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三两事》 第1章 代写先生 走在大路上拾得银两若干。花了一两,置办全身行头一套,花去一两购买笔墨纸砚和桌椅一套。花去一两租的一间简陋房间,花去一两买的生活必需品。剩余散钱放入口袋。 穿好衣服打扮整齐,背上那装着笔墨纸砚的包裹。吃着油条喝着豆浆晃晃悠悠的走出门来。走到杂货铺买几个小马扎和一张小桌子。来到前几天在小吃一条街看好的位置摆下小马扎和小桌子,在桌子上铺好笔墨纸砚。抽出钓鱼竿把做好的条幅绑在桌子腿上,上面写到: 代写家书,代抄书文,代写情书,然后把代写情书又划掉了,价格实惠,童叟无欺。 弄好家伙事,往小马扎上一坐,手里捧着一本泛黄的书本,在那里眯着眼睛看起来等着生意的来临。 “这人只要是倒霉了,喝口凉水都能噎死!”两米之外,卖包子的大婶用一句经典的俗语打开了春光明媚的一天,“李老头家的大姑娘——昨天去她大姨家串亲戚,晚上回来的时候路过前边的小拱桥,在桥口和张家媳妇说了几句话后走到桥尾人就消失不见了,今天一大早李老头就去报官了。官府的人派出去找了一圈,最后看见他姑娘死在的桥下边。你说怎么着?这怪不怪啊,只是一段短短的桥,人上一秒还在走路说话,下一秒就死在了桥下边。人这就说死就死了啊!” 三米外卖油条的大嫂咂着嘴接话儿:“谁说不是呢?世事无常,谁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呢?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本来好端端的一个姑娘,说死就死了!这老天爷做事儿啊,我们这些凡夫俗子是猜不透的!无量天尊!” 无量天尊,老天爷行事,真是凡人难料。短短的一段桥就能把活人变成死人,短短的几步路,都能让一个人穿越未来,跨越时空,你就说这事儿怪不怪吧。 说怪吧,你也没人诉说,因为说了别人也不会相信。所以啊,这个倒霉悲催的只能去认命了。不认命又能怎么办,也没有地方去说理去。找官府?官府会当你是个傻子然后把你乱棍打出去,找老天爷?谁知道这会老天爷又在找哪个倒霉悲催的给他安排一次奇妙的履行呢。 那么这个倒霉悲催的人是谁呢?只能是我,只有是我。 就是前几天吧,倒霉悲催的我半夜里发烧发高烧,然后家里也没有了退烧药,我只好忍着发烧带来的不适从床上爬了起来走到外面的24小时营业的药店里去买。看了看手机凌晨1点30分,外面起着大雾,能见度大概只有看手机的距离。然后我摇了摇被烧的有点头疼的脑袋,一步一摇的往前走。走着走着,突然脚下一顿,感到眼前一黑。人不见了。掉进没有盖子的井里了。 然后感到心脏一疼,在那么的一瞬间,我想到了很多很多,但是想这么多又有什么用呢、我还能撑到有人发现我么?我还能获救吗? 在当我醒来的时候,人已经在一座破庙里躺着,衣衫褴褛,腹饥难耐,经过一番鉴定,知道自己是在一个饿死了的小叫花儿的身上又活了过来,幸好他也是个男人,万一是女人的话还真不适应。而且洗过脸后在河边照了照发现还是个长得很不赖的男人,于是也就没什么可去要求的了。好在我人虽没什么优点,但是对待世界是友好的,不会怨声载道,想着:我这是穿越了?随后又想到:来都来了,一时半会也不知道能不能回去,还能怎么着?重要的是当下,先努力的活着白,你还能怎么着?现在头等大事就是先解决自己的温饱问题。 于是,很幸运的我捡了一些银两然后我就这样坐在了清风朝江南虞城闹市区小吃一条街的街边,夹在一群大娘大嫂大婶中间,干起了我在古代唯一能试试的活:代写先生。 是的,“先生”。这肉身的底子很好,不明白怎么就做起来乞丐,想不明白,就好像想不明白我怎么会在这里重生。 说起做代写先生这个职业,我还是有信心的。我在原来那个时空的爷爷是一个书法大家。从小就打着让我磨炼性格,培养气质这一块去学习书法。以至于在那个时空里面的各种书法大赛拿过各种大奖。即使现在来到古代了,我对自己的书法还是有底气的,古人也是普通人也有很多目不识丁的人。再说我是打小就开始练字,没有道理比不上古代人的书法。 幸亏当时听爷爷的话了去好好练习书法,有这么一个手艺。不然我只能去继续去干乞讨大业做个乞丐了。 代写先生的职业虽然不是什么挣钱的职业,但好歹饿不死人啊。昨天就靠着给人代写家书赚了二十文钱,勉强填饱肚子了。不过看样子今天的运气就不行了啊,眼看着就要到吃饭的点了,还是没有生意。 我不着急,先看书。 正看到“陈员外捧了那对三寸金莲凑上嘴去”这一段,就听见包子大婶老母鸡似的“咕咕咕”地笑道:“唉吆——小先生,这都快到吃饭的时间了,你这里还没有开张的,中午只怕要饿肚子了啊 油条大嫂接着笑道:“要不然你来俺家去吃午饭罢!俺家那口子今儿个不在家,咯咯咯咯!” 包子大婶更是笑得双翅儿乱扑:“大妹子,你可莫要吓着咱们小先生了!你们家那口子不在家能在哪儿?不会是花街里找小凤仙儿去了罢?!咕咕咕咕!” “去你的!你看他倒是敢!我不打断他那传宗接代的玩意儿才怪!” 清风朝民风开放,这一点我早已观察得清楚了,不然我也不敢拿泛黄的书籍明目张胆的看。不过敢开这种不雅玩笑的也不过是市井粗俗民妇,真正未出嫁的姑娘们是不敢这么说的。 当下也只做未听见这两位的调笑,她们这个年纪的妇人已经是无所畏惧了,连七尺大汉都能被她们说的脸红脖子粗的,我可没那个勇气直面这这些具有大无畏的人。 于是继续看着我的书:“……肌肤吹弹可破,白皙雪滑,触手如玉。那肚兜儿斜挂,露了半抹酥胸,只教陈员外心内作痒百爪齐挠,便伸了手去一把扯下那肚兜儿,但见” “这位小哥儿,”一个声音响在身前,“请问虞城衙门怎么走?” 抬起脸来,向北一指:“沿着这条街往北走,在第三个路口向西拐,再在第二个路口转向南,直走,路东就是。”出于在前时空有一个爱探险的舅舅,我每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最先打听清楚的就是当地的风俗人情,官府在哪里?即使穿越了也是一样。 那人笑了起来,一口大白牙在阳光下很是闪眼:“多谢。……唔!好字!”他眯起眼打量我身后的那块条幅,“笔法清逸,潇洒泰然,嗯嗯,观字知人,小哥儿不是凡品。” “多谢。”我微微颔首,心道哥们儿你快走吧,我的书正看到关键之处呢。 “不妨……便请小哥儿顺便帮我在这扇子上滕首诗罢。”这人说着坐到了我给顾客准备的那只马扎上,从行囊里掏出把纸扇来,展开了递给我。 这扇子并没有什么奇特之处,不过是街边摊儿上的便宜货,扇纸两面洁白如雪,只字也无。 “不知公子这扇子上想滕哪首诗?”我抬起眼皮儿看他。 “小哥儿做主就是。”这人倒是不挑,只管笑吟吟地望着我。 于是打开墨盒,研墨蘸笔,认真在那扇子上书写起来。清风朝是个架空的朝代,我在这儿的书屋里看到过正史上各朝各代的书藉,想来这个时空是完全不同于我曾在的那个时空的,它收容了那个时空某一时段的文化,却没有镶嵌于那一时段中去。 既这么着,我也不怕因大肆引用古人的东西而引出不必要的麻烦,一首自个儿最喜欢的《将进酒》不多时跃然纸上,小心吹干墨渍,递给这人过目。 这人正捧着我的那本书看得浑然忘我,以至于我叫了他两三声才醒过来,舔舔嘴唇,脸上带着抹只有男人之间才懂得的坏笑,凑过来压低声音,道:“小哥儿,打个商量,这书先借我看几天可好?” “我还没看完。”我伸手去要书。 这人冲我挤了挤眼睛:“我这里也有几本类似的好书,愿借给小哥儿细看……小哥儿这一本,我看完后立即还来,可好?” “你那里有几本?”我挑眉。 “四本。如何?”他打开行囊,从里面掏出四本明显翻烂了的书来。 我接在手里随手翻了翻内容,感觉还算不错,把头一点:“只要不下雨,我大概每天都在这里,你记得还我。” “一定,一定,”这人笑得眉眼弯弯,把我的那本书揣到行囊里,而后接过扇子仔细看了一阵,抬起眼来在我的脸上用力盯了几眼,笑道:“小哥儿也喜欢这首《莫生气》?” 随便点了个头,再次伸出手去:“五十文。” 这人扬起眉头,一脸好笑:“你这幡子上不是写着十文么?” “还有租书钱。”我依旧伸着手。 “喔——对对,”他笑着一拍脑门儿,“租书钱是一本四十文,合计付给小哥儿五十文,小哥儿那里有我的四本书,一共是一百六十文,减去应付小哥儿的五十文,小哥儿再找我九十文就是了。”说罢也伸出一只大手来到我的面前,笑眯眯地看着我。 “也好,”我不急不慌地收回手,“这四本书我不看了,请这位公子收回去,顺便请把我的那一本还回来,您付我十文,咱们两清。” “嗳嗳——”这家伙连忙赔笑,立刻从怀里摸出五十文钱,抓过我的手,把钱硬塞进来,“开个玩笑而已,小哥儿何必当真呐,啊哈、啊哈哈哈!”一边说着那抓着我的手却不肯放开,生怕我把钱退回给他似的。 我当然不会退给他,我的那本书租金也不过是一文钱而已,平白嫌了三十九文,我傻了吗还他?! 我往回抽着手,却谁料仍被这家伙牢牢握着,不由有些疑心地抬眼看他,他却飞快地松了手,咧嘴一笑:“就这么说定了!改日我来还书。”说着起身,掸掸那件洗得泛了白的天青色外衫,飘飘欲仙地想要乘风归去。 而我也准备收了摊子去吃午饭,眼看包子婶和油条嫂今天情绪有点超于二哈最高指数,留在这里只有被她们调戏的份儿,毫无还手之力——我也不想还手。 才刚站起身,就听得一阵大呼小叫由远及近,漫不经心地抬眼儿一瞟,还没等看清是怎么个情况,就见化仙欲去的那位仁兄被人撞得腾腾腾地倒退了好几步,直接仰在我摆文房四宝的高几上,得亏我反应不慢,向后轻轻一跳躲了开去,那人连桌带椅哗啦啦地翻在地上,墨汁兜头兜脸地洒了一身,毛笔在半空转了两圈后敲在他的头上,弹了一下最终落了地。 我挣钱的家活什儿啊! 就这么一下子,我至少得少吃三顿饭、多接七八笔生意才能补回来。——窦娥!你冤还是我冤?!别以为你不吱声我就怕了你。 我走过去蹲身捡起那支才用了不过几天的毛笔,向上帝祈祷着这支毛笔还能坚持几天,让我多赚点钱。还没有来得及检查毛笔,突觉眼前黑影一闪,紧接着我就感觉像被马车大力的撞了一样仰面倒地,后脑勺儿狠狠地磕在青石砖的地面上,眼前一片金光闪烁。 捂着痛处望向身上这人的脸,却只来得及将一对急切又绝望的眸子印在眼底,他飞快地起身,转眼扎进了大街上的人流之中不见了踪影。在他消失后还不到片刻,七八个骑着马飞奔的人一边吆喝着行人让路一边绝尘而去。 这个家伙大约是惹了什么祸事上身,只怕是逃不远的。 管他,别人的事何用咱们操心。 从地上站起身,拍拍衣服上的土,刚才的那位扇子兄带着满脸满身的墨汁扶起被他撞翻在地的桌凳和笔纸等物,向着我笑道:“抱歉小哥儿,弄乱了你的东西,这是在下的一点歉意,请莫要见怪才是。”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吊铜钱递过来。 毫不客气地伸手收下,向他抱了抱拳:“请了。”而后不再理他,只管将笔墨纸砚胡乱塞进囊中,撤了条幅收拾好桌椅,回转我的临时租住之处。 刚刚跨进院门,就被一个人迎头撞来,于是第二次被人扑倒,桌凳也摔了,背包也飞了,笔墨纸砚散了一地,四本交换来的书也软趴趴地摊在那儿。十分无奈地叹口气,推身上那人起来,那人却一把薅住了我的衣领,一张惊恐万分的脸撑在眼前,尖叫着道:“——死了!——死了!” “谁死了?”我抓紧自己的衣领,免得被这人拉扯得春光乍泄。 “——她——于家嫂子——嫂子!”这人脸色煞白,在那里尖叫着。 于家嫂子,是我的房东夫人。 我偏过头望向北屋,见屋门开着,出现了一个吊在那里披头散发的身形。 第二章 人命官司 我的房东是一对年轻夫妻,男主人叫于荣,靠给人帮短工挣钱养家,妻子于氏织布卖钱贴补家用,夫妻俩膝下尚无子女,所以便将祖上留下的这套小四合院儿中的两间厢房及柴房出租给人住,倒也能够吃饱穿暖还有些盈余。 夫妻两个自己住的是四合院儿北面的三间瓦房,正中的是堂屋,两边的一间是卧房一间是杂物房。院子西面的两间瓦房分别是厨房和厕所,院子东面的两间则都租住了房客,院子南面只有一间小小的柴房,里面放的不是柴,而是同样租房子住的我。 眼前这个惊惶失措、压在我身上不肯起来的家伙就是房客之一,姓张名成明,二十出头,是个书生。由于科考府试在即,他从远远的乡下来到城里,住不起客栈,只好临时租了于荣家的房子落脚,至今已有十几天。 另外一名房客是个长住户,姓吴名富贵,从外地来的打工者,三十来岁,至今未娶,在虞城一处烧砖子的官窑里做工,租住于荣家的房子已经有两三年的时间。 我吃力地推开书生张成明,站起身,报复性地薅住他的衣领把他从地上揪了起来,顺便甩了他两耳光,总算令他清醒了些,温声儿向他道:“去报官。” 张成明这才反应过来,跌跌爬爬地冲出门去。 顾不得捡起我那些挣钱用的家伙儿们,三步并作两步地跨进北屋,如果于氏是刚刚悬梁,说不定还可以抢救过来,“正常情况下”缢死的过程是三至十五分钟,这要视勒颈的绳索和缢者的体重及身体状况而定。张成名早已吓破了胆,留下他只能帮倒忙,还不如我一个人来。 于氏吊在梁上披头散发的,用于她上吊的是她自己的一根裙带,这根带子已静深深地勒进她的脖颈的皮肤里,脸色发白,口水顺着嘴角留下来,衣服上以及下方的地面上都有或多或少的秽物,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臭味。 可惜,没有救了。于氏下垂着的双手上已经出现了尸斑,现在是晚春时节,这样的气温下尸斑通常会在人死后一至一个半小时内出现,可见于氏的死亡至少已经一个小时以上了。 好端端的这是为了什么呢?昨儿还见她兴高采烈地买了根钗子插在头上倚着门框冲我抛媚眼儿来着,难道就是因为我假装没看到她所以一时想不开寻了短见?小小的自恋了一下。 我抬起头来望向于氏的脸,这张脸还算略具姿色,事实上她也的确是个爱美的女人,每天早晨都要故意打开窗子坐在窗前画上半个时辰的妆。虽然她并没有多少闲钱买新衣,但平日里极注重仪表,同人说话的功夫都要整理自己的衣服和裙摆。 而现在的她估计是抱着必死的心里吧,所以并没有描妆,头发在那散乱着披着。人在生前无论怎样伪装和掩饰,死后呈现的是一具冰凉的尸体什么也带不走。于氏的裙子上和地上的污秽是死亡后由于平滑肌收缩压迫直肠、膀胱所排出来的大小便,这样一个平时注重外表的人选择上吊这样的死法,怎么感觉都有点奇怪呢? 我把于氏妆台前的椅子搬了过来——她用来上吊的那只凳子被她踢翻在地,我踩在椅上站起身来,同尸体相距不过几厘米,凑近颈部细看,见裙带已深陷入喉部皮肤中,缢痕也很正常,是随着裙带由两侧向上,越靠上越浅直至消失——这是缢痕区别于勒痕的特征,勒痕的话一般是水平环形闭锁状,除绳结压迫处外,勒沟其他部位深度较为均匀,没有缢痕倾斜上升和中断的现象,而勒痕又多见于他杀,再加上于氏的尸体面色苍白,说明死者是由于全部的体重压迫在颈前绳套的兜住弧处,导致两侧颈动脉、颈静脉同时闭塞,血管内血流完全中断——由此可见,于氏确实是自己上吊而死,不像他杀的样子。不要问我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因为我有一个当法医的心,上网上图书馆看过这些知识。 从椅子上下来放回原位,我环顾了一下这个房间。于荣夫妇住的这三间瓦房的房门全部是向南开的,因此即便是卧室也可以开门就到院中。靠北墙的是一张老旧的架子床,床上吊着帐子,被褥凌乱。床的旁边是一架衣柜,走上前去小心打开柜门,见里面是叠得整整齐齐的衣衫,在这摞衣衫的下半部分,叠着与于氏自缢所用裙带一套的裙子。 关上柜门,我从屋里出来,满院子去捡我那些笔墨纸砚,才刚收拾妥,就见几名衙役匆匆地跨进门来,后面跟着哆哆嗦嗦的张成明。 为首的衙役先是盯了我一眼,问道:“你是做什么的?” “于家夫妇的房客。”我立刻走到到一旁给他让路。 “死者在哪里?”衙役头又问。我抬手指给他看,他便同着几名衙役一起进得屋去。 张成明哆哆嗦嗦地走到我的身旁,白着脸道:“这……这可如何……如何是好?” “你是怎么发现于家嫂子悬梁了的?”我突然发问。 张成明愣了一下,道:“我、我屋里的灯油昨儿个用、用完了,刚才想起这事儿来,便想向于家嫂子讨要一些,谁、谁想到竟看到她……” “那时她已经死了,你敲门没听见应声就擅自入内了吗?”我紧接着问。 “门、门、门是虚、虚掩着的,”张成明又慌又急,“我敲了、敲了几下,那门就自行开、开了……” “一整个上午于家嫂子都不曾从屋里出来过么?”我继续盯着他问。 “不、不曾……吧?我、我一直在屋里,没、没有注意——你、你怎么了?为什么问、问我这些?”张成明疑惑地望着我。 “随便问问而已。”我换上无谓的口气,耸耸肩,转身回了我的小柴房,把背包放在我那简陋不堪的小木床上,抓过床头破碗里放着的昨晚吃剩下的半个馒头狼吞虎咽起来。 才刚喝了两口冷水顺了顺食儿,就听见有人重重地敲门:“里面的那个,出来!” 掸去衣服上的馒头渣儿,我将门打开,一名衙役立在外面把我上下一阵打量后道:“你,跟我们去衙门走一趟。” 院子里,张成明哭丧着脸正对着衙役头儿哀求:“官爷,当真与小生无关哪!小生还要备考,这一去衙门,实在是对小生的风评有损,请差爷明鉴哪!” 衙役头儿笑了一声:“你若没干违法勾当还怕什么风评有损?不过是让你去衙门做个证明罢了,这是给在藉百姓销户的例行手续,哪儿那么多废话!走着!” 我回头看了眼北屋,见两名衙役正抬了副担架,将盖着白布的于氏的尸体从屋内抬出来,想来也是要运到衙门去的。 销户手续需要的程序我不懂,但能够把于氏的尸体弄到衙门去倒是最好不过,因为……于氏并非自缢,而是他杀。 就算于氏死意已决,在自己脖子被勒住而造成窒息的那一刻也会觉得相当的痛苦,既然痛苦就肯定会挣扎,全身的重量挂在那根裙带上,经过挣扎扭动的话,脖子上被勒住的周围会出现一些或明显或不易察觉的挫裂伤、表皮脱落以及皮下出血的现象。刚才我近距离地仔细看过:没有。这就足以证明于氏在吊在裙带上之前要么已经死了,要么就是失去了意识,而后被人吊在了梁上,所以毫无疑问地这是一起杀人案件。 再有就是于氏的床铺和衣柜里的衣服。她用以“自缢”的裙带是从衣柜里拿的,那裙带肯定是同与它配套的衣裙放在一起,都被叠于那摞衣服的下半部,而将裙带从中抽出来必定会碰到其它的衣服,可我并没有在其它的衣服上发现有被动过的痕迹,总不会是于氏在一心求死的情况下还有那样的心情把动过的衣服再整理一遍吧?就算是有,那么床上凌乱的被褥又做何解释呢?被褥可是在明面上的,似乎更有理由被叠得整整齐齐才是。 杀人需要动机,自杀更需要动机。说于氏是自缢,那么她的动机是什么?昨天还有心情买新首饰、言辞暧昧地勾搭伪男子我,只不过一个晚上的时间她的情绪就经历了巨大的变化而决心求死了吗? 昨儿……她的老公于荣似乎并没有回家呢。 跟在这帮衙役的屁股后面儿,我和张成明被带往了虞城府衙。 虞城府衙,坐北朝南,大门前一道照壁,画四脚兽一只。正中有门三扇,一正两侧,正门上悬有一匾,黑底金字书着“清城府衙”四字。进入大门,走上一段距离,正对着的是二门,也是三扇,正中一扇上匾额写着“仪门”,取“有仪可象”之意。仪门之内是一处大天井,正中竖着一架牌坊,横额写着“尔俸尔禄,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难欺”的戒石铭。天井两旁分左右各有三间大房和四间小房,大房门匾上分别写有“吏、户、礼、兵、刑、工”的字样,这是衙门里依朝廷六部而设的六房书吏的办事处,小房则是给衙役们休息用的。穿过天井再往后走,那就是府衙大堂了,知府大人审案子的地方。 衙役们只把我和张成明带到了户房就散了,抬着于氏尸体的几个人从府衙大堂旁边的月洞门穿过去,大概是去了停尸间。 衙役头儿留了下来,待户房的书吏调出于氏的户藉卷宗来后,便让我和张成明讲明发现于氏尸体的经过,由书吏抄录在簿纳入卷宗,最后放在已注销人口的档案柜里。 看样子,于氏之死要被列为自尽身亡而了结了吗?我摸摸下巴。 ……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才刚穿来古代,还是在一名小叫花身上复活的,目前还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情况,就不要参合了。大家就当这个世界没有我好了,于氏总归是死了,有我没我结果都是如此。 我和张成明的证明词已经誊录妥当,书吏挥了挥手:“行了,没你们事儿了,回去吧,有事在通知你们。” 刚刚踏出户房的门,就见匆匆跑过来一个衙役,叫道:“且慢!你们两个!还不能走!” 衙役头便问他:“黑子,什么事?” 黑子奔至面前,喘着道:“头儿,上头说升堂,要这两个人上堂听讯。” 衙役头儿搔了搔脑壳:“这是为的什么?莫非宋先生那里查出什么问题来了?” 唔,看来我想躲清闲还是不成的了。那位宋先生何许人也?仵作么? 跟着衙役头儿回身行往府衙大堂,见正中是暖阁,暖阁影壁上绘有青天红日,头顶匾书“明镜高悬”,下设公案高椅,案上文房四宝并签筒惊堂木。 暖阁左侧设一桌一椅,坐了个书吏,右侧设木架堂鼓,两边列队立着手执皂棍的衙差,万事俱备,只差一个知府大老爷。 “先跪这儿罢。”衙役头儿道了一声儿后便立到了左边第一个位置上,张成明早吓得软了,话音儿才落他就扑通一声儿跪在了地上,我磨叽了一阵,最终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只好入乡随俗地弯下了双膝。 一时听得大堂后厢的二堂内有人击磬,那是知府大人已到堂的讯号,就听得一阵慢悠悠的脚步声儿徐徐转来,伴着声儿懒洋洋的笑:“扰了本府的午饭,今儿结案后无论凶手还是人证,统统先拉下去打十大板再说!” 张成明“冤枉啊——”一声尖叫,直把我吓了一跳,错了错身离他远了几厘米,才要抬起脸来去看看这位滥用典刑的知府大人的尊容,便听得堂上众衙役“威——武——”齐喝,倒还真有那么一股令人不得不敬畏低头的压迫感,于是不好再看,将头半垂,听这位知府大人懒洋洋地道了声儿:“升堂。” 第三章 知府大人 升堂鼓罢,听得的声音由公案后散散漫漫地飘下:“死者于陈氏的尸首经本衙仵作检验过后认定为他人所杀,因此本府予以立案审理。王班头儿,与本案有关人员可都带来了?” 王班头儿就是刚才的那位衙役头儿,出列行礼道:“回大人,有两名人证已带到,死者于陈氏的丈夫于荣由于案发时未在家中,属下已经派人去找他了,另还有一名房客,此时应该在来府衙的路上了。” 知府大人只“嗯”了一声儿,王班头儿就退回了列队中。接着听见茶杯响了一声,大约是喝了口茶,而后才道:“从左边这个开始,自报家门。” 左边那个是张成明,闻言哆哆嗦嗦地道:“回、回青天大老爷,小生张成明,江南景城外桃花村人氏,因要来于城参加府试,所以暂时租住了于荣家的房子,至今已有十八日,望大老爷明鉴!” 知府大人只懒懒地哼了一声儿:“下一个。” “我……咳,小民姓周,”我依旧半垂着头,“单名一个天字,江南秀城外荷香村人氏,到虞城谋生过活,租住于荣家房子已有六日。” 秀城荷香村,那是包子大婶的家乡,白天里听她同油条大嫂闲聊时得知的,正好搬过来用在自己的身上,否则若说我就是虞城人,那又何须租住房子,说别的地方我又不大了解,除了虞城就只知道秀城的荷香村这个地名儿了。而若实话实说自己是个乞丐的话,又不好解释为什么现在衣冠整齐,说不定会被勒令着把那捡到的十两银交公,那银子我已花了不少,短时间内根本凑不齐十两,万一再因此获个罪、发个配,我这一次又白活了。 所以,不扯个谎混过去是不行的。 知府大人喉间嗬嗬一笑:“‘周天’?‘周天’,唔,这名儿有意思。” 名儿是本名,虽然我穿了,保留原名儿也算对原来的世界存个念想儿。 “你们两个谁第一个发现了于陈氏的尸体的?”知府大人开始正经儿问案。 “回、回青天大老爷,是、是小生。”张成明哆嗦着答话,真不知道他这几两小胆儿还怎么考功名做大官儿。 “给本府说说经过罢。”知府大人打了个呵欠。 张成明便将经过哆嗦着讲了一遍,同我在于家院子里问他的那几句基本一致。知府大人随手翻了翻公案上的几页纸,慢悠悠地说道:“仵作对于陈氏的验尸结果是:于陈氏死于昨儿夜里寅时至卯时这一段时间。张成明,这段时间内你在做什么?” 张成明吓得伏在地上:“回回回回回大老爷的话话:小生昨夜一直读读读读书至至至丑时,因油灯灯灯的油用用用用完了,这才才才才睡下,请大老爷爷爷明鉴哪!” 知府大人便又道:“周天儿,你呢?” 天字的儿化音从没人叫得这么顺口,就好像我同他有了多少年的交情似的, “回大人,小民昨晚亥时就已睡下,直至今早辰时。”我不紧不慢地作答。 正说着话,听见有衙役上堂报曰于陈氏的丈夫于荣和另一位房客吴富贵到了,一并带上堂来跪在我和张成明的身旁,各自报过家门后又分别回答了关于昨晚都在做些什么的问题。于荣因给人做短工,在雇主家连夜砌花池子,所以昨晚并未在家,吴富贵则说他昨天喝了酒,早早就睡下了——表面看来,这几个人似乎都没什么问题。 于荣夫妇每晚睡前都会从里面把院门锁上的,我的柴房挨院门较近,所以昨天晚上我清楚地听见于氏锁院门的声音,既然于荣要连夜在雇主家里干活,那就不必给他留门了,如果有突发事件他半夜里回来,那也只好敲门等开。于荣家的院墙有一人半高,东、北、西三面都有邻居的房舍比肩相连,南侧是院门所在,门外正对着大街,就算无人看见,以墙的高度来看,于荣也不大可能能够翻墙入院。因此,犯罪嫌疑人中于荣可以第一个暂时性地排除掉。 既然于荣翻起墙来不是件易事,那么对于外人来说也是一样的不易,而且据我所知,于荣的左邻右舍都养了看家狗,就算有人越墙翻至于荣家的院内,那些狗必然会闻声大吠,除非翻墙的就是他的这几位邻居本人。 因此,恐怕还需要得到于荣家邻居的不在场证明才能将凶嫌范围缩得更小。而且我更倾向于邻居或是房客犯案的可能性,于陈氏水性扬花的性子与于荣不常在家的事实情况注定了这件案子充满了红杏的味道。 那位知府大人喝了口茶,慢条斯理地道:“于荣的雇主及其邻居可带到了?” 有衙役应了,并且将几人带上堂来。问讯的结果证实于荣昨晚确实在雇主府中干活,而左邻和右舍,昨夜一个是举家去亲戚家串门一夜未归,另一家是六十多岁的老两口,更不可能翻墙入院,就算当真翻进去了,以那老爷子的体格要想杀死于陈氏并且将她吊到房梁上去还确实不是件容易事儿。这么一来,凶嫌的范围便落在了书生张成明和长工吴富贵的头上。当然……还有我。 “说罢,你们三个。”知府大人懒洋洋地笑,“是谁奸杀了于陈氏?” 奸杀?唔,是仵作验尸的结果。可惜了,这是古代,否则只需验一验于陈氏体内残留的东西就能直接找出杀人凶手来。 是五大三粗的吴富贵?还是胆小如鼠的张成明?表面上看来似乎吴富贵更有可能一些,但是人不可貌相,扮猪吃老虎的事并不少见。 “冤枉哪——”张成明又是一声尖叫,整个人几乎完全趴在了地上,痛哭流涕外加拼命叩头,我亲眼看见一缕鼻涕被他沾在了大理石的地面上拉出一根晶亮的丝。 “哭喊者板子伺候。”知府大人只淡淡地道了这么一句,张成明立刻便收了声。 “王班头儿,张成明说他油灯里的油用完了……那灯你可检查过了?”知府大人问向衙役头。 “回大人的话,检查过了,灯里的油确已用完。”王班头儿出列答道。 “吴富贵,昨天你同谁喝的酒?”知府大人突然又将问题转向了吴富贵。 吴富贵愣了一下方道:“回、回大老爷的话,昨儿个小民下工回来,自个儿在路边酒摊子上喝的,并、并无旁人相陪。” “唔……眼下看来,只有你们三人无法证明案发时不在现场,因此奸杀于陈氏之人必然是你们三人中的一个。这件案子嘛,说大不大,说小么,也不能潦草完事儿。你们须知老爷我的这顶乌纱才戴了不过一年,还不想早早摘下,所以老爷我是宁错杀一百也绝不能放过一个。你们三个要么就一齐打入大牢等着秋后问斩,要么就给老爷我好好儿想想:是痛快地自了首免去大家的麻烦呢,还是有什么可疑之处、可疑之人未曾对老爷我尽述呢?”知府大人慢悠悠地说着,那懒洋洋的语气非但不会让人认为他是在开玩笑,反而还有种无形的杀意,令人对他那“宁错杀一百不放过一个”的话深信不疑。 这个知府,昏官一位。 张成明最先吓抽了,浑身抖如筛糠,却又不敢放声喊冤恐挨板子,哆嗦了一阵,突然想起了什么事又下定了什么决心似地伸手向我一指:“他!回青天大老爷,是他!肯定是他!他是凶手!” 我偏头看他,见他满脸水当当地泛着鼻涕的光泽,让人很想用大板子好好儿地“怜爱”他一番。 “这个姓周的——他、他就是个小白脸儿!”张成明声音也高了,腰也不软了,一口气说五个字也不费劲儿了,“小生曾见过于陈氏去他住的那柴房里待了将近半个时辰才出来!平日里两个人也眉来眼去的,言行极不检点!望大老爷明鉴哪!” “周天儿,”知府大人的声音慢悠悠飘下:“张成明所说的可确有其事?” “回大人,于陈氏前往小民屋中不过是闲话了半个时辰而已,并未涉及什么私情。至于眉来眼去……小民极少关注于陈氏,她有否对小民眉来眼去,小民不知,小民却从不曾对她眉来眼去。”我如实应答。 如果这位知府大人还没有昏聩到不动脑子的地步,应该可以听得懂我话中的暗示:若张成明当真是位正人君子,就不会去那么注意人家有夫之妇的言行举止,何况他马上就要应考,更应当专注于书本,而不是眉来眼去。 另外,我并没有否认于陈氏对我的“眉来”,她本就是个风流人物,这位知府有必要知道这一点,说是“奸杀”似乎并不完全对,于荣家的院子并不很大,倘若于陈氏被人强行ooxx一定会发出或大或小的声音的,凶手如果是张成明和吴富贵中的一个,难道不怕这声音被我和另外一人听到么?因此说成是“情杀”应该更确切些,于陈氏在死前同凶手的ooxx行为当属自愿,只要能问出张吴二人平时与于陈氏有无暧昧举止,离找出真凶就更近一步了。 “张成明,周天与于陈氏眉来眼去,你又是如何看见的?”这位知府大人幸好还不算太昏,脑子还是动了一动的。 “小生、小生只是无意中撞见、撞见的……”张成明也不是很傻,听出了知府的言下之意,吓得不敢再多说。 “喔——周天儿,你可还有话说?于陈氏是否为你所杀?”知府大人又问向我,那语气倒不似质问,反而像是无聊人等在打探什么八卦绯闻般。 “回大人的话,于陈氏不是小民所杀。”我答道。 “不是你所杀那是谁所杀?”知府大人很没水准地继续问。 “小民不知。”我干脆利落地答。 耳里听见这位知府轻不可闻地笑了一声儿,这笑声听来竟有一种识穿人心的通透、调侃和讥嘲。 “吴富贵,你呢?可还有话对本府说?”知府大人说话的语气里却没有通透和调侃,只剩下淡淡的讥嘲味儿,似笑非笑地继续发问。 吴富贵低头想了一阵,终于一抬手,准准地指向了我:“回……回大人的话,小民也曾看到过姓周的同于陈氏共处一房……” 我挠挠头,很想抽抽我的嘴角。于陈氏的确是去过我房里的,拉七拉八地很是赖了一通不肯走,不过就是些闪烁暧昧的勾引之语,让我恶寒了很久。如今被人指到鼻子上来,万一这位好像不怎么清明的知府大人没什么耐心、不肯好好查案,冤我个奸杀妇人之罪,那岂不是滑稽了?我有那胆儿也没那心呀,有那心也没那套家伙什儿呀。 知府大人便又问了:“周天儿,这二人都曾看到你与有夫之妇于陈氏共处一屋,如今她被奸杀在房,你可有何话说?” “大人,”我淡淡开口,“于陈氏到小民房中说话确有其事,只不知这与她被奸杀在房有何关联?” “这——这不是很明显么!”不等知府大人说话,张成明已是迫不及待地指了过来,“你与张陈氏之间不清不楚,不是你做出这档子事来还能是谁?!” 掏了掏耳朵,没有理他。 “大、大人!”张成明见状忙转头去看知府大人,“他不敢正面作答!凶手必是他无疑了!” 知府大人那厢一笑:“你是知府还是我是知府?要不你坐到我这儿来问案?” 张成明吓得连连磕头:“小生不敢!小生不敢!大人恕罪!” 这位知府大人还真是没个朝廷命官应有的威仪,说话语气完全像个市井无赖。 没等这无赖知府再开口,忽见后堂跑上来个小衙役,附在耳边如此这般说了一阵,知府大人“哦”了一声,挥挥手,那小衙役便退了下去。 听得这位大人长长地伸了个懒腰,笑道:“罢了,今儿个便玩儿到这里,本府来了客人还需坐陪,结案罢。” 第四章 赏你十大板 “结案罢”?他好像还没问出什么来呢吧,为了陪客这就要结案了?果然是昏官。 “堂下之人听判:”这昏官已经迫不及待要退堂了,“案犯吴富贵因奸杀于陈氏,罪证确凿,予以收监,秋后问斩……” “冤枉啊大人——”吴富贵惊惶失措,连连叩头:“小民冤枉——” 昏官的声音里带了几许不耐烦:“经本衙捕头现场查验,发现张陈氏屋中地面留有少许砖灰——吴富贵,于荣家方圆一里内,在砖窑做工之人只你一个,这杀了张陈氏之人除了你还能有谁?” “冤枉啊大人——”吴富贵语声凄厉。 地面上有砖灰,这个决定性的线索昏官应该早就知道了,为什么现在才提出来?这人的思维还真是不合常理。我忍不住稍稍抬了抬头,看到了那铺着黄缎子的公案上方这昏官的一只手指意外修长的手。 昏官不待吴富贵继续喊下去,由签筒里抽出根签子便要往下扔,口中冷声道:“你小子还敢咆哮公堂?来人哪,狗头铡抬上来,老爷我今儿就铡了他——”那签子却捏在手中,迟迟没有抛出——这签子若是落了地,哪怕一秒之后明白了是误判,那也是万不能改变了。 “——这不可能!这根本不可能——”吴富贵直吓得爬过去,地面上留下长长一道湿痕——他吓得小便失禁了。“我昨夜穿的是才刚洗干净的鞋,根本不可能——” “根本不可能在于陈氏的屋中留下砖灰,是不是?”昏官语声里带着调侃的笑,指尖一挑,签子轻轻落在地上,“拖下去,秋后问斩。” 吴富贵失了魂儿般一个字儿也说不出来,被两名衙役拖下了堂去。听得这昏官似是自语般地笑道:“省了老爷我的事儿了,本还想先诈一诈张成明,说那于陈氏屋中地上有灯油呢……” 张成明也不知听没听见这话,只管趴在地上一个劲儿地磕头。 这个……无厘头的知府,竟然会用这种近似流氓作风的法子来问案,他怎么当上知府的?买官?朝中有后台?更可气的是这法子分明他早就想好了,却迟迟不肯使出来尽快结案,其原因不过是恼我们扰了他的午饭,这才故意言语撩拨得人相互指证,他在堂上喝茶看戏,待堂下人急够了怕够了咬够了,他也娱乐了哈皮了满意了,然后结案了事。 真是恶趣味啊。 “张成明,没你什么事儿了,退下罢。”恶趣味的知府大人懒懒地道。 张成明磕磕绊绊地下得堂去,这一遭儿公堂对簿把他吓得不轻。 我呢?我呢?这个不按常理出牌的恶质知府把我留下来有何居心? “周天儿,”知府大人懒洋洋开口,这两个字总被他叫得三分暧昧,“本府此前在荷香村所隶属的咏春县做过一段时间的县令,荷香村的人口册子仅只一本,本府好像还没有健忘到记不起那个村子一共只有三十户人家、四个姓氏:张、陈、刘、徐。你这个周姓人氏又是从哪里生出来的?可否为本府解此疑惑呢?”边说边从签筒内抽了支令签出来捏在手中,语气里带着似笑非笑地道:“若是解得不能令本府满意,就莫怪本府赏你板子当午饭吃了。” 哎哟喂。 “回大人,小民是被人收养的义子,本家姓周。”我不紧不慢地回答。一个谎话要靠十个谎话来圆,这话绝对在理儿。 “喔,”知府大人更是不紧不慢,“那么收养你的那家人姓甚名谁?说来看看本府认不认得。——若是本府不认得的话,本府便再多赏你五板当小菜儿。” “回大人,小民极小的时候养父母便过世了,因此小民已不大记得父母名讳,且自从养父母过世后小民便离开了荷香村,过去的事都不大记得了。”我把所有这知府能提出疑问的可能性全部堵死,不给他任何打我板子的机会。 “喔——”知府大人长长地拉着腔,笑道:“从小便失了父母,还真是苦了你了。——来呀,赏咱们这位可怜人十大板以资安慰罢。”说着,指尖轻挑,令签落地。 “噗——”不知谁的一声笑由后堂传出,我抬眼儿向里看了看。 “怎么,是不是本府赏得少了?”知府大人语气关心地问。 “大人不必客气,小民还没吃午饭。”我恭声应道。令签已落地,板子是挨定了,哭天抢地喊冤求饶都没用,这个家伙想打我板子根本无需借口,刚才不过是涮着我玩儿罢了,到底理亏的是我,只能催他快快打完收工,我好回家吃饭。 知府大人起身掸掸衣摆,道了声“退堂罢”,一步三摇地在众衙役“威——武——”声中转往后堂,我咬着牙头一次彻底抬起脸来望过去,想看看这流氓知府究竟长着怎样一副欠人踩的尊容,却只看到他一记伸着懒腰的背影,临进后堂门时忽儿立住了脚,仿佛有所感应般地扭头瞟了我一眼,丢下个浅浅淡淡闲闲懒懒的笑。 今儿的天气真好,阳光酥暖,晴空碧透。 甩着肿痛不堪的两个屁股蛋儿,先去药房买了棒创药,再去街边小店买了几个素包子,一路走一路吃,回到于荣家的时候正好吃完,惹得隔壁家的大黄狗二嘎子恨恨地瞪了我两眼。 于荣在自个儿屋里边喝酒边骂街,老婆虽然是被人杀死的,然而红杏出墙已久,戴了绿帽子哪里有心情办丧事,听说他已经同意官府把于陈氏的尸体扔到乱葬岗去了——还省了一副棺材板儿钱。 据包子大婶和油条嫂的小道消息:下午的时候那位知府大人就着吴富贵奸杀于陈氏一案又升了一回堂。为的什么呢?原来是忘记让吴富贵在证词上画押了。 他还真是…… 吴富贵和于陈氏一年多前就已经给于荣做上了绿帽子,吴富贵正值壮年且尚未娶妻,于陈氏风华正茂又放荡多情,加上于荣每日在外打工忙得极少在家,这两下里一拍即合。然而这一情况在书生张成明租入张家后忽然有了变化——于陈氏喜新厌旧了。 张成明年轻,长得又比吴富贵好上一些,于陈氏自是想方设法地挑逗勾搭,好容易张成明明白了她的心思才欲有所“作为”,却不料……我又租住了进来。 吴富贵即便初衷只是同于陈氏玩玩儿也受不了她一个两个地往床上哄,男人也是有嫉妒心和攀比心的,无论正不正当。 于是多日来积累下的恼恨在昨晚喝了酒后就爆发了,在于陈氏的身上动着动着不知怎么就来了气,扯过一旁的被子便捂住了她的口鼻。于陈氏那时其实只是晕过去了,否则她的尸体征象就不会是我所看见的那样,捂死和缢死当然不同,这倒是无意中为吴富贵做成于陈氏自缢的假象提供了那么一点点的掩护——还好那位不着调的知府大人有个不错的仵作,没有被这一假象迷惑过去。 于荣又哭又闹了一个晚上,第二天甩给闻讯赶来的于陈氏的家人一纸休书,并且抡起大扫帚把我和张成明一起赶出了家门。 张成明啐了一口痰在于荣家门口,念念叨叨地道:“等我高中——哼哼!你且看着!等我高中——” 扛起我做生意用的桌凳,背上我的行李包——里面只有一身衣服、文房四宝和昨天换来的那几本书,选了与张成明相反的方向慢慢走开。挨了板子的部位疼得很,眼下坐也坐不得,住也没处住,茫茫世间,我始终在伶仃洋上叹着伶仃。 身上的钱买了药后就只剩下了七八十文,若是再不多挣上一些只怕连吃饭都成了问题。眼看天色将暮更难有生意上门,这个时候再去找地方租住也是不大容易。想来想去,只好回到白天里招揽生意的地方,幡子打起来,桌凳摆上,抱着一线希望等客户。 ……子时三刻的时候,我蜷到桌上睡了。 一大早,包子大婶的尖笑在耳边响起:“哎哟哟!小先生!怎么了这是?被家中娘子赶出来了?” 油条大嫂在旁应和:“不会是小先生在外头有人儿了罢?快跟姐姐们说说——是哪家的姑娘?长得俊不俊?” “姐姐们早。”我揉眼起身,这二位惹不得,只好任君调戏。“烦姐姐替小生照看一下摊子,小生去井边洗把脸就来。” “去罢去罢!跟我们还客气什么?!要不要姐姐帮你洗?咕咕咕咕!”包子大婶笑得如发了情的老母鸡。——您老贵庚了我说?!还姐姐?! 洗罢脸,随便在路边摊儿上喝了碗粥吃了两个烧饼,重新回到我的写字摊儿前,坐是不敢坐了,只好倚着桌子站着,惹得包子大婶和油条大嫂春心大动,不住地打听我的隐私,譬如内衣是黑的还是白的了,睡觉喜欢什么姿势了,洗澡时先洗哪个部位了……这二位大神也不是不怕人置喙她们的作风言行的,人家的问题都是暗藏机锋,问得相当地有技巧。 一整个上午没开张,我有点儿发愁了。身上的钱所剩无己,眼下也没有落脚之处,总不能夜夜露宿街头,现在是晚春的天儿,夜里空气却还凉得很,迟早给我冻趴下。 劳动人民不容易,挣口饭钱何其难哪!实在不行……我就去卖身???可我是黑户而且小白脸一个,想卖到有钱人家,又能做什么呢,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没有身份、来历不明,这样的条件儿大概只能低价卖身了,而且估计也没有哪个大户人家愿意要我?哎,怎么办呢? 所以万事还得靠自己,天无绝人之路,我一直这么坚信。 于是……中午的时候我牺牲了色相,从包子大婶那里混了两个包子裹腹,被她在手上和背上各揩了一把油。 下午的时候总算来了点儿运气,接了宗代写家书的活儿,客户是位怀了八个月身孕的少妇,老公给人打工见天儿忙得脚不沾家,少妇便给娘家去信,想着让自个儿的母亲从老家过来照顾她一阵儿直到顺利生产。 才将书信写好,这位孕妇却突然腹痛起来,忙拜托了我替她去驿站将信尽快发出,鸡蛋婶和馒头嫂还热心地扶了她去医馆。没奈何,我只好忍着屁股上的硬伤一步一蹭地往离得最近的驿馆而去。 由驿馆出来,我走走停停,边赏这江南烟花三月的风景边慢慢往回走,反正今天已经挣了十文,晚饭是有了,明天如何明天再说,知足方能常乐,不急。 第五章 在春光里 虞城,是江南地区除去首府望城之外最繁华的一座城。它人口稠密、物阜民丰,更有一条人工开凿的大运河纵贯全城,名为苏运河。河上来来往往的皆是商船客船与游船,汇聚了来自全国各地的商贾与游客,再兼之天龙朝风气开放不啻正史大唐,因此这清城更是歌舞升平日夜不休。 苏运河根据城内地形修得时宽时窄,窄处类似水巷,宽处恰如湖泊,河水也被分为了数条支流,在城内纵横交错,因此把清城称为水城也不为过。 今儿的天气格外的好,艳阳明媚,暖风熏人,水岸边绿柳连绵如雾,孔桥畔桃花簇锦成霞,有蝶舞莺歌,有水天一色,有浣纱佳丽,有吟诗少年,还有位披散了长发的白衣男子弄舟湖上、飘飘乎卧舱倚舷,悠悠哉把酒放歌,于苍穹碧涛间如翩然一叶,在人间万象中似逍遥神仙,端的是把立于桃花底、孔桥上,迎风临水悄然伫足的我……看得痴了。 那歌声隔着春水隐隐传入耳中,听得是:“……将进酒,杯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但愿长醉不复醒,与尔同销万古愁。 与尔同销万古愁。 怔怔地不知立了多少时候,回过神儿来早已是新月初升,万家灯火。湖面上没了那饮酒放歌之人的身影,却总好似有股醇醇的酒香萦绕不散。 我竟有些醉了。 慢慢地沿着水岸往回走,岸边茶馆酒肆仍未打烊,一串串红红的灯笼映在湖面上,随着水纹晃得人心也摇啊摇的欲凌波直入九重霄去。 忽然觉得有点孤单,有点茫然。能够重生是幸运和喜悦的,这对于我来说已是上天给予的最大的恩赐。所以我不敢再多求什么,穿金戴银,吃饱穿暖,米虫生活,美男相伴,统统都不去想。我只想珍惜这段续接的生命,最低限度的养活它,可以贫穷,但努力不能潦倒;可以平淡,却也做到自得其乐。 只是,我从未想过去求一个伴。 这肉身是乞儿,亲人朋友一概没有,饥饿能够扼杀生命,孤独却能够扼杀灵魂。 所以……我忽然想找个伴儿了,虽然只是想想而已。 是的,只是想想而已。 挠挠头,我加快了步子,臀伤不知为什么好似不太那么疼了,想来是那酒味解痛。 回到了我的地盘儿时不由傻了眼:我的摊子呢?桌子凳子和幡子呢? 基本上在这附近做小买卖的大家平日里相互间都很照顾的,难免谁去如个厕或临时有事走开,旁边的人都会帮忙看摊儿,这已是约定俗成的习惯了,所以下午的时候我才敢放心地撇下摊子去帮那孕妇发信。 四下里看了一看,见卖菜的牛大壮还在,忙走过去问他:“牛哥,可曾看见我那摊子被谁收去了么?” 牛大壮拍了下手,道:“你可不知道——今儿下午那叫一个乱!咱们后边儿那家桃花醉酒楼里有两伙儿人喝多了打起来,从楼里打到楼外,三四十号人闹成一片,摔了那大婶子的包子,掀了小嫂子的馒头,我估摸着你那桌凳只怕也混乱里被砸了。这不,刚才扫街的才把这儿收拾妥了,要不你去找他问问看。” 这……就不必问了。要是桌凳还完好的话人家也不可能给我收了去,十有八九我可怜的家伙什儿们已经粉身碎骨壮烈殉职了。 幸好包裹我始终背在身上,里面只有几十文钱和四本书及几样日常用品,我赖以谋生的笔墨纸砚也在下午的火并中葬了身。 几十文钱再置一套挣钱的家伙儿是不能够了,没了招牌就没法子招揽生意,招揽不了生意就挣不到钱,眼下的我是没地儿住,再过不了两天就要没饭吃,难不成我还真得回去做乞丐么? 牛大壮已经开始收摊子了,街边的店铺也在打烊,路上行人行色匆匆,正是该各自回去温暖的家中与家人共进晚餐、饮茶闲话的时候。 我漫无目的地走着,沐着暖中透着微凉的晚风,发丝挑着桃花的香味儿拂在脸上,不由得想起了“春风沉醉的晚上”这句话。不知不觉间竟又回到了那白衣人泛舟的湖畔,倚住岸边一株垂柳,望着星光下幽蓝的湖水出起了神。 那人会是谁呢?许是某个富人家的公子哥儿,不愁吃穿,不愁前途,每天过的是把酒纵歌快活逍遥的日子。也许我曾在街上与他擦肩而过过,我穿着粗布衫,正为着生计绞尽脑汁,而他穿着白衣,步履悠闲,潇洒风流,唇边带着笑,身边还有几个同样是年少轻狂的好友,就这么擦过去,我没有注意到他,他更不会注意到我,他所走的是他的路,我所过的是我的桥,我与他,各有各的世界,各有各的人生,那般的不同,那般的遥远,那般的可望而不可及。 我决定,一但我挣到钱,第一件事就是给自己也买一套纯白的衫子穿。嗯,一定。 偎在树下,朦朦胧胧地睡去,春梦半片也无。 天还没亮,我就醒了。脸上有着丝丝凉意,竟是下起了蒙蒙春雨。天际微微地泛着蟹壳青,凉风从湖的彼端吹过来,直接穿透了我的薄衫。街上还没有行人,地面早已湿了个遍,我抱着胳膊上得孔桥,却看见落了满桥的桃花瓣。 春天要过去了么? 也罢,就这么把春心、春思、春梦都一并带了去,人还是现实些的好,少女情怀并不能当饭吃当床睡,我只是个平凡的普通人,活下去,才是眼下我唯一要做的事。 肚子不争气地叫了起来,这个时间小店铺还没有开门,路边摊儿也都没有出来,我是无处可去,无饭可吃,天大地大,独缺一个家。 找了一处民居的门洞子避雨,避了没多久这雨居然越下越大,渐渐地已经看不清街对面茶馆的门匾了,风更是又冷又疾,直令我激凌凌地连打了几个寒颤。 怎么办呢,怎么办呢,要怎么才能不饿肚子,不受风吹,不挨雨淋?一切美好的幻想和憧憬在现实的生存问题面前都脆弱得不堪一击。 我蹲下身,蜷缩成一团,哆嗦着,饥饿着,忍耐着。身上的几十文钱不到万不得已我实在不想花它,那是保命的钱,多花一文就少一分活下去的保障。 雨一直在下,下过了中午,下过了傍晚,直下到有家的人点上了温黄的灯,一杯暖茶静坐窗前细听那雨打芭蕉声声凉。 我从地上站起身,屁股因坐得久了已经麻得不像长在身上,至于昨天那板子造成的创伤早就在冻饿交加之下没了伤害性。咿咿呀呀地打了几个喷嚏,是感冒的前兆,不得不硬着头皮去敲这户人家的门,想要讨碗热水喝——今晚我就打算睡他们家门口了,免费替他家看门,还不得讨点报酬? 乒乒乓乓敲了一阵,始终不见有人来开,也许是雨声太大,屋里的人听不见,又许是那正享受着温暖的人根本不想理会门窗外的凄雨冷风。 只好回过身来重新望向门洞外的雨幕,地面上的水积成了洼,哗啦哗啦地像煮沸了的锅般咕嘟着大大小小的水泡,而藉着对面门廊下灯笼昏黄的光,我在这些泡泡中无意间瞥见了一角银白色。 ——那是什么?好像好像——是银子?! 不容多想,我一个猛子扎进雨中,不顾瞬间湿透的衣衫令人厌烦地贴在身上,猫腰抄手将那角银白色抓在手里。 ——当真是银子!当真是!老天!我究竟是倒霉蛋还是幸运儿?大街上捡银子的事儿本来就稀罕,而我却在不长的时间内接连遇到了两回!这一锭银子虽不及初穿来时捡的那一锭沉,但怎么着也够我先找家小客栈住上一晚、洗个热水澡吃顿有油星儿的饭菜了。 一时有银在手,我欲仰天长啸,无奈才一张嘴就喝了一口雨水,只好作罢。 才要冒雨去找家客栈投宿,却突然斜刺里窜出个人来,一把薅住我的胳膊叫道:“喂!那银子是我丢的!还给我!” 转头望去,却见是个衣衫褴褛的中年男子,瘦骨嶙峋,蓬头圬面,布满眼屎的红通通的双眼死死地盯着我手上的那锭银子,一口大黄牙直恨不得把我的手咬掉。 这是个乞丐,银子当然不会是他丢的。他只是和我一样,在附近避雨的时候瞥到了这锭银子,无奈下手晚了我一步,心有不甘,便想强行夺财。 饥饿和寒冷的滋味儿我已经深有体会,所以我不可能把到手的钱扔出去,但是我也不会独吞它,毕竟我和这个乞丐同是天涯沦落人,他有多苦我都知道。 “这银子不是你的,”我平声静气地开口,“它被丢在街上,是无主之财,既是无主之财,那么谁先捡到谁就有权处置它。你若是愿意,我可以分一半给你,若是不愿意,你一文钱也别想拿到。你看怎么样呢?” “放屁!这银子明明就是我丢的!我丢的!”乞丐劈手来夺,被我先一步预料中而闪了开去,然而我的胳膊仍被他牢牢抓着,肮脏的指甲几乎要抠进我的肉里。 这个家伙还真是贪心,既如此就不能怪我不够义气了。我在那一世的舅舅是个探险家,因此偶尔也跟着学了几招防身术,虽然我没有力量,但是巧劲儿还能用上几分,于是一转一甩间摆脱了这乞丐的钳制,拔腿就跑。 若是真打起架来我肯定不是他的对手,好汉不吃眼前亏,我跑,我玩儿命地跑,哎呀。 那乞丐见钱拼命,从身后一个饿虎扑食把我扑倒在地,本来我就一天没吃饭,又冻了这么长时间,身体机能早就处于最低谷状态,一下子就跌进了街边的水坑里,同这乞丐滚作了一堆。 “银子给我!”乞丐恶狠狠地叫着,一拳砸在我的鼻子上。 你个嫂嫂的!少爷我虽然落魄至此,却从来不是打不还手的人——为了晚饭,拼了! 伸出两指狠狠地戳向乞丐的鼻孔,听得他痛呼一声身子偏到了一旁,我立刻翻身将他压在身下,一顿乌龟王八拳抡过去,拳拳砸在他的眼睛上——论力量我不如他,迟早会被他反压,所以必须先困住他的视线,然后再伺机逃走。 然而我低估了“人急拼命”的潜力,这乞丐迷离着双眼硬是扯住我不肯放手,两个人在雨地里摸爬滚打,正进行至酣处,蓦地听得头顶上一声大喝:“住手!衙差!”翻译成现代话就是“住手!我是警察!” 乞丐什么的平日里最怕有权有势的人了,一是出于低等人群的自卑,对这类人有天生的畏惧,二是每每权势人行路会指使了手下将他们像拦街狗般打骂走,免得污了贵人眼。 所以乍闻得这声大喝,那乞丐便立时住了手,吓得一骨碌爬起身跪在地上连连磕头。我站起来就着雨水抹了把脸,却见自己早已成了泥人一个,和这乞丐放在一起根本难分彼此。 喊话的衙役手里撑着伞,腰间配着刀,怒声质问:“你二人在此厮打是何原因?!” “回差爷的话啊——这小子抢了我的银子啊——”那乞丐立时放声大哭起来。 乞丐,是见惯了人情冷暖、市井百态的人,固然可怜悲苦,却也不乏奸滑黑心之辈。 “可有此事?!”衙差瞪向我。 “这银子是我的,这个人见财起意,想要强取豪夺。”我不卑不亢地道。说假话,谁不会?这当口也万万不能说银子是捡的,否则必然会充了公,我饿怕了,这银子是救命稻草。 “他说谎!差爷明鉴哪!那银子明明是他从我这儿抢走的啊!”乞丐痛哭不止。 这衙役没了主意,想了一想,将腰间配刀抽了出来,向我二人一指:“你们两个!随本差到衙门去断个分明罢!” ——衙门?为毛又是衙门?我是不是八字和谁犯冲啊?!窦了个娥的! 第2章 知府大人和师爷审案子 现在又冷又饿地重新跪在衙门大堂上,浑身还往下淌着泥水,从来没有这么狼狈过,这真是一分钱难倒英雄好汉啊,更何况我还是一个对这个古代现状不清楚的人。 过了好久好久,终是听得后堂磬响,那道不算陌生的懒洋洋的声音伴着呵欠声在堂前公案后响起:“徐叨,你给老爷我在公堂之上摆两尊泥人儿做什么?要审问的人在哪里?” “噗呲——”地一声轻笑传自堂前,这笑声听来耳熟,依稀记得是我第一次过堂时在那后堂里就曾响起过的,今儿个这笑声居然挪到了前堂来,十分可疑。 徐叨就是押我和乞丐前来的那名衙差,闻言上前禀道:“回大人,堂下这两个……呃,泥人,就是要审问之人。” 知府大人哈哈地一声笑了起来,道:“难道这个人是属于泥鳅的吗,在泥巴地里钻来钻去?把老爷我的大堂都弄得脏兮兮的,还要派人打扫。现在无论谁对谁错,统统拉下去先打十大板再回来问话!” 这——个王八蛋知府有病么?动不动就要打人十大板。是不是有病啊。他究竟是怎么当上知府的?难道也是靠着挨板子,一路当上知府的。在心里恶趣味了一下。 “冤枉啊,我的青天大老爷,知府大老爷——”那个乞丐一听要挨板子,在那里鼻子一把泪一把在那里磕头,浑身的泥水不住的往下落。 “知府大人,还是先问案子吧。”一个清朗的声音又传了出来,不但耳熟,而且我可以非常确定之前那两声笑都是他传出来的。 “咳咳,”那知府在那里咳了几声,说道:“那好吧,先从左边开始吧,先自报家门,告诉老爷我都是什么人” 自报家门——又要自报家门—— 乞丐就是在左边,他磕着头,头发甩着泥水,不知是真哭还是假哭地道:“回青天大老爷,小民是江北郁城人氏,姓曾名老实,本人小本经营,做茶叶生意。前一段时间到江南来进茶叶,却不料中途遇到劫道的,抢去了小人所有的家当,只剩下了小人藏着鞋底里的一锭银子。小人本想着靠着藏起来的银子当作路费回家去,却不成想今不小心把它掉落了。幸好的是小人不久就察觉到了,于是便按照走过的路去找寻。然后就看见了这厮正在捡起银子,于是,小人上前去要,这厮不但不给,而且还殴打小人。望青天大老爷给小民做主哪!——” 听到乞丐说完以后,我心里想了一下。如果他真是一个乞丐,听他说起话来也不粗俗不堪。一听就是上过学受过一定的教育,难道真如他所说的,真是路上遇到劫匪身无分文。因此在这里做了乞丐,一看到银子,就想去抢。想做路费回家。 “嗯,嗯,那下一个呢。”那知府没什么兴趣的说到。 下一个……我也是提不起兴趣的说到:“小人周天。” “呵——”这知府不知为何感到有了兴趣起来,略微提高了些声音:“你是哪里人氏?” 我里了个去,它它它,它完完全全就是故意的!才打了我十大板没有多久。现在居然又又又很不经意地问到我? 再回答作荷香村人肯定是不行的了,那肯定是老寿星去上吊,找死。只好…… “小人从有记忆开始以来,就在到处流离失所?家乡到底在哪里,确实不记得了。”我答。 “是这样啊。”这知府没有再去逼问,而是恢复了了无兴趣的样子,道:“师爷,你看这个案子要怎么去审问呢?” 师爷?上次来这里的时候好像这号人物还没有出场的吧?什么时候这个流氓有怪癖的知府的手下又多了一位师爷? 忍不住的抬起头望了过去。却见怪癖知府的左下方正立着一位身着青衫的年轻男子,黑眸似星,丰神如玉,唇角扬着春风般的笑,为这肃杀气甚浓加上又怪癖知府的衙门大堂增添了几分书生意气。 ——这不是扇子兄么? 扇子兄正在斜着眼瞟着我和那自称曾老实的叫花子。我这一抬头望向他,正好对上他那两道清亮亮的目光,我们双方都是愣了一下,他便皱了皱眉然后挑了挑眉毛,对我做了一个十分搞笑的表情,对着我眨了眨眼睛,然后做出了他那时候找我借书时的那种坏笑。 我了个去的,小样,你在那里装什么装啊,我们两了谁不知道谁啊?不要以为你披了一个身师爷身份的皮就能覆盖你那猥琐淫.糜的内心。 我立刻低下头不在去看他。听得他阴阳怪气的说道:“周天,现在那银子在何方呢?” 哇哦哇哦,清朗的声音百分之百是他,然后这两次发笑的人也是他。 “回师爷的话,银子在我这里。”我老实的交代到。 只听到脚步声越来越近,青色的衣衫来到我和曾老实中间,把我们两个隔离开来,紧接着一只修长好看的男人的大手伸至面前,低声笑道:“周天,你把银两先借我一用,可好?” 借了我的钱是要还的,你滴明白不明白?死啦死啦滴,要洗要洗! 我不大情愿地从怀里掏来我的救命钱,连泥带水的一起放在他的手心里。他倒并不介意,只管拿了我掏出的银子重新来到公案左下方,含笑对曾老实道:“曾老实,你抬头望一望,看一看,你们俩个刚才争执的可是我手里拿的这银子?”说完伸出手,手心里托着那个脏兮兮地银子。 “没错!师爷大人!就是这个银子!这个银子本来就是小人所有,还望师爷大人和知府大人为小人做主啊!”曾老实连忙磕头说道。 扇子兄+师爷听到后又走到曾老实面前,把拿那银子的手伸到曾老实的眼前,对着他笑道说:“既然没有错,是你的银子,那你就拿着吧。” 曾老实面露喜色的伸手去拿那锭银子。赶忙的连连磕头嘴里喊着:“谢谢师爷大人。小人万分感谢师爷大人。”扇子兄有意无意地瞟了我一眼,我也淡淡地回了他一眼。 扇子兄见这情况,不由得嘴角弯弯了,转回身对着曾老实说到:“我们这里对茶叶买卖向来一直是鼓励与保护的,你既然因为这事破了财受了难,我们大人自是不会为难你。恰巧我们大人出仕之前曾受过一位茶商的一茶之恩,因此许诺但凡碰上与茶商有关的官司,无论原告被告,必定会当堂赏上一碗热茶——徐叨,咱们大人的书房西墙隔架上,从左往右数第三个格子放着的那罐茶叶,取上一些泡来给曾老实让他喝一杯热茶。” 徐叨听到后转身去取茶叶泡茶,让吴老实笑眯眯的又在那里磕头不止,谢完知府谢师爷。 扇子兄没有再多言,走回公案旁静静立定,一时间堂上没了什么事,那知府也不在去询问案情,将两条腿高高地翘在桌上,以至于我想抬头看看他的脸都被那两只大脚丫子挡了住。——一副的流氓架势。 一阵夹着浓重湿气味的冷风从大堂门口吹入,我激凌凌地打了几个寒颤,浑身如置冰窟,悄悄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发现烫得吓人,再加上身上衣服湿透着贴着肌肤,更是冷得不住哆嗦,喷嚏三三两两地脱口而出,在静静的大堂内回音绕梁。 徐叨不一会就将茶沏了来,递给跪在那里的曾老实手里,曾老实既得意又热切地接在手里咕咚了一大口,又连忙磕头拜谢知府大人和师爷。 然后又听到扇子兄温和的笑道说:“曾老实,这杯热茶喝起来怎么样?这可是我们大人收藏的上好的‘雨前’呢。” 曾老实听到后在那里竖着大拇指称赞道:“好茶!果然是好茶!清新宜口,唇齿留香啊!” 扇子兄大笑了起来,偏了偏身,向着那知府大人道:“大人,现在可以结案了。” 知府大人“哦”了一声儿,将那两根长腿放下去,流里流气地拍了下惊堂木,道:“来呀,把曾老实押下去打三十大板,然后押入大牢,等待明天调查取证后在开堂审问。” 这一句话吓懵了曾老实,在那里扯着嗓子喊道:大人冤枉啊。 “咆哮公堂者立刻掌嘴三十。”流氓知府的语气好像就盼望着曾老实继续“咆哮”着喊道好给他施展掌嘴的机会,曾老实立刻吓得不敢在喊一声。 扇子兄见吴老实不在喊闹,公堂上静了下来,便微笑着对曾老实说道:“曾老实,那银子若是你丢的,你必然十分清楚它有几两罢?你同周天所争的那锭二两的银子还在本师爷这里,如何就误认了方才本师爷给的那五两的银子是你的呢?”边说边摊开手心,豁然还有一锭脏兮兮的银子。 他这一计从他刻意站在我和曾老实的中间将曾老实的视线隔断时我便猜出来了,所以在他把银子交给曾老实时才没有我没有去怒目的瞪他。这银子从我捡起来后曾老实就没真正的细看过,而且五两银对于我和曾老实来说都是相当大的一笔钱,在财帛面前,曾老实的眼早就花了,哪里还顾得怀疑什么?他人虽然狡猾,奈何毁在了一个“贪”字上。 “冤枉啊大人——”曾老实连连的磕头在那里说道,“小人刚刚没看清楚,只因被头发上滴落的雨水迷了眼——小人没有看清楚,还望大人明鉴哪——” “嗯哼?”扇子兄挑了挑眉头微笑着说道,“你确定刚才是看错了么?那你说说到底是几两银子。” “是的是的!是小人看错了!小人丢的正是那二两银,求大人开恩哪!”曾老实看到这情况是有所转机。把头磕得嗵嗵作响。 “确定是二两么不是五两?”扇子兄皱了眉问,好像对自己的计谋没有成功而有些失望。 曾老实望了望扇子兄的脸色,就更加的说道:“就是二两,千真万确!不会错的。” “哦……”扇子兄忽然笑了,像一朵桃花骤然间盛开,温声儿地道:“既然你丢的是二两银,那么你同周天所争的那锭银子就肯定不是你的了,因为——你们争的那一锭,是一两的银子。”说至此处,另一手摊开,又是一枚脏兮兮的银子,全托了我方才滴在他手心里的泥水之福。 这一下曾老实彻底目瞪口呆地傻在了原地,半晌讷讷地说不出话来。 扇子兄眨了眨眼睛,又是一笑:“曾老实,你说你是茶叶贩子,怎么连‘雨前’和‘明前’两样茶都分不出来呢?本师爷方才给你喝的可是地地道道的‘明前’呢!” 曾老实闻言后浑身泄了气愈发像滩烂泥般地软在了地上。 做了半晌龙套的那位流氓知府终于在这当口里开了腔,慢悠悠地说道:“师爷,待退堂之后你便修书一封给江北郁城知府,请他代为查一查人口册子,可确有曾老实这个人。徐叨,今晚你留下,在大牢里好生陪陪咱们这位‘曾老实’,打问打问他‘之前’的姓名来历,若是他害羞不好意思说呢,就给他尝尝甜、开开荤好了。……带下去罢。” 果然是流氓行径——居然怂恿手下刑讯?! 不过这个“曾老实”确实可疑,之所以这流氓知府要查郁城的人口册子以确定其人,恐怕是在怀疑眼前这个家伙是冒充了那人的身份,而若当真是冒充了身份的话,那真版曾老实怕已是凶多吉少了,届时这个假曾老实就是最大的嫌疑人。 不理会眼前这曾老实满口喊冤求饶地被拖下堂去,知府大人语声带笑地将重心转移到了我的身上——好像他等这一刻已经等了许久般:“小周天儿,那一两银子当真是你的么?” “小”周天儿……我打了个寒颤。 “回大人,确是小民的。”我咬牙答道。 “哦……这雨下了也有一天了,你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儿非得冒着大雨跑到外面来——因而掉了银子呢?”知府大人虽然无赖了些,人却不算太糊涂。 “小人伤了风,实在撑不住,才冒雨出来想要去药房抓些药。”我真真假假地答。 “喔,这么档子事儿啊。”这流氓终于相信了的样子,“对了,你方才说自己的家乡在何处已经不记得了?这可怎生是好呢……须知你记不起家乡在哪里就只能被认做是黑户,而我朝对于黑户的刑罚是流放三千里……嗯嗯……” 第3章 上门女婿? 流、流放三千里?! 我抬起头来,却见他的那对大脚丫子又翘在了桌上因而遮住了面孔,立在一旁的扇子兄望着我直挠头。 “大人,城中那些乞丐不也是流民么?请问他们可都有藉贯记录在案?”是可忍孰不可忍,叔可忍婶不可忍!我沉声问过去。 “喔,那些乞丐呀,”天杀的知府不紧不慢地笑着,“当然也是黑户喽!不过呢,他们不从事买卖,不涉及生产,所以刑不罪及。而小钟情儿你嘛,本府若记得没错的话,你好像是个写字儿先生喔?除非你甘愿去当乞丐,本府倒可以网开一面。” 它——它——我—— “大人,只要小民不从事买卖,不涉及生产,就不会因户藉不明而触犯律法,对么?”我语声平平地问。 “没错儿。”那混蛋悠悠哉地笑答。 “好,请大人将小民那锭银子归还,小民从此后不再从事买卖,也不会涉及生产。”我笑。——大不了离开清城,到别的城去做写字儿先生,虽然走到哪里律法都是一样,但总不会座座城里都有个混蛋知府吧?!——但是回话呢却不能遂了他的意,让他觉出我被逼得无路可走的颓败来。 “师爷,那银子给他罢。”混蛋知府大方地道。 扇子兄走过来,伸手把那一两的银子递给我,我接过来揣进怀里,没有看他。 本以为这事儿就这么结了,正觉得发烧头疼有些难以支撑时,却又听得那混蛋知府在上面笑道:“小钟情儿,上次你来时说自个儿的家乡是荷香村,这次却又说自己不记得家乡是何处了——你把老爷我这大堂当成什么地方了,嗯?” “嗯”字拉了好长的一个音儿,我怀疑再长些它就要背过气儿去。 没待答言,啪地一支签子由上飞落面前,听得它打了个大大的呵欠,道:“当堂打个十板,以责你戏辱公堂之过。” 我——我——它—— 便有两名衙差走上前来将我摁倒在地,另有两名举了刑板分立左右,风声响起板子落下,旧伤摞新伤,直疼得我额上立时冒出涔涔冷汗来。 这一次那混蛋知府没有提前离开,而是稳稳地坐在公案后喝着茶。十大板很快打完,为了不痛呼出声我把自己的嘴唇也咬得破了,病痛加上伤痛双层包夹,我竟有些奄奄一息起来。 正趴在地上微喘,听得有脚步声走近并在眼前立住,一对大大的黑靴子,红色的裤腿儿潦草地掖在靴筒里,露了半边裤角在外面。大红的官袍下摆沾着数枚泥点子,还粘有一根可疑的、属于女子所有的、细软的长发。 难怪它升堂时来得晚了,原来是在后宅里同女人厮混。 知府大人立在我的面前,轻轻地笑了一声儿。我努力地抬起头,努力地向上看,却只在昏昏沉沉间看到他一个年轻的下巴和两片噙着戏谑意味的唇。 而后他便走了,丢下“退堂”两个字。 衙役们喊完“威武”便也都收了工,疲倦地伸着懒腰打着呵欠,一时间堂上走得没了人。我正想着实在不行就在这府衙大堂上睡上一晚,总好过睡在别人家的门洞子里,虽然身上现在有了些钱,可接连被打板子,身子骨再硬也受不住,实在是一步也走不了了。却又有一双脚行至面前,青鞋白袜,一尘不染。 脚的主人蹲下身来,轻轻地问道:“小哥儿还好罢?” 好?怎么好得了!问这话的不是白痴就是师爷! 我勉强抬抬眼皮儿瞟了他一眼,有气无力地道:“那书……你看完了没有?” “噗——”扇子兄又失笑了,伸手拍了拍我的后脑勺,“你还当真有趣儿得紧!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惦记着那个?屁股不疼么?” “疼。”我抽了抽嘴角。 “还能走么?总这么趴在地上会着凉的。”扇子兄倒是个心软的。 我咬紧牙关动了动身子,想要撑着站起来,无奈头晕眼花,浑身发软,屁股生疼,四肢支着地爬了两步,又趴下了。 扇子兄又是好笑又是代我发愁:“你这个样子只怕回不了家了,家中可有别人?要不要我找个人把你的家人叫来?” 摇摇头,道了声“不必”。 “那?”扇子兄望着我。 “我缓一下,缓一下就走。”我气喘着,头疼欲裂。 “你脸白得吓人呢。”扇子兄伸手覆向我的额头,而后触电似地收了回去:“喂!你伤风上热了,头烫得很,需赶快就医!” 我很吃力地翻了个白眼儿给他:就医?我也想啊,这不是动弹不得吗?!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喏,病得都翻白眼了,你在这里等等,我去叫仵作来……”扇子兄说着便欲起身。 他个大嫂的,我还没咽气儿呢他就想去叫仵作来收我的尸吗? 我一伸胳膊想勾住他的腿阻止他离去,却因动作稍慢了些把他的鞋子给扯掉了,幸好他没有臭汗脚,抬着一只腿原地蹦了两下,猫下腰来穿鞋:“别急,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很快就带仵作过来。” “我还没死呢。”我将几欲裂开的头枕在自己的胳膊上,偏着脸看他。 扇子兄做了个恍然的表情,连忙笑道:“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是请仵作来帮你把把脉——但凡仵作都通医术的,你且在这里等我罢。”说着匆匆转往后堂去了。 也好,总比我自己花钱看大夫强,眼下我被那流氓知府逼到不能自己挣钱的地步,身上这一两银子能省则省才是。 未消片刻,听得后堂一阵脚步声,扇子兄的声音响起:“宋先生,麻烦了——地上趴着的那个就是。” 一双沾满泥水的黑靴立到眼前,我想抬头看向这位仵作庄先生,谁知眼前一黑,诸事不知了。 不知过去了多少时候,我在昏沉中醒来。头仍旧嗡嗡地想要裂开,屁股上的板伤也不甘示弱地同头比着疼,浑身虚软无力,俯卧着的姿势让我有些喘不上气来。身上虽然仍旧因为发烧而打着寒颤,可四周却传来微微的暖意,忍不住费力地睁开眼睛,看到了一道明亮的阳光。 这是哪里呢?……阳光是透过半旧的窗纸洒进来的,窗前是剥了漆的几案,地面铺着磕了边角的青砖,而我的身下则是一张木床,被褥和枕头都已经很旧了,也不甚干净,还散发着霉味儿和药味儿。 这是谁的房间?我昏睡了多久? 暂且不管这些,我有些尿急,不得不忍痛起身去方便一下。从被子里探出一根腿去在床边地上找鞋,忽然觉得有些不大对劲儿,目光落向了自己的腿,发现白白嫩嫩光光溜溜,掀被一看:身无寸缕。 昏倒之前我烧得厉害,如果不把身上湿衣除去很容易染上肺炎一类的疾病,肺病在古代相当于绝症,因此……因此现在这副样子怨不得谁,认真说起来还该当感谢那人才是。 臀上的伤也被医我之人尽职尽责地上过了棒创药,所以才让我以俯卧的姿势趴在床上。 我低头,在床脚处看到了自己的衣衫,正要忍着浑身疼痛起身穿衣,却听得房门轻响,连忙趴回被中,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进门来的却是一位从未见过的中年妇人,布裙荆钗,脸色红润,精神头十足。她手里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走到床边,见我醒着便笑了起来,声音很是爽朗:“小伙子醒了?身上可感觉好了些么?” “多谢夫人相助,晚辈感觉好多了。”我点头相谢。 “嗳嗳,莫要谢我!我可不懂得医病治伤!”妇人笑着摆手,在床沿儿上坐下,“来,先把这药喝了罢,喝完捂上被子出身汗,一准儿明天就好!” 我正想伸手接碗,又想起自己此刻正光溜溜地躲在被子里,只好低声道:“夫人不必管我,药先放放,我待会儿自己起来喝就是了。” 这妇人看了我一眼,仿佛明白了我的心思,将笑容敛起,有些不大好意思地也压低了声音道:“小伙子啊,我这么大年纪了,什么没见过啊,你就不要害羞了!” 许是我烧还没退,这话听得有些发懵,迟疑着道:“夫人……?” 妇人愈发尴尬地瞄了我一眼,低声道:“小伙子当时昏过去了,这事儿只怕还不知道……我家那姑娘见你全身湿透了,加上你病得不轻,事出紧急她便也没有多想,就把你扒光了,替你医治。” “夫人……”我突然觉得嘴很干,头很疼,轻轻打断她的话,“请问令千金是?” 妇人更是咽了口唾沫:“她、她姓宋……” 宋——宋先生——那个仵作?我——我——我头晕了…… 妇人怕我多想,连忙握住我被下的肩膀,急声道:“小伙子!小伙子!你放心!我家姑娘尚为嫁娶,我看小伙子也还年小,想必也没有娶亲?我明儿就让我家姑娘往你家下聘去!让你当个上门女婿。” ——啊?! “小伙子,你告诉我家在何处,我这就去!”宋夫人是个急性子,越说越等不得了,站起身迫切地望住我。 “夫人……不、不必了。”我舔舔干涸的嘴唇,“宋姑娘是为救我才不得已而为之,我岂能因此混赖在宋先生头上?我对宋先生只有感激,并无他想,夫人不必将此事放在心上,我、我今天就要离开的……” “好孩子!真是个好孩子!”宋夫人望着我的眸子里满是心疼和欣赏,“明明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却还在为别人想着……” 不不不,夫人,大娘,大神!您误会我了,我真没为别人想,我是在为自己想,我—— “小伙子啊,大娘知道你人好心善,你虽然大义,我们却不能负了你的名声啊!”宋夫人伸手抚上我的脸颊,“大娘知道你们年轻小伙子脸皮儿都薄,不好意思说这个,但是事已至此,已经由不得你怕羞了——来,告诉大娘,你的家住在何处呀?” 这这这,我冤枉啊——窦娥啊—— “夫人,真的不必让宋先生负什么责,事有缓急,世俗礼数哪有人命重要?宋先生也是为了救我才……”我嗓子已经哑了。 “胡说,人命与礼数同等重要!”宋夫人绷起了脸,“我母女若是当真应了小伙子的话,那成了什么人了?!哪里还有脸苟活于世?!小伙子你若是不愿当上门女婿就算了,我也不强求了——我现在就把我那姑娘叫回来,让她当面给你说。”说着便要转身向外走。 哎哟了个天的,这古人的封建礼教还真是逼得人哭笑不得! 顾不得身上病痛,我爬起身光着半拉膀子就去扯宋夫人的胳膊,笑比哭难看地道:“夫人,夫人,且慢啊且慢……宋先生要是当面和我说,我就更没有脸活着了,毕竟我是个大小伙,您老听我一言……” “小伙子,”宋夫人转过身来,满脸义正词严,“我宋家虽是平头百姓,却也明白‘礼义仁智信’这几样道理。别人可以看不起我们,我们自己却须看得起自己!我们人虽卑微,自来却立得正、行得端,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当改正则改正,当弥补则弥补,从没有做过亏心亏理之事,上对得起天地,下对得起良心!小伙子既不肯给机会以令我们弥补,又阻拦我们以命赔礼,莫不是想要陷我们于不仁不义的境地、愧对自家列祖列宗不成?!” 好——可怕——的大娘——啊! 我一时语塞,瘪着脸倒回床上。 宋夫人见我没了话说,以为将我说动了心,脸上重新浮上笑意,温声儿哄道:“小伙子不必担心家里人,我亲自去同令尊令堂说,保准他们不会怪你的。可好?来,把住处告诉我,我立刻就去。” 您去吧去吧,要是能穿过去别忘了替我给老爸老妈带个话:就说我在这边过得很好,正被人逼着抢着当上门女婿呢。 “我家……我家离虞城实在很远,坐马车日夜兼城也要走上三个月。”我表情真诚地道。其实我是想说一年来着,又因为不熟悉清风朝的地理环境,万一走上一年直接走出地球了那就傻眼了。眼下先拖住这位性急的宋夫人再说。 “这样啊……”宋夫人寻思了一下,将手一拍:“嗳!将在外,军令有所不从!咱们先把事儿办了,待年下你们小夫妻两个回你家时再禀与令尊令堂知晓,想来他们也不会怪罪的!” 噗——说啥也不行了这是。 “夫人……我有些困了,这事儿等我病好再议如何?”我疲倦地闭上眼睛。 “好好好,依你!”宋夫人忽地拉过我的手,将一个温凉的东西放在我手心里,睁眼看去,却见是一块碧绿的玉佩,“这是信物,我这里也没有什么好的东西,小伙子先凑合着收下罢!——对了,你娘我还不知道这么好的上门女婿叫什么呢?” 这——这就女婿的叫上了?我怀疑这位宋夫人是抱孙心切,急于让自家姑娘结婚才是真的,碰巧我就这么误打误撞地落到了她的手心儿里!娥啊——我冤死了我。 知道我要是推拒不要这玉佩必定又会引来宋夫人一番大道理劈头盖顶压过来,却又不愿将名字告诉她,索性假装已经睡着,还微微打起鼾。 宋夫人见状连忙噤了声,替我掖了掖被角,轻手轻脚地离去了。 等了一阵,见门里门外都没了动静,我迅速起身,从放在桌上的我的背囊里取出一套干净衣服穿上,将床脚处那套脱下的脏衣团吧团吧塞到囊里,而后一口气喝干宋夫人拿来的放在桌上的药,顺便将她给我的那枚镯玉佩摘下放在药碗旁,忍着浑身病痛小心翼翼地开门出了房间——此时不溜更待何时?! 才一出来,就看见几名衙役用担架抬着一个人匆匆地向着对面的屋子走去,那人的脸用布盖着,显然……是具尸体。走在前面的衙役敲敲对面的屋门,高声道:“宋先生,有具遭杀害的尸首需要查验!” 门开了,露出宋先生的一袭黑衣和一张天生苍白的面孔。我的身影落在她的视线里,她却没有任何的反应,而我也正可以泰然自若地背着行囊离去。 方才那间屋子和验尸房同处于清城府衙的一座小跨院儿内,显然送先生母女就是住在这单位宿舍里的,瞅着宋夫人此刻没在院内,我咬牙忍痛加快了步子,从偏门出去,打量了一下四周环境,找到了府衙大堂的位置,迅速地从正门旁的小偏门儿里离开了。 到药房抓了药,找了家最便宜的客栈,要了间最便宜的客房,请小二帮我将药熬好,喝罢睡下,一日三餐都吃的是最便宜的伙食,如此这般昏睡数日,总算病愈伤止,人虽瘦了一大圈儿,脸也白得像屁股,好歹精神还是不错的。 身上的银子又只剩下了几十文,退了房从客栈出来,慢慢地沿着街走。 除了写字儿我还能干些什么呢?不能做生意,不能从事生产,除了去要饭,我似乎已是走投无路。……老天爷帮帮忙,让我再捡锭银子吧!…… 第4章 有了新赚钱的职业 正虔诚地仰着脸向天祷告,突然就被谁一头撞在怀里,向后趔趄了一下,定睛看时见是个半大的孩子,手里拿着才买的风筝正和几个小伙伴追逐打闹,这孩子瞥了我一眼,二话不说地继续跑走了。 唔,风筝。……春天啊,正是放风筝的好时节呢。放眼一望时才发现,满大街竟有不少人手里都拿着风筝,多是年轻男女,三三两两作着伴地去找空地。我走到一个做风筝的手艺摊儿前,看了看那五颜六色各式各样的风筝,问向那手里正做着一个半成品风筝的摊主:“敢问老板,这风筝多少钱一个?” “有五文的、十文的、二十文的,还有一贯钱的,大的贵些,小的便宜些。”摊主随意向架子上一指,“公子要哪个?” “哪个风筝要一贯钱一个?”我有些好奇,一贯钱,相当于一百文呢。 “这个长蜈蚣的,二十丈长,足值这个钱了!公子来一个?”摊主指着一只堆叠着的、画着惟妙惟肖的蜈蚣的风筝道。 二十丈长!以清风朝的换算单位来看的话那得有二百米呢!这要是放上天去得是什么样儿啊?! 好奇归好奇,正经事儿我可没忘,蹲身到摊主旁边,以最诚挚的表情望住他道:“老板,这满大街都是卖风筝的,你这生意可不好干哪。” “可不是嘛!今天我都挪了仨地儿了,你瞧,对面儿那不还有两个卖的么!?”摊主一肚子忿闷。 “老板,我给你支个招,一准儿顶了他们的买卖,如何?”我成竹在胸地道。 “什么招?请高人指教!”摊主放下手中活计热切地望向我,从他彬彬有礼的说话口气中不难断定他是读过些书的,这正是我在众多卖风筝的人中选上他的原因。 于是拱了拱手,不卑不亢地道:“好说,指教谈不上,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想法。这人们放风筝所为的不过是一为玩乐二为解难消灾三为祈求平安罢了,既然有这样一个寓意在其中,老板不妨加以明确利用——比方说将一些解难消灾或是祈福的经文和诗句写在这风筝之上,既风雅又能明心,岂不是更能引人注意么?” 摊主挠了挠头:“公子的想法倒是好想法,只不过……鄙人只会做风筝和画两笔画,于写字一途实在是不能啊……” 见这摊主已然上钩,我也不多掩饰,直接拱手道:“不才倒是会写几笔字,愿替老板一试。” 摊主狐疑地望着我道:“这个……鄙人与公子素不相识,公子为何肯出手相帮呢?” “不瞒老板,小生是从乡下到城里来参加府试的学子,只因前些日子不幸大病了一场,用尽了身上盘缠,这才不得不想个法子赚些保命钱。老板是实在人,小生也就直说了——小生本意只为能有口饭吃,若方才这法子可行,便可为老板赚取更多的银钱,小生只希望老板用了我的法子后卖出去的风筝里每只抽一成的利给小生即可,反正老板也能多卖风筝,并不吃亏,你我合作有利无弊,不知老板以为如何?”我一脸诚挚地道。 这摊主既是读过些书的,自然是个明白人,只考虑了一阵便将头一点,道:“也好,不过有句话要说在头里:卖出有字的风筝,小哥儿你才有利分,若卖出的是无字的风筝,这却不能分利给你了,可使得?” “使得使得,正该如此。”我连连点头。 摊主便将笔墨递给我,我从他挂成品风筝的架子上挑了个五米长宽的荷花风筝,盘膝往地上一坐,提笔写下了李商隐的一首《板桥晓别》:回望高城落晓河,长亭窗户压微波。水仙欲上鲤鱼去,一夜芙蓉红泪多。 吹干墨汁,将这风筝挂在最显眼的位置,接着又去挑下一个既大又好看的风筝写字。第二只风筝上的字还没写完,便见两个富家公子哥儿伫足摊前,其中一个指了那荷花风筝对另一个道:“这只风筝不错,字写得好,上面的诗也配得好,我看张兄不妨将它买下来送与李小姐去,准保讨个头彩!” 那张兄摇头晃脑地品评了一番,将头一点:“果然不错,就它了。老板,这只风筝多少钱?” 老板见问连忙答道:“二十文。” 我不紧不慢地插话道:“哥,你做风筝做晕头了,连价儿都记错!那荷花风筝是一贯的,你要二十文,敢情儿还怕这两位贵人付不起个风筝钱么?!真是!” 这摊主毕竟是生意人,闻言立刻明白了我的意图,连忙敲着脑袋赔笑,那两位公子哥儿被我的话一挤兑自然不好意思说贵,反正一贯钱在他们来说不过是九百头牛之一毛,根本就不算是个钱儿,因此很爽快地付钱拿货,美滋滋地去了。 “小哥儿,有你的!”摊主见那两人走远,冲着我一竖大拇指。 “老板,小生还有个请求:这风筝上需要写些祈福经文,可小生所知有限,需要买或租本相关书册来,只这钱么……”我看着他。 “这钱当然由我来出!”摊主刚尝到甜头,情绪正嗨,当即掏了钱给我,我便找了家就近的书店租了本经书回来,依旧盘膝地上,埋了头在风筝上抄写。 不过是一上午的功夫,这摊主的风筝就卖出了七、八十只,其中是有一个大户人家批量购买回去给府里大大小小的主子们的,买的全都是一贯一只的风筝,我单收一成利润就挣了五贯钱,这摊主挣得就更多了,以至于中午的时候非要请我到馆子里喝酒,被我以大病初愈不能饮酒为借口婉拒了。 下午仍旧生意不错,到晚上收摊儿时我的财产已经攒够了一两,又可以置办写字儿先生那一套买卖家伙儿了。不过鉴于流氓知府的淫威余劲,我决定还是暂时同这卖风筝的合作一段时日,避过这阵风头再说。 于是同这摊主商量了一下,让他把无字的风筝给我,我租个地方住,在家写好了明儿把成品给他,白天就不在外面露头了——以防被那流氓知府的手下看到。而这摊主也许是不放心我,又许是太过热情,直接邀了我到他家里去暂住,如此加工风筝也更方便。 打听到他家里有老母有妻房有儿子,多少让我能放些心,反正他也没提房租的事儿,我也乐得不住白不住。 因此就住到了这风筝老板家里,白天晚上几乎足不出户,只管仔仔细细费尽心思在风筝上做文章,以求趁着这风筝的旺季多卖些钱赚,因为过了这放风筝的时节后,那老板肯定不会再留我住下去了。 人哪,就要抓住一切机遇,挣钱,谋生,奔向美好幸福的未来。 七八天过后,我的银子也攒了有四两左右,眼看着风筝的生意一日不如一日,我决定等今天那风筝老板回来后就向他告辞——自己主动离开总好过被人家赶出去。 谁知才过了中午,那老板居然就匆匆地回来了,一进门便喘着道:“小兄弟——小兄弟——快,跟我走一趟——” “出什么事了?”我小心翼翼地吹着才刚完成的一只风筝上的墨汁,不慌不忙地问。 “你——你在那蜈蚣风筝——上——那风筝——被买走——唉,掉——”老板掐着腰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递了杯水过去,好笑道:“喝口水歇一下再慢慢说,什么事就那么急?” “急——人——等着呢!”老板咕咚咕咚把水灌下去,呛得直咳嗽,好容易平复下来,催道:“你先跟我走着,我路上告诉你!”不由分说地过来拉我,我连忙不动声色地避过,起身随他出门。 “那个写了字的蜈蚣风筝我今儿个卖出去了!”老板边飞快地迈着步子边说道,“那买主见那风筝太长太大,担心放不起来,非要缠着我当场将这风筝放上天去,我便依了他。谁知今儿个风紧,那风筝还没飞多高线便断了,正落在附近一户大府院里,不多时就有人抱了那风筝上街来找,问这风筝是谁家做的。” “老哥我当然不能不认了,才说了声‘是我做的’,那人便上来抓着我问这风筝上的字是谁写的,我本不欲将小兄弟你说出去,奈何若说是我自己做的,人家要是当场让我写上几个字,这岂不是露了馅儿了么?生意人最讲求诚实有信,小兄弟你是知道的。” “当然了,老哥我也没有立时回答那人,只找了个借口暂时脱身回来找你——我看你还是亲自去一趟,总归也不会有什么事儿的——老哥我这是小本儿生意,小兄弟你需体谅体谅老哥,老哥可惹不起那些大门大户的人哪!” 说来说去,这老板不过是因为怕事还是要把我推出去自保。这不能怪他,人之常情。 仔细想了想,我在那蜈蚣风筝上写的不过是一篇长长的消灾解业咒,这经咒一般家里设了佛堂的门户都当有的,按理不会惹出什么麻烦来吧?捡了风筝的人找我又是所为何来呢? 很快便来到风筝摊儿前,却见有两个人等在那里,一个是小厮打扮,怀里抱着那蜈蚣风筝,另一个却衣着华丽,四十岁上下的年纪,颇有一股富贵气。 风筝老板暗暗推了我一把,向着那两个人努了努嘴。我走上前去拱手行礼,不卑不亢地道:“听说二位在寻风筝上写字之人,区区在下便是,不知有何指教?” 华服男人上下将我一阵打量,含笑回礼道:“恕鄙人冒昧了!鄙人姓钱,家就住在前面不远的绿杨街杜鹃巷,大家都叫鄙人为钱员外。今日鄙人在自家园中散步,偶然间拾得这只蜈蚣风筝,见这风筝上字迹潇洒飘逸,甚觉喜爱,有心结识这位书法高人——这字既是小哥儿所写,鄙人这厢幸会了!敢问小哥儿这字师从何处啊?” 听他这话中意思就知道这位钱员外不太相信字是我写的,因此淡然有礼地答道:“晚辈不曾拜过师,字是打小儿跟随家祖习之。” “喔……”钱员外拈着胡须点了点头,想了一阵,笑道:“听小哥儿口音不似本地人,冒昧问上一句:小哥儿是何方人氏?” 何方人氏——这是本年度我最忌讳听到的问题了,那流氓知府的一角眉眼立即浮上眼来。 “不知钱员外有何指教?”我不答反问,反正我的身家统共不过四两银子,所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我就是那光脚的,压根儿不怕他这穿鞋的,咱又不是没死过,要命一条,怕得谁来? 钱员外顿了顿,笑道:“不瞒小哥儿,鄙人膝下生有一子,今年一十二岁,一直请了西席教他读书识字,希图将来能博个功名报效朝廷,怎奈那西席先生书虽教的好,那一笔字儿嘛……却是不大入眼。鄙人因想着若将来犬子当真有幸得了个一官半职的,这字儿写不好岂不让人笑话?今日偶见小哥儿这笔字俊逸潇洒,颇有风骨,实为欣赏,便有了个不情之请——不知小哥儿可愿做犬子的教字先生呢?” 喔……难怪他问的这么仔细,自是要先把我的来路打听清楚了才能放心请我去教他那儿子习字。 这是送上门儿来的生意,焉有推辞之理?我正想着与风筝老板拆伙之后再去干个什么挣钱的营生,这营生就自动送上门儿来了——同志们,有一技之长是多么重要且有用的事啊! “原来如此,”我浮上个浅笑,“小生不才,若高员外信得过小生,小生愿为贵公子略尽绵力。” 高员外抚掌而笑:“好!小哥儿快人快语,鄙人也就不多啰嗦了——不知可否请小哥儿先赐字一幅,让鄙人先睹为快呢?” 知道他这是想确认风筝上的字究竟是否是我写的,当下也不推辞,挽袖提笔,在一只半成品的风筝上挥豪写下了一首《大风歌》: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走四方! 显然这诗的调调颇合高员外的胃口,再加上确认了我就是写字之人,高员外愈发高兴,当即便邀我同他一起回去钱府签订契约。 第5章 教书先生 契约的内容经过双方协商最终确定为由我每天教钱员外的儿子一个时辰的书法,高员外每月付给我五贯钱的工资,试用期一个月,一个月后若双方都能满意,就再续签个一年的正式契约。 于是当天下午我便在钱员外府的附近租了一间住处,这回吃一堑长一智,找了对儿老实八交的中年夫妇的房东,家里还有一儿一女两个七八岁的孩子,而且也不必再委屈在柴房里了,租住了间正经的厢房,有床有柜有桌椅,甚至还有单独的厕室——就是洗澡如厕的小间儿。安排妥当行李,又上街去买了几套换洗衣物,挑出一袭月白衫子预备明天第一天上班穿,给我人生第一个学生留个潇洒飘逸的好印象。 由于每天我只需要在申时入钱府去教钱家的公子一个时辰的书法,所以基本上整个白天我都没有什么事可做。新住处的房租是每天三十文钱,一个月下来五贯钱的工资根本不够花,这还没把饭钱算进去呢,所以我还得想法子再做几个兼职才行。 在风筝上写字卖钱给了我很大的启发,眼下马上就要过了放风筝的季节,而用扇子的季节却将来临,风筝只能火个十天半月,而扇子却要用一整个夏季,况且古人的扇子基本上都是纸扇,十分容易坏损,因此说扇子是易耗品也不为过,这么一来扇子的销量就大,如果我能找一个做扇子的商家合作,相信收入会比做风筝要多得多。 有了方向后我一早便上街四处打听做扇子的作坊,跑了七八家,终于敲定了一户可以合作的,约定我每天将无字的纸扇拿回家去往扇面上写字,每写一把扇子我就挣一文钱,然后第二天把写好的扇子拿回作坊去,再领新的无字扇。 一般扇子的售价十文铜钱至数两银不等,当然要看做扇子的材质和扇面上的墨宝了。我的字虽然还不能自立门户,但也可以拿得出手去,无论是名贵的扇子还是普通的扇子,我每把只挣一文,对于做扇子的老板来说已经是十分划算的了。 而于我来说,当然是写得越多就挣得越多,正好也不必到外头抛头露面去赚钱,就不怕那流氓知府再借机找我茬儿了。 于是同扇子商达成协议后交了押金,当时我就领了一百把扇子,用个大竹筐背着回了租住之处,路上还顺便到书店里租了几本诗集备用。吃过午饭小憩片刻,醒来后就开始往扇子上写字。一百把扇子就是一贯钱呢,如果我每天能保持一贯钱的收入的话……一个月的收入就是三两银,很不错哩。 推开窗子,偎在床上,任外面那和和暖暖的春风扬着轻絮花香渡进屋来,将笔墨铺陈于炕桌之上,泡上一壶粗茶,边欣赏窗外嫩柳团花,边轻松自在地在扇上写着字,啧啧,生活啊,是可以自己创造出温馨美好的——只要你不气馁,肯努力,多动脑,嗯! 因为我不大会看古人的时辰,所以拜托了房东家的孩子快到申时的时候过来叫上我一声儿。果然听得敲门,正有半首诗还没写完,便头也不抬地道了声进来,门声响过,嫩嫩的女孩子的声音道:“周哥哥,时辰要到了哟!” 偏头看了一眼,继续写字,另一手一指床边桌子:“小妮儿,那桌上有蜜饯,自个儿拿了吃。” 小妮儿是房东的女儿,白白净净长得很是乖巧,躲在门扇后面羞怯怯地看着我笑。听我这么一说后便扭扭捏捏地走进来,蹭到床边站了一站,怯生生地笑道:“周哥哥在做什么?怎么满床的扇子?” “哥哥我在挣钱糊口呢,傻小妮儿。”我吹干扇上墨迹,小心地将扇子合上。 “人家哪里傻了?人家一点都不傻。”小妮儿小着声儿嘟囔,我偏头看她,见小丫头红着一张小脸儿,含羞带娇地瞟了我一眼后飞快地低下头。 这个……古人果然是早熟呵…… 干咳一声,我趿鞋下床,从桌上抓了把早上出门买的蜜饯塞在小妮儿手里,顺便捏了捏她水润润的小脸蛋儿,玩笑道:“人家当然不傻,我家那个俏生生的小丫头才傻得可爱呢。” “坏哥哥!就知道欺负人家……欺负小妮儿!”小女孩儿娇嗔地跺了跺脚,飞快地转身跑出了门去,跑到门口时还给我来了记回眸一笑,我便也冲她眨了眨眼。 有钱挣的日子一切都这么美好。 换上我新买的衫子,将房门锁了,迈着方步径往我那雇主儿高员外家行去。不知我有生以来给人上的第一堂课会是个什么情形呢?我还真有点期待。 钱员外不是一般的有钱,只看他钱府的院墙整整占据了长长一条巷子便足令人乍一舌头的了。由于昨天签契约时钱府的管家已经带着我同看府门的门丁打过了招呼,所以这次进门并没有受到什么盘问。进了大门是一道山屏,绕过屏风,穿过一座院子进入仪门,钱府管家钱多办事的房间就在仪门旁的南厢房里。昨儿我便是在这里签的契约,如今还得先到这里来签到,再由钱多领着我进入内宅去。 从仪门进了三门,这才当真是进了深宅大院,便见屋脊连绵,亭廊回环,院套院,房接房,放眼望去不由给人以一种高耸壮大的压迫感。 在管家高升的引领下,穿过重重游廊重重厦宇重重院落,终于来至一处厢房前,门楣上匾书“博雅斋”三字。 想来这就是钱家小公子的书房了,钱多轻轻叩门,恭声道:“三少爷,老爷请来的教字儿先生到了。” 三少爷?敢情儿钱员外还不止一个儿子,却又为何单单只教这个儿子写字儿呢? 听得里面应声道:“进来罢。”声音稚嫩里又带着几分老成。 推门入内,见是间堂屋,大理石地面上铺着厚厚的红毯,正面墙上一幅山水两条字轴,设有高案香几古董茶具,当屋一张红木镶白石大圆桌并六只同质地绣墩,另有半人高的铜制香炉里正冒着缕缕青烟。 堂屋的两侧墙上各开了一扇月洞门,左手边的是偏厅,右手边的方是正经的书房。钱家三少爷从书房里迎出来,十二三岁的年纪,个头儿却同我差不多高,白白瘦瘦有些弱不禁风,面如冠玉锦衣华服,彻头彻尾的一个富家公子哥儿。 钱三少爷向我作揖,倒是很有礼貌:“老师好,学生钱必中给老师请安。”。 噗,“钱必中”,钱老爷想儿子做官想疯了,真是应了那个规律——人一旦有了钱就想再来点儿权,有了权又想多弄些钱,钱与权永远是不可分割的狼与狈啊。 “钱三少爷好,鄙人姓周。”我礼回得云淡风轻,“我们这就开始习字罢。” 对这类富家子弟,既不能在他面前太过拿捏架子,也不能太过趋随,否则不是适得其反就是被他们瞧不起,不如一开始就保持淡淡的好。 钱三少爷没料到我如此快的就直入主题,怔了一下方连忙将我请进书房,钱多关门自去不提。 笔墨纸砚都是现成的,我便先让钱三少爷在纸上写上几行字,而后指出他的不足,再从握笔姿势到下笔手感细细讲起,很快一个时辰的时光就这么过去了。临走前我给他布置了一篇书法作业,说好明天上课时我要检查,之后便被他恭恭敬敬地送到了二门外。 第一堂课上得十分顺利,高高兴兴回家,将剩下的扇子加工完毕,第二天一早去作坊换过新的无字扇,再回到家里细细加工,平静而又满足的生活就这么开始了。 当天下午再去钱府时已经不必再去找钱多带路,自己直接穿廊过院地寻到了博雅斋,敲门进去,却见房里多了个人,长相同钱必中有几分相似,只是年纪略为大上一些,一见我便上下打量着冲钱必中笑道:“三弟,这就是父亲为你请来的教字先生?这么年轻,到底行不行啊?” 见这小子满脸骄奢之气,必然也是钱员外的儿子之一,惹是惹不起的,便假装没听见,只向钱必中淡淡地道:“三少爷,我们几时可以开始今日的课程了?” 钱必中便静静地向着那小子笑道:“二哥,你不是还要去给母亲送桃酥的么?这会子她老人家应该没什么事儿的,再晚些回事儿的人多,母亲便没时间了。” 高二公子哼笑了一声,起身往外走,走到门口时略停了一停,向着钱必中笑道:“哎,瞧我这记性,竟忘了给姨娘买上一些了!……罢了,总归姨娘每天也得到母亲那里立规矩去的,母亲若是吃不了,必然会将剩下的赏给姨娘,倒不必我操心了。”说罢笑着出得门去。 钱必中立在门内目送高二公子走远,我因在他背后站着,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只是察觉他瘦削的背挺得笔直。 从这兄弟两个的对话中不难猜测出,他们口中的母亲是钱员外的正室夫人、府中的主母,而姨娘自然指的是钱员外的妾室,钱必中极可能是这位妾室所出的庶子,而钱二公子则八成是正室生的嫡子。 按照古代的规矩,妾室的孩子只能将正室称为母亲,而对自己的亲娘也只能叫作姨娘,无论正室、嫡子还是庶子,都是府里的主子,姨娘却只是奴,是婢,所以从礼教的角度来说,老爷,夫人,嫡子,庶子,这些人才算得是一家人,姨娘?什么都不是。 看得出来钱员外还是对钱必中这个庶子很不错的,毕竟不管嫡庶都是他的亲骨肉,妻妾们之间如何是不会影响到他对自己儿子的父爱的。 这些是他钱府的家事,我也不过是在自个儿心里头猜测八卦一下罢了。 钱必中转过身来的时候,脸上神色并没有什么异样,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都能做到喜怒不形于色,这深宅大户还当真不是好混的。 上完课,钱必中依旧把我送到二门上,我点头示意他回房去,见他静静笑着道:“老师早些回家罢,要下雨了呢。” 抬头看看天,却见碧空如洗,偏西的日头正灿烂着,连一丝儿云都没有,更别说雨云了。便挑眉望着他,戏谑地道:“怎么,凌峰莫不是要回房作法祈雨、以润泽万物啊?” 凌峰是钱必中的字,古人兴这么叫,尤其我是他的老师,这肉身的年纪却比他大不了几岁,叫他钱三少爷不合适,叫他必中呢又过于亲密了,只有叫他的字才没有这些尴尬。 钱必中被我的玩笑逗得笑起来,这才真正像了他这个年纪应有的笑容,些许童真,些许无忧,很是可爱。 “学生的左腕小时候骨折过,因当时没能好生救治,所以落下了病根儿,每每下雨下雪前夕,伤处就隐隐作痛,”钱必中笑着解释道,“现在我这伤处疼得有些厉害,想来那雨很快便要下起来,老师还是莫要在路上停留,尽快回家的好。” 钱员外这样有钱,如何在当时没能请个好的大夫来给钱三少爷好好治治骨折的腕子呢?这其中只怕另有隐情,在钱员外家这样的深宅大院儿里,这种事的发生应该并不新鲜。 拍了拍钱必中瘦弱的肩头,我离开了钱府,前脚刚到家,后脚就刮起了大风,风里夹着浓重的雨腥味儿,看样子这场雨不会太小。 自打有了这样一个小插曲,钱必中同我的关系不觉间亲近了些,又上了几回课后他已经不再一天到晚绷着脸儿装严肃了,偶尔还向我撒个娇地要求练字之余歇上一会儿。 转眼半个多月过去了,梅雨季来临,有时雨下得实在太大了,钱员外也会请我在府中客房睡下,还有时兴致来时就邀了我和几位教府里少爷们读书的先生一起往园子里头闲逛赏景去。一来二去的混得熟了,就是钱员外不在时我们这些西席也可以自由地在府里走动了——钱员外是个尊师重教的人,对于西席先生们向来敬重有加,除我这个只教字儿的西席以外,其余几个教书的西席薪金都是十分丰厚的,甚至高员外还特意请这几人在府中长住,备下的是上好的客房,甚至每人都配了小院儿和下人伺候。 不过就算有了这样的特权,我也从来不独自在钱府中胡乱走动,本来每天我只给钱三少爷上一个时辰的课,上完就回家,没有可以逗留的理由,再者我还要往扇子上写字挣钱,没那么多时间耽搁。 倒是那几位教书西席对我都很好,很大的原因是我的字写得不错,古代的文化人嘛,都很看重书法这方面的素质,字写得越好就能越获得尊重,从一个人的字里能够看出他的风骨,他的心胸,他的思想,以及他的本心,字的笔画中缺少厚重感与磅礴大气,但这些把我当成是男人的老学究们自会认为我的走笔中有种男人的字里难得的轻逸灵秀,透出几分淡然随性的心境——此系老学究们看过我的一幅字后给予的评价,特此致谢。 所以几位老先生一有空就会邀了我一起去钱员外的园子里散步赏景、喝茶闲话,而我也乐意奉陪——而且,同老人们在一起,你会明白许多人生哲理,看透许多人世幻象,对自己的人生观与价值观大有裨益,可惜很多年轻人意识不到这一点——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这绝不只是一句爱护老人的口号。 这不,今儿个天气甚好,老先生们又约了我一起去逛园子,于是给三少爷上完课后我便匆匆赶去了后园的观云亭与老几个会合。从观云亭里出来沿着映霞溪边闲聊边散步,无非就是讨论讨论前人的诗句,再即兴作几首诗来应景罢了。 好在我早就坦诚过自己不会作诗,老人家们才没有逼我同作,我就只走在最后倾听不语,闻闻花香,听听鸟鸣,也别有一番情趣。 清风朝民风开放,因此即便是内宅的花园也并不需刻意回避什么,何况我们这伙人还都是“天地君亲师”里的“师”字辈儿,是需受人尊敬的群体。 因此上常常能在花园子里遇见府里贪玩的丫头们,见了我们这干人便嘻嘻哈哈地行礼招呼叫先生,顺便偷偷地飞几记娇笑给我,我便也点头向她们示意,常常惹得那些丫头们叽叽喳喳地相互打趣,当着我的面开些暧昧的玩笑。 老先生们虽然没了那个心力,却还有那个情调,便也时常即兴成诗地逗逗这帮可爱的小姑娘,无伤大雅,只显风流。 正在一畦凤仙花间徜徉,便见从那边跑过来一个小丫头,红着脸至我面前,低头嗫嚅着道:“先、先生拿、拿去用罢!”说着一把将个东西塞在我的怀里,扭头就跑了。拿在手中一看,却见是只才绣好的荷包,十分精致,再看向那跑掉的丫头,早就转入了不远处的假山后,隐隐传出几个女孩子的起哄娇笑声。 一时有些哭笑不得,又不能把这荷包还回去,否则那小丫头只怕要羞愤难过的,尤其是在这样的一个大府中,能鼓起勇气表达自己的心意已经是相当难得的了。于是只好将这荷包收入怀中,引得几位老先生也是一阵打趣,更有一位笑道:“毓秀家中不是尚无妻室么?正好先纳了方才那小姑娘,东家必会乐见其成的。” 毓秀是几位老先生替我起的字,我连忙笑说自己年纪尚轻,暂时不想考虑此事,老先生们还欲再玩笑下去,忽听得前面紫藤架子下传来一阵争吵声,不由齐齐静下来,循声望了过去。 吵架的是两名男子,确切地说是两个大男孩儿,其中年纪较小的一个我认得,正是钱家的二少爷,另一个长相与钱员外也极其相似,想来是钱家的大少爷无疑了。听说钱家的大少爷早早就跟着高员外学做生意,二少爷近来也在慢慢接手,钱大少爷是钱员外已故的前妻所生,是正经儿的钱家嫡长子,二少爷则是钱员外的续弦——现任正室夫人的儿子、嫡次子,这两位少爷之间存在着微妙的敌对关系:一个是嫡长子,一个是现任正妻的嫡子,什么家业了、遗产了、生意了,这些自古就是大宅门儿里兄弟相争的根源,所以这对兄弟在此发生争执并不奇怪。 此乃钱府家事,我们这些外人自然能避则避,于是我和老先生们颇有默契地调转方向,假装什么也没看到般地往别处去了。然而我有些担心我的那位小学生——钱三少爷,我从他的书房出来时正看到钱二少爷进去,如今钱二少爷在这里同高大少爷争吵,不会把钱三少爷也卷进去了吧?钱必中是妾室所生,是钱家唯一的庶子,在他的两个哥哥面前根本没有什么地位可言,若他此刻也在那紫藤架下,只怕情形不会很好。 师生一场,他那提醒我记得带雨伞的静静的笑颜浮上心来,令我忍不住回过头去看了一眼,却见钱大少爷已经不在原处了,只剩下钱二少爷,满脸阴鹜狠绝的神情立在那里,望着许是钱大少爷离去的方向,拳头攥得紧紧。 钱必中不在那里,我暗暗松了口气。 老先生们都是活了大半辈子的人精,遇见钱家少爷口角之事后自然不肯再在园子里多留,大家说了几句便散了,我也如往常般回到了府外自己的租住处,好歹吃了些东西,将剩下的无字扇写完,洗漱过后倒头睡下。 早上起来时才发现昨晚下了一夜的雨,到现在还没有停的迹象,只好用买来的油布将扇子裹严实了,撑上伞出门,到作坊换新扇子。才一进作坊门,便见扇子老板笑眯眯地招呼我道:“小哥儿,来来,有件好事儿要告诉你。” “哦?老板要涨我工钱?”我边开玩笑边掸去身上溅到的雨珠儿。 老板干笑了两声将我的话头儿混过去,道:“昨儿个我们扇子铺卖出去一把写有小哥儿字迹的扇子,那客官呢见了小哥儿的字十分喜欢,便将他随身的一把扇子留下,请小哥儿在上面写篇字,并许下了不少银钱,喏,就是这把扇子,”说着转身从柜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把扇子来,“你看,这可是玉骨扇呢!纸也是咱们江南最有名气的‘沁雪阁’出产的沁雪纸,这把扇子少说也得值百十来两银子,那客官答应付咱们二两的银子——虽说咱们合约上写的是每把扇子小哥儿你只抽一文的利,但是老哥哥我当然不能那么做不是?这一次老哥哥同小兄弟你对半分,你一两,我自己留一两,可好?” 我当然不会相信这老板的话,无商不奸,只怕那位客户付的不止二两银,以这老板如此大方地给了我一两银的情况来看,那钱主儿付的钱估计十两都不止。 扬起眉毛——我没有揭破他。他挣多少在我来说没什么所谓,写几个字就能赚到一两银已经让我很知足了,古人千金求一字,咱这两把刷子能挣到一两也够自己偷偷躲被窝里得意好久的。 当下答应下来,老板连忙帮我找来笔墨,请我坐到屋中的书案前,将那玉骨扇小心铺在桌面上。我用手指仔细摸了摸扇面的纸质,以确定用墨的浓淡,口中则问那老板:“那客官要求在上面写什么了么?” “他说随意,只要别写什么‘驴日的’、‘王八蛋’、‘婊.子养的’什么的就行了。”老板表情古怪地回想着道。 “噗——”我忍不住笑了一声,“这客官有点儿意思,这么昂贵的一把扇子,他居然并不在意别人往上写些什么。” “嗨,一看那就是个纨绔子弟、败家子儿,多好的东西都不上心儿的。”老板也笑道。 我便不再应声,拿着扇子端详了一阵,思索着要在上面写些什么好。从老板复述的这扇子主人的脾性来看,那不是个循规蹈矩之人,因此若在这扇上写诗词什么的就显得俗了,且也不见得能写到扇主儿的心里去,其实我倒真想在这扇子上写个“驴日的”以看看那扇主儿拿到扇子后是什么反应——当然不能真这么干,除非我还能穿回去。 既然对方是个无所事事的纨绔子弟,那就给他找点事做吧——毛笔一挥,扇面上几字一蹴而就:鸡生蛋,还是蛋生鸡? 既然他说随便写,那么我写的这个就不算违背他的意愿,反正他闲着也是闲着,没事儿时可以好好琢磨琢磨这个哲学问题。 吹干墨汁,把扇子交给老板,老板拧着眉头看了看扇子又看了看我,迟疑地道:“这个……这么写真的没问题么?究竟是鸡生蛋还是蛋生鸡呢?” 我笑:“这问题您老今晚躺被窝里可以好好想想。” 老板点点头,掏了一两银子出来给了我。 雨一直未停,且还刮起了冷风,以至于我到达钱府的时候整身衣服都淋了个透,幸好我提前料到了会有此种情形,多带了一套干净衣服用油布包着,在钱必中书房的小偏厅里将湿衣换了下来并搭好晾着。 钱必中看上去心情不错,写了两篇字后便放下笔笑着向正坐在窗前喝高府好茶的我道:“老师今日别回去了,外面雨下得大,只怕今晚也不会停的了。” 我飘眼往窗外瞅了一下,不过是才下午四五点钟的光景,外面已经黑得如同晚上了,总归在钱府留宿不是头一遭儿,于是将头一点,向他道:“今儿就到这里罢,你那手腕子只怕阴雨天里也不大舒服,少练半个时辰的字也没什么大碍。” 钱必中闻言愈发开心的样子,眨着眼睛道:“当真可以么,老师?每日学生可只有一个时辰学字呢!” 我“刷”地一声展开自己的小纸扇,边扇边仙气飘飘地笑道:“读书不论早晚,练笔只争朝夕,你若是只指着每天这一个时辰练字的话,你这字估计是出不来了。” 钱必中连忙起身行礼:“学生受教!”说罢一抬眼,很可爱地笑道:“老师今晚睡到学生那里去罢,家父昨日好生教导了学生一番呢,要学生同老师多亲近亲近——家父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老师虽然年纪尚轻,学生对老师的敬重却不亚于家父呢!可好?” 我笑道:“我有自己的客房可以住,去你那里挤着做什么?再说你那屋子里又有伺候的丫头,我去了多有不便。” 钱必中好笑道:“原以为老师年轻当不致这么迂腐,想来是被那几位老先生带朽了!丫头伺候主子客人本是天经地义的事儿,有什么不便呢?……还是老师嫌弃我那里不够敞亮气派……” 钱必中是庶子,听他这么一说我还真怕他会以为我看不起他的出身,连忙一合扇子轻轻敲向他的脑瓜儿,笑道:“行了行了,我不过就是客气一下,你这小子就拉七扯八的胡说——我哪里朽了?为师的我风华正茂,正是倜傥风流的时候儿呢!” 钱必中被逗得哈哈直笑,连连点头:“很是!很是!” 不过为了不落人话柄,我还是要求钱必中派人去同钱员外打了招呼,钱必中果然是尊师重教之人,不但高高兴兴地应了,还叫厨房专门为我和钱三少爷备了一桌小席,晚饭就请我在三少爷的院子里吃。 下课之后,钱必中便带了我出了书房,两人撑着伞,由小厮打着琉璃制的防雨灯笼在前引路,行过一道穿山游廊,穿过几座跨院几栋厦宇,这才进入了高府内宅。同外宅的庄重严谨不同,内宅的构建更注重诗情画意,花园子里头的那道映霞溪在内宅里贯通各院儿,或绕花圃,或绕假山,时而成池,时而成瀑,流水淙淙盘活了整座府院的建筑,愈发显得不拘一格,灵动鲜活。 内宅并不是我第一次来,之前高员外也曾带着我们这些西席游览过内宅的风景,关于将活水引入内宅的创意也不是没来由的,原来是这高员外命中缺水,于是请了堪舆的高人来府中看风水,经由高人指点后才将这道活水贯通了整个内宅的。 高登科领着我一路在雨中小心慢行,终于在一所独立的跨院儿前停下了脚步,待小厮上前将门叫开后方将我请入门内。 钱必中所说的“亲近亲近”当然不是要和我同床共枕,在自己家里有屋有床的,两个大男人……唔,小男人,再挤在一张床上睡觉会被人诟病的——所以我才敢放心地跟来。钱必中先替我安排了一间卧房,而后摆上席面,由于他年小体弱,所以正好我们两个都不喝酒,席间要么是我被他逼着讲笑话要么就是他被我逼着讲小时候的糗事,师生两人相谈甚欢。 吃罢晚饭,钱三少爷要去给钱员外和钱夫人请安,足花了一个多小时才回来,想是外头风大雨疾,他的衣服都湿透了。更罢衣之后我们两个便在屋里听着雨声喝着茶,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儿。 这一静下来我才恍惚听到不知从何处隐隐传来哗啦啦的木头的响动,纳闷儿地问钱必中原因,钱必中便笑着将窗扇推开,指着外面雨幕中黑黝黝的一个物体道:“是它在响,水车。——却并不管汲水的,不过是起个装饰作用罢了,一天到晚的响,吵得我头疼。” 原来如此,窗外就是那映霞溪,说“溪”倒不如说成“河”更合适,那道水流到内宅里已经是宽了不少也深了不少,在屋旁河上架上一架水车,倒也蛮有情趣儿,尤其钱员外家是富户,对农家乐这种东西感兴趣也很正常。 于是仍关上窗户胡侃,一直侃到大半夜,钱必中正说到他小时候喜欢自己动手做玩具,得意之色溢于言表,兴起处非要将以前做过的成品拿出来给我看,我打着呵欠好笑地道:“这大半夜的你就别折腾了,明儿再看也不迟。” 然后他毕竟小孩子心性,说什么也要现在就给我看,披上件衣服就要开门出去,我连忙拉他:“到外面干啥去?也不打伞?!” “我那些宝贝都在这屋对面的杂物房里,我去取来。”钱必中笑道。 “叫丫头们给你打上伞。”我说。 钱必中支唔地笑了两声,低声道:“不必了……丫头们是夫人给的,不好为这事儿支使她们……免得夫人操心,我自己去就好。”说着捂着头飞快地冲进雨里,直奔了对面的杂物房去。 夫人给过来的丫头,很明显,这是眼线。钱三少爷的一举一动都尽在钱夫人掌握,不怕他有什么异心或异动。估计钱必中就算是想使唤这些丫头也不大能使唤得动吧?! 深宅大院里的这种事儿,很正常,也很悲哀。 钱必中将杂物房里的灯点亮,瘦瘦的身影映在门上,上上下下地翻着什么,不多时便捧了一只木箱子出来,冒着雨回到我所在的这间屋子,我连忙帮他接过放在桌上,却见他从头到脚都淋透了,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地拍了他后脑勺一下,道:“你这小子平日里看着小大人儿似的,原来也是个长不大的小屁孩儿!今晚不看就要了亲命了还是怎么着?还不快回屋去把头发擦干、换身儿衣服!” 钱必中笑着应了,自回房去处理身上,多半晌后重新出来,将那箱子打开,果见里面装满了各式各样的小玩具,有木头的,竹子的,小风车,小水车,小推车,小木人,小竹马,等等等等,还真是个心灵手巧的小家伙。 除了这些成品,箱子里还有许多的半成品和原材,还有做玩具的工具,钱必中兴奋起来,非要当场做个玩具送我,虽然我已经困得几乎睁不开眼了,但也不好拂他的兴致,只得强撑了旁观,不知不觉间窗外便泛了白。 钱必中说他所做的史上最复杂的玩具终于完成了——一辆小马车。当然了,马他是做不出来的,所以只有四个轮儿的车,绑上两根绳,就可以拉着车动了。 我趴在桌上,一手支着头一手拿着这小马车不住好笑,这小玩具好是好,但我这么大一个人了,拿回去又没兴致玩儿,不过是白放着。 好歹洗漱了两把,决定吃过早饭就立刻回家补眠,正同钱必中一人捧了一只碗喝粥,就见他的一名小厮跌跌爬爬地摔进屋来,满身的泥水满脸的惊慌,哆嗦着道:“三、三、三爷——不不不不不好、不好了!大、大大大少爷他——他——他死了!” 第6章 又是凶案 钱必中直惊得险些将粥碗摔了,起身上前一把薅住那小厮的前襟,急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大、大少爷他、他死了!”小厮带着哭腔。 “怎么会?怎么会?”钱必中惊惶不已,“谁告诉你的?你亲眼看见了么?” “小的、的方才路过大、大少爷的院子,见、见里面的丫头们吓、吓得乱跑,便忙进去问、问究竟,丫头们说、说大少爷死了,小的不、不信,就进了卧房看、看了一眼,果、果见大少爷他、他死了……”小厮吓得边说边擦泪。 钱必中一下子六神无主了,呆在原地半晌不知该作何反应。 钱大少爷死了?昨儿还好好儿地在那紫藤架子下同钱二少爷吵架,怎么说死就死了呢?是疾病猝死?是意外身亡?还是…… 眼见钱必中和那小厮一个失魂落魄一个瘫软在地,身为“长辈”的我不好再戳在一旁独善其身,只得轻声向那小厮道:“你们老爷得知此事了么?” 小厮这才反应过来,苦着脸答道:“老、老爷一早就同夫人去了城、城外的庄子上会、会友了,此刻不、不在府中……” 这事儿赶的,偏偏能拿主意的两个主子都不在家。 “那你们二少爷呢?”我只好又问。钱员外夫妇不在,大少爷死了,此时此刻能作主的只有钱家二少爷了,至于传说中的钱员外的那三个妾——她们是仆,是婢,不顶事儿。 “已、已经有人去、去禀、禀报二爷了……”小厮惶张道。 我点点头,不再作声。府里有了能作主的人,我这个外人自然不便再多置喙,要不是因为发生了这样的大事儿,我早就找个借口开溜了,如今却不能走,一来钱员外没在府中,我身为钱三少爷的师与父,自然不能将这半大的孩子丢在这里自己拍屁股走人。虽然钱家与我是雇佣关系,但是人与人之间不能只靠金钱维系情份,这一点我做不到,相信无论是这个世界还是那个世界,也有很多人都做不到。 目前我应该做的,就是陪着钱必中直到钱员外回府。 钱必中缓了好半天,才终于颤抖着开口道:“走……走,我、我要去大哥那里看、看看。” 我暗自点头,这个男孩儿很有担当,虽然年小却明白事理。出事的是他的大哥,如果只因为害怕而在自个儿房里不肯去看上一看,那实在是没什么良心。 但,他毕竟只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所以他扭过脸来望住我,面带恳求地道:“老、老师可否与学生同、同去?” 我点头应了,过去将那小厮从地上拉起来,让他扶着钱必中,三个人出了院子向东走,穿过一畦花圃,再穿过一小片竹林,绕过一座跨院儿的后墙,转过几道花架,这才到了钱大少爷的院儿前。 院子里丫头嬷嬷们都吓得抱成一团在那里哆嗦,谁也不敢上屋里去,钱必中 也顾不得理她们,径直由小厮带着跨进门内,堂屋里也跪着五六个丫头抱着哭,还有两个昏倒在地的。小厮哆哆嗦嗦地领着钱必中和我推门进了大少爷的卧房,就见那钱大少爷仰面躺在床上,身上盖着被子,被子上在胸口的位置,豁然插着一把刀。 ——凶杀!? 钱必中当场被吓得蹬蹬蹬地向后退了几步,险些坐到地上——若是自然死亡还好,这样一副凶杀的场景,任谁也得被吓个不轻,何况这还是自己的家人。 我连忙让那小厮把钱必中先扶到堂屋里坐下缓缓,自己则趁屋内没人,轻轻地走到了死者钱大少爷的床边细细察看。 小心地掀开被子一角,见刀子所插位置正中心脏,因为是隔着被子捅入,血液并没有飞溅。被下,钱大少爷赤着上身,下身仅着亵裤,可见是在睡梦中被人所杀。脸上表情并不狰狞,应为一击致命。 谨慎地抬起钱大少爷的胳膊,见后部有成片状尸斑分布,用手指稍加按压,局部血液沿着血管流走,尸斑颜色完全消退——以此种情况来看,钱大少爷的死亡时间至少在三至六个小时之前。 再次鸣谢我那一世的想当法医的心提供以上知识。 放下钱大少爷的胳膊,将一切恢复原状,我又仔细看了看那凶器。凶器是柄极普通的刀,削个水果切个菜,或者做日常工具,都可以用这样的刀。刀柄是木制的,半旧,像是用了一两年的样子。整个刀身垂直插入身体,力道相当大,几乎要将被子带入死者的伤口——可见行凶之人是怀着极大的恨意杀死钱大少爷的。 谁呢?是谁能将钱大少爷恨到如此地步?我的脑海里不由闪现出昨天钱二少爷那张阴狠的面孔。 上上下下将床的周围检查了一遍,在脚踏上发现了两枚泥点子。仅此一处线索并不能证明什么,昨日下了一天一夜的雨,今天早上这雨才停了,只要是出过门的人脚上就难免沾上泥水——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这泥点子不是死者钱大少爷留下的,他的鞋子是家常趿着的那种鞋,相当于现代的拖鞋,平时是不穿着它出屋的,所以鞋底上干净得很,而在方才进门的时候我注意到廊下有一双沾了泥的木屐,想来那才是昨天钱大少爷出入时穿的鞋子。 低头看了看地上,见已经踩上了不少的泥脚印,这里面有我的,有钱三少爷的,还有那个小厮的,除此之外可能还有钱大少爷屋里伺候着的下人们的,这么一来案发现场就遭到了破坏,如果这其中有凶手的脚印的话,那我们倒是帮了他的大忙了。 不过……像钱府这样的富贵人家,主子们的屋子里向来是一尘不染的,因此如果凶手在地面上留下了泥脚印的话,第一个进卧室来的丫头必然能看到,那个时候她还不知道大少爷已死,因此神智很清楚,对地上的脚印也不会粗心忽略,只要找着这个丫头问上一问就能知道在此之前究竟有没有凶手的脚印了。 然而,只要凶手不是太傻的话,应该也不会忽略脚印的问题,毕竟昨晚的雨下得太大了,他踩在地面上的脚感肯定和平日不同,他是要杀人的人,不可能这么思想大条想不到这个问题。 所以问不问那第一个进门的丫头也没什么所谓,我倾向于那凶手行事谨慎,并没有在房内留下脚印。那么……他又是怎么处理这个问题的呢?就算是他赤着脚进屋,他在来时的路上也要穿着鞋啊,那鞋要脱在哪里才能不留下脚印呢?揣怀里吗? 正低头思索间,忽听得隐隐的木头响动的声音,不由一愣,循声过去推开窗户,却见窗外豁然立着一架木制的水车,在湍流的河水中不停转着。 怎么……钱大少爷的窗外原来也有一架水车? 我探头向外看了看,见窗根下方砌的是与屋子外墙上下平行的石矶,河水贴着石矶流过,河面距窗台约有一米高矮的距离,也就是说,窗台之外根本没有落脚之处。河水由西向东流去,分别往这两个方向看过去,东边流经不远后河水就拐了弯,而西边则有一道空中飞廊跨河而建,由于地势是西高东低,所以这道飞廊挡住了大部分的视线,无法看见再往西去是什么地方。 这架水车倒也不算太大,目测也就两米的直径,看上去做得很结实,用粗粗的木桩子固定在河底,架子也是胳膊粗细的木头搭建的。河面约有三米宽,水车是立在河的中间位置的,距钱大少爷的窗户有一米远近。河的对岸是竹林,竹林下是土地,虽然下了一天两夜的雨,那块泥地上却并不泥泞,由此可见,并没有人从对面潜过河来进入钱大少爷的房间。 那么,通过窗户入室杀人的可能性似乎可以排除了,眼下就只有从门直接进来这一条可能性了。 我把窗户重新关上,又检查了一番钱大少爷的卧房,没有什么特别的发现。钱必中在小厮的搀扶下重又鼓起勇气进得屋来,脸色很是难看,问向我道:“老师……这,这下如何是好?” “二少爷来了么?”我问他。 钱必中皱了皱眉,道:“二哥方才来过了,只进了前厅,我告诉他大哥是被人杀害的,他就……就惊惶失措地跑出去了,想来也是吓坏了。” 吓坏了吗?真吓坏了估计早就腿软得动弹不得了呢。 “既然二少爷不能主事,那现在该凌峰你来拿主意才是。”我看着他。这是钱府家事,我这个外人当然不能乱出头。 “家父尚未回来……学生、学生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钱必中六神无主。 他身旁小厮结结巴巴地道:“三、三爷,这、我、我们报、报官罢!” 钱必中犹豫了一下,叹了口气:“不知父亲是否同意我这么做……也罢,还是报官罢,毕竟大哥是被人……唉。” 报官——刚才太过专注于查找线索,竟忘了报官这么档子事儿!若是报了官,我岂不又要做为犯罪嫌疑人或是证人的被带到府衙去,然后再一次去面对那个流氓知府?! 我都能想像得到那场景—— 那流氓说:从左到右,自报家门。 然后我说:小民周天…… 那流氓:@#¥%…… 我:*&%¥#@…… 流氓:当堂赏小周天儿十大板! 我:game over…… 最为关键的是——我现在的身份——钱府的教字先生!这也算是买卖交易的一种,若被那流氓知道了,我是逃不了流刑的了!——不不不,我宁可做回乞丐也绝不流放,很多犯人都是在流放的途中或染病或受虐死去的,即使侥幸到达了流放地,那也是终日面对着鸟不排泄的无尽蛮荒,天天干重活、做苦隶,生不如死。 而我此刻却避不得也躲不得,一但我现在跑路,我就是最大的犯罪嫌疑人。 只好硬着头皮任事情发展……做乞丐就做乞丐吧,等我“流浪”到别的城去,到时候东山再起也不是不可能的。 ——嘿,说来也怪,那流氓知府越是治我,我就越想好好儿地活给他看。我不是个爱同人较劲儿的人,偏偏那破知府好像和我八字犯冲似的,让我总也不甘咽下这口气。 那就等着看好了——看我活得风声水起时,大流氓你的脚丫子还能得瑟到几时?! 钱必中的小厮跑去找人报官,钱必中便又回到堂屋里坐等。我叫了两个胆子略大的嬷嬷留在屋里照顾钱必中,自己则走到院子里,扫视了一下仍在抱头哭着的众丫头们,忽然看见了昨天送我荷包的那个小丫头也在其中,吓得小脸儿煞白,哭红了的双眼正不知所措地向我这边望过来。 我冲她招招手,她脸上红了一红,向左右看了看,见无人注意她便快步走过来,只轻轻道了声:“周先生……”眼泪便又掉了下来。 “丫头莫哭,员外爷很快便回来了,”我低声安慰,“丫头还好么?没伤到哪里罢?” 小丫头闻言脸又是一红,连连摇头,抬起脸儿来飞快地瞟了我一眼,带着青涩的情意。见时机差不多了,我压低了声音问向她道:“丫头,今早是谁先进的大少爷的房间?” 小丫头脸色又白了,惊慌地道:“是、是小婢和、和秋芸。” “你们两个进屋时可曾留意到地板上有无脚印?”我问。 小丫头想了一想,摇了摇头:“没有。秋芸进屋后不小心将帕子掉了,那时小婢看得清清楚楚,地板上并无脚印。” 哦?如果是这样的话,地板上没有脚印的这一状况是可以确凿的了。 “你们大少爷卧房的外间晚上有人上夜么?”我想起了古代大户家庭的讲究,主子的卧房外,晚上一般都留有丫鬟负责守夜,以便随时照顾主子,随时听候主子差遣,以及防范失火失盗之类的事情发生。 “有……昨夜正是小婢和秋芸值夜……”小丫头又开始抽泣,仿佛将钱大少爷的死都怪在了自己的头上。 “昨夜你们两个一直都醒着么?有没有人曾进过大少爷的房间呢?”我顾不得安慰她,连忙追问。 小丫头用力地摇头:“没有人进来,小婢和秋芸一直醒着,半步都不曾离开!” ……这就古怪了。能够进入钱大少爷卧房的途径只有两个,一是门,一是窗,门口处有这小丫头和她的同事守着,除非凶手是土行孙,否则不可能从门这条路进得屋去。这么说……凶手是从窗户进去的?方才我打开窗户的时候,那窗子并未从里面上闩,可见钱大少爷的卧房并非全封闭的密室,从窗子进入屋中是极有可能的。只是……要想从窗户进屋,要么得走水路,要么就得走对面竹林下的泥路,那泥路我刚才也看过了,平坦得很,没有半个脚印或是其它物体压下的痕迹。 而水路嘛,凶手怎么游过来的还要怎么游回去,水势是由西向东流,昨晚下雨,水流比往常更湍急,如果凶手是从西游过来,那么他来时还好说,回去却要逆流,以现在的水的流速来看都不大可能逆流得回去,更别说昨晚水流湍急还下着雨了。而凶手若是从东游过来,那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说来说去,所有能进入钱大少爷屋中的途径居然全部被堵死了。 没奈何,只好先将这个问题放过一边,再次问向这小丫头道:“丫头可否同我说说昨儿个钱大少爷都做了些什么么?” 丫头看了看我,虽然有些疑惑我为什么问这个,但却没有因此发问,约是出于对我的好感,便没有多做犹豫,边想边道:“昨儿个一早大少爷就如往常一般去了铺子里看生意,直到下午未时正(约下午三点)左右方回来,换了身衣服便去了书房,后来从书房出来又去了园子里散步,再之后便又出府去了,直到亥初(晚上九点以后)才回得房来,回房后小婢们伺候大少爷洗漱毕,大少爷就休息了……” “那么昨天一天的时间,你们这院子里都有谁曾来过?”我紧接着问。 小丫头想了想,答道:“早上的时候钱管家曾来过,不过只在院子里站了站,等大少爷从房里出来便陪着一起出门了。中午的时候有夫人院子里的张嬷嬷来过,说是带夫人的口信儿,请大少爷莫忘了前些日子答应的给张保财家的几缎锦;未初的时候二少爷来找过大少爷,听闻大少爷不在房中便也未作停留地走了;戍时二刻(约晚上八点半),三少爷也来过,说那治腕子疼的风湿膏用完了,想要从库里再领上一些,因那时大少爷尚未回来,库房钥匙只有大夫人和大少爷有,三少爷便在他房里等了一阵,后因说周先生还在三少爷房中等着,只说明儿个再来取,而后就走了。再之后便无一人来过。” 唔,难怪昨晚钱必中去给各院儿请安花了不少时间,原来中间还有这么一出。也难怪昨晚他不肯去睡,直管缠着我说话,想来是他那受过伤的手腕疼得受不住,又不愿让我看出来,这才藉由闲侃以分散注意力,不由得对我自己的这个学生又心疼了几分。 且说这些曾到过钱大少爷院子里的人:钱管家、夫人的嬷嬷、钱二少爷,这三人都不曾进得屋去,因此不具备布置作案现场的可能,唯一有机会布置现场的只有钱必中一个,但是他能布置什么呢?在床顶设机关好自动启动刀子刺杀装置以杀死钱大少爷?这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因为机关是死的,不可能在那个时间就那么准确无误地插入钱大少爷的心脏。 钱大少爷的死是完全的人为,完全的实时作案,钱大少爷死的时候,凶手必然就在他的屋中。而钱必中只是于钱大少爷尚未回府的时候在他的屋中等了一阵,他的离开不仅丫头们可以作证,我自己也是证人之一,且昨晚从头到尾我都同钱必中在一起,他反而是最没有嫌疑之人。 之所以我的思路不停地围绕着钱必中的犯罪可能性打转,是因为他是我这辈子教的第一个学生,是我想最先洗刷掉嫌疑的人。 我就是这样的毛病:护短儿,极其护短儿,我拥有的,我喜欢的,我看重的,绝不能受到伤害和受到怀疑。但是我不会因此而是非不辩,所以才最先做出最坏的假设,而后再靠自己一步步去推翻和证明——这就是我珍惜的方式,是我爱的方式。 因此,我对这件案子私自调查到这一步后就打算放手了:因为我的学生不会是凶手,我之所以关注此事只是为了证明这个。 于是放下心来,好言劝慰了这小丫头几句后我便回转到屋内,见钱必中仍怔怔地在堂屋里坐着,便上前温声儿道:“趁官府的人还没到、钱员外也还没赶回来,凌峰你先回房洗把脸稳稳心神,换过套衣服再来罢。” 钱必中身上只是穿了家常便衣,待会儿官府的人一来他还是得回去换正式些的衣服才行,这是古人的烂规矩,为了避免到时他心慌意乱四处着忙,我便先将想到的提醒了他。 钱必中闻言点点头,起身请我同他一起回房。见他双手哆嗦着不好穿衣,我便叮嘱他房里的丫头进去好生伺候,自己在堂屋里等。见昨晚他那装着自制小玩具的木箱还在桌子上敞着,玩具扔了一桌面,便过去一件件收进箱子里去。 箱子里还有不少的小玩具没有拿出来,横七竖八地堆叠着,我将外面的玩具全部放进去后去合箱盖,却发现难以合上,原来是玩具装得太满,而我又没有注意利用空间摆放,因此玩具堆得高出了箱盖儿,只好又把玩具一件件拿出来重新安排。突然之间左手一阵刺痛,连忙抽出来查看,却见下掌缘处不知被什么东西划了一道口子,鲜血刷地溢了出来。 还好还好,还好伤到的不是右手,否则写起字来就太吃力了,右手可是我的半条命呢! 见这屋里一时半刻也没个下人听唤,只得先放弃包扎,单用右手小心翼翼地继续往外将所有的玩具拿出来。这些玩具放在箱子里很有些年头了,越往下的玩具上面积的灰尘越多,直到露出了箱子底儿来,那底儿上也都是玩具压出来的灰尘印子。 等所有的东西都拿出来后我就开始重新往里合理安放,先把一些工具例如小刻刀、小锯子、小锉子等等的铺在下面,以防再将人划伤,然后再放玩具……咦? 我其实是无意识地按着箱底留下的印痕摆放这些东西的,毕竟以前这么摆的时候是可以放下所有玩具的,但当我想要依样儿画葫芦的时候,却发现这些东西里少了一样儿——箱底留有非常清晰的、少了的这样东西的印痕,且这印痕同旁边其他的印痕深浅完全一致,可见缺了的这样东西是最近几天之内才没有了的。 怎么——怎么会是——一柄刀呢? 这印痕非常明显的是一柄刀的形状,一柄长刃尖刀,这种刀的用途十分广泛,可以做木匠活儿,可以削水果,可以割肉切菜,甚至可以……杀人。 我在所有的玩具里仔细查了又查找了又找,始终没有找到这柄刀的实物,也许是钱必中拿去做了别的什么事还没有来得及放进去,又或许这刀是被别的什么人悄悄拿了走,而钱必中根本就不知情…… 有人曾经说过:判断一样事物,千万不能让主观意志占据主导,否则你就先错了一半。 ……是的,我得冷静,我得客观,我不能让任何情感因素掺杂进来。 这刀必然是近几天内才被人从箱子里拿走的,如果能将杀死钱大少爷的那把刀子和这箱子底的印痕核对一下就可以轻松证明二者是不是同一个物体了。 我又仔细查看了一下箱子底的痕迹,果然细看之下又发现了许多浅浅的印痕,可见这箱子里的东西在近期又被人拿动过。于是不再往里装玩具,而是将这箱子放到了桌下不起眼的地方,以防被人乱动。 钱必中换好衣服出来,脸色依旧很难看,我仔细望了他一阵,却并未在他脸上看出任何的异样来。他只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如果当真是他杀了人,他怎么可能做到一丝儿情绪都不泄露呢?就是心智成熟的大人,在第一次杀人时也总会多少与平日不太一样,若钱必中当真能做到喜怒不形于色到这样的地步,那这个孩子的城府也深得太可怕了些。 好吧,就算我不能感情用事地认定他不可能是凶手——从事实角度来分析也不太可能会是他:刚才在钱大少爷那里我就已经排除了机关定时杀人的可能性,而钱必中唯一在钱大少爷的房中逗留的那段时间里,钱大少爷本人并未回房,且那个时候也未遇害,也就是说钱必中在钱大少爷的房间里不可能动什么手脚。 除去这段时间之外,钱必中几乎一整晚都和我待在一起,哪怕是他跑到库房里去取那玩具箱的这段时间里都是处于我的视线之内的——那映在门上的他的影子不可能是别人的。 说“几乎”,是因为在这一整晚的时间里,钱必中没有和我在一起的时间只有他从库房抱了箱子进来淋湿了身上、回卧房擦拭更衣的这五六分钟,而从他的院子到钱大少爷的院子之间的这段路程就算是跑着去也要三四分钟,更别说还要想法子进入院子、通过有丫头守夜的外间、进入卧房杀死钱大少爷,然后再原路返回了,五六分钟根本来不及! 所以,所以钱必中不会是凶手,不会的,他那么安静,笑起来那么纯真,怎么可能会是杀了自己亲哥哥的凶手呢? “老师……”钱必中的一声轻唤将我的思绪拉了回来,他关心地望着我,道:“老师还好罢?不成想我家里竟发生了这样的事,害老师跟着受惊了……不若老师先回家里好生歇歇,待……待官府来了把这件事处理了,老师再来给学生授课……” 我拍了拍他的肩:“不必担心我。我这会儿也走不得的,官府的人来了之后会把所有昨晚在府里的人都召集起来问讯,这是司法程序。倒是你……没什么事罢?看你脸色不太好,要不要趁官府没来人前先请个郎中来帮你看看?” 钱必中摇摇头:“学生不妨事,只是刚才猛然得到消息,又、又看见大哥他……一时难以接受罢了。” 我本想开口试探试探他,然而转念一想又作罢了。不会是他,不会,他完全没有作案时间,我不该再怀疑他的。 两个人各自坐在椅上沉默,过了好半晌才听得院子里响起脚步声,钱必中的小厮气喘吁吁地进来,禀道:“三、三爷,衙、衙门来人了,让、让这院子里所有的人都、都到大少爷院外集、集合呢!” 官府来人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的生计啊——我的未来啊——都要成浮云了吗?罢了,走吧!怕你我就不姓大!——呃,我姓什么来着?…… 钱必中院子里的下人们也没能幸免,跟着我们一路来至钱大少爷的院子外,却见早有一干穿着官府工作服的人站在那里,维持秩序,有两个配刀的把守着院门,不许任何人擅自入内。 院外站了乌压压一大片人,有丫鬟有嬷嬷有内用小厮,想来那些低等级的下人是不能进入内宅的,因此另安排了地方作问讯。 在这些人当中我还看到了钱二少爷和五个作主子装扮的女人,由于我在高府也待了有一段时间了,对于钱员外家庭人员的构成多少已有所了解。钱员外共有一妻三妾三儿两女,这五个主子打扮的人想来就是那三妾和两女了。其中有一个三十岁上下的妇人,相貌看起来同钱必中有几分相似,想来就是他的庶母,另外二妾和两个钱家小姐的年纪竟然相差不大,以致于我根本分不清哪个是长辈哪个是晚辈。 所有人都默默立着,谁也不肯或不敢多说一个字,毕竟是钱家的嫡长子被人杀害了,这可是非同小可之事,稍有不慎就可能遭受鱼池之秧,这些人都在深宅大院里混出经验的,谁也不会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冒失。 府衙里的五六个书吏各自手里捧了纸笔对这些人挨个儿问讯并记录,我硬着头皮躲在钱必中的身后,以避开看上去眼熟的工作人员。 由于高府里的下人们太多,到了近午的时候问讯也才进行了不过一半,正当下人们中已经开始有人低低地发出埋怨声时,闻人报得钱员外夫妇回府了。 钱员外苍白着一张脸风尘仆仆地一路奔入内宅,向守在钱大少爷院外的衙役自报了家门后,其中一名衙役便进去通报,不多时见里面走出个青衫男人来,却是那流氓知府的师爷,扇子兄。 扇子兄向着钱员外拱手行礼,道:“晚生是虞城知府大人的新任刑名师爷,小姓楚,双字凤箫,今日奉大人令特来贵府调查大公子被害一案相关事宜,若有不小心得罪之处,还望员外爷海涵一二。” 哦……这个原来是新到任的,难怪那天要向我打听府衙的所在,想来那日是他第一天到任,那流氓知府口中所说的有客要陪估计说的就是他了。 他所谓的刑名师爷是古代衙门里师爷的一种,同其它种类的师爷一样,刑名师爷不食朝廷俸禄,不属于衙门在编人员,对外是幕主请来的客人,由幕主支付报酬,其行为对幕主负责,其地位是“大席中的大席”——即是具有最重要的地位。 师爷约有五种:刑名、钱谷、征比、挂号、书启,这其中权力最大、地位最高的无疑就是刑名师爷,刑名师爷的职权范围难以一一赘述,他所包办的工作几乎包括了所有刑事案件及部分民事案件,还参与一定的治安、教化等方面的事务。 ——所以,这位扇子兄、楚凤箫,他可以算得上是清城府衙里除那流氓知府之外的第二号人物。 师爷被派来调查此案,既合律法也合情理,钱员外当然没有异议,只是要求进院子里去看看自己大儿子的尸身,楚凤箫点头允了,陪同他一起进得屋去。过了好半晌两人才又出来,钱员外脸上已是老泪纵横,楚凤箫便立在旁边静静等待,直到钱员外缓过劲儿来,勉强稳住了心神,才上前开口道:“晚生有些话需要向钱员外您以及几位与案件相关的主要证人求证,还请员外您能安排一个房间,以备问讯之用。” 钱员外到底是经历过风浪之人,此刻已稳住情绪,只是声音里已见苍老,道:“不妨就去小老儿的书房罢,那里还宽敞些。”于是叫人在前引路,自己则陪同楚凤箫随后前往。 楚凤箫只叫了钱员外一家人同去,包括随后赶到的高夫人,高夫人虽然面上带了浓浓的忧戚之色,但在无人注意她之时却难掩眼底的一丝笑意——钱大少爷死了,那么将来整个高府的家业岂不全是自己的亲生儿子钱二少爷的了么? 余下的这些人仍旧继续接受书吏们的问询,被问过的也不能走开,于是所有人都在原地饿着肚子。眼看一名书吏就要问到我的面前来,就见一个小衙役跑了过来,扯着嗓子喊道:“哪一个是钟先生?我们师爷叫你去钱员外书房接受问讯!哪一个是高先生?——呃,钟先生?!” 顾不得对这小衙役出现的口误发笑,连忙抬了抬手,提声道:“在下便是。” “跟我来罢!”小衙役脸上讪讪的,转身便走。 跟着他穿廊过院,来至一处大大的抱厦前,门外立着两名衙役把守,进了前厅,见钱员外夫妇、那三个妾室、钱二少爷和钱家两位小姐都坐在椅子上,脸上神情各不相同,小衙役向着里间书房一指,道:“进去罢,师爷在里面等着呢。”我向钱员外点头招呼,不作停留地敲门进了里间。 里间是钱员外的书室,东墙是敞窗,南墙是落地的大书架子,西墙挂着一大幅类似园林图纸的画,细看了一眼,见是这高府建筑的俯视示意图,可见钱员外对自己家的建筑布局相当的得意。 楚凤箫大模大样地在钱员外的书案后坐着,而钱必中则坐在对面的椅子上,见我进门,起身行礼道了声:“老师。” 我也冲他点头示意了一下,然后转身对着楚凤箫行礼:“小民周天……” “咳!”楚凤箫干咳了一声,我抬眼看他,见他眼中满是好笑却又不得不做出十分严肃的样子来,因此整张脸的表情看上去相当古怪,一指钱必中旁边的椅子,道:“周先生请坐,之所以请你来是有几个问题需要钟先生你来证实。” 这扇子兄比那流氓知府强多了,起码没有恶意地问我为什么成了高府的西席,以及……自报家门。 我依言做到钱必中身旁,楚凤箫便让我把昨天一天的行踪详细说一遍,估摸着他才刚问过了钱必中,因此欲用我的证词来证实钱必中的证词。 毫不隐瞒地把自己昨天的行踪细说了一遍,楚凤箫听毕点了点头,提笔在纸上写着什么。他既没有让走,我也只好继续坐在椅上,抬头去看他身后墙上挂的那幅高府俯视示意图,在那图上寻找着博雅斋的位置、花园子的位置、钱必中那院子的位置以及钱大少爷院子的位置。 本只是随便找来打发时间,却不想竟被我在其中发现了一处巧合——钱必中的院子和钱大少爷的院子在地理位置上竟是处于一条直线上的,换言之,那条流经这二人窗前的河水也是呈一直线,钱必中的住处在西,是河的上游,钱大少爷的住处在东,是河的下游,在河的对岸是一大片竹林,正如我刚才所见到的那样,竹林下的泥地是平坦且光滑的,没有任何的足迹和压痕。 ——这又能证明什么呢?就算这条河是唯一的通道,方才我也早已推翻了从河里顺逆流进入钱大少爷房中作案的可能性,难道是从空中过去的?像电影里那样踩着竹梢过去?嫂嫂啊,难道我穿的是个江湖世界吗?但如果是江湖人犯案,那就从哪条路都可以进入钱大少爷的房间了——江湖人要是想杀钱大少爷,还用得着专门赶着个雨夜大晚上的动手吗?随便什么时候想杀不都可以? 所以,凶手一定是个平常人,而且,一定是钱府中的人。 楚凤箫没了什么可问的,把我和钱必中都请出了书房,又请钱二少爷进去,钱二少爷的脸色相当难看,甚至从椅子上站起身的时候腿还软了一下,慢慢地走进书房去,将门在身后关上。 由于堂屋里的都是钱家人,所以我也不好在这儿多留,安慰了钱员外几句后便出了房门。由于府中内宅里所有的下人都被叫去接受问讯,所以此刻到处都是一片安静,没有半个人影。因不想立刻回去钱大少爷的院子前和那些人一起干立着等,所以从钱员外的书房出来后我就慢慢地溜达着,心里头细细地思索这件事。 从早上由钱大少爷房中出来后对钱必中百分之百的信任,到现在却莫名地降到了百分之八十。虽然没有任何的证据证明钱必中有作案的可行性,可他那玩具箱底的刀痕、与钱大少爷住处处于同一直线的地理位置,却怎么也不能令我放下心来。 一厢走一厢琢磨,却不料由于太过专心,没注意脚下因下过雨地滑,一屁股就摔坐到了地上。连忙爬起身来扭头一看,见衣服下摆沾满了泥,真是恶心乎乎的。本来这一身儿就是特意多带来的,昨天那身淋了雨到现在还没干,这件现在却又弄脏了……算了,总比换回那件湿衣服得好,把下摆好歹洗一下,凑合着还能穿。 四下里看了看,恰好不远处有一口水井,忙奔过去摇那辘轳,辘轳这东西只在电视上看到过,现实里看见它还真觉得有点稀罕儿。费力地摇上一桶水来,这辘轳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突然之间脑中灵光一闪,一个大胆的、不可思议的假设呼之欲出。 我连忙将水桶重新放下井去,然后转动辘轳提上来,再放下去,再提上来,一动不动地盯着这辘轳正转、反转——这个假设如果成立的话——如果成立的话,那还真是一个绝无仅有、胆大心细的行为! 忍不住沿着原路返回,又来到钱员外的书房外,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就听见里面钱员外的声音在怒喝:“……说啊!你这孽子!你为什么不回答!?昨晚你去了何处?为何没在房里?为何没让下人随着?——你说——你说啊——是不是你——是不是你杀了你的大哥?!” 钱员外这是在喝斥……钱二少爷?钱二少爷昨晚没在房中?唷。 “爹息怒啊——儿子、儿子怎么会杀大哥呢!儿子是冤枉的啊!”果然听见钱二少爷的声音急叫道。 “那你倒是说啊!——你昨晚为什么没在自己房中?究竟一个下人都没带地去了何处?!”钱员外又气又急,声音都颤了起来。 那钱二少爷却又不肯作声了,紧接着响起了两声扇耳光的声音。 “你这孽子!你你你——你真是要气死老夫而后快啊!你不说——你不说就是承认了杀害你大哥了么?!”钱员外怒吼道。 “爹——爹——你要相信儿子!儿子当真没有杀大哥啊!”钱二少爷又急叫着道。 “你到底说是不说?!”钱员外吼。 “……”钱二少爷又不作声。 忽然房中响起一片惊叫声,听得钱员外的妻妾们尖叫着道:“老爷!——老爷!老爷晕过去了!快去找郎中——” 钱员外居然被气昏了——这个钱二少爷到底中了什么邪?既称自己是无辜的,又不肯说明昨晚不在自己房中的原因,这么一来任谁也不会相信他的话,如果他杀害钱大少爷的罪名成立,必然是死罪一条,他能有什么难言之隐宁可被杀头也不肯说出来? 事情峰回路转,钱二少爷俨然成为了杀害钱大少爷的最重嫌疑人。这当口,那些对府内下人进行问询的书吏们也完成了各自的任务,将有完全确凿的不在场证明的下人们排除在嫌疑之外,遣散回各自岗位上去。 趁人不备,我扯住一个内用小厮,悄声道:“小哥儿,识得我是谁不?” 小厮纳闷儿地点点头:“识得啊,周先生,请问有何事吩咐?” 我假作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低声道:“是这样的:因我想要弄几条长麻绳家里用,那日你们三少爷答应了从贵府帮我找几条,今儿出了这样的事,我也不大好开口,只是眼看着现在也没我的什么事了,我这就要家去,想一并拿了绳子——因家里急着用,否则我也不会这么急!你们三少爷现在不得空闲,我也不便去麻烦他这事儿,所以还请小哥儿帮忙看看,从哪里能找到长点的麻绳?” 小厮“嘿”了一声,道:“周先生,咱们这儿别的不敢说,麻绳儿却是随拿随有的!我们老爷铺子里的货品都得用麻绳打包结捆,搞得麻绳到处都是——您瞧,那不就扔着一条!”说着用手向墙根儿处一指,果然在那地上扔着一条脏兮兮的绳子。 如此一来,我心中对自己刚才的假设又笃定了几分,立在原处等那小厮取绳子来,不多时小厮回来,怀里抱着好几卷子麻绳,我接过来向他道了谢,趁无人注意我,悄悄儿地回到了钱必中的院子。 钱必中仍留在钱员外的书房里接受问讯,他院子里的丫头见我独自回来也没有多问什么。进得钱必中的卧房,我推开窗扇,见那架同钱大少爷窗前的一模一样的水车仍自随着河水哗啦啦地转动。 我将麻绳一条一条地首尾相接,接成一条长长的大绳,估摸着够了从钱必中这里到钱大少爷的房间两倍的距离,然后脱下身上的干衣,换上昨天被雨淋湿了的、如今尚未干透的那件衣服,将绳子背在肩上,打开窗户钻出身去。 窗外的水车只有两米多高,由极结实的木头制成,车身被梯形木架固定在河底,河水流速很疾。我伸出胳膊,正好能够到梯形木架,然后再伸腿出去踩上架子,整个人就轻松地脱离窗台攀到了木架上。 取下绳子,将它套在水车的车身上,两端系在一起形成环状,这么一来绳身就会随着车身的转动而转动,我一手抓着绳身,咬咬牙,纵身跳入水中,身体很快便随着疾流向下游冲去—— 眨眼间便到了钱大少爷的窗前,在距那水车有二十多米距离的时候我便尽量让身体靠近石矶这一边,以防冲到水车面前被车身绞到水下去,直到接近了水车,我一伸腿蹬住水车的梯形架,再伸胳膊攀上架去,将手中的绳子先解开,然后也套住这辆水车的车身,将绳子勒紧后系住绳头,重新形成环状,如此一来,钱大少爷窗前的这架水车与处于同一直线上的、钱必中窗前的那架水车便形成了一个拥有两个“轮轴”的传送带,河水从位于上游的钱必中的窗前流过来,那么处于水中的这半边绳子就是顺流,处于空中的那半边绳子就是逆行,只要我扒住处于上方的绳子,就会逆行而上,除了加重了一些重量,却没有任何阻力地被这条传送带以相当快的速度重新传送回钱必中的窗前! 钱必中假借取药为名在钱大少爷的房间里等待,想是为了在窗户闩上做手脚,他了解他的大哥,所以有把握保证这窗闩不被闩上,何况现在是农历五月的天气,即现代人公历的六、七月天气,即便夜里下着雨屋里也是非常闷热的,钱大少爷不可能将窗户关得死死还上着闩。 钱必中脱下鞋子进入屋内——甚至他在自己房中就已经将衣服和鞋子脱下,因此钱大少爷房中不会留下泥脚印,就算有身上的水滴在滴上,大半个晚上的时间也早就干了。脚踏上的泥迹也许是钱大少爷之前留下的,或是钱必中某个部位不小心带上的,这一点已经无关紧要了。 ——五六分钟的时间,一来一回,进屋杀人,回房换上干衣,完全,可行。 是了,这就是为什么钱必中执意要让我看那玩具箱里的玩具、为什么不肯叫丫头来帮他打伞,因为这样一来他才能被雨淋个湿透,从而有机会回到卧房进行杀人计划,也正因如此,他在河水中泡过才不会被我起疑——头发湿、换下湿衣都成了顺理成章之事。 五六分钟,在我一无所知的这短短的时间里,一件惊心动魄的杀人事件就这么在眼皮子底下发生了,而我竟还有幸成为了这一事件的反面人证…… 一时间心里头不知是个什么滋味儿,怔怔地抱着水车架子思绪纷乱。忽而听得钱大少爷房间的窗内响起了个声音,满带惊讶地低呼:“周……周兄弟?” 循声望过去,却见屋内窗前站着的正是楚凤箫——之所以被他“敬”称为“兄弟”,估摸着还是看在我借他的那本情.色小刊物的面子上。 我从水车架子上迈腿蹬住窗台,一用力窜上去,因为浑身水淋淋的,便没有下到屋中去,只在窗台上蹲下,抹了把脸上的水,望向楚凤箫黑溜溜的眼睛:“师爷好。” 楚凤箫有些好笑地上下看了看我,走近前来望住我道:“钟兄弟在那水车上面玩儿什么呢?” 玩儿什么,我总不会在那上面玩儿旋转缆车就是。 没等我应声,听得楚凤箫很是纳闷儿地“咦”了一声,道:“周兄弟是从何处上得那水车之上的?——对面竹林泥地之上并无足迹,而我方才也一直待在这房内——莫非周兄弟是从河的上游游过来的?” 我点了点头。 楚凤箫从我的身边将身子探出窗外,向着西边看了半晌,道:“那道飞廊挡住了视线……周兄弟可否告诉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么?”说罢扭过头来满脸真诚地望住我。 我瞟了一眼床上钱大少爷的尸体,心中叹了又叹:人命无分贵贱,好人坏人,生命都是同等的重要——谁,也不能擅自夺去他人性命,否则这世界不早就乱了? 杀人者无论曾经有多好,只要杀了人,他就做错了事。 心中又是重重一叹,正要对楚凤箫说出钱必中来,突然屋中响起个声音:“凶器的木柄缝中夹着的是油纸。”紧接着从暗影处闪出个黑衣人来,苍白的面孔,死气沉沉的眸子,手里拿着已经从钱大少爷尸体上取下的凶器,正是那仵作庄先生,想来刚才他一直待在旁边研究那刀子,并没有理会我和楚凤箫之间的对话,而我也因为心事重重没有注意到这屋里还有他人,被他这么突然地从屋里冒出来,又黑衣森森白脸凛凛的,直把我吓了一大跳,吃惊之下便没蹲稳,一下子失去了重心向后仰去,“哎呀”一声后哗啦啦地掉进了河里。 手忙脚乱地扒住了水车架子才免于被河水冲到下游去,甩甩遮住了眼睛的头发,望向窗口,见楚凤箫探出半个身子来看我,脸上又是那好笑不已的神情,问道:“周兄弟无碍罢?” 我不愿再回到窗台上去看到那位庄先生,便爬上水车架子,向楚凤箫道:“师爷,高三少爷的房里您是否还不曾查看?小生在那厢静候师爷。”说着一伸双臂勾住水车上方的麻绳,身子便被带动着往上游的方向拖,然后再用双腿勾住绳子,整个身体都吊在绳上,乘着呼呼的风声,很快便回到钱必中的窗前,在接近水车的时候松开腿,看准水车架子蹬上去,然后再松手趴住架子,安全到站。 脱去水湿的衣衫,换回那身干衣,走至堂屋,将我藏于桌下的那只玩具箱拿出来放在桌上,然后静等楚凤箫进门。 果不多时,楚凤箫匆匆地赶了过来,我便一指那箱底:“这里面有个刀子压过的痕迹,不知同那凶器是否吻合。方才在接受师爷问讯的时候小生曾经说过:昨夜曾有一柱香多(即五六分钟)的时间高三少爷独自在卧房中,而这段时间内小生就坐在这堂屋里——有昨夜负责伺候的小丫头可以作证。窗外水车上的绳子是小生才刚绑上去的,在此之前那上面并没有绑其它的绳子。” 我把能说的话说完后就不再吱声了——只要这位师爷不是太傻,把几件事情联系贯通起来就能明白这件案子的发生始末,而我也当真不想亲口说出“钱必中就是杀人凶手”的话来,他毕竟……毕竟是我的第一个学生,是一个仅有十二、三岁的孩子,是笑起来静静的、很纯真的、心灵手巧的、不太幸福的孩子。 楚凤箫叫人将凶器同箱底的印痕进行了比较,结果是完全吻合。又使人彻底搜查了钱必中的卧房,并没有发现他昨晚用以去往钱大少爷房间的麻绳,于是又令人去河下游的水池子里打捞——他问过了钱员外,那水池子里的水虽然又流向了府中别处,但是在出水口处拦着一张铁网,是防止池子中的鱼随着河水游到外面去的。既然连鱼都游不出去,那么那条长长的绳子如果被钱必中解开后扔进河中,最终也必会被铁网拦在池中。 最终衙役们找到了那条绳子,还有用来包裹凶器而不至使木柄被河水浸湿的油纸。带着这些物证以及包括我在内的一干人证,楚凤箫班师回了衙门,由于那位知府大人还在开堂审着另一件案子,我们这些人便只好在偏厅里等候,自始至终我也没能得到机会再同钱必中说上一句话。 终于轮到了这件案子开堂受审,钱必中被第一个带上堂去,其余的人继续在偏厅等着堂上来传,接着又是钱二少爷、钱员外夫妇、钱必中的亲生母亲以及钱员外的最小的那名妾室被一一带上堂。 过了许久许久,除钱必中之外的其它人又都被带了回来,钱员外脸色发黑,往椅子上一坐就直管盯着钱二少爷和他的那位小妾。想来是由于我这个外人在场,钱员外有话却不好出口,所以只好就这么瞪眼瞪着,直瞪得钱二少爷浑身吓得发抖,而那小妾索性直接跪在地上哭了起来。 再看高夫人,脸上也是白得没有血色,眼底又是愤怒又是担心,然而看了看钱员外的脸色却什么也没敢说。 终于钱员外忍不住用颤抖的手指着那小妾咬牙道:“是不是——是不是我每次闹风湿痛而不能在你房中留宿的时候你就——你就——是不是?!” 那小妾直吓得哭晕过去。 看到眼前这一家人的情形,我隐隐猜到了几分——这钱二少爷之所以既不承认自己杀害了钱大少爷,又死活不肯说出昨晚他不在自己房中的原因以及究竟去了何处,想来是因为……是因为……钱二少爷与这位跪在地上的、与他年纪相差不了一两岁的美貌小姨娘……有私情! 这——这可是有悖人伦的事,难怪他死活也不敢说出昨晚自己的去向,只怕钱员外若得知了真相是要活活打死他的——不知那流氓知府用了什么法子诈他说出了实话,眼下的钱员外夫妇必然已经知晓了这其中隐情,没准儿钱员外一怒之下会抓钱二少爷去高氏宗族里问罪,届时非但他嫡子的身份不保,说不定还要受皮肉之苦甚至难逃一死。 可怜的只有钱员外,很和善的一位老人家,到头来三个儿子……一个也留不下。 然而话说回来,若不是他娶了妻又纳妾又怎会生出这样的事端来? 现在细想想,钱必中杀钱大少爷竟是一场精心策划过的事件:首先执行这个计划必须要有一个前提,就是下雨。否则他就不能借口留我在府中睡下,我若不留在府中,他就没了人证来证明他的不在场,也就谈不上什么以换衣服为借口回卧房而开始杀人行动,更不能利用下雨加速河水流动来缩短从钱大少爷房中往返的时间和利用雨声掩盖他出入水的声音。所以从一开始,这个杀人计划就是以下雨为前提来制定的。 钱必中很可能是知道钱二少爷同三姨娘的奸.情的,也知道钱员外每每关节风湿痛的时候不会在姨娘们的房中留宿,而那时钱二少爷就会同三姨娘私下幽会——钱必中手腕有旧伤,下雨之前会有感知,而钱员外每逢阴天下雨也会闹风湿,于是钱必中就利用此点提前预知了雨的到来,更是一举两得地利用钱二少爷不敢说出自己案发时在做什么这一条件将钱大少爷之死嫁祸在钱二少爷的身上!他要除去的,不止是钱大少爷,而是钱家所有的嫡子! 这就是残忍冷酷的嫡庶之争,如果钱员外仅娶一妻,就不会发生这么让人心寒的血案。不过说归说,在古代,纳妾是天经地义的事儿,不会有人将这件案子归结到纳妾所致上来的。 所以……哼哼,将来我若嫁人,一定要找个愿同我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男人嫁——不好找?不好找就不嫁!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咳咳,想远了。 回到钱必中的身上……他之所以愿意报官而不让先通知钱员外从而将此事摁压在府里,其原因估计是怕这事儿若经了高夫人的手,他就是首当其冲的“替罪羊”,高夫人正可借此机会除去他以保得钱二少爷平安无事——在钱家这样的深宅大户里,一昧地躲避忍让是不能保护自己的,你只能主动出击,让自己最先立于不败之地——只是钱必中用错了法子。 一时见有衙役进来叫我上堂听讯,起身向着高老爷深揖一躬:我知道这一去只怕就是本案水落石出之时,我再也不可能继续做高府的教字先生了,这许是最后一面,感谢钱员外对我的赏识与信任,望他保重。 上得堂去,业务熟练地垂头跪下,听得公案后那道熟悉的声音懒洋洋地道:“自报家门。” 你看,我就知道。 “小民周天……”带了些许自哂地说完,竟然自己也觉得这么几次三番的有点好笑,而上头那位知府大人已然“哈”地一声笑开了。 “何方人氏?”知府大人语声中笑意盎然地问。 “小民自小流离失所,家乡在何处已经不记得了。”我沿用了上一次的回答。 “喔……你同钱必中是何关系?”知府大人果然又没有继续深问关于我的籍贯问题——他向来是最后才处置我的…… “小民是钱三少爷的教字先生。”我如实作答——反正板子是逃不了的,该怎么说就怎么说罢。 接下去不过是又复述了一遍我昨晚都做了什么的证词,而这知府特别地细细地询问了我关于钱必中回去卧房这一段时间的情况。一轮问罢,知府大人下令将所有涉案人员带上堂来,从头到尾将昨晚那件案子发生的经过说了一遍,其中需要人证证言的,他就指明让谁来确认,需要物证证实的,那师爷楚凤箫就会在旁出示物证,通篇下来有理有据罪证确凿,惊堂木一拍,当场认定了钱必中杀人的罪名。 钱员外惊怒攻心昏了过去,而钱必中自始至终都低垂着头跪在那里神色平静。这样小小的年纪怎会有如此缜密的心计如此深远的城府如此浓重的杀机呢?他那笑容还没有自我的印象里淡化,可那当真是发自内心的笑容吗?这个孩子……究竟真心的笑过吗? 也许是罕于钱必中异样的平静,楚凤箫便问他为何要杀害自己的亲哥哥。钱必中抬起头,又是一记静静的无邪的微笑,忽然抬手去脱自己的衣衫,露出那瘦弱的身体,却见上面伤痕累累,旧创新疤不计其数。他淡淡地开口,道:“我只是不想再挨大哥和二哥的打,更不想被打得几乎断了气也不敢向爹和我亲生娘亲吐露半个字。我受够了。” 堂内一时静可闻针。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带着满身触目惊心的伤痕淡淡地说着这样的话,也许每个人的心里都会感到十分的沉重,我没有回头,所以看不到钱员外是否已经清醒,如果他能看到自己的儿子所遭受的、听到自己儿子最想说的,做为一个极正常的、拥有三妻四妾天经地义思想的古人,他会不会有那么一丝对自己纳妾而产生的悔意?或者,有那么一丝对这封建教条的正确性产生的怀疑? 人们总说血浓于水,可在各种利益面前,再浓的血也有淡于水的时候。 钱必中平静地穿好衣衫,平静地在供词上画押,平静地被衙役带下堂去打进大牢。他要在牢中待到十五岁束发——天龙朝的律法规定,犯罪人不到十五岁是不能被执行死刑的,当然,抄家与灭族除外。 他还有两年可活,但我不确定他能否在那牢中撑到那个时候,他还是个孩子。 钱必中从我身旁经过时浅浅行了一礼,什么都没有说。他并没有恨我“举报”他,否则就不会对我行礼了。也许他在做杀害钱大少爷的计划时就已经有了被识破的准备,所以才没有将那条起决定性作用的麻绳彻底处理掉,甚至在他来说,痛快地被砍头要比继续生活在高府那样看似和谐实则冷酷无情的地方要好得多。 这件有着令人瞠目的杀人手法的手足相残案件到此便落下了帷幕,凶手人证一并带下堂去——当然,除了我。 “小钟情儿……”流氓知府淡淡地、随意地、魅惑地、挑逗地、邪恶地、巧笑倩兮地、流里流气地开口。 该来的还是来了。 “小民在。”我抬起头望向他,却见他正端了茶盅儿喝茶,宽大的官袍袖口挡住了脸,只露出一弯漆眉。 “咄!低头!”旁边的衙役低声喝道。 只好垂下头听候流氓发落。 流氓似笑非笑地道:“你倒是说说……老爷我这次应该怎么处置你才好呢?” 除了流放怎样都好——只要不流放,我就可以想法子东山再起——当然心里这么想话是不能这么说出来的,否则这混蛋知府说不定就偏不遂我的意、直接判我个流刑呢! “小民知错了,请大人看在小民不过是为了活命、挣口饭吃的情况下,饶小民一命。”我恭声说道,提醒他我不过是为了活命而已,你身为父母官儿总不能逼死自己的百姓吧?! “喔……说来也是,忘记自己的籍贯也非你故意,何况你也并未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那流氓破天荒地认可了我的说法,“老爷我身为清城知府自是不能逼着自己的百姓不过好日子而非得去做乞丐——你说是不是,小周天儿?” 是也不能说出来啊。我只能更加恭声地道:“大人清明。” “嗯嗯,”这流氓似是很满意我的态度,“刷”地一声听着像是打开了扇子摇啊摇的,不紧不慢地笑道:“那就这么着罢——身为一方父母官,老爷我理当为自己辖下的百姓作主谋福——虽然你忘记了自己的籍贯并非有意为之,然而毕竟律法对于无籍之人的处罚也是有明文规定的。老爷我既不能逼人去做乞丐,也不能违法办事,只好想了这么一个两全齐美的法子,让小周天儿你既有钱挣也能得到一个户籍,可使得?” 这……这流氓的脑子被门撞了还是被驴挤了?……不是,是被门挤了还是被驴撞了?怎么会突然这么好心为我想什么两全齐美的法子?这里面会不会有什么阴谋?但是什么阴谋能让我既能挣钱又能得到户籍呢? 一时不敢妄自答话,只静静跪着,等着这个家伙随后说出那所谓的两全齐美的法子来。 第7章 卖身为奴也不得安生 “这个法子嘛……”流氓知府笑呵呵地道:“就是让你小周天儿,既可以从主翁家获得一个奴籍又有薪饷可以挣——如何呢,是不是两全齐美?” 卖身为奴?!——这是怎么说的呢!我堂堂一介二十一世纪的知识男子汉,穿到古代来还没好好儿地活两天儿,居然就被卖做了奴隶?!这事儿要是传到……算了,哪儿也传不到,谁的大牙也笑不掉。只是做奴隶是万万不能的,我宁可去做乞丐,好歹还能落个自由身。 那流氓混蛋大痞子根本不理会我有没有想法,只管自顾自地继续说道:“虽然是个奴籍,怎么说也算是有个‘籍’了,总比无籍的好,更比流放的好——你说是不是,小周天儿?” 是你个叔喔! “好了,就这么办罢——来呀,去找个人牙子来,带着周天儿到户房制个奴籍册子——顺便再去两个人,让钟情儿带着去他的下榻处,点清财产,全部充公。”这个混蛋说着打了个大大的呵欠,“老爷我今儿实在累了——退堂罢。”说着起身,施施然去了。 就这么三言两语干净利落地把我给处置了?——厉害,他真厉害。虽然没有打我板子,甚至还替我找好了后路,一切看上去都像是我占了莫大的便宜,可实际上呢——这判罚比打我板子要重得多得多得多得多,他根本没有放过我,也没有轻判我,我几次三番地因为同一件事犯在他的手上,他也用最妙的方式恰到好处地给了我个教训,他让我明白了什么是官威神圣、不可侵犯。 卖身为奴,无法辩驳,无法反抗。奴隶在古代就是会喘气儿的货物,做主子的随便找个由头就能把你打死且还不必负任何责任。除非你能碰到个很好的主子,肯为你销去奴籍,你才可以做回一个正常的“人类”——可我,就算被销去了奴籍,那还是黑户一名,什么都改变不了。 唔……怎么办才好呢?我那已经计划好的幸福生活才刚迈出了半步就夭折了,从此后失去了自由,无尽的难以预料的苦难在等着折磨我击垮我…… ——嘿!由得它去!天无绝人之路,至少我还活着,至少我还心存希望,只要努力去创造和争取,就一定能改变现状,为自己谋一条通往幸福之路——我始终都这么坚信着。 由府衙出来,领着两名衙役到我的租住处清点财物——知道他们最后还得搜身的,为了避免被吃豆腐,我主动把身上所有的口袋都翻出来给他们看,被他们拿走了全部的钱,就连楚凤箫借给我的那四本情.色小刊物也都一并没收了去。 同小妮儿的爹娘即我的房东将房租交割清楚,又顺便去了趟那家做扇子的作坊,把所有完成的和没完成的扇子都还了回去,且也不能再收工钱,白让那老板捡了个便宜。 身外之事都处理完毕,跟着衙役回到清城府衙,人牙子也已经找来了,制了奴籍册子,画了影身像——这是防止奴隶逃跑的措施,到时候就用这影身像到处悬挂,除非躲到深山老林里再也不见天日,否则就是跑到天边儿去也能给你抓回来。 一切办妥时已经是日落时分,人牙子便带了我出得府衙,七拐八绕地进了条巷子,敲开一户人家的门,走进去看时才知道这里就是人牙子的老窝,里面有不少待卖的男女奴仆,人牙子把我带进左边的一间厢房,指着窗根儿的大通铺道:“你就睡这里罢,记着:不许打架,不许滋事,不许逃跑!否则有你小子受的!”说罢转身出去了。 我打量这屋子,见床上椅上坐着的都是些男奴,有五大三粗的也有细皮嫩肉的,十几双眼睛盯在我的脸上身上不住打量。小小一间屋子窝了这么多的人,非但空气不流通还弥漫着一股子难以忍受的臭脚丫子味儿,我转身出了房间,在外面的台矶上坐了下来。 唔,这是个问题——必须得想个法子,否则就算明天被卖到了某大户人家的府上也是和那些有味的人睡一起。 站起身,掸掸衣衫,找到那人牙子住的房间,敲门进去,见他正坐在桌边儿吃饭喝小酒儿,抬起脸来瞥了我一眼,道:“怎么,嫌地方不好?老子不管你以前是什么人、干什么的,现在知府大人作主把你给了我发卖,你就是奴!少他妈给老子挑三捡四的!快滚!” 这个人惹不起,我的命运都在他手上掌控着,所以陪上笑脸。记得他姓李来着,于是恭顺地道:“李爷,是这样的:小子我读过两年书,因此心里头有些想法儿想跟李爷商量商量——如果是无关紧要的事儿小子当然不敢打扰李爷,只是觉得这想法儿能让李爷和小子我都能获益,所以才来找李爷相商的。”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虽然姓李的很是粗俗,但也不好对微笑着慢条斯理好商量的我假以辞色,何况一听到“获益”二字他的耳朵就竖了起来,其它的都在次要了。 “什么想法儿,你倒是说说。”姓李的乜斜着我道。 “小子在此之前是靠给一家做扇子的作坊往扇子上写字挣钱糊口的,”我不紧不慢表情诚恳地道,“小子的字虽然不敢说好,但是写有小子字的扇子却是卖得很快,这一点李爷可以去马记扇子坊找那老板打听打听便知我所言非虚。因我知道我们这些人都是要卖去大户人家里做奴仆的,这奴仆也分三六九等,价钱自然也是高低不一。小子记得李爷您是向府衙交了二两银子才把小子领走的,若卖出去的价钱低了,李爷您就亏了。只有您将我卖做了大户人家的一等家仆,您才能赚到更多的钱——所以我的意思是,以小子我的这两笔字,完全可以到一户书香门第里做主子们的陪读小厮甚至是一等长随,然而口说无凭,还请李爷您能给我找副纸笔来,我写上几个字给您拿着,这样您有了买主后只要把我这字给对方看上一看,相信价格还能再往上提——在李爷您来说,当然是能把我们这些人卖得等级越高越好,您说是不?而小子我的意图也不瞒您:您将我卖得越贵,我在主子家里的地位就越高,对我来说是好事,而您也能赚取更多的银钱,咱们双方是互惠互利,您看哪?” 这是我现在唯一能为自己争取的事。书香门第,那里面的主子知书达理,应该不会太坏,总比大字不识一个的莽汉俗夫来得好,不至对下人们说打就打说虐就虐,若我足够幸运的话,说不定还能赶上个好主子,将我销去奴籍,不管以后我是不是黑户,也总比做人奴隶强得多。最主要的是,如果我能做个伴读书童什么的,那是既清闲又工资高的活儿,再好不过。 我这番细细的分析说理果然见了成效,姓李的沉思了一阵,觉得这个法子对他有利无害,当下点了点头,道:“你小子也算实诚,有一说一。我觉得这主意可行,明儿我就借套纸笔来给你,至于能不能遇到个好主雇也要看你小子的造化了。” 知道他虽然口头上这么说,必定也会尽力给我找个好的书香门第的,否则就不能利用我会写字这一点赚取更多的钱——试问这些从小被卖来卖去的奴隶们有几个会识字写字的呢? 从姓李的房间出来,我不大想回到他指给我的那间充满人肉和脚臭气的卧房去,便在院子当间儿的一把藤椅上坐下,院门口站着两个大汉把守院门,就是防止这些奴隶们私逃的,只要不出这个院门儿,他们也不会管我睡不睡觉。 我就在这藤椅上坐着迷糊了一晚,天还没亮就醒了,打了桶井水简单洗漱了一把,不多时其它人也纷纷从屋里出来,在院子里活动筋骨。早饭是没米的粥和长了白毛的咸菜,我只把粥喝了,吃了一个石头……嗯,硬如石头的馒头。 姓李的果然借来了纸笔,虽然都是劣制品,不过也能凑合着一用。认认真真地写了一篇《桃花源记》,吹干墨汁交给了他。姓李的和他老婆——就是负责买卖女奴的人牙子双双出门找生意去了,我就仍在院子里那把藤椅上晒着太阳坐等,还没过去一个时辰呢,那姓李的就匆匆跑了回来,我连忙跳起身望住他,等他告诉我好消息。 “那个……”他喘了一阵,忽然咧嘴一笑,挠着头道:“你再给我写一篇字罢。” “怎么?”我纳闷儿。 “我因怕折了你那字,便用手拿着,谁想路上被个秀才看见了,硬是花钱买了去……你再写个给我呗!”姓李的涎笑着道。 ……真、真特么的无语了。 只好重新又写了一篇交给他,这一次直等到下午两三点钟的光景才见他回来,一进门便向我招手道:“快着,拿上你的行李,跟我走罢!” 我的行李只有背囊里的几套衣服,背囊也一直挎在身上,因此站起身就能跟着走。出了院门,我边走边问:“李爷可是给小子找着买主了么?” 姓李的走得很快,点头道:“你小子这回走运了——银杏街海棠巷的许老员外知道罢?那原是朝廷的工师,朝廷在咱们江南设了一个营建署,专门负责皇上万岁爷在江南的行宫别苑的设计督造。许老爷子一辈子的时光都搭在这营建署里头了,连个妻室都不曾娶。朝廷感念他在任以来尽心尽责,且还为国家培养出了一大批能工巧匠,到他告老还乡之时特意在他原籍处——就是咱们这儿,赏了他一座大宅子并十几处庄子,这许老爷子虽然无妻无子,每年只收那庄上的租子钱也足够他养老了——所以说你小子走运嘛!合府就他一个主子,又是个上了年岁的,断不会过于苛责你。” 这个……虽然没有达到我所期望的想找个书香门第的要求,不过对方是个老头子的话也许情形不会太差。工师……好像就是工官的头头吧?工官是为朝廷干活的手工业者,涉及建筑、制造、冶炼、纺织等等等等诸多方面,许老爷子如果是位工师的话,那就相当于现代世界的建筑师、设计师之类的地位,应是位大匠来的,素质该不会太低。 于是也不多说,只管跟了姓李的一起往那银杏街海棠巷行去。到了地方,同许老爷子的管家交割清楚,姓李的收了银钱,把我的奴籍证明以及卖身契交给了管家后便扬长而去。 望望眼前这片陌生幽深的府院,深深提了口气:好吧!不管身在何处,一要随遇而安,二要不失信念,三要尽力争取,美满人生不是等来的,而我,也绝不会向命运低头。 管家是个半大老头儿,姓许名福,带我至管家房录了册子,发了家丁工装,便领了我往内宅行去,边走边道:“小子,从此后你便是我许家的下人了,想来带你过来的那牙子也已经告诉了你此处住的是哪一位了。咱们府上的主子呢只有一位,就是咱们许老爷,因你才刚来,暂时嘛还没有什么固定的活儿给你。眼下却有件要紧的事儿须先同你嘱咐清楚:之所以要买下你,是因为咱们老爷眼看就要过七十大寿了,老爷在营建署时曾亲手带了几名高徒,同这几人亲如父子,而这些高徒呢也个个孝顺,特意凑在一处商议着要为咱们老爷大大地办一场宴席。只因老爷上了年纪眼花,那几位高徒呢又不是专门读书写字之人,所以寿宴喜帖嘛一时找不到人来写,正好我见你那字写得不错,便买你进来,别的事可以先不管,这寿宴喜帖务必要好好儿地写,咱们老爷虽然卸了任,在这清城里却也算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因此这次寿宴要请的也都是达官贵人,你小子可不能给我搞砸了!听清了么?” 原来是为了这个才买我进府的……那岂不是说,等寿宴结束了之后我还不定在这府里干啥活儿呢?一个工匠出身的老建筑师哪里需要什么伴读书童呢!……哎哟哟。 一路跟着许福进入内宅,先是去了给我安排好的下人房——幸好是单人间,只有我一个人住,放下行李又重新出得门来,一阵的七拐八绕,好容易在一处房间前停下,许福上前敲门,听得里面一个年轻人的声音道:“请进罢。” 推门入内,见是一间小厅,厅的正中坐着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身材瘦削,精神矍铄,想来就是那许老爷子无疑了。在他下首的几把太师椅上分别坐着几个年纪不等的男人,年长者四十有余,年轻者不过二十出头,估计就是许福口中的许老爷子的几位高徒。 许老爷子一见我便笑起来,道:“老许,这就是你给我找来的会写字儿的小仆么?”老许是称呼许福的,听这口气,许老爷子倒是个爽朗的人,唔,也许我未来的生活并没那么坏。 “正是,老爷。”许福应着,示意我上前请安。 我跨前一步,深揖一躬——并没有跪下,我对这个动作还是微具抵触感的,能混过去最好,恭恭敬敬地道:“小的钟情,给老爷请安,祝老爷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老爷子马上就要过大寿了,吉利话当然先说为妙。 老爷子果然没在意我的未行大礼,捻须笑道:“嗯嗯,不错不错,不愧是读过书的,举手投足间都带着两分飘逸潇洒啊,哈哈哈哈!” 话音才落,那徒弟里一个长相白净、略具“姿色”的年轻男人便笑着接口道:“这名字也起得有趣儿——周天” 啧,果然任何一个团体里都会有一个不招人待见的家伙呢。 许福见没了他什么事便退下了,低声嘱咐我到许老爷身边儿好生伺候着。这是第一遭儿当仆人,究竟怎么伺候这些古代主子我还当真没个头绪,照理说所有待卖的奴仆都是在人牙子那里接受过入职培训的,只不过那姓李的因见有利可图,就把我急急出了手,而许福又不知我从未做过奴仆,所以才没告诉我应该做些什么。 于是索性跟着感觉走,到许老爷子身后立定,随时听候差遣。 许老爷子师徒几人商议了一番五日后寿宴的流程安排便聊起了闲天儿。我在旁听了一阵才得知,原来这许老爷子并不是搞建筑的,而是做木匠的,不过人家这木匠做的却不是小物小件儿,而是与建筑息息相关的大手笔。 许老爷子统共有五位徒弟,年纪最长的那位是大徒弟张回,话不多,内向型;二徒弟吴术是个胖子,三十上下,话一说多了就喘得厉害,五月的天气里脑门儿上也不住地冒汗;三徒弟就是方才那个面相不错的小白脸,姓陈名可,明明是个木匠,却偏要学读书人般穿宽袖文士袍、戴学子巾,目光不住在上来奉茶的小丫鬟们的脸蛋儿上和屁股上打转,显然是个好色之徒;四徒弟麻六,短小精悍,皮肤黝黑,一双三角眼儿不时露出精光,言语圆滑,颇有心计;最小的徒弟宋奇从头到尾几乎没说过话,人长得很壮实,面相憨厚里带着股子倔强劲儿,一直坐在那里想着自己的心事。 五个徒弟都留在府中用晚饭,由于有小丫鬟们服侍,许老爷子倒也用不着我候在身边,只让我自行去吃饭,然后再到前厅里去,到时候会把参加寿宴之人的名字告诉我,让我誊写在请帖上。 这许老爷子毕竟不是行政官员退下来的,家中财力有限,因此府中的下人并不多,而且这座府院也不算太大,跟钱员外的府邸相比起来就像是小平房之于摩天大楼,不过许老爷子无妻无子,一个人住在这里已是绰绰有余了。 吃过了晚饭,我早早赶到前厅,等了一会儿之后才见许老爷子的那五位徒弟三三两两地进门,却不见许老爷子的身影,想来是老人家年事已高,吃过饭就回房休息去了。五位徒弟随意地各自在厅内找地方坐下,那小白脸儿陈可接过丫鬟奉上的茶来,顺便在人家的小手儿上摸了一把,然后才向我笑道:“小幺儿,还愣着做什么,坐那案子旁写罢!” 小幺儿是对小厮的谑称,这家伙还真是轻佻。 走至窗前案旁坐下,见上面已经摞好了厚厚的一叠大红请帖,打开一张看了看格式和内容,无非是许老爷子定于某月某日某时于许府举办寿宴,邀请对方参加云云,所有帖子的内容都一样,只需换个名字即可。便先拿过一张白纸,研墨蘸笔,偏头看向那陈可道:“请公子提供人名。” 陈可便说了个名字,我问清了是哪几个字后提笔写在纸上,这厢写着,那厢几个徒弟七嘴八舌地想着人名,唯恐漏掉了什么重要人物,那可就得罪人了。 我先将所有的人名都在白纸上记下来,等他们想齐了之后再开始挨个写请帖。等想得差不多了,几个人便在那里闲聊了起来,其实更多的是胖子吴术、小白脸儿陈可和精油子麻六这三个人在说话,大徒弟张回和小徒弟宋奇始终也没怎么开口。 眼见窗外夜色已深,这几个徒弟看样子是要在许府住下了,胖子吴术最先起身,打着呵欠道:“我是撑不住了,明儿还得去署里头当差,先去睡了。”说着一拱手,开门离去了。 陈可捏着茶杯,盯着吴术离去的背影,鼻子里哧笑了一声,道:“这头猪成日除了吃就是睡,若不是师父他老人家的面子在那里,署里哪就能留他这种货色到现在?还当真以为署里缺了他就不行了呢!凭他这副样子还想做工师?朝廷的脸面还不让他丢尽了?!” 精瘦的麻六笑了一声儿,道:“可不是么!他也忒自不量力了些!再怎么着他上头还有咱们大师兄在,论什么也轮不着他啊!是不是,大师兄?” 麻六这是有意逼那大师兄张回开口,张回看了他一眼,又向我这边望了一眼——我当然自始至终也没有看向这几个人,不过是从墙上映出的他们的影子而得知他们的一举一动的。张回沉着声道:“都少说几句罢!眼看就是师父的好日子,你们莫要做出什么丢他老人家脸的事儿来才好!” 陈可又哧地一声笑了,道:“大师兄说得是,眼看就是师父的好日子,咱们这些爱赌几个小钱儿的、爱喝几杯小酒儿的可都该收敛收敛了——别因欠了人家一屁股赌债再赶着师父过寿那天被人堵在门口要银子,或是同人家酒后打了架,闹出什么官司来——我听说这次师父还要请知府大人来赴宴呢,到时候别说师父丢不起那人,就是咱们为人师兄、为人师弟的也顶不住这风评!眼看就是工师选拔考核了,风评一项可是占了五成的成绩呢——这次工师是从咱们这五个人中选出一个来,我是好心提醒师兄师弟们:为了前途,还是收敛些罢!” 这一番话直把张回和麻六都说得脸上变了色,张回一甩袖子出得门去,根本不愿再理陈可,麻六也噌噌噌地走到门口,忽儿停下了脚步,回过头来冲着陈可一笑,道:“师兄,你说得对,有句老话说得好啊,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师兄年轻,人长得又好,原本风流些也不算什么。只是凡事都有个度,风流过了火……那可就是下流了。嗨,男人嘛,下流点就下流点罢!孔子不都说了:‘食色性也’?只是你色过便罢,闹出人命来可就不在理儿了!——师父府里头那个叫什么缇儿的小丫头,记得和师兄是老乡的罢?师兄说前一阵儿那丫头家里老母生了重病、因可怜她便代师父作主允了她回乡探望——师父便也没有细问,后来师兄还自掏荷包替那丫头直接在这边赎了身,从此那丫头的去向与许府便再无关系——这原是好事儿,只是师弟我始终也不明白……那缇儿丫头怎么这么久了也没个音讯呢?可否请师兄为师弟我一解疑惑啊?” 陈可一下子慌了,勉强按捺着道:“方才你不也说了么,那丫头自是回乡照顾她母亲去了。我又没有回过老家,怎会知道她的音讯!” 麻六见自己占了上风,刚才的怒色已经没了,脸上尽是得意,笑道:“师兄虽然没有回过老家,但是师弟我有个朋友却回过——他同师兄、同那缇儿丫头可是地地道道的同乡呢!师弟我也是关心那丫头,便托我这朋友回去时顺便到那丫头的家里代我与师兄看一看,却谁料呢……” “什、什么?”陈可语气愈加惊慌。 麻六反而不急,抬头看看天上月亮,拖了半晌才笑道:“却谁料,缇儿的母亲早便在她三岁时就过世了,而那丫头也并未回到家中!……师兄啊,你说……这又是怎么回事儿呢?” 陈可噌地站起身,强作镇定地道:“这、这我如何就知道了?!是她这么对我说的,我也就信了!至于她没有回家,那是她的事!我好端端在清城待着,这又与我有何关系?!” 麻六笑道:“说得也是……哈哈哈哈!不早了,师弟我先回房睡了,师兄也早些歇着才是,听说那些孤魂怨鬼最喜欢夜半三更的时候找那些夜不能寐的人闲话聊天儿了!哈哈哈哈!” 麻六目的达到,得意地离去了,墙上陈可的影子一动不动地立了许久,终于也一言不发地出了门,房间里转瞬就只剩下我和那许老爷子的小徒弟宋奇两个人了。 宋奇还真沉得住气,师兄们闹成这个样子他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喝茶,直到又过了好久,他才开口问向我道:“写了多少了?” 我数了一数,答道:“一半了。” “今日先到这里,明天再接着写罢。”说着起身走过来,随手拿起我写好的一张请帖打开看了看,然后放回原处,出了房门。 我放下笔,伸了个懒腰——这帮聒噪的男人真是闹得我头疼耳鸣脸抽筋,说什么三个女人一台戏,这四个男人都能顶上f4演唱会了。 不由愈发同情起许老爷子来,一生无妻无子已经够凄凉的了,好容易收了几个徒弟,却又都是酒色奸侫之徒。 从房间里出来,一片月光皎洁。谁知道在这样神圣纯洁的月光之下,又隐藏着多少已发生了的、待发生的或正发生着的罪恶呢? 第二天一早起来,继续到那厅里写请帖。其实许府并不缺伺候许老爷子的下人,买我入府不过就是为了应急写请帖用,所以一时半刻是用不着我去干别的活儿的。花了半个上午把余下的请帖写完,检查了一遍没有什么问题后交给了管家许福,许福便着人四处派发请帖。由于再有四天就是许老爷子寿辰,而府内人手又少,许福忙得脚不沾地,根本就忘了给我再安排活儿,我也正好乐得偷偷溜掉躲清闲。 一上午没有看见许老爷子的那几个徒弟,想来都去了营建署上班,估计下班后还要再到许府中来商议寿宴之事。我从许福那里出来,捉了个丫头问明许老爷子卧房的所在,便信步行去——什么自由、幸福,并不是浮云,关键在于每个人对待它们的态度:等,是等不来的。必须要去争取,要主动出击。 所以我决定趁这几天好好儿地哄哄许老爷子,说不定老人家过大寿一高兴就同意了销去我的奴籍,不管那时我是不是黑户,都决意不会再留在清城了。大不了咱们四海为家,一路写字挣钱,一路游山玩水,何等逍遥自在?! 依着那丫头所指的方向我在房与房间穿梭寻找,按照那丫头所说的:全府房屋上的滴水檐都是鱼形的,只有许老爷子房上的滴水檐是狮头形的。 一时只顾着往远处的屋顶上看,却不防脚下突然被什么绊了一下,向前踉跄了好几步才勉强稳住身形,回头一看,却原来是正对着每间房的滴水檐下都有一道向下凹陷的石槽,这是用来承接滴水檐上滴下来的雨水的,以防雨下得大了弄得地面上到处都是积水,而雨水落入这石槽中后,便可以顺着这石槽流入它通往的地方,譬如水池或是府里的暗沟什么的。 眼下正是艳阳高照,石槽里自然一滴水都没有。 找来找去,终于看到了前面那几间相连的厢房上的狮头状滴水檐,走上前去轻轻敲门,听得许老爷子在里面道了声“进来”。推门入内,见他正坐在对面的窗前喝茶晒太阳。人生七十古来稀,老爷子辛苦了一辈子,到了这个年纪才算得是享上了清福,只不过身边无妻无子,想来也是寂寞非常的吧。 “老爷,许管家让小的来伺候您。”扯了个谎,我走过去执起茶壶替老爷子在杯中倒上。 许老爷子双眼望着窗外并没有动,只是嗯了一声,道:“请帖都发出去了么?” “已经着人去发了。”我答道,立至他身后。 他就没再言语,只管望着窗外的艳阳、碧柳和草地发呆。过了许久才见他慢慢地伸了个懒腰,起身笑道:“我这把老骨头!站久了累,坐久了也累!真是要不得了!”边说边拿过手边的一支雕琢精细的拐杖,柱上了道:“我且外面走走去,你这小小子也不必在我面前拘着了,我这一辈子当的只是个手艺匠,从未被人伺候过,也不惯被人伺候,若不是我那些徒儿孝顺,非得给我张罗了这么些家仆,我是一个下人也不打算要的!还是自己过着自在啊!哈哈哈!” 我跟在他身后出了门,笑道:“倒也巧了,您老不惯人伺候,而小的我呢,这是头一次伺候人,如此岂不是正合适了?” 许老爷子回头望了我一眼,笑道:“哦?怎么,小小子你是头一回做人家仆?” 我搀着他的胳膊扶他下台阶,道:“不瞒老爷,小的我卖身为奴实属无奈。小人原非本地人氏,从小也是念了几本书的,因家中爹娘指望着小的考取个功名,省吃俭用攒了几两银钱供小的到城里参加府试。无奈途中遭遇歹人,将身上盘缠抢得一文不剩,只好挣扎着到了城里来,想要暂做个写字先生挣口饭吃。怎知这写字先生的营生并不好干,吃了上顿没下顿,更是欠了房东几个月的房租,小的实在是走投无路,只好卖身为奴以偿债务……也是小的幸运,遇到了老爷您这样的主子,否则以小的这样不通为仆之道的人,只怕早便惹了主子不快、捱上好几顿打了。” 许老爷子闻言叹了口气,道:“原来你这小小子也是个可怜人哪!也罢,待忙过这几天后,我让许福销了你的奴籍,放你自由去罢。” 我万没想到居然如此轻易就达到了目的——幸好遇到的是许老爷子这样的主子,我还真不是一般的幸运呐!当下谢过了老爷子的大恩,仍旧陪着他慢慢地在府里逛。应付老人我向来是很有一套的,说几个笑话,引他讲讲年轻时最得意的事儿,不多时这老爷子便乐得不住哈哈大笑,对我也比之前亲近了几分。 当然,什么事都得见好就收,万一老爷子真高兴起来再不肯打发我销籍出府而让我留在府内陪他终老,那岂不是弄巧成拙了? 这许府虽然不大,地势倒是有高有低错落有致,转眼间我已经扶着老爷子下过三回台阶了。台阶下是一畦花圃,平整的泥土地上堆着许多碎石和小青砖,一把铁锹斜架在那里。小青砖是一块一块地间隔开来竖着摆放的,许老爷子说这是因为前几天下雨把砖淋透了,这么做就是为了方便吹晾干。老爷子是想把这花圃外围用砖砌起来,免得一下雨就把泥冲得到处都是。 再往前走又是一堆木料,还有干木匠活儿用的各类工具,像摆兵器似地整齐地倚放在木头架子旁。许老爷子相当得意地告诉我,别看他已是这个年纪,偶尔还会亲自动手做个花架子什么的。 紧接着是一道长长的笔直的下坡路,角度倾斜得相当大,因此砌了高高宽宽的石阶以供行走。沿着这条下坡路竖着一道高高的竹篱,就像是楼梯的扶手一般依着石阶向下延伸,竹子的颜色看上去很新,显然是做好了没有多长时间。下坡路的底部是一块平平的石台,堆着做竹篱的原料:上百根加工过的、底部削尖了的、大臂粗的竹子,用麻绳捆着以防散落。在石台的下方横向拦着一道竹篱,竹篱的那一边是一排厢房,由于厢房所处的地势较低,所以站在坡顶看过去甚至能看到正对着路口的那间房窗根儿下的床铺。 因这下坡路太陡,许老爷子便没有再往前走,转身沿原路返了回去。 许老爷子的作息时间很规律,午饭后小睡,小睡起来又是在府里闲逛,逛罢回小厅喝茶休息,听许管家禀禀一干杂事,之后就差不多到了晚饭时间。 陈可第一个回的府,趁着那几人还没回来,在厅里陪着许老爷子说话解闷儿,甚至还极孝顺地替老爷子揉腿捶肩,一时倒真让我以为自己此前对他有点过于偏见了。 便听得陈可笑道:“师父,要我说您这身子骨儿还壮实得很呢,这么早退下来实在是可惜!您是不知道,署里头自打您走了之后那都乱成了个什么样子!正可谓是‘群龙无首’啊!” 许老爷子哈哈笑着道:“你个猴崽子少哄我!当我不知道呢!你们是巴不得我早早退了,好给你们让出位子来!有我在上头挡着,你们这几个小子便没有出头之日,我不赶紧退下来,还留在那里惹你们嫌不成?!” 陈可闻言慌得笑道:“师父说笑了!徒儿是巴不得您一直都留在署里带着徒儿呢!您老在,徒儿这心里头才有底儿,徒儿还有好多本领没跟您老学呢!” 许老爷子便笑道:“下个月的工师选拔考核,你可已经准备好了?你的参核作品是什么?” 陈可挠挠头,难为情地道:“这个……徒儿做了几个都不满意,正想请师父指点指点……” 许老爷子道:“这是要参加考核的作品,公平起见,这一次为师是不能帮你了。何况若日后你当真做上工师,事事都须独当一面,怎能还依仗着师父呢?——这一点上你还需多向你四师弟学一学才是。” 老爷子说罢端起茶盅来喝茶,却不曾注意到陈可那对眸子里闪过的怨毒恼恨的光。 四师弟是麻六,昨晚和陈可有过言语上的冲突,似乎手里还握着陈可的什么把柄——那些我倒没在意,我现在只关心我的去留问题。 被老爷子说了两句,陈可似是有些不大甘心,过了半晌又小心翼翼地道:“师父说得是,徒儿平日也是很佩服四师弟的,所以前儿我也去看了四师弟的作品,只是怎么看都觉得……四师弟做的那记里鼓车都像是师父您的风格,想是师父您……” 许老爷子瞟了陈可一眼,淡淡地道:“为师早便说过,那本《木经》是老夫毕生经验汇集的心血,只在七十寿辰那日传给老夫认定的衣钵弟子,在此之前,绝不会向任何人透露一分一毫。因此你四师弟做的东西与《木经》无关,你可以放心了。” 陈可连忙笑道:“不敢不敢,徒儿不是那个意思,师父误会了……” 这厢说着,许老爷子的另几名徒弟也陆陆续续地回来了,这厢师徒二人便未再就方才的话题多说什么,大家一起入席开饭,而我也正好趁没人注意悄悄地窜到厨房扒拉了两碗下人饭——虽然没有荤腥儿,好歹还是能填饱肚子的。 回到厅里候了一阵儿,师徒几人便也用罢了饭,坐着喝茶聊了会儿闲天儿,又商议了商议寿宴事宜,老爷子便说累了要回房休息,我才要跟着离开,却又被陈可叫住,说是要写几副喜联儿待寿宴时往门上贴的,只好再次留了下来。 我这厢写着陈可从别处求来的对子内容,那厢师兄弟几个说着说着又吵了起来。无非就是在工师和《木经》这两件事儿上你争我夺相互打压,随着许老爷子寿辰以及工师考核的临近,利益与矛盾的焦点愈发激化起来,直到麻六再度提起陈可与那小丫环缇儿的事时,陈可突地吼了一嗓子:“你可别忘了五师弟是谁出主意害死的!” 屋里一下子静了下来。 五师弟?老五不是那个一直都一言不发的宋奇吗?他一直都坐在我的桌子边儿上喝茶呢,大活人一个呀。 “老六,把窗户关上!”大师兄张回率先作出反应,沉声冲着宋奇道。 原来宋奇是六徒弟。在麻六与他之间还有一个五徒弟,被……害死了? 宋奇起身将窗户关上,顺便看了我一眼,我面无表情地继续写我的对子,暗中却已经看好了逃跑路线——万一这几个家伙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不小心说了出来想要杀我灭口怎么办! 好在张回终于拿出了当大师兄的架子,低声道:“过去的事莫要再提了!五师弟是施工时不小心出了事故身亡的,还说他作甚!时候不早,都回去歇了罢!” 事故死么?当真是事故死的话根本无须回避,更不必关上窗子压低声音说话。听张回的话中意思,那位五师弟事故身亡——不,应该是被害,被害一事好像这几个徒弟都知道什么一般,彼此间心照不宣。 碍于我这个外人在场,这几人总算没有再吵下去,张回率先开门离去了,胖子吴术冲着陈可和麻六笑了几声,道:“两位师弟,工师考核可是近在眉睫了,二位要注意自己的风评啊!若是什么丫头了、五师弟了的事有那么一丝儿半毫地传到了考官的耳中,二位的前途……啧啧,堪虞啊!” 陈可哼了一声,冷笑道:“二师兄也莫要太过得意,不如趁早把你那参核作品重新做过才是,否则一但被考官知道你是窃取了别人的构思,你这一辈子就都没有机会再参加考核了!” 吴术脸色一下子刷白,急道:“你、你、你信口雌黄!你、你、你凭什么说我、我……” 陈可伸了个懒腰,边往门外走边哂笑道:“二师兄你一心虚、慌张,说话就结巴,还用我再多说什么么?我看你最好是闭紧些嘴巴,于己于人都是好事!”说着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吴术直气得原地哼哧哼哧地喘了一阵,跺了跺脚也走了。麻六走到我的身后,忽地一掌拍在我的肩上,害我手一动,写废了一张红纸,只好扭头看向他,见他阴着脸,冷冷地道:“小子,主子们有些话过过耳也就算了,无须往心里记,更无须对第二个人说起——你可明白了?” 我起身行了个礼道:“小的方才专心写字,什么也没有听到。” “嗯,不错,是个机灵的。”麻六点了点头,又别有深意地在我的肩上拍了拍,看了眼宋奇,道:“老六还不回去睡么?” “四哥先回罢,我等他写完。”宋奇淡淡地道。 麻六便也走了,屋内又剩下了我和宋奇两个。宋奇坐在桌旁,将窗户重新推开,望着月色出了一阵子的神。 第二日一早,师兄弟几个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似地凑到前厅吃早饭,许老爷子天没亮就出府了,说是约了老友去钓鱼,去得晚了好地方就要被别人占了。我本想在自个儿屋子里偷上一天懒,却不料被许管家抓过来伺候这哥儿几个用早饭,只好干巴巴地在角落里站着听候使唤。 胖子吴术大概是睡过头了,眼看着厅上这几个人都吃完了还不见露面,看样子这几人也不打算去叫醒他,乐得看他迟到出糗,倒是大师兄张回最后开了口,道:“去叫老二罢,署里头都知道咱们这几个人这些天都在师父这里住着,若是迟了到,师父面上也有碍——寿宴那天署里人也都是要来的。” 此言有理,不过没人愿意动弹。张回便向我道:“你去请二爷起床。” 噗你个二爷,这几个家伙还真把自己当回事儿了。 我为难地挠挠头:“小的是新来的,还不知道二爷睡在哪里……” 见宋奇起身道:“我去叫他罢。”说着便往外走,张回一指我:“时间太紧,你跟去伺候二爷洗漱。” 靠。 跟着宋奇快步出了前厅,一路绕啊绕的来到一排厢房前,宋奇上前敲其中的一扇房门,半晌也不见人应,加重了些力气敲,还是没人应。推门也推不开,想是从里面上了闩,想了想,向我道:“你绕到后面去,从窗口叫醒他,让他开门。” 依言绕到这排厢房的后面,不由觉得有些眼熟,原来正是昨天来过的那道陡坡的下方。数着间数,只见吴术的窗子向外大敞着,走近前去才要开口,眼前情景却惊得我险些叫出声来——但见吴术半裸着上身躺在窗根儿边的床上,被子只盖了一角,一根大臂粗、近两米长的竹子就那么斜斜地刺进了他的肚子,鲜血流了满床,窗纸上和墙上也全是飞溅起的血迹。 吴术伤口处的血液已经干涸,可见此刻他已经是断了气,再难回天。 ——凶杀?窦了个娥的,怎么又让我赶上了这么档子事儿!老天,我不会就是传说中的柯南体质吧?吧?吧?千万不要啊!我还要嫁人呢!总不能我正好嫁个仵作吧?!两口子开个夫妻店,专门经营尸体…… 顾不得多想——虽然已经想了不少了,我伸手迅速地小心地捏起吴术挨近窗边的那根胖胖的胳膊,见整根胳膊都已经出现了尸僵,用手指摁压肘部尸斑,尸斑完全消退,粗略估测吴术至少已经死去了五个小时以上。现在的时间大约是早上八点左右,五个小时之前就是夜里两三点钟——人们睡得最深最熟最不易被吵醒的时候。 将吴术的胳膊放回原处,看了看房间的地面,并没有明显的不合常理之处,对面的房门是从里面上的闩,不过已经无关紧要了,因为窗户是大敞着的,且床紧挨着窗根儿,凶手无须进屋,直接在窗外就可以用竹子刺杀吴术。 至于凶器竹子,头部不削尖的话是很难插入人的肉体的,而削尖了的竹子在许府里也并非罕物——昨天那道竹篱旁就堆着很多这样的竹子,其位置就在——就在我的身后。 我扭过头去,见昨天那道陡坡就高高地压在眼前,被那道横向架着的竹篱挡住,而堆放竹子的石台就在这竹篱之后,虽然被竹篱隔断,但并不妨碍有人爬过竹篱跃到另一边的石台上从竹子堆里取一根出来杀人。而且这排厢房距离石台实在是太近了,从取竹子到杀人根本用不了两分钟,如果我所料不错的话,这排厢房其它的房间里睡的就是吴术那几个师兄弟,假设——只是假设,其中一人是凶手的话,从自己房间的窗户跳出来后杀掉吴术再回到自己房中,两分钟足够了。 我低头仔细看了看窗下的地面——平平整整,只有我一个人的足迹! 怪了,当真是怪了!昨晚没有人到过厢房的后面来吗?我的体重在这些人里当然是最轻的,连我都能留下脚印,凶手又怎么可能会留不下?! 或者,凶手是站在石台上杀人的?那根凶器竹子有近两米长,而从石台到厢房之间的距离只有三米左右,如果凶手站在石台上透过竹篱的孔隙对准吴术狠狠地投掷那竹子,也是可以做到眼前这个程度的。可是这么一来犯罪嫌疑人的范围就相当大了,如果主观上排除许府所有的下人后,凶嫌最起码还有许老爷子——呃,这个,好吧,我是很客观地说。然后是张回、陈可、麻六,以及宋奇。 除许老爷子以外,剩下的四个人每一个都有杀害吴术的理由,而理由嘛就是工师选拔的唯一资格以及许老爷子的毕生心血《木经》和他的衣钵传承。 这件事……冷血点儿说……与我无关,嗯,与我无关,我目前是个下人,做好我当下人的本份就可以了,多管闲事的人向来没好下场,何况我实在是不愿意再被人拉到官府的大堂上问那什么“自报家门”、“何方人氏”之类的流氓问题了。 于是我像个正常的下人一样,匆匆地跑回前门去,惊慌地告诉宋奇我所见到的情况,然后尽职尽责地跟着他重新跑回后窗,跳进屋去——尽管我好几次险些没忍住去阻止他挪动尸体破坏现场,但最终还是咬咬牙没有多嘴。最终宋奇让我跑去叫来了他那几个师兄弟,大家大眼瞪小眼地在吴术的屋子里呆怔了好半晌。 “怎、怎么办?!赶紧报、报官罢?”陈可惊慌地望向其它几个人。 麻六阴着脸道:“不行!不能报!” “为什么?”陈可惊异地瞪向他,转而又好像明白了什么,面色也恢复过来。 答话的却是张回,沉着声道:“师父的寿帖已经发出去了,请的都是清城有头脸的人物,这本是给师父增光的事儿,若在此之前闹了这么一出,师父的寿宴肯定是办不成了,先不说会不会因此而得罪了那些大人物,就是师父他老人家……只怕也熬不到下一个整寿。因此这寿宴说什么也要办成了才是,少不得先得将老二的事儿摁下,待寿宴结束后再报官也不迟。” “大师兄说得是,师父这一辈子就这么一回大事儿,务必得办成,想来老二泉下有知也会体谅我们的。”麻六阴森森地说道,转而看向其它三人:“哥儿几个都没异议罢?” 除了宋奇没有吱声,张回和陈可都点了点头,麻六便走到宋奇身边,拍着他肩膀道:“小六,哥哥们这么做也是有苦衷的,你想想,这件事若是现在报官本来也没什么所谓,只是师父年岁已高,能否禁得起这噩耗的冲击?他老人家眼看就到大喜的日子了,这几天心里头正高兴,突然被这事儿一冲,大喜大悲之下万一有个好歹,你说让咱们这几个做徒弟的情何以堪哪?!师父平日最疼你,为了师父的身体,你要好好想清楚这件事儿孰重孰轻啊六弟!——再说,咱们只不过是拖个几天再报官,又不是瞒下不报,差不了什么事儿的,如何呢?” 见宋奇仍不吱声,麻六便向张回和陈可使了个眼色,那两人便也过来你一言我一语地劝起了宋奇,把个惨死的吴术丢在了床上不搭不理。 过了好半晌才听得宋奇淡淡地开了口,道:“不必再说了,你们的意思我明白。不就是想等着师父大寿时当场宣布了衣钵传人是谁、传授了《木经》后再说么?那等着就是了。”说着甩开那三人便往门外走,走至门口停下步子回过头,又淡淡地道了一句:“你们就那么肯定师父的衣钵必会传给你们自己?莫忘了——我们四个可都是他的徒弟,而衣钵传人只能有一个。”说罢再也不作停留地离去了。 剩下的三人面面相觑了一阵,陈可便道:“老六不会把老二的事儿说出去罢?” 麻六看了他一眼,皮笑肉不笑地道:“怕什么,大不了你再像对付老二一样把老六也给‘做’了,到时不就又少了一人同你争了?” “——你说什么?!”陈可跳了起来,冲上去就要打麻六,被张回一把扯住,扭头向麻六道:“都少说几句!老二怎么死的等师父大寿过后再说!眼下先想法子把老爷子瞒过去才是!” 想是认为他“言之有理”,麻六和陈可果然没再争执,三个人商议了个借口以骗过许老爷子,又要找人在这几天里暂时看守吴术的尸体和房间,以防别人误闯进来。于是三个人的视线齐齐落在了我的身上——我之所以一直没走是因为知道走也没用,迟早他们也得找到我的头上来。麻六便道:“你,这几天哪儿也不许去,就守在这里,直到老爷子过完大寿!” 这几个人还真是冷酷得可以,自己的师兄弟不明原因地惨死,居然就这么三言两语地瞒了下来,只是为了一本书和一个名份——或者说是为了前途、为了日后的名与利。人心哪…… ……嗯……如果我也就这么帮着他们瞒下,那与他们的为人有何分别? 这几个人命令我将门窗关严,就在这屋里待着,哪里都不许去,然后就匆匆地走了。趁此机会我又仔细地检查了一番吴术的尸体,幸好方才宋奇也不过是动了动他以确定是否还活着,那根插在他肚子上的竹子也并未拔去。 吴术的脸部显得有些狰狞,保持着相当吃惊的神色,不知是因为他在熟睡中被突然插中而惊醒感到疼痛,还是看到了凶手的脸所以吃惊。床铺上没有挣扎过的痕迹,显然他被刺中后没有熬得片刻就毙命了,除此之外房内几乎没有留下任何有关凶手的蛛丝马迹。 鉴于刚才我所看到的窗外地面上没有印下凶手足迹的这一情况,基本上可以肯定凶手是站在那个石台上隔空作的案。那么,张回、陈可、麻六、宋奇,这几个人中谁才是凶手呢? 我在房中坐了一会儿,估摸着那几个人应该都已离了许府去营建署上了班,于是悄悄儿从房里走出来,将门关好,在外头站了半天,好容易捞住个小丫鬟,问向她道:“小妹,我是才入府的小厮,对咱们府里还不大熟悉,许大管家让我来四处走走认认地儿——请问这排厢房里住着的是不是咱们老爷的那几位徒弟?” 小丫鬟便点点头,很热心地一一指给我道:“最东边那间是张大爷的,紧挨着他的是吴二爷的,然后是陈三爷的、麻四爷的、宋六爷的。” “好像这几位爷常常在咱们府里住,他们每次来都住在固定的房间么?”我又问。 “对呀,”小丫头又点点头,“从老爷住进这府里就给那几位爷备下了客房,这些年来几位爷一直都住在这几间固定的房间,从来没有变过。” “喔!老爷待这几位爷还真是好呢,”我笑,“可有给几位爷安排了伺候的人么?” 小丫头答道:“因这厢房只有单间,所以没有在身边儿伺候上夜的,我们都是每半个时辰在门前走一圈儿,怕几位爷有事吩咐伺候。” “后窗那边也去走么?”我问。 小丫头摇了摇头。 “几位爷睡觉都喜欢开着窗户么?”我又问。 小丫头奇怪地看了我一眼,大概觉得我是在没话找话说,不过还是勉强回答了:“也就吴二爷喜欢开着窗户睡,他人胖,怕热,这个天气都是大敞着窗户睡的,被子也早早就换了薄的,而且……”说到这儿小丫头忽然掩嘴儿笑了起来,我连忙作出很感兴趣的样子追问,她便压低了声音笑道:“而且吴二爷睡得特别死,一躺下去连姿势都不变的——有一次陈三爷和麻四爷打赌,趁他睡着了在他脸上放了张纸,直到第二天早上那张纸居然都没掉,吴二爷也一直是睡下时的那个姿势——笑死人了呢!” 睡得死……睡得死好像也不是什么特别重要的线索,就算吴术睡得死,他旁边还有张回陈可这几个人,不见得人人都睡得死,如果凶手闹出的动静特别大的话,吵不醒吴术也能吵醒其它的人。 不死心地又问了问这小丫头昨晚两三点的时候可曾听到过什么动静,得到的答案果然是“没有”,只好谢过这丫头转身离开了。 绕过这排厢房,我想到那排竹篱后面的石台上去看看,却谁料这附近居然没有能够登上石台的台矶,而不走台矶直接爬上竹篱翻到石台上面的话必然要在窗后的泥土地上留下脚印,可事实偏偏是地上的确没有留下任何人的脚印! 那竹篱的高度约有三米,石台的高度约有两米,想要爬上去并不容易,除非凶手是从自己的窗户到竹篱之间搭了个桥走过去的! 我重新转回厢房前门,从张回的房间查起,看看他们每个人的屋内可有长够三米、能够当桥梁使的东西,还有窗台之上是否留有东西架设过的痕迹。一圈查下来,什么收获都没有。到外面哄了个小丫头陪着我每间屋又看了一遍——当然,除了吴术的那一间,小丫头说屋里什么都不多,什么也不少,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了。 于是纳着闷儿地离开了这排厢房,沿着那道横向竹篱走了两个来回,它的一端直接连到了院墙根儿,另一端连着一扇通往前院儿的小门,竹篱始终是架设在宽约三米的泥土地上的,在这个区间内,所有泥土地上都平整异常没有半个脚印,前几天雨下得很大,即便是晴了两天,只要有人踩上去这泥地也会留下个浅浅的印子的,且周围也没有任何可以借助的工具以攀爬上竹篱从而翻到另一边去。也就是说,凶手并没有通过攀爬竹篱的方式抵达竹篱另一边的石台上取得凶器竹子用以杀害吴术,很可能他走的是另外的一条路。 至于竹篱的另一端所连接的那扇通往前院的小门,我也问过了丫鬟,说是子时的时候会由上夜的婆子从里面上了锁,钥匙只有两把,许管家一把,看门的婆子一把,其它的人想出去或是想进来,都只能通过这两个人才可以。而且昨夜那几个人也确实都在子时前回到了各自的房间,小丫头可作证明。 所以说,杀害吴术的人就只能是张回、陈可、麻六和宋奇这四个人中的一个了?他们几人所住的是客房区,这扇小门的另一边就是前院儿。前厅、偏厅、客厅什么的都在前院儿,而前院儿再往那边才是许老爷子的住处,也就是说,许老爷子的住处与客房区之间还隔了个前院儿,且许老爷子那一边也有个相同的小门儿,也是子时上锁,钥匙也在上夜婆子和许管家的手里,因此基本上可以排除许老爷子作案的可能性。 于是问题又回来了:如果凶手是那几名徒弟中的一个,究竟他是怎么翻到那石台上取了竹子杀人的呢?根据插入吴术肚子中的竹子的方向来看,也不可能是凶手趴住自己的窗户用竹子捅死吴术的,因为方向不对。 挠挠头——我这是在干嘛?我又不是吃衙门饭的,凶手是谁跟我有啥关系?这是那流氓知府和色棍师爷的工作,我何必越俎代庖呢。我现在该纠结的是……要不要偷偷去报官?要知道我现在只是个奴役,一旦被那几个徒弟知道我私自报了官,他们就算是活活打死我都不必偿命的——只要他们有个好借口。——因为我是奴隶,是货物。而且,自私一点的说,许老爷子已经答应我在他大寿之后就销了我的奴籍放我自由,如果在此之前闹出了他徒弟被杀一事,只怕我这个奴隶的事儿就要被他抛诸脑后了。 可是……我虽然能做到面对死尸面不改色,那也不过是有个当法医的心的的缘故,而并不是因为我天性冷漠,使我根本就做不到去冷酷地掩盖一桩杀人案直到三天后。 这是自由与良心之间的选择,要自由就别要良心,要良心就别要自由——我这才知道,世上最难的选择不是对与错,而是你自己,和另外一个你自己。 百般烦恼地在府里乱逛,不知不觉间便沿了昨天陪许老爷子走的那条路线来到了那道斜坡上,想来是潜意识里仍想探究一下那凶手究竟是如何作的案,便暂时抛下杂念,沿着斜坡的台阶一直走到那石台子上。 刚才同丫鬟检查那几位徒弟的房间时已经得知这几间房内都没有能够藏匿起一根两三米长的竹子的地方,何况这几人的床铺都是由丫鬟们铺和叠的,房间也是由丫鬟们每日打扫的,所以不论是衣柜里还是床铺下,都不可能事先藏得了凶器。也就是说,凶手就是在杀人前才从上面那堆竹子里拿到凶器的,他也必然是到过这石台上来——只是不知用了什么方法。 到石台上的方法就是解开本案的最关键环节——可惜我徒有柯南死神的气场却没有他神一般的大脑,任是想破了脑袋也没能找出半点头绪。 眼看着时近中午,只好掉头往回走,走至那堆竹子面前时又仔细看了看——唔?好像有点不大对劲儿。 这些竹子个个儿都是胳膊粗细,外皮又很光滑,大约十几根为一组的被绳子结结实实地绑成一捆,且先不说从其中抽取一根出来费不费劲儿,就是抽出一根去以后,这绳子肯定不如之前绑得结实了,竹与竹之间或者竹与绳之间必定会有松动之处,甚至因为这地面是倾斜着的而说不定这一捆的其它竹子会从绳套里滑脱出去——可我检查了每一组竹子,所有的竹子都被绑得十分结实,毫无松动之处。而若说是凶手将绳子重新绑过了也不大可能,这么多的竹子,力气再大的人也不可能一个人绑得了而不发出声音惊醒其他人。 难道……杀死吴术的那根竹子并非从这些竹子里抽取的?如果真是如此的话,凶手就根本不必想法儿上到这石台上来了!可这么一来疑点就更多了:凶手的凶器是从何处而来?杀人之前凶器藏在哪里?凶手是如何做到不在地上留下脚印而从窗口的正面将凶器斜刺入吴术之腹的? 哎哟喂,做个下人容易么我!管伺候管跑腿儿还得管破案?!拉了个倒的,我吃饭去。 继续沿着台阶往上走,也不知道是想这案子想得走火入魔了还是怎么着,眼睛下意识地就盯着台阶两旁的泥土地看,想看看那上面有没有留下谁的脚印。脚印倒是没看着,却见许老爷子的那排码放得整整齐齐的木匠工具都倒在了地上,走过去按原样儿摆放好,又见旁边那些小青砖儿也一块不剩地全倒下了,只好蹲在那儿一块儿一块儿地挨个重新把它们立好,费了好大的功夫总算全部搞定,才要起身走开,却谁料由于蹲得时间太久,猛地一起身眼前就是一黑,原地晃了两下,一挪步子便碰到了旁边的一块青砖——哎哟我了个去的!所有的我刚摆放好的小砖头们立刻像多米诺骨牌一样又全都倒下了! 我我我——窦娥啊——你还敢说你冤?! 我叉着腰歪着头颠着脚瞪着这些砖们,忽然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 第8章 天衣无缝 原来这些小青砖像多米诺骨牌一般倒下之后,处于最边沿的那一块因正挨着那一排木匠工具,所以就连带着把这排工具也一个推一个地撞倒了,放在最边上的是一把锋利无比的小斧——所有的工具都是头朝上柄朝下立着摆放的,想来是怕铁挨着泥土时间长了会生锈,且这些工具放在这里也不过是临时的,为了做竹篱用——这把锋利的小斧被撞之后向旁边歪倒,正砍在紧挨着它的竹篱上,一根手指粗的花藤恰好被砍作了两截。 我所觉得有趣的地方并不仅仅是这个,而是我眼尖地发现,在这把小斧砍中的位置上,竟然一共有三道斧印。 走上前去蹲下细看,却见这三道斧印中除了刚刚砍上去的这一道,另还有一道也比较新,应该是刚才在我摆好这些器具之前砍上去的,而第三道却是旧痕了,也许是以前也有过类似的情况,只不过这三次几乎都砍在同一个位置,还真是有点巧——最巧的是,如果不是因为这些小青砖倒下,工具就不会倒下,工具不倒下,竹篱上便不会多了斧痕,可小青砖倒下的前提是:许老爷子想要把这花圃围起来,因为前几天下雨淋了砖所以才这么摆放晾干,两道新痕的产生都是在这个前提之下的,那么那道旧痕呢?它至少是十几天甚至几十天以前产生的了,难道那么久之前这些青砖就放在这儿了?且也那么巧的因为下雨淋了砖而竖起来摆放,甚至更巧的不知什么原因地被碰倒、因而连带着弄倒了工具使得小斧正好砍在了竹篱之上? 我仔细在竹篱的附近看了看,发现在竹篱上的斧痕的旁边位置挂着一截断了的麻绳,断口处相当整齐,显然是被那把锋利的小斧砍断的。麻绳的来源并不稀奇,绑竹篱要用到很多的麻绳,只不过……绑竹篱的时候不是一下子要缠上很多圈才能绑得牢靠吗?那么要砍断也不会只有一截麻绳的断头才是。 我又仔细地找了一番,只找到了挂在旁边的另一截断头,绳身倒是呈弹簧式的弯曲状,像是绑过什么,只是太过古怪了些——因为如果这绳子是一圈又一圈地缠在竹篱上的,就算砍断了其中的一圈,其它圈也不可能自行脱落啊! 忍不住又上下探索了一遍,这一次则发现了竹篱上花藤的某些叶子像是被什么东西碾蹭过,烂兮兮地挂在那里,循着这痕迹一路沿着竹篱往下寻找,一直走到了坡下的石台子上,我的呼吸一阵加速——真相,真相,像心跳一般重重地撞击着我的胸腔! 转身顺着坡向上跑,按着来时的路跑回去,穿过那扇小门,回到了那排厢房,推门进了吴术的房间,扑到尸体面前仔细查看了一遍那根做为凶器的竹子——竹身上有绿色的植物的汁液! 我推开窗,向着对面的石坡望过去——是这样的,没错,真相就是这样的——我知道了凶手没有在窗外泥地上留下足迹的原因,也知道了他藏匿凶器的方法,只是——新的关键性问题又产生了——是谁,怎样,推倒了多米诺骨牌? 这个问题不解决,所有的推测都不能成立。 我关好窗户和门,重新出了厢房,再度按原路奔回了青砖的所在位置,顾不得累得呼呼直喘,直接去查看与那排工具相反的青砖群的这一端——是把铁锹。昨天来时我记得它是斜倚在旁边一把木凳上的,可现在它却掉在地上,压倒了两块砖。 所以说,是它,是铁锹,铁锹从木凳上掉下来压倒了下面的砖,从而引发了一系列的多米诺现象。那么又是什么东西弄掉了铁锹呢?我在附近找来找去,除了铁锹柄旁边堆着的一堆碎石块外什么都没有发现。 这堆碎石块昨天就有,很随意地堆在那里,一半压在泥地上,一半压在引雨水用的那道凹下去的石槽上,并且在那里造成了小小的堵塞。我小心地翻了翻这些石块的下面,并没有存积雨水,可见这些石块是天晴后才堆上来的,一切看上去都很正常。 多米诺路径到了这里戛然而止。 是什么呢?是什么东西引发了这一连串的多米诺现象——铁锹的倒下带动了青石砖的倒下,青石砖的倒下又带动了木匠工具的倒下,木匠工具最后一个倒下的小斧砍断了竹篱上的绳子,而绳子上原本绑着的——就是那根杀死了吴术的胳膊粗、近两米长、削得尖尖的竹子! 是的,凶器是绑在竹篱上的,所以才不会引人注目,一来竹篱就是用这种竹子做的,二来竹篱上面覆着花藤,起到了很好的障蔽作用。这道竹篱是用许多的竹子交叉着捆绑固定在地上的,所以在竹子交叉的部位就形成了一个“丫”形的轨道——这竹篱做得相当的好,所有的“丫”的凹陷部位都处于一条线上——一条斜斜的直直的线上! 竹篱所在的这道石坡很陡、很长,所以当一根粗长的、削尖了头的竹子在“丫”形轨道中以如此倾斜的角度滑落下去,重力加速度等于……什么来的?……直至竹篱的尽头处,穿过那道横向竹篱之间的孔隙,冲破仅有三米多长的地球引力,迅速地、凌厉地,凌窗射入正对着竖向竹篱位置的吴术的窗口,将这位众所周知十分怕热、且一躺下就很难动弹的可怜家伙一举洞穿! ——这是一个经过周密计划、计算、计量的杀人案,它不但巧妙地隐藏了杀人手法、杀人凶器,甚至还能使凶手有着充分的完全的不在场证明。可见,凶手除了木匠出身的这几个人外还能有谁? 只是我现在缺少最关键的一环推理——究竟是什么引发了整个的多米诺骨牌式杀人程序? 立在原地想了许久,直到听见远处有人叫我的名字才回过神儿来,抬眼看去见是管家许福,冲着我叫道:“你呆在那里做什么?!合府都忙成这个样子,你倒在那里躲清闲?!老爷回府了,还不赶快去伺候着!” 连忙应了,颠儿颠儿地往许老爷子房间的方向跑去,抬着头找到了狮头形的滴水檐,正要敲门进去,忽地心中一动,退了几步重新望向那滴水檐——怪了,那狮子的眼珠儿怎么少了一只? 倒不是我观察一向仔细,只不过头一次的时候为了找许老爷子的房间我是特意留神过那滴水檐的形状的,对那狮子头还用力地看了几眼,因此印象比较深刻。 顾不得再多细想,敲门进了房间,见许老爷子正坐在窗前喝茶,心情很不错的样子,冲着我笑道:“今儿个同人比钓鱼,老头子我可是大胜而归啊!哈哈哈!小小子过来,给老夫捶捶背,可把我这把老骨头累的!” 依言过去替老爷子捶背,顺便引他讲了讲钓鱼的事儿哄他高兴,没一会儿老爷子居然睡着了,我便轻手轻脚地找了条毯子替他盖上,然后坐到房里的脚踏上细细琢磨吴术被杀的事。 差不多到了午饭时候,将老爷子叫醒,扶了他到前厅里用饭,然后又扶他回房午睡,从他房中出来我便又直奔了前厅——昨晚写对联的笔墨还留在那里,案子上也有白纸,我要修书,修书给那位楚师爷,告诉他这许府发生的杀人案件。 是的,我最终还是做不到为了一己私欲就隐瞒有人被杀的事实,时间拖的越长对于找出真相就越困难。我又不是什么刑警侦探重案组的,调查案件不是我份内的活儿,但摸着良心办事却是我应该做的。 既然许老爷子答应过我要销去我的奴籍放我自由,那么就算因为他徒弟被杀一事而拖延了时间我也可以忍耐。反正老爷子人不坏,我甚至还可以考虑干够一个月先挣上一个月的工钱再走。 所以不能再拖了,一定要赶在张回等人下午回府之前把这件案子报到衙门里去。只是我可不愿迈进府衙大门碰上谁跟谁,只好想出修书的方法传达信息。 一时将信写好揣在怀里,匆匆出了府门——幸好府里人都正在为了许老爷子的寿宴而上下忙碌,我只随便找了个借口就混了出来,看门的也没有精力多盘问我——正赶上负责采买的家丁买了酒回来,大家都聚在门口处点货,没人顾得上我。 一路小跑着来到府衙门口,将信递给看门的衙役,喘着道:“差爷,小的是许府的下人,我们老爷三日后办七十寿宴,帖子已经给知府大人送过了,这信是我们老爷给楚师爷的,烦请差爷代为转交。”记得张回那几个人说过这流氓知府也在受邀之列,虽然帖子都是我写的,但我不知道那知府的名字,不过也应该错不了。 那当差的看了眼我信上的封皮,笑了一声道:“这字我认得,确是请帖上的字。行,你回罢,这信我现在就送进去。” 到底是许老爷子,还是有几分薄面的。 谢过了那当差的,又匆匆小跑着回了许府。才一进门就被抓了壮丁,帮着把买来的装干果的麻袋往库房里扛。——上帝啊,我可是个女人,哪里拎得动这么重的麻袋?!只好连拖带扯地往库房走,却不料这麻袋并不结实,在地上拖了没几步居然特么的给破了!立时里面那些个核桃松子儿榛仁儿花生什么的就冲袋而出四散逃亡。 “哎哟你个臭小子!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正给许管家一眼瞅见,跳着脚地冲着我吼,“还不快给我捡回来!愣着干嘛!” 愣着干嘛——愣着,是因为我知道了答案:真相,只有一个!咳咳。 看着满地乱滚的干果,看着那沿着排水石槽一路向着下坡路骨碌而去的圆圆的核桃,心中的那道结一下子就打了开来。假装追着那些核桃飞快地跑掉,趁着许管家不注意,一个飘移转弯拐往那道多米诺石坡,在那碎石堆里细细查找,终于被我发现了这整个杀人程序的启动钥匙——一枚圆圆的,石制的,球。 或者,可以把它说成是,滴水檐那狮子头上的眼珠,缺了的那颗眼珠。 我开始摆放那些青砖,然后是木匠工具,再然后系好断掉的竹篱上的麻绳,把铁锹恢复成昨天看到的样子,在它戳在地面上,手柄朝下,垫上一块并不平整的碎石片,这块碎石片的位置正处于排水石槽内,一切妥当,一如昨天我所看到的那样。 我沿路来至许老爷子的房门外,对准狮头滴水檐缺了的那只眼珠的位置,将我在石槽里捡到的那颗眼珠儿高高举起再松手扔下,眼珠儿掉在正冲着滴水檐的地面上的石槽里,然后就沿着微微倾斜的地面在石槽内滚动,一路向下滚,到了有台阶的地方由于角度一下子倾斜得大了,它滚动的速度就突然加快,到后来我几乎用跑的都追不上它,发足狂奔,勉强在石槽的终点——那堆碎石片处赶了上。 眼珠以极快的速度滚过去,其撞击的力量并不小,因此那块不太平稳的石片经它一撞便动了位置,导致支在石片上面的铁锹的柄也跟着偏移,铁锹柄一偏移,铁锹身就从木凳上掉了下来,正砸在凳下的青砖上。青砖多米诺骨牌一般散倒开去,引得那排木匠工具也跟着一个推一个地倒下,最边缘的那把锋利的小斧就那么准准地砍在了竹篱上,将我刚才绑好的那截麻绳再度一砍为二。 如果这麻绳上绑有一根削尖了的竹子的话,那么它此刻已经沿着竹篱架设的“丫”型通道一路顺着石坡向下飞滑,然后刷地飞出去,穿过横向拦设的那道竹篱,破窗而入,“扑”地一声插入吴术的肚子,血溅当场,一命呜呼。 那堆形状各异的碎石,就是用来掩护这枚石珠子的遮障,如此才不会让人起疑。而那竹篱上的第一道斧痕,想必就是试验这杀人手法时留下的。 多么缜密,多么精巧,多么天衣无缝。 可这是为什么呢? 慢慢地走回许老爷子的房外,他还在午睡。一个端着茶的小丫头正在门外犹豫着要不要进去,我轻轻将她拉过一边,压低了声音问:“小妹,昨儿个晚上老爷可出过房间么?” 小丫头摇摇头:“没有,昨儿正好是我在外间上夜,老爷并没有出过房门。” “那……你有没有听到窗户响呢?”我又问。 小丫头想了一想:“没有。” “老爷夜里没有起过身么?”我不甘心地追问。 小丫头又想了一想,道:“没有。倒是昨儿夜里我在外间听得里面有敲木头的声音,便问了老爷一声儿,老爷只说大概是拐杖倒了,叫我一早再进去扶起来,之后便再也没了声响。” 敲木头的声音? “你还记得大概是什么时辰的事儿么?”我问。 “约是丑时正左右罢。”小丫头答道。 丑时正,正是凌晨两三点钟的光景。只是那敲木头的声音又作何解呢? 正琢磨着,就见许管家步履匆匆地跑过来,问向我道:“老爷还在睡呢?” 我点点头,许管家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上前去敲了敲门,半晌听得许老爷子在里面道:“进来罢。” 我和那小丫头便跟着许管家一起进了房,小丫头伺候许老爷子起身,许管家则躬身立在一旁道:“老爷,衙门里的师爷带着一干衙役在府门外请见,您看……” 许老爷子有那么一瞬间的失神,顿了一顿,语声平静地道:“请进来罢,先在前厅招待,我这就过去。” 许管家领命去了,我在旁立着静静看那小丫头服侍许老爷子穿衣穿鞋,看这位老人家原本挺直、此刻却显得有些伛偻的脊背,心中一阵的不忍。走过去将拐杖递到他的手里,扶住他的臂弯,一起出了房门。 这个老人,还有三天就要过七十大寿了。 慢慢地来至前厅,果见楚凤箫已经等在了那里,微笑着上前向许老爷子行礼请安,并且直言不讳地说明了来意:“本衙接到消息,言说许老府内发生人命血案,知府大人特遣晚生前来调查,望许老给予方便。” 许老爷子忽地哈哈大笑,道:“这是哪个混小子开的玩笑?!老夫府里发生血案,如何老夫却一点不知?知府大人的耳朵未免也忒长了些!” 楚凤箫不急不慢地微笑道:“无风不起浪,许老大寿在即,有这种传言总归不大吉利,不如确认一下的好,也可堵得传言之口。望许老行个方便。” “哈!”许老爷子带了丝火气地笑了一声,“老夫活了一辈子,什么不吉利的事儿没见过?还怕这个?怕这个也活不到这会儿了!——小子,你回去罢!告诉你们知府大人,莫要以为老夫行将就木就好欺负,想拿老夫说事儿充他那政绩?他胆子未免大了些!” 楚凤箫仍旧不慌不忙地微笑,拱手道:“许老多想了。还是请许老行此方便,让晚生等入府查看一番,也好给各人个交待。” 师爷不愧是师爷,心思果然七窍玲珑。楚凤箫没有硬接许老爷子的话头,而只是认准了要进府查看这一句话——因为只要他不小心顺着许老爷子的话头走,必定会被许老爷子“倚老卖老”地搅和得无功而返,要知道,许老爷子可是为朝廷奉献了一辈子的老工师,就算是退休在家,那也是有资历有面子的! 许老爷子见楚凤箫难缠,便冷哼着道:“你说我府上发生了人命血案,可有证据么?没有证据就想乱搜我许府,天下还没有这个理儿!” 楚凤箫看了我一眼,微笑道:“知府大人自是从贵府得到的消息,因而才知道此事,想来不会有假。” “谁?他是从谁那里得到的消息?老夫我怎么不知?!”许老爷子怒道。 我松开他的手臂,向前慢慢走了两步,转头面向他,躬身垂首,低声道:“回老爷,是小人送出的消息。” 半晌没有听见许老爷子的声音,我抬起眼向他看过去,见他眉头紧锁地瞪着我,好半天才开口道:“你——你听谁说的?” “回老爷,是小人亲眼所见,死的是吴二爷,现在正陈尸于他的卧房之中。”我语声平静地回道,知道这一次我是甭指望着许老爷子销我奴籍了——不活活打死我就是好的。 “好——好——我还真是买了个忠心耿耿的奴才回来啊!”许老爷子点着头,咬牙说道。 楚凤箫适时接了话茬道:“既如此,事不宜迟,请许老行个方便!”语气中施了些压。 许老爷子倒也不气不急了,转身慢慢坐到椅上,淡淡地道:“既是官府办案,老夫自不能拦着,请便罢,恕老夫年事已高腿脚不便,就不奉陪了。老许,宴请的事筹办得如何了?” 许管家便上前回话,一主一仆压根儿不再理睬楚凤箫,把他彻底晾在了那儿。楚凤箫脸上却也并无尴尬,只向着许老爷子一拱手,道:“晚生还需借这位小兄弟一用,得罪之处望许老海涵。”说着冲我一点头,转身出了前厅。 向许老爷子行了个礼——虽然知道他不会理我,而后也出了前厅跟上楚凤箫去,走得离前厅远了些后,见楚凤箫忽地吁了口气,转脸望向我,唇上勾起个顽皮的笑,道:“许老爷子还真是不好对付——险些被老人家一棍子打回衙门去!”——完全不见了方才那一本正经假作沉稳的样子。 见我看et似地看着他,楚凤箫一伸肘子磕磕我的肩窝儿——就像对待哥们儿似的,笑道:“怎么哪里有命案哪里就能看到你呢?你小子不会是丧门星转世罢?” 丧门星……真难听,还是死神听起来酷一点…… 耸耸肩,没应他这话,听得他又道:“把你知道的先跟我说说罢。”于是便将从我来的第一天起直到刚才所发生的一切拣重要的讲给他听,一行说一行就到了吴术陈尸的房间,跟来的衙役们上前将门打开,迎着楚凤箫入内,楚凤箫上前看了眼吴术的尸体,不由皱起眉向旁边的衙役道:“你回去看看庄先生那里忙完了没有,来时他似乎还有一具尸首待验,一旦他验完就速速请他过来。”那衙役领命才要离去,就听得外头有人道:“庄先生来了!” 一听这话,我立刻闪身到暗处,不想与这庄先生打照面。 庄先生仍是一袭黑衣,白着一张扑克脸飘进来,二话不说直接冲着尸体扑上去……扑到尸体旁边,投入了枯燥且繁琐的验尸活动中。 庄先生先是确认了吴术的死亡时间,与我的推断差不多,然后就是对尸体全身的细致入微的检验。楚凤箫则检查了一遍吴术的房间,而后叫上我从房里出来,绕到了厢房的后面继续查找线索。我则在旁边适时地告诉他哪些脚印是谁留下的,以及发现尸体前窗前并无脚印的现象。 之后楚凤箫的视线落在了那道横向的竹篱上,看样子他的思路和我的差不多,为了节省些时间,我掂度了一阵后还是开了口:“楚师爷,对于这个案子我有一些推测,不知能不能说?” 楚凤箫偏头看着我,笑道:“能说。钱三公子的案子我可是记得很清楚——水车杀人的方式是你想到的,莫非这一次凶手的杀人手法你也已猜了个大概么?” 我挠挠头:“如果我提供的东西对本案有帮助……算不算是立功?” 楚凤箫笑起来,伸手一拍我的脑瓜:“那要看你的帮助有多大了……不过,再大的帮助也无法替你解除奴籍,这个得先同你说明。” 被他猜到了我的心思,虽然他的答案不是我想要的,不过还有余地。于是便也直说了道:“我也不奢望解除奴籍,只希望最低限度的……能够让我离开许府,不要落到许老爷子的几个徒弟手里。” “哦,为什么?”楚凤箫问。 “为了活命。”我耸耸肩。 “好,我尽力。”楚凤箫干脆地答应了,“说说你能提供的东西罢。” 当我把我“能提供的东西”全部告诉给他时,他的眼神儿都直了,拉着我给他又演示了一遍那道多米诺骨牌杀人程序,为了更逼真更接近实际,他在那竹篱的绳子上绑了根细长光滑的树枝。最终这树枝凌空飞入了吴术的窗口,正打在低头验尸的庄先生的脑袋上,庄先生挠了挠头,脸都没抬。 “这么说,”楚凤箫亮灿灿的眸子望住我,“杀人者是——许老爷子?!” ——可是,这是为什么呢? 许老爷子年近七十,为什么偏偏要在自己大寿的前夕杀掉自己辛苦培养出来的徒弟呢? 还有最为重要的一点:那狮子的石眼珠儿,是怎么从滴水檐上掉下来的?这一点解释不通,许老爷子的不在场证明就能成立,所有的推理都是无用功。 我和楚凤箫大眼瞪小眼地待了一阵,直到他叫来名衙役爬到许老爷子的房檐上检查了一番,下来后回道:“师爷,那狮头的眼窝儿后面有一根木头通向屋内,摸上去似是有些松动。” 楚凤箫便看向我道:“想来那小丫头所说的听到半夜里许老爷子敲木头的声音就是这个了。那木头贯穿里外,所以从里面敲的话,外面那狮头眼窝里的眼珠子便会受到震动,从而滚落下来。只是……屋顶那么高,老爷子是怎么敲到那木头的?” “站在椅子上,用拐杖就能够着了。”我再次耸耸肩,被他一掌拍在肩头,笑道:“啧,这次你还当真是立了大功——小钟情儿,你好像不止是位写字儿先生那么简单喔?” 我拍开他的大手:“几时可以去衙门了,楚师爷?” “这就走,”他做了个请的手势,开着玩笑道:“您老也算得是衙门的熟客了呢。” “打扰了。”我也开了自己一个玩笑。 于是,轻车熟路四进公堂。 许老爷子的四个徒弟被衙差从营建署直接请到了公堂之上,那知府是一个一个地把人提上去审的,第一个当然审的是许老爷子。然而即便将种种证据呈于了堂上,许老爷子也仍是不肯承认自己杀过人,指称那杀人手法不过是我们妄自揣想,根本无法作得证明。 于是只好先将老爷子押回偏厅待审,继续挨个儿审他那几个徒弟。而当审到了宋奇,楚凤箫进来偏厅说宋奇已经承认了自己杀害吴术,要所有人上堂听判的时候,许老爷子终于放弃了抵抗,彻彻底底地承认了自己的罪行。 杀吴术,只是许老爷子的第一个目的。事实上他的目标是除了宋奇这个小徒弟之外的其它所有的徒弟。为什么呢? 因为张回、吴术、陈可、麻六,这几个人,曾经联手谋害了他的第五个徒弟,他的亲生儿子。 许老爷子是个木痴,对木匠一行着迷甚深,以至于偌大年纪也一直没有娶妻生子。他的好友几次三番相劝无果,便想了个先斩后奏的法子:数年之前的某夜,那好友找了个借口将许老爷子灌醉,硬是推入屋中,令其与才买来的一个丫头同房,事后老爷子并不领情,甩袖离去,那好友只当老爷子不喜欢这丫头,只好又将这丫头发卖掉了。谁料十五年之后,许老爷子在自己新收的五徒弟的身上看到了自己早年丢失的一件木雕佩饰——这是那天那丫头偷偷拿去收起来的,这才明白了这五徒弟其实就是自己的亲生骨肉。 而那五徒弟却并不知道许老爷子就是他的亲生父亲,他之所以投拜在老爷子门下,也许是出于遗传——他对木艺竟也有着同许老爷子一样的痴迷。许老爷子在知道他身世之前本就最为喜欢他,因他有天赋,肯动脑,是几个徒弟手艺最出色的,而这么一来,老爷子更加决心要弥补自己亏欠儿子的一切——他想要把儿子扶佐成为继自己之后的下一任工师,但是朝廷规定:父任不能子继,因此老爷子只好将儿子的身世隐瞒下来,一心一意地教授他手艺。 怎奈——他的另外几个徒弟却个个是虎狼之心,就在老爷子准备将衣钵传给自己儿子的前几天,硬是被那几个畜牲合起伙来制造了一起意外事故害死了他! 老爷子其实一直被那几个徒弟蒙在鼓里,直到他退休之后住进了许府,给这几个徒弟特意准备了客房。偶尔一次他散步到客房区,无意中听到了这几人在房中的争吵,这才得知了真相。复仇的计划便是在那时产生的,他重新修建了府中的房屋,更改了布局,一切都在为了那个天衣无缝的杀人手法做准备。 之后他要做的就是等,等他的七十大寿。因为只有这个日子他才可以广发请帖邀得清城内有头脸的人物到府,而只有将请帖发出去后,才能使剩下的几个徒弟以“不能得罪人”为借口而将吴术的死暂时隐瞒下来,只有这样,他才能利用吴术之死引发几个徒弟之间的相互猜忌,再加上他提前放出口讯,说要在七十大寿上公布自己唯一的衣钵传人,以他对这几个徒弟的了解,他敢肯定,后面无须自己动手,他们必然会干出自相残杀的事来。 事实也确是如此,方才在公堂上,这几个徒弟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不惜相互诬指,甚至把害死许老爷子的五徒弟的事也说了出来,以及陈可当年强.暴了那名叫缇儿的丫头,逼得那丫头当场触柱身亡,又被他埋尸灭迹的事。除此之外还有张回赌博欠债、麻六因酗酒与人打架致人重伤等等,一股脑儿地全都抖了个干净。 所以最后,除了宋奇——这位猜出了自己师父是凶手并甘愿为其顶罪的人,没有一个人再走出府衙的大堂,入狱的入狱,问斩的问斩,朝廷赏下来的那座被当了杀人工具的宅子也没收充公,许府一干家奴悉数发卖,包括,我。 是的……当初我只要求能让我离开许府……所以就这样了。 好吧、好吧,现在我只能盼望着下一个主子能够像许老爷子那样肯销去我的奴籍——但是别像他一样杀人就好了。 嘿,我有这么幸运么?我可是死神气场呢。 重新回到人牙子的手里,不过不是那个姓李的了,这一次的并不好说话,饶是我软磨硬泡以利诱之,人家就只甩给我一句话:老实待着你的! 我老实地在角落里待了还没多一会儿,这人牙子便过来叫我,连同其它几个待卖的奴仆一起带出门去,穿街过巷走了一阵,敲开一扇红漆小门儿,见有个家丁模样儿的人从里面将门打开,人牙子上前陪笑道:“小的给贵府送待买的下人来了,才刚贵府使人去小的那里通知了的……” 那家丁“哦”地一声儿,道:“知道知道,进来罢,我们管家正在前边儿等着呐。” 人牙子冲着我们一挥手,众人鱼贯而入,紧随着那家丁穿过一道月亮门儿,正看见一位半百老者从屋里头出来,不等家丁上前行礼回话,便向人牙子道:“老张家的是罢?”人牙子连忙点头称是,老者扫了我们这些人一眼,道:“这些就是你带来的人?里头可有会识字儿的?” 一听这个我心中便是一动:莫非这家正缺个伴读书童什么的?嘿哟,lu了个cky的! 人牙子连忙转头冲我们喝道:“爷问话呢!都傻着呢?还不赶快给爷回话!” 便见有那么两三个小厮向前跨了半步,行礼道:“回爷的话,小的识字。” 我也连忙跨出去跟着哼哼了两声。 那老者便一指我们几个,道:“你们,跟进来罢。”说着转身进了屋,我们便都跟进去。 屋里有张大大的书案,案上摆着纸笔,老者便道:“每个人在纸上写几个字我看看。”说着便坐到一旁端了茶喝。 我是最后一个写的,看了眼前面那几人的字,险些笑喷:不是“一二三”就是“人口手”,最搞的是那个“手”字的竖勾那一笔还勾到了右边。 屏气凝神,提笔在纸上写了“家和万事兴”几个字,而后退回队尾。那老者放下茶盏走过来细看,不由偏头看了我一眼,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的周天。”我恭声答道。 “读过几年书?”老者又问。 这个……小学六年中学六年大学四年一共十六年,读十六年的书还做家仆,老头儿会不会吓着? “小的只粗读过几本书,也是家父偶尔闲时教的。”我给了个囫囵的答案。 老者点了点头没有再多问,毕竟那些比较熟识的可靠的人牙子提供的家仆都是家底清白的,所以老者对于我的出身应该是放心的。便见他略提了声儿向门外道:“张牙子,进来罢。” 那人牙子连忙跨进门来,陪笑道:“爷,可有满意的?” 老者将我一指:“就他了,先要这一个罢,下回有能识字、会写字的再带过来。这是我的对牌,拿着到账房上取银子罢。” 人牙子接过对牌道了谢,带着其余的人走了,于是我的命运就又交到了这个尚不知何姓的府里头。 老者带着我出了这屋子,绕过一道屏风往内宅走,边走边道:“从此后你就是这府里头的下人了。将你买来倒也不为别的,只为咱们大少爷平日里要务繁重,前一阵子身边儿的长随又不小心摔断了腿,一直没能补上这个缺儿,致使少爷身边儿也没个能随身伺候的、磨墨侍书之人。如今你先暂时顶上长随这一位子罢,干得好了便可长期留用,若干得不好,便要将你安排到府里其它的位子上了,你可听明白了?” “是,小的明白了。”我应着。 长随,字面意思就是长期随唤,照应主子身边的一应杂事,随时听候差遣。 ——白lucky了,这可真不是个清闲活儿呢。也不知这新主子大少爷是个什么样儿的人,“要务繁重”?什么要务呢?做生意?生意人一向精滑算计,有这么一个老板是祸非福。说不定还要陪着他出去应酬,喝花酒逛窑子做按摩洗桑拿,在外面养个七八奶的我还得替他瞒着家里的原配夫人…… 通常这类的主子都是脑满肠肥膀大腰圆油光满面酒臭熏天——天,天,一想到那形象我就感到一阵窒息,前途分外渺茫,人生相当无望,我好难过……我…… 穿过一扇月亮门,便见那石榴树下,月季架旁,荷花池边,翠竹榻上,悠悠哉地躺着那么一位枕着胳膊敞着怀、翘着二郎腿哼着小歪调儿的男人。 “大少爷,新的长随给您买来了,您先过过目?”老者上前毕恭毕敬地道。 男人哧地笑了一声,语声慵懒:“雄伯,这些事儿您做主就成了,不必来问我的。” 雄伯仍旧恭声道:“怎么说也是做长随的,以后得在您身边儿日夜伺候着,您还是亲自过过目的好。” 男人长长地伸了个懒腰,支着竹榻坐起身,偏头向着我这边望了过来,两下里视线一相接,不由都是一怔。 第9章 都是孽缘 怎么会呢? 这个人竟然是楚凤箫。 不由暗暗欣喜:是他可就太好不过了,虽然与他并没有怎么深交,但是有些人只见一次面就可以看得出好坏的——他,是个不错的人,有同情心,对人和善,而且,似乎他也喜欢《将进酒》。 ——所以,如果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地恳求他销去我的奴籍,他应该会高抬贵手的吧? “过来见过大少爷。”雄伯冲我打了个手势。 我上前几步至楚凤箫的面前,躬身行礼:“给大少爷请安。” “哦……”他略哑的语声中带着几丝似笑非笑,“抬起头来。” 嗯?什么意思? 我仰起脸,迎上他那对微微眯起的含笑眼:这家伙见我又不是一次两次了,还有什么可看的?而且他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劲儿,完全不见了平日的那几分温润儒雅,倒是眼底里时常带出来的那股子坏坏的劲儿此刻还完整地保留着。 怎么,难道他想就此改正归邪了? “名字。”他悠悠地、懒懒地吐出这两个字,那似有似无的笑意就这么在唇畔噙着,明明对人笑脸相向,却总有着可望不可及的疏离感,令人想亲近却又惶恐。 嗳?刹了个那的功夫我竟产生了这么多的念头,见鬼了。 “我叫周天。”我淡淡地,从容地应答。原本做为个下人,话是绝对不能这么回的——在主子的面前岂能容你自称个“我”字?这是不敬,是逆主,是足可以打死你而无需解释的罪过。——为了早日获得自由,我其实是可以暂时抛下一定限度的自尊去附会这些古代的没人权没人性的规矩的,只是,只是不知什么原因,面对着楚凤箫这样的一副神情,我就是不想在他面前做出卑微的样子来——没有理由,没有任何理由,就是这么想。 “混帐!怎么回话的?!一点规矩都不懂?!”雄伯在旁低喝。 楚凤箫扬起了眉毛,然后笑了起来。那对天生的含笑眼慢慢地、慢慢地弯成两道月弧——原本这样的笑眼弯弯是最为温柔的一种笑颜,然而放在他的脸上竟然只能展现成为一种坏,一种极致的坏,坏得让你牙痒心痒浑身痒,想让你一口一口把他活吞入腹—— 老天……他是—— “我到处找你,果然又躲在这里偷懒!”不等我从自己刚刚产生的某种可怕的认知中醒过神来,一个男人的声音从月季花架子后面传出,紧接着便从姹紫嫣红之中转出一个人来,雨过天青色的衣衫,惊鸿掠翅般的羽眉,晴秋明月眸,清风拂云面,如静玉,如暖春,如碧空。 ——楚凤箫? 这个——两个楚凤箫?!我眼花了?我精分了?我穿越了?——咳,我本来就是穿越的。——但是眼前这——哦……双、生! 那么……究竟哪一个才是正版的楚凤箫? 我猜,是后来的这一个。因为竹榻上的那一个说话的声音让我刚刚联想起某人来,而他此刻唇角一勾,又开口了:“小周天……又是你。” 小周天。普天之下除了那个流氓知府大痞子还能有谁把我好端端的名字叫得像个春心荡漾的大姑娘?! ——他竟然和楚凤箫是孪生兄弟——真是…… “小周儿?”第二声是正版楚凤箫发出来的,一脸好笑地望住我,“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耸耸肩:我强烈希望自己不在这里。 “二少爷,这个……周天,是老仆给大少爷新买来的长随。”雄伯尽管也觉得眼前这事儿看起来很诡异,但仍恭声地解释道。 “噗——”楚凤箫一下子笑喷了,走过来一掌拍在我的肩上,“这世上还有这么巧的事儿么?这下子说我们无缘我都不信了!” 孽缘啊这。 “二少爷,您认识他?”雄伯的年纪虽然已近半百,却还要称呼这两个小子为“您”,这就是古代的尊卑礼教,听得人心酸。 “喔,是呢。”楚凤箫笑,瞅了眼竹榻上的那只流氓,又望向雄伯道:“钟情儿是给我哥的长随?” “正是,”雄伯道,“二少爷若是觉得不妥,老仆这就把他发卖了去……” “喔,不不,妥,挺妥的。”楚凤箫眉眼含笑,满脸地有趣。 雄伯在我脑后勺上一拍:“还不见过二少爷?!” “见过……”我拱手躬身,话还没说完就被楚凤箫伸手托住胳膊肘,笑道:“免了,咱们家没那么多俗礼。” “咱们家”,多亲切的三个字,可当我瞟了一眼竹榻上那只之后,实在是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了。 竹榻上那只站起身来,又伸了个懒腰,向着雄伯道:“雄伯,我一会儿在前面还有个案子,晚饭大约要晚些。”接着一抬腿在楚凤箫的屁股上踹了一脚:“你小子找我什么事?” 楚凤箫拍着屁股转过身去,从怀里掏出张大红请柬来:“张大人的小舅子的表姑的二弟送了帖子过来,你要不要去赴宴?人还在前门儿等着,你去不去的赶紧给个话儿!” “不去。”流氓十分干脆地回绝,转身吊儿啷当地沿着月季花架子离开了。 楚凤箫打开那帖子看了看,道:“喔……于宝久家啊,听说他女儿被誉为清城四大美人儿之一呢……” “去。”那流氓立刻头也不回地改了口。 雄伯带了我认了一圈儿这楚府——说是楚府,其实就是虞城府衙的后宅,前宅办公,后宅住人,因我来时走的是偏门儿,所以当时竟没看出这是清城府衙的附近。 知府的宅子当然不算小,只不过因为那楚大流氓和他的弟弟楚凤箫都没有成家,所以下人也不多。雄伯也姓楚,是楚府的管家,掌管着这后宅里的一应大小事,另还有负责打扫、洗衣、做饭、干杂活的婆子家丁若干,唯独没有丫鬟。听说这是因为兄弟俩都没娶妻,远在家乡京城的楚老爷子怕这俩小子在外头跟丫头们胡搞,万一在娶正室之前弄出个儿子来,那笑话就大了,所以干脆一个丫头也没给俩人配,生活起居全交给长随小厮伺候。 ——也正因如此,我的下榻处就被安排在了楚大流氓的卧房的外间,以方便随时听唤。 照理说,一般富户人家的少爷最少要随身配备四名长随,其余各类执事小厮家丁若干,而知府这等级的随从就更庞大了,只不过听雄伯说,楚老爷子一向勤俭治家,多余的下人一概不要,何况老人家更希望自己的儿子们能够自立自强,盛世也好乱世也罢,都能够逆境生存,不奢不骄。 所以……楚家兄弟俩各自的贴身长随,只有一名。也就是说,我,从此后要负责与楚大流氓有关的一切事务,是个地地道道的全职保姆。 雄伯向我详细介绍了一遍我的主要职责以及楚大流氓的生活习性,大到他的出行安排,小到他长了几颗蛀牙都交待了个一清二楚,最终我还问到了这流氓的名字——楚龙吟。 雄伯带着我到杂事房领了下人用品后就让我自行回房去——今儿是第一天可以清闲点儿,从明儿起是要跟着楚大流氓一起去前宅衙门里随时听唤的——长随么。 回到我的下榻处——楚龙吟卧房的外间,将才领到的东西放进床边的橱柜里。环顾四周,陌生且无助。落在他的手上,也许我一辈子都要做个奴仆了,我不甘心,真的好不甘心。想想我做写字儿先生的日子,卖风筝的日子,卖扇子的日子,那是何等的自由惬意!还有那泛舟湖上的白衣身影……今生只怕再也见不到了吧…… 我这一辈子就这么葬送了么?不,不会。事在人为,会有办法的,一定会有办法的,我要自由,纵死不惜。 重整精神,起身满屋子转了一转——既然以后要在这里生活下去,那就尽量让自己接受这里吧。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何况我所在的这个屋檐儿也太大了些——整个古代社会啊,身为下人,不能有自尊,不能有自由,不能有自己的想法,不能有自己的情感,我若想好好儿地活下去,从今后……必须要弃掉那虽不值什么钱却在我心内又重于一切的自尊,忍辱负重,置之死地而后生。 ——好吧,也许没这么严重,我的“主子”不过是一只流氓而已,虽然我有今天全是拜他所赐。 到院子中的井里打了桶水喝了几口——这整整一天,别说吃饭了,就是水也没能喝上一杯,此刻早已是嘴唇干裂饥肠辘辘,好在眼看就要到晚饭时候,再撑一撑就是了。 回到房内正四下里张望着熟悉环境,就听见门口有脚步声,起身才到门前要开门,却正和进门来的人撞了个满怀,抬眼一看见是楚凤箫,揉着被我脑门儿撞到的下巴迈进屋来,笑道:“怎样,还习惯么?” “还好。”我道。虽然这张脸同楚龙吟长得一模一样,但给人的感觉却大不相同,这张脸看上去要舒服得多,秀雅,俊美,慧黠,双眼弯弯地笑起来时也是温柔如暖风一般。 “我越想越觉得有趣儿,”楚凤箫此刻正双眼弯弯地笑着,坐到屋内那张梨木圆桌旁望定我,“难怪这个‘缘’字音同圆圈的‘圆’,这世事不就是如此么?绕来绕去的分分合合、离开又遇见,不正是一个大大的圆么?再也不成想小钟儿你兜了这么一个圈子下来居然最终会落脚到我们家,从今后我可真信了缘份这东西了!” 我挑挑眉,勾唇浅笑:“二少爷没忘了您老给小的下的定语罢——小的可是个丧门星,人在哪儿哪儿就会出命案——您老可还要这份缘么?” 楚凤箫笑得一对眸子弯成了镰钩月:“衙门墙里还怕命案?知府师爷仵作衙役都是现成的——这么些个人想来也足能挡一挡您老人家的威力了。” 我想大约是我和他相互借阅过某些书籍的原因,彼此的距离轻易便拉近了,于是便也亮了亮白牙,回给他一记挺阳光的笑。 他盯着我看了几眼,一手支在桌上托着腮笑道:“我很好奇——为什么你宁可做奴仆也不肯说出自己的籍贯在哪里呢?” 原来他一直以为我是故意不说的。 “我也很好奇——为什么你的哥哥做了知府,而你却做了他的师爷呢?”我问。 “喔,这个嘛,”他挠挠头,“我们家老爷子认为:官呢,家里头有一位就可以了。而兄弟呢,本来就是需要相互扶持的。所以喽。” “那你这一辈子就只想当个师爷了?”我又问。 楚凤箫咧嘴一笑:“当师爷很好,想帮他干点儿活呢就帮他干点儿活,不想帮呢,就让他自己干。工钱呢,他出。做错了事呢,也有他顶着。你说,到哪儿还能找着这么好的又省心又省力的挣钱的活儿干?” 这兄弟两个。 “不错。”我点点头。 “你呢?我可不相信一个头脑如此聪明的写字儿先生会忘掉自己的籍贯在哪里。”楚凤箫笑着望住我,那意思是我若不给他个明确的答案他是决不罢休的。 “您可太高看我了,这两次的案子不过都是凑巧而已——我笨得很,否则也不会想不出一个合理的借口解释自己的籍贯问题。”我轻描淡写地道。 楚凤箫闻言笑着用修长手指轻轻地点在桌上,望着我道:“懂得藏愚守拙,这就是聪明人。——让我来猜猜看:小钟儿你呢,字写得好,言谈得体,举止从容,出身必定不低,即便不是豪富之家,也应是书香门第。你会利用在扇子上写字挣钱,说明脑子里也有生意这一经,而以你十五六岁的年纪来看,应当不是自己曾经做过生意,或许是耳闻目染——可能自家就是做生意的或是亲友家有人做生意。而既是书香门第又做生意的……好像只有古董行或字画行较为符合。” “再看小周天儿你本身,”楚凤箫说着突然伸手一拉我让我坐到他的旁边,一张俊脸贴上来几乎挨着了我的脸,未及提防的我惊了一下子身子便向后仰去,在摔下椅子之前又被他一伸胳膊拉了回来:“细皮嫩肉,相貌出众。虽然人单薄了些,但肤色仍旧润泽康健,丰姿清灵。再看你的手,”说着一把捉住我的手拉到眼前细看,我连忙往回抽,却谁料被他捉得紧紧,脸上绽着笑,不过并无轻浮戏谑,完全一派阳光灿烂:“柔若无骨,白滑细嫩,像女儿家的手,显然从没有干过重活,也极为注意保养。因此你的家世必然不会太差,原本也该是个做主子的才对。……咦,你脸怎么红了?上热了么?” 我偏头避开楚凤箫伸过来想要试试我额头温度的另一只手,用尽全力把自己的手抽回来,却因为用力过猛在椅子上趔趄了一下,慌忙抓向桌沿儿以稳固身体,却正一把挠住他伸过来相助的手,实实着着地握了个结实,又慌着一把甩开。 楚凤箫抬起脸,眨了眨黑亮亮的眼睛,唇角带了丝儿坏笑地道:“你的手好小。” “手小抓元宝,这话难道你没听过么?”我稳住心神,绷着脸道。 “哦?还真没听过。”他感兴趣地笑道,“那手大呢?手大抓什么?” “手大,”我也眨了眨眼,“手大抓耙耙。” 楚凤箫“噗”地一声笑喷了:“坏家伙。” “您老缪赞了。”我用一句玩笑话将被他无意中吃了豆腐的尴尬抹了过去。 “喏,所以我没有猜错喽,你这小手一直就是抓元宝来的,对否?”楚凤箫居然又把话题绕了回来,笑眯眯歪着头一脸无害地望住我,等着我承认自己的身世。 其实我心里也是有些惊异的——这个小叫花子的肉身的确保养得很好,绝不是个受过苦的人,可她却为何成了乞丐呢?还这么悲惨地饿死了? “二少爷很在意我的身世?”我索性挑明了,重新换了个位置坐下来淡淡地看着他,“我既没有杀人放火也没有祸国殃民,且我现在也是有户籍的,就是这楚府。——二少爷在怕什么?” 楚凤箫的眼睛亮了,唇角轻扬,刷地打开手里折扇,轻轻扇了那么两下,悠悠笑道:“小周儿乍起锋芒来气势倒也迫人得很呢。——日明天光,乾坤朗朗,在下自认平日里行得端立得正,狐妖树怪都不足惧,何况人小鬼大乎?” 人小鬼大这四个字是用来打趣我的——果然自古师爷多利口,哼。 “日明天光,乾坤朗朗。敢问二少爷几时还我那本书呢?”我也闲闲地翘起二郎腿来偏头看他:这家伙一本正经的样子唬得了别人可唬不了我,那档子未婚少男私底下常干的事儿他可是一样没少干。 “嗳嗳,这就还,这就还。”楚凤箫一下子扒去了师爷皮回归扇子兄,满张脸没有半点不好意思地笑嘻嘻道:“那书在前面书房里放着,小钟儿同我一起去罢。” “嗯,这个……”我才入府,最好不要到处乱跑。正犹豫着,楚凤箫已经起身,胳膊一伸揽在我的肩上,哥儿俩好地笑道:“走了走了,有好东西给你看呢。” 老天,这家伙不会让我去欣赏他私藏的情趣用品或是充气娃娃什么的吧? 被他不由分说连搂带扯地架出了房间,一路穿堂过厅地来至一处院子,但见满院青梧嫩叶如盏,夕阳下闪着斑驳的碧影,花砖子砌的院墙上爬满了年久的常春藤,阴凉的角落里幽苔暗生,庭院中央是一方小小荷塘,绿波映着白云,潋滟间令人心宁神静。 楚凤箫领着我径直奔了正面上房,推开门便是正堂,穿过左手偏厅和暖阁,来至一间大大的书房内,却见西墙和南墙上各开有一扇大大的敞窗,窗前各置一张书案,案上公文堆叠。而北面整整一面墙都是落地的大书架,架子上的书粗略看来少说也得上百册,贯通古今,包罗万象,险些看花了我这对囧囧有神的眼。 楚凤箫引我至书架子前,随手从架子上拿下本书来,而后往里一指,满脸地坏笑:“喏,‘正经儿书’都在里面。” 咳,“正经儿书”原来都藏在暗处。说来也是,这种书总不好摆在明面儿上,毕竟这书房偶尔也是要招待客人的。 这家伙所谓的“好东西”原来就是这个?……唔,看样子他收藏颇丰呢嗬。 “挑两本拿去看罢。”他十分大方地拍拍我的肩。 咳,这个。看“正经儿书”只是业余爱好,且这业余爱好被人发现了我就不能再爱好下去了,怎么说我也是个女的,这种东西……自己欣赏体会就可以了…… 见我没动,楚凤箫以为我是不好意思借阅(而不是不好意思看这些书……),于是很认真地从架子上挑了一本书出来,热情且真挚地压低着声音向我道:“这本我觉得很不错,尤其是第四十七回的描写十分尽人意……” 没等我唇角开始做抽搐运动,就见他突然向旁边踉跄着跌出几步去,身上那件天青色衫子在屁股的位置豁然印上了一个大大的脚印儿。 “臭小子,又来翻我的书?”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响在身后,楚龙吟。 见他穿着大红官袍的工作服,乌纱的帽翅儿流里流气地上下扑扇着,边走到西窗前书案后坐下边道:“老爷我还等着你在堂上给犯人呈证物呢!……小周天儿,茶呢?”说着一手去揭桌上茶盅儿的盖子,那对眼睛“啁”地向着我这么一瞟,那股子坏劲儿就滑进了骨缝里,令我不由自主浑身一个激凌。 他进入“主子”的角色倒还真快,我被他脸上那副理所当然该我伺候他的神情惹得有些恼,就好像自盘古开天地以来我就该当这么伺候他似的。 一言不发地走过去,瞅了眼他的茶盅,果然里面没有一滴水,于是执了旁边放着的茶壶,转头往架子上找茶叶——记得那个第一个的案子里楚凤箫说过的,架子上有明前茶来着……看着了,在那儿。 在壶里放上茶,又出门去找伙房要开水。这么一找才知道,原来这地方是衙门的前宅,方才那书房也是衙门的书房,再往前走就是府衙大堂了。 楚龙吟那家伙居然把那种书放在前宅的书房里,他可真是——猥琐! 绕来绕去好容易找到了伙房,这伙房是有专门小厮供值的,所以随时都有开水,拎了一壶回到书房,将茶泡上,依旧一言不发地把壶放到楚龙吟的书案上。 楚龙吟斜倚在椅背儿上,始终似笑非笑地看着我行事,直到我把茶放到他手边儿时,他才懒懒地、随意得不能再随意地道了一句:“老爷我不喝明前,换碧螺春。” 碧你个螺你个春你个头啊。 这人——这人——太没素质了——谁家的,啊?!谁家的?! 旧怨新仇齐齐涌上心来,我忍不住抿紧了双唇望向他。 楚龙吟笑起来,身子向后一靠,慵懒地撩起双腿架到书案上,随手拿过桌上折扇刷地展开,悠悠哉地边扇边道:“啧啧,哪里来的好大怨气,冲得老爷我骨头缝儿发寒。小钟情儿,给老爷捶捶腿。” 他——!骨头缝发寒还扇扇子?! 一言不发地走过去,立到他身旁时才发现一个万恶的现实:他的腿跷在桌上,位置不高不低,我要是站着吧,就得猫着腰捶,而且手还得窝着,既累又别扭;而不站着吧,就必须得放低身位……换句话说,就是得跪着。 显然楚龙吟根本就是知道这一点的,老神在在地摇着扇儿眯眼看着我。 我毫不遮掩地送他一记厌憎的目光——奴才的地位再卑下也不能仅凭记眼神就被主子打杀,看我活活瞪死你个流氓大混蛋的! 楚龙吟唇角弯了起来,像一只伸出食指一勾一勾地挑衅的小手,叫嚣着“来呀来呀,你能把我怎么地?!”的话。 收回目光不再看他,我弯膝缓缓沉下身去——蹲下了,然后捏起拳头捶向他的腿,只是这姿势实在有些费劲,而且比直挺挺地跪着确实还要低上一些,捶起来很不方便。纵是如此我也绝不下跪,替他捶腿已经很伤我的自尊了——虽然先前也曾下了决心暂时抛下这自尊的,但是面对眼前这个臭男人,不行。 楚龙吟看着我这别扭的姿势并没有再说什么令人发指的话,端过桌上茶来喝了一口,转而向仍在书架子那里找书的楚凤箫懒洋洋地道:“把我的书放下,滚过来审公文。” 楚凤箫在那厢挠了挠后脑勺,转过脸道:“你可见着了我的那本《欢喜冤家》?前儿从书店里借来的,今天就要还呢。” “唔……”楚龙吟作出一副回想状,半晌笑道:“我昨晚如厕带了它进去看,末了发现厕室里的草纸用完了,就……” “喂——”楚凤箫哭笑不得地转过身来一手叉腰地看着他。楚龙吟也哗啦哗啦地摇着扇子挑着眉毛很是无辜地与他对望,好半晌楚凤箫败下阵来,摇着头道:“罢了,赔人家书钱就是了——这钱你出!” 楚龙吟大方地将头一点:“月底补到你工钱里。” 楚凤箫这才作罢,掸了掸衣衫,看了看窗外天色,忽地一拍脑门,道:“忘了!明儿要审的那件案子还差些物证呢!我这就去那家里问问,说不定能挖到点线索,这会子估计那家人已经回来了,明儿开堂审案证据也能更充分些。”说着便匆匆地出门去了。 楚龙吟懒懒地歪在椅子上眯着眼睛待了一阵儿,忽地哼笑一声,自语道:“臭小子!什么挖线索,原是躲出去以逃避给老爷我审公文呢!”说着忽地一伸手,从桌上一摞公文下抽出本书来,见上面豁然写着《欢喜冤家》四个字,“你小子自掏腰包去赔租金罢。”他翻开那书一阵坏笑。 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楚龙吟自在无比地窝在椅子里跷着腿看着色.情小说喝着茶,似乎完全忘记了蹲在地上给他捶腿的我。不知不觉间窗外天色已渐渐擦黑,我蹲得双腿酸麻实在是吃不住劲儿了,便慢慢地起身想要伸展一下活络活络筋脉,他从书页上挪开目光,似笑非笑地瞟了我一眼。 “这就累了?”他又重新将目光落回书面,漫不经心地问。 不禁又有些恼——就好像他早就知道我不可能对抗得过他一般,他自始至终根本没把我的反抗当成一回事儿。我在他的眼中不过就是一只蚂蚁、一粒微尘罢了,渺小得可笑。 “是的,累了。”我痛快承认。我本可以坐在我的写字摊上或是租住来的房间里的床上悠闲自在地写字赏景,能有今天,全是拜你所赐,知府大人。 “那就罢了,不必再捶腿了。”他收起长腿坐直身子,意外好心地道。不等我因此而纳闷儿,却又听他接着道了一句:“捶背罢,坐久了还真是骨头疼呢。” 一股丹田气直撞脑门,我跨步至他身后,捏起拳头运足气力,狠狠地向他的背上砸去。 第10章 风轻云淡的生活 忍,小不忍则乱大谋。 当举拳的一刹那,目光望见眼前这男人颈际的黑发,蓦地意识到自己现在身在古代,面对的是彻头彻脑的古人,一下子就冷静了下来。 这不是我能任性的地方,也不是我能任性的时候。当初为什么爷爷要逼着我学书法?就是因为可以藉书法养心境。心平气和,从容淡定,“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然后可以制利害,可以待敌。” 只是我的功夫不到家——不,是眼前这可恶的男人太过……可恶,轻易就破了我的功,从小到大我还从来没生过这么大的气,从来没有这么冲动过,刚才竟然险些失态,真是好悬。 拳举在半空,略作调息,落下时便是轻捶了,一下,两下,有节奏地,轻重相宜地,脑海里想像着宣纸平铺,狼毫游走,自如闲适地写下“坐亦禅,站亦禅,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春来花自清,秋至叶飘零,无穷般若心自在,语默动静体自然”的字句来。 然后终于心平气和,急怒暂消。 楚龙吟看了一阵子的书,末了丢开一边,拿过公文来开始办公。先是将公文从头到尾看上一遍,然后伸手从笔架上取笔——他居然是个左撇子,都说左撇子的人聪明,果真如此么? 在砚台里蘸了蘸墨,提笔便要往公文上写字。于是我的左拳就忽地那么略一用力,捶在他肩胛的某一处——我知道一个位置,打在那里会让整根胳膊发麻发软,想来是有一根筋整个连着的——然后我就看到了他拿笔的手一颤,一大滴墨汁就水当当地滴在了公文上。 嘎嘎嘎嘎。 楚龙吟顿了一顿,偏开那滴墨汁的位置重新下笔,慢悠悠地才画出一横来,我的拳头便“不小心”又是一重,刷地这横就斜飞了出去,英俊潇洒地横贯半片公文。 楚龙吟停下笔,双肩微动,竟是在那里发笑,而后才道:“停了罢,去换茶。” 小小扳回一城,心中舒坦。 停下手去架子上找他要喝的碧螺春,翻遍了瓶瓶罐罐只是没有,只好望向他道:“没有碧螺春。” “买。”他头也不抬地审着公文,随口丢出这么个字。 也好,正可以不必面对他这张讨厌的脸。于是拔腿迈出房去,也没有同他告退。 回到后宅找到雄伯支了钱,到街上随便进了个茶铺子买了碧螺春,好几天没有机会到街上走走了,看着那些来来往往的虽辛苦但自由的人们,竟觉得自己已不存在于这世间了。 没有多做停留,拿了茶叶就径直回了楚府,虽然我一刻也没耽搁,但这一来一回也着实花费了我不少的时间,等我回到前宅书房时,却见屋里空无一人,楚龙吟那家伙居然已经不在那里了,桌上公文堆得乱七八糟,被他写坏了的那一本单独放在桌角敞开着,硕大的墨滴和那天外飞仙的一撇豁然在目,昭示着我的战绩。 从屋内出来回到后宅,正要回房,却被迎面过来的雄伯一把捞住,沉声斥着道:“你在府里乱逛些什么?!大少爷早便去了前厅用饭,你这小子居然没有跟着伺候!念你是初来乍到,这一次权且放过你,若再有下次,定要扣你的工钱!还不赶快去前厅伺候着?!” 没有多做解释,我径往前厅行去,果见大敞着的厅门内,楚龙吟一个人正坐在那儿拥着满桌饭菜吃得不亦乐乎,这时才想起自己一整天了还粒米未进,肚子不由咕咕抗议了两声,于是不想进门,便背身在门外立住,等着那家伙吃完出来。 半晌听见那厮在里面流里流气地叫了一声:“小钟情儿。” 只好转身进去,见他也不看我,只随手指着桌上的一盘黄澄澄香喷喷的大螃蟹道:“这个是今儿才上市的‘六月黄’,肉味儿正鲜,拿一个。” 有些吃惊地望住他——不会吧,让我拿一个吃?他怎么突然这么好心了? 一时犹豫,心道他总不会在这螃蟹里下毒弄死我的,再说是他主动开口让我吃,又不是我求他的,事后就算他想借题发挥,我就只管死咬着这一点就是了。 架不住肚子实在太饿,而这螃蟹又实在太香,我慢慢地伸出手去,捏起一只肥美的螃蟹,刚悄悄咽了口口水,就听见楚龙吟悠悠地道:“给老爷我掰开罢。” —— ——我要掰开这流氓的脑袋,谁也别拦我,嗷! 用气得发颤的手胡乱替他把那死螃蟹的壳儿掰开放在他面前的盘子里,又难堪又窝火地立到他的身后——他,他欺人太甚——他这个混蛋! 混蛋捏着蟹壳儿吃得津津有味,完全忘记了身后站着的这缕怨魂。 恶魔的晚宴终于结束,楚大混蛋从怀里掏出帕子来擦了擦嘴,一扭头,冲着我扬起眉毛:“嗳?你怎么还在这儿?去吃饭罢。”那表情自然极了,就好像他当真不知道我一直在他身后立着似的。 我看了他一眼,没有任何表情。我不想让他看出我的愤怒,因为这样会让他更得意,我没忘记我的命运现在握在他的手里,硬碰硬的后果只能是我吃亏,能屈能伸方是英雌本色,来日方长,我有的是时间,嗯。 出了前厅径往内宅伙房领我的晚饭,一进门便见几个厨子正在那里收拾碗筷,环顾了一圈并没有发现有多余的饭菜,便问向其中一位厨子,道:“大哥,小弟是新进府的,听楚管家说小弟的饭需要到伙房来领,请问小弟需找哪一位领才是呢?” 那厨子瞥了我一眼,爱搭不理地道:“晚了,你的饭让哥儿几个分了。” 这答案真是让我既惊讶又好笑,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地望着这几位厨子。答话的这一个见我好像不明白,索性将腰一叉,道:“怎么,还不明白么?府里头下人们的饭是有定时和定例的,到了时辰你不来领,这饭就当你自行放弃了,既是放弃了的就是无主的,既是无主的,我们大家就可以分吃了它。你小子给我记住了——你到咱们府上是当下人来的,不是当爷的!哥儿几个成天做合府的饭菜已是忙得脚不沾地了,谁还有空帮你留着那饭菜不成?这会子我们都该收拾了歇下了,难道还得等你吃完了饭我们才能刷碗休息?!——现在可听清楚了想明白了?想明白了就出去!甭在这儿碍手碍脚!” ……语气虽冲,倒也不是全无道理,想来这就是府里头的规矩。下人不是主子,想什么时候吃饭就什么时候吃饭,下人有太多的事要做,如果不尽快吃完自己的饭那还怎么伺候主子?所以伙房不可能留着你的饭等你有空来吃,洗碗刷锅也是人家的工作,你吃得晚了人家还要等你吃完再单独刷一套,这放谁身上谁也不会高兴。 府里下人的饭算是白管的,不算在工钱里,因此这些下人们更是有便宜不占白不占,能多吃一份绝不会不吃,所以既然我过了时辰没来领饭,那别人自然可以把那饭分享了——过了吃饭的时辰我已不能再吃了,不给别人吃,难道那饭就这么扔了?不可能。 所以,没再多说,转头离了伙房。 揣着饿得生疼的肚子,我在前宅书房里找到了楚龙吟,他继续批着公文,偶尔让我添添茶,或是在听到我肚子咕咕响的时候眯眯笑着瞟我两眼,完全没有将我害至如此处境所应有的歉意。 当然了,他是主子,怎么可能会对我这个下人表示歉意呢?——话说回来,是谁把我变成下人的?!嗯?!嗯?! 我静静立在他身后默默地散发着怨气,直到将这寒毒之气布满了整个房间,他若有所感地抬起头,“哈啾——”一声打了个大大的喷嚏,直接把桌上的油灯喷灭了。 “噗——”我不小心失笑——这是我的恶趣味,见不得这样的巧事。 “臭小子。”他在黑暗里道,“点灯。” …… 不知不觉,夜已深沉。好容易这个家伙磨磨蹭蹭地批完了所有的公文,这才跟了他一路踏着月色回到内宅。推门进得卧房,他伸了个长长的懒腰,随口道:“打水罢。” 打水?哦,这是要洗漱了。 于是至院外井边拎了桶水进屋,倒在屋角洗漱架上的脸盆里,香胰子和擦脸巾子也都一一备好——怨恼归怨恼,活儿却不能不干,否则就是我理亏了——至多不给他好脸色就是了。 准备妥当,转身看向他,见他正懒洋洋地歪在枕头上,一手支着头,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这家伙干嘛?一副发情期到了的样子。 “过来。”他语气撩人神情暧昧地道。 浑身寒毛刷地竖了起来——他他,莫非他有龙阳之好?好个变态! 见我立着不动,他的眉毛十分生动地扬起了半边,带着一两分挑逗三四分慵懒五六分戏谑七八分危险九十分邪恶的混合式目光看着我。 咬了咬牙,我绷着身子慢慢地走过去,全身戒备,眼睛盯准他的要害部位——咳,随时准备给他以致命一击——致命根的一击。 他翻身坐起,我神经一跳。他站起身来,我捏紧拳头。他忽地双臂一伸,我慌得向后跳了半步,便听他“哧”地一声笑了出来,悠声道:“放心,老爷我没那癖好。宽衣。” 这……居然被他看出了我心中的想法……脸上不由有些讪讪,重新上前给他脱去外衣,之后也没好意思抬头,转身借着给他往衣架子上搭衣服的由头离他远远的。 待他洗罢脸坐回床上去,我便端了盆子准备出去将水倒掉,却又听得他在那厢慢慢悠悠地道了一句:“打热水来,洗脚。” ——我——了——个——去—— 我睁大眼睛转回头去望向他,他早有准备地送上了一记唇角轻挑的流氓式微笑。 我要杀了它。老天,我要杀了它。 淡,淡定!我的奴籍还在他手里,杀不得,现在杀不得……忍了,忍。 全身僵硬地拎来一壶才刚烧开的水,将洗脚盆摆在他的脚下,哗哗把水倒进去,然后瞪眼看着他。 “您老忘记兑凉水了。”他好心地提醒我。 于是倒上凉水,兑好温度,才要走开,却见他将腿一抬,把脚递到我的身前,脸上笑得十分美好:“您老忘记洗我的脚了。” 木着脸看了他一眼,伸手去脱他的靴子,心里头拼命告诉自己这里是古代,我身在其中,不要试图挑战这里的生存法则,否则只有死路一条。于是—— ——嘙—— ——那一股子难以言喻的销魂味道啊—— —— —— …… 妈妈啊…… 我简直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而栽到地上憋死过去—— 太臭了—— 这男人到底是坨什么物质啊—— …… “咳咳咳咳!”我咳嗽着拎着他的鞋子扭过脸,一时忧伤得泪流满面,半天也没能再次鼓起勇气转回头去。 “唔……”这坨不明物质用它那只万恶的凶器踢我的屁股,“另一只。” 扭过头去,却见他自己也在捏着鼻子,并且飞快地把脚泡到盆里去想要扼杀掉这杀人毒气,想来盆里的水还是有些烫,他才把脚放进去脸上的表情就脱缰了,那样一种极尽缠绵暧昧又痛苦得掏心挖肺的纠结神情,简直——简直让我牙痒得想要把整张红木大床给活活啃刨了花。 我几乎是摒着气给他脱的另一只鞋,实在憋到极限了就扭过头去喘一口,但这仍不能阻挡他这对极品脚丫子所散发出来的毒气入侵,我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要被这毒气熏成臭豆腐了……天啊,我是真的想哭,穿越就是个错误。 终于将他的双脚都泡进了水里,听得他轻轻地满足地“吁”了一声,闭上眼一脸的享受,自语着道:“脚果然还是要天天洗才好。” 天天洗……这混蛋在此之前究竟多久没洗脚了? 我转身去拿香胰子——拿了许多许多的香胰子过来,蹲下身去,这才发现他的左脚上有一处才结了血痂的伤疤,难怪脚臭成这样,想是因为受了伤许多天内不能沾水,这开了戒的头一遭就被我倒霉催的赶上了。 蹲在盆边咬了半天牙才说服自己捉过这只船似地男人的脚,微微颤着手在上面抹上香胰子,足足洗了七八遍,闻上去才没了咸鱼味儿。 ——哪个天杀的敢把我闻过男人脚的事儿说出去,我、我灭他全家——猪崽儿! 擦干脚,我略感狼狈地站起身,却见他上身仰在床上,闭着眼睛,呼吸均匀——竟是睡了过去。那修长的眉毛弯着,浓密的睫毛翘着,邪恶的唇角勾着,完全就是天使与魔鬼结合下的产物。 把他就这么四仰八叉地丢在床上,我吹熄了灯,端了那盆臭水走出里间房门,才至门口,却听得那家伙在床上翻身,嗓音微哑地带着困意地笑道:“小天儿今日辛苦了。” 辛……苦……了…… 我保持原姿石化了一阵,强强压下想喂他喝洗脚水的冲动,关上门出了房间。 把盆中臭水倒在院墙根儿的花池子里,皎洁的月光下很明显地看到一株茉莉花哆嗦了一下就灵魂穿越了。一时不想回到那房间里去,便把盆子扔在地上,找了处台阶坐了下来。 夜空幽蓝,印着水渍般的云影儿。没有群星璀璨,只有一枚孤伶伶的橄榄月在头顶与我对望。我很饿,很渴,很累,很孤单,很委屈。究竟我是不是在自欺欺人,以为自己可以熬得过这样的日子?自由很近,就在这府门之外。自由很远,日子遥遥无期。自由很浪漫,在桃花小桥湖面的扁舟歌声里。自由很现实,只是一个馒头,一口水,一席床铺,一身粗衣。 我身在近处心在远处,憧憬着浪漫却领受着现实。 身后响起轻轻的脚步,一道修长的人影被月光投在我的影旁,他在我身旁坐下来,用肩膀轻轻碰了碰我的,然后递过一只油纸袋子来:“饿了罢?专门给你买的。” 扭脸望过去,楚凤箫笑得满脸哥们儿义气:“我刚从夜市回来,抢了那摊主最后四个包子!吃罢,趁热。” 接过那纸袋,顾不得自己的手刚摸了臭脚丫子,抓起一个狼吞入腹。 “嗳嗳,慢点儿,别噎着。”楚凤箫被我的吃相吓了一跳,连忙笑着帮我捶了捶背。 “谢谢。”我吃罢一个,干噎着道。 “自家人,客气啥。”他冲我眨眨眼。 “你怎么知道我没吃晚饭?”我一边去抓第二个包子一边疑惑地问他。 “今儿中午的时候我听雄伯说晚饭有螃蟹,”楚凤箫笑着道,唇角带了几丝坏意,“而楚老大那个家伙呢……虽然很喜欢吃螃蟹,但是他不会剥壳——是不是笨得可以?所以我就想,他一定会让你帮他剥螃蟹吃的,而你若是帮他剥螃蟹呢时间就会很长,必会误了你吃饭的时辰。就我所知,如果误了时辰的话伙房是不会留饭的,因此我推测你今晚定是没有吃成晚饭。” 这个男人……细心得令人惊讶。 他望着我因吃惊而睁大眼睛的脸半晌,又笑着冲我眨了眨眼,而后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吃完就早点睡罢,我先回房了——明儿还有桩案子要开堂。”说着步下台阶往东厢走,走了没两步又回过头来望着我笑,轻声地道:“我兄长他虽然个性……不拘了些,人其实不坏的。你若是不大能适应的话,我就同他说,让你跟着我——正好我那长随这两日回家探亲,等他回来让他同你换换,可好?” 我顿了一顿,慢慢摇了摇头。 有困难就退却,这不是我的风格。我允许自己脆弱,却不允许自己不努力就认输。 ——总有那么一天,我会让楚龙吟那个混蛋流氓大痞子臭脚男亲口销去我的奴籍,放我自由!总有那么一天的。 楚凤箫忽闪着眼睛,他不明白我心中所想,便挥了挥手,转身回房去了。 四个包子虽然不能实打实的吃饱,总算也不必饿着睡觉了。从井里打了些凉水喝,顺了顺食儿,终于倦意袭上双眼,我回到房中,在外间床上睡下,没敢脱衣,睡得也不甚踏实。 正梦到楚龙吟的一只大脚将我压在下面化为一峰名曰“五趾山”,动弹不得间,一道金符飘然贴于其上,上写六字真经:神马都是浮云。更觉胸闷气短,忽见一白衫神仙手托酒瓶脚踩莲花现于半空,口宣佛号自称观音,出口却是朗朗的《将近酒》,末了告诉我五百年之后将有一名楚姓僧人途经此地,揭去金符放我出山,自此须拜他为师侍于马前,每日磨墨奉茶并洗脚铺床。一时悲从中来泫然欲泣,但觉鼻塞气闷几欲窒息,皱起眉来挣扎良久,睁开眼时却见楚龙吟猫着腰立在床前,两根手指捏着我的鼻子笑得淫.荡:“天儿爷,起床了,再睡就误了时辰了。” “什、什么时辰?”我扒开他的手翻身坐起,脑中混沌尚未散去。 “误了给小的梳洗的时辰、陪小的到前宅去升堂问案的时辰。”楚龙吟背着手猫着腰,眨巴着眼睛在我面前瞄了一阵儿,然后直起身子往里间走,走到门口时回眸慵懒一笑:“您老倒是快着些,别让小的等久了。” 他……还真够“不拘”的。 起身进得里间,打水叠被给流氓穿衣梳头——这些事儿我自己干行,给别人干是头一次,手生脚慢,流氓也配合得不够默契,我递左袖他伸右手,我要给他翻领子他猫腰去掖裤脚,我头发还没给他束好他就站起了身,害得两个人脑袋撞在一起,他捂着后脑勺我揉着鼻子一前一后地出门往前厅用饭去,楚凤箫正在喝粥,才刚抬头看了我俩一眼,那粥就随着他的爆笑从嘴和鼻孔里喷了出来,一指楚龙吟:“你那袍子——里外反了!” 楚家哥俩儿上了公堂之后,我才得了些空闲重新回到内宅,吸取昨天的教训,我匆匆地直奔伙房找我的早饭,一进门,就见灶台上摆着一碗粥,一碟子咸菜和两个馍馍。有些欣喜地扑上去,不过还是问了旁边的厨子一句:“这一份儿是小弟的么?” 厨子瞥了我一眼,不阴不阳地道:“不是你的还能是谁的?——也不知道你小子哪一点得了咱们二少爷青眼了,这是二少爷特意嘱咐过的,叫每顿饭都给你留着!嘁!” 最后这一声“嘁”当然不是针对的楚二少,而是我,不过我也懒得管这些,端了我的饭出了伙房,坐到墙根儿处花池子的石围子上三两口把饭扒完,然后把碗筷送回伙房去。 重新来到外宅府衙大堂的后堂,这里与前堂只隔着一道大屏风,屏风的那一边就是楚龙吟的公案和坐椅,而我就在屏风的这一边的椅子上坐着等他——我是长随,长期跟随,他在哪儿我就得在哪儿,用不着我的时候我也得在他左右随时听唤。 这后堂其实就相当于知府上堂前的一个预备室和缓冲室,没有什么过多的家具摆设,墙上挂了几幅字画,当屋摆着鸡翅木的圆桌和绣墩儿,靠着屏风的是一架高几,几上设有花瓶盆景儿,几前是两椅一桌,桌上一套茶具。 想来我第一次上公堂的那次楚凤箫就是坐在这里“偷听”楚龙吟审案的,还忍不住在这儿发笑,那家伙。 从伙房拎了开水泡上茶,边喝边听楚家兄弟在前堂一唱一和地审案子。一上午连着审了四五件,件件风格迥异,而这兄弟俩所采取的审案方式便也件件不同。有时是楚龙吟唱主角,遇到那刁顽奸滑的,二话不说上来就打,基本上二十板子下来没有不开口实招的;而那些死猪不怕开水烫的,便由楚凤箫出面用计搞定,兄弟两个一唱红脸一唱白脸,配合得天衣无缝默契十足,案子件件审得干净利落,不留任何死角。 所以我这个“旁听生”也并不觉得枯燥寂寞,一门心思地听下来,时间竟也过得飞快。直到屏风那边拍了惊堂木道了声“退堂”,我这儿还沉浸在前一个案子的犯案手法里难以回神。 楚龙吟先从前堂一摇二晃地迈进来,见我在座位上发呆,伸手便在我后脑勺上拍了一巴掌:“想谁家闺女呢?”说着又一摇二晃地从后堂门出去往书房的方向走。 我起身跟着,楚凤箫从后面上来一伸胳膊搭在我的肩上,笑道:“今儿的第三件案子,像不像钱家那件?” 我点点头:“嗯,只是作案手法更加复杂,而且犯人几乎没有留下任何线索,全靠你诈了他那一下,否则还真没证据能够证明。” 楚凤箫用“嗳,行了行了,甭夸我了”的神情伸出拳头在我的肩窝儿轻轻捶了一把,然后放开胳膊伸了个懒腰,笑道:“好在今儿下午没什么案子,晚上还要去于家赴宴,中午得多吃些才行,还指不定闹到几点去呢。” 说着已至书房门口,我顿了顿足,偏头看向他,低声地诚挚地道:“谢谢你。” 他愣了一下,笑道:“用什么谢我?” 换我愣了一下,挠了挠头,道:“我一没财二没宝,东西是给不了你……反正我是府里的下人,没钱可出,出力还是有那么一点儿的。二少爷有用到我的地方,尽管说就是。” “好,小钟儿的这话我记着,到时你可不能赖掉。”楚凤箫笑着伸指向我虚点了一下,推门进去了。 为了晚上的赴宴,楚家兄弟两个一整个下午都窝在书房里批公文——说是两个人一起批,其实大部分的公文都堆在楚凤箫的案头,楚龙吟每每趁楚凤箫跑到书架子前查阅资料的时候便偷偷塞个一两本公文在楚凤箫的公文堆里,而楚凤箫也不知是太过投入还是根本懒得理他,一个字儿也没说。 我在角落里站得累了,便倚着墙休息,后来倚着墙也累了,就干脆坐到地上,屁股才一挨地面儿,楚龙吟就在那里要茶喝,中途还让我跑到街上给他买了包蜜饯和杏脯回来——一个大男人爱吃甜食,他还真是变态中的极品。 “嗳,你要不要吃?”这极品把大部分的工作压到自己弟弟头上,此时正一派清闲地晃着架在桌面上的脚丫子冲着楚凤箫抛媚眼儿,“小凤儿,吃不吃?” 楚凤箫压根儿不理他,继续审着公文。 楚大闲人坏笑着将杏核丢过去,正打在楚凤箫的头上弹起来,而后掉在地上。楚凤箫瞥了他一眼,仍旧没吱声。楚大闲人嘻嘻笑着,放了一枚蜜饯入口,滋润地哼起了小曲儿。 “烦人!”楚凤箫忍无可忍,抬起脸来瞪了他一眼。 “谁让你竖着耳朵听来着。”楚大闲人流里流气地耸了耸肩,脚丫子晃得更得瑟了。 楚凤箫起身,从案头的公文里随手拿了七八本走过来,扔到楚龙吟的案上,转身往回走,楚大流氓蹭地收了脚,拿起那七八本飞快地窜到楚凤箫的案前扔上去,比楚凤箫还快一步到达。 “那是你的!”楚凤箫瞪他。 “我的?上面写我名字了么?长的和我像么?管我叫大哥么?我叫它一声儿它答应么?”楚龙吟扬着眉头,那脸上的神情就是一如假包换的街头无赖。 “楚大人,您老想清楚:这公文若是批不完,是谁要挨上司的骂?反正不是师爷我。”楚凤箫双臂往胸前一抱,也挑着眉毛看着他。 楚龙吟挠挠头,一副无所谓地样子:“不过是挨顿骂罢了,又不是没挨过——只不过呢,老爷我这儿受了上司的骂,必然是下属做的不好,师爷您老人家这个月的薪饷嘛,嗯嗯,待我看看……扣多少好呢?” “别拿我薪饷说事儿!”楚凤箫恼了,一手插在腰上。 “那就给老爷我乖乖儿干活儿去。”楚龙吟脸上依旧一副欠揍的笑,拍拍楚凤箫的肩,得瑟着转身往自己的座位走,一眼瞥见了坐在地上歇大晌看热闹的我,那两道流里流气的眉毛就又挑起来了:“情儿爷,要不要给您老人家打上扇儿沏杯茶?” 我起身站好,目不斜视,垂头肃立。 “装豆芽儿菜呢?去,给咱们师爷磨墨。”楚龙吟一屁股坐回椅子上,丢了颗蜜饯在嘴里。 楚凤箫已经懒得理会他,也坐回自己的座位上,重新拿起公文来看。我走过去替他磨墨,然后给他杯子里倒上茶,就侍立在他的身旁。楚凤箫抬起头看我,微笑道:“我这里也没什么事,你不必干立着,架子上有书,随便拿去看。” 其实我也很想看看架子上那些博闻广记类的书籍的,想着将来若重获自由,就可以大江南北地任意游览,先从书上了解了解哪里的风景好以及天龙朝各地的风土民情是非常有必要的前期功课。 只是……瞟了那厢正扒去自己靴子盘腿坐到椅上做出一副准备认真批公文样子的楚大无赖一眼,恐他一会儿又要喝茶磨墨地折腾,就是能看书我也看不踏实,倒不如哪天悄悄找楚凤箫借一本回房看来得自在。 于是摇了摇头:“我就在这儿罢,师爷随时唤我就好。” 楚凤箫大概看出来我是对楚龙吟有所顾忌,便没多说什么,只笑了一笑就又低头继续看公文。 农历六月的天儿已经很有些热了,尤其午后这段时光,大太阳正从窗户里晒进来,楚凤箫的额头上渐渐地见了汗。我看了看他放在案上的扇子,悄悄拿过来取在手上,轻轻展开,见上面是我写给他的那首《将进酒》,不由得心里头微微地触动了那么一下子,白色的衣衫在眼底荡舟而过,双浆拨出一圈一圈温柔的波纹,慢慢地扩散开去,扩散到眼角眉梢,不觉间神色便也带上一缕柔意,这柔意在扇面上漾开,拂上指尖,于是指尖轻动,送出淡淡的带着水墨香的风,撩开身边这沉静男子耳畔青丝,露出珠圆玉润的耳廓来。 楚凤箫偏头看了我一眼,微微一怔,目光落在我的脸上,我挑眉做了个询问的表情,他只回以轻轻一笑,复又低下头去,随手拿过案上一张白纸,提笔在纸上写了行字,然后偏了偏身,好让我看见,见写的是:眉间蕴情,眼底含笑,莫非相思? 好个敏感的男人。 想来那白衣人也不过是我记忆中的惊鸿一瞥,无法挽留,何必谈及?偶尔自己想想也就罢了。于是抿了抿嘴,微不可察地摇摇头。 楚凤箫一笑,将那纸揉了,不动声色地揣进袖口,继续取过公文细看。我抬眼,却见那厢楚龙吟已经热得扯开了官袍的前襟,露出两根锁骨和半抹沟壑分明的胸膛来,像极了作风不正的无赖混混儿,再同眼前坐如静玉的楚凤箫一比,不由慨叹:天壤之别啊!天壤之别! 约下午六点钟的时候,楚家兄弟回到内宅,各自回房更衣。既然赴的是私宴,自然不能穿着官袍,于是楚龙吟便让我去柜子里给他找平常的衣衫,才一打开柜门,里面就呼啦啦地掉出一坨衣服来,劈头盖脸堆了我一身。扯去罩在头上的一条亵裤,却见柜子里乱七八糟团的全是衣服,身上这几件已经皱巴巴的不成样子,根本没法儿穿出门去。 ……想来也是,府里那些洗衣妇什么的都属于低等下人,按规矩是进不得主子屋里的,而楚家老爷子又没有给这哥儿俩配丫头伺候,楚龙吟身边的长随因摔断了腿空置了一段时间,雄伯又是个男管家,这档子事儿一时没人管,楚龙吟这个大男人只好自己这么凑合着。 把这堆皱巴巴的衣服重新塞进柜里,我转脸看向四仰八叉躺在床上等着穿衣的楚龙吟,抖开其中一条皱得像烂西红柿皮的外袍展示给他看:“要穿这一件呢还是其它哪件?” 楚龙吟懒洋洋地支起头,挑起两道眉毛——显然他也没料到自己的衣服已经猥琐到了这个地步,搔了搔耳根儿,忽地咧开一个大大的灿灿的邪恶的笑,噌地从床上起身,趿上鞋开了门子出去,直奔东厢楚凤箫的房间,我也只好在他屁股后边儿跟着。 楚凤箫只着了中衣,手里正拎着一件干净平展的雪青色的外衫准备往身上穿,乍见楚龙吟一摇二晃地闯进门来,不由吓了一跳,冷不防手里那件袍子便被楚龙吟一把扯了过去,笑道:“记得前两日小凤儿特意给你大哥我做了件新袍子来着,如此,大哥这厢笑纳了。”说着抱了袍子就要往门外走。 楚凤箫一时反应过来,两步追上劈手便夺:“这是给我自己做的,一次还没上身,你少打它主意!” “嗳嗳,”楚龙吟一边躲避一边坏笑,“咱们亲哥儿俩还分什么彼此,你的不就是我的?我代你与它亲热亲热就是了,你固元守精,养生为重……” “拿来!”楚凤箫根本不理会他满口荤话,伸臂勒住楚龙吟颈子。 “咳咳——勒得我想吐——咳咳——我要吐了啊,我吐了——” “衣服给我!松手!” “臭小子,从小到大你哪次打得过你哥我来着?” “啊——卑鄙——你竟然偷袭——” “放心,我没用劲儿,保你还能传宗接——” “闭嘴!你这混蛋!” …… 哥儿俩打起来了。 我坐在门外的石矶上看夕阳,那被我深藏在心底的对家人的思念难以抑制的翻涌上来。我想家,想爸妈,想爷爷,想所有的亲人和朋友,甚至想念那条每每躲在楼道口突然窜出来吓我一跳的流浪狗。 有亲人在身旁是多么幸福的事儿呢,哪怕他是个流氓无赖的兄弟。 屋内战局很快结束,门响处楚龙吟晃出来,臂弯上搭着那件从楚凤箫那里抢来的新衣服,伸手兜住我的后脑勺硬是把我从地上搂【一声,搂草打兔子的“搂”字】起来,故意提着声儿道:“小天儿,走,回房给老爷更衣去。” 一只鞋从屋内飞出来正中他后背。 第11章 楚家兄弟 从楚府后宅大门出来,三个人步行前往要赴宴的于府。一来因为天热,坐小轿实在过于憋闷,二来于府离此也并不算远,据说步行二十分钟也就到了。 楚家兄弟是孪生子,因此身高体型都相差无几,然而细看的话还是楚龙吟较楚凤箫略壮实些,不过那件从楚凤箫那儿抢来的崭新的雪青色袍子穿在楚龙吟的身上倒还真为他添色不少——只要他不笑不说话,那还真能算得上是位翩翩浊世佳公子,傍晚的微风拂着那轻逸飞扬的袖口袍角,行起路来宛如月神下凡,直引得路边那些饭后出来闲逛的大姑娘小媳妇个个春心荡漾、媚眼乱飞。 楚龙吟一时得意,一个人在前头走得摇头晃脑,我和楚凤箫便在他后面几步之外低调跟着。楚凤箫名义上是他的师爷,是下属,所以当然不好同他并排而行,正好楚凤箫也觉得同他一起走丢脸,索性就和我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边赏着这水城暮色。 天龙朝民风开放,清城又是商业重地,因此这里几乎夜夜歌舞升平,到处都设着夜市或夜游项目,譬如湖上戏台,再譬如月下泛舟,那街上的灯笼与水上的荷灯亮成一片交相辉映,端的个火树银花不夜城,良辰美景仲夏天。 转上一条宽阔的街道,人流愈发多了起来,红男绿女环绕身旁,嬉笑怒骂充斥耳边,混乱中带着真实,繁华里透着幻景,一时间让我产生了种迷失了的错觉。 脚步正有些虚浮,忽然肩上便多了条胳膊,沉沉的热热的这么一压,整个人就落回了红尘,脚踏实地。胳膊的主人楚凤箫附耳过来,用下巴指指走在我俩前面的那位大姑娘:“嗳——看。”但见乳波翻滚,臀浪激荡,一扭一摆间风情无限,险些教我当场喷鼻血。“嗯嗯,够味儿。”楚凤箫点头赞叹,一对眼睛瞄上了大姑娘的风口浪尖。 喝酒的有酒友,饮茶的有茶友,那我们两个这是……色友? 冤枉!窦姑娘,我只喜欢男人,你懂的! 楚凤箫这小子看上去无邪无害无污染、绿色环保伪正太的,实则却是腹黑小色棍一根。不过呢,人家是风流而不下流,不像前面那专门往女人多的地方钻的某人,借着人群拥挤就时不时地吃漂亮姑娘的豆腐,真是让人看不下眼、看不下眼! 这厢楚凤箫仍同我勾肩搭背地走着,我正要不动声色地摆脱他的胳膊,突地从旁边酒肆里摇摇晃晃地走出个喷着酒气的膀大腰圆的男人来,正撞在楚凤箫的身上,这下子撞得不轻,直把楚凤箫撞得向后一个趔趄,我连忙把他扯住,这才没有坐到地上。 “他妈的!你瞎了眼了!”那大汉一把就薅住了楚凤箫的前襟,硕大的拳头呼啸而至,正中鼻梁,两道鼻血刷地滑了下来。 楚凤箫被打得有些眩晕,摇了摇头以恢复神智,前襟还在那大汉的手里攥着,一时挣脱不得。 旁边的人一看这里有人打架,立时四散开来围成了个圈子,短时间内组成了一支无良围观团,个个表情认真投入。 “解气了么?解气了就放手。”楚凤箫挂着两行鼻血,笑着问这醉酒大汉。 “你他妈的!还敢冲老子笑?!撞了老子还想善了?!”那大汉又抡起拳来,眼看就要砸下。 同喝醉酒的人是不能讲道理的,这一点我相当明白。所以在这大汉抡起第二拳的时候我就已经绕到了他的身后,冲准他的膝盖窝儿狠狠一脚踹过去——再硬的英雄汉也顶不住这一下子,这不关你的腿硬不硬的问题,这是人体的生理构造问题,踹这里,十个人有五对儿都得跪下。 于是这醉酒大汉扑通一声举着拳头跪在了地上,因手里还抓着楚凤箫的前襟,便连带着将他也扯得一屁股坐下,我紧接着用尽全力推了大汉一把,将他推得偏身倒在旁边,然后连忙去拉楚凤箫起来——凭这大汉的块儿头,我们俩加起来也打不过他,何况从小到大都没跟人动过手,眼下除了跑还能有啥法子。 楚凤箫从地上爬起来被我拉着跑,也不知是无意还是有意地一脚踩在那大汉的脚上,直疼得他一声嚎叫,边摇晃着爬起身边大声喝骂:“两个婊.子养的——敢跑?!老子宰了你们!” 没命地拉着楚凤箫拨开人群往前跑,然而这围观的人实在太多了,再加上大街上本来就人群熙攘,根本就没法儿放开了跑。逃没多远便被那大汉从后面赶上,先是一脚踹过来把我飞得连滚带爬摔在地上,紧接着扯住楚凤箫的衣襟挥拳便打。 这一拳眼看落下时突地被斜刺里伸出来的一只手攥住腕子,冷冷地一声儿道:“放开他。” 循声看过去,却见是一直走在前面的楚龙吟折返了回来,脸上淡淡的,看不出生气,却没来由地令人从心底里升起一股冷意。 “你他妈的算老几?!敢多管闲——” “事”字还没来得及出口,楚龙吟的一拳已经送到那大汉的面门上,同样的两道鼻血从这大汉的酒糟鼻里喷了出来,直打得他一阵发懵。 “你找死——”大汉吃痛,不管不顾地扑上去,一拳也抡在楚龙吟的面门上,打得楚龙吟向旁边一个踉跄。 楚龙吟不甘示弱,挥拳再度抡回去,醉酒大汉架拳相迎,两个人你来我往地厮打在一处。这厮打完全没有招式可言,靠的就是拼勇斗狠,你使王八拳,我用乌龟脚,谁抗得住谁就占上风。 结果两人都没抗住对方,搂抱着滚到了地上,转眼就成了两个土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分彼此没有距离。 我忍着疼从地上爬起来,楚凤箫过来扶了我一把:“没事罢?” “还好。”我摁着左边的腰部,疼得从心底里倒抽口凉气。 我们俩戳在一旁盯着场中那两个厮打的土人,就是想助拳也插不上手,这两人上上下下不断变换体位——呃。……反正…… 万一不小心帮错目标就不好了,所以只能站在旁边伺机而动。 一时便见楚龙吟整个骑在那大汉的身上,照准脸上左右开弓一顿重拳,直打得尘土飞扬血花儿纷坠,不一刻那大汉就只剩下哼哼着求饶的份儿,楚龙吟这才拍了拍手上的土——他那张脸比地面也干净不了多少,然后才心满意足地起身,扭头冲我和楚凤箫做了个手势,示意我们走人,走没两步他突然又转回头去踢了那仍在地上躺着哼哼的大汉一脚,终于满意了。 他还真是个……痞子。 围观团见没了热闹可看,哄地一声四散,该逛街逛街,该卖烧饼卖烧饼,仿佛方才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我们仨拐进一条没什么人的巷子,楚凤箫掏出帕子来擦脸上的鼻血,楚龙吟则揉着自己的脸呻吟着道:“小情儿,给老爷捶捶背。” 我依言过去狠狠捶他,有仇报仇有冤报冤,直捶得他背上尘土四散飞扬,呛得我直咳嗽。 “身为堂堂知府,你跟他动的什么手?”楚凤箫掸着衣服道,“身份一亮不就没这些事儿了么。” “废话,亮了身份还能亲手揍他么?!”楚龙吟挤眉弄眼地坏笑,“好久没活动过筋骨了,这把骨头都皱了……嗳嗳,臭小子,捶轻点儿,把老爷当面口袋呢?” 楚凤箫看着他灰头土脸的这副样子,道:“怎么着,是回去换衣服然后坐车轿去还是派人往于府说一声儿不去了?” “去,当然要去,”楚龙吟转身拍开我砸在他背上的拳头,顺势敲了我脑瓜一记,“老爷我还没见识过那清城四大美人之一呢。” “那就回府换衣服罢。”楚凤箫莫可奈何地摇了下头。 换衣服?楚大痞子已经没有能换的衣服了。所以这痞子笑道:“回去做什么,麻烦。就这么着去罢。” “你这副样子上门人家不把你打出来?”楚凤箫指着楚龙吟浑身上下的土挑眉。 “也是,”楚龙吟突然笑得灿烂,“老二,换换衣服。” “别想!”楚凤箫向后跳开,双手护在胸前瞪向楚龙吟。 楚龙吟目光“啁”地又瞟向我,我连忙摇头:“我衣服小,你穿不了的,穿不了。” 于是楚大痞子的目光又瞄回楚凤箫的身上,淡淡地吐出一个字:“脱。” …… 抗不过楚痞子的淫威,可怜的楚凤箫小同学委屈万分地脱下自己的衣服同他换了,才一上身就愤怒地叫了一声儿:“你——我新做的衣服!你看看!”却见那衣服的下摆早因方才同那大汉在地上摸爬滚打而刮扯坏了,撕了偌大一道口子。 “娘儿兮兮地叫唤什么,”楚龙吟抬腿踢在他屁股上,然后走过去猫下腰,抓住那下摆突地一扯,“嘶啦”几声竟然把半幅下摆撕了下来,直起身笑眯眯地拍拍楚凤箫的肩:“成了,撕得挺齐,当短衫穿罢。” “我新做的衣服——”楚凤箫气怔地望着自己被“和谐”掉的新衣,磨牙霍霍。 楚龙吟不理他,一摇二晃地率先拐出了巷子。 “到时候别说我是你师爷。”楚凤箫咕哝着,万般无奈地同我一起跟上去。 “他从小就这么欺负你么?”我有些好笑地问他。 楚凤箫微微一笑:“嗯。他从小也这么着打跑所有欺负我的人。”说话时,眼睛里满是暖意。 我将目光放在前面那家伙总也没个正形的结实的脊背上,想起了刚才他面对大汉时那淡淡的冷冷的神情来。 有时慵懒,有时精明,有时冷漠,有时又完完全全地像个市井无赖——这个万花筒似的男人究竟还有多少未曾展示出的面目呢? 一时间我突然有点惶惑:我到底……有没有那个能耐脱离他的手心?销去奴籍这个愿望一下子变得遥不可及起来。 于府门口,停了几辆马车。因为是私宴,所以这位“张大人的小舅子的表姑的二弟”并没有特别张扬,只在大门处安排了一位老管家并几名家丁相迎。 由于楚凤箫被迫穿着变短的衫子不愿出头,所以递帖子是由我去的,楚凤箫躲在满脸坏笑的楚龙吟身后,趁人不注意狠狠地捶了他一拳。 管家接过帖子看了一看,连忙支了个家丁到里头传话,满脸陪笑地迎上来,将我们三人引入府内。那位“张大人的小舅子的表姑的二弟”于员外接到信儿后快步从厅里出来,又是行礼又是致敬,点头哈腰地将楚龙吟引入厅门。 厅里早已来了五位上了些年纪的客人,见楚龙吟进来都忙忙地上来见礼,楚龙吟便也很是随意地将手一拱,算是回礼,而后摇头晃脑地径直坐到了厅内上首。好在虽然众人之中属楚龙吟年纪最轻,但是只有他一个人是官,其余的都是民,所以他这么毫不顾忌地坐到首座上去也不会有人说什么,顶多是腹诽一下他这不大礼貌的态度。 通过一番相互寒喧后方知,于员外请来的这几位客人都是清城名流,有鸿儒,有商贾,也有威望高、口碑好的世家族长,无论哪一个说话在这清城内都是颇具份量的,就算你是知府大人,在这些人的面前也要让上一二分。 醉翁之意不在酒,于员外是个有心的,这场宴席只怕不太单纯。 ——可惜,楚龙吟这混混儿似乎根本没把这宴席当回事儿,这个家伙是冲着于员外的女儿来的。 饮了一阵子茶,闲话了几句,于员外便请了众人出了前厅,径往偏厅用宴。 餐桌上才是说正事儿的时候。酒过三旬菜过五味,于员外呵呵一笑开口了,或明或暗地一番话下来,立在楚龙吟身后的我也终于明白了怎么回事儿:原来是这于员外有个儿子,前一阵子参加了天龙朝一年一度的科考府试,无奈成绩不佳落了榜,无心重读再考,终日在家无所事事混日子。 还是那句话——有了钱的人他还想再要点儿权。于员外一心巴望着儿子在清城里能谋个一官半职的既光耀门楣又能有势依仗,而于家的那位亲戚张大人却不是清城的官员,就是有心相帮也是鞭长莫及,所以这于员外就把主意打到了清城知府楚龙吟的身上,希图藉着张大人的面子,再许给楚龙吟些好处,能遂了自己的意,给儿子买个官儿做。 在座的另外五个人都是于员外请来的说客,于员外一起头,这几个人便七嘴八舌地跟着煽乎,表面上把楚龙吟夸了个人间少有天下无双,实则却是凭着自己的身份和威望在向楚龙吟施加压力。 楚龙吟也不知听没听出于员外的暗示,只要是那几人敬的酒便来者不拒,杯杯见底儿。于员外这厢又替他斟满一盅,试探性地道:“大人,依您来看,以小犬这样的资质,适合做哪一类的职务呢?” 楚龙吟夹了一筷子笋丝,点头道:“唔!这道菜不错,清口,降火,成日吃惯了鸡鸭鱼肉,偶尔吃吃这清淡小菜还真是对了胃口!于员外,来来,你也吃,吃!” 于员外干笑两声,依言夹了笋丝放入口中,顺便冲旁边的那位鸿儒使了个眼色,那鸿儒便笑向楚龙吟道:“要说于老弟家的小公子,那可是老夫所仅见的天资聪颖之人哪!这孩子认真,也肯吃苦,只是赶得不巧,府试的时候正感风寒,带病上阵,没有发挥好也是正常。这孩子也是心重,总想着早早自立,免得于老弟为他操心——以这孩子的资质和学识,完全不亚于本次的府试头名啊!以老夫看明年的府试他参不参加的其实已经无所谓了,倒不如早些找个事做,为国为民多出些力,若能有幸建个功立个业的,也能为咱们楚大人的政绩做些贡献。楚大人的意思呢?” 楚龙吟哈哈地笑了两声儿,端了杯子道:“老先生言之有理!本府最头疼的就是每年的政绩考核,老先生时刻为本府着想,实是本府之福啊!来来来,本府这里敬老先生一杯!” 那老儒连忙举杯同楚龙吟一起干了,楚龙吟一抹嘴,继续笑道:“敢问老先生是哪一年的贡生?” 老儒答道:“雷煜十七年。” “哦!”楚龙吟一拍脑门,“本府听我家邻居的二婶子她表姑的女婿的同乡的五舅说啊,那一年在京都发生了件怪事儿。” 众人便被他这话吸引了注意力,都问是什么怪事儿。 “话说那是五月当午的正午时分,”楚龙吟将酒盅儿往桌上一放,说书似地开讲了,“天上日头正热,一个小脚儿娘子在路上这么走着。且说这小脚娘子的长相:那真是柳叶弯眉樱桃小口,肤赛凝脂体似弱柳,她上身穿一件……” “咳咳,”于员外尴尬地咳了两声,意在提醒楚龙吟刚才那老儒的话他还没回答,楚龙吟一回头,向我道:“傻小子没眼色,于老爷杯子里没酒了还不赶紧满上?” 我跨上半步去,拿了酒壶给于员外倒上,于员外才要推辞,楚龙吟那厢却已经继续开讲,便只好端起盅子来抿了两口。趁着楚龙吟不注意,于员外又给那世家族长使了个眼色,世家族长会意,抬了手才要借着笑声打断楚龙吟的话,楚龙吟却突地一偏头望住他,道:“您老猜怎么着?——猜,猜猜看。” 世家族长一时反应不过来,只好笑道:“老朽愚钝,猜不出来,还请大人明示。” 楚龙吟将桌子一拍,笑道:“原来啊,那小娘子怀里揣的是个倭瓜!哈哈哈哈哈!” “噗——”立在我身旁的楚凤箫一个没忍住笑了出来,连忙低下头。倒不是为楚龙吟讲的这个不明所以的故事而发笑,实在是因为他这胡搅蛮缠的功夫无人能及,直把在座的这几个半大老头儿搅和得一愣一愣的。 几个老头儿不明白这故事有什么可笑以及到底怪在哪儿,不过还是一齐陪着笑了几声,然后纷纷向楚龙吟敬酒以将这尴尬敷衍过去,楚龙吟倒自然得很,酒来杯干,干完了还十分滋润地“哈”了一声儿。 那世家族长没忘了于员外的暗示,清了清嗓子正要开口,我拎了酒壶过去道:“小的给老爷满上。”将他的话先截在口里,然后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替他在杯中倒上酒,等我退回原位,这世家族长才欲继续,却发现楚龙吟已经转过头去同那老儒说起某某某贡生某某某考官的传闻来。 于员外盯着他看了半晌,见看不出什么端倪,便有些坐不住了,眼珠儿一转,逮了楚龙吟停顿了那么一下的空子,拈须笑道:“今儿看大家喝得高兴,又有咱们楚大人赏光驾临,老夫倒想起了前儿偶然间得的一件稀罕物,不妨此刻拿出来给诸位凑凑兴!” 那商贾接话笑道:“于兄的稀罕物必定是世间难得一见的宝贝,快快快,赶快拿出来让咱们开开眼!” 商贾这话既成功截住了楚龙吟和那老儒的对话,又提起了众人的胃口,再加上在座之人本就是为了帮于员外达成目的来的,于是便都七嘴八舌地笑着凑趣儿,不让楚龙吟再顾左右而言它。 于员外瞟了楚龙吟一眼,笑着叫过身边下人,附耳上去如此这般吩咐了一番,那下人便领命去了。 楚龙吟见这光景便也不再多说,只懒懒地倚在椅背儿上,手里捏着酒盅儿,同在座几人偶尔说笑两句消磨时间。一时听得厅外有下人禀道:“大小姐来了。”楚龙吟的背便微微地挺了挺。他等的就是这个。 便见门外袅袅娜娜地走进个女子来,眉目如画,身姿绰约,走近看时果然是美得不可方物,非但楚龙吟和我身边的楚凤箫看得目不转睛,就是身为女人的我也不忍将眼睛从她那张美丽的面孔上移开。 于小姐手里捧着个精美的木匣,先向在座众人一一行过礼,而后眼波那么一转,千种风情万般娇美,不落分毫地递入楚龙吟的眼中。 “啪啦”地一声儿,楚龙吟手中的酒盅儿因一时失神掉在地上碎了。 在座的几人见此情形有掩嘴偷笑的,有面露鄙夷的,也有同于员外交换“此计有望成功”的眼神的。于员外笑着叫人赶紧把碎盅子收了,再换新的上来,而后不动声色地将于小姐引至楚龙吟的面前,笑道:“明珠,还不快快替楚大人斟酒!” 于小姐于明珠低着头含羞地应了一声儿,先将手中匣子交给身旁丫鬟,而后纤手执壶,凑过去替楚龙吟斟酒。一时香肩微斜,那半敞的鸡心领儿内露出的一截雪白的颈子和胸前半抹肌肤散发着隐隐幽香,连立在楚龙吟身后的我闻了都几乎心神一荡。 悄悄地去看楚龙吟的脸,虽然只能看到个侧面,却已然发现他那对笑眯眯的眼睛早便目不转睛地盯在了于明珠所有露在衣外的地方,而当于明珠将酒盅端起递给他时,这下流家伙居然还故意地用手指擦过了于明珠的手指才接过盅子。 我向后退了半步——否则我会忍不住翻白眼了。 身旁的楚凤箫冲我坏笑,用口型说道:“你的脸红了。” 于是白眼就送给他了。 厅内的气氛此刻已经随着于明珠的到来达到了沸点。于明珠重新接过丫鬟手中的匣子,小心翼翼地在楚龙吟的面前打开,但见那里面放着的居然是一枚如三岁孩童拳头般大小的夜明珠,碧沉沉绿幽幽,圆润晶莹,奇美瑰丽。 厅内的人全都看直了眼,这样大的一颗夜明珠寻常人哪里轻易得见,况且此刻它又被一位天仙般的美女捧在手里,这情形简直不似人间应有,当属天上奇观啊! 楚龙吟仍懒懒地倚在椅背儿上,手里捏着酒盅儿,那对儿已渐朦胧的醉眼也跟着众人的轻呼声望过去,只不知看在他眼里的是匣子里的那颗夜明珠还是于明珠的纤纤玉手。 于员外见此光景似乎安心了不少,哈哈笑着:“大人觉得这珠子成色如何?” 楚龙吟点了点头,将似笑非笑的目光放到了于明珠娇美的容颜上,半言半呓地道:“好,十分好,相当好……” 于员外立刻就势笑道:“既然大人喜欢,不妨便将这珠子送与了大人罢!”说着不待楚龙吟答言,冲着于明珠一施眼色,于明珠会意,捧了那匣子款款一福,将匣子送至楚龙吟眼前,那衣袖儿便顺着玉臂缓缓滑至肘处,好个水润香酥玉体如绵,我看楚龙吟那厮已经彻底软在椅子里动弹不得了。 “请大人笑纳。”于明珠轻动贝齿,语声甜美。 楚龙吟笑着看着她,直把于明珠盯得满脸羞红低下头去。楚凤箫终于看不过眼了,不动声色地踢了踢楚龙吟的椅子腿儿,楚龙吟如梦初醒般地伸出双手去接那匣子,这一次是毫不避讳地、实实着着地在人家于小姐的小手上抚过,狠狠地吃了一记大豆腐。然后随意地把那匣子递到我的手上,连看都不看一眼。 我在后面看得突然一阵痒——哪儿都痒,牙痒,手痒,浑身痒,想咬人,想挠人,想打人——这对淫男荡.女把我们这些人都当空气了么?!再这样下去这里会不会上演现场版的妖精打架真人秀?!那敢情儿好,我还是头一排! 最可恨的就是于员外——为了儿子的前途居然让女儿出卖色相,女儿就不是儿了吗?!这老家伙太欠收拾了!该有谁来狠狠教训教训他才是! 忽地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于家下人以及那几位客人带来的下人所投过来的满是嘲笑和鄙夷的目光——这也是拜楚龙吟所赐,一个不争气的混蛋主子是会带累他的下人一并跟着被看不起的。我敢打赌,明天清城的上流社交圈子以及他们的下人中间就会流传开来关于楚龙吟多么昏庸多么好色的传言,他完蛋了,他名声扫地,他活该! 就在我心思电转的这么会儿功夫里,席上又是一番风景。于明珠已经坐到了楚龙吟的身旁,整个娇躯几乎快要傍到了他的身上,殷勤地给他夹着菜倒着酒,时不时还红着脸儿瞄上他几眼,十足十地一个聪慧妙人儿。 楚龙吟享受得很,身子歪着,二郎腿翘着,嗅着美人香,赏着美人颜,喝喝小酒,吃吃豆腐,没一会儿下来,这个家伙他——居然醉了。一伸胳膊勾住坐在自己另一边的于员外的脖子哥儿俩好起来,非逼着人家听他唱小曲儿。 哼哼呀呀地几首五音不全的小曲儿唱下来,于员外实在撑不住了,干咳了几声,拼命冲着于明珠打眼色,于明珠美目流转,娇娆地望定楚龙吟,小手儿轻轻扯住他的袖子,甜声儿道:“大人英明神武,明珠早有所闻,原来未见之时心中只是钦佩,如今一见之下……更是觉得大人是人中龙凤、世间罕有的奇伟男子!因而又联想到内弟,与大人相较差之甚远,有心盼望他能学得大人十成之一也是好的,却无奈名师易求,机会难得。虽然内弟人并不算笨,且也到了立业的年纪,只苦于没有个机会和去处供他一试,正巧今日大人驾临,还望能指点一二,明珠必定会感谢大人终生的!”一边说着,那小手便一边悄悄地捏了捏楚龙吟的大手。 啊,啊。我——受不了。 我抬起眼来往房梁上看,仔细地数着上面的檩子。楚凤箫忽然带着坏笑凑过来,用肩膀碰了碰我的肩,低声道:“你脸又红什么?” “烛火映的。”我面无表情地道。 楚凤箫一阵低笑。 楚龙吟醉得愈发厉害了,而弄醉他的不仅仅是美酒,还有眼前的这个美人。于是他舔了下自个儿的嘴唇,咧嘴笑道:“于小姐好说——正赶上前阵子清城所属的附近几个县遭了水灾,本府有心在城内组织个义卖募捐,恰巧缺个管事儿的官员,我看不妨就让令弟来试试罢!倘若这一次他能募集到十万两银、三千石米,本府便具本上报,让他自此留任,待有再好些的空缺儿优先考虑他——于小姐认为如何呢?” 我在旁边听得瞠目结舌。 这就许了?于小姐三两句话就让他轻易地许了于家少爷一个官儿做?这个男人——昏官! 早知如此刚才他还同这些半大老头子做个什么周旋?我还帮他堵人话头儿有个啥用?白白坚持了这么久,最后居然被于小姐几句话就攻陷了防御——他,他完完全全的就是个好色之徒! 我偏头去看楚凤箫,见他垂着眸子,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于家父女一听楚龙吟这话大喜过望,忙忙起身作礼谢过了楚龙吟,楚龙吟懒懒笑道:“于员外先莫要谢得太早——本府方才说了,令郎本次能募集到十万两银三千石米才能留任,但在本府看来……这个数儿恐怕不大容易完成呢。于员外您最好让令郎早有准备,一来他年纪轻,想要做到一呼百应只怕不易。二来他是才刚上任,既无威望亦无亲信,布令行事恐将处处受限。” 于员外闻言有些慌了,忙道:“还望大人能够指点小犬一二!” 于明珠也适时地摇着楚龙吟的胳膊,嗲声地叫了句带着波浪线的“大人”。 楚龙吟的目光在于明珠不知什么原因越开越大的领口处瞟了一瞟,乐呵呵地笑道:“指点谈不上,倒是有些行事的窍门儿可以一试:令郎既然是头一回任职,建立威望实属必要。募捐一事本就需要有人带头,只要有一个人捐了,便有第二个、第三个人捐,而关键在于这第一个人实在难求,令郎若能在募捐令颁布之后最短时间内得到第一个或头几个带头募捐的人,这威望便算是先建立了一半了。而这第一批带头募捐的人嘛……最好是找相熟的,一来相熟之人肯帮忙,二来也能以最快的速度募到银子,三来呢,于员外你是买卖人,所相熟之人也必定都是豪门富户,如此募到的银两也绝不会少,对于令郎的任务大有助益。——以上这法子于员外认为怎样呢?” 于员外听了大喜,连连说好,于明珠也巧笑倩兮地忙替楚龙吟倒酒,直把楚龙吟哄得是眉飞色舞。这厢三个人各自高兴,那厢几位客人的脸色可就不大妙了——这几位要么是富户,要么是望族,要么就是声望极高的名人,他们同于员外是好友——本来嘛,若非如此今晚于员外也不会请他们来帮忙劝诱楚龙吟,从这等关系上来说……如果于家公子上任第一件事就是募捐银米,那他们这几人今儿在厅上可都听见方才楚龙吟的话了,若是不带头帮于公子出钱立威,这实在是不够朋友不够义气啊! 而且,才刚楚龙吟不是说了么——既然于员外的朋友都是豪门富户,那么捐出的银两绝不能少——所以,这老几位今儿若是不狠狠地出一回血,只怕自此后同于员外的交情也就到此为止了,到时于公子若当真做了有实权的官儿,还能饶过他们当初不肯施与援手的事儿么? 什么叫作茧自缚?这就是了。 一时于员外兴奋不已,便要叫人去把于公子唤来给楚龙吟敬酒,楚龙吟哪里稀罕个大小子来给他敬酒?有美人在侧就已足够了。因此摆了摆手直道不必,一双眼睛只管直勾勾色迷迷地望在那白滑细嫩的美人脸上,酒不醉人人自醉,情不迷人人自迷。 于员外见此情形,有心给自己儿子前途上个双保险,便笑着道:“大人,老夫这女儿今年一十六岁,至今尚无媒人上门说亲。虽不敢说她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好歹也是女红针黹都能上得了手。若大人您不嫌弃,不妨就……” 于明珠见于员外一开口便明白了他要说什么,直把一张脸羞得通红,低低地埋下头去不敢吱声儿,看她这样子似乎对楚龙吟也十分属意——整个儿清城都归他管,他是官儿啊,官儿!将来有了儿子他就是李刚!权这个东西不仅男人爱,女人也爱,在这个世界上,有权就是硬道理,有权就拥有一切。 于明珠很明白这一点。 楚龙吟哈皮得眼睛都眯了起来,迫不及待地截住了于员外的话头儿,看那猴急的样子似乎他早就等着于员外说这话了,大手一挥,笑道:“放心,令媛美貌聪慧,在咱们清城堪称独一无二——本府会多替令媛留意着的,若遇有合适的人家儿,本府很乐意促成一桩好事啊,哈哈哈哈……” 于家父女傻眼了。 “喔,时候不早了,本府也该回去了。”楚龙吟摇摇晃晃地起身,却因醉得厉害一阵踉跄,脚下一乱绊在了椅子腿上,紧接着整个身子就泰山压顶一般地冲着站在一旁的我盖了下来,而反应不及的我就这么纯美忧伤地被他扑倒在地做了他的人肉垫子,还没来得及在心内叫痛,忽觉右靥一热,一个软软的烫烫的什么东西在那里重重地印了一下,紧接着我的大脑就一片空白了。 第12章 心事,新事 众人七手八脚地把楚龙吟搀起来,最后有一只大手伸向我,视线里是楚凤箫既关心又有些好笑的脸,这张脸与刚才近在毫厘的那张脸一瞬间重合,让我的大脑皮腺一瞬间冻结。 见我望着这手发怔,楚凤箫弯下身来改为箍着我的胳膊把我从地上拉起,并且飞快地在我耳边低笑着道了声:“就当被狗儿舔了一下罢。” 他——这家伙看见了?! 我抬眼看向他,他冲我贼笑着眨了眨眼,遂又悄悄一指楚龙吟,示意我同他一起上前搀扶——我们是随从,现在不是顾自己的时候。 强迫自己什么都不要想地上前去同楚凤箫一左一右将楚龙吟搀了,因楚凤箫自始至终都低着头,且众人也都以为他不过是个下人,所以没有人注意到他同楚龙吟长得一模一样。 于员外已经达到了给儿子谋官的目的,女儿嫁不嫁官的已经没什么所谓了,因此也不再就此事多做纠缠,忙叫下人去备上车轿,一众人将楚龙吟送至大门外,直到登上轿走出一段距离后才掩上门回去。 车是马车,车夫是于府的人,因此楚凤箫在车厢里“伺候”楚龙吟,我便同车夫坐在外面赶车的位子上。一路无话,很快便到了衙门后宅,将楚龙吟扶下马车后那车夫便作辞回去了,我和楚凤箫将楚龙吟扶进内宅去。 “行了,还装呢?人都走了。”一进府门,楚凤箫突然道,然后一把甩开搭在他肩上的楚龙吟的胳膊。 楚龙吟缺了半边的支撑,整个身体的重量忽地落在了我的肩上,迫得我向旁边趔趄了好几步才勉强站住,睁大眼睛瞪住癞皮狗似地扒在我身上的这个男人。这男人像变脸似地倏地收起那一脸醉相,咧开了一记大大的笑容,伸指在我的脑门上弹了一记,而后放开我,长长地伸了个懒腰,呻吟着道:“累死老爷我了……宴无好宴,果然不错啊。小情儿,把那个球儿给了楚老二罢,明儿拿去到无诗楼拍卖了,所得银两全部捐了灾区。” ——他一点儿没醉,什么事儿都算计得一清二楚。 这,不大可能啊。我亲眼看着他一杯又一杯的把酒灌下肚去,怎么可能还好好儿地像个没事儿人似的呢? 楚凤箫看出了我眼中疑惑,笑道:“这家伙可是大肚汉——千杯不醉的。” 千杯不醉…… 今日这鸿门宴原来自始至终都完完全全地在他的掌握之中!先是装糊涂让于员外等人放松警惕,而后又装好色故意卖个破绽给于家父女以可乘之机,再利用许给于公子官职为诱饵将于员外等几个在清城数一数二的富豪死死网住,令他们不得不大笔地为灾区捐款捐粮——只要能救得灾区的百姓,就是给于家点好处又如何呢,许个官儿做很容易,撤个官去岂不更非难事?以楚龙吟的手段,随随便便找个借口就能搞定。要知道——许官易,筹款难啊。 一顿饭,数万百姓的性命生计,简简单单就这么摆平了。 望着那一摇二晃地往自个儿卧房走去的男人的背影,伸出手轻触右靥,想起他该死的扑倒在我身上时的情形,又想起方才他在于员外及一干老狐狸的包夹中谈笑自若计定乾坤的情形,突然一股无名怒火就烧上了心来——他分明没醉!分明没醉! 也许是因为我的脸色不太好看,楚凤箫过来拍了拍我的肩头:“怎么了?” 怎么了?想吃人。 他偏着头很认真地看了我一阵,“喔”地一声看出了什么来,好笑不已地道:“在生气么?你却是误会他了。那会子那于家小姐也不知是因为心喜还是心慌,把个脚上的绣鞋给弄脱了足,他要是不借故弄出些乱子引开旁人的注意好令于小姐有机会将鞋穿回去,这只小脚儿落在了众人眼里,于小姐这名声只怕就毁了——除了出家就只有自裁一途。虽然摔倒是他有意为之,但是将你一并带倒在地以及……那个嘛,想来他也并非故意,毕竟他无法事先料到你的脸在那个位置,且人在半空也不好掌控身体的方向……嗳嗳,两个都是大男人,就莫要往心里去了嘛,来来,我代他向你赔不是了,可好?” 说着便双手抱拳冲着我深施一礼,仰起脸带着几分调皮地笑:“天儿爷可消气了?” 我看着他这张邻家男孩儿般亲切可爱的脸,吃人的胃口一时也没了。……算了,就如他所说的,只当自己是被狗儿舔了吧,乱恶心一把的。 自我解嘲地笑了笑,仰脸伸了个懒腰,边看头上月亮边故作淡淡地道:“有句话很傻,不过我还是想问你。” 楚凤箫噗地笑出来,道:“问,让我看看这话有多傻。” “唔……”挠了挠头以掩饰些微的尴尬,“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我只不过是个下人呢。” 楚凤箫“哈哈”地也笑得望天:“果然很傻。”说着将一双星亮的眸子望在我的脸上,带着认真地微笑着道:“不过,我这儿还有更傻的话,你要不要听?” 我看着他笑起来,点点头。 他似乎有些不大好意思地干咳了一声儿,压低着嗓子道:“我在很小的时候,身边有一个长随,年纪同我相仿,一直就在身边伺候我。那个时候我和他年纪都还小,也不懂什么尊卑分明、主仆有别,每天都这么形影不离地混在一处,同起同卧,同吃同玩,说他像我的亲兄弟也并不为过。” “后来渐渐长得大了,有人便来教他规矩。什么主尊仆卑,什么主为仆纲,硬生生地将这兄弟情变成了主仆义。从此后不能再同他打闹玩笑,不能再咬耳轻语,不能再同悲同欢……圣人之书我是读过,只是我不明白人与人之间究竟何来尊卑之分?小时候不明古训,却也并不觉得仆人与主人有何不同,却为何长大后便要这么冷酷无情地非得分个孰命贵孰命贱呢?再尊贵的人也只有一条命,再卑微的人也是一个有血有肉有情感的人——我有很多年很难接受这样的转变,当看着我的那位长随的眼中渐渐不再与我有那种心脉相通的默契与亲密时,我……当真不喜欢这个。” “后来,因为这样的隔阂,我与他渐渐疏离,虽然人还是天天在一起,却不再彼此真心相待。而一旦少了真心,就会不自觉地忽视很多关于对方的事……直到那一年,他请了好几日的假没在我身边伺候,当雄伯告诉我他因病而过世时,我才知道……他原来常常吃不好,睡不好,有了隐疾也不敢去治,生怕府里赶了他出去,又因他是我的长随,府里其他的仆人便眼红于他,时常欺负他,打骂他——而他也不敢将这些事告诉我,就因为我是主子,他没资格求得我的同情和帮助……” “所以,我痛恨自己竟那般冷漠——我曾经的玩伴,曾经亲如手足的朋友,就这么活生生的葬送在我的眼皮底下——有生之年,我不想再看到类似的事发生在我的周围。也许我那可笑的无尊卑论不能宣诸于口,但是,只要我力所能及的,我便会毫不犹豫地去做。小钟儿,我对你同我对府里其它人都是一样的,并非因什么特殊原因而对你区别对待,这一点你要清楚,所以你不必感激我。虽然我不清楚你的来历,但我毕竟是楚家的二少爷,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不能做,不管你以前是做什么的,既然现在的身份已经如此,我……也只能尽力做到给你起码的尊重,却无法真正给你平等的权利,你……能理解么?” ……我理解,我怎么会不理解呢?我可是个现代人啊,居然在这里被一个从小生长在封建社会的古人教育什么是“平等”,这实在有些好笑。 不得不惊讶楚凤箫能有这样的念头——平等,在古代大概只有得道高僧才会有这样的认知吧?虽然他这个念头也只不过是一个模糊的雏形,并且他也不可能真正做到能平等对待所有人——毕竟他从出生到现在一直都是受着周围环境影响的,但能做到这个程度已经足够了,已经相当的好了,这全是得益于他与他那位长随的那段经历,如此看来……我落身于楚府也并不见得完全是坏事,至少在这里还有一个懂得尊重和关心下人的主子。 见我一时没有吱声,楚凤箫不由笑着挠挠头:“你看,我说这话很傻的吧!你若是想笑话我那就笑出来,憋在心里乱嘀咕可是不讲义气的所为!嗯?听到了?小钟儿?小情儿?情儿爷?” “乱叫什么……”我低头笑了一笑,复又抬起头来望住他温和的笑脸:“不管怎样,还是要谢谢你。个人的力量永远抗衡不了整个世间的力量,所以你也没必要再为你的那位长随之事长久郁结,世间人都认为他是仆就该有做仆的样子,你又能改变得了什么呢?你能改变的只有自己的心念,但你改变不了他的,他把你当了主子,你就再也不是他的朋友了,勉强为之只能害他更甚。世上无奈之事本就多,哪有事事都能遂人心意的?不妨看得开些,随性而为就是了。” 楚凤箫亮亮的星眸目不转睛地盯了我一阵,唇角轻扬,浅笑如午夜莲花:“你说这些是在安慰我么?这不对呢,明明是我在安慰你来着。……你现在如何了?” “我很好。”我也浅浅一笑,心平气和,“你呢?” “我却不好。”他故意皱起修眉。 “怎么?”我问。 “我发觉……我很喜欢你。”楚凤箫眉头一展,笑嘻嘻地道。 “有个聪明的头脑,有种冷静从容的气度,还有些倔强不屈的执拗,偶尔呢……再来点小小的忧郁——怎么说……与众不同就是了。”他这次又笑得很认真。 “过奖了。”我微微勾着唇角,笑得飘飘欲仙。 “我想要了你。”楚凤箫突然对我的神经扔下一枚重磅炸弹,呛得我咳了一下。 ——呃,不不,我、我明白他的意思,他、他是想说,想要了我当他的长随,——谁也不许误会!老窦!老如!老耶!不许不许滴,听到的干活?(这都是些什么人?) “只是怕伤了我现在那位长随兄弟的心。”楚凤箫笑得调皮,仰头吸着微凉的舒润的夜风,长长地伸了个懒腰,“所以啊,只好让楚老大白捡了这个便宜了。” 说起楚老大……虽然同楚凤箫的这番深谈令我胸中之气一时消了去,但是他的好却无法影响到我对楚龙吟的看法,那个家伙实在是太—— “小天儿……”说曹操,曹操就在屋里头叫了。 同楚凤箫相视一笑,不必再多说什么仿佛就已明了彼此的心意,于是各自走开回房。 进了里间屋,见楚龙吟正懒洋洋地躺在床上一手支着头,带了少许微醺地向我道:“去拎热水来,老爷我要沐浴……” ——啊?! 这,怎么办? 要不,吓唬他一下,就说酒后洗澡容易引发阳*早#或是肾亏不举什么的? ……只是躲得过今天躲不过明天,这是个迟早要面对的问题……人家要洗澡是很正常的事儿,但但但是…… 罢了,反正在那一世的时候啥没见过,别说是外部器官了,就是内部器官我也都见全了。 就当他是死人好了——别怪我这么恶毒,我才是受害者,不当奴仆不就没这事儿了么?! 于是定下心思,从厕室拖出洗澡用的大大的一只浴桶来,去伙房拎了开水,一趟一趟地倒进去,再兑上凉水,直到水温差不多了,才站得远远地看着他。 “宽衣。”他闭着眼,压根儿没注意到我站在门边并不打算近前。 “我……肚子有点疼。”我急中生智地找了个借口。 “喔,去罢,我等你回来。”他毫无所觉地躺倒在枕上,在床上翘起二郎腿来一副耐心十足的样子。 罢罢罢,躲不是办法,豁出去了! 在外间待了一会儿,脑袋里想了一阵那一世看过的恐怖片了丧尸片了或是老爸检验过的死状最惨的尸体了,重新调整好情绪,以一种抱着必死的意念上战场的心情跨入里间门去。 楚龙吟闻声睁开眼,瞟了我一下,似笑非笑地道:“你还有什么要办的事一并办了罢。” “没有了。”我冷声道。这混蛋一开口就让人无法不恼火。 他便坐起身,将双臂一展,话都懒得再说地眯眼儿望着我。 走过去替他脱衣服,先是外衣,然后是中衣,再然后是脚上袜子、穿在外面的裤子,最后一件是亵裤,我碰都没碰。 “怎么,让老爷我穿着裤子下水?”他挑眼儿看我。 “有些人不喜欢裸身示人,不知道青天大老爷你是不是亦如此,所以小的不敢妄动。”我淡淡地迎着他的目光。 楚龙吟站起身,慢慢悠悠地跨出两步,正立在我的面前,那赤.裸着的上半身就在我的眼前随着他的呼吸而起伏,一股淡淡的雄性味道若有若无地飘进鼻孔,不由得令人全身僵硬呼吸困难。 “青天大老爷我,”他悠悠笑着低声开口,“不介意被男人看,也不介意被女人看,更不介意被小孩儿看。” 小孩儿?他说我是小孩儿?他一直都是这么看我的? 好——好,就算这肉身才十五六岁的年纪吧,就算他把我当成是男孩子的吧,但他这话分明就是指我心智还没发育成熟——所以才认为我的人生微不足道是吗?所以才根本不在乎我这个“人”的喜怒哀乐是吗?他把我当成什么——一只用来看门的狗?一只用来捉鼠的猫? 见这家伙挑着半边唇角垂着眼皮儿笑得混蛋,我回给他一记皮笑肉不笑,伸出手去一把扯掉他挂在身上的最后一件衣物——你既然不把我当人看,那我也不必把你当人看,你身上这套乱七八糟的玩意儿和于荣家隔壁那条大公狗二嘎子也没什么不同! 楚大公狗长腿一迈滚进了浴桶里,无尽享受地呻吟了一声儿,完全没在意他刚才的那句话对我所造成的伤害,闭着眼置身于氤氲的水气中,慵懒地道:“洗头发罢。” 拎来小桶,支上椅子,挽起袖管,将他的头发打散濡湿,费力地清洗。由于我从未替人洗过头,这一番下来把自己身上也弄了个半湿,六月的天气本来就热,这一阵忙活又让我出了一身的汗,衣服粘在身上,要多难受有多难受,再加上自从我被楚大混蛋打为奴籍就再也没洗过一回澡,身上早就臭痒难当,如今看着他泡在水里自在享受,真恨不得一把把他揪出来扔出门去,而后自己跳进水中痛快洗上一洗。 心中有气身上难受,手上力量就难以控制起来,再加上我有意为之,直把楚龙吟扯得呲牙咧嘴,向后伸出手来,在我的脸上水淋淋地一拍:“臭小子,你这是洗头还是薅猪毛?轻着些!” 抬臂蹭去脸上水渍,胡乱替他洗好头发,然后绾在脑后。正累得腰酸,见这家伙身子向前一趴,双臂搭在桶沿上,带着些倦意地道了声:“搓背。” 瞪着他光溜溜水淋淋的后背气怔了半晌,最终还是无奈认命——这是身为贴身下人的本职工作,气也没用。 拿了搓澡的巾子,蘸上水,微颤着手伸过去,轻轻地在他的背上搓动,还没搓得几下,却见他忽地转过头来,直把我吓了一跳,手一哆嗦,巾子就掉进了桶里,见他扬着半边眉毛看着我道:“您老这是搓背呢还是呵痒呢?用点力气可好?” 心中恨恨地没有理他,伸手去桶里捞那巾子,而后使出吃奶的力气狠狠搓在他的背上,顿时便出现了一道红红的印子,见他疼得直抻腰,嘴里还发出“嘶……”地一声。 这下子我心里爽了不少,此时正是解恨时候,不由更是卖力,几把下来这家伙的后背就像刚褪了毛且煮熟的猪一般红了。再一次气运丹田力贯双臂,心内暗喝一声“死!”,咬住牙卯足劲儿,狠狠地搓过去,直恨不得搓下他一层皮,却谁料用力太猛,那巾子搓到一半的时候竟然脱了手,于是我的手便搓到了他光溜溜的背上而后滑了开去,身体由于这惯性噌地向前栽倒,一张脸正撞在了他的背上,直疼得他“唔!”地闷哼一声。 挣扎着支起身子,见楚龙吟一边抚着自己后背一边转过身来,一脸地好笑:“臭小子,想亲老爷我的背也不能这么用力,肋骨险些被你撞折一根的!” 用手背抹去嘴唇上蹭到的他身上的洗澡水,勉强忍住夺门而出的冲动,偏开脸不愿看他。耳里听得他又低笑了一阵,才又道:“罢了,背就甭搓了,搓腿罢——这一次你若还想亲,提前支会一声儿,老爷我也好有个准备。” 他这是在笑话我刚才故意用力搓他的背——言外之意:看你小子还敢不敢再度借故发坏了?! 我已经顾不上再生气窝火或是暗骂他什么的,因为……因为他已经把他的一根长长的结实的腿翘在了桶沿上。 这……这和尸体可是完全不同的……这是活生生的人,他,他还会动的,还,还冒着热乎气儿呢…… 一时只觉得自己的双颊一阵发烧,火烧火燎的一股热浪冲上脑来,鼻子里又热又胀。 “喏,巾子。”他的手在桶里一阵乱摸,找到了我刚才掉进去的巾子递给我,然后懒懒地靠在桶沿儿上笑意未减地望着我。 目不斜视地伸出手去,在他小腿上微微颤抖地搓了一阵,听他哧地一声笑了,道:“情儿爷,我这小腿上的皮都被你搓掉三层了。咱能换个地儿搓不?” 我略略向上移了移,在他的膝盖上又搓了好一阵。直到他有些不耐烦了,“哗”地一声竟然站了起来,一只脚踩在桶沿上,拍了拍自己的大腿:“您老是打算让我这澡洗到下月中旬去么?快着点儿,这儿。” 鼻内一热,两道血花刷地流了出来,慌忙用手去捂。 楚龙吟愣了一愣,转瞬爆笑出声,几乎跌回到水里去。我把手里巾子扔下,捂了鼻子转身奔出门去,跑到院外井边打上桶水来洗了一洗,再仰着脖子止血。好容易鼻血不流了,眼泪却禁不住掉下来。(回到住的地方,也没有吃饭就睡了,做了一个梦,听见有人给我说:你占了我的身子,我一直在喊你,你就是不回答我,我现在还有一个未了的心愿,希望你给我一段时间,让我把心愿完成。我迷迷糊糊的回答到:好。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本身的另一个灵魂突然回魂了,我只能当一个旁观者了。然后只听着她心里在想着若不是我孤身一人无依无靠,我就不必女扮男装独自讨生活,而若不是我女扮男装,我就不会像现在这样被迫去服侍一个混蛋男人……可我别无选择,一个孤身女子在男尊女卑、法制落后的古代,根本不可能独立的安全的存活。所以我只能当个男人,所以我只能苟且偷生,所以我只能承羞忍辱。(凸(艹皿艹 ), 原来上一任也是个穿越者,还是个女的。为什么我没发现呢) 人不能总埋怨命运不公,躺在枕上后,我这么安慰自己。我现在的生活并非有人恶意造成,客观的说,它是一步一步事赶事地发展到这个地步的。所以恼火与怨怼除了证明自己的脆弱和失败外,一无所用。古代和现代截然不同,它是绝对的权威至上,而人是无法脱离社会独自存活的,鲁滨逊的故事不过是个案,我没那个能耐,因此只能服从这个社会,服从这种权威。 改变命运的方式有两种,一种是奋然而起,打破世俗,做一个彻彻底底的叛逆者,不成功便成仁。还有一种,是在困境中找寻一条相较来说较为好走的路,努力让自己走下去,将伤害尽量减小至最低。 我只是个平凡人,所以前者对我来说只是一个英雄般的奢望,后者才是我最切实际的选择。 因此,做了奴仆就做了奴仆吧,放正心态,把它当成一项正常的工作,就像那一世的酒店服务生或是其它的什么职业,只要自己看得起自己,就没有什么正当的职业是下贱的。 是的,每个人都要看得起自己,无论身在何处。 第13章 庄夫人的强大 翌日,早早起来,洗脸梳头,换了件衣服。叫楚龙吟起床,打洗脸水,收拾床铺,一切妥当,时间正好。 开门出来,见楚凤箫也刚跨出房门,哥儿俩便一同往前厅用餐。楚凤箫喝了两口粥,抬头看了我一眼,道:“你去吃饭吧,总归这家伙还没懒到让人喂饭的地步。” 楚龙吟哧笑了一声,道:“几时我的长随成了你的?” 楚凤箫挑挑眉:“昨儿谁说的来着——‘你的不就是我的’?!” “谁说的这狗屁不通的话?!”楚龙吟完全赖掉,一手捏着豆包坏笑,“你的是你的,我的是我的,亲兄弟明算账。” “那好,赔我那件新袍子来。”楚凤箫伸出手去。 “小天儿,不必在后头戳着了,吃完饭再过来。”楚龙吟扭头冲着我笑容可掬地道。 楚凤箫翻了翻白眼,懒得再理他,收回手去扎头吃饭。 我从前厅出来前往伙房,才跨进门去,便听见一名厨子皮笑肉不笑地道:“哟,咱们情儿爷来了!您老来得瞧,这粥啊早就给您备下了,如今都放得凉了,这不,才刚给您热了一遍,赶紧着,趁热吃了罢!” 我看了看这说话之人,却见其它几名厨子同他一样,都目光不善地望着我,便淡淡道了声:“多谢,让几位大哥费心了。” 那说话的厨子冷笑着道:“费心嘛倒谈不上,只是情儿爷你好像还不大明白咱们楚府的规矩——咱们这些做下人的早饭一向须比主子用得早,否则主子用餐你也用餐,那谁来伺候主子?我们这些不在主子身边儿伺候的人倒没什么所谓,只是情儿爷你,日常随在主子左右,若不早些用饭,饿着了身子再连带着不能尽心伺候主子,那可就是我们的不是了!所以啊,麻烦情儿爷你今后早些来用饭可好?也省得教我们这些粗人惦记您老的身体!” 这规矩我原是不知的,雄伯并没有特别交待过我,他以为我一直做奴仆应当明白这些规矩,也就难怪这伙厨子对我没好气——刚来府里没几天就这么晚才来吃饭,还得让他们给我留着,难免有托大的嫌疑。 这误会不好解释,索性也不多说,只鞠了一躬,道:“小弟新来的,不懂府中规矩,让几位大哥受累了,从今后定当注意,望大哥们海涵。” “罢了,我们可当不起。”另一个厨子冷声道,“您老是少爷身边儿的长随,我们可不敢跟您老抱怨什么,免得他日少爷怪罪下来,我们这养家的活儿可就没了!您老快吃去罢,我们也要干活了!” 他这话的意思是在提醒我,不许把今日这口角之事捅到楚龙吟的耳朵里去。 不再多说,端起灶台上的我的粥碗,拿了个馍馍和一小碟咸菜,我来到院子里花坛的石围子上坐下吃饭。 想起楚凤箫昨晚同我讲过的他的那位长随的事,不由无奈一笑:楚凤箫原本是好意,可他毕竟是个少爷,永远不会了解下人们的心思。这就是为什么他那长随宁可忍辱偷生也不敢把自己受其他下人欺负的事告诉给他的原因,这就像那一世上学时候的班集体,同学之间的矛盾只能私下里解决,如果有人将这些事去报告了老师,多半会受到全班人的鄙视的——报告老师,这是学生们最为忌讳的事。 同样,在与楚府相同的任何一座府里,下人圈子也是一个集体,有矛盾只能私下解决,若要当真捅到了主子的面前,只怕从此后便再难在这府里立住脚了,轻则被孤立,重则或许将收到更猛烈的报复。 何况这些下人不是小学生,人性的各种阴暗面都在此尽览无余:嫉贤妒能,搬弄事非,落井下石,迎高踩低,伺机上位……谁受宠谁就遭人眼红,谁位高谁就是众矢之的。而很不幸的,此时的我就正处于这样一个危机四伏的位置,不知不觉间就成了楚府下人们的头号公敌。 摇摇头自哂地笑笑:当好一个下人也是一门深奥的学问。 拈起勺子舀了勺粥,正要往嘴里送,忽然觉得有些不大对劲儿:今儿的粥熬得很稠,这在下人们用的饭来说实在是规格高了些,且见粥中米粒形状细长,竟好像是江米一类的较普通大米略贵的材料,不由更是疑惑。忍不住用勺在粥碗里搅了一搅,却蓦地发现——发现这碗里——那形状细长的米粒状物并非都是江米,而是——而是蛆虫! 失手把碗掉在地上,一偏身子干呕起来,直呕到胃部抽搐,胆汁尽出。 小人难防——这就是小人难防!难怪他们要提醒我不许到楚龙吟的面前去告状,原来真正的杀招在这儿等着我呢。 用井水漱了漱口,我调息了一阵气血,然后弯腰把碗捡起,幸好碗是掉在了花坛的泥土地上,没有摔碎。好歹用水把碗冲洗了一下,稳定了情绪,重新回到伙房,将碗递还给刚才冷言冷语的那位厨子。 那厨子看了看碗又看了看我,见从我的脸上看不出什么异样来,便试探地道:“情儿爷可吃饱了?” 我笑着拱手,攥紧拳头:“大哥叫我小钟就是了,这玩笑的称谓可是会折煞小弟的!小弟吃饱了,多谢大哥关心。” 这厨子愈发疑惑,道:“真吃饱了?好……好不好吃?” “嗯!”我笑得真诚无邪,“好吃得很,比此前小弟所在的那府上的厨子做得好吃多了!大哥这手艺真是好,得机会了小弟一定得在大少爷面前提提大哥才是,说不定大少爷一高兴,让大哥在这伙房里当个副总管什么的,小弟日后也能沾个光,跟大哥这儿混几口好饭吃。” 厨子这下子忐忑了,一时拿捏不准我这话究竟是正讲还是反讲,正踟蹰着,听得那厢有人冷哼了一声,偏头看去,见似乎是那位伙房主管,听了我这话心里头不高兴起来。 便也没再多说,拱手告辞,离了伙房。 对付小人的方法有很多,以牙还牙不见得适用,且很可能将矛盾更加激化。利用小人的弱点反制其身效果才更佳,譬如,小人们多半面和心不和,再譬如,小人们最爱权贪财,一但手中有了一丁点儿的权,他们是绝不容许别人来觊觎其侧的。 我虽然不会主动害人,但我也不是什么圣母,以德报怨,何以报德?只不过我的反击不显山不露水罢了。 回到前厅时,楚家兄弟的早饭已经进入尾声,楚凤箫冲我挑了挑眉,大约是在纳闷儿我怎么吃得这么快,我也只冲他眨了眨眼,没有多做表示。这个男人虽然聪颖,有时也有些坏,但归根究底他其实还是很纯善的,既然他一直想为下人们做些什么以弥补对那位长随的亏欠,那不妨就让他继续这么欣慰下去吧,有时示人以事实反不如示人以假象来得好,让人能够感到快乐才重要,不是么? 由于今儿个上午没有案子要审,楚龙吟和楚凤箫便在前宅的书房里批公文、办公务。于家的那位公子于明志果然一早跑到衙门来领职,楚龙吟也痛痛快快地给了他个银粮督办的官儿做,募捐令亦下了,着人四处去贴告示,那颗于员外“孝敬”的夜明珠,楚凤箫也着人去无诗楼拍卖掉了。 见这两个男人一上午都忙得伏在案前没空抬头,我便抓了个空当回了趟内宅,把楚龙吟所有的衣服都送去了洗衣房重新浆洗,然后把他的被褥枕套也全都换过——那家伙好一段日子身边没人伺候,只怕他自己根本顾不上更换。 从楚龙吟的房间出来又去了楚凤箫的房间。听他说他的长随这几天请假回家探亲去了,恐怕也是没时间打理自己,不如顺便看看他这里有什么需要收拾的。推门进房,见窗明几净,橱柜内衣物叠得整整齐齐,床上被褥也是干干净净,完全不像个“臭男人”所住的房间。 见没有什么需要帮忙之处,我关好门走出屋来,重新回到前宅书房,那两个人仍各自盘踞一案,其间不时地有六房衙吏前来禀事,来来往往忙忙碌碌不亦乐乎。 直到近午时分才算忙过了这一阵去,楚龙吟扔下笔,长长地伸了个懒腰,我过去替他倒上茶,他瞟了我一眼,笑道:“啧,咱们小情儿越来越长眼色了。” 没有看他,我又去给楚凤箫倒上,才倒了一半,又见有人跨进门来,在门口处立了一立,道了声:“大人、师爷。” 循声望过去,直险些将手中茶壶摔了,茶水也因此倒到了外面桌上,湿了楚凤箫放在旁边的折扇——来人是那庄先生的母亲,庄夫人。 用力低下头——老天,我怎么把这茬儿忘了呢!庄夫人是住在衙门里的,低头不见抬头见啊! 楚凤箫正用自个儿袖子去擦那扇子柄上的水,见我把头快低到胸前了,便问道:“怎么了?……不妨事的,洒上了点水而已,这扇子又不值几个钱,回头我再买一把新的,你再帮我写几个字就是了。”他以为我是因为把他的扇子弄湿了而内疚的。 没敢吱声,只点了点头。幸好那厢庄夫人一进门先去同楚龙吟说话,并没有注意我和楚凤箫这一边,听得楚龙吟正笑道:“婶子,不是说了甭跟我们这么客气么!我与秋水虽名义上是上下属,实则是把他当兄弟来的,您老想来的时候儿就尽管来,还敲的什么门,真是见外了!” 庄夫人爽利地笑道:“我这不是怕打扰到你们弟兄两个办公事么!你都不与我见外,我就更不会与你见外了!说实话,我看到你们两个比见到我家那木头儿子心里头还高兴!——那块木头!成天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没的教人心烦!害得婶子我呀,这天天一肚子一肚子的话都不知道同谁说去!” 楚龙吟哈哈笑着,道:“好婶子,我看你该张罗着给我们秋水娶房媳妇儿了,让媳妇儿好好治治他!” 这、个、楚大臭人!怕什么他说什么! 果然听得庄夫人叹了一叹,道:“要说媳妇儿呢,我倒是已经给他找好了,只是……唉!” “怎么了?难不成我们庄先生不同意?”楚龙吟好笑地问。 “他倒是敢呢!”庄夫人哼道,“只是那姑娘……是萍水相逢,我连她姓名、来历、家世都不曾知晓,如今她一去无踪,我在外头找了这么些日子仍是毫无音讯,唉……” 楚龙吟更觉好笑地道:“您老这是从哪儿找的那么一位姑娘呢,对对方的情况一无所知便想要我们庄先生收了?莫不是位天大的美人儿下凡?” 庄夫人却未再就此事说下去,只笑道:“嗳,算了,这事儿急也急不得,我自个儿再慢慢寻她就是了。来来,这是婶子才熬好的莲子粥,特意给你们哥儿俩端过两碗来败败火散散热——二少爷,快来,尝尝看!” 楚凤箫闻言忙起身过去,笑道:“婶子的手艺最是要得,上回您老做的那蜜酿百合可是把侄儿我的嘴吃馋了呢!” 庄夫人笑道:“二少爷若是喜欢吃,我今晚便做了给你送过内宅去!” “嗳嗳,那就麻烦婶子了,”接话的却是楚龙吟,起身鞠了一躬,眉眼弯弯地笑道:“您老可别忘了——两份儿。” “什么两份儿三份儿的,”庄夫人笑得分外爽朗,“我给你们两个做上一大锅!想吃多少有多少!管够!” “成哩!”楚龙吟一拍手,“晚上我让人去您那儿取去!顺便请秋水一同过内宅来用饭,我们哥儿俩好久没喝上一杯了。” “哎哟,可不成!”庄夫人立刻摇头,“大少爷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家那傻小子——沾酒即醉!吃饭行,酒就不必了。” 楚龙吟只是坏笑,口中答应着道:“成,成,就这么定了。您老也一起来罢?” 庄夫人笑道:“你们年轻人在一处说话,我一个老婆子跟着掺和什么?!我这就回去准备东西做蜜酿百合,晚上让秋水一并带过去。” 楚龙吟和楚凤箫便将庄夫人送至门外,见她走远了才回身进房。 “有意思,”楚龙吟坐回椅子上,翘起二郎腿眯着眼笑,“庄婶子虽然性子开朗,却也是个遵礼守制的人,竟然会要庄先生娶个来历不明的姑娘为妻,实在是不似她所为……莫不是……咱们一向老实八交的庄先生某日突然开了窍,硬是把人家那姑娘给……” “你那脑子里就不能想点好事儿?”楚凤箫无奈地打断他的话,伸手拿过茶盅来喝茶。 “好事儿嘛,当然想。”楚龙吟刷地一声打开自己的折扇摇起来,冲着楚凤箫挤眉弄眼地道:“想我这个好弟弟几时能帮他哥哥寻个美人儿来当嫂嫂。” “我看那于家美人儿就很好。”楚凤箫又端过庄夫人送来的那碗莲子粥,舀了一勺尝了尝。 楚龙吟哼笑了一声,站起身来,一边摇着扇子一边在屋里踱着步,淡淡地笑道:“此于美人非彼虞美人,容貌或许不相上下,但是言行与心境嘛……实在不是你哥哥我的那道菜。” “哦?”楚凤箫好笑地抬头看他,“那么楚大少爷你想要什么样的女子当我的嫂嫂呢?” 楚龙吟立住脚想了一想,然后笑了一声,带着点戏谑地道:“能让你哥我醉倒的女人。” “我看你还是娶个酒缸罢。”楚凤箫白他一眼,飞快地把碗里的粥吃光了。 “嗳呀你个臭小子,一口都没留下?!”楚龙吟合起扇子敲在楚凤箫的头上。 “你那不是有一碗?”楚凤箫满足地舔着嘴唇。 “那一碗还不够我塞牙缝。”楚龙吟又敲他一下。 “您老嘴里就长了一颗牙罢?!”楚凤箫挥手挡开他的扇子,站起身抻抻衣衫,“我出去一趟。” “做什么去?”楚龙吟发坏地用扇子柄挑起楚凤箫的下巴。 楚凤箫不耐烦地把他的胳膊扒拉开,径直往门外走:“买把扇子。” 待楚凤箫出了门,楚龙吟才一摇二晃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端过粥碗喝了一口,咂吧了咂吧嘴,忽地挑眼儿看向我,似笑非笑地道:“你认识庄夫人?” 心中一惊:原来刚才我的表现早就落入了他的眼中!他——他可真是个敏感且细心得可怕的男人。 当然不能承认,所以我果断坚定地摇头:“不认识。” “喔。”楚龙吟点了点头,没有追问,直到把那碗粥喝完后,才舔着嘴唇——兄弟俩的动作简直是一模一样,然后心满意足地仰在椅背儿上,慢悠悠地道:“晚饭前你去前面那座跨院儿请庄先生到后宅用饭,顺便去把庄夫人做的蜜酿百合取来。” 这个混蛋——他完全就是故意的! 应了声是,脑中转起了念头。那庄夫人可不是好惹的,这一点我早就见识过了,万一被她识破我的真身,这麻烦就大了。不嫁给庄先生,她就会逼着庄先生在我面前自裁,嫁给庄先生——我又不想这么潦草地决定自己的婚姻,最重要的是——我的脸被楚龙吟那大混蛋……还有,还有我还帮他洗过澡了,浑身上下看光光——虽然我没有什么损失吧,但但——这是古代啊!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什么闺誉,什么贞洁,搞不好最后需要自裁的就是我了! 怎么办呢?怎么办呢?就这么不停地问着自己这个问题,一直到了晚饭前。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豁出去了! 来至上次曾经到过的庄家母子所居住的那座小跨院儿,见验尸房里亮着灯,知道庄先生必然在那屋里了。略略调整了下情绪,步上前去轻轻敲门:“庄先生在么?我是楚大人的长随。” 听得屋内脚步声响,门“吱呀”地一声开了,露出黑衣白面的庄先生来。我低着头,尽量不让他看到我的面孔,道:“楚大人请庄先生往内宅用晚饭。” 庄先生没有说话,只转身走回去,在墙角的盆子里洗了手,然后吹熄桌上灯烛——屋内并没有尸体,桌上放了本书正掀开在某一页上,想来他是在这里看书的。之后跨出门来,一言不发地往内宅的方向走。 我赶上两步去低着头道:“庄先生且慢,楚大人还要我去令堂处取蜜酿百合。” 庄先生便立住脚,像根木头桩子似地戳在那里一动不动了。 ……呃,他这是在等我?哦哦。 我连忙回身前往正房,硬着头皮去见庄夫人。 庄夫人闻听是楚龙吟派来的人,连忙把门打开让我入内,我将头垂得低低,并且稍稍躬着背,乍一看倒是一副很恭敬的样子。 庄夫人拎来一个食盒,里面是早就做好的蜜酿百合,递给我道:“这里面就是了,若是不够吃就来告诉我一声儿,我再赶着做。” 我恭声应了,转身往门外走,直到听见门在身后关上了这才松了口气。眼下情形也只好是蒙混一时是一时,只要我每次都加些小心,等我最终能够销除奴籍远走高飞,这一切就可以不复存在了。 拎着食盒同庄先生一起回到内宅前厅,见楚龙吟和楚凤箫早已等在了那里,楚龙吟上来一把抓住庄先生胳膊边让到上座边坏笑着道:“听说咱们庄先生好事将近,愚兄特特治办了一桌席面恭贺庄先生。” “什么好事?”庄先生慢吞吞地开口了,让坐哪儿就坐哪儿,一点没有虚伪的客套话儿。 “怎么,还瞒着为兄我呢?”楚龙吟和楚凤箫也各自归座,楚龙吟依旧坏笑着挤眼睛:“婶子给你找好了一房媳妇,喏,不就是前面那条巷子陈打铁他们家左邻那唯一的姑娘么?!” “哦。”庄先生简简单单地应了一声后居然啥也没说。 “噗——”楚凤箫正喝茶,险些从嘴里喷出来,瞪了楚龙吟一眼,道:“你少捉弄秋水!陈打铁家左邻是周老太太家,他们家就她自己一人过活,哪儿来的姑娘?!” “周老太太一生未嫁,至今还是个姑娘身,我有说错么?”楚龙吟瞪回去。楚凤箫干脆不再理他,扬声儿叫随唤小厮吩咐伙房上菜。 庄先生庄秋水始终坐在那里面无表情,听得楚龙吟开他玩笑连眼睛都不眨一下,若不是他的胸膛还随着呼吸微微起伏,这身黑衣配着白脸还真像是乍了一尸。 “秋水,几时请咱们喝喜酒?”楚龙吟继续发问——他兄弟俩一人收了庄夫人一碗莲子粥的贿,当然要帮庄夫人办事儿。庄夫人虽然没有明说,但显然是为了庄先生对成亲一事迟迟没有表态的情况而来请兄弟俩帮着鼓动说服——她这个当娘的已经对自己的木头儿子彻底没招儿了。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楚龙吟三句话不离本意,庄秋水却只木木地道:“尚无打算。” “那个不知名不知姓、一去无音讯的姑娘又是怎么回事儿?”楚龙吟很是了解庄秋水的为人,因此说话绝不绕弯子,直来直去毫不隐讳。 “萍水相逢。”庄秋水说话也很有乍尸风,能少说一个字绝不多说一个字。 我暗自庆幸他并不是真的木讷到家,万一不小心说出“那姑娘”就是楚凤箫上次托他医治的人来,我就完蛋了。 “噗——”换楚龙吟笑得喷茶了,用手背一揩唇角水渍,“您老成天不是案发现场就是衙门验尸房两头跑,街都不逛一步,到哪里同大姑娘萍水相逢去?” 庄秋水脸上的表情叫做“不解释”,楚龙吟竟然也没了招,刷地展开手里扇子呼啦呼啦地一气儿猛摇,旁边楚凤箫在那里窃笑,十分乐意看见楚龙吟吃瘪。 楚龙吟扇了一阵,忽地唇角勾起个坏笑,冲着我一打眼色,我心中百般不情愿地走过去弯下腰,将耳朵凑到他的唇边,便闻得淡淡地一股子绿茶香,呼吸拂着耳边发丝,弄得我很有些痒,只好强忍着。 楚龙吟带着笑意地低声道:“去把茶壶里的茶倒掉,换上烧刀子。” 我一点头,拎了茶壶不动声色地从庄秋水身后滑过去,出了厅门,把壶里茶水倒掉,而后去厨房要了烧刀子酒,灌了半壶。 回到厅内,将茶壶放在楚龙吟面前,便见他笑着向庄秋水道:“对了,秋水,你是品茶高手,前儿我去一贵人家中做客,那贵人送了我二两外邦独有的好茶,并且言道:这茶冲泡开后,待晾得温了再喝。饮第一杯时要先摒住气息,猛喝一盅入腹,使腹内被茶香之气充溢,由内至外缓缓渗透,而后再慢慢品尝,方能体会出其中妙味来。我昨儿依此法试了一试,除了觉得味道与我们这里不同之外,还真尝不出有什么特色来。正巧今儿你在,不妨也尝上一尝,看看这茶究竟是妙在哪里。——小情儿,给庄先生倒上。” 我想了一想,拿起那茶壶走到了旁边的桌子上,然后重新取了个带盖子的茶杯倒满——酒香可是很浓郁的,我若在餐桌上倒,庄秋水一准儿闻得出来。就算是离他远了些,只怕这香味儿也能传过去,却见楚龙吟恰好在那厢执了酒壶给楚凤箫倒酒,楚凤箫坐在上风处,酒香一下子就飘满了整个小厅,正把我这厢的酒香气掩住。 我盖好茶盖,把它端到庄秋水的面前,庄秋水也不知是过于酷了还是过于木讷了,根本都不抬眼皮儿看我一眼,因此我也不怎么担心被他看到我的面目。反而是楚龙吟笑着看了我一眼,似乎对我方才的见机行事感到很满意,而他也配合得十分默契。 便见他笑着向庄秋水道:“庄先生请。” 庄秋水果然是个木讷老实毫无心机的,依言取了盅子,摒住呼吸,略掀茶盖,一口入腹,随着他那一仰脖,楚龙吟已经“哈”地一声儿笑出来了,眯着眼儿坏小子似的问道:“味道如何呢?这可是十年窖藏的上品。” 庄秋水被烈酒呛得直咳,抬眼看向楚龙吟:“酒?” “嗯嗯,酒,”楚龙吟得意地又打起了扇儿,并且如实承认:“我是故意的。” 庄秋水放下杯子,不生气也不惊慌,仍旧语气如木:“我不喝酒。” “我知道。”楚龙吟应得理直气壮,一径坏笑着望着庄秋水的脸由白变红。 “我,要回去。”庄秋水起身,摇晃了几下又坐下了。 “还没怎么用菜呢就回去?”楚龙吟往这边凑了凑,笑道:“也罢,你且告诉我,那姑娘究竟什么来历,我下个榜替你找她回来。” “不,不知。”庄秋水一肘支在桌上,显然已是醉了。 “你在何处见到她的?”楚凤箫也忍不住问道,看来也明白了庄秋水是属于酒后吐真言的那一类。 我脑门上已有些见汗——照这么套问下去,我的身份必将暴露无遗啊…… “地,地上。”庄秋水如实作答。 噗——虽然不合时宜,但我心里还是忍不住笑喷了——确实是地上,他看见我的时候我正被楚龙吟那混蛋打得趴在地上起不来呢,他还真是“实话实说”。 “噗——”楚凤箫也笑喷了,而且前仰后合,一是为了庄秋水的答案,二是笑话楚龙吟这招用出了意外效果。 楚龙吟亦好笑地望着几乎要趴在桌上的庄秋水,再次问道:“婶子为何要你娶那位姑娘?” “因为,要全,全她名节。”庄秋水答完这句话后便人事不知了。 “果然!”楚龙吟合起扇子一敲手掌,笑得十二分的淫.荡,“秋水这小子原来是扮猪吃老虎的高手呢!——好家伙,居然还敢先斩后奏,看不出这木头疙瘩竟能有这样的色胆儿!” “你少胡猜,指不定是什么事儿呢。”楚凤箫一指醉过去的庄秋水,“你先想好待会儿怎么向庄婶子交待罢,都答应了人家不让秋水喝酒的。” 楚龙吟目光“啁”地瞟向我,坏笑道:“小情儿,你同咱们二少爷把庄先生送回去罢,庄婶子若问,就说我身体不适,睡下了。” 楚凤箫又好气又好笑地瞪向他:“喂——你想让我们去做替罪羊?!” “你是我亲弟弟,哥哥身体不适,你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楚龙吟笑着起身,摇着扇子一摇二晃地往门外走,却见正有个人狂奔着往这边来,上台阶的时候因太过着急,脚下一绊便跌了出去,楚龙吟反应迅速地一偏身,那人就连滚带爬地扑到了厅中。 楚龙吟未遭连累,很是得意,回过身来瞟向正从地上爬起来的那人,道:“慌张什么?” 那人趔趄着过去跪下,惊慌失措地道:“大、大、大少爷——不、不好了——李、李三聪在他自个儿房里吊、吊死了!” 楚龙吟皱了皱眉:“李三聪是哪个?” “是府里的厨子。”楚凤箫接过话道,眉头也皱了起来。 厨子……怎么这么巧又是厨子?! 第14章 又是命案 楚龙吟看了看在桌上醉过去的仵作庄秋水,挠挠头道:“罢了,先过去看看。”说着叫来报信之人在前领路,大步地迈出厅去。 下人房在内宅的偏院儿,男东女西,中间隔着正院儿。进了东院门,是一排排座北朝南向的厢房,厨子们的房间在最接近门口处,因为厨子是全府里起床最早的下人,他们凌晨三四点钟的时候就要起来做饭的。 推开死者李三聪的房门,不由一怔:这李三聪居然是头下脚上地倒吊在房顶梁上的,绳子拴在脚腕处,上身打着赤膊,两根胳膊分别贴于双腿侧畔,被腰带缚于胯上。 ——好蹊跷的死法! 楚龙吟把手中扇子插在自个儿后脖领儿里,走上前去近观李三聪尸首。尸体所悬吊的位置并不高,楚龙吟的脸正对着他的腹部,也就是说,李三聪的头部距离地面也不过一米多高。按照他这样的死法,必然不会是自杀,也不是死于缢亡,只是凶手却为何在将他杀害之后要把他的尸体布置成这个样子呢? 我跟在楚龙吟的身后,绕至李三聪尸体的正面,这一看之下不由心中一惊:这个人……不就是今早问我粥“好不好吃”的那一个吗?难道就是因为我说了那几句模棱两可的话从而导致了他们这些人这么快就窝里斗起来?!天,我……我不成了害死李三聪的间接凶手了吗?! 一时间惶惑又自责,听得楚龙吟道:“李三聪确乎是缢死,不过,并非自缢,而是遭人勒颈身亡。”说着指着李三聪脖子上的勒痕给楚凤箫看。 “也就是说,凶手勒死了李三聪后把他的尸首倒吊到了梁上,”楚凤箫凑过去细看,“这却是图的什么呢?” 正说着,雄伯闻讯带了一干家丁匆匆赶来,楚龙吟便让雄伯传话下去,将内宅所有的门都关了,谁也不得出府,另使人将所有的男仆召集至东院,由楚凤箫去一一问话。 这当口兄弟两个又围着李三聪的尸体转了几圈,而后又在屋内东瞅西看了一阵,楚凤箫便道:“屋内没有打斗痕迹,显然凶手是趁李三聪不注意由其身后掏出绳物来将其勒毙的。且看他颈上勒痕,绳结在脖子后部,且勒痕甚深,方向偏上,由此可见,凶手第一是气力不小,狠狠地勒下去使得李三聪根本没能挣扎几下便断了气;第二,身量应该较李三聪高些,因勒痕由前至后呈向上提状;第三,凶手与李三聪必定十分相熟,李三聪的衣服搭在椅子上,显然是因为天热才脱了去,而如果是不熟的人进门,他怎么着也得暂披一下以示礼貌——咱们府里的下人还没有粗枝大叶到毫不知礼的,反而是十分相熟的人进门才会令李三聪不避讳地继续裸着上身。因此,我认为凶手的范围应先缩小在伙房这干下人之中。” 楚龙吟展颜一笑,道:“小凤儿有长进了。这几点说得都不错,待会儿你只重点问问伙房里的人就是了。只是现在庄先生还醉伏于桌,无法请他来断定李三聪的死亡时间,对即刻破案略有阻碍……” “还不是你那馊点子出的。”楚凤箫摇着头,“我去想想办法,看能不能把庄先生弄醒……” “李三聪……是死于一个时辰之内。”我忍不住轻声开口。 如果李三聪当真是因为我今早那句话才引来杀身之祸的话,我就是间接害他致死的人。然而眼前结果已经无法挽回,我只能尽己所能地帮他找出凶手,以此赎罪。 楚家兄弟不由齐齐望向我,楚凤箫走到我的面前,低下头轻声问道:“小钟儿,你从何得出此结论的?” “我还须再确认一下。”我抬头看着他。 楚凤箫点了点头,我便走上前去,捏了捏李三聪的面颊、颈子、上身及双臂,然后回过头望向他,进一步肯定了自己的说法:“李三聪确是死于一个时辰之内。他头下脚上悬吊于梁,然而头部并未出现血坠(即尸斑),通常血坠出现在人死后半个时辰至一个半时辰内,而窒息死或急死的尸体血坠则出现得更早更快,约在死后半个时辰之后甚至两刻(即三十分钟)后。且李三聪双颊呈僵硬状(即尸僵现象),颈部及上半身、双臂仍显柔软,因尸体僵硬状况是由上至下发生的,最早出现僵硬的部位即是面部,由此亦可证明李三聪的死亡时间尚短,应超不过一个时辰去。” 这番话下来,楚龙吟和楚凤箫都不作声了,两对一模一样的星般眸子齐齐盯在我的脸上,就好像我刚才说的不是人话而是火星语似的。 知道这些话一旦出口必会引起这两个人的疑惑和惊讶,可我已经顾不得了——我曾有位以揭开真相为己任的法医老爸,一位以宣扬正义为工作的刑警老妈,从小耳闻目染,道义上,道德上,观念上,习惯上,种种因素作用下都注定了我不可能为了一己之私而让这条人命冤枉地葬送。 反正我这肉身的身世和来历问题在楚龙吟那里已经挂上号了,不在乎多几个问题排队。 楚凤箫望了我片刻,扭头向楚龙吟道:“我这就去问问伙房的人一个时辰之前的情况。” ——他居然如此轻易地就相信我了,毫不置疑的。 待他出了房门,楚龙吟这才看了我一眼,似笑非笑地道:“小情儿真人不露相,倒是我大意了。” 大意了?他什么意思? 楚龙吟没有再多说,只是细细地在屋内检查起来。却见屋子的东西两侧墙边各设了一张木床,看样子是双人“宿舍”,床脚处又各有一桌一椅,摆着油灯、水杯等杂物。李三聪的衣服搭在西边的椅子上,显然那一侧是他的地盘,桌上油灯亮着,并无什么不妥之处。 李三聪的尸体悬吊的位置正在两套桌椅之间,古代的房梁都高,不过把绳子扔过梁去也并非难事。而这屋子也许是年头较久的缘故,房顶或是墙壁上的粉都大块大块地剥落了,结着蛛网,覆着黑尘黄斑。 正如楚凤箫所说,屋内没有任何打斗过的痕迹。凶手为何不干脆借机制造一个李三聪上吊自尽的假象,而反而要把他的尸体弄成现在这么一个诡异的状态呢? 有原因的,他一定是有原因的,他有非这么做不可的理由——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楚龙吟满屋子细细检查了一阵,又让我搬过东墙的那张桌子和椅子上下摞起来,他上得桌去,踩在椅子上正好能够着悬吊李三聪尸体的那根绳子所搭的房梁。探头在上面瞧了一阵,脸上泛起了个若有所思的表情。 一时楚凤箫从门外进来,楚龙吟便从椅子上迈下,一手撑在我的肩上跳下桌子,险些把我摁得坐到地上去,他便顺手在我的后脑勺上拍了拍以示抚慰,问向楚凤箫道:“如何?可有了嫌疑之人?” “有是有了,只不过几乎每个人都可以证明自己的不在场。”楚凤箫有意无意地瞟了我一眼,“我方才不止问了伙房的人,所有的家仆也都问过了一遍——这倒好说,只需让他们相互证明案发前后的时间里自己不在场就是了。先说除伙房的人以外的其他下人——十分巧的是,在案发的一至两个时辰内,一部分下人凑在一处用晚饭,一部分下人打扫庭院,还有一部分候在前厅附近随时待唤,每个人都有不止一个的人证能证明自己当时不在案发现场。这么一来反而很容易就锁定涉嫌范围,即在伙房任职的、除死者李三聪之外的另七名厨子。” “在这其中有四名厨子自始至终都待在伙房,可以排除在嫌疑之外,”楚凤箫继续说道,“另三名厨子:伙房总管丁德明、南菜主厨陈向东、北菜二厨徐进的不在场证明略显模糊,不出所料的话,凶手应在这三人之中。” “通过问讯得知这三人皆有杀害李三聪的动机:总管丁德明,对自己手中权利看得甚重,因伙房总管一职每每有油水可捞,因此凡是对其职位有威胁之人都曾遭到他的排挤打压。听说今早丁德明同李三聪就伙房总管一职发生过口角,险些动起手来,后被众人劝开,而李三聪之所以在死前回到自己房中,就是因为今日这一整天都受到丁德明的无理挑衅,心中有气,加上他今天又有些闹肚子,遂托病请假回房,之后便遇了害。” 楚凤箫说至此处,又是有意无意地看了我一眼,我心中沉重,偏开目光望向窗外。听得他继续说道:“李三聪是北菜的主厨,据说其手艺不如二厨徐进,只是仗着比徐进早入府几年,因而一直占据着主厨的位置不肯让贤,因此两人之间也是矛盾不断,怨恨堆积日久。也有人证明今日亲眼看到徐进往李三聪的饭菜里放了几勺子溲水,想来就是导致李三聪腹泻的原因。兼之丁德明与李三聪的口角在伙房人尽皆知,因而不排除徐进藉此机会作案并且嫁祸于丁德明的可能性。” “南菜主厨陈向东,听说曾与李三聪同时看上了一位姑娘,原本那姑娘有意于陈向东,却被李三聪从中作梗硬是将两人拆得散了,陈向东因此而一直记恨于李三聪,甚至有一次企图杀害李三聪未遂,所以此人嫌疑最大。” “而在李三聪死亡的一个时辰前后,丁德明曾独自离开过伙房一段时间,这期间没有人能够证明他的去向,而据他自己所说,他不过是觉得身上不大舒服,便到院子里随意走了一走。” “徐进和陈向东两个人却是在案发前后一起回过徐进的房间约有两刻(即三十分钟)多的时候,其原因是陈向东急需钱花,便找徐进借钱,徐进原不想借,无奈陈向东也看到了他往李三聪饭菜中浇溲水,以此相要挟,徐进无奈,只好带了他回房取钱——在这期间,陈向东拿了钱后先回了自己的房间将钱收起,而他的房间就是这一间——他与李三聪同住一房,据他自己所说,在他回房时李三聪正躺在床上歇着,屋内没有点灯。他原以为李三聪已经睡着了,便黑灯瞎火地摸索了一阵,想要把钱收到自己的衣柜中,因此才在屋内多耽搁了一段时间。而当他准备离开时,李三聪却起身下床,点亮了油灯,坐在他的那把椅子上喝水。——之所以问到这些细节处,是因为陈向东和徐进处于分开的情况只有这段时间,如果这段时间内陈向东杀害了李三聪,那么他应是没有任何不在场证明的。” “只不过徐进的房间就在这间屋子的隔壁,陈向东从此屋出去回到徐进房中,叫他一起回伙房去,徐进吹熄了油灯准备出门时,清楚地看见墙上映出隔壁李三聪坐在桌前的影子,因而反倒为陈向东并没有杀害李三聪做了证明。” “两人回到伙房又过了一柱香(约五分钟)时候,丁德明才随后回来,而不过又过了一柱香的功夫,刚才前来报告李三聪死讯的那名小厮因受了李三聪先前之托到外面替他买了些止腹泻的药,同另一名小厮结伴回来,路过李三聪的房间时顺便将药给他,因而发现了尸体。倘若陈向东果真并未杀害李三聪,那么李三聪的死亡时间就应是从陈向东与徐进离开房间至小厮发现尸体时止,在这期间唯一没有不在场证明之人,只有丁德明一个,而陈向东和徐进在此之间也曾在房间里分开过一段时候,不在场证明并不充分,且也不排除两人联手作案的可能性。” “以上便是三个嫌疑最重之人的口供,”楚凤箫舔了舔说得发干的嘴唇,望住一直认真倾听着的楚龙吟,“小钟儿对李三聪死亡时间的推断完全正确,凶手必在这三人之中,而我更倾向于丁德明。你怎么看?” 楚龙吟笑了起来,伸出大手在楚凤箫的头上拍了一拍:“辛苦凤儿爷了,回去让咱们小情儿给你敬茶。”说着瞟了我一眼,仍向楚凤箫道:“丁德明在徐陈二人回到伙房一柱香后回来的——假设他在这二人离开房间时便潜伏在李三聪房间附近,那么当二人离去,他进入李三聪房间,施展杀手杀死李三聪,将其倒悬于梁上,而后出于某种原因地缚其双臂于身侧,再离开房间赶回伙房——我倒认为一柱香的时间根本不够用。且我方才在那梁上发现了些古怪:梁上灰尘明显有多次搓划过的痕迹,那是有人拽着绳子上下滑动不止一次而留下的。既然不打算伪装李三聪是自杀的假象,那随便吊上就好了,却又为何拽着绳子反复上下滑动呢?这滑动绳子也是要耽误时间的,一柱香?远远不够。因此我认为,丁德明并非凶手。” 楚凤箫听了他这一番分析,一时间默然无语。 楚龙吟看着他轻笑一声,伸出修长手指冲着他的鼻尖虚虚一点:“小凤儿原本也可得出同我一样的结论,只不过……你此刻的心,乱了。” 楚凤箫垂下眸子,目光却看向立在旁边的我,眼里有种莫名的情绪在涌动。 第15章 案情推断 “断案不同于其它,稍有疏忽便可能令真凶逍遥法外、无辜之人蒙冤下狱、枉死者白白送命。”楚龙吟敛笑凝眸,竟当真像个大哥般语重心长地教诲着自己的弟弟,“我们所身处之位注定不能感情用事,一切杂念私心,在罪案面前皆须抛开——人命关天,岂可草率轻视?” 楚凤箫垂头,沉声静气地道:“是,哥哥。” 兄弟俩难得如此正经严肃,不由得令我略带吃惊地望向楚龙吟——这个男人……居然有这样的一面?!冷静理智,甚至还有着身为兄长的天然威严,简直同平时的他判若两人。 正望着他那张一本正经的脸吃着惊,却见他趁着楚凤箫垂下头的功夫突地冲着我坏笑着眨了下左眼,还顺便揉了揉鼻子,对着楚凤箫的脑瓜顶吐着舌头做了个鬼脸,而当楚凤箫抬起头时,他又飞快地恢复了正儿八经的样子,还老气横秋地拍了拍楚凤箫的肩。 楚凤箫对他的小动作丝毫没有察觉,脸上正带着方才因自己的分心而做出了错误判断的歉疚,凝眉想了一想,才又道:“徐进虽然与陈向东分开过一段时间,但那个时候陈向东正在李三聪的房内,因此这段时间徐进没有做案的机会。且如果陈徐二人联手杀害了李三聪的话,两个人大可以串好口供彼此做证都未去过李三聪的房间,而不会出现现在这样的口供,所以二手联手的可能亦可排除。这样一来,凶手就只能是陈向东了。可是偏偏徐进又能证明陈向东从李三聪房内出来时李三聪还活着……这一点甚为矛盾。” 楚龙吟点着头,忽地想起了什么来,问道:“徐进的房间在此间屋的东邻还是西邻?” “东邻。”楚凤箫答道。 “我去东邻看看,你叫人把李三聪的尸首放下来吧。”楚龙吟边说边往门外走,走到门口处忽地停下步子,扭头冲着我一笑:“小情儿跟来。” 来至东邻徐进的房间,见其布局同李三聪的房间相差无几,徐进和与他同室的一名厨子正老老实实地等在屋里,想来是楚凤箫令他不许离开,随时等候楚龙吟的问讯。 楚龙吟先在屋里转了一转,然后开门见山地问向徐进:“你同陈向东离开这间屋子的时候,可确信李三聪仍活着?” 徐进诚惶诚恐地躬身答道:“回大少爷的话,是的,小的能证明。” “喔,如何证明?”楚龙吟睨着他。 “当、当时李三聪就坐在那屋里的桌子旁,灯、灯影正投在这屋的墙上,小的看得一清二楚。”徐进虽然慌张,但语气却极是肯定。 楚龙吟眯着眼睛笑起来,轻声儿地道:“这两间屋子之间隔的是砖墙,不是木门纸窗,如何那屋里的影子就能穿墙而过地投到这屋的墙上呢?” “回、回大少爷的话,”徐进连忙解释,“是、是因为这房子年头久了,破损得厉害,中间这堵墙上有几道裂缝,所以影子就、就透到这边来了。” 楚龙吟便扭头往西墙上看了看,果见那墙上布着几道裂纹,点了点头,又看了看徐进,忽地向我道:“小情儿,下面你来替爷问罢,爷累了。” 我愣了一下,不大明白地看向楚龙吟,见他笑眯眯地双手往身后一背,一副“纵容宠溺”的神情望着我,让我不由一阵恶寒——这流氓到底在打着什么鬼主意?试探我吗?反正我的来历早就在他的怀疑中了,试不试探的对我来说根本就无所谓。 唔……想来是因为我刚才对李三聪的死亡时间判定正确才让他兴起了要试探我的深浅的念头,只是我只对尸检方面略略有一点点常识性的认知而已,可对破案这方面,我实在是力所不及了。 所以,让我问?我能问出什么来呢! “问什么?”我直截了当地问楚龙吟。 楚龙吟眯着眼:“想问什么问什么,问对了老爷赏你一天不必伺候。” “三天,外加其间许我随意出府。”我望着他。 徐进和另一名厨子惊讶地张大了嘴。 “一天,外加其间可出府两个时辰。”楚龙吟扬着眉毛,一副无良商贩讨价还价的表情。 “两天,外加其间可随意出府。”我步上前一步,放出气势。 徐进同那厨子眼睛瞪如铜铃。 “一天,外加其间可随意出府。”楚龙吟勾着唇角,眼底带笑地也往前迈了一步,几乎贴上了我的身体,低下头来望定我。 “成交。”我退后两步,垂下眼皮儿。一天是他的底限,随意出府是我的底限,所以砍到这个“价”双方都能满意。 徐进和那厨子双双石化。 楚龙吟眯眯笑着不再吱声,等着我向徐进发问。 按照我自己的思路,其实是赞同楚龙吟刚才所做的判断的:陈向东是凶手的可能性更高一些。只是偏偏这个徐进又能够间接地证明陈向东并未杀害李三聪,这其中的原因或许有:一,徐进有把柄握在陈向东的手里——往李三聪饭菜里放溲水的事不算,它不足以逼迫徐进做伪证;二,陈向东以利诱之,两个人串好口供,想要嫁祸给丁德明;三,徐进被陈向东利用,无意中做了伪证。 在第一点和第二点中,徐进属于知情者,在第三点中,徐进属于不知情者,因此弄清楚徐进是否知情才是首先要解决的问题。 于是我向着徐进抱了抱拳,不急不徐地道:“徐大哥,小弟想请你将李三聪死亡前后你与陈向东的所为再细细讲上一遍,不知可否?” 当着楚龙吟的面徐进哪敢说不,连忙点头称是,从头到尾又把他之前接受楚凤箫问讯时的话说了一遍,内容相差无几。——但这答案并不是我问话的目的,我想要知道的是他究竟有没有在说谎。 记得以前翻看过老妈的一本刑侦问讯方面的书藉,内容是关于人类身体语言科学的研究。由于人的身体运动是由大脑主导操纵着的,它包括一些条件反射的、下意识的反应,因此身体动作往往能够比语言更真实地表现出人的真实想法。人可以在语言上伪装自己,但身体语言却常常出卖人的自身。所以,在与人沟通时仔细观察对方的身体语言,往往会获得更多的真实信息。 在徐进重新讲述他的证词的过程中,我几乎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通常说谎者都会有一些共通的身体语言,譬如眼睛斜视、触摸鼻子、抓挠脖子、用手遮住嘴巴、揉擦眼睛、抓挠耳朵、拉拽衣领、耸肩,或者是因紧张而不停地乱动以消除不安,找回安全感。 ——但是徐进,除了紧张之外,并没有在我灼灼的目光逼视下表现出任何心虚的端倪来。 大概只有十分高超的说谎者——譬如楚龙吟这种天然混蛋才能够做到说谎说得不动声色,一般人的心理状态还不足以修炼到说谎时连神经线都不动一动,何况徐进不过是一位厨子,没有那么高的文化素质,再狡猾的人没有文化修养做基石也不可能做到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气魄。 所以,我大胆地把徐进归为了不知情者那一边。 这么一来前两点的可能性就排除了,得出的结论是徐进被蒙在鼓里,被凶手利用着做了不在场证明。 从伙房出来到徐进的房间,他同嫌疑人陈向东始终在一起,那个时候李三聪当真在隔壁房间里休息吗?或者说,李三聪那个时候当真还活着吗?死亡时间的推断仅凭尸体征象来看,哪怕是在高科技的现代也不可能精确到哪几分钟,因此如果李三聪在陈向东与徐进回房之前就已经死掉了呢? 不,事情巧就巧在这里了。偏偏那一个时段,全府的下人都有不在场证明——本来楚府的下人就不多,又正赶着晚饭前后,正是大家凑在一处进餐的时间,再加上楚龙吟又请了庄秋水前来做客,有一部分下人都在前厅内外伺候,而伙房的厨子们则更是不能擅离岗位,这足以证明在丁德明、陈向东和徐进三人离开伙房之前是没有人有机会去杀害李三聪的。 丁德明的嫌疑最先排除在外,徐进的嫌疑刚刚也被我大胆排除,也就是说,陈向东的杀人可能性更加的大了。 既然在陈向东和徐进回房之前李三聪还活着,那么他唯一有机会“被杀害”的时候就是陈向东借了徐进钱回房收起的那段时间。据徐进刚才所说,陈向东回房耽误了大约有十分钟,如果李三聪当时躺在床上休息,陈向东完全有时间将之一举勒死并且吊上房梁。 最关键之处在于——陈向东从房中出来后回到了徐进的房间,徐进亲眼看见了李三聪印在墙上的影子,而在此之后陈向东便同他一起回到了伙房直到李三聪的尸体被人发现,这期间陈向东没有任何的机会再次回到李三聪的房间作案或者布置尸体。 这实在是……难以解释。 我这厢皱着眉苦思,那厢楚龙吟大摇大摆地走到房中床边坐下,懒洋洋地往床头斜着一倚,歇起了大晌。 想了一阵,我向楚龙吟道:“能不能让这二位将案发前的情形重新演绎一遍呢?” 楚龙吟眸子一亮,觉得我这个提议很新鲜,实际上在那一世将犯罪场景和过程进行模拟重现是相当重要及效果显着的破案手段,早就在世界范围内普及了。 于是他将头一点,一指另一名厨子:“你去把陈向东叫来,由他本人扮演更合适不过。” 陈向东被禁足在另一间屋内,很快就被找了来,一进屋先向楚龙吟行礼,面色发白,目光游移不定,不住地舔着嘴唇——仅从这一表现来看,真凶八成就是他了,眼下只差破解他的犯罪时间之谜。 在楚龙吟的指令下,陈向东同徐进开始重现案件发生时段的过程。先将油灯吹熄了做成屋内无人的情景,而后两人开门入内,点燃油灯,徐进从自己的衣柜里取了钱交给陈向东,陈向东便要徐进在这房间里等他一会儿,待他回到隔壁自己同李三聪的房间将钱收好了再过来同他一起回伙房去。 接着陈向东便出了徐进的房间,我和楚龙吟在后面跟着他来到隔壁,才推开门,楚龙吟便忙让在里面的楚凤箫将桌上油灯吹熄了——因为据陈向东的供词所说,他回房的时候李三聪正黑着灯在床上躺着,所以他才因摸着黑往柜里放钱而耽搁了不少时间。 便听得楚龙吟道:“老二,去,躺床上去!” 楚凤箫不明所以:“做什么?” “让你躺你就躺,哪儿那么多废话,还指着放个美人上去才肯躺么?!”楚龙吟无赖地道。 楚凤箫只好躺到李三聪的那张床上,梁上李三聪的尸体已经放了下来,正横陈在地面上,陈向东白着脸,黑暗里小心翼翼地绕过他的尸体走向自己的柜子,摸索了一阵打开柜门,将钱放进柜中收好,然后颤着声向楚龙吟道:“大、大少爷,这个时候儿李、李三聪他就、就醒了,下床坐、坐到桌子前面儿喝、喝水……” “喔,”楚龙吟便又向楚凤箫道,“老二,坐桌子前面儿去。” “喂……”楚凤箫这才明白原来自己扮演的是死者,黑暗里抗议了一声,只好翻身下床,走到桌前,将桌上油灯点亮,然后坐在椅子上。 陈向东便又道:“接、接着小的同李、李三聪说了几句话,然后就、就出门了。” 楚龙吟点头,示意他继续进行,陈向东便往门外走,楚凤箫刚要起身跟着我们一起出去,楚龙吟便扭头冲着他坏笑道:“你给我老实坐在这儿,必要时还得把你倒吊到梁上去呢。” 楚凤箫坐回椅上,不搭理他。 我和楚龙吟跟着陈向东出了这房间后重新回到徐进的屋子,徐进便吹熄了油灯,两人准备往屋外走——果然这屋里一黑,东墙上便印出了隔壁透过来的几缕灯光,只是大部分被黑影遮着,这黑影想来就是坐在椅前遮了光线的楚凤箫,还在那里微微地动。 至此,整个犯罪场景便算是重现完毕了,乍一看似乎并无不妥之处。楚龙吟依旧没有吭声地笑眯眯地望着我,似在等我的继续发问。 我指着墙上人影问向徐进:“现在这人影同案发前你所看到的人影相似么?” 徐进微皱着眉头想了一想,道:“差不多就是这个样子的,只不过李三聪的影子没这么大,可以看得到肩胛骨以上的所有地方。” “李三聪的影子也是这么着在动么?”我又问。 “是的,在左右晃着。”徐进很肯定地答道。 我走到西面墙的墙边,将那桌上的油灯重新点亮,然后仔细地看了看墙上的缝隙,由于这面墙并不厚,从缝隙里望过去甚至还能看到隔壁楚凤箫正坐在椅子上支着头沉思。楚龙吟也凑过来细看,忽儿笑了一声,低声道:“依我猜,这小子此刻并未想着案情——你可知他在想什么么?”说着偏过脸来看我。 由于他就肩并肩地站在我的身旁,这一偏脸离我的脸不过寸许距离,放得大大的流氓面孔让我的眼睛一时难以适应,拼命眨了半天眼,向后略仰了仰身子,淡淡地道:“不想知。” 这流氓居然学着小女孩的样子嘟了嘟嘴,翻了个“不想知拉倒”的白眼,直起身子走开了。 顾不得恶寒他的无故发嗲,我的心里已经有了一个对于陈向东所做的不在场证明手法的大致轮廓——就在刚才。于是问向徐进:“墙上的影子在以前无论什么时候,徐大哥你也曾见过类似情形么?” 徐进挠了挠头,想了一阵,道:“以前么,只有光透过来,没有影子。以前的光多半是从这儿和这儿,”边说边指着接近房顶和墙角的墙壁处,“从这些地方透过来的,墙中间这个缝儿是近两天才有的,所以才能透过人影儿来。” 慢慢地笑起来,一为我知道李三聪并非因我昨日那略带了小报复的话而被连累送命的,因此终于卸下了这重重的心理包袱;二为我已知道了凶手——陈向东那完美的不在场证明是如何布置的;三为杀人凶手终将伏法而感到由衷的高兴。 勾着唇角转过头看向楚龙吟,却见他早就在用那对星亮的眸子望着我,不由略怔了怔,抿唇将微笑隐去,淡淡地道:“老爷,如果我问出了案件真相,可有更优厚的奖励给我?” 是的——我要利用一切机会为我的将来努力,这也是我为什么对本案如此上心的原因之一。我必须要提条件,未来是要靠自己主动争取的。为达目的,纵是委屈地叫他一声老爷我也认了。 楚龙吟也勾起了唇角,眼底是浓浓的兴趣,甚至大过了对案件真相的好奇,他笑得十二分的暧昧,媚眼冲着我一飘,道:“就冲着你这第一声儿‘老爷’——奖励丰厚!” “我能自己讨赏么?”我大着胆子逼宫。 “你想讨什么赏?”他敞开了怀接招。 “销去我一成的奴籍。”我一字一句地道。 “一成?”楚龙吟没想到奴籍也可以分成份儿算,好笑兼有趣地重复了一遍,在得到我的点头确认后不由放声大笑,满脸的“从没经历过这么有趣儿的事”的神情。 楚凤箫大约是听到了笑声,从隔壁过来推门进屋,上前在楚龙吟的腿上踢了一脚,道:“你又发什么疯?!案子还没解决就在这儿没个正经!” 楚龙吟被踢得踉跄了几下,脸上笑意未减地向我道:“你所谓的一成里都包含什么?” 我正想开口,可是一看这屋里还立着双双石化的徐进和陈向东以及疑惑地望着我的楚凤箫,又把话咽了,有些为难。楚龙吟很快明白了我的心思,几步走过来,突地低下头凑到我的面前,低声笑道:“你悄声儿告诉我。” 脸上没来由地有些热,只好略踮了脚尖将嘴凑至他耳边,冷声地道:“梳头、更衣、洗漱、沐浴。” 楚龙吟猛地偏过脸来,我一个反应不及,嘴唇就这么擦着他的脸颊掠过,一时间又惊又气地后退几步瞪着他,见他笑得像只发了情的老狐狸,道:“前三项通过,最后一项保留。” ——它——它它它它!——无耻!下流!混蛋!恶毒!变态!猥琐!淫.荡!*#!%#! 我狠狠地瞪着他——我讨厌他——我恨他—— 却见他眨了眨眼,又道:“或者,前三项保留,最后一项通过。” ……混蛋。 “我选后者。”我努力按捺着情绪,选择了相对还能够忍受的梳头洗漱更衣这几样做为保留项目,也就是说,以后我可以不必再伺候这混蛋洗澡了。 争取到一点是一点,总比什么福利都没有好。 达成了协议,楚龙吟恢复了正儿八经的样子,走至正看着我俩的交易过程发愣的楚凤箫面前,在他的眼前儿打了个响指,示意他回魂儿,而后转过脸来向我道:“现在你来说说你问出的‘案件真相’罢——老爷我需提醒你,办案不是儿戏,若你这真相不真,冤枉了无辜,老爷我也要给你多加一成的责罚的。” ——这阴险的东西!他现在才开口说这个! “好。”我淡淡地干脆地答应了,这有点出乎他的意料,他本以为我会问他那一成责罚是什么的,却没想到我对自己的答案有如此的自信,不由更是兴致盎然。 ——自信是故意做给他看的,反正不能让他太得意。 “那就说罢。”他悠悠笑着望住我。 “我需到隔壁准备一下,请将此房间的油灯全部熄掉。”我说道,楚龙吟点头同意。 我离开徐进的房间重新回到李三聪的房间,唤来院子里的两个随唤家丁——我是长随,等级比他们高,所以他们需听我的——还真是不太好意思。 顾不了那么多,让家丁把李三聪的尸体按被发现时的样子重新倒悬至梁上,方位与高低都调整至相差无几,而后吹熄东墙那桌子上的油灯——东墙的那一边就是徐进的房间。屋子里只燃着西墙桌上的那盏油灯,即李三聪所用的油灯。 再之后,我轻轻地推了李三聪悬在半空的尸体一把,让他左右摇晃起来。 从李三聪的房间回到徐进的房间时,黑乎乎的屋子里由东墙上那个近两天才有的缝隙中——确切地说,是一个小洞中透出了隔壁李三聪房间内的灯光,灯光投射在东墙上,印出一个人的上半身来,观其高度,似乎是正坐在那里左右摇晃。 “李、李三聪!”黑暗里徐进和陈向东吓得惊呼,李三聪身体的轮廓对他们两个来说相当熟悉,因此凭这影子便能认出他来。 楚凤箫二话不说大步跨出门去,想来是去了隔壁看究竟,很快便带着惊疑之色转了回来,双手握在我的肩上,既好奇又欣喜地问道:“小钟儿,这是怎么回事?” 很简单——小孔成像。 小孔成像的原理不必赘述,想来这个“奇特”的现象是陈向东无意中发现的,因而便利用来为自己做不在场证明,即是说,他这项杀人计划在几天之前便已经开始着手布置了,先是趁无人之时将两间屋子中间的墙壁凿出一个小洞来——由于墙外刷着粉,外墙皮是连成一片的,所以从表面上看来倒像是裂了长长的口子,实则内部是一个圆形孔洞。 之后便在今天拉着徐进为自己做不在场证明:回到房间将正睡在床上的李三聪杀害,按照此前实验过的方位及高度倒悬其尸于梁上——之所以要把李三聪的手缚于胯畔,当然是因为人一倒吊那双臂会自然下垂,投射到隔壁墙上的影子就会变成高举双手的模样了,容易引起徐进的怀疑。 因此,在陈向东回到徐进房内的那个时候,李三聪已经被他杀害了! 我咧嘴轻笑,拍拍肩头的楚凤箫的手,低声道:“想知道原因?去翻翻墨子所着的《墨经》罢。” 正史上约两千四五百年以前,我国的着名学者墨子和他的学生做了世界上第一个小孔成像的实验,并记录于《墨经》之中。天龙朝既然涵盖了正史上古代诸朝的文化科学,那么肯定也有《墨经》这本着作。 楚凤箫笑起来,放开我的肩膀,顺手在我的脸上轻轻拍了一拍。 陈向东因为被李三聪恶意拆散了一门姻缘,因此对他怀恨在心,自从发现了小孔成像的现象之后便动了杀害李三聪的心思。只是他想不到的是,楚府里头有一个穿越者,虽然并不聪明,却好歹是在那一世大学毕了业的,小孔成像这种小学就学过的知识能及时联想到也不是什么难事。 所以,我为自己赢了这场交易,博得了一日的自由,换回了一成的权利。敢争方能胜,爱拼才会赢,命运,从来只对意志不够的人说“不”。 第16章 原来是女身 陈向东被押入了大牢——这倒方便了,前宅就是衙门。徐进因为曾往李三聪的饭菜里放过溲水,严重违背了一名厨师应有的道德品质,被楚龙吟丢给雄伯明儿一早发卖掉。丁德明身为伙房总管心胸狭隘难以胜任,原本依着楚龙吟的意思给他撤去职位就是了,却不知一向温润平和的楚凤箫搭错了哪根筋,非要雄伯将他一并发卖,惹得楚龙吟不住挠头纳闷儿。 回到前厅时已经很晚了,庄先生那厢仍保持着我们离开时的姿势趴在桌上沉睡如尸…… 楚龙吟说他累得屁都没劲儿放了,逼着我和楚凤箫把庄先生送回去,而后他便摇着扇子脚步轻快哈皮逍遥地自个儿回房去了。 无奈之下我和楚凤箫只得一人一边地把庄先生架起来——把人家灌得醉成这样了,楚家兄弟不亲自去一个送人家回去,实在没法儿向庄夫人交待。 庄夫人当然不会高兴,但是又不能说楚凤箫什么,只得把火气全撒在人事不知的庄先生头上,劈头盖脸一顿捶,庄先生依旧在我和楚凤箫的肩头睡得尸态可掬,好在庄夫人只顾生气,根本顾不得看低垂着头的我一眼,这一场又侥幸混了过去。 从庄夫人处告辞出来,我和楚凤箫踏着月色慢慢往回走。月华如银,铺泻满园,银的荷,银的池,银的小径,银的晚风,银的男人和……银的伪男。 “你为何不告诉我?”楚凤箫忽然开口。 “啊?”我没明白他问的是什么。 “今日早饭的事。”楚凤箫立住脚步,静静地看着我。 “啊?”我的思绪还遗失在银光闪闪中没有来得及收回。 “你是小乌鸦么,啊呀啊的。”楚凤箫好笑地弹了我一记脑崩儿——这兄弟俩都是一样的坏癖好。 “不是乌鸦也差不多了,”我自嘲地笑笑,“还当真是我人在哪里哪里就有命案,再巧也不能巧成这样。” “喔,就是呢!”楚凤箫笑起来,“你怕不怕?” “你怕不怕?”我反问他,“我可是指不定要在你们家混到什么时候去的,下一个被我的霉运照到的不知会是谁呢。” “依我看,你不会混太久。”楚凤箫笑着展开折扇轻轻摇起,“今儿个赎回一成的奴籍,明儿个再赎回一成,用不了多久你就能恢复自由身,只怕到时候连清城你都不会再待下去了。” 被他言中,我笑。 他望着我的笑容静默了半晌,方轻轻地道:“抱歉。” “啊?……啥?”防他再说我是小乌鸦,我改口问道。 “若不是我处理不当帮了倒忙,你就不会被伙房那些人欺负了。”楚凤箫皱了皱眉,仰脸去看天上月亮,“他们在你早饭里做手脚的事我已经知道了,方才为了李三聪的事进行问讯时,那些人怕牵涉到自己身上,几乎什么事儿都往外说……是我连累了你。” 原来那会儿他从外面回来总是看我就是因为这事儿。 “嗳——你不提,这事儿我早就忘过脑后了。”我笑着拍拍他肩膀,“恶作剧嘛,任何一类人的圈子里都会有的,何况我身为长随,这个位置本身就遭人眼红,就算我不去招谁惹谁,麻烦也不会少到哪儿去。你甭放在心上,有些事迟来不如早来,我若连这点子麻烦都扛不住,那以后也就甭混了,直接躺床上饿死省事儿。——再说你不是也处置了那丁德明了么?以后不会再发生这种事的了。” 楚凤箫笑起来,合上扇子轻轻敲在我的头上:“今儿又被你劝慰一回,搞得我好像是多愁善感的孱弱书生似的,实在有损本公子一贯的潇洒倜傥之誉!——罚你重新在我这扇子上写副字,就当你赔礼了。” 我笑着应了。如果说楚龙吟耍的是让人恨到牙痒、流氓没有底限的大无赖的话,那么楚凤箫耍的就是无伤大雅、可爱温和又亲切的小无赖——天壤之别啊!天壤之别! 去了心事,两人继续踏着月光慢慢往回走,行至荷塘边,见那满池银衣夭夭的睡莲随着清凉夜风微微婆娑,不由令人眼前惊艳,便与楚凤箫不约而同地立住脚步,在月色下静静欣赏。良久方听得他轻轻吟道:“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清景无限。曲港跳鱼,圆荷泻露,寂寞无人见……” 不由觉得好笑,却被他偏脸瞅见,大手一伸罩上我的脑瓜,笑道:“你在这里坏笑什么?” 我扯下他的袖子,笑道:“我这儿也有几句要咏——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 “臭小子,取笑我?!”楚凤箫长臂一伸勾住我的脖子紧紧压在怀里,略用了劲儿收紧臂弯,直箍得我险些喘不上气来——还真把我当男的来打闹了。 哭笑不得地连忙求饶,他这才放开手,看着我笑道:“你怎这么爱脸红呢?像个小姑娘。” “差点被你勒死,脸不红才怪。”我转头往荷塘边走了几步,将他扔在身后。 “嗳,我在想,”他跟上来,立到我身旁,胳膊又搭到我的肩上——这个家伙属于没有距离感的那类人,若是对你好,就总喜欢勾肩搭背地表示他的亲昵,“你若当真是个姑娘,一定是个美人。” “你取笑我没有男人味儿?”我一肘子撞在他胸膛上。 “男人也分很多种,”他揉了揉自己胸脯,笑道,“有粗犷豪放的,有温文尔雅的,有冷若寒冰的,有风流倜傥的,也有风华绝代的。美貌这个词并不专属于女子,而你恰好就衬这‘美貌’二字,绝无半点贬低之意。” 我挠挠头,笑道:“我不喜欢这两个字,你换一种说法儿。” 他也笑:“有几个词正可用来概括你:清凉,浅淡,明透,幽香。” “噗——”我笑出声来,“原来我是黄瓜。” 楚凤箫哈哈大笑,大手轻轻一拍我后脑勺:“还是根儿不肯挂秧儿的黄瓜。”他是在指我一心想要脱离奴籍的事儿。 “别总说我,”我不动声色地脱离他的胳膊,“什么粗犷豪放温文尔雅的,你自己呢?属于哪一种?” “我么,”楚凤箫刷地展开折扇,扇得自己发丝飞舞衣袂飘飘,“自然是风流倜傥潇洒多情英俊非凡玉树临风丰神如玉貌比潘安的翩翩浊世佳公子嘛!” “嗯嗯,”我点头,“很优秀。人都说‘女人因优秀而孤独,男人因孤独而优秀’,难怪我们楚二少爷‘寂寞无人见’了……” “你个臭小子——”楚凤箫笑不可抑地上来捉我,我早有准备地闪身跳开,他却并不收手,长腿一迈几步追上来,兜头罩脑地一顿乎拉,我的挣扎反抗毫无用处,脚下一个拌蒜便往地上倒去,他连忙伸手救我,却也没能站住,连带着被我带倒,两个人跌作一堆。 巧不巧地被他压在身下,眼睛里望进来他的一对星亮眸子,脸上带着笑意,眼底有着想说些什么想做些什么的冲动和疑惑,就这么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呼吸间是温温柔柔的月与风与荷的清幽气息。 心脏莫名地漏跳一拍,发觉自己的脸上又烫了,便伸手推他,他抖了抖睫毛,掩去连他自己也不明白的那些突如其来的情绪,玩笑着道:“叫声好哥哥便饶了你。” “这个还是让美人儿来叫更好听些。”我也就势开着玩笑遮去尴尬。 楚凤箫边笑着边拉我起身,转过脸去不看我,只深吸了口气,才又笑道:“美人易得,知音难求,否则公子我也就不必‘寂寞无人见’了。” “公子你想要什么样的知音?”我笑问。 楚凤箫偏过头来看我,眉尖扬着,唇角含笑,慢慢将手里那把无字折扇在我面前展开,轻声道:“可以赏月,观荷,吟诗,玩笑,思考,劝慰,理解,沉默,外加一阙《将进酒》,足矣。” 心中忽而有些悸动,虽自认没有吟风唱雨的才情与感山悟水的心境,却也容易为些奇奇怪怪大大小小的事或话感动,女人本来就是感性动物,平庸如我,一样也是个再正常不过的女人。 揉揉鼻子,故作淡然地仰脸看看天上明月,嘴上也是淡淡:“你说的这种类型,听来好像某人。” 楚凤箫弯起眼睛轻笑:“只不知某人是否将我也当做了知音?” “某人的要求不高,理解,尊重,外加一阙《将进酒》,足矣。”我继续用淡然掩饰。 楚凤箫学着我的样子仰起脸来看月亮,也淡淡地道:“某人的类型听来也很像我。” 两个人不由一起笑了起来,轻轻的那么一个对视,什么都不必再多说,就是所谓的“一切尽在不言中”了。 静静地并排立着又赏了一阵的夜荷,忽听得楚凤箫笑了一声,道:“若非你也喜欢看那样的书,我还真要以为你是个女子了呢。” 心中惊了一下,脸上则不动声色地道:“我哪里像个女子来?就算身子骨单薄了些,那比我纤瘦的男子大有人在,有的说话都捏着兰花指呢。” “这倒是,”楚凤箫笑,“谁叫你动辄脸就红得像姑娘呢!不过一般女子也没有你这样的头脑和行事方式。” “你看不起女子?”我瞥他。 “不不,绝不是。”楚凤箫连忙摇手,“只是普通百姓家的女子是进不了学堂的,就算是富家千金被允许读书识字,也不过是学学女经之类的东西,或是吟诗作赋略通文章,极少数有高才的譬如文姬易安,也不见其能验尸破案、推出犯罪手法的。女子不比男子,纵有聪明的头脑,世俗礼法不允她像男子般到外面去见世面,她没有这阅历,也没有机会去开拓思路,毕竟还是有局限的。——因此,我最初也不过是那么一猜罢了,情儿爷您老人家当然是个真真正正的男子汉。” “嗯,”我给了他个“这还差不多”的表情,“纯爷们儿。” “嗯嗯,”他笑着点头,“纯的。” “有件事要声明,”我伸出食指点着,“我不是喜欢看那种书,我只是为了打发无聊去书店借书不小心借错了而已,以后不许再提这档子事儿。” 楚凤箫演戏痕迹相当明显地“喔”了一声:“天儿爷是正人君子,在下汗颜、十分汗颜!……哦,对了,天儿爷觉得在下上次借给你的那四本书写得如何呢?” 咳,我把这茬儿忘了。 见他一脸坏笑地看着我,我舔舔唇掩饰尴尬,厚着脸皮道:“那四本还没来得及看就被你哥哥没收充公了,你忘了?” 他看着我的嘴,似是没听见我说的话,自语般地道:“男人的嘴能小成这个样子?” “喂——”我在他胸膛上给了一拳,“你再这么说我就生气了。” “我错了,我错了。”他连忙抱拳作揖,却又抬眼坏笑:“说实话,我倒真希望你是个女子呢。” “为什么?”我望着他。 “小生,尚未婚娶。”他轻轻地,戏谑地,甚至是情意谆谆地慢慢吐出这几个字来。 我拳头飞出去的同时他人也早有准备地跳闪开,偌大个男人孩子似地连蹦带跳地绕着荷塘跑,我便在他身后跟着,沐着明月荷香,清风涤荡,心情畅扬,咧开嘴笑,展开臂膀,像腾了云驾了雾,飞出这院墙,掠过万家灯火,凌波于万顷湖上,踏着山巅,追逐翩鸿,一念间天涯,一念间海角,翻手碧落,覆手人间。 楚凤箫听见我的笑,边跑边回过头来看我,唇上也带着畅快的笑意,目光落在我的脸上,不知为何失了神,脚下没了方向,身子一偏便栽向旁边的荷塘。 “哎呀”一声,风流倜傥的楚二少爷扑进了碧波银浪中,打翻了荷叶盏,压弯了莲蓬杯,露珠儿泼洒,月下浣起一溜儿晶光匹练,竟有种不合时宜的美仑美奂。 我连忙快步过去蹲到塘边伸手拉他,见他水淋淋地顶着一片大荷叶从池中冒出头来,忍不住笑道:“这回可真应了景儿——曲港跳鱼,圆荷泻露……” 楚凤箫大手握住我的,脸上挂着坏坏的笑,突地一用力,我的整个身子便向前扑倒,一下子落入了他的怀里,两个人一起摔进池中。 好在这荷花池子并不深,一阵挣扎翻腾,我和他先后从水里冒出头来,吐出一口臭水去,我挥拳捶他:“我好心拉你,你这家伙居然咬了吕洞宾!” 他笑着,伸手便握住我的腕子,目光落在我的脸上,另一只手伸过来轻轻拨开粘在我颊上的发丝,之后就那么自然地顺势勾起我的下巴,想要倾下头来,却又生生止住,胸膛起伏着,修眉微蹙,凝眸望进我被他惊吓到的眼里,我看到了他的疑惑,他的迷茫,他的不安,他惊醒般地松开我,双手撑了池沿翻身上岸,然后伸手拉我出水。 “没生气罢?”他蹲在那里边拧衣服上的水边笑道,却不看我,“方才是我过分了,以前从未这么放肆过的,想来是被楚老大那家伙附了身,回去要烧烧黄纸才是。” 被他这话逗得笑了,我站起身把衣服上的水拧在他的头上,幸好衣衫宽大,湿巴巴地在身上堆叠着掩去一些曲线:“你们哥儿俩彼此彼此,该烧黄纸的是我,最好再请几道符护身。” “这话忒伤人,”他也笑着站起来,“我可是风流倜傥那一类的,那家伙怎会同我‘彼此彼此’?!充其量他只能算是狗不理猫不喜的那一类,没得比,没得比。” 方才在池中莫名产生的那道奇怪气场便在这几句玩笑话中化于了无形,两个人不再耽搁,湿乎乎地往回走,听得他叹了一声儿道:“才买的扇子又暴毙了,明儿还得再去买一把来。” “心静自然凉,照你这用扇子的速度,不等夏天过去你就倾家荡产了。”我笑。 “心静自然凉,这话放在以前还算适用,现在么,却是说得到做不到了。”他话中有话,却是说给他自己听的,又怕我听出来,干咳了一声笑道:“倾家荡产也不怕,把楚老大卖了就是。” “你觉得……会有人买么?”我表示怀疑。 楚凤箫笑得喷了:“那就只好让这块儿肉烂在锅里了。” 于是我也笑喷了,两个人在这叶默花悄月光流银的夜色里肆无忌惮地纵声取笑着那位此刻正一无所知地大梦春秋的某恶名昭彰的无赖,竟也有了种同仇敌忾的义气。 回到内宅,各自进房前我忍不住问了他一句:“你……有白色的衣衫么?” 他愣了愣,浅浅一笑:“你喜欢的话,我明儿就会有。” 我也浅浅一笑:“做你自己就好。” 转身进屋,轻轻一叹。 终究不是那一个,否则……也许我就可以义无反顾地倾尽我的所有。 我大概是个固执得不开窍的人,把海市蜃楼当做路的终点。不过好在我很现实很庸俗,幻想是幻想,实际是实际,很多人在生存问题面前选择了偏离原路另辟蹊径,我也会。但至少我现在还没有被逼入绝境,所以我还可以用这海市蜃楼当做支撑我飞向自由的精神力量,而当有一天我终于也可以像那袭白衫一样荡舟放歌时,也许这个素昧蒙面之人对我来说就不再那么重要了。 嗳,想那么些有的没的有个甚用,且看今朝、且待明日吧。 第二天醒来时,楚龙吟已经去前宅坐堂了。昨儿我搏得了一天的自由,今日不必伺候他。 飞快地起身,跑去伙房领了我的早饭——也不知道昨天楚凤箫同这些厨子说了些什么,我今天是领饭领得最晚的一次,竟然没有人多说我一句,仔细检查了粥和馒头,也没有被做什么手脚,纳着闷儿吃了个饱,分秒必争地回到房间。 去烧水房一壶壶地拎来开水——今天死也要洗个澡,天知道昨天我是鼓着多大的勇气带着这个被池塘里的臭水泡过的身子入睡的,趁楚家兄弟上班不在,赶紧把自己狠狠洗上一遍。 一切进行得很顺利,洗完澡,我自己把衣服也里里外外地洗好晾上,裹胸布不止一条,因此可以替换着用,洗过的就晾在床板下面——我在床腿上拴了绳子,晾在那里不易被人发现——就算是发现了我也有话说,就说是擦脚布。 清清爽爽干干净净地出了府门,心情是一片大好。沿着街一路闲逛,漫无目的,却是为了享受这难得的自由。 挑了家做伞的作坊迈进门去,找到了坊主——我记得奴仆是可以为自己赎身的,只要有钱。当然,真正能自赎的奴仆少之又少,因为他们挣的工钱远远不及主子开出的赎身价,尽管如此我也仍要试上一试,至少试的话就多一个机会,不试连机会都没有。 所以我需要钱,我第一个月的工资还不到时候领,现在的我是身无分文。 找到坊主,一番交涉。由于此前同别人有过了一些合作的经验,所以这一次的沟通很是顺利,我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要说服做伞的坊主让我在伞上写上诗句来卖,我只要一成的利。 接连谈了几家,最终选择了一家合适的达成了协议。天龙朝的伞有很多种类:油纸伞、油布伞、绸伞、竹伞。有的伞可以防雨,有的伞只能防晒,而我能够写字在上面的只有用来防晒的伞,因为这样的伞不能淋雨,而字如果淋了雨也就报废了。 谈好生意的时候时已近午,我顾不得回楚府去吃午饭,当即便请坊主给了我笔墨,在那些半成品的伞上笔走龙蛇。由于我只有一天的自由,下一次出府不定是在什么时候,所以我给这坊主出了个点子:在伞上写诗谁都会,一旦这样的伞卖了开去,必定会有模仿品诞生,到时候我们这些伞不见得能卖得过别家去。就算大家都往伞上写字,内容无外乎众所周知的诗词曲赋亦或当代能人自己作的作品,大同小异,大家见怪不怪。 然而我却可以保证我在伞上写的内容是无人见过的独一份儿——如果不能靠伞的形式占领市场,那么就只能以伞的内容独领风骚了。 所以我建议坊主就以这个为卖点,每把伞把价格提得高高,每次也只卖出几把,供不应求反而更能刺激客户的消费欲——罕有的才是珍贵的。 这么一来就能解决我无法天天出府的问题了,今天我还有半个白天和整整一个晚上的自由时间,拼着一宿不睡写它上百把伞足可支持十天半个月的,在这期间我再想法子出府,哪怕只有一至两个时辰,也能应得一时之急。 这生意能不能干长久倒是无所谓,哪怕我每一项生意只能干一天、赚一文钱,我也会不遗余力地去做——积少成多,总有一天会看到效果。 于是便在这作坊里扎着头开干,先是往伞上写古诗词——这是用来打开市场的,等跟风者四起时再用我的独家带字伞浪里拔尖。 独家伞上的内容,我写的是那一世时看过的外国小寓言和谚语——中国的寓言谚语那都是古人留传下来的,当然不能用。 买伞遮太阳的都是有钱人家,穷人哪里有钱买这没啥大用处的东西?穷人也没钱上学堂读书,纵是买了这样的伞也不懂欣赏,反倒是那些富人爱附庸风雅的,这样的伞正合他们的口味。 且我也不怕脑子里的寓言和谚语用光——又不是所有的伞必须内容不同,同样内容的十把伞卖给十个不相干的人不就成了么? 就这么不敢停歇地一直写,直到夜晚过去,黎明到来。坊主先付了我一部分钱,约定等我下次再来时把有字伞的收益按提成全部付清。我揣好钱,辞了坊主,匆匆赶回楚府,先去伙房领了早饭,吃完的时候也差不多到了该叫醒楚龙吟的时辰,伺候他洗漱更衣用餐,然后跟随着兄弟两个到前宅上班。 今日接连有案子要审,我在后堂坐着犯困,由于一宿未睡,没撑得片刻便进入了梦乡。正睡得沉,忽觉有人摇我的肩,费力地睁开眼睛,视网膜上出现了庄夫人的一张脸。 如兜头冷水浇下般,我刷地一下子便清醒了,望着庄夫人又是惊又是喜的面孔我只觉得浑身冰凉。 身在后堂庄夫人不敢出声恐扰了前堂问案,硬是拉扯着我出了后堂门来至院中,双手握了我的肩膀欣喜地道:“姑娘!你怎会在这里?!真是让我好找!若不是我今儿熬了莲心汤想给楚大人兄弟送到后堂上来,只怕又要同你错过了!” 我一时无语,心道一切都完了。饶是我努力地去争取,可命运却总是与我为敌,我刚刚为自己开辟了一条路,它就一下子把我所有的路都堵死。我不是不够坚强,只是……只是再坚强的野草也禁不住这么一次又一次地风侵雨袭——它的根,迟早是会烂掉的。 我望着庄夫人,心中万念俱灰。她会说服我嫁给庄秋水,也会对楚龙吟揭穿我的身份。我骗了楚凤箫说我是个男人,他会怪我欺骗他的信任的。而我,原本在楚龙吟面前完全靠着男人的身份才能保住那最后一点点的自尊,一旦我“成为”了女人,那些曾经经受过的羞辱便会像潮水一般涌上来将我吞没。那时我将如何自处?就算嫁了庄秋水,可他仍是楚龙吟的下属,而我也不可能一辈子再也见不着楚龙吟,我与他有着那样的种种过往,这叫我怎么面对这个男人?这叫我怎么面对我的丈夫庄秋水? 是,我是可以不嫁,那么结果也只有一个:庄秋水被庄夫人逼迫自裁。 ——我还没有冷酷到以一条人命换取自己的尊严和清白的地步。 思量万千中,庄夫人已经将我搂在了怀里,温声说道:“孩子,别怕,别怕。伯母不逼你,伯母虽然粗俗,却也不是不讲理之人。你之所以女扮男装独自在外,必定有你的难为和苦衷,若你信得过伯母,便把你的难处说出来,好让伯母知道要如何帮你,如何才能不伤到你,可好?” 我鼻中一酸,心内全是感激。虽然庄夫人这话中之意仍是认定了我这个媳妇,但至少她给了我喘息的时间,也给了我尝试改变她本意的机会。 稳下心神,我诚恳地对她道:“不瞒伯母,晚辈此前对您说了谎。晚辈其实对以前的事一点印象都没有了,父母是谁,家乡何处,为何会身在清城——完全忘记。一日醒来后身上就是男装,怀里揣了些钱,虽然身边的事都遗忘,但读过的书倒还记得,也会写上几笔字,于是为了谋生便花钱置了些行头做了写字儿先生。” “身为女儿身,若孤身谋生必定危险重重,因此晚辈才一昧地女扮男装至今。后来因为某事被带上了公堂,却因记不起自己的户籍而被楚大人定为黑户判了卖身为奴,几经辗转,最终无巧不巧地被卖进楚府做了仆从。” “为求自保,晚辈始终隐瞒真身,唯求哪一日能再忆起前事,才好请楚大人放我自由离去,因此还请伯母暂时代为隐瞒,莫要泄露这秘密——倘若被楚大人知道了我是女儿身,断不会再让我留在楚府,届时卖到了别的府上,若幸运些还能做个普通丫头,若是万一遇主不淑,只怕……清白不保。——还望伯母体谅成全!” 我说着躬身下拜,被庄夫人忙忙拦住,无不怜惜地道:“原来你竟有如此离奇的经历,真是苦了你了,孩子!……伯母倒有个主意,既可免去你的奴籍,又不会令你被卖去别的府中,你可要听听?” 第17章 庄夫人的心意 我隐约猜到了她要说的主意,心内一叹,道:“伯母,我知道,女子若嫁了人便可拥有夫家的户籍,也知道伯母若去同楚大人说,楚大人也很有可能销去我的奴籍。只是——晚辈尚不知自己双亲是否还健在,是否还在焦急地等着晚辈回家,甚至——晚辈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已有婚约在身,如此就在外面自作主张地与人成婚,一不孝,二不义,三不贞,将来若恢复了记忆与家人团聚,却教我情何以堪呢?伯母,晚辈说的可有道理?” 庄夫人语塞,半晌只得点头,道:“你是个好孩子,百善孝为先,不经父母同意便擅自在外成婚,这一点确不可取。只是总不能让你继续这么委屈着当个下人,不如伯母去同楚大人说说,让他先免了你的奴籍可好?” “夫人要怎么说呢?”我问,“说晚辈其实是女儿身?晚辈是楚大人的长随,若说破了身份,楚大人除了将我收房外还能怎么样呢?” 庄夫人知道长随的工作内容,那是贴身伺候主子的人,什么活儿没干过?虽然庄秋水同我之间有过那样的……关系,但是楚龙吟并不知道啊,所以他会做的只能是将我收房,或者是继续让我当奴婢——奴婢的话清白就无所谓了,命都是主子的,何况身体? 这么一来庄夫人想让庄秋水娶我的计划就会落空——她总不能告诉楚龙吟说庄秋水曾经看过我的身体吧?!那样的话我就只有一死以全清白了——一女不侍二夫,我现在的情况在古人眼里同那也差不多了。 且就算我能以奴婢的身份被楚龙吟“赏”给庄秋水做老婆,可这就违背了我的意愿——我要销去奴籍,庄夫人知道这是我最想要的,她当然没有权利替我做出决定。 所以眼下的情况就成了这样:一,如果庄夫人告诉楚龙吟我是女儿身,请他销去我的奴籍,那么我就必须嫁给楚龙吟以全清白,这样一来就不能嫁给庄秋水,且也有违我自己的意愿;或者告诉楚龙吟说我曾被庄秋水看过了身体,那么我就只能自裁,依然嫁不了庄秋水——庄夫人肯定不会这么做。 二,如果庄夫人告诉楚龙吟我是女儿身,在保留我的奴籍的情况下,请求楚龙吟把我赏给庄秋水——这么做是可以的,奴婢无所谓清白,只要男方不介意,哪怕娶个非完璧之身的奴婢也没人说你,只不过我方才也说过了:在没有我“双亲”的同意下就在外面私自成婚,这是不孝,何况我还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婚约在身——当然,我对庄夫人说的这些无非是缓兵之计,我是现代人,不可能看了男人的身体就必须得嫁给他,我只是不想被庄夫人缠着让我嫁给庄秋水,我只想悄悄地想法子销去自己的奴籍,然后远走高飞,过自己的生活。 于是对于庄夫人来说,现在的形势就成了既不能揭破我女儿身的身份,也不能去请求楚龙吟销去我的奴籍——把我当成男人去求?总得有个理由吧,我在楚龙吟那里身份疑点正多,他才不肯轻易销我奴籍呢。 庄夫人思来想去没个主意,只得问道:“那姑娘你这个样子下去也是不成啊,万一总也无法想起前事,岂不是要在楚大人身旁做一辈子的长随么?” 我笑了笑,轻声地道:“晚辈正在想法子攒钱赎身,只要攒够钱,就不必费尽脑筋地想借口去求楚大人为我销籍,也不必揭穿我的身份,这是完全正当的方式。” 把这件事告诉庄夫人是为了给她些希望,免得她再一天到晚地乱想些主意帮我,这些主意的最终目的除了让我嫁给庄秋水外绝无其它结果。 庄夫人皱起了眉,道:“据我所知,奴仆的赎身钱可是不菲的一笔呢,纵是伯母的全部家当放进去只怕也是不够,姑娘你每月的工钱想来不会很多,这得攒到什么时候儿才是个头呢?” “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我微笑,“我不会放弃的,伯母相信我就是了。” 庄夫人眼中既是赞赏又是无奈,只得叹了一叹,道:“也罢,只是苦了你了。伯母无权干涉你的决定,能做的只有尽力帮你、不妨碍你——但有句话也请姑娘你记得:秋水失礼在先,无论如何我也会让他等着姑娘销去奴籍的那一天的。到时姑娘若愿嫁他自是皆大欢喜,若不愿嫁他,我母子也绝不强求,到时我自让他自裁以全姑娘清白就是了。这一点绝不改变!” 知道拗不过她,我也只好不再多言。庄夫人见事情已定,倒也安下心来,亲亲热热地拉着我的手问东问西嘘寒问暖了一阵,眼见时候不早,恐前堂要结案子了,这才依依不舍地去了。 其实我也不是没想过利用庄夫人向楚龙吟求情销去我的奴籍——古人所谓的“清白”神马的对我这个现代人来说根本就是浮云,只是这么一来我就欠了庄夫人一个大大的人情——钱债好还人情难偿啊,到时候我一甩手夹着尾巴溜了,这让庄夫人得有多伤心多气愤呢?! 被人利用是怎样的一种心情很多人都知道,那比被捅一刀还要令人难以忍受,所以我宁可多在那楚大流氓的身边捱上三五年,也不愿去捅真心对我好的人刀子。所以……唉,这一章揭过罢。 下午仍是楚家兄弟的书房办公时间,两个人正各踞一桌批着公文,就听得有人木木地在外敲门,楚龙吟头也不抬地道:“请进罢庄先生,您这是敲门呢还是被门敲呢?” 庄先生拎着一个大大的食盒进来,用木头门般的语气道:“家母做了莲子糕,让我送来。” “嘿哟,有好吃的,来得正好!”楚龙吟丢下笔,忙忙起身去接过食盒,这食盒共有三层,楚龙吟一一拿下来打开,见每层放的都是一模一样的莲子糕,不由纳闷儿:“怎么婶子这次做了三份儿?庄先生也留下来一并吃么?” “不。”庄秋水面无表情,“还有一份儿是他的。”说着伸手一指我。 我脑门上一时汗滴与黑线齐飞:这个庄夫人啊…… 两张一模一样的脸带着一模一样的表情用一模一样的动作望向我,我淡淡地道:“庄夫人真是好人,连我这个下人都关心到了。” 一模一样的两个人这才扭回脸去,对着庄秋水谢过了庄夫人,并且把他送到门外。 楚龙吟坐回座位,看了看桌上的糕点,又看了看我,笑道:“小天儿果然讨喜,竟得了庄夫人的缘法,不过是见过一面便这么上心,倒是我和小凤儿沾了你的光了。” 心中一凛,知道他起了疑心——前儿他还试探过我来着,这家伙是头狐狸,枉费心机同他解释也没用,便索性什么也没说。 楚大狐狸见没能诱我开口,便舔了舔嘴唇,贼贼一笑:“不过呢,小天儿你也沾了老爷我的光呢,前儿若不是老爷我让你送庄先生回去,庄夫人也见不到你不是?所以嘛……你的这份儿莲子糕就当孝敬你家老爷我的了!” 我噗的,这流氓居然打的是莲子糕的主意! “喂——”楚凤箫起身走过去,“你别丢人了,哪有主子抢随从吃的的?”边说边把我的那份儿莲子糕拿在手里,回身准备给了我。 “嗳呀你个臭小子,”楚龙吟长臂一伸勾住楚凤箫的脖子硬是把他箍了回来,一用力仰面压在桌上,楚凤箫挣扎着要起身,却被他伸了一条长腿压住,“我倒不知道几时你两个关系好成这样儿了?莫不是见我家小情儿比你那位长随机灵讨喜便想自己要了?” “胡说什么!快放开我!”楚凤箫抡起一拳,被楚龙吟偏脸避过。 “嗳,你若当真想要,说一声儿我给你就是了。”楚龙吟摇着头轻叹。 “真的?”楚凤箫停下手,望着他问。 “假的。”楚龙吟咧起个大大的灿灿的笑。 “混蛋!”楚凤箫又是一拳砸过去。 “小凤儿,你这拳头是用来挠痒痒的么?用点力嘛!”楚龙吟谑笑着避开,却被楚凤箫紧跟而至的第二拳击中左肩,立刻便打了鸡血似地反击回去,兄弟两个便在铺满公文的案子上扭打起来。 正闹得不可开交,突听得门又木木地响起,楚龙吟一边箍着楚凤箫的胳膊一边道:“进来吧庄先生。” 庄秋水推门进来,面对桌上两名姿势奇特扭在一处的家伙眼皮儿都不眨一下,只向我语无波澜地道:“家母请你今日一起用晚饭。”见他鬓边发丝有些纷乱,似乎是因为方才来的那一趟忘了转告这事儿,回去被庄夫人敲打了一顿,这才又来了一趟。 桌上那两只各自从奇怪的角度向着我望过来,我只作淡然,点头道:“谢庄夫人好意,晚辈自会过去。”——有必要向庄夫人强调一下我现在的处境,她这虽然是关心我爱护我,可也给我平添了不少的麻烦,绝不能再发生这样的事了。 庄秋水一走,楚家那两只也停止了内战,楚凤箫抻抻衣衫,拿起给我的那碟子莲子糕向着我走过来,被楚龙吟伸手飞快地抢走了一块,整个儿放进嘴里,还冲着我眨眼睛。 楚凤箫回过头去无奈地瞪着他:“你以为你多大了?” 楚龙吟嘬着手指,发出响亮地“啵”地一声,咧开个灿烂无比的笑容:“比你大。” 一晌无事,至晚饭时楚龙吟那大无赖居然非要一起去庄夫人那里蹭饭吃,还让小厮去外面酒楼里买了好菜回来,楚凤箫说他不跟着丢那人,自己回了内宅前厅吃饭,我也只好硬着头皮舍命陪流氓。 庄夫人没料到楚龙吟也一并来了,看向我的目光里带了些歉疚,显然是明白了自己这番好意办了错事,却不敢在楚龙吟的面前表现出什么,忙忙地请楚龙吟在首座上坐了,庄秋水在下首坐陪。 我在楚龙吟身后侍立,他扭过脸来冲着我笑:“今儿庄夫人请的是你,你戳在后头做什么?来来,坐老爷旁边儿来。” 我才不愿挨着他坐,便淡淡地道:“小的不敢,就在这里侍奉老爷吧。” 他忽地一伸手握住我的腕子,硬是把我拉到前头来,按坐在他旁边的椅子上,笑道:“还得老爷我亲自请你不成?臭小子。” 庄夫人一看见他拉我的手,眼睛立刻就直了,连忙起身执了酒壶插到我俩中间,边给楚龙吟杯中倒酒边笑道:“本不知大人要来,没准备好菜,还劳大人破费,真是不该,来来,我为大人倒上一杯,给大人赔罪。” 楚龙吟被庄夫人这么一挤便放开了我的手,口中说着客套话,目光却从庄夫人的肘弯间望过来,冲着我似笑非笑。 我别开目光,不看他也不看庄夫人,怀疑就怀疑去,难不成他还能猜出我是穿越的! 庄夫人坐回自己位子,端了酒杯冲着楚龙吟笑道:“犬子不擅饮酒,就由我这个当娘的代为敬大人吧。” 楚龙吟便也端起杯笑道:“婶子不必客气,我同秋水情同手足,您若不嫌弃,便当我是自家人就是。来,小侄先干为敬。”说着端盅儿一饮而尽。 放下杯子,楚龙吟目光瞟向我:“傻小子还呆坐着做什么?给庄夫人倒酒,今儿你是正客。” 庄夫人连忙笑道:“不必不必,我也就是前儿看见了这孩子,觉得乖巧老实招人疼,心里头一喜欢,就想请他过来说说闲话吃吃饭,原就是家长里短的事儿,不成想把大人你也给惊动了,实是我的不该啊。” 楚龙吟就势向我笑道:“庄夫人如此看重你这傻小子,还不敬庄夫人一杯?” “不必不必,”庄夫人又连忙笑着阻止,“这孩子年纪还小,别让他喝酒了,我先自罚一杯吧!” 楚龙吟没有多说,只是勾着唇笑,待庄夫人才一落杯,他便突然地问道:“上回婶子说的那位姑娘的事儿可有眉目了?” 第18章 楚龙吟的恶趣味 庄夫人一个反应不及愣在了当场——她哪里是楚大狐狸的对手,只怕这样下去用不了几句话就要露出破绽来。我在桌下轻轻用脚碰了碰庄夫人的脚,庄夫人如梦初醒地笑道:“多谢大人还惦记着这事儿,不急不急,人海茫茫的,找个人哪里就那么容易了呢。来来,大人喝酒。”说着起身又要去给楚龙吟斟酒。 我伸手将壶接过,只作礼貌地道:“夫人请坐,让小的来就好。”然后起身先替楚龙吟倒上,又替庄夫人倒上。 楚龙吟笑眯眯地捏起酒盅儿,转眸望向一直呈木头状坐在那里的庄秋水,道:“秋水见过那姑娘的长相,不如明儿个到我那书房里去,让凤箫替你拟一张那姑娘的画像出来,然后制成榜文张贴出去,相信找起那姑娘来就容易得多了。秋水的意思呢?” 这楚大狐狸忒个狡猾,知道庄秋水为人木讷不擅说谎,便避开庄夫人直接问到他的头上。庄秋水才要张口,身子却突地顿了一顿,望向庄夫人,木木地问:“娘,您总是踩我做什么?” “咳!”楚龙吟笑呛了,连忙假借喝酒掩饰,我望着这位无与伦比的庄先生几乎要翻了白眼儿,庄夫人在那里是又气又急,怒声道:“你——你个木头疙瘩!为娘、为娘的意思是要你去敬你们大人一杯!你、你怎就这么迟钝呢?!” 幸好庄夫人反应不慢,用这话混了过去,但是庄秋水却是纯天然的直人一个,根本想不到那些弯弯绕,仍旧木声木气地道:“娘不是不许我喝酒么?” 庄夫人现在只怕是恨不得自己这木头儿子赶快醉死过去算了,咬着牙道:“今日咱们家做东,可以破例——还不赶紧给你们大人斟酒!” 庄秋水哦了一声,起身从我这里要过酒壶去替楚龙吟倒上,而后又往自己杯中倒上,端起来道:“大人,请。” 楚龙吟笑着同他一起干了,趁庄秋水还没有醉倒之前,说道:“就这么定了,明儿去我那儿拟像罢。” 庄夫人想要开口找借口阻止,被我在桌下碰了碰她的脚拦住了。眼下说得越多楚龙吟的怀疑就会越重,倒不如什么也不说得好。 庄秋水如所有人预料的那般很快呈伏尸状倒在桌上,庄夫人叹了一叹,道:“我这个儿子就是这么不争气,让大人见笑了。大人且稍坐,我先把他弄回房去。” 楚龙吟笑道:“婶子不必忙了,天色不早,小侄也要回去了。”说着起身,向我道:“过来搀着庄先生。”便同我一左一右地将庄秋水架起来送回了房间去。 庄夫人不好再多说什么,只得强作笑颜地把我们俩送到院门外后方才关门回去。楚龙吟便摇了扇子慢慢悠悠地边赏月色边往回走,我也只好慢慢地跟在他的身后。 走了半晌,忽儿听得他轻笑了一声,道:“我始终想不明白:你既不想做奴仆,为何又不肯说出你的籍贯在何处呢?” 没想到他如此单刀直入地问了出来,于是我也不想再同他绕弯子,便道:“我若说我某天醒来时失去了记忆,你可会信?” “我信人会失去记忆,但我不信这失去的记忆中只包含了家世、来历、亲友、籍贯,而不包含曾经读过的书习过的字。”楚龙吟不紧不慢地道,“纵然果真如此,你的表现却昭示着除了身世来历,你什么都没有忘记。换作是你,你认为这借口可信么?” 的确不可信。我除了说服他相信我是个穿越者之外恐怕没有别的办法能够让他打消对我的怀疑了——然而穿越这件事儿哪怕是放在现代也不见得能被人相信,更莫说对个古人说起了,这根本不可能成功。 所以我只好保持缄默。 楚龙吟回头看了我一眼,继续笑着往前走:“老爷我对于你的身世来历并不感兴趣,所以今儿个特意同你打个招呼——以后不必再费心遮掩或是躲躲藏藏的了。你现在是我的长随,只管尽你的职责就是,只要不违法不害人,老爷我也不会无缘无故打你板子或是发卖了你。可听明白了?” 他这语气听来让人火大,我哼笑了一声道:“我本非奴仆,落得今日全是拜大人你所赐,籍贯不过是一纸证明,抵得过一个人的自由么?!青天大老爷你还真不把老百姓的意愿当成一回事儿呢。” 楚龙吟停下步子,转回身来看着我,脸上不愠不恼,仍是悠悠的笑:“你‘本非奴仆’?既然你失去了记忆,又如何知道自己本非奴仆?” 不小心被他抓住了语柄,我一时间卡了壳,只好不再作声。 楚龙吟瞟了瞟我因怨恼而紧紧握成拳头的手,愈发笑得气人,几步晃过来,合起手中扇子,用扇柄一挑我的下巴,笑着道:“人不大,气性不小。莫非你认为老爷我冤了你?” 没……确实没有,只是这个混蛋太让人火大,根本没法子对他保持心平气和。偏开脸避开他这把猥琐的扇子,懒得再同他理论,既然这奴仆他让我当定了,我就还按着自己的计划来就是了。 楚龙吟看着我坏笑了一声儿,转身继续往内宅走,进了门依然是宽衣洗漱洗脚丫子那一套,由于今日时间尚早,他倒也不急于睡觉,只是歪在窗前凉榻上看闲书,还可恶地让我坐在榻沿儿上给他捶着狗腿。 轻一下重一下地不想让他太过舒服,他却也不介意,唇角噙着笑只管看书,看了那么一阵,忽地揉揉眼睛,道:“老爷我看得眼睛疼……小情儿,你来给老爷读罢。”说着将书递给我,眼睛一闭歪在枕上,一副爽歪歪的表情。 “从哪一段开始?”我冷冷问他。 “唔……我看到了‘董生伸手挑向金钩,下了红绡帐’这段,就从这里开始读罢。”楚龙吟闭着眼道。 “‘董生伸手挑向金钩,下了红绡帐’,”我找到了他所说的这一段,继续往下读,“‘却见素兰小姐早便迷离了翦水眸、微启了樱桃口,云鬓斜堆,酥胸半……’——!!!!” 我一下子刹住了嘴,气瞠地瞪住身边这个可恶至极的流氓男人——他——它——它这个混蛋!混蛋!居然——居然让我给它读色.情小说!我——我咬死它!啊啊! “嗯?”他微启眼眸睨向我,“怎么不读了?” “读不了。”我咬牙道。 “有不识得的字么?”他重新闭上眼睛不紧不慢地问。 “没有。”我狠狠地瞪他,虽然他看不见。 “那却为何读不了?”他万分邪恶地明知故问。 “我不读这样的书。”我硬声道。 “你不穿衣服,所以老爷我就得光着么?你不吃饭,所以老爷我就得饿着么?”他仍旧闭着眼,一手伸进半敞的前襟里挠着痒,闲闲地说道,“你若不愿读也罢。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奴大欺主的罪名可是不小,念在你是初犯,老爷我可以从轻处罚——就收回你那一成的奴籍罢。” “你——”我气得脱口道。 “‘你’?”他睁开眼来似笑非笑地望住我,“雄伯没教过你做奴仆的规矩么?用‘你’字来称呼老爷我可是大不敬呢。你倒是说说看,这一次老爷我该如何罚你才好呢?” 好汉不吃眼前亏、好汉不吃眼前亏!我拼命劝慰自己要淡定要忍耐,鸡蛋碰石头的结果显而易见,我,我特么的忍! “小的错了,老爷勿怪。”我面无表情地望着他。 楚龙吟坏笑了一声,道:“罢了,既是初犯,下不为例。读罢。”说着又闭上了眼睛。 暗暗做了几个深呼吸,重新接着方才的往下读,强迫自己不去思考这书上的内容,语声冷硬如金石之音,饶是如此,读至那十八禁三十六禁七十二禁及特么的一百零八禁的地方时仍是扛不住地放低了声音,以至于楚龙吟这混蛋干脆坐起了身将耳朵凑到了我的唇边听。 至一串“嗯嗯啊啊”的语气助词之处时,我实在是读不下去了,抬眼瞪向他,咬着牙道:“罚我罢,我领了就是!” 楚龙吟忽地放声大笑歪倒在榻栏上,泪花都笑迸了几颗,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小情儿果然老实……让你读你还当真读了!……有趣儿!小脸儿通红忒个有趣儿!——你是女人么?是女人为何还敢看斯书、读斯书?——你是男人么?是男人读读这东西又有何妨,何至脸红如脂?——真不知该说你是过于老实了还是过于无畏了!哈哈哈哈哈!” 我脑中一片空白——这个混蛋故意耍我故意整我故意玩儿我!吓唬我要收回我那一成奴籍、给我惩罚,全都是假的——全都是故意的!他不过是在试探我!女扮男装的我再怎么掩饰也是会有些娘娘腔的,若不是此前他没收了楚凤箫借给我的那四本书让他不敢相信我是个女人,只怕我的真身早便给他揭穿了。然而今天通过庄夫人主动约我吃饭以及在晚饭时的反常,让他怀疑了我就是庄夫人想要找的那个“姑娘”,可是庄夫人却偏偏又不承认,他便随手拈了这么一计来试探我的真身,倘若我当真是女人的话,必然打死也不肯读那本书——这天下还有谁能想出这么混蛋的主意来试探人的性别的?!——他这个亘古第一大流氓大痞子大恶棍! 从未有过的愤怒涌入脑中,我扔下书纵身向他扑过去——也许是我扮男人扮得时间太长,又许是女人也有暴力的一面——不管怎么说,我实在是无法忍受了,我要揍他——哪怕明知不是对手,我也要揍他——哪怕事后会捱他板子被他卖掉或是打入大牢,我也一定要揍他——这一刻我什么都不想顾什么都不想管,我就是想揍他——我不奢望揍得他鼻青脸肿血花四溅,我只求让他疼一下,让他疼!否则他就不会知道我有多么的愤怒,我要让他知道! 我扑在他身上挥起拳头砸向他那大笑着的脸,被他伸手攥住了我的手腕,我又挥起另一只手,仍被他眼疾手快地攥住,挣脱未果之下,我俯下头,一口咬住了他因拉扯而露在襟外的右肩肩头,狠狠地咬下去,恨不得吸他的血吃他的肉。 他用力坐起身,想要站起来挣脱我,可我死死咬着他只是不肯松口,他踉跄了一下又倒回榻上,翻身把我压在身下,用一只手将我的两只手摁在榻上,另一只手去捏我的下颌,硬是把我的嘴捏开松掉了他的肩头,攫起我的下巴,让我仰脸对上他那双眸子,带着些许好笑,带着些许疑惑,甚至还带着些许不知名的动容,强势地撑进我发红发涨的眼中来,不容闪避。 “臭小子,”他唇角勾起笑,掩去所有他险些泄露的心思,“你属狗的么?” “我是人。”我气喘着狠狠地瞪着他,“你把我当成什么?狗和猫?任由戏弄?” 他看着我发抖的嘴唇,看着我不肯眨一下的眼睛,半晌才又笑道:“不许哭——老爷我最讨厌娘儿兮兮的男人!” “我没哭!”我怒声道。 “没有么?你眨下眼我看看。”他笑着压下脸,呼吸喷在我的口鼻间。 我倔强地继续瞪着眼睛狠狠看他,他却忽地将唇一撮,冲着我的眼睛轻轻吹了口气,条件反射之下我的眼睛一眨,两道泪水就这么顺着鬓角滑了下去。 我愤怒又难堪,挣扎着想要推开他,可他沉得像头熊般压在我的身上纹丝不动,令我连飞快地擦去泪水以遮掩我的脆弱的机会都没有。 我继续瞪着他,用凶狠的目光告诉他我并非软弱。他望着我,在我眼角的泪光里闪了闪他的眸子,而后舔舔嘴唇,笑道:“都是男人,难道还要老爷我给你擦眼泪不成?” ——他相信了?相信我是个男人了?相信我只不过是个会被他轻易欺负哭的娘娘腔的男人了? ——依旧不可饶恕! 我猛地向上抬起头,用额头狠狠地撞向他的面门,就听他“唔!”地痛呼一声,松开了我的手,捂着脸直起身子靠在了榻栏上。我飞快地从榻上翻身起来跳下地去,冷冷瞪向他道:“我的命就在这里,要打要杀悉听尊便!” 第19章 听众 楚龙吟捂着下半边脸望着我,然后拿开手,露出挂着两道鼻血的瑰丽面孔,既未生气也未笑,只是向后一靠,倚在榻栏上,淡淡地道:“周天,做老爷我的长随,你觉得委屈是么?那好,我来问你:之于你的籍贯来历问题,老爷我堂上堂下问过你不下三次,你次次回答不一,且无法提供籍贯证明,按照我朝律法,无法提供籍贯证明且无法查实身份者,一律视为无籍流民,即俗语所谓的黑户,老爷我如此对你断定,对还是不对?回答。” “……对。”我咬牙作答。我确实对这肉身的来历一无所知,她是个乞丐,若我如实告诉楚龙吟便无法解释我识字且还会写字的原因了。 楚龙吟便又淡淡道:“我朝律法又有规定:凡无籍流民,不得从事买卖,不得从事生产,对此刑罚有三:其一,流刑三千;其二,终身行乞;其三,没入奴籍。老爷我念你年岁尚小,恐抗不住流刑之苦,又见你通文识墨,终身行乞又将你之才埋没,因而酎情量刑,判你没入奴籍,若侥幸得遇明主,知才善用,总好过流放亦或乞讨——老爷我对你所作判罚,对还是不对?回答。” “……对。”我不得不承认,判我为奴的确已是最好的结果。 “身为长随,主子衣食住行坐卧起居皆在你职责范围之内,铺床叠被梳洗更衣,端茶磨墨打扇捶腿,随时答应随时听唤,样样是你分内之事。无论你是男是女,婚丧嫁娶身家性命,依法依理皆由老爷我掌管——你人都是我的,正如我的左手右手之于我,我正正当当用自己的‘手’洗脚沐浴读杂书,对还是不对?回答。”他说着用手一抹脸上鼻血,满面委屈。 ……是……是,这里是古代,他是古人,在他以及所有古人的认知里,他对于我所作出的种种行为完全没有不妥,他要了我的命都属正当,何况只是让我给他读一本不正经的书? 我又忘了,忘了自己身在古代,一己之力何以对抗整个社会?我只是个女人,无权无势无依无靠,甚至对这个时空的环境都并不了解,我哪里有那能耐去颠覆什么?能做到自保无虞就已经是幸运了。如果一个人无法融入他所身处的环境,那么他注定会被环境所淘汰。 所以,我要做的和仅能做的只有把自己变成一个真真正正的古人,用古人的思维去同古人相处,用古人的行为去过古人的生活。楚龙吟是古人,我非用现代人的道德标尺和行为准则去衡量他的话岂不是相当可笑? “对。”我低声回答,暗自叹气。不甘又如何?无奈又怎样?我什么都改变不了,只能改变自己。夹缝中求生存、伤自尊什么的还不都是为了要活下去?——对,我要活下去,我已经销去了一成奴籍,前途并非一片黑暗!我还是有机会有希望的,都已经迈出了十分之一的征程,岂能因小小的挫折就轻言放弃?! “那么你今儿咬了老爷我,还把老爷我揍出鼻血来又所为哪般?”他望着我由怒转平,由平转静,又由静转而重新充满希望的眼睛,唇角勾起一抹浅笑。 “请老爷责罚。”我淡淡地垂眸道。道不同不相为谋,我和他甚至不是一个时代的人,就更不必再就什么平等自由范畴内的东西争辩下去了,为了最终的自由,我忍就是——不忍又能怎样呢?早日自由,早日得脱,早日离他远远的——惹不起我还躲不起吗? “责罚?唷……小的我可不敢,您老这脾气,不过是念本书便连咬带撞的,真要责罚起来您老还不得把小的我大卸八块了?”楚龙吟仿佛知道我已调整好了心态,于是又露出了那流氓气来,站起身表情痛苦地伸了个懒腰,转而又故作忿忿地道:“老爷我这儿还有一肚子气待发呢——惹不起你我还惹不起楚老二不成?!”于是迈出门去直奔了楚凤箫的房间。 我在原地深呼吸了一阵,慢慢令情绪回落——长此以往,我只怕会成为一名绝世忍者的,神马鸣人佐助的都是浮云。 当最终心平气和地从里间走出来时,便见楚凤箫边理着自己乱做一团的头发边迈进门来,脸上带着些怒色地问向我道:“那混蛋发的什么疯?” “他正常过么?”我坐到自己的床上,歪头靠住床栏,闭上眼睛。 “小天儿?”楚凤箫发现了我的不对劲,走上前来轻声问道,“怎么了?” “没事,有点累。”我淡淡地道。忽觉一只温热的大手覆上了额头,睁开眼看,见楚凤箫偏身坐到床边,眼里满是关切。偏头避开他的手,我坐起身笑了笑:“放心,我没事。” 楚凤箫仔细在我脸上看了一看,好像猜到了什么,微皱着眉道:“他是不是捉弄你了?” 我耸了耸肩:“下次你可以跳过这个问题直接问‘他又怎么捉弄你了?’。” 楚凤箫笑了一下,既无奈又抱歉地道:“我哥他……又干了什么招人厌的事儿?” “他老人家让我给他读‘董生伸手挑向金钩,下了红绡帐’。”我可不想吃了亏全咽在肚里,楚凤箫既然把我当朋友,那我也有义务让他行使听朋友抱怨的权力。 “噗——”楚凤箫没能忍住,笑喷后又连忙向瞪着他的我表示歉意,“他还真是混得没边儿了!不过……我不是因为他是我哥就这么说啊——我觉得,这个也不算什么大事儿吧?都是大男人的,你、你别为这个气得脸都白了啊……” 男人男人,我还真是自作自受了,就因为把我当了男人那混蛋就跟我开这样的破玩笑,就因为把我当了男人我就不能因为这事儿气白了脸了?! “都是大男人就可以随意捉弄我了哈?”我歪着头瞪楚凤箫,“你把那书念给我听听!” 楚凤箫大约看过那本书,因此也歪着头想了一想那书中内容,讪笑着道:“是不大好念出口……”然后瞟了我几眼,许是见我脸上难掩疲倦,便抬手拍了拍我的肩,带着歉意地轻轻叹了一声,道:“哥哥那人就是爱开玩笑了些,还请你莫要太往心里去,他其实并不是不尊重,相反——他是太把人看得无分尊卑了……” 我嗤笑了一声,道:“他可是知府大人,是官,为官的最该尊卑分明才是,否则岂不是要得罪许多官场之人么?” 楚凤箫笑道:“他又不傻,心里想的又不必做到表面上来。你跟着他时间还短,待了解了他便能知道——他越是不喜欢的人应对起来便越客气有礼,他越是亲近的人便越爱开些没大没小的玩笑。他的上一位长随——就是摔断腿的那个,大哥自始至终都对他淡淡的,没什么话说,也极少指使他干什么事去,而对于你呢……我看得出来,大哥是蛮欣赏你的,且……你这不卑不亢的性子、不服输不认命的坚强都很对他的脾气,倒也同他的不分尊卑、不滥施同情的作派十分相像。所以……我倒认为他同你开玩笑并非意在欺小凌弱,而是纯粹的欣赏与交流——呃,虽然这种方式实在欠人捶了些。” 我笑:“‘不分尊卑’?你们古人——我是说,你们做主子少爷又是读过圣贤书的好像最不该说这话罢?这不是大逆不道么?主为仆纲、主尊仆卑,这些不都是老祖宗留下的训诫箴言么?敢说这话你也不怕被人责你个妖言惑众?!” 楚凤箫哈哈一笑,道:“若是别人当然说不得的,不过对于我们这位名刹高寺里出来的楚大高僧来说,众生平等正是我佛教义,又岂能是妖言惑众?” “高僧?”我疑惑道。 楚凤箫敛了些笑意,多了份感慨,慢慢道:“说来话长。家祖尚在世时,一心想要我们楚家出个做官之人以光耀门楣,而到我们这一代呢,母亲生了我们兄弟两个,家父的意思是只要一个当官就好,另一个可以经商或是做些别的营生,如此既有点儿权又有点儿钱,两相补益,进退都有余地。我们兄弟两个从小一起读书,谁去考功名都是可以的,于是家父便问我们自己的意思,大哥说他不想做官,家父便让我去考功名。” “却谁料大考那年,我突患恶疾,险些一命呜呼,家中请遍了医术高超之人都束手无策。忽有一天,城里来了个行脚僧,因说眼看便是观音娘娘生辰,寺中打发所有和尚前往各地大行善事,以此为贺,偏巧这僧人是个懂医的,在街上支了摊子,接连医好了十几个人,家父便抱着一试之心将那僧人请回府来为我医病。那僧人望闻问切过后便对家父说,我这病治好不难,只是病愈后需同他一起回山,从此皈依佛门,青灯木鱼终此一生……” “这又是为什么?”我忍不住插口,“治个病还要把人拐走,当真是佛门弟子哪能干这样的事?!” 楚凤箫笑了笑,道:“家父问其原因,那僧人说观我面相属心思甚重之人,一但纠葛上某事或某人,便再也无法放开,因而生出心病,由心病生心魔,魔入膏肓,无药可医。若要保我一生平安无虞,只有出家为僧一途。” 我忍不住睁大眼睛仔细看向楚凤箫这张俊美柔和的脸,却怎么也看不出什么心魔重的样子来。楚凤箫好笑地敲了我脑袋一下,道:“你能看什么来?!若我这点子心思轻易能被人看出来,我也别在这儿混师爷干了!好好听着!” 于是便接着方才继续往下讲道:“毕竟自己骨肉性命重要,家父当时急于将我治愈,便勉为其难答应了下来。之后那僧人开了方子,我连服了七天,果然药到病除,彼时又提及化我出家之事,家父家母却百般为难起来。” “天下父母心,谁能舍得自己孩子一辈子再不见面、恩情两断、从此出家去过那清苦生活?然而家父又是重诺之人,不愿出尔反尔,两下里十分为难。正值此时,大哥得知此事,竟自告奋勇愿代我出家修行。都是父母骨肉,家父家母自然也是不肯同意,却谁料大哥当晚便悄悄溜出府去,找到那僧人,跟着去了山中。” “家父费尽心思寻遍京都附近寺庙皆无大哥影踪,如此过了三年,忽一日大哥竟然自己回到了府中,问他那寺中何以肯放他回来,他也不实说,只道是自己修为太深,那寺庙太小供不起他这尊大佛——当然不会有人信他,然而这一回来大哥就成了这么一个玩世不恭的性子,倒真是让人疑惑——明明是去了佛门清静地修身养性,却不成想反而比修行之前更变本加厉了七分。” 楚凤箫说至此处便是一阵轻笑:“想来他这不分尊卑贵贱的想法儿便是在寺里修行时产生的,只不过他太爱玩闹,打趣这个捉弄那个,常常令人当他是恃身份而骄横,其实这又何尝不是他的一种伪装示弱的方式呢?太过精明内敛反而易树敌罢?尤其后来家父又提起叫我们两人一个考官一个经商之事,哥哥说他既不想做官也不想经商,只想做个天下第一大闲人,四处游山玩水——家父恼他胸无大志,狠狠给了顿板子,又怕他犯起混来跷家开溜,便硬是逼他同我换了一换——由他去考功名做官,以将他牢牢地拴住。” “架不住家父那里以断绝父子关系相逼,大哥只好去应考,果然做了个县令。而我呢,这三年来我也没有再去赴考——哥哥替我在山中苦修,我却考了功名享受荣华富贵,这样的事如何能做?!且我也同样不喜欢经商,又怕家父也来逼我,便想了个折中的法子——所谓打虎亲兄弟,这做官就好比骑在虎背上,一招一式都马虎不得,大哥那样的一个性子,虽然常常装混作骄掩人耳目,却毕竟年轻,又无依仗之势,只怕无意中做了什么事得罪了什么人都不自知,倒不如我伴在他身旁,兄弟齐心,也好彼此有个照应。家父觉得有理,这才同意了我做大哥的师爷。” 第20章 如何相处 “且不说我了,只说大哥他——虽然性子顽劣了些,却从不无故损辱他人,而对仆从家下也绝未打骂刁难过,小天儿,你消消气且仔细回想——纵然大哥时常开你玩笑,哪一次不是点到即止?可有辱骂过你?可有责打过你?甚至——可曾稍作大声地呵斥过你?” 楚凤箫说至此处凝眸望住我的眼睛,诚恳地道:“或许你认为我是在替自己哥哥说话,对此我也只能说……我已尽力保持中立地对你讲述我大哥真实的那一面了。他是我的嫡亲哥哥,而你是我的……唯一知己,我只望你我三人能好好相处亲如一家,若哥哥的玩笑太过份而令你恼火,我在这里替他向你赔罪了。” 说着起身对着我便是深深一揖,我一把扯住他的胳膊拽他起来,低声道:“他是他,你是你。我要的不是一句赔罪的话,我只要他的一个尊重。” “小天儿,我知道你此前从未做过奴仆,不习惯被人使唤低人一等,”楚凤箫语重心长地望住我道,“然而你既名义上是大哥的长随,就总要装装样子做做事——自从上一次我自作聪明地想要帮你而适得其反之后,我这才明白了在一个大家庭里怎样才能保护我想要保护的人:护着宠着,那不是真的保护,越护便越造成伤害——这一点你亲身体会过的,应当明白。” “你做不惯下人,认为伺候人就是对你的羞辱,设身处地的想,换作是我在你这位子上,只怕也同你的心思是一样的。然而事实已是如此,你无法给出你真正的籍贯,大哥不能违法办事,没入奴籍对你来说是已是最好的结果,而这结果……我若说是你自己所选不知你是否会生气?毕竟大哥并没有硬说你没有籍贯,这是你自己给的答案,不是么?” “既然已是奴籍,你就只能暂时接受这现实,低头并不意味着屈服,人首先要保得自己有立足之地方能更好的活下去,对不对?大哥同我一样,明知你此前不可能是奴仆,但他仍指使你做事,实际上是对你的一种保护——合府上下这么多下人,这么多双眼睛,这么多种心思,你能保证没有眼红于你嫉妒于你的?大哥若当真什么也不让你做,只怕用不了多久便会谣言四起、暗鬼丛生,你小小的年纪,可经得住那些小人的排挤打压么?你再细想一想:大哥指使你所做的事情哪样不是轻而又轻闲而又闲的活儿?那都是他估摸着你能干的安排的,这其中可有你做不来的?” “大哥就是这样,面恶心善,他对人好从来不愿被人看出来,因为……”说至此处,楚凤箫突然坏笑着放低了声音,“那样会让他不好意思,他会害羞的——真的。” “好了好了,”我举双手作投降状——尽管他看不懂这手势,“我服了,真服了。” “服了什么?”他嘻嘻地笑。 “服了你们哥儿俩了!都是高人,都是神仙,我哪个也惹不起,行了吧?”我无奈道。 “你不生气了?”楚凤箫将脸凑近到我的面前,闪着那对亮亮的黑眼珠,像个在讨大人欢心的孩子。 “说不生气是假的,只不过诚如你所言,我还是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了,”我自哂道,“我应该先放下所有一切,什么自尊,什么自傲,统统扔掉,当做自己一开始就一无所有,然后再来适应这个世界,也许这样就会好过许多,不必那么纠结……在傻瓜的眼里,世界永远是单纯和快乐的。我应该让自己变成一个傻子,一个从身到心什么都没有的穷光蛋,这样的话才更易于满足,更易于快乐。” 楚凤箫望着我,眼底里是难掩的疼惜,他轻轻伸出手来托起我的下巴,低声道:“没必要的……小天儿,没必要如此委屈自己。你的症结在于总把自己当成是过客,游离于你现在的生活之外,你总抱着终将离去的心思,不肯把这里当成你的落脚之处,不肯把这里的人当成你的朋友,你的心从未安定下来过,又如何能使你现在的生活安定呢?我相信,一旦你把这里当成是属于你的地方,把我……把我们当成是你的朋友,那时你的心境必然会不同于现在,很多原本不可接受的东西会变得易于接受——人们对于自己的亲人和朋友总会比陌生人宽容得多。不是么?” 不得不承认,楚凤箫是个极其聪明、敏锐、善读人心的思辩者,他的话总能说中我内心深藏着的东西,甚至是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的一些潜在想法。他的话有着不可思议的说服力和劝解力,让人无法再继续恼火和坚持下去。 也许他说得有理,以心换心才能以诚相待,对他是如此,对楚龙吟……或许也会如此。 “我答应你,”我望住他,“在我未销奴籍之前,我会把楚府当成自己的家,会把你当成没有地位高低之别的朋友,也会尽力……试着去‘消化’你那位极品大哥的性子。——今天的事,看在你费了这么多口舌说了这么几大筐苦口婆心令我无从反驳的话的份儿上,就让它过去吧,当做没发生过好了。” “当真么,小天儿?!”楚凤箫眨巴着满是欣慰安心之色的眼睛,一把握住我的手。 “当真,我周天说一不二。”我肯定地答复他。 楚凤箫望着我,好似有什么话想说,憋了半天却一个字也没吐出来,只紧紧攥了攥我的手,笑了一声儿,道:“我真是越来越欣赏你了呢,小天儿,周天。” “喔,欣赏我什么?忍辱负重的精神么?”我甩开他的手,起身伸了个懒腰。 他趁机在我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笑道:“哪儿有那么夸张,还忍辱负重?!——我欣赏的是你的性子,可以安于平淡,可以奋力争取,虽然看上去瘦弱如女子,可却是怎么压也压不垮,坚强如石。有自己的主见,有自己的目标,虽偶尔也会迷惑茫然,但一经想通便当放就放,洒脱干脆,有心胸,有器量,有头脑,有一种别人没有的吸引力。” “哇……原来我是没有缺点的神呢!”我转过脸去笑着看他,“还有没有?今儿一并说了罢,让我一次美个够。” 楚凤箫伸出手来一边扳着手指头一边数道:“肌肤似雪,眉目如画,冷若冰霜,笑若春花,艳如桃李,灿若明霞,通天彻地,神通广大,法力无边,惑乱天下……” 我被他逗得哈哈直笑,拍开他的手,伸出食指去点中他的额头,笑接道:“你这坏蛋,尽说胡话!” 他笑吟吟地望着我的脸,道:“气儿全消了?果然很好哄呢。” “去!”我用手指推了他脑袋一个后仰,待要收手时却被他一把握住,坏笑着道:“‘去’哪儿?你可要同我一起‘去’?” “别动手动脚的,都是男人,别不别扭?!”我想挣脱他的手,他却反而变本加厉,胳膊略一用力便将我拽得向前一个踉跄,径直跌进他的怀里,脸上被他狠狠捏了一把,在耳边低笑道:“都是男人又如何,我是当真喜欢你呢。” “谢了谢了,谢您老人家青眼了!——臭家伙,快放开我!”我挣扎着从他的膝上逃下地,缓了缓神儿后挥起天马流星拳,夹杂着七八个小宇宙向他抡去,他早见机跳起来逃往门外,边窜边坏笑着回头,却正赶上楚龙吟推门进来,哥儿俩撞作一堆,这个便给了那个一拳,那个又飞给这个一脚,转瞬间过了三四招,最终楚凤箫被pia飞至门外。 一看见楚龙吟,我才刚恢复了些的好心情立刻荡然无存,正要摆出庄先生的木式面孔横眉冷对,却见他几大步走到面前,突地冲我一猫腰—— 哟,怎么着?难道这流氓家伙竟然要给我鞠躬道歉不成? 正觉惊奇,却见楚龙吟突地长臂一伸箍住我的双腿,肩膀向着我的腰部一顶,而后直起身子,电光火石间居然把我扛在了他的肩头上!我慌得拼命捶他的后背,招致他一记大掌拍在屁股上。 “你干什么?!”我怒问。 “臭小子,”他迈步往里间走,“自然是要你给老爷我上药,——难不成你还肯主动疼惜你家老爷我么?!” 于是我当真好好地“疼惜”了他一番,在给他肩上那处被我咬破的伤口上药的时候狠狠地摁了几下,直把他疼得呲牙咧嘴才算出了口恶气。 第二天,楚龙吟也没有再提让庄秋水来拟像的事儿——既然庄夫人都不急,那他也懒得多管闲事。 上午审了两件案子后照例回到书房批公文,我靠在内间房门外的门柱子上,捧着本找楚凤箫借来的《山水图鉴》看——昨日之事后,我几乎没怎么搭理过楚龙吟,而他也没怎么同我说话,早上洗漱更衣时两个人就像演默剧似的,谁也没吱声。楚凤箫见我们两个这副样子担心一个不对又戗起火来,便故意说同楚龙吟有要事谈,让我到外间来听唤。且今日的公文似是格外多,他一忙起来基本上就忘记我的存在了——正合我意,眼不见心不烦。 《山水图鉴》是专门介绍天龙朝各地的名胜风景的,除了文字描述还附了插图,虽然知道自己能够销除奴籍去游山玩水的日子还遥遥无期,不过捧着书意淫一下也是一件美事。 正看得投入,忽听见外间门口处有脚步声传来,抬头看去,见是个下人打扮的与我年纪相仿的男孩子跨进门来,长相颇为清秀,只是面色很冷,略带迟疑地看了我一眼,举步便要往书房门里走。 我错了错步将他拦住,轻声问他:“小兄弟有事么?” 男孩子有些防备,盯着我看了看,才低声道:“我是二少爷的长随。” 喔……记得楚凤箫的长随前几天请假回去探亲了,今日想是回来报道的,却原来也是个年纪轻轻的男孩儿。便未再多说,闪开身让他进去。 一时听得里面说了一阵子的话,之后是楚凤箫叫我,跨进门去,见他指着那男孩子冲着我笑道:“小天儿,这是我的长随子衿。”又向那男孩子介绍了我的名字,我便冲他点了点头,他有些拘谨,只垂了垂眼皮儿。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钟情,沉吟至今。”楚龙吟在那厢戏谑地摇着扇子,流里流气地瞟着我——他那流氓细胞终于在沉寂了一阵后又复活了。 楚凤箫“噗”地笑出来,道:“你就癫罢!为上不尊!” “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楚龙吟愈发摇头晃脑,将腿往桌上一跷,拈过笔来在自个儿扇子上划拉了那么两下,而后一亮,“痛饮狂歌眠花底,不羡鸳鸯不羡仙!” 便见那雪白扇面上豁然一枚龙飞凤舞的“癫”字。 楚凤箫只是好笑,不再搭理他。楚龙吟眯起眼来看向我:“小天儿,老爷我这个‘癫’字写得如何?来来,给老爷点评一二。” 我从这白底黑字张扬恣意的笔画中回过神来,只说了个“好”字。 楚龙吟瞪眼笑道:“臭小子,半晌就憋出这么一个屁来?!‘好’?!好在哪里?” “好在……”我抿了抿唇,“下笔如游龙,转折似惊凤,不拘一格,飞扬脱俗。” “呀呀,”楚龙吟笑眯了眼睛,身子往前一探,在我的脸上一阵乱瞄,“难得难得,难得让咱们情儿爷今儿个多说了几句话,更难得这几句话还都是好话!就为这个老爷我今日晚饭也得多喝上几杯才是!” 原来他这是故意逗我多说几句话,我偏开脸不看他,却无意间瞟到楚凤箫在那里看着我轻轻地笑,挑眉望过去,他却又闪开目光,只拿过公文来看。 不过今儿个晚上楚龙吟是没有时间喝上几杯的了,才消停了没一会儿,便见个衙役匆匆跑来,进门禀道:“大人,青槐街玉兰巷现任承议郎胡泽夫于家中遇害,其家属方才至前门报案,正在堂前等讯。” 楚龙吟挠了挠头:“承议郎胡泽夫,正六品下。唔,怎么说老爷我也得亲自过去看看。让前门备轿罢。” 第21章 密室案件 衙役领命而去,待我们四个出得衙门口时,见车轿已备停当,捕快们列队站好,仵作庄秋水身上挎着只木箱站在队尾,那箱子里想必是验尸用的工具。 楚凤箫虽是楚龙吟的弟弟,但于公来说他也只是个师爷,因此没有他的轿子,他便也只能同我和子衿一样跟着楚龙吟的轿子在地上走。于是起轿,一行人径往案发人家中行去。楚凤箫和子衿走在轿子左侧,我走在右侧,才走了没一会儿,忽见庄秋水从后面赶了上来,将手在我面前一伸,木木地道:“家母让我给你的。” 见他那只苍白修长的手上托着一个小小的油纸包,便接了过来将它拆开,一股清凉味儿立时冲进鼻孔,却是一块薄荷膏。“这个?”我问向庄秋水。 “含在嘴里,防暑。”庄秋水面无表情,仿佛在替他娘完成一项任务。 想来是庄夫人见庄秋水拎了工具箱要出门,知道有案子发了,打听到连楚龙吟也要亲自出动,便想到我做为贴身长随肯定也会跟着去的,外面日头正大,恐我跟着车轿跑容易中暑,便让庄秋水给我带了防暑用的薄荷膏。 心中不由一阵感激——如果庄夫人能够打消让我嫁给庄秋水的念头的话,我倒真想把她当成个亲人。自从我穿来这古代,还从没有人能像她这样如此细心体贴地对我好。 没等我道谢,却见楚龙吟忽地掀开轿帘儿探出头来坏笑:“什么好东西?婶子忒个偏心,也不分我一些。”一眼瞅见我手里托的薄荷膏,伸手便抢了过去,“见面分一半,这道理,懂?” 我瞪向他:“那是给我的。” 楚龙吟张嘴便咬去一半,然后递还给我,坏笑道:“给你留着呢。” 看着那薄荷膏上一排整齐的牙印,我忍住想把剩下的这一半丢到他脸上的冲动,重新用油纸包好,向庄秋水道:“替我谢谢夫人。” 庄秋水眼睛都不眨一下地如鬼魅般退回了队尾。 楚龙吟看着我挤眉弄眼地笑:“那一半儿你若不愿吃便都给了我。” 我便把那油纸包狠狠塞到他伸过来的手里,却见他一转脸打开了另一边的轿帘儿,冲着外头笑道:“小凤儿,热不热?这儿有薄荷膏。” 听得楚凤箫在那边道:“怎么谁还咬了一口?” “那是咱们天儿爷咬的。你吃不吃?不吃我可吃了。”楚龙吟语气自然地道。 真是让我哭笑不得。 想来楚龙吟若说那一口是他咬的,楚凤箫肯定不会要,可是说成是我咬的那也一样别扭啊,楚凤箫再怎么着也是个少爷,未见得就肯吃别人咬过的东西呢。 然而出乎我所料的,楚凤箫居然真的要了。楚龙吟空着手落下那一侧的轿帘重新在轿内坐好,脸上是淡淡的笑。 这个家伙……也不是那么一无可取之处。 青槐街玉兰巷离衙门不算近,走了大半天才到,见大门口是先一批抵达现场进行探察的捕快,已将整个胡府封了起来,任何人不得进出。 楚龙吟下了轿后直奔案发现场,却是在后花园中一处石屋之内。 胡家的人在石屋外面站着,个个脸色苍白身体发颤,先向楚龙吟行过礼,便有个三十岁上下的男人上前来道:“大、大人,小的是胡泽夫的胞弟胡泽人,家兄他如此惨死,还望大人给我们一家做主!” 楚龙吟挥了挥手,道:“这个不必你说本府也会秉公决断。且先将这石屋门打开,让仵作进去验尸。” 胡泽人却面露难色,道:“大人……不是不开门,是、是开不了门。家兄从里面将门上了闩,纵是有钥匙也没有办法从外面打开门。” “咦?”楚龙吟扬起了眉毛,“你们进不了这屋子又是如何得知胡大人死在里面了呢?” 胡泽人哀叹了一声,道:“请大人随小的到那边一看便知。” 这石屋原是建于地面之下的,有一道石阶通下去直达石屋唯一的一扇铁门外。石屋的房顶高出地面半米多,并排开了几扇大小相等、没有窗扇的小天窗。胡泽人便领着我们来至这扇小天窗前,向里一指,一句话也没说。 就着从天窗洒进去的光线,石屋里的一切尽览无余——如果不是因为从胡家人的面色和表情中隐约察觉到了几丝端倪而有了些心理准备,只怕这一眼过去我就要惊叫出声了——却见满目的鲜血沾遍了墙壁与地板,而死者胡泽夫的尸体——确切的说,是尸块,零七碎八地洒落在屋子的各个角落里,一颗死不瞑目的头颅正对着天窗的方向,张着嘴,惨白的眼仁似在诉说着他的惨死之冤。 子衿在我的身旁惊叫一声昏了过去,我连忙伸手抱住他,免他磕在地上。面对如此血腥惨状没有人能面不改色,楚凤箫带着震惊地转过脸来看我,却因我的镇定自若而愣了一愣。 这当然不是我炫耀在那一世时至少见过类似死状的尸体不下十次的时候,我连拉带拖地把子衿放到了旁边的一棵梧桐树下,几个亦被尸体惨状吓得脸色煞白的衙役也正在那里休息。给子衿掐了半天的人中才将他弄醒,脸上惊惧未散,拍了拍他的肩膀,让他先在这里缓缓,然后我自己回到石屋的天窗前——楚凤箫一直目不转睛地望着我,让我以为他有话要对我说,便走过去挑眉问他:“怎么了?” 楚凤箫动了动唇角,偏开脸去,什么也没说。 “是谁发现的尸体?”楚龙吟也被胡泽夫的死状弄得皱起了眉,问向背着身不忍看自己哥哥尸体的胡泽人。 “回大人,是敝府下人发现的。”胡泽人忙转过来躬着身道,“因闻到了这石屋里的血腥味儿,一看之下发现是家兄……便跑去通报了小民。” 楚龙吟点了下头,道:“你赶至此处时,屋内情形便是如此么?” “是的,小民受惊匪浅,略略缓了缓神儿后便着人立即前去报案。因无法进得这石屋,只好在此等大人前来。”胡泽人脸上虽惊惧未减,回答起话来倒也条理分明。 楚龙吟低头检查这天窗,楚凤箫便同他打了个招呼,绕到前边去检查那唯一的铁门。便见这天窗不过是在石屋的墙壁上挖出来的四四方方的窗洞,宽窄只能伸进个脑袋去,别说大人了,连三岁小孩也不可能从这窗户里钻进屋去。而从窗口可以很清楚地看见这石屋的门从里面上了闩,也就是说——这是一件杀人分尸的密室奇案! 楚凤箫的调查结果是,石屋的那扇唯一的铁门确实从里面被闩住了,由外面根本无法入内。 这下子想要进屋验尸都成了问题,黑衣森森的庄先生挎着箱子戳在太阳地里化身为木。 如今只好把天窗砸开着人翻进屋去把门打开,由于这石屋壁相当的厚,不能竖着砸,只能把这一排几扇窗砸通了让人趴着进去。 于是叫来衙役们拎上大锤,乒乒乓乓地一通敲打,果然砸通了三扇窗,好歹能让人竖着爬进去了。然而又出现了一个问题:这窗的宽度够了,高度却不够,再瘦的捕快也只能进到胸的位置就卡住了。大家于是四下里张望着找合适的人选,先是瞄中了比我还略瘦些的子衿,七拉八扯地把他揪到了天窗前,子衿才向里看了一眼,就又白着脸昏了过去。楚龙吟目光“啁”地瞟到了我的身上,大手一伸盖上我的头顶,凑过脸来低声道:“小天儿可能胜任?” 不能胜任……也得任一下。眼下除了我实在是没有别人再生得这副能钻天窗的好身材了,我估摸着我这辈子能用到自己身材的机会也就仅此一次,虽然跟人家选美小姐泳装秀展示魔鬼身材什么的性质相差甚远,总算也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展示”过一回了。 不由往那石室里又偏头看了一眼——尸体我是不怕的,只是窗口距离石室地面有点高,便道:“找条绳子拴住我的腰放下去吧。” 楚龙吟唇角一扬,给了个“真是好孩子”的夸奖的笑,一拍我脑瓜,向着旁边的衙役道:“找绳子,放小天儿下去。” ——这家伙,原来也会正经地叫我啊?! 半晌将绳子找来,我将它绕在腰上,才系好一个活结,却见楚凤箫忽地过来又替我解了开来,我抬眼看他,他却低着头不看我,只道:“笨小子,这么系在腰上不勒得疼么?!”边说边一弯腰,竟将那绳头从我的双腿间穿了过来,一霎间我只觉自己由内而外彻彻底底地石化在了当场,脑中轰然一声一片空白。我想装着无所谓,可这肉身易脸红的体质早就出卖了我的意志,脸上烧得几乎要喷出火去——这下子……说啥也不能暴露自己女儿身的身份了。 楚凤箫拿了绳子在我两腿的腿根处各绕了几圈,最后才在腰上绕好系紧,倒是同登山结的原理大同小异。这才抬脸看了我一眼,却不由又怔住了。 知道被他看到了我脸红的样子,连忙偏开头,假意用手在脸旁扇了扇风,装作脸红是天热导致的样子,也顾不得能不能蒙混过去了,二话不说地便俯下身往窗里钻,忽地被谁在屁股上踢了一脚,转回头去,见楚龙吟似笑非笑地立在身边儿道:“傻蛋儿,想脑瓜儿先着地么?” 反应过来,调了头,让脚先进去,然后才慢慢蹭着往窗里进,到胸的位置时果然有些卡,便深吸了口气硬是挤了进去——如果因此而造成我可怜的胸部发育不良,我就撕了楚龙吟那王八蛋。 几名衙役在外面拽着绳子将我慢慢地放下地去,浓重的血腥味儿冲鼻而入,熏得我几欲作呕。小心地落在靠着墙壁摆放的书桌旁的地上,腿有些发软,踉跄了一下才站稳,听见楚凤箫在上面轻斥着放我下来的那几名衙役:“慢着些!四个人还扯不稳绳子么?!” 仰头向上望去,见天窗口是楚龙吟那张笑得略带深意的脸,瞟了眼蹲在他身旁的楚凤箫,而后看向我,坏笑着用口型道:“怕了?” 挑起半边唇角赏给他一记皮笑肉不笑的笑脸,逗得他摸着鼻子直劲儿坏笑,再看看他身旁面带担心之色的楚凤箫,脸上又有些发烫,轻吁了口气,收敛心神,低头解开身上绳子,小心翼翼地避过满地的碎尸块,走到门边,才要拉开门闩,想了想又暂时没动,而是低头仔细看了看门闩四周有无异状,这才将门打开。 楚龙吟很快同楚凤箫和庄秋水由门外石阶上下来,庄秋水二话不说直扑那屋中碎尸,楚凤箫也只飞快地扫了我一眼便去四周检查石屋内情况了,只有楚龙吟在我面前停住了脚,伸手弹了我个脑崩儿,低笑道:“小情儿表现不错。说说看,门闩之上可有什么发现?” 我揉着脑门瞪了他一眼,道:“门闩是铁做的,由于这地下比较潮湿,上面已生了锈,锈迹上有几道新留下的划痕,正对着门缝的位置,大人最好亲自过目一下。” “不必了,”楚龙吟忽地伸出一根手指在我的眉心点了一下,笑容暧昧地低声道:“小天儿你就是老爷我的眼睛,老爷我相信自己的‘眼力’。” 少巴结我。 我极其自然地转开头随意望在屋中某处,就好似刚才从耳边吹过去一阵风,压根儿没有人说过话一般,惹得楚龙吟又是一阵低声坏笑,索性一伸胳膊架在我的肩上,整个身体的重量倚过来,懒洋洋地对着屋中的楚凤箫道:“师爷,本府要去问讯当事人案发情况,你便在这里仔细查查罢——小钟留下来做你助手。”说罢又弹了我个脑崩儿,就好像专门同我方才揉脑门的行为对着干似的,然后就留给我个流里流气的背影转身沿石阶离去了。 楚凤箫应过声后却没有回头同我说话,只满屋子检查着蛛丝马迹,而我也正因为那系绳子的尴尬短时间内还不太好意思面对他,再加上这屋内血腥味儿实在难闻,便立在门口通风处静静打量这间石室。 这间石室并不大,东墙一张竹榻,上设枕席被褥,北墙的上方就是天窗,下方是一桌一椅,桌上有油灯茶盏并文房四宝,西墙则是一架书架,南墙上便是石室的门,墙角处一只马桶、一个洗漱架。 胡泽夫的尸体碎块主要集中在北墙这一边,庄秋水蹲在那儿面无表情地翻查着,兴致浓时还把胡泽夫的头颅捧起来细细观察嘴里的舌头。一时听得楚凤箫问道:“秋水,可能看出胡泽夫死了多久么?” 第22章 案情分析 庄秋水语无波澜地道:“从眼睛浑浊程度及残肢僵硬状况来看,死亡时间约为今晨寅初至辰初之内。” 寅初(凌晨三点)到辰初(早上七点),这可是四个多小时呢,范围也太大了些。不过毕竟古代的科技水平有限,且这尸体还被肢解成了数块,只靠肉眼判断还当真不易将范围缩得再小。 “能看得出分尸工具是什么么?”楚凤箫终于转过身来,目光下意识地瞟向我,又飞快地移开,只望住蹲在地上的庄秋水。 我挠挠头,将双臂环在胸前,楚凤箫余光里瞥见我在动,眼睛又不受控制似地往我这边瞟了一瞟,然后又飞快移开,还干咳了一声。 这小子……做什么目光鬼祟? 暂不细想,也望向庄秋水,等他的鉴定结果。便见那木头先生忽地捧起胡泽夫的头将断面展示给楚凤箫看,饶是楚凤箫一个大男人也毕竟不是专门干仵作这行当的,猛地被吓了一跳,直往后退了半步,听庄秋水木头喀嚓地慢慢道:“推测是菜刀。” 菜刀,这很正常,在那一世老爸所检验过的碎尸中,多数也是被菜刀分解的,因为菜刀几乎是家家必备之物,刀刃锋利,有一定的重量,也随处可见。 楚凤箫闻言便向外走,擦过我的身边时也没有看上一眼,听他至石阶上唤来外面随时待唤的捕快们,道:“去个人禀报大人一声,就说胡泽夫死于今晨寅初至辰初之间,凶器是一柄菜刀,先去胡府伙房看一下,若是少了菜刀便多叫些人去搜查一下,务必将凶器菜刀找来。”捕快们领命而去。 楚凤箫折返回来,依旧没看我一眼,只盯着天窗出神。 见这家伙今儿实在有些古怪,我仅剩的那点尴尬也没了,走过去轻轻从背后一拍他的肩,把他吓了一跳,连忙回过头来看我,像干了什么亏心事一般。我歪头看了看他,道:“师爷若是用不着小的我,小的便去大人身旁伺候了。” 楚凤箫肩膀僵了僵,笑了一下,道:“小天儿对这件案子有什么想法么?” “喔,我想凶手大约就是胡府里的人。”我直视着他道。 “不错,”楚凤箫点头,避开我的目光,“一来除了胡府的人外只怕没人会想到胡泽夫会睡在这样的一间石室里;二来胡泽夫是死于寅初至辰初之间,通常这段时间内府门尚未开,除非凶手是身怀武艺之人,否则不可能潜入府中,而胡泽夫不过是一介文官,也不大可能招惹到武林中人,这一点可以排除;三来,就算是外人进来也不可能先冒险去伙房偷了菜刀再来杀人,而如果说是对方自带了菜刀的话,也有些不合常理,毕竟这是去别人家里杀人,碎尸本就费时费力,容易被人发现,还不如用匕首直插心脏等方法来得快捷简单。因而杀人者是胡府中人可以确定了。” “还有一点,”我补充道,“如果凶手是外来人,那么他又是怎么进得石室去的呢?这样的一个时间,任谁去叫门胡泽夫也该会起疑心罢?他不可能轻易便开门,通常有客来访当然会有传话小厮前来禀报——因此可以推断:凶手至少应该是胡泽夫亲信之人。” 楚凤箫露出个浅浅的笑,总算肯正视我一眼,道:“小天儿果然头脑过人。” “不敢,同师爷您比起来,火候还差了许多。师爷您目光游移间料事如神指点乾坤,小的我真是敬服之至。”我刻意将“目光游移”四个字加重了语气,一本正经地道。 楚凤箫终于弯着眼睛坏笑起来,拿胳膊肘一磕我肩窝儿,道:“臭小子,竟敢讥嘲于我,当心家法伺候!” “不敢,师爷您高抬贵眼。”我一拱手。 他前后左右瞅了一瞅,忽地一把勾住我的脖子摁在怀里,狠狠捏了捏我的鼻子,这才松开。我正要抬手去擦因被他捏得鼻子酸疼而从眼角泛出的泪花,却被他先一步伸出手来替我揩了去,我抬眼看他,他却仿若突然惊觉般抽回手,微微握了握拳,转身迈到屋子当间儿又漫无目的的四下里打量起来。 “这石室其实就相当于密封的房间,”他嗓音忽而有些哑,咳了一声才又道,“天窗无法出入,凶手杀害了胡泽夫后究竟是如何从里面将门上的闩又离开现场的呢?小天儿你可有什么想法没有?” “从里面将门上闩的方法不是没有,”我想了想,“只不过证据太少,说服力不够。” 楚凤箫有些惊讶地转过头来看我:“先不管有没有证据——你倒是说说那方法。” “方法倒是不难,”我走到门边,拿起闩门的铁棍,比划着道:“将一根细线双起来兜住这根棍子,放到门前地上,然后从外面关上门,将线夹在门缝中。小心把线向上提起至闩门凹槽上方,勒紧线,使铁棍在里面紧贴住门,再然后就这么勒着慢慢往下放,直到把铁棍放入凹槽内,再从外面松掉线的一端将线拽出去,这间密室就完成了。喏,这铁棍的锈迹上正好有几道新添的划痕,想来就是被细线勒出来的。” 面对楚凤箫望着我的星星闪闪的眼睛,我有点尴尬地挠了挠头——古人的信息量毕竟局限得很,在各种媒介发达的现代,古今中外破案推理的故事是很容易阅读到的,所以反应起来当然要比他快些,而并非是我当真有个柯南般的推理头脑——嗯,他的死神气质我倒是具备了十成,真是不好意思了。 不愿被人如此“承认”自己的智商,所以我加了一句:“这手法是从某本断案故事中看来的。” “喔。”楚凤箫对我这句话很不以为意,他明白我说这话的意图,轻轻笑着道:“高府水车的案子也是书中读到的?许府连环布局的案子也是书中读到的?嗯?嗯?” “好罢,”我也忍不住轻笑,将手向身后一背,“既然你如此诚心地提了出来,不妨就放马过来崇拜我好了,我生受了就是。” 楚凤箫噗嗤一声笑出来,伸出根修长手指冲着我的鼻尖虚空一点:“你呀你呀……真是让人恼不得、爱……不得。” 他这么说着,目光在我的脸上晃过,垂下眼睫,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如果凶手当真用的是你方才说的那法子,我们还真不好搞到证据,但这也说明了凶手想要造出这么一间密室来也并非难事。只是他既不想掩盖胡泽夫为他杀的事实,那么造这密室的目的又是什么呢?”楚凤箫收敛了心神,重新投入到对案情的思考中来。 “大凡制造密室死亡假象的目的都是为了伪装成死者自杀,而本案却有些反常,凶手本来就将死者分了尸,却又多此一举地制造了一间密室,如果在凶手来说,密室是非造不可的话,必然有其非做不可的原因,”我摸着下巴边想边道,“难道他制造密室的目的只是为了不让人过早地进入这屋子?” 楚凤箫眼睛一亮:“这个说法倒是有点靠谱!庄先生方才给出的时间范围很大,也许这便是凶手的目的——越晚发现尸体、越晚进入这石室,对于仵作断定死者死亡时间就越加困难,凶手之所以如此就是为了使官府在调查每个人的不在场证明时有更多的人陷入无证明的境地,嫌疑人越多对他越有利!” 我赞同地点头。楚凤箫又在屋中转了几圈,这个时候庄先生突然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我要把尸体拼起来。” 这个……是现代尸检的必要环节,我不知道古人的尸检也能做到如此细致负责的程度,不过庄先生就难说了,他简直就是尸检帝来的,如果这世上有武痴,有酒痴,有花痴,那么庄先生就是尸痴,他没有把验尸当成是一种职业,而完全是当成了毕生的爱好——我终于可以理解庄夫人为什么急于让他成家了——有哪家的姑娘愿意嫁给一个喜欢和尸体厮混的男人呢?在他的心中只怕是尸体第一老婆第二的,别的男人有了小三你还可以去闹上一闹,庄秋水的小三是尸体,谁敢去闹啊?闹也没用啊。 所以我和楚凤箫立刻转身齐步走,离了这间石室——毕竟组装尸体的情景不怎么好看,且这里暂时也没有什么要探查之处了,还是先等庄秋水组装完毕得出更详细的尸检报告再来看的好。 楚龙吟将胡府前厅做为了临时问讯处,此刻问讯已经暂告一个段落,我和楚凤箫到达时楚龙吟正一个人坐在厅上喝茶歇大晌。楚凤箫先将石室内情形向他说了一遍,而后问道:“可有了凶嫌的大概人选了么?” 楚龙吟先是向我道:“小天儿,过来打扇儿——可是累死老爷我了!” 楚凤箫看了我一眼,向他道:“你就光坐着动嘴皮子了,哪里就能累死了?!” “咦?有人心疼我家小天儿了呢!”楚龙吟眯着眼坏笑,“要不,你来给我打扇儿?” “你再积三辈子的德吧。”楚凤箫才不理他,端过桌上茶来递给我一杯,他自己则端了另一杯喝,还悄悄地冲我挤眼睛。 我也冲他眨了下眼睛,把手中茶水毫不客气地喝光,放回桌上。楚龙吟在那厢也不恼,笑眯眯地看着我把杯子放下后才道:“天儿,天儿,来,老爷有重要的话要对你悄悄说。” 子曾曰过: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我走过去,盯着他那张狗嘴,见他笑着凑到耳边来,轻声细语地道:“给老爷我打扇儿。” 我就知道。 接过他手中扇子立到身旁替他扇着,收到他挤眉弄眼地两记媚眼儿。见他喝了口茶才慢条斯理地向楚凤箫道:“你道这胡泽夫为什么会睡到那地下石室里去么?他是个胖子,一向怕热,每到了夏天就像历劫一般生不如死,因而便叫人在地上挖了个大坑,建了那石室,一到夏天他便独自睡进去,图个凉快。” “因那屋子只有他自己住,所以钥匙便只打了两把,一把他自己拿着,一把由管家胡全拿着。门从外面上锁需要钥匙,从里面则只需闩上便可。他这石室一向不接待客人,一来是因为石室是他休憩之地,不宜接客,二来太过简陋,接待客人也有失体统。所以通常到石室来找他的人除了他的妻子胡夫人之外就是他的胞弟胡泽人了。” “然而近日除了胡夫人与胡泽人之外,府里还多了两个人偶尔前往石室同胡泽夫闲聊。第一个是胡泽夫的堂弟胡泽生,胡泽生在本城所属的周边几个县里做粮食买卖,因前一阵闹水灾致使他库中存粮全部被淹,损失极其惨重,苦于缺乏资金东山再起,便来向他这位堂兄借钱。然而胡泽夫此前也曾借过他不少银钱,他至今也一文未还,因此这一次胡泽夫是说什么也不肯借给他了,胡泽生便这么赖在了府上成日软磨硬泡不肯离去。” “第二个是胡泽夫的一位好友孙光俊,前几日同家中河东狮打了一架,跑到胡泽夫这里来躲清静,然而就我这双慧眼观察么——此人与胡夫人之间似是有些暧昧不清,因此也脱不开杀人嫌疑。” 楚凤箫哧笑了一声,道:“什么‘慧眼’!你就对这档子事来劲儿。” 楚龙吟就势冲着他挤眼坏笑:“所以嘛,小凤儿你要小心,莫要被我抓到你的‘那档子事’哟。”说着还有意无意地瞟了我一眼。 楚凤箫狠狠瞪他:“有完没完?!” “就完,就完。”楚龙吟笑着,喝了口茶接着道:“最后说到胡泽夫的亲弟弟胡泽人,他杀害胡泽夫似乎动机更为充分。兄弟俩的父亲是个大财主,如今重病在床,眼看撑不了多少时候,听说他那份家业都是要给了长子继承的,也就是说,胡泽人除了能捞到一所容身的宅院外,胡老爷子的偌大家业他一分也落不到手里。然而我朝律法又有规定,当做为第一继承人的长子死亡,在尚无子息的情况下,次子做为第二继承人有权继承全部财产。所以这个时候胡泽夫死掉显然对胡泽人最为有利。——话说回来,老二,将来老头子若分财产,你哥我可以一分不要,不过家里头那几个漂亮丫鬟可得留给我……” “你!”楚凤箫直翻白眼,“你以为如此就没人想把你分了尸么?!到时候我就是第一个分你的人!” “啧啧啧!分哪儿都好,这张脸可一定要给你哥我留个完整的——下辈子咱还指着这张脸吃饭呢!”楚龙吟故作风骚地笑。 楚凤箫刷地打开自己的扇子哗啦啦地扇着降火,懒得再搭理这个流氓。 “哟哟,凤儿爷火气上来了——我有个法子,保准一下子便能把这火降下去,信不信?”楚龙吟坏笑着,也不知这话是说给谁听的。 楚凤箫依旧不搭理他,却听他冲着我道:“小天儿,去,给咱们凤儿爷打扇儿。” 我很想用扇子抽得他欲死欲仙,忍了忍,把手中扇子塞回给他,径走向楚凤箫,楚凤箫看了我一眼,道:“不必了,我自己扇着就好。” “喏喏,是不是火降下去了?”楚龙吟在那里坏笑。我和楚凤箫一起瞪向他,他立刻住了口,换上一副严肃正经的脸:“现在我再来说说案发时这几个重大嫌疑人都在做些什么罢。由于胡泽夫的死亡时间在寅初至辰初这段时间之内,府内几乎所有的人尚在睡眠中,所以几乎没有人有不在场的确凿证明。而其中这几名最有犯案嫌疑之人都是在辰时二刻(即早上七点半)时齐聚于前厅用早饭——从起床到前厅这段时间,每个人又都有随身伺候的下人可以证明其并未离开自己房间半步。” “吃罢早饭,孙光俊与胡夫人各自回房,胡泽生与胡泽人在府内书房闲谈,皆有下人可作证。之后胡泽生离去,胡泽人在书房处理府中内务杂事,一直到巳时左右,胡泽夫的尸体被府中下人发现。” “然而有一点值得注意,据胡泽夫的长随口供:一般情况下,每日早上辰初(即早上七点)时候,这名长随都会过来伺候胡泽夫梳洗,而后至前厅用饭。然而昨日胡泽夫临睡之前曾叮嘱他今日早上不必过来伺候,早饭也请其他人先吃,不必等他,于是到时辰时这长随便没到这石室来。——胡泽夫为何不令长随前来伺候,此处是一大疑点。” “另还有第二个更为可疑之处,”楚龙吟喝了口茶,继续说道,“胡府一名巡夜小厮,于今晨寅时一刻左右巡经石室天窗前附近,因不慎脚下绊了一跤,担心吵醒了胡泽夫,静了半晌之后便壮着胆子从天窗外向里探了探头,见胡泽夫睡在床上,那门却未曾从里面上闩!” 楚凤箫闻言插口:“这小厮之言当真可信么?不过是往里看了几眼,如何就会刻意注意到门有没有上闩呢?” 楚龙吟笑道:“我也是这么问他,原来是这小厮此前有一回巡夜不小心触了胡泽夫的霉头,被胡泽夫赶出来拿着那闩门用的铁棍子打了一顿,因而便不由自主地多注意了那门闩两眼。——接着说这一次,这小厮见门未上闩,便当是胡泽夫忘了,反正是在自个儿府中,应当没人有那个胆子去他那屋里行窃,再说他那屋里也没放着什么值钱东西——这小厮当时如是想,便未曾往心里去,依旧往别处巡视去了。至后来忽然发现自己身上掉了一串钱,便一路按巡夜的路线往回找,正找到方才摔了一跤之处,果然找到了那串钱——想来是那小家伙被胡泽夫打得怕了,又担心吵醒胡泽夫,便再次往那石室里看去,就见那门已经被人闩上,但是床上的胡泽夫却不见了踪影!小厮只怕胡泽夫发现他在外面乱跑又挨毒打,便想也不敢多想地落荒而逃,逢谁也不敢多提此事。——这第二次往里看的时间约是寅时四刻(即凌晨四点半)左右。” 楚凤箫便接口道:“也就是说,寅时一刻至寅时四刻这段时间内胡泽夫尚未遇害?!只是为何门却已经从内部上闩了呢?且胡泽夫又去了何处呢?” 楚龙吟笑:“没看到尸体就是没遇害么?或许那时胡泽夫被人骗出了石室先遭杀害而尚未被分尸,又或许他的尸体就藏在那床榻之下——小凤儿,你可仔细查看了床榻的下方么?” 楚凤箫脸上有些不大自然,低了头道:“只看了床榻之上,被褥凌乱,确似睡过人的……” “胡泽夫被肢解的第一现场究竟是石室还是另有他处——这一点你可问过了秋水?”楚龙吟又问。 楚凤箫声音也低了下去,道:“不曾问。” “致胡泽夫于死地的致命伤在何处、是什么造成的,你可问过了秋水?”楚龙吟再问。 “不曾问。”楚凤箫答。 楚龙吟摇了摇头,敛去了笑意,淡淡地道:“小凤儿并不是粗心之人,甚至聪明细腻远为我所不及,只是缺乏定力,易被其它事左右心神。——今日你就跟在我身边罢。”言外之意……他不让楚凤箫再单独调查线索了。 楚凤箫低声应是,不再言语。 尽管这兄弟两个是孪生双胞,出生时间差不了几分钟,可这楚龙吟当真正经起来却有着十足十的大哥气势,就好像一柄撑天大伞,将自己的弟弟完完全全地罩在了他的威严之下,莫说是楚凤箫不敢多言了,就是站在身边的我也被楚龙吟这虽然淡淡的却有着一股无形的冷冽霸气的气场冻得打了个寒噤。这个男人……怎么好像越来越有些可怕起来?一时间我竟觉得他嬉皮笑脸耍流氓时的样子倒显得平易近人了。 第23章 死亡原因 楚龙吟喝了口茶,恢复了脸上笑意,然而却不再是那坏兮兮的笑,只是淡淡的、看上去与常人没什么两样的笑,道:“床上没有胡泽夫的人,门又从里面被闩上,这只能说明一件事:寅时一刻至寅时四刻之间,凶手曾经进入过屋内,并且将门从内部闩住,制造了一间封闭之室。而胡泽夫若当时还活着,不可能无缘无故躲到床下去,且若他当时不在屋中,则更不可能将门从内部闩上,否则他就回不到屋中去了。所以,床上没有胡泽夫、门被从内部闩上这两点足可证明一个事实——胡泽夫当时已经死亡,而凶手在小厮往室内看的时候正同胡泽夫的尸体一起隐于床下;或者,胡泽夫当时已经死亡,凶手及尸体却未在这屋中。总而言之,胡泽夫于寅时一刻至四刻之间已经死亡是可以确认的了。” “而在若非亲信、半夜三更胡泽夫不可能主动将石室门打开放人入内的前提下,犯罪嫌疑人的范围也落在胡泽人、胡泽生、孙光俊和胡夫人这几人的身上。”楚凤箫似是抛开了杂念,凝眸细想着道,“凶手很可能借口骗胡泽夫开门之后将其杀害,暂时藏于床下——因凶手是胡府中人,必然清楚小厮们巡夜的时间,甚至有可能为了实施杀人计划,早就暗地里观察过数日,正赶在巡夜小厮不在附近时敲开胡泽夫的门,而后待第二轮巡视过后再对胡泽夫进行肢解——这一点还需待会儿向秋水证实肢解现场是否就是石室才能确定。” “第二种可能就是凶手将胡泽夫骗出门来,在另一处将其杀害并肢解,而后转移尸块回至石室——只不知他如此做的目的究竟为了什么?既然碎了尸且还要移回石室,那么从内闩住室门岂不是多此一举之事么?” 楚龙吟笑道:“我已令人彻底搜查胡府各处去了,相信凶手夜间作案总会留下蛛丝马迹的。另外,伙房还当真丢了把菜刀,正是今早才发现丢了的,看样子分尸的凶器是它无疑了。” 楚凤箫看了他一眼,道:“秋水这会儿想必已经将那尸体拼得差不多了,且还有诸多疑问需要问了,你……要过去看看么?” 楚龙吟不禁坏笑起来,若不是我眼尖,只怕根本不易发现他眼中藏着的那么一丝丝宠溺,就好像在心疼刚被他的严厉吓到的弟弟一般,只不过他完全用他那流氓牌的坏笑遮掩住了,没有流露一丁点儿出来。他由椅上起身,吊儿郎当地走到楚凤箫身边,将胳膊一伸,搭住楚凤箫的肩膀,懒洋洋地道:“唉唉,当个知府大老爷我容易么……这么热的天儿还得来回遛腿儿。师爷,搀老爷我过去罢,老爷实在没力气走了。” 楚凤箫推他:“闹什么呢,这是别人府上,让人看到成何体统?!连个知府的威仪都没有!我可丢不起这个脸!手拿开!” “屁的威仪!老爷我在谁家都是这个样儿!”楚龙吟无赖般地硬是箍着楚凤箫的肩往外走,还可恶地用那只手去弹他圆润的耳垂儿,直到当真把楚凤箫惹得火了,照着肚子来了一拳,这才不满地嘟哝着收回了胳膊去。 石室内,庄先生的人体拼图已经完成得差不多了,胡泽夫的尸体终于有了大致的轮廓,果然是胖得可以,粗略看去这家伙怎么也得有二百来斤重。 楚凤箫一进门便去查那床榻下面,显然对方才楚龙吟的话还在耿耿于怀,楚龙吟只是站在那儿摇着扇子看着他坏笑,等他查毕才问道:“如何?可有线索?” 楚凤箫将床罩一掀,道:“有一点可以确定了:那小厮第二次往石室内张望的时候,胡泽夫与凶手并不在床下——这是一张十二足榻,榻长约六尺,宽约四尺半,足与足间距离分别为两尺和一尺半,胡泽夫如此肥胖,根本不可能被塞入榻下!也就是说,那小厮第二次往石室内看时,凶手和胡泽夫都已不在室内了!”而后又问向庄秋水:“可知胡泽夫的致命伤在何处么?” 庄秋水指向胡泽夫的胸膛部分,道:“死者心口处被利器所刺,应是致命之伤。” “可能推测出是什么利器么?”楚龙吟问。 “此利器较筷子更细更坚,多像长钉一类器物。”庄秋水道,“另外,死者鼻孔里有蓝色丝状物、颈上有带子勒过的痕迹,疑在生前曾遭人用巾帕亦或丝被等物掩住口鼻及用勒颈方式以令其窒息——然而此绝非致命死因。” 蓝色丝状物——我同楚家兄弟的目光几乎同一时间投向了石室中胡泽夫的那张床上——正有一只蓝色丝套罩着的软枕! “这就怪了……”楚家兄弟异口同声地道了句,楚凤箫做了个恶寒的表情,表示和楚龙吟心有灵犀令他十分倒胃口。 楚龙吟一边照着他屁股上来了一脚一边严肃正经地道:“既然凶手曾经用枕头捂住胡泽夫口鼻以及用带子勒他的脖子企图令其窒息而死,却为何又在他心口上扎了一下?最后还要分尸呢?……秋水,分尸之处是在这里么?” 庄秋水一木定音:“不是。所有尸块皆由高处落下,血迹形状为飞溅式,而非喷溅式。且尸体有遭拖拽留下的锉伤,推定为死后形成。” “这么说来,胡泽夫是被人杀死后先移尸他处再遭分尸的,”楚龙吟道,“分尸后将尸块由天窗扔入石室之内,这便产生了两个疑点:一,为何凶手非要肢解胡泽夫的尸体;二,凶手先将门上闩再抛尸的原因。” “还有些地方也说不通,”楚凤箫接口道,“胡泽夫鼻孔里的蓝丝证明了凶手实施杀人正是在这石室内进行的,他既然采用了令胡泽夫窒息死的方法,为何还要用钉状物刺他?或者直接用钉状物刺他就好,又何必还要令他窒息?既然已把他刺死,为何还要费时费力冒着被人发现的风险将尸体拖到他处进行分尸?通常分尸的意图不是因为同死者有着深仇大恨就是为了藏匿尸体,而现有的犯罪凶嫌纵然同胡泽夫有着种种过节也不至将其如此残忍处置,他的尸首也没有被藏匿,使得分尸这一举动看起来实在是多余!” 楚龙吟摇着扇儿眯着眼睛想了一阵,忽地一眼瞥见我,笑道:“咱们聪明伶俐的小情儿对这件案子怎么看?” 咦,怪了,我不过是个下人,又不负责破案,他问我的想法做什么?他这调侃的语气实在让人感到不痛快,我本不欲答他,但又想起昨日楚凤箫劝我的那些话来,……如果楚龙吟当真只是性格使然而非有意折辱人的话,我也不必处处与他为难,何况……我不是已下定决心做个“一无所有”之人了么,所以,放下现代人那在此处并不适用的自尊,尝试着以一种古代式上下属的关系去对待他,或许就没那么多气可生了。 一念既定,我望住他平声静气地答道:“我只是觉得这件案子矛盾重重:制造密室通常是为了掩盖凶手不曾到过案发现场的事实,可偏偏凶手却将胡泽夫分尸其中;而胡泽夫尸体的死亡征象又表明他先后曾遭遇过两种截然不同的杀人方式……种种矛盾结合起来看,倒好像是凶手同时对胡泽夫实施了两套手法和思路完全不一样的杀人方案。说他这么做是为了混淆官府的查案方向的话,却实在是多此一举,因为这么做反而留下了更多的线索;说他是头脑混乱呢,他却又能想出制造密室这么精巧的手法。总之,我觉得本案的这两种矛盾也许是破解此案的关键。” 在我说话的过程中,楚龙吟就这么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唇上勾着抹似笑非笑,眼底带着些小小的惊奇,好像在讶异我态度上的转变,眨了眨眼睛之后,那惊奇被他掩去,取而代之的是他招牌式的坏笑,看了眼旁边的楚凤箫,舔了舔嘴唇冲着我笑道:“老爷我昨儿好像错过了什么——咱们小情儿被谁念过咒了不成?不再是张着利爪随时准备挠老爷我一把的那只小猫妖了?” ——这个混蛋破流氓,给他好脸他都不要,偏偏还要来挑衅!我“凸”他个三姨妈的! “老爷你说的这些与本案有何关联么?”我歪头看他。 楚龙吟嬉皮笑脸地正要答话,那厢楚凤箫咳了一声插口道:“会不会是我们太过高估凶手了呢?我们所做的推论都是基于以往案件的前例或是相关书籍所教授的经验,而凶手未必懂得这么多与侦破有关的东西,说不定是我们想得太过复杂了。” 楚龙吟收起要开给我的玩笑,转脸望向楚凤箫,笑着合上手中扇子一指他:“小凤儿说得也不无道理。做为一个并无杀人经验的凶手,本能的反应是尽量掩盖自己的嫌疑,而没有那么多的高明技巧去混淆官府视听并将办案人的思路引向歧途。或者我们是不是可以如此认为——将门上闩只不过是凶手多此一举的一个用来掩饰自己嫌疑的做法呢?事实上这一做法并未起到什么太大的作用,除了让我们这些以‘习惯’来推论的人产生了一段时间的混乱之外,它并没有对我们产生任何的影响。然而小情儿方才的论点也值得推敲,尤其是胡泽夫的身上有被枕头捂过、被绳勒过、被尖锐物刺过的伤痕,以及最终惨遭分尸,这几处矛盾却不能只用‘掩盖嫌疑’的说法来解释了。” 正说着,忽见个衙役匆匆跑来,手里拈着封信和一张纸,信上沾着些泥土,向楚龙吟躬身道:“大人!属下在胡府后花园一株梧桐树后发现了这封信,旁边还有有人在那里不小心滑倒的足迹,这是足迹的拓本。”说着把信和纸一起递给了楚龙吟。 楚龙吟将纸随手递给了庄秋水:“对比一下看,是否是胡泽夫的足迹。”之后拆开那信,看了一阵不由笑了起来,向楚凤箫和我道:“猜猜看这封信是谁写的?内容是什么?猜对有赏。” 楚凤箫很无奈地瞪他:“都什么时候了,你闹什么?!” “真无趣!”楚龙吟白了他一眼,转而舔舔嘴唇,笑道:“这封信,是胡泽夫写的遗书!” 这个答案实在出乎所有人的预料——死者胡泽夫的遗书?难不成他是故意请人把他杀害并肢解的?不可能!别说格外重视死后留全尸的古人了,就是现代人也很难接受自己死后尸身任人切割。 楚龙吟将信重新递给那衙役:“去查一查信上字迹是否确为胡泽夫亲笔——莫要去向他家中之人查证,去他的公署里找他批过的公文对比来看。” 衙役领命而去,楚龙吟便向楚凤箫笑道:“胡泽夫在那遗书上说,因他任承议郎这个六品的官儿已有八年,一直未得到升迁的机会,与他一同出仕的同僚个个官阶都比他高,以至令他愈发感到抬不起头来。且他这肥胖的身体也总是遭人嘲笑,苦于没有办法瘦下去,令他十分苦恼,更加上他与胡夫人成亲这么多年来始终未能生得一儿半女,以至府中传言胡夫人与孙光俊有染,让他不堪其扰。种种烦恼忧虑交汇之下,使他有了厌世之心,终于决定于今日自绝性命。因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他不愿身上见血,便想到了以绶带勒住颈子缚于榻栏之上以自缢的方法。——大致意思就是如此了。” 楚凤箫待他说完,不由微皱了眉道:“以绶带缚榻栏又怎能自缢?” 楚龙吟笑着伸手拍了他后脑勺一下,道:“这便是多经手些案子才能攒下的经验了——自缢死的姿势有很多,如悬位、跪位、蹲位、半俯卧位、俯卧位等等,因而若照胡泽夫遗书上所说的方式,将绶带缚于榻栏,他只需猛地由榻上滚落于地便可做到自缢——采用如此方式只怕是因为这石室里没有房梁可用来悬吊的缘故。” 楚凤箫恍然,道:“想来那长随所说的,胡泽夫嘱他今日不必前来伺候就是因为如此了。只是——偏偏胡泽夫却并非窒息而死,且这封遗书竟还离奇地出现在后花园,实在是扑朔迷离啊!” “这封遗书本该留在这石室里,出现在后花园只能说明胡泽夫半夜时曾经带着它去过那里。”楚龙吟望向庄秋水,“秋水,那足迹可是胡泽夫留下的?” 庄秋水声音虽木,却有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正是。” 楚龙吟转而坏笑着冲楚凤箫挤挤眼:“大半夜的跑去后花园里,会让人想到什么?” 楚凤箫白了他一眼:“你最好先去发现脚印之处看上一看再做定论。” “真真无趣……亏你成日价还缩在被窝里看那什么《多情女儿痴情郎》、什么《浪蝶戏花丛》,到头来还是毫无情趣。”楚龙吟撇着嘴转身往外走。 楚凤箫气得不愿说话,沉着脸跟在他身后,才走了两步却又见楚龙吟猛地转过脸来冲着他笑:“看样子,为兄该托人给你说个姑娘相处相处了。” 楚凤箫闻言不由愣在了原地。 第24章 谁是凶手 楚龙吟摇着扇子不再多说地转身继续在前面走,我正要跟上去,见楚凤箫仍在原地怔着,便偏头问他:“怎么了?你不去后花园看看么?” 楚凤箫望向我,眸光暗了一暗,也未多话地迈步跟了上去。 来到后花园发现胡泽夫脚印之处,一名衙役正守在那里防止破坏现场,楚龙吟便招手将楚凤箫叫至面前,道:“师爷来看看这些脚印,可能推测出什么来么?” 他这是在锻炼楚凤箫的观察力以及让他积累些经验,楚凤箫便依言过去蹲在地上,仔细看了一阵,道:“这些脚印是由石室方向过来的,深浅不一,似乎有些踉跄,且并没有在此处驻足的迹象。看这里有些凌乱,还有石头滚过的痕迹以及草被压过的痕迹,显然胡泽夫走至此处时不小心踩到了碎石头上而滑倒,那封遗书是在这里被发现的,很可能是胡泽夫滑倒时掉出来的,由于夜色太黑,以至他并未察觉。” 他边说边沿着脚印往前走,我们便在他身后跟着,听他接着道:“胡泽夫摔倒之后爬起身继续走,脚印一直到这条石子甬路上便没有了,甬路另一边的土地上并没有脚印,可见胡泽夫是沿着甬路继续向前走的,而这条甬路是通向……” 那名衙役连忙接口道:“是通向胡府内宅的,胡泽夫的弟弟胡泽人及其妻胡夫人皆住在内宅。” “胡泽生和孙光俊呢?”楚凤箫顺口问道。 “在与内宅紧邻的客宅。”衙役道,“若要去客宅,从这条甬路过去只能先穿过内宅。” “内宅与客宅之间可有院墙相隔?”楚凤箫又问。 “有,墙高六尺(即两米),中间有一小门,每到子时便由胡府管家上锁,至早晨卯时四刻(即六点)方开。”衙役答道。 “如果从石室直接到客宅,需要走哪条路呢?”楚凤箫继续问道。 “那便要走与此相反的方向,从那一边绕过这后花园方能到达。”衙役比划了一下。 “由此可见,胡泽夫昨晚从石室出来,原是要往内宅去的。”楚凤箫转过脸来望向楚龙吟,“寅时一刻时,胡泽夫尚在石室内,寅时四刻时,我们方才推测他已遭杀害,即是说胡泽夫在此期间曾经走出过石室想要到内宅去,紧接着被人杀害并遭分尸,而后凶手将其尸运回石室内。” “但这其中却有几个疑点说不通:胡泽夫的鼻孔中有软枕上的丝状物,颈间又有勒痕,勒痕先放一边,只说那软枕上的丝状物却是如何造成的?人不可能将自己用东西捂死,而这丝状物又显然是胡泽夫曾遭人用软枕覆面使得几近窒息而拼命呼吸造成的,那么这一举动究竟是在胡泽夫自行勒颈之前还是之后?是在他出得石室之前还是之后?以及勒颈究竟是否是胡泽夫自缢造成的?” “总而言之,用软枕覆面、勒颈、出得石室这三点很难推断究竟谁先谁后,以及心口处致命刺伤是在何处发生的,以上才是本案的难点。大人怎么看?”楚凤箫说毕,望着楚龙吟笑眯眯倾听着的脸。 楚龙吟用扇柄敲敲自己的头,笑道:“大人我已经听得脑中一团混沌了。小七儿,你去叫人查查,胡府除了胡泽夫的软枕是蓝色丝棉制的之外还有谁的也是。另外问问胡府内宅里的人,昨夜有无看到胡泽夫前往内宅来。速去速回。” 衙役小七儿领命后跑着去了,不多时又跑回来复命道:“回大人,府里除了胡泽夫外并无人使用蓝色软枕,属下们问遍内宅下人,皆说昨晚并未见胡泽夫去了内宅。” “胡夫人和胡泽人的贴身丫头小厮也都问过了么?”楚龙吟道。 “问过了,皆说不曾见过胡泽夫。”小七儿答道。 楚龙吟将扇子敲在手心里:“难不成胡泽夫还去而复返,又回到了石室中?” “会不会是途中遇到了凶手,两人便一起回了石室呢?”楚凤箫也皱着眉边思索边道。 “小天儿怎么看?”楚龙吟忽又问向我,眼睛里的坏笑之下竟还有一丝丝期待的意味。 我想女人终究是感性动物的缘故吧,在这两个男人冷静理智地分析案情的时候,我的心思其实一直还留在胡泽夫的那封遗书上。一个郁郁不得志的男人,因身材肥胖而遭人嘲笑,又因膝下无子导致妻子红杏出墙,做人有太多无奈,有时不能看老天看命运,要看自己有没有勇气面对和改变。只可惜胡泽夫堂堂七尺男儿,就这么……哎,等等。 “如果那封遗书是真的,”我抬眼迎上楚龙吟的目光,“抱定了必死之心的胡泽夫还怎么可能睡得着?寅时一刻,巡夜小厮看到的床上的胡泽夫真的睡着了么?” “或者,遗书是假的,那时的胡泽夫已经死了。”楚龙吟亮亮的眼睛看着我,“不,没有死,致命伤是胸前的刺伤,而那榻上并无任何的血迹。即是说,他当时其实是……昏过去了。” “昏过去了。”我不由自主地接话,却不料竟与他异口同声了,恶寒地打了个激凌。 “难道那时他已经自缢了?只是为何没能缢死?”楚凤箫走了几步过来,立到我和楚龙吟之间,“既然他已自缢,凶手又何苦再刺他一次并且将他运到他处分尸,又费劲地运回来?” “嗳嗳嗳,我是懒得再想了,这大热天儿的!”楚龙吟摇着扇子走了开去,对那小七儿道:“去,告诉其他人,重点搜查一下胡泽人及胡夫人的房间。” 小七儿忙回话道:“回大人,胡泽人的房间已经搜过了,并无异样,只是胡夫人因悲伤过度仍在昏迷,属下等不好进去,只得等胡夫人醒来后再检查了。” “胡府没去请大夫么?”楚龙吟问。 “请了,大夫也只说是受惊吓过度,若胡夫人不醒过来,也没办法用药。”小七儿答道。 这厢正说着,忽见此前拿了胡泽夫遗书去验证笔迹的那小厮回来了,至楚龙吟面前躬身道:“大人,那遗书笔迹经验证,确定为他人仿冒!” “哦?”楚龙吟笑起来,并未觉得惊讶,因这答案已在预料之中,“鉴定之人怎么说的?” “鉴定人说,遗书通篇字体与胡泽夫字体几乎完全一致,差点让他也以为这是本人真迹无疑了,只是在其中一字上露了馅儿,便是遗书里那一句‘营营八载却无建树’的‘建’字,与胡泽夫原迹出入甚大。只是鉴定人也不明其原因,考量再三,仍认定此书乃伪造。”衙役禀道。 楚龙吟哈哈笑起来,道:“他不明原因,我却明这原因!胡泽夫的父亲名为胡建,因而他若在家写字时总会避讳这个‘建’字,从不写它,但在公署里办公事却不可任意避讳,因此这个建字只能在他写过的公文里找到,却无法从他在家中留下的字迹里找到,凶手仿了其它字却仿不来这个字,只好囫囵混过去——去,让这胡府里凡是会写字的都来写写这个建字。” 那衙役领命而去,楚龙吟回过头来冲着楚凤箫笑道:“如今知道这遗书是伪造的了,小凤儿,你再来说说你的想法罢。” 楚凤箫道:“遗书是假的,说明凶手正是打算按遗书上所写的那样,伪造一个胡泽夫自缢的假象,将遗书塞入他怀中,待其他人发现尸体时便也能发现这遗书了。只是不知为何胡泽夫没能被杀死,于是跑出了石室想要去内宅——或许是去叫人,或许是去追凶手,由于天黑,不小心在此处摔了一跤,便把怀中遗书掉了出去。在此之后也许他找到了凶手,凶手见事情败露,只好用钉状物捅死了他,只是将其分尸并运回石室这一做法仍无从解释。” 楚龙吟又笑向我道:“小天儿呢,你怎么想?” “会不会……”我转动着眼睛,一个大胆的想法冒上心来,“将胡泽夫分尸并运回石室的——另有其人?!” 一时楚龙吟和楚凤箫两对晶亮的眸子一齐闪了一闪,楚龙吟大掌一伸兜在我的后脑勺上,险些把我兜个踉跄,听他笑道:“好小子,这一次若当真被你说中,老爷我赏你一天不必在面前伺候——同子衿调换调换,伺候咱们楚二爷去,如何呢?” 算他有自知之明,知道我昨儿才刚同他闹了一场,心里正不待见他。 楚凤箫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经过核对笔迹,证实了那封遗书是胡泽夫的亲弟弟胡泽人所写,而他正是因父亲的遗产问题而对自己的亲哥哥起了杀心。于是在昨日,他有意向胡泽夫透露了其睡在石室的时候胡夫人与孙光俊在内宅偷情之事,两人约好寅时初刻于石室碰面,一起前往内宅捉奸——这便是为什么胡泽夫嘱咐那长随不必伺候的原因了。 于是寅时初刻时,胡泽人依约来到石室,胡泽夫主动将门打开,胡泽人趁其不备用软枕捂住其口鼻以图将其杀死,然而毕竟是他的亲哥哥,胡泽人多少有些手软,见胡泽夫不动弹了便以为他已经死去,而后便按照自己事先仿好的遗书中所写,将胡泽夫的颈子用腰带缠住,系于榻栏上,正在此时,那巡夜的小厮从外面经过,胡泽人听到脚步声后慌张躲入榻下,待那小厮走后才将胡泽夫的“尸身”推到地上,伪装成“半卧身位”的自缢状态。 由于胡泽人过于紧张,伪装完毕后就匆匆地跑出了石室回到自己房中,正回想方才行事有无疏漏之处时才猛地记起自己只顾逃离现场,竟忘了事先想好的伪造密室的环节。于是只好再次跑回石室去,只将门开了道缝,拿了那闩门的铁棍做成了密室——想是由于内疚亦或害怕,他并未往石室内看上一眼,因此他并不知道当时室内是否已经有了胡泽夫的残尸。 换句话说——胡泽人不承认是他肢解了胡泽夫,分尸凶手果然另有其人! 听罢胡泽人的供述,楚凤箫道:“如此一来事情就明朗多了——想来是胡泽人并未能真正捂死胡泽夫,所做的自缢假象也不足以令其致命,因而在胡泽人第一次逃离现场时胡泽夫便醒了过来,于是追出门去,之后便遇到了真正的凶手将其杀害并拖往他处分尸。而胡泽人返回石室时并未向内看过便将石室弄成了密室,以致真凶不得不将尸块从窗口抛下。——如今便只剩下了一个问题:真凶是谁?” “胡夫人?”楚龙吟挑眉。 “胡夫人一介弱女子,有力气杀得掉如此肥胖的胡泽夫并拖往他处分尸么?”楚凤箫似是反问又似是自语地道。 “唔,说来也是,”楚龙吟搓搓下巴,“胡泽夫险些被自己的亲弟弟杀死,自然是先找弟弟算账,一时肯定是顾不得自己妻子与人通奸了。” “甚至他许会认为这不过是胡泽人骗他开门的借口,就更不可能先往胡夫人那里去了。”楚凤箫也道。 两个男人再度陷入思考,楚龙吟伸腿踢了踢我的屁股,道:“老爷我不问你,你就连个屁都不放一声的?说说,你那小脑瓜儿里可还有什么新的想法儿没有?” 我拍拍屁股,道:“为什么凶手非要将胡泽夫的尸体运回石室中来呢?除非是他绝不能将尸体留在杀人现场,而随意抛尸也恐被府中值夜下人早早发现从而怀疑到自己的身上。将尸体运回石室的话,既可扩大嫌疑人的范围,也有利于掩盖第一杀人现场,所以我认为这就是凶手不得不把尸体运回石室的原因。” “至于他为什么要费劲地将尸体肢解——会不会是因为,胡泽夫太过肥胖,凭凶手的力气无法扛动尸体,所以,必须要将胡泽夫肢解了才能一部分一部分的转移尸体呢?” 楚龙吟哈哈大笑,向楚凤箫道:“老二,你我想了半晌这分尸之因,却未曾想到这一点上去!虽然无凭无据,倒也不失为一个新的推断方向!” 楚凤箫沉着声道:“若是普通男子负担胡泽夫这样的体重虽然可能吃力些但也不见得扛不动,而以小天儿的说法来看,便推翻了你我方才的推论,嫌疑人便落在了胡夫人的头上。且这么说来,回想方才在石室内看到的胡泽夫心口的那处致命伤痕,除了像钉状物刺的之外,竟也极像女子发簪留下的刺痕。” “不论怎样,”楚龙吟笑着看了我一眼,“待胡夫人醒来,必要细细地查过她那房间才是。” 之后,衙役们在府中小湖里捞到了伙房遗失的菜刀,并且在胡夫人房中的厕室里发现了残留着的半个指甲盖儿那么大的血迹——据说这就是分尸现场,胡泽夫从昏迷中醒来本欲直奔胡泽人处与他算账,却谁料到了内宅正看见孙光俊悄悄地摸入胡夫人的房间——身为男人哪个受得了戴绿帽子?当即火撞脑门便先奔了胡夫人的房间而去。 胡夫人为掩护孙光俊开溜与胡泽夫缠斗,失手用簪子捅死了胡泽夫,她那几个忠心耿耿的陪嫁丫鬟便替她出了主意,要将胡泽夫的尸体运回石室中以免被人怀疑到胡夫人的头上,然而正如我所推测的那样,胡泽夫实在是太胖了,胡夫人与丫鬟们都是娇滴滴的弱女子,根本抬不动他,且就算能抬动也走不了多远,很容易就会被值夜的下人看见。 于是主仆几个一不作二不休,偷来伙房的菜刀硬是将胡泽夫大卸八块,并用油纸包好暂时放在花篮子里面,且连夜冲刷了厕室里的血迹。由于胡夫人的几个丫鬟很是熟悉府里巡夜的时间规律,很轻易就避开了巡夜小厮,将尸块从石室天窗扔了进去,回去房间后再将包尸块的油纸包处理掉,然后惴惴地等着胡泽夫的尸体被发现的那一刻。 唔……谁说女人胆子小?被逼急了也是潜能无限啊…… 几时我也充分挖掘一下潜能,分一分楚龙吟的尸,弃之狗盆、猪圈、粪池…… 第25章 被表白了? 将这件分尸案审清楚的时候已经是月上柳梢头了,由于大家都被那残尸弄得心神俱疲,所以吃过晚饭后就早早各回各房,洗漱完毕上床睡觉。 第二天一早起来,本想照例去叫楚龙吟起床,转而一想因昨天的案子被我料中了凶手共有两人,从而楚龙吟许我今天同子衿换上一换,所以今儿我是要去伺候楚凤箫的,不必再管这个家伙,于是坏心眼儿地任他睡死在床上,蹑手蹑脚地出得房门,才一开门出来,便见楚凤箫穿了一袭月白衣衫负着手立在院中,面向着我的方向微笑,晨风里袍角微摆,发丝轻扬,宛如天人。 挠了挠头走过去,有些讶然地道:“怎么这么早?你好像在这里站了一段时间了呢。” “我是来监督你的。”楚凤箫轻轻地笑,“免得你忘记了今天该到我身边‘长随’的。” “我怎么有种不好的预感……”我看着他慢慢地道。 他好笑地在我脑瓜顶上敲了一记:“臭小子!你若愿意伺候那个家伙不妨再换回去!” “我突然又有了很好的预感。”我爽利地道。 “这一次你预感对了。”楚凤箫笑着一伸胳膊勾住我的脖颈,压低声音道:“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等等,你不吃早饭了么?你不去前宅办公了?”我轻轻推开他,问道。 “天儿爷,您老也得让我们歇一天不是?”楚凤箫好笑地一乎拉我的头,“今儿是休沐日,不必办公。” 喔……对着的,记得史书上有载:官员五日一休沐。虽然自从我入了楚府就没见这哥儿俩歇过,但制度是摆在这儿的,人家俩也不是机器人不是?——只苦了我们这些做下人的,一天休息的时间都没有。 “走了,到外面吃早饭,我请你。”楚凤箫今天看上去心情很不错的样子,完全没了昨天那古怪的别扭劲儿。 “我想吃肉包子。”我说。 “没问题,吃到你怕。”楚凤箫坏笑。 “那我换一个成不?猪肘子也能让我吃到怕不?”我说。 楚凤箫哈哈大笑:“你不怕腻就尽管吃!” “你不怕花银子我就不怕腻。”我信誓旦旦。 “就你那小肚子还能把我吃穷了?” “这次吃不穷还有下一次。” “啧啧,你还打算吃我一辈子啊?” “怕了?” “……我怕你不肯吃我一辈子。” “啊?” “啊什么啊,小乌鸦。” “你今儿穿这么潇洒俊俏所为何来?” “我哪天不潇洒俊俏了?” “你这是怕我吃穷你诚心想让我少吃几个包子呢吧?” “臭小子,拐着弯儿的损我呢哈?” “没,我是直直的损。” “臭小子——看我施家法——” “嗳呀哈哈……我错了我错了!饶我这回罢,别呵我痒了,我最怕这个。” “叫声好哥哥便饶了你。” “嗳呀你瞧那边!” “什么?……好你个臭小子,骗我,还敢跑!看我追上你非得——” 清晨铺满金色阳光的小巷里,我又触摸到了久违的自由,在飞奔时扬起的发梢,在回首处唇角的笑意,在追逐间白衣男子温柔的眼尾,浅淡的,舒暖的,心照不宣的。 随意在街边摊上吃了几个包子喝了碗粥,而后便沿着满城纵横密布的水道慢慢闲逛。呼吸着清新的晨风,看阳光洒在河面上折射成万顷琉璃,听泼辣的渔家姑娘撑着船儿同俊俏少年打情骂俏。人来人往,怒笑痴嗔,世态万象,尽收眼底。 生命如此鲜活,生活如此多彩,我太感谢上苍给我这次得以重生的机会了!我会珍惜的,我会好好活下去的,我会把握一切能拥有的幸福的! “在想什么?”楚凤箫同我并肩而行,偏过头来浅浅地笑。 “活着真好。”我由衷地叹了一声。 楚凤箫黑眸凝视了我一阵,别开目光,道:“嗯,活着真好。” “你说要带我去个好地方来着,几时去?”我偏头问他。 “随时可以。”他笑,“不过要先准备些东西。” 所谓的东西其实就是午饭,两只烧鸡四个馒头一壶酒。楚凤箫带着我穿街过巷,来至一处码头,放眼望去是漫无边际的水天一色,竟是一处天然大湖,名曰“倾心”。 租了一艘篾篷船,两个人晃晃悠悠上得船去,我主动去摇那橹,却因从未划过这样的小船而把船摇得原地转圈圈,直把楚凤箫笑得险些栽下湖去。从我手中接过橹柄,这家伙像模像样地摇起来,却也比我好不到哪里去,摇得小船摆头晃尾歪歪扭扭地走起了s曲线,两个人嘻嘻哈哈地笑得前仰后合,直把岸上的人也看得笑了。 就这么摇着诡异的船儿慢慢划离码头,如悠然一叶飘入苍天碧水间,清凉舒润的风从天之一隅掠着湖面拂上面颊,带着遥远的、未名角落里的轻吟浅唱在眼底眉梢精灵般跳跃。 我站在船头,微阖着双眼静静伫立,安然享受而忘记了时间流逝。半晌回过神来,见小船划得像位龙钟的老妇,不由好笑地回过头去,却见在船尾摇橹的楚凤箫竟在望着我的后脑勺出神。 “累了么?换我划一会儿。”我走过去在他眼前摇了摇手替他招魂。 “我可不想一整天在湖面上原地绕圈圈。”他回过神来取笑我。 “以您老人家这速度我看我们还是坐蜗牛更快些呢!”我取笑回去。 “臭小子,我是怕你站在船头,划得快了掉下水去。”楚凤箫笑着加快了摇橹的速度。 我在怀里摸了摸,一想自己似乎从来没称(chen,四声)过手绢儿什么的,只好一伸胳膊,用袖子替他去擦额上的汗,却见他愣了一愣,半垂下眼皮儿任我动作,没有吱声。 “扇子呢?”我问。 “咳,”他嗓子不知为何突然有些哑,干咳了一声方道:“腰里挂着呢。” 我在他身子另一边取下了扇子替他扇风,他看了看我,抿了抿唇,依旧没有多言,只管默默摇着橹。 “我们这是要去什么地方?”我问他。 “唔……去……”他似乎好容易收回心神,咧嘴一笑,道:“我前几日看过清城的概览地图,见这倾心湖的彼端快接近东岸的地方有一处小岛,由于东岸都是些深山老林,所以城里人一般很少划船到这么远的地方来,那小岛也由于过于小了,没有人住,是个孤岛,所以一直想到那岛上去看看,正巧今日有时间——不知道你想不想也去看上一看?” 我笑:“想不想去都已经被你骗来了,难不成还返回去?——原来你也没去过那岛,居然还骗我说是个好地方!万一那岛上有蛇有兽,到时候咱们就等着做一对孤魂野鬼罢。” “这个提议倒是不错。”他半真半假地笑,“你可愿意?” “喂喂,你该不会是想不开意欲了却残生、又不甘心黄泉路上无人作伴便把我骗来同你一起咔嚓罢?”我一手叉腰一手摇扇地睨着他。 “让你猜到了,”他笑着眯起眼来,那坏样儿简直让人疑心是楚龙吟扮成了楚凤箫跑到了这船上来,“今儿骗你出来就是要带你到那岛上去‘咔嚓’一下子,从此人间太平。” “我造了什么孽要这样对我?”我佯作震惊。 “你呀……造的孽大了。”他深深看我一眼,偏开脸去假意向前方眺望。 “累了么?换我罢。”眼见日头高升,正晒在头顶,楚凤箫背上的衣衫已经被汗浸得透了,我用扇子撑在他脸的上方替他遮着太阳。 “这才划了多远呢,我又不是弱不禁风的书生。”他瞪了我一眼,更加加快了摇橹的速度。 “你的意思就是我才是了?”我也瞪他,把扇子合上塞到他的怀里,伸手去抢他手里的橹柄。 “我个子比你高,胳膊比你粗,力气也比你大,理当由我来划。”他捉开我的手,就是不肯让我划橹。 “你这汗涔涔的样子我看着也热,你歇会儿去,汗落了再来换我也是一样的。”我无奈道。 “你进船篷里去,看我作甚。”楚凤箫耍起龙式无赖来。 两个人就在这船尾上拉扯了一阵,这船儿本来就小,架不住我们两个在这里“动手动脚”,左右一阵摇晃。 “你忘了——今儿我是你的长随,哪有主子划船下人坐船的道理?”逼不得已,我只好用“主仆论”压他,反正我就是不想占人便宜,尤其是对我好的人,他对我好一分,我便要还他十分,就算没本事还十分,起码也要尽我所能还到最好。 我仍旧伸手去捉那橹,楚凤箫却不知为何忽地收了笑,脸上淡淡地望着我,这一刻我几乎又要疑心楚龙吟附了他的身了,不由怔了一下,正赶着小船猛地一个摇晃,我防备不及失去了重心,趔趄了一下便欲栽往湖中。 楚凤箫眼疾手快,一伸胳膊揽住了我的腰,一个用力便搂进了他的怀中。我轻吁口气想要从他怀里出来,却谁料他的手臂仍旧箍得紧紧,并没有要放开我的意思。 疑惑地抬眼看他,见他垂着眼皮盯进我的眼中来,胸膛起伏着,呼吸越来越沉,越来越急,让人有种透不过气来的……紧张。 “怎……怎么了?”我有点惴惴不安起来。 他沉默了半晌,方哑声道:“我从未将你当成过下人,只把你当做是……好友,知音。若你当我是主子,那咱们这份情义就到此罢了。” 知道他生气了,我连忙轻轻拍了拍他的胸膛:“对不起,是我说错话了。我只是不想像个小姑娘似的被人照顾着……你看,我虽然瘦弱,好歹也是个男人呀。” 楚凤箫总算勾了勾唇角,却又似真非真地道了句:“你若真是个小姑娘才好。” “好任你欺负么?还不放开我?”我推推他。 “你若当真是个姑娘我怎会欺负你?”他笑着放开我,“我会好好照顾你,疼惜你,珍重你,绝不让你受半点的委屈,有半点的不高兴。” 心脏没来由地缩紧了那么一下,纵然明知这话不是对我说的,却也有了无尽的感动。怕他笑我娘娘腔,我转过身背对着他,慢慢收起脸上的动容,掩饰性地玩笑道:“不知哪个姑娘能如此幸运得到楚二少爷的眷宠,真是上辈子修下的福分。” 楚凤箫自哂地笑道:“只怕是不会有了……天作孽尤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噗——”我笑着转头看他,“你作了什么孽了?” 他看了我一眼,别开目光,淡淡地道:“我不该妄动心念,错动心念,如今魔由心生,沁入骨髓,无可救药了。” “好严重的样子……”我笑着拍拍他的肩,“当真没得治了么?” 他白我一眼:“你兴灾乐祸什么?!” “做为好友、知音,我当然是想帮你了。”我连忙笑得真诚。 “你呀……你不将我祸害至死便是帮我了。”他伸出一只手来捏了捏我的鼻尖,眼里尽是温柔。 这船撑了小半个时辰,总算能够望见远远的一座绿油油的岛屿,不由更加来了精神,振橹急摇,很快划至跟前,见古树参天,芳草如茵,巴掌大的蝴蝶儿上下翻飞,各色婉转鸟啼响彻林间,一脉清溪缠绵至岛心深处,端的一个世外清幽之地! 将小船缆绳缚于岸边一株树干上,齐齐踏上这碧油油软绵绵的芳草地,忍不住跑了几步,跳了几跳,心情一片欢畅。 岛上的景色算不得我见过的最好的,但在我经历了这么多天的非自由的生活之后,它显得是那么的弥足珍贵,让我实在无法停下脚步驻足,只想发了疯的跑,迎着广阔的蓝,快意的绿,鲜活的五颜六色,直抒胸臆,尽敞心怀。 “喂——”楚凤箫几乎跟不上我的脚步,在后面笑着,“臭小子,这回可是放了羊了……” 两个人就这么跑着跳着,穿过树林,越过小溪,翻过岩石,最终气喘吁吁地并排累倒在草地上。笑着,喘着,仰望着蓝天白云,真真正正地体会到了什么是无忧无虑,自由自在。 “要吃东西么?中午了呢。”楚凤箫躺在一旁偏头望着我笑道。 “好!我要喝点酒!”我兴致勃勃,很久没有这么痛快过了。 “哟,看样子天儿爷是海量。”楚凤箫坐起身笑道。 “哈哈,我的酒量同庄先生有一拼,三杯必倒。”我也笑着起身去取午饭。 “那么说咱们三个里面我酒量最好喽?”楚凤箫笑递给我一只鸡。 “您老几壶的量?”我递给他一个馒头。 “四杯。”他笑。 “果然海量。”我也笑。 然而酒壶只有一只,没有杯子。 “你先喝,先干为敬。”他把壶递给我,坏笑着道。 “……这话哪有别人说的,真是。”知道他其实是让着我,便也不推辞,接过来抿了一小口,酒味却不浓,是极缓和的那一种,不由再次感激楚凤箫的细心体贴。 楚凤箫接过壶去毫不嫌弃那上面还留着我的口水,也喝了一口,然后便眯着眼笑道:“啧啧,今儿这酒好烈,我怎么竟有些醉了?” “你是酒不醉人人自醉。”我笑着扯下个鸡翅膀放进嘴里。 “说得太对了……”他看着我的嘴喃喃了一句,立刻又干咳了一声,道:“瞅瞅你这吃相,实在和这副尊容不成配。” “这还算文雅的了,”我从嘴里揪出一根骨头,“若饿得急了就不是整只翅膀的啃了,直接上嘴扯这鸡身了。” 楚凤箫一时也顾不得吃了,只管看着我吃东西发笑,直到我吃干抹净舔舔嘴,他便探手入怀掏出一方雪白帕子递给我:“拿这个擦手擦嘴。” 我看了眼这帕子,摇头道:“这一手油的,你那帕子那么干净,还是留着擦汗用罢,沾了油怪恶心的。”说着起身想要去溪边洗洗,却被他忽地伸 第26章 秘密 我怔了怔,有点不好意思,偏开头道:“喂……你又把我当小姑娘了?两个大男人这副样子多古怪……” 他半垂着眼皮,也不笑,淡淡地道:“这岛上就我们两个,你还怕谁看见?” 他不知我是女人当然不明白我的别扭,我只好从他手中抢过手帕,道:“我自己来就好,你赶快吃吧。” 楚凤箫闷下头吃他的东西,只可惜我没有帕子能给他用,只好到溪边将他的帕子洗了洗,他又拿过去用,末了又洗了晒在石头上,用块小些的石头压住。 吃饱喝足,人就开始犯困。见我连连打着呵欠,楚凤箫不由笑道:“找一处阴凉地儿睡一觉罢,如今咱们也尝尝古人天为盖地为席的滋味儿。” 连连点头表示同意,当即寻了块草厚的阴凉地儿,尽情地伸展了胳膊并排仰倒在上面,嗅着花香,听着溪响,闭上眼睛,整个人醺然欲睡。 意识正渐朦胧,忽觉指尖微微一热,是楚凤箫的指尖触在上面,小心的,轻柔的,试探的。我想动上一动,可今早晨光里那对温柔的眼睛浮上心来,像千丝万缕的线般将我周身缠得密不透风,一丁点儿也动弹不得。 就这样待了良久,他的指尖忽而轻动,慢慢地,轻轻地沿着我的指尖滑过指肚、指根、前掌,直到掌心,接着又忽然离去,下一秒,整个温暖的大手便严严密密地握住了我的手,握得不露任何缝隙,切切实实地同我的手心贴合在了一起。 莫名其妙的,我的眼眶竟有些发热,说不清道不明的一股情绪在心头绕来绕去却找不到可以直入内心的通道,这样的不明所以让我很是烦乱,便强迫自己静下心来,什么都不去想,慢慢地,慢慢地堕入了被一双温柔眼睛凝视着的梦乡。 一觉醒来,楚凤箫正坐在旁边看着我笑,被人看着睡觉我还真不习惯,脸上有点发烧,便假装揉眼睛把脸挡住。 “这地方很不错,”楚凤箫站起身拍拍衣服上的草屑解去了我的尴尬,“可以赏景可以散心,好在是少有人来——不如把它当做你我二人的秘密地点如何?” 我有些好笑:“秘密地点用来干什么?藏秘密么?” “对啊,”楚凤箫点头,半认真半玩笑地道:“我的秘密全在这里了。” “那好,我也把我的秘密放在这里。”我笑着站起身,闭上眼睛想了一阵,然后睁开眼,“好了,全留下了。” 楚凤箫偏头看我,我也偏头看他,两个人相视一笑。 返航仍是由他撑橹,我在船篷里坐着。 “你的秘密里可有我么?”他忽然笑着问。 “既然是秘密,当然不能说。”我笑。 楚凤箫冲着我做了个鬼脸,没有再问。 抵达岸边,将船还回去,时间尚早。想起了我同人合作的雨伞生意,便拉了楚凤箫一起去了作坊,道:“这便是我的秘密之一,我在为自己攒赎身的钱。” 楚凤箫一愣,垂下眼皮静默了半晌,方低声地道:“说实话,我还当真有些矛盾……既希望你早日脱去奴籍恢复自由之身,又不希望你那么早地离开……” 一时间我也不知该说什么好,离开是必然的,我绝不会再留在清城,然而我也当真舍不得楚凤箫这个朋友,这个我唯一的朋友。 没有作声,低下头在伞上写东西,楚凤箫便坐在我的身边旁观,偶尔会感叹几声我写的那些寓言和名人警句,大部分时间都在默默地看着,或者看着伞上的字,或者看着我的侧脸想心事。 时间于是过得很快,转眼天色便擦黑了。从雨伞作坊出来,楚凤箫带我去逛夜市,走街串巷,糖葫芦蜜饯果脯莲子糕杏仁酥百合饼,连吃带拿不亦乐乎,玩到兴致上来,这家伙居然又买了两壶酒,拉着我坐到河边杨柳岸上边吃边喝边笑边聊。渐渐地两个人都醉了,相互搀扶着起身往回走,他伸臂勾住我的肩,在耳边温柔的低喃,想来我也醉得不轻,听他说的却是“我怎会……怎会对个男人……动心了呢?” 于是安慰地拍拍他的脸蛋儿,喷着酒气笑道:“无妨,这里是古代,龙阳断袖什么的都是上流人等的高雅癖好,不会有人笑你的……” “这、这里是古代?”他迷茫地看了看四周,“咱们怎么会到这儿来了?该、该回府去了,这地方我、我也不大熟的……” “慢慢就熟了,”我笑,“我不也是穿来了慢慢适应的么?” “唔……好,”他笑着点头,用鼻尖蹭了蹭我的颊,像只亲昵的猫儿,“你在哪里,我、我便在哪里,你,你要离开清城,我,我也跟你离开清城,一起去浪,浪迹天涯……可好?” “一起去浪,哈哈哈嗬嗬,好,好啊,”我大笑,“把你哥哥那个混蛋流氓大痞子丢下不管了!让他哭去!” “啊哈哈哈哈!”他也跟着醉笑,“对!把那混蛋流氓大痞子丢下!哭去!” 就这么醉着笑着,也不知道谁带的路,反正还当真回到了楚府,一直进了楚凤箫的房间,见屋内没人,想是子衿今晚要伺候楚龙吟,所以睡到了我的那屋去。于是便搀扶着楚凤箫先坐到床上,想给他倒杯水喝却被他扯住胳膊不肯放开,只好推他躺下,弯身帮他脱鞋,然后抻过床上薄薄的丝被给他盖上。才要转身往外走,忽觉手腕一紧,整个人就被他拽了过去,头晕脑涨地栽向床面,正压在了他的身上,紧接着他一个翻身,反将我压在身下,双臂一收,就这么紧紧地将我拥在了怀里。 我有些慌有些怔,有些不明所以又有些隐隐察觉,只是醉得厉害,头一沾枕就几乎要昏睡过去,恍恍惚惚间,听得他在耳边低喃:“天儿,天儿……怎生是好……我……爱上你了……” “你……”我的大脑早就无法再思考,黑暗中挣扎着睁开眼睛去看他,正对上他的一双浓情似水的眸子,带着醉意,带着沉沦,带着义无反顾的决心,倾下头来,用火热的双唇,严严地覆上了我的唇…… 醒过来的时候,阳光正晒在眼皮上,想要翻个身避开,却发现一根男人的胳膊正搭在胸前,另还有一条腿沉沉地压在肚子上,先是皱了皱眉,而后发觉不对,神智登时清醒过来,倏地扭脸望过去,却见楚凤箫一张犹自酣睡的面孔就在枕边。 ——我的那个天哪!发生了什么事?! 魂飞魄散地坐起身,发现身上衣服完好无恙,这才稍稍松了口气——这是怎么回事?!我我我,我怎么会和楚老二睡在同一张床上?!发生了什么?发生了什么?老窦?老耶?老如?谁告诉我一声? 就在我惊魂不定的当口,楚凤箫“嗯”地一声睁开了眼睛,眨了一眨,复又闭上,两秒钟之后触电般地再度睁开,“啊”地缩回了胳膊和腿,也惊了魂般蹭地坐起身来:“这、这——小天儿!我不是有意的——你、你莫要生气——” “你道个什么歉?”我惶惑地问他。 “我……我也不知道……”楚凤箫抚着自己的头,四下打量了一下,“这里……好像是我的房间?” “哦……是啊……”我也跟着打量了一下,脑子里还是一片空白,什么思路都没有。 楚凤箫略略冷静了,望着我想了一阵,皱起眉头:“昨儿喝得多了,怎么回来的竟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我这才想起来,昨天我们出去玩儿来着,后来在湖边喝酒,再后来……啥也想不起来了。 我翻身下床,脚步还有点虚浮,揉揉发涨的太阳穴,转脸向他道:“我也没什么印象了,昨儿还真是醉大了。——哎呀!太阳都这么高了!你今天还得跟着上堂问案呢罢?!” 楚凤箫也才反应过来,跟着“哎呀”了一声,跳下床便要往外跑,我连忙一扯他胳膊:“怎么也是误了,先洗漱了再去罢,这蓬头垢面的怎么上堂?” 楚凤箫避开我的手,瞟了我一眼,道:“不、不了,我得赶紧去——你回房歇歇罢,我会请大哥准你休上一天的——”说着便头也不回地奔出了门去。 有点讶异于他的反应——难道是我思想太开放了?虽然确实有点不好意思吧,但这也不是故意的不是?在他眼中我也是个男人,至于把他吓得落荒而逃吗…… 然而最终我也没能休息成——楚龙吟接到了一封请帖,听说是当朝的一位闲散王爷在城西晴光湖上新建了座别苑,新居落成,邀请一部分在清城领任的官员前往游玩,今日下午前去,明早回来。既然是王爷的邀请,自然推辞不得,楚龙吟本意是只同楚凤箫两个人去就是了,楚凤箫却说懒于同那些达官贵人做应酬,死活不肯跟去,楚龙吟便只好带了我这个长随一同乘马车出了门。 清城不愧是水城,城内水道城外湖,大大小小数十计,这晴光湖看上去竟比倾心湖还要大,简直像是一个小型的内陆海。码头上早有那王爷的家丁恭候,还有两位同是应邀而来的客人,想是等凑够一定人数再一齐前往别苑,于是弃车登船,稳稳划向一眼望不到边的湖中去。 几乎划了近半个时辰才看到远远的一处岛屿,不由想起了倾心湖上的那座小岛来,继而又想到了楚凤箫连日来略显反常的言行——这个家伙,还说把我当朋友来着,有了什么心事都不肯对我说!到底……还是难以把我这个奴仆当成平等的看待么? 一时抵达小岛,又有家丁候着迎接,而送我们来的那几名家丁便又撑舟返航,去迎下一批客人。 跟随接引家丁沿着一条青石甬路径往岛上别苑行去,但见一大片建筑横亘眼前,却与正经的王府大院不同,房舍楼宇皆建得精致小巧,没有那股威严庄重之意,反而透着江南水乡的清丽气息。 进得正厅大堂,早有两个人等在了那里,同楚龙吟一样穿着便装,大约品阶要比楚龙吟低些,所以尽管这二人年纪都在楚龙吟之上也都忙忙起身迎了上来。一阵客套寒喧过后各自落座吃茶,静等其余客人到来。 不多时,客人到齐,便见一位管家模样的人走入厅内,向众人拱手笑道:“诸位大人,我们王爷适才飞鸽传书过来,说他临时被急事绊住了脚,只怕要到晚宴前方能赶到,请诸位大人不必拘着,先请随意在别苑内游玩,务必当做自家尽情玩乐才好。” 众人直道好说,想来也是因坐得时间长了,便纷纷起身,或独自一人或三三两两地出得厅去,各自闲逛去了。 楚龙吟伸了个懒腰,冲我笑道:“天儿爷,咱们也到园子里走走去?” 看了他一眼,偏身让开等他先行,他便坏兮兮笑着一拍我的后脑勺:“走着。” 跟在他屁股后面出得厅门,一路信步而行。这别苑不同于正府大院那种正房与花园分得清楚的格局,却是景在房内房在景中,二者融于一体相得益彰。 一路走一路赏,正行至一处假山旁,却听得这家伙忽然笑道:“人有三急,老爷我先去方便方便,天儿爷可要一同去么?” 摇头,冷目。楚某人自去。 于是只好立到一旁树荫下等他,还没等得片刻,忽听身后传来一道年轻男子略显轻浮的声音:“哟,这是谁家小幺儿被主子丢在这里了?看可怜见儿的。” 不由回身望过去,见是位华服男子,相貌倒是生得上等,只是眉眼间掩不住的一股子酒色之气。跟在他身旁的是两名年纪约十四五岁的小厮,长相分外俊俏,甚至还略施了粉涂了唇,几令我怀疑这二位是不是同我一样女扮男装来的——就是扮也扮得太明显了些,还化着妆,到底是想让人看出来啊还是想让人看出来啊还是想让人看出来啊?!真是。 华服男子一只手搭在其中一名小厮——姑且先这么叫吧,的肩上,望着我的脸不由愣了一愣,转而一丝暧昧笑意浮上唇角,一双迷离的眸子将我浑身上下一阵打量,柔声道:“小幺儿,叫什么名字?你们主子是哪一位?” 想这次受邀而来的非官即贵,不是我顾及自尊及个人喜好的时候,就算再不喜眼前这人也得恭声作答,因而垂头躬身道:“小的主子是清城知府楚大人。”假装没听见他的第一问。 “喔——楚大人哪!”华服男子松开小厮肩膀,慢慢地向着我走过来,那两个小厮便立在原地没有跟进,带着异样的眼神看着我,“前几日赈灾募捐,我可是被你们主子敲去了不少银钱呢,这笔账待会儿需好好同他算算,看他拿什么宝贝补偿于我?”说着行至面前,一伸手竟然挑起了我的下巴,压下脸来暧昧一笑:“我看这个宝贝就不错,想来你们主子也不是个吝啬人儿——如何呢?小美人儿可愿同我回去?” 嘶——这位同志好像……好像是个龙阳君哪?!喜好男风在正史上的古代并不是什么为人耻笑的事,相反还是一种上流社会的流行现象,想不到在这架空的朝代里居然也有这样的情况。看来这两个“花枝招展”的小厮不是女子,而是娈童,都是供眼前这个性取向极度偏离的家伙玩乐用的——他竟还明目张胆地把男宠带来了,眼下又不顾仪态地勾搭清城知府贴身长随的我,唔……由此可见此人身份必在楚龙吟之上……莫非——他就是此岛别苑的主人、那位闲散王爷?! 第27章 宝贝,宝贝 这只手轻轻托着我的下巴,指尖微动,暧昧摩梭。我想偏头避开这变态的手,又担心他位高权重一句话要了我的小命,正在脑中疾速想着对策,忽觉肩上一紧,整个人就被一条胳膊揽住拉向了后方,紧接着便靠进了一个高大的怀抱,声音响在耳边,笑嘻嘻着道:“驸马爷好雅兴,来赴宴还不忘带着亲手调.教出来的妙人儿,真是羡煞了下官呐!” 楚龙吟整根胳膊都搭在我的肩上,身体懒洋洋地倚着我,害我几乎站不稳坐到地上,只得用力挺直腰板撑着他的体重。 眼前这个变态男人居然是驸马爷?啧啧,他娶了公主还敢养男宠,皇家人的生活还真是淫.糜不堪。 却见这位驸马爷目光在楚龙吟搭于我肩头的手上转了一转,了悟般地笑道:“哟,我们楚大人几时也喜欢上这一口儿了?大人不是一向只爱美人的么?” 楚龙吟故意用手摩挲着我的肩,也是暧昧一笑:“偶尔换换口味也不失为一件乐事嘛。” 那驸马又看了看我因在楚龙吟怀里而感到别扭和不由自主发烫的脸,笑道:“这么个极品楚大人是从何处找来的?真真是羡煞小弟我了!” “极品么,可遇而不可求,驸马爷不必心急,当有时自然会有。”楚龙吟笑着,顺手还拍了拍我的脸蛋儿,表现得无限亲昵。 驸马再一次看了看我,迈上两步来,笑道:“楚大人好眼光,这么个妙人儿实在是可遇不可求,想小弟我这辈子只怕没那个福分了,今儿既然遇上,少不得厚着脸皮向大人你求……” “今儿既然遇上,少不得下官也要得意一回了,”楚龙吟将驸马想要厚着脸皮把我讨走的话截住,用另一只手捏起我的下巴,指尖在我的颊畔轻轻滑动,偏下脸来望住我,流里流气地笑道:“这个小家伙可是把我的心肝儿都掏走了呢!”言外之意,我这个“小家伙”是他的心头肉,说什么也不可能给别人。 驸马听出楚龙吟话中之意,干笑了两声,语气含酸地道:“只怕这小家伙掏走的不只是大人你的心肝儿——连身子都快掏空了罢?” 楚龙吟哈哈大笑着道:“纵是死在他身上又有何妨?左不过做个风流鬼,下地府时也能给其它众鬼讲讲那起子风流韵事,给它们的耳朵也开开荤!” 我强强忍住想要自插双耳的冲动——从书上和电视上看与身临其境完全是两码子事,书我可以看得面不改色,毕竟书是死的——可真让我身处于两个大花活男人之间听他们说荤段子,我实在做不到面不改色心不跳,何况这具肉身不知是什么体质,动不动就脸红——想来是体内血液运动得太过灵活了,轻易就能冲到脸上去——此刻我这张脸烫得离谱,天知道已经红成了什么样子,我可不想看到楚龙吟这混蛋发现我脸红时那可恶的坏笑。 然而不等楚龙吟看到,那一直盯着我的驸马却因我的脸红而看得目不转睛,楚龙吟有所察觉,大手一伸兜住我的后脑勺,将我的脸摁进他的怀里,故意坏笑着道:“这小子就是脸皮儿薄,再说下去只怕今晚不让我‘春风入罗帐’了呢!需找个避人的地儿好好哄转回来——如此恕下官不多奉陪了,驸马爷,请。”说着便搂了我径直离去。 直到拐入一间小小水榭内,楚龙吟这才将我放开,一掀衣摆坐到椅上,翘起二郎腿来看着我坏笑:“唔,老爷我没有破坏小天儿你的计划罢?你若是想跟了那驸马去呢,我倒是可以替你们从中搓和,想来那位驸马爷对你会比老爷我对你好得甚多,如何呢?” 这混蛋它故意取笑我! 没理他,径直立到窗边去,双臂抱在胸前往窗棱子上一靠,偏脸去看窗外的荷花池子。 “然而说实话,”他继续坏笑着,“我还真是越来越舍不得放你走了呢,小周天。” 小周天……我的名字在他口中有各种的版本,这个半认真半玩笑的,叫起来却是头一次。 仍旧赏我的景,看也不看他。 “你呢?舍得老爷我不?”他问。 转头看向他,慢慢挑起眉尖,轻声细语道:“老爷您倒是给小的一个舍不得的理由先呢?” 楚龙吟笑得流氓又无赖:“舍不得老爷我还需要什么理由!” 见过脸皮厚的,没见过脸皮厚成这样的。这家伙上上下下哪里有半点当主子的威严?彻头彻脑就是一名痞子无赖流氓混混儿,总有一种能吸引人用拳头大力接触他面孔的神奇魔力。 见我望着他无语成伤,楚龙吟抛了个得意的媚眼儿过来,懒洋洋地向椅子背儿上一靠,两条腿跷在另一把椅子上,手里给自己打着扇儿,在那里合眼儿养起神来。 他之所以要在这水榭里停留,就是为了助我避开那位纠缠不清的驸马爷,却因此导致他也得跟着憋在这里不能四处玩赏,不过看他这副样子倒是很会自得其乐,那跷在椅子上的大脚丫子得瑟地晃个不停,想是正在心里哼着什么“十八摸”之类的下流小曲儿。 正揣测着那变态驸马喜好男色为何那位嫁给他的公主不管的时候,就听得楚龙吟仿佛猜知了我的心思般地闭着眼悠悠开口道:“驸马徐清源迎娶安乐公主不到两年,公主便因病过世了。只因公主生前不喜驸马纳妾,因而临终前曾嘱其亲信总管:倘若驸马在其过世后纳妾,那么公主的嫁妆一文也不能交给驸马;而若驸马能坚持得二十年不纳妾的话,嫁妆便可全数给他,任由他支配。徐清源虽然贵为驸马,却没有半级官品半点实权,全靠吃朝廷的月例活命,如今公主一过世,他每月能得到的银钱愈发少了,所以公主庞大的嫁妆便是他后半生的倚仗,他是说什么也不敢纳妾的了。然而徐清源正值壮年,哪里熬得住夜夜空枕?便只好另辟蹊径改爱男风,如此并不违背公主之言,那亲信管家也不好多管,自此这位徐驸马便大肆作养娈童男宠,搞得上下皆知。而圣上呢,本就认为公主不许驸马纳妾就已有失妇道,因而对驸马这行当也就睁一眼闭一眼地过去了,驸马便因此反而更加无所顾及。小天儿你若不想同他去,便老老实实地在老爷我身边儿跟着罢。”说完最后一句,他挑起眼皮儿来又冲着我飞了个媚眼。 偏了偏头,让他这记媚眼直接飞出窗外落进池塘的臭泥里,我的心思落在他方才的那一句“圣上本就认为公主不许驸马纳妾就已有失妇道”的话上——那可是公主呢,她的身份地位足够尊贵了吧?可就是这样也免不了同别的女人共侍一夫的命运么?不让纳妾就是不守妇道,连皇上都这么认为?! 突然对自己的未来感到一阵茫然。虽然我一直都盼望着能潇洒自在地畅游五湖四海,但毕竟能有个安定的家才是每一个人的最终愿望,没有人能忍受得了孤独和漂泊,我是个女人,更加不能。 所以我总归会嫁人成家的,在这永远也回不去的时空里终此一生。可这里是古代,是三妻四妾天经地义的古代,哪里有那么容易找到一个我既喜欢他、他也喜欢我,且肯与我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男人呢?就算他肯,他的父母肯吗?娶妻纳妾,生儿育女,开枝散叶,兴宗旺族,这是古人根深蒂固的思想,我若不肯让他纳妾,我就是失了妇德,他的父母完全可以逼他休了我再娶——让他为了我而反抗他的父母?那就是不孝。不孝在古代是大罪,就算父母不说什么,事情传到宗族里去,宗族就有权处置他,而根本无需经由他父母同意。说到外面,说给天下人听,错的也只有他,只有我。 所以……我的终身大事,好像前途很渺茫啊。 挠了挠头,心下叹了一声:娶妻纳妾,在古代就是叫花子也有这个权利,嫁穷嫁富都是一样,“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诗只是诗,现实永远是现实。眼下我连人身自由都没有,又要到哪里去找一个“一心”的男人呢? 眼睛不由自主地瞟了瞟那厢又闭目养神的楚龙吟——这臭流氓一看就是婚后三妻四妾的龌龊男,不知哪几位女同胞将遇此不幸嫁入楚家门儿,我这里先替她们默哀三分钟。 正目光复杂地盯着他,却见他仿佛有所感知般地倏地睁开了眼睛,两下里眼神对在一处,直把我吓了一跳,连忙挪开目光望向它处,听得他在那里坏笑:“老爷我的脸上长花儿了么?看还不敢光明正大的看,偷偷摸摸……莫不是正爱慕着老爷我呢?” 您老被基佬驸马附身了吧我说?我是男人!——连男人都调戏,人生追求还真是无底限! 听得他起身伸了个懒腰,笑着道:“时候不早了,只怕王爷已到了岛上,走罢,随老爷往前厅去吧。”说着迈步往门外走,走到门口忽又回过头来,道:“待会儿用晚宴时只怕那驸马爷还会纠缠,当着众人面不好太过拂逆他,毕竟他也是皇亲国戚。我倒是有心先让你去客房,却又怕他半途找借口退席前去找你……咳,到时我也不能硬拦。所以你还是跟在我身边更安全些,你认为如何呢?” 知他考虑的是实情,但这种下流事儿从嘴里说出来还真是让人难堪,我只好垂下头表示默许。听他又道:“然而若要跟在我身旁,只怕小天儿你得受些委屈,不知你可愿意?” 他所谓的委屈只怕就是指像方才那样同他在驸马面前表现得……亲昵些,一想这个我就头皮发麻,当然不会愿意。然而和他这混蛋做场戏也总比被那变态驸马强要了去当成男宠给断臂了来得强些,只怕那驸马就正等着找到楚龙吟并不是真的特别“宠”我的证据,好以此厚着脸皮讨要我呢。 楚龙吟仿佛知道我心中答案一般,也不多待,转身继续往门外走,我也只得硬着头皮不远不近地跟在他身后,直到接近前厅时,他才停下脚步等我跟上来,长臂一伸将我搂进怀里——见鬼的,早知今天会发生这种情况,打死我也不会来的——至少也要骗得楚凤箫同来,那小子多少也有点小受气质,关键时刻让他顶在前面也能挡上一挡…… 果然一进厅门最先迎上的就是变态驸马徐清源的那张淫脸,眼睛在我的脸上一瞟,心有不甘地咽了咽口水,笑着向楚龙吟道:“楚大人,来来,坐小弟旁边罢。” 厅内众人的目光也早望在楚龙吟和我的身上,带着一丝丝惊讶或者暧昧不明的笑,就好像在说:身为清城知府的楚龙吟原来也好这一口啊! 而楚龙吟这混蛋就装作好像一时失态似的连忙收回胳膊去,向着众人一施礼,依言坐到了徐清源的旁边——毕竟他已当着众人面邀请了,总不能不给他这个驸马面子。而我也只好立到楚龙吟身后,接收到徐清源一记暧昧目光。 众人正边喝茶边闲聊,却见之前那管家模样的人匆匆跑来,进厅向众人施礼道:“真是对不住诸位大人了!适才小的又收到王爷飞鸽传书——王爷那件要办之事实在有些棘手,只怕、只怕要到明晨方能回来,王爷在信中要小的代为向诸位大人致歉,并请诸位大人直管将此处当做自家府邸,今晚先请随意用宴,明日待王爷抵岛再好生向诸位大人敬酒赔罪!” 众人一听这话,就算心里不乐意也不敢表露出来,便都笑着说无妨,于是那管家便连忙命人上晚饭,因主人王爷不在,众宾客不好聚于一桌享用正式宴席,便只在这前厅里支了几张小圆桌,各自随意落座,简单吃了完事。 徐清源借机强行扯住楚龙吟,硬是要一桌用饭,楚龙吟便又拉了一位五品东亭侯、一位从四品的典曹都尉一同落座,如此一来徐清源也不好太过放肆。 桌上这位驸马爷又改变了策略,频频向另外三人敬酒——要说他这个驸马无品无权只徒有个皇亲的身份本不足惧,然而正是这身份却使得众人又不好不给他面子,毕竟他是皇家的女婿,代表的是皇家的脸面,他劝酒,谁敢不喝?更可恶的是,他与人敬酒,自己只抿一口,却死劝活劝地要对方喝上一杯,纵然桌上几人都是四五品的官,谁也不能同他较真儿——你一较真儿,他就搬出公主来,什么公主早逝,自己夜夜思念悲苦难当了,什么皇上怜悯对自己恩深似海了,总之他那意思就是:你不喝了这一杯就是看不起鳏寡孤独的我,皇上都对我恩义有加,你凭什么不把我放在眼里? 这么一顶大帽子扣下来,不喝也得喝。 于是最先喝趴下的是那位东亭侯,眼看着已经分不出自己的手是脚还是脚是手了,徐驸马便立刻关心倍至地唤来王爷的下人将这位东亭侯扶去给他安排好的客房歇下。我本以为楚龙吟也会装醉好借口离席摆脱徐清源的纠缠的,却谁知这家伙居然不慌不忙稳稳当当地在那儿坐着,对徐清源的敬酒毫不推拒,杯来碗干,盏盏见底。半晌方琢磨过来,原来这家伙是想把徐清源耗醉——装醉回房那是正中了徐清源的下怀,他在这儿连连劝酒不就是为了这个目的么?说不准这个变态心里打着什么下流主意,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与其等着他使坏倒不如先把他放倒——就算楚龙吟喝一杯他抿一口,喝得多了不信他不醉——反正楚凤箫不是说楚龙吟千杯不醉么?今儿我正好看看这个千杯不醉能彪悍到什么程度。 第二个倒下的是典曹都尉,醉得横着就让人搀出去了,如今桌上就剩下徐驸马和楚龙吟两个,依旧把酒言欢,笑得各有玄机。便见徐驸马一偏头,冲着我笑道:“来来来,小幺儿,过来,今儿看在你甚得本驸马欢喜的份儿上,赏你给本驸马倒酒!” 我抬眼看了看楚龙吟,和他对了个眼神儿,于是确定了彼此的想法完全一致——灌他,灌丫个挺的! 第28章 想要你笑 我很乐意略做牺牲把这变态驸马灌个胃出血肝硬化、阳萎不举前列腺肿大。于是上前执了酒壶替徐源清在杯中倒满酒,恭声向他道:“小的何德何能得蒙驸马爷青眼,既受赐替驸马爷斟了这酒,还请驸马爷您将这一杯满干了才是,也不枉您疼我之心了。” 徐清源不由哈哈大笑,一把握住我的手:“把个小嘴儿会说的!楚大人啊,还是你会调.教人儿!这一个足顶我家里的十个啊!” 我没有抽手,任由他握着——大不了回去多洗个十几遍,只要能把他灌挺了,这点牺牲也值了。楚龙吟瞟了一眼我被他捉着的手,脸上笑意却不知为何略减了减,道:“既如此,驸马可是不干不妥啊!小天儿,过来,给爷斟酒,爷陪驸马干了这一杯。” 如此徐清源便不能再强握着我的手了,得以挣脱后,我是第一次心甘情愿地给楚龙吟倒酒——徐清源那湿了巴叽的手实在是太恶心了!简直像只鼻涕虫糊在我的手上一样。 于是在我和楚龙吟的双管夹击之下,徐驸马第一次干了整杯的酒。 “这孩子叫小天儿?”徐清源放下酒杯,一双眼睛愈发肆无忌惮地落在我的脸上,“好名字,只不知是多情的情呢,还是痴情的情呢?”说着那手便又向着我伸过来,眼看就要摸在我的脸上。 若当真被这手糊到脸上来,我看我这辈子还是别要脸了。正欲躲闪,忽觉腰间一紧,整个人就被楚龙吟勾住腰兜向怀里,向后一个踉跄,正坐到了他的大腿上。听他在耳旁笑得暧昧:“我们这个‘情’,是情有独钟的情呢……来,天儿,给爷夹菜。” 我在这硬梆梆的男人的腿上如坐针毡,硬着头皮去给他夹菜,却因手不停地微颤而把菜掉在了桌上,夹了几次都没能夹成功,脸上却愈发烫起来。正难堪着,便见楚龙吟一伸手握住了我拿筷子的手,而后掌握着我的手稳稳将菜夹起,送进了他自己的口中,眯眼儿一笑:“好味道!……咦?驸马身边儿这两个小家伙儿怎么只管呆立着?还不给你们主子倒酒夹菜?” 徐清源正望着我和楚龙吟“亲密”的样子满眼羡慕,再见自己带来的这两个“旧人”便怎么看怎么不顺眼了,不由面上悻悻,勉强抿了口酒。楚龙吟便又坏笑着道:“难得今日下官与驸马酒逢‘知己’,只这么干喝酒实在无趣,不如我们来划拳如何?输者自饮一杯——下官若输了,便请驸马身边儿这妙人儿给下官斟酒,驸马若输了,便让我家小天儿为驸马斟酒,如何呢?” 驸马向那边桌上瞅了一眼,见同被请来的其它几位宾客也正在那厢兴致高昂的划拳行令,没人注意到这一桌上,再在我的脸上瞟了几瞟,想自己就算输了也是有便宜可占,便欣然点头应允。 这变态东西这下子可入了套了。楚龙吟得意地暗暗在我腰上捏了一把,我则在他腿上掐了两指。 楚龙吟不愧是流氓中的至尊——吃喝玩乐这一套他是样样精通,每十拳里他故意输上两拳,其余八拳全都毫不客气地赏给了这位驸马,以至于我就算时时被徐清源摸摸手吃吃豆腐也不觉得过于难捱了,偶尔飘几记意味深长的眼神过去,美得这变态跟楚龙吟拼得不亦乐乎。 于是这位驸马爷很快便醉了个五官移位臀脸不分,人也认不清了话也说不成了,楚龙吟便让他那两位男宠将他扶回客房去,说是扶,其实就是架回去的,刚到厅外就吐了个稀里哗啦,没吐他个胃出血实在还让我有点不大痛快。 将徐驸马送走之后重新回到厅内,却见满厅里的宾客都走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东北角处一个人在那里独酌。楚龙吟一屁股坐回桌旁,抡起筷子去夹桌中央的一只猪肘子,道:“饿死老爷我了,灌了一肚子酒,肉还没吃两口!” 这个家伙千杯不倒的本事又一次让我开了眼,真不知道那一肚子酒被他灌到什么地方去了。他吃到一半转过头来,嘴里还叼着块骨头,冲我一招手道:“伙房这会儿只怕已没了随从们的饭,过来一起吃罢。”见我没动,他嘴一咧坏笑起来,“小天儿在回味什么?可否说与我听听?” 这混蛋家伙又开玩笑,没应他,径直走到他对面坐下——不吃白不吃,饿着的是自己。 正相对埋头大吃,却见那位仅剩下的宾客似是吃完准备回房了,正经过我们这一桌,停下步子来冲着楚龙吟一个冷笑,道:“知府大人还真是雅兴不浅,养娈童,行狎戏,如今竟还无视规矩同个下人一桌进食——大人可真是‘知礼懂仪清明廉政’的好官哪!” 楚龙吟抬起眼看向这人,身子懒洋洋向椅背上一靠,从袖口里掏出块帕子揩了揩嘴,淡淡笑道:“陈大人过奖。出门还请慢走,恕本官不送了。” 那陈大人鼻孔里哼了一声,甩了甩袖子径自出了厅门。楚龙吟不紧不慢地端过盅子喝茶,浑不在意自己被那人误会。 想来也是,就算他同那陈大人解释只怕人家也未必会信,何况他不是以“癫”字自评么?在意世人眼光的那就不是癫了。 吃饱喝足,跟在他屁股后面晃晃悠悠地出了前厅,便见一轮明月高悬顶上,清风习习拂面而来。他也不同我说话,只管摇头晃脑地在前面走,一直出了别苑大门,踏着小径来至湖边,而后沿了湖慢慢地溜达。湖上碧波万顷月洒琳琅,岛内虫鸣蛙叫花叶婆娑,别有一番宁静畅凉之意。不由也负起手,落在他身后不远处,踏着白石河滩欣赏这孤岛月景。 抬眼看看走在前面的那高大身影,一件矢车菊蓝的衫子在月光下被染成了霜白色。白色总给人以沉静、清冷、孤绝之感,然而穿在他的身上却有着乘风踏云傲啸九霄的放纵不羁,同白天在人前的他简直判若两人。 走了一阵,他忽地猫下腰去扯掉了脚上靴子,而后扒去袜子塞到靴筒里,赤着脚踩在那光滑圆润的卵石上,满足地吁了口气,喃喃自语着道:“这才舒服……”而后偏头看了我一眼,一指他自己那对大脚丫子,挤眉弄眼地笑道:“要不要也试试?凉快得很呢。” 纵然我有那个心也不能那么做,女人的脚比男人的脚小很多,手小还好蒙混,脚小可是骗不了人的,何况这肉身的小脚还是又白又嫩,三岁孩子都骗不过去更莫说眼前这个楚大狐狸了。 于是摇摇头:“不必了。” 他早料到我会这么说,也不多加理会,伸了个大大的懒腰,从地上捡起个小石子来向着湖中投去,那小石子在湖面上连跳了六跳才嗵地一声没入湖中。他孩子似地欢呼一声,又捡起一把石子来,认真投入地一个一个往湖面上投,还不断变换着各种姿势,甚至有一个还是背对着湖,掀开衣服下摆,叉开腿,猫下腰从双腿间扔出去的…… ……这家伙到底多大了…… “小天儿,来来,”楚龙吟瞅见我在这厢装化石,唇角勾起个坏笑,冲着我一招手,“过来跟老爷比比,看谁扔的石头跳得次数多。” 一……一边儿去,我才不要陪着这家伙发癫,大晚上的。 见我立着不动,楚龙吟一摸下巴,挑眼儿笑道:“咱们来比十次,十次里只要有一次你的石子跳得比老爷我的任意一次多,我就再销你一成奴籍,可好?” 咦——他这么轻易就许了我一成奴籍?!不会是又在耍我玩儿吧?我想尽办法费尽力气地想从他那里讨一成奴籍,他却如此轻易地就主动拿出来做交易?究竟是自信地认为我不可能赢还是根本就不把我的去留当回事儿? 只怕二者都有吧。 比就比,反正输了我也没亏吃。 迈步走过去,从地上捡起一把石子来,看向他道:“谁先来?” 楚龙吟哈哈一笑,眯着眼道:“你也忒干脆利落了点儿!我话还未说完……” 它!不出我所料,这混蛋果然是在耍着我玩儿! 我抬手就要把手里的石子全扔掉,却被他大手一伸包住了我的拳头,探下头来将一张流氓面孔在我眼前放大,笑道:“没道理你赢了有好处、我赢了却半点好处也无——你赢了,我销你一成奴籍;我赢了,你笑一个给我看。以上,答不答应在你,老爷我绝不勉强。”说罢便放开我的手,坏笑着等我做决定。 ……我看它真是闲得无聊至极了,竟用一成奴籍换我笑一下?! “谁先来?”我挑眉问他。 “你先。”他也早预料到我会答应,睫毛都没动一动地负手立至一旁,给我让出地方来。 第一轮,我四跳他七跳;第二轮,我三跳他六跳;第三轮,我五跳他七跳……最后一轮,我扔出个五跳来,他捏着石子在自己眼前晃:“唔……你说,我是赢了这一场好让你笑给我看呢,还是故意输给你放你一成奴籍呢?” 这混蛋又故意气我——从前几轮开始我就知道自己肯定没有机会赢他一次了,虽然还是抱着姑且一拼的心思把十轮扔完了,但结果如何已是显而易见。——去,我才不会对他笑。耍赖谁不会,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有招想去没招死去。 楚龙吟目光瞟过来,流氓一笑:“相比起来,老爷我更想看小天儿笑上一笑呢。小天儿,这一次要让你失望喽,老爷我赢了——”说着石子出手,在湖面上跳了四跳,沉入湖中。 “嗳呀——”他双手叉腰恼恨不已,“姥姥的,这次不算!爷的脚被石头硌了,重来!” “我看不必重来了,直接算我输掉不就好了么。”我伸了个懒腰哂道,早料到他会耍赖。 楚龙吟看了看我,不大甘心地“啧”了一声:“罢了,就这样,算你赢了。” “老爷销给我的这一成奴籍都包括什么?”我毫不客气地问。 楚龙吟歪头想了一想,道:“依旧两个选择:一,梳洗,更衣,叠被;二,每七天可自由出府一个时辰——当然,只能在老爷我坐堂问案时。你选哪一个?” “后者。”我没有犹豫地作答。有了这一个时辰的自由,我就可以有更多的机会去为自己攒赎身的钱了,梳洗什么的反正一直都在做,再多忍个一段时间也无所谓。 “那就这样好了。”楚龙吟没了什么兴致,也懒懒地伸了个懒腰,“不早了,回去吧。” 客人不就寝的话,别苑里的下人们自然也不能就寝,回到院中,早有下人上来引路,带着楚龙吟来到为他安排好的客房,幸好是分内外间的,楚龙吟才一滚上床就呼呼地睡死过去。我在外间床上躺下,暗暗计划着今后如何利用那每七天才能自由出府一回的一个时辰,突然一个镜头闪进脑中——方才在湖边,楚龙吟扔最后一颗石子时……用的是、是右手! 他是左撇子,用右手就像我们用左手一样不习惯。他……他是故意输的?为什么? 这个人的心思总是这样让人难以琢磨,他喜欢气我,捉弄我,开我玩笑,却又总在关键的时刻助我护我,甚至毫无理由地放一成奴籍给我……他究竟是怎么想的?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许是换了陌生的地方睡觉,又许是别的什么原因,我直在床上辗转反侧到听见外面三声梆响——那是三更的讯号,才昏昏睡去。 翌日,还在床上迷糊着,便听得有人砰砰地敲门,一个激凌醒过来,连忙翻身下床跑去开门,却见是那位别苑总管,满脸惊惶之色,嘴唇煞白,跌撞着迈进屋来抓住我的胳膊道:“小——小兄弟!楚大人可在——在里面么?” “请稍候,我这便去叫大人。”我转身进了里屋,见楚龙吟那厮仍面朝着床内侧卧着,猪似地睡得呼呼的。昨晚睡前他觉得天热,脱得光着个膀子,想是半夜又觉得风凉了便盖上了纱被,如今这纱被正被他团成球状抱在怀里,还夹了半只袜子在里面。 由于他光着上身,我也不好上去用手摇他,只好叫他起床,无奈这家伙睡得跟死了半个似的,怎么叫也是不醒。眉头一挑“坏”上心来,凑过去至他耳边,气运丹田一声沉吼:“大人!起床了!” 楚龙吟遭了电击一般抽地一下子偏过脸来——这一下实在太快,以至于我根本没来得及躲开就被他的嘴唇刷过了我的嘴唇,蹬蹬蹬地退后三大步,大脑一蒙石化当场。 楚龙吟眨着尚显懵懂的眼睛,用手指边掏着耳朵边翻了个身,继续闭眼欲睡,想是仅被唤醒的那么一丝灵智在大脑里默默运转了一会儿,他又猛地睁开眼睛从床上坐起,看向僵硬如石的我,哑着嗓子道:“吱儿哇乱叫什么?” “别……别苑总管,找大人……有急事。”我咬牙回话,骂自己自作自受,这哑巴亏是生吞了,下回还是直接上脚踹醒他更快捷安全些。 “梳洗更衣。”他一边在肚子上挠着痒一边吩咐着,顺便打了个大大的呵欠,眼角泛起两朵泪花。 迅速梳洗完毕,楚龙吟精神抖擞地迈出门去,便见那别苑总管一下子扑跪在地上,哆嗦着道:“不、不好了、楚、楚大人!白、白大人他、他在房内、被、被害了!” 第29章 第一个 楚龙吟皱了皱眉,语无波澜地道:“你且起来慢慢说——可是东亭侯白少杉白大人么?” 总管连连点头:“正、正是!还请大人您前、前往一看!” “前面带路。”楚龙吟毫不耽搁,负了手大步迈出门去,以至于我不得不在后面小跑着才能跟上他的步伐。 东亭侯白少杉就是昨晚同楚龙吟和驸马徐清源一桌喝酒的其中一个,也是最早一个离席的。他的房间在几株大大的芭蕉树和小假山的环绕之中,也是分的内外间,白少杉就躺在内间的床上,身上盖着一袭纱被,喉部被利器深度割开,血肉外翻,鲜血浸染了大半张床。 然而一进屋最先吸引了我们的注意的并非白少杉惨遭横死的尸体,而是东墙上被人用血写上去的三个狰狞恐怖的大字:第一个。 第一个,什么第一个呢?第一个死的人?难道凶手还要继续杀人不成?! 白少杉带来的那名贴身长随早吓得不省人事,楚龙吟命人泼了他一脸冷水这才将他弄醒过来,简单问了几句,得知昨夜白少杉醉酒回来直接便上床入睡,一整宿也没什么动静,早上醒来长随进屋叫他起床时才发现他已横尸在床。 楚龙吟将闲杂人等轰出房去,只剩下我和他两个人,他走上前将纱被掀开,仔细看了一阵白少杉的尸体,而后一偏头看向我,笑道:“庄先生不在,只好请咱们小钟先生代为验验尸了,不知可劳驾否?” 我走过去如实道:“我只能看个大概的死亡时间,验尸我是不会的,尽力而为。” 楚龙吟冲我一挤眼,呲起白牙笑:“我对咱们小钟先生信心十足,请罢。” 我小心翼翼地将白少杉身上的纱被揭开,先摁了摁他身上已然出现的尸斑,然后看了看他的断喉处,再仔细检查了一遍他的上身和手指甲,方向楚龙吟道:“白大人遇害时间推测为子正(即夜间零点)至丑正(凌晨两点)之间,身上没有任何擦伤或扭打痕迹,指甲缝里也没有任何可疑渣渍,应该是死于睡眠中,不曾对凶手进行过反抗。除此之外我实在看不出其它的来了。” 楚龙吟点点头,手里捏着一团血乎乎的东西,一指东墙问向我:“能看出什么来么?” “这三个字歪歪扭扭,大约是凶手故意扭曲笔体或用左手写下的,”我边看着那三个血字边道,“用来写字的血就是白少杉断喉处流出来的血吧?” 楚龙吟将手中那东西在我眼前一晃:“是用白少杉的袜子蘸着他的血写上去的。由此可以推知凶手是个既狡猾又残忍的家伙,他懂得反侦察,并且十分冷血——用白少杉的袜子去蘸他断喉处的血,如此行径只怕没有几个人能做得出来。这墙上留言所说的‘第一个’应该是意味着凶手还欲再行杀人,本次王爷请来的宾客皆是为官之人,总不会这么巧凶手的仇人都是这些当官的、且还更巧地都被王爷请来赴宴罢?因此,这个凶手很可能是个极其仇视官员的家伙,也许他根本没有明确的目标,即所有人都可能成为他的目标——小天儿认为呢?” 唔,这就是所谓的“无差别杀人”吗?果真如此的话要找出真凶来可是相当难了,因为你根本无法预知凶手的下一个目标会是谁,也不可能通过被杀人的身份去调查推理凶手与其有何关联从而划出嫌疑人的范围,这就好比是一个精神病患者在做案,你根本预料不到他的行为模式和思维轨迹,只能防守而无从出击。 我虽然不明白楚龙吟查案子为什么总要问问我的想法,但是对于他对凶手性格所作的分析判断还是十分赞同的,于是点点头,没有多说。 楚龙吟从里间屋走至外间,吩咐那位总管立即去通知所有宾客以及岛上所有下人到前厅集合,之后又叫来两个下人在这间屋外看守,不许任何人擅入。 来到前厅时所有的人已经聚集齐了,看众人面色都带着惊疑慌张,想来白少杉被杀一事都已知晓,见楚龙吟过来,那位典曹都尉劈头便问:“楚大人!凶手究竟是谁!连朝廷命官都敢杀,简直是吃了熊心豹胆了!快快把他就地拿下正法了罢!” 这典曹都尉看来是个粗人,楚龙吟挑了挑眉,向着厅内众人一拱手道:“诸位大人,白大人遇害之事想必诸位都已知晓,之所以请大家到前厅来,一是为防止那凶手再起害人之心,二是防凶手寻机潜逃。此案本官会尽快侦察审理,但还须诸位大人配合本官查案,因此……在捉到真凶之前,还请大人们稍安勿躁,待本府衙差们赶来之后,请随本官往府衙做一下笔录——此乃办案必要程序,望诸位大人勿怪。” 赴宴的宾客都是官,当然明白依法办事的道理,因此就算心里不乐意也不好多说,只得点头同意,楚龙吟便令那总管立即着人乘船前往清城府衙,叫楚凤箫带上庄先生和多些衙役来查案。 在这功夫里楚龙吟挨个儿问了问宾客们昨夜子时至丑时之间的行踪,得到的答案不出意料,全体都是在睡觉。本来嘛,那个时间段就是睡觉的时段,除了凶手谁还会到处溜达不成。 如此一来几乎每个人都相当于没有不在场证明——因为现在是夏天,晚上睡觉大家基本上都是开着屋里窗户的,因此由窗口进出自己的房间以及进入被害者的房间都十分便利,只要注意一下不在屋中留下足迹和太过明显的痕迹,就很难找到充足的证据来证明凶手的身份。 就在楚龙吟正准备询问岛上下人的不在场证明的时候,便见那总管惊慌失措地由外面跑了进来,向楚龙吟道:“楚大人——不、不好了!岛上所有的船、船都——都不见了!” 一时满座皆惊,齐齐问着那总管究竟是怎么回事,总管边擦额上冷汗边道:“码头处只剩下了被割断的拴船用的绳子,船、船都不见了!” 一个五大三粗的宾客上前一把薅住了总管的衣领,怒道:“就算被割断了绳子,那船也是漂在湖上,未见得能漂得远!怎会不见了呢?!” 总管慌道:“魏大人息怒——大人有所不知,这晴光湖是连通着西边的海的,每日早晚也会随着海水潮起潮落,因此船绳若被割断,船便会随着潮势漂走,这会子只怕已经漂向了东岸,奴才方才在湖边上已经放眼寻过,遍湖已是不见船的影踪了……” 便有一位瘦高个的宾客上前来拍了拍那魏大人的肩,道:“魏大人且稍安,王爷昨儿不是飞鸽传书给这位总管说今日一早便能抵岛么,我们且等王爷的船来了再做计较罢。” 魏大人闻言但觉有理,便松开了总管衣襟,冷哼了一声回到座位上坐下,道:“那凶手只怕早已坐了船跑掉了,我们却要在这里干等!” 一时众人无语,各怀心思坐在厅内喝茶。 楚龙吟带着我到偏厅,对岛上下人挨个儿问询,那位总管还拿来下人的花名册和履历,楚龙吟把册子丢给我,让我检查——他还真把我当万能机器猫了。 我检查完的时候他也问完了,边端了茶润喉边问向我:“如何,可有可疑之处?” “这岛上所有的下人都是才刚买来的,包括那位总管,他姓邢。”我如实道,“岛上下人一共三十名,邢总管今年四十五岁,其余下人年龄最大也没有超过十八岁。这些下人的家庭出身都很正当,履历上注明父母双全的十二人,父母中一人早逝或病逝、或纯属意外过世的十八人;此前在他府做过工的有六人,其主家与官府并无任何瓜葛,其余二十四人都是第一次做工,此前一直在人牙子手里接受奴仆培训,时间长的达三年,短的有一年;祖籍在外的有二十一人,其余九人恰好父母双全。所有三十名下人家中皆未有过官司记录。” 我这厢话音刚落,那厢楚龙吟忽地哈哈笑起来,起身踱至我的面前,扇柄一挑我的下巴,眼神淫.荡语气暧昧地道:“小天儿啊小天儿……果然是个可人儿,知道老爷我想要的是什么!——啧啧,我现在十分后悔昨晚输给你那一成奴籍了呢!……怎生是好?” 我偏头很自然地闪开他那柄猥琐的扇子——这混蛋总爱在正经的时候说些不正经的话,我几乎要习已为常了。 楚龙吟坏笑着刷地展开扇子,边扇边道:“父母双全或正常过世,至少排除了下人中有因家仇而与做官之人结怨的可能性;之前的主雇与官家没有联系也是同样道理,而第一次做工、此前又在人牙子手中培训近三年,以他们的年纪来看也不会有反侦察的本事。总之——岛上下人以及那位邢总管的作案嫌疑可以最先排除掉了。” 如此一来就只有两个可能了:一,凶手已经乘小船潜逃;二,凶手在剩下的宾客及其所带来的下人之中。如果白少杉屋里东墙上那“第一个”三字当真是凶手所做的“杀人计数”的话,只怕第二种可能更接近一些,而他之所以要将小船全部弄走,就是为了要继续进行他的杀人计划而防止岛上的人返回陆地——但是,他应该知道王爷今天就会乘船抵岛的啊,那么弄走小船的行为岂不是多此一举么? 才想到这里,就听见那厢也正沉思着的楚龙吟突地一合扇子敲在自己的掌心里,提声向偏厅外道:“邢总管在么?” 邢总管应声进来,楚龙吟便问他:“王爷给你的飞鸽传书现在何处?拿来给本官看看。” 哦?楚龙吟也想到了王爷身上么? 邢总管很快将几张纸取来,楚龙吟看了看,甚至还拿在鼻下闻了闻,道:“邢总管,你是王爷府上哪一位买来别苑当差的?” 邢总管连忙答道:“是一位姓李的总管,花白胡子和眉毛,说是王爷建了个别苑,买小的到此处来当总管……” “他说是王府总管你就信了么?他可带你去过王府?”楚龙吟问他。 “小的不曾去过王府,被买下后就直接由李总管带到这里来了,”邢总管慌忙作答,“李总管当时拿着一纸文书给人牙子看,那文书上面还有王府的印戳,是以才能确信是王府之人。” 楚龙吟哧地一笑,道:“敢天儿那人牙子学问不错,还认得古篆体——但凡我朝皇家大印上刻的皆是古篆体,若他一介以买卖人口为生的人牙子能识得印上字体的话,要么那印上不是古篆,要么就是有人拿假印哄骗他的!——什么王府之人,什么王爷传书?!皇家的规矩多着呢,细到一纸一笔都有严格规定,只要是王府中传出来的字,必须用皇宫特制的玉冰笺和玄香墨,此二者都由花香薰制,经久不失——而这几张纸上并无半点香气,可见你的那位雇主,是个假王爷!” 邢总管闻言大惊失色,一下子便跪到了地上,连连磕着头道:“大人明鉴!大人明鉴哪!小人于此事丝毫不知,丝毫不知啊!” 楚龙吟道:“你且起来罢,此事当然罪不及你。现在,你且去为本官办件事——如今所有宾客都在前厅等着‘王爷’抵岛,此事先不要揭穿,趁众人都未在房里,你带几个嘴严的、行事谨慎的下人去挨个儿检查一下这些房间,但凡有沾了血迹或是褶皱凌乱的东西都悄悄拿来给本官瞧瞧,千万莫要惊动其他人,可听明白了?” 邢总管正担心自己被连累入狱,有这么个戴罪立功的机会自是毫不犹豫地应了,急匆匆出得厅去。偏厅内便又只剩了我和楚龙吟两个人,见他晃晃悠悠地走到椅旁坐下,端起茶来喝了一口,道:“如今那帮傻蛋儿还在前厅等着‘王爷’抵岛,只怕到中午时就会有人沉不住气了,到时便无法再隐瞒下去,好在凤老二不傻,我们若是明日还回不去他必然会使人前来探询,就是其它官员府中之人也会派人前来看究竟的。凶手也很清楚此点,因此老爷我推断,他今晚一定还会动手行凶。小天儿认为呢?” 咦?怪了。这楚龙吟最近很有些不大对劲儿,破个案子为什么总要来问我的想法呢?他对我已经信任到可以相互商量事情的程度了么?望着他眼中笑意,总觉得这家伙没那么正经。 “大人说得是。”我淡淡应道,谨慎起见,不多说一字。 楚龙吟仿佛看透了我的心思般坏笑了两声,又盯着我看了一阵,突地问道:“小天儿平日都喜欢做些什么呢?看看‘杂’书?写字怡情?还是神游太虚?” 这流氓脑子里又在转什么鬼念头?无缘无故地问这个——那“杂书”的“杂”字怎么听怎么觉得他是另有所指。 “喜欢做什么对我来说有意义么?小的还要伺候大人呢,没有闲功夫去‘喜欢’。”我依旧淡淡道。 “伺候老爷我是你的职责,正如老爷我每日要断案、要批公文还要挨上司骂一般。”楚龙吟眯着眼儿笑,“这世间本就没有绝对的公平和平等,你想要平等,平等只在你心里。你若把自己当做与我一样,那么做什么事也不会觉得自己卑微。你有这样的念头便证明你本身就看不起下人这个行当,你认为做下人就是对你的污辱,却还要打着公平、平等的幌子来控诉老爷我对你的不公,这却是一个什么道理?” 哟,这混蛋是诚心挑衅着要跟我吵架吗?我看他是闲得太难受了。 然而……我还真是……没有什么话能反驳他,他说的可谓是一针见血,我之所以会觉得做奴仆委屈,可不就是因为潜意识里认为奴仆是个卑下的职位吗?我…… “答不上来了?认为老爷我说得对了?”楚龙吟这混蛋丝毫不给面子地揭穿我的窘境,伸手从桌上拿过一只茶盅倒上茶,而后端着起身,走到我的面前,将茶盅递过来,低声坏笑着道:“老爷我现在亲手为你奉茶,可觉得公平了?” 抬起眼来看向他,见他笑容可掬地望着我,黑眼睛里并没有预料中的戏谑和捉弄,只有些淡淡的浅浅的看不明白的东西。 第30章 栽培 ——毫不客气地接过杯子一仰而尽,然后塞回他的手中——就当被他伺候了,爽。 楚龙吟笑得眯起眼,转身坐回桌旁,二郎腿一跷,打开扇子边摇边慢悠悠地道:“老爷我之所以在案情方面询问你的想法,是认为你在此方面颇有些才干,倘若你果真能够展己所长,我便可以安排你今后兼做我的助手,协理案件,正式参与到侦察阶段中来。如此么,一来你就不必每每在旁干立着无聊,二来还可以涨工钱,以早早凑够你的赎身费。如何呢?” 先将他其它的话放过一边,单听到他说到赎身费三个字时我不由心中一惊:他是怎么知道我正在攒赎身的钱呢?难道是楚凤箫告诉了他?……不会。 楚龙吟瞟了我一眼,猜出了我心中所想,不由笑道:“看样子被我猜中了呢,你这小石头似的性子定然不甘坐等老爷我主动为你销去奴籍,再加上此前你一直赚钱有道,如今身上有了奴籍,自然可以在一定范围内从事买卖,所以老爷我推测你已经找好了赚钱的门路。” “那你为何还肯涨我工钱呢?”我没有想到他并未阻拦我赚钱的行为,忍不住问他原因。 楚龙吟“哈”地一声笑起来,歪头看着我道:“这话说的!好像老爷我一直致力于为难你阻挠你似的,嗯?!你赚钱又不违法——除了未同老爷我打个招呼不怎么地道之外……而老爷我给你涨工钱又不是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儿,有何不可?当然啰,想不想涨全在你自己的决定,这一点老爷我不强求。” “能涨多少?”我厚着脸皮问。 楚龙吟看着我的样子一阵坏笑,道:“你现在每月的工钱是多少?” “两吊。” “唔,考虑到你是才刚经手相关事宜,需有个逐渐适应的过程,且老爷我未见得件件案子都要你来协助,因而第一个月先涨你一吊,以后再涨多少视你的表现而定。你认为如何呢?”楚龙吟笑眯眯地看着我。 “就这样吧。”我点头。能多赚些钱总是好的,更加快了我为自己赎身的步伐。“我想请问大人……我若想赎身,需要多少钱?” 楚龙吟看着我别有意味地笑了一阵,舔舔嘴角,道:“待你赚够了一百两时来同老爷我说一声罢。” 这话又像回答了又像没回答,真是头狡猾的狐狸! 如此说开了也好,至少以后出府门就不必再遮遮掩掩的了,而我也可以正大光明地再多开发些挣钱的途径。 “现在,”楚龙吟见将我“搞定”,好像轻松了不少似地往椅子里一缩,懒懒地扇着扇子道,“小天儿你就来针对本案说说你的想法罢,老爷我动脑子动累了。” 猪。 “如果如大人所说邀请众人到岛上赴宴之人是假冒的王爷的话,那么这假冒之人必是凶手无疑了。”我毫不保留地把心中所想说出——拿人钱财与人办事,这点职业道德我还是有的。“这是一起经过精心策划的谋杀案,首先凶手敢于冒充王爷,一是因为他胆大,二是很可能已详尽地计划好了退路,或是有自信自己不会被断案之人查出,这两点仅凭他竟主动将大人你也邀上岛来的行为便可以看出来了。——说至此处我还有一点疑问:既然王府中写的东西都必须用皇家特制纸笔,为何大人当初在接到王府帖子时没有闻一闻上面有没有香味儿呢?且帖子的落款处也应该有王爷的小印罢?难道大人没有注意那印的真伪么?” “谁说老爷我没闻呢?”楚龙吟冲我一瞪眼睛,“那帖子一打开险些薰老爷我一个跟头,不必闻那香味儿都直呛鼻子!倘若凶手果真是前厅里的那些人之一的话,当然知道皇家的规矩,伪造一张带着香味儿的帖子也不是什么难事,只不过皇家特制的纸墨所含香味儿可以经久不失,而伪造纸墨中的香味儿估计顶多只持个三五天便会渐渐消散。之所以凶手给邢总管的飞鸽传书上没有香味儿,是因为他料到假冒王爷一事最迟今午便会被揭穿,没必要再行伪造。而至于那帖子上的小印嘛,”说至此处他忽然哧地一笑,“咱们那位惨遭冒充的王爷原是个闲散王爷,手中没有实权,向来不问朝政,每日只知游山玩水、吟诗作赋,还给自己弄了个酸掉牙的别号,叫什么……无忧公子?……欢喜公子?嘶……什么来着……”说着用扇子敲敲自己头,“啊,是了,‘逍遥公子’——酸得人起鸡皮疙瘩。因这次宴请属于私人小宴,这位王爷便未在请帖上用正式印章,而用了他自己刻的‘逍遥公子’的普通小印,这印只要是对王爷略有了解之人都可仿制。” “还有一点疑问,”我接着他的话尾道,“在这孤岛上建别苑,究竟是凶手自己出资所建的呢,还是借了那位王爷的地方呢?” “但凡在本城范围内大兴土木建房造屋的,皆须在府衙备案,而这座别苑也确在王爷名下,估摸着时间也差不多是刚好建成的日子。可见凶手对王爷这边的举动倒是十分清楚——胆子大,有谋算,懂得反侦察,手段狠辣残忍,这便是我们要面对的对手。”楚龙吟用手指挠了挠挺直的鼻翼,“只是这凶手若在那几位官员之中,动机却又是什么呢?” 是啊,动机是什么呢?作案动机是推理侦察中最为重要的要素之一,而无差别杀人案件一般都是凶手丧心病狂或出于满足自己变态的心理或出于愤世嫉俗之心,可若这样的凶手是个当官的,他为何之前一直按兵不动,偏偏要这个时候开始杀人呢? 两个人正沉思着,便见邢管家敲门进来,向楚龙吟禀道:“大人,小的带人将所有大人的房间全都检查过了,并未发现沾有血迹的任何东西。” “你且去问问伙房,可有丢失的刀或斧这类的利器没有。”楚龙吟道。 邢管家领命而去,很快便回来复命说不曾丢失任何利器。可见那凶手是自备了凶器来的,随便藏在哪个假山洞里或石头下面都完全可以避得过搜查,毕竟现在岛上没有专业的衙差,仅凭楚龙吟一个人也不可能搜遍全岛每一个角落,而其它的下人们又不懂得如何搜查,凶手很容易隐藏凶器并且反复使用。 同楚龙吟回到前厅,却见那位五大三粗的魏大人正揪着邢总管的衣领逼问王爷为何还不抵岛,邢总管没有楚龙吟的命令不敢乱说,只好唯唯诺诺一个劲儿求饶。楚龙吟便将有人假冒王爷之命将众人骗至岛上之事说了,却并未提及凶手就在这些人中间。——在座的都是官,谁也不傻,只需稍稍琢磨琢磨楚龙吟的话便能明白这其中玄机。话却不好明着说,搞不好哪个多心的人指责楚龙吟诬陷朝廷命官闹了开来,反而会使凶手多了离间众人的机会,从而能制造出更多的杀人时机。 众人听闻自己是被骗来岛上的自然是吃惊不小,那魏大人气得将茶盅子掼到地上,叫道:“定是那杀了白大人的凶手干的!他将白大人杀死,又把我们困在这岛上,自己撑了船逃之夭夭,想让我们活活饿死!” 楚龙吟眼里闪过一丝好笑,脸上却严肃正经地道:“魏大人稍安,饿死我们倒是不会,想来岛上食物还是足够我们这些人撑上个两三天的,而若我们两三天内回不去的话,各府上的人也会派人去王爷府上询问,到时便会知道我们是被人骗到了岛上,很快便有船过来接我们的。” 这魏大人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瞪向楚龙吟道:“楚大人,此事绝不能善了!凶手如此戏弄朝廷命官,简直就是我等的奇耻大辱!待回到岸上后还请大人尽快查明此案才是!”说着便恼火地一拂袖欲先离去。 楚龙吟一伸臂将他拦下,道:“魏大人哪里去?” “回房啊!还能去哪里?!”魏大人十分没好气。 楚龙吟垂着眼皮儿想了一下,放下胳膊,道:“鉴于此岛上并不安全,魏大人行动最好带上随从,切勿落单。晚上休息时也最好有长随在身边守着,还请谨记。” 要想拦着这伙人不单独行动是不可能的,总不能大家不眠不休聚在这厅里坐上个三天三夜吧?这对当官之人来说是件极为丢脸面的事儿,就好像他们是贪生怕死之辈一般——古人可比今人爱面子得多,这种事一旦传出去,他们只怕都不好做人了。这也是楚龙吟没有硬拦这位魏大人的原因,就是硬拦只怕也拦不住。 魏大人又是一声冷哼:“凶手早便乘了船跑掉了,这会儿指不定在哪个地方正嘲笑我们呢!我现在防来防去的是防谁呢?!没的叫人看笑话!” 楚龙吟没有多说,闪身让魏大人离去了。魏大人一走,其余人便也纷纷离了前厅——众人心里有数,就算明知凶手可能就在这些人中也不可能说出口,而且总在厅里聚着也不是个事儿,谁也不想被别人笑话自己胆小如鼠。因此楚龙吟谁也没拦,反正这些人又都不是小孩子,且身边也都带着一至两个长随呢,总有办法自保,自保不了也怪不到他楚龙吟的头上来——他该提醒的都提醒了,你们不听那怨得谁来? 从前厅出来,楚龙吟将邢总管叫至面前,吩咐他午饭晚饭时必须亲自在伙房监看,以免凶手在饭菜里投毒,另命他将岛上下人安排出十几个身强力壮的来,两人一组守在赴宴宾客的客房外,晚上一班白天一班,没有他的命令绝不许擅离。 之后楚龙吟便挨个儿地去拜访受邀而来的这些宾客,不过是东拉西扯随意闲聊,以期找出凶手的破绽来。最后一个拜访的是驸马徐清源,当我们进屋时这家伙正斜倚着床栏在床上侧卧着,他的一个男宠跪在床上给他捶腿,另一个坐在床边椅上正给他剥葡萄吃。 这情形看得我真想自插双目,远远地站在门边儿,以防自己忍不住要吐时可以及时窜出房去。 好在徐清源今天似乎没什么精神,说是昨晚喝得太多了,到现在还头痛欲呕。将嘴里的葡萄籽吐到那男宠的手心里之后,他压低了声音向楚龙吟道:“楚大人,那凶手只怕并未离开岛上罢?我听人说了,说白大人那屋里墙上写着什么‘第一个’之类的字,岂不正是说明了他还要再杀人么?如今大家待在这岛上实在太过危险,你可已想出了什么好法子没有?” “法子?什么法子?”楚龙吟坐在窗前桌旁喝茶,悠哉游哉地扇着扇子,“楚某连凶手的半片衣角都还未曾抓到,哪里来的什么法子。目前唯求自保,安全返回岸上去便谢天谢地了。” 徐清源的目光向着我这边瞟了一瞟,转而向楚龙吟道:“楚大人,这岛上也没个侍卫什么的护身,让本驸马这心下实在难安哪!你看我这两个孩子也是弱不禁风的,要是真出什么事,本驸马的性命堪虞。我本人倒是无所谓了,公主已去,我对这人世也无甚可留恋,只是对楚大人你来说就不太好了,毕竟这是在你辖下发生的命案,我这条命一‘交待’,怕是万岁爷那里要怪罪楚大人的。因此为了大人你的前程,我看今晚不妨……楚大人与我来作个伴?人多些的话那凶手便不敢轻举妄动了,如何呢?” 楚龙吟不由坏笑着眯起眼睛:“哦?驸马爷莫不是要与楚某同床共枕么?” 噗,这个楚大流氓,他还真是百无禁忌痞到了极致啊!这种话他居然也能说得脸不变色心不跳——它究竟是一坨什么物质?! 徐清源鼻子里哼了一声,道:“这里不是有内外间的么,楚大人若怕睡不舒服,我还可以让这两个孩子服侍大人……如何呢?” 这龌龊的驸马打的竟是这个主意!他居然——他居然想学那某叫兽玩“□游戏”!不,不是,是换仆游戏!真是下流无耻!我原以为这世上只有楚龙吟这种东西最让人痛恨,想不到跟这变态驸马一比,楚龙吟简直就像是一朵羞答答的玫瑰静悄悄的开了! 楚玫瑰那厢用小拇指掏了掏耳朵,懒洋洋笑道:“驸马好意楚某心领了,这屋里头人一多,办什么事儿都觉得拘得慌。至于驸马的安危,楚某定会尽力保全,驸马自己也请多加注意,莫要单独行动,晚上睡觉时警醒着些就是了。” 驸马看了看我,暧昧笑道:“人多有时的确会拘得慌,但有时……反而更能助兴呢……” 嗷啊!受不了这变态男人了!来人!关门!放楚大痞子! “说来也是,”楚龙吟起身将扇子一合,冲徐清源挤了挤眼睛,坏笑着道:“人多助兴,今晚楚某便多派几个岛上仆从守在驸马爷的门外,一来保障驸马的安全,二来可为驸马多凑凑兴——驸马今晚可以多操练几把了!”说着假意向窗外看了看天色,一抱拳道:“时候不早,驸马也该用午饭了,楚某不多扰,告辞了。”说罢也不理会徐清源被气得青青白白的脸色,径自转身向外走,还故意一伸胳膊把我兜在怀里,勾肩搭背地出了门。 出门之后楚龙吟这胳膊竟还搭上瘾了,非但没有拿开,反而还用这只手轻轻弹我的耳垂儿玩——他以前也这么对待过楚凤箫来着——我几时同他熟到这个程度了?! 一把扒开他的胳膊,我向旁边闪了两步,他却没什么反应,只是在手里转着扇柄琢磨心事,走至一处凉亭里坐下才道:“这凶手藏得很深,试探了这么一圈下来竟没有半点收获,啧啧,狡猾的东西,看他如此沉着,想必今晚还会再下杀手……唔,少不得老爷我要辛苦一晚,亲自给这帮官爷们巡逻守夜了。小天儿,”他似笑非笑地瞟向我,“今晚你是跟着老爷我一起巡视呢,还是在房里留守呢?” “留守。”我道,就算明知在房里留守比较危险也不想同他一起大晚上的四处闲逛,再说凶手的目标又不是我们这些做下人的,该紧张的是他才对。 楚龙吟起身将扇子一展,咧开一朵狗尾巴花似的笑:“爷不允。今夜你跟着爷一起巡视!” 你丫的,既然不允还问我干什么!又特么的故意耍我玩儿。 见我大翻白眼,楚龙吟凑过来压低声音坏笑着道:“老爷我害怕那凶手,要小天儿你来同我做个伴,可好?” 呸吧你,鬼才信你!你不就是担心我一个人待在房里被凶手害了吗,哼,别以为我不知——呃,我在说什么?他会担心我?鬼才——鬼都不信! 看了看他近在眼前的面孔,却发现那对眸子里原本戏谑的目光竟渐渐认真起来,不由得有些纳闷儿,这家伙也有严肃认真的时候么?直到这目光变得再正经不过,见他慢慢启唇,低声地道:“……就当做你今早偷了我一枚香吻的补偿好了。” ——它它它它它它它它它它! 第31章 第二个 笑意瞬间漫上了楚龙吟的眼睛,就好像再也憋不住地爆发了出来一般,他转身摇着扇子在前面走,笑得仰起头。我僵在原地,魂兮散去,魂兮归来。 它!为什么不将那恶心事儿就此抹过?为什么还要重提?为什么它身为一个男人丝毫不觉此事尴尬?为什么它不干脆一点自己找个地方投湖? “还在那儿回味呢?”楚龙吟意犹未尽地回过头来,“咱先吃午饭去吧天儿爷,我这肚子里已经在擂鼓了。” 为什么它直到现在还没被肉噎死? 挟着一身强大怨气跟在他身后去往前厅,见来吃午饭的只有两三个人,包括了昨天的那位曾出言讽刺过楚龙吟的陈大人,其余的人大约都各自在房内用餐了。 楚龙吟自己坐了一个小桌,我正在他身后立着,便见有岛上下人过来向我微微哈了哈腰,道:“诸位侍爷的饭菜也已准备好了,就在偏厅,请这位爷移步。” 实在不想再同楚龙吟说话,只冲他掀了掀眼皮儿,他好笑地道了声:“去吧,吃饱些才有力气同老爷我说话解闷儿。” 懒得应他,转身同这下人一起去了偏厅。却见偏厅内的下人们倒是不少,想来那些没有到前厅吃饭的宾客的长随们也过来吃饭了,本来嘛,岛上的下人人数有限,不可能再另端了这些长随的饭挨房送去。 挑了个不引人注意的角落坐下埋头吃饭,偶尔抬起头来看一眼,见徐清源的那两个男宠不知何时也到了偏厅,边吃饭边时不时地将目光扫向我,我自吃自的,不予理会。 那两个男宠倒比我吃得还快,不知是不是在节食什么的以保持身材?咳。 混饱肚子,我从偏厅出来,悄悄地寻了个无人的地方清理了一下“内存”——女扮男装就是这点不大好,想方便的话还得回归自然,敞天露地的很是尴尬。 从偏厅到前厅要绕过一段花墙和几座小小假山,才从花墙的月亮门里穿过去,迎面便见徐清源摇着扇子独自立在树荫儿下,一见我便展开个自以为充满了致命诱惑的微笑,悠悠地道:“小天儿可吃饱了?” 想来是那两个男宠回房去跟这变态说了我在偏厅的事,于是他就趁着楚龙吟不在我身边的这个当口跑到这里来截我。一时有些哭笑不得——被个同志男围追堵截,两辈子以来还是头一次。 唔,怎么办呢……扭头就走?硬着头皮冲过去?他可是驸马爷,再不济也是有权一句话要了我的命的。只好停下脚步,与他保持一定距离地躬身行礼:“谢驸马关心,小的吃饱了。” “喔,”徐清源微笑着,边扇着扇子边慢悠悠地走向我,“你吃饱了,可驸马爷我却还饿着呢,你说……小天儿,这可怎么办呢?” 我不动声色地退后一步,仍旧恭敬地道:“小的去叫人给驸马爷送饭。”说罢我便就势转身想要离开,却突地被他跨上几步来一把握住了我的胳膊,用力向后一扯,我就踉跄地跌进了他的怀中。 “小天儿,小天儿,”他略带急促地低吟,紧紧箍住拼命挣扎的我,“有你在我还吃的什么饭呢……你就是我的饭……让爷亲一个,爷赏你一个大元宝,可好?” 徐清源虽然是个断袖,到底也是个男人,被他这么用力地箍着,我纵是使出了全身的力气也未能挣脱,眼看他那张肮脏的嘴巴就要亲到了我的嘴上,我不假思索狠狠地一拳轮在了他的脸上。 这一拳是照着眼睛去的,就算力量不大也足能让他疼得松手去捂了,我便趁着这机会将他推开,彻底从他怀里挣脱出来。 不反抗迟早也要被徐清源发现我的女儿身身份,届时各种麻烦接踵而来,未见得就能保住我的性命——反不反抗都难活,那还不如来个痛快的,先揍了他再说,是生是死爱咋咋地! 徐清源捂着被我打中的那只眼睛满脸的难以置信,一手指着我怒声道:“你——你这狗奴才!你居然敢打我?!你居然敢打我?!我可是皇亲国戚!是驸马爷!你可知我一句话便能让你满门抄斩?!你活腻了?!” “满门?”我挑眉看他,“我们家满门就我一个,别说抄满门了,就是诛九族,你能杀掉的也只有我一个。驸马怎么了?说到底你那能耐不就是只能弄死个把人么?你除了玩弄几个男宠娈童来证明你比某些男人强之外,你还能干什么?如此你就是真正的强者了?哈!” 徐清源气疯了,指着我浑身哆嗦,想来从没有人敢对他说这样的话,一时半会儿他难以接受,竟说不出半个字来。 正对峙着,忽听见一个声音从假山后传来,带着几许戏谑地道:“哟,这大中午的,驸马爷不在屋里纳凉,跑到太阳地儿里晒着做什么?”便见楚龙吟摇着扇子从后面转出来,一眼看见我不由愣了一下,道:“你个臭小子,爷在前厅左等右等不见你回去,竟是跑到这儿偷懒来了!还不滚回客房给爷洗几个桃儿吃?!” 我转身要走,却听徐清源怒声道:“不准走!——楚大人,你来得正好!本驸马今儿要向大人你讨个公道!这狗奴才方才居然敢打本驸马——你看看!我这只眼睛!连皇亲国戚他都敢打,楚大人,依你看要如何处置才是?!” 楚龙吟闻言连忙走上前去仔细看了看徐清源那只被我打红了的眼睛,笑着安慰道:“驸马爷请息怒,待我好生问问那臭小子究竟是何原因……” “问?!”徐清源暴跳如雷,“还问什么?!还用问什么?!不管是何原因也不该对皇亲国戚动手!本驸马代表的是皇家的威仪!他居然敢侮蔑皇威,就该不论原因直接拉下去处死!楚大人你难道是想包庇不成?!今儿若不处死这狗奴才,本驸马回去必具本上奏,参你楚龙吟纵容家奴大不敬之罪!” 楚龙吟笑起来,慢慢将手中扇子合上,道:“好,既然驸马现在便要楚某处置,楚某便给驸马爷个说法儿。方才这件事嘛,楚某认为自己的手下的确是……”他边说边转过身来望向我,“……做得没错。” “你这狗官——”徐清源又惊又怒地刚叫出半句话,便见楚龙吟突地转回身去,一拳抡在他的面门上,这位驸马爷便一个华丽的三百六十度旋身摔在了两米开外的地面上,一动不动厥了过去。 楚龙吟吹了吹自己的拳头,勾唇笑道:“这处置驸马爷可满意否?” 驸马爷这会子当然听不见他的话,于是他转过头来冲着我一扬眉一耸肩:“看样子他没什么意见。” 我目瞪口呆地望着楚龙吟——他疯了吗?他可是知府,他可是有家有亲的人,不像我孑然一身,死就死了,反正也连累不到别人,他就算不考虑自己也要考虑家人啊,得罪了驸马难保不会真如徐清源所说落个满门抄斩的罪名——他他,他也太随性了! “怎么,被爷刚才那一手迷住了?”楚龙吟一摇二晃地走到我的面前,用扇柄在我头上轻轻一敲,“你想学的话老爷我倒是可以无偿教你哟。” “你……为何要出手?”我实在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许你揍他就不许我揍他了么?”楚龙吟一瞪眼睛,“要爽大家一起爽才是。” “你不怕驸马参你一本么?”我忍不住问。 “他刚才叫你什么来着?”他不答反问。 “狗奴才。”我道。 “你若是狗奴才,那我是什么?”他又问。 “狗官。”我扬扬眉毛,用徐清源的原话回答他。 知道我是故意的,他又敲了我一扇子,坏笑着压低声音道:“我若是狗官,那皇上就成了什么?” “狗皇——唔……”我那个“帝”字还没出口就被他大手一伸飞快地捂在嘴上,好笑不已地道:“嗳嗳,傻小子,什么都敢说呢?!难怪有胆子当面骂驸马不是个男人。” 原来我刚才同徐清源的对话已经被他听了去,见他说到此处时眼睛亮如星般地盯了我一眼,才又往下道:“所以喽,徐清源身为皇亲国戚言语无忌,纵是说到皇上面前也逃不脱罪责。你我的命在他眼里可有可无,但他自己的命和前程那却是相当重要的,他犯不着为了要我们的命而把他自己也搭进去。” ……楚龙吟是混蛋中的至尊,徐清源在他面前犯混当然只有吃亏的份儿。 我去扒楚龙吟仍捂在我嘴上的大手,他却借机在我的脸上捏了捏,还有意无意地用指尖擦过我的嘴唇才肯放开,低笑着道:“小脸皮儿够嫩的,难怪男人也要为你心动了。” 我这肉身的脸又该死的烫了起来,转身便往客房的方向走,他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跟着,谑笑着道:“小天儿走得那么快是要做什么去?抛下你家老爷不管了么?” “老爷你不是要吃桃子么!”我没好气地头也不回地道。 “喔喔,那……我与小天儿分桃吃,可好?”他在身后道。 我蓦地扭过头去看向他,却见他扬着眉毛,一脸正经一脸无辜一脸纯洁地望着我。 分……分桃而食,这是与断袖、龙阳齐名同义的典故,是我太多心了么?……是的吧,这混蛋常常百无禁忌乱开玩笑,想来是他说者无意我听者有心了。 回到客房,这家伙也没再提吃桃子的事儿,因为晚上要巡视,所以一回去他就滚到床上呼呼攒眠去了,我在外间床上躺着翻来覆去烦了会儿心,觉得想啥都没个谱,于是干脆啥也不想也睡了过去。 至于那位驸马爷,就让丫继续在地上歇着吧,那儿凉快。 吃罢晚饭歇了会儿大晌,天色擦黑的时候楚龙吟终于摇着扇儿带着我跨出门来开始四处巡视,除了我们两个之外身后还跟了四名岛上的下人——楚龙吟痞虽然痞,但也不是傻痞生痞,该保护自己的时候他也绝不客气的。 先是转了一圈所有宾客的客房,见有的老老实实待在房里,有的却聚在前厅,还有的则仍在邀朋引伴地寻欢作乐,譬如徐驸马。 徐清源好了伤疤忘了疼,竟又勾搭上了那位典曹都尉身边的小厮,我和楚龙吟巡到他那房间窗外时,从窗口望进去正可看到他搂着那小厮喝酒,而典曹都尉则在旁陪酒——就算他不满驸马作为又能怎样,人家是驸马,他不值当为个奴才得罪皇亲国戚。 思及此处,不由望了望身边的楚龙吟,尽管不愿承认,可……可凭心而论,他对我,确实……不算太差。——当然,不包括他开的那些混蛋玩笑在内。 楚龙吟发觉我在看他,转过脸扬起眉毛,仿佛知道我在想什么似的冲着我抛了个媚眼。没有理他,只跟在他身后继续绕往别处了。 第一轮巡视下来,所有剩余宾客一个不少,人头齐全。 楚龙吟找邢总管要了壶小酒、一碟子干果,而后坐到亭子里自斟自饮吹着凉风歇起了大晌。我跟着转了一大圈也有些累,便坐在亭子的围栏上休息,楚龙吟瞥见了也不甚在意,还招呼那四名岛上下人也过来坐下歇歇,那四人却没这胆子,连连躬身谢着而不敢当真去坐。 待了约摸一个时辰,第二轮巡视开始。有几位宾客已经熄灯睡下,房门口和窗外各守着一名岛上下人。前厅里还有两三个人未离开,其中就有昨天嘲讽过楚龙吟的那位陈大人,独自坐在角落里喝茶。而徐清源的房里……已经不堪入目了,我们从窗外掠过时那变态正搂着那小厮求吻,典曹都尉只管在旁喝酒以掩饰尴尬,估摸着他今晚又要横着出门了。 三更左右是第三轮巡视,前厅里已经没了人,徐清源的房间却仍灯火通明,只是将窗户关了,想是怕夜深人静扰到旁人休息,饶是如此仍能听见里面时而发出的不堪入耳的下流笑声,以至于立在窗前和门外值岗的那两个下人脸上都有着十分的尴尬。 第四轮巡视在四更天,岛上万籁俱寂,我正跟在楚龙吟身后打着呵欠,冷不防他突然停下了脚步,反应已有些迟钝的我便一头撞在他的背上,只听他沉声道了一句:“跟上。”便迈开大步飞快地向前面的客房走过去。 定睛一看,前面的客房正是那位陈大人所住之处,窗前门外并无一个值岗下人,窗扇洞开,屋中漆黑一片。 不由一个激凌清醒过来,跟着楚龙吟的脚步小跑着向着那客房冲过去,直奔到窗前藉着月光向里间屋张望,却见床上豁然躺着一具浸血之尸! 我和楚龙吟几乎不约而同地绷直了身子——居然还是又死人了!我们整晚的辛苦完全成了无用功。 楚龙吟沉喝着向跟随着我们的那四名下人道:“去将邢总管找来,另再去通知所有房外值岗人等,就说是本府的命令——未得到本府首肯,任何人不得进出房间半步!” 那四人立即应声离去,楚龙吟也不耽搁,绕至房间正面推门进屋,我跑了两步赶到他的前面将屋中油灯点燃,好让他可以第一时间去检查屋内情形,而他也好似早便料到我会这么做一般,根本就没有犹豫,直接奔了里间屋,诡异的是我居然还能在这个当口想到了“默契”一词,连忙摇了摇头阻止住自己可能因睡眠不足而不受控制的思绪。 进得里间屋,见墙上不出所料地一如白少杉房中那般写有三个血字:第二个。 第32章 享受?受罪? 陈大人躺在床上,身上只着中衣,死状一如白少杉,喉部被利器深度割开,床帐上溅到的血迹呈喷射状,可见割喉现场正是在这间屋中。不等楚龙吟吩咐,我走上前去检查尸体,他便执了灯在旁替我照亮。通过陈大人身上尸斑可以推知其约死于晚上十一点至一点之间,除此之外还有一些不同于白少杉尸体的死亡征象。 检查完毕,我抬起头来对上楚龙吟灯光下黑亮亮的眸子,道:“陈大人的口鼻之处有暗红的印迹,我虽不能确定其死因,但至少有一点可以证实:陈大人生前曾被人用手捂在口鼻上导致窒息,至于他究竟是窒息而死还是割喉而死,我却无法看出来了。” 我一边说着一边轻轻执起陈大人的左手,指给楚龙吟看:“在陈大人左掌掌缘处有一道极明显的勒痕,似乎是被绳状物勒过;另外,他的脖颈和手臂的裸.露处也有些擦、挫伤,通常这样的伤痕是在与人纠缠挣扎时才会留下的。然而陈大人身下的床铺看上去并没有挣扎过的迹象,因此我推测……这张床并非本案的第一凶杀现场!” 楚龙吟眼睛一亮,伸出一根手指冲着我在虚空里一点,道:“小天儿你这条结论至关重要!倘若床上并非第一凶杀现场的话,那么几乎可以肯定陈大人是在他处先遭人闷捂窒息而死,而后才被移尸床上再遭割喉!” 我点头表示无异议,他便将手中油灯递给我,换我替他照着亮,他则翻查了陈大人搭在衣架上的外衫和床边的鞋子,以及房内各个角落和窗台上下,最终在脚踏的旁边捡起了一朵半个指甲盖大小的小小野花。 正捏着这朵小野花思索,便见邢总管敲门进来,于是我们三人暂离开内间,楚龙吟走至外间桌旁坐下,令邢总管去将昨天安排守在陈大人房外的那两个下人找来问话,半晌那两人才赶过来,得知陈大人死在屋内,直吓得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楚龙吟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两人,语气淡淡地道:“你二人为何未守在陈大人的房外?”尽管他没有半点情绪波动,但包括我在内的所有人都几乎能感受到来自他周身所散发出的一种无形的压迫力——他生气了,为了这个曾经嘲讽过他的正直的陈大人的死,他生气了。 那两名下人不由自主一个哆嗦,连连磕着头道:“大、大人明鉴——小的们原本昨晚依大人之令守在房外的,只是、只是后来陈大人回房,说、说‘为人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我陈某人行得端立得正,从未做过亏心亏理的事,何须畏惧凶徒?!’于是便强强将小的们喝退了——大人明鉴哪!” “陈大人昨夜几时回的房?是他独自一人还是另有其人?可有什么异样不曾?”楚龙吟仍旧语声平静地问道。 两名下人想了一想,一个壮着胆子答道:“回大人的话,陈大人昨夜回房时是子时一刻,只他一人,并无什么异样。” “子时一刻?你如何能确定?”楚龙吟问这下人。 这人便答道:“陈大人昨夜回房时是小的替他推开的门,大人进了房便直接往里间走,也没有点灯,只随口问了问小的当时是什么时辰,因钟漏正好在外间,小的便借着月光认真看了一眼,见正好是子时一刻的时候,所以不会有错。” 也就是说,陈大人是死于子时一刻之后,那个时候有几位宾客已经早早睡下了,徐清源和典曹都尉还在房内饮酒作乐,而前厅却还有那么两个人不知何时回的房,照此看来似乎只有这两人有作案的可能性。 我这厢正琢磨着,那厢楚龙吟已经命邢总管去叫昨晚在前厅随时伺候着的岛上下人了。一时那几个下人进来,行过礼后便听楚龙吟问话,道:“昨夜在前厅待到子时以后的都有哪些人,你们可都记得?” 便有其中一个下人答道:“回大人的话,记得。昨天在前厅的有陈大人、李大人及长随和马大人及长随。” “哦?陈大人的长随呢?”楚龙吟问。 邢总管连忙接话答道:“回大人,陈大人这次是独自前来,未曾带着长随。” 楚龙吟将头一点,继续问那下人道:“这几个人都是何时离开的前厅?孰先孰后?” 那下人想了一阵,又与另几个低声印证了一下,方答道:“回大人的话,昨天是陈大人最先离开的前厅,那时是子时正……” “你如何知道是子时正?”楚龙吟追问。 “回大人,当时正好敲三更的梆子,而后陈大人便从座位上起身,小的见陈大人身边没有长随,便上前去想要扶陈大人回房,陈大人未允。”那下人答道,见楚龙吟又点了下头,才继续说道:“李大人和马大人是最后一同离开前厅的,之前两位大人一直坐在一处喝茶说话,离开时约摸是子时二刻,因小的在陈大人离开时才将厅内燃着的驱蚊香换过一支新的,当李大人和马大人离开时那香已经烧得只剩下了指甲盖大小,通常烧这一柱香正是需要两刻的时间,因此小的可以确认李、马二位大人确是在子时二刻离去的。” 子时二刻的话陈大人已经回到房中了,然而因为陈大人摒退了房外值岗的下人,所以不排除李马二人从前厅出来后至陈大人房中作案的可能性。 因手中没有李马二人可能作案的证据,且此时不过四更天,所有宾客还在睡眠之中,所以不好随意叫醒这两人前来问话,毕竟这些宾客都是官员,稍有不慎便会惹个诽谤的嫌疑。楚龙吟虽然无赖却也圆滑着呢,自然不会随便得罪人,因此便叫邢总管安排四个下人悄悄地去将李马二人房外的值岗下人替换过来先行问话,其余人暂先退至房外随时待唤。 于是房内只剩了我和他两人,他便问向我道:“如何,小天儿有什么想法么?” 我道出心中所想:“从前厅到陈大人这房里不过百十来步的距离【注:以秦代度量衡为参考,拟六尺为一步,三尺为一米,即百步距离约二百多米。】,怎么陈大人竟然走了一刻的时间呢?以陈大人那样的性情应该不会在这个时候还有心思去欣赏夜色罢。” “不错,”楚龙吟点头,“这一刻的时间里陈大人在何处、都做了些什么,至关重要,然而还有一处更为明显的疑点——陈大人从前厅离开时正值三更梆响,厅内下人既然能听到,他也必然能听到,从前厅到他所住的这间房不过百步距离,就算他事出有因耽搁了一段时间,这时间也并不算长,他脑中应该对进房时是什么时辰有个大概的估计,却为何还要刻意问那下人时辰呢?” 说得没错!古人的时间当然不能和现代比,它无法精确到分秒,在漏刻上能够显示的最低单位就是“刻”,因此陈大人不可能问出“现在是几点几分”这样精确的时间来,而最多只能得到“现在是几时几刻”这样的答案。他从前厅回到房间用了多长时间自己总会有一个模糊的概念,或者是少于一刻,或者是一刻多一点,但终归是在一刻上下,因为二刻的话这时间就太长了,他身为一个成人不可能对时间有如此不靠谱的估量。所以即便是他自己估计时间,得到的答案也只能有两个:一是子时多一点,一是子时一刻左右,就算问到下人头上,下人能回答他的也必然是这两个答案。 总而言之,陈大人问时辰这一行为实在显得太过多此一举,就好像……就好像他是有意为之一般。 正同楚龙吟各自沉默思考着这两处疑点,便见邢总管带着李、马二位官员房外的值岗下人前来听讯。楚龙吟分别问了这两组下人李、马二人从前厅回房时约是什么时间,回房后可曾又离开过。得到的答案表明,这两个人从前厅回到各自房中并未耽搁多少时间,且回到房中后便洗漱睡下,直至现在也不曾出过房间半步。 如此一来最有嫌疑的两个人也暂时的被排除在了嫌疑之外,案情一下子陷入了迷雾。 由于距天亮还有一段时间,楚龙吟便令邢总管带着除在各房值岗的下人外所余的下人到各处去巡夜,他则让我打上灯笼,两个人从陈大人的房间出来沿着去前厅的路仔细查找线索。 途经一处小小假山,楚龙吟忽然说要方便一下——这家伙整晚喝酒喝茶灌了一肚子水,难怪总是尿频尿急尿不尽……咳咳。 虽然他闪到假山后去如此这般了,但我仍觉得无比别扭,便背过身去盯着路旁的草丛摒思凝神充耳不闻,忽见那草丛里有个什么东西在灯笼光的照射下闪了一闪,不由走过去蹲下身查看,却见竟是一枚断了绳的玉坠子,一下子便想起陈大人手上那道被绳勒过的痕迹来。 正凑在灯笼前细看,便觉屁股被谁用脚尖轻轻向上托了一下——除了楚大流氓谁还能干这种事?!听他在头顶上道:“偷偷在这里瞅什么呢?可是捡着好东西了?” 我起身将玉坠子拿给他看,他只瞟了一眼便笃定地道:“这是陈大人的玉坠子。” “如何肯定的?”我将信将疑。 楚龙吟笑道:“回天儿爷的话,昨日陈大人站到你我那一桌旁说话时,小的我无意间看到在他腰畔挂着的。” “陈大人为什么要把自己的玉坠子扯断扔在这草丛里呢?”我皱眉思索。 楚龙吟翘起唇角笑着看我,半晌忽地低头凑到我的脸前来,轻笑着道:“今日才发现有个伴儿共同思考问题竟是如此令人享受呢。” 望着这张忽然近在咫尺的面孔,脑海中突地闪过一个诡异的镜头,也是这样近的一张脸,也是这样星般的一对眸子,带着深重的情意,慢慢吻下来,温柔地摩梭着我的唇,唇缝里带着淡淡的酒香,喃喃地念着:天儿,我真的好喜欢你…… 老——老天!我出现幻觉了!——再怎么幻也不能、也不能幻这个流氓、也不能幻我和他……出事了出事了!一定是因为整晚没睡导致大脑小脑所有脑都不受控制了! “想什么呢,脸又红了?”楚龙吟坏笑着望着我,“莫不是在想像同老爷我一起‘享受’的情形?” “老爷你难道不想检查一遍这草丛么?几时开始?”我垂眸避开他略带着探究的目光。 “喔,现在就开始。”他伸手来拿我手中的灯笼,大手也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地抚过我的手,我神经过敏地吓了一跳,险些将灯笼掉在地上,得亏他反应快,一把攥住灯笼柄,将灯挑在我的脸前,探下头凑过来笑嘻嘻地盯着我看,语声暧昧地道:“老爷我一个人检查就可以了,小天儿便在这里暂等罢,顺便还可以偷偷观赏老爷我的英姿,想想你的小心事儿什么的。” 我嘞个去!自恋狂!变态佬! 楚龙吟坏笑着转身去检查草丛附近的情况,我便在立在原地“观赏”他的“英姿”,便见他时而猫着腰像只偷鸡的狐狸,时而蹲在那里像头卧草的泥马,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可劲儿地一番折腾,终于直起身掸了掸衣摆上沾到的草叶子,冲着我一招手:“天儿,来。” 这个“天儿”不是正正经经地一个“情”一个“儿”字地叫,而是卷着舌头拐了个滑腻腻油汪汪三百六十一度大回环的儿化连音,直让我险些在这一声里滑倒在地。 至他身边时他便向着地上一指,用灯笼照着给我看,便见这草丛下的土地上有着一些凌乱的脚印,这些脚印只在一定的范围内比较密集,超过这范围便只有少数的浅浅的几道足迹了。 “看出什么来了么?”楚龙吟偏过脸来望着我,眼睛里带着些笑意。 他还真把我当动画片了,侦探推理什么都懂呢?! “有人曾从这里走过。”我如实作答。 “废话,”他好笑地用他那在草丛里扒拉了半天的脏爪子在我的额头上点了一下,我连忙用袖子擦了擦,他也不以为意,只是笑着指着这些脚印道:“这些脚印里至少有三个人的,度其大小胖瘦可知其中一个身材略显瘦小,剩下两个中之一若是陈大人的话,那么另一个应该与他身高及体形相差不多。这三对脚印十分凌乱,相互重叠毫无章法,显然这三个人曾在此处发生过近距离的激烈的接触,而后看这边的草丛——有许多被折断的草叶,形成了两道拖痕,是什么东西拖过的痕迹呢?照我的猜想,应当是某人被人拖着上身,从而使得脚跟与地面摩擦而留下的痕迹。而墙根附近这边的一片草则被重物压得塌了下去,很可能是某人曾经自愿或非自愿地倒在这里过。” “一共三对足迹,莫非就是陈大人、李大人和马大人的?”见案情似乎开始柳暗花明,我不由有些兴奋地望向楚龙吟。 楚龙吟也望着我的脸,唇上勾着笑地静了一阵,直到我开始眨眼睛了才舔了舔唇角,坏笑着道:“我说今儿天上星星怎么这么少呢。” “啊?”对他这突如其来的一句不搭边儿的话我一时反应不过来,怔怔地看着他。 “原来……”他探下身将脸摆在我的眼前,“全让你小子藏在自个儿眼睛里了。” 我……我去。 第33章 第三个 这男人怎么这么脱线?现在不是在讨论案情吗?!干嘛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暧昧调情的话?!还是因为我在他面前总是难以放松所以适应不了他这种调节气氛的方式? “这同本案有关系么?”我挑眼看他。 “当然有关系,”他理直气壮地指称,“你这一堆星星闪得老爷我眼花肝儿颤心神不稳,如此还叫老爷我如何思考案情?” 你行,极品无赖。 懒得搭他的话,我偏过身不看他,他便伸手在我脑门上弹了一下,道:“你这小子偶尔也犯糊涂么?李、马二位大人是子时二刻才离开的前厅,而陈大人子时一刻已经在自己房内了,他们三人的脚印又如何会叠覆到一起去呢?” 一听这话我才发觉自己刚才确实犯了个粗心的错误,脸上红了一红,抛开杂念仔细想了一想,道:“如果不是李马二位大人,那必然另有其人,在子时正至子时一刻这段时间内未在自己房中,而是跑到了这里来截住了陈大人。然而如此又有一个疑点:这个人又怎知陈大人何时会从前厅出来回往客房呢?甚至这人又是如何知道陈大人在前厅待到了那么晚呢?陈大人三更梆响时便离了前厅,回到房中又刻意问了下人时辰,很明显他对时间相当在意,因此是否可以认为他子时正离开前厅也是刻意为之呢?” “好天儿!抓住的正是本案要点!”楚龙吟两爪一拍,“倘若陈大人离开前厅正是刻意卡在子时正这个时间上,那就只有两种可能:一,他在子时正有什么计划或安排要去做;二,他与人有约,子时正见面!” “因此,陈大人的足迹出现在此处,以及他子时一刻才回到房间这两个疑点便全都能说通了!”我也一拍两爪——咳,两手,“陈大人与人约在子时正于此处见面,即这三对脚印除他以外的另两对的主人,之后不明原因地三人发生了冲突,这期间陈大人将自己的玉坠子扯掉——姑且不论是何原因。再之后三人中的一个昏了过去——九成九昏过去的这人就是陈大人了,或是他丧失了站立的能力,而后那两人便架着他的身体在草地上拖行,又放在了这一片草上——再再之后呢?” 楚龙吟笑着看我:“再再之后陈大人回到了自己的客房,问了问时辰,宽衣睡下,丑初之前便遭人杀害。” “宽衣——”我的眼睛又亮了,“这一点说不通。如果与陈大人起冲突的是岛上下人的话,那么陈大人必然要将邢总管当场拿来质问并严惩那两个下人,何况我们已经排除了岛上下人作案的可能性,即是说那两人只有可能是受邀而来的这些宾客。” “如果那两人是官员的话,与陈大人起冲突的起因必然不会是小事,双方都是朝廷命官,居然发生了肢体碰撞,甚至陈大人很可能还昏过去了,这种事任谁也不可能说放就放,而陈大人却反而像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似的回房宽衣睡下,这本身就不大对劲儿。” 楚龙吟望着我的眼睛目不转睛,好在没再说什么不着调的话,接了我的话尾道:“而且,陈大人还在此处扯掉了他的玉坠子,此一举动必然有其更深的用意——只因这枚玉坠子是他的家传之物,若非万不得已,绝不可能随意丢弃。” 边说边将那玉坠子托在手心里在我面前展开,却见那玉身上正刻着“江西陈氏”四个字,楚龙吟将玉坠收入怀中,道:“陈大人是江西人,江西陈氏也是当地的一门望族,这玉上刻着这四字,自然是祖传之物,如此贵重的东西岂能丢失?而事实却是陈大人居然将这祖传之物的丢在草丛里后就那么回房宽衣睡下了,这实在不符常理。” “说到这里又有一处疑问,”我接着他的话道,“如果陈大人是死于子时一刻至丑时初之间,那么凶手又是如何知道陈大人的房外没有值岗下人,从而敢于入室行凶的呢?” “着哇!小天儿,”楚龙吟又是一拍手,大脏爪子在我的脸蛋子上捏了一把,“今儿你是心窍通灵了么?句句指中要点!陈大人房外无人值岗只有陈大人自己及那两名下人知晓,而两名下人不可能去将此事告诉凶手,陈大人也绝不会大晚上的将凶手引到自己的房间来。如果说凶手早就计划好了今夜杀掉陈大人,那么在他并不知道陈大人房外无岗的前提下,他想怎样进入屋中杀掉陈大人呢?” “与人发生过冲突而不声不响、扔了祖传玉坠儿不去找回、回至房中便宽衣睡下,”我一个一个数着本案的矛盾之处,“一个正常人绝不可能有这样的行为。” “除非……”楚龙吟摸着下巴慢慢地道:“这个看似不正常的人——已非陈大人本人了!” “没错!”我轻呼,“大人你方才不是说那两对脚印中的一对推测身形与陈大人差不多么?”我目光熠熠地望着他,“这岛上的下人都是才买来不久的,此前也都未见过这些宾客,只要身形相似,再穿上陈大人的衣服,夜黑之下纵是认错了也并不奇怪——这便可以解释陈大人为何被那两人放在草丛上了!因为他们要脱去陈大人的外衣给自己换上,然后与陈大人身形相似那人便去支开门外值岗下人,再将陈大人扛入房中——说不定,陈大人那时很可能已经遭了毒手,被这两人捂住口鼻窒息而死,扛回房中后放在床上做成熟睡中遭割喉的假象,如此便可混淆他的死亡时间——这两个人就是凶手无疑了!而陈大人自己扯掉的那枚玉坠儿,就是他留给大人你的死亡讯息,他是要告诉你:他,就是在这里遇的害!” 楚龙吟目光有些深沉,一个如此正直的人毫无原由地惨遭凶徒杀害,又在临终前将所有的信任托付给一个他并不欣赏的人——他相信楚龙吟有这个能力找出凶手,他就立在九泉之下,等着可以瞑目的那一刻。——任谁被赋予了这样的信任都不可能等闲视之。 楚龙吟便道:“如此说来,陈大人的死亡时间便是子时一刻之前,而非子时一刻之后了。而他真正的死亡地点也非屋中,却正是在此处。作案之人一共两名,一个动手一个放风,更可防着被我们巡视时撞见。只不知这两人又是如何避过自己房外的值岗下人而进出房间的……” 他这里话还没说完,就见邢总管远远地跑过来,至面前时见他脸上的表情几乎快要哭出来地喘着道:“大……大人,不、不好了……典曹都尉刘大人他……他也遇害了!” 凶手这一次居然连杀两人! 暂顾不得再思考陈大人这一边的事,楚龙吟便又带着我直奔了典曹都尉的房间,果见墙上仍是血淋淋的三个大字:第三个。 典曹都尉刘大人也是死在床上,穿着中衣,脱下的衣服搭在衣架上,依然是喉管被割,血呈喷溅式,推测死亡时间同样是在子时至丑时的一个时辰内。 楚龙吟鼻子里哼了一声,唇上勾起个没有笑意的笑容,淡淡地道:“凶手倒是狂得很,他在挑衅他楚爷我呢。我布置得越严密,他人杀的就越多——还当真把楚爷我当成个酒色之徒了。” 我心道好像你不是似的。 仔细检查过刘大人的尸体,他满身的酒味儿混着血腥味儿几乎要将我熏得吐了,强忍着道:“如果陈大人当真是死于子时正至子时一刻之间,那么第三个被杀的刘大人就是死于子时一刻至丑时正之间了。其尸首没有任何挣扎挫伤,显然同白少杉一样,是死于睡梦之中,凶杀的第一现场就在这张床上。” 楚龙吟命邢总管去将刘大人的小厮及在房外值岗的下人找来问话,值岗下人倒是很快地来了,那小厮却未能来得,听说是被徐驸马留在房中……过夜了。 于是楚龙吟便先问了那两名下人,道:“刘大人几时回的房?” 一个下人答道:“回大人,刘大人是子时三刻左右回的房。” “你可能确定时间无误?”楚龙吟追问。 “回大人,能,”那下人很笃定地道,“驸马爷的两位侍爷送刘大人回来,其中一位还随口问了小人是什么时辰了,小人看过钟漏的,不会有错。” “哦?你在屋外守着,他为何要问你时辰?”楚龙吟挑眉。 “回大人,刘大人醉酒,是被那两位侍爷架回来的,两位侍爷腾不出手无法掌灯,因此便叫小的进屋帮忙将灯点上,所以小人是在屋内看的钟漏。”那下人答道。 “当时刘大人亦或他的房内可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么?”楚龙吟问他。 那下人想了一想道:“回大人的话,当时刘大人醉得很,除了无法自行行走之外倒也并无不妥之处。小的只进得外间,是那两位侍爷扶刘大人进了内间的,因此小人并未看到内间情形。” 楚龙吟转了转手中扇柄,继续问这人道:“那两位长随进内间后多久才出来的?” 下人笃定地答道:“只片刻功夫便出来了,并未在房内多待。” “在此之后你又回到原处值岗了么?一步也不曾离开过?”楚龙吟盯着他问道。 那下人连忙答道:“小的整晚一步也不曾离开房门。” 楚龙吟又盯向另一个,另一个也连忙答道:“小的也未曾离开过窗前。” “整个晚上你们两个可曾听到房间有什么动静么?”楚龙吟又问道。 这两人便一齐摇头说不曾。 楚龙吟偏头看向我,鼻子里嗤笑了一声:“这倒是怪了,那凶手又是如何在子时三刻后进入的里间杀掉刘大人的呢?连半点声音都不曾发出,还当真是神鬼不觉呢。” 我在脑中整理着各个时间段发生的事情,突然脑中灵光闪现,望向他道:“本案中有一处‘情节’看似合理,实则却因这合理反而显得不大正常了。” 楚龙吟翘起唇角,道:“哪一处?” “时间!”我有了些许的兴奋,没有避讳地直直迎着他望过来的目光,一时间忘了这家伙是我最讨厌的人,“目前来说我们所知道的被确定了的准确时间有:子时正(三更),子时一刻,子时二刻,子时三刻。对于一件案子来说,同时出现了这么多准确的时间岂不过于巧了?三更的梆子一响,陈大人便离前厅而去,通过我们方才的推论,大致已可得知陈大人与凶手是事先约好于斯时斯刻在斯地会面的。而后凶手假扮了陈大人的样子回到客房,刻意地问过了值岗下人当时的时辰,于是我们又得到了子时一刻这个准确的时间。如果说子时二刻只是因为驱蚊香的燃烧时长确定了的而没有什么异样的话,那么驸马的两名长随送刘大人回房后问方才那下人什么时辰这一点便显得刻意了。四个时间里有三个时间都有很刻意的痕迹,这绝不像是巧合。” “唔,时间在这件案子里究竟起着怎样的作用呢?”楚龙吟一边用扇柄敲着自己的下巴一边扑扇着睫毛,以至于我到现在才不合时宜地发现他居然有着又长又密且蜷曲得如同玩具娃娃一般的漂亮睫毛,心底里不由闪过一抹艳羡。听他继续说道:“最巧的是,偏偏那凶手和驸马的长随都问了值岗下人同一个问题——‘现在是什么时辰了’,莫非二者有什么关联不成?” “大人是在怀疑……”我看着楚龙吟,他冲我略一点头。他是在怀疑徐清源的两名长随,也就是在怀疑徐清源。“可是,”我略略压低了声音,“那两名长随扶刘大人进屋后没过片刻便出来了,若凶手果是他二人的话,能动手的时机只有这‘片刻’,那时刘大人刚刚被扶进屋,不可能一下子睡沉过去,这两人若动手去划他的喉部,必会引来刘大人的反抗从而发出动静,可事实上那下人什么动静也不曾听见。且割开喉部喷出的血液也必会溅到那两个长随的身上,就这么走出房去值岗下人又岂会看不见?” “关于掩盖溅上血的衣服倒并非难事,”楚龙吟道,“凶手只需在身上穿两件一模一样的外袍,杀人之后将外面的这一件穿到里面去便可,待出了这房门随意在什么地方处理掉便神鬼不觉了。只是如你所说的,如果那两名长随当场割破刘大人的喉咙,即便他当时已醉得不省人事,那疼痛也势必会让他挣扎一段时间,然而这床上却丝毫没有挣扎过的痕迹,不得不说是个矛盾之处。”他边说边摸着自己挺直的鼻翼重新陷入思考,“会不会……这位刘大人也同陈大人一样,是在他处被人先行弄昏,而后才架回房内来遭割喉杀害的呢?刘大人本身就喝醉了酒,因此就算他垂头塌肩脚不能行也完全能解释的过去,所以值岗下人看到的刘大人其实很可能已经不是一个活人、而早已是一具死尸了……” 我望向他道:“虽然这种可能性很大,但是大人你莫忘了时间上的限制——陈大人被杀是在子时正至子时一刻之间,那个时候驸马及两名长随、刘大人还在驸马房内饮酒,如果刘大人是被驸马或其长随所杀,那么陈大人又是被谁所杀呢?从墙上所留血字的笔迹来看,这三起命案分明是同一个人所为,因此不可能还有第二个凶手。反过来说,如果杀陈大人和刘大人的是同一名凶手的话,在陈大人死时驸马有着充分的不在场证明,那么刘大人也就不可能是他所杀的了。” 楚龙吟点着头,边沉思边踱步至窗前,见窗外天色已经蒙蒙亮起,便负了手沐着吹进窗内的微凉晨风挺直脊背一动不动地冥想。只有在这样的时候他那张一向挂着不正经表情的脸才终于变得沉静如月,一霎间仿佛换了个人一般,没有了游戏人间的不羁放荡,反而有种超脱于世的清凉潇洒。 好半天我才意识到自己的思绪居然全在他的身上胡牵乱绕,暗骂自己一声,回过神来,才要再将案子从头到尾细捋一遍,便听得他在那厢轻笑了一声,道:“驸马爷被你我揍得鼻青脸肿,居然还有心思请人喝酒狎玩小厮……啧啧,这玩儿心可是够大的。”边说边转过身来冲着我笑道:“看样子老爷我需得亲自去请教一下驸马这等旺盛精力究竟是从何而来的了。小天儿你留守在此罢,这会子估摸着驸马爷尚未起床呢。” 徐清源那变态此时床上不定是什么样的不堪入目的场景,楚龙吟这话正合我意。 待他出门之后我便窝到椅子里细细地捋起本案的线索来,目光无意中落在房内置物架上的那只沙漏计时钟上,见那琉璃制的沙池里正缓缓地由上至下流动着细沙,木制的架子上刻度正好在卯时初刻的位置。 心里仍然放不下那几个可疑的明确的时间,不由走上前去摸了摸这架精致漂亮的沙漏,却不料不小心在琉璃外壳上留下了几个手指印儿,连忙用袖子去擦,谁知手一打滑竟将这沙漏从架子上碰了下来,得亏眼疾手快双臂下意识地一抱将沙漏险险抱住才不至打碎在地,只是沙池里的沙子却因此而洒落了不少在地面上。 虚惊一场,小心将沙漏重新在架子上摆好,正要蹲身将地上沙子敛起,便听得门外响起了脚步声,连忙用脚飞快地把这些沙子扫进架子下面,然后装作没事似地负着手走开——若是被楚龙吟那流氓看到一准儿又会取笑我的。 推门进来的果然是他,目光在我做贼心虚的脸上转了一转,笑道:“小眉小眼儿的还挺精神呢,不困么?——说你机灵罢又断不了犯犯傻,也不趁老爷我不在的时候借机睡上一会儿,待会儿琢磨案子可不许给老爷我犯迷症!” 咦,这家伙几时开始知道体贴别人了?被什么东西附身了吧他?! 见我狐疑地看着他,楚龙吟大手一伸,五指张开地整个儿盖在我的脸上左右晃着道:“臭小子,这是什么眼神?!哼哼,对你好也不是赖也不是,当你家老爷我容易么!” 我呸你个二表嫂的,当你的长随我就容易了?! 我用力扒开他的手,向旁边闪了两步,然而两步也觉得不够远,又闪了四五步,直立到窗边上去,这个流氓的气场大到好像无论站到那里都逃不开他的手掌心似的。 “跑那么远做什么?!老爷我又吃不了你。”楚龙吟冲着我翻了个白眼,“说到吃……老爷我还真饿了。啧啧,这都辰时三刻了,伙房的家伙们在偷懒不成?” 顾不得听他发牢骚,我惊讶地顺着他的目光一起望向架子上那沙钟——在他进门之前明明才卯时初刻,到现在连五分钟还没有过去,怎么就辰时三刻了呢?他眼瘸了吧?! 这一看不打紧,却见那沙钟里的沙子正是到了辰时三刻的位置!……哦,对了,是我方才差点打碎这沙漏时令里面的沙子因摇晃而变了流泻的速度,再加上还洒了一部分在外面,时辰当然不准了。 等等——时间,这不就是一道时间诡计吗?! 第34章 思维发散 一条思路在脑中模糊成形,只是还缺乏实证支持,因而便主动问向楚龙吟道:“大人可从驸马和刘大人的小厮那里得到什么新线索了么?” 楚龙吟一掀衣摆坐到桌旁,拿过桌上杯子瞅了瞅,道:“先给老爷弄壶茶来——在驸马爷那儿可没少费老爷我的口水。” 出门唤过外头的下人,不多时泡上一壶热茶来,楚龙吟牛饮了几口才满足地舔舔唇,道:“据驸马爷主证、其两名长随旁证及刘大人的小厮附证,昨夜刘大人一直在驸马处饮酒至子时二刻左右,后由两名长随将刘大人送回房去,约子时三刻多一点回到房中,之后几人就寝,直睡到方才我去时——子时三刻至方才,没有一个人出过房间,这一点刘大人的小厮可以为那三人作证,房外值岗下人亦可作证。” “从驸马的住处到刘大人的住处至多也是不到百步的距离,那两名长随从刘大人处回去驸马处所用时间倒还正常,只是从驸马处送刘大人回去的时间却长了些。”我提出疑点。 楚龙吟笑道:“对此那两位长随的解释是:刘大人当时已喝得烂醉,两个人搀他走路很是费劲,因此多用了些时间也不足为奇。” 时间,又是时间,所有的古怪都出在时间问题上,只是苦于没有一个突破点让案情更进一步发展。楚龙吟继续说道:“通过对刘大人的小厮及房外两名值岗下人的单独问讯,老爷我觉得有两条线索值得推敲:其一,刘大人的小厮说,许是他的错觉,觉得驸马的两名长随送刘大人回房的时间有些长,似乎不仅仅只用了一刻的时间,但是在两位长随回来后,驸马问向那两人道‘刘大人住处离此不远,为何竟去了一刻之久?’这小厮便下意识地看了眼架子上的钟漏,发现果然才只过了一刻的时间。” “其二,是房外守岗下人说的,说驸马因要同那小厮‘快活快活’,又不愿被人听墙角,便令那两名下人用布条将耳朵堵了起来,没有他的命令,谁也不许擅自将布条取下。于是这两名下人便乖乖儿地堵着耳朵从驸马长随送刘大人离开直至这二人回来。”说至此处冲着我挤了挤眼睛:“不知听过以上两点之后,咱们天儿爷可有了什么发现么?” “时间,”我忽闪着眼睛望着楚龙吟,“大人,此时若当真是辰时三刻的话,你不认为时间过得有些快了么?” “喔?”楚龙吟不由再次回过头去望向架子上的钟楼,“怎么个意思?” “意思就是,”我走过去立到钟漏旁边,“这架钟漏的时辰不准,与真实的时间有着一个时辰零二刻的误差。同理,刘大人的小厮觉得驸马的长随送刘大人回房这一来一回所花的时间有些长,然而看钟漏时却发现只过了一刻的时间,是不是也可用这种情况来解释呢?” 楚龙吟的脸上慢慢地绽开了一朵大大的笑,伸出修长食指向着我虚空一点,道:“这便是玄机所在!徐清源调过他房内钟漏,‘偷’了那么一段时间以令他那两名长随有了‘没有充分的时间作案’的证明!” “另外,以驸马的作风,根本不会在意被人听什么墙角,即便他有所避讳,那也该是避讳其他官员而不是岛上下人,他亵玩娈童之事早已举朝皆知,因此根本不必惧怕下人们传他闲话,”我继续说道,“而他却一反常态地要房外仅有的两名下人堵住耳朵,很有些欲盖弥彰的嫌疑。若说他是想掩饰什么的话,那就只有——” “梆响!”楚龙吟与我异口同声地道。 “徐清源调过钟漏之后,为防岛上敲梆声揭破他屋中钟漏不准,便令房外两名下人堵住耳朵以混淆他们的时间感,刘大人那时已经被他们灌得醉了,敲不敲梆子的早就注意不到了——再说,就算注意到了又如何呢?这点小事没人会在意,且刘大人注定要被杀死,死人是不会出来作证说驸马爷房内的钟漏不准的。” “而刘大人的小厮据说在此期间曾被徐清源令着陪他一起去过厕室两次,每次都在里面纠缠个半晌,”楚龙吟笑着接道,“在关上门的厕室里是听不到敲梆子的声音的。” “所以徐清源成功地令人证们无法就时间做出确切地证明,利用这一点给他的长随提供了充足的作案时间去杀害刘大人并不急不慌地处理凶器和血衣。”我又接着他的话道,“在刘大人处问那值岗下人时辰想必一是为了案发后有人证明他们只用了一刻的时间将刘大人送回房,并未耽搁,二是为了估计一个大概的时间,回去后好调回钟漏——毕竟他们没有可参照的时间,所以回房后只能靠估计来调整沙漏。事后只需找个借口将刘大人的小厮支开,趁机将钟漏调回正常时间,再将小厮叫至外间,故意说那两名长随花的时间长,引小厮去看钟漏上的时间,以便案发后通过小厮的证言为自己三人作证。而一直在房外值岗的两个下人因为没有钟漏可看又被堵了耳朵,所以对时间比较模糊,无法做出确切的证明。徐清源的目的便达到了。” 听罢我的分析,楚龙吟端着他自己的茶杯走到我的面前,笑嘻嘻地递过来道:“天儿爷说话辛苦了,喝口茶润润喉。” 我垂垂眼皮儿,伸手接过来喝了两口,他很高兴地又将杯子接回去,转身坐回椅上,这才一本正经地道:“小天儿这番推断固然不错,然而还是难以解释陈大人被害时驸马主仆都在房中的问题。陈大人先于刘大人遇害,且驸马也不大可能事先把陈大人房中的钟漏做了手脚,因此陈大人死于子时正至子时一刻这段时间内是无庸置疑的,而刘大人也只能死于子时一刻之后至子时三刻之间。所以……就算我们掌握了驸马杀人的动机、手段和证据,只要驸马咬死这一点,我们就无法定他的罪。” 是的,就是这一点,让我们明明扼住了徐清源的脖颈却无法直抵他的咽喉,刘大人是死于陈大人之后的,而刘大人死前,徐清源及其男宠都在房中——只差这个解释。 两个人又陷入了沉思,楚龙吟捏着茶杯,双唇抿在杯沿上一动不动,杯里是我刚才喝了两口的茶水,他却毫不忌讳地就那么衔着杯子沉浸在思考中,用一根手指沾着桌子上洒落的水一遍又一遍地写着“第二个”、“第三个”。 突然间见他手指轻轻一敲桌子,一仰脖喝干了杯中茶水,两只亮如星的眸子闪着熠熠的神采向着我望过来,微笑道:“有解了。” 我望着他的眼睛,忍不住舔了舔嘴唇——这个动作是他经常做的,许是相处时间长了的缘故,不知为什么就把这动作搬过来做了……真是不明所以。 楚龙吟瞟了瞟我的嘴,眼中滑过一抹古怪的坏笑,口中则道:“我们现在最大的一道坎就是陈大人死时驸马及其长随尚在房中同刘大人饮酒,即是说,如果杀害陈、刘两位大人的凶手是同一个人的话,那么就算我们掌握了驸马杀害刘大人的证据也无法证明他就是凶手,因为陈大人被害时他与他的两名长随都未在现场,且刘大人是后于陈大人遇害的,对不?” 我点点头。 便见他伸出一根手指,问道:“这是几?” “一。”我看着他。 “这是几?”他又伸出两根手指,飞快地道。 “二。”我认为他的表现很适合这个数字。 “这是几?”他又很快地伸出四根手指。 “三。”出于惯性思维,我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字从唇边滑出去后才反应过来,认命地等着被这混蛋笑话。 这混蛋直笑得摇头晃脑,忽然站起身,眼睛盯着我,慢慢地道:“这就是问题所在!我们的思路在被凶手牵着走。从第一个死去的白大人开始,凶手就在布局,他在墙上写下‘第一个’的字样来引导我们去想像是否还有第二个死者,于是第二个死者出现了,墙上便如预料般的写着‘第二个’的字样,第三个死者也被如法炮制。因此我们很自然地认为白大人就是第一个被害者,陈大人就是第二个被害者,而刘大人就是第三个被害者,也正因如此,我们的思路就被绊在陈大人死时驸马有不在现场的证明上了。” “只是我们太过遵从于规律,却忘了这第一第二第三的顺序不过是凶手定下的,事实果真是依照这样的顺序发生的么?如果……将刘大人和陈大人的死亡顺序调换一下的话,又会有怎样的推论呢?”楚龙吟踱至窗前,负着手望向窗外已大亮的天光,夏日清晨明媚的阳光如金色匹练般投射在他的脸上,将他镀成了一尊淡金的人像。 我眯起眼睛看着他,看他的周身所散发出的无形的光芒,与阳光浑然一体。 听他继续说道:“我们来换一种假设:假设徐清源随便找了个什么借口约陈大人于子时正单独在那草地边见面,同时又邀了刘大人带上小厮至他的房内喝酒——他是驸马,即便手中没有任何实权,这个面子还是不能不给他的。” “徐清源将自己房内钟漏做了手脚,比实际的时间提前了约二刻左右,因此当钟漏上的时间到了子时正时,他将计划中的证人——小厮借口骗至厕室,以防在将来被问讯时令他想起不曾听到敲三更梆子的事。当钟漏时间到了子时二刻而实际时间将近子时的时候,徐清源便命他的两个长随将被灌醉的刘大人扶回房去,并且在实际时间子时正时再度将小厮骗进厕室、找借口令屋外值岗下人堵住耳朵,以防这三人听到真正的三更梆响。” “徐清源的两名长随扶着刘大人出来后并没有先往刘大人所住之处行去,而是找了个避人的所在将刘大人杀害或是弄昏,暂将其隐匿起来,紧接着赶往与陈大人相约的草地旁,用同样的方法勒死或弄昏陈大人,之后其中那名与陈大人身形相似的长随便换上他的衣服——草地上的压痕想必就是在为陈大人脱衣服时造成的。换罢衣服,两名长随将陈大人扛至其住处附近暂时隐匿起来,伪装成陈大人的长随进入房内,先是问了值岗下人时间,以便在将来接受问讯时得到人证,然后再将下人遣走,迅速背陈大人进房,割开喉咙,留下血字。” “从陈大人房中出来后,两名长随回到藏匿刘大人的地方将其架往住处,按计划刻意地问过了值岗下人当时的时间,同样是为了应付问讯而制造人证。写下血字后迅速将溅到血的外衫套在里面,将原本在里面的一模一样的干净外衫穿在外面。” “从刘大人处飞快地回去徐清源房中之后,徐清源将小厮支开,把钟漏调整到与实际时间一致,并且刻意在小厮面前提起用时问题,引小厮去看钟漏上的时间,从而又制造了一个时间证据。而之所以要在墙上留下第几个的字样,就是为了误导我们的思路,让我们习惯性地认为第三个死者必然是在第二个死者之后被杀害的,且我甚至认为,以徐清源如此缜密的头脑,不会想不到留在草地边的足迹的问题,很可能是他故意让那两个长随留在那里的,目的就是为了‘帮’我推测出陈大人确切的死亡时间,即子时正至子时一刻之间。因为只有如此才能让陈大人的死亡时间和刘大人的死亡时间错开,陈大人子时一刻回房,刘大人子时二刻回房,陈大人是第二个死者,刘大人是第三个死者,那么我们就会很自然地将这两件凶杀事件分开来想,而绝不会想到这两件事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内发生的甚至是交错的——这就是徐清源为自己制造不在现场证明的方法——只要陈大人死时他主仆三人未在现场,即便刘大人生前最后接触的人就是他们而使他嫌疑最重,我们也无法定他的罪!” 我几乎是摒着呼吸听他分析完整个案情的,直到他话音落后那含笑的目光望在我的脸上,我才轻轻地吁出一口气去。 就是这样了,就是这样。 徐清源,这个荒淫放荡的驸马爷居然能有如此缜密的头脑、如此冷酷的心肠,他这么做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小天儿觉得老爷我这番推断可有不妥之处么?”楚龙吟在阳光里亮灿灿地望着我。 我摇头:“没有。只是所有的推断虽然合情合理,却没有任何实物的证据,即便有陈大人祖传的玉坠在手,那也无法证明凶手就是驸马和他的长随。” “没有证据,我们便制造一个证据出来。”楚龙吟眨着眼睛坏坏一笑。 第35章 还回去 之后他便将邢总管叫来,压低声音吩咐道:“待会儿众人用早饭时,你带人悄悄前往各位大人房中将所有钟漏调得提前一刻——然而这其中不包括驸马爷的,即是说,驸马爷房内的钟漏不要去动它,还让它按着正常的时间。注意——此事绝不许走漏半点风声,听清了?” 邢总管连忙应是,匆匆离去做准备了。 之后楚龙吟便一肘支在桌上打起了盹儿,我也坐到窗前椅上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直到觉得一阵呼吸困难才勉强睁开眼来,却见楚龙吟坏笑着的面孔就在眼前,一手捏着我的鼻子道:“啧啧,睡梦里还呼唤老爷我呢?想不到小天儿竟是如此仰慕着你家老爷,可怜见儿的。” 我扒开他的手——鬼才相信他的胡扯,我极少说梦话的,更别提屋里边还有个他,潜意识里有着防备心,更不可能睡得踏实。 “走吧,吃早饭去。”他状似极随意地用手指在我的眼尾轻轻刮了一下,将我因困倦而溢出眼睛的小小泪花抹去,而后便转身往屋外走。 有那么一瞬间的错愕,我连忙收敛心神跟了他出门,至前厅时见众人已经在议论着陈大人和刘大人遇害的事了,徐清源也正“落落大方”地坐在厅内椅上喝茶,看他的脸上丝毫没有身为一名凶手的心虚感,可见此人不是对自己的手法过于自信就是有着一颗石头般的心。 楚龙吟于厅前站定,向众人宣布道:“关于这一次三位大人遇害的案子,本官正在加紧调查中,估计正午前便能得出结论,因此请诸位大人于午时初刻还到此厅来,本官会将所得到的所有线索一并告知各位,好让各位心中有个底儿——特别提请诸位注意的是,午时初刻请务必准时到此,只因岛上如今已有三位大人遇害,说句不中听的话:我们所有人都有嫌疑,因此为了避免遭人误会而发生不愉快,众位大人还是莫要迟到的好。身正不怕影斜,想来大人们对这个安排不会有异议的罢?” 众人当然没有什么异议,毕竟岛上又接连死了两个人,再笨也能猜出来凶手就在这些宾客之中,而所有宾客又都是朝中官员,怀疑谁都是担风险的事,楚龙吟的作法对所有人起到了一定的约束作用,至少不会因单独行动而遭人怀疑,且重要的是这得罪人的风险全由他楚龙吟一个人担了,所以众人没有理由反对,于是一致点头通过。 接下来众人便顺便用了早饭,饭毕各自散去,我跟着楚龙吟回到客房,这家伙蹬去鞋子就滚到床上睡回笼觉去了,而我也实在撑不住,在外间床上亦睡了个人事不知。 将近午时初刻的时候,邢总管过来将我和楚龙吟叫醒,来至前厅后,众位宾客也相继在午初整时赶到,唯独少了徐清源一人——那是当然的,因为这里所有人房内的钟漏都被调快了一刻钟。 楚龙吟不动声色,只道驸马还未来,请众人暂等。过了一刻钟,果见徐清源带着那两名男宠以及楚龙吟安排给他的值岗下人一起来了,见众人都已到齐,徐清源不由愣了一愣,楚龙吟便问向他道:“请恕本官得罪了——敢问驸马爷来迟将近一刻的时间是被何事耽搁了?喔,本官没有别的意思,毕竟此时是非常时期,问个清楚明白也是为了不使驸马您陷入不利境地,因此还请驸马爷体谅则个。” 徐清源垂了垂眼皮儿,然后瞥向楚龙吟:“本驸马昨晚喝多了酒,今儿个肚子不痛快,临出门前去了趟厕室,怎么,难道这也犯了法不成?” 徐清源是不敢以他房里钟漏时刻不准为借口的,因为这么做的话他昨晚的不在场证明就不成立了,所以他现在只能用耍无赖的方式硬扛。 楚龙吟一笑,不再就此事多说,转而向众人道:“本案要比预料中的复杂数倍,除了要调查线索之外,本官还要得罪诸位大人一二——请大人们分别接受本官几个提问,此乃办案必经流程,还望众位大人海涵。” 众人自然也没有反对,于是楚龙吟便装模作样地挨个儿问了问每个人的不在场证明之类的东西,又汇报了几条无关紧要的线索,最后请散众人,另悄悄地派邢总管找人盯着驸马的一举一动。 因再有一个小时就是午饭时候,楚龙吟便一直在前厅里坐着喝茶,哪儿也没去。午饭前邢总管前来禀报情况,说徐清源从前厅出去后顺道去了几位大人的住处闲聊了一阵,而后才回了自己的房间。 楚龙吟的唇角浮上个尽在掌握的笑意,悄声嘱咐邢总管道:“待午饭的时候你再带着人去各位大人房中将钟漏的时间调回来,驸马房内的钟漏依旧不要去动它。”邢总管领命而去。 楚龙吟偏过头来向我笑道:“徐清源昨夜是在匆忙之中将钟漏调回实际时间的,所以今日见自己的时间与众人不同便疑心昨夜忙中出错调错了时间,方才他又去了几位大人的住处确认了一下,见众人的钟漏时间完全一致,更确认了是自己昨晚调错了钟,因此他回到房中后必然会将自己的钟漏再调快一刻——这便是我们要的证据!届时他将百口莫辩,他承认自己调过钟漏也好,指称钟漏时辰不准也罢,无论如何他都没有了昨晚陈大人被杀时的不在场证明,而刘大人死前最后接触之人就是他的两名长随,如此一来虽然没有凶器血衣等实物来证明乃他行凶,却也能将他定为最大嫌疑人收监候审——嘿,但凡被老爷我收监审问的家伙们还没有一个最后不放出实话来的呢!” ……嘿,那倒是,这流氓刑讯的手段我每日在府衙后堂听他问案便已见识过了。他从不用重刑,只打人板子,打你板子的时候他便笑嘻嘻地看着你,睫毛都不动一动,直到把挨板子的人看得心里发了毛,直觉地认为这知府是个真正的狠角,只怕现在就是在一刀一刀地剐着你他也依旧是这么笑着看你,你指望着挺过这些重刑去?到死也没门儿!所以摆在受刑人面前的除了自寻死路外绝无第二条路可走,于是罪不致死的犯人一看到楚流氓观刑时的表情基本上就招供了,而自知难逃死刑的犯人宁愿被一刀砍头来个痛快的也不愿在砍头前多受这流氓知府给的活罪,因此也就招了。反正,至今为止我还没有看到哪个被用了刑的人挺到最后仍不肯招供的,且我也不认为徐清源会是第一个。 午饭时楚龙吟又找了个冠冕堂皇的借口请众人于下午申时初刻至前厅集合,且再次在每位宾客的房外安排了两名值岗下人,以防徐清源狗急跳墙大开杀戒。 差一刻钟便是申时初刻的时候,楚龙吟稳稳地坐在前厅的椅上等着徐清源第一个踏入厅门。许是其他众人一个未到令徐清源在进入前厅前便发觉了古怪,他进得门后便笑了,从容地走至桌旁椅上一掀衣摆坐下,端过茶杯来饮了口茶,方向楚龙吟笑道:“从午时初刻我迟到那时我便有所察觉了——楚大人不愧是楚大人,居然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用我利用钟漏的法子反将我制住,佩服,佩服!” 怎么,徐清源居然如此痛快就承认了?! 楚龙吟淡淡地看着他道:“驸马爷既然不打算再瞒下去,那便请告诉本官罢——究竟为了什么要杀害白、陈、刘三位大人?” “反正我也没几日好活的了,原就没打算将此事瞒多久。”徐清源不急不惧,只是冷笑,“至于为的什么要杀这些人……嘿!楚大人你若也娶个公主回家便知道了!世人只道当了驸马便成了皇亲国戚享尽荣华,殊不知驸马就等同那遭人唾弃的倒插门女婿,事事做不得主,事事都要为那高高在上的女人陪笑脸陪小心。想我徐清源堂堂七尺男儿,当初也是探花出身,原想着尽己所能为国出力,却不料被那公主强求了圣上赐婚——人言男人强.暴女人乃禽兽之行,而我被逼强娶公主又何异于遭女人强.暴?!为了我徐氏全族三百多口人的性命,我忍受如此屈辱,上至朝野官员下至市井百姓,无不在背后嘲我笑我,连我的家人都要为我蒙羞忍辱!我那报效朝廷的满腔热血化作了妇人脚下的一滩软泥,却教我情何以堪?!” “倘若那公主是位知书达礼、与我心心相印之人倒也好,人生在世唯求一知音。只可惜……我的公主妻子却是个只懂得同别的公主王妃比吃比穿比花销的肤浅女人!每日赴不完的宴席做不完的应酬,身为驸马我要场场坐陪,满腹的经史子集就这么一点点地消耗在那些虚伪无聊的场面话里!我今年才二十六岁啊!如此漫长的人生,我都要如此地过么?!” “原以为公主她病逝后我便可以重新请旨,请皇上恩准我入朝为官,重拾报效之心,却谁料——那陈明晖(即陈大人)竟然上折参了我一本!说我素日骄奢淫逸,在民间口碑不好,根本做不得官!——骄奢淫逸?!哈!哈!这还不是拜我那公主妻子所赐么?!陈明晖这古板执拗不懂变通的东西根本就不明白我心中之苦!” “身为驸马,除了做官外我还能干什么呢?做生意?钱全在公主的心腹总管处掌控着,我连本钱都没有!何况就算我不去挣钱朝廷也不可能让我活活饿死,钱我不缺,我缺的是找件事干,有事干才能让我觉得自己不是一个废物!可驸马的身份在这里,普通人能干的,我不能去干,而我可以干的,又没有办法干,所以我只好每日无所事事,除了吃喝拉撒睡外就是看着天空发呆等着老死!——楚大人,换作你是我,时间久了你会不会发狂?!” “这种日子任谁也会越过越压抑的罢?!于是那日白少杉(即白大人)便来找我,这个人想要升迁想得疯了,病急乱投医的居然把主意打到了我的头上来。举朝皆知公主临逝前的遗嘱,不许我纳妾搞女人,他白少杉便带了两个绝色的小男孩儿来给我,言传身教地告诉我怎么搞男人,哈!哈哈!男人的确比女人好!至少男人不必描个妆也要花上一个时辰!男人不会东家长西家短地在你耳边唠叨上一整天!只是——白少杉那混蛋带来的这两个男孩儿身上却不干净……这几年我身上开始莫名其妙地起皮疹,夜间盗汗发热腹泄,请遍了知名郎中也束手无策,而那两个男孩儿却已在去年病死了——郎中虽未明言,我却知道自己也已大限将至……” “将我害至如斯境地的元凶——公主那贱人早一步死了,我的黄泉路上清冷寂寞,不拉上一两个作伴之人岂不难捱?”徐清源说至此处,唇角挽起一抹绝冷的笑,“白少杉害我性命,陈明晖阻我志向,刘一志(即刘大人)么……哼!我上京赴考前青梅竹马的恋人,被他强行纳作了小妾!这三个人毁了我的过去,我的现在,我的未来,如今我已赚回了本儿,纵是死也无甚遗憾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主子——”在徐清源仰头长笑之际,他的那两名男宠泪痕满面地扑过去跪下,泣不成声地道:“小奴愿为主子陪葬!” 徐清源淡淡笑着,伸手拍了拍二人肩膀,转而向楚龙吟道:“楚大人,这两个孩子都是清白身,我从不曾碰过他们一指头,在人前所示不过是作戏罢了,杀掉那三人也是受我指使。我知道这两个孩子已属从犯,不可能免罪,但求楚大人为他们单独开上一间牢房,莫要同那些肮脏下流之人共房……这,算是我的遗愿罢,望楚大人能够应允。” 楚龙吟自始至终都认真地听着徐清源对他自己悲哀人生的控诉,末了点点头,道:“驸马的遗愿楚某定会满足,如今其他人就要到前厅来了,我可以暂不将驸马之事公之于众,但还请驸马配合行事,莫要做出什么……” “放心,”徐清源笑,“我不会逃。纵是逃得了缉捕也终难躲过病死,且我现在也早没什么力气逃了。”说着低头望向他的两名长随,温温一笑,轻声道:“若将来你们两个有刑满出狱的一日,切记……莫要与有权人打交道,权哪……比任何一种酷刑都要残忍啊!” 两名长随跪在那里只是哭着磕头,徐清源叹了一声抬起眼来,正望在我的脸上,忽地一笑,只用口型而不发出声音地向着我道了一句:“你是女人。” 我怔了一怔,不易察觉地向着他点了点头,他意味深长地瞟了楚龙吟一眼,然后冲着我眨了眨眼睛。 见他半弯下身去在两名长随的耳边低声道:“侍墨,侍砚,老爷我很喜欢这座岛,将来就把我葬于此处罢。” 一道不祥预感突地袭上心头,我不假思索地向着徐清源冲过去,然而还是没能赶得及,便见他由袖中亮出一把尖亮匕首,狠狠地捅入了自己的心口,鲜血飞溅,直将跪在他身前的那两名长随喷成了血人。 混乱中我似乎听到楚龙吟大喝了一声“天儿当心!”然而因徐清源的死过于令我震惊,又觉得这满是担心的一声叫只不过是离奇的幻觉,顾不得应他,我吼着问向那两名长随:“你们的脸上身上可有伤口么?有么?” 长随们被我吼得怔住,反应了一下其中一个才指着自己的耳根道:“我、我这里有……” “快去把你脸上的血洗去!快去!想活命的话就彻底的洗!一定要洗干净!”我吼着催他,他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见我急得快要跳脚,也不顾不得多想,连滚带爬地冲出厅去了。 如果徐清源所说的自己得病的症状无误的话,只怕他……是患上了aids了……这个在医学科技发达的现代仍属绝症的病种,在古代那就更是死路一条。 我拼命回忆了上岛以来与徐清源所有的接触,好在没有乱用过他的杯子什么的,只不知这病究竟是从何处传来的,反正这是个正史上不曾有过的朝代,甚至是可能根本不属于地球上的某个时空,因此就算有aids这种病存在也不足为奇,但是白少杉从何处将那两个带着病原体的娈童买来送给徐清源的却一定要查清楚,古人并不禁止男风,万一这病蔓延开来,那就真是这个世界的末日了。 我将心中担心说给了楚龙吟听,关于aids也只说成是从某本书上看到的,他一口答应回去就立刻去查这病源从何而来,而后还刻意在我的脸上脖子上及所有露在衣外的皮肤上细看了一阵,道:“小子你没有什么该死的伤口罢?” 我看了看自己衣服上被溅到的血滴,摇了摇头:“若是有伤口我早就远远躲开了。” 楚龙吟不易察觉地吁了口气,笑道:“还好,傻小子还没有傻到家,一味凭感情用事是最不值得鼓励的作为,切记——保住性命才是最重要的事,命若没了,什么怜悯什么助人什么这个那个的就全都是狗屁了!” “记得了。”我头一次老老实实地应了他的话,而他也头一次正正经经地在我的肩上拍了拍。 在此之后,众位宾客陆续来至前厅,楚龙吟将案件经过简单扼要地做了说明,并且让邢总管着人将徐清源的尸体用白布裹了,待陆地上来人后一并带回去——虽然徐清源想被安葬于此,但毕竟这岛是那什么王爷的地盘儿,人家让不让他葬还不知道呢。 后来才知道那位无辜被人利用的王爷原来是不声不响地进京去了,所以做为少数知道此事的人之一的徐清源才大胆地冒了王爷之名展开了他的杀人计划。 徐清源的两名长随原都是败落的书香世家后代,为求生计卖身为奴,徐清源怜他二人知书达礼却不能一展所学,与自己的境遇有几分相似,便收在身边做了长随,本想着自己有朝一日可以重新入朝为官,届时必定提拔这二人做自己的左膀右臂……奈何造化弄人。 所有被骗到岛上来的宾客的家人之中,楚凤箫是第一个察觉了不大对劲儿的,因此也是第一个带着人赶到岛上的,随行的还有十几名衙役七八条船。 返航时,我们三人外加一名船夫共乘一船,楚凤箫听罢楚龙吟讲述案情始末后,不由笑着看向我道:“我早就看出小天儿头脑灵敏思维缜密了,不成想这件案子竟帮了如此的大忙,我看只涨他一吊的工钱远远不够,该再多涨些才是。” 楚龙吟在他脑袋上敲了一记,瞪眼道:“你小子当你哥的银子是天上掉下来的么?!知府的月俸才多少?老子还得养着一大府的人、还得养着你这傻小子!你哥我至今连娶媳妇儿的钱还没攒呢!怎么着,是你伺候我一辈子还是他伺候我一辈子?!” 楚凤箫推开他:“反正也没姑娘愿意嫁你,你的银子不花给我们还花给谁?!”说罢也不理他,只向着我走过来,目光将我上上下下好一番打量,而后才轻声问道:“还好罢?” 我笑:“怎么不好,又不是在岛上同人打架。”说至此处忽然想起了自己还揍了徐清源一拳来着,于是抿嘴止住话尾。 楚凤箫看着我的脸,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不由又想起上岛之前这家伙的别扭情形来,索性直接问向他道:“你怎么了?有话对我说么?磨磨叽叽不是你的风格罢?” 楚凤箫噗地笑了一声,道:“请教天儿爷,我该是什么风格才对?” “想怎样就怎样呗,何必勉强自己。”我耸耸肩。 “何必勉强自己……”他低声地重复着我的话,轻轻抬起眼来望住我,道:“我原以为‘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不过是古人文字上的夸张修饰罢了,却谁料……” 话还未说完,突觉肩膀上一沉,却见是楚龙吟悄悄掩过来,一伸长臂各搭在我和楚凤箫的肩上一根,挤眉弄眼地道:“你两个小子在这里说什么体己话儿呢?让我也听听?” “一边儿去。”楚凤箫甩开他的胳膊,楚龙吟就索性将整个身子全倚在了我的身上,风情万种地笑着道:“偏不。不给我听体己话儿,我就不借你小天儿。” 楚凤箫翻给他个洁白的白眼,抛下一句“恶心。”转身往船头上去了。 我伸手想要把楚大无赖从身上推开,他却手臂略一用力将我紧紧箍了一下,低下头来凑到耳边轻笑:“这一次你我配合十分默契呢,老爷我很开心,小天儿你呢?” 我…… 嗳,想怎样就怎样呗,何必勉强自己。 “我,还好。”我垂着眼皮儿道。 楚龙吟哈哈地笑起来,大爪子在我的脸上捏了一把,一摇二晃地走到船头同楚凤箫立在一起赏湖景去了。 我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觉得我的生活其实也不是那么的差了。 第36章 是个祸害 驸马爷杀害朝中官员一案着实在清城内热闹了一阵,因为凶手是驸马,楚龙吟还拟了折子上报刑部,当此案最终定论时已是一个月之后的事了,这期间楚龙吟还调查了白少杉送给徐清源的那两名娈童的来路,后来才知道这两个娈童并非本土之人,而是从海外某国买回来的,买来之后直接就被送给了徐清源,好在没有沾惹别的人。 转月已是桂八月,我的赎身银攒了差不多三四两,距一百两之数还差得远,不过不急,这一段时间的适应下来,我对周遭的人和物已经不似当初那般的抵触了,权当长随是一项正常的工作,放平了心态之后日子过得也渐渐轻松起来。 每周我有一个时辰的自由时间,这一个时辰其实也干不了什么事,雨伞作坊的生意随着天气逐渐转凉、秋雨时常连绵,销售重点由遮阳伞转到了雨伞上,所以我的收入也大不如前,于是每周就趁着那一个时辰的自由到街上四处探寻能挣钱的门路,偶尔回去得晚了半个时辰一个时辰的,楚龙吟那家伙也不在意。 楚凤箫有时也会偷懒不去随楚龙吟开堂问案,陪着我一起到街面上乱逛,买些小零嘴儿小甜食儿,然后两个人蹲在河边儿边吃边说笑。这一个月来我们几乎把整个清城都逛了个遍,反正他也是才到清城没多久,两个人走到哪儿都是一样的新鲜。后来发现了几处格外喜欢的地方或事物,比如我看见白衣人的那道孔桥,比如一棵身姿窈窕状如少女的柳树,比如一只时常在墙角处晒太阳的老猫。我们给所有喜欢的东西都起了名字,孔桥叫弯弯,柳树叫小眉,老猫叫张懒懒。 张懒懒这名字是我取的,惹得楚凤箫笑了好久,说从没见过猫还有姓的,何况还是只野猫,连主儿都没有,这张姓却又是从何而来? 我说:“你看它伸懒腰时弓着背,前爪伸得长长,可不就得姓张么?!” 于是梁下的燕子就叫了刘小宛,墙上的壁虎叫做马志强,卖豆腐的老汉养的小花狗我叫它楚小凤,卖羊奶大婶家才出生的小羊羔楚凤箫便叫它钟小情。 两个人直笑得眼泪都飞了出来,惹得坐在自家门口歇大晌的老婆婆也跟了瘪着掉光了牙齿的嘴儿笑:“瞅瞅这小两口儿,多乐呵!” 旁边的婶子大娘们便是一阵哄笑:“老陈姨儿,那哪是小两口儿呢!您老眼神儿不好,分明是两个俊俏的小后生!” 我悄悄冲楚凤箫做了个鬼脸,楚凤箫笑着拉了我的手,两人飞快地跑掉了,沿着秋光镶就的河堤,嗅着十里浓郁的桂香,心头无限畅快。 跑得累了,楚凤箫手上略一用力将我带得转过了身子,腿靠在一株桂花树上,一手支在我的耳边,笑着喘着,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 “怎么了?”我也笑笑着看他。 “有没有人对你说过,”笑笑着道,“你脸红的样子很好看?” 我摸了摸自己大概因跑得累了而泛红的脸颊,也笑着道:“谁会对我说这个?!男人还是女人?女人指定不敢说的,男人对男人说这个岂不很古怪?” “你觉得……男人若是对男人说了亲昵的话……会很别扭么?”他盯着我问。 “会有些罢。”我看着他眼睛里的认真。 “那……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男人和男人之间……过于亲近,你会感到别扭么?”他小心翼翼地问。 这个,我又不是男人,我怎么知道呢。 “你指的是哪一种亲近?”我问,“兄弟那样?朋友那样?还是……” “你觉得你与我是哪一种?”他好像有些紧张,打断了我后面的话直接问道。 “当然是朋友了!”我有点儿不自在起来,他的手撑在我的耳旁,使得我整个儿被他的气场包围住,有点密不透风,有点无处可躲,甚至还有点罕见的强势压迫。 “什么样的朋友?”他追问,嗓音因压低而显得有些沙哑。 “你,你怎么了?”我想要将他从身前推开,被他一把捉住了手。 “先回答我。”他盯住我。 “知己。”我只好答道。 “什么样的知己?”他仍旧追问。 “可以交心换命的知己,可以同生共死的知己。”我看着他迫切的目光答道。 “这样的知己……也可以共度一生么?”他慢慢地轻轻地问。 我忍不住笑了笑:“好朋友都是一辈子的事,怎么,难道你还只想同我做两三年的朋友,然后就老死不相往来了?” 楚凤箫看着我,然后“啊”地一声将我放开,转身走到旁边的桂树前,两手抱住树干用力将脑门磕在上面,口中则念叨着:“我要疯了我要疯了……这笨小子这笨小子!他听不懂我想说什么,他不明白我想问的是什么……啊,我真想咬死他算了……” 被他这样子逗得失笑不已,我走上前去在他肩上拍了一下:“我怎么不明白你想说什么!你是怕我有朝一日攒够了赎身费后便永远地离开清城,再也不见你了,对不?放心好了,我现在改变主意了,就算我赎了身也不离开清城了,我会想法子多赚些钱,然后争取能买到一所小房子,就住在里面,这样的话我们就可以经常一起出来玩儿了——当然,前提是你那位活宝哥哥不再为难我。如此你我一样可以做一辈子的朋友,到老了也能时常在一起啊!” 楚凤箫瞪了我半晌,突然一伸大手轻轻握住我的脖子,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又是无奈又是矛盾地道:“你这笨小子——我掐死你算了!我掐死你算了!你这小祸害!” 我扒他的手:“到底怎么了?!你这家伙抽风不是一两天了。” “啊啊啊——”楚凤箫抓狂地仰脖低嚎了两声,然后一把拥我入怀,紧紧地箍着我的背,咬着牙道:“最恨你这副懵懂的样子!该明白的不明白,不该明白的什么都明白!我算看出来了,你就是老天派下来降我的!我这儿都被折磨得死去活来了,你却一点儿事都没有的继续搔我痒!你呀你呀……我迟早得毁在你的手上!” 我从他怀里挣脱出来,有点儿傻眼了。这小子他不会是……不会是对我…… 没可能吧?!我在他眼中可是个男人啊!平时也没见过这个家伙看什么bl向的情.色小人儿书啊……但愿,但愿是我多心了,是我多心是我多心是我多心,嘛咪嘛咪哄。 我盯着楚凤箫,楚凤箫也盯着我。 “你的意思是……”我艰难开口,发觉他身体僵了一僵,“你……你你,你对我……” 楚凤箫好像比我还要紧张,倏地背过身去,重重地呼吸了几口,干咳了一声道:“天晚了,回府罢。” “那个……你知道……我是个男人罢?”我试探性地追问了一句。 “啊,是是,你是男人。”楚凤箫抬起胳膊,弯了双肘将双手兜在后脑勺上,边仰着脸看天空边迈开步子往回走,喃喃着自语:“你是男人……这话我每天都要对自己说上几十遍……你是男人……我也是男人……男人、男人……可恶的男人……” 一时间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我宁可相信楚凤箫的话是另有所指,而非我这个被现代那些腐事浸染已久的大脑中所想像的那般——他是我唯一的、最好的朋友,我,不想失去。 一路未再多言,回到楚府后宅,楚龙吟正懒洋洋地偎在前厅的椅子里等着楚凤箫回来一起用晚饭,一见我跟在后面进了门便拈起一粒花生米丢在我的脑袋上,笑道:“臭小子!老爷我不管你你倒越来越不把老爷我放在眼里了?!今儿总共在外头疯了多长时间?自个儿说——该怎么罚你?” 楚凤箫一边走到座位上坐下一边道:“别怪小天儿,是我硬拉着他在外头逛的。” 楚龙吟瞥了眼一直候在厅里的楚凤箫的长随子衿,哼了一声道:“你小子自个儿有身边人,干嘛抢我的人?” 楚凤箫也不等他,自顾自地拿起筷子来夹菜,随意地道:“你的不就是我的?分那么清楚干什么。” 楚龙吟抬起一根长腿蹬在他的膝盖上:“这会子倒是不跟我分了?从小到大我的都是你的,你的也是你的,今儿总算长大了!——那好,你那件盛福泰的外衫明儿借我穿穿。” 楚凤箫抬眼瞟他:“干嘛?” “相亲。”楚龙吟挤眉弄眼地笑。 “噗——”楚凤箫险些喷菜,“相亲?你去相亲?相什么亲?” “还能相什么亲?!”楚龙吟伸臂在他头上敲了一记,“找媳妇儿呗,难道还让我打一辈子光棍儿不成?” “我是说,”楚凤箫好笑不已,“为什么突然要相亲?谁给你介绍的?去哪儿相?” 楚龙吟笑眯眯地一捋自个儿耳边的一绺发丝,道:“清城内几个富绅家中子女正到了适婚之龄,一群人闲着没事干,弄了个什么‘相宜雅聚’的相亲会,邀了城内一干富家男女参加,你哥哥我呢,就被请做了特邀嘉宾兼见证人——啧啧,天大的好事儿!没准儿这一回便可近水楼台先得月,抱个美人儿回来当老婆!且……我也替你报上了名,咱哥儿俩有艳福要同享嘛……” “喂喂!”楚凤箫这下笑不出来了,扔下筷子瞪向楚龙吟,“你自己去丢人就好,别扯上我!我才不去!” “臭小子,”楚龙吟也回瞪向他,哥儿俩像在照镜子,一样的动作一样的表情,“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谁不知道自古江南出美人,你哥我给你弄了这么个好机会你不要,难不成还等着家里老头子给你找个五大三粗的胖闺女?” 楚凤箫又好气又好笑:“爹为什么非要给我找个五大三粗的胖闺女?!再说胖闺女也没什么不好,只要志趣相投,就是生得无盐貌也无所谓,倒是那只看相貌的肤浅之人未必娶了如花美眷就是幸事!” 楚龙吟坏笑了一声:“胖闺女当然没什么不好,哥哥这不是怕你们将来‘快活’的时候她若在上面将你压断了气儿么……” “闭嘴罢!”楚凤箫气得直翻白眼,“亏你还是一城人的父母官,哪里有个正经样子?!——反正我是不会去参加那无聊的聚会的!要去你自个儿去!”说罢再不理楚龙吟,只管低头吃饭。 楚龙吟哈哈哈地笑了一阵,道:“你当真不去?” 楚凤箫理也不理他。 “你若不去,这名额我就给了庄先生了。”楚龙吟笑得像只千年老妖狐。 “吭——”楚凤箫咳得呛了一下,满脸是“我为什么有个这么极品的兄弟”的表情。 饭毕,楚龙吟跟了楚凤箫回房,果然借来了那件盛福泰的外衫,回到自个儿房里后便向我笑道:“你去庄夫人那里一趟罢,请她给咱们庄先生准备一套亮眼些的衣服,就说明儿个我要去赴个私宴,楚老二有事去不了,所以请庄先生暂时充当一下我的长随跟去撑撑场面。”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道:“庄先生是仵作,只怕那些富家小姐是不会嫁他的。” 楚龙吟笑起来,道:“小天儿倒挺为咱们庄先生着想呢……我自然知道这一点,虽然那些富家小姐不可能嫁与庄先生,但那些小姐身边的丫头却也是个个娇美如花的——庄夫人清楚以庄先生仵作的行当是不大好找到名门正户家的女儿的,所以定不会在意女方的身份地位,丫头嫁仵作,从地位上来说没有高下,况我们庄先生原就生得仪表堂堂,人又老实,就看哪个姑娘有这双慧眼能识得庄先生这枚珠子了。虽然这一次成的可能性不大,但总要试过才知。如何呢,小天儿可放心了?” 听他言之有理,我当然心里头举双手赞成——只要能给庄先生搓和成一段姻缘,庄夫人就不会再想着让我嫁给他了,那可是天大的好事一桩,我也能了了这段心事。 于是不再多说,径直前往庄家母子所居住的跨院儿,庄夫人见我主动来访,喜出望外地一把拉了我进房,却见庄秋水正坐在窗前桌边捧了本书看,只抬眼看了看我便又继续埋首书中,恼得庄夫人过去揪他的耳朵,嗔道:“你这死木头!见天儿来了也不起身打个招呼!还不快点泡茶去呢!” 我连忙道:“不必了,夫人……” 第37章 逛街 “叫我伯母!”庄夫人嗔笑着瞪了我一眼,“跟我还见外什么!快坐下,这一天天的伺候楚家大少爷少不得辛苦呢!秋水!秋水!茶呢?!” 庄秋水慢吞吞地端着茶过来,放到我面前的桌上,然后转身就要回到窗前继续看书,庄夫人小脚一扬踢在他的小腿肚上,气道:“你哪儿去?!还不给我坐这儿陪天儿说说话呢?!” 庄秋水踉跄了一下,回过身木着表情道:“是,娘。”然后便木头人似地直挺挺坐到了桌边,目不斜视如老僧入定。 庄夫人气得无奈,只好狠狠瞪了他一眼不再理他,换上了笑脸扭过头来向我道:“天儿所来何事呀?” 我便将楚龙吟的话复述了一遍,庄夫人眼珠儿转了转,道:“哎唷,亮眼些的衣服……天儿也知道秋水,他那些衣服除了黑色便是黑色,成日穿得黑老鸹一般,哪里有什么亮眼的衣服呢?我看明儿上午得去现买一件才成,偏巧明儿个我有事须一早出城,到晚上才能回来,秋水这木头自己又不会买衣服……我看,就劳烦天儿带秋水去买一趟罢!喏,这是衣服钱,你先拿着。” 一时满头黑线,这庄夫人还真是不放过任何促成我和他儿子的机会啊…… “夫……伯母,明日我还需在大少爷身边伺候,恐怕……”我表示为难。 “无妨,我这就同你一起回去跟大少爷说一声,他指定同意给你一上午的假的。”庄夫人喜滋滋地起身就要拉我一起走。 我连忙道:“也不必那么费事,伯母您把庄先生的衣服尺寸给我就是了,不必庄先生亲自出去买。” “这怎么行呢!”庄夫人一拍我的手,“楚大少爷要秋水随着去赴宴是看得起秋水,怎么也不能给大少爷丢脸不是?!只凭尺寸买衣服,合身是合身,但不现场试上一试又怎知穿上了配不配呢?我们可不想给楚大少爷脸上抹黑,这衣服是必须要亲自去试过才能买的!” 姜还是老的辣,一番冠冕堂皇的话下来我是一点反驳的余地都没有了。也罢,身正不怕影斜,我对庄秋水本就没意思,他对我那更是形同路人,彼此既然毫无所图,那就心怀坦荡权当例行公事好了。 庄夫人怕我又推三阻四,硬是拉着我回到楚府后宅,向楚龙吟说了明日上午要请我带着庄秋水去买衣服的事,楚龙吟一口便答应了下来,送走了喜上眉梢的庄夫人后,才坏笑着对我道:“是我多想了还是怎么——庄夫人似乎对小天儿你有着别样的意图呢?” “你多想了。”我果断作出鉴定。 楚龙吟坏笑两声没有再多说,只道:“既如此,小天儿你也顺便给自己买套光鲜些的衣衫罢,既是去参加相亲会就别穿得跟只小土鸡似的。” 呸,你才小土鸡。 我正要说不想买,就被他丢了锭银子过来,仿佛早料到我会拒绝似的,懒洋洋往床上一躺,道:“这是老爷我的命令,这银子你和庄先生拿去买衣服,剩下的就给你了。” 啧,有银子不要白不要,我毫不客气地一把揣进怀里。 第二天一早才吃罢早饭,庄夫人便扯着庄秋水等在了后宅前厅外,生怕我反悔开溜,硬是把我和庄秋水送到了大街上后才挥手离去。 我走得坦荡,庄秋水走得木然,两个人一前一后也不说话,慢慢沿着街寻找着成衣店。找到一家老字号,进去看了看样式问了问价,觉得有些贵,便出来继续逛。又进了家新开张的铺子,价格倒是挺便宜,只可惜衣号不全,偏偏没有合适庄秋水穿的,只好再找别的铺子。 眼见着街上行人越来越多,要不是庄秋水那身黑衣比较好认,我和他好几次差点就被人流冲散了。没奈何,只得同他并排而行,时时还要拉他一把,免得他被人挤到一边去。 正行间忽然听得前面一阵叫嚷,紧接着人流迅速地向着两边分了开来,便见一名男子向着这边飞奔,手里还挥舞着一柄尖刀,身后不远处有人喊着:“抓住他!抓住他!他是小偷!” 然而谁敢管这样的闲事呢,这小偷手里有刀,万一狗急跳墙见人就捅,那岂不是死得冤枉?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从古至今,大同小异。 想起了楚龙吟说过的:保住性命才是最重要的事,命若没了,什么怜悯什么助人什么这个那个的就全都是狗屁了。 心里一掂量,认为自己没有管这事的能耐,因此也只好昧着良心决定当看客。眼见这小偷就要冲到我和庄秋水的面前了,却突然发现身边的庄秋水居然一动不动地站住了,看样子竟好像是准备拦住这小偷! 我着实吓了一大跳——这位老实木讷的庄先生别说是赤手空拳地招呼那拿着刀子的小偷了,就是对方也徒手他也打不过人家呀!我甚至怀疑这庄先生根本就不会打架,更别说将这小偷制服了,万一他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不敢想象庄夫人会伤恸成什么样…… 千钧一发之际已不容我多想,狠狠地推了庄秋水一把将他推得踉跄着闪了开去,然而我自己却没能来得及躲开小偷的冲势,轰然间同这小偷撞在了一起,两人一起摔飞在地上,正恍惚着要爬起身,视线里却多了一只握刀的手,狠狠地向着我的胸前捅了过来! 惊恐瞬间袭上心头,然而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我除了眼睁睁看着刀子捅进自己的身体外什么反应也来不及做。正咬紧牙关等着巨痛来袭,却见那小偷手里的刀在接近我胸膛的一刹那竟然鬼使神差地偏了开去,直接从我的腋下穿过,而小偷也因用力过猛向前一栽跌爬在了我的身上。 死里逃生之余顾不得再害怕,伸出两指狠狠地捅向这小偷的双眼,小偷一声痛呼捂着眼睛翻身滚落到一旁,我则趁这机会慌忙从地上爬起来,再纠缠下去铁定是我吃亏,此时不逃更待何时?!跌跌撞撞地跑去拉上木在那里的庄秋水,拨开人群发足狂奔,耳后听见那失主已经追了上去扭住了小偷,却不敢回头以防被小偷看见脸从而事后寻来报复——没办法,在现代世界混久了,事事都提防得很。 拉着庄秋水七拐八绕穿过了几条小巷,直到跑上另一条大街后才停下来狂喘,心头还在狂跳不止,扭头看了看身后,兴起一阵后怕。再转回头来看看木头人一样看着我的庄秋水,一时哭笑不得,只好冲他一咧嘴,难看地笑了一笑,喘着道:“我们……继续……买衣服罢。” 庄秋水面无表情地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 总算找到一家价格不贵款式又多的成衣店,替庄秋水挑了海绿色、象牙色和雪青色的外衫各一套——指望着他自己挑?那还不如指望枯木开花更现实点儿。 将衣服塞在他的怀里,推着他到试衣间里去换上看一看合不合适,等了好半晌才见他出来,却见身上仍是那套黑衣,不由问他:“怎么没换呢?” 庄秋水木声道:“换了。” “啊?”我一怔,“你这不是还穿着自己的这一套么?” “又换回来了。”他道。 “这……试衣间里有镜子?”我问。 “没有。”他答。 “那……你没照一照怎么知道合不合适?”我感觉自己额上有黑线隐现。 庄秋水抿嘴不语,半晌回身重新走向试衣间。——老天……他不会连试衣服都不知道怎么试吧?以为穿上不别扭就可以买了?不不,没准儿就算穿上了少半截袖子他都不会觉得有问题呢! 好容易庄秋水再度从试衣间里出来,身上穿的是那件雪青色的衣衫,若不是他脸上那木木的表情万年不变,我几乎差点认不出他来——果然是佛要金装人要衣装,脱去了黑衣的庄秋水在这种轻而亮的色调衬托下竟有了几分清冷脱俗的气质。 余光里瞟见店内买衣服的大姑娘小媳妇们的目光齐齐落在他的身上,知道效果不错,便又让他去试试另外两件,最终还是挑中了第一个试的雪青色的这一件,想来庄秋水下意识里也是喜欢这件的,否则也不会第一个就试它。 买好他的衣服后该买我的衣服了,我请他在店内暂等我一等,然后给自己挑了几件,到更衣间里依次试过,选中了一件缥色长衫,付了钱,将衣服打好包,回头去找庄秋水时却发现他竟已不在店中了。 老天哪……这个木木呆呆的家伙跑去哪里了?该不会是被店里人当成是木头模特搬到柜台后面架衣服去了吧?!我下意识地真的环顾了一下店里的衣服架子——当然不会有他,急匆匆迈出门来,正犹豫着该往哪个方向去找他,却听得正对面的河边一群人在那里叫嚷。循声望去,见许多人正在河岸上围观,不知河里发生了什么事,心道庄木头不会也戳在其中看稀罕儿呢吧? 尽管知道他不是那种会凑热闹的人,但抱着百分之一的希望,我还是拨开人群挤了进去,直挤到岸边儿,往河中一看,险些吓没了两个魂儿——却见河里头正有两个人在那里上下扑腾挣扎,其中一个身着黑衣,可不就是庄秋水么! 他他他——好端端地怎么会从成衣店跑到了对面儿的河里头了呢?!这家伙终日与尸体为伍,若非公事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指定不会游泳,眼见着岸上围观众人只管吆喝却无人下水相救,一时间我也顾不得许多了,把才买的衣服丢在地上,脱去鞋子,一个飞身就跃入了河中。 好在这两人溺水之处离岸上不远,我游了几下便到了庄秋水身边,一揪他衣襟,喝道:“别乱动!头仰起来!” 庄秋水果然不再乱动,我便费力地扯着他游往岸边,围观群众伸下手来将他拉上岸去,我也没有耽搁,掉头又游向另一个溺水者。 这个溺水者竟是一名女子,还在拼命地挥着胳膊拍着水,以致我根本没有办法接近,头上脸上还着了她几巴掌,吼着让她别乱动她也不肯听,眼见着渐渐没了力气向水下沉去,我这才抓住空子游近前去捉她的前襟,她一见有救命稻草可捞,一把扯住我的胳膊便不肯放手了,拼尽力气地挣扎,直把我也扯得向水下沉去,一连喝了数口河水,还险些呛着。 垂死求生之人的力气通常都极大,无论我怎样使劲都无法挣脱她的钳制,好容易拼力浮上水面换口气,转瞬就又被她扯到了水下。如此这般反复了几次之后,我渐渐没了力气,心道这下子傻了帽了,就知道好事难做,如今人没救了,自己也给搭进来了——我呸死庄秋水那木头!早知这样才不要管他!反正他是木头,说不定自己就能浮在水面上。 不由又想起楚龙吟那句话来,回头他若是知道我是为了救人而死,一定会在我坟前用他那臭脚丫子踩我的…… 混乱恍惚间,觉得水面一阵翻腾,紧接着有两双手将我拉出水面,我吭吭咔咔地一阵咳,总算缓过气来,却见是岸上围观之人中又跳下来两三个心肠好的,将我和那个溺水的女人一起带到了岸上。 那女人倒是个生命力顽强的主儿,在水里几经沉浮居然还没有昏过去,姿势不雅地趴在地上往外呕着喝进肚子里的河水。我实在累得筋疲力尽,坐在地上气喘吁吁地缓劲儿,庄秋水直绷绷地立在我的身旁,浑身上下还淌着水。 好容易我有了力气说话,仰脸看向他,喘着道:“我说……庄先生,庄老大!您老不在那店里等我一等,怎么就掉到河里去了呢?” “她溺水了。”庄秋水硬梆梆一指那溺水的女人。 “所以您老就跳到河里去救她了?”我抽搐着左半边脸,“您老会游水?” “我不老,我也不会游水。”庄秋水木声答道。 “吭——”我呛了一下,咳了半天,“那您——那庄先生你这到底是想救人啊是想救人啊还是想救人啊?!” “你问的都一样。”庄秋水指出道。 第38章 闲来无事 我脱力地道:“你不会游水还跳到河里去,人还没救到自己就先淹着了——做好事要量力而为,对不对呢?” “不试,怎知救不成?”庄秋水这木头居然还会反驳。 我是又想哭又想笑,看了他一阵,道:“万一真救不成,你就这么白白死了?” “无悔死,好过抱憾活。”庄秋水一点也不急,一个字一个字跟锉木头似地说道。 我抹了把脸上的泪水——不是,是河水,问他:“这话是你自己想的?” “先父。”庄木头倒是有问必答。 已故的庄老先生是个好人,话说得也没错,只是……真正能做到如此境界的人怕是寥寥无几,至真至纯如庄秋水者便是其一罢。 “你若是死了,可想过庄伯母后半生孤苦伶仃何等凄凉么?”我乏力地偏头看他。 “家母,会赞成我的。”庄秋水依旧静如秋水。 得!我服,服了。 每个人的人生观和处世观都不相同,我也没必要硬逼着人家赞成我的想法。起身拧了拧衣服上的水,幸好我向来喜欢穿略宽松的衣服,抖一抖勉强不会贴在身上,四下里找了一找,见我和他新买的衣服包都丢在地上,所喜没有被人顺手牵羊拿了走。 将包裹捡起来预备和庄秋水回转衙门,才走出去几步就听见背后有人叫道:“你给我站住!”闻声是个女人,回头看过去,见是刚刚被救起的那一个,双臂抱在胸前打着哆嗦,满脸的怒容向着我走过来。 这是怎么地了?她生的哪门子的气? 这女人走至面前忽然一扬手,一记火辣辣的耳光就落在了我的脸上,我毫不犹豫地抡起胳膊,一记更火辣的耳光还了回去——她嫂的,我不敢打男人还不敢打女人么?!——这女人脑子是不是有毛病?救了她她反而恩将仇报?! 女人捂着脸被我打得发怔,紧接着便哭了起来,一指我的鼻尖道:“你为什么要多管闲事?!我要你救我了么?!我死我的与你何干?!” 我靠!刚才是谁在水下抱着我不放手的?!真想死的话应该是拼命推开我而不是抱救生圈一样死抱着我才对!——丫的这女人莫非是想拉个人在黄泉路上给她作伴?! 看吧!我就说好事难做了么!最可恨的是这好事本来我就没想着要做,都是旁边这个可恶的庄木头招来的!今儿出门没看黄历,真是撞克了扫把星我!先是差点被小偷一刀捅死,紧接着又是被逼救人反被甩耳光——他什么物质?霉神转世吧他?! 懒得再同这疯女人纠缠——人家都不想活了,我也不必再落井下石,转身继续走我的,耳后听见那女人呜呜哭着,声音向着河边跑去,心中还是有些不安,毕竟谁也不是铁石心肠,再怎么着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别人在自己眼前死去。 忍不住回过头去,果然见那女人正向河边狂奔,心中暗骂一声她老表嫂的,将手中包裹往庄秋水手中一塞:“在这儿等我,哪儿也别去!”边说边追过去,那女人到底刚才在河中早挣扎得没了力气,几步便被我追上,我一拉她的胳膊将她扯住,她劈头盖脸地一顿拳头砸下来,实在被她折腾得烦心,按捺不住一拳挥过去打在她面门上,这女人便踉跄着倒退了好几步,腿一软坐在了地上,一张苍白小脸上顿时滑下两道鼻血,整个人怔在那里仰脸看向我。 “你要是真想死,就找个没人的地方自个儿悄悄地死,在这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投河,丢人不说还让人怀疑你想死的心不诚!”我冷言冷语地道,“顺便再提醒你一声——临死前把你的金银首饰给了街边的叫花子好了,你不想活,这世上有的是濒死之人正挣扎着求生呢!——拿命不当命,你白活到今天了。” 丢完这句挺耍酷的话,我扭头就走,心里却苦恼着万一这女人真要再一次投河自尽,我到底拦还是不拦? 没等我做出决断,突觉袖子一紧,回头看去见是被这女人伸手给扯住了,急切地道:“带我走!快带我走!” 这女人果然是精神有问题,刚才还要自杀,现在又要我这个大男人……咳,带她走,她还要不要闺誉了?! 不想再同她纠缠,我甩开她的手转身要走,却被她爬起身来拦在了身前,脸上只是哀求地道:“这位公子——这位公子——小女子知道公子是好人,求求你了——求求你带我暂时离开这里,我、我一定会报答你的恩情的!” “我不是什么好人,也不想要人报答,”我冷淡地道,“我要救的人也不是你。腿在你的身上,想要去哪儿尽可随意,还请莫再纠缠了。” 这女人一时间泪如雨下,又急又悲地道:“公子……方才是我一时情急说了错话,请公子原谅!我投河也是事出有因,只因家父罔顾我的意愿,强行逼了我去同个……去同个下流男人相亲,且还下了决心定要将这门亲事做成——那男人一向口碑不好,淫男狎女不尊礼法,我若当真嫁了这样的男人,这辈子……这辈子便毁了……今日我是逃家出来,不料还未跑远便被家父发现,使了人来追我,我好容易想法子摆脱,又觉得自己一介弱女子,天下虽大却无我容身之地,心中一时悲愤,这才冲动地投了河,然而才一入水又觉得自己就这么死了实在不甘心……公子,您好人做到底,帮我一帮罢!” 嗳,这女子虽然可怜,可是麻烦事我却不想惹上身,只好道:“这是你们的家事,我一个外人于情于理都不该插手。你好声好气同令尊求求情,你是他的亲生女儿,他再狠心也不可能把你往死里逼……”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女子哭着摇头,“家父是铁了心的要促成这门亲事,只因对方是……对方是清城的知府大人,有大权在手……” “噗——”我实在没能忍住,狠狠地喷了。 想不到楚龙吟那流氓居然已经是臭名昭着了呢!还“淫男狎女”……这个这个,“传言”的力量就是大,不论真假的反正总有人信。那家伙这会儿只怕正在府衙书房里翘着二郎腿哼小曲儿呢,万不会想到他自己的“恶名”竟然把一个青春年华的少女吓得跳了河。 这女子被我喷得一愣,还要开口再求,我挥手制止,忍住好笑地道:“请恕我无法帮你了——我就是那位不尊礼法的知府大人身边的长随,小姐若要我带你走,我也只能把你带到府衙去——因为我就住在那里,别的地方我也一样无处可去。我看您还是好好儿地回家去罢,有时候人云亦云未见得可信,至少……我们家大人从没有断过一件冤案,也没有贪过一文钱。” 这女子更是怔在当场,没待她缓过神儿来,就听得远处一阵脚步声,便见一群家丁打扮之人跟着一名老者向着这边跑过来,叫着道:“小姐——小姐——可算寻到您了!” 既然有人接手了这个麻烦,那我也不再多留,转身拉了还在木化的庄秋水迅速离开了现场,两个人水淋淋地回到府衙,幸好楚家兄弟还在前堂问案,我便趁着这功夫在房内洗了个澡,换上套干衣服,歇了一大会儿才觉得缓过了些劲儿来,对着油灯发誓以后说什么也不同庄秋水那霉神一起上街了——这一圈儿转下来我得减寿十年呢! 中午的时候庄夫人亲自过来拉我到她那里去吃午饭,说是为了犒劳我今天帮庄秋水买衣服的苦功,楚龙吟也不拦着,甚至还想一并过去蹭饭吃,被庄夫人嗔笑着拦了回去。 用饭期间庄夫人一个劲儿地令庄秋水给我夹菜添饭,知道阻止不了她,我也只好生受了,唯一比较不能忍受的是……庄秋水也忒木了些,总摁着一个菜给我夹,害我吃了一肚子菠菜,险些就化身为大力水手了。 下午两三点钟的时候,楚龙吟将手头上的公务一股脑儿地丢给了楚凤箫,带着我一摇二晃地回到房间去换衣服准备赴宴。他从楚凤箫那里借来的是件石青色的外衫,乍一看竟和我新买的这件缥色十分相近,于是我临时决定还穿着旧衣服去,无奈这家伙不依,以亲手为我换衣服相要胁,逼我穿上了那套新买的。 于是当我穿好之后他也发现了这两件衣服颜色上的玄妙,眯着眼一阵坏笑,道:“啧啧,瞧瞧,你我两个连衣服都如此相搭相配,难道不是天生一对、地设一双么?” “小的高攀不起。”我丢给他一句。 “那老爷我就低就好了,”他眨眨眼,“愿随小天儿你抛家舍业浪迹天涯,可好呢?” 早就习惯了他不着调的玩笑,因此根本不当真,推门先出了房间,他便在后面跟出来,大手一伸握在我的脖颈上,将我箍住扯到身畔,低声笑道:“这一次相亲会上也给小天儿你找位如花美眷,怎样?” “不必了,大人先把自己的终身敲定罢。哦——大人您今年贵庚了呢?”我略带讥诮地挑眼儿看向他。 “老爷我尚是弱冠,青春大好,芳华无限。”楚龙吟得意洋洋地道。 我呸哟,还弱冠,他倒是会装嫩,瞅他这一脸猥琐大叔的样子,至少也得二十好几了呢,在古代这个年纪还没娶妻,只怕不是这家伙没有女人要就是有什么隐疾,譬如什么萎了什么不举了之类的。 说着便到了门口,见穿着新衣服的庄秋水戳在那里装木头,楚龙吟先就“哈”了一声,手中扇柄向前一递,挑起庄秋水下巴坏笑不已:“啧啧啧!果然是佛要金装人要衣装,想我们庄先生如此英俊脱俗,终日套在那身老鸹服里实在是埋没了这份姿色!……嗳呀呀,我倒后悔了,偏生叫着庄先生同去赴宴,这一来岂不是风头全要被你占去了么?” 庄秋水面无表情地道:“那我再去换回旧衣来。” “旧衣?”楚龙吟收回用扇子调戏人家的手,转脸向我道:“回头去告诉庄夫人,庄先生那些黑不溜秋的衣服一件也莫要留,扯巴扯巴全当擦脚布好了。” 没等我应声,庄先生在那里木然道:“属下家中已有擦脚布了。” “那就当做你孩儿的尿布。”楚龙吟边笑边道。 “属下尚无孩儿。”庄先生有一说一。 楚龙吟哈哈大笑,突然话头一转,道:“婶子要找的那位姑娘可有线索了?” 正应答如流着的庄秋水才要顺口继续作答,我横逸斜出地插口:“大人,坐马车还是坐轿?” “喔,”楚龙吟似笑非笑地瞟了我一眼,“那地方有些远,坐马车罢,你我三人共乘。” 见他没再往下问庄秋水,我这才暗暗吁了口气——这狡猾的狐狸!知道庄秋水脑袋里的筋直如木头,竟用这么诡诈的法子套他的话! 叫来马车,不愿同他共处于狭小车厢内,因此便和车夫一起坐在外面,直奔了城北黄槐街紫薇巷。 这次名为“相宜雅聚”的相亲会是一群有钱人共同出资撺掇的,地方是借的清城最大的米商吴耀盛的府院,光门外的马车就占据了整整一条巷子。我和庄秋水跟在楚龙吟身后行向正门,门口立着一名穿员外装的老者、一名少爷打扮的年轻人并十几名家仆,想来这老者就是吴耀盛了,远远见了楚龙吟连忙迎过来,拱手抱拳道:“嗳呀呀楚大人!因您此前说有事不能前来,老朽等人正感遗憾呢!不想大人竟当真大驾光临,真是望外之喜啊!” 便见楚龙吟彬彬有礼地抱拳回礼,微笑道:“这位想必就是吴老了罢?在下是楚大人的双胞兄弟楚凤箫,家兄今日确因衙门中有事脱不开身,遂令晚生代为前来为吴老捧场,失礼之处还望海涵。” ——咦?楚龙吟这家伙玩的是哪一出呢这是? 我不动声色地瞥了他几眼,见他一脸的沉静从容,笑容更是温文尔雅,完全没有一星半点的不正经,以至于连我也开始怀疑眼前这一位是不是真的楚凤箫了。 那吴耀盛先是愣了一下,转而热情笑道:“嗳呀呀,原来是楚二少爷大驾!快快快,里面请里面请!楚大人这一次当真是给足了我们这些老家伙的面子啊!居然把楚二少爷请了来,实是令敝舍蓬荜生辉啊!” “吴老客气了,晚生也是沾了各位长辈的光来长长见识开开眼界,吴老且忙,不必理会晚生,晚生自便就是。”眼前这个不知是真是假的家伙活脱脱就是一实打实的楚凤箫,非但神情动作如出一辙,就连声音不仔细听都听不出差别来。 毕竟楚家二少爷无品无阶,不过是一介平民百姓,因此吴耀盛也没有过分地客气,这倒并非是他势利眼,只因礼节规矩在那儿摆着,他是不能用接待官员的礼束来接待百姓的,就算这是私宴,太过抬举楚家二少爷反而是对楚龙吟这位做官之人的不尊重,所以吴耀盛便只让他身边那位少爷装扮的人将楚……龙吟?送进大门去。 前院虽然是接待宾客的正规地方,却因这一次私宴的性质是相亲会,所以真正的会场是安排在后宅的花园子里的。那位少爷在前引路,直将我们带进花园后方才离去,花园内又有其他吴府之人负责接待,那些起头聚会的富商们自然是识得楚龙吟的,因此一见他进了园子便连忙围聚过来见礼,楚龙吟依旧自称楚家二少楚凤箫,众人这才知道楚龙吟原来还有个双胞胎的弟弟,不由真真假假地夸了他一番后方才重新各自归座。 到底都是些在清城里有头脸的人物,这次的聚会规模倒也不小,那些豪富世家的大家长都是三妻四妾儿女成群之人,因此到了适婚之龄的子女一家里总得有那么三四个,各自带了长随丫头浩浩荡荡地来了,导致一间两个篮球场那么大的厅里仍然坐不下,幸好现在是初秋天气,暑气尚未过尽,于是吴家人便又在花园子里头添上了桌椅茶果,老一辈儿的在厅里坐着闲话,年轻人们便都跑到了园子里赏景游玩,本来这相宜雅聚就是为了让年轻人们相亲的,因此家长们也乐得躲在一旁等好消息,天龙朝民风开放,对于男女自由相亲并不排斥——当然,这是在门当户对的前提下才能如此行事,且也不过是为了让年轻男女照个面,看看意向,不可能像现代一样还让你去谈恋爱,一旦意向不错的话双方就要文订了,也就是说这一面之后下一步就是结婚,哪里容你再去谈感情看彼此合不合适呢。 楚龙吟顶着楚凤箫的名头行动上倒是可以自由不少,不必同那些员外们窝在厅里说些无趣的话,便带着我和庄秋水来到花园里,因距晚宴时候还早得很,众宾客便都分散开来各自在园子里闲逛——这也是东道主刻意安排的项目,为的就是让这些适婚男女在闲逛中“偶遇”,既有情趣又能不误“正事”。 三人行至一处避人角落,楚龙吟转回头来冲着我和庄秋水坏笑,道:“怎样,老爷我扮楚老二比他本人还要英俊潇洒二十分罢?” “你们长得不是一模一样么。”我坏心眼地泼他冷水。 “臭小子。”他用扇子敲在我的头上——虽已是初秋时节,只因天气尚热,大部分自命风流的家伙仍然手执扇子卖弄风骚,我刚才就看到了好几个这样的公子哥。见他坏笑着压低声音道:“老爷我现在要去给咱们楚二少爷撒些桃花种,看过几日能不能开出桃花儿来,你们两个是同我一起去呢,还是各自在这园子里逛逛?” 原来这家伙从一开始就是在设计楚凤箫啊?!难怪他要借楚凤箫的衣服穿,原是想冒充他到相亲会上物色几个不错的女子,若对方也有意的话就安排几日后与真正的楚凤箫见面相亲——他知道楚凤箫脸皮儿薄不肯参加这样的聚会,因此才利用他们双胞胎的先天条件布了这么一局。记得他早就说过要替楚凤箫介绍对象来着,没想到应到今日了。他这个哥哥当得虽然尽职尽责,只是方法太欠抽了,楚凤箫若最终明白过来自己被他玩儿了一把,不暴跳抓狂才怪。……不过,若当真能为楚凤箫觅得一桩良缘,那也是件好事,那小子的心思最近明显有些不良倾向。 “二少爷请自便。”我当然不愿意跟在楚龙吟身旁看他泡妞。 楚龙吟坏笑了一声,转而又向庄秋水道:“庄先生难得清闲一日,便在这园子里走动走动赏赏景儿罢,”说着探过身去,凑至庄秋水耳边,“多看姑娘少看男人,有中意的便来告诉我。” 庄秋水也不知听没听明白这话中暗示,反正是木木地点头应了。 “小天儿你呢,”楚龙吟又转向我,“赏花赏景就好,莫要离老爷我太远。” ……这家伙,他怎么知道我正打算远远地远远地避开他来个眼不见为净呢?!只好点头。 楚龙吟交待完毕,笑眯眯地一展折扇,摇头晃脑地直入“芳丛”去了。我看了眼庄秋水,见他仍直直立着,似乎没打算再挪步,便指了指不远处一座小小凉亭,道:“去那里坐坐可好?” 庄秋水道了声“好”,我们两个便移步过去,反正我俩原本谁也没打算凑那个热闹,以庄秋水的性格就算打着骂着也绝不可能主动去勾搭谁家姑娘,所以不如就在亭子里守株待兔,等着他的真命天女撞上身来。 亭子里的石桌上备着茶水瓜果,且也没有别人,正好乐得自在。庄秋水往桌边一坐就立即化身为木了,不愿同他面对面地大眼瞪小眼,干脆坐到亭子围栏旁去赏景。这亭子是三面围水,不大不小的一座湖,绕岸是堆叠的假山,有夹着隐隐桂香的风迎面吹来,令人心情很是恬适。 倚着亭柱看天高云淡碧水流香,任轻风吹起发丝袍角,无欲无嗔,一时物我两忘。渐渐回过神来,偶然间向旁边一瞥,却看见楚龙吟远远地斜倚着一株桂树往这边看,头上身上落满了桂花瓣,竟是不知在那里立了多久。 我一扬眉毛,意思是你看我作甚? 他将双臂向胸前一抱,意思是我就看你了怎地? 我翻了一记白眼,他吹了一声口哨。 我正准备赏他一根中指,却看见他身后走来了花团锦簇的一大群姑娘,含羞带娇地叫着“楚公子”,便回过头来不再看他,依旧悠悠哉地赏我的秋景。耳内听得莺声燕语渐渐远去,这才觉得清静了,忍不住又转过头去,见那桂树下果然没了楚龙吟,亭子内却多了一位小姐和她的两名丫鬟,其中一名丫鬟笑着向庄秋水道:“这位公子,我家姑娘走得累了,可否在此歇歇脚?” 哟,瞧瞧,什么叫实力?这就叫实力!有些人得死乞白赖地追着女人跑才能和人家搭上讪,有些人只坐在这里装装木头就自动有美女上钩,啧啧! 我起身准备离开这亭子免当电灯泡,却谁想那庄木头居然也不识情趣儿地站起身来要走,真恨得我想上去踹飞他几颗木头渣子。 好在那丫鬟倒是个格外机灵的,连忙笑着向庄秋水道:“公子不必客气,尽管坐就是,我们小姐不是那种矫情人儿,大家都是世交子弟,没那么多繁文缛节,若是因此而害得公子无法休息,那倒是我们家小姐的不是了。”这主仆把庄秋水也当成是哪家的公子哥儿了。 亏这小丫鬟会说话,庄秋水顿了顿,终究还是坐回了位子。他虽然为人木了些,却也不是听不明白小丫鬟的话中之意,如果他当真就这么离开了,那就实在太拂这小姐的面子了。 只是,若这小姐知道了他仵作的身份后,不知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嘿,不过说来只有如此才能淘到真正喜欢他的姑娘吧。暗暗祝庄秋水桃花运大发,我悄无声息地从亭子里滑出去,远远地立到楚龙吟方才待过的桂花树下。便见亭子里那丫鬟笑嘻嘻地同庄秋水说了些什么,庄秋水木呆呆地回了几句什么,紧接着那小姐的脸色就变了,起身一拂袖子带着丫鬟气呼呼地离去。 看那样子是知道了庄秋水的工作性质,忙不迭地避而远之了。难怪庄夫人急着给庄秋水成家,干他这一行的还真是不好找媳妇呢。不由联想到自己的身上,那庄夫人虽然现在很配合我隐瞒着身份,但是她近来的动作越来越大,只怕是有些按捺不住了,急于促成我和庄秋水的事,我看我还是离这娘儿俩越远越好。 于是挪步离了这亭子附近,慢悠悠步入一畦茉莉花圃,但觉清香盈鼻,令人心旷神怡。且行且赏间,见迎面走来了几个姑娘,嘴上虽在说笑,那几对眼睛却时不时“心怀叵测”地瞟向我,心道不妙,正欲抛下一把黑线迅速开溜,却被其中一道娇滴滴的声音叫住:“前面那位公子请留步!” 没奈何,只得转回身去向着这几个姑娘行了一礼,道:“不知小姐有何吩咐?” 便见中间那个长得甜美可人的姑娘含羞笑道:“奴家方才路过此处时遗落了一方帕子,如今回来寻找却四处不见,敢问公子可看到了这帕子不曾?” 哦,换作别的男人,若是对这姑娘有意的话,必然会借口帮她找帕子从而两人就这么搭上线,这也是这姑娘的试探方式,只可惜她找错了对象。 “抱歉,小生不曾看到。”我淡然有礼地又抱了抱拳,转身便要离去,却被这姑娘身旁一位丫鬟打扮的小丫头快嘴叫住:“这位公子,既如此,还请帮忙找一找,那帕子是我们小姐贴身之物,甚为珍贵呢。” ……贴身之物如何又会遗失了呢……这无中生有的一块帕子若是找只怕要找到晚宴开始去了。正要捏个借口婉言推拒,便听得身后突然又响起个女子的声音,道:“我到处找你,原来你在这里!还不快些,几个朋友都等了你老半天呢!” 循声回头望去,却见是位清丽脱俗的美貌女子,看上去分外眼熟,一双美目望着我,神情自然得仿佛和我认识了很久似的,显然刚才那番话是对我所说,倒把我说得怔了一怔。 第39章 真是无聊 之前那位甜美女子见状,冲着她的丫鬟打了个眼色,一行人假意去寻帕子从另一条路走了,我便向后来的这一位清丽女子抱了抱拳,道:“多谢这位小姐替在下解围,请了。”说罢也不欲与她多说话,转身要走,却又听得她笑了一声,道:“这位公子还真是贵人多忘事,上午才见过面,现在就不认识了么?” 上午?……哦!敢天儿这位小姐就是上午要投河的那一位么?!我重新转回身看了她两眼,上午时只见过她从水里被捞出来的样子,头发贴在脸上异常狼狈,且也急于摆脱她,并未仔细看她的长相,如今见她穿戴整齐,竟是一位绝色美人儿,比那位清城四大美女之一的于明珠毫不逊色。想不到她还是被逼着来相亲了,只不过她被逼婚的对象楚龙吟此刻正顶着他弟弟的名头不知在哪里戏蝶弄花呢。 “哦,失礼。”我点了下头,对这位小姐没好感也没恶感,勉强算是给她刚才帮我解围的面子罢了。 “恩公救小女子一命,小女子还不知恩公姓名,不知可否见告?”这位小姐微微笑着,态度倒是不冷不热不卑不亢。 “在下不过是楚大人身边小小一名长随而已,姓名身份皆难登大雅,不提也罢。况在下今日上午也并非以救小姐之命为初衷,只因在下朋友为救小姐而落水,在下只是为救他而顺便向小姐伸了把手而已,最终将小姐拉上岸的不是另有其人么?因此小姐不必将在下之事念念于心,在下身份卑微,实是当不起小姐高看。”我淡淡地道。 这位小姐听了我这番话倒也不恼,依旧笑着道:“若非恩公当头棒喝将小女子敲醒,小女子只怕还要再次行那愚蠢之事,他人救的是小女子的身,恩公救的是小女子的心,如此大恩,小女子岂敢相忘?恩公既然不肯见告尊姓大名,小女子也不敢强求,只是有句话须向恩公说明——在小女子眼里恩公就是恩公,哪怕是路边乞儿,也是我曾可忆的恩公。恩公可以不屑于我,我却不能不敬恩公,若有冒犯,还望恩公海涵。” “小姐客气了,”我依旧淡淡地,这位曾可忆小姐并不讨人嫌,只是我不愿意同这些有钱人掺和上关系,我和她,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在下自然不能干涉小姐的想法和行动,你是你,我是我。”说罢一拱手,与这位小姐擦肩而过。 才出了花圃,绕过一个花架子,便被几位似乎早等在那里的少爷装扮之人拦了下来。便见其中一个笑着将我上下一番打量,道:“这位公子看上去眼生得很,敢问府上是?” 看样子这几个人就是冲着我来的,有钱人果然不能招惹,不是因他们太有钱太有势,而是因他们太无聊太幼稚。 不卑不亢地一拱手,道:“在下是楚大人的长随。” 这几人一听之下不由愣了一愣,方才说话那人便笑了起来:“原来是个奴才!看这一副目无旁人的派儿我还当是多大的来头呢!怎么,穿成这个样子是想癞蛤蟆吃天鹅肉不成?” 懒得理会这些无聊之人,我道了声“不敢”,又一拱手:“诸位少爷若无甚事,请恕小的先行告退了。” 正要迈步,却被其中一个一把扯住,冷哼着道:“嗬!好大的架子!楚大人的长随又怎么了?也不过是一条狗而已,想打想骂想丢出门去还不是本少爷要得楚大人一句话的事?你这蠢奴才让人看着心里就不痛快,看来本少爷当真要派人捎个口信儿给楚大人了,要他今儿个就打发你到街上要饭去,免得他日不小心在楚大人府上撞见了招晦气!” 啧啧,有趣儿,这人倒是好大的面子,能让楚龙吟把我赶出府去?那我倒要谢谢他了呢。 听得另一个笑道:“郑兄也不必派人去捎口信儿了,楚大人的胞弟今儿不是来了么?只管同他说一声就可以了,看他那样子倒像个明白事儿的人,说不定当场就把这蠢奴才逐出门去也未为可之。” 淡淡看着这几个人,心下只是好笑:这些人实在忒无聊了些,连让我恼火的资格都没有。 便见又一个走上前来,用手中扇子的扇柄挑起我的下巴,哼笑了一声,道:“脸蛋儿倒是长得不错,难怪敢对咱们清城四大美人之一的曾可忆小姐如此无理,还真把自己当潘安了!” 哦,原来是为了这个。想来这几个人远远看见了我对曾可忆的冷淡态度,酸葡萄心理使之迁怒到了我的身上。嗳,我就说不能和有钱之人有什么牵扯吧,不过是一两句话的事儿就惹来这么多的麻烦。 这个人的话倒是提醒了其它几人,便见第一个说话之人笑道:“这脸蛋儿虽然生得俏,就是怎么也让人看着不舒服!我看不如我们体恤体恤下人,帮他把脸蛋儿弄得顺眼些罢。” 其余人立刻点头拍手地表示赞同,我见情形不妙,拔腿要跑,却被一左一右地扯住了胳膊摁推在旁边的假山石上,一时间动弹不得。便见那姓郑的走过来立到我的面前,甩手在我脸上狠狠掴了几巴掌,皮笑肉不笑地道:“还想跑?跑到哪儿去?不过是个狗奴才,就是你们主子也不可能为了条狗而得罪于我!爷今天高兴,陪你玩玩儿,识趣儿的话就给我乖乖儿的把爷哄爽了!说不定爷还可以网开一面放你一马。” 脸上是火辣辣的胀疼,我扬起下巴垂着眼皮儿看着这姓郑的,让他可以更清楚地看到我回敬给他的鄙夷和轻视。没有挣扎,没有出声,因为挣扎和回应只会引来更凶更狠的欺凌,这些富二代是在金钱堆里出生的,哪里吃过苦受过难,哪里会明白弱势群体的艰辛不易,哪里会有什么同情心,哪里懂得什么尊重?钱是冰冷的,被钱养着的心也绝不会温暖。所以我鄙夷地看着他们,看着这些冷血愚昧的家伙们能想出什么高招来折磨我,穿越时被利物刺穿喉咙的滋味至今仍有余感,我不信以这帮家伙的智商还能想出比这更能让我痛的方式来。 姓郑的弯腰从地上捡起一块棱角分明的石块,将石块最尖的部分抵在我的脸颊上,眼中是冷酷的微笑,而我不急不慌的态度却将他惹怒了,手上一用力,石尖狠狠地划进了我脸上的肌肤,巨痛侵袭,令我几乎咬碎自己的牙齿,我感觉到鲜血涌出,顺着脸颊滑落,直流进脖领里。 见我不叫不闹,姓郑的愈发恼火,眼见着石尖又要第二次割上我的脸,突然听得有人在他身后一声怒喝:“放开他!”紧接着一声重响,姓郑的身子就斜斜地飞了出去,跌在三米开外的地上,接连打了几个滚方才止住。 来者是楚龙吟,脸上带着我从未见过的恼意,两道眉毛蹙成利刃,一双眸子眯做寒锋,周身散发着虽隐忍尤强烈的暴戾之气,宛如怒龙般迈步过来。 其余的几人被他的气势吓得不轻,慌乱地松了手连连后退,楚龙吟走至我的面前伸手托起我完好的那半边脸,将我的伤处呈于他的眼底,转而向那几人森然道了声:“滚。” 姓郑的好容易从地上爬起身来,指着楚龙吟破口大骂:“姓楚的你活腻味了?!你可知我姐姐是吏部尚书的二儿媳妇?!你等着!看我——” 不待他说完,楚龙吟几步过去一拳打在他的面门上,这一拳实在太重,直接就让姓郑的一番白眼厥了过去,倒在地上时嘴里还吐了白沫出来。其他的人早吓得魂飞魄散,连拉带扯地把姓郑的从地上弄起来,架着他一溜烟儿地逃掉了。 楚龙吟捏了捏拳头,好似在强行压住怒火,而后才重新走回我的面前,从怀里掏出块手帕,一手托着我的脸颊一手便要替我的伤口擦血,我下意识地想要避开,却被他眉头一皱发出“嗯”的一声满带着不满的警告,冷哼着道:“敢动一动老爷我就打得你屁股开花!” 我笑了一声:“老爷你又不是没有打过我。” 楚龙吟挑眉:“上一次用板子,这一次是用老爷我的手,你要试试么?” 见他无赖劲儿上来,我索性不再吱声,既然他主动要求伺候钟爷我,那我也乐得给他一次机会。但闻他手中那帕子上一阵幽香入鼻,忍不住垂眼儿看了看,却见是块女用帕子,不知为何地有些心生反感,下意识偏了偏脸,被他那只托着我未受伤的半边脸的手在耳垂儿上狠狠捏了一把:“乱动什么!” “我以为老爷你从来不带手帕呢。”我淡淡地道。 他哼笑了一声:“我不带你也不带?瞅瞅你这长随是怎么当的,难道还想用袖子给老爷我擦汗擦嘴?” “不敢,小的袖子脏,恐污了老爷您的尊脸,这帕子倒是金贵,老爷留着自用罢。”我推开他的胳膊向后退了两步。 楚龙吟看着我,唇角勾起个大大的坏笑,迈上两步来俯下头,一张满带着戏谑的面孔几乎要贴到我的脸上,道:“喔喔……小天儿莫非吃醋了?” “这同吃醋有何关系?”我又退了两步。 “唔,我想想……这帕子好像是哪家的小姐方才塞给我的,”他继续坏笑着又跟上来两步,依旧与我贴面而立,“小天儿不喜欢么?”究竟是不喜欢这块帕子还是不喜欢有小姐将帕子送他这件事,他故意不说明白,只暧昧地垂下眼皮儿来,一手捏住我的下巴,而拿了帕子的那只手又要伸过来替我擦脸上的血。 “不劳老爷了,小的我自己来就好。”我再次想推开他,他却立得稳稳,心里莫名的烦躁,不禁加大了力气将他推得向后一个踉跄。 “臭小子,”他好笑又好气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手里那块沾了我的血的帕子,随手将那帕子卷了塞到袖筒里,“罢了,回府,我请位太医来给你治伤。” “太医不是都在京都皇宫里么?”我看着他。 “还记得徐清源冒充的那位闲散王爷么?”楚龙吟眨眨眼,“那位王爷在清城可不止晴光湖上的那一处别苑。他有座正经儿的王府就在清城里,既是王府,当然会有太医随时应召。” “老爷你去求王爷借你太医一用,只是为了给一个奴才治伤?”我哂笑,“且不说那太医肯不肯,老爷就不怕王爷因此而治你的罪?” 楚龙吟一伸手,将我的上下唇轻轻捏住,笑道:“闭上你的小臭嘴儿,老爷我要怎么做自有主意,省省你的闲心罢。”一边说着一边又从怀里掏出块干净的帕子来递给我,似是故意地坏笑道:“用李小姐送我的这块帕子暂先捂着伤口止血罢。” “倘若被李小姐张小姐马小姐牛小姐知道大人你用这帕子给一个下人捂了满是血污的伤口,只怕这些小姐要伤心欲绝的。”我看了看这绣着蝴蝶双飞的帕子,没有接。 “臭小子!”他瞪起眼睛,似笑非笑的唇角似乎在告诉我他生气了,“一口一个‘下人’一口一个‘奴才’的,你这是看不起自己还是看不起做下人的人?我原以为你与他人不同、没那些势利的心思,看样子是我看错了人。老爷我现在要回府,你这‘下人’跟来罢!” 说罢扭头就走,看都不再看我一眼。 有那么片刻的失神,我狠狠踢飞地上一块小石子,然后快步跟了上去。绕至凉亭处将正被一伙丫头打扮的小姑娘团团围住的庄秋水解救出来后,楚龙吟也不去前厅同那做东的吴耀盛打招呼,径直出了吴府,上了来时的马车回转楚府。 回至房间,楚龙吟提笔修书一封交由负责跑腿的下人送到王爷府,不多时便有传话小厮禀道王府太医来了,正在前厅等候。至前厅果然有位老太医在那里候着,楚龙吟同他客套了几句便请他来替我看伤,那老太医也不多问我的身份,只管上前来给我看过伤口,开了方子,又从药匣子里取了药出来给我敷上,道:“因大人给王爷的书信中已说明了这位小哥儿的伤势,因此老朽便估摸着带来了伤药,如今看过伤势,这药倒也合用,一日三次敷于伤口之上,莫吃辛辣食物,莫吃海鲜,莫要饮酒,小半个月也就好了,不会落疤,请楚大人放心就是。王爷说了,既是楚大人求医,自然要用宫里最好的药,只是……”说着干咳了一声才又道,“只是王爷说楚大人这便欠了他个人情,请楚大人八月十六带了美酒佳人过府一聚,将此人情还上。” 第40章 该死? 楚龙吟闻言哈哈大笑,道:“老先生回去且说与王爷,八月十六,下官必定登门叨扰,誓与王爷不醉不休!” 老太医笑着应了,收拾了东西回转王府,楚龙吟将他送到大门处才回来,之后便不再理我,一径回到卧房,只管进得内间将门关上,不知在里头做些什么。 我在外间桌旁支了下巴坐着,脑海里只是不断地重复着在吴府时同楚龙吟说话的片断,一遍又一遍,不受控制地回放了又回放,直到他那张薄怒的脸无比清晰地呈现在眼前定格住,然后慢慢地放大,那对黑眸中所隐藏着的情绪便渐渐地显现出来——是的,他的确是生气了,眼底全是恼火,清楚地写着“笨蛋”、“臭小子”、“气死老子了”等语,拨开这些怒气,在这下面被掩饰着的是什么呢?我看到了有道奇怪的情绪一闪即逝——它太快了,像头狡猾的狐狸,楚龙吟这个擅于伪装的家伙根本没有留给我任何机会去抓住他的心思。 莫名地有些烦躁,起身走至窗边推开窗子望向顶上天空出了阵儿神,一时想敲开楚龙吟的房门同他说些什么,又不知该从何说起,只好摇了摇头逼退脑中杂念。忽见楚凤箫迈进屋来,抬脸看他,见他正被我脸上敷着药的伤口吓了一跳,皱眉问道:“你的脸是怎么回事?” “划伤。”轻描淡写地答道。 “怎么划的?”他几步迈至面前,伸手过来想要托起我的下巴看个仔细,被我偏头避开。 “没事儿,意外。”故作轻松地咧嘴欲笑,却不小心扯痛了伤口,嘴里“嘶”地一声。 楚凤箫皱着眉看了我一眼,没有再多问,只大步迈向里间门,一把推开走了进去,顺手将门关上,我只来得及听见他开头说的“小钟他……”三个字。半晌见他又从里面出来,走到我身旁坐下,盯着地面一言不发地待了一会儿,道:“小天儿,你答应我件事可好?” “什么事?”我问。 “让我帮你一起攒赎身的银钱。”他偏过头来望住我,想来是从楚龙吟那里知道了我今日因为下人的身份而遭人伤害的事。 忍不住笑起来,伤口疼得又“嘶”了一声,他连忙托起我的脸颊看了看,道:“你乱笑个什么,我不是说着玩儿,你若真把我当成朋友便应了我,要是怕欠我人情,等你赎了身后再还我就是了。” “我若真想让你帮忙,早就求你去向他求情直接销我奴籍了,还用得着这么费事么?”不敢再乱做表情,只好木着脸拍拍他的膝头,“你若把我当成了朋友,就让我自己搞定这事,我已经在努力了,而且我相信终有一天我可以做到自赎己身,别让我此前的努力化为无用之功,成么?” “你这家伙,”楚凤箫望着我叹了口气,“什么都好,就是太要强了,不知道刚极必折的道理么?” “我只有这一个优点了。”因怕撕痛伤口,我歪着嘴笑。 楚凤箫又好笑又无奈地望着我,半晌才喃喃着道:“幸好你是个男子,若是个女子,这般要强岂不是更惹人心疼?” “有人心疼是好事啊,”我起身走到窗边,倚着窗框望向天空,一只孤鸿正哀哀掠过,“你有个哥哥疼着,庄先生有个娘疼着,就连子衿也有他的家人疼着……我虽是孤家寡人一名,偶尔也希望能有个人来心疼心疼我呢……” “我心疼你。”楚凤箫突然接住我的话尾,语气认真而坚定。 “嘿,朋友本就该相互心疼的嘛,”我扭过脸去看着他笑,“我也心疼你,譬如……你何时能娶个漂亮姑娘进门啊?赶紧结束单身汉生涯罢,免得成天和我们这些男人泡在一起,只能靠看那些乱七八糟的书排解寂寞……” “喂——”楚凤箫好气又好笑地打断我的话,“这话该是我说才对吧?我可没忘当初是谁用一本书骗走我四本书还白赚了我四十文钱去!我看你小子内心寂寞才是真的——今儿跟楚老大去相亲,有没有看到几个中意的姑娘啊?” “唔……还当真有,”我摸着下巴假作回想,“长得虽不算漂亮但很合我意,清清秀秀,安安静静,想来是个会体贴人、能交心的妙人儿……” 半晌没听见楚凤箫应声,不由向他望过去,却见他微蹙着眉,盯着地面正出神。没有开口叫他,只重新转过脸去望向窗外,倚着窗框神游。 许久才听得他在身后开口道:“若果真如此,倒是该恭喜你了。” “嗯,谢谢。”没有回过头去看他,只淡笑着应道。 “是哪家的姑娘?”楚凤箫问,紧接着又好像怕我误会什么似的跟了一句:“你若不好同我哥开口,我可以帮你去跟他说。” “我的事不急,”我摆摆手,“那姑娘年纪也还小,何况你我是好朋友、好哥们儿,这种事都是按长幼顺序来的,你还没有定下来呢,我又岂能逾序?” 楚凤箫笑了一声:“说来说去,你是急着把我打发出去呢?——你在怕什么?” “怕你再不下功夫给自己找个如意娘子就成了大龄老青年了,到时还有哪个姑娘愿嫁你?”我仍不回头,玩笑着道。 “男人多大年纪都能娶妻,只要想娶,也不怕娶不到如意美娇娘。——你怕的不是这个。”楚凤箫走过来立到我的身旁,偏过头来看着我,脸上一丝笑意也没有。 “那么我该怕什么?”我迎上他的目光问道。 楚凤箫盯着我的脸看了许久方才低声道:“你……在怕我,对么?” “你又不是吃人的妖怪,我怕你干什么。”我笑着偏开头。 “你猜到了……对不对?”他低声地缓慢地问。 “猜到什么?我什么也没猜到。你今儿过来就是和我打哑谜来的么?老兄,我是伤号呢,一说话半边脸都扯着疼,有事说事,没事咱就散了罢,可好?”我转身离开窗前,一屁股坐到床边倚着床柱闭上眼睛。 “那我说,你听。”楚凤箫似乎不打算就这么轻易放过我,也走过来坐到我的身旁,尽管闭着眼睛,仍能感觉到他那两道深重的目光盯在我的脸上。 过了许久许久也未见他吱声,想是正在心中措词,放在膝上的手不由自主地握成了拳,忽地被他一只热热的大手包住,想挣脱出来,却被他更紧地握住。睁开眼想阻止他,却正对上他凝望着我的那对眸子,瞳仁黑得如同一张弥天大网,将我牢牢地罩在其中。 “你知道……在我像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最想做的是什么么?”楚凤箫忽地开口,声音平静幽沉,“就是离开家,一个人去闯荡天下。想来这样天真的念头每个人在年少时都曾有过,臆想着自己无牵无挂傲世孤绝的样子,那是何等的潇洒?然而真正敢于将这想法付诸实际的人恐怕不多,我也一样,这念头只不过就是个念头罢了,敢想,不敢当真去做。” “然而有那么一天,当我在一条人群熙攘纷乱嘈杂的街上,看到了一位轻衫少年,他一桌一椅一纸一笔,悠悠然闲坐路边,眼中看的是世间百态,笔下写的却是嬉笑人间——如此潇洒,如此干净,如此恬然……就在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年少时曾经臆想过的自己最为向往的样子——一模一样,完完全全就是眼前那少年所展现在我眼前的风姿,是我曾想做而没能做过的。” “《将进酒》,是我最为喜爱的诗,我家中书房墙壁上挂着的我的第一幅临帖,就是《将进酒》。而当这少年真真切切地将这首诗誊在我的扇子上时,我当真有了一种错觉——就好像——就好像我正在同十五六岁时的自己面对面地在一起——这感觉难以言喻,说不清是惊诧、是惶恐,还是……狂喜。” “再至后来,当与他在公堂上、案发地几次三番的见面,我便隐隐地感受到冥冥中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存在着——直到他以长随的身份进了楚府我才终于明了,这力量,就是我们所谓的缘份——它太强大了,强大到我不得不信它的存在,所以我又惊又喜,我一直不信天、不信命运、不信缘份,可那一刻我全都信了。” “我喜欢他,喜欢他对谁都不卑不亢的态度,他有着不同于常人的气度,这种气度是无形的,说不出来的,但是可以感觉得到的。他聪明,冷静,顽强,甚至……还有种女子才有的娇羞和美好。我就这么看着他,欣赏着他,看他为自己的命运而努力,欣赏他从不因困难和挫败而将一切美好的东西都一并掩埋的乐观态度。” “我……当真说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想法,也许我把他当成了自己失而复得的年少时的那个梦,想让这梦去实现,不要像自己一样留下任何遗憾。也许……又当做了一件至宝,想要珍惜他,想要呵护他,想要看着他永远散发光彩。还也许……我……我是……” 楚凤箫凝眉,深深地望着我的眼睛,我被他紧紧攥着的手几乎要在他潜意识的用力之下捏断骨头。他舔了舔嘴唇,许是因为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的话有些发干,又许是他终于下定了决心要在此刻将心中话全部说出,我避无可避地迎着他的目光,绷紧身体,等着那句或许会改变所有人命运的话出口。 我不知道这冥冥之中是否真的有一只在操纵着命运的大手,正当楚凤箫轻启双唇欲往下说时,就听得有人在外面轻轻敲门,子衿的声音传来道:“少爷,有衙役请见。” 一时间我与楚凤箫双双如梦初醒般,倏地松开手站起身来,一个去桌前镜子旁瞅自己脸上的伤,另一个整前襟抖衣摆忙活了一阵,而后一言不发地跨出门去。 我从窗户向外望去,见一名衙役在阶下冲着楚凤箫行礼道:“大人,黄槐街紫薇巷吴府发生命案,其家下已到衙门报案,请大人定度。” 因楚凤箫还穿着楚龙吟的衣服,所以若不揭破其他人也认不出他来,他也没做解释,只淡淡地道:“不过是件普通命案,派些人去查就是了,这等事也要老爷我来定度么?” 那衙役有些为难地道:“大人,死者听说是吏部尚书亲家之子,所以属下想大人是不是需亲自去一趟……” 吏部尚书亲家之子,不就那个把我的脸划伤的姓郑的家伙吗?他死了?……这世上之事还真是难以预料。 楚凤箫笑了一声,道:“凭他是谁,老爷我每日经手的案子多了,难道件件都要亲力亲为不成?!” 那衙役见状不敢多说,行礼应是后便欲转身出去,却见楚凤箫忽又叫住他,道:“去安排马车,通知庄先生,老爷我正要去问问,是哪个不长眼的东西敢伤我的人!” 那衙役连忙应了,匆匆跑出了前厅。 眼见楚凤箫便要跟着离开,我从屋里追出去,拦在他身前,道:“你若是为了我脸伤的事才亲自去跑这一趟的话,那大可不必了。死了的那一个就是划伤我的人,人都没了,追究无用。” “怎么,难道你还想听我继续说那些酸溜溜的话?”楚凤箫自谑地笑道,好似为了解去方才在屋中的尴尬,紧接着眼神忽又一寒,冷声道:“元凶没了,帮凶呢?” “纨绔子弟,这辈子都这样了,你就是砍了他们的头,他们也不会明白自己究竟错在哪里的。”我耸耸肩道。 “砍头?”楚凤箫一笑,“没那么严重。他们伤了你的脸,我至多……揭去他们的脸皮就是了。” 这话由一向温文尔雅的楚凤箫口中说出来,竟令人没来由的心惊胆颤。 “我和你一起去。”我道。 “不放心我?”他笑。 “我要看看你想怎么帮我出气。”我道。 楚凤箫看了看我,换上了个和缓的笑容,道:“放心,我不会凭冲动办事,况就是想出气也不在今天。你既要去便去罢,正好给我指指是哪几个欺负了你。” 从府门出来,见庄秋水已经换回了那身老鸹衣,森森然地立在马车旁边,楚凤箫便招呼他一起上车,三个人挤在狭小的车厢里往吴府行去。 吴府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当我们进府的时候那些小姐丫鬟们仍在尖叫不止,吴耀盛苍白着脸迎了楚凤箫进门,楚凤箫也不多话,直管奔了凶案现场而去,却见死者姓郑的倒在一间花厅地上,头破血流脑浆飞溅,凶器是一块大大的假山石,沾满了血迹扔在尸体旁,花厅雪白的墙上和地上也溅满了血,可见这一下砸得着实不轻。 花厅四周已经被先到的衙役们隔离开来,不许任何人近前,楚凤箫带着我和庄秋水直入厅内,庄秋水二话不说扑过去检查尸体,楚凤箫则在厅内四下里看了一圈,又看了看死者尸体,一指墙上印着的一枚血手印,道:“想来这枚手印就是凶手留下的了,观其大小,应是个男子。来人,”立时有衙役应着上前听令,“将府内所有男眷集中到前厅问话,整理案发时不在场记录。”衙役领命去了,楚凤箫便蹲到庄秋水身旁看他验尸。 庄秋水先是粗略地整体验了一遍,道:“死者死亡不到一个时辰,系头部受重击致死,凶器为假山石,攻击方向为死者背后近身处。其头部共有两处伤口,乃先后遭过两次重击所致,第一处略有凹陷,伤不致死,第二处头骨迸开,当即毙命。死者伏地后曾遭人移动,然而只移了几尺便未再移。” 楚凤箫闻言点了点头,站起身走到墙上那枚血手印旁,道:“凶手用石块打死死者后,出于害怕原想将尸体藏匿起来,拖着尸体移动了几尺后大约是听到附近有人,便慌里慌张地弃掉尸体想要逃掉,跑到墙边时想是过于惊慌导致腿软,沾了血的手便在这里扶了一下。唔……看来此人的个头并不很高。”楚凤箫将手在那血手印的位置比了一下,根据自己的身高量了一个大概的高度,“凶手大约就是这么高,如此一来凶嫌范围便可以缩小一些了。” 我看了一眼墙上那血手印,发现这枚手印印得相当鲜明,尤其五个手指部分,几乎没有残缺,于是走过去仔细看了一看,见五指的指纹也鲜明可辨,便望向楚凤箫道:“不用问什么记录了,只需让每个人的左手沾上印泥摁在白纸上就可以找出凶手了。” 楚凤箫认为明白了我的意思,却笑道:“大部分人的手形还是很相像的,只怕就算对比手印也不能做出最确凿无误的证明来……” 第41章 下 人? 我摇摇头,道:“不是对比手印,是要对比指纹。” “对比指纹不也是一样的道理么,万一有相像的……”楚凤箫笑道。 “不会,”我笃定摇头,只要是现代人都知道,“这世上没有哪两个人的指纹是完全一样的,只要仔细辨别肯定能找出真凶。” “你如何确定世上没有一模一样的指纹?”问话的竟然是庄秋水,这还是我头一次见他主动开口呢,他那双木然的眼睛直直地望着我,等着我给出答案。 我当然不能说是那个世界的科学研究的结果,只好道:“我从一本医书上看来的,可不可信,试过便知。” “哪位医生能试遍天下人得出这样的结论?”庄秋水居然还认了死理儿,一副刨根问底的样子。 我实在没办法再回答他,只好耸了耸肩敷衍过去。 楚凤箫看着庄秋水一动不动盯着我的样子满脸好笑,忙替我解围道:“如此先按小天儿的法子试试罢,我这就去前厅让那些人摁手印,小天儿要一起去么?” 我不想再见到那些无聊之人,因而摇了摇头道:“我等在这里吧。” 楚凤箫便叮嘱了我几句小心注意安全等语,带着几个衙役往前厅去了。他前脚刚离开,那庄秋水后脚便木头木脑地走到我的面前,道:“是哪本医书上有过这样的结论?” 显然这世上没有相同指纹的说法对他这个古代法医来说是相当有冲击力的一个结论,因为一但能够确定它的真实性,在以后的破案过程中将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庄秋水是个“尸痴”,他沉溺于验尸这个工作,就像一个武痴得到了一门新功夫而欣喜若狂一样,他得知了一种新的论点,便锲而不舍地追问起来。 “我实在是记不得了,”虽然不忍心骗他这么一个老实人,但也没有别的办法,“只是一本极旧的医书上写的,缺张少页的,连书封都没有,我……我是在一堆垃圾里看到的,也只是随意翻了一翻就丢掉了。” 庄秋水没再问什么,只是直直地看着我,直到把我看得不自在起来,只好道:“我到附近看看还有没有什么重要线索。”说着便忙不迭地开溜了。 在距那花厅稍远些的地方停下来,轻吁了口气,正觉好笑,忽听见身后有人轻声唤道:“恩公。” 扭过头去,见正是那位曾可忆小姐,身后跟着两名丫鬟正向着我走过来,乍一看见我的脸,曾可忆不由吃了一大惊,连忙小跑着上前至我面前,强压惊慌道:“恩公的脸是怎么了?为何受了伤?” “不小心划到的,没什么大碍。”见这曾小姐的关切之情溢于言表,我再怎样也不好意思再对她假以辞色,只平静地答道。 “脸上是敷过药了么?是什么药?我家里倒有些从宫中得的金创药,不如给恩公拿去敷伤口吧!市井药材难免药性欠佳,不如宫中药材的效果好……”曾可忆急切地道。 “多谢曾小姐,在下脸上这药正是宫中的,不劳小姐操心了。”我淡然有礼地冲她点了点头,想要转身离开,却被曾可忆紧跑了几步拦在身前,瞪大了一双美眸,牢牢地盯着我,道:“恩公脸上伤口如此之深,怎可能是不小心划到的?我与恩公从刚才分开到现在也不过才两个时辰,且据我所知吴家人与宫中并无任何联系,他府中不可能有宫中药材,且今日来赴会的宾客也不可能随时将伤药装在身上,因此恩公脸上的药必是回衙门后敷的,刨去恩公往返衙门、止血敷药的功夫,恩公脸上受伤的时间应是在与小女子分开后不久……小女子记得在花圃里遇到恩公之前曾看见郑栋梁同他的几个朋友就在花圃旁的花架子下立着……那郑栋梁对我早有不轨之心,且他那几个朋友也不是什么好货色,一年前就曾经发生过几人合伙将一位相貌堂堂的公子脸上划得稀烂之事……恩公,莫非、莫非你的脸就是郑栋梁和他那几个狐朋狗友干的?” 这一番话下来不由令我对这位曾可忆小姐刮目相看了。她绝非一般的富家女子无知肤浅,她很聪明,思考事情条理分明,的确很是难得。 我便问向她道:“曾小姐所说的一年前这几人曾合伙将一位公子的脸划得稀烂,敢问那位公子姓甚名谁、现在何方?” 曾可忆见我肯同她和颜悦色的说话了,眼底闪过一丝欣喜,面色则愈发沉静地道:“那位公子姓陈名衡,原是清城碧波书院的学生,那郑栋梁同他的几位朋友闲来无事也报在碧波书院里读书,不过是为了混个满腹诗书的好名声罢了。陈衡公子也有个要好的朋友,叫做张思飞,时常邀请陈公子到他家中去玩,张思飞有个妹妹,一来二去地同陈公子见得熟了,两人便暗生情愫,张思飞最疼妹妹,便有心搓和这两人。” “张思飞的父亲是布商,家中也很有钱,因此常带着他兄妹两个参加富商间的聚会,偶然一次被郑栋梁在会上遇见了张小姐,从此后便百般纠缠。一日张小姐同陈公子正在街上游玩,不幸被郑栋梁一伙撞见,硬是将陈公子押至避人之处划烂了脸,还打伤了几根肋骨。陈公子是穷人家出身,根本无钱医治身上伤处,没过多久竟一命呜呼了。张小姐痛不欲生,求张老爷将郑家告上公堂,然而张老爷因畏惧郑家有吏部尚书这门姻亲而不敢声张,再加上张老爷本就不同意张小姐同陈公子这个穷书生来往,因此硬是将此事压了下去。张小姐是烈性女子,一旦认定了陈公子,早便将他当做了自己的夫婿,如今夫婿已去,她也不肯独活,终于一根白绫吊死了在自己闺房之中……” 曾可忆说至此处,眼中已是含了泪水,身旁的小丫头忙掏了帕子递给她。她接过来略略沾了沾眼角,转而又冷声道:“听说今日死的人就是郑栋梁,倒是死有余辜呢!” 听她这话,我忍不住又对她添了几分好感,只不过面上并未表露,有好感不见得就要亲近,欣赏只是一种态度。 “那位张思飞公子今日是否也来赴会了?”我问。 “来了,因他父亲同家父生意上有些往来,因此一进府便相互厮见过了。”曾可忆答道。 “张公子是否个头不高,约摸……这么高?”我伸手比了个大概的高度。 曾可忆点头:“恩公见过他?” 我摇头,心内叹了口气。没等继续说话,就听见楚凤箫的声音在身后道:“小天儿,怎一个人跑到这里来了……” 扭头看他,他的目光却落在曾可忆的身上,眉毛轻轻地挑了一挑,走至我的身边,向着曾可忆略一颔首,道:“这位小姐是……?” 曾可忆却冷冰冰地看都不看他,只向我道:“恩公好生养伤,可忆先行告退了。”说罢浅施一礼,理也不理楚凤箫地径直带了丫头离去了。 楚凤箫挠了挠头,纳闷儿地看向我道:“我招惹到她了么?” 我心道你是没惹她,谁叫你冒充了你那恶名昭彰的双胞胎哥哥呢。 楚凤箫望着曾可忆的背影看了半晌,不阴不阳地道:“倒是个美人呢,莫非小天儿你所说的那个女子就是她么?” “她也不错,人很聪明,也没有富家子女的傲气和娇气。”我淡淡道。 楚凤箫没有吱声,转身径往那花厅去了。我跟在他身后一起过去,见一名衙役的手中正捧着一叠摁着手印的白纸立在那血手印旁,另一名则在那里一张一张拿着纸与之对比,经过漫长的一段鉴定时间,衙役终于挑出了一张纸呈到楚凤箫手里,禀道:“回大人,这一张纸上的指纹同墙上血手印的指纹完全一致。” “其余的呢?”楚凤箫问。 “皆不相同。”衙役回答。 楚凤箫不由回头看了我一眼,我便问他:“这张纸上的手印是不是一个叫张思飞的人摁下的?” 楚凤箫低头看了看纸上的署名,略带惊讶地望住我:“小天儿你成仙儿了么?这都能猜得到?” 忍不住笑了一声,把刚才曾可忆给我讲的事情简单向他说了一遍,末了道:“凶手当是这张思飞无疑了,他有杀人动机,且指纹就是最有力的证据。” 楚凤箫没再说什么,直接叫衙役去拿张思飞回衙门,又另派人将墙上的血手印拓下来留证,郑栋梁的尸首简单处理过后用车先运去衙门,待定案后方能让家属领回。 命案之事已处理完毕,楚凤箫却不肯就此离去,非要让我将伙同郑栋梁一起欺负我的那些人指出来给他看,我只推说当时因害怕心慌,根本没有注意。楚凤箫见我不肯指认,便也没有再追问,依旧带了我和庄秋水乘上来时的马车回转衙门。 一路上楚凤箫绷着个脸没有笑容,也不知道在生什么气,想到家里还有一位生着气的混蛋家伙就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回到衙门,楚凤箫命将张思飞先暂时收监,待明日再开堂审理,而后便回至后宅,也不去同楚龙吟打招呼,一头扎回自个儿屋中去了。我去厨房领了晚饭,吃罢后也不大愿意回房,便独自遛到那荷花池旁,对着满池盛开的荷花出神。 也不知过了多久,见子衿远远地走过来,至面前淡淡地道:“大少爷在找你。”而后便转身走了,居然都不等我回应。 ——这楚府里的人都疯了吗今天?!都疯了疯了! 回到楚龙吟的屋子,一进里间便见他懒洋洋地歪在床上看书,不看我也不吱声,我就只好在当屋地上戳着。过了好半晌才听他懒懒淡淡地开口道:“进府这么久了还不懂做下人的规矩么?一进门便一声不吭,把老爷我当什么?” 好——好!这就来了! “老爷。”我答。 “你可知道下人回答主子问话时须低首垂肩毕恭毕敬?”楚龙吟淡淡瞟了我一眼,面无表情。 好,他想过当主子的瘾,满足他就是了。于是便答了声:“是。” “是什么?”他淡淡道。 “是,老爷。”我重新答了一遍。 “你可知身为老爷我的长随应随时守在身旁待唤么?如今老爷我却还要使了别人去四处找你,这是一个下人当做之事么?”楚龙吟继续语无波澜地问道。 “我错了,老爷。”我道。 “‘我’?”楚龙吟嗤笑了一声,“在主子面前,做下人的几时可以自称‘我’了?你口口声声说自己是个下人、是个奴才,我还当你很清楚自己是个什么地位呢,如何连一个下人当如何自称都不知道?” 我紧咬牙关,没有吱声。 楚龙吟一言不发地看着我,他在逼我说出“小的”那两个字。我和他就这么对峙着,一动不动,直到窗外夜色擦黑,屋内已看不清东西,只有他那双黝黑的眼睛映着月光直直地望过来。 “把窗户关上,点灯。”他终于让了一步,沉声开口。 我依言关窗点灯,见他将书扔在枕旁,眼睛一闭,道:“过来给老爷捶腿。” 我便坐到床边去歪着身子给他捶腿,除了偶尔要喝口茶外他倒没有再做什么针对我的事。不知不觉间夜已深沉,见他打了个大大的呵欠,道:“铺床罢。” 于是便如往常般给他铺好被褥,洗脸洗脚,解发宽衣,正要退出房去,却见他坐在床上一挑眼睛,道:“做什么去?老爷我让你退下了么?” 没想到他又来了,只好立住脚,低头垂肩等他的下文。 “过来,坐老爷身边。”他淡淡道。 我走过去,依言坐在他身旁床上。 “脱鞋。”他道。 我不明白他想做什么,下意识地抬眼看他。见他仍是面无表情地盯着我,轻描淡写地道:“怎么,难道你还想穿着鞋子在床上伺候老爷我么?” “什么意思?!”我噌地站起身瞪住他。 楚龙吟挑着半边唇角哼笑一声,满是暧昧地道:“身为下人,就要随时满足主子的任何需求——下人,在主子面前不分老幼、不分男女,还不明白么?” 我想也不想地抡起巴掌甩向他这张可恨至极的脸,一整天积攒下来的怒火再也按捺不住地爆发了,管他是什么乌龟王八蛋的破知府,爷今天跟他拼了! 楚龙吟却反应极快地一把薅住我的手腕,只略一用力便把我扯入了他的怀中,紧接着一个翻身就将我压在了床上,两手牢牢地摁住我的胳膊,身体重重地压着我的身体,一对冷眸望进我几欲喷火的眼中来,沉着声音,一字一字地道:“这就是你想要的么?不断地提醒我你是个下人,是想要我把你当成个真正的下人般对待么?如你所愿,我已换了方式对你,你却又有什么理由来反抗?怎样对你都不行,这世上之事并非你一个人说了算,也并非随着你的意愿而改变。你想要自由?那好,拿你的籍贯来——没有籍贯,就算我不管你,你也一样寸步难行!买房置田要籍贯,做正经生意要籍贯,婚丧嫁娶一样要籍贯,就是同人有了纷争闹到地保里正那里去,还是需要籍贯。你没有籍贯,被人打死都是白打!”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无论你甘不甘心,拿不出籍贯来,就只有发配、充奴和行乞三个选择——这道理我已同你讲过,如今不想再多说。你自尊心强我明白,因此才没有把你当真正的下人般使唤,你方才也看到了,一旦我用真正下人的规矩使唤你,你根本就受不了。我给你能够给的尊重,你却不肯尊重自己,口口声声地‘下人’、‘奴才’,是在自嘲还是在嘲我?无论哪一样,老爷我都不喜欢!今儿老爷我的话说得重些,你自己且好好想想,究竟想要理直气壮地做你的‘下人’,还是愿意做老爷我的‘下人’?做你的下人,以前怎么样以后还怎么样,再不许在我面前阴阳怪气儿地说什么下人奴才之类的狗屁话;做我的下人,你就干脆什么也别说,自个儿乖乖躺到老爷的床上来等着伺候老爷我罢!——听明白了么?” 我在他身下重重的喘着,咬着唇想止住颤抖,瞪大眼想阻回眼泪。我知道他说的都是实情,也知道他对我已是仁至义尽,更知道这一次是我做得过分了——在他面前提什么下人什么奴才,不过是自嘲罢了,是一个自由自主自尊惯了的现代人乍一变做古代下人难以适应的发泄罢了,适应总是需要一个过程的,我不可能一下子就接受古人的生活和思想,我在努力适应,可这适应过程却是如此的痛苦和矛盾,以至于我所承受的东西积累到了临界点,亟须转移它,甚至可以恶毒的说,是想拉个人下水和我共同分担它。 于是我便下意识地把这种痛苦和矛盾扔向了楚龙吟,有一下没一下地刺激他,气他,嘲讽他,让他首当其冲地做我的炮灰……然而他却根本不是一个可以任由欺负的人,一翻手就又快又狠又准地击中了我的要害,让我无地自容,让我羞愧难当,让我赤.裸裸地面对自己的软弱和错误,无处可逃。 楚龙吟盯了我的脸一阵,而后起身将我放开,我从床上挣扎着下地,却因腿软晃了几晃险些又栽回床上,被他伸手扶住胳膊,道:“今晚早些睡,明儿我准你一天假,自个儿好好想清楚。” 从里间出来,颓然地倒在自己的床上,脑袋里纷乱如麻,又恨又怒又怨又闷,只是这些情绪却不知是对谁而发,像是对楚龙吟,更像是对我自己。从今早到今晚,庄夫人、庄秋水、曾可忆、楚凤箫、楚龙吟,甚至子衿,这些人的脸此刻就在我的眼前飘过来飘过去,想起了楚凤箫说的什么“轻衫少年”,什么“悠然潇洒”,不由紧紧地攥起了拳头。 悠然?潇洒?现如今的我哪里还有半点?现如今,我既不像现代人,也不像古代人,不伦不类,不男不女,不苦不乐……这就是所谓的“转型期”吗?好,好吧。那我就再坚持坚持,熬过这段最痛苦最矛盾的黑暗期,也许某天破壳而出的就是一个彻头彻脑的古代下人了。 该高兴吗? 该悲哀吗? 谁来告诉我?谁来给我指个方向? 辗转反侧久久难以入眠,正烦躁着,忽然听见里间门响,睁开眼看时,见楚龙吟光着个膀子从门里摸出来,径直冲着我的床边走了过来。 我一下子坐起身,既惊且怒地正要问他想干什么,却听他“哈”地一声轻笑,道:“你果然还没睡……咳咳,那个……老爷我才想起来,今晚的晚饭还没有吃呢……我的亲亲小天儿可否劳动一下,替老爷我从伙房偷两个馒头回来裹裹腹?” ……这个……混蛋……他故态复萌了。 第42章 巧如舌簧 次日一早,被一阵急剧的腹痛疼醒,到厕室一看,竟然是大姨妈汹汹到访,不由暗道一声倒霉。这肉体是个可怜的体质,每次葵水都疼得死去活来,上一次量极大,脸色白得把楚凤箫吓得不轻,被我费尽了口舌才阻止住他去找医生来为我把脉。这一次疼痛尤甚于上一次,若不是楚龙吟正巧准了我一天假,只怕这回就真的要露馅儿了。 在被窝里强捱了半个上午,实在是熬不过,忍痛下床出了府门,至一家衣店胡乱买了件女装换上,然后就近奔了医馆——总不能男人打扮着去让郎中诊脉开方子。取了药,请医馆的药童帮忙熬好现服了,另还扎了几针,折腾到中午总算好过了一些,这才换回男装重新回到楚府。 好容易得了个全年的假期却只能在房里窝着,纵然不甘心也没办法。正抱着杯子喝热水,便见有人敲门,进来的是个传话小厮,向我道:“钟哥儿,府外头有人找你呢。” 咦,找我的?我认识的人都在这楚府里了,还有谁会刻意跑来找我呢? 支撑着下床来到府门外,却见是曾可忆带着个小丫鬟等在那里,小丫鬟胳膊上还挎着个篮子。曾可忆一见我,不由吃了一惊,忙上前来关切地问道:“恩公脸色怎么如此苍白?可是伤口的缘故么?” “大约是罢。不知曾小姐找在下有何贵干?”我不冷不热地道,虽然不讨厌她,但我和她的身份终究差距太大,不宜过熟。 曾可忆对我的态度丝毫不以为忤,接过丫鬟胳膊上的篮子递向我,微笑着道:“这里面是可忆亲手做的点心和人参燕窝粥,恩公受了伤,需要补气补血。” 我没有接,只是拱了拱手道:“曾小姐的心意在下心领了,恕不能受,还请小姐带回罢。若无旁事,在下便回去了——在下是楚大人的长随,平日总要在身边伺候的,曾小姐若无重要之事还请莫要再来了,在下只怕没有时间接待小姐。请。” 曾可忆闻言不紧不慢地笑道:“可忆认为再没有比照顾恩公身体早日康复更为重要的事了,恩公只管忙恩公的事情便是,可忆若见不到恩公,自会托人将东西转交给恩公。这篮子里的点心和粥,恩公不收的话可忆便带回去,明日再送新的来。明日恩公若还不收,可忆后日再送。恩公不收是恩公的事,然而可忆若明知恩公身体欠佳却置之不理,那就是可忆忘恩负义了。” 我被这女孩子的一番话噎得没了话说,想不到救个人也能引来这么多的麻烦,何况我又不是主动的——明明是庄秋水那根破木头惹出的事!为什么偏偏要我来收拾这个烂摊子?! 心中想着便有气,不由冷下脸来硬声道:“曾小姐,第一,要救你的人不是我,我只不过是为救朋友而顺便帮了把手而已,最终救你上岸的也是另有其人,这一点我早就对你说过了;第二,你对我虽是善意,却已经影响到了我的生活,有些事情适可而止就好,做得过了就事得其反了。因此我不希望小姐再因为这件事来找我,请恕我没有那么多时间。小姐可明白了我的意思?” 这位曾小姐依旧不急不恼,微笑着答道:“第一,恩公所说的那几位救可忆上岸之人,可忆已经逐个拜访过了,这些人因救了可忆上岸,便对我曾家提了种种的要求,有求财的,有求地的,还有求可忆为妻的。求财求地的,可忆已请家父代为满足,求可忆为妻的,这个却难以从命,经过协商后也折成了钱财和田地,全部如数报答清楚,如今已是两不相欠。至于第一个跳下河去救可忆的那位恩公的朋友,可忆今日才打听到他是衙门里的仵作先生,稍后便去登门拜谢。” “第二,可忆之所以几次三番地出现在恩公面前,一是为了答谢恩公救命之恩,二是因为恩公有恩于我才更要关心恩公脸上伤势。可忆也已说过,恩公真正救了我的是我的心,这一点你就是推在别人的身上也是没用。恩公没有图可忆的任何回报,但可忆却不能因此而当真不报。恩公说我扰了你的生活,那好,从此后可忆再不出现在恩公面前,但是,可忆报恩的心意却丝毫不可能减弱,这点心和粥可忆会一日一送,直到恩公伤好。恩公若嫌烦,大可以不屑一顾扔之弃之,这是恩公的自由。而我一日一送报我的恩,却也是我的自由。我不干涉恩公,请恩公也不要干涉我。可忆虽然无知,却也知道我朝律法没有哪一条规定过不许人有恩报恩的。恩公你若强加干涉,那反而是有违了礼法,还望恩公能够想明白这其中道理。” 我被这个曾可忆的一番理直气壮的说辞说得哭笑不得——的确,我是没有理由和资格干涉人家的行为,也诚如她所说,我不想见她可以不见,不想收受她的礼也完全可以不收,这是我们两个各自的自由,谁也管不了谁——但是怎么想也觉得自己没有摆脱任何麻烦,还真是……无话可说。 我待在原地想了半天,越想越觉得好笑——被人逼着缠着接受报恩,这种无厘头的事居然也有。忍不住哧地一声笑出来,却因此而牵动了脸上伤口,直疼得呲牙咧嘴,把曾可忆逗得掩口直乐,道:“恩公这一声笑是认同了可忆所说的了么?我就说恩公还是通情达理的么。” 被她这么一说我更是想发笑,只好强忍着摇了摇头,叹了声道:“小姐叫我钟情就好,恩公什么的实在听着不习惯。” “那钟公子也莫要小姐小姐的叫我了,叫我可忆或者小名儿忆儿都好,家兄和好友也都这么叫我的。”曾可忆脸上带着胜利地微笑,俏皮地冲我眨着眼睛。 不得不承认,我是越来越欣赏这个女孩子了,有锲而不舍的精神,有聪明的头脑,有利落的口齿,最重要的是,她懂得什么才是真正的善。 “小天儿?”楚凤箫的声音突然响在身后,扭头看去,见他正衣冠楚楚地带着子衿从门里迈出来,乍见我的脸色也是一惊,道:“脸色怎么这么不好?是伤势加重了么?” 我摇头,岔开话题道:“你不在前头问案,跑到后门来做什么?” 楚凤箫瞟了一眼曾可忆,声音不知为何变得淡了些,道:“今日莫名其妙地接了好几封请帖,都是某某员外请我去赴宴的事,也不知这些人从何处知道我的。冒然推掉想来不妥,我这便先应了一家过去看看。” 我一时险些失笑——想来这就是昨儿个楚龙吟给他埋下的桃花种子开出的桃花儿,如今当事人还蒙在鼓里。我当然不会说破,只眼底含笑地道:“如此便莫多耽搁了,免得去得晚了被人说你拿大。” 楚凤箫又瞥了曾可忆和她手里那只篮子一眼,淡淡地向我道:“你好好在府里养伤罢,脸色那么差就多在床上躺一躺,莫要乱跑才是。” 点头应了,目送他带着子衿渐行渐远。 曾可忆看着他的背影皱了皱眉,道:“我招惹到他了么?” “嗯?”我没明白地看着她。 “怎么感觉他对我充满着敌意似的呢。”曾可忆望向我。 “喔……他办公时一向不苟言笑,想来方才是还没从公事中脱离出来。”我瞎掰着替楚凤箫挽回形象。 曾可忆将楚凤箫丢在一旁,只向着我一递手中篮子,笑着道:“接不接受随你,快快决定,我可没那么多时间‘打扰’你,还要去拜访你那位朋友呢。” 我小心地挑挑唇角算是微笑,伸手接过她的篮子——一个古代女子都这么爽快了,那我就更不该再矫情下去,就算日后有什么麻烦那也只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 曾可忆果然没再多留,辞了我后便绕去前门找庄秋水去了。我拎着篮子回房,吃了几块点心,把粥也喝了,味道当真不错。 中午的时候楚龙吟回房来午休,见我在床上窝着不由咦了一声,走近前来看了看我的脸,道:“怎么小脸儿白得像屁股似的?伤处又流血了么?可上了太医给的药了?” ——你的脸才像屁股! 我坐起身,下床行礼,恭声道:“回老爷的话,小的已经上过药也服过药了,谢老爷关照。” 楚龙吟笑眯眯地在我脑袋上弹了个脑崩,道:“还赌气呢?昨儿把老爷我气得晚饭都没吃——这么多年来你还是头一个。不说好生补偿补偿老爷我竟还敢同我赌气?桌上那点心是谁送来的?老爷我全要了。” 说着回身走到桌旁,在篮子里挑拣了一阵,选了块儿莲心酥放到嘴里,末了还吮了吮手指上的点心渣子。 “唔,好吃。谁送来的?这口味不似出自庄夫人。”楚龙吟又捏起第二枚点心瞟向我。 “回老爷的话,是小的朋友。”我仍旧毕恭毕敬地道。 “哦?是位女子?”楚龙吟一阵坏笑,“改日给老爷我引见引见?” “是,老爷。”我道。 “臭小子。”他哼笑,“人不大气性不小,不一口一个‘下人’了倒开始一口一个‘老爷’了,还想气得我不吃晚饭么?” “小的不敢,请老爷恕罪。”我愈发低头垂肩恭声应答。 “嗳呀嗬!你还越说越上劲儿了?!”楚龙吟好笑地用手指一敲桌子,“……罢!我惹不起你,我睡觉去!”说着起身径直进了里间,忽而又倒退了两步出来,偏着头冲着我坏笑:“天儿爷你脸色如此苍白,该不会是来了葵水吧?” 这流氓无极限的混蛋!狠狠地一眼剜过去,楚龙吟便是一阵大笑:“变回原形了?不装了?不赌气了?你个臭小子!”说着重又进了里间,在里头仍自大笑不已。 因这一生气,肚子又疼了起来,只好重新窝回床上躺着,昏昏欲睡间听见房门响,睁眼看时见是楚凤箫怒气冲冲地进来,也不理我,径直推开里间门进去,听得在里头低吼着:“你倒睡得香!起来!” ——啧啧,东窗事发,且看楚大混蛋怎么收拾。 闻得楚龙吟风情万种地一声呻吟,哑着嗓子道:“做什么不让人睡觉,正梦着美人入怀就被你破坏了。” “你倒是说说看,找我借衣服去赴那什么相宜雅聚究竟是为的什么?!”楚凤箫吼着。 “……凤儿,小声些……耳朵还震聋了呢……”楚龙吟不紧不慢懒洋洋地道,“为的什么?不是先就告诉你了,为了相亲嘛……” “相亲?!你相你的就好了,为何要冒充我的名字勾三搭四?!”楚凤箫丝毫没减音量,看样子当真是气得不轻。 “啧啧……是谁说的‘你的就是我的,分那么清楚做什么’?”楚龙吟笑着,“你的名字就是我的名字,分那么清楚做什么。” “你——”楚凤箫气结,“我不干了!你再找个师爷吧!我要搬出去住!” “喔,不做师爷了么?那好,我给老爷子去封信知会一声,你回家经商去罢。”楚龙吟一点不急,慢条斯理地笑道。 “我想做什么自有主张,不用你插手!”楚凤箫嘭地一捶桌子。 “唔……小凤凰翅膀硬了,要离巢飞去了么?”楚龙吟依旧笑着,“你哪儿来的这么一大股子怨气?不想赴那些个宴请回绝就是了,又不是非去不可。那些个姑娘小姐你愿意见就见,不愿见也可不见,不过是多了个选择的机会而已,你可以要也可以不要,有必要发这么大的火么?究竟你这火是只我一个人引起的还是掺杂着别人的?说清楚些也好让你哥我知道替谁生受了。” 这话大约是戳中了楚凤箫的心事,半晌没听见他言语,一时脚步声响,见他从里屋闷头出来,至面前立住,盯向我道:“此事你也帮他瞒着我?”也不等我答话,一言不发地出了门。 我下了床跟出去,直到行至那荷花池边他才停住脚,我走上前去,轻声地道:“对不起。” 他也不看我,只闷声道:“我不该怪你,方才是我错了。” “不,你就是在生我的气,我能感觉得到。”我平静地道,“你不想说明原因可以不说,生我的气不理我也就是了,别把所有的火气都撒在别人身上……伤人伤己。” “你在帮他说话?”楚凤箫看了我一眼。 “没有。”我否定道。 第43章 喝多了 楚凤箫自我解嘲地笑了一声,道:“他是我哥,我不找他撒气还能找谁?同样,他拿我撒气我也会心甘情愿受着。我们是亲兄弟,彼此了解得很,不会在意的,这点你放心就是。” “所以,你承认这一次确是在生我的气了?”我道。 “当真不是在生你的气,”楚凤箫眉头紧锁,飞起一脚将地上一颗小石子踢入荷花池中,“我是在生自己的气,过些时候就好,不必担心。” “我知道,好朋友之间不该有所隐瞒,我保证不会再有下一回了。”我一字一句地道,“你自己清静清静吧,我现在先回去了。” 他点点头,没有多说。 回到房中,见楚龙吟正负着手立在窗前沉思,听得我进门,便淡淡开口道:“那小子可说了为的什么烦恼了?” 不愧是楚龙吟,早就看出楚凤箫心里有事,绝不是简简单单地为了给他“介绍对象”这事生的气。 “没说。”我答道,犹豫了一下,低声补充了一句:“并不是因你而生气。” “我知道,”楚龙吟笑着望向我,“小天儿这是在安慰我么?老爷我真是受宠若惊呢。” “老爷您误会了,小的只是传二爷的话而已。”我淡淡答道。 楚龙吟只笑了一笑,负着手在屋里踱起了步子。这个家伙平日看着吊儿郎当什么都无所谓的样子,其实对他那位宝贝弟弟却是一副父母心肠,表面上看不出什么,如今这不是坐立不安地在这儿转圈儿呢么! 下午的时候,楚龙吟又去了前宅办公,直到晚饭时才回来,一进门便问道:“楚老二那臭小子下午可露过面么?” 我摇头,见他一脸纳闷儿地摸摸下巴:“怪了,哪里也找不到他,臭小子跑什么地方去了……”说着出门叫来随唤小厮,让他把门房叫来。一时门房赶来,楚龙吟便问他可曾见着楚凤箫出了门,门房便说见着了,一个人出去的,约摸走了两个时辰了。 楚龙吟骂了一声,道:“臭小子总不让老子省心!过年宰了算了!养个兄弟比养个佛爷还他娘的费劲!”说着便进了里间,过了一阵子复又出来,见脱去了官袍换上了便服,大步地往门外走。 我从床边立起,跟在他身后,他扭头一扬眉毛:“你干什么?” “我跟你一起去。”我道。 “身上不难受了?”他也没有阻止,转身继续往外走。 “嗯。”虽然小腹依然坠痛,腿也有些软,但这一次确是因我的隐瞒而伤了楚凤箫,我必须去找他回来。 匆匆地出得府门,楚龙吟大步在街上走,我小跑着跟了他一段,实在因为腿软而撑不住了,渐渐落在后面,楚龙吟走出去好大一截才发觉把我丢了,倏地转过头来找我,见我边喘边走,不由笑了起来,道:“你回府去等着罢,我知道那小子在哪里,一准儿押他回去见你,可好?” “你知道……他……在什么地方?”我喘着问。 楚龙吟哼笑一声:“那傻小子心里一烦闷就爱喝点儿酒,明明没个屁的酒量还硬是不醉不休,这会子指定在哪家酒肆里正烂醉着呢。” “城里这么多家酒肆,你知道他在哪一家么?”我问。 “那小子喜欢雅静的,店小的,人少的,偏僻的,最好窗外再有个花花草草湖湖水水的,什么时候也脱不了那股子书生酸气。”楚龙吟做出一副嘲弄的表情,“据我所知,桃花街桃花巷里有一家桃谷酒家正合条件,那小子八成是在那里了。” “那就快去罢。”我加紧了步子,惹来楚龙吟一声轻笑,倒反而放小了步伐放缓了步调,带着我一路寻到了桃花街桃花巷的那间桃谷酒家。 一进门,便见角落里临着窗的座位上背对着我们坐着一名几近喝趴下的酒客,看那背影除了楚凤箫再无旁人。楚龙吟丢了块碎银在柜台上,一指楚凤箫的座位和那掌柜的道:“是那小子的酒钱。”而后大步过去一把拎起楚凤箫的衣领狠狠在脸上拍了两巴掌:“臭小子喝够了?” “你……别管我!”楚凤箫掀掀眼皮儿,然后用手推楚龙吟,脚下却根本已是立不稳了。 楚龙吟拽着他的一根胳膊搭在自己肩上,架着他走出桃谷酒家,我在另一边搀着楚凤箫的另一根胳膊,三个人摇摇晃晃地走上一条小街。 此时天色早已擦黑,正是晚饭时候,路上几乎已没了什么行人,是以我们三人倒也没引起路人过多的注目。楚凤箫当真醉得不轻,整个身子几乎挂在了楚龙吟的身上,嘴里呢喃着一些含混不清的话,偶尔一条大黄狗从身前跑过,他就会大声地叫一句:“楚小凤,哪里跑!”惹得我险些不合时宜地笑场。 走没多远又嚷嚷着要小解,楚龙吟待要放开手让他自己到暗处去解决,可一松开他便七倒八歪地要往地上摔,没奈何,楚龙吟只好架着他一起过去,我便在原地背过身等着,耳后听得楚龙吟在那里骂他:“臭小子,裤腰带也要老子帮你解?!还用不用老子帮你扶着尿出来?!” 听得我直想捂耳朵,好容易两个人磕磕绊绊地回来了,却见楚凤箫一眼瞟见我,冲着我一指:“小、钟、天儿!你……你在这里作甚?是、是不是在等那个……那个什么小姐……” “胡说什么。”我过去扶他,却被他突地挣脱了楚龙吟,双臂一展整个儿扑向我将我抱在怀里,我本就腿软,再加上他喝醉了没有重心,一下子被他扑倒在地,重重的身体压在我的身上险些把我压断了气儿,听他在我耳边轻声呢喃着道:“你这傻家伙……傻家伙……都、都不明白我的心……我的心……很、很爱……” 楚龙吟过来弯下腰拉他,顺便狠狠在他屁股上甩了几巴掌,费了半天劲儿才把他拉起来架到肩上,看向我道:“没扯着伤口罢?可摔疼了?” “没事。”我起身拍拍土,实际上伤口确实被扯到了,火辣辣的一阵疼。 楚龙吟转头瞪向倚在他肩头的楚凤箫,火大地道:“再穷折腾老子把你踹河里去!” 楚凤箫压根儿没听进耳里去,只是盯着楚龙吟的脸“咦”了一声,而后伸手去捏他尖挺的鼻子,道:“几时……多了面镜子?” 楚龙吟偏头挣脱他的手,骂着道:“偏开你那臭嘴,熏死人了!” 楚凤箫“哈”地张嘴喷出一大口气在楚龙吟的脸上,而后坏笑着道:“这、这是酒香!你、你要喝不?我、我嘴里还有……” 楚龙吟不由笑着狠狠敲了楚凤箫脑袋一下,道:“敢调戏老子!真是酒壮怂人胆哈?!” “别、别敲我头!”楚凤箫瞪他,拍拍自己胸口,“敲、敲这里,砰砰的,是、是心呢。” 楚龙吟懒得再理他,架上他继续往回走,总算是到了楚府,楚龙吟扶楚凤箫坐到床上给他宽衣,让子衿去伙房弄醒酒汤,我便打了水来给他擦脸,楚凤箫胡乱伸着手将我的手捉住,呢喃着道:“小天儿……天儿……天儿……”我因要再去洗一洗手上巾子给他擦脸,便挣脱了他走开身,他的手一阵乱挥,又一把抓住了一旁的楚龙吟,眼神迷离地道:“我……我喜欢……喜欢你……” 楚龙吟不耐烦地扒开他的手,道:“滚一边儿去,老子不缺你喜欢!” 楚凤箫很是难过地道:“为……为什么?” “快滚。”楚龙吟推他躺下。 楚凤箫忽地扯过他的肩,在脸上“啵”地亲了一口,然后嘻嘻地坏笑:“叫我好哥哥!” 楚龙吟一巴掌拍在他的头上,既好气又好笑地用手背擦自己的脸:“混小子!蹭我一脸口水!——爷爷的!谁叫谁哥哥?!” 子衿正端了醒酒汤进来,还没等喂楚凤箫,他就已经歪在枕上睡死过去,楚龙吟脱下一只鞋子在他的屁股上狠狠踹了两脚,只换来两声含混不清的呓语,便将鞋子重新穿好,向子衿道:“今儿晚上你省事了,这小子一觉准到明儿个正午。明早不必叫醒他了,让他睡罢。” 子衿应了是,楚龙吟便带着我从这屋里出来回到了他的房间。一屁股坐到椅子上,他随手拿过桌上茶杯喝了口冷茶,伸了个懒腰道:“累死老爷我了,那混小子。”之后瞟了瞟我,坏笑着道:“小天儿,老爷我怎么感觉楚老二这一醉是同你有关呢?” “老爷你的意思是?”我不答反问地看着他。 楚龙吟瞟着我的脸想了一阵,好像有所顿悟般地,一挑眉毛道:“不如,从今后你同子衿换换,再不必伺候老爷我了,如何呢?” 心里突如其来地咯噔了一下子。 楚龙吟盯着我的脸,慢慢展开一记坏笑,低着声儿道:“舍不得老爷我?”这声音因为低且慢而显得十分暧昧勾人,以至于我根本顾不得思考方才胸腔中那一道失了心般的空响究竟所为何来,只偏开目光淡淡地道:“但凭老爷安排。” 楚龙吟笑着起身,负着手踱了几步,至我身边时低下头来,在耳边轻笑着道:“放心,小天儿是老爷我的宝,绝不会拱手让人。” ……是么?即使对方是你最疼爱的弟弟? ——嗳!我失心疯了吗?莫名其妙的乱想啥呢! 楚龙吟笑嘻嘻地伸手在我没受伤的另一半脸蛋上拍了拍,打了个呵欠道:“晚了,睡觉。今儿你也累着了,明儿继续歇着罢,等你脸上那伤愈合了再来伺候老爷我,免得因劳累而破了相,将来找不着媳妇儿还得赖老爷我一辈子。” 难得他大方一回又准了我一天假,我也大方地赏给他正正经经的一句:“老爷好睡。” 由于腹痛难耐,这一整晚我在床上辗转反侧,直至天明时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再醒来时已近中午,起床洗漱,然后直接去了楚凤箫的房间。 子衿人没在,想来是去伙房用午饭了,楚凤箫仍在里间床上睡得像头小猪崽儿,一时半会儿没有要醒的迹象。我便在窗边的椅子上坐了,翘起二郎腿来等他醒转。 过了好半晌才见这家伙在床上翻了个身,被子被他掀在了一边,四仰八叉地仰面躺着,上衣卷起来,露出了一小片结实的小腹。 下意识地在那沟壑隐现的腹肌上瞟了两眼,脸上有点热,偏头看向窗外,耳后听得楚凤箫“嗯”了一声,大约是醒了,便扭过头去看他,见他正捂着头慢慢坐起身来,缺魂少魄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垂下眼皮儿,紧接着突然睁大眼睛望向我,哑着声道:“小天儿?!你怎么在这儿?” “我来围观醉鬼。”我眨着眼道。 楚凤箫干笑两声,道:“失误、失误罢了,一不小心喝多了,有什么可围观的!臭小子你笑话我!” “喝水么?”我起身给他倒了杯水,走到床边递给他。 楚凤箫接过杯子一口气喝干,然后递还给我,手背一揩嘴角,道:“是谁把我弄回来的?” “你不记得了?”我边走回窗边放杯子边问。 “一点儿都不记得了,就记得坐在桃谷酒家里喝酒来着。”楚凤箫揉着自己的太阳穴。 “你哥哥把你弄回来的。”我重又在椅子上坐下,一手支在桌上托着下巴看他。 “哦。”他歪身靠在床柱上缓神儿,待了一会儿才又道:“从小到大,只要我一个人跑到外面去,就从来没有不被他找着过。” “你们是双胞胎么,心心相印。”我托着下巴慢悠悠道。 “噗,心心相印?别恶心我了,我才不同他心心相印呢!”楚凤箫好笑地挥手。 “哦,那就唇唇相印好了,”我淡淡地说道,“昨儿在这床上你还拥吻他来着,不记得了?” “噗——咳咳咳!”楚凤箫一下子呛着了,“你就捣乱罢!没有的事儿!” “不信你问他。”我面不改色从容自然地道。 楚凤箫被我的样子骗到了,狐疑地盯了我半天,道:“我昨儿都干什么了?” “嗯……你拉着你哥哥的手说喜欢他,然后就强行吻了他,还逼他叫你好哥哥。”我慢条斯理地道。 楚凤箫的一张俊脸抹布一般地抽成了一坨,哀嚎了一声翻身倒在床上,边捶床板边叫着道:“上天啊,您让我就这么去了罢!为何当时在身边的不是个女孩子,为何会是楚老大那个恶心的家伙……” 正觉好笑,却见他突地从床板上抬起头扭过来盯向我,低着声道:“我昨儿个……没有乱说什么罢?” “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还有什么算是‘乱说’的?”我平静自然地道。 “我……我都说了什么?”楚凤箫有点紧张地盯着我问。 第44章 今时不同往日 因相亲的事儿本就觉得对不住他,所以我也不忍心再吓他,只好笑道:“啥也没说,逗你的。现在你没事儿了吧?没事儿的话我就走——喂喂喂,你干什么?你想干什么?” 楚凤箫又是气又是笑地光着脚从床上跳下来,长臂一伸,一把勾住正欲开溜的我的脖颈,连搂带扯地推倒在床上,一双大手直入腋下呵起痒来,口中怒笑着道:“你这臭小子!你这臭小子!居然敢骗我,哈?!什么拥吻楚老大了,什么有的没的都说了的——今儿不狠狠教训你一番我跟楚老大姓!” “你……你本来就……就跟他姓……”我被他呵痒呵得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拼命挣扎也无济于事,一时间眼泪飞迸,求饶不迭地道:“楚二爷……饶了我吧……我脸上还有伤呢……笑裂了伤口就破相了……” 楚凤箫连忙住了手,捧起我的脸仔细看了看伤口,后悔万分地道:“怪我怪我,一时脑热竟忘了你脸上还有伤——疼么?我带你去看郎中!” 说着便要下床,我忙将他扯住,擦了擦眼泪,道:“不妨事,没有裂开,只是禁不起你那魔掌了,饶了我吧。” 楚凤箫好笑又好气地拍开我的手,却伸了他自己的大手替我小心翼翼地揩着眼角泪花,道:“谁让你笑来着?!干了坏事还敢笑?!真是越学越坏了,果然是近墨者黑!” “我也没说啥啊,值当你吓成这样的么?近墨者黑,咱们彼此彼此,谁也别说谁!”没等我偏头避开他的手,就听得门响处一个声音悠悠然地飘进来:“两个臭小子,背后说我什么坏话呢?”见是楚龙吟抬脚迈入,一眼瞅见我和楚凤箫坐在床上,两道修眉便扬了起来,哼笑了一声,道:“啧啧,做什么呢就混到床上去了?今天儿我来的不是时候?” “我同小天儿关系好,你嫉妒怎地?”楚凤箫一伸胳膊搭在我的肩上,用眼瞥他。 “唔,我还真是有些嫉妒呢。”楚龙吟似笑非笑地答了一句,而后坐到窗前椅上翘起二郎腿来看着我和楚凤箫,“说说罢,昨儿喝成死狗似的所为哪般?” 察觉到楚凤箫的胳膊僵了一下,而后从我的肩头拿开,嘴上却爱搭不理地道:“喝个酒也要图个缘故么?你成日吃饭睡觉又所为哪般?” “少给我打马虎眼,你小子那点子心思什么时候能瞒得过你哥我去?”楚龙吟盯着他淡淡地道,“说罢,是不是有心上人了?你若不好意思去同人家开口,我便代你去。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磨磨叽叽地还像个男人么?!” “我的事你别管。”楚凤箫下床去穿衣服,而我早从床上下来了,见这兄弟俩要谈“家务事”,便轻手轻脚地掩上门出了房间。 午饭时兄弟两个倒是都到前厅来了,只是谁也不理谁,也不知上午在房内谈成了什么结果,下午也都去了前宅衙门办公,后宅这才算安静了下来。 接连几天兄弟两个都处于冷战中,那些邀楚凤箫赴宴的帖子依旧没断,有的楚凤箫推拒了,有的却因对方与朝廷中某些高官有些牵扯,得罪不得,只好硬着头皮去参加,眼看着他的脸色越来越阴鹜,我也只好避而远之,不敢自撞枪口。 那太医给的药果然是圣品,不到一周的时间脸上的伤口就愈合结痂了,只差脱痂修复就可还原光滑无暇的皮肤,再加上讨厌的大姨妈巍巍而去,总算可以在又一次的一周一个时辰的自由时间里外出谋求新的挣钱路子。 夏去秋来,在伞上写字的法子已不适用,那伞店的老板也已提前通知了我,一周后就要终止合作,如果今天再找不到新的途径和合作伙伴,下周起我就没有分文入账了。 下午的时候从楚府里出来,沿着街边走边看行情,眼见一个时辰的时间将过,仍是没有半点头绪,只好转头往回走。路过一家酒楼时,却正看见一伙人簇拥着一名年轻男子从门里出来,男子穿件月白的衫子,身姿秀挺,气度不凡,竟是楚凤箫。 我看见他的同时他也瞅见了我,冲着我眨了眨眼,而后回身同那伙人拱手道别,见那些人中有员外打扮的、有公子打扮的,还有小姐打扮的,想来又是一家请他吃相亲饭的。 楚凤箫作辞众人后径直向着我走了过来,眼一眯,笑道:“你小子在街上乱窜什么呢?” “找赚钱的门路呢,”我向着那伙人中的那位小姐打扮的女子张望了张望,见她也正恋恋不舍地一步三回头向着这边看,便用胳膊肘轻轻撞撞楚凤箫的胸膛,道:“那小姐怎么样呢?看你的样子好像挺满意的,不像之前那样每次赴宴回来都臭着张脸了。” 楚凤箫用一种古怪的状似好笑的表情看了我一阵,方坏笑着道:“那小姐确实不错。——‘臭着张脸’?唔,很贴切。” 看样子他的心情还当真不坏,否则也不会附和着我这么说他。 “那么说,我很快就能喝到咱们楚二爷的喜酒了?”由衷地感到高兴,我拍着楚凤箫的肩头,“那小姐是哪家的?叫什么名字?” 楚凤箫又用那种古怪的笑意瞟了瞟我拍在他肩上的手,慢悠悠地道:“那小姐确实不错,只可惜……不是你们楚二爷的那道菜。” “啧,那您老慢慢挑。”我耸耸肩,“回府么?我的时间到了。” 他笑嘻嘻地点了下头,迈开步子边走边道:“你那赚钱的门路可找好了?” 我同他并行,摇头道:“没有。我又不能跑出来当写字先生,又没有时间卖字画,扇子雨伞过了季,对联儿门匾的需求又太少,挣不了几个钱。” “那就干脆别找了,依我看楚老大不会拘你太长时间的,说不定哪天一犯混就给你销了奴籍呢。”楚凤箫别有深意地偏头冲着我笑道。 我哼笑了一声:“求人不如求己,自己的命运还是掌握在自己的手里比较放心。” “说得好。”楚凤箫眼中带着欣赏地点头,“看样子你是打定了主意要自己攒够赎身费喽?” “赎身费也许这辈子都攒不够,但我会凭自己的努力让他最终销去我的奴籍的!”我笃定地道。 “有志气。”他弯起眼睛笑,然后用手指敲了敲自己的脑袋,道:“我倒有个挣钱的主意。” “哦?说来听听。”我感觉今天的楚凤箫有点不同于往常,至于哪里不同,一时半会儿却又说不上来。 “小天……咳,小天儿你呢,一直在利用自己的一手好字来赚钱,若按照这个思路,在除去扇子和雨伞之外还可以试一试在衣服上写字,你觉得如何呢?”楚凤箫停下步子,眼睛亮亮地望着我。 “可是写在衣服上的话也只能穿一次,一洗它墨不就全掉了么?”我道。 “傻小子,谁让你直接往衣服上写了,”他轻轻敲了我脑瓜一下,“你知道女孩子们在闺中绣花的绣样儿是怎么来的么?那都是照着画儿描好样子,再依样子绣在布上的。只是这些绣品也只能用给女子或是给小男娃儿做肚兜,男人们当然不可能用绣花帕子、穿绣花衣服、绣花鞋。然而‘字’就不一样了,懂得书法的多半都是男人,若将书法按绣花的法子绣在袍子上,既素淡又风雅,更是男女皆宜,比之平常绣品的销路广了数倍。而你只需将你的字写在纸上提供给绣坊,从利润中提取分成,既简单又方便。怎样呢?” 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这样的创意竟是与现代人不谋而合了,放在现代世界当然不算什么,可贵的是这在古代世界却是头一个想出来的——创意,贵就贵在“第一个”,想别人没想到的,想别人想不到的。 忽然发现也许我一直都是欣赏楚凤箫的,只不过直到今天才察觉罢了。他让我见识到了他的另一种聪明,那是一种可以玩转俗世的机敏通透,上可入云,下可伏泥,这样的能耐才是通天地、掌全局的霸气,一味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的所谓高人,能征服的也只不过是那一小部分的高等人群罢了。收回神思,我挑起半边唇角冲他笑:“没有比这更好的主意了,我该请你吃饭才是。” 他盯着我的唇角,口中笑道:“吃饭就不必了,你若请我喝酒的话我倒是可以领你这情。” “你若再醉了我可扛不动你。”我摸着下巴上下打量他这副体格。 “醉了怕什么,何处醉便在何处睡,天庐地铺,处处都是咱的炕头。”他笑。 ……咦?今天的楚凤箫还真是不同于以往呢,倍儿洒脱。 “那好,”我一拍手,“七日之后待我又可以出来时就去找个绣纺谈!” “择日不如撞日,还等什么七日后?!就现在吧!”楚凤箫道。 “可是我已经出府有一个时辰了……”我道。 “无妨,有我呢。”楚凤箫坏笑。 “你?”我用深表怀疑的眼光上下打量他,他便将一张笑脸凑到我的眼前来,鼻尖几乎要贴上了我的鼻尖,我伸手糊在他的脸上将他推开,转开目光,望向街道两旁林立的店铺,果断地道:“好,既然有你顶着,那我就不客气了。现在就去找个绣坊谈谈罢!” 正要迈步,却被他一把拉住,笑道:“傻小子,就这么生瓜蛋子似的去了,谈成的机会只有一半而已。要谈,就得做好一切准备再谈。你跟我来。”说着便示意我跟上,他则在前带路,寻了家卖字画的小店,进得店去向那掌柜的借了笔墨和一间房,然后拉我进去,将他身上那件月白外衫脱了铺在桌上,一指,道:“写罢,这件就是样子,穿了去让绣坊的人亲眼看上一看,不必谈就先成了一半了。” 是的,用事实说话,就是这个意思了。 我挽起袖口拿过墨条来正要开始磨墨,他却从我手中接过去,歪头睨着我轻声笑道:“我来磨,今儿也让我伺候天儿爷一把。你且想想写什么内容好。” 这张脸近在咫尺,带着些许亲昵和些许暧昧,竟使得我的脸没来由地热了一下,偏开目光摒思细想,伸手在这衣服上虚空划了一阵,找好了大致的位置,一时胸有成竹,楚凤箫恰到好处地及时将沾好墨汁的笔递到我的手里,并且帮着将衣服摁住抻展,我接过笔来一蹴而就,一首苏轼的《水调歌头》跃然衣上,幸好这衣服布料不洇墨,效果就如同写在上好的宣纸上一般。 很快墨迹便晾得干了,楚凤箫将衣服穿好,但见月白的衫子配着黑字写就的《水调歌头》,别有一番清冷脱俗的味道,再加上他本就生得丰神如玉,原地转了个身,袍角轻扬,发丝微拂,星眸,羽睫,挑唇轻笑,气度绝伦。 莫名地,突然地,心头轻轻一跳,一直透明冰凉的灵魂仿佛被一道金亮的阳光包围住,变得既轻且暖,柔软熨帖,令我一时失神。 “迷上我了么?”楚凤箫的轻笑声将我飘散的思绪拉了回来,一张俊脸正凑在我的眼前亮晶晶地盯着我看。 “被我这个男人迷上,你不害怕?”我再次伸手盖在他的脸上,将他推到一边去。 “你若实在爱我爱得要死,我也只好勉为其难地接受你啰,大家都是朋友,我又岂忍看你为情所伤痛不欲生?”楚凤箫坏笑着道。 “您老还是别委屈自个儿了,就让我自生自灭为情献身罢。”我转身往门外走,他便在身后哈哈笑着跟了我出得店来。 在楚凤箫的建议下,我们来到了清城最大的绣坊“和锦堂”同那老板洽谈生意。诚如他所言,那老板只看到他穿着这件袍子当场便答应了同我合作。具体的合作条款却是我自己同老板协商的,楚凤箫只悠哉游哉地坐在一旁翘着二郎腿喝茶,偶尔在听到我提出的一些比较周全的自我保护性条款譬如在合同生效期间只允许和锦堂同我一个人合作这类条目时露出几分赞同和欣赏之色。 因绣字衣服的亮点就在这字的上面,所以这一次我狠狠地要了纯利润的三成做为我的分成,经过一番辛苦杀价,总算同和锦堂的老板达成了最终协议,楚凤箫以衙门师爷的名义做了见证人,双方按过手印,各持一份合同,合作期为一年,即日正式开始生效。 由于我下一次出门只能在一周后,所以协议达成后我便留在和锦堂先写了十几副字样儿,待从和锦堂出来时已经比规定时间多耽误了一个时辰多了。楚凤箫便冲我坏笑着道:“你猜,这一次你又未守时回去,楚老大那家伙会不会一怒之下取消你这特权?” 我边快步往楚府的方向走边淡淡地应道:“他至多是唠骚几句开开玩笑,不会取消我这权利的。” “哦?你怎知他不会?”楚凤箫在身边不紧不慢地跟着,笑问。 “第一,他不是那种小气人,”我瞟了他一眼,见他满脸感兴趣的样子偏着头等我的回答,“第二……他若不给我些希望,后面还怎么玩儿得开心呢?” 楚凤箫眨了眨眼睛,目光闪烁地道:“玩儿?谁玩儿?玩儿什么?” “他玩儿,玩儿我,玩儿得很开心呢。”我鼻子里哼了一声,“他大约从未见过想挣钱替自己赎身的下人,所以觉得很新鲜有趣,便想看看我究竟能做到什么程度,如果把我的希望全都压灭,他怕我会就此放弃,这样的话他还怎么看新鲜呢?” 楚凤箫不由哈哈大笑,引得路上行人纷纷侧目,更有一些大姑娘小媳妇儿的见他穿着这件写了字的新奇袍子显得那般卓而不群,竟还热烈大胆地抛了媚眼儿过来,他却理也不理,只视旁人如无物,唯盯着我笑道:“知楚龙吟者,钟情也。然而你却也只说对了一半,他的确是觉得像小天儿你这般不肯认命、不安于低贱、不固守成规的家伙很少见很新鲜,也的确是想看看以你这小石头似的顽强和聪慧最终能否开创先例,做我朝第一个成功自赎的奴仆。——不过,以他那混蛋性子可并不介意把你的希望全部压灭,因为他相信……哪怕这世上没了太阳,你也会在黑暗中活到最后一刻。” 他的最后一句话不知为何竟让我眼眶倏地发热,险些落下泪来。只好拼命加快步子,口中则愈发冷淡地道:“你又不是他,你怎知他心里想的是什么。” 楚凤箫哈哈笑着,大步地跟上我道:“你走那么快做什么?不过才两个时辰没在他身边便想成这个样子了么?” “胡说什么!”我挥拳打在他的胸膛上,他边一手揉着痛处边笑着用另一手薅住我的脖领儿,道:“怎么也是迟了一个时辰,不如就再迟几个时辰好了——莫忘了你说要请我喝酒的,我可不想等到七天以后去。” 立住脚,想了想现在正在府衙中的楚龙吟的那张脸,莫名地竟有些害怕在此刻见到他,因而便将头一点:“反正有你顶着,那家伙若怪罪下来我就把你推前头去。” “‘那家伙’?哈哈哈……”楚凤箫满是有趣兼好笑地重复着我对楚龙吟的称呼,大掌一拍我的后脑勺,“就这么定了!走着,买酒去。” 瞟了瞟他一脸盎然的笑意,怎么看怎么觉得他今天的情绪有些过于高亢,很不符合他平时那种装纯卖乖扮猪吃老虎的腹黑性子,想是前段时间压抑得太久太多,今儿实在忍不住全都爆发了出来的缘故?因道:“你想喝什么酒?” “正值金秋,当喝菊花佳酿。”他摸着下巴笑。 “去哪儿喝?还去桃谷酒家么?”我问。 “不去那儿,我知道一个喝酒的好去处……”他眯起眼睛笑得很是哈皮。 随意进了家酒肆拎上了两坛菊花酿出来,楚凤箫带着我到车马行租了一匹马,不由吓了我一跳,道:“还要骑马去么?我不会骑呢。” “所以才租了一匹,”他笑,“我带你。” 这个……好吧!虽然这高头大马看上去有点吓人,不过我倒是蛮憧憬它洒开四蹄飞奔起来时的那种快感。楚凤箫将泥封的酒坛挂在马背上,而后先翻身上马,我则踩着上马凳跨坐在他的后面,听他笑道:“抱紧我,待会儿出了城门我是要放马飞奔的。” 犹犹豫豫地伸了双臂轻轻环住他的腰,他却嗤笑了一声,突地抓住我的胳膊用力地箍在他的腰上,坏笑着道:“嗳,有这么大的便宜让你占,你倒不好意思了?又不是大姑娘,怕的什么?” 说得是,有便宜不占是傻蛋。我猛地一用力狠狠地勒住他的腰,听得他“呃”地一声,好笑不已地道:“小心把我酝酿已久的腹内那口真气从下面勒出来,到时受罪的可是你哟。” “喂——真恶心!”我一拳捶在他背上,“有其兄必有其弟!” 他哈哈笑着一夹马腹,马儿便小跑起来。出了城门之后果然纵马飞奔,一时秋风扑面分外舒爽,什么乱七八糟的心思都荡然无存了。 不知奔了多少时候,眼前一路向后飞逝的景物里忽然添进了铺天盖地的金黄色,正觉奇怪着,就见楚凤箫渐渐放慢了速度,直到按下马头停在当场,偏着头笑问道:“怎样,这地方还入得天儿爷的眼么?” 我撩开遮住眼睛的留海定睛望去,却见遍野开着的都是金灿灿的野菊,如铺地的阳光般四面八方漫延开去直入天际,头顶是风轻云淡,周遭是四野空旷,蓝天,白云,碧草,金菊,对比鲜明的颜色汹涌如狂澜般地直直闯入眼帘! 一向最喜“海阔天空”这四个字,因它宽广、辽远、无限、无极,而眼前这菊海长天正是那一世久居楼丛蜗居中的我从来不曾见过的壮丽景象,不由脱口叫了声“好!” 楚凤箫一咧嘴,翻身下马,而后将我叉下马来——这马太高了,而原主这肉身又比较娇小,若直接从马上跳下来只怕还要摔一下子。他双手钳住我的腰把我从马上摘下,却不先往地上放,而是就这么举着我原地转了两圈,然后才坏笑着将我轻轻放到草地上。红着脸照着他的肚子来了一拳,低声骂了句“神经病”,转头将他抛下,连跑带跳地冲进那绒毯似的野菊丛中,一阵劲风由天际唿哨而至,吹起漫天花雨,直乐得我伸开双臂摊开双手去接那纷坠的花瓣。 “臭小子,可是放了羊了!”楚凤箫在身后笑道,“平日在府里冷面小罗刹似的,没见你这么欢实,敢天儿全是装出来的。” “所以啊,还是回归自然的好,不必装腔作势拿捏着——想做真正的自己也是件不容易的事儿呢。”我仰起脸,任花瓣落在头上脸上。 “人不大,感悟倒是不少。”楚凤箫放开缰绳,笑着迈步走过来,“做长随也要装么?这我倒真不了解,说说看。” “通常情况下,做下人的要逢迎主子,要周全与其他下人的关系,说着容易做起来难,”我转身往远处走,边欣赏这景致边道,“若用本来面目对主子、对旁人,当然是行不通的。” “就像你对楚老大那样么?”他同我并行,负着手悠悠笑道。 “明知故问。”我白他一眼。 “因为他总是欺负你?”他笑着偏过头来看我。 这问题若在以前,我必然会毫不犹豫地脱口答是,可今日不知怎么,答案在口中却迟迟难以说出,一些琐琐碎碎的同楚龙吟相处的片断场景竟挡也挡不住地一浪一浪从心底翻涌上来,充斥了我所有的思路。皱着眉,偏头去看脚边那开得展脱的金盏菊以图分散注意力,然而那菊花心儿里分明绽放着的是一朵楚龙吟那笑得淫.糜放荡的脸,于是一下子,漫山遍野全都是楚龙吟的脸,全都是他那流氓混蛋的笑,直吓得我拼命摇了摇头,这可怕的幻觉才瞬间消散无踪了。 “你这样用力地摇头,看来是他并未欺负过你了。”楚凤箫坏笑着道。 “我倒感觉你今儿个一直在欺负我。”我偏头瞪他。 “所以,现在的你的样子也是装出来的?不是真正的你?”他笑着伸出一根手指来点上我的鼻尖。 “嘿!装得太久,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哪个才是真的我了。”我自哂地笑了一声。 “那让我来猜猜看,哪个才是真的你。”楚凤箫笑着盯了我看,我挑挑眉,等着他往下说,便见他东张西望了一阵,忽然一指不远处的一朵白色小小野菊,笑道:“喏!那就是真正的你!臭小子,你那原形原来在此!喏喏喏!”边说边大步过去将那小白菊摘下,拈着伸到我的眼前,指着它道:“瞧,瞧见没?白白的,瘦瘦的,不声不响的,躲在花丛里装憨扮傻。被人看见的时候就抽嘟着花瓣儿作出一副不招人待见的样子,没人看见的时候就迎着风晒着太阳摇摇摆摆自得其乐——知道你这是哪种人么?” “哪种人?”我笑着盯着他看。 “外冷内热、表弱里强,”他也笑着盯着我看,“你有满肚子复杂得不能再复杂的心思,表面上却一丝儿不露;你有深不可测的生命力,表面上却苍白单薄寡凉如水。你不喜欢拘束,却肯为了最终的自由甘心一时受缚,你有自己的傲气,却肯为了好好活着忍屈受辱。简而言之,你就是典型的表里不一、为达目的用尽一切可用方法的那类人!我说得对是不对?” “对!”我痛快地承认,而且心里是真的痛快——这世上真正了解你的人能有几个?有一个就极是难得了,人生唯求一知己,你想要的,想说的,想做的,不必多费唇舌,那个人心有灵犀全都明白,这感觉岂是人间词汇可以形容的? 突然觉得自己此生可以无憾了。 第45章 人生知己,对酒当歌 我与他相互盯着对望,两双眸子磁铁般吸在了一处,倒是他先笑了一声,将两个人都从这愈来愈浓的古怪氛围中拉了出去,见他随手将那朵小白菊簪到了自己的鬓边,更显得一派风流不羁,笑着道:“既然被我看穿了原形,今儿你也不必累心累身地装了,纵情做一回自己,权当准了你自己一天假,我保证不把你这样子告诉给别人就是,如何呢?” 我只是笑,没有答他。 做自己?我是个女人,穿越到古代之后积攒了太多情绪,想大哭,想大笑,想脆弱,想撒娇,这却又能如何在他面前做自己呢?充其量,只能是把这所有的情绪汇成一股气,从胸腔中发泄出去,让一切都化为乌有。 于是我扯起嗓子,冲着那无边无际的菊野放声大吼:“啊——草啊——泥啊——马啊——” 楚凤箫在旁边笑个不住:“怎么不喊上我?” “好啊,后面加上你,”我坏笑,“草啊——泥啊——马啊——楚老二啊——” “我也来,”楚凤箫也来了劲儿,扯起嗓子吼道:“太阳啊——小周天啊——菊花啊——” “噗——咳咳咳咳!”我实在是囧得喷了,没想到这么快就得了现世报,楚老二这臭家伙!无意中居然把我口头上占了他的便宜给讨了回去——太阳和菊花,这两样东西可都是别有深意呢!丫丫个呸的! 两个人疯子似的对着太阳和菊花们吼了一阵,直吼得嗓子哑了,浑身也像卸了千斤重担般轻松,不由笑得坐到草地上休息,楚凤箫将马背上的酒坛子拎了过来,拍开泥封,递给我一坛,将他手里的那一坛与我的碰了碰,哑声笑着道:“第一口我敬你——敬那个真真正正的小周天儿,来!” 我也不多说,举坛凑到嘴边灌了一大口,用袖子抹了抹嘴,哑着嗓子道了声:“好酒!” “痛快!”楚凤箫也用袖子揩了揩嘴,笑眼眯眯地望着我,道:“喊舒坦了么?如今心里头还有什么郁闷之事,一并说出来听听。” “我,本以为自己过得苦闷不堪,”我笑,“可被你这么一问才发现,真正说起郁闷之事,似乎……也没个一两件。真不知道每日里我在那儿穷郁闷个什么劲儿!” 楚凤箫哈哈大笑,一举酒坛:“第二口,庆咱们天儿爷今儿个终于开窍,不再自找气生!” 我也哈哈笑着同他碰了坛子,大大地灌下第二口。 “那么,今儿个回去后天儿爷要一改作风、不当冷面小郎君了?”楚凤箫笑问。 “你忘了,我是长随,再怎么着也不可能跟主子嬉皮笑脸的吧?”我伸开腿,轻轻晃着脚尖,跟那些随风摇摆着的花儿们同一频率。 “不嬉皮笑脸,也别臭着脸就是了,明明挺俊俏的一个小子,脸臭的时间长了就像个小糟老头儿了。”楚凤箫笑着伸脚踢了我的脚一下。 “谁脸臭了?!你臭起脸来可比我臭多了。”我翻给他个皎洁的白眼。 “是么?我不信。我来闻闻看,看咱们两个的脸谁更臭些——”他说着便将脸凑过来,鼻子一直嗅到我的颊畔,“啧,酒味儿,花香味儿,是比我的好闻多了……”边说那鼻子边移向我的脖领口,热热的呼吸喷在颈间,引得我不由自主地一个哆嗦。 伸手推开他捣乱的脸,自个儿脸上却是一阵发烫,忙忙灌了口酒以做掩饰。 楚凤箫看着我坏笑了一阵,也灌了口酒,才又道:“说说,一旦你销去了奴籍,下一步是怎么打算的?” “游山玩水吧,”我笑,“到处走走,长长见识,赏赏河山。” “哦,先去什么地方呢?”他又问。 “海上,”我有些憧憬地道,“晴光湖不是连着海的么?就从晴光湖上坐船入海,好好地欣赏一下大海的波澜壮阔!” 楚凤箫点了点头,边喝酒边笑着看我。 “你呢?”我便问他,“最想去什么地方?” “海上。”我话音方落他便给出了答案,一直地笑。 “别闹,说正经的,到底最想去什么地方?说出来让我也借鉴借鉴。”我道。 “没闹,当真是海上。说你我心有灵犀你又不肯信,我自小就喜欢海。”他笑着道。 “哦?那咱们正该再同饮一口,庆你我的志同道合。”我举着酒坛笑着同他的碰了碰,其实发觉自己已经有了些许的醉意了,然而喝得正痛快,也不管还能不能走着回去,反正先痛快了再说。 楚凤箫饮罢,笑容古怪地看着我道:“志同道合么?只怕你这话说得有些早了……” “咦?不是么?”我看着他,“你喜欢什么颜色?” “一定要说一种么?”他挠挠头,“我好像每种颜色都蛮喜欢的。” “嘿!你瞧!我也是的。”我笑起来,“以前被人问过同样的问题,我也是这么回答的。” “喔,这样啊。”楚凤箫摸着下巴想了想,忽而坏笑着道:“那么,你喜欢哪类的姑娘呢?” “嗯……聪明的,坚强的,清淡的。”我试着想了想道。 “啧,我怎么听着这姑娘同你倒是很像呢?”楚凤箫挤着眼睛促狭地笑。 “那你呢,喜欢哪类的男人呢?”我带着三四分的醉意笑问他道。 楚凤箫嗤笑了一声:“我又不是女人,喜欢男人做什么。若非要我说的话么……就小天儿你这类的好了。”说罢冲着我抛了个暖昧的媚眼儿。 “哈哈哈!”醉意上头,我傻笑了几声,“再譬如,春夏秋冬,你喜欢哪个?” “都喜欢。”我和他同声作答,两人一齐哈哈地笑。 “还有呢,假如走在陌生的路上,突然出现一左一右两条岔路,你会选择哪一条呢?”我笑问。 “左边那条!”又是同声作答。 “你喜欢猫还是狗?” “猫!” “喜欢热闹还是安静?” “安静。” “喜欢对酒当歌还是月下独酌?” “对酒当歌!” “喜欢楚老大还是楚老二?” “楚——啊?” 两人轮番发问正说得高兴,突然被楚凤箫插了这么一杠子害我卡得呛了一下,哭笑不得地看向他,见他不依不饶地凑过脸来逼问到跟前:“回答回答,喜欢哪个?” “哪个都不喜欢。”我推他。 他纹丝不动地硬是戳在我眼前,坏笑着道:“咦?你此前不是一直都喜欢楚老二的么?” “因为我今儿发现楚老二原是和楚老大一样的坏!”我用力推他,却因他动也不动使得力道反作用回我的身上,再加上已经小半坛酒入腹,头晕晕身软软间轰然向后一倒,整个儿躺在了草地上。 “喂,你在勾引我酒后乱性么?”楚凤箫做出一脸地邪笑,张牙舞爪作势欲扑。 我尖叫一声,就地打了个滚儿想要闪开去,被他一把薅住腰带拖了回来,一抬腿将我压在身下,一只大手把我的两手摁在地上,另一只大手则捏起我的下巴,双眼直直地望进我的眼睛里来,收了脸上笑意,用低而沉,深且重的声音慢慢地道:“小周天儿,你可知……从许久之前开始,每当看到你像此刻般红着面庞时,我最想对你做什么么?”一边说一边压下脸来,目光由我的眼睛滑到鼻尖,由鼻尖再滑上双唇,灼热的带着醇厚酒香的呼吸喷在我的口鼻间,让我脑中一阵的发懵。 不知是否是酒意作祟,我竟并不十分抵触那预感到要发生的事,只是禁不住地紧张,甚至还升起个诡异的念头——自己嘴里除了酒味儿应该没有什么类似口臭之类的味道吧? 眼看着这样一张俊脸慢慢接近,我几乎要闭上眼睛宣告自己的迎接,突地——他两只大手铺天盖地糊上了我的脸,又是揉又是捏地一通施虐,伴随着满脸邪恶笑容地道出一句:“我最想这么狠狠地揉一揉你这小红脸蛋儿了,哈哈哈哈哈!” “楚——凤——箫!”我大吼着,伸手去推他,可这混蛋沉得要死,根本纹丝儿不动,便也伸手去揉搓他的脸,十几个鬼脸相继出炉,两人对着笑不可抑。 总算这家伙肯收手了,偏身从我身上起来,我抡起一阵王八拳统统砸在他的背上,吼道:“今儿我算看透了!你跟楚老大是一样的坏!——比他还要坏!” “天儿爷过奖,”楚凤箫边躲边笑,“那么说来,你还是喜欢楚老大多一点喽?” “我喜欢你个嫂啊!”我摇摇晃晃地爬起身,追扑跳着脚跑开的他,扯一把野草砸过去,被他回过头鼓起腮帮子在半空吹开,于是又拎起地上酒坛大大地含了一口预备用酒箭喷他,却因脚下不下心踉跄了一下将整口酒咽到了肚里。无奈只好重新含了一口狠狠喷出去,楚凤箫正被我“失口”误灌了自己而笑得前仰后合,这一口便未能躲过,立时满脸满襟的酒,不由笑骂道:“你个臭小子!这么好的酒不喝,生生糟蹋了!该打!”说着便反过来扑向我,直吓得我掉头就跑,没跑两步便被追上,屁股上着着实实挨了几巴掌,待转过身要报仇时,那家伙早就跑到十米开外冲着我做起鬼脸来了。 这一闹腾酒劲儿便彻底上了头,眼前一片天旋地转,只好放弃反击,一屁股坐到草地上休息,楚凤箫怕我这是疑兵之计,一时不敢过来,便在那里一手一只地扒掉自己的鞋袜,洒开裤脚,扯开外袍,露出半抹光洁的胸膛来,远远地在菊丛里上窜下跳自得其乐。 歇了一阵发觉酒意愈来愈浓,便强挣着起身走向那正背对着我猫着腰蹶着屁股不知在草丛里鼓捣什么的楚凤箫想问他回不回去,上前狠狠在他屁股上踹了一脚,直把他踹得向前踉跄了七八步才站稳,回过头来用充满危险意味的目光瞪我,这才发现这家伙竟疯疯癫癫地插了满头的菊花,衬着那张轻狂张扬的面孔愈发地放荡不羁。 不由看得发怔,脑海中倏地划过那道湖上泛舟的白衣身影,散着发,赤着脚,饮着酒,唱着歌,心中便是一震,难以自制地问向他:“你……会唱《将进酒》么?” “爷,三文钱一段儿,您要听几段儿?”楚凤箫一个媚眼儿抛过来,满头菊花乱颤。 “我想听,会唱么?”顾不得理会他的玩笑,我只是问着。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楚凤箫扯开嗓子吼起来,夕阳下,秋风里,菊丛中,这白衣飒飒的男子歌喉微哑,唱得天地失色,唱得万物静止,唱得岁月流光时空溢彩。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我不知自己最终是喝醉了还是听醉了,七荤八素地被楚凤箫抱上马,没有飞奔回城,只是一路慢慢踏着落日秋光伏在他的怀里往回走。偶尔听他问上几句什么,思考不了,也都含浑不清地答了,被他用力地抱了抱,便也用力地回抱他,直到两个人越抱越紧,他低下头来,双唇若即若离地触碰着我的额头和脸颊,被他弄得痒不过,忍不住仰起脸来,迷离着眸子用自己的唇去找他的唇,他却直起身来,大手兜住我的后脑勺,将我的脸轻轻摁在他的怀里,在头顶上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叹,自语般地道了声:“臭小子,你这是在逼我彻底做个‘不羁’之人呢……” 回到城里时早已是月上中天,拣了处卖面的地摊儿两人草草吃了权当晚饭,几口粗茶下肚,我这酒意才算略散了一散。七倒八歪地跟着楚凤箫去车马行还了马,一路踏着月光回转楚府。临进府门儿前,楚凤箫忽地停下了步子,偏下脸来望着我笑,低声地道:“小天儿,我要你一句实话,能答我么?” “能,你说。”我点头,望着他漆黑的眼睛。 “今儿个同我一起,过得可开心?”他笑着问。 “开心,”我道,“是我自穿越——嗯,自这肉身有记忆时起,最为开心的一天。” “当真么?”他笑。 “当真。”我用力一点头。 “喔,那好。回罢。”他未再多说,上前敲开门,我便跟在他身后径直回了内宅。 回至内宅他却不回自个儿房中,而是先同我直奔了楚龙吟的房间——直到这时我才蓦地发觉自己居然早把楚龙吟那家伙彻底抛到了九霄云外,这会子那家伙不定正在屋里琢磨着怎么惩罚我呢。 推门进了里间屋,见窗前月光下楚龙吟在那里坐着,也不点灯,楚凤箫便笑了一声,道:“做什么黑灯瞎火的在这里装泥胎?”边说边过去将桌上油灯点了,果见楚龙吟黑着一张脸正瞪向他。 “你还知道回来?!那彭员外的家宴你可去了?”楚龙吟火大地道。 “哎呀呀,我给忘了!”楚凤箫一拍脑门,“他派人到这儿来请人了?” “明知故问!我批了成山的公文还要去赴这乱七八糟的宴席!”楚龙吟彻底发作了,一拍桌子站起身来,“告诉你——我不干了!以后公文你批,宴你赴!管他什么哪家官员的亲戚!你爱去不去,别掺和上我!”说着便腾腾腾地迈步要往外走,目光望在楚凤箫身上时突然便原地僵住了,伸手扯过他的前襟看了几眼,抬起脸来用吃人的表情瞪住楚凤箫,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锉着道:“这、袍、子——是、我、的?” “啊……是,是。”楚凤箫笑着去抠楚龙吟扯着他衣襟的手。 楚龙吟双目向外喷着火,怒声道:“你给我把它穿成什么样了!?这黑渍是什么?!这黄黄绿绿的是什么?!啊!?是什么!?” 楚凤箫低头看了看身上衣服,见写在那上面的诗早就洇成了一团,黄黄绿绿的是沾上去的草汁和花屑,便赔笑着道:“那个……哥哥我再赔你一件就是了,好凤儿,莫气,莫气。” 而我……在“楚龙吟”指称“楚凤箫”身上袍子是他的之时就已经石化当场——这个——这个同我在草地上喝酒打滚儿厮闹玩笑说心里话的人——才是——才是楚龙吟!——我——我—— 我早该想到的——以楚凤箫的酒量喝了整整一坛半的酒(其中还有我剩下的半坛)怎么可能还会这么清醒呢?!——方才在路边吃面,现在回想他拿筷子用的是左手啊左手!——还有,还有,以楚凤箫的性格又怎么会那样对我…… 老天!让我自焚了吧自爆了吧自宫了吧!嗷嗷! 披着楚凤箫皮的楚龙吟用余光瞟了瞟我,引得正版楚凤箫也跟着将目光投向我,随即皱起两道修眉,硬声道:“你们两个今日下午在一起?去了菊坡?” 想是我和楚龙吟的头发上还沾着不少的野菊花瓣,因而被楚凤箫猜了个正着,楚龙吟笑得谄媚,一伸胳膊揽住楚凤箫肩头:“下回我带小凤儿去就是了……” 楚凤箫一把甩开他胳膊,二话不说地大步迈出了门去。 一时顾不得楚凤箫的恼怒,此刻房里只剩了我和楚龙吟,我在原地僵了半晌自爆未遂,机械似地慢慢转身往外间走,听得楚龙吟在身后笑了一声,道:“小天儿好睡。” 小天儿——小天儿——他在菊坡时也这样叫过我的,可恨我被酒精蒙了头,竟未察觉!竟未察觉!——自爆程序重新启动! 一团混乱地摔上床去,眼巴巴瞪着房顶失神。 想来今天是这哥儿俩说好了的,由楚龙吟冒充楚凤箫之名去赴那些个相亲宴,顺便一一婉拒。无巧不巧地被我碰上刚赴宴出来的楚龙吟——那个混蛋!明知我将他错认成楚凤箫居然也不说明!害我——害我……对他真心以待…… 怎么办才好,从此我在这家伙面前再无壁垒可以伪装自保,甚至还曾同他有过那样的亲昵,我该如何在他面前自处? 我本是讨厌他的,可刚刚才答了他同他一起很是开心——这才明白他问这话的目的,竟是早便预料到我得知他是楚龙吟后会恼羞成怒,先用这话将我这怒堵死,从而无处发作他——他这头狐狸! 该如何是好呢?该如何是好?…… 次日一早醒来,一声不吭地伺候楚龙吟洗漱更衣,到前厅吃饭时见楚凤箫仍旧黑着一张脸,不理他也不理我,自顾自吃完了便带着子衿先去了前宅书房。上午只有两件案子要审,审罢兄弟两个回到书房批公文,楚凤箫虽说昨晚嚷嚷着再不批公文了,到底还是不忍将如此冗重的工作全都丢给楚龙吟一个人,只作忘记自己说过的话,依旧坐到书案前拿着公文细看。 楚龙吟偷笑了两声,起身走过去,立到楚凤箫的桌旁拿过砚台来磨墨,又向子衿道:“给你们二爷添茶水呐,傻小子。” 楚凤箫也不理他,只管盯着手中公文看,一行看一行伸手去笔架子上拿笔,楚龙吟讨好地抢先拿了笔,替他蘸上墨汁,而后才递过去,因楚凤箫只顾看着公文,没注意楚龙吟的动作,两下里伸手伸错了位,正被笔尖墨汁在手背上划了一道,楚凤箫不由放下手中公文抬头瞪向楚龙吟,楚龙吟连忙赔笑着伸手握了他的手,边擦那墨汁边道:“怪我怪我,污了凤儿爷的凤爪……” 楚凤箫不耐烦地挥开他的手,冷声道:“你若再在我眼前儿晃,这公文你便自己批罢!” “嗳嗳,不晃了不晃了,”楚龙吟立刻立得笔直如石像,只动嘴唇道:“凤儿爷还有什么吩咐?要不要喝茶?要不要吃点心?要不要听曲儿?要不要小的给摸肩捶背?” 楚凤箫依旧冷着声道:“你烦不烦?少说几句清静清静!” 楚龙吟便闭嘴不言,直管直绷绷地望着楚凤箫。楚凤箫看了一阵公文,实在是抵不过楚龙吟的无赖大法,没忍住笑了出来,又是气又是无奈地道:“你能不能回座位上好好批公文去?戳在这里实在让人心烦!” “得令!”楚龙吟咧开一记大大的笑,伸指在楚凤箫的脑门儿上飞快地弹了一下,大猴子似地跳着坐回了自己座位。 兄弟两个这才各自安心批公文,我和子衿也一如往常般分别立在两人身后随侍,只是此时此刻我的心境却不能再似从前,昨晚在百般烦恼中睡去,今早又在百般烦恼中醒来,面临的问题一概未能解决,原本已有了某种决断,然而一看到楚龙吟那张脸就又全都推翻了。 眼下只好盯着楚龙吟的后背发呆,没盯得一会儿,便见他直起身子伸了个懒腰,而后两手拈起张纸举到眼前细看,我顺眼溜去,见那纸上写着大大的几个字,竟是:偷偷盯着老爷我的背动什么小心思呢? 第46章 家书 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这家伙从头至尾也没回过头,竟是被他硬猜到了我的样子。才将头偏开,便听得他在那儿用手指轻轻弹了弹桌上的茶杯,那意思是要我给他往杯里添茶。于是执了壶绕到桌旁,揭开杯盖儿往里续茶,待续得满了,还没等我收手,楚龙吟便伸了一只大手过来要端杯子,正一把摸到我的手上,我条件反射地颤了颤手,又条件反射地抬眼看向他,见他唇畔带着坏笑地也正看着我,眼里分明写满了故意。 我想狠狠瞪他一眼,然而莫名的脸热心虚使得瞪出去的那一眼绵软无力,毫无杀伤性,反而倒像极了一记含羞媚眼,惹得楚龙吟神情暧昧地抿了抿唇,也还给我一记媚眼。 我避开他的目光准备退回他身后去,偏过头时正看见楚凤箫向着这边看,脸上带着些许疑惑之色,在与我的目光对上之后便转过头去,不再看我。 楚龙吟总算没再捣乱,一本正经地批了几本公文,复又拿起一本看了一阵,忽道:“刘泽光、张之陌、马千里和陈炳初这几个人是怎么回事?” 楚凤箫也不看他,一边在公文上批着字一边淡淡地道:“那上面不是都写着呢么,皆是生意上账目不清不楚,正请了朝廷的财务核算部门清查。” “是你请来核查的?”楚龙吟偏头看向他。 “怎么?”楚凤箫也偏过头来看向楚龙吟。 “哦,没什么,只是为何突然想起调查这几家的账目来了呢?”楚龙吟笑问。 “不过是在坊间走动时听到些风声罢了,”楚凤箫回过头去,轻描淡写地道,“这几家生意上的账目若是不清不楚,便有偷税漏税之嫌,因而我便请了财务核算部门前去清查,有什么不妥的么?” “倒也没有不妥,”楚龙吟盯着他的侧脸慢声道,“只是此行不够保险,万一这道听途说来的消息不准,被这几家告你个诬陷良民之罪,那就……” “大哥你做了这几年的官难道还不清楚么?”楚凤箫淡笑着打断楚龙吟的话,“但凡做生意之人没有一个不偷税漏税的,买卖越大,偷、漏的便越多,只不过因为这些商家都请有擅做假账的有本事的账房,那些假账常常做得滴水不漏,莫说查起来费时费力,就是花了时间和人力在上面也未见得能查出错儿来,因此府级管理者即便知道个中内情多也睁一眼闭一眼地由得他们去了,只要这些商家别偷、漏得太多,或是太过锋芒毕露也就是了。更多的是这些商家花了银子给管理者些好处,双方互惠互利,所以偷税漏税早已在官与商之间成了心照不宣之事,我们不查也就算了,若是查起来,那些商家哪个也不是清白身!” “喔,那你为何突然要单单对这几家彻查呢?”楚龙吟淡淡问道。 “我不是说了么?坊间既有传闻,总不好放任不管。”楚凤箫也是淡淡地几句抹过。 “结果几时出来?”楚龙吟问。 “帐目众多,大约要到本月末了。”楚凤箫道。 楚龙吟便不再多问,将手中这本公文放到了一旁,又拿起另外一本,道:“你所说的要举办个什么‘清城商户联谊会’又是做什么的?” 楚凤箫答道:“我在京都时耳闻了不少:京都知府每年都会举办本城商户的联谊会,选定一处风景秀美之地,花上五至七天,让这些商户相互结识并交流,以促进当地商行发展。而知府仅需第一天露个面,阐述一下我朝与商业相关的法律法规,留个书吏在那里记录下这七日来众人商讨出的于商业有助益的条款概要即可。此类聚会一来可促进商业融会发展,二来也可做为知府的政绩参与考评,对你来说有利无弊。” 楚龙吟不由笑道:“到底是小凤儿对我好,这都替我想到了。如此,我们也办个联谊会罢,就这几天,选个好去处,然后发帖子通知各商户。” 楚凤箫便道:“地方我已选好,只是离城较远,中途不好回来。” “无妨,反正也要用去六七天,你看着安排就是。”楚龙吟笑道。 此事说罢,兄弟两个便又各自审批公文,一时听得有人敲门,楚龙吟便道了声进来,见是内宅的传唤小厮,手里拿了封信,进来向楚龙吟行礼道:“大少爷,京中老爷的来信。”说着将信双手递上去,楚龙吟接下,挥了挥手,那小厮便告退出了书房。 楚龙吟将信拆了看了一阵,挠了挠头,没有吱声,只起身过去将信递给了楚凤箫,楚凤箫接过看毕,竟也半晌没有吱声,忽然两个人四道目光同时向着我投过来,直把我吓了一跳,紧接着这四道目光又各自移开,听得楚龙吟笑了一声道:“老爷子这是终于摁捺不住了。” 楚凤箫盯着桌上白纸默不作声。 “你瞧,不是你哥我多事,老爷子若从京里来了也得这么着给你张罗亲事。”楚龙吟坏笑着道。 “你且顾你自己罢,莫忘了长幼有序,爹就是选亲也是先给你选!”楚凤箫没好气地瞪他一眼。 我这才明白,原来这封楚家老爷子的家书上的内容说的是给这兄弟两个找媳妇儿的事。 心里不知怎么地一时有些发沉。 楚龙吟挠挠头,继续坏笑着道:“我说小凤儿,你倒不如趁早自己找个中意的姑娘报给老爷子,若要捱到老爷子给你找,你就只等着抱着枕头哭罢。” “我的事你甭管,顾好你自己吧!”楚凤箫扯过一本公文,不再搭理楚龙吟。 楚龙吟回身往自己座位上走,一对眸子向着我溜过来,我低下头避开他的目光,用一脸的漠然粉饰自己莫名低落的情绪。 楚龙吟并未坐下,只是负着手在桌前来来回回踱起了步子,那厢楚凤箫也是对着手中公文发呆,这楚家老爷子的一封家书便如搅乱了一池春水,突然间每个人都心神不宁起来。 一上午就这么过去,下午时楚家兄弟忙得水都喝不了两口,接连审了四五件案子,吃罢晚饭楚凤箫去了内宅书房,楚龙吟则溜达到后花园里,躺在凉榻上头枕双臂数月亮。我则坐到距凉榻不远的小马扎上倚着桂树赏夜景。 过了良久,忽听得他在榻上懒懒开口,道:“明儿给你在前宅书房开张小桌,你来代笔替老爷我在公文上批字罢。” “哦。”我应着。 “无事时你也可练练字,免得长时间不动笔荒废了一手好功夫。”他又道。 “谢老爷关照。”我拈起落在身上的一朵桂花,轻轻放在鼻下嗅了嗅。 过了半晌,他才又漫不经心地开口:“伙房的饭好吃么?”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顿了顿方答道:“挺好。” “每顿里有没有肉?”他问。 “……没怎么注意过。”我答。 他笑了一声:“那就是没有了?怪道瘦得皮猴子似的。明儿起你不用去伙房吃饭了,怎么着我和楚老二每顿也是吃不完,白剩下,扔了可惜。天儿爷你若不嫌弃就凑合着生受了罢。……叫上子衿,你们两个都在前厅旁边的偏厅里用饭就是,如此还可随时伺候老爷我,如何呢?” “但凭老爷安排。”我忍不住看向他,见他跷着二郎腿躺在那里,一副吊儿啷当的样子,仔细些看倒更像是在掩饰什么心思一般。 “唔……每逢入秋衙门里的事便多如牛虻,到时只怕连你小子也不得清闲呢,”楚龙吟略偏了偏头,向着我这边瞟了一眼,见我看着他,便停了一停,勾起唇角续道:“所以你若每顿不把自己喂饱,未到入冬估摸着就要累趴下了。” “老爷往年秋季就自己一个人忙这些事情么?”我问。 楚龙吟笑起来:“否则还能怎样?那时老爷我身边又没个亲兄弟的师爷,更没个聪明伶俐的小长随。” “老爷辛苦了。”我看着他脸上那副无谓的笑,心中竟没来由地一阵柔软。 “啧啧,我听错了还是怎地?我们小天儿终于知道心疼他家老爷了么?”楚龙吟坏笑着冲我挤眼睛。 没有应他这话,我重新仰起头去看那万里无云的晴好夜空,本以为自己必定会满心萦绕着无头绪的烦乱心思,却谁想此刻心境竟如这夜空般宁静晴透,一切想法,一切原由,都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罗列在脑中,不慌不乱,不烦不躁。 不由自主地笑了笑,将那小小桂花衔在唇角,悠闲自在地继续赏我的夜景。楚龙吟躺在榻上望了我一阵,也笑起来,复又偏回脸去数他的月亮。正不知他数没数清,忽见一名传唤小厮过来行礼,道:“大少爷,庄先生请见。” 楚龙吟“咦”了一声:“这木头先生从来不主动找人的,今儿是中了什么邪呢?请他过来吧。” 小厮应声去了,很快便引了庄秋水过来,楚龙吟坐起身,盘了膝,笑道:“什么阴风把庄先生卷来了?” 庄秋水略躬了躬身,木声道:“大人,属下有事找钟情。” “哦?是你找还是庄婶子找?”楚龙吟问。 “是属下。”庄秋水答道。 “哟哟,这可是奇事一桩呢!”楚龙吟十分好笑地看了看庄秋水又偏头看了看我,“能否让我知道知道庄先生找我们小天儿是有何贵干么?” 庄秋水有一答一地道:“属下有与验尸相关的问题想要同钟情探讨。” “喔,这样啊。”楚龙吟甚觉稀罕地又看了我一眼,笑道:“既如此,小天儿,你便随了庄先生去吧,我这里暂不需伺候了。” 不单是他,就连我也觉得庄秋水居然会主动来找我是件天大的罕事,然而转念想起相宜雅聚那件案子里针对指纹辨凶的问题被他追问的事来,这才明白了他来找我的目的:这个工作狂只怕是想从我这里知道更多的关于他尚未掌握的验尸方面的知识呢。 想来今儿若不同他交待点什么他是不肯罢休的,只好起身向楚龙吟告退,跟着庄秋水出了后花园。这位木头先生也不说话,直管往前宅走,一直到了他与庄夫人居住的那座小跨院儿,推开验尸房的门,将我带了进去。 庄秋水伸了伸手,算是请我落座,于是两人分坐窗前那张几案左右,既不亲近也不尴尬。 “我查了本朝所有相关典籍,”庄秋水开口了,没有半点客套和虚言,直接进入主题,绝对是他说话的风格,“没有一本记载过关于人的指纹绝不相同之事。你所看的那本书是什么名字?” “庄先生忘了?我说过那本书早已破烂不堪,缺皮少页,至于是不是本朝着作并不能确定,也许是前朝所着、甚至是古藉也说不定。”虽不忍心骗这么个单纯老实的人,可眼下也只能这般唬弄他。 “可否将书中其它内容说与我听?”庄秋水明知我是个女人,却直直地望着我,只能说他太过单纯,心无杂念,实在叫人不忍拒绝。 我想了想,道:“因为是很久前看过的,所以很多内容都记不大清了,我只将记得的说与先生听罢。” 庄秋水点头,我便把那一世时从老爸那里听来的与验尸有关的知识慢慢道来,现代世界验尸多是用科学仪器,所以很多东西都无法对庄秋水进行说明,我就只好拣着一些与人体相关的知识说给他听。在天龙朝这个朝代,非到万不得已是不允许将人体解剖了验尸的,因而他们对于人体解剖学和人体内部构造及特征所知有限,譬如我告诉庄秋水,通过解剖死者的胃部,查看胃中残留食物,也是可以推断死亡时间及推测死者生前一段时间内的行为的;再譬如,滴血认亲这种方法并不可靠,人的血液类型有很多种,可以称为甲(a)型、乙(b)型、甲乙(ab)型、丙(o)型等等,甲型血的爹和乙型血的妈会生出什么血型的孩子和不会生出什么血型的孩子……诸如此类。 只血型这一说法就让庄秋水险些用目光把我生吞了,他也难得地说了不少的话,虽然每句话都字数不多,但着实把这项知识透透地问了我一遍。幸好初中的生物课我学得还算不错,这么多年过去了仍印象清晰,便扯过张纸,拿了笔边画边说,庄秋水则目不转睛地盯着这张纸边听边问。 正说至酣处,听得有人轻轻敲门,紧接着门被推开,却见是庄夫人端着碗汤进来,一见我便笑眯眯地道:“天儿辛苦了,秋水这孩子也是牛心古怪,不带你到那边房里去说,非要在这验尸房里……嗳嗳,累了罢?快歇歇,伯母给你炖了乌鸡汤,好生补补!” 我顶着一脑门黑线起身迎着庄夫人——看她这样子想必早就知道庄秋水把我叫来的事了,一直没露面只怕是不愿打扰我二人独处,又压不住心里高兴,便熬了汤送过来,顺便打探打探情况——话说那乌鸡可不是便宜东西,这庄夫人为了把我化成她儿媳妇可真是下了血本了。 硬是逼着我当着她的面把汤喝了,庄夫人这才欢天喜地地拿了空碗出得房去,临关上门前还拼命地冲着庄秋水打眼色,在庄秋水一句“娘,您眼睛怎么了?”的问话之后,气鼓鼓地爬上门离去了。 第47章 心意 于是同庄秋水继续方才的话题,不知不觉间已是更深露重,直到庄夫人再次进来说时候不早了要庄秋水送我回内宅去我才觉得确实有些困了。作辞了庄夫人,只让庄秋水送我到内宅门口便请他回去了。 由门内进去,踏着月光往回走,途经那片荷塘,却见正有个人负手立在那里望着满池残荷出神,听见我的脚步声扭过头来,怔了一怔,又将头扭了回去。 我慢慢走过去立到他的身旁,道:“二少爷还在生我的气?” 这人正是楚凤箫。他也不看我,只淡淡地道:“没有。” “哦,那看来是小的自作多情了,本来么,二少爷是主子,纵是几天不搭理我这个下人也是正常。那小的就先告退了,二少爷早些休息。”我悠悠地说完这几句便要擦身离去,被他一伸胳膊轻轻一掌拍在后脑勺上:“你就故意气我吧,臭小子!” “喏,这么说还是生我的气了。”我扭过头来冲他笑,“究竟小的我错在了哪里,二少爷不说明,如何让小的我下次不再犯呢?” 楚凤箫仍是摇头:“当真没有生你的气,你莫要乱想。” “所以,只是单纯的不想理我而已,是么?”我耸了耸肩,“不想说就算了,那我回房了……” 楚凤箫一把拉住我的胳膊,满是无奈地笑道:“你呀你……你就是我命中克星!我怕了你了!成么?” “不用怕我,非到万不得已我不会对你做什么的,”我嘻嘻笑道,“说罢,到底在生我什么气?再不说我就真要‘万不得已’了。” 楚凤箫被逗得笑了起来,伸手狠狠刮了我鼻子一下,重新转身面向荷塘,故意不看我,满带着幽怨地哼了一声:“是,我是在生你的气!可恨你这小子居然一点觉悟都没有,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你知道我的那件月白衫子是为什么买的么?” 我顿了一顿,没有吱声。 楚凤箫忍不住瞟了我一眼,抿了抿唇才接着说道:“……因为,你喜欢。就算那日一开始你并不知道那一个其实是楚老大,凭你如此聪明的脑瓜,怎会想不到若是我的话,又岂能那般糟蹋那件衫子……或者,你肯否告诉我,为的什么喜欢白色的衫子么?” “没什么原因,”我拍拍他的肩表示歉意,“是我错了,没顾及你的感受。这样可好——我再陪你去买一件白衫,我出钱,算我送你的,怎样?” “我不是心疼那衫子……”楚凤箫望向我想要解释。 “我知道,”我阻住他往下说,“不是衫子,是心意。” 楚凤箫怔了一怔,半晌才笑起来:“你个臭小子,啥都明白,就会装傻充愣。” “谁想到你会这么往心里去呢。”我打了个呵欠,“回去睡吧,这几天看你精神都不大好。” 楚凤箫笑了笑,没有多说,和我一起往回走。走了几步我忽地想起一事,便问他道:“今儿说的那四家账务有问题的……是不是那天在相宜雅聚上给我找麻烦的那几家?” 楚凤箫道:“什么?哦,不是。” “少蒙我,”我瞥他一眼,“你从哪里打听来的那几个人?” “说了不是了,问什么问。”楚凤箫伸手在我脑门上弹了一下。 “你打算怎么处理他们?”我压根儿不信楚凤箫的话,这家伙最会扮猪吃老虎。 “按律处理呗。”他淡淡地道。 “按律处理是怎么个结果?”我追问。 “那就要看他们这几家究竟偷漏了多少朝廷的税银了,”楚凤箫哼笑了一声,“三千两以内,经营者与财务知情者应判一至三年的牢狱之刑,三千两至一万两,轻则流刑三年,重则肉刑加蹲十年的大牢。” “那,依你看,这几家……”我看着他。 “这几家都是清城数一数二的大买卖人家,这么多年积累下来,依我看,三万两都不止。”楚凤箫笑得凉冰冰。 “那日找我麻烦的应是这几家的儿孙,与经营者并无关系。”我道。 楚凤箫笑着看了我一眼:“这些事你不必操心了,回去睡吧。” 一行说一行已经进了院子,临进房门前楚凤箫忽地冲我笑着一指:“莫忘了你说过的——陪我再去买件白衫。” “哦啦,哦啦!”我挥手,推门进了楚龙吟的屋子。 却见屋内漆黑一片,里间门也没有关,向里探了探头,借着月光正能瞅见楚龙吟那家伙四仰八叉地睡在床上,于是缩回头来,才要将里间门给他关上,却听得他在床上含混不清地道了句:“甭关门了,开着罢。” 于是便任这门敞着,回身躺回自己床上,一时夜深,万籁俱寂,里间楚龙吟的呼吸声竟也能隐隐听见,笃定的,不急不缓的,一起一伏。心道这男人只怕天塌下来也是这样的呼吸节奏吧?有什么是他害怕的吗?他有“怕”这根神经吗?他是人吗?他是生物吗?他到底是神马啊? 然后就睡着了。 第二天,楚龙吟果然在他的桌旁给我设了张小桌,于是我和他就成了“同桌”,楚凤箫面色古怪地瞅了楚龙吟半天,楚龙吟先是将自己桌上公文大致瞧了一遍,而后挑出七八本来扔到我的桌上,道:“这几本在后面写个‘阅’字,——老二,把你那里的公文也挑挑给了小天儿,咱们大材不能小用啊。” 楚凤箫冲着我笑了一下,便也将桌上公文浏览了一遍,挑出只需回复个“阅”字的放到我的桌上,并且还指给我应该写在什么位置,而后哥儿俩便各自去审手中剩下的公文,我则研墨蘸笔,工工整整地在公文上写“阅”字,然后挨个盖上楚龙吟递过来的知府大印。 十几本公文很快写好,楚龙吟便又丢过来一摞,道:“这几本写上‘不准,发回重议’。” 于是依言写上。 这些公文都是衙门里吏、户、礼、兵、刑、工六个部门的典吏对每日发生的或即将发生的重大事件商议过后拟出来的报告,而并不是整个清城所有的大小事都必须楚龙吟一个人全包全揽,他只是最后一道关卡,最终决定权在他这里,否则凡事亲力亲为的话一百个楚龙吟也不够用。 由于我的加入,楚家兄弟批阅起公文来较之以前快了不少,一些程式化的批复都交由我来写,而具体需要多做说明的公文就由他们自己写了。在没有公文给我的空当里,我将两人所有已写好批复的公文收集到一起,然后按六个部门分好类别,同子衿一趟趟送到前院六部的办事处去,而后再拿回来新的公文。如此一来效率又提高了不少,被楚龙吟大手挥在后脑勺上算是夸奖了。纵是如此,这一上午仍然忙得我们四个没空喘息,吃罢午饭连午休时间都省了去,又直接奔了前院书房,批一会儿公文上堂审几件案子,直到晚饭前那六部典吏又齐聚到书房来向楚龙吟口头汇报各种工作——一些需要集思广益的事情无法用公文阐述,必须要开会解决才行。 这次开会的内容是关于中秋佳节的,中秋在古代是不啻于新年的大节,很多节目都得由官府来举办和组织,譬如中秋集会,譬如赏月放灯,譬如各种团体的助兴表演等等等等,既要安排好地点和时间,又要布置好治安管理,很是繁琐,因此这些人一直商议到月上中天方才散会。 接连几天都处于这种高强度高密度的工作状态之中,大节将近,越来越忙,我们这四个人几乎累得谁也不愿多开口说上一句废话,连最爱说些不三不四的话的楚龙吟都因边审公文边吃甜食补充能量而占住了嘴。 而每晚从前宅回去后,庄秋水那位根本不通人情理道的木头先生便又来找我探讨“学术问题”,面对那样一张至真至纯的脸,任谁也不好拒绝,便只得强撑着天天去他那间验尸房里交流心得体会,偶尔还会一起验个紧急案件的尸体,就有不同意见之处争论一番,最为尴尬的一次,我们两个正摆布着一具裸体女尸找其身上致命伤时,庄夫人端着一碟子水果进来,见此情形当场就石化了,支唔了几句后连忙关门出去,从此倒也极少再半途中进房打探情况了。 终于有一天我实在是又困又累支持不住,坐在庄秋水“办公室”的椅子说着说着话就睡了过去,睡了一阵有所察觉,睁眼看时竟发现自己正被庄秋水背在背上往内宅走,身上还披了他的一件外袍,连忙道:“我自己走就行了,庄先生不必劳驾了。” 庄秋水闻言蹲身将我放下,不发一声地继续走,我有些不大好意思地挠挠头,道:“庄伯母也太客气了,把我叫醒就好……” “家母今日未在。”庄秋水木木道了一句。 咦?原来不是庄夫人让他背我回去的……依这块木头的行事风格应该是把我叫醒才是,几时他也学会了点儿怜香惜玉的招式了? 于是向他道了声谢,他也没说什么,因此时已快到了楚家兄弟的院子,便立住脚请他回去,还未来得及将身上他的袍子脱下还他,便听见身后院门内有个声音笑道:“我还说莫不是庄先生把我家小天儿做了人肉包子,都这个时候了还不见回来。” 扭头看去见是楚龙吟衣冠整齐笑眯眯地正要往外走,便问道:“老爷这么晚了要出去?” “啧,还不是要去寻天儿爷你,若真成了包子,明儿个谁来伺候老爷我更衣洗漱?”楚龙吟嬉笑着道,一对贼眼在我的身上转了一转,“还不把衣服还与庄先生?” 我便脱下庄秋水的袍子递还给他,道了声:“庄先生慢走。” 庄秋水向楚龙吟行了个礼后便转身回前宅去了,我和楚龙吟立在门前目送他的身影消失于夜色中方回转院内,听得楚龙吟似笑非笑地道:“小天儿近些日子同庄先生相处得如何?” “还好。”我答。 楚龙吟顿了顿方笑道:“两个字就把老爷我打发了?成日晚上见不到你,老爷我都要吃醋了呢。” 我笑了笑:“那小的以后不去庄先生那里了——本就该在老爷身边伺候的。” “咦?”楚龙吟停下步子,正是在房门口,偏下头来盯着我的脸瞅了半天,笑道:“毁了,莫不是有妖精附了我们天儿爷的身,怎么这段时间里刺猬似的天儿爷变成了小白兔呢?” 我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也许是通过近来对他平时工作性质的了解进而对他也有了更深一步的了解,当真觉得他很不容易——天天被如此繁重的工作包围着竟还能保持这么轻松的心态,这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到的,换作是我,只怕捱不了几个月就被各种压力压到崩溃了。 最重要的是,我佩服他的头脑。偌大一座城,又是南北运河要塞,近百万的居民,数十万的流动人口,每天发生着各种各样的突发状况,他都能有最简单最快捷最合适的法子解决。这些事中不仅仅只是刑事案件,它包含着日常生活中的各个方面,政治、文化、经济,甚至娱乐,等等等等,一个人再渊博也是所知有限,难得的是他几乎每一行每一类都能应付自如,越同他接触就越觉得他深不可测,就像汪洋大海,越往下潜才越觉得深远广袤。 所以,到了这个份儿上我还能怎么样呢?像以前那样抵触他、和他对着干?那就不仅幼稚而且还自不量力了。事到如今,我能做的就是坦然接受现在这个身份,直到凭自己的努力销除奴籍,其它的,什么都不想。 这种心态的变化当然不可能告诉他,因此我也只好笑了笑没有应他的话,他在我的脸上瞅了半天,也笑了笑,然后推门进房。 “老爷洗漱了么?”我边挑起灯边问。 “唔,我自己来罢,”楚龙吟一屁股坐到自个儿床边脱鞋袜,“庄先生不晓得你现在的活儿重,你这傻小子也不开口同他说,性子要强也不是强在这个地方的,明儿我亲自跟他说罢,待忙过中秋节去轻闲点儿了你再同他研究尸体去。” 我应着声,端来洗脸水,替他脱去外面罩的衫子,待他洗罢脸又去打来洗脚水,正要蹲身给他洗脚,却被他手一伸托住下巴,笑道:“我自己来,你也去洗洗睡罢。” 依言起身,走到里间门口时转头问他:“还要关门么?” “关门做什么,”他坏笑着冲我抛了个媚眼,“显得你我多见外呢!开着罢,昨夜听小天儿的梦话还未听够呢。” 也不知这家伙的话是真是假,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道:“我说了什么?” 第48章 喜欢我? “唔……什么‘神马都是浮云’、‘我靠’、‘破网速伤不起’……”楚龙吟边回想边道。 一时黑线满额,估摸着是穿越前残留下来的记忆,由于这几天太累,以致休息不好,大脑便把这些记忆碎片翻了出来。 “小天儿这些说的都是什么意思?老爷我想了很久都不明白呢。”楚龙吟笑着问我。 “还是把门关上吧,免得我再说梦话吵得老爷你睡不好。”我讪讪地道。 “嗳,你听说过么,”楚龙吟坏笑着眨眼,“若有人说梦话,旁人在他耳边接话,他就问什么答什么呢。” “嗯,是有这种情况。”我点头。 “所以喽,门还是开着吧,待小天儿你再说梦话的时候,老爷我就凑到你的耳边好好儿问问你。”楚龙吟笑得更坏。 “你……想问什么?”我警惕地瞪着他。 “问问……咱们小天儿可喜欢老爷我呢?”他半真半假地笑道。 “梦话哪能做准呢。”我垂下眼皮儿道。 “喔,那就不在梦里问了,现在就问——小天儿可喜欢你家老爷我么?”他眨着眼睛问。 “能喜欢老爷的,只有老爷未来的夫人罢,”我看着自己的脚尖,没有抬头,“老太爷的信中不是说要给老爷你说亲的么?所以……很快便有人来喜欢老爷了,而小的,只需守好自己本分就是,听老爷的吩咐才是我的职责。” 楚龙吟良久未吱声,我便静静地从里间出来,没有关门,洗漱过后又进房去将他的洗脚水倒掉,而他已经躺在了床上,枕着双臂跷着腿,闭着眼睛不知在想些什么。 一宿无话。 八月十五,白天依然忙碌。上午的时候审了两件案子,一件是在月饼里下毒杀害亲夫的,一件是遗产继承分配的。下午则招待了一位从京都来的、路过清城去它城公干的官员,又应付了几家来送礼的官员富绅,余下的时间里就是批公文。 待将案头诸事打发清楚正好到了晚饭时间,楚家兄弟两个便移至后宅前厅里用晚饭,我则同子衿在偏厅里吃了——楚龙吟当初虽然口头说的是将他和楚凤箫吃不了的给了我和子衿吃,实际则是一待饭菜上桌他便让我和子衿从盘子里一样拨一些拿去偏厅,因而我同子衿每顿饭里也都有了油星儿,三不五时还能吃上肘子或是鱼肉鸡肉什么的。 吃罢晚饭,楚家兄弟两个各自回房换了便装,带着我和子衿从楚府出来,说是要到街上逛逛——这是本地的习俗,因清城是水城,逢八月十五和正月十五,家家户户吃罢晚饭都会跑到河边来放河灯祈求平安或是许愿祝祷,再加上清城又是天龙朝的商业要塞,往来客商一年到头川流不息,平日就已是一座不夜城了,更何况又值中秋佳节,月亮初上之时热闹才算刚刚开始,各类摊贩纷纷上街兜揽生意,唱百戏的演杂耍的算命的逗猴的卖艺的行乞的,各色人等齐齐出动,将清城的街头巷围堵得是水泄不通。 大约只有过节的时候才能在街上看到这样的景象:富家千金与褴褛乞丐并肩而行,风流少年同猥琐大叔共立一处——没法子,人太多,上流社会与底层阶级都需要精神娱乐,所以这一晚,在街上大家都是一样的人,没有富贵贫贱,无分男女老幼。 尽管人流拥挤,楚家兄弟俩仍然惹人注目得很:楚龙吟身上穿的是件晚波蓝的衫子,楚凤箫则穿了件清水蓝外袍,再配上两张一模一样俊朗的脸和各具气度的身姿,走到哪里都粘着无数道或倾慕或艳羡或嫉妒的目光。 我和子衿默默走在这俩高大男人的身后——有个长得帅的主子并非是好事,瘦巴巴的我们两个时常被一些别有用心凑过来的大姑娘小媳妇儿挤到一旁去,只好目不转睛地盯着前面那俩风骚的家伙,以免一个放松就同他们走得散了。 行至一个卖河灯的地摊儿前,楚龙吟转过头来笑着冲我和子衿招手,道:“来来,你们俩小子也一人挑一个,待会儿到河里放了去。” 我和子衿便挤上前去,他挑了盏红莲灯,我挑了盏百合灯,楚凤箫也挑了盏百合灯,楚龙吟挑了盏……西瓜灯。 四个人拎了灯随着人流往河边走,一时间夜空烟花大作,长长的星焰由头顶划下直落河面,千朵万朵连成一片,交织成一张璀璨闪耀的星网,将这人间盛事点缀得如梦似幻。人群随着每一朵烟花的绽放而爆发出惊呼和喝彩声,远远近近戏台子上鼓瑟齐鸣,大大小小酒楼里唱曲儿的说书的高声喧哗的哄然大笑的声音更是透窗而出,这番热闹劲儿远非现代都市高楼汽车装饰的街道所能比拟。 好容易挤到河边,见沿岸密密麻麻全是来放灯的人,河面上千万盏各式的彩灯随着波澜起伏摇曳着向下游流去,宛如一道星河直达天际。那些有钱人或乘了自家的或租了船行的画舫,在河灯的包围中缓缓行驶,舫里舫外也都装饰了各色的彩灯,还有一些下人在甲板上放天灯。目光随着这些天灯的升空向头顶望去,正看见远处升起一大片的天灯,星星闪闪地直入夜霄,衬上眼前这星河,顶上这星网,那美仑美奂的皓月,以及身旁一双比任何星都要亮的眸子,一时间只觉自己有如身在一个绮丽灿烂的梦中,那么的不真实,那么的触动心魂。 “天儿,”一个声音在耳边轻唤,拉回了我迷失掉的一魂二魄,偏头看去,见是楚凤箫立在身旁望着我温柔地笑,“在想什么?半晌也不见你动上一动。” “在想……将这样一个美好的情景永远记住。”我笑,转而又低落了情绪,轻声地道:“我想家了。” “家?你的家……在哪里?”楚凤箫眼中浮上疼惜,伸手轻轻地勾起我的下巴。 “我是说……我想有个家了,我想有亲人在身边的感觉……”我偏开头,想用笑掩饰自己再也按压不住的脆弱——每逢佳节倍思亲,这句话今日才算切实体会到了。 “傻家伙,”楚凤箫大手握上我的肩头,低下头来寻我的眸子,轻声地道:“楚府不就是你的家么?你若不嫌弃,就将我……当成是你的亲人,有什么想说的,想做的,委屈的,开心的,都告诉我,我替你分担,替你承受,可好?” 我点点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不是不想说,而是怕一说眼泪就止不住掉下来。我终究……还是个女人,还是会脆弱的时候想要人来安慰,还是在孤独的时候想要有人相陪。 楚凤箫见我点头,弯了眼睛笑起来,手指轻轻碰了碰我的脸颊,又捏了捏我的鼻尖,小小的动作带着无穷的暖意,让我低落的心情重新好转,便抬起脸来回应了个乖巧的笑,却见他反倒不知为何一时失了神,盯着我的脸动也不动。 “怎么了?眼神这么涣散。”我好笑地拍拍他的脸,他一个激凌回过神来,干咳了两声转过头去四下里张望,道:“楚老大那家伙呢?两眼瞅不见他就没了影儿,也不知把子衿拐带到哪里去了,只剩了咱们两人在这里。” “那边。”我朝着不远处正笑眯眯地同几位年轻姑娘搭讪的楚大流氓的方向努了努嘴,见他的手里除了那盏西瓜灯外又多了几盏各式的灯,还有几盏拿不下了,交由身旁的子衿帮着一起拿。 “那家伙!”楚凤箫好笑地摇了摇头,“爹让他娶妻他不肯,偏又爱拈花惹草,也不知那脑袋里想的是什么。” “他不肯?”我轻描淡写地问过去。 楚凤箫坏笑了两声,道:“那日家父来信不是说了么,要他赶快找个中意的姑娘今年内敲定婚事,否则家父便要亲自替他甄选了——后来他写回信的时候临时有事出门,那信就放在案上,被我……无意中瞟见,略看了两眼,那上面写着什么‘儿尚年幼,暂不想成婚’——还‘年幼’!旁人若像他这年纪孩子都凑够十二属相了!” “噗——”我笑喷,“你就别说他了,你们俩还不是彼此彼此?你呢?也‘尚年幼’呢?” 楚凤箫眸光黯了一黯,转而笑道:“长幼有序,还轮不到我呢,有楚老大在前面顶着,我才不急。” “没见过你们这样的兄弟,把成亲当猛虎,避尤不及。”我笑。话音方落,便见楚龙吟冲着这边招了招手,笑道:“你们两个体己话说完了没有?说完了就过来放灯。” 于是同楚凤箫一起从人流中挤过去,至楚龙吟身边,楚凤箫便笑道:“你又从哪里弄来这么多的灯?放一盏还不够么?” 楚龙吟坏笑着冲仍立在他身边的那几位姑娘眨了眨眼,道:“河边人太多,这几位姑娘身子纤弱,挤不近前,便委托了我来将她们的灯放到河里去。” 那几位姑娘含羞带娇地看了看楚龙吟又看了看楚凤箫,一个个春心萌动,面红如桃。 楚凤箫接收到几记美丽的目光,干咳了两声,偏身避开,下意识地向着我这边看过来,我冲他耸耸肩挑挑眉,他便低下头去掸衣摆,也不看那几位姑娘。 楚龙吟倒始终是兴致勃勃,招呼着我们往河岸边去,忽地一阵人流涌动,转瞬便将我们四个冲得七零八落,一时寻不见那三人,我只好拼命往岸边挤,见缝插针地从空隙中钻来钻去,竟也被我很快地钻到了河岸边——幸好在距河面两三米远的地方有麻绳缚于树与树之间以用来阻住拥挤的人潮,否则蹲在岸边放灯的人非得被挤下河不可。 事实上真正拥挤的是南来北往逛街游玩的行人,而放灯的人将灯放到河中后也就退开河岸边了,因此只要钻过麻绳来到岸边就不算很挤,可以略略地松口气了。 我蹲到岸边,将手中那盏河灯轻轻放下水,默默盯了一阵子,直到它融入灯海化成一抹圆圆的光晕,还未回过神来,便觉得肩头落上一只大手,紧接着有人蹲在了旁边,轻笑着道:“小天儿许了个什么愿望呢?” 见楚龙吟手里只剩下了自己的那盏西瓜灯,偏着脸笑嘻嘻地看着我。 愿望……是祝在那一个时空里的爸爸妈妈能够身体健康,尽量……尽量忘掉我这个女儿——旁人都是在祈祷阖家团圆,我却是在祈祷家人把我忘记,想来还真有些心酸。 “要许愿的么?我不知道呢。”我假作无知地道。 “啧,谎话倒来得快,”楚龙吟伸指一点我鼻尖,“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你活了这么大,年年都要过中秋,就算没人告诉你,你看也看明白了。” “老爷您忘了?小的早就说过,对于以前的事我是一点都记不得了。”我看着他道。 楚龙吟笑起来,大手盖上我的脑袋,左右晃了一晃,道:“好小子,还咬着这个不放呢?也罢,老爷我不问你了,爱说不说!”说着便将自己那盏西瓜灯放到河里,还用手撩了几把水,好让这灯尽快飘往河中央。 “猜猜,老爷我许了个什么愿?”他挤眉弄眼地道。 “娶个大美人当老婆?”我道。 “不对,再猜。”他坏笑。 “娶个大美人当老婆,再娶个小美人当二房?”我道。 “臭小子!”楚龙吟被逗得哈哈大笑,在我脸上掐了一把,“怪了,这阵子小天儿怎么总将老爷我的婚事放在嘴边念叨呢?莫不是……着急了?” “老爷你都不着急,我又急个什么劲儿呢。”我起身拽拽衣服,慢条斯理地道。 “喔……这样啊,”楚龙吟也站起身来掸掸衣摆,眯起眸子坏笑,“我倒真想看看小天儿着急起来的样子呢。” 我不大明白地看着他,他只冲我眨了眨眼,也不说明,转了身吊儿郎当地往外围走,我便跟在他身后,才扎入人流就被冲得踉跄了好几步,忽地手上一暖,见是他回过身来伸手握住了我的,一径分开人群去寻楚凤箫和子衿。 第49章 不想后悔 想来楚凤箫和子衿并未走远,因此楚龙吟便拉着我立到街边,边看那戏台子上的妖娆小旦边等楚凤箫他们找来。等了一阵仍不见那二人身影,楚龙吟便笑道:“反正那两人寻不到你我便会自行回府的——不等了,走,咱们两个逛逛去,难得热闹一回。”说着直管拉着我离了这戏台子,顺着人流的方向一路走一路逛。 我想从他手里挣脱出来,无奈被他握得紧紧,还打着怕我走失的幌子,只好在路人偶尔丢过来的诧异的目光中硬着头皮跟在他身旁。经过一处卖糖葫芦的摊子,楚龙吟便过去掏钱跟那老板说来上两串,然而半途又突然改了主意,只要了一串,接在手里后先是递向我,坏笑着道:“顶上最大的这个给我们小天儿,算是犒赏这几日来的辛苦——来来,吃一个!” 我可不想众目睽睽下张着大嘴去咬那上面的山楂,搞不好还弄一嘴粘巴巴的糖,摇头道:“我不爱吃这个,谢老爷好意了!” 楚龙吟眨眨眼,将糖葫芦递到我的手里,道:“你若不爱吃,那就伺候老爷我吃罢。”说着将嘴一张,等着我把那串山楂送到他的嘴边。 这个流氓家伙……吃个糖葫芦也要人喂!?——好罢,他既不怕人笑话那我也无所谓。于是把糖葫芦递到他嘴边,他便将最顶上那枚山楂咬了下来,吃罢还舔舔唇,冲着我抛个媚眼儿:“甜!也不知是这葫芦儿本身就甜呢,还是因经了小天儿的手的缘故,嗯嗯,好吃!” 便这么走几步吃一个,吃罢糖葫芦又买了桂花糖,用牛皮纸质的袋子盛着,一小块一小块的做成桂花的形状,精致小巧。楚龙吟拈起一个递到我的嘴边,道:“天儿爷不会连这个也不爱吃吧?” “我自己来……”我偏头闪躲,他却坏笑着道:“啧,嫌老爷我手脏么?难道非得我用嘴喂你才肯吃呢?” 担心这天不怕地不怕的家伙就在大街上做出什么不正常的举动,我只好暂时屈从于他的淫威,张开嘴任他将那糖放在口里。他那捏了糖的手指有意无意地擦过我的唇,看着我彻底将糖吃下后才坏笑着伸回自己嘴边,舔去手指上残留下的糖渣子。 当我以为这家伙的流氓行径可以告一段落的时候,却见他又张了嘴,指指袋子里的糖——那意思是要我也喂他吃一个——这流氓!他他——多大啦?啊?谁家走丢的破孩子这是?! 于是就这么一路走一路吃一路逛,看会儿耍猴的,瞅会儿卖艺的,吃完桂花酥又吃莲蓉糕,他喂我吃一块也得要我喂他吃一块,就这么你一块我一块,渐渐的我居然也悲哀地习惯了,当买到糖炒栗子的时候已经可以面不改色地自动张口任他将剥好的栗子放到嘴里。 直到行至一处孔桥上停下脚来略事休息时我才蓦地察觉,我和他这般你喂我吃的情形……竟、竟像极了一对热恋中的甜蜜情侣——真是…… 楚龙吟倚着桥栏将手里最后一颗蜜饯丢到口中,舔舔嘴唇,对着天上那轮圆月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忽地眨眨眼,偏头看向我,漫声吟道:“月圆花好,秋波中,孔桥上,小长随因何流连?” 这个……他抽什么?干毛突然冒出一句上联来? 对诗词楹联这种东西我和大多数现代人一样,只会念不会做,于是只好干巴巴地看着他,不知该作何反应。 楚龙吟坏笑了一阵,低下头来,将嘴凑到我的耳边,轻声接道:“云淡风清,春心里,桂树旁,大老爷情有独钟……” 一霎间,脑里心里轰然一片空白,肉身这脸难以自控地烧起来,不由连连退了几步,背过身不去看他。 ——这个男人——这个惯爱调情的男人——这个让人爱不得恨不得沾惹不得的男人——他怎么能——怎么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去触动我的心防?!明知有些事不可能也不能够发生,却还要可恶地想把我拉下水?!他——太可恨了! 楚龙吟在身后放声大笑,大掌轻轻拍在我的后脑勺上,而后摇头晃脑地往桥下走,我在他身后跟着,一路无言。 回到楚府时,见楚凤箫与子衿早便回来了,正在后花园的花池子旁等着我和楚龙吟。管家雄伯一早便令人在园子里设下矮桌竹凳,摆好瓜果酒茶,以供楚家这两位少爷放灯回来赏月之用。 楚凤箫正负了手抬头望着月亮出神,见我们两个回来了,便笑道:“你们两个难不成还把整个清城逛了一遍么?!左找右找都不见个影儿,玩儿得疯了吧?!” 楚龙吟大摇大摆地走至矮桌旁坐下,拎过酒壶来便往杯子里倒:“今儿你哥我高兴,多逛逛碍着谁来?”说着一气儿将酒灌下肚,滋润地“哈”了一声儿,招手唤楚凤箫过来坐。楚凤箫才要落座,瞅了我一眼,道:“小天儿和子衿也坐罢,大节下的就不必立着伺候了。” 虽然他这么说,我和子衿却不能当真同他两个共坐一桌,便一人拎了一把小马扎预备坐到他二人身后,楚龙吟却一挥大手,指着他和楚凤箫对面道:“躲到后面去做什么,就坐老爷我眼儿前去!”于是只好又挪地方,坐到他两个对面,却离桌子远了些。 一时楚家兄弟两个闲话了几句,干了几盅桂花酿,楚龙吟便从盘子里拈起个小巧精致的月饼,看了看,笑道:“馥桂居的月饼,好!听说他们家的月饼心儿里都夹着糯米纸做的卜辞,一向算得极准,也不知可不可信。” 楚凤箫笑道:“掰开看看就知道了,准不准的在你来说已是无所谓了,人都说恶人命硬,再凶的卜辞到你这里也没任何作用。” “臭小子。”楚龙吟伸手拍了他后脑勺一下,掰开手里的月饼,果见里面露出一张糯米做的薄纸片来,上面大约是用颜色鲜艳的水果汁或蔬菜汁写着一些类似占卜词的句子。楚龙吟就着月光细看了半晌,一言未发。楚凤箫便凑过脑袋去也往那纸上看,并且念道:“‘左手金,右手玉,何以取舍?亲不离,情不弃,不舍不得。’啧,明白了,这是让楚老大你放弃荣华富贵,抛下凡尘俗世出家去呢,阿弥陀佛!” “阿你个大头佛!”楚龙吟又在他脑袋上敲了一记,把那糯米纸泡在酒盅子里,待它渐渐化了便扬脖儿一气喝下腹去。 楚凤箫也从盘子里拿了一枚月饼,正要掰开时忽地想到了什么,转脸笑向我和子衿道:“你们俩也一人来拿一枚,看看里面都写的什么。” 我和子衿依言过去,一人拿了一个月饼,先等楚凤箫掰开,还没来得及细看便被楚龙吟劈手抢过,月光下瞅了两眼,飞快地丢到楚凤箫的酒杯里,气得楚凤箫直跳脚,待从盅子里将那纸捞出来时上面的字迹早被泡得没了,一时扑上去箍住楚龙吟的脖子,火大地道:“上面写了什么?!你给我从实招来!” 楚龙吟一边咳着一边笑道:“嗳嗳,凤儿爷息怒,小的如实念来就是……写的是‘天高海阔,借以修心;风平浪静,皆可养性;无执无念,是为太平。’——咳咳!还用小的给爷解释解释么?” “我才不信写的是这个!”楚凤箫恼道,狠狠将楚龙吟揉搓了一通方才无奈罢手,“得了,第二枚就不准了,想来也是天意。” 楚龙吟边理着纷乱发丝边坏笑,顺手将楚凤箫那杯酒泼在地上,又重新替他斟了一盅。 子衿那厢也掰开了自个儿的月饼,我凑头过去瞅了瞅,楚凤箫便问上面写的什么,子衿低声念道:“‘求不得兮怨憎会,一步错兮头难回。’……” 这卜辞听来不大好,子衿倒没怎么上心,将糯米纸揉成团塞进了袖筒里。 眼见三对目光齐齐落向了我手上的月饼,我也没犹豫,小心掰开来取出糯米纸,才要细看,便见楚龙吟大兔子似地跳过来,因有楚凤箫的前车之鉴,我飞快地从马扎上起身闪开将他避过,惹来他一声笑骂,也不理他,只管凑到亮处看那纸上内容,见写的是: 难得糊涂, 难得清闲, 难得心定, 难得意坚。 楚龙吟立在我身后瞅了个清楚,不由笑道:“这倒有趣儿了,究竟这卜辞是吉是凶呢?小天儿自个儿拿主意罢——若觉得不好便将这纸扔了,若觉得好就泡到酒里喝下腹去。” 原来方才他的那几句卜辞他是觉得蛮好的,所以才喝下去了,而楚凤箫的……虽然被他泡到了酒里,却也最终被他倒掉了,究竟上面写的是什么呢? 我想了一想,道:“那就请老爷赐小的一杯酒罢。” 楚龙吟一笑,回转桌旁亲手斟了一杯酒在他用的那只盅子里,道:“过来喝罢。” 楚凤箫瞥了他一眼,道:“那么多没用过的盅子,偏拿你自己的那一个,沾的全是口水,脏不脏?!小天儿,换个没用过的。” 楚龙吟瞪他:“这会子倒嫌我的口水脏了?以前你吃我口水时怎不说?!” 楚凤箫“噗”地喷了,呛声道:“你你,你又胡说什么?!” 楚龙吟得意洋洋地笑道:“臭小子,不记得了么?八岁那年你生病卧床动弹不得,喉头肿得像俩核桃,面条都咽不进去,只能喝些稀稀的汤水,偏又闹着要吃栗子,若是在碗里碾碎了喂你罢,又嫌太干,怕你无法下咽;若是和上水将碾碎的一起喂你罢,又恐被水冲得散了那渣子呛着你。最后没了办法,只得让你哥我将栗子嚼烂了嘴儿对嘴儿的喂到你口中,这才算给你解了馋——那时候你可没少吃老子口水,老子还没跟你往回要呢!” 楚凤箫皱着脸连连摇手:“快别说了!真是恶心……你这肯定是杜撰!我怎就一点印象都没有?!” “你那时候病糊涂了,自己干了什么事当然不记得。”楚龙吟坏笑不已,“早便看出你小子天生就是个色胚,那么点儿年纪,病成了那样还不老实,还把舌头伸到我……” “喂!”楚凤箫一脚踢在他的腿上,“你住嘴罢!有的没的在这里乱说!多大的人了?!” 趁着这哥俩儿“促进”情感时,我已经将自己那张卜辞泡到楚龙吟递过来的杯子里喝了,入喉微涩。 那厢兄弟两个聊一阵笑一阵,打一阵恼一阵,月赏了半晚,酒干了三壶;这厢我和子衿则各自赏月赏花想心事,子衿本就不是个话多之人,且自从看了那卜辞之后更是没了声响,端坐在那马扎上一动不动。而我也在想着我的那四句卜辞,难得糊涂和难得清闲我明白,只是难得心定和难得意坚又是指的什么呢? 不知不觉间夜已深沉,楚凤箫早已醺然而醉,正扯着楚龙吟的耳朵逼问他毁去的卜辞内容,楚龙吟被他问得烦了,招手令子衿将他送回房去睡觉,楚凤箫却七扭八歪地冲着我走过来,口中含混地道:“小、小天儿……我、我有话要同你说……” 我起身看着他,他摇晃着走到跟前,压低了声音道:“走、走!我们去那、那边,这话……不给他们听!” 我扶他站稳,看了眼楚龙吟,见他笑骂道:“什么体己话明儿再说,赶紧滚回房睡觉去!” 楚凤箫不理他,只管连搂带扯地把我箍到远处那道花架子后面,双手握住我的肩,低下头来直直地盯住我的眼睛,道:“天儿,我、我虽醉了,可心里清楚得很,有些话早便想同你说来着,只是时机不对,便一直忍、忍着。如今我当真忍不住了,你、你讨厌我也好,瞧不起我也罢,我只求你一件事……我要说的皆是真心话,绝、绝无半点玩笑或轻辱,因而……请你听过之后,怎样对我都行,只、只是不要不理我,不要离开楚府……可、可好?” 我叹口气,轻声道:“既然你知道这话有可能会让我讨厌你瞧不起你,为何还一定要说出来不可?我们现在这样不是很好么?如朋友般知心,如兄弟般亲密,何必非要用一句不知结果如何的话来毁了这些呢?” 第50章 不想后悔(2) 楚凤箫定定地看着我,半晌才轻声地道:“我怕我不说出来的话,将、将来会后悔一辈子。我宁可说出来后被你厌弃,也、也不愿再受这份儿折磨了!天儿、天儿,你可知,为了这个我有多痛苦……我真恨我自己,不仅恨,而且鄙视,我觉得自己很、很下流,很无耻,很肮脏……我不想再这么垂死挣扎了,所、所以,求你给我个痛快,要么让我活,要么让我死,我只要你一句话……天儿,我,我喜欢……” “什么活啊死的,还不赶紧回房去?!”楚龙吟不知何时来至楚凤箫身后,一把拎住他脖领儿从我身边拽开,丢给子衿,“扶你家少爷回去,若他不肯睡就照脑袋狠狠敲一棍子!” 楚凤箫踉跄了几步被子衿扶住,瞪向楚龙吟道:“你……你又来捣乱!我有正事跟天儿说呢!你走开!” 楚龙吟哈哈一笑,道:“你们俩小子凑一起能有个屁的正事!不是唧咕老子的坏话就是研究那些香艳小书,再或者就是商量着到哪儿去作耍,当我不知道呢!有屁明儿再放!赶紧回房睡觉去!”说着给子衿使了个眼色,子衿便硬是搀着楚凤箫走了。 楚龙吟转过头来看我,嘴一咧,才要说话,突然就被什么东西打在了后脑勺上,定睛往地上那东西看去,却原来是楚凤箫的一只鞋,扭回头去看时见楚凤箫远远地冲着这边挥拳头,嘴里也不知正吼着什么,便拍了拍后脑勺,冲着我笑道:“那臭小子还当真同你亲,敢天儿你们两个才是兄弟不成?” 我抬眼看着他,这个家伙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居然没看出自个儿弟弟的真正心思,还当楚凤箫同我只是相见恨晚的知己。 园子里便只剩了我和楚龙吟,他弯腰捡起楚凤箫的鞋,仍坐回桌边自斟自饮,跷起二郎腿来赏月亮,我则慢慢踱至一株桂树下,倚着树干低头看地上的花影月影和人影出神。方才楚凤箫的话来回在心头萦绕,不由得既矛盾又烦乱。我当然知道他想说的是什么,尽管这是个天大的乌龙,可、可万一明天、后天或者哪一天,他当真面对面的说出了口,我要如何面对?我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可这答案一出,有些事情就不能再做、有些人就无法再面对,我还不想让事情发展到那一步,因为我……有了件心事,这心事尚未明了,我不想就这么半途错过或是放弃,否则,也许我也会因此而后悔一辈子。 抬起眼来望向那边的楚龙吟,见他懒懒地靠在椅子上盯着月亮出神,似乎也正在心中思虑着什么,像是感应到了我的目光一般,他偏了头看向我,我原想垂眸避过他的目光,然而方才的念头还未散去,便忍不住低声嘟哝了一句:“我不要将来后悔!”于是一咬牙直直迎上他的目光,他映着月华的眸子闪了一闪,便更深更重地望进我的眼睛里来。 我看不出此时此刻的他正想着什么,我只知道他现在的心情和我一样不能平静,他就着那酒坛子大口地喝着酒,仿佛是想借着酒让自己的心绪也能一并痛快些。 心念万千中不知过去了多少时候,四周静得只有风吹花叶动的声响,月光愈发皎洁,银晖洒在楚龙吟的脸上和身上,有着一股子难以言喻的清冷遥远。桌旁的那只大大酒坛被他倒去了最后一滴酒,抿了抿唇,他慢慢起身,踏着流银般的月光缓缓向着花荫下的我走过来。 我靠在树上,动也不动地盯着他长袍下的脚,一步一步从来不见犹豫。他并非圣人,犹豫也是会的,只不过犹豫过后拿定了主意,就再也不会迟疑地迈开步子直冲目标而去。 他走过来,一手支在我背后的树干上,垂下眸子看我。我始终未动,就这么盯着我和他的影子,鼻中嗅到的是他身上的酒香,身畔的桂香,由天至地的月香。 香,香得令人魂软。 良久,一阵幽凉的风吹起,月波翻滚,落花无声,一滴晚露由枝头堕入尘埃,他突地低下头,吻住了我的双唇。 犹如磁石般,两个人的唇吸在一起,我本低着头,被他吸着仰起脸来承接,他移开唇,然后再度覆下,温暖,轻柔,果决。 风吹得顶上花枝婆娑乱舞,花影印在他的肩头,印在我的脸上,耳中听得一声夜鸟呢喃,远远的有露滴回廊,满城的风声,水声,静静的,细细的,切切的,浸透着月光在身畔流转。 他直起身,手仍撑在树干上,微斜着肩歪头看我。我也仍倚着树,仰起脸回看他,看他那对黑沉沉的眸子。 他抖了抖镶满了月光的睫毛,我伸出手兜在他的脑后,摁下他的脸,吮住他的唇。他收了撑在树上的手,双臂环上我的腰将我抱起,而后推靠在树干上。 风渐大了,花枝“咯吱吱”地响,披头盖脸洒下花瓣来,一只野猫由墙头上“喵呜”地一声跑过去,轻云遮了月亮,露水滴呖。 轻轻推开他的脸,有些微喘,有些后悔,更有些心跳。知道自己今儿是彻底冲动了一回,被明月、桂花、酒,和眼前这个妖孽男人迷惑了,心中那道堤坝早就在每一日与他相处的点点滴滴的侵蚀下脆弱不堪,而就在今天这美仑美奂的秋月夜里,他只用了一低头的凝视,就完全将我击溃。 他将我放下地,大手揉了揉我的头发:“晚了,回房吧。” 抖落身上花瓣,他负起手,踏着月光走在前面。我跟在身后,望着这月光花影下轻衫飘逸的男子,只觉得身在梦中,一切都那般的不真实。 我不是一向最讨厌这个人的么?就在那公堂之上,他谈笑间便给了我十大板,夺去了我的自由,消磨了我的自尊,就算我可以理智客观到不去恨他,但也不该……不该对他动心啊。 为什么会动心呢?是因他的不羁,他的聪明?他不似其它古人的迂腐?他从不分高低贵贱?他秉公廉洁?他圆滑世故?他从未疲惫?他从不埋怨?他永远都精力充沛?他一直都豁达通透?还是因为在与他一起破案推理时那默契的思维配合?那若即若离半真半假的挑逗调笑?那一笔我所见过的最为潇洒俊逸的毛笔字写下的“癫”字?那菊海蓝天下真性情真自我的尽情流露?那烟花孔桥灯河中星亮的眸子? 若不细想,竟未发现……他竟也有这么多的优点,而我和他之间居然也能留下如许多的深刻回忆。 许就是如此,这个男人,早已用他自己特有的方式一丝丝一缕缕地渗透到了我的生命之中,而当我发觉之时却已是来不及防范,就这么溃之千里。 跟着他穿过后花园,经由曲折回廊回到内院房中,各自睡下。 一宿的风月月华,只字也无。 八月十六,衙门休沐。 楚龙吟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方才起床,抱着被子倚着床栏打哈欠。我端了洗脸盆进门,才放到脸盆架上,就听他在床上懒懒道:“过来扶我一把……昨晚上没盖好被子,后背着了凉,今儿整个背都生疼,动都动不得了。” 我依言过去搀了他胳膊正要用力,却被他一把搂住腰,身子一翻便将我带得仰到了床内,紧接着山一般地压下来,一手扯过被子将我和他整个儿地罩住,黑暗里贴过嘴来,狠狠一番唇舌纠缠。 “唔……闷死了……我喘不过来了……起来……”我推他。 他略微支起些上身,却不掀开被子,脑门抵着我的脑门,低声发笑:“人家要渡气给你,你又推人家。” “你嘴里都是酒臭气,熏死了!”我伸手捂他的嘴。 “嗳,忘了告诉你,我才刚在被子里放了放腹中之气呢,闻到了没?”他愈发笑得邪恶,嘴唇贴上我的鼻尖。 “我有话想问你。”我动了动身子,他在我腰畔捏了一把,轻笑:“不许乱动。” “我想知道,你现在……”我顿了顿,“把我当成什么人?” 楚龙吟一时没吱声也没有动,就这么与我面贴面地待着,半晌才悠悠开口,道:“你想要我将你当成什么人呢?” “别把问题推给我,是我在问你。”心头有些沉,我冷冷地道。 “唔……还真不好说。”他偏开身躺到我的旁边,被子仍蒙在头上,“你先回答我几个问题:第一,跟我在一起开心么?” “开心。”我如实道。 “第二,财、物、食、宿,这几样中哪一种是你想从我这里得到的?”他接着问。 “哪一样都不是。”我道。 “第三,人为什么要成婚?” “……传宗接代?延续香火?老有所依?大约是这样吧。”我按着古人的思路答道。 “那么,现在我来回答你方才的问题。”楚龙吟一掀被子,让我和他的脸暴露在外,他重新翻身覆到我的身上,直直盯住我的眼睛,似笑非笑地道:“我还能把你当成什么人呢?妻子?不可能。你是男人,既不能嫁我,又不必为我生儿育女,还不图我任何东西,单纯的只是在一起相互依赖、只是很开心,这样的情况与现在你我之间的关系有什么区别么?或者你想要个名分?譬如销去奴籍做我的一个幕宾?或是师爷?再或是我手下的一员正式下属?然而我并不认为那样会使你我如现在这般亲近。除了贴身长随之外,我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更好的名分可以令你觉得有保障。你若是有什么要求,不如说出来给我些启发,可好呢?” 沉默了一阵,我轻声开口:“那么,你是打算一辈子和我保持这样的关系了?你家里那边呢?老太爷总会要你娶妻的,难不成娶了妻之后还要同我暗通款曲?别说什么一辈子不娶,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不孝的罪名你担不起,楚大人。” “唔,无后是为不孝,的确的确,”楚龙吟点点头,而后坏笑,“那就让楚老二多生几个,替我补上这个缺好了,想来我是老爷子的亲儿子,老爷子也没那么狠心把我交宗族里受罚去的。再不成……你就男扮女装嫁给我,反正你小子细皮儿嫩肉的,扮成女装也露不出破绽。将来楚老二成了亲,咱们同他商量商量,从他那儿过继个孩子给我们,如此宗族那里也能打发了。怎样呢?” 一时哭笑不得地看着他,亏他能想出这么歪的点子,若我当真是个男人,那以后岂不是要一辈子穿女装过活了吗?两个大男人抚养一个孩子,将来怎么跟孩子交待呢?他还真是百无禁忌什么都无所谓呢! 不过……听了他这番话,方才渐沉的心已是轻飘飘地浮了起来,正想着要怎么开口告诉他我其实是个女人,便听见外间门响,却是有人迈了进来! 由于我刚才从外面打了洗脸水进来,外间的门就没有从内部上闩,更何况都这个时辰了,大白天的平时也都不上门闩的,除了楚凤箫可以随意进出外,其它人又有谁敢擅闯主子房间呢?再加上近些日子楚龙吟又不让我关里间门,所以现在里间这扇门也是开着的! 一时间我是又慌又急,正要推开楚龙吟从床上窜下地去,却被他一把按住,飞快地扯过被子将我从头到脚蒙上,而后一根胳膊一根大腿就压在了我的身上,随意地抱住,就像抱着一床被子,口鼻里还发出轻微的鼾声。 “得了,装什么装,刚才还听到你在屋里头说话呢!”来人果然是楚凤箫,声音就响在床边,直把我吓得连气都不敢喘一口。 “嗳,想装睡躲你唠叨都不成了,”楚龙吟笑着,紧接着翻了个身,将胳膊和腿从我身上移开,“咦?我们家小天儿呢?没同你在一起么?” 楚龙吟这是先声夺人反咬一口,如此一来楚凤箫也疑不到他身上去,便听楚凤箫声音向着窗边移动,想是坐到了窗前的椅上,道:“没有啊,外间也没他,还道在你这屋里呢。他既不在,你自己一个人在这屋里头又念叨什么呢?” “吟诗不可以么?”楚龙吟用屁股故意拱了拱我,一只脚丫子伸进被子里在我的腿上轻轻摩挲。 我一动也不敢动,只好任这家伙胡作非为。 楚凤箫并未注意到床上这卷被子有何不妥,只是在那里说道:“今儿你不是还要去王爷那里么?有什么需要准备的赶紧准备着。” 楚龙吟笑道:“什么也不必准备,带着嘴去就成了,王爷府里什么没有?咱们的东西还能好过他去?” 楚凤箫道:“你别癫了,那是王爷,又非平民,稍有不慎落你个不敬之罪,看你吃不了兜着走呢。” “嗳,凤儿,我听说前些天番邦进贡给朝廷几十个美女,圣上赏了王爷十二个,今儿去了你好生注意注意,若是喜欢呢,我就替你……” 不等楚龙吟说完,楚凤箫又好气又好笑地打断他道:“你少拿我做幌子!是你自个儿想要那番邦美女罢?!我可告诉你,少给我乱掺和,你想要你自己要,别打我的主意!” “啧,小凤儿你近来修仙儿了么?连美色都戒了?”楚龙吟坏笑。 “你少管我。”楚凤箫的声音向着屋外移动,“我出去走走,中午不在府里吃了。” “约了女孩子么?”楚龙吟提高了声音笑问。 “约你个头!”楚凤箫的声音在屋外响起。 我一把掀开被子露出头来大口喘气,楚龙吟翻了个身儿,一手支头侧身看着我笑,半晌忽道:“我方才所说的那番邦美女是真的,而且……咱们这位王爷一向出手大方,最爱拿了自己的东西胡乱赏人。万一今儿个他一高兴,将那番邦美女赏了我,我却是万不能推辞的。到时小天儿你可怎么办呢?” 第51章 喜欢就喜欢 “又不是赏给我,我有什么可‘怎么办’的。”我支起身想要越过他下床,被他一把拽回来重新倒在身边。 “不吃醋么?”他眨着眼睛问。 “为什么要吃?”我看着他。 “你不喜欢老爷我?”他问。 “我说过喜欢你么?”我反问。 “啊哈!这就是吃醋了!”他坏笑起来。 “老爷你可以继续意淫,小的我要下去了。”我再度起身,才伸腿跨过他的身子,被他双臂突地箍住腰,一下子将我摁趴在他的身上。 “意淫有什么趣儿,老爷我更喜欢来点儿实在的。”楚龙吟满脸邪笑,大手向下一滑,正落在我的臀上。 我慌得挣扎着想要起身,被他一个翻身又压在身下,邪笑连连:“把老爷我的‘兴致’勾上来了就想跑?天下哪儿有这么便宜的事!说罢,你是想老实承认你喜欢我呢,还是等我施完家法后再承认呢?” “你——你怎么能——”我烧着一张脸使劲儿推他,心里是又慌又怕,这个流氓家伙跟别人可不一样,他他,他可是什么都敢说什么都敢做的主儿,昨晚才刚在冲动之下发生了第一步关系,今早他居然就想再更近一步——他他,他太流氓了! “为什么不能呢?”他坏笑着盯着我的眼睛,“咱们都是男人,又不像女人还需顾个贞操,说‘能’就能‘能’,什么时候‘能’不都可以?” 对,对,我怎就忘了,男人是下半身思考的动物,先性后爱。若我是女人的话他可能还有所顾忌有所矜持,可眼下的我是个男人,他很自然地把我当成了和他一样的“动物”,男人最懂男人,因此根本不需要多说什么某些事就水到渠成了,男人跟女人不一样,“某些事”他们不必迂回,完全可以直入“正题”。 我一时急了眼,张嘴一口咬上他的下巴,疼得他“唔”地一声翻身倒在旁边,我则不管不顾地从他身上跌爬着越下床,腿一软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好你个臭小子!敢咬你男人?!”楚龙吟长臂一伸一把薅向站起身正要逃跑的我,我“啊”地一声堪堪闪过,飞快地窜向外间,至里间门口处时立住,扭头冲他道:“如果你接了赏,我不会吃醋,我只会把脑袋里才刚深深刻下的东西全都抹去,而从今以后,你也就只是我的‘老爷’,我也就只是你的‘长随’了。” 楚龙吟摸着下巴歪在枕头上看我,然后慢慢地笑起,继而大笑,笑了一阵忽地将表情一收,一字一字地向我道:“我会让你把脑仁儿挖出来也抹不去那些东西的。” 我展开了个笑颜,轻松地道:“那可不一定,我不是个会一棵树上吊死的人呢。”说着便转头要走,忽地想到件事,又转过头去向他笑,“对了,老爷你昨儿在桥上的那道上联,我想了一夜,虽然我不会对对子,不过也知道天对地,雨对风,大陆对长空这么回事儿,于是也想了个下联,工不工整的老爷别笑话,权当是答谢老爷昨儿赏我的那杯酒了。” 说着便望了他笑眼盈盈的面孔,想了想,道:“老爷的上联是‘月圆花好,秋波中,孔桥上,小长随因何流连?’那么我的下联是——‘天青日红,衙门里,公堂下,大老爷难断情案!’” 伴随着楚龙吟的纵声大笑,我施施然出了门,立在檐下台阶上长长地伸了个懒腰。我不喜欢纠结于过去,也不胡乱猜测未来,我只知道,当前,眼下,我喜欢这个男人,我就要去把握,去珍惜,不必穷究原因,不必患得患失,管它以后会怎样,至少,我用心了。 正坐在台阶上懒懒地晒太阳,忽见个传话小厮走过来,道:“钟哥儿,府外有位小姐找你呢。” 一位小姐?莫非是曾可忆?她又来做什么? 谢过那小厮传话,我起身拍拍屁股,推门进屋,见楚龙吟还在床上懒着,便向他道:“老爷,府外有人找小的,你若没什么吩咐,小的便出去看看。” 楚龙吟眼也不睁地道了声“去罢”。 从府内出来,见门口立着的果然是曾可忆同她的两名贴身丫鬟,曾可忆向着我的脸上瞅了瞅,笑道:“钟公子气色不错呢,脸上的疤也看不大出来了。” 我点了点头,道:“不知可忆小姐找我有什么事?” 曾可忆回身将小丫鬟手中一只精致小食盒接过,向我笑道:“这是可忆亲手做的点心,原本昨日十五就想给钟公子送来的,无奈家中临时有客,始终不得空,又不想只叫下人来送,便只好今天才送来,钟公子拿去尝尝罢。” 因有了上次经验,知道这位曾小姐口才了得,因而也没推拒,免得又是一番口舌之争,伸手接过,道:“多谢曾小姐。小姐的心意在下明白,那件事也都过去许久了,小姐不必总是挂在心上。在下一直接受小姐照顾,心中很是不安,所以希望小姐以后不必再这么客气。” 曾可忆灿灿一笑,道:“我也没打算跟钟公子客气,今儿也是有求而来,好让钟公子心中平衡一些。” 听了这话我不由被逗得笑了,这个女孩子还真是……很好,若非我女扮男装,倒真的想交她这个朋友。 “曾小姐请说。”我微笑着看她。 “是这样的,”曾可忆也微笑着看着我道,“我们家里呢,开着几间绣坊,其中有一家叫做‘和锦堂’,前儿我去坊里挑衣服,正看到新出了几种款式,衣服上绣的都是些诗句,觉得很有新意,便找来我们家掌柜的问了一问,这才知道往衣服上绣诗句的法子是钟公子想出来的,钟公子与我们家竟有着合作,实在是巧合得很。” 我也这才知道原来和锦堂是曾可忆家开的,确实巧得很,因道:“往衣服上绣诗句的法子并非我想出来的,只不过我是与贵店的合作人倒是确有其事。” 曾可忆笑道:“不管法子是谁想出来的,钟公子既是合作人,那我找你就对了。我看那契约上只签了衣服这一项,路子有些窄,对公子你、对我们家来说都未能将这法子所带来的利益最大化。因我们家绣坊除了衣服还兼做纱屏和窗纱上的纱、各类帐子、枕罩、床罩等等上的花样儿,既然那些绣样儿的诗句是出自钟公子之手,可忆便想,不妨我们双方再扩大些合作项目,将以上种种都签到契约中去,我再去同家父商量一下,看能否将公子的收益再提高一些……这是你我双方互惠互益之事,与你我之间私人交谊并不相干,不知钟公子意下如何呢?” 做为一个古代女子,曾可忆能想到这样的赚钱点子已经实属不易了,想来也是因为她生于商人之家,耳闻目染之下才能有此见识。 有更多的钱赚当然是好事,我也不可能为了避着曾可忆就把到手的钱往水里扔,再说避着曾可忆的初衷只是怕麻烦,如今多少有些了解了她的为人,当初怕惹麻烦上身的担心便可以打消了。 因而点头道:“可忆小姐的提议听来很不错,只是需给我些时间考虑一下。” “那是当然,”曾可忆笑道,“三日的时间可够了?三日后我再来找钟公子要回复。” “好。”我点头。 “既如此,可忆便不多扰了,告辞。”曾可忆语笑盈盈地冲我福了一福,转身便要离去,正赶着一个半大孩子没头没脑地冲过来,后面是举着扫把追打过来的家中大人,这一头正撞在曾可忆的身上,她一个娇弱小姐哪里吃得住这一撞,“哎呀”一声惊呼便摔倒在地。 身后两个丫鬟慌得去扶她,那半大孩子早吓得跑了个没影。曾可忆坐在地上,脸色苍白,满脑门的汗,无论那两个丫鬟怎么往起扶就是站不起来,我忙过去阻住丫鬟,道:“先别动,可忆疼成这个样子,绝不是普通摔伤,极有可能伤了骨头。” 两个丫鬟不敢再动,只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我低头问向曾可忆:“小姐伤到哪里了?” “脚……脚腕……”曾可忆疼得直吸凉气,没有哭出来已是相当难得了。 我飞快地想了一下,此处距最近的车马轿行怎么也要盏茶时间,若这会儿去找车轿来送曾可忆去医馆的话,总不能期间让她一个大姑娘就这么一直坐在大街边的地上,而衙门的车轿却是不能随意调用的,再耽搁下去又恐延误了她治伤。转而想到了庄秋水虽是仵作却也是通医术的,事态紧急也顾不了太多,便一招呼那俩丫鬟:“扶你们小姐到我背上,我背她进去找庄先生。” 想来是觉得男女授受不亲,两个丫鬟有些犹豫地看向曾可忆,曾可忆本来苍白的面孔染上了一层红晕,低声道:“那就……有劳钟……公子了。” 当下事不宜迟,两丫鬟将曾可忆扶到我的背上,幸好曾可忆本就生得纤弱,我背起她来还不算太吃力。二话不说地迈进门去,一路穿屋过院,径直来至庄家母子所居的跨院,敲开庄秋水的门,见他一脸木讷地望着我,便简单将事情经过说了一下。 庄秋水偏开身,意思是让我背了曾可忆进去,而后将她轻轻放在榻上……这榻原是放死尸的,此刻这屋里并没有尸体,我也不敢告诉她。 庄秋水木声木气地向着曾可忆道:“除去鞋袜。” 曾可忆咬了咬下唇,很是为难。在古人来看,脚是女子的第二贞操,绝不可轻易示人,虽说紧急情况下医生可以特殊一点,但庄秋水他又不是正牌医生,万一传了出去对曾可忆的名声有损。 见情况有些僵持,我温声向曾可忆道:“曾小姐,庄先生的为人我可以替他打包票,不该说的他绝对不会乱说,而小姐的这两位心腹也必会对今日之事守口如平。小姐若是信得过我们,便让庄先生看看伤,若是不行,就请小姐再忍片刻,我去请我家大人派了车轿送小姐去医馆,可好?” 曾可忆红着脸低声道:“衙门车轿岂是轻易就能调用的?钟公子不必费神了,就……就请庄先生替我看伤罢。”说着向两个丫鬟使了个眼色,丫鬟便蹲身去替她小心翼翼地脱鞋袜。 我转身往外走,将门关上,在台阶上坐了下来,一为避嫌二为放风,不由想起庄秋水给我上药的事来,心下道了声糟糕——那庄夫人还等着我回心转意嫁给庄秋水呢,如今我……一旦我告诉了楚龙吟自己是女儿身的事,那似乎只有嫁他才行了,到时庄夫人那边要怎么交待?她会不会看不起我还在其次,万一我嫁不成庄秋水她便要庄秋水自裁可怎么办? 糟糕糟糕……还有一点:一旦我告诉了楚龙吟我是个女人,他必定会明白庄夫人要找的那个女子就是我,到时一问之下知道了庄秋水曾看过我的身子,庄夫人又要逼庄秋水自裁,他,他会怎么做? 正托了腮皱眉苦思解决之道,便听见身后门响,见庄秋水出来,在我身旁立住,垂下眼皮道:“骨折。” “这么严重?”我连忙站起来,“庄先生能医么?” “你来帮手。”庄秋水说完这句便转身回去屋中。 我跟着进屋,见曾可忆光着的那只脚肿得像个大馒头,脑门上虚汗哗哗地往下流,两个丫鬟含着泪正拿手帕给她擦汗。庄秋水过去坐下,拿过药箱,扭头看了我一眼,我连忙凑过去,听凭庄秋水指挥着拿药拿绷带拿夹板等等,直疼得曾可忆再也忍不住掉下泪来。 我见状不忍,没话找话地吸引她的注意力,她咬着牙,死死攥着我的袖子,古代不比现代,没有高科技的医疗设备,就算庄秋水方才在她的脚腕上涂了麻醉药,那也不能跟注射麻药的药效相比,因此曾可忆等于是生生忍着断骨之痛的。 感于她的坚强,我轻轻握住她发抖的手,这手冰凉,手心里全是汗,像找到了精神支柱般也反手用力地握住了我的,总算经过一番包扎治疗处理完毕,大约麻药也生了效,曾可忆似是不那么痛了,小脸上满是委屈地望着我,眼泪还在眼眶里打转,颤着声道:“钟公子……方才可疼死我了……” 我宽慰道:“好了,这就好了,回去开些止痛的药服,熬过这几天就没事了,庄先生医术高明,保证你这伤恢复得比常人快……” 我这里还没说完,便听得庄秋水那里木木插口:“我不能保证。” 立时满额黑线,扭过头去冲着庄秋水难看地干笑了一下:“我这不是安慰曾小姐呢么……” 曾可忆噗哧一声逗得笑了,又因伤痛扭着眉道:“钟公子,可忆明白你的意思……唉哟……谁叫我不小心呢,这下子可遭了罪了……” “比起投河来说已经好了很多了。”我笑。 曾可忆娇嗔地瞪了我一眼,小手轻轻捶在我肩上,道:“你取笑我?!我现在可是伤员呢!且还是伤在你家门前,你要怎么补偿呢?” “我送你回去。”我笑道,“你且先在庄先生这里等我一等,我去车马行租辆车轿来。” 曾可忆也不推辞,将头一点,这份干脆还真是叫人喜欢。 庄秋水也不在这房里多待,收拾了药箱子便同我一起出了房门,我向他拱了拱手,道:“又麻烦庄先生了。” 庄秋水看了我一眼,木声道:“你几时有空?” 哎?哦。八月十五前几天因为太忙一直没有到他这儿来跟他“研讨交流”,这位工作狂想是等得不耐了。 “明天,今晚楚大人有事,只怕回来得早不了,明天罢,吃完晚饭我来找你。”我道。 庄秋水点了下头,径直回他所居之处了。 我匆匆跑到府外租了车轿,而后回转庄秋水的仵作房,因曾可忆的脚上了夹板,没法儿再穿鞋,我便找了块干净的布替她轻轻将脚包住,然后将红了脸的她背出府去。才一出府门,迎面正遇见楚凤箫迈着闲步回来,一见这情形不由愣了一愣,道:“小天儿,出什么事了?” 我简单将事情说了一遍,而后上车将曾可忆安顿好,向迟迟未进门去的楚凤箫道:“我送曾小姐回去,楚大人若问起我来,烦二爷替我说一声。” 楚凤箫只点了点头,一言不发地扭头进门去了。 曾可忆便在车上向我道:“这位二爷是楚大人的双胞弟弟罢?怎么好像脾气不大好的样子?上回在门口见到的就是他罢?对人也没个好脸色,好像谁得罪了他似的!” “唔,大概正巧两次都让你碰上他心情不好的时候了,他平日脾气其实好得很。”我替楚凤箫辩白道。 “哦,看样子我同这楚二爷天生不对路,一遇见便是他不高兴的时候。”曾可忆笑道。 我也只笑了笑,没再吱声,一路送她直到曾家大门外。 曾可忆还记挂着刚才说好的三日后会面的事,如今她伤了脚,三五个月内只怕下不得床了,因此只好请我三日后来曾府商议。 答应下来,目送她被曾府下人抬进门去后我才坐了车轿回转楚府,刚进内宅院子,便见楚凤箫坐在院中那口井边一手转着辘轳在那里发呆。走过去往井里看,水面映着一块蓝天和两张脸,其中一张好笑地看着我,道:“你往里瞅什么,还能瞅出个大美人来不成?” “我还没问你在这儿玩辘轳做什么呢,是想捞个大美人上来不成?”我反问。 “是啊,也捞个美人出来让我背背。”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干嘛,看我背了美人你嫉妒么?”我挑眼儿看他,“早让你也去交往个姑娘,你又不肯,这会子又来拈酸吃醋的。” “你是承认正同那姑娘交往了?”他盯着我问。 “承认啊,为什么不承认?”我白他一眼准备往自个儿房里走。 楚凤箫一把拽住我的袖子,道:“昨夜我要说的话还没说完。” 我顿了顿,扭头道:“听你的口气,你那话若说出来很可能会损害你我的情谊,若果真如此的话,那还是别说了,我这个人心重,没你想的那么豁达,万一真让我觉得不能再和你做朋友,你难道不后悔么?” 楚凤箫盯了我半晌,道:“我觉得,你好像知道我想说的是什么。” 我轻轻挣开他的手,淡淡笑道:“那你就该考虑清楚,到底要不要跟我说那些话。” 楚凤箫蹙起修眉,一瞬不瞬地盯着我,许久才又道:“我今儿才算看出来,你是最会装傻的那一个。” “嗳,难得糊涂么。”我笑着耸耸肩,“真糊涂不了还不能装装糊涂么?对了,你不是说要在外面吃午饭的?怎么还不到午饭时候就回来了?” 见我岔开话题,楚凤箫也没有再多说,站起身掸了掸衣服,笑道:“因我记起你答应过我要送我件白色衫子来着,正巧今儿有空,便想回来叫着你一起去。” “哦,对,那我们吃完午饭便去罢?”我道。 “不必了,”他笑得有些空洞,“我不大想要那衫子了,此事作罢。”说着便转身回他自己房间去了。 我也往楚龙吟的房间走,正要进门,猛地惊觉自己方才犯了个大错——楚凤箫说他今天中午要在府外吃饭的时候,我——我正被楚龙吟藏在被子里,这话应该只有楚龙吟一个人知道才对,我、我是不应知道的! 下意识地回头看向楚凤箫的房间,却见他也正立在门口向着这边看,同我的目光一对,脸上闪过一抹古怪的神色。 我心惶惶地跨进门,只能祈祷楚凤箫以为是楚龙吟将此事告诉我的了。 楚龙吟正歪在榻上看书,身上只着了中衣,还敞着半个怀,露出一片结实光洁的胸膛,见我进门便一招手,笑眯眯地道:“天儿,来来,读读这一段。” “不。”我干脆利落地应着——这家伙还真是给点儿阳光就灿烂,又想让我给他读黄书?!敢逼我我照样儿咬他。 “嗳呀——好小子,还反了教了!”楚龙吟将书一丢,起身光着脚便向着我走过来,我转身要往外跑,被他几步跨上来一把薅住脖颈,连抱带扯地拉到里间榻上,我四肢并用又推又掐,两个人打成一团。 最终当然是我因力竭而不得不败下阵来,硬是让他摁着在嘴上无赖了一阵,末了咬着我的嘴唇含糊笑道:“怎生是好……你家老爷我莫非也要落个徐驸马的名声?” “别装清纯了,你在坊间早已是这个名声了。”我嗤笑。 “喔?那正好了,也省得我费心掩盖,既然已经美名远扬,我便将它坐实了得了。”边说那手边不老实地揉向我的腰间。 我吓得连忙扯住他的袖子,偏开脸瞪向他:“我有话要问你!” 他嗳了一声,一头倒在我的颈旁,往我的脖领里吹着气:“你又有什么话要问?一次性全问完了罢,免得今儿一个问题明儿一个问题,让老爷我心里也跟着一跳一跳的。” 听闻这个泰山崩于前都不会色变的家伙居然也会因我的问题而“一跳一跳”的,心里不禁有那么一丁点儿甜滋滋,放软了声音道:“你打算怎么跟楚老二说你我的事?” “实话实说呗。”楚龙吟答得倒干脆,几乎是毫不犹豫。 “你觉得他会接受自己的哥哥同一个男人谈情说爱?”我问。 “你很在乎老二的想法?”楚龙吟望着我反问。 “他毕竟是你的弟弟。”我在脑中几乎已经想像出当楚凤箫知道真相后抓狂的样子了。 “若他不接受呢?你会怎样?”楚龙吟继续问。 不接受就告诉他我是个女人呗,这问题对我来说不能算是问题,对楚龙吟才算,所以我乐得坏心眼儿地让他自个儿头疼去,于是耸了耸肩,道:“全看你了,我无所谓。” “臭小子,你倒会省心!”楚龙吟好笑地捏了捏我的鼻子,而后这手便顺便向下滑到了我的颈子上。 见我没了什么话说,这坏东西的大手便开始不老实地往下滑,眼看就要滑到我的胸上,我连忙抓住他一把甩开:“你是急色.鬼投胎么?青天大老爷!” 楚龙吟丝毫不见愧色,涎着脸道:“食色性也,青天大老爷我是再正常不过的男人,哪里做错了么?” “正常?”我嗤地笑了一声,“您老人家身为男人还喜欢男人,这也叫正常?” “空即是色,色.即是空;男即是女,女即是男。众生平等,众生大同。在老爷我眼中,男与女并无不同,区别只在于自己的心意,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管它什么阴阳互补男女相吸!人活着就该为着自己的心意活,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这才不枉来这世上一遭。人人活好自己的就罢了,管得了别人怎么个活法儿么?!”楚龙吟笑得不羁。 这话说得好,我笑了一笑,一个翻身压在他身上,捧起脸来重重在嘴上“啵”了一下,而后飞快地跳下地去,楚龙吟愣了愣,旋即舔着自己嘴唇笑弯了眼睛:“臭小子胆子越来越大了,竟然敢偷袭你家老爷。” 我其实有点不大好意思,挠了挠头,转身出了里间。我想我本该矜持一些的,可楚龙吟却是这么样一个男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哪怕我在他眼中是个男子,他也毫不犹豫地接受我,给予我,这么的干脆,这么的理直气壮。所以我觉得那些多余的害羞和试探完全不必有,我喜欢他,那就让他知道,那就明明白白大大方方地表达出来——这样的爱才叫痛快。 第52章 悠闲王爷 他在里间没有了动静,不知是否同我一样正在心里沉淀着什么,过了许久才听他恢复了平日样子地懒洋洋道了一声:“天儿,给爷更衣梳头。” 梳洗完毕正是午饭时候,至前厅时楚凤箫已经等在了那里,靠在椅背儿上正出神,见我和楚龙吟进来连眼皮儿都没抬一下,楚龙吟奇怪地问他道:“你小子不是不在府中吃午饭了么?怎么又回来了?” “嗯,没什么意思,就回来了。”楚凤箫答道,语气和神色并无半点异样。 楚龙吟也没有再问,两人如往常般用了午饭。饭毕,楚龙吟边喝茶边道:“小凤儿下午有什么安排么?” 楚凤箫看了他一眼:“没有。你有事?” “反正王爷那里也是晚饭前才去的,左右这会子无事,咱哥儿俩往城西钓鱼去,可好?”楚龙吟笑着问他。 “好。”楚凤箫很痛快地答应了,“就咱们两个么?” “嗯,就咱哥儿俩,不带这俩小子,难得过个节,让他俩也松散松散。”楚龙吟悄悄冲我眨了眨眼,我猜他大约是想借此机会探探楚凤箫的意思。 哥儿俩又喝了一阵的茶,吩咐传唤小厮下去准备钓具,一时备妥,两人扛着钓竿出了门,嘱咐我和子衿自行安排,晚饭前务必回府。 我也没什么地方可去,便前往书房铺开纸张写字帖,如果和曾可忆所说的生意谈成了,将来字帖的需求量必然会大大增加,不如趁此机会先准备上一些,以免到时捉襟见肘。 一下午的时间很快就消磨过去,估摸着那哥儿俩快回府了,我将字帖收好,回到内宅院子,前脚刚进房门后脚楚龙吟便也进了院门,倒了杯茶给他解渴,歇了一阵便重新更衣梳头,精神抖擞地叫上同样新换了衣服的楚凤箫,带上我和子衿,乘上车轿径往王爷别苑而去。 这位王爷据说是当今圣上的胞兄,向来不喜参与政事,因而手中并无实权,只是个闲散王爷。因他一向喜欢游山玩水,所以在全国各地很多风景秀美的城里都建有他的别苑,这一年到头他就往来于这些别苑之间,四时美景哪处都不错过。 这位王爷在清城有一座正经儿的王府,就在赤松街白梅巷,占地面积很大,周遭围绕着的几条街道都很小,过往路人也极少,因此很是安静。不过我们的车才刚行至白梅巷口便见整整一条巷子停满了车轿,想来都是王爷今日请来的客人。 楚龙吟从车窗向外张望了两眼,便掀开车帘和那车夫道:“掉转车头,走苍柏街,那有条小斜巷叫做绿萝巷的,从那里走。” 车夫依言掉转车头,楚凤箫奇道:“从绿萝巷能通到王府大门么?” 楚龙吟笑得神秘:“咱们不走大门,走后门。” 楚凤箫嗤笑一声:“你走后门,王府倒是让你进么?鬼鬼祟祟的。” 楚龙吟冲他抛了个媚眼儿:“你且看着就是了。” 马车绕了一大圈儿,进了绿萝巷,在一处小红门儿前停住,这里果然不见其它车轿,我们四个下了车,楚龙吟便上前敲门,听得里面有人应道:“谁啊?” “清城府,楚龙吟。”楚龙吟朗声答道。 里面那人便将门开了,一个半老家奴连忙拱手作揖,笑着道:“楚大人来了,我家王爷早便让老奴在这里等着大人光临呢!” 楚龙吟变戏法儿似的手里多了半锭银子递到老奴手里,笑道:“辛苦张伯,晚上好生喝几盅。” 那张伯也不推辞,笑着收了,客套了几句,一伸手道:“楚大人请随老奴来吧,王爷今儿可是有好酒等着大人呐!” 我们一行人便随着张伯沿着一条翠竹夹的小石径往里走,听他和楚龙吟对话中的意思,那王爷竟是早就知道楚龙吟会走后门儿来他这里似的。 顺着石径穿庭过院,一路七拐八绕。楚龙吟问那张伯道:“今儿王爷前面请客?我看大门外停了不少的车马。” 那张伯笑道:“还不都是些来送礼的官员!王爷昨儿个未在府中,因此上都赶着今日过来了,王爷并未设筵,今儿只请了楚大人您一位。” 楚龙吟笑眯眯地点着头,遂不多言,由张伯带着来至一处小厅,进入厅内自有待客下人迎接,张伯行礼后退去。 待客下人先请楚龙吟和楚凤箫在厅内椅上坐了,奉上茶来,我和子衿则在二人身后侍立,那下人笑向楚龙吟道:“还请楚大人先稍坐,王爷尚在前厅接待访客,稍后方能过来。” 于是便坐着等了一阵,一时又见那下人进来道:“王爷有请,楚大人请跟小的来。” 出了小厅又是一路走,这王府大院自非寻常百姓富人家可比,单说那高耸连绵的屋瓦房檐就透着一股子皇家气派,更莫说这府简直大得不像话,还没走多久我就已经晕头转向找不着北了,偏头看了眼身旁的子衿,见他也是一脸的茫然。 好容易来至一处楼舍前,见那门匾上书着“拾梦阁”三个字。进得楼内,沿着楼梯直上二楼,便见一道吊着水晶挂帘的月洞门前分左右立着七八名侍女,只看她们身上的绫罗衣衫就能深深体会到皇家的富贵之气,再看容貌皆非凡品,个个沉静端方,那气质绝非普通丫鬟可比。 离门最近的两名侍女将水晶帘打起,楚龙吟便一马当先带着我们三个进去,门内是一间宽宽敞敞的客厅,地上铺着厚厚的毯子,中央设一只铜制香炉,炉内冉冉地冒着青烟。西南两面墙挨窗是一排红木桌椅,正北则有一架落地纱屏,纱屏后影影绰绰地依稀有人在晃动。 厅内椅上先坐了两个人,见楚龙吟进来忙站起身,却不急于见礼,那领着我们入内的下人只向着纱屏的方向行礼道:“主子,楚大人来了。” 楚龙吟便也向着纱屏行礼道:“下官楚龙吟给王爷请安。”我们剩下这三人也忙跟着行礼。 听得纱屏后一个清清淡淡的声音响起,道:“坐吧。” 此时那早立起来的两人才敢上来与楚龙吟见礼,双方客套了几句,而后各自落座。一时听得纱屏后那位王爷道:“刘洪福,张万全,本王方才已经说了,太子太师目前尚有一个空缺,圣上令本王举荐,本王认为以你二人之才能皆可胜任。然而空缺只有一个,即是说本王最终也只能从你二人之中选出一个来推荐上去。因缺的这一个位子是专教太子作文章的,所以本王的意思是,你二人这便回去各自房中作篇文章来,明儿一早给本王看,哪个写得好,本王便举荐哪个。如何呢?” 刘洪福和张万全闻言连忙起身应是,其中一个问道:“不知题目是什么?” 那王爷沉吟了一下,淡淡道:“你们两个现在不是暂居本王府中的‘听竹楼’么?那楼外种的皆是竹子,不妨便以‘竹’为题吧。” 刘张二人齐声应是,听得那王爷语声中带着些许倦意地道:“就这样吧,本王今儿也乏了,你们两个先退下吧。” 那两人便向王爷行了礼,又向楚龙吟行了一礼后退出了厅去。 半晌见那屏风后没什么动静,不由疑心这王爷不会是累过了头就这么睡过去了吧?忽而听得他开口道:“小龙儿今儿又空着手来的?” 噗——“小龙儿”?这称呼……有内容啊! 见楚凤箫也是一脸的既好笑又诧异,不由自主地望眼过来同我对视了一下,我冲他笑笑,他垂了垂眼皮儿别开了目光。 便见楚龙吟有些尴尬地摸着鼻子,笑道:“您老这里还有什么缺的么?” “不是要你带了好酒和美人一起过来的么?”便见纱屏后的影子一阵动,脚步声响起,慢悠悠地从后面转出个人来,羽眉凤目,身形修长,一袭玉色衣衫,周身上下不见半点装饰,然而骨子里却透着逼人的雍容贵气,令人不敢与之正视。 楚龙吟笑着起身,道:“美人没有,男人倒是带来一个。凤箫,来,见过王爷。” 楚凤箫早跟着站起,躬身便要行礼,被王爷伸手托住,笑道:“这便是小龙儿的双胞弟弟——小凤儿?唔,虽然长得一模一样,不过这气质上可远非小龙儿可比啊!” 楚龙吟眯着眼睛笑,显然楚凤箫被人夸赞比他自个儿被人夸赞还要令他高兴。楚凤箫自谦了几句,倒是不卑不亢,王爷颇为欣赏地点了点头,向他笑道:“放眼朝内朝外这些大大小小的官员们,也就你这位不着调的哥哥入得了本王的眼,什么恭维谄媚那一套的看着实在让人恶心!瞧瞧,过个节的也不让人安省,前宅那伙子送礼问安的到现在还没打发清楚呢。” 楚龙吟插口笑道:“您老随便捏个谎说不在府里不就完事儿了么?” 王爷也笑道:“可不就是这么说的,饶是如此还是一窝蜂的来……罢了,不说他们!今儿本王既请了你小子来,这一回可是绝不会轻易放你回去的!咱们不醉不休!” “不知您老今儿个准备了什么好酒赏给小的我呢?”楚龙吟嘻嘻笑着。 王爷哼了一声:“就知道你小子这回必定又空着手来——也罢,看在小凤儿的面子上我不与你一般见识!今儿你们算来得了,我这里才弄了几坛子番邦美酒,你我哥儿仨正好尝个新鲜!……小龙儿,前儿圣上赏我了几个番邦美人儿,能歌善舞,水儿得很哪!待会儿让她们来伺候伺候你?”说着便冲楚龙吟挤了挤眼睛。 楚龙吟干咳了两声,一对贼眼飞快地冲着我瞟了瞟,我垂下眼皮儿,假装没看见。 一行说笑一行在王爷的带领下出了小厅,沿着楼梯上了三楼,三楼是东西南三面皆为落地敞窗的大厅,北面一道屏风墙前设有矮榻和矮几,王爷便坐了正座,楚龙吟和楚凤箫分坐于东西下首的客座上,我和子衿各自在二人身后侍立。 一时王爷命人上酒菜,窗外天色才刚拉黑,月亮尚未出现。因有王爷的侍女负责斟酒布菜,我也就不必动手,只管在后头站着就是。楚龙吟和楚凤箫先行敬过王爷,头杯下肚,王爷眯着眼看着楚龙吟,笑道:“怎样,这酒比起咱们这儿的如何呢?” “醇倒是够醇,烈却不够烈。”楚龙吟摇头晃脑地道。 王爷轻笑了一声,道:“大话莫说得太早,这酒也是番邦进贡来的其中一种,后劲儿大得很,等你醉倒了看还怎么说嘴!” “醉倒了就在您老这儿睡了,您老还把我丢大街上去不成?”楚龙吟笑道。 “那倒不至于,怎么说你也是本王的师弟,柴房总还是有一间可以给你用的。”王爷也笑道。 一听“师弟”二字我和楚凤箫都瞠了,他盯向楚龙吟的脸,我盯向楚龙吟的后脑勺——这是肿么个情况? 见楚凤箫面上诧异,王爷不由“嗳?”了一声,问向他道:“怎么,小龙儿没有告诉你么?——这小子,改不了他那弯弯肠子!——记得你哥以前出家的事吧?”楚凤箫点头,王爷便接着笑道:“你哥出家的那会子呢,本王也在出家,因此本王是你哥哥的师兄,我们两个拜的是同一个师父。” 啧,原来如此!难怪楚龙吟敢在他面前没高没低的,只是堂堂一位王爷怎么会出家呢?难道天龙朝流行这个?或者是他也曾有位得病的家人?更巧的是这王爷出了一阵子家竟然也和楚龙吟一样还了俗,不晓得他们的师父会不会有怨念。 席上三人又干了一杯,进入闲聊模式。先说了几件清城内近来发生的新鲜事,包括徐驸马冒用王爷的名在别苑连杀三人之事,楚龙吟便问那别苑现在派了什么用场,王爷淡笑道:“发生了血案自然不能再住,若是卖给本城富人呢怕他们也避讳这个,因此本王也正要问小龙儿你,可有什么建议没有?” 楚龙吟想都不想地笑答:“那房子盖都盖了,还是新的,拆了费事,不拆可惜。反正穷人住不起,富人不愿住,王爷倒不如发个善心,我这里还有百十来个夏天时候发洪灾流离失所的孤儿没处安排,王爷便将那岛赏了这些孤儿住罢。” 王爷不由笑起来,道:“你小子原来早便打我那别苑的主意呢!这话头也是你故意提起来的罢?……也罢,你回去时我让人把那岛的地契房契给你,你看着处理就是了。” 楚龙吟笑着谢过王爷,王爷嫌他假惺惺,逼他又干了一杯,笑道:“人模狗样的,还跟我装呢——今儿不把你灌吐了本王便管你叫师兄。” “嗳嗳,这话您老人家可是说了第十七次了,哪回不是你先吐的?哪回你叫过了?”楚龙吟一下子变回了流氓相,完全没有了方才的那“人模狗样”。 看样子王爷同楚龙吟这对儿师兄弟的关系当真是相当的好,只是不知是否是我过于敏感,总觉得他们这样的亲密无间里还隐约有着几许再回首已是百年身般的沧桑,有些很沉很旧很遥远的东西无法言喻,然而双方一个眼神便能心有灵犀——这样的默契,就连楚家兄弟两个之间都不曾有。 说笑一阵,忽见王爷一抚掌,笑道:“对了,我这儿有个有趣儿的问题问问你们两个——这问题我逢人便问,硬是没能得到一个听得过去的答案,且看你们哥儿俩有没有更独特的见解。——这问题简单的很,只有一句:是鸡生蛋,还是蛋生鸡?换句话说,是先有了蛋,还是先有了鸡?” 第53章 更换长随 乍闻这问题我不由愣了一下,依稀记得自己曾在哪里写过这句话来着。便听楚龙吟失笑道:“您老是从哪里听来的这么个问题呢?” 王爷笑道:“今年夏天的某日,本王微服在外游逛,因忘了带扇子,又觉天气有些热,便临时买了一把,见那扇子上的字写得不错,就问了问卖扇子的老板是何人所写。那老板说是与他有合作的一个小伙子写的,当时不在店中,便未见着。后来我又经过了那店,想起那扇上字来,便将自己的扇子给了老板,让他请那写字的小伙子在我这扇上不拘写些什么,结果取回扇子看时就看到这么一句话:鸡生蛋,还是蛋生鸡?嘿!那小伙子还当真有趣儿,可惜之后我叫人去找他要答案时他已经不再同那扇子店合作了,这问题便也成了我心头的一个疙瘩,不解不快。怎么样,小龙儿可有了答案?” 听他这话我才想起来这么回事儿,心道这世界好小,没想到绕来绕去竟又在此处碰见了。 便听楚龙吟笑道:“这问题就同先有了男人还是先有了女人一般难答。恕小的我愚昧,这问题当真不知答案。” “小凤儿呢?”王爷笑着问向楚凤箫。 楚凤箫想了想,道:“先有的蛋吧。” “哦?何解?”王爷笑问。 楚凤箫答道:“钟祖曰: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又曰:天地之状,其形如卵。世间万物皆含于天地之间,天地既形如卵,那么先有蛋后有鸡也正合了天地之道。” 王爷闻言不由抚掌笑起:“说得好,说得好!小龙儿,你这双胞弟弟可比你强了不止十分呐!” “那是王爷抬举他罢了。”楚龙吟口中虽这么说着,语气里却掩不住的得意,倒惹得楚凤箫从对面瞪过一眼来,暗示他护短护得太过头了。 王爷得了个妙答,心情愈发的好,一偏身歪在榻上,便有身后侍女上来跪至榻边将他脚上鞋子轻轻脱下,王爷微微挥了挥手,示意她退下,而后便将腿也移上榻去,悠悠哉倚在靠枕上,身上白衣在烛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晕,黑而软的长发垂了一绺在身前,凭添了几分慵懒悠闲,虽是满身的贵气逼人,却全没有半点架子,更不见他对那张刘二人所说的什么疲了累了的样子,一面吩咐侍者去将那些番邦美人儿叫来献舞,一面又劝着楚家哥儿俩多喝几盅。 一时那番邦美人儿上得厅来,果然个个眉目如画妖娆多姿,尤其是跳起舞来时,真个是媚到了头发丝儿,酥到了骨子里。 我因在楚龙吟的身后站着,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见他一个后脑勺在那里跟着乐声摇来晃去,看样子倒是享受得很。再抬眼看向对面的楚凤箫,只是坐在那里静静地观看,脸上除了认真欣赏外再没有多余的表情。 番邦美女们一舞终了,齐齐向王爷行礼,听得王爷笑道:“本王今日有贵客,把你们那里的葡萄美酒呈上来给这二位爷斟上。” 美女们娇声应了,早有其中两个各执一壶分别行至楚龙吟和楚凤箫的桌旁,躬身先行一礼,而后将酒斟入杯中,娇滴滴地劝酒道:“爷,请饮了这一杯。” 我悄悄抬眼儿向楚龙吟身旁这位美女瞅去,却见国色天香艳丽逼人,身上穿的是番邦特色的服饰,袖口只到大臂上部,露着两截白嫩嫩滑溜溜的胳膊,腕子上扣着十几枚细丝般的金镯子,灯光下耀眼夺目,衬得整个人都有种光芒四射的美艳。 楚龙吟端了杯子先是细品了一口,道了声“好酒”,紧接着便仰脖儿一饮而尽。王爷那厢便笑向他身旁美人道:“你们就在这二位爷身边伺候着吧,其他人继续献上你们那里的舞乐来,跳得好了本王重重有赏。” 这美人笑着应了,就那么无比自然地腰身一软坐到了楚龙吟的身边,执着酒壶给他喝空了的杯子满上,而后便殷勤地给他夹菜。 厅中歌舞再度演起,愈发的美仑美奂,楚龙吟喝着小酒吃着小菜在那里滋润万分,而他身旁的美人也伺候得愈发卖力,我走了会儿神的功夫,她已经整个儿粘在楚龙吟的身上了。不由翻了个森森的白眼,将目光移开,却一不小心正对上了那厢王爷无意中投过来的目光,大白眼被他瞅了个正着,唇上勾起个玩味的笑。 我连忙低下头去目不斜视,暗骂自己方才太过疏忽,这里是王爷府,不是楚龙吟的清城衙门,何时何地都须谨慎才是。 热闹了好长一阵,窗外已是月上中天,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今儿才是最佳的赏月时候。那王爷起身,披了件丝质的外袍,引着楚龙吟和楚凤箫至厅外露台上赏月。三人对月吟了几首酸诗,吃了几块月饼,兴致一起又要夜游花园。 于是一行人又从这拾梦阁上下来,王爷身旁随侍的有侍女,而那两名番邦女子也顺其自然地随侍在了楚家哥儿俩的身旁,倒使得我和子衿没了事干,只好跟在众人身后。 王爷家的后花园就相当于现代的一座小型公园,亭台湖榭样样俱全,走了大半天连一半也没走全。才经过一片桂花林,风吹花瓣落满襟,便听得那番邦美人儿娇笑着向楚龙吟道:“爷,您头上落了花瓣儿,奴家替您拈下来罢!” 楚龙吟立住脚步,微低下身子任那美人儿伸了雪白胳膊替他从头上往下拈花瓣儿,趁这当口见他那对贼眼珠子向着这边瞟过来,我便低下头去数自己脚面上沾到的草叶子。 又走了一阵子,行至一处假山旁,听得王爷笑道:“你们哥儿俩若是要方便,绕过这假山去,那边有个茅厕,再往前可就没有了。” 楚龙吟闻言便招呼了一声,同楚凤箫一起去了,剩下我们这几个便在原地立等。不一刻两人回来,一行人继续逛花园。待一圈逛下来重新回到拾梦阁时已经过了大半个晚上,进得厅内,那番邦美人儿竟还搀着楚龙吟坐到椅上——我了个去,有种你给丫把屎把尿! 这三人喝了一阵子热茶,眼看夜已深沉,王爷便吩咐下人带楚凤箫去已备好的客房歇息,却不肯放走楚龙吟,硬拉着他去了偏厅说话,另还拎了几坛子酒,说尚未尽兴,定要把楚龙吟灌趴下方肯罢休。 由于王爷要同楚龙吟“私聊”,那番邦美人儿便退下了,而我既不能跟在身旁也无处可退,就只好留在这大厅里找了把椅子坐下,倚着窗栏看月亮,看着看着实在撑不住劲儿,眼一闭便睡了过去。 睡到后半夜发觉脸上一阵凉,睁眼看时见竟不知何时下起雨来。因清城离海很近,海风常常吹着雨云过来,所以才刚还晴好的天转眼大雨倾盆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儿。 黑暗里摸摸身上,却是多了件袍子盖在上面,鼻子凑到领口处嗅了嗅,一股淡淡的薄荷味儿,便知是楚凤箫的外衫。轻轻咳了一声,黑暗里并无半点动静,想是他从客房里出来了一趟,此时又回去睡下了。 搬上椅子坐得离窗子远了些,却已是没了睡意,便披了楚凤箫的袍子望着窗外雨幕出神,直到厅外廊上有了脚步响,是王府的下人准备进来伺候王爷的。 我起身抱了楚凤箫的袍子前往他所睡的客房,轻轻敲开门,见子衿早已穿戴整齐,便悄声问他楚凤箫可起床了,他只淡淡看了我一眼,而后点了下头。 见他这神情,我原想进里间去将袍子亲手还给楚凤箫的念头便打消了,只递到他的手上,道:“这是二爷的衣服,烦你给了他吧。” 子衿接过去掸了掸,转身要往里间去,忽而又回过头来看向我,淡淡地道:“我还没见过像二爷这么辛苦的主子,夜里还要起身给奴才盖衣。” 我也淡淡地笑:“那你我都该庆幸得遇这么好的主子才是。” 子衿未再多说,转头轻轻敲门进里间去了。 从客房出来,心中觉得既诧异又好笑。这个子衿平日沉默寡言,从见第一面到现在我们两个统共也没能说够五十句话,更别说他主动提起话头儿了,今儿又是怎么了呢?显然对我的意见蛮大的呢。 在厅外等候了很长一段时间也不见王爷和楚龙吟出来,王府的下人在未得王爷之令前也不敢擅入,我们这一大伙人就只好大眼瞪小眼地在厅里头戳着。窗外的雨渐渐停了,天际也露出了蟹壳青的晨光,空气里夹着桂花香随着微凉的风吹进窗来,令人精神为之一振。 好容易听得那偏厅里王爷的声音道:“进来伺候吧。”而后那一大伙王府下人便乌拉拉地涌进去,我则跟在最后面一起进得厅内。 见厅内地上的四五只酒坛子全都喝得空了,王爷和楚龙吟两个一人占据了一张小榻在那里躺着,一屋子的酒味。 王爷的侍女们自然也给楚龙吟准备了洗漱用的东西,我过去等他洗完脸后给他梳头。见那王爷看了我两眼,笑向楚龙吟道:“小龙儿从哪里得来这么个俊俏的小长随?你以前的那一个呢?” 楚龙吟眨了眨眼睛,笑道:“之前那一个不小心摔断了腿,我发还他奴籍打发掉了。” 王爷笑道:“你们家老爷子还真是勤俭有道,长随都不给你哥儿俩多配一个。不如你看我这里哪个下人中意,我送你几个。” 楚龙吟眯眼儿一笑:“谢师兄好意,师弟我这里一个长随就够了。” “哦?这孩子这么好么?”王爷的目光望向我,“不若我用四名番邦美人换他到我这里,如何?” 见楚龙吟摸着下巴一副犹豫状,直恨不得把这混蛋一脚飞到假山后面的茅厕里去。半晌见他笑嘻嘻地道:“我家老爷子的规矩您老又不是不知道,我那内宅里是不许见到女眷的,因此这四位美人儿小的我只怕是无福消受了,还是回家同这小家伙作伴儿罢。”说着伸手在我肩上拍了拍。 王爷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两眼,道:“你小子……不会坊间那些传闻都是真的吧?” 楚龙吟笑得没皮没脸地道:“坊间还传我青面獠牙手执钢叉呐,您老也信这个!” 王爷笑了一下,道“那么,那番邦美人儿你是真不要了?” 楚龙吟瞟了我一眼,坏笑着冲王爷挤挤眼:“在您老这儿放着比在我那儿放着好,我何时想会会美人儿,直接来您老这儿不就成了?” 王爷哼笑:“你小子把我这里当什么地方了?连个长随都舍不得给,还指望着我帮你养着美人儿?做梦去罢。” “嗳嗳,我的千岁爷,您老神通广大想要什么能要不着的?何必非盯着小的我这点儿家当呢!要不这么着罢,您老也别要他了,把我要去得了!小的我情愿给您老铺床叠被暖炕头,比天天案牍劳形强多了!”楚龙吟嬉皮笑脸地道。 屋中下人们都被他这话逗得掩嘴偷乐,王爷也忍不住笑骂道:“滚一边儿去罢!我稀罕你这么个大臭小子给我铺床叠被么?!还暖炕头——你不抢我被子就不错了。” 被楚龙吟这么一搅和,王爷也忘了继续说那把我要过去的事,二人梳洗完毕,楚凤箫正好进来,便一同到一楼厅里去用早饭。才刚吃毕,就见一位管家模样的人进得厅来低声禀道:“主子,刘先生他……死了。” “哦?怎么死的?”王爷一边抿着茶一边问。 不愧是王府中人,无论这王爷也好还是那管家也罢,两个人话间丝毫不见惊慌,尤其是这王爷,连眉毛都没动上一根,相当的大气。 本来也是,人已经死了,惊、急、乱有什么用呢? 听得那管家答道:“今早刘先生被发现死于后花园内假山旁,老奴赶过去时人已经断气多时了,脑袋上全是血,老奴已命侍卫守在现场,府中大门也不许任何人进出,现等主子示下。” 王爷点了下头,楚龙吟起身道:“我去看看,王爷稍坐。” 王爷也跟着起身,道:“罢了,我同你一起去看看,怎么说刘洪福也是我的门客。” 于是王爷在前,众人跟着出得厅来,径直前往事发地后花园。 由于昨晚下了半晚上的雨,地上已是泥泞不堪,好在有条花岗岩铺的小路直通假山处,众人便小心翼翼地踏石而行。至假山附近,果见昨天的那位叫刘洪福的人横尸于地,头部已是血肉模糊,脑浆子都流了出来,同地面上的泥浆混在一起,情形惨不忍睹。 楚龙吟一边大步过去一边冲我打了个眼色,我会意地一同跟过去,而后蹲身检查刘洪福的尸体,楚龙吟则和楚凤箫在陈尸四周细细检查现场情况。 刘洪福的衣服从内至外全都湿得透了,身体完全僵硬,据身上尸斑来看已经死了四个小时以上,也就是说死亡时间约为昨晚的两三点钟。死者头剖遭遇重创,颅骨后部破裂,然而在其脖颈处还有一道勒痕,倘若致死原因是遭勒缢而死,那么其口鼻及私.处应有体.液流出,然而由于昨晚下雨,这尸体又在雨中被淋了大半晚,即便身上沾了体.液只怕也都被雨水冲干净了。 在楚凤箫的帮助下我将死者衣服剥去,从头到脚检查了一番,末了用王府下人拿来的白布将尸体整个盖住,然后方站起身来喘了口气。这一抬头才发现那位王爷竟然自始至终都将目光盯在我的身上出神,不小心又同他的眸子对在了一处,还没来得及避开,却见他冲着我微微地笑了一笑,眼睛一眨,眼底那些古怪的情绪就飞逝不见了。 第54章 高空抛尸 转头望向楚龙吟,却见那家伙大猴子似的攀在假山上,抱着块石头也不知在上面瞅什么,瞅了一阵方才跳下来,掸了掸身上沾到的雨水,问向我道:“可查出什么来了么?” 我道:“死者死于昨晚丑时初至丑时末一个时辰之内,身上可致命的伤处共有两个,一为脑后部,系撞击而成,一为颈部,系绳索勒缢而成,不过究竟哪一个才是致命伤,小的却看不出来了。” 楚龙吟点头道:“无妨,很明显撞击就是在此处发生的,死者倒地后并未被人移动过,因此不可能凶手在其撞死后再用绳索进行勒缢,是以死者的第一致命伤当是这条勒痕无疑了,至于当时究竟是否被勒断了气,等将尸首拉回衙门让庄先生检查过后再说罢。还有么?” 我便接着道:“死者身上有许多疑似划过或抽打过的红痕,脸上也有划伤,且折了两根肋骨,左脚腕也断了,皮下有严重出血的征象,如此严重的骨伤和内出血,倒很像是……摔伤,高空摔伤。” “高空摔伤?”楚龙吟不由自主地抬头往天上看——不仅是他,就连楚凤箫和一直旁听着的王爷也一并抬起头来往上看,见头顶除了光溜溜的一大片天空外,什么都没有。 “这个所谓的‘高空’能有多高?”楚龙吟笑着问我,“假山这么高么?” “还要高,大约需要四至五个拾梦阁摞起来那么高。”我淡淡道。 王爷在旁挑了挑眉,道:“一个拾梦阁有三层楼,四至五个摞起来就要有十二至十五层楼,约合十丈高,本王府里头可没有这么高的房子,难不成刘洪福是从云上掉下来的么?” 是啊……这一点的确奇怪,从刘洪福身上衣服的整齐程度以及身下泥土的状况来看,他从高处掉下来之后就没有被人移动过,也就是说,他掉下来的地方只能是这后花园的假山旁,而这后花园里除了几座小凉亭小水榭之外并没有高于二层的房子,且死者陈尸处方圆五十米内除了身边这座仅三人多高的假山外并无任何建筑,这刘洪福除了从云上掉来之外还能从哪里掉下来呢? 楚龙吟摸着下巴道:“方才我在假山上看了看,见假山石有一块被碰掉了,上面还溅有血迹,因此据我推测,这刘洪福从空中掉下来后第一下并非直接落在了地上,而是撞在了这假山上,所以才将后脑磕得脑浆迸裂,而后才掉在了地上。凤箫,你那里可有什么发现么?” 当着王爷及众府中下人的面,楚龙吟自是不好叫楚凤箫为“小凤儿”,装模作样地呼之“凤箫”,听起来竟然还有点让人觉得别扭。 楚凤箫便道:“我方才查看了一下四周状况,从陈尸处至小径最近的距离约有两丈(即六米),之间皆是土路,无论是下雨前还是下雨后,都极少有人弃石径不走而走这土路的。现在陈尸处附近所留下的为数不多的足迹里除了王爷和你我三人的之外还有一对男人的足迹和两对女子的足迹,其中这男人的足迹想必是方才那位报讯给王爷的总管留下的,而这两对女子的足迹显得分外慌乱,想来是今早第一发现尸体的侍女们的足迹,这一点还要请王爷下令将这两个侍女叫上来问问才能确定。” 王爷便叫那总管去把人叫来,经楚凤箫问过,果然是今早发现尸体的两名侍女留下的,因两人始终待在一起,所以嫌疑可以排除。 楚凤箫续道:“除去我们这些人的足迹之外很难再看出其它人的来,而昨夜我和大哥曾往这假山后面去如厕,现在仍能辨别我二人绕过假山的足迹,即是说,昨晚若凶手和死者曾来过此地,即便下了半夜的雨,依然会留下脚印。我记得昨夜除了我和大哥二人踏过这土地之外,王爷及众人一直都立在小径上,所以眼前这土地上依然只有我和大哥、小钟、总管及那两名侍女的足迹,换句话说——昨天夜里,凶手和死者都不曾来过此处,因此,案发现场并非这里,而是另有他处!” 王爷边听边微微地点头,笑道:“果然有其兄必有其弟,都是人中龙凤啊。” 楚龙吟笑道:“王爷可莫要助长这小子气焰,翅膀上的毛还未长全呢就想着飞洋过海了。” 王爷瞥了他一眼,笑道:“知道你爱弟心切,本王不过白夸两句,吓得你什么似的。” 楚龙吟笑着摸摸鼻子,回到案中,道:“这么说来,刘洪福被杀的第一现场另有他处,而后才遭人用匪夷所思之法高空抛尸至此处——凶手这么做的目的显而易见,就是为了替自己洗脱案发时在现场的嫌疑,只要我们找到这个第一现场,凶手便离得不远了。” 楚凤箫便道:“我看我们不妨先从刘洪福所住房间开始查起。” 刘洪福是王爷的门客,虽然身无官职,但宰相门子还三品官呢,再加上只要王爷一举荐,门客便可一跃成为太子的教书先生,因此地位也不能说低。因他同昨天那个叫张万全的都是太子太师的候选人,所以这几天一直都住在王府里,王爷特意给他二人安排了听竹轩这座既幽静又清雅的小楼下榻,一楼是客厅,二楼便是卧房,两人的房间挨着,此刻张万全正满脸惊惶地在楼外迎着王爷,显然已听说了刘洪福惨死之事。 楚龙吟一马当先进了刘洪福的房间,见床上被褥整齐,窗户紧闭,桌上油灯还亮着,灯下铺着纸笔,纸上是才写了几段的关于竹的文章,最后的一句话也才写了一半。 楚家哥儿俩满屋子里绕了几圈,楚龙吟便问楚凤箫:“如何,可看出什么蛛丝马迹了么?” 楚凤箫看了立在门口不敢进门的张万全一眼,先向王爷抱了抱拳道:“王爷,能否先摒退其他人等?” 王爷会意,令所有人都至楼外等候,不经传唤不得擅入楼中半步,于是转眼间刘洪福的房内就只剩下楚家兄弟、我、子衿和王爷及其贴身的一个下人共六个人了。 楚凤箫这才道:“记得王爷昨日给刘洪福和张万全安排了一篇文章,看这屋中情形,显然刘洪福死前正坐于桌前书写,那最后一句话尚未完成,证明事发突然,并未在刘洪福之预料中,然而看他纸张上并无墨迹或是未写完的半个字等,又说明事情虽然发生得突然,但并不仓促,至少刘洪福在‘离开’此屋前,他还是有功夫将一个字写完并且将笔搁在笔架上的,而且没有慌张。” “是什么原因打断了刘洪福的书写呢?一是突发状况,二是有人造访。我更倾向于后者,这楼中只有刘洪福与张万全二人居住,因此这个突然造访之人必是张万全无疑。说白了,杀害刘洪福的最大嫌疑人就是他,无论是作案动机还是作案条件,每一样都对他相当不利。” 楚龙吟点了点头,道:“凤箫你的说法固然有七分可信,但也有些凭猜测判断的嫌疑。为何倾向于后者呢?难道突发状况就没有可能?为何认定张万全就是凶嫌呢?只因为他同刘洪福是竞争对手?在没有任何证据证明你的猜测的情况下,绝不能轻易让自己陷入自己划定的局中,明白了?” 楚凤箫点头,惹得王爷在那厢轻笑了一声,道:“看不出小龙儿还有那么点子大哥风范,装模作样地倒教人怀疑你是不是本尊呢。” 楚龙吟绷不住坏笑了起来,道:“您老给我点面子,我这里好容易拿出点儿架子来,让您老一句话掀了摊子,回头这小子不服我,我找谁哭去?” 楚凤箫闻言瞪了他一眼,他便立刻收了口,眨巴着眼睛冲着楚凤箫讨好地笑,王爷见状笑道:“依我看小凤儿摊上你这么个不着调的哥哥该大哭三声才是,就你这样子能让谁服?” “嗳,将来我家娘子服我就成,管它别人服不服的。”楚龙吟坏笑着一语双关,惹得楚凤箫直翻白眼。楚龙吟收起玩笑,瞟了我一眼道:“小天儿对这案子怎么看?” “小的只有一个疑问,”我一指窗户,“王爷昨日给刘先生和张先生布置的题目是《竹》,而这楼外种的都是竹子,两位先生若写的话,通常应该是敞开窗子面向窗外的竹子边观察边写才有灵感罢?且昨儿个又是八月十六,月色正好,两位先生既是文人,又怎会没有推窗赏月观竹的雅兴呢?” “退一万步说,即使两位先生再无兴致,昨天下雨前的天气还是挺好的,并不算凉,这么关着窗户难道房内不闷么?老爷你这几天晚上睡觉还都开着半扇窗呢。再有,昨夜的雨是丑时之后才开始下的,若说是关窗遮雨更行不通,且看这临窗的桌上铺着纸,若是雨后才关的窗那纸上早就被淋湿了,干了以后也不会像现在这么平整。所以小的认为,这窗户关得没有道理,刘先生若是个正常人,一定会开着窗子对竹作文章的,而现在这窗子关上了,只能说明一件事,那就是——窗,是刘先生之外的人关上的,就在刘先生‘离开’房间之后、下雨之前。” 楚龙吟啪地打了个响指,笑道:“到底小天儿心细,这窗子上的蹊跷我竟未注意。如此看来我们先须向伺候张刘二位先生的下人询问过后才能再来断案了。王爷,可否借楼下客厅一用?” 借客厅是用来问询的,楚龙吟和楚凤箫分别对伺候张刘二人的下人以及张万全进行了询问,不过用了半个时辰便收了工,仍将一众人摒退,主询张万全的楚龙吟便道:“通过问询,张万全的杀人嫌疑已经有了九成。此人答起话来心神不定言辞模糊,然而每每问及刘洪福遇害的问题却又十分笃定地回答与他无关,可见他对自己杀人移尸的手法相当自信。凤箫,你那里可问出什么有用的线索了么?” 楚凤箫便道:“我问过平日负责伺候张刘二人的下人,因这二位先生平日皆喜素静,且又是客居王爷府上,不敢托大,是以若无重要之事极少唤下人前来伺候,平日里这些下人只管铺床叠被端茶递水,除此之外都在一楼的下人房中待着。而昨晚因张刘二人都有重要文章要作,便都吩咐了下人们不必上楼来伺候,以免被打扰了思路。因此昨天这二人从王爷面前告退回至各自房中后,除了进门时要了一壶茶外,便再也没有传唤过下人上楼来伺候。即是说,昨天一整晚,这二楼里只有张刘两个人在,而据下人们说,除了风声雨声竹叶声外,并未听到楼上有任何可疑的动静。” 楚龙吟点头道:“咱们再去张万全的房里看看。” 张万全的房间就在刘洪福房间的隔壁,格局摆设都与刘洪福房间相似,窗前是书案,书案上文房四宝依次放着,桌角用镇纸石压着一摞写满了字的纸。趁楚龙吟满屋子检查的功夫,楚凤箫走至案边将这摞纸抽出来拿在手上细看,道:“这便是张万全完成的文章,看样子已经写完了……文采果然极好,若是正正当当地拿去同刘洪福的文章相比也未见得会落在下风,却为何就动了杀机呢?” 楚龙吟边四下里翻查边接口道:“人心是最勘不透的东西,你觉得轻易能想通的事,在别人那里却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人心也是最善变的东西,明明前一刻还平静无波,后一刻便波澜万丈,连自己都很难掌控。就譬如咱们大牢里的那些个杀人犯,有很多都是一时冲动才杀了人了,当时头脑一热便什么也不顾了,事后都不相信自己会干出杀人的事。所以说,我们永远不可能控制每一个人的犯罪行为,就因他们往往连自己都控制不住自己,用咱们衙门里一个老衙役的话说就是——那些因冲动而杀人的凶手,在杀人的那一刻就似被恶鬼附了身,他已不是平时的他了。” 第55章 鱼竿鱼线 “恶鬼附身,这话说得倒真是贴切极了。”楚凤箫叹了一声。 “唔,钓鱼竿?”楚龙吟那边拿起放在墙角的一柄钓鱼杆细看。 一直旁观两人查案的王爷此时开口道:“张万全平时喜欢钓鱼,时常陪着本王到城西去垂钓,钓技也是一等一的好,线抛得既远又准,每每都是满载而归。” “喔……”楚龙吟眨巴了眨巴眼睛,望向楚凤箫,“你说,会不会张万全就是用这柄钓竿钩住刘洪福的尸体,然后远远的抛出去……” “噗——”楚凤箫忍不住笑出来,“您老多大了?你当这是小孩子把戏么?鱼线这么细,能不能钓起尸体先不论,刘洪福好歹也百十来斤重,张万全力气再大也不可能一把将他的尸体甩出去啊!——龙哥哥,您老有时还真是天真得可爱呢。” 楚龙吟“娇嗔”地白了楚凤箫一眼,噘着个嘴把钓竿放回了原位,而后挠着头又往别处查看去了。 我却对这柄鱼竿感到很是好奇,在那一个时空时爷爷也很喜欢钓鱼,以前常常被他带去河边看他垂钓,在别人看来本是件相当枯燥的事,我倒觉得放松平静得很,爷爷在那里垂钓,我就在旁对着河水浮想联翩,再长的时间也不觉得难熬。 张万全的这柄钓竿在构造上来说几乎和现代的钓竿相差无几,这个时空这个时代的很多东西跟正史上都有所不同,所以不能从正史的角度来理解这个架空的时代。 这种钓竿在这个时代很常见,楚龙吟也有一柄差不多的,只不过我并没有近距离的看过。张万全的这一柄是竹木竿,有着和现代鱼竿一样的构造,譬如绕线轮和过线导眼,鱼线也是经过特制的很结实的线——当然,再结实也不可能钩得起尸体。 我走过去将这鱼竿拿在手里细细看了一阵后放回原处,却又瞟见地上放着的一卷鱼线轴,这是备用的鱼线,可以随时替换断了的线,便蹲下身去定睛细看,将线轴拿在手里,却不成想一直立在旁边的王爷竟也走过来跟着蹲下了,凑上前同我一起看着这线轴,而后笑着问我:“是发现了什么不对之处么?” 这王爷可真够平易近人的,便如实答道:“是有一处发现,但还需证实一下。”边说边伸手拈住线头往下解线,解了大约有十来米长,这线便从轴上脱落了下来,我便问他道:“王爷,通常鱼线应该有多长呢?” 这王爷倒也不介意我话中有冒犯的地方,笑道:“这要看在哪里钓鱼了,在河里钓么,线就要短一些,在海里钓呢,线就要长一些,而咱们这里只有在大河大湖大海里才能钓到大鱼,所以鱼线通常都要在十丈长以上。” 见他一脸平和,我壮了壮胆子继续问道:“王爷您方才说张先生经常陪您一起去钓鱼,那么最近一次他是自己去钓鱼的还是同您一起去钓鱼的呢?” “最近一次是在前天,他同本王一起去的湖边,用的鱼线便是十丈长的。”这王爷倒是很聪明,知道我想问的是什么,便先行说了出来。 我将方才抻出来的鱼线头拈到王爷眼前,道:“这鱼线很结实,如果要替换的话,需要用剪子剪断才行吧?”王爷点头,我便又道:“这样的鱼线也应该不贵吧?” 王爷笑起来,伸手在我脑袋上拍了拍,道:“不贵,张万全完完全全买得起。小家伙是想到了什么不对的地方么?悄悄说来给本王听,本王保证不先透露给那俩傻小子,可好?”说着眼睛向着楚家兄弟那边瞟了瞟,见那哥儿俩正为个什么问题围着窗户争论着,一时根本顾不得我们这边。 我恭声答道:“小的的确是发现了一些不大对劲儿的地方。譬如小的手上现在拈着的这截鱼线,只有三丈多长,距王爷您方才所说的最短十丈的长度相差甚远。张先生最后一次钓鱼是同您一起去的湖边,用的是十丈的鱼线,那么这段三丈的鱼线又是从何处而来呢?” “还有这截鱼线的断头处,并非用剪子剪断产生的断口,且看这线头处断口参差不齐,还拖着一小截线毛,分明是硬生生拽断的,这一点很蹊跷,既然有剪子,为什么还要徒手拽断它呢?既费力气还有可能被勒伤,正常人都不会这么做。” “再有,如果这鱼线是不小心拽断的,鱼线既然不贵,张先生为何不将这只有三丈长的线丢弃了呢?王爷您方才也说了,三丈长的线在咱们城的河或湖里钓鱼并不适用,那么留之无用,为何还将这截没用的线重新缠到线轴上来呢?” 王爷望着我慢慢笑起:“好个细心聪明的小长随,小龙儿倒是有福了。” 就是啊,那家伙有福得很呢,放眼整个天龙朝能有谁雇个穿越者给他打工啊! 见楚龙吟似是听到了什么,大步过来也蹲到我的身边笑嘻嘻地道:“发现什么好玩儿的了?也不叫我一声。” 我将方才的发现又同他说了一遍,他便摸着下巴看我道:“这么说小天儿怀疑张万全的这根钓竿与凶案有联系?” 我点头:“张先生之所以没有扔掉这截被拽断的线,我想是因为他太过慌乱,想要掩饰这线却又小心得过了头,明明将这线用油灯的火烧了或是扔到茅厕里都可以销毁的,他却将这线欲盖弥彰地缠到了线轴上——当然,若不仔细去看这线轴倒也发现不了这截古怪的线。” 楚龙吟笑着在我头上拍了一巴掌,道:“臭小子,你这是变着法儿的说老爷我不够仔细是不?哼哼,也罢,看在你不负我所望找出重要线索的份儿上,今日回去老爷我必会好好儿地赏你的。” 那个“赏”字他故意咬得重了些,却是别有所指,若不是王爷还在面前,我非得用目光活活爆了这流氓大混蛋的菊不可。 这时楚凤箫也走了过来,猫腰捡起那卷线轴看了看,道:“这线轴上的线,断头处却是平平整整,也就是说,这截被扯断的线的另一半还在它处,只要能找到另一半,这高空抛尸之谜应该便可解开了。”说着拿起那钓竿细细检查,还微微抖手做了个抛线的动作。 这竹木钓竿质量倒是很好,柔韧性强,不易折断,弹性也好,几乎将竹子的特质发挥得淋漓尽致。我不由将目光投向窗外翠竹,见数十竿大臂粗的竹子正在秋风里轻轻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一时又想起在那个时空里看的某武侠大片中的一个片断,那些武林高手在竹梢间飞跃腾挪好不潇洒——突然间一个念头闪电般由脑中划过,浑身不禁兴奋地打了个激凌。 我悄悄扯了下楚龙吟的袖子,然后起身走到一边去,楚龙吟也跟着起身,让楚凤箫好好研究那根鱼竿,而后才走到我身边,低声笑道:“小天儿有什么贴心儿话要和我说么?” 不理他的调笑,我望着他的眼睛压低声音道:“老爷,这一回我若找出张万全的抛尸手法来,可还有奖励么?” “有!老爷我的香吻一枚!”楚龙吟几乎不假思索地答道。 “我不要。”我瞪他一眼,“我要一成奴籍,同原来一样!” “啧……你还惦记着这事儿呢?”楚龙吟摸了摸下巴,歪头想了一想,“好吧,一成奴籍,附赠香吻十枚,如何?”说完便挤着眼睛坏笑。 “不要!”我使劲瞪他,“这一成奴籍包括什么?” “唔,你现在不是每七天只有一个时辰的自由时间么?就改成每七天可以有一整天的自由时间吧。”楚龙吟随意地道。 他知道我还要兼顾我那同和锦堂合作的挣钱生意,因而才放宽了我的自由时间,心下虽感激,面上却不愿表露出来,免得他借题发挥又要强赠香吻什么的。便只将头一点,重新回到案中,示意他跟着走到窗前,一指窗外竹子,道:“这个方向便是刘洪福坠尸之处吧?” 楚龙吟点头,我便接着道:“大人看,窗外的竹子只看枝干不看叶子,像什么?” 楚龙吟眨了眨眼:“笔?” 楚凤箫也走过来,听见了我的话,答道:“鱼竿。” “不错,就是鱼竿!”我赞赏地冲他一笑,他却垂下了眼帘。 “喔……明白了。”楚龙吟一拍掌,眼中星光闪闪,“小天儿的意思是,刘洪福的尸体就像是鱼饵,而窗外的竹子就是鱼竿,不同的是这个‘饵’不必用线拴在‘竿’上,只需抛出去就行了,对否?” “就是这样的,”我点头,“竹子韧性好,弹性强,一根竹子足以承受刘先生尸体的重量而不会断掉。小的记得王爷曾说过,张先生善钓,抛线抛得准。那么是否可以假设:张先生昨夜丑时之间敲门进入刘先生房中,趁其不备将其勒死,而后扛了尸首回到自己房中,便站在这窗前拿着鱼竿冲着窗外竹子抛线,以他的手法当不难抛中自己想要的那根竹子的顶部,而后转动绕线轮往回收线,随着线越收越短,那竹子的顶部便向着这边弯曲,可是因为竹子的力道太大,第一次他没有成功,鱼线被拽得断掉了。于是张先生将断在竿上的线取下,重新换上长线——说不定还把线双起来用。因为这鱼线也是相当结实的,所以第二次他成功了,将那竹子的顶部拽到了窗前——张先生既然擅于钓鱼,手臂力量应当不小,再加上人在屋中,有窗下的墙可以绊住脚以防竹子将他带出去。” “他解下鱼线鱼钩,再把刘先生的尸首放上去,而后猛地一松手,竹子反弹出去,刘先生的尸首根本来不及往下掉就被抛到了半空,凑巧落下来时掉在了假山上,磕得头破血流,最后落在了地上。他脸上和身上的那些划伤和抽打状的伤痕想来就是尸首擦过其它竹子时竹叶和竹枝在他身上留下的。做完这一切之后,张先生重新回到刘先生的房中,将窗户关上,这么做的目的想来是怕有人经过楼下看到这窗内一直无人从而产生怀疑。以上均只是推测,要想证实的话只怕得找人去那些竹子的顶部搜一搜留在上面的鱼线了。” 楚龙吟笑着望向王爷,道:“千岁爷,您老人家手头上有没有什么大内高手之类的人物可拿来用用的?” 王爷便向着他那贴身长随道:“你去看看吧。” 那长随应了声是,话音落处人就不见了踪影,再看窗外竹上,豁然轻飘飘地挂着个人——这轻功,啧啧!活脱脱一个大盗在世啊!……咦?大盗是谁? 最终结果证明,那某一根竹子上果然有着半截被拽断了的鱼线,凭着这根鱼线作证,张万全很快便交待了全部的作案经过,当然,真实的过程比我猜的要复杂许多,而且张万全用来拽竹子的鱼线也不仅仅只是双线,那一整卷的线都被他搓成了粗粗的一大股绳,用来抛送鱼线的重物是房内的一只青铜香炉,这样那粗绳才能被抛得远,绳粗也能禁得住竹子的力道。 通过审问才知道,酷爱钓鱼的张万全以前为了将鱼线抛得远还刻意练过几年的臂力,所以他才有足够的力气拽住竹子。 至于杀人动机,当然是为了那唯一一个太子太师的名额。张万全心知自己在作文章方面不如刘洪福,却又迫切地想要得到这个职位,于是就如楚龙吟所说,人们往往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行为的,冲动杀人的那一刻,他被恶鬼附身了。 在王府内对张万全做了简单的审讯后,楚龙吟便预备向王爷告辞,将张万全押回衙门后再择日正式审理其杀人抛尸之案。 王爷亲自送楚家兄弟往府门处走,远远地见昨夜那几名番邦美人儿立在花架子底下向着这边看,不由向楚龙吟笑道:“你当真不要那番邦美人儿么?我看她们对你倒是颇有情呢。” 第56章 男女之谈 楚龙吟便也向着花架子的方向看了看,还抛了几个媚眼过去,惹得那几个美人儿搔首弄姿痴痴地笑。听得他道:“这番邦美人儿太过火辣,我怕我这身子骨儿吃不消,还是罢了,楚老二愿要,王爷赏了他就是。” 楚凤箫在旁听了狠狠瞪他一眼,不再理他,低头只管走路。至府门处,楚龙吟停下步子请王爷回去,王爷看了看我,忽地伸手轻轻盖在我的头上,向他道:“这个孩子很好,莫要委屈了他。” 楚龙吟目光闪了闪,一把兜住我的颈子向着他的方向一勾,便使我从王爷的掌下脱了出来,见他笑道:“这小子几世修来的福气?竟得了咱们王爷的青眼!回去我可不敢再使唤他了,需好好供养着才是。” 王爷哼笑了一声,转身往回走,丢下一句:“你小子……小心吧!” 楚凤箫在旁立着,看了看王爷的背影,又看了看楚龙吟,最后飞快地瞟了我一眼,率先迈出了府门去。 回至楚府,楚家兄弟先去了前宅衙门将张万全的事安排了,等回到后宅时已是午饭时候,两个人在前厅用饭,我和子衿仍在偏厅吃。吃罢回房午休,我才回身将门关好,楚龙吟那家伙便从身后一把抱住了我的腰,从地上拔起来就直奔了里间房,我吓得拼命抠他箍在我腰间的手,他却是纹丝不动,直到进了里间坐到小榻上,顺势让我就这么横着坐在了他的大腿上。 “快放开我!你干什么!”我低斥,挣扎着想下地。 “你忘了?老爷我还欠你十个香吻呢,老爷不是无赖,有欠必还。”楚龙吟坏笑着凑过嘴来,双臂紧紧将我搂住。 “老爷你的香吻还是留到下次再去王爷府中赏了那番邦美人儿吧!”我伸手推他的脸,拼命偏开头躲他的嘴。 “啧啧,小天儿吃醋了么?”楚龙吟笑得眯起眼睛,“这都过去多半天了,你这后劲儿还挺大的。” “吃醋?老爷您抬举我了,我哪有立场和资格吃醋呢?说到底我不过就是个长随……唔!”我话未说完,嘴已经被那混蛋的嘴堵上了,那条流氓舌头野蛮霸道地在口腔里一番作怪,直到我几乎背过气时去才肯放开。 “再敢往下说,老爷我今天就把你办了!”这流氓淫威赫赫地瞪着我,见我只顾喘不顾说,便又坏笑起来,伸手替我揩去唇角水渍,道:“你还敢说我——那会儿在张万全房里时,你倒是趁着我不注意同王爷说什么悄悄话儿来着?是不是看王爷对你有意便想一脚把老爷我踹到一边儿去了?” “你——胡说什么!”我气得狠狠捶他一拳,“那也比不过你!同那番邦美人儿粘粘糊糊的,两张脸都快贴一起去了!又不是七老八十,走路坐下还让人搀着!还从头上往下拈花瓣!想来是我伺候得太差,不如那美人儿周到,老爷您不满意就早说,小的我也好早早引咎自罚到柴房里砍柴去!又或者老爷本就拿我当乐子耍,明说了好让我知道,也能尽心做好‘乐子’哄老爷高兴!……” “嗳呀嗳呀……”楚龙吟笑不可抑,“看把我们天儿气的……这醋可真吃大了!怪我怪我,原只想着看看小天儿吃醋的样子,却不成想料下得猛了些,倒把我们天儿气着了……哈哈哈哈,我自罚、我自罚!就罚我今晚伺候天儿爷沐浴,如何?” 被这流氓气得懒得再吱声,也不愿看着他这副嬉皮笑脸的样子,索性眼一闭嘴一抿,来个不看不言。 半晌不见动静,正要睁眼,却忽觉额上轻轻暖暖地印上了一双唇,没有半点的霸道,只有无限的温柔,轻摩慢碾,一寸寸滑过我的每一处肌肤,由额头至鼻尖,由眼角至唇畔,最后轻轻柔柔地覆在唇上,密密地贴住,真实而温暖。 心内忍不住一阵柔软,伸出手去勾住他的颈子,手指滑入他的发丝间,兜上他的脑后,微启了双唇,厚起脸皮探出舌去触碰他的唇。耳内听得他喉间轻笑一声,双唇抿住我的舌尖轻轻吸吮。这一浅吻转而深入,唇舌纠缠间呼吸渐渐火热起来,正茫然迷乱着,被他及时移开了嘴唇,长臂轻舒将我拥在怀里。 听得他在耳畔轻叹:“小天儿啊小天儿,这世上怎么会有个你呢?” 我笑了一声:“我怎么了?” “你啊……就是个妖孽。”楚龙吟一歪身子,拥着我一起倒在榻上,“堂堂一个男子,却生得比女人还好看——这也就罢了,梁朝人韩子高,史书上说他‘容貌艳丽,纤妍洁白,如美妇人。螓首膏发,自然娥眉,见者靡不啧啧。’想来也就是你这个样儿了——只是怎么你这小身子也如女子般纤细呢?难道不是天生的妖孽来惑乱于世、男男女女都不肯放过的么?” 听他堂堂一位知府大老爷居然说出这么……儿女情长的话,知道若非真的动了情是绝不会放下男人的尊严来蜜语温存的,心里不由一甜,然而思及他所说的“如女子般纤细”的身子,却又是一僵,便虚虚实实地道:“身形如女子者这世上又不是没有,许多男人的骨头比女人还纤细,走路摆着杨柳腰,做事捏着兰花指,声音细甜、皮肤滑嫩,甚至还有的天生就爱描眉画眼穿女装扮女人,世界之大无奇不有,老爷你觉得新鲜,只能说你见识少罢了。” “臭小子!”楚龙吟笑着捏了捏我的鼻子,“小胆儿越来越壮了,居然敢讽刺你家老爷!……你说的这些我也知道,老爷我做官以来经手的各类奇案怪案不下千件,什么怪事没见过?什么怪人没看过?单说去年有件案子,一位官员的小妾被人所杀,我同庄先生到了现场一验那尸首——你猜怎么着?那小妾居然是个男人!连那官员本人都惊在当场不知所措,同床共枕了两年有余,居然到现在都未发觉!” “说这事可笑罢却又更可奇,那‘小妾’的胸乳居然也如女子般微微鼓起,肌肤滑嫩柔软,手脚也都很小,只下.体却还是男人的样子。后来我悄悄问那官员,难道在与这小妾同房之时就从未看见过‘她’的下面?那官员颇是难为情地解释说,因他很是宠爱这名小妾,所以对‘她’的要求几乎没有不答应的,两人同房时‘她’从来不让点灯,也不让……摸下面,且……还只能从后面……” “说重点!”我红着脸打断他语气暧昧的描述。 楚龙吟坏笑了一声才继续道:“重点就是说,这世上的确有很多男人比女人还要女人,所以唬弄得我们这些可怜的大老爷们儿上了贼船,悔都没处悔去。” 忍不住好笑地拽过他抚在我腰间的大手轻轻咬了一口,问他道:“楚大老爷您可是明知道小的是个男人就迈上船来的,同那位官员可不是一回事儿!难不成老爷您其实就是与那徐驸马是同道中人?” 楚龙吟轻笑了一声,随即又是一叹,道:“这一点么,近几日我也在琢磨,明明从小到大都只对女孩子感兴趣的,怎么会偏生对你这小混蛋动了心呢?若说我骨子里有那不正统的想法罢,可试着想像将你换做了别的男人,却又根本难于接受。所以归根结底,老爷我对的只是你这个人而已……你是男是女皆无所谓,老爷我要的只是你,明白了么?” “老爷这是在向我表白心迹么?”我好笑不已,这样的情话从这个平日总没个正经的家伙嘴里说出来实在让人觉得滑稽。 “好小子,敢取笑你家老爷?!”楚龙吟张口咬住我的耳朵,自己也觉得好笑。 “老爷,你既说我是男是女都无所谓,那么……如果我是个女人呢?”我试探地问。 “你这话问得奇怪,老爷我巴不得你是个女人。”楚龙吟哼笑着道。 “可是我怕啊。”我道。 “怕什么?”他问。 “怕老爷你当真骨子里就是只喜欢男人的,若我是个女人,你说不定就不要我了呢。”我坏笑。 “好小子——”楚龙吟一个翻身把我压在身下,“今儿你是成心想让老爷我治摆你呢!”说着便大手一张欲有所动作,慌得我连忙抓住他的手,顿了一顿,方轻声说道:“老爷,我……其实就是个女人。” “好啊!那正好老爷我也不必辛苦忍着了,咱们现在就洞房好了——”楚龙吟顺口道,伸手便要去解我的腰带,压根儿就是把我这话当成了仍在同他开玩笑。 老天……这家伙不信!这个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的家伙——居、然、不、信! 我扯住他故意要吓唬我的手,睁大眼睛盯住他:“老爷,你不信我是个女人?” 楚龙吟停下手来看着我,哼笑着道:“你这话若放在以前我还信——你倒是说说看,这世上有哪个女人面对其惨无比的尸首仍能面不改色?哪个女人通晓验尸之法、有侦破之智?哪个女人能无师自通懂得经营赚钱?哪个女人敢像你这般连男人都敢打?哪个女人成天不思安逸只想着去遨游四海?哪个女人能在各形各色的男人面前毫不羞涩、坦荡从容?——你须知道,名门秀户家的女人们纵然有机会读书识字,却因家教礼数的束缚而不能深入市井或经手买卖,因此在见识方面必定有所局限,更莫说通晓经营之道甚至亲身去与人谈生意了;” “而若是平民百姓家的女儿,财力有限又不可能花钱请个先生专门教她读书识字或是买了大量的书来供她阅读,注定了不会有广博的见识、深厚的学识,以及……一手非十几年功夫练不出来的俊逸书法。而无论是富家女子也好,平民女子也罢,她们绝无可能在面对各类惨死尸体时泰然自若毫不色变!遑论还懂得检验尸首和侦破技巧了。” “所以,”末了,楚龙吟笑眯眯地在耳边道,“投了男胎就投了男胎罢,老爷我出过家禁过欲,一辈子也不是那么难熬。” 我的脸刷地一下子烫了起来:原来他以为我怕他对男男恋啥的有心理阴影就用自个儿是女儿身的话来试探他,因而索性说了上面那番话来证明他确确实实是把我当成个男人来对待的、确确实实是不在意和一个男人在一起的,甚至,他以为我怕他对我那样那样,竟愿意……愿意一辈子禁欲。 看来是我错怪他了,以为这个家伙是不肯委屈自己违背自己的本能欲望的——他向来就是个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的主儿,然而今日才算看出来,他对我的动心,是当真只建立在心灵的交流上的,换句话说,如果没有这些亲密接触,他把我是当成一个知音、知己来看待的。而至于他为什么会把这样的一种友情发展成恋情……也许就是因他刚才所说的我的外形和某些行为有些像女人的缘故。 做为一个古人,他再怎么聪明认知也是有限,他不可能想像得到几千年后的女人从小接触的是个什么样的世界,所以尽管他再觉得我像个女人,只就以上他列举的那些例子就都会把他自己的怀疑给推翻了——像我这样具备多种“特质”和“技能”的女人在现代世界满大大街都是,可在这个古代世界那却是绝无仅有的。 所以,楚大狐狸其实并没有被我哄骗过去,而是被他自己的认知和经验骗过去了。 没想到第一次表明身份这家伙居然还不信,也罢,等我想好怎么把庄氏母子这边的事处理妥当再恢复真身,那时也就没什么可顾忌的了。 于是翻身想要下得榻去,却又被楚龙吟一伸胳膊箍在腰里拦了回来,从身后将我拥住,轻笑道:“老实会儿,昨夜没怎么睡罢?就在这榻上补一觉罢,我也困了呢。” 被他这么暖暖的拥着,身体渐渐放松,眼皮子也打起架来,没一刻的功夫竟然就放心大胆地睡了过去。 第57章 知音听弦 沉沉的一觉睡得既踏实又舒服,醒来的时候见楚龙吟已经不在房内,身上盖了条薄薄的被子,推被起身,对着镜子梳了头,又到院外井边洗了把脸,见天色竟已发暗,这一觉居然睡了整整一个下午,眼看太阳就要落山了。 接下来的生活又回到了原有的轨道,白天的事务不似节前那么忙了,于是晚上吃过晚饭依旧还去庄秋水那里“切磋”。由于我所能讲给他的现代法医知识十分有限,到后来就变成了我问他讲,都是些仵作验尸的相关东西,倒也并不枯燥乏味,而且相处的时间久了,庄秋水对我也不像以前那般生硬木讷——起码一天平均能和我说上十句话以上了,还真是个奇迹。 八月十九,我同楚龙吟打了招呼,前往曾府同曾可忆商量生意上的事。去的时候顺便在街上买了些水果和点心——她家那么富,这些粗食当然不会放在眼里,不过买不买在我,吃不吃在她,心意尽到就行,其他的我就管不着了。 曾可忆早便派了身边的丫鬟等在府外,一路将我迎进门去,径直来至曾府的后花园内,见曾可忆脚上缠着厚厚的绷带,正坐在凉亭里背对着我来的方向弹琴,身旁还放着一副拐。 看她一曲尚未弹完,我便摆手阻住正要上前通报的丫鬟,只悄悄在她身后立住倾听,琴声清悦美妙,端的是一种高雅享受。待此曲终了,听得曾可忆轻轻叹了一声,自语着道:“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旁边丫鬟见了连忙忍着笑上前禀道:“小姐,听琴之人可不就在您身后呢!” 曾可忆猛地扭头,一眼瞅见我,脸上噌地就红了,嗔道:“这人!做什么一声不吭地在人身后偷听?!” “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我笑着将手中点心水果递给丫鬟,“曾小姐脚上的伤可好些了?” “好多了呢!”曾可忆伸手请我坐到亭内石桌旁,“庄先生的医术果然高明!那天回来家父便着人去请城内名医前来帮我看脚,那名医只看了看我的伤处,便赞说替我处理伤处之人手法高明,若不是经他先期处理过,只怕我这脚伤还要拖上十来天才能好。”说着双手捧过丫鬟才刚斟上的茶递向我,“这也多亏咱们钟公子安排得当,请来庄先生替小女子疗伤,这杯茶就算做小女子的谢意吧!” 见她开玩笑,我便也笑着接过抿了一口,还未说话,她又叫那丫鬟把我带来的水果拿去洗了,另拿几个碟子来将点心摆上,并且自己先伸手拿了一块吃,冲我笑道:“我最爱吃桂花糕,正想着让丫头去买些回来呢,不成想钟公子便可心可意儿地带来了,如此我就不客气了!公子也来一块儿尝尝?” 我不由笑起来:这个女孩子实在是性格不错,她知道我会想她家中富有不稀罕这大街上买来的粗贱点心,便刻意抢着拿来吃,还说了那样的话以让我安心,于是心里仅存着的那点对她的疏远防备便都荡然无存了,伸手也拿了一块儿桂花糕,笑道:“你有伤在身无法走动,倒要少吃些甜食才是,免得伤好后变成了小胖妞,再出去没人认得你了。” 曾可忆嗔了我一眼:“讨厌,点心是你带来的,带来了又说这话吓唬人,到底是想不想让人吃了?!” 说笑了几句,一时丫鬟将洗净的水果用大盘子盛了端上石桌,我便向曾可忆道:“想吃什么?我给你削皮。” 曾可忆一双美丽的大眼睛望在我的脸上,半晌才道:“梨……不,苹果!不要梨!” “嗯,不要‘离’。”我伸手拿了个苹果,接过丫鬟递过来的小刀低头削起皮来,余光里看到曾可忆一直望着我看,不由抬头问她:“怎么了?” “没……”曾可忆脸又是一红,端过茶水抿了一口才又笑道,“钟公子既细心又体贴,不知哪个姑娘有那般好命能嫁与公子为妻呢。” 我边低着头削皮边笑道:“这种事情谁也说不准,多想无用,顺其自然就是。” “那么,公子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呢?可忆有不少闺中姐妹都是待嫁之身,看看有没有适合公子的,可忆也做一回月老,替你搓和搓和?”曾可忆笑着道。 我笑:“说句怕小姐不爱听的话:小姐的朋友必也是豪门闺秀,而钟某不过是小小一名长随,门不当户不对,对方家中长辈那里就先说不过去了。就算我脱了奴籍,本身却是既无心于功名又无意于经营,只想做个无拘无束、能保证最低温饱足矣的大闲人,因此……我同曾小姐你们那些姐妹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交情最深也仅止于此,非我不愿,而是不能。” 曾可忆沉默了半晌,直到我将削好皮的苹果递给她才回过神来,伸手接了,咬了一小口,慢慢咽下,才道:“我也知道公子此话并无别的意思,说的确是实情,怪我鲁莽了……” 我笑笑:“其实如你我现在的交情在平常看来已属特例了,很难得不是么?” 曾可忆也笑了笑:“说的是。嗳……这苹果太大了,我吃不了。” 我伸手道:“拿过来,我切切。” 曾可忆便也不客气地递给我,我将苹果在盘子里切成八小块,然后把盘子推到她的面前。她拈起一块,边吃边很享受地道:“咱们说正题罢,免得又说我耽误你时间!我上回的提议如何?你可想好了?” “嗯,我同意合作。”我点头,“只是有一点:一旦我们这批绣了书法的绣品推广开来,势必会有人效仿,且比我写字好的大有人在,这生意的前景并不乐观,不知曾小姐可有什么对策没有?” 曾可忆愣了愣,微红了脸道:“你这人!我不过是一介闺中女子罢了,于生意一道不过一知半解,哪里有什么对策?!……倘若你愿意,我可以请家父来同你谈,我早便想让他见见你来着……”说至此处不知为何倏地收口,脸却更红了。 我想了想,道:“不用麻烦令尊了,这些生意不是你们家旗下各店铺的掌柜的就可以自己做主了么?我只同那和锦堂的掌柜的谈就行了。到时还请曾小姐从中联络,选上一天我和掌柜的谈谈具体细节。” “好啊,你几时有空?”曾可忆问。 “七天后罢,我每七天才得一天休息时间,七天后我去和锦堂找那掌柜的,烦小姐同那掌柜的打个招呼。”我说着起身,准备告辞离去。 曾可忆撑着桌面单腿支地想要站起来,我连忙轻轻一摁她肩头:“你就别乱动了,跟我还装什么客气,不是你照我脸上狠狠来那一下子的时候了?” 曾可忆又笑又气地瞪我一眼:“你又拿那事儿来笑话我是不是?!人这一辈子谁还没有犯糊涂的时候啊?!我那不是被吓着了么!当时又气又急的,我爹又骂了我一通……” “现在呢?令尊还想着让你嫁给我们大人么?”我不动声色地问。 曾可忆脸色一沉,半晌才答道:“前些日子家父因去外省谈生意,一直未顾得上此事,最近倒是在家,又因我伤了脚而按下未提,只怕待我脚伤好了他又要……”说着便垂下眸去。 我看着她,从这个角度更是觉得她美得毫无瑕疵,她性格好,人又聪明,多才多艺,家财万贯,放在哪个时代都是男人们追逐的对象吧?若我当真是个男人,也定会爱上她的。 安慰地拍拍她的肩,道:“别多想了,到时好好同令尊说说,他会体谅的。” 曾可忆只点了点头,没有多说,我作辞正要离去,却又被她叫住,脸上带了笑地道:“七日后钟公子还是到敝府来罢,我让和锦堂掌柜的也一并到府中来——主要是想借机谢谢庄先生妙手治伤,所以届时钟公子将庄先生也请来罢,谈过了生意就留在府上用个饭,没有旁人,只我们三个。虽说庄先生不在意这些,但小女子为人钟公子想来已有所了解,这礼是必须要谢的,所以还请公子从中斡旋一下,可好?” 我应道:“好,我尽力,只是庄先生肯不肯来我却做不了主,先跟你打个招呼。” 曾可忆笑着点头,仍旧挣扎着站起来,单脚着地冲我浅施一礼:“如此小女子就不送了,公子走好。” 从曾府回到楚府,至掌灯时分楚龙吟方才回房,因今天是我的“自由日”,所以也不必伺候他洗漱,不过我还是比较厚道地替他铺好了被褥,否则他堂堂一个知府大老爷还要自己铺床,说出去也实在没什么面子。 铺好被褥后才要走开,却被这家伙从身后一个饿虎扑食扑倒在床上,兜头罩脸一通揉搓,直到把我的头发揉得全都因静电而乍起来时才大笑着软倒在床上。趁他笑软的功夫我正要回击,被他抓住双手拽在怀里,一时动弹不得。听他边喘边笑道:“小天儿、天儿,你怎恁地可爱呢?这一整日不见,可想老爷我了?” “嗯,想。”我把头埋进他的怀里。 楚龙吟大概没料到我会如此坦白地承认——通常古人都含蓄得很,尤其是涉及男女之情……咳,或男“男”之情神马的时候,总是很矜持很闷骚,太坦白太直接反而会让人觉得这人放荡没节操。 所以楚龙吟愣了一愣,接着便吻了过来,重重的,深深的,直到两人都喘不过气来才慢慢分开。 “老爷我也想你了。”他轻笑着贴着我的脸颊喃喃低语,“今儿才算知道了什么叫做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你这臭小子到底什么妖精变的?祸害得老爷我不但喜欢起男人来,心里头还多了个牵挂,一刻也抛闪不下……” 伸臂抱住他的腰背,继续将脸埋在他的胸膛上,声音闷闷地道:“老爷你喜欢我哪一点?” “唔……聪明,坚强,从容。”楚龙吟笑着,“还敢跟我顶嘴,气我,咬我,挑衅我。” “聪明,坚强,从容,这不算什么,我有的很多人都有,而很多人有的我却没有。如果哪一天,一个既漂亮又聪明,既坚强又从容的女子出现在你的面前,你还会觉得我和别人不一样么?”我低声地道。 楚龙吟好笑地捏住我的下巴抬起我的脸,一对眸子盯过来:“咦,这是怎么了?我好像没沾惹哪家的姑娘罢?你这醋吃得毫无来由啊。” “没吃醋,只是随便问问,不回答也没关系。”我偏开脸,翻个身背对他。 他索性直接压到了我的身上,硬是逼我看着他,笑道:“今儿你遇见谁了?我倒要去问问他究竟跟你说了些什么狗屁话!你这是后悔了还是害怕了?把老爷我引下水然后自己想一个人先上岸逃了?” “没有,我没后悔也不害怕,已经决定了的事,除非证明我自己错了,否则我永远不会后悔。”我盯着他笃定地道,“我只是……大概那些风月小说看得多了,什么世事无常、分分合合、峰回路转的事书里书外到处都有,而你我之间却顺利得异乎寻常,难免心里觉得不踏实,尤其你还是知府大人,官场民场不时出入,各种各样复杂的人复杂的事总围在左右,不可能一直平静无波,我只是厌烦这些,只是想单单纯纯的同你在一起,而已。” 楚龙吟笑着捏了捏我的鼻尖,道:“臭小子,如今连一个小浪头还没打过来呢你就想躺在沙滩上装死?有我在你还烦个什么?!你就是心太重,有的没的先想上一堆,自己就给自己无形中添了许多的烦恼。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道理又不是不懂,总这么猜测着将要发生的事累不累呢?还是说你根本不信任我,不信我能同你走到最后?” “说实话,确实还没有完全信任。”我咬着下唇冲他笑,“只番邦美人儿一事就让我对你的信任减少了三分,将来万一又来个什么西域美人儿、波斯美人儿或是本地原产美人儿的主动向你示好,只怕你是知府难过美人关,我这个小男人毕竟不是什么正道良选……” “嗳呀哈,你个小混帐!几天不打就上房揭瓦了是不?!”楚龙吟笑着坐起身,一把将我翻了个背朝天,大手噼哩啪啦地拍在我的屁股上,疼得我连忙求饶,他这才住了手,轻轻捏住我的后脖颈子笑道:“以后还敢不敢再说了?下回再说我就直接扒了你裤子实打实地打!” “不敢了,老爷您安歇罢,天晚了!”我连忙挣扎着起身想要下地,却又被他扯在怀里,嘴唇凑到耳边低声笑道:“老爷我今晚想同小天儿你一起睡……” 第58章 冷淡 脸上一热,推他道:“你不是说过要禁欲的么……” “你想哪儿去了,我只说了要同你一起睡,没说要干别的呀。”楚龙吟笑得流氓兮兮。 “我不习惯同人一起睡。”我用力推开他,逃似地下了床窜向门口,惹得他倒在床上一阵笑。 “傻小子,”他在我出里间屋前笑向我道,“相比没有用的过去和不确定的将来,只有现在的才是实际的——莫再乱想了,你我只管好好享受,活得痛快,活得开心,这就足矣。” “嗯!”重重地应了一声,转回头去送给他一记灿烂的笑,然后很满意地在他眼中一刹那的失神中窜到自个儿床上睡觉去了。 第二天晚饭,庄夫人将我叫到了她那里吃——如今我也已经习惯了,在此之前庄夫人也隔三差五地把我叫去和他娘儿俩一起用饭,庄秋水也没那么生硬死板了,饭间偶尔还同我说上一句半句话,当然……说的也只是与验尸有关的话,弄得庄夫人经常吃着吃着就没了胃口,但也不愿打断,毕竟庄秋水肯同我多说两句话在她看来已经是非常好的现象了。 饭间我提起曾可忆邀请庄秋水过府吃饭的事,未等他答话,庄夫人已然欢喜地接了话道:“那就去呗!咱们倒不是图她一顿饭吃,不过是秋水成日闷在衙门里捣腾死人,总也不出门走动走动,迟早得闷成个傻子!正好这次趁着天儿有空,你跟着她多见见世面去!听到没有?!” 庄秋水是个孝子,老娘的话从来未反驳过,因此也就木声地应了。我当然知道庄夫人这是打的什么主意,无非是想让我和庄秋水多在一起,来个日久生情,对此我也没有什么办法,庄夫人的性子倔得很,你就是说破了嘴皮子也甭想让她回心转意,只好任由她去。 于是到了赴约的这一天,一早起来我就同楚龙吟打了招呼要出去,这家伙却多了个心眼儿,非要问清我去哪里、做什么,说上次一回来我就满嘴乱七八糟的瞎说,这一次他需知道我要同谁见面才肯放行。 本来这事儿就没什么可瞒的,我便理直气壮地告诉了他,却见他鼻子一皱,故意冒着酸气地道:“哟,原来是去会小姑娘呢,怪不得穿得这么亮眼,想来昨晚没怎么睡好罢?总算盼到了今日,难怪一大早就起来折腾。罢了,你去罢,剩老爷我这个孤鬼儿独自临风落泪罢!”说完背过身去,还装模作样地用袖子擦擦眼睛。 被他逗得笑不可抑,跳过去照着他臀部狠狠拍了一掌,而后撒丫子就窜出了门,听得他在身后笑骂:“臭小子!看今晚老子怎么治你!……” 先往庄秋水处请上他,两人一同出了衙门直往曾府而去。庄秋水今天穿的是上回我同他一起买的那件衫子,想来是庄夫人强行令他换上的,说来也是,去探望病号怎么也不好穿着黑衣,不被看门家丁打出来才怪。 到了曾府,曾可忆早早便在府内一处敞轩内备下了茶点,因距午饭时间还早,所以大家就只是坐着喝茶。那位和锦堂的掌柜也在,我便同他商议新合作事宜的具体内容,曾可忆不懂生意,只是陪坐,庄秋水则更不必说,往那里一坐就化身成了一把木头椅子,动也不动了。 商谈了一阵之后,那掌柜的拟了一份合同草稿,忽地想起了什么,一拍脑门道:“忘记了——上一回同钟公子签订契约时的见证人是知府大人的师爷楚公子,如今你我双方要变更合同内容,还需请他来做见证才是。” 上回做见证人的其实是冒充楚凤箫的楚龙吟,难道还得把这个家伙叫来曾府不成?他毕竟是位知府,总不好为了我个人的事跑来跑去,一时有点犯难,正犹豫着,便听曾可忆道:“我这便叫管家送帖子去请楚师爷。”说着便欲叫人,我忙阻住她,道:“还是我再回去一趟亲自请他来吧。” 曾可忆知道我的身份摆在那里,便没有多说,只叫人准备了曾府最好的马车带了我去府衙,庄秋水暂先留下等我回来。 回至楚府,到处找不到楚龙吟,问了雄伯才知道他被人请去做客了,真是不凑巧。只好决定先回去曾府,将合同细节商议好了再择一天请楚龙吟做见证人,三方签字生效。 正往府门处走,忽见楚凤箫立在那里看我,不由顿了顿步子。这个家伙已经有一段时日没怎么搭理过我了,有时候明明觉出他在旁边望着我,而一旦回望过去他就偏开了头,话也不说半句。 想了想决定还是不去碰他的软钉子,于是继续迈步往门口走,却见他居然冲着我走了过来,脸上平静得没有任何表情。 停下步子看着他,他走至面前,淡淡地开口道:“是要去曾府么?” 我点头。 他又道:“大哥临出门时同我说了,他说你有生意在同曾府谈,如果签了新合约需要有第三方做见证人才行。上一回他冒了我的名做了你的见证人,所以这一次还需‘我’去见证。因他临时被人请走,知道你还得回府来找他,便托了我同你一起去曾府。” “那好,一起走吧。”我也没有多说,率先迈开步子走向门口,他便默不作声地跟着。 一路无话,再次来至曾府。楚凤箫与曾可忆相互见了,各自淡淡地行礼,谁也没有多言半句,气氛很有些诡异。那和锦堂的掌柜见状下意识地望了望我,我也望了望他,两人一起动了动眉毛。 我将草拟的合同又从头到尾细看了一遍,基本上就是指明了合作的项目,包括窗纱、帐子、纱屏、衣服、枕罩被罩等的书法绣样,其中我从每件的收益中收取二十分之一的利——毕竟人家的纯收益是不能告诉我这个外人的,只能从毛利中抽取,以和锦堂的销量和每件定价来看,我所得的利已经很不少了。合约的有效期为一年,签字日起即告生效,一年后双方再决定续不续约。 看完后我将合同递给楚凤箫,楚凤箫也细看了一遍,忽地笑道:“这合约内容尚有漏洞,你们双方最好再细细商量商量,免得日后出了纠纷,我也跟着麻烦。”说着将合同递到了和锦堂掌柜的手上。 掌柜的又看了一遍,略带疑惑地道:“恕老朽愚钝,敢问楚公子所指的漏洞是?” 楚凤箫微微一笑,道:“合作买卖虽说是双方互利的好事一桩,然而也不能因顾及一时的情面而不好意思明确责任问题,倘若将来有相关问题出现,反而更伤彼此关系,倒不如事先将所有可能会发生的问题都想到,明确双方应负责任,如此才能避免将来出现纠纷和相互推卸。不知二位以为如何?” 我点头道:“二爷说得很是,那我们不妨再细致深入一些吧。” 掌柜的想了想,笑道:“楚公子毕竟是衙门里做事的,关于合约责任和律法约束的问题自然比我们清楚,不妨请楚公子替我们想想这合同上的疏漏之处吧。” 楚凤箫倒也没有推辞,笑道:“二位若信得过楚某,楚某便略尽绵力助二位完善完善这合约,若有不同意见大家说出来一同探讨。” 我和掌柜的无条件应了,三个人便围在桌前细细研究起来。曾可忆因不怎么懂这生意场上的门道,所以只在旁坐着喝茶,有一搭没一搭地同木木先生庄秋水聊天,庄秋水几个字几个字地往外崩着回答,好歹也算给了曾可忆几分面子。 经过近一个时辰的讨论研究,由楚凤箫提出了几条补充条款,我和掌柜的考虑过后全部同意。比如违约问题,如果在这一年之内,双方中有一方无论因何种问题中途毁约,则必须支付另一方自双方合作后产生的纯收益的十倍金额作为补偿;比如有一方如果经营中出现了违反律法的情况,另一方不受连带责任——当然,双方共同违法的除外;再比如因这掌柜的也是给曾家打工的,不能代表曾氏商号同我签署协议,需得由曾老爷或曾家人亲自签署方能生效,然而曾老爷这几天因在外地有生意,短时间内不能回来,曾可忆便代替了曾家签了字——关于这一点我起初也是有疑问的,毕竟曾可忆并没有经手过曾家的生意,且楚凤箫也特别说明了一点,即一旦曾可忆签了字,那么她就算属于了曾家商业往来上的知情人,将来如果惹上了官司,她也逃不了律法制裁。 因此我便想等曾老爷回来后再签署这份合同,虽说我们干的是正经买卖,但能不把人家无辜的小姐扯进来还是不要扯的好,便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楚凤箫就端了茶杯在那里笑,淡淡地道:“曾家这么大的生意,又干了这么多年,若是当真这么容易就惹上官司那还用等到现在么?小天儿你若是不放心,这合同不签也罢,总归咱们清城有的是做绣品生意的,你挑一家信得过的签就是了。” “我不是信不过,我只是不想把曾小姐牵涉进来。”我看着他平静无波的脸,不明白他为何要当着曾可忆和那掌柜的这么说。 见他轻笑了一声,眼尾睨向曾可忆,而后又转向我道:“虎父无犬女,曾老爷能将生意做得这么大,必然有过人的胆识,想来他家的千金也不会是个怕事的人。当然,小天儿你既这么说了,不妨就等曾老爷回来再签合同罢,相信曾小姐这边也不会有什么异议的,对么?” “对么”这句倒似是在问曾可忆,便见曾可忆小脸儿上带了几分恼,却又不好发作,只能硬着声道:“就由小女子来签就是了!我曾家商号虽不是什么大商大户,却也一向行得端立得正,只要不被宵小陷害,又怎会无端惹上官司?!” 眼见曾可忆铁了心要代签,我也就没再多说,于是双方在合约上签字摁手印儿,楚凤箫作为官府见证人也签了字盖了小印,这份合同便告生效,一式三份,我与和锦堂各持一份,楚凤箫留底一份。 处理完正事时已近中午,虽然曾可忆看上去对楚凤箫没什么好感,不过出于礼节还是出言挽留了欲离去的他一同用饭,楚凤箫本来婉拒了,架不住那和锦堂的掌柜的在旁帮腔,死拦硬挡地楞是将楚凤箫留了下来。这掌柜的大约以为自己东家原是想攀上官府的关系,因此才“揣摩”透了曾可忆的心思,胡乱帮了把手。 于是众人一起用饭,这顿饭本来是曾可忆为感谢庄秋水替她治伤请下的,因此主角自然是庄秋水,奈何他实在太木,三句话加起来超不过五个字,气氛就有点冷了下来。见曾可忆面上有点尴尬,我连忙帮她圆场,只作闲聊般地同庄秋水说起医理方面的话题,就着在那一世时从各种途径听说来的医学知识,倒也慢慢活络了气氛,庄秋水也能多说上七八个字了。 不曾想曾可忆人虽娇弱胆子倒是蛮大,问起那仵作如何验尸的事听得极是投入,因此我们三个倒有了共同话题,你一言我一语地说成一团,和锦堂掌柜的听了一头雾水,只好在旁陪笑斟酒,楚凤箫却只听不说,淡淡地坐在那里捏着小盅自饮。 一顿饭毕曾可忆犹自兴奋不已,轻轻一扯我的袖子笑道:“不成,我帮你做成了这么一笔大生意,你欠我的情,要怎么还呢?” 我好笑地挑挑眉毛:“得了,你就直说让我给你讲讲有关验尸的稀奇事不就成了?” 曾可忆笑着冲我做了个可爱鬼脸:“知道你聪明,省得我多说了。这么着罢:在我脚伤恢复以前,你抽空给我讲够一百件稀奇的事就成了——不难为你吧?” 知道她这是想法儿哄我常来看望她,也没说破。能交这么个好女孩儿做朋友是件好事,人怎么可以没有朋友呢?尤其……我似乎已经失去了原来的那个唯一的朋友了。 下意识地看了眼楚凤箫,见他也正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心下叹了口气,微笑着答应了曾可忆。又坐了一阵便起身告辞,曾可忆也不多留,欲叫府中马车将我们三个送回府衙去,被楚凤箫婉拒了,只说才刚吃了饭,走走也好,于是我们三人作辞出了曾府,慢慢地往府衙方向行去。 第59章 扫把来了 楚凤箫走在最前,庄秋水在中间,我则走在最后,三个人各自闷头走路,谁也不说话。眼见着前头围着一大群人闹闹哄哄的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前头的楚凤箫便远远绕开,庄秋水跟在后面也正要绕开的时候,却见那人群突然分了开来,从里面冲出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浑身上下狼狈不堪,跌跌撞撞地向着这边跑,她的身后追上来一名五大三粗的汉子,飞起一脚便将那女子踹在地上,正趴在了庄秋水的脚下。 女子趴在地上一时动弹不得,那汉子几步追上来,一把扯住头发照脸就是几巴掌,直把那女子一张苍白面孔打得口鼻流血面目全非。 围观之人只是围观,没有谁想跳出来阻止眼前这令人愤怒的事。就在这汉子再度举手欲扇向那女子时,庄秋水不出我所料地出手了,一把抓住了汉子的手腕,木声木气地道:“住手。” 那汉子一瞪满是眼屎的三角眼,破口骂道:“他妈的哪里跑来的小白脸?!老子打自己老婆关你个鸟事?!活腻歪了你?!急了老子连你一起打!快滚!” 庄秋水丝毫不为所动,另一手一指那女子,仍是木声地道:“她身怀有孕,不可以打。” 此话一出,围观众人皆惊得倒吸了口气。那汉子先是一愣,目光在女子尚平坦的小腹瞟了一眼,突然飞起一脚便踹了过去,直将那女子踹得飞出了一两米远,惨呼一声重重地摔在地上。 汉子指着女子破口大骂:“好你个臭婊.子!老子成年在外帮工,昨儿才刚刚到家,你这肚里的崽子是从哪里来的?!他娘的!想让老子当绿王八?!老子今儿就活活打死你跟你肚里的杂种!” 骂着便推开庄秋水再度冲了过去,顺手抄起地上一根胳膊粗的棒子,这若是打在人身上再壮实的也受不了。情急之下顾不得多想,我闪身挡在了地上那女子身前——再这样下去必然一尸两命,无论这女人有没有与人通奸,肚里的孩子都是无辜的。 “这位大哥,有话好说——”我伸臂将汉子拦住,“有理评理,勿伤人命!” 那汉子红着眼睛狠狠瞪着我道:“你他妈的算哪根葱?!敢管老子的家事?!——好哇!你这小白脸儿就是这婊.子的姘头罢?!老子连你一并打死!”话音落时手里棒子已经举了起来,照头就抡了下来,我闪避不及只好下意识地伸出胳膊挡在头上准备硬生生受了这一击,却不料千钧一发之时诡异的事情发生了——这汉子的棍子居然打偏了!险险地擦着我的胳膊落在了我的身旁,而这汉子也因惯性向前踉跄了好几步,差点栽在地上。 我惊魂未定地扭头看向这汉子,见他摇晃着重新站稳,想是才刚喝了不少的酒,所以居然打得失了准头,听他骂了句极难听的话,再度抡起棒子冲着我砸过来——这一次可不能再硬充好汉,我吓得扭头就跑,却不料与正要过来阻拦汉子的庄秋水撞在了一起,我被撞得倒退了两步,耳听得那棒子夹着呼呼的风声就在身后,心道这回又被老庄同志害了,丫就是个扫把星!……虽然老子我也被称为丧门星来着。 说时迟那时快,还未等我将已经准备好的惨呼叫出口,就见庄秋水胳膊一伸挡向我的身后,紧接着“啪”地一声响,那棒子正抡在了他的胳膊上,引得围观众人一片惊呼。 一时间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我飞快地转过身,用尽平生力气狠狠地踢出一脚直飞那汉子裆下,杀猪般的惨叫声从他那张满是酒气的臭嘴里嚎了出来,几乎刺穿了我的耳膜。我捂着耳朵拉着庄秋水退开了数步,眼见那汉子捂着下.体痛苦不堪地倒在地上翻滚,心中着实出了口恶气。 再看向身旁的庄秋水,脑门上全是冷汗,那条用来帮我挡下棒击的左臂无力地垂着,不知伤成了什么样子。 “你怎么样?胳膊怎样了?”我一边搀着有些站立不稳的他一边急急地问,“还能走么?我带你去医馆!” “那个女子……”庄秋水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必须急救……” 我焦急地扫视那些围观之人,看有没有可以寻求帮助的好心人,然而那汉子似乎在这一带颇有些恶名,寻常人惹不起他,谁也不敢揽这档子事。正心里暗骂着,就听得身边有人急切地道:“天儿!你没事罢?!” 扭头看去见是楚凤箫赶了过来,想来他一直走在最前面,没有发现后面的我和庄秋水居然被卷进了“热闹”里,走了一段路觉出不大对劲儿,这才急忙调头赶来。 “来得正好——快去背上地上那女人,她需要急救!”我一指早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那女人,“庄先生也受伤了,咱们先找医馆再说!” 楚凤箫依言过去将那女人背在背上,众人自觉让出条路来,他便在前急急迈开步子走,我则扶着庄秋水在后跟着,还没走出多远,便听身后人群又是一片惊呼,心道不妙,下意识里飞快地将庄秋水一把推开,紧接着身后便有一根木棒抡到,正打在我俩分开后的空隙间,没等我做出第二反应,那汉子第二棒再度抡到,这一回我却再难躲开,一伸胳膊挡住头部,那棒子便着着实实地打在了我的胳膊上,一阵剧痛袭来,我痛呼出声,踉跄着向旁跌开了好几步,而那壮汉追过来还要继续抡棒,却因脚下拌蒜摔了个狗啃屎,而后居然就一动不动了。 “天儿!”楚凤箫急喝一声赶过来,一把扶住我,满眼的焦虑,“怎样了?怎样了?很疼么?很疼么?” 虽然疼得我脑袋发懵,但见了他这样子还是忍不住想笑,费力地吐着字道:“又……又没打伤我耳朵,你不必……一句话说两遍哪,哈……哈……” “你还笑!”他是真的又恼又急,狠狠瞪了我一眼,搀着我就要走,我连忙道:“还有庄先生,他伤得重,你搀他就好,我自己能走……” 庄秋水却白着脸应道:“我只伤了胳膊,腿也能走。” 因楚凤箫身上还背着个亟待救治的孕妇,因此仍只让他在前先走,我和庄秋水相互搀着跟在后面,三个人径直奔了最近的医馆而去。 幸好这家医馆很大,里面的大夫不只一位。有那么两位负责去救那孕妇,还有一位则替我和庄秋水治伤。检查结果,庄秋水的胳膊被那汉子打得骨折,而我稍微幸运些,只是轻微的骨伤,养上一个月也就好了,只不过,庄秋水伤的是左臂,而我伤的是右臂,右手不能动的话,做什么事都很不方便。 从医馆出来时,路上行人都朝了我们的方向看——我用绷带吊着右臂,庄秋水用绷带吊着左臂,情形看上去相当滑稽。楚凤箫早便趁我们两个接受治疗时回了衙门一趟,叫来衙役将那汉子拖回了衙门先行关起来待审,而那个被暴打的女子至我们离开医馆时仍未脱离危险。 楚凤箫和我先送庄秋水回去所居的院子,见了庄夫人我很是过意不去,若不是我请了庄秋水去曾府,他也不会撞上这档子破事儿,人家成天足不出户的又安全又平静,都怪我…… 谁知庄夫人一见之下先便过来急着问我的伤情,完全把庄秋水抛在了一旁,直让我又惭愧又感动。相互安慰了几句,我和楚凤箫便作辞回转后宅,楚龙吟尚未回府,他便将我扶着坐到床上,猫腰就要去替我脱鞋,我吓了一跳,慌忙避开,笑道:“二爷折煞小的了,小的这不是还有一只手能动么?自己来就行了。” 楚凤箫盯了我半晌才道:“那就自己脱罢,躺床上睡一觉,我在这里守着你。” “又不是伤风上热,不必睡的……”我笑。 “人是靠睡觉自我疗伤的,无论是什么病什么痛,睡一觉起来才能感觉好些。”他语气罕见的强硬,“躺下!难道要让我把你摁倒么?!” “我想先喝杯水。”我看着他道。 “我去给你倒。”他说着起身去桌旁倒水,我趁机蹬掉鞋子把脚藏到被子下面——不敢当着他面翻身上床就是怕被他看到肉身这双小脚,三岁孩子都能看出来这脚是女人才能有的脚,何况心细如发的楚凤箫呢。 藏好脚后我才慢条斯理地去抻被子盖在身上,他端了水过来,递给我道:“穿着衣服能睡好么?我帮你脱了……” “啊不不,不用,”我连忙道,“万一我还要起身去厕所什么的,光着身子也不雅观,这还是大白天呢,晚上再说罢。” 他这才不再多说,只扯了把椅子坐到床边,淡淡地道:“喝完水就睡罢。” 我将喝空的杯子递回给他,小心地躺到枕上,笑道:“我不习惯被人看着睡呢,二爷不必管我了,我又不是小孩子,压不着伤臂的,放心。” 楚凤箫却不理我,只将眼睛一闭,靠在椅背上一言不发。 知道再说什么也不管用,只好不再吱声,也闭上眼睛。在医馆的时候喝了那郎中熬的一副药,想是那药中有止疼的麻醉散一类的东西,现在神经放松下来,困意便袭卷而来,很快便沉沉睡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终于被臂上的伤疼得醒了过来,忍不住呻吟一声,立刻便听得楚凤箫在耳旁急切地轻问:“天儿,疼得很么?” “还好……”一出声才发现嗓子哑了,睁开眼只觉天旋地转,屋内已经点了灯,竟是睡到了晚上,“大人呢?……还未回来?” 楚凤箫看了我半晌才道:“大哥方才使人捎了信儿回来,说今晚大约回不来了。” “你没有将我受伤的事告诉他罢?”我忙问。 “没有。”他看着我沉声道。 我暗暗松了口气,免得楚龙吟知道了心中不安。重新合上眼睛缓神,却觉一只大手轻轻覆在了额头上,睁眼看向楚凤箫,见他眉头紧皱:“上热了。定是臂上淤血未消引发了炎症——你且好好躺着,我叫人熬药去。”说着起身大步出了门。 趁他不在屋内,我挣扎着起身,将早先准备下的一双特制的袜子套在脚上,这袜子是由好几双袜子密密地缝在一起的,穿在脚上看起来脚就大了许多,而我那鞋子也是我经过特殊改造的,里面有一层厚厚的夹层,从外面看上去便显得很大,而且走起路来也挺跟脚。平时我不怎么穿这袜子,因为太热,只有在考虑到可能会脱掉鞋的场合时才提前穿上,鞋子却是每天都穿着,所以至今还没有人发觉我脚号的异常。 摇摇晃晃地下床上了个厕所,才从厕室出来就见楚凤箫进门,快步过来扶住我,低声斥道:“不等我回来就自己下床!路都走不稳了还逞强!” “我错了,二爷莫恼。”我虚弱地笑道。 “我几时在你口中成了什么‘二爷’?”他冷着脸,将我扶到床边,伸手便替我解外衫。 “我自己……”我连忙道,被他一眼瞪过来堵住了后面的话——这家伙的小宇宙还真是越来越凛冽了。 无视我虚弱地躲闪,楚凤箫几下子就脱去了我的外衣,好在我还有中衣蔽身,还束了本就没怎么发育成熟的胸。谁知他紧接着又弯腰去替我脱裤子,我伸了一根胳膊想要阻止,却根本使不上力气,转眼也被他脱下,只好红着脸自我催眠这只是误打误撞,没有办法的事。 楚凤箫直起身来,看向我的脸时怔了一怔,转而大手又覆到我的额上,皱眉道:“怎么脸愈见红了?烧得很么?” 没有应他,我讪讪地躺回床上掩被盖住自己身体,闭上眼睛不去看他。胳膊虽疼却架不住因发烧带来的困意,很快又迷迷糊糊睡去,直到楚凤箫在耳边轻唤起来吃药,这才勉强睁开眼睛,被他扶着靠在床栏上,一手拿碗一手执勺地亲自喂我。 末了拿帕子仔细揩去我唇角药渍,将碗放下,又扶我躺回枕上,掖了掖被角,道:“睡罢,我去把灯熄了。” “你不必守着我了,”我哑声开口,“我这一觉就奔天亮了,你若不放心就天亮了再来,也去睡罢。” 楚凤箫并不答言,起身将桌上油灯吹熄,摸索着重新坐回床边椅上,而后便一言不发。 心知拗不过他,只好不再吱声,昏昏沉沉地又睡了过去,半夜里浑身又冷又疼地醒了过来,只觉身上有些重,微启了条眼缝看过去,见多了两条被子盖着,脑门上也湿湿的,楚凤箫正背对着我在盆子里涮巾子,然后走过来坐到床边,轻轻地拿着巾子替我擦拭滚烫的额头。 头脑昏沉,睡了醒,醒了睡,每次醒来都见楚凤箫不是在替我擦拭就是将手伸进被里握着我的手替我捂热,想要让他歇歇,嗓子却发不出声音来,嘴唇因发烧而干得裂了,楚凤箫便用勺子蘸着水轻轻滴在我的唇上。 至后半夜时总算有了点力气,轻轻攥了攥他捂着我手的那只大手,虚弱地道:“你睡会儿罢……哪怕就在这屋桌子上趴趴也好。” “你别操心我了,睡你的,休息好了出身汗热才能退。”楚凤箫轻声道。 隔了半晌,我昏沉沉地开口:“等我病好了……你是不是打算继续远着我、不理我?” 楚凤箫也隔了好半天才低声道:“否则还能怎么样呢……我怕若还像以前那般亲近你,会让你反感我。” “怎么会呢……你始终……是我最好的朋友,像兄弟一样。”我闭着眼睛轻轻地道,“手足兄弟,明白么?” 第60章 心心相印 楚凤箫没有吱声,我睁开条眼缝看了他一眼,见他低眉垂目,满是神伤,不由得心中一软,补充了一句:“你不知道,这些天来你待我如同陌生人,我心里很不好受。” 楚凤箫抬起眼来看我,攥着我的手紧了紧,轻声道:“抱歉,天儿……是我不对,我其实……也被自己折磨得不轻,这些日子总是失眠,一入睡便梦到你……我,我为难得很,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才好……我也想如以前那般对你,可——可我发现我已经深陷进来无可自拔了……你脸上的每一个表情,你说的每一句话,都像磁石般吸着我,吸着我挪不开目光,看不到其他的人,听不到其他的话,所以我只好避着你,因我怕我再这么下去会被你厌恶,被你嫌弃,或是怕伤害到你。天儿……你……你会厌弃我么?” 我努力勾起唇角,虚弱地笑道:“楚凤箫,你这就听好了……我钟情,永远不会厌弃那个在我最无助最饥饿的时候给了我温暖笑容和两个包子的男人,这给予听来微不足道,但对我来说却比什么都宝贵。你一直都说我们有缘的,既然有缘在一起,就尽力活得开心些罢,还有什么比兄弟朋友这样的关系更难能可贵的?” 楚凤箫紧紧攥着我的手,半晌才道:“说得是,是我太过执迷了……‘在一起’已足够,我还奢求什么呢?……罢了,你再睡会儿吧,我就在你身旁眯着,有事就叫醒我。” “好。”我其实已经头疼欲裂了,好字才说完就陷入了半睡眠状态,朦朦胧胧间只觉温温软软的什么东西贴在了颊上,梦里有人在轻轻叹息,呢喃着道:“我早已沉沦……恐再难上岸,这一次,只怕是不死不休了……” 再次醒来时天已大亮,微微掀起条眼缝向床边看去,见楚凤箫背对着我坐在桌旁,窗边站着楚龙吟。便听楚龙吟压低着声道:“……秋水通医,所以一眼看出了那女子身怀有孕。虽是与人通奸,但终究还是被陈老九活活打死。那陈老九平日里也是恶霸一个,街坊邻里多不敢招惹他,量其品行,度其罪性,我问了他个斩监候。凤儿你看如何?” 楚凤箫沉着声道:“既然那人平日横行惯了,又当街打死了自己老婆,一尸两命,情节恶劣,判他个斩立决都不为过,依我看你判得太轻了!” 楚龙吟轻笑两声,道:“断案岂能感情用事,小凤儿你想,若这一次受伤的不是秋水和天儿,你会想判陈老九斩立决么?人命关天,判人死刑,夺人性命,必须慎而又慎、度了再度。你啊……重情义是好事,只是不该用在执法中来,还需磨练啊!” 楚凤箫哼了一声:“我这辈子是磨练不成你这样子了,情与法本就是一体,能像大哥你这般说分便能分得清清楚楚的人只怕不多。” “臭小子,你这是在讥我不讲情理么?!”楚龙吟笑中带了些怒,“谁的命不是命?我们这里一时感情用事,一条人命便没了!罪犯的命就一文不值了?你这念头从今后绝不许再有!” “你管得了我衣食住行,管得了我终身大事,难道连我该想什么也要管?”楚凤箫也恼了,“我不过比你晚出世连半柱香的时间都未到,念的书不比你少,见的人也不比你少,如何在你眼里我的言行就是幼稚的?我的想法就不够成熟?我说什么做什么都需经你同意看你眼色——我究竟是你的兄弟还是你的奴仆!?你可知,你一厢情愿地以为保护我的种种作为其实比牢笼还更令我喘不过气来?!” 楚龙吟沉默了半晌,许久方冷冷地道:“看来是我一直做了多余之事。既如此,从今后你想怎样便怎样,我再不插手,可好?” 楚凤箫亦冷冷地道:“那我就多谢大哥高抬贵手了!” 紧接着两人便陷入一阵令我这个旁人都感到尴尬的沉默。过了好一阵子,听得楚龙吟开口道:“你还戳在我这屋子里做什么?!不是要同我划清界限了么?” 楚凤箫道:“我守着天儿,与你有何关系?!” “楚二爷,您老忘了?小天儿可是我的长随,您老已经与我划清界限了,小天儿如何与您老已经没有相干了。”楚龙吟哼笑。 “我要替他赎身!”楚凤箫冷声道。 “赎身?哈!对不起,多少钱也不给!”楚龙吟语气里已经没了怒意,满是调笑地故意气着楚凤箫。 “你——好!既然你不讲理,那也别怪我不按规矩来!我这就到前头去把天儿的户主改了!”楚凤箫噌地站起身便要往外走。 “你敢——”楚龙吟几步过去从后头一把箍住他摁在桌子上,两个人立时扯做一团。 在床上一直假寐的我直听得一头黑线——这哥儿俩还真是一对儿活宝,好好儿地说着说着话就吵起来了,吵着吵着又像小孩子似的打在一起,看样子这种事在他们来说已是家常便饭,说不定人家哥儿俩根本就是乐在其中,就靠这个交流感情呢。 于是我掀被起床,趿上鞋子去厕所,完全无视掉这两个大小孩儿,余光里见这两人如点了穴般地停止了扭打,齐声道了句:“天儿,你醒了?” “你们在旁边又吵又打的,当我是聋子啊听不见?”我丢下一句,自顾自地奔厕室去了。 从厕室出来,见两人重整了衣衫,装着方才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似的各归各位,楚龙吟倚着窗,双手抱胸笑眯眯地看着我,楚凤箫则等在厕室门口,我一出来便扶住我,道:“感觉好些了么?头晕不晕?胳膊还疼么?” 不等我答言,楚龙吟在那厢哼笑着道:“敢天儿昨儿那郎中给的是仙药,才过一宿胳膊就不疼了?” 楚凤箫压根儿不理他的故意找茬儿,直管扶着我坐回床上,道:“快躺下吧,才捂出点儿汗,莫要前功尽弃了。” 我拍拍他扶着我的手,笑道:“不妨事了,今天感觉身子轻了不少,头不晕眼不花,胳膊上的疼也减轻了几分。你一晚上没睡,别在这儿耗着了,赶紧回房休息吧,你若是不走,那我就不躺下,你看着办吧!” 不等楚凤箫答话,楚龙吟在那厢又笑道:“听见没,楚二爷,我们家小天儿都发话了,您老人家若还死乞白赖地不肯走,让我们小天儿还怎么休息呢!” 楚凤箫气得沉下脸来,仍不理他,只向我轻声道:“那你好生休息,我过会儿再来看你。” 我点点头,冲他笑笑——楚龙吟那个臭流氓,非得把人气得肝儿颤才高兴,楚凤箫一宿没睡本就够辛苦的了,他还在这里欺负人。 楚凤箫起身出门去了,看也不看楚龙吟一眼。 楚龙吟从窗口目送楚凤箫回了自己房间后才将窗户关上,大兔子似地窜到床边,双手一伸,一左一右地捏住我的脸蛋儿狠命揉了揉,笑道:“我的傻天儿,才一天没看着你就给我弄伤了胳膊回来!真真心疼死老爷我了!来,嘴儿一个当做给老爷我压惊好了。”说着便噘了嘴凑到跟前来等着。 一把将他的脸推开,我瞪着他道:“你干什么故意气他?他一晚上没睡了知道么?!” “啧,天儿心疼小凤儿了?”楚龙吟偏身坐到床边椅上,似笑非笑地瞟着我。 “你不心疼么?”我反问。 “我才不心疼那臭小子!专会跟我吵架。”楚龙吟捏了捏自个儿眉心,一副发愁的样子。 “嘁,装!”我撇撇嘴,“明明心里头既在意又心疼,偏又不肯承认,还故意气人家来掩饰——真是死要面子!” “臭小子!屁股又痒了是罢?!别以为瘸着条胳膊老爷我就舍不得办你!”楚龙吟笑道。 “我又不是案子,用得着你办?”我靠到床栏上,“老爷你今儿不坐堂?” 楚龙吟懒懒往椅背上一倚,道:“老爷我都坐了四场回来了!陈老九的案子你方才听到了?觉得老爷这判罚可合适?” “老爷的判罚肯定是合适的。”我望着他正色地道。 楚龙吟笑起来,伸手兜了兜我的下巴:“这么信任我?” “嗯。”我点头,“老爷断案一向有依有据合情合理,这一点我亲眼所见,从不置疑。” 楚龙吟轻轻笑着,一挪身子坐到了床上,与我紧紧挨着,低下头来用鼻尖亲昵地蹭着我的鼻尖,低笑道:“哪怕天下人不懂我,只要天儿一人懂我便足矣。” 心中一软,伸了没伤的那只胳膊轻轻抚上他的脸颊,与他额头抵额头地静静待了许久,忽听得门扇响,直吓得连忙分开,楚龙吟才站起身子,门便被人推开了,见是楚凤箫端着碗药进来,好在没看到刚才的情形,只是淡淡瞥了楚龙吟一眼,径直走进来,向我道:“药好了,来吃罢。”说着将药碗放到桌上。 楚龙吟想是险被自己弟弟捉“奸”在床感到有些尴尬,躲到窗边摸着鼻子干笑了两声,道:“咱们府里几时又多了个小厮?端药递水儿的倒是勤快得很呢。” 我气得白他一眼,道:“老爷你要是心疼二爷不肯睡觉胡乱操心就直说,这里没人敢笑话你!” “少胡说!”楚龙吟冲我瞪眼。 “别乱说。”楚凤箫与此同时也向我道。 我举起那只没受伤的手作投降状:“得了得了,小的错了还不成么?值当你们兄弟两个心有灵犀心照不宣心心相印异口同声不约而同志同道合默契十足地合伙训斥小的我么?” “谁同他心心相印!”兄弟俩再次异口同声地道。 “啧啧!还说不是呢,我方才说了那么多的词,为何你两个巧不巧地就都挑中了心心相印这个词来反驳我?”我笑得暧昧。 楚凤箫既宠溺又无奈地望着我摇了摇头,楚龙吟则在后面冲着我做了个很……讨厌的动作用来威胁,害得我一下子红了脸,连忙起身走到桌旁坐下,拿了勺子低头喝药。 喝罢药总算劝着楚凤箫回房睡下,由于我伤了胳膊,楚龙吟也不让我去前宅办公了,只许在后宅内好好养伤,而庄秋水也因为伤了一臂,楚龙吟便调了临时的仵作到衙门来帮忙,转眼到了九月初。 幸好我在受伤前提前写了不少的字帖,一时倒可应付与和锦堂合作的生意,偶尔也去曾可忆那里探望她,两个人一个伤了脚一个伤了胳膊,哪里也去不得,就只好坐在后花园的小亭子里相互调侃,没多久也混得熟了,相处起来极为融洽。 而庄秋水那里,怎么说也是为了帮我挡下攻击才受的伤,于是我也隔三差五地前去探望,每次还能混得庄夫人一顿鸡汤补身。曾可忆很懂礼,得知庄秋水是上回从她家里回去时受的伤,便也总使人送了点心或补品来,博得庄夫人时常地夸奖她,于是也亲手做了好吃的点心托我去曾府做客时一并捎了去,一来二去倒便宜了我和庄秋水的胃,吃了这边吃那边,两头都没落下。 答应了曾可忆的一百个故事只讲到三十几个就没了,毕竟我穿过来的时间也不长,亲眼见过的大案子并不多,没办法之下只好向楚凤箫求助,从他那里听了又转过头去给曾可忆讲,遇有验尸方面的问题再带回来问庄秋水,倒把我这个本该最清闲的人也忙得四处乱转。 九月下旬,天气愈见凉了,我臂上的伤也好了差不多,便主动要求恢复工作,不能再随意出府,就趁休息的最后一天去了曾府同曾可忆打了招呼。回来的时候带回她亲手绣的两块帕子,一块是给我的,一块是送庄夫人的。 庄夫人拿着帕子左看右看只是欢喜,道:“看看人家曾小姐,明明是个大府千金却一点骄娇之气都没有,秋水受伤本与她无关,还三天两头地送东西来。瞧这绣工,啧啧,真是一等一的好,女孩子家若是绣活儿拿不出手去,到了婆家也难免被人看低呢!” 庄夫人那里说者无意,我这里却是听者有心。说到婆家,脑海里就不自觉地假想出楚龙吟父母的样子来。之所以到现在还没有对楚龙吟说明自己女儿身的身份,除了庄夫人这道难关之外,还有一点也是顾虑到他父母那边的意向。 楚龙吟在这个时空里已经算得上是异数了,像我这个没有身份来历的人他能接受不代表他的父母就能接受。古人重孝,万一楚老夫妇不肯让我同他在一起,我是不指望楚龙吟会为了我而违逆他的父母做个不孝子的。而若我恢复了女身,即使楚老夫妇不喜欢我到时也不得不同意楚龙吟娶了我,只是……古人不是有妻有妾么,万一他们只许我当妾那又怎办?与其如此倒不如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待我见过他父母,揣摩清他们的心思后再决定要不要说明真身,一旦无法成就一生一世一双人之愿,我以男儿之身就是走也可走得干脆,于楚龙吟,于我自己,都少了许多麻烦。 我承认在感情方面我的自卫心很重,毕竟这里不是现代,大多的婚姻还是父母之命,而且纳妾什么的又是再正当不过的事,一个人再强也很难战胜社会舆论的压力,尤其楚龙吟还是个官,在孝这一层上自然更要做到最好。 所以……还是等我见过他的父母再做下一步的打算吧。当然……要争取的还是要争取,那么……咳,我是不是应该偷偷练练绣花才是? 第61章 罪有应得 这一日像往常般在书房帮着楚龙吟在公文上做简单批复,哥儿俩上回吵过一架后早就和好如初,依旧每天说笑打闹,白让我担一回心,发誓以后这两个家伙就是吵得七窍流血我也绝不动一下眉头。 一时听得楚龙吟“咦”了一声,手里捏着本公文看了又看,转头向楚凤箫道:“刘泽光、张之陌、马千里和陈炳初这四家的账务都查清楚了?” 楚凤箫也转过脸来看向他:“查清楚了,这四家经营如许年下来总计偷漏的税银没有不超过万两的,这件案子我帮你安排在明儿上午第一堂,你且先看看涉案材料罢。” 楚龙吟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道:“你这一回可是行了招险棋啊!这帮世家经商之人比狐狸还精明,那账做得更是滴水不漏,万一朝廷的核查部门未能查出漏洞来,你只怕会被这四家反咬入狱呢!” 楚凤箫微笑道:“眼下不是没有事么?楚大少爷几时也开始后怕什么了?” 楚龙吟笑着捏起盘子里一枚花生豆扔在楚凤箫脑袋上,道:“少给老子转开话题!我且问你:刘泽光、张之陌、马千里和陈炳初这四人是经营者,犯法获罪无可厚非,这刘显东、张耀邦、马文翔和陈立业不过是以上四人的子孙,因何也涉罪呢?” 楚凤箫淡淡地道:“他们是财务知情者。” 楚龙吟搔了搔头,道:“据我所知,陈立业年纪尚幼,家中生意并未让其经手,如何也成了财务知情人呢?” “这一点你明儿个开堂审理时亲口问他不就成了?”楚凤箫懒懒地道。 楚龙吟瞄了他两眼,未再多问。 第二天升堂审案,我和子衿在后堂候着,将前堂审理过程一字不落地听入耳中。最终那四家商户偷漏税的罪证确凿,经营者除罚没相应财产、取缔经营权外还打了板子,分别判了七至十年的牢狱之刑,而他们四家的那四名“财务知情者”子孙……也是曾经在相宜雅聚上做郑栋梁帮凶、划伤过我脸的富二代,皆被判了流放两千里,三年后方许回归故里。这对于他们这些从小到大从未吃过半点苦的富家子弟来说无异一次亡命之旅,且不说这一路上有多艰辛、会受到遣送他们的衙吏的怎样的折辱,单说到了服役之地后那三年的奴隶生涯能否撑住还尚未可知……毅力差些的只怕就要死在他乡了。 退了堂回到书房,楚家兄弟如往常般继续审理公文。一时楚凤箫起身出门去厕所,我便也跟着起身一起出来,等他从厕所出来后便截住他,拉到一处无人的小穿堂里停住脚,盯向他道:“我不是说了么,划伤我脸的正主儿已经死了,其他人完全不必再行追究,何况我脸上连疤都没落,那事就可以算做没发生了,何苦要将他们治到这个下场?” 楚凤箫看着我,轻声地道:“天儿,他们是财务知情者,我就是不想治他们的罪,折子到了监查司那里也说不过去啊。” 我低了头叹口气,道:“你别以为我不明白,上午堂审的时候大人问得一清二楚,那陈立业原本并未经手家中生意,而他之所以突然涉足其中,时间恰巧是从举办那商户联谊会的几天开始的。商户联谊会是你提议办的,经营者都要参加,一去就是六七天,中途回不了清城,在这种情况下陈立业他爹不得不提早让陈立业经手,毕竟店里的掌柜们再有能力也不比自家人可信。我不想妄自揣测你提议举办商户联谊会的真正目的,倘若当真只为了拉陈立业下水,未免太小题大做了。我不过是伤了脸,却要他们以家破人亡来偿还,这有点让我担不起。我当然也希望违法之人被依法处置,但我不希望你因为我而冒险去抓人把柄,如果你因此而出了什么意外,你让我……” 楚凤箫忽地伸手轻轻覆在我的唇上阻住我后面的话,柔声道:“别说傻话,我不会有事,为了我自己也好,为了你也罢,我都会好好的、安全的在你身边,你什么都不必担心。刘张马陈这四家的案子你莫再操心了,他们每偷漏一两银子,朝廷用到百姓身上的银子就少一两,每家偷漏一万两,这就是四万两,你倒是算算,这四万两白银能让多少百姓吃饱穿暖不再忍饥受寒?我查过前些日子水灾捐款的明细,这四家加起来所捐款项才不过一千两,如此为富不仁的商家我们为何要怜悯他们?而他们的子孙将来子承父业未必就比他们父辈做得好。判他们流行服役也是为了让他们知道民间疾苦,回归故里后不敢再瞒下贫苦之人的血汗钱而不上报。天儿,我读了这么多年的圣贤书,又岂会因一己之私而滥用权力?你难道信不过我么?” 我握开他的手,笑了笑,道:“咱们二爷不愧是读了许多年圣贤书的人,这一番话直说得我无从反驳。罢了,算我多想了,这事儿就此揭过,谁也甭提了。” 楚凤箫展开个笑颜,伸手亲昵地捏了捏我的鼻尖,道:“就为这事儿巴巴地把我拉到这儿来,还不相信我,你说你该不该罚?” “该,该,罚我什么,我绝不推辞就是。”我点头赔笑。 楚凤箫装模作样地眨巴着眼睛想了一想,坏笑道:“就罚你把我从这里背回书房去吧。” “喂,若是压得我不长个儿了且看我找你算账不!”我翻给他一个白眼,老老实实地走到他身前,拍拍肩膀,“来吧,摔着了不管。” 楚凤箫坏笑着伸臂搭在我的肩上,身体重量往我背上一放,我便咬着牙双手勾住他的膝盖窝儿摇摇晃晃地往书房的方向走,走没几步便有点掌握不住平衡了,不是一径偏左走就是一径偏右走,忍不住“呀呀呀”地叫出声,惹得楚凤箫在背后笑个不住。一个不小心还撞在了树上,更是让他哈哈哈地纵声大笑起来。 好容易晃到接近了书房,见楚龙吟趴在窗台上笑着往外瞅,道:“哟,咱们天儿爷长力气了,以前就把老爷我揍得够呛,看眼下这样子只怕从今往后再不能招惹了……嗳嗳,脚下!脚下!看台阶!” 上台阶我是真不能了,腿一软险些坐到地上,被楚凤箫长腿及时支住地面,大手握着我的肩将我扶稳,而后坏笑着拍拍我的头,道:“这个有意思,下回咱们再来。” 我无力地挥出一拳打在他胳膊上:“还来?想啥呢!下回死也不给你这机会。” 他冲我一眨眼睛,压低了声音道:“下回你再敢不相信我,就罚你更重的!” 我冲他做了个鬼脸,他也回了我一个鬼脸,两人推门进房。 才坐下没过一会儿,便见有小衙役慌慌张张地敲门进来,向楚龙吟禀道:“大人,逸王、逸王爷来了,正在前厅等着您呢!” 逸王爷就是那位闲散王爷。 楚龙吟“咦”了一声,道:“这老小子没事儿跑衙门来做什么?不走后宅却走前宅,敢是有公事要办么?”遂起身独自去了前厅。 过了好半晌才见楚龙吟一摇二晃地迈进屋来,一屁股坐到椅子上,端过桌上茶杯先灌了几口,而后才向我笑道:“王爷死活要走了前厅墙上你写的一幅字儿,回头有空天儿你再写一幅挂上去罢。” 楚凤箫便问他:“王爷今儿找你有什么要事么?” 楚龙吟扭头冲他暖昧一笑,道:“说重要倒不重要,说不重要罢……” “别啰嗦,到底什么事儿?”楚凤箫不耐烦地打断他。 楚龙吟一瘪嘴,只好不再吊人胃口,老老实实地道:“江南地界因夏天时候闹水灾,导致数万百姓流离失所,咱们清城这里还好些,因募捐了不少银子,大部分受灾百姓都暂时有了落足之地,然而江南有那么一部分城镇由于当地官员处理不利,致使许多百姓至今尚无着落,从流民变成了流寇,成群结伙占山霸河,连月来竟形成了十几股不小的势力。而那些官员历来安逸惯了,面对这伙穷凶极恶的匪众竟然束手无策,又不敢将此等大事瞒下,只好上折子请朝廷下旨协调当地兵力援助。朝廷怪这些官员办事不利,便不肯授予调兵权,因而便指定了两位钦差大员带了兵符前往这几个地方铲除匪患。这两位钦差之一嘛……就是你哥哥我了。” “啧,”楚凤箫听罢歪着嘴笑起来,“行啊,得重用了呢,这是上头要给你升官儿,先帮你找机会树口碑呢。另一位钦差是谁?” 楚龙吟身子向椅背上懒洋洋一仰,两根长腿跷到桌子上,手指轻轻敲着桌面:“兵符是何等重要之物,调兵又是何等重要之事,你想上头能放心把这么重要的东西交到我这外省官员的手上么?另一位钦差自然是上头的亲信,且又是正好身在此地、不必从京里长途跋涉到江南来的,你说还能是谁?” “逸王爷?”楚凤箫略略有些吃惊,“不是说他从不参与政事、手里也没有半点实权么?” “以前不参与不代表以后不参与,手中无实权也可以给他以实权,傻小子,永远不要以一成不变的目光去看待朝中之事,也不要完全信任涉政之人,政与商不同,涉政的,谁也输不起。”楚龙吟淡淡笑着道。 “怎么,我看你同逸王爷关系好得很,他也不足信么?”楚凤箫偏头笑道。 楚龙吟将目光投向窗外,似是在回想着什么往事,半晌方说了句不相干的话:“这世上最强大的人不是权掌天下,而是无欲无求。” 楚凤箫石化了一阵,同我对了个眼神儿,两人一起耸了耸肩表示不明所以。 楚龙吟收回目光来,恢复了嬉皮笑脸的样子,瞄向我道:“这回倒能遂了你小子的心了,老爷我代天巡视,一路须微服简从、慢慢走慢慢看,说是游山玩水也不为过。这几日你就莫到书房来了,和子衿两个留在后宅把我和咱们二爷的行李打点打点,七日后启程。” 楚凤箫便道:“到时朝廷会派临时知府来代理你这一摊子吧?那我趁这几日把需交接的文件整理清楚。你打算带几个人走?” “既是轻装简从,当然不宜人多,且我们与逸王爷并不同行,他们走陆路,我们走水路。据他说他这一次只带两名贴身侍从便可,而我们这一路行去不仅仅只为了解决匪患,王爷带来的圣上的密旨里还有一层意思,即是令我体察灾区民情、过问当地疑难杂案以及考核这几处官员的政绩等等,衙役捕头等不必带,每至一处府县皆可现调,因此只你我四人、两个负责担行李的壮丁再加上庄先生这位仵作高手即可——别人的仵作我可是信不过的。”楚龙吟笑道。 楚凤箫道:“庄先生的胳膊尚未复原……” “我们又不骑马,不妨碍的,”楚龙吟挥挥手坏笑道,“何况他那胳膊早调理得差不多了——也不知修炼了什么邪功,竟比常人好得快了三倍,再有七八天我看他又可以撒着欢儿地鼓捣尸首了。重要的是,秋水医术了得,我们这一路行去万一有人伤个风上个热的,身边带着位现成的郎中总是好些,且灾区多疫病,秋水跟着去我也能放心。” 于是这事儿就这么定了,余下来的几日大家各自处理手头上的事,我除了帮楚龙吟准备衣物行李,还抓紧时间写了不少的字帖送到了和锦堂去,足够撑上两三个月的,另外还去向曾可忆辞了行,被她唠唠叨叨地在耳边嘱咐了一大筐路上要注意安全莫生病等等的话。 七日后,一切打点完毕,一众人在楚龙吟的率领下收拾好行李出得府门外,却见门口已然停了辆马车,竟是曾府的,车外立着曾可忆的贴身丫头,见我们出来,那丫头忙打起车帘子里车厢里道:“小姐,钟公子出来了!” 曾可忆从车厢里探出头来在人堆儿里找我,我连忙几步过去,低声向她道:“不是不让你来送了么?本来腿脚就不方便,还来回跑什么!” 曾可忆脸上也没了惯常的笑容,眼里只是依依不舍,低了头轻声道:“不亲自来送你一趟,总觉得心里头……不踏实。你这一去少说也要两三个月,万一不服水土,病倒他乡……” “嗳嗳,行了行了我的大小姐,这话您老上回在府里就已经说过三遍了,”我笑道,“我哪儿就有那么弱不禁风了?何况不是还有庄先生跟着我们么?好了,不多说了,我们马上要上路了,你自己在家好生养伤,等我一回来就去看你,到时候可别胖得让我认不出来哟!” 曾可忆勉强笑了笑,从旁边取出油纸包的一大包东西:“这是我连夜做的点心,你带着路上吃罢,这一去不比自家,想吃点好的只怕也不能遂心。” 知道推辞不得,只好伸手接过,曾可忆还欲再说什么,却听得身后响起个声音,道:“天儿,雇来的马车已到胡同口了,咱们该走了。” 扭头看去见是楚凤箫淡淡在身后立着,面无表情地看着曾可忆。 曾可忆不大高兴地瞪了他一眼,一扯我袖子:“钟公子,我还有句话想对你一个人说。” 这话明显是在“请”楚凤箫离开,楚凤箫却一动不动地立在那儿,唇上勾起抹略带讥嘲的笑,道:“曾小姐有话就请当面即刻说完罢,否则你这里有话要私说,他那里也有话要私说,我们还上不上路了?” 曾可忆更是着恼,道:“我这话只想同钟公子一个人说,还请楚公子行此方便!” 楚凤箫笑道:“我们的马车已经到了,也请曾小姐给我等行个方便,有话快说。” 曾可忆冷哼一声道:“堂堂衙门的师爷竟是个不知礼仪的莽夫!” 楚凤箫淡笑着回应:“端端大府的小姐原是位不懂规矩的粗妇。” 曾可忆气得脸都白了,正要发怒,却又似突然察觉了什么,乜斜着楚凤箫似笑非笑地道:“我这妇人虽粗,却懂得‘阴阳者,天地之大理也’、‘阴阳合而万物成形,为天地生生之德’的道理,可有些读了一肚子三纲五常人伦典籍之人却连这自古来的道理都不懂,硬是想要拨乱阴阳,所思所为悖逆常理,直连愚妇我都为他祖上倍感羞惭呢!” 楚凤箫未再言语,只是淡淡地盯着曾可忆,眼见这两人势同水火,我连忙圆场道:“可忆,有话等我回来再说吧,免得我家老爷那里怪罪,我走了!” 说着便要拉着楚凤箫转身,却被曾可忆一把扯住我的手,飞快地塞了个软软的东西在手心里,颤着声音在身后道:“钟公子……一路保重。” 冲她挥了挥手,和楚凤箫大步转回衙门口,一伙人分了两辆车轿坐,静静地在晨光里进入了一段未知的旅程。 第62章 男人 马车行上大街,一路往西而去。半道上楚龙吟跑去庄秋水与那两个负责行李的壮丁所在的另一辆马车上找庄秋水聊天,于是我们这辆马车里就只剩了我和楚凤箫、子衿三个人,。 将临行前曾可忆塞给我的荷包塞进怀里,偏头见楚凤箫在那厢面无表情地坐着,自上了车后他就一直沉默无语,我便拍拍他膝头,低声道:“她一个姑娘家,你跟她较什么真儿呢?” 楚凤箫抬头瞟了我一眼,向子衿道:“去那辆车上把我行李箱里的那本《小园幽记》拿来,我要看会儿。” 子衿依言起身掀了车帘子出去,好在车速并不快,他从车上跳下后再跳上那辆车并非难事。子衿刚一出去,楚凤箫便偏脸看向我,道:“你可听懂了曾可忆方才那话的意思?” 我笑道:“小的书读得少,什么天地大理啊的一概不懂。” 楚凤箫唇角带了抹哂笑地道:“她是说,阴阳互补,是自古以来的定理,就像一男一女结为夫妻,而后繁衍子孙,这才是人之正道。而我呢,她说我‘拨乱阴阳’,即是暗指我有龙阳之好,如此便无子息,有愧祖宗……你怎么看?” 我将脸转向车窗外,笑道:“她和你斗嘴,当然不会有什么好话给你,你一耳进一耳出不就行了?几时我们倜傥从容的凤公子也开始在意起这类没用的话了?” 楚凤箫一挪身坐到我旁边来,也凑过脑袋往车窗外看,笑道:“倜傥从容?自从遇见了你这小子,倜傥从容早化为了郁结忐忑!……唉,一代浊世佳公子便这么生生毁在你手里了……” 我忍不住噗地笑出来,挥手道:“那你快离我远点儿吧,小心我毁人不倦!” 楚凤箫捉住我的手,轻笑道:“你就是毁得我灰飞烟灭,我也心甘情愿。” “你……几时也这么油腔滑调了?!”我有点尴尬,想从他手中抽出自己的手来,却被他紧紧握着,收了笑容,认真地盯着我道:“天儿,你打算逃避我到几时?” “我哪儿逃了?我这不是就在你身边么!快放开我,别拉拉扯扯的!”我用另一只手推他,却也被他捉了住:“你知道我心里是怎么想的,天儿,你从一开始就知道了,就只是装傻充楞回避开,不肯正面面对我。” “你今儿疯了还是怎么着?!”我有点火大地瞪住他。 “我没疯,我只是被那位曾小姐的话说得不想再忍而已。”楚凤箫平静地道。 “那你找她去说!别再跟我说些没头没脑的话,我不想听不爱听!”我道。 楚凤箫看了我半晌才轻声道:“好,你现在不想听我就不说,我就陪你这么挂着,什么时候你想落地了想听了,再来给我个正面答复。” 我甩开他的手噌地起身掀了车帘子来到车外,坐到车夫的身旁呼呼喘气。心中烦躁得很,有苦说不出有愁无处诉,只好闷闷地望着天空发呆。一时子衿取了书回来,也不知车厢里面的楚凤箫有没有心情看。 马车走了约有小半个时辰的功夫,来至一处繁忙熙攘的的码头,这便是天龙朝纵贯南北的恒昌大运河,是天龙朝最为重要的经济贸易和交通枢纽之一。但见河面上来来往往的大小船只多如牛毛,载货的载客的官家的私人的应有尽有,码头上更有运货的劳力渡河的船客川流不息,嘈杂纷乱让人眼花缭乱。 走在前面的另一辆马车在一处人少的地方停了下来,见楚龙吟率先从车内跳下,大步向着我们的马车走过来,看见我在外头坐着先是一怔,而后笑道:“才走了这么一会儿就觉得闷了?后面还有月把的路程呢。”说着伸了大手过来,让我扶着从车上跳下。 “就到此处吧,我们从这儿走水路南下。”楚龙吟轻轻拍了我一下,而后伸手敲了敲车厢叫楚凤箫下车。 众人背了行李下车,送我们来的两辆马车便各自回去了。我背着楚龙吟一些重要的、必须贴身带的行李跟在他身后往码头行去,楚凤箫也面无表情地走着,身旁的子衿更一直是个冷面小郎君,反正我从没见他笑过,主仆两人一对白板脸,若是庄秋水再走在旁边,三个人可以碰一张了。 这载客的船也分三六九等,穷人有穷人坐的小船,富人有富人坐的大舫,且船也有长途用的和短途用的,长途用的造价更高,结构更结实实用,而我们买的就是这种长途船票,船上乘客也多是些有钱人或商人。 这艘巨大的船共有三层,最顶上一层用现代话说就是“头等舱”,一般住的都是主子有钱人,第二层自然是二等舱,住的是财力有限的人或是有钱主子们的比较体面些的下人,第三层是混合舱,除了住下人住船员之外竟然还有有钱人带来的车马,这是为了方便一下岸就可以乘车或骑马上路,不可谓不奢侈夸张了。 楚龙吟现在好歹也是位钦差大员,虽说是微服出行,却也不能太丢皇上的份儿,因此我们自然也要住头等舱,因每间客房只有内外间两张单人床,且也不可能单为下人买两张头等舱的船票,所以只好委屈庄秋水和那两位挑行李的壮丁住到二等舱去,楚龙吟和我、楚凤箫和子衿,四个人占了两间房,各自进屋去安置行李。 楚龙吟在里间床上坐着,伸手摸了摸褥子,眉头一皱,道:“天儿,来来,把这褥子掀开,看看下面什么东西硌乎乎的。” 我依言过去,猫下腰才欲掀褥子就被他一把搂住摁在床上,坏笑着道:“非得老爷我说个瞎话儿才能把你骗过来!说说,小凤儿那小子又怎么气着咱们天儿爷了?板着个脸蛋子,要多丑有多丑。” “没有啊,你多想了。”我推开他想起身,被他四肢并用章鱼哥似地缠在身上。 “臭小子,一肚子心事只不肯对我说是不?我倒要问问你,你把我当成了什么人?”楚龙吟学着我曾经的口气幽怨无比地道。 被他逗得忍不住笑了一声,道:“你别学我说话!恶心死了。我的确是有心事,之所以不告诉你是因为觉得没什么必要,或者是我认为自己应该可以解决的,要是实在解决不了会告诉你的。” “喔……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到底把我当成了你的什么人?”楚龙吟无赖地追问。 “当成……唔……嗯……”我冥思苦想。 楚龙吟好气又好笑地在我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凑到耳边暧昧低笑:“当成是你男人。” “那,我也是你的男人了?”我恶趣味地想到互攻问题,口头上占着他的便宜。 楚龙吟大概也觉得这种说法很别扭,翻着眼睛想了想,道:“我是你男人,你是我的小男孩儿,明白了否?” “你把我当孩子?好哄好骗好欺负?”我挑眼儿看他。 “身上毛还没长全呢就想当男人?”楚龙吟谑笑着道。 我这脸登时烫了起来——这家伙还真把我当成男的了,肆无忌惮地说荤话!一时又窘又尴尬,拼命想要推开他起身到外间暂避,谁知这家伙一见我脸红了反而更加变本加厉,一个翻身将我压在身下,摁住我的双手,眼睛直直地盯在我的脸上,满面的淫.笑:“啧啧,老爷我最爱看小天儿脸红红的样子,苹果似的,真想咬上一口。”说着便俯下脸来,果真照着我的脸颊咬了一口,直让我又疼又痒,拼命摇头:“放开我!你这混蛋!” “哟嗬?!敢骂老爷混蛋?!那老爷若不当真混蛋一回还对不起你了!”楚龙吟邪笑着再次咬下来,却不用力,只轻啮细碾着由我的颊畔慢慢滑上耳际,双唇微启吮住耳垂儿,舌尖轻轻地拨弄,直令我忍不住连连打了好几个激凌,连脚心儿都麻了。 楚大混蛋的手也不闲着,轻轻握住我的脖颈,指尖一动便滑进了领窝儿去,一寸寸轻揉着画着圈儿,慢慢地深入,直到滑上我的肩头,灼热的掌心几乎要将我烘得迷失了神智,唇畔不由自主地飘出一声微吟,竟因此招来了他双唇霸道的深吻,一刹间真应了那句“天雷勾地火”的话,唇舌纠缠了不知几个回合,直到有人在外轻敲房门才蓦地惊醒过来,见自己的衣襟早被楚龙吟拉扯开了道大缝,露出一小片肩下的肌肤来,再看向他……这流氓竟不知什么时候悄悄儿解开了自己的腰带,倘若不是这敲门声及时响起,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你干什么!?”我又羞又恼地瞪着他低斥。 “这绶带系得太紧了,方才亲嘴儿险些喘不过气来,你想憋死老爷我么?!”楚大流氓理直气壮地道。 顾不得再同他计较,我连忙推开他跳起身整理衣服,他却不慌不忙地就这么倚在床栏上笑眯眯地看着我,道:“天儿的肩膀好嫩滑,惹得老爷我心痒痒的。” 我脸红着再次狠狠瞪了他一眼:“我去开门了,你就这个样子么?” 楚龙吟低头看了看自己没系腰带的裤腰,笑道:“反正来找老爷我的除了楚老二就是这船上侍者,大家都是男人,被他们看两眼春光老爷我也损失不了什么,去开罢。” 我便依言过去开门,见立在门外的果然是船上侍者,是挨屋送热水的,便接了壶,回来给楚龙吟泡上茶,他因昨晚处理手头上最后一点的卷宗没有睡好,便说趁午饭前先小睡一会儿,伺候他躺下后我便从里间出来,坐到外间床上看带来的闲书。 差不多近午时候将楚龙吟叫起来,问他在哪里吃午饭,因位于船尾处的大厅是专门用餐的地方,可以在厅里用,也可以吩咐侍者把饭端来房里用,楚龙吟便说不去餐厅同别人凑那个热闹,只在房里用饭即可,遂让我去把楚凤箫叫过来一起吃。 不得已,我只好从房里出来去敲隔壁楚凤箫的房门,子衿将门打开,淡淡看了我一眼,偏身让我进去,见里间门关着,便问子衿:“二爷可在里头?” 子衿略一点头,只管坐回床边鼓捣行李,对他这副冷冷淡淡的样子我早已见惯,因而也不再多说,上前去敲里间房门,听得里面楚凤箫道:“不是说了莫要扰我么?你若闷了就自己在船上四处逛逛罢,别惹事就是。” 看样子楚凤箫对子衿也很是宽松呢,不仅仅只是对我而已。一下子想起了他百般的好来,早上那点子气便骤然消散了,于是轻轻一推门进得屋去,顺手将门在身后关了。见楚凤箫正坐在窗前椅上,一手支着头望着窗外河水发呆,听见门响回过头来,见是我进门不由怔了一怔,黑黑的眸子一眨不眨地望着我。 “楚二爷在想什么?”我慢慢走过去问道。 “在想你几时才能消气。”楚凤箫答道。 “猜中了么?”我问。 “没有,”他眨了眨眼,“比我预计的要早了十天。” “噗……”我笑出声,捶了他一拳,“你就得瑟吧!我哪有那么小心眼儿,生个气要十来天?!” “天儿一向有气量,这我倒是清楚的。”楚凤箫站起身,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喏,送你的,算做今天上午的赔礼。”说着从桌上拈起一张纸来,见那上面是一幅黑白写意画,画的主角正是我,托着腮坐在窗前,神情惟妙惟肖。 我笑眯眯地接过画来,道:“早就知道你擅长丹青,只是这么久了都没见过你画的作品,当真是惜墨如金呢?行了,冲这幅画也原谅你了!” 楚凤箫笑了笑,垂下眼帘收起一腔心思,道:“要用午饭了罢?楚老大要在哪里吃?” “去我们房里。”我将画小心翼翼拿好。 楚凤箫带着子衿同我一起出门至隔壁房中,和楚龙吟在外间窗前小桌旁面对面坐了,从窗口望出去正可见宽阔无垠的恒昌河在碧空白云下缓缓流淌。因屋中也没旁人,楚龙吟便让我和子衿也坐至桌旁四个人一起吃,子衿犹豫了一阵,终究还是依言坐过去,而后我才跟着坐下。 楚家哥儿俩边吃边聊,说起这船沿着恒昌河再往南行两天的路程便会入海,到时风景更非一般,在海上行个七八天后才是我们要去的第一站沛城。我和子衿只管低头默默吃饭,忽见一双筷子夹着块肉送到了我的碗里,不由一怔,抬头看过去,却是楚凤箫夹的,眼睛并不看我,只作随意的样子认真扒着碗里的饭。 第63章 兄弟 听得楚龙吟一声笑,道:“要夹也不说给我们天儿多夹几块儿肉,小气!”说着索性直接夹起一根大鸡腿放到了我的碗里,一只不老实的脚丫子在桌下摩挲着我的小腿。 “谢老爷。”我咬牙道,想狠狠踩他一脚又怕动作太大被另外两人发现,只好拼命收回腿来躲过他那流氓大脚。 “咦,怎么不谢你们二爷呢?当真是嫌他夹的肉小?”楚龙吟这混蛋偏偏想让事情发展得更尴尬,挑眼儿瞟着楚凤箫坏笑不已。 “吃你的吧,烦不烦人呢。”楚凤箫没好气地道。 普天下能治住楚龙吟的只怕也就楚凤箫一人了,见那流氓满是委屈地撇了撇嘴,果然一声不吭地低下头吃饭,像个受了气的小媳妇儿。 被他这么一闹,楚凤箫似也不好再给我夹菜了,只管闷头草草吃罢,带上子衿回房休息去了。 楚龙吟拍拍吃得够饱的肚子,一边用帕子擦嘴一边笑道:“天儿,你说,是老爷我对你好呢,还是楚老二对你好呢?” “都好。”我把茶递给他,被他一把握住了手。 “都好?这可不是我想要的答案。”楚龙吟似笑非笑地望着我,“哪一个更好一点?” “又不是小孩子,干嘛非要比个高低?”我抽了抽手,没能抽出来,只好看着他。 “因为……”楚龙吟眨了眨眼睛,“算了,不说了,老爷我接着睡,你也歇着去吧。”说着便放开了我的手,喝了口茶后果然滚到床上挺尸去了。 我因头一次在古代坐船,潜意识还是很有些兴奋的,因而在床上翻来覆去了半天也未能睡着,只好轻轻出得房来,趴在栏杆上赏河上风光。凉秋的风夹着水气扑面而至,吹起发丝衣角,心情也跟着飞扬起来。扒着栏杆向下面瞅了瞅,见第二层和第一层船舱外几乎也没了什么人,大家都在午休,便正好趁着人少由楼梯下去,到一层甲板上四处闲逛长见识。 要说这个架空的朝代还当真是财力雄厚,如此庞大的船只大约在正史上只有郑和下西洋时的宝船才能比它强些。在甲板上走了走,目测其一侧的宽度大约足够两辆马车并排而行的,只船上水手就有上百人,当真是大规模、大手笔! 不觉间来至船头,伸开胳膊迎着风,正想来个经典的泰坦尼克式poss,便听得身旁有人说道:“你也睡不着么?” 循声看过去,却见是楚凤箫,正从后面慢慢踱过来,身旁并未跟着子衿,只他自己。 “第一次坐这么大的船,好奇之下四处走走。”我笑,“你呢?怎么不休息会儿?昨晚处理卷宗熬到那么晚呢。” “反正在船上也不必办公事,每天都可以休息,不急在这一时。”他走过来立到我的身旁,面向着船舷外的河水,秋风吹起他黑长的发丝与轻软的袍角,衬着那张沉静如温玉的面庞,宛如临江之仙。 我便未多说,同他一起静静立着去看那水天一色。直过了许久方才听他轻轻地开口道:“今早在马车上的事,对不起。” “怎么还提这事呢,都过去了,你不是也画了画儿赔礼了么?”我笑道。 “天儿,”楚凤箫转过身来面向我,一对眸子深而又深,“你知道……从小到大,我从未交过如你这般好的朋友,许是我太想对你好了,进一步怕令你反感,退一步又怕照顾不好你,于是反复进退间反而扭曲了自己的本意……我知道你什么都明白,所以……希望你莫要对我此前的失礼之处生气,我不想因此而令你我越来越形同陌路……好么?” 我对他轻笑:“傻瓜,我从来没有真正生过你的气,一切都是你想得太多了。你对我有多好我心里一清二楚,我只恨自己没有那个能力回报你。你和我已经是亲如兄弟、密如知己的朋友了,已经好得没有办法再更好了,所以你不必总想着对我再怎么怎么好,你只需让自己更快乐,我就能因此一直好下去,明白了么?” 楚凤箫望着我,半晌也轻轻笑起来,道:“明白的,你好我便好,我好你也会好。” “就是这个意思,”我笑着把头一点,“凤爷终于悟了。” 楚凤箫伸指在我额头上轻轻弹了一下,笑道:“那,既然我们两个已经好到了这个份儿上,你是不是什么事情都不会瞒我?” 我心道除了我是女儿身这件事,表面上则厚着脸皮将头一点:“当然。” “喔,那我问你,你对那位曾可忆小姐有什么看法儿?”楚凤箫似笑非笑地问道。 “啊?没什么看法呀,就是普通一朋友。”我道。 “当真?”他闪着眼睛追问。 “真啊,你不信我?”我睁圆眼睛瞪过去。 “喔,既然你对她无意,那以后最好还是疏远着她些吧。”楚凤箫用手指轻轻搔了搔自己挺直的鼻梁,只作随意地道,“难道你看不出那姑娘对你的心思么?既然你无意于她,就莫要给她任何幻想的机会,否则最终伤的只会是她。” “你多想了,她把我也只当成朋友来的……”我有点尴尬地道,毕竟我也是个女人,当真被另外的女人喜欢上也是很尴尬的事。 “当局者谜,你看不出来,我替你看出来了。”楚凤箫瞟了我一眼,“只是个提议罢了,你若觉得同她继续在一起没问题,就当我是多想了吧。” “不不,你说得有道理,怎么说我也是个男的,不该同她走得太近。”我忙道。 楚凤箫眨了眨眼睛,看了我半晌又道:“那么,你现在对我哥……也没什么怨气了吧?” 心中惊了一下,又不想骗他,怎么说这件事最终还是要让他知道的,便模棱两可地道:“日久见人心,令兄是位好官,人也不坏,我没那么偏激。” “喔,就是说,你不讨厌他了?”他望住我,“那……喜欢他么?” “你、你说啥呢!”我有点慌,转过身望向船外不去看他。 “随便问问而已啊,你脸红什么?”楚凤箫低下头凑过来看着我,一脸的好笑,“毕竟他是我哥啊,而你是我的好朋友,我当然不希望自己的朋友不喜欢自己的哥哥啊。” 我狐疑地看了看他,见这张真诚纯善的脸上没有任何的伪饰隐瞒,这才放下心来,只当他是无心之言,便简单答道:“我挺佩服他的。” “我呢?对我呢?”他撒娇地追问。 好笑地歪头看他:“你么……就比较复杂一些了。你在我心里有时像兄长,对我照顾得无微不至又体贴细心,有时却又像弟弟,偶尔任性偶尔小孩脾气,让人为你提着心担着忧。你是最明白事理的,却偏偏又是最心重的,你是坚强的却也是脆弱的,所以放心你的同时又总是担心你,想让你过得好又怕你过不好……” 楚凤箫笑个不住,一伸长臂揽住我的肩:“罪过罪过,原来我是这么不省事的人,害咱们天儿爷忧心至此,从今后定当改过自新,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阿弥陀佛!” 两人正说笑着,忽听身后一个声音道:“嗬,二位心情不错嘛,大中午的不睡觉在这里喝风?” 转头看去,见竟是楚龙吟不知何时也从三楼下来,脸上还带着未消退的睡意,勾着唇角似笑非笑地望着我和楚凤箫,目光在楚凤箫搭于我肩头的手上转了两转。 楚凤箫立而不动,笑向楚龙吟道:“我们在这儿正说得开心,你跑来凑什么热闹?赶紧着走开,别妨碍。” “哟,今天儿是我来得不是时候。”楚龙吟搔了挠耳朵,“那你们聊,我拉屎去。” 恶心的家伙,他故意的! 眼看着他头也不回地转身沿着楼梯回往三楼,我有点待不住了,想找个借口回去又怕楚凤箫多想,只好闷闷地转过身去望向远处天际。 便听得楚凤箫轻笑了一声,似有意似无意地道:“你说,他是不是吃醋了?” 心中又是一惊,抬头去看楚凤箫,却见他面色很是平静地也望着远处,从脸上什么都看不出来,便也假作随意地道:“他那样的人,吃什么都不足为怪。” 楚凤箫又笑了一声,这笑声里却听不出任何意思,而后便不吱声,只管望着远处出神。 同他又在这船头立了一阵,终没能忍住,找了个借口道:“我去厕所,先回房了啊,你回去么?” 楚凤箫看了我一眼,淡淡笑道:“我还想在这里多待一会儿,你回去吧。” 也顾不得他会不会疑心了,我转身沿了楼梯回到三楼,推门进房,见楚龙吟正躺在床上倚着床栏看书,见我进来只抬了抬眼皮儿,依旧盯回书面。我走过去坐到床边椅上,望着他的鬓角眉眼,没有作声。过了良久,他才又抬了抬眼皮儿瞟我一眼,仍看回书面,我便顺着他的目光也向那书面上瞟了一眼,见是什么“玉足如弓,小巧精致,被梁生握在手里……” 这流氓家伙!明明一脸的正儿八经,实则却是在看这档子东西!亏我还以为他心里头正不高兴,才想着要怎么跟他解释呢!嗷他个妹的! 见我目光凶恶,楚龙吟耷着眼皮漫不经心地道:“干什么?” “不干什么。”没好气地答他。 “不干什么你盯着我干什么?”他道。 “不干什么就不能盯着你干什么了么?”我反问。 “嗬,跟老爷我说绕口令呢?!”他将书往床上一扔,身子向下错了错,一头躺到枕上,闭了眼道,“盯着吧!老爷让你盯个够!” 我半晌没应声,他也不睁眼,两个人就这样一躺一坐地僵持着。又过了一阵,这混蛋家伙居然微微地打起了鼾——竟是没心没肺地睡着了!好气又好笑地瞪着他,可惜这混蛋已无知觉。不甘心被他撇开借睡觉躲清闲,我伸出两手捧住他的脸,狠狠地吻上他的唇,一番连咬带啃把他搅醒,喉咙里“嗯嗯”地发出暧昧的声音,嘴里呜噜着道:“就这样……嗯,天儿……别停……”两手不老实地溜上我的后背,轻轻摩挲着。 见这家伙恢复了正常状态,我最后用力地嘬了他嘴唇一下,然后直起身,道:“好了,你睡吧,我看书去。”转身便往外走,听得他在背后好笑着道:“你个臭小子!把老爷我搅和醒了就跑?!” “反正老爷什么情况下都能睡着,再睡一次就是了。”我头也不回地出了里间,偷笑不已。 “臭小子!进来给老爷捶腿!”楚龙吟在里头嚷嚷。 当然不能进去,进去难逃魔掌。索性充耳不闻,半晌又听他道:“进来,老爷不碰你,有话对你说呢。” 犹豫了一下,咬了咬牙蹭回里间,只在门口立住,见他仍在床上躺着,头枕着胳膊,冲着我笑骂道:“小混蛋,进来!还怕老子吃了你不成?” “老爷有话请讲,小的在这里也能听清的。”我笑容可掬地道。 “奶奶的!你跑得了和尚跑得了庙么?老子要是想办你迟早能办你!过来!”他笑着坐起身,一指床边。 “什么办不办的,我又不是案子。”我嘟哝着慢慢蹭过去,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 “你这小混蛋比任何一件案子都难办!”楚龙吟伸手拉住我的胳膊略略用力一扯就把我扯到了床边,没奈何只好硬着头皮挨着他坐下,随时准备着跳开他的魔掌。 “我且问你,楚老二是否曾跟你说过要替你赎身的事?”楚龙吟似笑非笑地盯着我问。 “说过。”我点头。 “喔,你怎不答应呢?”楚龙吟倒回床上,依旧枕着胳膊笑眯眯地看我。 “你怎知我没答应呢?这么好的事儿自动撞到我跟前来,我又不傻,干嘛不答应,只不过我的盘缠还没挣够,想多待些时日再走罢了。”我眨着眼睛道。 “你哪里舍得老爷我呢,”楚龙吟笑得暧昧,“一天不见只怕就想死了呢。” “赎了身也可以天天来见老爷你呀。”我装可爱地笑。 “好好好,那你去罢,去做你的自由之人罢,老爷我那衙门太小,盛不下天儿爷你这么大一尊神,走了就莫回来了,我这儿没好茶侍奉!”楚龙吟转个身背对着我面向床里,冷冷地道。 第64章 要求与话 “老爷你既然同意了,那我现在就去同二爷说了?”我起身佯作往外走。 “去吧。”楚龙吟冷声丢过来一句。 心下暗笑,倒退着走出里间门,而后又蹑手蹑脚地回到门边往里看,见那家伙始终一动不动地背着身躺在那里,果真是生气了。于是仍悄悄地踮着脚尖走到床边,俯下身去从背后抱住了他,轻笑道:“别生气了,我没有答应二爷……” 谁知未待我说完,楚龙吟居然蹭地转过身来,一把薅住我从他身翻过去摁在床里,整个人压上来,满脸地邪笑:“傻小子,自投罗网了不是?” 我怔了一怔这才反应过来——这家伙生气神马的全是装的!就等我自己贴上来好逮我个正着呢!我了个去,上当了! 我挣扎着想要逃下床去,早被他牢牢压住,呷呷怪笑着道:“小子,天庭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说罢!你是自己脱呢还是老爷我劳动劳动帮你脱呢?” 我一时又怕又慌,只好卑颜地讨饶:“老爷,我错了,饶我这回罢……” “饶你?老爷我可有好处?”楚龙吟坏笑。 “我给老爷捶腿……”我道。 “去,老爷我腿不疼。”楚龙吟道。 “我给老爷洗脚……”我道。 “去,你本来就该给我洗脚。”楚龙吟的手已经开始解我的腰带了。 “那你说——你想要什么——”我急道。 楚龙吟坏笑两声,在我耳边低低说了三个字:“鸳鸯浴。” “不、不行!”我涨红了脸,用手使劲儿推他。 “哼,这点儿好处都不给老爷,还指望着老爷这次轻饶了你?!”楚龙吟瞪着我,一手又作势来解我的腰带。 “你——我——等等!想让我答应也行,但你须先答应我一件事!”我紧紧攥住他的两只手。 楚龙吟笑骂了一声,道:“你这小滑头还真是一点亏儿都不吃——说罢!老爷我倒要看看你这小嘴儿里还能吐出什么牙来!” 知他拐着弯子骂我,狠狠冲他翻了个大白眼,坐起身来盯住他亮亮的眼睛,正色地慢慢道:“老爷,我虽然爱漫无边际的乱想,但也很重实际。我想跟老爷在一起,没有任何负担和顾虑的在一起。可眼下你我之间还没有这样的环境,我们的事至少二爷还不知道、你的其他家人还不知道,他们会怎样看我?先不说我是个男人,就算我是个女人,来历不明、身份低下,你的家人会同意你我在一起么?” “我没你那么乐观,不到尘埃落定的那一刻我就无法踏实,我不是不信任你,我只是不信任除你之外的其他人。我胆儿小,不敢拿感情赌什么,我只想踏踏实实的去做有把握的事。我可以用生命去冒险,但我不能用感情去冒险,因为生命是我自己的,感情却是你和我两个人的,所以我想要老爷答应我一件事。” 楚龙吟沉声地道:“什么事?” “一生一世一双人,这是我唯一的要求,”我望着他,“如果日后你的家人让你娶妻或是纳妾,希望你能记得这句话,不要当我是男人就不在乎与人共侍一夫,任何的感情只有一对一才是最真挚的。如果你做不到,届时就请痛快的放我离开。好么?” 楚龙吟沉默了良久,轻轻吁出一口气去,把我的身子拉下来摁在他的胸膛上,哼着道:“你这臭小子,叽叽咕咕地说了这番狗屁糟糟的话当真该狠狠打一顿屁股才是!不过你既然想要我个直接的答案,我就回答你:好。然而你也给我听清楚了——永远不会有那样的一天,你小子落到我的手里,这辈子都甭想再逃了!听见了?” 我将脸埋进他怀里,轻笑道:“我但愿你能把我囚得紧紧的,这牢房里只有我一个人。” “……傻小子。”他轻轻吻着我的发丝,温柔似水。 缱绻缠绵了许久方才相互放开,楚龙吟坐起身伸了个懒腰,扭脸冲我笑道:“被你这小子一番话堵得老爷我啥也做不成了!闲得无趣,找老二下棋去,你可要来?” “我去看看庄先生,他胳膊上的伤尚未好全,我且看他有需要帮忙之处没有。”我翻身下床整整衣衫。在我胳膊受伤的时候庄秋水没少照顾我——虽然是在庄夫人的授意之下,不过若非他后来给我另开的药方我也好不了这么快。他那个木头先生根本不会照顾自己,如今庄夫人不在身边,于情于理我都不能对他不闻不问。 楚龙吟胳膊一伸勾住我的脖颈,笑道:“说到庄先生……小天儿你若有空给我讲讲你和庄夫人之间那点秘密可好?” 我歪头冲他笑道:“好,不过近期不行……等我想好了再告诉你。” 楚龙吟一巴掌拍在我屁股上:“臭小子,还瞒着老子!滚吧!” 从三楼下到二楼,找到庄秋水的房间,轻轻敲门,半晌门开了,露出他那张万年不变表情的脸,侧身让我进房,而后便坐到窗边桌前拿起本书看。 “庄先生胳膊可好些了?”我已经习惯了他这不会与人沟通的态度,因此丝毫不觉尴尬,走过去坐到旁边的椅子上看他。 “再有三五日当可复原。”庄秋水看了我一眼,道。 “喔,日常起居可还方便?”我礼貌性地问。 “方便。”他道。 “嗯……如有需要帮忙的就叫我……算了,还是我直接来找你吧。”想着庄秋水这家伙永远不可能主动来找我帮忙,说也白说,还不如我经常来看看他有没有需要搭把手的地方呢。 “直接找我做什么?”庄秋水木木地问。 “呃……没什么。”我起身,“不打扰先生看书了,我走了。” “你冷么?”还没待我迈步,庄秋水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来。 “啊?”我一时反应不过来。 庄秋水沉默了半晌,道:“家母让我每日对你嘘寒问暖。” “噗——”我实在没忍住喷了出来,连忙捂住嘴冲庄秋水摇手,“我不冷,也不热,正好,谢谢伯母关心。” 庄秋水看着我,又半晌才道:“胳膊还疼么?” 我顿了顿,摇了摇头,道:“谢谢庄先生关心。” 庄秋水便垂下眼去,继续看他的书,不再吱声。 接下来的几天,这艘巨船就这么稳稳地航行在深秋里的恒昌河上,途中每逢码头便会停下卸客卸物,而后再迎上一批新的船客。如是这般,出了清城地界后又经过了澄城、流城、漠城,这一日进入了汀城。 吃罢早饭,楚龙吟便带着我钻进楚凤箫的房里同他下棋,如今不必每日坐堂办案,哥儿俩着实清闲了一回,每天不是赏景下棋就是看书闲侃,再或斗嘴厮打赌气冷战,反正没一刻安省的。 楚龙吟已经输了第四盘,算上这几日总共对弈下来的,平均每十盘里他都要输上七八盘,完完全全地落在楚凤箫的下风,眼见着他在那里抓耳挠腮的苦思回天之策,楚凤箫悠哉游哉地端了茶边喝边同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或者就窗外美景同我言论一番,一时听楚龙吟那厢道:“好了,我落子了,换你了。” 楚凤箫这才回过头去望向棋盘,原本胸有成竹的表情一下子不见了,眉头微皱地看了半晌,突地向着楚龙吟一瞪眼睛:“喂!你挪了我的子!” “屁!你哪只眼睛见我挪了你的子了!”楚龙吟根本不承认。 “我这个子明明在这里放着的!”楚凤箫指着棋盘。 “嘁!我还说我这个子儿在这儿放着呢!”楚龙吟拈起个黑子往棋盘上放。 “你就赖吧!多大的人了!”楚凤箫翻个白眼儿不想跟他再乱扯。 “小天儿!你说——老爷我可赖你们凤爷了?”楚龙吟瞪向我。 “老爷您没赖……”我道。 “嗳!”楚龙吟满意地一点头。 “……难道还是我赖的?”我把后半句话说完。 楚凤箫仰脖哈哈大笑,楚龙吟跳起身窜过来,一手一个地捏住我和楚凤箫的后脖颈:“两个臭小子!合起伙来欺负老爷我哈?!” 楚凤箫笑着向我道:“天儿,你可知咱们龙哥最喜欢什么么?” “什么?”我问。 “他呀,最喜欢人家给他挠痒了。”楚凤箫挤着眼睛笑。 我心领神会:“那我们就让老爷好好喜欢喜欢。” “喂——”楚龙吟撒手欲撤,早被我和楚凤箫一人抓了一条胳膊拽住,伸手挠向他腋下,楚龙吟连躲带闪地往后退去,笑骂道:“反了反了!两个小兔崽子……哈哈哈哈……住手!……哈哈哈哈……看老子我非得把你们……哈哈哈哈……” 百年难遇的可以收拾楚大流氓的机会,我和楚凤箫岂能放过?!当下死缠烂打地将他揪扯住,一左一右只管呵他痒,楚龙吟退到床边再无退路,腿一软便向后倒在床上,哈哈哈地早没了力气,只能努力地蜷起身子,笑得像个天真无邪的孩子。 这笑容看在眼里,心头不由一阵柔软,手上稍微一个放松便被他逮住空子扯住胳膊,用力一拽拉到怀里,竟拿我当了人肉盾牌以挡住楚凤箫的攻势,楚凤箫连忙收手,却也被他逮了空子,腿一缠手一扯便被绊倒在床上,三个人立时滚作一堆。 一番混战下来全都笑得没了力气,我枕着楚龙吟的胳膊,楚凤箫枕着他的肚子,三个人各自喘着缓气儿,好半晌才听得楚凤箫微喘着开口,笑道:“你我三人若能一直如此该是多好。” 楚龙吟笑着接口道:“为什么不能呢?” 楚凤箫沉默了一阵才又道:“天儿……小钟,总不会在你身旁做一辈子长随的。” 我没有吱声,只听楚龙吟笑道:“不是非得做长随才能在我身边待一辈子,只要小天儿愿意,我就留他一直在身边。” 我心里不由有些紧张,知道楚龙吟这是在试探楚凤箫,下意识地攥了攥他的袖子,他便轻轻拍了拍我的手示意不必担心。 楚凤箫笑了一声,道:“那我们也未免太自私了,小钟他总要娶妻生子自立门户的,你难道还想拘他一辈子?” “啧,我又没说不许他娶妻生子,”楚龙吟故意道,“他若成了家不能再做长随,我便让他做个二管家,待雄伯上了年纪干不动活了,就升他为大管家,一直管到你我老得断了气,怎样?” 楚凤箫噗地一声笑出来,道:“你倒是一厢情愿,也不问问小钟自己的意思。” “我的意思就是他的意思,不必问。”楚龙吟故作霸道地道,“你的意思呢?” 楚凤箫起身立在床边抻衣服,背着身道:“我当然也希望小钟能永远留在楚家。” “以什么身份都可以么?”楚龙吟更进一步地问道。 楚凤箫将头一点:“以什么身份都可以。” 楚龙吟偏头冲我做了个鬼脸,我冲他笑了笑,心中却没有他那么乐观,因为我知道楚凤箫的心事,我知道我与他之间有一层窗户纸绝不能点破,一旦点破……我们三人的未来将难以预料。 哥儿俩重新归座,各自端了茶喝,楚龙吟一指桌上杯子,笑向我道:“来,咱们未来的大管家,也闹腾得渴了,自个儿倒茶喝罢,算是奖励你欺负老爷有功!” 楚凤箫笑道:“早知收拾你一顿有如此好处,我和小钟便每天都来收拾收拾你,你好我好大家都好。” 请用**牌肾宝,我心里接口,走过去拿杯子,楚凤箫却抢在前头替我倒上了茶。 正喝着,忽觉外头有些喧闹,紧接着便有人敲门,道:“里面的人出来!” 楚家哥儿俩对视了一眼,我便过去开门,却见门外站着几名衙役打扮的人,先是将我上下打量了一阵,为首的一个便道:“你们家老爷呢?” 不等我回话,身后已传来楚龙吟的声音,笑着道:“几位官爷找小民有何贵干?”边说着边走过来向着衙役们行了个礼。 这一趟既是微服巡查,当然不便轻易暴露身份,反正楚龙吟本就是个能伸能屈的,当知府当混混都拿手得很。见他那一脸的谄媚,让人看得直想踹他两脚。 那衙役也上下将他一阵打量,道:“你老婆死了,尸首在流城被发现,跟我们下船罢。” 噗——什么情况? 我诧异地望向楚龙吟,他连忙冲我做了个“冤枉啊”的表情,陪笑着向那衙役道:“这个……几位官爷是不是认错人了?小民尚未娶亲呐!” 几名衙役一愣,相互看了两眼,又看了看其他房间的门,为首那个这才略显尴尬地道:“错了,我们要找的是你隔壁的人,没你事儿了。” 是个乌龙,吓人一跳。 我和楚龙吟都没急着关门回房,一起立在门口看热闹。见那几个衙役走到隔壁去敲门,门开后吸取方才教训,先问了一句:“你是赵聚宝吧?”那人说是,衙役才又道:“你老婆死了,下船跟我们到衙门走一趟去罢!” 叫赵聚宝的登时慌了,边跟着出门边道:“不、不可能罢官爷!小民出门时贱内还在澄城啊!”一路说着一路往楼下行去。 楚龙吟走到外面向下头看了看,道:“难怪船上会有衙役,原来船已停靠了码头。”说着忽地“嘿嘿”笑了两声,扭头向我道:“天儿,咱两个打个赌——老爷我已经知道杀害赵聚宝老婆的凶手是谁了,信不?” 嗬,说得自己还真成了神一样的存在了似的。我摇头,挑眼儿看他:“赌什么?” 楚龙吟伸手冲我一点,坏笑道:“老爷我就喜欢你这样的干脆!就赌……”说着凑过身来,附耳轻声笑道,“我若说对了,天儿便主动献香吻一枚,如何?” 脸上微微一烫:这家伙永远没个正经!……想想反正我也不吃亏,于是点头答应了。 楚龙吟直起身眯着眼儿笑得像个坏小子,道:“天儿还记得方才这些衙役怎么对赵聚宝说的么?” “‘你老婆死了,下船跟我们到衙门走一趟去吧!’”我重复道。 “于是赵聚宝是怎么回答的?”楚龙吟引导着道。 “赵聚宝说,他出门时其妻还在澄城——啊!”我恍然,“衙役们并未说明他妻子的尸体是在何处被发现的,通常情况下一般人都会认为死尸是在家,至少也是在澄城内被发现,而赵聚宝话中之意却仿佛早就知道其妻的尸体并未在澄城!” “所以,”楚龙吟冲着我暧昧地笑,“这赵聚宝九成是害死他妻子的元凶。” 我假作无视他这淫.荡笑容所指含义,只走到船栏处往船下张望,道:“可看这些衙役的样子似乎没人发现他话中的漏洞,照这么下去只怕要令凶手逍遥法外了呢。” 楚龙吟一拍我后脑勺:“走罢,既然遇上了就不能不管,且同老爷我一起下船去看看。” 于是跟了他下楼,见衙役正在一楼甲板上同船主说话,走近前去听得是问这船何时开——这船每次靠港时都要停上半个时辰或一个时辰的,卸客卸物或是给船上补给水和粮食等物。 衙役的意思是先趁着船未走的时候带着赵聚宝回衙门做一份笔录,如果没什么问题再看赵聚宝自己的意思,是先办完他的事还是立刻回澄城去——毕竟赵聚宝是个商人,谁知道在他心中是生意重要呢还是老婆重要呢? 船主说这船只在这个码头停半个时辰,于是赵聚宝决定就在此处下船,衙役头便让他回房去收拾行李,趁着等赵聚宝的功夫,楚龙吟走过去低声向那衙役头亮明了身份,并且出示了能证明钦差身份的令牌,那衙役头立刻便换上了一脸的恭敬。楚龙吟先嘱咐他莫要声张,而后才低声问了问这件案子的相关情况。 赵聚宝是个茶商,家中其实也并非想像中的富裕,他的买卖才刚起步,坐船来往于江南各城亲自跑生意是很经常的事情,而这一次之所以能买到头等舱的船票,也是因为他此次要谈生意的对象对他颇为欣赏,听说他要过去,便主动替他担负了船费。 赵聚宝的妻子赵氏据说从他这一次出门的前一天就独自前往澄城与其临城流城交界处的一座寺里上香去了,尸首于昨天一早被发现于寺外一条和尚们每天打水的必经之路上,经流城衙门的仵作鉴定,赵氏大致死于前天中午前后,死因是勒颈窒息,死前曾遭凶手捆绑,手腕和脚腕处都有相应勒痕。 流城衙门是根据赵氏身上一块家玉而获悉其身份的,所谓家玉,就是一些有钱人家用玉制作的一种起名片作用的装饰物,在玉上刻上自家姓氏和地址,譬如“澄城江阴赵氏”,澄城是住宅所在地,江阴是族系,赵是家主姓氏,这么一来在上流社会举行社交活动时才能避免有人冒充身份骗财生事的情况发生。想来赵家虽未跻身上流,但也想要附庸个风雅,便造了类似的家玉,而流城衙门也是因这家玉方能很快地确认死者赵氏的身份的。 因赵氏的居住地是澄城,死亡地却在流城,这案子当归流城管,所以流城衙门便利用天龙朝的传讯机构“鹰局”将消息发往澄城衙门,鹰局是专门用人工训练的鹰传递信件的部门,信息传递起来既快又安全,因此澄城衙门在短时间内接到消息后便派人前往赵聚宝家通知他前往流城认尸应案,后被告知赵聚宝已经乘了南下的船谈生意,打听得是哪一趟船后,澄城衙门将赵家的相关资料及赵聚宝的乘船路线和时间发还给了流城衙门。 流城衙门根据行船时间推算出来赵聚宝大致所处的位置,因而又借鹰局发信给了汀城衙门,请求汀城衙门协助将船上的赵聚宝截下,然后赴流城应案听讯。 ——可以说,天龙朝这个架空的朝代在司法程序这一方面已经相当的成熟严谨了。 楚龙吟听罢大致情况,转而向船主要来一张这艘船的行船时间表,瞄了眼表上时间,道:“船是三天前停靠的澄城码头,赵聚宝应当是在那个时间上的船,而赵氏却是前天中午才遭杀害的,从这一点来看赵聚宝又有完全可靠的不在场证明,唔……”说着摸起了下巴思索。 我冲他眨了眨眼,他明白了我的意思,趁人不注意时在我的脸上捏了一把,低笑道:“你得意什么?!老爷我还有一成的希望呢。” 我也低声道:“老爷你还没说这赌你若输了该当如何呢!” 第65章 海盗 “我若输了就献你十枚香吻,你稳赚不赔,放心。”楚龙吟坏笑着转了开去,我跟上去趁人不注意狠狠在他腰上掐了一把。 楚龙吟手里捏着那张行船时间表倚到船栏上细看,道:“从时间上来说赵聚宝的确没有作案的可能性,此船虽然曾在流城码头停留过半个时辰,但距城郊还有很远的一段距离,赵聚宝半个时辰内决计赶不过去——就算是乘快马来得及,也未见得一到寺里就能找到他的妻子,何况还要将赵氏骗出寺外勒死……难道说此案当真与他无关,而只不过是寺中和尚或是上香的香客犯下的?” 我在旁静静待着,没有打扰他的思路,他偏头看了我一眼,似是对我说又似仍在自语地道:“又或者,是赵聚宝雇凶杀人?”说至此处他忽然动身,至那衙役头身边说了几句什么,那衙役头忙叫身边一名衙役匆匆下船去了,楚龙吟这才折回我身边,道:“我去叫那衙役到鹰局发信询问流城衙门,有否去那寺中调查过与赵氏有可能接触过之人的信息,想来半个时辰怎么也能得到回信了。” 半个时辰,楚龙吟想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破案只怕有相当的难度呢。 这厢正等着流城那边的回信,那厢赵聚宝已经收拾好行李从楼上下来了,因他本身还只是个小买卖人,且此次船票又是对方商家代买,所以他并没有带着随从。到了一楼又转去船舱,过了半晌牵出一辆精致小巧的马车来,至衙役面前行礼道:“让差爷久等了,小的已经收拾妥了,随时可以下船。” 那衙役头看了楚龙吟一眼,向赵聚宝道:“且先等等吧,本差还有些事要办,你就在这里立等吧。”赵聚宝连忙应是。 楚龙吟在看到赵聚宝的一刹那就笑了,伸手在我肩膀上暧昧一捏,道:“天儿,这次你输了,老爷我等着你的香吻。” 我拍开他的手,道:“你方才自己也说了,赵聚宝就算是骑了马也未见得一到寺里就能找到赵氏并加以杀害,因此他自己带了马车并不能证明什么。” 楚龙吟笑道:“天儿,你可知赵氏为何不在澄城附近随便找个寺庙里烧烧香就完了,偏偏要大老远儿地跑到流城附近的寺里去烧香么?” 我想了想,道:“大约是因为流城附近的那座寺香火旺盛,菩萨灵验。” “没错,”楚龙吟打了个响指,“通常女人家最信鬼神,她们不在乎路远不远,只在乎菩萨灵不灵验。赵氏之所以跑到那么远的寺里去进香,其原因正在于此。而这些善男信女们通常去寺里除上香之外还会捐些香火钱以给自己积功立德,每次捐钱呢又都会被寺中和尚记录在功德簿上。” 他说至此处突然不说了,直把我卡得上不去下不来,不由追问他:“然后呢?这就没了?” 楚龙吟只是坏笑:“没了。” 知道他是故意吊人胃口,我索性不再理他,思路也在围绕着赵氏被杀一案转来转去,想了一阵,道:“老爷,我觉得这案子里有一处地方显得不大自然。” “哦?”楚龙吟颇感兴趣地望住我,“哪一处,说来听听。” “就是赵氏尸首被发现之处,”我道,“不管凶手是谁,他杀害了赵氏之后难道不该把她的尸首藏得更隐蔽一些么?偏偏要弃于和尚们每天都要经过的路上,那很快便会被人发现从而报到官府去,如此一来对于凶手的逃亡藏身也好、制造不在场证明也好,都是相当不利的。所以凶手这么做实在有违常理,简直就像是故意等着人尽快发现赵氏尸首似的。” 楚龙吟展颜笑着,突地一伸胳膊将我搂在怀里飞快地在额上印下个吻后才放开,直把我吓了一大跳,连忙红着脸左右乱看,怕被别人瞅见,幸好一时无人注意这边,我虚惊着挥拳照着他胸口来了一下,瞪眼道:“干嘛啊你?!突然抽什么疯?!” 楚龙吟揉着胸口坏笑不已:“老爷我愈发喜欢小天儿红着脸的样子了,看来此事需常干才是……” “我跟你说正经的呢!”我气得转身欲走,被他一把扯了回来,大手罩上脑瓜顶强迫我转过身来看他,笑着道:“老爷我这是听了小天儿的分析心中欢喜得紧——诚如天儿你所说,凶手这么做简直就像是希望着赵氏的尸首早日被人发现一般,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呢?我们不妨换个角度来看。在通常情况下,尸首发现得越晚对凶手的不在场证明越有利,而这一次的凶手思路却似乎恰恰相反,我们是否可以认为——只有越早发现尸首,凶手的不在场证明才能够越完美呢?” 我被他一语惊醒地眼睛一亮:“就是这样的!如果赵氏的尸首发现得越晚,那么仵作推断起死亡时间来就越困难,而一旦死亡时间不能确定在前天,凶手的不在场证明就不能够成立——符合这一条件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赵聚宝!” 楚龙吟紧接着我的话尾道:“赵聚宝是大前天登的船,前天一直在船上,如果赵氏的死亡时间不能锁定在前天,那么大前天还在澄城的赵聚宝是有充分的作案时间的,如果官府照这样查到他的头上,只怕他便成了嫌疑最重的人了。而前天他在船上,赵氏被查出死亡时间也是前天的话,他的不在场证明将比任何人都完美。所以到此为止,赵聚宝的作案嫌疑已经有了九成九,我们只差流城那边调查的消息了。” 正说着,见那衙役头手里拿着一封书信向着这边跑过来,交到楚龙吟的手上,道:“钦差大人,这是流城发过来的信儿。” 楚龙吟二话不说将信拆了,扫了两眼,唇角一勾:“去吧,将赵聚宝拿下直接送往流城衙门,此人便是凶手。” 那衙役头傻在当场,半晌才道:“恕小的愚昧,望钦差大人指点……这赵聚宝为何会是凶手……呢?” 楚龙吟将手中信递给他,笑道:“流城衙门检查过了那寺里的功德簿,前天、大前天甚至大大前天,皆没有赵氏捐香火钱的记录,而赵氏也确曾在那寺中上过好几次的香,每次上香都有捐银记录,这便是说——赵氏,这几日根本就没有到那寺中进过香!” “可、可是……赵氏死于前天中午却是毫无疑问的,那个时候赵聚宝还在船上,根本不可能同时又跑到岸上去杀人……”衙役头支吾着道。 楚龙吟冲着他一笑:“赵氏在赵聚宝出门的前一天就先行了一步,打算前往流城进香,而寺中的功德簿上没有她的名字,说明她并未到得寺中,偏偏尸首又被弃于很容易就能被人发现的地方,综上所述,我们是不是可以认为——赵氏从家里出门之后就被赵聚宝于无人处捆绑了藏在马车里,第二天,赵聚宝就赶着这辆车上了船,这期间赵氏被他捆绑住手足并且堵住了嘴以防她出声求救,就这么一直被藏于一楼船舱的马车中,直到前天中午这船停靠在流城马头,赵聚宝赶着车从船上下来——很多船客都会趁着船靠港的半个或一个时辰下船到附近去闲逛,因此他这一举动并没有什么特别。” “赵聚宝赶着车飞奔至流城那座寺附近,而后才将赵氏杀害,弃尸于易被人发现之处,再驾车飞奔回码头,重新登船。一旦仵作推定了赵氏的死亡时间,那么他是有着充分的不在场证明的——就算有人注意到他曾在流城码头处离船,也正如我们之前所分析的那样:他没有足够的时间到寺里找人并且骗到外面杀害。而只有将被害人随时带在身边,才有可能制造出时间差来为自己做不在场的证明!” 衙役头听罢楚龙吟一番分析,连忙唤来两名衙役到赵聚宝的马车上进行搜查,果然在车厢壁上发现了赵氏用指甲刻下的“害我者赵聚宝”的话。 这是一次成功地运用逆向思维破案的过程,总用时不到一个时辰。我正站在三楼船舱外的栏杆旁目送那帮衙役押了赵聚宝离港,那不费吹灰之力就破了案的楚某人已经一伸胳膊把我拽进屋中叫嚣着愿赌服输的话,准备讨要赌债了。 经过三四天的航行,这一天的夜里,我们这艘巨船终于在漫天星光下悄悄驶入了浩渺无垠的大海。 我和楚龙吟坐在甲板上,迎着海风,赏着星与海,一句话也未说地过了良久,直到夜渐深风渐凉,吹得我禁不住打了个哆嗦,楚龙吟伸臂将我揽在怀里,轻笑着道:“如何,没想到我们这么快便见到了海罢?下一步打算去哪里呢?” “哪里都行。”我将脸贴在他的胸膛上,一边聆听着海浪低吟,一边聆听着他的心跳。 “哪里都行,只是身边必须得有个我,是不是?”楚龙吟坏笑着,大手轻轻抚着我的发丝。 “所以,下一步你打算去哪里呢?”被他这么轻轻抚着,被海这么密密地包围着,心中只有无限安逸和宁静。 “下一步,我就打算常驻你心里了,”楚龙吟笑着低下头来,一手轻轻挑起我的下巴,“你可愿意?” 我伸臂勾住他的脖颈,展颜而笑:“此时若说不愿意还来得及否?” “小坏蛋,你倒是敢说个看看!”楚龙吟一吻印下来,意长且情深。 相吻相拥着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我张开轻阖着的眼睛,突地发现在我们身后不远处立着个人,慌忙一把推开楚龙吟,那人见状便转身进了船舱,黑暗之中没看清是谁。 楚龙吟顺着我的目光扭头往那边瞅了瞅,笑道:“别管他,看就看见了。”说着重新伸臂过来想要将我再揽入怀,我可不敢再这么明目张胆地在外面同他亲近了,热着脸站起身来拍了拍屁股:“太晚了,我先回去睡了。” “瞧那几两小胆儿!”楚龙吟也站起身掸了掸衣衫,笑着在我后脑勺上拍了一把,“走吧,睡觉去。” 同他一路往房间走,我忍不住向着方才那人离去的方向张望了张望,什么都没有,然而心中却莫名地产生了一种不安的情绪,望着走在前面的楚龙吟高大的背影,安慰自己:我的身边有这个男人相伴,什么都不必怕,是的。 海上航行的第三天,看潮起潮落日升日降,每日里惬意得很,不禁慨叹真正自由恣意的生活当如是。只可惜今天下午这艘船就要转个弯回到河里,一路笔直南下了。 独自扶栏远眺,见海鸥点点,云霞满天,正沉醉着,忽见远远的海天相接处有一片小小的黑点迅速向着这边飘移了过来,眯起眼睛细观也看不大清楚,正纳闷间,忽听得一层甲板上一片混乱,不知谁扯着嗓子嚎了一声,道:“不好了——海盗来了——” 这一惊非同小可,我连忙奔回房间,才一推门便与正往外走的楚龙吟撞了个满怀,他双手一按将我扶稳,也顾不得多说,大步迈出去从栏杆旁往下瞅,想来也在屋内听到了那声喊。 一二三层的船舱立刻如同炸了锅般,女人们尖叫小孩们哭喊,男人们慌得四下里乱跑想要找个藏身之地,我一个躲闪不及让个大汉撞得往地上坐去,被身后一双大手稳稳扶住,见是楚凤箫也正要往门外走,先将我拉到屋内,而后才见缝插针地从乱跑的人群中走到楚龙吟身边,手搭凉棚往远处那片黑点望去,道:“那些便是海盗?” “只怕是了,来势汹汹,用不了盏茶功夫便能追上我们这船。”楚龙吟面色凝重,向楚凤箫道,“去二楼把秋水和咱们那两名家丁都叫上来。” 楚凤箫应了一声便大步去了,楚龙吟回身走进门来,向我道:“先把重要的东西收拾收拾。” 重要的东西其实不多,楚龙吟的钦差令牌是最重要的,他一直都随身携带,其余的不过都是些银票等物,我看了看也没什么需要收拾的,他瞅了我一眼,笑道:“怎样了?” 我道:“我觉得银两什么的值钱东西还是不必收拾为好,那些海盗的目的就是为了劫钱,若什么都不让他们拿到,只怕还不好打发他们走呢,人命为大,钱财并不重要。” 楚龙吟哈哈一笑,在我脸上捏了一把,道:“小天儿同我想到一处去了,所谓人为财死,太多人掂不清命与财孰重孰轻从而枉送了性命。” “但是老爷的令牌怎么办?”我忍不住担心他,亏他这个时候还能笑出来,“盗与官从来势不两立,若被他们发现了你是钦差,只怕不会轻易放过你……” “这个令牌么,”楚龙吟呲牙一笑,从怀里将那巴掌大的乌金制的令牌拿出来,弯腰垫到桌子腿底下,“我就放在这儿好了。” 我反应了一下明白了他的意思:越是明显的地方人们往往越不会去注意,这是一种心理战术。何况海盗们若届时闯进屋来,也只顾着搜财抢钱,哪里会注意到这桌子四条腿不一般高呢? 一时众人皆集中到楚龙吟的房中来,楚凤箫和子衿似乎也没什么可收拾的,庄秋水仍然一副天塌下来都与他无关的木头脸,只有那两名家丁一脸惊慌,但因大家都异常的平静,他们也就没有太过慌乱。 楚凤箫稳如泰山地坐到桌旁喝茶,楚龙吟更是闲闲地跷起二郎腿来,道:“海盗目的无非劫财,咱们目前人单势弱,自然不宜与对方硬碰硬,待会儿海盗上船来,想拿什么就让他们拿去,千万莫要阻拦。” 几人齐声应了,楚凤箫便接了话道:“总之大家的安全为重,万一与海盗对上,务必要忍,切不可一时意气累及性命!” 众人便又应了,楚龙吟看了我一眼,用脚踢了踢楚凤箫:“小凤儿,这一次回去赶紧拜师学功夫,哪怕抵不住海盗好歹也得能帮你哥打个架什么的。” “学会了第一个先揍你。”楚凤箫道。 “臭小子,就知道你靠不住!”楚龙吟白他一眼,转而向立在旁边的庄秋水笑道,“秋水,回去后我同伯母说一声,让她准你去学功夫,可好?” 天下只怕也只有楚龙吟这么一个极品在海盗来袭时还有心思同这个那个开玩笑,见庄秋水面无表情地答了声“好”,楚龙吟便冲他坏笑着竖了竖大拇指。 屋外又叫又跑的嘈杂声愈发响了,几乎盖住了几人说话的声音,突觉船身剧烈一晃,我一个没站稳向旁边栽去,刷地一下视线里便多了三只手,齐齐抓在了我的胳膊上将我拉住,这才避免了一头撞在墙上的悲剧,然而这情形也十分尴尬,楚凤箫和庄秋水都立刻收回了手去,只有楚龙吟一个脸皮厚的大大方方将我拉到身边,笑道:“你找个墙角靠着,实在不行就躲床上去。” “小的没事。”我尴尬地挠了挠头。 便听得楚凤箫沉声道:“想来是海盗已经追上了这船,大家都小心些罢,以不变应万变!” 话音才落,便听得外头隐隐传来一个男人的吼声,道是:“船里头的人都听好了!老子只要财和物!都给老子乖乖地到甲板上来待着,老子可保你们活命,如若谁胆敢跟老子动什么小心思,老子就把谁丢到海里喂鲨鱼!现在统统给我从船舱里滚出来!谁敢不出来,待会儿老子上了船发现一个宰一个!快着!只给你们一柱香的时间!” 众人对视了一眼,楚龙吟便道:“走罢,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说着率先站起身往门外走,楚凤箫跟着起身,楚龙吟看了他一眼,道:“你跟在我身后。” 楚凤箫便轻声应道:“放心。” 楚龙吟又向庄秋水道:“秋水,待会儿海盗让你干什么便干什么,千万莫要顶撞,可记得了?” 楚龙吟这是怕庄秋水太木,不懂得见机行事从而惹恼了暴戾的海盗。庄秋水便应声说知道了,于是众人便跟在楚龙吟身后一起出了房间。 由门内出来放眼望去,只见我们这艘船的周围竟被七八艘海盗船包围了,船的甲板上密密麻麻荷刀立着的全是海盗。我们这艘船上也早站了三十多个海盗,其中两个正用刀架在船主的脖子上,在他们的身旁,有一名船员倒在血泊里,想来已经凶多吉少,这是海盗给船客们的下马威,好令众人不敢轻举妄动。 船客们个个吓得脸色苍白,甚至有几个已经吓尿了裤子,女人们也不敢出声哭泣,哆嗦着几乎迈不动腿,还有一个才走到楼梯口就吓得直接晕在了地上,立时便有一名海盗将她拉扯了拖到甲板上。 众人一声也不敢吭地默默沿着楼梯往一楼甲板上走,然后在海盗的指挥下将双手背在身后蹲在甲板上低下头,不许乱动也不许抬头看。楚龙吟偏偏身子将我和楚凤箫挡在身后,楚凤箫却一挪身同他一起把我严严实实地挡住了,大家都低了头,静静地等待着这帮海盗趁早走人。 差不多将船客们都集中到了甲板上后,从那些海盗船上又跳下了几十号人,一窝蜂似地冲进了船舱开始扫荡。而甲板上的海盗们似乎也不打算闲着,竟然准备从最前面的那名船客开始搜身,把所有值钱之物都一个不剩地抢走。而最可恶的是——这帮禽兽竟然连女人的身也要搜,如此一来就算他们最终放过了整船人的性命,这些女子也无法再活于这视贞操如生命的世上了! 就这么一个一个地搜过来,男人们必须脱下身上衣物,只剩一条亵裤,女人们则惨遭毫无天良的凶徒上下其手,遇有姿色不错的年轻女子索性直接带到海盗船上去…… 我的心随着那些负责搜身的海盗的逐渐逼近越来越沉,无论我的身份此刻是男是女都难逃一劫,一旦海盗发现我胸上缠着布,必定会强行令我将布解开,而若我说明自己是女儿身,那后果将更是凄惨,只看这帮海盗行事如此卑劣且不讲道义便能预料到我以女儿身的身份落到他们手上会有什么下场……我,该怎么办呢? 眼看着前面再有三四个人便将搜到楚龙吟和楚凤箫的身上,紧接着就是我,咬了咬牙,横下一条心来,轻轻用脑门抵在身前楚龙吟的后背上,用极低的声音道:“老爷,有件事你必须得答应我——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许你出头,你只装作是普通船客就好——一定要答应我,否则我恨你一辈子!” 楚龙吟的身子僵了一僵,背在身后的手紧紧地攥住了我的前襟,我知道他在告诫我莫做傻事,他在担心我,可我已经别无选择,眼泪忍不住流下来,滴在了他的衫子上,又强强忍住,将额头抬离他的后背,低着头深深做了几个呼吸。 海盗们终于搜到了楚龙吟和楚凤箫的身上,喝令着两个人站起身来脱衣服,紧接着又有一名海盗拿了刀过来指向我,让我也起身脱衣。 我缓缓站起身,抬起脸,正对上楚龙吟瞪过来的一双焦急的眸子,没有对他作出任何回应,我缓步走到那海盗面前,平静如水地看着他。这海盗将眼一瞪,骂道:“你个兔崽子看什么看?!还不给老子脱?!想挨刀还是怎么地?!” “这位爷,小的不过是一个下人,身上并无分文,所以,脱衣一事是否可以免去?”我淡淡地问向这海盗。 这海盗愣了一愣,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冲着旁边的同伙道:“这小子有意思啊!还他妈的敢跟老子打商量!老子一刀就能送他去见阎王,他还不明白自己这会儿算个什么东西呢!”说着扭回头来脸色狰狞地冲我一声吼:“少他妈的废话!再敢磨蹭一下老子宰了你!脱!” “士可杀不可辱,我不脱。”我仍旧淡淡地道,余光里瞥见楚龙吟的眸子里满是震怒,我知道他在生我的气,他只当我是个男人,想不通稍稍忍一时之辱便可保全性命的情况下我为何还要这么傻这么楞地自己找死,我让他很为难,很焦急……实在是对不起。 第66章 舍与得 那海盗正要发作,突然见楚凤箫横跨一步拦在我的身前,满脸赔笑地向那海盗行礼道:“这位好汉请息怒,这小子是在下的小奴,生来脑袋里就缺根筋儿,啥也不懂,得罪了好汉之处还望好汉见谅,莫与他一般见识。他说的确是实话,钱财什么的在下平时不敢让他带在身上,怕他扔了丢了或是无缘无故地给了人,在下的钱财全在船舱里,知道众位好汉不过是只取金银不伤人命,但求破财免灾,绝不敢有任何瞒报藏匿,还望好汉高抬贵手,饶了这小奴一回,终归我们不过是贱命一条,不值脏了好汉宝刀,请好汉饶命!” 见楚凤箫如此说,我便也配合着装木讷,低下头不言不语。那海盗性格大约是个好虚荣的,被楚凤箫这么一捧一抬气就消了几分,冷哼了一声道:“得了,老子正好不想让咱这刀沾了这小王八羔子的脏血!滚到一边去!别浪费老子时间!” 我便向着那些已经被搜完身的人堆中走过去,提在嗓子眼的那口气还未来得及放下,忽地被身旁一名海盗一把攫住了下巴,一对猥琐的眼珠子在我的脸上转了几转,笑道:“这小子长得倒是蛮清俊的,咱们三爷不是好这口么?带回去送给三爷好了!” 其余的海盗听了便是一阵哄笑,听得一艘海盗船上有人高叫:“毛七!把那小子弄过来,让哥儿几个先解解闷儿!”话音落时又是一阵更大声的哄笑。 这个毛七笑着将我踹了个踉跄,道:“快走,哥哥们在那船上正等着疼你呢!” 我飞快地看了一眼楚龙吟和楚凤箫,两张一模一样的脸上带着一模一样的震怒和焦急,眼看便要摁捺不住,我向着他们一摇头,而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奔出去,脚尖点在船舷上,纵身一跃,直扑船下汪洋大海—— 对不起了,楚龙吟,楚凤箫。谢谢你们给我这个异世人带来的所有美好的时光,我们的缘分大概也就到此为止了,还好,最终我还能在你们的回忆中留下个清清白白简简单单的印象。就这样吧,保重。 我闭上眼睛,心内竟异常的平静,海的腥味儿迎面袭来,几滴咸咸的海水飞溅上我的唇角。就在我做好了坠入海中的准备时,腰间突地一紧,整个人一下子就被一股力量拉了起来,还没等反应过来,身子就被摔在了甲板上,一阵天眩地转。 勉强睁开眼睛,见自己又回到了船上,身边立着一个蓝衫人,低下头来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这个人……是他!是那晚看到我和楚龙吟在甲板上相拥的人!当我看过去时他就走开了,但我记得这身蓝色衫子和他的身形,就是他! 但见他的手中正握着一条缆绳,绳的另一端缠在我的腰上,想来方才他就是用这条绳子将我从海面上硬拽回来的,竟是个武功高手。 这蓝衫人冲着我微微笑道:“想不到你这小家伙还挺有种,宁死不屈呢。” 我从甲板上站起来,见那毛七走过来向这蓝衫人道:“二当家的,这小杂种敬酒不吃吃罚酒,让属下来教训教训他!” 原来这蓝衫人竟是这伙海盗的二把手,他之所以会提前出现在这艘船上想来是为了先探清船上情况,看样子这帮匪徒并非乌合之众,而是有组织有计划的犯罪团伙。 蓝衫人只抬了抬手,毛七便不敢再多说,听得蓝衫人道:“叫兄弟们动作快着些,方才我见这船上有人放了只飞鸽,可惜发现时已经晚了,只怕是送信到岸上去通知官府的,估摸着用不了多久便会有官船追过来,我们能不和官府正面交锋就尽量不交,毕竟取财为重,拿了东西赶紧走!” 众海盗便齐齐应了,又从另外的船上跳过来七八个人,帮着甲板上的海盗一起搜船客的身。 原本欲搜楚家兄弟身的海盗被方才之事打断了,眼下又重新拿刀逼二人脱衣,却又见蓝衫人皮笑肉不笑地走过去,挥手阻住那海盗,只向楚龙吟道:“楚大人,小的们得罪了,待会儿官府的船若是追过来,还得劳烦您老帮着斡旋斡旋。” 心中不由一惊:他是怎么知道楚龙吟身份的?莫非曾经见过? 楚龙吟只淡淡看着他,并未说话。那蓝衫人便笑道:“楚大人是否正奇怪鄙人是如何知道您老身份的?不巧得很,这船在汀城码头靠岸时鄙人正好看见楚大人同那衙役头说话,能让衙役头毕恭毕敬的人自然不会是小官儿,虽然鄙人不知道您老官拜几品,不过大概总能够保我们这船上大大小小几十口小盗的命了,您老说是不是?” 楚龙吟咧嘴一笑,大大方方地道:“没错,我一人足已保你这十几艘船上之人的性命,财与物你大可取去,官府犯不着为了这点子东西冒险去抄你们老窝,然而人命么,我劝二当家的你最好是勿伤,人命关天,这天大的事犯下来,就是楚某人我也顶不住,尔伤人命,吾必诛之,因此你我双方还是互相行个方便,于彼此都有好处,二当家的以为如何?” 蓝衫人笑起来:“楚大人气度非凡,鄙人着实佩服,就依楚大人之言罢,与人方便便是自己方便。” 楚龙吟便指了指那几艘海盗船,笑道:“那就请二当家的将方才掳上船去的妇女还放回来罢,哥儿几个若想女人,城里花街柳巷全是识风情解人意的姑娘,不比这些个畏手畏脚吓破胆的女人们好使?” 楚龙吟是以恶对恶,完全没有其它官员那伪清高逞正义的姿态,那样只会引起匪众们的反感,将双方更加推向对立的两极。 蓝衫人果然哈哈大笑起来,道:“楚大人果是与众不同,倒叫我等不得不领大人这情了!”说罢便挥了挥手,令那船上匪众将方才掳上船的女人们放了回来。 就在这功夫里,听得一名海盗忽地叫道:“官府的船追来了!” 海盗们立时紧张起来,手中钢刀晃晃,面色愈发穷凶极恶。倒是那蓝衫人沉得住气,提声道:“叫兄弟们拿了东西都回船上去!”一干海盗迅速撤离,眼看着客船上就只剩下蓝衫人和另两名海盗,一场风波即将过去,突地不知什么东西砸到了其中一艘海盗船上,那船便剧烈摇晃起来,定睛看去,却是官府追来的船正在向着这边投掷巨石做的炮弹! 听得楚龙吟低声骂了句“一帮蠢货!”,知道他是在气官府来的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眼看就要过去的灾劫被他们一炮轰得形势大乱,当下也顾不得再谨慎行事了,冲着我一挥手示意我赶快逃开——不是我忘记了逃,而是方才在他与蓝衫人说话时我就已经尝试着偷偷走开,却被蓝衫人轻描淡写地点住了穴道,此刻立在原地却是一动也不能再动。 蓝衫人看到了楚龙吟的手势,嗤笑一声,道:“楚大人,对不住了,显然你的官府朋友们没你这么识实务,是他们逼我不得不采取自卫手段的!”说着一把将我扯在身前,一手扼上我的喉咙,阴阴笑道:“不好意思了,楚大人的心肝儿鄙人要先借用借用了!” 楚龙吟眸中闪过一抹急怒,然而面上仍旧沉着,道:“二当家的且住,待楚某前去同官府协商,放你们回去,你将他放了。” 蓝衫人笑道:“楚大人,并非鄙人信不过你,而是鄙人信不过所有官府的走狗!我若将他一放,你们反过来继续追剿我们,到时我们哭都没处哭去!对不住了楚大人,你的小心肝儿鄙人要带走了!”说着纵身便要凌空飞上海盗船去。 说时迟那时快,突见久未作声的楚凤箫飞身向前一扑,硬是牢牢抱住了我的腰,将蓝衫人的去势生生挡了下来!蓝衫人回手便也扼住了他的喉咙,立住脚来冲着楚龙吟阴阴一笑,道:“楚大人,这位是你的双胞兄弟罢?如今你最亲最爱的两个人都在鄙人的手上,令鄙人也甚感为难啊!以鄙人的功力只能带着一个飞过船去,另一个嘛,倒是可以放还,只是……究竟该带谁走又该放了谁呢?鄙人虽与楚大人你只有此一面之缘,然而对大人却是极为钦佩赞服的,不如这一次就送大人个人天儿——这两个人哪一个对大人你更为重要,鄙人就放走哪一个好了,那另一个就只好跟了鄙人走,做为鄙人的保命符。怎么样,楚大人,选一个罢,鄙人时间有限,我数十下,十下之内若做不出选择,鄙人就只好将其中一个丢下海去了。” 楚龙吟眉头紧锁地瞪住蓝衫人,这选择无异于在那一世时最经典的无解之问:如果你的母亲和你的女朋友同时掉进河里,你先救谁? 楚凤箫是楚龙吟最疼爱的弟弟,而我……又是他答应要一辈子在一起的人,左手金,右手玉,舍谁取谁?这选择对他来说实在太难了,难到连我的心都跟着痛起来。 楚凤箫就在我的身边,他大声冲着楚龙吟吼:“救天儿!你听见没有?!救天儿!” 楚龙吟眉头皱得更深,这不是什么疑难杂案,这是在亲人与恋人之间的取舍,我明白他有多为难,可我说不出话来,我无法给他下定决心的力量,只好垂下眼皮不去看他,不让他更加纠结痛苦。 “救天儿!你这个混蛋!你还在犹豫什么?!”楚凤箫因嘶吼使得嗓子都哑了,他瞪着楚龙吟,双目通红。 “时间到,”蓝衫人笑得恶意,他给出这样的选择题完全就是为了看楚龙吟的笑话,“楚大人,选吧!” 楚龙吟闭了闭眸子,深深地吸了口气——他没有任何的办法,他必须要选,这是将伤害减到最小的唯一途径。 “你把……”他艰难开口,声音干涩,“……把舍弟放了。” “不——”楚凤箫大吼着,被蓝衫人一把推了出去,重重跌倒在甲板上,楚龙吟迈上前去扶他,被他挣扎着一把推开,回身便要冲向蓝衫人,而蓝衫人早便在推出他的同时挟着我凌空飞起,直直掠向距离客船最近的一艘海盗船。 “回航!”蓝衫人一声令下,众海盗船冒着官府的石炮拔锚起航,而后回过身去望向客船上的楚龙吟,阴声笑道,“楚大人,不好意思了,你的小心肝儿我等留之无用,待逃过官府追击之后,鄙人会让他清清白白地沉尸大海,也算是鄙人对楚大人一表敬佩之心了!哈哈!” 蓝衫人之所以这么说,其实也是怕楚龙吟为了救我而带着官府的人不依不饶地追到他们的老窝去,毕竟这帮匪众势力不小,若非做下了滔天大祸,官府也不愿意拼着伤亡惨重前去剿匪,在官府来说,让百姓损失些钱财远比率众剿匪死伤无数的代价要轻得多。 我抬了抬眼皮,望向渐离渐远的那艘客船,我看见楚龙吟拼命抱着早已急了眼、欲跳下海凭游泳追上海盗船的楚凤箫,微微地笑了一笑。 当我们必须在两样事物之间做出选择时,舍弃其中一样,也是需要莫大勇气的。 蓝衫人将我交给毛七,让他押着我待在甲板上,以令官府的船投鼠忌器。顷刻间海盗的船们已经将官船抛离了数百米之远,当然,官府的船意在威吓,并不想真正的追击,于是很快在海平面上就已经看不到那些官船的影子了。 毛七押着我进了船舱,向着蓝衫人道:“二当家的,这小子没用了吧?” 蓝衫人看了看我,道:“先留他几天,那个姓楚的我看与这里的官儿有些不同,恐他破釜沉舟当真杀到岛上去,留下这小子说不定最后还用得着。” 毛七应了,将我连拉带扯地拖到另一间较小的船舱里去,用绳子捆住手脚,临出门前威胁道:“小子,老实在这儿待着!倘若敢耍什么花样儿,老子将你大卸八块了喂海里的王八去!听到没有?!” 我点了点头,闭上眼睛,一副认命的样子,毛七不疑有他,关门出去了,并且从外面上了锁。 知道自己一时半刻没有性命之虞,我也不急不慌了。静静地坐在地上,靠着墙壁,脑海里全是方才在那客船上的一幕一幕。我有点后悔了,后悔没有早早地告诉楚龙吟自己是个女人,倘若我就这么死了,那家伙岂不是要一辈子以为自己曾经喜欢上了一个男人么?我也后悔自己的防备心太重,始终不敢亲口说出我喜欢他,很喜欢他,只是因为怕他因此而拿定了我,让我败得一塌糊涂。说来说去,我始终还是没能对他做到毫无保留,既然喜欢,就应该珍若生命,可我没能做到,我真是自私又功利,胆小且输不起…… 我还不能死,不能就这么死去,至少要在死之前再见他一面,告诉他我一点都不怪他放弃了我而选择了他的弟弟,必须要告诉他。 睁开眼睛,慢慢地打量这间船舱,除了地上零七碎八地扔着些烂麻袋破木头什么的,并没有能够用来割开我手上绳索的锐物,纵然我现在解开了绳子也是无法逃出这船舱去。而且就算逃出船舱去又能怎样呢,茫茫大海,除了死路还是死路。 眼下唯一能做的就是静静等待,楚龙吟他一定会来救我的,我不能冒险惹怒这帮海盗,我要最低限度的自保,撑到他赶来。 海盗的船疾驶了很长一段时间,终于听得门外有人叫道:“暴风雨要来了!二当家的说今晚先到前面的石鱼岛上避一宿,通知各船兄弟上岛!” 暴风雨……这么说,至少短时间内楚龙吟是赶不过来的了…… 一阵乱轰轰的脚步声在外面甲板上跑来跑去,想是这帮海盗正把船上的东西往岛上搬,因为这船身太大,没有办法弄到岛上去,只好把东西先搬下来,然后将船泊在海湾里,否则万一暴风雨将船打翻,海盗们这一趟就算白跑了,颗粒无收不说还失去了水和干粮等赖以在岛上短暂支持的生活必需品。 忙乱了一阵,突然听得门外锁响,见是毛七进来,在我腿上踢了一脚,道:“下船!老子告诉你,现在老子把你脚上的绳子解开,你要是敢跟老子耍花样,老子立刻就把你丢海里去!” 果见他俯下身解去我脚上绳子,而后一把扯着我的衣襟将我从地上揪起来,推着我往门外走。但见远处天际有那么一大片黑滚滚的云,云中时不时还有电光闪过,果然是酝酿着一场暴风雨。再看眼前是一座怪石嶙峋的孤岛,像是礁石堆积而成,上面寸草未生。 海盗们正忙着搬东西和找能避风雨的落脚处,好容易在一座半高的礁石山上寻到了两三个山洞,勉强能把抢来的物品和船上的东西放进去另塞上十来个人,剩下的人只好就在乱石丛中用油布搭上简易的避雨棚暂避。 毛七将我推进蓝衫人所在的最大的那一个礁石洞,将我扔到角落里,又威胁了几句,料我在众目睽睽之下也不大可能逃走,便放心地去帮其它人搬东西了。 这帮海盗抢来的东西还当真不少,甚至还有柴米油盐锅碗瓢盆,想来也是,海盗也是人,也得生火做饭过日子,何况他们的前身都是被洪水冲毁家园无地可种没有收入来源的平常百姓,因此连生活用品都不放过的行为倒也解释得通了。 穷则思变,贫穷总能让一些意志不够坚定的人将灵魂出卖给魔鬼。 不一刻,众海盗收拾妥当,开始生火烤肉吃晚饭了,我静静地坐在角落里,趁着这伙人喝酒说笑的功夫向洞外不动声色地张望,思考着要不要趁这个机会逃出去。然而目力所及之处除了礁石之外并没有能够赖以避身的地方,只怕用不了多久就会被海盗找到,更莫提还有一场不知破坏力几何的暴风雨了。于是还是决定以不变应万变,等暴风雨过去再想办法。 一时众海盗酒足饭饱,三五一伙地或在洞内或在洞外坐在一起聊天打屁逗闷子,眼看着海上乌云越压越低,海风越吹越劲,海盗们也有些坐不住了,纷纷静下来在各自避身处躲好,蓝衫人则命人用一块大的油布将洞口挡住,以免待会儿暴雨刮进洞来湿了抢来的物品。 没过多久便听得外面狂风大作海浪咆哮,雷声仿佛就在头顶炸响一般直震得人耳朵生疼,海上的风暴远比陆地上的风暴强烈得多,鬼哭狼嚎了大半夜,人的神经都有些绷不住了。 当风暴终于过去,洞内的众人才堪堪松了口气,蓝衫人命令将火把点上,而后撤去洞口油布,检查一下外面有没有人受伤或是失踪什么的,一时传信回来,说有一名海盗被风暴卷起的大石块砸到了头,脑浆子迸了出来,当场毙命,另还有几人受了不同程度的砸伤,除了这几个头破血流瘸胳膊断腿之外,其余人都还好。于是蓝衫人就命人替伤者先简单包扎处理,死了的那一个将尸身拖到礁石上,走的时候一并带回去下葬,其余人原地休息,待天亮后再装船出发。 海盗们因死了一个同伙又经历了大半晚上的风暴洗礼,早就没了什么心思和力气再折腾,一个个都沉默下来,转眼间整个岛上万籁俱寂。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一阵古怪的沙沙声在静夜里传进了洞中,我因一直没有入睡所以听得很清楚,睁开眼向洞外望去,外面却是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到。正疑惑间,忽听得外面有人暴喝了一声:“他娘的——这是什么东西——” 于是整个洞里的人都被惊醒了,蓝衫人命毛七出去看看是怎么回事,毛七才奔到洞边,便听见洞外骤然间响起了一片惊呼和惨嚎声,蓝衫人忙令人将火把燃起,正见毛七奔回来,脸色刷白如纸,颤抖着道:“二……二当家的,外面……外面不知为何……竟、竟……” 蓝衫人不耐烦了,断喝一声:“说!到底怎么了!?” “鳄鱼——外面全是鳄鱼!”毛七腿一软坐到了地上。 一时间举洞皆惊,慌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在海域里出现鳄鱼,想来就是那种名为“湾鳄”的咸水鳄了,这种鳄是所有鳄鱼种类里体型最大的,在那一世时据说人类所发现的最长的一条湾鳄竟达十米!而我更清楚的一点是,鳄鱼绝对是自然界中最凶猛的杀手,它上下颌的咬力比狮子、海龟、鲨鱼都要大出数倍去,一旦被它咬住,能生还的机会简直太少太少了。 “鳄鱼?鳄鱼怎么会突然涌上岛来的?!”蓝衫人显然也有些慌了,一两条鳄鱼或许还好对付,若“外面全是鳄鱼”的话,这么一大伙海盗只怕全都要葬身鱼腹了。 想来这些鳄鱼是被死了的那名海盗身上的血腥味儿吸引来的,它们杀心已起,这伙人凶多吉少! 没等蓝衫人做出对策,便听得洞外惨呼声越发响成一片,已经有海盗开始往洞里跑了,照这样下去,鳄鱼们轻而易举就能把所有人堵在洞里一网打尽。蓝衫人情急之下只好先命众人拼命顶住,然而刀剑根本就伤不了皮糙肉厚的鳄鱼甲,鳄鱼们直如虎入羊群,大肆展开杀戮,一时间洞外血肉横飞,洞内腥风扑鼻,甚至有胆小些的海盗直接拿刀抹了自己脖子,宁可死得干脆一点也不想被凶残的鳄鱼撕咬分尸。 眼见洞内众人就要失控,蓝衫人也早没了主意,脸上阴晴不定地似乎在想着独善其身,用轻功什么的一个人逃走,而他若逃走了,洞内这伙人群龙无首势必崩溃,到时后果有多惨烈已经不堪设想……最重要的是,我也不想死在鳄鱼的嘴下,不想被扯得肢体分离内脏流一地,那样的话我就是做了鬼也会觉得恶心的。 我站起身走到蓝衫人的身边冷冷看他,他盯向我,道:“你倒是挺镇定,不知道自己已经死到临头了么?” “被你们带到老窝去不也一样是死么?甚至还生不如死,如今有这么多人给我陪葬,已经比我预期得要好多了呢。”我讽刺地淡淡一笑。 “那我就成全成全你,把你丢到洞外去,让你死个痛快。”蓝衫人阴冷地道。 “二当家的想自己离去么?就算回去以后说是鳄鱼将你的兄弟们都咬死了,只怕也难服众口,你这个二当家的以后可不好混呢。”我也冷冷地笑。 蓝衫人被我识破了心思,面上表情愈发凶狠,然而我说的却又是实情,他一时也想不出话来反驳。 见将他激得差不多了,我话锋一转,淡淡地道:“二当家的,不如我们来做个交易如何?” 蓝衫人没想到在这样的时候我居然还同他提什么交易,不由带着丝疑惑地盯住我:“什么交易?” “我有个能逼退鳄鱼的法子,用你几十个兄弟的命换我自由安全地离开,如何?”我道。 蓝衫人虽然信不过我,但眼下也确实没有别的法子了,眼看堵在洞口的海盗就要支撑不住,鳄鱼便会涌进洞来,他只能死马当活马医,把头一点:“成交!” “请先将我手上绳子解开。”我道,蓝衫人知道我也逃不掉,手一挥,绳子便断为两截,我边揉着被勒疼的手边道:“鳄鱼的弱点在它的眼睛和鼻子上,尤其是鼻子,让你的手下尽力攻击鳄鱼的这两处,必有事半功倍之效。”依稀记得从书上看到过有关鳄鱼的介绍,说到鳄鱼鼻子上神经发达,一但遭遇重击便会软弱无力。 蓝衫人便依言高喝着让众海盗如法炮制,果见顷刻间有七八条鳄鱼被打得缩了回去,然而……然而洞里的我们低估了这些鳄鱼的数量,这一批被打回去,下一批紧接着又涌上来,很快海盗们建立的那一点点优势便荡然无存了。 “叫人把火点上,把锅架起来!”我指着他们从船上搬下来的物品问向蓝衫人,“这些东西里有油么?” “有……”蓝衫人已经被源源不断涌上来的鳄鱼吓得慌了神,甚至刚刚有一条冲破了防线直接窜入了洞中,被他一拳捣在鼻子上又痛苦翻滚着退了出去。 “把油倒进锅里烧!快点!”我狠狠推了他一把让他保持清醒,到底他是有武功在身的,很快镇定下来,吼着指挥海盗们将锅架上用火烧油。 “你这是想干什么?”他额上冒着冷汗狐疑地问道。 “大勺子或是瓢什么的有么?找出来,等会儿油烧得滚了之后就让人舀了往鳄鱼身上泼,眼睛鼻子是重点!”我也吼着——海盗们的惨叫与惊呼充斥了整个山洞,若不用吼的根本就没办法让蓝衫人听到我的声音。 蓝衫人明白了我的用意——鳄鱼的皮太硬,刀剑什么的轻易伤不了它们,而油不一样,如此的高温足以将它们烫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众人大力往锅下添着所有能烧的东西,一大锅油很快便烧得滚了,众人便拿了大勺子或瓢、盆、碗,舀上热油狠狠往那已经堵在洞口的鳄鱼身上泼去,着了油的鳄鱼痛苦万分地打滚挣扎,有人把火丢在它们的身上,火借油燃,一时间洞外一片火海,将鳄鱼和人隔在了火海两边。 见这一方法奏效,残余的海盗们这才镇定了下来,然而这洞内不能久留,时间一长空气就会被火烧完,众人不被鳄鱼咬死也得在洞内憋死。于是派了几名敢死海盗用桶拎着热油从洞内出来,见着鳄鱼便泼,另有几个用油画了个大大的圈子再使火点燃,洞外因此便腾出了一个大大的空间供洞中之人出来透气。 海盗们把火堆和锅从洞里移出来,继续点火烧油泼鳄鱼,这其间也有鳄鱼中的敢死队员不畏滚油窜入火圈中来咬死个把人的,双方伤亡都十分惨重。 眼见着天色渐亮,岛上景物渐渐能看得清楚,鳄鱼们终于顶不住滚油的威力,慢慢退了开去,直至潮水涨起来,这伙可怕的杀手便潜入海中去了。 第67章 海盗首领 我低下头,目不旁视,因我知道今天早上的第一缕阳光照到的绝不是大海的美,而是这孤岛上如地狱般的人间惨象。耳边响起了那些存活着的海盗们的哀嚎,有人一头撞在岩壁上死了,有人又哭又笑地跑开了,还有人目光呆滞,像失去了灵魂的一具躯壳,他们全都崩溃了,面对着眼前这样血腥的场面。他们昔日的朋友伙伴一夜间只剩下一堆残肢断臂,五脏六腑被抛得到处都是,还有的脸上也许还保留着临死前惊惧至极的表情,血肉模糊着,见证着昨晚那场惨烈的屠杀。 蓝衫人大概是残存下来的人里面唯一一个神智还能勉强保持清醒的,他好半晌才艰涩开口,对我道:“走……罢,我带你离开这里,只是若现在让你走,你一个人怕也走不远,且我这些尚活着的兄弟们也急需回去就医,不如你先同我回我们的岛上去,等我安排好了亲自送你离岛,我保证不让人伤害你,可好?” 我点点头,反正我自己一个人也不会开船,就这么泡在海面上迟早也是死,而跟了蓝衫人回去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我垂着眼皮,不敢抬头去看周围的景况,只管扯住蓝衫人的袖子跟着他往岛边泊着的船上走,蓝衫人略停了停脚步,忽地一弯身一把将我扛在了肩上,而后架起轻功直接掠上了船去——他也怕看到那惨象,不得不飞掠过来。 我靠在船头面向大海,那根紧绷的神经这才缓缓地松驰下来,而后才发现自己其实已经到了极限,眼泪止不住地涌出,根本难以抑制地嚎啕大哭起来,后怕得浑身发抖,直想就那么纵身跃入大海干脆的死掉,那巨大如怪兽的鳄鱼,那惨白毫无生气的利牙,那活生生被咬碎的头颅,那断在地上仍在颤抖的手……昨晚我已尽量不让自己去看那惨烈的屠杀,可这些片段还是无可避免地收入眼中,尽管死的都是烧杀掳掠的海盗,可他们毕竟是我的同类啊…… 哭到胃中翻涌,我趴在甲板上,将头伸出栏杆外呕吐不已,直到吐出胆汁,直到吐出血,这才软软地倒在甲板上喘息,好容易缓过劲儿来,又是嚎啕,又是呕吐,几番折腾下来已经全身虚脱失去了意识。 昏迷中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察觉有人在我的腿上踢了一脚,费力地睁开眼睛,见是个手里拿刀的人正低头瞪着我,骂道:“小王八羔子!吐不吐到船外去,全他妈的吐到甲板上!滚起来!我们大当家的要见你!” 挣扎着坐起身,环顾了下四周,却见船已经泊在一座岛边,这岛远比那孤岛要大得多,岛上植被茂密岩山密布,想来就是这伙海盗的老巢所在地了。 我看到蓝衫人立在岛边礁石上冲我招手,那些在孤岛上残存下来的海盗正被人用担架抬上岛去,十几艘海盗船只剩了一艘回来,抢来的东西也全都丢在了孤岛上,这伙海盗这一回可谓是损财又折兵。 虚软地下得船去,走到蓝衫人面前,见他面色比我也好不到哪里去,前襟上沾着些秽物,估摸着也是在船上吐过了,冲着我难看地一笑,道:“走罢,我们大当家的要见见你——放心,我已经将你想法子救了我们这些人的事告诉给了大当家的,他不会伤你的。” 既入匪穴,很多事已经不是我说不愿就可以不做的了,于是索性坦然地跟了蓝衫人,越过岸边礁石进入了匪岛深处。 穿过一片密林,来至一座山脚下,山壁上有一道隧洞,洞口两名海盗把守,进入隧洞走了一阵,前方豁然开朗,呈于眼前的竟是一处幽谷,时值深秋,满谷的红枫银杏青藤黄花,半山腰处居然还有着一凹秋海棠随风送香,很难想像这样一处世外仙源般的所在住的全都是杀人不眨眼的土匪强盗。 幽谷的中心是一片用黑岩石堆砌而成的屋宇,与四周的美景相衬起来显得十分不搭调,屋宇的前方是平平整整的广场,广场前则立着一座高大的门坊,上面刻着三个遒劲大字:雷神谷。 从门坊进去,行过黑岩石广场,见正面是一座高大殿宇,门匾上刻着“雷神殿”三字,门口立着值岗海盗,大门敞着,拾级而上进入殿内,殿内空无一人,正前方是一架乌木大椅,上铺虎皮,椅后是一扇石屏,屏上画的是怒海狂涛,乌云滚滚中隐约有一个龙身人首的神物,正是《山海经·海内东经》中所记载的雷神的形象。 蓝衫人示意我先在殿内立等片刻,看样子那土匪头子架子还不小,过了好半晌才听得石屏后有脚步声传来,转出一名身形修长着黑色长袍的人来,这人头发未束,很随意地散在背后,脸上却戴了个同屏风上雷神的脸一模一样的面具,以至很难看出他的年龄来。 “大当家的……”蓝衫人面色有些难看,毕竟他这一次“出任务”损失了太多的成员。 海盗头子很随意地歪在虎皮椅上,一手支腮,透过那雷神面具向着这边看。 “老二,”海盗头子开口了,声音竟然意外地好听,只是却不好判断他的年龄,“你可知这一次行动你错在了哪里?” “大当家的……我错在耽误了回航的时间,在那客船上浪费了太久,否则昨天就能在暴风雨前赶回来的。”蓝衫人垂下头。 “我不是早就说过了么,我们的目的只在劫财,不许辱人,不许伤人,取了财就该速速离去,你们倒好,还搞什么搜身?!”海盗头子并不似想像中的那般穷凶极恶,正相反,由于他那舒而缓、清且沉的音质倒衬得他很是优雅,虽然口中这些训斥的话是淡淡地吐出来的,反而更有一种无形的霸气让人感到压迫,“跟你一起回来的那几个估摸着以后很难治好,就那么疯了,家里的老子娘谁来管?” “大哥,愚弟愿为所有死去的弟兄及这几个弟兄的家人养老!”二当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这活儿可不轻,”海盗头子轻声一笑,“以后你就专心照顾这些人的家人吧,岛上诸事可以不必再插手了。” “……是……”蓝衫人颤抖着应了,海盗头子简简单单地几句话就削了一人之下千人之上的他的职,这架势还当真像个土皇帝。 “起来吧。”海盗头子又将目光转向我,我淡淡地看着他,对上了他那对黑白分明的眸子,“就是这小家伙想出了逼退鳄鱼的法子救了你们么?” 蓝衫人站起身,道:“正是。” 海盗头子便不再作声,只是在我的脸上盯了许久,盯得连旁边的蓝衫人都有点犯嘀咕了,才道了句“大哥……”便被他挥手打断,道:“给他安排个房间先去洗洗。”之后便起身,依旧转过石屏离去了。 蓝衫人便向我道:“你先跟我来吧,大哥不会为难你。” 唯今也只好走一步算一步,以我现在的身体状况根本没法逃走。 被蓝衫人带着出了雷神殿,七拐八绕地来至一排屋前,推开其中一扇房门,见里面床铺衣柜俱全,虽简单却也可安身,蓝衫人便道:“你先在这房间里歇歇罢,这是死在石鱼岛上的一个兄弟的,柜子里有他的衣服,厕室里有澡盆。”说罢便关了门出去了。 我把门和窗全都上了闩,简单地洗了把脸,脱去身上已经脏乱不堪的衣服,从衣柜里翻出房间主人的一套看上去还算干净的外衫套上,袖口和裤腿都太长,只好挽起来,整件衣服松垮垮地挂在身上,虽然有点邋遢,好歹也能蔽体。 靠在床栏上闭上眼睛,昨夜那血腥场景再度涌入脑海,只好重新睁开眼,不敢让自己的头脑闲着,以免再度胡思乱想。 也不知那海盗头子究竟对我是怎么个态度,他肯放我离岛吗?就算肯放,我既不会架船也不知方向,一入大海九死一生,留也不是走也不是,倒成了左右为难。还有楚龙吟他们……昨晚的风暴如此强烈,他们还安全吗?他一定是彻夜未眠吧……官府不肯轻易出兵攻打匪岛,他少不得要多费心机和口舌去说动他们,他只是个文官,在海上打仗毫无经验,万一、万一当真同海盗短兵相接,他—— 不成!我必须要尽快离开,尽快与他汇合,绝不能等到他带了官兵赶过来。 一念至此,我再也坐不住了,起身出得房来,按着方才蓝衫人带我过来的路径往回走,重新来到了雷神殿,然而殿内空无一人,海盗头子并不在此处,只好问向门口站岗的海盗,道:“请问大当家的现在何处?” 那海盗瞥了我一眼:“大当家的岂是你想见就能见的?你小子最好老老实实待着,等着我们大当家的传你,这岛上可不比你们家里,若是赶上哪个弟兄心情不好,一刀宰了你也是不必问罪的!” 见问不出什么,只好离了雷神殿。我当然不能再回屋去“老老实实待着”,每拖延一秒,楚龙吟就可能离这岛近一步,而每近一步他就多一分危险,所以我必须尽快找到那海盗头子问明白他究竟想要如何处置我,能放我离岛那是最好的。 焦急地在这些黑岩石砌成的屋宇间七拐八绕,一时间面前横亘一座山石,壁上开有一洞,俨然又是一条隧道,洞口并没有人把守,犹豫了犹豫,一咬牙钻了进去。这隧洞很长,洞壁上嵌着铜制的灯座,灯座里燃着灯油以供照亮。走了约五分钟才看到了出口,快步过去,安全起见没有直接出洞,先扒着洞沿悄悄向外张望了张望,却见洞外是一口深潭,潭内设着石墩供人行走,潭面上浮着一层白烟,走过去猫下腰捞了把水,这才发现这潭水竟是烫的,原来是一处温泉! 踏着石墩往前走,上得潭的对岸,绕过拦路山石,本以为另有出路,然而呈于眼前的情形却着实把我吓得险些叫出声来——山石后仍是一大片的温泉水,这并没有什么可惊奇之处,然、然而,此时此刻在这温泉池当中的一块平滑岩石上正赤身露体地立着一个男人,手里举着个木盆从头上往下浇水冲澡! 我慌得转身便走,却谁料因太过紧张,脚下一滑竟然照直摔下了温泉去——“扑嗵!”——“哗——” ……再没有比眼下情形更让人尴尬难堪的了…… 挣扎着从水中冒出头来,抹去脸上的水渍,睁开眼便对上了一张雷神面具——老天,竟然是他——是这海盗头子在洗澡!……他洗澡时也不摘面具吗?那脸能洗干净? 诡异地在这种情况下竟还走了个神,我慌得想往后退,被池底一块石头绊了一下子,再度跌倒在池水里。当再一次冒出头来时,见那海盗头子双手环胸地望着我,黑白分明的眼睛里看不出任何的情绪。 “抱歉,我不是有意的……”我尴尬地偏开身不去看他,想要回到岸上去。 “你叫什么名字?”海盗头子居然开口问了个不搭边的问题。 “我……我叫周天。”嘴上答着,脚下仍然紧着往岸边赶。 “几岁了?”海盗头子居然仍在问。 “十六岁。”我胡乱答了一个,双手攀到岸边准备用力撑上去,谁知才刚跃起脑袋上就觉一湿一沉,竟是被一只大手盖在上面硬给摁了回来。 只好扭头看向那海盗头子,却见他竟跟在我的身后来至岸边,一手摁着我将我阻住,而后双臂一伸撑住我身后石岸,就这么把我圈在里头,继续问着道:“家住何处?” “清城。”我紧紧贴住背后石头,却也不能再将与他的距离拉到更大了。 见他一味望着我,好半天才笑了一声,道:“你同那个当官儿的是什么关系?” 想来他是听那位二当家的说过了我和楚龙吟的事,因而只好答道:“我是他的长随。” “长随?”海盗头子低声笑起来,“难道是我在这海岛上住得太久不了解外面世道了么——几时开始时兴起让女人来当长随的?” 第68章 正?邪? 我心中一惊,不成想居然被他看出了真身,这下可是大大的不妙,身处匪窝对于女人来说无异于身处地狱,更何况我面对的还是这岛上拥有最高权力的海盗头子!于是硬是摇头道:“大当家的误会了,在下只是长得像女人罢了,否则也不可能跟在当官儿的身边做长随。” “小家伙不诚实,”海盗头子哼笑一声,“难道非得要我亲自证明出来才肯如实招供么?” 我有点儿慌了,这海盗自然不能同楚龙吟那当官儿的比,他们连人都能杀,更何况凌.辱一个女人?然而才刚否定了自己是女人,就算现在翻供的话也一样躲不过危险,不由一时噎住,只好紧张地望着面具后的海盗头子的一双眼。 “要说实话么?”海盗头子歪着头看我。 说与不说他都已经认定了我是个女人,若是不说的话说不定还要招来他的无礼行为,因而只好全身戒备起来,低声道:“我……的确是个女人。” “喔……那么说你方才是在骗我啰?”海盗头子语气淡淡地,听不出任何的情绪,“你可知欺骗我的人有什么下场?” 见他这么说,我索性将心一横,道:“既然我已经落在大当家的手上,就没准备活着离开,只是士可杀不可辱,望大当家的能给我个干脆的。” 海盗头子又是一笑,道:“你既然落在了我的手上,怎么处理你自然是我说了算。须知……我可是已经十几年没有碰过女人了呢……”一边说着一边微微向前俯下身来。 我紧张地瞪着他道:“你敢动我,我就——” “就怎样?咬舌自尽?触壁而亡?”海盗头子将一张面具脸直凑到我的眼前来,唯一露在外面的眼睛里满是戏谑的笑意。 “不,要么你杀了我,要么我就杀了你!”我咬牙冷声道。 海盗头子蓦地一阵大笑,突然伸手勾起我的下巴,笑道:“我本只想吓唬吓唬你罢了,既然你这么说,我倒真想看看你要怎么杀了我呢……”说着便故意用另一只手抚向我的腰。 早就戒备的我毫不犹豫提膝狠狠磕向这混蛋的下身,却不料反被他一把勾住膝盖将我的腿抬了起来,口中低笑一声道:“还真是只小野猫,你可知越是如此越只会让我更兴奋?只会让我更想把你弄到生求不得求死不能?” 我一时又羞忿又暴怒,拼命地捶打他,虽然知道这无济于事……他一动不动地任我将拳头招呼在他的身上,口中只管低笑,直到我筋疲力尽地靠在身后池壁上粗喘,他才谑笑着道:“怎么,这就没力气了?这副样子可是杀不了我的,别说我没给你机会哟!” 我狠狠地瞪着他,他是男人,又会功夫,今日之辱说什么也逃不过了,我看不到他的面目,但我会把他这双眼睛牢牢刻在脑子里,只要我能活着逃出雷神岛,我就是用尽一切办法也要回来报复他!哪怕他卸掉面具躲进人群中,我也会一眼认出他这双眼睛!所以我不能死,我要活着等到他后悔今日所为的那一天! 海盗头子也牢牢盯着我的眼睛,半晌暧昧一笑:“小野猫,你这是在挑逗我么?……方才你说你十六岁的罢?你可知道,我的第一个女人也是十六岁呢,你长得很像那时的她,只不知品尝起来的滋味儿是否也是一样的……”说着便故意将目光滑向我因方才拼命挣扎而导致被扯大了的领口。 我一个用力转过身去,扒住岸边突起的石头拼命往岸上爬,却被他一伸手摁在头上,跳也跳不起,爬也爬不动,用力扒开他的手,他却向下一滑握住了我的后脖颈,听得口中“咦?”了一声,手指尖滑过我那因身上衣服过于宽大加之拼命挣扎而露出来的小半个后背,紧接着便将我的上身摁趴在岸上。 我彻底绝望了,一霎间楚龙吟的面孔出现在眼前,带着轻笑,带着认真,带着温柔,一句话也不说地就这么看着我,我知道今日之辱必成他日之伤,我才得到的爱情,永远都将带上一道深深的疤痕。 我僵硬着身子等着被人抛入地狱的那一刻的到来,然而身后的海盗头子不知为何半晌没有动静,似乎就只是立在那儿目光灼灼地盯着我看。我正要再尝试着挣扎脱出,却被他一把从岸上扯回水中,扳过我的身子面向他,一对黑白分明的眼睛在我的脸上用力盯了一阵,半晌方“哧”地一笑,道:“还真是个孩子,稍微吓唬吓唬就白了小脸儿——放心罢!叔叔我对小孩子不感兴趣。” 叔叔?叔你妹啊!这叫吓唬吗?这是纯正的猥亵啊! 看着满脸狐疑再加惊魂未定的我,他大笑着伸手捏了捏我的脸蛋儿,转身走了开去,背对着我一挥手,道:“小小年纪就偷看男人洗澡可是不好的习惯哟!你若找我有事,半个时辰后到雷神殿后面的房间去好了。” 我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他这突如其来的变化,生怕他又来个回马枪冲过来告诉我说他这个变态大叔就是喜欢扑倒小萝莉……总之顾不得自己脑中一团混乱,我匆忙爬上岸去,才要拔脚逃走,又听得他在那厢笑道:“小野猫,莫要试图逃出雷神岛,此岛四周机关遍布,丢了小命你可就没机会再来杀我了。” 一路飞奔回蓝衫人替我安排的那间屋子,将门窗全都从内插上后便惊魂未定地坐到椅上喘息,心中又是恼恨又是后怕。好半天才终于平复下来,开了衣柜重新取了套衣服换上。才刚将衣服穿好,便听得有人在外面敲门,不由又是一阵心惊肉跳,咬牙问了声“谁?”听得外面那人笑着应道:“我。”——竟又是那个海盗头子! 四下看了看,见墙上挂着一柄钢刀,几步过去取下来拿在手中,恨声向外面道:“你是来受死的么?” 他在外面呵呵地笑:“你插着门可是杀不到我的。我来是有事告诉你——官府的船距雷神岛只有十几里了,大战在所难免,你的那位官老爷若也在那船上,只怕十有八九要葬身鱼腹了。” 听了这话心中不由大惊,一时顾不得其它,一把拔下门闩将门开了,用刀横在身前戒备,盯向他道:“你说得可是真的?官船距此十几里,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海盗头子才洗完了澡,换了件白衫,胸前衣襟敞着,露着肌肉结实的胸膛,尚未干透的黑发随意披着,脸上仍带着面具,双手环在胸前倒是一副不紧不慢的样子。他在我的脸上看了几眼,笑道:“果然你同那官儿关系匪浅,一句谎话便试出来了。” “你——”谎话?!这海盗头子洗澡水喝多了吧!?闲着无聊专门跑到我门前来骗人玩儿?!我立刻想要把门关上,却被他一伸手顶住门板,紧接着长腿一迈便进了屋,我用刀尖指向他,冷声道:“出去!” “别那么紧张,”海盗头子只管往屋里走,根本都不看我手中的刀一眼,径直走至床边坐下,歪着头看我,“我不会再碰你,除非你主动投怀送抱。” “你到底有什么事?”我只在门口立着,刀仍横在身前,丝毫不敢大意。 “我有些话想问你。”海盗头子好整以暇地道。 “说。”我道。 “你说你叫周天,对么?”他问。 “是。”我冷冷看他。 “这名字好,谁替你起的?令尊?令堂?”他笑问。 “与你何干?”我冷道。 “唔……周天、周天?”他丝毫不以为意,只管笑着,“你的祖籍在清城是么?” “怎样?”我反问。 “城东银汉桥旁边那棵老桃树还活着呢么?”他忽地问。 我怔了怔,道:“活着,还在开花。” “还有家叫做‘东风第一枝’的酒肆,不知道还在不在?”他笑问。 “在,生意很好。”我道。 “唔,不错,他们家的杜康卖得最好,浓春时节拎一壶好酒泛舟湖上,对洒当歌,赏花游湖,醒时垂钓醉了卧舷,别有一番情趣。”他继续笑着道。 听了这话我不由又是怔住,那一日湖上白衣人放歌泛舟的情形霎那间浮上脑海,便问他道:“你去过清城?” “喔,去过,偶尔。”他笑,“那株老桃树就是我十几年前种下的。” 这事儿听起来还真是有点传奇色彩了,银汉桥我去过很多次,最喜欢的就是那株老桃树,却不成想当初种它之人此刻居然就在眼前,世上的事有时候巧得令人不敢相信。 不过,如果树是他十几年前种下的,那么这个家伙还真的是大叔辈儿的人物了,只不过因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年轻,皮肤身材什么的保持得又很不错,所以从外表上倒很难看出他的真实年纪来。想起自个儿刚才被他连吓带逗的戏耍了一场,脸色就又冷下来,淡淡向他道:“大当家的找我是来叙旧的么?” 海盗头子脱去脚上木屐,很随意地盘膝坐在床上,笑向我道:“你从小到大都长在清城的么?” “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我决定不再顺着他的话如实作答,毕竟目前为止我还难以看透他的意图。 海盗头子倒不以为意,只笑着道:“若是从小长在那里,我倒想向你打听个人。” “恐怕要让大当家的失望了,我在清城认识的人很少。”我道。 “喔,那就是说,你并非从小生活在清城喽?”他笑。 “从小生在清城也未见得全城的人都认识。”我模棱两可地道。 “噢,那这样啊,”他搔了搔耳朵,“你住在清城什么地方?” 他还真是得寸进尺,居然越问越深了。我淡淡道:“这个不方便告之。” 海盗头子“哈”地一笑:“你还怕我找到你家里去不成?你家中还有什么人在?” “这好像与大当家的无关罢?”我冷声道。 “怎么会无关呢?说不定你一高兴非要嫁给我做镇岛夫人,你的家人不就是我的家人了么?”海盗头子颇为认真地道。 “那我倒宁可一辈子高兴不起来。”我道。 海盗头子一阵哈哈大笑,末了定睛望住我:“看样子我再问你什么你也是不肯如实回答喽?”我没应声表示默认。见他将手一拍,伸腿下床,道:“也罢,那我就不问了。你在这儿好生住着罢,想来用不了多长时间你那位官儿老爷便会同官船一起打到岛上来的,待我解决了他们再放你回去。可好?” “我不想再在贵岛上多留,麻烦大当家的今日就让我离开。”我盯向他道。 “这个么,恕难从命。”海盗头子走到我的面前,“今儿个下午预计海上会有龙卷风暴,比昨夜你们遇见的那一场还要猛烈数倍,且未来三五天中也有几场小风暴,短时间内你是走不得的。” 龙卷风暴?!天……万一楚龙吟他们不知天象,又心急着来救我…… 海盗头子望着我的脸,忽地一笑:“你不必担心,官府也不全是无能之辈,近海之地的衙门皆有善观天象之人,他们肯定不会出船,出船也是三五天之后的事了。” 听他这么一说我才稍觉心安,然而让我在这匪岛上再住个三五天,实在是度日如年,更莫说身边还有这个亦正亦邪的海盗头子在。 海盗头子似是看穿了我的心事,又是哈哈一笑,故意低下头来语声暧昧地道:“你若觉得自个儿待着无聊,随时可到雷神殿后我那房里去找我……早晚皆行……” 我做了个请的手势将他轰出了门去。 如今也只好待在这雷神岛上静观其变,我将门窗都严严插好,而后便在房里闷坐,中午的时候有小喽啰送来了午饭,看上去不过是个十一、二岁的孩子,一脸稚气未脱,身上也没有丝毫的野气,便将他叫住,东拉西扯地同他聊起来,希望能从这孩子的话里套出点有用的讯息,谁想一问之下才惊讶地知道——原来这岛上总共住着三千多人,全都是十几年来遭受了各种天灾人祸流离失所的人们被那海盗头子收留下来的! 第69章 善?恶? 世上的人本就没有绝对的恶和绝对的善,就像我所知道的那些杀人犯们:高三少爷、许老爷子、徐驸马,甚至不久前在王爷府才刚经历的那桩案件的凶犯,他们都有与人为善的一面,就如楚龙吟所说的,人心是最难看透和把握的东西。 大约是出于女人的第六感什么的,这个海盗头子从一开始出现,我就没有从他身上感受到真正邪恶阴暗的东西,哪怕是他在那温泉池中曾对我……那样过,诡异的是,我仿佛可以察觉到他那样做当真只是想吓唬我戏耍我而已,从始至终,他那对云淡风轻的眼睛里就没有过一丝一毫的欲望。 也许我是被那一世看过的书或电视什么的娱乐东西给误导了,海盗不一定就全是十恶不赦的人渣,他们也有他们的苦衷,就譬如这些流离失所的难民,如果官府不能给他们做主,为了生存下去,他们就只好给自己做主了。 这么一想,不由原来的警惕心去了两分,对这些海盗又多了些理解,便拉过这个小海盗让他坐到椅子上,问他道:“你吃了么?” “还没呢!娘还没做好饭,我一会儿回去才吃。”小海盗大约觉得我比较面善,所以对我也是毫无戒心。 “喔,这样啊。你平时在岛上都干些什么?”我坐到他对面微笑着问。 “上午的时候去学堂里读书,中午过来伺候岛主大当家的,下午跟着大叔大伯们出海打鱼。”小海盗边说边拿眼睛瞟着桌上给我端来的菜,那菜还很不错,居然有两只鸡腿。 我拈起一根鸡腿递给他:“吃吧,这么多菜我也吃不了,剩下了又不能拿给别人吃,帮我消灭一个。” 小海盗被我说得笑起来,微红着脸儿接过我手中的鸡腿小口小口地吃着。 “这岛上还有学堂么?”我接着他方才的话问道。 “有啊,岛主大当家盖起来的,全岛的小孩子都在那里读书,大当家的说了: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海阔天空和江湖!还说我们不能永远住在岛上,迟早要回到原来的家园去,不读书识字是要吃一辈子的苦的。”小海盗有了肉吃,同我愈发没了隔阂,小话匣子一打开就停不住了。 没想到那海盗头子居然有着这样的心胸和见地,想起他举手投足间透着的优雅风度,难不成他在落草之前也是个知识分子出身?究竟是因为什么事竟让个文化人变成了一群悍匪的头头了呢? 思及这么小的孩子也要跟着大人出海打鱼,不由生出怜惜来,温声向这小海盗道:“怎么你也要跟着去海上打鱼呢?你爹爹呢?” “我爹……”小海盗一阵沉默,“前年夏天发大水,我爹跟着村里的叔叔伯伯们一起去堵坝,被、被水冲走了……” 心中不由一酸,看着这么小个孩子低着头在那里抽吸,长长的睫毛上粘着泪珠,忍不住伸臂将他拉进怀里抱了抱,道:“你爹是个好人,他用自己的命换了更多人的命,你不该哭的,要骄傲才对,你有个英雄的爹呢!” 小海盗闻言转悲为笑,抹了把脸,仰起脖儿道:“哥哥你说得对!我爹是英雄,我看他们以后谁还敢再笑话我是个没爹的野种!以前我总为这事儿跟他们打架,把娘……气得偷偷哭……” 我笑着拍拍他的头:“既然爹爹不在了,你这个家里的男人就要接过爹爹的担子来,勇于承当,保护娘亲,不让娘亲难过才是。” “嗯!”小海盗用力将头一点,而后一吸鼻子,“哥哥,你怀里好舒服,跟我娘的怀一样……” “噗嗤——”没等我挂着黑线把这小色棍从怀里推开,门外便响起一声喷笑来,紧接着便见那海盗头子负着手悠悠哉地跨进门来,冲着小海盗一招手:“小鱼儿,去,通知大家,今天下午一律不得出海,有风暴要来,都在家里待着罢。”小鱼儿闻言连忙应着跑出去了。海盗头子这才转向我,笑道:“这位挟哥哥’可以用饭了。” 知他取笑我,假做没听见,只管坐到桌边开吃,不管短时间内能否脱离雷神岛,保存体力才是最重要的。海盗头子也不离去,偏身坐到桌旁另一把椅子上看着我吃,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便抬头看向他道:“大当家的吃过了?” “唔,吃过了,同你吃的一样。”他笑着道。 “喔,那还有事么?”我不客气地下逐客令。 “我在想,你大约还有什么事情没能从小鱼儿口中问出来的,不妨直接问我就是,我必定知无不言。”他谑笑着道。 “好。”既然他都这么干脆了,那我也来个痛快的,“我记得你曾说过,这岛周围遍布机关,不知都是些什么机关?” 他哈地一声笑开了:“你还真敢问!” “不是你让我问的么?”我翻个白眼,没有意识到自己对他早没了如临大敌的紧张感。 “喔,是是,我让问的。”他笑着摸了摸脸上的面具,“机关么,自然是在礁石中布着暗箭、陷阱一类的东西,一旦有人潜入岛上,只要不小心踩到了启动机关的礁石,届时就会万箭齐发或是掉入陷阱,同时还会引发警报装置,全岛铜铃大作,我的手下会在最快的时间内进入全面戒备状态。” “那你们自己平时出海打鱼就不怕中了埋伏么?”我问。 “记得你上岛时的那条路吧?”他道,“那就是唯一没有布着机关的通路,然而昼夜有人监守,十几门石炮在周围随时待发,相比起埋有机关的地方,这条路反倒更是难走呢。” “你们不怕被人将这条路从外面堵上,将你们来个瓮中捉鳖?”我讥道。 他哈哈笑道:“这机关既然有人能布就有人能解,若真有这种情况出现,我们从内部解去机关就是了。” “喔?看来贵岛上还真是能人辈出呢。”我皮笑肉不笑了一声。 “多谢夸奖,小生荣幸之至。”他冲我一拱手。 ——怎么……原来这机关是出自他的手笔?真看不出这么个匪头子居然还是胸有沟壑之人…… 脸上却不愿透出分毫惊讶来,便挑着半边唇角嘲笑:“‘小生’?大叔您今年贵庚了?” 海盗头子笑个不停,又是一拱手,道:“好说,大叔我今年三十有二。” 三十二?还真不能说老,在现代世界可还算是青年呢,正是各种风骚的年纪,难怪声音听起来很是年轻,身材看起来也……咳。 我吃得饱了,喝了口水,看向他道:“岛上这些难民本都是老实八交的百姓,你收容了他们原是好事,为什么还要让他们当海盗去劫来往客船呢?” 海盗头子面具外露着的那双眼睛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阵,而后将手肘往桌上一支,托着下巴淡淡道:“弱肉强食,我若不劫别人,我要吃什么?怎么活?” “种田、织布、打柴、教书,什么不能挣钱?什么不能养活自己?”我反问。 “种田?田让洪水冲了,官府无能,至今无法恢复生息,你倒是给我一亩三分地儿来种种?”海盗头子哂笑,“织布,没树养蚕,拿什么织?打柴,所有的树都被水冲没了,去哪里找柴?教书,江南沿海七八座城全是被水冲没了家园田地的难民,谁有钱给你付教书费?背井离乡去外地谋生么?可惜得很,我朝律法对流民管理甚严,除非你在他乡有认识的人担保,否则不允许滞留该地三个月以上,能够在他乡谋生的人少之又少,而这七八座城的官儿老爷对难民收容一事又根本不上心,难道就让这么多的人露天席地做了乞丐?做乞丐的也不是没有,只不过饿死的多,毕竟再好心的人也没法施舍给这么多乞丐粮食吃。这是官逼民反,祸根不在我们身上,而在朝廷身上!但凡百姓丰衣足食,谁还会去干这种刀尖儿上搏命的营生?” 一席话说得我哑口无言,不得不承认他说的话完全在理,只好看着他道:“你们可以联名上书请朝廷想办法解决此事。” “上书?书还没到知府手上就被下级官吏压下来了,有用么?”海盗头子笑,“小家伙,你还真是天真,你可知这世上没钱的干不过有钱的,有钱的干不过有权的,有权的么……也只能凭有拳的去替自己讨条生路了!” 他这番话我倒是理解,那一世的富二代官二代满街横行,不也是印证了他所说的有钱的有权的都惹不起么。一时没了话说,只好端着杯子默默喝水,见他看了我一阵,笑道:“你那位官老爷是做什么的?” “不过是个小官儿罢了。”我答。 “你呢?是他的什么人?别再告诉我你是他的长随。”海盗头子笑问。 “我就是他的长随。”我淡淡道。 “仅仅只是长随而已么?”他暧昧地眨着眼睛。 “你什么意思?”我瞪他。 “喔喔,没什么意思,只是羡慕那小子艳福不浅罢了。”他又摸摸脸上面具。 “你为什么要戴着面具?”我直截了当地问他,“学兰陵王?” “不敢,大叔我自认没那家伙英俊,”海盗头子坏笑,“只因我曾起了个誓,凡是看过我真面目的,是女人就得嫁给我,是男人就杀掉。你要不要看?” “你这誓还真无聊。”我站起身,“大叔您要是没什么事,恕我不多留了。” “嗳,你不知道人一上岁数就容易寂寞么?不多陪大叔聊几句就要轰人?”海盗头子笑起来。 “您老可以回房去同寂寞做个伴。”我手一伸,做了个请的动作。 他哈哈笑着起身,道:“下午最好在房里待着莫要出门,免得被风卷跑了我可救不了你。” 海上的风暴我已经见识过一次,自然明白它的威力,下午的时候果然来了龙卷风暴,饶是我躲在房中仍然有种随时都可能被吹跑的感觉。第二天早上才放了晴,昨天替我送饭的那个叫小鱼儿的小海盗今天又替我送来了早饭,才摞下饭就匆匆地跑出门去,说是今日先生要考大家背《诗经》里的句子。 我吃过早饭从房中出来——只要不到雷神谷外去就不会中什么机关埋伏,因而只在谷内四处走了走,见到处零散盖着的全是黑岩石造的房子,想来这是怕被海风吹塌了屋子才用石头做的材料。一队男人背着鱼网鱼叉等物往谷外走,看样子是要出海打渔去的,谷口有八名守卫守着,尽管大家早就彼此熟识,可每一个出谷之人还是会受到严格的盘查,这让我想乔装改扮蒙混出谷的念头不得不就此打消。 慢慢在谷里走了一阵,忽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阵读书声,想来是小鱼儿口中所说的学堂了,便循声过去,却正看见小鱼儿垂头丧气地立在门外墙根儿处,手上还捏着一张白纸,不由走至面前低声问他:“怎么了?先生让你罚站了?” 小鱼儿抬眼见是我,不由苦起脸来道:“昨儿我忘了写先生留的功课,先生罚我回家写好再来,可……可我不敢回去,怕让我娘知道了生气……” 哈!这个时代也有这样的学生吗?这小子指定是昨晚贪玩没写作业!一时觉得好笑,道:“你有笔墨么?不敢回家就到我房里去写罢。” 小鱼儿闻言大喜,连连点头:“有!我装着呢!” “那就走吧。”我笑着一拍他肩膀,路过那窗口时随意向里溜了一眼,见“教室”前方立着位青衫男子,想来就是所谓的先生了,背对着窗口,负着手听学生们读文章,忽然间仿佛有所察觉般地转过身来朝着我的方向看了一眼,唇角一挑,带出个玩味的笑。 这人……好眼熟!是不是哪里见过啊?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了,管它呢?看看再说。 第70章 雨夜和酒 小鱼儿的作业是抄写《诗经》中的几段词,看着这小子完全错误的拿笔姿势在白纸上恣意“挥洒”,实在是让我这个对书法要求有些偏执的人来说是种折磨,哭笑不得地打断他,捏过笔来示范给他看,花了好半天功夫才教会了他正确的握笔姿势。这小子还挺不服气,偏要让我写几个字给他看,还说指定没他家先生写得好。 我倒是没想着同他那位先生攀比,只是看见他这副样子便想起那一世的一则经典讽刺笑话里的一副对联,便提笔在白纸上写了下来,道是: 抓而痒,痒而抓,不抓不痒,不痒不抓,抓抓痒痒,痒痒抓抓,越抓越痒,越痒越抓; 生了死,死了生,有生有死,有死有生,生生死死,死死生生,先生先死,先死先生。 小鱼儿当然看不懂我写的好坏,装模作样的往纸上瞅了两眼,继续低头抄他的诗经,一时抄得好了,将作业笔墨等收起,匆匆忙忙地往外跑:“谢谢哥哥,我去学堂了!” 将他送出门去,翻回头来时才发现这小子居然把我方才写的那张纸也一并收走了,也未多想,只管坐在窗前盯着外面发呆。也不知道楚龙吟现在怎样了,我是急也没办法,等也没办法,这一次险些生离死别,若再见到他,我一定要让他知道我是个女人,我……很喜欢他。 傍晚时候果然风暴又起,一直持续到半夜方停,却又淅淅沥沥地下起了秋雨,我睡不着觉,推被起身,开了半扇窗子看夜雨。窗外廊下吊着几只灯笼,昏黄的灯光隐约能照见不远处一座小小凉亭,亭内却正坐着个人,黑乎乎看不清相貌,只看动作似是在那里拎着酒坛喝酒,喝一阵停一阵,换了一坛又一坛。 这是谁呢?大半夜的不睡觉跑来外面吹冷风喝闷酒。正纳闷儿着,突地一道亮闪划过,正将那人的脸照了个一清二楚,竟然是今日上午见过的那个教书先生。 这道亮闪照亮了他的方向,同时也照亮了我的方向,因而他一眼便也瞅见了窗内的我,微微一笑,伸手冲我招了招。我起身推门出去,冒着雨小跑了几步至那凉亭内,在他对面坐了,望向他道:“大当家的雅兴不小。” 教书先生——海盗头子不由哈哈笑起来:“好个聪明的小丫头!你是怎么识破我的?” “眼睛,”我指指自己的眼睛,“你一直都戴着面具出现在我面前,我能看到的只有你这双眼睛,印象极为深刻,所以一看你的眼睛就认出来了。” 海盗头子笑着点头:“凭眼睛认人也得是真正细心敏锐的人才做得到,我这帮手下跟了我这么多年也没有一个能把我识破,可见你还是很聪明的。” “大当家的过奖了。”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脸,我只好将目光放在无边的雨夜中,“你为何要用两个身份出现在这些人面前呢?” “我若用岛主的身份去教书,只怕孩子们每日都要战战兢兢地度过了。”海盗头子笑,“读书是乐趣,不能让他们对它产生畏惧。” 听了他这话,我不禁对他的印象又改观了几分,便点头道:“说得也是,只不过你又要做岛主又要做先生,能周旋得过来么?” 海盗头子哈哈地笑:“我又不是皇帝还需日理万机!在这岛上只要不犯错,人人都活得很自在,我每日闲得浑身难受,不找点事干只怕早就无聊到跳海了。” “所以你现在就无聊到半夜不睡觉跑来喝酒赏雨?”我看了看地上的酒坛子,竟然已经空了三四个,不知道他和楚龙吟两个人谁的酒量更大些? 海盗头子把手中酒坛伸过来,笑道:“你喝不喝?这可是上好的女儿红。” 我摇头,他便将这酒坛凑到自个儿嘴边仰脖儿一气儿喝干,用袖子随意抹了抹嘴,道了声“痛快!”,而后望着我笑:“你这丫头还真是调皮,今儿给小鱼儿写的那两句对联儿是故意骂我的吧?!” “不敢,我一向尊师重道。”我正经地道。 “那你倒是说说,教出你这样一手漂亮字的是哪一位高师呢?”他问。 “是我的爷爷教的。”我如实道。 “喔……原来你有位爷爷……”他看了看我,低头又拎起脚边一坛子酒,拍开泥封,对嘴喝了几大口,忽地笑起来,带着几分醉意,将目光望向黑沉沉的雨幕,慢慢地道:“还记得我对你说起过的……我的第一个女人罢?那年她也就是你这么大,穿着桃红色的小裙儿,立在银汉桥边……嘿嘿,像极了桃花妖……所以我就在她立过的地方种了棵桃树……哈哈哈!只可惜,真是应了那首……‘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了……哈哈哈哈哈……” 海盗头子咕咚咚地灌着酒,尽管笑着,可这笑声中却透着无尽的苍凉悲伤,令人不忍多闻。 我有些心软,不由轻声问他:“为什么没能同她在一起呢?” 海盗头子又灌了一通酒,自嘲地笑道:“因为……是我……是我亲手把她……从自己身边推开了……再后悔却已是来不及……来不及了……” “你想从我这儿打听的人是不是她?”我想起昨天他说过的话,“她是清城人氏么?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我回去后帮你找找。” “没用……没用……”他伸手过来拍了拍我的肩,“十几年了,我找遍了大江南北,清城早让我翻了个个儿……她啊!她若想藏起来不见我,我……我还真的是找不见她!” “你说是你自己把她从身边推开的,意思就是其实她也是喜欢你的对吗?既然两个人相互喜欢,为什么一个要推一个要躲呢?有什么困难和阻碍不能克服的?”我实在是恼火这些古人所谓的理了义了一大堆束缚条框,为了不落人口实就宁可自己苦一辈子。 海盗头子看着我醉笑了一阵,又去灌坛子里的酒,转眼就醉了个七八分,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想要往雨里去,我跟着起身扯住他袖子:“你喝醉了,回房睡觉去吧。” “我?我才没醉……哈哈!我可是千杯不醉的……”他笑着指着自己,目光落在我的脸上,忽地一把握住我的肩,俯下头来笑,“我带你去个好地方,你肯定会喜欢。” 没等我应声,他就一把将我甩上他的背去,足尖点地掠出凉亭,在雨幕里一路飞奔,片刻间居然出了雷神谷,谷外礁石遍布,远处是黑冷幽沉的海,直让我担心这家伙因醉了而不小心踩到机关让我over在这儿。 却见他并不停步,仍旧在礁石上腾挪飞纵,一直奔至一片高大的礁岩山前才放缓了速度,寻到岩山壁上一道石缝,带着我一头就钻了进去。洞内漆黑一片,听着似有水声,他停下脚步,不知伸手在洞壁上摸了个什么出来,“嚓嚓”两声过后便出现一团光亮,见原来是洞壁上嵌着个铜制的灯座,他方才是用打火镰将灯点亮了。 这灯座是凹陷于洞壁之中的,洞壁上挖着四通八达的凹槽,槽内盛着灯油,一经点燃灯座,火势便顺着凹槽蔓延开去,霎那间整个岩洞内便亮了起来,直照得恍如白昼。 海盗头子把我放下地,偏了偏身好让我看清眼前情形,但见此处是座半个足球场大的岩洞,约有十层楼那么高,洞顶垂着各样的钟乳石,一大汪海水横亘于眼前,在洞壁火光的映衬下温暖而柔和。 想来是这洞的底部有个通向大海的隧洞,所以海水便经由隧洞进到了这岩山的山腹中来,形成了一个天然的海池子。听得海盗头子忽地撮唇吹了声口哨,便见原本平静的这汪海水片刻间微微荡漾起来,突然“哗”地一声响,两道水柱冲天而起,大片的水花中豁然跃出两道银灰色的影子,鱼跃着向着岸边游过来。 “天哪——海豚!”我脱口而出,一时惊喜非常。 海盗头子大手拉住我的手往岸边走过去,而后蹲下身来,拍拍那两头正欢欣雀跃地用嘴巴拱着他掌心的漂亮海豚,笑着指给我道:“这个家伙是个混小子,名字叫‘迅’,那一个是位姑娘,叫‘千树’。” “千树?好有意思的名字。”我笑,也蹲着身用手去抚摸这两头可爱的家伙。 海盗头子偏头看着我,半晌笑道:“有没有人对你说过,你笑起来很可爱?” 我的脸不由自主红了一红,也不看他,只管逗弄着海豚,淡淡道:“我一直女扮男装,没机会听这话。” “瞧瞧,又冷下脸儿了,”他笑,“还是多笑笑的好,花开当折直须折,人生当笑尽管笑,免得花谢了、人没了,想折想笑却是再也不能了。” 我瞥他一眼,沉声道:“我不会是你,值得把握的我一定会去把握,不给自己将来后悔的机会——然而,不属于我的我也不会强求。我在乎的是现在,过去怎么样未来怎么样,现在想来都是无用。” “喔,在乎现在,这话倒是很对。”他点头,一屁股坐到岸上,脱去脚上鞋子,挽起裤腿,将两截结实修长的小腿放进海水里去,用脚丫子逗弄着那两条兴奋不已的海豚。 “你脚臭不臭?”我好笑地看着他用两个脚趾去夹人家千树的翅儿。 他偏过脸来冲着我调皮地一眨眼,故意压低声音道:“嘘……今儿个没洗脚呢!” “哈哈!”我笑,也坐到岸边盘起膝来,用手去轻抚正发出小娃娃般声音求抚摸的迅的脑瓜儿,“你是怎么弄到这两个宝贝的?” “迅还是孩子的时候被鲨鱼咬伤了,我救了它,给它治伤、喂食,这小子从此就赖上我了。”海盗头子笑着偏身从一块岩石后拎出只桶来,里面盛了多半桶的小海鱼,随手抓出一条来丢给千树,“千树呢,是这小子勾搭来的,两个成天在我面前卿卿我我的,好不讨厌!” 我忍不住哈哈地笑,他偏头看了我一阵,将手里的桶递过来,笑道:“你也来试试,这两个家伙最没节操,谁喂它们它们就同谁好。” 我接过桶来抓起条鱼扔给迅,这家伙欢天喜地接住吞了,千树看见便也凑了过来,两个家伙你推我挤地聚在我的身前,见我因桶里的小海鱼太滑而迟迟喂不了它们,俩家伙直急得跳起身子往我身上扑,我一个没防备被迅扑得向后倒在地上,手中才抓上来的鱼也掉在了肚子上,迅和千树一眼上瞅见,齐齐从水里窜出来往我的身上扑,直弄得我身上又痒又湿,一时也起不得身,嘻嘻哈哈地笑个不住。 海盗头子偏脸盯着我看,笑容里带着些许苍凉,仿佛陷入了某种回忆。好容易待两条海豚抢着鱼吃退到水里,我才挣扎着坐起身来,理了理纷乱的发丝,看向他道:“她叫什么名字?原来住在清城什么地方?你告诉我,我回去帮你留意着,说不定哪一天就能遇着呢,一切皆有可能,不是么?” 海盗头子笑了一声,一指水里正摇头摆尾的千树,道:“她叫千树,花千树。家在清城东风小巷,今年与我同岁,三十有二。” 花千树,东风夜放花千树……好名字,只不知那人是否还在灯火阑珊处。我笑了笑,道:“那么说,你就是那个混小子‘迅’啰?” “你可以叫我迅哥。”他挤着眼睛坏笑。 算了吧,否则我会以为鲁迅他老人家也穿来了。我看了看他:“我觉得还是叫你大叔更顺口些。” “哧……”他笑着摸摸下巴,“当真已经那么老了?我还专门挑了张看上去蛮年轻的人皮面具戴呢。” 咦?原来这也并非他的真面目。 “老不老的不看皮相,”我继续从桶里抓鱼喂水里的两个调皮鬼,“而在你的心境,你成天借酒浇愁的话自然要比旁人老得快,凡事当看开些,命中有时终会有,命中无时莫强求,枉你天天对着这么广袤自由的天地,心胸却还是只有这么窄窄一片。” 海盗头子哈哈地笑起来,大手盖上我的脑瓜儿:“好家伙,老子活了半辈子,今儿居然被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教训了!” 第71章 失爱之殇 “你看不起我不要紧,人人都得看得起自己才行,你躲在这岛上天天这么作贱自己,没人会理解,更没人会心疼,你这又是做给谁看呢?”我毫不留情地道,“堂堂一位岛主大当家的,手下掌管着三千多口子的衣食住行生老病死,却原来本质上竟是个毫无担当的懦弱之人,说出去也不怕人笑话!” 海盗头子盯着我的眼神一变,咬了半晌牙才狠狠在我脸上捏了一把,哼笑着道:“没大没小!好歹我也大你一倍的岁数,居然敢这么不给我面子!换作别人我早揍得他骨崩皮裂了!——真是个臭丫头!” “我若说得不对,欢迎大当家的指正。”我揉着微痛的脸瞥他一眼道。 “对、对,丫头言之有理,大叔我佩服不已!”海盗头子又在我另一边的脸蛋子捏了一把,我闪了闪也没闪开,便报复性地把沾了满手的鱼鳞鱼粪神马的全抹在了他的衣服上。 水里的迅和千树也不知是吃得开心了还是什么,撒开欢儿地开始上窜下跳,海盗头子便伸着脚丫子去挠它们圆滚滚的肚皮,直看得我也跃跃欲试。 海盗头子看出我的心思,笑道:“你也来试试,这俩家伙很会按揉脚底穴位呢,每次都把我伺候得舒服得很。” 我本就是最喜欢小动物,尤其是通人性的,海豚却从来没接触过,如今有这个机会自然不想放掉,便果断脱去鞋袜,撸起裤管,学着海盗头子的样子把腿放进水里去。入水一阵冰凉刺骨,还没等抽出腿来缓缓,那迅和千树便立刻冲了过来用嘴逗弄我的脚心儿,直痒得我又不禁哈哈笑出来,同这俩家伙在水里折腾起一阵的水花。 正闹得高兴,突然觉得脚踝处针扎般一疼一麻,连忙抽回腿来,还没等找出伤口,整个人就突然动也不能动了,一阵的胸闷气短呼吸困难,眼前一片昏花。海盗头子发觉了我的异状,出手如电迅速点了我身上数处要穴,紧接着一把抬起我那条被扎到的腿,略一检查发现了伤处,想也不想地便凑唇过来啜在了脚踝的伤口上。 吸出几口血后偏头吐在地上,然而我并没有觉得有所好转,呼吸愈发地困难,话也说不出来,心道这回要歇菜了,没死在鳄鱼嘴里反而被个小刺搞到一命呜呼。正觉痛苦,忽觉嘴上一热,竟是海盗头子贴唇过来给我做起了人工呼吸,用他们的行话叫做渡气,便想着此事绝不能给楚龙吟知道,那家伙要是知道了我临死前还被人占了便宜,一定会骂我笨的…… 大脑慢慢进入宕机状态,各类乱码一串串地划过,我想起了楚凤箫,想起了被海盗抓走时他那撕心裂肺的叫喊,心中有些难过,我知道他喜欢我,知道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同性恋而痛苦纠结,知道他纠结过后的结果是毅然决然地要同我这个男人在一起,可世事弄人,我却偏偏喜欢上了他的哥哥……所以我不能回馈他,更不能让他把话说出口,否则以后大家在一起不知要尴尬到什么程度,万一因为我而伤了他们兄弟的感情,那我会背上心理包袱的…… 有的没的乱想了很多,终于意识陷入了昏迷,茫茫然不知世事。 醒来的时候自己正连衣服带人地泡在一只浴桶里,冲鼻的是刺激的醋酸味,定睛一看,可不这浴桶里满满装着的都是醋么!再环顾四周,见正身处一间房内,墙边一张床,一只衣柜,窗前一桌两椅,除此之外别无它物。 正慢慢回魂,听见门响,见进来的正是那海盗头子,手里端着只碗,脸上已经戴上了面具,眼睛在我的脸上转了一圈,而后将手中碗放到桌上,道:“好些了么?” “嗯……是什么东西扎到我了?”我抬了抬胳膊,身上仍旧软软的使不上力气。 “海黄蜂,有剧毒。”海盗头子坐到椅上,“幸好这是只小的,若是成年海黄蜂,只蛰一下便能瞬间要了你的小命。” “所以我还真是比较幸运的了是不?”我自嘲地一笑,海黄蜂就是水母,住在海边的人常常都会被这种东西扎到,只不过剧毒的水母在海边附近不算多见,我能遇上一只并且大难不死还真说不清究竟是倒霉还是幸运。 海盗头子笑起来:“你还真是个乐观的小妞儿,换了别人十有八九会说自己他妈的怎么这么倒霉呢?!” 是啊,我他妈的这其实是把倒霉当成了家常便饭罢了。 “这醋我还用泡多久?”我被酸味儿醺得睁不开眼睛,整个人快泡成一枚大饺子了。 “你若觉得手脚灵活无碍了就可以出来了,”海盗头子笑着站起身预备往外走,“醋是用来解除你体内余毒的,你昏迷的时候我喂你喝了不少,这么泡着也多少能起些作用。后山的温泉你知道路,我可以借你泡个澡,两个时辰内不会有人接近那附近的——记得先把桌上药喝了。”说罢便开门出去了。 我晃晃悠悠地从桶里站起来,脱去身上的醋衣,走到衣柜前打开门找了套衣服出来好歹穿上。喝罢药,推门出去,见已是接近中午,便循路找到那日的温泉,打量得四周果然无人,这才大着胆子下去清洗了一番。 洗罢依旧回到那屋中,重新挑了套干净衣服穿上,并把丢在地上的我的裹胸布拿起来用清水洗净,正要回到我原来的那间屋中把布晾上,便见海盗头子敲了门进来,一看我就笑了,道:“我就这么一件好衣服还被你抢去穿了。说来你也当真瘦得可以,需再吃胖些才行,你看这衫子抖索的,盛两个你都不成问题。” 我冲着他拱了拱手:“多谢大当家的昨晚救命之恩……” “嗳,”他挥手打断我的话,“若不是因为我带你去了那里,你也不会差点丢了小命,咱们谁也不欠谁的,这事儿不必再提。” 既然他这么干脆,那我也就痛快些点头应了,这事儿不提最好,免得双方都别扭。想了想,道:“那些海黄蜂就在那里,只怕会伤到迅和千树……” 海盗头子哈哈一笑:“这个你不必担心,我已经叫人去清理了。昨晚你突然中毒,那两个家伙也急得上窜下跳呢,看来你还真是投了它们的缘儿。” 我展颜一笑:“我还想去看看它们,让它们免去担心。” 海盗头子望着我的笑容似乎有那么一瞬间的失神,但很快便掩饰了过去,笑道:“好,我带你去。” 重新回到那岩洞中,海盗头子招来了两条海豚,我弯腰摸了摸它们的小脑瓜以示安慰,它们便可人儿地游到这海池子中央表演起凌空鱼跃来。正欣赏着,听得海盗头子忽地笑道:“以你的个性,当不会在意昨晚之事吧?” 知他指的是我被他“亲”过的事,脸上一热,只作淡淡地道:“不是说不提这事了么?什么也重要不过命去啊。” “说得是,”海盗头子笑,“我这不是怕你硬要嫁给我么!” “您老可以放心了,我对大叔也没什么兴趣。”我道。 他知道我这是针对他那天说的对小孩子不感兴趣的话,不由得哈哈大笑,一拍我后脑勺,道:“你这小丫头蛮有意思,难怪你那位官老爷肯为了你冒死前来攻岛。” “你说什么?”我猛地转头盯向他,“他——他来了?” “‘他’?”海盗头子似笑非笑地也盯着我的眼睛,“这称呼听起来似乎有些故事呢。难道你们两个……” 这大叔怎么这么爱八卦?!我不理他这问话,只管追问:“你说他来攻岛了,可是真的么?他在哪儿?” “唔……看你这么着急……”他摸摸下巴,一笑,“我就偏不告诉你。” “你——”我冷下脸来,“你没忘了答应过我要放我离岛的话吧?!我现在就想离岛,麻烦大当家的安排吧!” “这个么……我改变主意了,”他看着我坏笑,“我突然不想放你走了。” “为什么?!”我怒问。 “因为你是个宝,我想据为己有。”他语声暧昧地道。 “堂堂一岛之主居然说话不算话?!”我气得用目光凌迟他。 “那又怎样?这座岛上我最大,我说什么做什么谁敢反对?”他傲慢一笑,隐隐现出一股霸气来。 “这就是千树躲着你的原因么?”我冷冷地讥讽他。 “妞儿,不要试图惹火我,”他眯起眼睛,探下头来盯住我,“否则我说过不会碰你的话也一并作废。” 怕这家伙当真出尔反尔,我只好咬紧牙关不发一言。他盯了我半晌,复直起身笑了一声,道:“那位官儿老爷人倒是还没来,只不过战书已经寄到了,要我将你安全无虞地交出去,否则嘛……嘿嘿!” “否则什么?”我忍不住问。 “否则,就要血屠雷神岛。”海盗头子一字一字淡淡地道,声音里带了抹戾气。 显然这封战书激怒了他,原本想放我走的决定也临时改变了,看样子他是打算真刀真枪地同官府干上一架,这回可真是……楚龙吟他,当真肯为了我做这样的事?一时间矛盾重重,皱起眉来不再吱声。 海盗头子平复下来,笑向我道:“你还要在这里同迅和千树玩儿么?我要回雷神殿里去布置战事。” “我想再多留一会儿。”我道。 “那你莫要乱跑,不许随意出洞,外面全是机关,等我布置完了再回来接你,听得了?”海盗头子话间居然带了几分亲昵地严厉。 我点点头,没有再理他,只管坐到岸边望着水里悠游的两尾海豚想心事。海盗头子又在我身后立了一阵方才出洞去了,见他走远,我立刻站起身来脱去外衫,只着中衣裤,扒去鞋袜,试了试海池子里的水温,而后一个深呼吸跳了下去——海盗头子说那些水母已经被清理掉了,我这才能放心入水。 一跳进水中,迅和千树便向着我游了过来,欢快地围着我来回乱转,我潜下水去划动四肢,藉着微弱的光寻找那条通向海里的隧洞——只要能找着那条隧洞,我就可能有机会逃离雷神岛,所以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也要试上一试。 迅和千树见我游动起来,便也跟着在身旁游,它们游得自然比我快,我便伸手抱住其中一个的鱼鳍,让它们带着飞快地游动。谁知……本希望它们能从那隧洞里游出去,结果这种天生会表演的动物居然带着我在池子里绕起了圈圈,真是搞得我哭笑不得,只好冒出水面去换了口气,然后重新潜下水去自己寻找出路。 正摸索着,突觉有什么东西噼噼啪啪地打在脸上,随手一摸,居然是成群成片的小鱼撞了过来,数量之多简直令人咋舌,险些把我一并卷走,正纳闷儿着这帮家伙为何突然疯了似的挤进这海池子,突然一个可怕的念头闯进了脑中—— ——尼——玛——鲨鱼要来了有木有—— 一时三魂吓飞了两魂半,手忙脚乱地夹杂在各类惊慌失措的鱼群中往岸上游,万想不到有一天我也能沾了鱼的光,被它们这么卷着居然很快地就到了岸边,完全没有形象地爬上岸去,软在那里气喘吁吁。 通常只有在海中最恐怖的杀手鲨鱼来临之时才会出现鱼群大批量逃亡的情形,不管这次是不是当真遇见这种情况,以我这倒霉体质还是小心为妙。 正喘着休息,忽见海池子的水平面上豁然出现了一角深灰色的魔鬼象征般的鱼鳍,直吓得我浑身一哆嗦,正要爬向岸边更远处躲危险,忽地想起——迅和千树还在池子里! 一时间惊得慌了,拼命扯起嗓子喊它们的名字,便见又是两角银灰色的鱼鳍浮出水面,正是迅和千树,我冲它们摆手让它们快去逃命,也不知它们能不能看懂我这手势,然而时不待人,深色鱼鳍已经发现了迅和千树,调转方向便冲着它们扑了过去。 我急得低头捡起地上石头便冲着那深色鱼鳍扔过去,正打在它身上,便见它向下一沉,紧接着海水一阵翻涌,突地浪花迭起,一张血盆大口冒出水面来,直把我吓得腿一软坐到了地上。不管不顾地随手抄起大大小小的石块向着这鲨鱼丢过去,以图吸引住它的注意力,好让迅和千树有时间逃脱,它们是海里游得最快的动物,只要逃进大海这鲨鱼就再难追上它们。 然而迅和千树却不知为了什么原因死活不肯离去,只管围着海池子转圈,迫不得已,我只好强撑着恐惧心去寻找更大的石块,抱在怀里慢慢接近那池子,见鲨鱼沉了下去半晌没有动静,我正小心翼翼地盯着池子看,突地身前水花乍起,鲨鱼的大口利牙森森就在眼前,一瞬间我以为自己要被它咬住脑袋,它却不知怎么身子一偏倒了开去,定睛看时见是迅飞身撞了过来,将这鲨鱼撞开了一边救了我一命。 我喊着让迅和千树快走——动物皆有灵性,就算听不懂我的话也能感受到我的急迫,迅有些凄厉地叫了几声,竟然再一次向着那鲨鱼冲了过去! 我急得目眦欲裂,拼命向那鲨鱼扔着石块,鲨鱼被惹恼了,冲着我的方向冲杀过来,我举起那块巨大的石块狠狠冲着它砸过去,却擦着它的头部划过,虽然没有砸正,但也无巧不巧地划到了它的眼睛,见它惊了似地扭动身躯沉下水去,很快又兴起更大的波澜冲上了水面。 我不明白迅和千树为什么不趁机逃走,它们那么聪明……它们那么有情感……正当我回身再去找更大的石头时,便听见不知是两只中的哪一只发出了凄厉的尖叫,连忙扭头看去,却见那鲨鱼正咬着一只腾在半空,我急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尖叫着“不——”拼命抓起地上石块扔过去,可是根本无济于事,那鲨鱼就那么咬着它落回水里,凶狠地撕扯,很快这片海水便被染得血红。 “不——不——”除了这个字我已喊不出别的来,喉咙和心都是撕裂般的痛,眼看着另一只还要冲着鲨鱼冲过去,我拼命地扔着石头,头脑涨痛,就连手中其实什么都没捡着都毫无察觉,依旧做着丢石头的动作。 正心痛如绞间,只觉眼前黑影一闪,身子被人抱着向后飞退了数米,紧接着那黑影便向海中扑去,一阵扑天盖地的浪花掀起,夹着刺目的鲜血抛洒向半空,巨响拍在水面上,急速沉向池底,卷起一大股血红色的漩涡。 一切归于平静。 过了好半晌才听见水中响动,哗地一声浮起半个身子,脸上面具居然没被冲掉,飞快地向着岸上游来。一上岸边将手中带着血水的钢刀扔在一旁,奔至我的面前蹲下身来急切地问:“怎么样?你怎么样?伤到哪里了?” “迅和千树……”我哑着声指向水面。 “迅没事。”他简单地答道。 “千树?千树……”我忍不住哭出来,心里早已将它们当成了自己可爱的弟弟妹妹,眼睁睁看着千树命丧鲨口,我无论如何也无法再装着坚强。 “千树……我替它报仇了。”他沉声说道,轻轻捉起我的手,手掌早被石头划得皮开肉绽,可这疼痛远不及我此刻的心痛,尤其看到迅在那血水里悲伤的徘徊,便再也撑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他伸臂将我拥进怀里,轻轻拍着后背,直到过了许久我总算能控制住了情绪才扶我站起身来,看了眼水中的迅,低声地道:“那条鲨鱼我认得——肚皮上有道疤,那是我划的。它就是曾经伤了迅的那一条,我救下迅时它嘴里还挂着残尸,想来那是迅的家人,这一次只怕是迅认出了它,拼着一死也不肯离去,想要为家人报仇。” “迅要怎么办呢?迅以后要怎么办呢?”我又忍不住落下泪来。 “我会陪它的,”他低下头看了我一眼,“我们两根光棍在一起不会寂寞的。” 知道他是逗我,想让我重新振作,我强强收住情绪,有点诧异自己在他面前为何会还原成了一个真正的女孩子,脆弱而善感。于是也哑着嗓子应了一句:“你别教会它借酒浇愁就好。” 海盗头子哈哈一笑,轻轻拍了拍我的后脑勺,道:“你果然是个乐观坚强的小妞儿呢!来罢,咱们去安慰安慰迅,告诉它过一阵儿再给它找个漂亮姑娘就是了。” 我勉强笑了笑,被他扶着过去岸边,迅便慢慢地游过来,将尖尖的嘴放在他的掌心里,悲伤的哀鸣,听得我忍不住又流下泪来。伸手轻抚它身体安慰了一番,见它就是不愿离去,只想守着这池子,似乎在等着千树重新回来。 海盗头子说总不能在这里陪着迅守一辈子,便强行把我背出了岩洞,回到他的房间,他找来药箱,先让我换上干衣服,而后便把我摁坐在床边,取了药和纱布替我包扎双手。房间里一时全是沉默,许久方听他开口道:“你不必去冒险找那通往外海的通道了,我放你离开就是。” 被他看穿了心思,我也不做隐瞒,低声道:“你也不必生那战书的气,我家老爷其实为人很平和,这一次想是……有些心急了,否则断不会说出血屠全岛的话来,他,他从不轻易枉夺人命,他是个绝好的官。” “你喜欢他?”海盗头子低笑着问。 “嗯。”我如实点头。 海盗头子愣了愣,没料到我这么干脆地承认了,转而仿佛回答自己方才的惊讶似地道了句:“这才是你的性格,嘿。” 我抬起眼来看着他,轻声道:“你知道他是什么官么?他是钦差,这一次从清城远路而来,就是为了解决江南遭灾几城灾后重建不利的问题——他是个好官,清廉又聪明,能力又强,他一定会为百姓做主的!所以……请你不要为难他,他爱民如子,非到万不得已绝不会动用武力。我回去同他说明这岛上灾民的情况,他会想法子解决的,大叔你……从此后就别再做什么海盗了,或者回到陆地上去,重新安家立业,重新开始不一样的生活,不也挺好么?” 海盗头子沉声笑起来,大手在我头上抚了一抚,道:“你倒是都替我打算好了……唔,没准儿我哪天兴致一来就跑到清城找你玩儿去呢,你可不许躲着不见我。” “没问题,我请你喝酒,到‘东风第一枝’,然后泛舟,赏桃花,唱《将进酒》。”我道。 海盗头子哈哈地笑,伸指一点我鼻尖:“你可知我为何改变主意不想放你走了么?” “不会因为我是个宝罢?”我眨眼。 他大笑:“当然是因为这个!我啊……我是想……想认你做义女来着……” 呃?这个……不会吧……生理年龄才大我十六岁,心理年龄更是只比我大【哔——】岁,当哥哥还差不多,当爹就有点儿别扭了。 见我面色古怪,这位海盗大叔似乎也有点不太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道:“只是那么一想罢了,叫大叔其实也不错,咳。你休息罢,我去看看天,若没什么问题明儿就送你离岛。” 然而等不到他送我离开——傍晚时分,官府的几艘战船已经气势汹汹地逼近了雷神岛,海盗头子不准我出谷,以免被不小心误伤,我就只好等在自己房里坐立不安。不多时见小鱼儿匆匆跑来,向我传话道:“大当家的问哥哥,那位官老爷姓什么?” 我连忙道:“楚,姓楚!——小鱼儿,现在外面怎么样了?没打起来吧?” 小鱼儿摇头:“没有,大当家的好像要同对方谈判呢。”说罢又匆匆地跑走了。 我在房里度时如年,才几天没有见到楚龙吟就仿佛过了一生一世那么久。想起了海盗头子雨夜中的怆凉,想起了海豚“迅”失去伴侣的悲伤,不由愈发地想要尽快的见到他,想要好好地把握他,想要竭尽全力地去爱这一场。 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窗外夜色早已拉下帷幕,我焦急地在屋中转来转去,忽听得门外一阵脚步响,紧接着门被撞开,一个身影冲进来,又惊又急又喜又安慰地低吼了一声:“天儿——” 没等我应声,他整个人就扑了过来张臂将我紧紧搂进怀中,我抬头正要告诉他我没事,却谁知唇上突然一热……便被两片灼热急切的唇狠狠地吻了住。 我一下子懵在了当场,反应过来后便用力地推他,可是他搂得实在太紧,无论我怎么推怎么捶打他就是不肯放开,我急得“呜呜”出声,他才终于微微偏开了脸去。 “你——”我急喘着,又是惊慌又是无助。 他死死抱着我,脸颊紧紧贴着我的,凑唇至我的耳畔,急促地打断我的话:“天儿——天儿——你知道我有多担心么!我真怕……天儿——我不管了,我什么都不管了——这一次真把我吓着了,我以为从此后就再也见不到你……天儿,天儿,我喜欢你,我喜欢你!不管你是女是男,我都喜欢你!也不管你是否会因此厌恶我、远离我,我——我喜欢你!” 第72章 船舱夜话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告白攻得措手不及,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坏事了,坏事了,他不能说啊!他怎么能就这样说出来呢?怎么办?从今后要怎么办? 我拼尽全力推开他,飞快地道:“你太激动了,我没事,离开这儿吧!”说着拔腿往外走,却被他一把从身后抱住,我又急又气,低喝着道:“楚二爷!现在是什么情况了,还有心思说些有的没的吗?能不能先离开这岛再说事儿?!” “好。”楚……楚凤箫在耳后轻叹一声,将我放开。我不敢停留地大步向门外走,甚至想把他远远地甩在身后,谁知才一跨出门来,就见楚龙吟在廊下立着,昏黄的灯光映不进他那双黝黑的眸子里去,他负着手,立得笔直,深深地望着我和我身后的楚凤箫。 我知道方才楚凤箫那番话声音并不低,他冲进来时那门也未关,只怕那一字一句都已丝毫不落地听进了楚龙吟的耳中去。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和楚凤箫,那一刻我突然觉得他离我好远,远得像在海的彼岸,把我就这么抛在了这孤岛上,而陪着我的,只有那满心情殇的海盗和一尾失了爱侣的鱼。 我走到他面前,轻轻道了声:“老爷,我没事。” 他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转身向外走,我和楚凤箫便在他身后跟着。不远处,海盗头子及几名他的手下在那里立等,待我们三人走近前时,听得那海盗头子笑向我道:“小家伙,莫要忘了你答应过我的事。” 我答应过他的……什么事?帮忙找寻花千树的下落?还是等他有朝一日去了清城要请他喝酒? 我点点头,道:“大当家的也莫要忘了我说过的……” “我知道。”他打断我的话,冲着我挤了挤眼睛,转而向楚龙吟道:“楚大人,照你我方才所协商的那样,在下就在此等候大人的消息了,一个月内我可保证不动往来船只,然而一个月后我若看不到成效,那就恕我失礼不恭了。” 楚龙吟也将头一点:“本官晓得,就此别过。”说着便带了我和楚凤箫径直向谷外行去,与那海盗头子擦肩而过时,我忍不住看了看他,低声道:“大叔……记得少喝酒。”海盗头子眸光闪了闪,忽地伸手,掀起半片面具,露出弧线完美的下巴和嘴来,冲着我微微一笑。 谷外唯一没有布着机关的通路上站满了持刀的海盗和官兵,双方虎视眈眈地相互瞪着,大有一触即发之势,我们三人便在这样的阵仗中离岛登船,终于渐行渐远。 随同楚龙吟一起前来的还有该辖区的知府及一干官员,我才一登船便被众人的目光齐齐盯在脸上,想来他们不明白区区一个小长随何德何能要让钦差大员如此兴师动众地冒着开仗的危险亲自跑到匪岛上来救人,然而在看到我之后他们似乎又集体明白了什么,或多或少都在脸上表现出几分暧昧来。 楚龙吟是这里最大的官,一上船便被其他官员忙忙地迎进主舱里去了,有侍者过来引我去安排好的船舱里休息,是个单间,只有一张床和一桌一椅。还没等我坐下来喘口气,舱门便被人推开了,抬眼看时见是楚凤箫拎着个药箱迈进来,便立刻硬着声道:“我累了,楚二爷有事回头来说吧!” 楚凤箫只作未曾听见,回身将门关上,而后慢慢走至我的面前,脸上神色静如止水,淡淡地道:“手伸出来,我给你换药。” “不劳二爷,小的手伤已无妨碍,请二爷……”我话未说完,他已一把将我的手扯过去,强行摁坐在椅子上,另一手打开药箱,一言不发地开始给我拆绷带。 “我说了!我不需要二爷费心!”我忍不住提声道,噌地抽回手来。 “你不需要我就不费了么?”他笑起来,“左右都是费,何苦让我的心白白扔在水里?” “楚二爷,请不要做强人所难的事。”我不忍用话伤他,只得低声道。 “我不强迫你,你也莫要强迫我,可好?”他依旧笑着,轻声细语。 “我哪里强迫你?”我望着他。 “不要强迫我放弃你,不要强迫我把你当成不相干的任何人,不要强迫我不对你好。可以么?”他慢慢地静静地说着,望着我的那双眼睛犹如千年深潭,看不到涟漪,却能把人生生溺死。 “你为什么非要这样呢?”我皱起眉看他,“你明知道我只是把你当成好兄弟好朋友看待,为什么非要让事情变得这么尴尬糟糕呢?” “我也曾经想过,”楚凤箫重新捉过我的手,继续去拆我手上的绷带,“我想我可以默默地喜欢你,不让你发觉,不让你为难。可是,我若想对你好,就不可能做到不动声色。而我宁可被你厌弃,也想更好更多地照顾到你,所以,这就是我为何非要表明心迹的原因,你可以不接受,但你也无权阻止我。” “我真不明白你是怎么想的,”我叹口气,“做兄弟做朋友不好么?我们一样可以亲密无间,一样可以过一辈子,为什么偏偏要让事情发展成这样的状况?你觉得你我现在这个样子比以前要好么?” 楚凤箫笑起来,依旧轻声慢语:“你这话问得才奇怪,那你倒说说看,为什么男人女人要相爱要成婚?如果喜欢的话做兄妹不就好了?这不是同你我一样么,兄弟姐妹和恋人之间的情感怎会相同呢。” “可是我们不一样啊!我、我是男人啊!”我无奈地摇头,“男女相爱也有部分原因是为了延续香火繁衍后代,做兄妹当然不可以,可我们都是男人,做兄弟不比做……恋人要好么?” “一个人可以有很多的兄弟,但却只能有一个恋人。”他淡淡地答道。 见他似乎是铁了心,我也没了话说,只得叹口气道:“你若坚持如此,那就恕我不能再像以前般对你了,从今后你是主,我是仆,还请莫要干扰我的正常生活。” 楚凤箫低着头替我的手重新上药,将纱布包好后才抬起头来望住我,轻声地道:“天儿,让你为难苦恼,我很抱歉。只不过,我永不会后悔自己今日的决定,你怎样对待我都好,我都会尽力去搏取你的心的,哪怕只有半分。” “你这是何苦呢?天下那么多的好女子……”我有些难过自己失去了这样一个好朋友。 楚凤箫微笑着打断我的话:“弱水三千,独取一瓢。我不是第一个这么干的人,也绝不是最后一个这么干的人。当然,你也不必担心我,说不定哪一天我幡然而悟放弃了你,这也不是没可能的事。”说着起身收拾好药箱,看了看我的脸色,道:“早些休息吧,明日一早就能登岸。”之后便开门离去了。 然而我又怎能安得下心来呢?在房里一直呆坐到大半夜也不见楚龙吟过来,思及他在雷神岛上时的面色,心里愈发惴惴起来。忍不住悄悄推门出来,但见海面上一片漆黑,天空半颗星子也无,四周除了海浪声别无它响。 我不知道楚龙吟的船舱被安排在什么地方,又不好在这船上四处乱找,只得慢慢地沿着船舷走着散心。海风夹着萧瑟的秋意透骨而入,忍不住激凌凌地打了个寒颤,却又不想回舱去,就在船头站定,任那风带着浪花的水气把自己浸得透透。 正望着无边的波涛出神,忽听得最靠近船头这间船舱里传出一道男声来:“我已决定的事,死都不会改变!” ……楚凤箫?他在同谁说话?楚龙吟么? 蹑手蹑脚靠过去,蹲下身子掩至这船舱的窗根儿下,附耳细听,果然听得楚龙吟的声音随后沉沉响起:“你已成年,自然有权做自己的事,我只想知道,你可已经想好了承担这后果么?” 楚凤箫淡淡道:“既然是我自己的选择,出现什么后果都与他人无关,我一力承担就是。” “怎么承担呢?我要知道。”楚龙吟问。 “生受着。”楚凤箫语气里带了些赌气。 “生受着?受到几时?娶妻么?立业么?”楚龙吟不容推避地追问。 “不关你事。”楚凤箫冷声道。 “不关我事?我是你什么人?!”楚龙吟有些恼了,“你若是大街上随便哪个混蛋小子,就是求着我管你我都不管!偏偏你这小王八蛋是我的同胞弟弟!我倒巴不得可以一点儿心都不为你操呢!爱活活爱死死,一拍两散大家干净!” “你操的都是多余的心!管好你自个儿的事就行了,我只比你小不到半柱香的时间,如何你做事就是让人放心的,我做事就得全天下人跟着操心?!”楚凤箫也恼了起来,“你身为哥哥就可以处处限制我管束我么?你能做的我为何不能做?你能承当的我怎么就不能承当?我是你的弟弟,不是你的妹妹!别总把我当成吃不起苦受不起难的小孩子——成么?!” 屋中一时陷入沉默,过了许久方听得楚龙吟道:“好,你既这么说了,从今后我再也不多管你,咱们有公事就公办,有私事谁也不干涉谁,你爱喜欢哪个就喜欢哪个,爱怎么用心就怎么用心,只是丑话我先说在前头——你既然愿意承当任何后果,就最好像个男人那样去承当,莫要等失败了受伤了给我闹什么寻死觅活出家隐居这类的勾当出来!爹娘养你这么大不是为了让你断了楚家香火的!” “原来你担心的是这个,”楚凤箫冷笑,“我没那么脆弱,你担心得太多余了!” “是么?但愿如此!也不知道是谁家的小王八蛋十来岁的时候就因为死了条从小养大的狗就哭着喊着要去出家!也不知道是哪个小兔崽子嫌家里规矩太过束缚就三番五次地跑到山林子里住个猎户废弃的房子闹隐居!更不知哪个投错了胎的小娘娘腔看了几本风花雪月的书就嚷嚷着看透了生死要他妈的随风归去!——到时候再敢跟老子来这套,老子直接让他随风归去!”楚龙吟气道。 楚凤箫“嗤”地忍不住笑了一声,随即又冷下声音,道:“我早已是成人了,你能承当的东西我一样能承当,天塌下来我都不会逃,你就省省心吧。” “天塌了能比心塌了更严重么?”楚龙吟亦冷冷地来了一句。 楚凤箫顿了一顿,语声中带着些气又带着些疑地道:“听你这话,好像有什么瞒着我吧?” “瞒你总好过害你。”楚龙吟哼道。 “你瞒了我什么?”楚凤箫追问。 “既然要瞒你,当然不能告诉你。”楚龙吟继续哼道。 “你——”楚凤箫气结,“是不是关于小天儿的事?!我要知道!告诉我!” “告诉你有用么?你若能听我的话,我连心都可以挖给你看!”楚龙吟道。 “一定是关于小天儿的事,一定是!”楚凤箫恼道,“你若当真是为了我好,就什么也别瞒我!” “住手——你这混小子——哎哎——衣服扯坏了——哎!”伴随着楚龙吟的话音,便听得“嘶啦”一声,衣服裂了。“你这小混蛋……老子上船就穿了这一件衣服!明儿还怎么在人面前露脸?!” “这点问题在你楚老大那儿还叫问题么?!”楚凤箫恼意未消地讥诮道,“你不说就算了,我也不稀罕知道!我且告诉你,莫要想着从中作梗给我捣乱才是!” “从中作梗?”楚龙吟哂笑,“用得着我作么?钟天儿他对你是怎么个意思你不会看不出来,明知前面就是无边苦海偏偏还一去不回头……” “怎样?就算淹死我也认了,这事不必你来操心。你若没别的事我就回房了,我方才同你说的你今晚想好明天给我答复。”楚凤箫道。 “不必等明天,我现在就能答复你。”楚龙吟淡淡地道,“两个字:不行。” 楚凤箫哼了一声:“无所谓,你不发还天儿奴籍,我可以替他赎身,还是那句话:你莫要从中作梗就好!” 楚龙吟半晌未再言语,听得楚凤箫脚步声向着门这边走过来,我正要闪身避开,忽听楚龙吟沉声开口,一字一字地问道:“你当真,如此喜欢钟天儿?” “我是认真的。”楚凤箫亦一字一字地回答。 第73章 怎么取舍 他不喜欢你呢?”楚龙吟问。 “人心都是肉长的,我会让他接受我的。”楚凤箫语气里是无比的坚定。 “你要知道……无论是男人和男人还是男人和女人,这种事都不能勉强。”楚龙吟叹着。 “我不会勉强他硬是喜欢我,同样我也不会勉强自己不去喜欢他,我只是……想对他好,仅此而已。”楚凤箫沉沉地道。 “若他……心里已有了别人了呢?”楚龙吟问他。 “这有什么关系?”楚凤箫一笑,“他喜欢谁是他的事,与我无关;我喜欢他是我的事,与他无关。” “你这个……傻小子……”楚龙吟长叹了一声,语气中带了些疲惫,“回房去吧,今儿我也累了。” 我飞快地离开窗根儿躲到船头,听见开门声和楚凤箫离去的脚步声,直到他进了自己房间后才重新轻轻地回到楚龙吟的窗边,静静立了一阵。许久方听得房内传来一声轻叹,念念有词地道:“左手金,右手玉,何以取舍?亲不离,情不弃,不舍不得……全是狗屁!何以取舍?怎能取舍?!” 我上前轻轻敲了敲门,听他道了声“进来”,推门入内,望住他那对略感惊讶的眸子,轻声地问他:“你打算把我拱手让人了,是么?” “傻小子,乱想什么……过来,让老爷我看看你手上的伤。”楚龙吟笑着冲我招手。 “现在才发现我受伤了?”我走过去伸手给他看,“你就不问问我在岛上有没有被人欺负?我若不来找你,你就打算明天才同我说话是么?” “哟哟,怨气还不小呢,”楚龙吟捉着我的腕子仔细看了看手,因包着纱布什么也瞧不出来,便略一用力把我拽进怀里搂住,低下头来笑,“我家天儿这次受苦了,怪老爷我没能耐,连自己身边人的安全都保护不了……” 我伸手轻轻掩住他的嘴,轻声道:“我不怪你,一点儿都不怪你,一个人毕竟力量有限,不可能事事做到最好,这件事已经结束了,我也好好儿地回来了,咱们都不提它了,可好?” “好,不提它。”楚龙吟轻笑,搂着我坐到床边去,大手轻轻抚着我脑后发丝,两个人默默相拥了一阵,良久听他低笑着开口,道:“对了,今儿个你从那海盗头子身边儿走过去,对他说了句什么?” “他这个人其实不坏,”我偎在他怀里没有抬头,“雷神岛上三千多人都是天灾人祸下的难民,官府安置不利,他就都收容下来,只是方法有点过激罢了。他在岛上还救了我一命,我那话是感激他。” “你可知道,他把他的二当家的已经交给了我处置?”楚龙吟道,“这位人称‘雷神’的海盗头子倒是位盗亦有道之人,据说他虽霸海为王,却从不劫普通百姓的船,更不会枉害人命,只劫豪富和官船。通常行动前都会派手下得力之人事先潜入船上打探,哪些人是富商、哪些人是百姓都先有个底儿,行事之时便只挑有钱的下手。且我听说他劫了财后一部分留给雷神岛,一部分还会让手下去接济岸上的穷人,倒是个劫富济贫的绿林好汉。” “只不过这一次因我们那船上几乎没有平民,都是有钱有势之人,那二当家的便想着大捞一笔,这才出了个搜身的主意,加上又架不住匪众们的撺掇,便劫了女子上船意图轻薄。海盗头子说那二当家的违背了他的命令,纵容手下杀了一名船员又辱及妇女,便同意让我带走他由官府依法处置,且我也答应了他督促当地官员尽快安置灾民,只怕我们要在这漫城多耽搁几日了。棐凡论坦” “在我来说,身在何处都无所谓,我本就没有家,跟在你身旁就算有着落了,所以,”我抬起头来看他,“你若想推我出门,请先提前支会一声,我也好先找着个临时的落脚处,免得再去流浪街头。” 楚龙吟皱起眉来,眼底浮上疼惜,大手在我脑后轻轻拍了一下,道:“又胡思乱想!——我还没有教训你,那日在船上,那些海盗要搜你身就让他们搜就是了,韩信连胯.下之辱都受过,不就是让你脱个外衣,值当连命都不要了么?” 我想起自己在雷神岛上时曾决定再见到他时就告诉他自己是女儿身的事来,而且事实上我确确实实想一见了他就告诉他的——然而他方才刚同楚凤箫有过一次谈话,楚凤箫的态度那般坚决,毫无转寰的余地,而他又是那么的疼惜他的弟弟,如果需要用他的命换他弟弟一命的话,他必定是想也不想地就交出自己的命的。他连命都可以为了弟弟舍去,更何况一个男人或是女人? 就算我在他心目中和楚凤箫并重,诚如他所言:左手金,右手玉,何以取舍?试问这样的抉择加诸在谁的身上、谁又能够轻易做出呢?他从未在乎过我是男是女,这也绝不是他取谁舍谁的考量依据,他不会因为我是个女人就取我而任他的弟弟独自心伤,也不会因我是个男人就觉得可以随意抛弃不必负责。 这个时候他身上已经压力百倍了,如果我此刻告诉他我是个女人,这又能起到什么作用呢?这只会让他更加为难,因为我已经同他如此亲密了,在古人看来,这已是非君不嫁的程度,他若舍了我就是对我不义,他不舍我就是对楚凤箫不义——现在三个人中最痛苦最纠结的人不是我也不是楚凤箫,而是他,楚龙吟。 这样的情形下,我又怎能再给他增加烦恼?他说过,他不在乎我是男是女,他在乎的只是我这个人本身,所以无论我是以什么身份被他选择或舍弃,那都会是他最终的决定,而不因我是男是女有所更改。 且,若他始终以为我是个男人,至少他会觉得我可以承受任何的结果,至少不会对名声有太大的损害,至少做为男人的我还会有更多的选择…… 那样的话,他也许会好受些吧? 所以,我应该等,等他做出决定,不向他施加任何的压力,而不是在他最困扰的时候火上浇油。 楚龙吟黑黑眸子盯在我的脸上,我从他怀中出来,笑了笑道:“我的脾气老爷你还不清楚?士可杀不可辱,我只是不想被那些海盗欺负罢了。” 楚龙吟没有再多问,只伸指点了点我的鼻尖,道:“下回不许你再这么做,听到了?命才是最重要的,不许你这么不珍惜自己。” 说到命,我忽地想起一事来,便问他道:“那封战书可是你写的?为何要那么说呢?险些激怒那海盗头子。” 楚龙吟皱了皱眉,道:“战书是凤箫写的,没给我看就发出去了。他写的什么?” 我怔了怔,道:“就是要求海盗头子放人那些,只是用词稍稍激烈了点儿,也没什么。” 楚龙吟看了我几眼便没有再问,因提到了楚凤箫,两个人心照不宣地尴尬起来,我起身替他铺床,然后问他:“洗脚么?” “不洗了,凑合一宿明天上岸再说吧。”他打了个呵欠,我替他去解外衣,被他轻轻握住手,“我自己来吧,你手还伤着,夜也深了,回去睡吧。” 我也没再多说,告辞了出得房来,一阵刺骨冷风扑面而至,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慢慢沿着船舷往回走,也不知是冻的还是什么,忍不住吸起了鼻子,越吸就越是难受,泪也止不住地落下来,一时间还真有点脆弱不堪了。 停下脚步蹲下身去,抱住船舷栏杆,好让自己的无助有个依靠。黑冷的海水在脚下沉重地拍打着船身,令人被压迫得喘不过气来。突然间很想远远地逃开,不沾惹这些是是非非,重新过起简单孤独的生活,然而却舍不得他,只好骂自己越来越看不开。 “你还好么?”一个声音由身后响起。 我吓了一跳,连忙用袖子揩去脸上泪痕,转过脸去,却见是庄秋水直直地立在舱檐投下的阴影里,不成想他居然也跟着这船一起来了。我站起身冲他笑了笑:“还好。你呢,这么晚还不睡?” 庄秋水没有回答,那对清澈无波的、看惯了各形各色尸体的眸子牢牢盯在我的脸上,以至于让我产生了自己实际上已经死掉的错觉,不由抽了下唇角证明自己还活着,免得让他产生什么难以阻挡的工作欲望。 “我,想看看你。”庄秋水一字一字地道。 “啊?哦。”我愣了一下,但很快明白过来:庄秋水一向半点心机都没有,说这话绝无旁的意思,想来只是为了认真履行临出门前庄夫人对他的叮嘱——要常常对我嘘寒问暖。 因而笑了笑道:“我很好,我没事,不用惦记,回房睡罢。” “你脸色不好。”庄秋水指出道。 “嗯……大概是外面有点冷,嘿。”我想随便掩饰过去。 “你不是冷的。”庄秋水继续指出道。 “好吧……我是困的,夜都这么深了,咱们都歇下吧。”我哭笑不得地道。 “你不是困的。”庄秋水再一次指出道。 ……和懂医的说话就这一点不好,想用身体瞒过对方去是很费力的一件事…… “好吧……我,只是身上有点不舒服而已,真的没什么问题。”我不敢再同这块耿直的木头耗下去,边说边打算从他身边过去,却忽地被他一把捏住了腕子,指尖搭在脉门上,竟是替我把起了脉。 “怎样,庄大神医?小的我哪里有问题?”我无奈地问道。 “我是仵作,不是神医。”庄秋水更正道,“你胸腹中有郁结之气,若不及时疏通必然引发疾症。” 郁结之气?不会放几个屁就好了吧?我勉强笑笑:“谢庄先生诊治,待上岸去后我就买些药来服。” “心病还须心药医。”庄秋水毫不留情地指出我的症结所在。 “是啊……”我苦笑,“可我的这副药还不知道是毒药还是良药呢。” 庄秋水看了我半晌,末了硬梆梆道了句:“简单点不就好了。”说罢便转身走了。 我错愕了一阵,然后没忍住笑了一声:简单点儿不就好了?这话也只能出自至真至纯的庄秋水之口,这样的心境也只能是他才能拥有。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谁说人家木讷不开窍?他庄秋水才真真正正是个超脱世俗之人呢! ——好吧!那就简单点儿!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大不了甩甩手,一个人潇洒去也! 转头向着无边海水深深地吁了口气,径自回房睡下。 第二日一早,官船抵达码头,一众官员前簇后拥着楚龙吟上得岸去,早有十几辆马车备在那里,漫城知府娄克宁一路殷勤地将楚龙吟迎至漫城府衙大堂内坐下,楚龙吟也不多与他废话,直接让他将本辖区内的救灾报告以及近一年内的大案要案卷宗和各类税目账册呈上来,之后便把他轰了出去,闲杂人等一概回避,只留下楚凤箫、我和子衿在堂内。 钦差大员的职责之一就是核查各地方官员的工作,因此楚龙吟调取案宗什么的完全在权限之内,谁也不敢说半个不字,要知道——楚龙吟这位代天巡视的钦差大臣虽然没有传说中的尚方宝剑,但也绝对可以对所有三品以下官员来个先斩后奏的,所以此时此地他就是权最大的那一个,谁敢不从? 楚龙吟一指旁边桌子让楚凤箫坐过去,而后丢给他一摞卷宗,只说了一个字:“查!” 我和子衿分立二人身后随时伺候,整个上午二人连头都不曾抬一下,直到将近午饭时候,见楚龙吟把手中账册往桌上一扔,冷笑两声,道:“做得好精细的一本账!赈灾款项笔笔上账,笔笔都有合适的去处,却不知为何灾民们还是流离失所,八百万两灾银难道还不够救活一两万的灾民么!?” 楚凤箫站起身走至楚龙吟的桌旁,将手中一张写了字的纸放到他面前,道:“我方才看了看漫城府衙所有在职人员的花名册和履历,其中掌管银库的人叫做张烁华,他与府衙账房李多金是连襟,而这次专门记录救灾款项收支的马宝亮的姐姐与李多金的妻子又是姑表亲,张烁华和李多金的岳家是本城姓郭的一家富户,郭家买卖做得很大,这漫城里赌坊、勾栏、酒肆十间有八间都是他们家开的……我认为这其中必有问题。” 楚龙吟看了眼纸上的几个名字,摸了摸下巴,道:“我朝律法规定衙门里不得有知府亲戚任职,却并未规定不许有富户家的亲戚任职,然而银库、帐目、赈灾收支这三样与银钱相关的位子上竟有三个亲戚关系的执事人,此事果然可疑得很。单从这本账做得天衣无缝的程度来看,漫城知府娄克宁是个颇有心计之人,直接问他必然问不出眉目来,此事还是私下里调查罢。” “你的钦差身份已经曝露,再想微服私查却已是不可能的了,而我们这次上路又未带人手,你倒想怎么个私查法儿?”楚凤箫问。 第74章 楼上楼下 “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只要娄克宁在赈灾银子上动过手脚,就不怕他露不出狐狸尾巴。”楚龙吟哼笑着道。 “那么你这只苍蝇这会子是继续叮蛋呢还是去吃饭呢?”楚凤箫摸了摸自己肚子,似是有些饿了。 “臭小子。”楚龙吟站起身,伸手在楚凤箫后脑勺上轻轻拍了一下,“走吧,咱们先吃娄大知府十几两银子再说!” 天龙朝一个小康水平的人家吃饭,一日三餐都算在一起也要吃上近半个月才能花够一两银子,而楚龙吟一顿饭要吃去娄知府十几两银子却也不是随口说说,那娄知府果然是个玲珑心思的人,将楚龙吟的接风宴设在漫城最大的酒楼“梨花月西阁”的雅间,山珍海味大肆铺排,美酒佳酿尽数上桌,直把楚龙吟灌了个东倒西歪——当然,那是佯醉。整个席间楚龙吟表现得无非就是个酒肉钦差的样子,临走时还在人家唱曲儿的小姑娘脸上捏了一把,娄知府得逞窃笑的嘴脸恰被我看在了眼里。 通过这一次的接风宴,娄克宁只怕已将楚龙吟当成了昏官一位,这也是楚龙吟的目的,唯有让对方放松了警惕才能更轻松地抓住他的狐狸尾巴。于是回到府衙后楚龙吟便让娄克宁将今日上午的账册案宗什么的全都收了回去,不再翻查——就是查也查不出什么来,娄克宁早就将账做得完美无缺了。 下午的时候楚龙吟要在娄克宁给他安排的贵宾房中装醉大睡——事实上他也真的是在床上呼呼大睡,我便在外间坐着看书,一晃眼就到了夜幕降临。楚龙吟一觉醒来洗漱了,让我给他找了件看上去很帅的衣服出来穿上,而后道:“我要出去暗访一下民情,晚饭在外面用,你不必跟着伺候了,人多了反而惹眼,自个儿若觉得无聊就出去逛逛街,难得出趟远门儿,见识见识不同的风土也是好的。” 我点点头:“老爷一切当心。” 楚龙吟看了我一眼便出门去了,我将房门关上,靠着门扇忍不住叹了一叹:也许是我太过多心太过敏感了,总觉得……楚龙吟在慢慢地减少与我共处的机会,换作以前他一定会带着我一起出门去的……但也可能当真是我想太多了,他有要事要办,不带着我也很正常…… 甩了甩头,摒去杂乱的心思,将门窗从里面插好,打了水来洗了个澡,换上一套干净衣服,然后开门出去准备上街逛逛——留下来怕遇到楚凤箫,还是逃出去的好。 漫城的夜市规模虽不比清城,但也十足十的热闹,有些很新奇的小吃在清城没有见过,便买了来尝鲜,跟着人流慢慢走慢慢看,一时间倒也畅快了不少。不知不觉间逛上了一条略显狭窄的小街,就见一串串大红灯笼由街头亮到街尾,街两旁全是二层高的小楼,窗栏杆上倚着花枝招展的姑娘,手里捏着帕子冲着楼下过往行人轻轻甩动,一阵阵浓郁的香风扑鼻而来,直熏得人险些栽个跟头。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花街柳巷?放眼一望果见四下里全是爷们儿,中间掺杂着几张老而肥的鸨子脸,那是青楼间相互抢客抢到了大街上。我正要掉头闪人,却听得一声尖叫响在耳旁:“哎哟——这位小爷!哪儿去呢?!我们胭脂阁就在您眼前儿呢!来来来——快进来!小杜鹃儿可是想您想得都犯了魔症了!”紧接着一只涂满了鲜红蔻丹的手就掐到了我的胳膊上。 我转过脸去向这肥腻的老鸨道:“嬷嬷,我才刚从你们楼里出来,您老贵人多忘事,方才不就是您把我拉进去的?我那二两银子就摞在小杜鹃儿那儿了,您老今晚就放过我吧。” 老鸨一听银子已经摞下了,喜得眉开眼笑,果然不再多缠,尖着声道:“小爷,您明儿还来哟!我让杜鹃儿那丫头早早治办上小酒等着您!” “好。”我挥挥手,顺便摆脱老鸨的利爪,转身往回走,才走了两步,突地被一道从天而降的液体淋了满头满脸,一股子酒味儿冲鼻而入,不由皱了皱眉抬头看去,见正是那胭脂阁二楼开着的窗户里伸出一只男人的大手,手里捏着底儿朝天的酒杯,还未及缩回去,又从里面伸出一只纤纤玉手来将那大手握住,紧接着娇笑声飞出窗口,道是:“爷!这酒不对您口味奴家给您换嘛,您洒到外面去万一浇到别人头上……嘻嘻……呀呀……爷,您别摸那儿……奴家怕痒……” 我伸手抹去脸上酒渍,迈步要走,却听见那扇窗里又飘出个声音,笑着道:“不让爷摸那里也行,让爷嘴儿一个爷就放过你!” 乍闻这声音我的脑中霎那间空了一下——楚龙吟?向外走了几步以便能看到胭脂阁二楼窗内情形,却正看见楚龙吟凑着嘴去亲怀里一个浓妆艳抹的女子,那女子露着半拉胸脯没了骨头似地依在他的怀里,纤纤玉手抚在他的胸膛上。 一时间我竟然觉得十分可笑——楼上是美人在怀的他,楼下是狗血淋头的我,这是什么情况?这是怎么了?从雷神岛回来之后一切就变得无比荒诞了。 像是被施了定身法,我立在原地一动也动不得。只好就这么仰着头看他,看他那只曾经温柔抚过我脸颊的大手此刻摁在那妓.女的硕乳上。民情,民情,原来是这么个体察法儿,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来…… 正在心里念着,突听得有人尖叫,紧接着身体不知被谁从后面抱住向前扑出,眼看就要五官贴地时被那人急转了个身,于是整个儿地压在他的身上,未伤分毫。疑惑地睁眼去看,却是有人骑着马从这街上疾驰过去,因我方才只顾看着胭脂阁二楼窗内的情形,没听到骑马人的吆喝,他想刹马也来不及,险些就酿成了惨剧。 我边爬起身边转头去看救了我的那人,却见他皱着修眉正在瞪我:“你在干什么?!站在大街上走神?!” 却是楚凤箫。 “你跟着我?”我蹲在他身旁看他。 “我怕你一个人上街不安全。”他慢慢坐起身,看了看自个儿左臂,却见两层衣服都划得破了,鲜血正从肘部渗出来。 “还能站起来么?”我问他。 “没事,只有这一点儿擦伤,回去上上药就完了。”楚凤箫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你在街当间儿戳着做什么?这车来车往的!” “没什么,走累了歇歇。”我道。 “在街中央歇?”他挑起半边眉毛看我。 “你回去包扎上药吧,我还要再逛逛。”我说着转身便走,被他从身后一把握住胳膊。 “我陪你一起。”他淡淡地却笃定地道。 “不需要,我只想一个人。”我动了动胳膊,没能从他手中挣出来。 “你可以当我不存在。”他仍旧淡淡地道。 “我还达不到那样的境界。”我皱起眉看他,“二爷,别为难小的了,成么?” “如果事关你的安全,我非但会为难你,还会强迫你。”楚凤箫无动于衷地继续淡淡应着。 “是啊,二爷是主,小的是奴,二爷怎么吩咐小的怎么做就是了。”我哂笑,“二爷想让小的怎么做呢?陪二爷逛街?陪二爷说笑?还是乖乖儿地回去到床上伺候二爷?” “天儿!”楚凤箫低吼,拳头捏得青筋暴出来,似是有话要说,却又生生忍下,低着声道:“我不扰你,我就跟在你身后,可好?” “二爷随意。”我不想再同他多说,我怕我会把自己所有的情绪发泄到他的身上,于是再度转身迈开步子,忍不住偏头向着胭脂阁二楼的窗子看了一眼,见楚龙吟蹙着眉头在那里看我。 没有再继续逛下去,毕竟楚凤箫为了护我而伤了胳膊,所以直接回到了专为钦差大员准备的驿馆,楚凤箫便去找庄秋水包扎伤处,我则回了自己同楚龙吟的房间。 捧着书坐在桌旁,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听得门响,借着廊下灯笼洒进来的光看到正是楚龙吟回来了,在进门处立了立脚,而后笑了起来,向我道:“你这是做什么呢?黑着灯看书,练眼力呢?” “不必练,小的眼力已经足够好了。”我将书放下,走到窗边点起灯来。 楚龙吟一屁股坐到桌边,伸手去拿桌上茶壶,晃了一晃,挑眼儿看向我:“茶呢?” “老爷稍待,是小的疏忽了,小的这就去沏。”我走过去拿了茶壶便要出门,却听他道:“罢了,院子里舀碗井水来给我就行了。” 于是舀来水递给他,看着他仰脖灌下,喉头处一枚鲜红的唇印刺得人瞳孔生疼。转身去盆架子上取了巾子沾上水,然后走回来递给他,他接过去擦了把脸便递还给我。我到妆台上拿了面小菱花镜放在他面前照给他看,他纳闷儿地看了我一眼才往镜子里看去,口中笑道:“不必照了,你家老爷始终还是这么英俊。” “所以得用唇印来点缀么?”我指了指他的喉部。 “……喔。”他这才发现那唇印,重新从我手中拿过巾子去将那印儿擦了,然后塞还给我,起身往床边走去,“今儿不沐浴了,我想早些睡,你也睡罢。” 我看着他坐在床边脱去鞋子,翻身要往枕上躺,静静地开口:“老爷没话要同小的说么?” “什么话?”他看了看我,“喔,你不必伺候了,我自个儿宽衣就成。”边说边去解外衫。 “老爷,你若没话同小的说,小的就同老爷说几句。”我淡淡看着他。 “哦,说吧。”他也不看我,只管在那里脱衣服。 “小的想请问老爷,如果小的要赎身,需要多少银子。”我一字一句地道。 楚龙吟终于停止了动作,抬起脸来看我:“怎么想起问这个了?” “请老爷回答。”我道。 楚龙吟笑了一声,眸子里却毫无笑意:“你觉得自己值多少银子?” “老爷今儿在胭脂阁点一位姑娘花了多少银子?小的自认不比那姑娘值钱,若果是如此,小的今日就想自赎己身,望老爷成全。”我面无表情地道。 “怎么,老爷我出去一趟花多少钱还得向你汇报不成?”楚龙吟哼笑着,闭了眼歪身倒在枕上,“有话明儿再说吧,我困了,你出去时候把里间门关上。” “——好,原来从头至尾就是我错了。”我一字一字地说道,胸中一阵发闷,手也抖起来,忍不住狠狠将手里那块湿巾子向着他扔过去,正甩在他的脸上,“我是人,不是你想收就收想丢就丢的垃圾!” “你小子欠揍了是么?!”楚龙吟唬地一下子坐起身,把脸上巾子扯下来扔在地上,“莫以为老爷我宠你疼你抬举你就可以肆无忌惮!” “喔!对!小的我是奴,比一头牲口值不了几个钱,怎敢在老爷面前放肆!?小的错了,小的不配在老爷跟前伺候,请老爷把小的打发到别处干粗活好了!”我瞪着他。 “老爷我想怎么做还用不着你来指派!”楚龙吟恼了,这是我第一次见他发这么大的火,面容冷峻,声色俱厉。 心里一阵铺天盖地的疼,凉凉地道了句:“那小的……就单凭老爷处置好了……”说着转身略带踉跄地出了里间屋,将门在身后严严关上,听得里面“啪啦”一声响,是桌上茶壶被狠狠砸在地上的声音。 活了两辈子……心还从来没这么痛过,知道爱情是个伤人的东西,却没料到居然能把人伤至如此地步。我躺到床上,瞪大着眼睛盯着屋顶,胸中那股绞痛直让我恨不得立刻就昏得不省人事,总好过这么生受着。 次日一早,打水进房,而后垂头立在角落里候着楚龙吟洗漱完毕,替他梳了头,穿好外衫,便见楚凤箫迈进屋来,一眼看见当屋地上的茶壶碎片,不由疑惑地问向楚龙吟:“这是怎么了?你摔的?” “嗯,昨天夜里起来摸着黑喝水,不小心把壶打了。”楚龙吟淡淡答道,“你回房准备一下,今儿个郭员外要请咱们去他府上赴宴。” “郭员外?你是说张烁华和李多金的岳丈?”楚凤箫惊诧道,“你是怎么同他搭上线的?” “昨儿我特意上街去逛,知道娄克宁必得暗中派人跟踪我的行迹,便故意挑了家门面最奢华的青楼进去,”楚龙吟虽是在答楚凤箫的话,语气中却仿佛在对着我说,“郭盛发——就是那两人的岳丈,既然他家的买卖做得大,那么他旗下经营的门店必然装潢得也比别家好——我挑了那青楼进去,果不多时便有个半大老头主动上来找我,正是那郭盛发了。” “郭老儿试探了我一阵,为证明我确是个贪图酒色的昏官,还把那楼里的红牌姑娘叫来陪酒——那老儿眼毒得很,一刻不停地盯着我的神色看,只要我显露出一丁点儿的反感来,只怕那老狐狸便再也不会上钩了。” “几经试探之下,老狐狸终于被我蒙混住,主动亮了身份,并称与娄克宁有很深的交情,邀我今日去他府上做客——这便是我们的机会了,你好生准备一下吧。”楚龙吟末了对楚凤箫道,声音却向着我的方向飘过来,我知道他在看我,但我低着头,动也没动。 楚凤箫笑了一声,道:“他郭家产业除了青楼还有赌坊和酒肆,你挑哪里不好偏挑在那种地方,我看你是假公济私才是。” 楚龙吟并未如平时那样就势开几句玩笑,而是淡淡答道:“赌坊里都是一干赌徒在那儿大呼小叫,根本没法儿同郭老头闲聊搭话,酒肆里只有酒,那程度还糜烂不到能博得郭老头信任的地步,何况酒这种东西又不会遭人诟病,为了查案多喝几杯完全可行,因此郭老头断不会只因你烂醉如泥就信了你是个昏官,反而嫖.娼是朝廷对官员明令禁止的,我冒着渎职之罪微服去了青楼,单这一点就能令郭老头放松了警惕。” “所以由此可见,娄克宁必然同郭老头之间有着极深的联系,”楚凤箫接口道,“如今郭老头主动邀你做客,正是证明了他已信了你是个酒色昏官,想要同娄克宁一明一暗联起手来把你收买笼络住,这一回去郭府只怕他要许你好处了。” “许就对了,就怕他不许,”楚龙吟一笑,“许了就是证据,我还怕他许得少呢。” 楚凤箫点了点头,忽道:“就你我两个去么?” “娄克宁十有八九也会去。”楚龙吟道。 “我知道,我是说……咱们的人,就你我两个去么?”楚凤箫慢慢地道。 楚龙吟笑着:“你认为郭盛发那么大个买卖人,府里头会缺下人伺候客人么?你若想带上子衿也无妨。” “你不带小天儿么?”楚凤箫索性直接问了出来。 “我说了,郭府里不缺伺候客人的人。”楚龙吟说罢便迈步出了房间。 楚凤箫立在原地未动,半晌才向我道:“你们两个吵架了?” “小的是奴,怎敢同主子吵架。”我淡淡应着。 “莫生气了,你知道他性子,绝无恶意的。”楚凤箫道。 “小的是奴,怎敢生主子的气。”我仍淡淡应道。 楚凤箫没再说话,良久才从宽大的袖里掏出一包东西,转身放到桌上,道:“已经过了早饭时辰,这是我从外面才买回来的点心,你好歹吃些垫垫肚子。一会儿我同他去郭府做客,你自己莫要乱跑,这里人生地不熟的,若非要出去的话就叫上庄先生,再带上咱们的两个家丁,天黑前就赶回来罢,莫在人少的地方逗留,也尽量别同陌生人搭腔,还有……” 听他这般温柔地细细地叮咛着,心里不由一阵难过,若我和他还能像从前那样该多好,如今的我朋友也没有了,喜欢的人又、又即将失去,就算能回到最初的孑然一身,只怕也是多了无尽的怅然和遗憾吧…… 然而最终我也没能留下来,郭盛发派马车来请的时候说要留楚龙吟在郭府里住上一晚,他已特特地备下了盛宴要与楚龙吟通宵欢饮,而因天龙朝富人家客房的布局多为里外套间的类型,里间睡主子,外间睡下人,以方便随时伺候,所以楚龙吟若在郭府留宿的话总不好让郭府的下人睡在他的外间,因此我和子衿也就一并被带了去郭府赴宴,甚至连庄秋水也被叫上了——按楚龙吟的话说就是:反正也是去吃郭老头的,不吃白不吃,老子就是一边吃他一边办他,扔他进大牢前先气他个半死再说! 郭盛发是个五十岁上下的半大老头,灰白的须发,褐黄的眸子,身形偏瘦,似乎还有点斜视,以至整个人看上去显得很有些阴阳怪气。我们的马车抵达郭府门外时他早已经等在了大门处迎接着,身后还跟着几位年纪不等的男人和一干下人,楚龙吟便同一起受邀的娄克宁下了马车,众人假惺惺的一阵寒喧。 郭盛发当真不是一般的有钱,他的府邸是迄今为止我所见过的最为大手笔的府院,甚至比逸王爷的王府别苑还要大上一半去。说它是大手笔,那是因为在穿过前院之后出现在我们这些人眼前的居然是一大片连顶房。也就是说,郭盛发将自己家里所有的房屋都用同一片房顶连在一起,就好像是现代的豪华旅馆中的某一层,过道两边全是房间,四通八达,甚至这其中还有一座小型花园、一个微型小湖,湖上还有假山和小瀑布! 这片封闭式的屋宇被造得比普通房屋要高,以便于通风,而在过道的顶上则每隔数米便开有一扇天窗用来采光,由于窗扇是设在屋顶上的,所以不能用糊窗纸的木头窗,否则遇到连阴雨的天气这窗就不能要了,因此这些开口向上的天窗一律是用白色石头打磨成窗框镶在砖砌的房屋的屋顶上的,而窗框子里镶着的则是半透明的薄琉璃,就像现代的玻璃窗一样。事实上玻璃在正史上早在春秋末战国初的时期就已经被智慧的古人制作出来了,所以在这个架空了的天龙朝出现透明度达到这个水平的玻璃并不稀奇,而没有普及使用的原因大概是造价较高,只有郭盛发这样的豪富才做得起用得起。 郭盛发看上去很为自己的这片设计独特的房屋感到骄傲,只怕这也是他非要留楚龙吟过夜的原因之一,便见他一路在前引着,带着我们这些人在这片“城堡”里逛了大半天,直把众人逛了个头晕脑胀——原来这片房屋占地相当的大,房屋纵横排布,外观看上去完全一样,以至我们绕来绕去总觉得是在原地打转转,好容易在一间较大的房前停下来,见门匾上写着“庆和堂”三个字,想来就是待客用的大厅了。 大厅的顶全部是用的半透明的玻璃,所以采光很好,深秋的阳光暖暖地透过玻璃照下来,折射着五颜六色的光彩,别有一番情趣。因晚上才是盛宴,所以午饭并没有太过铺排,只是些简约而不简单的精致菜肴,没用多久便已吃罢,主宾分座厅内,端了香气四溢的茶杯闲聊。 因厅内有郭府的下人随侍,所以我和子衿、庄秋水以及娄克宁带来的长随便可以暂时离岗去偏厅用饭,伙食虽然不能和当主子的人比,不过比起其他府上的下人饭来说已经是相当好的了。 吃罢饭忍不住想要去小解,便向郭府下人打听厕室的所在,那人笑着说带我前去,恐我在里面转来转去找不着路,便向他谢过,一路七拐八绕地寻到厕室,那人就忙自己的去了。好在这厕室里暂时无人,我从里面将门闩上,如此这般后方才出来,然后沿着来路往回走。走了一阵后就有点傻眼了:明明记得偏厅所在的那条过道尽头处放着的是一盆富贵竹来着,但此刻从这盆富贵竹处转过去却发现这条过道上安静得很,根本没有什么偏厅。 于是退回过道的岔路口左右张望,却见好几条过道的路口处放的都是富贵竹,一时无语。在原地站了一站,半晌也没能等来个郭府下人,只好蹲身将那盆富贵竹最下面靠墙方向的竹叶撕下半片来做记号,然后沿着最长的一条过道往前走,每经过一个岔口就做下相同的记号,以免重复原路。拐了几个弯后终于见到了人,连忙过去问对方偏厅在哪里,那人便领着我又是一阵七拐八绕地回到了偏厅所在之处,正要离开,我将他拦下问道:“这里面这么难走,你们是怎么记路的?” 那人笑起来,一指过道墙壁:“看这墙上的图案呀,冲着偏厅这条过道的墙上刻的是桃李争艳,只记住这个就可以了。”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果见墙壁上阴刻着一幅石壁画,所谓阴刻就是凹陷于平面之下的刻纹,譬如这幅画,纹路都是凹进墙平面之内去的。于是问道:“每个路口直冲着的墙壁处都有这样的刻画么?每一幅同每一幅都不一样?” “当然,”那人笑道,“这画就是为了方便大家认路才刻上去的,若直接放个路标在这里岂不是很不雅观?” 原来如此,设计建造这座宅邸的人还真是个巧思者。便谢过了这人,重新回到偏厅去。 午饭后通常是休息时间,所以宾主双方也未多聊,很快正厅里一干主子们便散了,郭盛发令下人引着楚龙吟去早安排好的客房休息,而娄克宁似是郭府常客,有一间专为他常留的客房,他便一径去了那房里。 由于我们一共来了五个人,而庄秋水又不是个主子,且郭府下人的住所与客人的住处相距不近,总不好让他一个人住到那边去,所以楚龙吟便让庄秋水跟着我们一起去了给他准备的客房。一时有郭府下人泡上茶来后就退出门去,楚龙吟坐到外间桌前刚喝了两口,便见楚凤箫推门进来,将门从内插上,一径坐到楚龙吟对面,道:“怎样,看出什么来了么?” 见楚凤箫没让子衿跟来伺候,我走上前去从茶杯盘里取出只杯子放在他的面前,而后擎了壶替他倒茶,他便抬眼望住我,轻声问道:“小天儿中午可吃饱了?” 第75章 爱与被爱 我并不看他,斟好茶后将壶放下,垂着头恭声道:“回二爷的话,小的吃饱了。”而后便退回原位同庄秋水一起在那里立着。 楚凤箫便向庄秋水道:“庄先生不必拘礼,这房中都是自己人,请坐罢。……小天儿也坐罢。” 庄秋水是个有一听一的人,闻言应了一声便当真坐到靠墙的椅子上去,我便也跟过去坐到他的身旁,低着头目不斜视。 听得楚龙吟淡淡道:“郭盛发这一大家人,表面上看着和睦,实则貌合神离。两个儿子三个女婿,谁看谁都不顺眼,更何况这三个女婿还都是倒插门儿的,将来遗产上也能分得一杯羹,两个儿子自然不会欢喜。张烁华和李多金这两个女婿很显然是郭盛发安排在衙门里的,整个漫城最大的官儿就是娄克宁,郭盛发自然要先从他这里下手,只有牢牢控制住了娄克宁,他才能够更加肆无忌惮地做些违法之事。反而是那个还在读书的三女婿陈慕松,我看着倒还像个正人君子。” 楚凤箫笑起来,道:“从来书生都意气,穷酸们最有看不惯的事需要口诛笔伐的,待我去会会这位三女婿,看看能否从他那里套些郭府的内.幕出来。” “那就有劳凤儿爷了。”楚龙吟笑道。 一时没了话说,楚凤箫也不作辞,只管坐在那里默默喝茶,听得楚龙吟道:“我这里没什么事了,你还有事要说么?” “没了。”楚凤箫道。 “没了还赖在我这儿做什么?晚上还有大阵仗要应付呢,你不去歇着我可要歇会儿去了。”楚龙吟边说边站起身来,伸着懒腰一径进了里间去。 楚凤箫自己坐了一阵,方才向着这边道:“秋水,我的房间就在隔壁,你先去那里坐一坐,我有话要同小天儿说。” 庄秋水依言起身出得门去,外间便只剩了我和楚凤箫两个,见他慢慢走过来坐到方才庄秋水的位置上,低下头来看我的眼睛,轻着声道:“你心情很不好,是么?遇到了什么难题,不妨同我说说?” “谢二爷关心,小的没有什么难题。”我起身想要走开,却被他一把握住手,用力挣了一挣没有挣开,只好望住他,“二爷还有什么吩咐么?” “心里不痛快了就说出来,不愿同我说就去找庄先生或者子衿说,只是莫要憋在心里,时间久了对身体不好。”楚凤箫只是温柔地说着,一对眸子将我望住,眼底满是疼惜。 “多谢二爷关心。”我偏开眸子不看他,手却仍被他握着难以挣脱。 他站起身,手腕一用力将我拉进怀里,我连忙推他,却被他牢牢搂住,低下头来在耳畔道:“天儿,你怎么对我都好,只是莫要委屈着自己,你可知,你不开心比折磨我还要让我更难过!我不想惹你厌烦,可你总这样闷闷不乐让我根本不可能远远地看着,所以如果你也不希望我总跑来问你,就让自己快乐起来,好么?” “不劳二爷费心,小的自有小的自己的生活……”我用力地推他,却在这当口听见里间门响,楚龙吟正从房内出来,乍一见眼前情形不由怔了一怔,而后挑起眉毛,皮笑肉不笑地道:“看样子我出来的不是时候……哦,不对,是本就不该在这房里。我这就走,希望没扰到二位雅兴。”说着便往门外走,楚凤箫也不理他,只将我松开,看着楚龙吟出了房门后才转向我道:“我已将事情全都告诉给大哥了,他没有为难你吧?” “什么事情?”我有些恍惚。 “我喜欢你,这件事。”楚凤箫笃定地望着我。 “他为什么要为难我?”我控制不住地笑了,“他这么疼你爱你,不是该毫无条件的成全你么?你没看到他已经躲出去了?” “他对你说了什么?”楚凤箫敏感的眸子盯住我。 “他什么也没说。”我笑,“他也没必要同我说什么,我只是个奴才,只有听令的份儿,没有自主的份儿。” “你能自主!”楚凤箫握住我的肩,“让我替你赎身好么,天儿?赎了身你就可以去做你想做的事,再也没有任何的束缚了,好么?” “好啊,二爷替小的赎身小的求之不得,从此后小的就是二爷的人了,听凭二爷的吩咐,二爷就可以把小的拴在身边,做一条驯服听话的狗……”我笑道。 “天儿!”楚凤箫吼断我的话,“不许你侮辱我对你的情意!更不许你侮辱自己的尊严!这话我不想听到第二次!” “好,我不会再说了,二爷息怒。”我淡淡看着他,“二爷还有什么吩咐?” 楚凤箫狠狠地盯了我一阵,一字一句地道:“天儿,如果气我伤我折磨我能让你好过,我不介意你把我打入地狱,只是——不要折磨你自己,我不会允许,你记住了。” “小的记住了。”我垂下眸子将他的脸挡在视线之外,脑海里居然诡异地浮出那一世的两句歌词来:爱我的人对我痴心不悔,我却为我爱的人甘心一生伤悲。 人生还真是个大笑话,对不? 楚凤箫回去了,庄秋水重新进得房来,静静地坐到墙边,房顶上玻璃窗透下的阳光洒在他的身上,竟使得这个一向冷冰冰木呆呆的人显得无比的温暖强大,不由想起楚龙吟曾经说过的话:这世上最强大的人不是执掌大权的人,而是无欲无求的人。想来庄秋水就是这样的人吧……没有所欲,没有所求,所以任何事情都打不倒他,他也从来不会为了任何事情而伤心伤神。 我走过去坐到他的身边,同他一起晒着暖暖的太阳,闷闷地道:“庄先生,教我验尸罢,我也想改行当仵作了呢。” “好。”庄秋水波澜不惊地应道。 “你不问我为什么?”我笑。 “为什么?”庄秋水依“提示”问道。 “因为尸体不会动心思,不动心思,就不会让人受伤害。”我将头靠在墙上“答”道。 庄秋水动了动睫毛,抖落一地宁静的阳光。 两个人一坐居然就是整整一个下午,丝毫未觉得时光难熬。我想庄秋水大概具有治愈系的气场,同他这么一坐,那些杂七杂八的心绪居然都平复了,少了几许烦闷,多了几分淡然。 楚龙吟直到晚宴前才回到房中,进里间洗了把脸后出来,向着庄秋水笑道:“庄先生一向不爱热闹,晚宴可以不必一起去,我已经请郭府下人一会儿将饭菜端到这屋里来了,庄先生自用就是。”待庄秋水应了他便开门往外走,然而走了两步见我没跟上,便停下来扭过头看我,道:“怎么,老爷我使唤不动你了么?” 看这样子他是打算带我一起去用晚宴的,我还道他依旧不想理我。于是跟上去走在他的身后,一同往前厅而去。 晚宴极尽奢华,除了珍馐佳酿之外郭盛发居然还叫来他旗下青楼里的当红头牌妓.女前来陪酒唱曲儿助兴。楚龙吟在那里左拥右抱不亦乐乎,一旁的楚凤箫则婉拒了安排给他的那位陪酒“小姐”。 我立在楚龙吟的身后,垂着头望着脚下地板,厅内的欢声笑语丝毫传不进耳中,我已学会了游离于现实之外,果然我并不坚强,这就是我逃避心痛的方式。 这场夜宴并没有通宵达旦,只闹到三更时候便散了,楚龙吟喝了很多很多的酒,醉得几乎站都站不起身来,使得原本打算让那两名青楼女子伺候他一晚上的郭盛发只好打消了这念头,我便同楚凤箫一左一右搀着楚龙吟一路回到了客房。 原以为楚龙吟是佯醉,谁料他头一沾枕便呼呼睡去,楚凤箫守着他坐了一阵,见确实睡安稳了才从里间出来,看了眼外间的那张单人床,又看了看我同庄秋水,道:“你们两个睡这一张床太挤,小天儿去我那房里睡罢,我今晚就在这儿守着大哥。” “伺候主子是奴才的事,小的怎能让二爷代劳,还是小的守着老爷罢,天色不早,二爷请早些休息。”我淡淡道。 许是因庄秋水在场,楚凤箫也不好多说,只得柔声向我道:“大哥这一睡估摸着就到天亮了,用不着你一直守着,困了就在椅子上眯一会儿罢,总归明日就回去了,再补眠也不迟。” “是。”我简短地应着。 待他离开,我向庄秋水道:“庄先生就在外间床上睡罢,我在里间守着老爷。” 庄秋水也不多话,点头应了,我便进得里间,将门轻轻掩好,而后坐到墙边椅上,吹熄灯烛,沐浴在月光下静静待着。 楚龙吟睡得很沉,呼吸均匀且浓重,仿佛他在梦里也承受了太多太多不堪重负的东西,他毕竟也是一个普通人,他也有七情六欲快乐忧伤,他不是神,他也有解决不了的难题。我喜欢他不也是因为他的有血有肉有情有恨么?若他当真强大到无懈可击,那是多么的不真实、多么的令人可望而不可及呢? 我是真的很喜欢他,甚至喜欢他所有的缺点,而他也正因着这些缺点才显得分外亲切可爱。即使现在他在矛盾纠结,他在试着让我对他冷却,我也无法把对他的情意消褪半分,因为我感觉得到他的挣扎犹豫,他有情,他才会如此,他是个至情至义的好男人,不会因为情人而抛弃兄弟,也不会因为兄弟而将情人视为可换可扔的衣服。 用情越深,纠结就越深,若从这一点出发,我倒变态地希望他纠结得更深一些才好……谁叫他平日总是一副天塌下来都不怕的无赖样子呢?总该有件事让他尝尝苦头、虐他个内伤严重才好。 “嘿……”一个没忍住,我在黑暗里变态又恶毒地笑了一声。像是在应和一般,他在床上“呼……”地发出一声鼾响。 轻手轻脚走到床边看了看他,见睫毛弯弯睡容可鞠,像个天真的孩子,不由心中一阵柔软,伸出一根手指点上他尖挺的鼻尖,轻轻地道:“大混蛋,我给你最后一次道歉的机会,若还不珍惜我,我就离开你了哟……” “呼……” 次日一早,被顶上透窗而入的阳光晒在脸上弄醒,发现自己不知何时伏在小几上睡了过去,身上披了件袍子,仔细看时见是楚凤箫的,想是他昨夜又来了一趟。 楚龙吟也才醒,坐在床上打呵欠,也不看我,只道了声:“梳洗。” 我便将楚凤箫的袍子搭在椅上,起身去替他到厕室贮水的缸里打水,而后梳头穿衣收拾妥当,正给他叠被子,便见楚凤箫大步迈进屋来,面色凝重地道了一声:“郭盛发死了。” 第76章 你教我学 楚龙吟一挑眉毛:“郭盛发?你确定?” “是他没错,外面哭喊声都快掀掉屋顶了。”楚凤箫看了我一眼,似在确认我昨晚是否有休息好。 楚龙吟伸手拍了拍石砌的墙壁:“这房间倒是隔音,在屋里丝毫听不见外面动静呢。——走,看看去。”出得外间时顺便叫上了庄秋水。 一出门便见郭府下人们匆匆地在过道上飞奔,娄克宁衣服还未穿妥便跑了出来,看见楚龙吟连忙上来行礼,面上也是带着惊慌,道:“大人,这……这郭盛发怎么就死了呢?” 楚龙吟笑了一声:“你问我我问谁?找人带路,先去现场看看。——娄大人,您先把绶带系好。” 娄克宁面带尴尬地匆匆将衣服穿妥,楚凤箫拦了个正惊慌失措地四处叫人的下人带路,一行人径直奔了郭盛发的房间。但见房门口已围了不少的下人,个个立在那儿吓得面无人色不敢动弹,见楚龙吟同娄克宁来了慌忙让开条路,那房门开着,郭盛发的一妻六妾、两个儿子三个女儿兼三名倒插门儿的女婿都挤在里间房内,女人们哭成一团,还有个吓晕过去的,男人们面面相觑愁眉紧锁,目光都望在床上那具早已冰凉的尸首上。 死者郭盛发的颈子上有一道明显的深深的勒痕,凶手是用了相当大的力气勒死他的,这样深的痕迹昭示了凶手对郭盛发强烈的恨意。 娄克宁将郭盛发的家眷请出了里间房,楚龙吟便让庄秋水上前查验尸首,他则同楚凤箫在这房间内四下里检查起来。我站在庄秋水身旁看他验尸,顺便仔细打量这间屋子。但见此屋同我们的客房布局几乎一模一样,分做内外两间,内间除了一床一柜一桌两椅之外还配有一间厕室。外间靠墙是一张下人床,当间儿是梨花木圆桌和六只秀墩儿,另两面墙边分别是格架和一桌二椅。 屋顶上的玻璃窗是关着的,窗闩也插得严丝合缝,由于为了通风顺畅,这座封闭型的馆式住宅将屋顶盖得很高,也就是说玻璃窗距离地面目测约三至四米,即便踩在桌子上也不可能徒手够得着窗户,而馆内下人每天早上等主子们到前厅用饭的时候会挨着房间用特制的长竹竿将闩窗木挑开并拨开窗扇通风,晚上主子临回房入睡前再挨屋将窗户关上、上好闩,所以这些窗扇不是开合式的,而是推拉式的。 楚家兄弟两个开始细细地检查房间中的每个角落,直到满屋里转遍,见没什么好查的了,楚龙吟才走过来蹲到庄秋水身边,问道:“庄先生有结论了么?” 庄秋水答道:“死者死于昨夜寅时初刻前后,死因乃勒缢窒息,凶器应为绶带一类物品,勒痕周围并无抓挠或挫伤,可知死者遇害时未曾挣扎,推测为处于昏迷状态时遭害。” “有移动尸体时留下的伤痕么?”楚龙吟问。 “属下尚未及细查。”庄秋水木声道。 “那就查吧。”楚龙吟站起身,向一直候在一旁未敢应声的娄克宁道:“使人回衙门叫衙役来了么?” 娄克宁连忙答道:“已经去叫了。” 楚龙吟点头:“传令下去,郭府中所有人等未得允许不得踏出郭府半步,令管家将府中人员花名册、履历以及这座馆宅的草图和昨夜每个人的住房安排给本官一份。另在此屋旁边准备出一间房来做问讯之用。” 娄克宁应着出门安排去了。楚凤箫便向楚龙吟道:“我出去在这附近转转,看看有什么可疑之处。”楚龙吟点头,又去了外间查看,里间只剩了我和庄秋水。 我帮着庄秋水把郭盛发的尸体抬到地上后脱去其衣物,而后庄秋水将尸体仰面放好,忽地开口道:“检验尸体,正面要检发长、顶心、顖门、发际、额、两眉、两眼、鼻、口、齿、舌、颔颏、喉、胸、两乳、心腹、肚脐、小肚、心腹、脐、小肚、玉.茎、阴囊、两大腿、两膝、两小腿、两脚腕、两脚面、十脚指。” 我一怔,心道这木头怎么突然开起百家讲坛来了?转而恍然:原来这家伙还记着我昨天说过的想让他教我验尸的事呢,不成想今儿便有人提供了上课的机会。于是收敛心神认真细听,两个人边摆弄尸体边一教一学。倘若这会儿有郭家人在现场的话指定要把我俩打出去了——他们的一家之长此刻正光着屁股在我们的手里头翻来覆去呢。 从头发丝儿一直查到了鼻子,庄秋水从郭盛发的鼻孔里捏出一根几乎看不到的丝线,我凑脸过去细看,道:“这是被丝质物捂住口鼻后吸进鼻孔留下的罢?” 庄秋水点头:“死者被勒死时没有过任何挣扎,可见是处于昏迷状态中遭人勒颈,而于死者鼻中发现丝质物,绝大的可能是沾了迷药的帕子,这便可以解释为何死者会昏迷未觉了。” “那如何分辨死者是先被捂死再勒颈、还是捂晕后才勒颈致死的呢?”我问。 “若是死后被人勒颈,因其人已死,气血不通,虽被勒绑,其痕迹也不会似勒死那般呈显紫赤之色。死后遭勒颈的,皮下无血荫,绑痕虽深入皮,也不会有青紫赤色,只有白痕。”庄秋水慢慢讲道。 我“哦”了一声,然后抬头看他表示我听明白了,却见他也正抬起头来看我,两人因方才一起看那丝状物而蹲得很近,这一脸对脸不由都顿了顿,他鼻间轻轻的呼吸甚至都拂在了我的脸上,我“嘿嘿”冲他露牙一笑,他看了看我便转回脸去,道:“你近来胃不好。” “诶?先生怎么知道?”我问。 “口中有异味。”他毫不给面子地指出。 “呃……很臭么?”我偏头哈了口气自己闻了一闻,“哎呀,我一直以为是床上这家伙的臭脚丫子味儿呢!” 皱着脸转回头来时,却见庄秋水垂着眸子,正将唇角一个只有0.000001度的弧度收起。——咦?这块木头在笑么?稀罕事啊! “不许偷偷笑话我哦,庄先生。”我不甚满意——这个八百年表情不变的家伙居然会因为我的嘴臭而发笑?那我的嘴是臭成啥样了啊…… 庄秋水偏头看了我一眼,我也偏头看了他一眼,然后故意“哈”了一口气熏他,他便认真地道:“你的口气和他的脚味并不相同。” “噗……”我摁住到了喉咙边的笑声,趴到自个儿膝盖上微颤着肩膀。 “哟,庄先生会讲笑话了么?看把人乐得牙不见眼的。”楚龙吟的声音突然出现在身后,倚着门框子似笑非笑地望着我们。 “属下不会讲。”庄秋水站起身,木声应道。 我也站起身,却不看楚龙吟,只管半垂着头立在庄秋水身侧,视线里看到他的脚迈开步子走进来,至庄秋水面前立住,淡淡地问道:“尸首检验完了么?结果怎样?” 庄秋水便将方才的查验结果说与他听,一时见娄克宁从外面进来,说是衙役门已经来了,楚龙吟便转身出去,叫上他和楚凤箫至那已经备好的临时问讯室对一干相关之人开始初步问讯。我和庄秋水仍留在案发这间屋,给郭盛发重新穿好衣衫,而后用郭府下人取来的白布将尸体盖住,因楚龙吟那边还没有出结果,所以尸体暂时不能抬走。 收拾妥当,同庄秋水净过手后便没了事干,两个人坐在外间静等,约摸到了将近中午时候才见楚龙吟同楚凤箫回到这间屋中,见我和庄秋水坐在一起,楚龙吟哼笑了一声,道:“庄先生辛苦了,郭府已经备了午饭,且先回房吃罢,这里暂时没什么事了。”庄秋水应着出门去了,我也跟着往外走,却又听楚龙吟皮笑肉不笑地道:“让你走了么?敢天儿老爷我是不需要人伺候的是么?” 我停下脚步回过身来低头立住,又听楚凤箫道:“小天儿帮了秋水一上午,你先让他吃饭去罢。” 楚龙吟“哈”地一声笑起来:“老爷我也忙了一上午滴水未进,怎么没人知道心疼心疼我?原来你们个个儿都比我金贵,我使唤不动你们!” “你生的哪门子气?!你要喝水我给你倒就是了,阴阳怪气的做什么!”楚凤箫边说边走到桌边去给他倒水。 楚龙吟又是一声笑:“哎哟!可不敢劳动凤儿爷!还是小的我自个儿来吧!你们谁我也得罪不起,从今后再也不敢高声说话、再也不敢使唤人了!” 楚凤箫不理他,只管转头冲着我道:“小天儿先去吃吧,吃完回房歇歇。” 我应了声是,转身出得房来,按照府里下人昨天教给我的认路法子很顺利地找到了偏厅,同庄秋水和子衿一起吃了午饭。由于郭府才发生了重大的变故,府中下人们神色间都有些惶惶然,也不敢多说半句闲话,匆匆地来匆匆地去,只管默默做着自己手头上的事。吃完饭回客房的时候,我刻意往正厅瞅了两眼,并没有见到郭府的任何一位主子跑来吃饭,想来是这些人都被做为了嫌疑犯由官府的人监控了起来,不得随意行动。 回到客房,依旧同庄秋水坐在外间里晒太阳,我们已经尽了我们的力,其余的事爱莫能助,也不必唏嘘。 一行雁影从庄秋水的身上掠过,我看了看他道:“庄先生为何喜欢穿黑衣呢?其实现在这一身蓝色的就很适合你,黑色未免太过沉重,时间久了总会影响心情罢?” 庄秋水也看了看我,道:“衣服影响不了心情,影响心情的只能是人自己。” “说得也是,我跟着先生真是受益匪浅。”我真心地道,“谢谢先生今日的授课。” 庄秋水垂了垂眸子,半晌方淡淡道了句:“不客气。” 于是又沉默下来,只管毫无压力地在他身边坐着,良久忽听他开口道:“平日忌吃生冷之物,每顿饭量适中,莫要饥一顿饱一顿。” “嗯,知道了。”我道,知道他这是在指我胃不好的事,实际上这几天我一直都没什么胃口,常穿的那条裤子都有些显肥了。 “含醋可去除口气。”庄秋水隔了半晌又道。 我笑起来,歪头看他:“我坐在这儿是不是熏着先生了?” “不是。”他转过头来很认真地看着我。 我用双手捂住自己的嘴:“我暂时还是这样同先生说话好了,先生可听得清?” 庄秋水看着我,目光澄净,被这样的一双不沾尘埃的眼睛望住,什么私心杂念都不会有,什么情愁哀乐都化为了浮云掠影。 嗯……木星人难道都是人参娃娃么?好强大的治愈功能…… 第77章 谁折磨谁 正这么对视着,却见房门开处楚龙吟迈进屋来,我和庄秋水便齐齐起身迎着,楚龙吟顿了顿脚,向庄秋水道:“庄先生跟娄大人去衙门一趟罢,将上午的验尸结果登入卷宗,以备后查。” 庄秋水应声出得门去,楚龙吟便将房门关了,径直进了里间。我仍在外间坐着,阳光下眯着眼睛打盹儿,一时听得有人敲门,上前开了,见是一名郭府下人,手里托着一张纸,向我道:“这是楚大人要的草图,烦劳小哥儿交给大人。” 我伸手接过,重新关好房门,然后转向里间,敲敲门,听楚龙吟道了声进来,便推门进去,见他负着手立在透窗的阳光下,背对着门口,身形显得愈发高大。我绕至他面前,低着头将那草图呈上,他却不接,只垂眸看了一眼,道:“这是什么?” “图。”我答道。这一答才忽然发觉,我竟然已经好久没有同他有过对话了——说是好久,其实也不过才一天多,可这感觉竟然有些陌生起来。 “什么图?”他问。 “草图。”我答。 “什么草图?——你打算让老爷我不停地这么问下去?”他道。 我将手中草图展开来举给他看,却听他一声冷笑:“好——很好——你倒是惜字如金了!看来老爷我真是用不起你了呢!——你若是不喜欢伺候我,我就遂了你的愿,你说罢——你是想去伺候咱们楚二爷呢还是想给咱们庄先生当个小僮?老爷我成全你!” “老爷你若真想成全我就让我自赎己身,从此后远远地消失于老爷眼前,老爷就可以眼不见心不烦了!”我气得发颤,胸腔中一阵一阵地疼——庄秋水的治愈能力再强终究也敌不过楚龙吟这混蛋的“王八”之气! “赎身?好啊,”楚龙吟笑,“拿十万两来,我让你走。” “你——”我气得哆嗦,“你当初买了我才几两银?!你这是漫天要价!” “你是我买的,我爱卖多少钱就卖多少钱!”楚龙吟笑得恶意。 “你——你是混蛋!”我气得站不稳,将那草图扔在他身上。 “老爷我从始至终一直这样,你又不是不知道!”楚龙吟一把将草图揉了掼在地上,冷下眉眼来,“说罢——你想赎身还是想换个人伺候?” 我瞪着他,瞪着他,几日间的怨怒一股脑地涌上来,咬着牙狠狠地一头撞向他的胸腹,把他向后撞得一个踉跄,直气得声音嘶哑:“好——我换——我换!我去伺候你心爱的弟弟,我去做他的男宠,我去帮你让他开心幸福,你满意了?!” 楚龙吟面色铁青地伸手过来抓我,我拼命地捶他打他,眼泪不争气地流下来,狠力推开他转身向外跑,不想在他面前如此脆弱,却被他几步追上从身后箍住,大力地扯着我往回走。我低头咬住他拽着我胳膊的手,他便用另一只手扳住我的头硬是拨开,我挥舞着双手去打他的胸膛打他的肩臂,他怒喝着一手一只地抓住我的手腕狠狠地扭到我的身后去,直疼得我冷汗一下子渗出额头。我挣扎着扭动着,他恼火着钳制着,我用唯一还能动的脑袋狠狠去撞他的下巴,他骂了一句偏脸避开,双臂把我狠狠箍住,我拼命扭动着身子,纠缠间他突然吻住了我的唇,重重的,狠狠的,用尽了全身力气的。我根本无法挣脱,甚至不能动弹分毫,只好任由他这么惩罚般地吻着,惩罚我的同时也在惩罚着他自己。 我的身体被他的双臂箍得几乎要断掉骨头,可他毫无所觉般地仍旧在用着力,似乎想要把我整个儿揉碎在他的怀里。我硬撑着一声不吭,直到他终于倾泄尽所有难控的情绪,这才移开了唇,用他的脸颊紧紧贴住我的脸颊,在耳畔又是咬牙又是叹地道:“臭小子,你真是个臭小子!你啊你……你快要折磨死我了!” “究竟……是谁在折磨谁?”我被他箍得喘不上气来,断断续续地道。 他略略放松了胳膊,仍将我拥在怀里,下巴抵住我的头顶,沉声叹道:“天儿,给我些时间,我需要时间……他是我的弟弟,都说兄弟连心,何况我们是双生子……你不知道,天儿,从小到大,我什么病都没有得过,可凤箫却把大大小小的病得全了,他的身子并不弱,可每次一得病都比别人厉害过一倍去,人都说是凤箫把我应受的罪全替我受了,好几次都险些丢了小命……天儿啊,他是我的弟弟,是我最亲的人,我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他入了苦海而不去想办法救他……你须体谅我……” “我明白……我知道……我不急,我等着你,等你想出个两全齐美的法子来,”我紧紧依在他的怀里,原本堆积在胸口的那些委屈怨恼早被他的手足情深化了去,“二爷也是我最重视的朋友,我虽不能在情感上迁就他,但我也不想让他受到伤害……只是,你可以慢慢地想办法,却不许再像此前那样故意冷淡我折磨我……我宁可你把我当成个女人一样在情感上脆弱不堪,也别认为我是个男人就具备和你一样的承受力去承担,好么?” 楚龙吟大掌兜住我的后脑勺,将我的脸轻轻按在他的胸膛上,沉沉地道:“我知道……是我的错,我太过心急——凤箫那小子怎么说也不肯回头,我是急火攻心,什么招也没有。还好……我没错过你留给我的最后一次道歉的机会——原谅我可好?” “你——”我从他怀里抬起脸来睁大了眼睛看向他,“你昨晚——你居然装睡!”——还装得那么像?! 楚龙吟动了动唇角,自嘲地笑了一声:“你家老爷我已经好几天没怎么入睡了呢。” 满是心疼地轻轻抚了抚他略显苍白的脸颊:“难怪脾气这么差,睡不好的人最爱冲人发火,我还真是冤枉,做了你的头一等炮灰。” 他轻轻笑起,也捏了捏我的脸:“还敢说我?你这臭小子方才那一头险些把你家老爷我撞得连胃都吐出来!这是有多大的怨恨呢?!” 我也忍不住笑出来,在他胸膛上捶了一把:“谁教你那样对我!还说那些让人能气个半死的话!无缘无故地把庄先生扯上做什么!” “哼!也不知道是谁在那里对着个死尸还同庄先生打情骂俏的!”他故意冒着酸气边揉胸口边道。 “哟,更不知道是谁昨晚喝酒时左一个美人儿右一个美人儿地抱在怀里!”我更加用力地捶了他一拳。 “嗬!所以你这臭小子就故意去同庄先生亲热来报复你家老爷我么?!”楚龙吟搂在我腰上的手向下一搓,一巴掌拍在我的屁股上,然后就不动了。 “我才不像你!我只把庄先生当老师的。”我背过手去拍开他的手。 “那老爷我也只把那两个美人儿当枕头的。”楚龙吟无赖地道。 “噗——”我笑出来,“谁会抱着两个枕头喝酒!” “我啊,你家老爷,你男人,我。”他故态复萌地冲着我挤眉弄眼儿。 “所以你的意思是,以后你还会这么干啰?”我乜斜着他。 “唔……”他故作犹豫地歪头想了一想,“某人若是以后不再拿自赎己身一类的狗屁话来气我,我就还是只抱着咱的粗布枕头,既舒服又贴心儿。”说着双臂一紧,用力地搂了搂我的腰。 嗳……原来这个家伙闹了这么大一场别扭并不单单只是为了纠结于自己弟弟同我的情感问题,竟也是在生着我要赎身的气、吃着莫名其妙的醋!他啊……真是可恨得令人牙痒,又可爱得叫人心疼。 我不知道其他的情人之间是否也要经历争吵、冷战、相互折磨、相互心疼这样种种痛苦的过程后才能修成正果,我只知道我和他的路并不好走,一座亲情的大山挡在前面,无法移开,无法践踏,我们只能硬生生的去面对,究竟还能承受几多风雨,我不敢去猜测,我只能像这样紧紧地抱着他依着他,安定我的心,坚持我的意,直到有个结果。 两个人静静相拥了许久方才放开,他抻了抻衣衫,看了眼自己胸前被我挣扎时蹭上去的泪水和鼻涕,胡乱抹拉了两把,然后弯腰去捡被他揉成一团的那张草图,笑道:“你这小子算是把老爷我给拿住了!没了你在身边儿,老爷我办个案子都提不起精神来。” 我冲他做了个鬼脸,倒了杯茶递给他,见他把那草图重新展开抹平放到桌上,仔细看了一阵,挠了挠头,道:“毁了,老爷我让你气得脑子都不好使了,这破玩意儿看得我眼花,来来,过来给老爷我指指看这上面都写的什么字。” 我依言走过去,俯下身才要细看,却被他一把搂住腰摁坐在大腿上,往我的脖领儿里呵着气地笑道:“好几天没好好儿同我的小天儿亲热了,今儿老爷我什么都不想干,就想这么抱着你,可好?” 这家伙!我推他道:“先办正事……” “好,办正事!”他抱着我起身就要往床边走。 “啊——你干什么!”我挣扎。 “办正事呀!你就是我的正事,我先办了你再说!”他把我丢上床去,人猿泰山般地压下来。 “你你——你快走开——”我吓得连忙推他,两个人正纠缠间忽听得外间门响,直吓得连忙分开,我慌地才从床上跳下地就看见楚凤箫从门口迈进屋来。 楚龙吟看见自个儿弟弟,那座无形的大山便又压在了心头,因而也未说话,只管回到桌旁去坐着,楚凤箫用狐疑的目光在我的脸上看了一阵,道:“天儿病了么?怎么脸那么红?” “没有。”我不看他,低声道。 无忧无虑的时间总是短暂得可怜,当所有问题始终不变地呈于眼前时,我和楚龙吟都再难像方才般轻松,一时间都只好默不作声。 楚凤箫看了我一阵才转过身去坐到楚龙吟的对面,瞥了眼桌子上的草图,道:“谁把这图揉过了?皱成这副样子。” 楚龙吟道:“能看清图不就行了,你看看吧,看能发现什么线索不能。” 第78章 人见人恨 楚凤箫便将草图拿在手里看,楚龙吟则说道:“从今日上午对所有郭府之人问讯的口供来看,郭盛发的两个儿子、三个女婿,甚至连娄克宁在内都有杀害郭盛发的动机。郭府这座宅馆分为南北两大部分,南边这一部分算是外宅,包括正厅、偏厅、以及下人房。北边这一部分是内宅,全是主人房。内外宅之间有一墙相隔,由于上面连着屋顶,所以不存在从外宅越墙翻到内宅杀人的情况。” “这道墙在东南角处开有一扇小门供人出入,每至夜间,当所有主子回到内宅之后就会由管家将门上了锁,除了留下四名值夜下人之外任何下人不得进入内宅,且上午时的问讯也可证明,昨夜并没有下人有机会进入内宅,所以本案凶嫌的范围就可以缩小到昨夜在内宅的人的身上了。另外,由于那四名值夜下人都是新采买进来不久的,且入府前彼此也不认识,所以可以排除共同作案这一情况,暂时列于嫌疑之外。” “我们再来说说作案动机,”楚龙吟喝了口茶,看了我一眼,我冲他飞快地笑笑,低下头去,听他继续道,“我更倾向于家人作案这一情况,郭家两位少爷都不是什么孝子,只看郭盛发的为人便知道上梁不正下梁歪,两个儿子一天到晚想的是如何独吞郭家偌大的家业,就郭大少爷来说,一旦郭盛发死了,他就可以尽快地继承庞大的遗产,二少爷虽也是嫡子,但所能继承的相当有限,然而又有这样一个情况——郭二少奶奶已经为郭盛发产下了一孙,而郭大少奶奶却接连生了两个女儿,长房无子可是对继承权有着莫大影响的状况,郭府中都在私传着郭盛发有意将遗产的一半分给郭二少爷的消息——当然,这完全是看在郭二少爷有儿子的份儿上,如此一来郭大少的利益便将面临巨大的损失。在郭盛发正式立遗嘱之前将之杀死,那么大部分遗产仍将归其所有,这便是郭大少若为凶手的最大动机。” “而郭二少爷呢,虽然很有可能得到郭盛发的一半遗产,但据说此人嗜赌成瘾,仗着自家财大气粗,从不在赌坊里同人家赌小的,往往一注就是千两金,结果前一阵子撞上了硬茬儿,对方是朝廷一位二品要员家的公子,两人赌了三天三夜,郭二少爷输了上万,偏人家底厚权重,他赖也赖不得,只好回去同自个儿老子借钱还债,郭盛发自是一顿好怒,把郭二少打得三天下不了床,到头来仍是一分不借他。眼看期限即到,郭二少爷急了眼同他老爹硬要不得而一怒杀人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何况他膝下有子,若因遗产问题闹到宗族里去,最终也能捞到不少的好处,足可偿还他欠下的赌债,因此这一点也很可能促使他急于杀人夺取遗产。” “郭盛发的大女婿张烁华,之所以能被安排到衙门看管库银出纳,当然是经由郭盛发的推荐才得以揽着这项最易动手脚动心思的差事。今早问讯时据几位知悉内情的下人透露,这张烁华本家原是开茶楼的,地处漫城最为繁华的地段儿,风水相当好,生意更是做得红火,然而前两年因有人在他家茶楼里闹事,被他弟弟少年意气当场打死了,家里人恐官府拿他弟弟去偿命,便四下里托人找关系想门路,正巧这个时候儿郭盛发出现了,答应帮他张家去同娄克宁说好话,条件是让张家让出那块繁华地皮来,张家无奈只好答应,而郭盛发也当真将张烁华的弟弟保了下来,从此后张家酒楼换成了郭家赌坊,凭借着地段儿的优势,生意一样做得很好。张家却因保金数额巨大欠了一屁股的债,所以张烁华迫于无奈才选择做了郭家的上门儿女婿,靠借郭盛发的钱将家里的债还上了。然而前不久张烁华才从别的途径得知,当初到他张家酒楼里闹事之人居然是郭盛发安排的,目的就是为了抢占那块风水宝地开郭家赌坊!为了此事张烁华曾与郭盛发大吵一架,因而怀恨于心起意杀人也是极有可能之事。” “二女婿李多金,咳咳,”说至此处楚龙吟忽然有些尴尬地咳了两声,“凤箫你也见到了,长得很是……俊俏,听说是郭盛发从戏园子里赎回来的伶人,那个……咳,有钱人那点子癖好自不必多说,咳,后来郭盛发觉得这么养着个伶人在家里有点损名声,索性将他配给了自己的二女儿为夫,做了倒插门儿的女婿——当然是为了方便‘行事’,还替他在衙门里找了个活儿干。要说郭盛发对李多金还是不错的,可李多金从言谈上来看并不是喜欢‘那一口’的人,而且看得出来他相当反感,只是迫于郭盛发的权势才一直隐忍不发。前几日李多金才刚十二岁的弟弟跟着他母亲前来探望,被郭盛发看见,便对着他弟弟上下其手,李多金因此而狠狠给了郭盛发一拳——此事被不少下人看见,因而今日问讯才能得知一二,想来以郭盛发的为人必定事后会逼迫李多金将其弟献出,李多金起了杀念也并不奇怪。” “至于三女婿刘桂,这个凤箫你该比我了解更多才是。”楚龙吟叨叨了这么一大番话,无非是说给旁边的我听的,趁着端起茶杯喝茶的功夫偷偷地冲着我眨了眨眼。 楚凤箫点头道:“刘桂是个书生,满腹经纶,慷慨意气,最恨那些不平事、违法人。就我与他两次接触说话来看,他的确是对郭盛发这一家人的种种行径极为不满,而且也透露了一些关于衙门库银及赈灾银两去向不明的事。你可知他这样的人为何会入赘女家?原来郭盛发的三女儿是个天生的痴呆儿,就是郭家再有钱也无人愿与他这三女儿结缘,偏巧去年刘桂上京赶考途经漫城,被歹人抢去了盘缠还打了个半死,郭盛发正好路过将他救下,接回了郭府好生调养,然而还是误了赴考时间,郭盛发以救命恩人自居,强逼刘桂娶了他那三女儿,并留他在郭府读书备考,严令他今年务必考个一官半职回来,这还不算,郭盛发居然还强逼刘桂今年内务必让他三女儿怀上郭家子嗣,否则就一辈子不许他跨出郭府半步。刘桂对郭盛发恨之入骨,又碍于对方于己有救命之恩——书生都迂腐,只这一个恩字便将他压住了,只是郭盛发实在逼得他太紧,虽说他是饱读诗书之士,也未免会因此而做下杀人之事。” 楚龙吟便笑了一声,道:“这个郭盛发还真是个人见人恨的货色,我看娄克宁自听说他被人杀了之后眼底眉间的偶尔总会闪过那么一丝儿笑意。他是郭府常客,很可能与郭盛发之间有着见不得光的牵扯,我冷眼看他与郭盛发说话之时总带着一两分的惧色,说不准郭盛发手里捏着他什么把柄用以胁迫其为之卖命。娄克宁既是郭府常客,必定对这宅馆里的地形房间甚至下人值夜安排都很熟悉,如果他是凶手,在以上几名嫌疑人中是最占据优势的,因为他就是审案人,自会方便找个替罪羊来顶他的罪。” “可是,他为什么偏偏要赶在你也下榻于郭府的时候下手呢?这岂不是惹火烧身么?”楚凤箫质疑道。 “我在他眼中不是个昏官么!”楚龙吟笑,“娄克宁若有了我这个昏官给的无罪证明,那岂不是比他自己证明更有说服力?” 楚凤箫点头:“如今这些嫌疑人已经一一在列,下一步就是逐一排除了。且看这草图上的房间布局,由北至南一共有十排房,每排房有十间屋,统共一百间,这其中除了郭家主子们住的房间之外,其余的全是空房——说是空房其实也不空,每间房里的陈设都与主人房间基本相同,都是分为内外两间,内间有床、柜、桌、椅,外间有下人床、圆桌、秀墩、和桌椅。房内墙上都没有窗,即是说所有房间的窗户都是开在屋顶上的,窗闩用铁棍做成,只能由房间内部开合。” “我听刘桂说,郭盛发之所以要将整个府宅做成这种封闭式的样式以及要在里面安排这么多一模一样的房间,就是因为他平日作恶太多,结下了不少的仇家,为防止仇家夜半潜入府中寻仇才做了如此布置。这些一模一样的房间就是为了混淆潜入者,使之无法找到他郭盛发真正的下榻处。而郭盛发本人也不会始终只在一个房间下榻,他每七天就换一个房间,入睡时从不让下人在外间伺候,也从不让妻妾在他房内留宿,他若是想行房事了便会直接去妻妾的房中,完事后当晚就回到自己房中——他这个人天生多疑,即便自己的妻子儿女也从不信任。” “还有郭府中这些下人,郭盛发也极少留他们在府中待过一年的时间,其原因也是为了防止仇家同下人内外勾结起来害他,所以基本上除了几个管事的,其他下人甚至有时几个月一换,而又因这宅馆中房屋众多,新来的下人常常会走错房间,郭盛发便让人在东西两面墙壁上冲着过道的地方刻上不同的壁画,以便让下人们凭壁画识路。” “这就是郭府内的大致情形,”楚凤箫说得多了想喝水,却发现自己进来后并没有拿杯子倒茶,正要起身去倒,见楚龙吟把他自个儿的杯子递到他面前,笑道:“凤儿爷若不嫌弃就用我的罢。天儿,去给老爷再倒杯茶来。” 我便去墙边几案上取杯子倒茶,见楚凤箫把楚龙吟方才用的杯子推回给他,道:“我才不用你用过的,不定沾了多少口臭味儿在上面呢。” 楚龙吟坏笑两声才要张嘴,楚凤箫便好像已经料到他要说什么不着调的话一般立刻道了声:“闭嘴!”楚龙吟便只好将嘴闭住。 我把新茶放在楚凤箫的面前,而后退到一旁,他看了看我,柔声道:“天儿今日上午同庄先生忙了半天只怕也累了,这里只我们三个,你别拘着了,坐下罢。” “小的不累,谢二爷。”我低着头道,心下却是一阵的苦笑:这里只我们三个人才是真正的尴尬呢。 “坐下罢,”接话的却是楚龙吟,语气里带着极不易察觉的一丝丝无奈和自嘲,“坐到桌边来,替我和你二爷一起想想案子。” 我明白他的意思,我们三人的问题回避是回避不了的,只能直接面对,必须迎面解决。因而依言过去,挨着他坐下,目不斜视地盯在桌上那张草图上。 第79章 朴素迷离 楚凤箫似是有些高兴——他大约以为楚龙吟总算开了窍认同他对我的这份情了,语气里也带上了一些轻松,伸过修长手指点在那草图上,道:“郭家女眷的房间都在北边第一、二排房里,由于郭盛发是被人大力勒缢而死,所以基本可以排除女眷们作案的可能。” “而因受郭盛发的影响,郭家的男眷们也不大与妻妾共宿,除非欲行房事,平时都只在自己单独的房内下榻,更莫说他的三个女婿都对他恨之入骨,就更不大可能与他的女儿夜夜共枕了。况且昨夜晚宴散得晚,男人们都未曾去自己妻妾房中留宿。” “再说到下人的问题,三个女婿在内宅时极少让下人伺候,主要原因还是因为不信任郭盛发给他们安排的人,所以在他们的房里只有他们自己一人,并无下人相伴。而郭家的两位少爷倒是同他们老子一个性情,出于天性多疑,也从不让下人在外间伺候,所以乍一看来,昨天晚上这几个人都有作案的条件。” “至于案发时不在现场的证明么,除了两个人有之外,其他人可以说全都没有,又可以说全都有。那两个有不在场证明的人其中之一是郭大少爷,据他所说,昨夜子时散席之后他便回了自己房间,因有些生意上涉及律法条款的事需要请教娄克宁,便又从房中出来直接去了娄克宁那里,邀请对方到自己房中细谈,这第二个有不在场证明的人就是娄克宁了。” “郭大少爷与娄克宁回到自己房间时大约子时一刻左右,此点有值夜下人可以证明,这个时候郭盛发尚未遇害。而后这两个人一直在房中闲谈至卯时正——据秋水的验尸结果证明郭盛发遇害时刻为寅时初刻,此时他已遇害,因此这二人的不在场证明至少表面上看来是成立的。” “至于其他人的不在场证明可以说全都有,又可以说全没有,是因为其他人在宴席散后便各自回房了,没有人可以证明他们到天亮之前未曾离开过房间半步。然而郭府值夜下人的巡夜安排却又能给所有的人做不在场的证明——”楚凤箫说至此处点着那草图道,“且看这图,北边内宅部分是由方方正正四道墙围进来的,方才说过,在东南角处开有一扇小门以供通往南边外宅,除此之外,内宅西北角处也开有一扇小门,用以通往外面的后花园等处。” “每晚等郭府的主子们回到内宅之后,正副两位管事便会将这两扇小门锁住,留下四位巡夜下人在内宅值夜。这四位下人分成两组,分别立在两扇小门前监视东南西北这四条过道上的情况。” “且看这草图上所画的:这十排房子都是座北朝南向,亦即门子全都开在朝南的方向,而房与房之间东西两墙紧紧相连,也就是说,要想从第一排的某个房间出来绕到第二排的某个房间,只有两个办法:一是从屋中的窗房上到房顶上去,然后从目标房间的窗户进去屋中,而这一点的可能性基本可以排除,先不说每间屋中的窗户必须得由下人来用特制的竹竿打开,就是上得屋顶去后也没法子从外面打开别的房间的窗户,何况那竹竿很长,任何人的屋中都没有能藏起竹竿备用的地方。” “第二个方法就是只能从靠着东墙和西墙的这两条过道绕过去了。由于南北向的过道只有这两条,又有四名值夜下人一整晚立在角门处监视,所以只要有人从任何一排房前的过道绕向另一排房前的过道,必然都会被下人看见。而昨晚除了郭大少子时一刻去过位于另一排的娄克宁的房间、二人结伴回到郭大少的房间,以及卯时正郭大少将娄克宁送回房间后又回至自己的房间这两来两回的情形之外,其他人都不曾绕至过道上来过,而这些人的房间与郭盛发遇害的房间都不在同一条过道上,所以四名在角门上值夜的下人就可以成为这些人不在场证明的最佳证人了。” “所以说到最后这些本来最有嫌疑的人反而都没了嫌疑,”楚龙吟见楚凤箫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的话,便替他端起杯子递到他手上去,“看来我们要从细节入手了。娄克宁派人上屋顶上去查各个房间的窗户可有结果了么?” “有了,”楚凤箫喝了口水,“所有房间的窗户都从内部插得好好儿的,凶手是没有可能经由窗户进房做案的。” “听那第一个发现郭盛发尸体的婢女说,今早她像平常一样前往郭盛发房中伺候其洗漱,敲了半晌门未开——因郭盛发习惯于在房内时将门插住,所以其他人进房前都只能先敲门,然而今早那门敲着敲着却自动开了道缝,那婢女觉得奇怪,叫了两声也没人应,便壮着胆子进去,这才发现了郭盛发的尸首。也就是说,郭盛发房间的门昨晚是开着的,然而他既习惯于一回房就插门,那么这门又是谁开的?如何开的呢?”楚龙吟边思索边道。 “郭盛发昨夜子时一刻后回的房间,这一点有下人可以证实,”楚凤箫从怀中掏出几页纸来放在桌上,“如果他一进房便插了门,寅时初刻遇害,那么这期间凶手必然进入过他的房间,要么就是有什么方法从外面将门闩拨开,要么就是郭盛发主动给凶手开的门,然而这两点都不能解释为什么值夜下人没有看到有人在过道上走动。” “或者……那凶手就埋伏在与郭盛发卧房同一排的房间内呢?”楚龙吟眼睛亮了一亮,“郭盛发卧房所处的那一排房间全是空房,凶手进入任何一间藏起来都不会被人发现,如此一来他从那一间悄悄出来至郭盛发房门前,那四名值夜下人必然无法看到。甚至——说不定凶手在郭盛发进入自己房间之前就已经潜入了他的房间等着他呢?” 楚凤箫闻言眼睛也是一亮,将那几页纸铺开来看了一阵,忽而抬头向着我一笑,柔声道:“天儿去替我取一副纸笔来可好?” 听得他对我这样称呼,显然已经不在乎楚龙吟的在场了,我只好作若无其事般起身去替他拿了纸笔来,他从那几页纸上摘抄了一阵,而后将才写的纸推到楚龙吟的面前,道:“这是通过问讯得知的昨夜郭府几个主子回去各自房间的顺序和大致时间。” 见楚凤箫分析得认真,楚龙吟到底觉得心中欣慰,笑了一笑低头去看那纸,我用余光瞥见上面写的是: 子时一刻前——刘桂(七排四房) 子时一刻正——郭二少(三排五房) 子时一刻后约一柱香——郭大少(四排五房) 子时一刻后约两柱香——郭盛发(五排五房) 子时二刻——李多金(七排八房) 子时二刻后约一柱香——张烁华(三排三房)、娄克宁(十排十房) 前面是每个人回房的时间,后面是每个人所睡的房间,排是按从北至南数起,房间号是按从西至东数起,因用晚宴的正厅在南边外宅部分,所以众人回房的话需要经过东南角门,从第十排房起往北走。 在这个房间表的下面楚凤箫还写缀了几行字,见是: 子时正——四名值夜下人就位 子时三刻——东南角门、西北角门上锁 子时三刻后约一柱香——郭大少从房中出来前往十排十房找娄克宁 子时三刻后约两柱香——郭大少与娄克宁从十排十房出来经由东边过道回至四排五房郭大少房中 寅时初刻——郭盛发遇害 卯时正——郭大少将娄克宁送回十排十房后返回自己房中 辰时正——婢女发现郭盛发尸体 所有的关键时间点被楚凤箫这么一列就显得清晰明朗了许多,楚凤箫点着这纸向楚龙吟说道:“如果按你方才的思路来看,凶手事先躲进郭盛发房中的话,就只有刘桂、郭二少和郭大少这三个人最有嫌疑了,然而郭大少自子时三刻后至卯时正都与娄克宁待在自己房中,有着充分的不在场证明,所以范围缩小到郭二少和刘桂的身上。凶手提前潜入郭盛发房中,待他回房后用帕子将其迷昏,大约出于谨慎起见,没有立即勒死郭盛发,等至深夜寅时,确定不会再有人前来找郭盛发之后将仍在昏迷中的他勒死,然后继续躲在房中,悄悄将门闩拔开,待辰正时那婢女前来伺候,发现了郭盛发死尸跑去叫人时,再趁乱由隐蔽处出来,假作才刚闻声赶到的样子蒙混过去。” 楚龙吟想了想,摇头道:“不对不对,记得今早你来对我说郭盛发遇害的情形么?外面下人们哭声一片,我在房里却丝毫听不到,你又是如何得知他已死了的?” 楚凤箫似是恍然间明白了,一拍手道:“我是自己出了房门原想来找你的,出门后才看见下人们慌了神的乱哭乱叫——这些房间都是石砌的,墙很厚,又没有窗户,所以隔音性很强,若非下人们挨房去通知郭府的其他主子们或是他们像我一样自己出得门来,只怕也不会听见那婢女的叫声。我们只需问一问当时负责通知主子们此事的下人,当时有哪个主子未在房中便知道了!” “这一点我已经问过了,”楚龙吟皱了皱眉,“所有的主子当时都在自己房内,也就是说并没有人在郭盛发尸体被发现时潜在郭盛发的房中。且我记得今日上午问讯时问过,第一个发现尸体的婢女确实是立即跑出了房间前去叫人,而守在两个角门处的四名下人分别从西边过道和东边过道朝着郭盛发的房间跑去,也就是说,两组人沿南北向过道一直跑至第六条东西向的过道、亦即郭盛发房间门外所冲那条过道处汇合后直入郭陈尸房中的,因此不论有谁从郭盛发的房中出来想要先回到自己屋中去,都会被这四名下人撞见。看来我们关于凶手潜在房中至天亮尸体被发现这一推测行不通。” 楚凤箫挠了挠头:“这凶手倒是有点智计呢,这么一来案情便陷入了迷宫,似乎失去所有线索了。” “天儿对此案有什么看法?”两个人突然同时问向我,令我一阵尴尬,楚龙吟那厢也摸摸自个儿鼻子,端起茶杯来喝茶。 “小的暂时还没有任何头绪。”我只好低了头道。 楚凤箫倒是泰然自若,手肘支到桌上托腮想了一阵,道:“肯定是我们的推断有哪里疏漏了,不若再重头捋一遍!” 楚龙吟摇头,笑了一笑:“纸上谈兵不如亲临战场,记得小天儿所说的那个叫什么‘场景重现’的法子罢?我看我们不如就再来一次,将昨夜场景来个还原重现,看看有什么发现没有。” 楚凤箫将头一点:“好主意,既然要还原重现,那就只能等到晚上再开始了。” 楚龙吟便起身伸了个懒腰:“怎么也要到子时才开始,我先睡上一觉养养精神,凤儿你也回房去休息罢。” 楚凤箫看了我一眼,起身道:“我倒不困,你若睡就睡罢,我想让天儿同我一起再去案发现场查看查看。” 第80章 永坠苦海 楚龙吟也看了看我,笑了一声道:“我的长随已经快要成你的长随了,你就不怕子衿心里不痛快?” 楚凤箫泰然道:“我叫天儿是去帮忙查案的,他有这个能力,做长随本就屈了他的才。” 楚龙吟似是不想再就我的问题与楚凤箫多说,免得话题最终拐到令人尴尬的方向去,于是摆了摆手:“去吧,都注意些安全。” 我便跟着楚凤箫从房里出来,沿着过道慢慢往凶案现场那间房走,我本在他身后跟着,他却放慢了脚步等我走上来与我并排而行,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慢慢走了一阵,听他淡淡开口,道:“你与大哥和好了?” 我不知该怎么回答,只好默不作声,他偏头看了看我,半晌才又道:“原来你这几日心情不好是因为同他闹别扭了,可否告诉我是为的什么么?” “二爷带小的出来不是为了查案么?”我用反问想阻止他继续发问。 楚凤箫并不看我,默默走了一阵才轻轻开口:“我倒真希望你也能恨我气我与我赌气……而不是这么比陌生人还要陌生。” 我沉默了片刻,也轻轻向他道:“这样的状况是你自己造成的,你知道我对你并没有你希望得到的那种情感,所以我不想给你留有任何机会和余地,你明白我的意思。如果你愿意放弃你的坚持,我们还可以回到原来的关系,或者,我也可以从现在起还像以前那样待你,但我必须要同你说明白——我所对你表示出的善意,仅仅出于将你当成一个好朋友的立场而已,请千万莫要往其他的方面想。以上三条路,你选择哪一条?” 楚凤箫没有吱声,我的余光扫在他的手上,见那只手正紧紧地握成拳头,关节都因此而泛了白。许久许久他才立住脚步,转过身来望住我,微微笑起,轻柔且坚定地道:“我选择——永堕苦海。” “你这是何苦呢?”我忍不住摇头,鼻子有些发酸,“做朋友不好么?做兄弟不好么?同样可以一辈子啊!” 他伸出大手盖在我的头顶,轻笑着道:“可那不是爱。” “你真是个白痴!”我忍不住骂他。 “对啊,白白的痴心。”他仍在笑。 “你不能一辈子这样,我是不会改变我的决定的。”我瞪着他道。 “同样,我也不会改变我的决定,”他眨眨眼,“我们来比比看,谁的一辈子更长。你长得过我,我死你继续;我长得过你,你就爱上我,可好?” 我已是无言以对,只好转身快步往前走,走至郭盛发陈尸房间所在的那条过道口,才一拐弯就撞在谁的身上,对方“唉哟”了一声从凳子上摇晃着跳下了地,楚凤箫从后面上来连忙扶住同样被撞得后退了两步的我,定睛一看,却见是两个下人正在那里攀着凳子换那吊在靠近过道边的房间外的灯笼。 “这是做什么呢?”楚凤箫问。 “回爷的话,因我们老爷他……才刚过世,所以府中灯笼都要换成白的。”其中一名下人答道。 我便向着他手中已经摘下的原来的灯笼看了两眼,见是乳黄色的灯罩,上面用很浓的墨汁横七竖八地绘着看上去像是梅树枝似的图案,便顺口道了句:“这灯笼看上去还很新呢。” 那下人便向我道:“小哥儿说得对,这灯是昨天为了迎接几位贵客,府里头才把所有灯笼换上新的的。” 我抬头看了看,果见这一溜房门前未及换下的灯笼全是一水儿的新灯笼,也都是乳黄的灯罩上绘着各色图案的,便不再在意这些东西,转头向楚凤箫低声道:“今晚二爷不是还要和老爷做场景重现么?这灯还是先挂回去得好。” 楚凤箫点头,向那两个下人道:“案子尚未破获,郭老爷暂时也入不得殓,这灯笼可以稍晚些再换,毕竟案发现场不宜破坏,二位还是再挂回去罢。” 那两人当然不敢惹官府之人,闻言果又将灯笼换了回去。我和楚凤箫重又来到郭盛发陈尸的房间,他的尸体仍在床上盖着白布放着,两个小厮在旁边看守。楚凤箫将这二人打发出去,然后揭开白布在郭盛发的脸上看了一阵,道:“天儿,你认为凶手是哪一个?” “说不好,”我想了想,“凶手煞费苦心地先将郭盛发迷昏,再选择合适的时机将其勒死,无外乎想用死亡时间来给自己制造不在场的证明,然而以他进入这房间行凶的方法来看,即使他将郭盛发当场杀死也一样会有不在场证明的,又何苦非要等寅时才动手呢?难道寅时之前他没有机会动手?” 楚凤箫转过脸来看我,眼睛亮亮:“你这条思路倒是不错!只不过寅时之前也好之后也罢,几乎所有的嫌疑人都在自己房中,或者说是都在值夜下人的视线之外,每个人都有充足的动手机会,还是无法筛出真凶来。” “也不全是,”我看着他,“至少昨夜就有两个人没有动手的机会——娄知府和郭大少爷。” “你的意思是……越是看上去不可能的人才越有可能是真凶?”楚凤箫闪着眸子望着我。 “我不能确定,我只是觉得一旦案发,这两个人就是最先会被排除在外的人,反而与别人比起来显得有些不同罢了。”我挠挠头。 “既然有了疑问,我们不妨就再细查一查,”楚凤箫微笑道,出门叫了个下人说了几句,而后回来,“我让人去把昨天那四个值夜的下人找来再问一问,这一次我们任何细节都不要放过。” “好。”我点头,他就望着我温温地笑。 一时那四名下人进得屋来,向楚凤箫见过礼,楚凤箫便在外间桌旁坐了,我随侍在他身后,听他问道:“昨夜郭老爷回房之后,一直至天明时,这之间都有谁曾进出过房间,说过什么、做过什么,请四位都仔细想上一想,一处不落地讲与我听。” 四个下人挠头想了一阵,无非是把证词上的话又复述了一遍,昨天郭盛发回房之后,唯一从房里出来过的就只有郭大少爷和娄克宁两个人,楚凤箫并没有得到任何新的线索。他却不肯就此放弃,又问道:“或者在此之前呢?在我们未来做客之前,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事发生?比如你们的主子有没有过与往日不同的行为?” 几个下人面面相觑,而后一齐摇头。楚凤箫抿了抿唇,知道这些下人怕事,恐乱说了什么会被郭府的主子们治罪。见他垂垂眸子,再抬起眼来时脸上倏地多了几分阴森,沉着声道:“怎么,想不起来么?你们可知道现在凶手尚未归案,任何昨夜在内宅之人都有杀人嫌疑,倘若凶手未在你们这几个主子当中,那就在你们四人当中!你们可知谋害主子会治什么罪么?” 四个下人吓得边哆嗦边摇头说不知,楚凤箫冷笑一声,道:“你们可听说过腰斩之刑?就是将人从腰部斩断,被斩之人当时还咽不了气,有人曾在被腰斩之后一连写下七个‘冤’字——你们可想试上一试?” 四个下人直吓得脸都白了,噼哩啪啦跪了一地,连连磕头求饶。楚凤箫悄悄冲着我眨了眨眼睛,揉揉自个儿脸颊——扮恶人他可是头一次,这活儿向来是楚龙吟负责干的。 果然是神鬼怕恶人,更何况是四个小小的下人,这一吓之下几个人便把前几天府中发生过的大大小小的所有事都七嘴八舌地说了出来,尽管大部分都没什么用处,可楚凤箫始终凝神倾听着,丝毫没有放过。 这些事是杂七杂八什么都有,譬如大少奶奶不小心摔了一跤啊,二少爷脚上长了个鸡眼啊,郭盛发吃饭时放了个臭屁啊,三姑爷新写的文章被三小姐吃了啊……另还有什么管库的张小五不小心打碎了一坛酒,什么一只灯笼没挂好掉下来砸了大少爷的头,什么外头卖画的书生非说郭府短他一两七钱银子跑到帐房那里闹个不休,等等等等。 耐着性子听完的时候已经夜幕降临,管家来请用饭,我和楚凤箫便一起回了楚龙吟的房间,因郭家才死了一家之长,不好大作铺排,所以我们的晚饭就在房中自用,楚家哥儿俩在里间吃,我和子衿、庄秋水在外间吃。 一时吃毕,娄克宁跑了来请教案子,与楚家哥儿俩在房中细谈,我们三个下人便在外间大眼瞪小眼地坐着,终于差不多到了子时,娄克宁带着楚龙吟的令出去安排,令官府衙役将内宅所有郭府中人先请到外宅去控制起来,并令郭府管家仍如平常那般将两个角门上了锁,随后由庄秋水扮演郭盛发——反正郭盛发终将变成死人,庄秋水的气质最为合适。我和子衿充当值夜下人,一个站在西北角,一个站在东南角,楚凤箫扮做郭大少爷,娄克宁本色出演,楚龙吟假作凶手,另有衙役甲乙丙丁等扮做此次案件中的各个嫌疑人。 于是扮做刘桂和郭二少爷的衙役最先登场,从东南角门处按照不同时刻往各自房间行去,紧接着楚凤箫饰演的郭大少爷也回到房间,之后是庄秋水版的郭盛发,进了房间便依楚龙吟说的先将房门插上了。再然后是“李多金”、“张烁华”、娄克宁。 子时三刻后约一柱香,楚凤箫从郭大少的房中出来,沿东边的过道一直来到位于距我所立的东南角门最近的十排十房的娄克宁的房中将之请出,两人原路返回至郭大少的房间。 再然后时间假设已至寅时,楚龙吟扮演的某凶手鬼头鬼脑地从某条过道里出来,企图贴着墙躲过值夜人的视线,我便提声道:“老爷,我看到你了。” 楚龙吟挠挠头:“这法子果然行不通。”于是将所有“演员”重新召集到一处,安排第二场郭盛发尸体被发现后的戏。大致讲解了一下过程,众人各归各位,楚龙吟扮做凶手潜藏于郭盛发房中,一名衙役扮做侍女进屋后发现“尸体”,“惊慌”地跑向东南角门准备到外宅叫人。与此同时,我和子衿分别从两个角门处跑向郭盛发的房间,然后……就出了个奇怪的错。 当我推开郭盛发房门闯进去的时候,却发现里面居然空无一人,甚至连原本陈放在那里的郭盛发的尸体都不翼而飞了!——这这,这是出了什么状况呢? 我连忙退回门外向东墙上的壁刻看去——那是我藉以认路的标识,却原来是我跑错了路,居然转到了郭盛发房间前面的那一排房中去了。 然后一瞬间脑中一片清明,脱口道了声:“我知道了!” 第81章 壁上玄机 “知道了什么?”拐弯处楚凤箫的声音传来,却是他正往郭盛发房中走时听到了我的声音便循声找了过来,“你怎么跑到这条过道上来了?” “我知道了凶手的不在场证明是怎么做出来的!”我扬起唇角压抑着兴奋地回望他。 楚凤箫盯着我仿佛失了神,直到我低下头才回过神来,道:“说说看。” “说的不如做的,这一次由我来扮演你的角色。”我笃定地道。 于是同楚龙吟简单说明,众人便又重新从子时正开始情景重现:先是刘桂回房,然后是郭二少爷回房,然后是我扮演的郭大少爷回房——当坐在郭盛发房中充当桌子或椅子神马一类东西准备旁观好戏的楚龙吟看到我轻轻推门进来时,不由愣了一愣,眨巴着那对儿睫毛长长的眼睛神情很是可爱。 我没有理他,从怀中掏出块帕子当做沾了迷药的那一块,然后躲到里间门后。不多时庄秋水扮演的郭盛发进来,推开里间门往床边走,我便冲上前去从他身后用帕子捂向他的嘴……只是庄秋水个子高我许多,我这一扑没能够着他的嘴,反而撞在他的后背上,将他撞得向前一个踉跄,差点就和躺在床上的真正的郭盛发来了个亲密接触。 庄秋水回过头来看了看我以及我手上的帕子,没有任何表情,于是我只好口头说戏给他道:“此刻你已经中了我的迷药,昏迷在床了,懂的?” 接着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我从这间房中出来,让楚龙吟暂时也躲到里间去不许出声,然后沿着东边过道前往娄克宁的房间,再同他一起沿原路回到郭盛发的房间。娄克宁似乎完全没有察觉这间房并非郭大少爷的房,直管同我在外间桌旁坐了,我便问他道:“大人,昨夜您同郭大少爷在此屋闲聊时可曾进过他的里间?” 娄克宁知道我是楚龙吟最贴身的长随,因而也不敢怠慢,答道:“当然不曾,未经主人邀请客人自是不能随意进入主人卧房内间的。” 我点点头,又道:“那么昨夜在闲聊过程中郭大少爷可曾进身进内间厕室如厕过?” “有的,这是人之常情。”娄克宁道。 “那好,小的现在也要学一下郭大少爷进去一趟,假做如厕。”我说着起身进了里间,将门关严,在楚龙吟的黑眸闪烁之下将“昏迷中”的庄版郭盛发活活勒“死”,然后大摇大摆地回到外间。 “现在假设已是卯时正,小的送大人回房。”我同娄克宁从房中出来,先将他送回他的房间去,然后回到了郭大少爷真正的卧房。 楚凤箫正在郭大少爷的卧房中等着,见我进得门来不由问道:“怎么样了?你方才一直在何处?怎么没有回到这间房呢?” 我笑着看他:“‘郭盛发’已经被我杀死了。” 楚凤箫睁大了眼睛,立刻由房中出去将子衿和那个改扮演值夜下人的衙差叫到面前,问道:“方才你们可看到小天儿前往郭盛发的房中去了么?” 两个人都摇头:“没有,只见他同娄大人进了郭大少爷的房间。” “怎么会呢?我一直在郭大少爷的房中,可却没有见到小钟进来过。”楚凤箫看着他们两个。由于子衿是站在西北角门的,只能看到西边过道上的情形,所以楚凤箫便问那名衙差:“你确定看到小天儿进的是郭大少房间所在的过道么?” 那衙差挠了挠头:“这个……小的虽不能确定,但郭大少当然会回郭大少的房间去啊,何况还带着娄大人一起……” 正说着,娄克宁也从房间出来走到面前,道:“没错啊,我们进的就是郭大少的房间,我还道二爷你临时去了郭盛发的房中呢,所以才没见着你。” “我一直都在郭大少的房中,”楚凤箫边说边闪动着眸子看向我,“小天儿,你是怎么做到的?” 见楚龙吟也负着手从后面那条过道慢悠悠地绕过来,在我面前立定,笑眯眯地道:“说说吧,让老爷我今儿也受教受教。” “在说明之前,我想问问娄大人,方才小的与大人从您的房间出来行往郭大少的房间时,大人可曾注意过墙上壁画?”我问向娄克宁。 娄克宁反应了一下才道:“不曾……” “为何没有注意呢?难道大人不怕走错房间么?”我追问。 “这个……你不是扮的郭大少爷么?真正的郭大少爷天天都要回到自己房间,又岂会走错路?我同他一起走,他拐我便跟着拐就是了,又何必担心会走错路呢?”娄克宁道。 我又问向那名负责监视东边过道的衙役:“你难道没有看出来我三次中有两次拐进去的都不是郭大少爷房外的那条过道么?” 那衙役有些尴尬地道:“我站在角门处,这过道上灯光又暗,离得远了便分不清是哪一条过道了,但是正如我们大人所说,郭大少爷日日都要回自己房中,又怎会走错过道呢?” “重点就在这里了!”我一拍手,望向楚龙吟,“所以昨夜值夜下人出于这样的心理,就没有在意郭大少爷是否走错了过道,因他们习惯性地认为郭大少爷是不可能走错过道的,就算走错了,他肯定也会拐回来重新拐进正确的过道去。同理,娄大人昨夜与郭大少一同去郭大少的房间,也正是因着这样的心理认为郭大少不会走错,这才毫不起疑地跟着他进了郭盛发的房间!” “什么?你方才带我进去的是郭盛发的房间?”娄克宁诧异地道。 “不但如此,他还在你的眼皮子底下杀掉了‘郭盛发’。”楚龙吟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娄克宁的冷汗倏地下来了——这若是果真如此,那他这个官当的可就太不称职了——居然让凶手在他的眼底下杀了人,他还一直被蒙在鼓中,甚至还做了凶手不在场证明的最佳人证! “郭大少行凶之时娄大人就在郭盛发房中的外间,因此郭大少便有了充分的不在场证明,卯时正,郭大少将娄大人送回房去后便真真正正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因他的房间同郭盛发的房间只隔着一条过道,房间数都是从西往东数第五间,所以值夜下人远远地看去不会察觉他走错了过道,而娄大人也不会发现他走错了房间。”我最后总结道,“另外,本案制造不在场手法最为重要的一环就是那盏吊在靠近过道处的灯笼——” “我们第一次试演时我不小心跑错了房间,因我是靠墙上的壁刻认路的,但是当时因为‘婢女’叫着从郭盛发房间所在的过道里跑出来,我就只盯着那条过道跑过去,本以为不会跑错,然而就在过道转弯处我瞟了眼墙上的壁刻,却发现那壁刻是郭大少房间所在过道冲着的壁刻,心道自己跑过了,就往回退了一条过道,推门进去却发觉房内空无一人——仍然是跑错了,方才那条过道其实正是郭盛发房外的过道。那时我就觉得很奇怪,明明我还看了一眼那墙上壁刻,怎么还会跑错了呢?”我伸手指向墙上的壁画,众人便顺着我的手一同望过去,“原因就在于灯笼投在壁刻上的影子改变了我所看到的图案!” “二爷还记得今日下午我们问过那四名值夜下人府中最近发生过什么事吧?不分巨细,曾令他们一一道来。”我望向楚凤箫,他便点点头,“还记得有一件是灯笼掉下来砸了郭大少的头,又听那两个换灯的下人说这些灯笼是才刚换上的新灯笼,还有一件是有个卖画的书生跑来找账房要欠他的钱。” “这几件事联系起来就是这样的一个故事:郭大少私下悄悄找了那个卖画的书生为他画灯笼上花样,并且特别地嘱咐那书生将某一只灯笼上的花样画成他想要的样式,紧接着他故意将原本挂在郭盛房间所在过道尽头处靠近东边过道的那一盏灯笼弄掉,再让人将他特制的这一盏挂上去,大家就看到了什么呢?”我走过去伸开双臂,一手指着郭大少房间外过道所冲的墙壁上的画,另一手指着郭盛发房间外过道所冲的墙壁上的画。 “这灯笼上的浓墨画就的梅枝投在墙上便形成了很深的阴影,而因这馆是封闭构造,只要不开天窗就绝少有风吹入,所以一但调整好灯笼上的花纹所冲的方向,那么它在一般情况下就不会再转动到别的方向去。这个阴影是郭大少调整好了的,投在壁刻上使得原本不凹陷的地方看上去像是凹陷进去了,于是一副石刻画就这么的改变了它的原貌。” “想来郭大少是经过了很长时间的观察和试验才得出了需在灯笼上要画的花纹,因此这两条过道所冲的壁刻在阴影的修饰下乍一看上去几乎一模一样!也就是说,郭盛发房外过道所冲的壁刻被人为地改成了郭大少房外过道所冲的壁刻!因娄大人的房间在十排十房,如果要到郭大少的房中去,势必会走离得近的东面过道,且会先经过郭盛发房外过道,如此一来就算娄大人下意识地去看墙上壁刻,他先看到的也只能是被改变过的郭盛发房外过道所冲着的那一幅,这样他就更不会疑心自己其实是被郭大少带着到了郭盛发的房中了!” “而郭大少也很明白,一旦郭盛发死掉,府中第二天一定会将所有灯笼换下,换成白色的丧灯,如此这唯一有可能揭穿他的手段的物证便也能够一并销毁,他就可以高枕无忧了。”说完这番话,我望住楚龙吟,想听听他是否还有补充。 楚龙吟对此的补充就是:“立即将郭大少拿下,连夜突审,娄克宁做为当事人证不得参与本案审理过程,着衙役将郭府账目悉数收缴,以证明郭大少是否曾动用银两雇人制作灯笼。” ——查缴账目说是为了查证郭大少是否曾制作过灯笼,其实楚龙吟的最终目的是为了挖出郭盛发所干的一切违法勾当,以及他与娄克宁是否暗相勾结挪动过库银和赈灾银两! 娄克宁百般寻借口想要阻挠楚龙吟查账未果,最终霜打茄子似的瘫在了楚龙吟担当主审官的府衙大堂上。 之后的七八天里,楚龙吟和楚凤箫忙着核查被娄克宁贪污的赈灾银两的数目,娄克宁因被郭盛发抓着把柄,曾多次挪用库银供其周转生意,至于是什么把柄,无非就是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不必再提。 终于将赈灾银核对清楚后,楚龙吟主持着将郭盛发的所有财产悉数充公以填补亏缺,而后着漫城各级官员齐齐上阵,管开仓放粮的开仓放粮,管收容难民的收容难民,另还有督建临时避难所的,安排重辟农田的等等等等,一切步入正轨之后,我们一行七人才重新雇了马车踏上旅程。 第82章 纪念礼物 从漫城离开后一路南下,雇了两辆宽敞的马车,一辆乘楚家兄弟、我和子衿,一辆乘庄秋水、那两名家丁和我们随身带的行李。楚家哥儿俩在车中闲来无事只管各自捧着一本书看,我则躲到角落里打盹儿——前一阵子几乎没睡过什么好觉,反正旅途枯燥,不如用来补眠。而子衿则在那里面无表情地发呆——我简直对他要佩服到五体投地了,就连木如庄秋水者都有他自己的一项爱好,这个子衿似乎从来就没有对什么事情感兴趣过,每天除了一心一意地伺候楚凤箫之外就是或站或坐地在那里发呆——他究竟在想些什么呢? 好在我对别人的隐私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好奇心,且他对我也没啥好感,所以我只管好我自己的事就万事ok了。 迷迷糊糊地睡了不知多久,感觉有人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脸,睁眼看时见是楚凤箫正坐在旁边冲着我笑,身上还盖了一件他的袍子,连忙坐起身,道:“二爷叫我有事?” “要吃午饭了,吃过再睡吧。”他看着我,轻轻笑了一声,“你每次睡醒脸都这么红扑扑。” 我低下头没有应声,只管将他的袍子叠好放在座位上,抬眼去寻楚龙吟时却发现他并不在车厢里,便问道:“老爷呢?” “楚老大今儿要亲自动手给我们做午饭呢。”楚凤箫笑道,“他下车弄东西去了,我们去帮帮他。” 呀嗬?楚龙吟这只流氓竟会做饭?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拿什么做? 正听得楚龙吟在外面敲马车壁:“喂!下来帮忙捡柴去!”于是连忙开了车门跳下车去,见马车正停在山间小道所经过的一道山瀑旁,唯见山石奇秀,红枫似火,倒是绝美的一处所在。 庄秋水同那两名家丁正寻来石头起灶,楚龙吟把袍角掖在腰里,挽起两个袖子蹲到瀑下潭边去摸鱼,我蹑手蹑脚地走到他身后抻着头往潭水里看,却见他笑了一声指着潭面道:“你这张白花花的小脸儿在这儿晃,早把鱼吓跑了,还不闪一边儿去!” 于是只好去远处捡柴,边捡边欣赏这山间美不胜收的秋景,一时浑然忘我。正欣赏着,忽觉有人从身后拍了拍我的肩,转回头去看时见是楚凤箫,笑着道:“不要一个人走太远,这山间不甚安全。” “嗯,我这就打算回去的。”我说着转身便往回走,却被他轻轻拉住手,才要挣开,忽觉手心里多了个什么,拿至眼前一看,见是块儿晶莹玉润的雨花石,蜂蜜似的颜色,水波样的纹理,放在手心里乍一看就仿佛一小汪液体在流动,煞是惹人喜爱。 “好看么?”他笑问。 “好看,从哪里弄来的?”我点头。 “从那瀑布分出的一道小溪里捡的,送给你做纪念日的礼物吧。”他笑。 “什么纪念日?”我望着他问。 “纪念你我相识至今日整整二百天。”他轻轻地道。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不成想他居然还将那个日子记得这么清楚,雨花石握在手心里,说不清这感觉是温是凉,只好默不作声地往回走,他便在后跟着一起回到了那瀑布旁。 楚龙吟已经让那两名家丁把他捉到的几条大大小小的鱼插在树枝上架在石灶上烤了,子衿从车上取下干粮来,楚凤箫往火里添柴,我便拿着水囊去瀑边灌水,才灌了一个正灌第二个,见楚龙吟抱着一堆竹筒过来蹲到我的旁边,歪着头看我,我便问他怎么了,见他回头往那边看了眼楚凤箫,而后边往竹筒里灌水边压低声音道:“我打算回到清城后同凤箫直说你我的事,如今在外有公务在身,不好因私事闹出什么别扭来,回去了怎么都好说——小天儿你可已准备好了?” “我没什么可准备的,”我耸耸肩,“对我来说我在乎的只是你,你没问题我就没问题。” 楚龙吟轻笑了一声,伸过水淋淋的手来在我的颊上捏了一把:“小家伙,话说得越来越让老爷我甘之如饴了。” 我抓住他的手,在他修长的手指上轻轻咬了个牙印,然后飞快地甩开,起身拿着水囊回到了火堆旁。一时楚龙吟抱着灌满水的竹筒也回来了,将竹筒架在石灶上烤,那里面放的是生米,这是今早离开某城时特意买了一点,因从这一城到下一处能住宿的地方需要一白天的时间,所以中午只能在野外吃,就提前备下了。除了些生米之外还有盐、辣椒粉等一些佐料,也尽数取了出来放在旁边,见楚龙吟手法熟练地往那些烤鱼上涂抹着,惹得楚凤箫不住好笑。 “你几时会弄这些东西了?”楚凤箫笑问。 “早些年出家的时候,”楚龙吟笑眯眯地将一条烤好的鱼递给他,“师父带着我和我那王爷师兄云游四海,以步当车,常常会露宿在荒郊野外,那时我和王爷时常背着师父用自己做的弹弓打兔子打鸟,或者上树摸鸟蛋,下水捉鱼,然后烤来吃,这手法自然早练得熟了。” “你啊你,也不怕佛祖降罪于你!”楚凤箫笑着把那鱼转递向我,我才要推脱,却见楚龙吟也同时把第二条鱼递给我,兄弟俩互相看了一眼,我便将楚龙吟的这一条接了过来。 楚龙吟随手把第三条鱼递给子衿,楚凤箫便将自己手里的鱼给了庄秋水,听楚龙吟笑道:“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再说老子也没指着将来能荣登极乐西天,还是及时行乐得好!” “早知如此我也该去出几年家,让佛爷替我化解化解。”楚凤箫略带自哂地笑道。 “你当出家是好玩儿的么?什么苦都得吃,什么罪都得受,什么事都要见,生离死别,人间极苦,偌不能先学会自我开解,只怕早就先于旁人崩溃了。与其让佛爷来化解你,不如自己先化解自己罢。”楚龙吟语带双关地淡淡道。 “反正我也没指着将来荣登极乐西天,执迷不悔一辈子也与神、佛无关。”楚凤箫也淡淡地答道。 气氛一时陷入沉默,两个当主子的都不说话,我们其他这些做下人的自然更不好吭声。待竹筒里的米饭熟了,从当中劈开,每人半筒,就着烤鱼吃倒也很是美味。吃罢午饭原地休息片刻又继续上路,雇来的两名车夫因自备着干粮,所以没同着我们一起吃。 一进了车厢楚龙吟便趴在桌上呼呼大睡,楚凤箫又捧着书看,我和子衿也在旁边小寐。直到晚上八九点钟的光景,马车才进入一座小城,寻了家比较上档的客栈,要了两间上房两间中等房,上房也是分的内外间,我们这二主二仆照例分房下榻,庄秋水同两名家丁分睡两间中等房。 因天龙朝民风开放,所以很多大城在晚上几乎是不闭城的,像这座名为“泗城”的小城虽到了晚上十点钟光景就关了城门,城中夜市却还正是热闹时候。楚龙吟因下午在马车上睡得多了,这会儿正精神得跟只大猴子似的,才放下行李便叫上我同他一起逛夜市去,两人便换了身不起眼的粗布衣出得客栈来。 泗城的夜市虽然比不上清城,倒也不乏热闹,且今日似乎还正赶上了庙会,除去卖东西的还有各种小戏和杂耍,我们两个便一路看一路逛,买了大批的零食解馋——最主要是解楚龙吟的馋,这家伙天生就爱吃这些小零嘴儿,亏得还长不胖。 走走逛逛,经过一座名为“百嬉园”的八角楼,听得里面正爆发出一阵叫好声,不由探头往里瞅了瞅,见楼内正面是个两米来高的台子,台后拉着块布充当幕布,台上正有一伙人在那儿表演杂技,台下是各色观众,坐在椅子上嗑着瓜子儿喝着茶水儿,看到精彩处便扯着嗓子叫好捧场。 原来这里是家类似戏园子的杂耍园子,要想进去看表演还得掏上十文钱。在大街上也有杂耍班子的表演,只不过水平和这家能有自己场地的杂耍班就不能比了,难怪尽管需要掏钱才能看到表演,台下仍然有这么多的观众。 楚龙吟兴致很高,掏出二十文给了门口收费的人就拉着我迈进楼去。台下早已坐满了人,没座儿站着看的人也是密密麻麻,楚龙吟拉着我一路往前挤,正走到了前几排才立住脚,正好有两三个人起身离座,他就大步拉着我过去在那座儿上坐下了。 抬头往那台上瞅,见台角立着个大幡,上书“乐春芳”三个大字,想来是这杂耍班子的名号。“乐春芳”的规模不算小,成员里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满台一通混跑看得人眼花缭乱。此刻正在表演中的节目是“抖杠”,即由两个看上去很壮实的男子面对面站着,肩上扛一根竹杠,一名女子站在杠上,靠两个男子一蹲一起抖动竹杠而在上面做一些腾空翻转的动作,最后再稳稳落回杠上。这种杂技在那一世时电视上看得多了,不过亲临现场如此近距离的观看却是头一次,倒也觉得蛮刺激。 这家叫做“乐春芳”的杂耍班子之所以能博得这么多的喝彩声,除却班子本身的“业务”水平高之外,最主要的是班子里着实有几位漂亮姑娘,脸蛋儿俊,身段儿好,技艺也精,难怪台下一众男人们个个看得目不转睛。 我偏头瞅瞅身边的楚龙吟,见这厮两道贼贼目光也正盯着杠上那漂亮姑娘圆溜溜的屁股,不由一伸肘狠狠撞在他肚子上,他“嗳哟”一声捂住痛处,笑着附过脸来凑到我的耳边悄声道:“这种醋你也吃……只不过是看看而已嘛……喏,你若也盯着看,我保准不吃醋。” “看样子老爷还是喜欢女人的,那不如咱们两个就算了罢,老爷自管去找女人,这才符合天地之道。”我冷冷地道——天知道自己这是在闹啥别扭,明明我也是个女的,却还不希望他喜欢看女人的身体……难道我扮男装扮得太投入了,以至于心理上已经开始发生转变了吗?老天!我可不要让后人来个“信周天,得永生”啊! 楚龙吟嘻嘻笑着,趁人不注意在我的屁股上摸了一把,低笑道:“小天儿吃醋,老爷我很喜欢。不过你这小屁股比起她来也丝毫不差嘛,何必嫉妒她呢……” “别动手动脚的!”我瞪他一眼,连忙四下看看,见没人注意这边,这才放下心来。 正在此时听得台下众人又是一声叫好,见那杠上的姑娘在空中一记漂亮的鹞子翻身落下地来,而后一记亮相,美目环视全场,瞟过楚龙吟时便在他的脸上转了半天,随即抛下嫣然一笑转身回往台子后面去了。 “啧,人家看上你了呢。”我道。 “阴阳怪气儿的,”楚龙吟笑个不住,“老爷我一直都招姑娘喜欢,你又不是不知道。” 撇撇嘴没搭理他,心里不由一阵琢磨:这么个风骚的家伙,将来若嫁了他,只怕还要成天担心着有第三者插足吧?一个两个的也就罢了,七个八个的都来勾搭他,他能抵得住诱惑么?万一将来我人老珠黄,这家伙会不会去找个既年轻又性感的小妞回来给我当“妹妹”?——靠!他敢!真要有那么一天,老子拼得一死也要把他的小某某剪了,看他还有没有二心! 第83章 杂耍命案 这厢正胡思乱想着,那厢楚龙吟突如其来地打了个大大的喷嚏,而后揉揉鼻子继续盯着台上的小妞儿们扭动着青春的肢体做着各种各样高难度的动作。 抖杠过后是爬竿拔旗、喉吞长剑,还有吐火表演,猴子表演以及戏法表演。差不多过了一个时辰,杂耍也到了尾声,最后一个节目通常都是压轴的,就见几个人从后台推上来一架一人多高、圆形的转盘,转盘边缘有两个突起的u型槽子可供人放脚——这道具我一看就知道是要表演什么的,在那一世时这种把戏可是屡见不鲜——无非就是把人固定在转盘上转动起来,然后表演者冲着转盘投匕首,匕首全部扎在转盘板上就对了,扎着人那就…… 不过古人对这种把戏还是好奇新鲜得很,一见这架势,表演者还没上台来,台下就已经是叫好声一片了,连楚龙吟也兴致勃勃地坐直了身子等着看热闹。一时有“报幕员”走到台中央,笑着向台下道:“最后一个把戏要请一位在场的朋友上台来同我们一起完成,不知哪位想上来试一试呢?” 这位报幕员就是跳抖杠的那姑娘,长得很是漂亮,引得台下的男观众们纷纷嚷着要求上台——这帮家伙们还不知道这是个什么性质的节目呢,否则只怕打死他们也不敢上。 见那姑娘眸光流转,在台下来来回回梭巡了一阵,不知怎么就落在了楚龙吟和我的身上,想是见只有我们两个无动于衷地坐着显得有些与众不同,我心道不妙,连忙一拉楚龙吟就要起身往外走,却正被那姑娘一手指过来:“这位公子既然起身了,就请到台上来罢!” 我一下傻在了当场,歪着嘴望向那姑娘,见她眼中带着得逞般的坏笑,顿时明白了怎么回事——敢天儿她那会儿看到了我用肘子撞楚龙吟的动作,只当我是吃她的醋,这会儿就故意想要给我整难堪呢! 我恨恨地转头瞪向楚龙吟,见他也又是惊讶又是好笑地连连冲我摇着两只大爪子:“与我无关……” “怎么就与你无关了?!”我用脚在下面踢他,“不是你盯着人家看我能遭这池鱼之殃么!?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楚龙吟笑个不停,站起来拉住我就要往外走:“走走,咱不理她就是了,让她再找别人。” 我们这厢还没迈出两步去,台下乱起哄的众人已经拦住了去路,纷纷叫嚷着:“干啥要走啊!你还是不是个男人?!” 尼玛老子本来就不是个男人!我正欲躲到楚龙吟身后,却早被旁边众人七手八脚地抓住,硬是推上台去了,楚龙吟想过来救我,被一干人哄笑着拦住,只好既无奈又好笑地在那里摇头,冲着我做了个“别怕”的手势。 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有种你上来试试!我第一个拿弹弓打你小弟弟!心中的草泥马再怎么咆哮也没了办法,我就这么着被人摁在了那转盘上,用软牛皮绦子固定住手脚,紧接着就见从后台出来个人,手里端着张小弩,背上背着一囊箭——嚯!还特么的升级了,不用匕首改用箭了! 台下众人一看这架势才恍然明白了这是个什么节目,不由发出一阵阵惊噫声,楚龙吟也睁大了眼睛,大爪子捂在嘴上。顾不上狠狠瞪他,已经有人上来推动了转盘,天旋地转间我看见那表演者装箭上弩,抬起臂来冲着我瞄准——我靠——他会不会失手?啊?失手怎么办?啊?我不想死啊!我还有好多事没做好多话没说啊! 我是真怕,怕得要命,本来我就是个倒霉体质,说不准这表演者一辈子就射偏这么一回就让我赶上了呢!恐惧到极致的时候突然间我就豁出去了,大吼了一声:“楚龙吟——我喜欢你!” 好吧,这是我的遗言,楚大混蛋你没听见的话就是你的损失。 然而这场中的噪音实在是太大了,所有的观众都在尖叫狂呼,完全把我的声音盖了下去,以至于我连箭插.进身下转盘的声音都听不到,只感觉噗噗噗噗几道震动,就听见台下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鼓掌声。 转盘停下,有人上来解开固定我的皮绦子,脚一着地我就腿一软坐在了地上,眼前金星乱晃,什么也看不清楚,惹得一阵哄笑声响起,紧着有人大步过来把我抱了起来下得台去,然后又是一阵更大的哄笑声。 这人当然是楚龙吟,下了台不往前走反而转向了后台,听他笑着和谁道:“你们把我的人吓着了,得提供个房间让他休息一下。” 那人也笑着道了歉意,忙忙地引着楚龙吟往后走,进了个天井,推开左厢一间房门,楚龙吟便将我放在床上,并请那人倒了水后离开。 “怎么样了?”他笑着坐在床边俯下身来看着我。 我干呕了两声——那转盘转得我五内翻涌,现在躺在床上还觉得在转,不由痛苦地道:“快死了。” “可不能!”楚龙吟笑个不停,“你死了我怎么办?谁还给老爷我铺床叠被亲香香呢?” “亲……亲你个头!我要喝水!”我捂着头暴躁地道。 “就来就来!”楚龙吟连忙去端水,却不见他把杯子递过来,我纳闷儿地抬眼去看,正被他低下头来吻住,双唇顶开我的唇,小心地把一绺细水挤进我的嘴里,末了低声笑问:“还喝么?” “……不喝了……”我有点脸红地栽回枕上,他伸手替我揩了揩唇角,我抬抬眼皮儿看了看他望着我轻笑的脸,忍不住问他:“你……你那会儿听见我说的话了么?” “哪句?”他眨眼坏笑,“‘亲你个头’么?来来,亲吧!”说着低下头来凑到我的嘴边。 “不是这句,”我推开他的脑袋瓜子,“是……我在那转盘上说的那句。” “嗳?你说什么了?”他好奇地看着我,“那时候太吵,啥也没听见,再说一遍我听。” “嘁,好话不说二遍,没听见拉倒。”心里有些遗憾,翻身坐起来,“我没事了,走吧。” 楚龙吟看了我两眼,没再追问,见我下地后腿还有些软不由好笑:“别勉强,再歇会儿吧,我可不想这么远的把你背回客栈去。” 我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只好重新躺回床上,他就坐在床边盯着我笑眯眯地看,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我转了个身面向里躺着,听他口中“啧啧”了两声,笑道:“小屁股最近长肉了呢……” 我连忙扭回身来瞪他:“老爷你要是想去看人家大姑娘就去好了,别拿我当幌子!” “嗳——要不怎么说我家小天儿最懂老爷我的心呢!”楚龙吟站起身,“天儿爷既然准了,那小的我就勉为其难去看看……”知道他是故意逗我,懒得搭理,索性闭上眼睛不看他,听得他坏笑着开门出去了。 歇了一阵,下床走了两步觉得没什么问题了,见楚龙吟还不回来,便开门出去,见这地方是个高两层的筒子楼,中间是天井,前门通街,后门通百嬉园。打眼儿一瞅,正见那家伙正被四五个大花活姑娘围在当间儿叽叽喳喳地说笑呢,瞅他满脸乐不思蜀的臭样子我就气不打一处来,也不招呼他,自顾自地往外走,他看见了我,连忙高声招呼,我只作未闻,抬脚往前门外迈,却正被一个从楼梯上冲下来的家伙一头撞上,腾腾腾地后退了好几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楚龙吟大步赶上来将我扶起,骂了那人一句,道:“没头没脑地混跑什么!” 那人顾不得申辩,一把扯住楚龙吟胳膊,惊惶失措地叫道:“死——死了!——吴波死了!快——快叫人来啊——” 楚龙吟同我对视了一眼,两人异口同声问向这人道:“吴波死在何处?” 那人只朝楼上一指,又拼命地叫喊起来,转瞬院子里就涌出来许多人,个个听闻这消息都一脸的惊色,楚龙吟断喝了一声:“去个人到衙门报官!前门后门立刻关了,谁也不准出入,否则以杀人凶嫌论处!——你,带路,去吴波死的地方!”伸手一指将我撞倒的这人。 众人被楚龙吟一嗓门吼得镇定下来,没人顾得上质疑他的身份,果然依言去了个人报官,剩下的人将前后门关了,而后一起跟着楚龙吟涌向了二楼吴波的死亡现场。 见二楼西厢第三间房房门敞着,死者吴波横尸于地,后脑勺上豁然扎着支筷子长短的铁箭,鲜血喷溅,墙上地上以及死者的身上都被溅了血迹。楚龙吟将跟过来的众人阻住,道:“谁也不许进屋,都在门外候着,我随时有话要问。”众人被他气势唬住,谁也不敢乱动,只得都挤在门外。 却见吴波这间房里很是凌乱,满屋子都是表演节目的道具,其中最多的道具就是弩,大大小小各种各样的挂了满墙,而后就是各式的靶子,靶子上也乱七八糟的插着箭。除了箭弩之外也有匕首,牛皮绦子,钢圈,等等等等,床上桌上地上摆得到处都是。 我蹲身到吴波身旁查看尸体征象,楚龙吟就在屋中查找线索。却见吴波身上尚温,伤口处仍有鲜血缓缓流出,可见其死亡时间就发生在半个小时以内。又见其手中还持有一弩,倒地姿势为向前扑倒,能确定袭击正是来自其身后,并且一击致命。 我小心地将吴波的脸转过来,不由小吃了一惊:“这不就是刚才那个表演用弩射我的人么!” 楚龙吟过来看了一眼,向门外众人道:“今儿个前面表演散了之后谁同吴波一起回来的?” “……我……”一个声音怯怯地应道,我抬眼看了看,见正是那个表演抖杠的姑娘。 楚龙吟声音放得和缓了些,又道:“吴波回到院中后就上楼进了房么?” 那姑娘点头:“我同他一起回来的,我的房间就在隔壁,我亲眼看着他进了房间的……” “吴波房间向来都是这么乱的么?”楚龙吟看着那姑娘继续和颜悦色地问道。 那姑娘似是被楚龙吟的态度鼓励了,神色不再那么慌张,答道:“是呢,我们每天都要到前面表演,东西随时要用,收起来太麻烦,就都这么扔在房里,想用的时候拿着就走。” “那你对吴波的房间可熟悉?此前他也是这么摆放东西的?你且来看看这其中有没有同平时不大一样的地方?”楚龙吟冲那姑娘招手,那姑娘便壮着胆子进来,想是对尸体还是有些畏惧,便将个娇躯紧紧依在楚龙吟身畔。 我低了头继续检查吴波的尸体,听得这姑娘道:“应该……应该是没有什么不同……他这房间就是这样的……” “喔,那好,请姑娘还到门外暂候吧。”楚龙吟将这姑娘请了出去,在屋子里转了一阵,看向我道:“怎么样?有初步结论了么?” 结论就是老子很生气,不干了! 第84章 杀人箭弩 “小的啥也没看出来,老爷还是把庄先生叫来吧。”我起身立到一旁冷冷地道。 楚龙吟略感好笑地摸了摸鼻子,走到我身边来,背对着门外众人,低头凑到我耳畔,轻笑着道:“这会子又吃的什么醋呢?咱们公事公办,私事私了,等回去了莫说你吃醋,你就是把老爷给吃了我都依你。嗯?” 屁的公事公办!你才不是借着问话和那女人贴在一起了?!我只动唇不出声地骂了他几句,方道:“吴波的死亡时间就在二刻之内,此屋就是第一案发现场,凶器是死者脑后的无羽铁箭,系由弩来发射的,一击致命,没有移尸痕迹。死者面相平和,因而推测为熟人作案或背后偷袭。根据脑后铁箭没入头骨的深度来看,偷袭距离应当很近,不会超出这间屋子——当然,用强弩远距离射出的可能性也是有的,但考虑到弩上所用的箭都没有箭羽,铁箭在远距离飞行时会失去平衡而翻滚,其准确程度会大打折扣,凶手的目的如果在于一击致命,用这种方法无异于相当冒险,倘若稍有偏差便会令被害者发出声音,从而暴露了更准确的行凶时间以及更多指向凶手的线索,所以我认为凶手如果不是临时起意决定杀人的话,八成会属于前者,即近距离行凶这一方式。” 楚龙吟认真听罢,十分满意地拍了拍我的后脑勺:“不错不错,小天儿有长进,看来庄先生这个老师当得蛮不错的,下回他再授课时我也要在旁跟着学学才好。” 这——这个臭人!见我生他和那姑娘的气,就故意把庄秋水拉出来堵我——那意思是他还是觉得我和庄秋水之间有内容了?! 哼……说我爱吃醋,他的醋劲儿比我大多了……哼。 心情莫名地转好了,跟着他在房里查看了一阵,一时有泗城衙门的衙役和仵作赶了来,楚龙吟亮明身份,着衙役将这院子腾出一间房来做问讯室,所有“乐春芳”杂耍班子的成员都暂时集中在一间房内,有衙役在旁监视,未经楚龙吟许可谁也不得走出房间半步。 杂耍班子的成员总共有三十三名,班主一名,副班主两名,其余全是班员,若挨个问讯的话只怕要花上一宿的功夫,楚龙吟恐我们迟迟未归引楚凤箫担心,便找了个衙役去我们下榻的客栈支会楚凤箫一声,结果没片刻楚凤箫就赶来了,还带来了庄秋水。前脚刚进门,泗城知府后脚也忙忙地来了,想是听说了钦差大员在这里问案,不敢怠慢,跑过来陪审。 因泗城知府带来了仆下专门给楚龙吟端茶递水,用不着我在旁侍立,我就藉着上厕所的机会从问讯室里出来,回到了吴波陈尸的房间。有庄秋水这个钦差大员的专用仵作在,泗城衙门的仵作也不敢在前卖弄,乖乖地立在一旁看庄秋水验尸,我满屋里转了一阵,见庄秋水验完收工,便问他:“先生看死者脑后的致命伤是远距离导致还是近距离导致?” 庄秋水答道:“近距离,不超过这个房间。” “怎么能确定呢?”我看着他,“如果是利用强弩劲射而出,想必也能造成如此深的伤口罢?” 庄秋水看了我一眼:“过来。”我连忙过去蹲到他身旁,两人一起看向吴波的后脑勺,庄秋水已经将那支插入其头骨的箭取了出来,指着伤口道:“如果是远距离射杀,箭在半空会有个弧度,且因为弩箭没有尾羽,射出后箭身会失去平衡而翻滚,那么在穿入死者后脑时,箭身会向下倾斜,并有翻转时造成的挫伤。但观此死者脑后伤处近乎于箭身平行插入,所以只能是极近距离内遭射杀。” “明白了。”我点头,站起身时才发现楚凤箫不知何时立在了门边,正看着我和庄秋水微微地笑。 “天儿这是想抢庄先生的饭碗么?”他开着玩笑跨进屋来,“可查到了可疑之处?” “可疑之处就是如果凶手是在这间屋中杀害的吴波,他有很多种方法可以行凶,譬如用刀刺或是用绳勒,我觉得哪一种都比用弩射死吴波更简单便捷,却不知为何凶手单单选了这么一种方式。”我说出心中疑问。 “也许是因为这凶器拿来方便,”楚凤箫挑挑眉,“这房间里到处都是弩和箭,随手拿过来便可杀人。” “但是凶手在往弩上装箭的时候难道不会被死者发觉么?他们两个可是同在一间屋中呢。”我反问。 “这很正常罢,如果我到自己朋友的房间去,也会随手拿起个弩,装上箭,瞄着靶子比划两下。”楚凤箫一指墙上的箭靶。 “那么……”我眼睛一亮,“你说会不会是凶手本无意杀人,只是因为随手比划那箭弩的时候不小心触动了机簧而将箭射出,因此误杀了死者呢?” 楚凤箫望着我的眼睛也是一亮:“你这个假设也很有可能……” “只怕没有那么简单。”声音发自门外,见楚龙吟正从外面迈进来。 “你怎么跑出来了?不在里面问讯了?”楚凤箫问他。 “我看那个李知府问案还是有两下子的,索性.交由他全权问讯,”楚龙吟伸了个懒腰,“在里面坐得我腰疼!” “你所说的没那么简单是怎么个意思?”楚凤箫问道。 楚龙吟一屁股在靠窗户的一张椅子旁坐下了:“事情其实说来也巧,我从楼下房中出去的时候无意中抬头往上看了一眼,正瞅见同吴波一起回房的那位姑娘进得自己房去,方才那姑娘曾说过,她是亲眼看着吴波进了房的,也就是说在我看到那姑娘的时候吴波正好刚刚进了房。且不论那时凶手是否已在吴波房中,至少之后我一直都立在院子里同别人说话,至发现吴波尸体之时,并未发现有人进出过吴波房间,且发现吴波尸体之人并未踏入此房间,只将门推开愣了一愣便冲下了楼去,此点我倒可以为其作证。再然后我同小天儿一起上得楼来,也并未发现有人由此房间中出去,也就是说,凶手要么是提前潜入了吴波的房间而后用了什么手段凭空由房内消失了,要么呢,就是凶手人未在房中,用了个法子混淆了死亡时间,或是操控杀人。” “死亡时间应该不会有错,当时尸体体温尚存,绝对是才刚死掉的。”我偏头望向庄秋水,“对罢,先生?” 庄秋水将头一点:“是的,死亡时间没有做假。” 楚龙吟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庄秋水,阴阳怪气地道:“既然你们师徒二人都这么说了,那就只有‘操控杀人’这一种可能了。你说呢,凤箫?” 楚凤箫在屋里转了一转:“要怎么操控呢?做个机关控制弩箭?那总得由凶手来启动罢,凶手又是在何处启动的呢?” “而且,死者是被箭从身后射中的,当场毙命,没有移动痕迹,且看死者身后方向只有一面墙,这箭又是从哪里射过来的呢?”我指着墙道。 “我觉得最可疑的一处是,吴波死时手中还握着一把弩,加上脑后那只箭,倒像是他自己把自己射死了一般。”楚龙吟摸着下巴道。 “他在房里还拿着弩做什么?难道他发现了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正要举弩自卫就被人射死了?”楚凤箫也摸着下巴,兄弟两个动作一模一样地站在那儿,就好像是在照镜子。 “自卫的话不是应该冲着凶手在的方向么?可吴波死时冲着的方向也是一面墙,”我又指了指对面的墙,“还有,大人方才所说的操纵杀人,那么起码凶手也得是在能窥探到吴波房中情形的地方,且他并不能预料到吴波什么时候就会走到机关布下的位置,这对凶手来说是很没有保障的。” 想是我的话同时驳了兄弟两个的思路,这两人同时看着我一笑,又是一模一样的神情,害我总有一种看重影了的错觉,只好眨眨眼睛走开了。听得楚龙吟笑道:“小天儿的话也不无道理,如果操纵杀人也不能成立的话,这案子可就真有点儿蹊跷了。此案疑点目前有三:一是导致吴波死亡的箭从何处而来,二是吴波死时手中的弩是想干什么用的,三是凶手如何掌握到吴波在房中的行为的。解开其中一点,另两点便也能迎刃而解了。” “掌控吴波在房中的行动嘛,最好的地方当然是隔壁喽。”我努努嘴,也阴阳怪气地说道——记得那耍抖杠的姑娘就在隔壁来着。 楚龙吟忍不住笑了一声出来,摸了摸鼻子:“那我到隔壁去看看。”说着就转身出门去了。 楚凤箫看看他的背影,又转回头来看看我,一脸不大明白的样子,倒也没有多问,只管在屋里继续细细地检查。一会儿楚龙吟从隔壁回来,道:“隔壁与这间屋共用的这面墙并没有什么不妥,房间里也香喷喷的没什么凶手的味道,天儿爷可以放心了。” 没理他,我只管同庄秋水在房里直直地并排立着。楚家兄弟两个满屋子上上下下查了个遍,连地上的头发丝都没放过,仍然是没有任何结论,楚龙吟只好又回问讯室去听泗城知府问讯,楚凤箫便留在吴波的房里坐在那儿思索案情,我和庄秋水也一人在一张椅子上坐下,大眼瞪小眼地装木头,不知不觉间一晚上就这么过去了。 当第一缕阳光射进窗来的时候,楚龙吟也打着大大的呵欠进得屋来,手里拿着一页纸,身后跟着泗城知府李大人。 “怎样了?”楚凤箫起身问向楚龙吟,我和庄秋水也连忙站起来。 “有些收获,”楚龙吟掸掸手上的纸,“这个杂耍班子里总共有四个人与吴波有很深的私怨,包括住在隔壁的那个小妞,”边说边看了我一眼,然后在椅子上坐下,“这四个人分别是副班主赵进、爬竿人陈山、会走钢索的张猛,以及跳抖杠的小妞儿姜彩虹。除去姜彩虹住在吴波左边的隔壁之外,赵进住在他右边的隔壁,陈山住在他的楼下那一间,张猛则住在他对面的那一间。更为有趣的一个巧合是——这四个人都会用弩!” “怎么一个班子里有这么多人会用弩呢?”楚凤箫奇道。 “通常杂耍班子都是这样的,”李大人插口道,“每个艺人都是一专多能,万一其中一个病了伤了也好有人顶替,尤其是这个班子,‘箭无虚发’这个节目是压轴的,若只有一个人表演,万一临时有事上不得场,会有很大的损失,所以肯定会多备几个候补的。” “原来如此,”楚凤箫点头,“这么说来这四个人谁都有可能杀害吴波了,特别是他们的房间安排很有玄机,会爬竿的就住在吴波的楼下,会走绳索的就住在他的对面,另外两个都在他的隔壁,无论是哪一个想要潜入吴波的房中都是轻而易举的事啊。” 楚龙吟也点着头道:“而且,这四个人在案发当时都有不在场的证明:住在吴波楼下的陈山,从表演时起至发现吴波尸体时一直都在前面的八角楼里帮着收摊子,副班主赵进在班主的房里结算收入,张猛则同一个姑娘在房里……咳咳,相处。而姜彩虹是唯一一个独自待在自己房中的,但是因为我当时就在院子里面向着这一面的房间立着,并没有看到其由房中走出来过,所以我就可以为她的不在现场做证明了。” 案情进展到这里似乎进入了迷局,究竟凶手是如何操控箭弩杀人的呢? 第85章 连锁反应 “如果案发时几名嫌疑人都有不在场的证明,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楚凤箫负手而立,“本次杀人事件的确是操控杀人,且用以操控凶器的机关可以因为某一行为而自行启动,所以嫌疑人即使案发时不在现场也完全可以杀掉被害人!” 楚龙吟一拍手:“凤箫说到点子上了!就是这个!因某一行为而启动机关——这一点颇为关键,究竟是什么行为呢?是凶手的某一行为还是死者的某一行为呢?” “显然是死者,”楚凤箫一指地上吴波的尸体,“死者临死前手里拿着弩,这就很是奇怪,他在自己房中还拿着弩做什么?” 楚龙吟歪着头想了一想,从桌上随便拿起一把弩来,并且装上一支箭,立在吴波毙命处,假设着他临死前的样子,冲着墙壁瞄准,道:“吴波拿着弩莫非是要往墙上的靶子射箭来着?你看,正冲着我此刻方向的不就是个插着几支箭的靶子么?” 楚凤箫顺着箭指的方向望过去,道:“也就是说,吴波死前已经将这箭射在了靶上,才一射出去脑后就着了箭?这倒有点儿像你所说的,就好似是他自己把自己射死了一般。” “可是射出去的箭是不可能拐到他脑后的啊,”李大人插口,“他前面一放箭,脑后就被插上了箭……这事儿可太邪门儿了!” 楚龙吟端着那弩,扣动扳机,见那箭刷地射在了靶子上,居然还是个满环,他挠挠头,道:“不管凶手是如何操控杀人的,既然有机关,他就总得抽个空子潜入吴波的房间进行布置。李大人,你再把这四名嫌疑人着重提出来单独问讯一回,务必问明他四人在吴波死前一至两天内的所有行为!” 李大人连忙应了,转身出得门去。楚龙吟又向楚凤箫道:“凤箫,你去把杂耍班子里的其他人再过一遍,重点问清那四名嫌疑人近两日的行动,以同李大人的问讯结果有个对照。” 楚凤箫看了我一眼,也没说什么,径直出门去了。“庄先生,”楚龙吟又向庄秋水笑道,“你去同李大人的仵作交流一下,他那里要把结果写入卷宗的。”庄秋水便也领命去了。 见他一个一个的把人都支开后,几步迈到我的面前来,低下头笑向我道:“咱们是继续讨论案情呢,还是先说说某人乱吃醋的事?” 我眯起眼睛看他:“某人连庄先生的醋都吃,还真是够乱的呢。” 他偏了偏身,挡住将我刺得睁不开眼的透窗而入的阳光,愈发压低了声音笑:“好歹人家我没像某人‘先生’‘先生’的叫得那么亲热。” “不叫‘先生’叫什么?总比某人叫什么‘小妞儿’好吧?”我推开他,侧过身去避开阳光。 他笑个不停,用袖子挡住光和他的半张脸,凑过来悄声道:“不如以后我也对你改个称呼可好?‘天儿’、‘小天儿’平时在自己人面前叫,若是只剩下你和我两个人,我就叫你……宝贝儿?小宝贝儿?” “别恶心了!”我忍不住笑出来,将他的脸推开,眯了眯眼:怎么我站到哪个位置都有阳光射过来啊?伸手搭个凉棚定睛看去,却见是墙上挂着的一柄宽背钢刀那明晃晃的刀身将阳光折射到我的脸上的。嗯,清晨的阳光真是好,可惜却照在这样一间发生了命案的屋子里。 被阳光照得眼睛有些难受,我挪步到楚龙吟的身后,让这人高马大的家伙当了我的遮光板,见他在阳光里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眼角泪花闪烁,既真实又温暖,既沉厚又……又可爱,忍不住一伸双臂从后面抱住他,将脸贴在他结实宽厚的背上,闭上眼睛,享受着如此爱一个人的滋味。 他立着未动,静静地任我这么着拥抱着他、依赖着他,两个人不言不语地立了良久,我睁开眼,见日头渐高,房中阳光愈发充足,窗前架子上的脸盆里还盛着半盆水,折射着阳光映在屋顶,而后我就发现了一件事——方才一直刺在我脸上的阳光原来不是脸盆里的水反射过来的,而是阳光射在了桌子上的一柄表演用的匕首上,匕首反射在墙上的刀身上,刀身又折射到了我的脸上——这是很常见、很普通的自然现象,然而…… “老爷!”我难抑兴奋地一声低呼,一掌拍在楚龙吟的背上,楚龙吟“嗳哟”一声转过身来,好笑不已地道:“好家伙,你以为叫声‘老爷’再给一掌我就能放过你了?” “老爷——你说,凶手会不会是这样干的——”我顾不得跟他开玩笑,推着他站到吴波陈尸之处,“吴波死前是站在这里背对着南面这面墙的对吧?也就是说,插入他脑后的那支箭就是从南面这墙上射出来的——老爷你看!差不多在冲着吴波后脑勺的位置正好有一张弩的发射方向是冲着北的!虽然旁边也有几张弩冲着北,但只有这张弩的位置是正好对准了吴波的后脑勺的。” “咱们方才太注重于从吴波正面对着的方向去寻找线索了,如果我们用倒推的方法试试看呢?”我走到南面墙上那张弩的旁边,见它的后面挂着一只靶子,靶子上插着几支箭,其中一支箭离弩的扳机相当的近,我凑近细看,果见那铁制的扳机上有很多道金属划过的痕迹。 “你的意思是,这支插在箭靶上的箭实际上正是擦着这个扳机射过来的?”楚龙吟也走过来凑近了细看,“或者可以说,是这支箭擦过了扳机,从而使扳机扣动了发箭的机簧,射出了致吴波丧生的那一箭?” “没错,这个箭靶放在这里就是为了承接这一箭的,旁边的几支箭不过是掩人耳目的东西。”我点头。 楚龙吟仔细看了看箭靶上的这一箭,根据箭尾的方向寻至它射过来的地方,见正冲着西墙上的一张弩,那弩的后面也挂着个靶子,靶子上同样插着几支箭。再由西墙上的箭循过去,最终循到了北墙上,即吴波正面冲着的方向。 现在整条线就连起来了,假设吴波是a点,用a弩射出a箭,a箭射在北墙的b靶上,b靶连动着b弩射出b箭,b箭射出插入西墙的c靶上,c靶连动c弩射出c箭,插入南墙的d靶上,d靶连动d弩射出d箭,d箭插入了吴波这个a点的后脑勺——就像光的折射一样,只要找准路线,它就可以形成一个环。 但是d箭和c箭还好解释,很明显扳机上都有箭擦过的痕迹,这就能证明凶手就是利用箭射过来的力量撞开扳机将箭射出的,只要调好弩的位置和箭的方向,再在弩后放个靶子用以承接射来的箭和掩人耳目就可以了,但是b弩是由a箭触动的,也就是说只有吴波将a箭射出后擦过b弩的扳机才能引发后面两箭的连锁反应,但吴波不可能就那么巧的如凶手所愿去射那扳机啊!这一点就让人想不透了。 我将这一疑问说给楚龙吟听,见他笑着一指b弩的方向:“看到旁边挂着的皮绦子了么?我敢打赌它是用以连接靶子和弩扳机的连线,只要吴波去射那靶子,靶子带动皮绦子,皮绦子带动扳机,就能启动这张弩。”说着走过去看了看,琢磨了一阵,而后动手将那皮绦子在b弩的扳机和b靶上缠了一阵,转头冲我笑道,“这房间里的每面墙上都挂满了弩、耙子、皮绦子以及各种杂耍用的东西,狡猾的凶手也正是利用了这样的便利条件给我们用了个障眼法,将凶器混在这些东西里面,让我们如同大海捞针一样难以发现!” “可是墙上这么多的靶子,凶手怎么能确定吴波偏偏就射这一个呢?”我问。 “凶手必然对吴波的习惯相当熟悉,且看这个靶子上的箭洞比其它靶子上的箭洞多得多,就可知晓吴波平时定是习惯用这个靶子做练习,而只要他用箭射这个靶子,身子就一定会背对着南墙,且只要他一射出箭去,他就一定会被南墙上的弩箭射中身亡,所以凶手不必管他会什么时候死,反正他是死定了。”楚龙吟说罢忽地眨着眼睛坏笑了两声,“我有了个让凶手现出真身的办法。” “啥办法?”我问。 “咱们把这几个用以杀人的弩给它重新装上箭,皮绦子也缠好,然后让那四个嫌疑人分别到这房中来……”楚龙吟笑得像个要干坏事的坏小子。 “这招好!”我也忍不住坏笑了两声。 于是依计行事,我们俩很快把房间布置妥当,楚龙吟便叫人去把四个嫌疑人中的一个、那个副班主先叫进房来,一本正经地指着墙道:“你且看看这房中有什么不对之处么?可与你平日所见的吴波房中情形有什么不一样?” 那副班主仔细看了一阵,方道:“回大人的话,没有什么不一样。” “喔,那好,”楚龙吟点点头,“据仵作验尸的结果看呢,吴波死前正举着弩要射这个靶子,为了查找线索,我们需仿照他死前的行为让原景重现,听说你也会用弩来着,不妨你先来当一下吴波,用弩射射那靶子看。” 那副班主连忙应了,接过我递过去的弩,瞄准了靶子,毫不犹豫地射了出去——当然没什么事,那北墙上的皮绦子是假装缠在b弩上面的,根本不会带动扳机。 楚龙吟见状便让副班主出去了,我们俩一个对视:“这人不是凶手。” 第二个进来的是那个抖杠姑娘姜彩虹,楚龙吟同样是那番话,然后让我把弩递给她。姜彩虹举着弩瞄了半天,我看到她的手都在抖,额上也在冒着冷汗,便瞟了楚龙吟一眼,楚龙吟挑了挑眉,正要说话,却见姜彩虹突然一咬牙,手指扣动扳机,箭便飞射了出去,再看她紧紧闭住眼,脖子缩了一缩,似在等着什么的降临,但是很快就又睁开了,眼底闪过一丝纳闷儿,下意识地向着身后看了一眼。 楚龙吟淡淡看着她,似笑非笑地道:“怎么,姜姑娘背后有什么东西么?是弩?是箭?还是吴波的冤魂?” 姜彩虹一把将弩扔了,抱着头哭道:“你住口!你住口!你根本不知道他对我做了什么!他死一万次都不够!不够!” “无论他对你做过什么,至少你还活着,而他已经死了。”楚龙吟冷冷地道,“至于他究竟该生还是该死,也是律法说了算,而不是姑娘你。” 后来楚龙吟旁听了泗城知府李大人审理此案,那时才得知姜彩虹为何要杀吴波的原因,原来……原来这个吴波曾经多次强.暴姜彩虹,甚至还对她进行过身体上的虐待,姜彩虹家里只有一位老母亲卧病在床,为了挣钱给母亲治病,她硬是撑着没有离开这个杂耍班子或是自绝以还清白,然而吴波实在是太过禽兽不如,姜彩虹终于忍无可忍,便想了这么一个法子杀害了吴波。 堂审结束后,楚龙吟打听到了姜彩虹家的地址,取了自己的二十两银子交由个衙役送去给她老娘治病。 “哼,虽说这么做是挺好的,但是怎么没见你对其他的凶犯也这么好啊?”我坐在客栈房里的床边冷冷睨着楚龙吟,顺便打了个呵欠。 “凶犯的醋你都吃,嗳嗳,你还真是我的宝!”楚龙吟笑着坐到我身边,将我拥在怀里吻了下来,“你这聪明又可恶的小混蛋,你说,让老爷我怎么疼你才好呢,宝贝儿?” “别叫‘宝贝儿’!肉麻死了……唔……”我红着脸挣了挣,没能挣脱,只得任他在嘴里如此这般,渐渐被他逗弄得心神荡漾起来,忍不住伸手揽住他的颈子回吻他,被他“哼”地一声压倒在床上。 唇齿几经缠绵,两人都有些火热起来,他移开唇去吻我的脖子,一只手慢慢地摸向我腰间系的绶带,出于本能的矜持我躲了一下,被他大手摁在小腹上,嘴唇沿着脖颈吻上耳廓,轻轻地吹着气,低声在耳畔笑道:“傻天儿……我想再听你说一遍……” “嗯?……说什么……”我意乱情迷地喃喃问道。 “说……‘楚龙吟,我喜欢你’。”他笑。 “啊——你——你不是说你没听见么?!”我羞了个大红脸,睁大眼睛瞪住他。 “是没听见啊,但我看到你的口型了。”他笑得该死的坏,张嘴吮住我的耳垂儿,“说,再说一遍,我要听见你亲口说,一个字一个字的都听见。” “不要!说了好话不说二遍的!”我红着脸推他。 “天儿……今天我想……”他抬起头来望住我,黑黑的眼睛里满是情动,大手轻轻地揉了揉我的小腹,低声儿地道,“可以么?” 我只觉得自己的脸快要烫熟了,明明不该答应的,可却偏偏因他这铺天盖地的灼热的浓情包围而失去了自制力,浑身上下软绵绵施不出一丝儿力气,大脑也晕晕乎乎彻底不见了思考能力……一下子全软了,坚持,意志,自卫心,什么都软了,什么都成了浮云。 “你……”我轻飘飘地从嘴里往外吐着字,伸手捧住他的脸颊,“你听好了……我只说这一次哦……楚龙吟,我喜欢你,很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很喜欢你。” “天儿……”楚龙吟眸中情波流转,深而浓的吻覆下来,双手解去我腰间的绶带,脱去外衫,转而又去脱我的中衣,“天儿……我也喜欢你……很喜欢……” 是啊……很喜欢。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这就足够了啊……我还求什么呢?我还坚持什么呢?我还躲避什么呢?是该放下一切、义无反顾地去狠狠爱他了……不保留,不隐瞒,相信他,深爱他。 “我有件事……要告诉你……”我轻喘着,被他吻得嘴唇发干浑身冒火。 “说……”他埋头在我的颈间,一只手还在继续解着我的中衣扣子。 我舔舔嘴唇:“其实……我是个女……” “大哥——天儿——你们——你们在干什么?!”门扇响处,一个声音如利刃划过,哗啦啦,谁的天空,碎了。 第86章 伤痛加身 楚凤箫立在门口,错愕,震惊,愤怒,心痛,种种情绪霎那间爬了满脸,以至于那张俊脸在昏黄的灯光里显得凄厉而扭曲。 我想是因为我昨晚一夜未睡的缘故,大脑迟钝便忘了将门插上,而楚凤箫进入楚龙吟的房间也向来随意得很,极少敲门,于是……最坏的状况就这么发生了。 楚龙吟飞快地起身,望住楚凤箫道了声:“凤箫,且听我解释。” 我转过身背对着兄弟两个,手有些哆嗦地系着扣子。 “解释什么?说这就是你不同意我喜欢天儿的原因?”楚凤箫声音颤着,腔调因情绪的过于激动而变得尖锐怪异,“因为你们两个早就暗通款曲了是么?所以你怕伤害了我就一直瞒着我是么?我明白——我全明白——你不必解释,你全是为了我好,我楚凤箫今生有此大哥夫复何求呢!?” “凤箫!”楚龙吟声音中带着急,带着痛,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对事情失去了掌控,关心则乱,楚凤箫是他最疼最爱的人,他被这几近崩溃的亲情击得措手不及。 我穿好衣衫,系好绶带,从床上下来站起身,再没有比这更难堪的过程了,可该面对的始终要面对。 楚凤箫一步一步走到我的面前,低下头来看我,我咬咬牙,仰脸迎住他支离破碎的伤痛的目光,他轻轻的声音犹如一缕魂般飘忽不定,却又异常尖利地刺入我的耳孔:“天儿,记得你是如何拒绝我的么?你说你是个男人,男人和男人怎能相恋?……现在听起来你不觉得这话很是好笑么?哈哈哈哈!不好笑么?!”楚凤箫放声大笑,声音几乎要刺穿我的耳膜,“……一个是我最亲最敬的大哥,一个是我最爱最疼的……心上人,因怕我伤心难过就只好每天这么着偷偷躲在房里暗相往来——我真是不懂事!我害你们如此伤神伤脑,真是……真是该死!” 他说着突然转身踉跄着往外跑,被楚龙吟一把抱住腰:“凤箫!你给我静一静!” 楚凤箫停下步子扭头看着楚龙吟笑:“大哥,委屈你了,每每都要劳你煞费心机地把我从天儿身边支开——我太愚钝,居然一直未想通其中玄妙,从此后你可以轻松了。”说着狠狠一把推开楚龙吟,大步奔出了房间。 “凤箫——”楚龙吟紧紧追出去,转眼房中便只剩了我,和一屋子的情殇。 我知道我跟着追出去也是无济于事,只会让楚凤箫看见了更痛苦,事情已经糟糕得不能再糟糕,此刻的我也早已是六神无主。 慢慢地走出房去,见子衿立在隔壁楚凤箫房间的门口望着兄弟两个奔去的方向,听见我的脚步声,他扭过头来,冷冷地道了一声:“我若是你,就会立刻离了这里,永不再回来惑乱人心。” “可惜……你只是子衿。”我轻声地道。 他不再看我,转头回了房间。 我在门口立着等楚家兄弟回来,一直立到下半夜,终于见走廊尽头转过两个身影来,细看是楚龙吟扛着楚凤箫,楚凤箫似是喝醉了,脸上带着不知是酒还是泪的水痕,几乎已经不省人事。我过去帮忙一起把楚凤箫扶进他的房里去,楚龙吟便让子衿去倒水涮巾子,他替楚凤箫除去外衫,脱去鞋袜,平躺在枕上,然后拽过被子来盖好。 子衿将巾子拿过来,楚龙吟便坐在床边替楚凤箫擦脸,楚凤箫已经沉沉睡去,楚龙吟就皱着一对修眉盯着他的睡颜看。直到远远地传来鸡鸣声,他才如同梦中醒来般偏头看了看我,轻声道:“你回房睡一会儿吧,连着两晚未睡,铁打的人也受不了。” “你呢?”我问。 “我在这儿守着这傻小子。”楚龙吟满是无奈地笑了笑,“只怕他短时间内是想不通的了,你也不必担心,等他冷静些了我来同他解释。” “你也两天没睡了,他现在喝醉了睡得沉,应当不会有什么事,你在他旁边也睡一会儿吧。”我知道楚龙吟现在需要一个人静上一静想办法,所以没有多留,在子衿冷冷目光的盯视中回了隔壁房间。 迷迷糊糊地在床上睡了过去,醒来时居然又到了晚上,好歹洗了把脸后来到楚凤箫的房间,见楚龙吟仍然在床边坐着,还是我离开时的那个姿势,竟是一整天都没有动过。楚凤箫还在熟睡,微微蹙着眉头,梦中也满是伤痛。 “你去睡会儿,我来看着他。”我倒了杯水递给楚龙吟。 他接过杯子略略沾了沾唇又递回给我:“我不困,你吃点东西去。” “你三天没合眼了,要把自己拖垮了么?”我上来拉他,“要不你就在这桌子上趴一会儿,我在这儿守着二爷。” “我不困,天儿,不必管我,你去吃点东西。”他微微摇着头。 “你——你这是在惩罚你自己么?”我忍不住红了眼圈儿,“你觉得你做错了?所以你和我的事也是错的了?你不吃不睡这么耗着想干什么?让我内疚?让我不安?整件事情的根源都在我的身上,是不是我幡然悔悟自动消失你才能觉得好过些?” “天儿!别再说这些傻话,”楚龙吟捏着自己的眉心,“我不是惩罚自己,我是真的吃不下也睡不着……天儿,这小子已经够让我操心的了,你照顾好自己就是照顾我了,好么?” 我无话可说,只好转身出了房间。楚龙吟吃不下,我同样也没有食欲,神思恍惚着出了客栈,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四处乱晃,直到街上几乎没了行人才往回转,一进门就见庄秋水坐在外间桌旁拿着笔写东西,连忙过去看了一眼,见是药方,不由吓了一跳:“先生,谁病了?” “二爷,”庄秋水木声道,“急火攻心,气虚上热,方才起床如厕时昏倒了。” 我连忙推开里间门进去,见楚凤箫已经躺回了床上,楚龙吟正用湿巾子替他擦脸。我走到床边看了看楚凤箫面色,见苍白中透着病态的红晕,便低声问向楚龙吟道:“二爷怎么样了?没伤着吧?” “还好,我扶着他,没摔狠。”楚龙吟叹了一声,“最怕这小子生病,一病就死去活来让人悬心。” 我没有话说,扯过一把椅子在旁边坐了,陪着他守着楚凤箫。到了夜里楚凤箫果然病得重起来,脑门烫得几乎不能摸,把庄秋水熬的药喝进去又全吐出来,手脚冰凉,不住地说胡话,混沌不清的言语中只有“天儿”和“大哥”两个词真真切切。有时烧得糊涂了起身就要下床,嚷嚷着“天儿被海盗抓走了,我要去救他!”的话。 折腾了一整晚,天亮时被楚龙吟强行灌下一碗药去才算稍稍安定下来。看着楚龙吟也渐苍白的面容,不由一阵心疼,找店家要了碗清粥,他也只喝了半碗,怎么劝他就是不肯去睡,生怕楚凤箫加重了病情,硬是在床边守着不肯挪地儿。 整整两天,楚凤箫的烧终于渐渐退了,楚龙吟却因为疲劳过度在站起身的时候摔在地上,我连忙叫来庄秋水帮着将他扛回了隔壁房间,顺便再请庄秋水去药铺子跑一趟,再给楚龙吟也熬上一副药。 我坐在床边看着他眉头不展的睡颜,胸中又闷又疼。这个男人身上承受的实在是太多了,民情,亲情,爱情,谁能同时负荷这么多沉重的包袱?!他也是人,也是个普通人啊!凭什么所有的责任都要由他来负呢?! 越想越难受,我起身出了门径直进了隔壁间,子衿在外间生着个小药炉正给楚凤箫熬药,见我要进里间去,忽地站起身挡在我的身前,冷声道:“二爷还在睡,你有事晚些再来吧。” “我进去看看他。”我望着子衿,对于他的反应有些惊讶。 “看他被你折磨成什么样儿了么?”子衿今天意外地尖锐。 “这同你有什么关系?”我本就烦闷,说话也冲了起来。 “他是我的主子,他的喜怒当然与我有关。”子衿毫不退避,“他也是你的主子,下人进主子房间须经主子同意,你不过托赖他看得起你就这么恃宠而骄,真是不知羞耻!” “主子若昏在地上无法准你入内你就不入内了么?你就让主子那么着昏在地上?说我是恃宠而骄,我看你是拿着鸡毛当令箭!”被他说得心头火起,不由冷喝了一声,“让开!” “你以为你是谁?不过是个出卖廉耻诱惑主子手足相伤的下贱胚子罢了!”子衿恶语尽出,眼中寒光冻人骨髓。 我不想再同他争吵,这毫无意义,于是不再应声,直管迈步上前就要推开里间门,却谁料子衿突然一伸手,狠狠搡了我一把,这一把力道太大,以至于我向后蹬蹬蹬地退了几步后还是没能站住,一下子坐在地上,撞翻了药炉上架着的药锅,滚开的药汁整个泼在了我的大腿上。 钻心的疼让我忍不住痛呼了一声,本能地翻开身去从地上爬起来,湿了的裤子贴在腿上,就像是被烧红的烙铁烫在上面一样。我咬着牙偏头去看子衿,见他满眼冷哂地道了声:“快滚。” 顾不得同他计较,我忍着疼一瘸一拐地往外走,正看见庄秋水端着给楚龙吟熬好的药路过门口,一见我这副样子便道了声:“站着别动。”我依言立住脚,见他大步进了房间将药碗放下,而后返回来一把扛起我进了屋。 “裤子脱了,我去拿药。”庄秋水木声令道,转身又出了房间,我忍着疼过去将里间门关上,免得吵醒了楚龙吟,而后像揭去自己皮肉一般把粘在腿上的裤子哆嗦着脱下来,直疼得汗湿了身上衣衫。 好在里面穿的是类似四角裤的亵裤,对于我这个现代人来说这不算什么,对于庄秋水的话……他是医生,更不会有多余的杂念,这一点我完全信任他。 庄秋水很快取来了药箱,让我坐到床边,将伤腿搭在椅上,而后小心地替我上药治疗,半晌处理妥当,边收拾药箱边道:“烫得严重,只怕好了也要落疤,除非有宫里的秘药方能不留痕迹。” “无妨,”我勉强笑笑,“过个十年八年的也就长没了。请先生帮我瞒着老爷,我不能再给他添乱子了。” 庄秋水看了我一眼,才又木声道:“过一会儿伤处会起水泡,不能穿衣,大约要持续七八天左右,我明早来给你换药。” 我连忙将他胳膊扯住:“先生不必过来,恐老爷看见要问的,我去先生那里就是了。”庄秋水点头应了,拎了药箱出得房去。 我忍着疼从衣服包袱里找出一件长至小腿肚的袍子换上,好在这袍子像是连衣裙一般没有开衩,正好能遮住我的腿,因为脚上穿着靴子,所以小腿也能遮住。进里间看了看楚龙吟,见他仍然熟睡着,关上门出来,我重新进了隔壁的房间。 无视子衿又欲阻拦我的动作,我站在里间门外沉声道:“楚凤箫,我有话对你说。” 第87章 哪里不同 子衿上来拉扯我,我便用脚去踢房门,只管提声向里道:“楚凤箫!我有话要跟你说!你听见了么?!开门——我有话说——” 子衿拼了命的将我扯离门前,我腿上有伤,根本拗不过他,眼看就要被他推出门去,却见里间房门终于开了,楚凤箫只穿着中衣,面色苍白地虚弱立着,向着子衿道:“放开他……让他进来罢……” 子衿冷冷看了我一眼,终于放开了手。我大步过去进了里间,反手将门关上。楚凤箫踉跄着坐到床边,偏身倚住床栏,满是疲惫地闭上双眼,低声地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如果是这些话,你可以不必再多费唇舌了。” 我看着他憔悴的样子,心中不由一软,方才的冲动也没了,沉淀了下情绪才沉声开口:“虽然你不想听,但有些话我还是要同你说清楚,我不想因为什么误会而对你和他造成更大的伤害。今日的结果绝不是老爷他想要造成的,我同他的开始是在他知道你对我有意之前,所以你不能怪他抢了你的……什么。你比我更清楚他有多疼你,他甚至曾想过要把我让给你——可是我不同意,我逼他选择,要么接受我,要么我就永远消失。” “最为关键的一点是,他清楚我不喜欢你,所以他想用一个两全的法子,在你知道我和他的事之前,他希望你能因我的推拒而放弃这份一厢情愿的感情,而当你渐渐对我没了那份情意之后,我们再将事实说出来,那时至多三个人间有几分尴尬罢了,不会伤害到你,不会让你痛苦伤心——这是他的本意,他是想保护你,他绝不想伤害你。” “你知道眼下出现这样的结果对于他来说并不比你好受多少,你有多痛他就有多痛,他甚至把所有的过错都揽到自己身上,他觉得对不住你,没照顾好你,伤害了你。我不确定他能这样撑到什么时候,解铃还须系铃人,如果你也心疼他,如果你能理解他,我请求你帮他解开这个心结,别让他再这么自责下去。” “你觉得我这要求无理也好、无耻也罢,我只是不希望因为我的缘故让你们兄弟之间产生隔阂。你有气有怨有恨,全都冲着我来罢,骂我打我随便什么,我绝不会有怨言。我唯一的要求——就是希望你不要怪他,他真的很爱你。” 楚凤箫闭着眼睛静静地听我说完,唇角勾起一抹凄凉笑意:“我以为……你会来问问我身体好些了没……却原来是为大哥做和事佬来的……我就这么入不得你的眼么?” “你知道我不能给你任何希望,”我静静地道,“那只会让你伤得更深。” “我和他究竟有哪里不同?”楚凤箫睁开眼望向我,带着一丝自哂的笑,“我们甚至连长相都是一模一样的啊……而你,你此前不是还讨厌他恨他的么?我还可笑地为你们两人之间的关系从中调和……不成想突然有这么一天你们两个就出现在我的眼前抱在一起亲热……这难道不像个天大的笑话?而我就是笑话里那个被人愚弄的傻子……” “二爷……”我垂下眸子,“你很好,很优秀,温柔体贴,善解人意,没有任何缺点。可……可你是楚凤箫,而我喜欢的,是楚龙吟。” 楚凤箫怆然一笑:“所以我连争取再搏一次的机会都没有了,是么?……对手是我的大哥,我挚亲的大哥……这一回我还真是输惨了,一败涂地,毫无还手之力……” “你在怪他?”我抬眼望住他。 “我在怪我自己。”他重新闭上眼睛,“我累了,你出去吧。” 我咬了咬嘴唇,顿了顿方道:“希望你能认真考虑我刚才的话。” 他没有再吱声,我便开门离了房间。 楚龙吟一直睡到了次日早上,倏地从床上翻身下地,大步就往门外走,过了许久又回到房中,望着我道:“你去找过凤箫了?” “嗯。”我看着他微蹙的眉头,“他怎么样了?” “他从里面插着门,不肯让我进去。”楚龙吟摇了摇头,“你同他说什么了?” “没什么,只是让他看开些。”我淡淡道。 楚龙吟负着手满屋里开始踱步,踱一会儿便跑去隔壁看两眼,然后回来再接着踱,后来索性让子衿到这边来睡,他就直接下榻在楚凤箫屋子的外间,在那里守着。 我不想同子衿同处一室,便也跟去了隔壁,坐在角落里的椅子上,腿上的烫伤处果然起了很大的成片的水泡,一走路就擦到衣袍,疼得厉害。楚龙吟一直没睡好没吃好,人一下子瘦了下去,脸上也长出了胡茬,衣服也想不起换,满身都是褶子,整个人看上去十分落魄。 又是接连三天这么硬生生耗着过来,里面的那一个不吃不喝,外面的这一个不歇不睡,若非有庄秋水熬的药顶着,这兄弟两个只怕早就双双脱形了。 第四日清晨,里间门忽然开了,楚凤箫立在门口,望着楚龙吟道:“大哥,我饿了。” 楚龙吟也望着他,黑黑的眼睛里有什么闪了一闪,半晌才道了句:“老子早他妈饿了。” 我坐在椅子里许久动弹不得,就像被一座大山压在下面数百年,忽然有一日这山从身上倏地移开,筋骨却早已僵硬了。 兄弟俩不能猛地吃太多东西,所以就一人喝了一碗浓粥,吃了些青菜,而后各自沐浴、刮胡子、更衣、梳头,收拾妥当了出来一看,一人瘦了一大圈儿,倒似换了一对儿双胞胎在这里。 耽误了几日的行程,终于又可以重新上路,兄弟俩仍旧共乘一车,却将那件事只字不提,仿佛它从来就没有发生过,楚凤箫像从前一般同楚龙吟说笑闲侃,没有任何芥蒂和尴尬,竟让我一时间还难以适应这样急转直下的剧情。 楚凤箫真的谅解了我和楚龙吟么?我暗中观察了几日,始终没能从楚凤箫的脸上看出任何的伪饰来,也许是我低估了男人们的承受力和坚强,也许是我患得患失惯了,毕竟任何感情都不比亲情来得纯粹无私,楚龙吟有多疼楚凤箫,楚凤箫大约也就有多亲楚龙吟罢。 这就好,事情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不是么? 离了泗城,我们的马车先后经由源城、洞城、渐城,每座城停留上两至三天,楚龙吟会在城里逛上一逛,看一看民情,而后去知府衙门抽查一下卷宗,问一问官员的政绩。自离开清城至此已经一月有余,当我们再次上路后,便渐渐地进入到了遭遇洪涝灾害较为严重的地区,越来越多的难民和坍塌的民房出现在视野里,令每个人的心情都感到有些沉重。 我腿上的烫伤在庄秋水的治疗下已经好得差不多,否则眼下已经进入了冬季,再不能穿裤子的话还真是受大罪了。自从烫伤事件之后我和子衿就几乎没有说过话,他甚至看都不看我一眼,每天还是老样子,总是很沉默地待在那里,若非我暗中已经开始对他多注意了些,我还真没发现——这个子衿倒是个忠仆,心里眼里只有一个楚凤箫,即便他总是低着头站在那儿,那对耳朵也会时刻地听着楚凤箫说的每一个字。他很细心,天才一冷些他就为楚凤箫准备上了手炉和厚衣服,吃饭布菜也总是将楚凤箫爱吃的摆在最易够着的位置,茶水稍稍一凉就赶紧换上热的,哪怕楚凤箫往往一口都不喝。 楚凤箫同我之间现在已经很少能说得上话,他多半是和楚龙吟闲聊,或者是自己坐在车窗旁看书,偶尔目光相遇,至多是微微地一笑,不掺杂任何情感。而楚龙吟呢……自从被楚凤箫撞破我俩的事后,他似乎对我也不如以往亲密了,也许是顾及楚凤箫的心情,在他面前时就只把我当成普通的长随,若是回到房中只有我们两人时,他也只随意地说笑几句就罢了。 事情发展至此,我也没什么可抱怨或奢求的,反正我尽了力,能爱就爱,不能爱就拉倒,老子孤身一个穿来的,大不了再孤身一个去另寻生路,谁怕谁呢?! 这一日进入了浣城,是几个遭受洪灾最严重的城区之一,一进城门满街都是流离失所的灾民,老弱病残躺得哪儿都是,令人不忍多看。进城前楚龙吟刻意嘱咐了我们所有人:看到灾民再可怜再不忍,也千万不要掏钱接济。为什么呢?因为你一旦掏出钱来,周围所有这些正在忍饥捱饿的灾民就会一窝蜂地扑上来去抢你身上的钱——楚龙吟说他出家的时候曾经去过一次灾区,亲眼看着一个想要掏钱施舍灾民的壮年男人被活活地撕成了碎片。 正因为有他预先叮嘱了,我们这些人才不敢乱发善心,只管目不旁视地一路往浣城衙门走,衙门口外面也停满了灾民,不住地伸手向我们要着吃食。面对这样的场景没法儿不心软,我只好加快了步子跟在楚龙吟身后往门里迈,却谁知因为走得太急,一脚绊在高高的门槛上,直接摔飞了出去,来了个结结实实狗啃*。 这一下着实摔得太重,疼得我半天起不了身,一抬眼儿,见走在前面的楚龙吟和楚凤箫都转过头来看我,却是谁也没有动上一动。 我咬牙跳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忍着疼没事人一样跟过去,哥儿俩这才又转回头继续往前走。一时见一个半大老头迎出来,自我介绍说是浣城知府姚大人的师爷,姚大人此时未在府中,说是去官家驿站接贵客去了。楚龙吟也不客气,照直进了府衙大堂,令那师爷把账簿取来,他要核对救灾银的账目。 那师爷应着去了,却是一去不回头,将楚龙吟丢在了这大堂之上,倒把楚龙吟弄得好笑起来,又使个衙差去找六部的人来,回禀说六部现在暂时一个人也没有。这倒是怪了,大白天的衙门里没有人上班,都干什么去了?楚龙吟恼了,取来纸笔当场写了四道封条,盖上钦差大印,让我和子衿一人拿了两条把衙门的前后门给封了起来——你丫知府不坐堂是罢?爷把你府衙给封了,看你到哪儿上班去! 古往今来把知府衙门给封了的事只怕也就楚龙吟这流氓东西干得出来,封好后这家伙就负着手带着我们这些人直接奔了官府驿站。官府驿站是专门给过往官员暂时落角下榻用的招待所,方才那位师爷既然说浣城知府姚大人到驿站接贵客来了,反正我们也是要在驿站下榻的,索性就直接到此处来堵那姚大人。 驿站门口停着几辆马车,其中一辆是官府专用,想来那姚大人果真在此。楚龙吟亮了钦差身份,门吏便连忙将我们让进院中,却见门厅里坐着几个人,上首的那一个身上白衣分外惹眼,楚龙吟大步迈进厅去,向着那人一拱手,笑道:“您老倒比我们先到一步。” 第88章 愿受委屈 那人却正是那位闲散王爷逸王爷,只向楚龙吟随意挥了挥手,一指下首已经站起身向楚龙吟行礼的那一位,道:“这位就是浣城知府姚大人。”又向姚大人一指楚龙吟道:“这位是本王方才所说的钦差大员楚大人。” 姚大人连忙冲着楚龙吟躬身:“不知楚大人今日进城,未能远迎,还望恕罪!” 楚龙吟也不客气地走至逸王爷另一边下首处坐了,挑眼儿看向姚大人:“本官且问姚大人,浣城此次受灾百姓共计多少人?” 姚大人一见钦差劈头问下,也不敢怠慢,忙答道:“回大人的话,本次浣城受灾人数粗计两万。” “朝廷下发的赈灾银两又有多少?”楚龙吟追问。 “回大人……下发到本城的合计有八十万两。”姚大人出了一脑门子汗。 “八十万两灾银分给两万名百姓,平均每人可得四十两银,这四十两银难道还不够给他们重建个住处么?怎么你这城内仍然满大街的流民无处可去呢?”楚龙吟咄咄逼问。 姚大人扑通一声跪下了,哆嗦着道:“下官知罪!只因那八十万两赈灾银……还未到我城中就被……就被山贼悉数抢了去……” 楚龙吟一拍桌:“八十万两银子被抢,哪个贼窝能盛得下?!除非这山贼早就成了气候,你身为一城官员,如何连你辖内有了这么大一股害人势力都不曾察觉?亦或是早就察觉了却迟迟没有出兵解决?” 姚大人吓得直管哆嗦,毫无辩解之词,想来是被楚龙吟说中了,可见也是个不负责任的官员。楚龙吟哼了一声又道:“如今你也不必回衙门去了,你那衙门本官已经给你封了,你现在就去把你衙门里所有当职的全都叫来这里,本官有事安排他们去做。” 姚大人连忙领命,爬起来向逸王爷告了退后就跑出了驿站。逸王爷好笑地看向楚龙吟,道:“你把人家衙门给封了?这事儿也就你干得出来了。有段日子未见,小龙儿脾气渐长,今晚可要跟本王好生说说你这一路上的见闻才是。” 楚龙吟一咧嘴,笑道:“在您老面前小的我是啥脾气也没有,您老这一路过来可顺利?” “本王自是顺利得很,倒是你和小凤儿,怎么都瘦成这副样子了?”逸王爷说着看了看楚凤箫,又看了看我,“连你这个聪明伶俐的小长随也瘦了——哎,那膝盖儿是怎么了?怎么还流血了?” 我低头一看:可不是么!刚才摔的那一跤太狠,把膝盖都磕破了,血居然都渗了出来。楚龙吟看了我一眼,叫我下去找庄秋水处理一下伤口,我便告退了下得前厅,包好伤口后直接去了驿馆给安排好的房间。 过了好大一阵子楚龙吟才回了房,进门后笑着问我伤处怎样了,我也只淡淡回了句“不妨事”,楚龙吟看了几眼,道:“天儿,我……” 我摆手阻住他要说的话:“你不必多说,我明白,你在二爷面前对我表现冷淡不过是不想刺激到他对不对?他才刚经历了这样的事,短时间内不可能面对你我亲近而无动于衷,我们两人来日方长,不必计较眼前一时的疏离——对不对?” 楚龙吟有些尴尬地摸了摸了鼻子:“咳,那,天儿意下如何?” 我笑着道:“老爷爱弟心切,小的又怎能那么不识趣儿呢?来日方长,来日方长。” 楚龙吟凝着眸在我的脸上瞅来瞅去,我偏头避开他,正要出门叫热水来给他沏茶,就被他两步过来从身后抱住,下巴在我的脑顶上蹭了一蹭,低声道:“天儿,让你受委屈了。” “我是觉得有点儿委屈,”我靠在他身上也低声道,“但如果这样的委屈能换得你最终放下所有负担,多受一些也无所谓。” 楚龙吟抱着我的双臂紧了一紧:“对不起,天儿……你知道,我可以放下一切,却绝不能放下我这个弟弟……再忍一忍可好?我正在尽力化解他的心结,给我些时间。” “我不急,你也别急,慢慢来罢。”我转过身,捧住他的脸在他唇上吻了一吻,“我有一辈子的时间等你,只要你能给我想要的结果,倘若你给不了,早点告诉我,我会转头离开,绝不给你添麻烦。” 楚龙吟道了声“傻小子又胡说”,便深深地吻了下来。 之后所有的人都忙了起来,楚龙吟命姚大人下了通告,令所有浣城的富户将自家银两和粮仓里的粮食拿出来救济灾民,愿意无偿捐助的可以连续三年减免三成的赋税,不愿捐助的就权当是官府暂借,到官府专门负责人处登记下所出银物具体数量,待将朝廷拨下的赈灾银从山贼处取回后再如数还给各家。又令把灾民中年轻力壮的男人集合起来,选定地方搭建临时的难民收容所,召集全城的郎中给灾民治病,以防发生灾后瘟疫,连庄秋水都一并被拉了壮丁,天天坐在衙门外面问诊。 另一方面,逸王爷动用手中的调兵大权将驻守在附近两座城的两万官兵调来了浣城候命,随时准备进山清剿山贼,一时间城内的气氛紧张起来,为防山贼潜入打探虚实,城门也都临时关闭,不允许任何人擅自出入,城中也是挨家挨户调查人口,为的是探查这其中有无山贼的亲戚家眷。 终于到了大举用兵之日,逸王爷和楚龙吟坐阵衙门——两个人一是皇亲一是文官,自然不能亲自带兵上阵,所以只在后方指挥便是,带兵的是一员武将,一清早从浣城出发,直入附近的黑虎山山区。 眼看到了中午,前方传来战报——先行出征的三千官兵居然铩羽而归!楚龙吟不怒反笑,问那回来报信的小兵:“三千装备精良的官兵居然摆不平一窝乌合之众?看来那黑虎山匪之中有能人啊!你且说说你们是如何败阵的?” 那小兵便从头至尾细说了一遍:原来那黑虎山山势极其险恶,山体上遍布荆棘不说还全都是直上直下的峭壁深崖,正史上有句话道是“自古华山一条路”,如今放到黑虎山一样适用,想要从黑虎山山脚处上山,只有一条羊肠小道可走,走至半山腰时会经过一道天然的山缝,这山缝就像用巨斧把一座山从上到下劈裂了一般,山路在左边山上,匪寨在右边山上,想从左边走到右边,必须要经过这道山缝,而横跨山缝用以连接两半山的只有一条铁索软桥,即由十来根铁链连接两边,左右各两条做桥栏,底部十来条做桥底,桥底上面铺着木板供人行走,很像正史上的泸定桥,它也有个名字,叫做索魂桥。 就因为通往匪寨的路途只有这一条索魂桥,所以只要山匪在桥的这一端守定,就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且山匪还对桥头做了一些改良,直接用石头砌了个小型“碉堡”,留有一扇门供桥上过来的人出入,平时把门从里面一闩,除非站岗放哨的山匪肯放行,否则就算过了桥也进不了山。这碉堡是封闭式的,在石壁上抠出小洞来,一旦官兵来攻山,躲在碉堡里的匪众就只需由小洞中放箭出去,既能掩护己身又能攻打对手,实是固若金汤的防守阵势。 这一次官府派去的三千官兵就是折在了这样的阵势上,整整一个上午,官兵们甚至连桥都没能上得。 楚龙吟听罢这小兵的描述,同逸王爷对视了一眼,道:“黑虎山匪乃倚仗天险防守,有恃无恐,只怕要连锅端还要费点功夫,不若先将官后撤回,待有了万全计策再行出兵不迟。” 逸王爷依了楚龙吟之言,下令将兵撤回,仍然把城门封了,不许人进出。 用兵作战这种事我丝毫不懂,加上衙门里又有小杂吏给楚龙吟端茶倒水随时伺候,我就自告奋勇同庄秋水一起在外面帮助灾民,他给人看病,我就帮他写方子,每天从早忙到晚,也没什么闲心想儿女情长的事。晚上回了驿站,楚龙吟和逸王爷连同楚凤箫三个人窝在王爷房里商量对策,我也就洗巴洗巴先行睡下了。 如此过了几天,仍然没有好的法子来对付那窝山匪,不过城里的灾民因楚龙吟有效的救济措施都暂时安顿了下来,浣城的秩序正在慢慢恢复正常,大街上也渐有小商小贩吆喝起来,那些被官府征用的郎中们比平日清松了不少,坐在衙门口外面晒着太阳闲侃。 我和庄秋水坐在角落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一时见楚龙吟从门里出来,冲着我招手:“天儿,来,陪老爷上街逛逛。” 我起身过去,向门里看了看,见楚凤箫并未跟着,便同他一起往街上走,问道:“老爷今儿不商量对策了?怎么有闲功夫逛街?” “成天商量来商量去,老爷的头都商量得三个大了也没商量出个法子,索性今日松泛一天去。”楚龙吟冲着我呲牙一笑,看上去心情不错的样子,忽又压低了声音,“主要是老爷几天没同我家天儿说上话了,心里想得很。” 被他说得心下一甜,赏了他个灿灿的笑:“老爷辛苦了,怪我每天撑不到老爷回房就睡下了,这长随当得实在不合格……” 楚龙吟噗地一笑:“你也挺明白的嘛!今儿晚上回去好生‘伺候伺候’老爷我才是。”故意把“伺候”二字咬得暧昧三分,大手一伸在我的后脑勺上拍了一下。 因楚龙吟穿的是便装,所以混入街上行人中并未引起旁人注意,我们两个沿着街随意闲逛,看着卖零食的这家伙就又犯了老毛病,大包小包买了一堆,两个人边走边吃。路过成衣店,我便硬扯着他进去,挑了几件冬衣让他试穿——眼看再过几天就是小雪节气了,恐他带来的衣服不够厚,想让他添几件能御寒的。 楚龙吟乖乖儿地抱着衣服进试衣间里换去了,换了一半露出半个身子来冲着我招手:“天儿,进来,帮老爷系绦子。” 依言进去,才将门关上就被这家伙一把抱在怀里一番“肆虐”,哭笑不得地从他怀里挣出来瞪他:“你怎么不分地方随便就……” “就怎么?”楚龙吟一手撑着门板一手叉着腰冲着我坏笑,“老爷我这是兴之所至,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小天儿你不就是喜欢老爷我这一点么?” “……少臭美了。”我难掩唇上笑意,帮他系身上的绦子,“老爷今儿心情好像很好呢,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么?” “你不知道的事么……”楚龙吟流里流气地一把托起我的下巴,“昨天晚上趁你睡得像头小猪,老爷我如此这般……嘿嘿!” “你、你对我做了什么?”我吓了一跳,这流氓家伙果然自我治愈能力超强,这么快就还原了流氓本性了! “老爷我呀……知道了小天儿你的一个大秘密!”楚龙吟笑得面色古怪。 第89章 我是女人 “啥……啥秘密?”我心里一惊:这家伙知道了什么?我说梦话了?还是他趁我熟睡对我的身体做了什么猥琐的勾当? “你说罢,是你自己主动招了呢,还是让老爷我亲口说出来呢?”楚龙吟把脸压下来,冲着我挤眉弄眼。 “我没什么可招的,你少在这儿唬弄我。”想了想,除了我是穿越来的之外好像没什么事打死也不能说的,他知道就知道呗。 楚龙吟一对黑眼睛在我的脸上瞄来瞄去,见我当真一点儿也不怕他诈我,顿时没了脾气,哼了一声道:“讨厌!臭小子越来越不可爱了!” “喔,那老爷就说说吧,知道小的我什么秘密了?”见他果然是在诈我,我便故意问他。 “去,老爷我没兴趣说了。”楚龙吟没好气地开门要往外走,我一伸胳膊顶在门板上挡住他,然后推了他一把,把他推在更衣间的木制隔扇上。 “说!不说不让出门!”我霸气侧漏地撑了双臂在他的身体两侧,把他圈到由我的身体、胳膊和隔扇组成的围墙……咳,充其量只能是栅栏里——谁叫这家伙个头太高了呢…… 楚龙吟双手护胸一脸惊恐:“好汉饶命,小的还是黄花大小子一个呢!从未经过人事,好汉手下留情……” “那就老实招来!”我忍不住笑。 他伸过双臂搂在我的腰上,把我摁进他的怀里,低下头来凑到我的耳畔轻笑着道:“小天儿梦里骂了我一晚上呢。” “噗……”我好笑不已,“这算什么秘密?” “打是亲骂是爱呀,”楚龙吟含住我的耳垂儿呢喃着道,“天儿,是老爷不好,老爷害我家天儿在梦里都落泪,老爷真是个十恶不赦的混蛋。” 原来是这样……难怪今天早上起来的时候眼睛湿巴巴的,可昨晚究竟梦到了什么我是一点儿印象都没有了,想来还怪丢人的。 “你没有什么不好,”我抱住他的腰背,“一开始我的确委屈过也犹豫过,我怕你会为了二爷而放弃我,所以一旦你稍稍对我冷了些我就疑神疑鬼地觉得你是不想要我了……怪我不够成熟,不能站在你的立场考虑,这件事来得太快,你也是毫无准备的,难免顾此失彼,我该体谅你的难处才是。现在我早就想通了,如果我不能完完全全的信任你,我就不配得到你的信任,如果我不能全心全力的支持你,我就不配得到你的回馈。我已做了决定——从此后绝不质疑你,绝不为难你,绝不放弃你。二爷一日放不下,我就陪你等他一日,一年放不下,就陪你等他一年,一生放不下,就陪你等到下辈子。所以你不必担心我,也不用顾虑我,做好你这个哥哥应做的,我不要名分,也不怕一直只能这样和你暗通款曲,只要能在你身边,只要能天天这么看着你,只要你的心里有我,这些我全都不在乎。明白了么?” 楚龙吟许久没有说话,只是这么紧紧地搂着我,将脸埋在我的肩上,像个经受了莫大委屈又被大人安抚住的大孩子,令人心中不由升起无限柔意来。 过了良久他才终于开口,声音不知何故地微微发了哑,低笑着道:“你这混小子,比楚老二还会煽人情绪,倒显得你家老爷我是个薄幸无能之人了。” “老爷的能耐我是见过的,只不过清官难断家务事,这样的情况放在谁身上谁都会为难,不为难的才是冷血之人呢。”我也低声安慰他。 “老爷我真正的能耐你还没见着呢,尤其是在床第之间……”楚龙吟坏笑着在我耳边吹了口气,仿佛是为了掩饰什么,顺便还在我的屁股上捏了一把。 “同你说正经的呢!”我红了红脸,报复性地也在他挺翘且充满弹性的臀部上打了一下,然后飞快地推开他,“我有话要问老爷:二爷最近的情绪可还好?” 楚龙吟坏笑着又在我脸上摸了一把,这才恢复了正经,叹了叹道:“凤箫已非小时候那个藏不住心事的纯真傻小子了……说实话,我看不出他现在究竟在想些什么,每每用话试探都被他用别的话题岔了开去,面上倒是同以前一般无二,好似抛下了这事。我也私下问过子衿,子衿说他在自个儿房里也同往常一样,看看书,写写字,偶尔还作作画,睡得也早,起得也早,完全不似有心事的样子。唉……但愿这傻小子当真是想开了,否则年下回京过年我还真不知道要怎么同家中的老头子交待。” “那老爷打算今后怎么样呢?继续这样小心翼翼地观察二爷?还是找个机会跟他开诚布公地谈谈?总要在回家之前把这件事说清楚,否则让老太爷看出蹊跷来反而更是麻烦。”我看着楚龙吟略显憔悴的眉眼,知道自从这件事发生之后,他就没有睡过一个好觉。 楚龙吟苦笑一声:“我倒是想同那小子开诚布公地谈,可每次一起话头他就找借口避开,想来事情过去还没多少天,任谁也不可能一下子全都放下,只好再等他一段时间了。” “那,老爷,你打算怎么在二爷面前处理你我的关系?”我看着他,“问这个不是要逼你,只是想知道你的想法,然后全力配合你。” 楚龙吟笑起来:“我明白。天儿,老爷我是当真做错了,错不该在最初的时候产生要放弃你的想法——天知道你家老爷我那时咬着牙对自己说要放弃你,可心里却还是死皮赖脸地想要拥有你。老爷我错在你与凤箫不能兼顾,只忙着安抚凤箫而冷落了你,错在在你也需要鼓励和支持的时候不能待在你的身边给予你你想要的。天儿,原谅我,老爷我保证这样的事情以后绝不再有,若我不能毫无保留的给你我的心,我就不配得到你的心,若我不能直面所有的难题,我就不配做一个值得你付出全部的男人。老爷我也做了决定——从此后绝不再伤你的心,绝不再让你在梦中为了我流泪,绝不放弃你。听清楚了么?” 我笑着垂了垂眼皮儿,本意是不想让他看见我红了眼眶,不成想却把眼泪挤了下来,两滴泪珠儿落在他的脚面上,索性就这么抬起头来看他,笑中有泪地将头一点:“听清了,一字不落,所以你想反悔或不承认也已是不能了!” “你就是哭着喊着求我反悔我都不肯的!”楚龙吟再一次把我拥进怀里,笑得释然。 半晌,我稳定一下情绪,从他怀里抬起头来看他:“老爷,我还有话要问你……你当真不在乎我的身份么?我是说,无论我是什么人,你都不会有所顾忌、有所犹豫的履行你方才的承诺么?” “臭小子,”楚龙吟又在我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这才没过一柱香的时间居然又开始怀疑你家老爷了!把老爷方才的话都当放屁了么?” “我就是想听你直接回答我这个问题,快回答!”我推开他,认真地盯着他的脸。 “好好好——回天儿爷的话:是!是的!无论你是什么人,你的过去是什么样,老爷我认准了你,你这辈子下辈子从今往后的每一辈子都甭想把老爷给甩了!哼!”楚龙吟霸道地道。 “这可是你说的!你不能忘!”我瞪着眼睛用力盯着他。 “是!是我说的!是我楚龙吟说的!”楚龙吟好笑地又摇头又点头。 “那好,我有件事要告诉你……”我咬了咬嘴唇,“其实我是个女……” “喂!里面的人到底要换多久的衣服啊?!还要不要出来啊!?”门外突然响起这么一声打断了我的话。 我……靠!老子的生活当真是他妈的狗血剧么?这种狗血剧情要不要时时冒出来给人当吐槽的把柄啊?!尼玛老子还就不信这个邪了!重要的话不说完我是死不瞑目啊! 登时火撞脑门,回过身去刷地把门打开,冲着外面抱着衣服等着进来换的那个刚才喊话的顾客邪魅狂狷地一笑:“这位兄弟要不要进来同哥们儿一起爽爽?老子不介意玩儿3p喔!” 那人往里瞅了一眼,正瞅见衣衫不整的楚龙吟靠在隔扇上,再看了看我的脸,倏地打了个哆嗦,转身就逃开了。 我砰地将门关上转回头来,见楚龙吟笑得仰着脖儿,一拍我脑瓜儿顶道:“你个臭小子还真是越学越坏了!跟谁学的?嗯?跟谁学的?‘三屁’是什么?” “你甭管,听我说——”我拍开他的手,双手扳住他的脸令他直视我,而后深吸了口气,道:“我当真有个大秘密是你不知道的,现在告诉你,听了之后可莫忘了你方才说过的话!” “好,好,你说,我听着。”楚龙吟笑着点头。 “我是女人。”我飞快地道,心里实在过于紧张,一说完就睁大了眼睛看他的反应。 “啥?你说得太快,老爷我压根儿一个字也没听清!”楚龙吟好笑着摇头,“再说一遍。” “我说……我,是,女,人。”我鼓足气一个字一个字地道。 楚龙吟愣住了,盯着我的脸半晌没有反应。 ……嗯,好罢……他的这种反应也在我的预料之中……关键是当他消化完我的这句话之后会是怎么样的一种表现……会怪我瞒了他这么久么?会重新纠结于如何向楚凤箫说明情况么?会觉得我这个女人太过异类而无法接受么?会怎样?会怎样呢? 我这里正惴惴着,突地听他“哈哈哈”一声大笑,直把我吓了一跳,本就紧张的神经差点崩断了,不由怔忡地问了一句:“你笑什么?” 楚龙吟低下头来凑到我的面前,一张脸早就笑得眉眼弯弯,语声中带着戏谑地道:“妙啊!原来我们天儿是个女儿身,如此一来老爷我岂不是更没了顾忌可以为所欲为了?来来来,且先让老爷香一个!”说着就吻住了我的唇。 我一把推开他,瞪向他道:“你、你不信我说的?!”这家伙居然还是不信!他还是不信! 楚龙吟笑得又坏又淫,重新凑过来低声谑道:“信,老爷我岂能不信我们‘情姑娘’的话呢?只是你须先告诉老爷我,你要怎么处理你下面这小东西呢?——呃?!” “喀……”我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一声电脑卡机般的怪响…… ……楚龙吟的一只手正毫无前兆地摸在我的双腿之间,然后,他没有发现他想或不想摸到的那个东西,然后,我在这招以“快准狠”为要诀的“抓*龙爪手”之下石化皴裂,再然后…… 就木有然后了。 第90章 大笨蛋 我僵硬着身子轻轻推开楚龙吟同样僵硬的那只作孽的手,转身开门离开了更衣间,把那个已然呈化石态的家伙关在了里面还魂反省慢慢回软。 显然后面是逛不成街了,索性把他丢在那衣店里,我扎着头,后劲儿十足地红了脸,一路风一样地奔回了驿馆的房间,而后一头摔在床上,脑袋里一片混乱。 终于说出来了。 真相藏得太久,一经说出反而显得很不真实,就好像我其实只是同他开了个玩笑,甚至连我自己都不相信自己是个女人。 我知道方才我真是冲动了,同楚龙吟从未像今天这样剔骨剖心地深谈过,而一旦确定了彼此的心意,我就再也忍不住地想给他看一个最真实的我,我想用真正的自己去爱他,也想要他爱上一个真正的我。 但在当时,我丝毫没有考虑过他知道了真相后会是怎样的一个反应,或是会给他造成怎样的一种困扰……可他不是答应了我么?无论怎样,他不会再改变心意的,一定不会! 所以……所以他总要被我吓这么一回的——一想到他刚才睁大了眼睛像只受了惊的大花猫似的样子我就想笑——那家伙长这么大还没被这么吓过吧? 抱着枕头好笑了一阵,起身洗了把脸,梳了梳头,泡上茶,慢慢喝了一壶,重新续上水,支着下巴发了一会儿呆,直到将近午饭时才听得门外响起脚步声,不由再次紧张了起来。 楚龙吟推门进来,看了我一眼,舔了舔嘴唇,回身将门关好,又看了我一眼,慢慢走进里间去,待了一阵又慢慢走出来,再看我一眼,又舔了舔唇…… 我淡定地给自己杯中倒满茶,然后啜了一口,恰听他干咳了一声,低声开口道:“天儿,你也别多想,这种病既是天生的,多想也无用,倒不如顺其自然……” “噗——”我把一口茶喷了满桌。 “天儿……”楚龙吟用悲天悯人的目光望着我。 “你——”我跳起来哆嗦着用手指着他,“你以为我是天阉?嗷——天哪!” “咳,天儿……”楚龙吟连忙过来想要抱住我给以安慰,我一把推开他,一头奔进了里间屋去,他没有跟进来,大约是怕刺激到我或是什么的,我也根本顾不上他在怎样想,几把脱下外衣中衣,把束胸布一圈圈解下来,然后再把衣服穿回去,腾腾腾地又大步回到了外间。 楚大笨蛋正在外间负着手苦恼地来回踱着步子,一见我出来连忙道了声“天儿……”,我伸手制止他的话,几步跨到他的面前,仗着一股子无名之气把胸勇敢地一挺:“你且看看我到底是不是女人!” 楚龙吟的目光在我的脸上和胸上各转了两圈,然后……没什么反应。 ——我哩个靠!尼哩个玛!你那意思是说老子胸太平了?!我暴躁地抓起他的一只大爪子掀起上衣衣摆直接揣进了自己的怀里,让他的掌心抵着我的心口,感觉到他的手像被烫着般颤了一下,那对黑眼睛就又睁成了猫儿眼,直勾勾地盯在了我的脸上。 ……反正这个家伙迟早是要做我的人的,所以……这会子给他吃吃豆腐就当预支了。 一把丢开他的手,我整了整衣衫,脸上虽然发烫,仍然努力保持淡定严肃,却也不敢再看他那张没有表情胜似表情丰富的脸,重新回到桌旁坐下,背对着他道:“我不是有意要骗你的,只因我一个女人家无依无靠不好过活,所以才女扮男装,行事还方便些,后来因为成了老爷你的长随,需要贴身伺候,就更不敢透露身份了,直到……直到确定老爷对我有……有情、我也愿意把自己托付给老爷的时候,才想告诉老爷实情,但那时在船上说了,老爷偏又不信,之后又遭遇了海盗一事,原打算一见到老爷就实说的,偏又发生了二爷的事,因恐那个时候说出来非但解决不了什么问题反而会给老爷添乱,便又耽搁了下来。” “再后来,老爷犹豫着要不要放弃我,这使得我又不敢将实情告知了,因我若说我是女儿身,以老爷为人断不会弃我而不顾,如此反倒打乱了老爷本心的决定,令老爷更加为难、痛苦,所以我就决定再忍一忍……直到老爷下定决心给我个答案。” “再再后来,戏班子那件案子才刚解决,我就想跟老爷说来着,偏巧那个时候二爷闯进屋中发现了你我之事……老爷也知道,那段时间一直都是一团乱,我若挑那个时候说这件事一来毫无意义,二来也只能是乱上加乱,所以就又搁下了,直到今日。” “今日同老爷一番彻谈,知道老爷已经下定了决心不会弃了我,便再也没有后顾之忧,终将实情坦白告知,愿自此与老爷坦诚相见,同心同力度过一切难关……还望老爷莫要怪我瞒了这么久,实在都是事出有因又事事凑巧,但愿……但愿现在坦白还不算晚……”我一口气把心中所有的话都说了出来,顿觉如释重负,前所未有的一身轻松。 “你……你所说的还不算晚……咳,是指什么?”楚龙吟终于断断续续地说出话来。 “咳……”我也干咳一声,“我是怕老爷自此以后……当真只喜欢男人了……” “咳咳咳!”楚龙吟呛了一阵,“老爷我又不是徐驸马……你是特例,老爷我还是只喜欢女人的……” “所以,现在算是皆大欢喜了?”我红着脸抬头看了他一眼。 两个人的目光对在了一处,又同时飞快地避开,见他有些不大自在地来回踱了几步,摸摸鼻子挠挠耳朵,来来回回自己凌乱了一阵,终于停下脚叹了一声,道:“老爷我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原来也不过是个天字第一号的大笨蛋!生生被你这混小子——咳,你这——” “臭丫头。”我替他道。 “——臭丫头涮了这么一大遭!”楚龙吟笑了出来。 “男人太过聪明就不可爱了,像老爷这样偶尔笨上一回还是蛮好的。”我也忍不住笑道。 楚龙吟听了愈发仰了脖儿哈哈笑起,我看着他,从相识到如今与他相处过的点点滴滴流水般划过眼前,世事有时就是这么爱捉弄人,放在当初,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自己有一天会爱上这个曾经最讨厌的男人的,缘分这东西啊,不信还真是不行。 两个人对着笑了一阵,楚龙吟终于恢复了原样,一歪身坐到我的对面,在我脸上仔细看了半晌,笑道:“你说这事儿怪不怪?说你是个男人罢,我看你就像个男人,今儿你又说你是个女人,我再一看你——分明就是个女人嘛!怎么相处了这么久竟丝毫未有所觉呢?” “当局者迷,何况老爷不也曾经举了许多例子来说明我不可能是个女人的么?”我给他倒上茶,端了杯子递给他,却见他小心翼翼地接过,连我的指尖都不肯碰上一碰——平日他可是大爪子一挠就把杯子拿过去的,常常还会借机在我的手上摸一把。 “说来也是,”楚龙吟喝了一口茶,将这一小小细节抹过去,“你这个女人还真是与众不同得很,如今你是否肯告诉老爷我你的来历了呢?比如你这手漂亮的毛笔字是从何处学来的?你那懂得推理断案甚至仵作验尸的学识又是师从何人呢?还有你会赚钱的本事,你同庄夫人那些个小秘密……愿不愿为老爷我一解疑惑呢?” 我想了想,认真地望住他道:“老爷,我从一开始就未瞒你,我是当真记不得以前的事了,从我醒来时起就发现自己是个小叫花子,过往之事一概记不得,好在从路上捡了锭银子,然后买了身男装……又发现自己认得字,在地上划了划居然也能看出好坏来,这才做了写字先生谋生。想来我只不过是失了忆,但是对周遭事物的认知以及自己所学所识并没有忘记,这事也许听来觉得不可思议,可事实上它就是这么发生了,你若让我解释,我也说不出个一二三来。” “至于庄夫人的事……老爷还记得当初你打我板子的事么?”说至此处我故意撇着嘴看他,他干笑了两声道:“多久前的事儿了,老爷我早忘了……” “才怪呢。”我瞥他一眼,“第二次捱老爷板子,我在堂下实在是动弹不得了,又淋了雨,就伤风上热起来,那时二爷把庄先生找来替我诊治,我因太过虚弱就昏了过去,醒来的时候已被安置在了庄先生的房里,然后……” “然后怎样?”楚龙吟眨了眨眼。 “然后……发现自己连病带伤都给庄先生治过了。”我低了头小声道。 楚龙吟反应了一下,“哦”地一声明白了,挠了挠头道:“秋水为人正直单纯,一根筋通到底,从来没有什么杂念……只是庄夫人那里必然通不过,看她对你热情呵护的样子,想必是希望让秋水娶了你以全你名声的罢?” 我点点头:“庄夫人就是这样想的,而若我不肯嫁给庄先生的话,她就要让庄先生以死赎罪了。庄先生替我治伤治病何错之有,这么一来反而成了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了,这又让我情何以堪呢?所以这也是我迟迟不敢暴露女儿身的最大原因,我怕庄夫人会劝婚,或者让庄先生自裁……老爷,你不会在意我的身子被庄先生看过的事罢?” “诚如天儿你所说,秋水本意旨在救人活命,失礼与活命比起来哪个重要?”楚龙吟直直地望进我的眼中来以打消我的顾虑,“庄夫人的父亲是位酸儒,自小就给庄夫人灌输了许多迂腐守旧的东西,因而庄夫人有这样的想法也不足为奇。关键在于天儿你,你对秋水……” “神马?!”我一瞪眼,楚龙吟缩了一下,“你还在怀疑我对庄先生有情?” “没有没有,天儿误会了,咳咳……”楚龙吟连忙赔笑,“我的意思是,以你来看,秋水本人是什么意思?” 我想了想,摇头道:“不知道,我没问过他。庄先生的性子老爷又不是不知道,只怕是庄夫人要他怎样他就怎样,多余的事一概不会去想的。” 楚龙吟望着我道:“那么天儿想怎样处理这件事情呢?” 我要是知道该怎么处理还用得着把女儿身瞒到现在吗!?我白了他一眼,淡淡地道:“小的是老爷的长随,连人带命都是老爷的,这事儿当然也要由老爷给做主,老爷说要我怎么处理我就怎么处理呗!” 楚龙吟笑了一声:“好你个臭小——臭丫头,把这烫手的山芋丢给老爷我了是么?” “难道你不该帮着我处理么?”我反问他,霸气再度侧漏。 “该、该!应该的!”楚龙吟笑着摸了摸鼻子,偏头想了一阵,“天儿,我且问你:你是当真一丁点儿也记不起自己以前的事了么?比如父母是谁?家住何处?哪怕只有一丝丝的印象也好?” 我摇头:“确实一点儿也记不起来了,而且,我醒来的时候是小叫花儿的打扮,就算以前出身良好,只怕后来也是家道中落了,否则长到这么大也不可能突然就成了叫花子。” “那么,你想不想找回自己的家世或是父母呢?”楚龙吟又问。 这个……当然最好不要找……否则麻烦就更多了。我假作犹豫了一阵才道:“家父家母若还健在,必不会把我丢在外面行乞,我现在过得很好,且又一直待在清城,就算他们想找回我去也总能找得到,所以……这件事就顺其自然好了。” 楚龙吟点了点头:“好,我知道了。我现在就去找秋水就此事谈一谈,你等我消息罢。” 第91章 兄妹 看着楚龙吟走出门去,我这悬了无数个日夜的一颗心才终于放了下来:他不恼火我对他隐瞒身份,他不介意我被人看过身体,他不在乎我的身世来历,他是真真正正的喜欢我的,丝毫未变,坦荡从容。 我的幸福生活就要来了吧……即使还有很多困难在前头等着,可我的生命里有了他,我就什么都不怕。 轻轻地趴在桌上,忍不住翘起唇角,脑子里东想西想,全都是美好甜蜜的光影,我很庆幸自己坚持下来了,唾手可得的幸福不是每个人都能遇到,有很多还是要靠坚持和争取,正应了中秋时的那道偈语:难得心定,难得意坚。 没过多久楚龙吟就从外面回来了,我连忙站起身迎着他:“怎么样?庄先生怎么说?” 楚龙吟习惯性地伸手想捏我的脸,才一伸出来就又连忙缩了回去,改成摸了摸他自个儿的鼻子,笑道:“同秋水说话就是痛快,根本不必拐弯抹角,直来直去就是了,三两句解决问题。” “解决了?解决什么?怎么解决的?”我连连追问。 楚龙吟笑眯眯地看着我:“老爷我给天儿你要了个哥哥,虽然人有点像木头,但好歹长得还是蛮俊的,你可愿意要?” 我骤然明白了楚龙吟的意思——让庄秋水同我做兄妹!如此一来庄夫人就不能逼婚了——兄妹岂可成配呢?!而且,兄长为了救妹妹而看了妹妹的身子……这也罪不至死吧?天龙朝没有那么保守呢。 “但是,要我们两个做兄妹总得经过庄夫人同意才行啊,毕竟她是庄先生的亲娘,这种事得她做主才行……”我想到了这个问题。 楚龙吟笑起来:“按理当然得庄夫人说了算,但是按‘礼’和‘规’呢?如果我们请王爷来做这个主的话,就是庄夫人也不得不听啊!天地君亲师,这‘亲’可是在‘君’的后面排着呢,王爷是君的嫡亲,说话自也比‘亲’还要高上一位。” 对啊!这——简直太好了!不成想困扰了我数个月的大难题居然在楚龙吟手上连半个小时都没用到就解决了!这难道不是个好现象吗?这难道不正说明了从今往后无论再有什么困难,只要我和他同心同力、不离不弃就一定会有法子解决的吗?! “庄先生愿意认我做妹妹么?”我欣喜又不敢确定地问。 “你以为老爷我同那木头是谈什么去了?”楚龙吟笑着望住我的脸,“白让他捡了个这么聪明伶俐的妹妹他还能不乐意么?自然是答应了。” “那……王爷那里就拜托老爷了!”我高兴得一把抓住他的袖子,他的黑眸闪了闪,伸手轻轻在我的脑瓜儿顶上抚了一抚,忽而转身走开,坐到了桌边去,笑道:“王爷那儿必然乐见其成,你只需做好准备认下那个木头哥哥就是了,待我们此番回去就请王爷促成此事。” 我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连忙问道:“老爷是要把我是女儿身的事告诉王爷么?那样的话……二爷若是知道……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楚龙吟轻轻一叹:“回去清城后所有的事都要有个着落,凤箫总归会知道的,或许那个时候他已经完全看开了也说不定。” “那就回清城后全部说清楚吧,现在老爷和二爷、王爷还是一门心思先解决山匪得好。”我点点头,看了看他那张冲着我微笑的脸,心情莫名的好,于是一拍肚子,也冲他一笑:“老爷!我饿了!” 楚龙吟哈哈地笑起来,站起身冲着我一打手势:“小家伙会撒娇了!走,吃王爷一顿去!” 王爷同志自然不知道发生了何事,被楚龙吟死皮赖脸地缠着去了浣城最大的酒楼,要了个雅间,与楚家兄弟分坐桌旁,将窗户敞了,望着远处群山边吃边聊,我和子衿以及王爷的贴身护卫则立在各自主子的身后随侍。 吃了一阵,听得楚龙吟笑道:“左右这雅间里也没旁人,你们三个小子也别在后头杵着了,那角落里不是有个小桌么?去叫几样小菜就在那桌上吃了罢,反正是咱们‘东家’请客,人人有份儿!” 王爷好笑地用手指一敲桌子:“你小子倒会做好人,敢是心疼你的小长随了么?偏还把那两个也拉上。也罢,就让他们三个也松闲松闲去罢,叫几个菜到那小桌上吃去。” 不明内情的王爷本是玩笑之语,却让我们三个当事人都有些尴尬——楚凤箫倒是没什么反应,因他就在我对面坐着,听了王爷的话只管扭头去看子衿,笑着道:“还不快谢过东家。” 我们三人连忙向王爷行礼谢赏,又向楚龙吟行了礼,这才过去那小桌旁坐下,我的位置恰好和楚龙吟打对脸儿,见他趁人不注意冲着我挤了挤眼睛,便回他一记甜笑,他微翘着唇角,垂下眸去喝酒。 这感觉很有些奇怪,就好像又经历了一次新的恋情,两个人之间什么都很新鲜——明明早就已经彼此熟悉了的,可似乎就在我揭穿了自己的身份之后,一切都变成了新的感觉,如同我和他都换了一个人、一种面貌,目光时刻离不开,一对上眼神就觉得甜蜜又心跳,总忍不住想要翘唇角,总会很在意对方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 ……这一回,才是真正的恋爱吧? 目光下意识地瞟向大桌上的楚龙吟,见他那对黑溜溜的贼眼也正偷偷瞄向我,甜滋滋地冲他笑笑,他正要回应,却被旁边的王爷一掌拍在后脑勺上,笑道:“你小子今儿有什么高兴事了?一个劲儿地在这儿窃笑,跟你师兄说说,让我也跟着乐呵乐呵。” “哪有什么高兴事儿,”楚龙吟一咧嘴,“这不是苦中作乐呢么!那伙子山匪解决不了,小的我这里吃饭都不香甜。” “我倒看你吃得比谁都香呢,”王爷乜斜着他,“说到山匪,咱们三个这几日商量来商量去也没个好法子对付,我看实在不行只能硬上了。” “这窝山匪是占据了地利优势,咱们枉有几门火炮也是抬不上山去,白白浪费。”楚龙吟偏头望向窗外的远山,“他们在山中屯了大批的粮食,根本不怕封山,时间长了咱们也耗不起。从正面即那唯一的一条吊桥攻入匪窝只怕是行不通了,或者我们找几名高手从匪山旁边的峭壁上去不知可行否?” “只怕不行,”楚凤箫接口道,“那峭壁直上直下高逾万仞,哪有那样的高手能攀上去?”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难道非得让老子飞上去才行?!”楚龙吟叹了一声,伸手拎过酒壶给王爷杯子里倒上,而后又给楚凤箫倒,最后才给自己倒满。 唔……飞过去……未尝不可啊!心里一时有了个念头,暂时按下不提,只在旁边静静听这三人又商讨了一阵,吃罢结账,回返驿馆。 一回到房中,我便给楚龙吟沏上茶,待他在桌旁坐下,便向他道:“老爷,不知能否让人做一个缩小尺寸的黑虎山的模型呢?” “模型?是什么?”楚龙吟纳闷儿地看着我。 “就是模仿真实的东西做出来的缩小过尺寸的模子。”我随手拿过桌上的杯子,“比如这个杯子,做出一个和它一模一样、但是要小很多的模子来,这就是模型。有没有人可以把黑虎山的大致外型缩成杯子这么大的模子呢?” “哦……你想要做什么呢?”楚龙吟笑眯眯地望着我。 “我想知道那匪山周围的地理情况,图纸什么的不够真实。”我道。 楚龙吟起身笑道:“我这就去让人做,回来你要好好儿给老爷我说明白你那小脑瓜儿里的新鲜玩意儿。”说着便出门去了。 半晌回来,我推着他去了里间午休,我则在外间榻上也小寐了一会儿,下午的时候那模型就被人送了来,虽说有些粗糙,但也差不多能看明白黑虎山的地理概况了。 将模型摆在桌上,楚龙吟坐在旁边冲着我笑:“来,说说吧,莫非我们小天儿已经有了治匪良策?” 我细细看了看这模型,指着上面道:“老爷,匪寨在这个位置是不?” 楚龙吟点头,也伸出修长食指指过来道:“匪寨在这座左爪峰的山凹里,与右爪峰之间有一道天堑,中间只有一条索桥能够通行。左爪峰是一座天然险峰,四围全是峭壁,直上直下,没有通路可以上山,唯一的一条通路就是那道索桥。右爪峰也是险峰,但山势要比左爪峰稍稍好些,上山的话有一条山道,想上左爪峰,只能从右爪峰先上去,再通过索桥才能够进入匪寨。可惜的是,右爪峰的山道又陡又窄,人徒步走上去还嫌危险,要想扛火炮上去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山匪在另一端守着桥口,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就是我们在这边封山封桥也行不通,一来我们自己的粮食补给很麻烦,二来山匪只怕也屯积了大量的粮食,同他们硬耗是非到万不得已才能启用的手段。” “这两座峰的峰顶之间有多远的距离呢?”我问。 “约有百丈来长。”楚龙吟道。 一百丈约是三百三十多米,我对比了一下两座峰,发现右爪峰比左爪峰高,这一现象让我很是兴奋:“老爷!记得中午的时候你说的那句话不?我看我们不妨就试着飞过去吧!” “哦?怎么飞?”楚龙吟丝毫不觉得我的话可笑,黑眸亮亮地望在我的脸上,带着毫不犹豫的信任。 “首先我们得确保能找到几个高手,就像王爷的贴身护卫那样。”我看着他。 楚龙吟笑:“这一点包在王爷身上。” 见他替王爷安排下任务,我也忍不住笑了一声,继续道:“然后,我们做几个大风筝,把人从右爪峰‘放飞’到左爪峰上去。” 楚龙吟笑着摇了摇头:“到哪里找那么长的绳子去?就算把绳子一根根接起来,也禁不住一个人的重量,这两座峰少说也有三百多丈高,峰顶的风大得很,先不说绳子会不会被吹断,就是吹不断,人在上面也无法掌握平衡——不行,这法子太过危险。” “老爷,我说的风筝不是普通的风筝,”我顿了顿脚,“照我说的样式先去做一个出来,让王爷的护卫先在安全的地方试试看就知道了!” “好好好,依你!”楚龙吟看着我笑,“且先不说你要怎么做那风筝,你倒是告诉你家老爷我:用风筝把人放飞到左爪峰上去之后呢?我们不可能一下子做出几千个这样的风筝来,就算做出来也不可能一起放飞过去,只放两三个人过去并不能对付全寨的山匪哟。” “啧!我负责想法子把人弄过去,至于怎么利用,那是老爷你的事,小的我就爱莫能助了。”我眨眨眼。 “坏丫头……”楚龙吟望着我的眸光闪了一闪,忍不住伸了大手过来轻轻握住我的手。 第92章 拉小手 我看着他:“您老终于不再同我保持距离了?” 楚龙吟嗤地笑出来,手上略略用了些力,把我拉到他的面前,仰起脸来看着我:“傻丫头,以前我不知你是女儿身,行事说话当然无所顾忌,如今知道了,怎能还像以前那样对你?老爷我再不拘礼节也不能明知故犯轻薄了你,不过……拉拉小手什么的总还是可以的,喔?” 被他最后那声“喔”逗得忍不住笑出来,眨了眨眼道:“说得也是,那么从今往后我是不是就不必伺候老爷沐浴了?” 楚龙吟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当然不必……咳咳。” “那……还用给老爷洗脚不?”我又故意地问。 “咳咳……不用不用。”楚龙吟干笑。 “偶尔给老爷洗亵裤和袜子?”我继续问。 “不用不用,都不用。”楚龙吟松开我的手,端起茶杯来做掩饰。 “那小的这厢就谢过老爷体恤了!”我笑眯眯地冲他抱了抱拳,“还有……既然小的已曝露了女儿身,就不能再不顾礼仪地睡在老爷的外间了,老爷是不是得给小的找间单人房睡?” “这个嘛……”楚龙吟眼珠儿贼溜溜一转,“你虽然是女儿身,到底也是老爷我的随从啊,不能做长随暂时也能做个丫头嘛,丫头的话睡在外间也无可厚非,况且此事目今只有你知我知,旁人还道你是我的长随,若突然搬到别间去住,反而会引出不必要的误会,再说,你一个人住老爷我也不放心,暂时就先还睡在外间罢。” “喔……这样啊,那就麻烦老爷以后进出房时要小心些,非礼勿视。”我笑道。 楚龙吟低下头坏笑了两声,抬起头来时已经是一脸的假正经,道:“我会注意的,天儿有什么不便之处也要及时告诉老爷我知才是。”我点了点头,才要执起壶来给他倒茶,就又被他握住了手,涎笑着道了一句:“幸好还能拉拉小手……” 我用另一只手扯过椅子坐在他的旁边,任由他握着,垂眸去看他那只大大的、手指异常漂亮修长的手,忍不住用另一手轻轻地抚上他的手背,听他低沉的声音响在耳畔,道:“天儿,这些日子苦了你了,怪我一时糊涂,未能早些看出你是女儿身来,一直把你当成男人来使唤……” “这怎么能怪你呢,是我刻意要装成男人的,你若太早看出我来,岂不是显得我太笨了么?”我故意开着玩笑,“现在知道也不算晚,从今后你对我好些就是了。” “好!”楚龙吟笑起来,“你说,想要我怎样对你好?” “怎样你都能答应么?”我问。 “唔……当然也要我觉得好才行。”楚龙吟狡猾得不肯上当。 “切,一听就知道你不够心诚!”我撇撇嘴。 “你这丫头鬼心思多,老爷我可不能任你胡作非为。”楚龙吟坏笑,“你先说说看。” 我看了看他,也坏笑一声:“那,老爷肯不肯在没人的时候让我直呼你的名字?” “可以啊,太可以了!”楚龙吟哈哈地笑,“老爷我就想听小天儿叫我的名字呢,来来来,现在就先叫一个让我听听!” “……楚、龙、吟!”我这还是第一次当面叫他的名字,莫名地居然还有些心跳加速,脸也不由自主地发了烫……恋爱果然能让人变得……各种凌乱。 “好听!再来!”楚龙吟偏着脸把耳朵凑过来,笑眯眯地做倾听状。 “楚龙吟、楚龙吟。”我轻轻地一字一字地叫着这三个字,每叫一声就好像用烙子将这三字深深地烙在心里、刻在骨上。望着他近在眼前的圆润的耳廓和漆黑的鬓角,心头涌起无限柔意,忍不住慢慢凑唇过去,在他的颊上吻了一吻。 楚龙吟转过头来用黑黑的眼睛看着我,眸中眼波涌动,慢慢地伸手抚上我的脸庞,指尖拂过每一寸肌肤,最终轻轻地勾住我的下巴,微微偏了偏头,温柔地吻在我的唇上。 只是一记轻吻,却比以往的任何一次深吻都要令人陶醉沉迷,他缓缓移开唇,额头抵住我的额头,低笑了一声:“你这丫头忒个坏心眼儿,我才说了只拉拉小手,你就这般诱惑于我,教我说话不算话,枉为男子汉大丈夫!” “没事……反正没人听见……”我说完才觉得有点不大好意思,好像我在鼓励他这么干似的,于是连忙改口:“就当你预支了,下不为例。” 楚龙吟哈哈哈地笑了起来,突地凑到我耳边小声儿地道:“那……我还能预支更多些么?” “不能了!”我连忙推开他——这个家伙果然是流氓本性难移,哼! 楚龙吟坏笑了半天,末了才一本正经地整了整衣衫,道:“我预支的这一回,情姑娘可以随时用同样的法子讨要回去,多加些利息也是无妨的。” 不假修饰地无视了他的话,倒了杯茶递给他,他笑着抿了一口,才又道:“说到风筝,天儿的风筝究竟与普通的有何不同呢?” 我起身去里间取来纸笔,画了个宽宽的柳叶形状,两端向下窝,边缘牵出数道细线,集中在下方一个没有四条腿的椅子的形状上,指给他道:“这种风筝与众不同之处在于它无需骨架,整个是用防水防风又结实的油布做成的,两端用结实不易断的细绳牵住,集中在下面这把椅子上,这椅子是供人坐在上面的,乘坐之人可以靠牵动绳子掌握风筝飞的方向。这种形状的油布既可以兜住风,使风筝不会跌落,也能靠牵制左右的绳来控制方向,只要多练几次,必然能够熟练掌握。” 楚龙吟摸着下巴点了点头:“想法不错,能不能成还要事在人为。你再画张详细些的图,我让人拿了图去做,再请王爷派他那位护卫高手先行一试。” 我画的简易草图其实就是那一世的滑翔伞,以前老妈单位曾经组织去玩儿过,我也就跟了一起去过了把瘾,还特别看了看滑翔伞的构造,虽说某些部件以古人现有的技术还做不成,但古人的智慧不容小觑,也许可以靠他们自己的法子弥补上也说不定。 第二天下午,滑翔伞做成了。王爷的贴身护卫被抓了壮丁,充当第一个试验品。众人带了伞来至浣城最高的建筑——九层高的碧云塔上现场观摩,并且命姚知府将方圆五百米内戒严,闲杂人等一概不许近前,以防机密泄露。 我给王爷那位叫小江的护卫详细讲解了控制滑翔伞的要领,然后便有人上来帮他把绳子什么的固定好,一切确保万无一失之后,小江便勇敢地一个纵身从塔顶跳了下去。就见那偌大的伞翼在空中刷地撑开,使得已经坠到四五层高地方的小江被带得又升了起来,整个伞优美缓慢地在空中盘旋,围观的众人一阵惊呼赞叹。 直到小江安全无虞地落至地面,众人才如释重负地欢呼起来,我也相当的兴奋,甚至想等这次任务完成之后把这个滑翔伞据为己有——说不定日后有机会还可以亲自玩一玩儿呢! 正开心地咧着嘴乐,余光里忽然瞥见两道目光望着我,下意识地循着目光望回去,却见楚凤箫正飞快地把脸偏开,同身旁的姚大人说着什么。 没有多想,我扭回头来,见楚龙吟也正冲着我笑,便带着些小得意地冲他眨眨眼,听得王爷道:“看来这个风筝的确不错,只不知能不能飞得了那么远。” 楚龙吟便向我道:“天儿来答王爷的话。” 我连忙向着王爷一施礼,道:“回王爷的话,届时我们将风筝带到山上去,山顶上风大得很,再请江护卫熟练掌握控制风筝的飞行方向,飞个百十来丈当不成问题。” 王爷冲着我一点头,微微笑道:“既如此,今日起就由你来陪着本王的护卫天天在此练习好了,争取尽快掌握。” 不待我回答,楚龙吟那厢便干咳了一声,压低了声儿向王爷道:“您老把我的长随弄走了,谁来给小的我端茶递水儿呢?” 王爷瞟了他一眼,也压低了声儿道:“莫急,师兄我给你找两个漂亮丫鬟,包你满意。” “嗳嗳……”楚龙吟笑起来,偷偷向我这边看了一眼,“还是您老最疼我!只不过……眼下浣城受灾百姓才刚安顿下来,百废待兴,小的我不宜分心,恐有负圣命,只好拂了您老的美意了……” 王爷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既知不宜分心还每天窝在房里做什么?皇上拨给你钦差大员的银子也足够使了,连买个临时长随的钱都没有么?再不成驿馆里也有下人伺候的,调一个给你就是了,怎么就和你这小长随难舍难分的?!” “是、是,您老说得是,小的从命。”楚龙吟连忙点头哈腰地赔笑。 王爷那厢向我这边看了一眼,转身在众人陪同下下塔去了,楚龙吟走至我面前,先左右看了看,而后压低声音向我笑道:“不必在意王爷的话,因他还当你是个男的,所以……” “我知道,”我也压低声音,“但那两个漂亮丫鬟是怎么回事儿?” “嗳……我这不是拒绝了么,你这小醋坛子!”楚龙吟笑个不住,“你且先在这儿同那护卫琢磨风筝罢,我去驿馆把事情安排一下就来陪你。” “不用,老爷还是先办正事,我在这里很好,又不用我亲自试验,晚上我自己回去驿馆就是了,”我伸手替他整了整前襟,“老爷注意多喝水,别太劳累。” 楚龙吟笑着捏了捏我的鼻子:“晓得了,你在背风的地方待着,莫要吹着。”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句地相互叮嘱了几句,楚龙吟这才转身下了塔,只将护卫小江和几个做风筝的工匠同我一起留在了塔上。 接下来我们这些人的工作就是调试这只“风筝”,经过一次又一次的训练和适应,小江已经完全找到了感觉,毕竟人家是有功夫在身的人,和那一世的普通人相比自然要厉害数倍。眼见着小江已经熟练掌握了从塔顶上降落到指定地点的技术,我们决定明天再换一个地势更高、地形也更复杂的地方加强训练。 一夜无话,次日一早我就和小江出了驿站,叫上那几个工匠一起来到了城郊附近的山上,此山同黑虎山在相反的两个方向,因此也不必担心被山匪发现,叫上工匠是为了可以随时调整“风筝”的部件,以令小江操纵起来更顺手。 我们挑了一处地势同黑虎山的左爪峰与右爪峰相近似的地点进行练习,又是一整天的时间,小江完全适应了更高、更险、风更大、距离更远的情况,只要再多练习几天,从右爪峰直飞左爪峰的构想不难实现。 回到驿馆,见楚龙吟正坐在外间的桌旁等着我,先倒了杯热茶递在我的手里,而后二郎腿悠悠一翘,轻描淡写地道了一句:“三日后动手。” 第93章 奇兵妙用 “老爷已经拟好具体计划了?”我坐到他的对面双手捂着杯子取暖。 楚龙吟勾唇一笑:“那伙山匪的寨子就在山凹里,江护卫由右爪峰飞至左爪峰后正可将整个匪寨收入眼底。居高临下,小天儿可知用什么法子最易使匪众乱成一团么?” 我想了半天,最终摇了摇头:“不知,啥法子?” “炸。”楚龙吟口齿清晰地吐出这么个字来。 “哈?炸?”我吓了一跳,盯住楚龙吟的脸,“老爷,你要把那伙山匪……斩草除根?” 楚龙吟哈哈地笑起来:“什么‘斩草除根’!你家老爷我哪里有那么狠的心肠呢?!那些山匪里估摸着很有一部分就是浣城人,更说不定在这城里头还有他的双亲妻小,斩草除根并不会让城中百姓欢呼雀跃,说不定还会对朝廷心生怨隙。老爷我的目的不在于‘除’,而在于‘俘’,用炸的只不过是要将他们吓得方寸大乱,从那寨子里跑出来主动投降,而我们则在吊桥的这一端来个守株待兔就是了。” “那老爷想要怎么炸?”我问。 “让江护卫先飞过去,身上缚一根长绳,绳的这一端在右爪峰我们的人手里,待他飞过去后扯动另一端,这一端系上锁链,隔空扯过去,我们临场现做一个铁锁桥!”楚龙吟双目灼灼,“铁锁桥做好后,派数十精兵一人背一捆炮仗爬过去……” “噗——炮仗?”我失笑。 “傻丫头,否则拿什么吓唬山匪呢?”楚龙吟眯着眼坏笑,“火炮又抗不上去,只能用炮仗代替。且老爷我想起了咱们上一件案子里那个重要的道具——弩,在此倒可派上用场。这几天我已命工匠连夜赶制了十几张大型的强弩,需两人一张地背上山去,到时也一并运到左爪峰上,用箭缚上炮仗,而后点燃炮捻儿,瞄准山匪的寨子射下去——嘿嘿,管保让那帮龟孙子不明所以吓个魂飞魄散!” “没错!”我一拍手,“所以不必管那弩带着炮仗射不射得准,只要能射入匪寨起到扰乱匪心的作用就成了!” “就是这个意思,”楚龙吟点头,“我们三日后夜间动手,搭桥、运弩、在山凹四周布人,需要一整夜的时间,因此真正动手是在第四日夜深时分,我们的人得在左爪峰上潜伏一个白天。幸好山间雾气大,架在峰顶的铁锁桥应当不易被发现,成败就在此一举了。” “好!”我听得很是兴奋,“那我们就在这儿等着前方捷报了!” 楚龙吟笑了笑:“这一回老爷我要亲赴黑虎山观战,王爷也要去的。” “那我也去!”我连忙道。 “你就在驿馆等我罢,剿匪这种事女孩子家还是离得远些的好。”楚龙吟笑道。 “不行,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去。”我看着他。 “哪里是一个人,不是还有王爷、凤箫和官兵么?”楚龙吟依旧笑着道。 “你愿意和他们同生共死而不愿和我同生共死?”我站起身瞪着他。 “我愿与你同生,”楚龙吟笑得眯起眼,“更愿你活得长长久久。” “好罢。”我重新坐回椅上,端起茶来慢慢喝了一口,“我偷偷跟去就是了。” 楚龙吟笑出来:“我会把你反锁在房间里的。” “你——我要赎身!”我气得大吼一声。 “等老爷我把这事办完了再来办你赎身的事。”楚龙吟丝毫不为所动,嘻嘻地笑道。 “你,你你,你不让我跟你去,我从现在开始就——就绝食!”我气道。 “喔,情姑娘若是想让小生把你绑在床上然后用嘴喂你吃东西的话大可从现在就开始绝食。”楚龙吟邪恶地舔了舔嘴唇。 “你说过只拉手的!”我脸红脖子粗地道。 “情姑娘忘了?小生还预支了一记‘亲亲’呢,正好趁此机会连本带利还上。”楚龙吟笑得完全就是一头无赖。 我被他气得没了话说,只好干瞪着眼原地喘气,他被我的样子逗得哈哈一阵笑,末了才伸手过来拉住我,道:“丫头这回要听话,你若跟着我一起去,我还要分心照顾你,万一临场有变,只怕不能静下心来思考对策。老爷我又不是要亲自上山去打仗,也就远远地看着,旁边有官兵保护,你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我攥了攥他的手:“好罢,那我就在驿馆等着老爷回来,老爷千万要注意安全。” 三日后,护卫小江和楚龙吟挑出来的一干身手不错的官兵趁着夜色,带着东西先行悄悄地往黑虎山去了,第四天早上有人传回来消息,说是一切进行的相当顺利,小江他们安全潜入左爪峰,炮仗和弓弩也都布置妥当。下午,楚家兄弟连同逸王爷带着一千官兵大张旗鼓地进了山,驿馆里也就剩下我和庄秋水以及子衿了。 因担心楚龙吟的安全,我在房中有些坐立不安,只好出来到院子里晒太阳,却正看见子衿一个人出了门,自从那次同他闹得不愉快之后我们两个就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甚至连个对视都没有过,基本上是你不犯我、我不犯你的状态,因而他这会子要去何处也不关我事,我就只管拎着马扎子坐在院子当间儿晒我的太阳。 正随意翻着从楚龙吟那里搜来的二流刊物,就听见西厢房间的门开了,抬眼看过去,见是庄秋水从里面走出来,心下一动,起身放下书,几步迈过去,在他面前立住:“庄先生。” 庄秋水点了下头,算是应了,一对何时都不见波澜的眸子望住我,意思是问我找他有什么事。有些不大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才向他道:“先生,前几天……大人他同你谈的那件事……没有让你为难罢?”我指的是楚龙吟建议的与他做兄妹的那件事儿,这几天太忙,一直还没亲口和庄秋水谈过。 “没有。”庄秋水淡淡地道。 “我……我很感谢先生当初替我医伤医病之恩,只不过强扭的瓜不甜,只怕我是不能如伯母所愿了……能与先生做兄妹是我的福分,就怕先生嫌弃……”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倘若先生不愿意的话,也请不要憋在心里,尽管说出来就是,我再想别的法子。” 庄秋水看了我半晌,木声地吐出几个字:“如此,很好。” “真的?”我放下大半的心来,高兴地望住他,“那可不许反悔了哟!我可是要把先生当成亲哥哥一样看待呢!” “不反悔。”庄秋水继续木声道。 “太好了!”我一拍手,打心底里由衷地感到高兴,庄秋水的为人我很欣赏,心中早已把他当成了良师益友,如此一来既解决了原本存在的那一丝尴尬,也可与他坦坦荡荡地相处,这结果再好不过。 心中这么想着,便觉得同他又亲近了几分,看了看他一成不变的木头脸和身上这件略略显旧的深蓝色袍子,想起前几天替楚龙吟买了一半的衣服就跑回来的事,正好趁着今天下午没有事做,不如连楚龙吟的带庄秋水的冬衣一并买了。 一念及此便扯着庄秋水一起出了驿馆走上街来,挑了几家衣铺进去让他挨个试过,买了两三身厚厚的衣袍,好在上一回我已知道了楚龙吟的身量尺寸,便也给他买了两三件。 回到驿馆时已是晚饭时候,我同庄秋水一起在厅里用了饭,而后各自回房。今晚是正式动手剿匪的关键时刻,也不知楚龙吟那边进行得可还顺利,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直到半夜,正迷迷糊糊着,忽地闻到不知何处传来那么一股子糊味儿,初始并没有在意,过了一会儿就觉得呛起来,起身把灯燃上,这才发现居然满屋子都是烟。 反应了一下我才蓦地惊觉:着火了!直吓得拔腿就往外跑,谁知还未跑到门边,忽然一阵眩晕,脚下一个没立稳就摔在了地上,失去知觉前心中浮上一个可怕的念头——有人在这烟里下了迷药! 茫茫然不知过去多少时候,睁开眼时却见自己躺在一张床上,靠窗的椅上坐着一动不动的庄秋水,见我醒过来,他木木地道了一声:“还好么?” “还好……”我坐起身,头还有些晕,向四周打量了一圈,“这是哪儿?刚才发生什么事了?” “有人放火烧了驿馆,这是驿馆旁边的客栈。”庄秋水道。 我这才回过神来,一下子跳下地:“没有人受伤罢?现在什么时辰了?大人他们回来了么?” “没有人受伤,所有人都在这间客栈暂时安顿,现在是寅时,大人他们尚未回来。”庄秋水一一答道。 “火呢?火扑灭了么?是谁把我从房间里救出来的?”我连忙追问。 “火已扑灭。”庄秋水只答了这么一句。 “先生,你可看到是哪里的房间着火了么?”我想了想,细细问道。 “整个院子都起火了。”庄秋水答道。 “那,先生可有闻到那烟里有迷药的味道?”我看着他问。 “只在你房里有。”庄秋水道。 显然我是被庄秋水从房里救出来的,那么迷药又是怎么回事呢?只在我的房里有,很明白,纵火之人的目的最主要是在我这个房间,我这个房间平时除了我之外还有楚龙吟在,难道纵火之人的目标是楚龙吟? 整个院子都着了火,说明那人是想把我们这伙人一网打尽,但是楚龙吟是必须要死的,其他人死不死的无所谓,所以才在我们这个房间多加了迷药,以防我们逃出去。 ——是谁呢?谁这么想要楚龙吟的命?楚龙吟到此城还没有多少天,来了之后做的全是为受灾百姓造福的事,怎么会同人结仇呢?若说他的对头也就只有那些劫了官银的山匪了,莫非在我们算计着他们的同时他们也在算计着我们?双方都定了今夜动手,所以他们才会趁夜潜入驿馆来烧房子?只不过他们没料到楚龙吟也随兵去了黑虎山下,这才扑了空。 这么一想不由得越发担心楚龙吟的安危,我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来回转圈子,庄秋水站起身,木声道:“你若没事,我便回房去了。” 我看了看他,一拍脑门:“哎呀!真是讨厌!今天才给先生买的衣服,只怕这会子早烧成灰了罢?!” 庄秋水顿了一顿,方道:“没有,我带出来了。” “呀,那太好了!”我倒有点诧异,照理说这块木头不是那种在乎身外之物的人呢,这回是怎么了,因为火是木的天敌吗? 第94章 做我夫人 庄秋水看了我一眼,又补了一句:“你给大人买的衣服,我也带出来了。”说着指了指床头椅子上,见我睡前叠好放在枕边的那几件衣服仍旧整整齐齐地在那里叠着。 耶……这块庄木木还真是开窍了…… 将他送出门去,我在房中坐到天亮,然后一早出了客栈门来到驿馆外,见不少老百姓正围在门前看热闹,门口守着两名衙役不许闲人进入,我往门内瞅了两眼,但见院子被烧得漆黑一片,尤其我和楚龙吟原来所住的那个房间,只剩下了残梁断柱。 正探头探脑地往里瞅着,忽然听见一阵马蹄声飞奔而来,我和众人一起循声望过去,见大街上正有一骑向着这边冲过来,马背上一袭大红袍随着清晨凛冽的冬风上下翻飞着,红袍上面是一张英俊却满带着焦急的脸,不是楚龙吟还能是谁呢? 众人见状纷纷避身让路,我瞅着他眼看要到近前了还没有要减速的意思,便也下意识地想要闪开,然而他的马速更快,眨眼就到了身边,突地俯下身伸过一根胳膊来扯住了我的前襟,就着冲势一把将我从地上拔了起来,再一用力就把我拽上了马背,而后紧紧抱在身前扬长而去。 就听得身后围观众人居然齐齐叫了声“好”——我去!他们以为这是表演马技杂耍呢还是怎么地?我生怕从马上摔下去,只好拼命地搂着楚龙吟的腰,他驾着马在前面的路口处向左拐进了一条小胡同,这才放慢了马速,没等我调整一下坐姿,就被他俯下头来吻住了嘴。 马儿慢慢停下步子,他也终于移开了唇,在我头发上揉了一把,笑道:“臭丫头,还活蹦乱跳的呢?没把你家老爷我给担心死!” “我还担心你呢!山匪的事怎么样了?”我调整好坐姿,横着坐在马背上被他抱在怀里。 “匪寨已破,灾银全部收回,小丫头你这回立了大功了!”楚龙吟亲昵地捏了捏我的鼻尖儿,“你们这边又是怎么回事?我今早才一进城就听见有人说驿馆昨夜失火,也没跟王爷打招呼就忙着赶过来了。” 我把昨晚之事同他说了一遍,末了道:“老爷,你说纵火之人会是冲你来的么?” “十有八九,”楚龙吟略略想了一想,“那些山匪中有很多就是土生土长的本城人,进出城都很方便,关城门是关不住的,很有可能他们有一些眼线就在城里潜伏着,昨夜之事只怕与他们脱不了关系。” “那!老爷!我们几时能离开这里?”我连忙揪住他的前襟问。 楚龙吟笑起来,拍了拍我的后脑勺:“傻丫头,乱担心什么,大不了从今儿起老爷我弄上一伙子护卫在门口守着就是了。才刚把那窝山匪抓住,审问定罪等等一干事宜只怕还要忙上几天,放心,我会尽快把这里的事情处理清楚,然后咱们就打道回清城,可好?” “从今天起我要一刻不离地待在你身边,你不许丢下我!去哪儿也不行!”我严肃地道。 “好,好!”楚龙吟笑着,“你不说老爷我也要说呢,这一回把老爷我吓得不轻,你要怎么补偿?” “刚才不是已经补偿过了么。”我扎进他怀里,发现自己居然开始喜欢腻着他了,尤其是经过昨晚之事,只想每分每秒地同他在一起,好好儿地看着他伴着他。 楚龙吟似是感同身受般地也将我搂得紧紧,两个人默不作声地马背上相拥着,忽地听见一个声音在旁边炸响:“哎呀呀!有伤风化啊!有伤风化!光天化日之下两个大男人搂搂抱抱成何体统啊!大家快来啊!……” 连忙循声望去,却见是个老太太正从这巷子里经过,指着我俩就喊上了,紧接着就听见巷子两边的民居里纷纷传来脚步声和开门声,我和楚龙吟表情僵硬地一个对视,见他咧嘴一笑,道了声:“溜之!”说着便调转马头一夹马腹,二人一马一溜烟儿地逃之夭夭了。 昨晚的火灾并没有造成人员伤亡,只烧毁了一座院子和一部分财物,楚龙吟从清城带来的几本□小读物也被付之一炬,令他惋惜了半天。驿馆的工作人员又打扫出一所院子供我们这些人重新入住,逸王爷还专门派了几十名官兵日夜守在驿馆周围以保护众人安全。 之后数天里就是把收回来的赈灾银如数兑还给之前替官府垫付了钱救灾的百姓,剩余的钱仍旧用于灾后重建。那些被抓的山匪也量其罪行一一定了罪,楚龙吟还请逸王爷动用官兵来了个全城人口普查,最终又抓获了十几个漏网之鱼,然而过了几回堂下来却没有一个承认放火烧了驿馆。 因此次出行发生了许多突发状况,从而耽误了不少时间,楚龙吟便没有再多做停留,且毕竟姚大人是当地知府,他也不好太过越俎代庖,便把驿馆纵火案全权交由姚大人处理,我们一行人则在赈灾一事处理完毕之后启城回转清城了。 择了个天气好的日子,我们在姚知府的陪同送行下径直出了城门,请他留步后便驾车上路,因与王爷同行,海路不甚安全,所以这一路回去只走陆路。楚龙吟和楚凤箫跑到王爷的车上陪聊去了,我们这辆马车上便只剩了我和子衿,气氛有些尴尬,我只好捧了楚龙吟的书看,他就在另一边闭目养神。 车子行上大路,庄秋水和两名家丁的车行在最前开路,中间是王爷的车,我们的车走在最后,三车排成一列鱼贯前行。正捧着书看得入神,忽见车门开了,楚龙吟钻进车厢来,先冲着子衿道:“把棋盘棋盒拿去王爷车上罢,我和你们爷要陪王爷下几盘。” 子衿依言找出棋来钻出车厢去,楚龙吟瞅着他跳下车后才转过来一屁股坐到我的身边,笑嘻嘻地一伸臂将我搂进怀里,往我手里的书上瞅了两眼:“看什么呢?” 我把书封亮给他看,瞟了瞟他:“老爷怎么还不过去王爷车上?” “一个时辰看不见我家天儿,老爷我就觉得浑身不得劲儿。”楚龙吟低下头来吻了吻我的鬓角,“你说这可如何是好?老爷我不会被你的妖法给摄去了心魂罢?” 我指指自己袖口:“喏,你的心魂就在这儿装着呢,这辈子都不还你了。” “唷!你可要好生装着,别掉了!来来来,装这里才保险……”楚龙吟说着轻轻一指点在我的心口上,低眉浅笑,“……天儿,做老爷的夫人可好?” 呀……他这是在向我求婚么?……呀。 双颊一时有些发烫,抬起眼来望住他:“好。” “答得好干脆。”楚龙吟笑弯了眼睛,“我怎么有种自投罗网的感觉?现在后悔还来得及不?” “休想!”我一把扯下他的脖领儿,狠狠咬住他的嘴唇,“敢反悔我就活活把你吃了!” “老子上当了……”楚龙吟呜噜了一句,自动把自己送入虎口……呸,是我的口。 一时间某人的什么只拉拉小手的言论早就被抛到了九霄云外,正难分难解着,忽听得外面“咣当”一声响,紧接着马车一阵摇晃,楚龙吟将我扶住,才要开了车门往外看看是怎么回事,就见门已被人撞开,先是一柄明晃晃的刀进来,紧接着才是一个凶神恶煞的汉子,将刀尖向着楚龙吟一指,恶狠狠地道:“别乱动!否则——呃!” 楚龙吟根本不待他说完话,左手一把抓住这汉子拿刀的手,右手一拳抡出去正中汉子面门,紧接着又是一脚踹中汉子下.体,那汉子便向门外摔了出去,手里的刀也被楚龙吟就势夺下,回头冲着我道:“躲起来,无论发生何事也不许出来!” 我一把扯住他袖子,盯住他道:“老爷,你在,我在;你若有个好歹,我也绝不独活!” 楚龙吟亦深深盯了我一眼,沉声道:“放心,老爷我就是到了十八层地狱也会重新爬上来见你。”说罢拎着刀便出去了,将车门牢牢关严。 这车厢里并没有能避身的地方,倒是有只装行李的大箱子可以让我藏进去,可这实在太窝囊了,楚龙吟在外面承接危险,我却在里面像个怕死鬼一样躲起来,这我说什么也做不出。 于是重新坐回去,侧耳倾听车外动静,但闻得一阵乒乒乓乓的金铁交鸣之声不断响起,竟是有人在外面动上了手,楚龙吟虽然手上有刀可毕竟他不是武官,万一……这么一想就更是坐立不安,我知道自己从来就不是个幸运儿,从穿越至今身边就大事小事不断,有时我甚至会想……我的存在会不会给自己身边的人带来危险和不幸呢?别的人我管不着,可楚龙吟是我认定并深深喜欢的人,若我这倒霉的穿越体质会把厄运带给他的话,这教我情何以堪?! 越想越怕,我咬咬牙,悄悄推开车门往外看,却见楚龙吟就站在外面守着我,哪里都没有去,在他的脚下躺着车夫的尸体,显然是被刚才那持刀的汉子杀害了。走在前面的两辆马车此刻也都停了下来,王爷的两名侍卫正同一群手执兵器来路不明的人战成一团,虽然侍卫武功高强,可毕竟对方人多势众,所以一时间形势难分上下。 这群人究竟是什么来头?看这样子似乎是以取我们这些人的性命为目的的。为什么呢?难道……他们是山匪的余党?很有可能!放火烧驿馆不成就跑到这里来堵人——衙门里必然有他们的内线,所以才能知道我们的行程时间和方向! 这些山匪都是亡命之徒,一上来就同人拼命,难怪凭借王爷身边两大高手一时半刻也没能占得上风去。不过他们也看出了侍卫这一关难以突破,便有几个人调转了目标,挥着刀就向着楚龙吟冲了过来! 一时间我是心惊肉跳,又不敢冲出去给楚龙吟添乱,只好揪着一颗心紧张地关注着局势,但见楚龙吟不闪不避地迎上冲在最前面那一山匪砍过来的钢刀,同时狠狠地挥出自己手中的刀,不待我惊呼出声,那山匪已是被他这不要命的气势骇得顿了一顿,正被他砍中面门,惨叫一声倒在了地上。 狭路相逢勇者胜,楚龙吟不愧是从小打架打到大的大流氓,勇斗的同时还运用了心理战术,这才能将劣势逆转成优势。然而他毕竟只是个普通人,双拳难敌四手,眼看着后面又冲过来四五个山匪,我的一颗心顿时沉到了谷底。 好吧……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反正我早就该在那一世出的那次意外中死去了,如今的生命已是老天附赠给我的了,就算此刻死了也没有什么好遗憾的。 咬了咬牙,我用尽全身力气从车厢里冲出去,一把抱住一个正挥着刀砍向楚龙吟的山匪,他被我的冲势带得一个没站稳就跌下了马车去,我便也跟着一并跌下去,正压在他的身上,趁他摔得七荤八素之际,我一口咬在他持刀的手上,疼得他手上略一松劲,我便一把抢过了他的刀,发狠地大吼一声,用力将刀捅进了他的胸膛。 鲜血伴着惨叫声溅了我满脸满身,我粗喘着从他身上翻下来,又是后怕又是震惊地看着这山匪百般痛苦地在地上挣扎,然后慢慢地不动了。 ……我,我杀人了……胃中一阵翻涌,我扔下手中的刀浑身打颤,耳中听得车上喝声不断,想起楚龙吟还被人包夹着,便又把刀紧紧握在手上跳起身来,若能保他安全无虞,就算杀个伏尸如山又如何! 第95章 同生共死 双手握刀奋力向车上挥出,正中其中一名山匪小腿,直疼得他一个没站稳也跌下车来,我赶至当头舞起刀一阵乱剁,却是闭上眼不敢看那惨状,直到剁得手都发麻了才停下来,睁开眼见脚下一团血肉模糊,胸中便是一闷,晃了两下勉强站住,正要转身继续去接应车上的楚龙吟,却听见前面有人一声大吼:“天儿——小心——” 下意识地偏了偏身,但觉肩窝处突地一阵剧痛,腿一软就坐到了地上,扭头看过去,见一名山匪正举着刀劈头盖脸地冲着我再度砍下来,我知道这一回我是说什么也躲不过了,只能眼睁睁地等着自己一命呜呼。说时迟那时快,一道身影倏地从马车上扑下来,正将这山匪扑倒在地,骑在身上就是一刀——是楚龙吟,及时发现了我的险情赶了过来。 我挣扎着想从地上起身,然而腿还软着又跌坐了回去,再度挣扎着起来,又要跌倒的时候被一双大手从身后扶了住,焦急的声音响在耳边:“天儿!撑住!一定要撑住!” 却是楚凤箫。 方才那声喊正源自他口,我看见他满是焦急担忧地从王爷那辆马车上跳下,径直向着这边冲过来。“二爷,回车上去!外面太危险!”我用力推他,被他偏身闪过,而后不由分说地将我从地上抱起来就要往王爷的马车那边走,我慌得拼命挣扎:“放下我!我不要离开老爷!” 楚凤箫将一张恼怒的脸压下来,布满血丝的双眸瞪住我,咬牙道:“你留在这儿只会令他分心!别任性!” “这不是任性!”我奋力一扭硬是从他怀里跳下地,踉跄了一下,躲开他扶过来的双手,“我要帮他——不能同生,但求共死!” 楚凤箫眸中有急有恼有伤有痛,然而此刻我根本顾不得这些,转身冲向了那厢正与一名山匪缠斗在一起的楚龙吟,瞅准了空当,从身后将那山匪扑倒在地,楚龙吟上来手起刀落,山匪登时毙命。 楚龙吟弯腰把我从地上搀起来,眼中满是心疼,脸上却仍笑着道:“你这小傻蛋儿,下回不必这么从后头把人扑倒,只冲着膝盖窝儿来上一脚,管保对方得给老爷我跪在面前。” 听了他这话我忍不住涌起泪意来——却不是难过,而是开心。他没有推开我,没有让我去自己保命,而是允许了我与他同生共死,这才是我想要的!我不需要他为了保护我而豁出性命,我只要与他同生死共患难,能活便活,活不成就一起死,他懂我,他是真正的懂我,所以才没有拒绝我冒着风险与他站在一起——对于我来说,若是因此而失去他独自一人过活,那才是真正的痛苦。 “老爷,”我含着泪望着他笑,“你若是撑不住了记得提前支会我一声,我有话要在做鬼之前对你说。” “什么话?”楚龙吟也笑问。 “提前对你说也无妨,就怕酸到你的牙。”我抹了把脸,望进他的眼中,“我爱你,永世不悔。” 楚龙吟抖了抖睫毛,动了动唇角,似有话要说,却最终只笑了一声,伸臂把我搂进怀里,叹了一叹:“这一句还真是酸倒了我满口牙,早知如此应该事先堵住你的小嘴儿才是。” 此刻却不是儿女情长时候,楚龙吟拥着我直走到呆立在那里望着我们的楚凤箫面前,道:“凤箫,你赶紧回王爷车上去,这里太过危险,有侍卫挡着,你先驾车把王爷带离此处,我和天儿驾这辆车争取突围出去,咱们到前边汇合!” 楚凤箫点了下头,转身便走,楚龙吟也不多做耽搁,抱起我上得车去,两人并排坐到驾驶位上,他便扯起缰绳驾起马来。与王爷的侍卫缠斗的山匪见状又分出一部分来阻拦我们的马车,这一回一下子过来了十来个,眼看着我和楚龙吟是无法得脱了。 楚龙吟转过身来将我抱起,一把扔上马背去,紧接着自己也跳上来,挥起手中钢刀劈断辕绳,而后狠狠一夹马腹,那马便长嘶一声冲了出去。那些山匪见状竟也不闪不避,只管挥着手中刀剑冲着我们两个砍过来,楚龙吟调转马头往回奔,耳内听得山匪发出了一声尖锐的唿哨,倒也并未追上来。 楚龙吟带着我驾马往回飞奔了一段路,突见一张大网从天而降,正将我俩给罩在了网内,再看时见路边树上跳下来几个山匪,竟是早早埋伏在路上的。马儿受了这一惊不由得翘起前蹄,把我和楚龙吟掀下了马背,才一落地就被几柄钢刀架在了脖子上。 楚龙吟攥了攥我的手,示意我莫要轻举妄动,便有两个人过来用绳子把我和他分别绑住,听得其中一个向其他人道:“咱们到前边去支援,李中张南,你们两个看好这二人!”李中张南答应着,将我和楚龙吟扯到路边的树后,用刀架在脖子上。 等了那么一阵,听得李中道:“小张你在这里看好这两人,我到前面去看看怎样了。”说着便将我推到张南身边,拿着刀沿路去了。 又等了一阵,那一边始终不见个动静,张南似乎心里有些没底儿了,正犹豫着要不要也跟去看看,就听见有脚步声向着这边过来,循声看过去,见来者不是李中也不是其他山匪,而是楚凤箫和侍卫小江。 张南情知事情不妙,连忙将手中钢刀往我脖子上一架,人也躲到我的身后,冲着楚凤箫和小江喝道:“别过来!否则我宰了他!” 想来是小江他们将此前那伙山匪全部摆平了,所以楚凤箫才跟着他一起过来救我和楚龙吟,便见楚凤箫阴沉着脸死死盯着张南,道:“把人放了,我给你一条生路。你若敢伤他们一分一毫,我便让你尸骨无存!” 张南狞笑一声:“你们当官的说话向来不算话,老子就算死也要拉个垫背儿的!” “你死与不死对我们来说根本无足轻重,”楚凤箫冷冷道,“还是那句话:你放人,我便放了你,你不放,只有死路一条。是生是死只在你一念之间,你选哪一个?” 张南一时没有吱声,想是在脑中衡量哪一个选择更划算,半晌又是一声狞笑,道:“我是信不过你们当官的话的,不过既然你这么说了,那我们就折中一下——我要带这两人中的一个走,等确定我确实脱离危险了我再放了他,你们不许跟来,否则我就宰了他!”说着便揪着我往后退,忽听得楚龙吟在旁道了一声:“且慢!你用他做人质不顶事,他不过是我的一名长随,可有可无,不如我同他换换,想来你是知道我的身份的,即便官府之人赶来也不敢拿你如何。怎样?” 张南愣了一愣,显然不大明白楚龙吟为何要自投罗网,但他的话确实也有道理,张南便想弃了我去揪扯楚龙吟。我连忙一偏身子挡在前面,提声道:“张南!你傻了么?!我身形瘦小容易掌控,拿我做人质不比拿他做人质方便么?!我可不仅仅只是个长随!用我一样能挟制官府和他们!” 张南更是愣了,他想不透为什么当人质这种事情还有人争着抢着去做,不等他回过神儿来,楚龙吟那里冲着我怒道:“混说什么!还反了你了!小小一个奴才敢在你家老爷面前大言不惭!你算个什么东西!待老爷回去把你活活打死,看你还敢口出狂言不!” 我不理他,只管冲着张南道:“你不是他的对手!你若带着他逃,死的一准儿是你!我告诉你,我是他的男宠,他疼我疼到骨子里,你拿我当人质的话他不敢动你的,只要他不动你,别人也就不敢动你,听清了么?!带我走!” 张南被我和楚龙吟你一言我一语地彻底搞懵了头,发狠地一声大吼:“都给老子住口!”说着瞪向楚凤箫,“你来选!老子做个人天儿,留下你想留的,剩下的那个老子要带走!” 楚龙吟冲着楚凤箫喝道:“凤箫!留天儿!” “二爷!留老爷!他是你哥哥!”我吼道。 楚凤箫紧紧皱着眉头盯在我和楚龙吟的脸上,这情形竟如同那次在船上面对海盗时一般,只不过那时需要做出抉择的是楚龙吟,这次却换作了楚凤箫。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楚凤箫的眉头越皱越深,而我身后的山匪也越来越暴躁,提声喝道:“快说!否则老子就宰掉一个带走一个!” “留天儿!”楚龙吟向着楚凤箫吼。 楚凤箫看着他,缓缓抬起手臂,向着我一指,而后将目光望向张南,低沉着声道:“……留他。” “不!不——”我尖声叫起,身子被张南狠狠向前一推栽到地上,扭头看过去时见他已经将刀架在了楚龙吟的喉头处连拉带扯地往树林深处退去。 楚凤箫几步过来把我从地上扶起,帮我解着身上绳子,我简直不敢相信他居然会做出这样的选择,睁大了眼睛瞪住他:“他是你哥哥!你怎么能弃他不顾?!他是你的亲哥哥啊!” 楚凤箫没有应我的话,沉着脸转头向小江道:“烦劳江侍卫暗中跟住那山匪,伺机将家兄救下,请务必保住家兄性命!” 江侍卫应了声是,展开轻功跃上树去,一路跟着那山匪往林中去了。我将楚凤箫推开,也往林中跑,却被他几步赶上从身后扯住,沉声喝道:“你跟去什么忙也帮不上,先回去包扎伤口!” “你走开!”我拼命推他,可他却牢牢箍着我,丝毫没有被挣脱,“我不敢相信——你居然会弃你的哥哥不顾!我看错你了,楚凤箫!” 楚凤箫突地狠狠捧住我的双颊,布满血丝的双眼瞪住我,咬着牙道:“我在你心中就这么不堪么?!大哥身强体壮,应变快,自我保护能力佳,山匪带着他无异于增添了负担,我让小江跟上去,拿下山匪且不伤到他有八成的把握,而换作你呢?你身上受着伤,血一直在流,这种状态下只会令山匪更易掌控你而钳制我们,你又哪里有体力和精力来配合小江除匪?这里是陆路,不是海路,除去此匪并非难事,我若没有十足的把握又怎么会做出这样的选择?!大哥他也是同我一样的想法,我这才肯弃他而选你,你——你就是这么看我的?!” 他说得有理,可我不可能放心得下楚龙吟的安危,扒开他的手想要继续追下去,被他连拉带抱的扯住,却不小心扯到了我肩窝处的刀伤,剧痛袭来,我眼前一花头一懵,人就失去了知觉。 并没有昏迷多久,醒过来时我正被楚凤箫抱着往路边停着的我们那辆没了马的马车上奔,我让他放我下来,他充耳不闻,只管一径上得车去,把我放在座位上,二话不说地就来脱我的上衣。我挣扎着想推开他,可伤口疼得厉害,导致浑身虚软根本使不上力气,只好嘶声道了一句:“我不用你给我包扎——我是女人!” “我知道。”他淡淡回了一句,手上却没有丝毫犹豫,几下便剥开我的衣领,露出受伤的肩头来,他撕下自己一幅衣衫下摆,扯成条状,小心翼翼地将我的伤处包扎好,边替我整理衣衫边道:“暂时把血止住了,你撑一会儿,回城再上药。”见我仍有要下车去寻楚龙吟的念头,他便看着我一字一字道:“大哥若伤一分,我用命还你。” 第96章 情难自禁 我知道自己现在就算赶去也帮不上忙,只好默不作声地坐在车里等待。楚凤箫下得车去,立在车旁向着林中张望。过了许久,方见他大步走过去,口中道了声:“大哥!” 我从车窗里看见楚龙吟也大步从林中出来,在楚凤箫肩上拍了一拍,笑着道:“我没事。”说着便冲着马车这边跨了过来。 我起身开门迎他,一脚踢在他的小腿上,怒瞪向他道:“死男人!你又想抛下我?!” 楚龙吟哈哈地笑着过来扶我重新坐回座位上去,兜起我的下巴在脸上看了看,又看了看我肩上的伤处,赔笑着道:“你看……人家山匪带着我们两个一起跑路不是不方便么!我又不能让自己老婆跟着别的男人跑,只好亲自上阵陪他一程了。乖天儿,咱不生气了,当心伤口疼哈……” 见他身上没有伤,我也放下心来,狠狠当胸给了他一拳才算压了惊。楚龙吟便重新出得车去,向随同回来的侍卫小江道:“烦劳江侍卫先行一步,代我们去前面给王爷报个平安,我们把马找回来就跟上去。”小江便领命去了,听楚龙吟说拿他当人质的那名山匪已经伏诛。 一时楚凤箫将马儿找回来,兄弟两个把车套上,由楚龙吟驾车,楚凤箫坐在副驾驶座上,赶着马儿沿路往前去了。同王爷会合后双方互道了平安,又着小江快马返回城去通知姚知府带人来处理现场,另又找了三名车夫代替原来的车夫驾车,楚龙吟还特意托了小江从城内买了最好的金创药来给我重新包扎上。 由于皇帝老子所给的此次寻访的时间所剩不多,所以我们也没有再多做耽搁,仍旧轻装简行地上路了。逸王爷行事不喜张扬,因此也没有多带些兵将随行护送,想来这批残留山匪被灭了之后也不会再有什么类似危险发生了。 走了整整一个白天,夜间便在一家小客栈打尖儿落脚。请庄秋水替我换了药后便在床上躺着,楚龙吟给王爷请完安就回到了房中,在床边陪坐陪聊陪笑,我便叫他“三陪老爷”,楚龙吟当然不知道这称呼有何含义,笑眯眯地答应得很是脆生。 经过白天的遇袭事件,两个人身上都脏得不成样子,我便催他去洗澡,这家伙磨叽了许久才起身进了里间,一时洗好换了套干净衣服出来,手里还端着一盆热水,扯了把椅子过来放在床边,把盆架上去,冲着我笑道:“平日都是天儿伺候老爷,今儿也让老爷伺候天儿一回!来来,老爷给天儿洗头发。” “那小的我就生受了昂!”我不客气地把头一点,伸了没受伤的那根胳膊去解束头发的绦子,楚龙吟连忙过来道:“让我来让我来,情姑娘好生‘受’着就是。”我便放下胳膊由他动作,见他小心翼翼地解开我头上的绦子,长发就势披散下来,他便一眨不眨地望着我看。 过了许久才听他长长叹了一声,偏身坐到床边,大手轻轻捧住我的脸颊,低眉浅笑地望着我道:“天儿,你可知你有多美么?” “再美也有变成老太婆的一天,老爷到时不会嫌弃我罢?”我轻笑着问。 “莫说你变成小老太婆,就是变成小猫小狗小花小草,甚至小男人,老爷我也一样要定了你。”楚龙吟笑,“天儿,几时穿上女装给老爷看看呢?” “老爷说几时就几时。”我道。 楚龙吟摸着下巴想了一想,坏笑道:“明晚如何?明天到了下一座城我就去给天儿买女装,晚上住店天儿就换上给老爷我看,可好?” “那老爷是不是也要给我看些什么才好?”我瞟着他。 “行啊,天儿想看什么?”楚龙吟笑得意有所指,“老爷我全身上下对你绝无丝毫保留!” 呸,谁要看你全身上下!我也坏笑两声,道:“我想听老爷给我唱情歌儿。” 第97章 如花似玉 第二日起来继续赶路。因昨天我伤口疼得厉害,庄秋水便在我的药里加了些助眠的东西,所以昨儿个一白天我都是在马车上昏睡度过的。今天伤痛已有所减轻,庄秋水便没有再加那些助眠的药,毕竟对身体没有太大的好处,所以我也只能眼巴巴地同楚家兄弟和子衿一同闷坐在这车厢里。 楚龙吟倒好,捧着本乱七八糟的书在那里看得入神,我伤着个膀子拿不得书,除了干坐就只能假寐。楚凤箫半垂着头坐在对面,目光望在脚前的车厢地面上一动不动,不知在想些什么。我忽然记起昨天在车上他替我包扎的事来,当时我告诉他我是女人,他居然回答说他知道,没有一丝一毫的惊讶和怀疑——他是怎么知道的呢?几时知道的? 知道也好,倒省了不少的麻烦事,本来我还有些发愁回到清城之后楚龙吟要怎么同他开口呢,如今这个结也自动解去了,剩下的……就只差庄夫人和楚家兄弟的父母那两关了吧…… 思路一时离了楚凤箫转而落在了楚老太爷和夫人的身上,各种假设各种可能都有的没的想了一通,一直到了晚上,一行三车进了一座小城,找了家干净的客栈落下脚来,楚龙吟就忙不迭地一个人跑上街给我买女装去了。 一吃罢晚饭回到房中,这家伙就迫不及待地把衣服拿出来递给我,笑道:“天儿,来来,把女装换上给老爷瞅瞅!” “情歌儿呢?”我坐着没动,歪着头睨着他。 “当真要听?”楚龙吟问。 “当真要听。”我点头。 “好罢……今儿正好跟王爷学了一首,小生这厢就献丑了。”楚龙吟笑着清了清嗓子,开口唱道:“一呀么一只小麻雀……两呀么两只小麻雀……三呀么三只……” “噗——”我挥拳去捶他,“这是什么情歌儿?!你耍赖!大无赖!” 楚龙吟边躲边笑着过来扶我:“嗳嗳!当心当心!别扯着伤口!……情姑娘就放小的这一回不成么,等回头小的学上一百首情歌儿来天天给你唱!……天儿,情姑娘,好好儿地换上衣服给老爷看看,让老爷喜欢喜欢……” 被这家伙死皮赖脸地纠缠了一番,我抱着这身女装进了里间,听他在门外叮嘱道:“换衣时当心着伤口,若是实在不便,老爷我也可替天儿代劳……” 呸,大流氓。忍不住笑着暗啐他一口,小心地褪去身上男装,费力地去穿那女装,却见这家伙居然连肚兜都给我买来了,且还是半透明极性感的那一种,不由又是好笑又是好气,想来这家伙还在忿忿着昨天裹胸布的事。 好容易穿上了,发觉衫子有点瘦,紧紧裹在身上,推测那流氓家伙八成是故意买成这样凸显身材的款式的,不由再次暗暗啐他。 发式我却不大会梳,想了想,只好披散着,两边各捋一绺儿汇总到脑后扎上一根绦子完事儿。 对着镜子照了照,穿惯了男装乍一换上女装还真有些不大习惯,仿佛镜子里的不是我而是另一个人——呃,本来就不是我……真心觉得这肉身长得真的是很美,能附身于她也算是我的福气,天下哪个女人不爱美呢?老子也是个特么的地地道道的女人啊女人! 来来回回地照了一番,正心里美着,就听见楚龙吟在门外道:“好了么?是不是伤口又疼了?还是老爷我进去帮你罢……” 转身过去把门打开,瞪着他道:“老爷你是在意我的伤更多一些呢还是想占我便宜更多一些呢?!” 楚龙吟一对儿黑溜溜的眸子直直盯在我的脸上,迷迷怔怔地道:“都……都多一些……” “噗——老爷你还真是直言不讳啊!”我在他胸脯上拍了一下,被他一把抓住了手。 “天儿……”楚龙吟把我揽进他怀中,低下头来凑到耳畔轻叹,“我楚龙吟何德何能竟能搏得如此一位如花美眷倾心相伴,纵是即刻死了也是值得了……” “呸,你想让我年纪轻轻就守寡么?!”我又拍了他一下,“老爷几时也这么谦虚起来了,什么‘何德何能’?老爷这么一位混世天骄有什么不能得到的不该得到的?” 楚龙吟笑起来,在我脸上捏了一把:“臭丫头,敢打趣你家老爷?!罚你今晚给老爷暖床暖身!” 我才要接话,忽听得房门被人敲了两下,紧接着一个声音道:“做什么也不插上门?小龙儿可在?”随着这说话声门被推了开来,便见逸王爷豁然迈入屋中。 我和楚龙吟也只来得及堪堪分开就被王爷一眼望住,王爷先是一怔,那对眸子便死死地盯在了我的脸上。 我连忙低下头行礼道了声“王爷”,楚龙吟偏了偏身将我挡在身后,向王爷笑道:“师兄老人家怎么想起到小的这房里来遛弯子了?可是有要紧事吩咐?” “龙吟,这姑娘是哪一位?”王爷直截了当地问道。 楚龙吟回身握了我的手,轻轻牵至王爷面前,笑道:“回师兄的话,这位姑娘姓钟名情,是师弟我今生的红颜知己、未来的贤妇良妻,本想着择个恰当的时候向师兄引见,这会子既然撞见了,就借机给师兄见礼罢。” “周……天?”我虽然低着头,却仍能感受到王爷的目光始终盯在我的身上,“周天不是你的那个小长随么?难道……她一直是女扮男装?” “正是。”楚龙吟伸手请王爷坐至屋中桌旁,我便连忙转身去倒茶,楚龙吟则在王爷对面坐了,将我女扮男装的前因后果原原本本讲了一遍。 王爷听罢只是盯着我不发一言,这让我心中多少有些忐忑,楚龙吟似也猜不透王爷此刻心中所想,眨巴了眨巴眼睛,笑道:“不知师兄这会子来找小弟是有何事要吩咐?” 王爷这才似回过神般“哦”了一声,淡淡笑道:“不过是在房中闲着无事来找你聊几句罢了。”说着忽又转向我道,“周天,方才龙吟说你失去了以往的记忆,本王那里倒是有几位医术高明的御医,待此次回去后可以让他们来为你诊治,或许能恢复一些记忆也说不定,你觉得如何呢?” 嗳呀,这位王爷还真是乱好心。我若拒绝的话又怕他起疑,毕竟按常理来说谁都是希望自己能恢复以前的记忆的,何况这还关系着自己的本来身份和家世,不可能会有人不想知道。于是只好行礼谢恩暂先答应了,到时再随机应变罢。 “龙吟,我看你回去清城后最好是翻查一下以前的卷宗,看看有没有哪户人家报失人口,或可查到关于周天身份的线索。”王爷又向楚龙吟道。 楚龙吟连忙应了,王爷却又问向我道:“周天今年多大年纪了?” “回王爷的话,小的今年十六岁了。”我道。 “十六岁……”王爷凝眸望住我,一时间似是陷入了沉思。 楚龙吟在旁又眨了眨眼,忽地打了个大大的呵欠,末了咂吧了咂吧嘴,王爷回过神儿来,笑着伸手在楚龙吟脑瓜子上拍了一巴掌,道:“臭小子,你这是下逐客令呢?!” “小的哪儿敢呢!”楚龙吟嘴上这么说着,那神情却分明是承认了,就等着王爷抬屁股走人呢。 王爷哼笑了一声果然站起身来,往门口走了两步后又停下,回头瞟着楚龙吟低声道:“你们两个……可有了夫妻之实?” 楚龙吟转了转眼珠子,坏笑着道:“啧,师兄这话问的,师弟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师兄还不知道么?放在嘴边儿的肥肉不吃,那不成傻子了么?!” 王爷垂了垂眼皮儿,向着我这边看了一眼,没有再多说,径直出门去了。楚龙吟目送王爷回房,而后将门关上插好,敲了敲自己脑瓜子:“我这臭毛病!时常忘记插门,今儿让这老小子给跑进来了!今后一定得改。” 我瞪着他道:“你刚才跟王爷说啥来着?!我同你几时有过夫妻之实了?!谁是肥肉?!” 楚龙吟哈哈地笑着过来拉我坐到他腿上,搂进怀里道:“我这么说不过是不想给别人打你主意的机会罢了,你没看那老小子一个劲儿盯着你么?倘若他当真想同我抢,一道口谕下来我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违抗不了王命啊!你若气我方才说谎,那咱们今晚就让这谎言成真好了。如何?” “去……不正经!”我红了红脸,“你都是白担心,我在王爷眼中不过是个下人罢了,他贵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王爷又怎么可能看得上我?!再说,你是他的师弟,他又怎会夺人所好呢?!” 楚龙吟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这有什么准儿呢……咱们逸王爷想当年也是个痴情种,为了个……罢了,不提了,早些睡,明儿又是一天的路。” 如此这般白天赶路夜晚投宿,回到清城的时候已入深冬,人倦马乏,进了城门后便与逸王爷道辞,一路直奔知府府邸。 管家雄伯忙忙地迎出来,一见楚家兄弟的面儿便行礼禀道:“大少爷、二少爷,老爷和夫人来了!” 楚龙吟和楚凤箫闻言皆是一怔,楚龙吟抬步边往里走边道:“老爷夫人几时来的?” “回大少爷,来了有四五天了,说是今年就在清城过年,省得大少爷和二少爷大老远的往京都跑,待不了几天又要赶回来。”雄伯一边在前引路一边恭声回道。 “哦。”楚龙吟偏头冲着楚凤箫笑,“到底二老是心疼你小子,你这是第一年到清城来,二老知道路远,不忍你跟着我往家跑,特特地亲自来了,待会儿好好给二老奉茶才是。” 楚凤箫看了他一眼,没吱声,只管同他一起往前厅走,远远地便看见厅门口立着四个穿红着绿的丫头,一眼瞅见了楚家兄弟,便纷纷娇声笑道:“大少爷和二少爷回来了!”一行说着一行有两个连忙进去厅内禀报,待楚家兄弟行至门口便打起新换上的棉门帘,躬身将兄弟俩迎进了厅去。 楚老夫妇来得突然,不仅楚家兄弟没有准备,我更是紧张得心里怦怦直跳,如果不考虑其他的因素,这二老很可能就是我将来的公婆,不知他们会对我有着怎样的印象…… 一迈入厅内,便见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美妇人三步并做两步地迎了上来,一把将楚凤箫拉过去,两只手捧了他的脸左看右看,口中不住地道:“我的儿!这才多久没见,怎就瘦成了这副样子?!可心疼死为娘了!” “娘……”楚凤箫笑着握住妇人的手,“儿子这不是好好儿的么?您赶紧把心放下来罢。” 妇人还欲再说,听得身后坐在正座上的那位年近五旬、长相威严神情严肃的老者轻轻地“咳”了一声,只好走过去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这二位便是楚家兄弟的父母、楚老爷和楚夫人了。 第98章 见家长 楚龙吟和楚凤箫掸了掸衣衫,恭恭敬敬地行上前去向着楚老爷夫妇行下大礼,看这架势便知楚老爷对这俩小子从小教育颇严,即使这厅内只有自家人也要礼数周到马虎不得。我和子衿便也连忙跟着跪下去,直到楚老爷那厢淡淡道了声“起来罢”才敢起身,垂头立到一旁。 “坐罢。”楚老爷在自己两个儿子脸上身上打量了一阵方才又道了一句,兄弟两个便分坐下首左右,才一坐定,楚夫人已是忍不得了,直向着楚龙吟道:“你这孩子是怎么照顾自个儿弟弟的?!看把凤箫瘦成了什么样子!脸白得吓人,精神也不好——你这混小子是不是又欺负凤儿了?!” 楚龙吟起身笑着行礼,道:“是儿子的错,没有照顾好小凤儿,甘愿领责,请娘教训!” 楚凤箫也笑向楚夫人道:“娘,儿子一切都好,大哥对我已是尽了心力,您就别再操心了可好?大哥同我才刚出了个把月的远门儿,如今进门还没喘口气儿呢,您老就心疼心疼我们罢,咱们先去用饭如何呢?” “好好好!看我这老糊涂!楚管家,赶紧让伙房上饭!”楚夫人连声催着,冲着楚凤箫一招手,“儿啊,过来,到娘身边儿来,让娘好好儿看看你……这么久未见,看我儿可受苦了没有……” 楚凤箫依言起身过去跪到楚夫人身畔,伏在她膝上笑吟吟地仰起头来任楚夫人兜头罩脸地一番摩梭,娘儿两个低低地说着话。楚龙吟只管坐在下首笑眯眯地看着,听得楚老爷又是一声轻咳,向他道:“龙吟,为父同你母亲这次来是要在你府上过年的,明年天气暖和些再回去,你提前准备下罢。” “是,爹。”楚龙吟欠了欠身应道。 “顺便……”楚老爷看了眼他继续道,“明年春暖花开的时候把你和凤箫的婚事办了。” 这话听得我心头一跳,见楚龙吟笑着道:“爹,距过年也就不到两个月的时间了,何必这么急呢?就是现在就着手准备只怕也来不及啊。” “不急?!不急才怪!”楚夫人那厢听见了接过话去,“你瞅瞅别人家的少爷,像你们这个年纪膝下早就儿女成群了!我这儿还等着抱孙孙呢,连儿媳妇的影儿都还没见着!你自己不急也要为你弟弟想一想,你这个当大哥的在前面挡着,让你弟弟怎么办?” “娘,这年头早就没以前那么讲究了,凤儿在我前头成亲也是可以的。”楚龙吟边说边冲楚凤箫坏笑着眨眼,遭到楚凤箫一记大白眼回过来。 “混说!”楚老爷绷着脸接住楚龙吟的话,“长幼有序,岂可乱了规矩?!你今日在家好好儿休整,明儿就跟我去见亲家!” “亲家?”楚龙吟一时眼睛睁得溜儿圆,“哪里来的亲家?” “你爹一到清城就拿了你的名帖儿在花好月圆楼置办了几回席面儿,邀请城里有头脸的人家前来赴宴,几回下来已经替你看好了几户人家的姑娘,就等你回来挑选了!”楚夫人道。 楚龙吟一时间是哭笑不得:“爹,此事您就甭替儿子张罗了,我已经有……” “放屁!”楚老爷喝了一声打断了楚龙吟的话,“我不替你张罗还等你自己张罗?!你从前年给我拖到去年,从去年拖到今年,眼看着今年也要过去了,你还想给我拖到什么时候?!若不是你当初拍着胸脯同我保证你已能自立,为父才不会放任你事事都自行作主!这一次为父决定全权掌理你的婚事,莫要再多说了!”说着起身,一拂袖子转往偏厅去了。 楚夫人待楚老爷出了前厅后方才转向楚龙吟道:“你爹平日那样勤俭的一个人,这次为了你的婚事连设了几日的宴,可见他有多疼你了,你还同他对着干?!趁早老老实实地娶个媳妇过门是正经!”说罢便拉着楚凤箫也往偏厅去了。 转眼前厅内便只剩下了楚龙吟和我,见他探头往四下里瞅了几眼,大步至我面前,低笑道:“天儿莫急,今晚我便去同老爷子把你我之事说明白了——老爷我非你不娶!” 我微笑着望住他:“老爷放心,我知道老爷对我的心,也清楚老爷现在的难处,不急,老爷慢慢来,我等着。” 楚龙吟垂了垂眼皮儿,掩住眸中那一闪而逝的情动,笑着在我的脸上捏了一把,道:“走罢,去偏厅用饭。” 楚夫人当真是疼极了楚凤箫,饭桌上不停地给他夹肉夹菜,还直道伙房做的饭菜不好吃,要楚龙吟明儿就立刻买几个好的厨子进来,楚龙吟连忙笑着应了。 我在楚龙吟身后不远处立着随侍,越看越觉得心里不是滋味儿。楚龙吟也是楚夫人的亲生儿子啊!他和楚凤箫是双生子,比他大不了几分钟,怎么楚夫人就对他不管不问的呢?走了这么一大圈,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楚龙吟也瘦了啊!他比楚凤箫承受的东西要多得多,他更需要人来心疼啊!为什么?为什么楚夫人就不关心关心自己这个儿子过得好不好、有没有烦恼事?难道就是因为楚龙吟曾经出过数年的家,没有一直跟在她的身边生活的缘故么?!难道身为哥哥就必须得坚强、独立、孤独,不能被人疼着宠着护着么?! 越看便越是心疼楚龙吟,眉头不由自主地皱了起来,无意中对上坐在对面的楚凤箫投过来的目光,便也淡淡地望住他,他垂了垂眸,偏脸避了开去。 饭毕后回至内院,因楚老爷夫妇占了楚龙吟原来居住的上房,所以他的房间便被挪到了西厢,与东厢的楚凤箫对面而居。才一进门,便见三四个俏丽的小丫鬟迎上来行礼,口中齐声笑着道:“大少爷回来了!” 楚龙吟略一点头,挥手道:“都去歇歇罢,爷要小睡一会儿。” 丫鬟们便又齐声应是,纷纷往外走,走在最后的那一个瞅了我一眼,道:“这屋子里有女眷了,你便不能再进屋来伺候少爷了,去前院罢,楚管家已经给你们安排好房间了。” 我愣了一愣,转头望向楚龙吟,见他敲了敲自己脑瓜,向那丫头道:“你们先下去,我留他有话要说。”那丫头这才应着关门出去了。 “这几个丫头原是以前在老家伺候我的,没想到我娘连她们也一并带来了。”楚龙吟笑着过来将我搂进怀里,低下头道,“让天儿受委屈了。你且在房里歇着,我这就去老爷子那儿同他说你我之事。” “不是说等晚上再说的么?”我问。 “等不及了,多等一时你便要多受一时的委屈,”楚龙吟疼惜地用大手轻抚着我的脸颊,“总不能今晚当真让你睡到前院去,前院的下人房都是大通铺,好几个大小子伙睡一床,那如何使得?!” “老爷……你觉得……老太爷会同意你我之事么?”我抬眼望住他。 “不同意我也会想法子让老爷子同意,”楚龙吟笑,“你等我好消息罢。”说着在我额头上印了一吻,转身出门往上房去了。 我有些紧张地在屋里转了两圈,刚要往桌旁坐,却见他又回来了,连忙迎上去:“怎么这么快?被老太爷骂出来了?” 楚龙吟笑着一兜我下巴:“你家老爷我哪有那般不济?是老爷子不在府里,刚刚出门去了,只好等到晚上他回来后再说。” 心中虽然总觉得不安,却也不好让他跟着担心,只得强打精神笑了笑:“既这么着就等晚上罢,老爷赶紧歇歇,我去打热水来,老爷先洗个澡。” 话音才落便听见有人敲门,道:“少爷,小婢打热水来了,请少爷沐浴。” “正好。”我笑着拍拍他胸膛,“有专业人士伺候着就是省心。”边说边过去把门开了,见是刚才那四个丫头,一个端着大水壶,一个捧着沐浴用具,另两个抬着一只大浴桶,鱼贯进得屋来,其中一个便笑向楚龙吟道:“这桶是少爷原先在上房用的,小婢们才刚刷干净了。” “喔,辛苦了。”楚龙吟眯眯地笑,这个家伙对人向来没什么上下之分,几个丫头似乎也早就习惯了,只管手脚麻利地把浴桶放进内间,而后往里到壶中的开水,一个去打凉水,一个安放洗澡用具,另一个便上前来要给楚龙吟脱衣服。 “爷自己来罢。”楚龙吟笑着摆了摆手。 那丫鬟却仍伸手到他腰间去解他的绶带,口中笑着道:“才多久未见,少爷怎么同小婢客气起来?这是小婢当做的,少爷一路辛苦,只管歇了手脚,让小婢们好生伺候少爷罢。” 见这丫鬟已经上了手,楚龙吟便没有再推,只管将一对贼眼瞅向我这边,眨巴眨巴地装无辜。眼瞅这丫鬟一双小手在他腰上摸来摸去,我这心里头噌地就是一股子火,当下向他一拱手,冷声道:“小的告退,这就搬去前院下人房。”说罢转身便向外走,听得楚龙吟在身后好笑地道:“站住,爷让你走了么?方才的话爷还没说完,你就在这儿留着,爷一边沐浴一边同你说!” 不好当着别人同他计较,我只好停下步子立到门边。见他转身往后走了两步,避开那丫鬟正准备给他脱外衫的小手,向她道:“你们几个不必伺候了,爷有要事要同小天儿说,你们不宜在场。” 那几个丫头闻言互望了一眼,齐声应了是,其中一个便道:“小婢几个就在门外候着,随时听少爷传唤。”说罢便都退出了房外。 楚龙吟几步过来伸胳膊拽我,早被我有所准备一个偏身躲开,惹得他好笑不已,低声道:“小坏丫头!人不大醋劲儿不小!过来!” “干嘛?”我冷睨着他。 “过来给老爷宽衣。”他笑。 “不。”我毫不留情地道。 “啧啧,臭丫头!莫让老爷发火,否则老爷非得拉你来个鸳鸯浴不可!过来。”楚龙吟笑着冲我伸出一只大爪子。 “看来老爷是被人伺候惯了的,可惜小的我一向不会伺候人,同老爷相处了这么久也仍然是个半吊子,将来若成了亲,只怕老爷身边还得有四五个能把老爷伺候得妥妥贴贴的漂亮丫头才行,只不过,小的我从来认为我的男人只应属于我一个人所有,从心到身体,每一分每一毫都该只属于我一人,别的女人绝不能碰一指头。老爷若觉得我这要求过分,或是觉得我善妒、不合妇道,那就趁早说出来,咱们好说好散!”我冷冷地看着他道。 楚龙吟闻言哈哈大笑,伸指向我一点,压低了声儿道:“好家伙,这不单是个小醋坛子,还是一罐儿小辣椒!真是又酸又辣,让老爷我吃得欲罢不能!——好!好得很!老爷我就喜欢够酸够辣的味儿!你吃醋最好,就怕你不吃!越酸老爷我才越高兴,哈哈哈哈!” “你少得意,我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倘若你达不到我上面说的要求,我宁可与你一刀两断!”我咬着牙道。 “好狠心的丫头,”楚龙吟重重哼了一声,伸手去脱自己衫子,也咬着牙道,“今儿老爷就把生米煮成熟饭,免得你这臭丫头一天到晚胡思乱想!” 第99章 相亲 怕他那混蛋劲儿上来真把我给吃干抹净,连忙伸出一手制止他道:“我方才说的你到底能不能接受?不能接受的话从此后你最好莫再碰我一指头,咱们井水不犯河水!” 楚龙吟又好气又好笑地一甩袖子:“最恨你这臭丫头那决绝的样儿!敢天儿老爷我在你心中是随时可以丢下走人的!——臭丫头居然到现在还信不过我!明儿我就让雄伯把这几个伺候我的丫头都卖了,满意了否?” “不,不用卖,”我摇头,“在你身边儿比在别的主子身边好,起码老爷你对下人都是极好的。我的意思是……你平日同她们保持些距离也就是了,别让人动手动脚的……我不喜欢。” “好好好,小天儿既然不喜欢,老爷我依言去做就是了,”楚龙吟笑嘻嘻地贴过来,压低了声音道,“天儿,夜长梦多,你不早点儿把老爷我给拿下还要待何时呢?” 噗啊——这流氓——这流氓真是到极致了已经!还有主动要求被“拿下”的?!微红着脸推开他:“今天本姑娘没那个心力收你,您老还是洗洗歇了罢!” 楚龙吟不依不饶地粘回来,两只大手揉上我的腰背,嬉皮笑脸地腻声道:“心力心力,无非就是心情和力气嘛,天儿姑娘心情不好,小的给您唱曲儿哄您老高兴就是了,没力气更不是问题……小的愿全权代劳,天儿姑娘只管……享受……就好……”一行说一行在我的耳畔又是轻舔又是慢啮,暧昧的话语如同催情的魔咒吹入耳孔,使得我浑身一阵虚软…… 该死的大流氓……我这么正直的一介二十一世纪穿来的规规矩矩内内秀秀好青年怎么就……就偏偏最吃这一套呢?……该死的,我撑不住了…… 正沉沦在这流氓铺天盖地无上限无底限无极限的调情招式里,便听得外间有人敲门,楚龙吟低低骂了一声,扯起微哑的嗓音没好气地道:“爷在沐浴!有事一会儿再说!” 门外静了片刻,方听见一个声音淡淡地道:“是我。”却是楚凤箫。 楚龙吟顿了一顿,在我的额上吻了一记方才放开,转身边去披自己外衣边道:“进来罢。” 门被轻轻推开,楚凤箫在门外停了几秒钟后才跨步进来——以前他进楚龙吟的房间是很少敲门的,自从上一次撞破我俩……他每次再来就都会先敲敲门。 看了眼房中的浴桶和衣衫不整的楚龙吟以及立在墙根处的我,楚凤箫面上并没有任何的表情,见他披散在背上的发丝带着水气,身上也换了衣服,想必已经沐浴过了,只在里间门口站住脚,向楚龙吟道:“爹在花好月圆楼点了酒席,说是要给你我接风洗尘,方才使人回来叫我们过去呢,你洗完了去东厢叫我罢。”说着便转身往外走。 楚龙吟哼笑了一声,道:“老爷子这回是真的急眼了——咱们才刚回来他就迫不及待地去请‘亲家’来用宴,瞧着罢,那酒楼里指定不只咱们自己一家人在。” 楚凤箫立住了脚,回过头来看他:“我先同你打个招呼——届时不许拿我当幌子!” 楚龙吟笑起来:“你这臭小子最不够意思!看着老爹在那里逼婚都不说帮你哥我顶一顶,敢天儿你是真想成婚了?所以嫌我在头里挡着你的好事了是不?” 楚凤箫垂了垂眼皮儿,而后抬眸也笑了:“难道你不想成婚么?要拖到什么时候?” 气氛忽然间有点不大自然起来,然而我们三人都直直立着,谁也没有低下头去或避开目光。楚龙吟平静且自然地笑道:“今晚我便要同老爷子说的,关于我和天儿的婚事。” 楚凤箫也是一样的平静自然:“那很好。你赶紧洗罢,我回房等你。”说着便出门去了。 楚龙吟原地站了站,然后偏头问我:“鸳鸯浴,怎么样?” “不要。”我哭笑不得地转身往外间走,亏他还一脸严肃正经地问,害我以为他有正事。 将里间门关好,我在外间换了身干净衣服,待会儿要同他一起去酒楼,不能灰头土脸的给楚老太爷丢面子。里面哗啦哗啦一阵水响,半晌门从里面打开,换洗一新的某只流氓笑眯眯地跨出门来,见穿了一件同方才楚凤箫所穿一模一样的鸢尾蓝的长衫,长发也是一模一样地披散在背上,脑后系了根同色系的绦子,只除了脸上的流氓相之外,两个人还真的是没有丝毫的不同。 于是我就跟在这两个没有丝毫不同的男人屁股后面——当然,还有子衿,四个人乘上家用的轻便小马车,一路直奔花好月圆楼。 果如楚龙吟所料,花好月圆楼三层的雅间儿里并不只有楚老太爷一个人在,已经落座的起码还有五六个看上去腰里除了缠着万贯金银还缠着几十斤肥肉膘子的款儿爷——楚老太爷这是真的急眼了啊急眼了!你儿子们才刚出差回来啊!好歹让人家喘两天气儿再相亲吧?! 繁琐而虚伪的见面礼过后众人重新归座,楚龙吟和楚凤箫两个从头到脚从发丝到腿毛都毫无二致的家伙齐刷刷脆生生往那里一坐,几个膀大腰圆的财主们眼都放光了——知道的是他们在给自家女儿一类的相亲,不知道的怕还以为这伙大叔有什么不良嗜好呢。 席间众人都说了些什么我根本没有去听,只顾着暗暗观察楚老太爷的言谈举止,以图能揣摩出老人家的喜好,为自己将来的幸福多做些准备工作。事实上楚老太爷当真是严谨严肃还略带些严厉的典型封建大家长的作派,守旧,刻板,迂腐——当然也不是特别严重,老爷子自有老爷子的圆滑世故,否则也不能和这些财主们谈得来。 真是奇怪这样的家长是怎么养出楚家兄弟这对儿孩子来的,尤其是楚龙吟那头不走寻常路的流氓,他是逆自然的产物吧?一定是的吧?!难怪他当初要代楚凤箫出家去,以他这样自由不拘的性子天天生长在那样遵制守礼的家庭想必很难忍受,也难怪楚老夫人更疼楚凤箫一些……殊不知楚凤箫那家伙却是个扮猪吃老虎的主呢。 不觉间月上中天,宾主皆都尽兴而归,楚老爷是个注重养生的,吃过饭要散步消食,因此父子三人便未乘车,只管踏着月色慢慢往回走,我与子衿连同楚老爷的两名长随便在后面默默跟着。一时听得楚老爷开口道:“你们两个看方才那几位中有没有入得了眼的?家世嘛倒不必考虑太多,都是本城三代以上的富户,风度和气度皆非那些小门小户或是爆发户可比,想来家中子女的品格操守也不会太差。” 楚龙吟闻言装聋作哑一声不吭,楚凤箫更是干脆抬头去看天上冷月,俩小子十分不厚道地让自己老爹在我们这些下人面前冷了场。楚老爷带了些薄怒地沉喝一声:“龙吟!你说呢?!” “爹说得是!”楚龙吟立刻笑道。 “是个屁!你甭跟我在这里打马虎眼儿!”楚老爷回头瞪他,“你若当真没有意见,那为父就替你做主从中选一家了!——为父看那曾望山不错,家中财力雄厚,言谈得体,且据说他那独女也是什么清城四大美人之一,配你绰绰有余,就她了!” 噗……莫非那个曾望山就是曾可忆的父亲?这回可让他逮着了,原不是就想把曾可忆嫁给楚龙吟的么。 楚龙吟无奈笑道:“爹,儿子连那曾小姐的面都不曾见过,如此硬配在一起,夫妻怎能和谐?况门第背景并不重要,两情相悦才是婚姻根本,儿子不想要这桩婚事,请爹收回成命。” “放你的屁!”楚老爷彻底怒了,当街停下脚步扭身瞪住楚龙吟,“你那说的是什么鬼话?!门第背景不重要什么重要?!你堂堂一位知府四品官若娶个种田的村妇为妻,说出去不笑掉旁人大牙才怪!还什么‘两情相悦’?!男子汉大丈夫志在四方,岂能为儿女情长绊住手脚?!你这屁话真该狠狠抽一顿嘴巴才是!” 楚龙吟低着头没有反驳,古人重孝,儿子若敢反驳老子,那可就是大罪过了,何况现在还在大马路上,楚龙吟只好保持沉默。 见楚老爷气得吹胡子瞪眼,楚凤箫连忙笑着圆场:“爹,您莫要生气,以我哥的眼光怎么也不可能娶个粗鄙村妇回来给您当儿媳妇,说不定他看上眼的比今儿见过的那几位的千金更优秀呢?再说我哥是知府,是朝廷命官,官场上的应酬多、花样儿多,勾心斗角自是难免,很多事情也是需要官太太们去周旋的,那些个大家千金成日生活在深闺秀楼里,人心把握与见识胆色都有限得很,只怕无法成为哥哥的贤内助——这官场如战场,稍有不慎或可丢官丧命,因而哥哥的内助必定要仔细认真的选择才是,爹认为呢?” 不得不再一次臣服于楚凤箫的玲珑心思与口才之下,连楚老爷都被他说得没了话,瞪了楚龙吟一眼转身继续往回走,楚龙吟便在老人家背后冲着楚凤箫做了个大大的鬼脸,附赠十几记媚眼,被楚凤箫一一无视。 显然楚凤箫的话在老爷子心中产生了一定的作用,一路上老爷子似乎都在思考,直到回至府衙后宅,楚龙吟给我打了个眼色,让我先回房去等他,而后便跟着楚老爷去了上房。楚凤箫望着楚龙吟的背影站了一站,转身回东厢他自己的房间去了。 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推开西厢的门,见楚龙吟的四个丫头正坐在外间闲聊,见我突地进来不由吓了一跳,我也因不太习惯房中还有别人而怔了怔,便见其中一个丫头在我脸上打量了打量,笑道:“你叫小天儿是罢?不是陪大少爷去用宴了么?少爷呢?” 我也陪笑道:“回姐姐的话,大少爷同老爷去上房说话了,要小的在这儿等他回来,姐姐们既然都在,小的不方便留在房里,这就到门外台阶子上去等,望姐姐们勿怪。” 几个丫头被我一口一个姐姐地叫得捂嘴儿直乐,直道“好嘴儿甜的小长随”,我也不愿多留,行了一礼后便关门出来了。立在廊下暗影里向着上房瞅,见门窗都紧紧闭着,透出和暖的黄色的灯光来,猜测着楚龙吟正怎样向楚老爷和楚夫人说明我们两个的关系,以及要怎样说服二老接纳我。 正出着神,就见南边廊下灯光里有人冲着我招手,定睛一看竟是庄夫人,连忙快步过去,行礼道:“伯母许久不见身体可还好?因今儿一回来就陪老爷去了外面用宴,所以一直没腾出空来给您请安去,伯母莫怪才好。” 庄夫人一把拉住我闪进暗处,满是心疼地将我一番打量:“你这丫头,同你伯母还客气什么!——瞅瞅瞅瞅!出去这一圈儿都瘦成什么样子了!可心疼死伯母了!你们大人呢?我这就同他说去!请他许你这几日到我那里去吃饭,好生的补一补才是!” “大人同老太爷在房里说话,不知要到什么时候,这会子晚了,伯母不如先回去,有话明儿再说可好?”我道。 庄夫人看了看我,忽地问道:“天儿,楚管家可给你重新安排了卧房?” 咦?庄夫人怎么忽然关心起这个问题来了?想是知道楚夫人把原来负责伺候楚龙吟的丫头也带来了,所以才有此一问的吧。事实上我还真不知道今晚楚龙吟同楚家二老谈过之后我会被安排到哪里去睡,因而摇了摇头。 便见庄夫人将我的手一拍,笑道:“既这么着,今晚你就去我那院子睡罢!在这边实在是不方便。” “可是我还得伺候……”我正要推脱,却被庄夫人笑盈盈地打断,道:“有你们大人的丫头在,还用得着你伺候?而且只怕你以后也不用伺候楚大人了——我已经见过楚老夫人了,且也对她说了你和秋水的婚事,有楚老夫人做主给你指婚,还怕楚大人不放人么?!” 一时间我只觉得眼前一片发黑,脑中嗡嗡的疼,意识里只剩了三个字:坏事了。 第100章 选择 千算万算没有算到庄夫人会从中插了这么一杠子,她老人家是真的性急如火啊!我知道,她这是怕我还要推脱,所以先找了楚夫人促成此事,倘若我脸皮儿薄些,到时候也就半推半就地应了——庄夫人就是这么打算的。 “伯母是怎么同老夫人说的?”我无奈地叹了叹,事到如今急也没用了。 “天儿放心,多余的话我一概没说,”庄夫人以为我在担心她会把庄秋水看过我身子的事儿说出去,连忙拍了拍我的手,“我只对夫人说我很喜欢你,想求大人把你指给秋水成配。” “老太爷是不许大人身边有丫头伺候的,除非他二老在。老夫人没有问伯母您关于我女儿身的事么?”我问。 庄夫人笑道:“就是为了这事儿我才急急地过来找你,咱们两个先串好词儿,我同夫人说的是你因为一人在外无亲无靠,为防遇到坏人欺负才女扮男装,结果机缘巧合做了大人的长随,怕透露了身份会被卖去不好的地方,出于自保之心只好一直隐瞒——这也是人之常情,夫人那里很是理解,并没有怪你之心,到时楚老爷或是楚大人若问起你来,你也这么答就是了。” 庄夫人还不知道楚龙吟已经知道我女儿身的事,连借口都帮我想好了,殊不知……唉,楚龙吟正在上房里同那二老说我和他之间的关系,这一回可真是乱得不能再乱了。 “伯母,您先回去歇息,我还要在这里等大人,有什么事明日再说可好?”此刻我这心中已是一团乱麻,根本没有多余的精力再应付庄夫人,只能先将她哄走。 “也好,我回去给你准备床铺,今晚你就睡我那儿去罢!”庄夫人说罢喜滋滋地走了。 我浑身没了力气地靠在廊柱上,现在唯有把希望放在楚龙吟的身上,但愿他能够说服楚老爷和楚夫人接受我,否则我还真不知道事情会演变成什么样子。 事实上我也没有等得太久——就见上房的门忽地开了,里面匆匆跑出来一个丫头,一路直出了院门,很快便带进来三四个家丁五六个婆子,一伙人进得房去,不过片刻便看见楚夫人带着丫鬟婆子们从里头出来,直奔了西厢而来。 楚夫人一眼看见我在这里站着,喝了一声道:“你给我过来!” 心中一沉,推测事情大约不算太妙,只得依言过去,还未及行礼,脸上“啪”地着了一记火辣辣的耳光,却见楚夫人白着脸,胸口起伏着,可见气得不轻,怒骂着道:“你这不知哪里跑来的小贱人!行啊你!女扮男装混到知府大人身边儿来了!想攀高枝儿想疯了罢?!攀高枝儿也就罢了,还没忘给自己留条后路,这边勾搭着我家龙吟,那边勾搭着衙门仵作,你——你还要不要脸了?!我今儿就替这衙门后宅好好儿清理清理门户!来人——给我把这小贱人杖毙了!” 楚夫人话音方落,身边立即出列了四五个婆子,几下子便将我双臂反剪摁趴在地上,早有人拎了两根腕子粗的棒子过来,一左一右站定,抡圆了照着我的背臀打下来。 我咬紧牙关一声没吭,硬生生受着这杖刑——说什么呢?我还能说什么呢?说什么都无法改变楚夫人对我的看法,她不是楚龙吟,她不可能接受一个地位低下的奴隶做她的儿媳妇。 我想此刻留在上房内的楚龙吟也不会好过到哪儿去,方才进屋去的那几个家丁一直没有出来,许是将他困在了房里,我们的希望彻底破灭,楚家二老看样子是说什么也不肯让我同他在一起的。 重棒一下下打在身上,我的脸贴着冰冷的地面,我不知道我和楚龙吟的未来在哪里,这样的迷茫令我心中刺痛难当,以至于肉体上的疼痛反而显得不那么强烈。杖毙,不到打得咽了气只怕是不会停下了,我希望我能捱得久一点,捱到楚龙吟能够摆脱屋中的人出来救下我,救不下的话,能看他最后一眼也好。 很快我的下半身已经被打得失去了知觉,有几下落在后背上,直打得五内翻涌喉中发甜,若不是我一直死死咬着牙关,只怕一张嘴就要吐出几口血来。正这么硬撑着,忽听得一道急奔过来的脚步声伴着低吼响起:“娘!请住手!莫要打了!” “凤儿,你跑来做什么?先回房去罢,待娘处理了这个小贱人再去同你说话。”楚夫人一看见楚凤箫,语气不由自主地便放柔和了。 “娘!先停手,先停手!儿子有话说!”楚凤箫焦急万分,眼见着持棒的那两个婆子没有要停下的意思,索性几步跨过来一把将棒子夺下扔在地上。 “凤儿!你这是做什么?!为何拦着为娘教训下人?”楚夫人十分惊异地看着楚凤箫。 “娘,究竟是什么过错要用到杖责这么重的惩罚呢?稍有不慎是要出人命的啊!”楚凤箫立在我的旁边,以防那两个婆子再对我下手。 “凤儿!你不知道这小贱人都做了些什么!”楚夫人也急了,“你可知她其实是个女儿身?!一直这么不知廉耻地待在你哥哥身边伺机攀高枝儿!幸好没弄出什么丑事来,否则让你哥哥这张知府的脸还往哪里放呢?!” “娘,既然什么事都没有,又何必小题大做呢?权把她当做大哥的丫头来看,不也是很正常的事么?”楚凤箫劝慰着道。 “这怎能一样呢!”楚夫人又气又急地直顿足,“你可知你大哥方才对你爹和我说了什么——他说他要娶这个小贱人为妻!你听听这是什么话!她一个低贱的下人,来历不明,如何能做知府夫人?!你哥哥真是被这狐狸精蒙了头了!你爹险些给气得厥过去,这贱人无论如何也不能再留!” “娘——有什么事情可以好商量,何必动辄就要打要杀的呢?哥哥是一城百姓的父母官,这丫头身份再低微也是大哥的子民,满城百姓都眼睁睁的看着咱们呢,咱们岂能如此狠心夺去一条人命呢?这对大哥的口碑风评也是极有损伤的事啊!”楚凤箫对症下药,知道用什么样的理由才能说动楚夫人。 楚夫人闻言果然犹豫了一阵,半晌方道:“也罢,先把这贱人关到柴房里去,待明日看你爹怎么处置她罢!”话音落时便有两个婆子上来一人扯住我一根胳膊,毫不怜悯地拖着往院外走去。 人被重重地扔到柴房冰冷的地上,紧接着“啪”地一声关上门,由外头上了锁,脚步声渐行渐远,终于四周一片静寂。身上的伤痛直令我疼得不住倒吸冷气,趴在地上一动也不能动,寒风从窗缝门缝里刮进来,直刺得我不住打着哆嗦。 怎么办呢?从今以后要怎么办?先不说楚家二老根本不可能让我同楚龙吟在一起,就算我最终能嫁给楚龙吟,又要如何与他们相处?我不想失去楚龙吟,可我也不想让他左右为难,却又要到哪里找个能两全的法子呢?若是终究不能两全,我又当如何?他又当如何? 疼痛,纷乱,寒冷,我的意识渐渐有些模糊,煎熬中不知过去了多少时候,隐隐约约地听得有人在身畔轻轻叫我的名字:“天儿……天儿……醒醒,醒醒,天儿!” 费力地睁开眼睛,藉着透窗的月光偏脸看去,却不知蹲在身旁的这一个究竟是楚龙吟还是楚凤箫。 “天儿,还好么?你还好么?说句话,天儿!”他的眼中装满了焦虑和心疼,大手覆在我的颊上,带着微微的轻颤。 “老爷……”我艰难地吐着字,看到他的眉头皱了起来,“我没事……有点儿疼而已……老爷也没事罢?老太爷可有为难你?” “天儿……”他望着我,眼底划过心伤,“我娘的话你方才也听到了……她是绝不容许你嫁进楚家的……你,你有什么打算?” “老爷……你的打算就是我的打算,”我闭上眼睛,费力地说道,“我不会左右你的选择,倘若你决定遵从老太爷和老夫人的意思,我绝不怪你,到时还请老爷行个方便,销了我的奴籍,再替我在清城入个户籍,让我能像个普通人一样过活,这就够了……而若老爷决定不放弃我,就算后面还要过刀山淌火海,我周天也跟定了你,绝不后悔。” 他一阵沉默,良久才又开口:“大哥被我爹令人绑在房里,倘若他坚持要娶你,只怕我爹一气之下会将宗族里的长老请来责罚他……到时皮开肉绽事小,此事如果传到朝堂上去,恐他连官也要丢了。而你……届时也难逃一死,因此你眼前面临的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放弃大哥,他既可免去族内重责也能保住官位,你也不必枉送了性命,依然能如普通人般过活;要么,他丢官受罚,一辈子背负不孝的骂名遭人白眼耻笑,而你则会被当做迷惑主子的罪奴被宗族赐死。你……要选哪一个?” 这人……原来是楚凤箫。 我睁开眼睛,努力地冲他笑了笑:“多谢二爷方才替小的解围……至于这两个选择,不该我一个人来做……我听从老爷的意愿,他选哪一个,我就选哪一个。” 楚凤箫眉头紧锁地看了我一阵,终究也没能再说出什么话来,只从怀里掏出两个小瓷瓶递给我,道:“白瓶里是活血化淤的药,青瓶里是止痛的药,一次一颗,一日三次,”说着又从身后拿过一个包袱来,“这里面是你的衣服,我替你取来了,柴房太冷,恐你受不住,多穿几件暂时御御寒罢。” “多谢二爷。”我费力地伸手接过,身子却仍只能在地上趴着,动弹不得。 楚凤箫的双眉皱得更深了,紧紧抿着唇望了我许久,方忍不住轻声地道:“身上疼得很么?要不要我去找郎中来?” “二爷不用担心小的,也没有捱几下,缓一缓就好了,”我冲他微笑,“二爷是偷偷过来的罢?还是赶紧回房去罢,被老夫人看见不好。” 楚凤箫动了动唇,最终把话咽了下去,起身往门外走,回身关门的时候再一次的望住我,道:“若你的情以死为前提,那还有什么意义?”说罢便将门掩上了。 说得没错,人死了还拿什么去爱?如果楚凤箫方才所说的第二个选择注定会让我丢掉性命的话,那么我和楚龙吟的爱情也将不复存在,一切就真的没了意义……那我是否应该选择前者——离开楚龙吟,保住他的名声他的官,让他有个远大的前途光明的未来以及和谐美满的家庭?而我,只要我还活着,我就总能有一天找到与自己门当户对、没有任何阻碍的婚姻对象,可以像个真正的古人一样生老病死终己一生…… 很明显,选择前者对我、对楚龙吟都是接近底限的最好结果,没有人会死,没有人会受伤害,除了……当掉了我和他的这段感情。 要怎样选择呢?被爱情埋葬,还是埋葬爱情? 如果是楚龙吟,他会选择哪一个? 第101章 自由 恍恍惚惚,天色渐亮。时已隆冬,柴房里冷得不成样子,我把能穿的衣服全都穿在了身上,药也吃了,在青白色的天光里迎接着决定命运的一天。 天刚大亮的时候来了四个婆子,连拉带扯地把根本无法走路的我拖出了柴房,一直拖进了内院。楚老爷在上房门口的台阶子上立着,满面的怒容瞪视着我,楚夫人立在他的身旁,同样是一脸的厌恶和嫌弃。楚凤箫站在楚老爷的下首,眉头紧锁地望着我,仿佛这对修眉从昨天晚上由柴房离开后就没有舒展过。在院子的周围立着七七八八的家丁丫头和婆子等下人,管家雄伯也在一旁随侍,所有这些人中唯独少了楚龙吟。 婆子们把我推趴在楚老爷面前不远的地上,知道我起不得身,便没有专门让人押住我。听得楚老爷在上面沉声喝问道:“周天!你给我从实招来——你究竟姓甚名谁?家住何处?为的什么混进我楚府来?!” 我平静地把自己入府的前因后果原原本本讲了一遍,多余的话只字未提,提也没有用,楚家二老还在气头上,说什么都是错。便听得楚老爷道:“你虽是误打误撞进府的,隐瞒女人的身份却是万万不该!你欺上瞒下,诱惑主子,不知检点,综上种种,已是犯了我楚家数条家规——楚管家!”雄伯应声上前,“以上情况当处什么责罚?” 雄伯略想了一想,答道:“当处杖责五十、发卖至苦寒地为奴。” “那还等什么?”楚老爷慢沉沉地道。 雄伯闻言便向着旁边站的几个家丁一招手:“打。” 几个家丁走上前来,有两个便来摁我的手脚,另两个去拿棒子——这可不同于昨晚那几个婆子,他们是男人,力气大手劲足,五十杖下来不死也得打去我半条命!眼看着那棒子已高高举起,正要落下,便听得两声齐喝:“住手!”抬眼看去却是楚凤箫和从上房屋中迈出来的楚龙吟同时发出的。 楚龙吟脸色很是苍白,步履踉跄地从台阶上下来,忽地身体晃了一晃便要往地上倒,被一旁的楚凤箫及时伸出手去一把扶住。楚老爷见状又恼又急,大喝一声道:“龙吟!你还想帮这奴才开脱么?!” 楚龙吟转头冲着楚老爷行了一礼,道:“爹,要打要罚,儿子悉数领了就是,还请爹莫要迁怒于天儿,儿子要娶她为妻,此皆儿子自己的意思,并非她蛊惑于我,望爹明鉴!” 他这一转身,我才豁然看见他那背臀部位的衫子竟浸出了斑斑的血迹——竟是昨晚被楚老爷令人打的!可见他一直都坚持着要娶我的意念,因而才惹得楚老爷一气之下下了狠手。再看从房里追出来的两个家丁,脸上都青青肿肿地挂了彩,想是楚老爷派这两人在房中看着他不让他出屋,被他将这两人放倒才得已从房中出来的。 “你——你这逆子!为了个奴才竟敢违抗为父的命令不成?!”楚老爷气得浑身发抖。 “龙吟!你要把你爹气死么?!”楚夫人也在旁恼得提声喝道,“你爹是一家之主,处理家事岂容你这做儿子的置喙?!还不赶紧退下!” “不敢,爹要处理家事,儿子自不敢插手,只不过儿子还有一事要办——凤箫,”楚龙吟苍白着一张脸转过头来,“南书房西面墙橱柜,从左往右数第三列第四排的那个抽屉里放着天儿的身契,你这就过去将它撕了。”转而又向雄伯道:“周天的卖身契既毁,从此后便不再是我楚家的下人,赎身银需要多少麻烦雄伯算一下,过后从我帐上划过去就是了。”末了才又转向早就气怔的楚老爷,“爹要处理家事,做儿子的当然不敢置喙,然而周天已非我楚家下人,爹看来是不能再处置于她了,儿子甘愿为此事领受所有责罚,请爹下令罢。”说着便跪了下去。 楚老爷一时气得只顾哆嗦,半个字也说不出来,楚凤箫却已大步奔了南书房而去,听得楚夫人在身后喝道:“凤儿!你怎么也跟你大哥一样犯起浑来?!给我停下!” 楚凤箫充耳不闻,只管进了南书房,片刻后出来,走到我的身边一扬手,一大捧碎纸片雪花般地随着冬风吹了满院,低下头来看我,轻声道:“天儿,你自由了。” 泪水滑下面庞,心中百味杂陈。曾经设想过各种重获自由的情形,却不成想最终竟会是以这样的方式。泪眼模糊地望着跪在身前不远处的楚龙吟,对上他偏头看过来的深重的目光,听他柔声道:“天儿,是我无能,让你受苦了。” 我冲着他轻轻一笑:“老爷,不怪你,若我连这点困难阻碍都抗不过去,还拿什么勇气和力量来喜欢你?” “傻丫头。”楚龙吟抿着唇也冲我微微地笑。 “你——你这逆子——”楚老爷方才气咽的那口气终于缓了上来,哆嗦着大吼,“来、来人!给我打!给我狠狠地打!给我打断这不孝子的腿!” “老爷——”我急得下意识想要扑过去将楚龙吟挡住,却见他只低声地向我道:“天儿,等我,好好儿的,好好儿的等我。”不等我说话,他已转过头去又冲着楚凤箫道:“凤箫,带天儿走,谁敢拦她谁就是非法拘禁,即刻叫衙役来先打入大牢!”这话虽是冲着楚凤箫说,却也是说给院子里所有人听的,甚至是说给楚老爷夫妇听的,如此一来便没有敢再上来拦我或是动我一根指头。 “来人!来人!给我打!我打不得那贱人还打不得你这逆子么?!”楚老爷早就气得疯了,几步从台阶上迈下来,夺过一名家丁手中的棒子劈头盖脸地便冲着楚龙吟打去,楚龙吟只是低着头恭恭敬敬地跪在那里,不闪也不避。 纵然狠狠地咬着嘴唇也无法阻止泪水决堤而下,看着楚龙吟沉默又倔强的背影,我又一次体会到了封建家庭的可怕,楚龙吟是孝子,所以才无法不管不顾地为了保护我而去忤逆他的父母,我的确因此而伤了身,可我心中却又莫名地感到安慰,不要说我没有现代人的骨气,如果你所爱的男人连生他养他的亲生父母都不孝顺,你还会爱他么? 楚凤箫趁着乱,走过来将我从地上抱起来兜在怀里,大步直接出了这内院,我隐约听见楚夫人在后面叫他,他却是充耳不闻,停都未停。院门外,庄夫人满是焦急地等在暗处,一见楚凤箫出来便连忙跑到面前,拉了我的手红了眼睛:“天儿……都怪伯母……把你害成了这副样子……都怪伯母……” “与伯母无关……”我摇摇头,挣扎着想要下地,却被楚凤箫抱得更紧,听他向庄夫人道:“伯母,秋水可在?天儿受了外伤,只怕动了筋骨,还得要劳烦秋水帮忙诊治!” “在、在!快跟我来罢!”庄夫人擦了擦眼睛,连忙转头在前引路,一直领着楚凤箫进了她和庄秋水所居的院子,推开正房门,一指里间床榻,道:“先把天儿放那里罢,我去叫秋水赶紧拿药箱过来!”说着匆匆去了。 楚凤箫小心翼翼将我趴着放到床上,我忍不住一把拉住他的袖子望住他:“二爷,老夫人疼你,你的话她必然肯听的,还望二爷尽快回去在老夫人面前替老爷求求情,莫让老太爷下重手……算我求二爷了……” 楚凤箫蹙眉看着我,半晌方道:“你不必求我,他是我哥,不必你说我也会去替他求情的。你先在庄夫人这里好生静养罢,我有空再来看你。”说着便要转身向外走,走了两步又停下来,回头向我道:“只怕大哥短时间内是无法出门了,你若有话带给他,我可代为转达。” “……”我有满腹的话要对楚龙吟说,可说什么都无法将自己的心思尽数诉明,不……或者说,我想要说的楚龙吟完全知道,所以已没有必要再传什么话给他,因而将头一摇,“没有了,烦劳二爷代为照顾老爷。” 楚凤箫没有多言,径直出门去了。 庄夫人很快将庄秋水拉了来,见他不紧不慢地看了我一眼,把药箱放到庄夫人搬到床边的椅子上,伸手便要替我把脉,庄夫人一掌拍在他的后脑勺上,急道:“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把的什么脉!先给天儿上药啊!” 庄秋水看了眼我捱打的地方,木讷地望向庄夫人:“娘,您说过,男女授受不亲……” “你——你这蠢小子!”庄夫人急得跺脚,“事有轻重缓急,你哪儿来的那么多废话?!再说——再说天儿又不是外人,你有什么可顾虑的!” “伯母,”我轻叹着插口,“事到如今,我不想再瞒着您。晚辈已经有了心上人,只怕不能与庄先生成配了,望伯母放弃此想法,也莫要再逼先生了,就当做什么事也不曾发生过,可好?” 庄夫人怔了一怔,忽地将头一点:“天儿你有了心上人,这是再正常不过之事,此前伯母并不知晓,因此才想极力促成你与秋水的婚事,而今既已知道了,自然不能再干涉你的意愿。秋水此前曾做过有损天儿名誉之事,既无法成配,便只有自裁谢罪一途,且待他替天儿把过脉开过药方,我这就让他自绝去!” “伯母!”我无奈地拉住她的手,“您这是逼我呢?我不想让庄先生死,也不能与庄先生成亲,名誉什么的今儿在内院这一出过后我已经没有了,不在乎这么一丁点儿的损失。您觉得我不自重也好,不清白也罢,总之我都已经无所谓了,您还何必较真儿呢?庄先生为了救我,我却害他因我而死,您想让我一辈子生活在愧疚中么?早知如此,我当初宁可死了也不让二爷把庄先生找来救我——这么着让庄先生看着一条命死去而不去做‘男女授受不亲’之事,您就觉得庄先生可以坦坦荡荡无愧于心地活着了?” 庄夫人沉默了半晌,攥了攥我的手,淡淡道:“天儿,伯母知道你是好意,然而先夫从来就是这样教导秋水的,我母子二人虽贫贱,却不能丢了他爹的风骨。你若怕背负愧疚,那么伯母就带着秋水远走他乡,依旧令他自裁谢罪,你知与不知没有关系,秋水无愧于天地也就是了。你可以当做我母子二人一直在他乡过活,如此便不会有愧疚感,一举两得。” 眼见着庄夫人这里仍是说不通,我只好不再多言,楚龙吟当初说的让逸王爷做主将我和庄秋水指成兄妹的法子也不宜提早告诉庄夫人,免得她这性子执拗抢先一步逼庄秋水自绝,反而弄巧成拙。如今也只能用个缓兵之计将庄夫人稳住,待楚龙吟能够脱身时再让他去请逸王爷做主促成此事。 于是叹了一叹,道:“伯母,晚辈如今心思烦乱得很,身边的事情也是一团糟,能不能给我些时间,让我把这些事情都处理清楚后咱们再来商量咱们的这件事呢?况晚辈如今身受重伤,还要托赖庄先生帮忙诊治,就请伯母宽限一段时日罢,可好呢?” 哪个母亲当真愿意逼死自己儿子的?庄夫人闻言自然是答应了,令庄秋水先替我把脉,又让我暂忍一时,她则匆匆出了门,半晌请来个女医生替我伤处上药。庄秋水开了方子,庄夫人把药熬好,因这里面有止疼的药,多少带着些麻醉的效力,因此服下药不久我便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睁开眼时已是掌灯时候,我的手被一双大手热热地攥着,灯影里的俊脸苍白且凝重,黑眸一眨不眨地盯在我的脸上。方才连连的噩梦令我惊悸不已,半晌难以回魂,乍一见梦里人就在眼前,忍不住撑起身子一头扑进他的怀里:“老爷……” 第102章 带他走 他的身子僵了一僵,半晌方才慢慢地道:“大哥来不了……让我过来看看你。” 楚凤箫?我连忙从他怀里出来,用手抹了把脸:“对不起,我认错了,刚刚还没有清醒。” 楚凤箫唇角动了动,抹过一丝自嘲的笑,道:“无妨,反正……你的心里眼里甚至梦里也只有他,猛然间认错了也是正常。” 一阵沉默,我抬眼看了看他:“二爷,老爷他怎样了?” “爹把他打了个皮开肉绽,如今也趴在床上,动也不能动。”楚凤箫看向我,“你呢?身上感觉如何?用药了么?” “用了,我没事,都还好。”我顿了顿,“老太爷消气了么?他对老爷有没有什么打算?” “我爹还在生气,连我也不肯见,也不许我去探望大哥,只让人把大哥锁在房里,一日三餐只由他信得过的人往里送,钥匙也只有他一个人拿着,只怕短时间内大哥是没有办法出来见你了。”楚凤箫道。 “老太爷这样锁着老爷,老爷还怎么坐堂呢?”我问。 楚凤箫哂笑了一声:“不是还有我么,老爷子这一回是当真气着了,铁了心的要让大哥回心转意,只怕大哥一日不点头,老爷子就一日不肯放他出来。至于衙门里的事,也只能暂由我去代大哥处理了。” “二爷!你能不能去一趟王爷府?把王爷请来,他一定能帮老爷脱身的!”我满怀希冀地望着他。 楚凤箫望着我,眸子里抹过一丝复杂的情绪:“王爷今日一早便起身进京复命去了,最快也要年根儿下方能回来,更莫说他许还要在宫中过年,那就更不知归时了。” 我垂了垂眼皮,避开他的视线:“罢了,只要老爷能够安心养伤,别的也没什么可求的。” 楚凤箫又盯了我一阵才起身道:“我明日再来看你,你缺什么的话尽管告诉我。” “不必麻烦二爷了,我什么都不缺。”我道。 楚凤箫偏脸看着我:“你已不是我楚家的下人,‘二爷’这个称呼可以去了。” “那就多谢楚二公子,”我改口道,“我很好,不必麻烦费心。” 楚凤箫没有再说话,转身大步出了门。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只有认真吃药、努力吃饭、拼命睡觉,以求能尽快养好身上的伤再另做打算。庄夫人每天都陪在我的身旁悉心照料,我知道推辞不过,只好没有多言。楚凤箫以楚龙吟的身份从代理知府那里把工作重新接了过来,每天忙得脚不沾地,却无论多晚都会过来看一看我,每天要么带些点心,要么带些水果,要么带些人参或是燕窝一类补身养气的药材来。庄秋水也忙,白天忙着验尸,晚上过来替我把脉疗伤,如是这般小半个月过去,我终于能够下床走动了。 这一日庄夫人出门买菜,我自己在房中清点身上现有的财物。自穿越到现在,算上每月的工钱、外面生意上的分红和楚龙吟零零碎碎赏的碎银,攒到现在已经有二十几两银了,若在外头租上一间小小的房子住是不成问题的。在庄夫人这里住着不是长久之计,是时候离开去找自己的出路了。 正盘算着,忽听得外面有人轻且急地叫了一声:“钟公子!” 这声音听来耳熟,略一细想,却是那曾可忆。起身去开门,果见她在台阶下立着,身边只跟了个心腹丫鬟,一见我露头,忙不迭地拐着脚跑上台阶,一把便将我的袖子扯了住:“钟公子!钟公子!你要帮我!你一定要帮我!” “可忆,先莫急,发生了什么事?进屋来说。”我把她让进屋里,也不等我去倒茶,她已是急得掉下泪来:“钟公子!我爹逼我嫁人……逼我嫁给你们那位楚大人……年前就要完婚……我不想嫁!我不想嫁!你帮我想想办法!求求你……” 我怔了怔:“这种事总要对方也同意才行的罢?令尊逼婚也不能是一厢情愿啊……” “正是对方同意了我爹才这么逼我的!”曾可忆簌簌地落泪,“我不想嫁给他……” 同意了……这只怕是楚老太爷应下的吧,楚龙吟一直被他锁在房里,他这是想要来个先斩后奏啊…… “那你想怎样呢?”我看着曾可忆,忽地觉得这世上之事实在太过好笑,有些人求都求不来的东西,有些人却要都不想要。 “我……”曾可忆泪眼朦胧地抬起头来望住我,咬了咬唇,似是下定了决心般地低声道,“我……只要钟公子不嫌弃,我愿跟着钟公子草鞋布衣,种田织布……” “可忆,”我抬起手去解自己头上的绦子,“原谅我无法回馈你的心意,我其实同你一样,是个女人。” 长发披散下来,曾可忆雷击般愣在了当场。 “对不起。”我轻声地道。 “你……”曾可忆身子晃了几晃,她那丫鬟连忙上前将她扶住,“你怎么……怎么可能是个女人……” “说来话长,”我看着她,“归根结底只是为了两个字:生存。” 曾可忆一时半刻说不出话来,只管呆怔怔地望着我。我把头发重新扎好,平静地道:“我同曾小姐一样不希望这桩婚事成功,因为……我和楚大人两情相悦,答应这婚事的是楚老太爷,而非他本人。只是我不能给曾小姐提供什么解决的方法,我没有那个力量对抗两个有权有势的家族,我现在能做的也只有等,或者是努力地想出法子去解决我自己的问题。恕我不能帮忙了,曾小姐也可以自己试着去想办法,需要我的时候也可来找我。” 曾可忆没有再说什么,失魂落魄地被丫鬟搀扶着离开了。我关上门出来,一直行至府衙后院的书房,书房内没有人,楚凤箫还在前面坐堂,我便立在门口等他,过了许久方见穿着官袍顶替楚龙吟坐堂问案的他从前面回来,身后跟着子衿,一眼看见我,连忙迈开大步走到面前,关心地看了看我的脸色,道:“你怎么来了?脸色怎么这么差?” “二公子,老爷要与曾小姐成婚的事你知道么?”我看着他。 楚凤箫抿了抿唇,轻声道:“天儿,此事已成定局,我之所以没有告诉你,是怕你一时冲动跑去后宅找大哥,到时只怕会适得其反……” “我没有怪你,”我平声静气地道,“我来这儿是想请你帮我个忙,能不能往王爷府中走一趟,借几名高手来给我?” “你要高手做什么?”楚凤箫疑心地看着我。 “我要把老爷从你们家带出来。”我一字一句地道。 “你……你要抢人?”楚凤箫瞪起眼睛。 “是的,我要带老爷走,我要带走属于我的。”我直直地对上他的目光,毫不犹豫。 “你不能这么做!”楚凤箫突地发怒,一把扯着我的胳膊拖进了书房,并且顾不得子衿还没跟进来,重重将门摔上,“你疯了么?你知不知道你这么做的后果?他是知府!你这样做我爹他完全可以告你个劫持朝廷命官之罪!” “怎能算劫持呢?若老爷自愿同我走呢?”我甩开他的手,“你放心,我不会为难老爷,他若愿同我走自会走,不愿的话我也绝不勉强,既是自愿,那就不能算劫持。” “他同你走,要走到何处去?他是知府,有一城的百姓需要他管理,他岂能说放就放说走就走?”楚凤箫瞪着我,“更何况他还有家人,他还有身为一个长子的责任!” “你们就是用这个来压住他的对罢?”我哂笑,“责任念在你们嘴里不过是两个轻轻巧巧的字,在他听来却比山还要重——他身上的担子已经够沉了,你们还想让他再承担多少?他也是个普通人,他也有极限,你们能不能不要再逼他,不要再折磨他?!” “你在说我么?天儿?这个‘你们’里也包括我么?天儿?”楚凤箫一把握住我的双肩,布满了血丝的双眼几乎要瞪到我的脸上来,“我为你做的还不够多么?我为你们两个做的还不够好么?这么多天来我每天从早到晚都在坐堂审案批公文,晚上去探望你安抚你,回到内宅还要磨碎了嘴皮去劝导我爹和我娘,半夜里还要偷偷摸摸地去大哥的房外为你们两个传话!你可有想过我是什么心情?我明明可以置身事外只做我的楚家老二大闲人,我活该自讨苦吃为了你操心劳命得不偿失么?!” “二公子,我收回我刚才的话,抱歉,我知道你在此事上已经尽力了,是我太急,说话造次了。”我低声道,“我现在只想请问你,能不能帮我这个忙,到王爷府借高手来?” “不能!”楚凤箫想也不想地低吼,“我不允许他做那对百姓不义、对父母不孝的人!” “那好,此事作罢,我再想别的法子。”我推开他握在我肩上的手,转身要往外走,被他一把拉住胳膊:“你还要想什么法子?非要带他走不可的法子么?” “我没有办法让令尊令堂接受我,我也不想放弃老爷,我原想在外面静等他的,可眼前的情况却是我再这么等下去,他就要被迫娶妻,到时再做什么都来不及了。我不能束手待毙,我只想为了我们两个人的幸福拼一回。”我回头看着他道。 “天儿……你为何到现在还不明白……”楚凤箫皱眉摇头,“你和大哥……是无法在一起的……他是长子,更是孝子,他不可能为了你抛下双亲和这个家,他再怎么爱你……最终也会忍痛割爱,担起他应负的责任,哪怕这责任重到能把他生生压死。天儿,放弃罢,你和大哥的结果注定只能有一个……” “好,你让他亲口来告诉我,只要他亲口对我说他选择放弃我,我绝不多做纠缠。”我盯着楚凤箫道。 “你这是何苦呢天儿?大哥不会这么说的,他心软得很,他绝不会这么直接的去伤害你,”楚凤箫目光幽幽地看着我,“他会想法子让你恨他,让你远离他,让你主动放弃他,这一点你还不了解么?” 是的,楚龙吟的确干过这样的事,当初他不就是想慢慢地把我推开,想要放弃我而选择他的弟弟么?可,他答应过我再也不会放开我的,他答应过的……可,可他却当真又如楚凤箫所说,是个放不下责任的人……这是个两难的选择,是个必须取其一而弃其一的选择,无法两全,无法兼美,他必须得选择一个,必须。 第103章 宗族 “天儿,你是女人,也非生于我们这样的家庭,你无法体会到家族责任对于一个长子来说是怎样的重要,”楚凤箫将我望住,平心静气地道,“我们楚氏家族十几代人都没能出过一个做官的,而我们这一支更是辈辈都是穷书生,殚精竭智也无法出仕,每每遭到旁支的耻笑。家父在族会上没少被人折辱,因此自从有了我们兄弟两个,便死活逼着我二人中必须有一个走仕途。 如今家里出了个知府大人,全族人都眼睁睁的看着,正直的那一部分人会一直盯着你,怕你做出什么给家族抹黑的事,心怀嫉妒的那一部分人也会一直盯着你,时刻想着揪你一个错处供人耻笑以平衡他们卑劣的心理——可想而知,我们家人都背负着怎样的压力,家父更是不会允许大哥的行止有半点偏差,落人笑柄不说,将来百年后也无颜去见列祖列宗。 倘若大哥当真不顾一切地同你离去,先不说家父,单族里那一关就通不过,你可知宗族中自成体系的责罚往往比国法还要严苛?祖与宗在从古至今任何一朝都是最受尊重和保护的,宗族问责,只要不违国法,完全可以自行在内部处理!届时大哥轻则会被冠以不孝之名从楚氏一族中除名,重则甚至可以被处死!——一旦事情闹到了族里去,就不是家父说了能算的了,家父再不愿再不忍,也要听从族内的指令! 天儿你想想,我族内那些心怀叵测之人时刻盯着我楚家一举一动,这样的事他们能不知道么?他们肯轻易放过么?纵使家父想瞒只怕也瞒不过去,大哥迟早要被送上宗族的审判台接受责罚,而那些宵小之辈怕是不整得我楚家人身败名裂一蹶不振是不会罢休的,等着大哥的注定不会有好结果。 最重要的是……养不教,父之过,大哥违反了族规,家父也难逃责罚,族中会视罪人所犯之事轻重给予其家长相应的惩罚。大哥身为知府,不仅仅是代表了皇上,也代表了楚氏家族的颜面,为家族抹黑是相当严重的罪过,倘若大哥之罪当获十下杖责,那么家父便要获一下杖责,以此类推,大哥若被责杖五十、八十,以家父年迈之躯能承受几杖? 若家父因大哥之过而送了性命,大哥势必内疚终生甚至无颜立世——天儿,以你对大哥的了解,你认为他会让自己的亲生父亲落得那样的下场么?”楚凤箫一番话说毕,凝眸将我深深望住。 “所以……你的意思是,老爷他无论从哪方面来考虑,最终都不会选择我的,是么?”我有些恍惚,楚凤箫的话如同重锤般一下又一下地摧毁着我原以为牢不可破的信念。是我想得太过简单了,我知道楚龙吟身上背负的压力大,却没有料到这压力竟然大到如此地步,我实在是太天真,以为自己能为他分担一部分,可现在看来,我所能分担的几乎为零。 “天儿……”楚凤箫似是同情地看着我,“这件事错就错在……大哥是楚家的长子,又是知府,大哥虽不介意什么身份地位,但并不代表其他人也有他这样的认知。重外貌、重门第、重身价,世人不都是如此么?莫说我们这样还算富裕的家庭,就是普通百姓家娶媳嫁女也都是要先看对方的家世背景匹不匹配才下决定的不是么?何况大哥他是位知府,若娶个曾经做过下人的女子为妻,将来说出去非但家父颜面上无光,就是宗族里也会觉得被我们给抹了黑,家父又一向太过重视门当户对之说,所以……” “门当户对……只要有钱就可以了是么?”我盯住楚凤箫,“二公子,你能不能帮忙想个办法使老太爷再迟一年让老爷成婚?一年并不算长,应该可以等得罢?!给我一年的时间,我会想法子挣钱的,我会想法子挣很多很多的钱,直到与你楚家‘门当户对’,到时老太爷便不会嫌弃我了罢?” “天儿……”楚凤箫眸中神色复杂,半晌才接下去道,“只有一年的时间,你做什么才能挣得与曾家同样多的财产?何况老爷子要看的不仅仅只是财力,对方的家世背景和人脉根基才是最重要的,而你只有孤身一人,是……是绝不可能入得老爷子的眼的……” 没办法了吗?真的没有办法了吗……我骤然间失去了所有的力气,颓然地转身向着门外走。楚凤箫拉住我,有些担心地道:“天儿,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打算么……也许……继续做我的写字先生罢。”我恍惚地答着。 “天儿,你……决定要放弃了么?”他盯着我的眼睛问。 “放弃……怎么会……”我笑了,“老爷说了让我等着他,我就好好儿地等着他,我继续做我的写字先生,赚钱,生存,努力过得好,好好儿等着他,就这样。” 楚凤箫盯着我的眸子里忽地带上了恼意,狠狠地一拳砸在旁边的墙上,咬了牙向我道:“你这是何苦呢?我方才说了那么多,你还不能明白么?!大哥他不可能选择你,你等他又有什么用?除了苦自己你什么都得不到!你这个傻瓜!你这个傻丫头!你这个——” “你说的我都知道也都明白,”我平静地看着他,“只不过老爷既然说了让我等他,就绝不会让我白等,哪怕我最终等来的只是他的一句不会选择我的话,反正我是等定了。” “你——你随便好了!所有的话都当我没说过,是我多管闲事,我吃饱了撑的!”楚凤箫气得微微发颤,转过身去不肯再看我。 “多谢二公子好意,我……走了。”我开门出去,听得耳后哗啦啦一声响,似是花瓶或茶壶一类的东西被摔碎在了地上。 子衿在门外表情阴鹜地立着,见我出来便狠狠地瞪过一眼来,我没有理他,直管离了这里回到庄氏母子的院子,将自己的衣物行李打点齐整,将一锭足值五两的银子压在枕头下,而后便在房内等庄夫人回来。 彼时庄夫人进得房来,我便请她坐下,诚恳地道:“伯母,我的伤已经好了大半,不宜再在您这里叨扰下去,今日便准备离开,感谢的话说来太显虚伪,日后若有用得到我周天的地方,还望伯母不要嫌弃,尽管叫我便是。我知道您还介意庄先生与我此前的那件事,我既无法令您改变心意,在此也就不多说了,只求伯母能再给我些时间,也给庄先生些时间,眼下我有太多的事还需处理,请让我把这些事一一理清,然后我们再来商量这件事,可好?” 庄夫人一向是干脆利落的人,闻言也不多做犹豫,只将头一点,道:“伯母让秋水自绝以谢罪,并非是做给天儿你看的,而是要令我庄家之人做事问心无愧、坦荡于天地间罢了。早些晚些都不是重点,然而伯母也不允许秋水这么苟活于世太长时间,天儿只管去处理自己的事,但若一年内我母子见不到天儿你的面,伯母便默认天儿是万不肯同秋水成配了,伯母届时便让秋水自裁,这一点绝不改变。” “我明白,就先这样说定罢。”我点头,起码已经为庄秋水争取了一年的时间,解决的办法可以慢慢想了。于是起身,拿上行李包袱,向着庄夫人深深行了一礼:“那么,就此告辞了,伯母保重,晚辈就不去向庄先生作别了。” 庄夫人知道我一个未嫁之身不好总住在她家,所以并没有阻拦我的离去,亲自将我送到了衙门外,直到我转出了巷子口才见她转身回去。 站在大路中央,望着来来往往陌生的人流,一股恍如隔世之感油然而生,穿越后在路边写字谋生的情形浮上眼来,这么久的时间过去,竟好似就发生在昨天一般,曾经经历过的人、曾经经历过的事都如南柯一梦,那么的遥远,那么的不真实。 我有些茫然,一时间不知该何去何从,站在街边呆立了许久方才定下心来,选择了一个方向,慢慢地向前走去。花了大半天的功夫,挑了一处距府衙不远的民居租了下来,这是座二层高的阁楼,主人是位六十多岁的婆婆,夫家姓刘,守寡多年,膝下只有一女,嫁到了外地,所以这房子只有她一个人住。 刘婆婆住在一楼,我便租了她家的二楼临街的那一间屋,房间虽然不大却很干净,木制的楼板有些老旧,被褥却都是新做的,在透窗的阳光下散发着暖暖的味道。安置妥了行李,我又回了庄夫人那里一趟,告诉她我现在所住的地方,免得她有事找不到我。 从庄夫人处出来又去了府衙书房,楚凤箫却不在里面,幸好看门的小衙役认得我,我便进了书房给他留了张字条,写上我的住址,拜托他得了机会转告给楚龙吟。 回到新住处时天色已经擦黑,好歹吃了些东西,洗了个热水澡后就宽衣睡下,一宿无话。 次日起来,我直奔了和锦堂,找那老板要了我这段时间与之合作应得的分红,竟也足有二三两银,说好了以后由我继续送字样儿到店里,继续领取分红。从和锦堂出来,我去买了文房四宝,之后就回到租住处,静下心来写字样儿。 我只是个普通人,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女人,我没有力挽狂澜的本事,也没有改变他人命运的能力,所以我唯一能做的只有等,被动地等着一个难以预测的结果。然而无论结果怎样,生活总得继续,我也总要活下去,无法改变,就只好顺其自然。 日子一天天过去,年节将近,家家户户都忙得不可开交。我极少出屋,字样儿一周一送,用不着天天往外跑,伙食也由刘婆婆全权打理,伙食费已经包括在了房租里,所以这些天来我基本上足不出户,每天只坐在窗边写字、喝茶、望着窗外发呆。外面的热闹无法感染我这冷清的房间,我的孤独也无法融进这仍感陌生的世界。 这一天早上,天色很不好,阴沉沉地似是闷着一场大雪,风格外的大,刮得窗扇子吱呀作响,我盘膝偎在床上,支了炕桌写字。写了四五篇,手有些冷,停下来握到嘴边呵气。外面隐隐约约地不知从哪里传来一阵敲锣打鼓的声音,还伴着喜庆的唢呐和阵阵的炮声,渐渐地声音大起来,似是正向着这边走,人们的欢声笑语也逐渐清晰放大,听得小孩子们在高声喊着:“新娘子来啰!新娘子来啰!” 忍不住启开窗缝向外望,果见一队穿着红衣的迎新队伍吹吹打打地正从楼下经过,阵势很大,队伍从这一端一直延伸到另一端。我偏头往另一端看过去,见那远远地坐在高头大马上,身穿新郎袍,胸挂大红缎子扎的喜花,正向着这边缓缓走过来的人,却是楚龙吟。 那么一瞬间,我觉得自己的灵魂似是被什么重重击了一下子,碎成了千片万片,掉进了泥泞尘埃,被这穿着喜靴的一双双脚接踵踩过,狠狠践踏,肮脏不堪。 我从床上翻下地,光着脚冲下楼,一直冲到了大街上去。我被负责开路护行的、胸前同样别着喜花的衙役们拦在路旁,只好哆嗦着、直直地立在那里,拼命地瞪视着迎面行过来的骑在马上的楚龙吟。 楚龙吟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他并没有注意到我,我于是弯下腰去捡了颗石子狠狠冲着他扔过去,正丢在他的帽壳上,他偏了脸望过来,正与我对上目光,黑色的瞳孔顿时放大,一双修眉也皱了起来。 “楚龙吟!你说过让我等你的!你说过让我等你的!”我冲着他大吼,却因太过用力而撕裂了声带,声音变得尖锐而怪异,瞬间湮没在喜乐声炮声和周围百姓纷乱的哄声中。 他皱着眉看我,而后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便挪开了目光,依旧面无表情地望向前面,仿佛一具没了灵魂的人偶,慢慢地将那一身血红揉散在我的视线里。 看来,他已经做出了选择,诚如楚凤箫所言,他是不可能会选择我的,天平的这一端只有我一个人,而另一端,是他的整个家族和一城百姓,孰重孰轻,一眼分明。 我们就这样结束了吗,楚龙吟?我们就这样从此后形同陌路了吗,楚龙吟?我们……就这样将彼此遗忘了吗……楚龙吟? 第104章 相由心生 一醉解千愁,这并非说酒有解愁的功效,只不过因为喝醉了就能尽快地睡去,睡着了就什么情愁爱恨都不必去想,否则又怎会有酒醒愁更愁的句子。 我想就这么醉死过去好了,不用想,什么都不用想,醉到彻底忘记这一切时再醒来,那样就不会心痛如斯了。 喝光碗中的最后一口烈酒,重新再给自己斟满。我没有什么眼泪要流,因为这个结局早就摆在了我的面前,接受它是迟早的事。我现在只想赶快喝醉,赶快睡着,赶快逃离。 我没有去酒馆,因我不想让人看我的笑话或是怜悯我的不幸。我只是买了两坛酒回到租处,坐在墙角,一碗接一碗,迅速且努力地灌着自己。 酒很烈,喝起来有些痛苦,我不得不放慢了速度,为防止自己在这空档里胡思乱想,我开始背诗词,一首接一首,脑子里想像着每首诗要怎样写,怎样下笔,怎样用墨,怎样收尾。才刚背到“人生若只如初见”,忽听得有人在外轻轻地敲门,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眼前一片昏花,扶着墙踉跄地过去将门打开,却见门外站着的正是那让我心碎又心疼的人。 “老爷?!——老爷?!你怎么来了?你——你不是成亲去了么?”我怔忡地看着他,身子晃了一下又勉强站住,突地心头一跳,蓦然明白了——“老爷!这是你的计策对不对?!你——你把一切都搞定了对不对?你这会儿能来是因为——是因为可以跟我在一起了,对不对?!”我激动地扑过去,一头扎进他的怀里,狠狠地将他抱住。 他的身子僵硬,还带着些微地颤抖,他用双手箍住我的肩,用力地把我从他的怀里扳出来,十指死死地扣住我肩上的骨头,疼得我冒出冷汗来:“老爷……你……你怎么了?” “你,你给我看清楚,我是谁?”他低下头来,用发红的双眼狠狠地瞪住我。 “你……你是老爷……你是楚龙吟……”我有些头疼,酒意上涌,愈发眩晕得厉害。 “楚龙吟,楚龙吟!他都已经成婚了,你居然——你居然还会把我当成他!你为什么不想一想,他此刻正在洞房花烛,怎么可能会跑出来找你?!你为什么不想一想?!为什么还会把我当成他?!你宁愿相信如此不可能的事也不肯相信站在你面前的人是楚凤箫——为什么?!为什么我在你心里连个路人都不如?!”他的脸几乎贴在了我的脸上,怒意灼灼,令我站立不稳,下意识地想要逃开。 “你……你怎么会来……”我挣扎着想要摆脱他的钳制,却被他死死地扣住。 “在问我么?在问我楚凤箫么?”他怒笑,“今天他成婚,我怕你得了消息做傻事,不顾家中还有一班宾客需要应酬,顶风冒雪地跑来看你——得到的就是这么个结果,我活该,是不是?!” “……下雪了?”我的思路开始恍惚,“很冷罢?你赶紧回去,我没事,一点事儿都没有,真的。二爷……二公子,谢谢,谢谢来看我,从今后不需要了,回去罢。” “你喝酒?你想灌醉自己么?为了他把自己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你,你真是该死!”楚凤箫狂躁地把我推进去,随手关上了房门,“为什么?得不到的东西就是好的,主动送上来的就可以不屑一顾?!我对你比他差么?我能力不如他么?他能给你的我给不了么?为什么你宁可一棵树上吊死也不肯给我一次机会?天儿!天儿!我爱你!我一直都爱你!” “我、我没有折磨自己,你、你很好,但我、但我不爱你……”我被他的样子吓着了,他像一头疯狂的饿狼盯着猎物般盯着我,双目泛红,面目狰狞。 “为什么不爱?!为什么!?”他低吼着问。 “没有原因——这个不需要原因——你放开我,你快走,我不想看见你,也不想再和你有任何来往……”我伸腿踢他,他恍若未觉,直管死死地箍着我。 “你应该爱的,你会爱的,若不是因为有他,你一定会爱上我的——”楚凤箫咬着牙,完全丧失了平日的温文尔雅,“我对你的好你总是故意视若未见,你总是把我当成他——这说明了什么?说明能够满足你期望的是我而不是他!他能做到的我都能做到,他做不到的我也能做到,他对你好,我能对你更好,我有哪一点比他差?我们甚至连长相都一模一样,你为什么就不能爱我?你对我有偏见,你被你的偏见蒙蔽了,你给我睁开眼睛看清楚——看清楚我有多爱你,看清楚我值得你来爱!” “你疯了……你完全不讲道理,爱情怎能逼迫?!”我拼命推他打他,可他避也不避。 “我没有逼你,是你一直在逼我,你把我逼得忍无可忍,你把我逼疯了!”楚凤箫嘶声吼着,“我为你用了多少的心?我为你付了多少的情?你是铁石心肠么?你连一点点回应都不肯施舍给我!你与大哥相爱,好,我退出了与他争夺,我忍着心痛成全你们,我忽略掉你们曾经对我的欺骗,我诚心诚意地祝福你们!可现在呢?现在他不能娶你,他不能要你,他已经成了亲,他已经不能再回头了!你呢?你为什么还对他抱着不切实际的期望?!为什么还会认为他会不顾一切地来看你?!真正不顾一切来看你的人是我,你为什么没有一丁点儿的动容?!我为你所做的事就这么不值一提么?你把我当成了什么?一个可卑的舔着你的脚趾摇尾乞怜的下贱货么?” “别再说了!我不想再看见你!你给我走!”我抬腿踢向他的下.体,他吃痛将我松开,我踉跄着想打开房门呼救,却被他一把从身后抱住,连拖带扯地抱至床边,狠狠地将我压在身下:“天儿——天儿——不要离开我——做我的女人好么?我不是长子,不是官,我可以娶你的,我不必为任何人负什么责!天儿——嫁给我,我会好好珍惜你一辈子,我会让你开开心心一辈子,天儿——给我!”楚凤箫说道 “楚凤箫,你是畜生。”我沙哑着道。 “很好,”他笑起来,“在此之前我在你的眼里连畜生都不如呢。这是个进步,不是么?” “我会杀了你的,一定会的。”我道。 “我不会给你这个机会,”他仍旧笑着,“我还要用后半生来爱你,我不能这么早就死掉。” “你就是用这种方法来爱别人的?你这个变态,你这个心理畸形!”我狠狠地骂。 “你尽管骂我,天儿,”他低下头来在我的前额上吻了一记,我怎样拼命摇头也没能避开,“如果骂我能让你遂心,你可以随便骂。” 是的,他是个聪明人,他知道用什么方法可以封住我的口、打消我的念,所以他只说了这么一句,我就明白了骂之无用。 见我沉默下来,他似是满意地笑了一笑,伸手拽过旁边的被子替我盖上,轻柔地道:“再睡会儿罢,昨夜闹了大半晚上,你也累了。” 我气得哆嗦起来:亏他——亏他还敢这样若无其事地说“闹了大半晚上”!那样的兽行就被他这么轻描淡写地抹了过去!他丝毫不觉得愧疚,他丝毫不觉得羞耻! “你——无耻!”我终于还是忍不住骂了出来。 他只是看着我笑,神情像是在纵容着一个被宠坏了的孩子,甚至温柔地道:“睡罢,我在旁边守着你。” 我挣扎着坐起身,扯过旁边的衣服,颤抖着一件件穿好,他伸手过来想要帮忙,被我狠狠地打开。我穿好鞋,起身要往房外走,被他从后面拉住,笑着说道:“外面冷,雪还没停呢,别出去了,若是饿了我去给你买东西回来吃,可好?” 我想甩开他的手,却被他牢牢拉着,便转头看向他,冷声道:“放开。” “天儿,听话,外面冷。”他也看着我,目光很是温柔,语气也轻而又轻,可这样的一副神情却令我不由自主地心生寒意。 “我要出去。”我道。 “外面冷。”他道。 “我说了,我要出去。” “外面冷。” “来人啊——刘婆婆!”我提声高喊,他只是一动不动地看着我:“天儿,不必叫了,昨晚我来时已经给了那婆婆一锭银子,让她去亲戚家或是客栈里住两天,这阁楼里这会子只有你和我。” “你——你是有预谋的?!”我又惊又怒地看向他。 “不算是预谋罢,只是防患于未然而已。”他笑了笑,伸手将贴在我颊上的一绺发丝轻轻捋向我的耳后,“我不希望任何人打扰到我们,你,只能属于我一个人。” “你疯了,楚凤箫,你疯了!”我浑身颤抖,心生恐惧。 “不疯魔,不成活。”他伸手轻轻托起我的下巴,柔柔一笑,“没有你,我要怎么活下去呢,天儿?” 第105章 卑微 地上炭盆里的炭火噼啪地烧着,屋子里既暖和又干燥。然而我的心此刻却如坠冰窟,没有丝毫的温度。我躺在床上,手脚被牢牢地缚住,嘴里是一块干净的巾子,足以令我发不出任何的声音求救。 是的,这是那个男人干的,楚凤箫。 他还要赶回楚府去,他这是怕我逃掉,于是就这么把我绑在了这里。我试图着挣脱,可是无济于事,只好在愤怒与怨恨中任凭时间流逝。 大约到了晚饭前的时候,他终于回来了,带来了一个大大的包袱,坐到我的身旁将它打开,里面是一件很厚的毛皮披风,他转头冲着我温柔地笑:“外面下了好厚的雪,我看你没有什么厚衣服,这是特意买来的,待会儿给你裹上。” 我的嘴被巾子塞着说不了话,只能狠狠地瞪着他。他接收到了我的目光,只是很觉好笑地抚了抚我的额头,道:“天儿,我买了一所院子,不大,但是很干净,地方有点偏僻,不过知道你也不喜欢太闹的环境,我看那里很好,没有干扰,适合清清静静的过日子,我们这就搬过去住,可好?” 他——这个混蛋要带我去哪儿?我挣扎嘶吼,可一切都无济于事。见他从袖子里小心翼翼地掏出块帕子,轻声道:“天儿,要委屈你一会儿了……”说着将那帕子慢慢盖在我的口鼻上,一股药味袭来,我的眼前一黑,诸事不知。 醒过来的时候人还躺在床上,手脚已经松开,身上盖着楚凤箫买给我的那件毛披风。我挣扎坐起身,头还有些重,稳了稳神,四下里一打量,这才发现自己已经不在那刘婆婆的小阁楼里了。眼前是一间陌生的房间,粉白的四壁没有任何的装饰,靠南窗只有一张书桌两把椅子,西墙开有一扇小门,大约通往厕室,床放在北墙,南墙是通往外间的门。 “醒了?来吃晚饭罢。”楚凤箫蹲在地上拔弄着一只黄铜炭盆,听到动静便抬起脸来冲着我笑,转而起身走到窗边的桌旁,将桌上一只多层食盒一一打开,背身对着我道:“今天时间上有点儿仓促,我临时从外面酒楼里买了些小菜回来,先凑合着吃罢,还热着呢。” “这是哪里?”我努力让自己保持冷静,最坏的事情已经发生了,怎样抓狂都是没用。 “这儿就是我们的新家啊,傻丫头。”他回过身来笑吟吟地望着我,“今儿确实太仓促了,我订做的柜子和书架也要过两天才能送到,目前家里只能光秃秃的,不过呢,会慢慢好起来的,这里会越来越像个家,你和我,也会越来越快乐。” “快乐?你倒不如杀了我,那样我会比现在快乐得多!”我恨得发抖,拼死咬牙撑着。 “天儿,莫赌气了,先来吃饭。”他笑着过来拉我,我偏身闪开,直奔房门而去,才将门打开,却见子衿正在门口面无表情地立着,一双眼睛冷冷地盯在我的脸上。 我没有想到他竟然也会在这里,怔了一怔依旧往外走,却被他伸臂拦住,欲待推开他,反被他用力推了一把,踉跄着向后退去,正撞在楚凤箫的怀里,被他轻轻拥住,听他斥向子衿道:“怎么没轻没重的?!天儿已非昔日女扮男装的小长随了,如今她是我的妻,也是你的主子,往后不许这般没上没下!你如何伺候我便须如何伺候天儿,听得了?” 子衿垂下头,我却捕捉到了他眸子里闪过的那一丝阴狠,听他低声应道:“听得了,爷。” 楚凤箫搂着我往回走,我拼命挣扎,他却搂得更紧,只管轻声笑道:“莫耍小脾气,这么晚了你要到哪里去呢?想出去的话明天我陪你出去,先吃饭,要凉了呢。” 我知道现在我是难以逃出他的掌握了,这里不仅仅只有他一个人,外面还有一个对他言听计从的子衿,他把我迷昏后从刘婆婆那儿带到了这个偏僻的地方,我甚至连路都不认得,我的衣服和钱也都不知被他收到了哪儿去,就算逃出去了,这么冷的天也无路可走。 一切,一切都是他计划好的——这房子绝不可能是这两天才买下,他——他很早之前竟然就开始计划此事了!一直等到楚龙吟成亲,他再也没有后顾之忧时便开始着手施行他的计划,无论昨晚他有没有大醉,他都是要强占我的——他、他没有给我留任何后路,他就像一头野兽,伏伺猎物已久,一旦发动进攻必然是一剑封喉!他……好深的心计。 “你不怕刘婆婆回家后不见了我会去报官?”我心怀一线希望地试探他。 他却似完全了解我心中所想,轻笑了一声,道:“大约不会了,她的房子……在我们来时的路上不小心失火了,天干物燥,这种事很难免……” “你——你烧了她的房子?!”我实在不敢相信他会这么做。 “天儿放心,你忘了我曾告诉过你让她暂时到别处去住两天的事了?”楚凤箫笑着安慰我,“不会有人因此受伤的,至多是损失些钱物,届时里正将此事报到衙门备案,我会依例抚恤老人家相应的银两的,老人家没了住处,自会去外地投奔她那嫁了人的女儿,不会有事的。” “对,于是这样便不会有人知道你绑架了我,反正我租了刘婆婆的房子也没其他人知道,而我就这么凭空消失也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了是么?”我又气又恨地盯着他。 “天儿,吃饭,别只顾着说话。”楚凤箫神情自然得仿佛我与他真的只是在聊闲天儿一般,揽着我便要往桌旁坐。我挣扎着不肯坐,被他忽地用力整个儿搂在怀里,轻轻地笑道:“你若想闹我便陪着你闹,只不过你不吃饭就没有力气,始终是闹不过我的。若还不肯老老实实坐下来吃饭,我就要把你绑起来喂你吃了哟!” 若在以前,他这话我至多当做是在开玩笑,可如今我却无法不当真了——楚凤箫已不是原来的楚凤箫,他变了,变得又冷酷又可怕,我相信如果我还同他对着干的话,他是绝对会说到做到把我绑起来硬喂我吃饭的。 他说得也对,不吃饭就没有力气,没有力气我就无法摆脱他,我现在是网中之鱼,一味抵抗救不了自己。我想推开他,他却仍将我搂得紧紧,我冷声道:“你这样箍着我让我怎么吃?” 听他在耳畔笑了一声,知道我被说动了,便低了头在我的发丝上印了一吻,这才将我放开,笑道:“天儿聪明伶俐,很多话无需多说,一点就透。只不过我还是想告诉天儿,即使你吃得再饱、有了再多的力气,也是无法从我的身边逃开的,我会把你牢牢的守住,守着你一辈子。天儿,我们有的是时间,我会慢慢等着你回心转意,你迟早有一天会爱上我的。” “楚凤箫,你被疯狂冲昏头了!你为什么不好好想上一想,你这样对待我,我怎么可能会爱上你?”我恨得发抖,“我简直恨不得立刻就杀了你,你这个变态!” 楚凤箫哈哈地笑起来:“天儿连骂起人来都这么可爱呢!——你是不会杀我的,天儿,你不会。你心里明白我对你有多好,从你我相识到现在,你是不可能从心中抹去我曾对你所做的一切的,天儿。时间会带走所有,带走所有你认为我对你做过的好事和坏事,而从今天起,我会对你加倍的好,从此留在你记忆里的就只有我的好,我不信你不会因此而动容、动心,我不信你不会爱上我。” 他至少有一部分说中了,是的,我不会杀他,我确实下不了手,因为他是楚龙吟的弟弟,是楚龙吟最疼最爱的人,无论他有多坏,楚龙吟也绝不会舍弃他伤害他,所以……至少在重新见到楚龙吟之前我还不能杀他,只是因为不想让楚龙吟难过,仅此而已。 不想与他多说,我低头逼自己吃饭,再气再恨也要先吃饱饭才能有力气摆脱现状。楚凤箫坐在旁边微笑着看着我吃,时时替我夹菜递水,吃毕掏了帕子要给我擦嘴。我偏头避开,望着他冷冷道:“你的计划是什么?要这样关我一辈子么?” “我们每个人不是都要被家关一辈子的么?”他故意曲解我的问话,笑得几分调皮,“不过呢,夫妻之间不该有所隐瞒,天儿想知道我的计划,我便悉数‘坦白’好了。我是这样想的,天儿:大哥那边才刚成亲,又是年根儿下,衙门里和府里都忙得很,且我还要暂代大哥的位子,短时间内恐怕脱不开身,所以暂时我们无法天天在一起,我只能每隔几日来看你一回了,待明年春暖花开一切步上正轨,我就辞了师爷一职,带着你离开清城,我们两个找一处山明水秀的地方定居下来,我去做教书先生赚钱养家,我们两个安安静静共度一生。可好?” “你娘疼你疼到心尖儿上了,你就舍得抛下他们不管么?”我冷嘲道。 “赡养双亲的担子多半是要长子来承担的,”楚凤箫微笑,“并非我推卸责任,照理原该是如此,我若过分抢着赡养,恐外间还要传闲话说大哥大嫂不孝呢,这人言可畏,世人都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大哥大嫂那里少不得要多辛苦些,而你我只需逢年过节的回去看看也就算尽了孝了。” 他这话中一口一个“大嫂”听来格外刺耳,我冷笑着看他:“你还有脸回去么?你还有脸面对你大哥么?你爹娘看见你带着他们眼中的‘贱人’回去不会气吐血么?” “天儿,你受委屈了……”楚凤箫满眼疼惜地望着我,“你放心,我爹娘并非你所想的那样乃嫌贫爱富之人,只不过大哥身为知府,他们为了家族颜面和大哥的身份才不得不为他选个门当户对的结亲,而我就不同了,我非长子又非官员,想娶谁就娶谁,二老不会对我有什么限制,时间一长他们就会对你打消偏见的,天儿你既美丽又善良,没有人会不喜欢你,要相信自己,好么?” “这话听来还真是让人好笑。”我仍旧冷冷而笑,“我宁可让人堂堂正正地恨也不愿被人如此卑鄙地喜欢!” “喜欢一个人是可以卑微到骨子里的,天儿。”楚凤箫温柔地望着我,“一切会令你感到生气、怨怼、伤心的行为在我看来都是最无耻最下贱最不可饶恕的事,可我喜欢你,我爱你,我愿为了你抛弃所有尊严去做一个卑微卑劣卑鄙到极点的十恶不赦之人,我甘愿遭世人唾骂,也情愿日夜承受自己良心的谴责,天儿,我已经把自己打入了十八层地狱,就没打算超生解脱,我只想在自己魂飞魄散之前好好的爱你一回——天儿,为了你,我什么都可以去做,什么都可以放弃,我已卑微至此,你此后不必再对我冷嘲热讽,因为你没有办法能使我显得更卑微了,这已经到底了。” 我没有再说话,他说的没错,他已经处于地狱最底层,我怎样说怎样做也不可能再把他往深处推了,因为任何刺激对他都已无用,他……没救了。 他同我静静地坐了一阵,良久起身,柔声道:“时候不早了,洗洗睡下罢。”而后开门将子衿叫进来收拾了食盒等物,又令他去打热水进来,见我坐着未动,楚凤箫便过来轻轻拉我:“来,我帮你擦脸……” “不必了,我有手。”我起身过去,就着热水洗了脸,仍要坐回椅上去,却见他又笑向我道:“脚呢?大冷天的,睡前泡泡脚既解乏又活血,来,我帮你洗脚……” “不必,我自己来。”我不看他,只管坐到椅上。 他便就着我洗过脸的水也洗了把脸,然后让子衿再打一盆热水进来,他伸手接过,直接放到了我的脚边,蹲下身去就要给我脱鞋,我倏地起身走开,冷声向他道:“我说了我自己来,要么你让我走,要么你就滚出去,让我一个人待着!” 楚凤箫挠了挠头,温温地冲着我笑:“天儿,你我已有夫妻之实,理当共睡一房,且炭盆也只有这屋和子衿那屋有,你却要让我去哪里待着呢?” 第106章 恶魔 “楚凤箫——莫以为你对我做了那禽兽不如的事就可以要挟我就范!”想起那噩梦般的经历我就气得浑身发抖,狠狠地瞪着他,“你现在就给我滚出这房间,我不想看见你!” “也罢,刚一开始不习惯与人同睡也是正常的,我这就到别间凑合一宿好了,”楚凤箫丝毫不以为忤,反而好笑地看着我,“天儿洗洗就睡罢,夜里冷,盖好被子。……顺便告诉你一声,这间屋子的窗户是向里开的,外面用铁条拦住了,只能通风,不能通人,还有,这门你也看到了,里面没有能上闩的地方,那是因为闩门木被装在了外面,只能从外面上闩,不能从里面上,你若想出门需提声叫我或是子衿,我们从外面给你开门。……好了,歇下罢。” 说着他便冲我笑了笑,转身出门去了。听得他在外面将门上了闩,我直气得几乎站立不稳——他将我所有能逃脱的路径都堵死了,还这么明打明的一一告诉我,他——可恨! 我的一切,都被楚凤箫摧毁了。 “你这个变态——你这个疯子——你不得好死——你不得好死——”我嘶声叫着,看到他恶毒万分地盯了我一眼。 我无法说出我有多恨,冷冷地告诉他:“楚凤箫,你这个孬种,你连你大哥的脚趾头都比不上,你连我梦中的他所能给我的满足都给不了,你真是可怜。” 我闭上眼睛,不想再看到他这张与楚龙吟一模一样的面孔,甚至我已开始怀疑——明明他们两个一点都不像,怎么会是双胞胎呢?不像,一点都不像。 楚凤箫扯过被子来将我盖住,却把我身上的衣服全部收起,而后似什么事都未曾发生过般,抚着我的额头温声道:“天儿,好生歇会儿,我出去给你买几身衣服,这男装已不必再穿,明儿就是三十了,都要穿新衣呢。” 见我不理他,他便在我颊上吻了一吻,而后起身出去了。我在床上躺了好一会儿才总算止住了因过于愤怒而难以自控的颤抖,勉强坐起身,每一块肌肉每一根骨头都疼得让人直冒冷汗,身体才一离床,双腿就软得向地上坐去。 好容易能慢慢走动,我扯下床帐子裹在身上,而后将地上黄铜制的炭盆里的炭倒出来,端着盆等在房门口。 过了一阵子听得外面脚步响,我将炭盆高高举起,一时门开,楚凤箫从外面迈进来,我便狠狠用盆子向他的后脑勺砸去,可由于有发髻挡着,他只被我砸得向前踉跄了一下,当他转过身来时我的第二盆再度砸到,正中他的额角,顿时鲜血飞迸。 当我紧接着还要砸出第三盆时,却被人从身后箍住了脖子,重心不由得向后倒去,呼吸一阵困难,见楚凤箫捂着伤处冲着我身后大吼:“住手,子衿!” 子衿闻令松了手,一把夺去我手上的炭盆,不声不响地走到屋中去将地上的炭重新往盆里放,楚凤箫过来扶住重重喘息的我,急切地问道:“天儿,没事罢?能呼吸得上来么?没箍疼你罢?” 我抡起胳膊狠狠一巴掌打在他的脸上,他只偏了偏头,仍旧扶着我,道:“你也不怕冻着,身上裹个帐子能抵得了冷?赶紧回床上先把被子裹上,衣服我给你买回来了,等下就换上罢。”而后又向子衿道:“子衿,你去取药箱。” 我用力推开他,趁着子衿去别的屋子拿药箱、门没有从外面插上的机会,不管不顾地夺门向外跑去,然而腿软无力,才刚跑进院子就被楚凤箫从后面追上,一把拦腰抱住,我嘶声喊了句“救命——”被他硬扳过脸去以口堵住,我狠狠地咬他的嘴,鲜血沾上舌尖,他不闪不避,只管用力地搂着我,将我牢牢摁在他的怀里。 挣扎了许久,终于耗得我筋疲力尽,他连拖带抱地把我弄回屋里去摁坐在床上,伸手扯过被子将我严严裹住,蹲身在床前,带着满脸满嘴的血仰脸看着我:“天儿,方才弄疼你了么?外面这么冷,你身上只裹着这帐子怎么成!你且缓缓,我给你倒些热水来,喝了会好些。” 说着起身去窗边倒水,端着热气腾腾的杯子过来递给我,我伸手接过,转而一抖腕子全都泼在他的脸上,烫水混着血水从他脸上流下来,他用袖子抹了抹,从我手中把杯子拿过去,摇着头道:“还是喝些罢,伤了风可怎么好。”说着又重新倒了一杯来递给我,我再一次泼在了他的脸上。 “天儿,你气我,骂我,打我,都可以,只是别委屈着自己,好么?”楚凤箫平静地望着我,第三次倒了水给我。我把杯子摔在地上,看也不看他。 子衿拎了药箱进来,楚凤箫便让他把碎了的杯子收了,自己则坐到镜前去处理伤口。包扎过后方取过替我买来的衣服。我本想把他买的这几件衣服全都丢到炭盆里烧了,然而转念一忖:他其实说得也对,我已经被他害得够惨了,自己不能再让自己委屈。于是随意拿了一套穿在身上,对着镜子将长发编了根辫子垂在脑后,好歹洗了把脸,才刚擦干水渍,楚凤箫便又开门进来了,手里托着只扁扁的瓷罐儿,走到我面前柔声道:“这是润肤用的香膏,天气又干又冷,洗完脸后把它抹在脸上感觉会好些。”大概是怕我又扔到地上摔碎了,他直接把那罐儿放在了桌上,而后望着我上下一阵打量:“天儿,你好美。” 我转身揭开那罐子上的盖子,剜了些香膏在脸上抹匀,镜子里看见他站在我的身边,眸子里带着欣喜——大约是见我肯用他拿回来的东西以为我渐渐回心转意了。 我转头欲往床边走,被他一伸胳膊轻轻抱住,我没有挣扎,因为知道不可能会摆脱他,他想拥抱的时候就一定要拥抱到,他想占有的时候就一定要占有,他是天生的控制狂。见我不动也不说话,他便偏头吻了吻我的脸颊:“今儿是年三十,我原该在家陪你的,可是你知道,爹和娘都还在府里,所以今晚我必须去陪二老过除夕,明天还要应酬那些来拜年的人,只怕要到初二才能抽空回来看你了……实在是对不住,天儿,这两天你要受些委屈了,自己在家好生歇着,我让子衿留下来伺候你,可好?” 见我仍是不理不动,楚凤箫便只轻笑着捏了捏我的鼻尖:“就这样罢,我这就要回去了……天儿,照顾好自己才是最重要的,嗯?”他这话中一语双关,无非是怕他不在我身边的时候我会想不开做出什么傻事。 楚凤箫又叮嘱了我一番要照顾好自己之类的话,而后便回楚府去了,子衿从外面将门插上,我就这么被锁在这牢笼里难见天日。 要怎么办呢?我要怎么办才好?突然间发觉自己失去了一切,自由,恋人,贞操,甚至赖以生存的钱物,全都没有了,我的未来在哪里?我的希望在哪里? 从穿越到现在,所有发生过的事一件一件浮上眼来,似乎我从来就没有幸运过,永远噩运缠身,永远没有得到过想要的东西。像我这样的倒霉鬼活在这世上还有什么趣儿呢?也许我根本就不该活着,穿越本来就是违反自然规律的事,所以我才遭了报应,所以我的重生才这么倒霉。 如此辛苦又痛苦地活着干什么呢?还不如死了,一了百了,再也不用伤心难过,再也不用愤怒怨恨……这真的,是我穿越以来第一次产生了厌世的念头,第一次想要放弃,第一次……认输了。 第107章 囚禁 ——不!我不能就这么轻易放弃!不能低头!最坏也不过从零开始,失去了钱物有什么?当初不也是从一文钱开始挣起的么?!失去了恋人有什么?世界这么大,我还愁找不到一个爱我的人么?失去了贞操有什么?大不了一辈子不嫁人——女人没男人就活不下去么?!万一能遇见一个不嫌弃我的古代男人呢?失去了自由有什么?那不过是暂时的,只要我想办法,一定会有重见天日的那一天! 楚龙吟,你等着我,你欠我一个解释,我必须要听到!我只要听你一个解释,从此后你我路归路桥归桥,各自生活,各自洒脱! 楚凤箫,你这个疯子,我恨不得你去死,可我知道死并不是对一个人最狠的报复方式,你摧毁了我的一切,我不会让你好过,我已一无所有,就不怕付出任何代价! 我狠狠拍了拍自己的脸,好让自己重新振作起来,既然此时我的处境已经是坏到不能再坏,那么只要有一丝的好转就能算是有所进步,不是么? 眼下我最需要得到的就是自由,逃出这个地方是当务之事。我起身走到窗边,向外推了推窗子,这才发现这窗户是经过特别加工的,不能向外推,只能向内拉。拉开之后呈现于眼前的便是一根根拇指粗的铁条,栅栏般钉在窗框上,使得这屋子更像是一间牢笼了。 铁条与铁条之间的距离只够我伸出一根胳膊去的,想钻出去是万万不能了,我试着用力扳它,可每一根铁条都钉得结结实实,饶是我使出了全身的力气也无法撼动分毫。忽地想起电影里常常看到的桥段:把布用水濡湿,然后缠在两根铁条上用力绞,这样铁条就会被绞得变形,缝隙也就能变大。 于是我翻出一件楚凤箫给我买来的新衣,在脸盆里浸湿,然后模仿电影里的样子缠在两根铁条上用力绞……可惜,我的力气实在太小,手都快勒破了仍然没有任何效果。 这一招看来是行不通了,只好放弃。今天是年三十,楚凤箫要到初二才能回来,我必须要在他回来之前逃出去,短短的两天时间,我必须要想出办法! 环顾整个房间,除了一架衣柜、一张床和窗前的一桌二椅之外再没有其它家具,衣柜里也只有两床备用的被褥和几件楚凤箫给我买的衣服,除此之外可用的工具都没有,再剩下就是地上的黄铜炭盆和里面烧着的炭了。 怎么办呢?窗户行不通就只能从门出去了,可莫说这门是从外面插着的,就是能出去,还有个子衿守在那里,他对我相当厌恨,又对楚凤箫变态地愚忠,若与他缠上吃亏的多半是我。 想了一阵,心中有了些算计,便把被罩拆下来扔在炭盆里点着,然后挂在木头门扇的镂空格子上,烧了一阵,被罩便引燃了木质的门,火势一下子就大了起来,眼看着木头已经开始变黑变脆,我便抄起椅子狠狠向着这门砸过去,立时崩碎的木头块带着火星子四处乱飞,这门已然被我砸出了一个大洞。 我加快速度狠狠砸着,在对面房中的子衿听到声音开门跑了出来,见这情形不由阴毒地冲着我道了一声:“你找死!”说着转头冲出去,很快便拿了根手腕粗的棒子回来立在着火的门前看着我,就等我一旦出得门去便用棒子招呼。 我且不管他,仍用椅子用力砸着门,很快这门便被我彻底砸烂了,火仍在烧,不过我完全可以从这火上跨过去。暂先不急,我回身走到窗边,把桌上那盏油灯拿在手里,然后重新来到门前,弯腰捡起一根正烧着的木条,抬眼看了眼子衿,见他只管冷冷地盯着我,手里的棒子也攥得紧紧,随时等着我发难。 我一抬脚,冲着他踢过去几块燃烧着的木头,这当然起不到任何的威胁作用,子衿唇角挂着轻蔑的冷笑,轻轻巧巧地躲了过去。我再次抬脚,依旧踢飞了几块木头,他也再次轻巧避开,然而此时我就趁着他这么一瞬间的分心,把手里油灯中的油冲着他劈头盖脸地泼了过去,正泼在他的头发上和衣服上,他未及避开,怒目瞪向我便挥着木棒打过来,我把手上拿着的那根燃烧的木条冲着他扔过去,只稍稍一沾他被油浸的衣衫,立时便窜起火焰来,转瞬将他身上包住,直吓得他尖叫一声扔了手中棒子便手忙脚乱地去拍自己身上的火。 我趁着这功夫从屋里跳出来,撒开腿就往外跑,泼在他身上的灯油毕竟有限,烧是烧不死他的,只能用来拖延时间。我不顾一切地向外跑,冲过院子,打开院门,院门外是一条长长的深巷——快跑,快跑,跑出去我就可以摆脱楚凤箫那个恶魔了!我就可以重见天日了!我就可以从地狱的最底层爬上去了! 我发足狂奔如同逃命,心中又是怕又是慌又是急——这条巷子怎么这么长呢?!又黑又冷似乎永远也跑不到尽头,两旁全是高高的围墙,根本就看不到围墙那一边是什么样的情形,四周静得怕人,就连过年人们放的炮仗声都难以传进这巷中来,只有我的脚步声在铺地的青石板上响着,越跑就越是害怕,仿佛此时的我并非身处人间,而是迷失在了阴森恐怖的混沌世界里。 跑着跑着,远处终于出现了亮光,那是巷子的尽头,尽头处便是人间了!我奋力向前冲,凛凛朔风吸入鼻中几乎要将肺刺穿——快了,快了,马上就能冲出去了—— 光影里嵌入一个修长身影,宽袍广袖,长发飞扬,身姿若仙。我听见自己的心头“砰”地一声,宛如被重石狠狠压住险些窒息——哪里是仙,分明是魔——楚凤箫!他——他怎么又回来了?他怎么能在这个时候回来?! 楚凤箫顿了顿身形,急切地叫了一声“天儿!”便迎着我跑过来,我向左右看了看,两边的围墙实在太高,根本没有能够攀爬之处,如今向前不能向后不能,竟成了瓮中之鳖。我一咬牙,径直冲着楚凤箫冲过去,及至近前,狠狠地一头撞向他的胸腹将他撞了个趔趄,手里拎着的食盒因此脱了手掉在地上,洒了满地热气腾腾的饺子……原来他之所以去而复返是为了给我送饺子吃的。 他的手因此而空了出来,正将我死死箍住,口中急道:“天儿——天儿——停下!停下!这个时候你还要去哪儿?今天是年三十了,所有的店铺都不开门的!你要住哪儿?你要吃什么?你身上分文没有,衣着单薄,你——你要怎么熬过这么冷的天?!天儿!听话,跟我回去!别折磨自己,天儿!” “楚凤箫!你为什么不去死?!你为什么不死?!”希望再一次破灭,我恨得忍不住落下泪来,拼命捶他打他抓他,他用力把我摁在他的怀里,低下头来紧紧贴住我的发鬓,轻声道:“我可以去死,但不是现在,我还要好好照顾你,好好爱你。天儿,莫生气了,跟我回去。” 无论我怎样挣扎始终还是没能挣脱他,被他硬是连抱带拖地回到了那间院子,子衿狼狈地追出来,头发烧得焦了,衣服也破了,脸上更是黑一块红一块地落下了烫伤,楚凤箫看了他一眼,淡淡地道:“让你照顾夫人,连这么点事都做不好,教我如何放心得下?” 子衿低了头声音微哑地道:“小的错了,请二爷责罚。” “罢了,”楚凤箫箍着我迈进屋去,看了眼烧毁的房门,而后向子衿道,“你去把你的房间收拾一下,夫人的屋子门既坏了就不能再睡那里了,你同夫人换一换。” 子衿应着去了,楚凤箫只管将我搂在怀里,伸手轻轻拍着我的后背,低声道:“天儿受惊了,没烧着罢?这么危险的事以后莫要再做了,你可知……一想到你从这火里跑出来,我就心疼得要死……” “楚凤箫,”我抬眼看着他,“你打算就这么把我囚禁一辈子么?” “当然不是,”楚凤箫见我终于肯开口同他好生说话,眼中带了丝欣喜,用手轻轻抚着我的脸颊柔声回答,“天儿,我其实更愿用我的心和我的情将你囚禁一辈子,我在等你爱上我呢,天儿。” “所以你的意思是,只要我有一天不爱上你,你就会囚禁我一天,对么?”我道。 “这样对你也非我所愿,天儿,你知道的,你难过我也会难过,你不舒服我也会不舒服,这样把你一个人留在这屋子里我也很是心疼,只不过……比起有可能会失去你,我宁愿这么心疼着。”楚凤箫深深地望住我。 子衿把屋子收拾完毕,楚凤箫便揽着我进去,这是子衿原来住的地方,所以窗户没有被铁条封着,门也是从里面上闩的。楚凤箫扶我坐到床上,转头冲子衿道:“去把药箱拿来。”子衿很快将药箱取来,楚凤箫从里面拿出一只药瓶,望向我道:“天儿,你要受些委屈了。”不待我反应过来,就见他拔开了药瓶塞子往我的鼻下一凑,我躲避不及正将瓶内气味闻入鼻中,便觉眼前一黑,顿时失去了知觉。 再醒过来的时候人在床上躺着,身上盖着被子,房中无人,天色已暗。推被起身,才要下床,却蓦地发现自己双脚的脚腕上居然铐着脚镣!顺着脚镣之间的锁链看过去,见从中间处又拴着一条手腕粗的铁链,另一端被一枚大锁锁在床栏上——他——他竟将我当成个囚犯般对待!这脚镣一定是他从衙门大牢里拿过来的! 我气得浑身发抖,狠狠地踢着床栏发泄,终于弄到筋疲力尽方才倒回床上重重喘息。楚凤箫这个畜生,他彻底断了我能够逃出这房间的所有可能性,他——他就是个恶魔! 好容易稳定了情绪,我重新翻身下床,发现这铁链的长度只够到达窗前桌边,连门都碰不到,可见是楚凤箫经过精确计量的,马桶也从厕室拿到了屋内,正好摆在我能够着的地方。 没办法了……这一回是当真没有任何办法逃出去了。我颓然坐回床边,大脑一片空白。 不觉间天色渐黑,天空绽放的五颜六色的烟花映在窗纸上,使得我所身处的环境显得那般的不真实。我真希望所有发生的一切都不过是自己的一个噩梦,突然间惊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还在那一世温暖的床上,台灯亮着,灯旁是睡前尚未看完的书。 忽然间远远近近的炮声齐齐大作,想来是到了午夜子时正,新的一年到来了,几家欢乐几家愁,只不知楚龙吟现在正在做什么?同他的新娘一起尽欢父母膝下么?可曾有那么一瞬间会想起我? 泪水不知不觉划下两腮,心痛得一时无法呼吸,只好倒上床去,用被子蒙住头,在炮声里放声痛哭。 楚凤箫说爱一个人会卑微到骨子里,他说得没错,因为我也这么卑微地爱着楚龙吟,即使他已娶了妻,我也依然爱他,无论我怎么装坚强,无论我如何骗自己可以洒脱放手,我最终还是不得不承认:我爱他。 第108章 行尸走肉 年初一的中午,楚凤箫匆匆地回来了一趟,带了饺子给我吃,话也顾不得多说便又匆匆离去了。我强迫自己吃得饱饱,而后便是对着炭盆想办法、发呆。一直到了初二的晚上,楚凤箫才推门进来,带着满脸地疲倦冲着我温柔地笑:“天儿,我回来了,你在家里受苦了。” 没有理他,他也不介意,只管自顾自地脱去外面罩的披风,然后走近前来低着头在我的脸上打量了一阵,笑道:“气色还好,我生怕冻着你。”说着从怀里掏出钥匙,替我打开了脚上镣铐。 子衿敲门进来送了热茶,而后趁楚凤箫不注意,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这才关门出去了。这两天他进房来给我端饭打水倒马桶时没少恶言相向,我权当他不存在,看都没看他一眼。 楚凤箫对此毫无所觉,只管双手握了茶杯坐到我旁边床上,偏头笑道:“我带回来不少点心,其中还有你爱吃的凤尾酥和琥珀核桃仁,这一路回来过了寒气,今晚先在暖屋子里放上一放,明儿中午再吃罢。” 见我垂着眼皮只是不理,他便伸手过来握住我的一只手,柔声道:“这两天真是委屈天儿了,一个人在这儿待着……只可惜府里有太多的应酬令我根本无法抽身,时时刻刻都在牵挂着你……明儿白天还得回趟府去,晚上才能回来,先向天儿告个罪。” 就如同我和他当真是夫妻一般,他在旁边细细碎碎地同我东拉西扯,全是些或家长里短或新奇有趣儿的琐事,若在外人看来,此情此景正是既温馨又安逸,却不知于我来说斯时斯地无异于人间地狱,每一秒都是煎熬。 渐渐夜深,楚凤箫打了个呵欠,伸手抚了抚我脑后发丝,柔声道:“时候不早了,咱们睡下罢。”说罢便招呼子衿打洗脸水进来。 见我坐着不动,他便笑着凑过来在我耳畔道:“需要我来伺候天儿洗漱么?” 我起身避开他,在脸盆中洗了脸,他便过来就着剩下的水也洗了,然后又让子衿打洗脚水,接过子衿手里的盆,径直放到了我的脚边。 “我不想洗。”我道,若再不开口,只怕这畜生就要强行替我洗了。 “用热水泡泡脚睡得才舒服,”他笑,“天儿乖,好歹泡一泡罢。” “我说了,我不想泡。”我冷冷道。 “好好,不泡,不泡。”他笑着摇头,坐到床上去脱鞋袜,“那为夫就不客气了。” 见他把双脚泡进盆里,我慢慢地往门旁靠,他也不抬头,一边专注地洗着一边道:“虽说正值过年期间,咱们也不能不防着些偷儿们,我今儿回来的时候买了把大锁,以后每天我出了门或是回来之后都让子衿把院门从里面锁住,如此便可安全无虞了,天儿放心休息就是。” 听了他这话我不由气怔——他猜透了我的心思,方才对他与我亲昵的行为一直不反抗就是为了令他放松警惕,好趁机夺门而逃,他脚泡在水里,反应起来总会慢上几步,哪怕只有一线的机会我也想试一试逃跑。可——可他却告诉我说他买了锁将院门从内锁住了,分明是暗示我别再想着逃跑,因为根本没用了! 我的心思他全能猜到,我的行为他也能先一步料到,他——他如此聪明,如此有心机,是我低估了他,甚至——只怕连楚龙吟都低估了他!我的心中突然一阵发寒——楚凤箫,他究竟是什么时候起开始计划今日这一局的呢?在这么僻静的地方租下房子,把房间的窗户找人用铁条钉上,把门子改装成从外面上闩的样式,这决不是几天内能完成的事情。 楚凤箫悠悠哉地洗完了脚,叫子衿进来把水倒掉,而后大大地伸了个懒腰,歪着头冲着我笑:“天儿,咱们歇息罢。” “你滚出这房间,我不想看到你。”我的心中烦乱至极,又是恼又是恨。 “天儿,”他望着我温温地笑,“你心里很清楚我对你的情意,为了你刀山火海我都闯得,为了你杀人放火我都干得,我可以让着你、护着你、宠着你,答应你做任何事或不做任何事,但前提是不能影响我去爱你和拥有你。在我心中你就是我的妻,夫妻共枕是天经地义,在这一点上我不想让步,因为让了一次便有二次,越妥协越心软,越妥协我失去的就越多。所以,但凡会伤害或疏远你我情份的事我都不能去做,这一次恕我不能让步了,天儿。” “你——你真是无耻到极点了,楚凤箫!”我咬着牙怒视他。 “天儿,我只愿生则与你共枕,死则与你同穴,”楚凤箫的目光坦诚且真切,“无关任何肉体欲望,明白么,天儿?” “你滚!”我嘶吼,转身扯过洗漱架子上的脸盆便冲着他砸过去,他早先一步料到,闪身轻松避过,几步迈上来把我紧紧搂在怀里:“天儿,莫闹了,天晚了,睡罢。”任凭我怎样挣扎都不能摆脱他分毫,被他箍着带回床边。 “我替你宽衣。”他柔声说着,一只手腾出来去解我身上的绶带。 “别碰我!滚开!你去死!”我嘶声叫着拼命挣扎。 “天儿,其实习惯了就好了。”他笑起来,那神情就好像我是个无理取闹的孩子,手上的动作丝毫未停,口中用哄人的语气道,“乖了天儿,你细想想,你顺从也好,反对也罢,最终的结果一定是拗不过我的,何苦白费力气呢?” 我被他这话说得浑身发寒,因他说的是事实,我根本拗不过他,无论是力气还是心计,无论是固执还是疯魔。 我禁不住颤抖,也许是因为怨恼,也许是因为恐惧……他……他太可怕了……他在一点一点把我推入绝望的深渊,从身到心,残忍无伦。 见我没了力气,楚凤箫毫不费力地替我除去了外面衣衫,只剩下贴身的中衣,而后扶我躺上床去,掩好被子,接着去脱他自己的衣衫,趁着他正在脱裤子的当口,我蹭地掀起被子兜头向他罩去,然后不管不顾地冲下床往门外跑,才跑到院子里便被他从身后追上,一把打横抱起,边转身回往卧房边在口中笑道:“调皮!让我提着裤子追出来!方才都告诉你院门上锁了,你还想往哪儿去呢?外面这么冷也不怕冻着!” 一行说一行回了房,重新把我放回床上,吹了灯,落下帐子,脱去衣衫,而后钻入被中搂我入怀,见我没有挣扎,他便在黑暗里轻轻地笑了一声:“乖天儿,这才是你,聪明识实务,知道什么能做、什么做了也没有用,这便是我所喜欢并欣赏的你所有优点中的一个,你的冷静理智没有哪个女人能比得上,就是一般的男人都要甘拜下风呢。” 理智吗?我的理智已经被你逼迫得荡然无存了! 短短的几天时间里,我的意志和希望被楚凤箫一次又一次地摧毁,我的精神不断地在从希望到绝望的死循环里剥落崩溃,我……我真是受不了了…… 察觉到我在哭,楚凤箫什么都没说,只是更加用力地搂紧我,用手轻轻地拍着我的后背,用唇一点点吻去我脸上的泪水,最后低低地在我耳边道:“天儿,为什么不试着去接受呢?有些事并不是你想像中那么痛苦,只不过是因为你没有换个角度重新思考罢了。睡罢……我爱你,天儿。” 一早醒来,楚凤箫正侧着身,一手支着头很温柔地望在我的脸上,我闭上眼睛,被他轻轻地吻在眼皮上:“早,天儿。昨晚睡得可好?” 我没有吱声,他也早已料到,只管伸了手轻轻抚着我的脸颊,柔声轻笑:“好美……天儿,只怕我这一辈子都看不够你的脸了……” 就这么待了良久,他才又道:“这会子起床么?还是再睡会儿?” 我推被坐起,他连忙拽过床边衣架上我的外衫替我裹在身上,而后翻身下床,道:“你且先坐一下,我把炭火弄旺些你再出帐子,免得凉着。” 待他弄好了炭火才过来掀起帐子,蹲下身去替我穿鞋,而后叫子衿打洗脸水进来,洗漱完毕便牵着我的手将我轻轻按坐在桌前,对着菱花镜为我梳头。见他望着镜中的我笑道:“我看这两日你一直只在脑后简单编个辫子便知道你不大会梳女子发式的,想来是扮男装扮太久了,加之失去了以前的记忆,纵是不会梳也是正常,因而在府里的时候就特意观察了一阵丫头们怎么梳头,只不过……我也没太好意思上前细问,也不知能不能梳得成,天儿莫要笑话我才好。” 任他拿着梳子捧着我的头发小心翼翼地试梳了一阵,最终梳了个不算复杂却很精致的发式,满意地歪过身来对着我看了一阵,笑道:“天儿当真是天生丽质,不施脂粉不戴佩环一样是倾国倾城。” 我没有动也没有吱声,只管这么坐着,他用手指轻轻勾起我的下巴,俯下头来吻住我的唇,先是试探地碰触,见我没有反应便大起胆子由浅入深,在口中缠绵了良久方才恋恋不舍地移开唇,用那因动了情而愈显黑亮的眸子牢牢将我盯住,微哑着声道:“天儿……我很庆幸……庆幸自己没有放过你……我应该紧紧抓牢你的,就像现在,珍惜同你在一起的每一刻,我不会要自己将来后悔的!” 我依然不言不动,他将我从椅上扶起来,揽在怀里又缠绵了好一阵,直到出去买早餐的子衿在外面敲门才放开手。 吃罢早饭楚凤箫便匆匆地走了,临走前没忘给我的双脚重新铐上脚镣拴在床栏上,听得他出了院门后子衿便将门落了锁,如今是双重禁锢双重保险,我就是插了翅也难飞出去。 中午的时候他抽空回来了一趟,带来了我的午饭和晚上的饭,然后又走了,直到掌灯时分方才回来,打开脚镣替我脱去鞋子,而后让我坐在床上托起一只脚给我揉脚腕。两只脚都揉了一阵,拽过被子替我盖住腿,从怀里摸出一只簪子来,笑道:“这是我今儿硬砸开一家首饰店买来的,因是过年,他店里货少,只寻得这么一只还算入眼的,天儿先委屈着用,待年后店里都上了新货我再给你买更好的。” 他把簪子放到桌上去,招呼子衿打水进来,洗漱完毕便是宽衣睡觉,依旧将我搂在怀里轻轻拍着,哄婴儿般哄我入睡。 如是这般过了七八天,偶尔有一两回他没有回来过夜,其余时候都是尽量赶回这里留宿,这期间我一句话也没有同他说过,也没有再推拒过他,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让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连我都觉得自己像是一具行尸走肉了,他却仍旧无比地耐心和体贴,早上替我穿衣穿鞋擦脸梳头,晚上又给我洗脚宽衣铺床掖被,一如他自己所言,他的爱已经卑微到骨子里去了,已经彻底的无可救药了。 这一日才吃过晚饭他便回来了,拥着我坐到床上,讲了许多的趣事哄我高兴,差不多到了该睡觉的时候,他便凑唇过来至我耳边,带着温柔和些许暧昧的语气低声道:“天儿……今夜我想…………好么?” 我抬起眸子望住他的眼睛,一字一字道:“告诉我,是不是你,代楚龙吟娶的亲?” 第109章 心计 楚凤箫僵了一僵,突地狠狠一个撞击,道:“我不想再从你的口中听到他的名字,天儿。” “你可以不说,那么我就任由自己凭空猜测下去,并且我会对此当真,继而加深对你的恨意,”我冷冷看着他,“你这些天所有的努力全是白费力气,我虽然做不到铁石心肠,但我会用这恨意去抵销你所有对我的好。” 楚凤箫皱起眉头看着我,又是狠狠一撞,面色染上一层阴郁:“天儿,我还是低估了你的冷静,在这种时候你居然还有心思同我讨论这个,是我技巧不好呢还是力度不够呢?或者换个花样儿许才能让你失去理智欲死欲仙?” 我不理会他恶意说的下流话,只将双腿缠上他的腰用力夹紧,听他喉咙里压抑地呻吟了一声,伸手至他脑后攥住他的头发,依旧冷冷逼视着他:“我要听你的实话,楚凤箫。你有胆做还没胆承认么?你自认为了我什么都敢干、什么都干得出来,还怕让我知道你的这些个神机妙算么?” 楚凤箫狠狠撞了几下方才放轻了力道,带着微喘地笑了起来:“天儿,你激我也没有用,但是我很喜欢你这招诱供的方式,以后不妨多施几次。” “知道我怎么猜到是你李代桃僵替他娶亲的么?”我松开双腿,看到了他眼中闪过的一丝遗憾,“那一天的情形在我脑中已经过了上千遍上万遍,开始我只是纠结在这件事情本身上,后来我才突然发觉,那天骑在马上的‘他’是用一只手牵着缰绳的,因为迎亲队伍走得慢,所以根本不用两只手一起牵缰绳,而重点就在于,‘他’牵着缰绳的手——是右手!” 楚龙吟是左撇子,在潜意识的情况下应该是用自己最灵活的这只手来牵缰绳才对! 楚凤箫将我的双腿勾在他的臂弯里,开始加快撞击的速度,边喘边笑:“天儿啊天儿……你……你想让我怎样才能更爱你一些呢?呵……你这颗小脑瓜儿……什么时候都不忘记思考啊……嗯……” “我还……没有说完……”我被他带得整个身子都在摇晃,话也被撞得断断续续,“你……你一定是怂恿了你爹娘……将迎亲路线定在了我租的那房子所处的街上……你就是为了让我看见……让我误会是楚龙吟自愿娶亲……让我对他彻底死心……从曾府到楚府的路我走过很多回了,有几次是从不同的路来去的……就算迎亲的路线不能走回头路,也大可不必……走我所在的那条街,因为在那条街的前面还有一条街可以通往楚府,你……你们完全……完全没必要绕远路!” 楚凤箫埋下头来吻住我的嘴,开始疯狂的撞击,直到宣泄出来。他歪身躺到我的身旁喘了一阵,而后才翻身侧卧,伸手替我掖了掖被子,支起头来望着我笑:“你这丫头太坏了,故意败人家的兴!……好罢,看在方才你……的份儿上,我便承认好了,总归也没什么好瞒的——大哥当然是不愿意娶曾可忆,那时只要将他放出房间,只怕就没人能拦得了他了。家父恐他不顾一切地闹场子弄得天下皆知,只好仍将他锁了,要我代他去迎亲,反正我们是双生子,只要我不说,连爹娘都分不出我俩来。堂也是我代他拜的,只可怜了我那位新嫂嫂,新婚之夜独守空房……” “现在呢?他现在还被你们关着?”我紧紧地在被下攥着拳头。 “天儿,你还抱有奢望是么?”楚凤箫这一回没有发狂,只是怜惜地看着我,“大哥名义上已经成亲了,就算至今还未圆房,曾可忆也已经没了清白,你认为以大哥的为人会将她抛下任世人耻笑么?米已经放在了锅里,这熟饭他是煮也得煮,不煮也得煮了。而且……你同我已经有了夫妻之实,还指望大哥能把你收了做小么?” “你——你就不怕你大哥将来知道了事情真相会——”我气得嘴唇哆嗦。 楚凤箫伸手过来轻轻抚在我的唇上,淡淡一笑:“会什么?天儿,大哥有多疼我你是知道的,他什么都不会对我做,他只会黯然退出,只会劝你接纳我,更甚至,倘若你将我告上衙门,他也只会代我受过……嘿,我这个大哥啊……他可真是位好哥哥。” “你真是——畜生!你利用你大哥对你的疼惜反去做伤害他的事,你良心安在?!”我死死咬着嘴唇瞪着他。 “良心?良心这东西有什么用处?”楚凤箫笑着仰面倒在枕上,“良心不能让我拥有你,我要它何用?!爱情本就自私,纵是亲兄弟也不能相让——他当初可曾让过我?不一样还是欺骗着我同你相好么?我今日所作所为皆是拜他所授,我又何须愧疚?!” 我不想再同他争,和一个疯了的人争论永远没有结果。我背过身去捂住胸口,感受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跳得愤怒悲伤。楚凤箫从身后将我搂住,伸手覆在我捂着心口的那只手上,柔声地道:“天儿,你是当局者迷。我知道,其实我本来是很有机会的,我自认不比大哥笨,他能做的事我都能做,不能做的事我也能做,你喜欢他的能耐、他的外貌,这些我都有,我与他几乎没有任何的不同,所以你既能接受他便也一定能接受我,只不过以前我在他手下做事,处处被他压着限制着,你自然会觉得我矮他一头,哪里都不如他。这便是我想辞去师爷一职的原因,我要带你远远地离开他,让你重新认识我,让你只能感受到我一个人的好,你会发现爱我与爱他其实是一样的。别让偏见蒙蔽了你的双眼,好么天儿?” 我实在没忍住冷笑起来:“楚凤箫,你真是彻底的疯了。你同他哪里一样了?对,长相一样,可我爱的不是他的长相,能耐么,的确,在此之前我觉得你不如他,现在看来你是扮猪吃老虎,全是故意装憨。可你又错了,我是喜欢有能耐的男人,但这不是我选择爱人的绝对标准。我爱的人可以没能耐,可以没钱,可以没家业,甚至可以丑陋不堪,只要他与我心心相印,我就会义无反顾地爱他。听明白了么?我要的是心,一颗能与我引起共鸣的心,你没有,楚凤箫,你人再好、再温柔、再体贴,进不去我的心里,你就只是痴心妄想。” “傻天儿,凡事都没有绝对,”楚凤箫一点不急,“日久生情这句话可不是白说的,既然我同大哥没有什么不同,时日长了你必然会被我打动,‘时间’就是有这样的力量!我了解你,话总说得冰冷决绝,可实际上心软得很,心软就是你最大的弱点,我这么说出来不怕你防也不怕你改,因为你防不住也改不了,你就是心软,所以你不可能一辈子心存怨恨,我的时间有很多,我可以等你到任何时候,直到你自己淡化了这怨恨,慢慢地爱上我。” “这件事我不想再同你讨论,”我挣扎着坐起身,用被子遮住身体,冷冷瞪住他,“我心里有几个疑问,你最好如实告诉我!” “问罢。”他不答应也不拒绝,只管望着我笑。 “你爹娘原说过完年开了春才办楚龙吟的婚事,缘何又改了主意非要年前办?”我盯着他问。 “因为夜长梦多,”他笑,“你和大哥的事忽然闹出来,爹娘自然坐不住,况大哥又执意要娶你,根本不听劝阻,就只好用这雷厉风行的手段断了他的想头了。” “我不信!虽然那时我已经恢复了自由身,到底是孤身一人,又无靠山,你爹娘根本没有理由怕我从中作梗!况那时距过年已没有多少天了,你爹又是个好面子的,如此匆匆办了婚事必显潦草,他面子上肯定下不来,所以——年前办婚事绝不似他的主意!”我目不转睛地盯着楚凤箫含着笑的平静的脸。 “天儿的聪颖真是教我怎么爱也爱不够呢!”楚凤箫重新支起头来望着我,“没错,年前办婚事不是爹娘的主意,而是我的。” “你怕的什么?”我讥讽地冷笑。 “大哥虽然抵不过宗族这边的压力,但有一个人却可以帮他解决所有难题。”楚凤箫眯起眼来看我。 “王爷?”我骤然明白了。 “不错,王爷进京去了,保不准一过完年就会回到清城来,到时候只要大哥请他出面,就是宗族的命令也不管用,天地君亲师,这君可是在亲的上头的,所以我必须请爹娘在年前给大哥办了婚事,生米煮熟,纵是王爷来了也无济于事了。”楚凤箫微笑。 他这张笑脸也许在别人看来很是迷人,然而在我眼里却与露着獠牙的魔鬼一般无异。他为防王爷插手便怂恿楚老夫妇在年前就替楚龙吟办了婚事,而为了让我死心又故意把迎亲路线设在了我所租房住的那条街上,更为了让我对楚龙吟断了念想就假扮于他,甚至在此之前不知什么时候他就租下了现在的这所院子,知道我得悉楚龙吟娶亲后必定倍受打击,他便可趁虚而入,倘若我肯移情于他还则罢了,若仍不肯舍下楚龙吟,他便将我先行占有、然后囚禁,待王爷回了清城楚龙吟那厢已经木已成舟悔婚不得,而我也已“下落不明”,就算楚龙吟到时被楚老夫妇从房里放了出来重获自由,也难以将我找到。时间拖得越久,对我和楚龙吟之间就越不利,而等到拖够了时间,楚凤箫再把我带回楚府,那时候做什么都晚了,楚龙吟只能将我拱手让与他,只能与我生生错过! 我心中发寒,咬牙问道:“你爹既是书生出身,想必也不会娶个目不识丁、粗鄙泼辣的女子为妻,然而那日得悉我的身份后你娘大发雷霆,二话不说上来就打,现在想来蹊跷得很!” 我本想用“令尊令堂”来称呼他的父母,然而心中恨得他要死,就直接用了不敬之词。本来这一问只是忽然想起那天的情形来,心中恼恨,纯为发泄,却不料见楚凤箫竟点头道:“天儿当真心思敏锐——不错,那一回上我也为了你我之事做了争取。娘其实平日待下人还是很宽厚的,只要不犯错,万事好商量。然而娘也有她的忌讳,譬如……娘怀我们的时候大着肚子,因起居不大方便,爹便下榻到了另一间房去,同时拨过去几个丫头伺候。谁知这些丫头中的一个心太大,总想着往上爬、做姨娘,一天夜里就大着胆子去诱惑爹。 “爹那时正是盛年,接连几个月禁欲便有些心猿意马,再者,照老一辈的说法,正室怀了身孕无法伺候男人,本就该纳妾填补,只不过祖父祖母去世得早,没人替爹张罗,因此爹也不觉得什么,当晚就做成了此事。 “后来这事传到娘的耳中,直把娘气得险些掉了胎——若那丫头是别个也就罢了,偏偏是娘陪嫁过来的最为信任的丫头,任谁被自己信任之人背叛都不可能无动于衷,事后娘把那丫头发卖了,从此便最忌讳丫头暗地里勾搭主子这种事、最恨不择手段攀高枝往上爬的下人。 “我只是低估了娘对那件事的气性,没想到时至今日她仍然无法释怀,加上她脾气本就急,我原以为她听了庄夫人之言后顶多对你斥责几句、而后寻个由头把你发卖了,届时我再从人牙子手里把你买下,这就两全齐美了,却不料娘竟然动了家法……真真是我的错,天儿,让你受苦了!”楚凤箫说着从被下伸过手来想要握住我的手。 我早气得浑身发抖,狠狠推了他一把,险将他推下床去:“庄夫人——庄夫人去找你娘说我和庄先生的事——也是你怂恿的?!”难怪——难怪庄夫人原本那么沉稳的一个人会在此事上做得冲动莽撞——原来是听了楚凤箫的鼓动,成了他的棋子!虽然我不曾告诉过楚凤箫关于庄夫人劝婚之事,但以他的聪明只怕早就从庄夫人对我的态度上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楚凤箫一计连着一计,安排周密,布局长远,滴水不漏——他,真是魔鬼! 第110章 亲兄弟 楚凤箫往床内挤了一挤,笑道:“我也只不过是告诉了庄夫人一声,说是我们家老夫人准备把身边的大丫头指给秋水做媳妇儿呢,她便急了,再加上我又补了一句,说是我们老夫人因带了家里不少的丫头来,管家那边要重新安排房子——庄夫人当真是个好人,她立时便想到你的身份还未揭穿,若被安排到了与其他小厮一起睡大通铺,只怕将来会污了你的名声,于是就匆匆地找娘去说你和秋水的事了。” 我这才想起那时庄夫人为何很突兀地问起我楚管家有没有给我重新安排卧房的事,原来是应在这里了。倒是我错怪了庄夫人,以为她为了庄秋水才这么不管不顾地去找楚老夫人说我两个的婚事……却原来她全是为了我好,为了全我的名声,为了不让我受辱受罪…… 楚凤箫既已把所有的事说开了,便也不再隐瞒,不等我继续问下去,主动又道:“不得不说,大哥其实打得很精明的算盘——知道他为何不先将你销去奴籍再同爹娘提要娶你之事么?那是因为,即便他先将你销了奴籍、且假设爹娘也不反对他娶个贫民,但怎么说二老也得让人去打问清楚你的家世和背景,起码履历要清白,若调查回来的结果发现你曾在我府上做过奴,你想二老会怎样? “他们会认为大哥是在耍花招欺骗他们,为了娶你才销了你的奴籍!贫民虽贱,却也比奴隶的地位要高,在一般人眼中看来,奴隶与牲畜其实并无两样,丫头和妾虽然也是奴,但因可伺候主子及繁衍后代,比牲畜自然要强些,所以奴可以被纳为妾,却不能娶为妻。也就是说,爹和娘哪怕同意大哥娶个贫民,也绝不可能同意他娶个奴隶或是做过奴隶的人为妻。 “在咱们楚府,人人都见过你也知道你,大哥再怎么更改你的身份也不可能瞒住,所以他宁可坦坦荡荡地把你的身份摆上桌面来给二老看——嘿,这的确符合大哥的性子,从小就是这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儿…… “大哥明知道爹和娘不会同意他娶奴为妻,却为什么还要把你的身份明打明的告诉二老呢?盖因他早已计划好了——若你是奴,他虽不能娶你却可纳你,且根本不必大事张罗,说纳便能纳,就是当晚洞房过了明面儿都使得,而娶妻前先纳妾也是常理,爹和娘自不会反对。 “只要纳了妾,大哥便可将娶妻一事向后拖,直拖到王爷从京都回来,大哥再请王爷出面直接将你抬为正室,届时就是爹娘心里不愿意也是无法反对的。而至于什么三媒六聘迎亲拜天地那套俗礼……想来大哥知道你不会介意没好好操办,所以便果断做了这样的安排。 “倘若大哥一早就发还你的奴籍,你成了自由身,大哥便不能在最短的时间里用最快的速度将你收房,没有媒聘、没有拜堂的婚事是不能算数的,他很清楚爹和娘绝不允他娶奴为妻,所以若不能尽快娶你或纳你,只怕这空当就要生出事端,说不准爹和娘还会暗中用尽所有手段向你施压——大哥便正是因此才没有销你的奴籍。 “可惜……大哥这算盘打得虽好,却忽略了一件事,就是他对娘的了解。大哥自小出家,一直未跟着娘过活,还俗后紧接着便被爹逼去了书院读书考功名,在家的时间少而又少,因此他根本不知道娘怀我们时曾经发生的那件陪嫁丫头爬床的丑事,更不知道娘对这种事的忌讳,加上庄夫人向娘求配在前,他向爹娘述婚在后,这两厢里碰在一起,正正犯了娘的讳,不能成功是必然的。” 原来如此——楚龙吟的计划原本无可挑剔,他既想让他的父母接受我(不管以什么方式),又想最大限度的保护我,他是个孝子,所以他的计划并没有以忤逆双亲的意愿为前提,他是个好男人,所以他的计划是把我的安全列为首位,而不是我的身份地位。能同时兼顾到这两个无法调和的冲突面实属不易,原本是两全齐美,原本可以顺利进行,可他千算万算没算到的是,他的亲弟弟竟将他的计划破坏得支离破碎! 听罢楚凤箫这一番话,我咬牙冷笑:“楚龙吟不是没有算到他母亲的忌讳,他只是没有算到他最信任最疼惜的亲弟弟会在这个时候从背后捅他一刀!楚凤箫,你还算是个人么?” “在你的眼里我不一直就是如同不存在的么?连畜生都不是,那我又何必在意多做几件畜生不如的事来给你看呢?”楚凤箫淡淡地讥笑。 “我要知道他现在的处境!”我红着眼瞪他。 楚凤箫眸子里闪过一丝愠怒,冷声道:“他的事已经与你无关,以后不必再问!” “你们是不是还关着他?你还在怂恿你的爹娘继续把他锁在房里不得自由、无法出府来寻我,对不对?!”我嘶吼。 楚凤箫盯着我看了很久,忽然挑起唇角笑得冷酷:“不是不让他出房,是他现在根本就出不了房。” 我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寒颤,急声道:“你们把他怎样了?!把他怎样了?!” “没有喔……他只是病了而已。”楚凤箫冲着我笑,笑得阴凉刺骨。 “什么——什么病?!”我觉得胸口一阵一阵地疼。 “唔……其实就是伤风,拉肚子,发烧上热,总是反复发作,才一好了就又病了,身体虚得很,一时半刻的只怕连床都下不了。”楚凤箫轻描淡写地答道。 “你——你害他!是你害他的!你竟然——竟然给自己的亲哥哥下毒!”我扑上去狠狠咬住他露在被外的肩头,直恨不得生生将他的肉撕下来。 楚凤箫既不躲闪也不推开我,任由我死命咬着他,在我耳畔轻声叹了一叹,道:“他不会有事的,天儿,不会伤到他的身子,多调养些时日就能恢复。他毕竟是我的亲哥哥,我亲他敬他还来不及,又怎会害他呢?” 我死死咬着他,眼泪却再也忍不住一滴滴掉下来,一想到楚龙吟现在正在经受着的,我就心疼到无法呼吸——我要怎样才能帮到他?我要怎么办?我根本斗不过楚凤箫,更莫说此时此刻自己也被囚禁着…… 我松开嘴,虚软无力地倒在枕上,楚凤箫伸手替我掖好被子,轻轻抚了抚我的脸颊,柔声道:“你想要了解的我已经毫无隐瞒地全都告诉了你,知道我为何一直不想对你说么?因为你根本就没有任何机会再翻盘了,我只是怕你因此而郁结难过而已。事实上我并不介意把我的每一个计划都讲与你听,相反我倒是更乐意让你知道我为了你做过多少该下地狱的事。天儿,你现在可明白了你是斗不过我的?所以别再继续做无用之功了,一切都是徒劳,何不顺其自然,坦然接受眼前现实呢?” 我闭上眼睛,将身体蜷作一团缩在被子里。今晚对我来说无异是一次更加巨大的打击,尤其得知了楚龙吟现在的处境,更是绝望中又添了心疼。然而也许正是因为如此,我内心的深处莫名地多了一股力量,这力量支撑着我没有彻底崩溃,这力量让我产生了不能绝望的信念——我要逃出去,我一定要逃出去,逃出去救楚龙吟,他需要我,我更需要他! 好吧,也许我是斗不过楚凤箫,也许我将要被他囚禁在这里十年八年,然而不管要多久,我都一定要逃出去,没有机会我就创造机会,创造不出机会我就等待机会,楚龙吟既然说过了要我好好等,那我就好好等着他,等着这样一个机会出现在我的面前——不管要等多久。 一有了这样的信念,我反而不再气急也不再悲伤了,情绪渐渐平复下来,翻了个身背对着楚凤箫,淡淡道了声:“我困了。” 楚凤箫或许以为我大概被他说动了心思,很是高兴地从身后将我拥住,轻轻吻在我的后脖颈上,温柔无比地道:“睡罢,天儿,你总有一天会想通的。我爱你,天儿,真的很爱你。” 我知道现在的楚凤箫对我充满着警惕,所以短时间内我根本不可能抓住他的疏漏之处想法子脱身,而能令他放松警惕出现漏洞的办法……就只有忍辱依顺他。 ……也罢,我早已经失去了一切,现在还有什么不能失去的?还有什么值得扞卫的?还有什么豁不出去的? 所以此后的几天里我没有再对他假以辞色,虽然不可能主动示好,但也开始同他说上几句平常话了,这使他分外高兴,可看得出来,他根本就没有对我放松一丝警惕。 正月十四的这一天,天气倒是不错,一早起来洗漱完毕,他如往常般替我梳头。我淡淡地开口道:“你把我关在这里已经近半个月了,我与和锦堂说好了每七天送一回字样儿去的,这已是连着两次没去了,只怕将来他们要告我违约的。” 楚凤箫笑了一声:“傻丫头,你与他们东家的千金是妯娌,谁敢告你违约呢?且你也可放心,这件事我早就替你安排好了,你忘了,我可是你的担保人呢,由我出面去与和锦堂中断这个合同,看在大嫂的面子上他们也不敢说什么,更别说讨要违约金了。所以以后你就不必为这档子事操心了,家里我一个人赚钱足够养活你的。” ——他早就断了我的收入来源,计划还真是周密。 我淡淡应了一声,道:“我虽然不必再做生意,可也不想荒废了书法,你替我买套文房四宝,好歹让我白天有个事做。” 楚凤箫听了很是高兴:“好啊,早该如此,天儿你又重新振作了呢!我今儿从府里回来给你带一套。还需要别的么?” “蜡烛,这油灯太暗,伤眼睛。”我道。 “好,正该用蜡烛。”楚凤箫放下梳子,俯下身从后面将我拥住,“很高兴你开始想做些事了,天儿,这是个好的开始,放宽些心,你会越来越快乐的。” 我偏了偏身子挣开他,微讽道:“我只是不想在这样的处境下还委屈着自己罢了。城里的商铺该有一些开张了罢?你去买副帐子来,把现在这个换掉,我不喜欢这颜色。” “好,好,换掉!”楚凤箫很是高兴,一迭声地答应着,“还有什么?天儿,你是主母,这房间想要怎么布置全听你的!” “书,买些书来我打发时间,你不是说订做着一个书架子么?”我道。 “对,对,这会子也该好了,我今儿就去问。还有么?”他连连点头。 “花,这屋子里光秃秃的,看得人心里头压抑。”我道。 “好好,要什么花?这天寒地冻的只怕没什么时鲜的花卖。”楚凤箫歪着头想。 “没有花就买草,水竹、文竹、富贵竹,多买几盆来。”我道。 “听天儿的!”楚凤箫笑得开心,“还有什么?” “猫,”我道,“猫和鸟。” 楚凤箫笑道:“天儿原来喜欢猫,难怪性子也像小猫儿。——还有么?” “暂时就这么多了,想起来再说。”我起身坐到床边去。 楚凤箫跟过来,捧了我的脸在额上印了一吻,温柔地望着我笑道:“天儿,很高兴你又开始认真面对生活了。” 我也淡淡浮起个笑:“是的,我为生活付出了什么,生活也会给予我什么。” 楚凤箫望着我笑得迷人,我看不出他的心里正在想着什么,我只能从他的瞳孔里看到自己的脸,苍白,憔悴,但是坚定。 第111章 希望 晚上的时候楚凤箫果然把我所要的东西全都买了回来,包括一个大书架。送货的人只把东西抬进院子里就让他回去了,然后楚凤箫再和子衿亲自动手把东西抬进屋里。这当然是怕戴着脚镣的我被外人看见,事实上我也没打算做无用功去向送货的人求救,因为我知道我是不可能在楚凤箫的眼皮子底下逃走或是被人救走的,以他的聪明可以找出任何借口来骗住送货的人。 我又何必打草惊蛇呢? 把买来的东西全部布置妥当的时候已经夜深,洗漱罢坐上床去,任楚凤箫如往常般替我脱鞋宽衣,听他笑道:“怎样,天儿,这回可满意了?” “想要的东西都差不多有了,只可惜……”我道。 “可惜什么?”他抬起眼来望着我问。 “可惜不想要的东西却都还在。”我看着他道。 楚凤箫哈哈地笑起来,伸手在我鼻子上轻轻刮了一下:“坏丫头,又调皮!看为夫今晚怎么整治你!” 落下帐子躺上床去,他覆身压在我的身上,我一动不动地任凭他动作,我既拗不过他,就只能以这样的方式讥嘲他。 一时事毕,他拥着我入睡,道:“天儿,明天是十五,我又无法陪你了……晚上也不能回来,你自己在家要好好儿的,好么?再委屈一段时间,待爹娘回了京都,我便可夜夜回来陪你了。” 没有应他,兀自睡去,直到正月十五早上。 楚凤箫吃过早饭就走了,我坐到窗前拈起笔来在纸上写字。写什么好呢? ——发现这张纸条的朋友,请千万莫当它是个玩笑,我被人非法囚禁着,不知道身处何地,门外是条长约三十多丈的巷子,两边围墙高约一丈,四周十分寂静。请您务必帮忙,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但请千万不要去报官,拿着此张纸条前往王爷府,只需请门房转禀王爷,说“小龙儿有难,请速往楚府”便可。叩首感谢您之大恩,如能脱困,必当重谢! 纸条写罢,卷成细细筒状,走到桌旁鸟架边,那上面便蹲着楚凤箫昨天给我买回来的鹦鹉。将替换下来的床帐子撕下一条细长布条,把纸筒小心地绑在鹦鹉的脚上,然后卸下它的脚环,推开窗子,将它向空中一扔,这鹦鹉便拍着翅儿径自飞去了。 这么做实在是希望渺茫,但也总比没有希望强。 关上窗,坐回桌旁照方才的内容又写了一份,然后把躲在床下的那只小猫儿哄骗出来,仍用布条绑着纸筒系在它的脖子上,再次推开窗,双手托着它,用尽全力向着旁边厢房的房顶上扔过去,猫儿身姿轻灵,半空中翻了个身稳稳落在屋瓦上,喵呜一声瞬间跑了个没影儿。 都是些没有办法的法子,做了就多一线希望。重新关上窗,又照内容写了十几张,这一回用纸很大,字也写得大,之后把一盆略细的富贵竹从盆里拔.出来,蜡烛截成一段一段,就用这些材料开始做孔明灯。 元宵节家家户户都要放孔明灯的,这是我以前从楚龙吟书房里的一本书上了解到的关于清城的习俗,做法那书上也有记载,我不求自己能做得又结实飞得又高,我只求它能飞出这深巷,最好是飞到人最多的地方去便落下来。 躲开子衿的监视忙碌了一个白天,终于到了晚上,推开窗户向外望去,漫天烟花绽放,成群成片的孔明灯从各个方向慢慢腾空而起,仿佛都能看见放灯处人群热闹的景象,与我所处之环境当真是一个人间一个地狱。 我把自己做的写满了求救信息的孔明灯一个一个由窗口放飞,由于脚上镣铐长度有限,我无法探身出窗外,只好用一根略长略粗的富贵竹挑着灯放。 终于全部放出,我把窗户关上,微喘着坐到炭盆旁取暖,紧张的心情总算放松下来,方才放灯的过程中始终都捏着一把汗,生怕一个没放成功掉落在院子里,或是楚凤箫又像上次一样突然回来,那我这段日子的忍辱负重和今天一整天的努力就全都白费了。 许是这一天神经都处于紧绷状态,我早早就上了床睡下,十六的早上洗漱完毕吃了早饭,就坐到窗前去继续写字,无非是一些诗句,只作练笔。 楚凤箫到下午的时候方才回来,一进门便楞了一下,道:“天儿,那鹦鹉怎么不见了?” 我也不抬头,只管边写边道:“我把它放了。” “咦?为的什么?”他一边脱罩在外面的披风一边问。 “因为它太像我了,脚上都戴着镣,都没有自由。”我冷冷说道,“触景伤情,我便将它放了。” “怪我,天儿,都怪我,”楚凤箫走上前来从身后将我搂住,“当初就不该买它的,是我的错,天儿莫要生气。昨天过得可还好?” “我有过得好过么?”我讽道。 楚凤箫早已习惯了我的态度,因而毫不以为意,只管坐到旁边椅子上去,给自己斟了杯热茶,抱着杯子喝了几口,笑着在我的脸上打量了一阵:“天儿,正月十五已过,后面也就没有什么忙的了,二月初二才去衙门坐堂,这半个月我可以夜夜留在家里陪你了。” “你爹娘不会怀疑你天天夜不归宿么?”我讥嘲地问。 “早在大哥成亲的时候我就已经同爹娘打过了招呼,说府里房子少,大嫂新进了门,我这个小叔子在,诸事不便,因此在外面租了房子住——事实上我也确实在衙门附近租了房,每天都是先回那里一趟,然后才从后门悄悄溜出来到这边来,爹娘认为我说得有理,早也同意了,所以天儿大可不必为我担心。”楚凤箫笑吟吟地道。 的确,以他这样缜密的心思定然是事事处理得滴水不漏,指望他能有一点点疏漏恐怕是不可能的了。 楚凤箫偏头看了看桌上,伸手拈过一张写满字的纸,笑道:“天儿这笔字真是漂亮得很,连许多读书识字的男人怕都要自愧不如呢。”说着放下纸,起身去弄墙边摆的那些花草,然后便发现了那只被我用光了竹子的空花盆,略带疑惑地回过头来问我:“这盆里的竹子呢?” “我烧了。”我指了指炭盆,里面还残留着几段没烧净的碎竹。 “哦?这竹子是怎么招惹到我家天儿了?”楚凤箫好笑地问。 “就是看它不顺眼。”我淡淡道。 “啧啧,也罢,不顺眼咱就烧,烧了再买新的。”楚凤箫语气中满是宠溺。 之后便也没了什么,只在晚饭的时候他想起了要喂猫,这才发现猫不见了,我只说是开窗放鹦鹉的时候不小心被那猫跃窗跑掉了,他也没再多问。 吃罢晚饭他便坐在灯下给我念书里的故事,说是怕我在灯影下看书伤眼睛,再之后依旧是洗漱睡觉,一宿无事。 接连三四天下来,什么动静都没有,每天我都在忐忑与希冀中度过,又在失望与郁闷中入睡,如此这般,一直到了二月初二。 楚凤箫去了衙门冒充楚龙吟坐堂问案,早出晚归,很是忙碌。而我也始终没有等来好消息,我所有散播出去的求救纸条都如同泥牛入海,没有激起一丝波澜。 这一天楚凤箫回来,脸上带着笑容,似乎是遇到了什么好事,入睡前他搂着我,在耳畔轻声道:“天儿,爹娘把大哥大嫂带回京都去了。” 我的身体无法控制地僵了一僵,努力压抑住情绪,道:“为什么?他怎么会肯同意跟你爹娘回去?!” “大哥当然不会同意,”楚凤箫笑得故意,伸手轻抚着我僵硬的身体,“只是他身体虚弱,派四个力气大的家丁足可将他架上马车去,一路有这四人看护,大哥正可安稳睡到京都。” “为什么?为什么要带他走?”我咬牙追问。 “大哥缠绵病榻这么多时日总不见好,爹娘认为清城里的郎中医术都不行,所以正好趁着回乡把大哥一并带回去,请京都的名医替大哥医治。再加上大哥的婚事办得太急,族里的人都没来得及请过来参加,这次回京也可就势请一请族里的人,让大嫂祭拜楚家祠堂,认祖归宗。”楚凤箫笑道。 “这些都是你的主意罢。”我努力稳住情绪,淡淡地说道。 “不管谁的主意,大哥总是要回京一趟的。”楚凤箫拥着我的胳膊忽地收紧了紧,“等大哥回来最快也是一个月以后的事了,在此期间知道我想做什么么?” “做什么?”我心下一寒。 “我要娶你。”楚凤箫低低地笑起来,“发婚帖,请宾客,拜天地,入洞房,正正式式地娶你。” “你——你不怕我当场揭穿你么?!”我又惊又怒。 “你没有机会,天儿。”楚凤箫笑着吻了吻我的脖颈,“迎亲轿子里坐的不是你,同我拜堂的也不是你,我不稀罕这些个凡俗礼节,之所以要办,只不过是为了让世人给你我做个见证,届时就算大哥从京都回来,或是请了王爷出面,都已是再难改变这结果了。” “你——你不怕用来代替我的那个人将风声走漏出去?!”我不甘心地怒问。 “所以当然要用自己人来扮,别人我还真是信不过,”楚凤箫一个翻身将我压在身下,一只手去脱我的中衣,“子衿就足以胜任。” “——子衿?他怎么可能扮得了——”我拼命推他,无法再忍辱依从。 “怎么扮不了呢?”楚凤箫加大了力气,轻车熟路地扯去了我的衣衫,“他同你是一样的啊,天儿,他,是个女人。” “女——女人?”虽然我以前也曾有过怀疑,因为子衿对于楚凤箫的忠心已经远远超过了一般意义上的主仆,只是没有想到事情会这么的巧合,他居然也是一个女扮男装的人! “天儿这么聪明居然也没有看出来呢,”楚凤箫扭住我乱打乱挥的胳膊,用力把我翻过身去趴在床上,从背后强行分开我的双腿,“这也难怪,她平日里罕言寡语,又总是敌视你,依你的性子必然是不愿理会她的,既未把她放在心上,自然也就失了观察。” 楚凤箫——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他早就知道子衿是个女人,也知道子衿喜欢他,更知道子衿对我的敌视——他——他可恨!他一直都在装,他太阴深了! “你在利用她?楚凤箫!你真卑鄙!连女人都要利用!你是不是个男人?!”我嘶吼。 楚凤箫用力撞进我的身体,发出一声轻微的呻吟,低哑着声音道:“我并未利用她,天儿,一切是她甘愿,就似我,我甘愿为你做任何事,她和我是同一类人,我们爱得卑微,爱得任性,爱得不顾一切!” 第112章 承罪而生 如果当真被他李代桃僵娶进门去,我和楚龙吟就连最后一线希望也没有了。 “你怎么可以——不通过你的父母就成亲——”我不死心地问。 “放心,天儿,我会告诉宾客们……嗯……说你我的日子已经是定好了的,无奈……大哥病重……爹娘不放心,便陪他回京请名医治病,然而你我成亲的日子却不能改,只好先行办了……也说得过去……”楚凤箫大约是因自己的计划进行得十分顺利,情绪什么激动。 我已经无法再说什么,只能将十指关节攥得泛白,原以为之前的处境就已经是最坏的了,没想到还有更坏的在这里等着我。也许是被伤害得惯了,虽然伤口一次比一次深,一次比一次痛,可我竟然也开始习惯和麻木,甚至……楚凤箫坏到这样的程度,我都可以不再惊讶,连多恨他一些都懒得恨了他伸手过来抚在我的背上,笑着慢慢道:“天儿,别再想了,你已经没有办法了。王爷还在京中,没有回清城,你想方设法欲传给他的求救信……全在我这里。” 我僵硬地坐起身,怔怔看着他。 “你知道,天儿,这天寒地冻的时节,猫儿和鸟儿在外面是寻不到食物的,所以它们唯一能去的就是它们原来生活过的地方,”楚凤箫用看着一个做了坏事的孩子般的目光望着我,“自你说过放了鸟儿、跑了猫儿,我第二日便去买它们的店里让伙计盯着,没两天就都回去了,缚在它们身上的纸条也完好无损。 “还有,你做的孔明灯也有人送到了衙门去,说起来天儿你对人心还是了解得不够,你越是写着不要报官,有些人就越觉得好奇:为什么不让报官呢?如果报了官又怎样呢?再加上一些人怀着讨好官府的心思、讨赏银的心思,且王爷家的门又岂是那么好敲开的?两厢比起来自然是报官更有好处。 “所以我便重赏了那第一个捡到你的灯后交到官府去的人,并告诉他这恐是一些反动分子趁过年散布的危险信息,要他做官府的眼线每天守在王爷府门附近,但遇有人去敲王爷的门便上前阻下,将你的求救信息没收后交给我。而只要你我办过婚事,这些事情就都不必再做了,就算王爷收到了你的纸条,你我也已是生米煮成了熟饭,他也没有办法改变事实。 “天儿啊天儿,我早便说过你是斗不过我的……你还想被打击多少次呢?还想再品尝多少次希望破灭的滋味呢?你知道,我不想让你因此而郁闷难过的,所以不要再尝试了好么?聪明人都该有自知之明、识实务,只有接受现状你才能过得开心快乐。你认为呢,天儿?” 我低下头埋入双膝,浑身一阵一阵地发冷,嘴唇也开始不受控制地哆嗦起来,越抖越厉害,把楚凤箫吓得从枕上一骨碌坐起来,连忙把我抱进怀里,焦急地捧着我的脸追问:“天儿!天儿!你怎么了?天儿,说话!说话!别吓我,天儿——” 我早已说不出话来,身上冷,心口冷,意识冷,突然不知哪里一阵疾痛,一下子便人事不知了。 醒过来的时候人在床上躺着,身上盖了厚厚的被子,楚凤箫衣着凌乱地坐在床边看着我,见我睁开眼睛,他欣喜万分地低呼了一声:“天儿,你醒了!可把我吓坏了!” 见他双眼通红满脸疲惫,我便开口问他:“我昏迷了多久?” “两天三夜啊天儿!”楚凤箫声音有些哽咽,带着后怕带着放心还带着一种古怪的情绪,似乎……似乎是狂喜,“饿了么天儿?要不要吃点东西?不不,还是先喝药罢,先喝药,我去端!”他语无伦次地说着,起身往桌边走,不小心还绊了一下,险些摔倒。 一勺勺喂我吃过药,他又端了碗肉粥过来小心喂我,末了轻轻替我揩净唇角,掖好被子,才又坐到床边一眨不眨地望着我。 “你有话要说?”我声音虚弱地问他。 “天儿……天儿……”他舔着嘴唇又兴奋又彷徨,“待你养好身子再说,先、先歇歇……” “就现在说罢,你还有什么不敢说的?”我哂笑。 “天儿……我……我不知怎么开口……”此时的他竟像个孩子般慌张单纯,甚至还略有些无助地望向我。 “究竟什么事?”我皱起眉,原本不想理他,可他的神色实在太过古怪。 “天儿——天儿——我们——我们有孩子了!”楚凤箫说完这句话,激动得双手捂住脸。 “你很高兴么?你做了这么多该遭天谴的事,不怕报应在你孩子的身上?”听闻这消息,我出乎自己意料地异常平静,事实上这样的结果我早就想过,且我这一次的经期已经迟了半个月,几天前我就隐隐有了预感。 “天儿……这是我们两个的孩子,你也希望他健健康康的,对不对?”这个时候的楚凤箫才更像本来的那个他,单纯感性,易喜易悲。 “我不想要这个孩子,你找郎中来把他堕掉。”我冷冷道。 “——不!天儿!你——你绝不可以这样做!你绝不可以这样想!天儿!你别吓我!我不许你这样!”楚凤箫吓得脸色发白,一把握住我的肩膀。 “嗤,原来你也有怕的,”我冷笑,“你不找郎中也没关系,我自己也可以把它弄掉,只不过事后麻烦点罢了。” “天儿——你不能!”楚凤箫红了眼睛,咬牙低吼,“你可以恨我骂我打我,但是你不能伤害我们的孩子!孩子是无辜的!” “怎么会是无辜的?它承载着罪恶而生,活该堕死!”我狠狠地道。 “啪——” 我的眼前一花,脸上已是着了一巴掌,火辣辣地疼。 楚凤箫颤抖地瞪着我,眼里又是焦急又是懊悔,俯下身来拥住我,颤声急道:“天儿……天儿……我错了,我错了……我昏了头!我怎能动手伤你!我、我……我该死!” 我哼笑了一声,淡淡道:“比起以前你对待我的方式,我倒更喜欢这样呢。” “天儿……天儿……听话,好好养身体,好好把孩子生下来,你是个母亲啊天儿!你不能做杀死孩子这么残忍的事!听话,乖,天儿,天儿……”楚凤箫颤抖着哄着我,用冰凉的嘴唇吻着我刚才被打的脸。 “你起来,我累了,想静一静。”我扭开头冷声道。 “好,好,天儿,你好好歇歇,我,我守着你。”楚凤箫连忙替我掖好被子,诚惶诚恐地坐在床边,半步也不敢离开。 第二天我的身体情况已经好转很多,除了下床走动时有些虚软之外没有什么其它不妥。楚凤箫因怕我做出过激的行为来,命子衿就守在我的房中寸步不离,脚镣的长度也缩短了,连窗边桌子都到不了,凡是我能接触到的地方任何摆设和物品都没有,只除了一张床和床上的被褥。 楚凤箫因白天还要去衙门坐堂到晚上才能回来,所以整个白天里我只能同子衿四目相对。她还是一副小厮的装扮,坐在窗前椅子上一动不动地盯着我,一坐就是一整天。一日三餐都是楚凤箫从外面买回来的,一买就是三顿饭的,晚上带回来,第二天吃。因为怕我抓住空当就干“傻”事,所以子衿连饭都是在我这房中就着炭盆热的,当真是一秒钟也不离开。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害喜的情况开始频繁起来,呕吐,反酸,恨得我将头往床柱上撞,才撞两下就被子衿几步过来摁住,威胁说要是我再这么做就把我的手脚全都铐在床上,这是楚凤箫吩咐过的——他要用尽一切手段保住他的孩子。 看着子衿面无表情的面孔以及那对时时冒出嫉恨之光的眸子,我忍不住问她:“你这是图的什么?你既然喜欢他为什么还要帮他困住我?你这不是在给自己树立屏障么?” 子衿冷笑:“因为我讨厌你,你越痛苦我越开心。” “那么究竟是恨我排在第一位呢,还是爱他排在第一位?”我反问。 子衿恨意里透着凄凉:“我帮他,他便会记得我的存在,我不帮他,他看也不会看我一眼。我是奴,知道自己的本分,我不可能成为他的妻,所以我从不奢求他能给予我什么,能永远在他身边帮他,我就心满意足了。——不似你这贱人!明明是个奴,还妄想攀高枝做正妻!勾搭了一个还不算,连他的兄弟都不放过!像你这样恬不知耻的贱人真该被浸猪笼!” 没有理会她的恶语相向,我只盯着她道:“你也希望我把这个孩子生下来么?我若生下来,对你一点好处都没有。好,就算你是个奴,好歹还可以做个妾室,这对你来说是最好的结果,而你细算一下,如果我没有生子,你却先于我生下来,母凭子贵,他对你的感情必然会更深一步,且我也不怕说与你知,无论怎样我都不会留在他身边的,我迟早要逃出去,逃不出去就死!所以我绝不会做他的妻,也绝不会为他生下孩子,到时只有你一个人有他的子嗣,哪怕他事后再娶正妻,你的孩子是长子,地位便非同一般妾室——如此长远的打算你可考虑过?等我生下他的孩子你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子衿闻言皱起眉头,看得出她心中正在掂量我的话,她毕竟是个女人,在这样男尊女卑的古代她不可能不为自己的将来做打算。她想了一阵,忽地冷笑一声,道:“少在这里花言巧语哄骗我!你这番说辞无非是在为你自己着想,二爷不会收我的,他只对你一个人执迷,其他女人根本入不了他的眼!我完全没有机会,更谈不上为他生子!你还是给我老实点罢!” “好,你既然不肯合作,那我也不强求,我只需让楚凤箫把你赶走,谅他也不会不答应,反正他只对我一个人执迷嘛!我要让他把你卖得远远的,一辈子都回不到他身边!”我冷声道。 “你——你敢——”子衿噌地从椅上跳起来,几步迈到我的面前,挥手欲打。 我不避不闪地迎着她,道:“我连孩子都敢堕,还有什么不敢的?你可以试试看!” 子衿咬了半天牙,终于还是被她控制住了情绪,恨声地道:“你少得意!二爷不会听你的!他信得过的人只有我一个,他不可能卖掉我!” “那是因为你现在对他还有些利用价值罢了,你想,以他这么聪明谨慎,他会留一个知道他干的所有龌龊事的人在身边一辈子么?”我冷笑,“他不杀你灭口就算对你好了。” “你放屁!”子衿再也按捺不住,冲上来狠狠把我推倒在地,重重地一脚踢在了我的小腹上。 一阵剧痛令我出了一身的冷汗,我捂着肚子蜷缩在地上冲着她笑:“多谢……这一脚再重些就更好了……” 子衿怔在当场,反应了一下才慌得跑出去,很快就又回来,手里拿着一只药瓶放在我的鼻下晃了一晃,我便眼前一黑迷晕了过去。 第113章 避隐他乡 那尚未成形的胎儿还是保住了。 子衿并没有受到楚凤箫的责难,许就是因为她对于他还有可利用的价值,尤其是楚凤箫还需要她来假扮作我与他拜堂成亲,再加上腹中胎儿并未受损,这一回就抹过去了。 楚凤箫为防再有类似的事情发生,也不知从哪里找到了两个既聋又哑且不识字的粗壮婆子来代替子衿看守我,据说他是专门请了个会手语的人向这两个婆子传达了意思,谎称要她们去照顾一个疯了的孕妇,不论这孕妇向她们如何示意都不要相信,只管看住她,照顾她,不能让她伤到腹中孩子。 于是我就被这么两个根本无法用任何方式沟通的力气十足的婆子一刻不离地看守了住,稍有一点过激行为便会被强行扭住摁在床上,如是这般过了数日,我当真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楚凤箫早出晚归,比平日要忙出十分去,他说他正在筹备我和他的亲事,三天后就是正式拜堂的日子。这里面当然不会有我什么事,用不着我去露面,我就只能继续被囚禁在这里。 由于楚凤箫一直冒充楚龙吟在衙门坐堂,如今他要以自己的身份成亲,而楚龙吟又不在清城,于是便先以楚龙吟的名义上折子告了病假,由上头派了个代理知府来接下衙门的事务,这才光明正大地恢复了自己身份。至于楚府里那些知情下人的嘴要怎么封,心计深如楚凤箫者自然会有他的办法。另外他还应我的要求将庄夫人安抚住,仍履行我与她母子的一年之约。 三日后婚礼如期举行,楚龙吟即便不能出席也不会引起众宾客怀疑,楚凤箫早就放出风去,说楚龙吟患的是易传染的病,怕出来过了病气给新人,因而就此回避了。又恐众人起疑,楚凤箫当晚并未回来,第二天下午才带着一脸的喜气迈进屋来。 “天儿,今日起你就是我正式的妻了,没有人能用任何借口拆散我们!”楚凤箫把我紧紧拥进怀里,那两个婆子早就退出了房去。 “你还真天真,一个名分就想绑我一辈子?”我冷哂,“你最好听清楚,贞操和孩子我都可以放弃,除非你把我囚禁在这屋子里一辈子不出门,否则你甭想留得下我!” “傻天儿,又说赌气的话,”楚凤箫笑着摇头,“这会子你也许下得了决心,可一当孩子出世,你是绝舍不得抛下我父子的——这世上哪个母亲会有如此的狠心呢?” “你最好现在就让我把这孩子堕掉,否则它注定会是一个没有母亲的可怜货!”我冷道。 “天儿,不许这么说咱们的孩子!”楚凤箫轻轻一掌拍在我的臀上,转而又笑起来,“对了,我还要告诉你个消息——我已经打点好了行李,两天后我们就离开清城,去一个既安静又美丽的地方住下来,直到你生产。” “你——”我紧紧抿住嘴,没想到他把所有的事都安排得如此紧密迅速,根本不给任何人以可乘之机。他这是怕楚龙吟或是王爷从京都回来,所以就提前走掉以避免麻烦。 见我无话可说,他笑着抚了抚我脑后发丝:“天儿,事已至此,你还不肯认输放弃么?人活着本就图过个安稳日子,我完全能给你你想要的,你还想怎样呢?早点睡罢,两日后我们就动身,去开始我们的新生活。” 两日后,我被那两个婆子架上了楚凤箫雇来的马车,一行只有楚凤箫、子衿、我和两个婆子,外加一名车夫。 行李带的不多,楚凤箫全都折成了银票,如此才方便行远路。一路上他都在捧着一本教手语的书看,听闻他已经将这两个聋哑婆子买了下来,恐怕要一直“伺候”我到把孩子生下来。车夫也不是专职的车夫,据说是个鳏夫,年轻的时候妻子和儿子相继染病死了,家乡也没有亲眷和朋友,一直在别的府上做下人,后来又被卖到人牙子手里,被楚凤箫买了下来,此后也要跟着我们一同过活。 白天行路夜晚留宿,经过长达半个月的行程,这一日我们终于在一座叫做洛城的小城镇停了脚。先寻了家客栈下榻,之后楚凤箫便每天出去跑东跑西,如此这般又过了一个多月,这一日终于结了帐,带着我们乘马车出了城,一直行至距城郭有半个小时路程的一处依山傍水之地,在一片桃花林子的深处便能看到一所精致小巧的新盖好的院子。 这院子就是楚凤箫这一个月来雇短工盖起来的,短工是最廉价的劳动力,一次多雇些人手,没日没夜的干,一个月盖一所小院不足为奇。这块地也是他买来的,此处地处偏僻,且天龙朝的地皮也不是那么值钱,所以他才能轻易定居下来。 至于户籍问题,他是以一个叫做“杜真”的名字在洛城官府挂了号的,洛城的户籍册子上确有其人,只不过真的杜真远到清城打工,与人起了纷争,当场被人打死,这件案子是楚凤箫在顶替楚龙吟的时候亲手办的,所以他恰好知道这个杜真家中也是无亲无戚,性子天生孤拐没有一个朋友,就算冒充他在洛城住下也不会有人察觉。 一切对楚凤箫来说进行得格外顺利。 进得院子,见上房三间,东西两厢各一间,是个三合式院落,屋子里家具都已买得齐全,虽然不是上品,但也崭新整齐。上房西边的那一间是我和他的卧室,窗户仍用铁条钉着,原装门的外面还加了一道铁栅栏门,钥匙只有楚凤箫有,平日若楚凤箫不在,就把这铁门从外面上了锁,两个婆子在房里守着我的时候也是出不得这铁门的。 楚凤箫给这两个婆子的任务就是分分秒秒盯着我守着我,目光一下也不许离开,其它的事情都不用做,至于洗衣打扫做饭这些杂活儿就交到了子衿的头上,反正她本来就是个女的。那名车夫老张,专负责到城里去买菜、砍柴和护院。 楚凤箫很快便在城里找了个教书先生的工作,早上八九点钟的光景出门,下午四五点钟回来,很清闲,钱也不少挣。由于这院子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所以他也不必担心会有人发现里面囚禁着一个我,再加上他把人手安排得妥妥当当,令我一丝儿能逃脱或是把孩子弄掉的机会都没有,转眼竟是平安无事地到了六月中。 在两个婆子分秒不离的监视下,我什么都不能做,只得一天天眼睁睁看着肚子越来越大。没有逃离的希望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我竟开始一点点有了做母亲的心慈,开始不忍心杀死这个孩子,而我更怕的是自己应了楚凤箫的那句话——时间会让本就心软的我渐渐忘记怨恨,从而感动于他的好,甚至会对他产生依赖和情意……就像我在那一世的书上看到过的: 人,是可以被驯养的——所谓“斯德哥尔摩综合症”。 楚凤箫当真如他自己所言,他对我的好已经到了极致,好到不能再好,细心到连我襟上粘着的一根睫毛都能及时发现并轻轻拈下,体贴到在我发烧上热的时候三天三夜不眠不休地守在身旁替我搓手心搓脚心一刻不停,他会因我狠狠捶向自己肚子的行为而心疼到痛哭流涕,也会一寸寸亲吻我臃肿不堪的身体直到痴迷。 也许是女人天生的母性心理起了作用,我已经不再用激烈的言行来与他作对,更多的时候我保持沉默,在心中一遍遍告诉自己:这个男人是疯子,是变态,他摧毁了我的生活,他永远不能被原谅! 天气越来越炎热,对于孕妇来说这种天气还闷在屋里实在是相当于酷刑,楚凤箫便准许我早上的时候在婆子寸步不离的相伴下可以在院子里走动走动,卧房铁门的钥匙就交给了子衿,待太阳完全出来后我就得回到房中去,由子衿把铁门从外面上了锁。如是这般过了一个月,进入了更为酷热难耐的七月。 每天早上待楚凤箫出门去城里之后,有那么一段时间子衿会去河边洗衣,毕竟等太阳完全出来之后实在太热,只好每天放在还算清凉的早上把能干的活全干了。老张也同样是在这段时间里劈午饭和晚饭要用的柴,而我便在两个婆子的陪同下满小院儿里闲逛。这样的情况也只能出现在这么炎热的夏天,天凉的时候子衿都是等楚凤箫回到家后才出门洗衣的。 ——只有在这段时间里,院子门是不上锁的,因为子衿还在外面。 这个时候,整个院子里能说话和能听话的人就只剩了我和老张两个,可惜看得出来老张是个愚忠又胆小的人,我没有办法托他帮我做什么事,因为他很可能一转头就把我的话尽数告诉给楚凤箫,毕竟楚凤箫才是付他工钱的人,而我非但是个女人,身上还分文没有。 老张虽然指望不上,但至少我的一些普通吩咐他还是会照做的。于是我坐在院子里的卷棚下,半仰在躺椅上边乘凉边扇扇子,扇了一阵,把扇子盖在嘴上,道:“老张,你把水缸旁边那根挑水扁担放到院门口去,上面那铁钩子尖尖的看着就糁人,一会儿我起来走动,万一它正好倒下来,再吓得惊了胎气。” 那扁担其实放得稳稳,我所说的情况根本就不可能会发生,但是既然我的要求并不违背楚凤箫给他下的命令,且他也知道楚凤箫有多在意我腹中的孩子,所以为防那千分之一的意外,老张还是毫不犹豫地应了,放下手中正在砍的柴禾,走过去把扁担拿到了院门口。 由于我用扇子挡着嘴,两个聋哑婆子完全不知道我在说话,所以老张的行为在她们看来只以为是出自他自己的意愿,与我没有任何相关,因此并未提高警惕。 我闭上眼睛重新摇起扇子,待了一阵,又向老张道:“子衿这会子不在,老张你去厨房给我把昨晚吃的那碗腌辣椒拿出来,突然就很想吃了呢。” 老张闻言连忙又放下手头的活,进厨房把腌辣椒端出来,我让他放在躺椅旁边的小矮木桌上,低着头边去拈里面的辣椒边道:“去把火生上罢,我一会儿想洗个澡。”老张应了,转身便进了厨房烧火去了。 我把扇子放过一旁,两只手去撕碗里的辣椒,这辣椒是我昨天专门点名要子衿做的,且要求越辣越好,楚凤箫还说“酸男辣女”,断定我怀的是个千金,喜得他翻了半宿的书要给他的女儿起个动听的名字。 吃辣不是我的目的,我小心翼翼把辣椒从中间撕开,顿时一股子又辣又呛的味道冲鼻而入,直激得我连连打了两个喷嚏。撕下一小块放在嘴里慢慢咀嚼,仰起脸来冲着身边的两个婆子笑了一笑,两个婆子便也冲着我笑了笑。 撕弄了一阵,沾了满手的辣椒油,我支叉着两手缓缓站起身,抬眼看了看天空,深深吸了一口气。 冲着左边的婆子做了个端杯喝水的姿势,那婆子明白了,向另一个婆子施了个眼色,转身进屋去给我拿水,事实上以我六个月大的肚子完全抗衡不了她们中的任一个,这足以令她们放心地只留下一人,且我让她们中的一个去倒水的情况之前已经有过好多次,人做事都是有惯性的,做得多了、时间长了就会变得自然而然习以为常,根本不会产生过多的犹疑。 ——为了这一天,我用了一个月的时间让她们产生“习惯”。 待那婆子才一跨进上房门去,我便弯身把装辣椒的碗端起来,递到身边这婆子的手里,婆子双手接过,愣了一愣,没有明白我的意思,我笑着向旁边一指,她下意识地顺着我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就在这一瞬间,我用沾满了辣椒油的手一把抹在了她的眼睛上。 老张在厨房生火,另一个婆子回卧房取水,没有人发现院子里这个婆子疼得睁不开眼。我快步走出院门,用扁担上的铁钩串过门上用来挂门锁的锁环,院内三人便被我困在了当中。 第114章 遇故人 我迅速却稳当地穿过桃花林,一路直奔不远处的河边——河边还有个子衿,我不能把她落下,否则她洗衣回去很快就能发现我的逃脱。 子衿背着身蹲在那里洗衣,我从地上捡了根胳膊粗的树枝子,蹑手蹑脚走上前去,照着她的头部狠狠一击,子衿一下子歪倒在地上痛呼出声,我毫不手软地击出第二棍,第三棍,直到她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蹲身过去探了探她的鼻息,好在只是昏厥过去。我扔掉手中树枝,站起身掸了掸衣衫,不紧不慢地按着记忆中几个月前来时的路往洛城的方向走去。 楚凤箫要到下午四五点钟才能回来,没道理不巧的事让我遇到一回又一回,所以我笃定这一次他肯定不会像上次那样半道突然出现在家门口,且天气实在太热,我又挺着个大肚子,就是想走快也是有心无力。 幸运之神或许真的开始眷顾我了,走了十来分钟的时候居然被我遇见一位住在那边山脚下赶着牛车要进城的大伯,山里人朴实善良,一看我是个孕妇,二话不说便让我搭了顺风车。 进城之后,避开楚凤箫供职的那家书院所在的街区——地址是他日常与我闲聊时无意中透露的,先找了家当铺,把楚凤箫买给我的簪子当了,这是我身上仅有的首饰,楚凤箫怕首饰太硬戴在身上伤到我,因此只在每天早上用带着露珠的鲜花编成发饰或手链亲手给我戴上。 这根簪子只当了二两银,我找了家驿站进去写了封信,收信人是楚龙吟,寄往清城衙门,只告诉他我在洛城,别的没有多提。 大隐隐于市,要想躲过楚凤箫的搜寻,我只能留在洛城里,否则大着个肚子赶路既引人注意又逃不远。 寄了封信花去十文钱,剩下的钱也不够我长期租间房子的,再加上我现在怀着孕,没法儿再扮写字先生挣钱,一时间反而无所适从。 站在洛城的大街上,望着陌生的景物陌生的人,甚至还有些不大相信自己已经逃出来了,只怀疑这只是我无数个梦中的一个,一动也不敢动,生怕突然之间醒过来,人还在那狭小的房间的床上,身旁是楚凤箫平静又可怕的脸。 直到过了好久好久我才渐渐融入了这一现实,忍不住浑身颤抖,激动得涕泪齐下——我逃出来了——我终于逃出来了——老天——我——我…… 此时此刻我真想嚎啕大哭一场,七个月的可怕经历简直让我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我根本不敢去回想一丝一毫的片段,唯恐只要一想就会彻底崩溃再也无法站起来。 我难以自制地双手捂着脸哆嗦,试图按压下自己激动的情绪,忽听得前面有人喝道:“兀那妇人!莫要拦路!” 抬头看去,见迎面正有一乘车轿向着这边过来,轿子周围簇拥着五六个精壮的年轻人,都是普通百姓的短衣打扮。 我连忙擦了把泪水,快步往街边走,然后立在树下阴凉里目送这轿子过去,但见轿窗内落着纱帘,看不清里头坐的是谁,轿外紧依着车窗护行的那一个年轻人,看上去竟有些眼熟。 盯着那年轻人细看了几眼,不由脱口叫了一声:“江——江大哥!” 这个人不就是逸王爷身边的贴身侍卫小江么?!那么说——车轿内坐的是逸王爷?! 小江闻声向我看过来,脸上带着一丝纳闷,我连忙上前两步,又道:“江大哥,我是小钟!周天!” 小江皱起眉头,愈发疑惑起来,他并不知道我是个女人,更别提我现在还怀着孕。 反而是车轿里的王爷听见了我的声音后轻轻掀起了一角纱帘向我看过来,虽然只露了小半张脸,但我一眼就能确定他就是逸王爷! “王——老爷!老爷!小的是周天!”我没敢吐露王爷的身份,只好努力地凑上前去,却被另两名侍卫飞快地赶过来将我的手臂扭向背后,牢牢地箍住。 “大胆刁妇!竟敢拦路?!”其中一个沉喝着道。 “小的周天!小的周天!”我被压得抬不起头来,只好不停地高喊。 那侍卫还待再喝,就听得车轿里王爷的声音淡淡传来:“把这妇人带回府去。” 两名侍卫应了,将我牢牢箍着随在轿尾,一路沿街而去。 在街上行了一阵后拐进一条宽宽长长的巷子,两侧是高高的青石围墙,四下里一片寂静,似乎没有什么住户,走了许久才看见前面出现一扇黑漆小门,门上方菱形石匾上翠墨勾着两个字:惬园。 进入门中,见是个小巧精致的庭院,屋子不多,也不张扬,看上去只像个中等生活水平的人家。我被那两名侍卫押在进门处内侧的门房里静候,过了一阵才见个家奴打扮的人过来传唤,便跟着他一路往上房行去。 逸王爷只穿了件白色的冰蚕丝的夏衫,坐在书房里一把老藤椅上,旁边有两个侍女拿着芭蕉扇小心地扇着,见我进来便挥了挥手,侍女行礼过后就退了下去,书房内一时只剩了我和逸王爷两个人。 “周天,你为何会在洛城?”逸王爷开门见山地问道,顺手指了指旁边的一把椅子,“你有身孕,不必拘礼了,就坐在那儿回话罢。” 我行礼谢过,轻轻坐下,低声答道:“民女来到洛城并非本意,只因出了些状况……敢问王爷千岁,年后从京里回清城的时候可曾见过我家老爷?” “本王也正奇怪,你怎么没有同龙吟在一起?”王爷上上下下将我细细打量了几眼,“本王年前进的京,年后奉皇命去了趟外蕃,之后又从外蕃一路大江南北地闲游下来,并未回过清城,还道你同龙儿在一起。看你这样子……是同龙儿已经办了婚事了?” 最后这句话直令我心中一痛,眼泪险些掉下来,强忍住道:“回王爷,我家老爷已成亲,夫人姓曾。” “咦?这个小龙儿!”王爷一脸的不可思议,“难道他只将你收作了妾室?” “……没有。”我努力低着头,“民女今日抖胆扰了王爷车驾,只是想问问我家老爷的近况,既然王爷年后也未曾见过他,那民女就告退了……” “且慢,”王爷皱起眉头,“你老实告诉本王,你和小龙儿之间究竟出了何事?” 我实在不知该不该实话实说,倒不是怕有损自己的名声,却是因为到了今时今刻,我仍不想让楚龙吟感到为难,所谓家丑不可外扬,毕竟楚凤箫是他最疼最爱的弟弟,要如何处置他,还是让楚龙吟自己去做决定的好,而若把这件事捅到王爷面前,谁知道他会不会直接按律把楚凤箫正法,从而给楚龙吟造成极大的伤痛…… 犹豫再三,我还是决定把此事暂时掩下,等见到楚龙吟后再彻彻底底处置个清楚。于是便只把我们回到楚府后楚老夫妇不同意我嫁他、楚龙吟便销了我的奴籍放我自由的事说了一遍。逸王爷听罢不轻不重地在桌子上拍了一掌,摇头叹道:“迂腐!真是迂腐!小龙儿那样性子的人怎么竟然有一对如此迂腐的父母?!只可惜本王当时回了京都,倘若本王在,当场就与你二人指了婚,什么宗族什么长子什么脸面?!统统滚蛋!” 我心中苦笑,现在再说什么都已经晚了。 “……之后呢?你……另嫁他人了?”王爷看向我。 “民女……未曾嫁人。”我咬牙说出这句话,然后抬起头来坦然地望向王爷。未婚而孕,在古代对于女人来说是天大的耻辱,这样的罪过怕是要被沉河或是浸猪笼的。 果见王爷一双修眉皱得紧紧,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半晌方道:“你被人欺负了?” 我感激这位王爷会得出这样的结论而不是认为我行为不检点做出了丑事,于是便点头承认,道:“民女身不由己受人摆布,以致落得现在这样的景况,污了王爷视听,请王爷降罪。” 王爷将手一摆,沉声道:“你是受害者,何罪之有?!该罚的是那对你做出兽行之人!你且告诉本王那人现在何处,本王这就着人去将他打入大牢斩监候与你出气!” “王爷……此事……民女想要先见过我家老爷后……再做决定……”我低声道。 王爷看了我一阵,似乎察觉了我有些为难,便道:“也罢,你现居何处?身边还有谁?打算几时回清城去?” “回王爷,民女自己孤身一人,并无居所,身上只有不到二两的纹银,只怕短时间内无力回去清城……”我如实答道。 “这样啊……既如此,你便暂先在本王这里安顿下来罢,身上有孕也不宜长途跋涉,本王在洛城还有皇命要办,一时半刻回不了清城,待本王这厢事了便带你一同回去,可好?”王爷望住我道。 “民女谢过王爷洪恩。”我起身便要下跪,被王爷几步迈过来一把托住胳膊拦下。 “身子不方便就不必拘礼了,本王向来不在意这些个繁文缛节。”王爷温声说道。 “王爷,民女还有个请求,望王爷开恩准许……”我咬了咬牙。 “什么请求,你尽管说。”王爷看着我。 “请王爷给民女找位郎中,开上一副堕胎药,民女不想要这个孩子。”我一字一字地道。 “本王不允!”王爷突地一下子恼了,竟气得满屋子踱起步来,“你可知这有多危险么?!你这肚子少说也有六个月了罢?这个时候堕胎简直就是自杀!不允!” “王爷,您府上不是有医术高明的御医么?请他们想想法子也不成么?”我哀求地望住他,“民女不能生下这个孩子,否则——否则民女会痛苦一辈子!” “丫头,”王爷一对眸子将我望住,“孩子是无辜的,你更是无辜的,不能拿别人的错来惩罚你自己。你且放心,你的后半辈子有本王替你作主,本朝律法向来鼓励寡妇改嫁,放眼天下,带着前夫的孩子嫁与后夫的例子比比皆是,你之情况虽然不同寡居却也没甚妨碍,本王会替你找一个既老实又优秀的男人嫁了,保证不会苦了你,放心就是!” “王爷,民女若生下这孩子,后半辈子只怕便不得安省了,求王爷开恩……”我边说边跪在地上,慌得王爷连忙过来搀我。 “丫头,我听你话中之意分明还对龙吟存有感情,你又屡次三番地说想见他一面,既想见他就要好好保住性命,本王并非诓你,你现在这样的肚子根本不能堕胎,强堕的话必死无疑!倘若你不相信,本王就让御医来说与你听,若御医的诊断与本王一样,你就须答应本王不许再动堕胎的念头,可好?”王爷盯着我道。 我思量了一阵,咬咬牙道:“民女听王爷的,先去见我家老爷把所有事情了结,然后再堕胎,是生是死听天由命!” 第115章 同行 王爷又是摇头又是叹气:“你这丫头真是倔性子,怎么就不听人劝呢?……唉,真像她……真像她啊……” “像谁?”我循着他的话问。 “本王的……一位故友。”王爷垂了垂眸子将所有情绪掩住,重新望向我道,“既如此便先这样罢,你就住在本王这里,待本王办完事就带你一同回清城去。”说着便将侍女叫进来,带着我去安排卧房。 从侍女口中得知,这个惬园原来是王爷在洛城的一处隐蔽的落脚之所,逸王爷是个闲散王爷,平日最爱满天下乱逛,所以很多城里都有他的别苑,规模也有大有小。这洛城虽然是个小城镇,周边景色却十分宜人,因此他在这里还有一座小型的别苑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逸王爷这一次因有皇命在身,所以行事并未张扬,连洛城知府都不知道他现在就身在城内,难怪方才他上街乘的是普通的车轿,身边也只带了几个乔装成家丁的侍卫护驾。 惬园不是很大,房间也有限,于是我的卧房便被安置在了王爷所居院子里的西厢房,一个姓王的总管拨了两个侍女给我,一个叫青黛,一个叫眉山。简简单单安顿下来,由于身子重,我也没什么力气四处走,就只在房中歇着,足不出户。这些日子以来饱尝心灵折磨,才一脱困觉得很是疲累,居然一觉连续睡了三天,怎么叫也叫不醒,把王爷急坏了,当我睁开眼的时候他正坐在床边皱着眉看我。 “醒了?身上可有不适?”王爷略略放下心来,温声地问道。 “民女很好,给王爷添乱子了。”我连忙想要坐起身,被王爷伸手轻轻摁住。 “不要多礼,孕妇为大。”王爷的手也不知是下意识的还是出于怜惜,将我贴在颊上汗湿的发丝轻轻捋向耳后,“以后不必自称什么民女,显得大家生分,本王叫你天儿,你也这么自称就是了。先让青黛服侍你吃些东西,本王去把太医叫来替你看看。”说着起身回避出房去,一直在旁侍立的青黛和眉山连忙过来替我换下身上被汗水浸湿的衣衫。 休养了三五天,总算恢复了精神。王爷每日白天出外办事,夜里才回来,每次回来都会到西厢来探望我,带些外面卖的精致小吃,在房里坐上一坐,陪我聊一会儿天,而后才回房去休息。 难得今天白天他没有外出,我敲门进了他的书房,他便让我在椅上坐下说话,自己则坐到我的对面,满脸温和地望住我。 我不敢正视他,半低着头道:“王爷,天儿有一事想求王爷帮忙:几天前天儿曾给我家老爷去过一封信,然而因当时没有寻到落脚处,所以也没有给他留地址。如今王爷慈悲,肯带天儿一起回清城去,天儿怕我家老爷收到那封信后会赶来洛城,两下里走岔了,因此还请王爷派人帮天儿再发一封信去说明情况,天儿身子重,不好出门,只能有劳王爷门下了。” 王爷看着我半晌没有吱声,我正拿不准他此刻心里想着什么,便听他开口道:“本王见过你的当晚便叫人去发了封信往清城衙门,今日才刚收到回音,说是……龙吟一直告着病假回京都老家休养,至今未去复任。” 至今——未去复任?!我下意识地抬起眼来望向王爷,又怕被他看破什么赶紧低下了头:还在告病假?难道——难道楚凤箫即便离着这么远的距离仍在指使着谁替他给楚龙吟下那慢性毒药以操控其身体? 是谁呢?楚老夫妇?虎毒不食子啊!他们怎么忍心这样对待自己的儿子!——但,这样的情况能不能从另一个角度说明楚龙吟直到现在也没有屈服于宗族和家庭的压力而放弃我?所以楚老夫妇不得不一直这么禁锢着他,以防他破釜沉舟干出什么丢他楚家颜面的事来? 一这么想我就有些坐不住了——我不能再等下去,我必须尽快见到楚龙吟!他的身体若总是服用那些可致人发病的药怎么能受得了! 我强压下心中急迫,问向王爷:“天儿抖胆敢问王爷:不知王爷的事……几时能够办完?若、若是还需一段时间的话,天儿想先走一步,去京都找我家老爷……” 王爷在我脸上盯了一阵,道:“天儿,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不肯告诉本王?是本王不值得你信任,还是你根本就不想真正的去解决它?” “王爷,”我声音有些发颤,“这件事……只有我家老爷能解决,所以天儿才想尽快见到他,不是信不过王爷,若是王爷出马,这件事根本都算不得事,只是……只是解铃还须系铃人,只解去事结还不够,重要的是心结,这个心结……只有我家老爷能解……” 王爷从椅上站起身来,负着手在屋内来回踱起了步子,良久方才停下来,转头将我望住:“本王想知道,楚凤箫现在何处?” 楚凤箫——这个名字简直如同一把冰冷的利刃般瞬间穿透了我的心脏,它带来的不仅仅是疼痛,更有着发自心底最深处的恐惧与绝望。七个月,整整七个月,我就是生活在这地狱般的恐惧中,在绝望的深渊里挣扎煎熬,不堪回首,不能回首,一回首就是心神俱裂! 听到这名字的一刹那,我只觉脑中忽地一片空白,突然之间窒息住,拼命呼吸也无法喘上气来,腿一软跪倒在地,虚汗瞬间便溢出了额头。王爷见状大惊,几步过来将我横着抱起,我的耳中轰鸣,隐约听见他一边吼着让人去叫太医一边抱着我进了他的卧室,小心翼翼平放在床上,急得又是帮我擦汗又是叫我的名字。 一时太医赶来,先在我的头上扎了一针,我便一下子人事不知了。 醒过来的时候还在王爷卧房的床上躺着,王爷就坐在床边看着我,一只手握着我的手。我勉强冲他笑了笑,虚弱地道:“又……又给王爷添乱子了……” “傻丫头,莫要多想,”王爷用手替我擦去额上虚汗,“是本王的错……什么都莫提了,好好养身子,养好身子就随本王上路,我们直接去京都,可好?” 我确实也没有力气再说话,只点了点头,强迫自己不去想方才的事,不去想那个令人又恨又怕的名字,闭上眼睛再度昏昏沉沉地睡去,却是噩梦连连,梦里又回到了那间不见天日的房间,脚上带着铁镣,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太医只给我扎了针,大约起着安定剂的作用,因我怀着孕,药不能随便吃,也因我这是心理因素作祟,就是吃药只怕也没什么用处。 七个月的时间早已经让我习惯了从希望到绝望,所以这一次的刺激我并没有低沉太久——都已经到了这个份儿上,孩子都怀上了,还能再惨到哪儿去呢?所以我还是很快调整了过来,努力让自己更健康更精神,好有力量去承受这件事情的后续发展。 王爷再也没有提起过“那个人”,他令人打点好了行装,终于在一个雨后的清晨,赶着一行三辆马车踏上了前往京都的路途。 三辆马车一辆是坐随行太医和侍女的,一辆是盛放行李的,剩下那辆只乘了我和他,另有青黛和眉山随侍,小江等几个侍卫做了普通百姓的装扮,骑着马护卫在马车四周。 由于我已怀了七个月的身孕,马车不能走得太快,所以这一路上只能慢慢地前行,时不时还要停下来在阴凉处歇一歇,好在王爷说他已经办完了事,剩下的他就当游山玩水,并没耽误他其它什么事。 白天驾车行路,夜晚打尖儿住店,行程很慢,然而有我这个孕妇在,想快也快不起来。 在我和王爷的车厢里除了摞着他的几箱杂书之外,最多的东西就是他在路上给我买的各种小吃了,这一点他同楚龙吟倒是像得很,都爱吃零食,美其名曰孕妇都爱吃,实际上我吃的时候他的嘴也没闲着。 经过数日来的相处,发现这个闲散王爷还当真是没有什么架子,和楚龙吟一样,对下人很和气很随便,坐累了也会跷起二郎腿,心情好了也会哼些奇奇怪怪的小曲儿。有时一袋蜜饯我们两个伙吃,吃到只剩最后一粒的时候他就让我同他猜拳,谁赢了这粒就归谁;有时把一碗葡萄对半分好,他又会无赖地从我的那一份里飞快地抢走两三颗塞进嘴去,连皮儿都不吐,我就笑他“吃葡萄不吐葡萄皮,不吃葡萄倒吐葡萄皮”,他却从未听说过这个绕口令,让我连说了三遍才听明白意思,直逗得他仰起脖来哈哈大笑。 还有的时候,他会给我讲一些有趣儿的故事,一些关于皇宫里那些小皇子小公主童年时的趣事,讲着讲着就讲到了他自己小的时候,因为生得瘦小,长得又白,所以常常被他几个皇兄取笑成小姑娘,他恼了就同人家打架,但是每次都被揍得鼻青脸肿。 这位平易近人的王爷更是告诉给我一件关于他自己的窘事:就因为小时候他生的瘦小,长得又秀气,皇家里的那些大人们就总拿他当小女孩儿看待,以至于他一度曾经混淆了自己的性别。那个时候有一位皇兄时常帮他揍跑那些欺负他的皇子,感动之际他便发誓长大后一定要嫁给这位皇兄做皇妃…… 听到这儿我实在忍不住哈哈地笑起来:想不到这些至尊至贵的皇家子孙们也干过这样糗的事儿。人与人其实当真没什么不同……除了那些堕入魔道的疯子。 王爷不肯自己一个人出丑,便让我也给他讲自己小时候的趣事儿,然而因此前我已经对他说过自己失忆了,所以没法子讲,只好挑一些那一世的笑话,经过改编讲给他听,逗笑了他的同时自己也能跟着笑一笑。 有时候不闲聊,他倚在马车里的小榻上看书,看到有趣的地方就念给我听,我忍不住也向他借了几本在旁边榻上坐着看,同样把自己看到的有趣的地方念给他听。后来他建议把我们各自看到的好的段子滕到纸上,然后每天晚上临睡前和早上起床后各念一篇,他说:早上念会使这一天的开始有个很好的心情,睡前念能够身心愉悦地进入梦乡。 由于是我念他写的、他念我写的,当他一看见我的笔迹时立即就认了出来,还把那柄写有“鸡生蛋还是蛋生鸡”的扇子拿出来佐证,既惊讶又好笑地望着我道:“你这小丫头!原来这扇子是你写的!怎么当初在我那别苑做客时不说明呢?!” 那个时候……我不还只是个小长随么。我眨着眼睛微笑。 他看了我一阵,也笑起来,用扇子替我轻轻地扇着风,吹开我额前发丝,吹干肌肤上那层细汗。我低着头帮青黛剥荔枝,剥到第四个的时候他忽然伸过手来,轻轻捏住我的手腕拉至面前,而后张嘴将我手中那颗才剥净皮的荔枝含入口中。 七月是这一地区多雨的季节,小雨还可照常上路,若是遇到大雨就只好在客栈里多住个两三天。通常这样的时候会很闷很无聊,王爷便邀我同他下棋,可惜我对围棋一窍不通,就干脆教他玩五子棋,后来甚至还用竹片做了副扑克牌,同王爷、青黛和眉山四个人在房中玩得不亦乐乎。 有的时候走在半路会突然遇到暴雨倾盆而至,王爷就亲自跑到车外去指挥几个侍卫把陷入泥淖中的马车轮子推上来,待他回到车上时不知怎么就弄了个满脸泥,还冲着我做鬼脸。 我很感激这位可爱的王爷,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我放开心情直面生活,而我也不想辜负他,他之于我总有着一种莫名的亲切感,就好像……就好像很久以前,我就认识他一般。 第116章 新生之罪 一个月的行程,我们甚至还没有出得江南地区,而我的肚子一天大似一天,行动越来越笨重,人也越来越懒,一天十二个时辰,几乎有八个时辰都在吃吃睡睡。 太医对王爷建议我要多运动,这样才能使腹中胎儿滑到正确的位置,以利于将来生产。纵然我再不愿动弹也拗不过王爷硬拉着我起身,每晚日落前进了落脚的城镇后就带着我到街上慢慢遛弯儿,欣赏当地的风土人情。 由于我的双脚已经开始浮肿,走起路来很有些吃力,王爷便亲自搀扶着我,一手还替我扇着扇子,路过水果摊时停下来买了一只梨,用袖子擦干净,手拿着递给我吃,惹得卖梨的大婶一番打趣儿:“哟哟哟!瞧这小两口儿多甜蜜!真是羡煞了旁人呢!” 王爷只是轻笑,也不解释,扶着我慢慢离开。 随着我要生产的日子一天天临近,我们每天能行进的路程越来越短,到了九月份的时候,我们一行人在枫城停下了脚步。枫城,顾名思义,自是以满城红枫闻名于世,王爷在这里也有一处别苑,叫做含嫣小筑,他决定让我就在含嫣小筑里待产。 九个月了,与楚龙吟分别至今已有九个月,好长的一个梦,多么希望梦醒后我还在他卧房的外间床上躺着,听他在里间懒洋洋地叫着“小天儿,给爷穿衣”…… 好想他,真的好想他。 我不知道其他的孕妇在产前是不是也会情绪不稳,我却是在这几天里常常失控,有时嚎啕大哭,有时烦躁不安,有时悲观厌世,有时又勇气十足。 王爷在我的身旁陪着几乎寸步不离,而我失控起来也根本忘记了他是位王爷,焦虑的时候甚至还推过他一个大跟头,痛哭的时候还把鼻涕眼泪都蹭在拥着我安慰的他的身上。我听见青黛和眉山私下悄悄议论:“主子对这位情姑娘好得令人惊讶呢!难不成主子……喜欢她?” 另一个便道:“不大可能罢……听人说咱们主子至今未娶王妃,是因为心里一直有个挚爱的女子,只是两人有缘无分,没法儿在一起,主子情愿一生为她守候,怎么可能又会对这位情姑娘动心呢?” “那又有什么准儿?这么多年过去了,再浓的情也有淡去的时候,何况这情姑娘长得又美,又会说笑话,又会写字,还会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哄主子开心,你没看见咱们主子同她在一起时脸上一直都带着笑么?主子有多久没有真心笑过了?” “可是……可是情姑娘已经……已经有了别人的孩子了啊……” “那又怎样?主子的性子你还不清楚?他若在乎这个当初就不会……” “嘘——你这嘴呀!越说越没把门儿的了!那件事是禁忌,你还敢提!” 我偎在院子里阳光下的躺椅上,沉沉地闭上眼睛。 迷迷糊糊地睡了片刻,察觉有人为我盖了条薄毯在身上,这才醒了过来,睁眼看时见是王爷,就坐在我的身旁,凝眸望着我,眼底还有着未及收尽的温柔。 “醒了?喝些水。”他拿过旁边小几上的杯子递到我的唇边,我想用手去接,却被他伸了另一只手握住,只好启唇喝了两口。 “王爷……天儿想生下这孩子后自己去京都找我家老爷,不敢再劳烦王爷为了这么点儿事到处奔波。”我轻声却坚决地道,小心地抽回自己被他握着的手。 王爷放下杯子,双眸在我的脸上盯了良久,道:“本王同你一起去,此事已不仅仅是你同龙吟的事了,它也是本王的事,本王已陷入其中,不能置身事外——没得商量,不必再提。” 我只好收口,默然无语。 王爷又望了我一阵,方才柔声道:“太医说临盆的日子就在这三五天,本王已请了本城最好的八名稳婆随时在此待命,天儿无需紧张,届时只管顺其自然就是。” “八名?”我有些愕然,“怎么要这么多?” “一名不保险,多请几个来以防万一。”王爷道。 “……您这样倒让我更紧张了。”我眨了眨眼。 “咳,”王爷干笑了两声,“莫紧张莫紧张,这若是宫里的妃子生产,那负责接生的阵仗更大呢,一整个殿里哪儿哪儿都是接生的嬷嬷,让人看着都腿软。” “……您再这样安慰下去,天儿就真的紧张死了。”我笑着摇头。 王爷便也笑起来,伸手在我的发丝上抚了抚:“天儿是本王见过的最勇敢的女子,老天永远都会眷顾勇者的。” 是的,我也许做不了强者,但我会努力做个勇者。 于是生产的日子终于到了。 我是这天半夜里开始阵痛的,因太医已经预算了临盆的日期,所以王爷根本就没有离开我的房间,我这厢才一发痛,他那厢就已经令人将那八名稳婆叫了进来,他本执意要在旁边守着我直到婴儿出世,奈何古人的规矩不许男人待在产房,此时不论尊卑,一律清场,堂堂一位千岁爷硬是被三个稳婆搡出了房去。 顺产生子是女人的鬼门关,我是深切地体会到了这可怕的令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疼痛,电视里看到过孕妇们撕心裂肺的惨叫,如今我也直想这样嘶嚷以求心理上减轻些痛楚。然而……我不想叫,不想叫痛,不想让这个本不该降生的孽障在“那个人”给予我心灵折磨后再一次让我臣服于肉体的折磨。 我紧紧咬着牙关,一声不吭。 稳婆们吓住了,她们求我开口,她们怕我因疼痛而不小心咬到舌头,原本该塞在我口中的木塞早被我吐在了一旁。我不理她们惊慌的哀求,只管死死咬着牙,用充血的眼睛盯着自己的腿间,盯着那个即将探出头来的孽障。 稳婆们的哭求声传到了房外,我听见王爷在外面急急地拍着门子,高声吼道:“天儿!天儿!你喊出来!喊出来!天儿!别干傻事!天儿!你要活着!必须活着!听到没有?!” 活着,我当然要活着,楚龙吟说过的,他说我“哪怕这世上没了太阳也会在黑暗中活到最后一刻”。是的,我就是这样的人,小强的精神野草的命,只要打不死烧不死,我就能够再次重生! 稳婆们被我一声不吭的固执和咬牙到底的坚持吓哭了,好在果然个个都是经验丰富之人,一个时辰之后,筋疲力尽的我在一声清脆的婴儿啼哭声中昏了过去。 茫茫然醒过来,王爷焦急苍白的面孔第一个映入眼帘,我冲他笑笑,他略略放下心来,叫人端来汤药喂我服下,我没什么力气说话,他便轻声告诉我:“是个男孩儿。” 睡睡醒醒,三天后我才有了力气坐起身,趁王爷不在房中,我请求青黛把孩子抱过来给我看,这几日因怕扰了我休息,王爷专门请了奶娘带着孩子睡在另一间房。 青黛不疑有它,喜气洋洋地去找奶娘,一时奶娘抱着裹在襁褓里的小婴儿进得房来,我颤着双手将他接过,但见皱皱巴巴的小脸儿,十足像个小老头,丑得很。 “七斤的娃,夫人你有福气了!”奶娘笑着恭喜我。 福气么?我笑。 “您辛苦了,趁这会子我也有了精神,我来带会儿孩子,您先去歇歇,等我撑不住了再去叫您。”我对奶娘道。奶娘也确实累了,这三天不分昼夜地照看孩子,眼里都是血丝,闻言客气了几句便离了房间。我便又对青黛道:“姐姐,我想喝鱼汤,听说鲫鱼汤是下奶的东西,麻烦姐姐去厨房安排一下罢。”青黛连忙应声去了,我又找了个借口把眉山打发了出去。 转瞬房内就只剩了我和这婴儿两个,我看着他,看着他小小的脑袋小小的身子,正一无所知地在我怀中睡得甜美。 我轻声和他道:“你不该来这世上,你是冤孽,你,你是孽种,你是恶魔的后代,你怎么可以活着?你怎么可以让那个人的血脉传下去?你是他的孽种!你将来一定会和他一样无耻变态!你们——你们都该死!”我双目充血,咬紧牙关将这婴儿高高举起,而后狠狠地向着地上摔去—— 楚凤箫!我要亲手杀了你的孩子!我要让你断子绝孙!我要让你——一辈子痛苦至死! 孩子落地的一刹那,我的心如同被利爪撕裂……虎毒不食子,我却在亲手害死我的骨血,十月怀胎,母子连心,我……我宁可自己死去也不想让我的孩子殒命……可……可…… 我泪眼模糊地看着地上哇哇大哭的婴儿,我现在身上力气不足,这一下子没有当场摔死他,却把他摔哭了,我被他的哭声刺得撕心裂肺,挣扎着滚下床去,忍不住跟着嚎啕痛哭。我抱起他来,再一次高高举起,用足全身力气狠狠地向着地上摔去。 婴儿落在半空的时候房门突然被撞开了,我的眼前一花,再定睛看时却见侍卫小江已将婴儿救在了怀里,王爷紧跟在后面几步冲过来将我搂住,一边命令着小江把孩子带出房去一边把我抱回床上,我哭着求他把孩子弄死,他就紧紧地搂我在怀抚着我的后背不停安抚。 之后他便再也不允许我和孩子单独相处,也不许我一个人在房间,还特别又买了四个丫头寸步不离地服侍我,连上厕所都有人跟着。 既如此,我就干脆见也不见那婴儿,央求王爷将婴儿安置在离我这房间远远的地方,直到听不到他的哭声,闻不到他的气息,感受不到他的存在。 一个月很快过去,我终于可以步出房门了。这一个月中我拼命吃补品、吃补药,好让身体尽快恢复,早日去了我那未了之事。 终于到了这一日,我敲门进了王爷的书房,行礼过后提出我要带着孩子离开的请求,王爷忽然发了很大的火,一掌便将桌上的杯盏悉数扫到了地上。 “你这丫头——为什么如此固执?!”他瞪着我喝问,“莫以为本王不知道你的心思,你要求带上孩子,无非是想亲手杀了他,告诉你——本王不允!本王不允你离开,不允你伤害孩子,不允你一个人去承受这些伤害!你听明白了么?” “王爷,”我抬起头静静看着他,“这是天儿的私事,您……您不必插手。” “你的私事?笑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是皇上的子民,本王是皇上的兄弟,你与本王便是一家人,你的事便是本王的事,本王如何插不得手?!”王爷当真恼了,沉喝着瞪着我。 “天儿并非您的嫡系亲属,如同一族里有各个分支,各支自管各支的事,请您许天儿自行解决,”我依旧平声静气地道,“王爷大恩天儿必当报答,请允天儿解决完自己的事之后,再来做牛做马为王爷尽心。” “本王不要你的报答!你把本王当成了什么?贪图回报的唯利是图之人么?!”王爷吼着,上前来一把薅住我的手腕,“本王在意的是你,是你这个人,你的安全,你的健康,你的快乐,你的未来!本王不管你和楚家兄弟之间究竟有着怎样的情仇爱恨,你若因此而毁了自己,他们两个本王哪个也不放过!” 我睁大眼睛看着他:我们三人的事,他……他全都知道了? 第117章 闯府 王爷盯了我一阵,把我摁坐在椅上,自己则坐在我的对面,放缓了语气道:“你不必惊讶,本王数月之前便去了信给清城的代理知府,向他细问过了年前年后衙门里发生过的大小事宜,他提到了你……你同楚凤箫的婚事,以及龙吟的突然告病还乡。本王揣测你的事必与这两个小子有关,那孩子……想必是……楚凤箫的罢?” 我用力咬着嘴唇,怕自己在听到这个名字后再一次失控,既然王爷已经知道了事情的大概,再瞒也已没了必要,于是我僵硬地点头承认了。 “能否告诉本王,这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让你们三人如此纠缠不清?”王爷用很轻很柔的声音小心地问我,生怕又一次把我刺激到。 “王爷,天儿想知道,您是否有取缔百姓婚姻的权限?”我颤着声问。 王爷轻轻摇了摇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门亲,就是至高无上的皇权也不能随意剥夺百姓的婚姻,我朝史上从无此类先例,倘若硬要这么干,怕是难以平息悠悠众口。” “那么怎样的情况下才能令双方解除婚姻关系?”我问。 “除非男方休妻,或是夫妻双方自愿和离,否则就算双方分居而住,也视为有效婚姻。”王爷望着我,“天儿,你与楚凤箫成婚显然非你所愿,是他强迫你的么?你不必有所顾忌,只管对本王实说,本王必会替你做主,绝不让你白白受这么大的委屈。” 我知道王爷会帮我,若我实话实说,只怕他会立即叫人将楚凤箫拿下正法,可……这样的话楚龙吟要怎么办?当他知道真相后他的弟弟早已下了地狱……那是他最爱的弟弟…… 我摇头:“天儿谢王爷关怀,只是……天儿还是想等见过我家老爷后再着手解决这件事,望王爷成全。” 王爷看了我一阵,终是长叹了一声:“罢了……你这丫头的执拗劲儿本王早在另一人的身上领教过了,知道你们这样的都是痴人!认准了什么事任谁都说不回头的。你的身子可歇好了?若恢复得差不多了,过两日咱们就继续起程进京罢,本王是绝不许你一个人走的。” 我起身谢过,未再多言。 三天后我们再次踏上了行程,这一回随行的多了一辆马车,坐着奶娘和几个专管伺候孩子的嬷嬷。有时走在路上,那孩子的哭声会传到我们这辆马车上来,直听得我肝肠寸断,好几次都忍不住想要跳下车冲到那辆车上去将他抱进怀里好生安抚,又好几次恨不能拿了刀子过去将他狠狠捅死。 至爱与至恨两种情绪反复在心中煎熬折磨,使得我原本因怀孕时养胖的身子在短短十几天内就消瘦了回去,吃不下,睡不着,头发大把大把的掉落,抑郁,焦躁,甚至变得神经质。 终于,在十一月的一个落叶凋零的下午,我们一行四辆马车进入了天都太平城。我的一颗心开始惴惴不安,瑟瑟地蜷缩在马车里的小榻上,王爷不得不坐到我的身边护着,以防我因颤栗得太过厉害而跌落榻下。 马车先回了王爷的王府,因周车劳顿,我没有急于去找楚龙吟,在王府中休整了一晚,次日上午才梳洗了出得门来。 王爷本来执意要随我同去,被我婉言谢绝:有些事暂时还不能让他知晓,总要同楚龙吟见过、商量过才好做决定。不过我带上了侍卫小江,以防有什么突发状况。 打听到了楚府的所在之处,我叫了辆小型的马车同小江直奔而去。越是临近我脑中的思绪居然越是诡异的清楚单纯,此时此刻我的心情忽然平静得如同无波古井,好似我的潜意识里已经完全接受了命运安排,无论等待我的将是什么,都不会再让我的生活激起更大的波澜。 楚府的大门就在眼前,不算很大的一个宅子,楚老爷是个迂腐的人,不喜欢铺张奢侈,这一点还算可取。 上前敲开门,指名要见楚龙吟,看门的小厮便问我的姓名,我也如实告诉了他,他便请我在门外稍候,关上门跑去里面通报。很快便听见一阵脚步声匆匆过来,大门开处,楚老爷一张怒气冲冲的脸便出现在眼前。 “你这妖女!你——你居然还敢找上门来?!”楚老爷一手指着我怒喝,“来呀!给我把她绑了立即送官!” 一声令下,左右七八名小厮便齐齐应了上来捉我,我站着未动,小厮们才刚上前就被我身旁的小江一手一个拎着脖领儿扔了回去,吓得其余几个僵在原地不敢再动。 “你——你还敢动手?!”楚老爷愈发气急,“来人!去报官!去报官!” 我偏头向小江道:“守着门,谁也不许出去。”小江依言往门前一站,任谁也闯不出他的十指关。 楚老爷气得浑身哆嗦,一手指着我:“你你——你这贱——” “楚老爷,”我淡淡截住他后面的话,“我来只为见楚龙吟一面,请将他叫出来,我有话要同他说,说完就走,绝不多扰,还望成全。” “你——你休想见他!你这妖女!你把我儿勾得六亲不认、大逆不道,你——你该死!”楚老爷怒喝。 “我该不该死不由楚老爷您说了算,我与楚龙吟的事也与您无关,请莫要插手。今日我必须要见到他做个了断,您若阻拦,就恕我失礼了。”我说着抬步便往里走,被楚老爷一把扯住了胳膊。 “你——你竟敢擅闯民宅——”楚老爷又惊又怒地瞪着我。 “这话您可说错了,”我冲他凉凉一笑,“我可是您的二儿媳妇儿呢,公婆的家自然就是我的家,怎能说是擅闯民宅?——怎么,楚凤箫难道没有将他与我成婚之事告诉您二老么?” “我不承认你这贱人做我楚家的媳妇儿!你给我滚!”楚老爷怒吼起来。 显然他是知道楚凤箫已和我成婚的事了,怕是他不同意也为时已晚,生米都煮熟了,何况成婚不久楚凤箫就带着我离开了清城,楚老爷就是找人去拿楚凤箫也见不到人影。 “如果您不承认就能使我和他的婚姻无效的话,我倒巴不得您去跟全天下人说去。”我讥嘲地笑着,狠狠甩脱他的钳制继续要往里走。 “站住!你这贱人竟然还敢踏上我楚家门来!”迎面带着一大拨婆子丫头气势汹汹地过来的是楚夫人,行至面前抬手就想扇我耳光,被我提前料到,向后一步闪了开去。 “楚夫人,如今我已不是你楚家下人,你无权对我非打则骂。我只想同楚龙吟说上几句话,说完就走,您这是希望我在此处多做纠缠么?”我看着楚夫人平静地道。 “我儿未在府上,你赶紧给我滚!”楚老爷几步赶过来瞪着我道。 “那我就在这里等到他回来。”我不紧不慢地道。 “你——你这贱人莫要欺人太甚!来人——管她是谁,给我打出去!”楚老爷咆哮起来。 顿时又跑过来十几名家丁,个个手持棍棒,兜头便冲着我打过来,小江见状一个飞身落在我的身边,只几下子便缴了所有人手中家伙,然而因他这一分心,便有一个小厮飞快地溜出了门去,想是跑去报官了。 小江怕我有闪失,所以没有去追那小厮,我并不着急,只冲着楚家夫妇冷笑:“咦,怪了,都说家丑不可外扬,楚老爷您这是还怕别人不知道您家里闹出来的这档子‘丑事’么?” “你给我闭嘴!你这个贱人没有资格在我府上大放厥词!”楚夫人怒道。 “楚老爷,楚夫人,废话我不想再多讲,我此来只是有话要同楚龙吟说清楚,说完我就离开,绝不在贵府多做纠缠,二位与其同我这般对峙给自己凭添麻烦和恼火,不如请楚龙吟出来与我说清楚更省事一些,二位的意思呢?”我淡淡说道。 “你休想!你这辈子休想再见我家龙吟一面!你这妖女!”楚夫人怒不可遏。 “那好,我有的是时间同你们这样摽着,一日见不着楚龙吟我就在这里耗一日。”我冷声道。 “你你、你真是不要脸之至!”楚老爷气得顿足,一时拿我没了办法。 我冷冷看着他,他要是知道他的小儿子对我做过什么,不知他还说不说得出这些话来。 双方一时进入僵持,很快听得门外传来众多脚步声,扭头看去,正见一伙衙役手持皂棍冲了进来,后面还跟着个穿着大红袍的官员,这一位只怕是太平城的知府大人了,因楚龙吟是清城知府,所以楚府出了乱子这位太平知府也不敢怠慢,竟然亲自登门来解围了。 “大胆民妇!竟敢擅闯民宅!”为首的衙役冲着我一声大喝,挥手便令众衙役上来捉我。 小江眼都不眨,照样一手一个将冲上来的衙役们丢了出去,顿时惹恼了那衙役头,恼声喝道:“呔!尔竟敢违抗官令!左右,拿下!”话音落时所有来了的衙役一拥而上,顿时把小江围了个严严实实。 那厢大打出手,这厢楚老爷早便几步过去到了太平知府的身旁,向着我一指:“大人,就是这女人擅闯我宅,如何轰都轰不走,还请大人替民做主!” 那太平知府在我脸上一阵打量,问道:“这位姑娘因何硬闯楚府,可否说与本官听?” 这事当然无法同他细说,然而若不说明我便是理亏一方,一时间倒让我无从开口。楚夫人见状以为我终于怕了,赶上来几步指着我的鼻尖怒道:“你也知道怕了?天子脚下也敢如此猖狂?!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也不看看你自己是什么身份!一个下贱的女人有什么资格见我儿子?!” “资格?”一个声音从门外传进来,“本王倒是想问问楚夫人,究竟要什么样的资格才能踏足你楚家大院呢?” 循声望过去,见竟是逸王爷身着便服迈进门来,身后跟着十几名侍卫,见门内正在打斗,王爷便只随意挥了挥手,身后跃出四名侍卫来冲入战阵,顷刻功夫便将一干衙役制伏当场。 楚老爷夫妇并不识得王爷,还在发愣中时那位太平知府却早已快步过去向着王爷深施一礼:“不知王爷驾临,还恐惊了王驾,望王爷千岁恕罪。” 王爷仍只随意挥了挥手,只管行至楚老爷夫妇面前,淡淡地道:“本王方才的问话二位未曾听见不成?” 楚老夫妇这才明白过来面前这人身份,慌得连忙下跪叩头,更是不敢作答。 王爷也不逼迫,负了手淡淡环视场中,尊贵之气毕现无遗,在场众人被这王者气度震得大气也不敢出,听他问向楚老夫妇道:“本王且问二位,贵府这院子本王可有资格踏足?” “……有……有……”楚老夫妇慌得边磕头边答道。 “那么,周天也一样有资格踏足,”王爷淡淡地一字一句地道,“因为,本王已认了周天为义女,她现在是我逸王府正经的女主子,是天龙朝正经的小郡主,经由本王首肯,许她到贵府来寻楚龙吟说话。二老,请问——本王女儿可有这个资格么?” 第118章 千里 楚老夫妇满脸的惊讶慌张和难以置信,他们只怕想不通我这个昨日的奴才今日怎么就飞上了枝头变成了郡主。皇权至上,夫妇二人自然不敢反抗,连连应道:“有!有!只是……” “只是什么?”王爷一挑眉,一股无形压力骤然而生,直吓得原本直起身来的楚老夫妇再度伏下身去。 “回、回王爷千岁的话,犬子龙吟……他、他此刻的确不在府上……”楚老爷颤声答道。 “那他现在何处?”我急问。 “他……回郡主的话,犬子他、他三个月前就一个人离了家,不知去向了!”楚老爷似也因此事心急,说到后面不由落下老泪来。 我一时僵在原地,突然之间大脑空空不知该作何反应。 “他离家时可有人知道?有没有留下口讯?”王爷问道。 “回王爷的话,犬子是悄悄走的,走时只留了一张字条,说是有事要办,叫草民夫妇不必挂念,待他办完事自会回来……”楚老爷边说边看了我一眼。 “你……你说谎!”我瞪着他颤声道,“我家老——楚龙吟他一直被你们下药,药得他连床都下不得,他一个人要怎么离开你们家?!” 此言一出直把楚老夫妇惊得坐在地上,楚夫人一时激动,叫道:“你血口喷人!这根本就是莫须有的罪名!虎毒不食子,我们怎么可能对自己儿子做出那种事?!请王爷明鉴哪!” 王爷走至我的身旁,轻轻拍了拍我的后背以作安抚,问向楚老爷道:“本王听说龙吟年前时忽然告了病假,究竟什么症状?几时病愈的?” 楚老爷跪正了回答道:“回王爷的话,龙吟这病来得蹊跷,毫无前兆地便病倒了,头晕眼花还嗜睡,浑身乏力站都站不起来,草民恐清城那边的郎中医术不足,只得带他回了京都就医,奈何他这病总是反复,服了药才刚见好没两天就又重了,如是这般病了七八个月,三个月前才突然见好,却谁知……他摞下一张纸条人就不见了!” 我在旁死死盯着楚老爷说话时的神色,却不似做假,看样子竟连他都不知道楚凤箫给楚龙吟下药之事。再看向旁边的楚夫人,同样的带着疼惜与焦急之色,绝不似装出来的。 心念电转间,倏地一道灵光闪过,我急声道:“曾可忆呢?我要见她!” 楚老爷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王爷,一时未动,王爷便淡淡道:“没听见郡主的话么?”楚老爷这才不敢怠慢,连忙令旁边跪着的一个小丫鬟去后宅叫人。片刻后见那丫头带了曾可忆向着这边快步走来,曾可忆一眼看见我,脸色刷地变得惨白。 “可忆,楚大人他去了何处?”我几步上前拉住她问。 “我……我不知道……”曾可忆低下头,声音里带着惊恐。 “你……你可曾、可曾与他同房?”我咬牙问出这句话,一阵锥心刺骨的心痛。 曾可忆没有吱声,只管低着头不言不语。那厢王爷的手下屏退了一干杂人,太平知府也带了衙役离去,只剩下楚老夫妇、王爷、曾可忆和我,王爷的侍卫都远远的站开,在场无一外人。 见曾可忆不回答,我看了眼旁边正盯着她的楚夫人,便向王爷打了个招呼,径直拉着曾可忆到了一处避人的所在,盯着她的眼睛沉声道:“可忆,纵然我以前男儿身的身份是假的,可你我之间的情分却不掺假,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应该清楚,这件事上你若有什么难言之隐,请相信我,告诉我,我们两个都是受害者,更应该携起手来去解决问题,你说对么?” 曾可忆仍旧低着头,过了良久才抬起眼来,眼底满含着泪水,哑声道:“钟……钟姑娘,我听丫头说,你已经成了王爷的义女是么?” “叫我天儿罢,”我握住她的手,“是的,承蒙王爷恩宠,我……我已认了他做义父。” “王爷对你好么?真的很宠你么?你的话他是不是都肯听?”曾可忆连连追问。 “可忆,你想说什么直管说,我能帮你的一定会帮。”我知她问这话必有原因,轻声安抚她道。 “钟……天儿,天儿,请帮帮我!救救我们曾家罢!我——我给你磕头了!”曾可忆突然跪了下去,“我知道你和楚大人两情相悦,倘若你能帮我曾家这一回,可忆立即自裁以成全你和楚大人!求求你……” 我连忙将她搀起来,问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与你的家人有何关系?” 曾可忆一边落泪一边道:“是……是楚凤箫……楚凤箫他逼我给楚大人下药……这七八个月来,都、都是我……我给楚大人下药让他缠绵病榻不得起身的……天儿,莫要怪我,我是身不由己,楚凤箫他要挟我……你还记得你与我家签的那份买卖契约么?” 我骤然间想起楚凤箫对付曾合伙划破我脸的那四家人的手段来,也骤然间明白了当初我与曾家合作时他为什么制定了那许许多多的条款——原来那个时候的他就已经开始未雨绸缪,早早布下了一着棋,以防日后有用得到的一天,当真是伏线千里! ——楚凤箫……他,他太可怕了! “他说,若我不按他的话去做,就会以楚大人的身份对我家的买卖展开调查,那份契约看似合理,其实模棱两可之处甚多,只要他略用些手段就足以以此定我曾家的罪,届时非但会令我家百年基业毁于一旦,只怕连我爹娘都难逃皮肉之刑……”曾可忆边哭边道,“天儿,我全家上下的命运全被他捏在手里,我不得不听从他的指示,请你原谅我……” 我将曾可忆轻轻拥住,一时间哑然无语。 事已至此,怪她又有何用?况她也是被楚凤箫那恶魔操纵的棋子,我和她都是受害者。 叹了口气,我拍拍她的背,轻声问道:“楚大人是怎么脱困的?” 曾可忆抹了把眼泪,道:“楚凤箫特别警告过我,要我绝不能让楚大人有开口的机会,想来他就是怕楚大人说服我,而我也确实担心自己被楚大人说得动摇了从而害了自己的家人,所以一直以来我都照着楚凤箫的话去做,根本没有给楚大人开口说话的机会,他……他始终都是在药物的作用下昏昏沉沉虚弱不堪,一点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然而三个多月前的一天,我自己也病了,伤了风,婆……楚夫人怕我过了病气给楚大人,便不许我与他同房——天儿,我虽与楚大人同房而居,却绝没有与他同榻共枕!我只是在房中小榻上休息而已…… “楚夫人怕我过病气给楚大人,硬将我安排去了别的房间,此前给楚大人喂药的都是我,只有这样才方便在喂药的时候替换掉那种致病的药物,然而这一次我却没有办法了,那药需三天一喂,我一病就病了四五天,好容易病好又回去了楚大人的房间,见他仍在床上病着,便没有多心,只道他因这药服得多了,拖的时间长些也没有关系。 “后来我又照常三天给他一喂那药,他每次喝完就翻个身面向床里躺着,我丝毫没有起疑,后来才发现,他原来是把那药悄悄地吐在了枕头下面。其实也是我病刚好头脑还不清醒,若在以前,我都是在楚大人昏睡中硬掰开嘴往里灌的——这也是楚凤箫嘱咐的,他就怕楚大人清醒时把药吐掉,而我此前也是严格按照他说的做的,只是这一次疏忽了,才给楚大人创造了机会。 “像这样过了十来天,有一日我陪婆……楚夫人去寺里上香,碰巧那天楚老爷也不在,等我们从外面回来时发现楚大人已经不在房中了,桌子上留着字条,说他要去办事,办完事再回来,其他的什么也未多说。 “楚老爷派人几乎找遍了全城也找不见他,还往清城衙门去过信,回信上说楚大人并未去复职,后来又听说……听说楚凤箫与你成了婚,直把楚老爷气得第二日就起程亲自去了清城,结果那时你和楚凤箫也不在城中,楚老爷没有办法,只得又回了京都。 “如今楚大人身在何处我也无从知晓,我生怕楚凤箫得到楚大人脱困的消息后对我的家人展开迫害,天儿——请你帮帮我,帮我向王爷求求情,请他阻止楚凤箫对我家人将要做的一切,我愿自请休书一封,绝不阻碍你与楚大人的大好良缘……” 听罢曾可忆这一番叙述,我为楚龙吟的身体日夜悬着的一颗心才总算放了一半下来,起码他现在脱困了,终于不必再受那药物的伤害。可是他人呢?去了哪里?不在京都,也不在清城,他会去哪里呢? 莫非……在洛城?他脱困之后一定会去清城找我,而若他去了清城就定然会知道楚凤箫已经与我成婚的消息,他见我和楚凤箫都不在清城的话,肯定会想办法打探寻找,以他的聪明很可能会查出我和楚凤箫的行踪,就算查不出,只要他一直在清城待着就总能收到我发到清城衙门的信件,所以他现在身在洛城的可能性很大,他,他一定是去找我了! 一想至此我就再也待不住了,握住曾可忆的肩头道:“眼下唯一能帮你的途径就是找到楚大人,你同我一起走罢,我会帮你去求王爷从中照顾的。” 曾可忆摇了摇头,珠泪纷坠:“我……我不能走,至少现在我名义上还是楚大人的……妻子,不能弃了公婆不管就擅自离家……” 曾可忆到底是个古代女子,这些封建家族里的规矩她还没有勇气敢完全罔顾,我不强求她,只用力地将她抱了一抱,安慰道:“可忆,你的难处我全都明白,你放心,我一定会找到楚大人,然后尽力妥善解决所有的事,不管最终你我的结局会如何,我都会理解你所做的一切。我不会让你为难的,我会寻求一个对大家都好的结果,等我消息罢。” 与曾可忆话别,我随着王爷离开了楚府,临走前王爷交待给楚老夫妇,要求他们一旦等到楚龙吟回家便立即到王府报信。 回到王府,我向王爷提出了要去清城的事,当然是我自己去,王爷对我已经仁至义尽了,我不能总让他掺和在这汪浑水里。王爷却不肯放我一个人走,他分别给清城和洛城两地的知府去了信,要求二者在全城秘密搜寻楚龙吟的下落,然后才令人打点行装,要同我一起前往清城等着楚龙吟回去。 我实在想不通自己究竟何德何能竟令堂堂一位王爷如此的帮护,我原以为他只是看在楚龙吟是他师弟的面上才对我施以援手,可现在我明显能感觉出来事情并非如此简单。他在楚府时曾说认我做了义女,这也绝非他心血来潮顺口一说,那天回到王府之后他便立即写了折子呈上御览,根本没给我推脱的机会,第二天便得了皇上亲笔御批,赐我“毓秀郡主”之封,正正式式的成了他的义女。 由于只是民间义女,所以我还没有资格进宫面圣谢恩,这倒省了不少的麻烦。王爷在王府专门辟了一处院子给我住下,他说:从此本王的家就是你的家,本王就是你的亲人,这世上没有人可以再欺你,辱你,负你,谁敢冒犯,本王必诛不饶! 第119章 兄父 楚龙吟若在洛城找不到我,一定还会回到清城来的,为了避免再次与他擦肩而过,我才决定前往清城,就在那里守着。 王爷无论如何也要与我同行,他说他反正是个闲散王爷,一天到晚闲得没事干,不陪着我到处走走难道还要陪着宫里的老太监打嗝放屁逗闷子么? ……于是我们原班人马就又从京都折去了清城。一路上我无心赏景也无力“到处走走”,每天就只陪着王爷在马车厢里闲聊。自从突然与他成了父女关系,两个人相处时的感觉就有些变了,他明明年纪还不大,三十来岁的样子,而我的心理年龄做他的妹妹还好,做女儿的话……还真是有些别扭,“父王”什么的也叫不出口,好在他根本不介意这些称谓,允许我在没有外人的时候仍旧称呼他为王爷。 抵达清城的时候已经是十一月的中旬了,天寒物馁,满城萧索。王爷的别苑我已来过一次,如今却是以主子的身份住了进去,这世间的事还真是难以预料。才一安顿下来我就请求王爷派人去清城衙门里打问楚龙吟的消息,结果仍然是一无所获,就连楚凤箫都失去了踪迹,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 接下来的日子只有耐心等待,我每天足不出户地待在王爷给我安排的小楼里,练字帖,学刺绣,看书,以及……照看孩子。 我终究还是没能抵御得住母亲天性,看着那孩子一天天长开的小脸儿,那眉眼,那唇颊,如此生动,如此鲜活,是我十月怀胎孕育出来的,曾在我的身体里律动过的,与我血脉相连心灵契合过的,他对这世事一无所知,他一清二白的来到这个人间,他甚至还没有睁开眼睛看清楚这繁华尘世,他还有一辈子的时光去享受幸福——我怎能,怎能如此冷血地剥夺他的生命?!孩子……的确是无辜的,他没有义务去为他的禽兽父亲承担恶果。 我的转变有很大一部分归功于王爷,从我临生产之前时起他就在天天给我讲宫里那些小皇子小公主儿时的趣事,他的心意我完全明了,对这个孩子的隔阂在他的努力下被我深深埋入心底,我不确定我能否像其他母亲那样全心全意爱这个孩子,目前我只能保证自己绝不会再兴起杀掉他的念头。 王爷比我更喜欢这个孩子,每天都要将他抱在怀里逗弄上一番,他要我给孩子起个名字,我不肯,他就只好赐了孩子一个小名儿,叫作康康,他是在告诉我,做为一个母亲,孩子能够健康长大应是她最大的幸福。 眼看距我与楚龙吟分开的那一天将满一年的时光了,时间越久我就越觉得以前同他相处的点点滴滴显得那样的不真实,有时候我甚至怀疑那些片断都是我臆想出来的,这世上根本就没有楚龙吟这个人,根本就没存在过我与他的那段情。 这就是时间的可怕力量么?如果连爱都可以淡化,那么我本最不擅长的恨是否也会渐渐变得不再那么刺痛?我会不会因为孩子的关系而在数年之后接受了楚凤箫?人真是可悲又可耻的生物,连自己都控制不了又何以去控制命运? 说到一年,我忽然想起了和庄夫人的那个约定,当初因为楚凤箫要公开操办我和他的婚事,我怕庄夫人听到消息后逼庄秋水自裁,却因被楚凤箫禁锢着没法脱身,就让楚凤箫去把庄夫人安抚住,他向来口灿莲花,又善于拿捏人心,最终果然被他安抚住了,只是庄夫人无论如何不肯撤销一年之期,这已经是她的底限了。 于是我便找到王爷,对他说了我想认庄秋水为义兄之事,没有提及我被他看过身子的尴尬事,只说他曾救过我一命,无以为报,只好认他为兄,愿同他一起为庄夫人养老。王爷听罢笑了起来,道:“他若做了你的义兄,便成了我的义子,我倒是无所谓,平白捡了个闺女又捡了个儿子,高兴还来不及,只是……庄夫人这个义夫人我却是不敢认的,被人说成我变着法子讨庄夫人过门儿,这罪我可担不起!” 知道王爷是在开玩笑,我不由也轻笑不已,道:“天儿又给您添乱了,原本这件事去年就定好了的,只不过因为突然之间出了那么多的事,这件事儿就给拖住了。再说义父女、义兄妹这类的关系没有连带性,您是您,庄夫人是庄夫人,不能合成一家来认的。这一层天儿问过府里的老嬷嬷们,她们就是这么说的,所以天儿才敢跟您提起这事,否则以庄先生仵作的身份我也不会让他跟皇家人沾上关系。既然认义父女、义兄妹不能混为一谈,这样的话天儿便也没什么顾忌的了。” 王爷笑着抚了抚我脑后发丝,道:“就这样罢,我替你做主,亲笔一封,你拿了去给了庄夫人,顺便带你那位义兄到咱们家来吃顿饭。” 我点头应了,拿着王爷的亲笔书信,带着小江出得门来。一路直往清城衙门,从偏门进去,寻到庄夫人母子的小院,庄夫人正在院子里晾衣服,一见我穿着女装进来先是愣了一阵,而后才认出我来,几步过来拉住我的手,满脸心疼地道:“我的天儿!一年未见,怎么瘦成了这副样子!快快——快进屋说话!秋水!秋水!泡茶!” 我跟着庄夫人进得屋去,见屋内还是那熟悉的摆设,庄秋水正从窗边桌旁站起身,眸子在我的脸上定了一定,而后道了声:“天儿。” “先生。”我冲着他笑了笑,顿时一股曾经沧海的情绪油然而生。这一年来发生了许许多多的事,可无论周遭经历了怎样天翻地覆的变化,这个男人却始终淡淡然然地立在那里,不被任何事任何人所影响,始终如一,从未改变。 一时泡上茶来,庄夫人请我落座,看她的神色很有些复杂,我也不想解释太多,直接把王爷的信拿给她看,她看完后脸色更加复杂了,半晌不知该作何反应,我便微微笑道:“伯母,天儿知道您的风骨和气节,更知道庄先生的为人清清白白,您当真不必再证明什么,都说老天有眼,老天一直在看着,您是什么样的人,庄先生是什么样的人,老天他都清清楚楚,所以无须再证明了,眼下既然有了这么一个两全齐美的结果,您再强求的话可就脱离本意了。天儿一直敬服庄先生为人处世之道,今日既有王爷亲自做主,您何不索性放开手,和我们一起接受这个圆满的结局呢?” 庄夫人低头沉默了一阵,终于长叹了口气,道:“罢了,许是我老了,猜不透你们年轻人的心思。既然天儿你都可以坦然放开,我这老婆子又有什么放不开的呢?再说……王爷这手谕上写得明明白白,已认了秋水为义子,我又岂敢逼着他自我了结?罢了,罢了。” 王爷的手谕我并没有看内容,原本认义父义子这种事就只是仅止于双方之间的关系,譬如王爷认了我做义女,不代表我的兄弟姐妹就都成了他的义子女,这种关系只存在于当事人双方之间而已,也就是说,如果我认了庄秋水为义兄,不代表他就成了王爷的义子,可听了庄夫人这么一说我才知道,王爷竟在他的手谕里直接认了庄秋水为义子,如此一来等同于王爷和庄秋水之间产生了直接的关系,王爷这是替我上了双保险,也许仅让我认了庄秋水为义兄还不足以令庄夫人回心转意,可一旦庄秋水成了王爷的义子,那么庄夫人就再也没有办法逼庄秋水自裁了。王爷虽不知道我要认庄秋水为兄的目的,不过聪明的他还是为了最大限度的帮我,毅然无视了庄秋水仵作的身份,将他认做了义子。 见庄夫人终于不再坚持,我也终于放下了心中的一块大石头,心情顿觉轻松,亲亲热热地叫了庄夫人一声“娘”,连义字都省去了,庄夫人被我这么一叫也开心起来,她本就是个爽快人,想来也觉得自己再纠结此事没什么意思,便彻底抛了开去,喜气洋洋地就要下厨去给我做几样好菜。 我提出了王爷要请庄秋水去别苑用饭的事,庄夫人只好作罢,对庄秋水千叮咛万嘱咐一阵,惟恐他去了王爷府上后失了礼数,最后亲自把我和庄秋水送出了门外。 庄秋水换上了我曾给他买的那件袍子,一路上仍然是少言寡语,我便问他可曾见过楚龙吟,他摇头说不曾,我便未再多问,带着他回至王府别苑。 王爷一向不爱讲排场,因此晚饭就在小厅里摆了一小桌,我们三个人围桌而坐。饭间王爷细细问过庄秋水的年龄家世以及兴趣爱好和平日的工作状况,庄秋水也都一一老实答了,王爷又问他愿不愿去做郎中——毕竟仵作一职在古代属于下九流的行当,王爷虽不在乎身份尊卑,可毕竟他身后还有整个皇族,不得不顾及皇上的面子。 我本以为庄秋水属于爱尸成癖……咳,的那一种人,起码是对验尸这个职业相当感兴趣的,一准儿不会答应王爷的提议,却不成想他居然一口答应了,这着实出乎我的意料。怕他是不敢违逆王爷的话而勉强答应,我趁王爷起身去如厕的空当悄悄问他:“先……大哥,你若不喜欢当郎中就直管同王爷说,王爷不会介意的。若你不好意思出口,我便替你去说……” “不必,”庄秋水淡淡地道,“做什么都一样。” “真的么?”我不放心地追问了一句。 “真的,”他看着我,“我没有骗你。” 嗯……那就是真的了,庄秋水不会说假话。我放下心来,其实我也是个俗人,真心觉得做仵作到底不如做郎中,一来郎中比仵作收入高,二来也更容易被人接受,否则以庄秋水这样的性格只怕连媳妇都不好找。 于是等王爷一归座我就立刻央求他派人在清城最好的地段儿帮忙租个店面给庄秋水开医馆,惹得王爷故意满脸醋意地说我有了哥哥忘了爹,还有什么以权谋私吧啦吧啦的,我也不去管他,又不是白落他一间铺子,总归庄秋水赚了钱后会还给他的,尽管可能还债要花的时间会长些…… 整件事情的结果高出我的期望值甚多,这么长时间以来我是头一回如此高兴,忍不住多喝了几杯,庄秋水在喝到第二杯的时候就醉倒在桌,被王爷派人架去了客房睡下,又让人给庄夫人带了个信儿以免她担心,最后桌上就只剩下我和王爷两个人,你一杯我一盏地喝了个痛快。 从小厅出来时我已经醉得东倒西歪,王爷也不让侍女过来掺和,亲自扶着我下了台阶,慢慢地穿过花园往我所住的小楼行去。月上中天,清冷中透着无限落寞,王爷仰起头来赏月,未防我脚下趔趄了一步跌在他怀里,被他轻轻搂住,未再放开。 “天儿……”我听见他在耳畔低喃。 “王爷……谢谢您……”我仰脸诚挚地望住他,“我知道,一万个谢字也报答不了您对我的恩情,是您帮我重生,帮我振作,我……我现在什么都不求了,只求能这么安安静静地度过此生,孝敬您老,做您真正的女儿……” 他在我耳畔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低低地道:“……唉,罢了,终究你是你,而非那个人,谁也替代不了谁……我还奢求什么呢?老天待我已不薄了……做女儿罢,女儿总归是一辈子的情分……” 第120章 又遇故人 第二天吃过早饭,我送庄秋水回衙门,顺便给庄夫人送些王爷从京都带回来的特产。到了下午的时候,王爷许诺给庄秋水的那间城中心的店面就搞定了,办事效率快得惊人,于是接下来的两天我就每天跑到庄夫人那里帮她和庄秋水收拾家当,正式向清城衙门的代理知府提交了辞呈之后就直接搬进了那店面后面的独立小院儿。 小院儿是四合式的,庄夫人专门为我把西厢房留了出来,说是只要我啥时候想都可以随时过来住。庄夫人是长辈,自然住了北面上房,庄秋水住东厢,没花多少时间就把小院儿收拾得妥妥当当,完全就是个温馨精致的小家庭了。 王爷好人做到底,还借了不少人手过来替庄秋水采买了各种药材和医用器具,庄秋水的医术是跟他已故的父亲学的,他父亲就是位郎中,原来也经营着一间医铺,听说后来惹上了一起医疗官司,被当地衙门罚光了家产,他父亲也被罚杖刑,放回家没多久就病逝了,身无分文的庄夫人和庄秋水只好投到了清城来,庄秋水这才做了仵作。庄夫人说庄秋水当初在家里医铺未倒之前就已经开始挂牌行医了,所以他的医术是不必担心的。 对于庄夫人我是真心地觉得亲近如母,因此这几天就总在她这里住着,顺便帮忙把前期工作做好,这医铺的招牌还是我的笔迹,叫做“乐安堂”,药屉上的草药名称也都是我一张一张写好贴上去的。 差不多准备就绪,只等年后一开春就开张营业。 接下来就是要准备年货过年了,王爷那边当然用不着我操心,我就索性一直留在庄夫人这儿帮忙,王爷原本派了小江对我贴身护卫,可现实生活中哪儿会有那么多的危险随时发生呢?所以小江护卫的作用没有起到,倒是被庄夫人抓了壮丁,这天中午一吃罢饭就和庄秋水两个去了城外乡下买猪肉,那猪都是现宰现杀,城里人家庭条件不算太差的,一到年根儿下都跑到乡下去买,因此到了那儿还要排队,一来一回估计就要到晚上才能回来了。 我和庄夫人便在家里计划着还需准备什么东西,一一在纸上列出来,分类汇总,然后一人拿着一份分头行动,各自到街上去采买。我要买的是各类干果和零食,手里拿着纸一边走一边抬头找店铺,找到店铺也不能立即就买,还要货比三家,毕竟我现在没有什么收入,虽然被王爷认做了义女,却也不能就真这么白吃白喝白花他的钱。在庄夫人面前我只说这是我自己挣的钱,且也打算过年的时候到这边来,好说歹说了半天她才允许我出钱往家里买东西,比起王爷来自然是她这里更不能白吃白住,所以一是不能让庄夫人为了我花钱,二是不能多花王爷的钱,买起东西来当然要精打细算。 岁末时节,街上行人比往常更加熙攘,都是出来买年货的,我在人群中钻来钻去,不一人儿就是一头的汗,站在小摊儿前问个价都会时不时的被行人擦过肩头或是蹭过后背。正跟一个卖果脯的摊主讨价还价,便被旁边匆匆走过来的一人撞歪了身子,那人歉也不道一声就飞快地扎进了人流中,我此时也顾不上他,边揉着被撞疼的地方边让摊主给我称上二斤,正要掏钱,倏地就发现挂在腰间的盛银子的荷包不见了。 由于受古人的衣服款式所限,银子不好揣在衣服的内兜里,因为看上去会很鼓,所以电视上演的那些古人都把钱袋子挂在腰间,除非带的是银票倒可以折一折贴衣放着。我这个荷包连同里面的银子都是王爷给的,因是他亲手替我挂在腰上的,就没有摘下来,不成想倒成了小偷的目标。 估摸着就是方才撞我的那个人了,我抻着脖子在人群里搜索,见那小偷正因为来往行人太多一时插不进缝去而被堵在前面,此时若追过去还能追上,再向左右一瞧,见街边正立着一位例行巡街的衙役,连忙挤过去跟他说了一遍经过,衙役便带着我向那小偷追了过去。 有警察叔叔跟着我就放心了许多,紧随着他的身后拨开人群向前冲,很快便追上了那小偷,衙役一声喝道:“前面那厮,站住受检!” 却谁知这小偷竟是个硬茬儿,一见情形不妙居然立刻从袖口里掏出把明晃晃的匕首来,大街上到处都是行人,他随便一挥手就能划伤一个,因此一下子有恃无恐了,面露凶相地与衙役对峙起来。 这衙役年纪很轻,没有什么经验,一见小偷想要顽抗便被将上火来,当下一声大喝:“行人退开!衙门抓贼!”紧接着手持钢刀就冲了上去。 行人闻言纷纷吓得惊叫,呼啦一下子退了开去,然而这猛然一退就有人被撞了绊了,正教那小偷随手拽住一个把匕首架在了脖子上,向着那衙役恶狠狠地道:“你给我滚开!退出十丈外去!否则我就宰了这人!” 衙役一时也不敢妄动了,犹豫着要不要依小偷之言退走,我连忙和他道:“差爷,我丢的银子不要了,让他逃罢,莫伤了人命!” 年轻的衙役还在犹豫,他大约觉得就这么让小偷跑了实在很丢面子,立在原地不肯立刻动弹,那情绪十分激动紧张的小偷却已等不及了,抬起手中匕首就往那人质的脖子上戳去,我和围观众人一起发出惊叫,正等着承受那血花飞溅的可怕场面,就听得“叮”地一声响,那小偷手中的刀竟然飞了出去掉在三米以外的地上,在场之人一片惊愕。 是什么东西打中了这刀!我连忙四下去找,而那小偷却更加急了,一弯腰居然又从靴筒里抽出把刀来,再度向人质的脖子上划去,便又听得“扑”地一声,紧接着这小偷发出一声惨叫,捂着手腕弓下身去,我一眼看见他那鲜血淋漓的手腕上竟豁然嵌进去一枚小石子! 有高人?!我惊讶地在旁边的人群中寻找,正看见一位穿着粗布衣衫的年轻男子慢悠悠地从人群中走出来,径直走到小偷身边,撩起长腿一脚把他踢得飞了出去,正栽在那衙役的面前,衙役连忙上前两下子将其反剪了双臂当场制伏,用挂在腰间的铁镣把他扣住,而后简单搜了下身,把我丢的那个荷包找出来还给了我。 我向衙役道了谢,转头去谢那个粗衣人,见他正双手抱胸地看着我,脸上挂着颇有意味的笑,见我走过来忽地主动开口道:“小美人儿要拿什么谢我呢?” ……这个人……怎么这么不检点?算了,怎么说他也做了件好事,我于是向他福了一福道:“多谢公子出手相助,小女子这厢见礼了。” “只见个礼这么简单么?”这人坏笑,不知为什么,总觉得他说话有点拿腔拿调的。 “那么公子想要小女子如何答谢呢?”我淡淡看着他。 “唔……钱么,本人不稀罕,物么,本人不需要。本人一向最喜欢美人,不若姑娘你谢我一枚香吻好了。”他探身凑到我的面前,压低声音笑道。 我转身便走,不欲再理他,突觉身子一紧,竟被他一抱一抡甩上肩去,扛麻袋似的跃在半空,踩着围观人群的肩膀一路飞掠而去。我拼命地挣扎,被他一只大手拍在臀上:“乱动什么?要我把你丢到房下去么?” 咦……他的声音变了,听着好耳熟,是谁呢? 在人群的惊呼声中这人带着我在鳞次栉比的房檐上飞掠了许久,终于在我已经天旋地转眼冒金星的时候停下了身形,从房上跃下地,叉着我的腰把我从肩上举下来,让我面对面地站在他的面前,细看之下我才发觉这张陌生的面孔上满含笑意地看着我的两只眸子竟是相当的熟悉。 “——海盗大叔?!”我脱口轻呼。 “‘海盗’二字你可以不必带的,”海盗大叔笑道,“当然,‘大叔’这个词我更不喜欢。” ——这世界真是巧合不断,居然会在这个地方、这样的情况下遇到他! “唔!一年多未见,小周天儿越发出落得有女人味儿了呢!”海盗大叔上上下下打量着我,一阵坏笑,“再加上今儿又穿了女装,还真差点让我没认出来。” “大叔你怎么会到清城来?”我的熟人不多,能这样偶遇实在让人欣喜,不由笑着问他。 “啧,你这小丫头莫非忘了,你答应过我的事呢?”海盗大叔一叉腰,“我是专门来找你讨酒喝的。” 只怕他是来找花千树的下落才是真的吧。我心下唏嘘,点头笑道:“好啊,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罢。” “哈!你这丫头比我还痛快呢!”海盗大叔笑着将手一拍,“走!” 我四下里看了看,见此处是个无人的巷子,也分不清路在哪里,只好冲他一摊手,道:“这是什么地方?怎么去‘东风第一枝’?” 东风第一枝是酒馆的名字,是我和他约定的要请他喝酒的地方。海盗大叔抬头看了看天,笑道:“天色还早,不急,你先陪我走走。” 他倒是不客气,拿我当了导游小姐么?可惜这路我却不认识,只好道:“往哪里走?你带路罢,这里我不熟。” “我熟,”他笑,往巷子深处一指,“我以前就住在那里。” 啊? 见我惊讶,他低低笑了一声,道:“以前,我同千树住在那里。” 啊…… 我跟着他往巷子深处走,轻声问他:“千树的下落可有进展了么?” 海盗大叔摇了摇头,眼神里有些落寞,我忽然发觉我和他的经历有几分相似,同样是失去了爱人,同样的不知下落。 一直走到巷子的最深处,他指着一扇黑漆小门向我道:“就是这里,我与她曾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如今此院主人早已易主了,千树也下落不明,从未回来过。” “千树的家人呢?”我问,“她的籍贯是什么地方?你们既在这里住过,不可能不认识几个邻居或朋友的罢?这些人你都查问过了么?” “千树是个孤儿,”海盗大叔倚在墙上看着我,“她很内向,所以没有什么朋友。我问过这附近所有的人,没有一个人见过她,她就好像……凭空消失了一般。” “你有贴过寻人启示么?”我追问,“有雇人展开全城搜索么?她常去的地方是哪里?” “丫头,你要相信,”海盗大叔笑起来,“所有能用过的法子我全都用过了,明的暗的,大规模的小范围的,你能想到的我用了,你想不到的我也全用了,可她就是不见踪影,就是这么的藏了起来……老天,你们女人究竟是什么做的?砖头缝里也能藏下身么?” “你且让我想想,”我挥了挥手,“如果换作是我,我会藏在什么地方……等等,大叔,你的意思是千树其实是故意躲着你的是罢?” 海盗大叔自嘲一笑:“是啊……那个丫头,跟你一样爱认死理儿,她若是想躲着我,除非她自己后来想通了,否则只怕是一辈子都不肯再见我面的。” “大叔,你和千树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误会?既然相爱,为什么一个要推一个要躲呢?”我望着海盗大叔,静静等他说出他和千树的故事。 第121章 解开心结 海盗大叔揉了揉自己的下巴,眼底带着一丝苦笑,道:“是我的错,我太自私……罔顾她的意愿,强行给她安排了一个结局,我还可笑地认为这是在对她好,这是在给她幸福,可……她根本就不幸福,她想要的,只是和我在一起,可我却生生将她推开了……” “你认为她跟你在一起不会幸福对么?可实际上她的唯一愿望只是想和你在一起,于是不懂她的心的你就生生把她推开,安排了一个你自认会让她感到幸福的结局,但是分开之后你就后悔了,你发觉其实你根本就放不下她,你根本做不到与她不见面,当你想去找她重新开始的时候她却已经不见了——对么?”我问。 海盗大叔笑起来,声音里满是苍凉和自嘲:“你全猜对了,就是这样。你说,我是不是个他妈的天下第一蠢男人?我是不是活该被她折磨死?” “活该!”我狠狠一拳捶在他的胸膛上,“你知道她喜欢你,为什么还要推开她?还有什么事情能比她和你在一起更能让她感到幸福的?究竟是为什么?” 海盗大叔看了我一阵,摇了摇头,笑道:“都过去了,事已至此不提也罢。走,喝酒去!” 瞪了他一眼,只好跟着他离开这条巷子,找到了那家叫做“东风第一枝”的酒肆,却没有在里面坐下来喝,只拎了两坛子酒,一直到了湖边,雇了条小船,由他撑着篙,慢慢将船划向湖心。但见四下里皆望不到岸,碧水长天,一派肃清幽寒。海盗大叔停下篙,坐到我的对面,笑道:“这里好,安静,人来人往的看着心烦。来来,丫头,先陪大叔我喝一杯!” 拍开酒坛上的泥封,一股酒香四溢,没有酒盏,只对着坛子豪饮,海盗大叔不肯再提关于花千树的任何事,我也就不再多问,只管陪着他喝酒闲话,慢慢地话题不知怎么就扯到了我的身上,借着六七分醉的酒意,加上对他没来由地信任感与亲切感,我把我从穿越之后发生的所有事都一件不落地讲给了他听——人都是有倾诉和被倾听的需求的,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我一直只能自己闷在心里,以至于太过沉重而几近崩溃。我真的是再也憋不住了,我需要有人了解我所经受的一切,我需要一个心灵慰藉,这慰藉不能来自楚龙吟或是王爷,因为他们都是事中人,他们无法保持客观中立,而我要的却是一个事外人,一个第三方,客观理智地看待我,倾听我,哪怕他什么都不做,也能让我好受很多。 讲到后来我已经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哭还是在笑了,我倚在船舷上,一整坛酒都被我灌得一滴不剩,天色已暗,我眯着眼睛望着湖上残阳,觉得自己在这一次讲述中又重新死去活来了一回,一时间竟有些奄奄一息。 海盗大叔自始至终都一言不发地在倾听,只是眉头却越皱越紧,那带着人皮面具的脸上的神色也随着我的讲述而变幻不定。直到我彻底说完,见他手上酒坛忽然“啪”地一声被捏得粉碎,他盯着我的脸咬牙道:“那个叫楚凤箫的小子现在何处?我去替你杀了他!” 我醉笑着摇头:“有什么用,我已经是这个样子了,杀了他也回不去从前,更何况我……我连孩子都有了,将来要怎么跟孩子说?说他的母亲杀了他的父亲么?” 海盗大叔冷声一笑:“这样的父亲不认也罢!楚龙吟那小子若还肯要你,你就带着孩子好好跟他,若那小子顾左顾右这个那个,你就干脆跟我走,我带你回雷神岛!你的儿子我认他做干儿子!有没有亲爹无所谓!由我来把这小鬼带大,看他长大后敢说什么!” 我并没有说起过我已被王爷认做了义女之事,毕竟他是海盗,对于官府中人总会忌讳三分,然而我仍然对他十分感激,我与他不过是萍水之交,他却肯这样帮我,一时间我忽地觉得自己并不算太惨,有了一个做王爷的义父,有了庄夫人这个对我很好的义母,有了一位老实可靠的义兄,如今又有了他这样一个可以交心的忘年知己,哪怕最后我终究与楚龙吟有缘无分,他们这些人对我来说一样弥足珍贵,因此,生活终是要继续下去的。 也许是因为经历了太多的缘故,发觉自己越来越能看得开了,又或许是因为有了孩子,从一个女人变成一位母亲,人生观被彻底改变,怨恨不再是生活的主题,爱情也不再是生活的唯一,生活现在对我来说就是生与活,健康地生,认真地活,好吧,就是这样。 自己释然了,就反过去劝海盗大叔也看开些:昨日之日不可留,十几年过去了,早已物是人非,何必苦苦抱着一个执念折磨自己呢?当放就放吧,与其痛苦,不如痛快啊! 海盗大叔生过气后也开始劝我,说什么“世上男人千千万,这个不行咱就换”、“天涯何处无芳草,一男还比一男好”……两个人相互劝着、相视苦笑,劝着笑着便从“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慨无奈变成了释怀通透的相对大笑,笑着笑着,继而高声吼起了《将进酒》,从“人生得意须尽欢”到“与尔同销万古愁”,吼得泪流满面,吼得微笑从容。 不知不觉间竟已是月上中天,湖面上刮起朔冷的寒风,冻得我连连打了几个冷颤,海盗大叔脱下自己的外衫披在我的身上,笑道:“疯够了也该回去了,改日让我见见我那干儿子。” 他还惦记着这事儿呢,解开了心结的我如今再谈起孩子来已经可以如同一个正常母亲般带着满满的幸福情绪了,于是也笑道:“那你可要准备见面礼的,且以后我也不能再叫你大叔了,否则你岂不是占了我的便宜?” 海盗大叔哈哈笑道:“我本就不喜欢你叫我‘大叔’,把我叫得跟个老头子似的,还是叫大哥哥好了。”——大哥哥……要不要这么肉麻啊?还是叫他的名字“迅”好些。 迅一直把我送回了庄氏母子的住处,谢过他后问他下榻在何处,他说就在城中流芳客栈里,大约要在清城盘桓上十天半个月的,要我有事直管去找他。 第二天吃过早饭依旧是帮庄夫人准备年货,因为昨天下午遇到了迅,导致该买的东西没有买成,于是我又再度出得门来继续采购,小江和庄秋水昨天下午买猪肉没排上队,今天一大早就又出发去了乡下。 为防发生昨天的情况,我把钱袋子笼在袖口里,一路走一路问价,从街东走到街西,总有些心不在焉,停下脚步细想了想,发现自己原来是想念孩子了。自从昨晚与迅一番畅谈畅饮之后,孩子的问题终于不再是我的心结,我是个母亲,而他不是仇怨的化身,他只是我的孩子,我想他了,想念我的小康康,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他了。 直到现在我才想起了一个做母亲的责任,我真是失职……好在还不算晚,我要补偿我的宝宝,我要让他过得比任何一个孩子都幸福开心,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我调转方向直奔王府,眼下什么都不重要,我只想现在就见到康康,亲亲他的小脸蛋儿,好好地抱一抱他……幸福的笑容不自觉地勾上唇角,我加快步子往王府的方向行去,一路穿街过巷,慢慢地竟然觉得有些不大对劲儿起来……好像,好像总有谁在附近盯着我一般,不知是出于女人的第六感还是什么,反正就是总有一种如芒在背的不舒服。 停下脚来四下里打量,什么可疑的情况都没有,然而我已不敢再走人少的地方,重新回到人最多的大街上,跟着人流往王府的方向走,眼看着再横穿一条大街就是王府的正门了,我这才略略松了口气。左右看了眼来往行人和车马,而后飞快地横穿大街,才刚跑了两步,突觉眼角余光处似乎闪过一道熟悉的身影,下意识地如遭电亟般倏地扭头去看,却见就在我身旁的不远处,一个身着青衫的男人正直直地立在川流不息的来往人群中,歪着头,微扬着下巴,面无表情地看着我,这情形就仿佛杵在活人堆中的一具死尸,让人周身骤冷惊恐万分。 这一刹那间似乎全世界都被冻结住了,来来往往的车马、行人、嘈杂的声音,一切一切都骤然静止,成了模糊不清的背景板,只有这个男人如此刺目突兀地立在这背景前,几乎让我盲了双眼、失了心智—— 我疯狂地向着王府大门冲去,只有数尺之遥了,可我听到脚步声从后传来,我尖声叫起:“救——”“命”字还未出口,就被人从身后伸手轻轻掩在了嘴里。熟悉的迷药味闯入鼻中,昏迷过去的瞬间,我听见那人在我的耳畔轻轻地道:“天儿,你让我好找……真是调皮呢……” 醒过来的时候人在床上躺着,四下里打量,一切都如此熟悉——是我最初被楚凤箫禁锢的那个地方,门外有着长长巷子的偏僻院子。 “醒了?”楚凤箫就坐在床边,面无表情地淡淡看着我。 我坐起来想要翻身下床,被他伸过一只手来握在肩上阻住,仍是淡淡地道:“想要去哪儿?逸王府?我竟不知道我们天儿还有这样的本事,攀上王爷这么一棵大树。唔,不对,为夫仍叫你天儿不知合不合适呢?还是该管你叫做……毓秀郡主?” “你想怎样?”我平静地看着他,噩梦回到了原点,我甚至连愤怒都没了力气。 “傻天儿,怎么到了现在你还会问这么傻的问题呢?”楚凤箫轻轻叹了一声,手从我的肩头抚上了我的脸颊,“我想怎样?我只想和你在一起。天儿啊天儿,你逃开我一次,逃不开我一辈子。你是我的人,你生下了我们两个的孩子,你还指望王爷的力量能够帮你抹煞这一切么?不可能的,天儿,有些事情一旦做了,就永远不会被抹去。 “我知道,你心里还抱着一线希望,你希望大哥可以不计较这一切仍旧能够接受你,对么?问题是……你已经有了我们两个的孩子,你认为大哥会生生把你和孩子拆开、或是把我和孩子拆开么?好罢,我们先不说孩子。只说你,我,大哥,我们三个人,你的身体已经属于我了,就算大哥不在乎,你呢?你也不在乎么?被弟弟上过又被哥哥上,你是太看重自己了还是太看轻自己了?” “你住口!”我一巴掌打在他的脸上,他一动不动,硬是吃了这一耳光。 “天儿,乖,不要再同为夫赌气了,如今你我又有了孩子,正该好好过活把他养大成人才是。过两天我就去逸王府上把咱们的孩子接回来,我们重新开始,好么?”楚凤箫凝眸望着我,轻声慢语地道。 “把孩子养大?”我看着他笑起来,“然后呢?告诉他他的父亲当初是怎么强.暴了他的母亲、他的母亲又是被他的父亲囚禁了多长的时间才把他生下来的么?” “天儿……”楚凤箫握住我的手满面心疼,“你明白的,我这么做全是为了能够拥有你,全是为了想要好好爱你一辈子!我们的孩子会理解我的,你也会原谅我的,给我时间!” “楚凤箫,类似的话你我已经说过太多次了,我不想再跟你这个疯子交谈下去,你最好干脆点儿杀了我,否则你永远不可能拥有我。相同的经历我不愿再重来一次,你动不了手的话,我就自己动手。”我无力地看着他,脑中一片空白。 “傻丫头,以前你死不了,现在你一样死不了,我不会给你机会的。”楚凤箫轻笑,伸手轻轻捏了捏我的脸,忽而提声向门外道:“子衿,带人进来伺候夫人。”门开处是仍作小厮装扮的子衿,她的身后跟着那两个粗壮的聋哑婆子——一切噩梦,又回来了。 还是那条脚镣,还是被婆子寸步不离地守着,我坐在床边,静静地望着窗外。这一次我没有灰心也没有绝望,因为我不再是孤单伶仃地一个人面对这一切,我有亲人,有朋友,还有一个做为我生命之延续的亲爱的孩子,为了他们我一定会坚强地挺过去,我相信这一次被困不会太久,我相信命运不会放弃每一个心怀希望的人,我相信,只要心定,意坚,就没有战胜不了的困难。 而且——我总有种隐隐的预感:楚龙吟,就要回来了。 第122章 王爷 楚凤箫白天很少在,只有晚上才会回来,就像从前一般对我,不,客观地说,是比从前还要好。替我梳头,擦脸,洗脚,更衣,端水,铺床,守着我入睡,半夜无数次醒来帮我掖被,白天偶尔在家时会给我剪指甲,画眉,拥着我坐在窗前躺椅上晒着太阳一起看书。 我安静地随他去,不说话,不反抗,即便他在掳我回来的当晚就疯狂地折腾了我整整一宿。我不再像以前那样认为自己被他玷污后就变得肮脏不堪,就像王爷说的:这件事错的不是我,我为什么要用别人的错来惩罚自己? 我的心和灵魂都是干净的,而楚凤箫不过是一滩污水,我被这污水泼了一身,日后洗一洗也就是了。没必要,真的没必要为此痛不欲生,当你彻底看轻一个人之后,他所做的一切对你来说都不再是伤害,相反你还会觉得他十分可笑,因为他的行为实在是微不足道到可怜可悲可叹,这才是对他最大的惩罚,这才是他最惨的下场。 所以我能感受到楚凤箫越来越阴沉的情绪,他大概以为我还会像此前一样对他或是非打即骂、或是冷眼相对、或是恶语尽出,而当我如此自然如此冷淡地任凭他摆布的时候,他一下子无所适从了,他开始诚惶诚恐,他觉得把握不到我了。 于是他开始变本加厉地表现他对我的好,亲手喂我吃饭喝水,变着法儿的讲笑话逗我开心,简直就差抱着我走来走去怕我累着了。他越是这么做我就越感到好笑,而且我没有掩饰我的笑意,我笑着看他,看他望向我的眼神里慢慢出现痛苦和乞求之色,我冲他轻轻地摇头:楚凤箫,你呀,真是可悲。 楚凤箫的脸色一天不如一天,愈发地苍白阴沉,我发觉他的情绪低迷不仅仅是因为我对他的视若无物,似乎还有另外一件事正让他背负着沉重的压力,他每次白天出去夜晚回来之后就会更抑郁,有时我半夜里醒来还会听到他在梦中低泣。 就这样过去了十来天,我想王爷那边早就开始派人搜索我的下落了,楚凤箫想必也不敢光明正大地上街去吧?那么他每天白天都在忙什么呢?是什么事会让他噩梦连连? 就在我感到自己已经渐占上风的时候,这一天夜里楚凤箫回来,脸上带着笑,尽管掩不住他浑身的疲惫,但那笑意里却是无尽地心满意足,他将我拥上床去,重重压在身下,而后望着我,轻声地道:“天儿,明天,明天我就可以把我们的孩子接回来了。” 提到了孩子,我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再无动于衷,身上不由自主地一僵,睁大眼睛盯住他。他看着我的表情笑起来,仿佛终于扭转了连日来自己的颓势、终于能够让我再次败在他的手下一般,在我的唇上吻了一吻,伸指点在我的鼻尖上,道:“傻丫头,你以为我这段日子在忙什么?当然是在为了我们的孩子奔走。你也可以把心安下来了,不要再总想着逸王爷能够来救你,因为他不会来了。” “你都做了什么?”我问他,没有激动也没有焦急,因为我已经习惯了他一次次带给我绝望的消息。 楚凤箫愈发笑眯了眼睛,手指轻轻地滑过我的脸颊,滑至我的脖颈:“王爷啊……他被圣上派去出使外邦了呢,走得很急很急,我们的孩子还留在王府别苑里,明天我就去把孩子接回来,你也想他了罢?这一回我们一家三口终于能够团圆了……” 王爷怎么会突然出使外邦呢?他明明是个闲散王爷,他是远离朝政的啊!我不相信事情会有这样的凑巧,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要过年的时候、偏偏是我最需要他帮助的时候——难道是楚凤箫从中作梗?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楚凤箫有这样大的本事可以左右王爷的动向! 楚凤箫做出一副欣赏我此刻表情的样子,那只手顺着我的脖颈轻轻滑入了领窝儿,覆在我的胸上:“天儿,你的心跳好快呢……是在担心王爷么?还是在害怕自己又不能脱身了?天儿啊天儿,你怎么还不死心呢?你倒是细想一想,你有哪一次斗得过我去了?” “你是怎么做到的?”我仍旧平静地问他,“你是怎么做到操控王爷的?” 楚凤箫哈哈哈地笑起来,将头埋在我的胸前,那只在我衣内的手轻轻抚着,道:“傻丫头,我哪里有那个本事去操控一个王爷呢!能够操控王爷的除了皇上……就只有辈份比他高的皇家人罢?天儿你可知当今的圣上从小是被谁带大的?不是皇太后,也不是其他嫔妃嬷嬷,更不是先皇,而是他的一位皇叔:九王爷。 “那个时候皇上还未被立为太子,且皇长子也还健在,大家在当时并没有想到皇上最后会继承大统,因此皇上从小没有被太多的约束过,每天就只跟着这位九王爷玩耍。九王爷将当今圣上一手带大、视如己出,两个人的关系十分亲厚,不是父子胜似父子。 “所以当皇上继位、先皇过世,这位九王爷的地位便愈发地尊贵起来,皇上将他当成太上皇般对待,但凡他的话几乎没有不听的——当然,这位九王爷也是个聪明人,他一不掌兵权,二不要封地,三不参要政,所以皇上对他也是放心得很,只管将他好生地养在京里,要什么给什么,绝少拂逆他的意思。 “而九王爷呢,也乐意做他的半个闲散王爷,平日只管参与一些无关紧要的朝政讨论,譬如这一次让逸王爷紧急出使外邦……就是他老人家在皇上面前建议的。” “此事和九王爷又有什么关系?”我淡淡问道。 楚凤箫轻笑着一手去解我的衣带:“此事为夫不瞒娘子:九王爷这么做,自然是出自为夫的意愿。” “你?你一介平民怎么会和高高在上的王爷扯上关系的?”我不得不感到惊讶,这件事听起来简直有些像天方夜谭了,我不敢相信楚凤箫会有这样的本事。 “傻丫头,”他支起身子跪在我的腿间,弯着眉眼望着我笑,“从你那天不声不响地离开我之后,我就一路赶回了京都,因我知道你必然会到京都去找大哥,然而你有孕在身,脚程肯定不如我快,不管你有没有法子见到大哥,你想彻底翻盘的唯一希望就是去请逸王爷出面。于是我就想:如果你当真请动了逸王爷的话,我要怎样才能与之对抗呢? “逸王爷已经是拥有极高的权力了,这世上只有皇上才能压得住他,可我不过是一介蝼蚁草民,又如何能请得动皇上为我做主呢?我一边发愁一边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偶然经过了九王府,忽地就想起了这位九王爷同皇上的关系来。 “九王爷是半个闲散王爷,平日里吃喝玩乐拈花斗草无所不精,不管他这是为了不令圣上对自己有所猜忌也好,还是真心喜欢也罢,总之他既喜欢玩乐,就一定会时常地深入到民间来,从而我能见到他的机会就远远高于见到皇上。 “于是我冒用了大哥的身份拿着拜帖去了九王府,同这位九王爷闲聊了一回。天儿,你知道,有求于人的时候,先要投其所好、哄其高兴,然后才好开口求事。那么我们这位九王爷最大的爱好是什么呢?吃、喝、玩、乐,这些东西我给不了他,他是王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什么新鲜的没见过?什么好玩儿的没玩儿过? “第一次见面我一无所获,不由有些灰心,告辞出来的时候却没有着急离开,而是同王府里的下人闲话了一会儿家常,旁敲侧击地向他们打听了一番关于九王爷身边发生的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天儿,你知道,很多时候,关于某个人最真实的信息就隐藏于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之中,因小见大,任何细枝末节都有它存在的意义。 “之后我隔三差五地去王府拜访,有时候会面见王爷,有时候就只同下人们聊天,功夫不负有心人,渐渐地终于被我知道了这位九王爷一个不为人知的最大癖好!他的这个癖好可以说就连他身边最亲近的人都无从知晓,下人们的口中听来的仅是只言片语,且这些下人又懂得什么呢?他们根本不知道王爷的这些细微表现会与他那个不能见人的癖好有关。 “而我,却偏巧看过这样一本杂书,这本书中的主人公正与九王爷有着相同的一种癖好,二者的种种表现都十分契合,因此我大胆地断定这位王爷就是拥有这样一种怪癖之人!于是我小心翼翼地反复对其展开试探,终于彻底证实了这一点。 “天儿,你能想像那是怎样一种怪癖么?”楚凤箫深深埋入我的体内,额头抵着我的额头,低笑连连,“你绝对想不到的,简直……简直让人好笑,简直让人……让人鄙视!——天哪,我早就听说过那些皇家子弟生活奢糜,总有着各种各样的怪癖,什么易装癖,什么男风,什么娈童,什么嗜血,什么聚众淫.乱……却不成想天下居然还有这样的一种癖好!天儿,我悄悄告诉你,你可莫要讲给别人听……这位九王爷啊,他最渴望的,就是…… “就是被人用各种法子狠狠地虐待——你说他是不是个变态!?”楚凤箫低笑着动了一阵,“说来也是,身为一个如此尊贵之人,连至高无上的皇上都听他的话,他什么都不缺,什么都不愁,你说,这样的人生是不是很没有意思? “就像一个功夫绝顶的剑客,天下无敌固然被人羡慕景仰,然而没有敌手又何尝不是一种空虚痛苦呢?这位九王爷的人生实在是太空虚了,每个人都听他的,每件事他都能做到,你说,他还能从哪里找到快乐呢? “所以他渴望能够得到刺激,他渴望被人征服,被人压迫,他强势得太久连自己都感到厌倦了,所以他想变得弱势,想要被强势的人欺压折磨,以在其中寻求从未体验到的刺激。可是,天儿你想,这世上有谁敢欺压他九王爷呢?连皇上都对他毕恭毕敬啊!谁敢碰他一根汗毛?别说让他伤了痛了本身就是重罪,万一哪天他突然翻脸,只怕你九族都保不住! “九王爷大概认为他这一辈子是永不会得到那样的刺激了,因此他愈来愈压抑,愈来愈极端,心底对那种被虐待的渴求就愈来愈强烈。于是……这个时候我出现了,通过彼此几番试探,他明白了我就是他要找的那种人,我可以给他他想要的一切,我不怕他,我豁得出去。 “天儿啊天儿……你要知道,我不是不怕他,我是太爱你了天儿!伴君如伴虎,有一步走得不对我也许就会被他砍掉脑袋,甚至我楚家会全族尽诛!你可知道我顶受着多大的压力么天儿?为了你,我每天都要和那个变态玩着他喜欢的不堪入目的游戏,你能想像那是怎样一种感受么?那样扭曲的心态,那样龌龊的念头,足以摧毁任何一个正常人的承受底限! “……还好,天儿,我的付出没有白费,九王爷现在已经离不开我了,他把我当宝,当神,甚至当成了他的生命。他对我言听计从,毫不犹豫。别说我让他把逸王爷支出清城了,就是我让他找人暗杀了逸王爷,他都不会有二话。 “天儿,事到如今,你可以放弃你所有那些可爱的小小希望了,你已经没有任何办法了,哪怕你把皇上请来也无法斗得过我。我为了你做了人所不能做之事,为了你连全族人的性命都押了上去,我要同你在一起的决心你可看到了?放弃罢,我们两个好好地过日子,好好地把我们的孩子养大,安安静静地共度此生,好么?” 第123章 受宠 我被他口中讲述的那变态九王爷的龌龊事恶心得连连干呕,他连忙退出我的身体将我拥入怀中,轻轻地拍着我的后背,心疼地道:“怪我说得太深了,其实……每天回家之前,我也是要在外面吐到胆汁都快出来才敢进门的……” 我喘了一阵方才平息,努力不在脑中去想那变态的场景,只道:“你说你先回了京都,难道不曾去你家中看过么?”按楚凤箫的话来看,他应该是在我和逸王爷抵京之前就到了京都的,也就是说他早应该知道了楚龙吟脱控之事,而我这么问是想知道他是否有了对付楚龙吟的计划。 楚凤箫知道我的心思,因而笑道:“我回了京都之后并没有回家,一来爹娘对你我成亲之事还存有偏见,我若回去,老两口势必要在耳边唠唠叨叨诸多麻烦;二来不方便我的行事安排,天天要往九王府跑,总要避人耳目些才是。至于大哥离家一事,我留在家中的心腹已经告诉我了,度其行踪只怕是一路往洛城去寻你了,一路过去也要个把月,再在那里寻上一段时间,就算想到了你已回到清城,往回返又要花去个把月,这段时间足够让我将九王爷笼络住,现在就算大哥回来也已没有了办法——喔,九王爷知道我是他的弟弟,身份什么的对九王爷没所谓,他要的是一个可以让他得到满足的人,而不是一个当官的身份。且,这一次我是同九王爷一起来清城的,……他还真是一刻也离不得我呢。” 最后这一句楚凤箫并不是得意自夸,他的语气中充满了讥嘲和厌憎,看样子果如他自己所说,他为此所付出的牺牲极大,大到什么都不顾不要了。 我翻了个身躺到床内,掩上被子,淡淡道了句:“我困了。” 楚凤箫静了半晌方才躺到我身旁,从后面将我拥住,笑道:“天儿,你成熟了不少,是因为做了母亲的缘故么?” “没成熟的人是你,楚凤箫,你幼稚得让我连恨都恨不起来了。”我转过身,笑着在他的脸上轻轻拍了一拍,“你可以尽力去做你想做的,我会看着你穷尽心机费尽力气之后到头来还是什么也得不到的那副样子有多惨!睡罢。” 我转回身来,身子被楚凤箫狠狠地搂住。 第二天晚上的时候,他果然把孩子带了回来,俗话说“有子万事足”,看来真是如此,孩子在怀,周遭的一切对我来说都不再重要了,孩子就是我的全部。 楚凤箫含笑望着我哄孩子入睡,道:“这才是我想要的,天儿,这才是我们该过的日子。” 轻轻把熟睡的宝贝放在床上,替他掖了掖小被子,楚凤箫走过来从身后将我轻轻拥住,在耳畔柔声道:“天儿,我已经给我们的儿子起好了名字,叫做‘云舒’,楚云舒,可好?” “无所谓。”我淡淡地道。 “那就这样罢,”他在我的颈子上吻了一吻,“天儿,明天我们就起程回京都,是时候去见见爹娘了,虽然二老不甚满意你我成亲,不过亲眼看到自己有了孙孙,想必二老再大的气也能顿时化为无形的,所以天儿你不用担心,且我们也暂时不住回去,我已经在京都找好了房子,离楚府也不远,来往很方便。九王爷已替我在翰林院安排了一份闲差,年后就可到任,收入比在衙门当师爷和在外面做先生要多几倍,从此后我们的日子便能步上正轨了,好日子都在后头呢,天儿!” 我没有什么可说的,只提出了要他分别给逸王爷和庄夫人处送去两封信,说明我已回京的消息,免得他们两处着急,楚凤箫很爽快地答应了——他现在有了九王爷做后盾,除了怕我跑掉之外什么都不怕了,所以他既不在乎他的父母反对我进门,也不在乎楚龙吟会回到楚府去,再不在乎被逸王爷知道我的下落,他是有恃无恐。 第二天一早起来,楚凤箫让子衿和那两个婆子把行李打点好,我只抱着孩子,他扶着我一同出了院门,花了很长的时间走出门外那条巷子,却见巷子口停着一大一小两辆马车,另还有十几名下人打扮的壮丁都牵着马,见了楚凤箫后便齐齐躬身行礼道:“楚先生。” 楚凤箫在我耳旁轻笑着道:“这是九王爷派给我们使唤的,别看都是下人装扮,实则都是高手呢,这一路回去就由他们随行保护咱们一家三口的安全,天儿放心享受旅程就好。” 说着也不顾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一弯腰将我横抱起来直接带着孩子跨上那辆大车去,却见车里布置得相当豪华,地方宽敞足以盛下两张小榻一张桌子另还有空余的活动空间,地板上铺着厚厚的上等地毯,榻上是天鹅绒的垫子和金丝银线的靠枕,桌子上有茶具、点心、水果、香炉、桌屏,总之是应有尽有,几乎可以媲美豪华套房了。 我把孩子放在榻上,心无旁骛地逗着他玩儿,楚凤箫自去打理好一切,很快一行人便上路了,大约到了清城城门外,马车忽地停了下来,楚凤箫出了马车,我从车窗口向外望去,见外面早已停着一辆更大的马车和数十名骑马的下人,楚凤箫上了那辆车,过了一会儿出来,重新回到了我们这辆车上,车子重新上路,跟在那辆最大的车后,仍旧往京都的方向行去。 楚凤箫边将孩子抱在膝上逗弄边和我道:“那辆车里坐的便是九王爷,这一次来清城他老人家还真是只为了陪我走这一遭呢。” 我倚在靠枕上笑:“恭喜你把这样一个人物给收得服服帖帖,晚上还要去他车上‘伺候’的罢?且记得要注意卫生,莫要染上什么病才好。” 楚凤箫在孩子脸蛋儿上亲了一口方才抬眸望向我好笑地道:“你这坏丫头,莫以为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意思!悔不该当初借你看那么多杂书!……你且放心,事实并非你所想像的那样,我不会‘碰’他,我不会容许任何人直接或间接地玷污你,别乱想了,臭丫头。” 我哂笑:“喔,对呢,我忘记了,在你们两人这样虐恋情深的关系中,你还是个‘攻’呢,只有你‘碰’他的份儿。” “什么‘攻’?”他不明所以地眨着眼睛看我。 没有再理他,我把孩子从他手上接过来抱在怀里哄了一阵,他便笑吟吟地歪在榻上望着我,满脸地心满意足。 由于九王爷给的这辆马车足以媲美小型房车,所以白天夜晚都可行路,加上又带着这么多高手护行,这一路上就基本没有停下,日夜兼程地赶往京都。楚凤箫说是因为马上就要过年了,九王爷要在年前回到宫里与皇家人同度除夕,路上不能再耽搁。 九王爷并没有提出要见我,却每天都要把楚凤箫叫到他的车上去陪他“解闷儿”,在他的眼里我当然根本就是微不足道的,楚凤箫才是他的宠儿。 说到九王爷对楚凤箫的宠,有多宠呢?比如经过一处城镇,这地方盛产什么名吃,只要楚凤箫开口,不管应不应季,九王爷就是派人搜遍全城也要给他找来。再譬如楚凤箫怕我夜里冷,便向九王爷讨要他的那张十分名贵的水貂皮毯子,九王爷二话不说地便给了他,不过我才不要用那种变态用过的东西,一把扔在车厢地板上,楚凤箫便将毯子丢在炭盆里烧了,而后去同九王爷实话实说,九王爷非但丝毫没有怪罪他,反而派人花千金去买了条新的来重新给了楚凤箫。 我知道这是楚凤箫故意做给我看的,他就是想让我明白九王爷有多宠他,让我知道我不可能有翻盘的机会,让我彻底死心绝念。 回到京都的时候已经是腊月中旬了,楚凤箫本欲先带着我回楚府见他父母,被我强硬拒绝,纵然他们同时也是楚龙吟的父母,但我实在没有办法对他们产生任何的好感,如今我和楚龙吟的未来还不知道在哪里,我又凭什么跟着楚凤箫去取悦他们? 楚凤箫只略略犹豫了一下,便未再强求我,只笑道:“随你,都随你,你不愿回去我们就不回去,只要你高兴,为夫绝不勉强你。” 他所说的“不勉强”当然仅限于这些方面,我也懒得同他去计较说来没用的,于是就在他于京都置办的一处院子里安置下来,买了十几个男女下人负责打扫做饭等杂事。大概是怕我被他囚禁的这件事传出去影响不好,就算他有九王爷做后盾也不得不顾忌人言可畏,所以除了那两个每天对我寸步不离的聋哑婆子和子衿之外,其余的下人一律不许进内院,饭菜做好了都是由子衿端进房中的,如今的子衿不必去做什么杂活儿了,每天就只管和那两个婆子一起盯着我。 楚凤箫并没有隐蔽他和我的住处——因为他有恃无恐,所以我也没有急着想办法脱身,楚龙吟迟早会找来的,不论结果如何我都只管顺其自然地等着面对就好了。现在孩子才是我的全部,有孩子在身边,我身在何处都无所谓。 楚凤箫独自回了趟楚府,也许是告诉了楚家二老他和我现在的住处,没过两天楚家二老居然冒着鹅毛大雪找上了门来,正赶着楚凤箫去了九王府没在家中,子衿便将楚老夫妇放进了内院来——她的心思我当然清楚,无非是想让我在楚家二老手下吃吃苦头。 楚夫人一见我怀中的孩子便要求抱她的孙子,还说哪怕我是郡主也不能不听婆婆的话,这是犯了“七出”之条的,我大笑着道:“您最好赶快让楚凤箫‘出’了我!我一定登门给您磕头去!” 楚夫人冷声道:“凤儿休了你,云舒这孩子也还是我楚家子孙,你以为你能带走不成?” “带不带得走,你且看就是。”我不想同她多说,转身便要回卧房去,却不料楚夫人竟使着手下几个丫头婆子一起上来劈手抢夺,我生怕伤了孩子,没两下就被她们抢了过去,不由气得浑身发抖,抄起屋中椅子狠狠向着楚夫人砸了过去,楚夫人躲闪不及,正被砸中头部,登时鲜血淋漓,我紧接着又去抄另一把椅子,挥舞着去砸其他的人,然而毕竟对方人多势众,七手八脚地把我扭住,夺去了椅子,子衿便让那两个聋哑婆子把我锁进卧房里去,任凭我如何叫骂也是不理,直到将楚夫人送去就医,这行人才带着我的孩子扬长而去。 楚凤箫回来的时候被我气得苍白的脸吓了一跳,忙问发生了何事,我恨得冲着他嘶吼:“你娘抢走了我的孩子!她凭什么这么做?!那是我的孩子!我要去要回来!” 楚凤箫一愣,忙将子衿叫进来问明了情况,闻得我把楚夫人的头砸破之事不由皱起了眉头,屏退子衿和那两个婆子,走过来想要拥住我,被我狠狠甩了一记耳光,咬牙向他道:“楚凤箫,我若是要不回我的孩子,我发誓我会杀了她的!我会杀了你母亲的!你最好信我说的!我要我的孩子!现在就要!” “天儿,天儿,莫激动,且听我说,”楚凤箫疼惜地看着我,“这一次是娘做得不对,她也是爱孙心切,没顾及你的感受,你且消消气,我去把孩子要回来,但,不是今天,也不是明天——明天九王爷要邀你我同去他的别苑做客,一去就是几天,你且想想,我们若是去了总不能带着孩子,放在家里的话谁来照顾?娘虽然与你有些误会,但绝不会对自己的孙子有别的心思,孩子暂先放在娘那里,等我们从九王爷那里回来了就去要孩子,可好?” “不!我现在就要孩子!我不去什么别苑!我才不要和你们这些变态共处一个屋檐下!”我恨声吼道。 “天儿,你必须要去,”楚凤箫看着我,“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逸王爷。” 第124章 别苑 古人的家庭观念相当的重,即便是皇室也是如此。天龙朝的皇室有着这样一个传统:每年过年的时候,不管是住在京都里的王爷还是远在封地的王爷都要回京来一起过年,促进一下家族感情,也给百姓做个表率。表率的作用倒是起到了,至于能不能促进感情,那就是见仁见智的事了,反正表面文章该做还是要做的。 然而皇上的亲戚实在太多,凑在一天聚既乱又起不到交流感情的作用,所以,就按照姑表亲、姨表亲、叔伯兄弟什么的做了划分,比如除夕和初一是皇帝皇后和自己的亲儿女们聚,初二是皇帝和自己的兄弟们聚,初三和姑表亲们聚,初四和姨表亲们聚,诸如此类等等等等。 除夕之后聚的有,除夕之前聚的也有,除夕之前聚的就是一些王爷家中的小辈儿,比如逸王爷假设有儿女的话,就要同别的王爷家中的儿女共聚一次,也就是相当于世子们和郡主们之间的聚会。 每年这样的聚会都有一个东道主,东道主是由在京都的这几位王爷轮流做的,今年碰巧就轮到了九王爷做东道。九王爷知道我是逸王爷的义女,也知道楚凤箫同我是夫妻关系,为了讨好楚凤箫,这一次聚会便将我也邀请上了,又因为逸王爷没有子女,所以便让我以逸王爷义女的身份出席,楚凤箫届时也可以我丈夫的名义而非普通百姓的身份跟着出席了。 聚会之前都要走个形式,给每一位参会的人送去请帖,请帖上注明了聚会的具体时间、地点、所有参会人的姓名身份以及每人限带的下人人数,因此我的名字也在那请帖之上被广发下去,如此一来我就是不想去也得去了——我虽是位“民间郡主”,但因逸王爷没有亲生子嗣,所以我就代表着逸王爷,言行进退都必须考虑到逸王爷的立场,这聚会不能推,推了就要为逸王爷得罪人,于是这一回是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纵然我再舍不得孩子也要为逸王爷考虑着想,他如今不在京中,我必须要为他做好这项应酬,时间就在明天,想安排孩子的事都来不及,况楚凤箫说的确实也对,我总不能带着孩子去参加这样的聚会,本身我是民间郡主,这地位就已经很低了,多余的事还是不要做的好,诚如楚凤箫所言,楚夫人的为人再怎么不讨喜,她终究不会残害自己的亲孙子,所以……我也只好暂时息了把孩子要回来的念头,把心思放到如何应付明天的聚会才能不给逸王爷惹麻烦、丢面子上来。 楚凤箫亲自去京都最大最好的衣铺云锦庄给我买了三套聚会时要穿的衣服,尺码相当合身,颜色和款式也都是我最喜欢的,足以证明他的心细如发。这三套衣服既不华丽也不平常,完全适合我“民间郡主”的身份,另还有一套玉制的首饰,配衣服也是恰恰好。接下来就是打点聚会时要用到的生活物品,听说要在九王爷的别苑住上几天,我根本不管这些,都是楚凤箫亲自一一整理,连换洗的肚兜都替我准备上了。 于是第二天一早,我同楚凤箫换好衣衫,坐上马车,按着请帖上写着的地点一路往九王爷的别苑行去。 别苑并非正经的王府,所以没有建在城内,从城门出去一直向东,行了足足一天的功夫,傍晚时候居然径直进入了白雪皑皑的山区。这片山区的山势十分陡峭,山壁笔直林立,山峰直插云霄,幸好被厚厚的积雪覆盖,否则若露出苍色的山体来定会显得阴森可怖、群山压顶。 别苑位于一个叫做“葫芦谷”的山谷之内,之所以叫做“葫芦谷”,是因为此处的地形正是一个葫芦的平面形状,就如同用群山在地面上围出了一个葫芦形来,包括葫芦嘴、葫芦的上半身即通常显得较小的那部分、葫芦腰、葫芦的下半身即通常显得较大的那部分。葫芦的上半身和下半身分别是一大一小两个山谷,小山谷叫做前葫芦谷,大山谷叫做后葫芦谷,都是被高耸入云的群山围出来的,通路只有一条,就是葫芦嘴这个进出山谷的唯一通道。 我们的马车在一条仅能容一个车身通过的山道上前行,这条山道就通葫芦嘴,嘴部是在群山环绕中天然形成的一个洞口,从洞口进去,穿过山腹,就来到了前葫芦谷中。隔断前葫芦谷和后葫芦谷的同样是环谷的山壁,山壁上人工开着一条隧道,同样要穿过山腹,这才能够进入后葫芦谷。 前葫芦谷里有一片建筑,里面住的是用来保护这些皇族的侍卫,那些来赴宴的世子郡主带来的自家的粗使下人、车夫什么的也要住在这里,后葫芦谷的别苑房间毕竟有限,每个主子只能带一位贴身的下人入内,多余出来的就只能在前葫芦谷的建筑里下榻。 后葫芦谷里就是九王爷的别苑了,花岗岩砌就的一片宏伟宫殿,掩映在白雪覆盖的红松林中,乍一看反倒像是中世纪的欧洲古堡。 后葫芦谷中树多水也多,一进入谷内便能听到附近的大瀑布轰鸣的声音,而横亘在别苑宫殿门前的是一条已然冻成冰了的十米宽的河——这谷内的气温简直要比京都城内的冷上十来度,放一杯水在外面只怕用不了五分钟就能完全冻成结结实实地一个冰坨子。 其他受邀的世子郡主似乎已经来了几个,站在宫殿门口的一个太监打扮的人正点头哈腰地把一位郡主迎进门去。我们的马车在宫殿前的空地上停了下来,楚凤箫先跳下车去,回身把我从车上抱下来,而后轻轻握了我的手,拉着我一同往门口走去,丫鬟打扮的子衿背着我和他的行李跟在后头,这一次楚凤箫只带了她一个用作服侍的下人来。 门口的老太监接过楚凤箫递上的帖子,面有不屑地看了我一眼,阴阳怪气地扯起嗓子唱诺:“逸王府毓秀郡主及郡马到——” 楚凤箫便拉着我进得门去,却见迎面是一座极大的穹顶大厅,厅内十几根柱子支撑着近十米高的穹顶,地上是光洁的大理石地面,设着红木桌椅、各色屏风以及盆景瓷器等摆设,四角各有一只大铜鼎,鼎内熏着宫香,大厅的中央,地面上凹陷下去一块正方的槽子,槽内堆着木炭,此刻正烧着熊熊的火焰,使得整个厅内温暖如春。 厅内的坐椅上已经坐了四五个盛装男女,见我和楚凤箫进得门来便齐齐地将目光盯过来看,方才老太监的报号显然这几位都听见了,人人的脸上都带着不屑和倨傲的神情,我甚至听到了其中一位郡主鼻中发出的轻蔑的哼声。 这样的情形我早已料到,所以也没往心里去,只出于礼貌地向他们行了礼,而后便找了处不大起眼的位置坐了下来。楚凤箫见这厅内火烧得很旺,便低声向我道:“天儿,把外面这件披风脱了罢,当心一冷一热的伤风。” 我“嗯”了一声,他便亲自动手替我脱外面的披风,就听得旁边有人哼笑了一声,尖声尖气地道:“哟,我们毓秀郡主好福气啊!找了个这么体贴的夫君,真真儿叫人羡慕呢!” 我循声望过去,见是个细眉细眼的年轻女子,一身珠光宝气耀人眼球,也不晓得是哪一位郡主,闻她话中之意不无讽刺,不愿同她有什么交集,便只冲她淡淡笑了一笑,没有做声。楚凤箫借着替我脱披风的机会,探身至我耳旁,低声安慰道:“莫与她一般见识,待我支走她。” 说着拿了我的披风,却不与这郡主说话,只温文有礼地冲着她略一点头,径直走开了。这郡主见我冷冷淡淡的,心里头就不大痛快,转头冲着不远处两个年轻女子招手,道:“安平,安乐,来来,过来见见咱们这位传言中的民间郡主!” 那两名女子闻言嬉笑着起身走过这边来,坐到这郡主的身边,四只眼睛满带着不屑地在我的脸上一阵打量,其中一个便不客气地向我道:“啧,到底是民间来的,瞧这一身打扮,处处冒着寒酸气!怎么,我们逸王叔连给你买身衣服的钱都没有么?”另两个郡主便跟着讥笑。 “让姐姐们见笑了。”我实在懒得同这几个骄横的郡主多说,反正冷嘲热讽又掉不了肉,索性由得她们去,比这难熬的事我已经历了太多,她们这点儿道行真的是不痛不痒。 这三位郡主又说了些什么我压根儿没往耳里听,低头坐着神游天外,三人正说得热闹,就见一个小宫女走过来行礼,道:“安思郡主,九王爷请您过去说话。” 安思郡主想必就是细眉细眼的那一个了,因这一次家宴请的都是皇帝的兄弟家的子女,所以九王爷算得是她的叔公,因此不敢怠慢,连忙起身跟着小宫女离开了,安平郡主和安乐郡主见状也不多留,两个人随即相携而去。 三人前脚刚走,楚凤箫后脚便回来了,坐到我的身旁,轻轻将我的手握住,柔声道:“天儿,让你受委屈了,我保证后面不会再发生类似的事了,莫要同这起闲人生气,可好?” 知道安思郡主是他方才请九王爷支开的,我没有理会他,只管偏头将目光放向西墙嵌着的半透明琉璃窗外,窗外是银装素裹的世界,来来回回地晃动着客人们和下人们花花绿绿的身影。厅内随着客人的增多逐渐热闹起来,以至于我不得不同楚凤箫一起不停地起身向新到来的客人们行礼招呼。 差不多到了华灯初上时分,客人大约到得齐了,就见一名太监模样的人尖着嗓子在厅内提声道:“诸位世子、郡主请随咱家一同往偏厅用宴哪——” 厅内众人便纷纷起身,跟在那太监的身后鱼贯由前厅的东门出去往偏厅而去,偏厅是同前厅差不多大的一座穹顶大厅,厅内早便摆好了数张六人座的花梨木圆桌,便有宫女上来引领着众人到已安排好的位子上落座,我和楚凤箫被引至最偏的一个角落里,同桌的还有三位世子和一位郡主,年纪都还小,因此没有带配偶。 楚凤箫待我坐下后方才坐到我的身旁,一手在桌下轻轻捏了捏我的手,然后微笑着看了我一眼,我这才明白这座位也是他方才去找九王爷时请他重新安排过的,特意把我们俩安排着与几个年幼的世子郡主一桌,如此一来就不必受那些人的气了。 落座后简单地同这几人见过礼,得知这三位世子分别是怀德世子、怀康世子和怀礼世子,而那位郡主则是安心郡主,四个人都很内向温和,因此与他们同桌倒不觉得拘束别扭。 一时所有人落座毕,便听见有太监提声道:“九王爷驾到——”众人闻声连忙起身恭迎,我便也抬眼向着最前面望过去,见屏风后慢悠悠转过一个身着华服的人来,中等身高,体形偏瘦,面白唇红,容貌俊美,因保养得很好,脸上没有一丝的皱纹,若不知道他的身份只怕还会把他当成是哪家的世子小王爷,尤其他冲着众人这么微微一笑,竟还有灿若春花之貌。 这位竟然就是当今皇上的叔叔、至尊至贵的九王爷、那个在我意念中本该是猥琐龌龊肥胖苍老的有着深度受虐狂心理的变态老头子。 我听见身边的楚凤箫发出了微不可闻地一声冷笑,见九王爷的两道目光扫过众人之后向着他的这边投射了过来,目光里带着宠溺地笑意——这情形居然让我忍不住想笑:人性啊,真是可怜可悲又可笑的东西! 九王爷面向众人站定,简单地说了几句场面上的客套话,无非是欢迎众人前来,然后吃好喝好云云,他的声音既低又轻,丝毫不见老态。说罢便请众人落座,宣布开席,宫女们便流水般地端了菜上来,厅内一时欢声笑语觥筹交错,倒真有了些过年的气氛。 同桌的三位小世子虽然都很内向,到底也是受过皇家教育的,为防桌上冷场,也都尽量地说些家常话烘托气氛,楚凤箫不卑不亢地应着话,偶尔还有风趣幽默之语,引得几位世子和那小郡主都笑个不住,很快相互间就熟络了起来。 正说笑着,便见那九王爷手里捏着个盅子向着这边走了过来。 第125章 无题 “这位就是我那逸侄儿认的民间义女么?”九王爷微笑着在桌旁立住,摆手示意站起身迎接他的我们不必多礼,都坐下说话。 我向他行了一礼,垂着头道:“见过九王叔公。” “好,好,果然是钟灵毓秀,气质不凡!我们小凤可真是有福气呢!”九王爷笑着,将目光从我的身上移到了楚凤箫的脸上。 我一直低着头,他根本就没看到我的脸,还说什么气质不凡,不过是场面话罢了,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楚凤箫才是他此番过来的目的。果然听他笑向楚凤箫道:“小凤,还不同你的郡主娘子敬本王一杯呢?” 楚凤箫虽然与他虐恋情不深,但在众人面前总要给他些面子,因此恭声应了,递给我一盅酒,一起和九王爷干了,九王爷便伸出一只手来拍在楚凤箫的肩头,笑道:“坐罢坐罢,多吃些好的,莫要拘束才是。”说着便又同在桌的那几位世子和郡主碰了一杯,而后便转去其他的桌上了。 九王爷的这番举止简直龌龊到让我好笑,听得楚凤箫在耳边悄声道:“坏丫头,在偷笑什么?” 我偏过头去哂笑着看他,道:“你的那位相好还真是个多情的人呢。” 楚凤箫嗔笑着瞪了我一眼,桌下伸手在我的腿上轻轻捏了一把。 皇族家宴不时兴来回串着桌敬酒,各人只在各桌上相互敬敬酒就完了,只有做东道的主人才会每一桌上去同客人们喝一杯,这是出于这个朝代的礼数,所以满厅里也只有九王爷一个人在转,这倒是省了我不少麻烦,不必去应酬那些世子郡主,就只和本桌的几位挨个喝上一杯就是了。 这三位世子和那位小郡主正聚精会神地听楚凤箫讲他经手过的奇案,我便在旁冷眼打量这大厅内的一干皇族子女。这次家宴其实邀请的只是王爷们的嫡子嫡女,否则以这个一夫多妻、多生多育的时代若把所有王爷的所有子女都请来,只怕整个山谷都装不下。因此,今天能够来到这别苑赴宴的人只有真正的世子和郡主,所以人数没有想像中的多,放眼看了一圈,大致也就三十多人的样子。 龙生九子,子子不同,这些世子郡主中也有那粗犷豪放的或是怯懦寡言的,当然,还有安思郡主那种骄横无理的和安心郡主这种温柔安静的。每一张桌上都有不同的气氛,有的热闹异常,有的安静平和,有的各自为营,有的甚至还吵起了嘴…… 我勾了勾唇角,并未觉得怎么厌烦:这里不过是世间百态的一个小小缩影,充分证明了龙子龙孙其实也是凡人,和平常百姓没什么两样。 我有些讶异自己的心态转变,难道我是真的比以前成熟了么?对人对事都少了青春年少时的尖锐极端——要知道我这灵魂的真实年龄也才……咳,反正还不到心老的时候啊!或者是因为有了孩子的缘故?所以意识里多了些母性的慈爱与宽容,能够豁达地去看待自己不喜欢的人或事,而不是像刚穿来的时候那样产生强烈分明的情绪了。 孩子,真的是母亲的宝。 不由得想起了我的小康康,脸上便无意识地挂上了浅浅的笑。 楚凤箫才讲毕一段故事,正端了茶润喉,偏头看见我脸上的笑容,不由怔了一怔,趁着同桌的那几位世子和郡主正议论他方才的故事,探身凑过来至我耳边柔声笑道:“天儿,你笑起来真的好美……这厅内任何一位龙子凤女都无法与你相媲……天儿……我,我好爱你。” 没想到他居然众目睽睽之下说出这样的话来,甚至坐在他旁边的怀德世子都听见了他最后一句,脸上跟着微红起来,连忙把头扭过去同另一边的怀礼世子假意聊天,我低下头不去看他,只作未曾听见,他也不介意,只把我的手牢牢握住,直到晚宴结束都不肯松开。 从偏厅的北门出来是一条东西向的长廊,在长廊的两端尽头处是通往客房的楼梯。这座别苑的布局是“回”字式的筒子楼模式,南边是并排的三间大厅,也就是我们方才待过的正厅和吃饭用的偏厅,其余三面皆是高三层的普通房间,中间围起来一块露天的空地,透过长廊的琉璃窗向外望去,那空地上已经积了厚厚的平整的雪,如同一块奶油蛋糕般松软。 沿着“回”字型的外围是一圈走廊,外侧的墙上镶着一扇扇琉璃窗,从这里可以看到别苑外面的情况,内侧则是每个房间的房门,也就是说,所有房间的窗户都是朝向“回”字型中间的那片空地的。 客房区的一楼是别苑下人们的房间,世子郡主们的房间都在二楼和三楼,已经提前安排好了各自的住处,我和楚凤箫的房间就紧邻着九王爷的房间,显然这也是九王爷刻意安排的。 房间分为内外间,外间有一张小榻供随身的下人睡,里间一张大床供主子睡。因为这个聚会每年都要举行,几个长辈王爷轮流做东,每次轮到九王爷时他也总是使用这个别苑,所以别苑里的客房模式都是固定的,里面的家具也都齐全不变。 晚宴结束后众人先前往各自的客房小歇,听说一会儿还要聚到楼下大厅里喝茶聊天联络感情。楚凤箫拉着我一径进了里间屋,将门关上后便把我拥进怀里热烈地吻住,我用力地推开他,坐到窗前椅子上背对着他望向琉璃窗外的夜色,淡淡地道:“我有些累,想歇歇。” 楚凤箫把手放上我的肩头轻轻揉捏,柔声道:“难为天儿了,这样应酬的场面我也最是讨厌,不若我们一会儿下去坐坐,瞅别人不注意就溜回房来,可好?” 我点了点头,仍旧望着窗外,雪还在下,谷内一片漆黑。 晚上的茶话会很是热闹,然而我和楚凤箫也只略坐了片刻就悄悄地溜出了一楼大厅回到了三楼的房间。过了一阵楼下似是散了,有个下人来敲门说九王爷请楚凤箫到他房里去闲聊,楚凤箫嘱咐了子衿好生伺候我之后就出门去了,他并不怕我会趁机逃走,因为这谷外地势险峻,又下着雪,我根本就难以跑远。 我也没打算干这么危险的事,把子衿挡在外间后就坐到窗前喝茶。此时房中只有我一个人,这才能真正静下心来打量这房间布置。我们的房间位于“回”字型上面(即北面)这一排,所以窗户是面朝南的,方方正正的一扇琉璃窗,虽不及真正的玻璃来得透明,却也比纸窗木扇来得强多了。靠着东墙的是一张大大的罗汉床,被褥皆是新的。 说来也挺有意思——这房间的西墙上居然有一个类似西方家居中的壁炉,凹陷于墙壁内,里面烧着木炭,火势很旺,使得整个房间都暖融融的,壁炉旁堆着劈好的木头,可以随时往炉膛里添加。 在窗户所在的南墙的最右上角接近房顶的地方开着一个碗口大小的通风口,这是为了防止屋内烧炭产生的一氧化碳气体太多而导致屋中人中毒的措施,当然这通风口不是直接通向屋外的,否则寒风吹进来岂不是要将屋里人冻着?那火也就白烧了。据我推测大概这个通风口外面会连有烟囱一类的管道,就像那一世的七八十年代时家里烧的炉子上连着的那种铝制或是铁制的细烟囱。 西墙挨着壁炉的旁边是一扇通往侧室的门,推门进去,见靠着壁炉这一面的墙边砌着一个小浴池,旁边还有一口盛有清水的大缸,窗户同样开在南墙上,琉璃窗扇,不甚透亮。 回至里间卧房坐在灯下拿了本他带来的书看,一时有些困倦,也不等他回来,径自上床掩被睡下,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才迷迷糊糊地感觉到他掀开被子轻轻躺在身旁,在我的唇上吻了一吻,低声道了句:“晚安,天儿,我爱你。” 第二天一早到偏厅里用了早饭,而后这帮世子便嚷嚷着到山里去打猎——这是每次到葫芦谷聚会时必须玩的节目,听说这附近山上野狐野狼的有很多,雪后常常跑出来觅食,是打猎的最佳时机。向窗外瞅了瞅,果见雪已经停了,大太阳照在雪面上反射着耀眼灿烂的光,令人心情不由愉悦起来。 皇家子弟都是文武兼修,虽不见得练就什么绝世神功,骑马射箭却是必须要学的,所谓上得了朝堂、下得了战场就是如此了。弓箭和猎犬早已备下,一行人热热闹闹地往外走,楚凤箫是书生,自然没法子跟着同去,便只留下来同九王爷和几个尚年幼的小世子在厅内饮茶闲聊,剩下的就都是郡主们了,三三两两地散坐厅内,或聊天或刺绣或下棋,表面上看去倒也是一派融洽。 我同安心郡主坐在靠窗的位置下棋,她原是拿着一副围棋来要和我下的,我哪里懂那个呢,索性教她下五子棋,五子棋下起来的速度快,对于思维敏捷度要求更高,却又不必像围棋那样穷于计算和费脑力,所以安心郡主很是喜欢,很快便下得入了迷。 不知不觉间一上午就这么过去了,快到中午的时候听得别苑外面一阵喧嚣,探头向窗外看去,却见是那帮打猎的世子们回来了,正有下人们迎上去将他们打来的战利品卸下来送去厨房,而后厅内一下子便热闹起来,大家都在七嘴八舌地描述着打猎时的情形,引得郡主们也都围上去凑热闹。 九王爷笑问这一次打猎谁拔了头筹,大家便纷纷笑着指向一位面带几许骄奢之气的世子,道:“还能是谁呢?当然又是怀谨!这里的箭法数他最好,人家可是‘天下第一神箭’田老将军的得意门生呢!” 怀谨世子洋洋得意地笑着向众人一拱手:“是兄弟们承让了!”便见那手上足戴了四枚光闪闪的大戒指,猫眼儿的钻石的翡翠的玛瑙的,像极了爆发户,旁边便有几个世子脸上挂了丝讥嘲的笑意。 换过衣服,世子们重新回到大厅内落座喝茶,七八个郡主围住怀谨世子听他口沫横飞地讲打猎时的趣事,我和安心郡主仍只在窗边坐了,远远地也跟着听,那厢讲至酣处引得众人哄堂大笑,这厢却听得坐在附近的两个世子低声冷哼:“又在那里吹嘘他的箭法,真有那个本事怎不上阵杀敌去?!”另一个则冷笑道:“人家可是惯会享受的,吃喝嫖赌哪一样不会?瞅那一身行头,比台上的戏子还鲜艳三分,说的更是比唱的好听,走到哪儿哪儿就是一出戏!” 言罢这两人就在那里低笑,我和安心郡主对视了一眼,只作未曾听见。 午宴吃的就是这些世子打回来的野味,席间那位怀谨世子难免又对自己的箭法一番吹嘘,我不动声色地观察了一圈这些世子郡主面上神情,却见有八成都对这怀谨世子持讥讽的态度。这也难怪,以怀谨世子这样太高调、爱吹嘘、臭显摆的性子没多少人会喜欢,何况他还真的是个庸俗之人——且看他那身华丽夸张的衣服和满手的戒指,但凡有点格调的人都不会这样穿戴。 午宴过后大部分人都回房去午睡,小部分人仍留在厅内喝茶聊天,还有几个年幼的世子索性跑到外面去打雪仗。安心郡主拉着我继续下五子棋,楚凤箫便在旁坐陪,正下得入神,忽听得厅门口侍立的太监一声报,道是:“逸王爷驾到——” 逸王爷来了?一时间我还道自己听错了,见楚凤箫皱了皱眉头,便确信方才太监报的确是逸王爷的名号无疑了,连忙站起身盯住厅门口,却见一个熟悉身影披着一袭狐皮大氅迈进厅来,不是逸王爷还能是谁呢?! 厅内一干世子郡主皆是他的晚辈,早在太监报号时就都已经立起身来恭迎,见他进门便齐齐道了声“给逸王叔请安”,他也不解身上大氅,只管边往里走边向众人笑着摁了摁手,道:“都不必多礼,本王来得匆忙,也没给你们备下红包,待会儿可不许哭闹着向本王讨要!” 众人被他说得轰然一笑,便都重新归了座。我强按激动快步走过去,先向他施了一礼,方颤声道:“王……父王。” 第126章 历尽磨难 逸王爷将我拉住凝眸仔细在我的脸上打量了一阵,也不去理紧跟在我身后走过来的楚凤箫,只向我低声道:“天儿受委屈了,为父正是来接你走的,且稍待片刻,为父同九王爷打过招呼我们就离谷。” 我点头,一下子有了主心骨,只管跟在他的身后往后面客房区走——九王爷在房中午休,此刻不在厅内。却见楚凤箫正拦在头里向着逸王爷作揖,口中笑道:“小婿给父王请安。” 逸王爷停下脚,淡淡地看着他,道:“楚二公子好本事,本王很想知道二公子是怎么得了九王爷的青眼,又是怎么请下了九王爷的口谕敢直入本王府邸带走本王的小外孙的?” 楚凤箫不紧不慢地淡然一笑,道:“您的外孙不就是小婿的亲儿子么?当父亲的带走儿子不是天经地义之事么?这又何须惊动九王爷他老人家,除非有人做出阻止我父子相认这样不讲情理的事来,他老人家出面也是为了主持公道。” “好一副伶牙俐齿!”逸王爷冷笑,也不多与他做口舌之争,只冷声道,“让路。” “小婿为父王带路。”楚凤箫笑着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将逸王爷让过去。 逸王爷向前走了两步后忽而停下,转头向我道:“天儿,你先回房收拾东西去罢。” 我点头道:“天儿的房间就在九王爷房间的旁边,先同父王一起上去。” 于是不再多说,三人一齐上得三楼来,见逸王爷同楚凤箫进了九王爷的房间后我才推门进了自己的房间,却见子衿不知何时也跟着进来了,冷冷地看着我收拾东西。其实我也没有什么可收拾的,随身带的衣物是楚凤箫给买的,我也不稀罕带着走,就只把外面要穿的兔毛披风取了出来抱在怀里,而后就静静坐在床边等着逸王爷来带我离开。 子衿盯了我一阵,忽地冷声笑了起来,道:“你还是别等了,逸王是带不走你的。” 我看了她一眼,淡淡哂笑:“楚凤箫有你这么一个愚忠的奴才在身边也算是他的福气了。” “哼!别以为你攀上了王爷这个高枝儿就真把自己当成是龙子凤孙了!”子衿有些恼怒,“骨子里还不是一个卑贱的奴才!?” “你这可就连自己也骂进来了,”我不紧不慢地笑道,“被别人看不起没关系,自己要是看不起自己那就无药可救了,也难怪你为了楚凤箫付出了这么多,他却至今连正眼都不肯瞧你一瞧,原来是你甘愿作贱自己,这就不能怪他自始至终都把你当成个贱人来看了。” 子衿直气得浑身发抖,一个没忍住冲过来就要掐我的脖子,我还真没想到自己的口舌居然已经犀利到能把人气得起了杀心的地步,幸好她生得比我还瘦,个头也不比我高,两个人扭打在一处勉强持了个平手。 正你推我搡着,突然就听得楼外一声巨响,整个别苑都跟着晃了几晃,紧接着又是一阵巨大的轰鸣声,仿若天塌地陷一般,带着别苑不停地震动,我的眼前都出现了层层叠叠的重影,相信子衿也是一样,拽着我衣领的手不由松了劲儿。 心中冒出个可怕的念头——莫不是地震了?不由大惊,一把推开子衿踉跄着往门外跑——逸王爷还在隔壁,必须要带他躲到安全的地方去! 听得身后子衿口中叫了声“二少爷!”也跟着往门外跑,两个人争相挤出门去,子衿将我狠命一推,加上整个建筑还在摇晃,我一个没站稳就摔在了地上,正挣扎着爬起身,便觉有人由身后将我拦腰一抱从地上箍了起来直接横在怀里,没待我看清是谁,他已经抱着我大步地往楼梯口迈过去了。 我以为他要带着我往楼下跑,却不料他径直推开位于楼梯口处的那间杂物房把我抱了进去,而后一蹲身便钻进了一张桌下,席地而坐,将我紧紧搂在怀里。 一股熟悉的味道钻入鼻孔,一种熟悉的感觉回到身边,我完全无法相信自己脑中此刻电光般擦出的念头,这电光带出一记又一记的惊雷,直震得我浑身颤抖眼前发白,我用发着抖的双手去摸他的脸颊,瘦削而又憔悴,下巴上带着胡碴儿,双唇干裂却依然温暖,鼻吸沉重而又显急促,睫毛浓密眉头紧皱,他紧紧地拥着我,胸膛厚实双臂有力—— 楚龙吟!——楚龙吟!是他——他回来了——楚龙吟! 还没来得及看清他的脸,决堤的泪水就已经模糊了我的视线,曾经设想过无数种与他见面的情形,我以为我会质问他,我以为我会疏远他,我以为我甚至会将楚凤箫加诸给我的一切都怨怼于他,可时隔一年后再度与他相拥的这一刻,我的脑中心中一片空白,只有翻涌如狂涛的思念将我一举淹没再难抬头。 我顾不得外面究竟是天塌是地陷还是世界末日,此刻我只能用汹涌的泪水来倾诉我所有的情绪,我曾怨他没有早些找到我将我救出苦海,我曾决意与他一刀两断从此后各自天涯,我曾咬牙想要豁出去将楚凤箫告上朝堂治个死罪难逃让他痛苦终生,我曾想要骂他个狗血淋头让他歉疚为难而后潇洒离去……可此时此刻我的口中呜咽的竟然只有一句话: “我想你……我想你……我想你……” 他紧紧地抱着我,声音沙哑满是疼惜:“天儿……天儿……我来了……我来了……” 外面地动山摇般的震动持续了足有十来分钟之久,门外楼道里满是男人女人的尖叫和疯狂跑动的声音,可这些在我听来都仿如来自另一个世界,而我的世界里此刻只有我和他,就这么相拥着饱尝历尽千帆后的沧桑,就这么在撕裂般的分离后更深更紧地融为了一体。 震动终于停止了下来,而我也已哭到泪竭,伏在他的胸膛上喘息,他捧起我的脸颊,轻轻替我拭去脸上泪渍,我这才能看清他的脸,整整一年未见,他瘦了很多很多,面色苍白憔悴,一脸的胡子,唯有那对黑亮的眸子始终未变,深深地将我望住,千言万语全在里面,什么都不用说,我已全然明白。 楚龙吟,这个男人始终……是我最深爱着的人。 “天儿……你受苦了……”楚龙吟的声音很哑,鼻腔音也很重,竟似是患了严重的感冒,眼底也布满了浓浓的血丝,显然是很久都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了,不由心疼得坐起身将他搂住,哽噎着道:“我没事,我很好,放心,我一切都好。” 楚龙吟轻抚着我的后背,用干裂的嘴唇吻着我的额头,低声呢喃:“对不起,天儿,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你没有错,你尽力了,莫要自责,你已经尽力了,我都知道。”我捧过他的脸颊吻他的唇,“真正受了苦的是你,我不能帮你,我才该自责……好在我等到你了,等到你就好。” 楚龙吟将我狠狠搂了一搂,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他惯有的笑容,哑着声道:“可惜这次来得匆忙,胡子都未及刮,弄了这么一副落魄相来见你。” 我伸手覆上他滚烫的额头,心疼地道:“怎么还伤了风呢?你是怎么进来的?” “我在进京的路上遇到了逸王爷,得知你来此赴宴,便同他日夜兼程地赶了过来,路上着了些凉,不妨事的,多喝些水也就好了。”楚龙吟抚着我脑后的发丝安慰道。 “逸王爷不是被调去出使外邦了么?怎么回来的这么快?”我的思路渐渐回到现实。 “塞外大雪封山,没法子通行,所以他连边境都没到就得到了消息,立刻掉头往回赶。”楚龙吟看着我,没有继续往深处说。 “所以……”我垂下眸子,“你都知道了?这一年来我所有的事……” “天儿,”他截住我的话将我搂进怀里,“听我说,天儿。不论发生过什么,都莫要用别人的错来惩罚你自己,你是无辜的,你是清白的,你曾经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你所遭受的一切由我来清算,你所失去的由我来弥补,我要你忘掉所有的苦痛,把它们都转交给我,让我来解决,让我来替你承担,我要你从现在起只许记着那些美好的过程,所有不美好的过程都让我来替你记住,我会了结它们,你只须等我给你一个最终的答案就好,好么,天儿?” 我哽咽着在他怀里点头:“好,我听你的,老爷。” “莫再叫我老爷,天儿,”他捧起我的脸颊看着我,“叫我的名字。” “……龙……龙吟……”我泪眼模糊地被他吻住,我知道他自始至终都是心定意坚,我不该动摇对他的信心,我不该怀疑他的抉择,从分开的那一刻起他就根本没有想过要放弃我,好在我坚持下来了,好在我等到他了。 情绪终于慢慢平复,我擦干泪水回到了现实中来,替他理了理纷乱的发丝,轻声问他:“接下来我们要怎么做?” “先离开此处,”他眸色暗沉,“你同逸王爷回去他的王府,剩下的我来解决。” 剩下的……就是他同楚凤箫兄弟之间的事了,他要怎生解决呢?那是他最爱的弟弟。 我没有再多说,只把头一点,四下里打量了一下,道:“你怎知这里是杂物房?带我躲到这里来。” 楚龙吟拉着我从桌下钻出来,笑着指了指自己身上皱巴巴的衣衫:“我是扮作逸王爷的长随混进来的,方才远远站着,你未曾发现我。原是上楼来同你相认的,经过这楼梯口时正看见几个下人打开这房间往外拿东西,无意中瞟了一眼便知道了。刚刚地动山摇的怕是地震,便带了你先躲到这房里来,这房里有酒有食,万一楼塌了把我们困在这里面也可有东西让你我撑到有人来救。” 我这才想起刚才的震动,不由惊道:“是地震么?逸王爷不知怎样了——”说着便想往外跑,被楚龙吟拉住。 “放心,当无大碍,且看我们这间屋子一点破损都没有,这些堆放的杂物也没有被震落的,王爷他们只要待在楼内就不会有危险。”楚龙吟攥了攥我的手,“同我在一起,天儿,莫要离开我的视线,我们一起去寻逸王爷。” 我回握住他的手,点头道:“我不离开你,半步也不。” 他深深望了我一眼,拉着我推门出去。便见整个楼道内一片安静,没有半个人影,想来是所有的人在方才震动的时候就都逃下楼去了,我和楚龙吟先去了九王爷的房间,见房门敞着,内无一人,便又到旁边我的房间里看了看,也是没人,正要转身出门,却听得一个声音焦急地叫道:“天儿——天儿——天——” 声音在门口骤然而止,一张同楚龙吟一模一样的面孔出现在眼前——不,不一样,这张面孔如今正是春风得意光彩照人,哪里像是楚龙吟现在这般瘦削苍白?! 这张面孔在看到楚龙吟之后愣住了,一时半刻竟然没能作出任何反应,可楚龙吟并没有愣住,他一步一步慢慢走到面前,突然狠狠地打出一拳,正中楚凤箫的面门,直将他打得摔飞了出去,跌在外面楼道的地面上,鼻血汹涌而出。 楚龙吟没有给他任何喘息的空当,两步过去跟至面前,弯下腰扯住前襟将他从地上拎起来,紧接着又是重重的一拳打在脸上,楚凤箫便再度跌飞了出去。 楚龙吟一言不发地跟上前,拳头重而沉地一次又一次落在楚凤箫的脸上和身上,楚凤箫不闪避也不反抗,任凭楚龙吟这么狠狠地痛揍他,整个楼道里就只能听见“呯呯”地、沉重压抑、令人生畏的声音。 眼见楚凤箫已被打得奄奄一息,楚龙吟终于停下了拳头,把他从地上拽起来,连拖带扯地进了房间,并且示意我把门关上,然后将楚凤箫摁坐在桌旁椅上,狠狠地将他瞪住,咬牙道:“凤儿,知不知道你错到了何种程度?知不知道你已经落入了万劫不复的境地?你疯了还是傻了?你这颗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你——” 楚凤箫粗喘着推开楚龙吟,用袖子擦去满脸的血迹,哂笑着望住他:“大哥,说这些无用,只说你打算怎么处置我?” 第127章 放弃 楚龙吟看着他,眸底是难掩的沉痛,一字一字咬牙道:“依法抓捕,按律……问斩!” “问斩?”楚凤箫笑起来,喉中带着嘶哑,“你舍得么?大哥,你舍得施刑于我?我是你最疼最爱的唯一的亲弟弟啊,你不怕你那后半生都在心痛与折磨中度过?” 楚龙吟疲倦的身躯有些颤抖,却仍咬着牙沉声道:“身为长兄,未能管束好幼弟,理当受罚,待你伏诛后我便引咎辞官,自去族中领荆鞭之刑,而后自罚逐出楚氏一族。该我承当的我自会承当,该你承当的……我也不会手软!” 楚凤箫扯过桌上茶壶倒了杯水,而后漱去口中血丝,揩了揩嘴,笑道:“也是,杀了我之后你再自逐出族,这样便可以堂而皇之的同天儿再续前缘了,是么?” “无关天儿,换作其他人也是一样。”楚龙吟不为所动,只管盯着楚凤箫的脸。 “大哥你莫要忘了,我同天儿是名正言顺的夫妻,如今连孩子都有了,你又凭的什么判我有罪?”楚凤箫笑着问。 楚龙吟没有应声,有些话当着我的面他无法明说,但我知道他对于我在楚凤箫手中所遭遇的一切都已推知了个八九不离十,而事到如今我也不觉得这些事有什么难以启齿或是讳莫如深的,不去提那些伤害不代表没有被伤害过,不代表我的伤口已经不在疼痛,不代表我已经远离了事外得到了解脱,想要解脱的法子只有一个,就是勇敢面对。 我望着楚凤箫平静开口:“楚凤箫,什么叫做名正言顺?强行婚娶也叫名正言顺么?这在我朝律法里要判什么刑?□妇女也是名正言顺么?这在我朝律法里要判什么刑?非法囚禁也是名正言顺么?这在我朝律法里要判什么刑?” 楚凤箫偏头望向我,柔声地道:“天儿,整个清城都知道你与我拜了堂成了亲,如何不是名正言顺呢?” “那是子衿假替我成亲的!”我道。 “子衿假替?谁能证明?”楚凤箫笑起来,故意用宠溺的目光望着我,就好像我是个任性的孩子一般,“□妇女,谁能证明?非法囚禁,谁能证明?莫说你没有人证物证了,天儿,就算是证据确凿将我打入大狱来个秋后问斩,我们的孩子却仍是我楚家的孩子,你带不走他的,你舍得离开他么? “好,就算你舍得了孩子,我也未必就一定会被处死。大哥,我朝律法有避亲规定,既然是我犯的案子,你便不能主审与干涉,而能受理此案的衙门无非是清城府衙,现任代理知府陈大人主审。那陈大人也算是个蛮有能力的官员,只除了一样:爱财。大嫂他们曾家在我的‘指点’下,这一年多来可没少拿银子‘孝敬’他,陈大人收受贿赂的证据全在我的手里,由他来主审我的案子,虽然不敢枉法胡判,怎么说也能从轻处罚罢? “退一万步说,就算他硬是要按律处罚于我,九王爷也会替我做主改掉原判的——甚至,这件案子有可能根本到不了陈大人的手里就能被压下来,更甚至——大哥你这个官位能不能保得住也不过是我在九王爷面前一句话的事,到时成了平头百姓的你要拿什么来同我对抗? “所以,大哥,天儿,你们又何苦费尽心力地去做这种得不偿失的事呢?事情已经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我们何不坦然接受它呢?大哥你已经娶了曾可忆,她曾家既有钱又有势,她本人又是才貌双全,性格也不错,哪一点配不上你?天儿你已经与我有了孩子,你忍心让他还未满周岁就失了父亲或是失了母亲么? “不如就这样接受现实罢!大哥、天儿!这样我们还是一家人,我们还可以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这不是两全齐美的事么?为什么非要闹到妻离子散兄弟失和呢?” 楚凤箫话音方落,楚龙吟又是一记重拳挥过去,将他从椅上打得狠狠摔到地上,眼看着还要追过去打,我连忙抱住了他的胳膊将他拦下——楚龙吟话很少,想是早已因楚凤箫的所作所为而心痛恼怒到说不出更多的话来,只是就算这么把楚凤箫打死了又能怎样呢?伤害已经造成,他死了也赎不回我的清白,他死了也抹不去我的心理阴影,他死了什么也弥补不了,反而……反而会更令楚龙吟心痛和自责。 楚凤箫躺在地上,却不急着起身,只是哈哈地笑着看着楚龙吟,道:“大哥,你也有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时候了?你也有我办得到而你却办不到的时候了?大哥你可知……从小到大,你在我眼中就宛如一座高不可攀的山一般,让我无法企及,无从逾越,可你却不是立于我的身前,而是压在我的身上!你让我自卑自弃,让我看不到前路,让我喘不过气来!我真是受够了!我活在你的阴影下已经厌烦了——事实证明:我比你强,比你有能力,比你聪明,比你会做人,我很快便能去翰林院任职,官阶比你高,比你更能光耀我楚家门楣!你将不再是楚氏一族最大的骄傲,而是我——一直被你挡在身后的亲弟弟——楚凤箫!你爱的女人也属于我,你不会再得到她,她的身体,她的归宿,她的孩子,全都是我的!——你是我的手下败将,以后不要再在我的面前用大哥的威风来压我!” 楚龙吟双眉紧蹙地盯在他的脸上,沉哑着声音慢慢道:“凤箫……你恨我,怨我,冲着我来就是,为何要伤害天儿?” 楚凤箫坐起身,冷下脸来盯着楚龙吟:“伤害?若不是你,天儿定会心甘情愿地跟了我的!若不是你,我又何苦费尽心思用尽手段去争取她?!为了能够同她在一起,为了能够名正言顺地对她好,我不惜——不惜让她恨我入骨,我所做的一切都只不过是想要对她付出我的全部而已!都只不过是……想要好好爱她……而已……” 说至此处,楚凤箫情绪激动得竟然落下泪来,将脸掩入双手中失声饮泣。 一时房中陷入静默,楚龙吟眉头深锁,那对望着楚凤箫的黑沉沉的眸子里除了伤痛还是伤痛。而我也无话可说,楚凤箫的执念太深,他的行为已经超出了故意犯罪的范畴,而是,而是近乎于精神疾病了。 他对我所做的事情原来并不仅仅是因为想要得到我,这其中还掺杂着他对自己这位亲哥哥的嫉妒与不服气,大约是因为楚龙吟身为大哥从小要护他、管束他,以至于在平时显得很是强势,从而让他产生了自卑和逆反心理,再加上楚龙吟是楚氏一族好几代下来唯一一个出仕的,自然会受到族中之人的重视与攀附,这样的光环使得楚凤箫被对比得黯淡无光,让他越来越感到不平衡,因此好胜心也就越来越强,总想着能够将楚龙吟比下去,压下去,做他做不到的事,夺他想要的人。 ……殊不知,他所拥有的楚老夫妇对他的疼爱之情也是楚龙吟所没有的啊!楚龙吟被逼着考取功名,只为了楚老爷的脸面,更因为这张脸面而一直顶受着来自于家中和族中的双重压力,身为长子事事都要做规范、树榜样,虽然他行事不羁,但却从未做过违背良心和道德的事,而他也是这么去管束和照看自己的亲弟弟的——长兄如父,做父亲的担子也压在他的肩上啊!更遑论他还替代了楚凤箫去出家苦修,以前曾听他谈论过清修时的三两事,虽都只是只言片语,可却能真切地体会到那绝不是什么轻松享受的过程!楚龙吟的难为楚凤箫根本体会不到,当然,楚凤箫被楚龙吟光环遮掩下的心情,楚龙吟也一样难以了解…… 楚凤箫的心结由来已久,短时间内恐怕是无法解开的了,何况他的心结早已演变成了疯狂,早已因此而做下了难以挽回的事,就算解开又能如何?就算他得到了惩罚又能如何? 我望向楚龙吟疲惫的身形,这么长时间来他只怕是为了我和楚凤箫马不停蹄地奔波于京都、清城和洛城之间的,只怕没有睡过一个好觉,只怕没有一刻心绪安宁的时候。此刻他心中的痛苦不比我轻,他的纠结不比我少,一边是我,一边是他的亲弟弟,左手金,右手玉,何以取舍? 这样残酷的选择一次又一次地摆在他的面前,他本无错,为何上天总要让他来承受这样的后果?我管不了他们兄弟之间要怎生决断,我自己却已不想再逼他去解决属于我和楚凤箫之间的问题,这些不该由他来面对,不该由他来承担,需要解决这件事的人是我,我虽然没有能力,可我有态度,我能够做出决定,我希望我可以减轻他的负担和痛苦,爱总比恨好,我爱他,很爱他,为此我愿放下所有的恨,我不想我们两个的后半生都活在痛苦纠结之中。 我握住楚龙吟冰凉的大手,抬起头看着他,轻声地道:“我们走罢,离开这里重新开始,你若不嫌弃我,我愿放弃一切跟着你。” 楚龙吟转过头望住我,很快明白了我的意思——是的,我愿放弃一切,包括不再追究楚凤箫对我造成的所有伤害——就算追究又能怎样呢?正如楚凤箫所说,他背后有九王爷,他是九王爷的宝,就算楚龙吟是楚凤箫的亲哥哥,九王爷也绝不允许他毁掉自己的宝贝的,为了自己的“幸福”,九王爷才不会在乎杀掉一个知府这样的小官,如此一来,楚龙吟性命堪虞。 何况就算楚凤箫以死偿我,也无法挽回我曾受到的伤害,反而还会让楚龙吟后半生都在失弟之殇中度过,这不是我想要的结果,我的解脱不能建立在我所爱之人的痛苦之上,这么做的话,我的后半生也不会感到轻松快乐。 所以,我放弃,放弃追究,放下怨恨,既然无法弥补和挽回,就索性忘记,索性抛开,生命短暂,要抓紧的不是恨,而是爱。 忽然间不合时宜地想起了那泛舟湖上的白衣身影,对酒当歌,恣意洒脱——直至此时我才豁然领悟:真正的潇洒不是超脱世外不沾凡尘,而是拿得起,放得下,转身挥手罢怨憎,拈花一笑泯恩仇! 楚龙吟明白了我的心思,他知我懂我,比我更通透更豁达,他之所以痛苦恼怒,皆是来自于我所受到的伤害,而如今我坦然放手,他更不会硬把我拖回那仇恨的漩涡里去。两个人对视了一眼,千言万语不消多说,只这一眼便全然明白了彼此的心意。于是他反手将我的手握住,轻声道:“走罢,傻丫头,你从不曾放弃我,我又如何会嫌弃你?” 不再理会楚凤箫,我和楚龙吟转身便要往门外走,却被楚凤箫从身后几步追上来,一把将我扯了回去箍在怀里,瞪着楚龙吟道:“大哥!天儿是我的妻子,请你自重!” 楚龙吟哑着嗓子笑了一声:“你的妻子?你连天地都是让子衿代天儿拜的,瞒得了别人瞒得了你自己么?退一步讲——爹娘可吃过天儿敬的新妇茶?族里可开过宗祠将天儿入了祖谱?再退一万步讲——就算全天下的人都承认天儿是你的妻,而只要天儿不承认、我不承认,你这所谓的婚姻在我的眼中就他娘的狗屁不是!——现在,放开天儿。” 听了他的这番话,我知道我所爱的那个既霸气又痞气的楚龙吟回来了,他始终还是我最为欣赏的那个洒脱不羁、笑看人间的他,有勇气“舍”,有胆量“得”,正因为他敢舍,所以他才能拥有他想要得到的。 楚凤箫紧紧箍着想要挣脱他的我,眼睛仍瞪着楚龙吟:“全清城的人都知道是我楚凤箫娶了周天为妻,你——你想要让我楚家落个大伯弟媳乱伦的名声么?!你想要让天儿一辈子在人前抬不起头来么?!” “我不怕!”我扳下他的脸来坚定地盯住他,“楚凤箫,过去的一年,你给了我整座地狱,我连地狱生活都熬过来了,还怕区区人言么?别妄想用这个来威胁我和龙吟!你若在乎你楚家的名声,就干脆点给我一纸休书,从此后路归路桥归桥,以往所有的事我可以全部忘掉……” “忘掉?!”楚凤箫低吼着打断我的话,“天儿!你要忘掉我对你做的一切么?我为你付出的就这么不值一提么?你——你对我何其残忍啊天儿!” 第128章 爱?残忍? “比起你硬生生拆散我和龙吟还要残忍么?比起你一次又一次地玷污我还要残忍么?比起你像囚禁动物一样囚禁我还要残忍么?”我望着他,“楚凤箫,很多话我已经同你说尽了,如今不想再重复,只有一句留给你:我的心不是你的,你就永远不算真正得到我,放手罢,别再做无谓的争取了,伤己伤人,毫无用处。” “不……我不会放,天儿,我绝不会放开你,你不要想了!”楚凤箫咬着牙硬将我搂向他怀里,“总有一天你的心会属于我,不达目的我是不会罢休的!” 楚龙吟见楚凤箫只管箍着我不放,便走上前欲从他怀里将我拉出来,三个人正扯做一团,忽听得门外响起了逸王爷的声音:“天儿——天儿你可在?” 随着话音门被推开,果见逸王爷面带焦急之色地从外面冲进来,乍一见我们三人的样子不由一怔,转而定下心来,皱起眉头盯了楚凤箫一眼,道:“你们三个多大的人了还在这里拉拉扯扯?有什么话不能好生说?都放开手!……天儿,过来,让为父看看可受了伤?” 这话自是要将我从楚凤箫的钳制中解脱出来,楚凤箫再不管不顾也不好在王爷面前放肆,闻言只得将手松了,我快步走到逸王爷身边,低声道:“天儿没事,父王可安好?” “为父很好,”逸王爷轻轻拍了拍我的头,转而向楚龙吟道,“龙吟,今日我们只怕走不了了,方才那巨震是山崩——山上的积雪带着山石塌下来,把通往前葫芦谷的隧洞口给堵住了,好在没有人员伤亡,只是我们这些人都要被困在这后葫芦谷内,三五天内只怕无法离开,要待外面救援清理出洞口方好脱身了。” 楚龙吟望了我一眼,冲着逸王爷咧嘴一笑:“天塌下来还有高个儿顶着,王爷您老安排罢,小的只管听令就是。” 逸王爷便将头一点,道:“你这身上还带着病,先同我去见过九王爷后安排个房间歇下,这会子世子郡主们都受惊匪浅,也顾不得受你谒见,待安定下来再说罢。”说罢也不理会楚凤箫,只管拉着我往门外走,楚龙吟望了望楚凤箫那张满是不甘的脸,眼底闪过一抹心疼,然而还是未再多说,跟在逸王爷身后一起出得门来。 九王爷和所有的世子、郡主及下人此时都聚在大厅里,个个脸上惊疑未定,正向着窗外谷口的方向急切地张望。逸王爷带着我和楚龙吟行至九王爷面前,向九王爷说明了楚龙吟的身份,九王爷的目光在楚龙吟和楚凤箫的脸上转了一转,倒也没有多说别的。到底是贵为王爷,大风大浪的见得多了,很快便镇定自若地开始指挥下人们将世子郡主们照料好,又着人给逸王爷和楚龙吟安排了房间——对于逸王爷的突然造访九王爷并没有什么不悦之色,毕竟塞外大雪封山又不是逸王爷干的,况且九王爷对于我们这几个人之间的恩恩怨怨想必也不甚清楚。 一直到了晚饭前,关于山崩的起因仍然没弄明白,由于通往前葫芦谷的隧洞口被封住了,九王爷手头上没有能用的功夫高的侍卫去打探消息,被封在后葫芦谷里的除了世子郡主们就只有一些侍女和小厮了。 好在粮食什么的还很充足,就算在这里被封上一个月都可以支撑得了,所以九王爷也并没有太着急,很快把一众人安抚了下来,吩咐厨房赶紧准备晚饭,如今这帮养尊处优的皇二代皇三代们也做不了什么事,只能干巴巴地待在这里等着外面的人来救。 一时晚饭摆进厅来,众人依旧三五一桌,逸王爷自然要陪着九王爷同桌用饭,楚龙吟做为官员本来也需要坐陪,不过经逸王爷在九王爷面前说明了他带病在身的情况,为免过了病气给尊贵的王爷世子郡主们,九王爷便特许他回房去用饭,还专门派了两名侍女前去服侍。 楚凤箫跟在我的身旁寸步不离,我此刻却没有心思应付他,因担心楚龙吟的病况,只草草夹了几筷子菜便向同桌的几位世子和郡主道了罪,只说自己受了惊吓,要先行回房休息。 起身轻轻地离了前厅,楚凤箫自是在身后跟了出来,才一上得楼梯转角处他便从后面将我拉住,眉头深蹙地道:“天儿,你是要去大哥身边么?” “是。”我毫不避讳地答道。 “天儿,如今大哥他是你的大伯,你是他的弟媳妇,怎好主动去他房内探视?被旁人看见会传不好听的话的,”楚凤箫紧紧握着我的手不肯松开,“你可以不在乎楚家的名声,但你不能不在乎你自己的名声!更何况你身后还有逸王爷,你也代表了他,行事须三思啊天儿!” “不是还有你跟着呢么?”我冲他哂笑,“你放心我一个人去找龙吟么?左右你都会寸步不离地跟着我,被旁人看见了谁又会说什么?” “天儿……”楚凤箫贴过来欲搂我入怀,我挣扎着想要逃开却未能如愿,被他紧紧箍在臂弯里,语气中带着乞求地低声向我道:“别闹了好么?你是我的妻,全天下人都知道,就算你我和离了,你也不能再嫁给大哥,否则——否则这岂不成了一个大笑柄么?何况大哥在家中已有了妻子,你要置她于何地呢?天儿——天儿!我愿退让一步,我——我不会再阻拦你同大哥见面,我们三个——我们三个可以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只是——只是他只能做你的大伯,你也只能做我的妻子——好么,天儿?这已经是最恰当的结局了,天儿!” “这些事情等我们从这里脱困以后自会逐一解决,现在说来无用,”我推他,“你放开我,这楼道里人来人往的,你这会子又不怕丢了楚家的名声了?!” 楚凤箫顿了一顿,道:“好,我们现在不谈这些,出去再谈也好。天儿,你要听我的——这里人多口杂,行事千万要注意分寸,否则不仅害了你、我、大哥,只怕还要连累逸王爷颜面无光。但凡你想做什么,一定要告诉我,让我陪着你去做,万不能单独行动,好么天儿?哪怕你……你想去探望大哥,我,我陪你去就是了,好么?” “好。”我承认他说的在理,没有拒绝,轻轻推开他,只管往楚龙吟的房间寻去。 楚龙吟的房间被安排在逸王爷房间的旁边,逸王爷的同九王爷挨着,九王爷的另一边是我和楚凤箫的房间。敲了敲门,听得楚龙吟哑着嗓子道了声“进来”,便有人从里面将门打开,见是个侍女,手里还捧着个喝光了药的碗,将我和楚凤箫让进屋中后便关门出去了。 楚龙吟正倚着床栏躺着,脸色很不好,鼻腔音也愈发地严重,指了指房中椅子道:“坐罢,自己倒茶。” 我哪里顾得上坐,几步过去探手覆上他额头,却是烫得灼人,便转身去了侧室,用脸盆盛了些凉水出来,沾湿了巾子覆在楚龙吟的额头上,又去外间抱来被子给他严严地裹住,最后蹲到壁炉边往炉内添柴,好使房内温度更高些,让他早点捂出汗来。 楚凤箫面无表情地看着我这般行事,直到楚龙吟那里一声闷咳才让他收回目光去,扯了把椅子至床边坐下,伸手将楚龙吟额上湿巾拿下,在盆里重新湿过,而后替他轻轻覆上。 “凤儿,”楚龙吟低声开口,“你爱天儿,当用你的好去打动她,而不是用你的恶去强迫她,这样的爱放在谁的身上都会难以接受……” “大哥,”楚凤箫淡淡打断楚龙吟的话,“天儿现在是我的妻子,怎么爱是我夫妻间的事,你不必操心了。” “你要执迷不悟到几时?”楚龙吟皱眉看着他,“你以为你对天儿的爱是无私的?你所有的付出都是可歌可泣的?你有没有想过天儿的感受?!你有没有站在她的立场上体会过她的心情?!你的种种行为分明是最自私最残忍的,如何能称为‘爱’?!咳咳……” “大哥,当初——当初若不是你强行插.进来,天儿迟早会爱上我!”楚凤箫情绪激动起来,俯身瞪住楚龙吟,“当初我对她不好么?!我看得出来她对我也是有意的!尽管那还不能称之为‘情意’,但只要我努力,她定会慢慢地爱上我!若不是大哥你硬是插在我们中间,天儿又如何会移情别恋?!你那时明明看得出我对天儿动了心,不成全也就罢了,偏偏还同她走得更近——你不是故意拆散我和她还能是什么?!你这么做就不自私了?在外人面前做出一副最疼我让我的样子,事实却是毫不留情地抢走了我最心爱的人!你这么做就不残忍了?!” “楚凤箫!你太偏激太自我了!”我起身至他面前,“说我会爱上你,不过是你自己在意淫罢了!诚如你以前说过的——你同龙吟的相貌、家世、头脑甚至很多生活习惯都毫无二致,你若认为我仅仅是因为这个爱上龙吟的话,那我的确会更早一些爱上你——那个时候比起他来我更信任你不是么? “可事实却是我并没有爱上你!我不否认相貌、头脑和生活习惯这些方面起着一定的作用,但我欣赏的是龙吟的性情!是他对人处事的态度!是他潇洒豁达的心胸!——这些你有么,楚凤箫?你、没、有!所以我根本不会爱上你!一切不过是你自己的想象而已! “没错,你对我的情意我早知道,你对我的百般试探我也都明白,可你应该记得很清楚我是怎样婉拒你的!我把你当朋友、当兄弟,这话明明暗暗的我不止一次地对你说过,我珍惜你我之间的友情,不愿把话说得太明让你难堪,以你的聪明又怎会不明白我的暗示?!事实上你是完全明白的不是么?可你自己执迷不悟非要一意孤行,为什么要怨怼到龙吟的身上?!他是你的哥哥就没有追求自己所爱的权利了么?!他是你的哥哥就必须要牺牲自己的一切来成全你所谓的幸福么?!他把你当成他另一半的生命另一半的心,你把他当成什么?!” 天儿——若我轻言放弃便不是真正的爱你!你若深爱一个人便会明白,情之一字岂是说放就能放的?”楚凤箫悲伤地望着我,“以前我不是没有想过要放,我曾经尝试过,然而每一次尝试都如剜心刮骨痛不欲生!我爱你,爱到一刻视线里没有你就会呼吸困难几欲死去!这副样子你让我怎么放?我怎能放得下?我只想用我的心慢慢打动你,慢慢说服你,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我不尝试一回又怎知自己得不到你的心?——可是大哥!” 他转向楚龙吟:“我认识天儿在先,我对天儿动心在先,我对天儿付出在先,凡事总有先来后到,你却为何不顾情义道义硬是插在我俩中间抢走了天儿?!你——你就算也爱上了天儿,也要等我放弃之后,你这不是故意同我抢还能是什么?!这就是你对我的疼爱方式么?” “爱情不能勉强,楚凤箫!”我恼他如此指责楚龙吟,偏身挡至他面前,“龙吟知道我不喜欢你,倘若他在这样的情况下还帮你的话那才是真正的害了你!什么叫做他故意同你抢?我爱他,他也爱我,我们是两情相悦,这是天经地义之事,何错之有?!” “天儿……”楚龙吟哑声唤住我,而后望向楚凤箫,“凤儿,无论你相信与否……在我同天儿互通心意之前,我……并不曾看出你喜欢她,只道你同那时还是扮作男子的她不过是朋友间的亲近罢了。你自己且细细回想:你在我面前时向来掩饰得滴水不漏,说你当着我的面也常常护着天儿,不是我看不出,只是你从小不都是这样的么?你身边的人你都护得紧紧,你对其他人不是同对天儿一样的表现么?你……咳咳……你细想,你曾经的那个死去了的长随,你同他之间甚至比同天儿还要亲密不是么?起码,在我的面前你对身旁所有人的表现出来的维护都是一样的。况且……从小到大你有什么心事都会同我说,在我看来你若喜欢上了天儿,也必会来告诉我,然而你没有……我便未曾多想。凤儿,是你误会了。” 楚凤箫淡淡地道:“如今说这些还有什么用,不管过去有什么误会,现在天儿是我的妻子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我们连孩子都有了,大哥你怎能再来拆散我们一家三口?天儿,你若跟了大哥走,又忍心舍下云舒么?忍心让他这么小就失去亲娘么?” 提到了孩子,我的心不由紧紧一抽,孩子是我的软肋,楚凤箫很清楚这一点,这就是他的杀手锏,所以他现在才一点也不急地在这里同我和楚龙吟周旋。 第129章 亲人? 见我一时沉默,他勾了勾唇角,没有再逼问,只转向楚龙吟道:“大哥,你睡会儿罢,先把病养好了再说别的,我在这里守着你。” 楚龙吟病得厉害,加上这么长时间以来劳累过度、休息不好,此刻既然寻到了我,且不管事情有没有解决,心也是放了一半,因而精神上一放松就再难撑住,合上眼不多时便睡沉了过去。 楚凤箫就坐在床边看着他,不知正在心里转着什么念头,我坐到窗边,脑里全是孩子。 不知过了多久,听见外面门响,见是逸王爷进得屋来,低声向我问了几句楚龙吟的身体状况,一时又有个侍女敲门进来,说是九王爷让楚凤箫去他房中一趟,楚凤箫向逸王爷行了礼后便出门去了,逸王爷这才坐到我的旁边,低声问道:“丫头,到了如今你还不肯将自己身上发生的一切细细告诉为父么?还是信不过为父?” 我连忙摇头,轻声道:“即使天儿不说,父王想必也已猜到了个八九不离十,只是父王了解龙吟,他……他是如此疼爱楚凤箫,若当真追究起来,只怕会令他痛心半生……我不想看到他难过,我只想让他开开心心的。父王,这件事我和龙吟已经有了默契,存恨不如存爱,过去的就过去罢,往后的日子能过得开心,这就足矣了。” 逸王爷伸手抚了抚我的发丝,轻叹道:“只是苦了你了,受了这么大的罪,受了这么多的委屈,为父却丝毫帮不上你的忙……不过,你要怎生同楚凤箫了断?和离?他肯么?” “楚凤箫必然不会答应的……我只等龙吟病愈,等我们从此处脱身之后再由他来安排。”我道,“父王就不用为我操心了,我现在一切都好,没有痛苦也没有怨恨,有您和龙吟在身旁,我安心得很。” 逸王爷笑起来,在我的脸上捏了捏,从怀中掏出个油纸包来递给我:“傻丫头晚饭没怎么吃,这会子饿了罢?这是我让厨房包了几块点心,就着茶水凑合着填填肚子罢。” 堂堂一位王爷居然把油纸包揣在怀里,想来不由有些好笑,我连忙接过来就着茶吃了,他便只在旁坐着看着我微笑。 楚凤箫很晚才回来,陪着在房中守着楚龙吟。逸王爷根本不理会他,他神色间也没有什么不自在。眼看到了差不多子时,楚凤箫便要带我回房去休息,而我又怎能再与他同床共枕?何况楚龙吟还病着,身边不能少了照料的人,当着王爷的面楚凤箫自然不能强迫我,就只好也留了下来,我怕逸王爷辛苦,劝了半天才把他劝回房去休息,一宿就这么平静地过来了。 天色还未亮起,但听得外面楼道内一阵喧哗,隐隐夹杂着喝斥和吵闹声,楚凤箫起身出得里间,站在外间门口向外看了一阵,半晌方皱着眉头回来,伸手要拉我,我错步避过,问道:“怎么了?” 楚凤箫还是将我拉了住,低声道:“出了大事——有位世子被人杀害身亡,凶手是另一位世子,被人在房中现场抓住,如今正在外面理论,此地不甚安全,你且同我回房去……” “我留在这里也是一样。”我看着他,“何况龙吟还睡着,你放心他一个人在这儿?” “天儿!这里出了人命案子,我不能袖手旁观,我需要到现场去看一看,所以你不能留在此处,”楚凤箫盯着我,“你忘了我昨天说过的话了么?大哥是你的大伯,我不在的时候你是不能同他共处一室的!你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逸王爷着想,别任性好么,天儿!” “我……我不能留他一个人在房里。”我知道楚凤箫说得在理,可我绝不能把楚龙吟丢下不管,尤其是才刚出了人命,虽然说是抓住了凶手,可这里究竟安不安全还不一定。 “我去叫个侍女来留在此处随时伺候大哥,你同我回房去。”楚凤箫不由分说地拉着我出了房间,在走廊上叫住了一名侍女,令她好生进房去伺候楚龙吟,我也只好由得他去。然而我不想回原来那个房间,执意要去逸王爷那里,他只说逸王爷这会子怕是正在凶案现场处理事情,顾不得我,便不肯同意,两个人正拉扯着,便见逸王爷从走廊拐角处转过来,叫了我一声,我连忙甩脱楚凤箫的手几步跑了过去。 “父王,您老没什么事罢?”我看了看逸王爷的脸色,见平平静静没什么不妥,这才放下心来。 “没事,凶手已经拿住了,善后事宜有九王爷处理,为父用不着操心。”逸王爷拍了拍我的头,看了眼随后跟过来的楚凤箫,也没有理会,只向我道,“龙吟怎么样了?醒了么?” “还没有,不过身上已经不烧了,幸好别苑备着上好的御药,昨晚服了一剂,好得很快。”我答道。 “走,为父去看看他,你跟着来罢。”逸王爷根本不睬楚凤箫,带着我从他身旁过去。 楚凤箫面色很是阴沉,没有说话也没有跟上来,我回身关门的时候看到他转身往走廊那边去了。 逸王爷进得里间看了看仍在熟睡的楚龙吟,探手摸了摸他的额头,便就势在床边椅上坐了下来,那侍女奉上茶来后就退了出去。逸王爷看了看我,道:“傻丫头一宿没合眼罢?这会子由我守着龙吟,你到我那房里歇歇去罢。” “不妨事,”我摇头,坐到床边替楚龙吟掖了掖被角,“龙吟为了我只怕好几个月未曾睡过一个好觉了,如今我才为他一宿未眠,这能算得了什么呢。” 逸王爷点了点头:“龙吟这段日子着实是太过辛苦了,他从楚府脱身之后便日夜兼程地奔了清城,在清城收到了你此前发给他的信件,便又马不停蹄地奔往洛城,抵得洛城后没日没夜地寻找你,最后又从洛城一路寻回了清城,正遇上才从边境回来的为父,讲明了情况之后便同为父一起赶到了此处来——如此的劳累辛苦再加上睡不好吃不下,这小子就是铁打的身子骨儿也撑不住的。” “您老要是心疼我就赏我杯茶吃吃呗,”忽听得楚龙吟在床上接话,睁开眼笑道,“嗓子疼得厉害呢。” 逸王爷闻言不由笑起来:“臭小子在这儿装死吓人!茶水解药,让天儿倒些白水给你罢。” 我正倒了杯白水端过来,却见楚龙吟只冲着逸王爷拼命眨眼做可怜状:“您老还是不疼我!人家就想喝您老亲手端过来的水呢!” 逸王爷好笑又好气地瞪他:“你小子倒知道心疼我们天儿,却把老子当使唤丫头!也罢,看在天儿的份儿上今儿就让你受用一回——起身喝!”说着接过我手中杯子递向楚龙吟嘴边。 楚龙吟支起上身来偏头就着杯子咕咚咚喝了个见底儿,这才用手背一揩嘴角笑嘻嘻地躺回枕上:“好喝!同样是白水,怎么到了您老手里就跟琼浆玉露似的呢?” “你小子看来是真还了阳了,”逸王爷好笑地放下杯子,“跟老子在这儿耍贫嘴儿!” 楚龙吟眸子在我脸上打量了打量,柔声道:“天儿,去歇歇罢,我没事了。” 我也柔声道:“我不累,好容易见着你,还没怎么好生说话,哪里能歇得安稳,我就在这儿陪你,哪儿也不去。” “咳,”逸王爷很不自然地一声干咳插.进来,“现在的年轻人哪……还真是热辣直率,嗯?本王待在这里是否碍了什么事呢?要不要回避一下?” “您还是在这儿罢。”我和楚龙吟异口同声地道,不由相视一笑。 “得了得了,我老人家反正脸皮也厚,你们尽可以把本王当空气,随便怎么眉来眼去,本王只当看不到就是了。”逸王爷故意摇着头,目不斜视地端起茶来喝。 唇角不由自主地勾起微笑:这才像是我的家人,同这两个人在一起,由身到心,从内而外,感受到的都是轻松、安心和温暖,不必把亲与爱挂在嘴边,彼此间一个眼神一句话就完全可以沟通交融。 楚龙吟待逸王爷放下杯子,方向他笑道:“那会子外面发生什么事了?吵吵嚷嚷的,我醒了一下听见了,一闭眼儿又睡了过去。” 逸王爷见问,面色不由沉了沉:“怀明世子今晨遇害身亡,凶手……正是怀谨世子,被人在案发现场当场抓住,他那里却不肯承认,因而闹得不可开交。” 楚龙吟纳闷儿道:“都被人当场抓住了,他不承认又有何用?他是怎么说的?” 逸王爷答道:“怀谨说他昨晚同怀明约好了今晨一起去谷口看看有无未被雪和石头封住的隧洞缝隙,进得怀明所住房间的外间后他便指使怀明的小厮去厨房要伙食,说是要和怀明在房里先吃了就立刻去谷口查看。小厮出门之后怀谨说他先是敲了一阵怀明的里间房门,许久不见有人来开,因而不耐烦起来,索性推门进去,却正看见一个黑影撞破了窗户跳下楼去,而怀明就倒在地上,心口插着一柄匕首当场死亡——这是怀谨的自辩之词,他所述的这一切并没有第三人看到,而怀明的小厮回来之后就看见怀谨沾了一身的血呆在当屋,因此怀谨便是首当其冲的犯罪嫌疑人,而且——怀谨有充分的杀人动机!” “怀谨的杀人动机,就是报仇。”逸王爷起身负了手在屋中踱起了步子,“约是八年前的这个时候罢,怀谨的一母同胞哥哥怀谕世子也参加了族中子侄的聚会,地点就是这葫芦谷别苑。世子们每年到别苑来聚会时都要进山去狩猎,那一年却在狩猎过程中发生了事故。 “怀谕世子当时同怀明、怀熙、怀清三位世子结成一组寻找猎物,在那之前的几天山中雪下得很大,地上积雪几乎及膝,几个人猎得高兴,不知不觉中便出了皇家别苑的控制范围。 “这山上有很多猎户布下的捕兽陷阱,被松松厚厚的雪掩住,不熟悉此山的人根本无法察觉,因而导致几位世子行至一处山凹时一不小心便踩中了其中一个,怀谕世子当场就陷了进去。 “另三位世子虽未陷入却也身处险境,各自只顾自己逃生,情急下也顾不得他人。这三人逃上地面之后才发现怀谕已经落入了陷阱底部,待要相救时却发现旁边山壁上出现了山体滑坡,大量的雪块石块正在往下滚落,若不立即离开,只怕就要被活活掩埋。 “三位世子……为了自保,抛下了苦苦求救的怀谕世子,躲进附近的一处山洞避难,待滑坡结束后再返回去寻,怀谕已经被埋在了雪下。尽管这三人随后立即赶回别苑来搬兵救援,却早已来不及,怀谕早在雪与泥石的掩埋下窒息而亡。 “临死之前,怀谕心有不甘,咬破手指用血在自己衣襟上写下‘怀明,怀熙,怀清,见死不救,铁石心肠,吾化鬼不忘!’的话,见者无不心寒,因而这事便不胫而走,整个皇族几乎无人不知,然而自保并不触犯律条,至多皇上叫去御书房训斥几句,此事便不了了之了。 “怀谨与怀谕兄弟情深,乍闻噩耗时曾数次哭昏过去,之后又有几回带着兵刃要去找怀明三人拼命,都被人强强拦下了,皇上听闻此事便借口派他去边关历练,将他调离了京都,一去就是三年,三年后他回来参加每年在这别苑的聚会,竟似忘了那件事一般,也不与怀明等人理论了,反而染上了自大、爱炫耀的习气,一副纨绔派头,倒与怀明几人能相安无事。 “然而这并不能证明怀谨就此将怀谕之死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如今怀明死在房中,怀谨又在凶案现场被人当场抓获,首当其冲的嫌疑人必然是他,如今已经被九王爷派人看守住了。” 逸王爷将前因后果述说完毕,楚龙吟听了反而坐起身来,我连忙拽过枕头给他垫在身后,让他倚在床栏上,然后又给他掖好被角,才要去把壁炉的火烧得旺些,却被他握住手,眼底满是温柔地看了我一眼,却向逸王爷道:“这里面有一点甚是可疑:倘若怀谨世子真想杀怀明世子的话,为何不寻个没有旁人在场的时机呢?怀明世子房中有小厮在,这是谁都能想到的事,怀谨世子借口将小厮调离,而后进房杀死怀明世子,这难道不是掩耳盗铃么?若他的目的只不过是不想让那小厮阻碍他杀人,而对于自己是否事后会遭刑罚毫无所谓的话,那他又为何矢口否认人是他杀的呢?此处甚为矛盾,不好轻易断定凶手便是怀谨世子啊。” 逸王爷看了看我俩交握在一起的手,似嗔似笑地瞪了楚龙吟一眼,才道:“你说得不错,所以九王爷的意思是一边将怀谨看守起来,一边组织下人们在别苑内外搜寻有无可疑之人,这事暂时先按下来了,一切也只能留待我们脱困之后再行细查了。” 第130章 在乎? 楚龙吟闻言道:“最好多派些护卫怀熙、怀清世子的人手,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逸王爷点头:“已经安排了,九王爷令怀熙和怀清在出谷前最好都待在自己房内,若要出门,身边务必跟随四名下人,想来也没什么问题。” 楚龙吟攥了攥我的手,把我拉到他身旁坐下,笑着看我:“你这丫头身边向来好招这些稀奇古怪的事,如今此处出了命案,不许你再单独出门,听得了?” 我拍拍他的手:“知道了,你啊,病着也不省省心!” 楚龙吟眯眼一笑,伸手在我的脸上捏了捏:“省下心来干什么?心本就是要用在至亲至爱之人身上的,我这还嫌心用得不够呢!” 我握住他的手,低笑了一声:“病着还是油嘴滑舌不老实。” “咳!”逸王爷一声干咳,好笑不已地看着我和楚龙吟,“你们两个真把本王当空气了么?!甜言蜜语的留待以后再讲罢!” 楚龙吟也不理他,只管笑眯眯地伸手替我整理鬓边的发丝,揉揉我的耳垂儿,捏捏我的鼻尖,最后明目张胆地扯过我的手凑至唇边亲了一口。 逸王爷早气得转过身去端着杯子假装喝茶,我拍了楚龙吟一下用目光嗔他莫要发坏,眼底满是柔情,心里却带着苦涩。我知道他的轻松和玩笑是用来抚慰我的,他用亲昵的小动作告诉我他并不在乎我的失贞,他仍把我当成从前那个清清白白的我。可他不在乎不代表我就可以不在乎,一个人从一出生就被道德灌输进思想,以至于无论怎么开导自己都无法从潜意识里拔除那种自恨感,那种曾被一个男人无数次染指、如今又转投另一个男人的怀抱所带来的羞耻心。 我劝自己错不在我、无需考虑羞耻,我鼓励自己有权力去追求幸福,可我终究还是个被世俗礼教禁锢住的俗人,我无法短时间内完全接纳楚龙吟,内心所谓的道德感在鞭笞着我,它说:你才从他弟弟的身下爬出来,这么快就投入了他的怀抱,你不会觉得别扭么?不尴尬么?只有天性放荡的女人才不会在乎自己的肉体几易其伴,你这么看轻自己,又怎能得到他的尊重? ——错不在我,我凭什么要为别人的过错承担放荡的指责?凭什么不能干脆利落地抛弃过往、勇敢迅速地投入幸福的怀抱? ——错不在我,可我毕竟失了贞洁,这是女人的第二生命、甚至超过了第一生命,我怎么可以不在乎?我怎么可以把这样的事说放就放?不在乎就是不自重,不自重就没有自尊,没有自尊我又有什么资格重新获得一份干净的爱? 两种截然不同的意念令我饱受煎熬,为了不使楚龙吟担心,我把这煎熬强压进心底,脸上笑着,装作已经完全放下——我知道楚龙吟绝不会嫌弃我,我只是难过自己这一关。 转身去把炉火生得旺了些,倒了杯热水递给楚龙吟,正掏了帕子替他揩唇角的水渍,就听得外面门响,却是楚凤箫进得房来,目光在我和楚龙吟身上掠过,眼底浮上一抹不满,却未在脸上表露,先向着逸王爷行过一礼,见逸王爷淡淡地便没有多说什么,只管走到床畔来在楚龙吟的脸上打量了打量,道:“大哥今日感觉可好些了?” “好多了,凤儿,坐。”楚龙吟看见了楚凤箫眼底血丝,语气间不由柔和下来,一指床边椅子,“去案发现场看过了?” 楚龙吟还是了解楚凤箫的,事实上这哥儿俩都是一样的习惯,有罪案发生,总要先弄个明白,如此才能最大限度地保证身边之人的安全。 楚凤箫将头一点,先望向我,柔声道:“天儿,能替为夫倒杯水么?忙了一早上,有些渴了。” 他当然是故意的,“为夫”二字清晰分明。我起身往外间走,见子衿候在那儿,便淡淡向她道:“你们二爷要水喝,你进来伺候罢。” 子衿狠狠瞪了我一眼,快步跟进里间来,我转身回来坐到逸王爷身旁,替他把杯中茶倒满。楚凤箫坐在那里有些僵,脸色愈发阴沉,楚龙吟不忍,在他腿上轻轻拍了一下,道:“结果如何?” 楚凤箫语声有些梗涩地道:“怀明世子确系刚被杀害,我去查看尸体的时候尸僵还未曾出现,致命伤在胸口,是从正面用刀捅入的,房内琉璃窗碎了,根据落在楼下的碎片来看,是被人从屋内向外打破的,另在楼下拾得溅满血迹的外衫一件,想来是凶手所弃。” 楚龙吟舔了舔发干的唇,道:“这不是很奇怪么?如果凶手当真是怀谨世子,他把沾了血的外衫扔出窗外显然是想销毁证据,但又为何不好生推开窗子却非要打碎琉璃呢?因此而造出的声响岂不更容易把旁人引来么?” 楚凤箫只是沉默不语,逸王爷则道:“此案确有蹊跷,只有待脱困后出去细查了。你好生歇着罢,我与天儿有话要单独说,午饭时再过来。”说着便站起身,示意我同他一起走,我知道他是为了帮我甩开楚凤箫的纠缠,因而也不多问,只向楚龙吟点了点头,跟着逸王爷出门去了。 楚凤箫没有阻拦,而且他也无法阻拦。一出门,我便叫过一名侍女,嘱她留在楚龙吟房里随时伺候,不得擅自离开,而后便同逸王爷回了他的房间。 “丫头,你就在里间睡罢,为父在外间守着你。”逸王爷行至床边就要替我铺被,慌得我连忙过去抢下来:“父王怎能亲自动手,天儿自己来!父王也歇歇罢,我这里不妨事。” 逸王爷拍拍我的肩头:“先躺躺,今儿大家都起得早,早饭还没做得,待会儿我叫人送到房里来,咱们爷儿俩自己吃。” 虽是这么安排了,奈何我这一躺下就一直睡到了午饭时,逸王爷说看我睡得像头小猪似的便没忍心叫醒我,梳洗过后同他一起又去了楚龙吟的房间。却见楚凤箫还在,子衿和那名侍女在外间守着,里间只有这哥儿俩,我和逸王爷进门的时候见这两人的面色都很沉,许是私下深谈过了什么,我只作未曾察觉,走上前伸手替楚龙吟试额头的温度。 然而不等我的手触到楚龙吟,坐在床边的楚凤箫便一把握住了我的腕子拉了回来,硬声道:“大哥已经好多了,天儿。” 我想甩开他的手,可他却握得紧紧不肯松开,一对布满血丝的眸子直直盯着我,气氛突然僵持起来。 “凤箫……”楚龙吟才刚开口,却被楚凤箫冷声打断:“大哥,这是小弟的家务事,我夫妻两个自行解决就是,不劳操心!” 一句“家务事”使得逸王爷也不好插手了,毕竟此时在名义上我还是他的妻子。见他如此这般,我索性将心一横,咬牙道:“楚凤箫,有种的你就同我在所有人面前对质——看看你我的婚姻关系究竟成不成立!” “天儿,你要让我说几遍?”楚凤箫绷着脸,眉目俱寒,“你我亲也成了,天地也拜了,甚至孩子都有了,整个清城百姓都是你我婚姻的见证人,如何不成立?” “那是你让子衿假扮我的!是假的!”我怒吼。 “有谁证明?”楚凤箫仍旧面无表情地问。 我再一次败在“证明”上无言以对,直气得浑身哆嗦。逸王爷在那厢沉喝道:“楚凤箫,放开天儿!” 楚凤箫慢慢偏过头去望向逸王爷:“父王,小婿拉自己妻子的手也触犯律法么?” “你拉你妻子的手,自然不犯律法,然而若顶撞本王之令,那便是杀头之罪!——放开!”逸王爷声色俱厉,已是动了真怒。 楚凤箫忽然笑了,一手仍攥着我不肯放,另一手却探入自己怀中摸出一样东西来,向逸王爷缓缓笑道:“父王,小婿怕是要令您失望了,您且看这是什么?” 却见他手中多了块巴掌大、金光闪闪的牌子,上面刻了个隶书的“免”字,逸王爷一见之下不由脸色大变,脱口道了声:“免罪金牌!”旁边的楚龙吟似也才刚知道楚凤箫有这东西,一样变了面色。 楚凤箫不紧不慢地把这金牌放回怀中,悠悠地道:“免罪金牌,见牌免罪,除诛九族之大罪外,其余诸罪一概可免。父王,小婿若有得罪之处,还望父王海涵了!——天儿,同我回房,为夫有话要同你说。”说着便硬拉着我往外走,楚龙吟起身欲拦,却被逸王爷施眼色制止,我心知逸王爷必也为难,便没有再挣扎,免得他更加着急,只跟了楚凤箫出得房去。 一路回到我和他的房间,他将外间门和里间门随手摔上,手却仍不肯放,直把我拖到床边,而后一把推倒在床上,身子重重地压了上来,双手紧紧扣住我推打他的手,红着眼睛瞪住我咬牙道:“天儿——天儿——你究竟要将我逼到何种程度?!我一再忍让、一再妥协,你却毫不领情,一次又一次地让我丢脸让我难堪,你——你好狠的心肠啊天儿!” “你这个能给自己亲哥哥下毒的人有什么资格说我心肠狠?”我盯着他。 “那毒伤害不了他的身体!可你却早已将我千刀万剐了!”楚凤箫嘶声道。 “你怎么还不死?千刀万剐都奈何不了你,真是应了那句‘祸害遗千年’的话了!”我狠狠地道。 “天儿……天儿……不要再逼我了好么?我不想伤害你,不想伤害大哥,别逼我好么?”楚凤箫哀求地望着我。 “你疯了,楚凤箫,你已经彻底疯了,”我看着他迷乱的神情,“我永远不会跟一个疯子在一起,你若死活不肯放手,要么就让我死,要么你就自己死,这是唯一的方法。” “不,我不死,更不会让你死,我要让你活着,也让自己活着,活着才能好好爱你,”他说着突然脸色发狠,伸手便去扯我的腰带,“你是我的妻子,永远都只能是我的妻子!我不会再让大哥碰你一根指头!你的一切都只能属于我一个人!你要让我给你证明几次才死心?!” “住手——楚凤箫——你是畜牲!住手——”我没料到他竟会这么做,拼命挣扎嘶喊。 “你以为见到了大哥我就无法再亲近你了么?天儿,大哥是人不是神,他不可能事事都能顺心顺意!我现在就在他眼皮子底下好好儿疼爱你一番,你且看他能怎样呢?”楚凤箫笑得残忍又邪恶,粗暴地撕扯开我的衣服——他早就熟悉了我的一切,知道用什么方法能够轻易控制住我的挣扎,“天儿——你再怎么自我安慰、自我欺骗,也永远撇不清同我的关系,你以为大哥不嫌弃你你就还是清白之身了?可你看——我现在——唔——我——我又一次进入……你的身体了……你,你还是我的……你的清白在我这里……天儿,难道你准备带着我留在你身体里的东西再去同大哥……” “住口!你是畜牲——楚凤箫——你去死——你死——”我恨到不能自已,泪水涌出,瞬间扭曲了视线里楚凤箫恶魔般的面孔。 楚凤箫疯狂地起伏着,边粗喘边道:“天儿……你可知……你可知你已把我逼到了何种程度?……为了拿到先皇……亲赐给九王爷的这块免罪金牌……你可知我……我付出了怎样的代价……”他说着竟然哭了起来,孩子般呜咽着,伏身咬住我的脖颈,更加剧烈地动作。 我拼命地捶打他抓挠他,指甲在他的脸上划出一道道血痕,可他根本已感觉不到疼痛,正猛冲猛撞间忽然整个人向着后面飞摔了出去,重重跌在地上,一时怔住。 却见楚龙吟立在床边脸色吓人地瞪着楚凤箫,唇缝里挤出四个字:“不可救药——” 我蜷起身子,胡乱地去扯被子想要掩住自己的身体,楚龙吟没有回头看我,只是挡在我的身前瞪着地上的楚凤箫。楚凤箫爬起身,双目赤红地回瞪他,恨笑着道:“大哥,你这是要做什么?我们夫妻行房事你也要来插手么?哈——哈哈!咱们楚家难道非要闹出个举世皆知的丑闻不成?兄抢弟妻?乱伦反目?——大哥,这种事就是说到皇上面前你也不占理罢?!” 楚龙吟盯着他慢慢地一字一字道:“凤儿,你我一母同胞血脉相连,本该相敬相亲宽容忍让,自小至今,能让的我皆让了你,能忍的我也都忍了你,然而天儿却不是你忍我让就能决定她归宿的!天儿是人,不是草木不是石土,她有自己的意愿和情感,我没有权力把她推给你,你也没权力把她强行留下。 “我与天儿在一起是两厢情愿、于彼此无害,可你呢?凤儿,你在强夺不属于你的,你的爱就是天儿的禁锢,你的快乐就是天儿的痛苦,你这算是爱她么?你爱的究竟是她本身,还是爱的是你自己的这种‘爱’?! “——‘兄抢弟妻’,呵!你给你亲哥哥安了好大一个罪名!这在世人眼中的确令人不耻令人唾弃,可——就算全天下人都耻笑我唾弃我又如何?能笑得我一命呜呼么?能一口唾沫淹死我么?只要笑不死我唾不死我,我就抢定了‘弟妻’!——当然,你心里很清楚我这么做到底算不算抢,以及天儿究竟算不算你的妻——只要我对你这个知情的当事人问心无愧,就算被不知情的天下人唾骂又如何?! “你想同我讲‘理’?凤儿,如果你的这种理也能被称之为‘理’的话,我不介意照瓢画葫芦同你据‘理’力争!……风儿啊凤儿,我已一忍再忍,一让再让,你始终执迷不悟还变本加厉,是你把我逼至如此境地,是你逼我出手与你相斗,你……从此刻起,好自为之罢!” 说罢回身将我从床上搀起,我已胡乱穿好了衣服,颤抖着偎住他——否则只怕走不了两步就会瘫坐在地上。才迈步欲行,却被楚凤箫冲上来伸臂拦住,恨声向楚龙吟道:“大哥!你——你不觉得你之行径太过荒诞无耻了么?!天儿——天儿是我的人,她的身子早就是我的了!你方才不也看到了?!你让天儿怎么承担身事二夫的——” 不待楚凤箫说完,楚龙吟已经一拳挥出打得他踉跄着撞在旁边的桌子上:“你不就是故意做给我看的么?门也不上闩,知道我放心不下必会跟过来——你想气我伤我当冲着我来,最不该以此伤害天儿!” “你放开天儿——还我天儿——”楚凤箫追上来想要拉扯我,被楚龙吟重重一拳打在腹部,直疼得蹲下身去动弹不得,楚龙吟咬牙不再理他,只管护着我迈出房去。 第131章 坚强 回到他的房间,逸王爷正等在屋内,见我衣衫不整头发散乱地进来,脸上登时就变了颜色,两步过来一把抱住我,怒声问道:“丫头!那小子对你动手了?伤了你么?” 我摇头,随手把脸上泪痕抹干,尽力稳声道:“天儿还好,没有伤,父王不必担心,龙吟已经处理了。” 逸王爷转头去问楚龙吟:“究竟怎么回事?!” 我轻轻扯了扯逸王爷的袖子,轻声道:“父王,不必多问了,天儿没事,洗把脸就好。” 逸王爷明白我的意思,毕竟楚凤箫是楚龙吟的亲弟弟,他再追问下去会让楚龙吟更加感到痛心和为难,因而便不再问,转身去桌边倒了杯水递给我喝。 我略缓了一阵,起身进了侧室洗脸梳头,把衣服整理妥当,深深吸了几口气,而后心平气和地回到内间,见两个男人都沉着一张脸在桌旁对坐无言,便过去偎到逸王爷肩上,温声道:“父王莫气,有您和龙吟在,谁都伤害不了我,更不必担心我过不去自己这一关,人生苦短,我好不容易与龙吟重聚,再不想为了其他的人和事让自己和龙吟都一直陷在痛苦不欢里。龙吟曾经这样说天儿:‘哪怕这世上没了太阳,你也会在黑暗中活到最后一刻’——天儿自认还是蛮坚强的,所以父王不必再为天儿操心了,这样天儿心里也会好过些。” 楚龙吟在旁深深望着我,我便觉身上重新有了力气,伤口太多,再添一道也没了所谓。 逸王爷见状慢慢舒展开眉头,拍了拍我扶在他肩上的手,柔声道:“为父最信任之人便是龙吟,将你托付于他为父也放心。看你如此坚强成熟,为父倒真是多虑了,原想了满腹的劝慰你的话如今也没了用——也好,人总是要经历挫折困苦才能真正成长,为父是如此,龙吟亦是如此,关键在于你要怎么处理这些挫折,一蹶不振自怨自艾的话,你就是个失败者;越挫越勇笑看风云,你便是能主导自己命运的强者。丫头,你,一定会得到幸福的,因为你从未放弃希望,从未被真正打败过。” 眼泪忍不住再度盈眶,却是感动到不能自抑,逸王爷带着疼惜地伸手替我将眼泪揩去,拉我坐到他旁边椅上,转而向楚龙吟道:“你们家老二你自己想法子处理罢,但我可警告你:若那小子再敢动天儿一下,可莫怪我不给你面子直接收拾他了!” 楚龙吟眸色转而深沉,道:“我会好生处理的。” 逸王爷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我,道:“天儿这几天就跟着我罢,在你这儿确实不便,跟着我名正言顺,别人也说不出什么。你只管把病尽快养好,从此处脱困之后便是一切终结之时,你仔细想好要怎么给天儿个未来、给你双亲个交待,若不能让天儿满意,我是不会把天儿交给你的,听清了?” 楚龙吟挑了挑唇:“天儿的未来,只有我能给,师兄你可以省省了。” “臭小子。”逸王爷笑了一声,“滚回床上歇着你的罢,我去让人取些醋来熏上,免得你过了病气给我们!”说着便起身出门去了。 逸王爷是故意给我和楚龙吟让出空间来独处的,他才一出门楚龙吟便起身过来一把将我拎起来抱进怀里,在耳畔沉声道:“对不起,天儿,让你受委屈了……” 我紧紧揽住他的腰背,柔声道:“不必自责,龙吟,这件事原原本本就错不在你,你再自责的话我会更难受的。咱们这就都忘了罢,重新开始,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好么?” 楚龙吟用力地拥着我,我静静将脸贴在他的胸口,那颗心跳得依旧有力而坚定,令我此刻什么都不再害怕和担心,他给予我勇气,我回应以坚强,再多的伤害也只能促使我们拥抱得更紧密。 楚凤箫并没有再到楚龙吟的房间来纠缠,而我也不想再出现在众人面前免得与他碰面,逸王爷便令人将饭送来楚龙吟的房里,我们三人围桌而坐,边吃边聊,温馨亲密。 在楚龙吟的房内待到掌灯时分,我便跟随逸王爷回了房,好在楚龙吟的烧早退了,只要再好生休息两三天便可痊愈,所以不必再通宵陪在身边照顾。 回到逸王爷房间,他让我睡了里间,自己则睡在外间,随意聊了几句便各自歇下,一整宿睡得舒适又宁静。 然而次日清早,天色还一片漆黑之时,却听得外面一声尖叫响彻楼道,紧接着脚步声纷乱,夹杂着惊慌喊声,道是:“怀熙世子他——他遇害了——” 怀熙世子?不就是传闻里对怀谕世子见死不救的那三位世子中的一个么?其中之一的怀明世子在昨天早上被人杀死,如今他又死了,这是巧合还是预谋? 杀害怀明世子的疑凶、已故的怀谕世子的弟弟怀谨世子自怀明之死事发后便被看守起来,那么凶手究竟是另有其人,还是怀谨分.身有术? 山谷突然崩塌掩住出口,怀明怀熙接连遇害——这分明是一起有计划的连续杀人事件! 我披衣下床开了里间房门,见逸王爷已经穿好衣衫,让我在房中好生待着莫要离开,而后便匆匆出去查看了,许久不见回来。我正有些担心他和楚龙吟,便见门被推开,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进来,楚龙吟顺手将门关上,给了我一记安抚的眼神,听逸王爷继续着方才他们两人的话题道:“凶手若有此等本事,我们便不能再按兵不动了,若不尽快揪出他来,只怕这里人人都有生命危险!——龙吟,你的身体怎样了?” 楚龙吟明白逸王爷这么问的意思,将手一拱道:“业已无虞,随时待命。” 逸王爷闻言转身便往外走,道:“既如此,我便去请九王爷下令,将查凶一事全权交由你负责!”说着便开门出去了。 我倒上热茶来递给楚龙吟,他接过去也不急着喝,先矮下身在我的脸上瞅了一阵子方笑道:“看样子昨晚睡得不错,脸色比前两天好多了呢,红扑扑香喷喷的。” 知道他是故意逗我开心,我便也伸手在他脸上捏了一把:“油嘴滑舌的。一会儿有得你忙了,还不赶紧先歇歇——昨晚可睡好了?眼底怎么这么多血丝?” 楚龙吟假作没听见我的问话,只管抱着杯子喝茶,这令我不由心下有些起疑,正要细问,却见逸王爷很快便回来了,皱着眉道:“奇怪,九王爷未在房中,四处找不见他,方才在凶案现场也未见他的身影,不会是……” 楚龙吟放下杯子,起身笑道:“还是我去找罢,我大概知道九王爷在哪里,您老先同天儿把早饭用了,我很快便能回来。” 逸王爷有些纳闷儿地看着他走出门去,而后回过头来同我一个对视,道:“这小子学会故弄玄虚了还!小德性罢!” 我忍不住笑出来,忙把茶递给他:“父王先坐,我去叫人把早饭送进房来。” “天儿,”逸王爷却将我叫住,“外面现在人心惶惶的,你还是莫要出门了,为父去罢。” 逸王爷也未走远,只在门口叫住了一名下人,令其将早饭送进房来——这个时候估计也没人有心情去楼下大厅里吃饭,楼道里全是端着盘子往房里送饭的下人。 楚龙吟没用多长时间便回来了,只说九王爷已经同意让他调查怀明、怀熙两位世子被杀凶案,很快便着人挨房去传口谕。 我们三人围桌用过早饭,一时果见有人来传九王爷的谕,楚龙吟抻抻衣衫,站起身来冲着逸王爷忽地行了一礼,笑道:“下官需向王爷您老借个人用。” 逸王爷笑着瞪他道:“你小子又算计我什么呢?” “嗳,不敢相瞒,小的就是想借您家闺女一用,顺便也请您老一起去压压阵。”楚龙吟边说边冲我眨了下眼,“天儿拜了秋水做老师,对验尸方面能于小的有所帮助。” 逸王爷明白了楚龙吟的意思,请他去压阵当然是为了避免别人看见我和楚龙吟在一起而说闲话,于是也站起身,边往外走边笑道:“你小子胆儿越来越肥了,竟让王爷和郡主给你打下手!” “那是您老疼我。”楚龙吟笑着跟上去,在我的手上轻轻握了握。 怀熙世子陈尸之处正是他所下榻的房间里间,尸体已经被抬上了床去——毕竟这是世子,虽然还没有进行现场勘查,也总不能让他就那么摆在地上,只好先放上床去,用一条白床单盖住。 才一走进屋子便闻见扑鼻的血腥味儿,靠近窗户之处鲜血溅了满墙满地,琉璃窗碎了一整扇,窗框子上连残余的琉璃片都没剩下,全碎了个干净,窗台和地上到处都是碎琉璃渣儿。冷风从碎窗洞外刮进来,让人不由接连打了几个寒颤。楚龙吟见状连忙立到窗口去,背身挡住冷风怕将我吹着,我见左右无人便伸手硬把他扯了回来,低声嗔他:“你伤风还没好利落呢,又到窗口戳着,想病上加病么?!我哪有那么弱不禁风,你给我安省着些罢!” 楚龙吟闻言低声赔笑道:“是,是,小的知错,小的遵令!” 不再理他,走至床边小心翼翼地将盖在怀熙世子身上的白布单掀去,却见他身上只穿着中衣,趿着鞋子,胸口豁然戳着一柄匕首,鲜血早已浸透了衣衫,脸上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以至于看上去十分诡异。 在楚龙吟的帮助下将怀熙世子的衣衫除去,我仔仔细细地将之从头到脚检查了一遍,花去了不少的功夫,在这期间楚龙吟先将这里间屋查看了一番,而后又去外间对怀熙世子的贴身长随进行问询,逸王爷便留在里间陪我检查尸体。 通过尸体僵硬的程度、身上尸斑的状况以及屋内的温度,我推测这位怀熙世子的死亡时间就在今晨五点至六点之间,致命伤当然就是胸口所中的那一刀,没有发现与凶手扭打过的迹象,再根据现场的血迹来看,此处是案发的第一现场无疑了。 才刚给怀熙世子的尸体把衣服穿好,楚龙吟便进来询问情况,我将以上结论讲给他听,他便点着头向逸王爷道:“我方才问过怀熙世子的长随,世子的尸身是他发现的,约在卯时初刻(早上六点左右),他在外间听得里间琉璃窗碎裂的声音后起身去敲里间门,久久听不见世子声响便担心出了事,进得里间后见世子胸中匕首倒在地上,窗户碎裂,显然凶手是从窗口跳出逃逸。此案与怀明世子遇害一案手法如出一辙,所以八成可以推定乃同一凶手所为,因而这两个案子做为连续凶杀案可以合并成一个案子来处理了。只怕我们还要去怀明世子遇害的房间查看查看。” “你看着安排就是。”逸王爷拍拍他的肩头,带着我跟在他身后出了这房门,嘱咐两个下人将房间看好,没有他的允许谁也不得擅入。 而后便来至昨天遇害的怀明世子的房间,其情形与怀熙世子处大同小异,窗扇上的琉璃尽碎,窗框子上留着些残片,血溅了满地。我照样对怀明世子的尸体进行检查,楚龙吟也仍旧叫来怀明的长随进行问询,得到的答案也没什么特别之处。 我们三人准备离开,才出得外间,便见门被人砰地推开,曾被认定为第一嫌疑犯的怀谨世子怒冲冲地闯进来,也顾不得向逸王爷行礼,只管嚷道:“王叔!如今您老也看到了!从昨儿个事发到方才,我一直被怀贤和怀修贴身看守着,可怀熙不还是一样被人害了么?!这难道还不足以证明我是清白的?!我早就说过那凶手跳窗逃了,我只是倒霉催的赶上了就被误认成杀了怀明的凶手——您老可得给侄儿我做主啊!” 还未待逸王爷应声,却听得一个声音在怀谨身后不紧不慢地响起,道:“你又跑到这儿来闹腾什么?!没看见楚大人正在查案么?你若想早日洗脱嫌疑便该好生协助他才是。”循声望去却见是九王爷走过来,身后跟着面色阴沉的楚凤箫,楚凤箫一对眼睛正直直地盯着我。 一众人连忙向着九王爷行礼,九王爷随意地挥了挥手示意免礼,目光在楚龙吟的脸上一瞟,和颜悦色地道:“楚大人可查出什么线索了么?” 楚龙吟欠了欠身,从容答道:“九千岁来得正是时候,下官恰有一事请谕:下官需要前天出谷隧洞被山石崩塌堵住前所有人的不在场明,以及昨天早上寅时正至卯时正、今天早上寅时正至卯时正的所有人不在场证明,下官微末,此等要求因是查案必经程序,还请九千岁做主落实。” 九王爷亲切笑起:“楚大人何须如此谦恭,本王既已下谕由你全权负责此案,你便直管放手去查就是了,谁要是不肯听你安排你便来找本王,本王自会替你做主!” 楚龙吟不卑不亢地应了,九王爷似是甚为满意地又将目光在他身上转了几圈,直让在旁偷眼观察的我不由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个老变态在打什么主意? 眼看已到了午饭时间,由于这已呈封闭的谷内接连发生命案,众世子郡主个个人心惶惶,九王爷早便命众人可以在自己房中用饭,且不必去给他和逸王爷请安,所以这个时间走廊里几乎也没什么人来回走动。九王爷提议我们这伙人一起去楼下大厅里用饭,大家自是没什么异议,便连同怀谨世子在内一齐下了楼。 六个人围桌而坐,九王爷同逸王爷自然坐在上首,怀谨世子坐在九王爷下首,我坐在逸王爷下首,且不得不同楚凤箫挨着,楚龙吟便坐在楚凤箫与怀谨世子之间。九王爷的目光在楚龙吟和楚凤箫的脸上来来回回一阵打量,忽儿笑了起来,道:“瞧瞧这对儿双生!真真是丰神俊朗、绝世双骄啊!若非此时穿的衣服不同,只怕谁也分不出他们两个来呢!毓秀,若这两人打扮得一模一样,你可能分辨出哪一个才是你的夫君么?” 我欠身作答:“回王叔公的话,能的。” “哦?”九王爷闻言大感兴趣,“怎么分辨?” “其实以前毓秀也很难分得清,以至因此而犯过错误……”我想起了过去种种快乐的与不堪的回忆,淡然一笑,“然而双生子就算长得再像,身上散发的气息也总会有所不同。毓秀的夫君是个很温暖的人,站在他的身旁会不由自主地感到愉快和安逸,什么伤心、忧虑甚至怨恨都会被他的温暖慢慢化解……这种气息是谁都模仿不来的,正如有些人在这世上是独一无二,任谁都无法超越、无法取代的。” 九王爷听后不由哈哈笑了起来,伸指点向楚凤箫:“小凤儿啊,你听听!你听听!你家娘子把你夸成了天上少有、地下无双的宝贝了呢!你可是有福了啊!” 楚凤箫强撑笑脸应付着,我的余光却分明能瞥见他放在桌下自个儿腿上的手正用力地攥成拳,还在微微地发着抖。 他当然明白我说的不是他,而我也很遗憾他并没有把我的话中之意听进心里去,他还是不肯醒悟,我无能为力也不想去管,言尽于此也就罢了。 一时饭菜上桌,待两位王爷动了筷我们这几个小辈才敢动,楚凤箫便先夹了一筷子菜到我碗里,轻声地道:“先吃些清口的,屋里生着火太过干燥,你又向来一干燥就鼻塞、嗓子疼,这菜正好清火利咽,尝尝看。” 当着众人面不好拒绝,我只得默默接受,低了头目不旁视。耳里听见九王爷在那里笑:“瞧这小两口!还真是好得蜜里调油呢,当着我们的面儿就在这里你侬我侬的,真真是叫本王这个岁数的都开始羡慕了!” 楚凤箫完全没有避讳,只管不停地给我夹菜舀汤,甚至还掏了帕子亲手替我揩唇角,这情形逸王爷也不好开口阻止,楚龙吟更不可能插手,好在那厢怀谨世子有些看不下去了,干咳了一声向九王爷道:“您老好歹给琚儿一个准话嘛,您看这不明摆着凶手另有其人么!琚儿从昨天到刚才可一直都是被人看守着的,不信您把怀贤怀修叫来问问!” “琚儿”是怀谨的名字,九王爷闻言先不理他,只向楚龙吟道:“依楚大人今日上午检查的结果,这两起案子之间可有关联?” 楚龙吟答道:“从作案手法和方式来看,两件案子当属同一凶手所为,在未得到诸位世子与郡主的不在场证明之前尚无法锁定凶嫌范围。” 九王爷点头道:“既如此,怀谨的嫌疑便可洗去,凶手应是另有其人了。” 第132章 根源 怀谨世子闻言长出一口气,“哈”地一声笑开了:“我就说嘛,凶手怎么可能是我呢!我若当真想杀他们两个,狩猎的时候便杀了,何必要等他们在房中时才动手呢,又不方便又易被人发现!”说着端起面前酒杯一口喝干,满手的戒指闪着耀耀的光。 这个人还真是口无遮拦,再怎么说怀明和怀熙也是他的堂兄弟,在他脸上却丝毫没有悲痛之色,简直比路人甲还不如。话说回来,非但是他,就连九王爷也一样像是在谈论陌生人,刚才还谈笑风生的打趣我和楚凤箫——想来这也是皇族的另类特色吧,毕竟里面牵涉的各种利害关系实在是太深太杂了。 午饭吃毕,怀谨世子高高兴兴地先告退了,九王爷提出要替楚龙吟坐阵,旁观他对诸位世子和郡主进行调查,于是我们几个便都跟着留下,由下人去挨个将世子郡主们请来接受楚龙吟的问询,九王爷便让楚凤箫在旁执笔听录各人口供。 花去了整整一个下午,直到晚饭时才将所有主子们的口供询问完毕,别苑中的下人们还没有来得及问,只得先吃晚饭。由于比中午时少了怀谨世子,九王爷便让楚龙吟挨着他坐,边用饭边问他关于案件的推测,神色间异常亲密。这情形让我有点担心,毕竟这九王爷心理可是个极端扭曲的变态来着,他不会是因为楚龙吟和楚凤箫长得一模一样就想对他也怎么怎么着吧? 逸王爷倒没觉什么,楚凤箫的脸色却也很不好看,紧紧抿着唇一言不发,偶尔冷冷瞪上楚龙吟一眼。楚龙吟却似全未察觉,任凭九王爷一根胳膊搭在他肩上同他“亲热”,甚至这家伙说着说着那不着调的劲儿就上来了,竟也伸了胳膊去搭九王爷,言辞间也没了尊称,同九王爷“你你我我”地称呼了起来。这下子连逸王爷都觉得不妥了,直给楚龙吟使眼色,楚龙吟仍旧恍然未觉,倒是九王爷反而愈加高兴,完全不再多看就坐在他对面的楚凤箫一眼。 好容易结束了这顿情形有些诡异的晚饭,楚龙吟准备把所有的下人们叫来再进行问询,九王爷还要坐陪,也就由得他去了。这一场问询直进行到了半夜,待问罢最后一名下人,大家收拾了东西准备回房去,却听得九王爷笑向楚龙吟道:“龙吟,打铁要趁热,不如去本王那里将你心中现有的推断讲与本王听听,本王也好配合你追查凶手,如何呢?” 听他这么一说我顿时心中一惊——这个变态果然对楚龙吟有所企图!虽然他是个……受,但,但这种事也太……楚龙吟可是个直男呢……嗯,是吧…… 就在我正急切地想着帮楚龙吟脱身的办法时,却听楚龙吟淡淡地道:“今儿太晚了,明天罢,我想回房休息了。” 他这话一出口已经不止我一个人吃惊了,连逸王爷都吓了一跳,连忙低喝道:“龙吟!说话怎可如此失礼?!”而后又忙向九王爷那厢替他解围:“王叔莫要见怪,想是龙吟劳累了一天精神上有所不济,因而方才说话便失了分寸……” 九王爷却偏偏毫不生气,反而笑逐颜开地连连摇手:“不妨事不妨事!龙吟的辛苦本王都看在眼里呢!也好,那就都早些回去休息罢,明天再说!” 逸王爷这才松了口气般,悄悄瞪了楚龙吟一眼,楚龙吟也不回应,只管似笑非笑地瞟着九王爷,九王爷也看了看他,竟也唇角带笑地回房去了。 我才要跟着逸王爷往房间走,却被楚凤箫一把拉住胳膊,恳求地道了声:“天儿……我有话想同你说……” 不等我回答,逸王爷已经冷声道:“天太晚了,有话明儿再说罢。天儿,同为父回房。” 我没有再看楚凤箫一眼,只轻轻挣脱他的手,跟在逸王爷的身后离开了,楼道里便只剩下楚家兄弟二人,不知会有怎样的谈话。 回到房中后因逸王爷要沐浴,而侧室又在里间,所以我就暂时先在外间坐等,想来想去都放心不下,怕楚龙吟中了九王爷那个老变态的什么圈套,何况楚凤箫还能够凭着那种变态关系来左右九王爷,楚龙吟不知情的话难免会吃亏。 犹豫了一阵最终一咬牙,我悄悄开了房门出来,决定去告诉楚龙吟一声——只同他说几句话就回来,况且此刻夜深,楼道里根本没有人,楚龙吟的房间就在逸王爷房间的隔壁,只要我动作快些的话应当不会被谁看见。 几步迈至楚龙吟房外,见门关着,下意识地推了推,不成想房门居然未从里面上闩——这家伙的老毛病还是没改,就像有些人记性好得什么都不会忘,偏偏每次要出门的时候就总是想不起来钥匙随手放在了哪里一样,楚龙吟这个家伙纵然有着一副灵活聪明的头脑,可总是忘记插门这一点却是一直都没改过来。 因怕被别的房间的人听到,我蹑手蹑脚地进了门,外间没有亮着灯,屋内一片漆黑,里间的门关着,倒是灯影幢幢。我轻轻将门关上,没有发出一丝声响,而后走至里间门前才要敲,却听见房内传出楚龙吟的说话声:“……你还不死心么?还想让我做得更绝?” 他在同谁说话? “你——你无耻!——卑鄙!”另一个声音竟是楚凤箫的,又气又恨地低吼着。 楚龙吟冷笑了一声:“我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我不求你能顿悟,但图你肯及时收手,否则……我的回击不会只有区区如此而已了。” “你——你当真想要与我争个鱼死网破?!”楚凤箫厉声问道。 “凤儿,你要让我说多少遍呢?天儿不爱你,你就算留住她的人也留不住她的心,这样做非但无法给她幸福,你自己又何尝会快乐?你何苦纠缠不休呢?”楚龙吟叹着道。 “你能给她的我都能给她!你又怎知她有一天不会被我感动?!在你这次出现之前,她明明已经对我有所松动了!是你!是你破坏了我所有的努力!”楚凤箫嘶声道。 “凤儿啊凤儿!你真真已是走火入魔了!当真是因为你爱天儿爱到这种地步了么?你其实……其实是因为恨我罢?!因为我自小到大处处压你一头?因为我的存在让你觉得自己不够强大?所以我能做到的你也总会尝试着去做并且努力做到更好,所以我能得到的你也拼了命的想要得到以证明你的能力不比我差——长时间以来你的确证明了你非但不比我差,甚至比我优秀得多,直到天儿的出现。 “天儿最初出现时把你当成了好朋友、好兄弟,并且对我颇有敌意,这令你沾沾自喜,认为在这一程上你又占到了我的上风,对么?于是你加倍地对天儿好,想从她那里找到更多的自信——她越是讨厌我、越是依赖你,你就越有成就感、越觉得比我强,对不对? “可你没料到的是天儿后来竟会倾心于我,由厌转爱,这极端的转变对你来说打击巨大,就仿佛我来了一次绝境逆转,彻彻底底地翻了盘,让你败得溃不成军,让你输得惨不堪言,所以你才无法接受这失败,不愿承认不如我,加之你也的的确确地爱上了天儿,双重的打击令你乱了理智、迷了心窍——你也曾试图挽回和争取天儿,可奈何天儿性子外柔内刚,你求之不得的情形下便轰然爆发,采取了激烈的手段强迫天儿—— “你打着深爱天儿的幌子来给自己泯灭人性的种种行为寻求心理安慰,说到底你其实不过是输不起罢了!你接受不了输给我的事实,所以不得不用尽手段,且你做下了那畜牲不如的事后还没胆子承认、承当,以爱为名,行卑劣之事,这不就是你么——凤儿?我,才是你心底的那根刺,我,才是你所有恶行的起源,对么,凤儿?” “你住口——你住口!不许侮辱我对天儿的心!”楚凤箫被楚龙吟这番毫不留情的剖析激怒了,屋内传来“呯呯”的击打声,想是两兄弟动上了手,“你以为你是谁?!你只不过比我早出世不过须臾光景,凭什么处处压制我管束我?!你太把自己当回事了!你这自大狂妄的混蛋!你——你还我天儿……” “凤儿!”楚龙吟一声低吼止住了楚凤箫的动作,“你恨我,怨我,我在你眼前消失就是,从此后再不管束你,再不干涉你,你想做什么便去做什么,随你心意,只有一点——不许再强迫天儿,不许再伤害她纠缠她,你若答应,我立刻便躲得远远不让你看见,从此后不在人前高声说话、抛头露面,如何?” “你——你少来这一套!你这是退让了?迁就了?高风亮节了?——我不稀罕!我只要天儿,我只要天儿!你可以拿走我的一切,就是不能带走天儿!”楚凤箫歇斯底里地道。 “我不同意,你待如何?”楚龙吟冷下声来问。 “你既无义,那就莫怪我无情!”楚凤箫发着狠,“此刻起你我兄弟情断义绝!” “情断义绝?”楚龙吟哑声笑了起来,声音里满是无奈与痛心,“凤儿,你我一母同胞血脉相连,你断得了么?你要怎么断?” “我不认你这个大哥,你也莫把我当你的弟弟,从此后路归路桥归桥,倘若不幸狭路相逢,那就各凭自己本事了!”楚凤箫咬牙道。 “各凭本事……你的本事是什么?除了九王爷之外你还能攀上更高的枝儿去么?现如今他已拿你不当回事了,你以为你以后的日子还能好过?他不杀你灭口便已是你的造化了!”楚龙吟哂笑。 “你——你还敢说这些?!若不是你从中作梗——”楚凤箫气得连声音都变了腔调。 “作梗?作什么梗?我方才便已说了,我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楚龙吟依旧满是嘲笑,“要怪就怪你我是孪生子,昨夜我去他房中不过是想试探试探他为何会对你言听计从、甚至连免罪金牌都给了你,却不料才一进门就被他把我当做了你……于是我自然就知道了答案。不过你放心,我并未冒充你,而是在我狠狠揍了他一拳后立即就说明了自己的身份,他虽然一度又惊又怒想要叫人把我当场宰了灭口,然而当我把他扒得光溜溜、用绳子捆起来并威胁他要将他丢出窗外活活冻死之后,他反而很愉快地答应了免我一死。 “凤儿,不是只有你才懂得九王爷这类人嗜好的是什么,相反,你还是嫩了些,虽然摸对了门路,却只能在表面上替他搔痒,而不能真正深入地搔到他的心坎儿上去。他这样的人,生来就至尊至贵,没有人敢动他一根头发,没有人敢忤逆他,甚至包括皇上在内。所以他觉得无趣,空虚,乏味,天下的新鲜事他全见过、经历过了,可唯一没有体味过的就是受罪。 “所以他想要寻求别样的刺激:被践踏、被侮辱、被虐待,越刺激他就越兴奋——他要的就是这种耻辱感,可怎样才能让他更加感到耻辱呢?比起私下里的侮辱来,当众被侮辱所带来的耻辱感不是更强烈么?凤儿你饱读诗书,无论现在做了什么,骨里血里还是渗透了礼义廉耻,你的底限仅能维持在私下里对其动手,你不敢、也无法当众对他有任何不恭。在这一点上,你逊了我一筹啊凤儿。 “昨晚我把他捆起来丢到床下待了一整宿,今儿去找他要求将案子交由我负责时他想都没想就一口答应了,同时还答应我不再对你有求必应——你能利用九王爷来牵制我,我也同样能利用他来压制你,这只是我最轻的反击,凤儿,不要再执迷下去了,不要再逼我出招,否则……你是了解我的,不动还罢,若动,便将对手彻底逼入绝路,即使对方是我的亲弟弟,也是一样。” 第133章 尸体不冷 听了楚龙吟的这番话我才终于明白为何今早他的神色那般古怪,又为何方才敢对九王爷那样说话——他真是——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正中对手要害,只一眼便看透了楚凤箫的依仗、只几招便把九王爷收得服服帖帖,楚凤箫根本斗不过他,他骨子里就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痞性,而楚凤箫就算再坏也脱不开“礼”与“理”的束缚,书生与流氓,若比下黑手,显然流氓才是行家。 嘿,不是么?楚龙吟根本不用像楚凤箫那样花去大半夜甚至整夜的时间陪那变态九王爷玩s.m的游戏,他只不过是像丢坨垃圾般把九王爷丢在床下而后拍手走人,就轻而易举地俘获了九王爷的“芳心”。陪他,只能说明还是畏他敬他,而不屑于他,才是真正高明的刺激手段。 放眼天下,除了楚龙吟这只流氓大痞子外,谁还敢对至尊至贵的九王爷初次接触就干出这种骇人的事来?楚龙吟只轻轻出了一招就让楚凤箫辛苦建立的优势荡然无存,若非他是他的亲兄弟,楚龙吟完全可以一句话就让九王爷置他于死地! 房内的楚凤箫沉默了良久,终于哑着声道:“逼入绝路……你要将我逼入绝路,是么?” 楚龙吟叹声道:“傻凤儿……你怎不想想,就算我不插手你与九王爷之事,你在他身边又能风光多久?他现在还图一时新鲜宠你纵你,万一将来他厌倦了呢?皇家丑闻岂容外传,届时便不仅是死你一人这么简单了,只怕我们楚家全族都难逃他毒手!你可有想过这结局?” 楚凤箫冷声道:“那么你插手进来难道就能挽回么?” 楚龙吟淡淡道:“我有上千种法子管教他受用到死,你有么?” 楚凤箫没有应声,房中陷入沉默。 我悄悄地退出房间,将门关好,而后飞快地回到逸王爷房中,正好见他一行擦着头发一行从里间出来,便倒了杯热水递给他,待他坐到桌边喝的时候我就拿了梳子替他梳理长发。逸王爷眯着眼状似享受地待了会儿,开口道:“天儿,你可喜欢游山玩水么?” “喜欢。”我道。 “那么……过完年之后,为父带你去周游天下,可好?”他问。 “好啊,这是天儿一直以来的愿望呢!”我笑。 “那……龙吟呢?他届时要回清城复任,无法陪你我一起,你舍得下他?”逸王爷笑问。 我想了想,道:“总归短时间内我也不太可能同他在一起,况且世人皆知我是楚凤箫之妻,我这辈子只怕也不能光明正大的再嫁龙吟……这些事暂先不提,我只想去远方走走、散散心,调整好自己的心理再回来见龙吟,到时候全听他安排就是。” 逸王爷拍拍我的手:“天儿最为可贵之处就是对龙吟无条件的信任,所以你们两个才在历经磨难之后还能在一起,龙吟能有你这个红颜知己何其有幸!若我是他……抛家舍业也要带了你走的。” 我微笑着没有多说,抛家舍业,说来容易做来难,我和楚龙吟面对的最大困难不是来自楚凤箫,而是我们自己的抉择。 一宿在窗外呼呼的北风声中平静过去,因昨晚睡得有些晚了,所以早上我就多赖了会儿床,逸王爷也没有来叫我,才刚懒懒地爬起来穿衣,便听见外间有人敲门,逸王爷在外头道了声进来,门响处是楚龙吟的声音,道是:“怀清世子遇害了。” 怀明、怀熙、怀清,这三个人都是当初对怀谕世子见死不救的当事者,任谁都会判断凶手必是怀谕世子的亲弟弟怀谨世子无疑,然而偏偏怀谨世子在怀熙世子遇害之时有着完全可靠的不在场证明——当时怀谨世子是由怀贤、怀修两位世子贴身看守的,自始至终都未踏出他的房间半步。 那么究竟还有谁有杀害这三人的动机呢? 当我跟着逸王爷和楚龙吟到达怀清世子遇害的房间的时候,怀谨世子正在那里大吵大嚷:“我就说这不是我干的!怀修可以作证!昨晚我同怀修在他房中下棋下到将近五更天方回至自己房中,而看这怀清的死状分明是死了很久了!所以凶手根本不是我!不是我!” 另一个正揪着他不放的世子也吼道:“不是你还能是谁?!谁都知道你和我哥他们三人有过节!如今他们三个都遇害了,为什么别人就没事?!为什么偏偏是他们三个?!就是你!你就是凶手!你就是为了怀谕报仇来的!” 这位世子是怀清世子的同母弟弟怀洁世子,此刻正挂着满脸的泪痕对怀谨不依不饶着。 闻讯赶来的九王爷将这二人制止,眼睛向着楚龙吟一瞟,道:“龙吟,你且仔细查查罢,看有没有什么蛛丝马迹。” 楚龙吟应声进了房间,逸王爷则将围观的众人驱散,我这才跟进房去,却见怀清世子的尸体并不在里间房内,而是在侧室之中,琉璃窗照样被打碎,北风虽然早就停了,但此刻天还未亮,太阳没有出来,气温仍然极低,使得整个侧室内冷得像在外面。 怀清世子的尸体是倒在浴池中的,整个身子被白花花的不甚透亮的冰包裹住,以至于看不清他的死亡状态。楚龙吟叫来几名下人把冰破开,将怀清的尸体从浴池中抬出来放在地上,而后小心地清除掉外面的冰,便见怀清的身上未着寸缕,同前两名受害者一样在胸口处插着柄匕首,看上去像是在沐浴的时候被凶手直接杀死在浴池中的。 楚龙吟先不看尸体,而是蹲在旁边仔细观察了一阵那满地的碎冰,而后才扭头冲我招了招手,我便过去细细查看怀清的尸体。九王爷见状不由在旁插口问道:“毓秀懂验尸?” 一直跟在九王爷身后的楚凤箫接口道:“郡主的义兄是仵作,因而通些相关知识。”边说边走到我的身旁蹲下,同我一起细看那尸首。 死者怀清世子披头散发神色惊惧,致命伤正在胸口,光着的脚底处有些脏,甚至……还沾着一小片枯草渣,这可是怪事。趁着我摆弄尸体的功夫,楚龙吟已经把侧室和卧室里里外外都检查了一遍,九王爷就在他屁股后面跟着进进出出,简直就像一帖狗皮膏药。 “凶杀是在侧室发生的,”楚龙吟立到我的身旁边看我检查尸体边道,“浴池附近的墙上地上都是喷射状的血迹,因而此处系凶杀现场无疑了。天儿可有什么发现?” “尸体被移动过,”我边检查边道,“两腋下有轻微的、对称的挫伤,似是被带状物勒过;胸部伤口曾遭挤压,匕首虽然插在胸上,但根据伤口外翻的状态来看,它曾经被拔.出来过,这是后来又插.进去的。如果结合死者胸部前后皮肤的褶皱形状来推测的话,似乎凶手曾经用布条之类的东西捆缚过死者,就在伤口这个位置,是一圈一圈紧紧缠住死者的,倒像是在给死者包扎伤口一般。” “天儿说的这一点我也注意到了,”楚龙吟摸着下巴道,“这就是第一个问题:凶杀现场就是此处,抛尸之地也是此处,为什么凶手还要大费周章地挪动尸体呢?” “第二个问题是,”我接口道,“死者的尸体有蹊跷!通常人死后尸体的温度会迅速下降,根据天气的冷热,下降的速度也会有快慢,天气热的话尸冷就慢,而如果处在冰雪之中,尸温在半个时辰内就能完全降下去。怀清世子的尸身虽未处于冰雪之中,然而这屋内窗扇大开,温度也算是极低了,何况他还被封在了冰里,可我方才接触到他的肌肤时却并不觉很冰凉,这一点实在古怪得很。” 楚龙吟略感惊讶地“哦”了一声:“这浴池中的水若要结成冰少说也要两三个时辰,尸体却冻而不冷,这倒真是咄咄怪事!还有其它么?” “还有一个问题,”楚凤箫忽地接口道,“凶手如果是在怀清世子沐浴时将之杀害的,那么伤口流出的血势必会将池水染红,因而冻出的冰也该是红色的才对,可方才在除冰的过程中可以看到,除了尸体伤口附近的冰呈红色之外,其余的冰皆呈白色,这一点也很可疑。” “如此说来只有一点可能,”楚龙吟接着楚凤箫的话道,“就是凶手把染了血的池水放干并冲洗过死者伤口的血迹,而后又灌了一池清水。可这么做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掩盖不小心留在死者身上的线索。”楚凤箫道。 “此其一,”楚龙吟点头道,“第二个原因:很可能是凶手想要混淆死者的死亡时间,从而给我们的推断造成误导!正如天儿所说,尸体冷却的速度是根据温度的不同而变化的,也许怀清世子死之前根本就没有在沐浴,而凶手之所以要将他伪装成在沐浴时被害,就是为了借池水改变死者的尸温,让我们拿不准死者真正的死亡时间是在什么时候!——天儿,你能看出怀清世子确切的死亡时间么?” 我摇了摇头:“若由这结了冰的水来判断,怀清世子至少已经死亡了两个时辰以上,然而从他尸体僵硬的程度和温度来看却又像才死不久……这个恕我实在无能为力了。” 我的验尸水平实在是上不了台面,想必凶手也是认为这皇家子孙的聚会上不可能有懂得仵作知识的人在,才用了这样的方法来唬弄我们这些门外汉,倘若庄秋水在的话只怕这凶手很快就离现形不远了。楚龙吟挠了挠头,走到窗前去查看,见右边那扇琉璃窗被打碎,窗台上散落着碎琉璃的渣子。楚龙吟探头向外望了望,忽地“唔”了一声,缩回头来望向我们道:“凶手是从下面爬上来的。” 我们几人不约而同地迈出脚想要过去看看,见九王爷和逸王爷动了,我便停下来暂等,楚凤箫看了楚龙吟一眼,伸手将我一拉,转头便往卧室方向走,口中道:“从这边也能看见。” 我甩了一下没甩脱他,被他拉着一路出了侧室进得卧房,推开卧房窗子向外一望,却见在楼的外墙上、卧房的窗口与侧室的窗口之间,有一道凸出来的墙体,从一楼一直通到我们所在的三楼,并且高出房顶一截去。 这道竖直的墙体是用砖砌的,表面刻着凹凸不平的花纹,距两个窗口的窗台也很近,只要是稍有些功夫底子的人都可以攀着这道石墙从一楼爬上三楼,并且能够借助窗台开窗入室。 见那边窗口里正伸出楚龙吟的一根胳膊,指着下面道:“这一竖列房间,窗台和窗檐上的积雪都被人刻意扫去了,可见凶手就是攀着这烟囱墙从下面爬上来的,为防留下自己的足迹,所以干脆把雪全都扫去。一楼的窗台和窗檐的积雪还在,且也没有踩过的痕迹,这是因为一楼距地面较近,凶手向上攀的时候用不着在此处借力。且看隔过这片空地、对面那排房间的窗户,与我们所在这一竖列房间正对着的那一列,二楼的房间是怀熙世子所居,他窗台上的积雪也被扫去,同样一楼的窗台上积雪仍在。再看斜对面三楼从北往南数第三间房,那是怀明世子的房间,一样是不见了窗台上的积雪,可见通过攀爬这道烟囱墙进入室中行凶就是凶手的作案途径。” 所谓烟囱墙就是连接每个房间那个小通风口的通道,所以每一竖列窗户的旁边都会有这么一道凸出来的墙体,说白了就是一道砖砌的方烟囱,从一楼通向三楼。 凶手如果是通过这烟囱攀爬入室的话,那么他是从哪扇窗户里出来的呢?他从自己的窗里出来也会踩到窗台上的积雪从而留下脚印呢,或者他干脆就是从门里出来直接下到一楼走上空地,然后从一楼向上攀爬的,可空地上的积雪此刻早被人踩得泥泞不堪,根本无从辨别。 “接下来又生出一个问题,”楚龙吟的声音忽然出现在身后,“凶手是怎么开窗入室的!” 第134章 完美犯罪 我挣开楚凤箫的手向旁边挪了两步,不去看他但是他眸子望在我的脸上,口中却在答着楚龙吟的话:“你感觉琉璃窗是为什么碎的?显然凶手是强行破窗而入。” “破窗而入必然会发出声响,怀清世子有时间呼救或逃出卧室——就算他没有来得及逃,睡在外间的下人难道听不到琉璃碎掉的声响么?”楚龙吟边说边转头向着身旁的九王爷道,“让人把怀清世子的长随找来,我有话要问。” ——这家伙居然把九王爷当跑腿儿传话的使了! 九王爷掩饰住眉眼间的欣喜之色,也顾不得装腔拿乔了,转身就往外间走,直把旁边的逸王爷看得目瞪口呆,睁大了眼睛用口型问楚龙吟究竟是怎么回事,楚龙吟假装没看见,摸着下巴低了头佯作思考。 九王爷很快便回来了,向楚龙吟笑道:“怀清这次来似乎并未带着长随,这房间只他自己一人。” 楚龙吟点着头道:“若是这样的话倒也能勉强说得通:这山中夜里风大,昨晚尤甚,怀清世子被害之时又是众人睡得最熟的时候,因此凶手打破了琉璃窗进得屋中而没有被别人听见也能说得过去。只是——怀清世子就在与侧室一墙之隔的卧室,睡得再熟也该能听到琉璃碎掉的声音罢?又怎么会毫无准备、毫无打斗迹象地就被凶手杀害了呢?” “怀清世子从沉睡中醒来,反应自然不如凶手快,凶手穷凶极恶,会不会惊醒受害者并未在他考虑之内,就算受害者奋起反击,只怕凶手也是抱定了必将之杀死的决心,所以破窗而入的目的只是为了更快地直接面对受害者并将之以最快的速度杀死,然后逃离现场。”楚凤箫道,“虽然怀清世子未带长随,但走廊里有巡夜的下人,凶手无法从门外进入,只能破窗。” 楚龙吟对楚凤箫的这番推测不置可否,只是在屋中边踱着步子边思索,道:“通过昨天对别苑中所有人的问讯可以得知,遇害身亡的怀明、怀熙和怀清世子虽然都各有或大或小的仇家,然而与这三人同时结仇的却只有一家,那就是几乎人尽皆知的怀谨世子,所以我仍然认为这三起凶案的最大嫌疑人就是怀谨世子。” “可怀谨世子在第二件和第三件案子里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明!”楚凤箫道。 “所以我们就来推翻他。”楚龙吟毫不动摇地果断道。 “要如何推翻?”九王爷插口,眸子里闪着兴奋的光,灼灼地盯着楚龙吟,完全忘记了怀谨是他的侄孙子。 “先去怀谨世子的房间看看。”楚龙吟冲着九王爷做了个请的手势,意思是让他在前带路,免得怀谨世子到时候阻挠。 一行人从怀清世子陈尸的房间出来,由九王爷在前带路前往怀谨世子的房间,下到二楼,走至怀谨世子房门前时楚龙吟“唔”了一声,道:“怀谨世子的房间原来是在怀清世子房间的楼下,而在他房间的正对面,又是怀熙世子的房间……嗯。” “这并不能证明怀谨世子就是凶手。”楚凤箫在旁冷冷地道。 “我们且看就是了。”楚龙吟也淡淡地回了一句。 有九王爷顶在前头,怀谨世子自然不敢阻拦楚龙吟进房调查,才一进门便是一大股子扑鼻的酸味儿,九王爷不由皱着眉头问怀谨世子:“你这是捣的什么鬼?!把醋坛子搬到屋里来了么?!” “打猎的时候冻着了,有点伤风,所以在房里熏了醋。”怀谨世子大大咧咧地道,用手一指壁炉上吊着的一只锅子,见里面正蒸腾着浓浓的水气。 “整这么大一口锅熏醋,你也不怕呛死!”九王爷好笑又好气地道。 “嗨!用小锅还得一个劲儿地往里添醋,太麻烦,直接用大锅才解气。”怀谨世子笑道。 “麻烦也是下人的事儿,又不用你动手。”九王爷伸手抓住楚龙吟的手,就势将他带进内间去。 怀谨世子跟在身后进去,笑着道:“他们总进进出出的不也一样是麻烦么!” 我跟在最后面进了里间,不动声色地向着四周打量,见房内布局同其它房间并无二致,只是在壁炉上方的墙壁上挂着一张弓——这倒也没什么奇怪的,这些世子每年来别苑聚会都要打猎,自然会带着自己的弓箭来,就连已经遇害了的怀明、怀熙和怀清世子的房内也有弓箭。 见里间卧室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楚龙吟便提出要到侧室去看一看,怀谨世子倒并未生气,反而笑道:“看罢,看罢!看过了你也就可以死心了!我本来就不是凶手,你就是把这屋子翻个底儿朝天也不可能找出什么来。” 楚龙吟不置一词,只管推门进了侧室,我悄悄拉了拉逸王爷的袖子,逸王爷便也带着我跟进去,九王爷才要进来,却见楚龙吟回头看了他一眼,飞快地打了个眼色,九王爷立即明了,欢欣地回了一记眼色,转头留在了卧房,没话找话地同怀谨聊起来,把他阻在了侧室外。 楚龙吟扎着头开始四下里检查,楚凤箫便立在旁边冷眼看着,见楚龙吟这儿抠抠那儿摸摸,随手又开了窗户往外瞅,上看看下看看,挠了挠头缩回脖儿来,转脸向逸王爷道:“这侧室里是不是有些冷?” 逸王爷感受了一下,点头道:“不错,几乎同门外廊里的温度差不多。” 楚龙吟指了指窗外:“昨夜刮了大半宿的风,约摸是寅时四刻(凌晨四点)停的,现在外面一丝儿风也没有,那么这个东西就不会是我方才开窗的时候被风吹进来的了。”说着将手举起来给我们看,见指间捏着一片枯草叶,另一手又指指窗棱内侧,“这里还有一些草沫,说明这窗户在今晨寅时四刻之前曾经被打开过,而且打开的时间不会很短,再结合这侧室内此刻的温度,足以证明怀谨世子侧室内的这扇窗——昨晚至少有一个时辰以上的时间没有关着!” “这么冷的天,昨晚又一直刮着风,怀谨开着窗子是为的什么呢?”逸王爷皱起了眉头。 “怀谨世子说他昨夜到怀修世子房中下棋直至五更天亦即卯时初(凌晨五点)方回来,而风在寅时四刻(凌晨四点)左右就已经停了,这便说明这间侧室的窗子在怀谨世子前往怀修世子房中之前就被打开了,也就是说,这扇窗,几乎整晚都是打开着的,直到今晨才刚关上,而开窗之人,必是怀谨世子无疑!”楚龙吟慢慢分析道。 “可怀谨一整晚都在同怀修下棋,与怀清被害时间有冲突,他没有机会去怀清的房内行凶,那么他把自己侧室窗户打开……难道是为了配合真正的凶手——真凶其实另有其人?!”逸王爷推测着望向楚龙吟道。 楚龙吟沉思了一阵,压低声音道:“有帮凶这一可能性虽然存在,但我更倾向于是凶手单独作案,说明白些——我认为凶手就是怀谨世子一个人!否则他自己虽然有了不在场证明,又怎么替他的同伙去找不在场证明?别苑里现在上上下下就这么多人,挨个儿问去谁也漏不掉,再说,若他当真有同伙,又何苦在第一件案子中先把自己置于嫌疑犯的处境上呢?” “你的意思是……”逸王爷似是明白了什么,眼睛一亮。 楚龙吟挑了挑唇角:“怀谨世子在第一件案子中堂而皇之地入室杀人,支走怀明世子身边的下人,杀掉怀明世子,伪装凶手跃窗逃走的现场,而自己留在原地,以能最大程度地引起众人的怀疑,从而促使九王爷下令着人将他看守起来——这是欲擒故纵之计,正因为有了两个看守他的人做证,他才能在第二件案子中使用巧妙手段在看守人的眼皮子底下将怀熙世子杀之,从而逆转自己所处劣势,非但掩盖了第二件案子,还一并将第一件案子带来的嫌疑一举洗刷,如此一来即便他最终把怀清世子也杀害,大家的念头里也会根据第二件案子里他的充分的不在场证明来确认他并非凶手——最重要的是,他对自己的杀人手法颇具自信,就算我们怀疑到他的头上,也无法拿出证据来证实他的手法,这便是他的计划,虽然只是出于我的臆测,但我认为大方向应该是不会有错的。” “那么现在首先要做的便是破解杀人手法了?三件案子的杀人方式几乎一样,除却第一件,后两件几乎完美得无懈可击,龙吟你心里可有了大致的推断?”逸王爷问。 “第一件案子已经可以不用考虑了,”楚龙吟道,“因为那就是再普通不过的当面杀害,用刀直接捅入心口,溅了血的衣服扔到楼下,没有什么花哨可言。关键在于第二件案子,从头至尾怀谨世子都处于被监视的状态下,他是如何做到从这间屋子跑到隔着偌大一块空地的对面的屋子里将怀熙世子杀害的呢?” “可以确定的是,怀谨世子绝未走出这房间半步,且据负责监视他的怀修和怀贤世子的证词所说,整个晚上怀谨世子停留在他二人视线之外的时候只有两次,即是怀谨世子进入侧室如厕,每次不超过一柱香(约五分钟),并且很快就从侧室出来了。”久未出声的楚凤箫道。 “所以这两次各一柱香的如厕时间就是关键!”楚龙吟转头望向窗外,对面就是怀熙世子的房间,“又是侧室……又是在侧室,究竟这侧室里曾经发生过什么呢?” “你莫要忽视了杀死怀熙世子的凶器是什么,”楚凤箫淡淡地道,“匕首,怀谨世子是如何在自己房间的侧室里把匕首插到十几丈之隔的对面房间里的怀熙世子的胸口上的,且你也莫要忘了,怀熙世子的死亡时间是天未亮之前,那时他应该还在床上睡着,这匕首是如何穿透了琉璃窗、怀谨世子又是如何能保证怀熙世子碰巧在那个时候会从床上起来的呢?” “鉴于怀谨世子确乎不可能出得这房间,就算他翻窗出去顺着烟囱墙爬上爬下,一柱香之内也决计赶不回来,所以这第二件案子应当是远距离杀人。”楚龙吟转身面向着窗外边思索边道,“若是远距离杀人,通常会用到的法子就是通过弓箭,且怀谨世子房中也的确有弓,但真正的凶器却是匕首……” “会不会是把匕首绑在箭上,再在箭尾缚上一根绳子,用这样的方法把匕首当成箭射到对面房中去,然后往回拽绳子……唔,不行。”我说了一半,发现不对就住了口,因为这样的话会把匕首也一并拽回来的。 楚龙吟闻言却转回身来笑着将我望住,道:“天儿的思路倒是颇有新意,我们姑且忽略琉璃窗的问题,只说把匕首绑在箭上用弓射出去,这个法子应当是可行的,当然,绳子是不能缚在箭上的,所以会不会是谁在怀熙世子遇害后不久进了他的房间把箭收走了?这样的话倒符合了怀谨世子有帮凶的说法了。” “那么我们将所有人的房间整个搜查一遍就是了,”逸王爷道,“世子们所用的箭上都刻着自己的名字,这一点倒对破案有所帮助。” 楚龙吟便将头一点:“虽然我不认为怀谨世子有帮凶,但目前来看也只能先证明这一点是否正确了。”说着便出了侧室,在九王爷耳边如此这般悄声说了一阵,九王爷会意地起身,带着怀谨世子离了这房间自去行事,剩下我们几人仍旧继续调查案情。 楚龙吟用手指弹了弹侧室的琉璃窗扇,道:“你们说,怀谨世子开了一宿侧室的窗户,为的什么目的呢?或者我们换一个角度来想——开一宿窗,通常会导致怎样的情况发生呢?” 第135章 是人是妖 “降温!”顺着楚龙吟的思路,我和楚凤箫几乎异口同声地说道。 “没错!说不定降温才是怀谨世子想要达到的真正目的!”楚龙吟一拍掌,“想想怀清世子的死亡情形——被冰冻住,如果尸体始终在房间里的话,只有把窗户打开让室温迅速降下去才能做到,怀清世子的侧室窗户被凶手打碎了,我们是不是可以理解为这是凶手故意为之,就是为了使室温迅速下降将怀清世子的尸体冻住,以达到死亡时间不好确定的目的?” “那么他又为何把自己侧室的窗户也打开呢?”楚凤箫反问。 “或许……真正杀害怀清世子的地点并非怀清的房间,而是……在此处?”楚龙吟低头琢磨道,转而又摇了摇头,“不对,从怀清世子侧室内所留下的血迹来看,那里应当是行凶的第一现场无疑……” “龙吟,莫忘了,尸体被移动过。”我提醒他道。 楚龙吟蓦地抬眸看我:“对呢——尸体被移动过!为什么要移动?怀清和怀谨的房间处于楼上楼下的位置,两个房间侧室的窗户都被打开了起码超过一个时辰,简直就相当于两个相同环境的犯罪现场!之所以要做出两个相同环境的目的——必然是两个环境都需要用到,而这两个环境最大的相同之处就是温度低,温度低便能令水结冰冻住尸体,移尸移尸……楼上楼下……”楚龙吟喃喃自语着,突地一拍手,“难道怀谨世子是把怀清世子的尸体移到自己的侧室中进行冰冻后再移回怀清世子的侧室中的?!——这是为的什么呢?” “许是怀谨世子昨晚在去怀修世子房中下棋之前就已经将怀清世子杀害,为怕被人过早地发现尸体从而使自己无法得到不在场证明,所以就先把尸体藏在了自己的房中并加以冰冻,待从怀修世子房中回来之后再进行移尸,从而给自己制造出不在场的证明来。”楚凤箫道。 “唔!凤儿推测得很有道理!”楚龙吟集中精力思考案情的状态下已经完全忘记了同楚凤箫之间的隔阂,脱口夸了他一句,转而便向门外走,叫过一名随唤的下人,令其将怀修世子请来,又令把别苑内所有下人都一并叫到门外候着。 一时人来得齐了,楚龙吟便在怀谨世子房间的外间挨个儿进行问询,许久之后方摇着头进得里间来,向我们三人道:“方才的推断不成立,有好几个人可以证明在怀谨进入怀修房中后还看到过怀清在廊上走动,且怀修也能证明怀谨在与他下棋的途中并未离开过房间,甚至连厕所都不曾去过,也就是说怀谨是不可能在此之前就把怀清杀掉的——换一个说法,那就是怀谨能够杀害怀清的时间,只有在五更之后!” “若是在五更之后的话,怀清世子的尸体不可能这么短时间内就被冰冻住,从怀谨回房到怀清的尸体被人发现,这之间不过半个多时辰,天气再冷也绝不可能把这么大一个人的身体整个儿冻在冰里,”楚凤箫面无表情地看着楚龙吟,“到了这个地步,你还在怀疑怀谨世子是杀人凶手么?” 楚龙吟眉头紧锁,显然他也无法解释这样诡异的案情了,摸着下巴只管喃喃自语:“是呵……半个时辰怎么可能结冰呢……难道怀谨有什么妖法能让水迅速结成冰么?” 楚凤箫冷笑一声:“你还在揪着死理不放啊,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只凭自己的感觉就认定了怀谨世子是凶手,甚至连妖法都想出来了——究竟怎样你才肯死心呢?” 未待楚龙吟应声,却见九王爷从门外迈了进来,笑向楚龙吟道:“龙吟哪,本王已经令人将所有人的房间都搜过了,并未发现谁私藏着箭呢。” 楚龙吟点头道:“意料之中,可见凶手只有一人,并无帮凶。” 九王爷才要继续说话,忽听得门外廊内一阵喧哗,很快便又有人闯进门来,却见是此前曾经讥讽过我的那位安思郡主,一把扯住九王爷的袖子纠缠道:“九王叔公!您老得替侄孙女做主啊!您瞅瞅这都是什么事儿呢!我昨天换下的衣服让人拿去别苑的洗衣房去洗,结果今天让侍女去要,洗衣房的下贱奴才们居然回说石碱粉用完了没法儿洗!这是什么事儿啊!难不成我得一直穿着脏衣服直到脱困么?!真是奴大欺主!九王叔公——您给我做主啊!” 九王爷好笑地拍了拍安思郡主的头,道:“多大的事儿呢,也值当你跑到我跟前来闹!傅黑,”傅黑就是我们初进别苑时站在门口报名号的那位总管老太监,听见九王爷叫他,连忙应声进得屋来,“傅黑,你去问问洗衣房是怎么回事,石碱粉是常用之物,怎么不多备些?” 傅黑领命去了,安思郡主闻言方才消了怒意,偎在九王爷身边撒了一阵子的娇,偏脸瞥见了我,立刻飞过一记白眼来,大约是仗着九王爷宠她,扭扭摆摆地走至我的面前,将我上上下下看了一阵,口中讥笑道:“啧啧,咱们毓秀郡主好会过日子,来这儿这么多天了就只穿着这一件衣服,看样子你那房里的石碱粉是用不上的,不如借给我用用?” 石碱粉是古人用来洗衣除渍的清洁用品,相当于肥皂洗衣粉什么的,是浴室里必备之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便淡声道:“安思郡主需要的话只管去取就是了。” 安思郡主撇着嘴哂笑:“那我就先行谢过了……顺便好心提醒一下妹妹你:这衣服不能穿得太久不洗,否则就算往水里洒上几斤的石碱粉只怕都洗不去衣服上的污渍呢!” ——水——污渍——冲洗——脑子里突然间灵光一闪,压根儿顾不得安思郡主话中的讽刺,我转头向着楚龙吟道:“龙——大人,有一处不对!污渍!怀清世子脚掌上有沾到草渣!” “怎样?”楚龙吟凝眸望住我静待我往下说。 “怀清世子脚上沾到了草渣,为何在水中泡了这么久没有被冲下去?”我闪着眸子看他。 “——怪事!”楚龙吟拍掌道。 “还有,即是我方才说过的:怀清世子的身体虽然被冰冻住,可肌肤却并不寒硬,就仿佛才刚死去不久——倘若抛开身体外面的冰不提,那怀谨世子五更回到房间后才将怀清世子杀害这一假设就完全可以成立了!”我继续闪着眸子看着他。 楚龙吟望着我的眼睛忍不住勾起唇来绽开一记温柔的笑,口中却仍旧正经严肃地道:“可这冰却是真正存在的,我们不能不提,也不能忽视,冰的问题是必须要正面解决的。” “……是的,这冰虽然感觉很多余、很格格不入,但它毕竟是存在着的……”我也喃喃地陷入思索,“不僵冷的尸体……未冲掉的草渣……简直就像是整个尸体在瞬间就被冰冻住一般,连水都没有来得及挨着……瞬间结冰……怎么可能呢……” 正念叨着,就见太监傅黑去而复返,向九王爷回话道:“主子,洗衣房的人说别苑里原是备着一大袋子石碱粉的,就在三楼的小库房里放着,谷口被封住之前还有人在库房里看着了那袋子石碱粉,次日洗衣房的石碱粉正巧用完了,就去小库房取,却发现那袋子石碱粉已然不见了,至今还不知被谁拿去用了。” 九王爷便向安思郡主道:“估摸着救兵这两天也就能破谷而入了,你且坚持坚持罢,丢了一袋石碱粉而已,不值当大动干戈,待我们脱了困,本王再让人把这里所有的下人送到你府上去,任你拷问,如何?” 安思郡主一百个不情愿,却也不好再纠缠,只得悻悻地告辞出门去了,九王爷这才向着楚龙吟笑道:“怎样,这案子推断到哪一步了?午饭应当已经备下了,咱们先去楼下厅里用饭,吃饱了再开工罢。” 楚龙吟摆了下手道:“就在这房里吃罢,说不定还能突然想起什么来。” 九王爷不由皱了皱鼻子,道:“这屋里醋酸味儿着实太浓,闻久了头疼,头一疼你们还怎么琢磨案子?什么不僵尸啊、石碱粉啊、瞬间结冰啊——先放放,吃完再说!” ——等等!等等!这个老变态刚才说什么?! 我的周身豁然激凌了一下——老天——老天——不会吧——难道是这样?!怎么可能——这是不可能的事—— “天儿,怎么了?身体不舒服?”楚凤箫立即发现了我的异样,连忙低下头来追问。 我咽了咽口水,略感艰涩地低声道:“瞬间结冰……有一个法子可以做到……” “什么法子?”楚龙吟和楚凤箫异口同声地问过来。 “让我……先想想……”我一时觉得头疼又惊慌,“这个法子只怕要试上很多回才能成功,给我些时间。” “天儿,放心去做,为父给你打下手。”逸王爷一双温暖大手按在我的肩上,语声轻柔地鼓励我道。 我的勇气和信心顿时回升,点头道:“我需要一口锅,几只碗,醋,石碱粉,一根瓷筷。” 逸王爷立即令人去准备,石碱粉的用量无需多,只从逸王爷房里取来平时用的即可。一时东西齐备,我略略颤抖着双手开始了试验步骤——如果真相当真是如此的话,那简直就……就太可怕了……因为……因为这个瞬间结冰的法子……是、是只有懂得现代化学的人才能想的到的!也就是说——怀谨世子他——他很可能——也是穿越人士! 一想到这种可能性我就觉得呼吸困难紧张万分——遇到另一个穿越者不见得是什么好事,我们的来历太过神奇,倘若被这个时代的人知道,说不定会把我们当成妖孽烧死!就算我们达成了一致不曝露身份,但万一对方是个野心勃勃的家伙呢?如果他利用现代的知识进行什么可怕的事呢?他会颠覆这个朝代的!他会让天下大乱的! 我努力令自己冷静,长远的暂先不去考虑,眼下应该先解决这三起连续杀人案——石碱粉的主要成份是碳酸钠,食醋里含有醋酸,两种物质按一定比例混合后加热、用瓷筷搅匀至完全溶解,生成的物质就是醋酸钠! 我并不知道这个朝代的石碱粉和醋里碳酸钠和醋酸的含量各有多少,所以我分别按几种不同的比例配好之后又分别倒入几只碗里备用,接着就是把生成的醋酸钠倒进沸腾的水里,搅拌溶解,然后把溶液倒进干净的碗中,放到窗外冷却。 一碗液体在这样的气温下很快便冷却下来,我打开窗子,在楚家兄弟和两位王爷的注视下轻轻用手指在每只碗的液体表面上碰触一下,紧接着——其中一只碗内的液体如同被施了法术般由我碰触过的那一点开始向四周扩散,迅速地结成了一碗冰! 实际上,这并不是冰,而是醋酸钠带结晶水的晶体。 至少有一碗是成功了,我身旁瞪着眼睛看呆了的四个男人半晌说不出话来,楚龙吟伸出手去小心翼翼地碰了碰那碗里的“冰”,不由一惊:“热的?!” 是的,因为在结“冰”的过程中它要放出热量,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怀清世子的尸体被封在冰中,尸温却并不冰冷的原因。当然,当怀清尸体被人发现时,这“冰”放出的热量早已经褪去,如果不是因为我略通验尸知识的话,任谁也不会去怀疑一具尸体身上的温度有什么蹊跷,而凶手的失算也就在这里了,他在动手之前不会想到被封在别苑的这些人里有一个临时冒出来的会侦察推理的楚龙吟,和一个粗懂仵作技术的我。 “这……这是什么?妖法么?”九王爷吃惊地瞪着我,“你是人是妖?!” “天儿当然是人,”楚龙吟冷冷瞥了九王爷一眼,“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我们已经知道了瞬间结冰的法子,这足以证明——凶手,就是怀谨!” 第136章 美人如花 丢失了的石碱粉,怀谨以感冒为借口在屋中熬着的浓浓的醋,以及用来熬醋的大锅,打开了一整宿的窗扇,这些都是为了达到瞬间结冰效果的必要条件!——这个怀谨,他究竟是不是……穿越者? 楚龙吟又详细问了我一遍关于做到瞬间结冰的方法和要求,而后向我们几人道:“第三起案子的发生经过如今已经完全明了:怀谨世子昨天吃过晚饭后先回到了自己房中,按照天儿方才所演示的方式勾兑了整整一浴池的石碱粉和醋的混合物,然后打开窗子使之降温——因为怕被人发现浴池里的东西,所以他不能把被他定为证人的怀修世子请到自己房中来下棋,于是他便去了怀修房中,一直到五更天时方才回到自己房中。 “接着,怀谨爬出窗户,利用烟囱墙攀爬至怀清世子的窗外,打破窗户——这一点还有待证实,进入房中将怀清挟持到侧室后强令其脱光衣物再行杀害——这么做的目的是为了造成怀清是在沐浴时被杀害的假象以混淆其死亡时间,并且为他用瞬间结冰的法子来打掩护。 “怀谨在侧室将怀清杀害之后,用布缠住他胸口的伤处,以使血液在移尸的过程中不至滴落,接着便带着怀清的尸体顺着烟囱墙爬回自己的房间侧室,拆去缠伤口的布,随意扔到壁炉中便可销毁,把怀清的尸体投入已经冷却下来可以使用的碱醋水中,怀清的尸体瞬间被冰封住,脚底无意间沾到的石碱粉因此没有来得及被水泡化从而给我们留下了线索。 “之后,怀谨将被冰包住的怀清的尸体从浴池中抠出来,重新移回楼上怀清房间的侧室里,放进浴池中,造成其就是在自己的浴池里被冻住的假像,以此来混淆时间,让我们误以为怀清是死于几个时辰之前,从而为他自己制造出完美的不在场证明。 “至此,第三件凶案便告破解,而第二件凶案远距离杀人的方法也可有一个假设——虽然无法把匕首绑在箭上射到对面怀熙世子的房中去,但利用瞬间结冰的方法做出一根冰箭却不是不可以!只要把匕首绑在冰箭上——不,是冻在冰箭头部,如此就不会把绑箭的绳子留在现场了。取箭、开窗、射杀、关窗、回到外间,一柱香的时间足矣。 “现在唯一还说不通的地方只有一个——窗户,冰箭不同于真箭,没有那么大的力道,在第二起案件中,怀谨世子是怎么保证这冰箭能越过空地、射透那琉璃窗、并且准确无误地穿入怀熙世子胸口的呢?” 楚龙吟的这番分析条理分明,将三件连环凶杀案如实还原了九成,唯有最后这一成还存有疑惑。纵观这三件案子,第一件案子最无需查证,只要推翻第二件案子中怀谨世子的不在场证明,第一件案子便能顺理成章的成立。然而第二件案子从头至尾都属于我们的主观猜测,什么远距离杀人,什么冰箭头部冻住匕首穿窗而入,完全没有实证可以证明。第三件案子虽然有了各种证据,但瞬间结冰这一方法实在太过超时代,如果怀谨世子打死不认,这案子就无法硬性结案。 楚龙吟当然明白这一点,在房间里踱着步子转了几圈之后,向着九王爷道:“九千岁认为下官的认定有没有问题呢——关于怀谨世子就是这起案件的真正凶手之说?” “没问题。”九王爷几乎毫不犹豫地答道,双眸炯炯地望着楚龙吟。 “那么,九千岁不会介意下官用一些非常手段来迫使怀谨世子认罪罢?”楚龙吟似笑非笑地问。 听到“非常手段”四个字,九王爷兴奋得直舔嘴唇:“龙吟尽可放心行事,本王为你全权做主!” “好,请下令让人到各个房间去搜集多一些石碱粉来,另再准备大量的醋和一条结实的麻绳,”楚龙吟说完这句转头看向我,“天儿,一会儿还要劳你再配一次这迅速结冰的水。” “没问题,”我点头,“几时开始?” “不急,吃过晚饭。”楚龙吟胸有成竹地一笑,那尽在掌握的自信与霸气是楚凤箫永远也学不来的。 “现在可以把怀谨世子请到楼下大厅里去了,我有话要同他说。”楚龙吟瞟向九王爷“吩咐”道,九王爷屁颠儿屁颠儿地跑腿去了。 逸王爷目瞪口呆了一阵,一把扯过楚龙吟的前襟至面前,压低着声音道:“你小子到底干了什么?怎么这么跟九王爷说话?!惹毛了他你全族人的脑袋都不够砍的!” 楚龙吟笑了一声,拍了拍逸王爷的胸膛,也低声道:“您老把心放回肚子里,小的我自有分寸,咱们九千岁平易近人,不会同我一般见识的。” 逸王爷才不信楚龙吟的鬼话,正要继续追问,楚龙吟已经拍着肚子开始嚷饿了,抬脚就往门外走,嘱下人看好怀谨的房间,没有他的允许谁也不得擅入。 怀谨在大厅里一见楚龙吟便嚷嚷道:“楚大人,你调查得如何了?那凶手究竟是谁?!” 楚龙吟笑着道:“世子不必心急,下官已经有了些眉目,只是还有一部分细节有待查证,因考虑到那凶手似乎意欲将世子您当做替罪羊,所以下官特请世子来协助调查,如此世子也可在调查过程中及时为自己澄清辩护,这样方显公平。不知世子意下如何呢?” “好啊!甚好!算你会办事!”怀谨当即同意,“说罢,你想要我怎样配合?” 楚龙吟笑眯眯地道:“是这样:下官平日在办案的时候呢,时常会用到一种辅助调查的方法,叫做‘场景重现’,即我们找人来分别扮作案件中的各个利害关系人,按照我们对案情的推测进行演绎,重现案发时的场景,如此一来在过程中遇到不合理之处便可改正,且说不定还能发现新的线索。世子需要做的,就是扮演其中一个角色,协助下官完成场景重现。” “哈哈!有趣儿!这方法有趣儿!”怀谨世子一拍桌子,“行,我配合你就是了,让我扮演谁?我自己么?” 楚龙吟狡猾地笑了笑:“先不急,既要场景重现,一切都要按案发时的实际情形进行才是,现在时间还早,晚饭后我们再正式开始。” 怀谨世子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倘若不是我们事先已经有了认定他就是凶手的证据,他这副大大咧咧的样子还真是让人无法产生怀疑。 午饭过程中我悄悄地观察了怀谨许久,怎么看也觉得他不像是和我一样的穿越者,又或许是因为他穿过来的时间比我长,所以装古人装得更像。我该怎么办呢?究竟要不要试探他一下?要知道,在异时空、异环境中能够遇到一位“老乡”是多么令人感到亲切和激动的事情,哪怕……哪怕他是个杀人凶手,我也想和他交流、想从他的身上找到家乡的味道! ——必须要试探他一下,否则我会遗憾终生! 怀谨发觉了我在悄眼看他,不由冲着我挑了挑眉毛,做了个询问的表情,这令他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是一个连续杀了三个人的残忍凶手,我冲他笑了笑,收回目光,没有再继续观察。 吃罢午饭,暂时无事可做,怀谨的房间因被人守着不得入内,他只好暂先来至逸王爷的房中落脚。楚龙吟被九王爷叫走了,楚凤箫回了他自己的房间,表面上一切风平浪静。 逸王爷同怀谨在外间说话,我在里间拿着笔在纸上写字,一时逸王爷进侧室如厕,我便拿了纸出得外间,先给怀谨杯中倒上茶,而后拿了纸给他看,低声道:“毓秀听闻世子曾在边关任过几年职,不知可识得这纸上的字?” 怀谨看了我一眼,将纸接过,纸上写的是:did you e from modern time?(你是从现代来的吗?) 我紧紧盯着他面上表情,生怕错过任何一个细微的反应,却见他一脸地纳闷儿,道:“这鬼画符般的玩意儿是什么?字还是画?” ——不是,他不是穿越者。就算他装得再像,同遇穿越者这种事都足够的震惊,他不可能连眼神都一毫不变——他是古人,如假包换的古人。 “哦,这是毓秀的一个朋友给的,他从边关那边来,说是那里山中某个村落使用的文字,毓秀觉得很有意思,这才拿出来想让世子帮忙看看。”我说着把那纸收回,想想也是,如果怀谨是穿越者的话,就没有必要替肉身原主的哥哥报什么仇,毕竟他和怀谕没有那么深的感情。 怀谨看了我半晌,道:“我好像以前在哪里见过你。” “哦?哪里呢?”我略感好奇地问。 “我想想……”怀谨翻着眼睛想了一阵,“……梦里?” “世子说笑了。”我有些黑线,这个怀谨怎么也和楚大痞子一样不着调? “不,我可没有同你说笑,我确乎是曾经见过你的,只是记不大真切了,”怀谨一脸正经地盯着我看了又看,“……不对,不是你,是一个同你长得很像的女人,且待我想想……” 这世上怎么有那么多同我长得像的人呢?类似的话已经不止他一个人说过了,这原主肉身的长相虽不至倾国倾城却也能称得上是个绝色美人,再怎么着也不能是张大众脸吧? “在哪里见过的呢……”怀谨世子一副不想起来绝不罢休的神情,用手指点着自己的额头冥思苦想,“——啊!沙城!在沙城!” “沙城?”我看着他,“在哪里?” “边关,邻近边关的一座小城,”怀谨一拍手,咧出个大大的笑容,“我就说见到过嘛!她住在沙城!我那时在边关戍任,时常去沙城的街上闲逛,几乎天天都能看见她在街边卖针线——错不了,就是她,同你长得一模一样!” “世子戍边的时候……那已是七八年前的事了罢?”我想起逸王爷说过他是在七八年前被派去边关任职的,“那时她有多大年纪?” “唔……不好说,但凡美人儿都是看不出年纪的,老也不显老,”怀谨笑起来,“不过断然是比那时的我要年长,因她身边还带着个六七岁的小女娃儿,那女娃儿管她叫娘来着。可惜啊……没能同她生在一个年代,否则这么美的一个女子,我又岂能放过?” 这怀谨倒还真是不与人见外,什么话都能跟人聊,因而听得我忍不住好笑,道:“那时世子才几岁,就已经开始考虑终身的问题了?” “在普通百姓家,男孩子七八岁还算是孩子,但在帝王家……七八岁就已经该想大人想的事情了。”怀谨冷笑了一声,“我那时也不过十来岁而已,也许不了解婚姻,人之美丑总能看得出来的,”说至此处又恢复了调笑,“哎,我也是死脑筋,追求不了那美人儿,先把她女儿抢回王府占上也是一样的嘛!总好过让她后来失了踪,白丢一个老婆!哎哎!悔之晚矣!” “失踪?”我睁大眼睛,“谁失踪了?那个小女娃儿?” “是啊,”怀谨脸上带着唏嘘,“那美人儿听说是寡妇,身边只带着那小女娃儿过活,母女两人相依为命,然而在我离开沙城之前那美人儿就死了,只剩下那小女娃儿一人,却没有人再见过她……唉,天妒红颜,只因为美人姓花,便要同花一般在开得最灿烂时凋零么?” 姓花?我心中一动:“她叫什么名字?” 怀谨笑道:“名字我倒记得清楚,很好听:花千树。” ——花千树! 她……她死了? 忽然间不明来由地一阵头晕目眩,以至有些站立不稳,怀谨扶了我一把,疑惑地看着我:“你怎么了?” “不妨事,女人家常这样的。”我勉强笑了笑,“世子可知道她是怎么死的么?” “这个么,我就不大清楚了。”怀谨一手支了下巴审视着我。 第137章 重现 不待我继续细问,逸王爷已经从里间出来了,我便没有再往下说,替他在杯中续上茶,行了礼后转身回了里间。 那古怪的眩晕也不过是一下子的事,坐到床边时已经恢复了原状,我心中替海盗迅感到难过,不成想他苦等苦盼苦思苦恋了十六年……不,已经十七年了,竟是这样的一个结果。要怎样跟他说才好呢?告诉他,怕他会从此忧伤自责一生,不告诉他,他仍会把自己困缚在对千树的记忆和思恋中无法自拔,无法开始新的生活,无法去追求新的幸福。 而且——千树居然还有了一个女儿!先不管女儿的父亲是谁,单说这个女儿现如今是否还活在这世上呢?千树死时她不过才七八岁,那么小的一个女孩子要如何在这复杂可怕的人世上活下去呢? 唉,世间事遗憾的太多,圆满的太少,知足就好。 收回思绪,我伏到桌前提笔练字,渐渐地心无旁骛,灵台澄澈。坎坷的经历是成长的基石,如今我已能在这基石上平静而立,只要我爱的人一切安好,我什么都不会担心和畏惧。 不觉间天色擦黑,已是到了晚饭时候。逸王爷带着我和怀谨来至一楼厅内,依旧同九王爷和楚家兄弟同桌用了饭。饭毕,怀谨一抹嘴,向楚龙吟笑道:“楚大人,几时开始你所说的那个什么‘场景重现’?我扮谁?” 楚龙吟黑亮的眸子将他望住,慢慢地道:“就委屈世子来扮作怀清世子罢。” 怀谨听了面不改色,爽快地道:“好啊,若能因此为怀清找出真凶,我自当助一臂之力。” 楚龙吟笑了笑:“不过呢,下官有话说在前头:因为这场景重现是按照下官目前为止所做的推测来进行的,如过程中有对世子不敬或是推断错误之处,还请世子暂先忍耐,莫要打断进程,待我们从头到尾演示完毕,世子再来为自己申辩,可好?” “没问题。”怀谨点头,“那么谁来扮做我呢?” 楚龙吟一拱手:“下官得罪了,世子您将由下官来扮。” 怀谨翻了翻眼珠:“哦,你么?身量倒是合适,就是长相丑了点儿。” 如果怀谨不是凶手的话,听了这话只怕我早就被逗笑了,然而此刻我的心中却有些沉重,通过下午时在房中与他的对话可以察觉得出,其实他真实的性格并不讨人厌,那自大无礼的表现只是他用来伪装自己的面具罢了,我倒真的希望楚龙吟的推理出了差错,凶手另有其人。 “九王爷和逸王爷两位千岁就当做监督人,分别在怀谨世子和怀清世子的房中坐阵就是了,”楚龙吟安排道,“另外还需劳驾毓秀郡主在过程中为下官帮把手——现在就开始罢,世子在去怀清世子房中之前请先旁观下官行事,免得对世子有失公平。” 众人一齐应允,随着楚龙吟往二楼怀谨的房中走,楚龙吟边走边道:“昨晚此时,世子您吃罢晚饭便了自己房间,可对?” 怀谨点头:“没错。” 一时来至怀谨房中,楚龙吟让众人坐到椅上旁观,而后开始用怀谨拿来熏醋的那口大锅从侧室舀来凉水吊到壁炉上烧。火势很旺,转眼一锅水便烧得开了,楚龙吟便向我招了招手,我走过去用收集来的石碱粉和白醋调配醋酸钠溶液,在此过程中楚龙吟死死盯着怀谨的神色,怀谨却是一脸平静,完全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 见此情形楚龙吟反而笑了,同我悄悄地对视了一眼,我便冲他飞快一笑:没有情绪就是最大的破绽啊!——任谁看见我把石碱粉和醋放到锅里搅和也会感到惊奇的吧?!何况怀谨又是个大大咧咧的性子,看到这样奇怪的事必定会脱口相问才对,只有逸王爷他们因之前见过了我的演示才会像现在这般没有明显的反应,怀谨如果也是一样的平静表现的话,只能证明他这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楚龙吟并不揭穿怀谨的破绽,待我配好溶液后便端着锅把溶液倒入侧室的浴池中去,而后再端来一锅凉水放在火上烧,如此这般接连配了十来锅溶液便差不多灌了多半池,楚龙吟将侧室的窗户推开、门子关严、炉火熄掉,把众人带到外间笑道:“接下来,我——怀谨世子该去寻怀修世子下棋了,而怀清世子也差不多回到了自己的房间,这一段不必演示,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等,等时间过去。” 众人于是围坐在外间桌前边喝茶边消磨时间,因这是在证明怀谨是否为凶手,气氛不免有些尴尬,大家都沉默不语,唯有楚龙吟端着茶盅儿坐到墙根儿去,旁若无人地跷起二郎腿打了一阵盹儿,良久忽地睁开眼,向怀谨笑道:“听说世子曾经戍过边,是么?” 怀谨点头道:“不错,在北国边境戍边三年。” “喔,北国啊……那边很冷的罢?听说连年积雪不化,兵士们过得也很辛苦……这样的情况下也要日日操练么?”楚龙吟聊家常般地道,也不知心里又转着什么鬼点子。 怀谨似也没有多想,只管应道:“那是当然!否则拿什么体力来保家卫国?!” 楚龙吟咧嘴一笑:“下官听说那里的兵士为了强身健体,一年四季都用雪山上化下来的冰水洗澡,不知可有此事?” 怀谨也笑起来:“这倒是真的,强身健体是一方面,关键是用柴禾烧洗澡水的话太费事,且洗得热气腾腾地从屋里出来,一到外面又那么冷,极容易伤风甚至得肺痨,这在军营里来说可是致命的,因此那边的兵士从来不洗热水澡。” 楚龙吟听了点头,眯起眼来冲着怀谨坏坏一笑:“世子呢?以您的身份难道也要跟着兵士们洗冰水澡不成?” “当然!”怀谨把眼一瞪,“身为吾皇后人更应身先士卒,若连个冷水澡都不敢洗还拿什么服人?!” 楚龙吟翘起大拇指:“不愧是皇族血脉,下官佩服之至!” 之后两个人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一阵,大半个晚上终于过去,将近五更天的时候,楚龙吟伸了个懒腰,笑向怀谨道:“时候差不多了,请世子去楼上怀清世子的房中‘睡下’罢。” 怀谨应了,同被楚龙吟暗中安排监视他的逸王爷一起出了门。楚龙吟将事先备好的绳子挂在腰上,而后进得侧室钻出窗户,像只灵活的大猴子般攀着那烟囱墙往上爬,直到听见他在上头道了声:“我到了。”我这才放下一颗悬着的心来。 接下来想必他在楼上怀清的房里就是模拟怀谨如何将怀清挟制到侧室后杀害、又是如何用绳子绑住怀清尸体进行移尸的。果然片刻之后见他有些吃力地缚着扮作怀清尸体的怀谨从烟囱墙上攀回来——怀谨是练家子,虽算不得高手,移起尸的话也会比楚龙吟轻松许多。过了片刻,逸王爷也从门外进来,同我们一起静待后续发展。 楚龙吟背着怀谨从窗口钻进来后在那里喘了半天,忽地将气息一敛,淡淡地向怀谨道:“接下来便是演示凶手如何将怀清世子的尸体冻成冰的过程了,只怕在这里要委屈一下怀谨世子你——下官需要把世子放入这冷水池中方能更贴近事实,请世子暂先忍耐片刻罢!”说罢也不等怀谨反应,拦腰抱起他就要往浴池里放。 “且慢!”怀谨大叫了一声从楚龙吟臂弯里挣出来,一指池水,“这么凉的水,你想冻死我么?!” 楚龙吟不紧不慢地笑了起来:“世子戍边三年日日洗雪山冰水澡,还会在乎这么一丁点儿的冷水湿身么?” ——这家伙!原来之前同怀谨闲聊根本不是无的放矢,而是早就料到了怀谨会拒绝下池,提前用话把他给扣住——真是一只大狐狸呢。 怀谨见自己上了楚龙吟的套,不由怒道:“你方才往这水里又是放石碱粉又是放醋的,现在又想把我放进去,是要恶心死我么?!” “石碱粉我们平时不就是用来洗衣洗身的么?白醋是食用的,更不会有什么毒,世子进入池中后合目屏息稍忍片刻也就是了。”楚龙吟微笑着道,“世子在边关日日随军操练,雪地泥沼里摸爬滚打都不在乎,还会在乎被石碱粉和醋泡一泡么?” 怀谨咬牙道:“做什么非要到池里泡一泡才行?假作泡过不就好了?只是模仿而已,若样样都得还原场景,难不成你还要捅我几刀才成?!” 楚龙吟偏头向窗外看了看天色,淡淡地道:“世子,若再这么耽误下去误了时间,有些事情只怕就不好说清了,您究竟想不想洗刷自己的嫌疑呢?通常被冤枉了的人都会甘愿受些委屈也要为自己证明清白的罢?” 怀谨坚持道:“你给我换成清水我就下池!这恶心巴叽的水我才不要下!” 楚龙吟眼见他耍起无赖来,也懒得多说,只向旁边的九王爷打了个眼色,九王爷便向怀谨笑道:“你这个小琚儿!都什么时候了还不分轻重缓急地在这里耍小孩子脾气!——龙吟,你且不必管他,本王替你做主,把这小子给我丢到池里去罢!” 楚龙咏立即应了一声,箍住怀谨就要将他脸朝下地往池水里摁——他这张脸只要一进水就会瞬间被冰封住,抢救不及时的话只怕就要活活被闷死在冰里了。但听得怀谨一声沉吼,使出一记类似反擒拿手之类的招式将楚龙吟钳住,一推一甩间就把楚龙吟挣了开去,而后立在那里哈哈地笑了起来:“楚大人!说来说去你是认定了我是杀人凶手了是么?” “正是。”楚龙吟挑眉看着他。 “好,我且不管你是怎么妄自揣测我杀掉怀清的这些乱七八糟的方式的,”怀谨冷笑,“我只有一个关于本案的问题要你来解答,答不出来的话你就不得再怀疑我,如何?” “若下官答出来的话,世子是否就肯承认自己确系凶手无疑了?”楚龙吟反问。 “待你答出来后一切自有定论。”怀谨冷声道,向着窗外一指,“怀清之死暂放一边,我只问你:怀熙的房间距我的房间有这么远的距离,况且还隔着一扇琉璃窗,我是怎么做到在自己房间就能将之杀死的?” “以匕首为箭尖,以冰柱为箭身,搭弓引箭,凭世子从天下第一神箭那里学来的箭法,还怕射不准十几丈外的目标么?”楚龙吟淡淡道。 怀谨哈哈一笑,讥嘲地道:“楚大人到底是个文官,你所谓的冰箭与平常的铁箭相比,重量上要轻得多,且匕首比箭尖大,在空中飞时必有阻力,就算我箭法再好也不可能用冰箭穿透十几丈外的琉璃窗,你若不信,咱们不妨也‘原景重现’一回!”说着便到外面叫下人去准备匕首和冰,楚龙吟的眉头不由微微皱了起来。 事实上此前在楚家兄弟推理的过程中就对第二件案子里破坏窗户这一点存在着疑问,只不过因为我们这些人中没有人会武,所以没有办法实践,如今反被怀谨揪住这微小的漏洞要打翻身仗,形势顿时逆转。 趁着怀谨在外间着人安排“道具”之时,逸王爷低声问向楚龙吟:“龙吟,你可有把握?看怀谨的意思,似乎我们此前的推测并不易成立……” 到了这个关键时候楚龙吟却是一点不急,冲着逸王爷眨眼一笑:“冰箭射窗,没有亲自试过的人谁敢言之凿凿地说射不透呢?怀谨既然这么迫不及待地要试给我看,反而让我更加肯定了他杀掉怀熙世子的手法就是如此无疑!原本我还没有什么把握,他这一次聪明反被聪明误的举动却替我证实了这一手法的可能性。且,他既然执意要试给我看,说明他在计划这一次的杀人行动时就已经尝试过了冰箭射窗的法子,而且还没有成功,这又暗示了他在其中必然用了能解决这一问题的法子,我们只需找出这法子就可以破他这道局!” “能是什么法子呢?琉璃窗虽不比石头却也是相当厚的,除非是在这里用石头抛过去先把窗户砸碎,然后趁怀熙起床查看的时候再用冰箭杀人。”逸王爷琢磨着道。 楚龙吟一边摸着下巴一边望向对面的窗户道:“其实我们确实还有一些疑点没有弄清楚,譬如怀熙房中那扇碎掉的窗户,窗框子上光秃秃的连一片琉璃都没有留下,而怀明与怀清房中的窗户同样是被凶手打碎,窗框子的边边角角却都留有残片,很明显第二次破窗是异于正常情况的。 第138章 谜题 “正常情况下的破窗而入或破窗而出必然会在窗框上留下残余的琉璃片,第一件案子中,怀谨不需要使用任何花哨手段,直接进入怀明房中将其杀害,而后打碎琉璃窗即可。第三件案子也是在怀谨可以亲手接触到琉璃窗的情况下打碎的,所以在他无法直接接触到琉璃窗的第二件案子中,琉璃窗被打碎的情形才会呈现出此种异常状况,也就是说,那扇琉璃窗上必然被做过手脚。 “我们又知道,这连续三桩凶杀案是在山崩封住了谷口之后才发生的,我记得那天先是谷外发出了一声巨响,而后才开始震动和崩塌,这声巨响又是什么缘故呢?很明显,是有人在谷外与怀谨里应外合故意引发山崩堵住谷口,将这内葫芦谷变成了封闭之谷,这个人必定是怀谨的心腹,两人之前已经计划好了封谷的时间,当震动发生时,整个别苑陷入一片恐慌,没有人还有心思去注意别人的行踪,趁着混乱,就是怀谨做手脚的最佳时机!因为此前我在对众人做问询的时候发现了一个惊人的巧合——别苑里上上下下连主子带下人,只有一个人自震动停止后、众人都聚在大厅时起一直到怀熙死后,有着完完整整的‘在场证明’! “何谓在场证明?即是指这个人的身边时时刻刻都有旁人在场,也就是说总有别人可以证明他的行踪,除了他之外,其它的人或多或少总有独处的时候,这个人——就是怀谨世子!这岂不是太过于巧合了么?反过来说,如果震动停止后至怀熙死后为止,怀谨都有在场证明,那么假设已经认定凶手是他,他能对怀熙房中窗户做手脚的时间只能是——震动发生、别苑处于一片混乱之时!那时几乎整个三楼的人都已经冲到了楼下去,他完全可以大摇大摆地进入怀熙的房间提前进行杀人准备。 “接连三件案子都是经过周密计划和计算的,在哪一时间进行哪一步骤都有条不紊、顺序得当,所以我们不能按照惯性来推测怀谨的行动,因此我认为怀谨自震动发生后的第一步就是前往怀熙房中对窗户做手脚! “至于是做了哪些手脚呢……怀熙窗上的琉璃碎了之后没有在窗框上留下残渣,说明这块琉璃是整块掉落的,然而不管是近距离还是远距离都无法做到让琉璃从窗框上碎了之后一块残片都不剩,所以这块琉璃必定是提前被弄得松动了,如此只要有一个外力撞击上来就能导致整块掉落。那么怀谨又是如何在短时间内将整块琉璃弄松动的呢? “如逸王爷方才所说,琉璃虽不比石头却也足够的厚,然而怀谨不可能隔着这么远用石头砸过去,因为石头会掉落到怀熙房内留下线索,用冰块更是不成。提前进入怀熙房内准备的话,可能会用刀子沿着窗框将琉璃割出印子来,这样的话就比较容易把整块琉璃打落,且因为刀印紧贴着窗框,不会被怀熙注意到。 “然而即使是刀子再锋利,要想割脆这么一大块琉璃也不是件易事,怀谨的时间很紧,他不可能在短时内完成。最为重要的是——怀谨在行凶时只能射出一箭,这一箭撞碎了琉璃的同时还射进了怀熙的身体,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怀熙死亡的时间是凌晨,照常理他应该还在睡梦之中,怀谨怎么能保证怀熙会在他需要的时候立到窗前去呢? “怀熙死时脚上趿着鞋,面向着窗户,从血液喷溅在窗台上的状态来看,他当时距离窗户非常的近——他是在做什么呢?据怀熙长随的证词上说,怀熙睡觉很轻,但凡屋内有一点响动都能将他惊醒,那么我们设身处地的想一下:是什么情况下才会让我们本该睡着的时候却趿了鞋子从床上下来,然后立到窗前来呢? “答案很明显——必然是怀熙睡着的时候被窗户上的动静惊醒了,所以才下床走到窗前去查看,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怀谨的箭正中其前胸,使之一命呜呼。那么我们就可以推测是怀谨先远远地用什么东西打在了怀熙的琉璃窗上故意将其吵醒——这一点并不难做到,怀谨是用箭高手,手上的力量很容易掌握,只要丢个小石头过去敲在窗上,既可以不打破琉璃又不使石头落入屋中去,待怀熙立到窗前之后才真正用箭射过去,穿碎已经被割脆了四边的琉璃的同时也能将怀熙射中。 “至此处又出现了一个新问题——那用来当做箭身将匕首冻住的冰到哪里去了?怀熙的长随在外间听到里间琉璃碎的声音之后先没敢妄自擅入,而是敲了一阵的门没有听到回应才闯了进去,这么短短的时间内那冰不可能化掉,怀熙的长随也不可能笨到没有看见这‘根’冰,那这冰去了哪里呢? “记得在当晚负责监视怀谨的怀贤和怀修两位世子的证词上说,整个晚上怀谨只有两次没有在他二人的视线内,这两次都是去了侧室如厕,每次没有超过一柱香的时间。怀谨那个时候正处于嫌疑中,如果没有必要,他应该不会频繁地离开监视人的视线的,所以他两次去如厕必然都有一定的目的,是非去不可的。 “证词上说,怀谨两次如厕的时间只相隔半个时辰,第二次才从侧室出来没有片刻就传来了怀熙世子被害的消息,因此可以肯定的是,怀谨是在第二次如厕的时候将怀熙的窗户打碎的。那么他第一次如厕的时候又做了些什么呢?根据天儿验尸的结果表明,怀谨第一次如厕的时间也含在怀熙死亡的时间之内的,怀熙的死亡时间推定为卯时初至卯时正(五点至六点)之间,怀谨两次去如厕的时间也正是卯初和卯正,所以如果说怀谨是卯初杀害的怀熙、卯正打碎了琉璃窗使人发现,利用这半个时辰的时间让冰箭融化,这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 “至此便有了两个需要我们解开的谜题:第一,怀谨是用什么工具在极短的时间内将怀熙的琉璃窗割脆了的?第二,怀谨是如何做到先杀掉怀熙、后打碎琉璃窗的?只要解决了这两个问题,整件案子便可完全告破。” 楚龙吟这一番细而又细的分析带着我们的思路从一团迷雾到脉络清晰只剩两个谜题,直听得逸王爷连连点头,九王爷双眼放光,楚凤箫垂着眸子一脸阴沉。 是啊……怀谨究竟是用什么法子把琉璃窗割脆的呢?这琉璃窗不比现代的玻璃窗,没有那么薄也没有那么纯,且因为用的是低档琉璃,有杂质,所以既厚又硬还模糊不清,用匕首的话只怕且要弄上半个多小时才能割出足以使整片琉璃轻易掉落的印儿来。 除了匕首还有什么东西可以用来切割呢?箭尖儿?刀尖儿?尖石头?磨砂轮?都不可能,这些东西既显眼又不好携带,而且坚硬的不够锋利,锋利的又不够坚硬。那么既坚硬又锋利还便于携带的东西是什么呢?坚硬、锋利、便携、坚硬、锋利、便携…… 正苦苦思索间怀谨已经从外面回来了,一手拿着弓一手拿着方才叫人做好的冰箭,笑向楚龙吟道:“楚大人,现在我们就来按你推测的那样试上一试,倘若这冰箭果真能射穿十几丈外的琉璃窗,我便再无二话、听凭你摆布,而若射不穿,便请楚大人你立即停止这无聊的臆测,不得再对我疑来疑去,如何?” 仅剩下的两道谜题尚未破解,若果真让怀谨现在就试的话,我们所有的努力就前功尽弃了!楚龙吟正自沉吟,怀谨已经不肯再等他回答,兀自立到窗边去,搭弓引箭,摆好架势,对准对面一扇完好的窗户就要射出,我回天乏力地盯着他那只勾着弓弦的修长有力的手,突然脑中灵光一闪—— “且慢!”我急喝一声,几步过去扯住怀谨的胳膊硬是将他阻了下来。 怀谨偏头挑起眉毛看我:“你还有什么事?” “世子目前还算是嫌疑人,岂能自己动手来做此证明?若你暗中不肯用全力射箭的话,那琉璃自然不会破碎,”我道,“公平起见,还是找一位箭法和臂力都与世子接近的人来做测试的好,不知世子同意否?” “原来是为了这个,”怀谨哂笑,“当然可以!只不过目前别苑里这些人中没有人的臂力能比得上我,我倒是为了公平才想亲自试给你们看的,奈何你们信不过我,到时达不到你们的目的可莫要怨我!” 要求换人其实是一招缓兵之计,楚龙吟明白我的心思,便问九王爷其余的世子中哪个的箭法与怀谨相近,九王爷即着人去请怀言世子过来。趁着这个功夫,我悄悄把楚龙吟叫到外间,他低下头来冲我笑着轻语道:“天儿是发现了什么重要线索了么?” “是割琉璃的工具,就在怀谨世子的手上!”我低声道,“戒指,金刚石的戒指!” 在这个架空的朝代虽然已经有了钻石这种饰品,但名称却叫做金刚石,特性倒是一样的。 楚龙吟眼睛一亮:“是了!郭璞的《玄中记》有载:‘金刚一名削玉刀,削玉如铁刀削木,大者长尺许,小者如稻黍。’用金刚石来割琉璃岂不是相当轻易的事么?!而北国边关正有一处金刚石矿场,怀谨戍过边,手上有一枚这样的戒指不足为奇!” “不知九王爷那里可有金刚石的戒指或是其它的饰品,我们将之借来,先在对面的琉璃窗上做做手脚……”我眨着眼睛看他。 楚龙吟坏坏一笑,伸手飞快地在我的脸上轻轻捏了一把:“还是天儿心细,我这就去办。” 我顺手帮他理了理刚才弄乱了的发丝,两个人转身准备回去侧室,却见楚凤箫正立在侧室门口双眉紧蹙地盯着我俩。楚龙吟没有理他,擦身从他身边过去,而当我经过他时却听见他极轻地唤了一声:“天儿……” 充耳不闻地进得里间,见楚龙吟正附耳同九王爷说话,一时说毕,楚龙吟大步迈出门去,九王爷则向我们道:“怀言还未过来,咱们不妨去外间等他,这屋里开着窗子,站久了恐会伤风。怀谨先把那冰箭放到窗外罢,免得拿到里面去化了。”这是意在把怀谨调离窗前,免得被他看到楚龙吟在对面窗户上动手脚。 在外间等了一阵,见怀言世子同楚龙吟一起进得房来,楚龙吟先是悄悄地向我眨了下眼示意一切搞定,而后才向怀谨道:“世子既然决意要试一试冰箭射窗,那下官也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怀言世子的箭法和力道相信怀谨世子也十分清楚,由他来代替射箭,当无异议罢?” 怀谨笑道:“我没有异议,这就开始罢,莫忘了我们方才说好了的——若不成功,从此后便不许再把这案子疑到我的头上!” “好。”楚龙吟爽快应了。众人进得里间,他便指着窗户道:“就在这个窗口试罢,侧室窗口所对着的对面怀熙世子的卧房窗子已经碎了,这个窗口对的是侧室窗子,窗户是完好的。” 怀谨将弓和冰箭交给怀言,怀言有些纳闷儿,不过也没敢多问,径直搭弓引箭对准了对面的窗户,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过去,屏息凝神静待结果。 便听“嗖”地一声冰箭离弦,正冲着对面窗口.射去,“笃”地撞在琉璃窗上面,整扇琉璃一下子向房内倒落,远远地听见“啪啦啦”一阵碎裂声响,窗框上一片残渣都没有留下。 怀谨睁大了眼睛死死瞪着对面,半晌才反应过来,大吼着道:“不可能!这不可能!你们——你们做了手脚!你们这是栽赃!” 楚龙吟看着他淡淡地道:“事实就在眼前,世子怎地还说不可能呢?世子说冰箭射不穿琉璃窗,大约都只是凭想像猜测的罢,事实还是要靠行动才能证明呢。” “不可能——这根本就不可能!冰箭是射不穿琉璃窗的!你还想蒙我?!我试过——”怀谨又怒又急之下终于说漏了嘴。 第139章 手足 “你试过?”楚龙吟等的就是他的这句话,立即截住话音反问回去。 “你——你做了手脚,方才你同九王爷耳语,必然是商量栽赃我的法子呢!”怀谨只作未听见楚龙吟的诘问,只抓着动手脚之说不放。 “放肆!本王无缘无故的为何要栽赃你?!”九王爷沉喝着道。 “世子倒是说说,我是怎样动的手脚呢?”楚龙吟眯眼儿看着怀谨,“方才射箭之前那琉璃窗可是完好无损地在窗框子上呢。” “你定然是提前把那琉璃弄得松动了!”怀谨咬牙道。 “哦,怎么才能弄得松动呢?”楚龙吟不紧不慢地继续问,“要知道,那琉璃可是嵌在木头窗框的凹槽里的,除非我把其中一边的框子卸下来才能令其松动。” “哼,你可以事先将琉璃割出印儿来,如此只要稍微有外力撞它一下自然就会掉落!”怀谨“猜测”着道。 楚龙吟笑了起来:“下官方才总共离去不过两柱香的时间,那么现在下官给世子一柄匕首,请世子试试在两柱香的时间内能否将琉璃窗的四边割出印来可好?” 怀谨死死瞪着楚龙吟没有再接话,因为他很清楚匕首是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割坏琉璃的,但他已经无法再反驳,他应该已想到楚龙吟能割坏琉璃窗必然是猜到了他使用的是什么工具,他的杀人手法已被彻底破解,再强撑下去便无异于耍赖撒泼了。 所以怀谨瞪了楚龙吟一阵之后终于哈哈大笑起来,哑着嗓子摇头道:“罢了,罢了,是我失算,原以为计划得天衣无缝,奈何人算不如天算,偏偏半路杀出你这么个程咬金来……反正我兄仇已报,心愿了矣!随你们处置罢!” “怀谨!怀明他们三人虽是见死未救,却也是因当时自身尚且难保,罪不致死,你……你太极端了!”逸王爷惋惜地望着怀谨。 “极端?”怀谨冷笑了一声,转而皱起眉来浮上一抹忧伤,“都说我们皇族人之间根本没有亲情可言,轼父杀子、手足相残之事屡见不鲜,彼此间简直连陌生人都不如!可你们永远也不会了解我与怀谕的兄弟情分有多深,你们不会理解!你们在看到怀明他们三个死后有几分动容?九王叔公不是照样有说有笑?不是照样协助外人来把我逼至如此境地? “我小时候身体不好,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孱弱不堪胆小如鼠,在这些兄弟间时常受欺负受嘲弄,怀谕他护我疼我,替我痛揍那些欺负我的人,替我捱骂受过,替我承风挡雨。我若病了,他便日夜不分地守在我身旁,我若累了,他多远都会把我背回家,我高兴,他比我还开心,我难过,他比我还痛苦,有人夸我,他美得合不拢嘴,有人贬我,他第一个上去同人争论。 “也许你们觉得他为我所做的这些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而我以前也没有很深地在乎过,因为我习惯了,认为他做为哥哥对我好是理所应当之事——得到的太轻易反而不懂得珍惜,直到失去之后才明白这份情有多重多深……再也没有人会这么珍重你疼惜你,再也没有人会把你的喜怒哀乐当作他最重要的事,再也没有人把你当成他另一半的生命来关心和照顾…… “怀谕在世的时候,我以为自己是块宝,是天之骄子地之宠儿,可当他不在之后我才发觉,我在别人眼中其实狗屁不是,没人会真心对我好,他们的心中只有自己。这世上只有怀谕的心里有我,眼里有我,生命里有我,我只有在他的身边才能算是一个血肉俱全的人! “我恨我自己没有珍惜怀谕,所以我也不想再同你们周旋下去,生在帝王家实在悲哀得很,我已经活得腻味了,早死早投胎,下辈子一定要和怀谕投生到普通人家去做兄弟。……好了,发泄了这么一大通,我痛快多了,听凭你们安排,我绝不反抗。” 怀谨满是凄怆的这席话直听得我鼻中发酸,九王爷和逸王爷亦各有所思地未作声,我看见楚凤箫看了楚龙吟一眼,慢慢地垂下眸子,面上没有什么表情。 楚龙吟看了怀谨一阵,道:“怀谕世子如此疼爱你,你却辜负了他对你的用心。他要的是你能好好活着,如同他在世时一般幸福地活着,而不是你毫无意义地替他报什么仇,送掉他辛苦保护好的你这条命。对于兄长来说,幼弟如子,是心头肉,是掌中宝,是另一个自己,他不图你回报,他只希望你能坦坦荡荡毫无负担地活在这世上。你啊……让他的好全都化为了乌有,你究竟是想报答他,还是在为自己失去了一个无私奉献者而泄愤呢?” 怀谨听了这话先是恼了,强压下怒意瞪了楚龙吟一阵方才摇了摇头:“也许……你说得对,说不定我只是无法接受从被人宠着到无人关心这样的转变,而没有……没有真正地理解怀愉对我的好。呵……直到今日我方才明白,这世上最宝贵的东西不是你所爱的人,而是无条件地爱着你的人……” 房内一时沉默无声,许久逸王爷方走过去,在怀谨肩上拍了拍,道:“你能领悟付出与得到孰重孰轻,这就已经很好了,付出的最终目的不是为了得到,而是单纯地让对方感到幸福,这就足矣,可惜的是,这世上仍有很多人不明白付出的真谛,打着付出的幌子行害人伤人之事,其目的不过是想让自己得到罢了,这样的付出既自私又卑劣,何以令人接受?”说罢淡淡地瞟了楚凤箫一眼,楚凤箫仍旧垂着眼皮立在那里一动不动。 下午的时候,通往外葫芦谷的隧洞口终于被赶来救援的兵士打通,一干受尽惊吓的世子郡主逃也似地离开了这座冰冷压抑的别苑,怀谨所犯之事因干系重大,九王爷需亲自带着他进宫面圣,所以我们这几个人就留在了最后,在大厅里等其他人走完之后再动身。 怀谨一手支着下巴坐在桌旁出神,楚龙吟便倒了杯茶递给他,道:“你也不必觉得亏欠了怀谕世子什么,我也是做兄长的,很明白一个哥哥对自己弟弟的……心。他对你所做的一切皆是心甘情愿,不图你回报,不图你理解,你照顾好自己,莫让他担心就是了。” 怀谨自哂一笑:“现如今说这个还有什么用,我已辜负了他,只好泉下向他道歉去了。” 楚龙吟也是一笑:“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你能‘回头’自省,他的付出便没有白费。” 怀谨笑着看了楚龙吟一阵,忽道:“其实么,楚大人你对案件的推断并非无懈可击呢。在第三件案子里我是如何从窗口进入怀清房间的呢?要知道,这么冷的天,所有的窗户都是从里面上着闩的,如果我破窗而入,势必会惊醒怀清,且也容易被隔壁的人听见,这一点你可有想过?” 楚龙吟笑了笑:“这一点我此前的确没能破解,不过至此答案已经很明显了:世子你必然是用金刚石从外面将怀清侧室的窗户割了一小块下来,而后由这洞中探手入内拔掉窗闩再行入内,这也是你为何必须要将怀清的窗户打碎的原因,正是为了掩盖你先前割出来的那个小洞罢。” 怀谨笑叹道:“我原以为我这计划天衣无缝,不成想你这家伙好死不死地半路冒出来……对了!那瞬间结冰的法子你又是如何知道的?我以为这世上仅我一个人才知这其中奥秘呢!” “唔,这个……”楚龙吟悄悄看了我一眼,想是正犹豫要不要将我说出去,而我也正好奇怀谨是怎么知道这原理的,便轻轻插话道:“这法子是毓秀在一本杂书上看来的,原以为是一些鬼狐志异类的无聊之谈,不成想竟真有其事。敢问世子又是如何知道这法子的呢?” 怀谨笑了一声道:“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我不是戍过边么,那地方挨着北国边界,常年积雪、四季寒冷,在那里身边没人伺候,什么事都得自己干。我刚去的时候人还是娇生惯养的,伤着风洗衣服不愿沾冷水,就烧了些开水倒进盆子里,而后洒上石碱粉,打冷水的地方离着我的房间有些远,也懒得去,就干脆用那捶衣服的棒子在盆里搅和,坐等水凉。因是坐在火炉边洗衣的,炉子上熏着醋,一不小心我就把那醋给弄翻了,整个洒进了盆子里。这水自然不能再用来洗衣,我端着盆子出门才要倒掉,忽而来了件急事,就顺手把盆子放在廊下办事去了。待我回来的时候准备将水倒了,谁知手指无意中一碰水面,居然就像妖法一般令那水瞬间结成了冰——后来我想了很久才领悟到这是怎么造成的,只不过石碱粉和醋的用量很难掌握,我试了无数次才再度成功。也就是那时……我想到了利用这个法子来为怀谕报仇……可惜,可惜啊!让我遇见了楚大人你不算,居然还有一个凭空出现的毓秀郡主看过相关的书!这不是天要亡我还是什么呢!哈哈哈!” 原来如此,知识来源于生活,古往今来诸多巧合不胜枚举,有此一巧也不足为奇。 眼见别苑中善后事宜处理完毕,九王爷便要带着怀谨乘车往宫里去,上车前九王爷一把拉住楚龙吟的手,温声低笑道:“小龙儿随本王一同进宫可好?” 楚龙吟哼笑了一声:“你又说什么胡话,我去宫里作甚?外省官员无诏不得入宫,还用我告诉你?” 九王爷闻言连忙赔笑,愈发作小伏低地道:“那,本王处理完此事之后便去找你可好?” 楚龙吟偏头略想了想,道:“我还有事要办,少不了还需你的帮忙,你且在自个儿府里等我就是,我自会去找你。” 九王爷得了此话,喜不自胜地上车走了,原地剩下的就只有逸王爷、我、楚家兄弟和子衿了,一时间气氛变得紧张且压抑,楚龙吟一对眸子淡淡落在楚凤箫面无表情的脸上,一字一字地道:“现在,该了结你我兄弟之事了。” “你待怎样?”楚凤箫冷冷地问。 “我希望你能对天儿就此放手,莫再纠缠。”楚龙吟一样的面无表情。 “放手?你在逼我同天儿和离么?”楚凤箫笑了一下,转而望向我,“天儿,你想要和离,是么?” “是。”我答。 “你舍得下我们的云舒么?夫妻和离,孩子是归男方所有的。”楚凤箫不急不慌地看着我,“而你,只要不再是我楚凤箫的妻,也就再也不是我楚家的人,从此后见不到云舒的面,你……舍得么?” “别拿孩子来要挟我,楚凤箫。”我盯着他,“我不会让孩子跟着你这种心理扭曲的人生活,我要带走孩子!” 楚凤箫笑起来:“天儿,赌气是没有任何作用的,非我用孩子要挟你,而是我朝律法就是这么规定的,你若不信尽可问问大哥或是逸王爷,看我诳没诳你。你若非要强行将孩子带走,那是触犯律法、会被判终生不得再见孩子面的,你愿意冒这样的风险么?” 不必问我也知道他说的都是事实,古代的律法大多偏向男人、男方,女人的权利少得可怜,而关于后代的去留,除非男方同意,否则女方根本无权带走孩子。 见我没有作声,楚凤箫看了眼楚龙吟和逸王爷后继续说道:“即使你现在已经贵为郡主也是一样,第一,你我成婚在前,你受封郡主在后,没有向前追溯的效力;第二,我并非入赘,而是娶你进门,男女成配,阴阳和谐,种族延续,此乃天地之道,就是万岁爷也不可能硬拆一门亲,所以……”说着转向楚龙吟,“大哥你就算有九王爷撑腰,也没有权力硬逼我同天儿和离,更没有权力强令我交出自己的孩子。天儿一日是我的妻,终生都是我的妻,我不会放手,杀我剐我也不放!大哥,要好生考虑清楚的人是你,该放手的人也是你,你若执迷不悟,我不介意豁出楚家人的脸面与你闹到金銮殿上当着文武百官、天下众生的面论个孰是孰非!” “楚凤箫!”逸王爷一声怒喝,“莫以为你是龙吟的弟弟本王就不好收拾你!本王有的是办法让你顷刻间一无所有,别逼本王动手!” 第140章 绝不放手 楚凤箫不紧不慢地应道:“王爷想要怎样收拾小婿呢?罗织罪名?明夺暗抢?您莫忘了,小婿我有免罪金牌,除诛九族之大罪外其余罪行皆可豁免,而若您当真要诛我九族,我大哥和天儿也要一并伏罪的。明夺暗抢的话小婿倒是的确无能为力,不过幸好小婿在此次赴宴之前已经向九王爷求得了几名大内高手龙禁卫护宅,保不了别人,起码也能保得了我的孩子不被人抢走。相信王爷也不会去做那有逆天道人伦的事,硬逼得我父子分离、家破人亡,对么?” 逸王爷直听得连连冷笑:“好一副伶牙俐齿!你倒是高看本王了,为了天儿幸福,本王就是逆天行事又如何?!” 楚凤箫只是笑笑,不再接逸王爷话茬,转向我温声道:“天儿,天色不早,再不动身山路就不好走了,随为夫上车罢,今天先回咱们的宅子,明儿再去爹娘那里看望云舒,可好?” 我不再看他,转身走向逸王爷和楚龙吟,轻声道:“父王,龙吟,咱们回去罢。” 逸王爷和楚龙吟便也没有再说什么,我们都很清楚,楚凤箫已是铁了心的不肯回头,他要的就是我和孩子,其它的说什么都没有用,不如不说。 楚凤箫也没有拦我,他知道拦也拦不住,且他认定了我必然舍不下孩子,必然还会再去找他,所以他只立在自己的马车前面无表情地目送我随着楚龙吟登上逸王爷的马车,在我跨进车门时忽地提声道:“天儿,为夫在楚府等你,莫要在外耽搁得太久,孩子还小,需要亲娘在身边照顾!……天儿,为夫不在你身边,千万要注意自己身体,多喝水,早些睡……记得别把炭盆放在头的方向,你会上火……早上刷牙莫要用冷水,会激牙的……天儿……” 马车渐行渐远,终于再也听不到楚凤箫叮嘱的声音,我靠着车厢壁,袖子里紧紧地攥着拳头。天知道我有多想立刻就见到孩子,可我清楚就算此刻冲到楚府去也是得不到任何结果的,楚凤箫说的都是实情,即使是皇帝本人也不能随意拆散别人的婚姻,也不能改变前人留下来的传统将孩子交给我带走,如果我任性而为,只会把逸王爷和楚龙吟一并连累了。 所幸楚凤箫再怎么疯狂也不会害自己的骨肉,孩子在楚府应该受不了什么委屈,所以我也只能暂时强压下对孩子的思念,先同逸王爷和楚龙吟商量出一个两全的对策来,争取一劳永逸。 “父王,龙禁卫是做什么的?”我问逸王爷。 “龙禁卫是大内高手中的高手,直接受命于皇上,除皇上的命令之外,其余任何人的命令皆不必奉行,”逸王爷皱了皱眉头,“他们昼夜隐伏于暗处保护皇上龙体,执行皇上交给的任务,没有姓名,没有来历,没有家人,从记事时起便被专门训练龙禁卫的人灌输一个‘忠’字,所以他们绝不会背叛和抗令。龙禁卫可以说是皇上最为贵重的‘宝器’,偶尔也会当做奖赏赐给有功之人,然而只有功高盖天的情况才有可能获赐龙禁卫,我朝至今还没有这样的先例。九王爷因与皇上的关系亲厚非常,皇上才送他八名龙禁卫用以护身,楚凤箫也不知道是用了什么法子居然能让九王爷将其中几名转送于他……” 说至此处,逸王爷便将目光瞟向旁边坐着的楚龙吟,楚龙吟对九王爷的态度早就让他疑心了,想来他已经猜到,这兄弟两个用的都是同一种法子。 楚龙吟只作没看见逸王爷若有所指的目光,张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如果有可能的话,九王爷还能从楚凤箫那里收回那几名龙禁卫么?”我问,事实上我根本没打算再同楚凤箫讲什么道义,为了要回孩子,明夺暗抢的事我也干得出来。 逸王爷却将头一摇:“龙禁卫从小时起就被进行着人偶般的训练,他们没有自己的思想和情感,他们所遵循的只有一条指令:忠主。他们最初的主人是皇上,当皇上把他们送给九王爷的时候会命令他们忠于九王爷,于是他们忠于主子的命令去忠于九王爷,这个‘主’就转移了。同理,九王爷再将龙禁卫送给楚凤箫,他们的主子就是楚凤箫了,除了楚凤箫的话,他们不会再听从任何人的命令,即使是皇上来了也一样。” ……这就……没有办法了么?我低下头不再言语,一只大手忽地伸过来握住了我的手,抬眼见是楚龙吟,起身坐到了我的旁边低声安慰道:“天儿放心,所有的事都交给我,我会把孩子要回来的,你只需待在王爷身边等我消息,莫要着急,可好?” 我攥住他的手,担心地道:“你要回楚府去么?这一回去,只怕他们不会再放你出来了,楚凤箫身边又有龙禁卫,他若想把你扣下岂不是轻而易举之事?我不急,你也莫急,千万别轻易犯险,我们一起回王府从长计议,想不出对付龙禁卫的法子我是不允许你回楚府去的!” “好,不急,不急,先回王府,几时想出法子来,经你通过了我再去行事,如何?”楚龙吟笑道。 “嗯,就这样。”我点头,他便伸了胳膊搂我入怀,轻轻地抚着我的肩背以作抚慰。 逸王爷见状咳了一声,道:“龙吟,这个时候了你还不肯告诉本王你同九王爷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么?” 楚龙吟笑起来:“还能有什么事呢,您老的师弟我天生招人喜欢,凑巧又得了九王爷的缘,自然能在他老人家面前卖卖乖、放肆放肆——您老要是吃醋,那师弟我以后不同九王爷来往就是了,只专心您老一个,可好?” 逸王爷闻言笑着啐了他一声:“没个正经的东西!你就瞒罢!我懒得再问你,只要你莫让我家天儿担心就好,否则我管你是谁,一律打出去不得再见天儿!” “了不得!有了女儿就忘了师弟!”楚龙吟笑呼,胳膊却将我搂得更紧,“您老难道忘了修行那会子病得人事不知的事儿了?人家我替您老擦身换衣铺床叠被做饭喂药,就是娶个老婆也未见得能伺候得像我这般好,现如今却要打人家,人家到哪儿说理去?!” 逸王爷忍不住笑骂道:“老子还没说你大冬天的硬是死皮赖脸跟老子挤一个被窝取暖、半夜睡相不雅把老子一脚从床上踹下地的事儿呢!” “那不是正做梦跟人打架保护您老呢么!”楚龙吟咧着嘴笑,“谁能像我似的梦里都想着您老?” 听着这两个男人玩笑,心中慢慢涌起暖意,我知道他们是在逗我开心,若还是心事沉沉的样子倒要让他们更操心了,于是便笑起来,紧紧搂了搂楚龙吟的腰背,楚龙吟低下头来将脸贴在我的发丝上轻轻摩梭,逸王爷端起杯子喝茶,挪开视线去看马车上琉璃窗外的夜景,虽然一片漆黑朦胧,什么也看不清楚。 其实楚龙吟此刻比我背负的东西要多得多,有家不能回,有亲不能聚,上有变态的九王爷要应付,下有疯狂的亲弟弟要防备,身前是一对生他养他的父母和一位名义上的妻子,身后是整个楚氏家族虎视眈眈的冷眼监督,更莫说在清城还有一方百姓等着他照管…… 他太辛苦了,太难为了,这样一重重山似的重压换在谁的身上能顶受得住?要怎么办呢?我要怎样才能帮他分担?这样的日子几时才是尽头? 抵达逸王府的时候已经是半夜,各自回房沐浴睡下,再睁眼时竟是第二天的中午了。梳洗过后开门出来,却见楚龙吟就在栏杆前立着,一见我便眯起眼睛笑,道:“我们小郡主昨晚可睡好了?有没有流口水说梦话?” “你几时就等在这儿了?怎么不让人进屋叫醒我?”我怀疑他已经在门外等了很久了。 “叫醒你做什么,同我抢早饭吃么?”他笑嘻嘻地牵住我的手往楼下走,“咱们逸王爷最抠门儿了,早饭都不多准备些,我直想把他一棍子打晕了连他那份儿也一并吃了呢。” “你忙了这么些天,病又才好,不说多睡会儿,这么早就起来做什么?!”我心疼地攥了攥他的大手。 “不是我不想睡,是逸王爷府上这些下人们大清早的就在院子里可劲儿折腾,吵得我睡不着,我正准备去他那儿兴师问罪呢。”楚龙吟笑着一指满院子来来往往的下人,却见是正忙着打扫、采买准备过年呢。 “龙吟,”我拉他在一处假山后面立住,“你对以后的事有什么计划么?都告诉我,我想和你一起分担。” “傻丫头,”他笑着伸手捏了捏我的鼻尖,“如果一个男人总让自己的女人事事操心,那他绝不是一个好男人。我希望你什么都不必去想,只管等着我给你带来最好的结果,好么?” “臭男人,”我双手捧住他的脸,“如果一个女人不能替自己的男人分担压力,那她也绝不是一个好女人。别让我做一个只接受不付出的女人好么?我想和你并肩走过以后的每一步,直到我们老得再也走不动为止,不要把我背在你的背上,因为那样我们就无法彼此相望了。” “……傻丫头啊,真是个傻丫头!”楚龙吟一把将我拥进怀里,“你没有因自己的遭遇而选择放弃我,这就是你对我最大的付出了,试问这世间有几个女子能做到如你这般勇敢呢?” 是的,我已决定勇敢爱,不再在乎曾经受过怎样的伤害,不再让世俗教条束缚自己追求幸福的脚步,果断放下过去,勇敢开始新生。 我拉低楚龙吟的颈子,用力地吻住他的双唇,他搂我入怀,深重地回应,这一刻,我感觉自己的灵魂与生命骤然间焕然一新,并与他合二为一,坚不可摧。 同逸王爷一起在前厅里吃过午饭,三个人便凑到他的书房里喝茶闲坐,逸王爷在书桌后看了我一阵,笑道:“本王不在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么?看天儿这精气神儿似乎与往日大不一样了呢。” 我微笑:“许是前一阵子太过疲倦了,昨夜睡得很好,精神就养过来了。” “喔,这样啊。”逸王爷瞟了一旁眯眯笑着喝茶的楚龙吟一眼,“你小子说说罢,后面有什么计划没有?” 楚龙吟看了看我,道:“当务之急是把天儿的孩子要回来……” “龙吟,”我轻声打断他的话,“孩子的事……不急,你先好好歇歇,奔波劳心了好几个月,铁打的人也受不住,先养足精神,然后再来为我们的未来奋力一搏,可好?” “天儿说得对,”逸王爷点头,“龙吟你往来奔波了数个月,元气早已大伤,还是先休养一段时间的好,待过完年我们再从长计议。” 楚龙吟笑了笑,随口答应了。 “父王,我这一次从清城离开的太过突然,只怕庄夫人那边早就担心坏了,能否……?”我看向逸王爷。 逸王爷笑道:“丫头放心,为父去葫芦谷之前已经去信将庄夫人母子安抚住了,又一想为父这里也没有什么女眷能同你聊些女人间的悄悄话儿解闷儿消烦,就索性让小江带着他母子二人进京,到咱们家来一起过年,人多也热闹些,天儿觉得这么安排可好?” 逸王爷如此细心体贴的安排真是让我喜出望外,连忙起身行礼谢过,被他拦下,三人闲话了几句,我便催楚龙吟去午休——数个月的操心劳神岂是睡一觉就能修复的? 吃过晚饭的时候庄氏母子抵达了王府,见了面不免一阵嘘寒问暖道平安,两人的房间早就备好,因连日赶路不免疲乏,早早沐浴了歇下,一宿无话。 次日吃罢早饭,逸王爷和楚龙吟便叫了庄秋水去书房闲聊,庄夫人则拉着我到她的房里百般细问这几日究竟发生了何事。在我心中早已把庄夫人和庄秋水当作了自家人,因而也不想再瞒她,原原本本地把我自穿越之后发生的一切全都讲给了庄夫人听,比之此前向海盗迅讲述时的声泪俱下,如今的我已经能够心平气和地再去回忆一遍那不堪的经历了,因而更加印证了逸王爷曾经劝慰过我的那些话:人总是要经历挫折磨难才能够迅速成长成熟,只有挺过来才能变得更加坚强,才能成为自己生活的主导者。 第141章 最好的结局 当我讲述完毕后,庄夫人震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许久方道:“这个楚二公子……我一直看着还好,怎、怎就成了这副样子……简直与当初才刚到清城时判若两人!原是很温和秀雅的一个孩子,怎么就能变得同着了魔似的呢?” “执念太深的缘故罢。”我笑了笑,“执迷过度就成病了。娘,这些事都过去了,您不必再为天儿担心,原是不想告诉您的,就怕您多想,然而一家人不当有所隐瞒,天儿如实相告只为让您了解眼下现状,天儿已决定不管面临怎样的困难也要同龙吟……生死相随,您若认为天儿的行径太过离经叛道,天儿……便不敢再管您叫娘,以免给您老脸上抹黑。” “傻孩子,说什么傻话!”庄夫人一把搂住我,“你还真把我当成迂腐古板的老古董了?!为娘虽是个粗鄙妇人,是非对错还是分得清的!这些事从此后谁都不许再提,丫头你直管按自己想的去做,为娘撑你到底!” 伸臂将庄夫人搂住,感激至极已是无言。良久才同庄夫人分开,各自平复心情,只捡着轻松的话题闲聊,正聊到过完年后回去清城将医铺开张的事,忽见庄夫人双手一拍,道:“哎!我才想起来——你被楚……带走之后过了几日,有一位三十岁上下的男子去咱们家里找你,只说是你的老友,想要见你。我那时正因你无缘无故失踪心急着,便将实情告诉他了,他转头便走,也没留下话儿——天儿你可认识他么?” “他可留了名字?”我问。 “我倒追问了一句,他说姓‘雷’,”庄夫人边回想边道,“高高的个儿头,身板倍儿结实,眼睛很有神……” 毫无疑问,庄夫人说的这人定是海盗迅无疑了,姓“雷”……雷神岛么?这家伙。想是因上次他送我到了庄夫人家门口,所以知道地址,以为我就住在那里。说到迅……不由想起了花千树的事,待再见到他时要如何对他说才好? 因脑子里正转着念头便有些走神,庄夫人以为我是因为刚才她又提到了我被楚凤箫从清城带走的事而勾起了不愉快的回忆,连忙一拉我的手,笑道:“咱娘儿俩也别在房里闷着了,娘可是头一次到京都来,如今满大街都是置办年货的,想着必定热闹,不如咱娘儿俩上街逛逛去?” 不好扫庄夫人的兴,我含笑应了,道:“顺便给娘和大哥买几身过年的新衣服穿,您不许推辞,好歹让天儿尽尽孝心,衣服不值什么,您要推脱了会让天儿误会您嫌弃我的!” 庄夫人无奈又好笑地道:“就你这小嘴儿会说!我还没应声呢就把话给我堵上了!” 一行说笑一行出了房门,到前面书房向逸王爷打了招呼,逸王爷便让小江带了七八名侍卫换成普通百姓打扮跟随在我和庄夫人左右保护,楚龙吟原本死皮赖脸地想跟着我们一起去,被我拦下了——知道他是不放心我,然而逛街也是费体力的事,怎能再让他继续为我操劳。 走走逛逛,满城的年味儿倒真冲淡了不少烦恼,不觉间一天的时间竟这么过去了,往回返的时候已是夜幕降临,东西买了不少,有庄夫人的两套过年新衣、一件大袄,庄秋水的两套新衣、两块束发的巾子,楚龙吟里里外外全套衣服两套——他从楚府离开时只带了些银票在身上,衣服行李根本没有来得及拿,另外还有逸王爷最爱吃的小点心一共八样——他的新衣不用我来买,毕竟是王爷,衣服都有专门的宫廷裁缝来做。 几个侍卫帮着大包小包地拎着我和庄夫人的战利品跟在身后,从纵贯京都的主干道天造大街上下来后转入一条小巷,巷两边的民居门外都挂上了喜庆的红灯笼,照得整条巷子红通通的,竟也有种如梦似幻之感。 同庄夫人说笑着穿过巷子,眼看到了尽头,却见转弯处转过一个人来,穿着件白衫子,冬风里很显单薄,一头披散下来的长发随风在身后飞扬,静静地伫足在巷口,他的怀里抱着一个襁褓,裹得密密实实。 我瞬间僵在当场,见他望住我温柔笑起,轻声道:“天儿,孩子想你了。同为夫回家可好?” ——楚凤箫!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是了,一定是他派了那个什么龙禁卫在暗中监视我的行踪!白天街上人太多,且他可能以为这是我们的调虎离山计,所以他一直不敢对我有所行动,眼下这巷子里几乎没什么行人,天色又黑,他这才敢现身,还带了孩子来诱惑我! “还我孩子!”看见孩子我便什么也顾不得了,冲着身边的小江叫道,“抢下孩子!千万别伤着他!” 小江闻言飞身跃出,却见楚凤箫丝毫不慌,只管站在那里冲着我微笑,未待小江近得身前,便从暗影里疾射出两道黑影将他拦住,黑巾蒙面,胸前金线绣着光闪闪的一个“禁”字。 “去帮他!”我向着其他几名侍卫道,侍卫们留下了两名负责保护我和庄夫人,其余人向着龙禁卫扑过去,一伙人顿时战成一团。 然而不过十来招,包括小江在内的这几名侍卫就被这两名大内高手龙禁卫打倒在地起不得身,剩下的两名侍卫不敢贸然出手,只好护在我的身前拔刀相向。楚凤箫轻笑着慢慢向着我走过来,未及近前,便见庄夫人一偏身将我挡住,高喝一声道:“楚二公子!你的所作所为可对得起天地良心?!你会遭报应的!你会——” 不待庄夫人说完,楚凤箫只略略看了眼他身旁的龙禁卫,那龙禁卫一挥手,庄夫人便突然倒在了地上。 “娘——”我扑身下去抱住庄夫人,听得楚凤箫笑道:“天儿莫慌,庄夫人只是暂时昏厥罢了,我不会让人伤她的。” 我让一名侍卫将庄夫人背在背上,转而望向楚凤箫:“你待怎样?” “天儿,我是来接你回家的。”楚凤箫边说边向着我走过来,我才要后退,见那龙禁卫又是一挥手,仅剩下的两名侍卫便定在了原地一动不能再动。 “楚凤箫,你不要以为我一再地屈服于你是因为狠不下心肠,”我平静地看着他,“我只是不希望龙吟因失去他最疼爱的弟弟而难过,但这并不代表我会毫无下限地一次又一次忍受你对我的所作所为。我知道我今天又会落入你手,不过你要听清了:这一次,我会想尽办法杀了你,而且结果一定会是你死。” 楚凤箫只管立在我的面前笑着看我,将怀中的襁褓递给我看,却不交到我的手中,柔声道:“天儿,轻声些,莫吵醒了孩子。瞧,小家伙睡得多香,然而夜里闹得厉害,哇哇地哭个不停,谁听了都心疼呢……天儿,你忍心么?孩子身边不能没有娘啊。” 这话直听得我心如刀绞,楚凤箫永远都能找到别人的软肋,一矢中的,又准又狠。 我忍不住伸手想要抱过孩子,却被他收回怀中,他向前倾了倾身子,低头在我面前,凝眸望住我轻声道:“天儿,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好想你。” “把孩子给我。”我寒声道。 他不应声,只是凑唇过来,在我的额上轻轻吻了一下,我抡起胳膊狠狠甩过去,然而不等我的手掌挨到他的脸颊,突觉身上一麻,整个人就不能再动了。 又是他身旁的龙禁卫干的!楚凤箫仿佛早就料到,没有任何反应地继续吻着我,由额头吻至鼻尖,由鼻尖吻到唇上,完全不顾忌旁边还有龙禁卫在,他的眼里心里,整个世界除了我和他就再没有旁人了。 “我会杀了你的,我一定会杀了你。”他终于移开唇,我咬牙瞪着他道。 “能死在你的手上,是我这辈子最好的下场。”楚凤箫笑得几许苍凉,转头向其中一名龙禁卫道,“小心背上夫人,回府。” 那龙禁卫走过来便要背我,还未及触到我,忽地身形向后疾飞,另一名龙禁卫也几乎同时带着楚凤箫向后飞掠出数米去,听得地上“啪啦啦”一溜响,像是小石子落下的声音。 “谁?”楚凤箫望向我的身后冷着脸问。 一声哼笑响在耳畔,但觉身上又是一麻,身体便恢复了自由,扭头望去,见身旁不知何时多了个高高个头的男人,一袭玄色长衫,面貌虽然平凡但却不是生人,而竟是——海盗迅! 迅仍然是同我在清城相遇时的那副面目,虽经易容,却丝毫不掩他身为海盗王的那股霸气,只略略一扬下巴,向楚凤箫淡淡道:“孩子交出来,老子留你全尸。” 楚凤箫不慌不忙,只管望向我道:“天儿,这一位是你的朋友么?怎不给为夫引见引见?” 他这话是在向迅表明他的身份,然而他却不知我早已将自己的遭遇悉数讲给了迅听,所以迅才直接向他要孩子。 我没有理会楚凤箫,只向迅低声道:“他身边的两人是大内高手龙禁卫,功夫都是顶尖的,你若没有把握,我们还是先离开此地再说……” 迅便也低头向我笑道:“只有两个我还是能对付的,你退远些,莫伤到。” “务必当心,安全要紧。”我叮嘱了一句便依言向后退去,迅重新看向楚凤箫,淡淡道:“老子再说最后一次:孩子交出来。” 楚凤箫冷眼睨着迅,亦淡声道:“在下本不愿伤人,而你若强抢我儿,便恕在下得罪了。” 迅不再多说,身形骤然拔地而起,疾风般扑向楚凤箫,那两名龙禁卫立刻呈包夹之势拦在身前,三个人转瞬战作一团。 高手过招身形如电,我在场外只能看清几道残影,耳内听到的全是拳脚互搏之声。正替迅捏着把汗,便见楚凤箫抱着孩子绕过战团向着我走过来,满是担心地冲我叫道:“天儿!再退后些!当心伤着!退后些!” 然而一看见他怀里的孩子我就什么都顾不得了,几步冲上前去便要把孩子抢过来,他边闪避边道:“天儿——天儿——你先退后,离他们远些,退后,别伤着……” 追着他一直退出了十几米远,他这才停下步子腾出一只手来拉住我,低声问道:“天儿,他是谁?同你什么关系?” “给我孩子!”我因怕伤着孩子,始终不敢用力抢夺,只好拼命地捶打楚凤箫。 楚凤箫抬眼看了看战团,唇角忽地勾起个笑:“此人能与两名龙禁卫战成平手已属难得,然而有一点他却不知……”说着低下头来瞟了我一眼,“我这一次出来,带的可不止两名龙禁卫呢。”他松开拉着我的手向着半空略微一招,便见黑暗里鬼魅般又多出了两道黑影,胸前同样用金线绣着个“禁”字! 四名龙禁卫!迅一定是挡不住的——“迅!迅!收手!快走!不要硬战!”我慌得大喊,便见战团中有身影向着这边疾射过来,眼前一花,整个人骤然腾空而起,被人带着飞掠出去。 一路飞檐走壁跃高掠低,奔了良久方才停下,双脚甫一落地便是一阵腿软眩晕,不由自主地往地上坐去,被一双胳膊及时架住。半晌方才渐渐恢复,抬眼去看,见迅正低着头望着我,沉声道:“抱歉,丫头,没能为你要回孩子。” “别这么说……”我揉着太阳穴,“你救了我已是令我无从感激了……你,你怎么会到京城来的?” “还用问么?当然是来找你的。”迅笑了笑。 “找我?”我站直身子略感不解地望着他,“你怎么知道我在京都?” “我曾去你的家里找过你,那位姓庄的夫人同你说了罢?”迅笑道。我点点头,他便继续道:“她当时正急得火烧眉毛,说你一直未曾回家,我便猜测你很有可能又被那姓楚的小子掳走了。记得你说过曾被他囚禁在一处极偏僻的院子里,我便满清城的四处寻找,一直没能找到你的下落。正要再去从那位姓庄的夫人那儿问问细节,却被告知他母子两人前一天已经驱车前往京城。我琢磨着眼看就要过年了,这母子俩不在家里待着,偏偏要大老远的赶来京城,且听说走得又很匆忙,估计是有了你的下落,便也一路往京城来了。我今日是才刚进城,不想居然如此巧就碰见了你——不过看样子你似乎并未受他掌控?” “说来话长……”我感激地望着他,“周天何德何能值得你如此照顾挂怀……清城与京都相隔不近,你竟为我跑了这么远,又辛苦找寻……我实在不知该如何谢你……” “你当真要谢我?”迅半认真半玩笑地看着我。 我重重点头:“定然要谢!” “喔,以身相许如何?”他笑问。 “这个……恐怕有点儿困难……”我有点窘地向后退了半步。 “那……做我的女儿呢?”他再度笑问,这一次眼睛里却满是认真。 ……从以身相许到做女儿,这跨度也太大了点……我尴尬地笑了笑:“这个……实在抱歉……我,我已经有一位义父了……” “这有什么!让他断了同你的父女关系!”迅霸道地道。 我干笑了两声,他还不知道我的义父是个王爷,且我还被皇帝赐了封号,岂能说断就断。只好岔开话题道:“庄夫人还在那条巷子里,只怕是被龙禁卫点了穴道,我必须得回去找她。” 迅四下里看了看,道:“你在这里等我,我回去看看,你跟着去不方便。” 我也知道自己跟去必然是个累赘,便点头道:“你千万小心,别和他们硬碰硬。” “放心,我又不是初出茅庐的楞头青,只会拼命不懂迂回。”迅笑着一指不远处的一家尚未打烊的女装成衣店,“你就在那店里等我,哪儿也别去。”说罢转身飞掠而去。 女装成衣店里都是女客,不必担心有心怀不轨的男人故意找茬,且楚凤箫和龙禁卫就算来寻我也不见得能想到我会藏身于成衣店中——迅的心思竟也如此细腻,一瞬间就为我想好了最为安全之地。 我在衣店里假作挑衣服,等了一阵子,见迅在门口冲着我招手,连忙出得店来,问道:“如何?庄夫人她……” “我赶回去的时候那巷子里已经没有人了,也许是被那小子抓了去,准备当做用来要挟你的人质。”迅沉声道。 我心下先是一急,而后想了想,摇头道:“应该不会,楚凤箫无须用庄夫人来要挟我,因为我的孩子就在他的手上,这对他来说就已经足够了。庄夫人想来是先回去通知我义父了,我得尽快回去,免得他们着急。” “我送你回去,顺便见见你那位义父究竟是何等人物。”迅笑得意味不明。 我没有拒绝,这事迟早他也会知道,就是不知当他发现我的义父是位王爷后,这位海盗头子会有什么反应……官匪不两立,到时别闹出什么乱子来才好。于是点头道:“你大老远的来到京都救我,我当然不能轻易放你走——先去我义父那里喝杯茶罢,只是……能不能先答应我一件事?” 第142章 好故人 “说。”迅笑着看我。 “到了我义父那里……若有什么地方惹你心中不快,还望看在我的面子上暂且压一压,可好?”我小心翼翼地道。 迅的目光一闪,似笑非笑地道了声:“好。” 于是我便带着他往逸王府的方向走,穿街过巷行了良久,远远地便能看见逸王府门前的金字大匾了。却见此刻门前一片火光,竟是围立着许多手持火把的官兵,不由吓了一跳,连忙快步过去,才刚近前,官兵们的刀便“锵”地出鞘,齐齐对准了我身旁的迅。 “郡主!”侍卫小江的声音突然传入耳中,循声望去,果见小江正从大门里跑出来,瞪向迅道:“贼子大胆!竟敢找上门来!还不即刻交还郡主,束手就擒!” 我才要开口告诉小江误会了,却听得迅哼笑着接口:“你算哪棵葱,敢来命令老子?” “你想找死么?赶紧交还郡主!否则莫怪我教你死无全尸!”小江怒了,打了个手势,旁边环伺的官兵们齐刷刷地举起了刀。 “小江,别误会!他是我的朋友,方才就是他将我救出来的。”我连忙解释,抬脚正要走过去,却被迅一只大手落在肩上按在了原地。 小江一见这情形反而犹豫了,迟疑地看了看迅的手,又望向我道:“郡主……这……” 我动了动肩膀却没能挣开迅的手,只好低声向他道:“莫误会,他是我义父手下的人,不会伤我的,这些官兵想来也是我义父调来为了去找寻我的,放开我罢,没事的。” 迅似是没听见我的话,只向小江道:“去把你家主子叫出来,老子要见他。” “你是个什么东西,哪里有资格见我家主子?!”小江一听这话不由恼了,喝道,“赶紧放开郡主!” “好罢,既然你家主子谱儿这么大,那老子就告辞了。”迅说罢居然拽着我转身要走,突觉身后一道劲风袭来,便原地一个旋身,同扑过来的小江对了一掌,小江并非迅的对手,当下落至众官兵面前,一挥手道:“拿下!” 众官兵才齐齐应了声“是”,忽听得门内一个声音沉声道:“且慢。”紧接着便走出来一身便服的逸王爷。 “他是我义父,你别和他动手!”我连忙向迅低声道,又赶紧看向逸王爷,“父王,他是我朋友,莫要误会……” 谁料迅也不知犯了什么脾气,压根儿不理我的话,只管立得笔直地盯着逸王爷,逸王爷负着手走至面前不远处停下来,亦直直地盯着迅。半晌方道:“放开她。” 迅不说话也不动,中了邪一般,只管上上下下地打量着逸王爷,最终仍将目光落回逸王爷的脸上。 “你到底怎么了?他是我义父,别让我为难好么?”我焦急地向迅道,却仍旧挣不脱他握着我胳膊的手。 王爷见迅没有任何动作,不由沉下面色,道:“你究竟意欲何为?若还不将天儿放开,莫怪我不顾及你是她朋友的身份。” 迅还是不动,就是死死地盯着王爷的脸看,我正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突听得他笑了起来,声音里带着沙哑,直把场中人都笑了个莫明其妙。他笑了好半晌才渐渐止住,忽地开口道:“看样子这些年你过得还蛮不错的。” 他这话一出,逸王爷的脸色骤然大变,原本那样沉稳内敛的一个人居然浑身发起抖来,睁大了眼睛盯着迅,满脸的难以置信。迅仍旧泰山不动地稳稳直直地挺立着,这情形十分的古怪,一位王爷,一个海盗,就这么相对而立,王爷惊诧,海盗从容。 然而海盗的气势明显占据了上风,他傲立不动,只管这么淡淡地看着面前的逸王爷,逸王爷却全然没了平日的淡定,他的眼睛里盛满了各种复杂的情绪:震惊,茫然,痛苦,疑惑,忧伤,欣喜,愧疚,思念,甚至……甚至还有了泪光。 过了良久才终于见他哑着声音开口,却仍是颤抖不已,道:“你……这些年……过得……还好么?” 他们两个……早就认识?一位王爷,一个海盗,若干年的时光……究竟发生过什么? 逸王爷和海盗,这两个人之间似乎发生过许多的故事,他们彼此的问候里夹杂着太多的情仇爱恨,然而望向对方的眼神中却又都是千帆过尽的沧桑和唏嘘,一时间竟都沉默不语。 这只怕是逸王爷同迅之间的私人恩怨,不宜被更多人知晓,我在迅身旁冲着对面的小江使了个眼色,小江会意,悄悄将一干官兵挥手屏退,他自己则留在原地随时保护逸王爷。 这两个人相视而立了良久,迅终于有了动作,他松开我的胳膊,却抬起这只手轻轻握住我的后脖颈儿,仍旧不肯放我离开,只向逸王爷笑道:“你收了她做义女?”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逸王爷居然对一名海盗的问话闻之必答,点了点头道:“是的,她是我的义女,前些日子才认过。” “那可真是怪了,”迅哼笑了一声,“你的年纪还不算大呢,收她做义女不是很可惜么?” ——什么意思?!我想推开迅的手,可他却牢牢箍着我的颈子,我踩他的脚,他却如同毫无所觉,动也不动。 “你……你先放开她……”逸王爷的语气里居然带着一丝恳求。 “‘我、先、放、开?’”迅把这四个字咬得极重,“我已经先放开过一次了,你还不知足么?这一次又想要我先放开?你想要我让你几次?” 逸王爷眉头皱得紧紧,似是强强压住心中痛苦,哑声道:“这么多年了……你还不肯原谅我,是么?你想要我怎样?杀了我,折磨我,你可以尽情动手,我绝不说半个不字。” “若杀了你有用,我早就杀了你了,还用等到现在么?”迅嘲笑着道,“折磨你?我很怀疑你说这话的诚意,你明知道我不可能对你……你这是在将我的军罢?!” “没有……没有,”逸王爷用力地捏着拳头以抑制自己胸中汹涌的情绪,“我知道你还在恨我,我知道我……无论怎么做也无法赎罪,我不管你想怎样对我,都请不要伤害天儿……” “伤害?怎么会呢!我又不是瞎子,难道我看不出来她像谁?”迅笑起来,“我非但不会伤她,我还要娶她!怎么样,你可愿意放手让我带她走?” 我立着未动——事实上被他箍着我想动也动不得,我知道他这话里全是赌气的成分,此时此刻是他们两个在为过去的事矫情不清,我才不会跟着掺和进去自找麻烦,这话我就当做耳旁风,吹过完事。 逸王爷那厢却当真了,急道:“你不能——她是我的义女,你怎么可以娶她!” “义女又不是亲女,我为何娶不得她?”迅冷笑,“那个不肯让,这个也不肯让,看来我这次还是不该来见你,你也一直没有变,以前什么样儿现在还是什么样儿!” 逸王爷似是被这话戳中了痛处,脸色一片苍白:“你……你若还是不肯原谅我,我可以现在就死在你面前。只是你不能娶她,她已经有了心上人,君子不夺人所好……” 迅突然大笑起来,道:“君子不夺人所好,这话从你口中说出来简直是天下最大的滑稽事儿!小周天儿有没有心上人是我和她之间的事,不必你操心,你只须告诉我:她,你放还是不放?” 逸王爷又是心痛又是焦急,几乎都有些站立不稳,他挥了挥手让小江离开,此刻这空旷的大街上就只剩了我们三个人,见他满面伤悲地望住迅道:“……你不觉得……天儿……很像千树么?” ——千树?!花千树?!这是怎么一个情况? “所以,失去了千树你就想用天儿当替代品?”迅冷嘲地道,“可惜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一副孬种样儿!不敢向她说明你的心意,却用义父义女这种把戏变相地把她据为己有——你是不是还打算用对待千树的法子来对待她?你伤了一个不够还要再伤一个么?” “——不是!”逸王爷终于吼了一声,看了我一眼后飞快地挪开了目光,“我只是——我只是觉得天儿的外貌像极了千树……我想,她会不会是……会不会是……”逸王爷说着再次不安地看了我一眼。 会不会是什么?是千树的姐妹?亲戚?后代?是她跟谁的孩子?等等——逸王爷的意思是……我这肉身的原主是花千树的孩子?难怪……难怪迅和他在见到我之后都对“我”的身世感兴趣,可……千树的女儿不是早就失踪了么……再说这世上长得相像的人又不是没有。 旁观了这么半天,对于迅和逸王爷之间的关系任谁都能看出来了——他们两个是情敌,他们都爱上了千树,我不知道逸王爷曾经对千树做过什么,但从他的话和语气中可以猜出他似乎是伤害过千树的,而且对迅也抱着极大的愧疚——那么他知不知道千树已经去世了呢? “天下长得像的人多了去了,没道理一个两个的都被你遇上。”迅正接着逸王爷方才的话冷冷说着,“我只要你回答我方才的话:我要带走天儿,你放是不放?” 逸王爷眼神中满是纠结痛楚,他看看我又看看迅,心中天人交战了良久,终于将牙一咬,哑声道:“你我不能罔顾天儿的意愿,理当先问过她才是,她若不想跟你走,你不能勉强她,她若想跟你走,我……我……不会阻拦……” 迅看着他,终于笑了一声出来:“我要的不是天儿答不答应跟我走,而是你肯不肯放手。既然你肯放了,说明这些年来你还是有了些长进,知道有的事有的人强求不得,可惜你领悟的还是太晚了,晚了十七年!” 逸王爷颤抖着身子,似乎被迅这一席话深深地刺激到了,他用手捂住自己的脸,一言不发地过了良久,忽而腿一弯,竟然着着实实地跪了下来,他仰起头望向迅,带着满面的泪光,哑声哀求:“我知错了……原谅我好么……大哥?” ——大哥?——大哥?!这是……怎么一回事? 迅一阵仰头长笑,笑声里满是怆然神伤,忽然一抬手,从自己脸上揭下一层薄薄的人皮面具来,露出一张同逸王爷几乎一模一样的面孔,凝眸望住逸王爷,亦哑声道:“你不是早已不认我这个大哥了么?十七年前你不是站在我的面前亲口对我说‘从此后你我兄弟义断情绝’的么?你捅入我胸口那一刀时不是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为了千树,宁可负尽天下人,哪怕是亲生手足’的么?!” “大哥……我错了……我知错了……”逸王爷已是泣不成声,低了头跪在那里不住颤抖。 我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挣开迅的手向着逸王爷跑过去,弯腰想要搀他起来,轻声道:“父王,有话我们进府去再说可好?” 逸王爷却不肯起身,只管哑声向着迅道:“大哥,我今生欠你太多,你不肯原谅我也是应当的,我只求你能给我个赎罪的机会,让我偿还自己犯下的罪孽……若还不行,我纵是立即死在你的面前也情愿!” 迅望着他哂笑:“现如今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偿还?你能偿还我一个无忧无殇的花千树么?你能偿还我一个纵横万里的天龙江山么?!” ——江山?什么江山?我又被惊在了当场,正不知所措间,忽听得府门内有脚步声传来,转头看去见是楚龙吟急匆匆地往外奔,一眼看见我安然无恙,长舒了口气,又瞅了瞅跪在地上的逸王爷和对面傲然而立的迅,两条修眉不由冲着我挑了一挑,我回了一个颇感为难的表情,他眨了眨眼,走上前来,二话不说地一把将逸王爷拦腰抱起扛上肩去,一行往府门里走一行向我道:“另一个交给天儿你了。” 我走回迅的面前,迎上他望向我的复杂的目光,轻声道:“你既然主动来见他,必定早便原谅他了,同胞兄弟之间,什么样的仇恨过了十七年还能解不开呢?他已知错,你也已谅解,何苦还死撑着不肯承认,非要彼此折磨呢?跟我进去罢,双方把话说明白,可好?” 迅哼笑了一声:“我同他已没什么可说的了,今日是最后一面,从此后各自天涯,再不相干。你回去罢,保重!”说罢转身就走,毫无留恋。 我连忙追上前去拦他,他却根本不肯停脚,我拽住他的袖子,他便这么拖着我继续往前走,不由得心中又急又恼,索性照准他的后背纵身向上一跳,直接扑到他的背上,他连忙反手过来把我托住,免得我滑下地去摔到,好气又好笑地偏过头来道:“你这招泰山压顶还未练够分量,要我背着你一起走么?” 我紧紧箍着他的颈子:“我不知道当年你们兄弟之间发生了何事,我只知道我爱的那个男人为了他亲弟弟的离心弃义有多么的痛苦。逸王爷是我的义父,你是我的朋友,你们两个对我来说都是最为难得和重要的,我不希望你们彼此相伤,悔恨终生。” 迅轻轻拍了拍我,我松开胳膊,他便把我放下地,淡淡地道:“我同逸已经无话可说,十七年前造成的伤痕太深,这辈子只怕都无法弥合。我也并非罔顾手足之情,他现在既然过得不错,我也没什么可担心的。两个人共处一个屋檐下反而尴尬,还不如相忘江湖。”说着再次转身离去,头也不回地道,“你莫再拦我,我用轻功照样能甩开你。” “你要去哪儿?”我追问。 “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他道。 “要去找千树么?”我继续问。 “也许罢。”他道。 “要找她一辈子?你还没有死心?”我跑了几步追他。 “我人不死,心就不死。”他笑着,仍旧不肯回头。 “如果——如果我说——我知道千树的下落呢?”我咬了咬唇,终于说出了口。 迅倏地立住了脚步,转过身来盯住我:“丫头,此事开不得玩笑,若你是为了留住我才扯了这个谎的话,我会狠狠揍你屁股!听到了么?” “我没有扯谎,我确实知道千树的下落。”我看着他笃定地道。 便见迅身形一动,转瞬就到了我的面前,一把箍住我的肩膀,压下脸来沉声问道:“她在何处?” “你先同我进王府去,我自然会告诉你。”我道。 “臭丫头少拿这个要挟我!信不信我这就把你带走,让你永远见不到你那心上人的面?!”迅面露凶相地瞪着我道。 “那你信不信,只要我不想说,你用什么法子也不会让我开口?”我毫不胆怯地迎上他的恶脸相向。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地拼了一阵眼神,最终他败了下去,无奈地叹了口气,狠狠地在我的脸上捏了一把:“你这臭丫头比她还能气人个半死!老子怕了你了成不?!” “成,怕了就听我的话,先跟我回王府去。”我一扯他袖子转身往回走,他也只好跟着。 一进府门便见庄夫人等在那里,我连忙过去问她身上可无碍,听她说我被迅带走之后楚凤箫便让龙禁卫解了她和侍卫的穴道并且放他们离开,另还让她给我带了一个消息:三日之后,楚家开宗祠,正式将我的名字以楚凤箫妻子的身份载入祖谱——无论我在不在场,而我和他的儿子也将以楚云舒的名字登记在册,名正言顺地成为他楚凤箫的后代。 第143章 不会重演 一旦登入祖谱,所有的事情便都盖棺定论再难改变,楚凤箫这是在逼我回去自投罗网,所以他根本不在乎我被谁救走,也不急于到逸王府来找我,他知道我迟早会去楚府,他就在那里好整以暇地等着我正中他下怀。 我安慰了庄夫人几句先将她请回了房去,而后带着迅前往逸王爷的书房——这两个人帮过我很多,对我很好,眼下是他们需要帮忙的时候,我自己的事再重要也要先放过一边。 楚龙吟和逸王爷已经等在了书房,见我和迅进来,逸王爷下意识地迈了两大步过来,到了迅的面前却又停下了,满眼乞求地望着迅面无表情的脸。在迅的面前,原本沉稳内敛的逸王爷竟像极了一个犯了错的无助的孩子,坐不敢坐,站站不稳,这副兄严弟畏的样子令人不禁想起了曾经的楚龙吟和楚凤箫,我骤然惊讶:历史往往惊人的相似,同样是亲兄弟,同样是弟夺兄爱,同样是纠结痛苦,可迅兄弟俩与千树的爱情已然成为一出彻头彻尾的悲剧,迅远走海岛独自神伤,逸王爷孤独一生思恋伊人,而千树……早已黯然逝去香销玉殒。难道我和楚家兄弟之间也要走上相同的断肠之路么? ——绝不!迅最大的错误就是推开千树,从他对我透露的只字片言以及方才他和逸王爷的对话中可以推知:迅对逸王爷这个弟弟就像楚龙吟对楚凤箫一样疼爱至极,以至于当迅发现逸王爷爱上了千树后便忍痛割爱将千树让给了逸王爷,我不知道千树究竟爱的是这兄弟两个中的谁,但我不会认同她远走他乡避而不见、导致最终郁郁逝去的这种做法。 楚龙吟不是迅,尽管他在最初知道楚凤箫痴心于我时也曾做出了同迅一样的选择,想要把我让给楚凤箫,但他经过短暂的纠结之后毅然决然地选择了面对和承担,亲情和爱情无所谓孰重孰轻,爱情是两厢情愿,亲情是无愧于心,楚龙吟做到了,没有放弃我,也没有放弃楚凤箫。而我,同样也不是花千树。我不会逃开,不会让我爱的人为我伤心一生,我没有什么力量,但我至少还有勇气,既然选择了楚龙吟,我就会勇敢地爱他一辈子。 ——所以,迅三人的爱情悲剧绝不会在我和楚龙吟的身上重演,我、不、允、许! 一念至此,心定意坚。见迅和逸王爷两个人在屋中僵立无语,我便过去先将迅推坐在椅子上,又扯过一把椅子放在他的对面,拉过逸王爷坐下,然后给两人倒上茶,见仍无人肯先开口,便给楚龙吟打了个眼色,轻手轻脚地往外走,想要给这兄弟俩留出空间来单独相处,还未走到门边上,就听迅哼了一声道:“臭丫头想往哪儿溜?!别忘了我跟你进来是要干什么!” 我只好停下脚转回身来,看了看他,再看看逸王爷,见逸王爷面色仍旧苍白,垂着眸子不敢望向迅,放在膝上的双手捏成拳状,关节都攥得发白,不由一阵心疼,走过去至他身边蹲下,轻轻握住他的手,道:“父王,莫再自责了,迅……迅王爷已经原谅你了。” “老子早就不是什么王爷了,臭丫头莫要胡说!”迅不满地插口。 “喏,我这句话里有两个意思,”我偏头看向迅,“一个意思是您老是王爷,另一个意思是您老已经原谅我父王了,而您老单单只驳了第一个意思,也就是说,您老承认已经原谅我父王了,对么?” “你这臭丫头少给我玩儿文字游戏!”迅冷声道,“赶紧告诉我千树的下落!否则……哼!” 逸王爷闻言浑身一震,猛地用力攥住我的手,又惊又急地望住我追问:“天儿!你知道千树在哪里?真的么?快——快告诉……”说至此处忽然住了口,重新低下了头去。 “否则要揍我是么?”我轻轻拍了拍逸王爷的手以示安抚,接着迅的话道,“为了父王能够解开心结、你们兄弟两个能够和好如初,我就是豁出去一顿揍也认了。” 迅冷笑着道:“臭丫头以为我舍不得下手揍你么?哼,我舍不得揍你难道还舍不得揍你的心上人?这小子长得就是一副欠揍的样儿,待我揍残他,我看你心不心疼!” 楚龙吟正窝在角落里的椅子上翘着二郎腿喝茶,闻言不由瞪圆了眼睛,巴嗒巴嗒地眨了几下,一脸地无辜。 “你要揍他屁股么?唔……为了我,他应该是可以忍的。”我耸耸肩。 “少避重就轻!”迅火大地瞪我,“你到底说是不说?!” “说!交换条件只有一个,”我不避让地也瞪着他,“原谅我父王。” “我若不肯呢?”迅面色冷下来。 “我不逼你,”我好整以暇地捋了捋耳边的发丝,“顺便说一句:千树的下落这世上除了我之外绝没有第二个人知道,信不信由你。” 迅恼火地一拍桌子,震得桌上茶杯叮当作响:“你既知道千树的下落为何不早告诉我?!” “我也是最近才知道的,”我淡淡看他,“早告诉你又怎样?当初你就不该推开千树!” “——臭丫头!”迅唿地站起身,伸了长臂就来拎我,我早有准备地一转身子就躲到了逸王爷的身后,这兄弟两个便一立一坐地面对面照了个正着。 坐在椅上的逸王爷仰起脸来望着迅,我虽看不到他的正面,也能想像此刻他满眼的乞求,迅直直立在他面前却不肯看他,只将目光瞪在窗上,两个人就这么僵持了良久,终于听得迅冷声道:“臭丫头,我依你了,我原谅他,你现在告诉我千树的下落罢。” “您老当我是小孩子一般好哄么?”我从逸王爷身后站起来走到两人旁边,“当真原谅了干嘛还甩着一张死人脸?” “天儿……”逸王爷也慢慢站起身,“大哥确已原谅我了,你就……告诉他罢。” “那么说,你们两个当真和好了?”我分别看了看这两人,兄弟俩不约而同地点头,“那好,你们拉拉手,相互笑一笑,然后再来个和解的拥抱,我就信你们。” “噗……”楚龙吟在角落里发出一声闷笑。 “臭丫头……”迅咬牙切齿地瞪我。 不理会他,我各拉过两人的一只手放在一起,两人才一接触,迅就飞快地甩开了,紧接着一把扯过我去狠狠一巴掌打在屁股上,疼得我跳起尺来高:“啊——父王——救我——” 许是我这“惨叫”声过于凄厉了,逸王爷吓了一跳,连忙迈过来搭救,我趁机脚下使了个绊子绊了他一个踉跄,正令他收势不住扑在了迅的身上,迅本欲躲闪,却被我反手扯住袖子,兄弟两个结结实实地来了记熊抱。 “大哥……”逸王爷再难自制地握住迅的肩头,泪水潸然而下。 迅还欲挣开,奈何上身被逸王爷箍住,胳膊又被我拽住,硬是无法挣脱,又恼又恨地瞪了逸王爷半晌,咬着牙道:“臭小子……多大的人了还掉眼泪?!少他娘的给你哥我丢人了,还不赶紧擦了?!” 逸王爷闻言惊呆在当场,过了良久方才反应过来,激动不已地颤声道:“大……大哥!你——你肯原谅我了?” “放开!”迅火大地抖了抖肩膀,逸王爷连忙松开手,不等迅的杀人目光戳向我,我也早早丢开他的袖子溜到了楚龙吟的身边去,见迅凶眉恶眼地抻了抻自己被扯皱的衣衫,一屁股坐回椅子上,干脆闭上眼睛谁也不看谁也不理了。 我正待暗示逸王爷再接再厉,却被站起身的楚龙吟一把搂在怀里往门口带去,低下头来悄声在我耳旁笑道:“接下来要靠他们两个自己去解决了,咱们回避罢。” 出得房来将门掩好,因逸王爷的书房是分内外间的,他们兄弟两个在内间,外间是个小厅,楚龙吟便坐到厅中椅上去,拉着我坐到他的腿上,笑着道:“咱们就在这儿等结果好了。” 我偎入他怀中静待了半晌,道:“龙吟,我方才在外面见到……他了。” “嗯,我听庄夫人说了,”楚龙吟搂着我的双臂收得紧了些,“怪我,我该跟着你一起出门的,吃了午饭又被王爷他老人家催着去休息,不成想这一觉就睡到了方才,原本他们都不肯叫醒我的,还是我自己听到了动静才匆匆跑出府门去想要找你……” “你瞧,果真是前阵子太过劳累了罢?只睡几觉哪里就能歇得过来呢!”我伸手抚上他仍旧瘦削的脸颊,“我这不安然无恙地回来了么。我想跟你说的是……他让庄夫人给我传话,说是三日后要开宗祠,把我和孩子的名字记入楚家族谱,正式入族……” 楚龙吟轻轻抚着我的后背,沉默了片刻方道:“我们赶在开宗祠之前把孩子抢出来。” “龙吟,他的身边有龙禁卫,我们奈何不了他……连迅的功夫都只堪堪与两名龙禁卫战成平手,小江他们更是走不过十几招,除非我们手上有更多的龙禁卫听命……” “唔……这一点也不是很难办到。”楚龙吟若有所思地点着头。 “你……要去请九王爷帮忙么?”我扳过他的下巴望着他的眼睛,“伴君如伴虎,我们能不求他还是莫要求他了,万一他拿此事当做筹码同你交换,那……” “‘那’什么?你这小坏丫头都知道什么了?”楚龙吟眯起眼坏笑着看我,“说给我听听。” “我什么都知道,”我冷哼了一声,“我正要问问楚大帅哥你都是怎样‘伺候’人家九王爷的呢?!也说给我听听。” “帅哥”这个新鲜词让楚龙吟笑了半天,末了用唇狠狠啄了啄我的脸颊,道:“你这丫头还真是什么都懂!都是从哪儿学来的?亏了当初我让您老人家念几段儿‘杂书’就跟我脸红脖子粗的,敢天儿全是装出来的!早知如此——哼哼!哼!” “哼什么哼!早知如此你便怎样?”我忍不住笑出来,往昔回忆涌上眼前,那时只觉处处不如意、处处憋闷委屈,现时看来竟是那般单纯美好,更恍然醒悟:那时虽时常在心中抱怨命运不公遇人不淑,可怒笑痴嗔间却也是格外地享受着生活的恩赐的! “早知如此……当时就该依书行事,如此这般,先把你这块肥肉吃进肚里,也就没了后面这许多枝节……唉,悔之晚矣!”楚龙吟摇头咂嘴满脸懊丧。 好笑地扳下他的头在耳朵上咬了一下,道:“你别岔开话题,还没回答我你和九王爷之间那些个不能说的秘密呢,我要听,我得知道我的人有没有吃了亏。” “主子,您的人、小的我几时在男人身上吃过亏了?”楚龙吟笑道,“那档子事还是不说的好,免得污了主子您的玉耳。” “哼,不说拉倒,”我推开他,“反正咱们先说好——他摸你抱你我不管,要是、要是他……他想怎么地你,或是想让你怎么地他,我、我就——” “你就怎么样?”楚龙吟笑得用一只手掩住脸,“我的傻丫头啊……嗳,嗳,——前前后后呢,我就统共只揍过那老下流胚子一顿,你以为我和他还能‘怎么地’?满脑子小不正经!你还真怕我对男人有什么嗜好啊?我这辈子只会对一个穿男人衣服的小傻蛋‘怎么地’,别的臭男人想都不要想染指人家我!听清了没?” 把自己的手轻轻覆在他“无意识”滑落到我臀部的大手上,没有移开他,有些艰涩地低声开口:“龙吟……你知道,经过那些事之后,我……我的心理总有些难以跨过去的障碍……我怕你……也怕我自己过不去这一关,你……你……我……我想……我想试……我……” “天儿……记住:你没有任何的错,你有权追求和享受一个正常女人应得的欢愉,无论是心……还是身。”楚龙吟吻去我因自惭和困窘溢出的泪水,“今晚……我们一起过了这关,可好?” 第144章 虚实 如果我不能克服楚凤箫在我的身体上留下的阴影,我就无法同楚龙吟像一对正常男女般去过家庭生活。有爱就有欲,这是人之本能,是大自然的产物,是天经地义,是正正当当,而绝不是应该诟病和鄙视的行为。只爱无性的爱情是残缺的,是不健康的,是畸形的,我不能让楚龙吟因为我的心病而无法像个正常男人一样去行使大自然赋予男性的权利和本能,而我本身也绝不是保守封建派或是柏拉图的推崇者,我信奉的是自然,是正常的男欢女爱。所以必须粉碎这道心理壁垒,为了楚龙吟也为了我自己,为了我和他能像正常人一样去爱去生活,去构建美满的婚姻,去孕育我和他的孩子,更为了把楚凤箫种在我体内的毒根彻底拔出——楚龙吟都不曾厌弃我,我又何若厌弃自己?世人嘲我且管嘲去,我又不为他们活!有些赧地点了点头,我和楚龙吟既已两心相许,就算无法堂而皇之地拜天地、名正言顺地成夫妻,又有何妨?他悦我,我悦他,这就足以身心相授,管它什么形式规矩。楚龙吟眯着眼睛轻笑,大爪子立刻开始不老实地在我身上四处游走,我捉住他低声窘道:“闹什么,说风就是雨的……王爷他们还在里面呢!”“那我们……找个避人的所在?”楚龙吟低笑,故意用充满挑逗的语气在我耳畔撩拨。“你……急什么!先把王爷的事弄清楚再说!”我甩开他正准备探入我领口的手,从他腿上跳下地去,好在这书房没有王爷的允许是不准任何下人接近的,这才不至于被人看到方才的一幕。我用双手捂了捂发烫的脸,不肯再看楚龙吟那张坏笑着的面孔,蹑手蹑脚地凑至里间门外竖耳倾听。里间房内悄无声息,迅和逸王爷两个人只怕仍在僵持着不肯吱声,我听了一阵有些心急,正想着再次进去替两人说和,忽听得迅沉声开了口,道:“老大不小的了,怎么还跟幼时似的娘们儿兮兮的呢?赶紧把你那眼里的水槽子合上!没的教人看着心烦!”“大哥……年纪再大,你也是我的长兄,我也是你的幼弟,我……也只肯在你面前落泪,在你面前失态,在你面前丑陋毕现……”逸王爷哑着声音说道,“大哥,你可知……这些年来我被自责折磨得有多痛苦……我四处打听不到你的下落,日夜担心你已不在人世……千树离开我的时候,我以为我对她的思念会盖过一切,可这么多年活过来才终于明白,真正让我最为挂念的,始终是我的同胞手足……大哥你!醒悟时的那一刻我才知自己错了,我掠夺了不属于我的东西,同时也失去了我最为珍贵的东西,到头来亲情爱情无一留住,凄凉悔恨却是晚矣!大哥……你,你惩罚我罢,哪怕让我死在你的手里,对我也是解脱了!”“你想死?哪儿那么容易!”迅冷声哼着,“你把我害到如此境地,想一死了之逃避责任不成?没那个门儿!我今儿便告诉你:别以为我还是你曾经的那个事事让你宠你的傻大哥!你欠我的我要一样一样要回来!要不回来也得让你用别的方式给我补上!你答不答应?”“答应!大哥,你说——你想要我怎样补偿?”逸王爷连忙道。“我要什么你能给什么么?我让你做什么你便肯做什么么?”迅冷冷逼问。“大哥,我的命你都可以随时拿去,还有什么我不肯给不肯做的?”逸王爷真切地道。“那好!——今儿晚上你给我洗脚倒夜壶!”迅果断哼道。听至此处我险些喷出声来:这个迅还能再……口硬心软一点么?看了眼身旁也悄悄贴过来听墙角的楚龙吟,心中又是一软:门里门外的这两个哥哥虽然心疼弟弟的方式不甚相同,却都是天下最为难得的好哥哥,只是……里面的这一个弟弟蹉跎了十七年才幡然醒悟,外面的那个弟弟却不知还要自误误人到几时。“大哥,你近年过得……可还好?”逸王爷的语气明显已带了几分被原谅的欣喜,然而问出这个问题时又被戳到了不堪之处,声音不由低了下去。迅倒是没了所谓,淡淡地道:“也就那么回事,每天吃饭睡觉拉屎撒尿,练练功看看海,偶尔四处走走,十七年说短不短、说长也不长,一眨眼不也这么过来了么。”“大哥这次进京是想要回来住了么?”逸王爷小心翼翼地问。“回来住作甚?!我早已不是皇家的人,京都没有我的家。”迅仍是淡淡地。“大哥……回来罢,这里不就是你的家么?让我补偿你,让我有机会赎罪,好么?”逸王爷恳求着道。“我才不要一天到晚地对着你这张苦瓜脸,在外面自由自地生活不比在这金玉牢笼里活得舒服痛快?再说了……金銮殿上的那一位若是知道我又回来了,岂不是要多心?”迅冷哼。“那……大哥,你这次突然进京为的是?”逸王爷轻问。“还不是为了外面那个小丫头!”迅又哼了一声,“这一回被她害惨了!”“对了,我正想问大哥是如何认识她的呢,”逸王爷忙道,“还有,她说她知道千树的下落……又是怎么回事?”“你自己问她,”迅忽地提声,“外面偷听的那两个,还不赶紧给老子滚进来!?”和楚龙吟讪讪对视了一眼,推开门大大方方地进去,见迅瞪向我道:“嗬!还理直气壮的呢!听墙角听满意了否?这结果可过得了钟大姑娘的关了?”我白他一眼,走到逸王爷身旁替他梳理背上凌乱的发丝:“我就听见你欺负我父王了,洗脚倒夜壶,府里多的是下人可以干,你让他们看见我父王干这个,传出去我父王威严何在?”“啧啧!好啊,小逸,你可是捡了个好闺女!”迅冷笑森森,“父女俩合起伙来欺负老子是不?”“小逸”……这称呼听得我暗笑,迅这个嘴硬的家伙,明明彻底原谅了逸王爷,就是不肯软下面色来说些亲密的话。逸王爷将我拉至身边,笑得很是温柔:“情儿不得淘气,他是为父一母同胞的亲哥哥,你需称他为大伯的。”从大叔变成了大伯,从海盗变成了王爷,这世上的事往往就是这么巧合这么意外,无巧不成书,没有意外就不是人生。我看了看迅,手指一点额角:“喔!父王,记得您说过小时候总有一个皇兄宠着你护着你、帮你打跑欺负你的其他皇子,以至于你甚至想要‘嫁’给他的那一位——就是迅大伯罢?”这番话一出口,直令逸王爷尴尬、楚龙吟好笑,而迅则怔在那里很有些惊讶。“你这丫头又调皮,我几时说过这话?!”逸王爷转身去窗边桌上倒茶,以避开话题。迅干咳了一声,还原了那张冷脸,瞪向我道:“臭丫头,现在该告诉我千树的下落了罢?”逸王爷闻言也转过头来将我望住,柔声道:“情儿,你若当真知道便说出来罢,十七年了……此事也该有个了结了。”看着面前这兄弟两个饱经情殇折磨的面孔,我一时有些犹豫,千树的死他们究竟能否承受得住?十七年了,让这两个人日夜思念的人乍传死讯,会是怎样一种沉痛的打击……是继续给他们一个美好的假象,还是……“天儿,”楚龙吟忽地握住我的手,“说罢,真相。”他看着我,他明白我的心思。我咬了咬牙,低下头不忍去看迅兄弟两个知道真相后的神情,轻声地道:“千树……已经不在人世了……”话音落后是一段长时间的令人压抑难捱的沉默,我始终未敢抬头,紧紧攥着楚龙吟的手。“你是如何知道的?”迅终于开了口,沉而冷的声音里听不出他此刻的心情。我便将怀谨世子对我说的话重复了一遍,房内又是一阵沉默。过了良久方才听得迅一字一字地道:“眼见为实。”眼见为实,他不相信千树已死,他要亲自去证实才肯相信。“迅……大伯,你要去沙城?”我抬眼问他,见他面色平静如水。“我现在就动身。”迅说着便往门的方向走,被逸王爷抢在身前拦住。“大哥,我同你一起去。”逸王爷却已是沙哑了声音,脸孔苍白。“你去做什么?既肯放手了,千树的事便已同你没有任何关系了。”迅淡淡看着他。“大哥,我对不起千树,我必须当面向她认错,我必须得到她的原谅……”逸王爷声音颤抖,“大哥,我虽做错了事,却没有爱错人,我……我依然想念她,我想见她。”迅哂笑:“眼看要过年了,你不是还要进宫去同他们一起守岁的么?我可没那个耐心等到过完年再动身,你想去找千树便去找,我不阻拦,只是我要先行一步了。”说着仍要往外走。“大哥——”逸王爷攥住他的胳膊,“十七年都等过来了,还在乎这几日么?况且沙城临近边关,山高路远,环境险恶,你一个人去太过危险……”“怎么,你认为千树一个人能去得我却去不得?”迅笑。“大哥,且先等我一日,我明日就进宫向皇上请辞,不在宫中过年了,我们备妥行李就出发,可好?”逸王爷急切地道。“大伯,赶路也不急在这一日,就依我父王的罢。”我轻声劝道。迅皱起眉来看了看逸王爷又看了看我,忽道:“丫头,你当真记不起自己父母是谁了么?”我一愣:“当真记不得了……”“你方才说,千树有一个女儿失去了行踪对么?”迅愈发盯紧了我。“千树倘若当真已不在世,她的女儿那时也不过是七八岁的年纪,只怕一个人是到不了清城的,”我明白迅的话中之意,他在怀疑我这肉身是千树的女儿,“我想如果她没有什么意外,应该还是在沙城的罢?”“当时七八岁,今年应该和你的岁数正相当,”迅沉声道,“逸,你进宫去请太医来给这丫头看看,找个法子让她恢复以前的记忆。”“不成——”我吓了一跳,“治这种病不是得在头上扎针么?万一把我扎傻了怎么办?万一扎完之后我把你们全忘了怎么办?我不要冒这个险,我不要!”老天,这回真是作茧自缚了,我这个雀占鸠巢的家伙怎么可能会有原主的记忆呢!“丫头……你好像怕的不是这个罢?”迅的目光锐利,几乎要穿透我的内心,“究竟瞒了什么?要逼我用非常手段来迫你说实话么?”“我什么都没瞒,若真想瞒的话又何必告诉你们千树的下落?!”我无奈摇头。“或许你是在恨我,所以佯装失忆不肯与我相认!”迅几步过来立至我的面前沉着声道。“相……相认什么?”我疑惑地看他,“你和父王究竟谁……”谁才是千树女儿的亲生父亲?“我!”迅和逸王爷异口同声地沉喝,不由互望了一眼,在迅锐利目光的盯视下,逸王爷出乎意料地没有退避。“且慢——”我连忙插口以防止才恢复了一些的两人的关系再度恶化,“这世上长得像的人多了去了,年纪相仿也不能做为证据……”“你要证据?当然有!”迅冷冷一笑,劈手便扼住了我的脖颈。迅的突然出手令我们三人都猝不及防,我的脖颈一下子被他箍了个正着,只觉他手腕一转便将我扳得转了个身背对了他,紧接着他一手拨开我的头发,另一手略一用力,就听得“嘶”地一声衣帛断裂响,脖颈后顿时一片凉意,竟是把我脖子后面的衣料撕开了一道口子。“你——”我急忙挣扎,却被迅牢牢摁住。“别动!”他沉喝一声,“你这脖颈下三寸处分明有一道寸许长的雷电形标记,不是我雷家的后代还能是谁的后代?!”“万一是你多想了呢?万一只是一块胎记呢?”我挣开他的钳制,心下也有些不确定 第145章 美人 “在雷神岛上时我便见过你这标记了,当时也因想着世上不可能有这么巧的事,便没有过分往心里去,现在看来,必然是千树刻意在你身上留下的,为了将来认亲之用!”迅目光灼灼地盯着我,“且这用以在身上留标记的红色颜料是宫廷独有的印泥,一经沾身便无法洗去。” “千树曾被我留在王府住过一段时间,”逸王爷略显激动地接上迅的话,“她平时喜好丹青,尤爱画桃花,因这印泥颜色鲜妍润泽,她便用水勾兑了当颜料使……所以除去宫中之人以及官家,别人是不可能拥有这印泥的!” 我一时听得哑口无言,如果我这肉身的原主当真是千树的孩子的话……这母女两人岂不是都已经不在人间了么?这是彻彻底底的一出悲剧,面前的两个男人还蒙在鼓里…… 逸王爷激动得难以自制,两步上来握住我的双肩,颤声道:“天儿——天儿——不成想、不成想你居然当真是我的女儿……” “当真是你的么?”迅在旁冷哼,“当年千树被你强留在王府内不过一个月,就算你……哼,也不见得就能让她……哼!” “那么大哥你又是几时同她……”逸王爷不肯相让地反问回去,“千树离开王府之后就没了音讯,她并没有再去找你不是么?” “咳……”我在旁边听着这两人争论这种问题不免觉得尴尬,“天不早了,我去让人给大伯准备个房间出来,您两位都早点休息罢,明天还有正事要办……” “天儿不必操心,”逸王爷一同我说话便放柔了语气,“这府里本就有大哥的房间,我令人每日都去打扫,同当年大哥离去前并无两样……” “那天儿就先回房了。”我忙忙地行了礼,快步逃离了书房。 楚龙吟在后面跟了出来,同我并肩而行,低声笑道:“两个老小子为了争闺女吵得跟孩子似的,只怕是谁都不肯相让呢。” “王爷可曾对你说过关于他们兄弟两个和千树的事?”我问。 楚龙吟眸光不由沉了一沉,道:“这世上之事有时就是这么玄奇难测……他们三人之事竟与你我三人……惊人地相似。那千树本是平民女子,却生得一副倾国倾城貌,以至于令当时亦是青春年少的迅王爷因一次偶然邂逅对之一见周天,两个人相互爱慕私订了终身。 “然而一切却因为迅王爷第一次将千树带入宫中而改变了三个人的命运——迅王爷的同胞亲弟逸王爷,第一眼见到千树便疯狂地爱上了她。 “嘿……男女之情这种东西,最是难以解释、不可理喻,一旦痴迷,那便是‘不疯魔、不成活’了。逸王爷因情迷窍,一方面调唆太上皇不允迅王爷和千树来往,另一方面又仗着迅王爷对他的疼爱直截了当地请求迅王爷将千树让与他。 “天儿你可知道——当今的圣上为何从小在九王爷处长大?那是因为原本的储君人选并不是他,而是——迅王爷。迅王爷文韬武略样样出众,行事果决精明能干,自皇长子因病夭折之后,迅王爷便是未来国君的不二人选! “然而出于政治权术方面的考虑,一国之君是不可能娶一名平民女子为皇后的,更不可能一生只娶一人,再加上逸王爷暗中推波助澜促使太上皇最终昭告天下立了迅王爷为太子、他自己则又软磨硬泡、百般哭求、以死相逼迫使迅王爷将千树让给他…… “种种原因、层层压力,使得迅王爷终于忍痛放弃了千树,逸王爷借机将千树强留于王府之中妄图令她移情于己,然而千树自始至终爱的还是迅王爷,趁逸王爷某日不注意悄悄逃离了王府,却又因逸王爷曾私下告诉过她:迅将来是要继承大统之人,不能为儿女之情而废了他的宏图壮志,好男儿当谋于天下,你若为了他好,就不要让他落个‘重女色、轻苍生’的骂名。 “正因有了逸王爷的这番话,千树尽管逃离了王府,却不愿再去找迅王爷令其为难,便毅然决然地独自离去,从此后芳踪杳无。而就在千树才刚离去之时,尚不知情的迅王爷却因深爱于她、始终难以割舍,最终决定自请废储,宁舍江山不舍美人,甘愿放弃皇族身份,以平民之身与千树共度一生。 “然而一切都为时晚矣……一次放手,终生悔恨。迅王爷从此浪迹天涯四处寻找千树下落,逸王爷动用了所有人力物力和财力亦是遍寻不着,心灰意懒之际投身空门,因此才成了我的师兄。数年修行习经使得他终于幡然醒悟有了悔过之心,一次醉酒后将他兄弟与千树的事悉数讲给了我听。所以…… “所以,天儿,当那一天我自己突然站在了迅当年面临的选择面前时,我深切地体会到了他当时痛苦难为的心情。一边是心爱的女人,一边是疼惜的弟弟,究竟当如何取舍?我是否也该像迅那样不管自己而成全手足?我并不知道当年的千树在离开他们兄弟两个之后是否又找到了属于她的幸福,但我知道天儿你不同于千树,你比她更坚强,没有了我,你一样可以活得很好,你一样会努力寻求幸福。 “幸好我及时改正了自己这个错误的念头,没有造成迅那样的遗憾——我不能放弃你,这世上能爱的人有很多,但周天只有一个,绝不能错过,错过了是三个人的痛苦,就如迅他们三人的下场,而我若把握住你,至少我就有了余力去挽救凤箫,去帮他找到只属于他的幸福。天儿,谢谢你从来不曾放弃过我,也谢谢你肯为了我而放下对凤箫的怨恨,这世间没有哪个女子能做到你这般的程度,所以答应我:以后不许再妄自菲薄,想笑就笑,想哭就哭,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你的身边,永远有我。” 我胡乱揩了把脸上泪水,狠狠扎进他的怀里,泣笑着道:“你几时也开始说这么酸掉牙的话了!听得人起一身鸡皮疙瘩!” “……呸!”我转过身不敢再看他的脸,紧紧抠住假山石头以给自己紧张混乱的心情找个依托,他低笑着上前来抱我,硬是把我从石头上抠下来一路往客房走过去。 推门进屋,正要把我抱进里间去,我连忙拽了拽他前襟,红着脸道:“把门插上。” 接下来火势便失去了控制“轰”地一下子城门失守,这熊熊烈火彻底烧着了我。 火势熊熊,我突然觉得自己此刻就像是炉子上的一片烤肉,下面在不停地加火加柴,烧起来,烧起来…… 突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瞬间把我从天上打回了人间,松软的身体立时僵硬如石——谁?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有人捉奸? 屋外敲门声愈发急促了,隐隐传来逸王爷的声音:“龙吟!龙吟!你在么?开门!” 屋外人在一迭声地急催,再没有比眼下情形更诡异更混乱的了,我认命又无奈地重新松软了身体,望住身上这男人微启着的性感双唇,把一只手从他的手中抽出来,食指轻轻摁在他饱满润泽的下唇上。 “不理他,叫一会儿没人应自然就走了。”他坏笑着挪开身子躺到了我的旁边,顺手拽过被子替我盖上,“打扰人家春宵一刻的人最讨厌了。” “别闹……万一有急事呢!”我又好气又好笑地瞪他,突听得“砰”地一声响,床对面的窗户居然被人从外面撞了开来,紧接着一道黑影便立在了床前。 楚龙吟飞快地坐起身把我护在身后,却见窗口处又翻进个人来,急声道:“龙吟——你没事——呃……” 此人自然是逸王爷,目瞪口呆地立在当屋地上,视线落在床上正卷着被子缩成一团的目瞪口呆的我的脸上。 所有人的状态在这一刻无限接近裂纹满布的石雕人像,一个个风格诡异神情古怪。 捉奸在床。四个字勾肩搭背地从我的眼前晃过去。 逸王爷没料到屋内竟然是这样一个情形,以至于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反应,只好僵在当场。同时僵住的还有被子里的我,偷情就偷情罢,还被当场捉住,捉住就捉住罢,还被家长围观……太丢人了,太尴尬了……杀掉王爷们灭口? “嗯……咳……那个……”逸王爷很不容易地找回自己的声音,“方才天儿的侍女跑来向我禀报,说天儿一直未曾回绣楼……咳,我担心她出什么事,就先过来你这儿问一问……” “喔!”楚龙吟一点儿也没觉得不好意思,“那您老等我出去开门不就完了,破窗而入什么的……大晚上怪吓人的。” “废话!”逸王爷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我在外面叫了半天你不应声,原以为你没在房内,是迅听见里头有动静,怕你着了暗算,这才不得不破窗而入……咳!” 我在帐子内听得恨不能钻进床缝里去,胀红着脸一动也不敢动。 “喏,现在您老放心了?大家一切安好。”楚龙吟嘻嘻笑着,真真儿是厚颜无敌。 听见迅哼了一声开了里间门走了出去,逸王爷不大自在地道:“咳……我在外间等着,一会儿亲自把天儿送回绣楼去,免得下人们胡乱猜测。” “成,您老外间稍候。”楚龙吟待逸王爷去了外间后便将里间门关上,从帐外钻上床来,一掀我身上被子便挤了进来,“好冷好冷好冷……” “你躺着罢,我……我走了。”我红着脸推他,想要起身下床穿衣服。 待我从床上才一站起身,便觉双腿毫无力气虚软不堪,一屁股又跌坐回了床板上,直令楚龙吟坏笑连连,伸手把我搀起来向外走,饶是如此我也仍是走一步颤三颤,双腿不住地哆嗦。听他在耳边低笑道:“怪我,都怪我。” “你——你闭嘴!”我羞恼地掐了他一把,无奈浑身一丁点儿力气都使不出来,比之搔他痒还不如。 开了里间门出来,我拼命低着头不敢看逸王爷,他也没有说什么会令我尴尬脸红的话,只道了声:“走罢。” 楚龙吟倒是应着一并往外走,逸王爷哼着问他:“你跟来做什么?!” “您家老大把小的窗户砸了,今晚怎能还在那屋里睡?您老再赏小的一个睡觉的地方罢。”楚龙吟笑着道。 “……罢了,先送天儿回去,这么晚了不好再收拾屋子,今晚你先跟我睡罢。”逸王爷略略无奈地道。 一觉睡到第二天中午,洗漱梳妆后匆匆赶到前厅时见逸王爷已经从宫里回来了,说皇上准了他不在宫中过年的请求,今天下午就开始准备去沙城的行装,明天一早同迅一起上路。 “天儿,”迅面色严肃地望住我,“我希望,你能同我们一起去沙城。千树的生死只有我亲眼确认才能相信,若她还在人世……你难道不想与她母女相认么?” 第146章 食髓知味 既然我背后那块特殊印泥留下的印记足可证明这肉身原主与花千树的母女关系,我理当为原主尽心尽力奉行孝道,若不是这肉身我也不能再续生命,若不是这肉身我也不会结识楚龙吟,若不是这肉身我也无法拥有这么多对我好的人。 “好,我同你们一起去沙城。”我果断点头。 “龙吟呢?”逸王爷看向楚龙吟。 “这丫头在哪儿,我便在哪儿。”楚龙吟一脸地理所当然,“不过您老可得管小的吃穿,小的如今身无分文穷鬼一只,全指着您老养活了。” 迅闻言冷哼着道:“你跟去做什么?先把你那个弟弟的事办妥了再说罢!老子的外孙还在你们家里,你若是没法子解决,那老子就用自己的方式去替我家天儿解决了!” 外孙……听这意思他和逸王爷两个仍然没有争论出个结果,都认为自己才是“我”的亲生父亲。 “大伯……”我张口才要说话,却被迅一记眼刀瞪过来,沉声道:“什么大伯?!叫爹!” “大哥!”逸王爷皱起眉头便要插话,我连忙举起双手做了个请大家淡定的手势,仍向迅道:“孩子的事不急在一时……虎毒不食子,相信他……不会对孩子怎么样。他身边有龙禁卫听命,龙吟留在这里恐有风险,我不放心。反正楚凤箫和孩子就在楚府,不跑不藏的,几时去要都可以,而若先要回孩子的话,反而不方便带着赶远路去沙城。就这么定了罢,先去沙城,回来之后再去要孩子。” 众人都没有什么异议,吃午饭的时候我同庄夫人说起要去沙城的事,倒令她微微吃了一惊,问道:“我们母子俩的原籍便在沙城,不知天儿同王爷他们去沙城是要做什么?” 王爷们的情仇爱恨自是不方便与她说起,我就只说是去找人的,庄夫人便问是找什么人,或许她认得,我指了指自己,道:“那人同我长得极像,姓花,叫千树,大约十来年前在沙城卖针线,身边有个女娃,六七岁的年纪。” 庄夫人皱眉想了一阵,摇头道:“确乎没有什么印象了,我们家那时家境还算不错,家中有几个仆婢使唤,因而我也极少上街。” 我小心地问道:“记得此前听娘说过,爹是因当时惹上了一桩医疗官司而不幸过世的,在沙城已没了亲戚,所以您和大哥才千里迢迢地跑去清城投奔远房亲戚谋生。如今远房亲戚也都不在了,为何不考虑重归沙城老家呢?” 庄夫人一声叹:“触景伤情……即便那里是我们娘儿俩的根,但……根也有烂的时候,我怕一回去便不得不重温先夫被衙门毒打后奄奄一息的情形……唉,不说了,总之我这颗心是彻底在沙城被伤透了,这辈子除了死后迁灵回籍,再也不想回去。如今我同秋水相依为命,秋水便是我的一切,只要有秋水在身旁,走到哪里都是家,又何必管它什么原籍什么故里。” 我握住庄夫人的手笑道:“娘,您忘了,现在咱们家可不止您和大哥两个人了,还有我,您的女儿,您老现在儿女双全,有房有业,待年后咱们再给大哥物色一房好媳妇儿,用不了多久您就能抱上大胖孙子了,这好日子都在后头呢,以前的事不必再提,只要您和大哥能越过越好,爹他老人家在泉下也会欣慰的,是不?” “是!是!”庄夫人笑着拍拍我的手,“我这辈子最大的福气就是遇见了天儿你——不,该说是秋水那小子有福,将天儿带到了我们身边,这好日子都是天儿你给我们谋来的……” “娘,咱们娘儿俩就甭说见外的话了,”我笑,“没有大哥我早就死在楚某人的公堂之上了,可见有因必有果,好人有好报。” 一旁的楚龙吟听见不由在那儿怪腔怪调地干咳,我也不理他,只向庄夫人继续道:“我们明日就要出发,娘可有意借此机会一并回去沙城看看?” 庄夫人摇头:“不了,山高路远的,我这把老骨头只怕吃不消。那沙城远在边关,一路可绝不好走,想当初我和秋水离开的时候也是跟随着军队才走出来的,若是普通百姓自己走,十个里面有八个都走不出来。” “军队?什么军队?”我问。 “巡回营。”逸王爷代庄夫人回答我道,“负责监督、检查和援助驻守边关的将士的一种军队,年复一年地巡回在我朝领土边境,免得边关军天高皇帝远而难以管束或犯下什么错误。” “正是王爷说的这个军队,”庄夫人点头,“当时他们正好准备离开,我们娘儿俩便跟在了队伍里。这军队每年只来一次,所以边关那些城里的百姓要想来中原的话就只能在他们离开的时候随军同行。我皇英明仁爱,知道了边关百姓入中原不容易之后,特别下旨给这个什么巡回营多加了一项任务,就是保护百姓们从中原回边关以及从边关进中原,但是每年也就只有这一个机会,错过的话就只能等来年了。” 我们几人听了此话后不由互换了个眼色:千树以弱女子之身能一个人去往边关,只怕也是用了这个法子,随军而行。迅和逸王爷当时恐是说什么也想不到她能去到那么远的地方,所以两个人穷尽十七年的时间都没有将她找到。 我问庄夫人道:“从京都去往沙城的话大约需要多少时间呢?” 庄夫人想了想:“我和秋水那时随军而行约用了近一个月的时间,因随行的百姓有几十人,军队拨了一部分兵士用以保护我们,所以行程不是很快。” “我们几个不用随军,日夜兼程的话应该十来天就能到了。”迅道。 “不好说,”庄夫人还不知道迅的身份,因而摇头驳他,“这个时候正是边关最冷的时节,常常会有大雪封山,一封就是两三个月,且北风也猛得很,最厉害的时候连马车都能掀上天去——这些还不算,除了雪和风,还有一样东西可怕非常,那就是沙子。大风卷着漫天狂沙有时能七八天不停歇,莫说你到时根本无法喘气了,就是沙子打在身上都能把人活活打死!所以王爷你们这次要是去,最好做好万全的准备,多带几辆马车,车上装好充足的食物和衣服,最最好是带上打仗时士兵穿的盔甲,还能抵得那狂沙侵袭。” 逸王爷和迅都不曾去过边关,因而对庄夫人所说的情形还真是不甚了解,闻言不由又是一个对视,双双皱起了眉头。 楚龙吟笑了一声道:“婶子,您老虽然身体不便无法回去,秋水应该是可以走一趟的。秋水从小生在沙城,对那边的天气和地理环境较为熟悉,正好我们缺个向导,有他在我们也可少走些冤枉路。不知您老同不同意呢?” 庄夫人倒是没有多犹豫,点头道:“大人不说我也正有此意,秋水他爹的尸骨毕竟葬在沙城,我们娘儿俩走之前委托一位关系十分亲厚的朋友每年代为烧纸打扫,如今也该回去看看,将他爹的坟修葺修葺。” “那,娘您就先在王府住下罢,待我们回来再一起回清城,如此大哥也能放心。”我说着望向逸王爷,他点头表示应允。之后大家又细细问了庄夫人关于旅途中应注意的事项以及需要带上什么东西,吃罢午饭就各自回房去做准备。 我收拾了一包袱路上要用到的生活必备品,忽想到楚龙吟没有足够厚的衣服御寒,连忙下了绣楼前往逸王爷给他重新安排的下榻处,打算拉着他上街现买几套去。才把门敲开就被他一把拽进屋里,随手插上了门,连搂带抱地进了里间,不理我百般挣扎,只管强行摁倒在床上糊上嘴来。 眼见着这家伙两只不老实的大爪子开始解我腰间绶带,急得我狠狠捏住他的鼻子迫他不得不移开嘴去呼吸,这才能够边喘边恼地同他道:“你——大白天的!我找你有正事!” “你的正事排第二,我的正事要先办。”他坏笑着捉开我的双手,另一手继续去解绶带。 “不许……”我红着脸扭动了几下,根本无济于事,只好停下来瞪他,“你还来!昨晚还不够丢人现眼的么?我今儿都没敢……都没敢看王爷他们的脸色……” “我们做我们的,理他们呢。”楚龙吟故意把个“做”字说得暧昧十分,一只手已经滑进了我的裤腰,在里面一阵翻江倒海。 “你住手……别闹,我……我还没缓过来呢……”我觉得自己整张脸已经烧得快喷出火来,“我有正事要说!喂……啊……你停下……我说……那个正事……” “说罢……我听着呢宝贝儿……”楚龙吟松开我的双手,可我已被他伸入衣中的那只手搞得没了力气,根本推不开他,他便借机去剥我外面的衫子,凑唇在我耳畔轻轻吹着气。 “我想说……”想说什么来着?被这流氓家伙搅得我很难集中精神,正皱眉回忆,突觉身下一凉,自己的两条腿骤然光溜溜地出现在视线里,“呀!你——混蛋!” “混蛋?今儿老爷我就让小娘子你见识见识什么才叫做真正的混蛋。”楚龙吟邪笑连连,大爪子再度滑了上来。 我随手拽过枕头向他砸过去,趁他躲闪的功夫连忙抢过自己的裤子往腿上套,他也不急,先回身把床帐子放了下来,而后脱鞋上床,蹲在床板上,一手一只地扯住我的裤脚,紧接着猛地站起身,一下子把我拎了个脚朝天,我正往上拽裤子的手一个没揪住便滑脱了,整个人就像是从麻袋里被倾倒而出的大白萝卜一般从裤子里掉了出来,重新光着腿落回软软厚厚的褥子上。楚龙吟居高临下地垂眸看着我,一脸色眯眯的笑容,将我的裤子丢过一边,而后开始去解他自己腰间的绶带。 “你你——你不能天天这样啊……”我惊讶地看着他像专业脱衣队表演般眨眼功夫实现了人衣完美分离,不由得瞠在当场。 “喂,人家可正值火力精力旺盛的年纪呢!”楚龙吟邪笑着舔了舔嘴唇,泰山压顶般向着我罩下来,“再说……谁让你这小娘子昨晚那么……让人销魂呢……食髓知味……再‘喂’人家一次呗……” ……喂着喂着身下的床已开始如昨晚般吱呀哼响了,担心被外面的人听见,我只得红着脸低声道:“你……你轻点……当心外面……” “嗯?娘子你在说什么?没听清呢……是嫌我【哔——】得太轻了么?”楚龙吟故意篡改我的话意,进而愈发得寸进尺。 “你……轻……床……床不行了……你听……”我的耳内分明听见身下床板发出“喀吧吧”一阵响,早便听说逸王爷喜欢收集出自名工巧匠之手的古董家具,这张床不会就是其中之一吧……这么大年纪的床可经不起如此折腾啊……“停……快停下……”我森森地害怕了。 楚龙吟充耳不闻,完全沉浸在“下一个换什么姿势”的深深思考中。 “咔吧吧吧吧——”古董老爷床发出了临终前的哀号,轰然一声……塌了。 …… “咳咳咳……”楚龙吟从塌陷的床板床帐和床架子的包围中探出头来咳了一阵,“天儿,你说的正事是什么来着?” “……” 丢下楚大混蛋自个儿收拾烂摊子,我气急败坏地回到绣楼,用纸写下他衣服的尺寸,叫来两名侍女,让她们拿着这纸去外面成衣坊买几套御严寒的衣服,一来短时间内我决定不认识那混蛋,更别提和他一起上街买衣服了,二来也免得再遇见楚凤箫,又是一番麻烦。 关于去沙城的行李其实也不用我张罗,王府下人多得是,自然有人去办,我只备好自己想要额外带的东西就没了什么事做。收拾妥当后便去了庄夫人那里帮她一起给庄秋水准备行李,听她唠唠叨叨地嘱咐我和庄秋水路上注意安全注意身体等语,不由心中暖暖。 从庄夫人处出来回到绣楼,却见迅正等在一楼小厅里,自他与逸王爷相认之后我还没有单独同他说过话,再加上昨晚发生的那件尴尬事,我更是一直没敢与他对视过,此刻见他坐在那儿望着我,脸上不由一红,垂着头走过去行礼,有些心虚地道:“大伯……” “叫爹。”迅不大高兴地纠正我。 第147章 父亲、爹 “这个……”我抬头看了他一眼,干笑了两声,“王府里人多口杂,大家都知道我是逸王爷的义女,如今再管您叫爹,只怕要传出不好的话去……” “哼,你同那姓楚的小子总黏乎在一起就不怕别人说嘴了?”迅瞪我。 脸上又是一红,我抬眼看着他轻声却坚定地道:“我不怕。既选择了和他在一起,又何必偷偷摸摸的,我要的是他,又不是口碑。” “这不就得了!我既肯现身同逸相见,便也不怕从前的事曝露于人前,管它什么人言可畏,我只要真相大白,我只要骨肉团圆、父女相认!”迅沉声道,“叫爹!” 我哭笑不得地道:“您和义父还没确定我究竟是谁和千树……我若贸认,万一事后真相并非如此,岂不是受伤更深?” “真相就是你是我闺女、我是你爹,小逸那混蛋靠边儿站去!”迅冷哼着道。 我四下看了看见下人们早懂事地退出了房间,便走过去坐到迅身旁的椅子上,有点不大好意思地低声问:“您如何确定我是您和千树的……毕竟千树生我的时候你们两个谁都不在她身边,她究竟几时怀上的孩子你们也不知道……” “哼,我是千树的第一个男人,这还不够说明问题的么?!”迅瞪着我道。 “这跟第几个没什么关系罢……”我窘道,“你最后一次同千树……咳,之后多久就分开了?她有没有暗示过关于怀孕的事情?或是看上去有和平时不大一样的表现?” “最后一次之后不到一个月便分开了,”迅倒一点不觉尴尬,“后来小逸把她强行留在王府,期间亦未到一个月千树就逃离了,小逸也不曾察觉千树是几时有怀孕迹象的。” “所以这个问题还是很难说啊。”我看着他。 迅傲然一笑:“一点都不难说。千树不爱小逸,千树唯一认定的男人是我,她也只会为我生下孩子。所以如果千树怀的是小逸的孩子,她逃离王府之后一定不会将孩子生下来、还跑去那么远的沙城躲起来把孩子养大。因此——你,必然是我雷迅的亲生骨肉!” 我咬了咬唇,轻声道:“那……我义父他怎么说?” 迅沉默了一下才道:“小逸说……他第一次时是假扮作我骗了千树的……” “所以……如果千树一直不知道真相的话,也很有可能把和义父的那一次当作是和你,从而留下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么?”我想起了自己和楚家兄弟的种种过往,再一次慨叹命运弄人、人生如戏。 迅冷哼了一声,忽地一把攫住我的下巴令我看着他,沉着脸道:“我听你话中之意似是不大愿意让我来当你的亲爹,对么?比起我这个落魄的海盗来说,能给予你锦衣玉食的王爷更适合你,对么?” “当然不是!”我微恼地扒开他的手,“他是真心地对我好,而我也是真心地尊敬他、想要侍奉他,这无关贫贱,就如我对庄夫人也是一样的!义父他在我最无助最困难的时候一直在我身旁安慰鼓励我,若是没有他,我只怕早就同肚里的孩子一尸两命了。父母们的过往我这个做晚辈的不应插手,就算他不是我的亲生父亲那也还是我的亲叔叔呢。我没有关于母亲的记忆,所以义父对我的好在我心里占据着上风,我不能因为突然一天知道了他曾经犯下的错误就立即抛下他,这未免太冷血了。将心比心……如果我的孩子将来只认楚凤箫做亲生父亲,并且愿意侍奉他,我也不会阻拦。” 迅看了我一阵,慢慢道:“那我且问你:如若我当真是你的亲生父亲,你可愿意随我回雷神岛去过活?” “愿意。”我毫不犹豫地道,“但是我不会就此断了同义父的往来,我还是会奉养他的。” 迅听了这话才终于勾了勾唇角,像小孩子同人争赢了东西一般,大手在我头上胡乱揉了两把,道:“总算说了句为人儿女该说的话!哼,就算你不愿同我走,我也是一定要把你绑走的——瞅瞅你身边这几个人,个个儿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真要遇到危险谁来保护你?” 我心说楚龙吟可不是没有缚鸡之力,那混蛋连床都能ooxx得塌了…… 迅似是猜到我此刻正想到楚龙吟的身上,不由鼻中哼了一声,语气中带着酸意地道:“你还指望着姓楚的小子能给你撑腰么?哼,一副欠揍的相,将来不欺负你就算好的!我看他并非你之良配,不若同我回去雷神岛,我给你找个强他百倍的男人,如何?” “强他百倍的男人还用找么,爹你不就是?!”我白他一眼。 “情——天儿,你——你说了什么?”迅嚯地从椅子上立起身,一把握住我的双肩把我从椅上拔了起来,一张强按着激动之色的脸几乎贴到了我的脸上来,“你——你再说一遍!” 他希望再听一遍的当然不是我方才的前半句,而仅是那一个字而已。我伸手糊在他近在毫厘的脸上轻轻往后推开,佯作淡淡地道:“别高兴得太早,我认你这个爹却也认他那个父王,待去了沙城后才能真正定论,所以在此之前你若想听我多叫几声的话就需好好表现才是……” “臭丫头!”迅好气又好笑地一扳我的身子,一巴掌拍在我的屁股上,“你这是变着法子不让我说那小子的不是来着?!竟敢用这个当条件来要挟老子?!信不信我这就把你掳回雷神岛去,让他们一个两个的永远都见不着你?!” “你才不会呢,让自己闺女不开心的事你才不会干呢,是不是,爹?”我笑眯眯地抱住他修长结实的胳膊晃了晃。 迅不由一阵大笑,边摇头边喟叹:“怪不得人人都想要孩子,原来身边能有个漂亮又伶俐的闺女缠着自己撒娇的滋味儿还真是……不错!” 见他提到了孩子,我的心下不由黯了一黯,想到自己已经许多天不曾见到康康了,也不知他现在可还好……照顾他的人精不精心……不愿影响迅的情绪,强迫自己不去想孩子,只管言语轻快地哄他开心。 迅如今见我肯认他,一直紧绷着的脸终于日出云开,把我摁回椅子上追问起我自有记忆时起的日子是怎么过的,虽然此前在清城与他荡舟饮酒时就曾对他讲过,然而他还是事无巨细地又详问了一番,这一回他更注重了解的是我的日常生活和行为看法,时不时还要冒出一句“这方面你可一点都不像你娘”之类的话。 后来说到了楚龙吟在不知我是女儿身的情形下仍敢不顾世俗同我欢好,迅的酸意便又上来了,鼻中哼着道:“这小子男女不拒,如何能让人放心得下?!我还是那个意思——如有更好的男人,丫头你就踢开他罢!” “您老不喜欢他?”我眨着眼看他,“在吃他醋么?” 迅噗哧一声笑了:“鬼丫头,我还用吃醋么,直接把那小子废了不是更省事?!我是怕他这等心思灵活的家伙不够踏实,日后拈花惹草的害你伤心难过!再加上他那个弟弟……毕竟他们是亲手足,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你一日不与他断,你们三个的麻烦就一日少不了,还不如快刀斩乱麻,跟他们兄弟两个断得一干二净,从此后各自婚嫁,轻松自在。——照我看那个姓庄的小子就挺不错,人虽然木讷了点儿,起码老实听话,你若是嫁了他,他必定一生只认你一个人,绝不会生出别的心思来,且他长得也比姓楚的小子强,你们这些小丫头片子不是都爱俏郎君么,更何况我家天儿又生得这般倾国倾城貌,他同你倒也正般配……” “您老就别乱点鸳鸯谱了!”我丢开他的胳膊,“庄先生是我义兄,我对他只有兄妹情分,再说……再说我这身子……已是配不上他,您老这是要给人家添堵呢么?” “混说!”迅恼火地沉喝,“你怎就配不上他?你这身子又怎么了?谁敢嫌弃老子的宝贝闺女老子活活把他撕碎了!——我不许你再如此看低自己!” “就是因为没有看低自己我才不愿去倒贴给别人啊!”我仰头看着他笑,“老爹,我喜欢的人是楚龙吟,他也喜欢我,您老就甭操心这事儿了,他不会负我的。” 迅冷哼着道:“你懂个屁,男人只有男人才了解!我看那小子分明就是为了占你便宜,一双贼眼色眯眯地总往你身上溜,昨儿晚上终于让他如愿了罢?!……” “雷迅!”我红着脸吼他,“这、这是当爹的该说的话么?!不许再提昨晚!” “臭丫头,还反了你了!敢直呼自己老子的名讳?!”迅大手一张向着我抓过来,“我不管别家父女怎么说话,老子和自己闺女自是想什么就说什么!——那小子一日不把他弟弟的事处理干净,我就一日不许他碰你!免得到头来又生变故,你哭都没地方哭去!” 我被他薅住领子,百般挣扎都无济于事,只好悻悻地把自己挂在他的手上,低声嘟囔:“这是认爹呢还是请了座镇妖宝塔呢……” 迅好笑地在我臀上拍了一巴掌:“镇的就是你这只小妖精!你以为爹是用来做什么的?” 正说着忽见门被推开了,逸王爷举步迈进来,见我被迅拎着脖领儿的样子先是一怔,而后才笑道:“这是做什么呢?连手都动上了?” 迅似笑非笑地答道:“在教训自家闺女——既然丫头已经认了我这个爹,做爹的当然要履行自己的职责。” 逸王爷闻言不由愣住,目光望向我:“天儿……可是真的?” 知道迅是故意气逸王爷的,我挣扎着想要摆脱他,却被他变本加厉地一把揽住我的肩头搂进怀里,做出十分亲密的样子。只得狠狠地在他脚上跺了一下,向逸王爷道:“父王,真相未明之前,天儿不希望看到你们两个再为这件事争论不休而伤害彼此感情了,爹也好,父王也罢,永远都是我的亲人,对我一样的重要,就算将来真相大白,我也绝不会抛闪你们任何一人。所以,您二位别再为这事僵持不下了可好?一家人本就该亲亲热热的相处不是么?” “谁同他亲热!”迅哼着放开我,“呆呆笨笨的,看着就烦!” “好罢,你们是相爱相杀。”我飞快地闪开几步,逃离他的控制范围,转而向逸王爷道,“父王,有件事在临行之前还需解决,恐怕又要麻烦父王助把力了。” “何事?”逸王爷温柔地望着我,余光里瞥见迅在那厢吃味地翻着白眼。 “关于……曾可忆的事。”我咬了咬嘴唇,在外人眼中她毕竟是楚龙吟名正言顺的妻子,要如何妥善的安排她才能既不伤害她又能不影响我和楚龙吟未来的生活呢?……好难。 “这有何难,让那小子与她和离不就成了,”迅在问过曾可忆是何许人之后轻描淡写地道,“我朝世风开放,就连寡妇再嫁的事都数不胜数,更莫说这位曾姑娘的娘家是豪门大户,姓楚的小子又未与她圆房,和离不同于休弃,对她的名声亦无太大影响,只怕后面想娶她的人还多得很呢!” 我叹了一声:“可这和离过的女子毕竟比不得初嫁,难免背后有人指指点点,更何况以可忆的家世背景,就算再嫁人也必是要嫁入上流社会去的,上流社会应酬交际多,真心实意少,她的婚姻经历很可能会成为被人诟病的把柄,她也许可以忍一次两次,但若以此来议论她的人多了,只怕会给她造成很大的伤害。” 迅笑道:“嫁入上流社会,这只是你替她所做的想像而已。既然上流社会不容于她,她又为何非得嫁进去?嫁普通百姓不行么?普通百姓只为找个称心的人过上好日子,多半不会在乎她曾有过一次并未圆过房的婚姻,再说,如果那人当真对她好,就算她已非完璧也绝不会嫌弃她。所以她的未来能否过得幸福不在于你和姓楚的小子如何对待她,而在于她自己的选择,选对了,过去的一切都是刹那浮云,选错了,就只能怪她不够勇敢,没胆量为了自己的幸福放手一搏。丫头,人人都可以改变命运,但很多人都只顾着埋怨别人给自己带来的伤害,而没有想过用自己的努力来力挽狂澜重换天地。幸福不是别人给的、让的,而是你自己谋的、造的。——明白我说的么?” 第148章 有舍有得 “明白了,爹。”我重重点着头,眼眶一阵湿润:这就是家人,这就是父亲,教会自己的孩子如何面对人生路上种种难题,毫无保留全心全意地为你着想。 “所以喽,你不必介意这么做是否会伤害到那位曾姑娘,她在这场阴谋中被迫嫁入楚家,以及将要同姓楚的小子和离、再嫁、面对非议,这些都是她的命,只要她肯付出,她就一定可以改变她不想要的命运,你没有必要掺和到别人的命运中去,你是你,她是她,你可以无条件的帮她,但你不能替她决定要走的路。”迅的一对黑眸望在我的脸上,隐隐带着父亲般的威严与疼爱,“你已经把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该让她自己来选择。” “伯父说得对!”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响在门外,我连忙转头看去,见竟是我们谈话中的主角曾可忆,泪痕满面但却目光坚定地迈进门来,身后跟着笑眯眯的楚龙吟。 “可忆!”我几步冲过去同她拥在一起,她紧紧地抱着我,泪水打湿了我肩头的衣衫,“你怎么来了?你怎么从楚府脱身的?他们没有为难你么?” “是楚大人帮的忙……”曾可忆从我怀里出来转头看了一眼楚龙吟。 “龙吟,你怎么做到的?他们……你爹娘……同意你带可忆离开?”我看向楚龙吟微笑着的脸。楚老夫妇在整件事上的态度对于楚龙吟来说是一个既心痛又为难的问题,取父母便要舍我,取我便要舍父母,无法兼选。而事情发展到现在,很显然他已经做出了选择,那就是……我。 说不高兴那是假的,我心中窃喜,但也更加心疼他,在孝字为先的古代封建社会,他的行为无疑是天大的罪孽,足够判他死罪让他被世人唾弃坟墓的了。可我们还能怎么办呢? 楚龙吟的脸上只有笑容,答我的话道:“我偷了个懒儿,没有亲自回去,只请九王爷的九王妃下了个帖子到楚府,只说是邀请在京中的官眷去王府做客,自然不敢有人拦着曾小姐出府。” 我略感惊讶地道:“你是几时去九王爷那里请他帮忙的?” “从葫芦谷离开之前我便将此事托付给九王爷了。”楚龙吟冲着我邀赏地眨了眨眼。 “那么你小子打算怎么安排这位曾家小姐呢?”迅将一对锐眸逼视向楚龙吟。 “小女子愿与楚大人立书和离。”曾可忆插口,语气中是毫不犹豫的坚定,“我同楚大人的婚姻本就是双方家长强扭的瓜,正如这位伯伯方才所说的话:自己的命运只能自己想法子改变。我不想让自己屈从一辈子,我想像天儿这样为了幸福拼一回,哪怕最后落得个身败名裂好歹还能图个爽快!” “好样的,这丫头对我的脾气!”迅笑着抚掌。 “可是,楚凤箫不是捏着你家里的把柄么?”我担心地握住曾可忆的手。 曾可忆也没有什么法子,闻言不由皱起了眉头。 “什么把柄?”楚龙吟插口问道。 “当初我同可忆家里不是有生意上的往来么?”我看向楚龙吟道,“楚凤箫做为中间人握有我们双方签订的合约,合约上有一些条款是他建议加上去的,当时我们一来是都不大懂我朝相关律条,二来也都信得过他,所以没有对这些条款过深的探究,如今想来这些条款拟得暧昧不明,若用它来做为指控犯罪的证据怕就成了铁证。而且楚凤箫用这合约要挟曾家对现任清城的代理知府行贿,数额不小,若被他捅出去的话……判个抄家灭门都有可能……” “所以如若楚凤箫用此来威胁曾姑娘不得同龙吟和离的话,你们的事就很难办了。”逸王爷接口。眉头也皱了起来。 “用什么法子可以使曾家脱离他的控制呢?”我问,想要和离果非易事,困难仍旧重重。 一屋人陷入沉思,毕竟曾家是做了违法之事,虽是迫于威胁,可他们家生意本身只怕也未必清清白白,否则就算楚凤箫当初拟定的合约条款再暧昧不明也不可能硬是黑白颠倒,所谓身正不怕影子歪,就是因为他们家不清白,这才会被一纸合约控制住。 楚凤箫早就说过,但凡做大买卖的,就没有一家账目是干净的,这就是他有把握威胁住曾家的自信来源。 片刻沉默之后,楚龙吟淡淡开口:“法子么,不是没有,就是不知曾家肯不肯照做。” “什么法子?”曾可忆忙问。 “首先是要让那代理知府把所有收受的贿赂原封不动地退回曾家,如此一来曾家行贿之罪便不能成立,”楚龙吟眸光闪闪,“然而能导致曾家获罪并很可能遭受抄家灭门后果的罪行却不是行贿,而是账目问题,只要凤儿……只要舍弟拿着当初天儿与曾家签订的条款暧昧的合同告上府衙,就有借口对曾家生意往来账目进行彻底清查。我们都知道,大凡生意做得越大的商户,这账目上就越是不清不楚,我朝律法对偷税漏税的行为历来采取从重处罚,所以曾家最大的致命之处不在行贿,而在账目。 “国家收税,一为造福百姓,二为充实国库。曾家若想免去杀身灭门之祸,就只有一个法子可以自救——舍财保命。解散旗下所有的生意,变卖田地庄铺房产,全部家财一分为二,一部分捐入国库,另一部分施舍穷人——我朝律法对捐财入国库的行为有明令恩赏,根据所捐数额不同,赏赐亦有大有小,譬如可许以官职、可免除徭役、兵役、可减免年数不等的牢狱之刑等等。曾家可用这一半捐入国库的财产做为免除有可能获罪的条件,而另一半施舍穷人的财产则是在为自己‘买’个好名声——百姓的口碑在量罪定刑中亦起着很重要的作用,只要百姓认可了曾家的善行,就算将来曾家获罪也可酌情减免。 “不过呢,要舍财就要尽快舍,莫等着行贿和偷漏税之罪东窗事发,事发后再舍便于事无补了,该判什么罪还是什么罪。抢先把财舍在罪发之前,就算事后罪行被翻了出来,曾家那时也已经捐了家财,功过相抵,至多判几个月牢狱之刑,不会危及性命。这对原本就触犯了律条的曾家来说已经是相当好的结局了,不知曾小姐以为如何?” “得亏你这小子脑筋转得快,这的确已经是唯一可行的最好的法子了。”逸王爷赞了楚龙吟一句。 曾可忆向着楚龙吟福了一福,道:“多谢大人支招,钱财本是身外之物,若能保得我曾家上下性命,就是倾家荡产也要试上一试。只不过曾家的生意是祖上经营传承下来的,若要家父一夜间全部舍去……只怕他未见得能想开,况且……况且家父本就一心欲让小女子嫁给大人,而我们现在所做却是为了能够不受楚二公子的操控顺利和离,倘若家父甘愿受控也不肯让小女子与大人和离的话……这,这就难办了……” “这倒不难,”逸王爷淡声道,“龙吟虽暂时未在任上无法查其账目,本王却是有权力勒令清城衙门的上级部门直接跨级接手专案的。本王这便修密信一封发往曾家,阐明其中利害关系,是要保财还是保命由得他选,相信曾家还不至于为了财把全家人的性命都赔上。” “您老还需给那清城代理知府去封密信,”楚龙吟补充道,“责令其将收受的贿银退回曾家,并自动上书请辞且终生不得入朝为官——退贿银之事须在暗中尽快进行,辞官倒可在曾家散尽家财之后再明书上表,以防这期间……打草惊蛇。” 打草惊蛇,自然是指的楚凤箫那里提前获知了消息从而过早动手收拾曾家,只有在曾家捐散完家财之后才能防患于未然。 眼见此事终于有了解决之道,我心下这才算松了口气,拉着曾可忆到一旁低声道:“可忆可怨我么?为了我和龙吟,你将来还要受委屈的……” “说什么傻话,”曾可忆握住我的手,“怪只怪我投生在了这样的一户人家,什么都做不得主,嫁人也不得嫁给自己喜欢的……若是我当初态度再强硬些,也不会由着父亲硬是把我塞进楚家门去。这世上的事无所谓公不公平,只分有本事和没本事,你有本事让楚大人抛家舍业地同你在一起,你就应得这幸福;我没本事违抗父令推拒这门亲事,我就理当承受眼下这样的结果。你付出了,所以你得到了,我没有付出,所以我必然会失去,这就是公平。再说,这结果对我来说已然是再好不过的了,否则我守着一个不爱我的男人过一辈子岂不更是悲惨?至少现在我还有机会重新来过,人言虽然可畏,但也不过是一阵风刮过,时间长了人们自然就不再提它了。我且问你:你决定和楚大人在一起,可会畏惧人言?” 我摇头:“不畏。” “这不就成了!”曾可忆笑起来,“说得难听些——你们三人的事在这世间更为人所不容呢,你都不怕,我这点子事还有什么可怕的?你都能顶得住,我有什么顶不住的?我现在年纪又不大呢,容貌虽不及你却也不算太差,难道还比不过那些再嫁的寡妇、被休的弃妇?她们都能嫁出去过得好好儿的,我为什么就不能?何况我本就羡慕那些平常百姓的生活,没有三妻四妾,不必应酬交际,等曾家散尽了家财,也就成了平头百姓,正好容我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可见和离这一步并不意味着我失去了什么,而是我得到了,我高兴还来不及,如何会怨你呢?” 我酸着鼻子笑拥住她:“你这副伶牙俐齿我今儿可是彻底拜服了!你能如此豁达通透,将来必能过得幸福美满!” 曾可忆也紧紧拥住我,眼泪又禁不住地掉下来:“我需谢谢你,你让我看到了女人也可以掌控自己的命运,女人也可以活得称心遂意……愿我们两个都好罢。” “会的。”我轻轻拍着她的后背,目光投在那厢含笑凝望着我的楚龙吟的脸上。 我们一定会过得好,我们一定能称心遂意的活着! 商议既定,逸王爷去了书房写信,我则让下人替曾可忆准备了房间出来,就在庄夫人房间的隔壁,因为明天我们就要启程去沙城,曾可忆又不能一个人大老远地回清城去,所以便安排她也暂时在王府住下同庄夫人作个伴,待我们从沙城回来之后再一同前往清城。 庄夫人本就喜欢曾可忆,以前也常常夸她绣工好、人懂事,如今见着了她本尊就更是喜爱有加,再加上庄夫人性格爽利,曾可忆亦是落落大方,没一会儿功夫两个人就亲热得如同多年的相知一般,倒把我这个介绍人给丢到了一边去。 见这两人的话题又说到了绣活儿上去,我便找了个借口从房中出来,望着天着实大大地松了口气,步履轻快地往逸王爷的书房行去。才走到门口,就听见里面逸王爷的声音正笑嗔着道:“那床可是硕果仅存的一件前朝名家李绘山的作品!你小子——真真是气死本王了!价值千金的古董如今成了一堆垃圾,你你你——你们两个究竟怎么在上头折腾的!?” 听到“床”字我这脸刷地就红了,再听到“你们两个”这句我几乎就想一头栽死在地上算了,这下是真没脸再见逸王爷了,都怪楚龙吟那根大色棍! 闻得楚大色棍在里面坏笑着道:“您老怎么什么都打听呢,我和天儿怎么在床上折腾,这是私密的事儿罢?您要真想听我细细分解,倒也不是不可以……” “滚你的蛋罢!”逸王爷笑骂,“没个正经的东西!我且问你,你如今把曾姑娘带出了楚府,她若几日不回去,令尊令堂只怕会找去九王爷府上,你可已经安排好了对策?还有楚凤箫那里,我们不在王府中,他若对曾姑娘下手,你又可想好了应对之法?” 第149章 让步 楚龙吟叹了一声,道:“九王爷那里我已经打好了招呼,若家父家母找上府去,只说是九王妃十分喜欢曾小姐,要留她在府中过年,虽然这么做有强人所难之嫌,不过家父家母也不好强行要人的。至于凤箫……他的目标是天儿,当不会多花精力在旁人的身上。” “如此还好,只是当我们从沙城回来之后,你们兄弟两个的事就必须有个了结了,你现在可有了什么主意么?”逸王爷问道。 楚龙吟沉默了一阵方道:“其它的事都好说,我已经有了决断,唯一为难的是天儿的孩子,毕竟那不仅仅只是天儿的孩子,同时也还是凤箫的骨肉,我无权把孩子从他身边夺走,再怎么说……子女入父族也是千年不变的规矩,就算凤箫做错了事、触犯了律法,甚至夺去他的性命,孩子也仍是他的孩子,只能留在父族这边生活,除非凤箫肯将孩子过继于我,或是肯放弃让孩子入族谱、断绝同孩子的父子关系,否则……” 逸王爷闻言不由亦是一声长叹:“夺人骨肉这样的事是万不能做的,依你看来,天儿她的意思又是如何?” 楚龙吟道:“天儿自是想要孩子在自己身边的,母子连心,岂能割舍?” “倘若孩子与你必须二选一呢?你认为天儿会做何选择?”逸王爷问。 楚龙吟良久没有作声,房中的沉闷令门外的我都压抑得喘不过气来,在楚龙吟经过了一次又一次难以取舍的选择之后,这一回终于轮到我来做出选择了,可我又该怎么取舍呢?孩子和他,都是我的生命我的全部,缺了哪一个我的人生都不会再有意义。终于听得房内楚龙吟开口道:“倘若凤箫和天儿无论如何都不肯让出孩子,那么……我愿让步。” “你愿让步?如何让步?”逸王爷同我一样震惊,追问着道。 楚龙吟声音沉得如同千钧之石压上我的心头,一字一字道:“我愿……不求独享天儿……” “龙吟!”逸王爷一声厉喝打断了楚龙吟的话,他和我一样明白了楚龙吟的意思,一时间惊怒交加,“你——你在说什么混账话?!你——你可知你这念头有悖人伦、世所难容?!楚凤箫已经疯了,难道连你也要疯了么?!你要将天儿置于何地?!你要将她孩子的将来置于何地?!你想要你们楚氏全族都被连累得遭受世人唾骂耻笑永不能抬头么?!亏——亏你竟能生出这样的念头!简直是胡闹!简直是——” 逸王爷已是气得说不出话来,楚龙吟没有再作声,而门外的我早已泪流满面几难自持,快步离了此地,发狂般一路疾奔,直跑到了王府的后花园中,对着一池冰冷湖水嚎啕痛哭。我从不曾想到狂妄不羁、骄傲强势如楚龙吟者在爱情面前竟也可以做到如此卑微的地步!楚凤箫说爱一个人可以卑微到骨子里,我以为只有对爱执念过深的人才会如此,却不成想为爱卑微是不分人的,只有卑微的方式和牺牲的情感不同,而爱之强烈都是一样的。 不求独享,这就是楚龙吟卑微的爱情底线,他知我舍不得孩子,而我若想同孩子在一起,就只能和楚凤箫继续做夫妻,他也知楚凤箫绝不会放手,所以他宁可……也不愿舍我而去。 这样的选择对于男人来说是莫大的耻辱,完全放弃了尊严,比死还不如!我是如此的痛恨自己,恨自己逼得他竟做出如此的决定,如果一个男人放弃了尊严和骄傲,那他还能算是一个完整的男人么?!楚龙吟和楚凤箫不愧是孪生兄弟,他们一样的疯狂,什么都敢舍,什么都敢做! 痛哭着宣泄尽满腔的情绪,我擦干脸上泪水做了几个深呼吸——脆弱到此为止,现在应该是最需要坚强面对的时候!楚龙吟做过的选择已经太多了,这一回该由我来选择了,该我为他承担一回,该我为爱疯狂一回了! 晚饭时,心中已做出决定的我反而能够心平气和地坐在桌旁同庄夫人和曾可忆轻声说笑,逸王爷的脸色很沉,显然还在为楚龙吟那个惊世骇俗的念头纠结着,楚龙吟倒是一如往常般满脸的轻松无谓,顶着坐在我和他中间的迅的锐利目光给我不住地夹着菜。迅并不知晓那会子在书房中发生的事,只顾着做自家女儿的护花使者,时不时地把越过他给我送来一筷子肉的楚龙吟的胳膊故意挡回去,外加杀伤力十足的一记冷眼甩在楚龙吟脸上。 晚饭过后,逸王爷问了下人去沙城的行装准备情况,见一切妥当便让大家早些回房睡下,明早天一亮就动身。从前厅出来,我正要叫住楚龙吟同他说话,却被迅一把薅住领子提着便往绣楼走,冷声哼道:“我送你回房睡觉,有什么话明儿再说!免得雷逸的古董床越塌越多!” 我羞恼地挥了十几拳砸在他身上,他只作未觉,一径迈着大步把我拎回了绣楼,临走前还摞下了狠话,道是:“你若敢放那小子进屋,明儿我就攫折他的命根子!不信你就试试看!” 连推带搡地把他轰出门去,我摇了摇头也只好作罢,让侍女烧水洗了澡,又检查了一遍路上要带的东西,而后上床睡下,一宿倒也安稳平静。 次日一早吃过饭,众人收拾停当开门上路。因这一路往北去旅途遥远,地势多有险恶,气候也变幻不定,所以不得不多带了许多行装以防万一。除去一辆装行李的和一辆供车夫休息的马车之外,还有三辆是供主子们坐卧的车,每辆马车配有两名车夫,皆由王府中武功高强的侍卫担当,两名侍卫轮流驾车,以能够日夜兼程在最短的时间内抵达沙城。 在府门外与庄夫人和曾可忆作别之后,我们一行五主十仆登上马车,迎着寒冬凛冽的晨风静悄悄地踏上了北去之路。 因王府的马车都有皇族的标志不宜行事,所以此行五辆马车都是新买来的,十分的宽敞,除却靠着后车厢壁的一张能供两人躺卧的软榻之外还在两侧车厢壁设着坐榻,中间是一张金属质地的方桌被固定在地板上,桌下有盛放炭盆专用的凹槽,凹槽上面支着铁网,可以用来烧水烹茶。 白天的时候我们五人便都聚在一辆马车里说话闲聊,也显得氛围热络些。此行没有带侍女,所以我就兼任了众人的使唤丫头,端茶递水添炭加衣,着实忙活了一阵才清闲下来。正要坐到楚龙吟的身边去,却被迅长臂一伸扯住腕子,硬是拽到了他的身旁摁着坐下,只好暗暗白他一眼不再作声。 逸王爷略带疑惑地看了看迅又看了看我,最后看看楚龙吟,见气氛有些诡异,便向自始至终都在那里装木头的庄秋水笑道:“秋水也莫要拘谨,大家都是自家人,随意些才好。我们此行既是去你的家乡,你不妨先同我们说说家乡的情况罢,譬如风土人情,与中原有何不同?” 庄秋水就坐在迅的对面,闻言老老实实地开口介绍沙城,他旁边坐的便是楚龙吟,也正与我对面,脸上一副认真倾听的样子。见大家都在细听着,我也只好收了杂念一并听进去,还没听得几句,忽觉桌下双脚被什么碰了一下,紧接着小腿一紧,竟是被两条硬梆梆的男人腿给夹了住。 这两条腿就如它们的主人一般邪恶又好色,不住地轻轻摩梭着我的腿,脚尖带着挑逗地勾住我的膝盖,沿着小腿肚上下滑动。我将视线扫向对面的楚龙吟,见这家伙满脸认真地盯着庄秋水,时不时地还微笑着点头仿佛会意,直让我险些好笑出来,这桌上桌下就好像一个身体里有两个灵魂在操纵一般,真是个顽劣的色棍! 慢慢地感受到他腿上的温度透过衣衫,心中不由一暖,便也用自己的腿轻轻地去摩梭他的,大胆地脱去脚上绣鞋,脚丫点上他的膝头,但觉他身子微微一震,脸上仍旧如常,端起杯子抿了口茶水,插嘴问了庄秋水一句什么,然后便将手极自然地放到了膝上,正握住了我点在上面的这只脚。 他掌心的热力迅速传到了我的脚上,连带着我的整个身子都跟着热了起来,脸上也一阵发烫,只好端起茶杯假装喝水用来掩饰。他这大手偏不老实,手指轻轻地拨弄着我的脚趾,并且沿着我脚背的弧线来回滑动。 我被他弄得有些痒,想要抽回脚来,他却不肯放开,正欲瞪过一记眼刀去剜他,忽见他唇角微微一勾,似有一丝坏意闪过,握着我的脚往旁边一带,而后双腿一收,竟把我的脚夹在了他的两条大腿之间,紧接着把手放回桌面上去,还假惺惺地替我杯子里续上了茶水。 这个混蛋大流氓!我怕我这肉身的脸又红成了煮虾子引起旁人的注意,只好拼命暗中使劲想要把脚抽回来,他那两条腿却越夹越紧,我甚至都能感觉到他大腿肌肉的紧绷与勃张。挣了半天也没能挣脱,不由来气,心下也涌起坏意,藉着给逸王爷和迅倒茶水的机会往桌子的方向挪了挪屁股,如此便和楚龙吟之间的距离近了不少,然后用力将自己这只被他夹在大腿间的脚往前一蹬——那尽头处的楚小某某当即大祸临头,被我一脚碾住踏个正着! 楚龙吟顿时浑身一抽呛了一声,连忙假装咳嗽借喝水掩饰过去。待放下杯子后手又落到了桌下,探进我的裤管狠狠在小腿肚上捏了一把。我原以为这混蛋吃了亏后便会知难而退,不成想他竟然仍不肯松开,反而、反而握了我的脚轻轻在那楚小某某上面来回摩梭,这一回我是真的红透了脸,连忙认输地投给他一记求饶的目光,他却只作未见,笑眯眯地又去插口问庄秋水问题。 庄秋水才欲回答,抬眼看见了正脸红脖子粗的我,大概以为我发烧了还是什么,开口就要问过来,我一个情急连忙用桌下的另一只脚轻轻蹬了他一下并用眼色给他打暗号,他似乎是明白了,果然没有再问,只去回答楚龙吟方才的问题。没等我稍松口气,忽觉桌下有另一条腿轻轻地碰了碰我的腿,明显意有所指,我才待回应,突地斜刺里又有一条腿伸来将我的腿绊在原地不令动弹,一时间我不由傻眼在当场——这些腿……都、都谁的啊? 我的两条腿一条被楚龙吟夹住,另一条被不明之腿绊住,两边都无法挣脱,姿势相当难看地僵在桌下,直急出我一脑门的汗来,偏偏桌子上面的这几张脸一张比一张自然淡定,根本看不出各人心里在想些什么。眼见这车厢里的气氛越来越古怪,就听得逸王爷忽地开口道:“叫外面先停了车罢,我下去方便一下。”说着就要起身。 我心下一急,拼命往回收腿,却被楚龙吟夹掉了一只袜子,一时也顾不了许多,慌慌张张地把脚趿进了鞋子里。另一条绊着我的腿也适时收了回去,众人如同什么事也不曾发生过般,待车停了便纷纷往外走,都跑到路边避人处各自方便去了。 我在一块大石头后面解决完毕,绕到另一辆盛着水桶的马车上用水净了手,正往回走,却见逸王爷正等在车旁,见我过来便压低声音问道:“天儿可有话要对为父说?” “嗳?没有啊,父王为何有此一问?”我纳闷儿地看着他。 “唔?方才在马车上不是你在桌下暗示为父的么?”逸王爷也是一脸纳闷儿。 呃……难道我给庄秋水打暗号的时候其实是误将腿蹬在了逸王爷的腿上?好乱。 我讪笑着摇头:“不是天儿,大约是谁不小心碰到父王了罢。” 没等逸王爷点头,却见迅从旁边走过来,瞟着他道:“你找我做什么?” 这回轮到逸王爷傻眼了,扬着眉头道:“我没有找你。” “没有找我你方才在桌下拿腿蹭我做什么?!”迅瞪他,做出一脸嫌恶的表情,“你是太长时间没碰过女人了罢?!恶心巴拉的!” 听见两人这番对话,我立刻拔腿开溜——全乱套了,桌子下面腿太多,一不小心奸.情就容易侧漏啊。 第150章 心理 趁着迅和逸王爷还在后面争论腿的问题,我回到车厢后一屁股坐到了楚龙吟的身旁,狠狠在他腰上掐了一把,瞪着他低声道:“你混蛋!” 楚龙吟边揉着痛处边伸了胳膊一把将我搂进怀里,低笑着道:“嗳,怎么招,有人偏偏就是喜欢混蛋呢!越混越喜欢,是不是?” “是你个头!”我慌得推他,庄秋水就在旁边,这混蛋也太肆无忌惮了。 楚大混蛋知道我的心思,反而冲着庄秋水一笑,道:“秋水,你闭上眼睛数十下。” 庄秋水果真依言闭了眼睛开始数数。楚龙吟一秒也不肯耽误,两手捧过我的脸就埋下头来吻在了唇上,我是又羞又慌又气,百般挣扎不过,只好硬着头皮任他作为。待庄秋水数到“九”时他才终于放开了我,一脸得逞地舔了舔嘴唇冲着我坏笑。 顾不得同他胡闹,眼见迅和逸王爷就要回到车上,我飞快地附至他耳边小声道:“今晚你想法子去我睡的那辆车上,我有重要的话要同你说。” 楚龙吟偏了偏头,将脸颊贴在我的唇上,笑得十分暧昧:“幸好这几辆马车都是新买的,足够结实,不怕晃塌了……” “你——”我红着脸狠狠捶了他一拳,“你想什么呢!我是有正经事要跟你说的!” “对啊,说正经话,办正经事,二者可以兼顾。”楚龙吟悄悄伸手到我身后在臀上揉了一下,“你可以先做好三次的准备。” “你!”我已经拿他这根色棍彻底没了法子,只能冲着他干瞪眼。 待迅上得车来,见我同楚龙吟坐在一起,面色不由一沉,道:“丫头坐我身边来!” “才不呢!”我冲他做了个鬼脸,开了车门往外走,“我去自己车上看书去。” 重新上路,我自己独霸一辆宽敞的马车,偎在软榻上取了针线出来学做绣活儿,为此我还特意买了几本教绣艺技法的书来看。不觉间一上午很快过去,中午的时候抵达一处小镇,随便找了家酒馆用过午饭,略事休息后继续赶路。 由于时值隆冬,万物萧瑟,路上着实没有什么能看的风景,所以除了做做绣活儿、看看书、打打盹儿之外,我也没有什么事好做。晚饭仍是在沿途小镇上的客栈里吃的,顺便要了三间房,倒不是为了留宿,而是马车上条件有限,没法子洗澡,所以只好在客栈里洗过之后再上车继续赶路。 年根儿底下行远路的人已经很少了,整条大路上只有我们一行五辆马车踏着月色在茫茫田野间疾速前行。挑灯看了一会儿书,渐渐有些困倦,便抻开软榻上的被子钻进去,斜靠在车厢壁上边打盹儿边等着楚龙吟依约前来。正迷糊着便觉车厢门开,连忙睁眼看去,却见来的不是楚龙吟,而是迅,不由一怔,道:“爹还没睡么?都什么时辰了?” “睡,这就睡。”迅坐到车厢侧壁的榻上看着我,“我就坐在这儿睡,你躺好了睡罢。” “啊?!”我瞠住,“你怎么能在这儿坐着睡呢?!父王那车上的软榻不是也可以睡下两个人么?” “老子才不要和他同榻而眠,”迅哼着,懒懒地往坐榻上一窝,两根长腿搭到对面的坐榻上,“你一个人睡这车里我不放心,我守着你,免得半夜有什么危险来不及护你。” “这里能有什么危险呢,都是平时百姓常走的官道,又不是深山老林,再说赶车的都是王府里功夫一等一的侍卫,您老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我起身过去推他,“坐着睡多不舒服?!年纪一把了也不怕明早起来腰酸腿疼!” 迅“嗤”地笑出来,伸手捏住我的脸蛋儿:“小混账!敢说你爹老了?就是这十个侍卫加起来也打不过你爹我!你给我老实躺榻上睡觉去!我倒是不担心外匪,比起那个来反而内贼更难防呢,哼!” 他果然是在防着我和楚龙吟私下里有什么勾当,当爹的难道当真都会把女儿的男朋友当做假想敌么?一时间我是又无奈又好笑,使了全身力气仍旧去推他搡他拉他,奈何他那尊臀就像在坐榻上生了根一般根本挪不动半分。 “喂!”我恼得顿足,“我不习惯睡觉时旁边有人在!” “你可以从现在开始试着习惯。”迅慢条斯理地道,双手抱到胸前闭上眼睛,一副铁了心地要留在这里的样子。 “我、我睡觉要脱衣服的!”我使出耍赖的招术。 “我不看你就是。”迅毫不妥协。 我瞪了他半晌也没瞪出个主意来,只好怏怏地坐回软榻上,丢了条被子到他身上,自己和衣面向里倒头躺下,想着今天和楚龙吟说不成心中的话,反正这一路上也总有机会能说,于是便放下了,不多时就进入了梦乡。 早上醒来时马车仍在田间飞奔,寻了个有遮蔽的地方停下来,就着水桶里的水洗漱一番,然后众人分头解决了内急,就在田垄上暂作停留,毕竟马儿也是血肉之躯,总得让它们也吃些东西歇上一歇,大家也可趁着这机会下车来活动活动四肢。 清晨的空气格外的好,就是风凉得有些刺骨,我站在垄上边极目远眺边瑟缩着身子,忽觉周身一暖,被楚龙吟从身后抱在怀里,低下头来在我耳畔低笑道:“你那位海盗爹爹护你护得紧,昨儿我没能赴你之约,有什么话不妨趁现在说罢。” 我倚在他身上,轻声地道:“我想知道,等我们从沙城回去之后,你有什么打算?” 楚龙吟没有立即作答,用下巴在我的头顶发丝上蹭了蹭,不紧不慢地道:“我的打算不重要,天儿你是怎样计划的呢?” “我只想和你在一起,无论你去哪儿,我都只跟着你。”我握住他的手,“所以我想知道你的打算,你是想直接回去清城复任呢,还是先回京都的家……把你和可忆和离的事以及咱们两个决定在一起的事告诉你的父母呢?” 楚龙吟抱着我的双臂紧了一紧,道:“楚府是一定要回去的,有些事情我们既然决定要做,就不怕同他们说清楚。更何况你的孩子还在那边……” “龙吟,如果楚凤箫不肯把孩子给我怎么办?”我转过身来仰脸望住他,“而我也绝不肯放手呢?你会怎么做?” 楚龙吟凝眸望着我,良久方道:“我会同凤箫协商出一个折中的法子的……” “协商?你的意思是要同他达成某种协议么?条件是什么?”我不肯放松地追问。 楚龙吟眉头深锁,似乎并不想对我说明,只沉声地道:“待我同凤箫见过面之后再告诉你结果,现在说这个还为时尚早……” “龙吟,”我截住他的话,双手捧住他的脸颊,“我昨晚想告诉你的是:你不必再为这件事伤脑筋了,有一个法子可以一下子解决所有的事,把一切都能变得很简单,那就是——” “丫头!”迅的脸突然出现在楚龙吟的身后,紧接着一把薅住我将我从楚龙吟的怀里扯了过去,不等我开口,他已经冷冷地盯住了楚龙吟道,“小子,我警告你,在你没把自家那摊子事处理清楚之前,我不允你再碰这丫头一根手指,否则莫怪我不给雷逸面子当场废了你!” 楚龙吟眨巴着眼睛没有应声,迅也不理他,一径扯着我往马车的方向走,我扭头冲楚龙吟展颜一笑,在心中向他道:相信我,我不会再让你为难了。 马车重新上路,五个人又聚在一辆车里打发时间,楚龙吟和逸王爷摆开棋盘对弈,迅翻出逸王爷一本闲书在旁边翻看,庄秋水仍旧呈草木之态纹丝不动,我则脱了鞋子窝在软榻一角继续练我的绣工。逸王爷偏头看了我一眼,笑道:“天儿的绣工最近可有长进了?若觉得困难,待回去后为父给你请个专教针线的师父来,可好?” 我苦着脸道:“目前为止还只会绣草叶子,别说荷包了,连块帕子都绣不成。” 迅听了便是一哼:“绣花这种事都是深闺妇人干的,我家闺女与她们不同,有见识、有胆色、有头脑,学那些小家子气的东西干什么!丫头,回头爹教你机关阵法和功夫,咱爷俩游历天下去!” “天儿是女孩子,学机关阵法做什么?又不同人打仗,”逸王爷反驳道,“功夫更不能学,女孩子要娇养,呵护还呵护不过来,怎能让她去吃那份苦?!琴棋书画女红针黹才是女孩儿当学的,既陶冶情操又能持家度日,安安稳稳的过日子比什么都好!”匪舧小哾 “没有功夫防身哪来的安稳?!游山玩水不比琴棋书画更能陶冶情操?!”迅硬声道。 “不会机关阵法和功夫一样可以游山玩水,由我保护天儿她一样可以过安稳日子!”逸王爷毫不退让地道。 “丫头!你自己来选!”迅扭头瞪过来,把选择题抛给了我。 “我没听见,我什么都没听见!”我摇着头缩回角落里继续绣花。 这兄弟俩为抢女儿天天争来斗去,是因为两人心中都很明白:千树这个孩子究竟是谁的只怕已成不解之谜,那么在认谁为父的这个问题上“我”的意向便有着决定性的作用,为人父母的谁肯轻易放弃自己的孩子?所以两个人硬是互不相让,这还真是让人既幸福又为难的一件事呢。 我低着头掩饰唇角微微的笑意,时值今日,亲人、恋人、朋友,我已全部拥有,这幸福来之不易,我会好好珍惜和保护它,即使……注定要失去什么,我也一定在所不惜! 马车在日夜兼程地行驶了七八天之后,渐渐地从人口密集的城镇区进入到了人烟稀少的荒凉之地,常常连续飞奔几个时辰也难以看见一两棵树,更别提什么好的景致,满目都是衰草乱石,灰蒙蒙直达天际。 我们的除夕夜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度过的,大家停了马车,在乱石岗上生了个大大的火堆,烤了獾子肉吃,相互说了吉祥的话,还喝了酒。庄秋水是第一个喝趴下的,然后是逸王爷,两个人被扛回马车里呼呼大睡,侍卫们不敢喝,因为还要值夜,我也只喝了两三杯,所以到最后就剩了迅和楚龙吟两个在那里拼酒。 迅一直都不大喜欢楚龙吟,原因有很多,一是因为楚凤箫把我害得很惨,连带的他对楚龙吟也就没什么好感。二来我们这两代人的经历实在是离奇地相像,楚龙吟的角色就相当于当年的迅,而迅一直以来都在痛恨自己那时将千树推开,所以他看楚龙吟就像看当年的自己一样,下意识地有排斥感。第三就是因为我这个女儿,他缺失了十七年女儿对他的情感,自然不希望有另一个男人将女儿的身心全部占据了去,天下的父亲都这样,在他们的心目中,没有任何一个男人能够配得上自己的女儿。 所以,迅大约是想借着拼酒给楚龙吟点颜色看看,据逸王爷说迅也是千杯不醉的量来着,如今这两人凑到一处倒真是酒逢对手,不知谁才是真正的酒井太郎呢? 我在火堆边偎着打了好几个盹儿,每回睁开眼时都正见这两人举着酒坛子往肚里灌,喝到酣处还划拳行酒令,天南海北地胡吹乱侃。合上眼再度迷糊过去,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朦胧中只觉得有人把我横着抱起来,一股暖暖的酒味儿扑在脸上,没有睁眼,我伸了双臂勾住他的颈子,含混着道:“结束了?” “嗯,”他低笑,声音醇厚且暧昧,“总算放平那老小子了……春宵一刻值千金,咱们抓紧……七八天没碰上一碰,想死我了你个小心肝儿……”言罢不由分说地抱着我上了马车,不理我带羞挣扎,黑暗里摁在软榻上就去剥衣服。 借着酒兴演练了几套高难度动作,马车里的桌子还做为重要道具友情客串了一把,不过楚大混蛋也当真是醉了几分,到了最后阶段居然要抱着我走出马车去,直吓得我拼命挣扎扭动,导致他一个把持不住丢盔弃甲,在跨出门去的前一刻举了白旗。 浑身酸软加上受了惊吓,被楚龙吟拥着倒在软榻上之后竟就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后来觉得有些冷,抻了被子把自己和楚龙吟一起盖住,一觉就到了天亮。早上醒来的时候身上还是很酸,勉强动了动胳膊,抬手去揉自己酸涩的眼皮,揉着揉着忽然发觉视线里有什么东西,睁开眼定睛看去——庄、庄秋水?! 第151章 温柔 庄秋水也正在那里揉眼皮,身上只穿了中衣,就躺在我的旁边,半支起身子,眉头微蹙,似是宿醉令他有些不大舒服。我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睁大了眼睛摒住呼吸呆楞楞地盯了他良久,直到他也发现了我的存在,一对纯净水般的眸子就望在了我的脸上。 ——不是幻觉!——天啊!——谁能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嗷啊! 我几乎要晕厥过去,头往后一仰就磕在了谁的下巴上,听得“唔”地一声闷哼,连忙转头看过去,见楚龙吟正困难地睁开惺忪睡眼来看我,光裸的肩头露在被子外面,昭示着昨晚的翻云覆雨并非一场春梦。 ——但是庄秋水是怎么回事?!他怎么——怎么会睡在我的旁边?! 我抓狂地用被子把自己裹了个严严实实,拼命地蜷缩成一团往角落里躲去,楚龙吟因此而光溜溜地暴露在了我和庄秋水的四目睽睽之下,某敏感部位因没有马赛克的遮挡而显得分外高调嚣张。“秋……秋水?”楚龙吟也从宿醉中慢慢回过神来,惊讶地看着这位第三者,“你怎么会在这儿?” “不记得了。”庄秋水开始起身穿外衣,没有丝毫的尴尬或不自在。 他不记得了,也就是说其实他昨晚喝趴下之后是被侍卫直接扛进这马车服侍着睡下的,然后——然后楚龙吟这混蛋根本没有注意到此事,喝了个半醉后就抱着睡迷糊的我上了这辆离得最近的马车,黑暗里、激情中完全没发现睡得像根死木头的庄秋水,就这么——就这么在他的身旁——o了个x又x了个o……又因为昨晚大部分的战场都在坐榻上或是桌子上,以及悬空式站立式咳咳什么的……所以没有接触到睡在软榻最里面的庄秋水,这才整场未能发觉有这么一名只占座不看戏的不合格观众的存在…… 庄秋水把我的肚兜从和他外衣的纠缠中分离出来,然后拈着轻轻放到榻上,穿好外衣后坐在榻边猫了腰穿鞋,又拎出楚龙吟的亵裤来,楚龙吟笑吟吟地接过,转头冲着我一伸:“要不要拿去收藏?” 我早已经羞恼到了极致,再一看这混蛋还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一股子邪火噌地就窜上了脑门,狠狠地蹬出一脚正踹中这混蛋的臀部,他猝不及防,“啊呀”一声被我蹬下了榻去,过程中胳膊一阵乱挥,把在旁边猫着腰穿鞋的庄秋水一并扒倒,两个人扑腾腾地跌作了一堆。 “出——出去!我不想再看到你们——出去!”把两个人连轰带赶地撵出了马车后,我把自己蒙在被子里抓狂地用头撞着床板——为什么每次都这样?!莫非我上辈子专干捉奸这种损阴德的事所以这辈子遭报应了?!几次三番的……会留下心理阴影的啊!嘤嘤嘤…… 马车继续上路,早饭我推说宿醉头疼没有和众人一起吃,午饭说没胃口,晚饭说不饿,总之一整天也没有从我的马车里出去过,直到快睡觉时逸王爷开了车厢门进来,见我无精打采地裹在被子里扑床,不由一脸担心地坐到榻边低下头来问我:“天儿可是哪里不舒服么?要不要让秋水过来替你把把脉?” “不要不要不要!”我吓得连声拒绝,庄秋水目前是我最害怕见到的人,他木讷不代表他不懂那方面的事,我、我哪还有脸面见他啊! 逸王爷被我过激的反应吓了一跳,紧张地追问:“怎么了?发生了何事?” “没事没事,咳,父王,只是女人的事而已,我喝些热水就好了。”我红着脸掩饰。 逸王爷颜色稍霁,伸手替我掖了掖被角,柔声道:“我去给你烧个手炉,你把它捂在肚子上,记得车上还有红糖来着,原是为了熬红糖姜水御寒用的,正好给你冲一碗,喝了会好过些。你躺在这里别动,我再去抱床被子来给你盖。”说着便要起身出去。 心中不由一片柔软,不成想逸王爷竟是如此体贴心细的一个人,想来他在千树身边时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忙伸手拉住他的手,亦柔声道:“父王,您别忙了,我没事,肚子不疼,只是懒怠动弹而已,您坐,这几天天儿一直都没能好生陪您呢,真是个不孝的女儿……” 逸王爷重新坐回榻上,一手握了我的手,另一手轻轻抚上我的额头,轻笑道:“只要天儿能陪在为父的身边,让为父能时时见到你的笑颜,这便是你最大的孝顺了。为父既不图你养老送终又不图你随身服侍,不过是盼个能尽欢膝下寥解寂寞罢了。” 我坐起身,望着他柔声道:“父王,我知道您对于千树……我娘的事还心存愧疚,所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很多怨恨无法消弭,就是因为犯下错误的那个人始终不能‘回头’,可您已经回头上岸了,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我想娘如果还在世的话,一定已经原谅您了。比起不停地忏悔来说,痛快地与过去的自己一刀两断不是更好的弥补方式么?再说,您现在不是有了天儿了么?您忍心让天儿看着您孤单落寞而心中忧虑么?” 逸王爷闻言不由笑了起来,用手指在我鼻梁上轻轻刮了一下,道:“无怪人家说女儿是爹娘的贴心小棉袄,教为父怎么舍得自己的宝贝闺女担心忧虑呢?且听闺女之言,说什么也得打起精神来好好儿活着才是。” “那,今年夏天之前,咱们家里能多个逸王妃给天儿当娘亲么?”我歪着头冲他眨眼。 “唔……为父看着礼部尚书大人家的千金还是不错的……”逸王爷故意摸着自己下巴做思考状来配合我。 “好啊!等咱们回去天儿就邀她来府中做客,给父王创造机会好相看相看。”我笑。 “那为父的终身大事就全指着我们家天儿了。”逸王爷眸中笑容宠溺。 “包在你家闺女我身上好了,”我拍着胸脯保证,“父王这样又温柔又体贴又细心又英俊的好男人,放眼整个天龙朝也找不出第二个来,到时候只怕倒追父王的姑娘们要把王府的门槛都踏平了呢!” 逸王爷略带促狭地笑道:“哦?当真找不出第二个么?那龙吟呢?” “关、关他什么事!”我红了红脸,“又不正经又招人烦,又懒又臭又无赖,整个儿就是一地痞混混,倒贴都没人要他!” 逸王爷哈哈地笑起来:“嬉笑怒骂游戏人间也不啻为一种别样的洒脱风流啊!嗳,出家那会子我还在说他,不知他这样一个混世魔王将来会把哪家的姑娘给祸害了,却不想一语成谶,到头来居然是我自个儿的闺女被他算计了去……” “父王!”我扑过去抱住逸王爷的胳膊红着脸嗔他,“您还笑呢,敢情我在您心里头还比不上他呢?他欺负我的时候也没见您给我做主!” 逸王爷愈发笑不可抑:“何用我来替你做主,你只需像现在这般冲着他撒个娇,保管那小子的一颗心立时就化成了水儿!” 未待我继续接话哄他开心,便听得一个声音突然从门外插.进来道:“某人的心这会子只怕也已经化成水儿了罢。”却见是迅推门而入,满脸的不虞之色,目光在我抱着逸王爷胳膊的手上转了两圈,鼻子里哼了一声,毫不客气地也一屁股坐到了榻边。 “爹。”我连忙招呼,闻得他这句酸言酸语,心下不由暗笑:迅这个家伙好面子,明明早就原谅了逸王爷,偏偏又拉不下脸来对他好,就这么别扭着故意同他对着干,还作出一副冷冰冰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以掩饰自己的心软,说白了这个家伙就是不好意思了,羞了。 逸王爷瞟了眼迅脸上的不高兴,微微一笑,也不理会他,只管低下头来柔声向我道:“你一整天没吃东西,身子怎么受得了?为父去给你拿些点心,就着热茶好歹垫垫。你先躺下,盖好被子莫要着凉,身上不舒服就别再乱动了。” “不舒服?哪里不舒服?”迅闻言一眼向我瞪过来,“别以为我不知道昨晚你同那混小子在一起,究竟是真不舒服还是你们这些毛孩子玩儿的那吵了恼了赌气了的幼稚把戏?!” “你——雷迅!”我的脸噌地就烧着了,恼羞成怒地大吼,“你的酒是不是还没醒?!” “臭丫头!又直呼你爹的名讳,真是欠揍!”迅黑着脸伸了大手过来捉我。 我吓得连滚带爬地躲到逸王爷身后去,惊慌地叫道:“父王救我!” 逸王爷既好笑又无奈地伸开胳膊把我挡在身后,我却在他背上用力推了一把——这么好的促进他兄弟俩感情的机会岂能放过?!便见两人来不及反应,双双伸开着胳膊结结实实地来了记熊抱。“啧,原来您二位感情好到这个程度了呢,没的让女儿我闲操心!”我怪笑着道。 迅一手糊在逸王爷的脸上将他推开一边,另一手仍旧上来抓我,突觉马车剧烈晃动了几下骤然停了下来,直令我一个没坐稳从榻上摔了下去,心中不由一惊——外面发生什么事了? 迅一把揪住我的腰带把我从地上拎起来放回榻上,沉声向逸王爷道:“守着天儿,没我的话不许出马车!”说着便大步迈出车门去,不等我向门外张望就被他反手将门严严关住。 我同逸王爷对视了一眼,谁也没有说话,屏息竖耳听着外面的动静,却除了凛冽的风声外什么也听不到。正疑惑着,见迅开了车门回来,满脸阴霾,径直去查看车厢两壁上的车窗有没有上闩。逸王爷便问他:“发生了何事?” 迅查看完车窗后方才转过脸来在逸王爷和我的脸上扫了一眼,沉声道了两个字:“狼群。” 心下不由大惊,暗道一声倒霉,怎么会遇上这些可怕的东西呢!狼生性残忍且是群体捕猎性动物,这是众所周知的,尤其是在冬天寒冷的时候,一群狼的数量通常能达到五十头以上甚至上百头,它们不但有聪明的头脑,而且极擅奔跑,速度快,耐力好,如果比长跑的话,它们的速度甚至能够超过猎豹! 眼下我们所身处的地方是一片广无边际的荒原,一路行来几乎没有看见过有兽类出没,也就是说——这群狼很可能已经许多天没有猎到过食物了,目前正处于最饥饿最危险的状态,而我们的马车论速度是根本不可能逃脱它们的猎捕的,就算我们弃车骑马逃命,只怕这群狼也是追不到誓不罢休的。 所以……我们现在的处境就成了留不得、逃不掉,只能——只能与这群狼拼个你死我活! “这群狼大概有多少头?”逸王爷沉声问道。 “目测约七八十头。”迅的话音方落,便听得外面远远地忽然响起一阵狼噑,接连起伏,幽冷糁人,也不知是在向我们示威还是在召唤同伴。 “龙吟和大哥他们——”我从榻上跳起来就要往外冲,正赶着马车门打开,一头撞进正往里迈的那人怀里,被他双臂拥住用力抱了一抱才将我放开,抬头看时正是楚龙吟,身后跟着庄秋水。 “狼群在五十丈开外,正在观察我们,”楚龙吟向迅和逸王爷道,“我让江侍卫带着其他人在马车外围方圆十丈升起火堆来,暂时可以拖一拖狼群的进攻,然而此举并非长久之计,纵然野兽怕火,但饿得极了只怕就不管不顾了,还得有个脱身之策才好。” “大哥,咱们这些人里你功夫最好,你骑着马带天儿突围!”逸王爷果断向迅道。 “胡话!”迅冲着他一瞪眼,“区区几十头杂毛畜牲值当我们分散开来各自逃命么?!你养的那几个侍卫不会是白吃饭的罢?!你们几个都给我老老实实地待在这辆马车里,门窗都插好堵好,我去同那几个侍卫把狼解决了,不让你们出来谁也不许出来,听到了么?!” “大哥!切莫小看这些畜牲,狗有多聪明狼就有多聪明,且它们生来在野外求生存,更比狗狡猾了数分,早就精通捕猎技巧和周旋技俩,你同侍卫加起来不过十一人,以一敌十总有顾前顾不了后的时候,更莫说这些畜牲是最擅长协同合作的——还是听我的,你带着天儿先走,我们剩下的再想办法!”逸王爷目露恳求地望着迅。 “想个屁的办法!”迅恼了,“此地离沙城还远得很呢,我们一不能丢掉车和行李,二不能失去马匹,否则莫说到不了沙城了,只怕就是走出这片荒原都成问题,万不能分散开使我们的力量更加薄弱,要想活命只有一途——与这狼群死战到底!” “父王,我不走,我要和你们同生共死!”我攥住逸王爷的手望着他坚决地道。 逸王爷眉头紧皱,半晌叹了一声,道:“罢了,留下就留下,就算保不了你好歹咱爷儿俩还能死在一处。” 第152章 狼 “什么死不死的,闭住你个乌鸦嘴!”迅又瞪了逸王爷一眼,“就按我方才说的做,你们几个都给我在车厢里老实待着,我出去了。” 迅说罢才要转身往车外走,却被逸王爷一把握住胳膊,沉声道:“大哥,天儿有龙吟和秋水护着,我同你一起出去。” 迅仍旧瞪他:“你出去干什么,刀都拎不动,少给老子添乱!老实待着!” 逸王爷却是轻轻一笑:“打虎亲兄弟,少了我帮你掠阵,你杀起狼来也没滋没味儿不是?” 迅也哼地一声笑了:“少来这套,你小子不拖我后腿儿就是好的,到时候吓哭了还得我给你擦鼻涕!” “反正你又不是没给我擦过,”逸王爷温温地笑,“大哥你忘了,骑射是我们皇室子弟的必学功课,虽然我不会功夫,拉弓引箭却还勉强上得了台面,这次出来就是为防万一,我把弓箭都带上了,近处的对付不了,远处的总能对付对付。” 迅在逸王爷的脸上看了一阵,最终掩饰什么似的垂了垂眼皮儿,淡淡道:“随你好了,话我可说在前头,要是你碍手碍脚的我就直接把你扔狼群里去,听得了?” “听得了。”逸王爷温驯地点头应着。 迅便不再多说,转头开门走了出去,逸王爷深深看了我一眼,向楚龙吟道:“龙吟,护好天儿和秋水,若是听得外面情形不妙,你们就骑了马先逃,不必理会我们……务必要护好天儿,我把她交给你了。” 楚龙吟笑着道:“别人不信我,您老还信不过我么?放心就是。” 逸王爷不再多说,大步出得车门去,反手将门关好。我打开车窗探头出去冲着夜色下的迅和逸王爷喊道:“爹!父王!莫忘了我们还要去沙城!还要见千树!天儿还要孝顺你们安享天年!” “臭丫头!缩回头去!把车窗插好!”迅冲着这边怒喝。 “天儿,照顾好自己!”逸王爷亦沉喝道。 我缩回头来,关上车窗前的一霎,我看到远处孤冷的镰刀月下,一大片尖耳利牙的暗影黑蜮蜮地立着,形同地狱里放出的恶鬼,令人周身顿寒。 “龙吟,怎么办?我们不能这样干坐着!父王他们顶不住的,狼太多了……”我急得在车厢里团团转,被楚龙吟握住肩头轻轻摁坐在榻上。 “天儿,越是危急的时候越不能慌,冷静些,乖。”楚龙吟立在我的身前,轻轻把我拥进怀里,一手安抚地轻轻拍着我的后背,“我在想法子。” “实在不行我们就弃车罢,带上粮食和衣物,所有人都骑马逃出去。”我仰起脸来看他。 “马在这样的地方是跑不过狼的,”楚龙吟摇头,“我们能做的只有将这群狼彻底杀净,否则它们是不会放弃到口的食物的。” “可是就算我们全体出动也才十五个人,我刚才看了眼外面,那群狼只怕有百十来头,我们根本不可能应付得来。”我尽力让自己保持冷静,可心头焦灼始终无法褪祛。 楚龙吟没有吱声,一边轻轻抚着我的后背一边凝眉沉思,庄秋水始终默默地坐在角落里,眼观鼻、鼻观心,仿佛天塌下来也不会让他的神色有丝毫的变化。 就在我们三人相对无语之时,突听得车外迅一声暴喝,紧接着一阵狼噑骤然响在近前,虽然隔着车门很难再听到其它的声音,但这近在咫尺的恐怖感却一瞬间冲入了马车将我吞噬,外面分明已经动上了手,没有声音比声音四起还令人胆寒,只能间或听得几声闷喝或是野兽喉咙里发出的嘶嚎声。 我紧紧抱着楚龙吟的腰想籍此强摁下心中的担忧与烦乱,脚下马车却毫无前兆地突然动了起来,前后一阵摇晃,接着就传来一阵马嘶。 “不妙,马惊了!”楚龙吟低喝了一声,在我背上轻轻一拍,“天儿,你在车里好生待着,我去把马稳住。”说着也不待我回应,大步就往车门外走。 我没有阻止也没有跟去,我知道此时事态紧急,把马控制住是重中之重,否则一但马匹惊了乱跑起来,我们就全完了。叮嘱了他一句务必小心,我留在了车内僵直地立在原地,额头上已经冒出了一层的汗,半晌方觉马车渐渐停止了晃动,知道楚龙吟已经控制住了受了惊吓的马,正待吁出一口气去,突地一记重重的撞击在右侧车厢外壁上发出闷响,紧接着便是一声凄厉的狼嚎——竟是有狼撞在了马车上! ——狼群突破迅他们的防线了! 一道撕裂般的急痛袭上全身,迅——逸王爷——楚龙吟——他们有危险—— 我向着马车门扑过去,正要伸手拔掉门闩,身子却忽然被人拦腰抱住,转头看去竟然是一直不言不动地坐在那里的庄秋水,见我看他便放开了抱着我的双臂,而当我再次想要开门往外冲的时候却又被他再度拦腰抱住。 “大哥,你让我出去,”我恳求地望着他,“他们是活是死我都要亲眼看着!” “天儿,”庄秋水开口,声音就如平时说话一般木讷缓慢,仿佛此时正在和我闲谈一般,“你,不能出去,外面,危险。” “我与龙吟有难同当,有死共赴,大哥,如果你当我是你的妹妹,就请成全我!”我挣扎着想要从他的双臂中脱出,却不成想他竟意外地有劲儿并且不肯妥协。 “大人上车之前嘱咐过,”庄秋水看着我,“让我守着你。” 楚龙吟在上车之前就已经预料到了眼下的情形,竟然提前跟庄秋水打好了招呼要他看护着我,难道——难道他认为今天这一难我们是在劫难逃了?难道他已经有了必死的准备? “大哥!他死了我也不会独活的,左右都是一死,你就让我出去陪在他身边罢!”我抓着庄秋水的胳膊哀求道。 “大人说,无论你说什么也不许我放开你。”庄秋水木木地不为所动。 我知道和庄秋水这种实心眼的人说什么也说不通,只好飞快地道了声:“得罪了!”紧接着一提膝撞向庄秋水的要害——当然没敢用大力,只要能疼到他松手放开我就好。我距他是如此的近,满以为这一招他是根本躲不开的,却谁料难以置信的事发生了——他竟然略略偏了偏身子闪开了要害,与此同时还伸过一只手来将我的膝盖轻轻地握了住! “大……大哥……”我张口结舌地看着他,“对不起……我是太心急了才出此下策的……” 庄秋水放开了我的腿,而另一只握着我胳膊的手却仍旧不肯松开,垂下眼皮儿似是看了看我的膝盖,木声道:“这样不好。” “我知错了,大哥,你就让我出去找龙吟罢,你忍心看着我在这里急得要死要活么?能亲眼看着他总比什么都看不到好啊……”我方才急出来的那股子火在庄秋水的木声木气中神奇般地消散了大半,然而还是放心不下外面的楚龙吟和老爸们,只好拽了他的胳膊软磨硬泡。 也许示弱和撒娇是女人与生俱来的对付男人的武器,庄秋水望着我眼睛里的恳求和心焦沉默了半晌,终于慢吞吞地道:“我要拉着你才可。” 我忙点头答应了,抄起拨炭用的铁钩子做武器,拉了他就往外冲去,却见马车四周火光熊熊,火圈之外那白牙森森的正是已经将我们团团围住的饿狼,它们不断地嘶鸣仿佛在向我们示威,更有那急不可待的从狼群中高高跃起,径直跳过了火圈向着王爷和侍卫们扑了上去。 却见迅手中刀光一闪,看准了那狼的来势,刀尖冲着它的腹部划了过去,一片血花扬在半空,这头狼生生被他在空中剖开了肚子,然而这狼却是凶猛异常,摔进火圈之后打了个滚儿竟然还能站起身来再度扑向迅,迅手起刀落两三下便将这狼斩于脚下,此举使得火圈之外的狼群愈发躁动,也不知是同伴的死还是血腥味的刺激使得它们眼中凶残的光芒更加炽烈! 再看火圈之内的地上已经横陈了七七八八的狼尸,方才撞在马车外壁上的那声响想必也是冲入火圈中的狼造成的。我有些惊异地看了看外围的狼群,不明白它们还在等什么,照理说我们这些人类是完全处于劣势的,如果它们一齐扑进火圈来,我们迟早都会成为它们的腹中之餐。正觉得古怪,忽听得身边的庄秋水声音轻轻地道:“狼在等马车里所有的人都出来。” 乍闻此言我不由得全身一震骇然无比:确是如此!这些狼……它们不能确定我们这五辆马车中是否还有人在,所以它们一直没有轻举妄动,而是派出了它们中的死士轮番跳入火圈来消耗车外人的体力和意志,直到车外人筋疲力尽失去抵抗之力,直到车内人完全没了耐心或是被吓破了胆而慌张逃出,那时才是它们真正大开杀戒的时候!——好可怕的生物! “天儿,”楚龙吟的声音响在身后,转头看过去,见他正掩下脸上那抹既无奈又担心的神色,只管好笑地看着我,“就知道你这小混账不肯老实听话,还把秋水一并拐出来受惊吓。” “若不是你让大哥守着我不放开,我能连大哥一起拐出来么!”我瞪他,飞快地在他周身上下一阵打量,看到他身上并无不妥,这才略略放下心来。 “咦?我没……”楚龙吟闻言诧异地挑起眉来望向我身旁的庄秋水,黑眸在火光下闪了闪,“哦,那你就该听话地老老实实待在马车里,连为夫的话都置若罔闻,看样子这事儿过去后非得狠狠揍你一顿屁股才成了,否则为夫以后岂不是要夫纲不振了?!” 不等我这厢接话,那厢迅已经瞅见了我,怒喝一声“臭丫头!”大步冲着我迈过来,我吓得躲在庄秋水身后,指望着他能化身为树什么的挡我一挡。迅几步过来薅住我的衣领,拎小鸡子似的把我拎在半空就往马车上走,我连忙挣扎着把手脚都攀挠在他的身上,哀求道:“爹!您老就让我在外面罢,我可以帮忙的,别让我什么也不干只享受你们的保护,雷迅的女儿岂能做缩头乌龟?!好不好,爹?” 迅听了这话终于肯停下脚步,哧地一声冲着我笑了:“你这丫头也不知是承袭了谁的一张巧嘴儿,你娘可没你这么会说,更没你这些个心眼子!——也罢,虎父岂能有犬女?你愿留在外面便在外面罢,只是必须跟在我身旁,不得乱跑,听清了?” 我用力点头:“有爹罩着我我才正安心呢。” 迅将我放下地,拍拍我的后脑勺示意我跟上他,重新站定到火圈附近,一对利眸谨慎地盯在外围的狼群中。我在他身旁握紧手上的铁钩子,不可能不紧张,但一想到与我并肩共患难的都是我最亲最爱的人,便有无限勇气涌上全身,瞪着恶狼的眼睛里也带上了戾气。 才刚定下心神,又有两三头恶狼从火圈外窜了进来,被几个侍卫三两下砍杀当场,我向四周打量了一下,见侍卫们分散在各个方向布成一个圈子将马车围护在其中,然而毕竟人少,彼此间还有很大的距离,那些狡猾的恶狼就是利用这些间隔从火圈外跳进来发起进攻的,显然它们也意识到了这些间隔地带就是我们防守的薄弱之处。 侍卫们此行出来身上自然都带着刀剑,而在迅旁边位置的逸王爷此时正搭弓引箭从容镇定地一只一只射杀着恶狼,不看不知道,直至此刻我才惊讶地发现,原来逸王爷的箭法竟然如此精绝,完全是箭无虚发,每一箭都冲着恶狼的心脏位置射出去,只一箭便能令那凶猛异常的恶狼再也起不得身反扑。忽然想起了那一世某大片里着名的角色“精灵王子”,眼前这位逸王爷的风采丝毫不逊于他,简直就是个……精灵王爷。 他方才听到了迅在喝斥我,尽管脸上有着担心之色却丝毫不敢移开目光看向我,只好一直盯着外围狼群的动静。我便冲他叫道:“父王,我没事,您自己千万小心!”见逸王爷欣慰地勾起唇角,我就又加了一句,“父王,您现在的样子真是英俊潇洒呢!”逸王爷忍不住笑出来,手上却毫不松懈,箭光没处,一头恶狼应声倒地,四肢抽搐着一命呜呼。 被我这么一叫,众人原本紧张不堪的情绪似乎有所缓解,侍卫们杀狼的动作也灵活了不少,转眼间又有六七头恶狼死在了刀下。火圈外的狼群愈发狂躁不安,喉中的低噑声越来越响,远远近近地连成一片,听得让人心中发寒。 好半天没有听到楚龙吟的动静,我扭过头去找他,却发现身后早就没了他的身影,不由心下大惊,又不敢作声,怕分散了迅的注意力,只好慢慢移动脚步转到他的身后,目光在马车之间焦急地梭巡楚龙吟和庄秋水的行踪。正急得百爪挠心,忽见用来盛放食物的那辆马车门开了,楚龙吟和庄秋水从里面一人抱了一个酒坛子出来,我忙向迅道了声“我去帮大哥他们搬东西!”,飞快地跑过去问楚龙吟道:“这是要做什么?” 楚龙吟举起怀里的酒坛子把脸贴在坛壁上,像抱着个罕世珍宝般地亲昵地在上面蹭了蹭,这才坏笑着冲我眨眼道:“酒可是个好东西,娘子,昨晚尽不尽兴?” “你——你给我正经着!都什么时候了!”我气得在他脚上狠狠踩了一下子。 楚龙吟跳着脚边吸气边道:“老婆大人息怒……这酒啊,是专门用来孝敬这些狼崽子的。” “你想怎么做?”我睁大眼睛看着他。 “猜,猜对了奖励你香吻一枚。”楚龙吟没心没肺地调笑着,脚下却不怠慢,直管搬着酒坛子往迅的所在之处快步行去。 我挠了挠头,望着那边满目的火光和密密麻麻围着我们的狼群,灵光突然一闪,飞步追上前去在他腰上抱了一下:“你要借酒助火烧狼?” “楚夫人恁个聪明!快快给为夫嘴儿一个!”楚龙吟偏下头来噘着嘴求吻,我将他的脸推开,瞟了眼就在他身旁的庄秋水,低声嗔他:“你今儿是疯了么?怎么总当着我大哥的面……要闹也不分个时候!”楚龙吟似笑非笑地偏头看了眼庄秋水,才又向我道:“反正我们已是处在这样生死一线的境地了,何必愁眉苦脸以对呢?再不抓紧时间开心一下,待会儿上了黄泉路难道要去和黑白无常打情骂俏不成?” “哼,你小子就这几句话还算入得了耳!”迅的声音忽地□来,目光在楚龙吟怀里抱的酒坛子上转了一转,“拿酒做什么?” “猜。”尽管迅一直对楚龙吟没有过好脸色,不过楚龙吟这种混混向来是天不怕地不怕,从来没有惧过他,见他发问,依然笑得很欠揍的样子冲着他眨眼。 迅看着楚龙吟把酒坛子上的泥封拍开,修眉不由一挑:“火攻?” 楚龙吟将头一点,带上几分正色道:“成与不成全看您老的手段了,这些畜牲狡猾灵活得很,直接把酒引燃了恐它们会避开,不如先将酒洒在它们的身上,然后再引火烧身,现在正值隆冬,这起畜牲身上的毛正是又密又干的时候,再助以夜风,想来此计能成。” “就这样办。”迅一手拎起酒坛,只一抖腕子便将之抛到了火圈外狼群的上空,随即足尖挑起地上一块石头踢出,正中半空处的酒坛,顿时崩碎,里面的酒水如雨般骤然洒落,纵然群狼欲闪也已不及,况且毕竟是动物,这酒落在身上一时并无不妥,自然不可能意识到此举所为何故,只纷纷抖了抖毛上酒珠儿便又聚拢过来。 “一坛不够!被它们抖一抖便去了大半,”迅一边接过庄秋水手中的那坛扔出去一边沉喝道,“小子,再去搬酒来!让侍卫们依法炮制!” 楚龙吟二话不说转头奔向盛酒的马车,我和庄秋水也跟过去帮忙,三个人一坛坛地往外搬酒,交给迅和侍卫,再看逸王爷,见他扯掉了自己衣衫的下摆撕成条状缠在箭的头部,而后点燃,瞄准身上被淋了酒的狼射出去,“轰”地一下子那狼全身的毛就着了起来,看样子是被淋了不少的酒,转瞬间就烧成了一团火球。 由于这些狼挤挨得太过密集,这头狼身上一着火,身边的其它狼便受了鱼池之殃,被淋了酒的着得最快,没有被淋到的也被吓住,再加上那被烧着的狼出于本能地打地上打起滚儿来想要灭掉身上的火,那地上被洒到酒的地方就也被引燃了,一时间火圈之外又烧起了一片火海,群狼的惨叫声、厉噑声此起彼伏响彻旷野,听起来竟比方才还要令人胆颤三分。 马车中的酒终究有限,原本是听了庄夫人的建议为了御寒才多带了十几坛,如今顷刻间洒了个精光,也只烧着了半数的恶狼,倒是另外一半因同类被火吞噬而吓住了,喉咙里“呜呜”叫着慢慢往后退去。 狼群的攻势受了阻,我们的压力这才稍减,迅却不肯放松,盯着狼群观察了片刻,提声向众人道:“不可大意!野狼生性最为顽强残暴,当心它们大举反扑!”转而在我脖子后面一捏,用不容反驳的语气道,“你现在立刻给我回到马车上去,此时凶险比方才更胜七分,没有我的允许绝不许出来,否则我便立刻带了你走,让你谁也再见不到!我说话算话,听清了么?” 见他面色分外严肃,我只好点头应了,拉了庄秋水往马车上走,又见迅将手中的刀扔给楚龙吟道:“小子,你守在天儿车外哪里也不许去,若是天儿伤了一根头发,你这辈子都甭想再同她在一起!” 楚龙吟接过刀,一把将我抱上车去,扬声笑道:“岳父大人放心,小婿但有一口气在也定会护天儿周全!” 迅那厢冷哼了一声未再多说,待我和庄秋水进得车内后楚龙吟便要关门,我心下却总有种不大好的预感,伸出胳膊去勾住他的颈子狠狠在他唇上吻了一下,低声道:“你知道我想说什么,总之……去哪里你都必须要带上我的!”……哪怕是去地狱。 楚龙吟弯了眼睛轻笑着在我的脸上轻轻抚了一抚,我退回身子待要将门关上,抬眼间却瞥见不远处一头恶狼正疯狂地窜入火圈,呲着一口白森森的利牙狠狠地咬向了逸王爷的咽喉! “父王——”我凄声尖叫,不管不顾地往外冲,被楚龙吟一把抱住推回了车内,将车门严严关上,并从外面把门闩住,任凭我如何砸撞也无法将门打开。我转而去开车窗,正听得迅的一声厉喝:“小逸——”便见他身形飞扑直冲逸王爷而去,一把揪住仍趴在逸王爷身上不肯松口的恶狼奋力向两边一扯,竟活生生的将这狼撕成了两半! 腥红的狼血将我眼前的一切都染成了血红色,剧烈的急痛摧肝裂胆令我一阵头晕目眩,我想从车窗跳出去飞奔到已经倒在迅怀里的逸王爷身旁,才刚探出半个身子,突地眼角处灰影一闪,条件反射地向着旁边躲了一躲,定睛再看竟是一只不知从哪里钻了空子闯进火圈来的恶狼狠狠一口咬住了我的袖子——若不是这袖子宽大,只怕此刻我已经被他咬断了胳膊! “你给我死!”我发狂地扯住它颈后的毛皮硬是把它从外面拽进了马车,毕竟它身形大小同只狗差不许多。它的尖牙在我眼前划出道道白光,我根本不去想自己是否会伤在它的嘴下,意识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让它死!死!我扯紧它颈后的皮肉将它的头狠狠地往车厢壁上撞,死命地踢它的肚子,它血红的眼睛里映出我血红的眼睛,它挂满黏稠口水的利齿冲着我咬过来,我也疯狂地盯准它的喉咙咬过去——我要咬死它!咬死这杂碎! 就在我鼻中嗅到发自狼口的腥臭无比的味道的那一瞬,突觉身上一麻,人便失去了知觉。 第153章 风暴 一梦惊醒,冷汗涔涔。睁开眼时,首先看到的是楚龙吟凝视着我的双眸,脸上满是污渍,发丝凌乱,衣衫不整。我惊慌地坐起身抓住他的双臂上下打量,一迭声地哑着嗓子追问:“你怎样了?可受伤了?怎么成了这副模样?” 楚龙吟揽我入怀,拍着后背轻声安抚:“我没事,没受伤,放心,天儿,放心,我在呢。” 听了他这话我才稍稍安下心来,转而想起自己昏迷前时的情形,身上不由又是一震,从他怀里挣出来:“父王呢?父王——”却是等不及他作答,挣扎着就想翻身下得软榻去。 楚龙吟将我拦腰抱住摁回榻上:“天儿,冷静,你先坐好,坐好了听我说……” “我不听——我不听你说!我要亲眼见着父王!”见楚龙吟这般说话,我的头便是一阵发懵,这分明是不祥的语气,我——我不接受!我不相信! “天儿!”楚龙吟提声沉喝,震得我耳膜生疼,一时怔住。他托起我的下巴,用眼睛牢牢地盯住我的眼,一字一字沉声道:“天儿,冷静下来,听我说。有秋水在王爷身边,他定会全力施救的,而现在你就算是想见王爷也是不能了,因为我们……与他们失散了。” “失散了?”我惊异地瞪大眼睛,“怎么会……” 楚龙吟按了按我的肩,示意我待着不许乱动,而后起身走到车窗处掀开半扇给我看,但见外面已是白天,附近的景色却不再是荒凉的乱石地,而是有了起伏的山陵地貌。他重新关上车窗,走回榻边坐下,伸手握住了我冰凉发颤的手,缓言慢语地道:“你已经昏迷了七八个时辰了,昨晚在你昏迷之后狼群发起了猛攻,惊了马匹,拉这辆车的两匹马没头没脑地狂奔逃命,无论如何也控制不住,又有五六只狼紧紧追着,一气儿奔了百十里,终究还是被追了上,纵然我尽了全力也没能将马保住,不过总算是将那几只狼宰掉了,如今你我也只好留在原地等他们寻过来汇合,免得两厢里走岔了。” “大哥呢?他没受伤罢?”我记起昏迷前还没有将那头被我强拖进马车的狼杀死,连忙往马车地上瞅去,却没有发现血迹或狼尸。 “我在车外只看到他拎着药箱冲着王爷那边跑过去,应该没什么不妥。”楚龙吟抬手抚了抚我的头,“不必担心,雷逸那老小子福大命大,没那么容易翘辫子,说不定今儿个天黑之前你就能看到他眦着白牙冲你笑了。” 知道他是故意说得轻松好让我也放松下来,我也明白此刻就是再担心也没有办法立刻赶到逸王爷身边去,只好强压下心中焦虑与不安,点头冲他强笑了笑,伸手捧住他的脸颊,心疼地看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轻声道:“你昨晚太过辛苦了,又守了我这么久,反正这会儿天还亮,应当不会再有什么野兽出没,你先睡会儿,换我守着,好好恢复一下.体力。” 楚龙吟知道晚上才是最危险的时候,若他不能及时恢复体力,再遇到类似昨晚之事的话,我俩就当真在劫难逃了,因而也不推拒,弯腰扒掉鞋子,歪身躺上榻来。我给他掖好被子,趿了鞋子下来,从坐榻下边的小箱里取出几块炭扔进炭盆里,把火烧得更旺了些,见桌上茶壶里还有半壶凉茶,倒回烧水用的铜壶里放在炭盆上热温了,然后倒在擦脸的巾子上漉湿,单膝跪上榻去,用巾子给楚龙吟擦脸上的污渍。楚龙吟闭着眼睛乖乖地任我行事,半晌呼吸均匀已是睡了过去,想来也是累得狠了,我轻手轻脚地收了巾子穿好外衣,从马车里出来,但见车前并没有马尸和狼尸,只有大大小小数滩腥红的血迹留在地上,估摸着是楚龙吟怕我醒后见着了狼尸又担心起逸王爷来,所以索性连同马尸一并处理到别处去了。 抬眼远眺,见四周依然是荒无人烟,近前是一个不算太深的山凹子,生着稀疏的低矮灌木,稍远些的是几座小小山丘,再往远处就是越来越高的山了,灰石嶙峋,植被很少,看上去十分荒凉肃杀。拿不准现在是什么时辰,天色阴沉得很,像是憋着一场暴风雪,北风来得比京都强劲数倍,直吹得我连呼吸都有些困难,纵然身上穿着逸王爷亲自给我带上的貂皮大氅也难以抵御这透骨而过的寒风。身上一冷肚子就难免跟着饿起来,再加上昨晚受了大半夜的惊吓,早就有些虚脱了。 然而这辆马车上并未装着吃食,除了一小桶用来烹茶的净水之外没有任何可以裹腹的东西,只好坐到榻上守着楚龙吟生扛,脑子里来来回回都是昨晚那恶狼咬住逸王爷喉咙的情形。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马车里的光线暗了下来,也不知是时辰当真晚了还是天愈发阴沉了,才用刚烧开了的一壶水泡上茶,楚龙吟就醒了,眨着惺忪的睡眼躺在枕头上看我,含糊地问道:“天黑了?”我端了茶递给他,帮他把发丝捋向耳后:“天很阴,没准儿要下雪呢。” 楚龙吟坐起身喝了几口递回给我,翻身下榻穿上鞋子,开了马车门走了出去,立在车前向远处眺望了一阵,却是满脸的凝重。“怎么了?有什么不妥的么?”我问他。 楚龙吟皱了皱挺直的鼻梁,偏过头来看我:“天儿,你闻到这空气中有什么味道了么?” 我使劲儿嗅了嗅,却是灌了一鼻子冷风:“除了尘土味儿什么也闻不到……” “正是尘土味儿,”楚龙吟伸手捏了捏我被风吹红的鼻尖,然后一指天际,“你看,天地交接处有一道黑线正变得越来越粗,用不了多久就会聚线成片并且顺着风势向我们这边漫延过来,记不记得庄夫人曾经说过前往沙城的路上比暴风雪还要危险的天象是什么?” “……沙暴?!”我心头一跳。 “没错,”楚龙吟面色凝重地将头一点,“此刻这空气中满是尘土味儿,十有八.九那黑线就是一场大沙暴了,我们不宜再待在此处,必须找个能避风的地方躲起来。天儿,你这就回车上去把有用的、能带的东西收拾一下,我去附近找找看有没有能藏身的地方。” 事不宜迟,两人说动就动,我钻回马车里,把榻上的被褥枕头连同铺在最下面的厚毡子一并卷起来用绳子捆结实,再把自己的行李包袱系好——这马车本是我用的那辆,所以车上只有我的衣服而没有楚龙吟的。除此之外有用的东西就是那一小桶饮用水和一箱子用来取暖的木炭了,没有食物的情况下如果沙暴一连持续几天,也不知道我们两个能不能撑得过去。 楚龙吟过了许久才回来,说是找到了一处洞穴可以安身,同我一起把东西从马车上搬下来,然后又在附近找了许多大石块放进马车里,再把几块石头放在车轮旁将车固定住,这是为了增加车身重量以防沙暴把马车刮走,当然,如果沙暴的威力太大而仍旧能把马车刮走或是刮碎,那我们也只好认倒霉了。 考虑到我们走后万一迅他们寻到此处不见人或是找不到避沙暴的地方,楚龙吟留了张便条在马车上,说明了我们藏身洞穴的位置,最后将马车前面的一根辕木卸下来做扁担,一头挑水桶,一头挑木炭和炭盆,再把铺盖卷背在身上,只让我背了自己的行李,带着我前往那处洞穴。洞穴距马车所在之处约有八.九百米,位于一处山洼的岩壁上,洞口朝南开,正好是背风的方向。洞穴的形状呈f形,有两个较大的空间,高约两米,十米方圆,地面还算平坦干净,又因洞口向阳且离地面较近,所以也不潮湿,倒很适合避身。 也幸好这洞穴呈f形,刮起沙暴来不至于把沙尘直接吹到洞腹中,所以我们就把东西放在了里面的那个较大些的洞腹里。趁着我收拾整理的功夫,楚龙吟说他再去取些东西,又一头钻了出去。来来回回跑了几趟,见他背回来不少碎木和枯枝,说是生火用的,全都堆在了靠外面的那个洞腹中,最后带回来的是那几头被他杀死的狼的尸体,如果这场沙暴持续数日的话,这几头狼就是我们用来维持生命的食物了。 我找了块最为平坦的地面把毡子和被褥铺上去,然后燃起炭盆烧上水,茶叶茶壶和茶杯我也带了来,想着实在没有食物的话就拿茶叶充饥。 最后我们两个争分夺秒地抢在沙暴来临之前搬了石块垒在洞口,一防沙子刮进来,二是为了留住洞里的暖气。才刚把洞口堵了个差不多,就听得外面响起一阵巨大的尖锐的唿哨声,由远及近,从天到地,瞬时间天昏地暗飞沙走石,仿若创世之初时宇宙一片混沌的景象。 回到内洞,我们两个倚着洞壁在褥子上坐了,烤着炭盆里的火,一时相偎无言。良久忽听得楚龙吟肚子里一声叫,抬起头看他,见他挠着头道:“嗳,只顾着软玉温香抱满怀,连肚饿都忘了,我来弄吃的。” 幸好狼肉他之前已经在外面处理过了,扒了皮,放了血,掏净了内脏,眼下只需要把肉割下几块用削尖的树枝串好放在炭盆上烤熟就可以了,否则只怕要弄得满洞的腥气。虽然没有油和盐之类的佐料,不过有的吃就已是万幸,就着茶水也不是那么难以下咽。 吃罢用一点点水净了手,歇了一会儿就觉得有些困了,算来也差不多该是晚上九、十点的光景,洞外的沙暴仍在继续,尽管洞口用石头封住,空气里还是难免有着尘土味儿,干坐着甚是难熬,所以干脆抻开被子倒头睡觉。 脱去脏了的外衫,钻进被窝,楚龙吟把我拥进怀里,下巴抵在我的头顶上,轻轻摩梭着道:“说起来这还是你我头一回正经儿的同床共眠呢,是不?” ……的确是,前晚虽然也共眠了,但那不是“正经”的,况且同榻的还有个庄秋水,像对真正的夫妻般同眠这还当真是头一回,却也是在这样的一个环境之下,不由生出几分唏嘘。 “娘子,叫声夫君来听听。”楚龙吟把唇凑到我的耳边轻笑道。 “不要……还是叫龙吟顺口些,叫夫君太肉麻了。”我往他怀里钻了钻,用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暖意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 “人家想听你叫么,好不好,叫一声,娘子。”楚龙吟把我身后的被子仔细掖了一掖,轻声细语地在我耳边咕哝,“要不,为夫给你唱段小戏儿,听高兴了你就叫我一声可好?” “好啊,唱罢。”我有些好笑,这家伙几时还会唱戏了? 便听他低沉了嗓音悠悠唱起:“……这一霎天留人便,草藉花眠……见了你紧相偎,慢厮连……相看俨然……行来春.色三分雨,睡去巫山一片云……”声音舒缓清沉,带着些许沙沙的磁质,慵懒温暖,诱着人放松身心酣然入梦。 迷迷糊糊间我听见自己轻声地道:“谢谢你……夫君。”——谢谢,谢谢为了不使我担心焦虑而千方百计地逗我开心、哄我入睡,今生得夫如此,卿复何求? 第二天沙暴依然没有停,我反而也不急了,急也没用,索性安下心来在这洞穴中过起了小日子,难得没有任何干扰地同楚龙吟在一起,两个人从早到晚地耳鬓厮磨如胶似漆,一时竟希望这沙暴永远莫停,如此便可不必理会世间纷扰,与心爱之人单纯开心地过一辈子。 第三天的夜里,勉强响应了楚龙吟“苦中作乐”的要求,才刚双双脱光光地倒在褥子上,就听得洞口处传来一阵石头滚落的声响,不由一惊,楚龙吟也顾不得穿贴身的衣服,拽过外袍套在身上,拎了洞角处那柄之前迅丢给他的钢刀就往外走,我叮嘱了他一声“小心”,飞快地穿好自己的衣衫,抄起做扁担用的那根辕木随后跟了出去。 洞口处一片漆黑,只能听见衣料摩擦发出的悉悉索索的声音,半晌方听得楚龙吟道:“有个人昏在这里了,天儿,你去点支火把来。” 我连忙转身回去,从较小的洞腹里取了几根枯枝,在炭盆边点燃后回到洞口处,见楚龙吟正将那人趴在地上的身子翻转过来,我举着火把凑上前去,同楚龙吟一起瞧向那人的面孔,却不由得齐齐震惊在了当场—— 第154章 狠心 ——楚凤箫!这个人竟然是楚凤箫! 我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这简直让人难以置信——楚凤箫怎么会出现在这个地方?! 就在我还呆愣着的时候楚龙吟已经一把将楚凤箫抱起,大步地往内洞走,口中急促地道:“天儿,烧水!”顾不得多想,我连忙抢在他前头奔回洞中,烧了半壶水在炭盆上,楚龙吟抱着楚凤箫进来,把他放在褥子上,摸了摸他的脸和手,沉声道:“天儿,把柴搬进来生个火堆罢,凤箫……身上没什么热度了。” 我应了一声去前面那洞里抱柴,就在铺盖旁生起火堆来,楚龙吟把楚凤箫的衣服脱下,只剩了一条亵裤,而后就不停地用双手揉搓他的身体和四肢,不多时楚龙吟的脑门上就见了汗。我不好在旁边盯着看,就趁着这功夫把洞口被楚凤箫撞下来的石块重新垒回去,再回到洞腹的时候水已经烧开,楚龙吟兑了些凉水把巾子沾湿了给楚凤箫擦身子。 火光下楚凤箫的脸泛着灰白,布满了尘灰,双目紧闭,上下唇也紧紧地抿着,头发里全是砂粒,身形瘦削,比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时瘦了许多。楚龙吟不停歇地给他擦脸擦身,擦完之后又去揉搓他的四肢,好大一阵忙下来,汗已经湿透了他身上那件仅穿着的外袍。 就这么忙了许久,昏迷中的楚凤箫脸色终于有了些许好转,楚龙吟拽过被子将他严严地裹上,把炭盆放在他脚头,火堆也挪得近了些,这才有了空当用袖子去抹自个儿额上的汗水,我正要开口让他好歹歇一下喘口气,却又见他倒了杯热水,一手端着,一手把楚凤箫的上身抱起来,凑了杯沿到他唇边,喂了几次都沿着唇角流了下去,却是因楚凤箫牙关紧咬无法把水喂进口中。见此情形,我正要问楚龙吟懂不懂把下巴卸脱臼的手法,卸了之后再安回去,偶尔一次对人的身体并没有什么损伤,如此就能令楚凤箫张开嘴,从而把水喂下去。却谁知我还未及开口,就见楚龙吟已是灌了一口水在自己嘴里,毫不迟疑地埋下头去对了楚凤箫的嘴把水渡给了他。 我垂了垂眼皮儿,咽下要说的话。是呵,楚凤箫是楚龙吟的心头肉,他怎么舍得让他受一丁点儿的罪呢?哪怕只是下巴脱臼这样连轻伤都算不上的小罪他都不忍心让他经受的。无论楚凤箫坏到怎样的程度,他始终都是楚龙吟最疼最爱的人,当初在劫持了我和他的海盗面前不就已经证明了这一点么?如果再来一次,我相信楚龙吟还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一时间心中有些酸酸的不是滋味儿,我竟可笑地有点吃楚凤箫的醋了,只可惜他身在福中不知福,不懂得珍惜自己这样好的一个亲哥哥。 “在想什么?”楚龙吟已经喂完了楚凤箫一杯水,转回头放杯子的时候一眼瞟见了干巴巴立在他身后的我。“哦,在想他是怎么会出现在这儿的。”不想让他看出我心中这可笑的念头,便随口找了个话题。 楚龙吟把楚凤箫重新放回枕上,掖好被子,很是疲倦地一屁股坐在旁边,冲着我一招手:“傻丫头,坐过来,又在那里胡思乱想什么呢?真真儿是为夫几天不教训你就不听话了!” 我弯腰捡起方才被他甩得到处都是的他的衣服,统统丢在他怀里:“还不赶紧穿上,外面那件脱下来放在火边烤干了再穿,都被汗湿透了。” 楚龙吟闻言乖乖儿地脱去外面袍子,低头看了眼自己某处,苦笑了一声:“莫不是我前世造孽太多,这辈子怎么次次都出幺蛾子呢?待回去一定要在家里供上一尊欢喜佛才是!” “没正经!”我瞪他一眼,转头重新烧上一壶水,待他穿好衣服便一起坐到铺边,合披了我那条貂皮的大氅,睡是睡不成了,只好相偎着说话。 “想必凤箫是一直都派了人暗中观察着王府的动静的,”楚龙吟接上我方才的话头道,“直到我们突然出城,他便跟在了后头。由于他并不清楚我们此行的目的,所以就一直悄悄地远远尾随没有现身。而我们之所以走了这么久都没有发现他的跟踪,估摸着是他随身带了龙禁卫,由神出鬼没的龙禁卫在我们附近监视行车路线,这样他就不用离我们太近从而可以掩饰自己的行踪。 “至于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洞里,我想大约是他从龙禁卫的口中得知了我们与其他人失散的消息,所以一路追寻了过来,偏偏也遇到了沙暴,而凤儿他……又不肯暂行躲避,执意要找到我们,所以才会是我们方才见着他时的那副濒死的样子。 “想来他是找到了我留有字条的那辆马车,所以才知道我们的藏身之处,而一旦找到了地方,就再也支撑不住地虚脱在洞口了……”楚龙吟说到这里看了我一眼,指着地上从楚凤箫身上脱下来的那堆衣服,“若我所料不错的话,凤箫已经同迅王爷他们照过面了,他身上穿的这软甲就是我们为了防沙暴而特意准备的,应该是迅王爷他们给他的。” “那么……等他醒了之后你打算怎么办?他既然带了龙禁卫来,会不会阻挠我们的行程?”我轻声问道。 “我会同他好好谈谈。”楚龙吟似是不想同我过多讨论这个问题,转过头去看了看楚凤箫的面色,并且把手伸进被子里摸了摸他的手,不由皱起眉头来,将大氅给我裹上,自己则去掀了楚凤箫的被子把他抱在怀里,然后倚着洞壁坐了,再把被子严严地盖在楚凤箫的身上,用体温去暖他冰凉的身子。我看着楚龙吟如此行事不禁抿了抿唇,却被他一眼瞅见,伸了手指虚空里向着我一点:“不许胡思乱想。” 冲他皱皱鼻子,我裹着大氅也坐到洞壁旁倚着,想了会儿心事,而后不知不觉睡了过去,睁开眼时见楚龙吟正在火堆旁蹲着,手里烤着几串狼肉,楚凤箫仍然未醒,脸色倒是更好了些。我揉着眼睛起身过去,把大氅脱下来披到楚龙吟身上:“吃了东西你就去睡会儿罢,一宿一宿的不休息,铁打的人也经不住,我在这儿看着。” 楚龙吟将烤好的肉递给我,笑道:“无妨,左右都困在这洞里,又没有旁的事做,什么时候休息不成?前阵子赶路不是天天在马车上吃了睡、睡了吃的?早就把精神养足了。” 我蹲到他旁边噘了嘴瞪他:“你是信不过我罢?!觉得我帮不上你的忙是不?在你心里我就这么没用?我就这么让你放不下心来托付一切?” 楚龙吟笑着伸手捏住我的双唇止住我的话:“你这张小嘴儿噼哩啪啦地真是让人恨不能用嘴堵个严实!……罢了,既然娘子大人发话了,那为夫自当从命!”说着站起身抻了个懒腰,把大氅重新给我披上,一指躺在被子里的楚凤箫,“我同他挤挤就是,你捂严实些,莫冻着。” 我看了眼楚凤箫,轻声向他道:“你放心,我会把自己当成你一样照顾他的。” 楚龙吟没有说话,只伸手把我拉进怀里,用力地抱了一抱。 纵然如此,楚龙吟仍是睡得不很踏实,时不时地醒过来看一看楚凤箫的脸色,就这么着大约又过了一个白天,他起身吃了些东西,而后就坐在楚凤箫身旁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脸枯守。到了半夜的时候,终于听得楚凤箫口中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呻吟,楚龙吟一个激凌坐直了身子,随后俯下身去轻声唤他:“凤儿,感觉可好些了?哪里不舒服?” 楚凤箫尚未完全清醒,紧闭着双眸皱起眉头,口中不住呢喃:“……情……天儿……我来了……我来救你……你要撑住……风沙太大……你……你等我……我来救你……” 我不由自主向后退了两步,立到楚龙吟的身后。楚龙吟并未看我,仍旧轻声地唤着楚凤箫,直到楚凤箫费力地睁开眼睛,缓了半天神儿才似看清了眼中情形,虚弱地向着楚龙吟道:“大……大哥……天儿她……她怎样了?” “天儿没事,放心,”楚龙吟伸手端过温在炭盆上的水,另一手将楚凤箫的上身扶起来靠在他的身上,“先喝点儿水,你刚缓过来,莫要说太多的话。” “情……天儿呢?我要见她……大哥……我要见她……”楚凤箫不肯喝水,只管挣扎着想要坐起来。“我没事,我就在这儿,你先把水喝了。”我慢慢走上前去,垂着眼皮不看他。 “天儿!你……你没事……没事就好……”楚凤箫语气里满是欣喜,却因为说话太过急促而连连咳嗽起来。 “让你先喝水没听到么?这样的环境下不赶紧让身体好起来是想拖累我不成?”我冷声说道,仍旧低着头不看他。 听了我这话楚凤箫反而更是欣喜起来,连忙虚着声音道:“好,好,我喝……咳咳,我喝……”说着便主动凑唇到楚龙吟手里的杯子旁,由他喂着喝干了杯中水。 “再喝点儿么?”楚龙吟随手用袖子替他擦去了唇角水渍,“身上哪里还不舒服?” “我没事了大哥……”楚凤箫虚弱地笑,“能不能……让天儿到我身边……” “你有话要对我说么?”我抢在楚龙吟前面接了口,不想让他因此而为难。 “是……是的,天儿……我有许多话想……想对你说……”楚凤箫满眼希冀地望着我。 “我不想听你有气无力地说话,你有什么要说的等恢复了身体再说罢,我现在要睡觉了。”我冷冷说罢,裹着大氅躺到火堆另一侧的地上,用包衣服的包袱做枕头,背对着楚家兄弟不再作声。 “天儿……你、你莫躺在地上……太凉!到我这里来……我同你换换……”楚凤箫急切地提高声音道,“大哥!你快去让天儿起来,咳咳……地上太凉,会伤她身体……” “你给我好生躺着!少操那些闲心!”楚龙吟冷了脸,把楚凤箫摁回枕上,“若不听话,老子一拳揍晕了你也是一样!” 知道楚龙吟说到做到,楚凤箫只好不再吱声,我听见楚龙吟几步走到我的身后,忽地一把将我横着从地上抱起来,转身走到洞壁旁坐下,把我放在他的腿上,双臂圈成环状揽住我,低下头来轻声在耳旁道:“睡罢,傻丫头。” 见了我们两人这般情形,楚凤箫意外地没有开口反对,不去理他怎么想,我偎在楚龙吟的怀里很快便安心地进入了梦乡。再次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枕上,身上严严地盖着被子,楚家兄弟在火堆旁相对而坐,楚凤箫的脸色尽管还很苍白,精神倒还不错,看样子昨晚他确确实实地是摒弃了杂念好生的休息了,这正是他的行事风格,识实务,知道欲速则不达,不急于争一时之短长,养好精神才有处理眼前事的力气。 见我醒来,楚凤箫抢先端了杯子坐到我的身旁,柔声道:“天儿,喝点水,每次睡醒觉你这嗓子都发干的,如今外面又是这样干燥的风沙天气,更要多喝些水才是。” 没有推拒他,我接过杯子一口气饮尽,而后放下杯子看向他有些欣喜的脸,平声静气地道:“你有什么想说的就说罢,我听着。” 楚凤箫难掩激动地一把握住我的手:“天儿!……跟我回去罢,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不好。我爱的是龙吟,你心里很清楚,我不想一次次地重复。”我看着他平静地道。 “可是——天儿!你我已经成亲了!还有我们的孩子——你要如何处置?是弃之不顾还是认大哥为父?!你要让他长大后如何面对长辈们的丑闻?!”楚凤箫盯着我沉重又急切地道。 “你是不是以为孩子是你屡试不爽的杀手锏?”我冲着他笑,“可惜,你看错了我。楚凤箫,孩子以后就拜托你好生照料养大了,而我……已决定做一个世上最狠心的母亲——从此后与这孩子断绝母子关系,再无瓜葛!” 第155章 不过如此 “天儿!”楚家兄弟齐声沉喝,两个人的脸上一般地既惊又恼。 我挥了挥手阻止他们开口,平静地道:“我意已决,多说无用。楚凤箫,待此行回去我会把和离书写好送去楚府,签不签字随你,不过是走个手续。既然你非上门女婿,孩子又已入了你楚家的族谱,按我朝律法孩子自当归你抚养,还望你能好好照顾他,莫让他……受委屈……从此后我与你父子再无任何关系,今儿我把话全部说清楚了,请你莫再纠缠。” 我缩在袖子里的手狠狠地捏成拳,说到孩子时几乎失声哽咽,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勉强忍住,这一次我绝不能再妥协,失去了孩子痛苦的只是我一个人,而若我坚持要回孩子的话,连累的就是楚龙吟、逸王爷、迅,甚至庄夫人、庄秋水、曾可忆,每一个关心我爱护我的人都会为我辛苦焦急或是承担各种各样的风险。我的生活里不能只有孩子,说我自私也好冷血也罢,我努力活到了现在,凭什么要按照别人的是非观来左右自己的行事标准?!我只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哪怕冒天下之大不韪我也豁出去了! “天儿……”接了我的话的是楚龙吟,走过来蹙眉望着我。 “楚龙吟,你什么都不必再说,我只问你一句话:你想不想同我过一辈子?”我看着他。 “想。”他抿唇咽下了满腹的话,闭上双眼摁下所有情绪,再度睁开时带起脸上一个大大的笑容,“你的决定便是我的决定,楚夫人。” 我回应了他一记毫无负担的笑,人一旦把自己豁出去了,这世上什么难事什么痛苦都一下子变得无足轻重起来,这一回我觉得自己真正的解脱了。 “天儿——你怎么能忍心抛下孩子?!”楚凤箫颤抖着双手用力地箍住我的肩头,“他是你怀胎十月生下来的亲骨肉啊!你怎么忍心……你怎么忍心!”他说着已是泪流满面。 我望住他的泪眼,伸手扶上他的肩,轻声道:“凤箫,若你愿意,我们就重新开始,但不是重蹈覆辙,而是重塑你我的友情。你买包子给我吃的那一幕,即使在我最恨你的时刻,我也从不曾忘记。凤箫,你本是聪明通透之人,为什么在此事上却始终不肯放下执迷呢?” 楚凤箫咬着唇微微地摇头,哑声道:“天儿,人生在世,谁都有自己难以逾越的坎儿,你以为你放下了孩子就算迈过自己的那道坎儿去了么?孰不知大哥、逸王爷他们才是你真正难以放下的执迷!你宁可放弃孩子也不肯放弃大哥,这同我对你何尝不是一样的?你认为自己能放下大哥和逸王爷么?不能的话又何必劝我?” “这怎能一样呢凤箫,我的执迷是建立在龙吟也爱我的前提下,可你……你是一厢情愿,执迷下去只有伤人伤己。”我轻声地道。 “你我只是所处的立场和位置不同罢了,”楚凤箫抹了把脸,揩去脸上泪水,“你可以为了大哥杀人,我也可以为了你不顾一切,方式不同,心却是一样的。” “那我就没什么好说的了,”我轻轻推开他握着我肩头的手,站起身整了整衣衫,转头向楚龙吟道,“龙吟,现在大概什么时辰了?” “日上三竿,”楚龙吟用手指指头顶上方,虽然外面仍是风沙滚滚没有日头,“我去弄肉来烤,”说着伸手一拎坐在地上发愣的楚凤箫的脖领,“你小子过来帮忙!” 待兄弟俩去了前面放有狼肉的洞腹后我才终于忍不住蹲在地上掩面哭出来——就在刚才,刚才我亲口放弃了自己的孩子……我怎么可能不心痛……怎么可能不恨自己……我知道从我做出这一决定的时刻起,我今后的生活哪怕再幸福再无忧,心头也始终会扎着这么一根刺,又硬又深又痛,一直伴随着我直到生命终结。 用巾子沾了水好歹擦了把脸,见楚龙吟和楚凤箫拎了割好的狼肉回来,用树枝穿了放在火上烤,我在炭盆上烧上一壶水,想起睡醒之后还没有梳头,就坐到旁边去打散了发辫用梳子理顺。才梳了几下忽被身后伸来的一只手将梳子抢了过去,而后便捧了我的头发小心地、细细地梳起来,这情形是如此地熟悉,过去的一年里楚凤箫几乎每天早上都是这样帮我梳头、挽髻甚至画眉点唇的。 “我自己来就好。”我扭头想要拿回梳子,却被楚凤箫轻轻摁住肩膀不使乱动,听他在耳后柔声道:“你呀……让你自己来岂不是又要梳个马尾或是盘个书生髻在头上了?以前你可没少干这事儿,只要我早上不在家,晚上回来看到的就是你这丫头把自己弄得不伦不类的样子,簪子也不会插,花钿也不会戴,复杂些样式的裙子更是我帮你穿的——你说你哪里像是破案时那个聪明敏锐的小机灵鬼呢?分明就是个小笨蛋……梳好了。” 不必照镜子我也能想像得出楚凤箫帮我梳的必然是既简单又精致的发式,完全符合我的审美和喜好,在这一方面不得不承认这世上没人能比他做得更好了,连楚龙吟都不及他。可是,完美的不一定就是最好的,痴情的不绝对就该是被爱的。 我起身扫扫衣上的落发,接了他的话浅浅笑道:“谁让我扮男人扮得太久了呢,对于女人的事还当真是不甚了解——不过你也很不厚道,那时没少笑话我。” 听了我这话楚凤箫不由愣住,他没想到我竟毫不避讳以前的事,反而还如此坦然轻松地同他谈论——尤其还当着楚龙吟的面。其实遮掩避讳又能起到什么作用呢,发生过就是发生过,我们三人对那件事都再清楚不过,避讳只能使之显得更加敏感与不堪,反而不如挑开了、说白了,就如同一个无比神奇神秘、令人乍舌的魔术一旦公布了手法,反倒会让观众产生“不过如此”的感觉。 不过如此,这就是现在的我对曾经发生过的那些不堪之事的感受,真的——不过如此! 相比于楚凤箫的惊讶,楚龙吟却是很快就明白了我的想法,带着赞赏与鼓励地望了我一眼,随手捡起脚边一粒小石子丢到楚凤箫的后脑勺上,道:“算不清人头怎地?这儿还一个头呢!”说着指指自己脑袋上那头凌乱的黑发,冲着楚凤箫拼命眨眼。 楚凤箫起身过去立到他身后,解开他系头发的绦子果然仔细地梳理起来,口中却接了我方才的话笑道:“说我不厚道,你这丫头才是最不厚道的那一个,装男人倒装得像,害得我当初以为自己有龙阳之癖,天天苦闷得吃不好睡不好,很是自厌自弃了一段日子呢!” “其实你是当真有那癖好的罢?”楚龙吟坏笑着接口,“从小就娘儿兮兮的,成天伤春悲秋,断不了临风落个泪、树下葬个花什么的,你上学堂那会子不是还有个小子喜欢你么?一天一封情书地往家里送……” “闭嘴!还不都是你干的好事!”楚凤箫用膝盖在楚龙吟的背上顶了一下子,险些把他顶得栽进火堆里,“原本那人只是试探而已,要不是你冒了我的名送了他一本《双凤奇缘》让他误会了我,他也不至于那般大胆地开始纠缠我!” 楚龙吟笑得眯起眼睛:“谁让他先是错把我认做你来着,色眯眯地盯着老子看,还敢摸老子小手!不是因为你小子平日太过风骚才招来的么?!” “等等先,《双凤奇缘》是什么?”我插口问道。 “男为凤,女为凰,双凤么,当然就是……”楚龙吟冲着我挤眼睛,笑容坏得流油,“那本书可是我跑遍了大半个京城才在一条阴暗的小胡同里开的一家小书店里买到的,而且还是附彩图的呢,工笔的!头发都一根根画得清清楚楚,人物生动,动作火辣……啧啧,我都舍不得给他呢!更妙的是,那个喜欢我们凤儿的小子表字里也带个‘凤’字,这不是很巧么?所以我送这本书给他可是正中了他的下怀,少年的情潮就这么蠢蠢欲动了……” “你还好意思说!”楚凤箫给楚龙吟系好绦子,顺手在他头上敲了一记,“害我足足被他缠了两年!有一次还险些——哼!” “险些什么?”我眨着眼追问,“险些失身么?” “可不是,”楚龙吟笑得像只吃饱香油的大耗子,“都已经被人家摁倒在草洼子里了,要不是我赶到得及时,我们小凤儿啊……啧啧啧……” “啧你个头啊!”楚凤箫没好气地在楚龙吟屁股上踢了一脚,坐到火堆对面,“你那也叫及时?一早就赶到了,却藏在旁边偷笑着看我被人摸了个遍才跳出来动手!” “都是男人,你被摸一摸又有甚损失?!我不是也被他摸过小手么!”楚龙吟坏笑连连。 “后来呢?”我继续追问。 “后来大哥打折了他一根胳膊,”楚凤箫白了楚龙吟一眼,“赔了人家医药钱,被先生罚扫了整整一年的茅厕,每天回家还要在院子里跪一个时辰。” “再后来那小子为了凤儿自尽过两三回,都被家人救转了过来,”楚龙吟接口道,“之后听说他随家里迁到外省去了,最初几个月还给凤儿写了书信寄来,再往后就渐渐没了音讯。说来咱们凤儿也算是‘绿颜’祸水了。” 听说过蓝颜却没听说过绿颜,我便好笑着问他:“绿颜何解?” 楚龙吟故意掩口坏笑:“你没见凤儿当时被那人摁在身下,整张脸都绿了……” “哈哈哈哈!”我大笑,“那人长得俊不?” “俊得很,和我们凤儿站在一起那真真儿的叫一个郎才……郎貌。”楚龙吟状似惋惜地摇头叹气,“可惜迁居了,否则和我们凤儿配成一对也算是一段风流佳话……” “佳你个脑袋!”楚凤箫嗔怒着跳起来冲过去把楚龙吟扑倒在地,兜头罩脸地一顿拳头。 “拳头不顶事,”我轻飘飘地送过去一句,“他怕呵痒。” 楚凤箫闻言立刻改变战术,直挠得楚龙吟泪花儿都溢了出来:“唉呀哈哈哈嗬嗬嗬……不许乱摸!再摸……老子脸也要绿了……” 我在旁看着这哥儿俩打闹,忽有种曾经沧海的感觉,就好像我们三人之间什么纠葛都不曾发生过,一切又回到了最初,楚龙吟只是知府,楚凤箫只是师爷,而我也只是个女扮男装的小长随,暗暗地欣赏、佩服并有几丝崇拜着楚龙吟,单纯地与楚凤箫做着最知心最亲密最真挚的朋友,三个人可以肆无忌惮地玩笑打闹,认真严肃地协力工作,日子像明媚的阳光般轻透温暖…… 而眼前这看似冰融雪消的和谐场面之下实则仍旧掩盖着万仞玄冰,只不过阳光般的假象太过美好,我们谁都不想在这个时候去破坏而已。 走个神儿的功夫兄弟俩已经战罢一轮,楚龙吟笑瘫在地上,楚凤箫则站在旁边好整以暇地整理自己的头发和衣衫,听得楚龙吟喘息未平地笑着问他:“对了,你那姘头叫什么来着?” 楚凤箫歪着头想了一阵,道:“记得是姓宁来着……哦,宁子佩,字凤起。” 楚龙吟笑着坐起身,忽地皱了皱鼻子:“哪儿来的一股子糊味儿?——毁了!肉烤糊了!” 重新烤好肉并且吃上的时候已经到了中午,吃罢泡了茶,三个人围坐火旁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说兄弟两个小时候的趣事儿,说楚龙吟审过的奇案,说楚凤箫少年时的奇思妙想,说我改编过的那一世听来的笑话。 这世上没有一成不变的人,也没有一成不变的关系,我无法预测我们三人之间眼下的相处模式和只可意会无法言传的这种关系在接下去的时间里会如何演变以及演变成什么样,至少我知道此时此刻无论是我和楚龙吟还是楚凤箫,都在心无旁骛地享受着这难得的温馨安逸。 第156章 心机 楚凤箫问起了我们此行的目的,也没有什么好瞒他的,瞒也瞒不住,他既跟来了就肯定不会再离开,迟早会知道来龙去脉。 “这么说,天儿确实是皇家血脉了?”楚凤箫听罢事情原委,望了望我又望了望楚龙吟。 楚龙吟点头:“是正正经经的郡主,正二品,在外人面前你我见了也要参拜的。” 楚凤箫垂眸一笑:“既是正统的龙子凤孙,行起事来只怕就不能随心所欲了呢……毕竟代表的是皇家的脸面,稍有不妥恐就有言官跳出来指责,届时说不定连王爷也要一并连累了。” 他的这番话使得原本难得和谐的气氛顿时一滞,不成想美好的假象竟是如此不堪一击,就这么被区区几句话瞬间甩了个粉碎。楚凤箫的话中之意十分明显,如果我以一介正统皇家郡主的身份同他和离之后再与楚龙吟生活在一起,这无异于是一宗能令天下哗然的皇室大丑闻,就算我可以不管不顾,可我身后的皇族却不可能放任不管,他们可以同意我与楚凤箫和离,但绝不会允许我再同楚凤箫的亲哥哥相好!莫说此事如果捅了出去会连累得逸王爷遭人耻笑、在金銮殿上再也抬不起头来,就是皇室宗族那里也绝不可能让此事发生,那么等待我的只有几种可能: 一,被皇室指婚,嫁给一个无关痛痒的人,但绝不会是楚龙吟。 二,不允我同楚凤箫和离,下旨强行限令我与他终生不得离弃。 三,寻个由头将我打入皇族家庙,青灯古佛终此一生。 四,也是最惨的一种:要么赐死我,要么赐死楚龙吟。 ——这就是皇家尊严,不容半点污渍。 我的手心捏出冷汗来,盯着楚凤箫看着我的似笑非笑的眼睛,他似是在表明:如果我执意要同楚龙吟好,他不介意把我们三人之间的事捅到皇族跟前去,而以上四种可能中最平和、最省事的一种就是第二点,既名正言顺又不会引起外人的怀疑和诟病,所以被皇族选择的可能性也最大,到头来获益的人仍然会是他楚凤箫! “你不会这么做的,对么?”我盯着楚凤箫,口气虽然坚决,可心里却一成把握也没有。 “为什么不会?”楚凤箫挑眉望着我幽幽地问 “圣意最不可测,万一上头最终选择一劳永逸呢?我想皇室不会介意除掉一个四品官儿或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郡主来维护他们的脸面的,”我盯着他的眼睛,“你要亲手把龙吟送入刀下么?他是你的亲哥哥!” 楚凤箫看了眼坐在他对面的此刻面上没什么表情的楚龙吟,轻轻笑了一声:“天儿,大哥他不会死,你也不会死。先不说你的身后有两个王爷做保,就是大哥不也有九王爷这个强力的后盾么?九王爷如此‘看重’大哥,必然不会眼睁睁看着大哥殒命的……当然,九王爷也绝不可能支持大哥同你好,所以最有可能的一个结果就是由九王爷出面加固天儿你同我的婚姻关系,譬如请皇上下个旨什么的,令你我终生为夫妻,不得相离弃——这是最好的选择。” ——他果然是抱了这个心思!不得不再一次承认他的足智多谋,瞬间便逆转了局势,令原本占据主动的我们一下子变为了被动一方。 见他抬眼望着对面的楚龙吟慢慢笑道:“大哥,九王爷是柄双刃剑,用得好可以制敌,用不好的话,只怕要被他反噬呢。” 楚龙吟面无表情地与楚凤箫对视了一阵,忽而轻轻摇了摇头:“凤儿啊凤儿……你,唉……究竟怎样才能放下?莫要再一次次地考验我对你的耐心,你不过是仗着我疼你宠你舍不得委屈你,以为无论怎样我都不会对你出手……凤儿,你当真要逼得我不顾手足之情与你反目相向么?你要拿天儿的身世胁迫皇室下旨保你婚姻,可皇族血脉又岂是你说个‘是’就能是的?若逸王爷不亲口证实谁会信你?你又认为他会为你作证么?逸王爷和天儿都不是在乎什么血统尊不尊贵、名份正不正当的人,他们是父女,只要彼此认定就好,昭不昭告天下几乎不值得去考虑——你认为皇家是信你的话还是信逸王爷的话?你认为逸王爷是更在乎天儿有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还是有一个幸福的生活?你所想出来的这翻盘一招根本就没有出手的机会!更莫说你居然还想用你所谓的‘丑闻’来要挟皇家——简直就是找死!” 楚龙吟说至此处站起身来抖了抖衣衫下摆,冷眼睨着已僵在当场的楚凤箫:“天儿是我的妻,你的大嫂,也可以是你的好友、知己,我允你同她如从前般没有距离地说笑玩闹,但不会容你再对她有任何侵犯和伤害之举。你若肯就此作罢,我们便还是一家人,终能相扶相持陪伴终老,而若还要纠缠——你这辈子都甭想再见到天儿!” 楚凤箫仰脸看着他冷笑:“你要带走天儿么?莫忘了,我手下有龙禁卫,阻不了你们难道还监视不了么?你们就是走到天涯海角我也能找得到!” 楚龙吟也笑了一声,眼中却毫无笑意:“我已说过,我的耐心已被你耗尽了,往日我容你让你,今后却不会再手下留情。让吾妻远离你的纠缠并非只有带她远走天涯这一个法子,你方才提到了九王爷是柄双刃剑,用得好可以制敌,用不好则遭反噬,不巧的是,令兄我用起这把剑来倒是顺手得很,你既无情就莫要怪我无义——听说你现在所任的翰林院的职位是九王爷安排的? “他既然‘看重’我,也曾经‘看重’过你,我想他不会拒绝我提出的要给我心爱的弟弟你升官换职的请求罢——进宫去在皇上身边做个专门记录皇上起居言行的左史官怎么样呢?唔……做正官太辛苦了,你是我最疼最宠的弟弟,我是舍不得让你天天站着当差的——那就做左史副官罢!正官跟在皇上身边,副官只需留在翰林院内每天整理正官的记录即可。 “左史这件差使不同于其它,因其几乎是除了后妃之外最贴近皇上身边的人,所以出于保密及皇上安全等原由,左右史官是要住在宫里专门为其准备的下榻处的,未经内史大人批准不得离宫,若想与家人见面也只能家人进宫来见你,而你却不能出宫去见家人——与家人见面的机会每月也只有一次,且家人的资料背景也必须记录在案,一次只许一人,一年不得换过三人。 “说得好听些这叫给皇上办差,说得难听些么……其实就是变相的软禁,做了左右史就可以准备终老在宫中了,一来调职的可能性小,二来出宫的可能性低,活于斯,死于斯,外界之事再与你无关,除婚丧嫁娶可出宫一日之外,你会连云舒的冠礼都错过的。——凤儿,你当真要逼我如此对你么?” 随着楚龙吟的说话,楚凤箫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直到听得他浑身颤抖面孔铁青,豁地站起身来瞪住楚龙吟,咬着牙道:“云舒已经遭他母亲所弃,你难道要让他连父亲也一并失去么?!好歹他也是你的亲侄儿,你忍心让他做个没有爹娘的孩子么?!” “我自是不忍心的,所以如果天儿允许的话,我就把孩子从府里接出来跟着我和天儿过活,过继到我的名下,如此天儿便可与云舒母子团聚,我们一家人皆大欢喜。”楚龙吟火上浇油地故意睨着楚凤箫嘲弄道。 兄弟俩的这一番心机较量还当真是一波三折峰回路转,直听得我的一颗心也跟着忽上忽下紧张不安,而当较量进行到现在这个阶段,毫无疑问地,楚凤箫再一次完败在了楚龙吟的手上。我忽然想,也许正是因为楚龙吟一直以来对他这个弟弟的一再忍让、隐而不发,才让楚凤箫产生了自己能够战胜他、压制他的念头,而当楚凤箫将这个念头大胆地付诸于实践,并且在楚龙吟的宽容和退让之下得到了成功,楚凤箫便再也无所顾忌地为了一己之愿展开了种种行动。说到底,楚龙吟是对楚凤箫太溺爱了,他的宽容造就了他的尖锐,他的忍让促成了他的咄咄相逼。 楚龙吟大概也刚刚认识到了这一点,所以方才他所说的那些话就完全没了往日对楚凤箫的宽容和忍让,反而极尽冷酷与尖刻之能事,一下子把他打趴在脚下,让他明白他自己并没有想像中的那么强大聪明,他只是一个被惯坏了的孩子。 虽然我并不相信楚龙吟会当真如话中所说那般对待楚凤箫,但至少楚凤箫是十成十地相信了,因此有了顾忌之后起码就不会再轻举妄动地暗中算计我们,至于他会不会自此心灰意懒而放弃了纠缠,我已经不再有所奢望了。 楚凤箫因楚龙吟的话而气得语塞,隔着火堆盯视着楚龙吟粗重地喘气,楚龙吟不恼也不急,只管唇角勾着嘲讽的笑意瞟着他看。楚凤箫愈发恼了,突地大步绕过火堆直向着楚龙吟扑了过去,楚龙吟却在明明可以闪开的情况下反而接住楚凤箫的来势,被他扑得倒在了地上。 ……他还是舍不得让楚凤箫受到丁点儿的伤害,至少肉体上的痛楚是不忍的,尤其楚凤箫才刚从昏迷中醒来没多久,如果楚龙吟闪开,跌趴在地上的就是楚凤箫,不闪,他就可以当了楚凤箫的肉垫子,伤不到楚凤箫分毫。 楚凤箫满是怒火与不甘的拳头劈头盖脸地照着楚龙吟砸下去,楚龙吟硬是生受了几拳,转而一个用力翻身将楚凤箫压在了身下,并把他胡乱挥舞的双手死死摁住,盯着他通红的眼睛冷声笑道:“动手的话你就更没胜算了,从小到大你哪次打得过我了?斗心机、比力气,你永远都只能是我的手下败将,人贵在有自知之明,别总奢求自己不可能得到的东西!楚老二,这么多年来爹娘宠着你、我让着你,让你过惯了一帆风顺的日子,你还就真把自己当回事儿了?你常说我不过比你早出生连一柱香功夫都不到,凭什么管着你,那好,既然到了这个份儿上,老子就明明白白地跟你表个态——老子不过比你早出生连一柱香功夫都不到,又凭什么让着你?!从小到大爹娘把所有的好处都给了你,老子我只能拣你剩下的、不要的、弄坏了的、嫌弃了的,从无怨言,心甘情愿,老子对你仁至义尽,你却来图谋老子的挚爱、毁掉老子的生活?!你且给我听好了——从今以后咱们亲兄弟明算账,各过各的日子互不干涉,倘若你再敢算计我和我的人,就莫怪我不顾念手足之情、翻脸不认人了!” 楚龙吟说罢了这一番严词厉语后松手放开了楚凤箫,站起身掸了掸衣服走过来坐到我的身边,只伸手将我搂进怀里,看也不再看楚凤箫一眼。楚凤箫躺在地上没有动,双目失神地望着洞顶,显然楚龙吟方才的话将他深深地刺激到了,加上楚龙吟施予他的难以抵挡的挫败感和压迫感,他是实实在在地受到了相当大的打击。 时间在满洞的静默中慢慢流逝,楚龙吟烤了肉来和我一起吃了,我们又泡了茶,偎在一起低声说着无关紧要的话,直到大约到了深夜时候,楚龙吟打了个大大的呵欠,我便让他躺下来睡——昨晚他坐在地上抱了睡着的我一整夜,早就又困又乏了,而我们身下这床被褥只能并排躺下两个人,毕竟楚凤箫在场,我总不好同楚龙吟共枕而眠,所以便让他躺下睡,我则倚了洞壁坐着,打算就这么凑合一晚。 楚龙吟知道我的心思,便也没有推让,只将大氅把我严严实实地包好了,自己则盖了一半的被子,把头枕在我的腿上,另一半的被子和枕头留给了楚凤箫。 楚凤箫仍然躺在地上动也不动,像是被抽离了魂魄的人偶。我闭了眼睛,不多时便陷入了半睡半醒之间,隐约听得一道无尽凄凉悲怆的声音带着泪意飘进耳来,道是:“若我无法得你之爱,那便得你之恨罢……至少,你恨我越深便记我越牢……我宁愿存于你的恨意里……” 第157章 玉碎 接下来的两天,楚家兄弟之间再没有说过一句话。楚凤箫虽然不再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却常常坐在那里发呆,对于楚龙吟和我的亲密也视若未见。 暂时的相安无事令我又开始担心起逸王爷那边的情况来,这场沙暴已经持续了好几天,不知道迅他们是否有地方躲避,不知道逸王爷是否……我原想问问楚凤箫见着迅他们之后有没有看到逸王爷的伤势情况,可如今兄弟俩闹到了这个地步,反而无法再开口向他打听了,只好心神不宁地盼着沙暴早日过去。 终于在这一日的下午,肆虐数日的沙暴逐渐平息,只剩了一段尾巴,使得天空依旧一片黄蒙蒙,偶尔一些小型的旋风卷着沙粒打在脸上还有些生疼,倒也不妨碍行走了。我和楚龙吟把行李收拾了背在背上出得洞来,楚凤箫一言不发地跟在后面,却见我们的那辆马车果然被沙暴卷走了,早已不知了去向,眼下连代步的工具都没有,举目四望,远远近近更显荒凉。 楚龙吟挑眉想了一想,去附近的山洼子里捡了不少被沙暴卷来的枯树枝堆在上风处,然后坏笑着让我背过身去不许看他,虽然好奇还是依言背了身,过了半晌方听他道了声:“好了。”转回头去看了眼地上那堆枯枝,见上面多了湿痕,不由明白过来,好笑地瞪他一眼:“喂!你这是干什么?想小便刚才在山洼子里怎么不解决?!” “爷的宝尿岂能随意浪费?!”楚龙吟从怀里掏出火折子丢进枯枝堆里,风助火燃,一时倒也着了起来,“湿柴烧火会生浓烟,王爷他们的位置在咱们的下风处,嗅到烟味儿或是远远地看见浓烟方便找到咱们,也省得咱们徒步返回去找他们了。” 原来如此,我连忙离火堆远了几步,站在上风处叉着腰继续瞪楚龙吟:“你让我爹他们闻你的尿味儿?!” “提神醒脑嘛!”楚龙吟嘻笑着转身窜了开去,“我再去多找些柴禾来。” “你还能再尿出来么?”我哼道。 “不是还有老婆你么?”他坏笑。 “闭嘴!”我捡了石头丢他,他便一手抱头一手捂屁股地跳着逃开了。 湿柴烧完了便用干柴,扔了狼皮进去,冒出浓浓的焦臭味儿,及至天色渐暗,终于有人找到了我们,却不是迅一行人,而是两名蒙了面的龙禁卫。原来楚凤箫在见到迅他们并得知了我和楚龙吟与众人失散的消息之后,便立刻令这两名龙禁卫往不同的方向去寻我们,他自己也选择了一个方向一路寻来,不成想反而是他先找到了我们的下落。 龙禁卫是从年龄极小的时候起就开始接受各种训练的,野外求生或是寻人什么的自然不在话下,身体机能各项素质也比王府侍卫不知好了多少倍,所以很轻易地便循着这浓烟找了过来。我心下不由一沉:这两名龙禁卫可是唯楚凤箫之命是从的,万一…… 便见楚凤箫目光阴晦地在我和楚龙吟的脸上扫来扫去,终于慢慢抬起胳膊,向着我一指,声音寒涩地发令道:“把她带上,即刻回京!” 我下意识地攥住身旁楚龙吟的手,虽然他也根本无力对抗龙禁卫。还没来得及做出下一个动作,便觉眼前一花、身子一轻,再定睛看时人已经到了楚凤箫的旁边,肩头被一名龙禁卫的手扣住。 楚凤箫看也不看楚龙吟,转身便走,却听楚龙吟冷笑了一声道:“楚老二,你说是你们日夜兼程赶路快呢,还是鹰局里用于传信的游隼飞得快呢?” 鹰局是朝廷设立的用于传递书信的机构,遍布天龙朝的国土,靠人工豢养的游隼携带信件从空中往来两地。游隼是外形似鹰的一种猛禽,最快的飞行速度可达每小时350千米,换算成古代单位就是每个时辰(两小时)可飞行一千四百里!要知道,所谓的千里马也不过是日行千里罢了,楚凤箫若带着我赶路,就算当真骑了千里马日夜不停地跑也绝赛不过游隼去。 见楚凤箫顿了顿脚步,楚龙吟便继续冷声道:“我只需找到距此最近的一处鹰局往京都九王爷处发上一封信,相信等你抵达京都时,宫里那个左史的位子就已经为你准备好了。” 楚凤箫立在那里,也不回头,半晌冷冷向着另一名龙禁卫丢下一句话:“把他也带上!” 把楚龙吟也一并带走就不怕他去鹰局发信给九王爷了,这就是楚凤箫的打算。我不由心中焦急,连忙望向楚龙吟,见他张口刚要说话,楚凤箫那厢却仿佛早有所料一般,依旧头也不回地又补了一句:“我不想听见他的声音!”于是那龙禁卫只伸指在楚龙吟身上一点,楚龙吟便一声也不能再出了。 楚凤箫重新迈开步子走在最前面,两名龙禁卫分别箍着我和楚龙吟跟在他的身后往回程的方向走,盯着楚凤箫不复秀挺、有些前倾的脊背,我忍不住咬牙道:“楚凤箫!你究竟疯了还是傻了?!非要搞到所有人都痛苦不堪才行么?我们三个不是不可以高高兴兴地生活在一起的,在洞里的时候你不是亲身体会过的么?我不信你就一点感触都没有!那样轻松自在的相处你不想要么?非得兄弟反目、非得逼着我恨你才行么?!” 楚凤箫豁地扭过头来用通红的眼睛瞪住我:“那样的轻松自在能持续多久?!不错,白天里我们三个是可以毫无芥蒂地说笑玩闹,可到了晚上呢?到了晚上你就要投入他的怀抱!房门一关,整个世界里就只剩下了你们两个,哪里还有我的立足之处?!——我不能容忍!我不能容忍你与他同床共枕、裸裎相对——不能容忍你在他的身下红着脸庞呻吟迎合——不能容忍你为他生下儿女后就把云舒像垃圾一样丢弃!要么,你就只能属于我,要么,所有人一起痛苦,我——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楚凤箫……你怎会变成这样?”我不自禁地红了眼眶,“与当初的那个你简直判若两人,究竟是什么让你发生了如此改变?你还记不记得你我初次相遇时的情形?那时的你谦谦公子温润如玉,可曾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像现在一样扭曲极端?你又记不记得你曾经对我说过你幼时的梦想是什么?你说在你像我这个年纪的时候,最想做的就是去闯荡天下,臆想着自己无牵无挂傲世孤绝的样子,那是何等的潇洒恣意……可你看看自己现在又是在做什么? “你已经丢弃了自己最初的梦想,你放弃了这世上最疼你爱你的哥哥,你不想要轻松快乐的生活,也不想要团圆和睦的家庭,你用家庭、梦想和快乐这三样东西只为了换取一个并不爱你的我永远被你囚禁在身边,这值得么?这有什么意义?你这么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 “你在我的身边,你,我,我们的孩子,这就是一个完整的家庭,家庭完整才会有快乐,我一样可以带着你们去游历天下,”楚凤箫慢慢走到我的面前,“人总是要成长和改变的,以前的我不争不抢,是因为没有遇见命中注定之人,而若一个男人在遇到真爱之后连努力争取都不肯,那他还能算是一个男人么?天儿,以前我争你,是因为有信心让你慢慢消除对我的怨恼而慢慢爱上我,现在我依然要争你,是因为你是我孩子的母亲,我们三个是一家人,我不能让他做个没娘的孩子。天儿,要改变的人是你,你已不是当初的孑然一身,不能再随心所欲想怎样就怎样,你是一个孩子的母亲,你必须要负起责任来,这世上哪有那么十全十美的事,你总要牺牲和放弃一些东西来保住另一些不受伤害。你告诉我,孩子的一生和你一时的爱恋比起来,哪个更重要?哪个当舍?哪个当弃?” 对于孩子,我本就是一直强逼着自己保持冷酷坚定不动摇的,而今被楚凤箫一追问,愧疚、疼惜、想念,各种压抑过久的情绪一股脑地涌了上来,眼泪再也忍不住地夺眶而出,将脸埋进双手中失声痛哭。 楚凤箫见攻破了我的心防,伸了双臂过来把我拥进怀里,一边轻拍着我的后背以示抚慰,一边低下头来在我的耳边柔声道:“天儿,乖,同我回家罢,云舒还在家里等着你去抱他、亲他、哄他入睡呢,虽然我也为他请了乳娘,可毕竟旁人的奶水比不得自己亲娘的奶水,你难道就不想让自己的孩子吃着自己的奶长大么?” “想……我想的……”我呜咽,紧紧揪着他胸前的衣襟不肯放开他,“孩子他还好么?乳娘的奶水他吃不吃得惯?他……他哭得多不多?瘦了么?告诉我,凤箫,全告诉我!” 楚凤箫闻言愈发将我搂得紧了,完全不理会旁边还有楚龙吟和两名龙禁卫在场,轻吻着我的发鬓逐一答道:“还好,宝宝他身体还算健康,只是吃得少,换了两三名乳娘都不是特别称意,晚上也总爱哭,谁都哄不好,也只有我抱了他他才肯停下,嗓子也都哭得哑了,让人心疼得要死……天儿,母子连心,若你在宝宝身边,他必不会如此……” 见我听了这话更加哭得厉害,楚凤箫连忙住了口,愈见温柔地轻轻拍着我的后背加以安慰,我哭得浑身发软,只能倚在他怀里才可勉强站立,他便立得更稳,将我抱得更紧,俨然像是一个足可依靠与托付一切的丈夫。 我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嗓子已经干哑,泪水也几乎流尽,楚凤箫用手替我擦去脸上泪痕,才要说话,被我伸开双臂紧紧搂住了他的腰背,只觉他全身微微一震,带了些惊讶带了些欣喜地低声问:“天儿?怎么了?” “我亏欠了你和孩子太多,”我嘶哑着声音将脸埋在他胸前道,“你会做一个好父亲的,对么?不管你曾经对我或是对你大哥做过什么,你都会好好地教导云舒的,对么?” 这是我第一次承认了“云舒”这个名字,楚凤箫有些激动地狠狠收紧双臂,几乎将我箍得喘不过气来:“会的——当然会!我会让他接受最好的教育,他会成为我天龙朝最有才华最有本事的人!天儿,我们两个一起来看着云舒长大、成家立业、名扬天下!好不好?” “好,我会的,我会看着云舒娶妻生子,过上幸福快乐的生活的。”我一字一字地答道。 楚凤箫正要再开口,忽听得一名龙禁卫用毫无波澜的语气打断道:“主人,一里外有人向着这边过来,四辆马车,八匹马,人数不详。” “四辆马车……八匹马……”楚凤箫身上一僵,怔了半晌突地一把扳住我的肩头将我从他怀里箍出来,布满血丝的双眼低下来直直瞪住我的眼睛,“天儿——你——你是故意的——你故意拖延时间以等着他们寻到这里来,对不对?!” 我看着他,哑着声音道:“你答应我的话要记得——你会好好教导云舒,不要让他变成你这副样子,我会远远地看着他,直到确定他最终过上了自己想要的幸福日子。” “你——”楚凤箫眼底骤然掀起狂浪,乌黑的瞳子翻涌着骇人的疯狂,“你何其残忍啊天儿!连亲生骨肉也不能打动你分毫,反被你利用来骗取我的欢喜和感激,你——你不愧疚么?!你那心肠——当真是铁石做的么?!” “愧疚,我恨不能一死了之以赎还我的罪孽,”我哽咽着,“我方才所说的……我亏欠你们父子太多的话,是出自真心,只不过我说的是今后……今后我不在云舒身边,要劳你费心费力地抚养他了,莫……莫要委屈他……” “为什么?即便如此你也不肯跟我回去,不肯与云舒团聚?”楚凤箫将脸逼近我的脸。 “如你所言……这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总要牺牲和放弃一些东西来保住另一些不受伤害。”我听见自己冰冷的声音划上心口,“跟你回去,所有的人都会痛苦,包括云舒。反之,我相信你……会做一个好父亲,会很好地把云舒抚养长大,没有母亲总比有一个强.暴了母亲的父亲、一个爱着父亲同胞哥哥的母亲和一个与母亲有着乱.伦之名的大伯要好得多。” “哈哈哈哈!你太看得起我了天儿!”楚凤箫突地放声大笑,眸中疯狂已到了极致,“我不是天生的好父亲!我的生命里若没有你——要个孩子又有什么意义?!”未等我反应过来他的话中之意,便听一声厉喝:“天儿快闪!”身后风声挟着匕首的冰凉触感已是侵入肌肤! 第158章 女人 那一声厉喝来得太过突然,使得我正在思索楚凤箫话意的大脑根本没有时间做出任何反应,只觉得一柄冰凉的匕首紧贴着我腰侧的肌肤破衣而入,紧接着有一个人自身后狠狠地撞在了我的背上,我被撞得猛然向前一扑,正跌进伸了双臂急急来护我的楚凤箫的怀里。 “天儿——”楚凤箫因担心而扭曲了声音,惊骇地摸向我腰间被攻击的地方。 “我没事!”我在他怀里挣扎着扭回头去看向身后,却见那手里仍旧攥着匕首、红着眼睛、喘着粗气狠狠瞪着我的人,竟是子衿。 “你干什么?!”楚凤箫见我没有伤着,这才抬起头来冲着子衿怒吼。 “爷……这个女人害您害得还不够惨么?!您为了寻她只身闯入沙暴,这一回是侥幸无恙,若还有下一回呢?您未必次次都有这么好的运气,她迟早会把您害死的!”子衿颤抖着哭诉,“小的愿拼着被您处死也要替您除了这害人精!小的愿用自己一命拉上她的一命换爷一生健康平安!爷——请恕小的这唯一的一次违背您的意愿了!” 子衿说罢挥起匕首再一次向着我扑了过来,楚凤箫来不及拉着我闪避,将我的身体用力向后一带就转到了我的前面,想要用他自己的身体替我挡了这一刀,这情形上一世在电视上见得太多了,以至于当子衿才刚挥起匕首要冲上来的时候我就已经有了预感,因此当楚凤箫奋不顾身地挡到了我的前面时,我就势狠狠地扯住了他的前襟,整个人向后一倒,楚凤箫站立不住,一下子被我带得栽向了地面,整个身子重重地压在了我的身上,直疼得我胃部一阵痉挛,后脑勺也磕在了地上,眼前金星乱闪。 楚凤箫因此而险险地避过了子衿挥来的匕首,不等她再次发动,便见眼前黑影翻飞,也不知道都是谁和谁动了手,待能看清楚时子衿已经定定地举着匕首立在原地,动也不能动了。 “天儿!”方才那声厉喝的发出者是迅,他落在我和楚凤箫的身边,伸手就要把楚凤箫从我的身上拎起来,然而还未等他的手触到楚凤箫的衣角,就见又是一道黑影扑来,令迅不得不先弃了楚凤箫闪开这记攻击,接着便听得一阵“砰砰”地过招声,是迅同那黑影打在了一起。 楚凤箫不理会场中情形,把我从地上扶起来,急切地问道:“天儿!摔疼了么?我可把你压伤了?哪里不舒服?” 我顾不得头疼眼花胃抽搐,一把扯住他的胳膊盯向他:“你方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天儿——你额上冒冷汗了,一定是伤着了!有话咱们回头再说,先看你的伤!先看伤!”楚凤箫急得伸了手替我擦额上的冷汗,完全不见了方才那副令人心悸的疯狂神情。 “你叫那龙禁卫住手,别伤了我爹……”我身上某处确实疼得钻心,只好先顾着紧要的。 楚凤箫扭过头去冲着那黑影吼道:“住手!”便见黑影与迅对了一掌之后轻飘飘落到楚凤箫身旁三步外,随时保护着楚凤箫的安全。 “爹——”我向着迅跑过去,没跑出两步身上就是一阵剧痛,直疼得我眼前发黑,冷汗刷刷地落。 “天儿!”迅和楚凤箫齐声急喝,迅闪身至我面前,一把推开扶着我的楚凤箫,伸手在我身上连点了几处穴道,将我打横抱起,驾起轻功直扑才刚赶到的马车上。 “爹!父王他怎么样了?快告诉我!”我急问,迅却没有作答,一抬手便点了我的昏穴。 醒过来的时候身上疼痛难忍,人躺在马车里的软榻上,第一张映进瞳孔的脸是楚龙吟的,原本微蹙的眉头一见我睁开了眼睛便如被风吹开了一般舒展开来,大手在我脸上轻轻一捏,低声笑道:“可算是醒了,再睡下去我这把骨头非得让令尊给拆了不可。要喝水么?” 我转了转眼睛,发现车里此刻只有我和他两个人,先点了点头,哑声问:“他们呢?” 楚龙吟端了热水过来坐到榻边,边吹边道:“去河边抬水了。” “河边?这儿哪来的河?”我疑惑。 “傻丫头,你昏迷的时候我们已经重新上路了。”楚龙吟笑道,“你这一觉睡了两天,想来也是那几天在洞里都没睡好,又受了伤,瞧这睡得昏黑地的,怎么欺负你都弄不醒。” “你、你对我干什么了?”我连忙在被子下面摸了摸自己身上,好在还穿着衣服。 楚龙吟见状坏笑不已:“你这色丫头又往歪处想!再说……我就是想怎么样你也不能趁你昏迷的时候,又不能迎合又不能娇哼的,多没意思。” “住嘴!”我红了脸,“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没个正经!——你说我受了伤?什么伤?” “身上疼么?”他问,我点头,“你这笨丫头让楚老二压伤了内腑,好在骨头没事,只不过短时间内是不能下床乱动了,就老老实实地在马车上养着罢。来,水温差不多了。”说着含了一口水,低下头来便来找我的嘴。 我连忙偏开头,红着脸道:“别闹,我自己喝……” 他却不依,鼻子里发出一声带着警告意味的“嗯”,捏住我的下巴就凑过嘴来,硬是口对口地把水喂给了我,而后用舌尖挑去我唇边溢出去的水渍,哼笑着道:“你现在连坐都坐不起来,躺着怎么喝?非得呛着不可。再说你以为这两天你昏迷不醒时是谁喂你吃的药?” “你、你不会是当着别人就这么喂我的罢?!”我吓得睁大眼睛。 “唔,眼睛好大……”楚龙吟伸出手指在我的眼皮儿上轻轻划过,然后低声坏笑,“也没有别人,就当着秋水一个人而已……” “你……”我想起来从我们同迅他们失散之前开始似乎楚龙吟对庄秋水的态度就有点奇怪,不由仔细地盯着他的眼睛,“你对我大哥是不是有什么想法?” 楚龙吟眨了眨眼睛:“他又没胸没屁股的,我能对他有什么想法?” “你——不正经!”我气得闭上眼睛不打算再理他,然而心里压着太多的事,没闭片刻只好又睁开看他,“我父王呢?他怎么样了?” 楚龙吟伸手抚住我的脸庞,微微一笑:“放心,王爷他没事,那头狼只是咬中了他的肩,硬生生撕下一块肉去,多亏了秋水救助及时,又正好带了消毒的良药,这才没有生命之碍。与我们失散之后王爷连发了几日的高烧,又正赶上沙暴来袭,所以迅王爷就只好先找了避风的地方带着众人躲了起来。如今逸王爷在另一辆车里养着,他倒是想来看你,只不过么……” 见他唇角勾着坏笑,我不由追问:“不过什么?” “不过迅王爷看他看得紧,怕他抻着伤口,每天只许他像你这样在榻上躺着,这也不准那也不准,也不让旁人伺候,倒水喂饭递夜壶,都是咱们迅王爷亲自动手。这不,好容易看见条河,迅王爷就打发了侍卫去抬水,一会儿烧热了给逸王爷泡澡用,逸王爷没别的毛病,就是爱干净,想来迅也是知道的。啧啧,这可比伺候自家老婆还周到呢。”楚龙吟坏笑连连。 我朝他翻了个大白眼:这混蛋还好意思笑话迅呢,简直五十步笑百步,他和迅根本都是弟控!“是啊,”我没什么好气地接了他的话道,“老婆哪能和弟弟比,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衣服不合意了可以扔可以换,手足不合意了就更得好好爱护,偏偏女人还不能去争这个理儿,一个外人永远也比不得自家骨肉兄弟,所以也只能是活该这女人倒霉,注定就是插到人家兄弟俩之间的第三者,永远没有胜算……” 楚龙吟听得哈哈哈地笑起来,将我的鼻头一捏,笑不可抑地道:“这怨念可真不小啊!罪过!罪过!阿弥陀佛!……只不知我们天儿这件‘衣服’是哪一件?唔……我来看看……女人如衣服……我们天儿如此娇嫩可爱小巧贴心儿,必然是一件丝织的又软又滑的……小肚兜儿……”一边说着一边伸了一只手探进被子下面我的领窝里,就势滑上我的胸前。 “你住手……我还受着伤呢……”我红着脸伸手去阻止他。 “嘘……受着伤就莫乱动……”楚龙吟低笑着,声音里充满蛊惑,探下身来将脸贴住我的脸,用牙齿轻轻地咬我的耳朵,“傻丫头……兄弟如手足,这没错,但是女人……我爱的女人……却是我的心肝……没了这心肝,我哪里还活得下去?” 心头被他说得一热,忍不住偏了脸吻住他,一番唇舌缠磨正渐恍惚,突觉他猛地将唇移开坐直了身子,坏笑着看着我迷惑的脸道:“坏丫头考验我的意志力是不是?把我的火撩拨着了你不也得跟着受罪?” “那你的手在干什么?”我耷下眼皮儿瞅了瞅他仍伸在我衣内的胳膊。 “咳,一时忘了。”他不甘心地在我胸上挠了两把才终于抽出了手去,“饿了么?” “不饿,”我听见车外有些热闹,估摸着是侍卫们抬水回来了,又想起昏迷前的事,不由低声问楚龙吟,“……他们呢?也跟着我们来了么?” 楚龙吟明白我所说的“他们”是指楚凤箫一行,点点头:“他不放心你的伤,原是执意要抢了你往回走找医馆疗伤的,不过看到秋水带的药很齐全,又怕耽误了你的伤势,这才作罢了。我请迅王爷拨了辆马车给他们用,他本想守在你身边照看,只不过这些天他受了不少罪,在山洞里是硬撑着一口气坚持下来的,如今稍稍一放松就病来如山倒,此刻正发着高烧,浑身虚软得连床都下不了,秋水正在那车上给他针灸。” “子衿呢?”我没忘记子衿心心念念地想要杀死我的样子,这个人太危险了。 “她在那辆车上照顾凤箫,”楚龙吟抚了抚我的发丝以示安慰,“迅本想一掌结果了她,却被那两个龙禁卫拦下,这要是一打起来必定是两败俱伤,我便将他劝下了。不过迅已经派了一名侍卫寸步不离地监视她,且不许她接近这辆马车,暂时没什么危险性。” 后来我才知道楚凤箫在去找我和楚龙吟之前原是把子衿留在迅他们身边的,一为盯着迅他们的行踪,二来她是个弱女子,也不适合冒着沙暴跟楚凤箫一起去寻人。后来子衿跟着迅他们一路找过来,远远地看见我和楚凤箫站在一起,子衿本以为我这次根本是凶多吉少死定了,没想到楚凤箫又找到了我,再一思及往后楚凤箫还要因我而伤神伤心,不由怨怒之心骤起,便趁人不注意解开了一匹拉车的马,自己驾了马直冲着我们这边奔来。迅还当她是因担心楚凤箫所至,所以也没拦她,却不成想她竟然二话不说跳下马来就用匕首刺我。 听说楚凤箫他们来时也是驾了辆马车的,后来在沙暴中也被风卷得不知下落,迅就是再不喜楚凤箫也不得不顾及楚龙吟的关系,总不好就把他们主仆四人丢在那荒凉的旷野上自生自灭,分了辆马车给他们也是让他们自主去留,但他们若强行跟着我们,我们也没理由阻拦。 自得知逸王爷性命无碍之后我这颗心便彻底放了下来,加上又与众人团聚,一时落个轻松无虑,只同楚龙吟正经不正经地闲聊起来。许久见马车门开,迅从外面进来,身上带着水气,见头发湿漉漉地披散在背上,显然是沐浴过了,一屁股把楚龙吟挤到了一边去在榻边坐下,探下身子关切地在我的脸上打量一阵,方道:“感觉如何了?身上疼得很么?” “不疼,大哥他医术高超,我现在身上啥感觉都没有,”我笑着从被子里伸出手来握住迅的大手,“爹还好么?那一晚的狼群你们是怎么搞定的?” 迅笑着拍拍我的手:“臭丫头连你爹都哄!再高的医术也不可能让你啥感觉都没有,疼就叫出来,再不行就哭,反正没人敢笑话你。说到那一晚我也一直奇怪着呢,自从那狼咬伤了小逸,我一时急了眼,只顾追着那些狼砍杀,也没注意到周围的情形,不知不觉间竟发现那些狼被我们斩尽杀绝了,可我清楚地记得自己杀掉的不过二三十头,几名侍卫加起来也就三四十的数量,剩下的几十头又是怎么死的呢?” 听他如此一说,我的心中不由一动,蓦地想起一个人来。 第159章 彻底放下 “以爹的功夫难道也没有发觉还有别人动手么?”我问。 “我那时候早急眼了,只顾着宰狼,压根儿没注意周围,”迅哼着道,“我估摸着是那两名龙禁卫奉了那混小子之命暗中帮忙的,他们不是一直悄悄跟着我们么?” 迅这话听来也有道理,说不准当真是龙禁卫动的手,我便暂时打消了心中怀疑,坏笑着看着迅:“爹是有多关心我父王呢,平时那么冷静,从未见你有‘急眼’的时候,正所谓关心则乱呢!这一回父王经受了如此凶险之事,幸好福大命大,爹您以后可莫再冲人家甩脸色了。” “好你个臭丫头!几天不见小屁股就痒痒了是不?甭以为你有伤在身老子就舍不得揍你!”迅瞪起眼睛狠狠捏住我的鼻尖。 “我捱揍父王会心疼的,您老忍心看着我父王心疼么?”我边笑边去扒迅捏着我的手。 “……嘿,老子揍不得你难道还揍不得这小子?”迅故意冷笑着一指旁边的楚龙吟,楚龙吟翻了翻眼睛没说话,“老子把你托付给他,他却根本护不住你,害你受了伤,你说他该不该揍?哼,我就知道这小子靠不住,绝非你之良人,这次回去爹给你做主找个好男人!”楚龙吟闻言在迅身后杀鸡抹脖子地做怪脸,看得我想笑又不敢笑,只好把话岔开。 重新上路前逸王爷不顾肩伤地来看了我一回,彼此见都无大碍方才各自心安,由于我们这一方只剩下了三辆马车,其中一辆要装行李和食物,所以只好委屈侍卫们同行李一车,车上盛不下那么多人,就只能每辆车外多坐两名侍卫,大家轮流去行李车上睡觉休息。 另两辆车一辆乘了逸王爷、楚龙吟和庄秋水,一辆是我和迅,一来迅不放心我和楚龙吟单独在一起——毕竟楚凤箫带着龙禁卫与我们同行,若是突然发动袭击的话我们两个根本没有自保之力;二来楚龙吟和庄秋水毕竟同逸王爷更熟络一些,迅又总瞧楚龙吟不顺眼,两个人还是分开待着更好些。 车队日夜兼程地又行了四五天,终于脱离了那荒凉的无人区,进入了距沙城最近的一座城镇,迅决定在城中找家客栈暂时落脚,大家好好儿地休整几天再行赶路,顺便再去买两辆马车,补充一下行李和食物。 庄秋水带来的药都是逸王爷让人按他列的单子准备的,所有的药品都来自宫中,自是比外面药铺里卖的要好上很多,所以我的内伤养了这么几天之后已经好了大半,行动基本恢复自如,只是不能做剧烈运动罢了,为此楚龙吟还很不开心了一阵,催着庄秋水早点把我治愈。 逸王爷的肩伤因有皇家秘制的生肌散,恢复得也不慢,除了不能做大幅度动作之外别的也没什么影响。众人狠狠地歇了几天,精神养得足了,东西也都补齐全了,这才重新打马上路,直奔此行的目的地沙城而去。 楚凤箫的病听说也好了,落脚时子衿也去添置了行李和食物等必备品,我们出发的时候并没有同他打招呼,而他也只让人赶着马车不远不近地跟着我们。所谓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只要他不主动生事,我们就不理会他,双方各走各的,只当互不相识。 越往北走气温越低,虽然我们落脚的小城是距沙城最近的一座城,可这之间也还隔着一片广大的山区和旷野,所以路也是越来越难走,渐渐地山脊上出现了雪色,寒风朔骨,直到视线里的天地山川完全变成了一片白茫茫,这才真正进入了塞北边关,一派壮丽的北国风光! 由于到了晚上的温度实在太冷,且地面上到处都是积雪,行路很不安全,所以我们只好仅在白天赶路,晚上就原地宿营。宿营用的帐篷是军用的,既厚又结实,里头先铺上一层防地下潮气的厚油布,再铺一层厚厚的毡子,最后铺上毛茸茸暖哄哄的熊皮褥子,烧上炭盆,简直比在家里还暖和。 许是受这辽阔壮丽的北国风光的影响,这几天一路行来,每个人的心胸似乎都为之一敞,渐渐地开朗起来,迅和逸王爷也不急着马不停蹄地赶路了,反而多了几分闲情逸致,走走停停,赏景吟诗,倒像是专门出来旅游的。 偶尔在扎好营地之后迅会带着几个侍卫去附近打猎,虽然也有野狼出没,不过至多五六只或是七八只聚在一起,不足以构成危险,运气好的话还能猎到狐狸甚至熊,在河边把皮毛和肉分别处理干净,晚上升起篝火来,所有人围在一起烤肉吃,好在盐和各种佐料我们在前面那座小城落脚时都买得很齐全,比在洞里吃的那满是腥气没有咸味儿的肉要美味得多。 楚龙吟和迅还买了足够多的烈酒,就在这白雪皑皑远山环绕的旷野月色下,一伙人围着熊熊暖暖的火堆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大声说笑、大肆放歌,侍卫们也都是二十岁上下的年轻小伙子,正是青春飞扬活泼好动的年纪,酒到酣时早没了拘束,玩笑打闹载歌载舞地闹成了一团。楚龙吟见众人笑闹得正欢,趁机发坏,起着哄地要迅跳支香艳的舞给大家看,一伙人立刻跟着大声附和,有两个甚至上前去拉扯迅,迅笑骂着被迫站起身:“香艳个脑袋!想女人想疯了你们!回去让你们主子一人给你们配个母老虎!” 众人不理他的威胁,只管吵闹着要他跳艳舞,见他立在那里丝毫没有要动的意思,我忍不住叫道:“叫你跳、你就跳,扭扭捏捏不能要!”众人听了觉得有趣,不由齐声学了我这句高叫起来,迅一时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凶巴巴地瞪向我,吓得我连忙缩进逸王爷的怀里。 迅见众人不依不饶着实难以推辞,索性拎了一坛子酒仰脖咕咚咚地灌了一阵,随手将酒坛子扔给一名侍卫,另一手将唇边酒渍一抹,放声笑道:“臭小子们!老子今儿喝得痛快,就遂你们一回意——舞是不会跳,耍一套醉拳献丑罢!” 众人闻言齐声叫好,便见迅脱去外衫,抖手扔进我怀里,也没有开场式,直接便进入了状态,但见一招一式无不透着醺然醉意,跳跃腾挪却是灵活利落,时而如翩然惊鸿,时而似婉妙游龙,说不出的潇洒俊逸,直激得众人连连喝彩。 我正看得着迷,忽听身旁逸王爷轻轻叹了一声,道:“这才该是迅应有的样子……潇洒不羁,傲笑天地,随心所欲终此一生……这才是他啊!” “父王难道不想和爹一样么?”我偏头认真地望着他,“似乎很多无心于功名利禄的男人都在追求这样的境界罢?” “我?我当然也希望能达到如此境界,”逸王爷抿唇一笑,“只不过我到底还是俗人一个,心魔太重,做不到当放则放……” “父王还放不下什么呢?”我好奇地问,“王位?富贵?权力?还是千树——我的娘亲?”逸王爷听到千树的名字时不自禁地蹙了蹙眉头,我不等他答言接着又道,“如若我娘还活着,父王是否还想与她有机会成为恋人?” “不——”逸王爷急忙摇头否定,“我早已绝了这心思,当初就是我一念之差才害得千树和迅苦了这么多年,一个是我最亲的大哥,一个是我最……最爱的女人,我非但不能给他们以快乐,反而还令他们一死一孤,就连千树的骨肉——我的天儿你,都因我的过错而自小流浪,吃了这么多的苦、受了这么多的罪,都是因为我!我若还存着纠缠千树的心思,那简直就是猪狗不如了!” “哦……那天儿就不明白了,”我用手肘支在膝盖上托了腮,歪头看着他,“父王连此生最爱的女人都已经放下了,还有什么是不能放下的呢?爹已经原谅了您当初的过错,女儿我也乖乖巧巧地守在您的身边,您觉得哪里还意难平呢?” 逸王爷被我问得微微一怔,眼睛望向场中意气风发如少年般的迅,过了良久方才勾唇一笑,悠悠地道:“正所谓当局者迷——我竟是钻进牛角尖里去了!忧郁惆怅了一辈子,竟几乎不知‘放下’是什么滋味了——是呵,我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呢?我还在熬磨什么?这一路过来只下意识地摆了副沉重的心思,却从不曾细细想过自己究竟在为了什么而沉重!天儿,你是一语点醒梦中人啊!” “那——父王这一回当真放下了?”我抱住他的胳膊追问。 “除了我的宝贝女儿,什么都放下了。”逸王爷偏下头来,含着笑地捏了捏我的脸,“纵是此刻立即掉头回返京都,我也不觉有什么遗憾的了。”言外之意,他已经彻底放下了对千树的执念,生生死死都不再牵恋。 人们总说执迷容易放手难,殊不知执迷往往是惯性使然,就像习惯很难改变,很多人也不愿意去改变,放手其实就在一念之间,悟到了,瞬间就能通透。 由衷地为逸王爷去掉多年的心病而感到高兴,替他碗里倒满酒,端起自己的酒碗与他相碰,笑眯眯地道:“今儿我总算熬成父王心中最重要的女人了,可喜可贺!” 逸王爷噗地一声笑出来,在我头上轻轻敲了一下:“鬼丫头!连自家老爹都敢打趣!”却不推辞,同我一起仰脖干了碗中酒,心中愈觉畅快,目光投向场中,见迅正以一记漂亮的“醉眠花底”的姿势结束了这套醉拳,不由大喝一声“好!”带着众人热烈喝起彩来。 迅有些纳闷儿地往这边瞟了情绪突嗨的逸王爷一眼,又冲我投来“这厮肿么了?”的询问眼神,我起身向着他小跑过去,藉着为他拍身上雪渣和披外衫的功夫压低声音笑道:“爹要怎么奖励我?我把父王渡化了。” 迅很聪明,一听这话便明白了:“放下了?” “嗯,放下了,放得彻彻底底的,若不是我拦着,方才就要丢下我们云游四海笑傲江湖去了。”我一本正经地道。 迅大手一拍我后脑勺算做是表扬了,边系衣上绦子边往逸王爷的方向走过去,走了几步忽然立住,转过头去一指那厢老老实实坐着烤肉的楚龙吟向众侍卫道:“今儿你们谁能把这小子灌趴下,赏银千两!”——敢天儿这是报复楚龙吟方才怂恿大家逼他跳艳舞的仇呢。 众侍卫齐齐一声欢呼——赏银千两,这可是大手笔,起码娶媳妇的钱不用愁了。一伙人拎了酒坛子立刻将满脸好笑的楚龙吟团团围住,楚龙吟也不推脱,挽了袖子豪气干云地同众人拼起酒来,划拳行酒令、猜谜语讲荤段子,很快便同侍卫们打成一片。 迅坐到逸王爷身边,也没说话,只管倒了酒,两个人碰了便干,兄弟俩经历了太多,此时此刻任何言语都显得苍白无力,所有想说的和无法说的就都在这碗酒里了,一口饮尽,心照不宣。他们曾为年轻付出过代价,也终因成熟收获了手足情真。 我忍不住偏头望向远处静静燃着的那堆篝火,篝火旁的那人正望着这边默默地注视着我,他也正在为他的年轻付出着代价,只不过他还没有意识到这代价将有多么惨痛,他并不了解迅和逸兄弟两个与千树之间的故事,如果他自始至终都旁观到的话,会不会有所触动?人不可能一夕之间成长成熟,可我不能等着他在伤害了所有人之后过上十年八年再有所领悟,我绝不允许迅他们这一代人的事在我们的身上重演,除非能让楚凤箫尽早地了解那下场的惨痛,除非给他一记当头棒喝将他打醒,否则他还会一直沉迷下去。 可是,有什么办法能让他惊醒呢?不破釜沉舟只怕是起不到作用的…… 我收回目光,看了看左边已经灌趴下一半侍卫的楚龙吟,看了看右边品酒品人生的王爷兄弟,再看看前方,庄秋水一个人安静地坐在那里,熊熊火光映在他毫无波澜的脸上,无欲无嗔恍若神祗。 第160章 坏 大哥,”我走过去挨着庄秋水坐下,“在想什么呢?” “天儿,”庄秋水如平时般一丝不苟地回应,“什么也未想。” “大哥,我有个问题想听听你的看法……”我向他身边凑了凑,压低声音细细道来。 不知不觉间月上中天,正同庄秋水低声就问题交流着,忽被人从身后强行挤进了我们两人中间,定睛看时却是醉态可掬的楚龙吟,一伸胳膊搭住庄秋水的肩,脸却转向我,喷着酒气似笑非笑、似嗔非嗔地道:“你、你们兄妹俩说、说什么悄悄话呢?不、不让我听?!” 我捏着鼻子屏蔽他嘴中喷出的酒味儿:“你喝完了?他们放过你了?” 楚龙吟伸手向着那边一指,咧着嘴笑:“全、全放平了。” 我惊讶地抬眼看过去,果见那一伙侍卫除了两个要守夜的,其余全都哼哼唧唧地醉倒在地——我了个……去,这厮哪里是酒井啊,简直就是酒海来的! “你喝多了,赶紧进帐篷里睡去罢。”我推开他颤颤巍巍伸过来想要摸我脸的手。 “哼,你想支开我?”楚龙吟醉眼一瞪,“我、我要听你们说、说什么,秋水,来……来,告诉我你们方才都、都说啥了?” “天儿问我有没有……”庄秋水老老实实地张口便答,我连忙拽了他袖子一下将他后面的话阻住,他看了我一眼果然闭上嘴不再言语。 楚龙吟却是眼尖,瞅见了我的小动作,眉毛一挑嘴一噘,幽怨地瞥了我半晌,直把我瞥得心里发毛,正要起身拉他走,却见他转脸望向了庄秋水,笑嘻嘻地逼到人家脸上去问道:“秋水,我且问你一句话,你要从实答来,听到了么?” 庄秋水闻言点头。 楚龙吟笑着拍了拍他的胸膛,突地口齿清晰地低声问道:“你喜欢天儿么?” 我在旁边一怔,旋即挥了拳狠狠砸在楚龙吟的背上:“你发什么酒疯?!我生气了!” 庄秋水望着楚龙吟,过了好半晌才要张口作答,却被楚龙吟伸了手一拦,笑道:“我知道了。你们是兄妹,你对她只有兄长对妹妹的爱护之情,绝无男女之念,对罢?!天儿是我老婆,她是我的,我一个人的,楚老二我都不会让,别人更不会!你知道的罢?” 我快被这借酒撒疯的混蛋气死了,霍地站起身一把揪住他的耳朵,直疼得他呀呀乱叫,连忙住了口不敢再乱说。我抱歉地看向庄秋水:“大哥莫要介意,他喝醉了,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明儿个让他酒醒了再好生给你赔罪。” 庄秋水站起身来,平静地道:“我不介意,我去给侍卫喂醒酒丸。”说着转身走开了。 楚龙吟看着庄秋水的背影嘿嘿地发笑,我恼火地推着他往帐篷的方向走,他却故意不迈腿,将整个身体的力量向后仰在我推着他背的双臂上,活脱脱一只赖皮狗的样子!我火大地抬起脚狠狠踹在他屁股上,将他踹得向前一阵踉跄,好容易站稳,甩袖子掸掸屁股上的脚印,回过身来冲着我招手:“天儿,来,我有话同你说。” “我不想听,你赶快滚回帐篷里睡觉去!我还要帮大哥把那些侍卫弄进帐篷里去呢,总不能让他们睡在雪地里……”我说着转身要走,却被他几大步赶上来一把从后面搂住腰,拔萝卜似地扛上肩,然后就直奔了火光照不到的山洼子里去。 “你干嘛!?放我下来!”我百般挣扎却不得脱,直到他找到一处雪厚的地方一把将我丢进雪里,顿时大半个身子陷进去,无论如何也站不起身来。 “这地方好,”他坏笑着居高临下地盯着我,“唔……让我想想,不如就把你整个埋进雪里去,只露个小屁股在外面,如此我便可以为所欲为尽情开心了,如何呢?” “你闭嘴!你滚开!”我又羞又恼,抓了一把雪攥实了狠狠丢他,他不闪不避,反而迎上来走到我的身边,捉住我的双臂把我从雪里拉出来,没等我缓口气儿,却见他从背后又一用力压着我向前一扑,两个人齐齐跌进雪里,趁着我忙于揩去脸上雪的功夫,这混蛋的一双手已经成功解开了我的腰带,两三把便把里里外外好几层裤子裙子齐齐扒到了膝盖上方。 “混蛋——你住手——”我拼命反抗却无济于事,喝了酒的人力气都大得惊人,何况这趴着的姿势也太让人难为情,害我也不敢随意乱扭乱动,怕被这流氓混蛋在后面看了去。 楚大流氓从后面贴上来,大腿上热乎乎的一片肌肤与我紧紧相贴,俯下身凑到我的耳畔低声坏笑道:“别人鸳鸯戏水,我们两个来段鸳鸯戏雪如何?” “你太过分了……” “嘘……放心,这里没人会发现,只要你待会儿……小点儿声娇吟……”他便笑得更加暧昧了, “闭嘴你个混蛋……” “好天儿……喜不喜欢它?”楚龙吟又像醉吟又像梦呓地在我耳畔念着,“唔……天儿,这里没人会看见……对……就这样……配合我……好天儿……” 也不知是被他念的还是被他口中的酒味儿醺的,总之一时间我是头昏脑胀全身无力,反而因这太过大尺度的姿势而全身火辣辣地烧。 “天儿……宝贝儿……我……我方才是真的……真的吃醋了呢……”楚龙吟低声呻吟着,像是在发泄不满的情绪,直令我险些尖叫出声,“说实话……我并无把握能战胜秋水这个情敌……” “你……你胡思乱想什么……”怕自己一不小心就失了仅剩的那一丝丝矜持,“大哥他哪有那么复杂的……心思……嗯啊……你也该相信我……” “天儿……你就是太过理智。”眼睛盯着我的眼睛,“我最怕你理智,最怕你思考,最怕你……衡量,秋水他……长得好,人老实,又……又没有兄弟姐妹需要他心疼关照……还有个比疼他还疼你的娘亲……我呢?爹娘不疼兄弟不爱……有家不能回……我给不了你可以疼你护你的长辈,也……也给不了你静如止水的生活……我甚至……连个名分都不能给你……” “龙吟——龙吟——”我伸手捂住他的嘴,用力把他推翻在一旁,两把脱去挂在膝弯处的裤子裙子们,而后抬起眼来看向他带着惊讶带着沉醉带着意乱情迷的眸子,“龙吟——你还有我,你就是我的家,我就是你的亲人,只要我们两个在一起,什么都不缺,龙吟……你是我心中独一无二的好男人,有情有义至真至性,谁都比不了你,听清了么?” “天儿……天儿……” “噗……”我没忍住给呛了,一时间山川失色乱雪纷坠,令我欲.仙.欲.死欲泣欲狂,几度眩晕失了神智,又几度醒来重陷迷乱覆在我身上坏笑着道:“咱们再来一次?” “来你个头!你要冻死我么?!”听他极尽风骚地呻吟了一声:“嗳呀 “你起开!我穿衣服!”我探手至他腋下挠了两把,唬得他连忙翻身躲了开去,一边提上自己裤子一边替我捡起丢在旁边的衣服抖了抖,蹲身过来道:“伸腿,小的伺候情夫人穿衣。” 我也确实没了什么力气了。我的脸立时胀红了,甩手拍在他的脸上,他也不躲,只管笑得暧昧至极,探身过来压低声音道:“我帮你”我一脚蹬在他的肩上将他蹬得一屁股坐在雪里,听他啊呀叫着“好凶的小娘子!”,恼羞成怒地劈手夺过衣服胡乱穿上,气哼哼地往回走时却因腿软滑了一下,整个人又跌进了雪中。 楚龙吟笑着过来把我从雪里抱出来,故意用无奈地口气道:“你呀你呀,又用这招勾引我……外面冷,咱们回帐篷再继续……” 索性不再理他,任他用公主抱带了我从山洼子里走出来,才刚回到平地上,就见一个黑影直直地立在那里,哪怕他的面孔背着光,我和楚龙吟也能一眼认出他是谁。 楚龙吟没有停留,就仿佛眼前根本没有这个人一般,仍旧这么抱着我从他身边走过去,还没走出两步,听得他咬着牙突然开口:“天儿……回去喝碗姜糖水,你的小日子快到了,不能招寒气。下回……下回莫要……莫要再这样了……对身体不好……” 这话无异证明方才的那一场……被他原原本本地看见了,我身上一僵,羞忿恼怒尴尬丢脸,各种情绪一股脑地涌上来,往日的不堪画面压也压不住地闪过眼前,双手死死地攥住楚龙吟的前襟,生怕自己一直刻意回避不去细想的问题一下子反噬,让自己瞬间崩溃。 楚龙吟将我抱得更紧,丝毫不做停留地大步往帐篷行去,把我放在被褥上后就在旁边坐了下来,一边递热水给我一边沉声道:“天儿,记得我对你说过的话罢?” 我点头:“记得,你说你不在乎我曾经被他……” “所以你明白我的意思了?”他打断我的话,黑黑的眸子盯着我。 “明白。”我拉了拉他的手,“放心,刚才只是一时产生情绪罢了,现在没事了。你也不要去同他较真儿,我们都当没听见好了。” 楚龙吟托着腮看了我一阵,俯下身来侧卧在我的身旁,一手抚了我的脸颊道:“天儿,我实在不够体贴细心,更不够温柔风雅……” “傻家伙,”我忍不住笑起来,“你要是既体贴又细心、既温柔又风雅,那你还是楚龙吟么?你身为家里的长子,自然从小就得拿出男子汉的样子来,不能婆婆妈妈总拘泥于细节,性子上自然就粗犷许多,再加上你后来又出家,无论是在寺里还是去云游,都没有机会接触女子,再后来你当了知府,天天忙于审案批文,身边又没有丫头伺候,对女人的心思当然就了解得极少了——其实正因如此我才更开心呀,若你是个极会照顾女人、极懂女人需求的人,我反而不放心呢!龙吟,我喜欢的就是这样坏得正好、粗得到位的你,明白不?” 楚龙吟笑得弯起眸子,翻身将我压住:“坏得正好、粗得到位……你好像在暗示什么哦?” ……却是:帐里春光帐外雪,两重世界两重宵。 第161章 半生缘分 从京都到塞北,这一路行来除了遭遇狼群和沙暴这两灾之外,总体来说我们的旅程还算通畅,至少没有遇到像庄夫人说的马贼啊、冰雹啊、大雪封山之类的天灾人祸,所以后面的路途虽然我们放慢了速度走走停停,倒也没有耽误多少时候,终于在这一日到达了此行的目的地——塞北边陲重镇,沙城。 沙城的规模只有清城的三分之二,虽然紧依着绵亘千里的雪山和辽阔空旷的草原,城内人口却并不稀少,饶是大冬天的街上也是人来人往热闹非常。我们抵达沙城的时候已经过了正月十五,街头巷尾近八成的买卖人家都开始恢复营业,所以尽管房顶、路边和树上都还积着厚厚的雪,倒也丝毫不见清冷萧瑟之意。 沙城的建筑风格比京都还要显得更粗线条,几乎清一水儿的大方石砌的房子,朱檐墨瓦青墙砖,很有几分肃杀大气的味道。沙城的居民也似当地的建筑风格一样多半高大粗犷,民风更是开放到令人咋舌的程度,我们只从进了城门到选了家客栈落脚这短短的一段路上就见着两回女人和女人当街打架的、三对儿闲汉少妇相互调笑打闹的、四拨儿男女混杂喝酒骑马招摇过市的——还有一长得特像蜡笔小新的大花活姑娘赤.裸裸地冲着楚龙吟抛媚眼儿,楚龙吟本是假装没看见,后来眼角瞥见那姑娘一甩帕子就要冲过来当众劫色,直吓得他撒腿就率先窜进了前面的客栈去。 由于我们这一行人数众多,又带着马车行李,所以干脆就包了这家客栈客房区中的一座二进小院儿住了下来,这种小院儿是专门为拖家带口的有钱旅客落脚准备的,房间多,环境也好,僻静。 马车就放在第一进院东边的小跨院,有专门的马棚,每天也有客栈的人提供草料。侍卫们都住在第一进院的倒座房里,每晚派两个人在第二进院里值夜。迅和逸王爷分别下榻在三间上房的左右偏房,楚龙吟和庄秋水在东厢房,我和行李在西厢房。原本按这样安排好了,谁知迅突然要换房间,说是不放心我自己一个人在西厢,硬是换到了西厢来,我睡南偏房他睡北偏房,行李什么的也就移到了上房去,楚龙吟见状不由满脸委屈,回屋之前眼巴巴地看了我好几眼。 ……看我有什么用,总不能为了“行事”方便就把自己老爹赶到别的房间去睡吧?!上次在帐篷里楚大混蛋因喝多了酒各种胡闹,什么没下限的事儿都干出来了,搞得被褥枕头上甚至帐篷顶上……乱七八糟,直到迅从外面回来才发现这被褥枕头都是迅的,要不是逸王爷费尽力气拦着,迅当晚就把楚龙吟溜成精肉段儿了。 我们前脚入驻客栈,楚凤箫主仆四人后脚也进了这一家,倒没有像我们一样包院子,却是在与我们所住小院儿对面的楼上要了房间,推开后窗就能看到小院儿中的情形,只是我们也不好因此而换个院子住,一来其它的院子都已经住了客人,二来我们能换他也能换,换来换去还是这样的结果,何苦白费力气,所以干脆视而不见,由得他去。 沙城说不大也不小,要想探听得千树的下落或是找到她埋骨的所在也不是片刻就能搞定的事,所以迅和逸王爷都未急于立刻去找,只让大家好生休息,待明天再做安排。 沐浴过后换身衣服,周身劳顿立时减了一半,估摸着这一次怎么也得在沙城多盘桓一段时日,就把日常行李都收拾出来摆放好,方便平时随手取用。出得自己房间,穿过中厅,见对面房间的房门开着,迅正坐在桌前默默喝茶,衣服也没换,头发也是干的,想他是又思念千树了,无心梳洗,便走过去至他身后,轻轻替他捏着肩膀解乏。 迅笑了一声,道:“我又不是雷逸那种娇生惯养的,用得着你这么伺候么?歇着你的罢!” “女儿伺候爹是天经地义,爹不让女儿伺候,是想落女儿一个不孝的罪名么?”我佯作委屈地道,手上故意加了把力。 “臭丫头,就你这点子蚊子力气还没给我捏爽呢只怕那几根小细手指头儿就断了,”迅笑着握住我的手把我拉到他身前,“你若真有孝心,往后就甭跟那姓楚的混小子胡闹……” “得哩,我以后再也不理他了可好?”我甩脱迅的手,拎过茶壶给他续上茶,这茶自然是客栈的小二们沏好了送过来的,这种大客栈也绝不可能像电视上演的那样通共就那么一个小二跑来跑去,“你家闺女我这辈子除了老爹你,哪个男人也不理了,老爹你得管我吃管我住管我穿衣管我玩乐当我的出气筒当我的大玩具随叫随到任打任骂哄我高兴哄我入睡除了我之外心中不许有第二个女人眼睛不许看比我年轻比我漂亮比我身材好比我脾气好比我笑得可爱比我声音好听的女人——好不好?” 迅早就哈哈哈地笑仰在椅背儿上:“你这是要爹呢还是要奴隶呢?还当你的大玩具?还‘随叫随到任打任骂’?这个暂且不论,那不许看比你身材好、比你笑得可爱的女人什么的又是怎么个缘故?” 这几句不过是我一时说顺嘴儿了,见他拎出来问,也只好狡辩道:“爹难道不曾听说过那种说法儿么——女儿的前世是父亲的情人来的,上一辈子出嫁前没有享受到他的爱,这辈子做他的女儿来补完整,所以前生加今世,这段爱才算真正圆满了。我这辈子既然只要爹一个男人,爹当然心里眼里就只许有我一个女人了!比我优秀的比我好的统统不许你看,免得你分了心,对我就没有十成的好了。” 迅听着我这番说词先是愣了一阵,末了才若有所悟地笑着伸手捏了捏我的脸:“小臭丫头从哪儿听来的这么一篇歪理邪说?!还有因有果的!你这样子也能算是‘女人’么?既不温柔又不听话,天天气着自家老爹,跟野小子胡乱折腾,分明就是个没长大的小丫头片子!” “女儿生来就是为了欺负当爹的啊,”我笑嘻嘻地偎上他的肩头,“谁让爹前世欠我十几年的宠爱呢!爹这辈子除了我,谁的也不欠,谁的也不用弥补,前世的因,今世的果,今生的缘,来生的分,所以爹你今生的遗憾是需要下辈子去补的,而不是这辈子,这辈子应该好好儿过,免得下辈子要补更多的遗憾。” “鬼丫头……”迅大手抚上我脑后的发丝,在耳畔一声闷笑,“你这是变着法儿的劝慰我放下关于你娘的事呢?哼,心眼子不少!——你放心罢,你爹我岂是那种想不开之人!以前我一直认为你娘还活着,所以从来不曾死心,只盼着与你娘再度相聚重续前缘。如今听闻她已不在人世,虽说眼见为实,到底我心中也没抱有多大的希望,已然认定她确是离世了,既如此我又何必再纠结过去呢?十七年都这么过来了,再说现在比以前还多了个你——我前世的小情人儿,比之过去十七年的鳏寡孤独不知好了多少倍去,我自当好生享受,免得又亏欠了你什么,下辈子还跑来缠着我讨要!” 听了他这话,我多日来一直烦恼着的心绪总算日出云散了,欢喜不尽地搂着他的脖子笑道:“那爹的意思是同意我方才所有的要求喽?” 迅在我脑门儿上弹了一下:“除了管吃管住管穿衣之外,其余一概减免!” “为毛?!”我直起身瞪着他,“女儿就是用来疼的啊!” “你这是让你爹感到疼!”迅瞪回来。 “哦……你当真觉得这样很疼很委屈是么?”我问。 “废话。”迅故意板起脸。 “所以嘛——爹你最看哪个小子不顺眼、最想收拾、最想看他悲惨后半生的,就该把女儿我丢给他养啊……”说到此处我的脸不由有些红,“女儿会按要求好好调.教他的。”话音才落,就听得外面院子里传来楚龙吟大大的喷嚏声。 “好你个臭丫头——”迅好气又好笑地瞪着我,“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原来就是为了哄骗你老子收那小王八蛋当女婿?!” “谁让爹你又嫌疼又嫌委屈来着?!”我越发觉得不好意思,只好翻着白眼做掩饰。 “不知羞!”迅哼着端过杯子喝茶,也不看我。 “……我不想和你说话了。”我狠狠在他的大脚丫子上踩了一脚,呛得他把茶喷了半口出来,怕他发飙,我慌得掉头跑出了门去。 楚龙吟已经不在院子里,我径直转去逸王爷所在的上房,却见楚龙吟正同他坐在桌边喝茶闲聊,逸王爷一见我便微微蹙起眉来,招手道:“才沐浴完就到处乱跑,头发还未干呢,当心冷风吹着晚上头疼!坐过来,我给你擦擦。” “我哪有那么弱不禁风呢父王!”我笑着摆手,“我帮您把行李归置归置。” 逸王爷知道我不是那种讲究的人,只好作罢:“我们既是微服出来,这会子入了城,人多口杂,称呼就改了罢,只叫父亲便是。” 我边收拾边应了,听得楚龙吟笑着接口道:“说到称呼,我又该怎么称呼您老好呢?叫您老师兄罢,那天儿岂不是要叫我叔叔?叫伯父罢,我和天儿又早就互许了终身、入熟了洞房,本已是夫妻关系,这么称呼太显生分;若当真叫您老为岳父大人呢,又怕另一位岳父大人揍你家女婿我。这可如何是好呢?” 听他说到“入熟了洞房”这句我险些呛着,又不好当着逸王爷收拾他,只得充耳不闻。逸王爷哼了一声道:“你呀,你就跟着侍卫们叫‘主子’好了。” 我立刻转头笑眯眯看向楚龙吟,向着自己胸口一指:“叫我‘小主子’。” 楚龙吟的目光不怀好意地在我的胸前转了两圈,故意舔了舔嘴唇,意有所指地笑着道:“还望小主子今后多多怜奴了。” 听出这家伙的话中涵义,我红着脸瞪他一眼不再理睬,转身坐到床边去叠逸王爷带来的衣物,楚龙吟便又向着逸王爷坏笑道:“奴来伺候主子沐浴可好?” “少在这里恶心老子,”逸王爷忍不住笑骂,“有空不如多想想怎么取悦你另一位岳父大人罢!我看你和天儿的事未必会顺利呢。” 楚龙吟端了茶不紧不慢地喝了一口,坏笑着道:“他若是真想拆开我同天儿,还容我此时坐在这里么?不过是当爹的吃女婿的醋罢了,把我换成别人,他一样是不待见。” “这倒也是……”逸王爷也笑了,“迅自小就是这样,护短护得紧,自家的人谁也不许欺负一丁点儿,自家的东西未经许可谁也不许染指,自家的永远是最好的,谁也比不上。” 楚龙吟垂了垂眸子,只笑未语。我偏头看看他,知道他又想起了楚凤箫,他同迅小时候也是一样的,护短,护弟,护家,可最终呢?最终迅妻离子散弃王为寇苦守孤岛,楚龙吟离经叛道有家不得归有亲不能倚,历尽辛苦受尽伤害……为什么付出越多受伤就越深?因为那些被爱的人习惯了被爱,他们从未想过失去这爱会是怎样的感受,而逸王爷之所以苦海回头,就是因他曾经失去了迅十七年! 而楚凤箫到现在还执迷不悟,是否就是因为他知道楚龙吟还在护着他、还在为他付出?是啊,楚龙吟只要活在这世上一日,就不可能放下对楚凤箫的爱护一分,这是包括我在内谁都无法改变的他的本心,除非…… 我抬眼望向窗外,庄秋水静静地立在院子中央,青衫微冷,玉面如霜。 吃罢晚饭,众人洗漱后各自早早睡下,次日起来个个都精神抖擞,换了干净衣服,用过早点,留了两名侍卫看守院子,四名跟随,另四名在暗处保护,我们一行人便出了客栈,走走看看上得街来。 要想在一座城里查找一个人的下落,最有效却也是最慢的方法就是去衙门户籍管理处查人口簿子,但查户籍也不是谁想查就能查的,逸王爷倒是可以亮明自己的身份,不过如此一来就避免不了当地的官员闻风而动跑来谒见讨好,之后再想做什么事就不方便了。再者,沙城是边塞要地,边塞历来是敏感地区,难保不会有邻国的探子细作潜伏在此,万一将逸王爷掳走当人质什么的挑起国与国之间的大问题,这麻烦可就不是一点半点的多了 第162章 哭声 所以逸王爷和迅商量过后一致认为宁可查起来费点劲和时间,也绝不公开身份以免惹祸上身。如此一来衙门这条路就不能走了,我们只好深入坊间慢慢打探。我记得怀谨世子曾经说过他经常在大街上见到千树卖针线,虽然这沙城内的街道不下几百条,不过既然是怀谨经常见到的,那必然是他时常要走的街道,根据这条线索或许能查出什么蛛丝马迹来。 “边防军的大营在距沙城五十里之外,怀谨世子若是进城玩乐的话自然是先经由城门行上主干道荣兴大街,”楚龙吟和我的思路一样,边走边观察着附近的环境,“我朝的城镇规划都有一定的模式可依,基本上都是如切豆腐块一般将整座城划分为方方正正的几大区域,比如民宅区、富人区、官邸区、商业区、游乐区等等,想来沙城的布局也脱离不了这种制式。而怀谨世子他们这些日日在兵营拘着的,一旦有机会进城,首选要去的区域必然是游乐区,所以我们可以从城门入口处起沿着荣兴大街一路往游乐区的方向打探,范围便能缩小些。” 经楚龙吟这么一整理思路,大家便立刻有了明确的方向和目的性,能过向当地人打听,得知从城门到游乐区共有两条路可走,于是又花了半个上午的时间去找了位善工笔的画匠照着我的样子画了幅极逼真的肖像,而后便兵分两路从荣兴大街的岔路分开,挨家挨户地询问七八年前有没有见过一位同我(画像)长得相近的卖针线的女子。 这法子虽然费时费力,可要找一个七八年前出现过的低调的女子也只能如此,迅和逸王爷商量了一下,决定先按这方法寻找上十天,十天后若是还没有线索就只能亮明王爷的身份动用官府的力量来查此事了。 说到兵分两路时还起了一番争执,迅的意思是由他带着我和庄秋水一路,逸王爷和楚龙吟都不会功夫,就由四明四暗八个侍卫跟随保护。只是……我却是想同楚龙吟在一起的,便厚着脸皮对迅的提议提出反对,迅当然不大高兴,冷冰冰甩过来几句话就是不肯同意,结果我也来了气,父女俩在大街上吵了一架。最后由我奸诈地提出举手表决,楚龙吟的选择自不必说,庄秋水虽然木头木脑,但在我猥.琐犀利的目光威胁下也举手投了我一票,侍卫们不参与,剩下逸王爷就算支持迅也是二比三,所以最终结果就是迅、我和楚龙吟一路,剩下的人另一路。迅揣了一肚子的火,面色十分不佳,以至于我也不敢让他去向人打问千树的事,所以沿着街向摆小摊的或是路边店铺询问时就只请他在旁边等着,由我和楚龙吟上前主问。 转眼一上午过去,我们找了家街头食摊简单吃了碗面条,略事休息后继续查访。因下午气温上升,街上的行人渐渐多了,我们的速度就慢了下来,正随着人流向前走着,忽见不远处围了许多路人在那里指指点点议论纷纷,不断有更多的人凑过去往围住的圈子里看,脸上的表情除了诧异、同情和害怕之外,有些人竟还露出几分暧昧不明的笑意。 我和楚龙吟对视了一眼,默契地选择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加快了些步子打算从围观团的旁边目不斜视地走过去,却正听到圈子里传出几声呜咽,一个稚嫩的童声嘶哑地响起:“娘……娘……不要丢下秀儿……娘你不要死……”这戚哀的呼唤传进耳中,不知为何竟令我涌起一阵撕心裂肺地悲伤来,大脑好像突然被什么东西强行挤入,涨得生疼,我的身子不由自主地晃了几晃,一时间站立不稳向地上倒去。 楚龙吟眼疾手快一把将我抱住,沉声急问:“天儿!怎么了?可是身上不舒服?” “没事……我没事。”方才的感觉也只是瞬间的事,我定了定神后身体便没了异状,才刚站稳脚,大步从后面赶至面前的迅就一把将我从楚龙吟的怀里拽了出去,带着些许恼意地冷声道:“没个屁的事!看你这脸白得跟鬼似的!上来,我背你回客栈!”说着就背对着我蹲下身去,拍了拍自个儿的肩膀。 “爹,我真没事,您老也太小题大做了……”我有些尴尬地飞快瞟了瞟周围向这边望过来的群众——我都这么大人了若还让个男人背着我大白天的在马路上乱走,那真就太丢脸了! 不等迅发作,我连忙一拽楚龙吟,拨开围观人群挤进那圈子里去。并非想凑这热闹,只是方才那孩子的哭声就仿佛唤起了我心底里深埋着的什么东西一般,让我潜意识地不愿放下。 一挤进场中我就被吓了一跳,却见地上一动不动地躺着一名女子,看年龄大约二十六、七岁上下,面目姣好,画着浓淡相宜的妆,发式也梳得整整齐齐,身上衣服很干净,衣料不算高档也不算粗俗,整个人呈仰面平躺的姿势,双手交握置于腹部,神态安祥甚至带着几丝笑意,看上去就好像是睡着了一般。 ——可是谁又会好端端地睡在大街上呢!尤其——尤其她的身旁此刻正伏爬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儿,竟是赤身露体蓬头圬面!方才的哭声就是她发出来的,显然这神态安祥地“躺”在地上的女人就是她口中叫着的娘,这母女两个为何会是这副诡异的样子? 眼见身边这些围观群众的目光越来越肆无忌惮地在这小女孩儿赤.裸的身体上扫来扫去——要知道古人成年都早,天龙朝更是规定女子十三岁就可论亲甚至嫁人了,所以七、八岁的女孩子在这里不能再算做幼童,更何况有些变态的男人就是对幼女感“性”趣呢!——我连忙让楚龙吟把外衣脱下来,几步冲过去裹住小女孩儿的身子,将她紧紧地搂在怀里。 小女孩儿先是吓得呆住了,身子僵了一僵,待看清我是个女人之后才稍微软化了一些,再加上她早就冻得浑身发抖,乍一进入个温暖的怀抱,本能地就偎了过来。我一边轻轻拍她的后背一边低声抚慰:“乖宝贝,没事了,没事了……你叫秀儿对不对?秀儿别怕,姐姐来保护你好不好?” 趁此功夫楚龙吟已经蹲到了地上那少妇的身边,伸手去探她的鼻息,而后转过头来看了我一眼,轻轻地摇了摇头。我心下一叹,愈发将秀儿搂得紧了些,秀儿见自己母亲身边蹲了个男人,不由挣扎着想要过去推开,口中嘶哑地哭喊道:“别碰我娘……你是坏人……” 楚龙吟见状正要避开,却不料秀儿悲伤过度竟是激发了潜能,一个猛子扑过去扯住楚龙吟的手臂,张口就咬在了他的手背上。楚龙吟疼得直皱眉,却又不忍推开这孩子,只好一动不动地任她这么死死咬着,我一手箍着秀儿一手去托她的脸想要让她松口,可她却是当真受惊过度、反应过分地激烈,硬是咬着楚龙吟说什么也不肯放开。 我这里急出一头汗来,三个人正僵持着,就听得有人高声喊着“都散开!官府办案!”从人群中挤进来,却见是五六名衙役,为首的冲着我们沉喝一声,道:“尔等何人?因何厮闹?” 秀儿倒是知道衙役是干什么的,突地松了口冲着为首那人哭喊:“有坏人——坏人杀了我娘——呜呜呜——” “坏人在何处?!”为首的一听这话立刻将手握在腰间挎刀的刀柄上,一对眸子警醒地四下打量。“坏人——有坏人——呜呜呜——”秀儿见了衙役大约认为自己安全了,一直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后便只顾着后怕和悲伤,再怎么追问也说不出其它话来。 早有旁边的衙役将妇人已死的结果报给了为首的那一个,又有旁边多事的围观群众一指楚龙吟道:“那小姑娘方才说他是坏人来着!”立刻就有几个人跟着附和。为首的那人看了眼楚龙吟被秀儿咬得鲜血淋漓的手,一指他鼻尖,冷声道:“你,跟我们走一趟!” 楚龙吟哭笑不得地瞟了眼那几名乱起哄的群众:“你们倒是看清楚,爷长得像坏人么?!” “像!”还真有高声回答他的,有两名小衙役躲在后面忍不住笑起来。“带走!”为首的一挥手,便有个五大三粗的衙役上来要押住楚龙吟,楚龙吟将手一摆,笑道:“不劳动手,爷自己走。”我上前拉过他那只被咬伤的手,掏了帕子替他擦上面的血,轻声地道:“是不是很疼?都怪我多管闲事,又给你惹麻烦了。” “傻丫头,”楚龙吟低笑着用另一只手轻轻捏了捏我的脸颊,“这事你若不管便没有人来管了,你忍心见那小姑娘这么冷的天光着身子被这些混蛋围着看么?此事若未入得我们的眼,不管也就不管了,可既被我们一清二楚地看见了,又焉有袖手旁观之理?”见我颜色稍霁,他将声音压得更低地续道,“这同样也不能怪其他人冷漠无情,照方才那情形,女人们不好管,毕竟那小姑娘身无寸缕,若主动沾惹恐影响自己名誉,事后遭人背后指指点点;男人们更不好管,这一大一小,一死一裸,谁都怕惹出腌臜事来,谣言猛于虎,这里多是本地人,朋友邻里的每天低头不见抬头见,顾虑自是要比咱们这些外乡人要多一些。所以——并非娘子你是个好管闲事好惹祸的小麻烦,你只是因顾虑少、胆子大才敢做常人所不敢、不愿做的事罢了。”说到这里他便冲着我低低地坏笑,用我已替他拿帕子包扎好的手轻轻兜了我下巴一下。 “看不出你还有做个知心闺蜜的潜质。”我用取笑掩饰心中生出的暖意。 “人家不一直就是娘子你闺中的知心密友么?”楚龙吟故意把闺中密友几个字加重了语气,斜斜瞟着我的眼睛里带着调笑。一行说一行跟着衙役们往府衙走,看热闹的群众一霎作鸟兽散,迅阴沉着脸跟在我和楚龙吟的身后,我转头偷偷看他,被他冷冷瞪了一眼。 到了府衙门口,为首的衙役才转过头来看了我和迅一眼,道:“你们两个是干什么的?” “家眷。”我干脆地答道,一指楚龙吟,“我是他妻子,”再一指身后的迅,“这是他岳丈。” 迅又瞪过来一眼,自然是因为不满意我介绍他的方式,楚龙吟坏笑着看了眼迅,向那衙役拱了拱手道:“我家老泰山和内子有些不大放心,想要跟进去看看,望官差大哥通融通融。” 这衙役倒是没有阻拦,只是在转过身去之后嘟囔了一句:“一家子古怪!”——大约是指我说话的方式和迅的一张臭脸以及楚龙吟被指为坏人的行径。 跟着衙役先去了衙吏们的办公处做了笔录、登记身份,然后带出来等在堂前,一时听得里面击鼓升堂,先传唤了几个当时在场围观的群众以及在附近做小买卖的人,那知府细细问了一阵之后才又下令传唤“犯案嫌疑人”上堂受审。 楚龙吟一马当先走在前面,我紧跟在他身侧,随后才是迅,三人在堂下立住,抬起脸来望向正前方红木大案后面坐着的沙城知府,便听得旁边师爷一声厉喝道:“大胆刁民!竟敢直视官长!还不赶紧跪下认罪?!” 楚龙吟自身也是知府,而我则是个挂着假名头的真郡主,迅就更不必说了,实打实的龙子龙孙,虽然我们一行算是微服私访,方才登记身份时也没有透露份位,然而却还是不能跪面前这知府的,否则将来若传出去就太损皇家的颜面了。 我琢磨着这一次只怕不透露真身是不行的了,便望向楚龙吟由他拿主意,却见他正微微挑了眉盯着那年轻知府的脸上看,再看那知府竟也是同他一样的表情,两个人四目相望,眼看就要擦出基情四射的火花,我在旁打了个冷颤,就听得这两人异口同声地开口道:“是你!” 第163章 故人 “楚……”年轻知府一脸惊讶地站起身来,我从他的眼底捕捉到了一闪而逝的……狂喜?他从几案后绕出,大步走下堂来迎向楚龙吟,楚龙吟脸上也绽起个大大的笑容,双手一抱拳,声音朗朗地道:“凤起兄,多年不见,一切可好?” 凤起?好耳熟……在哪里听到过这个名字来着?我悄眼在旁打量这位知府,却见端地是一副修眉俊目的好相貌,更兼之眉尖天生略显上挑,眼窝又深,凝起眸看向谁时,天然流露出一股子痴情味道,只怕任哪个女人都无法抵抗这样的眼神。 “楚……”知府也向着楚龙吟拱手,却还在犹豫着面前这位究竟是楚龙吟还是楚凤箫。 “楚龙吟。”楚龙吟替他解惑,露出一口白牙笑得若有所指。 “啊!沧海兄!近来可好?你怎会到了沙城来?”知府露出个恍然的表情,也笑得灿烂。 沧……沧海……楚龙吟的表字么?大约取“龙吟沧海”的意思,看样子以前勾搭我时他说他和我一样也喜欢海并非胡诌,只是……沧海……为什么听着好想笑?太正经的缘故么? 两人正在这里寒暄,那厢师爷轻轻咳了一声打断了认亲大会,知府回过神来,压低了声音向楚龙吟道:“沧海兄,今日这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怎么也被掺和进来了?” “放心,此事与我们无关,”楚龙吟笑着拍拍他肩头,“凤起兄请归座继续问案罢。” 知府冲着楚龙吟将头一点,转身往回走的时候目光从我的脸上掠了过去,眉尖轻挑,带了抹古怪神色。 待这知府重新归座后,楚龙吟照规矩自报了家门,言明自己乃清城知府,将我和迅只说成是他的家眷,没有透露真实身份,如此一来三人自不必下跪,只站着将方才街上之事的来龙去脉说了个清楚,却又因其它几个人证证明当时秀儿扯着楚龙吟叫“坏人”,秀儿这会子又昏厥过去正在府衙后堂房间里接受医治,暂时无法上堂受审,所以楚龙吟一时还不能离去,要等这知府将案子审到一定阶段才能再做安排。 我们三人被衙役带下堂来请至偏厅休息,我便问楚龙吟这个凤起是做什么的,楚龙吟低声笑道:“天儿还记得咱们在那山腹里躲避沙暴的事么?当时我和凤……楚老二说起过以前的事,这位凤起就是那个曾经对楚老二有过一段荒唐情愫的、我们的同窗,本名叫宁子佩,后来举家迁走,渐渐没了音讯,不成想他竟也出了仕,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做了地方官。” 我一下子想起了那段故事,难怪这名字听着耳熟,还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这案子你要帮他处理么?”我问楚龙吟。 楚龙吟笑着摇头:“他是这里的官,案子自然是由他自己来办,我若插手,一是逾权,二呢又有不相信他办案能力的嫌疑,所以这个案子我们早些撇清早些抽身,尽量不掺和。” 我点点头,坐到他身边轻轻拽过他被咬伤的那只手,解开包扎用的帕子看了看伤口,柔声道:“还是很疼么?要不要找郎中来好生处理一下?” 楚龙吟凑过身来靠在我身上,低下头在我耳畔低笑:“心疼我了?唔……被那孩子死命咬了这么一口,当然疼得很,不过郎中就不必请了,我带着一味药,又能止痛又能止痒,消渴去火解乏安神,服用过后通体舒泰赛神仙,非但不苦反而很甜,吃过一次还想再吃,一次不够想三次,三次不够想十次,天天吃、月月吃、年年吃,吃一辈子都不会腻,想知道是什么药么?” “不想。”我微红着脸想要推开他,被他将手握住,愈发压低了声音笑道:“我偏要告诉你——这包治百病的灵药啊,就是……” “咳!”那厢迅一声夹着没好气的闷咳打断了楚龙吟后面的话,见他站起身盯了楚龙吟一眼,板着脸道,“既然这知府是熟人,想来不会乱判错判,我与天儿在此处干等也没什么用处,不如抓紧时间打探千树之事,楚小子自己在这里等着结案就是。” “千树的事又不急在这一时半刻……”我低着头小声嘟囔,却被迅几步过来一把拽了胳膊就要往门外走,还没到门口,就见那位宁子佩知府已经散了堂,正迈着长腿跨进门来。 楚龙吟起身相迎,随口问道:“如何了?这案子可好解决?” 宁子佩皱着漂亮眉毛做了个请我们入座的手势,我悄悄望向迅,被他瞪了一眼,拉着坐回桌旁。宁子佩呷了口小衙役奉上来的热茶,依旧皱着眉道:“那凶手真真是丧尽天良!方才替秀儿检查身子并进行医治的郎中呈上了检查结果,你道如何?秀儿——曾遭凶手强.暴并施虐!伤处都在私部,已是——已是惨不忍睹……” 楚龙吟闻言也皱起了眉头,道:“秀儿不过七八岁的年纪,如何会与人结下此等深仇大恨?那尸首容貌与她九分相像,想来定是其母无疑,其母既死,与凶手结仇的应当是这母亲而非孩子,为何凶手要对孩子下此毒手呢?……仵作验尸的结果如何?” 宁子佩眉头皱得更深:“怪就怪在这里,仵作验过尸体后发现,这位母亲的身体竟然并未遭遇任何侵犯!甚至周身上下连挣扎过的痕迹都没有,妆容整齐,头发都一丝不乱,神态更是安祥,唯一能查出来的就是死因,即中毒身亡,此毒也非异毒,乃几种草药混合制成,从服下到毒发不过十二个时辰,却是毫无痛苦不适,心脏瞬间停跳,死前一刻周身反而会产生十分舒适之感并伴有美妙幻觉,所以死者脸上才带着笑意。这种毒药只要在医术上略有造诣的郎中都可配得出来,配药所需的各类草药在各个药铺也均有售卖,因此若想查出毒药来源怕是大海捞针之事。” 楚龙吟沉默片刻,伸手拍了拍宁子佩的肩头,笑道:“你要有的忙了,若没了我什么事,我就不多做打扰,自去办我的事了。” 宁子佩这才略略舒展了眉头,也笑着拍了拍楚龙吟的肩,道:“我自出仕便被派来这沙城当了地方官,天高路远,对朝中之事所知不多,更不知你几时也做了知府、还成了家,如今既然有缘在此相聚,你若不急着离开沙城,不妨等我结了此案后好好做回东道,请你喝上一天的酒,你看如何?” 楚龙吟边起身边笑道:“就怕你家里的酒不够我喝半个时辰的!” 宁子佩也是哈哈一笑:“你可别小看塞北烈酒,俗传‘三碗放倒英雄汉’,我且看你能撑到第几碗!”一行说一行将我们三人送出厅门,楚龙吟拱手正要与他作辞,却见他扬了扬眉毛,只作随口地问了一句:“凤箫呢?没与你们同来么?”——却是不叫楚凤箫的表字,只呼本名。 楚龙吟似是早料到他会有此一问般,淡淡笑着也顺口答道:“我们都宿在鸿升客栈,凤箫在天字三号房,他倒是没什么事,日日得闲。” 宁子佩面上有些不大自然,轻咳了两声,拱手与楚龙吟道辞。 由于横插.进秀儿这档子事,浪费了我们大半个下午的时间,再加上楚龙吟的外套还在秀儿那里,不方便再在街上乱逛,我们三人只好先回了客栈。趁着逸王爷他们还未回来,我先回房洗了个澡,正坐在妆台前面擦头发,就从镜子的反光里瞅见身后楚龙吟像只大耗子似地蹑手蹑脚溜进门来,心下好笑,假作未觉,低下头继续擦头发,估摸着他已经走得近了,便将手里湿漉漉的一把长发向着身后一甩,便听他“啊呀”一声被甩了个正着,捂着脸扑过来将我从椅子上箍起身,连搂带抱地径往床边带。 我连忙用力推他,指着门口冲他瞪眼:“迅就在那厢呢,让他听见不冲过来揍你才怪!” “爷就是要在老虎嘴边拔胡须,图的就是个刺激,怎地?”楚龙吟一脸色眯眯的坏笑,双手只管来解我的腰带。 “你走开!我才不要!”我奋力推他,“每次……都有各种莫名其妙的情况发生,没事还弄出点儿事来呢,何况现在就在我爹眼皮子底下!他正窝着一肚子没好气,我才不去当炮灰!” “那好,不做也成,但是……你得帮我【哔——】它……”楚龙吟极尽暧昧地在我耳畔,我拼命推拒,却被他霸道地镇压,只得这般如此如此这般,用了小半个时辰这混蛋才心满意足地长长吁出口气去,懒洋洋地倒在了床上。 “唔……对了,宁子佩方才使人送帖子过来了,邀我们今晚去他府上用饭。”他开口时语调里还带着未褪尽的沙哑的情.欲味道,让人听得又羞又恨,我不理他起身要走,却被他长臂一伸揽住腰兜回床上摁进他怀里,低笑不已地向我道:“怎么,恼了?大不了下回换我帮你用【哔——】和【哔——】弄……” “闭嘴!混蛋!”我气得用手去捂他的嘴,却被他伸了舌头在手心儿里舔了一下,道:“啧,好香好软的小手儿,难怪方才弄得我欲.死.欲.仙的……且让我再来尝尝小嘴儿,看是不是也跟刚才一样……” “楚龙吟!”我大吼,“你是不是欠揍?!” 楚龙吟哈哈笑着翻身下床,边整衣衫边道:“老婆大人息怒,为夫再不敢了!来来来,我替娘子擦头发。”说着取过巾子强行把我摁坐在椅子上,仔细轻柔地替我擦起头发来。半晌,他从镜中窥得我脸色好了些,这才又笑道:“今晚这邀约我一个人去便成了,娘子好生歇歇,明儿还要奔走一整天呢。” 我正要冷哼一声当作答应,却听他说起明天还要上街查问千树之事,思路一下子就转到了这沙城开放的民风上去——今儿个白天可没少有大姑娘小媳妇的当着我的面冲这混蛋抛媚眼,还有一个甚至甩着巨.乳撞过来,被我眼疾手快地把他给推开了——天知道那宁子佩请了他去除了吃饭喝酒外还有没有什么附加项目,比如请班歌姬舞娘之类的放.浪一下,而楚龙吟这流氓刚才……又没能尽兴,万一禁受不住诱惑给我整出个小三来,我怄都怄死了! “我不累,为什么要让我歇?为什么不让我一同去?那帖子上写了只请你一人么?”我翻着大白眼从镜子里瞪住他。 “嗳?我以为你不喜欢这种应酬,”楚龙吟自是不知道我心中所想,眨了眨眼睛之后似是想到了什么,立刻布上满脸的警惕,“坏丫头是不是瞅那姓宁的小子长得俊,所以上赶着要凑热闹去?” “诶,你说对了,我就是瞅着他俊,怎么地?!”我故意气他以报复刚才之事。 楚龙吟盯着我的脸看了一阵,突地哈哈一笑:“那就去!爷最不惧接受正面挑战,我倒要看看哪个王八蛋有本事从爷手里把老婆抢走!” 待得逸王爷他们回来,楚龙吟便将今日之事简略说了一遍,最后说到宁子佩下帖子请了我和他去府上用饭之事,尽管迅坚决表示了不同意,但考虑到对方好歹也是本城知府,又明确在帖子上写了邀请我去,如果不去的话未免太托大,所以最后逸王爷也投了赞成票,气得迅一脚跨出门去不知去向,我则跟了楚龙吟出得客栈,打了顶轿的直奔沙城府衙。 府衙后门外,早有一名管家模样的人等在那里,这位宁知府和楚龙吟一样也是住在府衙里的,想必父母什么的并没有跟着来任上,所以没有另开府住。管家引着我和楚龙吟穿过第一进院子来至正院,见上房正厅里灯火通明,隐隐有说话声传出来,守在门外的小僮见我们过来忙将厅门推开,身着便装的宁子佩已是迎了出来,身旁跟着位年轻貌美的少妇,想来是他的妻子,而在他的身后还有位穿着月白袍子很显单薄的人,略略一露脸,却是楚凤箫。 第164章 夜宴 宁子佩既然邀了楚龙吟必然也会邀请楚凤箫,所以在此处见到他并不奇怪,宁子佩上来携了楚龙吟便往厅里迈,口中笑道:“你们兄弟两个倒真是奇怪,要来还不一起过来,反而错开脚,莫不是闹了别扭?” 原本是一句无心的玩笑话,宁子佩却不知道这话倒是正中了我们三人心中痛处,只是我们都未在脸上表现出来,依然微笑着与他招呼寒暄。 宁子佩将他的夫人和我们彼此做了番引荐,而后分宾主落座,子衿仍是一身男装打扮,低着头立在楚凤箫身后两米开外随时听唤。宁子佩的妻子宁夫人令下人开始上菜,这空档里便听宁子佩向楚凤箫笑道:“你们兄弟两个既是孪生,年纪一般大,怎么令兄都成了家,你这里却还孤家寡人一个?” 这话又让我们三人齐齐中了枪,楚凤箫毫不避讳地看向我,口中却向宁子佩淡淡地道:“我早已成家,孩子都有了。” “咦?那今日怎么不一同带了来?”宁子佩好奇地看着楚凤箫,眼角却顺着他的目光瞥向我。 “孩子太小,走远路带着不方便。”楚凤箫只答了关于孩子的话。 宁子佩也是个剔透的人,见状并没有继续追问,只若无其事地笑着问了几句孩子身体如何、叫什么名字之类的话,然后便转了话题,同楚龙吟说起了沙城与清城的民风差异以及治理技巧等问题。倒是他身旁的宁夫人听了笑起来,轻轻推了宁子佩一把,道:“老爷,您请了客人来是聊天叙旧得开心的,怎么这会子同人家又说起政务来了?我们女人家可听不懂这些,难不成要我和楚夫人撤离此席另开一桌,只让你们三个大老爷们儿随便聊去?” 宁子佩闻言连忙笑道:“怪我怪我,成日忙公务忙得都成了习惯,做什么都难免牵到公事上去,三位莫怪!不知楚夫人家中是做什么的?” 知道他将话题转向我是怕我被冷落,又有宁夫人刚才话中暗示他,自然不能拂了他夫妻两个的好意,便微笑着作答:“不过是普通人家罢了,倒是听宁夫人言词爽利、举止大方,莫非就是本地人么?” 因为此前我们已经说好了,千树的事能不惊动当地官府就尽量不惊动,毕竟此事也多少涉及了皇室子弟的丑闻,所以我也绝口未提自己的真实身份以及请求宁子佩帮忙查寻千树下落的事,只是不动声色地再次把话题从我这里转给了宁夫人。 “正是,我就是本地人,说什么举止大方,不过是规矩懂得少些罢了。”宁夫人爽朗地笑道,“楚夫人应是江南人罢?五官这般精致,身材又纤细玲珑,我向来最是羡慕你们江南女子这股子水儿般的味道,不似我们这边的女子,个顶个儿的粗枝大叶,像极了沙子地里的石头块儿!” 我被宁夫人说得笑出来,倒真心有几分喜欢她这样的性格,因而应道:“粗有粗的好,细有细的妙,夫人莫要妄自菲薄,各花入各眼罢了。” 楚龙吟闻言忽地正儿八经地插了一句:“对女人来说,其实粗的更好一些罢。” 我愣了一愣,蓦地反应过来他话中之意,一时又窘又气地在桌下狠狠踩了他一脚,那厢宁子佩也听了出来,不由垂了眸子低笑,楚凤箫面色却更冷了一分,端茶微抿,一声不吭,只有宁夫人一个没有听出这话中隐藏的意思,还笑着接口道:“我倒觉得男人细致些才好,像我们沙城这里满大街都是五大三粗的汉子,要么就是五大三粗的兵士,哪懂得什么怜香惜玉!” “纵是懂得怜香惜玉又能如何?”楚凤箫幽幽接口,目光再一次毫无遮拦地望向我,“若对方是一副铁石心肠,宁可抛夫弃子也不领你这份情,你就算把命都交给她又能怎样呢?” 我攥紧手中的茶杯以压制心中的怒火——他在外人面前这般不管不顾简直是幼稚得可笑!眼见他仍旧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看,我几乎忍不住要在桌下一脚冲他踢过去。桌上气氛骤冷,幸好饭菜及时上桌,宁子佩夫妻俩连忙招呼我们三人动筷,又有小厮搬上几坛子酒来,三个男人干了一杯,说了几句祝酒之语,总算稳住了局面。 “这就是你所说的‘三碗放倒英雄汉’的塞北烈酒?”楚龙吟又斟了一杯,端在手里嗅了嗅,“入口倒是温润滑爽,并不辛辣,想来是属于后劲足的那一种。” “沧海兄是品酒的行家,”宁子佩笑道,“这酒入腹后半个时辰方才起效,若是不明究里的外地人喝了这种酒,十有八.九都得上当,过后醉个半死。不过这酒平日小饮几盅却也对身体很有好处,最能祛寒散湿,治疗风湿、关节痛、老寒腿什么的效果显着,我年年都托人往家中捎几坛这酒,家父那风湿的毛病也因此好了许多。” “说到这儿,贵府当初是迁到何地去了?”楚龙吟问。 “我们家祖籍本非京都,只因家父经商,生意重点都在京都,这才一直定居在那边,后来家祖年事渐高,让我们一家迁回去,家父这才转移了生意重心,重新回到了原籍居住,就在江南浣城。”宁子佩好似在解释什么一般,虽是对着楚龙吟回答,眼角却瞟着楚凤箫。 江南浣城,不就是去年楚龙吟奉旨巡查江南并放粮赈灾的最后一站么?他和逸王爷在那里还平定了黑虎山的山匪来着。楚龙吟果然也问道:“去年江南数城遭遇洪灾之事你可知晓?” 宁子佩点头:“家父在书信上说了,所幸敝府居于地势高处,倒没有遭到什么损失,却是折了位姨娘,那日正好去郊外寺里烧香,不幸被洪水卷走……” “哦?是哪一位姨娘?记得令尊是有两位姨娘的罢?”楚龙吟倒是对宁子佩家中之事知之颇多,“那时我们一起读书,你常常带了贵府一位张姓姨娘亲手做的凤尾酥去书院与我们分食,那味道比外面卖的强了十倍,我尤其喜欢吃呢。” 宁子佩轻轻一叹:“被洪水卷走的是李姨娘,张姨娘么……我们迁回原籍之后没两年,张姨娘曾怀了一胎,却不幸在八个月时因意外小产了,还是个男胎,张姨娘深受打击,竟导致最后成了失心疯……”后面的话便没有再说下去。 这个宁子佩倒真没把楚家兄弟当外人,自己家中这些避讳之事也不曾隐瞒,可见少年时的同窗之谊总是亲切而美好的,而年纪越大、涉世越深,反而极难交到真正可靠知心的朋友。 宁子佩边说边唏嘘了片刻,大约是觉得这件事说来有些沉重,便笑着问楚龙吟道:“说到孩子,连凤箫都有了嫡子了,你们两口子怎地还没动静?” 孩子,又是孩子,从刚才开始我就一直在努力克制自己不去想我的孩子,可当不知情的外人一次次这么问过来,我还是有些难以承受心中的揪痛,只好低下头佯作羞赧,实是掩盖已经泛红的眼圈。楚龙吟在桌下用力握住我的手,脸上却带着调笑地道:“我这不是一直勤勤恳恳地努力着呢么,说不定过两日便能同你分享好消息了。” 宁子佩哈哈笑道:“如此更好,我可等着接消息呢!” 楚凤箫听了两人对话,面色愈发不佳,只管默默夹菜勉强掩饰,却是心不在焉地夹了一筷子葱花。楚龙吟看了他一眼,反问宁子佩:“你们二位呢?成亲三年了怎么也没有动静?” 这话问过去倒令宁子佩夫妻两个生出些许不大自然的神色来,宁子佩笑着给楚龙吟夹菜道:“我才一出仕就被派到这边远之地为官,人又年轻没经验,想着先把政务搞好再说私事,免得顾得了外面顾不得家,子嗣之事倒也不急,总归我夫妻二人也都还年轻,来日方长呢。” 楚龙吟顺势敬了他一杯酒将话题打断,转口问起沙城中的奇闻轶事来,不多时气氛又转圜了回来,只有楚凤箫静静地有一筷没一筷地吃着,几乎很少开口。一时下人又端上一盘刚出锅的剁椒鱼头,热气腾腾香溢满厅,楚龙吟夹了一筷子正要放到我的碗中,却听楚凤箫冷不丁地插了一句,道:“天儿不吃这个。” 此言一出气氛立时又变得怪异和尴尬起来,楚龙吟的手在半空僵了一僵,还未及收回,楚凤箫又沉声补了一句:“天儿从来不吃鱼头,你怎么到现在都不知道?!” “因为我和龙吟过去的一年聚少离多,就算在一起时也没有吃过鱼头这道菜,他又如何能知道?!”我强压怒火硬声接过楚凤箫的话茬,“二叔倒是心细,我只偶尔提过一句便记住了——说来也是,二叔向来是个有心人,家中成员的性格喜好都记得清清楚楚,龙吟却比不得你,他的心思都用去想了怎么才能偷闲得懒、海阔天空了,哪里会注意这些细枝末节!”说至此处我偏开脸不再看楚凤箫已变得有些苍白的脸色,只向宁氏夫妇道:“适才酒喝得有些猛了,这会子觉得上了头,这里跟二位道声罪,想出去透透风,还望莫要见怪。”——我实在怕再和楚凤箫同处一室下去事情会演变到无法收拾。 宁夫人闻言连忙起身笑道:“我陪楚夫人到园子里走走罢,正巧我也觉得酒意有些上来了,嗳,我们女人果然还是不能像男人那样痛快喝酒、纵马江湖的。” 宁子佩便也笑着嘱咐宁夫人好生陪着我,我向楚龙吟递过一个眼神去,告诉他我还好,让他不必担心,只管同主人应酬,将方才的种种不愉尽量弥补回来——毕竟在外人眼中楚龙吟和楚凤箫是一家人,若因此失了礼数,传出去对楚龙吟也有影响。 楚龙吟回给我一记抚慰的眼神,我便同宁夫人离席出得厅去,慢慢沿着一条月光铺径的小路行往宁府的后花园。“让夫人见笑了,”我有些不大好意思地向宁夫人道,“我们三人平日在家大大咧咧惯了,人前人后的都不大讲究,说话又没什么避讳,还望夫人莫要见怪才是。” 宁夫人笑着拉了我的手道:“是你太见外了,我们沙城这儿的人最不讲究那么多规矩,反而是你们中原人动辄这个礼那个仪的,我家老爷在这边住了三年还改不过那迂腐劲儿呢!” 见她爽快,我也不多客套,笑道:“宁大人若真是个迂腐的人又怎会看中夫人这么直爽坦率的人儿呢?” 宁夫人微红了脸啐了一口:“我哪里是他看中的!不过是媒妁之言罢了……” “喔……那就是公婆看中了,也是一样的。”我笑着打趣她。 “哪里是呢……”宁夫人面色变了变,“我二人的婚事是我家老爷在沙城的一个上峰做的媒,公婆那边自然不好拒绝,先不说二老看不看得中我这种粗枝大叶的北方女子,就是这成婚三年还一无所出一条来看,就足以令二老不喜我了……前儿还来信和我家老爷说,若是三个月后我这肚子再无消息,就……就做主在那边给老爷纳一房妾室着人送来……” 听闻此言我心中不由一揪,同是女人,我当然能体会到宁夫人心中的恼火与愤闷,可我又能怎样劝慰呢?对方是彻头彻尾的古人,她就算不愿意,也不得不接受这样的安排。心里斟酌了一下,小心开口道:“方才宁大人说因忙于公事所以不急于要孩子,可既然父母那边都已经急着催了,怎么……怎么不刻意试试呢?” 反正此刻这后花园中也只有我们两个女人,服侍的小丫鬟们都在十来米外跟着,这些闺中的私密话题倒也不是不能交流。宁夫人苦笑了一声,压低声音道:“妹妹——请许我如此称呼,第一眼见着你便觉亲切,我们两个就不要再见外了。不瞒你说,要孩子这事我也同公婆一样的急,可、可却是剃头挑子一头热,我家老爷他……他对敦伦之事向来寡淡,每月也就区区一次……还像是例行公事一般,又总挑着不会受孕的日子……我也曾劝说过几句,他反而还不耐烦……倒教我也不敢再开口了。妹妹你说,这两头为难之事我却要如何才好?!” 第165章 引玉 这……宁子佩是个性冷淡?不,不可能,就算是性冷淡,也不至于每次房事都挑避孕期,除非是他真的不想要孩子。可是古人历来把子嗣看得极重,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这么做可是大不孝,是遭天下人唾弃的罪名啊……我忽然想起了在山洞中时楚龙吟讲起过的关于宁子佩以前和这兄弟俩之间的种种牵扯,心下不由一窒:莫非……他当真是个只爱男人不爱女人的同性恋者? 真若是这样的话,宁夫人的命运就太可悲了。我心中有些不忍,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宁大人平日公务很忙么?应酬多不多?” 宁夫人倒是极其聪明敏感的,一听这么问立刻就明白了我的意思,苦笑着摇头:“我知道妹妹想说什么——可惜的是:没有。我家老爷既无外室也无相好,绝不涉足花街柳巷,应酬赴宴也从不叫人贴身陪酒伺候。每天他在前面办完公事就直接回来内宅,在书房里看书独坐,若无要紧之事绝不出门——不怕妹妹笑话,当初我本也是怀疑他心中另有所属才对我如此冷淡,因而暗中叫人偷偷……监视过他,谁知两三个月跟下来,老爷他一点不妥之处都没有,反而愈是如此才愈让我倍感苦闷,有个目标还好,起码有的放矢,而这根本没有目标的话,我却要从何处下手解决呢?” 我一时无言,如果宁子佩在沙城没有相好的话,那就是……眼前闪过从见他第一面至方才的他的种种表现,心中有了七八分的答案,只是这答案却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对宁夫人说的,所以我也只好继续保持沉默。 宁夫人许是难得逮着个人听她倾诉,见我不吭声,便又继续自顾自地说下去:“有时也恼我那婆婆,她自己也不喜欢丈夫纳妾,为何偏要给他儿子往房里塞人?同是女人,她不喜欢的我也不喜欢,什么叫‘已之不欲,勿施于人’呢?!妹妹莫笑我善妒,我们塞北女人眼里向来揉不得沙子,你且去打听打听,这沙城本地的男人有几个是家中有妾室的?” 我只好从古人的角度劝道:“宁老夫人毕竟是中原人,与塞北人的想法不同,从小是耳闻目染过来的,在她看来这么做并没什么不妥,就算她自己也不喜欢丈夫纳妾,不也一样是接受了宁老爷的两房姨娘么?” 宁夫人听了忽地一声冷笑,表情异样地低声道:“婆婆若是当真甘心与他人共享一夫的话,那两房姨娘又怎会一疯一死?” 这话令我吃了一惊,听她言中之意似乎那两位姨娘的命运并非宁子佩所说的那么简单呢!宁夫人在月光下红着脸庞——不是因气愤,而是酒意上头,否则她今儿也绝不会同我说这么多事关自家隐私的话。一句话既开了头,后面想停也是停不住了,便又将我一拉,凑过身来更加低声道:“我可并非信口胡说,原本我也不知内情,直到有一次我家老爷喝多了酒,同我谈起宁府之事,无意中说漏了嘴,我这才知道原委的。 “那位疯了的张姨娘确是因小产折了个男胎而疯了不假,只不过造成她小产的那起‘意外’的原因却有待商榷,听说当时也是数九寒天,张姨娘挺着八个月大的肚子还要每日早晨去给婆婆请安,才一走上台矶子,不知怎么那上面就有一块冻得既结实又滑溜的冰,张姨娘不慎踩上去一跤滑倒,这才把肚里的孩子给摔没了。 “公公一向是最重男孩儿的,这一摔把个儿子给摔没了,立时便恼了张姨娘,直怪她走路不小心,没把他宁家子嗣大计放在心上,从此后再也不正看张姨娘一眼,失了孩子又失了宠的张姨娘哪里经受得起这样的双重打击?没过多久便疯了,公公便让她娘家来人把她领了回去,连张姨娘此前生的一位庶出小姐也一并给打发了……” “这——这也太不合理了!”我忍不住惊讶地插口,“庶出小姐也算是家里的小主子,再怎么说也是宁老爷的亲骨肉,怎么能够把孩子赶出家门呢?” “还不是我那婆婆的手段!”宁夫人借着酒意冷哼着道,“那个时候那位小姐也已经是知事的年纪了,保不准知道自己的生母是为谁所害,若还把她留在府里岂不等于在身边养了条狼么?且她又还未到嫁人的年纪,两三年内只能留在府里,所以我那婆婆干脆逼着张姨娘娘家唯一剩下的亲人、她的亲哥哥将那庶出小姐过继到自己名下做了女儿,如此一来这一家人就同宁家再没半点关系了——真真是使的好手段!” 我一时又是无语,古代大宅门内的脂粉战争向来不比真正的沙场缺少残酷,宁子佩的母亲、楚家兄弟的母亲,都是战争中的悍将,这就更注定了我永远不可能与楚龙吟的母亲有言归于好的一天了。 宁夫人还在说道:“我家老爷原本最是疼爱他那个小庶妹,听他说他们兄妹两个向来无话不谈,彼此间从不存着心事和秘密,纵是同母兄妹之间也没这么亲密的,自从知道那件事后,他还托人去打探过他庶妹的消息,先开始还说是在她舅舅那里过得有些贫苦,再后来就渐渐没了音讯,邻居说是这家人已经穷得过不下去了,卖房卖地卖儿卖女,也不知是真是假。” 这些悲苦之事听得我兴味索然,宁夫人倒也会察言观色,立刻住了这话题,泛起个笑脸只作轻松地道:“我家老爷今儿是真的高兴,与他成亲三年来我还是头一次见他这般脸上笑意不绝呢!可见他与楚大人兄弟的交情非同一般,想来当年同窗共读时就已十分交好了。不知楚大人可曾同妹妹说起过他们读书时的趣事?” 我正要顺口说没有,心中却忽然一动,不动声色地看了眼宁夫人,见她眼底有几分急切的探询之色,不由恍然——这位宁夫人原来并不简单呢!看似胸无城府口无遮拦的样子,其实她却是用了一招抛砖引玉的伎俩! 所谓的“砖”就是她刚才看似全无保留地向我透露的那些关于她和宁子佩之间、她公婆家中那些几乎可以算得是家丑的隐私之事,她这么做的目的无非是想让我认为她已经将我当成了贴心之人,对我毫无防备、全然信任。 而要引的“玉”则正是她刚刚问我的这个问题——她想来个以心换心,用自己的隐私来换我所知道的真实讯息。什么讯息呢?就是宁子佩和楚家兄弟在读书时发生过的事。她当然对楚家兄弟不感兴趣,她想知道的是关于宁子佩的曾经,她自己从宁子佩那里什么也打听不到,所以她费尽了心思的想从我这里得到她想要的重要线索!这么做的原因么——原因就是她根本不相信宁子佩是个性冷淡,她认为宁子佩之所以冷淡她,是因为宁子佩确系心有所属,而这所属之人,必然是他的“曾经”,既是“曾经”,与他交好又是同窗的楚家兄弟就应该知道些蛛丝马迹,而哪怕只是蛛丝马迹,宁夫人也不惜下血本自曝家丑而将宁子佩的“曾经”弄个一清二楚! ——这就是女人,为了爱情,女人甘愿做任何赔本生意甚至不惜代价。 我暗暗叹了口气,轻声地道:“我家老爷并未对我提及过他们读书时之事,姐姐若是感兴趣,待会儿我们回去前厅后不妨直接去问我家老爷或者二叔,他们必然会乐于对你谈起的。” 宁夫人闻言略感失望,一时便有些按捺不住想要回到前厅去,我便一指那边假山旁的一张木制长椅,道:“姐姐先回前厅去罢,想来后面还有酒菜上桌需要姐姐招呼,我再在这里坐一坐,一会儿也就回去了。” 宁夫人想了想道:“也罢,正有道汤需我亲自到厨房盯着他们做,妹妹自管歇着,莫要多坐,以免着凉,我留两个丫头听唤,有事你尽可吩咐她们去办。”我点头应了,目送她匆匆地离了后花园。 靠坐在长椅上,我闭了眼睛平静下心思,这世上总有太多的巧合,正所谓人生如戏,我的人生、楚家兄弟的人生更是一出跌宕起伏巧合不断的狗血剧目,有时想来倒让人既无奈又好笑。可是话又说回来,无巧不成书,不狗血的冷僻剧情又有几个人爱看呢?就算是泛滥庸俗的商业片也远比晦涩难懂的文艺片受人欢迎,可有些人明明自己的生活也是毫无新意庸庸碌碌,却在那里自视甚高地打着高品味的幌子嘲笑着狗血剧的编剧人是陈词滥调制造天雷。 不狗血不天雷的人生叫做传奇,试问从古至今能有多少人的人生堪被誉为传奇的?不是每个男人都能当秦始皇,也不是每个女人都能做武则天,而我只是众多平凡普通小人物中的一个,我的人生注定只能是一本通俗小说,狗血充斥,天雷滚滚,庸俗乏味,可笑可叹。我倒认为老老实实地过这样的人生才是我的本分,不喜欢狗血剧你可以去找一本传奇意淫自己的人生,但你人生的结局不还是要和我一样以狗血为墓、天雷为碑?怎样的活法和死法最终都不过落得一捧骨灰,你嘲笑狗血来证明自己的品味,可别忘了你那真正的人生也是浸泡在狗血里和剧中人一样的卑微! 我捏了捏眉心睁开眼睛,却见面前不知何时立了个月白袍子的男人,面无表情地微微歪着头看我,带着隐隐的莫测的危险气息。 我立刻站起身回过头去想要招呼身后随唤的宁府丫鬟,却听他淡淡开口道:“我方才已经挥退她们了,现在这里只有你和我。” 我没有理他,迈步就要离开,被他跨上前来一把扯住胳膊:“又想避开我么?在怕什么?怕我对别人说出真相?怕我说出我的妻子和我亲大哥恬不知耻地在外人面前以夫妻相称?” “真相如何你比谁都清楚,”我冷冷看着他,“放开我,楚凤箫。” “放开?我凭什么放开?!属于我的我为什么要放开?!”楚凤箫粗鲁地把我拽进他怀里,狠狠地箍住我的腰背,低下头来咬我的嘴,“天儿——你为何如此对我!你让我生不如死!你不如干脆杀了我!我是那么的爱你啊天儿……你怎么忍得下心……” 楚凤箫喝醉了,满身满嘴的酒味儿扑在我的脸上,他痛哭起来,声音嘶哑气息哽塞,眼泪顺着他的脸颊落在我的脸上和口中,又咸又涩。我用力推他,可这点力气对于借酒发泄的人来说根本起不到丝毫作用,他感受到我在他怀里的挣扎,突地狠狠将我一推一按,整个身子压着我摔倒在了身后的长椅上,“天儿——我想你——我想你——”他惶惑急切又恶狠狠地低吼,狂躁地咬着我的嘴唇,舌头刷疼了我的口腔,一只手摁上我的胸部,用尽全力地死死攥住,另一只手更加暴戾地探往身下,用最粗鲁最残虐的方式疯狂蹂躏。 我疼到几乎无法呼吸,冷汗片刻间渗透了贴身的中衣,眼泪也难以自制地淌下来,因极度的疼痛而呻吟出声,却令听在耳中的楚凤箫更加发作了兽性,不管不顾地开始撕扯我的衣衫。我毫无招架之力,甚至预感楚凤箫到最后会一口口把我撕碎了吞下腹去。 胸前的衣襟被楚凤箫扯得一片凌乱,他焦躁不堪,正要转而去扯我的裙子,突地被人扯着后脖领从我的身上拽了开去一把扔在地上,却是满脸暴怒的楚龙吟。他飞快地跨到我的身边替我整理胸前衣服,低沉且急促地追问:“天儿!你怎样了?伤到哪里了么?” 我身上仍然巨痛不已,想要挣扎着坐起身却险些疼得昏厥过去,眼前一片白光,嘴唇也不住地哆嗦,仿佛它们已经不属于自己。“我……没事……”我颤抖地开口,禁不住倒抽了几口冷气,“宁……大人……他们……” 第166章 唯一 “放心,他们没过来,我找借口拦下了,”楚龙吟再难掩饰眸中的心疼,想要抱我入怀给予安慰又怕弄疼了我,只得微颤着双手小心翼翼地将我扶坐起来,脸色罕见地寒白如霜,“能坐么?伤了何处?” 我艰难地摇头,试图站起来:“龙……吟,我们……回……去……” “好,回去,我背你!”说着就要蹲身,我费力地伸手将他拦住……此刻下.体撕裂般的疼,根本没法儿让他背在背上。 “不妨……不妨事,我很快就……就好。”我拼命地深呼吸了几口,疼痛似乎减了那么一丝,“扶我一下……” 还未及起身,便见被楚龙吟扔在地上的楚凤箫双膝着地摇晃着扑了过来,没等他近前就被楚龙吟一脚蹬在胸前摔翻回地上,楚龙吟终于无法再忍,弯腰扯住楚凤箫的前襟将他拎起来,拳头带着豁出命般的狠意重重砸上他的面门,两道鼻血从楚凤箫的鼻孔里飞溅出来,身体随之向后猛地仰去,楚龙吟却未松手,仍旧揪着他衣襟,紧跟着又是一拳。 楚凤箫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几拳下来已是鼻青脸肿神智不清,他的双腿再难站稳,软软地跪在地上,若不是楚龙吟一手揪着他的衣服,他只怕早就整个儿趴了下去。 楚龙吟并未停手,仍是一拳又一拳地砸过去,楚凤箫一动不动地任他施为,像是失了灵魂的布偶般挂在他的手上。打了十几拳之后,楚凤箫忽然再一次抽泣起来,低低地发出嘶哑的、断断续续的呜咽声,竟哭得像个孩子。 “大哥……”他抬起泪眼望着楚龙吟,“我们还能不能……能不能回到从前?” 楚龙吟蹙起眉头,慢慢放下了举在空中的拳头,良久方冷冷地答道:“回不去了。” “为什么?!”楚凤箫嘶声泣道,“你应该——你应该回答我‘可以’的!我们可以回去,回到我刚从京都到清城的时候,我们重新来过,你,我,天儿,一切都从头开始,我同你公平竞争,我一定可以赢你,我一定可以得到天儿的真心——你信不信?你信不信?” “再重新来过,你还是输家。”楚龙吟不带丝毫感情地冰冷作答,不欲再理会醉得一塌糊涂的楚凤箫,一把将他拎起来推坐在我身边的长椅上,转而过来扶我,我才颤抖着双腿站起身,楚龙吟便被楚凤箫双臂一扑抱住了腰,仍自哭道:“我不会输……从小到大除了打架我同你比什么都没有输过……你、你承不承认?!” “我承认,”楚龙吟一手抬起楚凤箫的下巴垂了眼皮俯视他,“因为不管是下棋还是射覆、捶丸还是打马格、投壶还是猜灯谜,无一不是我故意让着你,既要让你赢,又得自己输得不动声色,你可知道做到如此有多难?事实上只有两样东西我确实赢不过你,一个是来自爹娘的疼爱,另一个,是对手足同胞的无情。” “不可能……绝不可能……”楚凤箫挂着满脸泪水不敢相信地望着楚龙吟,神情无助得像个迷了路的幼童,“你诳我……你故意气我的对不对?” 楚龙吟咧出个恶意的笑,轻轻拍了拍楚凤箫的脸颊:“我再补充一个:就连读书时作的文章,我都是故意落在你的下风的。我之所以从小表现得顽劣不堪,是为了让你显得更优秀;我之所以答应爹去参加科考,是不想让你涉足人心险恶的官场,好令你始终保持一颗赤子之心;我之所以同意让你来清城做我的师爷,是为了让你通过种种案件了解这人世无常何当珍惜!可你却负了我的一片心,我疼你护你纵容你,你反过来将我踩入泥淖,一次又一次地伤害我和我的所爱,我又何必再哄你高兴?我又何必再一厢情愿地守护你我的兄弟之情?凤箫,今日起你我恩义两断,若再敢图谋不诡,我会让你见识到真正的楚龙吟用的是什么手段!” 说罢一把将楚凤箫推回椅上,搀着我直管往回走,楚凤箫愣了片刻,在身后嘶吼:“恩义两断?!你以为你与我是什么——我们是亲兄弟!你永远断不了这血缘关系!你生是楚家人,死是楚家鬼,你对不起我!你对不起自己的亲弟弟!你永远无法光明正大的娶天儿!你后半辈子只能带着天儿苟颜偷活!这就是你能给她的么?!你其实什么都给不起!” 楚龙吟立住脚,转回头去看了看楚凤箫扭曲的面孔,忽地仰天大笑,一字一句无比清晰地道:“我不介意告诉你我早就做好的打算:当我们从沙城回到京都,我会回去楚氏宗族自请出族,从此后不再是楚家后代,楚家的一切皆与我无关。而后我再上奏折一封辞去官职,从此带着天儿遍游天下、逍遥自在去也!你说我什么都给不起天儿?错!我给她的是比任何人都完整的我,无亲无故,无牵无挂,不属于任何人,只属于她一个!人生在世不过图个痛快,为此我就算做个不忠不义不孝不伦的十足恶徒又何妨?!莫说天儿在他人眼中是我的亲弟媳,哪怕她是我的亲妹子,只要我喜欢、她情愿,我就敢带她挑战泱泱众生!礼义廉耻算个屁!老子活的就是一个字——狂!” 楚凤箫完全呆怔住了,他被楚龙吟一番话震得无言应对,我紧紧偎入楚龙吟的怀里,从没有像此刻这般感到幸福和安宁过,尽管双腿的迈动仍然吃力痛苦,可这痛苦也变得心甘情愿甜入肺腑。我们都未再停留和回头,相依相偎着沿路离开,临近前厅时立住脚步,楚龙吟温柔地替我整理头发、擦净面孔,仿佛方才什么都不曾发生过般轻笑着道:“今儿这饭没吃好,等下回去路上咱俩买零嘴儿吃。” 我展颜望着他,也替他整理好凌乱的衣襟,回笑道:“今儿是真丢人了,不知人家宁大人两口子心中要怎么埋怨我们的失礼之举呢!你是用了什么借口将他两个拦在厅里的?” “楚老二借口出来如厕时我就知道不妙,正要跟着离席,却被回去的宁夫人缠着问了几句话,好容易逮住她话中空当,我便向宁子佩暗示我酒喝得酣畅了,想鼓捣鼓捣风月之事,要往后花园去寻娘子你亲热亲热,宁子佩自是一点就透,当然就不会到后花园来探究竟了,且他肯定也会拦着宁夫人和不许下人前往打扰,咱们这才能大大方方地在他家后园子里折腾这么久。”楚龙吟满脸惯有的坏笑,那样一件不堪之事被他三言两语地轻松抹过。 总算家丑不会外扬,我定了定神,强忍着身上疼痛,尽力装出平常的样子随同楚龙吟迈入厅去,楚龙吟便向宁氏夫妇告罪,只说楚凤箫喝得多了怕是不能再回席上,我们两个须早些将他带回客栈休息去。宁子佩挽留了一阵终究作罢,却提议说楚凤箫既然醉得厉害不妨就暂在他府上歇下,明天一早酒醒了再回客栈去,免得这么晚了来回赶路太过麻烦,且他又不是什么外人,大家从小一起读书,不必那么见外云云。 楚龙吟很是痛快地答应了,根本不管宁子佩这提议是否暗含了其它的心思,既然已与楚凤箫断绝了手足亲情,那么他自己所作所为带来的一切后果自由他自己一力承担。 由于天色已晚,外面街上已经租不到轿子,楚龙吟便向宁子佩借了顶小轿,由宁府轿夫抬着,他则走在轿旁,一路回往客栈。眼看着再过两道巷子就是目的地,才刚转过一道弯去,就听得前方抬轿的轿夫一声惊呼,轿子七扭八歪地晃了几晃才勉强稳住。 “天儿,没磕碰着罢?”楚龙吟从外面掀开轿子窗帘先探头进来看我,得到我的肯定回答后才落下帘子问那轿夫,“何事惊慌?”边问声音边向着轿前移过去。 “老爷,转弯处的地面儿上躺着两个人,小的方才险些踩上去,因而吓了一跳,望老爷夫人莫要怪罪!”那轿夫连忙答道。 “你且先落轿,待爷上前看看。”楚龙吟说着没了声响,过了好半天才听见他的脚步声来到轿门前,掀起帘子探进上半身来一嘴吻在我的额头上,我未及防备被偷袭个正着,好笑地在他腰上轻轻捏了一下,问道:“是怎么一回事?” “又一对母女,”楚龙吟皱了皱眉头,“同秀儿及其母亲的状况完全一样,同样是母亲被人毒死,女儿遭人强.暴虐待。那母亲的体温还未凉透,可见是才刚死去没有多少时候,女儿尚晕厥着,赤身露体冻得冰凉,我已将自己的外袍给她裹上了,只怕我们要在此处多耽搁些时候,我这就让轿夫速回宁府通知宁大人去。” 我点头:“你去把那女孩子抱过来罢,地上太凉,你的外袍起不了多大作用,先把她放在轿子里,再让另一个轿夫去请郎中来。” “得令。”楚龙吟一抱拳,调头去吩咐轿夫行事。 不过是盏茶功夫郎中和衙门的人就先后脚地赶到了,宁子佩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仍然穿着刚才吃饭时的那身便装,没时间多作交谈,只和楚龙吟相互一抱拳,随即便令同来的仵作随他一起上前查看尸体,郎中也很快进入了角色,探身进得轿内为那小女孩儿诊治。 楚龙吟并不掺和这案子,只管怀里拥着我站到旁边去,用两只大手合住我的双手,不停地揉搓以免我冻了手。那厢衙门众人折腾了约半个小时的时间,宁子佩这才向着这边走过来,脸上带着恼怒地向楚龙吟道:“凶犯连续作案着实猖狂得可恨!简直就是在向官府直接挑衅!不将其捉拿归案,我这父母官不当也罢!” 楚龙吟便道:“若有需要我出力的地方尽管开口,我短时间内不会离开沙城。” 宁子佩拱了拱手:“如此先行谢过沧海兄。今日天晚,明早还要请二位到衙门去一趟,录个证词。” “明白,”楚龙吟点头,“如此我夫妇就先回客栈了,明日见面谈。”遂仍旧乘了宁府的小轿一路回了鸿升客栈。 逸王爷和迅还没有睡,正在上房厅里坐着喝茶,显然是在等着我们无恙归来。互相打了招呼后我便回了自己房间——身上被楚凤箫伤着的地方实在是太疼了,再在几人面前耽误一会儿怕就露了馅。 回到房间将门插好,我忍痛解开衣襟,却见胸部已是青了一大片,只好用热水沾湿了巾子热敷,敷了一大会儿的功夫忽听有人在外面敲窗户,连忙裹好衣服拔掉窗拴推开道缝,却见是楚龙吟在窗外探头探脑,不由好笑地道:“你在这儿鬼鬼祟祟地做什么?有事不进来说!” 楚龙吟做了个“嘘”的手势,指了指旁边迅的房间,低声笑道:“老家伙在那边呢,一准儿不放我进门,况我也没什么事要说,就是把这个给你。”说着递给我两个油纸包和一只小瓷瓶,“油纸包里是我刚从外面买回来的点心,你晚上没吃多少,暂且拿这个垫垫罢,瓷瓶里是找秋水要的活血化淤止疼的药膏,自个儿小心点抹上。” 我默然伸手接过,显然楚凤箫在宁府后花园对我所做的事他就算没看清楚也已猜了个八.九不离十,我感到难堪更觉得心疼,因我的每一次受伤给他造成的痛苦更甚数倍,只是他习惯了用笑容和玩世不恭伪饰所有负面的情绪,他也许不如楚凤箫体贴,不如逸王爷温柔,不如迅强悍,不如庄秋水淡定,但是世人纵有千般好,敌不过一个天下唯一的楚龙吟! 次日一早,伤处痛感果然略有消减,梳洗停当后我便随楚龙吟出得客栈直奔沙城府衙,先录了证词,然后去见了宁子佩。宁子佩倒是不把我们当外人,并未对案情有所避讳隐瞒,请我们落座后便尽数道来:“昨晚事发后我就已派出了衙内几乎所有的衙役展开全城搜查,然而形势不容乐观,沙城虽然不算繁盛,但是由于地处边关,又挨着兵营,这天南海北哪里的人都有,查起人员背景来就相对困难得多,更兼之城外就是草原,再远些还有雪山,如果凶手每做一案就出城藏匿起来,想找到他就更是难上加难。” 第167章 看不透 楚龙吟便问:“受害母女的身份可知道了?” “皆是普通百姓,”宁子佩答道,“李秀儿母女家住城东,秀儿爹叫李老实,没什么手艺,平日靠打柴换钱贴补家用,李氏会纺纱,日子过得略显辛苦。事发前一天,李氏带着李秀儿出城回了娘家探望,其娘家就在距沙城半个时辰脚程的枣木村,说好了次日一早回来。次日,也就是事发当日,李老实如往常般天不亮就去了城外打柴,李氏带着李秀儿也由娘家离开转往城内——这一点已经由李氏娘家人确认过了,即是说李氏母女遭遇凶手的时间就是自她二人离开娘家之后到被众人在街头发现这段期间,由于沙城每天进出城门者众多,守城门的兵士已记不清有没有见过李氏母女回城了,所以凶手究竟是在城外还是在城内劫持的母女两人暂时不好定论。 “昨晚的受害母女则住在城西,家中男人姓陈叫陈大牛,陈大牛是个瘸子,干不了重活,就托熟人给做了担保,保去城外义庄上当看守。看守一共两个人,按每人十二个时辰轮流当值。案发当日正是陈大牛当值,陈氏母女去给他送晚饭——义庄里当然是没人管饭的,所以只能家属负责送饭。又由于这个时节天太冷,饭送到义庄上早就凉了,所以陈氏才带着女儿一起过去,拎了一家三口的饭,到了义庄上用灶热了,一家人共用晚饭,也免得只留女儿一个人在家,冬天天黑得又早,陈氏放不下心,如此一来便一举两得了。而陈氏母女出事就是在义庄吃过晚饭后至回城的这段时间内发生的,同李氏母女的情况基本一致。 “由此可见,凶手必然是同一人或几人,其作案手法也始终如一。另一个共同点就是两对受害母女都是曾经出过城的——只是这一点所涉及的范围就太大了,也正是我此刻最为头疼的地方。” 楚龙吟静静听罢,方道:“李秀儿和那陈家女孩儿可录了证词?” 宁子佩摇着头叹了口气:“都是七、八岁的小姑娘,受了这么大的惊吓和伤害,短时间内根本无法提供任何相关的证言。我已请了有经验的老嬷嬷们来照顾她二人,尽量开导和安抚,以期能够早些打开二人的心结,为我们提供有用的线索。” “李陈两家之间有什么关联么?”楚龙吟问。 “完全没有,”宁子佩继续摇头,“两家一东一西,没有丝毫关系,我令手下人将这两家之间所有相识的亲朋好友甚至邻居的人际关系都排查了一遍,完全没有任何交集。” “如此一来即可排除仇杀、情杀以及为财杀人的可能性,”楚龙吟手指轻轻一敲桌面,“本案的受害者涉及两个毫不相关的家庭,并且是母女同时受害、行凶方式如出一辙,显然凶手必然是熟悉这两家的作息习惯和家庭环境的,因此这是一起有预谋、有目的性和计划性的连续杀人案件,凶手的目标暂时可推测为二十五、六岁的已婚女子和其七、八岁的女儿,而凶手为何将目标定在这类人群之上,便是我们需要尽快查明的犯罪动机。” 宁子佩连连点头,正要接口,忽见有衙役拿了封书信进得厅来,伸手接过看了一阵,眉头便皱了起来:“此案已惊动了辽王府,令我三天内务必捉拿元凶归案,以免造成城内百姓的恐慌……只怕我要往辽王府走一趟了,三天可是远远不够。” 这位宁子佩口中的辽王看样子是位有实权的王爷了,其封地就是这边塞重地,可见其必定是甚得皇上重用的荣宠人物。天龙朝有封地的王爷们权力很大,既管军政又管经济,甚至还能调动和指挥当地的驻军,所以不管是沙城外兵营里的大将军还是城内最高官阶的宁子佩,都要听从这位辽王爷的指令。 楚龙吟闻言笑了一声,道:“凤起若是去辽王府,我看还是莫提要延长时日的事了,不如向辽王爷多借些亲兵协助官府查案,人一多自然事半功倍。另外因李秀儿母女是白天被人在大街上发现的,这件案子就是想摁也摁不住,索性发一榜文,要求全城百姓主动提供可疑线索,另提醒那些符合受害者条件的女子尽量不要单独或带着孩子外出,有可能的话最好连城门也莫要出去。我看这凶手犯下的这两起案子作案手法十分娴熟,不似是第一次作案那种毛手毛脚的凌乱无序感,因此我建议凤起你让师爷和衙吏们好生查一下以往的案宗,看看有没有类似的案件发生过,说不定会有所收获。” 宁子佩闻言眉头顿开,不由双手抱拳冲着楚龙吟就是一揖:“一语惊醒梦中人,沧海兄经验丰富,这番提点可是帮了我的大忙了!” 楚龙吟笑着起身回礼:“凤起言重了,一日同窗终生友,我也是略尽绵力罢了。既然你还要忙这案子,我们夫妻便不多扰,先行告辞了。”我早跟着起身,冲着宁子佩行了一礼。 宁子佩执意亲自将我们送到衙门口,忽地一拍脑门道:“忘记同沧海兄你说了——我那师爷家中老母病重,请了假回乡探望,因此……我便恳请了凤箫留下来帮我暂理师爷的活儿,他已经答应了,不知可耽误了你们兄弟这次来沙城要办的事?” 楚龙吟一笑:“无妨,那件事与他无关,你们商量什么他自行做主就是。” 宁子佩抬头看了看顶上万里无云的天空,轻轻笑道:“凤箫还是老样子,心又软又细,乐于助人,沉静敏感,只是话却比那时候少了许多,终究也没能逃过成长的代价啊。” 楚龙吟闻言也只是笑笑,并不多说,与宁子佩别过后同我一起回了客栈,和逸王爷他们仍按昨天的方式兵分两路继续查探花千树的下落。到了下午的时候,街上的兵丁渐渐多了起来,想来是宁子佩已经向辽王借到了人手,在全城范围内展开了地毯式的搜查。 我们所下榻的鸿升客栈也没能免过被盘问,当我们傍晚回到客栈时正有四五个兵士等在门厅里,桌上放着茶水和笔墨,其中一个拿着簿子在给几个投宿的人做记录,显然这几个人是专门在这里等着那些白天不在客栈的客人回来后再做查问的。 看见我们一行人跨进门来,一个兵士便向着这边一指,道:“你们几个,过来做下登记!” 不得不说那位辽王爷确实是个办实事、有本事的人,他手下的这些亲兵个个训练有素,绝不是随意唬弄、潦草交差,因此这番盘问是细而又细,除了姓名籍贯等必问的问题之外,所有外乡人必须拿出路引来接受检查。 古人离乡在外必须有行政部门开具的路引在身,否则将被视为流民或者黑户,要么被判流放要么卖身充奴,就像当初的我一样,就是因为没有路引和户籍等能证明身份和来历的证件,才被楚龙吟卖去当了奴仆。 我们这次出来当然也是开了路引的,这路引就是逸王爷自己亲手所写,盖着逸王府的大印,原不过是为了不时之需,能不亮出来就尽量不亮,以免曝露了身份反而引出麻烦,可这一次不亮路引是不行的了,事关城中连续杀人的大案,眼前这几个小兵又是一副极负责的样子,然而亮出来的话身份必然曝露,小兵也绝不敢对自个儿主子隐瞒,那么逸王爷就不得不去同辽王爷见面叙情,此行的目的也就不好再瞒了。 说来说去路引终归是要亮出来的,好在逸王爷事先令那几个兵士莫要声张,这才没使他们当场就给跪下行礼。既然到了这个份儿上也不好再装聋作哑,逸王爷便让小兵们回去带话给辽王爷,说明日再登门造访。 晚饭时我们一伙子人围桌商议,既然身份已经曝露,索性就大大方方地去查千树的下落,正好趁眼下全城搜查的契机连带着寻找千树,倒不失为一石二鸟之策。与辽王爷沟通的任务自然就落在了逸王爷的身上,明天只有他自己带着侍卫们去辽王府,我是不大喜欢和皇室中人来往应酬的,所以只冲着逸王爷撒了个小娇,他就好笑地免了我的陪同。 次日一早逸王爷便带着侍卫们去了辽王府,由于我们已决定请辽王帮忙查询千树的下落,所以也不用亲自出门到大街上挨个儿打听了,只需等逸王爷带回来消息即可。正好趁着今天没有什么事做,庄秋水说要去他父亲的坟上看一看,我和楚龙吟便陪他一起去了一趟。 因庄氏母子离开沙城时托了亲戚照看,所以庄老先生的坟还是很干净的,也没有什么破损之处,上了香,烧了纸,磕了头,庄秋水木木地就要离开,倒是楚龙吟趁他走在前头,悄悄地塞给陪同我们一起来的那位亲戚一叠子银票,笑着道:“有劳您老照看,我这大伯子回乡一趟也是不甚方便,以后还得麻烦您多多操心,我们离得远,想报答您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倒是本城知府宁大人与晚辈是故交,待晚辈同他打个招呼,日后您老这边有什么难事尽可去寻他帮忙。” 那人又收了银钱又换了人情,一时喜得合不拢嘴,连连道着不敢,更是保证一定好生看着庄老先生的坟,请我们放心云云。 回去的路上楚龙吟便好笑地悄悄和我道:“也不知秋水这根木头将来会讨上一房什么样的媳妇儿,成天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又不通人情世故,又没情趣儿,说不定这小子连男女之事都不明白,岂不是要苦了将来的庄嫂子了?” 我白他一眼:“你就想着这些!大哥是医生,还能不懂男女之事?!” “他明白道理未见得就明白如何实践,”楚龙吟一阵坏笑,一伸胳膊搂住我的肩头,凑嘴过来压低声音,“说不定到时候【哔——】进去了只会傻呆着而不会动,那岂不是要了亲命了?!不过呢,如果他的身体也像他那性子一样木木硬硬的,对他媳妇儿来说也未尝不是件好事,咳……不行,今晚回去了我得好生拷问拷问他,究竟懂不懂那敦伦之道……” “你就没个正经罢!不许捉弄我大哥!”我红着脸嗔他。 “我这是关心你大哥,怕他找不着媳妇不是?!”楚龙吟捏着我的脸坏笑,“而且……他一日不娶,我就一日不放心,别忘了,我可是只吃他一个人的醋的,他是我最大的情敌,绝不可轻视……” “你又来!”我恼得推他一把,“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大哥他才没你这么多鬼心思!” “是么?”楚龙吟反而带了几分正色地看着我似笑非笑,“当真是我多想了呢,还是他心思藏得太深呢?天儿还记得我们在来时的途中遭遇狼袭那一晚么?当时我在马车外,你和他在马车内,你可记得他是用什么话拦着你不许你到马车外面去的?” 我仔细回想了一番,答道:“不是你让他好生看着我,无论如何也不许我出去外面的么?” 楚龙吟一笑:“我并未对他说过任何与此类似的话。” 我一怔:“没有么?……想不到大哥居然也会……骗人?” 楚龙吟故意冒着酸气地哼道:“我可没忘了当时看见你同他从马车里出来时他可是紧紧地拉着你的手的——这可不像他平时的性子,即便是我嘱咐过他,这行为也绝不似他的行事风格。所以我还当真是有了丝挫败感,直到那时我才发现,我竟然根本没有看透过这个人!” “你想太多了楚大公子,”我笑着拍拍楚龙吟的脸,“虽然你吃醋的样子很可爱,不过呢,这种莫名其妙的飞醋还是少吃为妙。大哥是个至真至纯的人,又岂会在知道你和我情投意合的情况下还动那根本不可能有结果的心思呢?你根本就是胡思乱想,闲得脑仁儿疼!” 第168章 深藏不漏 楚龙吟笑着摸了摸自己鼻梁:“可不是么,本公子已经一年多没干正经事了,脑仁儿都闲得发芽了!不如待会儿回去先找你那迅老爹开刀,同他杀上几盘棋,我若输了便禁欲三天,他若输了就许我们两个正式圆房,你看好不好?” “你自己同他说去!”我加快步子不想再听他东拉西扯,“小心他揍得你三天下不了床!” 楚龙吟便在后面笑道:“你再走快些,小屁股一扭一扭的,可爱得紧。” “你滚前面走去!”我羞恼地回过头来一手指着前方,楚龙吟哈哈笑着迈开大步,擦身过去时忽地低下头来在我耳畔轻声道:“天儿,我们生个孩子罢。”说罢径直追上前头的庄秋水与其并肩而行,我在原地怔了一怔,眼圈儿一阵发热,加快了步子跟上前去。 我们前脚刚进客栈,后脚就有辽王府派的人过来请,脸上带着焦急之色,说是也经了逸王爷同意的,专门指明了要楚龙吟务必尽快赶去辽王府。楚龙吟二话不说跟了那人就走,我放心不下便也要跟着同去,迅更是担心逸王爷在那边出了事,顾不得再低调,所以最后连带上庄秋水,我们一伙人倾巢出动,径直奔向了位于城中心的辽王府邸。 辽王府的建筑风格并不似沙城这边的粗犷冷硬,而仍是用了京都建筑那种沉稳大气的风格,乍一看上去同逸王府有几分相似,进得大门后便是院套院、楼叠楼的深深世界,庭院中来来往往的家仆内侍们个个行色匆匆,似乎府内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一般。 沉下一颗心跟着负责前来迎接的总管模样的人穿过几重门后一直进了高大敞亮的正厅,便见逸王爷正同一位长相与他有七分相似的华服男子共坐上首低声说话,显然这位就是他和迅的同父异母的手足兄弟辽王爷了。 逸王爷没料到迅也会跟着来,迅自多年前自请剥除王位脱离皇族之后就不愿再同皇族或官家有所接触,所以他乍一迈入厅门时逸王爷同辽王爷一起怔了一怔,正要起身相迎,就见辽王爷突然从椅子上跳起身,一个恶虎扑食冲着迅扑了过来。楚龙吟手疾眼快地一把拉着我避过一旁,迅更是略略一偏身就把辽王爷的汹汹来势给闪了过去,辽王爷来不及刹车,正扑在还呆立原地的木头木脑的庄秋水身上,庄秋水向后一个趔趄险些坐到地上去。 “三哥!”辽王爷与庄秋水分开,冲着闪到一旁含笑看他的迅满是惊喜地大叫一声,“怎么是你?!你怎么会——你怎么也——你——”激动得又要向迅扑过去。 “十几年没见,小六你还是这副毛毛躁躁的性子。”迅这回没再躲闪,敞开了双臂等着猛男投怀送抱,猛男辽王爷却跳到面前照胸一记重拳,被迅一把攥住腕子反绞了他胳膊。 “哇呀呀呀,疼!”辽王爷呲牙裂嘴一阵痛呼,“十几年没见,三哥你还是最爱摁着我狠收拾!我今儿又没欺负四哥,他好端端地坐在那儿喝茶,你这又是拿了什么当幌子?!” 迅放开辽王爷的胳膊,照着他臀部蹬了一脚,笑道:“你不欺负他就是不想给我借口收拾你,你不让我收拾你我就浑身不痛快,你让我不痛快了我还能不收拾你么?!” 这话说得厅中之人都忍不住好笑,辽王爷更是拍着屁股上的脚印子冲着那厢一脸哭笑不得的逸王爷挤眉弄眼:“听雷老三这话了么?竟是叫我狠狠欺负你他才能痛快呢!” 不成想这位辽王爷同迅兄弟两个的关系竟是蛮亲密的,不过从方才这段儿里不难听出,几人小的时候这位辽王爷最是爱欺负逸王爷,而每次欺负了逸王爷之后迅就会狠狠揍辽王爷一顿以为自己心爱的弟弟出气——如今三个人都过了而立之年又是多年未见,说起童年往事时便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股暖暖的亲情来。 担心楚龙吟触景伤情,我不得不做了回破坏分子,轻咳了一声打断了这老兄弟仨的亲情交流,辽王爷循声将目光望在我的脸上,不由扬起眉头道:“咦?这是谁家的小娘子,生得好一副相貌!莫不是三哥你给我带回来的三嫂?”……这位辽王爷还真是个大大咧咧的莽撞汉。 “她是我女儿。”迅和逸王爷异口同声地答道。 辽王爷大脑一下子卡了,我的表情也在脸上死机了,楚龙吟进入屏保模式,庄秋水压根儿从未启动。 为防这个问题继续扩大发展下去,我上前一步冲着辽王爷行礼下拜,恭声道:“民女周天,三生有幸,承蒙两位王爷先后认做义女并允尽欢膝下,得吾皇赐封‘毓秀郡主’,抖胆在此给辽王叔见礼了。” 辽王爷“哦”了一声恍然明白了:“原来是认了义女,却也难怪,你这两个干爹自小就是这样,有什么东西都一起享用,比如共穿一件袍子了,共用一把夜壶了,共睡一个被窝了……如今共认一个义女倒也不稀奇,我以前就还想着这两个家伙难道死了之后还要共用一个棺材不成?到时候三嫂四嫂百年后岂不也要跟着同棺共椁?放四个人的棺材那得多大一个呢?!” 我实在没忍住被这有口无心的辽王爷给逗得笑出来,厅中随侍的丫鬟小厮们也个个拼命忍着笑低着头——难怪当今皇帝敢把边塞要地划给这位辽王爷做封地,这样一个大大咧咧的性子根本就不会起异心搞叛乱嘛! 偏我们都被逗乐了,他本人却并未觉得好笑,仍旧一本正经地指着楚龙吟和庄秋水道:“这两个小子又是谁?哪一个是四哥你方才所说的那个惯会破案的知府师弟?” “小子楚龙吟,见过辽王千岁。”楚龙吟上前施礼,顺便悄悄拽了身边的庄秋水一下,庄秋水便也跟着行礼。 逸王爷接过话道:“你我兄弟先莫忙着叙旧,你那王妃之事方是紧要。” 辽王爷这才似乎想起正事来,一张酷似迅和逸王爷的俊脸登时皱作了一坨:“都是见了三哥太过高兴了,几乎要误了大事!三哥,今晚你和四哥谁也不许走,就住我这里!我还要好生拷问你这些年都到哪儿逍遥快活去了呢!这会子且先说正事——四哥,你来同他说。” 这个“他”指的是楚龙吟,辽王爷请我们几个落座,自有下人奉上茶来,便听逸王爷向楚龙吟道:“叫你过来不为别的,正是为了近日那专害母女的凶犯一事——辽王妃前几日带着小郡主到城外别苑修养,说好了今早回府,不成想都到了这个时候还未见人,早一个时辰之前辽王便派了人骑快马到别苑打探,说是天还未亮王妃便带着郡主轻车简从地回城来了,如今却是哪里都寻不见人,只怕……与那凶犯脱不了干系!” 听闻此言我们几人都不由一惊:好个大胆的凶犯!居然把心思动到了皇室的身上!更令人担忧的是这凶犯的行事手段,只看前两个案子都是母亡女辱,若他对王妃和郡主也这么做的话……且不论会对辽王爷造成怎样的痛苦和创伤,若传了出去只怕会严重损害皇室的尊严。 只是这案子理应由沙城知府宁子佩负责,楚龙吟若插手的话实在不大合适。逸王爷的话对此做出了解释:“事有轻重缓急,如今王妃和小郡主的安危乃重中之重,便也顾不得什么逾不逾权或是人情理道了,原本辽王给沙城知府限定的是三日破案,然而根据前两起案件来看,两对母女从失踪到遇害俱未超过十二个时辰去,救人如救火,多一个人出力这案子就能早一分破获,所以方才辽王也着人传令给沙城知府了,令他速速赶来,而后再告知他本案由经验丰富的龙吟你和他共同经手,争取今日内将凶手抓捕归案!” 今日内?!这也确实太紧迫了些,眼下已然时值正午,我们这些人连午饭还没来得及吃,更莫说关于那凶犯的藏身之地压根儿连一点线索都还没有呢! 逸王爷话音方落,便见楚龙吟已是站起身冲着逸王爷和辽王爷将手一拱,不慌不惧地泰然应声:“遵令,下官定当竭尽所能,不负王命!” “好!有担当!大丈夫是也!”辽王爷一拍桌子,“若你能将本王王妃和女儿安全救出,本王便与你结拜为异姓兄弟!本王的封地分你一半!本王的王妹嫁你为妻!” 楚龙吟弯着眼睛笑起来:“谢王爷美意,只是下官身畔已有贤妻,且下官的岳丈大人正是王爷您的两位兄长,异姓兄弟也是没法儿拜了,至于封地,下官要来无用,倒是王爷私藏的好酒不妨赏下官几坛也就是了。” “咦?”辽王爷略带惊讶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迅和逸王爷,“原来如此……” “行了!还不赶紧让他查案子去!”迅在那厢冷着脸道。 楚龙吟闻言便要告退赶往沙城府衙,见辽王爷将手一摆:“你不必走,本王已令人去请宁知府过来了,你们两个便在本王府上办案,本王需亲自参与才能略感心安。” “不错,三个臭皮匠顶过诸葛亮,说不定我们也能帮上些忙。”逸王爷点头道。 楚龙吟便又坐回座位,直接进入办案状态,向辽王爷道:“王妃和郡主从别苑回城当是乘马车罢?随行自然也有王府侍卫,不知这些人是一并失踪了还是都回来王府了呢?” 辽王爷摇头一叹:“本王那王妃行事低调,但凡出门办私事都轻车简从,身边只带两名功夫好的侍卫、几个侍女和嬷嬷,一般超不过十个人去。这次她去别苑也是为了修养身体,别苑里本来就有护卫和服侍的下人,所以她这回出门除了郡主之外就只带了五个人,回来的话自然也是只带这五个人回来。五个人里有一名车夫、两名侍卫、两名侍女,如今都已回到王府,问及今早发生的事,五人都说是在距城门尚有七、八里处时忽然闻到一股异香,紧接着便都昏了过去,待再醒来时王妃和郡主已经不在马车内,多余的线索却是一丝也提供不出来了。” “那异香自然是迷药无疑,两名随行侍卫在刚一闻到之时难道没有起疑么?”楚龙吟问。 “侍卫说才一闻到那香气就立刻闭住了气息,然而那迷药霸道得很,哪怕只有一丝入鼻也是为时晚矣,不过是瞬间的事就一头昏了过去。”辽王爷说着便带上了恼恨之色。 “秋水,你对迷药一道可有研究?”楚龙吟转头问向庄秋水。 “略通一二。”庄秋水木声作答。 “这会子不是你谦虚的时候,”楚龙吟笑,“据实回答:究竟了解多少?此点很重要。” 庄秋水略一沉默,方面无表情地道:“精通三千六百八十一种,略通八十三种,不通的,暂无。”——此言一出,满厅人都瞠住了。 楚龙吟探过身去俯至庄秋水面前,用只有他两个人——咳,还有抻着耳朵在旁边听的我——才能听到的声音向庄秋水低笑着道:“我果然没有看错你,秋水,你呀……深藏不露。”而后才直起身,向辽王爷道:“请王爷安排一个房间给秋水做试药的地方,并请将那两名负责护送王妃的侍卫找来,另再调配人手专门替秋水采买所需的药物——秋水,你来将你所知道的所有带异香的迷药一一做来,给那两名侍卫试闻,直到找出那凶犯所用的是何迷药!” 辽王爷见楚龙吟一下子就找到了追查凶犯的方向,不由连连点头,立刻便下令着人安排,庄秋水依言被人带着去了试药的房间,我原想跟着去帮忙,被楚龙吟含酸带嗔的目光幽怨一瞟给拦了住。 正在这当口,就听有下人来报,说是宁知府奉召前来,厅门开处,见宁子佩率先迈进门来,身后跟着的却是面容憔悴满眼血丝的楚凤箫,一看见我们先是愣了一下,然后便盯着我再也不挪开目光。我偏开头,听得宁子佩急怒地禀道:“王爷!又有一对遇害母女被弃街头!” 第169章 头脑风暴 乍闻此言,所有人都惊得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辽王爷大吼一声冲到宁子佩面前,一把揪住他的前襟厉声喝问:“你可确定?!确是一对母女遇害了么?!多大年纪?穿什么衣服?长什么样子?你与本王细细道来!如有不符,本王当场斩杀了你!” 宁子佩还不知道辽王妃和郡主失踪之事,当下被辽王爷突如其来的暴怒唬了一跳,白着一张俊脸道:“遇害母亲的年纪同前两名死者近似,都是二十五、六岁的年纪,女儿的年龄在八、九岁上下,死者仍是母亲,身上衣服整齐完好,女儿也如前两名……身无寸缕、遭遇凌.辱,只是这长相却不好描述……” “去!叫你的人立刻把那对母女——无论是尸首还是人,都给本王带来!立刻去!”辽王爷咬牙令道,一把推开宁子佩。 宁子佩不敢怠慢,顾不上问个究竟,转身就奔出了厅去叫人回衙门传令。辽王爷赤红着一对眸子焦躁地满厅乱转,迅和逸王爷对视一眼却相对无言——还能说什么呢?这样一个结果无论用什么言语都无法减轻当事人心中的痛楚,还不如什么都不说。 眼看着辽王爷这样一个七尺莽男儿被这突如其来的悲剧打击得连紧握的双拳都微微颤抖起来,我心中分外不忍,平生最怕看到傲骨之人弯膝、铁血汉子落泪,比任何悲伤者都更令人不忍卒闻,禁不住想要开口说些什么以减轻些他的巨恸,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如何安抚。 正在心内搜肠刮肚地想着妥善的言辞,忽地脑中闪过一个念头,不由大着胆子走上前去,轻轻扯住了仍自满厅来回踱步的辽王爷的衣袖,待他紧皱着眉头、看似用了极大的力气才勉强按捺下烦躁的情绪般地偏下头来瞪向我时,方轻声向他道:“王叔莫急,那对遇害的母女,必定不是王妃和小郡主。” 辽王爷转身面向我,眉头蹙得更紧,咬牙追问:“你如何能够确定?” “王叔,宁知府在沙城任上已有三年,于情于礼于规矩,逢年过节的时候他总要携妻到王府来给王叔您请安,王叔自然也不可能只身款待,王妃与小郡主也总得露个面与对方女眷厮见——王叔,若这第三对受害者是王妃和郡主,宁大人又怎会认不出来呢?既然认出来了,方才又岂敢不告知于您?”我用安抚的目光仰脸望着他。 辽王爷如梦初醒般大掌一拍:“可不是怎地!本王一时急糊涂了!真是关心则乱!”说着收起方才带出的恼意,很是认真地又将我一番打量,“丫头,你很不错,聪明冷静,不愧是雷老三雷老四相中的干闺女!”边说边一掌拍在我的肩头上以示表扬,却直将我拍得往地上坐去。 站得距我最近的除了辽王爷便是楚凤箫,辽王爷大大咧咧惯了,没意识到我是个女子根本禁不起他这气势磅礴的一掌,因此我这腿被他拍得一软,却是楚凤箫眼疾手快地横跨一步将我搀了住。我飞快地甩开他的手,向旁边避了开去,辽王爷因方才急火攻心并未注意到楚凤箫的存在,此刻乍一见他,不防吃了一惊,向他一指道:“你小子几时换了身衣服?也忒神速了些个!”——他还道楚凤箫是楚龙吟,没看见真正的楚龙吟其实站在他身后不远处。 楚凤箫抱拳行礼道:“小民楚凤箫,乃楚龙吟之孪生胞弟,因故暂代沙城衙门师爷一职,协助宁大人追查此件连环残害母女凶案。” “孪生兄弟?!”辽王爷转头看了看楚龙吟,再看看楚凤箫,又看向迅和逸王爷,最后甚至还看了看我,不由连连咂嘴,“有意思,真有意思!这世间事还真是巧合得好笑——竟有两对孪生兄弟同时出现在同一个地方,且还彼此有所关联——小周天儿,别告诉本王你也有个孪生的姐妹啊!” 我暗抽嘴角连忙作答:“回王叔的话,天儿是独女。”——不过,这世上的事谁又能说得准呢?比起那一世时看过一本记录真实发生过的巧合事件的书——诸如一对从出生时起就因故天各一方的双胞胎兄弟39年后偶然相遇得以相认,说起各自的经历时惊奇地发现:兄弟两个都结过两次婚、第一任妻子都叫琳达、后都因性格不合离婚、第二任妻子都叫贝茜、婚后兄弟俩都生有两个孩子、大儿子都叫詹姆斯,以及他们都有一辆湖蓝色高级宝马轿车、都养有一只叫做“伊”的法国名犬——这类惊人且不可思议的巧合来说,在我此刻所处的架空的朝代里有三对双胞胎彼此之间有着不可分割的亲密关系这样的巧合简直弱爆了不是么? 这厢说着,那厢宁子佩已经传完话从外面回来了,辽王爷因确信了才刚受害的第三对母女并非王妃和小郡主,心下稍安,便向宁子佩说明了将令他与楚龙吟二人联手破案的决定和原因,宁子佩这才知道王妃和小郡主也失了踪,不由吓了一跳,心知此事干系重大,自然不敢有半点异议,连忙躬身领命。 辽王爷便道:“案情紧急,刻不容缓,你们两个就在本王府中办案罢,本王不亲自参与便不能心安——宁大人,你去叫人把你衙门里的衙吏和负责此案的手下全部带来,什么案宗资料的也全都搬来!本王这府邸就是临时衙门,一切都在此处解决!” 宁子佩领命,再度迈出门去着人传令,之后回得厅来,也不敢多耽,同楚龙吟至偏厅一张红木镶大理石的大圆桌旁坐下,由楚凤箫执了纸笔,立刻进入讨论状态。辽王爷当然也是跟着进了偏厅,在靠窗的一把太师椅上坐了下来旁听,迅和逸王爷自不能置身事外,于是我便也只好跟着两人一起进去,都坐在靠窗的椅子上,静静听着厅中心圆桌旁的三人分析案情。 便听宁子佩道:“虽然我们现在有三个当事人,可毕竟都是小女孩子,又经历了那样的事,亲眼看着自己的娘亲死去,这样的打击不是一两日能平复的,所以我们一时只怕无法从她们口中获取有用的线索,只好另辟蹊径。” 不待楚龙吟接话,楚凤箫却是先插口道:“既如此,我们不妨先把手头上掌握的线索整理出来,然后逐一推演,好过东想一条、西凑一句,弄得一团乱。” 宁子佩立即点头:“凤箫说得极是,就先整理现有的线索罢,还请凤箫代为执笔做一下记录。首先我们能够确定的是:凶手的目标定位在二十五、六岁的少妇和其七、八岁的女儿身上,作案手段毫无例外的是先绑架、再杀害、最后抛弃;犯罪动机暂不清楚,行凶地点以及凶手藏匿地点推测为本城及周边方圆百里之内;凶犯的作案时间并不固定,对本城街道并不陌生,因此推测其至少在本城居住过三个月以上,对药物较为熟悉,城中所有行医卖药之人可先列入嫌疑人范围,以及所有流动人口可以暂时排除在嫌疑之外。以上是我们目前对于凶手身份、受害人类型、作案时间、地点、方式所掌握的线索,沧海和凤箫可有要补充的么?” “我认为……”楚龙吟和楚凤箫异口同声地接口,两个人同时一窒,又同时住了口,等着对方先说,静了片刻,见对方不说话,便又异口同声地开口,“凶犯……”再次静默,又,“凶犯其实……” 辽王爷先忍不住了,提声道:“喂喂,你们两个,就算是孪生双胞也不至心脉相通到这个地步罢?!本王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一个一个说!” 楚龙吟顺手端了杯子喝茶,楚凤箫便先说道:“我认为凶犯不管是什么身份,至少是个身强体壮之人,否则他不可能将一具成年女尸和一个七八岁的女孩子丢上大街而没有被任何人发现,至少他的行动相当利落,并且有精力接连不断地作案。” 趁楚凤箫略作停顿的空当,楚龙吟接着道:“凶犯的年纪推测在十八岁至三十五岁之间——低于十八岁的人往往冲动莽撞,年龄所限,他们没有如此细腻的心思和冷静的情绪将死者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乱、衣服穿戴整齐;而高于三十五岁的男人,就算平日修身养性甚至身怀功夫,也不可能接连四天里清早出来寻找目标并动手、晚上对受害者中的女儿实施强.暴和虐待并且将两名受害者抛弃街边——凶手几乎是连续四天不眠不休还兼着费体力费精力地‘活动’,若是三十五岁以上的中年男人,他根本撑不住。” “另外,”楚凤箫接着他的话尾又道,“从凶手替死者梳头整衣这一点来看,凶手必然有或曾经有过一个与他十分亲密的女伴,这个女伴有可能是他的母亲、乳娘、关系亲厚的姐妹或者是妻子,他同这个女伴相处的时间应该不短,否则他不可能会梳女子的发式,甚至可以说,他对女子的妆容很注意很上心、他了解女子天性.爱美的心思,这证明他的那位女伴要么容貌出众,要么喜好打扮,要么就是注重仪表,所以他深受她的影响。” “这一点并不十分确切,”楚龙吟紧接着楚凤箫的话道,“偌若那女伴与凶手关系亲厚,那么凶手就不会有凌.辱女孩儿的行为发生了。照理说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少妇与一个七、八岁的女童相比,少妇才该是更吸引男人产生欲望的那一个罢?可我们知道这三对受害母女中的母亲们在死前并未遭到凶手的任何侵犯,反而是女童们都被强.暴了,更加奇怪的一点是,凶手虽然没有凌.辱母亲们,最后却用药让母亲们在毫无痛苦中死去,被虐待侮辱过的女儿们反而都被留下了性命——究竟他是亲女子呢还是恨女子呢?” 楚凤箫略一沉吟,道:“强.暴、虐待、当面杀其母、裸身弃街头——如此对待这些年方八、九岁的女孩儿,简直就是由身到心、由名声到命运彻彻底底给毁了,凶手虽然没有杀掉她们,可这样的她们根本再难在这世上活下去,死反而更像是一种解脱,由此来看,凶手不杀她们并非心存怜悯或是不屑动手,而完全是凶手所使出的最残忍的一个手段,这说明凶手心怀强烈的恨意,他泄恨的对象不是母亲,而是女儿!” 楚龙吟几乎就是接着楚凤箫的尾音立刻续道:“然而俗话说冤有头、债有主,如果凶手心怀恨意,这恨意总要有一个源头,源头就是最初那个令凶手生恨之人。凶手既然恨那人,第一个杀害的对象就该是她才对,那么凶手究竟杀掉她了么?若是杀了,恨意当消,为何还要继续杀人?若是未杀,又是什么原因未杀呢?不愿杀?不想杀?不是时候杀?还是不能杀?不敢杀?想杀杀不了?” 楚凤箫摇头道:“这一连串的发问便是第二阶段要调查清楚的问题了,而我们现在必须立即要做的是马上调派人手进行全城居住人口的排查,符合凶手的条件是:一,十八岁至三十五岁之间的强壮男子。” 楚龙吟接道:“二,家中有或曾有过女眷、与其关系很可能先亲厚后生隙,导致反目成仇彻底决裂,这一点需要通过走访邻里亲朋来证实。” 楚凤箫道:“三,会用迷药,城中各大药铺医馆需重点排查,江湖术士、地头蛇、青楼武馆中买卖或使用此种迷药的人也要多方打听。” 楚龙吟道:“四,大街小巷广布人手,凡面色疲倦、看似几夜未睡的男子都要细细盘问。” 楚凤箫道:“五,封锁城门,防止凶犯畏罪潜逃。” 楚龙吟道:“六,翻查衙门以前的案宗,凶犯胆大心细、手法熟练,极有可能有过前科,重点放在受害者是女人的情杀或仇杀的案件上——暂时就这么多了。” 话音落后,厅内一时静得可闻针响,两人一齐带着些许诧异地转过头来看向我们,除了一个见怪不怪的我之外,所有人的目光都凝固在了这对兄弟的脸上——思维敏捷、逻辑缜密、考虑周详、安排细腻,更莫说这两人你一言我一语配合得行云流水默契十足,须臾之间便将一桩本来毫无头绪的疑案整理出了经纬清晰的追查脉络——如何能不让人惊讶和叹为观止?一旁的宁子佩甚至根本插不上口,这张圆桌俨然成为了楚家兄弟掀起头脑风暴的奢华舞台! 第170章 心理 1 楚龙吟轻咳了一声令众人回过神来,宁子佩收回一直望着楚凤箫的有些痴的目光,垂下眸子掩住情绪。辽王爷吁了口气,道:“这个……就是文官的风采罢!都道武将上阵杀敌气吞山河英姿盖世,却原来文官不动刀枪也一样可以斗气如虹、酣畅淋漓啊!本王从今后需收了往日对文官的偏见了,头脑与武功,只要用得好,一样能斩敌万千、睥睨天下!” 迅在一旁淡淡道:“你就甭在这里发劳什子感慨了,还不赶紧调你府中亲兵依他二人方才的安排展开行动!” 辽王爷闻言连忙叫了府中总管进来,按照楚家兄弟方才所说的那几条如此这般地吩咐了一番,给了令牌,着那总管速去安排。这厢方布置妥当,那厢便有下人来报说衙门所有的任职人员全体赶来了,连带着搬了十几箱的案宗和资料,甚至本案中的三名死者的尸体都一并用带乌蓬的牛车驮运了来,死者的女儿们由几名慈眉善目的老嬷嬷领着,也在王府门外候令。 一座知府衙门可绝不像电视上演的那样除了知府、师爷、仵作和几名喊“威武”的衙役之外就没别人了,事实上单师爷一职就分四类,楚凤箫以前在楚龙吟身边做的以及现在所暂替的就是其中的一种,也是最为重要的“刑名师爷”。而一座衙门里又设有吏房、户房、粮科、礼房、匠科、马科、工南科、工北科、兵南科、兵北科、刑南科、刑北科、铺长司、承发司、架阁库、牢狱、监押所、常平仓、马号、吏廨等众多部门,又有孔目、曹司、书吏、令史、主事、都事、知印、虞候、堂吏、勾押、都头、公人、书手、典库、吏典、贴司等职——总而言之,连幕僚带胥吏再加上各色无品无阶的草芥小职员算在一起,少说也有一二百人。 ——而辽王爷一句话便让这乌压压百十来号人倾巢出动,弃了衙门跑到王府来办公,这就是权力,这就是权力的诱人之处,这就是为什么男人们不顾一切也要得到它的原因。我望向桌旁此刻正托着腮凝思的楚龙吟,暖意掩不住浮上眉梢眼尾——在这样一个权力至上、为权疯狂的时代,这个男人却肯为我舍弃远大的前途、炙手的权位,甘愿同我浪迹天涯、平凡一生,这是何等的洒脱闲放?!我又是何等的幸运无双?! 辽王爷这时才发觉自己方才情急之下发的那道命令有些过火了,这么大一伙子人龙蛇混杂,岂能让他们随意就踏进王室府邸呢?!王府是什么地方?琼楼玉宇、尊贵之地!你一隶属衙门管理的打更的更夫也能随便踏足染趾么?! 辽王爷捏了捏眉心,向宁子佩道:“你出去安排一下,该留的留下,用不着的就让他们还回去罢。案宗都搬到这厅里来,就在这儿查,那三具尸体和受害的小女孩也一并带到外头院子里,本王要亲自过目。” 辽王爷尚武,听说还带过兵、平过几回边关的小战乱,死人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可忌讳的,所以宁子佩也不多言,匆匆出得厅去到王府门外做安排。不多时回转,带了十来个着吏服、抱案宗的人进来,个个面带惶恐,垂首敛声,谁也不敢抬眼看向厅中之人。 厅中早有王府下人添了数张或方或圆的桌子进来,宁子佩便令这些衙吏立刻落座,分组分类地查阅往年的案宗。之后我们几个跟在辽王爷身后一同出了偏厅,穿过几座院子、绕过几道长廊,七拐八转地终于来至一所极偏的院落,院里院外都有侍卫把守,庄秋水也在院子里候着,想来此处就是方才专门腾给他用来配迷药药方的。 院子正中间的地上,此刻正并排摆放着三具年轻妇人的尸体,若不是因为此刻时值正午,这三具尸首脸上所带着的诡异笑容还真够令人心惊胆颤的。 “秋水,你来看看这几具尸首身上是否有残余的迷药。”楚龙吟向着庄秋水招手,然而转脸问向在场衙役,“第三具尸体是谁最先发现的?” 一名衙役立刻拎着一个瑟瑟发抖的半大老头出列,指着他道:“回大人的话,是挑粪的李二狗,今天一早挨家挑粪的时候在朝阳街边发现的。” “李二狗,你发现死者时,死者是怎样的状况?”宁子佩问向吓得脸色苍白的李二狗。 “大、大人,小的看、看见她时,她、她就躺在地上,她家闺女昏、昏在她身旁,身上没穿、穿衣服……”李二狗结结巴巴地答道。 “死者是以怎样的姿势躺在地上的?”楚龙吟忽问。 “怎、怎样的姿势?”李二狗有点迷茫。 楚龙吟索性走过去,蹲到第三具尸体身旁,将她的两只手交叠着摆到腹部的位置,而后抬眼看向李二狗:“是不是这个样子?” “是、是!就是这样!小的开始还道她睡、睡着了,心说这是谁家的小媳妇怎么睡在大街上……”李二狗连连点头,表情十分肯定。 “小龙,你问这个有何用意么?”辽王爷也跟到楚龙吟身旁,细细将尸体看了一番问道。 ……小龙什么的……除了楚凤箫,我们这些但凡熟悉楚龙吟的人听了辽王爷对他的诡异“昵称”后面色都有些古怪,这么萌的称呼用在一头流氓的身上实在是太不搭调了,而且这称呼还是出自一位性子粗犷、作风强硬的王爷口中,就更增添了不合时宜的喜感。 楚龙吟也觉好笑地挑了挑眉毛,口中却正经地道:“除了这第三名死者之外,前两名死者下官皆是亲眼见着的抛尸现场,三个人的姿势惊人一致,皆是下官方才给这第三位死者摆出的这副样子,这便说明凶手这么做绝不是无意而为,他是故意如此摆放尸体的,这便很奇怪了:他为什么要如此费周章呢?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一旁的楚凤箫插口道:“或许是一种强迫症状,我记得以前曾经看过一本记录奇闻怪事的杂书,书中就记载了有这么一种人,他们总会强迫自己去做某件事,或是必须将某事做到自己所要求的那种程度,如果不做或是做不到,就会感到不舒服、焦虑甚至痛苦不堪直到发狂或是完全崩溃。本案的凶犯也许就是这样一种强迫症状患者,他强迫自己每次杀完人之后必须将尸体摆放成这样的姿势——这种可能性不是没有。” 我心中暗暗点头,至少从现代穿越过来的我对强迫症并不陌生,以古人的认知也许并不清楚强迫症其实是一种心理疾病,但楚凤箫的想法还是相当大胆并且可能性很高的。蹲在那里正查验尸体的庄秋水听见楚凤箫这种说法,不由回头看了他一眼——看来这位“尸痴”加“医痴”的木头先生似是对这个说法从未听闻并且很感兴趣。 就听得楚龙吟接口道:“强迫症状的确是一种可能,而我更在意的是凶手这么做究竟想要表达自己的什么想法。就算他有强迫症状,这种强迫行为也总是有一个目的或者原因的,比如有些人一天要洗十几遍手,只要摸过什么东西就要去洗一遍,因为在他看来,手只要摸过东西就会变脏,而这脏让他很不舒服很难忍受,所以就一遍又一遍地洗——那么本案凶手这么做是出于什么原因呢?是因为他喜欢女人摆出这种姿势?” 楚龙吟提出的这个问题很重要,这对于搜查凶手来说有着相当大的帮助,毕竟患有这种强迫症的人并非多数,只要细查还是可以查出来的。至于凶手有此强迫症的原因,当真只是因为他喜欢女人摆出这种姿势么?这种姿势看上去也并不具有什么对异性的吸引力啊,不过是一个极平常的动作罢了,看上去很庄重、很安祥,简直就像那一世绝大多数年轻人在照相时会很自然地做出v字手势一般,v字代表胜利或是调皮的兔子耳朵,那么这个姿势呢? 唔……且慢,我记得那一世的、我那刑侦经验丰富的老妈曾经对我说过:一桩刑事案件、特别是杀人凶案,它的案发第一现场是最为重要的原始证据簿,你不仅可以从中推理出作案时间、工具、凶手的身高、性别、年龄、体重等等客观事实,还可以根据推理出来的凶犯的行为来推测其心理状态和思想感情。凶犯往往连自己都不知道,他在作案过程中的一些小习惯、小细节以及处理方式,正能泄露自己潜意识中埋藏着的情感和意图。 很多人都不了解自己,但身体语言却常常能够真实地将人的内心反映出来。 ——所以,这三具尸体被摆成仰面平躺、双手安置腹上的姿势又是反映了凶手怎样的潜在心理呢?我搜肠刮肚地回忆着上一世曾经从老妈的书架子上抽来胡乱翻看的关于人类行为心理学和犯罪心理学等书上的内容,越想越觉得凶手这样的行为十分古怪矛盾,眉毛不由微蹙了起来,正被楚龙吟瞧见,不由轻声笑着向我道:“天儿对这一问题可是有了什么想法么?不妨说出来听听,咱们可以集思广益。” 留给我们解救辽王妃和小郡主的时间已经不多,所以我也没有犹豫推脱,直接进入正题:“我曾经看过一本冷僻的医书,书中有这样一种主张:说是人的行为有时是受意识不到的心理倾向所支配的,而刻意做出的行为又是受潜意识影响的结果。说得通俗些,就是人们有时候做出来的事情往往表达着连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的、隐藏在他脑子里的意图和愿望,而某些刻意做出的行为又是因为受到了自己潜在心理的暗示的结果。 “比如一个牙齿生得很难看的人,他在大笑的时候总是习惯用手捂着嘴,下意识地想要掩饰住身体的缺陷。牙齿生得不好看的人并不罕见,为什么有些人并不在意而他却如此在意呢?这首先同一个人的性格有关,这个人很可能十分好面子、自尊心强、有些虚荣,所以对外貌甚是在意;同时他又有些许内向自卑、心胸不广、容易低迷、时常因各种事生气——而正因为他是这种性格,在他小时候难以避免地被人当面嘲笑过牙齿上的缺憾后,就给他的心理造成了一定的阴影——我们都知道幼年时发生的事往往能够影响一个人的一生,而性格又决定命运,很多手段残忍的罪犯都或多或少地在童年和性格两方面的完整性上存在缺失。 “举上面这个例子是为了套用到本案中来。本案的凶手每次杀人弃尸之后都会将死者的身体摆放平稳,并且把其双手交叠置于腹部,凶手的这一行为就如同上例中那人每次大笑都要用手捂住嘴一般,摆放尸体和捂嘴在凶手和那人表面上的想法来看,都是为了美观,都是为了取悦自己和别人的视觉。例子中那人的潜在心理是自卑心作祟,对于童年时被人嘲笑过的那件事极感厌恶和丢人,潜意识地希图将那件事完美地补救回来,甚至从生命中彻底抹去。 “而本案凶手这一行为的潜在心理是什么呢?且看死者被凶手摆放出的姿势,看上去庄重安祥,并没有丝毫亵渎之意,这对于才刚将之杀死的凶手来说完全是一种反常行为。如果我们不考虑‘杀害’,只单单看尸体的这个姿势,能得出什么结论?答案是:尊重、敬爱、维护。凶手替死者一丝不苟地梳头、整衫、用配出的毒药让其毫无痛楚地死去,甚至死后脸上还带着安逸的笑容,再加上摆出的这个姿势,种种做法都使凶手表现得像在对待一位他所尊重或爱护的、对他有着十分重要意义的人一般。 “再来看这个姿势平时会在什么情况下做出?很明显,一是睡觉时,二是死后入殓时。但是人在睡觉时不会梳着头发更不会衣着整齐,那就只有在入殓时才会和凶手所‘塑造’出的死者的状态完全吻合。凶手一次次在自己的受害者身上重复死人入殓时的妆扮和状态,就像例子中的那人每次笑时都要捂嘴一样,所以我们是否可以将例子套用过来大胆假设——凶手曾经十分尊重敬爱一位女子,这女子已经死了,且很可能死状极为凄惨不堪,凶手亲眼看见了那情形并且留下了鲜明刺激的记忆,所以他每次杀人之后都给受害者梳头、整衣、摆放出一个死得安然的姿势,就是因为潜意识里想要弥补那女子未能安死的遗憾,或是想将记忆中那女子惨死的画面彻底用这一次次‘美好’的死状所抹去并取代!” 第171章 小试牛刀 一大篇话说至此处,我稍作停顿看了看众人,毕竟我所阐述的概念属于犯罪心理学的范畴,而这一门学术对罪犯心理所作的结论都是建立在一系列实例研究归纳出的科学数据上的,对于古人来说不啻于空中楼阁毫无根据,所以我想看看他们对我的这番“异想天开”的推理有什么反应,然后再决定要不要继续往下说。 在场众人神色各异地望着我,好半天处于鸦雀无声的状态。我忽略掉充当背景布的侍卫、衙役、李二狗的大眼小眼们望在我脸上的神色,好笑地躲过了庄秋水求知若渴的目光、无视楚凤箫自始至终眨也不眨地盯着我的那双黑亮得怕人的眸子、老爸们“我有闺女我骄傲”的不需要任何理由的信任,以及辽王爷和宁子佩脸上的半信半疑——我只在乎楚龙吟一个人的看法,只要他肯用我的观点做破获此案的重要依据,我就敢把自己后面更大胆的推测说出来。 楚龙吟并没有看我,而是一直盯着地上的尸体一边摸着自己的下巴一边认真地听我说话,此刻似乎还在消化我刚才的那些推测,半晌方道:“天儿你的意思是,凶手摆放尸体的这一行为,其实是为了弥补或者抵消深埋在他记忆中最大的遗憾的——是么?” “正是。”我点头,并且很高兴他能从我的长篇大论中一下子找到我要说明的重点。 “而凶手专门挑二十五、六岁的少妇下手,就说明对他十分重要的那名女子惨死时也是这个年纪,对么?”楚龙吟转过脸来看我,眸子明亮清透,宛如阳光下的琥珀。 “是的。”我再次点头,眼巴巴地看着他,等着他最终的赞同或者反驳。 楚龙吟见状不由好笑地冲着我眨了眨眼睛,转过脸去向着宁子佩道:“凤起,派个人去前厅告诉那些正查案宗的衙吏们一声罢:其它的不必再管,只找死亡时是二十五、六岁的女受害者的案件来查就是了。” ——楚龙吟相信我!对于超出自己认知范围的事,做为一个古人能够做出如此决断实在是太难得了!尤其此事还关系着一位王妃和一位郡主的生命,关系着他若判断失误很可能会落个以命偿命的严重后果——他就这么毫不迟疑地选择了信任我,在其他人看来,他这个决定简直无异立于刀锋擎巨石! 我紧紧抿了抿唇,将心中感动强强压下,正要继续将未说完的推测和盘托出,却听得宁子佩迟疑地向楚龙吟道:“沧海,事关重大,不可轻易下论断哪!仅凭凶手的一个行为就拟出他一段所谓难以释怀的经历,这未免也太想当然了些,我们缉凶破案讲究的是运用已经被证实了的理论基础和掌握事实存在的证据,毫无根据的揣测与儿戏有何两样?” “宁大人,我方才说的并非毫无根据的揣测,”我在楚龙吟开口之前接住宁子佩的话尾,“您能说这推论不是从一般人的心理出发所做出来的么?我所引用的这本书的方法,是笔者研究了很多罪犯的真实想法而总结出来的经验和规律,在您平日断案的过程中不也经常会用到自己积累的经验来判断犯人的心理么?” 宁子佩扬起眉头望住我,那对深深的眸子便又有了那种颇为吸引女性的痴迷之色,可惜那不过是他天生的皮相罢了,实则我却看得出他此刻已将锋芒对准了我,声音却仍旧温和清朗:“那么本府想请问楚夫人,楚夫人口中所说的那本书着作者是何人?他研究的罪犯是哪间大牢的?研究过多少人?他对各类案件又亲眼见过或是经手过多少?” 宁子佩尚不知我的身份,所以仍以“楚夫人”呼之,我知道这个问题无论我怎样解释他也不会相信,争论无用,便没有接话,只是静静地望住他,从头到脚细细打量,而他也从容自若地接受我的审视,并且微微抬起下巴,表明他有相当的自信我会难以自圆其说。 一旁的辽王爷也终于忍不住了,开口向我道:“丫头,咱们这可不是在看戏文里胡编的故事呢,事关人命,你不懂这个的,不如本王叫人陪你去后花园里逛逛,等这边的事处理清楚了再随你找谁闲聊,可好?” 我没有应辽王爷的话,只是盯住宁子佩的眼睛淡淡问他:“宁大人同令尊的关系僵到什么程度了?从小到大一直没有缓和过么?” 宁子佩乍一听我如此突兀地问出这个与案件毫不沾边的问题不由登时怔在了当场,那对漂亮的眼睛也因惊诧、疑惑和恼火而瞳孔瞬间放大,死死瞪着我的脸,好在他毕竟也已做了几年的官,失控的情绪一闪即逝,只是脸色却冷了七分,大约碍着楚龙吟的面子不好给我难看,因此只略显生硬地道:“此乃本官家事,还请楚夫人莫要妄论擅言。” 我冲他微微一笑,向前跨了几步,直至站到他面前一步的距离处,仰脸仍旧望着他的眼睛,将声音压低到只有离我们俩最近的楚家兄弟和王爷们才能勉强听到的程度,继续淡声道:“宁大人自小就同令尊的关系不好,可以说是相当淡漠疏离,令尊是经商之人,常年在外奔波,你父子一年到头见面的机会少而又少,彼此之间的的隔阂也就随着亲情的淡薄越来越大,因此大人你从小就是跟在令慈宁老夫人的身边长大的。 “又因宁老爷常年在外跑生意,老夫妻俩想多生几个孩子的机会也就少而又少,所以大人你是宁老夫人膝下唯一的儿子,自然宠爱万分,娘儿俩几乎算是相依为命过来的,感情更胜过寻常母子,于是当宁老爷接连纳了两房妾室从而令宁老夫人产生相当大的怨忿之后,大人你自然是站在宁老夫人这一边的,也因此与宁老爷的关系变得更加水火不容。 “宁大人是宁府唯一的少爷,老夫人舍不得让你早早离了内宅一个人去外书房住着,所以从小到大宁大人都是在内宅里长大的,与一位姨娘所出的庶妹关系亲密,两个人无话不谈……事实上,宁大人你小时候的玩伴少得可怜,哪怕后来去了书院读书、出了仕做了官,身边真正深交的朋友也不多。 “宁大人你不喜欢热闹的场合,倒并非你孤僻或者自卑,而是因你自傲,不过大人你掩饰得相当好,只怕在所有人的眼中大人都是位谦虚温和内敛的彬彬君子,其实大人不但自傲,还相当的自信——这绝非贬义之词,大人是遇强则强、遇弱则让的性子,既有魄力又有风度。 “只不过大人既然连外人都肯相让,又为何明明心里想同令尊修复父子关系却倔得不肯先低头示好呢?以及……以上对于大人幼时家中之事不知我说得可对?” “你——”宁子佩眉头紧皱地瞪着我,两颚紧绷——显然此刻他的情绪正处于暴走边缘,然而未等他做出下一步的反应,我又不紧不慢地补充了一句:“其实夫妻之间最需要用言语来沟通,如果大人不喜欢吃鸭头的话不妨直接告诉宁夫人,这样的话下回即便是有客上门她也不会吩咐厨房做这道菜的了,你不说她又怎会知道呢?客人也不是非吃这道菜不可,对么?” “你——你怎知道我不爱吃鸭头?!”宁子佩更加惊异了,以至终于没能摁捺住,问题脱口而出,“此点只有家母一人知晓……” 我微笑:“大人请先回答我,方才我说的关于大人之事可都准确?” 宁子佩目光闪动,嘴唇抿了几抿方才压抑着声音道:“我不知你是从何处打听来的——探人家中私事毕竟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行径,还请楚夫人顾及自己身份,莫再做这些不入流的事了!” 这话说得可就重了,我的余光瞥见旁边迅的脸色明显不虞起来,只怕宁子佩再多说一句他那老拳就直接揍上去了,便笑道:“宁大人,在来沙城之前我可是从未见过您的,您倒是说说我要从哪里去打听您呢?我又为了什么要打听您呢?” 宁子佩一塞,看向我身旁的楚龙吟,还没张口就听楚龙吟道:“你家中的事我所知道的都是你告诉我的,天儿方才所说的那些你既视为私密之事自然不会无意走嘴,究竟对我说没说过你自己应该比我更清楚。” 宁子佩一时无语,他当然清楚自己有没有对楚家兄弟说过他同他父亲的事——必然是没有说过,毕竟父子不和就是家宅不宁,家宅不宁那可是丢人的事、是绝对的隐私,连亲友都不好告诉的,何况还是曾经揍过他的楚龙吟和那时对他避之不及的楚凤箫。 宁子佩垂着眸子进行了良久的思想斗争,终于重新抬起头来盯住我,冷冷地道:“你说这些的目的是什么?为了要挟本府采用你所臆想的关于本案凶犯的种种线索去查案么?” “不是要挟,而是通过事实让大人你相信这种推理方式的可行性并且真心地认可我方才对本案凶犯的特点进行的推测。”我坚定地望着他没有退让。 “你是说,你刚刚对本府家事进行的猜测全是你用那书上的方法推测出来的?”宁子佩皱着眉头死死盯着我,脸上全是惊异与怀疑。 “我的推测都对了么?”我以问代答,含笑看着他。 “你倒是说说看,这些东西你都是怎么推测出来的?有什么依据?”宁子佩仍旧不肯正面回答,典型的控制型人格,莫非在同性关系中他是攻的那方?咳。 “令尊是经商之人,这点并非我的推测,而是之前去大人府上做客时大人自己说的。”我先声明道,“还有宁老爷纳了两房妾室,这也是您自己说的,庶妹的事是宁夫人那晚在花园中偶尔对我提起的,除此之外其余的才是我的推断。” 宁子佩已冷静下来,面色不变地道:“就算家父是经商之人,常年在外奔忙,你又如何能断言我与家父关系疏离淡薄呢?若只是信口胡言毫无根据,就请莫怪我不念与沧海的同窗旧情而将楚夫人以侮辱朝廷命官之罪收押入监了!” “@#¥%&……”这一串乱码是三位王爷同时开口各说其话所至,以至于我根本没听清他们都说的是什么,但我知道他们必定是想告诉宁子佩我是郡主不得无礼什么的,于是将手一摆,霸气侧漏地示意三位王爷先莫要出声,泰然笃定地望着宁子佩道:“我所依据的情况事关大人的个人隐私,大人若要细问,就请借一步说话。” 宁子佩略一点头应了,我便转身引他往旁边人少之处行去,却听楚龙吟笑道:“天儿是我娘子,夫妻一体同心,她要说的我自然也需知晓才行,凤起不会介意我旁听罢?” 宁子佩当然不好拒绝,就算楚龙吟现在不跟去旁听,我回去后一样可以告诉他,我们是夫妻,是世上最亲密的人,宁子佩没有任何理由要求我对楚龙吟保守外人的隐私。 楚龙吟话音才落,楚凤箫亦开口道:“凤起,我也想听听天儿的推理,可否?” 宁子佩回眸看他一眼,低声道:“你这么问我可就见外了。” 于是我们便将三个王爷丢在原地,径直去了院子一隅,我瞥见逸王爷正要开口时被迅不动声色地睨了一眼制止住,就未再吱声,旁边辽王爷也没有任何反应,略一转念便明白了——迅和辽王爷都有功夫在身,迅的功夫自不必说,瞅辽王爷的神色只怕也是修过内功的,习武之人本就比常人耳更聪、目更明,而修习内功更可将身体机能成倍的发挥出来,所以纵使我们几人跑到院子角落里说悄悄话,迅和辽王爷大概也是能够竖耳听到的。 难怪这两个人都一副不急不慌不感兴趣的样子,我悄悄冲迅抛了个“老爹你狡猾狡猾滴干活”的眼神过去,他竟也冲我眨了眨左眼,一副坏小子正在干坏事的坏样子。 在角落里站定,我微微歪着头仰起下巴看着宁子佩,这个人外表温和实则内心强势,他是个希望将身边形势完全掌控在自己手中的控制欲很强的人,要想让这种人服低,就必须在气势上比他更强才行,所以不能等他开口主导形势,我劈头的第一句便直指话题中心—— 第172章 查案 “宁大人你,是位‘欢人’。”——欢人是古代对男同性恋者的称呼,我的话音一落,宁子佩的脸色刷地就变了,在古代,爱南(男)风并非什么见不得人的,有那么一段时期甚至还被那些上层名流看做是风雅之事,只不过风雅是一时的,不能代替全部的生活,如果因此而耽误了子嗣,那可就真成了天下笑柄了。所以至今没有生养子女的宁子佩乍闻此言不免心虚,脸色自然不会好看。 ——当然,宁子佩有断袖之癖也不是我推理出来的,这一点楚龙吟在山洞那会儿时就已经告诉过我了,但是宁子佩本人却不知道啊,所以我用来忽悠他足够了。不给他有任何反应的机会,我紧接着道:“有句话说‘眼睛是心灵之窗’,一个人的心思掩藏得再好,也难免在情绪受到极大波动的时候从眼睛里流露出几丝真情实感来。就像我刚才对本案做推测时所说过的:人的行为有时候是不受思想控制的,比如有些人过分激动的时候手就会不由自主地颤动,想停都停不下,而眼睛里的情绪就更难在我们自己看不见的情形下收发自如了。 “当我们不喜欢某人或看见某事时,身体会不自觉地微微转离该人或该事,同样的,当我们看到自己喜欢的人或物时,眼睛的瞳孔就会下意识地扩张,眉毛会上挑或是弯成弓形,眼睛也会不由自主地睁大,这些神态变化出自最真实的本能反应,虽然挑眉或睁大眼睛刻意做也能做出来,但是如果一个人的喜欢和高兴是伪装出来的话,笑意不会达到眼底,瞳孔也不会随之放大,而上述这些表情的细微变化如果第一时间出现在脸上,那就几乎可以肯定是出自该人下意识的最真实的反应了。 “宁大人脸上也出现过这样的表情,而且不仅仅只是片刻的事,是几乎在你望着那人的所有时间里都始终保持着这个状态,这就只能说明一件事:宁大人是十分喜欢这个人的,这种喜欢不是仅指欣赏与投契,而是近似于男女之间的吸引与心动,只有心动才能使人长时间地保持这种亢奋,而单纯的欣赏只是一种评价,是很平和的一种情绪,不可能给人带来这么大的波动。 “宁大人这种持续亢奋的神态和目光只出现在一种情形之下——就是我们应邀前往贵府做客赴宴的那一回,您在望向楚二公子的时候……您心悦楚二公子,并且每每看向我的时候眯起眼睛微扬下巴——这是不喜与排斥的表现,当然您不是只针对我一人,您对所有女性都保持着距离,您府中的丫鬟负责布菜时只给宁夫人夹菜而未给您夹,说明您平时就是这样吩咐她们的,您对女性有排斥感,不喜她们近身,甚至几乎从不落眼正视,而对家夫却热情坦诚,连家中折了姨娘这种私事都肯拿出来说,对楚二公子就更是……所以我断定,您是有南风之雅的人。” 我这番话还未说完时,宁子佩的脸上已经是青一阵白一阵红一阵了,他没料到我居然当着楚家兄弟尤其是楚凤箫的面就把他的心思说了出来,以至他最后几乎是涨红着脸又羞又恼地到了爆发的边缘,却早已连看都不敢看就站在他身旁的楚凤箫一眼。 眼看着宁子佩就要发飙,忽听得楚凤箫“噗嗤”一声轻笑了出来,惹得宁子佩不由自主地带着惊讶偏脸看他,就连我也有些诧异——楚凤箫难道不是应该正感到尴尬着么?刚才我可是一点都没顾念他的感受——他们两个尴不尴尬我才不会介意。 楚凤箫的反应有些出人意料,他勾着唇角,也偏脸去看宁子佩,复又低声笑道:“宁凤起,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老毛病,读书时就因这个你伤了十里八乡无数怀春少女的芳心,如今又想让整个沙城待嫁女子泪淹全城么?我看你还是莫叫凤起了,改字‘倾城’罢,宁倾城,昔有佳人绝世独立,今看公子引泪倾城——倒也是一段佳话。” 楚凤箫这话里并无任何嫌恶或讥讽之意,反而像是在打趣老朋友一般,完全没有尴尬不自在,仍旧泰然自若微笑坦荡。 不得不佩服他这四两拨千金的一招,将这么一件难堪的事轻而易举地转化成了一个亲切的玩笑,连宁子佩原本恨不能钻进地缝去的困窘都因之渐渐消退,他望了楚凤箫片刻,眼眸一弯,转回头来自语般低声骂了一句:“连你楚老二这么个混球爷都倾不了,还倾个鸟的城!” 楚凤箫望天摇头,宁子佩就垂着眼皮儿笑,半晌才又抬起头看向我,语气已是平和了不少,道:“楚夫人又是如何推断出我与家父关系不好的呢?” 我便接着方才的话题续道:“令尊经商,常年在外跑生意,没有时间与自己的儿女相处,久而久之你们彼此的关系自然会越来越疏远,因此宁大人你才同令慈的关系更加亲密,进而只对令慈产生认同感。又因为对令慈的过分认同,当令尊先后纳了两房妾室进门之后,令慈所表现出的对其他女子反感和厌恶的情续就十成十地转给了你。 “这种情绪在那时尚年幼的宁大人你的心中日积月累,对正在成长中的你造成了很强的影响,善恶亲疏的评估标准由此形成,使得宁大人你对自己的父亲愈加不满、对除自己母亲及庶妹之外的女人完全不能信任和产生好感,也正是这个原因导致大人你成年之后不喜女子。 “而父亲毕竟是血亲,父子天性再怎样也无法泯灭,但凡为人,谁都缺不了父爱和母爱,纵然宁大人对父亲有着不满情绪,可内心深处还是渴望被父亲关怀或重视的,只不过这种渴望连你自己也未察觉罢了。 “因大人你受令慈溺爱,自小就生活在后宅之中,身边皆是女子,极度缺乏来自同性之人的关爱和认可,这种缺乏又经日积月累,终于演变成为对同性的过分关注和亲昵,以至转为……龙阳之好,其实是潜意识里想要弥补同性关爱的不足罢了。 “以上,皆是我所说的那本书中阐述的理论,龙阳之好者,多半家中父母关系不和或破裂,而其本人则亲其母、远其父——在这里,依据和结论可以互为因果、反向推理亦能成立。 “说到宁大人不喜热闹、知交不多,我是由大人腰间所挂的这块圆柱形玉饰上看出来的:这枚玉饰通体墨绿、没有丝毫杂色,更无任何雕纹,而用来络着他的绦子亦是纯色编成,花样简单——这类的人通常不大喜欢一群人在一起吵吵嚷嚷,也不大重视表面的交友关系,只与少数能真正交心的人长久交往,不能说是性格孤僻,只能说宁大人是个很简单的人。 “再说到宁大人性子里的强势:我注意到大人坐在桌边与人讨论问题时,双手十指分开并只将指尖相抵而非交叉相握,两只手掌并不接触,这样的手势谓之‘尖塔式手势’,尖塔式手势是一个人十分自信的表现。另外,宁大人方才在与我产生争论的时候双脚叉开站立,且随着争论激烈下意识地越叉越大,这种潜在的心理叫作‘领地意识’,就如同每个狼群都有自己的领土一般,领土越大越能表现出自己的强悍,人也是群体活动的种族,所以表现强势的意识也是类似的。 “然而大人虽然性格强势却绝不张扬,只看大人走路时的姿势便能知道——低眉敛颌,步履轻稳谨慎,这一点要归诸于你自幼身边相处的皆是女子的原因,虽然从小生活在女人堆里通常会令男人带上脂粉气,但幸好大人天生就是个要强的,没有像大多数处于同样境遇中的男子那般把自己置于弱势地位而只想寻求保护,大人反而是更加追求使自己变强的那一类人,因为只有自己变强了才能更好地保护母亲和姊妹,这便又涉及到那书中阐述的一项观点: “所谓阴阳互融、异性相吸,通常情况下母子与父女的关系分别要比母女与父子的关系更亲密,在人三至五岁的时候开始有了性别之分,因而出于原始的占有欲与嫉妒心会对父母中异性的一方产生依恋与独占情绪,并对同性的一方产生排斥与嫉妒之心。 “但与此同时,父亲和母亲之间亲密的夫妻关系会让孩子下意识地模仿学习双亲中同性的那一方以期在异性一方的眼中得到同样亲密的对待,比如男孩子会模仿父亲的行为、说话方式和行事作风等等,希望能在母亲那里得到相同的平等对待,而在宁大人这里,又因为不满令尊对令慈的冷落,潜意识里便想使自己变得比令尊更强,以替代他来照顾和保护令慈,这就是大人这种既强势却又能示弱忍让的性格形成的主要原因。 “最后再说说我是如何知道大人不喜欢吃鸭头的,”我抿了抿说得有些发干的嘴唇,看着宁子佩已经怔忡的脸轻笑,“当时那道菜就放在大人你和尊夫人的面前,而尊夫人恰巧似乎很喜欢吃鸭头,所以每当她动筷夹它或是入口时,宁大人你总会不由自主地将身体倾向远离尊夫人的一侧并且移开视线,这种举动被那本书命名为‘阻断行为’,即身体本能地对不喜欢的人或物回避开,阻断任何发生接触的可能性。——以上就是我的推理思路和引用的那本书上所阐述的理论依据,现在宁大人可否能正面回答我——关于我的这些推理,究竟对了几成?”我说罢牢牢地盯住宁子佩的眼睛,逼他正面作答不容回避。 宁子佩皱着眉头沉默良久,终于艰涩地开口道:“就算你料中了绝大部分,可又能说明什么呢?毕竟那凶犯不是我,你根本从未与他照过面,更没有机会观察他的一举一动,你又如何能保证仅凭他的某一行为就能十成十地断定他的生活背景和心理状态呢?” “我没有十足的把握,”我平静地道,“但我相信凶手为尸体摆放姿势的行为必定有他的用意,而且我有八成的信心敢断定这个凶手的想法和心理已经不属于正常人了,换句话说就是——他是个心理和人性发生了扭曲的‘癫狂症(精神病)’病人,即我们所说的变态杀人凶手,而如果当真如此的话,他的行为模式以及作案原因和背景反而更有一定的规律可循,我从那本书上看来的推理方法就更有针对性了。” 宁子佩仍在做最后的坚持:“太过依赖书本上的知识也未必实用,毕竟你对凶手所做的推理眼下无法证实,而你对我的那些推断虽然绝大部分正确,但仅以那几点为例的话似乎说服力还不够强……” “那么如果我再推断中关于大人的一件事,大人是否就肯允我将这种法子用在凶手身上了?”我立刻追问。宁子佩还想再说什么,却见楚凤箫歪着头看他:“我们时间已经不多,除非你有更好的法子迅速缩小搜查范围,否则又何妨按天儿的法子一试?” 宁子佩伸手在自己脸上搓了一把,叹声笑道:“我以一敌三,不是你们对手,识实务者为俊杰——也罢,若楚夫人能再让我吃一回惊,我便再不反对了,如何?” 我立刻伸手向他的左腿一指,飞快地道:“宁大人你小时候曾经在用左腿迈门槛儿的时候被自己的衣摆绊倒过并且摔得相当惨对不对?” “你——”宁子佩不敢相信地睁大了眼睛瞪着我。 “因为我注意到你每次出门迈门槛的时候都刻意地低头仔细看过门槛的位置后才肯迈腿并且将下摆拎得很高因此显得相当不自然另外不论你走到门前原本该轮到哪条腿迈门槛都会调整成用右腿来迈因为幼时那次被绊倒摔惨给你留下了相当深的印象和阴影从此后不敢再用左腿迈门槛从而逐渐形成了习惯所以你总会下意识地调整成用右腿来迈——对是不对?”我因为自己再一次推理正确而兴奋得几乎一口气说下来这一大串的推理依据。 宁子佩转身就走,边走边道:“楚夫人刚才说凶手之所以给死者摆出那样的姿势是因为幼时的某种经历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从而逐渐形成了习惯且融入他的潜意识中了,对么?” 我知道宁子佩终于因自己的事例对我的推理依据产生了认同感,不由转脸冲着楚龙吟胜利一笑,迎接我的是他完全信任与绝对纵容的笑容,更有着我乐意看到的惊艳与欣赏……嘿! 第173章 受害标准 重新回到院子中央,三位王爷面色不变地“候”在那里,庄秋水已经重新将尸体检验完毕,此刻却未在现场,听说正在厢房里为那三个可怜的女孩子做简单的医学检查。 “你们几个的悄悄话咕叽完了?可以重新开始查案了么?”辽王爷已经有些不耐烦了,毕竟他的妻女此刻还处在危险之中,能容忍我们到现在已是十分不易了。 我们四人连忙应是,宁子佩先吩咐一名下人去前厅通知众衙吏,依照我刚才推测出的线索叫他们只挑出死亡时是二十五、六岁年纪的女受害者的案件来查阅,随后看了看地上的尸体,转脸向我道:“就请楚夫人继续对凶手进行推理罢。” 我也不耽搁,将头一点,道:“方才说到凶手为受害者摆出这样的姿势是为了想弥补和美化记忆中的遗憾或是想将之彻底替代、消除,那么接下来我们要弄清的问题就是这段记忆的主角是谁?也就是说,那位与凶手关系亲密、却在二十五、六岁的年纪时惨死的女子是谁?所谓的关系亲密又是怎样的一种关系? “且看凶手给死者摆出的姿势,刚刚我们说这是一种安然祥和的姿势,从生理心理学和行为心理学的角度……咳,我是说,从那本书中所研究的论点来看,这样的姿势有时也表明了凶手对他的受害者——或者说成是他的‘杰作’,有着一种膜拜或是忏悔的心理。 “为何说会有膜拜心理呢?请细看死者的手:手心向下覆于腹部,这腹部是孕育后代延续种族的地方,我们每一个人都是从这个地方获得的生命,没有这里就没有我们,而凶手将死者摆成以手护腹的姿势,很有些要保护这里的意味。并且同远古部落的图腾崇拜一样,有些部落崇拜蛇图腾,是因为蛇的形状很像男子的——呃,嗯……那个,反正,咳。而那个罢,又能带来种族的繁衍和壮大,所以被视为一种神圣的存在。 “因此我觉得凶手这一行为同蛇图腾崇拜有着异曲同工的意思,蛇图腾被崇拜是因为它被看做生命产生的‘圣器’,而凶手对女人腹部的保护也可以看做是一种崇拜,但他崇拜的只是他自己的图腾,与他息息相关亲密无间——说到这个地步,似乎就只有一种可能了——那个对凶手至关重要、让他想挽回、想保护,并近乎于膜拜的女人——只能是他的亲生母亲! “他是从母亲的肚子里降生于世的,所以他对这个部位有着亲切感和保护欲,再联系之前的推理,我大胆得出一个结论,即:这个女子的身份是凶手的母亲,母子两个的关系十分亲密,然而因为某种原因,凶手的母亲在凶手面前惨死,给凶手的心灵造成了十分严重的创伤,导致其思想和行为开始有些异于常人,这样的情况被称为‘创伤后压力心理障碍症’。 “所谓‘创伤后压力心理障碍症’,书中的解释是指人在遭遇或对抗重大压力后——比如生命遭到威胁、严重的肉体伤害、身体或心灵上的胁迫等等而受到异乎寻常的威胁性、灾难性的心理创伤所引起的一种异常的精神反应,导致延迟出现和长期持续的心理障碍。 “在遭受如此巨大的心理创伤后,如果当事人没有及时调整心态,反而将自己封闭起来终日沉浸在受创的情绪中,随着时间的推移就会引发这样的症状。如果凶手有这样的症状的话,通常会出现两种反应:一是再体验,二是回避反应。 “所谓再体验,是指凶手曾遭受的精神创伤的情境会在他的思维与记忆中反复地、不由自主地涌现,闯入意识中索绕不去,梦境中亦经常出现。有时会出现‘重演’性发作,再度恍如身临险境,出现错觉、幻觉、精神恍惚等情况,有时还会有‘触景生情’式的精神痛苦。 “而回避反应则与再体验相反,凶手会对曾经历的创伤情境刻意地选择遗忘,经历的事件被排除于记忆之外,即使脑子里会不由自主地提醒自己,也会被自己予以否认、不肯相信。 “这就是我刚才所说的凶手之所以为他的每个受害者摆放姿势,要么是对记忆中的事件重新体验,要么就是在回避那件事真正的事实而自欺欺人地重新做个假象。而不管凶手是这两种反应中的哪一种情况,我都认为这个凶手的思维和心态已经异于常人了,就是医者所谓的‘癫狂症’,用俗话说就是疯子——一个有着正常人的智力却像疯子一样思考和行事的变态! “于是结合此前我们所作出的所有对这名凶手的推测,大致是这样的一个范围:凶手的年龄在十八至三十五岁之间,孔武有力,很可能身怀功夫,并且懂得迷药的配制,说明他有一定的交游和阅历;凶手和其母的关系十分亲密,多半同宁大人一样从小是被母亲带在身边宠溺着作养的,因而同其父关系疏远;其母二十五、六岁时因某事惨死,那时他的年纪应超不过十二三,所以如果凶手现在的年纪在十八至三十五岁之间的话,那么他母亲死亡的时间约是六至十二年前之间,如此一来我们需要查找的范围就又能缩小了。 “以上就是我眼下所能做出的所有推测了,要想尽快找到凶手的话,我认为还是得想法子从那三个受害的孩子口中问出线索来更好些。” 宁子佩这人虽说是个好强的,但他一旦认可了你,做起事来倒也十分干脆,见他立刻又叫了下人过来,把我刚才对凶手情况的总结让人递到前厅衙吏耳里去。 楚龙吟摸着自个儿下巴边想边道:“如果说凶手杀人是为了再现或是弥补当初的经历,那么至少他挑中的人选也该是与其母相貌相近的才是,我们虽然未见过凶手母亲的长相,可只看这三位受害者的相貌完全没有相同之处就显得很奇怪了——如果凶手不是‘以貌取人’的话,那他挑选目标的最主要标准是什么呢?” 楚凤箫在旁边接道:“最明显的标准是每对受害者之间的关系必须是母女,其次母亲的年龄都在二十五六岁,女儿的年纪都是七八岁。” 楚龙吟复道:“然而整个沙城里符合这两样条件的人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凶手可以选择的范围相当大,却又为何单单挑中了王妃母女做为最新一对下手的对象呢?要知道辽王爷是沙城之主,他这么做无疑把自己置于了风口浪尖上,要么他是在挑衅官威,要么就是有他自己非常严格的挑选标准,而王妃母女正好符合这个标准,所以他才不管不顾地下了手。” 楚凤箫又接道:“通过衙差对受害的这三对母女各种背景和资料的调查,已经证明了她们彼此之间同王妃母女完全没有相同之处,或许凶手的标准并不在这些人的身上,而是在于一些外部的条件,比如这几对母女在不经意间都曾去过什么地方,或是做过什么相同的事?” 我接口道:“我倒觉得凶手弃尸于街、又那般下流变态地对待三个七八岁的女孩子,似乎也有挑衅公众的意图,通常那些遭受过心理创伤导致思想变得极端的变态凶手都有一种想要引起别人注意的强烈欲.望,他们用自己惊世骇俗的行径让公众关注、惊慌或是愤慨,以使因本身所患的精神疾病而压抑过久的情绪得到宣泄,并且从中体验变态的快感——心理变态者的内心多是孤独且忧郁的,所以他们比正常人更需要引起他人的注意。” “那么说,凶手这一次劫走王妃母女的主要目的其实是为了引发全城的轰动以满足自己心中的空虚了?”楚凤箫抢在楚龙吟的前面开口,有意接上我的话茬,并且直直地望住我。 我偏开目光,望向正将地上尸体搬往临时做停尸间的厢房的下人们——这三具尸体已经没有什么需要检查的地方了,而且总摆在地上被人这么围着看到底显得对死者有所不恭,口中淡淡道:“心智不正常的变态杀手要比正常人有原则得多,他们作案绝大多数都会依照自己的标准行事,所以劫持王妃母女固然会引发公众关注,但凶手的择人标准还是占主导地位的。” “王妃母女深居简出,凶手又是从哪里得知她们符合他心目中的标准的呢?”楚凤箫突然指出了一个甚为关键的问题,引得我同楚龙吟条件反射地都向他看了过去,三个人的目光碰在一起,我率先避开了,顺口接道:“莫非凶手曾经见过王妃母女?虽然我朝民风开放,沙城这地方更是男女不忌,但以王妃和郡主这样的身份,普通百姓也是轻易见不到的罢?” 说罢看向一直在旁认真听着的辽王爷,见他将头一点,道:“没错,王妃同郡主即便出府也是乘着车轿,就算偶尔下轿也必是带着纱帽将脸遮住——王妃娘家是传统的书香世家,家教甚严,因此日常行止都十分保守,郡主自小受王妃熏陶,一样不会做张扬的事,所以普通百姓可以说根本没有机会见到王妃和郡主的真容。” “那么就是说——凶手很可能是一个能够窥得王妃和郡主相貌或是能打听得到她们二位行踪的人了?!”楚龙吟眼睛一亮,正待细究,却见庄秋水从那边厢房中走出来,身后是被嬷嬷们领着的那三个受害的小姑娘,个个面色苍白,小小的身子还在瑟瑟发抖。 “秋水,怎样?可有新的发现?”楚凤箫先问道。 “她们三个除外伤之外还惊吓过度,气虚体弱,需服药调养,”庄秋水没什么波澜地答道,“外伤我不便查看,若再换女郎中来,结果也同之前差不到哪里去。” 楚龙吟望着那三个小姑娘,小姑娘们也惊悸地缩在嬷嬷的怀里睁大了眼睛望着他看,听他问向庄秋水道:“你方才重新给那三位受害的母亲做了尸检,可有什么不同于之前衙门仵作所查出来的线索么?” “有。”庄秋水惯常的缺乏声调的回答此刻却令我们提起一颗心来,见他不紧不慢地道,“三具尸体中都残留着凶手所施药物留下的痕迹,除却用于将死者毒杀的致命毒药之外,在死者丧命之前还曾中过两种药,一种是护送王妃的侍卫所说的致人昏迷的药,另一种是可使人全身发软无力、不能言不能动却能保持清醒的麻药。这三种药所施顺序依次是迷药、麻药、毒药。三具尸体脸上的脂粉等物是死者死后搽上去的,头发也是死后才梳的,每具尸体卸妆后眼角都有轻微裂痕,是因过度恐惧或是心急欲焚再或是大悲大痛而拼命瞪大眼睛所致,所谓‘目眦欲裂’正是如此。死者身上没有任何外伤或内伤,又因身中麻药无须凶手捆绑,是以也没有任何勒痕和挣扎求脱形成的挫伤。除此之外其余线索皆同仵作已提供的,没了。” “连中三种药物,迷药和毒药自不必说,只是那麻药却是用来做什么的呢?凶手并未对死者进行过任何的侵犯,这麻药岂不是多此一举么?”宁子佩望着庄秋水,似在等他再行确认一次方肯相信,只是庄秋水向来说话简单,从不啰嗦重复,所以宁子佩等了半天也没听着下文,只好颇为无奈地转过头来看了我一眼,好像在说庄秋水跟我一样的不通人情规矩。 “目眦欲裂……”楚凤箫揉了揉自己的眼角,“死者究竟看到了怎样的一种景象竟会极度恐惧至眼角迸开呢?”楚龙吟也同他做了一样的动作,正放下手改摸向自己下巴,轻轻摇了摇头:“不是恐惧,凶手虽然杀人,但对死者从始至终都没有半点残虐伤害的意图,我倒认为秋水所说的后两种情况可能性更高一些,即心急欲焚或大悲大痛。” “可遭人绑架并杀害的案子你我都经手过不少罢,我却从未见过哪个死者会因此而急痛到眼角迸裂的,”宁子佩道,“更何况你也说了,凶手并没有做出伤害死者的行为,连所用毒药都让人无痛无感,那么死者何以会情绪激烈到这个程度呢?” 楚龙吟抬眼看了看那边廊下站着的三个受害的小姑娘,背过身来面向着我们,压低声音道:“莫忘了那三个女孩子可是死者的亲骨肉——这世上还能有什么事会让一个母亲比担心自己的生死更急痛攻心的?答案在本案中显而易见——那凶手必定是当着这几位母亲的面……凌.辱她们的孩子!所以他才给她们服下特制的麻药,让她们动不了、说不出,然而却能看到、听到、感受到,凶手对女孩子们进行肉体的摧残,对母亲们却在精神上加以折磨,显然这个凶手的心理如天儿所说已异于常人了,因此其这么做的目的就更难揣测,不过么——我倒是找到了这三对受害母女之间的共同点,也就是凶手挑选受害对象的首要标准!” 第174章 说案件 楚龙吟这么一说,所有人的目光便都聚集到了他的脸上,他的眼睛却只望着我,道:“我们可以先回忆一下那三位死者的相貌,然后再看看那厢站着的她们的女儿——天儿,你有什么发现么?”我依他之言先在脑中回想了一下,而后才望向那边的三个女孩,灵光乍现,骤然明白了楚龙吟的意思,不由低呼一声:“凶手的挑选标准就是——相貌有九成相像的母女!” “没错!”楚龙吟转脸望向辽王爷,“王爷,小郡主同王妃是否长得极为相像?” “不、不错!”辽王爷一时有些激动和急切,“郡主和王妃简直就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通常女儿多肖父,或兼具父母之貌,而这三对受害母女连同王妃母女都是女儿与母亲有九成相像的,可见凶手挑选受害者的标准就是这一点无疑了。”楚龙吟说着又转回脸来望向我,“对于凶手这样的选择方式,不知天儿的那本书里可有相应的解释?” 我皱起眉搜肠刮肚地回忆着那本随手翻翻并未细读全本的心理学书籍,越想记起些什么却又什么都记不起来,不由暗骂自己当初为什么不静下心好好的看一看,如今真是书到用时方恨少,关键时刻掉链子! 许是看出了我眉头越皱越紧,楚凤箫轻声开口道:“天儿莫急,越急越容易头脑空白,还是逐步一条条的来罢,说不定碰上哪一条就正好有所启发呢。比如方才你已经推测出凶手十分敬爱他的母亲,可为什么他又要用这种精神虐待的方式来折磨受害的母亲们呢?会不会是以他不大正常的头脑来思考问题认为这几个母亲应该像他的母亲一样生下和他一样的儿子,而不是生下女儿?” “再或是因为受害者的女儿同母亲长得太过相像,引起了凶手的嫉妒心?”楚龙吟接口道,“凶手认为自己同母亲才是最亲密的,就算是长得相像,也该是自己同母亲像才对,所以因嫉妒才对女儿们如此凌.辱?要知道,就算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姐妹之间也常常在父母面前抱着争宠心的,何况天儿你方才也曾说过那本书上的一个理论,即异性相吸,父亲同女儿、母亲同儿子,多数情况下都比父子或母女的关系更亲近,因此凶手很难容忍女儿同母亲相像?” 当楚龙吟说到同胞手足间也常常在父母面前抱着争宠心这句话时,楚凤箫偏脸看了看他,楚龙吟只作未见,依然面不改色。 我的思路经楚凤箫和楚龙吟一提示,忽然有那么几个关键词在脑海里明朗起来:这是一件与家人有关的案子——家人,凶手有一位敬爱的母亲——母子,他的受害者全是——母女,而能证明同性相斥的实例有宁子佩的家庭关系——父子不和,以及那本心理学着作中所提到的着名的精神分析学家弗洛伊德关于人格动力的理论——性本能(小科普:这里的“性”是广义的,不是男女之间的性.爱的性,而是包括一切感觉器官或肌肉、皮肤等由于抚摸或是心理上、感官上得到愉悦而产生的快感都是性的满足。这个“性”是指人体内在的潜力,它经常驱使人去追求实现,去寻求满足,获得快感。——摘自《人格心理学》)…… 我抬起眼来看了看众人,抿了抿有些发干的嘴唇,慢慢道:“我接下来的推测可能会让人觉得荒诞不经或是难以接受,本来我也不敢太确定,但是通过方才的对宁大人生长环境的推论以及我所知道的一些实例,多少有些启发,我觉得还是有必要往这方面考虑一二的……” 众人听了此言都看向我,辽王爷急道:“丫头你就甭顾虑这顾虑那了!赶紧往下说!” 我心一横道:“这个推测并不复杂,且都是我方才说过的:所谓异性相吸,那本书里有这样一种观点……说……人在幼年时期,都会源于本能地对父母中与自己异性的一方产生依赖和恋慕,称为‘恋父情结’或‘恋母情结’,书上是这么说的: “以男孩为例:他与父亲同性,所以相似,而相似引起认同,使男孩以父亲为榜样,学习并模仿,把父亲的心理特点和品质吸纳进来成为自己心理特征的一部分。男孩与母亲不同性,两.性可以互补,取长补短,相依为命,这就是恋爱或对象爱,这种关系称为‘恋母仿父’。 “父亲爱母亲,而男孩模仿父亲,他就会越来越爱母亲;母亲爱父亲,男孩为了获得母亲的欢心,就必须让自己越来越像父亲。在这个过程中男孩会对母亲产生恋慕——但由于他的年龄还太小,所以不会意识到人伦问题,只是单纯地两.性相吸而已,如果亲生父母换成毫无血统关系的养父母也一样会出现这样的心理。 “男孩在恋慕母亲的同时会对父亲产生排斥或嫉妒的情绪,他开始的时候还只想向父亲学习,成为父亲那样的人。后来发现,如果父亲在场,他就不可能成为父亲,于是他希望父亲离开或死掉,他想杀死父亲——同样的,这个年纪的孩子并不知道死亡和杀人的真正含义,这只是人的一种原始心理而已。 “随着年龄的增长,人们会渐渐认识到人伦和死亡的问题,被灌输道德思想,从而真正开始敬爱母亲、学习父亲,绝大多数人在这个转变的过程中形成了正确的认知,但是有一部分情况比较特殊的人,比如此案的凶手,很可能会因为双亲之间仇视的关系或家庭中其它因素的影响而将这种对母亲的依恋积累升华得更加极端和扭曲,表现为对母亲的独占欲、保护欲,像神一样膜拜,或者……像夫妻一样对待。 “我认为凶手就是这样一个极端扭曲的实例!他有极其严重的恋母情结——他为什么专挑相貌十分相近的母女下手?因为他既迷恋他的母亲又不敢亵渎他的母亲,他被两种矛盾的念头折磨得不堪忍受,所以——他用与母亲们相貌相似的女儿来替代!他让母亲们看着他凌.辱她们的女儿并非是在精神上虐待这些母亲,而是他在寻求一种快感,他不是让母亲们看着女儿,而是他在看着母亲们——这样他才能有……的错觉。 “——所以,一个极端扭曲到这种地步的人,我想他的父亲只怕也早已被他害死了,他是不会容许他的‘情敌’活在这个世上的,因此我们查以前的卷宗时就又可以缩小一些范围了——二十五、六岁的女性死者,其夫与其关系十分不合,而这个人很可能此时已不在世。” 我的话音才落,宁子佩已经摇头断然道:“太荒谬了!你这想法太大胆——太——太有悖伦常了!简直有辱视听!龌龊不堪!” 我挑眉看他:“宁大人,残害人命的案子有哪件不是龌龊不堪的?你觉得肮脏难道这世上就会停止发生肮脏的事么?你闻所未闻的事多了去了,你不知道不代表不存在,你没经手过不证明这世上从未发生过。说到伦常,宁大人饱读诗书怎会不知南朝宋孝武帝刘骏淫及亲母、其子宋武帝刘子业与同母亲姐山阴公主如夫妻般同吃同住、汉惠帝刘盈立年仅九岁的亲外甥女为皇后、后梁太祖朱全忠与亲儿媳妇有染以及扒灰这词儿是怎么来的?聚麀这词儿又是怎么来的?大凡我们看古人或书中角色做下这等下流无耻之事就只当笑谈,而若身边也真实发生了这样的事却又死活不肯相信,究竟是我们太过纯良不愿相信这世间确有许许多多难以想像的污秽存在呢,还是根本就是少见多怪自命清高以为不承认污秽的存在就证明自己是洁君雅士了?” 宁子佩大约自当上知府以来还没有被人这么当面顶撞过,一时间直气得瞪大了眼睛面色潮红,我本来也不想把话说得太过尖利刻薄,然而这个可恶的……小攻,总是处处针对我,连看向我的眼神也暗藏敌意,真不知道我哪里得罪他了,就算他喜欢男人也不至于把全天下的女人都看成破抹布烂白菜什么的吧?!去,叫你招惹姐,姐让你吐血! “噗嗤……”这声笑是发自楚凤箫口中的,见他抬手轻轻揉了揉自己的额角,睨向正气得胸口剧烈起伏的宁子佩,“你气什么?难道天儿说得不对?这样的事听来不堪却事实有之,别告诉我你从未听说过类似的案子——我们读书那会儿不是还从‘墨海书铺’里借过一本《历代诸朝骇案实录》的书来满书院里传看么?有一章就是专门介绍史上十大杀人狂魔的,其中一个叫鲁卡四的杀人凶犯从小因为被其亲母虐待毒打从而对他的童年造成了相当严重的心理阴影,当他长到二十三岁的时候便将其母强.暴并刺死而予以报复——倘若在他内心深处没有对其母有隐藏的欲.望,又为何不干脆直接刺死其母呢?所以天儿说你自命洁君雅士我看还算是口下留情了,就好比君子文人们认为 ‘屁股’一词不雅、不肯宣诸于口,但口头上不说这个词难道你就没有屁股了么?它照样长在你的身上、照样人人都看得到,何必拿个天下和谐的假象来自欺欺人呢?!我同意天儿的推断,凶手必然是个有着相当严重的恋母情结之人!” 宁子佩何尝不知楚凤箫插这番话进来是怕他同我彻底闹僵,然而我的推断所涉及到的问题已经冲破了一个正常人所能接受的道德底限,除非是那些阅历丰富、经手过至少上万件奇案惨案的经验老到的知府官员们才能做到见怪不怪习以为常,像宁子佩这种不过才当了区区三年时间的少年知府,毕竟受到人生经历的限制,一时难以相信和接受也是很正常的事。 宁子佩虽不愿驳斥楚凤箫,然而也不肯轻易接受我的说法,无奈之下只好望向辽王爷,辽王爷在这里地位最尊,且看他同意谁就按谁的观点来办好了。对此我们几个人也无异议,总不能双方各持己见一直僵持不下从而耽误了破案,所以大家一致望向辽王爷,等他做个决定出来一锤定音。 辽王爷虽然是沙城之主,到底年纪还轻,他又能有什么丰富的阅历呢?见他一时沉吟不语,没准儿是看在迅和逸王爷的面子上不好立刻驳了我的观点,逸王爷那厢不动声色地冲着迅使了个眼色,迅便挥手照着辽王爷的后脑勺来了一巴掌,哼道:“我说你这个小六子十几年不见怎么还是一副呆头笨脑的样儿?!你倒是说说是谁长到六岁了还赖在自己母妃怀里吵着闹着要奶吃的?是谁躺在被窝里悄悄跟我说将来要娶个像自己母妃一样容貌的老婆的?” 辽王爷顿时涨红了脸,当胸给了迅一拳,窘迫着道:“雷老三!那都哪年的事儿了!童言无忌懂么?!再说了——起码我还能像情丫头说的那样知道‘异性相吸’,你怎么不说你这宝贝孪生弟弟雷逸还阴阳不分地一门心思想着嫁你做老婆呢?!” 于是在旁边无辜中枪的逸王爷也窘得耳朵泛了红,不过他老人家比辽王爷镇定多了,只淡淡道了一句:“本案凶手可没有拿孪生兄弟当受害者。” 迅将手一摆,冲着辽王爷道:“少扯那些没用的,你想想自己幼年时那些‘无忌’的念头,再推此及彼去想想那凶手和他的所作所为,我家闺女这番推测要理有理、要据有据,又不是信口乱说,你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辽王爷皱眉看着迅,仍旧无甚把握地道:“三哥,你当真认为这种逆伦之事会发生么?” 迅的目光在我的脸上扫了一眼,忽地一笑,道:“你那母妃蓉妃娘娘向来信神信佛的,记得她总说你是在她梦中被一头吊睛猛虎驮在背上送进她怀里的,而你也真的在第一次领兵杀敌时负了重伤后被一头雌虎所救……不知你信不信前世今生之说?有个小神婆曾经对我说过,女儿前世是父亲的恋人,儿子前世是母亲的恋人,这一世是来了却前缘的,而本案的这个凶手之所以会有逆伦之举,只怕是前生死后到了奈何桥头正赶上那孟婆心情不好,熬汤少放了一味料,所以他喝了药效不足的孟婆汤转世后并未忘尽前生之情——十万鬼众里出这么一个漏网之鬼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儿。” 我望着迅似笑非笑的眼角,心中只剩柔暖。 辽王爷正欲接话,忽见一个衙吏匆匆跑进了院子,喘着禀道:“王爷!大人!找到了!找到往年与本案相似的老卷宗了!” 第175章 最强 楚龙吟也不客气,上前几步一把抢过那衙吏手里捧着的那本蓝皮大簿子飞快地翻开查看,还没看得几眼,忽见他眉头微微一动,尽管是个极细微的表情变化,旁边的几人也都没能察觉,然而恰巧我的目光正落在他的脸上,这才将这一闪即逝的小变化捕捉了个正着。 是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么?见他未动声色,我也就没有发问,才走到他身旁要凑了脑袋同他一起细看,却被他一把合上了那簿子,向众人道:“八年前城中曾经发生过五起虐杀母女的案件,凶手作案手法与这一次的几件案子如出一辙,皆是将受害者中的母亲毫发无伤地毒死、女儿受虐待凌.辱并裸身弃于街头,照理说这两桩连续虐杀母女的案件虽然相隔八年,但从作案手法及作案前后的过程来看,几乎可以肯定两桩案子的凶手是同一个人——可怪就怪在——八年前的那桩案子已经告破,凶手也已伏诛,那么如今这一桩案子的凶手又是谁呢?” 我接口道:“通常用极为相似的作案手法的两起案件的凶手,要么第二个是第一个身边最亲近最得信任的人,要么就是对第一个凶手的杀人行为崇拜甚至到迷恋程度的人,所以才会模仿第一个凶手的杀人手段——但是,不管是亲近的人也好、崇拜者也罢,就算是想先避过第一位凶手伏诛的风头,也不至于一避就是八年才开始模仿作案,除非这八年中第二位凶手有着不得已的原因才无法实施杀人行为……” “我不认为有这种可能,”楚凤箫打断我的话,“莫忘了天儿你刚才所有的推断都是以第二位凶手为‘原创’杀手的基础作出的,所以他不可能是模仿杀人,并且每个人的经历、心理历程都不可能相同,如果第二位凶手是个癫狂症病人的话,他该有他自己的选人和杀人规则,不可能那么巧他的规则和八年前第一位凶手的规则一模一样……” “所以我说了,她的推断根本就是错的!”宁子佩也打断了楚凤箫的话,瞥了我一眼道。 “我坚持认为天儿的推断没有问题,”楚凤箫看着宁子佩不紧不慢地道,“所以凶手不可能是两个人,除非凶手也有个孪生兄弟,一个八年前伏诛,另一个躲了八年后卷土重来。” 我心说这也忒狗血了,就算是某位以左手持天雷右手端狗血形象毁读者不倦的写推理穿越小说的作者也不敢这么写案子啊! “你当这是捅了双胞胎窝了么,哪儿来那么多孪生兄弟,”楚龙吟接了楚凤箫的话茬,脸上却没什么表情,“八年前的这件案子有古怪,不如找来当时在衙门中当差的人问问,或者有人还记得当时的情形。” 宁子佩便问那送卷宗来的衙吏:“你在衙门里也当了数年的差了罢?可还记得当时谁经手过八年前的那件案子?” 那衙吏只略一细想便道:“回大人的话,聂师爷八年前就是前知府大人的刑名师爷,那件案子他应该是最清楚的。” “那还啰嗦什么?!赶紧去把那个聂师爷给本王找来!”不待宁子佩说话,辽王爷已经是等得不耐烦了,暴躁地吼了一声,直把那衙吏吓得应了一声就慌慌张张地转头跑了,宁子佩望着那衙吏的背影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话来,只好飞快地看了一眼楚凤箫后闭上了口。 楚凤箫此时却顾不上他,注意力都在楚龙吟手上的那本老卷宗上了,走过去朝楚龙吟一伸手,楚龙吟看了看他,还是将卷宗递到了他的手里。楚凤箫翻开细看,没看几眼竟也如楚龙吟一般眉头微微一动,仍旧不动声色地继续往下翻看,宁子佩走至他身边也要凑头同看,楚凤箫反而将卷宗合上了——亦如方才楚龙吟没让我看一样,也不知这兄弟俩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我便对那卷宗更添了几分好奇心。 宁子佩伸手向楚凤箫要卷宗:“我看看,上任知府留下的未结之案并不多,所以我也没有细查过他以前经手的案子……” 楚凤箫却把卷宗往怀里一揣,偏脸看着宁子佩微笑:“你直接问我就是了,我刚才大致翻看了一遍,重要的线索都记下来了,也省得你再从簿子上找了。” 宁子佩“咦”了一声也看着楚凤箫,纳闷儿地道了一句:“你几时肯对我这么体贴了?” 楚凤箫状似无奈地摇了摇头,叹道:“这是师爷应该做的罢?难不成要让知府大人事事亲力亲为么?你纵是有三头六臂也不够忙的。你那师爷难道不做这些?……诶?刚才说的那位聂师爷就是你的师爷罢?他不是回乡探亲去了么?现在去找他还来得及否?” 宁子佩轻咳了一声,只道:“先别管那些,你把八年前的案子拣重要的跟我说说。” 楚凤箫狐疑地看了看他,口中应道:“八年前的五起案子同近日的情形几乎完全一致,我就不细述过程了,只有一点不大一样,就是每起案子之间的时间间隔不同。八年前的案子是每隔八、九天左右才发生一起,显然那时的凶手似乎有着充足的时间来玩他的杀人游戏,不像现在的这几件案子,凶手一件接一件几乎没有间隔地连续作案,倒像是在赶时间一般。 “八年前的五起案子一共死了五位母亲,之所以要着重说明这一点,是因为凶手就是在犯第五件案子的时候被抓获的,虽然被抓获,但缉凶人员也是去晚了一步,赶到时第五位母亲已然被凶手害死,凶手由于拒捕,被负责捉拿他的官兵当场击毙,此案便这么结了。” 宁子佩便问:“那凶手叫什么名字?是什么身份?” 楚凤箫正欲作答,忽听得一阵脚步声从院门口传来,众人循声望去,却见是方才那位衙吏领着一个半大老头匆匆奔进院来,正是我们在沙城府衙里见过的那位师爷。 且不说那师爷如何向辽王爷见礼,楚凤箫只转脸看向宁子佩:“你不是说他家中母亲重病请假回乡探亲去了么?我这才应了你暂代师爷一职助你忙过这一阵儿去……” 宁子佩也不看楚凤箫,只管挠着头:“许是我听错了……反正你都代了,就莫要追根溯源了,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聂师爷,你来说说八年前的案子。”说着抛下楚凤箫大步走到聂师爷面前去了。 由聂师爷口中得知,八年前的那几桩连续残害母女的案件在当时也引起了全城轰动,闹到人心惶惶,女人们不管大人还是孩子连大白天的都不敢出门。凶手十分狡猾,几乎没有留下任何能够找到他的线索,那几个被他侮辱了的女孩儿因惊吓过度也无法提供只言片语,后来更是自尽的自尽、出家的出家、失踪的失踪…… 当时的情形几乎同现在一样,线索少得可怜,所以只能用最笨的法子,即在全城展开地毯式搜索,挨家挨户地查可疑人员,于是除了衙门里的衙役全部被派出去日夜查案之外还动用了一部分驻守边关的兵士协助缉凶。 也不知是上任知府的运气好还是那凶手接连得手太过得意,就在他某天夜里正犯下第五件案子时,不慎被正巧巡逻路过的一名兵士发现,因为拒捕与那兵士拼死缠斗,被兵士当场击毙,这桩连续杀人的大案才终于落下帷幕。 “凶手叫什么名字?以何为生?家住何处?家中可还有其他亲戚?”宁子佩问聂师爷。 聂师爷想了半晌,方才答道:“记得那凶手姓庄,单名一个栩字。” ——庄栩!——这、这不是庄秋水已故的父亲的名讳吗?!我和楚龙吟此前陪同庄秋水去给他父亲上坟的时候在那碑上亲眼看见刻着这个名字的!难怪楚龙吟看到那卷宗之后神色有异,但……楚凤箫应该是不知道庄秋水父亲名讳的罢?为什么他也…… 顾不得思量那么多,我强压心中震惊力持不动声色地看向庄秋水,却见他仍旧是一副与己无关的木讷神情,就好像这个叫庄栩的凶手不过是与他的父亲同名同姓而已。 ……会不会真的只是同名同姓?庄夫人不是说过庄老先生是因为惹上了一件医药官司挨了板子、没撑住才过世的么?而且——如果八年前的凶手和现在的凶手是同一个人的话,就更不可能是庄秋水的父亲了,庄秋水也是精通医术的,怎么会连自己的父亲是真死还是假死都不知道呢! 念头飞转的功夫,那聂师爷还在继续说道:“……那凶手就是本城人,家中有一妻一子,他儿子那时年纪也尚小,不过十一、二岁的光景,母子两个并不知道凶手在外头作案之事,凶手伏诛后他老婆还跑到衙门大堂闹了一场,直叫冤枉,后来从他家医铺里——凶手是位郎中,在城里开了间医铺,从他家医铺里拿来记录每种草药进销存数量的帐册一核对,果然在每起案件发生的前一天,凶手配制迷香所需要的那几种草药都有销减,且用量也都能对得上,那庄氏见了这结果才没了话说,没过多久就带了她儿子离开沙城了。” 话说到这里我的内心已经无法再平静了——那凶手的妻与子分明就是庄夫人和庄秋水!难怪——难怪当初因庄秋水看了我的身子,庄夫人的态度会那么坚决且顽固,我若不嫁她就执意让庄秋水自裁——是因为八年前的那桩案子给她造成了莫大的心理伤害和后遗症,不管她的丈夫有没有做出□幼女、杀害少妇之事,她都不允许她的儿子在对女人的事上有半点瑕疵污迹!也难怪她竟肯将丈夫的尸骨留在沙城而自己带着庄秋水离开这里一去不回,她是不愿再回到这伤心地面对他人厌恨的目光和不明清白的丈夫的孤坟了。 我再一次看向庄秋水,他还是那样木然地站在一旁,仿佛完全置身于事外。似是感受到了我的目光,他动了动眼皮,抬眼也向我望了过来,眸底一片清澈,那般地坦荡纯净,周遭的一切都不能将他这一泓“秋水”搅起半点涟漪。 被他这一望,我忽然间定下心来,回给他一记“我明白”的眼神——我明白,只要庄秋水自己活得坦坦荡荡无愧于心,他就根本不会介意别人怎么看他和他的家庭、身世。楚龙吟曾经说过:这世上最强大的人不是权掌天下,而是无欲无求。所以聪明不羁又重情重义的楚龙吟也好,武功高强又霸道痴情的迅也罢,甚至那位连皇上都要敬让三分、富贵无双的九王爷,统统都不是最强大的人,因为他们每一个人都有所欲、有所求,而欲和求就是他们最大的软肋,比如楚龙吟,就是被楚凤箫拿捏住了他的软肋——兄弟情和爱情,才一次又一次地伤他的心,让他饱尝爱不能恨不得的煎熬。再比如九王爷,也是被楚龙吟看出了他那变态的嗜好才能将他掌控于股掌之间。 而庄秋水,有谁知道他想要什么?他害怕什么?他喜欢什么?他讨厌什么?你可以用武力战胜他的肉体,但你没有任何法子战胜他的内心,而内心强大,才是真的强大无敌。 我将目光从他的脸上移开落向聂师爷,提声问道:“聂师爷,八年前的凶手在每次杀完人之后是否也会将死者的两手交覆于腹部呢?” 聂师爷点头道:“是的,与近日这几桩案子的死者姿势完全一样。” 我便望向楚龙吟和宁子佩,笃定地道:“八年前的案子是错判,真凶未死,逍遥法外,八年后的今日卷土重来,建议将旧案推翻、新旧两案并作一案重新审理,还受冤者清白!” 宁子佩似是拿我没了办法般连连摇头叹气:“楚夫人可否听本官一言?方才聂师爷已经说过,当时将凶手药铺里的账簿取出来核对过了,确是少了制迷药的相关草药,这就是最有力的物证!而那名与凶手相斗并击毙凶手的兵士就是人证,人证物证俱全,楚夫人要翻案的根据又是从哪里来的呢?倒是楚夫人有一点推断对了——模仿作案的人必然是第一位凶手至亲并信任的人,所以今时这几件连续杀害母女的案子,凶手已然很明显——就是八年前那凶手庄栩的亲生儿子!只看他行事间处处透着向官府挑衅的态度便可确定了!” 第176章 死者 好气又好笑中我已懒得理会宁子佩,只转向楚龙吟道:“龙吟,八年前的案子同如今的案子几乎可以肯定是同一个凶手所为了,庄栩是被冤枉的,我们必须找到当年的那个兵士,只有他是案发现场的第一见证人,我们得从他口中问出第五件案子的具体情况才行!” 楚龙吟看了看我,眸中不知为何闪过了一丝犹豫,然而还是很快点了点头,正要说话,却被宁子佩截住道:“沧海兄,你也是做知府的,怎不知公私分明的道理呢?若你一昧纵容尊夫人干涉公案,就休怪我不念你我同窗之谊了!” “宁大人,”我挑着唇角望住宁子佩,“莫忘了,这件案子辽王爷是交给你同龙吟一起处理的,龙吟采不采纳我的意见,似乎你并没有权力干涉罢?现在既然我们的看法相左,我看不如就分开办案好了,你按你的推断去办,我们按我们的推断去办,互不干涉,齐头并进,如此也能多添一层保障,你看如何?” 宁子佩也不愿同我多争,毕竟他也不能当真把我怎么地,更不想再这么下去和楚龙吟闹翻,于是看着像是同意了,只还需辽王爷的首肯。辽王爷早被我们各执一词听来都有道理的情况弄得烦躁起来,登时把手一挥:“本王不管你们怎么查怎么断,总之太阳落山之前必须把王妃和郡主给本王毫发无伤地带回来!” 如此我和宁子佩都遂了心,见这院子已经没有待下去的必要,众人便转身往外走准备回去前厅,听得宁子佩向楚凤箫道:“我看得先从庄栩的妻子和儿子的身上查起,凤箫认为呢?” 楚凤箫抻了抻袖口,淡淡地道:“这是你的事,你自己看着办好了。既然聂师爷家中无事,自当回到你身边效命,我就不插手了。” 宁子佩一怔,转头冲着走在后面的聂师爷道:“你老婆不是要临盆了么?这里没你的事了,你回去照看罢,万一今日便要生,家里没个人可怎么是好。” 聂师爷更是呆住,半晌才反应过来,连忙应了声是。宁子佩便转回去向楚凤箫道:“生孩子是家中大事,出不得差错,凤箫还需体谅一二、能帮则帮才是……” 楚凤箫臭着一张脸看着他:“聂师爷快五十岁的年纪了,家中夫人也下不了四十岁罢?你倒是告诉我——这个年纪还能生么?” 宁子佩一拽他胳膊:“什么时候了你还琢磨这些有的没的——要不,我们先从庄栩家的亲戚查起?庄氏母子早年离开了沙城,听说家中房产当时也都被判折银补偿受害者家属了,这次回来说不定就住在亲戚家里呢……”边说边硬是扯着楚凤箫大步往前走。 “宁大人且慢。”我提声叫他。宁子佩转过身来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楚夫人还有何事?”。 “宁大人,没有压力就没有动力,既然我们双方分开行事,总要打个保证才能更有干劲不是么?”我似笑非笑地望着他,“若我的推断正确,宁大人要如何补偿方才对我的无礼呢?” 宁子佩嗤笑了一声:“想不到楚夫人是个如此爱计较的人——既是你提出来的,就由你来说要求罢,本官一向童叟无欺!” 我笑了笑:“圣人都说了,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小女子正是最难养的那种人——别人敬我一寸,我敬别人一尺;别人欺我半分,我还别人十丈!宁大人,方才你几次三番轻我贬我,我可不想就这么算了——就以此案为据,谁的推断正确,就可以要求错的一方答应自己任意一个条件!宁大人,敢不敢答应?” 宁子佩带了丝不屑地挑起唇角,淡淡道:“就这么说定了,你大可放心,看在沧海兄的面子上我也不会让楚夫人你太过难堪的。”说罢转身去了。 身旁的楚龙吟大手捏了捏我的后脖颈,好笑地道:“你这小坏妞想怎么报复这傻小子?” 比如让他辞官然后天涯海角地缠着楚凤箫好令楚凤箫腾不出功夫来给我和楚龙吟找trouble,或是让他去给膀大腰圆的断袖大汉做三个月的小受搞到他菊花残满身伤什么的……只不过这些想法当然不能同楚龙吟讲,于是无视他这一问,叫住那位正要离开王府回家“伺候临盆的妻子”的聂师爷,问他道:“师爷可还记得八年前那位击毙凶手的兵士叫何名字么?” 聂师爷很快地答道:“叫陈轲,当年是在城外驻军巡回营服役的,后来为了缉捕那凶手而被调进城来日夜巡逻,正被他撞见凶手行凶,从而当场将凶手击毙。” “巡回营……这若想找他来问询可就麻烦了,”楚龙吟不由皱了皱眉头,“巡回营是我朝专设的一种流动驻守边关的军队,环我朝边境线的一共有八个关口,巡回军队也共有八支,每支军队分别在每个关口都要驻守一年,如此错开来循环往复。因巡回营负责监督、检查和援助驻守边关的其它军队,所以采用流动措施,就是防止常年驻守在一个地区同当地军队的负责人建立私交从而无法达到监督和检查的目的。如今这陈轲不知随巡回营流动到了哪一处关口,想找他来问询八年前的那件案子只怕……” 聂师爷闻言连忙笑道:“大人无需发愁,事情巧得很,陈轲所在的那个巡回营今年又转回沙城了,听说他身体欠佳被调了职,现在是负责沙城城门守卫的统领,日常都在城门楼上执勤,大人只管叫人去城门处传他就是了。” 楚龙吟立刻使人去城门那里传陈轲到王府来听询,我想起还有个问题要问聂师爷,便向他道:“当年第五位被害人叫什么名字?可还有家人留在沙城?”如果庄秋水的父亲庄栩是当年那凶手的替罪羊的话,那么庄栩被击毙的第五起案件的案发现场当时一定发生过什么意外的事,所以第五位被害人的身份及其家人对翻案和破案就有着相当重要的作用了。 聂师爷正要作答,却被楚龙吟摆了摆手制止,道:“师爷辛苦了,先回去罢。”聂师爷不敢多说,连忙作辞告退,我便瞅着楚龙吟道:“你有事瞒着我?那卷宗上到底写了些什么不能让我知道?别告诉我说就是我大哥的父亲是凶手这件事!你也清楚那案子肯定是误判!” 楚龙吟笑起来,左右看了看,见众人都已经去了前厅,四下无人,突然一伸胳膊把我拥进他怀里,低下头来狠狠在嘴上嘬了一下,发出了响亮地一声“啵”的声音,慌得我连忙推他,红着脸四下里张望了一阵,见果然没有第三人在场,这才稍稍放下心来,嗔他道:“你疯了!这是什么地方什么时候什么情况啊!还这么不着调!” “我这是高兴,”楚龙吟把我搂得更紧,“我家小天儿今儿又一次将我深深折服了,你自己未察觉,你在思考推理与滔滔陈词的时候,真如一枚璀璨耀眼的宝石一般令人移不开目光!若不是我狠狠掐着自己大腿,真怕一时忍不住当场就把你抱进怀里好好儿爱上一番……” “你你你,快闭嘴!”我脸更烧了,连忙伸手去捂他的嘴,“越说越不像话!跟你谈正经的呢!究竟你瞒着我什么呢?快说!”楚龙吟笑着在我的手心儿里亲了一下,我拿开手改成揽住他的脖子——反正四下无人,姐我也不介意展现一回现代女子的开放热情算做奖励他刚才对我的赞美。楚龙吟更是笑得眉眼弯弯,勾着我腰的双臂愈发用力了些,低下头来望住我的眼睛道:“天儿,我并不想瞒你,只是这件事我需要让你提前做一下准备,免得你知道得太过突然而受到伤害。天儿……我且问你,你当真……对以前的事一点记忆都没有了么?” “怎么突然提起这个?”我迟疑地看着他,“确实是一点记忆都没有了。” 楚龙吟轻轻吁出一口气,伸了一只大手托在我的后脑勺上,暖暖的温度透过发丝包住我,让人觉得既舒服又安心。他低头望住我,轻声慢语地道:“天儿,第五位受害者,就是千树。” 许是他这话说得太过突然太过直接,我一时半刻竟没有反应过来,愣愣地看了他半晌方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你……你确定没有看错?第五位受害者的名字确实是‘花千树’么?” “没有看错,天儿,”楚龙吟疼惜地抚了抚我脑后的发丝,“花千树这个名字本就起得不俗,同名同姓者相对不多,更何况又同在沙城,同名而不同人的可能性就更小了,而且……卷宗上还记录着千树有个女儿,姓雷……” 姓雷……不就是天龙朝皇族的姓么……那个受害人除了是真正的千树外还能是谁呢?却也难怪,我的这具肉身同千树确是长得相像,否则逸王爷在见到我女装的真身后就不会那样目不转睛地盯着看了,迅也不会连番打听我的身世,也正因如此千树母女才会成为凶手的目标,八年前,这肉身可不正是八、九岁的年纪么?千树也正是二十五六岁……难怪,难怪楚龙吟和楚凤箫看到卷宗内容后都眉头一动神色有异,不是因为庄秋水的父亲被认做了凶手,楚龙吟那时就已经知道庄栩是被冤枉的,他和楚凤箫动容的是那第五位受害者居然是“我”的母亲,也就是说“我”在八、九岁的时候也曾经历过那样可怕的一幕…… “龙吟,”我把手放在楚龙吟的胸口,“放心,我没有被凶手欺负,我……失身于楚凤箫时,还是处子……”这话本是为了安慰楚龙吟不让他为我心疼,谁知他听了之后反而皱起了眉头,低声叹道:“你躲过了那凶手却没能躲过……天儿,你受苦了,从出生到现在,这一路走来你已经历了太多磨难,我若再让你受一丝委屈就枉为男人了!” 我笑起来,偎进他怀里:“有句俗话虽然已被人说烂了,但再烂它也是个真理:不经历风雨怎能见彩虹呢?而在这件事上你也不用担心我,过去的事我完全没有记忆,就当作从未发生过罢,所以说起来也没有吃太多苦。虽然千树是我的生母,可因为没了记忆,情感上就少了八、九年的积淀,除了本能上具有的血脉相连的悸动之外,坦白说——远不如迅和逸王爷给我的亲情来得真实。逝者已矣,伤追无用,只有找出真凶才是对千树最好的祭奠,对不?” 楚龙吟在我的后背上轻轻拍了拍,笑道:“我就知道不必在这种事上太担心你,你总是坚强得出乎我的意料。既如此我也可放开了同你探讨八年前那件案子的疑点了,正好你方才说到你并未遭那凶手欺辱,可见当时必定发生了什么未在凶手意料中的事,秋水的父亲为何会出现在案发现场?以及那个时候你在何处?为何凶手没有对你下手?这些都是待解之谜。” “我觉得我们应该同我大哥谈谈。”我看着他道。楚龙吟别有深意地一笑:“这个任务就交给娘子你了,我去同当年击毙庄栩的那个兵士聊聊,我们在前厅碰头好了。” “啥意思?你鬼笑什么?”我狐疑地瞪他。 楚龙吟皱了皱鼻子,阴阳怪气地道:“啧,我跟着去问你大哥,人家未必肯实言相告呢,人家愿意说实话的人是你,不是我,所以喽,我还是莫去自讨没趣儿了。” “好罢,那我就自己去找大哥问。”我故意道,从他怀里挣出来,整了整头发和衣服,转身便走,突觉屁股一疼,被他大手着着实实地捏了一把,转回头瞪他,“酸死你算了!” 楚龙吟眼睛一眯,舔了舔嘴唇咬牙低声道:“且等这案子破了看我怎么在床上收拾你!这回你就是再叫上千八百声‘好哥哥’我也绝不留情!” “你闭嘴闭嘴闭嘴!”听他居然把我“那个”时候嘴里胡乱呻吟着哀求他的话如此直白地说出来,我一时又气又窘,红着脸捂着耳朵转身快步走开了。 庄秋水仍留在方才那间院子的厢房里,推门进去,见那三具尸体正依次摆在屋中临时放置的木板床上,庄秋水坐在靠窗的几案前,正埋头写着验尸报告,这报告将来是要入到卷宗里去的。见我进了门,他抬起头来看着我,我叫了他一声“大哥”,他便回了一声“天儿”。 我走过去坐到几案旁边的椅子上,开门见山地对他轻声道:“大哥,同我讲讲义父的事罢。”我既认了庄夫人为义母、庄秋水为义兄,庄栩自然就是我的义父。 庄秋水放下笔,略略偏了偏身子,平静地望着我,缓缓开口:“先父,是瞽目之人。” 第177章 八年 ——庄栩是盲人!?那他就更不可能是凶手了!八年前的案子是彻头彻脑的大冤案啊! 我此刻的心情已不知是惊讶还是愤怒了,强作平静地问道:“义父目不能视如何医人?” 庄秋水仍旧波澜不惊地答道:“望闻问切,去了‘望’还有‘闻问切’,足矣。” “可给病人开药方、取草药呢?还有针灸、包扎、接骨什么的要怎么办?”我追问。 “先父并非先天瞽目,只因采药试药时误食毒草从而失明,然而百药的味道、触感、人体的穴道、骨位以及各种外伤处理的手法先父早已烂熟于胸,即便不用眼睛看也能分辨、处理得准确无误。”庄秋水认真地为我说明道。 “八年前案发的那一天,义父为何会出现在现场,大哥可知道么?”我小心地问他。 “先父虽然瞽目,却对沙城街巷十分熟悉,因此时常会出外诊,”庄秋水垂了垂眼皮,我想这大概已经算是他情绪在波动的表现了,“那日先父刚出了一家外诊回来,店里的小伙计说有一位少妇急匆匆地来求诊,见先父不在铺子里,就留了住址,请先父回来后务必去一趟,听说是家里的孩子生了急症,耽误不得,便先回去照看孩子了。 “救人如救火,先父问了伙计那少妇的住址,立刻便赶了过去,那时已是掌灯时候,这一去就是一夜未归,因以往也常发生病人病情棘手、先父诊治起来三天不归的情况,所以我和娘当时也并未在意,直到次日下午,有衙差登门将我们拘至府衙大堂,这才得知先父已亡。 “知府的判词是:先父以替人上门看诊为由,借机凌.辱并杀害女性,因已当场伏法,不再施加刑罚,然而家中财产需尽数交出,由衙门做中间人折成现银,补偿给受害者家属,并责令直系子女终生不得行医、不得为官。 “娘欲为先父申冤,却苦无证据,店中伙计又亲口指证先父确是去了最后一位受害者家中,而先父也确是死在那受害人家里,最终百口莫辩,只得作罢。” “最后一位受害者家……你和娘后来可曾去打问过?”我心情复杂地问。 “去过,”庄秋水抬眸看我,眼底仍是一汪止水,“只是其门已被官府封条封住,不许百姓进入,娘从其邻居口中打听得那家人只有母女两个,素与旁人少往来,也不知其底细。受害者是那位母亲,当时还停尸在府衙,她的女儿却不知去向,官府派人去寻,至我和娘离开沙城时听说还未寻到。” “大哥,当时用来做物证的是铺子里的账册,依你所见,那几味用来制药的草药支出数量有问题么?”我细问道。 “凶手用来配制药物的草药都是常见药,这些药时常同其它药物搭配煎熬,”庄秋水直直地看着我的眼睛,似乎在等着我给出最终的答案一般,“衙门的判定是,每件案子发生之前,这几味药都会有等量的支出,虽然平时也有各种不同量的支出,然而若赶在每次案发前都有等量支出的话,显而易见这是凶手为了配制作案所用的药物才会产生这样的记录。” “那白痴知府!”听到这里我气得忍不住一拍桌子,“若当真义父是凶手的话,他从自己开的药铺里取药害人还记账干什么?!这不是给自己埋隐患呢么?!谁会傻到这种程度!” 庄秋水看了看我拍在桌面上的手,道:“铺子里药多,每天打烊前都需盘库点数与账目对照,这是伙计的活儿,衙门因此认为先父之所以要将所用药物做售出记账,正是怕伙计对账时发现实数与账面不符,从而引起怀疑。” “但是义父若取药制药的话总逃不过伙计的眼睛罢?那伙计难道不能证明义父未曾取过那些药么?”我反问。 “平日铺子里若无病人,先父都是一个人在药房里制药的。”庄秋水平静地道。 “……所以无法证明……”我无奈地摇头,“那伙计平日都做些什么?接待病人么?” “家中小本生意,雇不起长工,那伙计也不过每日打烊前到药铺里去对对账、先父若外出看诊便请他在铺子里代为照看,但不帮人抓药,先父回到铺中他就离开。”庄秋水答道。 我站起身,下意识仿着楚龙吟平时的样子在屋中来回踱了几步,道:“这就是凶手为何只在义父那里买药的原因了!第一因为义父眼睛看不见人,所以就算日后案发查到迷药原料的来源之处,凶手也不怕义父出来指证他;第二是铺子里没有伙计,凶手只在义父在药铺里时来买药,所以义父就是唯一知道他来买这些药的证人,而因为第一点的原因,义父是无法指证他的。至于义父为何会出现在案发现场,显然事有凑巧,义父因为得知第五位受害者前来约诊,故而前往其家中应诊,正好凶手也择了那家的母女俩下手,双方无巧不巧地赶在同一时间出现在了同一地点,而那位巡逻的兵士也很可能听到了屋内呼救声或是其它动静,当时的过程虽然无从猜度,但凶手必然是认出了义父于是为了掩盖自己的罪行,便将计就计嫁祸给了义父……总之八年前案件的关键全在那位兵士的身上了!大哥,你若方便,不如同我一起去前面厅里看龙吟问询,他已经着人去找当年的那位兵士了,或许还需要大哥与他当面对质,也好早早洗清义父他老人家的清白。”庄秋水闻言起身,平心静气地道了声“好”。 我们俩出了这座小院往前厅而去,我一脚才跨进前院门槛,便与里面冲出来的人撞了个满怀,幸被身旁的庄秋水一把扶住才免于一屁股坐到地上。却见冲出来的是一队王府侍卫,领头的并不认识我,因此也没停留,只管带着人匆匆往府门的方向跑过去了。 “发生什么事了?”我下意识地向着府门那边张望了两眼,待回过头来时正看见楚龙吟也从院门里迈出来,目光在庄秋水扶着我胳膊尚未及松开的手上转了一转,笑着走过来将我的手一拉,顺势就把我的胳膊从庄秋水的手里带了出来,口中却极其自然地道:“我正要去那边找你们,来来来,先进厅里去,事情有变,待我与你们兄妹俩细说。”言语间还故意把“兄妹”二字咬得重了些,好似在提醒谁一般。 我不动声色地狠狠捏了他的手一把,而后挣脱出来,边往院里走边问他:“那队侍卫是干什么去了?莫非是有了凶手的踪迹?” 楚龙吟笑道:“这个待会儿说,你先告诉我,你们兄妹两个聊出什么结果没有?” ……又是“兄妹”!这家伙还上劲儿了!我凶巴巴地瞪他一眼,他便满含威胁意味地冲着我舔了舔嘴唇,个中意思我当然明白得很,不由自主又微微红了脸,只好败下阵来,将刚才与庄秋水说的话简要复述了一遍,一时进了厅门,却不往衙吏们所在的左边厅去,只管拐到了右边厅,推门进去,里面并无他人,楚龙吟招呼庄秋水先落座,反手将门掩好,拉着我同坐到厅中央的圆桌旁,略略压低了声音先向我道:“此案因涉及到千树,所以我未让逸王爷和迅过来参与,天儿,依我的意思,千树的事还是一直瞒着他二人的好,若是他们知道了真相,只怕后半辈子心里都不会舒服。反正千树已经亡故,不如就让他们永远都误以为她是病故的罢,有时候善意的谎言比残酷的真相更能让我们关心之人过得开心些,你说呢天儿?” 我点头:“我也正想找个机会同你说这个的,人左右都已不在了,何苦再用一个起不到任何好作用的真相来折磨还活在这世上的人呢?就这样罢,我们小心些莫给他们知道就是。方才你说事情有变化,究竟出了何事?” “变化就是……方才我一回到前厅便让衙吏们先将八年前那件案子中所有涉案人员的履历档案调了出来准备再细细从这些人的身世背景中查一查有什么蛛丝马迹,”楚龙吟边说边替庄秋水和我的杯中倒上热茶,“因想着待会儿要问询那位叫陈轲的当年的第一见证人,所以我就先取了他的档案来瞧。 “陈轲八年前是一位驻守边关的巡回营兵士,凶手犯案的那一年是他刚进军营的第一年,履历上的年龄是二十二岁,沙城本地人,父母双亡。巡回营严格说起来并不算正规的军队,因为常年巡回在国土边境,流动性太大,所以无法承担镇守关口和抵御外敌的重任。他们的职责除了监督和检查边关正规驻军的军风军纪之外,还要协助边城要塞当地的官府完成各种临时性的任务,然而这类的任务毕竟不是天天都有,所以平常的时候他们就会被分成小队轮流在城内巡逻,主要目的是防止有敌国奸细混进城来。 “巡回营的编制是一千兵士,我方才问过辽王爷了,他们任务时间的安排是:将这一千人分为两部分,每部分各五百人,甲部负责留在军营里进行监督及协助等事宜,乙部负责在城中巡逻。其中乙部五百人分为五支队伍,每队一百人,每天由四队分布在沙城中东西南北四个区域进行巡逻,而另一队则可以轮休一天,也就是说这五百人每天有四百人执行任务,一百人轮休,待这五百人都休过一天之后,整个乙部再同甲部互换,由乙部留在军营,甲部巡城,同样是其中四队当职,另一队休息。 “这样算下来的话,巡回营的兵士每隔九天可以休息一回,而休息的时候自然可以自由活动,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于是——这就是关键的所在——八年前的五起案子,从时间上来看,每隔九天便发生一起,而那名叫陈轲的兵士八年前随营在沙城服役,其留在沙城的最后两个月就是案件发生的那段时间,这案子结后不久他便随军去了下一处边关服役,之后每年换一个地方,换到今年又回到了沙城。 “这八年中沙城没有再发生过类似的案件,而八年后的今年案件又再度开始——陈轲是八年前唯一‘见证’了凶手作案现场之人——陈轲父母双亡,调阅其档案,上录其母暴病,卒于二十二年前,那时陈轲八岁,其母二十五岁——其父经商,常年全国各地跑生意,极少留在沙城,九年前在续弦婚宴当晚因醉酒失足跌下家中湖里淹死,继室三个月后悄悄变卖了陈家所有买卖店铺和田地房产逃得无影无踪——陈轲做为巡逻兵,需要挨家挨户查人口查户籍,经常还要按上头的命令进入百姓家中搜查有无可疑人口,因此谁家中有长得极相像的母女两个以及其年龄几何他都可以光明正大的问询查阅甚至亲自过目——以及,他的家中原是做药材生意的,他自然对草药相当熟悉!所以——” “所以陈轲就是八年前和如今这几件案子的真正凶手!”我激动得站起身来,“所以杀母辱女的案子时隔八年才再度重演!所以我义父在‘行凶’时才‘正好’被他撞见!所以——这一回的几件案子全都发生在被害者出入城门的前后!他的家庭环境和我推测的几乎一致,他父亲的死必然与他脱不了关系!他母亲的死对他打击甚大,这种痛苦被他一直压抑积累,造成创伤后压力心理障碍症,十几年中未得到有效的引导和排解,使得他的精神和心理状态逐渐演变得不正常,而他的父亲续弦在他看来是对他亲母的一种背叛,他激愤之下产生应激性心理反应,使得潜伏在体内的精神疾病骤然爆发,从而难以控制自己的行为,做下了弑父的逆天之举,而这件事之后他的癫狂症就一发不可收拾,所以便接二连三的出现了杀母辱女的连环变态案件!如果不出我所料,只怕陈轲所服役的其它边关城镇中也曾发生过同样的案子呢!他在作案的过程中得到了快感和释放,这种快感令他欲罢不能越陷越深,所以时至今日,他每次作案的时间间隔越来越短,癫狂症状也随之加重,很难再回到正常人的生活中去,很可能自此以后都不会再去当值而是一门心思地作案了——龙吟,你派侍卫去何处寻他了?” 楚龙吟微笑:“陈轲名义上是八年前那件连环凶案中击毙凶手的功臣,所以这一次就算再有相似的案子发生,通常也不会有人怀疑到他的头上,因此他不会处心积虑地躲到很远很隐秘的地方进行作案过程,我断定,他的犯罪现场,就在他自己家中!” 第178章 真相 辽王爷其实是亲自带着侍卫们去抓陈轲的,果然不出楚龙吟所料,陈轲的作案现场就在他自己家中的一所隐秘的地下室里,辽王爷和侍卫们赶去的时候他正在洗澡——由于他扭曲的恋母情结,即便是面对着受害人,他也会对母亲们尊敬有加——虽然他最后会杀死她们。 所以他在每次将受害者母女掳回家之后,自己都先要洗个澡,换上干净的衣服,这才“敢”同受害者中的母亲说话,然后他会亲自下厨做一桌好菜同那母亲一起吃,吃过之后他会再洗一个澡、换一身干净衣服,接下来就是真正的作案:虐待、凌.辱、杀害。 幸好我们最终的推断做出得不算太晚,陈轲在洗第二次澡的时候被抓了个现形,光着屁股就让侍卫们给揪出来了,王妃未伤毫发,还白落了陈轲一顿饭,年仅八岁的小郡主却是受了一番惊吓,被辽王爷亲手抱回了王府,让庄秋水在黑甜穴上扎了一针,立刻睡沉了过去。 因陈轲是被现场抓住的,所以这案子没有什么难审之处,最为关键的一点是得要他承认八年前的五件案子也是他做下的,以此来洗清庄秋水父亲的清白。 审案的过程我自然不能参与,楚龙吟是清城知府,同样不可能参审,但由于案子是我们俩这一方破的,一些推理过程宁子佩并不了解,所以只好让楚龙吟冒充楚凤箫以临时师爷的身份顶替聂师爷随宁子佩上堂审案——虽然有点绕,但官场规矩是这么定的,只好走个形式。 案子于抓住陈轲后的第二天开审,一大早楚龙吟便带着庄秋水去了沙城衙门,由于我们这行人昨天就被辽王爷接入王府中安排了客房下榻,所以早上起来后我先去给辽王爷和辽王妃问了安,然后又去看望了小郡主,最后去了迅的房间,逸王爷也在,两个人正商量着让辽王爷帮忙调人手去寻花千树下落的事,我怕这事情说开了会让他二人察觉到千树的真正死因,就提议说不如让楚龙吟待这案子结了托宁子佩着人查查户籍册子,必然能找到千树的故居。 老爸们想想觉得这样也好,毕竟过去的事涉及兄弟阋墙之举,总有些不堪,辽王爷也是两人的兄弟,被他知道难免尴尬,于是便同意了。说了一会子话,两个人去找辽王爷叙旧,下一次三兄弟再相见不知要到何年何月,虽说天龙朝皇家自己定的规矩是每年过年的时候封地的王爷们也都要回京中相聚,大家一起过年,但是像辽王爷这种封地在边关的,年年往回跑太不现实,隔个三五年大概才回京都一次,再说迅还不知道肯不肯留在逸王府呢。 “大人们”聊天我可不愿掺和,于是从迅的房中出来后我决定再去看望看望小郡主,再怎么说我和她血缘上也算得是堂姐妹来的,她小小年纪就经历了这么可怕的事,可别落下什么心理阴影才好,不如早早把她哄开心了,过上几年之后也许她就淡忘了这件事了。 去往小郡主所居的绣楼要穿过一座花园,虽然此时没有花开,那遍布着的长势极好的冬青却也给这万物灰败的冬天添了几许绿意。我快步穿过冬青丛,心情被这满眼绿色感染得轻快起来,等这件案子办完,再把千树的事一了,从此后我和楚龙吟就可以自在潇洒地去游历天下了,忘记过去一切的磨难苦痛,重新开始新的人生……真好! 情不自禁地勾起唇角,加快步子,感觉自己轻松得几乎要飞起来,冷不防在小径的转弯处与谁撞在了一起,身子猛然向后一仰,未等摔坐在地已然被对方飞快地伸手扶住了胳膊,定睛看过去,却见竟是楚凤箫。楚凤箫是楚龙吟的兄弟,辽王爷既然留了我们下榻在王府,当然也要留他,而我们又总不好阻拦,这其中毕竟掺杂着太多的丑闻,所以只好不予干涉。 我原以为楚凤箫也跟着去了衙门,不成想他竟留在王府里,早知如此我就该叫上迅和我一起去看小郡主的。我甩开楚凤箫扶着我胳膊的手转头就走,却被他几步从后追上来拦在头里,满眼都是乞求地望住我:“天儿,且听我说几句话好么?我保证不碰你……” “只是说话而已么?”我退后几步看着他,“这里是辽王府,不是宁府的后花园,你还想再来一次?楚凤箫,其实比起我们才抓住的那个变态凶手来说,你也差不到哪儿去。” “天儿——是我错了——我那晚喝多了酒,我——我真是畜牲!”楚凤箫既悔又痛地狠狠给了自己一耳光,“天儿,那天伤到你了么?伤处……伤处现在还疼不疼?我带了药,你一会儿回房好生敷上……”说着便从怀里掏出个药瓶来要递到我的手上。 “你还是收回去罢,就算是硬塞到我手里,我也会扔掉,”我哂笑着看他,“你想说什么?” “天儿,沙城的事办完之后,你打算去何处?”楚凤箫急促地问。 “关你什么事?”我再次往后退了几步。 “天儿……孩子不能没有娘……”楚凤箫乞求地望着我,“你当真要抛下云舒再也不管了么?没有娘是什么滋味,天儿你该是最清楚的啊!你怎么忍心让云舒将来也……” “楚凤箫!”我狠狠地喝断他的话,“你已经没有别的招术了么?就只会拿孩子当匕首来捅我的心,你真是既无耻又无能!你给我听好了——就算全天下人都骂我是个无情的母亲、就算孩子将来恨我——我既然已经选择了离开,就绝不会再悔改!你死心罢!”我说罢转头就走,不想再同他多做纠缠,却听得他的脚步声又从后面追了上来,不由警惕地转身瞪着他。 “天儿……且先等一下,我还有事……”楚凤箫赶上来,又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我从八年前那桩案子的卷宗里查到了千树的下葬之处,记在了这张纸上,你拿去罢。” “谢谢好意,只是我不想领你这情。”我再次掉头就走,楚凤箫倒并未再追上来,听他在后面道:“也罢,这纸我直接给逸王爷去罢,放心,我不会对他说千树被害之事,就只说是曾经悄悄听见你和大哥说起过,所以才特意查来的。天儿……注意身体,我听本地的老人说这边每年立了春之后还有好一阵子冷的时候,比寒冬腊月还……” 后面的话随着我越走越快越离越远而渐渐模糊下去,小郡主那里是去不成了,我也不敢再一个人在外面行动,于是径直回了王府给我们安排的客房,坐在窗前盯着几案上那炉沉香发呆,满脑子都是我那宝贝孩子的小脸蛋儿,直到与他分别我还没有听他叫过我一声妈妈,也许这辈子我再也没有机会听到了…… 不知不觉间时近中午,听得门外隐隐传来说话声,似是楚龙吟回来了,连忙起身迎出门去,果见他正同庄秋水并肩走过来,一见我便咧开嘴送上朵灿烂笑容,道:“陈轲已经招了,今年的、八年前的,一件不落,庄伯父得以沉冤昭雪,宁大人也答应了我明日出榜文特做说明以还庄伯父名誉。陈轲定了死罪,今年秋后问斩——楚夫人对这结果可还满意?” 我边点头边随二人一起进了屋:“这是最好的结果了,你回了辽王爷了么?” “我同秋水就是从那边过来的,已经把经过和结果大略禀过辽王爷了,”楚龙吟伸手先请庄秋水在屋中桌旁落座,早有侍女奉上茶后轻轻退了出去,“只是逸王爷和迅那两个老小子不知去了何处,眼下并未在王府中。” 我想起早上楚凤箫的事,便对楚龙吟说了,但略去了孩子那一段,楚龙吟听罢沉吟了一下,道:“两个老小子只怕是拿到了他给的千树下葬的地址,已经等不及先去了,之所以没有叫上你,估摸着是怕你猛然间见着了伤心,打算随后和缓些再慢慢告诉你——他们还不知道你比他们了解得更多呢。……也罢,那两人苦思苦念了千树十七年,如今再相见时却已是天人永隔,怕是在坟前还有一番伤情,我们在旁倒也不合适,由得他们去罢。” “说到千树,”我看了看庄秋水,再回看向楚龙吟,“八年前我义父究竟是怎样被陈轲陷害的?还有……还有那陈轲可曾说了当时的具体情形?比如千树……我娘是怎么……还有我,我当时在哪儿?为什么没有像其它女孩子一样遭凶手残害呢?” 楚龙吟伸手过来握住我的手,暖意透过我的手心直入心里,望住我温声道:“天儿确定要听?那些事说来都已过去,凶手也即将伏法,真相也就没那么重要了呢。” “龙吟,你还不了解我么?不弄清楚真相,我这心就始终硌着块石头,”我笑着拍拍他的大手,“你放心,就是因为事情早已过去了,所以再怎么难以接受我也能接受,毕竟我现在不是活得好好的么?告诉我罢。” 楚龙吟闻言一笑,忽地伸了胳膊一把将我搂进怀里,也不管庄秋水还在场,只低声笑道:“那我搂着你说,免得你听了害怕。” 我连忙推他却未能推开,挣扎了半天也没逃出他的钳制,知道这混蛋是铁了心的不肯放开了,只好红着脸瞟了旁边垂眸端坐的庄秋水一眼,低嗔道:“你又闹什么?!要讲就快讲!” 楚龙吟用修长手指轻轻挑开贴在我脸颊上的发丝,替我顺到耳后,低声道:“八年前陈轲还是巡回营兵士的时候,由于常常在沙城里巡逻,平时能够见到很多本城的居民。诚如天儿你对陈轲所做的关于他的家庭身世背景和心理状态的推断,他所下手的目标都是相貌有八成以上相似的母女,所以……在某天,他看见了在街边卖针线的千树,和当时年仅八岁的你。 “陈轲这个人虽然心理上像疯子一样不正常,但是脑子并不傻,事实上还很有些聪明,他在每作一件案子之前都会先将目标家中的情况和作息习惯打探得一清二楚,如果目标家中还有他人,他就把作案地点放在自己家中,先在合适的地方进行绑架,然后带回家中进行侵犯。而如果目标家中没男性和其他成员,他就会借着调查人口的名义进入目标家中直接作案。 “陈轲将你们母子的情况打探清楚后便择了一日准备入宅作案,却不料那天你正好得了急症,千树跑去庄伯父的药铺请医未果,留下了住址后又匆匆赶回家去,之后陈轲以惯常所用的调查人口的名义骗千树打开家门,施迷药制住千树,进得内室后又对因病昏睡在床的你施了迷药,再之后陈轲便径直寻去侧室沐浴,至此,一切都还按照他的计划进行着。 “只是令陈轲万万想不到的是,你在昏睡之前曾经服过治病之药,无巧不巧的,这药中有几味配料正是解那迷药的解药!所以虽然陈轲向你施了迷药,你却并未中招,只是因病得太重,年纪又小,昏睡过去后不容易被屋中的动静惊醒。 “陈轲沐浴之后又去做饭,这个时候庄伯父上门来为你看诊了。也不知是因为敲门声吵醒了你,还是你正好在那时睡醒,总之按照陈轲的供词所说,应该是你去给庄伯父开的门,而陈轲因为在正房后面的伙房里烹油炒菜,根本就没有听见敲门声,你呢,许也以为炒菜的人是千树,所以也没有在意,只管去给来人开了门。 “庄伯父不愧是秋水的父亲兼师父,医药功底相当深厚,被你请进屋中后竟嗅到了空气中尚残留的迷药的味道,心知情况有异,便问你家中情况,得知你还有位母亲,再一联想到那段日子接连发生的四起残害母女的案件,立时便明白了,于是让你赶紧到外面去求救,找邻居来帮忙抓凶手,并请人去报官。 “庄伯父古道热肠,虽然目不能视,却也不肯见死不救,便小心地在你家中摸索,希望能够找到被迷倒的千树所在的地方将她救下。这个时候陈轲从伙房出来,正将庄伯父撞见,认出是他平时买迷药配料的那家药铺的郎中,也知道他双目失明,本想不出声地想法子混过去,不料听得外面有官差拿人的声音逼近,于是便一不作二不休,先将千树……害死,而后装作赶在官差前面来捉凶手的样子假意与庄伯父扭打在一起,瞅准官差跨进院中的时机,将庄伯父杀害灭口,再把罪行嫁祸在庄伯父的头上。 “至于天儿你后来的下落,我在堂审时问了陈轲也问了当时在场的官差和千树的邻居,他们都只记得最后一次看见你就是当时你冲到千树身边扑在她身上哭喊的情形,而邻居们帮着将千树下葬时以及后来的堂审时,都不曾有人看见过你,你就这样……从此失去了踪迹。” 第179章 勇敢 默默地听毕楚龙吟的叙述,唏嘘难过的同时,一个更大的疑问升上了心头:八年前的“我”,究竟后来去了何处?又是怎样万里迢迢地跑去清城的?那个时候“我”也才不过八、九岁的年纪,还是个不通人事的小孩子,究竟是怎么一个人活下来的? 我从楚龙吟怀里抬起头,望着他道:“龙吟,我想见见陈轲,可不可以?” 楚龙吟抚了抚我的后脑勺:“你想从他口中打听你当时的下落?” 我点头:“你方才说过,陈轲每次作案前都会把目标的家庭环境和作息习惯打探清楚,我想从他那儿或许可以得到一些关于我的线索。虽然这个时候再去追究以前的事已经没什么意义了,不过……他毕竟也是害死母亲的凶手,我怎么也要见他一见才甘心。” “唔,那就明日罢,我陪你去衙门,同宁大人说一声就是。”楚龙吟疼惜地紧了紧搂着我的胳膊。 直到半夜的时候迅和逸王爷才从外面回来,两个人看上去神色并没有什么异常,到底都是大男人,伤与痛都承受得面不改色。 次日一早我便随楚龙吟去了沙城衙门,得到了宁子佩的许可,一径进了牢房来到关押陈轲的那间死囚牢的铁栅门外。牢房里阴冷晦暗,角落处安安静静地坐着个穿囚衣的人,头发齐整,身形瘦削,看不清脸面。 “陈轲。”我立在铁栅门外沉声叫他,楚龙吟就在我的身后保护,以防有什么突发状况。 牢内沉寂了片刻才听得一道微哑的声音缓缓响起:“……女人?知府大人对我倒不薄,还送个女人进来给我解闷儿。”边说边站起身,伴着脚镣上铁链哗啦啦的响声慢慢向着我走过来,从小小的天窗处投下来的微弱的光线终于能够照见他的面孔,却是五官端正线条分明,一双不大却黑得怕人的眸子正盯在我的脸上,双方一照面之下不由齐齐一惊—— “娘——娘——你怎么了娘?!不要丢下婵儿一个人啊娘——”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声突然从大脑深处迸了开来,瞬间侵入我的每一根神经,这急痛来得毫无前兆,令我猝不及防眼前一黑,身子晃了几晃就往后倒,楚龙吟手疾眼快一把将我抱住,低声在耳旁急促问道:“天儿,怎样了?我们先回去,过几天再来可好?” “没事……”我强自按下心神,揉了揉太阳穴,这哭喊声就和当初在街上看到秀儿时脑中突然出现的那一声一模一样,这已绝不仅仅是幻觉了,尤其是刚才在看到陈轲相貌的第一眼时,那种打从心底里冒出来的寒意、惧意、恨意,实实在在地让我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莫非,这是这具肉身的大脑细胞里还残存着的记忆?!所以在看到陈轲这张改变了她一生命运的脸后才会事隔多年再度惊醒? 陈轲的脸上也闪过一抹惊讶,几步走到门边,死死地盯着我的脸,古怪地笑起来:“你长大了呢小姑娘,你还记得我么?我可是记得你呢!你跟你娘长得一模一样……她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女人……可惜,可惜,当初我怎么就大意让你逃脱了呢!想不到你小小年纪胆量倒挺大,那时听我的一个同僚说曾看到你孤身一人跟着军队离开沙城去了中原,不成想居然还真能活到现在!对了,你有女儿了么?多大了?长得和你像不像?要不要带她来见见叔叔我?我会对她很温柔的哟!哈哈哈哈哈!” 我抬脚穿过铁栅门的缝隙狠狠踢中他的□,疼得他一声惨呼捂着小腹跌倒在地,我准备了一肚子的问题已经无需再问这个神经病,从他方才的话中已可推知大概的情形,整件事情至此没了任何疑点——这具肉身的表现完全颠覆了我的想像,原来她才是最坚强的女子,□岁的年纪,身负丧母之痛,换作诸如秀儿、小郡主那样的同龄人早就吓得茫然失措了,而她却勇敢地接受了现实,孤身一人千里赴中原——去做什么呢?我想她一定是去找她的生身父亲的,千树或许曾经对她透露过她的身世,仅凭着那么一丁点儿的线索,她就敢一个人搏命天涯! 可惜,她的命实在不够好,撑过了八年的寻亲之旅,却没能撑过生存的残酷考验,最终还是饿死在了清城街头,距她殒命之处不远就是逸王府,就是她生身父亲曾经住过的地方。 我对这具肉身充满了敬意与愧疚,我没能好好地保护她,让她遭受了玷污,她一个人浪迹天涯八年都能保持完璧不损,交到我的手里却连一年也没能保过去,她给予了我新生,我却回报她以痛苦,我实在是个不称职的继任者。 ——不管怎么说,一切都已过去,从今后我更需带着一份对她的责任心好好的活下去,没有她努力地保护这身子就没有我眼下的幸福,她就是我,我就是她。 “龙吟,”出了牢房,我抬眼看向正关切地望着我的楚龙吟,“既然我的身世都已经清楚了,我想,从此后我就改回我的本名罢,雷婵。” “也好,”楚龙吟挠了挠头,“只不过‘天儿’早就叫习惯了,一时半会儿还改不过口来。” “‘天儿’可以当做小名,一样能叫啊,”我笑,“在外人面前我是雷婵,在你面前,我永远都是周天。” “意思是只周天于我一人么?”楚龙吟挤眉弄眼地冲我笑,左右看了看,正要低下头来吻袭,早被我有所察觉地偏身闪了开去。 回到辽王府的时候,迅和逸王爷正在房里等着我,楚龙吟见此情形立即猜到这两人是要同我说千树的事的,便找了个借口离开,只剩下我们父女三人在房中密谈。 迅先是看了逸王爷一眼,似乎这话不大好开口,便让气质上比较温柔的逸王爷来打破沉默,也好让我听了之后稍微减少点冲击——我当然知道他们想要说什么,见这两人都有些为难,索性先开口说道:“爹,父王,我娘的事我都知道了,你们两个若是觉得过不了这个劲儿呢,做女儿的理当竭尽所能来安慰二老,想让我陪着说话、喝酒或是抱头痛哭都行,再或是你们想在沙城多留上一段时日也没问题,几个月也好,几年也好,甚至一辈子不走了,我也愿留下来陪你们,所以有什么话二老不妨就直说,别眉来眼去的让女儿摸不着头脑。” “臭丫头!”迅听了这话先笑了起来,语气中带着几分释然,见我的表现没有他们想像中的那么纠结,他们也放下了一副担子,“我和逸商量过了,想把千树的骨灰迁回清城去。” 啊,那岂不是要挖坟开棺? 见我睁大眼睛,逸王爷便接了话道:“虽然说入土为安,但是千树是清城人氏,总不能让她的尸骨永远留在他乡,须知落叶归根,还是迁回故土的好,天儿以为呢?” “我没有异议,”我连忙道,“爹和父王准备什么时候破土动坟?” “怎么也得过了正月,请人算个日子,”逸王爷他们到底是古人,就是现代人遇到红白喜事还得择个吉问个卜呢,何况在古代?“趁着这段时间我们也好准备回程所需的物品,顺便休养生息,这一路过来到底伤了些元气,不宜即刻就动身往回返。” “这些事父王和爹看着安排就是了,只是切莫伤心伤神,二老还有女儿我尽欢膝下呢!”我故意语气调侃地道。 迅和逸王爷齐齐笑了笑,面上也都带着轻松,只是究竟心中伤痛几分就只有自己才知晓了。此事议定便没了什么要紧的话说,我便将自己要改回“原名”的事向这两位老爸禀明了,二人自是欣然赞成,遂又商议起此番回去要买些什么土特产,既已寻到千树便不急着赶路,所以可以边走边细细欣赏来时错过的风景,路线必然会有些变化,等等等等,父女三人说了一阵逐渐都放松了心情,脸上也都真正带了笑意,不知不觉间已是中午,这才意犹未尽地起身去了前厅同辽王爷夫妇一起用午饭。 因这次的案子算是我和楚龙吟破的,辽王爷执意要设宴答谢,顺便也不能落下他的下属宁子佩,怎么说人家也卖力了,最主要的是给王妃和小郡主压惊,沙城里的大小官员都会来,所以这宴是谁也不能推,都得参加,就安排在今晚。 应酬什么的对我来说是一件十分耗精力的事,所以吃过午饭后我就回房养精蓄锐,免得在宴席上出现疲态或是心不在焉的给迅和逸王爷丢脸。 到了晚间,辽王府内一片灯火通明、欢声笑语,陈轲这件轰动全城的案子事隔八年才真正得破,上下官员们人人都松了一口气,倘若再由他杀上几个人,传到京都的御史耳里去,只怕谁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辽王爷一向尚武,所以这次夜宴来了不少城外驻军的将领,一个个嗓门儿大得很,再加上这些人基本上都是大老粗,哪懂得什么繁文缛节,宴才开了没一会儿就开始四下里扯着人拼酒喝了,首当其冲的自然是楚龙吟,谁让他是破此案的头号功臣来着,我是女眷,和王妃及其他官员的家眷都在屏风相隔的另一桌上,当然不会有人找我来拼酒,所以楚龙吟就成了所有人的目标,被拉扯着喝了这桌喝那桌,让我不由得担心他喝坏了肠胃。 正打算厚着脸皮悄悄去找辽王爷,请他替楚龙吟拦一拦酒,就见辽王爷正把迅陷害给那帮将领们,看样子是在报小时候被迅揍过的n箭之仇。迅被这伙大老粗们拉扯着脱不开身,只好步了楚龙吟的后尘一头栽入酒海,看到这情形我只好息了要找辽王爷帮忙的心思——辽王爷也是个粗枝大叶的,万一他非要我也跟着喝两杯,那可就真出糗了,所以……咳,老爹,楚某人,你们自求多福吧…… 从屏风的缝隙里瞄到了逸王爷和庄秋水,见两人都还好,便也放下了心,打起十成精神来应付同桌的官太太们,好在本次宴会的主角是辽王妃和小郡主,众人的目标都在她们两人身上,我这里还算比较轻松。 这厢酒过三旬,再从屏风的缝隙里向外瞅时,见那厢几个五大三粗醉醺醺的汉子正同楚龙吟勾肩搭背地掺和在一起,口中“龙哥”长、“龙哥”短地叫个不停,想是被楚龙吟“喝服”了,其中一个将军级别的虬髯大汉还硬是要同楚龙吟拜把子,说是先同楚龙吟拜再同迅拜,哥儿仨好,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有妞同泡有酒同喝,云云云云。 一时看得我哭笑不得,收回视线来时正对上宁夫人投过来的目光,冲她微微点了点头以致意,她却向着我使了个眼色,意思是有话要说,要我同她一起找个借口离桌。于是假作如厕离了席,随在宁夫人身后从厅内出来,见她三两句摒退了要跟着伺候的侍女,正待问她究竟何事,却被她一把拉住手,飞快地下了台矶,藉着树木的掩映,避开王府内来往的下人,由暗处一路奔了东边而去。 “姐姐,究竟什么事?那边是湖了,天太黑,不安全,有话就在这儿说罢!”我费力地硬是将宁夫人扯住。 宁夫人转过头来,脸上带着几分焦急和决绝地压低着声音道:“妹妹,我是再也按捺不住了!我那婆婆几乎是一天一封书信地往这边发,昨儿那信上说已经……已经给我们那位找好了妾室人选,待过了正月就送到沙城来……我也不怕妹妹笑话了,我笼络不住自己男人的心是我无能,但我就是认了栽、听凭婆婆摆布,我也一定得知道自己究竟是栽在什么上面!这几日我家老爷总往你那二叔的房里跑,一待就是半宿,也不知道两个人悄悄儿地嘀咕些什么,我只知自从你二叔来了之后,我家老爷就更是视我为敝屣,说不定——” 第180章 痴 听至此处我的心头不由一跳,见宁夫人继续往下说道:“——说不定他有什么相好的女人在中原请楚二爷帮他照看着呢!我私下问过楚二爷几次,他却只道我多想了,不肯说实话的样子,方才我家老爷又背着人叫了他出得厅去,我让我的贴身丫头悄悄跟在他二人身后探探他们要做什么,得知他两个往前面湖边的水榭里去了,想来是我家老爷酒喝得酣畅了又想起了他的老相好,这才又拉了楚二爷背着人去问东问西——他们不肯实话告诉我,我便去做上一回小人,听个壁角,非得抓他现形不可!届时看他还否不否认!” 我心道你要听壁角就自己去听好了,干嘛非得拉上我呢?宁夫人却是看出了我的心思,一边掏了帕子抹去方才因情绪激动而情不自禁涌出的泪水一边扯着我的手恳切地道:“妹妹,莫笑姐姐不懂事耍小孩子脾气,你是没经历这样的事,若这事发生在你身上,你还能像现在这般不慌不忙么?人哪,从来都是只有事关己身时才发现做起来比说起来难上百倍,都劝我放宽心思相信自家男人,可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哪个女人还能稳如泰山? “我叫妹妹一起来不为别的,只为妹妹是楚二爷的嫂嫂,到时候我若与我家老爷当面对质,一来妹妹同为女人还可帮我说说话,二来楚二爷看在自家嫂子的面儿上也不至帮着我家老爷来哄骗我。我本是不想拉妹妹掺和我家这档子事的,奈何楚二爷在这中间算是个牵线人,我原想请尊夫楚大人来帮衬我,可一是天太晚,男女同行多有不便,二是楚大人现在也脱不得身,只好来麻烦妹妹了。妹妹,请看在你我同为女人的份儿上,就、就帮帮姐姐罢……” 说至此处宁夫人的泪水又情不自禁地落了下来,我握住她的手轻声道:“姐姐,我二叔其实并未骗你,确确实实是你多想了,倘若宁大人当真在中原有个旧识,他若能同她怎么样早就怎么样了,又怎会到了现在还迟迟未动?你若在意的是他心中有这么一个人,我看你的确是太小孩子气了,总有些人是我们穷尽一切都难以取代的,若是如此,不妨尽力向宁大人展现你自己的优点和好处,总有一天会彻底将他感动,让他忘掉那个人的,你说呢姐姐?” “你说得对,你说得有理,可——可这事不是发生在你的身上,你说得再对再有理,也无法让我平静接受,”宁夫人吸了吸鼻子,用绝不改变主意的目光将我望住,“况且这些都是后话,怎么也得等我知道他两个背着人究竟说的是什么之后再做打算!妹妹,算姐姐求你了,在你来说不过是举足之劳,如此都不肯帮我一帮么?” 我心道不是我不愿帮,是……是帮不得,我躲楚凤箫还躲不及,又怎能主动找上门去?见我还在犹豫,宁夫人突地将牙一咬,转身就走,边走边哭道:“也罢!我也不求人了,反正我死也不与别的女人共事一夫,不如就直接当了他的面投湖了结,也好让他心中有我几日!” “姐姐,别干傻事!”我吓得连忙去追她,不料她竟跑得飞快,想是人到了伤心至极之时身体会发挥出无限的潜力,再加上天色又黑,往湖边去的这一路上并没有灯笼照着,宁夫人伤心欲绝跑起来不管不顾,而我下意识却总要避开那些低垂的树枝子以防打到眼睛,速度自然就跟不上去。 追着宁夫人一直跑到见着了远处的湖,见那湖边的浣花水榭里并无灯光,想是宁子佩和楚凤箫早便离开了那里,不由略略放下了些心,跟着宁夫人跑过去,看她仍是不肯死心地将耳朵贴在那屋子的门板上倾听,便想开口将她劝回前面厅里去,才要出声,却被她回过头来竖起手指贴在唇边制止住,就听得那门内隐隐传出一道声音,依稀可以听出是宁子佩的: “……被我猜中了,是么?”宁子佩语气幽幽地道,显然屋内还有另一个人,自是楚凤箫无疑了。 “那又如何?”楚凤箫的声音听起来淡淡地,像是浑不在意,又像是全豁了出去。 我不愿在此逗留,拉了宁夫人的手想把她拖离此处,她却死活也不肯动,我只好松了手准备自己回去厅里,然后把宁夫人的贴身丫头们叫来照顾她们的主子,免得宁夫人听到最后发现自己的情敌不是女人而是男人,这结果更令她无法接受。 我才转身迈了两步出去,就听见屋中宁子佩又道:“孩子呢?孩子是谁的?不会是你跟她的罢?” ——孩子?楚凤箫的孩子不就是—— 我骤然停住,思绪飞转:莫非他们在说我?宁子佩已经猜到我和楚家兄弟三人之间的关系了?这回可好了,宁夫人听墙角没听到她老公的丑事,反而把我们的丑事给听了去。 “与你有什么相干?”楚凤箫仍旧淡淡地不答反问。 “凤箫!你怎么——你怎么这么傻呢?!”宁子佩低喝,“以我对你的了解,从见到她的第一眼起就知道她是你喜欢的那种女子,所以我一直都在暗暗关注她的举动——她平时根本连看都不看你一眼,你是完全没有希望的,更何况她现在是你的嫂……” “那又怎样?!”楚凤箫冷冷打断宁子佩的话,“我的事不需要你来费心,你若没有其它重要的事说,恕我不再奉陪了!” “凤箫,凤箫!”宁子佩急得直叹,“我只道我是又傻又痴,不成想你比我更甚!明知不可能还心存奢望,明知前面是火还要义无反顾地扑过去——何必呢?我就算再不靠谱,至多被人当成风流笑谈,可你,你这是乱——是世所不容之事啊凤箫!” 楚凤箫冷冷道:“我再说最后一次:我的事与你无关,从今后你最好莫再出现在我眼前,须知我现在待你不过是看在当年的同窗情谊罢了,你莫要得寸进尺,我早已不是那时候只会躲在哥哥身后求庇护的黄毛小子,再若纠缠不休,别怪我翻脸无情!” “你本就无情,又何来翻脸无情一说?”宁子佩苦笑,“你是怎样的一个人,我心里清楚得很,只怕连你那亲大哥都不如我了解你——为何呢?只因我心中自从进来一个你,就再也看不见其它的人和其它的东西。每一时每一刻我都在关注着你,你的脸色,你的情绪,你的行动,每一处细节代表着你怎样的心思,我都了如指掌,即使这么多年过去,人的性格或许会有变化,可习惯和思考方式却不是那么容易改变的。你啊……我早就知道,将来必会栽在哪个女人的手心里,你执念太重,心思太深,被爹娘和你那大哥宠护得太过唯我独尊,只不过你是个格外聪明的人,懂得藏起锋芒以柔克刚,所以在外人看来你是温文尔雅十分好相处的个性,却不知你其实比谁都好强好胜,比谁都冷酷无情……” “所以你最好离我远些,休要再招惹我,否则我是不会对你手下留情的。”楚凤箫冷笑。 “呵,你啊,你难道不明白么?”宁子佩笑起来,“你所吸引我的,恰恰正是你的冰冷、柔和与隐忍的智慧呢。” “闭嘴!我忍你已到极限,莫再说这些让我恶心的话!”楚凤箫怒喝,“滚开!” 我还来不及去看宁夫人的脸上此刻是怎样的一副表情,就听得屋内脚步声腾腾腾地向着门的方向过来了,我才要拉着宁夫人躲避,紧接着又听见里面一阵桌椅响和衣物摩擦声,脚步声骤然停住,听得楚凤箫怒声沉喝道:“放开!” “凤箫……凤儿……”宁子佩低声带着乞求。 “闭嘴!‘凤儿’也是你叫得的?!”楚凤箫咬牙道,“再不松手,我叫人把你丢进湖里去!放开!” “是……我不配叫你凤儿,这世上能这么叫你的人只有你那大哥,我竟连这个都嫉妒他嫉妒得要死……凤箫,我原以为被调到沙城任职后这辈子就再也见不到你了,谁想居然还有这样的一个机会……凤箫,我不想放弃,天知道这些年我是怎样熬过相思之苦的,我不想再经受一次了,求你给我个机会,让我……让我……” “宁子佩!你若想死我便成全你!”楚凤箫愈发恼怒地吼了起来。 “凤箫——为了你我哪怕抛妻弃官也在所不惜!我不求你能对我像我对你这样,我只求能常伴你左右……凤箫——你要相信我!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做!你想得到她,我可以帮你——真的!我可以帮你!我可以帮你拆散他们两个,趁着现在他们还在我的辖区,我有办法的!”宁子佩连声乞求着道。 楚凤箫沉默了一阵忽而哂笑:“你想帮我得到她?图什么?如此你不是更没机会了么?” 宁子佩低声道:“我是求之不得退而求其次,既无法博得你心,能为你做些事换你高兴也是好的,我也不求你能对我怎样,只希望能如以前一般同你闲时吟诗作赋畅谈人间事,这就足矣了……可好呢,凤箫?” 楚凤箫又是一阵沉默,直到我紧紧攥着的拳头都僵硬得失去了知觉才终于听得他低声开口道:“你想怎样帮我?” 我只觉自己眉头一跳,又是恼又是惊又是气:楚凤箫啊楚凤箫,没想到他为了达到目的居然连自己都出卖!明明很讨厌宁子佩,却因为他肯帮他不顾一切地达成目的就这么——就这么接纳了他! 尽管被楚凤箫气得眼冒金星,也只得强忍着耐下性子继续往下听,屋里这两人不定要出什么阴招来算计我和楚龙吟,必须防患于未然。正听得宁子佩说到“我看不如……”一句,忽觉耳后一阵风声,还没来得及反应,“啪”地一声肩上骤然一阵巨痛,忍不住脱口闷哼了一声,扭头看去却见竟是子衿,手里提着一根腕子粗细的树枝,满脸凶狠地冲着我再度抡过来。 子衿想来是在屋外放风的,刚才约是转到屋子另外一边去所以没有发现我和宁夫人,如今转过来正好被她看见,本就对我恨意有加的她正好借机偷袭个正着。 眼看树枝兜头抡来,我连忙推了旁边的宁夫人一把免得她遭受鱼池之殃,同时偏了偏身子勉强躲过子衿这一击,藉着月光正能瞅见她怒瞪着我的那对眸子中滔天的恨意,料得她这一回必不肯留余地,一味被动躲避的话只能给她更多伤害我的机会,于是索性牙一咬迎难而上,拼着胳膊上挨了一记实着的,一个恶虎扑食把她压倒在地。 从小到大我还真没同别人打过架,穿越之后倒是和楚龙吟打过,可惜不在一个档次上,几下就被制伏了,根本没有练手的机会,何况楚龙吟对我不过是玩闹,子衿对我可就是拼命了,稍有不慎轻则受伤重则没准儿还要被她害死,所以此刻我丝毫不敢手软,只管没头没脑地一边挡着子衿的攻势一边胡乱反击,这情形除非有一方先被打得动弹不得,否则这场架是停不下来的。 幸好子衿个头同我相仿,比我还略瘦些,真要拼了命地打起来未见得能占上风,所以我们俩滚在一处后场面很快进入胶着,你一只手掐着我的胳膊我一只手揪着你的领子,另外的一只手就用来劈头罩脸地混打。 宁夫人半晌没有反应过来眼前这情形究竟是怎么个原由,我同子衿在地上都过了十来个回合了她那厢才倒抽一口气,不过她很快就认出了子衿就是楚凤箫身边那个贴身的长随,也很快就想到子衿之所以出现在这里是替宁子佩和楚凤箫在屋外把守放风的,接着她就又想起了刚才偷听到的那两人的对话,一腔悲忿涌上心来,凄厉地喝了一声:“宁子佩你去死——” 屋里的两人听见这一声后飞快地打开了门,乍见眼前情形齐齐一惊,我的余光瞟到了楚凤箫身上那件单薄的青袍,心中忽感一阵悲哀,昔日的那个温润少年,已经永远地消失了。 第181章 情伤 就这么走了下神的一瞬间,鼻子上就中了子衿一拳,眼前一片金星乱冒,鼻孔里湿漉漉的东西向外流了出来。听得楚凤箫一声怒喝:“子衿住手!”紧接着我便觉自己腰间一紧,被楚凤箫赶过来伸了双臂拦腰抱住从地上搀了起来,听他连声急问道:“天儿!可伤着了?要不要紧?伤了何处?”一眼瞅到我的脸上,不由大吃了一惊,慌忙伸了手过来用袖子替我揩血。 “放开我!”我拼命挣扎着从他怀里出来,转身扬手一掌甩在他的脸上,他躲也不躲,硬是受了这一下,仍旧伸着手想要继续替我擦脸,我偏身闪过迈步就走,他也不拦,只紧紧跟上来道:“天儿,赶快跟我去找王府太医来上药,迟了明儿伤处要肿起来的——这是……”他低头看见地上扔着的那根树枝子,立时明白了原由,一把拉住我先将我阻下,而后回过头去怒瞪向正从地上爬起身的子衿:“这是怎么回事?!亏你跟了我这么久,难道不知道天儿对我有多重要么?!我照顾她还照顾不及,你居然敢伤她?!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抱着怎样的心思,我看你是太过痴心妄想了!莫要忘了你自己的本分!若不是看在你尚且年幼又是女儿身、无法自力更生的份儿上,我又岂会留你至今让你抱有奢望?!也罢!你我主仆情分已尽,从此后你可恢复自由身,自奔前程去罢!” “二爷!”子衿呼声凄厉地扑过来跪在楚凤箫面前,边磕头边哭求道,“二爷——别赶我走——求求您留下我罢——二爷——”  楚凤箫皱起眉头看着她,冷声道:“你年纪也大了,我不可能再留你在身边,孤男寡女多有不便,你也该找个归宿了。我那房间的包袱里有一百两银票,你自己去取罢,权当是我赠你的嫁妆,也不枉你我主仆一场了。”  “二爷——不要——不要赶小的走——小的知错了——小的给夫人磕头赔罪,求夫人原谅小的,求二爷原谅小的!”子衿边哭边对着我用力磕头,直击出嘭嘭的声音令人心中发紧。 我并不想原谅她,但也没打算趁这机会落井下石,只当她根本不存在,用力从楚凤箫手中抽着自己的手,无奈被他握得紧紧,一气之下张口咬住他手背以令他松开,却是将血都咬出来了也未能让他的手有半分松动。 听他虽急切却仍尽量柔声地道:“天儿,听话,赶紧同我去找太医看伤,到时哪怕你拿刀割我的肉我都行,可好?” 我仰起脸看他:“挖了你的心也行么?” 楚凤箫苦笑:“傻丫头,我的心早便被你挖去了啊。” 我冷笑:“也是,所以你这个没心没肺畜牲不如的东西才会伙同别人一起来算计你自己的亲大哥是罢?!” 楚凤箫摇头:“天儿,你误会我了,我怎会伙同外人去害大哥呢?!他是云舒的亲大伯,我还指望他将来能多疼我们云舒一些呢……天儿,你要相信我,无论怎样我都绝不会伤害你,我是在为了我们两个和我们的孩子考虑,为了我们三个人能有个完整的家……” “不会伤害我?”我笑着一个字一个字地重复着他的话,“这真是我这辈子听到的最好笑的事!得了,楚凤箫,我实在懒得再同你说话,我看你同那陈轲脑子里想的东西没什么两样,正常人和疯子之间根本没什么能交流的,你继续疯罢,迟早你会和陈轲一样毁了自己的一切,最终落个一无所有的!——哦,不对,至少你还有宁大人,别忘了给人家些好处喔,人家不能白替你想主意来谋算你亲大哥!” 这番话只顾自己说着痛快,说完才想起宁夫人还在场,不由暗暗后悔没顾及到她的心情,连忙扭头找她,却见她正在那里瞪着大眼睛与宁子佩对峙,根本就没听到我和楚凤箫在这边说什么,这一望过去她那厢也正好发动,扑上前去揪住宁子佩就开始捶打,到底是北方女子,行为举止没那么多讲究,反正是怎么狠怎么来,把宁子佩拉扯得几乎站立不住。 宁子佩见自己的私密败露,索性也豁出去了,终于逮得宁夫人手中一个空当将她两只腕子牢牢钳制住,冷冷瞪住宁夫人布满泪痕的脸,道:“你既已知晓我也省得再向你解释了,怪只怪你爹娘当初硬要我那上峰来做媒,以官阶权势来逼我不得不娶你为妻,如今你有两条路可选:要么同我和离,要么你我只做表面夫妻,私下里我的事你不得插手——你自己决定罢!” “宁子佩——你——你——无耻——恶心!”宁夫人气得浑身哆嗦脸色刷白。 那厢闹得不可开交,这厢也不平静,就见子衿也正哭到激昂处,一把扯住楚凤箫的衣襟下摆苦苦哀求,我想趁机挣脱楚凤箫却又被他将腕子攥得死紧,整个场面是既混乱又可笑,比唱的戏还热闹,比说的书还荒诞。  好吧,穿越这种事本就怪诞不经,这样的前提下注定我所身处的这个剧本无论怎样写都在情理之中不是么? 此刻,那边的宁夫人由于气急攻心突然厥了过去,被宁子佩眼疾手快一把接住,只好抱进屋中暂时安置下。楚凤箫这边已被子衿纠缠得烦了,扬臂向着不远处一株高大的枫树上招了招手,我猜他是想将那在暗中听他指挥的龙禁卫叫来助他摆脱子衿纠缠,然而奇怪的是等了半晌居然未见那树上有任何动静,楚凤箫不由纳罕地挑了挑眉,低头看了看扯着他外袍拼死不放手的子衿,索性将腰间绦子一解,整个外衫便被子衿拽了下去,这才得以脱开,但却因此不得不暂时放开我的手好让袍子脱落。 我怕他把龙禁卫招来再次将我掳走,待他刚一放手撒腿就跑,他连忙在后面追赶:“天儿,莫跑,看脚下,当心摔着!我不为难你,你好生走路,我陪你去找太医看伤……” 我没理会他的话,只想尽快离开此处,眼看就要被他追上,忽见前面拐弯处转出个人来,藏蓝色的袍子,立得笔直地拦在头里。 “大哥!”我惊讶地看着面前的庄秋水,不明白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天儿,”庄秋水语无波澜地应了一声,“回前厅罢,辽王爷有事寻你。” 顾不得问他是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的,连忙紧跑了几步至他身边,他也不看楚凤箫,只管转身同我一起往前厅方向走,楚凤箫见庄秋水在场,不好再做纠缠,只得停下步子,略提了声道:“天儿,记得找太医看看!” 在黑暗无人的后花园中行了一阵,终于远离了方才那事非之地,我暗暗吁了口气,这才放松下来,问向身旁庄秋水:“大哥,辽王爷找我有什么事?” 庄秋水顿了一顿方道:“辽王爷没有找你。” “嗳?”我愣了愣,“大哥……你方才是扯谎的?” 庄秋水垂了垂眼皮,木声道:“不如此说,怕楚公子不肯放你离开。” ——庄秋水居然会扯谎?这还真是不多见!我有些好笑,又问他:“大哥又是怎么知道我在后花园的?” 庄秋水再次顿了顿,道:“今晚赴宴前,楚大人曾托我照看你,只因料到宴中必有人来找他喝酒,怕一时脱不开身无暇顾你。” 咦……楚大醋缸不是一向把庄秋水当成情敌来着吗?怎么这次反而只请他来照看我呢?没待我继续琢磨,又听庄秋水道:“情儿,对不起,我来晚了一步,你伤到何处了?” 我笑着抬手握了握他的胳膊:“大哥这么说可就跟我见外了,今晚这宴会男女席本就没在一处,中间隔着道屏风,加上厅内人声嘈杂,我和宁夫人又是悄悄从偏门溜出来的,你在屏风的另一边,当然不易发觉,再说我这么大的人了,龙吟麻烦你来照顾我本来就是不该,该我向你说抱歉才对,是我这招灾招祸的体质总拖带得你跟着受累。”  庄秋水没有应声,想是因不会说客套话的缘故,我们两个便默默地继续往前厅的方向走,过了半晌忽而听他开口道:“天儿,破陈轲一案时你所提起过的那本书,在哪里可以买到?” 呃——没想到这位尸痴——好吧,医痴,居然还惦记着这件事呢。这要怎么对他说呢?我挠挠头,道:“大哥,我流浪到清城之前一直行乞,很多书都是从别人家垃圾堆里捡来看的,那个时候吃都吃不饱,哪里会有心思把书留下来带在身边呢?更别提还去问从哪里可以买到那些书了,所以我所说的那本书我还真是无从知道哪里有卖呢。” 庄秋水沉默了一阵,木声木气地再次开口道:“你还记得多少?能否口头讲给我听?”  “好啊,”我就知道他会做此要求,痛快地应了,目光无意间一转,忽地有了发现,“咦?大哥,你的袖子上怎么有血迹?”  庄秋水抬起胳膊看了看,想了一想方慢吞吞地道:“我也不知道。” “是你身上哪里破了么?赶紧找找伤口。”我连忙停下脚步催他。  庄秋水垂了垂眼皮儿:“我没有受伤,这血不是我的。方才楚公子说让你找太医看看,又是因为什么?” “嗯,肩膀和胳膊上被人用树枝子抽了两下,”我如实答道,“今晚回去大哥帮我弄些药罢?这事只许你一个人知道喔!”  庄秋水点头表示明白,我抻起他的衣袖看了看,见除了那几点飞溅状的血迹之外还有一条三寸长的裂口,幸好都在袖口处,也不晓得他是从哪里刮蹭到的,便替他向上挽了挽,将血迹和裂口遮住,又将另一只袖子也做了同样处理,倒也勉强看得过去。 一时回到前厅,却见男人们那几桌席面早就一片狼藉了,有喝醉了伏桌大睡的,有躺在地上唱小曲的,还有光着膀子仍旧四处拉人拼酒的,看得出辽王爷平日对下级所属官员很宽松,任凭武将们闹成这个样子也浑不在意。 我站在厅门暗处四下里找寻楚龙吟的身影,终于在角落里瞅见了他,却见正和迅两个勾肩搭背地坐在一处,一人手里拎着个酒壶,嘀嘀咕咕地也不知在说些什么,说几句就碰碰壶喝上几口,完全是哥儿俩好的样子,看得我忍不住好笑,显然迅是醉了,否则又怎肯和楚龙吟揽在一块儿说悄悄话?  再看逸王爷只坐在不远处一个人自斟自饮自得其乐,辽王爷早被几个官阶高的武将拉去灌酒还没被放回来,我走到屏风另一边的女宾席旁尽量不引人注意地悄悄将宁夫人的贴身丫头叫过来,让她们到后花园去寻宁夫人,至于后续情节将如何发展就不是我能控制的了,只能静观其变。 好在一直到散席也没有再发生什么突发状况,散席前辽王妃宣布收那几名在陈轲这件案子中的受害的小女孩为义女,赢得了众人一片称颂,此举无疑是给那些女孩子开了一条生路,有了王妃义女的名头,就算将来不好嫁人也不至于被流言肆无忌惮地伤害了。 送走了一干宾客,我们几人自然也各自回去王府中客房休息就寝,从庄秋水那里要了外伤药回来,才一推开我那间房门,突地从门后扑出个人来,一把将我紧紧箍了住。 一股酒味儿扑鼻而来,伴着某家伙的一声低笑在耳畔道:“好不容易把老家伙灌醉了,今晚可没人打扰我们了,来,天儿,宝贝儿,娘子,香一个,来来……” “你嘴里的酒味儿都臭死了!离我远点儿!”我推他,“回你房间睡觉去!我今儿累了。” “让为夫伺候你妥妥的……”楚大醉鬼伸了伸长腿将门关上,又腾出一根胳膊去把门闩住,邪笑连连上下其手,连抱带拥地将我带至床边,我回手在他腰上轻轻掐了一把,好笑地慢慢道:“我来葵水了,夫君。”  楚龙吟愣了愣,两只手从我的腰上滑至小腹,低下头来将下巴轻轻放在我的肩头,低低地道:“怎么又来了?看样子我们平日还是不够认真努力,这一次又没怀上,以后还需更加把劲儿才是。” 第182章 家 没想到他会把话题引到孩子的身上,我心中不由一片柔软,转过身轻轻抱住他的腰,温声道:“孩子早晚都会有的,别心急,总得等我们先安下家来才好四平八稳地生儿育女。” 楚龙吟笑着轻轻吻了吻我的脸颊:“今儿不闹你了,咱们宽衣好生躺床上去,我要听听你想要个怎样的家。” “你先坐,我叫侍女打热水来,你喝了半宿的酒也早累了,洗洗脚解解乏。”我说着转身先将屋中灯点了,见他乖乖地坐在床边冲着我弯着眼睛笑,忍不住心中更是柔情万千,那会儿在后花园发生的一切不愉快都被他这笑容冲得无影无踪。 一时叫进热水来,我们两个各自洗漱了,他替我卸去头上钗环,我替他脱下身上外衫,他去将门窗关好,我把床上被褥铺开,他将我抱上床去落下纱帐,我替他盖好被子掖严被角,两个人相拥而卧,虽是身处异地他乡客居别人檐下,满心里却只有安逸温暖和浓浓的归宿感。 “说说,”楚龙吟将脸贴在我的额边,声音又轻又近又低又暖,“我家小娘子想要在什么地方安家呢?无论是东海南疆西川北漠还是中原,只要你喜欢哪儿,我们就在哪儿生根。” 听了他这句话,不由得想起一句歌词来:离家无家处处家。离家的是他,无家的是我,而当我们在一起,就是一个最完整的家。 “唔……就在海边罢,在推开窗户就能看到海的地方,最好是一个小小的渔村,有质朴的村民做我们的邻居,我们不要与世隔绝,因为我们的宝宝还要交朋友、有玩伴,我们也还要挣钱养家糊口。”我闭着眼睛慢慢地边想像边描述,“夫君,你想要怎么养我和孩子呢?” “唔……”楚龙吟也装模作样地认真想了一阵,“我若去种地罢,实在是长相太过英俊,土地爷只怕也不忍的。若去打鱼罢,万一被龙王佬儿一个浪头卷了去给龙宫里的公主做驸马,那娘子你岂不得伤心死?所以思来想去么,教书先生这一行最适合你家夫君我,好歹你夫君也是状元出身,当年也是戴着大红花骑着大白马游过街受过封的,届时把那小渔村里的毛小子们教出几十个状元郎来,待我八十大寿时,让那帮小子全来给我磕头恭贺,哈哈,那时你且看,满地跪的都是状元郎,也堪称我天龙朝史上的一段佳话了!” 我忍不住好笑:“那我们的儿子呢?万一他不喜欢读书怎么办?你要逼他读么?” “咦?我可是想要生女儿的,”楚龙吟低下头来瞪着一对微醺的醉眼在我的脸上看了看,“生一个和娘子你长得一模一样的小千金,让那几十个状元天天围着她打转!”  我不由笑喷:“敢情儿你培养状元的最终目的是为了这个!想得倒挺长远。” 楚龙吟得意地一呲牙:“这还不算远,我早就连咱们将来的女婿人选都敲定了!” “哦?是谁家的孩子?”我已经哭笑不得了,“咱们女儿还没出世,你连人选都定了,可不许让孩子将来嫁个老头儿!”  “嘿嘿,老头儿当然不会,对方家也要生儿育女嘛,若我们女儿出生在后,至多比对方的后代小个三五岁,若我们女儿出生在前,大不了嫁个小丈夫嘛,正好拿捏他!”楚龙吟笃定的语气听上去还真像有那么回事儿似的,倒让我有些狐疑起来。“对方是哪家?”我追问。 楚龙吟往下挫了挫身子,至视线与我平行处,眨巴着眼睛道:“天儿,你可听说过坊间流传着这么几句话么——‘文有江南季,武有太平田,日月耀南北,照我安乐年’?这诗虽然直白粗浅,却能让天下百姓喜言乐道,你可知这原由?” 我摇头,认真望着他听他后面的话,见他续道:“‘文有江南季’,说的是江南季家,这一家人代代出状元,每一个都是从小小的芝麻县令做到当朝一品大员,据传全天下没有姓季的破不了的案子、没有姓季的解不开的谜题、没有姓季的看过一眼而忘得了的书,说他们一家子都是天才也不为过,先皇还御笔亲提一匾,上书‘天纵奇才’四个大字赐给了他家。 “‘武有太平田’,说的是京都太平城的田家,田家也出状元,不过却是武状元,就好像故意同季家对着干一样,你季家出个文状元,我田家就出个武状元,这一文一武对峙南北,文官为百姓造福,武官为百姓守家,可贵的是这两家忠诚可靠,从不循私枉法,百姓将二者分别比做天上的日月,一南一北交相辉映,赤胆忠心地守护着我天龙朝,只要这两家不倒,天龙朝的老百姓就会一直有安乐太平的日子过。” 待楚龙吟说至此处我便明白了,不由好笑道:“你想把咱家女儿嫁给哪一家?”  楚龙吟坏笑了一声,道:“当然不能是田家,万一将来咱家闺女在婆家受了气,我就是想跑去替闺女揍她夫君出气也占不到上风去不是?所以还是得挑季家,文官好欺负。” 我忍不住笑着拍了拍他的脸蛋子:“你这里想得倒挺好,人家季家既然名扬天下,想嫁进门去做媳妇的名门望族自然多得是,哪里轮得到咱们家的小渔娘?!”  楚龙吟用手肘撑起上半身来低头看着我,脸上笑容又古怪又邪恶:“名门望族虽多,可谁家的女儿能比咱家女儿长得美?且看她娘的小脸蛋儿就足以倾国倾城了,倾他一个季家算得了什么?老子就是要让咱家的小美人儿把那季家小子迷得非卿不娶不可!”  “咦?听你这口气怎么好像和那季家有什么过节似的?”我眨眼。 “没,”楚龙吟意味深长地勾起嘴角,“只因为……我的授业恩师,就是季家最负盛名的一位——季燕然,季先生。”  这些名字对于穿越过来还不到三年的我来说并没有什么冲击力,所以我也只能点点头:“季先生还在京都做官么?这次我们回去你带我去拜访拜访罢。” “哈哈!他老人家早便卸任了,原本圣上不肯放人,为了留住季先生呢,就设了个赌局,请季先生在京都开办书院,若季先生教出的学生能在下一次科考中占据皇榜前十名,圣上才许他真正卸任回原籍江南养老去。”楚龙吟扬起两条漂亮眉毛笑道,“圣上之所以要同季先生打这个赌,是因为那时盛传皇家开设的书院里出了个大才子,学富五车文章传神什么的,堪与江南季家媲美,圣上笃定有这位才子在,皇榜前十席必然不会全被季先生的学生占据。结果呢……那位才子恰恰排在第十一位,前十位——全是季先生的学生,而亲亲娘子你的亲亲夫君我,就是那一年的状元。”我笑着捧住他双颊:“夫君这是变着法子的夸自个儿呢罢?”  楚龙吟压下头来在我唇上轻轻咬了一口,笑道:“夸不夸的先放一边,且说那年我中了状元回去叩谢师恩,问季先生:‘学生给您老争光了,您老要怎么奖励学生?’” “噗——你还真厚脸皮!竟敢跟先生要奖励!”我笑着捏他鼻尖。 “季先生便问我:‘你想要我奖你什么?’我说:‘把您老的女儿嫁给我做媳妇儿罢!’”楚龙吟一手握住我踢到他大腿上的脚,继续笑着往下讲,“季先生笑着说:‘我倒真有个女儿,然而一出生时就过继给了她的舅舅,是以她的终身大事须她舅舅来作主,不过呢,他舅甥两个最是闲不住,常年五湖四海地在外面游玩,极少回家,说不准你要几月还是几年才有可能见着一次,再加上那丫头从小被宠得没边,性子太过顽劣,你若要将来为官,她怕是无法沉下心来同你过日子,那丫头实在在外面野惯了。我看不如这样:我还有个儿子,你若五年内能成婚,将来的子女便与我的孙子女结亲可好?’  “我说:‘不成不成,您老打得好精的算盘!我若将来生个儿子还好,我若生个女儿,岂不是媳妇没要着还赔个闺女到你家里去了么?’季先生挠了挠头,笑道:‘看在你师母甚是喜爱你的份儿上,那就这样罢——你若生个女儿,我若得个孙子,便让我那孙儿入赘到你家,不过前提是——两个孩子务必两情相悦方可,你觉得如何?’——喏,娘子,我那老师亲口答应了我,这事儿你还认为没谱么?”我听了不由咋舌:“这季先生也忒大方了些,这天下哪个爷爷不疼孙子呢?谁会肯把自己孙儿入赘出去啊?!” 楚龙吟笑道:“我当时也是这么问他的,你道那老家伙怎么说?他冲我一挤眼睛,道:‘你也太小看为师的儿子、你的师兄了,谁说他这一辈子就只能生一个儿子的?有你师母在头上威逼利诱着,我看十个八个不在话下,分一个出去老人家我还少洗几个尿褯子呢!最为关键的是……你小子当真就能生个小千金么?为师的孙子只怕同他老子一个样儿,他老子同他老子的老子也是一个样儿——不是聪明的姑娘不娶,不是特别的姑娘不要,你有信心给为师的孙儿生出这样一个孙媳妇儿来么?’——娘子,你说,咱们能不能生?” “原来你是赌着这口气才非要生个女儿出来,”我乜斜着他,“就因为当初没能娶到季先生的女儿哈?告诉你——我偏要生儿子!偏不让他做官!偏要让他右手好酒左手剑,笑傲江湖自在逍遥去!”楚龙吟眨巴着眼道:“怎么是左手剑?” “你不是左撇子么混蛋!”我怒,“遗传懂不懂?!” “哦,对对!还是娘子心细,这时候都记着!”楚龙吟傻笑了两声又转为坏笑,“女儿要生,儿子也要生,难道为夫的能力还不如老季的儿子不成?他能生十个八个,老子就生二十八个!他老季是文曲星下凡,咱家二十八个儿子就凑它二十八星宿!最后再生个小女儿,回头他家孙子要是敢欺负咱家女儿,我就带上二十八个儿子打上他家门去!怎么样?” “二……十……八……个,”我翻身坐起,一把将他摁躺在床上,抬腿跨坐到他身上去,“我五十岁了你也不肯放过我么?!索性今儿一口气把你榨干了以绝后患!”  “娘、娘子……你不是来葵水了么?”楚龙吟一边粗喘着一边睁大了眼睛问。 “本娘子会骗人你又不是第一次知道!”我恶狠狠地一把薅住他的小某某。  “啊……娘子……”楚龙吟仰起下巴眯着眼呻吟,“别留情……别心软……榨干我罢!”  一霎云起雨骤,几经沉浮几回颠倒,云散雨收时不过月值中天。 “娘子你又骗人家……”楚龙吟意犹未尽地将四肢紧紧缠在我的身上,语气十分不满,“说好了要榨干人家呢,才三次就收手了。” “三次……还少么?”我喘息尚未平复,无力地推了推他,老娘又不是一夜七次娘,三次已经是高水平发挥了。 “娘子,为了早日凑齐二十八星宿,一夜三回可是远远不够的。”楚龙吟坏笑着咬我的耳朵,“你不想早点抱上长得像我的大胖小子么?我可是想抱长得像你的小小情儿了呢……” “儿子多像娘,女儿多像爹,遗传懂不懂?!”我累得一动不能动地任他作为。  “也不尽然,你看我和凤……你看我长得像谁?两分像爹两分像娘,剩下的六分却像我祖母,”楚龙吟说着忽然有些唏嘘,“祖母她老人家最疼我,只可惜……未得善终。  “怎么?”我睁眼望住他轻声问。 楚龙吟将我往他怀里搂了搂,低声叹了叹:“天儿,我们家的规矩怎样你也见过的,我爹是个守旧派,我祖父则更是,再往上的曾祖、高祖……总之一代代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什么传宗接代、开枝散叶,在老人家们来说那是头等重要的事,所以从高祖那一辈儿起家里就是三妻四妾,一直到祖父那一辈,偏偏娶了祖母是个烈性子的,又对祖父用情至深,原本两人你侬我侬情深意长得很,可谁知……唉,没过几年,祖父又纳了房小妾进门…… 第183章 有病? “祖母她老人家大受刺激,闹了一场却反被曾祖父训斥,这一下子祖母便病倒了,卧床了三四年,后来虽然能如常人般随意活动了,可头脑却不大清楚了,有时明白有时疯癫,那时族里人都劝祖父休了祖母另娶正妻,却不料祖母已有了身孕,稀奇的是自从祖母怀上了孩子,头脑便也跟着清醒了,日常行止皆如常人,只是变得罕言寡语。 “再后来祖母生下了我爹,我爹成年娶妻后生下了我们兄弟,祖母便天天把我们兄弟两个带在身边疼着护着,祖孙三代本是其乐融融,却谁料我那祖父……都有了年纪的人了,也不知和他那些老友聚会的时候听谁灌了一通耳边风,回家后居然又闹着要纳妾,我和凤……凤箫那时也长到了七八岁,渐知人事,知悉此事后我怕祖母伤心,跑去祖父面前阻挠,结果被爹痛打一顿关进了祠堂不准出来。 “而当我从祠堂里被放出来之后,再次见到的却是祖母她老人家的遗体……后来我陆陆续续听很多人私下里说的只言片语才得知了事情的经过,原来是祖母知道了祖父要纳妾的事后再次发病,却是不哭也不闹,只拿了把刀子进了祖父与那小妾的喜房,言道:‘一生一世一双人,我活着,我只有你,我死了,也不能抛下你’,而后便一刀捅过去,幸好祖父躲得不慢,只被割伤了胳膊,祖母被随后赶来的下人制住,也不反抗,只说要见我和凤箫,祖父本不同意,我那时也还被关着,却不料凤箫在房里听见外面动静就悄悄跑过去看,被祖母一眼瞅见,便笑着对他道:‘好孙儿,你要记住:将来你喜欢哪个女子,一定要对她从一而终,要用尽全力地对她好,要赔上性命地守住她,要不惜代价地留下她,要永生永世地缠住她!’  “说罢这话,祖母她老人家……便七窍迸血,就此过世。本是被请来救命回天的郎中为她看过遗体又问过众人她病发时的症状后,说祖母生来体弱,经受过重大刺激后便得了‘癫狂症’,只这癫狂症本不算严重,若好生休养保持身心愉悦的话也无甚妨碍,但若再受到重大刺激,这病还会重犯。那郎中说,祖母这一次心神受损极为严重,其遗体内部竟已是肺腑俱裂,所以才会七窍迸血…… “凤箫亲眼目睹了祖母的身亡,又听到了郎中的话,又惊又吓又忧又痛地大病了一场,烧了十来天,险些就跟了祖母而去,病好后人就变得寡言少语,我很花了两三年的功夫才慢慢将他哄带得开朗了些……  “咳,娘子,我们方才说到哪儿了?第四次是你在上还是我在上?” 见楚龙吟神色有些落寞,我便也不去接方才的话尾,当然,最后这句的话尾更不会接,只捉住他正准备在被下偷袭的手拎出来轻轻咬了一口,道:“不管我们生了儿子还是女儿,都要给他们一个最完整的家,一个爹,一个娘,一份儿独一无二的疼爱。”  “说得好,娘子,那我们赶紧当上爹娘罢!”楚龙吟翻身将我压住。 早上起来,浑身酸疼的厉害,没好气地把折腾了我一晚上的那名混蛋一脚踹下床去,看他光着屁股大摇大摆地晃进侧室去嘘嘘,又遛着鸟儿大摇大摆地重新钻回被窝来,伸臂将我搂住,闭着眼道:“几个老家伙昨儿都喝多了,今日未必起得早,咱们再亲热会儿,中午再去请安。” 我扒开他的胳膊,拥被坐起身,打了个呵欠:“不成,我同大哥说好了,今儿要跟他探讨一些关于类似陈轲这类罪犯心理状态方面的问题,你自个儿睡罢,我起了。”  “喂喂,你忍心丢下人家一个人独守空枕么?”楚龙吟拦腰一搂把我重新揽倒在枕上。 “别闹,以大哥那性子这会儿只怕早就在房里等着我了,赶紧让我起来!”我推他。 “你要去他房里探讨?”楚龙吟翻身压住我,一对还带了两分睡意的眸子瞪过来。  “否则去哪儿?总不能占用辽王爷的书房罢?”我瞪回去,“你又瞎想什么呢?”  “为夫不同意,让他到这儿来,到咱们房里来,我也要听!”楚龙吟边说边上下其手。  “你别闹……本来就晚了……喂!大哥还在等我,你这一来又……又得小半个时辰……” “呸,这一次爷是冲着两个时辰去的,你且看着!” “不许!走开……啊……混蛋……唔……”  两个时辰后。 “服不服?”楚龙吟得意洋洋地问。  “放我下去……”我欲泫欲恼,“我以后再也不要在桌子上、秀墩上、椅子上、书案上、条几上、脚踏上、床柱旁、书架边、侧室里尤其是妆台的镜子前面做!你听到没有楚龙吟!?” “当然当然,”楚龙吟拍着满是汗水的胸脯保证,“下次我们换新地方!”  “……你……你你……”我哆嗦着从妆台桌上滑下来,腿软得根本站不住,被他一把抱了笑嘻嘻地放回床上去,“你故意的!你看——你看满屋子弄的!还怎么把大哥叫来!?”  “就这么叫来呗,”楚龙吟故意不以为然地用小指掏掏耳朵,“让他也长长见识,免得将来成了亲不知道怎么伺候老婆。” “闭嘴!你当大哥跟你似的!?”我边穿衣服边瞪他。  “他当然没法儿跟我比,他能撑两柱香就不错了。”楚龙吟蹲身坏笑着帮我套裤腿儿。 懒得听他说这些不着调的荤话,待我俩穿衣梳洗完毕之后已经将近午时了,匆匆赶去庄秋水的房间,见他还等在那里,一问之下果然是一大早就等着我了,气得我在心里把楚龙吟那混蛋爆菊一万遍。 因马上就是午饭时候,也没法儿讲那书上的内容了,只好先一起去前厅给王爷们请安,正看见宁子佩在那里向辽王爷作辞,却未见宁夫人的身影,而看辽王爷的神色也不像是知道了昨晚发生之事的样子,同他说了几句客套话之后便让人送客。 宁子佩瞥了我一眼,转身就要往外走,我便提声道了句:“宁大人请留步。”  宁子佩停住脚,表情阴沉地回身望住我:“毓秀郡主还有何吩咐?” 我这才想起这个人应该早就知道我的身份了,却一直只用“楚夫人”来称呼我,无形中给我降了一级,目的当然是不愿甘居我之下。 我也犯不着为这事儿跟他计较,只提声笑道:“宁大人此一去想必我们鲜有再见面的机会了,却不知大人打算几时履行你我之间的赌约?” 宁子佩皱了皱眉,知道我是指他和我在陈轲一案中打的那个赌来,说好了输的人要答应赢的人任意一个条件,于是沉声应道:“郡主既然赢了,下官自是愿赌服输,请郡主吩咐。” “丫头,你还真要跟朝廷命官较真儿啊?真是孩子脾气。”辽王爷毕竟是宁子佩的顶头上司,自是不好让自己的下属在众人面前下不来台,于是出言笑着解围。  “王叔,既是朝廷命官就更应该说话算话不是么?”我回过头去望着辽王爷轻笑,自从真正地把自己当成了雷婵,我便对这位亲叔叔更添了几分亲切感。 辽王爷略感为难地摸了摸下巴,却听旁边的迅道:“天儿所言不错,是男人就要敢说敢当,否则还有什么资格为人父母官?” 辽王爷瞪了迅一眼,脸上分明写着“知道你疼闺女,也不能疼她个无法无天”等语,还待再说,忽又听得一个声音淡淡地道:“宁大人堂堂七尺男儿自然不会说话不算数,莫说是答应郡主一个条件,就是郡主要他的命他必然也会毫不犹豫地拿出来,不是么?循声望去,却见是立在不起眼处的楚凤箫,这话表面听来像是在帮宁子佩说话,实则却是在逼他认赌服输听凭我摆布,宁子佩转头看了看他,眼底带了几分无奈和好笑,便接了他的话道:“正如凤箫所言,下官恭听郡主吩咐。” 我走上前几步至宁子佩面前,压下嗓子,用仅他和我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道:“我若叫你不许帮楚凤箫掺和我们三人之间的事,你能答应么?” 宁子佩几乎毫不犹豫地答道:“不能。” 我笑:“我猜也是,所以这个要求我也不必提了,咱们换一个。”说罢我退后了几步,提声道,“请宁大人弯下些身来。”宁子佩狐疑地看着我,略略向下弯了弯身,我冲他招招手,“再低些,低到你的眼睛和我的眼睛在同一水平上。” 宁子佩愈发疑心,然而还是依言做了,厅里三个王爷、楚家兄弟和庄秋水都望在我二人的身上,我也没去理会,只笑向宁子佩道:“请宁大人闭上眼睛,在心里细细地想着你最在乎的那个人的脸。” 宁子佩最在乎的人当然不用猜是谁,见他将眼闭上若有所思,我笑着抬起胳膊,用尽全身的力气,照着他的鼻梁狠狠地砸出一拳去,这一拳当真是使足了力,加之他根本毫无防备,闭上眼睛后更是难掌平衡,居然被我这一拳打得向后一个踉跄跌坐在了地上,脸上既惊且怒地仰头瞪视着我,咬牙切齿地道:“你——你居然殴打朝廷命官——”  我冲着他笑得灿烂,只用口型道:“这一拳是替宁夫人打的,可惜没能打你个脑出血!” 厅内原本一片安静,众人都在消化这一拳,忽听得楚凤箫在那里一声笑,道:“打你又怎样?这一拳算轻的,我也捱过她打,脑袋都打破了,流了满后背的血呢。”  宁子佩惊讶地偏头看了看楚凤箫,又回过头来看看我,还没待有所反应,听得身后楚龙吟也笑了一声,道:“打你怎么了?我也是朝廷命官,照样被她头撞前心脚踢后背收拾过。” 宁子佩脸上表情更加惊讶了,又听得一声大笑,却是迅接口道:“打朝廷命官又算什么?老子堂堂王爷的身子、海盗头的名号,一样被这小丫头用撩阴腿对付过!”  这话说罢不止宁子佩惊讶,连辽王爷也是一脸难以置信地望到我的脸上来,我有些尴尬地避开他的目光,向宁子佩哂笑道:“宁大人,这拳过后你我两清,但愿从此再不相见,请!” 宁子佩这才带着满脸羞恼地从地上爬起身,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半晌听得辽王爷嘴里“啧”了一声,道:“原来我们情儿竟是串小辣椒,揍丈夫打小叔也还罢了,居然还敢用撩阴腿对付自家老子……” “咳,”我倍觉尴尬地瞪了那厢坏笑着的迅一眼,“王叔您别听我父王乱开玩笑,根本没有的事!那个,咱们吃饭罢。”  “好,好,吃饭,吃饭!”辽王爷哈哈笑着挥手令下人摆饭。 楚凤箫因是楚龙吟的亲弟弟,自然不会有人赶他走,何况辽王爷丝毫不知□,对楚凤箫就如楚龙吟般亲切,又见他谈吐文雅,态度不卑不亢,反而更添了几分喜爱。  吃罢午饭,我请庄秋水到我的房间去——楚龙吟当然也去,沏上一壶茶来,我清了清嗓正式开讲:“人的性格首先取决于先天因素,能被遗传的不仅是相貌,还有精神状态。”我边回忆着书上的内容边慢慢地往下说道:“就拿陈轲一案来说,陈轲之所以心理不正常,最主要的原因来自于家庭环境的影响,但也不排除他的父亲或是母亲甚至祖父母那一辈中有患‘癫狂症’的人,书上说,这类病的致病因素分为显性和隐性两种,显性因素在相继的一代即可出现症状,而隐性则可能在隔代才会产生症状,所以癫狂症是可以遗传甚至隔辈儿传的——” 说至此处,我突然打了个激凌,一个念头如强大的电流般直冲入脑:遗传——隔辈儿传——癫狂症! 我下意识地睁大眼睛望向楚龙吟,他也正面色沉沉地抬着眸来看我,显然我们两个正是同时想到了一个问题:楚家兄弟那位患有癫狂症的祖母,目睹了祖母死亡过程的楚凤箫,去年楚龙吟被逼成亲当夜楚凤箫的突然发狂…… 第184章 遗传 陈轲虽然一直恨他的父亲,可本来那毕竟只是一种情绪,而当其父再婚,一下子刺激了陈轲,导致他本身潜在的精神疾病一下子爆发了出来,这就是所谓的应激性心理反应。在医学上,有些精神异常的症状是具有潜伏期的,平时跟普通人一样生活没什么两样,而当病人遭受到重大的心理刺激便会成为此病的诱因。陈轲如果不是被其父再娶刺激到也不会发作杀人,楚凤箫如果不是因为我在楚龙吟成亲之后仍然不肯死心、仍然不肯移情于他,也不会突然性情大变,做出那样伤人伤己的事…… 祖母的癫狂症被隔代遗传了下来,潜伏于楚凤箫的体内,祖母死亡前说的那段话被年幼的楚凤箫深深地印记在心底,对他的思想和心理产生了莫大的影响,以致于后来的行为在这种影响下都格外的极端,当他发觉我和楚龙吟瞒着他相爱,这是带给他的第一个刺激,他为此病了很多天,就像是在呼应祖母去世后的那场大病一样,如果说那场病是将癫狂症的苗头封印在了他体内的话,那么后来这场病就是封印被揭开的引子,从那时起他就开始预谋和着手安排一切计划——精神病有很多很多种,不是每一种病人都只有三岁孩童的智力,有些天才的发明家甚至也是精神病患者,所以那时的楚凤箫依然聪明阴沉,表面上丝毫不露声色,将每一个步骤都设计得井井有条。 也许他的症状本可以一直这样不显山不露水,除了偏执和极端外情绪大可如平常般平和,只不过他满以为楚龙吟成亲后我一定会死心,令他有机会博取我的感情,而当那晚……那晚他看到醉酒的我仍然把前来探望我的他当成了楚龙吟、仍然抱着可以和楚龙吟双宿双飞的希望时,他就彻底爆发了,他所有潜在的欲望在那一刻由平日里的想像付诸了实践,当后果已经成为了现实无法改变,他就索性一错再错,头也不回地扎入了无边苦海…… 难怪……难怪那晚他变得那般突然,癫狂症发作本就不能按常理判断,而再到后来他对我的囚禁,对我偶尔粗暴的对待和越来越偏执过激的“好”,无一不是病态表现!  想至此处我不禁又是一个哆嗦——楚龙吟和楚凤箫是双生子,根据人格心理遗传的研究结果来看……很可能……很可能楚龙吟也……也被遗传…… 楚龙吟似是看出了我的心思,笑着叹了一声,道:“傻丫头,莫胡思乱想,我早便说过,我有一味良药,任凭我有什么病什么痛,只要有这味良药在,保证结结实实康康健健。”说着站起身,负了手在屋里慢慢踱起了步子,一对修眉也微微地皱了起来,显然是在思考楚凤箫的问题,到底是他最疼最亲的弟弟,无论他嘴上说得如何绝情绝义,当真有事发生时他也还是会如以前般担心着楚凤箫,更何况现在几乎可以证实楚凤箫体内潜伏着不定期发作的遗传性癫狂症,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病人。 “秋水,癫狂症有治愈的先例么?”楚龙吟转头问向坐在桌旁的庄秋水。 庄秋水答道:“《黄帝内经》之癫狂篇中对此种病症有所记载,被治愈者亦有先例,然而此处所谓‘治愈’不过是令症状不同程度地有所减轻而已,若病人再度遭受沉重刺激,很可能还会复发,更何况,二公子执迷已深,并不易治。” 庄秋水是个说话不会拐弯的人,一句“并不易治”令楚龙吟的眉头皱得愈发深了,我也不知该如何宽慰他,只好同庄秋水坐在那里大眼对小眼地发呆。楚龙吟踱了半晌复又问向我道:“天儿,你所说的那本书里可有治疗的法子?” 我回忆了一阵道:“那本书并非医学书籍,上面也只大概讲了几点,譬如需要有相关经验的郎中对病人进行开导和谆谆善诱,或是营造一些对病情有利的环境,而无论是用什么方法,最重要的是医治过程必须是循序渐进的一套体系,而且患者也必须配合进行治疗才行。” 楚龙吟闻言又踱起了步子,道:“只怕放眼整个天龙朝也寻不到一位专门研究癫狂症的郎中,更莫提还自有一套医治的方法,再加上凤箫他……根本不可能配合医治,需知‘心病还须心药医’,天儿你就是这味心药,但能医他的法子我不说你也清楚,这是绝不可行的,只好另辟蹊径。” 我当然清楚,要想让楚凤箫的病情好转或不再复发,只有一个法子,就是让我弃楚龙吟而选择他,这肯定是不可能的,楚凤箫执念太深,单凭开导教化只怕也无济于事,想了一想,决定把我以前曾经计划过的一个法子说出来——这法子早在我心中有了个雏形,因怕楚龙吟不肯,所以从来没有对他提起过,而只告诉给了庄秋水,因为这计划若没有他的配合就不可能成功,事到如今似乎唯有这个法子可以一试了。 “龙吟,我有个方法或可试试看。”我犹豫了一阵还是说出了口,庄秋水抬眼看了看我。 楚龙吟停下步子望过来,道:“天儿,无论你想出什么法子,我都不许你以身犯险,这是我的底线,你若不能做到,这法子不说也罢。霏钒沦弹。” 一听他这话我就知道我的心思多半被他料到了,一时语塞,他看了我半晌,笑了起来:“傻丫头,说说罢,你想的是什么法子?不妥之处为夫替你修改修改。” 我也只好如实说道:“正如你所说的‘心病还须心药医’,我是他的心药,同时也是他的心病,若想去病,唯有斩断病根——我曾问过大哥,是否有一种可令人假死的药,服下之后没有呼吸、没有体温,与死人并无二致,而经过一段时间后会自然恢复,我想我可以服下此药来骗过楚凤箫,让他误以为我死了,从此后没了想头,或者他便能就此死心也说不定……” 楚龙吟哑然失笑:“亏你这丫头想得出来,世上哪有如此神奇的药?就算真有我也不许你服它,天知道服下之后还醒不醒得过来,更何况……我们不知道凤箫对此会作何反应,若适得其反,我们就是害他了……” 庄秋水又看了我几眼,他知道我没完全对楚龙吟说实话,因为当初我同他商量的并不是想借药假死,而是……而是我问他人的身体哪个部位中了剑后会表面上看来伤得很重但实际损伤不致太大——楚凤箫不是傻子,仅用服药来骗他他肯定不会相信:我本来好好儿的,突然毫发无伤的死了,这难道不蹊跷么? 所以最好是在他的面前受重伤,同时借助着药力当场“咽气”,让他不得不信,之后再背着他由庄秋水施救,原由我都想好了:就找辽王爷借几个高手扮做强盗打劫,事先也要瞒着迅和逸王爷,免得这俩人也像楚龙吟一样不肯同意我的法子,而且瞒着他们才会让我的假死显得更为真实。寻个楚凤箫在场的机会,待“强盗”一来,迅必然会全力反击,到时我扯个破绽故意捱上“强盗”一剑,让他亲眼见证我的“死”,然后自此死心,我和楚龙吟再悄悄儿地远走他乡,以终结此事。 不过眼下见楚龙吟这样子是必不肯答应我这方法的,全部实说了也没用,还徒惹他担心,于是宽慰他道:“不如去问问父王,看看朝中有没有擅长此道的御医,再不成就张榜求医,高人多在民间,保不准就有正好能医楚凤箫之病的人在。” 楚龙吟点头:“此事也只能等我们回到京都再说了,眼下急也没用,暂且放放罢。” 于是将楚凤箫的事放过一边,我便继续向庄秋水讲述那本心理学着作上的东西,正在说着,忽听有人敲门,见是辽王府的传唤下人,说是有贵客来访,辽王爷请我们去前厅相见,不由和楚龙吟对视了一眼,心下颇觉纳闷儿:辽王爷的贵客与我们有何相干?为什么要让我们也去前厅相见呢? 只好整装出来,三人一起来至前厅,一进厅门便见上首正座上坐着一个人,锦衣华服面白如玉,此刻正望着楚龙吟笑得十分开心。 ——九王爷! ——这个变态怎么会突然从京都跑到沙城来?!不不,问题的关键是 ——他是怎么知道楚龙吟在沙城的?!看他这表情分明就是冲着楚龙吟来的!  楚龙吟也是微微一怔,但当见到立在九王爷身后、脸上挂着浅笑的楚凤箫时,我们俩便都明白了 ——是楚凤箫通知他的,为了擎肘于楚龙吟,楚凤箫一定是想了什么借口把九王爷从京都给骗了来! 一时间我都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儿了,被他害成了这个样子是因为他心理有疾,不能用正常人的标准去衡量他,可当他这次再度使计来阻挠我和楚龙吟,我还是感到深深的无奈和愤怒。究竟要怎样对他才好呢?! 楚龙吟带着我和庄秋水上前向九王爷行礼,九王爷便向他笑道:“小龙儿,你这官儿当的可够清闲的啊?放着一城的百姓不管,跟着小四儿跑到小六儿这儿来找乐子了!你若是不喜欢当知府的话,本王可以向圣上进言,换你到我府里做个清闲差使如何?” 趁他说话的功夫我悄眼瞟了一下,发现在他下首只坐着逸王爷和辽王爷两个人,迅并没有出现,想来是因他已脱离了皇室,不愿再见皇族中的其他人,所以避开了。  楚龙吟哈哈一笑,应道:“多谢九千岁厚爱,下官在外头散漫惯了,若去了您老府上只怕就成了锯了嘴儿的葫芦瘸了腿儿的马,恐不招您老待见,您老一向不就是喜欢那不拘小节、不为礼教所限的直性子么?”  楚龙吟这话自是一语双关,只有我们几个知内情的人明白其中含义,九王爷闻言不由哈哈笑了起来,用手指向着楚龙吟遥遥一点,转头和逸王爷辽王爷道:“这个小龙儿啊最会讨本王欢心,本王这次到沙城来原是奉旨犒赏驻边将士,不成想他居然也在这里,正好顺便带他一同回京去,路上也好有人给我解解闷儿。” 这话无疑是向两位王爷宣告:楚龙吟这一回是必须要跟着他走的,不管你们肯不肯放,也不管你们原来打算什么时候离开,反正我九千岁要他楚龙吟跟我走,你们谁也不能拦! 这九王爷为了楚龙吟当真费了不少心思,还特特地请了旨,打着犒赏将士的幌子千里迢迢地追到了沙城来,真是平地三尺起波澜!我头疼得直想捏眉心,心中越想越有气,索性也不恭立在厅下了,转身径直走到旁边的座位上坐了下来,惹得辽王爷不住侧目,逸王爷也暗暗向我打眼色,提醒我莫要失礼。 九王爷终于注意到了我,状似有意又似无意地笑道:“毓秀这孩子也跟着你父王胡闹,放着自己孩儿不管大老远的跑到沙城来!幸好本王留心,这次将你的小宝贝儿也一并带来了!” 乍闻这句话我登时呆在当场——孩子——我的孩子——现在就在沙城?!思念顿时如狂澜般将我所有的理智吞没,我噌地站起身,红着眼急切地问九王爷道:“王叔公,孩子——我的孩子现在何处?” 九王爷哈哈一笑:“不在他娘那里,当然就在他爹那里了——这么长时间没见,你这个当娘的想孩子只怕早想疯了罢?还不赶紧去看看!小凤儿,你带毓秀去罢,小龙儿,你留下来陪本王说说话。”楚凤箫应了声后便向着我走过来,至面前方低声道:“天儿,孩子我暂托宁大人府上的奶娘照看,随我一起去罢。” 我的双脚在强烈的思儿之心推动下几乎无法自控地就想跟着楚凤箫转身往外走,才迈出了两步,就听见楚龙吟低唤了一声:“天儿,且先冷静!” 我费了好大的力气才逼自己停下脚步,我知道这是楚凤箫同九王爷商量好的计策,九王爷帮他夺回我,他便帮九王爷把楚龙吟留住,只从九王爷刚才那几句话上就可看出他们两个已经私下达成了一致。 第185章 相残 阴谋再大,也难以阻挡一个母亲想要见孩子的迫切的心。我紧紧攥着拳头,狠狠咬着嘴唇,生怕自己稍微一个心软就自投罗网遂了楚凤箫和九王爷的意,让我和楚龙吟此前所有的努力全都白费,可我太想孩子了,想得恨不能把自己的心生生用刀子挖出来!  “ 大哥,”楚凤箫偏头看向楚龙吟,“你是不是太自私了些?看来你不懂做母亲的心,居然要拦阻情儿去见她的孩子。” “楚凤箫,”我咬着牙,强忍着刮骨剜心般的痛楚低声道,“你把孩子千里迢迢弄到这儿来——他还那么小——万一有个闪失——你怎么忍心?!” “天儿,你难道不想见孩子么?”楚凤箫走近几步,几乎贴到我的身上来,低下头轻声道:“我托九王爷把孩子带来,一路上好生看顾,你尽可放心,孩子一点事儿都没有,能吃能睡,就是……” “就是什么?就是什么?”见他突然停下,我急得催问。 “你同我一起去看看孩子就知道了,天儿,孩子想你了,孩子不能没有娘啊情儿!”楚凤箫目光殷殷地望着我。 我心急欲焚,百般矛盾之下只好转头望向楚龙吟,在无助脆弱的时候他就是我的主心骨。楚龙吟正望着我,见我看他,略将头一点,道:“天下父母心,不要勉强自己,情儿,你且稍等我片刻,我解决了上面那位就陪你一起去看孩子。” 话音才落,楚凤箫便冷声接口道:“大哥,我是孩子的父亲,你有什么资格做这个主?” 楚龙吟看他一眼,只淡淡地道:“我有没有资格不是你说了算,当初我们在那山洞里避沙暴时我对你说的话你难道都忘记了么?当真要我把你终身软禁于宫中不得再见亲人面才肯罢休不成?” 楚家兄弟这番对话自是压低了声音说的,九王爷纵然就坐在上面也难以听清我们三个在下面都说了些什么,此时他正同辽王爷边喝茶边说着闲话,只有目光时不时地往这边瞟两眼。 楚凤箫听罢楚龙吟这番不讲情面的话后不怒反笑,轻轻走至楚龙吟身边,附耳过去道:“大哥,九王爷已知道了你要带着情儿远走高飞的打算,你想他肯放你走么?他若听你的话来对付我,只怕等待他的结局就是两手空空。他人虽然龌龊,但脑子可并不傻,这一回他很清楚跟你我之中的谁合作才能让他得益,大哥你说他是会帮你呢还是会帮我呢?” 楚龙吟伸出一根手指点在楚凤箫的胸前,声音更低地道:“伴君如伴虎,我若不能遂他的意,你想他会放过我们楚家的谁?你,我,天儿,孩子,爹,娘,全族,一个都不会活着。你千方百计地把他扯下水,是以我们全族人的性命为筹码,你可掂量过这轻重?” 楚凤箫伸臂搭上楚龙吟的肩,轻笑道:“所以我们全族人的性命全在大哥你的身上了,你若遂了他,自然大家性命无忧,你若不肯,全族人同你一起没命,我知道大哥向来对责任尽心尽力勇于承当,必然不会罔顾咱们全族人的死活,不是么?” 楚龙吟凝眸看着他,半晌方轻轻叹了一声,道:“我以为你还有救,可惜……你已病入膏肓,玩弄全族人性命于股掌,真真是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凤箫,是你……逼我下狠手的,你知道,为兄我从来不是心软良善之人,你逼我至此,就莫怪我不择手段了。” 楚凤箫笑着收紧手臂拥了拥楚龙吟,道:“大哥,这话我同样回赠于你。” 楚龙吟冷冷看他一眼未再多说,转身向着九王爷走过去,附耳说了些什么,便见九王爷眸中飞快地闪过一抹极端兴奋的神色,竟迫不及待地起身向着辽王爷和逸王爷道:“本王突地想起还有些私事要办,不能耽搁,先告辞了!”说着竟就匆匆迈出厅去,头也顾不得回地离开了,直把辽王爷和逸王爷看得面面相觑摸不着头脑。 楚凤箫见此情形不由皱了皱眉,用探究的目光盯着楚龙吟,楚龙吟重新走过来,面无表情地向他道:“九王爷去衙门了,在他令宁子佩将孩子送过来之前,你还有最后的机会收手悔改,你好生考虑清楚罢。” 楚凤箫一把扯住楚龙吟的前襟,咬牙问道:“你方才对他说了些什么?!你想怎样?!” 楚龙吟眸中寒意森森,唇角勾起个略带残忍的笑:“凤儿,你知道为什么人人都爱看戏、为什么人人都有一出自己格外钟爱的戏文么?之所以钟爱,是因为这戏中故事或多或少贴合了他的心境,亦或同他自身的经历相似,再或是他想要拥有得到却未能得到和无法得到的一切,所以看戏的人很容易把自己代入到戏中,把自己当成其中的角色,以体味他想要却无法要的生活,同时他做为一个旁观者,亲眼看着他假想中的另一个自己在戏台上经历着他渴望拥有的生活,会令他有一种能凌驾于命运之上的满足感。  “——九王爷有着怎样的嗜好你和我都再清楚不过,他并非无欲无求,他也有着他十分想过的生活,他也想要在某方面得到满足——所以方才我只问了问他:想不想要看一出我专为他一个人演绎的、他所喜欢的那种格外刺激的好戏——你知道,为什么有些已经有了妻室的人还喜欢看那些艳情书文呢?直接亲身去做不比看书上别人做来得痛快?实则不然,旁观,也是一种享受,也是一种别样的刺激,我们九王爷自然也渴望这种享受。 “以九王爷的地位几乎可以说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一个人活到这个份儿上其实同死人也差不许多了,毫无新鲜感和挑战性,所以他才会对违逆天道、人道、正道之事如此感兴趣与渴望,越是世所不容之事他就越是喜欢,而我要请他看的,就正是以此为噱头的好戏! “什么事世所不容自然不用我一一列举,杀人放火虽然伤天害理,但九王爷见得多了自然不会提起兴趣,他喜欢的是受虐,那么他必然也喜欢旁观别人受虐,就像看戏一般把自己代入被虐一方的角色里去,他喜欢逆伦,什么禁忌他就喜欢什么,如果能同时满足以上这两个条件的话,你说他是不是会欢喜不尽呢凤儿?” “你——你想怎样?!”楚凤箫似是猜到了什么,脸色骤然一变。 “我么,我当然是就近的、随手的选了身边最便利最现成的一个条件,”楚龙吟笑得愈发残忍,“手足相残亦属逆伦,我若亲手了结了你,这并没有什么新意,不若当着他的面狠狠折磨你一顿,咱们兄弟俩合伙上演一出兄残弟虐的好戏给那老东西瞧瞧,如此既能讨好他,又可发泄老子被你这混蛋弟弟惹的这一肚子气,怎样呢,凤儿?唔……我看看,不若就把你捆住双脚绑在梁上倒吊起来如何?时间一长身体里的血都充进脑袋里,整张脸会涨成烤猪头一般红,再久一点呢,你的鼻涕、口水、眼泪就会不由自主地流出来,胃里如翻江倒海般有什么吐什么,时间更久更久之后……你就会变成个痴傻之人,因为你的脑子已经全被血撑坏了,到时候我再将你放开,让你老老实实地听我的话,从此后不会再纠缠情儿,忘记曾经的一切——不过你不用担心,我会照顾你一辈子,让你后半生都只能当我的又傻又笨的乖弟弟,让你无忧无虑地度完此生,这也是我曾经最大的心愿,如何呢凤儿?”  “你——你敢——你疯了么?!”楚凤箫气得哆嗦起来,声音也不由自主地提高了,惹得那厢辽王爷疑惑地看过来,道:“做什么,兄弟俩闹别扭呢么?” 楚龙吟闻言转过身去,笑吟吟地回应道:“不闹别扭那还能是亲兄弟么?” 不明究里的辽王爷听了点头笑道:“这话说的倒没错,这世上哪对儿亲兄弟之间从未吵过嘴打过架的?该吵的时候吵,该亲的时候也一样是亲密无间。” “可不么,”楚龙吟笑着一伸胳膊将仍自气得发抖的楚凤箫揽住,“谁家兄弟都有任性胡为的时候,不狠狠给个教训他就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重!” 楚凤箫用力推开楚龙吟,咬着牙道:“你若当真敢……就别怪我对你也不留情了!” “哦,你想要怎么对付我呢?”楚龙吟笑着压低声音道,“你不就仗着那四名龙禁卫么!别忘了九王爷那里也有四名,除却龙禁卫之外还有侍卫,而我能用的‘武器’也不仅仅只有九王爷一个人,我有功夫绝顶的迅,我有逸王爷的贴身亲卫,有辽王爷的手下亲兵,我还有八位昨晚才刚拜了把子的将军就驻扎在城外大营之内——凤箫,真正的强者不是你自身拥有天下无敌的力量,而是所有拥有天下无敌力量的人都肯心甘情愿地帮助你!不要小瞧需要依赖别人帮助的人,这样的人虽然没有高强的武功,但却拥有这世间最难得到的人心,人心,才是这天下最无敌的力量和武器!” 楚凤箫听罢白着脸呆立了一阵,突地转身就往外走,也顾不得再提要我同他一起去看孩子的话,就那么匆匆地离去了,又把那里一无所知的辽王爷看了个目瞪口呆。  我走到楚龙吟身旁低声问他:“你当真打算那样对他?” 楚龙吟轻叹了一声,握了握我的手:“我吓唬他罢了,目的不过是让他远离着九王爷些,免得他又撺掇着那老东西来添乱子,毕竟他说的也不错——九王爷不会放我同你离开的,若他知道我执意离去,必会下杀手将我灭口以掩盖他的龌龊行径。”  “你可有了法子摆脱九王爷?就算没有楚凤箫捣乱,九王爷那里也是必须要解决的一个大问题。”我担心地看着他。 “老东西来的太过突然,我一时还没有想到好法子,只能先用个缓兵之计拖他一拖。”楚龙吟倒是一脸轻松地坏笑了两声。  “你方才对他说了些什么?怎么他高兴成那个样子?”我悄声问道。 “我跟他说我要带他去个好地方,保准让他爽得欲死欲仙,但前提是他必须先令宁子佩把孩子毫发无损地送过来。”楚龙吟笑得更加坏到骨头缝里,连我都情不自禁地打了个激凌。 “你想带他去哪儿?要做什么?”我不大放心地追问,生怕这家伙给我闹出什么基情来。 “咳,此事女人不宜打听,总之娘子放心就是了,我不会碰他一根手指头的。”楚龙吟看破了我的心思,好笑地伸指点了点我的鼻尖。 “你们两个悄悄话说够了没有?”辽王爷忍不住走过来,一把拍在楚龙吟的肩上,“小龙儿,你昨儿个同本王说的那件事,本王考虑再三,认为——”才说到这里就被楚龙吟倏地伸手捂住了嘴,将后面的话截在了腹中。 “什么?你们说了什么?”我见这情形蹊跷,不由瞪向楚龙吟。 “没什么,男人之间的事。”楚龙吟咧着嘴笑道。 我知道这家伙滑头得紧,问是问不出来的,便转而瞪向辽王爷:“王叔,他同您说了什么?您要是不告诉我实话,我就找王妃娘娘来做主!” “哎!你这坏丫头,居然敢威胁本王!?”辽王爷好笑地也把眼一瞪,“叫你婶娘来做什么?本王又不惧内!” “是么?”我乜斜他,“那又是谁早年动过歪心思想要纳侧妃,结果被婶娘——唔唔唔……”不待我将后面的话说完,辽王爷也早学着楚龙吟的样子一把将大手捂在了我的嘴上。 “雷老四!”辽王爷一边用手捂着我不肯放开一边扭过头去冲着逸王爷吼,“看你教的好闺女!连她叔叔都敢威胁!还真是反了!” “是你自己行为不检点,还怨得谁揭你老底?”逸王爷慢条斯理地端起茶来喝。  辽王爷转回头来继续瞪着我:“你们女人家成天凑在一起就没别的话说了么?!只会议论自家男人长短!” 第186章 约定 “唔唔唔!呼……”我用力扒开他糊在我嘴上的大手,深深吸了口气,“你们男人凑在一起也没别的话说么?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非得瞒着藏着?” “小龙儿!管管你女人!你若不管老子我就亲自动手替你管了!”辽王爷脾气火爆,磨拳擦掌地冲着我威吓。 “嗳,嗳,”楚龙吟好笑地伸手把我从辽王爷的气场中拉出来护在臂弯里,低下头坏笑道,“我不过是问了问王爷是怎么生出小郡主那么机灵可爱的女儿的,你忘了为夫我是想要娘子给生个宝贝千金的么?”我当然不信他的鬼话,正待继续追问,却听厅外有下人禀报,说是宁子佩请见,我的心头不由怦地一跳——莫非他是奉了九王爷之令当真给我送孩子来了? 迫不及待地冲出厅去,果见宁子佩怀里抱着个襁褓正从远处向着这边走过来,我顾不得注意什么郡主的仪态,狂奔着向他冲过去,惹得院子里的下人们不住侧目,听得楚龙吟在身后边追边道:“天儿当心脚下,慢着点儿——”然而此时哪里顾得上他,径直冲到宁子佩面前,也不管他对我横眉冷目甩着一张臭脸,伸了手就去夺他怀里的孩子。 宁子佩个头高,略一举手一偏身便将我避了过去,唇角带着几分嘲讽地压下声音道:“这下你可满意了?夺了凤箫的骨肉后让他认自己的大伯当父亲么?” “孩子给我!”我怒喝。 “给,当然会给,”宁子佩忽地笑了笑,眼见着楚龙吟从后头赶了过来,将声音压得更低地飞快道,“凤箫约你今晚三更时分西城外五里处的幡然湖畔见面,只许你一人前去,若有其他人跟随或者你不肯去,第一个便杀了那个姓庄的仵作,第二个是逸王爷,第三个是你那干爹,第四个——就是楚龙吟!你最好想清楚——王府侍卫再多也抵不过来去无踪的绝顶高手龙禁卫,就算你们提前防范也于事无补——龙禁卫的能力你若不相信大可去问逸王爷——也莫指望九王爷出手帮你,他此刻自身也难保——记住,只许你一个人去!” “你们——想被诛九族么?!”听了这话我不由又惊又怒。 “凤箫都豁出去了,我又有什么豁不出去的?”宁子佩反而笑得从容起来,“诛九族的话,你和楚龙吟连同凤箫的孩子一个也逃不掉!我们现在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你看着办罢。” “孩子给我!”我气极攻心一阵反胃,忍不住干呕了几下。 宁子佩倒也没有再纠缠,把孩子递给我后也不进厅去见辽王爷,径直转身离去了。  孩子,我的孩子,终于又能抱他软软的小身体了——我禁不住有些颤抖,赶过来的楚龙吟见状连忙伸手把我的胳膊托住,轻声道:“当心些天儿,别吓着孩子,镇定镇定。”  我哆嗦着手轻轻拨开将孩子裹得严严实实的小被子,露出一张白白嫩嫩的小脸儿来,此刻正嘟着小嘴儿睡得憨态可鞠,但——但——但这不是我的孩子!不是我的云舒!被骗了——宁子佩他送来的是别人的孩子! 我腿一软便想往地上瘫,被楚龙吟眼疾手快地一把抱住,看我的脸色不对他便立刻猜到了原由,转头冲着不远处侍立着的一名侍卫大吼一声:“追!把宁子佩追回来!” 那侍卫反应不慢,追字才一出口便已飞身而出,同时各个方向又有七八名侍卫一并跟了过去,眨眼间消失在围墙之外。楚龙吟将已精神几近崩溃的我打横抱起来回往厅内,迎上跟出来的逸王爷,逸王爷见状不由大惊,连忙过来伸手探我的额头,我早难过得说不出话来,只冲他摇了摇头示意我没什么大碍。 一进厅门楚龙吟便招呼庄秋水过来替我把脉,顺便将孩子接过去交给厅中侍女先好生安排,而后把原由悄悄讲给了逸王爷,只不明真相的辽王爷坐在我身旁纳闷儿不已:“这是怎么说的,才刚还生龙活虎地跟本王较劲呢,怎么转眼就成了这副不人不鬼的样子?宁子佩呢?没来见本王就走了?今儿个是撞了什么邪,一个两个的都拿本王当不会动的画儿了么?!” 庄秋水替我把了阵脉,才要站起身向在那厢与逸王爷低声交谈的楚龙吟回复,被我伸手扯住袖口拦下,见辽王爷也起了身向着那边走过去,便轻声向庄秋水道:“大哥,我没事,你什么都不必同龙吟和父王说,免得他们担心。我有件事要拜托你,等下你就说我需要回房静静休息,然后过上一柱香的功夫,你避开人到我房里去,我再细细说与你听。” 庄秋水点头应了,果然一时楚龙吟和逸王爷走过来探视,庄秋水便照着我的话回复了,楚龙吟也不疑有他,当下仍旧抱着我一路回了我的房间,我假作心神受损昏昏欲睡,他便替我脱去外衣掖好被子,轻轻关门出去了。 过了一会儿听见有人轻轻敲门,我挣扎着起身过去开了,正是庄秋水,连忙让他进来,而后将门插好,伸手示意他在桌旁椅上先坐,我则从书桌上取了纸笔,然后坐到他旁边,以笔在纸上写道:“大哥,楚凤箫只怕派了龙禁卫在暗中监视我,所以不便开口说话,只好以笔代之,你只需看我写字就是,若要说话,也请用笔写在纸上。”  写至此处我抬眼看他,庄秋水便点头示意明白,我就接着写道:“大哥可记得陈轲对所有受害人所使用的那种可令人在一定距离外也能昏迷的迷药么?不知你能配出来否?”  庄秋水接过我的笔,在纸上写道:“能。” ……这回答果然也符合他一向说话简单的风格,我又写道:“傍晚前能配好么?怎样使用?施药者怎样能避免误中自己施放的药物?” 庄秋水看了看我,接笔写道:“一个时辰即可配好,使用时立于目标上风处,将药粉洒入空中便可,施药者事先服下解药即能防止自己误中。”写到这句时停了下来抬眼又看了看我,在后面添了一句:“天儿,你要迷药做什么?” 我心中的事瞒谁也不想瞒他——这个看似木讷迟钝的男人实则有一颗比任何人都强大的内心,于是接过笔来如实将方才宁子佩对我说的话写了一遍,末了写道:“龙禁卫的功夫高深莫测,纵然王府中也高手如云,可没有人是龙禁卫的对手,加上王府侍卫在明处,龙禁卫在暗处,偷袭起来只怕侍卫再多也防不胜防,我不能拿大哥你和父王、龙吟他们的性命来赌龙禁卫能否得手,所以此事我不打算告诉龙吟和父王他们,也请大哥莫要对他们透露。” 庄秋水从我手中拿过笔去写道:“你要迷药是打算一个人赴约?就算你迷倒了楚凤箫,他身边也还有龙禁卫,这种迷药只要功夫高些的人屏住呼吸就能避过,你没有胜算。” “那么大哥你能不能配出效力更强的迷药呢?”我写,“最好是屏住呼吸也避不过的。” 庄秋水回复道:“无论效力怎样的迷药,只怕你才刚预备出手就会被龙禁卫识破,没有胜算的,天儿。” 我叹了口气,拿过笔来无力地写道:“可我非去不可,否则他们一样还是会来害你们,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法子?” 庄秋水看了我一阵,提笔写道:“我同你一起去。” 我连忙摇头写:“楚凤箫指明了要我一个人去,若有其他人跟随的话他会动手害人的。” 庄秋水一指我前面写的话,续写道:“他第一个要杀的人是我,我跟你一起去,至少他不会一见面就立刻让人来杀我。”  我苦笑一声,接笔写道:“大哥你不会功夫,同我一起去又能改变什么呢?” 庄秋水一脸认真地写:“正因如此他才不会对我太过防备,由我来施药,成功的可能性或许更大些。” “不行,此去太危险,至少楚凤箫不会害我性命,可大哥你就很难说了,楚凤箫心智已经不正常了,我不许你冒这个险!”我拼命摇头。 庄秋水垂眸沉默了一阵,写道:“你若不肯让我同去,此事我便告知楚大人。须知你顾及他们的安危,他们也同样顾及你之安危,若处境互换,楚大人只身前去赴约而未告诉你,天儿,你事后得知会怎样?”  我诧异一向从不反驳我的庄秋水这一回态度的强硬,也承认他的话完全在理,不得不皱起眉头重新考虑,写给他道:“大哥,楚凤箫是个聪明不亚于龙吟的人,而且比龙吟更擅于拿捏人心——因为他下得去任何狠手,仅此一点我们就不能抱有一丝一毫的侥幸心理,他既说了要我一个人去赴约,我就必须得去,否则他当真敢杀了我所有最亲最爱的人。 “退一万步来想,就算我爹那样功夫绝顶的高手也只能勉强同时与两名龙禁卫战个平手——还是在龙禁卫未得到楚凤箫可以伤人的命令、留了余力的前提下,而楚凤箫总共有四名龙禁卫听唤,哪怕全王府的侍卫都全力戒备,三五天还成,若楚凤箫等个十天八天的再动手,难免有什么疲怠疏漏之处让龙禁卫抓住空子,敌暗我明,一丁点的疏忽可能就会让我立刻失去一个最亲的人。  “更何况这里还有辽王爷一家人,很难保证楚凤箫会不会临时改变目标,连九王爷他都敢动,莫说辽王爷了,总不能把我们这么多人集中在一个屋子里保护上十天半个月的,我倒是愿意这么干,就怕王爷和我爹他们心高气傲不肯如此窝囊,楚凤箫也清楚这一点,所以他更有把握得手。 “我可以把这件事现在就告诉给龙吟,但他若是知道了,一定不会同意我只身前去赴约,这就注定了我上面所写的可能性随时会发生并造成难以挽回的结果。龙吟也许可以想出法子来对付楚凤箫,但无论是什么法子,绝对不会有让我一个人去赴约这一条,而这一条却是楚凤箫给出的唯一条件,条件不成立,什么都免谈,并且他会立刻启动他的杀人计划——大哥,楚凤箫是龙吟的弟弟,龙吟虽然口口声声说着与他恩断义绝,但是这又怎么可能呢?他以前有多疼楚凤箫,现在依然有多疼他,他装得再像、瞒得再好,我也能看得出来。 “所以,大哥,我一不能让他们兄弟手足相残,二不能让龙吟最疼的弟弟背上杀人乃至诛九族的罪名,龙吟想救他,想治好他,我都看出来了,我不想让龙吟失望和绝望,孩子……我心再痛也可以舍,龙吟,我心再痛也绝不能让他痛!”大哥,你且放心,我不会意气用事,楚凤箫约我见面无非是想借机绑架我,一旦成功想必就会撤回在王府暗中听命伺机行动的龙禁卫,而后离开沙城回转京都,所以明日我若回不来,王府应当就安全了——至少先把燃眉之危解去,而后再让龙吟去想法子——如此一来我们和楚凤箫的处境就换了位,变成了他在明、我们在暗,这样我们才更容易翻盘。 “楚凤箫毕竟不会伤我害我,我在他那边也更有机会寻找他的漏洞或是牵制他的手脚,方便与龙吟来个里应外合,也只有这样才能避免楚凤箫情急杀人、避免我的亲人们遭遇不幸、避免龙吟被迫与楚凤箫手足相残、避免龙吟失去心爱的弟弟而终生心痛——这是一举多得的唯一选择,大哥,你认为情儿说的可在理?”我长长地写了一大篇递给庄秋水看。 庄秋水看了半晌,提笔在末尾处写道:“我依你,不告诉楚大人,你也依我,允我陪你同去,他不会杀我。” 我略感无奈地接了他的话写:“大哥为何非要同去?就算他不杀你,你也再不能离开了,只怕他会将你一并囚禁起来,何苦我们两个人一起落入他手里呢?” 庄秋水轻轻将笔由我手中拿过去,一笔一划地写道:“只因楚大人嘱托过我,他说,因着楚凤箫的缘故,有些事你会瞒他,但不会瞒我,而若什么事你瞒了他,便要我务必照看好你,寸步不离,不容妥协。” 第187章 宠溺 看见这话,我鼻子不由一酸,险些掉下泪来。楚龙吟啊楚龙吟,始终是最知我懂我疼我纵容我的那个人,他早知道将来会有这么一天我可能将因他和楚凤箫的关系而陷入两难境地,也料到我会瞒着他做出怎样的选择,他没有提早向我要求不许隐瞒他,而是悄悄地嘱咐被他视为情敌的庄秋水来照顾我,给予了我充分的自由和自主权,给予了庄秋水完完全全的信任;他也没有指使庄秋水来阻止我的决定和意图,而是几近于宠溺般地纵容我按自己的想法去行事,不论是对是错,他都替我做好了承担一切后果的准备。 我记得有句话让很多女人感动和憧憬:“这世上有那么一个人,他视我如珍宝。” ——可我偏偏却是个硌塞的人,我不喜欢被男人保护得如同玻璃娃娃,不喜欢男人单方面无条件的付出,我甚至极端地认为这是对女人的一种侮辱,男人们做到这样的程度难道是以为女人们给不起他们同样深重有力的爱么? 我要的是一个有胆的男人,胆大到敢于纵容他的女人用死亡玩心跳,敢于接受他的女人给予他的如死亡一般狠烈的情意,敢于放任他的女人去做哪怕是最脑残的事——这才是真正的宠,真正的无杂质无条件的爱。 这样的男人,我拥有了,所以我敢任性,我敢赴死,我敢干尽世间所有的坏事傻事逆天之事,只因为我知道无论我做了什么得到什么,这个男人始终会在我身畔狂妄放肆地笑着说:去吧,只要你喜欢,老子的女人就是这么惯出来的! 忍不住会心一笑,千难万难在这样一个信任我支持我的男人为后盾下显得那般微不足道了,于是冲着庄秋水将头一点,写道:“好,大哥便同我一起去罢,总归明天早上龙吟他们就会发现我不在王府中,所以我看今晚不如就用那迷药将他迷倒,也好方便你我出府赴约。” 庄秋水应了,起身告辞,我知他是要回房制药去,便将他送出门外,回身把方才用于交流的纸揉成一团丢进了炭盆烧成灰烬。接下来就是要静静地想一想对策,我总不能完完全全束手待毙,楚凤箫的目的是让我离开楚龙吟的身边同他在一起,必然会像从前一样将我囚禁,他的手下共有四名龙禁卫,而我们这一方唯一能用武力与之抗衡的只有一个迅,九王爷身边虽然也有四名龙禁卫,可一来我们不好求他帮忙,毕竟这个老变态是柄双刃剑,用不好就会伤及所有人,二来他现在是否已被楚凤箫制住还是个未知数,他因此而对楚龙吟的态度有何等转变更不好推测,所以九王爷这一不稳定的助力是不能考虑的。 如果楚凤箫明日或今晚就要带着我离开沙城,明早楚龙吟必会追出城外,双方相遇恐怕除了火拼没有第二选择,到时吃亏的也肯定是楚龙吟这一边,而若我能想法子把楚凤箫留在沙城一晚,楚龙吟便可请辽王爷派出精兵强将把楚凤箫的落脚处布下天罗地网,到时候楚凤箫成了瓮中之鳖,粮尽水干之时不怕他不妥协。 然而最头疼的还是那四名龙禁卫,万一他们去偷袭,楚龙吟及王爷们的安危就成了问题,除非我能想出法子哄骗楚凤箫将那四名龙禁卫全部调离……现在想什么计策都是空谈,具体情况也只有等事情走到那一步再想应对的法子了。 既是如此我也懒得再费脑筋,索性当真躺上床去睡下,养精蓄锐只待今晚。  晚饭前楚龙吟进房来看我,说宁子佩大约是被楚凤箫的龙禁卫接了去,王府的侍卫没能追到他,温言细语地抚慰了我一阵,问起宁子佩那时曾对我说了什么,我也只说不过是些冷言冷语罢了,楚龙吟便未再多问。  晚饭时又用差不多的借口应付了王爷们的关心,迅倒是颇为生气,直道他今晚就去宁子佩的府衙把孩子抢回来,被众人齐齐劝住,我请逸王爷务必看好迅,免得他当真跑了去,一方面也是想让这两人互相牵制,如此就不会轻易发现我悄悄出府了。 吃罢晚饭同楚龙吟回至房间,拥在一起温存了一阵,而后洗漱铺床双双就枕,待差不多近二更时我轻轻从贴身肚兜里掏出晚饭时庄秋水悄悄递给我的迷药,而后指尖拈了一撮儿小心弹入已睡着的楚龙吟的鼻中,片刻后果听他呼吸愈发平稳深沉,试着叫了叫他,恍若未觉,用手推他,也一动不动,知道已经妥了,于是起身穿衣收拾停当,在他唇上深深一吻,义无反顾地推门出去。  门外月光下庄秋水已然等在了那里,面上平静如常,一袭黑袍衬上一张白玉般的面庞,夜风中发丝轻动,不知为何仿似换了个人般竟隐隐有几分肃杀之意,令我下意识地一个哆嗦。 “大哥,”我略带迟疑地挪步过去,在他脸上看了又看,“你当真决定了要和我同去么?” “天儿,”庄秋水语气也一如往常,“走罢。” 不再多说,我们两个尽量拣着月光照不到的暗影处走,途中遇到府中侍卫,也只说是半夜睡不着随便走走——而今侍卫们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据楚龙吟说我揍宁子佩的那一拳也早在府里传开了,所以侍卫们估摸着已经把我当成了一个任性胡为的郡主,大半夜不睡觉跑出来闲逛似乎也是合乎我性格的举动,没什么稀奇,便也无人多问和阻拦。 至王府后门,借着风洒了些迷药,须臾功夫守门的八名侍卫便倒了一地,我和庄秋水因事先服了解药所以不受影响,蹑手蹑脚地开了门出来,直往幡然湖的方向行去。  幡然湖在沙城西郊,我已事先由侍女口中套出了具体位置,只是此去距离不近,只怕要一路跑去了。见我拎起裙子下摆正要往腰上缠,庄秋水一伸手按了我的手一下,道:“天儿,往前走走,前面我备了马。”  “咦?”我惊讶地看着他,“大哥你……想的好周全,你几时出的府?” 庄秋水却未作答,只管带着我一直走出王府所在的巷子,穿过一条街,见暗处树下果然拴着一匹马,我便问他:“大哥你把马拴在这里不怕被人偷走么?” “我请了人看守。”庄秋水答道,过去解缰绳。 “那,负责看守的人呢?”我四下寻找。  “我让他守到二更就可以离开了。”庄秋水牵马过来,静静地望着我。 二更已是夜深,马又拴在暗处,应当不会被小偷偷了去,何况我们两个二更也就从王府出来了,短短的几分钟不可能就那么巧碰上小偷。庄秋水之所以让看马人先走,当然是不想让人看到我——孤男寡女深夜共骑一马出城,不管那人知不知道我的身份,总归是给人留话柄的事,何况万一被那人看到我和庄秋水而遭暗中监视的龙禁卫灭口怎么办?庄秋水此举也是为了那人的生命安全,不可不说想得确实很周到。 时间不算充裕,因而我也顾不得再多想,正拎了裙摆要往那高头大马上爬,却又被庄秋水轻轻按住,见他在马旁蹲下身去,道:“踩着我的肩上马。” 这桥段……似乎在哪本兄妹情深的小说里有过?我挠挠头,伸手拉他起来,笑道:“我又不是娇滴滴的千金小姐,大哥在下面托我一下就好。”说罢仍旧拎着裙摆攀着马鞍费力向马背上爬,庄秋水似是迟疑了一下,依言伸手来托我,却不是我以为的要托腰,而竟是稳稳地托住我的鞋底,让我踩台阶似地顺利跨上了马背。 这下换我迟疑了,如果我先上马的话,庄秋水只能坐到我的后面,而他还要控马,如此就成了我被他拥在怀里的姿势,虽然我和他之间十分坦诚,但楚龙吟那家伙不是确确实实地把他当情敌么……我总得注意保持距离才是…… 正自个儿在心里纠结,却见庄秋水一脚蹬着马蹬,另一条腿不知怎么捣腾了一下居然从马头的方向跨上了马,如此一来正坐到了我的前面,直教我看得讶然不已。  “天儿,抱紧。”庄秋水木木地道,这话若别人说来难免有些暧昧,但由他口中说出,只见坦荡不见私心。 我依言抱住他腰,但觉他双腿一夹马腹,马儿便跑起来,一路直奔城西。我伏在他背上忍不住道:“大哥,原来你会骑马,而且看上去技术不错的样子呢。” 庄秋水半晌后才作答:“小时候和我娘颠沛流离,由沙城到清城,徒步跋涉未免辛苦,于是学了骑马。” “大哥……我总觉得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在瞒着我?”我小心地问,“当然,你不想告诉我的话,完全不必说,我只是怕你一个人担着,你为我和龙吟做了这么多,我也想为你分担一些。” 庄秋水这一次过了很久才说话,声音很轻很轻,但怪的是我每个字都听得一清二楚:“我承担,只因我情愿。” 我未再说话,他也没有多说一个字,一路沉默,一直到了沙城西门,那几名门吏见了我们过来竟也不惊奇,只拦下马来低声询问:“马上那女子是何人?”  我便答道:“我姓周。” 那门吏应是受了宁子佩的吩咐,但闻此言果然不再阻拦,开了半扇城门放我和庄秋水出了城。西城外是一大片树林,穿过树林便是幡然湖,月光下如一面巨大镜子横陈于眼前,湖岸边立着一道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瘦削,飘逸,清冷,悲凉,还有几分绝决。 纵马奔至面前,见楚凤箫穿了一袭白衫,宽裾广袖,颜如温玉,看到庄秋水与我同来也丝毫不觉惊讶,印证了我的推测:果然我的一举一动都在龙禁卫的监视之下,而这番离府的过程楚凤箫都是一清二楚的。不待我和庄秋水下马,楚凤箫已快步过来至马旁,高举着双臂伸向我,温声道:“天儿慢些,我扶你下马。” 我也没有推拒,任他握住我腰畔将我从马背上抱下来,甫一立稳便向他道:“你把所有龙禁卫撤回来,放了九王爷,让我大哥毫发无伤的回去,我就跟你回京都,绝不反抗。” 楚凤箫闻言笑了起来,轻轻一抚我脑后发丝,道:“晚了,天儿,他们所有人,都会死。” 我闻言不由大惊,揪住他前襟怒声道:“你做什么了?楚凤箫,你别发疯了!我已依约来见你了,为什么还不肯放过我身边的人?!” 楚凤箫握住我的手,低眉浅笑:“天儿,你来见我,是因你相信大哥必定会想法子来再把你救出去,而你一见我的面就让我将龙禁卫撤离王府,目的也不过是想先保证那些人的安全,只要我的龙禁卫一撤回来,我就失了先机,到时你与大哥里应外合,我迟早会束手就擒。所以,天儿,若想令你永远同我在一起而没有任何阻碍,就只能让那些人全都死。” 他把这话说得云淡风轻,比谈论天气还要自然轻松,脸上虽是笑着,却让人打从脚底往顶门上冒寒气。我急得几乎想立刻转身往王府赶,然而一扭脸看见庄秋水从马上下来,依旧平静无波的面孔,那股火急火燎的情绪便神奇地消散了一半,我望向楚凤箫,尽量心平气和地道:“凤箫,不要杀人好么?一旦你背上人命官司,我们以后的生活就会如临深渊的!王爷是什么人,你怎么可以动他们?这是诛九族的大罪啊!你的免死金牌到时也起不到作用了,我们的孩子也会被你连累,连声‘爹’还来不及会叫就、就——凤箫,别做傻事,为了孩子!” 楚凤箫听得我叫他“凤箫”,眉眼不由愈发温柔起来,伸手轻轻抚着我的脸颊,柔声道:“天儿,没有人会知道是我动的手,所以我不会有事,你和孩子更不会被连累,到时我们一家三口就可以没有任何阻碍地生活在一起,我对此已经迫不及待了。”  “你究竟想怎样对付他们?龙吟是你的亲哥哥,你难道要干出手足相残这等逆天之事么?”我又心急起来。 楚凤箫双手捧住我的脸,低下头来用额头碰了碰我的额头,轻声道:“我当然不会这么做,也幸好天儿你聪明,用迷药迷昏了他,我会让龙禁卫把他带离王府的,然后……送他去很远的地方,请人照看他,他会不愁吃穿地度完此生的,所以天儿你不用担心。” “你究竟想怎样?究竟想怎样?”我狠狠地箍着他的胳膊。 第188章 温柔和狠 楚凤箫摇头笑叹:“其实我的本意是待你一离开王府,就使龙禁卫逐一杀掉那几个王爷和秋水,然后带大哥离开,待事发后案子总归是由宁子佩来主审的,到时让他随便找个替罪羊将案子顶下来也就是了,却谁料天儿你居然带着秋水一并来了,所以我就临时改变了一下计划,令龙禁卫将整个王府内洒上助燃之物,而后再暗中将几个王爷点住穴道,最后放火烧府,事发后让宁子佩抓了秋水去打入大牢,就说秋水觊觎天儿你已久,终因情迷心窍连夜绑架了你出府,又怕被王府追杀,所以一不作二不休,干脆先施迷药将众人放倒,而后纵火烧府,逃亡过程中被我赶到抓住——秋水,对不住,为了我们一家能够团圆,我只好出此下策了,不过请你放心,庄夫人我会替你好生照顾,代你为她养老送终的。” 这段毫无人性的话楚凤箫竟说得理直气壮全无愧色,我可以确定此时的他已经完全不正常了,他——他成了彻头彻尾的癫狂症病人! 不能再同他耗下去了,事到如今只能冒险尝试施用迷药,这也是我和庄秋水事先商量好的,要看当时情形决定是否用药。我便问向楚凤箫道:“你总共只有四名龙禁卫,一名贴身保护你,一名跟着监视我,一名总要看守九王爷罢?剩下的只有一名,如何施行你的计划呢?” 楚凤箫笑着摇摇头:“九王爷何须找人看守?他身边也有四名龙禁卫,我是动不得他的,我不过是假扮作大哥的样子带着他去了府衙大牢,然后对那些死囚们说明他的真正身份,并且告诉死囚们说:‘这个王爷是获了罪的,一开春儿就问斩,没几天好活的了,现在将他关在你们这间牢房里正是为了表明吾皇的公平公正不分贵贱之明德,但你们可不许因他是个没了权势也没了命的王爷就欺负他!’ “天儿你知道,死囚们本就是注定要死之人,哪里会在乎什么王爷不王爷,听了我这话只怕他们原本没这心思也会生出这心思来,再加上这些死囚都是在牢里常年不见天日的,本身欲求得不到缓解,如今进来个白皮嫩肉又是尊贵无比的王爷,仇富之心与泄欲之念交涌,那将会有什么样的手段来‘伺候’我们的九王爷呢?九王爷就好这一口,若瞒了他的身份,他反而觉得不刺激,而正是在别人知道他的身份的情况下还敢虐待他,这才是他求之不得、爱之欲狂的啊!  “所以我们的九王爷此刻在那大牢中只怕正玩儿得欲罢不能,根本不可能让他手下的龙禁卫来对付我,我也没有必要让我的龙禁卫去监视他,只让宁子佩手下的一个小牢头时不时传个消息也就是了。 “至于我么,身边也不用带龙禁卫,因为我了解大哥啊,他口头说得再硬,心也总是软的,他又不会让人来杀我,而我也同样了解天儿你,你为了那些人的安全根本不会做任何冒险的举动,所以我完全不必浪费个龙禁卫在身边。 “我的四名龙禁卫,一名负责跟踪你,剩下的三名皆在王府待命,我已事先下令,只要情儿你一离开王府,就让他们三人立即洒油放火,且……天儿你也莫要指望着用迷药迷倒我了,我得知龙禁卫密报你与秋水在房中私谈,便猜到你想用迷药来对付我,所以我先一步服下了能解大部分迷药的解药,就算这解药不顶用,如今监视你的那名龙禁卫也跟着来了,我的身边便有了人手,所以无论你用什么法子都无济于事。情儿,你早就该清楚,你是斗不过我的,放弃罢,跟我走,我们去看云舒。” “云舒在哪里?你把孩子交给谁了?”我顾不上自己的计划全盘落空,急急地问他。 “在湖中心的亭子里,宁子佩请了奶娘替我们照看着,”楚凤箫向着远远的湖心一指,“我们乘船过去,湖面阔朗,不怕有人暗算。” 楚凤箫的确心细,尽管他已经占据了绝对优势,仍然十分小心谨慎,把地点选在了湖心亭,视野广阔可随时监视周围动静不说,还能不使自己成为瓮中之鳖被困死,前方有危机他很快就可以从后方撤离。 见他向着暗处挥了挥手,一阵水响,有人撑着一叶小舟慢慢划到了岸边,他牵了我的手就欲上船,我甩手挣脱他,问道:“然后呢?然后你打算做什么?” 楚凤箫望着我温柔笑起:“天儿,你不是想孩子了么?我这就带你过去看他,行李我也都收拾好了,都在亭子里,我们在亭内要逗留一阵,直到我的龙禁卫带回王府那边的结果,确定事成之后我们就直接上路回转京都。” 事到如今我已是骑虎难下,想要回转王府是不可能了,那名跟着我们一起来的龙禁卫势必会出手阻止,而若我跟着楚凤箫上了船,等同于自投罗网,逃都没法逃离。正犹豫间听得一直未发一言的庄秋水忽然道:“天儿,先看看孩子。” 眼下除了这个选择也没有其它的办法,而且我也实在是太想念孩子了,于是点点头,跟了楚凤箫踏上船去,庄秋水亦上了船,那名划船之人看上去平常得很,矮矮个子,戴一顶遮了脸的大毡帽,约是宁子佩的手下。小船在湖面划出了七八丈远的时候,船尾处忽如鬼魅般地多出了个人,黑巾蒙面,胸前用金线绣着个“禁”字,正是楚凤箫的那名龙禁卫。 幡然湖不算小,船划了足有盏茶功夫才到得湖心,果见有一片亭廊,亭内未燃灯笼,石桌旁坐着宁子佩和一名三十岁上下的妇人,妇人的怀里抱着襁褓。我夺步率先跨上亭去,奔至那妇人面前立住,因有了今日的前车之鉴,我没有急于伸手去要孩子,而是低了头去看孩子的小脸儿,果然是我的云舒! 这一下我再也忍不得了,伸手想把孩子抱过来,那妇人吓了一跳,下意识将孩子搂紧了向后退了几步,我怕她伤着孩子,只得停下动作,颤声道:“我是孩子的母亲,请把孩子给我。” 一旁的宁子佩忽地冷笑了一声,道:“你这个母亲不是早将孩子放弃了么?还有什么脸面又来讨要凤箫的孩子?” 那妇人自是宁子佩雇来的奶娘无疑,但闻宁子佩这么说,脸上不由带了鄙夷出来,愈发将孩子抱得紧紧不肯给我,我已不能再忍,冲上前去劈手便夺,奶娘慌忙躲闪,而我则趁此机会一抖衣袖将藏于袖中的迷药洒出,楚凤箫虽然料到了我会施用迷药,但他只怕料不到我会对奶娘下手,所以这奶娘事先一定没有服过解药,且因我是背对着那名龙禁卫,又是和奶娘在做平常女人间的争执,不会被他想到我突然下药而出手阻止——果见这奶娘身子晃了一晃就要往地上倒,我怕她摔到孩子,慌忙伸手去揽她,被她的体重带得摔向地上,在半空时调整了一下位置,让自己落在最下方,拼着被这奶娘砸在身上也不能让她摔着孩子。 说时迟那时快,未待我身体着地,突然一双手横里伸出将我接个正着,并且把奶娘和孩子也一并揽住,就着势头一转身,我便落进一个怀里,再看那奶娘被推坐在石凳上昏趴在旁边的桌面上,而我的孩子也被这人小心地抱在了臂弯里。 我稳下心神定睛向这人看去,见竟是庄秋水,面容沉静依旧,只是目光里却少了几分木讷多了几分清透,只这几分变化就令他活似换了个人般,不等我细究原因,便见一旁的宁子佩已经大步迈过来想要将孩子夺回去,庄秋水一手揽着我一手抱着孩子向后疾退,听得楚凤箫沉声向那名龙禁卫下令道:“制住他!” 这个“他”当然指的是庄秋水,那龙禁卫闻令身形忽动,闪电般的一掌直向庄秋水胸前拍来,我慌得大叫:“大哥!快闪!别管我!”然而我这话根本比不上龙禁卫的身形快,“砰”地一声响动过后便是一道身影摔飞出去并且还伴着明显由受伤之人所发出的闷哼。 我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情形半晌回不过神来——摔飞出去的是那名龙禁卫,完好无损地站在原地正缓缓收回掌势的……竟是庄秋水!  “大、大哥……”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你会功夫?”——而且还是很高很高的功夫——一掌就把龙禁卫震飞,就是迅也做不到这个程度! “天儿,我们回王府。”庄秋水的声音倒是没变,依然木声木气十分老实,他揽住我只轻轻一跃便落在了来时的那艘小船上,才刚落稳脚,那名龙禁卫便又卷土重来飞扑了过来,庄秋水把孩子递到我的怀里,腾空跃起迎上那龙禁卫,两人在空中只交换了三招,第三招那龙禁卫就再次被震飞了出去,摔在亭子里一动不动了。 来时负责划船的那人已经吓傻了,庄秋水落回舱内后轻轻一提他的脖领,而后一抖手,他就落在了亭子里,庄秋水则提了船篙将船划离了湖亭,这一连串的变故只在顷刻之间,着实令人目不暇接。 我顾不得细究这一切的不可思议,只管低头查看怀里的孩子是否有伤到,耳里听得楚凤箫在亭内幽幽地道:“天儿,这一走,你还会再见我么?” 我见孩子无恙,方抬起头来向着渐离渐远的他道:“凤箫,还是那句话:不属于你的莫要强求,你得不到终究是得不到。我不会再见你,见你就是害你,从此后请你断了这个念想,我宁可你恨我也不想你惦念我。孩子我原想留给你,可你的心态和个性……我怕孩子从小耳闻目染也会变的同你一样,而且你几次三番用孩子来要胁我和龙吟,甚至让孩子多次身临如此险境,所以我要把孩子带走,请你原谅。不过你可以放心,我不会让他认龙吟做父亲,他的父亲始终是你,待他长大成人有了自己做主的能力,我会让他去找你,到时他若愿意同你在一起再也不见我,我也绝无二话。就这样罢,凤箫,保重,莫再执迷了。” 对他说罢我又向他旁边的宁子佩道:“宁大人,你若当真对凤箫好,就请莫要如此纵容他胡乱施为,他患有遗传的癫狂症,眼下只怕愈发重了几分,请你带他尽快就医,多开导他放宽心胸——一个健康的楚凤箫和一个疯狂的楚凤箫对你来说哪个更珍贵?” 随着话音,庄秋水已将小船越划越远,只能模糊地看清楚凤箫脸上幽凉的神情,他目光空洞地望着我,慢慢道:“天儿,你想同我断绝一切关系,是么?想……想从我的生命中彻底消失,是么?天儿……天儿……何必呢……何必带走孩子……他太多余了,他的存在会让大哥永远心存芥蒂,会让你永远忘不了我带给你的伤痛,会……会让孩子一辈子留下父母不能两全的阴影……天儿……天儿……孩子没用,没用了,没用……” 他这么说着,忽然僵硬地转过身去,从石桌后面拎出个篮子,又从篮子里抱出——抱出个襁褓!他解开那襁褓,双手高高托起个婴儿来给已随船划出甚远的我看:“天儿,再看一眼我们的孩子,再看一眼你最爱的云舒,我就要送他走了,让他,为你我之间所有的情意和过去——陪葬罢!”  我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看着他手里高举着的婴儿,那张小脸同我怀里的婴儿竟是一模一样,我一时懵了,六神无主不知该作何反应,旁边的庄秋水将手探进我怀中襁褓里,手指在孩子脸上轻轻一搓,便见一层透明的膜被他搓了起来,只道了两个字:“易容。”  我心神俱乱地重新望向那边的楚凤箫,却见他正缓缓蹲下身子,将手里孩子平托着放向湖面,苍白的脸上泪水涔涔。我的神经瞬间崩断,撕心裂肺地一声尖叫:“不——住手——楚凤箫——住手——孩子——我的孩子——虎毒不食子啊——楚凤箫——我答应你!我答应你!我什么都答应你!你住手——” 第189章 孩子 楚凤箫恍若未闻,托着孩子的双手轻轻一松,孩子……孩子便瞬间没入了黑冷深沉的湖水之中…… 铺天盖地的巨大心痛袭来,我胸腔中一堵,一口鲜血喷了满舱,庄秋水早便踏着湖面疾掠出去,直奔楚凤箫沉子之处,至亭前一个顿身投入湖中去捞孩子,楚凤箫只是在那里带着满面悲怆地发笑:“我绑了石头……我给孩子身上绑了石头……捞上来也没用……早死早投胎,下辈子……下辈子千万别投人胎,尤其不要做男人,不要做……动了情的男人……” 此时的我早已没了任何念头,把手中那孩子放进船舱里后纵身跳进湖中拼命向着云舒溺水的方向游过去——我清楚地记得庄秋水不会游泳,虽然他功夫高强,可那时他为救曾可忆而溺水却绝不是假装出来的,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原因,但我就是知道他不通水性,他自身尚且难保,如何救得了孩子?!  我拼命地游,冰冷的湖水,锥心的刺痛,胃中翻天捣海般的恶心,小腹针扎剪绞般的抽搐,一切都感觉不到,整个躯壳整个神经里就只剩下一个念头,就是游过去,游过去,救孩子,一定要救上来! “天儿!天儿!快回船上去!”楚凤箫急得喊道,“你的小日子,怎么可以沾冷水!快回船上去!” 小日子?是了,这几天该是来葵水的时候,突发事情太多,连我自己都忘了——我这肉身虽然时常痛经,却从来没有日子不准的时候…… 莫非——我——我怀孕了?!  ——这是我和楚龙吟的孩子——是他一心一意热切盼望着的孩子——万一因我这一举动而不小心…… 我奋力地向前游,只觉小腹的坠痛感愈发强烈,竟突然致使下半身抽起筋来,我无法再划水,一丁点儿力气也用不出来,只好深吸一口气任湖水没顶,等着老天爷冥冥中睁开眼睛眷顾我这个早已伤痕累累的穿越女一回。 就在我几乎憋不住气眼看就要放弃的时候,但觉顶上湖水一阵涌动,紧接着一弯有力的臂膀揽住了我的腰,带着我浮上湖面,我大口地喘着气,没等看清来救我的人是谁,就被他抱着跃出湖面,接连几个纵跳落在了实地上。 “天儿!”两个声音伴着脚步声一起向着我奔过来,我抹去脸上的水,拨开沾在额前的头发循声望去,却见两张一模一样的脸带着同样的焦急之色冲至面前。 “龙吟……”我颤着声带着哭腔望向其中的一个,“孩子……我的孩子……” 楚龙吟没有接腔,只是一把将我搂进他的怀里狠狠抱住,我听见救我上来的那个人寒声说道:“赶快带丫头回去!小江,看好这个疯子和姓宁的,我再下湖去找姓庄的小子!” 是迅!还有逸王爷的贴身侍卫小江,他们都没事——太好了!可……庄秋水还在湖中……说明我的孩子也…… 我在绝望中摇摇欲坠,然而又令自己也感到惊讶地站直了身子,扫视了一眼身边,见我又回到了那亭中,亭里是楚家兄弟、宁子佩、侍卫小江和其它三名侍卫、那名仍在昏迷中的奶娘以及我们来时负责划船的那人。 楚凤箫想走近我,被小江伸臂拦住,只好望着我急道:“天儿,你怎么那么傻!这么冷的湖水,你那身子本就单薄,又不方便,万一将来落下病症来可如何是好?!”一边说着一边去解自己的衣服,“你把湿衣服脱了,先穿我的——你们能否回避一下?!”后面这句是对小江等人说的。  小江等人便望向楚龙吟等他示下,毕竟楚凤箫这一要求并无恶意,何况我是郡主,万一伤了病了他们也怕回去被逸王爷问责。  楚龙吟点了点头,也去解自己身上的衣服,楚凤箫更是完全不理周遭事情,只管边脱衣衫边向着我走过来,道:“回去多喝点热姜糖水,捂好被子发发汗,以前我请郎中给你开的解腹痛的方子可还记得?让他们按方子给你熬药,千万莫再着风着凉了……”  他说话已至我面前,正要将脱下的衣衫递给我,就见旁边突然迅雷不及掩耳地冲出个人来,双手紧紧攥着一柄明晃晃的匕首奋力刺出——却不是刺向我,而竟是刺向了楚凤箫! 这情况发生得太快,根本没有人能反应得过来,小江他们更是因背向着我而无从发觉,就在这一刹那,只见我身边的楚龙吟飞快地一偏身挡在了楚凤箫的身前……就像很多狗血剧所必不可少的桥段一样,这个人以身挡刀救了那个人,可惜,我们的这部狗血剧中男主角救下的不是女主角,而是他的亲弟弟,他自始至终都没有放弃疼爱的亲弟弟。 我看见鲜血飞溅,我看见心口中刀,我看见那个每天用笑脸迎我睁眼送我入眠的男人连一句话还来不及对我说就倒在了地上,我看见楚凤箫睁大了眼睛像个无助的孩子般望着他的哥哥,我看见乔装成宁子佩手下船夫的子衿甩去头上的毡帽露出一张疯狂悲伤的脸挥舞着沾满楚龙吟鲜血的匕首再次向楚凤箫刺去并且嘶吼着“二少爷,都到了这个时候你还在关心那个贱人,你活得那么痛苦,何必呢?!让我帮你——帮你了结这痛苦,只有死才是解脱,我只要你能从此脱离这苦海——” 子衿疯了,不顾一切地冲着楚凤箫的前胸刺去,小江飞脚将她踢得栽在了地上昏厥过去,而楚凤箫却似对身边所发生的事一无所知般只管怔怔地望着倒在血泊里的楚龙吟,他缓缓蹲下身去,用手轻轻地推他:“大哥……大哥……哥……哥……醒醒,不许贪睡,要上学去了,听到么?你又要迟到了,要挨先生骂了,我可不替你写检查……哥,快醒醒,你说过每天都要同我一起走的,不让那张胖子再欺负我,昨儿李强先被你打断了胳膊,他弟弟已经把他从我这里抢走的书还给我了,你就别生气了…… “哥?你怎么还赖床呢!今儿我们不是有一桩大案要堂审的么?你啊,你总把我当成长不大的小孩子,我不过只比你晚出生不到一柱香的功夫啊!说什么那凶手穷凶极恶怕吓着我,不肯让我同你一起上堂,我就算胆子不大,身边不是还有你呢么?你总说兄弟齐心,其利断金,可每次遇到最难最险的事你总是一个人承担,究竟有没有把我当成你的兄弟? “哥,你,你睡得太沉了,别这样,别吓我,我害怕,真的,哥,我怕,他们说咱家后花园那间废弃的仓库里有鬼,每到晚上就跑出来专找小孩子下手,扒他们的皮,喝他们的血……哥,我好怕……哥,你醒醒,我想让你抱着我一起睡……像小时候那样,钻一个被窝,听你讲笑话,让你像娘那样拍着我的背给我唱跑了调的摇篮曲儿……” 楚凤箫坐到地上,将楚龙吟的上半身抱起来拥进怀里,白色的中衣被血沾得腥红刺目,他只若未觉,把头埋下来,脸颊贴在楚龙吟的额头上,一只手轻轻地拍着楚龙吟的后背,断断续续地哼唱:“乖凤箫……睡觉觉……猫来了,狗来了…… 吓得小凤儿睡着了……哥,你出家那几年每月寄回来给我的信我都留着,还有每逢我生日时你信里夹着的送我的礼物:江南的桃花,江北的红叶,大漠的黄沙,西海的贝壳,雪山的狐狸毛,南疆的蝴蝶翅……我都留着呢,都收在你亲手给我做的小木匣里,我当初骗你说我把这些都扔了其实是怕你又笑话我像个女人——我怎么舍得扔呢? 每每学堂里那些人在抱怨自己生辰时自家兄弟送的都是些扇子、绦子、文房四宝这些毫无新意的东西时,我都会很自豪地把你送我的这些礼物拿出来向他们炫耀——没有一个哥哥能做到像你这样宠爱自己的弟弟,当他们知道你为了给我捉到那只蝴蝶冒着被毒蛇咬到的危险深入沼泽,结果还是被咬到了腿,不得不自剜血肉以防毒性扩散,最终硬是瘸着腿捉到了蝴蝶时,他们的目光简直羡慕得要死呢! “哥,你醒了,我知道你醒着,你又想装睡来捉弄我……你呀,老大一个人了,还是改不了小时候的恶趣,每次我做错了事你就装着不理我跑去睡觉,然后偷偷听我哭着向你道歉,最后再突然一下子跳起来,捏住我的鼻子挤眉弄眼地说:‘知错能改就是好鸟,小凤凰不愧是小凤凰,有担当才能长硬翅膀’。 “……好罢,你又来这一套,装得还这么像……我知道我错了,哥,我错了,我太任性,我太糊涂,我不该鬼迷心窍伤你的心,我只是……我只是嫉妒,嫉妒我所爱的女人爱的却是你,我也嫉妒你对我的好都分给了别人……我太想成为你了,哥,我想成为你,像你一样潇洒,像你一样强大,可我用过了劲儿,用错了方法,嫉妒和爱让我昏了头,以至我一错再错,错到破罐子破摔,想让自己干脆堕入地狱最底层,然后用万劫不复来惩罚自己…… “哥,你醒醒,我知错了,我道歉了,莫再生我的气了可好?我还是你的小凤儿,我还会像以前那样听你的话的,哥,醒醒,醒醒……哥……哥……你不能……不能丢下我……”楚凤箫紧紧抱着楚龙吟恸哭失声,而我的眼睛此刻却干涩酸涨,一滴泪也流不出来。我有些恍惚,只觉得今晚发生的一切都是假的,是一个梦,如果我狠狠掐自己一下一定能醒过来,身旁躺着楚龙吟,正一手支着头歪着身子笑眼弯弯地看着我。 楚龙吟,这个我最爱的男人,这个任何时候都鲜活如空气如阳光如大海的男人就这么……就这么死了?不可能,假的,假的,不可能,一定是谁在开玩笑,导演,导演,你快喊“咔”!这么演太无聊了,太狗血了。 “天儿!天儿!冷静!”一个声音在我耳旁带着焦虑和恼怒地沉吼,但却无法阻止我嘶哑的狂笑,我转头看着水淋淋的迅,笑得不可自抑:“爹!我的孩子死了,我的丈夫也死了,就连我这个肉身——也早就死了!哈哈哈哈!多可笑啊!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我以为我重生了,其实我还是死的,我在这个世界不过是个客串的,客串了一把荒诞狗血剧,娱乐了天下看客,结局却是个悲剧!爹,女儿不孝,女儿懦弱,活不起了,当真活不起了,容我放弃罢,好累,太累了,我想回去了,回去找我妈,找我爸,找我爷爷,我书桌上的台灯还亮着,我还有本侦探小说没看完,我第二天还得去相亲,男方听说是个搞it的,跟龙吟可真是毫无相同之处的两个人呢……爹,把我和龙吟合葬罢,下辈子我也不会放过他的……” 我笑着,笑得胸口发甜,闷咳一声又喷出一口血来,听见迅大吼了一声“蠢丫头!”,伸指点了我的穴道,我陷入黑暗,并决意永远不要再醒来。 ——*——*——*——*——*——*——*——*——*——*——*——*——*——  透过嫩绿的窗纱看出去,窗外桃花艳若明霞。不远处是金黄的沙滩和湛蓝的海,白鸥点点,歌声清脆。 放下手中的针线,趿上鞋子,出得正房,一路小跑进西厢伙房,懊恼地一番顿足:“又糊了!老子是不是天生缺根做饭神经啊?!” “娘!你是女人,怎么可以自称‘老子’?!”一颗眉清目秀的小脑袋从门外探进来。 “那我该自称什么?”顾不得灶上糊了的一锅鱼,几步过去将小脑袋拥进怀里劈头盖脸地一阵揉搓。 “矮油,娘,我的头发又被你弄乱了!待会儿让那真正自称‘老子’的人看见又要笑话我!”小脑袋不满地闪避着,嘴角却带着小小的坏笑,“娘是女人,应该自称‘老娘’才是。” “可……‘老娘’会不会显得很老?”笑眯眯地替小脑袋整理纷乱的发丝。 “不会啊,娘就是七老八十了不也一样是爹的‘小宝贝儿’么?”小脑袋坏笑得更甚。 “臭小子,连你老娘也敢打趣!”忍不住在小脸儿上轻轻掐了一把,笑意难禁地飞上眼角眉梢,“今儿怎么散学晚了?” “先生多讲了篇文章,”小脑袋掸掸衣衫,一派大人模样,“我回房去换件衫子。” “云悠呢?怎么没同你一起回来?”向外张望了张望,未见人影。 小脑袋又是一阵坏笑:“云悠被罚留堂了,等他回来娘您亲口问他!”说着一溜烟儿地跑回了房去。 第190章 真假 将那锅糊了的鱼倒掉,想想觉得不安,快步出了伙房,径直来至东厢推门进去—— “娘!您进来怎么不敲门呢?!”一张恼羞成怒的小脸蛋儿浮着半抹红晕跳着脚叫,两只小手正捂在光裸的胸前,手掌边缘露出可疑的一道红印来。 “臭小子,别等老子——老娘发飙!这是怎么弄的?!”上前一把扯开小手,却见胸前一片红红紫紫青青蓝蓝的印子,不是和别人打架就是别人和他打架! “咳,娘,男人嘛,哪有身上不挂彩的……您以后进儿子的房间可不可以先敲门?儿子都这么大了,男女授受不亲……”小手一摊,做了个很无奈的表情。 “受你个头不你个头亲你个头!你从老娘肚子里出来的,身上什么地方没看过!是谁前几日藉着生病非要跟娘挤一个被窝的?是谁假装睡迷糊了嚷着要吃奶的?是谁——” “娘!娘!您记混了,那不是我,那是云悠!是云悠!不害羞不害臊,这么大了还想吃娘奶,我替您老教训他去!”小脸儿红透着就想往外逃,一把将他扯住摁坐在椅子上,取了桌上的药来替他抹伤处。 “说,你这身上的伤究竟是怎么弄的?!又跟谁打架了?!”半真半假地沉着脸瞪着小红脸儿逼问,“云悠呢?又给你助黑拳了是不是?!” “娘,您老甭问他了,”一个清滋滋懒洋洋的声音出现在门口,抬眼看过去,破衣烂衫里裹着同小红脸儿一模一样的一张小脸儿,此刻正倚着门框,唇角挂着遗传自他老子的坏笑,“我替这小子收拾烂摊子去了,他把人家何小苗打得鼻青脸肿就甩手走人啥也不管了,害我花了这月的零用去安抚何小苗教他别告诉他家里人——娘,您今儿务必得教训教训云玄,当哥哥没有当哥哥的样儿,天天跟人打架,害我跟他屁股后面回回替他收尾,人家的一颗小心肝儿都操碎了!娘,娘,快替悠儿揉揉胸口……”云悠腾腾腾地跑过来,满脸地乖巧讨喜。 依旧绷着脸,伸了手指点在他秀挺的小鼻尖上:“少给我转移重点!你身上穿的这是什么?早上出门去学堂的时候它还是件衣服来着,这会子怎么就肢离体散的了?!” “娘!云悠这小子诓您呢!他哪里花了他的零用替我收尾了?!他明明是趁我走了又扮做我的样子去敲何小苗的银子花!”云玄大叫,“不信您搜他身!一准儿身上多了碎银子!” “屁!我身上的碎银是外公昨儿打赌输给我的!娘,不信你去问外公!”云悠也大叫。 “打赌?你同外公打了什么赌?”忍不住问他。 “爹昨天不是又被何小苗他娘勾搭了半天么,外公就赌爹昨晚回来一定会被娘你罚跪搓板儿一整宿,我说娘一定不会罚爹一整宿,至多半个时辰,爹用不了半个时辰就能把娘哄到炕上去‘哼哼哈哦’,结果我赢了……”云悠得意洋洋地道。 这……“你们两个小混蛋!今儿谁也别想给老娘出去玩儿!吃完饭就给我滚回房写大字去!唐诗三百首,每人抄写一百遍啊一百遍!”胀红着脸大吼,简直丢人丢到了家! “娘,你害的什么羞,你和爹晚上在床上鼓捣的那点儿事咱家谁不知道啊。”云悠掏掏耳朵,一脸的“真拿你没办法”。 “而且你们俩的动静又大得不得了,吵得我昨晚都没睡好,您看您看,黑眼圈儿都出来了!”云玄指着自己的眼眶控诉。 “拜托您老两个下回别在桌子上折腾了,那桌子本就不结实,一动就吱吱呀呀的,这都是我有记忆以来咱家换的第五张桌子了,实在不行——咱换个铁打的成不成?”云悠继续道。 “每次一折腾就照着一个时辰去,娘您到底几时能给我们怀个妹妹啊?到时爹也就能消停消停了,我们耳根子也能跟着清静清静。”云玄耸了耸小肩膀,不小心抽动到了伤处,忍不住一阵呲牙咧嘴。 “你们——两个——小——混——蛋——”这回是真想抓狂了,挽起袖子就想揪住这两个混小子一番暴打。 “啧啧,两个臭小子又怎么气你们娘亲呢?”随着这一声儿由门外迈进个人来,眉眼弯弯,如月如风。 “爹!娘害臊了,有胆做没胆承认,要揍我们呢!”云悠率先告状。 “快管管你老婆,今儿又把鱼烧糊了!一家子晚上喝海风么?!”云玄紧接着递话。 “我了个靠!两个小王八羔子,老娘今儿不给你们点儿颜色看看你们就不知道一加一等于二!”当真恼羞成怒地去追两个小混蛋,小混蛋却灵活得紧,齐齐躲到了他们老子身后去。 “娘,给颜色看和一加一等于二有什么关系?”其中一个还不忘好学地追问。 “木有半文钱关系,老娘就是想要这么说!”气哼哼地双手叉腰瞪着一大二小三张几乎完全一样的面孔。 “女人啊,不可理喻,不可理喻。”云悠摇头又咂嘴。 “爹,您当初怎么就看上这么凶残的女人的?”云玄好奇地问。 “你傻啊,肯定是娘当初霸王硬上弓把爹给……所以爹只好委身求全了呗!”云悠横了云玄一眼,满脸的“事实当如此”。 “楚龙吟!”抓狂地冲这俩小混蛋的老子一声大吼,“你教出的好儿子!才这么点儿年纪就知道这么些乱七八糟的事!你还想要我生第三个?!甭做梦了你!跟那何村花鼓捣第三个去罢你!老娘不干了!老娘回娘家去!呜呜呜……” “天儿,天儿,宝贝儿,莫哭莫哭,”男人赔着笑脸拥过来,顺便伸了长腿将两个小混蛋踢出房去,“怎么又提那何村花,我不是没理过她么,是她自己死皮赖脸地天天到学堂门口堵我去,我今儿可是跳墙出来的,还一屁股坐到了石头上,你摸你摸,都肿了一块呢!” “你……你屁股长前面么!?这叫肿了一块?!这明明是……”怒火瞬间散了一半。 “明明是什么?”男人坏笑着轻声问。 “明明是……肿了一根……”有些脸红地低声说完这话,掩饰性地又将脸一冷,手上一用力便将他推倒在了旁边的床上。 “啊呀!”他双手护胸惊惶万状,“爷您饶了我罢!奴家尚是青葱‘一根’,从未经过人事……” “闭嘴。”冷喝着一指点向他青葱茁立的某处,“这才什么时辰你就【哔——】成这样?!是不是瞅见了何村花那风骚样儿就蠢蠢欲动了?” “冤枉啊——人家只是因为昨晚太过销魂,今儿一天都沉浸在那滋味儿里无法自拔,一听见娘子的声音,看到娘子的体态,就情不自禁地想再次【哔哔,哔哔哔,哔——】……” “闭嘴闭嘴!”见他说的露骨,忍不住脸上发热,这肉身的体质还真是敏感,一对儿双胞胎儿子都养到□岁大了,还会因他的调笑而红脸。见他一手支了头侧卧在床上挑着笑眼看过来,云水蓝的春衫衣襟半敞,露出一抹健康结实的胸膛,忍不住偏身坐到他身畔,伸手过去轻轻沿了他的颈子向下抚,手指挑开胸前衣襟,便见在那心口的位置,一道浅浅的红痕时隔多年仍未褪尽,低下头将双唇温柔地印上去,思绪穿越时光,飞回到了那个夜晚…… 睁开眼睛的时候,我以为我还在一重又一重的噩梦中苦苦挣扎不得逃脱,可当看到倚在床边歪着头望着我、唇上带着惯如往常的笑意的楚龙吟时,我又几乎以为自己误入了曾经的某一个美梦。“龙吟……我不要醒,我不要醒……”我模糊着泪眼抱住他,如果这是梦,当你消失的时候一定要带上我…… “咳咳,傻丫头……疼……”楚龙吟笑着呻吟,“我这刀伤还没好,宝贝儿,先松松手……” 刀伤?我抬眼望向他的胸口,中衣内是缠得厚厚的绷带——不是梦!究竟是怎么回事? 环顾四周,见我此刻所身处的是辽王府内我此前所住的那间客房,房内燃着灯,也不知是什么时辰。屋里除了我和楚龙吟以外并无他人,我的身上只着了中衣,盖着半厚的被子,只稍稍有一丁点儿凉意。楚龙吟也只穿了中衣,同我在一张床上,下身捂着被子,上身倚着床栏,手里还拿着本书,可见在我醒来之前他正就着灯光闲读。吸吸鼻子,满屋里一阵药味,尤其发自他身上绷带处的药味更是浓重。 “龙吟……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我在做梦还是失去了什么记忆?”我有些难以反应,大脑既木又塞。 “傻丫头,”楚龙吟丢开手中的书,费力地伸了一只手过来捏了捏我的脸,“你不是失去记忆了,你是根本就没有这近三个月的记忆!” “什么?什么?这怎么可能?!三个月?!我都干什么了?”我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 “你呀……整整昏睡了三个月,天天躺在床上像个小木头人儿似的一动不动,谁也叫不醒,”楚龙吟笑着,眼睛里是掩饰不住的欢喜和欣慰,“害得你家夫君我白天一遍又一遍地在你耳朵旁边叫你的名字、给你讲笑话、唱小曲儿、说荤段子,晚上做梦也在讲,还被王爷他们取笑——皇天不负有心人,果然我们天儿最喜欢的还是荤段子,喏喏,方才我正在给你念的就是那时候让你读你不肯读还把为夫我痛揍一顿的那本书,你瞧,这不就醒过来了?” “……怎么回事?究竟是怎么回事?龙吟,你不是——你不是中刀了么?”我后怕地问。 “你先躺好,我叫人进来给你倒点水喝,然后再听为夫为你慢慢道来。”楚龙吟笑道。 “不,别管那些,我急着知道,快说给我听!”我紧紧攥着他的手,生怕一有什么大的动静就会把我从梦中惊醒。 “好好好,你先躺好,深更半夜的,虽是浓春了,到底风凉。”楚龙吟想替我掖好被子,我连忙按下他的手,抻了被子将自己和他一起盖严实。 “话么,要从……唔,我们来沙城的路上时说起,”楚龙吟笑眯眯地舔了舔嘴唇,“天儿记得那一回我们在雪地里搭了帐篷露宿、我被那几个侍卫小子灌得半醉的事罢?当时趁我喝酒你这丫头跑去同秋水说悄悄话——哼哼,莫以为能逃得了为夫的法眼——事后我便去问秋水你同他都说了些什么——为夫可是小心眼儿得很,尤其秋水又是这么强劲的一个情场对手! “秋水那木头一开始居然还想瞒我——我就知道必然是你这小臭丫头授意他不许告诉我的,于是我就对他说:‘天儿让你瞒我的事情无外乎两种,要么是会让我涉险之事,要么就是涉及凤箫之事,然而这两种情况之于天儿的危险更甚,若换作你是我,你肯让一个女人去替你承担这些事么?’ “傻家伙自然是摇头,于是我便说了:‘已所不欲勿施于人,你不肯做的事为何要让我去做?对天儿的承诺固然重要,但与天儿的性命安危相比,承诺又算个屁!所以——你若是觉得承诺重要,你就继续瞒着我,你若是觉得天儿的命重要,就把她对你说的所有事都告诉我。’傻家伙一听这话脑袋就更木了,最终……你知道的,天儿,秋水对你……所以他全说了。” 说至此处,楚龙吟故意眨巴着眼睛偏着头看我,见我没有作声,只好带了些许酸意地继续往下讲:“也就是那一次我知道了你这丫头心里转的笨主意——居然想以身试刀用假死来令凤箫死心,不过呢,这个主意虽然笨,却也不是毫无作用——我想起了怀谨世子为兄报仇的那个案子,想到了逸王爷和迅的冰释前嫌,两个例子不都是因为失去了对方才悔悟才通彻的么?所以我就剽窃了天儿你的这个想法,只不过以身试刀的人换成了我自己。 “天儿你既然问过秋水这一方法的可行性,想必也听秋水说了,那家伙果然不出我所料是个深藏不露的高人——他说虽然人身上并没有那样看上去很严重却不致命的部位,但他可以保证,只要未伤在会立即毙命的部位、且半个时辰内还留有一口气在,他就能将人救活。 “也正是听了他这个保证,我才决定找个机会真正实施这个法子。然而我们一路到了沙城始终没有合适的契机,所以这个法子的具体实施步骤我也一直没有同秋水谈过,后来又出了陈轲的案子,这计划就暂时搁置了。 “直到那晚在幡然湖上的亭子里……子衿的突然出手令人猝不及防,我出于本能地替凤箫去挡那一刀,就在那刀要捅进我胸口的电光火石之间,这个法子突然窜进了我的脑中,于是我豁出去赌这一把,拼尽全力地闪开了心脏要害处,那刀锋就贴着我的心脏边缘捅了进来。 “事实证明秋水那木头果然没有说大话,他还真把我给救回来了,只不过伤得太重,养了三个月还是这副有气无力的样子,害人家想趁天儿你昏迷不醒时鼓捣点那风月情浓之事都力不从心,唉唉,错失了良机,可惜啊可惜……” 第191章 来龙去脉 “说正事!”听他这一番话下来终于让我感觉到眼前这情形多少有些真实感了,心里这才略略踏实下来,“那晚我不是用迷药把你迷昏过去了么?还有你们是怎么避开楚凤箫安排在王府中准备动手的龙禁卫的?” “傻丫头,自从雪地露宿那一回之后,你以为秋水有事还会瞒着我么?哼哼,我告诉他,若日后再替你隐瞒我什么事,我就请逸王爷替他做媒,给他找个他不喜欢的人做另一半,他当然就怕了。”楚龙吟坏笑着道。 “大哥才不会怕,他那个人无欲无求的,只怕你就是给他找个嘴歪眼斜的大胖妞他也不会说半个不字。”我好笑地摇头。  “谁说要给他找大胖妞儿了,”楚龙吟一挤眼睛,“我说给他找个男人来着。” “噗——”我忍不住喷了,被他这么一闹心情愈发轻松下来,“所以那天他就把我对他说的一切都转告你了?所以我计划把你迷昏过去之后再出王府赴约的事你也早就知道了?” “没错,我事先服下了秋水给的解药,所以根本没有被你迷昏,”楚龙吟伸指在我的鼻尖上点了一点,“并且将计就计,让秋水好生保护你——天儿你的目的是要回孩子,所以我告诉秋水一旦你确认了孩子不是假充的,就立刻带着你离开幡然湖。  “秋水会功夫的事,我也是在那天王府夜宴的时候才知道的。宴至一半时我发现秋水不在厅内,他是个若无事绝不会乱走乱动的人,而他不在厅内只可能是因我托他在我无暇他顾的时候照看你、而你也不在厅内的情况下。之后过了好一阵他才从厅外回来,我发现他的袖子被挽了起来,但仍露出了一点疑似血迹的印痕。 “我抽了个空当问他是怎么回事——你知道的天儿,秋水这个人向来不说谎话,除非是我们叮嘱过他,或是我们从来不问他——他不说并不是刻意隐瞒,而只是因为没有人问到他头上罢了,所以我一问他便说了——原来是他跟着你去了后花园,见子衿要偷袭你时本来正要赶过去制止,却不料从树上跳下来个龙禁卫将他拦住了。 “龙禁卫得到过凤箫的命令,监视周围动静不许他人靠近,然而你又不包含在这‘他人’里,宁夫人当时同你在一起,龙禁卫掂度之下便未阻拦你们两人,而秋水靠近时就不得不拦了。秋水听得你同子衿在那厢动起手来,恐你受伤,只好决定先制住那龙禁卫,交过手后龙禁卫被秋水揍得喷了一口血在他袖子上便晕了过去,秋水将他放在了树上暂时藏起身形,之后的事你就知道了。  “秋水将此事经过告诉我之后,我就忽地有了一计,让秋水不惊动任何人把那名被打晕的龙禁卫带来,并请辽王爷悄悄地将其关入王府大牢,之后再请迅假冒这龙禁卫去打探凤箫那厢有什么计划。照理说秋水的功夫还在迅之上,有他们两个在,对付剩下的三名龙禁卫也足够了,然而当时我们在明处,对方在暗处,一来防不胜防,二来我们还不知道凤箫把孩子藏在了何处……那时我就已经有了要把孩子带离他身边的想法,毕竟凤箫的心态……实在不宜让孩子跟着他长大。  “所以在知道你想去赴约把孩子要回来的意思之后,我就索性将计就计,让秋水这个绝顶高手贴身保护你我也放心,一旦确定孩子到手就由他立刻带着你离开幡然湖,那时凤箫身边只有一名龙禁卫,秋水对付他绰绰有余。而留着那名龙禁卫让他跟着你们去幡然湖的目的是怕他用龙禁卫之间特有的法子给凤箫或另外两人报信,只有让他远离王府才能不使其和另两名龙禁卫联络上,也能让凤箫那边不会提早发觉。 “而我们这些留在王府的人,自然是要等迅处理了另两名龙禁卫后再有所行动。迅假冒其中之一先将那两个分别调开,然后再逐一制伏——由于那两人都身处暗处,行动诡异,很不好对付,迅很花了一阵时间才彻底摆平,我们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你也该到了幡然湖,这才由王府出来直奔湖边与你和秋水汇合。 “再之后你也就知道了,看到你跳进湖里,迅立刻从我们划的那只船上飞扑过去抢救,我和侍卫们也赶到了亭内……之后情儿你昏了过去,三个月来任凭秋水翻遍了医书用尽了法子也无法将你救醒,只好任你这么一直昏睡,我伤得太重动弹不得,吃饭喝药都是秋水和你那两个王爷老爹亲手喂你的。我这里才刚能坐起来就让他们把我移到同你一张床上,咱们夫妻两个病号凑在一处也方便他们每日来探视不是?最主要的么,我是不愿秋水那小子趁机亲近你,哼,哼哼,你道他那功夫是跟谁学的?竟是跟他老爹学的! “原来啊,庄栩的前身竟是宫里专为皇帝培养龙禁卫的教头!这些教头既干了这一行就注定没有好下场,每个年老力衰的教头最后都是被一碗毒酒赐死的,以防泄露大内机密,而庄栩入宫做教头之前在江湖上人称‘医武双绝’,自然是说他医术高超,所以他入宫做教头没几年就觉得不妥,然而想脱离时却已晚了,逃了一次没逃成,反被人捉回宫去,当即被赐毒酒一碗,好在庄栩医术高明,先服了粒随身带的解毒药预防,而后假死逃脱,却因此被毒瞎了双眼,武功也尽失,从此后隐姓埋名远走沙城,以行医度日——庄栩本不叫庄栩,至于他本名叫什么,只怕庄夫人和秋水也不知了。 “庄栩有本武功秘笈和一本医术秘笈,尽是其平生所学,秋水就是靠着他老爹传下来的这两本书日夜学习参研才成了一位如此深藏不露的高手,然而他那木头似的性子却不是装的,毕竟极小的时候就失了父亲,同庄夫人一直颠沛流离,小小年纪就承担得太多,很难外向起来。说到他不会游水,却也挺有意思:原来庄栩那本武功秘笈有一大缺憾,就是练了这功夫的人都游不得水,至于是什么原因,那就是他们学武之人才懂的了,咱们也没必要穷究。 “关于子衿……人疯了,关在沙城大牢里,估摸着这辈子就在里面终老了;宁子佩呢,同宁夫人和离后便辞了官,我劝他去塞外走走,开阔一下心胸,他倒也听进去了。 “再说到九王爷……那个老变态在死牢里玩儿过了火,硬是让那帮死囚给玩儿死了,善后的事有咱们逸王爷顶着,只上折子说是老家伙水土不服,遗体运回京厚葬也就完事儿了——就他那死状,皇上一看便知是怎么回事,虽说他是皇上最为敬重的人,但是在皇家哪里有什么真心可言?九王爷府上不定有几个皇上的眼线呢,他的那点子爱好皇上能不知道?所以这事根本不会追究,已经彻底掩下了。……差不多事情就是这样,呵……欠……为夫困了……” 楚龙吟说了偌长的话,什么细节都提到了,什么人也都说到了,可……可就是不提我的孩子,不提我的云舒……我紧紧在被下捏着拳头,生怕自己一个忍不住就再次崩溃。 收回思绪,轻轻替他整好敞开的衣襟,柔声道:“回房去换件衫子罢,一会儿他们来了总得穿得齐整些,免得干娘她又念叨你。” 楚龙吟捞住我即将离开他胸前的手,在手背上轻轻吻了一下,坐起身坏笑道:“听说可忆又怀上了,想不到秋水这木头疙瘩还挺有两下子,莫不是他私给自己配了什么易怀胎的药?今儿我得好生拷问拷问他,今年一定得让老子得个小千金才成!”  “你确定若我们再生个女儿将来不会被她两个混世魔王般的哥哥欺负?”我捏着眉心。  “且看那俩小兔崽子哪个敢?!”楚龙吟将眼一瞪,“谁不老实我就送谁去庙里当和尚!”  “要送最好现在就送,我天天的都快被他们两个闹得疯了,”我立刻告状,“你们家云玄,学堂里的孩子被他打了个遍,霸王似的无法无天,手底下还收了七八个小弟,组了个帮派叫‘云雷门’,还请他外公当什么名誉掌门为他们撑腰——这整个雷神岛都是他外公的,还撑的哪门子腰?!放眼整个岛上谁敢惹他这个混世魔王?!成天斗鸡走狗上窜下跳,搞得岛上居民一见着他身影就人人自危,混蛋事每天不干上一两件就浑身难受!  “还有你们家云悠,小小年纪一万个心眼儿,骗吃骗喝骗钱骗玩儿,男女老少一个都不放过,上回竟然骗到他外公头上了,硬从爹那里哄走了十两银子全买了糖吃!十两银子啊!能买多少糖!?把咱们家全塞满了也花不清!更可恨的是这小混蛋还给云玄助黑拳,云玄打完人就走了,他还得再敲被打的人一笔钱才罢休! “你在私塾教书又不教他们两个那一班,他们的先生都拿这两个没办法,咱们这家门哪天没有一两个跑来告状的人冲进来找我评理?害得我天天紧关着门假装不在家,爹比你还溺爱他们两个,回回我找爹诉苦都被挡回来,搞得俩小混蛋愈发有了仗势,一看我恼了就往爹那里跑,让爹护在屁股后头还冲我做鬼脸,真真气死人了!赶紧把他们送走!送走了省心!” 楚龙吟哈哈笑着将我揽住:“娘子莫气,娘子莫气,娘子辛苦了,今晚为夫好生慰劳慰劳娘子——我在上面,可好?娘子你只管躺着享受就是……” “你——闭嘴!跟你说正经的,你又来这套,护犊子也没这么护的!我——我不干了!我回娘家去!呜呜呜……”我恨恨地挥拳捶他。 “这雷神岛不就是你娘家?”楚龙吟笑个不住,“去了岳父那里他不是比我还惯着那俩小混蛋?” “我又不是只他这一个爹!我去京都找父王去!以前说的一年住雷神岛一年住京都的规矩我看废了算了,以后我就住京都!你们祖孙四个自个儿在雷神岛逍遥快活罢!”我怒道。 “嗳嗳,娘子莫恼,娘子莫恼,”楚龙吟笑意不止地用力揽住百般挣扎的我,“逸王今儿不就送秋水他们娘儿几个一起过来了么,他信里说这回要在雷神岛上住上个把月,到时你就有了能为你做主之人——秋水他们不也应你之请这一回将药铺彻底转移到雷神岛上来开了么?今后他们家就在这里生根了,你也有了可忆陪你聊天说话,有了干娘疼你,有了义兄护着你,还多了个小侄子承欢,照我看逸王爷这回回去后用不了多久就耐不住寂寞了,必然也要跑来雷神岛同我们在一起的,再加上……凤箫,大家快快活活地在一起,总算是个大团圆的结局,娘子你还生的什么气?多了这么些来疼咱们儿子同时又能让咱们儿子可以尽情捉弄的家伙,娘子你也可以歇歇了。” 听了他这话,心情这才好了不少,想起那锅烧糊的鱼,不由哎呀了一声:“晚饭!晚饭还没弄呢!我得赶紧——”  “天儿天儿天儿……”楚龙吟忙笑着拉住要往外冲的我,“为夫早便料到你这小笨蛋那半吊子的厨艺赶不上趟,方才从学堂回来的路上顺便去张家饭馆点了几个菜,稍后就送过来了,那么一大伙子人今儿全到齐了,你就是厨艺再高超这会子也来不及做了。”  “好……好罢,原想今儿让云舒尝尝我亲手做的鱼呢……”我不免有些遗憾。 “傻丫头,”楚龙吟轻抚着我脑后发丝柔声道,“云舒一直都在,什么时候不能尝?” 我点点头,心中又揪又暖,掩饰住略显激动的心情,理了理发丝就想开门出去,却见楚龙吟又是一拉我,在唇边比了个“嘘”的手势,而后悄悄过去将门开了一道缝,我们俩便从这缝里一齐往外瞅,见云玄和云悠两个小子正并肩坐在门外台矶上背对着门低声嘀咕,一个道:“何小苗那小子忒没骨气,今儿我才揍了他几拳他就哭着求起饶来,倒教我不好再下手,真不痛快!” 第192章 结局 另一个便道:“你倒是走得痛快,我在后面跟着,正看见那小子忿不过,叫了两个十来岁大的孩子想追上你去讨回来,我费了好大力气把他们拦下了,害得身上这衫子破成这副样子,娘没撕了我就算好的。”  那一个扭了脸在这一个的脸上身上仔细打量了一番,道:“伤了哪里了?过来,我帮你上药,方才从屋里出来我把外伤药一并拿出来了。”说着拽过这个的胳膊撸高袖子便在那青紫处小心抹起来,“你平时精得猴子似的,怎么这回倒犯起傻来?双拳难敌四手,跟他们硬碰硬做什么,该当去叫我,我才跟外公学了几招新功夫,正愁没机会施展呢。” 这一个便笑:“我当然想把麻烦推给你自己省事了,谁知他们……哼,他们说话不中听,被我听到在骂你,这火气不知怎么就冒出来了。” 那一个伸手在这一个的头上敲了一下子:“骂就骂呗,又骂不掉我一块肉,平时你巴不得我捱娘的骂呢,这会子倒知道护我了?” 这一个揉了揉被敲疼的地方,咧开一口亮晶晶的小白牙笑道:“小爷本来就护短,我的人我骂可以,别人骂不得,我打可以,别人打不得,谁敢骂我的人打我的人,小爷穷尽一切办法也要让那人惨到哭爹叫娘!” 那一个便又在这一个的头上敲了一记,笑道:“啥叫‘你的人’?我是你哥,你是我的人才对!上面这话也该我说!——以后再有类似的情况不许你同人动手,好汉不吃眼前亏,看你这胳膊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晚上要是疼得受不了可不许你再抱着我抹眼泪儿!” “你也不过比我早出生不到一柱香功夫罢了,凭啥什么事都你自己一个人担?!小爷也是男人,同你是一个爹一个娘生出来的,你敢不和我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这一个曲指在那一个的脑门儿上狠狠弹了一下。 “不敢不敢,爷您是咱们家的‘尊’,小的敢不听您的?”那一个抹了把脑门,一伸胳膊将这一个的肩膀搂住,压低声音道:“何小苗那小子记吃不记打,脸皮比他娘还厚,我看下次咱们得变变方式了,总归我们的目的是把他娘儿俩赶出雷神岛去,收拾他不如直接收拾他娘,省得那女人身为寡妇还不知检点,天天去勾搭咱爹,害咱娘不高兴。” 这一个眼珠儿转了几转,坏笑了两声道:“我有个主意——我们去月老坊给那婆娘报上名,吹她个花容月貌多才多金,届时必然有百八十个急着找老婆的汉子跑来探视她,俗语说‘寡妇门前是非多’,她家门外要是天天都徘徊着七八条汉子,这闲言碎语能少得了么?雷神岛就这么大,什么闲话传不开?到时候儿不用咱们逼她,她自己就住不下去了,她脸皮再厚也得过活、也得同人来往不是?若是人人都避着她恐沾上流言,你道她还能若无其事地住在雷神岛上不走?”  “好主意!”那一个一拍这一个的后背,把这一个拍得直咧嘴,“就这么着!明儿一早我就去给她报名,再让外公手下的汉子们乔装成来相亲的,先造起势来再说!” 见这两个小子偷偷笑成一团,活像两只才刚偷吃了香油的小老鼠,忍不住同楚龙吟相视而笑。我不求自己的孩子多有能耐,做官、发财、受人瞩目,都比不上健康快乐兄弟亲密。什么先天的遗传后天的环境都不重要,什么样的孩子取决于他有什么样的爹娘,我无比庆幸老天让我拥有了身边的这个男人,他的豁达潇洒不仅仅在改变着我,也在影响着我和他的孩子,我相信,这一对双生兄弟,绝然不会步上父辈的后尘,他们会相亲相爱直到皓首,他们会有幸福的人生,他们,一定会活得很好很好。 打开门走出去,天空晚霞映着桃花正是一片灿烂,院门忽地被人从外面轻轻推开,探进一张与身边这爷儿仨几乎完全相似的小脸儿来,带着温和沉静的微笑,穿着一袭雪似的春衫,秀秀挺挺地立在那里,一双明眸望向我,轻声开口,道了声:“娘。”  快步走过去,一把将他拉入怀中,鼻中泛着酸,不敢用力收臂怕抱疼了他,只得用手轻轻抚着他披在身后的柔顺的黑发,语声哽咽地道:“云舒,回来了?累不累?饿了么?想吃什么?穿这衫子冷不冷?渴了么?有没有受委屈?身上有没有伤着痛着?有没有……” “娘,”怀里的孩子温声笑起来,双臂轻轻拥着我的腰,“您看舒儿不是好好儿的在这儿呢么?莫要担心,娘,舒儿一切都好,倒是娘却比上回舒儿离开前瘦了,是不是没好生吃饭?” “吃呢,吃呢,娘吃得可多了。”忍不住落下泪来,心中愈发暖并痛着。 云舒抬了一只手,用袖子替我揩着脸上泪水,依旧笑得温润如风:“娘,快莫掉泪了,看哭红了鼻子,春天最容易皴皮肤,待会儿脸上又该疼了。娘,舒儿不是回来了么?娘该开心才是,舒儿以后不走了,一辈子陪着娘,娘不喜欢么?” “喜欢,喜欢,当然喜欢,傻孩子,娘这是太高兴的过……”我连忙强按下险些失控的情绪,埋下头来在云舒的额头上狠狠地亲了一下,这才将他放开。 “娘……”云舒红了脸,羞涩地垂了垂睫毛长长的眸子,而后抬手替我整理方才因相拥而致有些纷乱的发丝,“娘,舒儿这一次跟爹去了南国,给您买了一把镶红豆的木梳,也不知您喜不喜欢。” “当然喜欢!舒儿给娘买的东西娘哪有不喜欢的?!”含着泪花笑起来,心中只剩了暖。 “大哥!”两个清脆的声音齐刷刷地叫着,一左一右飞扑过来,其中一个将云舒狠狠抱了嚷道:“这回给我们带什么稀奇的礼物了?上回你和二叔从西川寄回来的水苍玉让云玄给摔坏了,这一次啥也甭给他!”  “二叔呢?二叔呢?我想二叔了!今儿晚上我要和二叔睡!我要听二叔讲你们游历天下的新奇见闻!谁也甭跟我抢二叔!”另一个也嚷嚷着。 从三个孩子的身上抬起笑眼来望向院门外,见桃花树下静静地立着一袭白衫,黑软长发柔顺地披在肩上,脸上是沉静温柔的微笑,海风轻抚下衫角轻扬,如温玉,如逸云,如红尘之外不食烟火的白衣仙人。常年在外游方的经历并未给他那如月的容颜上增添任何岁月的印迹,倒是那白衣飒飒的风姿更教我忆起了多年前清城小湖上散发弄舟、对酒当歌的身影来。 “大嫂。”他温润地笑,平和如春风,“我们回来了。” “辛苦了,凤箫。”我也望着他微笑,“快进来罢,你大哥早就想你了,一整天坐立不安,不看见你进门是安不下心来的。”  “我也想他了,所以才跟师父求了情,让我带着云舒比书信上说的早了十来天回来,”楚凤箫微笑着走过来,步伐轻且稳,似一抹流云掠过晴空,“从此后就要叨扰你们了。”  “说什么见外的话,”我笑着迎他入院,“本就是一家人,早该生活在一起。房子你大哥早就给你们找好了,就离这儿不远,也临着海,学堂那里也给云舒递了入学申请,随时可以就学,你大哥也提前跟书院的院士打了招呼,只看你想要教孩子们哪门课,到时再安排就是。” “让大哥和嫂子操心了。”楚凤箫偏身欠了欠肩以示礼谢。 “你再说这么疏远的话我可就生气了,”我佯怒地瞪着他,“怎么游历天下自在潇洒了这么些年反而行事更加迂腐了?你哥当年带发出家修行也是一样的经历,怎他就养成了那副没皮没脸的样儿,你却恰相反呢?难道不是一个师父带的?” “是一个师父,”楚凤箫不由笑弯了眼睛,“大哥当年亲自带我去寺里拜的师,怎会有错?只不过家里已经有了一个没皮没脸的人了,何苦再多一个让大嫂头疼呢?”  “好家伙,才一回来就编排我的不是,你小子是不是欠揍了?”换了身干净衣衫的楚龙吟笑着从屋里迎出来,先几步上去把云舒一把从地上拔起来扛在了肩上,惹得正缠着云舒问东问西的云玄和云悠两个一阵吱哇乱叫。 “大哥几时也这么讲礼数了,见我们回来还特意换身衣服?”楚凤箫笑着也迎面过去。 楚龙吟在云舒屁股上轻轻拍了一掌才把他放下地,而后突地大步迈上来一把将楚凤箫摁进怀里,笑道:“就你嫂子爱讲究,逼着我换了,照我的意思大家都光着屁股相见,回归自然才好呢!” “那可不成!爹你的屁股臭臭,会熏到我们的!”云玄那厢耳尖听到了,捏着鼻子叫道。 “放你小王八羔子的屁!哪个说老子屁股臭了?”楚龙吟回过头去瞪他儿子。  “娘说的!昨晚你们两个在房里折腾,我亲耳听见娘说——唔唔!” 我一边捂着云玄的嘴一边假做什么事也未发生地招呼众人:“都进房去说话,云悠,给你二叔和哥哥泡茶,我到外面看看你们逸外公和庄舅舅一家快到了没。”  “娘,您也进来坐罢,外公他们又不是不认得路。”云舒好笑地望着我柔声说道,那神情、语气、细腻体贴的心思都像极了他的亲生父亲。 于是厚着脸皮同众人一起进了屋,只坐在云舒身边拉了他的手细细地问他这段日子同他父亲在外游历的点点滴滴——身为母亲却没能时时在他身边给予他应有的母爱,这令我始终对云舒有着莫大的亏欠感,这个孩子从在我腹中时起就多灾多难,尤其是那一回在幡然湖上,任谁也想不到楚凤箫当时沉湖的其实也只是个被易容成云舒相貌的死婴,真正的云舒就是我第一次抢回船上的那个婴儿——楚凤箫让龙禁卫在他的脸上覆了两层人皮面具,后来我跳下湖去救假的云舒时把真云舒放在了船舱里,再后来楚龙吟被子衿刺中,所有人都只顾了我们这厢而忘记了船舱里的孩子,那一次回去后云舒被冻得发了高烧,险些就……夭折了。对他,我有太多太多的疼惜和愧疚,总觉得无论做什么都无法弥补对他的亏欠。 人总是在失去之后才后悔没有珍惜,幡然醒悟时已是太迟,幸好楚龙吟命大,当初被子衿刺了那一刀后看似毙命实则尚留有一口气在,只是楚凤箫早被眼前情形震得心神俱裂,只当他死了,这才突然大悟,悟到自己有多么的傻,有这样一个疼自己爱自己的亲哥哥不懂珍惜,悟到自己究竟错得有多离谱多可笑。 好在一切尚可挽回,楚凤箫的癫狂症在这样一番冲击下并未向着最严重的一端发展,反而像是以毒攻毒般地被镇压住了,然而楚龙吟仍不肯放心,便带了楚凤箫一同去他当年带发出家的那座寺里拜了他的师父为师,楚龙吟相信他自己之所以没有像楚凤箫一样受遗传的癫狂症影响,得益于那位高僧带着他游历天下数年的经历。 天地浩然,人如蝼蚁,世间百态,苦乐无极。一个人胸中有再多的怨,再多的不平,当把自己置身于广袤的天地中和茫茫的人海里时,他就会知道自己的喜怒哀乐是多么的不值一提。你苦,有人比你更苦,你难,有人比你更难,可再苦再难,渺小脆弱的人类也仍在想尽办法地活下去,千方百计的想要活得更好。饥饿时食亲儿骨肉,危难时自断肢体求生,哪一种不震撼人心?你那幼稚纠结的儿女情长与之相比简直像个无滋无味的笑话,你还会执着于此么? 楚龙吟希望楚凤箫通过见天识地而开阔心胸,通过旁观不同人的人生而知晓自己真正所求,通过我下了狠心而让他带着一起去游历天下的云舒让他感悟亲情的可贵,届时他就不会再纠结于儿女情长难分难难舍的执念了,而待他彻底放下一切,心中释然之后,就是我们这些饱经磨难考验的人最终合格、可以团圆幸福至终老的时候。 楚凤箫合格了,他带着与我初次相遇时的那个温润如玉的他回来,没有心魔,没有残念,干干净净,焕然一新地回来,他还是楚龙吟那聪明温和的弟弟,还是我知心信任的知己,是云舒相依为命的父亲,是云玄和云悠敬重亲近的叔叔,是我们这个偌大家庭里不可或缺的一员,是无边苦海中蓦然回头的情痴,是我穿越至这异世界后,第一次为之动心的,泛舟湖上的白衣男子。  不疯魔,不成活,若成佛,先入魔。——那年八月十五楚凤箫月饼中的偈语,就以此为我的故事收一个不算漂亮、但还是对美好生活充满着希望的尾罢。