐守成面前,莫伽身后跟随着万千穷奇,莫不俯首。 “还请父亲恕罪……孩儿之所以要退婚,实在是因为与莫伽姑娘,私定了终身!” 徐守成见莫伽头戴金冠,衣饰极为华贵,又知她乃是一国之主,一族之长,竟有些不知所措,口中含混着:“莫……莫伽陛下……姑娘……” 还是莫伽上前,向他盈盈一拜,庄正平和,礼数周全。 徐盛婴与她一道跪下,接连拜了九次。 “父亲母亲,可要珍重身体……二弟才能,胜我十倍,将来有他操持,家门有幸,西域有幸……” 徐守成见他这样说,心知今日一别,大概是再也见不到了。 “奇物儿……”他老泪纵横,握住长子的手,“我过去待你,刚愎心急,定要将你的性子,向我期许之处而去,如今看来,是为父错了!” “父亲,勿要说了……” “……你小时候,最喜欢的便是夜狰轶事,日夜研读,不喜科举,也不习兵战,我只道你是个颟顸子弟,贵胄痴儿,有那么几年,见到你就厌烦……” 徐盛婴苦笑道:“如今也没什么分别……” “起了分别的是为父啊!”徐守成长叹一声,“我这一路走来,才发现你智谋勇略,哪一个不在为父之上?可惜你在家中明珠蒙尘,待一切都明了,你却要走……” “我与莫伽生死相依,盟约永固,还请父亲放心。”徐盛婴紧握老父的手,“父亲为了我,不惜支持我退婚,又不惜以身涉险,来京城救我回家——您对我之关爱,我岂能不知!只是莫伽新晋为王,拔翅狱中艰难险阻,自不会少……” “穷奇得了翅膀,还需回去么?”符寿安笑着插嘴道,“如今穷奇可隐形而生,天地间无拘无束,只有听到百姓静心祈祷时,才可显形而助人。” “明女姐姐,谢谢你!”莫伽又向符寿安款款一拜,“我与徐公子想了一番,还是回拔翅狱中过些日子——那里尚有许多族人,想必在我二人治下,会是一个跟玉壁一样富足,与永宁一样繁华的地方。” 符寿安扶起她,与她深深相拥。 莫伽振臂一呼,化作穷奇本相,带着无数族人,向着那虚空中的裂隙去了。 离别总是频繁的。 灵囚们在雷闯带领下,笑着将季如光推出来,让他立在她身边。 他们拜别明女,也拜别他们的兄弟、袍泽与侯爷,向二人献上苜蓿酒。 除了雷闯,他们没有后裔在世,亲朋好友、挚爱娇妻早已亡故,他们不属于这个时代,早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东西。 “明女大人,我们的盟约已然完成,是归去的时刻了。” 姜无病、周安国、赵富、程小山、贺兰元畅、石守忠……他们微笑着,一个个消失了,带走了他们的故事和一切痕迹。 雷闯含着泪,将雷敬和玉真召至跟前,曾祖孙相貌居然如此相似。 “重孙子,”雷闯掐住雷敬肩头,哽咽道,“要好好听你季太爷调遣,若不是他,你太奶奶、你爷爷……各个都保不住……” 他从怀中摸出一个布包,层层打开,里面居然也是个镯子,与玉真的一模一样。 “太爷爷,咋都一样呢?”雷敬挠挠后脑勺,“莫非我太奶传下那个,是假的?” 雷闯笑着,赏了他一个爆栗:“傻小子,你大概不知,这镯子有一对!我带着一个,给她留着一个,总有个念想。” 他将这镯子交给雷敬,又拉起玉真的手:“这姑娘极好,极好,像你太奶,哈哈!你若辜负了她,我便每日在你梦中,以老雷家法处置!” “太爷爷!”雷敬拉住他,“我和玉真要追随老季,在这里重建玉壁呢!我盖上几间上好的土房子,给您养老送终!” 雷闯笑道,轻轻拨开曾孙的手,“我啊,想你太奶了。你们好好过日子,不必想我们,也不必念我们。人啊,永远要向前看。” 他一边说,身体逐渐变得灰黄、透明,终于连影子都消逝了。 雷敬大哭着,向雷闯离去的地方磕了三个头。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转身一把抓住了季如光:“老季,你可别走,别走!” 玉真却急忙将他拉开:“说你傻,你真傻,现在是什么时候?” 说罢,玉真便使劲儿将雷敬拖走。 符寿安伏在季如光胸前。 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只有他的心跳之声。 “现在……只剩下我们了。”符寿安说得无比平静,可空气中却弥散着悲怆。 “虫娘,我走之后,你要好好生活。” 季如光不再多说话,只是一瞬不瞬的望着符寿安,似乎想把她的模样深深的刻进魂魄,带到下一世,带到生生世世。 然而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季如光却并未有任何变化。 莫非…… 他意外的看着还有感知的双手。 “虫娘,这是……” “你还记得,娜娜在离开之前,将我的手交到你手上吗?” 季如光点点头。 “她在我耳边,说会送我们一份礼物,我初时不知是什么,可现在看来,应该就是,她将与你的盟约,转而交给了我……” 符寿安抬起手,掌心一抹符文微微显现。 对应的,季如光的眉心,也显出了一样的符文。 季如光一瞬间,惊喜不已。 “所以……所以我……我现在是你的灵囚?!” 符寿安点点头,却露出一个苦笑。 “可是啊,我却要与你道别了。” 符寿安苍白的面庞掠过一丝红晕,却再也支撑不住,倒在了季如光怀中。 原来,失去了赤乌羽衣的护佑,她每一次施法,都是在燃烧自己的心力,耗费自己的气血——尤其在召出三足赤乌后,已然灯枯油尽了。 即便如此,她依然强撑着,送走了一批又一批人。 她不愿意将哀伤带给这片劫后余生的大地。 她只能在自己最爱的人面前,露出自己的脆弱与无助。 “满天星!满天星呢?!” “没有用……来不及了……” 想不到,会以这样一种方式离别呢。 季如光紧紧抱着她,撕心裂肺,痛及骨髓的嘶吼着。 “盟约!快与我重新订立盟约!”他颤抖着祈求道,“让我跟你一起离开!无论到九天之上,还是九幽之外,我都会去找到你!” 符寿安却摇摇头。 “何必如此,这是一份礼物,而不是夺命的符咒。每个人,都有属于他自己的因果。” 她的声音已极为衰弱:“季大哥……我的盟约是……要你,好好活下去,为自己而活,为自己的快乐而活——只要有一天,你从心底里感受到了快乐……” “虫娘……虫娘……” “你身上,久离的时光会重新走动……慢慢的,让你长出皱纹,生出白发,成为一个慈祥的老先生……” “拥有属于你,和普通人一样的……最美好的一生……” “愿你……幸福……” ——————————————————— 尾声 ———————————————————————— 许多年过去了,玉壁恢复了往日荣光。 天南海北的商贾汇集于此,琵琶横吹,欢歌笑语,从晨至昏。 城墙更加高大,街市更加宽阔,城内井然有序,城外阡陌纵横。 葱岭的杏花香飘百里,垂柳从城内绵延到阿含水边——自那次大战之后,一条地下暗河冲出地面,向东奔腾而去,人们便以那条京师古川为此命名。 千里黄沙早成过去,这里最知名之物并非玉矿,而是深厚无比、广袤无比的黑土。 成住坏空,死中有生。 城外有两座庙,一座是明女庙,一座是侯爷庙。 明女庙中供奉的神像,虽说宝相庄严,到底还是圆润了些,故而人们来此求子,求姻缘。 至于侯爷庙中供奉的呢,是个黑脸、络腮胡须、豹头环眼的胖大武将,人们去这座庙里求的,居然是发财…… 季如光扛着锄头,牵着白马,从侯爷庙前经过,看到两个人,将一件镶金缀银的紫袍披在神像上。 他望着天边的飞鸟,无奈的笑着:“我不喜欢紫色啊……” 这些年里,无论是躺在田耕上,还是躺在草原上,都让他身心舒畅,心绪平和。他常常与解甲归田的雷敬,鱼绍玄他们喝酒聊天,看着他们的孩子在眼前撒欢奔跑,一天天长大。 只是时间一年一年过去,他依旧还是二十岁。 他将所有力量,都用在造福百姓当中。 堤坝、水车、道路、驿站…… 也许在无休无止的劳作中,能让他麻痹自己,让自己放下,不去想某件最隐秘、最痛楚、最难以触及的事。 这天是三月初三,上巳节,也是城里人去明女庙祈祷的日子。 季如光孤身一人,从脚下的土堆开始,一锄、两锄、三锄…… 他要为一个新驻的村落,修造一条长达百步的井渠。 耕作许久,他斜倚在土堆上,饮下一大口苜蓿酒。 世界静谧至极,只闻耳畔一丝木轮之声,由远及近,吱吱呀呀的,又有牛蹄笃笃,安逸清闲,须臾之间已至面前。 季如光睁开朦胧双眼,只见那帘幕揭开,款款走下一个少女来。 一阵温柔的西风吹过,幂篱上的薄纱随之飘起。 一只纤纤素手索性将其掀开,露出张盈盈的笑脸,一双琥珀色的眸子灵动透亮,声音清澈悦耳。 季如光清晰的听到她俏生生的对自己开了口。 “这位大哥,可是累了?我前日与我娘亲搬到此地,在村中有一处小院,每日莳花弄草,招猫逗狗。你可愿与我在清风明月间,再饮一壶苜蓿酒?” 停滞的岁月,在悄然之间,终于重新流逝。 ———— 全书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